《再婚》作者:箫云封 文案: 我得了绝症,爱人逼我离婚,让我放弃一切。 因公司资金链断裂,我的事业急转直下,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得了怪病,爱人逼我离婚,让我放弃一切。 我同意了。 住院的时候,最不知如何面对的人······来给我当护工了。 ------------------------------ 一点私设: 婚姻法设定与现实不同,医院状况同样与现实不同。 HE !真正意义上的甜甜HE !不要怕! ============ 第1章 ······ “第一条,婚内房产归属权变更如下:建筑面积二百六十五平方米的房产一套,位于丽景蓝湾一号楼二十三层东厅;建筑面积三百三十四平方米的房产一套,位于基永广场八号院一门六层北厅;建筑面积一百六十三平方米的房产一套,位于庞德家园北区十六层西厅;建筑面积五百六十平方米的房产一套,位于宜心花园南郡别墅群东区四号院内······因婚姻关系破裂,合计八套房产,由邢烨先生主动赠予我方勾雪峰先生,赠予细节以合同为准。” ······ “第十二条,除债务外婚内财产剩余六百二十五万,邢烨先生主动将六百万赠予我方勾雪峰先生,赠予细节以合同为准。” ······ “第三十五条,在婚姻关系存续期内,全部债务合同由邢烨先生个人签署,勾雪峰先生并不知情,且并未承担无限连带责任,不应因此共担债务。因婚姻关系破裂,婚内财产划分以后,存续债务与勾雪峰先生无关。” ····· “第四十条······” 七人间病房人满为患,破烂布帘隔出窄小空间,牙刷磕碰牙缸,空气凝结成霜,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传进耳朵。 邢烨蜷在正中央的病床上,头顶上的三袋液体一滴一滴下坠,沿着透明的软管,打进鼓胀皮肤,他泛着青紫的手耷在床边,上面满是针眼,像被蝗虫咬过的庄稼,泛出支离破碎的苍白。 他脸颊削瘦,薄薄的被子盖在胸口,呼吸几乎毫无起伏,赤|裸脚踝探出被面,过长趾盖没有修剪,横七竖八支起,边缘锋利如同寒刃。 同住病房的人拖家带口,此时刚过晚饭时间,小马扎散落在地,空气中残余饭菜香味,邢烨床头的托盘空空如也,掉漆的搪瓷杯子余层残水,杯口干燥如新。 三名西装革履的黑衣人围在邢烨床边,各个手捧文书,盯着中间的邢烨,凝固的视线熊熊燃烧,要将面前的人焚化成灰。 这一单佣金蛊惑人心,他们各个势在必得。 邢烨不言不动,像尊沉默的雕塑,眼珠空落落散着,盯着虚无中的一点。 气氛莫名紧张,中间的黑衣人轻咳出声,咄咄逼人上前:“邢烨先生,如果对这四十项条款没有疑义,请在这里签字。” 厚厚的文书摊开最后一页,旁边的人拧开印泥,小心放在邢烨手边。 病房里的窃窃私语困不住了,不知谁把空调关了,房间闷热无比,耳边嗡嗡似蝇虫鸣叫,邢烨像被这噪音吵醒,他渐渐拧起眉峰,拔掉手上的输液管,缓缓抬起手臂,叩击三下杯壁:“吵死了,要吵滚出去吵。” 他嗓音沙哑,嘴唇干裂,说话间扯动唇皮,血线迸裂出来,可他的声线冷静沉稳,含着某种魔力,在病房盘绕回旋,令人不自觉服从。 病房骤然安静下来,中间的黑衣人推推眼镜,和同伴互换眼神,邢烨捏住搪瓷杯口,有气无力甩手,让杯子吊在指间,他堪堪支起眼皮,唤狗似的扬手,有气无力指挥:“热水。” 中间的黑衣人抿住嘴唇,义正辞严:“邢烨先生,我是正大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赵东非,受勾雪峰先生委托,来与您敲定合同细节,我并不是您的雇佣人员,更不是您的护工,您无权要求我为您服务。” “这不是要求,这是命令。” 邢烨懒洋洋回答,打个长长的哈欠,手上的杯子划出抛物线,甩到赵东非面前,赵东非条件反射伸手,将它抓个正着。 “去吧,”邢烨不耐烦挥手,血珠落在枕边,“热水。” 赵东非欲言又止,勉强压住怒火,凑到邢烨身边:“邢烨先生,如果对条款确认无误,请您在签字页上签字。” 邢烨看着鲜红的印章,垂眸低低笑了,他喉结滚动,掌心捂在唇上,闷闷呛咳出声,嗓音含裹砂砾,喉管狭窄如线,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得脸色通红。 “你们怎么能做这种事!”旁边病床上的阿姨看不下去,梗起半个身体,迎上前怒目而视,“他病成现在这样,治病要花那么多钱,你们要逼死他啊!” “是啊!” “就是就是!” “留那么点钱,住几天病房都不够,什么人啊这么心狠,不怕遭报应吗?” 一片混乱的噪杂声中,左边的黑衣人接满热水,小跑到赵东非身边,赵东非接过水杯,递到邢烨身旁,冷冰冰道:“喝水。” 邢烨止住咳嗽,眼珠缠绕血丝,他软绵绵抬起小臂,指头敲敲杯壁,眼皮耷拉下来:“太烫了,添凉水。” “我说你故意的吧——” “闭嘴!过去添水!” 赵东非怒斥出声,左边黑衣人咽下半截恶言,乖乖回去添水,邢烨扬起手臂,不咸不淡出声:“扶我起来。” 赵东非上前几步,和剩下的黑衣人一起,搭住邢烨肩膀,将人架上床头,掌下只剩一副骨架,病号服套在身上,像给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空落落滑脱下来。 邢烨靠在床头,垂眼看看手背,上面鼓出三个大包,戳歪的针头穿透皮肤,串联起两座小丘。 他唇角浅勾,瘦削眼窝深陷,几根指头交叉,鼓出突兀关节。 “你们在为谁打抱不平,你们认识我吗?”邢烨牵动颈骨,左右摇晃两下,“脑袋上顶着两个弹珠,不是为了看热闹的,鼻子底下一张大嘴,不是为了嚼八卦的。”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怎么不识好歹,我们替你说话呢!” “行了行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别管别人家事了,去给我烧壶热水。” “别人喝你也要喝,别人摔跤你怎么不摔啊?” “·····” 一场闹剧唱到一半,被迫宣告暂停,邢烨两手捧着杯子,慢条斯理喝水,平静水波映出他的倒影,苍白如同人偶,牵不出半点表情。 “相识三年,结婚九年,让我净身出户,却连面都不露······勾雪峰,你怕什么,”邢烨提高声音,手指微微勾起,“怕我进了坟墓,变成鬼回来找你?” 熙熙攘攘的病房顿时鸦雀无声,邢烨扔掉搪瓷缸,视线从床上飘起,缓缓凝到门边:“你不进来,别想让我签字。” 赵东非下意识看向门口,重重咳嗽一声:“邢烨先生,这件事我要向你说明,关于离婚协议的一切,勾雪峰先生已完全委托给我处理,你有什么疑问或是不满,和我说明就可以了。” “你啊,”邢烨扬起下巴,眼中饱含讥诮,舌头弹动两下,吐出冰凉蛇信,“你算个屁。” 赵东非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存活下来,做到高级律所合伙人的职位,早磨炼出油盐不进的脸皮,可被人当面怼上,还是逼出了压抑已久的怒火,他吸口长气,刚要出声,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传来,似涓涓细流,清脆拍打礁石:“邢烨。” 邢烨握紧五指,过长的指甲抠进掌心,血丝满溢出来。 门口摇铃叮当,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礼服的男人进来,迈动两条长腿,走到邢烨床边。 病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细微的噼啪声传来,勾雪峰轻转脖颈,对准闪光灯到来的方向,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也没有半分瑕疵。 病房吊灯光线昏暗,映照出瓷白的脸,这张脸光彩照人,眼眸微眯,颊侧隐出两个酒窝。 右边病床上的小姑娘要喘不上气,她拽着身旁男友的手臂,嗯嗯啊啊半天:“那个······主持人!晚班连连看的主持人!最近还拍戏了,六王爷是他演的!” 勾雪峰是滨河市地方台非黄金档时段的主持人,节目只在深夜播出,大部分人不认识他,小部分年轻观众成了他的粉丝,在各个平台搜索他的消息,在微博私信里对他嘘寒问暖,连他最近客串的几个小角色,她们都如数家珍。 刚刚一直听到勾雪峰的名字,小姑娘的耳朵一直竖着,她不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彼此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个名字她太过熟悉,没想到本人出现······竟然真是电视里的勾雪峰! 雪峰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难道一直隐婚,没有对外界公开? 小姑娘追星的少女心碎了,窝进男友怀里,可怜巴巴呜咽。 即使以主持人和艺人的标准来评价,勾雪峰都是不折不扣的佼佼者,他眉清目秀,鼻梁高挺,三庭五眼比例极佳,一张脸像用磨具刻出来的,一颦一笑牵动人心。他嗓音轻柔,动作优雅,来到邢烨身边,仔细帮人掖好被子,将冷风挡在外面。 邢烨冷眼看人,面上八风不动,一双手藏在被下,微微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勾雪峰的脸,想从那无懈可击的面具下,揪出一丝残存的感情。 可他找花了眼,要把面具烧出孔洞,还是看不到半分裂痕。 “邢烨,好聚好散,以后还是朋友,”勾雪峰坐在邢烨床边,温文尔雅开口,把印章推到邢烨身边,“我还有节目要录,没有太多时间,你不让我为难,我也不会让你为难。” 第2章 邢烨盯着对方的眼睛,削瘦脸颊鼓出一块,他胸膛微微起伏,监控仪器上的线条不断颤抖,勾雪峰上前扶他,被他甩开小臂,狠狠推到旁边。 赵东非上前两步,勾雪峰微微摇头,让人不要过来。 “让他来啊,”邢烨极浅勾唇,“治不好拖个人垫背,我还白白赚一条命。” 赵东非不敢动了,他是为财来的,要是再搭上条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狗急都会跳墙,何况面前的人,是在餐饮界曾经异军突起的邢烨呢。 没听说邢烨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似乎是个从土里冒出来的草根,短短几年就形成燎原之势,他在个人事务上十分低调,极少接受采访,对酒店宣传却从不吝啬,他旗下的粤阳情酒店在短短几年里飞速扩店,宾客络绎不绝,广告整整两年出现在CBD最高楼顶的投影屏上,昼夜不息的宣传带来极大客流,两年前甚至把店开到皇城根|下,各个分店装修豪华服务到位,高峰时排号时常百人以上,明明该是高歌猛进的时候,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生意竟在半年内急转直下,数家店面被接连抛售,员工得到补偿后被迫遣散,迄今为止还有几家供货商上门讨债,说是资金链断裂要不回钱,前前后后闹的沸沸扬扬,粤阳情酒店一时声名狼藉,几家店面到现在还没转出去。 而在这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邢烨竟然还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Alpha腺体失调症,这病症让他疼痛难忍,食欲减退过敏不断,而且查不出病因,没有针对性的药物,很难迅速治愈,翻看之前的病例,得了这种怪病的人,严重成他这样的,通常只有一个结局······ 多脏器衰竭而死。 这时间或早或晚,或长或短,但邢烨的生命无疑已经开启了倒计时,走到终点是必然的结局。 在律师的身份之外,赵东非毕竟也吃五谷杂粮,也有七情六欲,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这话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喝几杯酒便会吞进腹中,可亲眼见证人情冷暖,连枕边人都不留情面·····着实有些唏嘘。 一念及此,赵东非低头和勾雪峰耳语,起身后摆摆手臂,带另外两人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勾雪峰仔细端详邢烨,探手拉上隔挡的布帘,挡住四面八方的视线。 邢烨手臂颤抖,喉结滚动,胸口堵塞浊气,吸不上来咽不下去,他脖子支不住脑袋,眼珠盯着勾雪峰的手指,哑声憋出一句:“你对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还是别问太多,能让你舒服很多。成年人了,别提什么情啊爱的,又不是拍电视剧,”勾雪峰笑了,眼瞳光华流转,映出薄薄水光,“凡事要想开点,婚姻制度不过是财产制度,打个比方来说,九年前我们情投意合,让两家公司的股权互相渗透,现在感情破裂,一方公司破产,另一方不想搅进浑水,只想及时止损······这也情有可原,你说对么。我们好聚好散,给彼此留些情面。” “你说得对,”邢烨惨淡笑笑,强撑的精气神散掉半截,“快入土的人了,要那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呢。” 勾雪峰咬住龈下**,等他接下来的话语。 “这些东西,我可以给你,但有个条件,”邢烨淡淡仰头,“给我剪剪趾甲,太长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邢烨住院后很少下床,皮鞋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指甲剪放在床头柜上,勾雪峰分开两指,小心夹在手里,迟迟不想握紧。 “没剪过吧,”邢烨偏过头去,讥诮斜出一眼,“真够脏的,为了钱也下不了手。” “邢烨,你够了,”勾雪峰僵硬勾唇,挤出职业化的微笑,“我有洁癖的事,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这种要求。” “是啊,你有洁癖,所以从来不洗衣服,从来不做家务,我出去应酬喝醉了酒,在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看看手机,连个电话都看不见,”邢烨心灰意冷,“我让你入股你不肯入,说这是我的事业不是你的,吃闲饭让人笑话,你说想转到深夜节目想要拍戏,没时间没精力要小孩,我没说半个不字,可你和那姓王的走那么近,我多少次劝你注意,你从来没听过我的。” “那我说现在上面查的越来越紧,卡的越来越严,让你早点转型,别再做单价那么高的菜品,想办法提升翻台率,这些你听了么,”勾雪峰凉凉掀唇,“我说你开在崇圆门的那两家扩张太快房租太高,四周老字号竞品太多,你测算的回本时间过于乐观,这些你听了么?这么多年过来,自从你创业开始,你哪天不睡在酒店,哪天不背一屁|股贷款?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永远不会放权,永远不爱回家,永远不相信别人,永远觉得别人什么都不懂,永远不会听取建议,永远只会纸上谈兵······别急着反驳,邢烨,你就是这样的人,胜负欲和自尊心比野狗还强,说什么你都能顶回来,嘴上从来不落下风。走到今天这步,我对你仁至义尽,你怪不了我怪不了市场,只能怪你自己,这一跤你迟早都要摔的,今天摔个头破血流,说明上天还眷顾你,给你改过的机会。” 勾雪峰挺直腰背,盯着邢烨的眼睛,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语调越来越高,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更不在意四周的声音。 邢烨像被骤然降落的暴雨击垮,他脊骨弯起,手背青筋爆出,两条血线从鼻间涌出,淋漓沾湿嘴唇。 勾雪峰的话像一根刺,扎破了摇摇欲坠的气球,生机从破洞里飘散出去,邢烨的脊背越弯越深,像在沸水里煮透的红虾,那血流从鼻间涌到下颚,噼啪砸上被子,揉出几个血涡。 勾雪峰低呼一声,慌忙给他递纸,邢烨吞咽血水,下颚擦出红痕。 他接过纸巾,大力摩擦嘴唇,对自己的现状厌烦透顶,擦几下抹掉唇皮,腥甜萦绕鼻端。 “你说的对,”邢烨自嘲笑笑,“我就是一条丧家犬,可惜没有自知之明,混成这样算我活该。” 身旁的合同被溅上两滴,勾雪峰不着痕迹拿来,小心吸干血迹。 邢烨盯着他的动作,提起的生气散了,想说的话说不出了,他靠上床头,略略掀开眼皮:“想要我签字,可以,先做我要求的事。” 勾雪峰不止洁癖,还有些晕血,平时连鱼都不敢杀的,他看着一脸狼狈的邢烨,满心只想拔腿逃开,那只露在被子外的硬邦邦的脚,比刚出锅的山芋还要烫手。 他探出手臂,夹住邢烨小腿,将他的脚抬起半寸,尴尬悬在半空。 “你扛炸药呢?”邢烨笑了,向下努嘴,“放在你大腿上。” 勾雪峰即将去录制节目,担心时间不够,直接将礼服穿来医院,他看看自己雪白的裤子,再看看邢烨长长的趾盖,心里天人交战,百般不愿同意。 “八套核心地段房产,六百万现金,比不上一分钟的洁癖,”邢烨凉凉笑着,闲闲摇晃脚背,“你这名字起的不错,小龙女都要甘拜下风。” 勾雪峰紧咬牙关,下定决心,将那脚底按在腿上,抓住一根脚趾,剪掉半块趾甲。 轻微咔响传来,肌肤相触的瞬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温存,从相贴的皮肤传来。 再疏离的婚姻,也有被温情包裹的时刻。 邢烨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人生像一场幻梦,按部就班的结婚,蠢蠢欲动的创业,风光无限的成功,摧枯拉朽的失败,戛然而止的终局。 梦想像驴子前头的萝卜,完成一个再出现一个,它们不断催促他向前,让他不断奔跑、追逐,要做的事可以写满整个笔记,想完成的目标可以填满几张表格,他想过自己满头白发、垂垂老矣的样子,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人生会止步于此。 “我不该结婚,”邢烨恍惚喃喃,“拖累你了。” 勾雪峰手指发颤,指甲剪横划出去,割破邢烨脚趾。 他打开纸巾按住,肩膀瑟缩一下,鼻子像被什么堵住,声音哽咽难辨:“你就是个混蛋。” “滚吧,和你们副台长好好过吧,”邢烨故作轻松,抓来几页硬纸,唰唰签上大名,按上血红指印,“说太多没意思,别剪了,滚吧。” “门打开门打开把门打开!你们三个堵在这干嘛呢,谁让你们关门的?里面那么多病人,出了事你们谁负责啊?保安!保安!这三个人是干嘛的,谁让他们来的?” 喊话的是这里的查房护士赵月,个子娇小性格泼辣,每天中气十足,喊叫起来魔音穿耳,能把玻璃震碎,她推开几个人冲进病房,一眼看到围起来的帘子,唰唰两下拉开,顿时怒火攻心,那名字卡在舌底,扫过名牌才爆出来:“四号床邢烨,输液还有一小时才能起效,谁让你拔|出|来的?” 她的视线飘上被子,一股火泄了下去:“怎么又流血了?你现在凝血功能不好,告诉你多少次小心小心,怎么就不听话呢?” 勾雪峰坐立不安,被她冒着火焰的目光扫到,一时有些尴尬,他挪开视线,手下不停,把叠好的合同塞进包里,卡来卡去露|出一角,怎么也按不进去。 赵月看他坐在床边,以为是来探望的亲人,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四号床邢烨住了一周,总算有家属来了,等等我看看单子·····” 她翻开手里的病历本,揉到最后一页,飞快倒转过来,寻找里面的数字:“欠费一千五百六十二元,你先过去缴费,再预存两万当住院金。” 勾雪峰坐立不安,条件反射抬头,视线和邢烨撞上,慌乱撇开眼睛。 邢烨强撑的那口气散了,他觉得没劲透了,活着没劲透了,死了没劲透了,这么苟延残喘混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更是没劲透了。 “不用了,”邢烨缩起膝盖,靠回床头,把两脚塞|回被子,“办出院吧。” 第3章 赵月眼睛一瞪,怒火攻心,丝毫不留情面:“你敢出院试试?你现在给我下床,自己走到一楼,不用别人搀扶,我就让你出院,怎么样?” 邢烨二话不说,掀开被子,两脚踩在地上,掌心按上床沿,起身时支撑不住,前后摇晃两下,旁边女孩的男友看不过眼,上前把他扶住:“大哥大哥,大哥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去缴费,”勾雪峰捋平衣服,拍掉身上浮灰,“你好好休息,别胡闹了。” 邢烨抬眼看他,慢慢坐回床沿。 刚才签署的协议不止一份,他心里明白,勾雪峰走出病房大门,两人十来年的缘分······就算断了。 勾雪峰眉头紧皱,忙着折腾文件,折角不够平整,按下葫芦浮起瓢,这金山压弯背脊,让他头重脚轻,如同踩在云里。 房门咔哒一声,勾雪峰离开病房,几个人的脚步声交错响起,渐渐听不见了。 赵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邢烨满脸血痕,被子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立刻就要给他抽血化验,邢烨直愣愣坐着,任由她抽出三大管血,小心放进容器。 “护士站给你配个义务护工,今天晚上到岗,”她匆匆写好便利贴,啪一声拍上床头,“人家可是一分钱不要,看了几十份病历,选择来你这的,你好好配合人家,别让人家难做。” 她知道邢烨肯定拒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急匆匆踹开房门,风风火火走了,到一楼忙过一圈,正遇上刚刚在邢烨病房里的人,这人身形高挑来去如风,面容精致俊秀,乍一看像个熟悉的明星,一时间叫不出名。 赵月看着那人带几个人走出医院,坐上停在门口的保时捷,踩油门扬长而去,她转头折回缴费室,砰砰敲敲窗口,弯腰低头问人:“罗姐,三楼二零八四号床的邢烨,欠费交齐了吗?住院金补齐了吗?” 罗敏挪动鼠标,从电脑里调出表格:“交了,正好两万,不多不少。” 赵月切了一声,翻个大大白眼:“早知道多说几万。” “你大声点说话,我这隔着玻璃,什么都听不清。” “没什么。罗姐,你看刚才缴费那个,像不像哪个跑龙套的三十六线?” “你还有时间追星,”罗敏瞄她一眼,“夜班排太少了吧。” “哎哎哎,你可别犯忌讳,夜班之神会惩罚我的,”赵月心有余悸,“上次小陈兴高采烈说今天夜班没人,肯定能早点回家,我捂她的嘴都来不及······” “听说了,你们俩晚上命快丢了,第二天请了全急诊的人吃饭,吃掉了半个月工资,”罗敏无奈耸肩,敲敲电脑屏幕,“你上去告诉那个四号床邢烨,这两万用不了几天,让他家属尽快筹钱。” “别提这个了,一提我就头疼,”赵月愁眉苦脸,“这邢烨脾气真臭,路都走不了了,刚才我激他一句,说什么都要办出院。哦对了,分配的那位护工今晚到岗,我看看名字······ 叫温元嘉的,以后缴费的事,可能由他来办,罗姐你记住啊。” “丫头,你相中那个四号床了?”罗敏探出脑袋,额头贴上玻璃,“下次联谊叫他参加?” “闭嘴吧你,”赵月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被护士长听到,我这个月奖金又扣光了。” 这会夜深人静,住院缴费的人寥寥无几,两人争分夺秒,抓住仅有的空闲,罗敏看四下无人,小心打开抽屉,让赵月看里面的卡片:“说了你别告诉别人,那个温元嘉找到我了,说这卡里有十万块钱,留在这当备用金,如果邢烨钱不够了,立刻刷这张卡。” 赵月惊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之前认识么,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还在想呢,这种面向社会的义务护工,大多都是来作秀的,待满一个月的没有几个,可是这个温元嘉不一样,他指明要过来参加,说是在网上看到报名信息,辞了原本的工作来的,他不介意照顾危重病人,还主动拒绝补贴······我还以为遇到了个体验生活的富二代呢,原来这人和邢烨认识。不过罗姐你可小心,还没确定他们的关系之前,你还是别发善心,免得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你以为我是你啊,”罗敏在键盘上敲动,把单子打印出来,“喏,单子打出来了,带着血样去化验室吧。你是不知道哦,温元嘉那小孩长得太可爱了,激起了我的母性光辉,对了,你还没见过他吧?” “没有。” “见了你就知道了,”罗敏隔着玻璃摆手,示意赵月退朝,见赵月转身要走,她又克制不住八卦的欲望,“哎回来回来,你真不知道温元嘉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赵月莫名其妙,“又是哪个十八线明星?我真不认识,忙的没时间吃饭,家里的CD都吃灰了。” 罗敏欲言又止,噘嘴瞥她一眼:“傻人有傻福,走吧走吧,快点拿去化验。” “话怎么说一半啊······” 走廊尽头传来熟悉脚步,是护士长例行查房的声音,赵月脚底抹油,嗖一下溜得不见踪影。 三楼的走廊开了几盏应急灯,营造适于休息的环境,邢烨靠在床边,手里捧着凉透的杯子,血痂凝在鼻下,淡漠盯着墙面。 他的视线空茫茫的,眼底浸满沉灰,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看着有些瘆人。 旁边的女孩累了一天,蜷成一团缩在床上,旁边的男友小心拍她,让她沉入梦乡,那男孩时不时看看邢烨,心里悬着这事,怎么也睡不踏实:“大哥,大哥,你睡了吗?” 邢烨没有回答。 他成了个失去电量的机器人,松垮的手脚拆卸在床,眼球像凝固的水晶,半天不动弹一下。 那男生上前两步,拉来一把小凳,坐在邢烨身旁。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借着这环境掩饰脆弱,他捂住脑袋,手指插|进头发:“哥,大哥,我知道你睡了,我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发泄,就想和你说说话。你说我怎么办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刚毕业半年,我女朋友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她老家农村的,我老家县城的,我们两家都没什么钱,她家还有哥哥弟弟,大学打工赚的那点钱,都寄回去补贴家用了。三个月之前她说她发烧肚子疼,在我们那小地方检查,查不出什么,只能回宿舍休养,后来她吃不下饭,瘦的皮包骨头,记忆力衰退的厉害,头发一把一把的掉,看什么都记不下来,我说这样不行,硬拖着她来这里检查,检查后马上就让住院,我们不敢告诉家里,现在存的钱都花光了,我把同学都借了一遍,在十几个贷款平台都有欠款,利息越滚越高,我又没什么收入,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们实在治不了了,只能出院想办法了。我家里人找不到我,好像猜到了什么,天天给我打电话,把我手机打的开不了机,还让亲戚过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啊,我不想放弃她,我们在一起四五年了,我早把她当老婆了,我实在想象不了,要是没有她,我这日子怎么过······大哥,大哥你干嘛,你还醒着啊,你要下床吗?” 年久失修的机器人动起来了,邢烨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脚底板触碰冰凉瓷砖,乌黑眼圈似张渔网,团团包裹眼球。 旁边的鼾声渐渐小了,那男生失去噪音护体,吓得不敢动弹,支支吾吾嘟囔:“大哥大哥,对不起啊,我看你一直坐着不动,以为你睡着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心里这些事积太久了,我太难受了,不知道能和谁说,轻松筹水滴筹我暂时还不敢用,还在想别的办法,总会好的是吧,总会有办法的,大哥你也是啊,希望总是有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大哥大哥你去哪?别动别动,我扶你去吧!” 这男生是个话痨,搀着邢烨在走廊上挪腾,一路嘟囔不停:“大哥,你叫邢烨是吧?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拆开了是火华,家里人肯定希望你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我叫杨兴,出生之后我爸说生了个大胖小子,太高兴了,就叫杨兴吧!这名字起得特随便,好吧我也忍了,我女朋友叫简天心,这名字好听吧?大哥大哥你别低头,又流鼻血了!” 杨兴像个张牙舞爪的鹌鹑,在空荡荡的洗漱台上蹿下跳,随手抽几张粗糙纸巾,发现不对赶紧丢掉,换几张软的帮邢烨擦脸:“擦擦鼻子擦擦鼻子,我怎么觉得你这病比天心还厉害,打几针升板的吧······” 洗漱台响起哗哗水流,邢烨弯腰低头,任水流冲刷下来,从头顶滑到下颚,浸透整片衣领。 满口血腥被冲淡了,他恍惚按住水龙头,勉强加大水流,冷泉温度寒彻入骨,皑皑白雪从天而降,将他包裹进去,深深埋进雪峰。 杨兴在旁边急得跳脚,想叫人不敢叫,想扶一把又不敢碰,好不容易等邢烨抬头,他连忙递上毛巾:“大哥,大哥来擦擦脸······” 邢烨没有接过毛巾。 他靠在洗漱台边,头顶昏黄的灯光落下,半张脸埋进阴影,高挺眉骨似石膏雕成,凿出深深裂纹。 “账号。” 邢烨口唇轻启,缓缓吐息,气音从喉管飘出,似一缕丝线,扯住游荡灵魂。 “大哥你说什么、什么号?” “账、号。” 邢烨重复一遍,瞳仁渐渐聚焦,落在杨兴脸上。 邢烨骨架高大,站在那有浓浓的压迫感,在这夜深人静的洗漱室里,走廊灯光深浅摇晃,他只想赶紧离开,哆嗦报一串数字。 邢烨微微点头,从病号服口袋抽|出手机,触摸按亮屏幕。 他的脸映在淡绿的冷光中,恐怖如同鬼魅。 杨兴原地打转,眼珠左右乱晃,满心想劝邢烨离开,口袋里的手机叮咚一声,跳出一条信息。 杨兴慌忙摸索,看到屏幕的一瞬间,禁不住瞪大双眼。 “邢烨向您尾号8642的储蓄卡账户转账收入人民币25000.00元,活期余额25035.20元。” 第4章 杨兴呆愣愣看着,整个人如遭雷劈:“大哥,怎么回事啊大哥,干嘛给我转这么多钱,不,不行,我我就是憋得太难受,想找你说说话,不行我得给你转回去,天心知道要骂死我了······” “扶我回去,”邢烨掀起眼皮,慢慢抬起手臂,“我累了。” 杨兴哦哦答应,把邢烨扶回病房,帮人盖好被子:“大哥,我听护士说,今晚你护工就要来了,你们肯定要磨合几天,现在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我先帮你做了。” 邢烨微微点头。 杨兴受宠若惊:“大哥你说吧,有什么让我做的?” 邢烨缓缓抬手,指指床头柜上的东西,再指指地上的袋子。 “哦哦哦,我知道了,帮你装起来啊,”杨兴乖乖听话,根据邢烨的指示,把桌上的被子,穿上的几件衣服,地上的拖鞋收好,通通塞|进袋子,“不对啊大哥,怎么把这些东西装起来了,明天还要用呢·······大哥?” 邢烨靠在床上,一只手摊在旁边,眼眸微闭,黑发披散下来,侧颊埋进枕头。 杨兴咕哝一声,差点腿软滚到地上,他小心拉好链子,把大包放在邢烨床底,转头看看女友,再鼓起勇气,把手指放到邢烨鼻下,察觉到微弱热气,他悄悄松一口气,趴在女友床沿,囫囵坠入梦乡。 这一夜睡不踏实,不知迷糊多久,房门吱呀一声,一道黑影闪进房间,轻轻关好大门。 床头只有暗淡微光,杨兴条件反射惊醒,睁眼看向门口,那道黑影径直走来,站在邢烨床边,弯腰打量床上的人。 这黑影不胖不瘦,侧颊弧线圆润,形状像个鹅蛋,眼睛比常人略大,眼瞳像两颗盈润墨珠,鼻梁延伸到眉骨中央,上唇微微翘起,唇线紧紧抿住,下巴弧线微挑,顶着一头深棕卷发。 杨兴看的挪不开眼,他被白天的事吓怕了,生怕这人是来寻仇的,但这人站在床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放松五指,帮邢烨拨开脸上的头发。 杨兴大气都不敢出了,肩背弓起缩成一团,做出防御姿态。 “我是护士站分配过来的护工温元嘉,”黑影转过身来,直面杨兴的目光,弯腰低声说话,“邢烨的生活用品在哪里?” 杨兴咽口口水,难得聪明一回:“我我我,你你怎么······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温元嘉噎了一下,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他在口袋里翻找,掏出一张身份证,递到杨兴面前:“呐,这个可以证明。” 身份证上的照片像是几年之前拍的,温元嘉面无表情,头顶罩着半圆形的锅盖,眉毛被厚重头帘盖住,和现在判若两人。 “看清楚了么,”温元嘉说,“他的东西在哪?” 这问题连续几次滑进耳蜗,杨兴明显觉出不同,这人嗓音冷淡,话尾微微上挑,含着某种淡漠疏离。 “你······你以前认识大哥?” “这不重要,”温元嘉眉头微皱,反问一句,“这是我问的第三遍了,他的东西在哪?” “喔喔喔,在床下在床下,大哥睡前让我收起来的,”杨兴明白过来,这人毫无闲聊的兴致,心思全在邢烨身上,“大哥人特别好,真的特别好,真的,虽然不爱说话,但是我活了二十几年,没见过大哥这么好的人······” “我知道,”温元嘉唇角浅勾,漾出一抹弧度,“但他不爱说话······我不信,没人比他更爱说话。” 杨兴丈二摸不着头脑:“你们是什么关系?” 温元嘉没有回答,他弯腰半跪在地,小心拖出袋子,静静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翻找出来,一件件摩挲过去,小心放上床头。 “他让你帮他收好东西,”温元嘉沉吟两秒,“看来是想出院了。” 杨兴恍然大悟,合着大哥根本没听护士的话,让他收拾东西还给他转账,原来睡醒就要办出院了······不,以他对这大哥的了解,这人要是能走到门口,估计出院都不会办的。 “对对对,没错没错,”杨兴连连点头,迅速和对方拉近关系,“元嘉你好好劝劝大哥,主治大夫说他暂时只能保守治疗,每天要打的药是定量的,一天都不能断,但我看他没有治疗的心思,每天的药要丢掉一半,有时点滴打的心烦,扯下来就不打了,次次都要被护士骂,我们又不敢劝他。” 温元嘉的眉头越拧越紧,直到拧成川字,他转头看向邢烨,牙根轻轻摩擦:“······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你接着睡吧。” 杨兴心里不安,可熬不过昼夜颠倒,大脑揉成浆糊,眼皮重如千斤,渐渐覆盖眼球。 病房鸦雀无声,温元嘉从口袋拿出细剪,撩起邢烨一缕头发,轻轻剪掉一块。 邢烨睡前没把头发擦干,湿淋淋|黏在脸上,将枕头浸的透湿。 温元嘉放下背包,在里面轻轻翻找,拿出迷你烘发器,放在邢烨头顶,他把最湿的发尾剪掉,让烘发器烘干发根。 他打开塑袋,取出毛巾,小心帮邢烨擦身,解开最上面两颗病号服的扣子,将冷汗擦拭干净。 身上渐渐舒爽,邢烨的眉头慢慢松开,紧绷的身体展开几分,温元嘉趁热打铁,帮他把小腿擦干,擦拭时发现不少伤口,像被什么剐蹭出来,长好的疤痕弯弯曲曲,有几条边缘还有黑泥。 温元嘉停住手指,弯腰打量邢烨的睡颜,他拿来药水和消毒巾,掀开一角被子,给邢烨处理伤口。 晚上的点滴有安眠效果,邢烨睡得深沉,感知不到疼痛,温元嘉看看四周,抬手拉上布帘,弯腰趴在床底,给邢烨处理脚趾的伤口。 脚趾甲被剪的七零八落,一道划伤从最大的脚趾延伸到最小那个,伤口愈合不好,迟迟没有封口,温元嘉封好嫩肉,抹干血迹,握住邢烨小腿,轻轻帮他按摩。 揉捏僵硬脚踝,搓揉紧绷小腿,向上疏通经脉,他做的仔细认真,一丝不苟,大小臂肌肉绷紧,让凝固的血脉恢复畅通。 邢烨松弛脊背,沉坠陷入梦境,温元嘉拿来指甲剪,细细碾磨崩裂甲盖,让边缘恢复平整。 窗外晨光初绽,温元嘉放下手里的东西,擦掉头顶热汗,拎起床下暖壶,到一楼接一壶水,买好热粥卤蛋,重新回到三楼。 他解开塑袋,让粥水释放热气,晨曦的光芒透过薄帘,洒在邢烨颊边。 温元嘉放缓动作,手指凝固下来,用视线描摹梦寐以求的脸。 瘦了。 胡子不知几天没刮,细茬覆满下颚,一会得帮他刮刮胡子。 头发长得乱七八糟,昨天夜里太黑,来不及展示手艺,等人醒了好好剪剪,至少要恢复清爽模样。 额头冒出两颗红痘,不知道能不能挤。 什么时候才会醒呢,醒来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呢?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声音太大,邢烨咕哝一声,手指**两下。 光线映入瞳膜,他握紧拳头,眼睫细细抖动,掀开一条缝隙。 温元嘉喉结滚动,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他近乡情怯,生出凿坑潜逃的冲动,全靠肾上腺激素帮忙,让他两脚插|在地上,没有蹿出八百米远。 他双颊滚烫,面对其他人时的淡定,在面对邢烨时彻底破功,如果给他的大脑连上扩音器,便能听到他脑中的尖叫,在病房里回荡盘旋。 “······雪峰,”邢烨挣扎伸手,试图握他小臂,“节目······录好了啊。” 温元嘉条件反射抽手,一颗心落到谷底,滚烫的热血被冰雪掩埋,冻成僵硬冰锥。 邢烨松握掌心,触到寒凉空气,他半梦半醒,药物作用让他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一段时间的昏茫,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外界的声音忽近忽远,缥缈落在外面。 他被无名的不安慑住,自顾自探手到枕下摸索,抓来熟悉的平板,指纹解锁进入页面,解开缠在上面的耳机,把其中一只塞|进耳朵。 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往日能给他带来些许平静,此时只剩震耳嗡鸣。 他没有取下耳机,自虐似的继续播放,眼睛空茫茫睁着,视线随色彩摇晃。 温元嘉看向屏幕,那里面是容光焕发的勾雪峰,正在播报深夜新闻节目,右上角有“重播”二字,看来邢烨对这个流程轻车熟路,不知重演过多少次了。 心里打翻了五味桶,酸甜苦辣搅合起来,将一颗心掰烂揉碎,泡进老醋酿出的汁水里。 温元嘉咬紧牙关,不言不动,默默站在床边,等邢烨看完整期节目,从耳中拔|出耳机,他端来晾温的粥水,用瓷勺盛出,放在邢烨唇边:“饿了吧,来喝口粥,放心,不会烫的。” 邢烨从混沌中惊醒,粥水浸湿干裂唇瓣,蜇的口唇发疼,借着越来越亮的晨光,他转头看向旁边,散开的视线重新聚焦,他看清来人面容,略略偏过脑袋,躲开那勺粥水:“元嘉······看我混成这样,你解气了吗。” 第5章 十二年前。 “元嘉,你真的要退学么?这录取率这么低,考进来多不容易,要不再试试吧。” 程俊在洗漱间给温元嘉拍背,满心满眼的无奈,他这个刚搬进来的小师弟哪里都好,理论课学的扎实,笔试次次第一,满分一百五最低考一百四,跳级考进来的,年龄比他们都小,只可惜晕血晕的厉害,每次实操解剖的时候,只要闻到血腥,就吐的停不下来,胆汁都能倒·抽上来,可外科需要在人身上动刀子的,连解剖小白鼠都下不了手,怎么能上手术台呢。 “或者你试试转院,学校这么多个学院,总有不动刀的,”程俊循循善诱,“你想想,寒窗三年吃了多少苦头,一本本五三做的头都大了,你还要回去做吗?虽然现在医患关系紧张,我连空间都不敢踩了,进去就是凶案现场,但你既然选了这门专业,努力考进来了·····” “这个专业,不是我自己选的,”温元嘉双手捧水,连连漱口几次,把口中苦味冲淡,“我爸把我的志愿改了。” 啪嗒一声,程俊手里的水杯掉了,他匆匆捡起杯子,合住掉落的下巴:“改别的我还可以理解······咱们这可是本硕博连读,八年抗战起步,你要是对这个不感兴趣,这八年怎么熬啊。” “不是不感兴趣,”温元嘉捧起凉水,不断泼在脸上,“说来话长,明天要交论文,回去改论文吧。” 程俊丈二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这小师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边执意退学,一边要交论文,难道还没下定决心,心里还在犹豫? 小师弟的论文快写完了,程俊还有大批的资料没找,那些英文中文德文混杂起来的论文,单拆开来还算熟悉,放在一起比天书还难,他盘腿窝进椅子,坐在那抓耳挠腮,想尽办法凑字数,恨不得抓掉几缕头发,旁边传来单调的噼啪声,温元嘉手指飞快,在键盘上飞速敲击,文档上一行接着一行,看得人胆战心惊。 头顶的吊扇一圈一圈打转,厚如砖头的电脑咯吱咯吱,温元嘉敲下一个句号,像敲中什么按钮,电脑嘤|咛一声,瞬间瘫软下去。 蓝屏上浮现一串数字,很快化为字母,它们在屏幕上蹦跳,头尾连成一圈。 “怎么回事,可别是中病毒了,熊猫烧香那小子都进去了,还有顶风作案的啊,”程俊探头过来,眼珠瞪成铜铃,“你有备份吗?” “没有,”温元嘉抿紧嘴唇,看不出喜怒,“东西都在里面,我去修电脑了。” 话音刚落,他起来整理方桌,把电脑放进背包,推门走出宿舍。 他们学校对面就是理工大学,中间隔条小吃街,地方特色应有尽有,穿过去时香味扑鼻,学生一波接着一波,都堵在通行道前头,端杯吃的满手是油,温元嘉收拢臂膀,从狭窄空隙穿过,弯腰拱进理工大学,直奔生活广场。 生活广场是理工大学特色,像个小型商场,矗立在学校角落,一楼洗浴二楼餐饮三楼数码四楼购物,基本满足大部分学生需求,很多附近的居民懒得进市区采购,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四楼每天人满为患熙熙攘攘,三楼相对冷清,生意比起外面还好不少。 温元嘉赶上个人潮涌动的时候,几个学校约好了似的,全赶在明天上交论文,三楼被挤得水泄不通,打印机像不知疲惫的造纸机,嘟嘟向外吐纸,各家店铺前面排成长队,温元嘉把电脑抱在怀里,不断抬头看匾,想从浩如烟海的复印打印里面,搜出维修电脑的信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找了三圈之后,总算找到一家。 和其余以影印为主的店铺不同,这家牌匾上明明白白写着“火华电脑修理部”,这几个字字体加粗,出现在正中央的广告牌上,店里没有打印机也没有长队,只有一台接一台的电脑,胡乱挤在桌上,男孩女孩们在里面打闹,把店主围拢起来,一缕黄毛从人群缝隙中挤出,在空中随风飘摇。 温元嘉四下看看,在门口发现一把塑料椅子,他坐在那里,把书包放在旁边,拿出厚厚的专业书籍,在掌心翻动起来。 时间如水流逝,到了下午公共课的时候,店里的人做鸟兽散,店主打开铁制餐盒,百无聊赖挑拣,筷子和铁皮相撞,发出啵啵轻响。 温元嘉看准机会,走上前去,店主抬起眼皮,从缝隙瞄他一眼,眼珠滚动下来,落在背包上面。 “中病毒了?” 店主皱眉咬住一口黄瓜,挤不出什么汁水,他眉眼狰狞扭曲,硬着头皮吞咽下去。 温元嘉扫过桌面,桌上有一叠印出的名片,字体加粗加灰,正中央写着“邢烨”二字,上面的头衔是店长,主营业务有一大串,从系统重装到游戏代练,一条龙服务应有尽有。 桌角摆着一只九阶魔方,颜色混乱无序,上面还有黑乎乎的手印,像是每个客人都把玩两下,再无奈放回桌上。 温元嘉盯着它看了两秒,慢腾腾挪开视线,落在邢烨脸上。 这顿饭本就残羹冷炙,邢烨吃的艰难,再加上被人盯着芒刺在背,消化系统都受影响,他丢开筷子,把餐盒收进抽屉,塞块口香糖入口,对来人张开五指:“要修什么,拿来看看。” “论文都没有了,”温元嘉说,“屏幕变得蓝蓝的。” 邢烨闻言一愣,认真抬眼看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锅盖,过长的额发齐齐削平,挡在眉毛上面,好在眉清目秀,脸型精巧漂亮,才显得没那么突兀。 “高中生吧,”邢烨挠头,“现在高中都要写论文了?” “大学生,”温元嘉反驳,“你能修吗?” 不管高中大学,只要有钱送来,小学生的小霸王他都能修,邢烨按亮屏幕,查看电脑情况,嘴角耷拉下来:“重装系统吧。” “不要,”温元嘉摇头,“重装的话,论文要没有了。” 邢烨敲敲键盘:“你什么时候交论文?” “明早八点以前。” “我猜你没有备份。” 温元嘉点头:“没有。” 面前的人像个拼凑出来的小机器人,问一句答一句,普通话说的磕磕绊绊,前后鼻音不分,令人生出逗弄的心思。 “上大学了,怎么还这么显小,”邢烨手上不停,电脑按的噼啪作响,“成年了么?” “生日已经过了,”温元嘉说,“店主你好,请不要对我进行人口普查,这和修电脑没有关系。” “对对对,确实没什么关系,”邢烨被怼的灰头土脸,干巴巴笑了两声,“平时我这里人|流不断,聊天聊习惯了,有事没事就想找人说话,你留下名字和电话,修好了我联系你。” “我是温元嘉,电话就在这里,”温元嘉撕下一张白纸,唰唰写上电话,放到邢烨面前,“但我不会走的,电脑坏了,回去也没事做,我要留在这里。” “前面排队的还有不少,各个都很心急,我没法先给你修,这对别的客人不公平,”邢烨指指对面,“如果等不及了,可以去对面试试。” 温元嘉盯人看了两秒,轻轻摇头,把书包卸在脚边:“不去。” 邢烨摸摸鼻子,满心无奈:“好吧,那你在这坐着,我尽快修前面的,中午吃饭了吗?” 温元嘉点了点头,腹中不争气咕咕,邢烨憋不住乐,从抽屉里拿个包子:“吃吧,我不爱吃热的,这个一口没动,香菇馅的,你吃不吃?” 这人太自来熟了,温元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纤长睫毛抖动,似振翅的蝴蝶,轻盈停驻花枝,迎接袭来的凉风。 邢烨皱眉看人,憋不出冒出一句:“你这头帘······在吉祥馄饨烫的?” 真不怪他追问,面前的小孩长得漂亮,看着懵懵懂懂,一脸很好骗的样子,他们学校里的吉祥馄饨是个盗版店铺,祥字少了个点,连带老板都半路出家,租了个二层小楼发展业务,一楼餐饮二楼理发,老板在里面上下漂移,比藤原拓也技术还高,有时候忙碌起来,客人在前面吃饭,老板在背后剃头,这一套操作省时省力省钱,两头都不耽误。 可惜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老板迄今为止只会剪一种发型,就是温元嘉这样的齐刘海小锅盖,他这店面在生活广场入口,很多附近学校的新生不了解情况,闷头进了狼窝,被剃掉半身羊毛,才眼泪汪汪逃出生天。 温元嘉垂下眼睛,手指捏紧包袋,有些不太自然:“你怎么知道。” “哎,可怜啊,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邢烨长吁短叹,“你们应该联合起来,去馄饨家吃顿霸王餐,被抓住了掉头就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温元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乖乖站在那不动,像个电流过载的机器人,直勾勾站成一根铁柱,邢烨看出对方不爱逗乐,他见好就收,摆手示意人坐下:“不走你就坐一会吧,等好了我告诉你。” 没等温元嘉回话,一阵劲风从门外扑来,头顶风铃哗哗作响,一个人跨步走来,径直来到邢烨桌前,脑袋歪到肩上,凉凉促狭勾唇:“老邢,有没有好好吃饭?” 邢烨胸口怼上桌子,牢牢挡住抽屉:“香,真香!骨头渣子都吞光了!” 来人翻个白眼,上前来抢,两人打打闹闹,撞的桌角摇晃,抽屉被一把拉开,来人甩甩餐盒,敲在邢烨头上:“好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勾雪峰的手艺都看不上了!外面多少人排队求我送饭,你这家伙倒好,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桌上的电脑互相碰撞,温元嘉,抱起自己那个,后退两步站好,静静看他们打闹。 邢烨这才记起,旁边有客人还在,他拍拍勾雪峰后背,让人从身上下来:“先下来先下来,我活儿还没干完呢。” 勾雪峰不依不饶,挂在人脖子上蹭来蹭去,好半天才慢腾腾下来,滑坐在邢烨旁边,他扫到温元嘉的脸,噗嗤一声乐了,凑在邢烨旁边,悄悄和人咬耳朵:“你看他脑袋了吗?像不像我新买的那个平底锅?他把锅盖扣脸上了!” 第6章 邢烨不高兴了,拍拍勾雪峰膝盖,脸色阴沉下来:“好好说话,去和客人道歉。” 勾雪峰瞥他一眼,悄悄摇头:“我这么小声,他听不见的。” “他能听见,”邢烨说,“去道歉。” 勾雪峰蛮不乐意抬眼,温元嘉抱着书包,沉默与他对视,一双眼平静无波,荡不出什么情绪。 “对不起,”勾雪峰从牙缝里憋字,说的分外艰难,“我这人自来熟说话直,习惯了没恶意,你别介意啊。” “好的,”温元嘉慢吞吞回答,眼眸低垂含糊不清,说出来后他坐回椅子,将书包放回膝盖,“我原谅你了。” 勾雪峰眨眨眼睛,满心满眼不爽,第六感让他竖起浑身的刺,想在邢烨旁边竖起屏障,不让他人近身。 “排队的还有多少,”勾雪峰腻在邢烨身上,像块融化的橡皮糖,黏的撕不下去,“你看我衣服都没换,刚下活动就过来找你,饿得不行不行的了,陪我去吃饭吧。” “三点四点都有人要来,”邢烨盯着屏幕,手指噼啪不停,“楼上新开了家沙县小吃,我在那办了张卡,过去报我名字。” “不想吃,哪个都不想吃,生活广场都吃腻了,”勾雪峰伸个懒腰,不耐烦踹踹桌腿,“我看抽屉里系统盘那么多张,直接重装多轻松啊,每个送来的你都尽心尽力,时间都浪费了,钱也没多出几个。” “不是那么简单,很多同学没有备份,硬盘里都是重要的资料,”邢烨修好手上的键盘,揉揉勾雪峰头发,“我现在就像接到火警的消防员,能救多少是多少,能保存的尽量保存,不能因为火势太大,就什么都不做了。” “说什么你都有理,都能给我顶|回来,”勾雪峰摇晃手脚,头上金粉散开,寥寥落上膝盖,他趴在桌上,下巴垫上手背,“我想吃学校外面的水煮鱼······算了,你不吃的话,我过去也没什么意思,等你两小时哦。” “那你先去买面包牛奶,”邢烨分出只手,“等那么久,把胃饿坏就不好了。” 勾雪峰懒得理他,轻嗤一声走了,大门摔的震天响,邢烨见怪不怪,向后靠回椅背,把电脑挪上膝盖,在脑后塞好颈枕,仰头手指不停,砸的键盘劈啪作响。 他整天这么坐着,后颈疼的厉害,像被人扯出丝线,团团缠绕几圈。 坐在窄小的空间里,四周围绕一圈电脑,屏幕的蓝光隐在脸上,眼睑下是抹不掉的青黑,他习惯在辐射中生存,在胸前系了一条半遮半掩的围巾,权当防护服护体用了。 “弟弟,你看书别看我行么,”邢烨浑身麻痒,分神瞄向温元嘉的脸,“看的我怪不自在,你要没吃饭的话,出去买点面包回来。” “我不饿,”温元嘉摇头,盯着邢烨手里的电脑,一字一顿回答,“没有看你,我在看你的电脑。” 邢烨懂了。 这小孩在心里给他数拍子呢,看他修一个需要多久,有没有按顺序来修。 邢烨闲极无聊,生出逗人的心思,他挪开手边的电脑,故意搬来温元嘉后面那个,噼啪敲动键盘。 温元嘉看了两秒,抬腿起身过来,垂头看着邢烨的脸:“他在我后面的。” “啊,是的,但这个人付了加急的费用,加急就能排到前面,”邢烨仰脸看人,笑出一口白牙,“愿意加急的话,我现在就修你这个。” “加多少?” “两千块。” 温元嘉噎住了。 他看看邢烨,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脑,看看表盘上的时间,看看自己的背包,转身后退两步,坐回冷板凳上,翻开书看了起来。 邢烨吃了个软绵绵的钉子,有点后悔又有点想笑,待在原地面目扭曲,噼啪声放缓不少。 温元嘉低头翻书,额上的小锅盖飞出短绒细毛,柔柔挡住眼睛。 邢烨的视线固定在他的手上,这人的手指点在书页上面,指骨白皙修长,关节圆润泛红,似春天抽芽的柳枝,形状格外漂亮。 他叹口长气,小心搬来温元嘉的电脑,开机检查软件,查看问题出在哪里。 扫描硬盘并修复之后,发现因涂抹次数太多,很多文件残缺不全,只能调出几个表格,他招呼温元嘉来看:“有没有你需要的?” 温元嘉怔忪片刻,匆匆小跑过来,站到邢烨背后,和他一起盯住电脑。 “没有,”温元嘉轻轻摇头,片刻后反应过来,“谢谢,我写欠条给你。” 话音刚落,没等邢烨阻止,温元嘉撕下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下两千元欠款,签上自己的名字,用印泥按下手印,放在邢烨手边。 邢烨目瞪口呆,不懂这小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扮猪吃老虎还是逗他玩呢,明显开玩笑的事情,还被他当真了? “我说······” 后半段截在喉中,门口铃声响动,勾雪峰风风火火进来,把面包甩在邢烨桌上:“新出的香蕉味的,给你带了两袋,我真要饿迷糊了,老邢啊老邢,你就忍心看我流落街头,饿得喘不上气······你干嘛,谁让你站在这的?” 他毫不客气,一巴掌推开温元嘉,将人推的踉跄两步,咚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 邢烨慌忙起身:“摔到哪了?” 勾雪峰轻嗤出声,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皮笑肉不笑摇晃,拿起脚下的礼物袋,摔在温元嘉面前:“五百元,赔给我吧,下周主持要用的东西,这周定制都来不及了。” 礼品袋里是一条领带,材质柔软样式考究,但夹层里没有小票,看不出具体的价格。 气氛凝固起来,空气中弥漫尴尬,温元嘉抿紧嘴唇,片言不发,视线垂到脚面,慢腾腾挪到邢烨脸上。 一边是名正言顺的男友,一边是初来乍到的客人,邢烨本着视顾客为上帝的原则,哪边都不想得罪,他把桌上的电脑搬来,放在温元嘉怀里:“只修复了一部分论文,你回去再自己看看。” 温元嘉微微点头,抱起电脑转头就走,没再看勾雪峰一眼。 勾雪峰气的七窍生烟,上前就要拦人,邢烨忙挡在门口,用水煮鱼诱惑:“走了走了,出去吃水煮鱼了!” 这话激出了勾雪峰的馋虫,他扬起下巴,蛮不乐意指挥:“那你把我的领带挂起来,花大价钱买的,可不能就这么脏了。” 邢烨动手收好领带,心里还悬着些事,温元嘉那个电脑本该再调试几遍,但因为形势不对,没来及操作就让人走了······希望别出什么问题,砸了他的招牌。 勾雪峰在老板椅上晃动,长腿在地上划来划去,椅轮发出刺耳噪鸣:“快走了快走了,座位要没有了!” 伴着他的声音,温元嘉怀里捧着电脑,低头拐下楼梯,穿过熙熙攘攘的生活广场,回到自己的学校,路过食堂时腹中咕咕,他进去买了几片面包,一路上边走边吃,回到宿舍后丢下袋子,戴上耳塞,手指噼啪不停,浸入论文的世界中。 他的论文丢了大半,明天检查的导师是系里出了名的魔头,训人比训狗还狠,火气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当众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几乎没人敢触他霉头。 程俊查资料查的抓耳挠腮,鬼使神差去网吧打了几局游戏,回来心情没有缓解,依旧像热锅上的蚂蚁,敲敲键盘抓抓头发,在宿舍里转来转去,十分钟过去他勉强平复心情,一个个往外敲字,看了看自己都看不下去,晃过去看温元嘉的,这小师弟手指如飞,没有片刻停顿,一行行晦涩的词句浮现在文档上面,夹杂很多看不懂的术语。 “论文都找回来了?” 程俊问了几遍,温元嘉才反应过来,轻轻摇摆脑袋:“没有。” “那你写的还这么快······” “背下来了,”温元嘉说,“写过一次,都背下来了。” 程俊同手同脚回去,长吁短叹半天,说是世道不公,连智商分配都看人下菜碟了。 温元嘉毫不在意,手指弹动不休,一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他不吃不喝,不挪动位置,眼珠凝在屏幕上头,视线随蓝光微微摇晃。 还剩一部分收尾工作,他困得睁不开眼,脑中天旋地转,站起来踉跄几步,扶着墙壁挪出房门,进洗漱间冲洗头发。 冷水浸透脸颊,沿脖颈奔向衣领,温元嘉掬起凉水,前后拍打脸颊,强行唤回神智。 他眼前蒙一层雾,恍惚看不清楚,连带头顶冷光闪烁,将影子前后扯动,肆意揉出形状。 悬在头顶的论文像达摩克里斯之剑,虎视眈眈凝视着他,让他丝毫不敢怠慢。 他回到宿舍,程俊趴在桌边,呼噜震天鸣响,温元嘉帮他披上衣服,回到自己的座位,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天微明时他打下最后的标点,揉捏疼痛的太阳穴,喝掉半杯冷水,将燥热压进腹|底。 他看看时间,拿出抽屉里的U盘,插|进电脑的一瞬间,这机器骤然轰鸣起来,蓝汪汪的屏幕不断闪烁,键盘烫如火烧,温元嘉心里咯噔,连忙拔|出U盘,这下像抽走电脑的骨髓,它的声音停顿片刻,再次嗡鸣两秒,随即啪的一声,屏幕彻底黑了。 温元嘉眨眨眼睛,僵硬抬手,指头覆上开机按键,试图唤回一丝生机。 电脑像一堆破损的零件,静静摊在那里,怎么也拼凑不上。 桌角的闹铃嗡嗡作响,程俊从黑甜的梦中惊醒,他皱眉抬起手臂,抹掉唇边口水,迷糊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今天死定了,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哭丧着脸,正准备向温元嘉求救,目光挨上对方电脑,一腔睡意顿时散了,他慌忙抓来闹铃,时间指向七点,只剩一个小时的时间,这论文怎么都交不上了。 完蛋了。 他好歹写了大半,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勉强蒙混过关,像温元嘉这种情况······可是真完蛋了。 第7章 温元嘉被记了小过,在教室外罚站一天,程俊勉强交了半份,罚站时间减少一半,中午被获准出去买饭,他顶着同学们怜悯的目光,买了两大套卷饼回来,自己吃了半份,剩下一份半递给小师弟,温元嘉微微摇头,表示不想张口。 他不是不想吃饭,只是过了最饿的时候,胃酸发酵成泡,在腹里吞噬胃壁,他现在只要想到食物,喉底便会泛苦,还不如干脆忍着,忍到晚上再说。 程俊不忍心留他自己在这,靠在旁边长吁短叹:“选这学校进这专业的时候可没想到,上了大学比高三还忙,我高三的教导主任都没老于这么狠,老于这人倒不会打人,一言不合就让人罚站,一站站上一天,还没人敢反抗暴|政。对了,你听说了么,今年毕业要考十五门课,老于这科的分数占比最高,现在要开始划重点了。” 温元嘉微微摇头,停顿一会,轻轻点两下头。 他不担心考试,只是不想面对考试之后的假期,大学的假日比高中更长,没有补习填满时间,他必须回家,面对父亲和哥哥的压力。 这是他想躲避,却怎么也无法逃离的东西。 无所事事的时光过得极慢,来来往往的人望向他们的眼神,从好奇到怜悯,从怜悯再到淡漠,程俊无聊的抓耳挠腮,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时不时把玩手机;温元嘉面无表情,直挺挺站在墙边,像根被钢丝勒紧的竹子,抵挡风吹雨打的侵|袭。 到晚上时天色暗了,教师里外只剩自习的人,八点刚过两秒,程俊长长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总算结束了!小腿要站碎了!晚上去吃什么?西门开了家叫木下烧烤的店,据说天天排长队的,叫几个人吃烤串吧。” “不吃,”温元嘉干脆拒绝,进教室抱起自己的书包,抬脚向外面走,“我出去了。” “这么晚了去哪?晚上还回来吗?今天老宋头值班,回来晚可进不来了!” “看情况,”温元嘉回头看人,“如果我不回来,你自己睡吧。” 没等程俊答腔,温元嘉掉头离开,走了半个小时穿过南门,从侧门挤进理工大学,贴着黑黝黝的墙皮,一路上到生活广场三楼,这里还营业的只有零星几家,火华修理部门口大门紧闭,落上铜锁,毛玻璃里头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温元嘉站在门口,手指蜷曲握拳,想敲没有敲下,他转身贴着玻璃,慢慢屈膝弯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把电脑抱进怀里。 两个小时过的飞快,生活广场十点关门,附近的店主们合门落锁,路过温元嘉时各个侧目,有人过来拍他肩膀:“明天再来吧,小邢明天才会回来。” 温元嘉抬眼看人,轻轻点头,又重重摇头。 那人碰个钉子,还是不想放弃,好声好气劝他:“生活广场要锁门了,现在还不回去,晚上没法走了。” 温元嘉抿紧嘴唇:“我不会走的。” 那人无奈,起身离开三楼,灯火一盏一盏熄灭,整栋小楼陷入黑暗之中,温元嘉打开书包,拿出课本,在头顶微弱的感光灯下,慢慢翻开两页,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他不知道现在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 夜以继日的学习、写作,或者是未来会有的论文,毕业,他的人生按照家人的设想,一步一步向前,每个选择都不由自己做主,每个决定都不由自己支配。 静谧环境里空无一人,呼吸声清晰传到耳边,温元嘉静静坐在原地,直到天光微明,时间过了四点,三楼转角有脚步声传来,手电筒的光芒晃到温元嘉身上,墙角噼|啪两声,邢烨倒退几步,险些滚落下去。 店面门口蹲着黑黝黝的身影,邢烨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劳动一夜,大脑出现幻觉,他壮起胆子,小心挪前几步,看清这人是谁,心里咯噔一声,他半蹲|下来,挡在温元嘉面前:“小老弟······你是人是鬼,不是来寻仇的吧。” “不是,”温元嘉摇头,闷声回答,“我是来排队的。” “排队?” 四周阴风阵阵,邢烨打个哆嗦,觉得这小老弟的思维方式和正常人不同,不是读少了,总之不太正常,但看他眉清目秀,白白净净,额前小锅盖在手电筒光线的照耀下,有几缕微微泛油,想来应该等很久了。 “饿了吧,”邢烨在围裙上擦手,循循善诱劝他,“今天给你算第一个,走吧,早上我请你吃饭。” “不饿,”温元嘉摇头,捧起手中电脑,仰脸直视对方,“我在等你开门。” 邢烨看清那台电脑,勾起的嘴角狠狠僵住,再也笑不出来。 果然出问题了。 “你论文交上了吗?” 他嘴唇张合几下,小心发问。 “没有,”温元嘉说,“期末要多交两篇。” 他没提罚站一天的事,觉得这不重要,称得上微不足道。 “你在我这修的,我会负责到底,放心吧,这次肯定修好,”邢烨说,“你先起来行么,我进去拿点东西。” 温元嘉乖乖点头,起身站在旁边,邢烨开门进去,拿起勾雪峰的领带,出门重新锁门:“今天得给他送去,利丰中心的活动提前几天,再晚赶不上了。” 邢烨没说那个“他”是谁,温元嘉心里清楚,他站在旁边,腹中咕咕作响,原本能忍的饥饿加重不少,胃酸似乎流进舌底,苦到舌苔发麻。 “走吧,”邢烨说,“电脑我拿着了。” 他抬腿往楼下走,温元嘉不再反对,跟着人走出生活广场,从窄门出去,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吃街,拐进后面的小巷,沿小巷转过几圈,走进一家小店,浓烈烧烤味从里面扑来,店里放着十来张桌子,地面刚刚擦过,踩上去都是黑泥般的脚印。 温元嘉倒退几步,像个没得到主人命令的小狗,乖乖等在门口。 邢烨进了后厨,掀开帘子没看到人,只得抻出脖子,扯嗓往外面喊:“进来啊!” 第8章 温元嘉吓了一跳,犹犹豫豫进去,在里面兜兜转转,寻找能坐的位置。 “随便坐,”邢烨两臂搭上窗口,用眼神示意对方,“左边两桌都收拾好了,桌上都有菜单,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温元嘉坐上椅子,翻开躺在上头的桌布,桌面还有未擦干的油渍,邢烨过来重新擦桌,把碗筷拿走用开水烫过一遍,放在温元嘉面前:“有洁癖么?雪峰之前来过一次,我准备了不少桌布椅布,还有好多没拆封的,用不用给你铺上?” “不用,”温元嘉摇头,点点里面的菜色,“我可以随便点吗?” “当然,”邢烨说,“想点哪个点哪个,今天我来请客,当做给电脑赔罪了。” “不怪你,”温元嘉一本正经,“怪电脑它不乖乖听话。” 邢烨肩膀颤抖,憋着笑转进厨房,他发现这小老弟很有一套,总能面无表情讲冷笑话,带来些奇奇怪怪的惊喜。 他点点剩下的食材,发现前一晚生意太好,新货还没批发过来,只能用余下的勉强应付,他也不再客气,点火升炉开始烤串,串好的羊肉牛肉在他手里,外皮逐渐酥脆,内里椒香蒸腾;面包烤的金澄发亮,涂上厚厚的草莓果酱;蜜汁烤翅浸透甜香,外酥里嫩,肉质肌理分明;再配上解腻的小菜和酸奶燕麦巧克力饼,将这些盛在米瓷的盘子上,放在温元嘉面前。 “咕噜噜——” 安静的胃腹敲锣打鼓,温元嘉看直了眼睛,忍不住摸摸铁签,触到温热暖意。 “先吃竹签的,”邢烨说,“竹签烤出来的更香。” 温元嘉听话拿起一串,咬一口满嘴流油,浓香扑入喉管,沿食道流进胃壁,张牙舞爪的胃腹得了食物,顿时喜出望外,驱动神经分泌出更多的多巴胺,令温元嘉食指大动,手下不停,将美食吞入腹中。 邢烨来来回回,给他送来纸巾湿巾,再放上几碟凉菜,温元嘉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此时竟胃口大开,竹签铁签散落一桌,连放着花生米的几盘小碟,都只剩一堆残渣。 邢烨看的胆战心惊,用冰糖山楂给他泡了一壶养生茶,助他饭后消化消化,温元嘉二话不说,接过来一饮而尽,后仰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只觉得心满意足,熬夜的疲惫一扫而空。 门口有人叫老板卸货,邢烨匆匆答应着出去,搬回几个箱子,坐在旁边的桌上,将羊肉穿在一起,温元嘉站起来走了两圈,体会到怀胎十月的艰难,动动不得走走不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旁边拉来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帮邢烨一起串肉。 邢烨看他一眼,没有出声阻止,只是甩甩竹签,向对方展示串肉的角度,温元嘉有样学样,手指飞动,串的又快又好。 温元嘉自己都觉得奇怪,做实操解剖时他不敢下手,连小白鼠的尾巴都不敢摸,更别提触碰内脏,可此时他看着邢烨的动作,竟体会到莫名的安宁······连抓起解冻的肉块,都没那么恐慌。 邢烨身上有莫名的魔力,他哼着小曲,卷裹满身油烟,怡然做事的时候,整个人有沉静的力量,能让身边的人不自觉放松,随着他的频率摆动。 “你不是修电脑么,”温元嘉串好一串青椒,“这个是兼职么。” “对,白天大部分时间修电脑,晚上在这里烤串,”邢烨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回答,“新闻联播天天晚上报道,说有越来越多的国际赛事要在中国举办,未来房价肯定会涨,我和雪峰都在努力攒钱,想着结婚时尽量不让家里帮忙,当然家里也帮不了什么,我爸妈老来得子,生我时快五十了,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家里借了不少钱治病,现在老两口走了,债还是由我来还,我想攒点钱买个驾照,再买辆车,这样可以自己进货,成本比现在能低很多。” 温元嘉仔细听完,忍不住开口:“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邢烨一愣,笑的前仰后合:“小老弟你太逗了,东西都串的差不多了,你电脑在哪,我洗了手给你修修。” 温元嘉之前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有思考,这一天一夜下来,都困得满眼血丝,什么都想不清楚,可邢烨看着睡得比他还少,却依旧神采奕奕,精力十足,调试电脑时一丝不苟,看不出半点疲乏。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击声,那台半死不活的电脑重获新生,黑屏绽出蓝光,温元嘉本来没抱希望,此时不由得也生出幻想,他挪动椅子,离电脑越来越近,侧颊不自觉挨到邢烨旁边,邢烨打个哆嗦,莫名不太自在,摆手向外挥挥:“小老弟,你坐那边,别坐我旁边,一来呢我修东西不想让别人看着,别人看着我修不明白。二来呢雪峰来拿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店里,我不想让他误会,所以我们互相尊重,保持安全距离,你看行吗?” 温元嘉倒退数步,像块薄薄的纸张,牢牢贴在墙上:“好的,我会离你远远的。” 邢烨敲敲桌子,无奈扶额:“回来回来,不用躲那么远,你都快飞出大门了,不知道的以为你练武术呢,客人来了要吓跑了。” 可温元嘉不想挪动,两条腿灌满浓铅,动一动咯吱作响。 短短几步路比银河还长,那两人泛舟于湖上,琴瑟和鸣自在逍遥,他温元嘉像湖边的一块丑石,只能遥遥眺望,靠近便会碎骨焚身。 “你脸怎么这么红,写论文太累,发烧了吗?”邢烨用余光看看对方,眉毛微微皱起,“去校医室看看吧。” 温元嘉微微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了邢烨的话,整个人像站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热浪卷裹小腿,一路向上焚烧,发丝被烤化成灰,面皮透出灼烈赤芒。 指头向内拧成拳头,指甲弯曲成勾,牢牢掐进肉里。 “好了,这次回去试试,估计不会坏了,”邢烨合上电脑,拿来两张光盘,放在文件袋里,“给你两张系统盘吧,这次再坏就别修了,自己重装就好,可以按里面的步骤来做,别再浪费钱了······哎,慢点,小心别摔了!” 温元嘉抢过东西,深深鞠了一躬,闷头往外面冲。 这里的空气太过燥热,闷得人喘不上气,他没法多留一秒。 他弓腰弯身撞出大门,像只被点燃尾巴的鹌鹑,耳尖烧得通红,拐出窄巷时擦过一人,他头都没抬,匆匆说了抱歉,抱紧电脑快步走开。 勾雪峰被这九曲十八弯的小巷绕迷糊了,天色黑看不清路,给邢烨连拨电话,那边全是关机,他蓄着满心的火气,打算找到人爆发一场,拐过窄巷被人擦到肩膀,他回身张口要骂,脖子似被细线锁住,缠紧勒在一起。 他怔忪两秒,猛跑两步出去,盯着温元嘉的背影,眼睛慢慢眯紧,牙齿咬进肉里。 第9章 温元嘉迷迷糊糊回到学校,闷头爬到上铺,掀起被子盖在身上,睁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心口涌动黏|稠胶水,连舌苔都泛起苦味。 他抱起枕头,头朝下埋进枕下,幻想自己是一只鸵鸟,脖子扎进沙子,屁|股被被子盖住,这样谁都没法看到他了。 可惜事与愿违,脑袋里有无数小人打架,脖子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烫,他躺在融化的奶酪上,肉|体软成汁水,骨架陷进淤泥,抽|吸不到空气。 “元嘉!” “元嘉醒醒!” “元嘉醒醒,你怎么回事啊?!” 程俊爬到上铺,半身盘踞在梯子上,连连冲人吼叫,来回呼喊几次,温元嘉才勉强睁眼,手臂撑床靠在墙上,额头黏上栏杆,垂眼看向地面。 他额上满是冷汗,眼珠僵硬转动,脸色满是灰白,睫毛上缀满汗珠,沉甸甸闭不上眼。 地上站着几个不认识的人,齐刷刷抬头看他,各个表情各异,嘴里能塞下鸡蛋。 “你们先回去吧,”程俊向他们摆手,“看看谁还能来,人凑齐了去吃烧烤。” 这些人挨个离开,温元嘉手脚发软,探手要水,咕噜噜喝掉半杯,才聚起力气,背过手摸摸枕巾,枕巾被褥被打透了,像刚经历一场大雨。 “之前和你说过吧,我上个月参加辩论团了,”程俊说,“快参加市里比赛了,这些人都是团员,说大家一起吃饭,刚我们正聊着呢,你在上铺辗转反侧,还说我们听不懂的梦话,我叫了几次才把你叫醒。下来吧,这时候还有校车,我送你去校医室。” 温元嘉像听不懂话,脑袋沉沉搭在肩上,眼珠凝固成球,视线涣散开来:“程俊······” “我在我在,”程俊寒毛直竖,“再给你倒杯水吧。” “这里,”温元嘉艰难抬手,轻轻叩上胸口,“跳儿的好快儿。” 在这种莫名虚弱的状态下,他的声音格外软糯,奇怪的儿话音悬在话尾,语调微微扬起。 “我的天啊,您可真没语言天赋,儿化音不是那么用的,”程俊惴惴不安,硬是爬到上铺,连扶带抱撑起对方,帮他罩上外套,“我记得你晕车来着,校车应该没问题吧?” 温元嘉没有回答,站在那像软绵绵的橡皮糖,走路头重脚轻,程俊把人扶下楼送上校车,温元嘉扒住栏杆,被车厢晃得翻江倒海,胃腹阵阵抽搐,下了车脸色惨白,路都走不稳了。 程俊心急火燎,在旁边充当拐杖,把人搀进大门,校医室分几个窗口,里面只有寥寥几人,一位护士迎上前来,看看温元嘉的状态,鼻尖轻轻**:“别在那站着,快扶他进来!” 温元嘉像个接力赛里的接力棒,被力大无穷的护士接来,搀进单人病房,重重关上房门。 程俊摸摸被撞歪的鼻子,扒着门缝瞪眼,想知道里面的状况。 护士将温元嘉放在床上,转身去药剂室翻找,找出几种型号的抑制剂,回来给温元嘉看:“你平时用的是那种?” 温元嘉看清她手里的东西,脖颈覆上薄红:“我······我没用过。” “没用过?”护士吓了一跳,按住他抽三管血,化验后打出单子,轻轻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是假性发|情,打一针缓释剂就没事了,你这种情况不合常理,向你们学工办主任请假,去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 冰凉黏|稠的液体打进血管,温元嘉皱眉忍痛,小声回答:“不······不想去。” 护士帮他压住针眼,眉头渐渐拧紧:“以前没谈过恋爱吧,平时追不追星,作息规不规律?” “没谈过,不追星,朝六晚十。” “比我奶奶还规律,”护士笑了,给他换上新的棉团,“那就是以前没谈过,现在开始谈了?” “没有。” “那就是有喜欢的人了,”护士恍然大悟,“尽快确立关系啊,第一次是假性发|情,打一针就能缓解,第二次就没这么简单了,抑制剂能少用尽量少用,对身体还是有负担的。” 温元嘉口干舌燥,嗓音含裹砂砾,眼珠凝上被角:“没有喜欢的人。” 护士瞥他一眼,懒得拆穿病人:“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那早点去总医院开抑制剂,不要影响学习。” 温元嘉心乱如麻,心跳快如擂鼓,手背青筋发胀,他撑起身体,抓住护士小臂:“我想吐······” 他明明吃了很多,可眼睛憋得通红,什么都吐不出来,护士慌忙扶他起来,打了止吐换了新药,状态才渐渐缓解,他躺回床上,热度褪去后是刺骨的冷,牙齿轻轻磕碰,身体缩成一团,护士拿来一床新被,给他盖在身上:“这是浓度最低的缓释剂了,反应都这么大,我怀疑你对抑制剂过敏,好了快去总医院检查。” 温元嘉乖乖点头,脑袋埋进被褥,小锅盖贴在额上,看不清楚表情。 护士放心不下,出去招呼程俊:“同学!” “我来了!”程俊猛然站起,“他怎么样?” “尽快请假,带他去总医院看看,”护士说,“他可能对抑制剂过敏。” 程俊作为Beta,从来没有这方面困扰,闻言丈二摸不着头脑:“很······严重吗?” “分情况吧,如果有固定的恋人,被标记的话,不打也没关系,”护士解释,“如果没有的话,生活会受到很大影响,总之要尽快确诊。” 半个小时之后,温元嘉渐渐恢复状态,力气回到身上,他给护士鞠躬道谢,缴费后走出校医室大门,程俊在背后亦步亦趋,成了个喋喋不休复读机:“听见了么,马上请假去总医院检查,要不要我陪你过去?这要是过敏可怎么办······” “谢谢你,”温元嘉突然转身,深深对程俊鞠躬,“程俊,谢谢你送我过来。” 程俊吓了一跳,险些蹦出三米:“别这么客气行不行,三句不离谢谢,你在家也这么说话?” “是的,”程俊犹豫两秒,微微点头,“要保持基本礼仪。” 手机嗡嗡作响,程俊狐疑接起,连说带骂半天,噼啪合上手机:“那几个小子非要宰我,晚上要去木下烧烤,你过不过去?” 木下烧烤? “······我不想让他误会,所以我们互相尊重,保持安全距离,你看行吗?” 温元嘉喉结滚动,倒退半步,匆匆挪开视线,嗓音干涩发酸:“不,不去了。” 第10章 温元嘉不想让邢烨为难,告别程俊后回到卧室,收好东西离开宿舍,带身份证坐上公交,来到总医院挂号。 总医院永远人满为患,外面空地上停满车辆,人要从缝隙里才能穿过,温元嘉挤进门诊大厅,等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好不容易拿到号牌,等在前面的还有三十多位,椅子早就被坐满了,他靠在楼梯口站着,轻抚后颈发烫的腺体。 这块皮肉从来都是冷的,像一块坚冰,硬邦邦横在颈后,平时不喧宾夺主,向来没有动静,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受它困扰,谁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掐住那块皮肉,不自觉下手拧动,想让它红肿泛红,将它拔|出身体。 面前有人来来去去,心急的会把他撞开,温元嘉倒退几步,眼角余光一闪,熟悉身影拐过二楼,指间捏着单子,快步向下走去,迅速消失在视野里。 温元嘉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烧糊涂了,可双腿不听大脑呼唤,一路逼着他向下跑,跟着那身影来到急诊,被大门关在外面。 一楼急诊分四个科室,第四个用来做简单的外伤缝合,只需要局部麻醉,大部分情况不会危及生命,可温元嘉放心不下,他悄悄蹲在门口,侧耳黏上门板,希望听到里面的声音。 背后有人窃窃私语,他分不出别的心思,希望听到只字片语,可这隔音实在太好,温元嘉站了半个小时,连喘气的声音都没能听到。 他退后几步,靠在墙边立着,墙上的挂钟走过十五分钟,大门从里面推开,邢烨摆手和大夫道别,侧身让排队的人进去。 邢烨右小臂绑着纱布,脸色有点发白,嘴唇血色不足,精神倒还不错,他看到温元嘉的时候,还扬手打个招呼:“巧了,你怎么在这,哪里受伤了,来做缝合的吗?” 温元嘉没想到能和邢烨撞个正着,后颈燃起烈火,几乎将皮肉灼伤,他舌头不听使唤,半天憋出一句:“我、我没有受伤,你手上疼么。” “这里啊,”邢烨扫了眼手臂,轻描淡写,“一点小伤,缝几针就好了。” “很疼的,”温元嘉咕哝,“怎么会受伤的。” “和吃霸王餐的打了一架,”邢烨耸肩,轻巧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陪朋友来看病的?” 温元嘉本来想问,怎么没人陪你过来,话没出口就噎了回去,因为广播在二楼喊叫:“请52号患者温元嘉到十三号病床!” 邢烨恍然大悟,温元嘉面红耳赤,只想在地上凿洞,把脑袋塞进地皮。 温元嘉舌尖发酸,想找个借口蒙混过关,护士来到一二楼之间的缓台,向底下呼唤:“温元嘉在不在?” 温元嘉条件反射抬头,护士扯嗓问他:“家人来了吗?未成年需要家人陪同!” 邢烨揉揉下巴,并不意外:“上大学了还未成年······你多大了?” 温元嘉尴尬到不能自已,仿佛被长辈抓到谈恋爱的小辈,脸色涨得通红,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摆:“我······不小了,十七了,明年就成年了。” 邢烨了然点头,戳破他的薄面:“家长来了吗?” 温元嘉片言不发,转头往外面走:“我还有事,先回宿舍了。” 没等护士喊人,邢烨抓住温元嘉小臂,仰头向上面喊:“我是他哥,我陪他来的!” 温元嘉浑身一颤,后脊如被火鞭扫过,掀起滚烫辛辣。 护士松了口气:“当哥哥的快带人上来,后面还有不少患者呢!” 邢烨连连点头,示意温元嘉上去,温元嘉实在不想当众人目光的焦点,只得闷头上楼,跟在护士背后,走进主任科室,趴在诊疗床上。 主任对他的腺体进行触诊,拍了几张片子,让护士抽了几大管血,拿了化验结果回来。 在假性|发|情刚结束的情况下,失血让人头晕目眩,温元嘉靠在床头,听主任给他讲解情况:“你的腺体发育不够完善,出生时是不是足月生产?” “不知道,”温元嘉说,“妈妈生我时过世了。” 他嗓音平淡,语调和缓,像说着不相干的事,情绪没有半分波动。 可手指搅在一起,深深扎进肉里。 摆弄器械的声音一顿,护士回头看他,重新扭回头去。 “后来有没有做过全面检查?” “没有,”温元嘉说,“这是第一次检查。” “我简单和你说吧,现在外面药店能买到的抑制剂是非处方药,单支二百二十元左右,能满足市面上大部分需求,但你要用的特殊抑制剂是处方药,单支三千左右,价格更加昂贵,并且不走医保,商业保险也不报销。你这样的情况,我建议在你成年之后,找到长期稳定的伴侣,一方面减少对抑制剂的需求,一方面促进腺体发育,提高生活质量。” “如果没有呢,”温元嘉低头,“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只能通过抑制剂缓解,”主任耐心回答,“时间长了耐药性增加,发|情期间隔越来越短,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只能切除腺体,非常影响生活质量。” 温元嘉抿住嘴唇,手指放松握紧,深深掐进掌心。 足足两分钟过去,他都没有说话。 他坐在床沿,两脚垂在地上,瞳仁渐渐散开,光芒黯淡下来。 五分钟过去,他像个充满电量的机器人,咯吱挪动身体,他接过检验报告,慢慢叠起放进怀里,深深向主任和护士鞠躬,抬脚走出病房。 转身差点撞到邢烨,温元瞳孔紧缩:“你没有走吗?” “主任怎么说的?” “回去多喝热水,保持规律作息,”温元嘉挪开眼睛,看着地砖上的缝隙,“有点发烧,主任让我去输液室输液。” “巧了,”邢烨扬扬手臂,“我也得去输消炎药了。” 总医院连住院都排不到床位,更不用说简单的输液和打针了,输液室里寥寥几把椅子,患者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蹲在角落打瞌睡,脑袋垂在胸口,上上下下摇摆。 邢烨去交表排队的时候,温元嘉走进洗手间,把检测单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上手喀嚓几下,把它们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事,他要把这些埋在肚里,烂在心里,自己吞咽下去。 第11章 在洗漱台仔细冲干净双手,再回到输液室的时候,温元嘉发现角落有两个矮凳,邢烨不知从哪买过来的,自己坐着一个,还给他留了一个。 邢烨靠在墙上,受伤的那只手拎着输液袋,嘴唇干裂发白,眼珠恍惚没什么神采。 温元嘉三步并两步过去,抢过那碍眼的输液袋,高高举在头顶。 主任根本没让他输液,他说自己也要过来,纯粹是想要来帮忙的。 “放下放下,快过去交表格吧,”邢烨惊醒过来,不想让小孩帮忙,忙上手来抢,“你晚上还要上课。” 晚上确实有课,但悄悄被温元嘉翘掉了,他踮脚抬高手臂,看邢烨动作不断,输液管有些拧紧,他火上心头,怒喝出声:“坐下,不要乱动!” 自从认识开始,温元嘉从来轻声软语,顶着个平平的锅盖头帘,看人时总带点局促,这么冷不丁强势起来,惹得邢烨狐疑看他,眉峰微挑:“生气了?” 温元嘉的气势发|泄出去,蜷缩回绵软一团:“没有,不生气,我帮你拿着。” 他站得笔直,像棵单薄的白桦树,高高举着枝丫,捧着掌心的珍宝。 邢烨麻醉没过,连续几天休息不好,再没有抢夺的力气,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很快昏睡过去。 温元嘉直直站着,时间长了手臂发酸,输液室里的人来来去去,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眼珠下沉盯着邢烨,在他头顶打转,想找出他有几个发旋。 邢烨有两个小小的发旋,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旋转幅度相似,方向恰好相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温元嘉手臂发酸,另一只手伸上去托住,保持在半空的状态。 后来小臂发抖,几乎不受控制,温元嘉咬牙忍住,悄悄换过几个姿势,生怕吵醒对方。 输液瓶快打完的时候,邢烨越睡越沉,在小椅子上歪倒身体,眼看要摔在地上,温元嘉惊叫一声,一手护住针头,身体顶|住邢烨肩膀,两人的体温互相碰撞,温元嘉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刹时红成番茄。 邢烨从梦中惊醒,手臂下意识扯开,针头拽出血珠,温元嘉猛然探出手掌,死死抓他手腕:“别动!” 护士抬眼看到他们,气势汹汹过来,把俩人叫进办公室,挨个数落一番,絮絮叨叨消炎。 邢烨和温元嘉俯首帖耳,乖乖站在那挨训,千恩万谢交钱,兴高采烈离开医院。 进来的时候,温元嘉觉得这里的车停的实在太多,侧身都挤不过去,出去的时候,他觉得这里的车为什么有这么大间隔,两人并排出来,连衣角都触碰不到。 临出大门的时候,邢烨想起什么,把背包甩到胸前,在里面翻翻找找:“你在隔壁的医科大学?”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么,附近只有医科大学,”邢烨忍不住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们的学姐学长快毕业了,过段时间就要搬家,我这里有批发的货源,可以拿到价最低质量最好的尼龙袋,我这有几张宣传单,你帮我贴在宿舍楼上,可以么。” 这点小事,哪有拒绝的道路,温元嘉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没问题的。” 邢烨翻找书包的时候,温元嘉眼尖发现,底下还有许多卡片,他悄悄伸脖看看:“那些是什么。” “电话卡名片,”邢烨说,“新入学都要办电话卡嘛,我和附近的运营商谈了代理,你们新生欢迎会的那个B56摊位,就是我租下的。” 温元嘉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身份,能通过各种方式寻找赚钱的方法。 “那我帮你发吧,”温元嘉口舌不听使唤,替自己大包大揽,“这么多名片······我可以帮你发的。” 一个小时之后,温元嘉拎着大包小包,顶门进入宿舍,那些辩论团的同学全都没走,在宿舍地面上摆了满地肉串,胡吃海塞把酒言欢。 程俊看他进来,连忙挥手招呼:“元嘉,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温元嘉中规中矩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几个人哄然大笑,程俊摊开掌心,挨个向他们要钱:“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全都给我拿钱!” 温元嘉知道,这几个人估计又在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幼稚游戏,程俊筹够赌资,要温元嘉加入他们:“元嘉快来,给你剩了好几个串串,这烧烤真太好吃了,可惜不在那吃,没法让老板再热几遍!这老板也够狠的,几个人吃霸王餐不想给钱,临走时候对老板推推搡搡,那老板从吧台后面抽出把刀,估计有这么长——” 程俊手舞足蹈,在掌心比划长短:“还不是一片,是那种三棱刀的形状,这要是真捅|过去,神仙都留不住命!” 第12章 温元嘉面上没有反应,心里咯噔一声,想到邢烨受伤的手臂,一颗心像坠上铅球,上上下下摇晃。 他后悔刚刚没帮邢烨打车,没送邢烨回去,不知道那伤口状态怎么样,人回去还会不会发烧。 他心里有事,脚下打滑,踩到楼梯时向下栽倒,咚的一声,脑袋撞出大包。 程俊从地上蹦起,慌忙上去扶他:“还头晕啊,今晚去校医室睡吧。” “我没事,真的没事,不用去校医室了,”温元嘉揉着额头,咽下疼出的泪花,“好多了,你们继续吃,我上去躺着。” 烧烤香味格外浓郁,温元嘉几乎一天没有进食,可没有饥饿的感觉,他靠墙抱着书包,一只手塞|进内袋,掌心攥着卡片,抓到手心透湿。 夜深人静的时候,辩论团成员们吃饱喝足,结伴离开宿舍,程俊打开小窗通风,把牛肉烧饼递到上铺:“元嘉,吃点东西再睡。这家烧饼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外皮香脆酥软,汁水浓稠鲜美,你吃了就知道了!” 温元嘉被这段现编的广告词蛊惑,休眠的馋虫蠢蠢欲动,他循着牛肉香味,撑床爬了起来:“谢谢程俊,你怎么还不休息。” 程俊大手一挥:“那还用说,这才十一点好不好,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打上几局再睡。” 电脑风箱在嗡嗡循转,屏幕在方桌上忽明忽暗,温元嘉埋进枕头,视线疲惫垂落,坠在色彩斑斓的页面上。 程俊指挥的人物正和敌人对打,屏幕上不断跳出数字,眼花缭乱晃晕人眼。 游戏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吸引人呢。 有投注心血的爱好·····真羡慕啊。 温元嘉迷迷糊糊想着,眼皮越来越沉,在规律的键盘敲击声里,慢慢坠入梦乡。 他心里装着事情,没睡多久从梦中惊醒,床头的闹铃发出幽幽荧光,他抓到眼前看看,认出上面的数字。 凌晨三点半了。 夜里万籁俱寂,程俊电脑处于待机状态,对面床铺上鼾声如雷,只能看到隆起的被团。 温元嘉背上书包,拿好宣传页和名片,悄悄攥在掌心。 他们学校比高中还要严格,宿舍楼分好几位宿管巡逻,内外墙每天有人清扫,杜绝一切宣传广告,连发传单都会被赶出学校,温元嘉不敢青天白日明目张胆动手,只能趁夜色行动,帮邢烨分发名片。 走廊上有成排的声控灯,随脚步一盏接一盏摇晃,温元嘉弓腰驼背,悄悄走上六楼,弯腰蹲在地上,沿着窄窄的门缝,把纸片塞|进里面。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被人逮个正着,只敢贴墙根走走停停,遇到有人出来放水,他咳嗽两声就地坐下,翻开手中书本,边嘟囔边收获同情目光。 等放水的人走回宿舍,他再拍拍灰尘爬起,像个囤积粮草的仓鼠,鬼鬼祟祟溜出案发现场。 夜里温度渐凉,他出来时心急如焚,只穿了一件短袖,抱住肩膀还是猛打喷嚏,只能将书包抱在胸前,挡住铺面寒风。 一共二十四栋宿舍楼,他足足跑了六栋,到第六栋时天光微明,宿舍里渐渐有人走动,温元嘉从六楼发到三楼,从三楼往下走时腿脚酸软,腰背直不起来,他坐在地上,用力掀起裤腿,两个膝盖青肿起来,揉起来酸疼发痒。 他拉开背包,起来的名片剩不下多少,看看楼层还有三层,温元嘉咬牙起来,踉跄往楼下走。 一楼尽头的宿舍离宿管房间很近,温元嘉蹑手蹑脚过去,塞|入最后一张的时候,起来时脚下不稳,向后踹翻铁盆,尖锐噼啪响彻走廊。 “谁?” 宿管室传来怒气冲冲的低吼,像是酣睡的雄狮被人吵醒,低沉气压覆盖下来,将温元嘉压成薄片。 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大脑一片空白,温元嘉掉头往外面跑,宿管从房间里冲出,在他后面猛追:“站住!你是谁啊?哪个系的?谁让你进来的?把你学工办主任叫来!” 温元嘉哪敢回头,肾上腺激素飙升,他成了个被野兽追食的兔子,一路上东奔西跑,吓到两耳嗡嗡,直跑到学校食堂,才把宿管甩脱。 宿管找不到人,在附近寻觅几圈,骂骂咧咧走了,温元嘉蹲在食堂的小窗口后,小心探出脑袋,直到那背影离开视线,他才感觉到累,两条腿比面条还软,浓烈燥气熊熊燃烧,肺管里住着一条巨龙,咆哮喷出烈火。 热汗将发丝黏在头上,温元嘉深深喘|息,扶动跳跃心脏,让它慢慢恢复正常。 他拉开书包拉链,将它头朝下甩甩,里面空无一物,所有的名片都没有了。 温元嘉长长松一口气,心情格外舒畅,他休息一会胃口大开,在窗口买了烧饼馄饨,通通吞入腹中。 食堂的人渐渐增多,温元嘉吃饱喝足,拍肚皮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程俊的被褥胡乱堆着,人不知跑去哪了。 温元嘉辛苦半夜,达成目标后困意袭来,今天的课在十点之后,抓紧时间还能再睡一会,他爬到上铺,闭上眼酝酿睡意,可怎么都无法入眠,书包上还有身体的温度,他转过身体,把手放在里面,莫名感到心满意足。 帮邢烨把卡片都发出去了。 邢烨会很开心吧。 生意肯定会比之前好的。 生意越来越好,赚的钱越来越多,邢烨就可以买车进货,未来就能扩大生产,存够钱买下房子······ ·····然后就可以结婚了。 温元嘉猛然睁眼,手臂僵在原处,弯起的唇角凝固起来,骤然耷拉下去。 自己在做什么啊。 邢烨有爱人了,和爱人感情很好,未来会和爱人结婚。 那自己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为他人做嫁衣裳么。 温元嘉后知后觉眨眼,他睡不着了,爬起来窝在床上,懊恼揉弄头发,把小锅盖拧成一团乱麻。 得偿所愿的快乐消失殆尽,他垂头丧气窝着,习惯性抓来书包,把它揉成小团,放在唇间机械啃咬,刻下一排深痕。 程俊拎着大包小包进门,抬眼吓了一跳:“没吃饭不能吃这个啊,这可消化不了!” 第13章 温元嘉松开牙齿,摸摸书包,莫名有点羞耻,把牙印压成扁平,装作无事发生。 程俊见小师弟没疯,长长松一口气,把手里包裹拆开,随便散在桌上:“跳蚤市场今年提前开了,往年都是学校自己组织,今年把场地扩出去了,附近小区也有人来,里面不少合适的东西,我买了两双棉鞋,质量都不错,加一块还不到三十块钱。” 他甩甩手里的鞋子,托起来给小师弟看,鞋子下还有不少旧书,程俊把它们捧出,抹干灰尘擦干表皮,仔细翻开两页:“还有之前学姐学长留下来的笔记,堆起来比人都高······元嘉你去不去,好多笔记写的特好,背下来考试就不愁了。” “不用,”温元嘉说,“看一遍就记住了。” 程俊:“······” 女娲捏人时肯定对温元嘉寄予厚望,他程俊充其量是个赠品,买一赠一都不眨眼的。 跳蚤市场和新生欢迎市场共用一个场地,如果摊位被同样的店主租下,甚至可以连开两场,程俊提起话头之后,温元嘉整个上午心不在焉,教授在前头喋喋不休,他在后面魂游天外,一节课下来头晕脑胀,一个字都记不下来。 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下去,决定追随本心,去跳蚤市场看看。 中午吃了食不知味的一餐饭,一路冲向跳蚤市场,远远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各个摊主吆喝叫卖,窄窄走廊被挤得水泄不通,随着人|流才能挪动一点。 这市场开在学校人烟稀少的北门,校园面积广阔,附近没有商店,温元嘉越走越渴,半天挪不了几步,怎么转都在A区摊位,离B区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他对A区毫无兴趣,谁停下他都不停,有个空隙便往前钻,好半天才穿过A区,到B区时又惊呆了,B区摊位号和A区是反过来的,数字大的会排在前面,那排队最多的摊位······不是B56又是哪个? 温元嘉挤出人群,揉揉眼睛,发现摊位里面好几个人,各个年轻漂亮,他们穿着整洁合身的制服,在窄小空间里熟练操作,手里饮料一杯接着一杯,递到排队的人群里面。 在这里卖奶茶······好聪明啊。 卖家吆喝累了,买家砍价累了,附近没有商店,正需要奶茶补充能量。 见到邢烨,温元嘉并不意外,见证对方这么多身份之后,哪天知道邢烨把学校食堂给承包了,他都不会奇怪。 温元嘉没有挤进排队的人群,他悄悄从斜面靠近,踮脚往里面看,想知道邢烨在做什么。 邢烨正背对他工作,受伤手臂藏在袖管里面,看不出是否疼痛,但这人手脚麻利动作迅速,轻车熟路晃杯,诱人的紫芋奶香味飘散出来,温元嘉抽|抽鼻子,悄悄吞咽口水。 啪嗒一声,邢烨旁边的人动作太急,打翻一大篮樱桃,黑珍珠似的果子落在桌上,不少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踩上去满脚果泥。 温元嘉瞪大眼睛,这些红到发紫的樱桃连水果店都很少看到,成本肯定很高,这些如果全浪费了,这一天可能就白干了。 旁边那人懵了,条件反射看向邢烨,匆忙捡起桌上的樱桃,在水龙头下洗净,抬手把它们倒回篮子。 他手里这杯正需要樱桃,他擦干头上冷汗,装作不经意拿起一颗,刚要丢进塑杯,邢烨的声音冷冷飘来:“丢掉。” 没等他反应过来,邢烨伸长手臂,拿来那个篮子,将它扬手抛开,丢进垃圾桶里。 “吃坏了客人怎么办,”邢烨面容冷肃,唇角微微向下,“你负责么。” 整个摊位鸦雀无声,其他人忙着自己的事情,耳朵高高竖起,哪个都不敢回头。 闯祸的人低头不语,一张脸从脖子红到耳根,邢烨不再看他,回头摇晃杯子,浓郁巧克力味飘出,缓解紧张气氛。 温元嘉竖起耳朵,悄悄抿紧嘴唇。 他听出邢烨的声音不对,明显比平时暗哑,喉口像含着棉花,讲话含糊不清,显然身体还不太舒服。 这里离生活区远,但离校医室不远,温元嘉挤出人群,一路小跑进校医室,在里面的药房里挑挑拣拣,寻找效果最好的润喉片。 他不知道邢烨对哪种药物过敏,有没有难以接受的味道,干脆把所有能买的都买好了,拎着一大袋药出门,走几步路摇摇晃晃,像拎着满袋珍宝。 快出门的时候,正撞上从外面回来的护士,护士左右看他,总觉得有点熟悉:“你是之前那个温······温······” “温元嘉,”温元嘉接话,“那天谢谢您给我打针。” “没事没事,应该的,”护士说,“你去总医院检查了么,那边怎么说的?” 她问起这个,温元嘉想到让他肉疼的抑制剂,顿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检查······结果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怎么才算还好,”护士眉毛微挑,显然不肯信他,“你自己也是学这个的,不要得过且过,按时治疗按时复查,知道吗?” “好的我知道了,”温元嘉乖乖低头,脑袋要埋进胸口,“谢谢您的指导。” 护士笑了:“还挺有礼貌,走吧。” 温元嘉羞惭挠头,把药袋护在怀里,一路小跑出去,到了下午市场的人比中午还多,很多中午吃饱的同学过来逛街买货,温元嘉像护食的小狗,抱着手里的药袋,闷头挤开人群,往B区摊位里冲。 两点左右太阳更烈,这片场地林木稀少,几乎没有树荫,温元嘉顶着刺眼阳光,看不到摊位里面的情况。 好不容易靠近那里,他张口想要唤人,看清里面的状况,声音被噎在喉口,咕噜噜滚回肚子。 有个人探出两臂,像个黏黏糊糊的树袋熊,挂在邢烨身上。 两个人旁若无人,在摊位角落说笑,邢烨手里护着杯子,歪头左支右挪,不让对方打落。 勾雪峰低头抢杯,挑起鼻尖说了什么,邢烨摇头,勾雪峰向前凑凑,明显不依不饶,邢烨揉揉自己头发,听话呈上葡萄,供对方尽情享用。 勾雪峰随手拉来椅子,坐在那一口一个,吃的不亦乐乎,邢烨边晃杯边给人递水,生怕对方噎着。 他们在摊位里面,在头顶的遮阳罩下,在众多排队投来的目光中,旁若无人调笑。 温元嘉站在阳光底下,手里的袋子如被火灼,烫的掌心发软。 他悄悄向后退退,不慎踩上后面人的脚背,那人惊叫一声,条件反射推人,温元嘉脚下不稳,向前踉跄两步,脑门撞上摊位,手里药片飞出,哗啦啦散落一地。 第14章 温元嘉撞晕两秒,鲤鱼打挺爬起,连滚带爬蹿出,跃到摊位后面,周身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喘|息。 他不敢多留一秒,蓄点力气就往外跑,像只离弦的箭,蹿出这片是非之地。 邢烨循着声音探头,看看散落满地的药片,眉头微微皱起:“哪位同学的药散在这了,同学人呢,你们谁认识吗?” 排队的人齐齐摇头,大家更关心自己的奶茶,不关心某位落荒而逃的同学。 邢烨绕出摊位,蹲身打开袋子,把药盒收集起来,放在操作台上:“雪峰,来帮忙写张失物招领,贴在摊位前面,这同学肯定还得回来。” 勾雪峰忙着舔指上汁水,闻言翻个白眼:“丢在那肯定就不要了呗,你费这功夫干嘛,几盒药才值几个钱啊。” “不能这么说,”邢烨抽|出湿巾,帮对方擦手上的汁水,“这同学可能有更紧急的事,不小心丢在这的,钱多钱少也是花心思买的,说不定有什么急用。来,纸在这里,你的字这么漂亮,给大家展示展示。” 勾雪峰被顺毛安抚两把,心里开心不少,他拆开新的马克笔,在白板上面涂画,涂着涂着看到袋里的药,上手拨|弄几下:“里面都是润喉糖|润喉|液······是不是哪个暗恋我的,知道我主持一上午活动,过来贴心送温暖的。” “我看看谁敢,”邢烨瞥他一眼,没什么好气,“把他扔进冰柜冻成冰鱼。” 勾雪峰撇下马克笔,挂在邢烨颈上大笑,两人打打闹闹,把白板挂在摊位前面。 前面还有人等着,邢烨继续工作,把奶茶送到排队的人手上,勾雪峰对库存的水果情有独钟,吃了葡萄吃橘子,吃了橘子吃樱桃,吃了樱桃再吃草莓,最后吃了个柠檬,把牙酸的动弹不得,这才偃旗息鼓,窝在椅子上摆弄手机。 那堆药盒就在他的手边,他捏捏嗓子,只觉有点肿痛,探手在里面翻找,拆开一支润喉液,将它灌入喉底。 不知这药液里是不是含有薄荷,肿痛喉咙舒服不少,丝丝甜味浸透出来,他看看药盒,这个品牌竟是小儿冲剂,喝起来甜滋滋的,效果立竿见影。 勾雪峰喝上瘾了,一个接着一个,没多久喝掉半盒,邢烨转头发现这个,连忙抢走药盒:“怎么喝这么多,过敏了怎么办?” “看说明书了,不会过敏,”勾雪峰将下颚搭上台面,偏头看人,“不高兴啦?” “确实不太高兴,”邢烨说,“一方面怕你难受,一方面怕那同学回来,发现药里少了一盒。” “这离校医室不远吧,你去买了还给那同学吧,”勾雪峰摇晃两腿,满心不快,“去吧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了,对不认识的人都比对我关心,到底要你何用。” 听了这话,邢烨坐在勾雪峰身边,温声细语哄他,哄得勾雪峰抬手推他,让他快滚快滚。 邢烨脱下制服,拿起剩下一半的药盒,坐校车来到校医室,和药房大夫说想再买一盒。 药房大夫翻翻找找,忍不住嘟囔起来:“刚刚那小孩过来,把存货都买光了。” “都卖光了······那是谁来买的,您还有印象吗?” “这么高吧,”药房大夫抬高手臂,上下比量一下,“齐刘海,白白净净,说话轻声细语的,把所有的润喉药都买光了。我听你这声音也不对,是不是热伤风了?进去抽血做个化验吧。” “我?”邢烨摸摸脖子,试着咳嗽两声,“声音很难听么?” “你自己听不出来么,”大夫说,“听着像重感冒了。” 邢烨点头道谢,但不想耽误时间,问明白药价后转身离开,坐校车回到摊位,勾雪峰百无聊赖趴在台沿,胡乱摆弄瓶罐,见邢烨回来,他撑起身体,不情不愿嘟囔:“这个月的钱还没给我呢。” “还要多少。” “看你心意咯,有多少给多少呗。” “雪峰,我问你,在你运营的这个工作室里,除了你以外,其他人活动多么。” “还行吧,我是最多的,其他人没有我多,”勾雪峰说,“但是没办法啊,其他人还没打出名气,请的人少,肯定赚钱就少,但这是个过程,哪家工作室初创就能赚钱,还不都是慢慢做起来的?不是,老邢你什么意思,当时说要开工作室,你可是支持我的!” “是,我确实支持你的,”邢烨摊开手掌,拍拍勾雪峰肩膀,安抚对方情绪,“但是我们不能做这种无底洞的投入,我知道那些都是你的朋友,你们想一起做份事业,但是办工作室开公司不是儿戏,房租工资都要计算,执照税费水电费都不能少,人员也要优胜劣汰······” 勾雪峰跳下椅子,抱住邢烨手臂,来来回回摇晃:“老邢,放心吧,我怎么都不会害你,不信我你还能信谁啊?我也是想多赚点钱,我们早点买房买车,过更好的生活,对不对呀?你放心,你出的这些钱,我一笔笔都记着呢,就当我向你借的,到时候连本带利都还给你!怎么说你也算投资人了,地位是最高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去找其他的投资人,就不找你了!” 邢烨抽|出手臂,脸上有点发白:“知道了。” 勾雪峰兴奋跳起,扑进邢烨怀里:“老邢,你最好了,我到底做了多少好事,能遇到你这样的人,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了!” 跳蚤市场陆续开始撤摊,给新生市场腾出位置,邢烨手头还有工作,给勾雪峰转账过去,勾雪峰眼睛发亮,兴高采烈走了,临走拿走两盒蓝莓,说回去给他做蓝莓果汁。 给奶茶店的店员结清工资,把设备收进背后的盒子,趁着新生还没上来,邢烨拉开抽屉,把里面的记账本拿出,把几个数字的加号改成减号,重新锁进抽屉。 他两手插|进头发,轻轻揉捏头皮,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父母老来得子,对他无微不至关怀,可二老身体不好,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医院,他和父母很少有沟通时间,小时候自己读书写字,大了点穿梭在医院和学校之间,时间长了成绩下降,落后也补不回来,后来父母双双病倒,他干脆退学不念,专心照顾他们,把两人送走之后,他背了一屁股债,在老家没有赚钱的渠道,只能背井离乡,出来寻找商机。 第一次遇到勾雪峰,是在商场打工的时候,他被派去搬运设备,这工作又脏又累,他穿的破破烂烂,刚把音箱调试出来,主持人突然出声,差点把他震晕,他憋着怒火回头,一张笑颜映入眼帘。 主持人穿着一身西装,踩着崭新的皮鞋,一双眼亮晶晶的,五官精致震慑心魂。 仿佛被他的傻样逗乐,主持人丢掉话筒,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跳下台子,把名片递了过来:“不好意思啊,我这人心直口快,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的名片,结束后在这等我,我请你喝咖啡啊。” 那声音清脆悦耳,像百灵鸟在林中吟唱,将理智焚烧殆尽。 那场活动枯燥无趣,嘉宾忘词严重,但勾雪峰表现的轻松自在游刃有余,他容貌漂亮,声音令人如沐春风,吸引了一批又一批观众,把主持台围得水泄不通。 以前的活动,邢烨从来没有听完整场,但那一场他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放过。 他看着舞台上面的人,只觉他有诱人的魔力,能吸走全部目光。 那场活动结束,勾雪峰遵守之前的约定,请邢烨在咖啡厅小坐,邢烨以前喝的都是袋装咖啡,没喝过这种手磨的豆子,勾雪峰喋喋不休,抱怨行业抱怨客户,他时不时抬头低头,看着对方张合的嘴唇,整个世界化为默片,连浓郁苦味都品尝不到。 高浓度咖啡让他辗转反侧,整夜没法入眠,勾雪峰的面容像潘多拉的魔盒,在脑海深处旋转,让他怎么也没法冷静。 本以为缘分就此断了,谁知两人总能遇到,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都有合作,时间长了越来越熟,不知怎么走到一起,一直持续到现在。 可他渐渐摸不透对方,他抱着期望规划蓝图,想要共同奋斗,让生活越来越好,可雪峰好像更在意自己的事业,对家庭生活的眷顾······好像没那么多。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塞壬的泥沼,付出越多缠的越紧,被这若即若离的感觉逼得抓心挠肝,勒进紧箍咒里,怎么都无法放手。 “您好,您好这卖卡吗?有什么能选的么,有什么尾号吉利的卡?” 声音穿透思绪,邢烨从回忆中惊醒,他抹干额上冷汗,露出招牌笑容:“有有有,这些都是,这些你随便挑。” 套餐业务摆了整排,在旁边一字排开,逐渐开始有人排队,每个人都有一串问题,邢烨认真作答,遇到客人听不懂的地方,他拿出纸笔和计算器,在上面连写带算,来回重复几遍,直到对方连连点头,才让下一位客人进来。 这天的生意出奇的好,隔壁摊位的人寥寥无几,排在他前面的站成长队,他说的口干舌燥,两耳嗡嗡,连喝水的时间都空不出来,直到夜幕夕沉,一位黄发卡女孩怯生生过来,轻声细语问他:“请问······这是B56邢烨的摊位吗?” “是是是,”邢烨转到对面,帮她拉开椅子,“请坐快请坐。” 女孩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坐下,在手提包里摸索,找出一张名片:“名片上的人是您么。” 邢烨拿来看看:“这个名片,是谁交给您的。” “从我男朋友寝室门下塞|进来的,正好我要办卡,他把名片给我,我就按地址找过来了,”女孩有些犹豫,“我······没找错吧?” “没有没有,”邢烨放下名片,给她拿来可供挑选的卡片,“都在这了,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这女孩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复杂的套餐业务根本难不倒她,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明白,两人交流格外顺畅,没多久她拿到电话卡,兴高采烈离开,邢烨向后靠靠,拿起桌角的水杯,打算去食堂打点热水。 这时候校车早就停了,从这里走到食堂,至少需要四十分钟······ 呃,这是什么? 邢烨手指触到热水,条件反射弹回,他抓来盛满热水的保温杯,两眼瞪得滚圆,狐疑转过脑袋。 温元嘉气喘吁吁,弯腰扶住双膝,身体揉成弯曲拱桥,累的直不起腰。 “你······” 邢烨看看他看看自己,再看看桌上的保温杯:“你·····去食堂了?” “对,”温元嘉手忙脚乱,递出自己的杯子,几句话说的磕磕绊绊,“我正好在这买东西,渴了好想喝水,看到你的杯子没有水了,顺便帮你也接一杯。” 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温元嘉特意带上自己的杯子,可他出门时太过紧张,卷来个烫手的玻璃杯,一路上掌心要被烧坏,疼的龇牙咧嘴。 “来了正好,不来也要找你,”邢烨弯起眉眼,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厚厚一沓纸币,数都没数放在桌上,推到温元嘉面前,“劳务费,发名片辛苦你了。” 第15章 温元嘉看着面前的纸票,红红绿绿晃晕人眼,浑身热汗被冷风激穿,让他连打几个喷嚏,瑟缩抱紧胳膊。 这钱像一道天堑,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知道邢烨是什么意思,他们可以是同行、是供应链上的两环、是上下游的同事,终究······不是朋友。 这认知让他说不出话,牙齿都在打颤。 “不够么,”邢烨歪头看人,从抽屉里掏出一叠,推到对方手边,“加这些行么。” 温元嘉一口气喘不上来,眼睛红了两圈,里头浮起薄雾,鼻尖微微打颤。 “不要,”温元嘉摇头,抬臂抹过眼睛,“不要钱,要吃饭。” 他饿得前胸贴上后背,酸水反溢上来,一颗心像在火上炙烤,滋滋冒出白烟。 “肯定的,”邢烨说,“收下快收下,饭要请的,钱也是要给的,不能白白请你帮忙。” 温元嘉看都没看,抽|出最上面一张,胡乱塞|进口袋:“够了,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拿回去。” “这······” 邢烨还要再劝,温元嘉抓过钱币,拉开抽屉,把它们塞|回里面,啪的一声,重重将拉门合上。 “好吧,好吧,”邢烨摇头,哭笑不得,“小孩子仗义疏财······好好好。” “不是小孩子,”温元嘉气鼓鼓的,两颊微微隆起,像囤积坚果的松鼠,“要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不想被当做小孩子,这是邢烨在和他划清界限,将他剔除出自己的世界,不让他靠近半分。 “我凭成绩考进来的,”温元嘉说,“没有找人,没有花钱,没有被硬|塞进来,不要拿我当小孩子看。” 邢烨肃然点头,看着温元嘉的眼睛:“抱歉,对不起,我错了,不会再这么说了。” 温元嘉垂下眼睛,得偿所愿之后,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东西好多,我帮你搬回店里。” “不用不用了,天黑了,你早点回去,”邢烨连连摆手,将对方轰走,“没多少东西,这些我自己能搬。” 温元嘉没接他话茬,蹲在地上收拾,把瓶瓶罐罐拢在一起,放在大口袋里,邢烨叫了几次阻拦不住,上手来抢更浪费时间,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由他抱着摇摇晃晃的袋子,跟在后面回到店里。 这天店铺歇业,外头大门紧锁,来来回回的学生不少在前面驻足,扒着玻璃向里面看,邢烨带温元嘉进门的时候,很多人喜出望外,都想跟着进来,邢烨连连摆手,说了好多次抱歉抱歉明天再来,才挂上休息的牌子。 不敢开最亮的顶灯,只开了后厨和前厅的两盏小灯,昏黄光线笼罩下来,将面容揉上薄晕。 从早到晚工作一天,连平时精力十足的邢烨,都感到体力不支,烤串的力气都所剩无几,他点火起锅,做了西红柿鸡蛋面和砂锅豆腐,盛一大碗放在温元嘉面前,自己那碗添了个蛋,用筷子戳成几块,半天没咽下一口。 他喉咙像是肿起来了,吞咽有些困难,心里想着多吃些补充能量,可手腕不听使唤,把鸡蛋戳成碎泥,脑袋一点一点,险些扎进碗里。 “去医院吧,”温元嘉吃了两口,看到邢烨这样,根本尝不出味道,他推开碗筷,绕到邢烨旁边,低头劝他,“该换药了,我送你过去。” 邢烨困得抬不起头,浑身酸痛难忍,只想埋进床褥,半点都不想挪动。 回到店里精神松懈,强压下去的疲惫卷土重来,他下意识揉松额角,失去应付温元嘉的心思,随口说了句“早点回去”,摇晃挪进侧门,埋头栽倒下去。 温元嘉吓了一跳,三步并两步过去,贴贴邢烨额头,从背包里拿出医药袋,把温度计夹邢烨身上,还好温度不高,但隐隐有发热的迹象。 这间屋子狭窄矮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东西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温元嘉打开手机照明,在微弱的灯光下搜寻,把桌上的医嘱拿了过来。 还好,没有会引起过敏的药物。 温元嘉松了口气,拿起邢烨的杯子,出去接杯热水,放在桌子上面。 他蹲在邢烨身旁,将纱布拆开一点,查看里面的情况,缝好的伤口微微发肿,组织液渗出一些,好在没有崩裂,温元嘉仔细上药消炎,酒精棉涂上皮肤的时候,邢烨骤然回缩,温元嘉慌忙按住,两人皮肤相贴,微烫与冷汗相|撞,腾起淡淡水雾。 好在灯火不亮,感知不出脸颊温度,温元嘉心跳如鼓,出去猛喝三杯凉水,将混乱思绪吞回腹中。 他鼓起勇气,抬腿走回房间,淡淡荧光透出,邢烨歪在床头,手指挪动不停,在手机上敲动什么。 邢烨眉头微皱,透着淡淡疏离,灯火下冷白的面容没什么温度,唇角渐渐绷紧。 “你······”温元嘉欲言又止,“后半夜可能会烧起来,你不能自己在这。” 言下之意,是邢烨可以叫男友过来。 温元嘉牢牢记着邢烨的话,理智让他离远点再远点,退出去不要进来,可两条腿像两个密度极高的铅球,将他锁在这里,半点挪动不得。 邢烨的眼睛半睁半闭,下颚骨勒出紧绷弧线,五分钟后他丢开手机,向下滑进被褥:“无所谓。” 他安慰自己,又咂出不甘滋味:“无所谓。” 被子向上拽到胸口,他头晕脑胀眼珠发涩,眼前浮起薄雾,面前的人影恍恍惚惚,怎么也看不清楚。 绷紧的弦拉到极处,啪一下断了,耗尽电量的身体无法支撑,疲惫似波澜起伏的潮水,将他包裹进去。 温元嘉呆呆坐着,陷入迷茫之中,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邢烨的手机没电关机,桌上找不到充电线和通讯录,听这人呼吸粗重,温元嘉担心他后半夜情况加重,根本不敢离开。 他坐在床边,掌心几次上前,想触碰邢烨额头,指头擦过一点,慌乱缩回口袋。 这房间不够通风,时间长了有些闷热,邢烨夜里不知踹了几回被子,每次将被褥甩|脱,温元嘉都一把抓住,将它扯拉上去,盖住邢烨四肢。 时针慢慢走过三点,房间里热气消退,邢烨的温度恢复正常,呼吸平稳许多,温元嘉悬起的心脏刚掉落下去,又因熬夜蹦跳的厉害,附近没有提神的咖啡,他不敢再动邢烨的东西,靠墙硬邦邦坐着,坐的腰酸背痛,脑袋磕上墙面,一下一下,撞得额头生疼。 快到凌晨时他支撑不住,大脑昏昏茫茫,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被凿门声震醒,那声音不像拳头或骨节发出来的,倒像锤子或者榔头,敲在脑壳上头,震得人浑身打颤。 温元嘉像掉进油锅的活鱼,骤然从床上蹦起,没站稳摔在地上,砸的膝盖生疼。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床上。 这里只有一张床,他躺在床上,那邢烨······ 他慌忙转头,床板摸上去都是凉的,哪有邢烨的影子。 外面的砸门声越来越大,温元嘉心急火燎,跑两步踩上纸条,他扫过一眼,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字体:我出去进货,你早点回去。邢烨。 刚睡了几个小时,就要出去进货? 温元嘉莫名生出怒火,被噪音搅成一头乱麻,大门的毛玻璃影影倬倬,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那些人挟裹煞气,鱼腥血腥扑面而来,温元嘉下意识后退,门锁被人大力砸断,眼前一花,胸口被飞脚重重踹上,温元嘉被整个掀翻,麻袋似的甩到后面,后脑砸上吧台,喉口涌上腥甜,肋骨疼到极致,气管上上下下,抽不出半点氧气。 他仰躺在地喘不过气,胸口刚刚鼓|起,一只大脚从天而降,对胸骨踩踏下去,温元嘉崩出泪水,几乎听到骨裂的声音,他抬手覆眼,小声抽噎吸气,指甲蜷进肉里。 “哥,哥,不是这个,”旁边有个黄毛蹲下,白花花的手电筒向下,光线似锐利的刀刃,刺在温元嘉眼底,“不是那个小子。” 第16章 踩着温元嘉的是个花臂壮汉,斜斜叼一根烟,被手电筒晃的睁不开眼,听到黄毛的话,他不耐烦蹲下,扒|开温元嘉小臂,一口烟喷人脸上:“不是这个,那是哪个?” 黄毛二话没说,啪啪挥出两掌,温元嘉两颊肿起,肤下透出血痧,舌底泛出血腥。 “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听不见吗?” 黄毛比壮汉还没耐心,挥手叫两个人过来,几个人拿条麻绳,抓住温元嘉的胳膊,拎小鸡似的把人提起,手腕反拧在背后,牢牢捆在桌角。 温元嘉痛的嘶嘶喘|气,眼睛睁不开了,虚虚挣扎两下,绳子勒进肉里,两腿拧在地上,小腿抽筋似的抖动,被他强行按压下去。 突如起来的暴力极易摧毁意志,让人不自觉服从,温元嘉竭力呼吸,指盖扎进肉里,将涌上的软弱吞下,不让他们影响自己。 “不知道”,温元嘉咳出口血,有气无力抬眼,“打工的,不知道老板在哪。” “你这细皮嫩肉的,能打什么工啊,”壮汉蹲在温元嘉面前,不屑拍他脑袋,“能端盘子还是能洗碗啊,是打哪种工啊,是打那种工吧?!?” 前一个“哪”高高抬起,后一个“那”重重落下,声音里的狎|昵满溢出来,惹的几个人哄堂大笑。 “那小子叫啥来着,邢什么是吧,”壮汉拖长嗓音,“晚上烤串刷盘子不嫌累就算了,大白天的也不消停,精力挺旺盛啊,吃的什么药啊,给哥几个看看?” 那手掌挥到眼前,温元嘉骤然抬头,狠狠咬住肥肉,他睁着血红的眼睛,像个被激怒的兔子,咬住就不肯松嘴,缕缕鲜血溢到下巴,旁边几人大吼大叫,上手就要打他,温元嘉松开牙齿,向后仰头,尖声吼叫:“杀人要偿命的!” 壮汉的拳头砸到桌沿,痛的呲呲喘气,他呸出一口浓痰,抓住温元嘉头发,狠狠向上拽起:“那小子滚去哪了?” “不知道,”温元嘉微微摇头,“今天是我值班,老板早上没来。” 他相信邢烨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些人如果是为邢烨来的,就没必要谋财害命,如果苦苦等不来人······他们只能离开。 几个人神色变了,冷冷嗤笑出声,他们纷纷起身,在店里走来走去,看到什么就砸坏什么,翻倒锅碗瓢盆,咂嘴啤酒调料,酒液混合酱油铺开,将裤子浸的透湿,温元嘉心脏狂跳,被这碎裂声逼的眼眶通红,他知道这些都是邢烨的心血,是他为未来所做的努力,等他回来看到这些····· 温元嘉几乎咬烂舌尖,聚起全身的力气,喉咙疯狂滚动,咳出一大口血! 黄毛离他最近,瞥一眼匆匆走进,掐住温元嘉下巴:“操,什么破烂毛病,你可别赖上我们! 温元嘉嗓音沙哑,肺里如有风箱,凉气从齿间露|出:“松开我·······我学医的······肋骨折了······扎进肺了······” 黄毛看他面白脸小,缩在那弓成一团,怕真闹出人命,上前唰唰两下,解开绳子丢到旁边。 温元嘉软倒在地,捂住胸口咳嗽,窝成一团虾米,黄毛掰他肩膀,要看他脸色怎样,他顺势仰起脑袋,蓄足全身的力气,狠撞黄毛鼻子,黄毛疼的大骂一声,鼻血横流,一时说不出话,温元嘉推开黄毛,肾上腺激素狂飙,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快冲出大门! 心里嘶吼一个信念,他要跑出去,要报警要喊救命,要把邢烨的损失降到最低! 踩着背后的叫骂冲出小巷,迎头被前灯晃花眼睛,车前轮急急刹住,几个人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急匆匆扑来,握紧温元嘉肩膀:“温元嘉?!” 邢烨的声音。 温元嘉的两腿顿时软了,劫后余生让他哆哆嗦嗦,吐不出成块的句子。 他经常被打手板,早已习惯疼痛的感觉,可那种痛和生命遇到威胁是不同的,壮汉的鞋底满是污泥,在胸口蹭|出酸臭泥印,他怕那脚会踩在鼻头,令他丧失呼吸。 温元嘉走不动路,邢烨半扶半抱,将他送上后座,轻轻揉他手指:“听到我说话么?” 温元嘉恍惚点头。 “谁打你了?” “黄······黄毛和花臂。” “嗯。” 邢烨退后半步,长臂伸开,大半截陷入温元嘉腿|间,从座椅下抽|出三棱刮刀,在掌心轻轻碾动。 这是用于机械加工的管|制刀具,邢烨这把像是改良过的,比手臂长出一截,刀片薄如蝉翼,在晨光下泛出寒凉。 他穿着普通的工装背心,上面蹭满油料,连肩膀都像被蜜蜡涂满,脖子上裸|露的青筋湿|漉滚烫,动脉一下一下跳动,和着心跳的速率,撞在温元嘉胸口。 温元嘉喉结滚动,张口想说什么,邢烨握紧刀把,翻身跳车,三步并两步上前,迎着对面跑来的黄毛,抬脚猛踹过去。 黄毛被那刮刀慑住目光,一时没反应过来,邢烨手起刀落,向他胸口扎去,黄毛被这煞气吓尿,求生欲让他嗷嗷乱叫,使出吃奶的力气滚开,那刀刃贴着他的侧颊,狠狠扎进土里。 耳垂几乎被卷烂了,剧痛下血如雨下,淋漓沾湿肩膀,黄毛受人委托办事,听说老板是个横人,过来给个下马威而已,谁知这情报有误,这他|妈不是横的,是他|妈不要命的! “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大哥,杀人犯法大哥,我真没打他大哥·····” 黄毛不断后退,几乎贴到墙边,邢烨甩掉刀上血迹,右手紧握成拳,轰然向前挥出! 黄毛呼吸一窒,两眼上翻,贴墙根滑落在地,软成一滩烂泥。 邢烨没给他半点关注,猛然回身肘击,砸落花臂壮汉的砖头。 壮汉没想到邢烨脑后长眼,动作出去就收不回来,随惯性向前扑倒,邢烨侧身躲开,对他后背猛踹一脚,将壮汉踹成个狗啃屎,向前扑在地上,吃到一嘴烂泥。 邢烨上前半步,右脚高高抬起,狠狠向下砸落,踩在壮汉后心,他用刀刃挑开壮汉裤腿,在他脚腕摩擦:“我也算打过几回交道,你们道上的,做事血债血偿。伤我的人,要你赔一只脚,这账就算平了。” 第17章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混道上的,没有人不懂这个道理。 来挑事的几个人四散倒着,咿咿呀呀哼唧,满地打滚呻|吟,邢烨的刀刃横在壮汉脚上,刀尖微微上挑,刃锋泛出白光,他刚要动作,手腕被人扶住,牵他的人掌心冰凉,指尖微微颤抖,像一只经历风暴的蝴蝶,在蕊|心轻抖花翅。 那只持刀的手臂被人握住,滚烫怒意逐渐冷却,分毫挪动不了。 温元嘉看着邢烨的眼睛,嘴唇瑟瑟抿住,左右颤抖摇头。 他知道邢烨为生意付出很多心血,如果闹出人命背上刑责,生意和人都保不住了。 无论是因为什么,付出这样的代价,都太不值得。 刚刚邢烨满身戾气,像个杀红了眼的刽子手,几位店员不敢上来,这会邢烨恢复理智,他们不约而同上前,抢刀的抢刀拉人的拉人,七手八脚按住邢烨,把他和温元嘉送到车上。 几个人商量一番,派两个过去帮忙,余下的留下善后,公认车技最好的李海冬坐在主驾,力气最大的孙穹坐在副驾,后面的座椅被放平了,温元嘉找个舒服姿势,小声咳嗽几下,窝在那不说话了。 他之前说什么骨头折了扎进肺里,纯粹是骗黄毛的,可难受不是假的,上半身不敢挪动,咳嗽时胸腔共振,血沫呛进喉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被啤酒酱油浸透的裤子黏|在腿上,再蹭上红色血沫,发酵出难言味道,温元嘉如坐针毡,想起来晃动几下,邢烨探|身,将他按在原处:“做什么,我帮你做。” 温元嘉吓了一跳,下意识看看裤子,想说又不敢说,白着脸微微摇头。 邢烨视线向下,小声问道:“想换裤子?” 如果面前有个地缝,温元嘉弯腰就能进去,尾巴都不露出来。 他嘴唇张合,眼珠摇晃,尴尬的说不出话,指甲攥进肉里,抠出两块血痂。 “别动,”邢烨敲他小臂,让他放松,“等我一下。” 他看看自己的裤子,发现上面满是油污,比温元嘉那条还脏,他抬头拍拍前座,毫不客气:“你们俩谁裤子干净,脱|下来给人用用。” 李海冬吓了一跳:“邢哥,我就这一条外裤,其它那些放了几年没洗,昨天我妈过来,一生气全给扔了。” 孙穹眼观鼻鼻观心,瓮声瓮气:“老板,俺身上就这一条。” 言下之意,在他身上总共就半米布料,连条内|裤都找不出来。 这俩人都帮不上忙,邢烨在座位上下翻找,无意中掠到自己身上,才反应过来,昨天精神倦怠,裤子没脱就睡着了,早上起来晚了,套上工装就出去了······也就是说,他身上有两条裤子。 他看向温元嘉的脸,两人的目光触碰一瞬,电石火光之间,双双屏住呼吸。 “咳,”邢烨掩饰似的轻咳,踹踹前头座椅,“你们好好开车,别回头啊。” 凌晨的天气还有些寒凉,车里没开暖气,脱|裤子时寒毛直竖,大腿|摩擦生热,温元嘉心里叫着不要看不要看,眼珠却挣脱理智,从小腿向上攀爬,掠过麦色的紧实肌肉,向上揉过大腿,直到······ 邢烨套上外面那条,把里面的递给温元嘉:“去医院再买新的,先穿这个吧。” 好好好,太好了,最好两条都要! 温元嘉心中擂鼓不停,外面半点不敢显露,他弯腰想脱|裤子,胸口似被长枪戳中,动一动咯吱作响。 “别动了别动了,”邢烨看不下去,他扶着温元嘉起来,从背后探出两手,帮他解|开裤带,“站好了,我帮你换。” 热气拂在颈后,蛰伏的腺体蠢蠢欲动,温元嘉大气都不敢喘,腰背向前拱起,不敢触碰对方。 温元嘉像个刚刚抽条的枝丫,平时被严实的衣服裹住,看不出内里状况,此时他乖乖站着,两条腿微微分|开,刑烨半蹲|下来,轻拍他的脚踝:“能抬腿么。” 温元嘉慌忙抬腿,小腿擦上刑烨手腕,鞋子卡住拽不下去,刑烨帮他解|开鞋带,脱|掉鞋子,温元嘉没穿袜子,白皙脚趾踩在车底,各个圆圆胖胖,微微向内蜷缩。 刑烨动作飞快,帮人换上裤子穿好鞋子,在腰间收紧两圈,温元嘉那片窄腰又薄又细,裤子快提到胸口,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裤子里还有刑烨的温度。 温元嘉悄悄蹭蹭,让裤子和大腿贴的更紧,刑烨贴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调动全部的意志,才没有向后挪动。 “好了,”刑烨松了口气,后退半步,扶温元嘉慢慢坐下,“现在怎么样了。” “好多了,”温元嘉声如蚊呐,视线落到脚尖,“谢谢你。” 车子进了最近的二院,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温元嘉被诊断出肋骨轻微骨裂,不用开刀但需要卧床休养,他戴好固定被送入病房,刑烨连托人带花钱给他找了个双人间,旁边那床的病人刚刚出院,相当于他自己独占一间,坐卧休息不受影响。 温元嘉不想住院,觉得花钱太多,执意想下床回家,但口服止痛药对他效果不大,心情放松后疼痛卷土重来,呼吸间血腥不断,他不想像小孩那样嚎啕,憋的眼眶通红,缩在被子里不肯理人。 刑烨去食堂打了病号饭上来,想让他吃点东西,温元嘉主管饥饿的神经像被疼痛给挤走了,牙齿丝毫不想咀嚼,他盯着刑烨手里的粥,想扯个笑容让他放心,可笑起来比哭还丑,只能悻悻缩回壳里,用被子挡住脑袋,小锅盖掀在发顶,丝缕冒出被角。 刑烨看他像个藏头不顾腚的鸵鸟,探手想摸摸绒毛,想想还是算了,给鸵鸟拉上被子,裹成严实团子。 鸵鸟憋的喘不上气,磨蹭冒出脑袋,调出吃奶的力气,从脑袋下拽出枕头,要往眼睛上盖。 邢烨抢下,怕他压着自己,温元嘉乖乖松手,哑声劝他:“你回去看看,我这里没事。” 温元嘉的病需要静养,还没到不能自理的程度,但邢烨还不放心,去楼下买了鸡蛋羹上来,一口口看人吃了,才帮人掖紧被角,留那两人在这看着,自己先回去处理事情。 李海冬和孙穹格外听话,像两座门神,一左一右立在两边,说是看着就是看着,眼珠恨不得落他身上,半寸都没挪动。 两个人一上午都没吃饭,待了一会肚子里唱起空城计,那声音高低错落此起彼伏,听得温元嘉心中不忍,他两手都打着点滴,药水里的镇定效果上来,他昏昏欲睡,强撑一丝力气:“你们······去吃饭吧,我睡一会。” 这里离食堂不远,快的话吃饭用不上十分钟,想来这么短时间也不会有事,两个人对视一眼,离开病房下楼吃饭,走到拐角时撞到熟悉的人,李海冬喜出望外:“嫂子!” 勾雪峰从楼下上来,两手拎着花篮果篮,坠得像只企鹅,左右摇摇摆摆:“你们还在啊,我给你们买了水果,拿到食堂去吃!小朋友在哪个房间?我把东西给他送去!” 第18章 “306那个房间,”李海冬给勾雪峰指路,“嫂子你过去吧,我们吃完也过去了。” 勾雪峰放下东西,捞出半袋水果,非给他们拿上:“拿下去拿下去,拿到食堂去吃。” 两个人一上午滴水未沾,半推半就收下,和勾雪峰打过招呼,双双往楼下走。 勾雪峰走上三楼,用肩膀顶|开房门,看清病床上躺着的人,他唇角耷拉下来,坐下来靠上椅背,后背顶上椅子,压出咯吱脆响。 店里发生的事,不是邢烨和他说的,是店员告诉他的,那店员没说清楚,他以为是哪个客人受伤,想着过来帮邢烨打点关系······结果可好,躺在这的是这个小子,这个抱着电脑赖在维修部不走,在早上脸色通红,从烧烤店里落荒而逃的小子。 前一天接的是个夜里的活动,早上三点才睡,这会才睡了两个小时,勾雪峰浑身燥|热,着实没什么好气,一脚踹上床腿:“睡睡睡,要睡到几点,苦肉计没完了吧?” 温元嘉好不容易睡着,被震醒还没反应过来,他恍恍惚惚,想咳咳不出来,眉毛微微拧起,软绵绵偏过脑袋,眼珠昏茫滚动,凝在勾雪峰脸上。 勾雪峰视线向下,扫到被角痕迹,一时间不怒反笑,牙齿轻磨**,摩擦声传到耳里。 这是邢烨惯用的掖被子方式,被角向里窝的很紧,外面拍打平整,连脚背都不放过,生怕凉风卷走热量。 温元嘉嘴唇蠕动,不知道能说什么,视线瑟缩荡开,迷茫盯着脚尖。 他不敢说对邢烨没有非分之想,在面对勾雪峰的时候,不自觉在道德矮了半截,说什么都是错的,都像欲盖弥彰,只能闭紧嘴唇,半张脸埋进被里。 他的沉默让勾雪峰火气更大,对着这么张惨白的脸,勾雪峰下不去手,可不想让他好过,那被子被他裹在身上,像揉着邢烨的心意,勾雪峰越看心火越旺,毫不客气捏起被角,猛然向后拽开,被子似系上铅球的纸鸢,重重摔在地上。 刚捂好的热气顿时散了,温元嘉打个寒颤,僵成一条冻鱼,硬邦邦横在板上。 勾雪峰瞪大眼睛,嘴唇张合几下,一口气哽在喉口,险些呛进肺里。 空气凝固成冰,两人一躺一站,双双定在原地。 长久锻炼出的主持功底,在一分钟之后,才让勾雪峰恢复镇定,他上前半步,捻捻指头,嫌脏似的拎起裤脚,似笑非笑勾唇:“你知道吗?这裤子是我给他买的,他每天跑来跑去,根本不会打扮自己,这些衣服裤子,领带腰带,全都是我给买的。” 他每说一句,温元嘉的脸更白一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碎发牢牢黏在额顶。 勾雪峰弯腰低头,慢慢捞起被子,给温元嘉裹在身上,慢条斯理劝他:“老邢这个人毛病不少,性格急躁,脾气还大,一般人镇不住他。听哥劝你几句,你现在还小,好好念书好好学习,以后有大把的人等着你挑,别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见个差不多的就往上扑,这么折腾多丢人啊,大家脸上都挂不住,还容易被人戳脊梁骨,说这人家教不好,你说是吧。” 温元嘉脸色煞白,手指脚趾蜷缩,脸上像被电鞭抽过,腾起噼啪火光。 勾雪峰掖好被子,拍拍温元嘉脸颊,拍出一手冷汗:“还有件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巧呢,这些人早不找事晚不找事,偏偏等你在的时候找事。我看你脸上肿点,别的也没怎么样,可老邢损失不小,听说墙面全给踹坏了,店里摔的盆干碗净,什么都剩不下了,重装不知道要花多少,要流失多少客源。哥这人说话直你别介意,丑话说在前头,下次别用苦肉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办法,白白净净一张小脸,打肿了多难看,家里人多心疼啊。这么点伤能出院就出院吧,左右都是我们家的钱,老邢不心疼钱,我可心疼的厉害,拜托你替我们家想想,哥先谢谢你啊。” 温元嘉的脸阵红阵白,那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片片扎进耳膜,他嘴唇发抖,裂出缕缕血丝:“不是······人不是我叫来的。” “误会了误会了,你仔细回忆回忆,我哪说过人是你叫来的,这帽子别扣我头上,”勾雪峰坐回椅子,小指抠抠耳朵,“我是说,我们老邢心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心善就容易受骗,容易被人欺负。某些人最好别打他的主意,弄得难堪收拾不好,掉了价怪丢人的。” 温元嘉拧紧手指,输液管有些回血,胸口受伤的地方似压上巨石,沉甸甸呼吸不了。 勾雪峰在塑袋里面翻找,找出一只白梨,轻轻松松削皮,将它变成个白胖滚圆的团子,从中间切开两半,放在温元嘉床头。 “没喝水吧,看你嘴都裂了,怪可怜的,”勾雪峰拍拍裤子,伸个懒腰,转身走向门口,“刚在楼下买的皇冠梨,看着就特别甜,渴了多吃两口。” 大门轻轻合上,皮鞋鞋底磕碰地面,那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温元嘉静静躺在床上,裤子被凉气浸透,像在冰河里洗过,透出难堪阴凉。 他想把它拽掉,可两手插|满针头,他成了困在舞台上的傀儡,被丝线牢牢勒住,半点动弹不了。 他说不出心中滋味,只想马上离开这里,找个下雪的地方,把自己埋进雪洞,从外面封上洞口。 房门咔哒一声,李海冬和孙穹他们剔着牙回来,捧着几种热粥,挨个放在床头。 “皮蛋瘦肉粥、南瓜粥、八宝粥、绿豆粥,还有几碟小菜,”李海冬揉揉脑袋,用小勺在里面搅动,“老板刚刚打来好几次电话,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让我们把所有能买的都买上来,必须看着你喝光一种,他忙完了很快过来,你不吃饭要扣我们钱的。小兄弟看看,你想喝哪个?” 温元嘉躺在床上,浑身像被小刺戳中,听不清外界讯息,满心只想离开,他勉强撑起半身,拽得输液管摇晃:“请你问问大夫,我······能不能回家休养?” 第19章 李海冬愣住,和孙穹面面相觑,抓耳挠腮想劝:“不行啊小兄弟,这可不行,大夫说你至少要在这观察一周,还要做些别的检查······”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温元嘉说,“医院不是慈善组织,更不是监狱,只要我想离开,医生没必要拦我。” 他给自己拔掉输液管,擦干血迹收好针头,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垂头看到裤子,无言难堪满溢上来,那裤腿仿佛塞|满荆棘,刺的他两腿发酸。 站起来的瞬间,胸口似被人猛砸一拳,眼前阵阵发黑,后颈腺体隐隐作痛,他扶住床头,屏气凝神忍着,只怕再折腾得了气胸,只能躺回床上,迷糊闭上眼睛。 他没有丝毫吃饭的意愿,李海冬和孙穹劝不了他,在旁边坐立不安,急的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不断祈祷老板快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或许是他们的祈祷感动了上苍,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病房大门打开,邢烨风尘仆仆进来,左右手拎着几个保温罐,大步走向床头:“怎么还没吃饭?” 温元嘉被这风声扫过,眼睛猛然闭紧,睫毛微微发颤。 邢烨看看他的表情,又看看床头凝结成块的粥水,眉头拧成绳结,他让另外两人先回店里,顺便把冷掉的粥水带走,那两人松了口气,脚底抹油溜走,顺手关好房门。 房间里只剩两人,邢烨站在床边,半天不言不动,直到温元嘉忍不住睁眼,他才弯腰低头,黑眼珠炯炯发亮,看着温元嘉的眼睛:“不高兴吗?” 温元嘉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没有。” “写脸上了,”邢烨说,“身上不舒服的话,躺好休息一会,醒来再吃东西。” 温元嘉眨眨眼睛,欲言又止,憋出几缕气音,从齿间飘散出去。 “什么,”邢烨没听清楚,“想做什么?” “这条裤子,”温元嘉悄声吐息,“不想穿了,想要脱|掉。” “哦,行,那你等着,”邢烨心道这裤子是自己随手在生活广场的地摊上买的,质量不怎么样,穿上肯定难受,想换是正常的,“先别动啊,在这等我,下去给你买条新的。” 邢烨做事风风火火,话音刚落就离开房间,下楼去买裤子,温元嘉忍着胸口的疼,给程俊编辑短信,让他帮忙和导师请假。 发送成功的三十秒后,手机铃声大作,温元嘉按下接听,程俊的嗓音猛挤进来:“元嘉你怎么回事,怎么又进医院了?想实习也不用这么早吧?正好这周末我要去五台山,把你也带去吧,你好好拜拜,看看是不是招东西了!” 温元嘉揉揉耳朵,并不买账:“我是无神论者,只相信马克思主义。” 程俊佩服他苦中作乐的精神:“好吧尊敬的马克思主义拥护者,你在哪家医院,要住几天?我去给你送洗漱用具!” 温元嘉报了医院名字,长长呼一口气,他睡觉有些认床,不爱软枕只爱荞麦皮枕头,去哪都带着随身的东西,他感激程俊愿意过来······如果程俊不来,他这一晚注定没法入睡。 勾雪峰的话在脑中回荡,像个不断敲击的铜钟,搅的大脑嗡鸣,连牙根都隐隐作痛,里面似有勃|动神经,拽住脑袋左右摇晃。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虚弱,后颈腺体渐渐升温,扯得脊背生疼,躺着坐着都不舒服,只想找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泡着,把自己冻在里面。 这温度在邢烨回来的时候,几乎升到顶点,温元嘉怀疑自己是个火山,从头顶冒出热气,邢烨对这些一无所知,拍拍温元嘉被角,视线上下挪移,停在对方脸上:“需要我回避么?” “我、我想去洗手间,”温元嘉说,“不麻烦的话······请扶我过去。” 邢烨二话不说弯腰,把棉拖鞋从床下取出,放在温元嘉脚边,他扶着温元嘉的肩膀,一步一步向前,走到洗手间门口,温元嘉避开他的搀扶,自己扶住抓杆,把自己硬撑起来,在背后合上房门。 他坐不敢坐动不敢动,这么换裤子格外艰难,要坐在小矮凳上,一寸寸提到腰上,系上裤带时他发现大小正好,长度堪堪盖住脚踝,不知邢烨跑出多远,才买到这么合适的一条。 温元嘉拧开水管,拨到最冷的那面,把手腕伸到里面,快冻成硬邦邦的冰坨,才将手按在颈后,纾|解令他难堪的燥|热。 这么来回几次,掌心冻的蜷曲不了,邢烨在外面敲门,他慌忙往外面赶,开门时踉跄两步,被邢烨按住肩膀,牢牢钉在原处。 邢烨居高临下,视线像精密的刀子,削到温元嘉眉梢,温元嘉芒刺在背,手腕藏在背后,像个偷走榛子的松鼠,脸颊绒毛滚烫起来。 “在里面做什么,”邢烨上下打量,薄唇微抿,“哪不舒服,告诉我。” 温元嘉根本不敢回答,他盯着鞋尖,慢腾腾挪动脚步,小心翼翼蹭|开,把自己缩回被子,鼓起白白软软的肉团。 邢烨盯着那被团看了半天,起身走进洗手间,把买好的小热水袋灌满热水,拿回来坐到床边,把它们塞到床里,推到温元嘉手边。 冻僵的萝卜头触到热气,坚冰融化成水,温元嘉微微颤抖,眼底被血丝燃烧,迅速红透一圈。 他抓起一只暖水袋,悄悄塞|到颈后,想以毒攻毒,靠它将腺体烤干。 走廊里声响嘈杂,房门被人推开,程俊扛着大包小包,逃荒似的闯进病房:“元嘉我来了!想不想我?哇二院这床位出了名的紧张,你居然能住进单人病房······哦看到了,旁边还有一床,哎你是、你是,怎么看怎么熟悉,那什么烧烤······” “木下烧烤,”邢烨站直身体,给程俊让开座位,“坐,我出去打个电话。” 程俊哎哎答应着进来,身体揉成波浪圆弧,凑到温元嘉床边:“我的天啊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把你给打了?那传言我可听说了,这老板可愣了可狠了,谁找事都不会怕的,看着这脸就凶神恶煞,看人时像要把人吞掉,元嘉不怕啊我给你撑腰,打是打不过的,挨打方面我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二······” 程俊天生乐观,走到哪都能活跃气氛,温元嘉从被褥下探出脑袋,小锅盖簌簌抖动:“没有,他很好,不要这么说他。” 温元嘉嗓音绵软,似叶片上朝夕凝成的露水,随风轻轻摇摆。 程俊一时噎住,眼睛眨巴几下,一个念头爬进脑海:“元嘉,你不会,不会······” 他和温元嘉朝夕相处,自认还算了解他的性格,这小师弟做事循规蹈矩,礼貌温和,像个从古代穿越过来的道士,自带金钟罩铁布衫,和旁人有格格不入的疏离,他几乎没见过温元嘉和谁亲近,夸过谁或者贬低过谁,他们遇到不爽时大骂几句,遇到不公时喝酒吐槽,温元嘉独自躺在上铺,或是埋头翻书,或是闭目养神,从不参与他们的聚会。 从温元嘉嘴里听到他维护了谁,无异于天方夜谭,小行星撞击到地球表面。 程俊捋着不存在的长胡,恍恍惚惚叹息:“好,好,好,开窍了开窍了,师兄深感欣慰······” 程俊时常嘟嘟囔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温元嘉没有在意,滚烫腺体让他神经敏感,外面隐约的声音分外清晰,他探出手臂,捏着程俊的胳膊,用力攥紧手指:“扶我出去,让我听听······” 邢烨站在楼梯拐角,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一下下按动放松,看火苗在眼前燃烧熄灭。 他不爱抽烟不爱喝酒,这还是刚才买东西的时候,老板没有零钱,把打火机顺手送给他的。 邢烨感觉温元嘉状态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他给李海冬打过电话,从他那得知勾雪峰来过,带来不少水果,但温元嘉一口都没有动。 邢烨莫名有些烦躁,他拨通电话,听着对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单刀直入问道:“你和那小孩说什么了?” 勾雪峰正在试衣间里换衣服,对镜整理领带,听到邢烨兴师问罪,他满肚子的火蒸腾起来,来回抽|吸几次,才将燥意压回:“和谁说什么了,和哪个小孩,老邢你什么意思。” 邢烨拨动按片,火苗簌簌燃起:“那小孩啊,来二院住院的小孩,我看他之前心情不错,这会心情不好,中间只有你来看过,是不是对他说什么了。” 勾雪峰不怒反笑:“你和我兴师问罪是吧?那小子对你什么意思,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这都看不出来?” 邢烨被惹火了,一脚踹上墙面:“胡说八道能不能有个限度?能有个屁意思,非得有点什么,你才高兴是吧?” 勾雪峰眨眨眼睛,瞬间软化下来,温声软语哄他:“老邢你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你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怕你被人骗了。那孩子长得漂亮,讨人喜欢,我这边最近活动太多,担心冷落你了,怕你被人给勾走了,你别生气啊,我真没说什么,你看我还带水果过去看呢。你要是还不开心,这活动我不参加了,现在就过去给他道歉。” 邢烨挠挠头发,慢慢平静下来,他把打火机扔到脚下,指头轻点窗台,肩膀夹着手机,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掩饰自己的欢欣。他唇角浅勾,肩膀微抖,有点羞惭,又有点掩饰不住的激动,嗓音压到极低,似涓涓细流,从喉口满溢出来:“雪峰,有你在······我看不到别人。” 第20章 温元嘉眼圈红了。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圈接着一圈,似缠绵绞裹的红线,将眼珠捆成一团。 程俊实打实的懵了,他们两人站在门边,房门打开一条,外面的声音熙攘涌来,丝缕裹住视线。 他隐约知道小师弟这么难过,应该和木下烧烤的老板有关,但不知道怎么在门口站了一会,还把小师弟给站哭了啊? 认识这么久别说哭了,连七情六欲都很少看到,这会小师弟拼命眨眼,试图把红肿眼圈憋回去的样子·····看着怪可怜的。 温元嘉抽噎两声,抬起袖口掠过眼睛,默不吭声躺回床上,掀被裹住自己,瓮声瓮气吐息:“你回去吧,我能照顾自己。” 得,看看这伤心的,从不离口的谢谢都不说了。 程俊当然不放心就这么走了,他坐到床边,绞尽脑汁憋词,艰难串联语句:“元嘉你想想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贪恋一枝花,你还这么年轻,未来天高路远,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别再说我是小孩子了!”温元嘉掀开被子,眼珠瞪的滚圆,片刻后他反应过来,掀被盖住脑袋,“对不起程俊,我错了不该和你生气,不知道怎么了,你回去吧······” 脚步哒哒由远而近,房门被人敲响,邢烨轻手轻脚进来,提着几杯新鲜果汁:“同学吃饭了么,桌上保温瓶里还有不少,饿了的话先吃那个。我去楼下买了饮料,你喝西瓜汁么。” 程俊明显感觉出不同,这老板容光焕发,笑意盈盈,像是中了五百万大奖,和刚才满面愁容的样子判若两人。 程俊丈二摸不着头脑,直觉自己不能再留,留在这实在破坏气氛,他连连摆手说自己吃过喝过,明天再来看望病人,他摸摸温元嘉的头发,默默给小师弟加油打气,一步三回头离开病房。 邢烨给人送到门口,非把蓝莓汁草莓汁塞|给程俊,让他路上当水喝,程俊脑袋里飘荡那些传言,压根不敢拒绝,乖乖伸手接过,点头哈腰抱在怀里。 邢烨摆手送人离开,回身走向床头,打开保温盒看看,里面的饭菜都不烫了,摸着只剩温热,他看看外面天色,拍拍鼓囊团子:“快天黑了,一天没吃东西,出来吃点饭吧。” 团子微微摇头,被褥左右摇摆,圆脑袋像个负气出走的南瓜,冒出几缕翠叶。 “吃饭吧,”邢烨温声劝他,“不吃饭没有抵抗力的话,骨头长不好的。” 骨头长不好就要住院,住院就要床位费,还要打针再打点滴,这些都要加钱······ 想到这些,温元嘉淅淅索索冒头,眼睛还是肿的,不敢和邢烨对视:“好的,我自己吃饭。” 他靠在床头,乖乖接过饭盒,舀来一大口肉,狠狠塞|进嘴里,上下牙用力咀嚼,勉强吞进腹里,邢烨带来的都是柔软好消化的,可温元嘉食不知味,机械动作面无表情,嚼几口囫囵吞枣,味道都没尝出来,吃了半天低头看看,满满一碗乌鸡汤里,鸡肉才少了两块。 “不喜欢么,”邢烨观察他的表情,以为这些不合口味,“你喜欢什么,明天我做新的。” “没关系的,不用麻烦,我吃食堂就好,”温元嘉吃不下了,闷闷回答,“你回去吧,我能照顾自己。” “那边的事都安排好了,带他们做了这么久,烤串还不会就不用干了,”邢烨说,“还有,你想要什么赔偿,只要我力所能及的,尽量都满足你。” 邢烨说的坦坦荡荡,丝毫没有逃避退缩,温元嘉捏住被角,牙齿无意识上下,咬肌鼓鼓囊囊,成了个储食过多,被榛子噎到的松鼠,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更没法说邢烨的不是,一腔憋闷只能自己忍着,不知能释放给谁。 他挪回床上,把自己裹成蚕蛹:“不要,什么都不要,关灯吧,我想睡了。” 足足五分钟过去,邢烨叹了口气,请护士来把输液针摘掉,将病房大灯关上,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温元嘉屏气凝神,胸口隐隐作痛,意志跟着薄弱不少,他忍啊忍啊,不知忍了多久,直到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才悄悄探出脑袋,眼珠左右晃动,触到一头黑绒短发。 邢烨靠在床边,两手垫在床头,脑袋压上手背,深深浅浅呼吸,高大身体窝成虾米,长腿无处安放,可怜巴巴蜷着,缩进窄小缝隙。 温元嘉下意识看他手臂,弯腰蹭到骨头,疼出一身冷汗,他咬牙忍着,没发出半点声音,颤手撩|开邢烨袖口,观察里面的状态。 伤口还好,纱布拆掉大半,新生皮肤有长好的迹象,没有丝毫感染。 温元嘉轻轻松一口气,两手捂在脸上,指头揉搓眼睛。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病房像一座孤岛,将外界隔离出去。 他是一艘小船,是一叶扁舟,在广袤无垠的海浪中漂流,胡乱伸手想抓住什么,握住的却是别人的芦苇。 腺体滚烫发麻,燥|热像裹着铜丝的电鞭,狠狠甩在背上,激起满身战栗。 他不由自主颤抖,连床铺都在晃动,邢烨眉头微皱,隐隐有醒来的迹象,温元嘉按住栏杆,哆哆嗦嗦下|床,忍着骨头磋磨的疼痛,挪到洗手间里,慢慢拧上锁头,沿门板滑坐在地。 他抱紧双臂,牙齿咯咯作响,指甲卡进肉里,拼命压抑自己,不敢发出声音。 隔着一道门板,他贪婪吮|吸邢烨的味道,像沙漠中渴水的旅人,扎进海市蜃楼的幻境,在砂砾中寻求安慰。 他扶着洗脸池起来,拽下旁边的毛巾,将它浸至湿透,从颈后向前系紧,在脖子前打成死结。 冰凉水流浇透脊背,衣服黏在身上,堪堪缓解渴求。 他擦干镜子,看着自己潮热的脸,嘴唇干裂出血,鼻尖浸透浆红,火烧云在两颊晕开,涂抹出病态模样。 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悬崖勒马,及时止损,不能再上前半步,做出让彼此难堪的事情。 呼吸被疼痛慑住,温元嘉有些自暴自弃,抠住发烫腺体,狠狠落进指甲,缕缕血线冒出,沿脊背向下流淌,噼啪砸落瓷面。 第21章 疼痛唤回几分理智,温元嘉双眼紧闭,松开嘴唇,尝到满口血腥。 颈后毛巾烤的温热,他将它解下来灌满冷水,一次次浸到冰凉,按上滚烫腺体。 足足过了一个小时,那燥意偃旗息鼓,不再折磨身体,温元嘉长舒口气,压在胸口的滞闷缓解不少,他擦干后颈血迹,扶墙半跪在地,把地板擦拭干净。 及时止损,不能越雷池半步,最好的情况是做普通朋友,实在不行······做陌生人也没关系。 温元嘉一遍遍告诫安慰自己,用意念做成个严丝合缝的紧箍咒,牢牢勒在头顶。 他慢腾腾挪到床边,疲惫的两腿挪动不了,咚一下撞在床角,邢烨被晃动震醒,看到床边的温元嘉,很快反应过来:“几点了?” 温元嘉瞥开眼睛,不敢和他对视:“四点半,你回去吧,我能照顾自己。” “这话说几遍了,”邢烨哭笑不得,睡不好有点起床气,抬指按太阳穴,“拜托别赶我走了,该回去的时候肯定回去,不会多留一秒,你看行吗。” 温元嘉捏紧手指,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是自己让人回去,对方答应无可厚非,可看到对方不高兴了,他手足无措,站在那呆呆看着枕头,张口结舌半天,半个音都没吐出来。 清醒过后理智回笼,邢烨揉揉头发,把温元嘉扶回床上,借着微光看人脸色:“没睡好吗?” “没有,”温元嘉连连摇头,“睡得很好。” 他困到极致,可没法睡着,情绪似浓稠的胶水,将神经黏在一起,他被罩在毛玻璃后面,对外界的反馈昏聩下来,眼前摇摇荡荡,天花板旋转不休。 邢烨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球下浓重的红血丝骗不了人,睡不好觉脸色暗淡,黑眼圈沉沉坠在眼底。 邢烨思考两秒,起身走进洗漱间,把自己洗漱干净,将热水开到最大,拿来架子上的新毛巾,将它泡透拧干,拎着它回到床边,叠几叠捏成长方形,盖上温元嘉眼皮。 眼珠被重量压满,热意渗透下来,浸润干燥眼球,温元嘉长长舒一口气,感到难以名状的熨帖,他缩进被里,倦意卷裹上来,被热气烘烤的昏昏欲睡。 邢烨回洗手间抱来大盆,装满一整盆热水,征用了剩下的几条毛巾,在旁边静静等着,上一条凉了换成热的,热的冷了再换热的,足足换到天光大亮,温元嘉呼吸渐沉,他才悄悄起身,在背来的大包里翻找,从里面拿出纸笔,压在床头涂抹。 温元嘉一觉睡到中午,这段时间难得获得好眠,醒来时先闻到浓鲜的鱼汤,那味道飘来诱惑味蕾,耳边听到细密的沙沙声,似晨间冷雨,淋漓敲打嫩叶。 眼上的毛巾还是热的,他腹中咕咕,撑床半坐起来,胸口疼痛舒缓许多,回归成浅浅隐痛,不像之前那么剧烈。 “醒了,”邢烨放下纸笔,靠过来支起小桌,将鱼汤倒进小碗,摆在温元嘉面前,“看看能喝汤么?” 鱼汤熬至乳白浓稠,舀起来尝上一口,肉质柔韧细嫩,品不到半点腥味。 温元嘉饿得狠了,狼吞虎咽吃掉一碗,没等开口再要,新一碗摆在桌上,旁边放着拆好的纸巾。 邢烨手中唰唰不停,发挥一心二用的本事,边工作边关注温元嘉的状态,看温元嘉吃饱喝足,他才松了口气,上前收好小桌,把碗筷拿进洗手间里,哗哗水流奔涌出来。 温元嘉倚上软垫,视线飘到床头,那上面是画好的图纸,纸篓里还有不少捏碎的纸团,床头那张画风稚嫩,线条横七竖八,但隐约能看出食堂形状,桌椅有长有宽,有圆有扁,旁边还有几个隔出的小宴会厅,门口挂着几条门匾。 这画风称得上幼儿园水平,可温元嘉看的入迷,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乾坤,他越看越觉得熟悉,这长宽高的数字标识,还有里面的结构分布······和他的学校食堂一模一样。 邢烨甩着手上水珠回来,温元嘉慌忙挪开视线,担心惹邢烨不快,邢烨倒没什么忌讳,主动把图纸给温元嘉看:“你们一食堂三楼,两年前放出风声说要对外承包,我跑过几十次了,应该能拿下来,现在在和设计师商量,看看改装成什么样子,以前只能刷学生卡,我想把它改成刷卡和现金都能使用,这样学生入学毕业,他们家人就能过来吃饭,平时谁忘带卡了,也不会饿着肚子。” “原来的这些方桌椅全部拆掉,打几个隔断,围出几个新宴会厅,”邢烨拿来纸笔,在纸上勾画,给温元嘉展示,“这样你们同学聚会、毕业答谢恩师,还有其它的一些活动,就不用跑太远了。” 温元嘉仔细听着,想想学校情况,觉得很符合现状,他们现在每次聚餐都去小吃街,想稍微吃好一点,要搭门口的小黑车走半个小时,才能找到合适的饭店。 “你觉得这设想怎么样,”邢烨放下纸笔,跃跃欲试,“我自己觉得可以,但雪峰不太同意,他说前期投入太高,后面的盈利也不确定,让我再考虑考虑。” 温元嘉眨眨眼睛,僵硬勾唇,想笑笑不出来,紧箍咒在头上缩紧,告诫自己保持镇定。 作为朋友,作为普通朋友,或者说作为一个陌生人······要回答什么,要怎么回答才是最合适的? “这个······你们要自己商量,”温元嘉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商量好了再做决定。” “那我换种问法,如果这个食堂开起来了,你和你身边的同学,如果想要聚餐,会考虑来这里么?” “会,会的,”温元嘉连连点头,“我们会过去的。” “来看你的那位同学叫什么?” “程俊。” “哪个程哪个俊?” “程度的程,英俊的俊。” “平时聚餐多吗?” “多,”温元嘉想起什么,“他们经常聚餐的。” “好,”邢烨松一口气,脸色活泛很多,多了聊天的兴致,“你老家在本地吗?” “不在,”温元嘉摇头,问什么答什么,“过来念大学的。” “家里兄弟姐妹多吗?” “爸爸和哥哥,”温元嘉飞快回答,停顿片刻,喉口咕哝两下,眼珠低垂下来,慢慢添上一句,“他们······对我很好。” “他们放心你自己出来?” “我很大了!”提到这个,温元嘉就要炸毛,“不是小孩子了!” 邢烨又触到逆鳞,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说错话了,再不说这些了。” 温元嘉滑进被里,握住被角上提,把自己盖成一团,藏住南瓜翠叶:“困了。” 空调温度打的低了,他刚睡醒根本不困,只是有点发冷,薄薄的被子裹不住暖,寒毛根根竖在身上。 邢烨看看微颤的白团,看看旁边的被子,想想盖两条呼吸不畅,他在拿来的大包里寻找,捧出一条柔软毛衫,盖在被子外面。 这重量正好,覆在外面也觉不出沉,温暖包裹上来,温元嘉小心探出脑袋,摸摸毛衫衫角,针脚精致做工细密,忍不住捻了又捻:“织的真好。” “那当然,”邢烨说,“我妈妈织这些远近闻名,销量很好,可惜她都是手工来做,每天产量很少,后来身体不好住院,织的越来越少,我想跟着学学,实在没有天分,动动针就扎的满手是血,这手艺就没传下来。这条是用当时最好的材料做的,她给我织了一件,给她未来儿媳织了一件,说想看我结婚······” 邢烨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不说了,现在过得不错,不愁吃不愁穿,债还的差不多了,手里还有余钱,她该挺高兴的。” 他像在安慰自己,又有点甜蜜的烦恼:“如果可以,真想马上结婚,雪峰说想再拼拼事业,我就不明白了,先结婚再拼事业有什么不好,又不是七老八十要退休了,他做什么我都支持,又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温元嘉藏回被子,被角盖住脑袋:“你······这么想结婚么。” “当然啊,我和你们学生不一样,你们读书上学考试,学校像个大集体,做什么都有希望,”邢烨靠上椅背,“我呢飘来飘去,像个蒲公英似的,干一天活赚一天钱,每天都不知道在哪睡的。结婚就不一样了,结婚就有家了,就有人关心你了,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关心家人,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心里感觉是不一样的。” 明白的。 温元嘉不敢接话,他喉口哽咽,心里的秤砣不断下坠,那条线越来越浅,越来越细,它承坠的东西重如千钧,勒的他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抽不到半点氧分。 他从未这么清醒明白,明白无论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他都是透明的空气,邢烨根本看不到他,更不会注意到他。 “那······可能他还没准备好吧,”温元嘉含糊开口,想当个客观冷静的开导者,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准备好了,就答应你了······祝你成功。” 砰的一声,那秤砣崩开细线,坠入无底深渊。 第22章 余下的住院时光里,温元嘉把“相敬如宾”这几个字,贯彻的淋漓尽致,能自己做的绝不要人帮忙,做不了的即使要人帮忙,也是千恩万谢,不愿让邢烨为难。 饶是如此,能出院休养的那天,邢烨还是叫人扛着大包小包,把温元嘉送到宿舍楼下,拎上几十袋补品,和程俊打过招呼,嘱咐他多照看小孩,才放心离开宿舍。 温元嘉被准许回来休养,但还没恢复到随意跑跳的程度,他在病床上躺的累了,回来靠在桌边,脑袋搭在墙上,看程俊遨游在补品海洋里,把自己呛的晕头转向:“这什么,哦冬虫夏草,这长须子的······人参鹿茸,等等,怎么还有阿胶燕窝壮骨粉佛跳墙,有用吗这些,我看是要把你补成施瓦辛格······宿舍太小了,放不下啊······” “送人就可以了,”温元嘉掌心托着侧颊,疲惫的睁不开眼,“每个宿舍送上几包,一件都不要留下。” 程俊愣住,手中噼啪碎响凝滞:“这话怎么说呢,这也是人家的心意,送人多不好啊······” “不要了,”温元嘉缓缓开口,像聚起全身的力气,轻轻飘洒出去,“不是我的,不要了。” 小师弟大病初愈,程俊隐约察觉到什么,不想让对方难受,他乖乖做了一回搬运苦工,像古代赈济灾民的舍粥人,把补品送进千家万户。 走廊响起一片欢呼,几乎要把房顶掀开,程俊向来人缘极好,这会更成了个赢球的队长,被七手八脚缠住,向半空抛起落下,走廊回荡他的惨叫,温元嘉没有救人的欲|望,他攥紧栏杆,艰难爬上床铺,把自己横在床头,看着空荡荡的地板,嘴唇嚅动几下,慢慢合上眼睛。 程俊回来的时候,看小师弟靠在床头睡着了,他立刻放轻手脚,拉上窗帘,关上台灯,借着小夜灯的光线爬上床铺,把电脑搬来戴上耳机,决定再打几局游戏。 刚酣畅淋漓赢了一场,程俊回身想拿水喝,转头撞到圆溜溜的眼睛,那眼睛像两颗盈润的玻璃珠,绽出微微寒芒。 程俊张口结舌,一颗心上上下下,险些从胸口弹出,他掐住脖子,止住即将出口的惨呼:“元嘉······你······你还没睡啊。” 温元嘉直直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程俊吞咽口水,欲哭无泪:“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程俊,”温元嘉说,“我想忘记一个人,要怎么做才可以。” 程俊松开脖子,心念电转,隐约想到什么,但还是不敢直说:“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没谈过没经验啊。” 温元嘉歪头看他,换了另外的说法:“怎么不去想那个人。” 程俊心道这问题要是能答出来,他哪至于练出麒麟臂了,但在潜心求教的小师弟面前,面子还是不能丢的,他绞尽脑汁,决定动用群众的力量:“这问题超纲了,我也答不出来,这样吧,辩论团明晚要去唱歌,你和我们一起去吧,认识一些新朋友,把注意力转移出去,应该就忘了吧。” 程俊说的忐忑,压根没抱温元嘉能同意的希望,毕竟小师弟出了名的不合群,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他从来都不沾的。 “好,”温元嘉点头,“谢谢你的邀请,明天请让我过去参加。” 第23章 程俊惊了一跳,连忙挠挠头皮,以为自己幻听:“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没有听错,”温元嘉斩钉截铁,“感谢你的邀请,请让我加入你们。” “好的好的,”程俊扯开嘴角,来回按揉侧颊,“那什么我提点意见啊,元嘉你和我们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口语化一点,不要像写论文似的,那么一板一眼······听着有点奇怪。” 温元嘉没太反应过来,手指点点自己:“我在说书面语吗?” “对对对,”程俊手脚并用比划,“放松点随意点,大家都是朋友,不要那么拘谨,想到什么说什么嘛。” “哦,好的,明白了,”温元嘉点头,“谢谢你的指导,我会虚心接受,努力改正错误。” 程俊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力道被卸个干净,他仰回床上,有气无力摆手:“哥放弃了,跪安吧跪安吧,今天好好休息,明晚带你出门。” 温元嘉得到保证,下去后爬回自己的床铺,安心闭上眼睛。 他骨头还没完全愈合,按理说不该有剧烈动作,还该卧床休养,但温元嘉不想窝在宿舍,任情绪越来越差,他坚持上课记笔记回答问题,只是嗓音沙哑,含着涩涩气音,像大病初愈回来,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 程俊满心担忧,吃过晚饭回宿舍的路上,想出一万个反悔的理由,可推开房门,温元嘉全副武装站在门口,两手拎满零食饮料,没有半分退缩。 “你说不让我说书面语,”温元嘉晃晃手里塑袋,“说我太拘谨了,没法和别人好好交流,所以我查资料买了这些,书上说初次见面给大家分发出去,有助于拉近关系。” 程俊目瞪口呆,怀疑小师弟这一路是跳级考上来的,同学都比他大,让他几乎没锻炼交流的机会,自学的结果是变成了人形编程器,按口令指示动作,遇到意外才会销毁电路,让他变得无所适从。 “走吧,”温元嘉指向挂钟,“时间到了。” 程俊认输举手,陪温元嘉一起往外面走,边走边忍不住絮叨:“你还没成年不要喝酒,不要赌博,不要和人吵架,不要跑到其它包厢,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东西······” “程俊,”温元嘉说,“我不是三岁,你也不是爸爸,请不要把我当成小孩。” “是是是,”程俊咬了舌头,忙不迭举手投降,“东西太多,我帮你拿着,他们在楼下等我们了。” 辩论团成员有七八个人,各个能言善辩,性格开朗,挤在小黑车里都在唱歌,温元嘉在角落正襟危坐,后背悬空,不敢触碰车壁,他试图插话或者接话,嘴唇张合几次,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乖乖闭嘴,听其他人天南海北聊天。 他们去的KTV在市里金街附近,那条街人流量大,夜晚仍是灯火通明,电梯里满是火锅香味,引得人馋虫大动,温元嘉买来的零食派上用场,成员们排队过来觅食,几个热情女孩凑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逗温元嘉,说他长得可爱皮肤还好,想捏捏他的脸蛋。 程俊连忙上前解围,温元嘉抬起下巴,面不改色:“可以的,你们捏吧。” 程俊懵了,下巴呈自由落体掉在地上,险些把地板砸出大坑。 女孩们得了同意,各个上手来揉,把糯米团子揉成番茄团子,无形中拉近关系,她们簇拥温元嘉坐到角落,要和他一起唱歌。 这包房隔音效果一般,隔壁几乎都在唱死了都要爱,撕心裂肺的吼声破门而来,吵得人两耳嗡嗡,胸口都在震颤,温元嘉挣脱女孩们的束缚,独自坐在角落,打开一罐可乐,慢慢喝了下去。 其他人看他没有唱歌的意思,也不再逼他,各自捧麦唱得快活,后面的歌曲排了七八十首,看着就要通宵,温元嘉喝光可乐,面前还有白酒啤酒红酒,他不知哪来的情绪作祟,悄悄倒杯白酒,仰头灌了下去。 辛辣酒液如同火舌,从喉口向下流淌,将食管烫到燥热,直直砸进胃里,那火舌从胃底席卷上来,攥住舌头扯动,温元嘉掐住喉管,感到莫名的快意,在心口盘旋燃烧。 他手指颤抖,倒了满满一杯,再次闭眼喝掉,一瓶白酒转瞬喝掉大半,他换成啤酒,一杯一杯喝得太慢,干脆对着瓶口,喉结上下滚动,一鼓作气喝掉一瓶。 上行的酒精泡化了脑垂体,温元嘉靠上沙发,眼珠空荡荡散着,对着面前的酒瓶,不知在想写什么,迷醉似乎能缓解焦虑,他感到久违的平静,身体融在沙滩里面,起伏的波浪席卷上来,似母亲的拥抱,温柔包裹身体。 他环视四周,程俊正举着麦克风嚎叫什么,其他人或躺或坐,各自玩着游戏骰子,没有人注意到他。 温元嘉扶着沙发,缓缓起身,脑袋里揉成一团糨糊,什么都触碰不到,眼前的地面都在旋转,他踉跄起身,扶桌挪出房间,迷糊走进洗手间,把脑袋伸进水龙头下,将水流开到最大。 哗哗冷水淋湿头发,凉意浸透皮肤,温元嘉头晕脑胀,生出吹凉风的冲动,他坐电梯来到一楼,歪歪斜斜走出大门,栽在花坛旁的木椅上,抬手揉搓头发,冰凉掌心按住后颈,揉捏滚烫腺体。 潜伏期过了之后,腺体像个顽劣过度的小孩,越来越不受控制,几乎每到半夜都会发作,火鞭从脊背向下燃烧,折腾的他翻来覆去,整晚睡不着觉,手头的钱都是从生活费里抠出来的,只够他打上两针,他不想向家里要钱,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温元嘉甩甩脑袋,将纷杂情绪逼出,仰头对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只觉自己无比渺小,像一只蝼蚁,随时会被踩成碎片。 吹了半天冷风,薄薄衣裤被凉气灌满,让他连打几个喷嚏,温元嘉扶膝起身,在街上漫无目的走动,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只是随着人流来去,七拐八拐晃进小巷,贴着墙壁踢石头,红的绿的晃的,把能看到的颜色都踢了一遍,视野里只剩黑色石子,霓虹灯的色彩印在脚上,温元嘉蹲下身体,动起来胸口疼痛,他恍然惊醒,用冰凉手掌揉搓面颊,才反应过来······他迷路了,走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金街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附近有许多未拆迁的老楼,过了繁华地段闯进老街,那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巷子里是蛛网似的迷宫,各个小店裹在茧中,时不时冒出一间,将旅人吞噬进去。 温元嘉揉揉眼睛,后退两步,发现前面是一整条的酒吧街,路边的灯火忽明忽暗,影子被拉到脚下,随动作前后摇晃。 他被风睡醒一点,可高浓度白酒后劲太足,麻痹他的小脑,他不知该做什么,歪歪扭扭向前,视线掠过一片片玻璃,走出不知多远,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 不知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酒醉形成的幻影,那光怪陆离的灯光底下,有个和人贴面舞动的身影,看着格外熟悉······勾雪峰的身影。 他下意识转开视线,那个勾雪峰旁边的人······不是邢烨。 幻觉吗? 温元嘉揉揉眼睛,把眼眶揉的通红,他不知哪里的力气,迎头撞进帘子,脑袋上满是哗啦碎响,他扶着身边的椅子,踉跄走进舞池,这里是个三层小楼,舞池空间很大,伴着蹦跳鼓点和混乱的灯光,像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牛鬼蛇神齐聚一堂。 视线转换,那两个身影瞬间消失,温元嘉像朵浮萍,随风浪左右摇摆,他被挤来挤去,胸口痛楚难当,胃口晃得难受,腺体滚烫发酸,令他两腿发软,他找个空隙想钻出去,刚扑出半步,手腕被人狠狠抓住,猛然向后拽去,温元嘉撞上坚硬胸膛,顿时恶心欲呕,骨头咯吱咯吱,血丝蔓延覆住眼球。 抓住他的人人高马大,一身酒气,不知喝了多少,那人铁钳似的手攥住温元嘉的肩膀,像捏住一只幼兽,将他困在掌下,他凑近温元嘉身边,鼻翼轻轻抽|动,嗅到淡淡的薄荷香,那味道转瞬即逝,是握不住的流沙,令人心驰神往:“有意思······小东西,来找刺|激的吗?” 温元嘉被吓僵了,被酒水泡的四肢酸软,半点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刚刚抽|条,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骨骼像没发育完善的软骨,被捏的咯咯作响,后面那Alpha身高将近两米,手臂孔武有力,提起温元嘉的肩膀,像抓住一只兔子,毫不费力将人夹住,把人往走廊里拖。 这在酒吧来说再正常不过,酒保见怪不怪,各自调酒擦拭杯子,没分出半点目光,舞池里亢奋的人们还在蹦跳,咚咚鼓点似夺命的枪声,将温元嘉打成筛子。 温元嘉被小臂压住口鼻,声音发不出来,他手脚并用挣扎,指头像扎进石头,划出几道白痕。 房门被人踹开,他像个麻袋被摔进房间,那Alpha抬腿进来,指头重拨几下,连续咔哒几下,扣上数道长锁。 第24章 温元嘉摔在地上,整个人被摔懵了,大脑空白几秒,四肢化为散落的零件,噼啪碎在地上。 他晕晕乎乎抬臂,来回磨蹭脸颊,脑袋里摇晃的都是豆浆,酒劲上来头痛欲裂,半点动弹不得,高壮Alpha拽起他的胳膊,将他拎到床上,捏他胳膊摇晃:“小东西等我,洗了澡就让你爽。” 洗手间大门打开,那人哼着小曲进去,锁头咔哒一声,哗哗水流泼洒下来,毛玻璃后面是影影绰绰的身影,恍惚看不真切,温元嘉支起双臂,沿床沿滑到地上,胸口痛的喘不上气,舌底被燥意风干,他胡乱抬手去摸东西,摸到没开封的矿泉水,手脚并用都没拧开,后来扯掉外套攥紧,用牙齿咬松,堪堪扯掉瓶盖。 水流涌出瓶口,他靠在床沿,闭眼喝掉半瓶,另半瓶泼在脸上,唤回几分理智。 温元嘉扶住床头,勉强支撑身体,拖住床头的椅子,一步步蹭到门边,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甩动椅子,让它凿上大门! 砰一声巨响,震动传导过来,撞到肋骨发颤,温元嘉强忍疼痛,抡起来又是一下,那门板摇摇晃晃,锁头哗啦作响,温元嘉还要再撞,洗手间的门被人踹开,高壮Alpha系着浴巾,欲哭无泪跑出:“别撞了别撞了,撞坏了三倍赔偿,要赔你赔,我可赔不起啊!” 温元嘉浑身无力,松开手掌,那椅子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高壮Alpha心疼极了,蹲下来摩挲地面:“可别砸出坑来······这要赔多少钱啊······” 他身上浓重的酒气被冲淡了,味道不再浓烈,攻击性减弱很多,炸毛头发被热水浇透,软趴趴贴在额上,检查出地面没事,他长长松一口气,后仰倒在地上:“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不做就不做,砸东西算怎么回事啊?” 温元嘉胸口起伏,喉口咕哝几下,衣服被冷汗浸透,靠在墙上喘|息。 对面的人后退两步,和他保持距离:“我是对面保利健的健身教练,名字是王立鑫,工号0058,你冷静点,这事还是你情我愿最好,你这么排斥,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温元嘉咳嗽两声,固定器在胸口晃动,王立鑫被吸走目光,嘴巴张大到能塞鸡蛋:“你这胸口是怎么回事,受伤了还过来约,不要命了?” “你在······乱说什么,”温元嘉缓过气来,抹掉额头冷汗,“我不小心······闯进来的,为什么拉我进来。” “嗨,你不知道啊,那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的,”王立鑫坐上椅子,长吁短叹,“今天是场COS酒会,本来该封场的,具体给你解释不清,总之就是单身的有需求的出来约会,互相看上就能开房,不能问姓名不能问电话,转天醒来谁也不认识谁,不能再联系对方,听懂了吗?” 温元嘉屏气凝神,恍惚想到什么:“不是单身的人······可以来么?” 王立鑫耸耸肩膀,促狭咧唇:“这事谁知道呢,这种聚会都是各凭所愿,没人会拦在门口,专门查结婚证吧。” 温元嘉摇晃一下,险些站立不稳,他点点门锁,言简意赅:“打开。” 王立鑫没动。 温元嘉提高声音,嗓音沙哑:“打开!” 王立鑫轻嗤一声,缓缓起身,他身材高大,像一堵厚重的墙面,横在温元嘉面前:“真不同意啊?说实话,你合我的口味,我技术很好的,保证让你食髓知味,留下来试试吧。” 温元嘉无意多费口舌,攥拳捶响门板:“打开!” 王立鑫举手投降,把几道门锁打开,小心后退几步,温元嘉冲出房间,拐过走廊,一路蹿出舞厅,贴墙滑在地上,冷汗浸透脊背,两腿发软泛酸,半步也挪不动了。 这一下他的酒全醒了,热酒蒸出皮肤,胸前背后满是汗珠,脸颊被冷风吹出细痧,揉上去发硬发皱,令他清醒不少。 他被那牛鬼蛇神齐聚的地方吓怕了,只当是醉酒产生的幻觉,没有再深究的心思,扶着墙往外面蹭,左摇右摆出去,出了巷口认不清路,在迷宫乱转几圈,不知撞到哪里,只感到身旁越来越暗,路灯越来越少,微弱荧光似摇曳珍宝,在远方轻轻飘荡。 隐约传来呼唤的声音,似乎在叫他的名字,或长或短或远或近,刚刚听到一点,又迅速消失不见,温元嘉凝神细听,酸痛双腿蓄起力气,他想要回应,可嗓音震动声带,连带胸口生疼,他只能循着声音,慢腾腾挪动过去,祈祷对方不要离开。 好在天遂人愿,他过去时看到辩论团的同学,那同学看到他尖叫一声,险些软在地上,又哭又笑扑来想要抱他,到面前又忍住了,把他扶到路边椅子上坐下,慌忙开了免提,让他和程俊说话。 程俊听到他的声音,在对面爆出一串国骂,调动全部语言细胞,骂了几十句都没有重样,温元嘉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乖乖缩成一团,诚心诚意听着,半点不敢反驳。 其余的同学从四面八方赶来,程俊跑的气喘吁吁,冲到温元嘉面前,挥拳想要揍他,临近时下不去手,力道拐个短弯,硬生生捶上路灯:“手机都不知道带上!还说你不是小孩?!三岁小孩都比你懂事!” 温元嘉眨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出来时脑中只剩一根短筋,把手机忘在沙发上了,他这一路丝毫没想起手机,连想办法联系程俊这事······都忘光了。 难怪程俊会这么生气。 温元嘉闯了大祸,脑袋埋进胸口,嘴唇张合几下,鼻尖冻得通红,想道歉不知怎么张口,牙齿被寒风冻住,冻成咯咯碎响。 女孩们顿时都心软了,纷纷劝程俊网开一面,程俊担心大过恼怒,只是怕身旁同学生气,才做出勃然大怒的模样,现在同学们反过来劝他,他连忙借坡下驴,半真半假骂了温元嘉几句,把人扶出巷口。 本来打算通宵的活动半路结束,他们幸运赶上最后一波小黑车回校,避免了露宿街头的命运,大家唱了一半没唱尽兴,回程的路上干脆来了首黄河大合唱,温元嘉照旧坐在角落,嘴唇张张合合,心里满是愧疚,快进学校时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连续道歉几次,大家连连摆手,说了些有的没的,让他好好休息,这页就算翻过去了。 回到宿舍楼下,程俊还有点不想理他,但看温元嘉像个刚刚破壳的企鹅,上楼时左右摇晃,眼看就要倒下,那仅剩的怒火散的差不多了,余下的都是婆婆妈妈的絮叨:“去之前和你说什么来着,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发生这种情况,看看这脸和手都摔破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下次怎么敢带你出去,真把我吓破胆了······” 温元嘉浑浑噩噩听着,回宿舍时爬楼梯时脚下打滑,险些沿楼梯间滚落,程俊顿时锁上嘴唇,半个字不敢多说,他把人扶到上铺,看温元嘉交叠两手,乖乖闭上眼睛,才悄悄松一口气,爬回自己床铺,小心关上台灯。 夜深人静,房间里格外静谧,呼吸声起起伏伏,缓缓撩|动神经。 温元嘉精疲力竭,身体疲惫如砣,撑不住沉重眼皮,可神经还在脑中腾跃,令人没有一刻安稳,天花板不知转过多少个圈,他被这铺天盖地的厚重压下,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带他坠入黑甜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被糖饼的味道给馋醒的。 温元嘉很少表达对味道的偏好,只有对甜食的嗜好刻入骨髓,怎么也藏不住的。 出门路过奶茶店走不动路,路过蛋糕店悄悄贴上去看,床头摆着一排糖罐,红糖白糖冰糖奶糖应有尽有,别人思考时抽烟,温元嘉思考时嚼糖。 程俊早晨带了糖饼回来,撕开时的香味完全不同,像用浓醇鲜奶熬煮出来,沁甜飘满房间,温元嘉腹中咕咕,艰难撑开眼皮,扶住栏杆向下,盯着程俊手里的糖饼。 那烧饼满满几袋,堆满整个桌子,上头冒着热腾腾的雾气,程俊嘴里叼着一个,手里攥着两个,吃的呲呲哈气仍忍不住,炼乳汁水黏在手上,被他探出舌头舔净,一点都不想浪费。 温元嘉直勾勾看着,舌头不自觉卷上,在上唇轻轻摩挲,程俊察觉到什么,仰头噗嗤乐了:“馋醒了吧?嘿,口水都流出来了,还不快点擦擦。” 嗖的一下,温元嘉滑进被褥,压根不露头了。 程俊怔愣片刻,乐得直拍大腿:“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袋都留给你,一会醒了下来吃饭。哦对了,一食堂三楼包出去了,现在围起来重新装修,说要改名成畅享美食广场,畅快的畅享受的享,这事你知道吗?” 一食堂三楼······ 温元嘉确实知道。 可前段时间还在画设计图······这么快就开工了? 程俊囫囵咬两口饼,仍在喋喋不休:“这饼就是在三楼外面那个窗口买的,原来三楼那些商家都搬走了,说是换新之后统一由新的承包商管理,连那些小窗口都要规范经营统一走账,好像比之前更正规了。当然这不算什么,你猜买这些饼,我一共花了多少?” 温元嘉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活技能为负:“三百?” 程俊一口水喷了出去:“这是金子做的烧饼吗?竟然吃了这么多金烧饼,简直暴殄天物!哎算了这不重要,其实这些一分没花,都是窗口那小哥送的,小哥说他们只是过来打工,都得听承包商的意思,承包商告诉他们,我中了开业酬宾的超级大奖,以后在三楼吃饭一律免单,和我一起来的无论有几个人,都可以吃霸王餐。”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自己运气这么好过,我可是刮刮卡都集不齐的人,”程俊挠挠下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最近要转运了?” 温元嘉心念电转,想起邢烨在病床边问他程俊的名字,连姓和名是哪个字都特意问了。 ······不会吧。 邢烨问他受了伤想要什么补偿,他说什么都不想要。 邢烨挠挠耳朵说那好吧,我就自己看着办了。 他以为邢烨只是顺口说说,没想到真的会付诸行动。 那会不会······他自己也在免单的名单上头。 温元嘉揪住头发,牙齿咬进嘴唇,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不想欠邢烨的,可事到如今,更没法再去找他,只能绕开三楼,不要踏进去了。 第25章 学习、三餐、休息,一切回归正常之后,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温元嘉像个对外界免疫的独行侠,夹着书本来来回回,在三点一线间穿梭,他照旧对外界无感,每天雷打不动在食堂一楼买饼,回宿舍苦嚼干|涩无味的汤汁,听程俊吹嘘三楼的糖饼多么汁香味美,让人尝到就难以忘怀。 时间一天接一天过去,学校是个凝固钟表的象牙塔,靠内部变化来标识时间,一食堂三楼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窗口一个接一个开启,一楼二楼的人越来越少,每到中午晚上,三楼长队排到楼梯拐角,蛇一般蜿蜒下来,长尾有时拖到一楼,以前在一楼吃饭也需要排队,现在根本不用,温元嘉买饼轻而易举,可那干燥的枯饼再激不起他的兴趣,他不知吃了多久,整个人瘦了一圈,走在学校像根细薄芦苇,风一来能把他卷到天边。 三楼还没正式营业,程俊已经把窗口那些全吃过一遍,每天换着花样,在宿舍大快朵颐,吹嘘自己的好运气,调侃温元嘉暴殄天物,不踏足三楼半步。但他吃什么都不忘给小师弟带上一份,小师弟嘴上说着不要,第二天纸袋里空空如也,连碎渣都找不到了。 在三楼畅享美食广场正式营业的当天,一个班的人跑掉一半,点卯的都没剩几个,任课教授在前面吹胡子瞪眼睛,温元嘉架着坐在后排才用的厚眼镜,在书本上勾勾画画,讲台上的声音进不了耳朵,他靠在窗边,从这里看到外头的长队,天气渐渐转凉,同学们穿上了外套风衣,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还是没有几个人肯走。 开业时间到了,邢烨仍然没有出现,剪彩的人温元嘉不知道是谁,一连串礼花飞上半空,咚咚礼炮凿得胸口生疼,温元嘉埋进书本,长长吸口凉气,举手请假跑出教室,进了洗手间将门反锁,哆嗦拧出针管,闭眼将药剂打进腺体,咬住脱口而出的痛呼。 这是他仅剩两管里的最后一管,处方药买卖困难,价格又高,温元嘉舍不得用,像捧着稀世珍宝,每次都只用一点,可这样不是久长之计,最后这个只剩一点,再不想办法补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夜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程俊在对面打着长长的呼噜,温元嘉裹被卷成一团,像只小小蚕蛹,将脑袋埋在枕下,呼吸似抽|进炭火,从气管延伸至肺,火舌毫不犹豫舔|舐|下来,将他逼出满身热汗,在被窝里簌簌发颤。 他没法再睡,更睡不着了,后半夜套上一件短袖,静悄悄走出宿舍楼,漫无目的闲逛,任寒风吹干汗水,带来片刻清凉。 静谧夜色无边无际,路灯只有零星几盏,温元嘉坐在学校公园的长椅上,脑袋搭上肩膀,遥遥看向对面。 白天的食堂熙熙攘攘,夜晚的食堂大门紧闭,三楼有盏夜灯昼夜不息,暖黄光线似不灭的灯塔,给漂泊的人指引回家的方向。 坐在这看向对面,孤独被温暖牵引出去,暂时脱离身体。 偌大校园里没有别人,自己和孤灯遥遥相望,四周漂浮淡淡花香,背后水流潺潺,河底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石面柔柔发亮。 鼓噪的心情慢慢平静,温元嘉靠上椅背,寒铁触碰脊骨,腺体红肿透亮,衣领快要挡不住了,这让他提心吊胆,不知该怎么处理。 天亮了,两盏萤火随之消失,温元嘉捧水洗脸,裹紧衣服,摇晃挪回宿舍,一头栽到床上。 他越来越嗜睡无力,早上根本起不来床,白天上课哈欠连天,听过的课想不起来,小测试第一次掉出前十,学工办主任找他谈话,问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可以想办法帮他。 温元嘉嘴唇微颤,不知道怎么开口,囫囵敷衍过去,回去的路上遇到程俊,程俊拎着满满两袋泡菜,兴高采烈过来迎他:“来来来元嘉给你看看,今天韩餐屋那个窗口说新腌了泡菜,非要给我拿着,我怎么推阿姨都不同意,只能拿回两袋,这个闻着可太香了,看你最近胃口不好,配上它多吃点饭,我们都是越累越胖,你怎么越累越瘦······元嘉元嘉,你怎么了,元嘉!” 温元嘉有一瞬间的恍惚,回过神发现自己摔到程俊身上,被程俊挡了一下,才没有砸的太狠,但他几乎正面拍在地上,摔破鼻子撞破嘴唇,掌心蹭花膝盖磨破,站起来整个人脏兮兮的,抬手抹过侧颊,涂上满脸污泥。 程俊丢掉泡菜,手脚并用上来扶他:“怎么回事怎么摔了,还摔的这么厉害,感冒发烧了吗?” 温元嘉清醒过来,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走路没看清楚,被石头绊倒了。” 好在只晕了一瞬,摔到地上就清醒了,还能勉强蒙混过关,但这也给温元嘉敲响了警钟······不能这么下去,他必须想办法赚钱了。 赚到足够的钱,买到足量的抑制剂,才能让生活恢复平静。 他很快找到了办法,决定参加宜家乐超市丹麦饼干的促销活动,这是个刚刚在大陆铺货的品牌,味道不错品质也好,只是广告宣传效果一般,需要通过线下活动打开市场。 参与活动的工资按天计算,比市价三倍还高,同时工作时间也长,对外貌身高都有要求,温元嘉不想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选择当个玩偶小熊,要穿着工作服举着托盘,给来往的客人试吃饼干。 签合同的地点在一座破旧大厦里面,二十二楼只有一个电梯,上下有锁链拉动的声响,温元嘉听得心头发慌,到十三层出门时踉跄一下,随着人群进入走廊,在里面七拐八拐,挪进劳务外包工作室,找负责人进行交接。 主管调配的负责人大姐忙成陀螺,手底下掐着几十份资料,桌上电话一刻不停嗡鸣,她这边挥舞印泥盖章,那边口若悬河演讲,递到温元嘉手里的纸页轻飘飘的,权利没超过五十个字,义务占据大半篇章。 温元嘉站在墙角,一字一顿读了,标点符号都没放过,大姐还有几个超市的工作要做,没时间看他绣花,把传过十几个人的印泥要来,在他面前按下:“快按!按完快走,后面还有人排队!” 那印泥红里透着紫,颜色和鹤顶红区别不大,温元嘉用指尖小心挑出,按在纸上,把合同递给大姐,大姐抬眼扫过,探头从桌下箱子里翻找,拽出些扁窄的布偶服,塞进温元嘉手里:“后天早上五点半,过去不要迟到!” 温元嘉乖乖点头,捧着满怀布偶服出门,上面还有擦不净的灰黑,温元嘉忍了又忍,还是没法逼迫自己,他在水房忙了一下午,把布偶服都洗干净,挂在阳台外面。 程俊下了晚自习回来,被这迎风飘荡的三件套惊呆,扒住栏杆往外头看:“这都是什么······元嘉,你要干嘛啊?” 温元嘉仰在上铺翻书,不太想说实话,只得敷衍过去:“要过年了,打工挣钱回家过年。” 程俊噗嗤笑了:“别逗了啊,咱们这学费比出国都贵,家里没钱可进不来。” 温元嘉不置可否,掀来被子挪到身上,闭眼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闹铃没响,程俊酣睡正香,温元嘉悄悄爬起,进水房洗漱干净,把布偶服卷好背在身上,坐小黑车来到公交站点,在早班车上坐了四十分钟,来到宜家乐超市侧门,在洗手间换好服装,摇晃挪进展台。 展台共有三人,除他之外还有两位混血儿,穿着丹麦民族服饰表演节目,他们长相漂亮人高嘴甜,吸引不少人过来围观,温元嘉陷在玩偶服里,像个刚学会走路的企鹅,捧着饼干来来去去,有小孩找他合影,他还要做出欢欣模样,将小孩搂在怀中。 中场休息时他眼前都是花的,流动监察员过来查看情况,他连起身打招呼的力气都用不出来,整个人窝在角落,擦拭被汗水浸透的额发,这里人多凉气给的充足,布偶服并不透气,温元嘉比蒸笼里的包子还要难熬,这么一天下来,腿脚都是软的。 一周周过的飞快,前几周他还能早早过去,后几周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踩点到达,他发现自己体力不行,次次都要买好巧克力和红牛,在超市外吃饱喝足,才有勇气工作,有一次实在起来晚了, 买好东西连小票都没有要,急匆匆拎在手里,从侧面挤进超市,投入工作当中。 这一天生意格外的好,超市开展大促销活动,人|流量达到近来高峰,两位同事汗流浃背卖力表演,温元嘉一整天没有休息,结束时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眼前都是黑的,连摘头套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仰在货架尽头,大口大口呼吸,直到超市的灯熄灭大半,才蓄足力气起身,想要吃点东西,可饿过头胃里堵着东西,那巧克力像穿肠毒药,勾不起半点食欲。 侧门已经关上,只能从正门出去,巡逻的保安四处呼喊,问这里还有没有人,温元嘉从地上爬起,把食物拎在手上,闷头往外面走,出门时警示铃铃音大作,在超市嗡鸣不休,温元嘉被吵的头疼,呆呆站在原地,手臂滑过汗湿眼睛,抹出一手冷汗。 保安室大门从里面踹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冲出,看清警铃响起的方位,向温元嘉围拢过来,其中一个闯到面前,毫不客气抬手,猛推温元嘉肩膀,把人推的踉跄后退,狠狠撞上货架。 那保安没什么好气,冷冰冰怒视过来:“藏什么了,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偷东西十倍赔偿!” 第26章 温元嘉被吵的头疼,抬手揉捏肩膀,有气无力解释:“什么都没拿,那些都是从外面买的。” 保安明显不信:“证据在哪,小票拿出来看看。” “没有小票,”温元嘉颓靡不堪,慢吞吞向外吐息,“过来时快迟到了,拎着东西就进来了。” 保安们面面相觑,不太相信这话,但看这人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不像有力气偷盗逃跑的样子,双方各不退让,温元嘉靠上货架,咬牙仰头问人:“有没有监控·····看监控就知道了。” 保安队长反应过来,让值班的店员去看监控,他自己紧皱眉头,把温元嘉带进保安室,递给他一杯热水:“喝点水,你要晕过去了。” 温元嘉嘴唇干裂,整个人像河里捞出来的,衣服牢牢贴在身上,他点点头,捧着杯子哈气,面颊蒸出血色,小声说了谢谢。 他缓缓嘬水,没有为自己辩驳,更没有提出要走。 十分钟后,店员敲门进保安室,说监控坏了四个,温元嘉所在的地方是个死角,看不出具体情况,现在只能再等一个小时,拣货员过来才能点货,看数量能不能对上。 温元嘉没有张口,只觉多说无益,这些人不会信他,只有点货之后,才能还他清白。 拣货员点货点了两个小时,凌晨两点才把货品对上,温元嘉从保安室出来,走向超市入口,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来抢当日的特价打折品的,温元嘉挤出人群,总觉得身上哪里不对,走出超市才想起来,因为刚刚的插曲,他忘了把纸质交接表拿出来·····周工资要靠那个结算,如果忘在那里,这一周就白|干了。 温元嘉揉揉脸颊,想搓出一点血色,他迎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进超市找到熟悉的展台,蹲下|身大腿卡的难受,习惯性拿出手机,扬手放上货架,脑袋扎进长布遮掩的桌子,在里面翻翻找找,拨|开一团乱麻的衣服,抽|出压在最底下的表格,在掌心轻轻抖开。 太好了,找出来了。 温元嘉放松下来,整天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叠好纸页,小心放进口袋,探手去摸手机,什么都没有抓到。 掌心空空如也,只握住满手空气。 止住的冷汗瞬间冒出,温元嘉浑身发颤,抖成一团,掌心在货架上滑动,前后左右探查,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么短的时间······手机怎么不见了? 温元嘉猛跑几步,围着货架转圈,这里的人来来回回,附近走动的带小孩的推推车的还有不少,他们气定神闲,没有人关注这边,更没有谁神色匆忙,能被温元嘉当场识破。 或许是惯犯,或许是顺手牵羊,无论是那种情况,找回手机的希望都十分渺茫。 温元嘉捂住额头,满心烦躁,只想飞出一脚,把面前的货架踹翻。 程俊说的没错,他可能真的撞到了什么,该去五台山烧香许愿,求神拜佛才好。 这边是监控死角,查监控查不出什么,早上还有年底测验,他没办法留在这里,为看不到的结果消耗时间。 交接表沉甸甸的,在裤袋里坠的厉害,温元嘉拖着灌铅的两腿,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迎着寒风往公|交站走。 他出门出的急,身上的钱加起来只有两百多点,夜半三更没有行人,商家都没有开门,几盏路灯拉出长长的影子,被他一条接一条踩过,直踩到公|交站前。 站点空无一人,长椅被灰尘覆满,上面还有漆黑污泥,温元嘉蹲在那里,用纸巾擦净椅子,摘下书包抱在怀里,偏头靠在旁边,昏沉闭上眼睛。 他困极累极,脖子撑不起重量,梦里场景一个接着一个,在眼前不断变幻,温元嘉不知打了几个喷嚏,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公|交还没有到,旁边有呼吸声传来,他揉揉眼睛,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阿姨坐在地上,她前面铺着长长的塑布,各式毛绒摆件散在上面,帽子围巾手套应有尽有,只是手工粗糙,针脚不够细密,不知做这些用了多久。 漆黑冷然的夜色里,有人在身旁陪伴,热意蒸腾起来,隐隐绕在身边,温元嘉放下书包,蹲在塑布前面,拿起一双手套:“奶奶,这个卖多少钱?” 靠近才看清楚,这位奶奶满脸皱纹,眼珠覆上白霾,看人时微微眯起,耳朵轻轻抖动,似乎在辨别方向。 “手套,”温元嘉道,“黑色的,上面有菱形图案的那双。” 奶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三十,这个也送给你。” 她探出手来,在摊位上胡乱摸索,抓来一条米色围巾,塞到温元嘉手里。 温元嘉推拒不了,摸遍全身口袋,把所有的钱都翻出来,给自己留下两个硬币坐车:“好的奶奶,钱收好了,小心不要丢了。” 她把钱收进手里,用指头碾碾,眉毛慢慢拧紧:“孩子,钱给多了。” “不多,正好的,”温元嘉说,“您数错了,钱正好的,您快放回口袋,风大别再丢了。” 奶奶将信将疑,手臂横在半空,不知该收还是该还,两道长光从背后扫来,伴随两声嘀嘀,温元嘉骤然回头,连连挥手,趁着奶奶迷糊,把围巾放回摊位,只拿着一副手套,快步跑向公|交,上去找位置坐下,长长松了口气。 这手套制作的不够精细,但用料扎实,温元嘉把它戴在手上,看着窗外飞驰的夜色,只觉城市像头蛰伏的巨兽,在呼吸吐纳之间,渐渐苏醒过来。 他裹紧衣服,在离学校最近的地方站点下车,这时候才过凌晨四点,小黑车还没有出来,他眼前泛晕,鼻头发痒,觉得自己有点起烧,硬撑着走进学校,耳尖冷热交替,像被冰块揉透,浸在滚水里头。 整天没进食的后劲反了上来,饿意攀爬上来,像一只利爪,牢牢攥住胃壁,酸水搅不到食物,干脆腐蚀胃壁,难受到舌尖都在发苦。 如果石头能吃,温元嘉连面前的石块都不会放过。 他勒紧书包,闷头走向宿舍,路过水池时忍耐不住,跳下去掬起一捧,囫囵拍在脸上,唤回几分神智。 口袋里巧克力都化烂了,黏糊糊没法入口,功能饮料找不到了,可能出门的时候失魂落魄,随手丢在哪了。 实在没办法了······必须吃点东西,手指累的抬不起来,再不吃要晕在这了。 温元嘉勉强抬头,食堂三楼的灯火映照进来,遥遥贴在眼底。 他支起身体,头一次从侧门进去,抬脚迈上楼梯,慢慢挪向三楼。 第27章 扶着栏杆挪到三楼,映入眼帘的满是小吃窗口,这里的设计和原来的三楼不同,和千篇一律的一二楼同样不同,窗口设计的极有特色,色彩搭配有方,瞬间能吸引人的眼球,常见的脏兮兮锅碗在这里都看不到,窗口后面的用具摆放整齐,油味都散不出来。 温元嘉贴上指头,不自觉摸摸玻璃,后头的酱料分外诱人,让他口水直流。 他穿过窗口,沿走廊往里面走,当时简笔画里的幼稚图案呈现出来,左边这片都是古风中式装修,外面的屏风精巧细致,里面是半圆的木质浮窗,红木桌椅透着古朴味道,摸上去质感细润,椅背上的花纹精工细作,看上去价值不菲。 走出宴会厅往外面看,里面的窗口不像食堂,倒像外面商场的美食专区,各个窗口前的玻璃被拆掉了,空间显得宽阔不少,角落窗口里有一盏夜灯,柔柔散发荧光。 温元嘉咽下口水,缓缓走到那里,喉结滚动几下,小心翼翼吐息:“您好······” 他想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可不可以卖给他食物。 米饭也好,冷汤也好,凉菜也好,什么都可以,能入口就足够了。 后面没人回答。 胃里咕噜噜叫喊抗议,温元嘉鼓起勇气,提高一点声音:“您好,请问有食物吗?” 依旧没人回答。 温元嘉揉揉脑袋,自嘲笑笑,勒住沉重书包,转身往外面走,刚挪出半步,里面传出淅索声音,火舌舔|舐锅底,爆炒油香满溢出来,温元嘉走不动了,脚腕被铁钳攥住,他探出脑袋,鼻翼轻轻抖动,忍不住靠近窗口,身体半探出去,盯住布帘背后的影子。 那个影子戴着高高的厨师帽,手下动作不停,火舌升腾起来,在锅底上熊熊燃烧,那影子不慌不忙,洒下各种调料,浓稠汤汁飘散出来,温元嘉牙齿微抖,险些吞下舌头。 五分钟过去,帘子被人掀开,厨师打着哈欠,端着满满一托盘食物:“同学,这么晚才回学校······” 温元嘉身体僵硬,踉跄后退两步:“邢······” 邢烨看清来人,手下一颤,差点把托盘摔了:“声音怎么成这样了?这么晚才回学校?” 温元嘉不想回答,转身往楼下走:“我回去了。” “回来!”邢烨上前两步,攥住温元嘉肩膀,把人拉回椅子,“来了就跑,我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么?” 温元嘉清醒过来,只觉自己反应太大,更加欲盖弥彰,他拆下书包,抬眼不敢看人,视线越过邢烨,盯着他后面的牌匾:“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点到六点都在这里,后面有张小床,我在这里睡的,”邢烨说,“每晚都要点货点账,早上的工作还要交接,实在走不开了。生活广场那个铺子盘出去了,修电脑可以直接过去,提我给你打折。” “打折还是打折,”温元嘉小声嘟囔,“你那里好危险的。” 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干巴巴笑了两声,抬头发现邢烨神色不对,这才想起自己的肋骨,探手摸了两把:“早就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听不到了。 邢烨看他两秒,认真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温元嘉,“不怪你,不疼了。” 无言的沉默。 邢烨挠挠头发,转身端来托盘,放在温元嘉面前:“吃饭吧,我给你煮点梨汤。” 没等温元嘉拒绝,他回到后厨,点火熬煮梨汤,清甜果香飘来,温元嘉咽下口水,喉口干燥如沙,眼珠跟着他的背影,舍不得挪开半点。 邢烨端出乳白色的小煲,里面盛满梨肉,润红枸杞浮在上头,旁边悬着几粒红枣。 温元嘉舀出一口,汤勺被邢烨按住,邢烨拿过勺子,轻轻在里面搅动:“你先吃面,这个太烫了,等凉点再吃。” 温元嘉眼巴巴看着,不得不先挑起面,夹两根放在口中,仔细吞咽咀嚼。 这面条格外柔韧,咬劲十足,上面铺着黄澄澄的荷包蛋,旁边点缀几粒葱花,底下还压着两片新鲜番茄,明明是最简单的食材,可汤头浓郁鲜美,能品出虾汁的味道。 温元嘉饿得狠了,狼吞虎咽吃掉半碗,面条里果真夹着几只红虾,各个硕大饱满晶莹剔透,邢烨不停让他慢点,把放凉的梨汁向前推推,示意他喝上两口。 除了面条还有不少糕点,邢烨不知从哪把糕点铺带过来了,桂花糕糯米糍老婆饼绿豆糕应有尽有,林林总总摆满桌子,温元嘉吃不过来,眼睛不知道该盯哪个,咬一口面条喝一口汤,喝一口汤吃一口糕点,小肚子撑成鼓起的皮球,圆滚滚凸|显出来,舌头香的都不会卷了。 他特别喜欢面条,但家里从来不做面条,外面卖的他吃不习惯,自己还没有做饭天分,只能把这爱好埋在心底,他听说自己素未谋面的妈妈做的一手好菜,可他没机会吃到,这种极度饥饿之后的满足,瞬间让他忆起过去,血丝缠绕眼球,喉口涌来酸涩,牙齿几乎咬不动了。 他抽|吸两下,咽下莫名情绪,把盆干碗净的面碗放开,用纸巾擦净筷子:“吃饱了,谢谢你。” 邢烨二话没说,进去盛碗新的,给他摆在面前:“再吃点,看你瘦的。” 温元嘉自认算不上瘦,只是平时没有锻炼,肌肉比常人要少,他看看面碗看看邢烨,犹豫摸摸肚子:“真的饱了。” “那把鸡蛋吃了,”邢烨说,“喜欢溏心的吗?” 溏心还是实心,温元嘉并不在意,他只喜欢甜的,面前的糖酥饼被他横扫一空,糖粒都舔净了。 “喜欢甜的,”他不自觉说了,好像在邢烨面前,很难藏住秘密,“所有甜的都好喜欢。” “那一会把酥饼带上,”邢烨变戏法似的,从箱子里搬来糖饼,用油纸包裹严实,拎起来簌簌掉渣,“刚烤出来的,早上卖不了这么多,你都拿回宿舍,吃一周不成问题。” “吃不下吃不下,”温元嘉连连摇头,“上次那些都送······” 说到一半他噎住了,后半段吞回肚里,逃避邢烨的目光。 “上次带过去的那些?”邢烨听得清楚,轻轻摩擦后牙,“都送出去了,送给谁了?” 温元嘉卡住了,张口结舌半天,半个字没吐出来。 邢烨敲敲桌子,似乎正在思考:“我想想,那位叫程俊的同学?不会,他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那还有谁,附近宿舍的同学?” 温元嘉心惊胆战,腰背不自觉弓起,脑袋快要塞|进胸膛,变成红透虾米。 “怕什么,怕我说你?”邢烨严肃不起来,忍不住乐了,“好了,不逗你了,送你的就是你的,要怎么处理,都由你来决定。” “不是,”温元嘉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就是······不想欠你什么。” “欠我什么,”邢烨越听越懵,“好吧,要是非这么算的话,你都没要我赔偿,该我欠你才对。” 温元嘉摇头:“不怪你,不疼了。” 食堂里只有他们两个,夜灯柔柔发亮,窗外晨曦涌来,光芒洒在脸上。 原来······在这盏每晚都亮起的灯火里,都有邢烨坐在后面。 在公园那条长椅上面,在温元嘉所以为的,每一个孤独沉默的夜色中,都有他在遥遥相伴。 “这是什么,”邢烨眼尖发现什么,拿来温元嘉的手套,“自己织的还是外面买的?” “回来的路上买的,”温元嘉说,“可能是老奶奶自己织的。” “我能试试么?” “当然,”温元嘉乖乖点头,慢吞吞补充,“好的。” 邢烨小心套上一只,他手掌太大,温元嘉戴着松垮的东西,被他完全抻开,他活动手指,五指来回弹动:“很暖和。” “当然了,”温元嘉说,“很厚的毛线。” 邢烨不知想起什么,对那手套爱不释手,一会摘下一会戴上,半天舍不得放开,温元嘉来回观察,试探开口:“喜欢的话,送给你了。” “那怎么行,”邢烨动动手指,狡黠笑笑,“这都欠你这么多了,再欠下去,不知道用什么抵债了。” 用你自己啊。 温元嘉在心里回答,那声音像初生的幼苗,被露水滋润几滴,疯狂肆意生长,枝丫向上拱起,顶|开喉管穿透舌尖,在眼前开出白花。 那声音太急太响,似爆开的鼓点,要冲出理智的束缚,后颈腺体蹦跳,那种电鞭似的感觉又回来了,脊椎动弹不得,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邢烨吸吸鼻子,拧眉左右看看:“薄荷味······你闻到了吗?” 温元嘉不敢动了,甚至不敢掐住腺体,他强压心跳,舌底弹动,硬邦邦转移话题:“没有没有,什么都没闻到,那个,手套送给你,你拿回去吧。” 邢烨比划一会,恋恋不舍放下:“不敢不敢,家里管的可严,要是被雪峰看到,我可少不了挨骂。” 那朵白花谢了,骤然归于黑暗,像从来没有开过。 温元嘉探长手臂,把手套收回怀中:“不要算了,没人逼着你要。” 他背起书包,规规矩矩弯腰,一字一顿道谢:“谢谢你的招待,天亮了,我回去了。” “带上酥饼,”邢烨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拎起大包小包,给人塞|进手里,“吃不了送给同学,他们会喜欢的。” “不要,”温元嘉松开手指,把它们放回桌上,“他们不会喜欢。总拿东西回去,要被他们误会,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啊,”邢烨像被烫到,尴尬揉揉耳朵,“这样啊,好吧,是我考虑太少。” “没关系,”温元嘉勒紧包带,一步步往楼下走,“你没做错什么。” 楼梯拐角黑暗,漆黑的夜色里,心脏勃勃跳动,撞击单薄胸膛。 温元嘉走下三楼,胸口闷的厉害,舌尖被塞进高压锅里,蒸腾浓浓白雾。 下楼时有些恍惚,一脚踩空,肩膀被人攥住,那只手掌发烫,热意浸透衣服,几乎烫伤皮肉。 “什么意思,”邢烨缓缓开口,手指分毫不动,卡住对方动作,“温元嘉,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28章 温元嘉恍惚一瞬,背脊被电流烫过,蜇的他浑身发颤。 他几乎止不住颤抖,战栗层层堆起,将皮肉串成窄条,放在火堆上炙烤。 被发现了。 这种想要埋在心底的,隐秘的疯狂的背德的情感,正让他变成怪物,跨过警戒的红线,将自己燃烧成灰。 如果好好藏着,好好躲着,每次见面都面不改色,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许还能一直这样,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遥遥看着对方。 如果说出来了,开诚布公说出一切,以他对邢烨的了解······会和他一刀两断,会对他视而不见,见面都擦肩而过,比陌生人还要冷淡。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忍不住了,这种疯狂在不断叫嚣,他被这利齿咬住,啃噬皮肉焚烧骨头,被折磨的痛苦不堪,几乎无法忍受。 可他仍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怕透了也担心透了,他行走在钢丝上头,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砸进万丈深渊。 “没······没什么,”温元嘉口舌发干,喉口含着砂纸,磨到嘶哑生疼,“太累了,太困了,太饿了,我胡说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什么,你那个电话卡,能不能卖我一张,说这个很突然,对不起,今天手机丢了,唔没有,为什么和你说这个,想要张卡······” 邢烨没有放手。 他盯着温元嘉的表情,像用显微镜在那脸上翻找,一分一毫都不放过,指头擦过温元嘉的肩膀,站到对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把那惊慌失措的面容,一点点刻进眼底。 温元嘉语无伦次,手脚发颤,侧过眼睛,不敢面对邢烨,他知道自己暴|露的彻底,即使在黑暗的庇护中,也依旧被拆分出来,摆在显微镜下,一块块拨弄开来。 他想让邢烨说点什么,又想让他闭嘴,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邢烨微微弯腰,想靠近一点,后者猛然闪身,勒紧背上的书包,像个燃烧的炮弹,咚咚冲向一楼,推开大门跑了。 温元嘉体质一般,很少报名参加运动会的项目,更没参与长跑短跑,他奔在路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背上的东西重若千钧,可他毫不在意,一路跑到宿舍楼下,上楼时站立不稳,踩空摔在地上,摔的后背生疼。 一时爬不起来,肺部像要炸开,熊熊火苗燃在里头,将气管烧成灰烬。 短短一段路程,温元嘉从没这么快过,也从没这么累过。 晨光渐渐升起,走廊有脚步声传来,临近期末任务繁重,人人捧着大部头教材,头悬梁锥刺股背来来回回,都能看到挑灯苦读的同学,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旁边洒满散落的书页。 温元嘉揉搓脸颊,揉出一点精神,硬撑着支起两腿,进宿舍放下书包,去水房冲洗头发,把滚烫脸颊浇透,冻成硬邦邦的冰块。 他没敢看邢烨的脸,更没敢和对方说话,但他知道对方肯定察觉了什么,至少他的心思······再藏不住了。 或许从此就是陌生人了。 闹钟响起的时候,程俊迷糊拍掉声音,习惯性看向对铺,对面空无一人,他瞬间惊醒,探头往底下看:“元嘉,你干什么呢?” 温元嘉充耳不闻,失魂落魄,机械撕开糖包,往咖啡里倒。 “哎哎元嘉元嘉!”程俊拍打栏杆,险些砸落下去,“你倒太多了,糖都凝下去了!” 温元嘉手指一颤,低头看到满桌糖粒,咖啡被糊满了,搅起来像翻弄水泥。 “你喝咖啡干嘛,”程俊从上铺爬下,凑近来看,“咖啡过敏还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看你这黑眼圈!几天没睡了?” “没事,”温元嘉魂不守舍,敷衍了事回答,“没睡好,该考试了。” 程俊这才反应过来,年终大考就这几天,之后便能回家,今天的测验格外重要,确实要打起精神,好好备战才行。 可看着小师弟视死如归举杯,闭眼一饮而尽·····还是够牙酸的。 咖啡对温元嘉的作用格外迅猛,他脸颊通红,麻痒难耐,胳膊起了细细的红疹,大脑像被打进活跃针剂,顿时清醒很多。 这效果持续一天,整天考试从七点持续到晚上八点,考完大家都脱了层皮,疲惫不堪回宿,早早洗洗睡下,温元嘉瞪着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那咖啡后劲太大,身上红疹消了,脑电波还在疯狂运转,按习惯要到后半夜两点,这股兴奋劲才会过去。 隐隐听到楼梯口有人叫他,长长扯开嗓子,一声接着一声,这声音并不熟悉,温元嘉恍惚以为幻听,程俊从对面探来,迷糊叫他:“快去看看,有人在叫你呢!” 温元嘉慌忙翻下,打开房门大喊:“在这里!” 走廊尽头有个捧着球的男生,大汗淋漓过来,把手里东西塞他手里:“有个姓邢的大哥在楼下,说自己没法上来,托我交给你的,拿好了啊,任务完成我上楼了!” 温元嘉捏着手里的东西,一时来不及张嘴,他冲到窗台向下面看,哪里还有邢烨的身影,他猛跑出去,三步并两步冲到一楼,外面空空如也,烈烈风声袭来,将皮肤卷成一团。 “呼······” 温元嘉杵着膝盖,口唇冒出白雾,热汗浮在额上,滴滴汇聚成河,囫囵流到颈窝。 他不甘心,沿着宿舍来来回回,像个电流过载的机器人,耗不尽电量的时候,不肯散成碎片。 手里的东西冰冷坚硬,被汗水浸的滑溜溜的,他迎着路灯坐下,把它捏在手里,这是个崭新的手机,里面还有个小小的夹子,塞着几十张不同号码的电话卡,全都是尾号66或88的好数字,不知挑选多久才能找到。 翻过手机,背面的手机壳上,是一副夕阳西下的图案,圆滚滚的红日落下大半,余晖洒在海上,水面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 温元嘉摩挲图案,读懂了某种无声的拒绝。 残阳如血,希望的暖阳沉坠下来,坠在山间,沉在海底,化为一片黑暗。 第29章 掌心的手机和卡片冷冰冰的,似从冬雪取出,透着莫名的寒意。 温元嘉攥着它们,一步一步上楼,冻透的衣裤贴在身上,蜇的皮肤发痒。 程俊半梦半醒,恍惚被惊醒了,从上铺探出脑袋:“什么事啊?” 温元嘉没有回答,他浑噩攥住栏杆,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在床褥里头,轻轻合上眼皮。 坚硬的手机硌在身|下,他觉不出硬,觉不出冷,外套挂在身上,没有拽|脱的力气。 一夜无话。 考试复习的不够到位,程俊这一晚睡不安稳,第二天闹铃没响就爬了起来,隐约看到人影,险些从上铺摔落,他揉揉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元嘉······你怎么了?” 温元嘉坐在书桌前头,桌上是摊开的书本,但他的视线不在那里,而是空茫茫散着,不知在看着什么。 程俊从上铺下来,在他眼前摇晃手掌:“嗨嗨,醒了醒了,今天还考试呢。” 温元嘉收回目光,黑眼圈坠在眼底,僵硬扯动唇角:“好。” “嘿,”程俊不太放心,垂头看他,“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温元嘉面无表情,缓缓摇头:“没事。”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没事,但考试大业在即,程俊自顾不暇,只能将后几科蒙混过关,拎着沉重的行李,一步三回头出门,跨上回家的火车。 寒假开始之后,温元嘉没有马上回家,他继续在超市工作,直到过年前三天,结算完全部费用,他才勒紧背包,挤进人满为患的车厢。 临近过年不好买票,他只买到站票,靠在车厢里窝着,脚下是横七竖八打瞌睡的人,走来走去时要小心谨慎,避免踩到别人。 温元嘉没有洁癖,但这节车厢味道太杂,泡面香肠应有尽有,他不想呼吸,戴着两层口罩,窝在车厢角落,缩成小小一团,掌心的手机滑|腻腻的,屏幕漆黑一片。 前面的小屏幕上放着新年歌会,背景花团锦簇,颜色五彩斑斓,车窗外掠过数盏红灯,影子被风声扯动,忽明忽暗闪烁,遥遥印在眼底。 手机依然没有消息。 父亲和哥哥都没有来信,没有问他放没放假,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也没有问他过年要买什么。 他买给父亲和哥哥的礼物,都放在行李箱里,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愿意收下。 温元嘉惴惴不安,一整天的车程他都没有食欲,只咽了两口热水,好不容易捱到下车,一阵寒风涌来,天边飘来细雪,淋漓融在发顶。 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竟然飘雪花了。 他最怕雪了。 背后的行李箱太大太沉,温元嘉拖着它闷头向前,小心绕过开心打雪仗的孩子,在路口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同意把他拉到指定位置。 坐在后座上面,温元嘉两股颤颤,挺直腰背,不断吞咽口水,他不想坐车,可更没法步行回家,只能盯着膝盖,不言不动不看,手臂贴着铁皮,靠凉意保持镇定。 半个小时过去,出租开进一片半山别墅区,这小区里外有三道安保,总共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楼间距宽广没有遮挡,各家前面围拢出院,种着珍稀花木,出租停在第三道安保外面,温元嘉拖下皮箱,交过车费,踩过长长的石子路,在大门前弯腰扫描瞳膜,把行李箱拖进大门。 三层别墅空荡荡的,里面没有开灯,更没有一丝人气,温元嘉按亮台灯,在门口换鞋进门,腹中饿得厉害,进厨房翻找食物,在冰箱里看到很多冻好的云吞,是家里阿姨包好留在这的。 阿姨在冰箱上留下两个纸条,说给他专门做了蜂蜜糯米年糕,让他回家记得尝尝,家里的厨具都换了新的,温元嘉用不习惯,半天没法开火,只能勉强煮好云吞,照阿姨留下的食谱拌几个凉菜,在桌上放好摆盘,等爸爸和哥哥回来。 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实在有些发冷,温元嘉迫切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扫地擦桌,把浮灰清扫干净,不敢进家人的房间,只能在外面擦擦房门,擦到第五遍的时候,滚轮与地面摩擦,拖曳出细碎鸣响,温元嘉扑到窗口看看,匆忙丢下布巾,拽下门口的大衣,踩着拖鞋冲出门,扑到温衡面前:“哥哥,外面下雪了!” 他想给温衡披上外套,温衡探出掌心,攥住温元嘉小臂,冷淡抬眼:“不冷,拿回去。” 温元嘉尴尬定住,手臂不知该不该抬,推着轮椅的成佳接过衣服,给温衡盖在身上:“快过年了,这是嘉嘉的心意。” 似乎这个“过年”触动了什么,温衡没再拒绝,任成佳给他裹上外套,还在脖颈系个桃心。 温元嘉不敢动弹,他小心观察哥哥,觉得哥哥比之前瘦了一点。 温衡斜靠在轮椅上面,膝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毯子上放着摊开的书页,一双手修长干净,指甲圆润整齐,薄唇轻抿,眼尾微微上挑,鼻梁上架着灰丝眼镜,望向温元嘉的目光里,映不出什么温情。 “哥哥,今天······复健的怎么样,”温元嘉想说什么,可怕温衡生气,只敢小声吐息,“我晚上······再帮你按摩按摩。” “叫我什么,”温衡缓缓开口,“之前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哥哥。” 温元嘉鼻尖被冻红了,他还穿着短袖短裤,风一吹连打几个喷嚏,成佳看不下去,弯腰和温衡商量:“先进去吧,我去烧点热水。” 温衡转开视线,挣开成佳的搀扶,自己推动轮椅,径直滑进家门。 “今天效果不太好,他不太舒服,不是针对你的,”成佳拍拍温元嘉的肩膀,温声劝他,“这么晚才回家,学校那边有活动吗?” “是的,”温元嘉僵硬点头,视线跟着温衡的背影,“成佳哥我们进去吧,我把菜端出厨房。” 成佳进门半蹲下来,好声好气和温衡说话,温衡冷冷摇头,温元嘉竖着耳朵,边热菜边想听清,那两人声音太小,什么都传不进来。 好在端菜出来的时候,温衡愿意在桌边吃饭,温元嘉摆好碗筷纸巾,拿来湿巾牙签,给温衡放在手边。 瓷勺与碗碟碰撞,温衡慢慢喝汤,一碗汤半天才喝下半碗,温元嘉不敢抬头,听着对面的响动,一碗饭不知吃了多久,才咽下几个米粒。 这餐饭吃的太过尴尬,没有一点新年该有的气氛,成佳努力寻找话题,问温元嘉学校和实习的情况,温元嘉像抓住救命稻草,零零碎碎说了一串,温衡专心喝汤,不接话也不插话,一碗喝完他放下筷子,成佳,从汤碗里夹个鸡腿,放在温衡碗里,轻轻敲敲碗沿:“吃掉。” 成佳嗓音低沉,温和中透着强硬,温衡拧眉看他,几秒后败下阵来,缓缓夹起咬下一口,慢条斯理咀嚼,不发出一点声音,温元嘉放下碗筷,小心靠上椅背,视线挪到温衡脸上,嘴唇抖动几下,想说点什么,又不敢发出声音。 轮椅在地面摩擦,温衡吃掉半个鸡腿,说什么不肯再吃,自己离开餐桌,向房间滑去,即将进门的时候,椅背被人攥住,温元嘉抓住椅背,鼓足全身勇气,脸色涨得通红:“哥哥,能把钥匙给我么,今天······我想陪着妈妈。” 成佳上前两步,欲言又止,温衡没有回头,淡淡飘出一句:“妈妈不想见你。” 温元嘉眼圈红了。 “求你了哥,”温元嘉垂下眼睛,不敢碰哥哥肩膀,只敢看他膝上的毛毯,“只有今天一天,只有一个晚上,求你了······” 温衡没有说话。 房间里格外寂静,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成佳试图说点什么,但这兄弟俩之间剑拔弩张,他没有办法插嘴。 温衡微微转脸,下颚滑过光影,掠出一道弧线。 他看着窗外的雪。 雪势渐大,疾风呼啸,残雪一层堆着一层,在外面铺开,淡淡月光洒落,在门外织出白毯。 同样几年难遇的雪,同样漆黑的夜色,疾行的飞车与对面相撞,安全气囊弹出,骨骼被铁皮挤压,血流从车底淌落,腥味满溢上来,与夜色分辨不开。 温元嘉颤抖起来,一阵一阵发冷,身体不断哆嗦,泪水在眼眶打转,硬是狠狠忍住,没有散落下来。 他不敢哭,哥哥最讨厌他哭,如果没出息的哭哭啼啼,会被赶出家门,让他立刻滚回学校。 成佳看不下去,抬腿上前两步,温衡扫过一眼,把人钉在原地。 “客厅的木盒里,”温衡说,“正中央的那个。” 话音刚落,轮椅滑动起来,房门在背后合上。 “成佳哥。” 成佳焦心盯着门口,闻言顺势抬头:“在。” “麻烦你照顾哥哥,”温元嘉抬臂抹过眼睛,眼珠通红发肿,“我今晚在祠堂里。” 成佳忍不住劝他:“多穿点,下雪了,外面很冷。” 温元嘉乖乖点头,进客厅拿出钥匙,跑出家门,来到后院的小祠堂,推门走了进去。 淡淡檀香涌来,香炉烛火不熄,地上没有蒲团,温元嘉跪在石板上面,打开桌上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字一句抄写,口中默默读诵,把果报回向母亲。 初雪的凉气渗透膝盖,温元嘉恍然不觉,注意力投注绸面,字迹缓缓流淌出来。 第30章 祠堂里只有自己,窗外寒风扫过,呜咽卷起树叶,雪花飘进几朵,徐徐贴向膝底。 骨缝似被寒凉撬开,温元嘉手指发僵,冻到握不住笔,指骨红肿透亮,前后无法弯曲。 他看着面前的经书,淡淡檀香飘来,焦躁神经被轻柔抚平,他向后倾斜,慢慢坐上小腿,让受压的膝盖得到喘|息。 母亲的遗像挂在前面,哥哥与她有七分相似,温元嘉与她只有三分,温元嘉没见过她,只知道她天生心脏不好,生下哥哥已经耗尽心血,后来意外怀他舍不得打,硬是生了下来,她自己却没撑过来。血浓于水,雏鸟对母亲有天生的依恋,温元嘉小时候天天哭闹,死活要找妈妈,大了点倒不找人了,转而黏着和她相似的哥哥,成了个甩不脱拽不掉的拖油瓶,吃饭要哥哥喂,喝水要哥哥吹,出门要哥哥抱,看书要哥哥念,黏人的连最疼他的阿姨都看不过去,可温衡对弟弟有求必应,出门抱着吃饭喂着睡觉陪着,将温元嘉养成个娇气的鼻涕虫,睁眼见不到哥哥,便要哭到天崩地裂。 父亲经营一家民办医院,平时忙的见不到人,温衡身兼数职,边哄弟弟边潜心学习,一路过关斩将,刚满十八便得到了去省总院做轮转的资格,他们家人学习能力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温衡在这方面出类拔萃,看过一遍的书本,连每页有几个逗号,都能原封不动复述下来。他在腺体研究这块造诣极深,一路过关斩将,通过十几次考试,获得去腺体专科研究院就职的资格,最后一场考试要在外地进行,温衡早上出门,温元嘉不让他走,在背后嚎啕大哭抱着,要哥哥带他一起过去。 阿姨在旁边气的跺脚,要把他抱回房间,温元嘉拖着温衡的小腿,咧嘴嚎啕大哭,脸色涨的通红:“哥哥带我——” 温衡穿着整齐的制服,挟裹松木的清香,俯下来摸摸弟弟脑袋:“嘉嘉能听话吗?” 温元嘉拼命点头:“能!能!” 温衡弯腰下来,将他抱进怀里,不顾阿姨的阻拦,把他抱上副驾:“没事,离登机还有段时间,我带他转转,再把他送回家里。” 温衡刚拿本不久,开的不够熟练,可为了讨弟弟开心,还是把油门踩到最大,温元嘉在旁边手舞足蹈,扒着车窗往外面看,看着看着看到雪花,莫名悲从中来,哇哇大哭:“呜哇——” 手下一抖,差点把车开进沟里,温衡咬牙切齿,想打舍不得下手:“小祖宗又怎么了?” “想妈妈,”温元嘉贴着窗户,泪水在眼眶打转,“哥哥,想妈妈,想和妈妈说话。” 温衡胸口震动,不自觉拧动方向盘,向墓园方向开去。 夜深人静,雪大路滑,刮雨器拨出白雾,灯火在眼前摇曳,簌簌雨雪从天上坠落,淋漓覆盖视野。 温元嘉刚刚八岁,正是坐不住的时候,被哥哥和阿姨养的娇贵,这时候又冷又饿又困,忍不住抽噎几下,嚎啕大哭起来,温衡心急如焚,顾不得前方路况,探身过来哄他:“嘉嘉哭什么呀······” 环山公路狭窄黑暗,几盏灯火忽明忽暗,在远处摇曳生辉,背后喇叭不停,温衡转弯时心绪不宁,盲区处冲来一辆卡车,温元嘉尖叫出声,温衡下意识猛转,车头像个扁扁的玩具,被惯性猛推出去,重重撞上石壁! 温元嘉人小个头矮,当场被撞晕过去,铁皮沉沉挤压下来,扑鼻腥味汇成一片血海,将他整个埋葬······ 他头被撞破,在额角发根留下长久伤痕,哥哥脊椎受伤,下半身失去知觉,右手神经受损,从此再也没法进修,做他最热爱的外科手术。 时光如梭,一晃九年过去,哥哥的神经恢复大半,可因为心理原因,还是没法做精细工作。 哥哥恨他怪他打他,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他,温元嘉没有半点怨言,全都受了下来。 父母伉俪情深,他是家里的灾星,妈妈因他而死,哥哥因他而伤,温元嘉觉得自己不该出生、不该长大,他是个行走的毒气弹,连呼吸都会伤害家人。 他从此不敢见血,害怕手术,报考时报了个和医学毫不沾边的专业,可还是被爸爸改了专业。 凉风从门缝拂来,烛火在夜色中摇曳,温元嘉攥住手指,指头勾住笔杆,额头埋在桌上,轻轻抽噎出声。 他很多年没哭过了。 此时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他悄悄蜷成虾米,嗓音埋在喉底,呜呜咽咽吐息。 声音似一缕游魂,在祠堂回旋起落,惊飞停驻的雏雀。 后半夜他浑身发抖,膝盖从麻至痒,从痒至疼,到后来失去知觉,成了硬邦邦的铜块,牢牢贴在一次,坠得浑身发酸。 地藏经抄了不知几本,到后来眼前发花,东西看不清楚,凌晨时大门被人推开,成佳快步进来,把他从地上拉起:“可以了,天都亮了,快起来吧。” 温元嘉动弹不得,被握住仍直不起腰,他嘴唇发白,低声重复:“成佳哥别碰我······ 我自己起来。” 他连打几个喷嚏,站起来两腿不像是自己的,颤巍巍握住成佳小臂,摇晃向外挪动,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温衡正在桌前看报,桌上摆着松茸海鲜汤,清甜香气飘来,可温元嘉根本不饿,他想回卧室休息,温衡放下报纸,凉凉扫他一眼,这一眼让他不敢再动,僵成直挺挺的木头桩子,呆呆站在原地。 “谁虐待你了,回家都不上桌,”温衡用眼神示意,“过来喝汤。” 温元嘉受宠若惊,小心翼翼过去,两手捧起瓷碗,逼自己全部喝光。 可端起汤碗的时候,红肿骨节突兀鼓起,指头都在发颤,汤水溅出几滴,半天喂不到嘴里。 “谁让你在祠堂待那么久,”温衡收回视线,手背撑起青筋,纸页簌簌作响,“再这样自作主张,下次别回来了。” 第31章 成佳无奈了。 假期开始之后,温衡心神不宁,一天有大半的时候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石子路,似乎在等待什么。 要他吃饭他不听,要他喝水他不听,要他给弟弟发条信息······成佳摸过老虎的尾巴,可不敢再摸第二次了。 担心全都写在脸上,还用报纸挡着,如果温元嘉抬头看看,估计要扑过去大哭一场。 成佳被这兄弟俩夹在中间,劝这个不行劝那个不是,只得出去盛碗米饭,放在温元嘉桌前:“嘉嘉吃点主食,只喝汤吃不饱的。” 温元嘉胃里难受,喝汤都是噎下去的,不忍驳了成佳哥的面子,硬是咀嚼几口,把碗筷放回桌上。 “吃饱了,”温元嘉毕恭毕敬鞠躬,退后两步,“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整理东西。” 没等两位哥哥回答,他匆匆转身跑掉,回二楼自己的房间,摊开被褥进去,把自己埋在里面。 他的后颈隐隐作痛,眼前黑雾弥漫,担心留的久了,要没法控制自己。 他不想倒在地上,躺到第二天早上,给哥哥们增加负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糊睡过去了,梦里掉进一片火海,热度炙烤上来,烫到脚底发麻,皮肤被火舌舔过,后背在铁板上烫烧,他打个滚撞到什么,那股热骤然褪下,化为层层坚冰,他被拽进冰洞,在里面哭泣打滚,整个人冻到僵硬,口唇哆哆嗦嗦,不自觉呻|吟出声。 快要冻僵的时候,额头被温热覆满,整个人被卷进被子,裹成一只蚕蛹,有人剥|开他的衣服,给他打了一针,针头入肉皮肤发麻,他想要躲开,手腕被人攥住,那只手五指细瘦,修长有力,握住他的时候,像个沉甸甸的铁钳,携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令他忍不住靠近。 他睁不开眼,思绪回到童年,身体抛开理智,驱使他趋利避害,向热源紧贴过去,牢牢抱住对方。 温衡坐在床边,被弟弟抱住腰腹,小孩子似的贴来,温热脸颊在腰上蹭来蹭去,揉出满头热汗。 他保持针头半举的动作,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僵硬待在原处。 成佳咳嗽两声,视线转向窗外,把轻笑憋回腹底。 温衡耳垂红了,眼珠转动几下,缓缓挪开视线,漫不经心吐息:“累了,今天不锻炼了。” “知道了,”成佳接过针筒,悄悄走出房间,“那我先回去了。” 若是平时,他肯定会留在这里,但他知道这时没他比有他更好,不如先走为妙。 房间归于沉寂,温元嘉放松下来,埋在哥哥怀里,两臂紧紧搂着,像抱着心爱的玩具。 温衡垂头看着,掌心抬起放下,来回几次之后,覆上弟弟的头发。 他摩挲几下,触感比小时候**,眉眼全长开了,曾经抱着他嚎啕大哭的小孩子,快长成成年人了。 温元嘉小声哼唧,往前蠕动几下,要化为柔软的橡皮糖,在热源里融化成汁。 第32章 温元嘉醒来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久。 烟花划过漆黑夜空,五颜六色的图案绽放出来,光芒落在眼底,遥遥沉淀下来。 他缓缓撑起身体,毛巾从头上落在腿上,摸上去还是热的。 温度褪下去了,衣服换成新的,汗津津的身体不再难受,连勃勃跳动的腺体,都偃旗息鼓缩着,不再折磨他了。 温元嘉靠在床头,被窝里有个塞进去的暖水袋,盖在肚子上面,他悄悄拿上来一点,捧在怀里抱着,像个护蛋的鸟妈妈,不肯丢掉小孩。 温衡坐在窗边,腿上罩着厚毯,捧着盛满热巧的瓷杯,吹出淡薄白雾。 温元嘉掀被下床,悄悄打个寒颤,蹑手蹑脚过去,抬头观察哥哥的表情,小心握住对方脚踝。 温衡没有低头,仍淡淡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元嘉鼓起勇气,慢慢向上揉捏,他学了不少护理学知识,力道适中手法到位,掌下的肌肉贴着骨头,只有薄薄一层,温衡面无表情,神色淡漠,这双腿软绵绵的,用多大的力道都没有感觉。 “如果让你选择,”温衡垂下眼睛,看向温元嘉的发顶,“不做医生的话,你会选择什么。” “哥哥······我想不出来,”温元嘉吓了一跳,绞尽脑汁想着,“报志愿时随手填的,没有喜欢的事情,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退学吧,”温衡说,“不爱这个职业,没法对病人负责。” 退学了······能做什么? 温元嘉想不出来。 可离开学校,投入未知的行业,这种恐慌满溢上来,疯狂覆盖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如果离开学校······再也见不到邢烨了。 “不想退学,”温元嘉摇头,小声给自己辩解,“成绩······成绩很好的。” “成绩好就足够了?”温衡摇头,探手覆盖上去,摸到弟弟额头,眉毛微微皱起,“松手,回去躺着。” 又烧起来了。 温元嘉脸色潮红,眼珠覆着水雾,摇摇晃晃看人,身上的烫他觉不出来,下意识抬起胳膊,抱住哥哥手腕,脸颊贴上皮肤,轻轻摩擦起来。 温衡抽不出手。 成佳在外面敲门,端着托盘进来,里面有刚做好的甜点,温衡拧着眉头,招手让他过来,把弟弟放到床上。 温衡推着轮椅,把自己送到床边,手指触到弟弟额头,沿着颈椎向下,摸到腺体那块,轻轻叩击两下:“这里不对。” 温元嘉迷迷糊糊,只觉这冰凉格外舒服,不自觉夹住哥哥手腕,不肯让他动作。 成佳弯腰靠近:“哪里不对?” “这里,”温衡触到那小块皮肤,在滚热上摩擦几下,“验血吧。” 针头刺进皮肤,抽|出满满一管,刺痛令温元嘉清醒过来,他看看针头,合上眼睛再瑟瑟睁开,可怜巴巴求饶:“哥——” “人不大胆量不小,”温衡皮笑肉不笑,转动轮椅出门,“不准乱跑,躺好等我回来。” 温元嘉裹住被子,脑袋埋进枕头,把自己窝成蚕蛹。 别人对温衡不够了解,他可是亲身体验过的,或许是因为身体原因,哥哥对外界控制欲强,向来说一不二,火气一旦上来,根本不听解释,温元嘉担心哥哥发现什么,以哥哥的性格······如果情况严重,会把他扣在家里,不会再让他回学校了。 趁四下无人,温元嘉悄悄订了回校的车票,正好大年三十也过去了,他留下纸条,从窗口翻出房间,一路跑向车站,刚要上车的时候,手机嗡嗡作响,那声音比催命还狠,温元嘉欲哭无泪,有十个胆子都不敢挂掉,他深深呼吸几口,哆嗦接起电话:“哥,我出来······买点东西。” “可以,”温衡冷冷吐息,“买两袋白糖回来。”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 温元嘉垂头丧气,退了票乖乖出站,路过商店买了东西,在外面转到凌晨,才敢推门回家。 一楼房间的灯火仍然亮着,哥哥和成佳哥在激烈争吵什么,两人互不相让,非要辩出高低,温元嘉蹲在门口,听到零星几字,拼凑半天拼不成句,时间长了头脑昏沉,只能把白糖放在桌上,回到卧室窝着。 爸爸只在初一那天回来,和他们吃了晚饭,风风火火回医院了,温衡风卷残云,破天荒没有在桌上怼他,吃好饭回到卧室,十分钟不到成佳登门拜访,拍拍温元嘉肩膀,走进温衡房间,悄悄合上房门。 温元嘉浑身不对劲了,心里忐忑不安,洗碗时心不在焉,洗洁精倒了太多,泡沫溢出水槽,他手忙脚乱收拾,房门被人推开,成佳挥手招呼,像召唤不听话的小狗:“元嘉过来。” 温元嘉连连点头,借着洗手平复心情,实在拖不了了,他磨蹭挪动过去,温衡正坐在桌前,把玩手里的针剂。 这些针剂摆银色的手提箱里,箱子精致漂亮,像电影里特工用的,透着莫名寒芒。 “半年一次,这些可以用三年的,”成佳给温元嘉解释,“带回学校去吧,明年回来再用新的。” 温元嘉揉揉眼睛,不敢置信:“这些······” “你的情况比较棘手,以现有的医疗发展水平,只能使用这个,这三年可以保证不受腺体影响,”温衡单刀直入,“但这些都是药物干预手段,治标不治本,即使疗效再好,也不如找到适合的人,和对方完成标记,用最自然的方式缓解症状。” 说到这里,温衡停顿几秒,让温元嘉消化吸收:“可控范围内的稳定性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你的身体会出现什么状况,医学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没人能够提前预料。所以,给你三年时间,必须找到长期交往的对象,听懂了吗?” 温衡嗓音平缓,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那话语像一座山丘,压上温元嘉肩膀。 “知······知道了,”温元嘉不自觉想起邢烨,根本不敢答应,更不敢触哥哥逆鳞,硬着头皮顶|上,“会······会找到的。” 哥哥的话像嗡鸣的钟声,在耳边环绕回旋,温元嘉在家的几天坐立不安,直到回了学校,还是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珠盯着天花板,半天不转一下。 他们这学期课业繁重,时间宝贵,开学时间提前,程俊打扮成舞狮高手,从头发丝裹到脚趾尖,红包铺了满桌满床,与之相对的是温元嘉的桌子,年前年后毫无区别,连笔头都没有增加一根。 “元嘉,今年开学就要考试,你假期复习了吗?”程俊爬到上铺,探听情报,“看你什么都没买,什么都不缺吗?” “想要的买不到,”温元嘉魂飞天外,没反应过来什么,恍惚接过话茬,“而且不可能买到。” “哦,限量版啊,国内国外都没有吗?”程俊挠挠下巴,“那没办法,换个能买的吧。” “只要那个,”温元嘉直勾勾盯着程俊,唇角耷拉下来,“不要别的。” “嗨,我也有错过的版本,没缘分撞不着啊,”程俊拍拍胸膛,长吁短叹,“这种时候,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移情别恋,劝自己还有更好的,错过就错过了。要么再等等看,说不定什么时候经典重现,重新复刻了呢。” “对,”温元嘉点头,“顺其自然,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学期开始之后,课业变得繁重许多,每天都有大部头的课本要背,考题也变得灵活多变,比之前复杂很多,温元嘉不再兼职工作,同时用药控制腺体,他的状态恢复稳定,脸色和胃口好了不少,薄薄肌肉覆盖身体,不再那么弱不禁风。 身体好了精神状态也好,有时候夜半三更,从自习室背书回来,坐在长椅上面,遥遥看着三楼的灯火,坐到晨光微明,都不会感到疲乏。 时光飞逝,三年转瞬过去,在程俊这位出名好人缘的带领下,温元嘉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活动,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对他表示好感,理智告诉他应该试试,可情感上没法靠近,心上筑了厚厚的水泥墙,金刚石的钻头都穿凿不开。 无意中见过几次邢烨,但没有正面撞到,都是远远看着,邢烨来去如风,身形比之前高壮,穿衣品味比之前好了,有时西装革履,不知要参加什么活动。 有时开心有时凝重,大多时候眉头紧锁,看上去心事重重。 你结婚了吗? 这是温元嘉最想问出的问题。 但他不敢问,不敢说,更不敢靠近半步。 他没有立场,更没有勇气,直面他最恐惧的答案。 三年期限将满,他能感受到腺体的波动,之前强压下的痛楚死灰复燃,变本加厉焚烧神经,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受够了这种单相思的感觉,他不知道怎么排解痛苦,只能背着同学,偷偷找个隐蔽的清吧,要了独立的单间,点了满满一桌子酒,一杯接一杯灌下,喝到后来眼前飞萤,跌撞结账出门,没多久胃腹翻腾,拐进一条窄巷,难受干呕出声。 胃腹冰到发酸,可什么都吐不出来,巷头传来嫌弃的声音,清脆悦耳,似百灵的莺啼:“哪来的醉鬼,怪恶心人的,我们走吧,换个地方。” 这声音分外熟悉,温元嘉捂住胸口,挣扎抬眼,迷糊看到勾雪峰的影子,他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幻视:“怎么会·····” 夜深人静,在这样隐秘无人的小巷子里,两个人成双成对出现······总不会是普通朋友。 可勾雪峰身边的人······不是邢烨。 第33章 温元嘉抹净冷汗,靠在窄巷的墙上,墙壁滑溜溜的,他摇摇晃晃向前,竭力睁大眼睛:“是你·····” 勾雪峰放松身体,把手臂从旁人身上松开,手腕搭着对方肩膀,亲昵哄人:“遇到熟人了,你先回去,以后再约。” 那人斜睨了温元嘉一眼,不屑吐口薄烟,转身干脆离开,勾雪峰靠在墙边,从口袋里抽|出烟盒,在指间夹住一根,深深抽|吸两口:“小朋友,又见面了。” 几年不见,勾雪峰更加光彩照人,一张脸像从画里描出来的,眉眼尤其漂亮,看人时睫毛轻眨,勾魂夺魄:“找乐子吗,哥给你介绍几个?” 温元嘉怀疑自己幻听:“你怎么······邢烨······” 勾雪峰噗嗤笑了,笑的眉眼弯弯,肩膀直抖:“小朋友,你够厉害的啊,这都几年了啊,还忘不了老邢?他给你喝什么迷魂汤了,把你迷成这样?” 温元嘉咬紧牙关:“你们都结婚了,你不能这样!” “结婚?谁告诉你的?”勾雪峰挑起眉毛,皮笑肉不笑,“我怎么样了,说说看啊。” 温元嘉噎住了。 勾雪峰和那人没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即使有了又能怎样,他站在什么立场指责对方? “这几年我一直在做主持,参演了几部小成本电影,这个圈子可真乱哪,换一场就有几对剧组夫妻,排列组合似的,今天你和我好,明天你和他好,特有意思,看多了就习惯了,”勾雪峰说上瘾了,像拿温元嘉当个倾诉对象,不吐不快似的,“小朋友,你说从一而终这事,是不是挺可笑的,人生那么长,身边就那么一个,时间长总会腻的,你现在还小,大点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温元嘉耷拉肩膀,抿紧嘴唇,“吊着人好玩么?” 勾雪峰眉眼弯起,弓起腰来,一口烟吹他脸上:“小朋友,你信不信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 “不信,”温元嘉冷然垂眼,退后半步,抬臂把烟雾抖开,“我不信命。” “哥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年的饭,感情的事,忍不住劝你几句,”勾雪峰斜倚在墙,百无聊赖,“你把自己当条野狗,别人给块骨头,你眼巴巴扑过去舔,别人把骨头扔进河里,说小狗真乖,把骨头给主人叼上来,你二话不说跳进去了,宁可自己淹死,也要满足主人的愿望。你觉得那人会感动么?不会,那人享受训狗的快乐,玩着玩着没意思了,转身就去找新的乐子。至于那狗是死是活,戴没戴上项圈,没人会在乎的。” 勾雪峰弯起唇角,脸上没什么笑意:“把自己当人,别人才会把你当人,把自己当狗,谁都不会拿你当人,懂吗?” 温元嘉嘴唇发白,轻轻打着哆嗦,半天说不出话:“你不能骂人。” “喔,知道自己是人了,不错不错,听进去了,”勾雪峰磕磕烟灰,像打了一场胜仗,肩背挺直起来,“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有点腻了,暂时和老邢分手,各自冷静冷静,但你信不信,我要是回去找他,马上就能复合。” “不信,”温元嘉酒醒了大半,身体被风吹到发寒,“他是人不是工具,更不是你彰显优越感的对象,你不能这么······践踏他的真心。” 勾雪峰愣住了。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手里的烟燃到一半,火苗忽明忽暗,橘色烟火被夜风卷起,摇曳飘动几下,落到皮鞋上头。 巷外的光忽明忽暗,两个人的影子忽长忽短,在黑暗中审视对方,形成某种微妙的对峙。 唰的一下,火苗重新燃起,勾雪峰嚼动烟头,唇角浅勾,含糊不清嘟囔:“可怜啊,老邢说不定要跳河了。” 温元嘉握紧拳头,想要给他一拳,可对邢烨的担忧压住了怒火,他咬牙转身,几步跑出窄巷,出了门吹到寒风,满身的寒毛根根竖起,他恍然不觉,蹿过繁华街道,忍着一路的骂声,冲进木下烧烤。 进来时他不敢认了,这几年他有意避开这里,外界的声音都屏蔽出去,此时进来才发现,店面扩大很多,把旁边的三间都打通了,装修升级几个档次,门里人满为患,门外排着长队,后厨改成半开放式的,几位厨师戴着高帽,在玻璃后翻炒肉串,香油味道满溢出来,勾的人口水直流。 温元嘉在贴着玻璃,看到熟悉的人,他冲进后厨,抓住李海冬衣服:“邢烨在哪?” 李海冬正盯着竹签,听到有人叫他,顿时吓了一跳:“谁啊谁啊,怎么进后厨·······咦,你是那个小同学,长高了啊,温温温什么来着?” “温元嘉!”温元嘉自报家门,“邢烨在哪?” 李海冬四下看看,把温元嘉带进隔间,来回搓揉头发:“小同学你怎么来了,老板结清了医药费吧?” “不是为医药费来的,”温元嘉不知道怎么解释,“找他······找他有点事情。” “老板这段时间和嫂子吵架了,心情不好,这一周都没过来,电话不接信息不回,账还没结算呢,”李海冬眉头紧皱,“按理说应该快结婚了,怎么还吵起来了,真是不懂,你看看这房间里的水果零食,他俩还好的时候,这里东西都是嫂子让人送的,一天都没断过,吵架之后东西也都断了,我们跟着都断粮了。算了不说了,说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小同学你找老板什么事,是紧急的事吗?要是不急的话,等他回来我转告给他。” “他一般会去哪里,”温元嘉抓心挠肝,直直盯着对方,“我找他······真的有重要的事,他平时会去哪里。” 李海冬心里为难,但下意识希望有人劝劝老板,让他们恢复正常生活,他说了几个可能的地方,包括酒吧和市里其它的店面,温元嘉要来纸笔,一字字记得清楚,按着从近到远的路线,挨个找了过去。 快到半夜十一点了,程俊给他打来电话,他接起来敷衍几句说要请假,拜托程俊帮忙。 程俊长篇大论发来一串,他没来得及点开,对照李海冬给的电话,给邢烨拨号过去。 拨了几次都没人接,对面传来单调忙音,到后来直接关机,不知是手机没电,还是把他给拉黑了。 温元嘉盯着窗外,夜色里的景象飞速掠过,光影映上玻璃,将视线切割成团。 他找过酒吧,找过几家店面,有的店已休息打烊,从外面看进去灰蒙蒙的,他不断在外面敲门,敲不出半点声响。 倒数第二个地址是家泰国店面,提到邢烨的名字,领班一路小跑出来迎接,温元嘉连连摇头,解释自己想要找人,领班满脸为难,一路说着什么萨瓦迪卡、扣哎拍之类的话,把他请出店门。 温元嘉满身冷汗化成热的,他向来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很少有这么心急焦躁的时候,他脚底踩上油锅,头上顶着烈焰,赶往最后一家火锅店,路上人烟稀少,连车子都没有几辆,那家店离高速路近,夜深了他打不到车,贴着小路向前面挪,步子越来越慢,两腿越来越软,肺里像塞着半罐火药,向外砰砰冒出火星。 走上光明桥时,他实在没力气了,贴着桥杆滑在地上,两腿探在桥下,长河发出阵阵涛声,水涡撞在石上,泛出成堆泡沫。 温元嘉目不转睛,盯着看了一会,橙色火光跃进视野,它从礁石边上跃来,撩拨颤抖心弦。 恍惚忆起食堂三楼的灯火,它每晚都在那里,与自己遥遥相望。 温元嘉揉揉眼睛,鬼使神差起身,从桥边滑上石路,踉跄向火光走去。 第34章 靠得越来越近,隐隐烛火摇曳,宽阔河滩上寂静无声,一个穿白背心的人背对着他,坐在沙滩上头,身边满是空瘪的啤酒罐,酒气混着烟味,隐隐飘散过来,丝缕汇入鼻端。 近乡情怯,温元嘉不敢上前,在后面站了很久,那烟火熄了又亮,亮了又熄,雾气蒸腾起来,被浪花卷到天边。 露出的大半肩膀晒成了古铜色,肌肉比之前强壮很多,手臂线条流畅,背肌伸展开来,似展翅欲飞的鸿鹄。 温元嘉探出舌尖,舔舔干裂嘴唇,蹑手蹑脚向前,蹲在邢烨身边。 脸上的胡茬没刮净呢。 温元嘉悄悄转头,侧过脸去看看,想做点什么,想拿来崭新的刀片,将丛林变回平原。 邢烨目光散着,机械吞吐烟雾,手臂抬起放下,整个人融在雾里,呼吸声辨不清晰。 温元嘉没有说话,更没有惊扰到人,他默默窝着,化成一块石头,浅浅淡淡呼吸,不吸引半点注意。 不知道坐了多久,路边灯火熄灭,桥上夜灯凌然,微弱残影涌来,遥遥困住脚尖。 夜里风凉,温元嘉抱住两臂,把自己缩得更紧。 邢烨攥紧五指,碾碎烟头,烟灰抖进扁罐。 温元嘉慌忙看他,视线漂浮不定:“你······” 邢烨手指微颤,才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他缓缓转头,嗓音喑哑低沉:“你怎么来了?” “我来,来看看你,”温元嘉咬了舌头,眼珠滑向水面,“很久没见了,想来看看你,怕你心情不好······想不开。” “怎么想不开,”邢烨自嘲笑了,在地上捡起石头,甩肩膀抛掷出去,看它掠过水面,化为一条弧线,“在腰上绑块石头,像这样沉进河里?” “不会的,”温元嘉笃定,“你这么有生命力的人······不会的。” 邢烨偏头看他,黑沉沉的眸子透不出亮,要把光吞噬进去。 “回去吧,”邢烨劝他,“太晚了,明天还要上课。” “不回去,”温元嘉摇头,指甲掐进手里,仰头看人,“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暗夜里透不出光,可温元嘉眼珠发亮,瞳仁映出邢烨的影子,两人视线相撞,火光燃在背上,神经灼热发烫。 邢烨挪开眼睛,弯腰掩饰似的,一个个收起酒瓶,温元嘉连忙帮忙,剩下最后一个,两人的手背撞在一起,温元嘉触电似的,猛然缩回掌心,腺体被电鞭甩过,卷起阵阵麻痒。 他唾弃自己的无能,可空旷的场域稀释了勇气,他成了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邢烨一步一个脚印,站到温元嘉面前,低头审视对方。 温元嘉手足无措,止住落荒而逃的冲动,两腿瑟瑟发酸,不敢直视对方。 “我没有醉,”邢烨骤然开口,“不用送我回家。” “我······” “还是说,不止想送我回家?” 温元嘉面红耳赤,头顶冒出热气,他不知道反驳什么,更是根本不想反驳。 第35章 “多大了?” “呜?” “问你话呢,今年多大,”邢烨两手插袋,“成年了吧?” “二十了,”温元嘉起了一身寒毛,鼓起勇气抬头,“早就······成年了。” 邢烨不言不动,凝神看他,黑眼珠凝固如墨,半天不转一下。 “走,”邢烨转身,抬腿走在前面,“跟上来。” 温元嘉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消化这话,邢烨健步如飞,两条腿走的飞快,那满地的酒液如同幻象,丝毫没影响神智,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长长的小路,一步一步向前,路边杂草被脚步踏落,扁得如同薄纸,邢烨带着他穿过小路,走过最繁华的街道,刷卡进入小区,绕过一片人工湖,向小区洋房走去。 温元嘉认出了这里,这是市里前年刚开发的楼盘,绿化好楼间距宽,对面就是政府大楼,刚开盘就有价无市,不知邢烨用什么办法才买到的。 七层到顶的洋房有两部电梯,邢烨带温元嘉上楼,来到左边那间,推门走了进去,抬手拍亮台灯。 乳白瓷砖铺在地上,长长沙发摆在客厅中央,对面墙上有个硕大的投影屏,旁边还有涂抹出的油画,上面的人举着话筒,歪头对镜头眨眼。 邢烨走到墙边,搬来椅子站上,叮叮咚咚几下,把油画拆卸下来,丢进储物柜里。 装修是崭新的,似乎没人住过,所有窗户都是开的,客厅方桌落上浮灰,温元嘉抬手捻捻,用纸巾擦拭干净。 邢烨来来去去,从抽屉里取出大袋,把成双双对的东西丢进去一个,零零散散装满,顺着垃圾道丢到外面。 温元嘉坐立不安,悬在椅子上面,很快反应过来······这可能是邢烨买来,想用来结婚的房子。 邢烨丢掉东西回来,进洗手间按亮台灯,衣服裤子堆在台上,哗哗水声沿门缝涌来。 隔着磨砂玻璃,温元嘉全身发烫,腿根瑟瑟颤抖,不知该做些什么。 那身影影影绰绰,水流漫过背脊,沿肌肉向下|流|淌,在地上积成水涡,悠悠聚成小河。 温元嘉口干舌燥,皮肤|麻的厉害,衣服粗糙成粒,磨到骨头筋脉,令他浑身发疼。 邢烨不疾不徐,抹了满身|泡沫,两手插|进头发,肆意揉搓头皮,温元嘉透过玻璃盯着,他想象那手探进怀里,指腹摩擦皮肤,造出令人心悸的燥|热,直蹿到耳尖上来。 他直勾勾看着,邢烨围着浴巾出来,都没有挪开视线。 邢烨半|裸上身,肌肉成块垒在腹底,肩膀宽阔手臂修长,水流沿线条涌落,埋进浴巾里头,浴巾下|面鼓囊一团,偃旗息鼓缩着。 他擦着头发,仰头倒进沙发,随手按动开关,里头声音涌来,喜气洋洋的主持人说着什么,冲淡满室尴尬。 “洗澡么,”邢烨说,“我睡沙发,你睡主卧。” 他嗓音沙哑,像是累了,头发擦到一半,毛巾挂在肩上。 温元嘉乖乖点头,进洗手间冲洗全身,重点部位多洗了几遍,洗的皮肤发红,才光脚走出浴室。 地上没有鞋子,但地暖温度很高,他踩出水淋淋的脚印,从浴室延到客厅,停在沙发旁边。 邢烨的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快睡着了,头发还有大半湿的,水流洇上沙发,透进棉布里面。 温元嘉犹豫片刻,缓缓抬手,把那毛巾捧在手里,覆上邢烨头发,轻柔擦拭几下。 那发丝极黑极硬,几乎贴上头皮,温元嘉擦的认真,从头发擦到耳朵,蔓延到肩骨上头。 耳垂沾上碎毛,温元嘉低头俯身,将细毛吹掉,刚要站直身体,后背被人攥住,他被大力拉到胸前,踉跄向前扑倒,跨在邢烨腿上。 邢烨不知何时醒了,两人四目相对,扣在背后的掌心攥紧,热度直透上来,钻进皮肤血脉,沿四肢百骸流淌。 腰背疼到发酸,温元嘉嘴唇哆嗦:“你······” 邢烨靠上前来,两人额头相贴,水珠从发底落上睫毛,蜇到眼珠通红。 呼吸相闻,热度相贴,邢烨前后蹭蹭,懒洋洋歪头:“喝了酒,硬不动。” 温元嘉像被蜜蜂蜇过,刺的向后滑脱,他后退两步,腿脚抽筋,埋头冲进主卧:“晚安。” 房门被重重合上,温元嘉心如擂鼓,上床裹紧被子,那被褥透着阳光的味道,像刚在外面晒过,能嗅到棉絮的香味。 他听到邢烨在客厅里笑,笑了一会大灯关上,声音归于沉寂。 温元嘉睡不着觉,数羊数到好几千只,天没亮蹑手蹑脚出去,走到沙发旁边,把掉落的被子捡起,盖在邢烨身上。 邢烨面朝沙发,脑袋扎进缝隙,两腿蜷在一起,眉头紧紧皱着,温元嘉立在旁边看着,邢烨翻了个身,他成了被踩到尾巴的兔子,飞速蹿回房间。 了却一桩心事,后半夜睡得香甜,再醒来天光大亮,手机还在客厅,关机打不开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摆着饭菜,外面用毛巾和保鲜膜包着,摸上去还是热的。 门口贴着便利贴,说是出门进货,晚上回来,温元嘉松了口气,给程俊发信报平安,坐下来慢慢吃饭,每样都吃的精光,将碗筷涮洗干净,全部恢复原状。 他不知道邢烨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出去工作,平心而论,如果他遇到这些······可能没法保持正常。 邢烨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大胆在各个房间走动,每个桌椅上都有织好的毛垫,看上去时间久了,线头有些泛灰。 主卧上的枕套也是手工做的,线条干净针脚漂亮,连碎毛都看不到,他探手摸摸,心中升起冲动······他也想给邢烨织出一套。 说做就做,他悄悄偷走一个椅垫,抱着它走街串巷,把大小商店走过一圈,才在窄巷里找到说有同样毛线的店,但要等一周才能到货。 温元嘉付了定金,抱着椅垫鬼鬼祟祟回去,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邢烨没给他钥匙,他根本没法进门。 温元嘉挠挠头发,被自己蠢到无话可说,原地盘腿坐下,左右搓揉手机。 他知道现在该做的不是这些,他该回到宿舍,重回规律的学校生活,邢烨不会再联系他,他们还和从前那样,当做不认识的陌生人,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 他刻意不想那些,似乎继续掩耳盗铃,那些烦恼忧愁便会全部消失。 闹钟在十点响起,电梯传来响动,邢烨进来时明显愣住,嘴唇张开欲言又止,声音憋了回去。 他把温元嘉拉起,打开房门让他进去,把带回来的菜重新翻炒,满满铺开一桌。 “你吃饭了么,”温元嘉悄悄把椅垫复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没吃的话······一起吃吧。” 邢烨沉默两秒,端起碗筷,狼吞虎咽吃饭,一碗米转瞬吞掉半碗。 “你不要吃这么快,”温元嘉边吃边看,忍不住提醒,“牙齿充分咀嚼食物,才完成消化的第一步,这么直接吞到胃里,胃部分泌大量胃酸,时间长了腐蚀胃壁,会得胃溃疡的。” 邢烨放缓动作,指腹挨着碗沿,闷声摩挲几下:“习惯了。” 他没问温元嘉为什么还在这里,温元嘉也没说什么时候离开,两人像在回避这个话题,心照不宣又闷不做声,在同个屋檐下各自做各自的事,邢烨早出晚归,温元嘉对着视频学织东西,他们走在钢丝上头,维持微妙平衡,稍有不慎便会掉落,砸进万丈深渊。 温元嘉动手能力不错,但实战经验太少,这么多年读书下来,眼睛度数不低,没法把细线塞进针头,他看视频里的老师行云流水,自己心急如焚,越急越忙越忙越乱,扎的手指都是血口,没几天粘满创口贴,他都趁邢烨不在贴上,邢烨回来扯下,生怕被人发现,这么来来回回,伤口总不见好,他买了长袖衣服,每天挥舞水袖,吃饭都要窝在那里,笨拙挥舞碗勺。 邢烨明显不在状态,那天被温元嘉提醒之后,他不再那么吃饭,可夹菜时心不在焉,一碗汤泡在饭里,眼睛盯着手机,半天吃不下两口。 温元嘉看不过去,转天早晨出去买菜,按菜谱做好食物,挨个摆在桌上。 他不知道邢烨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敢打电话打扰对方,只能一遍又一遍热菜,重新翻炒几遍,让它们保持最好的状态。 过了晚餐时间很久,楼道里仍旧没有动静,温元嘉窝上沙发,拿来做了一半的帽子,照着视频学习,一针一线下来,把它们支撑起来,在帽顶绣出白色的毛线圈。 时钟走过十二点,电梯门哐当一声,温元嘉猛然弹起,甩掉手里的东西,跑到门口又返回去,把毛线帽塞进柜子。 他拉开房门,和邢烨打个照面,邢烨扶住门框,眼圈通红,站在那走不动路,酒气弥散开来,填满整个走廊。 “喝了多少······” 温元嘉搭住邢烨肩膀,把人搀进房间,他心里醋缸翻倒,整个人冒出酸水,心肝脾肺肾泡成柠檬,咬牙切齿嘟囔:“到底有多好,值得你这样······” 把人搀进浴室,帮人脱掉上衣,调到合适水温,帮人冲洗头发。 邢烨成了回到母亲子宫里的幼儿,泡在湿软水汽里面,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水温由热转凉,邢烨清醒过来,强撑着刷牙漱口洗脸,蹲回浴缸旁边,想要冲洗头发,可喝过的酒后劲太大,弯腰久了头重脚轻,眼前恍惚发木,埋头栽进水里。 温元嘉慌忙上去拉他,脚下不稳,被卡台绊了一下,踉跄向前扑倒,掉下时他想着收力,不能砸到邢烨,手肘按在缸壁,疼的闷哼一声。 不知是软组织挫伤还是什么,他握住手腕,咬牙忍过最疼的那阵,还想着不能淹到邢烨,手忙脚乱放水,扑的自己满头满脸,水流沿颈骨淌落,湿透的衣服贴在胸口。 他想着自己要爬起来,后背被人攥住,向前拉到胸前,他手腕不敢用力,半边身体靠着,虚虚撑在邢烨身上,气喘吁吁出声:“醒了么?” 邢烨按住他的后颈,手指在腺体上摩挲,那块皮肉滚烫似火,硬的像块铁皮,手指抠动不得。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水珠在脸上流淌,沿下颚串成一线,落在邢烨唇上。 邢烨舔舔干裂嘴唇,手臂向前用力,他眼神空茫,脑垂体被酒精泡化,清甜的薄荷香在浴室飘荡,那味道混进水汽,钻进张开的毛孔,皮肤贪婪吮吸,包裹这股甜香。 “喜欢我,”邢烨收紧手指,与温元嘉额头相贴,两人呼吸相闻,热气拂在脸上,“为什么?” 似乎在醉酒的状态下,才能清晰说出这些,单方面捅开隐秘墙纸,透出一丝春光。 “不知道,”温元嘉浑身湿透,汗如雨下,想逃开邢烨的禁锢,滑溜溜的手指却没有力道,“你能告诉我么。” 你能告诉我么,让我得到解脱。 邢烨微微抬头,浓黑眼珠扩大,攥住温元嘉视线,要把那光吞噬殆尽:“我对你······” 温元嘉屏气凝神,灵魂被卷出身体,按在断头台上。 邢烨拢起眉头,哑口无言,露出点小孩子似的疑惑:“你还小呢。” “不小了,”温元嘉低声哄他,像在安慰对方,更像安慰自己,“除了你,没人会把我当孩子了。” “试试么,”温元嘉心如擂鼓,撞到胸口发麻,他不知哪来的勇气,蓄起全身的力气,握住邢烨肩膀,“和我试试,我不逼你,如果不喜欢······随时可以离开。” 他从没有这么狼狈,这么认真,这么去争取什么,他无欲无求,随波逐流,提出这样的请求,已经到极限了。 他埋在邢烨怀里,手臂搂紧对方,邢烨的心跳沉稳有力,鼓点规律上下,撞到耳膜发烫。 邢烨放松指头,拂过温元嘉腺体,那力道轻柔如风:“好啊,那你放心,我不会······标记你的。” 第36章 邢烨洗漱干净,率先走出浴室,这次他没去沙发,穿上睡衣走进主卧,闷头摔在床上。 薄荷味盈满被褥,枕套枕巾、床单被褥,连空气都浸满甜香,这味道令人头晕脑热,脑壳被浆糊填满,沉沉压在枕上。 温元嘉留在浴室,把水流开到最大,里里外外冲洗几遍,将皮肤洗到发白,心跳重如擂鼓,撞得喉口发酸。 找不到合适的沐浴露,香皂肥皂洗发水轮番上阵,腰腹搓到揉酸,泛出层层褶皱。 他要用最饱满的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把浓烈的化学药剂冲洗干净,蹑手蹑脚回去,进门时张口想说什么,看到熟睡的邢烨,那股力气顿时散了。 温元嘉哭笑不得,心道这酒劲真大,把人激得倒头就睡,拖鞋都没有脱|下。 他抱住邢烨两腿,把人扶到床上,累的气喘吁吁才反应过来······邢烨来主卧睡了。 这信号和往常不同,温元嘉甩掉拖鞋,爬上枕头,悄悄向前蹭蹭,指头搭住邢烨手腕,脸颊挨蹭上去,长长舒了口气。 久违的快乐与安宁,似温暖的棉絮,将他包裹进去。 平时要数羊、数牛、数马才能睡着,可躺在邢烨身边,比服用安眠药还快,纷乱杂念一扫而空,陷入黑沉梦乡。 一觉醒来他被箍在怀里,脸颊贴在邢烨胸口,脑后手臂发烫,将他裹在怀中。 温元嘉平时不睡懒觉,醒来就要起床,可此时他不想挪动,脑袋沉甸甸转不清楚,眼皮掀不起来,只想埋回被褥,睡到地老天荒。 邢烨规律呼吸,胸膛肌肉饱|满,身体烫的像个火炉,温元嘉吹凉手指,搭到邢烨额顶,触到正常温度,悄悄松了口气。 他没力气多想,保持原来的姿势,昏沉迷糊过去,再醒来被香味唤醒,油香溜进卧室,缕缕撩拨鼻翼,温元嘉腹中咕咕,口水直流,踢踏拖鞋出去,在厨房边打着哈欠,等待大厨喂饭。 “溏心的还是实心的?”邢烨系着围裙,回头对他笑笑,摇晃手里鸡蛋,“喜欢哪个?” “溏心的,”温元嘉舔舔嘴唇,“好饿,你快点哦,我先去刷牙。” 他对这里的构造已经熟悉,出门左转进了洗手间,闭眼翻出崭新牙刷,咔咔几下刷好,用清水洗干净脸,匆匆出来吃饭。 邢烨做了番茄海鲜鸡蛋面,里面蒸着红虾蚌肉,上面撒层翠色葱花,明明都是自己用过的食材,可邢烨仿佛用过仙术,这碗面汤底浓郁,蛋液金黄丝|滑,入口即化的鲜香格外馋人,温元嘉狼吞虎咽,舌头都要嚼碎咽下。 “慢点吃慢点吃,之前还教育我呢,”邢烨哭笑不得,轻轻敲打桌面,“牙齿是消化的第一道防线,忘了吗?” “喔,没忘没忘,”温元嘉不好意思眨眼,捧起碗一干而净,心满意足揉肚皮,“我牙口好,面条都嚼碎啦。” 他笑起来有两颗小小虎牙,牙头尖尖颜色雪白,映着红润舌尖,在齿间忽隐忽现。 邢烨不自觉探手,揉揉温元嘉发顶:“小南瓜,眉毛都挡住了。” 那温暖倏忽而来,轻触一下,蜻蜓点水掠开,温元嘉胸口发热,从额头烧到耳根。 他对自己的南瓜头向来听之任之,心情好了摸上两把,心情不好置之不理,有时候挡了视线,在宿舍用直尺量好,一剪子横砍下去,连镜子都不会用。 此时此刻,他升起某种羞惭,想抓住不听话的头发,把它们卷进脑干。 邢烨从他的表情里面,领会到他的想法,温元嘉揉弄头发,把它们拨成乱麻。 “今天有重要的事吗?”邢烨道,“没有的话,今天要去巡店,和我一起去吧。” 温元嘉心中铃声大作,慌忙挺直腰背:“没有,好的,我马上就吃好了。” 剩下的只有冷掉的残汤,温元嘉刚刚动勺,邢烨探长手臂,勾来汤碗,盛出满满一碗新的,放回桌上:“喝热的,别喝凉汤。” 温元嘉吃得肚子滚圆,没有多余容量,不忍拂了对方面子,硬是撩|开肚皮,把剩下的都喝光了。 他自顾自掩耳盗铃,很多课推来推去,实在没法再推,有的课必须回去上了,这些能相处的时间······一定要好好珍惜。 恢复三点一线的生活之后,他在学校附近活动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外面的,短短几年生活广场转出去了,常去的店家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熟悉的打印店复印店都不见了,换成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东西更方便了。 外面的世界拨快时钟,变化日新月异,地铁线路四通八达,本来从车站回到学校,要在公|交站排队,等两个小时才能回去,现在坐上地铁,不到一小时就能到了。 邢烨穿着简单的休闲服,一路电话不断,似乎想开家新火锅店,在不断询问店址,要找到最合适的地方。 “不累么?” 温元嘉悄声嘟囔。 “什么累不累?” 邢烨放下电话,揉揉耳朵,长长伸个懒腰,靠在桥栏上头。 这是他们前段时间见面的那座拱桥,白天车辆来来回回,行人穿流如织,桥下河边无人,风声呼啸而来,将话音磨成砂粉。 “习惯了,停不下来,”邢烨夹出根烟,点燃了却没有抽,任火星被风浪卷开,“说不上累,说不上不累,那么多嘴等着吃饭,等着赚钱养家,他们在后面推着,根本停不下来。” “能停下来,”温元嘉小声回答,“只要你想······可以给自己放假。” 邢烨没有说话。 呼啸风声涌过,呜咽卷起衣角,那根烟被风浪卷走,悠悠荡进河里,囫囵卷进旋涡。 “走,”邢烨说,“巡店去了。” 说是巡店,其实是吃了一天。 邢烨开了好几家异域风情的餐厅,这次白天过来,才发现泰餐那家装修精致,里面有很多佛像,桌椅似用木藤编造,高高的热带植物生出厚叶,叶片向前包裹,将他们围在其中。 冬阴功汤酸辣爽口,菠萝炒饭汁水香甜,绿咖喱鸡块柔滑香嫩,椰汁布丁入口即化,温元嘉眼大肚小,每个尝了一口,到后来肚皮滚圆,眼神都撑散了。 “你这是什么体质,平时运动量大么,吃这么多还不长肉,”邢烨舀起一勺咖喱牛腩,给他泡在米里,“这道菜是我改良的味道,尝尝看怎么样。” 温元嘉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迷糊瘫软在椅子上,听到这个他拧起发条,埋头咽下米饭,仔仔细细咀嚼,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能汇成一句:“太香了。” “太捧场了,”邢烨心满意足,拍拍温元嘉肩膀,“走,去下一家。” 天气晴好惠风和畅,仰头万里无云,和煦阳光拂在脸上,两人没有开车,靠双脚丈量行程,走累了席地而坐,躺在公园草坪里晒太阳。 温元嘉很少有这么惬意的时候,手臂叠在脑后,眼皮包裹眼球,靠在那昏昏欲睡,远处小孩打闹,老人健身,细碎笑声飘来,柔柔融进耳蜗。 身上晒得舒服,温元嘉不着痕迹翻身,脑袋挨上邢烨胳膊,长长打个哈欠。 再醒来时天色将暗,黄昏余晖洒落,身上裹着外套,隐隐热意涌来。 邢烨背对他坐在前面,一条腿弯在身前,手臂搭在膝上,脊背向前弯曲,像被重物压垮。 温元嘉不自觉抬手,抚上邢烨肩膀,大力搓揉几下,他精通人体骨骼,知道该怎么用力,紧绷肌肉被按揉开来,邢烨放松背肌,酥麻从颈骨涌下,他活动脖子,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一站一坐,体温揉在一起,掌心擦过皮肤,印出浅浅红痕。 夜幕降临,星子汇成银河,遥遥挂在天边。 似虚似实似真似幻,要怎么分辨清楚。 如果时间能定格在此刻,那该有多好呢。 温元嘉不愿醒来。 第37章 “好了,可以了,”邢烨活动肩膀,拍拍温元嘉小臂,“走,去最后一家。” 体温转瞬即逝,握住一手寒凉。 “喔······好。” 温元嘉垂下脑袋,摩挲手指,跟在邢烨后面。 两人去了一家日料店,墙上贴着招财猫壁画,音箱里循环柔和轻音乐,前面的橱窗里摆着五颜六色的酒瓶,温元嘉趴在上面,抬手轻抚玻璃。 “喜欢哪个,”邢烨拉开玻璃罩,“喜欢哪个随便拿,想拿多少拿多少。” “不想喝酒,”温元嘉咂咂嘴唇,“想喝糖水。” 邢烨拿来波子汽水,给温元嘉放在面前,“那喝这个,喝哪个口味?” “最甜的那个,”温元嘉拨动瓶子,找出最鲜艳的颜色,邀功似的摇晃,“这个最甜。” 邢烨搬出一箱,捧在怀里抱着,带着人走进包厢,这包厢里是榻榻米结构,外面是木质屏风拉门,桌面上有菜单和呼叫铃,桌角有个扫码遥控器,邢烨翻开菜单,把遥控器塞进温元嘉手里:“自助的,想点什么扫什么。” 温元嘉手指一颤,攥紧按键:“很贵吧?” “不贵,”邢烨说,“我们进货走成本价,你这么小的肚子,放开吃也吃不了多少。” “喔,”温元嘉听话点头,接过遥控器扫码,只扫了几样炸物,“可以啦。” “这些都不吃么?”邢烨无奈,把菜品册收回手里,从第一页点到最后一页,哪样都没放过,“都试试,有几样是新添的菜品,帮我们试试味道。” 说是试试味道,但先端上来的满满一桌,这桌放不下又添一桌,火锅鱼生炸物寿司布丁应有尽有,啤酒梅酒果酒可尔必思都放不下,只能摆进迷你推车,放在温元嘉手边。 “都是小份,”邢烨夹起厚三文鱼,放在温元嘉碟里,“每样一口,不会占肚子的。” 温元嘉舔舔鱼片,对生食不太感兴趣,对旁边的布丁情有独钟,那布丁温软绵滑,奶味香浓,上面结着薄薄的焦糖脆,浓郁蛋液沿舌底浸入,在喉口融化开来。 一勺接着一勺,他对布丁爱不释手,正餐开没开始,先吃掉了好几个朗姆酒冰淇淋,等反应过来,旁边碗里堆满晶莹剔透的虾仁,邢烨正带着手套,掰一只硕大的龙虾头,虾肉堆在旁边的玻璃碗里,推到温元嘉面前。 “早上空运来的,”邢烨说,“店里的招牌是和牛和鱼子酱焗虾,当然香煎鹅肝和豆豉小鲍鱼也不错,都尝尝,哪个好吃告诉我。” 温元嘉走了一下午路,腹中咕咕不停,每样都尝了一点,邢烨在旁边剥虾剥蟹,手脚麻利轻车熟路,很快堆满一盘,温元嘉吃着吃着饱了,按住邢烨手腕:“你怎么不吃?” 邢烨有点疑惑:“我不饿啊。” “不饿也要吃饭,”温元嘉说,“规律作息才能保持健康。” “好,”邢烨夹起寿司,塞进嘴里咀嚼,眉眼弯成月牙,“听你的话。” 这柔和嗓音溜进温元嘉耳蜗,激起一阵颤栗,他蜷起手指,掩饰似的埋头,狼吞虎咽塞饭,把肚子撑成滚圆皮球,蓝莓汁都喝不下了。 两人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往外面走,店长是个年轻女孩,准备了崭新的陶瓷招财猫,捧到温元嘉手里:“看您喜欢这个,请拿回去吧。老板,我自作主张了,您不介意吧?” 这招财猫通体雪白,系着红色围巾,手臂前后摇摆,模样憨态可掬,温元嘉小心抬指,揉揉猫猫脑袋,犹豫望向邢烨。 那眼神简直像个祈求进门的黏人小狗,邢烨克制住撸毛的冲动,轻咳一声:“拿着拿着,给你你就拿着。” “谢谢!“ 温元嘉喜出望外,紧紧抱着招财猫,出门都不肯放手,这是从邢烨店里拿出来的礼物,仿佛带着邢烨的温度,让他爱不释手。 邢烨走在前面,带他七拐八拐,走进一条长巷,出巷口是成排的理发店,他们进了最大的一家,邢烨招呼店长:“来来来,给我们小南瓜换个发型。” 店长笑容满面过来,一拳捶上邢烨肩膀,满脸狡黠坏笑:“老牛吃嫩草啊?” 邢烨踹他屁股:“干你的活儿!” 店长嘿嘿直乐,哼着小曲过去,拨拨温元嘉头发:“小同学,头发是自己剪的吧?” 温元嘉闹了个大红脸,脑袋往胸口扎:“嗯。” “那我看着办了,”店长挥舞剪子,唰唰剪掉几缕,“不喜欢告诉我啊。” 店长嘴上插科打诨,手上一丝不苟,大剪子小剪子轮番上阵,连碎毛都不放过,那南瓜渐渐变薄变短,变成错落有致的形状,邢烨坐上沙发,指间夹着没点的烟,时不时提点建议,温元嘉吃饱喝足,坐在这绵软的座椅上,忍不住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店长边笑边剪,又被邢烨踹了一脚。 这项工作足足做了两个小时,幽暗夜色坠落,店里客人越来越多,店长落下最后一剪,拍拍温元嘉肩膀:“好了,起来看看!” 温元嘉揉揉眼睛,贴近镜子,里面的人不像是他,像是另一个人。 “小同学去当模特吧,我给你介绍业务,”店长说,“单子多的是,佣金分我三成。” 邢烨半天没缓过神来,没想到换个发型,人能有这么大的变化:“你给他打发胶了?” “没有,小同学头发好定型的,喷点水就定住了,店长说,“从你卡里刷了?” “给我打折,”邢烨拍拍温元嘉肩膀,“还有,车借我,送小南瓜回校。” 店长翻个白眼,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不耐烦丢给邢烨,邢烨带温元嘉上车,拍拍他手里的招财猫:“还抱着呢?” 温元嘉攥紧陶瓷,生怕邢烨横刀夺爱:“嗯,怕忘在那了。” “抱着吧,”邢烨说,“难得喜欢什么。” 他坐进驾驶室,开车往大学城走,一路上红灯不断,他莫名烦躁,摸来摸去摸烟盒,夹一根叼在唇间,猛按几下喇叭。 油味蹿进鼻子,温元嘉勒住安全带,向后贴紧椅背,尽量不看前方。 他仍旧害怕在夜里坐车,好在今天没有下雪,情绪稳定许多。 不知道邢烨是不是想到什么,一路上情绪不好,时不时看看手机,屏幕明明暗暗,眉头时紧时松。 温元嘉强忍难受,忍得脸色发白,下车时脚底发软,踉跄站立不住。 邢烨抓他肩膀,让他稳在原地:“怎么了?” “没事,”温元嘉说,“坐太久了,头有点晕。” “天黑了,早点回去,”邢烨松开掌心,向外摆手,“再晚要进不去了。” 温元嘉连连点头,邢烨转身离开,忙不迭起火点烟,狠狠抽进一口,呛得连连咳嗽。 他走出几步,背后响起一声:“邢烨!” 邢烨回头。 温元嘉站在路灯底下,光线半明半暗,身旁空无一人,冷风卷起枯叶,悠悠飘到脚下。 那根烟燃到一半,口袋里嗡嗡作响,他有点不耐,抬指磕磕烟盒:“怎么了?” 温元嘉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那洪水被阀门堵住,只余涓涓细流:“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邢烨摆手,把烟丢在脚下,用鞋底碾灭,捡起来丢进垃圾桶,“听你的话。” 他走了。 毫不拖泥带水,脚底踩上油门,一路扬长而去。 第38章 温元嘉没有回校,他呆呆站在原地,看前方的车疾驶而去,飞快消失在视野中。 凉风涌来,吹散燥热思绪,他清晰察觉到冷,也渐渐回味过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邢烨一个拥抱。 在夜色中遥遥相望的灯火里,在顶着寒风一步步上三楼时,在肩并肩坐在河边,面对波涛阵阵的水声时······他渴求对方的温度,期盼那热意涌来,温柔包裹身体。 下次吧。 下次一定要说出来。 他给自己加油鼓劲,跟着人流挤进小黑车里,辗转进入市区,到了统一的工艺品售卖处,打开手电筒照明,沿街扫过长长短短的牌匾,默默回忆路线。 这里的矮房年久失修,外头墙皮剥|落,掉出簌簌浮灰,地上铺满碎石苔藓,踩上去脚下发滑,他盯紧地面,小步小步挪动,在蝉鸣里走进小院,轻轻叩响门环。 里面没人回答,他再敲几下,苍老声音传出:“有人,进来吧。” 温元嘉推开大门,琳琅满目的毛线跃入眼帘,台子后坐着头发花白的老人,鼻梁上架着厚厚的老花镜,眯眼看向来人:“来啦,你要的线到了。” 老人颤巍巍起身,在柜子里翻找,捧出一大把线,放在温元嘉面前:“不好订啊,货太少了,你们这些小年轻,没人会这个了。” “确实不会,”温元嘉挠挠头发,耳尖通红,“跟着视频学的,织的不好。” “心意到了就够了,”老人挪回座位,摇动蒲扇扇风,“我们那年代才兴这个,会的都埋土里了,手艺传不下啦。年轻人,你和我孙子差不多大,怎么想起学这个的?” 因为······想要邢烨开心。 “想让······想送给朋友,”温元嘉手忙脚乱摸钱,票子多抽了几张,看都没看就摆上矮台,闷头往外面走,“我回校了,您早点休息。” 温元嘉抱着毛线,挤上公交再转自行车,蹭上最后一辆小黑车,赶在锁门的前一分钟,蹿进宿舍大门。 那毛线攥的久了,线团有些发涩,胡乱缠在手上,比捆在胸口更紧。他踏进久违的宿舍,程俊正在电脑上厮杀,眼睛贴上屏幕,不耐转头看人,看清来人是谁,他晃晃脑袋,一把合上电脑:“怎么才回来啊!” 温元嘉慌忙拆下书包,左右滑动拉链,奋力撕开背包:“送你的,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请假。” 包里的是背光键盘和游戏鼠标,样式格外精美,看上去价值不菲,程俊眼都直了,爱不释手接过:“发财了你?” 刚兴奋两秒,他放下东西,狐疑抽抽鼻子:“好浓的薄荷味,你从哪回来的?” 温元嘉迷糊两秒,下意识想找抑制剂,哥哥的话闯入脑海,令他手指发麻,半点动弹不得。 不能再拖了。 他希望······邢烨能标记他。 越快越好,最好今天,最好明天,最好下一秒钟。 “去花店了,”温元嘉脖颈发红,竭力敷衍,“在那里待了一天,沾到了薄荷的味道。” “喔,”程俊将信将疑,注意力被线团吸走,“这些是你买的?买这些干嘛?” “想织东西,”温元嘉说,“爱好······新的爱好。” “这什么奇怪的爱好,”程俊兴奋劲过去,困得哈欠连天,“上去睡了,明天灭绝师太来上大课,你也早点睡吧。” 他率先爬到上铺,掀被子盖住脑袋,努力酝酿睡意,旁边传来淅索声音,他睡不安慰,从脑袋里探头出去,眨半天眼才看清对面:“我的天,这都几点了还在织,不会织一夜吧?” “打扰你了么?”温元嘉停下动作,“对不起,我去走廊织吧。” “躺那躺那,谁让你出去了,”程俊拍拍枕头,“说,到底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没事啊,谁没事织东西织一整夜,傻子才会信呢。” 温元嘉停下动作。 他生出倾诉的冲动,压抑的情绪像按到底部的弹簧,迫切要弹射|出来。 “我······” 他嘴唇半张,指头用力,毛衣针卡进肉里。 程俊福至心灵,添上后半句话:“谈恋爱了?” 温元嘉埋下脑袋,不置可否,那股劲憋回腹中,卡住压在半路,憋得满脸通红。 “X,真的啊?”程俊弹起半身,脑袋探出栏杆,“和谁?那个木下烧烤的老板?” 温元嘉后背绷紧,僵硬转头:“你······” “果然没猜错,”程俊捋着看不见的胡须,恨铁不成钢嘟囔,“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这根本不用猜啊,长眼睛就能看出来吧。” 温元嘉笑不出来,脖颈挺直如钢,直愣愣支撑脑袋。 “那你们谁比较威猛,”程俊关心男人的问题,“你威猛还是他威猛,他看着凶神恶煞的,平时不打你吧?” 温元嘉哭笑不得:“不会,他人很好的,不要这么说他。” “嗨,说实话,当时你住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有戏,”程俊咂咂嘴唇,回味过去,“但当时怎么没在一起,他看你太小,没忍心下手?” “不是,”温元嘉不知道怎么解释,“当时·······情况比较特殊,没法在一起的。” “得了得了,懂了懂了,多余的不问了,什么时候办喜酒啊,”程俊仰回床上,掏手机噼啪算账,“定日子可告诉我,要是读研期间结婚了,那证能加二十分呢。提前说啊,我得尽快攒钱,给你包个四位数的。” “好,”温元嘉攥紧毛线,唇角不自觉勾起,“要大红包,包的厚厚的那种。” 他心潮澎湃,机械穿针引线,毛线乱成一团。 如果读研或者读博期间结婚,他就不用在宿舍住了,搬出去和邢烨住,办理退宿手续的话,省下的钱能用来填补房租。 邢烨工作太忙,他可以学着做饭,做出简单的一日三餐。 做家务真的不会,最多能扫扫地擦擦桌子,浮灰除不干净,只能多试几次,尽量做得更好。 不想住现在的房子,那房子地段好装修好环境好,可他一点都不喜欢。 结婚的话要告诉爸爸和哥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如果不同意的话······他的集体户口页迁进学校派出所了,借出来偷偷领证好了。 第39章 程俊睡了。 规律鼾声涌来,时长时短时重时轻,浓雾包裹夜色,悠悠罩在眼前。 毛衣针刺进手里,血珠沾染被面,温元嘉恍惚清醒,丢开手中毛线。 疯了么。 这是在想些什么。 他起身下床,进水房打开凉水,脑袋探到底下,把阀门开到最大。 寒凉水浪涌来,滚烫腺体被流水击中,颤栗从颈骨落下,沿神经涌遍全身,连指尖都在发麻。 夜色带来的掩饰,让他放纵自己,编织出幻想中的大网,这网里的东西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却是玻璃制成的器皿,举起来高高砸下,化为满地碎片。 足足冲了半个小时,汹涌情绪才挤|压下去,他捋开头发,靠在墙边,猛打几个喷嚏,脱掉被浸湿的上衣,卷起来系住后颈,用力打上死结。 来回折腾到凌晨,发热症状才彻底褪下,温元嘉抹净冷汗,摇晃走回宿舍,踉跄爬到上铺,掀被裹紧自己。 这一个月他没有去找邢烨,而是书,恶补落下的课程。 正课专业课认真听讲,思想课坐在最后一排,指头拨弄缝衣针,在桌下编织手套。 熟能生巧,技术越来越熟练了,帽子手套围巾都不在话下,他手下不停,对讲课内容左耳进右耳出,眼珠盯着手机,希望它嗡嗡作响。 没有信息,没有电话,特意设成的金色头标黯淡无光,从最顶渐渐沉到最底。 他掰着日历数日子,离七夕还剩一周,实在忍不住了,把织好的东西塞进行李箱里,拖到邢烨家中,小心按响门铃。 悠长铃音在走廊回荡,半天无人接听,他心急如焚,慌忙摸出钥匙,卡进锁眼里面,向右转动半圈。 转不动了。 温元嘉懵了,怀疑自己拿错钥匙,他仰起脑袋,对着光线左右打量,挑不出半点错处。 这就是邢烨家的钥匙,不会错的。 怎么打不开了。 搬家了,换锁了,还是不住这了? 为什么没告诉自己? 温元嘉眨眨眼睛,捏紧手指,后仰靠上墙壁。 他试图不问不想不听不解释,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直面不敢面对的现实。 他答应邢烨说不逼对方,邢烨随时可以离开,那不告而别······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可他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没法爬起来闯出去,挨家挨户敲门寻找,去问每个熟悉的人,打听邢烨的行踪。 他想离开,想化为一缕风飞出窗外,想抽|身出去,剥掉情感的神经线,让它不要再影响自己。 楼下传来细碎声音,不是从电梯那里,是从楼梯来的,脚步凌乱沉重,淡淡酒气飘来,爬一半便不动了。 温元嘉推开挡门,沿楼梯快步下去,暗夜里火光微芒,邢烨靠在墙边,袖子挽上小臂,肌肉线条隆起,麦色皮肤似抹过热油,泛出古铜色泽。 温元嘉屏住呼吸。 两人一高一低,遥遥隔楼梯望着,邢烨眼神飘忽,拂过温元嘉面容,定在窗棂上头。 那有只惊飞的雀鸟,疯狂扑棱翅膀,尾尖滑出弧线,倏忽看不见了。 邢烨固执盯着,墨块融进瞳孔,瞳仁里的黑不断化开,浸染满池冬雪。 温元嘉止住颤抖,扶墙向下两步,指头攥紧栏杆:“邢烨······你喝酒了。” 邢烨挪来视线,低头夹住烟卷,淡淡抽|吸一口:“嗯。” “喝了多少?” “没多少,”邢烨含糊咬着烟头,“没喝白酒。” “喔,那喝酒前吃点东西,”温元嘉说,“胃里能舒服一点。” 沉默。 楼梯间静谧无声,掉根针都能听到。 邢烨抓住栏杆,一步步往上面走,温元嘉上前扶人,邢烨手臂微僵,没有甩开对方。 垂头在门口站稳,邢烨摸出钥匙,沉默打开房门,温元嘉拎起皮箱,亦步亦趋进去,钥匙的事像摸不得的火苗,谁都没探手触摸。 邢烨踉跄进门,洗漱干净,进客厅倒头睡下,温元嘉把行李箱拖进卧室,盯着满满织物发呆。 好像没法拿出来了。 他没法把它们取出,抱着它们搬到邢烨面前,兴奋摇醒对方,说这都是送给你的,你喜欢吗? 他合上行李箱的盖子,把它牢牢绑紧,撕掉手上碍眼的创口贴,随手丢在角落。 温元嘉心里不安,不敢放邢烨自己在这,连着几天都在旁边盯着,眼珠跟着对方,生怕发生什么。 邢烨看上去还算沉稳,只是没去巡店,来电话就会按掉,有时候会订些酒,但都是低度数的果酒,在阳台一坐坐上一天,到一日三餐的时候,会像个定时启动的机器人,进厨房烹饪蒸炒,端出各种食材,挨个放在桌上。 两人隔着餐桌坐着,筷子不慎碰到,邢烨没有动弹,温元嘉那双慌忙后退,乖乖缩回碗中。 邢烨低头看看,夹起辣椒炒肉,放在对方碗里。 温元嘉抬眼看看,忙不迭塞进嘴里,辣油呛进喉管,咳咳咳嗽不休。 “喝点水,”邢烨倒杯凉白开,放在温元嘉手边,“一点辣都不能碰?” “不太习惯,”温元嘉噎的难受,“喜欢甜的。” “抱歉,”邢烨揉揉脑袋,“我给你做个新的。” “不用,不用,”温元嘉夹起肉片,在水里洗涮几下,“很好吃的,泡掉辣油就能吃了。” 这餐饭沉默吃完,两人各自回去休息,温元嘉辗转反侧,胃里反酸喉中冒火,后半夜睡不着了,爬起来想喝点水,抬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一只瓷杯被塞进手里,里面的水还是温的。 温热手指触碰,电流向上翻涌,温元嘉愣在床上,悄悄攥紧手指。 “薄荷。” 邢烨沙哑吐息,那浓烈的薄荷香似催|情的药剂,从卧室满溢出去,挤向各个缝隙,连走廊都不放过,甜润里夹杂辛涩,烈酒浸泡冬雪,那是最烈的酒,最强烈的爱恨,最穿肠的毒药。 温元嘉向后蹭蹭,后颈皮肤要烧起来了,那火舌舔舐上来,后背贴在墙上,冰火两重天让他口干舌燥,下意识滑在地上,前言不搭后语:“我······去洗澡。” 他踉跄扑进洗手间,把花洒调到最热,让雾气汹涌而来,罩上玻璃浴缸,洗手间被人拉开,温元嘉定住手指,泡沫迷进眼睛,他愣住两秒,越揉越狠,热水冲的薄皮生疼,眼球疯狂滚动,手腕被人攥住,那水流调转方向,沿脖颈向下涌落,顺小腿漫至脚尖。 薄荷被热水泡开,蒸出层层白雾,辛甜里的苦融化开来,肆意亲|吻皮肤。 那只手腕松开,邢烨后退两步,转身离开浴室,热意转瞬即逝,温元嘉搓揉头发,胡乱擦洗几下,套上浴袍,踩着拖鞋出去,发底的水洇湿脖颈,脚印啪嗒啪嗒,慢慢拖到床边。 洗手间的门再次打开,水流涌动起来,温元嘉坐立不安,指头搭在发顶,机械搓揉头皮,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身旁床褥陷下,一只手从浴袍边缘滑入,轻轻摩挲腿|根。 第40章 邢烨没有标记自己。 温元嘉浑浑噩噩,那股热意离开,被褥盖在身上,似柔软沾水的棉絮,将他裹成毛团。 他逃避似的,紧紧闭上眼睛,不想与外界沟通,想躲进自己的世界,忘记外面的一切。 或许连情绪都在帮他逃避,侧颊埋进枕头,眼皮抬起落下,虚脱精神飘散,悠悠荡出体外。 再醒来时天色昏暗,桌上的水放在恒温杯里,空气里溢满的薄荷香散了,窗前挂着厚重窗帘,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新换的床单被褥铺在身上,温元嘉探出手臂,在床头柜上摸索,拿来手机看看,日历上的节日像一柄小刀,堪堪刺进双眼。 七夕节到了。 温元嘉揉揉眼睛,拖动酸痛的腰腿,出来打开房门,外面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人气,不知道邢烨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回来。 昨天那算什么。 一个做事不留名的,热心肠帮忙的好人? 呵,他确实该感谢对方,如果没有邢烨,昨天那种情况······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阳台的玻璃门仍旧开着,冷风从外头涌来,桌子上有塞满烟头的烟灰缸,地上散落几瓶残酒。 温元嘉四下看看,从厨房后面的拉门里,拖出一箱新酒,用小刀撬开瓶盖,仰头灌入腹中。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麻痹神经、舒缓疼痛,让人踩在云端,把外界屏蔽出去。 他没有和邢烨通话,更没有问邢烨在哪,他套着薄薄的睡衣,把窗户开到最大,外面的风呼啸而来,吹散冷汗吹尽思绪,他一杯接着一杯,从早晨喝到下午,胃里绞着酸麻的疼,弯腰挪进卧室,咬牙拉出行李箱,把外盖掀开,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 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要孤注一掷问出来,即使结果不遂人愿······也好过这么不清不楚,没完没了纠缠下去。 他在满地织物里挑挑拣拣,抓出一只火红的同心结,挂在卧室中间的墙上,其它东西塞回行李,扣上拉链锁好,抬手拉到门边。 把房间里属于他的寥寥几样收拾干净,垃圾打包丢进垃圾道,地板扫净拖好,墙面浮灰用砂纸磨干,碎纸屑用细夹捞起,卷成团丢在外面。 窗户大开,客厅卧室光洁漂亮,恢复他最开始过来的样子,薄荷味消失殆尽。 他从下午坐到晚上,直到夜色降临,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房门咔哒打开,邢烨拧动钥匙,推门走了进来。 穿堂风袭到身上,邢烨打个哆嗦,看清阳台情况,快步走进衣帽间,解下最厚的衣服,给温元嘉披在身上,挨个关上窗户:“喝了酒怎么还坐在那吹风,不怕头疼?” 温元嘉眼珠微晃,跟着邢烨的身影,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直到对方察觉什么,停下脚步,缓缓走上前来,坐在温元嘉对面。 夜幕沉坠,路边几点萤火,星子汇成银河,遥遥铺在天边。 “呐,你这个,真好喝,”温元嘉摇摇晃晃,眉眼弯弯,抖动手里新开的酒,倒在邢烨面前的杯子里,眼珠莹亮发光,“陪我······喝一杯吧。” 邢烨握住杯沿,玻璃被掌心炙烤,酒液微微摇晃。 辛辣酒液入喉,从胸口烧到胃腹,邢烨放下酒杯,看着对方的眼睛。 “一直以来,我都太任性了,”酒精沿神经向上,将理智冲成砂土,温元嘉灌下一杯,抹过水红嘴唇,“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邢烨定定看他。 “你该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不,不止这些,”温元嘉按住桌沿,踉跄两步,挪到邢烨面前,脑袋歪着,嘴唇红嘟嘟|翘|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些太少了,不够,不够,想要很多,更多更多,那么多那么多,比现在多,比你看到的一切······多的多。” 他挥舞手臂,画出圆圆的大饼,挂在胸前捧在怀里,低头咬了一口,手臂抹过眼睛。 邢烨沉默不语。 “对不起,不想再这么下去,想要明确的答案,想在一起······” 理智被酒精冲散,最后一句颤抖飘出,微微震动空气:“想结婚·····可以吗?” 阳台雅雀无声,窗帘被风浪卷起,如水勾卷上来,柔柔抚过脸颊。 热度烘烤上来,浓烈酒气蒸腾,麦芽味道发酵,将空气挤压成汁。 “抱歉,”邢烨捏紧酒杯,喉管发涩,嗓音沙哑,眼珠泛着砂纸磨过的红,红到如同染血,“还需要一点时间,现在······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对我只有一点点的喜欢? 现在不行,或许以后可以? 多久以后可以? 或者是······永远都不可以? 温元嘉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愿再想下去。 他胡乱点头,想笑笑不出来,笑得比哭难看,抬手把残余酒液一扫而空,转身摇晃离开,爬上卧室大床,拆下挂好的同心结,胡乱塞|进包里。 拖起门口的行李箱,头也不回下楼,电梯半天没有上来,他烦躁不安,来回走来走去,抬掌猛拍下去,震得掌心生疼。 电梯终于到了,慌忙跨步进去,看那两门合上,将视线切成两半。 电梯到达一楼,温元嘉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向前,浑噩在小区游荡,这行李箱重如千钧,坠在背后,拖着他的两腿,带他往泥沙里陷,漫过口鼻耳朵,沉沉包裹视线。 太沉了,太累了,拖着它们······太累了,再也走不动了。 前面有个巨大的垃圾箱,温元嘉生出莫名的冲动,他两手抓住拉环,脚尖顶|住箱顶,向上托举半米,把箱子拽到桶边,奋力掀了进去。 咚的一声,心里的一块顿时空了,他摸索口袋,掏出手机,蹲在地上撬开,把电话卡从里面拔|出,干脆折成两半,手机划出弧线,落进垃圾桶中。 都结束了,到此为止吧。 这种飞蛾扑火的喜欢,莫名其妙的单恋······到此为止,一切都结束吧。 临出小区之前,背后似有视线跟随,温元嘉猛然转身,窗帘如同旗帜,随风起伏飘飞。 第41章 温元嘉带着大包小包出来,两手空空回校,进卧室埋进床褥,掀被裹成一团,睡得人事不知,谁叫都不肯起来。 程俊不明所以,连着几天想说不敢说,想问不敢问,急的抓耳挠腮,进食堂给人带饭,凡是三楼拿出来的,温元嘉一口不动,外带的饼干面包之类的,倒是咬上两口,程俊百思不得其解,但温元嘉晚上不再出门,白天不再逃课,倒是不用硬着头皮请假,省掉不少麻烦。 这么浑噩过了一个多月,温元嘉像是活过来了,从行尸走肉恢复成人,屈尊降贵从被窝皇宫出来,到学校微服私访,只是上课心不在焉,不抢前排也不举手了,坐在最后一排机械转笔,眼珠盯着窗外,不知在思考什么。 这种状态持续两个月,程俊实在忍不住了:“元嘉,你到底怎么回事,说句话行不行,现在一天半个字不说,雕塑都比你话多。” 温元嘉眼睛盯着书本:“哦。” “嗨嗨,别敷衍了,”程俊向前探身,敲敲温元嘉桌面,“你看下学期的课了吗,课越来越多,以后周六日都不休了。” “好,”温元嘉翻过一页,“好······太好了。” 程俊头大,无奈推开书本:“这到底是怎么了······你新号多少来着,昨天手机坏了拿去修了,通讯录都找不着了。” 温元嘉机械转动眼珠,半天反应过来,慢吞吞抬头看他:“对不起,我没听见,你刚刚在说什么?” 程俊拍拍脑袋:“我说让你告诉我你的新号,嗨,换电话多麻烦,以前那个多好,6688绝顶靓号,又好听又好记,怎么说换就换了呢。” “不要了,”温元嘉摇头,“不是我的,不要了。” 这段时间他总说些奇怪的话,程俊见怪不怪:“行吧,换吧换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衣服穿旧还得买新的呢。” “人呢,”温元嘉说,“人怎么······换不了呢。” “换啊,有什么不能换的,下一个更好,”程俊说,“嗨好吧,我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什么说服力的,但是怎么说呢,你看咱们读过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时还参加好几个社团,在那个集体环境里面,大家相处都特别好,互相留同学录***建群聊天,约好以后五年聚十年聚二十年聚,但实际上呢,大家各忙各的,认识新的人进入新的环境,关系一段接着一段,都是往前跑的,想往后退都没机会。你比我们都小,可能一直跳级,对这些没什么感触,我今年二十五了,大部分同学都毕业了,有的本科就结婚把孩子生了,要是不要二胎,人生大事都安排好了。我呢,毕业至少三十,从规培轮转开始,要是四十能熬上副高,都算烧高香了。别想太多,想那么多没用,谁知道行星明天撞不撞地球呢,干就是了。” 温元嘉听得愣了:“程俊······谢谢,你真是位思想深邃的哲学家。” “别别别,咱们这么熟了,怎么说都行,和外人可别这么夸人,会挨揍的,”程俊嘿嘿傻笑,“有句老话怎么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其实很羡慕你,你特有天分,千万别浪费,浪费就可惜了。” “好,”温元嘉乖乖点头,“谢谢你的教导,我会好好努力。” 他眼瞳比常人大点,眼型圆润漂亮,看人时雾蒙蒙的,像只乖巧黏人的小鹿,等待主人夸奖。 程俊摸摸鼻子:“可不是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要向前看。” 一切要向前看。 腺体又摇摇欲坠支持几年,温元嘉强制自己不去想其它的,抓紧时间看书学习,硬着头皮参与手术,从最开始的大吐特吐拿不起刀,到慢慢适应一些,即使两腿发抖,还能硬撑着站到结束。他悄悄买了小冰箱放在床头,用毛巾裹好冰块,每晚枕着冰块入睡,哥哥在老家成立了腺体专科研究院,他每到假期都过去帮忙,在实验室从天亮忙到天黑,记录各种数据,累了就在外面搭个硬板床,定闹钟隔几小时爬起来,揉着酸痛脑袋,在显微镜下拨|弄载片。 凌晨挂着沉甸甸的黑眼圈出来,到晚上都消不下去,成佳定时帮忙给他送一日三餐,在实验室外忧心忡忡站着,每次的饭拨弄两口都算好的,大部分时候怎么送进去怎么拿出来,热菜凉透黏在一起,牢牢冻成团团。 有一次起床头重脚轻,两眼发黑,面前的一切被卷进旋涡,视野里的东西时近时远,被浓浓雾气笼着,抬手试图触摸,攥到一手空气。 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回来了,温元嘉迷糊向前,脑袋砸到墙上,软绵绵滑落在地。 再醒来嗅到淡淡熏香,眼前轮廓虚浮,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旁边有哥哥的影子,他撑起身体,向前磨|蹭两下,挨到哥哥腿边,悄悄蜷缩起来,把自己卷成小团,脑袋扎进胸口。 记忆仿佛回到童年,他寂寞孤独害怕,每到母亲祭日,便会高烧不退,那时哥哥还让他黏着,他烧到人事不知,迷糊抱着枕头,梦游到哥哥房间,在哥哥脚边蜷着,夜里会被拎进被窝,塞进热水袋抱着,一觉睡到天明。 一场梦一个接着一个,冷汗出了满身,耳边雨声敲打,他被头痛惊醒,踢踏踩上拖鞋,拉开厚厚窗帘,默默坐在窗边。 外头的雨一场接着一场,砸到碎石上头,沿缝隙向前流淌,在路口聚成水涡。 雨停了,他披上衣服,在门口换上鞋子,徒步走到河边,把耳机塞|进耳朵,两臂扶上桥栏,河水在脚下翻涌,浪花冲上石块,卷出层层白沙。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在学校的时光日复一日,读博时除写论文之外,他大部分时间不在学校,科研就在哥哥那做,腺体研究院升级成专科医院,这几年哥哥的腰腿隐隐有点力气,手腕恢复的越来越好,时不时还能上台,做一些复杂的外科手术。 毕业之后,温元嘉一直给哥哥帮忙,他不能做精密手术的主刀,大部分时间在病理科工作,接收标本、取材、脱水包埋,打号、切片、染色,直至形成病理报告,每天要看三百多张片子,早晨六点雷打不动上班打卡,晚上十点半从医院离开,走路十分钟回到租来的房子,写论文写到十二点,闹钟响起之后,准时上床休息,第二天五点半起床,重复前一天的工作。 租来的房子不到五十平米,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椅子上墙角床下堆满各种著作,还有从全国各地邮来的信件,很多是以前上学时师兄师姐们寄来的,他们在程俊的撮合下组成联谊会,逢年过节在一起聚聚,互相探讨疑难杂症的同时,还有专人牵线搭桥,让单身的人有约会的机会。 这样的活动参加了几次,温元嘉不再去了,改成通过信件交流工作,程俊急匆匆电话过来,劈头盖脸说他。 “元嘉你自己说说,沈龙宁一天给我打八个电话,说每次想和你深入聊聊,你都敷衍过去,你怎么回事?” “他说要谈工作,”温元嘉委屈,“为什么要谈别的。” 程俊一口水呛进肺管,咔咔咳嗽半天:“我我我······你你你·······行行行我不生气,那陈一琼呢,人家打飞的过去找你,怎么给拦门外了?” “还有五十多个片子要看,”温元嘉理直气壮,“患者比他重要,没有时间看他。” “孙嘉浩呢,说要请你吃饭那个,你去了吗?” “为什么要去,”温元嘉在门口穿鞋,手机夹进肩膀,“他又不是我爸。” 程俊两眼发黑,一口气哽在喉口,咔哒把电话挂了。 温元嘉专心工作,平时没什么娱乐,医学技术日新月异发展,抑制剂的效果越来越好,他常用的那款纳入医保,价格越来越低,收入完全可以负担,这个定时炸弹暂时解除之后,他再不考虑和这方面有关的事,除了平时在医院工作之外,还会时不时出差,去外地进修学习,有时会参与会诊,把最新的研究成果写进论文里去。 一晃到了二十九岁,他自己不动如山,成佳看不下去,专门逼兄弟俩空出一天,在望海楼定个包厢,说要谈谈元嘉的人生大事。 一壶茶走过三轮,兄弟俩面对面坐着,各自捧着茶盏,吹出淡淡热气,谁都没有说话。 茶艺师在对面坐如针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半天不敢出声,得了成佳点头,忙不迭小跑出去,牢牢合上房门。 成佳叹口长气,温元嘉放下茶杯,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上:“哥,成佳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几年过去,温元嘉渐渐褪掉青涩,身形瘦长很多,工作时戴上眼镜,出来时也没有摘下,圆眼睛挂上鼻梁,衬得那小鹿眼更圆更亮,严肃中夹着一点可爱。 温衡身体渐渐恢复,这几年性格温和不少,不再说一不二拒人千里,冰墙有融化的迹象,元嘉从小不和人争执,向来听话懂事,做事专心细致,工作上挑不出错处,只是毕业后就不在家里住了,执意要搬出去,一日三餐自给自足,他租的那间房子房主出国定居,不知还回不回来,他一口气和人签了十年的合同,看着要生根发芽,在那房子里长成柳树。 渴了饿了病了不和人说,工作累了在家烧晕过去,不知道和家人联系,还是病理科主任找不到人,电话打到家里,才被阿姨发现,急匆匆送去打针,烧刚褪下就执意起来,忍着难受回去上班。 “元嘉,阿衡和你平时太忙,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话,”成佳说,“快到而立之年,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有没有想要交往的人?” “没有,”温元嘉摇头,“成佳哥,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没有想交往的对象。” 温衡一言不发,轻轻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相撞,揉出几分碎响。 温元嘉打个哆嗦,不自觉抿紧嘴唇。 桌上的手机嗡嗡作响,有人砰砰敲门,没等有人回答,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探了进来:“小温总,来了几张新片子,情况棘手,林主任说你在这里······院长!院长好,打扰了院长!” 小温总是病理科给温元嘉的称呼,他年龄小资历浅但专业水平高,再加上是温院长的同胞兄弟,没人敢对他呼来喝去,时间长了有个新来的实习生叫他小温总,这称呼迅速传开,成了他私下里的专属代号。 他经常在工作中、吃饭中、睡觉中被电话叫醒,随时看片子已成本能,下意识跳下椅子,几步追了出去:“小夏回来!” 小夏抖成一团回来,耷拉哭丧着脸:“没人告诉我院长在啊······” “没事,片子给我看看,从哪来的,”温元嘉接过一沓片子,拧着眉头翻找,“是否需要会诊。” “有两例需要会诊,滨河一院的这例比较棘手,”小夏抽|出一张,给他看基本信息,“邢烨,三十五岁,Alpha腺体综合症三期,病程快病因不明,疑是自身免疫系统······ 小温总,小温总?” 小夏挥舞手臂,在温元嘉眼前摇晃:“你在听吗?滨河一院那边请你过去,食宿全包专车接送······” “不去,”温元嘉合上片子,塞回小夏手里,干脆利落转身,“不去,没时间,让他们另寻高明,不要再找我了。” 小夏差点被片子拍到,张口结舌眨眼,傻傻定在原地。 在他的印象里,小温总向来温和,说话做事一丝不苟,情绪起伏极淡,没什么事能惹他生气,以往遇到这样的疑难杂症,从不用三催四请,当天就买票飞过去了。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第42章 温元嘉回到包厢,沉默端起茶杯,热意直透出来,指腹皮肤发烫。 成佳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些什么,温元嘉一个字也没听清,他脑袋里飘着刚才的片子,细节和数据叫嚣起来,呼啸往耳朵里钻,凿的脑壳生疼,囫囵辨不清楚。 成佳说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歇歇:“元嘉,你在听吗?” 温衡敲敲桌面,震动传递过去:“说话。” 温元嘉猛然坐直:“哥,成佳哥······说什么?” “走,”温衡挪动轮椅,车轮往外面滑,“回去了。” 成佳起身:“阿衡······” “他听不进去,”温衡冷淡回身,视线轻掠过去,“何必浪费时间。” 温元嘉如遭雷击,腰背凝成钢板,缓缓弯折下来。 成佳追出房门,在后面帮忙推车,走过长长拐角,温衡抬头:“那是新来的夏鹏?” “谁?” 成佳没反应过来。 “闯进来那个实习生,”温衡不耐,“让他来我办公室,带着刚刚那些片子。” 梅雨季像是不会停了。 外头的雨一场接着一场,淋漓泼洒下来,酒店门口凝成小河,蜿蜒流向远方。 在大堂多等两个小时,这场雨仍旧没停,温元嘉不想撑伞,冒着小雨出去,任冰凉掠过脸颊,沿颈窝流淌下来,浸透胸口皮肤,带走残余的热气。 一路回到租住的房子,他半跪在地,把信件一封封拿出,在微弱灯光下翻看,翻过一半心神不宁,丢开它们拿起专业书,一字一顿朗读,晦涩字句漂浮起来,撞上四周墙壁,在空中回旋不休。 读了半个小时,一个字都没闯进脑袋,温元嘉摊开书页,将它扣上口鼻,纸页味道飘来,木质香叩击脑袋,许多画面蜂拥而出,在视野里斑驳摇晃,连鼻尖都在发痒。 温元嘉拽下书本,赌气撕掉两页,翻箱倒柜掏出马克笔,在上面乱涂乱画,先画上一只猪头,再画上一只乌龟,又画上一批猪头,把猪头批量抹黑,再添上一批龟壳,这么来回几次,精心保养的书页都抹花了,完全看不出原样。 小时候都没这么幼稚,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温元嘉丢开鼻尖,向后靠靠,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小空间里只有自己,他可以自在一点、放松一点,不用绷紧神经,不用强颜欢笑,不用逼自己面对一切。 潮气太重房间太湿,衣服要用烘干机蒸干,鞋子没法穿过两天。 白天工作一天,脑袋滞涩搅拌不开,他躺回床上,浑浑噩噩入眠,闹钟没有嗡鸣,他却绷着根弦,两小时醒来一次,看看时间再砸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他顶着两个黑沉眼圈,迷糊起来洗漱,看看时间还早,夹着文件打算出门,刚推开房门,瞳仁扩散两圈,呆呆愣在原地。 温衡坐在外面,不知道坐了多久。 雨水从睫毛淌落,沿鼻梁洇进嘴唇,铺在腿上的毯子被浸透了,顺小腿淌到鞋面。 “你要去哪,”温衡微微仰头,盯着温元嘉的眼睛,似蓄势待发的豹子,一字一顿吐息,“那个邢烨是谁?” 第43章 “······哥?” 常年不见天日,温衡皮肤冷白,灰丝眼镜被雨水浸泡,淡淡筋脉洇出,缕缕浮在肤上,似曼陀罗剧毒的纹路,透出令人牙酸的阴寒。 温元嘉打个寒颤,恍惚反应过来,匆匆抱住轮椅,把人拖进房间,快跑两步去拿毛巾,拿来反应不对,拨拉哥哥衣服,脱|下湿透上衣,手指扯到裤带,温衡骤然探手,捏住那只手腕:“松手。” 潮湿雨气从地底涌上,沿脚底爬到胸口,温元嘉背过身体,冷汗坠在睫上,眼尾沙麻泛红。 背后淅淅索索,温衡用毛巾擦身,棉布抹过皮肤,沉沉吸饱水汽:“那个邢烨是谁。” “哥,成佳哥呢,”温元嘉眼珠微晃,黏在天花板上,“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回答我,”温衡丢下毛巾,向后靠上椅背,“那个邢烨是谁。” “哥,”温元嘉微微躬身,肩背向内收紧,“我······可以不说么。” “随意,”温衡面无表情,“他的病发展到这种程度,除了我,看谁还敢做这个手术。” 轮椅在地面滑动,房门被大力撞开,温元嘉慌乱转身,按住哥哥手臂:“哥,你别生气,我说,我说······我以前······喜欢过他。” 寒风裹雨破门而来,毛孔被迫张开,承接扑面的凉意。 “以前,”温衡向前倾身,眼珠一眨不眨,盯着温元嘉的眼睛,“还是现在。” 温衡瞳仁浅淡,唇锋削薄如刀,睫毛缀满水珠,落上高挺鼻尖。 温元嘉哽住呼吸,白大褂黏在身上,喉咙瑟瑟发颤:“哥·····” “这么多年,不肯组建家庭,是因为那个人,是不是。” “······” “快三十岁了,从家里搬出来,窝在这小房间里,三点一线生活,从来不谈恋爱,是因为那个人,是不是。” “······” “从来不去找他,但一直忘不了他,是因为不能找他,是不是。” “······” 温元嘉被重锤敲击,一下接着一下,胸骨沉沉坍缩,横在外面的保护罩被捶散了,碎片四散飘飞,撞到坚硬墙壁,狠狠弹回地面。 “得知对方重病,急匆匆要扑过去,”温衡靠回椅背,手指交叉,凉凉吐息,“打算上演旧情难忘,还是死灰复燃?” 温元嘉如遭蛇吻,淬毒蛇信包裹上来,骤然咬穿耳尖。 窗外电闪雷鸣,光亮刺破瞳膜,两人一坐一立,隔空遥遥对峙。 “哥,别说了,”温元嘉后退半步,膝盖打颤,“求你了,别说了。” “温元嘉,你给我听清楚了,”温衡咄咄逼人,“十年前做不到的事情,十年后就能做到,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你是去做慈善义工,还是下乡扶贫?把你那泛滥的圣母心收回去,少做注定会后悔的事情。” 温元嘉面色发烫,脸颊透出血痧,水汽堆满闭塞房间,面皮越皱越紧,向内挤压成团。 时间一分一秒,在刻度上无限拉长,仿佛一个世纪过去,大门被咚咚敲响,外面传来成佳的声音:“元嘉元嘉,你在里面吗?看到阿衡了么,哪里都找不到他!” 温衡坐在门边,手指咔哒一动,房门向外弹开,拍上成佳鼻子。 成佳怔愣片刻,弯腰踏进房间:“元嘉你这太潮了,换个地方住吧。” “走,”温衡推动轮椅,率先向外面走,“回去了。” 成佳眨眨眼睛,左右看看,把伞塞给温衡:“稍等一下,我和元嘉说两句话。” 温衡冷哼一声,推轮椅滑到外面,重重拍上房门。 “你哥平时一板一眼,碰到和你有关的事,立刻就不淡定了,”成佳说,“别听他的,想做什么就做,只有你自己知道,现在做什么才是对的。” “成佳哥,我错了,”温元嘉手足无措,眼窝饱含水汽,“小时候总黏着哥哥,害哥哥受伤,现在这么大了,怕哥哥看到心烦,想离哥哥远远的,可还是惹哥哥生气,成佳哥,怎么能让哥哥开心,你能教教我么。” 成佳叹了口气。 日复一日在病理科工作,见到的都是片子和标本,与人接触不多,温元嘉看着仍比实际要小,圆溜溜的眼珠嵌在脸上,仰头看人的时候,眉毛不安瑟缩起来。 在外人面前,他是冷淡疏离的小温总,只有在哥哥面前,还是那个懦弱无措的孩子。 “元嘉,他生气是他的事情,他要处理自己的情绪,你不用察言观色,努力让他开心,这不是你的责任,明白么,”成佳说,“你的责任是走好自己的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没人能背负别人的人生,你不行,他也不行,明白么?” 温元嘉胡乱点头:“嗯嗯,明白的。” 成佳知道他心不在焉,压根没听进去:“我看你心思都不在这,院里的事我去和你哥说,让他先帮你处理,你先忙你的事情,别的都不要担心。” 温元嘉抓到救命稻草,握住成佳手臂,仰脸定定看人:“成佳哥,谢谢你。” 成佳点头,转身离开房间,轮椅轱辘声渐渐远去,温元嘉两腿发软,坐回床边,脑袋埋进掌心,指头向内窝紧,捏到皮肤发酸。 十五分钟过去,窗外急雨渐歇,隐隐有曦光投来,温元嘉拉开窗帘,收好随身衣物,塞进一个行李箱还装不下,他打开衣柜,在里面摸来摸去,拎出的两个背包用的太久,拉链都拉不开了,他半蹲下来,在床底来回摸索,手指碰到疑似包带的东西,猛然拽了出来。 这是个被灰尘覆满的旧包,手感粗糙用料拙劣,陪他上学读书,塞|过名片手机同心结,毕业回老家后宣告退休,被他塞进床底,多少年没再碰过。 进洗手间搬来热水,把书包擦拭干净,重新背在肩上,带着它走进病理科,挨个交接工作,庞杂繁复的工作交接完毕,外面夕阳西下,到了晚高峰时间,温元嘉打车直奔车站,候车大厅熙熙攘攘,行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横七竖八挤占空间,看看大厅屏幕上的时间,即使坐最快的高铁,也要近九小时才能到达滨河,他勒紧背包,下定决心出门,打车直奔机场,订了最近的航班。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他找到打印店打出邢烨的片子,一路飞行没有休息,打开随身的迷你手电筒,仔仔细细看片。 出滨河机场的时候,他抱住双臂,忍不住打个寒颤,这里温度更低,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只能硬着头皮忍着,直奔滨河一院。 夜里的一院灯火通明,腺体专科有单独的病区,住院部相对安静,比门诊人要更少,温元嘉循着路标走进缴费室,轻轻敲敲窗口:“您好,我要缴费。” 罗敏头都不抬,指头敲击键盘:“床位床号姓名证件,交多少钱?” 温元嘉解下背包,摸出一张卡片:“四号床邢烨,先交十万,不够以后再添。”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罗敏推开半扇玻璃,“以前有患者的远方亲戚来缴费,过了三天就后悔了,和患者父母在病房打架,患者被刺激到了,夜里爬上天台跳楼,转天才被发现,现在院里比较重视,家庭关系要说清楚······咦,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等我翻翻。” 她拉开抽屉,在里面摸出照片:“温元嘉?” 温元嘉懵了:“您认识我?” “我老公去参加过你们那里的会诊,他对你印象很深,回来总是夸你,时间长就记住了,”罗敏指指照片,“去年一月份的事了,你们还有合影,可能你都忘了。” 参加过的会诊太多,温元嘉没心力挨个记住:“对不起,确实没印象了。” “我老公说,四号床情况比较特殊,可能要安排会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过来了,”罗敏眉眼弯弯,“中午护士站那边说要有新报到的护工,巧了,正好和你同名。” “那就是我,”温元嘉说,“那个人就是我。” 这下换罗敏懵了,她云里雾里,弄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没必要吧······他是你什么人?” 第44章 走廊里空空荡荡,说话隐隐有些回音,影子拉扯出来,在椅背投出长影。 “不是什么人,”温元嘉两臂搭在台上,轻缓吐息,“曾经认识而已。” “哦,”罗敏隐约察觉不对,但不好进一步追问,“按规定不能收你的钱······算了,情况特殊,先放着吧,随时联系。” “谢谢,”温元嘉勒紧书包,“那我先进去了。” 说是进去,他却没直接进入病房,而是转头向下,走进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包子铺,买了白粥和包子,大口咀嚼几下,囫囵吞进腹里。 手指微颤,热流滚过胸口,掀起惊涛骇浪。 食物噎在喉口,被热粥冲下,在胃里消化发酵,背后勒带太紧,向下扯拉肩膀,坠到手臂发酸,他解下背包,放缓速度,慢条斯理吃光,把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小店,钻进百货商店。 长时间住院所需的东西,他实在太熟悉了,闭眼都能买全,把林林总总的东西买好,回去时已经夜半三更,走廊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滑轮在地上滚动,掠过一张张门牌,到了三楼二零八门口,隔着薄薄的玻璃,手指放在门上,迟迟没有推开。 足足站了五分钟,他松开指头,把箱子和包放在外面,将门挪出小缝,静悄悄走了进去。 病房里鼾声四起,眼球逐渐适应黑暗,温元嘉左右打量,视线定在中间,那被子隆起鼓囊一团,床头柜上空空如也,附近没有折叠床,更没有陪|床的人。 枕头上冒出细碎黑发,邢烨的半张脸埋在被里,眉头紧紧拧着,包裹不知飞去哪了。 隔壁床有个寸头年轻人半趴半坐,黑眼珠乌溜溜的,像个偷油未遂的小仓鼠,不断瞄向这边,温元嘉四处看看,没找到邢烨的东西,不得已回身问人:“我是护士站分配过来的护工温元嘉,邢烨的生活用品在哪里?” 小仓鼠有些警惕,他不得不自证身份,得到回答后弯腰俯身,从床下拖出袋子,在里面翻翻找找,只看到一只瓷杯,两件衣服,还有几包纸巾。 这么点东西都要收进来······看来是想出院了。 这种状态下执意出院,等同于回家等死。 温元嘉站在床边,轻轻磨牙,做好一系列工作,到楼下买了热粥卤蛋,拿回来放在床头。 邢烨人在梦中,汗湿的身体被擦干了,眼前影影绰绰,粥水浓香飘来,卤蛋是用牛肉汤泡出来的,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雪峰回来了? 药物作用上来,脑袋里塞满糨糊,黏|腻如同胶水,将思绪裹成乱线。 邢烨浑浑噩噩,晨光从窗外爬来,映上那半面脸颊,渐渐勾出轮廓。 温元嘉。 ······竟然是他。 他怎么来了。 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 那身形穿越时空,化为小小一团,在小区里佝偻向前,醉的摇摇晃晃,扛起比人还高的行李箱,重重向前掀翻,丢进垃圾桶里,砸出一声哀鸣。 邢烨胸口发颤,眼皮被胶水黏住,几乎无法撑开。 温元嘉不该来的。 谁都不该过来,谁都不该看他,他该赤|条条来赤|条条走,连人带骨埋在土里。 自己的情况,自己心里清楚,他对不起温元嘉,不该再把他牵扯进来。 该把那长刺拔|出,不该再拖人下水。 一念及此,他鬼使神差探手,急切想抓住什么,握住温元嘉小臂,口齿不清嘟囔:“雪峰······节目录好了啊。” 温元嘉猛然抽手,热意倏忽消逝,身形隐隐摇晃,瞳仁扩大两倍,睫毛簌簌发颤。 邢烨条件反射闭眼,左右摇晃脑袋,视野里模模糊糊,镇定剂和止痛药打的太多,眼前出现幻觉,他在枕下摸索,摸出一只耳机,用力塞进耳朵。 模糊声音传来,眼前画面扭曲,身影一会是勾雪峰的,一会又变成温元嘉的,勾雪峰站在台上,嘴唇张张合合,那声音却委屈颤抖,语调断断续续:“不够,不够,想要更多,更多更多,那么多那么多,比现在多,比你看到的一切·····多的多。” 可他没法给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给不出了。 撑过凌晨最混乱的晕眩,从耳中拔|下耳机,一勺粥喂到唇边:“饿了吧,来喝口粥,放心,不会烫的。” 邢烨从混沌中惊醒,漂浮精神被长线牵住,狠狠拽回地面,散开的视线重新聚焦,借着越来越亮的晨光,淡淡薄荷香扑来,圆溜溜的小鹿眼直视自己,指头纹丝不动,粥水洇进嘴唇。 “元嘉······看我混成这样,你解气了吗。” 邢烨偏过脑袋,躲开那勺粥水。 温元嘉不怒反笑,手臂向前探探,冷冷淡淡吐息:“解气了,所以你乖乖听话,让我更解气一点。” “张嘴,”温元嘉说,“你不张嘴,我就一直举着,看我们谁能拗得过谁。” 幼稚到了极点。 两人一个要喂,一个嘴唇紧闭,温元嘉手臂发酸,微微颤抖起来,邢烨看不下去,张口咬住勺沿,久违的食物进入喉管,泉水洇湿沙漠,幼苗顶|出砂土,悄悄探出脑袋。 沉默喝光一碗,邢烨埋进被褥,说什么不碰卤蛋,温元嘉气鼓鼓抓来,吭哧吭哧嚼碎,牙齿咯咯作响,将蛋壳嚼成碎片。 病房里鸦雀无声,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杨兴和简天心抱在一起,彼此眼神交流,用手语传递信息。 杨兴:“他们俩看着都不好惹,会不会把病房砸了?” 简天心:“不知道不知道,看着要打起来了,你想想办法,快点过去劝架!” 杨兴哭丧着脸:“大哥现在风吹就倒,护工小哥下不了手吧?” 简天心连连摇头:“才不是呢,你看他脸都黑了,很快要掀桌了!” “你们在做什么?”温元嘉转脸过来,一张脸锅盖似的,透着乌沉沉的黑气,“打哑谜么?” 简天心嗖一下钻进被褥,留男友独自面对风雨。 杨兴摩挲膝盖,眼珠滴溜乱转,小腿抻紧松开:“嘿嘿,嘿嘿,小哥有话好好说,笑口常开好运自然来······” 温元嘉转回脑袋,像个铁面无私的教导主任,盯着被褥里的一团,抬手规律拍拍:“起来走走,不要总躺在这里,肌肉会退化的。” 杨兴脱鞋跳上床板,和女友窝在一起,说什么不敢再冒头了。 他们比邢烨来的更早,同为病友的这段时间,无论谁说谁劝,都没见邢烨听话,这位护工小哥还摸老虎须子,着实称得上一条好汉。 邢烨不言不动,对外界声音免疫,丝毫不理会温元嘉的话,向被褥里缩得更紧。 温元嘉没有再劝,沉默坐在椅上,眼珠一眨不眨,牢牢盯着被面。 邢烨头痛欲裂,精力不济,辗转反侧,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再清醒时手背露在外面,熟悉药水味扑来,他生出莫名的烦躁,抬手去拔针管,手腕刚探出被褥,被人眼疾手快抓住,重新塞回被子。 冰凉手背被温热覆盖,疼痛减轻不少,邢烨探出脑袋,温元嘉坐在旁边,把方巾挨个叠好,拿掉邢烨手背上凉掉的那条,认真换上新的。 似曾相识的场景穿越时空,滚烫温度犹在,肤底洇出红痕。 这么执迷不悟·····究竟是为了什么。 温元嘉手脚轻柔,一丝不苟,眼珠盯着针头,视线半点不晃,邢烨半撑起身,捏住温元嘉肩膀,手臂微微用力,向前拢过半寸:“疼吗?” “什么?” 温元嘉懵懂眨眼,迷糊摇晃脑袋。 “这里,”邢烨点点胸口,“还疼不疼了?” 这么多年过去,骨头早长好了,那话语到了嘴边,突然拐了个弯:“疼。” 温元嘉垂下眼睛,可怜巴巴:“每到梅雨季的时候······骨缝都在发痒,想用锤子敲开。” 骨头早长好了,只有一点点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邢烨问了,这疼就止不住了,窄小伤口裂开,血肉模糊一片,大夏天被手术刀割伤手指,伤口流血化脓,他能面不改色,丝毫不影响工作,可在邢烨面前,忍不住撒泼打滚,盼望求得关注的视线。 手背上的毛巾凉了,温元嘉摘下旧的,换上新的,邢烨按住那只手腕,缓缓靠近一点,热气拂上耳朵:“有烟么。” “没有,”温元嘉打个哆嗦,微微摇头,“不能抽烟。” “酒呢,”邢烨搓搓指头,不依不饶,“酒也弄不到吗?” “没有,”温元嘉皱眉,仰脸看人,“你现在不能喝酒。” “大|麻,吗|啡,杜|冷|丁,有没有,”邢烨不耐歪头,“什么都没有,你来玩过家家的?” 突如其来的暴戾,似一团收紧的口袋,沉沉罩上脑袋,抽走赖以为生的氧气。 温元嘉屏住呼吸,仓皇抬头,邢烨定定看他,眼窝深深凹陷,视线晦暗不清:“快十年了。” 人这一生有几个十年,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十年像一座桥梁,连接支离破碎的时间。 他们之间没有桥梁,那是两条无法交叉的平行线,随岁月渐行渐远。 “我现在身无分文,酗酒成性,有暴力倾向,随时能砸烂这里,把东西都掀出去,把你的美好幻想打碎,让你鼻青脸肿,哭哭啼啼滚回家去,再也不敢回来,”邢烨懒洋洋开口,抬臂指指门口,“听懂了吗?听懂的话就马上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第45章 明知道邢烨故意拿话刺他,想让他知难而退,可真切听到这些,低沉嗓音揉进耳朵,化为根根冰锥,戳的耳膜疼痛,胸口破开大洞,冷风呼啸而来,吹到皮肉发寒。 温元嘉抿紧嘴唇,片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对方眼睛,没有出言反驳,更没有退缩半分。 晕眩再次袭来,邢烨撑不起说话的力气,闭眼砸回床上,再醒来药水被拆掉了,手背贴着两块创口贴,皮肉微微发青,房间里灯火通明,温元嘉不在身边,病房里的人三三两两窝着,各个面面相觑,犹豫抬眼看他,似乎想说什么,谁都没有率先上前。 床头柜上的水还是热的,邢烨仰起脑袋,一口喝干,视线左右摇晃:“怎么了?” “说话!”邢烨青筋暴起,狠狠拍上床板,盯住杨兴的眼睛,“聋了吗?让你说话!” 墙壁上的钟表指向两点,正是平时休息的时间,这些人全都没睡,一定发生了什么。 杨兴缩成一团,小心翼翼看他,探出一根指头,颤抖指向窗口。 站起来时天旋地转,偏头痛如影随影,没有片刻停歇,脑袋里有个铁锤,叮咚敲凿不停,邢烨扶住床沿,一步步挪到窗边,厚重窗帘罩在上面,几层玻璃被关紧了,外头黑沉沉的,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旁边有白天晾凉的水,邢烨不知哪来的力气,弯腰俯身|下去,把脑袋埋进里面,那晕眩被冷水冻上,暂时停歇下来,邢烨扶住墙壁,跌跌撞撞出门,踉跄挪到一楼,指头攥紧门框,大口大口喘|息,吐出稀薄白烟。 大门外面熙熙攘攘,不断有叫骂传来,脏话一串连着一串,听得人心头火起,想过去理论一番,走近时那声响却散尽了,温元嘉蹲在地上,用力擦拭什么,血红字迹刻进眼睛,心跳刹那停顿,邢烨蹲在地上,抬手抹过地面,那颜料抹在手上,像蜿蜒流淌的鲜血。 那是对他邢烨花样百出的辱骂,连身旁亲人都没放过,全都被无所不用其极,骂的体无完肤。 资金需要周转,先借了一笔小钱,后来急于**店面,租金水涨船高,对形势估计过于乐观,回款速度没跟上来,无奈只得再借,投入越来越多,沉没成本越来越高,直到无法放手,被整个拖入泥潭。 供应商的钱该还的都还上了,员工的遣散费半点没少,只有不慎被骗接触的高利贷······驴打滚似的越涨越高,隔三差五就来找他,变着法子要他还钱。 颜料黏在指上,皮肉扯动不开,温元嘉几步上前,将他从地上拉起,抓来旁边的椅子,让他坐在上面:“你不准动,这些我来收拾。” 温元嘉手脚麻利,前后涂涂抹抹,半小时不到,便让地面光洁如新。 “走了,”温元嘉抹净手指,上来扶他,“回去了。” 邢烨定定看人,片刻后随着力气起来,撑着温元嘉的肩膀,一步步挪回病房,埋头倒进床上。 温元嘉刚才和人对峙,力气消耗殆尽,他靠在床边,悄悄打着哈欠,疲惫满溢上来,将他拖进深渊。 睡着睡着浑身发冷,想起来添件衣服,起身时外套滑落在地,温元嘉揉揉眼睛,捡起来抖开看看······这是邢烨的外套。 邢烨呢? 面前的病床空无一人,四周鼾声如雷,走廊空空荡荡,连洗手间都没有声音。 温元嘉吓出一身冷汗,瞌睡顿时飞了,他奔出医院,猛跑几步才反应过来,以邢烨现在的体力,不可能跑这么远。 他扶住膝盖,胸口上下起伏,回身看到天台上的夜灯,脑中冒出什么,瞳仁骤然缩紧。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以前有患者的远方亲戚来缴费,过了三天就后悔了,和患者父母在病房打架,患者被刺激到了,夜里爬上天台跳楼,转天才被发现,现在院里比较重视······ 心中警铃大作,温元嘉猛跑回去,从侧面挤进小门,推开各种杂物,扒开瓶瓶罐罐,扶住冰凉栏杆,一步步向上爬去。 手里蹭上黑灰,被汗水涂的满是斑驳,温元嘉边爬边喘,两腿卡住细栏,整个人摇摇欲坠,勒的手腕泛紫,他想起缴费时罗敏说过的话,通往天台的大门早早被封死了,这里是通往垃圾道的小门,平时没法封上,会有患者偷偷从这里进来,半途撬开铁锁,爬到天台上面。 前头栏杆上的铁锁是松开的,温元嘉两腿发软,心脏刚落下去便提起来,整个人被油锅炸热,再按进冬雪里头,从头到脚湿淋淋的,头发牢牢黏在额顶。 他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力气爬到上头,两臂竭力撑起,脱力摔上地面。 天台风大,邢烨仰面躺着,手边丢两罐啤酒,不知从哪拿过来的。 悬吊着的心脏落回原位,温元嘉连滚带爬过去,仰头打开一罐,几口吞进腹中,呛得连连咳嗽。 后背被狠拍几下,温元嘉余惊未散,喉结上下抖动,把剩下的全部喝光,他丢掉瓶子,翻过身体,抓住邢烨领口,狠狠给他一拳。 他没剩多少力气,这一下比猫挠还轻,随惯性向前扑去,摔到邢烨胸前。 “投怀送抱?”邢烨揽住双手,唇角浅勾,“早晚的事,不用这么心急。” 温元嘉想咬他一口,找半天没找到下口的地方,只能悻悻躲开,气哼哼栽到旁边。 风声呼啸涌过,外衣起伏飘飞,邢烨翻过半|身,懒洋洋倾倒下来,压住温元嘉半|身:“烟呢?” “没有!”温元嘉满肚子的火气,“我不抽烟,你现在更不能抽烟!” “怎么这么霸道,不信,我得自己找找,”邢烨上手要摸,温元嘉抬起手臂,按住邢烨肩膀,盯住对方眼睛,“十年前说什么‘全听你的’,都是在逗小孩吧。” 邢烨动作顿住,唇角耷拉下去,眼底笑意褪尽。 “笑的好丑,笑不出来就别笑了,”温元嘉眨眼,“逗小孩这么好玩?” 邢烨笑不动了,眼底黑雾弥散,层层包裹眼珠。 “如果我没上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跳下去,”温元嘉左右看看,晃晃手里的啤酒罐,“唔,我猜猜,是喝完这罐,还是两罐全都喝完?” 邢烨抿住嘴唇,腮肉鼓起,掌心紧握成拳。 温元嘉不再逼他,两人耗空力气,悄悄爬回病房,邢烨栽进床褥,终于不再动弹。 温元嘉长长松了口气,实在不敢趴下睡了,手肘撑在床头,钓鱼似的,脑袋一点一点。 刚迷糊没两分钟,杨兴悄悄摸来,摇晃温元嘉小臂:“小兄弟,小兄弟,你和我出来。” 温元嘉睁开眼睛,眼底透出疑惑。 “五分钟,”杨兴对天发誓,“五分钟,有事要和你说,多一分钟都不会浪费。” 温元嘉看看邢烨,勉为其难点头,随杨兴走出病房,在长椅上坐下,杨兴见四下无人,从口袋里摸出卡片:“小兄弟,这里面的二十万是大哥的钱,我昨天和天心说了,天心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让我把钱还给大哥。” 杨兴抠挠头皮,不好意思讪笑:“天心说我们有手有脚,离穷途末路还远着呢,拿了别人的钱,花起来良心不安。我想想也是,本来想直接还给大哥,但他估计不会要的,就想给你拿着,你帮我们还给他吧。” “什么钱,”温元嘉捏着卡片,只觉它烫如火灼,烧的口唇发干,“说清楚。” 杨兴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从那三个黑衣人进来开始,到大哥给他转账作为结束。 温元嘉凝神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直到拧成川字。 “那个电视台主持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律师怎么做的?” “有没有给他倒水?” “水温是不是热的?” “邢烨回答了什么?” “穿着什么衣服来的?” “走的时候说什么了?” 温元嘉事无巨细盘问,眼珠灼灼发亮。 杨兴绞尽脑汁回想,口干舌燥演说,说到兴起手脚并用,给温元嘉现场展示。 温元嘉听完全部,把卡片塞回杨兴手里:“他给你了,这些就是你的,我不能代他收下。” 杨兴急了,非要给他塞进口袋,温元嘉连连摇头:“即使非要还他,也要你自己还,我和他非亲非故,确实没法帮这个忙。” “你们这还叫非亲非故?”杨兴不信,“护工我可见过不少,没一个像你这么细心。” “我这人天生性格这样,改不了的,”温元嘉唇角浅勾,眼底殊无笑意,“对方是邢烨还是马烨,阿猫还是阿狗都一样的,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这小兄弟必然是生气了。 杨兴百思不得其解,他回味刚才的一切,说到车房现金,这小兄弟眉毛都不动一下,说到那电台主持都走远了,大哥还愣愣坐着,小兄弟面上越来越冷,渐渐结成寒冰。 杨兴后知后觉打个哆嗦,心道这会不会卷进什么漩涡里了,看着怪吓人的。 第46章 温元嘉没再理人,起身走进病房,默默坐在床边。 邢烨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盘腿坐在床上,把玩手里的九阶魔方。 他垂着脑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拨动,好半天才猛然抬头,捂唇咳嗽两下。 一串血流冒出,沿鼻尖淌落,淋漓洇进被褥。 他愣愣盯了两秒,厌烦透了,擦都懒得去擦,肩膀被人按住,温热毛巾覆来,温元嘉按着他的脑袋,仔细抹干血迹,指头覆上下巴,轻轻抹了一把:“刮刮胡子。” 邢烨胡子长得极快,短短几天时间,长出一层硬茬,扎的下巴发痒,温元嘉弯腰站在他面前,取出电动剃须刀,沿着下颚游走,嗡嗡声带来莫名的安定,待下巴恢复光洁,温元嘉按着邢烨的脑袋,变出一把剪子:“呐,头发也该剪了。” 邢烨瞥他一眼,没动也没拒绝,下意识晃晃脚趾,伤口被创口贴盖上,已经觉不出疼了。 过长头发挡住眼睛,跟随剪刀晃动,一缕缕落在床上,邢烨恍惚忆起过去,他曾心不在焉坐在理发室里,等老友给小南瓜修剪头发,修完后小南瓜满怀期待看他,似乎想得到夸奖,但他抽不出心思,敷衍了事过去,小南瓜失望垂眼,亦步亦趋跟在背后,像个幼小孩童,摇摇晃晃蹒跚学步,踩住家长的影子。 那个小孩长大了。 不再默默跟在背后,不再被他牵动情绪,温元嘉站在面前,像个晶莹剔透的玻璃人,套着用防护罩做成的外衣,做事一板一眼,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特别的。 邢烨抬手,揽过温元嘉腰背,把人向前拉拉,像要确认对方的存在。 温元嘉没有躲避,抚住邢烨后脑,温热传递过来,像要给人一个拥抱。 只要邢烨向前半步,靠近一点,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向前迈一大步,从不断陷落的泥潭里,拽住邢烨小臂。 那条手臂虚虚环着,迟迟没有用力。 邢烨定定看着,想从那双盈润漂亮的眼珠里,寻到一点点退缩。 可里面只有坚定。 邢烨艰难抽手,咬牙翻进被褥,脑袋埋进枕里。 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付出的努力越多,心里的不安越大,那空洞是填不满的,它会撕裂胸腔,把胸口扩开大洞,任冷风呼啸,将血肉冻成冰团。 他用十二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自己夜里睡下,不知什么时候会停止呼吸,他不能害了温元嘉,害了这个有着美好前程,即将大展宏图的人。 第47章 温元嘉垂头盯着邢烨,温热转瞬即逝,他探出手臂,想要触碰什么,只摸到一手寒凉。 他捏紧拳头,坐回床边,拿过床边的果篮,用小刀削开塑膜,取出香蕉苹果橘子,挨个摆在床头。 这些都是杨兴买的,果篮每天都换,里面的水果饱满新鲜,娇艳|欲|滴,温元嘉活动手腕,指头飞舞,果皮一圈接着一圈,长长落在脚边。 他片言不发,摇晃手里的苹果,像工程师观察器械,执拗不肯抬头。 削过四个,果皮都是断的。 削到第六个时,苹果露|出清甜果肉,削掉的果皮成了螺旋弹簧,被温元嘉捏住一头,捡起来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抱着,献宝似的拢起来,怕凉风给吹皱了:“可以许愿了。” 他小时候不听话,每天扯着嗓子哭嚎,求哥哥讲故事给他,哥哥困的迷糊,每天的故事掐头去尾,听起来都是乱的,什么小羊羔四脚踏空,踩到云上掉下去啦,小兔子想吃萝卜,被老虎变成的萝卜一口吞啦,一千零一夜讲成暗黑童话,哥哥心满意足睡了,他脑袋里呼啸各种画面,紧张到双眼大睁,盯着天花板熬到天明。 当时他想见到妈妈,求哥哥让他许愿,哥哥拗不过他,讲着不知从哪杂糅来的故事,说只要削一个大大的红苹果,从头到尾果皮都不断的话,愿望就一定会实现的。 现在他长大了,知道那是哄小孩子的笑话,可此刻他还是想抓住什么,仿佛抓住这个,心里就不再空了:“想要你······健健康康的。” 他嗓子哑了,声音含着砂纸,抬眼模糊看人,艰涩添上半句:“平平安安的。” 不求财源滚滚大富大贵,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心里就满足了。 “不要,”邢烨被药水打的口里发苦,脑袋沉重,闻到果味就浑身难受,他不耐摆手,烦躁挥动,将温元嘉手臂扇走,“滚开。” 果皮掉落下去,萎靡瘫软在地,上头裹满黑灰,红皮似凝固的油膏,泼洒满地残迹。 温元嘉沉默盯着它看,眼皮直跳,要把它盯出洞来。 两天过后,邢烨被推进单人病房,他病程发展太快,对噪音和气味敏感,情绪敏感易怒,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砰一下便会炸开,没法再留在多人病房。 杨兴和简天心帮他收拾东西,泪汪汪给他加油鼓劲,他充耳不闻,自顾自闭着眼睛,屏蔽外界讯息。 这里一房难求,单间价格极高,这些年温元嘉对钱的敏感度越来越低,他三点一线生活,几乎没什么娱乐,攒下来的钱都在工资卡里,成佳哥常拐来拐去给他添小金库,他把能用的卡都放在缴费室了,但他心里明白······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要尽快做手术了。 这样精细的手术,要请哥哥来主刀才行,可哥哥对邢烨这么不满,能答应他的请求么? 邢烨浑浑噩噩,一天没多少清醒的时候,梦里的画面支离破碎,一段接着一段,不知是不是精神在自我保护,乏善可陈的婚姻似褪色的黄纸,打着旋剥|落下去,支离破碎的片段涌现出来,他在涛涛河水里逆行,攥住沿途藤蔓,向长河源头奋力前行,滚卷大浪涌来,翻涌淹没口鼻,肺里被撑爆了,成了个被压扁的真空袋,粗头针管扎进胸口,重重向外抽气,他整个人被抽扁了,肺叶连着气管塌陷下去,压成薄薄纸片。 膨胀轻薄的气球变成铅块,两片肺叶沉甸甸的,扯着他不断下坠,甘蔗仿佛**|进|喉咙,肆意拨|弄气管,他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毛糙的甘蔗皮揉成乱麻,拧成粗硬毛绳,拔河似的抽|拉,将他心肝脾肺肾拽出,晾干了再塞回胸腔,用碳火烫焦皮肉。 痛苦延续到后来,意识逐渐模糊,眼前飘荡五彩斑斓的画面,老家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玉米长成半人多高,他小时候随父母回去,冬天在结冰的湖面上滑行,冰上滑出条条白痕,寒冬腊月能做出冰屋,厚雪用点燃的木棍扫过,他和小伙伴们在冰屋门口挖陷阱,人矮挖不出什么,踩的膝上都是冰水,棉布鞋和袜子黏在一块,跑回家把鞋袜扒掉,挂在锅炉旁边,大半天就晒干了。 后来离开老家进入城市,他踏进光怪陆离的世界,老家熟悉的二层小楼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橱窗里摆满最新的篮球鞋,柏油马路散出燥人的焦糊味,开始是为了给爸妈治病努力找活,后来送走二老钱还完了,他还是停不下来,什么都想闯闯什么都想试试,他与现代化的大都市格格不入,铁门一扇接着一扇,连上下楼的邻居,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想做大生意,想和更多的人联系,但身无分文的时候,很多人看不起他,不愿与他合作,他遇到光彩夺目的勾雪峰,不断追逐的同时,过去的自己仿佛也跟着脱胎换骨,穿上金光灿灿的外衣,有了和更高层次的人······平等对话的权力。 他爱的究竟是勾雪峰这个人,还是幻想中那个功成名就的自己? 幻象越清晰,越要死死抓住,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手,直到把自己拖进深渊。 邢烨头疼欲裂,脖颈痒的厉害,抬手便要抠挠,手腕被人攥住,脖颈被温热覆盖,那是条刚泡过热水的毛巾,它抚过皲裂脖颈,把他拽出虚幻泥潭,牢牢抱在怀里。 就是这样的眼睛。 被红血丝整个覆满,含着饱汪汪的水汽,小鹿一样的眼睛。 那水雾结成薄冰,遇热融化,清凌凌的眼珠看向自己,被整齐的小南瓜遮住,恍惚辨不清晰。 昏暗的生活广场里,抱着厚如砖头的电脑,乖乖坐在角落,时不时抬眼看人,有点声音便缩得更紧。 后半夜在门口坐着等他,修坏了电脑也不生气,亦步亦趋跟在背后,拼命从被砸坏的店面里跑出来,被打的肋骨骨裂,也没有怪他一句。 夜半三更闯进食堂三楼,饿得肚子咕咕,还是细声细气说话,礼貌的像个小机器人,靠程序维持运转动力。 他记得那身体的触|感,抱在怀里是块温润暖玉,那时的冲动是真的,迷乱也是真的,那块皮肤晶莹剔透,奶油上洇出薄红,他心里叫嚣着咬下去咬透那里,要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 他需要一些时间,处理混乱的情绪,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 可世上没有如果,时间不会倒流,他没法穿越回到过去,拨乱时空转盘。 毛巾从脖颈向下,缓缓擦到胸口,邢烨咬住舌头,唤回一丝理智,撕开被胶水糊住的眼皮。 头顶悬着几袋液体,沿留置针打进手背,那块皮肤被毛巾覆盖,来回摩挲|过去。 小南瓜的黑眼圈要盖住眼球,邢烨吃力抬手,不顾晃动的药液,想摸摸那双眼睛。 温元嘉熬了几天,眼皮肿的没法见人,他胡乱搓|揉,揉开层叠迷雾,看到清醒过来的邢烨。 “怎么样?”温元嘉喉里含砂,嗓音沙哑发干,“要喝水么?” 邢烨摇头。 他盯着温元嘉的脸,眼珠一动不动,嘴唇微微抿住,有些不满的意思。 这人在不满什么? 温元嘉睡眠不足,隐约生出恼火,但他不至于和病人生气,仍旧弯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喝点粥好不好?” 邢烨摇头。 “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脑子烧坏了么,”温元嘉小声嘟囔,抬头看输液袋,“看过好几遍了,药不会用错的······” 手腕被勾住了。 邢烨像个被包裹严实的粽子,囫囵滚到床边,空出半人的位置,张嘴用口型道:“要抱。” 温元嘉:“······” 温元嘉一颗心悬在半空,生出小孩赌气的心思:“不上,腿短爬上不去。” 腿短····· 这床还没有半人高,腿再短都爬上来了。 邢烨哑口无言,僵在那和人大眼瞪小眼,温元嘉败下阵来,偷偷向外面看看,做贼似的挪上来,靠上半面身体:“小抱一下,待会还要换药。” 邢烨才不管那些,手脚并用把人缠住,脑袋扎进脖颈,狠狠吸进一口,薄荷香扑面而来,唤醒沉睡的大脑。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薄荷味这么好闻。 邢烨前几天对外界味道格外敏感,这次醒来人钝了不少,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只有抱住身旁的小南瓜,把鼻子狠凑过去,嗅到醉人的薄荷香,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这种脱力感是不可逆的,他被系上铅球,从悬崖推落下去,崖下有无垠海浪,他被卷裹进去越沉越深,等肺里氧气耗尽,便会沉到海底。 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只是要辛苦小南瓜了。 “春咏路522号,我爸妈都在那里,”邢烨嘶哑吐息,收紧手臂,“元嘉,最后这件事······交给你了。” 温元嘉瞳孔剧震,难以抑制的悲伤满溢上来,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的他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邢烨,你这个坏蛋,” 温元嘉咬牙切齿,抖若筛糠,“没见过······比你更讨厌的坏蛋。” 温元嘉不会骂人,坏蛋是这两个字,是他能想到的最恶劣的词汇。 邢烨欣然接受这个称呼,在药物的影响下,埋头呼呼大睡,温元嘉冻成冰雕,在床上直愣愣躺了半个小时,等邢烨呼吸平稳,才小心挪开那条手臂,蹑手蹑脚出门,在走廊站都站不稳了,跌撞扑上长椅,哆嗦摸出手机。 调出寥寥几人的通讯录,指头在屏幕上打滑,半天才拨打过去,对面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温元嘉泪如雨下,脑袋埋进膝盖,掌心湿滑发麻,几乎握不稳手机:“哥哥,哥哥,我害怕······” 第48章 他懂事之后,好多年没哭的这么凶了,像要把十年的份都哭出来,哭的说不出话,上气不接下气,喉结微微滚动,傻乎乎抽噎不停,温衡夹着耳机,听弟弟哭了十多分钟,眉头微微拧起:“温元嘉。” 温元嘉打个哭嗝,呛得天崩地裂,气管要喷|射|出去,温衡眉头拧成绳结,不耐敲敲骨节,提气扬高声音:“温元嘉,收声!” 惊雷响在耳边,温元嘉哽在原地,清鼻涕落到半途,咻一下猛抽回去。 他胡乱抹脸,脸颊浮起红痧,搓上去比砂纸还痛,这下脸肿眼肿嘴唇肿,整个人肿成南瓜,瓜叶覆在额顶,涨成滚圆一团。 “你是快三十的成年人了,不是十三岁的孩子,”温衡脑袋胀痛,揉捏鼻梁,“说清楚前因后果。” 温元嘉连连点头,看到手机才反应过来,哥哥看不到他的动作,他抓住这棵救命稻草,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把邢烨的身体情况和用药过程全说出来,隐瞒了邢烨求自己把他葬到父母身边的事······哥哥最讨厌自暴自弃的人,不会给予半点安慰。 这一长串倒完,丝毫不敢停顿,对面只余电流沙沙,温元嘉心脏提到喉口,脑中警铃大作,他屏气凝神听着,万千个念头蜂拥而出,压都压不下去,如果哥哥拒绝怎么办,如果不肯过来怎么办,如果逼问他和邢烨的关系怎么办······ 这一分钟比一年还要漫长,温元嘉冷汗直冒,两腿微微打颤,温衡的声音沿话筒涌来,平缓似条直线:“病历和切片,发到我邮箱里来。”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 温元嘉盯着手机,迷糊揉揉眼睛,对面响起忙音,他站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哥哥答应他了。 哥哥答应来帮忙了。 这是阴霾密布的日子里唯一的好消息,阳光从乌云缝隙里挤来,柔柔拂在脸上,温元嘉冲进洗手间,掬凉水扑在脸上,身上猛打哆嗦,凉意直透心底。 谨慎抱有期待,不能把希望都压在哥哥身上,邢烨同样要有必胜的心态,才能有最好的结果。 可温元嘉不知道······邢烨还能不能提起斗志。 他回到病房,从床头果篮里拿出苹果,眼睛盯着邢烨,手里机械削皮,小刀割到手指都不知道,第一下没觉出疼,第二下冒出血珠,他闷哼出声,慌忙抿住嘴唇,把痛呼噎回肚里。 来不及了。 邢烨被这声音惊醒,辗转脑袋扭转过来,眸光眯成一线,抬起没输液的那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抓出一块药棉,按住流血手指:“去看看。” “没关系,只划了一点,”伤口不深血流渐缓,温元嘉按住邢烨手背,叠上自己手背,嘴唇微微哆嗦,“邢烨,我哥哥要过来了。” 邢烨盯着他看,等着他后半句话。 温元嘉提心吊胆:“他真的非常厉害,你的手术不能拖了,他会来做主刀,我们再努力一次,好不好。” 肺泡收|缩下去,温元嘉成了出水的游鱼,脸颊肿胀发白,他盯着邢烨的眼睛,指头向内扣紧,握住邢烨冰凉的手,想传递一点温暖。 邢烨转开脑袋,向下抽|回手臂。 温元嘉心里空了一块,惶然无措抬头,后背被人揽住,猛然向前拉紧,两人鼻尖对着对着鼻尖,邢烨向下用力,让那脑袋埋进颈窝,汲取薄荷香气:“为什么?” 温元嘉肩背绷紧,瓮瓮吐息:“因为你是个坏蛋讨厌鬼。” 邢烨挑眉:“骂人都不会,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 温元嘉绞尽脑汁,试图想到点更狠更厉害的,可惜脑袋卡壳,半天憋不出来。 邢烨噗嗤乐了:“卡住了吧,倒点润|滑|油进去?” 温元嘉闹出个大红脸,想打人又舍不得,气鼓鼓直起来坐好:“那你要好好吃饭,补充营养提高免疫力,哥哥明天就能来了,来了就做手术。” “大伯哥要来了啊,那我得好好表现,”邢烨转动眼珠,盯着头顶的输液袋,“它能不能拔|下来?我要去洗手间。” 温元嘉点头,帮他拆输液袋,邢烨摇晃手背,漫不经心:“今天下午不想打了,想出去转转。” 这段时间药打的太多,手背肿的要看不见血管,口里发苦吃不下饭,邢烨早想拔|掉出院,可惜被温元嘉管得太严,耐着性子忍到现在,实在不想忍了。 温元嘉出去和主任商量,得到特批后回到病房,帮邢烨拆掉设备,邢烨心情顿时好了,手脚都有了力气,他慢腾腾挪进洗手间,想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温元嘉放心不下,在旁边虎视眈眈站着,眼珠瞪成铜铃,睫毛都不眨一下。 邢烨哭笑不得,挥手叫他:“你过来吧,在那站岗做什么?” 温元嘉蹬蹬过去,昂头挺胸:“手上不要沾泡沫,我来帮你洗头发。” 邢烨听话低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洗吧洗吧你说了算。” 温元嘉理直气壮:“那你好好听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像哄小孩那样哄我。” 泡沫揉上脑袋,上上下下搓动,温元嘉指骨细瘦,甲盖修剪整齐,细心揉|搓头皮,邢烨身材高大,弯腰在人面前,是个等主人撸毛的哈士奇:“以前也没哄你。” 热气蒸腾上来,水汽翻涌流动,雾珠洇出薄皮,温元嘉软毛黏在额上,脑袋抬不起来,睫毛拉扯眼皮:“哼。” “真听你的,”邢烨懒洋洋道,“以前和现在,什么都听你的。” 温元嘉极浅勾唇,拨|动开关,水浪从天而降:“那以后呢?” 邢烨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以后、未来、将来,这些对大多数人来说唾手可得,对他来说······或许是可望不可即的幻梦。 主治医师和他谈过几次,他这样的罕见病发生几率低,不会传染没有特效药,获得的研究资源非常有限,暂时只能保守治疗,虽然手术有希望治愈,但一旦失败,连抢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在这样的情况下,给予一个对方期许的未来······ 温元嘉没有得到答案,他帮邢烨洗净头发,放好洗漱用品,默默退出洗手间,轻轻关上房门。 一夜无话。 连着熬了几天,心里忐忑不安,温元嘉迷迷糊糊,蜷在行军床里,睡到半夜热的厉害,爬起来坐在床边。 身上盖着邢烨的外套、邢烨的和自己的被子,温元嘉抬手摸摸,旁边的病床上空无一人。 视野里黑雾渐褪,窗边坐着穿病号服的人,邢烨指间夹着未点的烟,半空中一轮弯月,遥遥挂在天边。 察觉到背后的脚步,邢烨晃晃手指:“没抽。” 脚步渐渐放缓,慢慢坐在床边。 日升日落,月明星稀,岁月无情流逝,两条平行线重新交汇,搅缠裹在一起。 “这几天特别充实,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邢烨看向窗外,“以前从不休息,躺在那有强烈的负罪感,闭上眼睛想今天该做什么,怎么打开客源,新址选在哪里,哪里有新开的楼盘,得到越多失去越多,这里永远都填不满。” 邢烨指指胸口:“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里好像满了。” 温元嘉盯着他看,嘴唇微张,小声咕哝:“我没满呢。” “那你要怎么满,”邢烨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温元嘉拉到腿上,牢牢饱个满怀,“这样满不满?” 温元嘉乖顺摇头:“不满。” 邢烨搂紧一点:“这样呢?” “不准动哦,”温元嘉说,“我说满才能放开。” 白天的问题,温元嘉没有再问。 再多的焦虑抵不过这一瞬的温暖,热度绵延开来,抵抗未知风雪。 温元嘉坐着坐着,渐渐迷糊过去,他被摇醒牵回床上,脑袋挨上枕头,不知睡了多久,走廊响起凌乱脚步,哒哒穿透门板,温元嘉清醒两秒,慌忙扑向走廊,贴窗户向下|面看,院门前停着改装加长的黑色房车,成佳推开副驾,拉车门放下滑道,温衡推动轮椅,沿滑道滑向地面。 院长去外地参加党组织工作会议,副院长带着一众行政站在门口,和温衡握手寒暄,温元嘉在楼上看着,心里七上八下,温衡心有灵犀抬头,他嗖一下缩回脑袋,兔子似的蹿回病房:“哥哥来了来了来了!” 邢烨脑袋跟着他转,转的头晕脑胀:“怎么吓成这样?” 温元嘉化为热锅上的蚂蚁,在病房里溜来溜去,收好大包小包,胡乱摆着的东西塞|进袋里,他平时喜欢在床下堆书,哥哥每次见了都要说他,这会人要上来,他化为旋转陀螺,风风火火打转,把房间整理的干净如新,匆匆扑向窗台,底下的人都不见了。 他正想打电话问,成佳的电话先打过来,说温衡上午要参与会诊,下午去找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温元嘉差点立正敬礼:“是!成佳哥······哥哥心情怎么样?” 成佳实话实说:“不太好,你小心点。” 温元嘉欲哭无泪:“······哦。” 他晃回病房,焦心坐回床边:“邢烨,你小心点哦。” “怎么了,”邢烨靠在床上,过来揉他脑袋,“大伯哥能吃人啊?” “不吃不吃,”温元嘉龇牙咧嘴,虚拢两手,在头顶上上下下,做成一对尖耳,“我是兔子,哥哥是大狼狗!” 邢烨愣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心道这小孩怎么这么多年还傻乎乎的,一直没长大似的。 温元嘉怒目而视,可惜他发火的次数寥寥可数,在生气方面没有经验,趴在邢烨床边,摸索抓刮胡刀:“不行,还得再剃干净。” “留点吧留点吧,”邢烨哭笑不得,“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了。” “不行不行,哥哥有洁癖的,”温元嘉扑上前来,按着邢烨下巴,刀片凑上前去:“都剃干净才行!” 邢烨无奈听话,坐在那一动不动,温元嘉几乎坐他腿上,两人距离极近,呼吸相闻,热气扑到脸上,下巴被人搔刮,痒意爬行过来,挠的胸口发软,嘴唇近在咫尺,邢烨微微俯身,看着那双圆溜溜的鹿眼,指头摩|挲两下:“亲一下。” 温元嘉嘟起嘴唇,想想有点冲动,进退两难似的,保持个半嘟不嘟的样子,轮椅滑动声远远传来,温元嘉瞪圆眼睛,手脚并用翻下,扑过去拉开房门,温衡正好停在门口,肩上披着厚厚的羊毛衫,腿上盖着毛毯,面无表情看他。 那视线锋利的像柄磨薄的刃,掠过温元嘉眼睛,落在背后的邢烨脸上。 病房里的温度下降十度,凉气从脚底涌上,沿小腿向上蔓延,几乎把人冻住。 “哥哥,成佳哥······” “他不在,”温衡指尖交叠,冷冷吐息,“你出去,我和邢烨谈谈。” 第49章 温衡瞳仁浅淡,是两颗寒凉钢珠,盯人时纹丝不动,比眼镜蛇还要阴冷。 温元嘉僵在原地:“哥,我想留下来·····” “出去,”温衡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可、可是······” “元嘉,我和大伯哥聊聊,”邢烨弯起眉眼,“院外有小商店,你去买几瓶水上来。” 温元嘉回头看他,欲言又止,慢吞吞挪到门外,悄悄留条小缝。 “关好,”温衡推动轮椅,来到邢烨面前,“事不过三。” 咔哒一声,房门被关紧了。 温元嘉半蹲半坐,透过门缝向里面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耳朵贴上门板,这病房门板极厚,耳蜗上糊层玻璃,什么声音都透不出来。 病房内窗帘半垂,冷光投出暗影,斜斜爬进地板,横在两人之间。 空气里满溢无言,邢烨清清嗓子,试图缓和气氛:“大·····” “温主任。” 邢烨碰个钉子,无奈轻咂嘴唇,跟着重复一遍:“温主任。” 两人视线相对,互相打量对方,形成某种微妙对峙。 和有圆润鹿眼的小南瓜相比,温衡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下垂,人在轮椅上坐着,神情冷漠倨傲,看不出半点狼狈。 邢烨瘦了不少,病服挂在肩上,脑袋顶|着寸头,脸上干净指甲整齐,身旁鲜花果篮簇拥,看着被照顾的不错。 “邢烨,”温衡拨|弄手指,略略掀开眼皮,“离婚被前任分走八套房产,六百万现金,名下资产寥寥无几,从住院到现在,花费三十六万三千多元,这些钱是谁出的,心里有概念么?” 邢烨肩背僵紧,心里被撕掉什么,勾出隐隐闷痛。 隐藏的幕帘被猛然扯开,阳光直射|进来,刺痛阴暗角落。 “活一天算一天,只要医院没有赶人,就可以苟延残喘,穿上皇帝的新衣,打着听天由命的大旗,装作岁月静好,”温衡说,“到时候两眼一闭,前任拿着钱潇洒快活,只有温元嘉这个傻子,把多年攒下的钱丢进无底洞里,后半辈子还得带着伤痛,完成你的遗愿。邢烨,你有心吗?” 邢烨眉峰直跳,双颊咬肌鼓起,青筋冒在颈上。 “有一肚子的话想反驳,可惜说不出来,”温衡靠在椅上,轻轻搓动指头,“身无分文背着外债,即使病愈出院,一切也要从头开始,文化程度有限,重操旧业还不能从本地开始,只能背井离乡,去不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地方。准备去哪里呢,穷乡僻壤的小山沟,还是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小山村?” 温衡轻敲扶手,捶出规律哒哒:“我的研究所是全国最大的专业研究所,不止为患者提供诊疗服务,还会接到全国各地的课题,形成不同分支,基础理论和实操手术同时进行。温元嘉在病理方面很有天分,如果要越做越好,坚定信念和持续努力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够开放的环境,数量繁多的疑难杂症,不断逼他进步,他会救更多患者,做更多前瞻性的研究。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果非绑在一起,他这后半辈子,还有无数患者的治愈希望·····全都毁了。” 邢烨被这话刺到,胸口破开一块,口鼻浸入冰水,呼吸痛楚难当。 “我之前和那孩子说过,十多年前没做到的事情,现在想要做到,纯属痴人说梦,”温衡盯住邢烨眼睛,灰丝镜面发亮,“他这十来年过的什么日子······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再来惹他。” 起伏嗓音渐落,温衡很少说这么多话,几乎把一年的话都说尽了,他斜斜靠上椅背,看邢烨泛出青紫的脸,十来年哽住的恶气终于散了。 无言静默溢开,空中细尘飞舞,浮灰糊在脸上,黏住细软绒毛。 一个世纪过后,温衡嗓子发干,轻轻咳嗽两声,邢烨探长手臂,端来晾好的水,放在温衡面前:“喝点水,元嘉说你爱干净,这杯子是新买的。” 温衡默默看着,半天才抬手接过,轻轻抿一小口,润过干燥嘴唇,没有咽进喉咙。 邢烨接过杯子,放回床头柜上,这一串劈头盖脸的话不是怒骂,却比怒骂还狠,似铺天盖地的流星雨,将他砸的体无完肤。 他被迫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懦弱,直面无法逃避的失败。 可探入谷底,退无可退之后,心底冻土却生出裂纹,翠苗破土而出,微微摇摆身躯,汲取活命氧气。 “温主任,”邢烨调转身体,对上温衡视线,“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邢烨有手有脚,耳不聋眼不花,智力没有退化,如果这病好了,正常工作不成问题,还能奋斗二十多年,这些东西我给的出去,说明有本事赚到,没了又怎么样,不稀罕那几个臭钱。高考失败还能复读,我交了这么多学费,摔了这么狠的跟头,没摔死更没摔残,扔进山沟里算什么,就算扔进沼泽,那些丢了的东西,我也十倍百倍再赚回来。” 邢烨眼珠乌黑,黑沉沉如染墨汁:“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这道理我还是懂的,元嘉在这时候拉我一把,我不说不代表没有看到,元嘉自尊心强,向来不爱麻烦别人,温主任,你说我现在哭天抹泪,吵吵闹闹满地打滚,说我对不起你,没资格花你的钱,我不活了要出院等死······元嘉就开心了么?” 温衡眸光发寒,指骨敲击的动作停了,眼珠转动两下,隐在镜片后面。 “听温主任说了这么多,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臆想元嘉的未来,至于元嘉自己想做什么,想和谁过一辈子,那些课题他想不想看,现在做的这些研究,能不能让他有成就感,如果让他自己选择,还会不会继续走这条路······刚刚那些是温主任的想象,不是我们身处的现实,更不是元嘉要背负的责任。” 温衡冷哼一声,轻扶眼镜,抚平袖口褶皱:“好,那就回到最现实的问题,你这样的罕见病,有相当大的概率,会遗传到下一代身上,如果基因突变,发病时间会大大提前,你要不要孩子我不清楚,元嘉喜欢小孩,难道把元嘉也拖下水么?” 邢烨如遭雷击,肺管被人攥住,被人扔进裹着辣油的炸弹,一颗心荡到半空,狠狠砸进胸腔,凿到肋骨生疼,呼吸隐有血腥,鼻间涌出血流,被他抬臂抹去。 之前那些还有反驳的力气,可这些是泼天而来的冷水,将希望的火苗浇灭,将他碾落成泥,狠狠踏进地底。 第50章 无言静谧流淌,邢烨脸上的血色散了,整个人颓靡下来,肩膀垮塌成粉,窝成泛灰雕塑。 他今年三十五了,没见过祖父祖母,亲手送走父母,心心念念想有个家,抚养自己的孩子······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即使侥幸存活,也没法让生命延续。 元嘉说过家里亲戚不多,来往更少,父母只有他和哥哥两个孩子,如果哥哥没有孩子,元嘉再没有的话······温家该怎么办? 一念及此,邢烨嘴唇哆嗦,冷到筋骨发颤,他可以义正辞严反驳温衡,表明为元嘉着想的立场,可在这件事情上,他要怎么贯彻自己那一套理论,打着为元嘉好的旗号,如实说出一切,把责任推给对方? 元嘉等了他十年了。 温衡说看看他十来年过的什么日子,稍微有良心的人······都不该再来惹他。 想报答他,想弥补错过的时间,想把最好的都给他······可自己真的能做到么,会不会再让他委曲求全,反过来安慰自己?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成佳在外面说话:“阿衡,谈好了吗?二次会诊要开始了。” 温衡挪开视线,转动轮椅离开,车轮碾过碎光,消失在门板后面。 病房恢复寂静,邢烨脊背弯折,指头碾进头发,他后悔修了这么短的指甲,想要长出尖甲,插|进头骨,把胀痛脑仁挖出,浸入寒凉冰雪。 那疼痛牵扯头皮,太阳穴勃|勃|跳动,脑袋被塞|进烤糊的气球,空气鼓胀开来,撑到皮肤边缘,砰一声爆成碎片,耳中只余嗡嗡残响。 他不想这么下去,撑起身体下床,慢慢挪到门口,迎面遇到来查房的护士赵月:“你好,看到元嘉了么?” 赵月行走如风,风风火火过来,眉头竖成一线:“回去躺着!脸色差成这样,谁让你站这吹风?” “昨晚没太睡好,明天就没事了,”邢烨说,“元嘉不在这里?” “他去儿科帮忙了,”赵月指指二楼,“最近是流感高发季节,门诊天天排大长队,科室里同时有几个人休产假,根本忙不过来,高主任好像和温元嘉认识,请他过去帮忙,他有点时间就会过去,哦,你应该不知道这些,那时候你都睡了。” 那就是说······元嘉白天陪他,晚上还要去儿科帮忙,怪不得累成那样,总睡不够似的。 可这些······从来没和他说过。 赵月还有其它病房要查,叮嘱他几句就转身走了,邢烨等她的身影离开视线,扶栏杆慢慢往二楼走,嚎啕哭声从拐角扑来,此起彼伏如魔音穿耳,家长们哄劝不停,孩子们不依不饶,邢烨穿过走廊,掠过一间间病房,有的里面是红领巾排队打疫苗的,有的里面只有小孩,大人在外面等着,有的里面是全家上阵哄孩子的·····邢烨站在门外,定定看向里面。 温元嘉穿着粉色外褂,一头软毛被帽子盖住,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小鹿眼弯成月牙,柔声重复什么,安抚哇哇大哭的孩子。 那孩子看着四五岁的样子,在母亲怀里圆脸皱成苦瓜,嗷嗷呜呜蹬腿,哭的前仰后合,隔门板都能听清,母亲听得都不耐烦了,大声呵斥几句,温元嘉摆手阻止,从抽屉里挑拨浪鼓出来,摇晃半天效果不行,换架小飞机出来,在半空转来转去,孩子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他把飞机递给护士,自己抓住小孩胳膊,眼疾手快扎针,孩子没反应过来,针眼被棉球堵上,孩子母亲千恩万谢,抱孩子走到旁边。 下一个小孩活脱脱混世魔王转世,迈着两条藕段白腿,在房间奔来跑去,这诊室总共没几平方,竟然抓不住他,这孩子比游鱼还滑,溜到办公桌底下,被温元嘉掐住后颈,一把拖了出来,小孩拼命反抗,温元嘉瞪圆眼睛,呲白牙怒目而视,小孩被吓住一秒,他手起针落,按上棉球,把孩子抱给家长:“好了,带他再观察一会。” 孩子爸爸一手接过孩子,另一手递过红包,温元嘉像被踩到尾巴,慌忙后退几步:“不要不要,您自己留着!” 护士连忙上前,把医院的规章制度重复一遍,声明不会接受这些,温元嘉挪开视线,专心给下个孩子打针,这个孩子乖巧可爱,抱着老人的脖子不哭不闹,半分钟完成任务,后面的家长按顺序上前,几个脑袋晃动起来,遮住温元嘉身影,邢烨看不见了。 科室里用的是透明纱帘,阳光爬进窗台,在众人头顶跳跃,在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里,邢烨总能看到温元嘉,那双鹿眼笑眯眯的,脸颊鼓出梨涡,周身气质纯净,眨眨眼就想出办法,哄小孩乖乖听话。 那抽屉像个隐藏的百宝箱,温元嘉随手摸摸,在里面翻出卡片弹珠小人书、最新款的明星画报、四处搜罗来的小卡车小飞机,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没有哪个是他搞不定的,哇哇大哭的孩子越来越少,打完最后一针,他挺直腰背抹汗,眼珠转向玻璃,惊讶愣在原地。 没等邢烨躲开,温元嘉扯掉口罩,蹬蹬推门跑出,急匆匆抱人脖子,环到一半放下,支起耳朵左右乱转:“哥哥呢,你们谈好了么,他和你说什么了?” 回答的话升到喉空,咕噜噜滚落下去,铅块堵住气管,嗓音哽在舌下,一个字都弹不出来。 “怎么啦?”温元嘉盯着邢烨的表情,向前凑近两步,把人顶到墙上,靠近耳边嘟囔,“哥哥骂你了吗?” “没有,”邢烨说,“说了很多术前注意事项,其它就没什么了。” “哦,”温元嘉点头,“那你紧不紧张?” “你呢,”邢烨抬高视线,“这边忙完了吗?” “忙完啦,高主任马上回来,”温元嘉脱掉粉大褂,抱在手里,“回去吧,这边窗户没关,时间长要着凉了。” 邢烨挪不动步子。 他很少看到这样的温元嘉,自由的释放的快活的,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在森林里放声歌唱。 他被温元嘉扶着,一步步走向楼梯,他能听到的自己脚步声,咚咚,咚咚,沿神经传导上来,在胸腔里扩大数倍。 “小南瓜,”邢烨吸口长气,“打算生几个啊?” 温元嘉停下了。 他脸颊泛红,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凑到邢烨耳边,兴高采烈报告:“那还用问,生个足球队啊!” 第51章 邢烨手臂发颤,险些搂不住人。 他偏头看向小鹿眼,它饱含希望,蓄积满池春水,随风轻轻飘荡。 斗转星移,时间被无限回拨,他看到昏暗的生活广场,温元嘉蹲坐在门口等他,眼珠凝滞不动,微光映入瞳仁,静静与他对望。 暗夜里的食堂楼梯间上,他按住温元嘉肩膀,颤抖直透过来,烧到指尖发烫。 黏|腻情愫翻涌,从指上搅缠过来,环绕裹住胸腔。 “吓到啦?”温元嘉挠挠鼻子,红晕爬上耳朵,换手臂拎粉大褂,自顾自找补回来,“没关系,都可以商量的,我很好说话的,放心吧,不像哥哥那么霸道。” 他在背后悄悄说哥哥坏话,三两句便竖起耳朵,做贼心虚似的,缩着脑袋左看右看,把邢烨扶回病房,悄悄把门关上,一颗心咕咚落回肚里,长长舒了口气。 他对哥哥又敬又爱,从小到大,有哥哥在的地方,总能带给他安全感,他心里莫名放松,在病房满地打转,刷了不知几次的杯子再洗一遍,洗好的枕巾拿出去晒,哼着小曲给换下来的鞋子打油,清点包裹里的东西,给邢烨的病服喷柔顺剂,这一切自由散漫毫无章法,纤瘦背影在窗边摇晃,南瓜叶随节奏轻|颤。 邢烨盯着他看,从不盈一握的脖颈,到紧窄腰线,再到两条笔直小腿,温元嘉不胖不瘦身量正好,站在那像一幅画,泼墨蘸满宣纸,勾勒山水人家。 指头压进掌心,邢烨看向缺血泛白的指甲,营养流失过快,甲盖泛白发软,原本孔武有力的身体,连提重物都有些吃力。 真的能治好么? 有后遗症该怎么办? 出现意外怎么办,如果下不了手术台······怎么办? “你是不是紧张啦,”温元嘉哒哒跑来,半蹲在邢烨旁边,把自己当成个拨浪鼓,仰头左右摇晃,“不怕不怕,哥哥很厉害的,他有把握才过来的。” 邢烨探出手臂,捏住温元嘉脸颊,指头轻轻滑动,那皮肤白皙发亮,绵软如絮,岁月没给他留下痕迹,他还是坚定执着,捧着赤忱的心,像个纯真的孩子,将污垢洗涮出去。 “屋里太闷,想去怀石公园,”邢烨轻轻吐息,“带我去吧。” 怀石公园离医院不远,走路十分钟左右,是附近少有的原始森林公园,丛木茂盛怪石嶙峋,在里面游览的老人和小孩居多,不往上爬的话,在前面平台上走走,也能放松心情。 温元嘉想劝阻对方,可邢烨目光诚恳,他拒绝的话说不出来,扶住后者小臂,带人往楼下走。 两人走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公园脚下,很多孩子跑来跑去,四散打闹,温元嘉眼珠乱转,在邢烨旁边严阵以待,生怕他被人撞到,邢烨哭笑不得,揉揉南瓜翠叶:“没那么脆弱,不用这么小心。” “那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温元嘉老鹰护小鸡似的,扑扇翅膀赶人,“不能生气不能心急不能悲伤,情绪保持平稳,记住了么?” 没等邢烨回答,温元嘉在口袋里摸索,掏出触屏手机:“对了,我们还没有合过影呢!合张影好不好?” 他打开前置摄像头,左右摇晃脑袋,想找个不算太傻的姿势,怎么都没有找到,邢烨扶他肩膀,弯腰躬身向前,下巴放在南瓜叶上:“拍吧。” 温元嘉嗅到淡淡的消毒水味,裹住木质清香,邢烨身上有特别的味道,像生长过千万年的木头,荫庇一方水土,他们很少靠这么近,呼吸相闻肌|肤相贴,温元嘉探长手臂,借着寻找角度的理由,来回旋转脑袋,用南瓜叶蹭邢烨下巴,邢烨张开五指,困住南瓜瓜瓤:“好了,可以拍了。” 喀嚓一声,一张自拍留下来了。 这是他们第一张合影,十年前的翻盖手机没法拍照,现在的触屏手机······终于能合影了。 “我脸真的好圆,”温元嘉放大相机,苦恼不已,“怎么这么圆啊,这是个球么?” “没有,到中间就收回去了,底下是个圆弧,”邢烨睁眼说瞎话,“别多想,根本没那么圆。” “不行,还是得小心点,你知道吗,他们都叫我小温总,”温元嘉鼓起双颊,“为什么不是大温总或者老温总?他们肯定还是拿我当小孩子看,太讨厌了。” 邢烨想戳戳那鼓起肉团,手指伸到一半,想想又放下了。 这一路很多天然景观,很多小孩在那里玩,温元嘉看着看着走不动路,蠢蠢欲动想要过去,得到邢烨答应,他兴高采烈跑开,和孩子们抢滑水车玩,小时候体弱多病,爸爸哥哥不让他剧烈运动,天天把他困在家里读书,后来年龄大点哥哥受伤,他再没有玩乐的心思,默默把自己锁在房间,丢掉家里所有的玩具,再也没有摸过。 想要好多好多小孩,让他们快乐长大,有幸福的家庭,弥补童年的遗憾。 邢烨靠在石板上面,看着前面跳跃奔跑的小鹿,他不知道温元嘉原来这么活泼开朗,原来真的有人······任凭岁月流逝,初心仍然不变。 疾风涌来,衣角飘飞,邢烨眼前模糊,咽下丝缕哽咽。 天边乌云翻涌,热浪被寒凉挟裹,邢烨摇晃脑袋,鼻尖被花香填满,温元嘉满脸泥土,套着脏兮兮的外套,抱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呐,送你的,祝你手术顺利!” 鼻尖下巴沾染污泥,邢烨不受控制抬手,帮人抹净脸颊,露出白皙面容,温元嘉自然而来上来,跨在邢烨腿上,对着人耳朵哼唧:“坏蛋讨厌鬼臭邢烨,做完手术的话,给我什么奖励呀?” 花香留在鼻间,倏忽被冷风卷走。 “对不起,不想再这么下去,想要明确的答案,想在一起······想结婚·····可以吗?” 那双饱含水雾的眼睛,被砂纸磨过的眼睛,被血丝缠满的眼睛,像一根长鞭,裹住震颤心脏。 温元嘉哼着小曲,在邢烨腿上晃来晃去,他被大力拥紧,裹在邢烨怀里。 邢烨收紧手臂,越收越紧,薄荷香随风飘散,嗓音被风声填满,恍惚听不真切:“温元嘉,手术结束之后,和你哥回去吧。” 第52章 白茫茫的雪铺满视野,远处铃声叮当,口中热气成雾,冰霜坠在睫上。 他惶惶然站着,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能呼唤谁的名字。 用尽全身的力气,拔脚向前面走,脚印延伸开来,雪地里踏出一个又一个深坑,远处有一间冰屋,透明冰块凝结起来,块块垒在一起,铸成一方天地,里面有两个手持柴火的身影,那身形如此熟悉,他迈动两腿奔跑向前,跑几步摔在地上,四肢不受控制,像软绵绵的木偶,僵硬挪动磨蹭,两人惊呼出声,争前恐后跑来,高大的那个提他胳膊,把他顶|在肩上,前仰后合大笑:“儿子多吃饭,长大高,长大高骑大马,再也不怕摔了!” 这是······爸爸? 他恍惚向下|看,自己两腿套着红袄,短的不及臂长,脚上套着做工精巧的虎头鞋,怀里抱着爸爸的脖子,骑马似的,被他带着往前跑,跑过高高的玉米杆,掠过甩尾的大黄牛,穿过颠簸的泥水路,跳上自制的秋千架,前后摇荡起来。 他抱着爸爸的脑袋,惊声尖叫出声,爸爸哈哈大笑,站在木板上面,两手拉紧锁链,荡得越来越高,耳边风声呼啸,耳尖冻成冰坨,鼻子是通红的萝卜头,被风雪裹在里头,抽|吸满面寒霜。 他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过白茫茫的雪原,被风雪冻住五感,他心里害怕,揽紧爸爸脖子,一抱搂了个空,从半空滚落下来,面前的平原化成斜坡,冰面如一座滑梯,他连滚带爬翻下,沿长梯滚落下去,鼻子撞在冰上,脑袋摔在地上,整个人鼻青脸肿,像一块红肿面团,狠狠拍在石上。 这一下摔的太狠,头晕脑胀鼻血长流,他捂着脑袋爬起,不远处有一个小孩,裹着单薄外衣,拿着细长的小棍,在地上凿碎冰玩。 “不行!那冰面很脆,容易掉下去的!” 他张口吼叫,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嗓子被什么堵住,憋出涩涩鸣呜,他连滚带爬上前,踩住咯吱浮冰,拼命探长手臂,拍上小孩肩膀,那小孩猛然回头,圆溜溜小鹿眼瞪来,他肩膀僵直,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口结舌半天,舌头被风雪冻住。 那小孩丢下小棍,拉开棉袄拉链,从里面捧出花束,这是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娇|嫩|花蕊随风摇曳,外面结着一层冰壳,它们被琥珀包住,横亘千万年岁月,挟裹滚烫热度,递到他的面前。 那只小手冻成馒头,皮肤皲裂成块,似被刀片割过,鲜血凝在手背,他心疼极了,在手上呵出暖气,包裹那只小手,小鹿眼眨巴眨巴,小手向前推推,琥珀小花递到面前,触摸他的鼻尖。 太美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拉开棉袄,把小鹿眼连人带花,一把抱在怀中。 幼小身体触碰过来的一瞬间,化为漫天风雪,朵朵飞向天边,远处山峦破碎河水倒流,滚滚红尘消散,脚下冰川裂开,他成了重重的铅块,不断向下坠落,被整个扯入海底,口鼻覆满凉气,五官被流水倒灌,他挥舞手脚,奋力挣扎,胸腔上下起伏,在即将窒息的前一秒,猛然睁开双眼。 天花板在头顶打转,床边仪器嗡响,身旁响起混乱脚步,有人拨开他的眼皮,查看瞳仁状况。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梦里的一切才土崩瓦解,风声袭过耳畔,细碎声音闯入大脑,他恍惚晃动眼珠,久睡的疲惫似张大网,将他拖拽回去,按进厚重被褥。 再醒来时噪音褪去,视线里晃动的输液瓶看不见了,邢烨捂住脑袋,慢慢从床上爬起,适应黑暗之后,才发现这是原来的病房,只是原本全满的病房空了,旁边病床上睡着简天心,杨兴听到声响,从床边抬起脑袋,转身猛扑过来,差点把邢烨撞倒:“大哥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三天了,手脚有知觉吗?” 邢烨摇晃手脚,清清嗓子,从床边端来热水,手腕不再晃动:“好多了,你们怎么样了?” “我听赵护士说,那位南方来的温院长,带着人连做了三天手术,别人不敢做的危重病人他都做了,现在这边忙完,他们都回去了,” 杨兴挠挠脑袋,细看邢烨神色,犹豫要不要说,“还有······那位姓温的小兄弟,和他们一起走了,临走让我转告你,祝你平平安安,一生幸福。” 邢烨垂下脑袋,脖颈青筋直跳,手腕回不过血,脑袋嗡嗡作响:“嗯。” “我看他走的时候眼睛肿了,”杨兴说,“大哥,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邢烨说,“你们怎么样了?” “大夫说再观察几天,天心就出院了,哦对了,这个给你,”杨兴在口袋里摸索,把银行卡拿出来,“对不起大哥,前几天天心抢救,我实在没办法了,刷掉了七万三,里面还有十二万七,你把账号给我,等我们出院休养好了,很快就能打工了,这钱一定会还给你,不然我们良心过不去,一辈子都睡不好觉。” “大哥,你别嫌我话多,小兄弟对你是真好,我们外人都看得出来,”杨兴忍不住絮叨,“要是吵架了也没关系,别管父母亲人,老夫老妻,朋友兄弟,没有不吵架的,吵架才说明关系好,不吵架那都是陌生人,这辈子见不了几面,才能整天笑脸相迎。低头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你说是吧?” 邢烨没有回答。 他想到手术之前的那一天,他搂紧温元嘉后背,在他耳边说出那话,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僵住了,从柔软棉絮硬成冰锥,化为一滩雪水,沿小腿流淌下去,冻到脚尖发麻。 花朵随风飞舞,如蒲公英四散而去,温元嘉软绵绵的,贴着他耳朵呼吸,嗓音颤抖发涩:“邢烨,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一瞬间,邢烨几乎说不出口。 喉里被捅|进烧红的铁锥,烧热疼痛袭来,将黏|膜烤化发软,他嘴唇哆嗦,拼命组织出话语,声带像被掐住,化为漫天黑灰。 “我来看你,来帮你,来照顾你,”温元嘉屏住呼吸,“你这是······在报答我么?” 不是。 当然不是。 邢烨想要反驳,张口嗫嚅几句,远处孩子们打闹,汹涌声浪扑来,将嗓音淹没进去,什么都听不清了。 “邢烨,你听好了,”温元嘉眨眨眼睛,泪珠淋漓涌出,“我是人不是机器,十年了,一次又一次······我也会绝望的。”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护士赵月过来查房,发现他们不见了,连打几个电话,让他们马上回去,提前做术前准备,温元嘉从邢烨腿上爬下,抬眼左右看看,抓住一个路过的小孩,把花束塞他手里:“拿去吧,送给你了。” 小孩叽喳道谢,咂咂嘴长嗅一口,兴高采烈跑了,跑到母亲身边,举起来给母亲闻香,温元嘉挪开视线,沉默扶起邢烨,带人走回医院。 一路无话。 温元嘉神情冷淡,光滑流转的鹿眼黯淡下来,沉沉如潭死水,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把邢烨送回病房,轻轻关上房门,转身去会诊室等着,等了不知多久,会诊室大门打开,成佳推着温衡出来,滑轮在地上滚动,向手术室方向前行,温元嘉猛跑两步,提高嗓音:“哥!” 温衡没有回头。 “哥!”温元嘉不依不饶,“等手术做完······我和你们回去。” 成佳讶异回头,左右看看,乖乖后退两步,靠在窗边站着,温衡推动轮椅,滑到温元嘉面前,浅色瞳仁向上,掠到弟弟眉间:“决定了的事,不要再后悔了。” “不会,”温元嘉抿紧唇角,“不会再后悔了。” 温衡勾紧手指,指腹揉出细汗,手臂微微上抬,渐渐坠落下去。 他转身离开,滚轮在地板上转动,消失在走廊拐角。 成佳拍拍温元嘉肩膀,上前去追温衡,温元嘉不言不动,站成一座雕塑,一直没有抬头。 转天的手术做了七个小时,邢烨被推出之后,温衡也没出手术室,争分夺秒把剩下两天的做完,出来时疲惫不堪,脸色煞白,嘴唇都是紫的,他要被固定在医疗座椅上,上下调整角度,腰背受力太久,皮肉青紫发麻,裹在口罩里的口唇吸不上氧,出来时靠在那里吸氧,耳边传来细细哽咽,温衡勉强偏头,温元嘉两眼肿成兔子,蹲在轮椅旁边,眼泪汪汪看他。 温衡喘不上气,心头五味杂陈,慢慢抬起手臂,覆上温元嘉头发。 当年车祸之后,他性情大变,像个被怒火点燃之后,扔进淤泥的火药桶,要炸毁身边的一切,元嘉来和他道歉,他破口大骂,摔碎能碰到的一切,把人关在外面,八岁的孩子在外面小声啜泣,他抓来床头瓷杯,狠狠摔在门上,碎片四散爆开:“闭嘴!少他妈在我面前哭丧!” 那哭嗓顿时停了,细碎哽咽混着气音,透过门缝挤来。 快二十年了。 元嘉记住了他说过的话,和他保持距离,不敢和他主动亲近,缺钱了不敢说,生病了不敢说,感情受挫也不敢说,直到这次意外,元嘉哭着打电话给他,那层严密防护的隔离罩,才真真切切碎了。 他达到了目的,元嘉说要和他们回去,可原本以为的喜悦并没有来,他甚至久违的生出疑惑,疑惑自己惯常以来的行事作风,究竟有没有错。 温衡在手术室里工作,温元嘉一直在外面等着,难得心情松懈,迷糊休息一会,再醒来时温衡拔|掉氧气罩,面容恢复血色,研究院那边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成佳和温元嘉把温衡抬上房车,成佳坐上主驾,温元嘉拉开副驾,抬腿坐了进去。 “元嘉,”成佳前后看看,有些犹豫,“你······” “成佳哥,走吧,”温元嘉目视前方,“任务完成了,我们回去吧。” 第53章 一个月后。 杨兴和简天心收好包裹,揽着肩膀站在窗边,看院子里的人玩双杠,那人伸展手臂,绷直大腿,用力时肩背隆起,两腿并|拢,汗水沿脖颈甩下,淋漓洒落地面。 白背心被汗水打透,牢牢贴在身上,腹肌隐隐透出,肌肉线条流畅,麦色皮肤渡出弧光。 那人做了十组动作,中间没有停顿,杨兴咂嘴看着,握拳弯臂给女友展示:“天心看看,我什么时候能练成大哥那样?” “下辈子吧,”简天心满脸嫌弃,“看你那一身赘肉,送进菜场可以当年货了。” 杨兴欲哭无泪,可怜巴巴萎了:“这也不能怪我,我这基因不行,大哥那是天赋异禀,术后第二天下床走动,第三天死活要在走廊锻炼,第四天就下楼跑步去了,这体质真好,一般人比不了啊。” “我倒是觉得,大哥靠这个转移注意力,”简天心说,“你看他刀口没完全长好,谁劝都不肯听,非要站起来活动,一看就是躺不住啊。不锻炼的时候,天天魂不守舍的,倒水烫手吃饭掉肉,前几天你帮他递擦脚巾,他拿来就按脸上了,叫他半天都听不见······心思不知飞到哪了。” “飞到那了呗,”杨兴看向床头,“看看这朵玫瑰,还是之前小兄弟买的,不知怎么的只买了一朵,插|在花瓶里了,走的时候可能忘了,把它给留下了,这是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大哥宝贝的不行,天天把掉下的花瓣用胶水粘回去······哎呦呦怎么又掉了!我帮他粘上,大哥回来要抓狂了。” 邢烨做完一套动作,从双杠翻下,抓毛巾擦净后颈,抬腿往住院部走。 后颈撕裂般的痛楚消褪,气力与精神重归身体,身患重病带给他的打击,远远比生意失败婚姻破裂要大,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衰弱,被无时无刻的疼痛销毁精神······他被凌迟的体无完肤,意志和信心土崩瓦解,在最后一根稻草落下之后,他狠心放手,逼元嘉泪眼婆娑回去,回到貌似正确的轨道上。 一念及此,邢烨胸口发胀,那种砰砰跃动的感觉又回来了,心脏藏着烧红铁杵,沿胸口向上碾压,白天拼命锻炼,努力恢复体能,夜里瞪着眼睛看天花板,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破碎画面会疯狂涌来,占据整个脑海。 红着眼眶问可以不可以结婚,拖着箱子往垃圾桶扔,把精心采来的花随手送给小孩,轻声说我不是钢铁做的,我也会绝望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要发疯了。 邢烨睡不着觉。 只有在疯狂增肌、累到汗如雨下,浑身疲惫到抬不起脚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安眠,梦里回到冰天雪地,触碰圆滚滚泪汪汪的小鹿眼······他真的要疯了,被浓烈的思念和悔意,撕扯的要发疯了。 短短一段路走了十多分钟,从一楼爬向二楼,刚踏上第三个台阶,悉索声响传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姨,佝背往上猛推轮椅,那轮子半面压上台阶,后半面悬在底下,眼看就要倒了,邢烨三步并两步扑去,抬脚卡在旁边,展臂压住椅背,连人带椅的重量碾在脚上,他闷哼出声,用力向上猛推,咬牙忍住锐痛,将轮椅顶|上平台。 老阿姨吓的说不出话,嗯呜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声音抓他:“小伙子,压坏没有······” “没有没有,”邢烨龇牙咧嘴,金鸡独立晃脚,“您去几楼,我送您过去。” “你说什么?” 老阿姨凑近耳朵,满脸疑惑。 邢烨提高声音,对着她的耳朵:“您去几楼,我送您过去!” “啊啊啊,七楼七楼,八十多啦,耳朵聋啦,”老阿姨连连摆手,“老太太能动,小伙子不用扶我。” 邢烨把她送到电梯口,推进去按到七楼:“七楼哪个科室?” “老头快不行啦,给老头缝件过桥衣服,眼睛看不见啦,”老阿姨摇晃脑袋,“闺女被单位叫回去上班,一刻钟就回来啦,小伙子别走,回头让闺女好好谢你。” “不用不用,”楼层到了,邢烨推她出去,“举手之劳,您真不用客气。” “岁数大啦,活着可真难啊,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我比老头强点,好歹还没瘫着,我俩就一个闺女,老了老了牵扯儿女,看她忙来忙去,心里真难受啊,小伙子,你结婚没有?” “没有,”鹿眼闯进视野,邢烨手下一顿,险些握不住椅背,“没有······我把他气跑了。” “小伙子,你说什么?” 邢烨反应过来,晃脑袋理清神智:“没什么,您去哪个科室?” 老阿姨又听了两遍,才说出科室名字,邢烨把人送到里面,用她的手机拨通电话,她女儿气喘吁吁赶来,两人做好交接,他才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病房。 进门看到个圆滚滚的屁|股,撅在那对着玫瑰,手里拿着胶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嘟囔什么。 简天心嗖一下钻进被窝,留男友独自面对风霜。 “干什么呢?”邢烨清清嗓子,“说你呢杨兴,蹲在那干什么呢?” 杨兴聚精会神挤胶水,被这中气十足的狮吼一震,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坐在地上:“大哥······没什么大哥,就是这个花快掉了,我怕你你看了伤心,就想给你黏|上,你别别生气啊······” 邢烨走近床头,面色松弛下来,神情渐渐温柔,他挤开杨兴,蹲在枯萎的玫瑰旁边,小心探手触碰,那花朵枯萎太久,变得比砂纸还脆,被他轻轻一碰,摧枯拉朽化尘,只留一根花径,光秃秃立在瓶中。 邢烨神色僵了。 杨兴眼观鼻鼻观心,悄悄后退两步,囫囵滚进被窝,和女友抱在一起,抖成两团筛糠。 邢烨目不转睛看着,缓缓半蹲在地,把口袋里的手帕拿出,收拢地上散落的花瓣,和那单薄花径一起,用手帕叠在里面,小心放在胸口。 心里的一块空落落的,是一块填不满堵不住的黑洞,无尽情感汹涌而来,被冰雪风霜困住,冻成一块冰坨。 又是一个不眠夜。 邢烨睁着赤红的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后半夜他实在挺不住了,爬起来看床头日历,规定的术后最短观察时间到了,他终于能出院了。 他翻身下床,打开房门往缴费室跑,鞋底与地面磕碰,撞出哒哒鸣响,走廊灯光摇晃,在身后扯出暗影,他扑在窗口前头,咚咚敲响玻璃,里面的罗敏拉开窗户,满面狐疑看他。 邢烨一瞬间噎住,舌头卷成麻花,嗓音嚼碎成团:“你好,请问你知不知道······温元嘉住在哪里?” 第54章 两人面面相觑,罗敏拉下口罩,向前推推,让玻璃门挡住窗口:“不知道。” “啊?”邢烨心急如焚,弯腰躬身求她,“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渠道,只能通过您问问,如果说他不方便·····他哥哥在哪工作,这个您知道吗?” “你找他们做什么?”夜深人静,周围四下无人,罗敏生出点八卦心思,把窗口拉开小缝,“哦对了,看时间快出院了吧,这是温元嘉之前放在这里的卡,住院总花费四十二万五千三十六元,这是单子,没问题的话,在这几页签字给我,卡里应该还剩不到八万,他说都留给你,出院时让你拿着。” 单据裹着雪白的卡片,从窗底推挤过来,方方正正一块,邢烨捻起指头,把它塞|进口袋,它隔着裤子燃烧,热度直透大腿,烤到皮肉发软。 “你们······ 到底是什么关系?”罗敏忍不住了,小窗户向外推推,“为什么非要找他?” “不止是朋友,”邢烨说,“您应该能看出来。” 罗敏确实能看出来,五十万眼不眨就刷了,父母亲人都不见得这么爽快。 “半年之后,你得去温院长的研究所复查,”罗敏手下不停,唰唰写出一串,“拿着去给主治看看,是不是这个地址。” 邢烨如获至宝,连连道谢,捧宝贝似的捧着纸条,回病房收拾东西,他带来的那几样寥寥无几,轻松拎在身上,临出门想到什么,回来拍拍杨兴:“出来,和你说几句话。” 杨兴睡得口水横流,闻声迷糊抬头,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哥······你要走啦?” 邢烨勾人脖子,把人拉到外面:“你们出院之后,打算做什么营生?” 提到这个,杨兴愁眉苦脸,哑声憨笑:“我没文化,就会扯电线垒砖头,以前在老家和师傅学修车,没学成就出来了,太精细的不会,简单活还能上手。” “那这样,你把电话给我,”邢烨说,“你先回去把女友安顿好了,以后有活找你。” “真的啊?”杨兴喜出望外,“大哥,你以后还要干啊?” “为什么不干,”邢烨说,“现在这社会和以前可不一样,只要有手有脚,怎么都不会饿死。” “大哥,我说实话你别生气,”杨兴抠挠头发,“之前你刚进来的时候,躺床上一天都不动一下,不瞒你说,其它病友都悄悄议论,说你早晚得走,肯定回不了家,没想到你现在都出院了······可千万别回来了!” “你们也别回来,”邢烨勾唇,“好好生活,留住重要的东西······不要丢了。” 杨兴疑惑歪头,丈二摸不着头脑,邢烨拍拍他肩膀,包裹甩在背后,径直往车站走,好在遣散员工时把供应商和房租的钱都结清了,高利贷那些上不了征信,否则出行都成问题,哪里都去不了了。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上,眼珠盯着窗外,景色如水掠过,担忧的一切攀爬上来,囫囵搅|缠脑干,理智蠢蠢欲动,说服他掉头回去,可感情如汹涌大海,将他淹没进去,裹住他向前奔流。 打着为人好的旗号把人推开,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不过是另一种自私罢了。为了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保护岌岌可危的自尊,用温元嘉做了垫脚石,还要暗地里歌功颂德,感慨自己的无私。 邢烨捂住脑袋,青筋勃|勃跳动,耳骨红到发皱。 他不受控制想知道小南瓜在哪,现在在做什么,小鹿眼是否还在肿着,南瓜叶是不是还那么软。 温元嘉打个喷嚏,抽|出两张纸巾,擦掉眉间细汗。 换季了他有点感冒,低烧两天退了,咳嗽迟迟不好,回来时病理科垒出堆积如山的片子,他埋头扎进工作,每天四小时睡眠,时间长熬不住了,又不想传染同事,只能默默回家窝着,边养病边做些基础工作。 成佳在他房间里放了几个烘干机,潮气减退不少,他裹着毯子,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一口一口喝掉,额角冒出细汗,喝着喝着头晕脑胀,他推开面前的单子,从抽屉里翻出邢烨那张片子,皱着眉头勾画,画出一只翘|屁嫩猪,猪鼻头画满红点,猪尾缠满细卷,猪耳上涂满红叉,猪身上不知能画什么,愤恨咬上一口,撞得鼻尖通红,偃旗息鼓萎|了。 他离开书桌,拖着脚步倒上小床,埋进枕头昏昏欲睡,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嗡嗡作响,有人给他打视频电话,他按开壁灯,盯着对话框,程俊的头像张牙舞爪,在屏幕上来回弹跳。 抬指按下接通,迎面扑来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拖着脆生生的嗓音,奶声奶气嘟唇:“爸爸,叔叔圆圆的——” 温元嘉惊出一头冷汗,险些摔掉手机,他砰的起身,眼珠盯紧屏幕,对面的画面变了,程俊的大脸凑近摄像头:“小丫头玩手机按错了,给你打过去了,没吓到吧?” 温元嘉塌下肩膀,长长舒了口气:“你说呢?” “宁宁给叔叔道歉,”程俊把女孩抱在腿上,把她晃来晃去,“该怎么说呀?” “叔叔对不起!”宁宁把小手拢成喇叭,环住窝在唇边,“叔叔原谅宁宁!” “宁宁没错,宁宁最可爱了,”温元嘉凑近镜头,温声软语哄她,“叔叔最喜欢宁宁了。” 宁宁开心极了,在程俊腿上打滚,程俊把她放到地上,左右摇晃镜头:“别看了别看了,眼睛都飞过来了,要不是认识这么多年,我都怕你把我丫头拐走。我看你啊就别挣扎了,这么喜欢自己要一个呗,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么多年关于感情的事,他没和程俊说过什么,程俊也没有问过,两人仿佛心照不宣,给对方留着面子,一直旁敲侧击,留着窗户纸没有捅|破。 温元嘉揉揉酸痛的脖子,想到上学时通宵达旦读书,第二天醒来神采奕奕,考试能从早写到晚上,脑袋一直保持清醒,出门都被人当高中生,被小孩子们围着抱着叫哥哥,现在连十多岁的孩子,都干脆利落把他叫叔叔了。 程俊捏着手机,还在那头絮叨:“你听没听说过,南北结合的孩子都比一般小孩聪明,我这基因只能让丫头后天努力了,你这基因可千万要传下去,不能浪费了啊!” 温元嘉心头一跳,莫名想到什么:“程俊,你之前说的那位朱院长,这几天在市里吧?” 程俊猛拍大腿,忙不迭凑上前来:“对对对,朱院长可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虽然专业程度没你们家温院长厉害,但在我们这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年纪轻轻就是博导,多少人想报他的课都报不上。半年前会诊你们还见过呢,是不是把人家忘了?我可告诉你啊,这是我最后一次帮忙,要是再放人鸽子,别想再让我当红娘!” 温元嘉急匆匆下|床,手机压在肩上,一手脱衣一手穿鞋:“把他的定位发到我微信上。” 程俊忙不迭答应,给他发定位过来,温元嘉抹干头脸换好衣服,临出门按亮屏幕,这定位地址相隔极近,几乎只一墙之隔,温元嘉拉开房门,一位西装革履的人站在门口,稍稍后退半步:“元嘉,又见面了,我是寰体研究院的副院长朱长厚,很高兴再见到你。” 朱长厚看着三十上下,站在那文质彬彬,衣领袖口一尘不染,皮鞋打的光亮,整个人阳光帅气,笑起来神采奕奕,令人如沐春风。 第55章 温元嘉太久没和陌生人交流,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揉搓掌心,伸出手来:“朱院长您好,我是温元嘉,您怎么······来这里了?” “这次会诊改成晚上六点,还有一下午时间,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想找家餐厅吃饭,不知道哪里合适,正好程俊说你住这里,就来找你了,”朱长厚说,“方便的话,能带我去吃特色菜吗?” 朱长厚是他们院八抬大轿才请过来的高级别专家,如果把人给得罪了,哥哥肯定会把他宰了,但温元嘉不想吃饭,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院长,我有片子和病例想给您看,能和您探讨探讨么?” 朱长厚笑了:“听别人说你心里只有工作,什么都没有工作重要,这下可见识到了。” 话说到这份上,温元嘉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对方不高兴了,想想也可以理解,对方连助理都没带,千里迢迢过来,每天工作排的满满当当,他们临时改了会诊时间,让对方无事可做,空闲下来想填饱肚子,实在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仿佛是为了给人搭台,朱长厚腹中咕咕,空城计唱的响亮,温元嘉侧过身体,揉揉鼻子:“那这样,您稍等一下,我收好东西和您出去。” “我们年龄相仿,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朱长厚说,“不用这么客气。” “不,您太优秀了,”温元嘉说,“还是称呼您朱院长吧。” 没等朱长厚拒绝,温元嘉回身钻进房间,把片子和病例装好,这房间面积不大,里面装修简洁,有什么一目了然,朱长厚在门口站着,视线跟着温元嘉的背影,把房间逛了一圈。 温元嘉感冒还没好全,刚刚站在门口,打了两下哆嗦,他穿上厚毛绒外套,脖子上围着一圈仿毛,把自己裹成个摇摆企鹅,毛绒绒往外面滚,朱长厚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想摸摸这球,想想还是忍了,将手背在身|后。 从这里到特色菜馆,走路十五分钟左右,朱长厚执意不想打车,两人沿着马路往前面走,温元嘉向来独来独往,很少和人同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些工作里的小事,朱长厚不动声色接话,两人在专业上有共通之处,沟通起来没有障碍,温元嘉稍微放下心防,步速放慢一些,风一吹连连咳嗽,朱长厚左右看看,向前走过两步,站在温元嘉右面:“风从这边吹过来的,我帮你挡着,这样就不冷了。” 温元嘉骤然生出不安,悄悄错开两步,小声道:“谢谢您,不用麻烦了,我没事的。” 朱长厚无奈:“元嘉,我明天早上就坐飞机飞回去了,每天要做几个课题,还要带学生做研究,没心思更没时间考虑别的,你就把我当成普通朋友,陪朋友出来走走,可以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元嘉实在没法再拒人千里,他给珍馐阁私房菜打电话订了雅间,请朱长厚进去入座,两人面对面坐着,点了几个特色菜,每人沏一壶茶,捧在手里慢慢品尝。 等菜上来的时候,朱长厚用热水烫了筷子和瓷勺,向服务员要了双公筷放在中间,把餐巾系在颈上,仔细打个花结。 温元嘉看的呆了,他平时三明治面包吃习惯了,餐桌礼仪都忘光了,手忙脚乱拆掉外套,被毛毛勾住南瓜叶,扯掉几缕头发,心疼的脸都绿了。 对他们这种熬夜专业户来说,护发难度和学术水平呈正相关,地中海程度代表了升职速度,有时候一觉醒来,满头碎毛扑在枕上,追悼会来不及给它们开,就得投入新一天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扯掉几缕······算不算工伤啊? 朱长厚看着对面这位从企鹅气成河豚,实在忍不住乐:“上菜应该还有段时间,你说有什么片子想看,拿来给我看看。” 温元嘉收拢心思,慌忙打开口袋,把邢烨的切片和病历报告拿出来,递给朱长厚看:“这是我们近期手术后治愈的罕见病例,资料都在这里,请您看看复发的概率有多大,以及·····有没有遗传的可能?” 涉及到专业层面,朱长厚神色严肃,从口袋里拿出眼镜盒,戴上眼镜仔细查看,这家私房菜讲究新鲜食材精工细作,期间没人打扰,温元嘉默默坐着,时不时给对方换茶,朱长厚一口都没有喝,仔细翻开一张张切片,开始时眉头紧锁,看到最后神色松弛:“手术是温院长做的吧?” “是的。” “不愧是温院长,手术做的太精细了,可以当教学视频来看,”朱长厚说,“复发概率极小,确实有遗传可能,需要用药物控制,把概率降到最低。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发|情期紊乱,但只要按时用药,不要少量或超量服药,身体完全可以代谢出去,不会对生育造成影响。” 门外铃声叮咚,身着旗袍的窈窕淑女进来,把菜盘挨个摆在桌上,朱长厚腹中嗡鸣,征得温元嘉的同意后,忙不迭动筷开吃,温元嘉眼珠盯着片子,手上机械动作,米粒没吃进几口,菜汤淋在外面,他人在这里心在天外,不自觉想到手术之前,哥哥在病房和邢烨谈话,谈话之前邢烨一切正常,谈话之后人就变了,非要去公园转转,还说术后让自己回来······ 当时邢烨声音颤抖,脸色灰败,像是······受过什么重大打击。 哥哥和邢烨说什么了? 绝不是术前准备这么简单。 朱长厚吃饱喝足,放下筷子之后,温元嘉连半碗饭都没噎进去,他魂不守舍,脑子里不断回放之前的事情,把那一帧帧画面切开,放大搜寻细节,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出门时他摔个跟头,下巴被磕破了,纸巾擦了半天才止住血,他边走边思考问题,说什么不肯打车,朱长厚拗不过他,在旁边小心盯着,时不时伸手拉他,让他避开迎面的车流。 邢烨猛然抬头,在出租车上打个寒颤,拍拍前头椅背:“师傅麻烦快点,我有急事要做。” 他本想坐火车转高铁再到纸上的地址,但坐了两站就忍不住了,把省钱的心思抛到天外,急匆匆订了最近的机票,下了机坐上出租,飞快往研究所赶,他心里七上八下,后颈寒毛直竖,满脑子只叫嚣着一件事,就是找到温元嘉的人······当面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谅。 元嘉会原谅他吗? 他要道歉的太多了,要弥补的也太多了,以至于舌头打结,口唇卷曲,半个音节都崩不出来。 的士师傅看他心急,一脚踩上油门,把速度加到最大,两人踏上小路狂奔,在研究院院外甩尾停下,邢烨拉开车门跳下,闷头往里面闯,卡在门边想到什么,匆匆后退几步,险些栽下楼梯。 他这么不管不顾进去,冲进去就要找人,会不会吓到元嘉? 万一元嘉在做手术,或者在参加高级学术讨论,或者在开什么重要会议,会不会给元嘉造成困扰? 一念及此,邢烨四下看看,找了附近一家三楼有窗的饮品店,点了一杯咖啡,站在那向窗外看。 这里位置极好,能将整个研究院尽收眼底,他没有元嘉的确切地址,但他心里驽定,只要在这里等着,总能见到元嘉。 半个小时过去,研究院门口人流涌动,看不到熟悉身影。 一个小时过去,咖啡冷到凝结,杯口没被人碰过。 两个小时过去,服务员来催他结账,邢烨又点了几杯,贴在窗边看着。 两个半小时过去,天色渐渐暗沉,熟悉身影闯入视线,邢烨猛然起身,两腿撞上椅背,椅子摇晃作响,他贴上窗户,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楼下,掌心紧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 那个身影,一定是元嘉没错,那元嘉身边的人······是谁? 即使人在高处,都能看到那人护在元嘉身边,探出两臂虚拢对方,像个忠心耿耿的守卫,一刻都没有离开。 最重要的是······元嘉并没有拒绝。 眼底干枯发涩,邢烨想起随风飘散的花朵,浸透泪水的眼睛,被自己捆在怀里的身体,还有那稍纵即逝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我也会绝望的。” 元嘉绝望了么,决心斩断过去,开始崭新人生? 直到走到研究院门口,被玻璃门撞到脑袋,温元嘉才从梦里醒来,他揉揉脑袋,看到身旁的朱长厚,连连向他道歉,朱长厚摆手表示没事,示意他进门参加会诊。 整场会诊由温衡主持,温元嘉站在角落,埋在阴影里面,从头到尾嘴唇紧抿,一句话都没有说。 会诊在十点结束,朱长厚回酒店休息,温元嘉默默站在角落,等温衡收好文件,转轮椅离开的时候,他踩向灯光,踏出修长影子:“哥,成佳哥不在,我今晚送你回家。” 温衡定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 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乌云覆盖天色,人|流越来越少,温元嘉一手推着轮椅,一手举着雨伞,雨伞顶|在温衡头上,自己浇的湿透,雨水沿裤脚向下流淌。 “哥,你记得吗,上初一的时候,我捡了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回来,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你说家里不准养除人以外的活物,我偷偷养了,你大发雷霆,逼我把它丢出去,不丢就扔到地上踩死,我不得不放到外面,可附近只有小水坑,天晴它就活不了了。” “初三的时候,坏同学抓了一只小龟,戳瞎了小龟的眼睛,我挨了一顿打,把它抢了过来,偷偷改装之前的鱼缸,想把它养在里面,你发现了不让我养,说如果养在家里,就把它另一只眼睛戳瞎,龟壳踩碎,让它烂成碎泥,永远别想超生,这些你记得吗?” 窗外雷声轰鸣,电光劈裂闪来,割裂白皙侧颜,凿透浅色瞳孔。 车轮滑入别墅,在一楼走廊咯吱向前,狭长隧道里只有两人,掠过一排接一排高窗,光刃劈开岁月,细碎声响凝结,温元嘉定在原地,按住温衡椅背,深深向前弓腰,胸膛起|伏收|紧,抽吸一口寒气:“哥哥······这次又是什么?那场手术之前,你和邢烨说了什么?” 第56章 潮气弥漫过来,沿裤脚向上攀爬,像一只蘸满冰霜的手,摸上来拧住胸口。 十年,不,快二十年了,这是弟弟第一次质问他,没有退缩没有恐惧,迎面而上直奔主题,连遮羞布都撕碎了。 温衡手指交叠,素白面容被雷光映衬,浅色瞳仁微颤,倒映粼粼波光。 雨季潮湿的时候,肌肉萎缩变本加厉,常年运动不足,心肺功能比不上常人,温衡喉口发紧,舌底泛出痒意。叮咚雨声垂落,沿裤脚积成小涡,温衡垂下眼睛,极浅勾唇:“温元嘉,我是你哥。” “我知道!”温元嘉站直身体,前后微微打摆,手臂横在眼上,“刻在骨头里了······从来都不敢忘,那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邢烨说了什么?” “我说他别想进我温家的门,连博士都念不下来,和小学生没有区别,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温衡敲敲扶手,弹出规律哒哒,“我说他有生育问题,这辈子都不会有下一代,最好别耽误你。还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要在淤泥里过一辈子,还幻想把天上的人也拖下去,让他回去找个地方照照,好好认清现实,早点从白日梦里清醒,回他的臭荷塘去。听清楚了么温元嘉,都告诉你了,现在满意了么?” 背后牙齿咯咯,身体剧烈颤抖,情绪如勃|发怒涛,囫囵淹没理智。 “凭什么?”温元嘉咬紧牙关,前后摇摆,几乎站立不稳,疼痛摧古拉朽而来,将他拽入深海,“哥,你教育过我那么多次,做医生要有医者仁心,一切为患者考虑,你做到了吗?你对其它患者也这样吗?在即将手术之前,极尽羞辱对方,影响患者情绪?把私情摆在患者前面,高兴就夸上几句,不高兴就一脚踹开?你教我的,我谨记在心,一刻都不敢忘,可你根本没有以身作则,你不配再教育我,你!不!配!” 窗外雷声轰鸣,电光冲进窗户,劈裂割开脚面,温衡捏紧扶手,喉管被人捏住,他转开轮椅,划出咯咯鸣音,和温元嘉面对面相望:“这些话憋了多少年了,早就想说了吧。” “对!我不懂爸妈为什么生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一年都不看我一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是个灾星,我不明白!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被生下来,不想活到现在!为什么妈妈执意生我,为什么她活不下来,为什么不把我打|掉,为什么要受你们掌控,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留在身边······” 快二十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活着,每天在钢丝上行走,生怕坠落下去,他在外人面前,是念书跳级学业优异的小温总,是生在富裕人家一帆风顺的幸运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样如履薄冰前进,像个在车水马龙中行走的盲人,用杖尖探索前方,生怕被扑面而来的车流撞翻,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选择的事······就是追逐邢烨。 他喜欢那种自在乐观天真的感觉,喜欢那种一往无前,开辟事业,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 那是他生而为人,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温元嘉捂住眼睛,泪水沿指缝淌落,汹涌浸透指尖, 时针静静转动,乌云倾泻而来,片片围堵天际,雨声由慢至快,噼啪敲打玻璃,温衡面无表情,斜斜倚上靠背,弟弟抽噎不停,哭的喘不上气,他慢条斯理把玩骨节,转头看向窗外。 街上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人生苦短,快乐同样短暂,幸福似乎转瞬即逝,难以握入掌间。 “哭够了么?”温衡转动轮椅,沿走廊滑向前面,“哭够了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他没法再留在这里。 弟弟的话像一根小刺,在胸口驻扎下来,它吸食血液而生,长成一根荆棘,肆意向上探头,将心脏捅出窟窿,撕开惯常以来的保护伞,让他直面现实,看清自己的心。 每次都会把小团子惹哭,从小到大,他从来学不会做个好哥哥,想要把最好的都给弟弟,却总让弟弟伤心。 该放手了吧。 或许······一直行差踏错,早就该放手了。 温衡转过走廊,不知向前滑了多久,眼前黑雾弥散,他闯进书房,翻箱倒柜找药,氧气罩不知丢在哪了,肺里的风箱越漏越快,他扶住桌角,眼前阵红阵白,脖子像被细线掐住,一口气吊在喉口,半天喘不上来。 温衡抓住桌角,紧紧弯折身体,那口气越喘越深,越凹越紧,脑袋顶|在桌上,额头压住红痕。 雨越下越大,花店老板于冬打算提前关门,他从柜台走向门口,卷帘门放下一半,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闯进大门,四处寻找花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您这有吗?” 这是附近最后一家,还没歇业关掉的花店了。 这座城市像是用水做的,天气比小孩变脸还快,刚刚云朗气清,这么快便大雨瓢泼,要将城市淹没进去。 邢烨一直在饮品店三楼等着,眼看元嘉推温衡出来,和温衡离开院门,拐进半山腰的别墅,消失在丛林后面。 他不敢贸然上前,更不能空手上前,实在太没诚意,可出来时心急火燎,什么都没有拿,现在去哪去找礼物? 泥泞土地里满是野花,邢烨想起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它们被大雨浇透,哪个都采不出来,他掉头跑向街里,挨家挨户找花店,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店主于冬指向后门:“开车过来的吗?九百九十九朵,你一个人可拿不走。” 邢烨碰个钉子,只能买来九十九朵那束,解开外衣抱着,跑进瓢泼大雨,他裤脚鞋面被泡透了,鞋底浸透水涡,踩上去一脚泥印,别墅群的保安都回保安室躲着,外面的戒备少了很多,邢烨弓腰驼背溜进去,凭记忆闯进元嘉的院子,他站在屋角,仰头看着这几层小楼,想到一个现实问题······不知道元嘉住哪个房间。 贸然硬闯进去,元嘉应该不会把他硬赶出去,可若是被大伯哥发现了,本来就看他一万个不顺眼,还不得把他掀出门去。 邢烨在楼下转了几圈,捡出块种花用的木板,挡住脑袋往楼上看,二楼亮起一盏灯火,熟悉身影一闪而过,邢烨揉揉眼睛,再找就看不见了。 他跑到那扇窗户底下,发现附近有应急梯,只是那梯子像文具店里的订书钉,似乎用细丝编的,一层层垒到房顶,旁边连个安全锁都没有,要真出点什么事,拽不住八成要被摔死,好在邢烨以前习惯亲力亲为,修电修水表修房顶的事没少做,住院时还总往天台上爬,练出了一身好技艺,他弯腰把裤脚扯开两截,团团缠在手上,抓住头顶梯子,向外扯动两下,那梯子纹丝不动,他松了口气,顶着劈头盖脸的雨点,攥紧掌心的东西,一步步往上面爬。 他不想往下|面看,整个人像一扇纸鸢,在半空鼓胀起来,衣服被疾风卷起,后颈被冰水浇透,那束花咬在唇间,牙齿紧紧合住,生怕把它丢到下面。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看到那层透出灯光的玻璃,他向外探手,勾出滑|溜溜的窗沿,一手把布条系在顶上,一条腿跪在短板,悬在半空向下一看,底下乌沉沉看不清影,玫瑰掉下去几支,打着转掉进水坑,半点看不见了。 邢烨闭上眼睛,攥紧手中床沿,一鼓作气跨过去,斜斜靠上窗户,两腿悬在外面。 多少年没这么冒过险了。 窗户紧紧合着,窗帘被拉紧了,里面鸦雀无声,刚刚看到的影子像一场梦,梦醒便看不清了。 邢烨松开牙齿,将玫瑰抱在怀里,一条腿挂上窗沿,另一腿悬在外面,他脑袋贴上玻璃,眼皮黏住窗户,想透过鹅黄色的窗帘,看清里面的影子。 再这么等待下去,邢烨怕自己要滑落下去,他向后靠靠,曲起手指敲窗。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敲击声时长时短,时重时轻,从窗户外面传来,温元嘉坐在床边,眼珠盯着地面,脑中疼痛欲裂,心里忐忑不安。 他回到二楼就后悔了,想下去和哥哥道歉,又怕更刺激哥哥,吊在这不上不上,掌心不断出汗。 他从不和人争执,几乎二十年没发过火了,生气都在心里憋着,从来不伤害别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哥哥向来这么说话,说了快二十年了,他从来没顶|撞过,明知道哥哥站不起来心里憋闷,说几句重话不算什么······可这次他就是忍不住了,把深埋在心里的怨气发泄出来,甩到哥哥身上。 原来他也是有怨气的。 温元嘉神色呆滞,魂游天外,听到咚咚的敲窗声,还以为自己幻听,他迫切想抓住什么,不管外面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什么精怪变的,他想说几句话,想吐露心声,想给自己一条生路。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将窗户向内拉开。 外面是个湿淋淋的水人。 邢烨半身靠紧床沿,浑身被雨水打透,头发黏|在额上,水流如小溪向下流淌,衬衫化为透明,牢牢贴在身上,胸肌腹肌块块垒起,怀里抱着蔫头耷脑的玫瑰,小心翼翼看他,弯出讨好的笑。 这个幻觉······好真实啊。 腹肌都像真的,是用塑胶膜贴上的吗?好想上手摸摸。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诚不欺我。 “讨厌鬼,你这么来可不行,让你本尊过来,”温元嘉拉来椅子,坐在窗边,两手搭上下巴,“算了,反正本尊也不会来,和你说说话好了。” 什么本尊,什么来不来的? 邢烨懵了,一时动都不会动了,倒真像一座雕塑,直挺挺横在那里。 “胆小鬼臭邢烨,为什么遇事就往回缩,不问问我的意见?”温元嘉说,“你也是,哥哥也是,爸爸也是,你们都说为了我好,那我想要什么,谁来问过我么?” 邢烨喉结滚动,一颗心悬至舌底,迟迟落不下去。 “为什么不来和我商量,”温元嘉直勾勾盯着邢烨,眼珠黑沉如墨,“我听到你的消息,二话不说就飞去找你,哥哥说话虽不好听,手术却是认真做的,你连找我求证的勇气······都没有么?” 愧疚攀爬上来,牢牢慑住心脏,邢烨簌簌落灰,胸口炙热发烫。 没错,懦弱退缩的人一直是自己,元嘉看着弱不禁风······却是最执着的。 “怎么办呢,虽然不想原谅你,但如果真的来了,好好道歉的话,还是会原谅你的,”温元嘉仰头看人,鼻尖高高扬起,眼角眉梢带笑,“那亲我一下,当做道歉好了。” 薄荷香浸饱水汽,缕缕飘进鼻尖,邢烨鬼使神差低头,即将触碰的一瞬间,温元嘉后退两步,摸摸鼻子,连连嫌弃摇头:“不行不行,让你本尊自己过来!” 啪的一声,窗户在面前关上,邢烨躲闪不及,鼻梁被狠狠拍上,差点凹进脸底。 眼泪直接被打出来了,邢烨被砸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元嘉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手机嗡嗡作响,叫的人心口发慌,温元嘉按下接听,成佳嗓音发颤,几乎撕裂开来:“元嘉,阿衡喘不上气!” 成佳嗓音都要劈开,温元嘉扔掉手机,疯狂踹开房门,连滚带爬往楼下跑,那扇门来回晃荡,映在邢烨眼中,邢烨张口结舌,僵硬抬手拍拍,凿不出半点声响。 那几条铁丝勒住的梯子好上不好下,这雨越来越大,上头屋檐还窄,人猿泰山都待不了多久,元嘉惊慌失措跑出去了,肯定有什么事情,他现在困在这里······怎么才能帮忙? 第57章 邢烨怀里捧着湿透的玫瑰,脚下踩着深渊,半个尊臀横在窗上,吊在那成了炉里悬挂的烤鸭,外皮酥脆冒油,里面绵软发酸。 他简直不能想象,竟然有人把窗台设计的这么短,动一动勒的厉害,大腿都要压出乌紫。 元嘉肯定没空理他,他得想办法自救,还得下去帮忙······ 邢烨按住窗框,向前滑|蹭半步,脚尖碰到梯子,前头没有抓手,硬跨非翻下去不可,他按亮手机光源,在角落里摸到凸|起长钉,摇一摇坚硬牢固,轻易不会扯下。小腿冰凉一片,扯坏的裤脚随风飘荡,邢烨抬手摸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喀嚓两下,把膝盖布料扯掉,膝下晾着两条长腿,布条被拧成细绳,紧紧缠在钉上。 身高的劣势显现出来,他半个身体和窗户差不多高,没法轻易翻下,只能拧着布条,小心往梯上蹭,半只脚踏在上头,腰背拧成麻花,在半空摇摇欲坠,雨水沿脖颈灌入领口,将衣服打的湿透,他像个挤开隧道的火车头,拼命掰过另半只腿,狠狠压住梯子,另一只手摸来摸去,攥住应急梯梯角。 他舍不得放下玫瑰,张口咬到发酸,牙齿要被硌掉,那厚厚一束比藕段还粗,时不时掉下两根,悠悠飘落在地,他凭感觉往下|面挪,袖子勒到肩膀,两腿簌簌发慌,上来时凭着一股气力,下来时比登天还难,一楼角落的灯亮起来了,他镇定心神,快步往下|面蹭,最后两步跃下,落进一片泥水,泥点蹦进眼睛,结膜泛红起痧,他边揉边跑,玫瑰浇成软片,被他拢在一块,一把插在腰|间。 温元嘉蹿到一楼,下楼梯时看不稳路,落地凿到膝盖,砸出咚一声响,他觉不出疼,咬牙爬起往前面跑,肾上腺激素狂飙,角落灯火燃起,他看不清路,眼前一片模糊,脑中画面蜂拥而来,他缠着哥哥要讲故事,哥哥困得迷糊,掐手臂掐出青紫,也要给他讲完,他发疹子整夜睡不着觉,哥哥第二天考试,前一晚陪他打游戏到凌晨,他睡了一觉醒来,哥哥还坐在床边,帮他按揉小臂,缓解剧烈麻痒······ 那他呢,他为哥哥做了什么? 哥哥对他的关心,远比他对哥哥的多。 角落灯火亮起,是哥哥在一楼角落的私人书房,平时从来不让他进,他无暇他顾,当头扑撞进去,直直冲到里间:“哥!” 视野由暗到明,眼前飞蚊掠过,里间摆着简单的床和书桌,成佳在床边半倚半坐,温衡半身裹着被子,脑袋被成佳揉在怀里,安抚小孩似的,一下一下捋动。 温元嘉卡住脚步,想象中兵荒马乱的情景没有出现,氧气罩和药盒都看不到,他微微张唇,不知所措:“哥,成佳哥······” “元嘉,你过分了,”成佳说,“因为阿衡是血缘亲人,怎么都不会离开你,就肆无忌惮伤他?” 温元嘉被刺了一下,面色揉出血痧,在他的印象里,成佳哥和哥哥在他面前,从来相敬如宾,没有结婚,更没什么亲密举动,他真的不知道对外冷酷的哥哥,私下里会卷成一团,手臂拢着成佳的腰,迟迟不肯抬头。 “哥,成佳哥,对不起,”温元嘉上前两步,“让我看看,哥状态怎么样······” “元嘉,”成佳叹息,“站在那里,向后看看。” 温元嘉定在原地,隐约感知到什么,缓缓向后转头。 背后有个硕大鱼缸,几乎占满整面墙壁,里面满是肆意穿梭的游鱼,都是同一个品种,缸底假山起伏,水草起舞,温元嘉揉揉眼睛,拖着脚步上前,额头贴上缸壁,草丛中冒出一个脑袋,拨开水浪游来,它探头探脑,脖子高高抻长,轻轻碰触玻璃。 隔着一层屏障,温元嘉伸出指头,沿缸壁左右滑动,那大龟摇头摆尾,跟着他晃来晃去,似乎把他当成食物,想上前咬上一口。 不会错的······这就是当年······被迫丢出去的小龟。 纹路相同,尖头形状神似,连左边一个突兀的红点,都待在长脖上面。 坏掉的那只眼睛覆上白霾,另一只还算健康,从体型来开······哥哥没亏待过它。 温元嘉贴住玻璃,浑身发颤,掌心瑟瑟握拳。 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调料桶被整个掀翻,酸甜苦辣涌来,浸泡勃|动心脏。 温元嘉扭过头来,脸上似哭似笑,面容扭曲起来:“哥······” 走廊响起啪嗒脚步,由远及近扑来,没等几人反应,那声音破开房门,长驱直入:“元嘉怎么样,大伯哥——” 声音戛然而止。 几滴泥水溅来,扑上温衡脖子。 温衡痒的厉害,探手向后摸摸,满腹怒火升腾,不耐转过头来。 成佳目瞪口呆,呆呆愣在原处,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温元嘉化成雕塑,舌头抽不回去,干巴巴含在唇间。 邢烨气喘吁吁,两手扶膝,一只鞋甩飞一半,另一半压在脚底,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泥水沿脖颈向下流淌,膝下几条碎布,长短不一参差不齐,随凉风左右飘荡,一大束泡软的玫瑰插|在腰间,花瓣扁成红纸,服帖黏在腰上,他左右看看,一口气喘不匀了,匆匆上前两步,杀马特碎发猛甩:“大伯哥去医院吧,我来开车——” 温衡眸光如刃,从上到下滑动,把邢烨切成几片,缓缓收回视线,埋回成佳怀里,掌心贴着后者手背,示意他继续撸毛。 成佳机械动作,清清嗓子,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混乱里,不知该说什么:“你、你好,我是阿衡的······” 邢烨上下看看,脑袋里什么都懂,可语言神经被雨水泡化,一时接不起来:“你好,知道的知道的,能看出来,大、大伯嫂、嫂子、呃不是、妯娌、妯娌好······” 第58章 温元嘉僵硬眨眼,面如死灰,四处寻找墙缝,想扒|开足够宽广的空间,把这位不速之客拍扁,怼|到里面糊墙。 刚刚发生的一切······原来不是幻觉,他把心里话都和邢烨说了,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谁叫都不出来。 可是这不能怪他,哪有人在梅雨季冲过来、不打招呼爬上二楼,抱着土到掉渣的玫瑰,摆出神似蜡像的姿势?怎么的,要去杜莎蜡像馆站岗么? 成佳飞个眼神给他,温元嘉摸摸鼻子,读懂成佳的意思:“这位野人是谁?” 温元嘉向前两步,踢踢邢烨小腿,想从哥哥的床上偷条床单,把这野人从头到脚打包起来,丢到太平洋里喂鱼,邢烨反应过来,慌忙弯腰捂腿,试图把破布条挡住,并起腿挪到屋外。 成佳咳嗦两声,试图找个台阶:“呃,元嘉,带朋友先出去吧,阿衡这边有我,你们先、咳、先洗个澡,别感冒了······” 温元嘉无地自容,悄悄瞄瞄哥哥,温衡被撸的舒服,打起规律呼噜,似乎对他们视而不见,报以放任自流的态度。 “成佳哥,拜托你照顾哥哥,”温元嘉说,“明早我给你们送饭。” 成佳想说不用,温衡抬起手臂,捏住成佳**,抬指抠|挠两下,成佳的话到了舌底,硬是转了个弯:“好的,随时敲门就好。” 温元嘉退出门外,房门咔哒一声,从外面锁上,成佳松了口气,拍拍温衡后背:“起来吧,孩子们都走了,不用窝在这了。” “野人小学生比你还大三岁,”温衡半点不动,懒洋洋道,“算什么孩子。” 成佳勾唇笑了,弯腰盯着温衡的眼睛:“那他叫我嫂子妯娌的,元嘉教给他的?” 温衡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埋头往里缩缩,手臂勒的更紧,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你放弃了?” “弟大不中留,”温衡说,“早就不该管了。” 成佳两臂用力,帮人翻了个身,面对面看着温衡:“阿衡,你还在逃避。” “什么逃避?” 温衡转开眼珠,在天花板上逡巡,不愿与成佳对视。 “你害怕寂寞,不敢直面自己的需求,说是为元嘉好,实际要把他绑在身边,”成佳说,“自己心情不好,家里什么都不让养,扔了元嘉的宝贝,看元嘉这么难过,心疼了又捡回来,小心养到现在。元嘉是个人不是神仙,关心他不和他说,他怎么能知道呢?” 温衡的脸渐渐白了,耳骨透出薄红,晕染浅色瞳仁,脸颊鼓出两团:“我乐意,他说我也就罢了,连你也要说我?” 常年不见天日,温衡皮肤雪白,发色乌黑,眼角因愤怒浸饱春意,双腿不便让他拒人千里,可怒目而视的时候,却透着莫名的脆弱,让人不忍离开。 “说你怎么了,”成佳弯腰低头,吻上温衡嘴唇,小声辗转吐息,“除了我,看谁还敢说你。” 温衡神色缓和,悄悄抬起胳膊,抚住成佳脖颈,拉人贴紧自己。 邢烨拖着脚步,耷头耷脑缩着,像个被主人臭骂一顿的哈士奇,时不时抬眼瞄瞄,想讨主人欢心,温元嘉一言不发,默默走在前面,一路走回自己房间,砰一声合上房门。 邢烨刚踏进半步,被门板整个扇回,鼻子肿胀两圈,化为一只面团,他借着门缝透来的灯光,打量自己的形象,只觉自己刚从贫民窟出来,去丛林绝地求生一周,套着树叶裙闯进大门·····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在大伯哥眼里,智商估计要退化到幼儿园水平。 他回头看看,脚下拖出一路泥水,地板被踩的不成样子,客厅角落堆满毛巾纸巾,他来回跑了几圈,蹲在地上擦拭,把地板擦的光可照人,一丝灰尘都看不见。 再回去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一条细缝,暖黄灯光涌来,温热覆上脚面。 邢烨停滞一秒,缓缓推开房门,床头有盏浅橘色的南瓜灯,摇曳朦胧烛光。 房间铺着乳白的羊毛地毯,中间一张大床,温元嘉穿着睡衣,裹被陷进床褥,埋成滚圆毛团。 邢烨在床边站了一会,克制住探手的冲动,转身走进浴室,脱|下碎成破布的衣服,拨开热水开关,哗哗水流涌出,温暖寒凉身体,他仰头看看,横栏上有新拆的毛巾,洗漱用品都是一次性的,剃须刀拆开塑膜,摆在镜子前面。 隔着磨砂玻璃,能看到埋在枕间的南瓜叶,它们冒出头来,丝缕铺上枕面。 邢烨三下五除二洗完,刮净下巴细茬,把洗手间收拾干净,毛巾搭在颈上,睡衣系在腰间,走到温元嘉床边,滑坐在地毯上面,摇晃擦拭头发,抹出簌簌碎鸣。 羊毛扎的腿根发痒,痒意向上攀爬,后颈滚烫绵软,悉索声音传来,薄如棉丝裹缠:“上来。” 上哪? 邢烨腿根一跳,不自觉立正敬礼,温元嘉裹被翻身,小声嘟囔:“不上来,要在那坐一夜么?” 邢烨回头看人,温元嘉打个轱辘,南瓜在地里滚过,执意用后背对人:“算了,想坐就坐着吧。” 床铺凹下一块,腰背被人拢住,隔被拢进怀里,邢烨贴住薄荷叶,深深抽吸一口:“小南瓜怎么这么软啊。” “某些人呢,”温元嘉向前蹭|蹭,挪出是非之地,“怎么这么硬啊。” “吃不上饭馋的,”邢烨黏的更紧,不依不饶贴上,“吃饱就不敬礼了。” “敢吃,”温元嘉说,“大牙给你凿掉。” “太霸道了,”邢烨口舌冒凉,上下弹动两下,“南瓜咬不动了。” “人猿泰山,”温元嘉摸索向后,掐住邢烨**,狠狠拧了一把,“怎么爬上二楼的?” 提到这个,邢烨偃旗息鼓萎了,缩成软绵一团:“形象全毁了,大伯哥更看不上我了。” 温元嘉有心想安慰两句,想到那鸡飞狗跳的情景,没法睁眼说瞎话:“没事,左右都是不及格,四十分和三十九分没区别。” “怎么才能及格?” 温元嘉绞尽脑汁,思考哥哥的喜好:“哥哥的爱好······给考研出笔试题、改毕业论文、带学生上手术台,别的就不知道了,可以问问成佳哥。” 邢烨反思自己的文化水平,只觉成人再教育比老来得子还难,不如术业有专攻,做自己擅长的事:“大伯哥他们爱吃什么?明天给他们做饭。” 温元嘉眨眨眼睛:“柔软好消化的就可以,可是阿姨回老家带孙女了,冰箱里没有食材。” “那还不简单,”邢烨说,“附近就有菜场,明早出去买菜。” “你怎么知道菜场在哪?” “闻到的。” “狗鼻子。” “过奖过奖。” “怎么不问问我?” “不用问你,”邢烨贴上薄荷叶,轻轻啄吻几下,“红茶松饼,蔓越莓蒸蛋糕,蜜汁山药,椰奶小方,杨枝甘露,芒果班乾,樱桃蛋挞······还有什么?” “没了,”温元嘉咂咂嘴唇,添上一句,“放五包糖。” “牙还要不要了,”邢烨说,“要当牙科的包年会员?” 温元嘉咔咔磨牙,展示自己的坚硬:“不好意思,长这么大没补过牙。” “肾好,”邢烨叹为观止,“看不出来,果然人不可貌相,南瓜不可斗量。” 温元嘉飞起一杵,邢烨躲闪不及,正好被撞到鼻子,他这鼻梁被轮番暴击,早就摇摇欲坠,这次再中一枪,疼的脸都紫了,满床滚来滚去:“疼疼疼······” 这痛呼半真半假,架势做了十足十的,指头分开露|出细缝,悄悄往外面看,温元嘉扑上前去,把人按在床上,匆忙扇风猛吹:“别摸别摸,给你吹吹,哎呀怎么肿了,撞得这么厉害,药箱就在床|下······” 后半句噎在喉里,他被人揽住腰背,向前拽落,砸上坚硬胸膛,撞得头晕脑胀:“呜·····” 邢烨长长叹息,按住南瓜绿叶,把人揉在怀里:“我这么坏,怎么不和我生气。” “嗯小南瓜,”邢烨合拢掌心,捧着柔软瓜瓤,将嫩肉揉成两团,“为什么这么心软,为什么不和我生气。” “因为我就是这个脾气,”温元嘉撑开两臂,从邢烨身上挪开,眼珠定定落下,看着邢烨的眼睛,“不管阿猫阿狗,邢烨马烨还是牛烨,对我都没区别。” 温元嘉翻身下来,裹被卷成一团,邢烨从背后涌来,抱住前者后背,鼻尖在薄荷上磨蹭:“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小南瓜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求你原谅我。” 温元嘉后颈发烫,两腿颤抖发软,邢烨身上滚热,似高浓度的伏特加酒,与薄荷香叶碰撞,揉出深海炸弹,在空中荡漾发散。 浓烈味道撞出走廊,在一楼旋转盘桓,成佳出来给温衡端水,被蜇的猛打喷嚏,心道年轻人体力真好,飘飘然回房去了。 温元嘉这几天持续感冒,刚刚还淋了冷雨,这会有心无力,被邢烨味道包裹,莫名心情放松,眼前迷糊发黑,陷入黑甜梦境。 邢烨整夜都没有睡着,神经兴奋过度,脑子里吊根细弦,怎么都落不下去,怀里这块散着薄荷香的南瓜甜软香糯,皮肤凉白柔韧,连根汗毛都看不见,邢烨晃动鼻子,在上面嗅来嗅去,抵着那辗转碾|磨,想要细嚼慢咽,将那宝物吞噬进去。 他简直无法想象,当年面对这么一块美玉,他竟然能够忍住······没有落下痕迹,柳下惠都要给他让位。 活生生熬到四点,邢烨再躺不下去,担心自己要憋|爆了,小心翼翼起身,进浴室调出冷水,把自己烧个湿透,甩着湿淋淋的头发,在客厅转了几圈,找到落灰的菜篮,进市场挑挑拣拣,准备要用的食材。 附近菜场统一由政府规划,菜色齐全种类繁多,分门别类摆好,走一圈就能全部买到,他在人群后|面排队,辨别各种方言,其他人买菜都是一个半个,最多不超过五个,他买起来就是一捆一桶一摞,吸引各处目光,他目不斜视向前,心道买那么点怎么能塞牙缝,他以前在老家的时候,白菜土豆五花肉都是十斤百斤的存着,在外面放一冬天,过年还得送出一批。 这里的天气也像孩子的脸,前一天乌云密布大雨滂沱,今天就艳阳高照,晨芒晃花眼睛,他两手各提十来袋肉菜,勒的掌心发紫,冰箱都快塞不下了,剩下一些没地方放,只能全做出来。 锅碗瓢盆应有尽有,点火起锅加热极快,邢烨轻车熟路倒水,心道这厨房用具齐全,各个像新拆封的,不知是做饭的人太爱干净,还有太久没起灶了。 他取出长筷,细细搅拌蛋液,边晃筷边想现实问题,他匆匆忙忙过来,什么都没有带,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住宿都成问题,且不说他在大伯哥心中是什么形象,即使大伯哥那关过了,还有南瓜爸爸那关,南瓜说爸爸每天国内外飞来飞去,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面,从来不管家里,但嘴上说着不管,不至于连结婚都不管吧? 那自己现在要房没房,要车没车,难道要像昨天那样,插着玫瑰冲进大门,摇头摆尾和丈人见面? 估计会被一拳轰到南天门外。 邢烨打个哆嗦,左右摇晃脑袋,抛开奇奇怪怪的想法,专心盯着火苗。 他在老家让朋友帮着改了两间房子,现在各地生活都更好了,对宴席流水要求高了,什么理由都能办个喜宴,呼朋唤友蜂拥聚餐,他手头资金有限,单纯打工要猴年马月才能出头,在这里开店房租又贵,可能还没等盈利,又要陷入之前的漩涡,在负债里循环运转,迟迟没法发迹。 可是······如果想回老家,元嘉会同意吗? 他没法说出异地发展这样的话,又不忍让元嘉离开熟悉的环境,陪他从头吃苦,赌一个充满变数的未来。 “在做什么?” 脚步由远及近,声音从背后响起,一道身形立在旁边,摸摸菜板上的刀鱼,转头弯起眉眼:“我来帮你。” 邢烨原本魂飞天外,被这响动拽回人世,一时有些应不过来。 成佳穿戴整齐,袖口挽到小臂,鼻梁架着薄薄的平光眼镜,整个人古井无波,透出无言沉静。 邢烨有些局促,昨天那场面着实称不上好看,都说第一印象十分重要,他在大伯哥那的印象分跌到谷底,已经降无可降,好歹在这位面前,怎么也该挣扎两下······ 可是该怎么称呼对方,元嘉叫这位成佳哥,他不能也这么叫吧,人家看着一身书卷气,实打实的文化人,看着比自己还小,叫什么都不太妥当······ “妯娌,你那把菜刀给我,刀鱼我帮你砍,”成佳眉眼弯弯,唇角浅勾,平光眼镜闪烁,“阿衡不吃大块的肉,再剁碎点才行。” 邢烨两腿僵直,竖起耳朵,石化当场,簌簌向外吐灰。 “那、那大伯哥······” “他还没醒,”成佳拧开水管,慢条斯理洗手,在围裙上擦拭干净,“昨天睡得太晚,一时半会起不来的。” “喔,喔喔······” 邢烨心中警铃大作,不知为何脑中红绸舞动,早还给老师的高中课本卷土重来,在脑中排列组合,拼成一副对联。 上联:大伯哥心狠手辣打江山。 下联:大伯嫂笑里藏刀抽红刃。 横批:要我小命。 第59章 “妯娌,菜刀,”成佳按住刀鱼,似笑非笑,“再不给我,你大伯哥醒来要咬人了。” “哦哦哦,好好好,给给给,”邢烨反应过来,甩开脑中画面,把菜刀递给对方,“那你来切,我做调料,大伯哥爱吃什么口味?” “不吃重油重麻重辣,甜食一口不碰,”成佳说,“和元嘉正好相反。” “好好好,那都做清淡点的,”邢烨连连点头,点火起锅,“给他炖花旗参虫草乌鸡汤、陈皮白果汤,还有番茄百合猪肚汤行吗?只买了这些食材,不喜欢我再去买。” “不用做这么多,”成佳说,“他胃口小,一次吃不了多少。” 邢烨答应一声,挨个取出食材,洗好放上案板,咚咚切成细丝,他动作熟练,手脚麻利,刀花舞的漂亮,同时做好几件事,手法丝毫不慌,按理说早餐不用这么多种类,但他久未沾灶实在手痒,光虾饺都包了二十几个,做南瓜蛋挞放了好多勺糖,看的成佳直皱眉头:“元嘉让你放的?” “啊,对,他特意让我放的,”邢烨说,“放少了他不爱吃。”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很少要求什么,”邢烨弯腰站在灶台旁边,小心给流沙包捏猪耳朵,“这点小事,当然要满足他。” 成佳极浅勾唇,视线回到菜板,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合作默契,饭菜摆了满满一桌,一半多糖一半无糖,各自回去叫人吃饭,邢烨进房时天光微明,晨曦流淌进来,蜿蜒落在枕上,温元嘉陷进床褥,卷住大半身体,露|出一截后腰,臀|尖白的像瓷,邢烨忍了又忍,没忍住摸了一把,顿觉自己标枪直竖,不得已洗了个冷水澡,出来摇晃对方:“吃饭了吃饭了,睡到什么时候,再睡南瓜要睡扁了。” 温元嘉迷迷糊糊,抬手护住瓜叶,不情不愿翻身:“扁就扁嘛,扁了拍个黄瓜。” 邢烨哭笑不得,绕过去拨|弄瓜叶:“还知道拍黄瓜呢,抱你去洗漱好不好?” 温元嘉掀开眼皮,迟钝的中枢系统运转几下,似乎在考量饿意和睡意之间,哪个更值得在意,最后饿意占了上风,他张开两臂,软绵绵抱住邢烨,脑袋搭在对方肩上,吐出俩鼻涕泡,任由邢烨托起屁|股,抱小孩似的抱在怀里,悠悠荡进洗手间,放在洗漱台边,在牙刷上挤好牙膏,烫热毛巾敷在脸上。 “闭眼睛,”邢烨说,“洗脸了。” 温元嘉半梦半醒,乖乖听话,邢烨从上到下,用毛巾给人擦净:“刷牙用不用我?” “饶过你了,”温元嘉清醒一点,小声咕哝,“要用樱桃蛋挞补偿。” 邢烨退出门外,听小南瓜在里面洗漱,水声哗哗流淌,他在心里模拟场景,要怎么和南瓜说想带他回老家的事,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温元嘉推门出来,定睛看他两秒,凑近过来仰头:“你有事要和我商量。” 温元嘉慵懒站着,睡衣松松垮垮,唯有眼珠清亮,直直看向对方。 第60章 “想说什么,”温元嘉凑近两步,轻嗅对方味道,“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 “嗯?” “我想·····” 邢烨骤然抬手,将温元嘉按在怀里,他要在那双黝黑深潭里溺亡,吐不出求救的话。 温元嘉怔忪两秒,抬手回抱住人,手臂微微拢紧,传递温热能量。 “晚上说行吗,”邢烨挪动下巴,在南瓜叶上摩擦,“先吃饭,晚上我全说出来。” 温元嘉歪头看他,舔舔嘴唇,腹中咕咕,拉着邢烨出门,来到餐桌旁边,被这满桌菜色惊呆:“做这么多······要养猪吗?” 成佳正往小碗里盛馄饨,闻言眉眼弯弯,皮笑肉不笑抬头,温元嘉顿时收声,乖乖坐进椅子,埋头缩成一团:“成佳哥,太少了吧,这些能吃饱么。” “你哥的胃口就这么大,”成佳说,“吃不饱再过来拿。” 成佳端着餐盘,施施然飘进走廊,不带走一丝云彩。 “臭邢烨我和你说,你得和成佳哥打好关系,”温元嘉大包大揽,把樱桃蛋挞收入怀中,“成佳哥脾气特别好,从来不生气的,但是哥哥发火的时候,我们都不敢说话,只有成佳哥能劝住他。我偷偷和你说哦,有一次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把成佳哥给气狠了,两人大吵一架,成佳哥一个月没有过来,哥哥表面上和之前一模一样,主持会诊做手术带学生改论文,什么都看不出来,其实背地里受了好大刺激,在办公室里晕倒,被送进ICU插管,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爸爸当时还在国外,我还在期末考试,单子都没有人签,还是把成佳哥找回来了。” “后来不知道俩人怎么和好的,反正哥哥的脾气收敛好多,小事都不生气了,”温元嘉缩缩脖子,怂成一只鹌鹑,“反正俩人都不好惹,你小心点哦。” 邢烨魂飞天外,愣愣点头:“深······深有同感。” “糖好少啊,”温元嘉一手攥着糖饼,另一手捏住樱桃蛋挞,唇间叼着红茶松饼,嘟嘟囔囔哼唧,“不甜呀。” “不可能的,放了好多勺糖,”邢烨将信将疑,拿起蔓越莓蛋糕,小心咬上一口,呸呸吐了出去,“这还不甜?这和糖精有区别吗?” “不一样啊,比糖精好吃多了,下次多放两勺,”温元嘉风卷残云,往肚里噎芒果班乾,“帮我看看时间,我和哥哥要上班了。” 成佳穿过走廊,推开房门,把餐盘放在桌上,拿掉温衡的书,换上一只瓷勺:“吃早餐吧,先别看了。” “还有两页,”温衡转动眼珠,瞥来一眼,“让我看完,不想吃饭。” 成佳把馄饨拿在手里,递到温衡面前,强硬道:“吃饭。” 他的动作不容置疑,温衡拧眉看人,两秒后败下阵来,两手接过汤碗:“两个。” “六个。” “你······” “六个,”成佳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最少六个,不能讨价还价。” 温衡垂下眼睛,搅动瓷勺,淡香蒸腾起来,悠悠裹住毛孔,他裹|住一只馄饨,在齿间咀嚼两下,清甜海鲜淡香晕开,流过舌底涌进喉管,滋味揉满嫩鱼肉味,几乎吃不出调料,单个馄饨大小合适,皮薄馅小,温衡一口一个,几秒钟吃掉四个,碗里还有四个,他舀出一个,递到成佳面前:“喏。” 成佳伸长脖子,张口吞掉,仔细咀嚼两下:“真好吃,还要不要了?” 温衡不置可否,把剩下三个吃完,汤水喝光,碗筷放在桌上,悄悄抬眼瞄他。 成佳不为所动,自顾自摆弄手机,温衡收回书本,心不在焉翻弄:“咳咳。” 成佳心里忍笑,面上八风不动,对外界视而不见,温衡翻过两页,掌心蜷到唇边:“咳咳咳!” “怎么了阿衡,不舒服多吸点氧,”成佳靠近温衡,“元嘉还在外面,让他进来帮你。” 温衡恼羞成怒,横他一眼,啪一下按回书页,脑袋滑进床褥,留个后脑勺在外,拱成桥背对成佳。 成佳帮人拉下被子,露|出脑袋呼吸,端着托盘出去,在温元嘉和邢烨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换个长方形的大托盘,放上四碗馄饨,还有林林总总的糕点,转身飘飘然荡回去了。 “下巴快缩回去,”温元嘉说,“落在地上,地板要砸坏啦。” “大伯嫂是不是练杂技的,”邢烨啧啧称奇,“拿那么多都没有洒······不对,根本吃不了啊。” “成佳哥有分寸的,”温元嘉吃饱喝足,抚动圆滚滚的肚皮,“好撑哦,来给我揉揉肚子。” 成佳端着托盘回去,静静坐在床边,温衡眼珠盯着书本,余光偷瞄成佳,趁人不备吞个馄饨,看人闭眼嚼梅花糕,用书本挡着偷出麻团,桌上食物越来越少,数不清第几次做贼,手腕被人扣住,成佳挪开细瘦指头,救粘糕逃脱苦海:“吃这些就可以了,糕点不能再吃,胃里要不舒服了。” 温衡难得有点食欲,被制止自然不爽,唰一下合上书本,啪|啪翻的飞快。 “等胃养好一些,想吃什么都不管你,”成佳说,“现在说什么都不可以。阿衡,我问你,昨晚那种情况,如果不是我刚好过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听天由命,”温衡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让我接到你病危的电话,疯狂跑来找你,发现不是直系亲属,没有签字的资格,”成佳说,“阿衡,那样的情况再来一次······拜托你,可怜可怜我吧。” 成佳耷下肩膀,嗓音凝固起来,沉沉坠到地上。 温衡后背僵直,指头捏紧书页,揉出层叠褶皱。 “成佳哥早就想结婚了,哥哥一直不肯松口,这都是成佳哥告诉我的,还拜托我劝劝哥哥,可我哪里敢啊,”温元嘉愁眉苦脸,仰脸靠上椅子,左右挥手指示,“对对对,左边,左边一点,右边,右边重一点,上面力气小点,转圈圈······” 邢烨谨遵圣意,蹲在那小心按摩,揉动小南瓜圆滚滚的肚子:“那大伯哥为什么不同意?” “不知道,怕拖累成佳哥吧,成佳哥原来是哥哥的学生,天赋不算最高,但是非常努力,开始时是最不起眼的,后来做研究不比任何人差。他家里条件很好,本来可以出国深造,但是他没有走,延迟毕业一年,留在哥哥身边,任劳任怨帮忙,当时是哥哥脾气最不好的时候,每天摔东西骂人,手边不能放任何锐物,成佳哥非把我送回学校,他自己留下来照顾哥哥,”温元嘉长长叹息,满面愁容,“好多好多年了,好想看到他们结婚,他们再不结婚,我都要绑他们进民政局了。” 邢烨胸腔微颤,欲言又止,嘴唇张合几下,险些吐出一句:“那我呢?” 如果想要结婚······元嘉会同意吗? 他忘不了那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刺|进温元嘉胸口,同时穿透自己,扎到血肉模糊。 时空轮回,因果循环,曾经做下的孽债,一件件返还回来,堵住他张开的口。 第61章 “你今天好奇怪哦,”温元嘉眯眼看人,“算了,先不问了,晚上再审问你,哥哥估计要睡到下午,我先出去上班。” 他伸个懒腰,摇晃走回卧室,卷起床上被子,胡乱堆到床头,松垮睡衣拖到脚下,走一步踩上一脚,脚趾挪来挪去,在长毛地毯里辗转,他不避讳邢烨,当着他的面脱|掉睡衣,拽掉睡|裤,光|溜溜立在衣柜旁,换上衬衣长裤,外罩纯白大褂,胸口名牌系不上了,摸索来找邢烨:“呐,帮我系上。” 温元嘉仰起脑袋,像个等老师系红领巾的少先队员,邢烨低头看人,轻柔摩|挲名牌,那小小牌子坚硬发凉,四角尖尖,名字用小楷刻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小南瓜穿上工装,当年那个捧着厚如砖头的电脑,蹲在生活广场的身影,脚踩时光走来,影子越拉越长,短袖换成长袖,休闲外套换成制服,虽然一直叫他小南瓜······但那眉眼早长开了,刘海削成薄片,乖乖贴在额上。 纯真与成熟,矛盾而奇妙的糅合起来,在身躯里凝固成晶。 “系好了吗,系好我要走了,”温元嘉摇头晃脑,“再晚要迟到啦。” “去吧,”邢烨手指一颤,不敢看那双眼睛,把人翻过半面,“中午给你们送饭。” “说到做到,”温元嘉说,“那外卖就不订啦。” 墙上闹钟咚咚,温元嘉拎起文件袋,脚踩晨曦出门,他没问邢烨要留到多久,也没问他要何时离开,他按部就班化验看片,一坐坐一中午,中午有两个加急的片子,看完起来活动筋骨,绕科室旋转两圈,腹中咕咕直叫,下意识走到窗边,贴玻璃往下|面看,邢烨戴着橙黄头盔,骑着不知从哪借来的三轮车,仰头冲他憨笑。 三轮车背后垒着立体保温箱,温元嘉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幻视,可那身影格外清晰,怎么都没法抹去,他蹬蹬转身下楼,扑出门外看人:“怎么搬这么多啊?” “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怕你们吃不饱,”邢烨拆开保温箱,“应该够十几人吃的,给大伯哥的单独做出来了,在这个银包装里,你的在金包装里,千万别拿错了,拿错怕大伯哥咬人。” “哥哥也过来了?”温元嘉说,“什么时候来的?” “应该是中午吧,我当时还在做饭,开门声都没听清,”邢烨说,“东西太多了,你一个人拎不动,叫几个同事一起来拿。这车还是大伯嫂找给我的,我收回之前的话,大伯嫂不是学杂技的,他是动画片里的叮当猫,什么都能找到。” “在哥哥身边练出来了,”温元嘉左右看看,悄悄缩团,“不变叮当猫的话,会被哥哥吃掉。” 邢烨打个哆嗦,把空箱放回长板,开足马力回去,温元嘉叫几位实习生下来,把食物都搬回去,分给全科室吃,他自己抱着银色包裹,一路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规律敲两下门,照例没听到回答,他悄悄开一条缝,温衡靠在桌边,手臂顶|着侧颊,半张脸映进阴影,眼睫微微颤动。 “哥,吃午饭了,”温元嘉走到桌边,弯腰叫他,“给你做了雪耳桃胶奶和杏仁糊,还有几样糕点,猜你会喜欢的。” 温衡掀开眼皮,揉揉酸痛的太阳穴,四下看看,抿紧嘴唇:“成佳呢?” “不知道,”温元嘉摇头,“没告诉我他去哪了。” 温衡嗯了一声:“放在那吧。” “哥你要好好吃饭,”温元嘉掰开一次性筷子,“不吃饭没有体力,成佳哥过来要生气的。” “让他自己过来,”温衡说,“一言不合就躲出去,谁教他这么做的。” “那你答应成佳哥呀,”温元嘉说,“成佳哥想要什么,连我都看出来了,哥哥不会不知道的。” 温衡扬起手臂,指向门外:“出去。” “成佳哥叫了你十二年老师,叫了五年阿衡,”温元嘉说,“我叫了十七年成佳哥······我想叫他嫂子。” “滚出去,”温衡长长吸气,眼珠通红,揉出丝缕血丝,“温元嘉,滚出去!” “哥,你还要成佳哥等多久,”温元嘉不动如钟,“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伤心难过不会都和你说。你可能觉得这样对成佳哥好,可是成佳哥······不会这么想的。他会觉得你不喜欢他也不爱他,这么多年在一起·····只是习惯罢了。” 温衡眉峰一跳,面色黑沉下来,指头握紧扶手,牙根微微颤抖。 铺天怒火压来,沉甸甸坠在肩上,温元嘉见好就收,后半截话噎回肚子,脚底抹油溜了,他腹中咕咕,一路奔向食堂,在拐角撞到成佳,差点把人撞倒:“成佳哥!” “不要跑这么急,”成佳拎着汤水,按住温元嘉肩膀,“撞到人怎么办。” 温元嘉挠挠后脑,嘿嘿直乐:“成佳哥,你怎么才回来啊,哥哥都不吃饭,等你好半天了。” “怕他不好消化,给他买了酸梅汤,”成佳说,“你呢,中午吃饭了么?” “没少吃,”温元嘉说,“成佳哥,我可帮你说话了,事成别忘谢我,以后也要帮我说话!” 成佳讶异张口,有些摸不清楚状况,还想多问两句,温元嘉一溜烟跑远,背影看不见了,他无奈摇头,拎着酸梅汤进门,拆包装时后背直痒,蹲下来解开外套,露|出光|滑脊背:“阿衡帮我看看,后背上有没有过敏。” 入目满是红疹,占据半片皮|肉,肩膀还有几个指甲抠出的红印,温衡抬手摸摸,眉毛拧成一团:“昨晚不是这样。” “昨晚没飘柳絮,”成佳打个喷嚏,揉揉鼻子,“一会找点药吃,你先好好吃饭。” “别动,”温衡拉开抽屉,在里面摸索铁盒,“给你抹药。” 皮肤被手指抚|触,掀起阵阵颤栗,成佳忍不住痒,脊背微微发酸:“老板,记不记得有一年你带我们出去考察,当时我们刚跟你两年,谁都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现,我去抓实验要用的青蛙,不小心滑进河里,皮肤被污水感染,红疹蔓延到脸上,脑袋肿成现在的两倍,外面荒郊野岭,同学们怕我得了传染病,不敢进我帐篷。我又冷又饿,卷着被子哆嗦,不久后有人来给我盖被,给我涂药,一夜不睡抚我后背,只为给我止痒。” 成佳五指弯起,向后勾折,攥住细瘦腕骨:“当时蝉鸣真大,蟋蟀在外面聒噪,好像还有小蛇,在耳边呲呲吐信,我心惊胆战睡了一夜,当时心里就想,这个人陪我一夜,这一生我都陪他。” “可笑也罢,幼稚也罢,谁说我都认了,”成佳缓缓起身,站在温衡身旁,居高临下看他,“他活着一天,我就陪他一天。” 温元嘉闯进食堂,在里面层层打转,扑向科室角落,那些同事围成小圈,各个埋头苦吃,脑袋都抬不起来,筷子与铁勺碰撞,叩出叮咚碎响,温元嘉绕来绕去,连转几圈,实在忍不住了,拍拍实习生夏鹏:“小夏小夏,让他们给我留点!” “小温总怎么才回来的,”夏鹏挤开人海,埋头摸索,在里面抓出鸡腿,“给你给你,这个超超超超超好吃!哎呀不止这个,还有这个桂花糕,这个油煎饺,这个泡椒鸡,这个蟹黄包,挑不出来了哪个都好好吃啊,哎哎哎那边哪个科的,别抢别抢,我们小温总买的你们别抢!打劫啊你们,我去找院长告状!” 温元嘉被挤出人潮,哭笑不得揪住夏鹏,把人拉近自己:“我的保温袋呢!” “这里这里,刚刚抢出来了,”夏鹏满嘴流油,忙不迭抱出存货,“小温总你在哪订的,名字告诉我吧,我们以后能天天订吗?这鸡腿怎么炸的,用什么调料浸的,怎么能这么好吃,你看王姐减肥立志吃素,刚刚坚持一周,中午就破功了,哇这个皮外酥里嫩,这个肉柔韧可口,骨头一咬就碎······” “可以可以了小夏,打住打住,”温元嘉哭笑不得,“你跳槽去电视台吧,去做美食节目,说不定能发大财。” “不敢不敢,念了这么多年书,头悬梁锥刺股才考进来,再跳槽出去,妈妈要拧掉我耳朵了,”小夏打个哆嗦,抱紧自己,“走吧小温总,我把片子给你抱过去了,比上午还多一倍。” 温元嘉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舍不得怀里的保温袋,捧起来小心抱着,风卷残云往肚里塞,味道没尝出什么,噎下去咀嚼不够,撑得瞳仁扩散,到了晚上还没消化,眼巴巴躺在床上,可怜兮兮看人:“臭邢烨,揉肚子······” “几次了,自己说说都几次了,每次得肚子滚圆,变成三岁小孩了吗,这么不听话的,”邢烨盘腿坐在床边,在温元嘉肚皮上划圈,“这样行不行,有没有舒服一点?” 温元嘉打个饱嗝,两眼上翻,拍拍白嫩肚皮,海象似的翻面:“好了好了,困了困了,你洗澡没有,不洗不能上来。” “洗了洗了刚洗好,”邢烨张牙舞爪,在荞麦皮枕头上拍打,拍出噼啪脆响,“睡吧,这样能睡了吧?” 温元嘉翻滚过去,半倚在枕头上面,长长喟叹一声,脑袋被片子挤满,重得抬不起来:“白天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空气凝滞一瞬,沐浴露挟着清爽香气,从背后翻涌而来,邢烨展开长臂,扣住温元嘉腰背,鼻尖嗅到薄荷,左右碾动两下:“大伯哥说,我生育方面······不行。” 他心里委屈不甘,从哈士奇化身吉娃娃,虚张声势汪汪,温元嘉忍耐两秒,实在忍不住笑,向后摸索两下,摸到半|硬不软的东西,悄悄揉了一把:“这里不行?” 邢烨闷哼一声,顿时立正敬礼,硬|成一根标枪。 “摸着还行,”温元嘉说,“别听哥哥的,我觉得行就可以。” 邢烨张口结舌,试图掰正话题:“是这样,大伯哥在手术前告诉我······” “我知道,”温元嘉翻过身体,圆溜溜鹿眼凝起,盯住邢烨瞳仁,“他说的不够全面,影响确实有的,但用药可以控制,药物副作用如果代谢出去,可以忽略不计。” 邢烨瞪大双眼,石化成一座雕塑。 万里冰封化尽,春水翻涌而来,掀起泼天巨浪,将他裹入其中,随水波向前流淌。 那块巨石哽在喉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死死噎在那里,让他喘不过气,此时那巨石松动,咕噜噜滚回肚里,邢烨耳清目明,勇气从心底浮起,颤抖吐出词句:“那······还有件事,元嘉,我想带你······回我老家那边。” 他转开眼睛,不敢和温元嘉对视,又怕被当场拒绝,自顾自继续下去:“我老家那边,生活条件和这里没办法比,没有便利的生活环境,也没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线路,但是气候四季分明,秋冬不会一直下雨,春夏不会持续暴晒,我让他们在地皮上盖了两间房子,想用来包办酒席,现在做到一半,剩余那些需要把关,我不得不去现场监工,在这里如果从头开始,成本实在太高,短期内没法盈利·····但不会一直在那,等以后发展好了,小孩要上学了,可能还要回来,毕竟这边教学质量更好,能提供更好的环境······但我没法说服自己,这里是你生活最久的地方,对一切那么熟悉,贸然让你改变,实在强人所难······” “那你认为,什么是不会变的,”温元嘉打断邢烨的话,眼珠晕染墨色,悠悠摇荡起来,“我小时候想开音像厅,大一点想开台球厅,再大点想当理疗师,想当账房先生,可现在成了医生。从小到大,我按部就班前进,可一直都在改变,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比娇花还要脆弱,挪一挪就要枯死。” 邢烨定定看人,喉口被酸涩堵住,热烫覆盖眼底,一时无法吐息。 “我愿意和你回去,”温元嘉说,“但要提前做好交接,还要和哥哥他们道别,求得他们同意。” 第62章 邢烨眼眶红了。 他情绪不安,如浪潮波涛汹涌,胸中有万千话语想说,可吐出一字,都仿佛是种亵|渎。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上辈子做了什么拯救苍生的好事,才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全心全意爱他,掏心掏肺对他,不求一丝回报。 “哇哇哇,卖金豆豆卖金豆豆啦,五分一颗八分两颗,买一赠二童叟无欺,”温元嘉打了个滚,活像海豹顶球,在床褥间翻过起来,低下头看邢烨的脸,豹尾拍打几下,“别高兴太早,想想怎么说服哥哥,小心他把你打成猪头。” 邢烨探长手臂,将人拉进怀里,狠狠揉|捏几把,差点擦枪走火。 两人卷进被窝,本想讨论一番,可白天一个看片一个工作,都累的睁不开眼,说了几句含含糊糊,大脑运转不动,沉沉坠入梦乡,第二天闹钟没响,醒来时天光大亮,温元嘉胡乱扯上衣服,疯狂向医院跑,邢烨鲤鱼打挺起来,脚踩火轮冲向菜场。两人每天过的兵荒马乱,温元嘉白天交接工作,晚上敲打数据模型,模拟哥哥会有的反应,邢烨白天做饭,抽出点时间买新衣服,晚上回来搔首弄姿,搭配最郑重的受审服装。 两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扰,房间里灯火通明,后半夜仍在燃烧。 决定坦白的那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他们整理房间收好行李,把交接文件的备份摆在桌上,忐忑走向一楼,温元嘉穿上久违的休闲外套,邢烨西装革履,打好衬衫系好领带,皮鞋涂得闪亮,发胶抹在头上。 上次见面的情景实在惨烈,如果世上有能擦除记忆的橡皮擦,邢烨倾家荡产也要买来,把大伯哥他们的记忆擦光。 轻轻叩响房门,里面扬起成佳的声音:“进来吧。” 两人面面相觑,犹豫推开细缝,空气里馥郁浓香,温衡披着薄软围巾,手里捧着咖啡,慵懒靠在椅上,成佳在他背后站着,一圈圈摇动旋臂,咖啡豆与空气碰撞,泛出细密褐色。 邢烨恍惚一瞬,只觉这两位是电视剧里的封建家族大家长,随时准备大手一挥,将他堵嘴拖出,沉到河底填沙。 温元嘉上前两步,把那堆模型抛在脑后,挺直胸膛看人:“哥,成佳哥,我想和邢烨回他老家。” “养鸡还是喂猪,”温衡搅动咖啡,淡淡抿上一口,“是不是还要钻木取火,挖井取水,回归原始社会?” “哥······” “打扮的光鲜亮丽,准备去T台走秀,还是去动物园看猴,”温衡极浅勾唇,视线转向邢烨,“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本金还剩多少,家里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每年收成多少,够不够一家人的口粮。温元嘉只是一时冲动,他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物质上没吃过苦头,以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什么都可以承受。” “阿衡,”成佳眉峰微皱,“可以了,孩子们有话要说。” “我看他们都准备好了,”温衡冷笑一声,“不是过来谈话,是过来宣圣旨的。” “大伯哥,大伯嫂,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当然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不值得你们信任,”邢烨说,“请给我一点时间,也给元嘉一点时间,好听话我能说出一串,但生活过成什么样,还是要看实际行动。” “说的头头是道,实际什么都不确定,未来更是不可控的变量,”温衡挪动滑轮,停在温元嘉面前,“人生有这么多选择,明明能选成本最低收益最高那种,为什么要选现在这种。” “哥,那要这么说的话,当时不该学医,学了这么多年才参加工作,现在每天废寝忘食,攒下的钱还不够买个单间,我没有你和爸爸厉害,眼前没有那么多选择,我太自私了,只想让自己快乐,”温元嘉说,“哥哥,对不起,这话我早就想说,一直找不到机会,这世上我最不起的人、最感谢的人就是你了,我想百倍千倍报答你·····可思来想去,如果我找到想要的自由,你会更欣慰吧。” 房间里鸦雀无声,碾磨咖啡的声音停了,温衡靠上椅背,浅色眼珠转动,指头放在膝上,轻轻敲击两下:“这里的片子不能断,让他们扫描发送给你,有特别重要的会诊,叫你时必须回来。” 温元嘉猛然抬头,磕磕巴巴抖唇,险些震碎牙齿,这些话几乎是在放行了,他揉揉耳朵,掐了自己一把,从来说一不二、独断专行的哥哥······竟然网开一面,没设置任何障碍,心软放他们走了。 “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果自己负责,不要哭哭啼啼回来,让我主持公道,”温衡说,“听懂了么?” “听懂了大伯哥,”邢烨摸索伸手,拍拍温元嘉后腰,“元嘉快回话,大伯哥问你话呢。” “谢谢哥哥,”温元嘉视线模糊,他张开双臂,上前踏出两步,弯腰抱住温衡,“全听懂了。” 清冽薄荷甜香涌来,如柔滑泉水,温柔包裹身体,温衡身体僵住,手臂微微颤抖,克制回抱的冲动,他攥紧扶手,向后滑动滚轮,挣开这个怀抱,滑向里间小门:“走吧。” 走吧,趁我还没有后悔。 “成佳哥,”温元嘉转过视线,认真看向成佳,“你们结婚要寄请柬过来,改口费自己准备好啊。” 成佳怔忪两秒,哭笑不得,摆手让他们出去:“走吧走吧,小孩子都学坏了。” “大伯哥大伯嫂,你们放心,”邢烨提高声音,气息在空气里回荡,“我一定把最好的都给元嘉!” 温元嘉耳尖红了,在背后踹邢烨小腿,两人退出房间,轻轻合上房门。 温衡不言不动,耳尖高高竖着,关门声响彻耳边,他松弛下去,眼珠垂落下来,静静盯着脚背。 他该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父亲也好,弟弟也好,都会离开自己,迈入崭新人生。 他不该也不能束缚他们,逼他们围在身边,绑架他们的亲情,做寂寞生活的调味品。 如果他四肢健全,身体健康,他相信自己也足够洒脱,不会为外物牵绊。 这幅羸弱残疾的身体,伴随他这么多年,束缚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对广阔天空的期冀。 冰凉肩背被手臂拢住,成佳弯腰低头,靠在温衡肩上,温热气息涌出:“老师,成佳陪着你呢。” 温衡握紧扶手,胸腔微微颤抖。 他想到曾经最崩溃的那段时间,他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摔碎花瓶砸破成佳的头,那半张脸被血水覆满,淹没下颚浸透衬衫,他恍惚清醒过来,慌乱摸索手机,轮椅被整个掀翻,即将被压住的一瞬间,成佳探长手臂,将他揽在怀里,那重力压在肩上,逼得成佳闷哼,震动传递过来,混乱心跳渐缓,慢慢汇到一处。 “老师,成佳陪着你呢。” 那个稚嫩木讷的少年,走过这么多年,依然陪在身边。 第63章 靠在列车的硬卧下铺上,车轮撞|击铁轨,发出铿锵鸣响,温元嘉靠在邢烨肩上,嗅着鼻间泡面,张开手指摆弄指节,身旁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他们关上房门,拉着箱子离开,在车站检票上车,奔向未知的未来。 听起来好像话本里的私奔,拉着手跳上小车,陷进金黄色的麦田,在阳光下斜斜叼着麦穗,草帽扣在脸上,哼起不知名的乐曲。 列车员推着摆满零食的小车,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叫卖各地特产,窗外是一垄垄麦田,在风中摇曳生姿,温元嘉脑袋贴着玻璃,眼珠被阳光晃疼,他想起小时候玩过的弹珠,他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盯着河里的鹅卵石,将弹珠弹|射过去。 “你睡下铺还是中铺,”邢烨说,“下铺方便,可能睡不太好,中铺爬上去麻烦,但睡眠不受干扰。” “睡哪里都可以,”温元嘉说,“我上去好了,你比我高,爬上去有点麻烦。” 这时候刚到中午,温元嘉本以为会睡不着觉,可靠在晃荡的床铺上,阳光拂上睫毛,眼皮像被胶水黏住,浑噩迷糊过去,醒来支起脑袋,趴上栏杆看看,邢烨探手揉乱瓜叶,温元嘉打个哈欠,卷回去坠入梦乡,再醒来天光昏暗,四周响起鼾声,列车走廊有摇晃的应急灯,他眼睫眨动,适应眼前黑暗,蹑手蹑脚下去,蹲在邢烨身旁,揪起一缕头发,左右扯动两下。 邢烨睡不踏实,条件发射抬手,将人揽进怀里,鼻尖贴着鼻尖:“做什么?” “睡不着了,”温元嘉说,“白天睡太多了。” “上来吧,”邢烨翻过半面,向内挪动,后背贴上墙壁,“抱着你睡。” 温元嘉弯起眉眼,飞快挤上被褥,和邢烨卷在一起,两人肉|体相贴,呼吸相闻,温元嘉来回蹭|蹭,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半条腿抬到上面,搭上邢烨大腿:“会习惯么?” “习惯什么?” “你们那里的食物,”温元嘉咂嘴,“是不是好咸好咸,每天要喝好多好多桶水,咸菜是咸的,甜菜也是咸的,连酒酿小圆子都是咸的。” 邢烨哭笑不得:“肯定单独给你开小灶,想吃什么吃什么,还能饿到你么。” “也对哦,”温元嘉点头,“那可以洗澡吗?” “当然可以,我们又不是山顶洞人。” “有挂烫机吗?” “这个······没有。” “淘宝呢?” “能到,就是速度慢点。” “有光纤吗?” “给你拉一个过来,”邢烨说,“拉最快那种。” 温元嘉摇头晃脑,心满意足:“樱桃蛋挞南瓜蛋挞黄桃蛋挞有吗?” “要多少有多少。” “可以养乌龟吗?” 温元嘉探出两指,在邢烨肩膀上挪动:“想养好多年了,一直没有机会。” “到了给你挖个池塘,”邢烨说,“养十个百个的都行,随便养。” “不行不行,养那么多照顾不了,要是被人偷走炖汤,找都找不回来,”温元嘉打个哆嗦,“可以把你偷走,不能把它们偷走。” 邢烨怎么听怎么不对,他这家庭地位怎么岌岌可危,连王八都能在他头上耀武扬威。 第64章 温元嘉向内缩缩,埋进邢烨怀里,得了养龟许可之后,他悬起的心放了下来,睡意席卷而来,半梦半醒咕哝,牙齿轻磨几下,小声哼唧哼唧,寻个舒服姿势睡了。 几片瓜叶顶|在头上,蹭的脖颈发痒,邢烨向后挪挪,硬的发疼,一时想不起多久没做过了,只觉得自己是柳下惠再世,清心寡|欲无欲无求,比和尚还守清规戒律。 回家可不行了。 再忍要憋出金刚石了。 邢烨轻抚温元嘉头发,指头掠过发丝,轻软黑发如云,飘逸掠过指间。 此时此刻,他还有些发懵,怀里的南瓜是真实的,是个活生生温热的身体,会说话会呼吸,沿脊背抚|摸下去,能揉出海浪般的颤栗。 夜晚的火车像一座小船,顺星河摇曳不休,温元嘉呼吸平稳,睡得香甜,邢烨抚住瓜叶,心头火苗烧灼,睡一会清醒一会,到天亮时盯着两个乌沉的黑眼圈,吸溜吸溜吃面,眼珠跟着温元嘉飘,盯得人后背发毛:“为什么一直看我,香菇鸡肉好吃吗?” 没等邢烨回答,温元嘉抱起那碗,吨吨喝了两口,拧眉直吐舌头:“好咸好难吃,要吃番茄味的。” 他弯腰在包裹里挑拣,上衣拉起一块,展开一截白腰,邢烨吞咽口水,从上面撕开视线,正襟危坐咳嗽:“别吃那个,给你带了好多糕点,吃泡面营养不够。” “那你还在吃,你吃我就不能吃么,不能这么双重标准,”温元嘉泡开西红柿鸡蛋面,忙不迭喝一口汤,长长呼出一口,“舒服舒服,还是喝口热汤舒服。” 邢烨探长手臂,拆开纸包,从里面拿酥饼出来,给温元嘉掰成小块:“吃这个吃这个,里面的糖熬了好几天的,肯定合你口味。” 温元嘉本来不感兴趣,听到甜味竖起耳朵,抖擞鼻子过来觅食,一口咬上酥饼,咬出满口油星,饼皮与舌尖相触,咯吱脆响抖落碎渣,浓郁甜香洇透舌底,他手忙脚乱,吃一口面咬一口饼,忙的眼望东嘴向西,不知该先吃哪个,邢烨在旁边拿纸接着,时不时帮忙递饼,拍背让人慢点,等温元嘉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海豹似的瘫倒回床,邢烨那碗面已经凉了,他三下五除二噎进几口,拍拍床上肚皮:“几个月了?” 温元嘉低头看看,打了个滚,拨弄心中算盘:“摸着好像······四个月了?” “六个月吧,”邢烨说,“不能少了。” “还有多久到呀,”温元嘉撩起衣服,让邢烨帮他揉肚,“看时间快到了吧,下去先吃碗酒酿小圆子。” “回去专门做给你吃,”邢烨揉弄那块皮肉,只觉那皮肤如有弹性,牢牢吸|住掌心,“下去都是大盘子炖菜,铁锅贴大饼,没那么精致的甜点,别抱太美好的幻想。” “喔,还没下车就给我打疫苗了,”温元嘉翻身进床,抱被卷进角落,“太讨厌了,你之前可是都答应我的,想吃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不能反悔,要是反悔的话······晚上我搂龟睡,你抱走被子去睡池塘。” 邢烨瞠目结舌,心道这怎么还变本加厉,前一小时池塘里还是王八,现在池塘里变成自己,再过一小时下车的话,他是不是得卷铺盖睡进山里? 这形象非但没有进化,反而还倒退回山顶洞人时代,要是大伯哥大伯嫂心血来潮,过来微服私访,发现自己套个草裙,抱着水枪,在丛林里披头散发狂奔······ 邢烨喉结滚动,不敢细想,搅动两下泡面,把画面吞进肚子。 第65章 下车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阳光拂在脸上,暖意浸透毛孔,邢烨脑袋上扣个硕大草帽,给温元嘉头上放个小的,两人拎着小包小包,跟着熙攘人群往外头走,这出站口东南西北好几个门,两人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一路找人一路问,好不容易走出车站,温元嘉摘掉帽子,抽|吸两口空气,在半空挥舞手臂:“好干!” “哪里干?哪好干了?”邢烨竖起耳朵,绷紧肌肉,四处看看,“人太多了,不好干。” “我说空气太干燥了,你在想什么啊,”温元嘉飞起一脚,踹上邢烨小腿,“精|虫上脑!” 邢烨定住脚步,揽开长臂,一把将人搂回,眼珠盯着温元嘉的脸,唇角微微抿紧。 温元嘉被盯的后颈燥热,面皮烧成番茄,薄软衣服如同胶水,牢牢贴住背脊,远处传来熟悉喊叫,两人触电似的分开,各自左右看看,靠咳嗽恢复镇定。 “大哥大哥晚点了吧!我一小时前就到了,这地方怎么这么晒啊!”杨兴甩着膀子,风风火火跑来,“喔元嘉你也来了,现在该怎么叫啊,是不是要叫大嫂了?” “你怎么在这?”温元嘉丈二摸不着头脑,“邢烨让你来的?你女朋友呢?” “是啊,大哥出院没几天就让我来了,”杨兴说,“天心回老家了,她身体还要恢复,走一步看一步吧,等好了看是让她过来,还是我回去陪她,这个视情况再定。大哥我们今天把水电都拉起来了,你看看还缺什么,下午进货时顺便带上。” 停车场外面有辆白色面包车,后面两层座椅拆了,里面塞|着各种工具,邢烨把行李放在里面,从口袋里拿出软垫,铺上前排座椅:“南瓜你坐那里,裤子别蹭脏了。” “没事的,我又没有洁癖,”温元嘉说,“坐哪里都可以。” “让你坐就坐,”邢烨长臂一揽,夹住温元嘉大腿,把人抱进车里,“现在只有这个,挣钱了给你换辆好车。” “换了也没用,不会开啊,”温元嘉叹息,“之前哥哥让我去驾校学车,我把那个门口栏杆撞碎了,车头撞扁了,两个月工资都赔进去了。” “行,那再给你雇个司机,”邢烨说,“雇我能打八折。” “一折,”温元嘉笑出白牙,“跳楼甩卖价,卖不卖吧。” “卖卖卖,你说了算,卖一赠一都行,”邢烨跳上后座,拉上车门,“走吧,出发。” 杨兴踩上油门,面包车汇入车流,从高速拐入小路,这发动机像个巨型马达,震起来嗡嗡作响,温元嘉被颠的上下弹跳,脑袋撞在门上,邢烨拿手给人挡着,一脚踹上前座:“好好开!油吃少了?” 杨兴欲哭无泪,乖乖放慢速度,温元嘉揉揉屁股,拉开窗户,窗外风景掠过,高楼大厦渐行渐远,二层小楼越来越多,小路旁边都是蹲着玩泥巴的小孩,他们打打闹闹,泥巴四处乱飞,有一点飞溅过来,直直落在脸上,温元嘉抹掉泥珠,一时有些恍惚,蹲在那里的不像陌生小孩,倒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他也曾有无忧无虑的时候,可那时光太少,在记忆里是镜中花水中月,摸到便散尽了。 转过一条又一条小路,路边房子越来越少,田野越来越多,不知名的绿色植物长得有半人多高,遮天蔽日似的,将阳光挡在背后,温元嘉张开五指,光线从指间涌来,丝缕映在胸口,他揉揉鼻子,趴在窗边,一块块铁牌一闪而过,开始时还是中规中矩的名字,到后来放飞自我,地名土洋结合,下面还有说不定是英文还是中文的注释,温元嘉越看越怵,拍拍邢烨大腿:“我们要去哪里?” “九冬子屯,”邢烨说,“分为上三冬中三冬下三冬,这里是上三冬,那边都在大棚里种菜,看到了么,想吃什么过去摘来,要多少有多少,月底走账就行。中三冬这边在外打工的多,每早到县里包车干活,走的早回的晚,你可能都不认识,回头来吃饭就认识了。咱那两栋房子在下三冬,转几个弯就到了,地是我爸留下来的,当时想转出去价不合适,一直留到现在,附近亲戚邻居在帮忙盖房,应该快盖好了。” “自己盖吗?”温元嘉愣住,“不是买房子么?” “买和盖可不一样,”邢烨说,“自己动手多放心呢,知道哪里是哪里,住着心里舒服。等进去你再看看,卧室还没做完,想要什么都给你做。” “那要书桌,”温元嘉比划两下,“这么大的,上面要放电脑,在这也要看片子的。” “行,给你打个书桌,”邢烨说,“颜色样式你自己挑。” “这个你也会吗?” “有我不会的吗?”邢烨笑出一口白牙,“好吧,念书不行,不敢在大伯哥面前显摆。” 面包车拐过一条小路,走进一条出道,道路两旁满是高矮起伏的小楼,小商店理发铺米面粮油应有尽有,走几十米便有一张方桌,很多人围桌打牌,纸面啪啪甩到桌上,再前面有人磨刀,椅子旁摆着一盆清水,小孩蹲在旁边舀水,互相泼来泼去,溅到脸上身上都是,咯咯笑个不停。 车轮突然停下,杨兴拆掉安全带,哗啦摇下车窗:“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面前是一座小房,占地面积很大,外面有几个人正在刷墙,沾了满身白泥,邢烨从车里跳出,把温元嘉抱到地上,挥手向房里招呼:“五舅姥爷!” 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挪动出来,挥杖就来打他:“混小子没落在外面,还知道回来······” 邢烨边笑边躲,把温元嘉搂到身边:“元嘉,这是我五舅姥爷,五舅姥爷,这是我爱人温元嘉。” 五舅姥爷哆哆嗦嗦上前,眯紧眼睛看人,怒冲冲转向邢烨:“这孩子才多大,你就和人结婚,是不是在外面骗婚?欺负我老头子老眼昏花,管不了你了······” “五舅姥爷,我不小了不小了,”温元嘉哭笑不得,上前几步拦人,“可能长得显小,但我真不小了。” 这么一来一回几分钟,房间里涌出十来号人,各个红光满面,热情围住两人,邢烨挨个打过招呼,叫温元嘉过来认人。 “这是你三姑家孩子小孬,小你两岁,平时叫小孬就行。” “这是你三舅姥爷的堂外甥志强,这几天没活过来帮忙,你们俩年龄相仿,叫志强就行。” “这是你二婶小女儿馨馨,还在上初中呢,这次被二婶带过来的,二婶二婶别擦了,放那回头我擦,这是我爱人温元嘉,特厉害博士都毕业了,小馨有不会的题过来问问,保证给她都讲明白。” 温元嘉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摆手:“好久没考试了,现在奥数题太难,还真不一定能会······” 他的话淹进洪流,多亏记忆力好,对场景过目不忘,这些人打个招呼就能记住,邢烨搂着他走进里面,这房子分出好几个隔间,被中间宽阔长廊隔开,从吧台转进去还有隔间,后面是长长的仓库,再往里走光线昏暗,掀开帘子有好几个灶台,那锅比脸盆还大,温元嘉扑过去看,沿锅边比划手臂,回头眨巴眼睛:“怎么会这么大,这么大能抬动吗?” “你试试呗,”邢烨说,“看看能不能抬动。” 温元嘉冷哼一声,两手攥住锅沿,手臂肌肉鼓起,用力向上抬起,那不知什么材质的锅比铜鼎还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没抬起来,邢烨憋不出乐,过去拨弄两下,只能咔哒一声,锁头从锅底弹开:“行了,再试试吧。” 温元嘉迷糊两秒,反应过来自己被耍,扑上来就要打人,邢烨连蹦带跳向后面躲,闯进一间小门,温元嘉跟着扑进门里,顿时止住动作,四处转动脑袋,这里和外面截然不同,像个独立空间,里面有一面贴墙的床,墙角有打磨好的书桌,衣柜整齐立在墙头,旁边有个摆好的托盘,里面都是新鲜带露的水果。 “不太一样,”温元嘉嘟囔,“和外面不太一样。” 这里的摆设装饰和整体设计的风格,和外面格格不入,倒是符合他的喜好,色调浅淡简单,东西能少则少,连床褥都不像外面红红火火,而是浅灰色的,泛起肥皂清香,温元嘉手脚并用爬上,屁股挪动两下:“这是床吗?怎么没有床褥?” “这是炕,”邢烨说,“这里早晚温差很大,晚上烧炕才能睡觉。” “什么亢,”温元嘉脑回路卡住,“甲亢?” “什么甲炕乙炕,”邢烨懵了,“这是睡觉用的火炕。” “不会烤糊了吗?”温元嘉在上面打滚,四处翻翻找找,“在底下烧火放油的话,我们会被煮成熟肉的吧。” “又不是直接对着你烤,怎么会被煮熟,”邢烨心猿意马,抬手揉弄瓜叶,“行了,在车上坐一天太累,你休息一会,我出去把车修修。” “不累,我和你一起过去,”温元嘉说着就要下床,“你也累啊,我不能自己休息。” “上去上去,再下来打屁股了,”邢烨搂住南瓜细腰,拎小鸡似的提起,将南瓜放回床上,“你觉得不累就不累么,坐车比上班还累,睡一觉再说别的。” “我能帮忙······” “那不是你该做的事,听到没有,”邢烨严肃起来,唇角紧抿成弓,“看看你自己这手,细皮嫩肉连个茧子都没有,拿过最重的东西是什么?” 温元嘉呆愣楞的,绞尽脑汁回想:“实验失败后被迷晕的兔子,好大一只,两个人都抬不动。” 邢烨心道那是什么宇宙霸王兔,听着怪吓人的,他把被褥掀开铺好,将温元嘉按回床上:“外面那些活都有人做,你睡你的,睡醒起来吃饭。” “我又不是猪,臭邢烨你把我当猪来养,”温元嘉气鼓鼓的,“是不是养肥了把我宰掉卖钱。” “你这么二两来肉,能卖几个半钱,”邢烨探手下去,攥住温元嘉屁股,悄悄拧过半圈,“当下酒菜都不够吃的。” 温元嘉攥住邢烨手臂,面上揉出红痧,两人对视一眼,邢烨俯下|身来,手臂没抽|出去,暧昧揉来揉去:“X的,憋死我了,快爆炸了。” “不能骂人!”温元嘉说,“骂人多不礼貌。” “不骂不骂,晚上过来打人,”邢烨松开掌心,没忍住再揉两下,跳下来拉住被子,给温元嘉盖到下巴,“听话好好休息,醒来叫你吃饭。” “你们在外面忙,我在这里躺着······” “躺着怎么了,你看哪家老板娘抛头露面,出去上前台干活,”邢烨调笑两句,神色渐渐严肃,“元嘉,让你和我过来,不是让你来吃苦的,不止过不了我心里这关,在大伯哥大伯嫂那也没法交待,知道了吗?” 温元嘉怔忪两秒,耸哒哒蔫了,瓜叶垂落下去,搭在枕头旁边,小声哼唧两句:“知道了。” “怎么可怜巴巴的,看着谁欺负你了,”邢烨坐到床边,掰开温元嘉指头,抚过掌心纹路,“想玩什么就出去玩,想出去见谁就去见谁,想看看电脑就看看电脑,但是那些脏活累活,一样都不准干,摸都不能上手,这只手只能摸我,知道了吗?” 温元嘉放软手脚,决心不与这霸总剧本上身的臭邢烨对抗,他脑袋埋进被里,乖乖缩成一团,长长拖曳声音:“知道——啦——你去——忙吧——” 邢烨怎么听怎么不对,但外面有人叫他,他答应着跳床出去,随手关好房门。 等到脚步声走远,温元嘉鲤鱼打挺爬起,跑到窗边坐着,脑袋探出去左看右看,看这些人在忙什么。 外面的人三五成群聚着,有的锯木条有的调油漆,还有两个蹲在地上,在白纸上写写画画,邢烨蹲在纸边,不断勾勒图案,在空中来回比划,给身边人解释方案,这些人的普通话都能听懂,但好像自带方言,语调奇奇怪怪波涛起伏,温元嘉连蒙带猜,勉强听个大概,跟着嘟囔两句,录下来给自己听,只觉得有模有样,自己原本的语调跑偏到爪哇国去,被这方言全带跑了。 放在炕上的手机嗡嗡作响,温元嘉跑回去点开微信,哥哥给他发来消息,言简意赅问他:“到达目的地了么?” 温元嘉想要打字,可想想打字不够亲近,还是语音更好:“到了哥,这旮沓一切都好!你那旮咋样?成佳哥搁你旁边呢吧?” 温衡正酌饮咖啡,点开语音的一瞬间,他脸颊涨红,一口咖啡喷出,咳咳喘不上气,成佳慌忙放下杯子,过来给他拍背:“怎么了哪不舒服,需不需要吸氧?” 温衡点开语音,给成佳听了一遍,成佳眼观鼻鼻观心,肩膀抖动几下,鼻间扑出笑气,不敢看温衡眼睛。 温衡咬牙切齿,没等回复什么,一长串语音飘来,温元嘉兴高采烈的声音挤出屏幕,在空中上下舞动:“哥哥哥,这旮沓好好玩啊,可是小孩都跑的好快,家长都不看着!刚才那小孩玻棱盖卡秃噜皮了,他妈妈不抱他也不亲他,急头白脸骂他,说他是个磕碜现眼的熊晒!不知道熊晒是什么意思,我一会问问邢烨,哥你那边好吗,工作忙不忙,成佳哥还好吗?” 成佳乐的睁不看眼,背过身抖动不停,温衡捏紧杯口,牙齿来回磨动,指骨咯咯作响,满心只想把那个拐走弟弟的山顶洞人抓来,切几下剁成碎块,丢进河里喂鱼,连骨头都别想剩下。 第66章 温元嘉靠在窗边,嘟嘟说一长串,中间没半点停顿,两条腿晃来晃去,恨不得盘成一团,整个对话页面都是他举着喇叭嚎叫,对面一言不发,温元嘉心里忐忑,向成佳打探情报,成佳过了十分钟才回,听着憋不住笑,嗓音摇摇荡荡,温元嘉不懂对方在笑什么,但知道哥哥状态很好,他放下心来,丢开手机挪回床上,在炕上翻来滚去,这炕不像平时睡的大床,而是像个方方正正的木板,半面嵌在墙里,半面露在外头,他卷起被子裹住自己,调出片子看了几个,本以为能全部看完,可这里阳光和煦,温度适宜,外面静谧无声,他仰脑袋看着看着,手机落下砸到鼻子,疼的眼泪汪汪,再看一会又砸一次,这次鼻梁骨要被拍扁,他偃旗息鼓萎了,丢开手机埋进床褥,渐渐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深沉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不知多久没这样了,以前上学时要学习考试,头悬梁锥刺股不敢睡觉,毕业后被工作压得直不起腰,家人的鞭子在背后抽打,不敢有丝毫懈怠,回家后床褥太软,院子里冷冰冰的,草叶都没有几根,左右都睡不安慰。这样抛开责任义务,停下疾行脚步,躺在软硬适中火炕上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 睡着睡着越来越热,脊背如被火灼,温元嘉卷进被子,鼻尖触到炕面,迷糊睁开眼睛,天色几乎全黑,他揉乱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左右摇晃脑袋,踩着拖鞋走向窗台,外面月明星稀,人烟散尽,小孩都看不到了,屋檐挂出几只火红灯笼,温元嘉抬眼看看,突然想吃冰糖葫芦,晃荡出去找邢烨觅食。 沿记忆里的路线掀开帘子,走出大门,外面哪有人影,面前的面包车底探出两条长腿,牛仔裤蹭的满是土灰,温元嘉半蹲下来,贴着地面找人:“臭邢烨做什么呢?” “醒啦?”邢烨的声音传递出来,脑袋从车底探出,灰头土脸看不清眼,“饿不饿?等会给你做饭。” “不饿,”温元嘉舔舔嘴唇,“要吃冰糖葫芦。” “蓝牌子那个食杂店里有糖葫芦,”邢烨晃晃脑袋,用眼神指挥,“去买吧,帮我带根大脚板回来。” “喔,”温元嘉点头,“你还要修多久,我能帮你修吗?” “快修好了,你去买冰棍吧,顺便买个大玻璃缸回来,”邢烨说,“我明早去市场进货,把王八给你买来,你要啥样的王八?” “叫王八真不好听,叫学名乌龟多好,”温元嘉说,“买那种硬币大小的,不喜欢太大的东西。” “知道了,去买吧,”邢烨缩回脑袋,“晚上想吃什么,路上好好想想。” 这生活听着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回归到幼年时代,温元嘉拎着袋子进食杂店扫货,发现里面有不少山寨商品,娃哈哈那小人脸上长了颗媒婆痣,旺仔牛奶那小人的刘海变成齐的,比自己当年的南瓜头还要规整,汇源果汁化身汇原果汁,老北京冰糖葫芦上的包装像是真的,可画面上的葫芦大小不一,扭成蜿蜒蛇形,温元嘉硬着头皮买下,拎着冰棍去前台结账,老板娘烫着一头棕色爆炸卷,口里叼根细烟,背后宣传纸上印几个大字:“梅姨扫货,童叟无欺,头顶监控,赊账没戏。” 吧台上印着左青龙右白虎的图案,青龙怀里抱着微信支付二维码,白虎怀里抱着支付宝收款二维码,这俩星宿顿时威风尽失,形象憨态可掬,温元嘉打开手机,扫描页面刚蹦出来,梅姨大手一挥,盖在白虎上面:“你是邢小子家那口子吧?” “啊?”温元嘉一时发懵,半天没反应过来,“啊,是,哦,应该,应该是吧。” “那有啥应不应该,”梅姨嘿嘿直乐,掀帘子走进后台,“在这看邢小子忙一天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这刚做的大碴子和苞米面饼,哦对还有这桶酸菜,腌的老带劲了,谁吃谁都得竖个大拇指,给你们都拿回去。” 温元嘉目瞪口呆,不知这桶酸溜溜的东西是什么,吃进去会不会昏迷三天,但梅姨格外热情,临出门还给他多塞两根冰棍,温元嘉晕晕乎乎道谢,企鹅似的摇摆出门,路过理发店时被人叫住,店主从冰箱里掏出半个西瓜,给温元嘉扛在肩上,温元嘉两手空空出去,满载而归回来,邢烨探头出来喘气,看清来人忙跳出来,把东西拎在手里:“累坏了吧,怎么带这么多回来?” “那边梅姨和理发店店主拿过来的,”温元嘉猛灌凉水,两腿发颤,“太沉了,他们怎么没有收钱,还送你这些东西。” “哪是送我的,他们才懒得理我,都是送给你的,”邢烨擦干手臂,揽住温元嘉进屋,“冰棍拆了给我咬口,车底下可太热了。” 温元嘉忙送出冰棍,递到邢烨嘴边,邢烨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半个,温元嘉心疼的直抽鼻子,眼巴巴塞回嘴里:“不给你了。” “不是,一口大脚板都舍不得啊,”邢烨蹭了过来,土灰抹上南瓜鼻尖,温元嘉咳嗽两声,嗅到满鼻油气,嫌弃推开那张臭脸,邢烨不依不饶,脖子抻成长颈鹿模样,在温元嘉挥出残影的手臂间,一口叼住冰棍,三下五除二吞了,“没了,哭也没用,说啥都不好使了。” 温元嘉瞪他一眼,泄愤咬冰糖葫芦,吃的咯吱作响:“他们不要钱怎么办呢,我们怎么还给他们?” “账我都记着,你不用操心,”邢烨说,“一会我炒几个硬菜,给他们送去几盘。” “硬菜是什么,用石头炒么,有硬菜那有软菜么?”温元嘉说,“硬菜好吃还是软菜好吃?” “看你喜欢哪种,”邢烨磨蹭过来,贴着温元嘉耳朵,热气拂进耳蜗,“吃哪种咱都不缺。” 温元嘉面红耳赤,心道这臭邢烨真憋坏了,不是发|情就是在发|情的路上,估计连迷晕大象的镇定剂都没有用了。 整栋房子的雏形都起来了,长长走廊尽头有面空旷白墙,温元嘉总觉得缺点什么,站在白墙附近摸摸,转脸看向邢烨:“这里就这么空着,总觉得有点浪费。” “那你觉得该弄什么。” “菜单,”温元嘉说,“你看,前面这么大空间,肯定有很多桌椅,等着上菜的客人会东看西看,翘着脚数拍子等着上菜,无聊时刷刷手机,再抬头看看,正好看到满墙的菜单,这些菜品颜色艳丽,美轮美奂,娇艳欲滴,引人垂涎······” “成语是这么用吗,别欺负我没文化啊,”邢烨挤挤挨挨蹭来,揽住温元嘉走向厨房,“不过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整面墙都要画满菜单,客人们瘦成竹竿进来,怀胎八月出去,每个都得多吃两碗·····南瓜想吃什么,白天杨兴进了点肉,锅包肉樱桃肉菠萝咕噜肉,这些想吃哪个?哦对了,还有那个酒酿小圆子,梅姨还拿来那么多酸菜,猪肉酸菜炖粉条吃过吗?或者酸菜炖排骨,酸菜鱼或者酸菜饺子?” 温元嘉整天没吃什么,听了这些喉结滚动,口水含在舌下,邢烨看着眼前这张嫩脸,连根汗毛都找不出来,他克制住张口欲|咬的冲动,从厨房柜子里捞肉出来,轻车熟路在菜板上切薄,勾调锅包肉汤汁,肉片与淀粉相融,在锅里炸出金黄脆皮,他做事一丝不苟,袖口裹上小臂,脸上黑白相间,温元嘉看不下去,拧来毛巾给人擦脸,邢烨忙不过来,把胡萝卜和香菜推出,让温元嘉切成细条,温元嘉好久没有碰火,胡萝卜条切得比手指还粗,邢烨乐的直不起腰,拿过来重新返工,沾上一指面粉,抹到温元嘉脸上:“怎么回事啊老板娘,胡萝卜都不会切了?” “谁知道要切成那样,”温元嘉仰头反击,“那比牙签还细,比、比你······还细。” 他声音越来越小,脸上越来越烫,总觉得摸了老虎的须子,邢烨停下手中动作,沾满油沫的大手拢来,按住温元嘉后颈,指头磨蹭几下:“试试就知道了。” 温元嘉化成条逃命的软尾鱼,沿灶台滑溜出去,跑的比兔子还快,邢烨挠挠脑袋,回头继续做菜,几盘肉菜盛在盘里,放在桌上,他腾出手来擦干油水,调出糯米粉揉小团子,温元嘉吹够凉风,蹦蹦跶跶跑来,弹到灶台上坐着,两条腿晃来晃去,邢烨把烧好的甜酒酿打开,放到温元嘉鼻下:“喜不喜欢?” 温元嘉凑上前闻闻,胃里馋虫大动,只想抱来大快朵颐,邢烨不为所动,拿回来与白糖混合搅拌,温元嘉支着下巴坐着,突然想到什么:“臭邢烨,你以前的酒店叫什么名字?” “粤阳情,”邢烨说,“做粤菜的,跟着大厨学了几手。” 说是练了几手,但邢烨看起来并不开心,他唇角微抿,神色冷淡,不知想到什么,眉眼沉坠下去,覆上一层灰霾,他这段时间东奔西跑,肌肉紧实起来,胸肌垒在衬衫底下,站在那像座古铜色的蜡像,沉默铸造成钢。 无言静谧流淌,窗外灯笼投来长影,落在温元嘉脸上,洒到邢烨脚边。 温元嘉仰头看人,欲言又止,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裤子撸|到腿根,膝上覆层红痧,邢烨鬼使神差抬手,摸上那只脚踝,触上去温热绵软,一只手便能握住,他上前两步,贴住温元嘉身体,手臂向前用力,把人揽进怀里。 温元嘉埋在邢烨怀里,嗅到汽油与硝烟的味道,把他抱在怀里的人渐渐变小,不像个成年男人,倒像个短手短脚的小孩,在外面被欺负狠了,回来抱住亲人,求得片刻安慰。 邢烨越搂越紧,在他怀里的不是软绵绵乖巧听话的南瓜,而是曾在身体里剥离出去的一部分,现在他回来了,心里的空缺被堵住了,流淌出来的蜜汁比糖水浓稠,他按住温元嘉后颈,轻嗅那小块皮肤,清甜薄荷浓烈起来,比焦糖还要诱人,他啜住那小块皮肤,吮在齿间碾磨,含糊咕哝出声:“先吃饭还是先吃你?” 第67章 “吃饭,”温元嘉拢住白腿,勒在邢烨腰|后,“饿了,那个闻起来好甜。” 邢烨这才想起新出锅的几盘肉菜,酸甜滋味涌来,丝缕撩|拨鼻尖,邢烨依依不舍低头,细细摩挲几下,把灰尘蹭上白脸,温元嘉心潮澎湃,饥荒爬进胸口,裹住心尖震颤,他拢着人舍不得放,小鹿眼忽闪忽闪:“圆子还没做完。” “可真忘不了吃,”邢烨乐了,“现在能走能跳,没胖的走不动路,简直是个奇迹。” 他后退两步,挽起袖子,继续搅拌酒酿,温元嘉杵着膝盖,两手托腮,后背束成白弓,眼珠跟着人飘,邢烨手下不停,汗流浃背,眼睫被胶水覆住,迟迟没法掀开,衬衫黏|上后背,热的人心口发慌,他扯掉衣服,赤|裸上身立着,肩膀肌肉坚硬如石,腹肌随呼吸起伏,古铜腰背间探出白腿,温元嘉哼着小曲,勾人腰背摇摆,享受视觉味觉盛宴,美滋滋探出两指,夹了新出锅的脆肉丢进唇里,咯吱咯吱咀嚼,几口吞进腹里。 “这是你说的那个果包肉么,”温元嘉认真咀嚼,白牙忽隐忽现,“好脆好好吃啊,以后每天都要。” “锅包肉不是果包肉,”邢烨头都不抬,“叫错了,快点向锅包**歉。” “锅包肉对不起,”温元嘉摇摇荡荡,“以后每天吃你,当做向你赔罪。” 邢烨极浅勾唇,捞白巾擦拭脊背,汗湿发丝黏在额顶,露|出光洁额头,下巴胡茬冒出一层,黑黝黝密成草原,温元嘉爱不释手摩挲,腕骨左右摇晃,白的晃花人眼,邢烨压低下巴,将手腕夹进脖颈:“煽风点火是吧?” “这是锻炼你一心一意的能力,”温元嘉振振有词,“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吃这个,”邢烨夹起菠萝咕噜肉,堵住那张巧口,“尝尝菠萝酸不酸。” 温元嘉埋头苦吃,两指捏住菠萝,狼吞虎咽噎下,邢烨打开柜门,取个高脚杯出来,泡出柠檬红茶,给温元嘉放在面前。 温元嘉吃饱喝足,撑得走不动路,扶着肚子进屋,跳到炕上打滚,邢烨从桌下取出木板,蹲在地上打磨,工具刀发出铿铿鸣响,木头沫子乱飞,温元嘉仔细看着,拿来扇子蹲在旁边,呼呼给人扇风:“这是在做什么?” “吃完饭可得消食,”邢烨说,“桌子打出来了,椅子还没做好,信不过他们的水平,这个我给你磨。” “在外面买一个就行,不用这么麻烦,”温元嘉慌忙探手,抓住邢烨小臂,“手都红了快别做了,今天都没见你休息,你都不会累么?” “不累,想到快营业了,开心都来不及,”邢烨手下不停,咚咚敲的欢快,“你累不累,累就上床躺着,我去添点柴禾。” “不用添了,这房间好热,再热要烤熟了,”温元嘉调转扇子,给自己扇扇,“你快点起来,天黑了要休息了,我不想自己睡觉。” “这边空气干燥,下雨的时间比你们那里少太多了,身体能不能适应?”邢烨说,“中三冬那边小吴是卖家电的,明天让他送几个加湿器过来,在房间对着你吹,看看能不能好点。” “你能不能别折腾啦,”温元嘉哭笑不得,“说说看,你准备几点休息,这些年每天睡几个小时?刚刚还说我呢,你自己满头黑发,没有全部变白,简直就是奇迹。” 邢烨笑笑,丢掉手里工具,揽住温元嘉腰背,长腿向后靠靠,把人揽在怀里:“要是按正常速度,这几天就能开业,但是有件事卡住了,想要和你商量。” “商量什么?” “店名不知叫什么好,”邢烨低头看人,鼻尖碰着鼻尖,“老板娘帮忙想想。” “那可选的可太多了,”温元嘉说,“电视上每天都好多做广告的,我想想啊,吃不腻,早点来,幸福食堂,有滋有味,左岸咖啡······太多了,我不信你一点想法都没有,要是有几个备选项的话,可以都说出来,我来帮你挑挑。” “确实想好一个,没有其它的备选项了,但是怕老板娘不同意,”邢烨说,“不敢说,胆子小,怕被揍出大门。” “那有什么不敢说的,”温元嘉翻个白眼,“我很好说话的,轻易不会生气。” “想叫‘嘉客来’,温元嘉的嘉,客人的客,来往的来,”邢烨屏住呼吸,“行不行?” 温元嘉愣住了。 他眨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起名不是小事,名字会伴随店面成长,会在来往客人的口中流传,即使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店名的含义,可温元嘉无法说服自己······这名字和自己毫无关系。 “为、为、为什么,”温元嘉磕磕绊绊,一句话断断续续,半天没接起来,“这个名字,和你,和我······” “和我没有关系,和你关系很大,”邢烨说,“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把老板娘绑住,以后别想逃跑。” “你幼不幼稚,”温元嘉脸颊涨成番茄,想晃晃邢烨脑袋,把里面的水都倒出来,“起名可不是儿戏,需要考虑很多,关系到流传广度和客户认可程度,哦是不是还要讲讲风水,找大师算算开业时间······” “行不行,”邢烨不为所动,盯着温元嘉的眼睛,“老板娘,行不行。” “······行。” 温元嘉声如蚊讷,不敢抬头看人。 “那就这么定了,”邢烨说,“干一天活身上臭了,走,带你过去搓澡。” “搓什么?” “搓澡,搓皴,搓泥,”邢烨仔细解释,“没搓过吗?” 温元嘉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彪形大汉,那大汉手里举着硕大的钢丝球,笑出一口黑牙,咔咔磨掉他两层油皮。 “好可怕,”温元嘉打个哆嗦,“我每天洗澡,很干净的,不用······不用搓了吧。” “不搓怎么行,不搓算什么洗澡,”邢烨竖起眉毛,不由分说揽住温元嘉,带人往浴室走,“放心,我轻轻下手,给你个美好的初次体验。” 温元嘉两腿僵直,成了个硬成钢板的机器人,迷迷糊糊被夹在身边,绑架到浴室里面,这里空间不小,四周围满瓷砖,摸上去滑溜溜的,头顶喷头硕大,热水淋漓洒落,热气蒸腾起来,邢烨拽掉上衣,将头发抹上发顶,转过脸来看人,着实有些疑惑:“脱|衣服啊宝宝,不|脱怎么洗澡?” 第68章 删减部分请至微博“箫云封”查看。 ——删减分割线—— 温元嘉睫上挂着泪珠,鼻子哭的红彤彤的,趴在那像个饱受摧残的幼苗,被疾风骤雨吹翻,惨兮兮融在被里,缩成绵软一团,邢烨坐在炕上,给人掖好被子,坐在旁边长吁短叹,只觉得自己实在粗暴,把小南瓜欺负的眼泪汪汪,不知道多久才能哄好。 他坐不住了,出去端水进来,打湿毛巾拧干,掀开一点被子,给温元嘉擦拭身体,温元嘉皮肤湿|黏,被热水细细抹净,眉头松开一点,眼皮微微掀开,迷糊咕哝一句:“为什么······不睡。” “不困,”邢烨放缓声音,小心翼翼,“你好好睡,今天都这么累了。” “我累·····还不是因为你,”温元嘉背过身体,屁股对着邢烨,“讨厌鬼,烦人精,臭邢烨,马达怪····” 话音未落,他翻转回来,瓜叶舞动几下,蹭到邢烨腿上:“冷。” “那我出去烧炕,”邢烨说着就要跳下,“早晚温差大,你可能不太适应。” “不要炕,”温元嘉绞尽脑汁,在困乏中拼凑句子,“要你的·····肉|体。” 邢烨喉结滚动,从被子边缘进入,揉进半个身体,温元嘉挤挤挨挨过来,寻个舒服姿势,脑袋摩挲过来,塞进邢烨胸口,侧颊揉进肌肉,埋在熟悉味道里呼吸,舒服咂嘴两下,心满意足睡了。 邢烨动不敢动,靠不敢靠,睁着铜铃般的眼睛,看向怀里那团,温元嘉化成小型八爪鱼,捕猎似的捆住自己,他压根不敢动弹,呼吸放到极缓,盯着怀里密长睫毛,指头压在上面,轻轻拨|弄两下。 温元嘉打个喷嚏,皱紧鼻头,脑袋翻滚两下,把人黏的更紧。 邢烨伸出五指,轻抚温元嘉后颈,那小块皮肤滚烫,吸|盘似的裹|住手指,上面有一圈牙印,痕迹一直没消,他支起脖子,在那皮肤上轻啄几口,躺回原处睡了。 一夜无梦。 手机闹铃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温元嘉醒来的时候,外面阳光涌来,沿窗帘攀爬进来,在脸上投出暗影,他爬起来靠在墙上,抬腿磨蹭下床,刚下来站立不稳,软绵绵坐在地上,大腿扯得生疼,后背咯吱作响。 习惯在一个地方一坐坐一整天,最长运动路程就是从家里到医院,这让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稍微掐掐就满身青痕,两腿酸软到站不起来。 温元嘉靠在床边,脑袋搭在炕上,长长叹出口气。 房门被人推开,邢烨夹着鱼缸进来,见人坐在地上,连忙把人捞起,横在腿上揉肩:“怎么了宝宝,哪不舒服给你揉揉。” “哪都不舒服,”温元嘉气鼓鼓的,咬在邢烨腿上,“我的龟呢?” “在这在这,都在这了,”邢烨搬来鱼缸,给温元嘉展示成果,“半个池塘都给你搬过来了。” 温元嘉看清数量,眼前一黑:“谁让你买这么多了?” “你喜欢啊,”邢烨满脸委屈,“喜欢当然都买过来。” “没人让你买这么多,”温元嘉捂住眼睛,“这么大个鱼缸,鱼缸底都铺满了,真要挖池塘了。” “本来就得挖池塘了,”邢烨说,“后面那块地还空着,等钱能倒开了,我琢磨盖个木屋,前面挖个泳池,旁边再挖个池塘,等以后小崽崽们多了,小崽在这边游泳,王八在那边游泳,院子里绑个秋千再做个烧烤台,现在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你还有什么想法,到时候都听你的。” “先把这家开起来吧,那些以后再想,”温元嘉打个哈欠,脑袋耷拉下来,搁在邢烨膝上,“上|床,还要睡。” 邢烨揽人腰背,把南瓜抬回床上,重新掖好被子,出去指挥工作,快开业了要关注许多细节,每天都有突发状况找上门来,同时有许多监管部门需要打点,他一上午忙的脚不沾地,陪笑陪的脸都僵了,到下午覆盖墙面的宣传图拿回来了,他坐上椅子歇歇,灌下几缸茶水,指挥人往墙上粘贴。 温元嘉越睡越黏,脑袋贴到枕上,沉的抬不起来,太阳晒屁股才精神一点,他揉着眼睛出来,软在邢烨肩上,衣服松松垮垮,被邢烨抓住仔细系好,脖颈揉进衣领,裹成绵软瓜团。 “再睡要冬眠了,”邢烨按住那颗脑袋,左右摇晃几下,“醒醒醒醒,换衣服出去玩玩,晚上还有二人转表演,看完明天就开业了。” “开业了?”温元嘉瞬间清醒,脖颈挺|立起来,脑袋从迷雾里拔|出,“真的吗,怎么这么快,明天就开业了?” “定做的牌子都回来了,刚刚都挂起来了,”邢烨说,“还不过去看看?” 温元嘉面色发烫,三步并两步出去,在外面仰头看牌,这横牌立在中间,嘉客来三个大字用花体字写成,龙飞凤舞气势十足,旁边还有白色竖排灯箱,供来往车辆行人观看,从外面看去,这房子主体架构近乎完工,大门外有个火红高台,音箱里循环动感十足的乐曲,几个人在那里爬上爬下,调试麦克风状态。 温元嘉揉揉眼睛,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开业,他这才清晰的意识到,他从熟悉的家乡来这里,交接完大半工作,坐上摇晃列车,踩上松软土地······他人生的道路,从现在开始,真真切切被改写了。 这里对邢烨来说,称得上如鱼得水,对他来说要从头开始,一切都回归原点。 这样的人生大事,或许应该深思熟虑,征求多方意见,可他叛逆似的做出决定,没和任何人商量,闷头闷脑便冲过来了。 温元嘉立在那看着,心里万千滋味,搅缠涌上胸口,他迷迷糊糊回去,窝回邢烨身边,瓜叶翘起几缕:“不行,我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用得上随时叫我,”邢烨说,“我这边还有不少事情,让杨兴带你出去,晚上早点回来,这里路况不好,人少的地方路不平整,小心别掉下去。” “我都这么大了,哪还需要人陪着,”温元嘉伸个懒腰,“我自己出去转转,活动开始前叫我回来。” 邢烨老父亲心态上身,跟着人左看右看,怎么都放心不下,温元嘉哭笑不得,把人推出门外,在行李箱里翻翻找找,拿出药箱背在身上,抬脚往外面走。 这边天气凉爽,降水很少,空气比南方干燥,走在路上踢踢踏踏,路过半人高的庄稼,忍不住跳进去看看,家里哥哥不养活物,花草都没有几根,温元嘉在土里扑腾,粘的满身黑灰,咯咯笑个不停,去河水边洗手时遇到几个小孩,孩子互相泼水打闹,他非要加入他们,药箱放在岸上,噗通跳进水里,玩了一个下午,身上挂满泥泞,湿哒哒爬到岸上,猛打两个喷嚏。 他一时不敢回去,拎起药箱继续向前,想在风里吹干衣服,走着走着路过大棚,被满面红光的大婶绑架进去,捆上两袋菜才被放出,温元嘉哭笑不得,道谢后贴路边前行,这里的路是柏油路和土路混合,经常有修道挖出的壕沟,走上去沾满脚淤泥,他绕路往前面走,身旁掠过玩闹的小孩,有个蓝衫孩子膝盖流血,远远追在后面,温元嘉眼尖看到,连忙把他拦下:“别跑了快停下!腿上还流血呢!” 孩子被挡在原地,迷糊仰头看人,那疼痛后知后觉蹿上,攥住神经摇晃,他哇一声嚎叫出来,摇头晃脑哭喊,温元嘉手忙脚乱哄孩子,在药箱里翻找药水:“别动别动,我马上给你止血!” 孩子的抽噎声渐渐变小,温元嘉半蹲半坐,仔细给伤口消毒,边动作边软语哄人:“宝贝,受伤了怎么不去医院?” “没有医院,”孩子小声嘟囔,眼睛汪两弧泪泉,“要去卫生所,卫生所好远好远。” “那怎么行,有急病马上就医,很多急病不能拖的,”温元嘉眉头皱起,“卫生所在哪你知道么?” “上三冬,”小孩说,“在赵阿姨家里,人好多,排队才能进去。” 温元嘉听明白了,这里病人多医疗资源不够,达不到供需平衡,急病要送到大城市里,小病才会去卫生所排队。 伤口包扎完毕,最疼的那阵过去,孩子的泪水窝回眼眶,脸上浮出笑意,温元嘉抱起小孩,一路走走停停,累的两臂发软,把小孩送回家里,小孩妈妈千恩万谢,非给他拿几提蒸好的豆包,温元嘉肩膀两手提满东西,企鹅似的在路上晃,开三轮车拉货的人停在旁边,让温元嘉爬上车板,顺路把人带回饭店。 温元嘉吹了一路冷风,跳下车打个喷嚏,被迎面而来的邢烨勒住,夹小鸡似的拎在怀里:“怎么没带手机?真该打屁股了!” “啊?”温元嘉这才反应过来,邢烨一直没联系自己,他四下摸摸,在口袋里翻找几下,什么都没摸到,“出门忘了······” “什么都忘,怎么没把自己忘了?”邢烨咬牙切齿,想打舍不得摸,想揍舍不得碰,只能把人拎进浴室,“洗洗干净,小心别感冒了。” 邢烨出去感谢三轮师傅,给人拿了不少东西,温元嘉在浴室扯掉衣服,身上时冷时热,冲干净缩进屋里,软绵绵窝成一团。 邢烨进厨房点火起锅,烧一锅姜汤出来,端出来挖出南瓜,给人送到唇边:“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小心屁股打肿,知不知道?” “知道啦,”温元嘉拖长声音,脑袋在邢烨腕上摩挲,“你看哦,我现在有点感冒,根据现在的症状,知道该吃什么,严重了还能给自己打针,其他人只能去上三冬卫生所排队,会不会太麻烦了?” “那你想怎么样,”邢烨说,“想要开个诊所?” 温元嘉支起脖子,眼睛眨巴眨巴,软绵绵倒了回去:“不要,没证,没准备好。” “没证办证,缺什么补什么呗,”邢烨说,“那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这么说吧,可现实里哪有这样的好事,想做什么都得先做起来,边做边查漏补缺,随时调整方向,老板娘说对不对?” “对对对,老板说的都对,”温元嘉嘬光姜汤,出了一头热汗,仰头倒回床上,脑袋埋进枕下,“我休息一会,晚上出去看戏。” “行,晚上叫你,”邢烨关上台灯,轻手轻脚下床,“被子掖好别着凉了。” 邢烨拍拍被团,悄声走出卧室,屋前屋后转了一圈,把吧台上的东西清点出来,东西归拢到位,记账本放在矮箱里头,烟酒茶水放在柜格上面,冰箱里的饮料矿泉水整理完毕,崭新的日历画出小圈,时间记在心里。 他走出房子,从背后拐进小道,沿辅路往前面走,进入宽阔土地,之前和元嘉说的不是玩笑,他确实想买下这块地皮,在这里盖上木屋,挖出水池建造烧烤台,房子里要专门给小南瓜设计书房,现在的卧室算不上大,没法满足工作需求,元嘉还要努力适应······ 邢烨蹲在地上,揪出一根狗尾巴草,含在齿间咀嚼。 他不想让元嘉努力适应现状。 他知道自己有多么自私,他恬不知耻利用元嘉,利用元嘉的善良真诚,满足自己的私|欲。 即使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装,元嘉放弃的东西,都没法弥补回去。 他只能剖开心脏,尽自己所能,把最好的都给对方。 温元嘉这一天睡得迷迷糊糊,头晕脑胀,被外面擂鼓吵醒,爬起来坐上窗户,贴着玻璃往外面看。 演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火红高台上载歌载舞,庆祝新店开业,外面的人越聚越多,小马扎摆成一片,温元嘉套上几件衣服,弯腰蹿出大门,挤在人群里踮脚,兴高采烈拍手看戏。 邢烨回到店里,进仓库清点物资,杨兴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闯进仓库大门:“大哥大哥,你知道他们办完这场,下场去哪办吗?” “去哪?” “斜对面那家!”杨兴急得跳脚,“那家我们来的时候还是荒废的澡堂子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租出去了,说是很快开始营业,从今天开始准备,先找锣鼓队冲冲喜气。之前你不在这里,我们在这边盖房子进货的时候,总有人过来打听,递根烟啊递瓶水啊,问咱们要怎么做,大厨哪里找的,雇了多少服务员,主打什么菜品······对不起大哥,我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要搜集情报,把咱们打的措手不及!你之前说这边特色菜做不起来,想起来只能主打宴席!那那边是怎么回事,明目张胆抢生意,哪有这么办的!” 邢烨自顾自清点物资,等杨兴这长串说完,他才直起身体,敲敲后背,似笑非笑转身:“怎么,这土地是你家占的还是我家占的,你要从共|产|党手里抢地?” 杨兴噎住,眼珠咕噜噜转动,嗓音卡在喉里。 “只许我们在这开店,不许别人开店,没有这样的道理,”邢烨正色出声,“再说了,谁说别人开店,就是来抢生意的?如果这里未来成为美食一条街,吸引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相当于互利共赢;如果未来发展的越来越好,甚至形成规模,成为远近闻名的农家乐,那还愁没有生意?” “大哥你说得对,”杨兴抠挠头皮,有点不好意思,“我心胸太狭隘了。” “干活去,”邢烨踹踹杨兴屁股,“干好自己份内那些,比什么都强,别操心别人家事。” 杨兴哎了一声,蹦哒哒出去干活,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邢烨垂落唇角,进卧室翻翻找找,从角落捡出根烟,走到大堂窗边,隔着载歌载舞的秧歌队,遥遥看向对面。 对面那个废弃的澡堂占地面积广阔,里面的设备和物品都拆空了,恢复成毛坯模样,重新装修再加上房租成本,不算一笔小钱,真承接宴席业务的话,那边明显财大气粗,比自己这边更有优势,如果自己先开业一段时间,打出名声的话,还不算太过被动,可如果前后脚开业,主营业务没有区别,对面人气更高······ 火苗在暗夜里燃起,吹出袅袅烟雾,邢烨靠在窗边,半张脸埋进暗影,整个人像被迷雾包裹的雕塑,静静立在原地。 第69章 这场活动持续了快四个小时,到后来燃放烟花爆竹,在夜空铺开画卷,温元嘉仰头看着,沉醉在烟花绽放的美景下,久久不愿离开。 他找个椅子,仰在那摊开手脚,半天没有动弹,等清醒过来,演员们收好东西拆下台子,三三两两离开,到对面重新搭台,敲锣打鼓表演起来,台下的观众面面相觑,有的跟过去看,有的回家休息,温元嘉揉揉眼睛,一溜烟蹿回房间,里里外外没找到人,绕着房子找了几圈,在房后草垛上面,寻到熟悉身影。 温元嘉止住脚步,脚跟定在原地,小腿像被铅球绑住,一寸寸拖曳向前。 面前的身影恍惚一瞬,飘散聚拢回来,融成薄雾里的一团,温元嘉摩挲眼角,恍惚看到十年前的江水,水浪波涛汹涌,烟雾弥散晕开,邢烨背对他坐在岸边,身边散落横七竖八的瓶子,烟头丢在脚边,火星燃透夜空,染透一池江水。温元嘉眨眨眼睛,海市蜃楼散去,面前的邢烨两手叠在脑后,口里叼根长草,仰望广袤无垠的夜空,不知在思考什么。 温元嘉蹑手蹑脚上前,蹲在邢烨身边,抓起地上石子,在指间摆弄把玩。 他自顾自玩的开心,用石头画出凸鼻子猪,长尾巴龟,卷毛兔子,方眼田鼠,画出来再擦干净,全程一言不发,邢烨从思绪里抽|离出来,附近的土地上盖起了一间幼儿园,各种各样的动物在幼儿园里打滚,邢烨张开双臂,抱住奋笔疾书的南瓜,向后发力拽动,温元嘉成了重力不稳的熊猫,后仰滚落下来,砸进邢烨怀里,气的嗷嗷叫唤:“还没画小红花呢!” “小南瓜你选错了专业,该去学幼教当幼儿园老师,实在不行去儿科诊所,都比现在更适合你,”邢烨懒洋洋躺着,把南瓜揽在胸前,囫囵抚摸瓜叶,“喔才想起来,忙忘了,今天没烧炕呢。” “不用烧啦,昨天根本不冷,”温元嘉想起什么,眼珠转动两下,慢吞吞道,“而且还很热呢。” 他说着软成一团,想了想气不过来,咬上邢烨肩膀,咯的牙口生疼。 “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公平呢,”温元嘉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握拳摇摆两下,肌肉颤巍巍鼓起,线条比棉花还软,“体质差别这么大吗?我也天天在外面跑,下午还和小孩玩了老鹰捉小鸡,还跳进河里泼水,怎么长不出肌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珠悄悄上瞄,观察邢烨神色,见邢烨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接上后半段话:“不过还好吧,多努力努力,以后就长出来·····” 嗓音被勒回喉中,邢烨收紧手臂,正色看人:“这边路不好走,小路多岔路多,时不时还有斜坡,出去玩当然可以,但是一定在天黑前回家,不要让我担心,行不行?” “知道啦,我可听话啦,”温元嘉摊开手脚,乖乖趴成薄毯,“困了,想要回去冬眠。” “走,回去睡觉,”邢烨起身活动筋骨,丢开手里草叶,将温元嘉揽在身边,“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进货。” 温元嘉回到卧室,头件事就是去看他的龟宝宝们,那些铜钱龟被他收拢起来,分别放进几个鱼缸,鱼缸并排摆在桌上,各个造型不同,有的里面横放滑梯,有的里面纵放围栏,乍一看像几个微型海洋空间,龟苗们在里面爬来爬去,尽情徜徉,享受美好时光。 邢烨目瞪口呆,着实反应不来:“这些东西······怎么还有水草和鹅卵石,都搁哪刨的?” “哪里都能找到,”温元嘉说,“下午出去时捡了好多,刚才看戏时中场休息,在附近商店转了几圈,把东西都买回来了,放在这全拼好了。对了,白天让你带的肉丝拿来了吧?” “旁边那些,”邢烨指指旁边的盒子,“都在那了。” 温元嘉拆开小盒,从里面挑出肉丝,挑出来喂给小龟,那些叠罗汉似的小东西原本懒洋洋趴着,闻到肉味精神起来,抻开脖子寻觅食物,争先恐后扑来,前赴后继越叠越高,红着眼睛互相推挤,密集恐惧症看了都能昏迷,邢烨后退几步,决心眼不见为净,胡乱掀开被子,倒进床褥里头,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用被子盖住脑袋。 外头的声音听不见了,他松了口气,刚沉下心来,手臂阵阵麻痒,被子里冒出个多脚生物,攀爬蠕动过来,沿手腕向上蛄蛹,视线适应黑暗,六只绿豆似的眼睛瞪得滚圆,与邢烨面面相觑,邢烨僵成铁板,两根神经崩断,连滚带爬向后,后背撞到墙上,脸色绿到乌青,颤手指向黑影,张牙舞爪嚎叫:“啥玩意啊那是,有没有毒啊,咋还长翅膀呢,咋还能扑腾呢!” 温元嘉放下肉丝,慌忙扑来安慰:“别怕别怕,在哪里在哪里,我看看那是什么?” 落在墙上的是个大黑虫子,翅膀嗡嗡震动,节肢孔武有力,瞪眼和温元嘉对视,温元嘉靠近两步,仔细观察对方:“还好吧,不是小强就好,还没小强大呢,面巾纸给我一片。” 邢烨抱被缩着,颤巍巍递过纸巾,温元嘉抖开半面,轻轻捏住飞虫界的哥斯拉,打开窗户放到外面,咔一声关回窗户。 虫子晕头转向,飞起来撞上玻璃,摇摇晃晃离开,温元嘉洗净手指,扑上来捏邢烨的脸,在掌心揉捏几下,把软|肉|揉成棉团:“哈哈哈哈臭邢烨你也有今天!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笑话我了!” 他乐的满床打滚,从这边晃到那边,忍不住再接再厉,给对方火上浇油:“臭邢烨你见没见过白蚁?白白的软软的还会飞的,翅膀一碰就掉,在梅雨季前后会冒出来,堵不住也抓不到,它们密密麻麻出来,在房顶和地面上爬来爬去,你在床上睡觉,它们在床下啃木头,咔咔咔呲呲呲哔哔哔,敌在暗你在明,它们爬到床单上头,爬到你脖子里面,在你身上开······” 话音未落,他被整个掀翻,按进松软床褥,屁股被啪啪揍了两下,捏起来旋转半圈。 “开什么,”邢烨眯起眼睛,盯住温元嘉脸颊,皮笑肉不笑勾唇,“宝宝接着说啊,老公好好听着。” ————删减部分分割线———— 删减部分请至微博“箫云封”查看。没错,他俩又······ 第70章 邢烨小心下床,端来热水,给温元嘉擦拭身体,温元嘉在梦中挥舞手臂,时不时摇晃两下,拍到邢烨鼻子,邢烨擦擦停停,十多分钟才擦完一遍,给人掖好被子,哄小孩似的拍打几下,抬手关上台灯,哄温元嘉陷入深眠。 自从来到这里,温元嘉睡眠质量变好,每天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面,三百六十度旋转都掉不下去,旁边还有邢烨的温度,转身就能搂住,没有固定响起的闹铃,没有不分昼夜的会诊,没有数都数不清的片子,他每天早睡晚起,日上三竿才支起脖子,磨磨蹭蹭晃到床边,心血来潮拿来镜子,常年的黑眼圈浅淡许多,脸颊鼓胀起来,戳上去两个小坑,放开还会弹回。 温元嘉仰回炕上,躺了十分钟爬起来坐着,鱼缸旁摆着新鲜肉条,一份份分成小包,拿起来就能喂食,温元嘉举着肉丝摇晃,看龟苗们争先恐后抢食,心道昨天那么晚睡,大早上就见不到邢烨踪影,一天天才睡几个小时,身体能吃的消么? 他喂好龟苗,扫到旁边一沓图纸,拿过来左右翻转,这画的地方总觉得有点熟悉······是昨晚看到的那片空地。 温元嘉坐上椅子,一张张翻看下去,这图纸有的用铅笔画的,有的用钢笔画的,上面的图案抹了擦擦了抹,各个区域挪来挪去,最后几张隐隐有了雏形,想起之前邢烨说想再盖间木屋······温元嘉放下图纸,揉揉眼睛,后仰靠在炕上,叹出一口长气。 邢烨好像总是闲不下来,想到什么就要去做,有条件直接动手,没有条件也想尽办法动手,主观能动性一直都在,反观自己的话······习惯了按部就班,沿着父兄规定的路线前进,好像没必要提出意见,接到什么研究什么,做完等待验收就足够了。现在来到这里,进入崭新环境,旧有的行动模式被打破了,他不得不独立起来,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窗外熙熙攘攘,人影沿窗边爬来,温元嘉拉开窗帘,窗口下坐着头发花白的叔叔阿姨,有的拄拐有的坐着轮椅,旁边小桌上摆满瓜果蔬菜,前面大路上锣鼓喧天,花车一辆接着一辆,占了大半条路,每辆车上都挂满彩条,地上满是爆竹燃过的痕迹。 刚开业就摆婚宴吗? 温元嘉一溜烟小跑出来,匆匆扑进厨房,被味道呛得连连咳嗽,厨房里人来人往,有人在大缸里洗餐盘,有人在洗手台里泡|鸡,有人在硕大的菜板上切菜,中间的流水台上摆满冷盘,从这边叠到那边,一眼望不到头,温元嘉撞进仓库,仓库被长桌占满,菜品排成长队,分门别类摆好,外面的空地上有人烧火,黑色大锅架在外面,旁边有个冒着白气的炉子,长勺在锅里搅动,捞出沥干白肉,倒进瓷盆里面。 温元嘉插不上手帮不上忙,扑回厨房找人,拨开黑灰烟雾,在灶台旁找到邢烨,邢烨赤|裸|上身,脊背汗水横流,沿肌**隙奔涌,一股股洇进裤子,肩背肌肉隆起,碎发撩|到脑后,手腕攥住锅柄,上下颠|动大锅,锅底肉片爆出油香,熊熊火舌燃起,肉皮烫出脆壳,温元嘉一时不查,被燎到一点眉毛,反应过来噗嗤笑了,脸颊覆满黑灰,乌黝黝笑出白牙,邢烨匆忙关火,凑上来掐人下巴:“看看烧到哪了,谁让你过来的,怎么这么不小心的?” 邢烨丢开灶台,逮住温元嘉拎进卧室,洗条热毛巾出来,给人覆在脸上,狠狠擦拭几下,温元嘉摇头晃脑挣扎,嗯呜叫唤半天,逃出半个脑袋,跳出邢烨魔爪,邢烨无奈放下毛巾,把人捆在身边:“大伯哥没给你发片子么,怎么不好好看|片?” “发的不多,两小时就看完了,”温元嘉说,“我想出去帮忙,看着有好多事要做。” “再多的事都有人做,那都不是你的,”邢烨说,“要是太无聊了非想看看,就去吧台坐着,谁要瓜子给抓两把,别的都不准做。” 温元嘉兴致满满答应下来,跑到吧台当吉祥物了,吧台下的柜子里放满瓜子核桃榛子,时常有人来要纸要零食,有时还要瓶饮料,温元嘉坐在那百无聊赖,偷偷学着客人的姿势,翘着二郎腿磕瓜子,他以前很少吃这类东西,这会竟吃上瘾了,半天下来吃掉几把,吃的满手乌黑,肚子塞了半饱,中午只喝了半碗稀粥。 邢烨中午出去点货,回来听说老板娘只吃那么点饭,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温元嘉缩在吧台里头,鸵鸟似的撅在那刨食,露|出一截白腰,邢烨过去给人拉好衣服,没什么好气:“怎么不好好吃饭?” 温元嘉吓了一跳,手里的瓜子仁躲闪不及,不知道该塞|去哪里,他慌忙打开柜门,呈上备好的零食小盘:“你中午没吃饭吧?都在这了,全都给你!” 邢烨低头看看,那碟子里摆满白胖瓜仁、撬开的榛子、敲开的核桃,剖开后看不到白丝的橙子、削皮后切成小块的苹果、剥|掉紫皮的新鲜葡萄······ “你属仓鼠的吗?”邢烨哭笑不得,揉乱南瓜头发,“没收了不能吃了,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饭都不好好吃了。” “还说我,那你呢,”温元嘉挺直胸膛,义正辞严,“我问你,你早上中午晚上都吃饭了吗?做了那么多好吃的,自己吃了几口?” 邢烨忘了吃饭这事,太多的事过来找他,身兼数职**乏术,刚坐那喝两口水,就有同乡过来庆贺,免不了出来答谢应酬,这会被温元嘉盯着,他腹中咕咕两声,自己都忍不住笑,进厨房炒肉酱做了两份过水面条,狼吞虎咽吃下两口,温元嘉被零食填饱肚子,捧着碗盯着人看,半天冒出一句:“邢烨,你不能这么下去。” “啊?” 邢烨被面条噎住,咽下去喉咙直抖:“怎么下去?” “你太累了,”温元嘉正襟危坐,毫不客气,“三餐不定,睡眠太少,还要面对数不完的工作······身体会吃不消的。” “嗨,习惯了,”邢烨转回脑袋,盯着面碗,不看温元嘉眼睛,“刚开始都这样的,以后就好了,上轨道就不忙了。” 面条吃到一半,外面有客人来找,邢烨匆匆撂碗出去,菜汤溅出几滴,温元嘉抬眼看看,里面还剩大半碗面,只吃了五分之一。 温元嘉坐在那等着,心道上午那波客人走了,下午估计能歇歇了,可邢烨半天没有回来,他坐立不安,忍不住出去找人,宴会厅里满是黑压压人群,看着比上午还多,窗外高台上有一张横幅,上面写着庆贺金榜题名,温元嘉看了一会反应过来,上午是婚宴下午是升学宴,一整天都排满了。 升学宴流程比婚宴简单,可摆桌太多,好几位服务员忙不过来,时不时有人要饮料要酒要茶,温元嘉闲不住了,想冲进人群帮忙,刚动手就被人挡回,几位服务员愁眉苦脸,说老板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老板娘动手,劝不住工资都别想要了。 温元嘉被迫坐回吧台,瞪着眼睛生闷气,随手撕纸发泄,触到旁边的日历,日历本上密密麻麻,都是画上的记号,温元嘉拿来翻翻,发现这个月后面的日子大半都被画上红圈,写上预定数量和订单电话,他既开心又忧愁,开心的是刚开业生意就这么红火,邢烨肯定开心,忧愁的是这么多工作堆积上来,如果下个月下下月还这么忙······身体要怎么适应下来。 温元嘉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忙,只能趁没人注意时扑进客人堆里,做些端茶递水的小事,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以前的工作就是提供报告为同行服务,为病人服务,现在为客人服务,好像也没什么心理障碍需要跨越。 这场宴席到晚上八点才散,杨兴不到六点就把热腾腾的饭菜端来,放在温元嘉面前:“元嘉快吃!大哥刚刚回来给你做的,说你中午吃的太少,让你晚上好好吃饭。” “他呢?”温元嘉说,“邢烨去做什么了?” “点货去了,明天排了三场,有场估计要到后半夜两点,”杨兴撩|起背心,擦掉满脸热汗,“你快吃吧,我去忙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啊,老板去哪不会和我汇报,”杨兴挠挠脑袋,“你打电话问问?” 温元嘉坐回吧台,摸出手机看看,怕打扰邢烨工作,犹豫半天也没有打,过半小时他忍不住了,拨过去铃响半天,对面没有接听,他按上挂断,乖乖趴回台上,等邢烨给他回拨,这一等等到半夜十一点多,手机还没有响,再好的性子也耐不住了,他跑出大门,来回游荡几圈,回来时看到摇晃身影,挟|裹满身酒气,一步步晃向这边。 “臭邢烨!”温元嘉三步并两步过去,搭住邢烨肩膀,“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邢烨酒量不小,好几场酒下来步履摇晃,说话还是稳的,他按住温元嘉小臂,把人推远一点:“一身酒味,我先洗澡。” 哗哗水汽落下,冲淡满身酒气,邢烨擦着头发出来,进房取出图纸,就要往外面走,温元嘉挡在门口,怒气冲冲仰头:“不睡觉还要干嘛?” 邢烨酒过三巡,脑袋发木,隐约察觉到南瓜炸毛,理不清其中缘由:“不干嘛······去后院看看,搭架子要开工了。” “快十二点了,你还喝了这么多酒,明天要几点起来?”温元嘉纹丝不动,抬臂拦人,“现在乖乖回去睡觉,不然我生气了!” “哦哦哦,好好好,回去睡觉,回去睡觉,”邢烨畏畏缩缩回去,大腿沾到炕上,才觉得胃里烧灼,酸水浸透喉管,可疲乏铺天盖地涌来,他直不起腰睁不开眼,压根不想吃饭,仅剩的意志只够支起身体,抓起随身口袋,哗啦啦向下倒出,散开满床纸币,“宝宝数数······都是你的。” 纸币漫天飞舞,一半铺在炕上,一半落在地上,五颜六色铺在那里,装都装不回去。 这两场宴会的主办方收来礼金,直接用礼金结账,红包都没拆开,邢烨醉的眼前发黑,抓来纸币揉捏,摊开温元嘉指头,塞进对方掌心:“你拿着,宝宝,欠你的,咯,这些,这些,那些,还有外面那些,都欠你的······” “数数还差多少,我看不太清,咯,怕数不出来,”邢烨头晕目眩,没发现温元嘉的脸色越来越青,自顾自嘟囔下去,“我算算啊,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交通费,住宿费,还有什么,数不清了,欠宝宝的数不清了······” 温元嘉眼圈红了。 他攥紧掌心,心里说着这是个醉鬼醉鬼不要和他生气,可胸腔里的火苗熊熊燃烧,要把他化为灰烬:“邢烨·····你不欠我的,我从来没觉得你欠我的,不,你欠我的只有钱么,把钱还给我,就要和我两清么。” “不是,不是,宝宝,宝宝,不是这个意思,”邢烨竖起耳朵,舌头在嘴里打瓢,七零八碎解释,“清不了,怎么清,没法清啊,我就是想补偿你,早点还清债务,换房换车······” “然后呢,再像从前那样,劳累过度住院,把赚的钱都送回去,”温元嘉长长吸气,把哽咽压回腹里,“臭邢烨,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懂我想要什么······算了,不说这些,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温元嘉揉揉脸颊,喝水压下酸涩,出去煮了米粥回来,端过来喂给邢烨:“饿不饿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邢烨不饿也不敢不吃,接过来一饮而尽,刚递回瓷碗,电灯被人按灭,温元嘉放回碗筷,卷过自己那床被子,背对邢烨躺下:“睡吧。” 他睡在满床纸币上面,鼻尖嗅到淡淡油墨,不知为什么心烦意乱,默默卷成一团,把脑袋扎进被里。 第71章 邢烨酒醒大半,出了一身大汗,被酒精泡化的脑垂体挣扎出来,逼他向前靠靠,隔着被子搂住对方,冰凉鼻尖蹭上温元嘉后颈,小心摩挲几下,委屈巴巴哄人:“老婆,宝宝,南瓜,不高兴了,怎么了,对不起,老公错了······” 温元嘉冒出被窝,探出几片瓜叶,在空中摇摆几下,莫名恼怒来的快去的快,对邢烨的关切占据上风,他转回身体,在暗夜里眨眨眼睛,瞳仁微微摇晃:“我问你臭邢烨,知不知道什么叫劳逸结合?” “······知道。” “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饭,以后一日三餐必须定时定点,酒这种东西能少喝就少喝,非喝不可的话,也要尽量少喝,能不能做到?” “······能。” “还有,以后我要动手帮忙,你不能再阻止我,或者让其他人阻止我,能不能做到?” “······不能。” “什么?”温元嘉横眉冷竖,“再说一遍?” “不能,”邢烨不知哪来的执拗,对这点寸土不让,“不行,不能,这个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你没醉吗?”温元嘉凑近邢烨,酒味淡的闻不出来,“这是喝的什么,这么快就代谢掉了······” “和醉不醉没关系,”邢烨眼皮掀不起来,像块粘满胶水的铅球,牢牢坠上眼皮,“无论发生什么,只有这件事,宝宝,说什么都不可以·······” 脑袋搭上枕头,神智被酒精泡化,邢烨闭上眼睛,坠入深沉梦境。 温元嘉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憋在喉里,硬是没吐出来,他睡不着了,在暗夜里直直瞪眼,深深无力蔓延上来,将他拖拽下去,邢烨在他身边,却好像要把他推远,他伸出的触角挥舞几下,穿不透那层薄膜,无法与对方联结。 背后呼吸规律,热气扑上后颈,他被人裹成糯米团子,压根动弹不得,过了半小时束缚变轻,他转回脑袋,在暗夜里看着邢烨的脸,轻轻摩挲两下,这人脸上线条发紧,碎发铺在枕上,眉头微微拧起,不知想到什么,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温元嘉向前挪挪,脑袋扎进邢烨怀里,酸楚无奈弥漫上来,将他扯进谷底。 他想等邢烨醒来说几句话,恨不得用木棍支住眼睛,睁眼挺到天明,可陷在规律的呼吸声中,熟悉味道似奔涌泉水,将他包裹进来,他抵挡不住困意,半梦半醒迷糊,脑袋一点一点,扎进滚烫胸膛,坠入深沉睡眠。 做了好几个梦,梦里在过山车上颠簸,向上攀爬向下俯冲,落到谷底扑进河水,脑袋被冷水浇透,眼睛没法睁开,河底有澄澈镜子,他的脸映在上面,正中央头发没了,两旁覆满银发,白花花晃晕人眼,撞到巨石的一瞬间,他猛然弹起,慌乱摸向身边,被褥早凉透了,不知人几点走的。 外面天蒙蒙亮,温元嘉摸来手机,时间指向五点四十,连六点都还没到······昨天快十二点才睡,邢烨睡了几个小时? 温元嘉爬下火炕,玻璃缸里哒哒作响,龟苗们习惯早上吃饭,看他醒来都兴奋起来,哐哐撞向玻璃,旁边的盒子塞|满新鲜肉丝,温元嘉心不在焉,眼珠盯着龟苗,心头五味杂陈,一条肉喂了半天,险些被咬到手指,旁边那些图纸都不见了,纸篓多了几个碾碎的纸团,温元嘉挪回炕上,坐下咯到什么,他打开台灯,抓出手里红包,在外面轻轻摩挲。 床上地上飘的纸币被收回来了,乖巧叠在枕边,堆成厚厚一摞,温元嘉盘起两腿,抓在掌心攥着,这些东西沉甸甸的,坠得手腕泛酸,要将他扯进土里,陪它们埋在一起。 窗外熙熙攘攘,温元嘉丢开红包,拉窗户探出脑袋:“邢烨!” 外面浩浩荡荡有十来个人,排长队扛着木头,挨个走向后院,邢烨抬的那根木尾格外粗壮,厚皮压在肩上,肩膀肿出青紫,他听到温元嘉的声音,手背卡进肩膀,后颈青筋暴起,憋得脸色发青,寸寸挪进窗户,挣扎和人说话:“怎么了宝宝?” 邢烨脸色涨红,不知热的还是潮的,高大身体弯曲,手足无措窝着,脸上透出茫然,温元嘉满肚子的话憋回腹里,手臂抬起一块,生生缩了回去:“没事,你先忙吧。” “宝宝······” “没事,没事,”温元嘉嘴唇嗫嚅,哗啦关上窗户,“你去忙吧。” 他跳下窗台,窝回炕上,埋进被窝里面,调出手机邮箱,查看积压的片子,看了一会看不下去,穿衣服跑出大门,一路溜进后院,蹲在篱笆后看向院里,邢烨背对他站着,脚下满是木头,几个人在敲凿木块,另外几人在大面积锄草,推土机嗡嗡作响,院中灰尘纷飞,扑的人灰头土脸,眼睛红肿流泪,邢烨站在院里,哪里缺人哪里过去帮忙,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温元嘉插不上手,待了半天不知能做什么,耷拉肩膀回去,坐在炕上生闷气。 他睡不着了,可没法逼自己闲着,起来开电脑坐在桌前,打开邮箱看邮件,强行逼自己冷静,把注意力投进片子,堆积出的工作成山成海,他忙起来忘了时间,脸颊被阳光晒透,房门咚咚作响,温元嘉过去开门,杨兴颈上甩着毛巾,端着满满一碗汤圆:“中午没吃饭吧?大哥让我送来。” 温元嘉没有伸手:“他呢?” “音箱声音太小客人不干,出去借音箱了,这会刚拿回来,结果新音箱还不能用,在外面修半天了,”杨兴往前推推,“接着呀,后面还有别的,端给你我还有活呢。” “你吃了吗?”温元嘉说,“他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们几个都没少吃,干活累啊,一上午肚子瘪了,”杨兴愁眉苦脸,“元嘉你有空问问呗,老板这是怎么回事,连轴转没个休息,我们几个帮忙的都扛不住了,是不是对面快开业了,他心里着急,想早点搞出名堂······嗨我一个穷打工的,问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干活去了!” 杨兴一溜烟跑了,温元嘉端着汤圆回去,那些圆滚滚的奶球冒着热气,咬上去弹性十足,味道甜腻,花生味芝麻味水果味应有尽有,几碟小菜样式精致,颜色鲜艳,嚼起来黏住牙齿,口舌泛甘,明明平时胃口极好,吃多少都没问题,可今天他噎不下去,只觉得消化不了,一碗汤圆由热转凉,颗颗黏在一起,最后剩下大半,推到旁边凉着。 他打开窗户,向外探出脑袋,外面人山人海,车队排成长列,来来往往的服务员忙成一团,高台上敲锣打鼓,音箱旁哪有邢烨的影子,这次邢烨把手机丢在卧室,根本联系不上,温元嘉坐回桌边,看片看到下午,总觉得还有事情没做,待在那胡思乱想,恍惚反应过来······前几天那小孩膝盖摔伤,包扎后没有换药,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他只留了小孩家长电话,匆匆打过去问,果然没带去卫生所看,说这点小伤不用在意,温元嘉越听越急,拎起药箱出门,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寻找,跑到小孩家里,把在外疯跑的孩子抓来,重新给他换药。 天天在外风吹雨打,玩起来吃饭都忘,更别提保护自己,伤口蹭满泥土黑灰,还被河水泡过,隐隐发炎泛红,温元嘉絮絮叨叨生气,嘟囔这小孩不知道疼,家长在旁边起大锅做饭,在锅里一张张贴玉米面饼,非留温元嘉吃饭,温元嘉推拒不了,听话夹起一筷,只觉手艺不如邢烨,但满是家里味道,吃的他肚子滚圆,半天站不起来。 饭后那两位家长说,院里还有几位长辈,想请他过去看看,他跟着这几人走进小院,发现这片地方方正正,被房子围拢起来,前后排成长列,乍一看住了十几户人家,每家都有头疼脑热的老人,还有种地切菜干活时摔伤砍伤手脚的壮年人,有人家里有在卫生所拿回的输液袋,家里没人不会输液,还有人膝盖手指受伤流血,纱布缠缠继续上工,温元嘉看不下去,在几套房子间跑来跑去,八点多才基本完成任务,收好东西准备回去。 请他过来的家长过意不去,非要送他回去,还要给他拿满东西,温元嘉连连摆手,背起药箱,独自往家里跑,他这一路生怕邢烨找他,跑到门口滑开手机,手机里没有未读消息,他不知该放松还是难过,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进厨房找人,转了几圈空无一人,跑到后院看不到人,按理说如果连续三场宴席,这个时间不会结束,难道最后那场······取消了? 凉风拂过,大门吱呀作响,洗手间映出一片衣角,透出邢烨影子,温元嘉闯进里面,靠近时看清状况,蹑手蹑脚过去,邢烨松松握着牙刷,手臂横在台上,脑袋搭在台沿,脊背弓成红虾,牙缸里剩半缸水,触上去冰冰凉凉,温元嘉搓揉胸口,压回哽咽,想要说些什么,还是没舍得说,他上前挪挪,抱住邢烨腰背,侧脸挨在上面:“醒醒啦,回床上睡吧。” 邢烨骤然清醒,险些弹到地上,他晃晃脑袋,拽来冷毛巾擦脸,回身弯腰低头,蹭蹭温元嘉耳朵:“出门去哪玩了?” “去陪小孩子玩了,”温元嘉抬起两手,捏捏邢烨肩膀,“回去睡觉,我帮你捏捏肩膀。” “晚上那场临时有事,宴席被取消了,”邢烨打个哈欠,眼皮要睁不开了,摇晃走进卧室,坐在火炕边上,“别忙了,让我抱抱。” “不行,”温元嘉绕到邢烨背后,按住邢烨肩膀,大力搓|揉几下,“你先睡,我帮你按按。” 面对这样的邢烨,想好的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他隐隐能感到邢烨的焦虑和不安,可邢烨的性格就是这样,现实如果没有改变,这人不会善罢甘休。 或者······等生意走上正轨,见到初步成效,再好好劝他好了。 邢烨眼皮掀不开了,红血丝布满眼球,身体左右摇晃,小鸡啄米点头,温元嘉抓紧时间狠揉几下,揉开紧绷肌肉,扶邢烨躺回床上,给人掖紧被子。 脑袋沾到枕头的一瞬间,邢烨睡的不省人事,他的困意有催眠作用,将温元嘉拖拽下来,按进被褥里头。脑袋里琴弦断裂,温元嘉裹紧被子,沉沉坠入深眠。 第二天怎么也醒不过来,醒过来时天光大亮,甜点在床边摆了两盘,各个玲珑有致,造型精美,枕头旁的红包多放了几叠,红彤彤晃晕人眼,温元嘉没有拆开,无奈长叹口气,将它们收拢起来,装好塞|进抽屉。 往日美味的甜点索然无味,没有张口咀嚼的欲|望,温元嘉照例给龟苗喂食,肉味飘进鼻子,他胃里反酸,哇一声低头吐了。 大早上没吃什么,吐也吐不出来,他揉揉肚子,蔫蔫窝回炕上,只觉前一天吃的太多太杂,这几天少吃点好了。 第72章 脑袋昏昏沉沉,眼皮掀不起来,温元嘉砸回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半天都在昏睡中度过,中午醒来看完片子,四处看看找不到邢烨,绕进后院发现木屋的地基立起来了,几个人忙前忙后,围着它团团打转,里面没有熟悉身影,他绕到前面,在吧台坐了一会,日历上的红圈向后蔓延,红圈绿圈应有尽有,大圈叠着小圈,方圈裹着圆圈,套娃似的叠成一团,预订人数比之前还多,估计邢烨短时间内不会休息,要转成一只陀螺。 温元嘉打个哈欠,下巴搭上桌子,情绪转不起来,脑袋重如千斤,脑袋磕到桌上,他揉揉肿包,回房扛起药箱,沿熟悉路线向外面走,刚刚走过村口,看到杨兴背影,杨兴背对他和人说话,对面是个穿白色荷叶裙的姑娘,那姑娘梳着麻花软辫,辫尾落在肩膀,脚上穿一双露趾凉鞋,莹白小腿露|在外面,脸部线条柔和漂亮,杨兴和人比划什么,兴致来了手舞足蹈,那姑娘眉眼弯弯,掩唇微笑,格外娇俏动人。 走近了看清楚连脸,温元嘉怎么看怎么不对,杨兴女友的模样他很熟悉······不是现在这位。 温元嘉没有说话,默默站在角落,那姑娘察觉到有人注目,向他这边看看,摆手转身走了,杨兴狐疑转头,看到人怔忪一瞬,脸上神色微变,快步小跑过来:“老板娘来了!有没有活儿让我干的?” “叫我名字就好,”温元嘉盯着他的眼睛,一句话涌到喉管,硬是转了个弯,“我出去走走,邢烨要是找我,让他拨我电话。” 没等杨兴回答,他闷头往前面走,走出去不到十步,背后脚步踢踏,杨兴小跑过来,和他并排向前:“那什么,我得解释一下,那是平时进豆腐的供货商,咱们走货量大,我想和她砍砍价,成本越低越好。” “豆腐西施么,”温元嘉目视前方,没有转头,“和我没有关系,不用和我解释。我走了,你回去忙吧。” “啥西施不西施的,不信你问老板,附近就她家豆腐最好,要不是老板非让我订她家货,我才懒得理她,”杨兴见温元嘉不搭理他,也懒得讨那没趣,“我回去了,有事让老板打你电话。” 温元嘉不置可否,勒紧医药包往前面走,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意,可那些画面像细密尖刺,在背后抠挖颈骨,他看到的不是杨兴,是十年前在学校摊位前的自己,邢烨和爱人蜜里调油,那画面格外刺眼,邢烨眼里的光辉满溢出来,将他钉在原地,让他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躲避。 肚腹隐隐作痛,温元嘉一脚踢飞石子,气鼓鼓坐在路边,捡起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狠狠掷向远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毛病,那些陈麻子烂谷子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为什么还会记着,还要默默反刍出来,祥林嫂似的喋喋不休。 也许是近来交流太少,没有敞开心扉说话,等这段时间过去,再和邢烨好好聊聊。 温元嘉揉揉脸镇定精神,沿着走过几次的路线向前,凭记忆找到熟悉的院子,想继续完成前一天没做完的事情,本以为还是昨天那些患者,可进了房间,炕上黑压压坐着一群,各个眼含哀求,涌上来请他帮忙,温元嘉脑袋嗡嗡作响,一个头涨成两个,他带的药品不够,请哥哥邮来的还在路上,这会只能做些基础的消毒杀菌工作,即使这样都被围在中间,外面的人排队进来,请他喝水留他吃饭,给他搬来各种山货,通通堆在床头。 他看不得别人生病,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帮不了也得记在心里,想办法以后再帮,这小小的院子像个临时搭建的避难所,挤满过来求助的人,温元嘉忙到晚上九点,回去时夜色深沉,邢烨趴在桌上睡了,脑袋搭在鱼缸旁边,龟苗们懒洋洋趴着,见人回来挪动四肢,脑袋缩回壳里,温元嘉敲敲缸壁,闻到新鲜肉味,小腹抽疼一下,他嘶一声捂住肚子,怀疑自己运动太多抻到筋骨,只想早点上床休息。 他摇醒邢烨,把人挪到床上,邢烨睁不开眼,凑过来挤挤挨挨,蹭到温元嘉后颈,委委屈屈嘟囔:“宝宝······去哪玩了?” “告诉你你也不陪我玩,”温元嘉下意识嘟囔,“去陪豆腐西施玩吧。” 邢烨丈二摸不着头脑,神经被糨糊裹满,抻都没法抻开:“冻豆腐······青菜豆腐······还是日本豆腐······明早做······” 温元嘉眨眨眼睛,一拳砸上棉花,力气泄个干净,他哭笑不得,翻回半个身体:“和你说点正事,杨兴那个女友,我记得叫简天心吧,给杨兴放个假,让他回去看看家人,家人肯定都想他了,哪有让人家小情侣分居这么久的······” 温元嘉说了半天,旁边毫无反应,背后呼吸匀长,热气拂在颈上,细细气鸣从胸腔升起,均匀撞进耳朵,温元嘉身体拧成麻花,探出的触角撞上屏障,撞得头晕眼花,怏怏缩回身体,颓靡不振窝着。 他和邢烨躺在一起,呼吸同一片空气,肌肤相贴温度相|黏,可一整天下来,话都说不上几句。 转天醒来,身旁被褥寒凉,温元嘉摇晃坐好,桌上摆着一排豆腐,红烧豆腐清蒸豆腐小葱拌豆腐应有尽有,温元嘉真切体会到了什么是鸡同鸭讲,他哭笑不得,舀勺吃了几口,意外觉得美味可口,忍不住狼吞虎咽,把满桌豆腐都吃光了。 他揉揉肚子,后仰倒回炕上,只觉自己越大越难伺候,以前吃什么都能接受,尤其酷爱甜食,年龄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挑食就不说了,连口味都变淡了。 他照例看完片子,拎上药箱出门,在邢烨回来前回家,帮邢烨铺好被褥,拧好热毛巾擦脸,待邢烨睡下,他盘腿坐在炕边,看完堆积的片子,出去在厨房和后院乱转,厨房和仓库堆积的食材越来越多,但分门别类放好,明显比开始时更有条理,后院的木屋有了雏形,院里挖出深长壕沟,温元嘉蹲在旁边吹风,吹够了走向前厅,斜对面那家店灯火通明,半夜还有人进进出出,往里面搬运桌椅,门口挂上大红灯笼,随风摇摇摆摆,外面搭起火红高台,和这边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是打擂台的意思。 温元嘉拧起眉头,按揉被风吹疼的脑袋,他明白邢烨为什么这么心急,这种固定地点几乎同质化的餐饮生意,拼的就是口碑,只有尽快培养忠实客户,才能加速扩|张,在竞争里立于不败之地。 他吹够风吹凉脑袋,默默回到卧室,掀被裹进炕里,桌上的龟苗簌簌爬动,邢烨翻过身体,小声咕哝两句,探出长臂涌来,将温元嘉揉进怀里,枕边红包厚厚一摞,纸片被动作挤压,吱吱蹭过眼睛,蜇的眼角生疼,温元嘉不知哪来的火气,一把抓过纸包,重重摔在地上,噼啪一声脆响,邢烨骤然睁眼,半梦半醒上前,抚摸温元嘉头发:“宝宝做噩梦了?” 温元嘉僵硬两秒,火气顿时散了,他自己都唾弃自己的情绪,像个喜怒无常的火药桶,动不动就要炸开,他张合嘴唇,嘶哑咳嗽两声,拍拍邢烨后背:“没事,睡吧。” “宝宝做噩梦告诉老公,”邢烨嘟嘟囔囔,睡梦里不忘拍拍胸膛,人猿泰山上身,“老公抱宝宝睡觉。” 温元嘉轻声答应,乖乖闭上眼睛,波涛般困意涌来,拽他落入沉眠。 时光如水飞逝,日历本上的纸页一张张撕去,温元嘉习惯了晚出早归,时间总是和邢烨错开,他足迹踏过的地方越来越远,道路越来越不好走,有的地方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后踩进去满脚湿泥,开车时车轮轧上石头,上下颠簸几下,撞得他头晕脑胀,恶心欲吐,十分钟不到就得下车,步行走路回去。 这种状态持续时间长了,他觉得不对劲了,有天店里业务太多,看情况到后半夜都不会歇,他帮着端了几个盘子,闻到鱼味就不舒服,看都没法多看,恰好这天要去上三冬外面的吴家屯,他不到中午就拎药箱出来,在吴家屯待了一天,这一天他腹部坠痛,腰酸腿软,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不吃饭饿得厉害,吃饭不到半小时就要吐空,他心慌意乱,这段时间的不适联结起来,指向最有可能的结果。 他坐在门口,眼珠直勾勾盯着肚子,想要抬手摸摸,实在不敢动手,期盼已久的成员突然到来,他不敢动也不敢摸,甚至不敢确定,他揉弄滚烫耳朵,进房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迎着月光踏上小路,想尽快回到家里,给自己做个检测。 月明星稀,土路一个接着一个,脚底踏上泥土,手机里亮光暗淡,看不清前方路况,身旁满是半人高的植物,叶片划在脸上刮疼脖颈,边缘似细密刀片,蜇的人酸疼麻痒,无名情绪躁动,他心急如焚,越想快越快不起来,掌心滑|腻发软,手机在掌心打滑,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被迷宫似的小路绕晕,消耗殆尽的电量打不开导航,他甩甩手机,镇定心神,努力回想过来的路线,循着记忆向前,他不敢低头,低头便记不清路,刚从植物林穿过,稍微忆起路线,他脚下打滑,整个人往底下跪,手机脱手飞出,半张脸拍进土里,身体被惯性拉扯,沿着斜坡往下面滚,神经扯到极点,理智魂飞天外,他下意识扣紧五指,死死扎进土里,后背撞上石块,止住下落颓势。 心脏跳得飞快,砰砰砰撞击胸口,几乎要蹦出喉咙,冷汗出遍全身,他向下看看,这是不知排水还是做什么挖出的壕沟,沟底满是湿泞,踩进去用不上力,手机不知丢去哪了,剧烈恐慌过去,疼痛攀爬上来,小腹像被钩子扯住,拽住内脏拧动,他疼的咬紧牙关,打摆子似的哆嗦,满身力气只够他保持神智,不至于晕厥过去。 这一瞬间,温元嘉崩溃透了,额头贴在土里,土腥气息扑来,将他包裹进去。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为什么这么迟钝,学医学了这么多年,身体有了这么大反应,都没第一时间察觉。 他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只能四处摸索,抓到一块石头,捏起来重重敲凿,试图撞出声音,吸引路过行人。 第73章 咚咚剁菜声响的飞快,刀锋舞出幻影,土豆地瓜茄子切成碎条,堆在菜板旁边。 厨房里油烟弥漫,外面吵嚷不停,邢烨站在灶台旁边,锅里滚水沸腾,热腾腾的菜在里面泡着,被大勺一圈一圈搅动,白气蒸腾起来,烤的人汗流浃背,额发贴在头顶,布料黏在背上,他要热成馍片,筋脉被热气烤干,化为干枯塑管。外面有人来找,他丢下铁勺,出去迎来送往,嘴巴咧到最大,笑容透不到眼底,连轴转似的工作压弯脊背,脑袋里卡着闹钟,脖颈紧绷成弦,冲动像柄拴铁刺的鞭子,狠狠甩上背脊,令他浑身难受,令他停不下来。 只要停下,勾雪峰冷漠倨傲的脸浮现出来,像一根镶满尖刺的枪,直直戳|进脑干。 厚厚一沓合同塞|进公文包,边缘锐利如刀,斩断细如薄丝的感情,他邢烨像个笑话,在病房里颜面扫地,在媒体口中沦落为丢盔弃甲的丧家犬,任谁来都能踩上一脚,任谁来都能把他踏进泥里,吐口唾沫扬长而去。 愿赌服输,生意失败他认了,感情失败他认了,直至身体崩溃,他清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生命像沙漏里的细沙,从窄小缝隙间落下,他越落越深,被泥沙淹没,被淤泥堵住口鼻,眼前的世界晦涩无光,黑幕化为厚重乌帘,遮住视野里的一切,或许他该放弃了,该认命了,该任由命运的铁蹄践踏上来,将他压成薄片,让他灰飞烟灭······ 下坠的手被拉住了。 一束光撕开黑暗,温元嘉攥紧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拉出淤泥,他伏在路边呛咳,呛得涕泗横流,咳出满腹黑泥。 他沐浴在阳光下|面,被阳光滋养,他想拥抱阳光,回报阳光······甚至拥有阳光。 是报答还是感激,是爱还是依赖,他分不清了,也不想追根溯源,硬着头皮揪出因果。 他做不到让元嘉陪着他吃苦受累,自己年龄不小,体力不比二十来岁的青年,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再不抢占资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起势,给元嘉和小孩更好的生活? 在外面应酬一番,靠惯性走完全场,邢烨揉动笑痛的脸,回灶台炸出鱼片,忙碌的工作模糊时间,关火装盘的一刹那,他胸口抽|痛,五指打滑,一盘黄澄澄的炸物摔在地上,与瓷片混成一团。 服务生慌忙过来收拾,邢烨擦掉汗水,靠在墙边呼吸,急痛舒缓下来,在胸口起起伏伏,他扯松背心,镇定心神,进卧室找了一圈,龟苗在缸中碰撞,房中没有熟悉身影,床褥上没有手机,行李里的东西没拿出来······白大褂呢? 邢烨蹲在地上,把衣物一件件取出,温元嘉带来的衣服不多,轻易翻找一遍,那件只有元嘉工作时会穿的白大褂找不到了,邢烨打开柜子,果不其然,药箱也不见了。 心念电转,邢烨手指飞动,给杨兴拨号,对面响了数声,一直无人接听。 邢烨丢掉手机,大跨步走到窗边,外面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明明是火辣热闹的景象,可他如坠冰窖,小指发颤,寒毛根根竖起,脊背被冷汗浸透。 第74章 给元嘉拨通无数次电话,对面始终无人接听,邢烨不敢再打,怕那手机耗尽电量关机,徒增寻人难度。 外面那么热闹,吵嚷声透过玻璃涌来,在耳边回旋发烫。 房内房外像两个世界,一面揉进黑灰,一面纯净无暇,邢烨按住脑袋,头疼欲裂,指头压上玻璃,他绞尽脑汁回想,竟想不出最近一次和元嘉说话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带元嘉出去给亲戚们介绍,有没有问元嘉平时在哪里玩,找不到人该怎么办······ 他们肌肤相|贴,盖着同一床被子,理应比世上大部分人都要亲密,可他这段时间风餐露宿,过的比苦行僧还惨,而一心想保护的对象······没能得到半点庇佑。 他靠奔忙添补内心黑洞,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要求元嘉理解自己,掐断元嘉呼救的声音。 邢烨五内俱焚,不知名的恐惧延展出无数景象,张牙舞爪扑来,撕开岌岌可危的保护罩,将真实的自己拽出,暴|露在阳光之下,他靠在窗边,哆嗦点一根烟,手指微微颤抖,几乎夹不住烟头,袅袅白烟升起,他猛抽两口,呛得咳嗽不停,大手揉过脖子,急步走出房间,找领班过来,让他留两个人看着,其他人全部出动,挨家挨户找人,把全村的人发动起来,务必尽快找到元嘉。 他自己径直出门,找到村主任家,把熟睡的主任从被窝里拽出,要他在广播里以最大音量循环找人,这边人有的聚集起来,有的分散居住,纷纷被敲门声吵醒,不少年轻孩子自发组织起来,帮忙联系找人,按理说做生意不该欠这些人情,欠了总要还的,可邢烨心如火灼,理智全无,一双眉紧紧锁着,眼珠凝成一线,有点消息便猛扑过去,把那地方扒|出个底朝天,路边灯火盏盏亮起,热度熊熊燃烧,平静湖面被大手搅动,圈圈涟漪散开,下三冬如煮沸滚水,冒出咕噜白泡,不少被元嘉帮过的人过来了解情况,邢烨心头发颤,气管紧|缩,他才知道元嘉说出去玩只是敷衍,不,他早该知道,元嘉这样的性格······不可能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 可他邢烨对元嘉的不安一无所知,甚至沾沾自喜,自觉已给出全部,不必再解释什么。 整片地界灯火通明,大半夜挨家挨户出动,疯狂奔跑找人,可上三冬那边都说元嘉今天没来,邢烨心念电转,让人再往外找,没多久吴家屯传消息,说要找的人两小时前离开,不知道人现在在哪。 吴家屯·····怎么去那里了? 邢烨开车带人疯狂奔去,让所有人在可能的范围里寻找,去往下三冬的路程上空无一人,连脚步都触摸不到,邢烨控制不住手指,撕掉唇上死皮,扯得嘴唇鲜血淋漓,他原本以为人在路上或者找不到路,可如果发生不可抗力怎么办,受伤或被抢劫了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这个,指头下意识哆嗦,颈边动脉勃勃跳动,胸口震到发颤,领班张博坐在副驾,越看越心惊胆战:“哥别开了我开吧哥,你说去哪告诉我!” 邢烨恍惚清醒,一脚踩上油门,踹开门跳到地上,仰头看到一轮圆月,遥遥挂在天边,他蹲在地上,两手插|进头皮,想象元嘉从吴家屯里出来,夜深看不清路,急急忙忙回家,被七扭八拐的岔路迷晕,闯进半人高的庄稼······ 邢烨猛然起身,让张博站在外面,他自己往庄稼地走,刚浇过水的土地满是泥泞,踩上去满腿湿泥,他越走越慌,心脏要跃出喉管,触不到半分理智,背心黏在背上,他分开大片庄稼,屏气凝神找人,隐隐听到一点声音,细如蚊讷似的,带着有气无力的茫然,在耳边悠悠回荡。 邢烨大气都不敢出,仔细辨认方向,循着细微敲击声过去,渐渐发现脚印,那脚印慌乱无措,像只受惊的兔子,在丛林里四处乱蹿,可元嘉记忆力这么好,不会记不清来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他理智全无? 邢烨不敢细想,他打开手电筒摇晃,踩着满地枯枝向前,向声源来处跑去,刚跑出几步,那声音竟然断了,邢烨心脏提到嗓子,大脑一片空白,面前是个挖出没填实的水槽,不深可斜度陡峭,斜面趴着瘦小身体,乍一看像个小孩,白花花晃晕人眼,邢烨抓不稳石头,险些滑到底下,他连滚带爬下去,小腿插|进土里,翻过那半面身体,将人抱在怀里,肾上腺激素狂飙,大跨步爬上平地:“元嘉!” 温元嘉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半张脸被淤泥覆满,鼻尖堵塞不通,他筋疲力尽,手臂软软垂着,整个人瘦成薄纸,一阵风便能卷走。 身旁满是混乱脚步,领班张博带人冲来,把两人送进车里,疯狂开向最近的医院,村里土路颠簸,震得人肚腹抽痛,温元嘉昏迷又被疼醒,折腾的面无人色,掌心贴上小腹,眼珠在眼眶打转:“疼······” 邢烨把人抱紧怀里,拽掉沾满淤泥的白大褂,抓来厚长毯子,将人从头到脚裹住,包裹成一只白茧,他眼神摇晃,嗓音哽咽发涩:“宝宝······” 这声宝宝像打开什么开关,温元嘉哆嗦几下,眼珠落在腹上,挪到邢烨脸上,嘴唇嗫嚅几下:“宝宝······” 邢烨脑壳一跳,神智被鞭子扫过,电的他两腿僵硬,动弹不得,温元嘉裹|紧毯子,仍旧冷的发颤,脑袋扎进邢烨怀里,哆嗦汲取热量。 温元嘉扎的太深,手臂狠狠收紧,小臂崩出青筋,小腹抽筋似的疼痛,浑身冷到到发木,邢烨收紧手臂,怀里这人蜷缩起来,和小猫差不多重量,每天一日三餐的送着,看着吃了不少,人却比前段时间还瘦,邢烨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狂妄自大,痛恨自己的有眼无珠。 温元嘉抖成筛糠,抱在怀里都按压不住,挣扎辗转之间,隐隐洇出血色,那片红占据视线,在视野里涂抹开来,温元嘉挣扎探手,被邢烨抓在掌心,小心翼翼拢着:“宝贝,宝贝没事的,不用看宝贝······” 他说不清话,牙齿擦过下唇,几乎觉不出疼,他隐隐有些预感,心心念念的小孩就这么来了,可若是留不住····· 领班张博在驾驶室坐着,只觉芒刺在背,后颈被钉板滚透,他猛踩油门,脚底越压越紧,面包车似离弦的箭,向县医院飞驰过去。 第75章 土路凹凸不平,颠的温元嘉两眼发黑,唇间泻|出痛|吟。 邢烨双目赤红,目眦尽裂,恨不得代替人疼,他痛恨这里的土路,痛恨这曾生长过的地方,痛恨把元嘉带来这里的自己,这些让元嘉痛苦难受的一切,他全部恨之入骨,想把它们连|根|拔|除。 温元嘉无暇他顾,缩得像个团子,手脚痉挛不开,脑袋扎进邢烨怀里,指头揪住布料,团团缠住骨节。 他害怕极了,怕这个孩子离开,怕邢烨为此伤心,这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结晶······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他哆哆嗦嗦呼吸,竭力平复情绪,掌心摩挲小腹,求小孩乖乖听话,不要丢下他们离去。 “宝宝,宝宝别怕,医院就快到了,”邢烨给温元嘉拍背,讲故事似的哄他,“小宝宝肯定没事,它知道我们希望它来,乖乖等我们呢,我们马上就到,再坚持一会行吗?” 温元嘉想要咬人,想咬住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要他代替自己,尝尝这刀搅似的滋味。 风风火火进了医院,直接把人送进急诊,检查治疗后送进病房,邢烨上上下下跑动,办了一堆手续,被值班大夫叫走,带进科室审问。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 值班大夫面容瘦削,神色冷淡,架着薄薄的金边眼镜,看人时目光下垂,和温衡有三分相似,说话同样不留情面:“系统里没有你们的关系证明,结婚证给我看看。” 邢烨惶惶然站着,掌心满是冷汗,从过来开始一头扎进店面,兴致上来不管不顾没戴|套,潜意识里他和元嘉如胶似漆,可系统里压根没有证明,去哪找结婚证来? 心头如蚂蚁爬过,胃腹烧的发疼,邢烨无措擦拭头发,后颈隐隐泛酸。 大夫见怪不怪,微微挑眉:“未婚先孕?” 邢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 “从时间上看,大约一个月左右,胚胎不太稳定,”大夫说,“这胎还要不要?” “要!当然要!”邢烨猛然抬头,“怎么能不要?” “我们主要听患者的意思,你们还没结婚,更要以患者意愿为主,”大夫说,“回去听患者怎么说的,好好商量商量,最好把证领了,后面检查才好推进。” “那他身体······” “几个指标不太好,他可能反应大吃不下饭,有些营养不良,过三个月会好很多,还要继续住院挂几天点滴,后面出院开几副中药,流血就要继续吃,不流血就可以停了,”大夫唰唰动笔,在纸上龙飞凤舞,“走路千万小心,不要剧烈运动,不要扛抬重物,像这样的情况绝对不能再发生了,记住了吧?” “记住了。” “没问题就回去吧,好好陪护患者,有事按铃叫护士过来。” 邢烨连连点头,忙不迭走向二楼,元嘉住的是单人病房,小小一团窝在被里,枕头看着比脑袋还高,房间里窗帘拉着,房间里揉满暗影,铺天盖地落下,将人罩在里面,高处的架子上悬着输液袋,药水一滴滴流进手背,邢烨轻手轻脚走近,拧干热毛巾过去,敷上白瘦手背。 温元嘉微微蜷指,掌心向里缩缩,白皙手腕寸寸后退,慢吞吞滑进被子。 “滚针了,”邢烨捏住手里几根指头,小心翼翼哄人,“别动好不好?” 被团簌簌抖动,黑发在顶上摇晃,明显不想理人。 邢烨抓耳挠腮,压根不敢出去,在凳子上挺直脊椎坐着,腰背硬成钢板。 他有心想说什么,想到刚刚大夫的话,想道歉不知从哪开始,想说立刻领证又觉得不合时宜,想向前靠靠,元嘉浑身写着拒绝······邢烨浑身沾满淤泥,脚底踩着胶鞋,袜子和鞋底黏|在一起,撕都撕不起来。 不知多久没有吃饭,他腹中咕咕,热汗沿脖颈滚落,落在后背化为冷汗,明明饿得厉害,可吃不下饭,想到食物便浑身难受,他走出病房,让领班张博带人回去看店,一切按平时的流程来,有事尽量自己处理,实在解决不了再来找他。 邢烨回到病房坐着,不知坐了多久,闻到隔壁病房的菜香,他恍然反应过来,匆匆下去买饭上来,劝温元嘉吃上几口,温元嘉挪出被褥,指头攥紧勺子,勉强吃下几口,肚里咕咕饿得厉害,可小腹抽痛,味如嚼蜡,咽几口躺回床上,十分钟不到,他趴在床边,呕的眼都红了,胃里的东西全掀出去,半点都没留下。 这孩子好像受了刺激,格外能折磨人,温元嘉不想说话,静静卧在床头,被子堆在胸前,眼皮半睁半闭,渐渐拢在一起。 邢烨看出对方难受,不知道做什么能帮元嘉缓解,他趁元嘉睡着,听护士的话帮人按摩指节,轻揉穴位,揉捏泛出青紫的手背,他简直想把这个月眼盲目盲心盲的自己揪出来,按在地上踩扁,这么大反应不是开玩笑的,亏他还自恃厨艺超群,元嘉每天吃了什么,吃了多少,都是听元嘉说的,他根本没有深问。 事情演变成这样······他还活在梦里,自以为做的都是对的,都是现下能做的最好选择。 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听着元嘉规律呼吸,邢烨的脑袋越来越沉,他窝在床边,脑袋压上被褥,指头按着元嘉手腕,时不时拧紧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沉重疲惫侵袭而来,他时晕时醒,猛然抬眼看看,看人好端端躺着,才松了口气,用凉毛巾擦过眼睛,瞪眼守在旁边。 到后半夜时,他实在撑不住了,窝在躺椅里半梦半醒,时不时做两个碎梦,拼都拼不起来,有时在冰天雪里拉车,脊背被冰霜覆盖,双腿冻成肉块,没法左右挪开;有时元嘉在他面前,与他忽近忽远,朦胧的似一缕烟,他猛然抬手过去,只握到一手空气。手机震动嗡鸣,他骤然弹起,想到元嘉该吃药了,抬头一看病床空了,哪里还有人影。 邢烨五雷轰顶,跳起来要向外冲,洗手间传来哗哗水流,蹿到门边的身体硬拗回来,向洗手间猛扑过去,温元嘉举着输液袋,站在水池边弯腰弓背,脊背微微颤抖,小腿卡在池边,眼看就要软倒,邢烨慌忙把人扶住,心疼着急的厉害,怒意控制不住:“怎么不叫我呢?!” 温元嘉这股反应还没过去,听着这兴师问罪的语气,眼珠眨动几下,慢吞吞扭过脑袋:“你没时间。” “我一整天都在这待着,有什么没——” 温元嘉淡淡抬头,眼珠和邢烨对上,轻声重复一遍:“你没时间。” 邢烨那股火顿时散了,他石化成灰,垮塌下来,耷头耷脑缩着,像只刚刚褪毛的鹌鹑:“有时间,宝贝,我有时间,多少时间都有,店里让张博他们看着,你好好休息······” “我一直在好好休息,也没有在关心你,”温元嘉拧开水龙头,一根根冲洗手指,“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治疗,也知道该怎么用药,你那边离不开人,还是生意比较重要。” “现在有什么比你重要,”邢烨莫名其妙,“宝宝,我们好好说话行么,你不满意的地方有哪些,说出来我全都改。” “没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切都特别好,特别满意,”温元嘉掀开眼皮,“别站在那好么,挡到路了,我想回去休息。” 邢烨直愣愣立着,成了块动弹不得的钢板,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和元嘉认识十多年了,从来没听过这人阴阳怪气说话,不,确切的说,是从来没见过元嘉生气······即使之前他硬着头皮让人回去,元嘉都没有指责自己,更没有大吵大闹,再见面更是二话不说,答应陪自己过来,什么要求都没有提。 可这是不正常的。 没有人会毫无脾气,和另一个人百分百契合,更没有任何一对爱人,生活中没有半点摩擦。 一直没有发火,或许只是想要维系······这在他看来岌岌可危的关系。 邢烨乖乖侧身,看温元嘉像个冬眠苏醒的企鹅,摇晃挪回床上,掀被裹住身体。 他亦步亦趋跟上,挪到被子旁边,摊成一张煎饼:“宝宝······” 温元嘉压根不理。 邢烨挪到对面,探头探脑过去,百折不挠往前头凑:“宝宝······” 温元嘉拉下被子,对上邢烨双眼,平静道:“叫谁呢。” 邢烨卡壳:“叫,叫你······” “叫我还是叫它,”温元嘉拍拍小腹,眉尖上挑,“说吧。” “叫你,”邢烨颤巍巍走上钢丝,每吐一字思前想后,生怕说错什么,“当然是叫你,它还什么都不是·····” “它什么都不是?”温元嘉横眉冷对,“不要算了,我自己养它。” “啊?啊?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邢烨手忙脚乱,怎么说怎么不是,“不是,不是,宝宝我嘴瓢了,叫你也是叫它,你和它一样重要······” “我和它一样重要,”温元嘉一字一顿,“那未来生它有危险的话,留我还是留它?” 邢烨傻了,只觉自己活脱脱是热锅上的蚂蚁,往前走落入火坑,往后走烧成焦炭,陷入先救老婆还是先救妈的世纪难题里面,怎么答都是错的。 话音刚落,温元嘉理智回笼,一把掀起被子,把自己蒙成一团。 真是傻了,都是什么问题······ 温元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不期而来的宝宝像个小小的导火索,把压抑已久的情绪拧成引线,点上火苗,嗖一声燃放出去,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胡搅蛮缠,遇事都先想自己的不是,可此时他不想忍了,他想要释放,想要钻牛角尖,想要把过往抽丝剥茧,一寸寸撕扯开来。 “你还爱他么,”温元嘉拽下被子,盯着邢烨的眼睛,“邢烨,我问你,你还爱他么。” “爱什么,”邢烨噎住,嗓音不自觉降低,他察觉到元嘉想问什么,可他不想再提到那个名字,“除了你不爱别人。” “勾雪峰,”温元嘉说,“邢烨,你还爱勾雪峰么。” “宝宝你烧糊涂了,”邢烨有点压不住火气,起身去洗手间接水,“我给你换条毛巾。” “戳到痛点了?害怕了才不敢回答,”温元嘉说,“十年的感情说忘就忘,你邢烨不是这样的人,那我算什么,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有他在看不到别人,现在没有他就看到我了,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了?” 邢烨眉头直跳,脑壳青筋崩起:“宝宝你好好休息,我不和你吵架。” “吵啊,怕什么,你和勾雪峰不吵架么,你们情投意合如胶似漆,从来都不吵架么,”温元嘉捏紧床单,口不择言,“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这样么,只忙自己的事,觉得这样那样是对他好,离婚了还旧情难忘,想做出一番事业,狠狠打他的脸·····” “宝宝宝宝别说了,求求你了宝宝,冷静点再说好么,”邢烨抹了把脸,努力抻出笑脸,凑上前来哄人,“我实话实说,我邢烨不是冤大头更不是傻子,他都那么对我,我怎么还会爱他?别提爱了,现在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反胃,只想离那个人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这辈子都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我对天发誓······” “不爱他但是恨他?”温元嘉打断邢烨,扬起脑袋,“爱和恨是一体两面,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真不爱也不恨的话,提到他的名字,你不会有这么大反应。” 邢烨要发疯了,他解释不清,怎么说元嘉都不肯听,他逻辑被绕散了,怎么说都掰不回来:“不是,宝宝,你听我说,我和他过去曾在一起,这是事实没法否认,我也不能把他抹掉,当做他没存在过,但现在纠结这些没有意义,我和他早分手了,现在在一起的是我们俩,我要和你过后半辈子,以前的事该忘就忘,我们把证领了,好好把宝宝生下来······” “喔,十年前想结婚你不同意,十年后想结婚你不同意,现在有宝宝你同意了,要是没有宝宝,是不是过十年才会同意?”温元嘉不依不饶,“对勾雪峰是求着追着陪着,对我就是先来后到有条件才行,是不是生男生女也有要求,生出皇子才能领证?” 邢烨捏住掌心,后颈隐隐作痛,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止住燥火:“宝宝,宝宝,元嘉,你歇歇好么,太久没休息好了,你现在情绪不对,我给你按摩按摩,你好好睡一觉行么,先别钻牛角尖了,实在气不过你打我几下,我皮糙肉厚不怕打,只要你能消气,有什么事醒来再说,该说的我全都说,只是现在没法沟通······”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沟通,”温元嘉毫不客气,“邢烨,你对我是什么感情,你分的清么,你对我是喜欢还是爱,我是你空窗期的慰藉,还是寂寞时的寄托?十年前不爱我,十年来没找过我,十年后我去找你,你就爱上我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宝宝,为什么不行,为什么非要有个理由,”邢烨头皮放电,满脑袋滋滋作响,愁的头晕脑胀,神经都是木的,“爱一个人需要有理由吗?如果非要有的话,你为什么会爱我呢,我没钱没房没车,空有一身力气,你们家没有一个看的上我,可你为什么爱我,每个人身上都有几个优点,邢烨也能掰出几个,可不值得你放弃这么多陪我过来。这不是上学时竞选班长,还要把优点突出放大,在讲台上拉选票的,我们是过日子对不对,每天朝夕相处,过的舒服过的好就足够了,天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对你是不是真心,嘴上说出花都没用,要看实际行动······” “哦,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实际行动,”温元嘉垮下眼角,冷淡勾唇,“为了事业忙的没空说话,外界一切都可以抛弃,什么都没你的事业重要,现在只有这一家店面,如果以后开了十家百家千家,你还能有在家的时候?” “那是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好么,”邢烨浑身长毛,冷汗出了一身,“宝宝宝宝,我明白你什么意思,我以后肯定改,说什么都改,吃一堑长一智,发生这样的事,我要还像以前那样,纯粹脑子有炮,再说我这样不为别的,现在那个卧室多小,还在厨房旁边,宝宝很快就要出生,以后要给它准备婴儿房,要让它爬来爬去,快点攒钱才能换大房子,还有那个书房就在桌前,不是不是我嘴瓢了,那个书桌就在窗前,你没有独立空间,看书学习多不方便,我想早点盖好木屋,你和宝宝能搬过去······” “那个木屋要你二十四小时看着,没有你就盖不了么,”温元嘉垂下脑袋,手指搅在一起,“按你的意思,苹果没法找富士康代工了,库克得边抓研发边抓生产,还要深入基层去买零件,兴致来了还要自己留在生产线上装配······是这样么?” 邢烨怔怔坐着,大脑筋疲力竭,即将宣告罢工:“不是,不是,不能这么对比,那是高科技公司,需要全球协作生产,消费者面向全球,和我现在的工作不一样啊,再说不是干个不停,只是刚开始还没磨好,地基搭起来才能做上面的,等磨合好就能放手,我之前那个粤阳情开了那么多家分店,不是每家都过去看的,各自有店长汇报工作,做第一家店时才亲力亲为,越开越多就习惯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和勾雪峰感情破裂?”温元嘉轻缓眨眼,黑眼珠微微转动,“你们当年如胶似漆,如果一直蜜里调油,不可能因为得病就立刻分手,只能是感情早就出了问题。那是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全是勾雪峰的错,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没有全身心扑在事业上,忙到不想回家,忙到没空理会对方,只想让事业越做越大,别的什么都不在意?” “元嘉,先别说了好么,拜托你,求求你好好休息,”邢烨头痛欲裂,“是这样,有什么问题等你醒来沟通,做错的我好好道歉,以后改不改看我行动,是,我以前确实这样,而且一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想做事业呢,人生短短几十年,大千世界这么精彩,不做事业做什么呢,再说事业不好家庭就会好么,不是这么非黑即白······” “那去陪你的事业过日子好了,我和宝宝不需要你,”温元嘉倒回床上,被子蒙回脑袋,脑壳嗡嗡作响,“接着讲吧,说什么你都有理由解释,这也不是能说明白的事,就这样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了。” 邢烨窝在床边,五指插|进头发,头皮抠的生疼,大脑一片空白,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觉被放在绞刑架上百口莫辩,难受的百爪挠心,胸腔被滚油填满,炙烤皮肉翻卷,冒出滋滋糊味。 过去发生的就是发生的了,他不敢否认,也没有办法否认,那是他过去的人生,涂不掉抹不掉擦不净的人生,要接受他要和他在一起,就要与这部分人生共存,他不想追根溯源是不想一遍遍回想,陷在过去走不出来,可元嘉非要他说出感情发生的理由,他文化不高说不出来,他现在只是看到元嘉就会兴奋,身体和精神都立正敬礼,知道有宝宝了欣喜若狂,想要加倍努力,给元嘉给宝宝更好的生活······他做错了吗,他不该这么做么,他要放任自流,让宝宝在窄小卧室里攀爬,让元嘉陪他蜗居? 如果他做错了,要怎么做才是对的,如果想要改正,要怎么改元嘉才会满意? 他不知道元嘉为什么对勾雪峰那么耿耿于怀,在他这里勾雪峰已经是过去式了,当那人摆弄掰不平整的文件,塞进公文包闯出门时,在他这里,过去的感情就算断了,再也不会复原。 即使元嘉没来,也不会和勾雪峰再有交集。 元嘉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 邢烨想不出来也不敢问,他有心想说什么,又怕说出来触到元嘉逆鳞,不幸再勾起火星,他眼观鼻鼻观心窝着,乖乖坐在床边,扮演一座雕塑,小心放缓呼吸。 “邢烨。” “哎。” 邢烨立正达到,险些敬个军礼。 “问你两个问题。” 温元嘉没有出来,他缩在枕头下|面,被子盖在头顶,胸腔里鸣音震动,瓮瓮涣散出去。 “你说。” “第一个问题,如果在医院时我没去找你,你会来找我么?” “不会,”邢烨斩钉截铁,“当时那种情况,我只想自生自灭。” “那如果你是个幸运儿,恰好被治好了,恢复健康了呢,”温元嘉捏紧手指,指间满是冷汗,神经被狠狠绷紧,系成一根琴弦,“那你······会来找我么?” 邢烨噎住了。 他脸上阵红阵白,喉口被棉花堵住,半天才憋出一句,嗓音粗哑难听:“这是······这是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 “第一个。” “好,你问了我就回答,”邢烨扶在膝上,眼珠盯着裤缝,半天没挪动一下,“如果我还能爬起来······也许会的。” 温元嘉眼眶红了。 “第二个问题。” 邢烨埋下脑袋,深深抽一口气:“嗯······好。” “十年前,十年前如果我······十年前如果我······没有离开那个小区,再也不联系你,而是更加努力尝试,”温元嘉小腹抽痛,那个弱小生命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在里面轻轻游动,“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空气静默下来,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分辨清晰。 第76章 温元嘉屏气凝神,在被窝里深深浅浅呼吸,枕头里的羽毛重若千斤,从云上碾压下来,将他碾成薄饼。 他陷在黑暗里面,眼珠泡进盐水,无所适从的委屈满溢上来,堵住耳朵洇透鼻腔,小腹抽疼不休,胸口被碎石填满,动一动咯吱作响,磨得人牙齿泛酸,他进退两难,想听到答案又不想听到答案,仿佛在耳蜗里堵满棉花,这一切便会敷衍过去,不会硬生生撕扯出来,似一道天堑,隔在两人之间。 邢烨抽抽鼻子,小臂擦过脖颈,他身上汗泥结成硬壳,动一动抖落黑灰,散出腐朽味道,他站直身体,捏紧拳头,向温元嘉靠近两步,脖颈青筋微颤,喉管簌簌冒风:“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大步离开,房门咣当一声,重重拍在墙上。 温元嘉吓得一抖,闭眼揪紧被子,一时间心脏提到喉口,颤巍巍坠不下去,他探出脑袋,怔怔坐了一会,翻起来踩上鞋子,匆忙跑向走廊,立在楼梯间攥住扶手,任寒风吹透病服,浸透毛孔,从体内穿透过去。 那股邪火发|泄出去,寒意汹涌而来,将他头顶淹没,温元嘉回过神来,指头摩挲小臂,站到两腿发软,默默回到床上,拽枕头挡住眼睛。 这是他头一次和邢烨发火,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对待仇人似的质问不休,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不该揪住无法改变的过去,折磨自己折磨邢烨,将双方折腾的狼狈不堪。 时间不会倒流,一万个如果都没有意义,曾经发生的那些,怎样都不会改变。 邢烨快步走到一楼,在门口租辆破车,一路驶进小路,他急转弯似的飘逸,进土路上下颠簸,车体左右摇晃,他目视前方,一脚油门踩实,后颈被长鞭甩过,凿出噼啪电鸣。 他从来都不知道,元嘉会这么不安,不安到要穿越回去,抓住漂在江上的浮木,求得一丝安慰。 一路奔回店里,他把车甩在门口,跨步闯进卧室,不理任何人的呼唤,领班带着几个人在旁边看着,想上前不敢上前,眼珠跟着人转,直到人拍上房门,阻断袭来的视线。 邢烨弓腰驼背,几乎摊成薄饼,手脚并用挪动,想挤进火炕下面,折腾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他翻出窗台,从外面向里面探,在炕沿和窗户的缝隙里摸索,拽出一把钥匙,走向后院老房。 爸妈留给几套土房,其中两间改成饭店,还有一间没连在一起,盖在村东头角落那里,算是个备用的储藏室,平时几乎无人涉足。 邢烨站在那间房门口,深深呼吸一口,推门走了进去,漫天黑灰扑来,呛得他咳嗽不停,心脏要跃出喉口,他进房间走向衣柜,拉开两层矮门,打开手电筒半|蹲|下来,那里面沉沉睡着只行李箱,箱体破破烂烂,轱辘摔掉两个,款式是十多年前的款式,连提手都是坏的。 这只行李箱曾被高高抬起,重重掀进垃圾箱里,那巨响透彻心扉,穿过十年光阴,依稀荡在耳边。 第77章 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窗外浮灰飘舞,细密阳光成束,汇成层层箭矢,成片射|在身上。 箱子横在地上,提手边缘磨损,沉甸甸拎不起来,时光如水飞逝,这行李重如千斤,打开时砰的一声,瞬间被气压弹开,毛线滚落出来,泛出烟尘洗过的味道。 邢烨蹲在地上,一件件拿了出来,里头帽子手套围巾应有尽有,针脚不算特别细密,但看得出认真细致,是一针一线编织,纯手工做出来的。 那道背影穿越时间,遥遥站在面前,向前触摸过去,握到一手空气。 邢烨擦过眼睛,将东西放回行李箱,回店里洗澡换衣,帮龟苗喂食,给温元嘉带几件换洗的衣服,一脚踩上油门,飞回医院房间,他拎着箱子向前,站到元嘉身边,一口气憋在胸口,嘴唇蠕|动几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说什么呢。 说我把你丢掉的东西收回来了,一直留到现在。 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当时没有整理好心情,没法立刻给出回应。 说拜托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重整旗鼓,好好审视这段感情。 说我不是完人,做不到泾渭分明,当年的我······确实有过动心。 每一句他都想说,每一句都不敢说,他自认现在的他不止动心,而是全身心栽了进去,什么都没留下,可当年的他做不到这些,他的年龄状态情绪,都和现在不同,当年的他做不成现在这样,现在的他也无法回到过去,过去的邢烨和现在的邢烨是一个人,又不完全相同,他没法用理智解释,也没资格为自己辩驳,只能默默立在床边,拎着手里的箱子,等待迟来的审判。 温元嘉听到身旁的声音,滑轮在地上摩擦,跃出吱嘎轻响,他隐隐察觉到什么,掌心冷汗频出,湿|溜溜握不住被单,他不想抬头,不想说话,后知后觉生出悔意,吵起架来翻出十年前的旧账,显得自己胡搅蛮缠,揪住细枝末节打滚,闹的两人脸上都不好看。 两人一躺一站,化成两座雕塑,在病房里交替呼吸,情绪深深浅浅,漂浮坠落不下,温元嘉待不住了,他探出脑袋,转过身体,嘴唇张开想说什么,视线被吸|裹|出去,落在行李箱上。 他怔忪两秒,眼珠凝固起来,血丝如雨蔓延,当年丢掉的心意被捡回来,重新呈在面前,这感觉太怪异了,不是开心难过,不是震惊喜悦,而是千帆过尽的茫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激烈情绪释放之后,困意席卷上来,他吵不起架,提不起说话的念头,软绵绵窝回床上,闭眼沉入梦乡。 邢烨站在床边,直愣愣僵了半天,只觉自己像个傻子,是个多余的存在,他把行李箱推到墙边,自己坐回椅子,揉揉酸痛脖颈,脑袋靠上床褥,叹出一口长气。 感情真是个磨人的东西。 有它便有了弱点,有了枷锁,让人小心翼翼畏首畏尾,担心行差踏错,不敢放开手脚。 邢烨弯腰低头,抓住被角向上,给温元嘉掖在身边,手脚都包裹进去,免得人吹到凉风。 他拿起床头暖瓶,来到走廊热水处接水,水流撞进杯壁,热烫溅到手上,背后窗户大开,凉意袭来,他放下暖瓶,走到窗前关窗,一楼院外停满车辆,时不时有人进出大门,医院是每个城市的氧仓,窒息的人从四面八方奔来,拼命汲取养分,求得片刻解脱。 口袋里剩两根好久没抽的散烟,他把窗打开一点,夹起烟靠在窗边,深深抽|吸一口,让烟雾在肺里滚过,缓缓散在空中。 十年时光如水淌过,他经历很多,皱纹刻在脸上,情绪不像年轻时那么冲动,可有些时候还像个毛头小子,忍不住想做些什么,不想在世上白活一遭。 凉风袭来,吹散面上烟雾,他盯着窗外,烟头燃尽都不知道,皮肤被热烫蜇到,他哆嗦一下,恍惚想起什么,回身望向病房。 元嘉刚刚说了什么? “十年的感情说忘就忘,你邢烨不是这样的人,那我算什么,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有他在看不到别人,现在没有他就看到我了,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了?” 等等,什么叫“有他在看不到别人”,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邢烨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元嘉记忆力好,发生过的事情件件不忘,可他没有这样的记性,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曾发生过什么,走廊尽头有人吵闹,听着在为住院费用争执,邢烨回身看看,越看越觉得熟悉,那里的人影逐渐模糊,揉成小小一团,胸前戴着固定板,额前头发齐整削过,瞳仁黑如墨球,直勾勾看向自己。 是了,他想起来了。 十年前元嘉受牵连住院,勾雪峰白天来过,晚上他和勾雪峰吵架,当时他傻乎乎被安抚过去,说了几乎从未说过的肉麻话。 难道······那时候的元嘉从病房里出来,听到了他全部的话? 那时候的事一直记到现在,那时候的元嘉·····是用怎么样的心情,面对和别人如胶似漆的自己? 这一场争吵终于有了源头,邢烨靠在窗边,指头揉捏烟头,将它揉成碎末,通通拂落在地。 他终于明白元嘉承受了多少,看不到的付出不会得到表彰,没有显露的爱意不会被人察觉,可它像水面下的冰川,露|在外面的只有几寸,向下却是万里深渊。 这么久这么多的忍耐,足足忍到现在,只爆发这一场争吵。 如果没有这个宝宝,如果没发生这次的矛盾,元嘉是不是还会忍耐,直到裂痕越来越大,最后喀嚓一声,彻底和自己一刀两断? 邢烨打个哆嗦,紧紧关上窗户,在走廊散尽烟味,推门走进病房。 温元嘉睡得浑身发热,手脚探出被子,脑袋露|在外面,轻轻拧着眉头,邢烨给他塞|回手脚,坐在旁边看着,胸中情绪翻涌,手脚微微颤抖。 身体撑到极限,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过去,难捱的睡意满溢上来,在头顶冒出白烟,元嘉规律的呼吸声像催眠神药,邢烨弯腰靠在枕边,嗅着淡淡的薄荷香,紧绷心弦渐渐放松,坠入昏沉梦乡。 睡到半夜头顶发痒,他打个喷嚏,敲敲酸痛后背,抬头看到清凌凌的眼睛,温元嘉侧身靠在床边,不知醒了多久,邢烨哑口无言,登时手脚不知该往哪放,轻轻咳嗽两声:“那什么,宝宝······” “哪个宝宝?” “大宝宝和小宝宝,”邢烨眼观鼻鼻观心,“你们都是宝宝。” 他垂眼看着脚面,没有抬头,也不敢看温元嘉的眼睛。 静默两分钟后,温元嘉轻哼一声:“上来。” “啊?” “上来,”温元嘉说,“冷,上来,不想一个人睡。” 邢烨就是再没脑子,也知道有台阶就下,元嘉这是给他架个梯子,再不滑纯属傻子,他利索拽掉外套鞋子,挤挤挨挨凑来,滚到温元嘉身边,展臂想要搂人,思前想后没敢,规矩搁回枕上。 温元嘉睡过一觉,浑身暖烘烘的,小腹不再抽疼,那股邪火也跟着散了,他抽|抽鼻子,绕邢烨挪动几下,唇角向下耷拉:“你抽烟了?” 邢烨竖起耳朵,想撒谎又不敢撒,瓮声瓮气回道:“只抽一根,散尽才进来的。” “讨厌烟味,”温元嘉说,“我讨厌,宝宝也讨厌,不准抽烟。” 两秒后,他又添一句:“在我们面前不准抽,在我们背后也不准抽。” “哎哎哎,不抽不抽,你们是国宝家宝,说不抽肯定不抽,”邢烨忍不住了,悄悄探出手臂,把人搂进怀里,“宝宝对不起,刚刚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冷静,不该在底下拱火。” “没关系,”温元嘉冷冰冰道,“我也不该钻牛角尖,不是我要钻的,是宝宝不听话非要钻的。” 邢烨哦了一声,想笑又不敢笑,见元嘉没有拒绝,稍稍搂紧一点:“还疼不疼了,我给你揉揉肚子?” “宝宝还在里面,你想怎么揉,”温元嘉毫不客气,“揉成面团包饺子吃?” 邢烨嘿嘿陪笑,乖乖噤声,元嘉的火还没有消,性情和之前有所变化,之前是绵里藏针,现在是针外有针,扎的他这气球四面漏风,向外噗噗喷气。 两人沉默下来,暗夜里只有两道呼吸,此起彼伏翻涌,静静飘散开来。 “对不起,”邢烨小心组织语言,试图不触人怒点,“宝宝,我要向你道歉,过去的,现在的,这些都要道歉。不是非要得到原谅,不想绑架你什么,只是······这是我的心里话,和你说了,石头就不那么沉了。” 温元嘉没有说话。 他保持原来的姿势,脑袋埋进被子,两腿向内弓起,眼珠空落落散着,半天才收回目光,盯在邢烨脸上:“臭邢烨。” “哎。” “我要当爸爸了。” “哎。” 过了两秒,温元嘉抿唇:“你也要当爸爸了。” “啊,是啊,”邢烨迷迷糊糊,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被连番暴击,一直没回过神来,现在躺在床上,陷进被褥里头,嗅着泛奶香的薄荷味,为人父的感觉才漂浮上来,丝丝缕缕蔓延,牵扯神经摇晃。 三十五了,终于要当爸爸了。 他二十岁就想要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小孩,十五年过去了,这个最初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第78章 邢烨挪到底|下,耳朵贴着温元嘉的肚子,只听到气流涌动,触不到生命气息,那个小东西还在汲取营养,拼命摄取能量,它会慢慢长大,长成小人模样,未来会满地乱跑,像个停不下止不住的小马达,四处蹿来蹿去,逐渐长大成人,拥有自己的人生。 他会像谁呢,像自己还是像元嘉,会拥有自由生长的头发,还是齐刷刷的南瓜门帘。 该起什么名字,大名叫什么小名叫什么,听话该怎么办,不听话该怎么办,是不是起个土名更好养活······ 这些千奇百怪的想法上来,邢烨越来越困,脑袋耷拉下来,晕乎乎靠在枕上,元嘉身上有莫名奶香,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令人忍不住靠近,他越凑越近,手臂弯过去托着,生怕人掉到床下,这么摩挲一会,那股力气逐渐散了,他嘟囔两句,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脑袋搭在枕上,闭眼坠入梦乡。 这人睡着时眉头微皱,不知在焦虑什么,温元嘉抬指覆在上面,慢慢将它捋平,邢烨不年轻了,十多年前满身力气,几天不睡都精神十足,现在没法熬大夜了,熬一夜转天早早就得休息,否则身体承受不住······这也是他这次生气的导火索了。 温元嘉转过身体,掌心交叠放在小腹,眼珠在天花板上飘着,飘着飘着坠落下来,悠悠荡在枕上。 他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温元嘉身体恢复,小腹不再抽痛,胃口比之前好了不少,只是还吃不下肉,闻到就要作呕,连做菜都不能放油,邢烨绞尽脑汁想着他能吃什么,在医院旁边的餐馆租来个小厨房,每早出去买菜做饭,变着花样求人多吃几口,开始时吃到总会吐掉,后来状态逐渐恢复,水果能多吃一些,每天醒来早上草莓中午橘子晚上苹果,夜里饿醒还要吞两块西瓜,吃的邢烨心惊胆战,在旁边小心翼翼看着,生怕凉物过多影响身体,温元嘉倒是满不在意,吃起来不知节制,邢烨不让吃还偷偷藏着,床头藏点枕下藏点,被发现也毫不在意,转天接着刨食攒粮。 这么吃了睡睡了吃十天过去,温元嘉状态恢复,脸颊圆润许多,像个松软的白面团子,走起来簌簌发颤,他身体转好就不想住院,说什么都要回家,邢烨拎着大包小包,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让人坐上副驾,带人回到店里。 回了家温元嘉也不改吃货本色,他口味大变,像是回到童年,什么主食肉类油水都不肯吃,天天去小卖部蹲守辣条,把各种口味的辣条买来一堆,换着花样屯粮,比过冬的仓鼠还要放肆,邢烨来回取用东西,在放调料盒的柜子里翻出薯片,在放工具的柜子里翻出果冻,在放小白菜的柜子里翻出棉花糖,在放龟粮的柜子里翻出蛋糕卷······ 因为元嘉闻不了肉味,那些龟苗失去了吃肉的权力,不得不啃上龟粮,家庭地位从发达国家一线城市一跃落入荒漠,它们各个不满,在缸里撞来撞去,乒乒乓乓撞得人睡不着觉,邢烨白天看店夜里看龟,时间久了撑不住了,加足马力挖好后院水槽,把龟苗们转移过去,温元嘉放下不下,特意过去洒下几把草籽,留着等草叶长长长高,给龟苗们遮风避雨。 “你怎么不去前面,”温元嘉盘腿坐在炕上,老佛爷似的翘脚,呸呸吐出瓜皮,“都那么吵了,过去帮帮忙呀。” “全都让我干了,雇他们来干什么,”邢烨撬开榛子松子,在里面小心抠挖,仔细跳出果肉,“中午出去看看就行,宝宝你吃了两盘子了,这盘先别吃了,留到晚上好不好?” “不好,”温元嘉手脚并用,把盘子勾回身边,“你自己去夹新的,这几盘都是我的。” 邢烨担忧的厉害:“这能有营养吗······” “主要是没办法,吃别的都吐掉了,这些好歹还能吸收,”温元嘉打个哈欠,把盘子往外面推,“拿走吧,睡了。” 邢烨连忙铺枕铺炕,把抻平的被单贴在上头,拿来蒲扇在旁边扇风,温元嘉这段时间身上发热,困意十足,动不动头晕脑胀,倒在那都能睡着,邢烨不敢怠慢,电热毯热水袋备了一堆,挨个放在枕边,冷了伸手就能摸到。 等温元嘉睡得深沉,邢烨才出去工作,他这段时间调了个人去仓库管理,提拔了一位服务员做主管,各自有事各自解决,拿不定主意的找领班张博,整体业务逐渐运转起来,不用他时刻在里面斡旋,他有点时间都去大客户那攀谈拿单,剩下时间主抓木屋建设,房子的雏形已经起来,院子里留出一个养龟的水槽,一个游泳的池塘,夏天游泳冬天滑冰,一体两用好不快活,因为南瓜和小南瓜的关系,房间里的材料都订的顶级环保材料,生怕影响两人健康。 怀孕前三个月过去,身体状况逐渐平稳,工作也渐渐走上正轨,温元嘉对零食的渴求顿时断了,原本顿顿不离手的薯片被打入冷宫,随手丢到外头,邢烨见一个捡回一个,实在舍不得扔,把南瓜不要的都吞进肚子,南瓜长肉两斤他长肉五斤,腹肌上覆层薄肉,摸着有些弹性,黏|糊糊有些柔韧。 酷爱零食的阶段过去,温元嘉多了个搂人睡觉的爱好,每晚睡前必须摸到邢烨的肚子,硬邦邦的腹肌松软一点,像块被黄油泡化的蜜糖,摸上去触感温润,挪上手便舍不得松,温元嘉格外霸道,不许邢烨增肥不许邢烨减肥,腹肌必须保持这种状态,邢烨收到指令被迫听话,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一觉挺到天明,时间长了他练出武技,一个动作从晚上保持到第二天早上,早上连指尖都不会动的。 温元嘉隐隐显出肚子,小小一个鼓包,乍一看像个土丘,盖上衣服看不出来,夜里嫌热掀开被子,翻白浮出水面,白花花晃晕人眼,邢烨对这白软土丘爱不释手,白天时不时上手摸摸,晚上更是早早换好衣服,蹲在炕头守着,非要把大掌覆在上面,摸舒服才肯放手。 之前大夫的话响彻耳边,旋转回荡不休,邢烨总想着找个时间把证领了,可婚还没结,没得到大伯哥大伯嫂同意,甚至老丈人都见过,就这么贸然说要领证,即使元嘉同意,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他知道求婚的一切仪式,也知道该做什么,可总忍不住想给元嘉最好的一切,这么犹豫一段时间,南瓜肚子鼓起来了,从小山丘化为土坡,邢烨忍不住了,下午趁着元嘉午休,开车去县里最大的花店,订了数不清的玫瑰,后备箱塞不下了,又塞到后座里面,来回搬运几次,通通送进木屋。 木屋结构已经完全搭好,外面水槽里龟苗们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懒,除了昂头要饭之外,大部分时候都窝在水里,能睡多久就睡多久,邢烨在水槽边搭起一架秋千,打算等小孩出生,带南瓜和小南瓜过来荡荡,顺便扇扇瓜苗,让它们操|练起来。 这活动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他不想让人帮忙,运来整车玫瑰之后,自己进房间布置,这屋子盖起来两百多平,玫瑰铺在地上,一层层晃晕人眼,他戴着手套,还是被花茎刺出好几个口子,疼的呲呲抖手,抹净了继续干活,这一下从深夜|干|到凌晨,阳光透过窗户,从外面滚|涌而来,整屋玫瑰浓香刺鼻,他几乎没做过这么肉麻的事,自己看着都有点头大,深一脚浅一脚摸回店里,大早上睡不着觉,瞪着铜铃眼睛在旁边守着,在元嘉醒来前抓过黄历,仔细对比一番,看到上面明白写着宜嫁娶,前后翻两页确认无误,这才松了口气。 温元嘉这一觉睡得香甜,宝宝没有闹人,他自己胃口也好,吃饱喝足打个哈欠,揉揉眼被阳光刺到,翻身还要再睡,邢烨忙把人拦住,好说歹说劝人:“小猪别睡了,别睡了醒醒,你一天睡十几个小时,院里那个懒猫都比你精神。” 温元嘉打个哈欠,满不在乎:“困,睡,猫拜拜。” 邢烨哭笑不得,把灌好的热水袋塞进被子,摇晃叫人起来:“起来了宝宝,太阳晒屁|股了,今天还有事呢。” “有什么事,”温元嘉揉着眼睛,不甘不愿噘嘴,“什么事会比睡觉重要。” 邢烨卡壳了。 对现在的南瓜来说,睡觉还真是头等大事,休养好了比什么都要重要。 “有什么事说吧,”温元嘉打个哈欠,脑子清楚不少,“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肯定有事要说。” “宝宝,带你看样东西,”邢烨翻箱倒柜,找出层层外套,把温元嘉裹成企鹅,“出来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总窝着对身体不好。” 温元嘉揉揉耳朵,犹豫一会,慢吞吞起来穿衣,他懒得动弹,闲闲抻开手脚,任邢烨给他打扮齐全,在脑袋上扣个平底锅似的帽子,遮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他走出两步饿了,回房拉出抽屉,拿出两包零食,放在唇间边走边嚼,咔吧咔吧吃的欢快,邢烨在旁边护着,生怕这人不小心摔了,两人穿过窄道走进后院,拉开外面铁门,温元嘉嘴巴停了,吃了一半的锅巴噎在喉口,半天噎不下去,他小心翼翼蹲下,揪出一朵黄花,放在鼻下闻闻:“什么时候种上花了?” 他这段时间睡得比醒的多,能躺着就不坐着,有段时间没来后院,不知道这里工作推进的这么快,这房子从最初的地基开始,现在房顶窗户都盖起来,院子里不再杂草丛生,而是覆满五颜六色的小花,这片地被规划出几条小路,任选一条都能走到里面,泳池里蓄满清水,温元嘉扑过去看看,探手在里面搅动,捧起来想尝一口,嘴唇还没碰上,胸口被邢烨抱住,邢烨把人往屋子里送,温元嘉手脚并用,路过秋千时拽住拉绳,非要上去荡荡,邢烨哪敢让人动作,只能把木板擦净,让南瓜上去坐着,他在背后护着,简单轻摇两下。 温元嘉过了最开始难受的那几个月,这会虽然捧了个球,但来去自如,不吐不闷不难受,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他仰头看天,澄碧天色下有几朵白云,悠悠飘过眼帘,他置身在花海之中,心情上下漂浮,整个人如在云中,被云朵托在肩上。 过往岁月如潺潺流水,从心底飞逝而过,他恍惚想到从前,那个小小少年在草丛里奔跑,捡起一块又一块石子,远远抛向河流,砸出阵阵涟漪,那道身影奔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飒,挟裹滚卷疾风,迎面扑撞上来,撞进滚烫胸口。 某块缺失的部分被填满了,温元嘉闭上眼睛,感觉那股暖流,从胸口流淌出去,直涌到四肢百骸,在指尖微微晕开。 “起来吧宝宝,”邢烨说,“房子快建好了,过去看看。” 温元嘉睁开眼睛,乖乖点头说好,起身走向房子,距离越来越近,邢烨的心脏提到胸口,想出一万种可能,南瓜喜欢怎么办,南瓜不喜欢怎么办,南瓜突然花粉过敏怎么办,南瓜性情大变,突然讨厌红色怎么办······ 没等完全想好,两人已走到门口,邢烨飞起半身挡在门前,一张脸涨成番茄,模糊嗯呜两声,磕磕绊绊吐息:“宝宝,咳咳,你先闭上眼睛······” “里面有什么,”温元嘉横眉冷竖,“要玩金屋藏娇那一套吗?” “什么?”邢烨脸都绿了,“藏什么藏,别胡说了!” “那有什么,”温元嘉抬头,“你不像会给人惊喜的样子。” “为什么·····算了,”邢烨忍不住了,尬的原地抽搐,“闭一秒钟睁开,我马上开门。” 温元嘉瞬间闭眼,大门随之打开,浓郁花香涌来,如奔涌泉水,呼啸冲进鼻尖,温元嘉猛然睁眼,被漫山遍野的玫瑰惊到僵直,这玫瑰从门口延伸出去,直到窗台边缘,它们横七竖八,一束垒着一束,一朵压着一朵,挤挤挨挨像在开演唱会,齐齐放声高歌,邢烨在旁边缩成一团,显然对自己的创意感到羞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着,温元嘉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幻视,打了两个喷嚏,艰难蹲下捡起一朵,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通红,眼睫轻轻眨动:“臭邢烨······你好土啊,有这钱不如多买两车猪肉。” 邢烨的脸黑中透紫,紫中透绿,绿中透蓝,姹紫嫣红格外好看。 “不过,谢谢你,”温元嘉仰起脑袋,攥住邢烨脖子,咬住那片柔软下唇,“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坠到谷底的过山车腾飞起来,心情像充满液体的碳酸饮料,砰一声蹿向空中,邢烨支支吾吾,指头抠挠后颈,险些抠下一层油皮,他毛头小子上身,四处摸索裤袋,只觉应该像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拿出精美的戒指盒来······可惜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摸出来。 拉车时满脑子都是玫瑰,其余智商被挤没了,必备圣器都没准备,邢烨搓揉脑袋,尴尬的无以复加,掌心在裤子上蹭动,半天憋出一句:“宝宝,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没买······” “不要了,我不爱在手上戴东西,不好诊病,更不好扎针,”温元嘉摇头,“形式化的东西就不要了。” “啊,”邢烨连连摇头,“不行,不戴可以不买不行,不买我下半辈子都睡不着觉。” 他不由分说,拉起温元嘉上车,一路跑到县里金店,在营业员三百六十度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买了两个圆滚滚的金元宝,又给小孩买了个长命锁,拎在怀里带走,进首饰店后挑不出想要的款式,那些钻各个金光闪闪,温元嘉都不想要,最后拗不过拿来两只素戒,戴上看看大小合适,简单包起来就带走了。 两人难得有闲暇时候,出来转了几圈,温元嘉困意消褪,执意要下车走路,去公园看看风景,这里的公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无一不足,他们走走停停,在湖边看人钓鱼,在草地上躺着晒太阳,在茶楼里品茶,临出门时温元嘉走在前面,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左手拽着刚买来的烤香肠,右手捏着刚买来的棉花糖,左面一口右面两口,吃的手上都是糖丝,擦都没地方擦,邢烨在旁边小心伺候,时不时递纸擦手,递湿巾擦嘴,温元嘉吃光棉花糖,舔了几口木杆,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头问人:“什么时候过去?” “啊?什么、什么什么时候?” 温元嘉定住脚步,一寸寸回过头来,嘴唇微微抿起,指头抠抠耳朵,显然没什么好气:“你说呢?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小孩出生,和出生证一起办么?” 第79章 哐当一声,邢烨下巴坠落,重重砸在地上。 他懵头懵脑,被这信息震得头晕脑胀,两眼发麻,他确实想去领证,并自认做好了万全准备,随时就能出发,可明明白白被提出来······ 开车往登记处前进,靠在路边等绿灯时,邢烨思前想后,抓来南瓜手腕,放在唇边啄吻:“宝宝,话不能都被你说了。” “我说什么啦,”温元嘉忙着啃烤肠,咬的满嘴流油,嗯呜哼唧两声,“怎么,还要分先来后到,让我吞回去重说?” “不是宝宝,你说了一遍,我也得说一遍,”邢烨不肯撒手,捏着白皙手腕,揉过来亲了又亲,“宝宝,和我结婚好不好?” “那我说不好行么,”温元嘉翻个白眼,“生米煮成熟饭,还能吞回去重做?” 邢烨憋不住乐:“不能不能,那肯定不能,就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又不是做生意,有什么过的去过不去的,”温元嘉拍拍方向盘,抬脚踹邢烨小腿,“看前面,灯绿了可以走了,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我能不能也去学学?” “当然能啊,开车去哪都方便,”邢烨踩上油门,“没开的时候觉得走路也挺好,公交地铁都方便,不见得非得买车,后来就不行了,用上就放不开手,现在去哪都不想走路,踩脚油门就过去了。” “听着好棒,那我也要练车,”温元嘉靠上椅背,嫌弃拍拍肚皮,“等把这个西瓜卸掉,西瓜你来养着,我要出去练车······呜······” 温元嘉咬到舌头,弯腰捂住肚子,脸色煞白一片,额角汗如雨下:“肚子······” 邢烨神色大变,一脚踩上刹车:“怎么了宝宝?” 温元嘉咬紧牙关,脸上风云变幻,脖子弯折下去,费力贴向肚皮:“它踢我了,这小坏蛋它踢我了。” 邢烨把车停在路边,慌忙低头去看:“真的么,这小坏蛋会动弹了,还会踢人了?” “踢得好重,”温元嘉咬牙切齿,眼睛盯着肚子,要把它盯出俩洞,“坏东西,等你出来要你好看。” 这小东西耳聪目明,格外记仇,温元嘉话音刚落,它毫不客气飞起一脚,在肚子上弹出小涡,温元嘉横眉冷竖,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吹胡子瞪眼看着,幻想把这团子拎出肚皮,啪啪飞起几掌,把小屁|股揍成四瓣桃子。 “可能知道自己有名分了,心里高兴,想要和你击掌,”邢烨探出长臂,摸摸白花花的肚皮,“对不对宝宝,爸爸没说错吧?” 肚皮弹动几下,似石子落在水面,掀起阵阵涟漪,温元嘉看的牙酸,嗯呜哼唧两声,扑上去咬邢烨小臂:“不公平哦,它好像更听你话。” 邢烨哭笑不得:“宝宝这是嫉妒了?那这样吧,等它出生我教育它,让它乖乖听话,你说南不让它往北,你说北不让它往南,这样行吗?” “就会贫嘴,”温元嘉扶起肚子,把它扛在腿上,减轻一点重要,“好了,没事了,我们走吧。” 邢烨频频看人,唇角微微翘起:“宝宝,你现在方言说的比我都溜,问问你啊,还会说你们老家的方言么?” “那有什么不会的,”温元嘉清清嗓子,做出架势,打算露一手给邢烨瞧瞧,谁知挣扎半天,铿锵咳嗽一阵,原本的吴侬软语尾音发沉,硬邦邦上下舞动,不伦不类如同铅球,温元嘉头晕脑胀,满心转不过弯,额头搭在操作台上,软绵绵道,“完蛋了,哥哥要是知道,小腿要留不住了······” 邢烨偏头看看他圆滚滚的肚子,再回头看看自己,忍不住道:“不止是你,要是让大伯哥知道,我的腿也保不住了······” 明晃晃艳阳底下,两人齐齐打个寒颤,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决心悄悄把证领了,到时候一人折了条腿,拄拐还能去夕阳红乐团唱红歌。 两人去民政局办了手续,大红章盖在本上,钢印格外清晰,办完后在县城商城转了几圈,趁天黑前买了满满后备箱的糖,打算扛回去分给大家,从高速拐进小路后土坡颠簸,邢烨放缓速度,三轮车超过他都不在乎,生怕晃到南瓜,温元嘉摇下车窗,胳膊横在上头,把玩刚买来的星球杯,啃完巧克力味啃草莓味,指尖沾|满奶油,邢烨看的心头直颤,生怕他吃太多甜食得糖尿病,总想抢下两个,温元嘉满不在乎,不让吃就又作又闹,拐过一个路口,温元嘉挥舞的手臂停了,他抓住邢烨手臂,急急摇晃两下:“停下停下,刚刚那个路口,你看那是不是杨兴?” “那小子在店里吧,下午晚上还有两场,忙都忙不过来,他在那干什么,看错了吧。” “没有没有,他和那个豆腐西施,我看过就不会忘,肯定是那个姑娘!” 邢烨丈二摸不着头脑,听话踩下刹车:“哪个姑娘,他不是有女友么。” “就是你之前和你说过那个,”温元嘉丢掉星球杯,要邢烨倒车,“你说她家豆腐最好,让杨兴过去砍价。” “谁说的,”邢烨皱眉,“走量的蔬菜都有长期合作的供货商,合同都签到两年后了,哪能随便换人。” “那······” 两人止住话头。 杨兴背对他们,站在矮矮的屋檐下,搂住肤白貌美的豆腐西施,将人压在墙上,低头摩挲对方脸颊,女孩白皙的手臂环绕上来,抱住杨兴后背,两人难舍难分,亲的啧啧有声,贴在一起像两块撕不开的橡皮糖,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邢烨拧紧眉峰,眼珠凝固起来,像两颗丢进墨汁的玻璃球,浸透磅礴怒气。 他清晰记得在病房时杨兴说过的话,他为了女友想尽办法,借尽了一切能借的钱,差点连断头贷都不放过······异地分居一段时间,说过的话抛之脑后,女友说不定还在老家等他。 两人双双沉默下去。 残留在唇间的星球杯泛出苦涩,温元嘉拨|弄手指,眼珠盯着指尖,心头滞胀发涩,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在驾驶室里弥漫,几分钟后,邢烨轻踩油门,带人回到店里。 把糖果分发出去,店里喜气洋洋,几个领班带人在各处挂上红绸,说要提前给老板老板娘庆贺,邢烨带温元嘉回卧室,一颗颗在水下清洗葡萄,温元嘉在旁边看着,眼角耷拉下来:“说不定·····他们早分手了。” “没有,”邢烨剥|开葡萄皮,给人喂进口里,“他前几天还向我借钱,说女朋友病情反复,还要接受康复治疗。” “那怎么不让他回去看看?” “早就让他走了,他不回去,”邢烨说,“说他女朋友不让他回去,让他趁初创时跟着好好干,回去陪她两人都没有劳动力,总不能一辈子靠借钱活着。” 温元嘉垂下眼睛,不知该做些什么,杨兴女友简天心的病历,住院时自己也看到过,简天心的情况比邢烨复杂很多,现有的情况没法靠手术解决,只能用药物养着,尽量避免复发,要是全家都没有劳动力······确实不是久长之计。 他和杨兴只有几面之缘,别人感情的事,更是不好插手,他坐回炕上,莫名有些难过,捧着托在腿上的肚子,无意识摩挲几下。 “这事你别多想了,我去和他聊聊,”邢烨抽纸巾擦手,把汁水全部抹干,“今天累了一天,晚上好好休息,其余的事儿就别多想了,乖啊。” “那你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温元嘉说,“在不在一起的,和人家姑娘说清楚了,人家在老家苦苦等他,他在这边花天酒地,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好处都让他给占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邢烨给温元嘉铺床,放进两个新灌的热水袋,把老佛爷扶进里面,“睡吧,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温元嘉确实容易疲惫,邢烨不在身边睡不踏实,动不动就会惊醒,邢烨一直在旁边守着,给人擦汗拍背,倒水哄睡,直到夜幕落下,外面喧闹落下,温元嘉才捋平眉头,陷入深沉睡眠,邢烨给人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出去,走出大门来到隔壁,抓住上面铁环,狠狠拉动几下:“杨兴!杨兴出来!” 敲了两分钟的大门,敲出震天鸣响,里面脚步不停,由远及近,咚咚踢踏出声,杨兴披着外套跑出,一只鞋挂在脚上,气喘吁吁仰头,眼神有些闪烁:“大······老板,叫我有事啊?” 邢烨身材高大,站在那似堵高墙,莫名投下威压:“白天那个女孩是谁?” “白天见的人多了,老板说哪个啊,”杨兴咚咚跺脚,冷的来回搓手,“在外面可太冷了,老板进来说吧。” “和我过来,”邢烨反身出门,走过凹凸不平的土路,坐上一块石头,“坐,抽烟不?” 杨兴小心靠近,犹豫接过烟卷:“老板······有啥话想和我说啊。” 邢烨猛抽一口,在石台上磕掉烟灰:“杨兴,你好久不叫我大哥了。” 杨兴怔忪一瞬,抬手抠挖后颈,笑的有些勉强:“当时那情况也不认识你,现在跟你干这么久了,你就是我老板了,咋也不能和之前那样没大没小,老板面子多不好看。再说了,老板你不是还让我们看房么,订单太多现在的场地办不下了,还要盘下旁边那俩······” “你还和简天心在一起么,”邢烨打断他的话,“和我说个准话。” 杨兴垂下脑袋,两手捂住眼睛,指头抠进肉里:“老板······你都看到了吧。” “接着说。” “老板,我是个正常男人,我想那事,憋不住了,被鬼迷了心窍,你别告诉天心,我心里有她,早把她当成老婆,没法和别人好了。天心那是个堵不住的窟窿,我家里不让我和她在一起,我心疼她,舍不得和她分了,养她一辈子我也认了。但是现在窟窿太大,后续治疗费填不上了,老板你帮帮我吧······前面那些活我都干了,都知道该怎么干,要是开新店的话·····让我当店长行吗?” 第80章 夜幕落下静寂无声,田野间草虫鸣叫,池塘里蛙声阵阵,邢烨背靠台阶,半天没有说话。 指间烟雾缭绕,面容笼在里面,囫囵看不清楚,邢烨静静抽烟,旁边杨兴深一声浅一声抽噎,像个漏气过度的风箱,被长弦戳进肺管,扯出嘶哑鸣音,足足五分钟过去,邢烨磕掉烟灰,淡淡抬头:“你到底分手没有?” 杨兴噎住,没想到邢烨这么单刀直入,堵住他想说的话,让他后半段说不出口:“老板,大哥,没有,没分手,我就是·····就是一时鬼迷心窍,大哥你能理解我吧,我现在年轻力壮,身边没有女人,天心那个身体,我们根本·······大哥你懂的,我是真心想忍,实在忍不住啊,有时候那股子劲上来了,心里头翻江倒海,啥都干不了,非得······我说实话大哥,天心和我好了两年就病了,这三四年我对她一直不离不弃,她家人放弃她了,我带她四处坐车四处看病,坐火车买不起卧铺,无论坐多长时间,我都给她买卧铺躺着,我买站票站着,拎着大包小包,四处风餐露宿,什么苦都吃过来了,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压力太大了,家里人不让我和她在一起,非让我们分手,我不想分,她现在都下不了床,我月月往她家打钱,她家才勉强肯照顾她,要是我不要她,她下半辈子没法活了······” “杨兴。” 杨兴屏住呼吸,胡乱抬手抹脸,半张脸被土灰蹭满,哭腔噎回肺里:“哎,大哥你说。” “我比你多活几年,也算得到一点经验,”邢烨微微偏头,极浅勾唇,“人哪,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更别把自己当回事了,谁没谁都活得了,说不定没有了你,人家活得更好。” 杨兴脸上阵红阵白,咳咳咳嗽几下,有些无地自容:“不是大哥,我都是说真心话,你们没来的时候,这里的活我都没少干,经验也有不少,看店绝对没有问题······” “为了给简天心治病,所以想当店长,”邢烨一字一顿,“那我得和她聊聊,问问她还有什么要求。” 杨兴下意识缩手,把手机往深处藏,挡在手肘后头:“大哥大哥,这么晚了她早睡了,再说她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保持平静不要操劳,大哥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要是不方便就算了,现在这样也挺好,你给我们开的都不少,我们平时聊天还说呢,附近这些店子里面,大哥给开的是最多的,谁都想来咱店里······” 邢烨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嚓一声燃起火苗,点在烟卷上头。 袅袅烟雾升腾,邢烨猛抽一口,丢掉烟头,鞋跟碾动几下,将它化为灰烬。 “很多事情做的时候,只觉得一时冲动,可之后再想找补,买不到后悔药了,”邢烨扶膝起身,回身走向店里,“回去冲个冷水澡,清醒了再来找我。” 第81章 邢烨回到店里,走进浴室洗澡,冲掉满身烟味,擦干身体出来,蹑手蹑脚走进卧室,掀开被子一角,探进一条胳膊,小心埋入被褥,轻轻松了口气。 他害怕吵醒南瓜,察觉身边无声,想起来帮人掖紧被褥,刚抬起脑袋,对上铜铃眼睛,温元嘉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静静盯着他看,张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 “吓我一跳,”邢烨哭笑不得,给温元嘉掖好被子,伸手悄悄摸摸那滚圆肚子,“怎么没有睡觉?” “睡不着,”温元嘉盯着他看,眼珠转到天花板上,又挪回邢烨脸上,“杨兴······怎么说的?” “旁边那两个店要扩进来,他想当店长,”邢烨窝回被褥,凑到南瓜旁边,轻嗅薄荷甜香,“说是他女友身体不好,药费撑不住了。” 温元嘉抿紧嘴唇,翻身靠在枕上:“那豆腐西施······” “他说是一时冲动,”邢烨不知哪来的灵感,突然冒出一句,“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温元嘉脸都绿了,像生吞一只苦瓜:“拖天下男人下水,天下男人可不会答应。” “呵呵,这要是在广播站里循环播放,天下男人要把他阉|了,”邢烨冷笑,“他干不长了。” “你要把他辞退?” “无论我辞不辞他,他这几天都会走的,”邢烨说,“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只能另谋高就。” 温元嘉忧心忡忡:“那他肯定不会告诉女友这些,他在这边花天酒地,女友还蒙在鼓里······太可怜了,你有他女友的电话么?” “没有,”邢烨说,“不过我们当时住院的医院有,信息应该能找出来。” “想联系上她,肯定能联系上,”温元嘉说,“我前几天和哥哥联系,研究所那边有实验用的新药,很快要招募志愿者了,一旦成为志愿者,就能终身观察,无偿接受治疗,医药费不成问题,他女朋友情况棘手,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差,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联系上她,请哥哥帮忙想想办法。” 邢烨在黑暗中盯着他看,几秒后翻过身去,看着温元嘉的眼睛,鼻尖蹭着鼻尖:“宝宝,你对谁都这么好么?” “唔,什么好不好,”温元嘉眨眨眼睛,有些疑惑,“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她现在遇到困难,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没法当看不到,你觉得这样行么?” “要是大伯哥也同意,我当然没有意见,”邢烨翻回半身,两手垫在脑后,“早点睡吧。” 温元嘉磨蹭过来,贴在邢烨颈边,热气烘烤上来,黏|住邢烨皮肤:“你不高兴么。” “我不高兴什么,”邢烨探长手臂,将南瓜搂在怀里,“宝宝,你告诉我,如果当时得这种罕见病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会千里迢迢飞过来吗?” “那要看是怎么样的‘别人’”,温元嘉思前想后,“我平时工作太忙,确实没那么多精力,如果是真正复杂的罕见病,或者需要多地专家会诊,那我肯定会来,只是让我在病房待那么久,付出那么多精力,还和人跑回老家······那是不可能的。” “听懂了么?”温元嘉说,“醋缸邢同学。” “听懂了,”邢烨揉揉脑袋,侧颊压进枕头,“我怎么遇上你就这么憨啊,说话憨,做事憨,吃口醋都这么憨,憨的莫名其妙,憨的自己都受不了。” “亏你还知道,不容易啊,”温元嘉埋进枕头,抽|吸羽绒味道,左右碾转两下,“好了,困了,睡吧。” 晚间夜谈结束,炕底火苗烧的剧烈,被褥里暖烘烘的,烤的人头晕脑胀,昏沉坠入梦中,两人迷糊过去,夜里连个梦都没有做,温元嘉昏沉睡到天光大亮,邢烨去忙新店的事,一整天没管老店,晚上回去领班张博过来找他,拿来一张签好名字的纸,上面寥寥几行,大意是说感谢大哥帮忙,但在这里成长不够,为了得到更好的历练,只能另谋他就等等,张博观察邢烨神色,试探开口:“这是杨兴中午交给我的,给了我他就走了,去哪就不知道了,我们问他他也不说,问他是不是想回老家,需不需要我们帮忙,他都没有回答。老板,有什么要我做的?” 邢烨夹着纸片,上下扫过两眼,面无表情开口:“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少了个人而已,这么多活都不做了?店铺要关门歇业,把客人挡在外面?” “明白了老板,那他的活我叫人顶上,”张博懂了,“不等他了。” 张博急匆匆安排任务,让店里恢复运转,邢烨捏着那张纸片,独自走回后厨,靠在被油渍浸透的墙壁上,长长叹了口气。 住院那段时间是他人生的低估,杨兴和简天心在他旁边,带给他许多慰藉,他回老家时带上杨兴,也是想一起做些事情,可不知怎的,不知在哪里误入歧途,两人分道扬镳,走到现在这步田地。 邢烨虚火燥热,叼根烟衔进口里,机械咀嚼几下,拽出来丢进桶里。 他似乎能在杨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感觉如鲠在喉,似一根长刺,扎进喉管里头,牵扯血肉摇晃,揪的人浑身难受。 他揉揉酸痛脸皮,进后院查看房子,木屋里面的玫瑰被工人整理出来,有的做成干花,有的塞|进花瓶,还有的埋在土里,尽量让它们延长生命,房间里水电铺好,隔断搭起来了,地板铺上一半,散着淡淡的木质清香,邢烨在里面走了两圈,出来回到店里,找到被子里补眠的南瓜,窝进去揽住南瓜后颈,慢慢抽|吸一口。 这是他离不开的味道,像春日里掠过的风,夏日里泼洒的雨,秋日里丰收的麦子,冬日里飘落的雪,每当他陷入情绪泥潭,这味道便浮现出来,捋平思绪抚平忧愁,将他托在云上,带他沉入梦乡。 “宝宝,屋子快盖好了,你想要什么,图纸上设计一半,另一半你来调整,想装修成什么样子,”邢烨探手过去,抚着南瓜肚子,上下摩挲几下,“你看看让他们改,改成什么样你说了算。” “天哪,你说我怎么这么困啊,”温元嘉打个哈欠,抻出长长懒腰,“白天睡,晚上睡,半夜醒来还睡,坐着都能睡着,这还行不行了。” “想睡就睡,这有什么可在乎的,”邢烨说,“珍惜能休息的时光,我看资料里都说小崽子特别能闹,等它出来有我们受的。” “它现在就够能闹的,”温元嘉揉眼,“翻江闹海像个哪吒似的,东海龙宫都困不住它。” “放心,等它出来我帮你揍它,”邢烨信誓旦旦,“这么不听话的小崽子,出来打一顿都是轻的。” 温元嘉顿时抱住肚子,紧张兮兮等着,等了半天没有飞踹,他才放心倒下,用胳膊撞向邢烨:“再说这样的话就揍你了,这孩子太记仇了,千万不要惹他。” “好好好,不惹他不惹他,南瓜籽爸爸错了,等你出来不拿你炖南瓜粥了,”邢烨假意逢迎,格外谄媚,“不拿你炖雪梨,不拿你炖雪耳,也不用你当下酒菜,也不把你卖给恰恰······爸爸是不是好爸爸?” 瓜苗毫不犹豫献出飞踹,隔着肚皮揣在邢烨手上,踢得邢烨嗷嗷直叫。 “你叫什么,”温元嘉咬牙切齿,“踢的是我不是你好不好?” “替你叫的,”邢烨双手合十,“怕叫的不够响亮,发泄不够,由我代劳好了。” 温元嘉翻个白眼:“那个屋子真的很大,比我想象的大,房间有好几个,前面有小花园,外面还有秋千和池塘,特别适合疗养。” 说到这里,温元嘉停顿一下:“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想要几个房间,把里面改成小型病房,平时做康复诊疗的人,可以过来住上几天。这里的冬天太长太冷温度太低,我前段时间出诊的时候,发现很多人腿脚不便,老年生活很不方便。当然现在只是有个雏形,刚盖好装修好的房子,还没享受几天,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房子有你一大半股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邢烨往前凑凑,嗅到薄荷甜香,鼻尖向前涌动,扎进花香里头,“不用问我了,这些你说了算,一间不够开两间,两间不够开三间,这里的环境要是不喜欢,换环境也没问题,这里空置不用的房屋还有几间,回头等卸货了陪你过去考察,有好的喜欢的就盘下来,看看怎么装修,怎么用起来更好。” “臭邢烨,”温元嘉屏住呼吸,小声道,“谢谢你哦。” “我说什么谢谢,”邢烨清醒两秒,摇晃脑袋,狗鼻子向前蹭蹭,沾上薄荷味道,“说实话,我能做的太少了,都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做什么能弥补,不,不是,是做什么能让你快乐,只要能做到的,只要能让你开心的······我都想做。” 第82章 温元嘉眨眨眼睛,憋住纷乱情绪,视线摇曳下来,轻飘飘落在枕上。 背后传来均匀呼吸,热气拂在颈上,腹里的小生命撞来撞去,拳头脚丫涌动起来,将肚皮撞|出波浪,温元嘉一手扶着肚子,一手垫在耳下,脑袋向后仰过,搭在邢烨肩上。 两人迷糊闭眼,双双坠入梦乡。 日子过的飞快,店面新开两家,一家主营烧烤,一家主营海鲜,慕名而来的食客越来越多,把小道挤的水泄不通,走路都成问题,木屋建好后温元嘉搬过去了,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一日三餐都由邢烨做好端来,看着他吃光才收走盘子,做些甜点再端回来,温元嘉这段时间没少动嘴,肚子养的溜圆,皮肤变好不少,只是四肢浮肿,走起路来像只企鹅,每天大半时候都在瞌睡,像要把上学时没睡到的全补回来,谁叫都爬不起来。 邢烨在外面和家里两头工作,店面扩|张之后,最初主店的店员对工作流程逐渐熟悉,遇事先找领班,找他的越来越少,一切都在走上正轨,但新店遇到了新的问题·····服务员人手不够。 附近屯里都是沾亲带故的朋友,平时忙不过来可以请他们帮忙,但不能总把人困在家里,闲时忙时都不放过,最初的客人都来自本地,现在名声起来不少,吸引五湖四海的客人,对服务员的素质要求更高,可这里的人天生有土地情节,宁可累的直不起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春耕秋收,也不肯领更高的薪水,来到饭店应聘,服务员割韭菜似的一茬茬换,刚培训好了能出山了,转头回去看大棚了,这种扎根于故土的乡情是刻在骨子里的,短时间内扭转不了,也不是邢烨一人能改变的。 服务员不够会让服务体验下降,不断培训更会推高成本,店铺的**迫在眉睫,只能硬着头皮顶|上,邢烨这边提高工资待遇,加大宣传力度,试图招人留人,保住更多有生力量,这样的方式起效一段时间,可他渐渐发现,留人越来越难,辞职的人越来越多,他察觉不对,找人帮忙打听,说是斜对面那家干不下去,这段时间卷铺盖走人,把店面留下转让出去,这几天新换了东家,这新东家财大气粗,高薪挖厨师挖服务员,给出的薪水是市面上普遍价格的三倍,平时周六日还有轮休,一个月满打满算能休息八天,实在令人心动。 这边是蒸蒸日上的生意,越加繁忙的工作,那边是近在迟尺的高薪,试营业时经常能偷懒的快活,店内的气氛分裂开来,一半人想继续陪邢烨创业,相信他后面能做出一番事业,另一半想落袋为安,时不时趁领班不在抻出脑袋,探查对面情报,邢烨察觉到这种矛盾割裂的状态,他白天沉稳冷静发号施令,夜半三更睡不着觉,拽半包烟塞|进口袋,轻手轻脚出门,坐在店门外的矮亭里,拉出烟丝细细咀嚼。 他不敢抽烟,不敢点火,可不妨碍他揪出烟丝,嗅闻烟叶,谋求几分平静。 斜对面那家的窗户改成落地窗了,原来的桌椅板凳堆在外面,丢垃圾似的垒着,压根没人在意,夜半三更里面还在装修,那里面的布景装潢配饰,连带着牌匾设计的位置,他总觉得有些熟悉·····熟悉的令他心惊。 那里的装修风格精美繁复,和他以前的粤阳情酒店差不太多,但前酒店走的是高端奢华路线,分店开在一二线城市,人均消费额高,那样的定位原封不动搬到这里,实在与环境格格不入。 再加上三倍工资、疯狂招人,这样不计后果的开店方式······不赔钱才算怪了。 邢烨做生意这么多年,奇奇怪怪的套路见得多了,开始时还会仔细分辨思考对策,后来发现防不胜防,还不如专心做好自己,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性价比高且有特色的餐饮,百姓之间口耳相传,不需要花费巨额的宣传费用,客源都会络绎不绝,蓄意搞小动作虚张声势、或者完全颠覆基本经济原理的,大多开不长久。 邢烨晃晃脑袋,懒得再想,回卧室给温元嘉掖被,这南瓜最近怕热,睡到半夜伸开四肢,塞|回被子再探出来,探出被子再塞|回去,一晚上折腾几次,要是邢烨没照顾好,转天就要发烧,邢烨每晚不敢睡沉,定个振动闹铃在枕下放着,两小时振动一次,把他叫醒翻起,爬起来把太上皇伺候好了,再倒回去继续补眠。 今晚太上皇被宝宝踹个不停,胃里翻江倒海,睡也睡不安慰,即使邢烨动作小心,进来时拉开椅子,还是将温元嘉惊醒过来,他抱住肚子,气鼓鼓胀成河豚,脑袋搭在枕上,摩摩挲挲揉来,挤进邢烨怀里:“又抽烟了?” 邢烨只觉比窦娥还冤,嚼两口烟丝能叫抽吗? 但太上皇近来情绪敏感,五感格外灵敏,沾到烟酒都会抓人,邢烨不敢反驳,小心组织语句:“真没抽,有你们俩祖宗在,给我八个胆子也不敢抽。” “那不高兴么,”温元嘉冒出脑袋,瓜叶甩来甩去,“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你把自己和皇上照顾好,别让我担心,就是帮大忙了,”邢烨嗅着淡淡的薄荷香,情绪被温水抚平,睡意蒸腾上来,“最近看你不太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别的倒还好,就是有点肿,”温元嘉嘟囔,“不知道怎么回事,前面难受一个多月就好了,中间也不难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最后这俩月好难受,你看我后背上,是不是起了好多疹子,我也不敢挠,挠一挠肿的更高,痒的睡不了觉。” 邢烨探手摸摸,真摸到小小红包,原本光滑的脊背热烫如火,不知道南瓜怎么忍的。 “不行去住院吧,”邢烨说,“在家我真担心,这里医疗跟不上趟,别再有什么问题。” “有这么说话的嘛,你咒我哪,”温元嘉翻个白眼,“正常的过敏反应,等这崽崽出来,打肿屁|股就好了,去住院能怎么样,该起包还是起包,该发痒还是发痒,唔还有,我最近吃的也不多,好像水喝多了,脸比之前肿了两圈,你看是不是这样。” 大晚上邢烨看不清楚,只能靠掌心抚摸,判断肿|胀情况,温元嘉原本是乖巧显小的南瓜脸,这会摸上去圆滚滚的,整个人憨厚两分,像在瓜皮上糊了层白糯米粉,实在可怜可爱,让人忍不住捧住咬上两口,邢烨心里想着,手下忍不住上手,抱住南瓜脑袋亲吻,啃得南瓜满脸口水,气得嗷嗷叫唤,抬脚踹飞邢烨。 “你这家伙属哈士奇的,”温元嘉抬袖擦脸,在枕上揉弄脸颊,“明天给你拴个链子,看你还敢不敢讨人嫌了。” “那不好说,你别招我,我肯定不惹人嫌”,邢烨摩挲上来,鼻尖在薄荷香前逡巡,深深抽|吸几口,顿时神清气爽,“真的行么,要是像上次那样,要吓掉我半条命了,宝宝我对医学真是一窍不通,你说不想去医院住,我没法也不敢逼你,但你一定要关注身体状况,要是觉得实在不舒服,或者身体承受不了,一定去医院看看,行不行?” “行行行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成祥林嫂了,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温元嘉抓来邢烨小臂,放上滚圆肚子,“这小崽崽踢足球呢,感觉到了吗?” 薄薄肚皮下波澜起伏,拳头脚丫齐齐上阵,似奔涌泉水,鼓动勃勃生机,邢烨钻进被褥,耳朵贴上肚皮,半天舍不得抬头,后来崽崽动累了安静下来,他才冒出被子,满心犹豫:“宝宝,小崽现在该长齐全了吧,鼻子眼睛耳朵都长好了?” “那不长好怎么样,难道生个饼吗,”温元嘉抬脚飞踹,怼上邢烨膝盖,“肯定都长好了,之前做过那么多次检查,你不都看到了么,现在指甲都长好了,说不定头发都很厚了。” 邢烨在脑中模拟一遍:“那会长成什么样,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温元嘉摸摸邢烨鼻子,嫌弃仰头:“年轻时候还算凑合,岁数大了老了,看眼角这几条皱纹,拽下来可以煮拉面了。” 邢烨百口莫辩:“那没办法了,老来得子不容易,太上皇多担待啊。” 温元嘉噗嗤笑了,自己也有点发愁:“还说你呢,我快三十了才生这个,最快才能两年后生下一个吧,就算生到四十,也才生五个······” 邢烨下|体|一紧:“生五个?” “五个多么?”温元嘉惊讶,“你小时候看过葫芦娃么,一根藤上七个娃那个,小时候可喜欢了,哥哥不让我看,说浪费时间,我偷偷从同学那借来,半夜躲在被窝里看,后来被哥哥发现了,把书本扯了,光盘都给我折了,我当时好生气呀,心想你不让我看,我以后就生七个,气晕你,你总不能给我塞|回去吧!” 邢烨嘴角抽搐,难以理解这兄弟俩奇怪的脑回路:“哦,啊,嘿,好,好好,太厉害了······” “不过我现在是叶公好龙,等真生出来忙起来了,说不定就不想要了,”温元嘉垂头丧气,瓜叶耷拉下来,“要是后面诊所开起来忙起来了,你忙我也忙,小孩还真不知道怎么办,附近有幼儿园么?” “幼儿园肯定有,没有的话,附近孩子只能玩泥巴了,”邢烨说,“但现在教育这么重要,小孩都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幼儿园还能在这里,等大点就不行了,上小学肯定要去重点,到时候看吧,看发展的怎么样,不行就回你老家,那时候钱攒够了,做些投资理财,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忙了。” “你想的可够远的,”温元嘉拖长声音,笑得直抖,“那时候拖家带口,说不定你们还要靠我养着。” “那我太幸福了,有人养还不好,这是多大的福分,求爷爷告奶奶都求不到,”邢烨裹来被子,把温元嘉团成毛球,“好了好了,看看表都几点了,睡了睡了,你那黑眼圈要织成遮光帘了。” 温元嘉说的兴致勃勃,根本觉不出困,被邢烨裹进被子,才察觉困意袭来,他拍拍肚皮,晕晕乎乎睡了,转天醒来难得清醒,在房间转了几圈,客厅桌子上有乳白色的汤圆,他吃了几个,仰回沙发靠着,百无聊赖看电影,看了几分钟觉得无聊,起来捞过喷壶,去窗台给玫瑰浇水,叶片上洒满露珠,花瓣晶莹剔透,温元嘉放下喷壶随处找个懒人沙发,陷进去摆弄手机,给小崽放胎教音乐。 这里地势低矮,秋冬容易着凉,邢烨给客厅和卧室扑上地毯,热垫放的哪里都是,随时都能加温,扫地机器人在地板上四处乱窜,撞到墙壁哼|唧两声,调转方向持续碰撞,清甜木质香气涌来,丝缕浸透鼻端,温元嘉享受难得的平静,乖乖看了一上午片子,到下午时坐不住了,溜进店里看看,店里依旧忙成陀螺,吧台那里的人时有时无,温元嘉坐进吧台,帮忙递纸递烟算账,中途给邢烨发信问人在哪里,过了会邢烨回信说在县里面试店长,温元嘉放心下来,忙累了捏捏脚踝,抬头扯出笑容。 这天下午不知道因为什么,店里人流如织,大半天没有止歇,温元嘉坐不住了,换过两双拖鞋,时不时上前帮忙,晚上还有认识的两桌人因为小事产生口角,撕打起来推翻几张桌子,锅碗瓢盆碎了一地,温元嘉当年肋骨受伤,到现在对这类景象还有些惶恐,领班急匆匆出来主持大局,他窝回吧台,安抚受惊乱动的小孩,肚子里像揣着一群蝌蚪,惊恐游来荡去,撞得肋骨发疼,温元嘉捧着肚子,仔细抚摸半天,那两桌客人骂骂咧咧走了,他才放松下来,缩在那不敢动了。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一位客人一直坐在角落,不断点单上菜,很多吃不了也不带走,就放那晾着,晾凉了再上新的,这人背影宽厚,皮带紧紧束在腰间,筷子在盘子里来来去去,吃几口看看手机,放下了再吃几口。附近常有网络红人来做吃播,店员们见怪不怪,来来去去也不问他,叫上菜就给上菜,叫撤单就给撤单,这么坐到晚上九点,该下班的要下班了,领班要把人请走,温元嘉摇头制止,说他在这里等着,让其他人先行回家。 领班张博有些迟疑,想上前不敢上前,想劝不知道该怎么劝,温元嘉脸色苍白,扶着肚子起来,说他会等客人吃完,过后会把店锁好,他在这怎么说也是半个老板,其余人不敢驳他面子,各自收好东西告别离开。 整个大堂恢复寂静,筷子与碗碟相撞,木质与瓷盘磕碰,鸣音声声传进耳边。 这声音跨越时空,飘荡起伏落下,十年前的柜面化为铜牌,沿时光隧道飞来,重重撞在额上。 冰凉如同蛇信,蜿蜒揉进耳蜗。 这是温元嘉一直逃避的东西。 十年前初见时就在逃避,十年后仍在逃避。 当时从杨兴那得知一切,得知勾雪峰与自己几乎是前后脚到达,头一个扑来的想法,竟是悄悄松了口气。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他知道邢烨和勾雪峰的过去,却不敢追问细节,他期待天上能落下大雪,融进脑袋化为白霾,将咄咄逼人的过往掩埋进去,再也不捞上来。 肚里的孩子张牙舞爪,像是感知到他的情绪,在腹里翻转起来,咚咚撞得厉害,温元嘉忍住疼痛,烧好一壶开水,泡出满杯热茶,一步步走向角落,站在那客人背后,冷冷淡淡开口:“勾雪峰,别来无恙。” 那客人转回头来,唇角极浅勾起,气定神闲笑笑,视线从上到下,划过一缕讥诮:“坐,站着怪累人的。” 纵使温元嘉做好准备,都眼角直跳,控不住面部表情:“你怎么······胖成这样······” 岂止是胖,勾雪峰简直圆了三圈,整个人吹气球似的肿起,原本黄金比例分割的三庭五眼,都因肿胀松散开来,抬头时双下巴清晰可见,腹部撑出赘肉,即使皮带系到最外,还是能看到涌动的肉浪,从空隙里挤压出来。 温元嘉张口结舌,拼命组织语言,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暴饮暴食?” “到岁数了,新陈代谢慢了,天天在家养尊处优,谁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吃多少消化多少,”勾雪峰拍拍椅子,“坐,在那站着干嘛,害怕摔了邢烨的种?那茶是给我泡的吗?正好这菜太咸,拿来我喝两口。” 温元嘉轻轻磨牙,心道怎么没泡上两瓶消毒水,帮这人洗洗嘴巴。 “你来做什么,”温元嘉没有坐下,他垂头看着勾雪峰,单刀直入,“特意选个邢烨不在的时候,有话要和我说?” “喔,现在真的有正室风采,和我说话抬头挺胸,一点都不怕了,”勾雪峰两手扶膝,向上仰头看人,薄薄嘴唇红润如蜜,吐出层层风霜,“当年像个偷东西的小豆丁似的,见了我就往后躲,走路恨不得绕几个弯,生怕和我撞到,不过从以前到现在,我都特别好奇,当三儿是不是特别上瘾,特别刺激,让人欲罢不能?” 腹中崽崽猛踢一脚,踢得人恶心欲呕,温元嘉扶住肚子,指尖微微颤抖,歪头冷冷吐息:“在这方面,你该比我更有经验。有事说事,别阴阳怪气说话,邢烨不是什么皇帝,你也不是争宠的妃子,平时肥皂剧看多了吧,不会说人话了?” “在家待的无聊,确实喜欢看剧,不过看剧太没意思,我现在更爱拍戏,”勾雪峰自顾自倒碗茶水,捧在唇间浅啜,他视线四处逡巡,在店里转过一圈,“老邢又拾起老本行了?这人真是从一而终,就喜欢从一个门进出,换个地方都舍不得的。说到这个,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有那种难以启齿的癖好,比如······特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新货一手货你不喜欢,觉得没什么味道,只有别人用过试过的那些,你用着特别舒服?” 温元嘉捏紧拳头,面色铁青,他做不到像勾雪峰那么说话,狗咬他一口咬的肉疼,他做不到反咬回去,况且这人大摇大摆进来,称得上有备而来,虽然被沾上格外恶心,可继续纠缠下去,只会伤到身体,落到亲者恨仇者快的局面,两人一站一坐,莫名形成对峙,温元嘉大脑高速运转,看着勾雪峰的眼睛,回溯这人说过的话······电闪雷鸣之间,温元嘉眼皮一跳:“你特意过来······难道是想死灰复燃,重新和邢烨在一起?” 没等勾雪峰回答,温元嘉自顾自咂嘴,着实反应不来:“好吧,若是你非要胡搅蛮缠,按你的逻辑来······那我喜欢用二手货,你该喜欢三手货或者四手货了,比我厉害多了,我确实比不过你。” 勾雪峰眉头直跳,一股火蹿上心头,他确实想趁邢烨不在,过来给温元嘉一个下马威,只是这圆脸小子和年轻时不一样了,当时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敢还嘴,现在倒是牙尖嘴利,半点亏不肯吃了。 “我想想,你为什么这么激动,”温元嘉扶住椅子,歪脑袋搭在颈上,心头平静无波,“知道自己没机会了,最后挣扎几下?不用想尽办法激怒我,你这样太幼稚了,让我觉得可笑。你知道么,只有心里害怕毫无自信的人,才用恶毒语言和张扬态度粉饰自己,像在蜂窝煤上涂劣质奶油······叫嚣的有多么大声,内心就多么空虚。” “我以店长的身份要求你,离开我的店面,”温元嘉勾出手机,面无表情吐息,“这里是邢烨老家,要是我现在报|警,你猜|警|察|帮我还是帮你?” 第83章 勾雪峰怔愣片刻,眼尾渐渐挑起,曾经精致的眉目扭曲起来,眼瞳如有黑洞,浓雾吞噬人心,他上前半步,两手插袋:“那你报啊,随便报,既然是老邢的老家,老邢都不怕丢人,我有什么怕的。” 温元嘉二话不说,当机立断报警,勾雪峰眼神一凛,慌忙上前抢夺,两人来回推搡,在桌椅间左右摇晃,温元嘉挪腾不开,被撞了几下肚子,肚里的小东西像被惊到,咚咚飞踹两下,疼的他恶心欲呕,耳蜗嗡嗡作响,他攥着手机后退,手臂挥舞几下,刚要张口说话,滚轮声由远及近,从外面滚动轧来,这声音格外熟悉,温元嘉屏住心神,怀疑自己幻听,僵硬犹豫两秒,他被撞到胸口,踉跄后退几步,后背撞到桌上,内脏被大手拧住,狠狠转过一圈,温元嘉痛苦拧眉,托住腹部喘息,脑袋窝向胸口,勾雪峰指尖发颤,抬手抹过脸颊,恶狠狠道:“活该,谁让你乱说话的?!别想赖到我身上来!” “全都是······别人的错,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温元嘉捂住肚子,大口大口喘|息, 眉间痛苦难忍,讥诮满溢出来,“都和你没有关系······你是太阳,地球只能围着你转?” 勾雪峰成了被捏住嘴巴的暖气瓶,烧到头顶喷火,面皮滚烫发热,他手指颤抖,指向温元嘉的鼻子,嘴唇哆嗦两下,话音刚冒出脑袋,轮椅声停在门口,大门被人掀开,邢烨撞开门帘当先跨入,哗啦侧开身体:“南瓜看看谁来了,惊不惊——” 后半句被卡在半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邢烨乍一扫过,一时认不出人,还以为来了闹事的客人,回头横眉冷竖:“小张过来,把闹事的人赶出去,本月全员工资减半!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迟到早退,一个个跑哪去了!” 温元嘉捧住肚子,噎下哽咽:“我、我让他们走的,不怪他们······” 勾雪峰下意识勒紧腰带,向上提提肚子,一口气喘到半途,险些噎进胸腔,他揉揉脸颊,竭力扯出个笑,脸上的肉挤在一起,波浪似的涌动,邢烨压根没空理他,冲上来托住温元嘉身体,要把人往外面送:“大伯哥——” 帘子被人扯开,成佳举着柄宽大黑伞,向前倾斜过来,遮住刺眼阳光,旁边两个人卡住脚台,向上抬起轮椅,轻轻放上瓷砖。 神色冷淡,墨发下是一双冷肃瞳仁,眼黑占据大半,浑身笼罩寒气,看人时莫名有股威压,如山峦倾轧,碾碎满地尘土,将血肉焚化成灰。 温衡坐在大堂中央,眼珠扫过勾雪峰的脸,轻盈掠到旁边,落在温元嘉脸上,成佳收起遮阳伞,小心弯腰低头,和温衡说话:“阿衡,我推你吧。” 温衡推动轮椅,向前滑动几下,停在勾雪峰面前,刀锋似的眼光上挑,落在勾雪峰脸上:“你是谁。” 问句吐出肯定的味道,嗓音低沉下探,掷地有声,如铅球滚在地上,勾雪峰被这目光慑住,后背冷汗滚落,舌头黏|进口唇,一时说不出话,他求救似的抬头,正落到邢烨脸上,邢烨狐疑抬眼,眼皮上下碰撞,舌头黏|住下唇,勾扯弹动两下:“靠······” 这是谁啊? 邢烨连这个名字都叫不出了。 在病床上高谈阔论,拎着文件夹掉头就走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那形象和现在实在合不起来,他没什么情感上的波动,余下的只有诧异。 勾雪峰扭头就走。 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落荒而逃,他看不得邢烨的目光,像要被那神情钉在耻辱柱上,牢牢塞|进地里,再添上几捧黄土。 温元嘉无暇顾及,他盯着温衡的肚子,嘴唇张合几下,眼神向上挪移,落在成佳脸上。 成佳微微偏头,嘴唇微抿,侧颊掩进黑暗,声息吞入腹中。 “和他没关系,是我要的,”温衡转动轮椅,停在温元嘉面前,“你怎么样。” 温元嘉腹部抽痛,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仰在邢烨身上,艰难转动两下,攥住邢烨小臂:“去医院······” 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去医院,兵荒马乱的检查过后,温元嘉胎动剧烈,被迫住院保养,邢烨耷头耷脑在旁边陪着,大手搓揉额头,不知该从哪解释:“你之前联系大伯哥说杨兴女友的事,大伯哥不放心你,想要过来看看,联系我没联系你,怕你被骗了不让他来······” “怕你又犯了圣母病,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温衡捻起瓜子,在指间摩挲几下,“过来看看情况。” 邢烨左看右看,呈上温好的茶水,给大伯哥润润喉咙,他轻轻嗓子,接上后半句话:“正好今天我去县里面试,去机场接大伯哥他们回来,本来想给你个惊喜,谁知道······” 谁知道变成了惊吓。 邢烨欲哭无泪,每次想制造点惊喜,创造阖家团圆喜乐融融的场面,结果都是兵荒马乱,和预先想的背道而驰,搞出一地鸡毛。 他真没想到勾雪峰会来找他,上次被南瓜质问过后,他彻底捋清感情,把勾雪峰当成过眼云烟,这次真人在眼前出现,感情上压根毫无波动。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千帆过尽后的漠然,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张雨后泡烂的工笔画,一张买来后随手丢掉、想不起也不想找的电影票。 只是那家伙气到元嘉,让元嘉不得不过来住院······这就没法忍了。 温元嘉不想理会那些,他攥住邢烨的手,让人出去待着,他要和哥哥说话。 邢烨乖乖听话,回家给元嘉取换洗衣服,病房里剩下兄弟二人,温元嘉躺不住了,挣扎支起身体,探身拽住温衡轮椅,把人拉向自己。 “我自己过来,”温衡气定神闲嗑瓜子,差点被拽个踉跄,“做什么。” 温元嘉手脚并用,拉住温衡腿上的毯子,一把将它拽掉,那被遮住的腹部已鼓起弧度,形状圆润诱人,像个熟透的桃子,透出红润温度。 “这是怎么回事,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温元嘉胸腔起伏,脸颊涨得通红,“要是我没和你说那件事,你就自作主张,谁都不告诉了?爸知道吗?你这段时间肯定搬出去了,你不会在家住的!哥你在想什么,你这副身体·······你这副身体······你不要命了?还有成佳哥,成佳哥怎么回事,竟然由着你的性子······” “喋喋不休的吵死人了,把嘴给我闭上,闭不上给你缝上,”温衡靠上椅背,闲闲撩起眼皮,“和他没关系,我逼他的。” “那你们完全不该用这种方式!当年你做手术的时候,我躲在手术室外都听到了,许大夫说你绝对不能生育,你身体恢复不到那种程度,太危险了,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不能这样!” “你允不允许能怎么样,再说了,你比我胆大多了,眼看都要生了,要不是山顶洞人送信,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温衡救回被绑架的毯子,放在自己腰上,“听好了元嘉,你管不了任何人,是死是活我说了算,管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太任性了,怎么能这么任性,哥你太任性了,”温元嘉肚里翻江倒海,只觉得脾胃翻转,搅动的都要生了,“成佳哥竟然由着你的性子······ 都是我不在身边,要是在身边的话,就能拦着你······” “别做梦了,和你在哪没有关系,谁都拦不住我,”温衡慢条斯理喝茶,水珠蒸腾上来,丝缕凝在睫上,“温元嘉,我再说一遍,我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我。” 温衡不笑的时候,上挑的眼角耷拉下来,唇锋削薄如弓,含着疯狂到极致的薄凉。 温元嘉窝回枕上,盯着温衡的脸,眼窝颤抖几下,两串泪水涌出,淋漓沾湿下巴。 “为什么要这样啊哥,明明有那么多办法,没必要走这一步的,都是我的错对不对,当时不闹着去见妈妈,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你就不会变成这样,”温元嘉抽|吸鼻子,眼尾浸透红雾,“你这么优秀,会顺顺利利去外科的,现在会成为学者专家,做好多高精尖手术,在国内外讲学,编写最新的教材·····” “改改你这伤春悲秋的毛病,除了翻旧账之外,能不能做点别的,”温衡说,“预产期什么时候?” “······下月二十五日。” “还有一个月左右,”温衡说,“好好保养,你说的那个女孩资料在哪,拿出来给我看看。” “哥,为什么啊,明明这么危险,为什么啊,你不能想想成佳哥,想想爸爸想想我么,”温元嘉控制不住情绪,喉口抽噎起来,像含住一只风箱,“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成佳哥怎么办,爸爸怎么办,我怎么办······” 温衡叹了口气,指尖轻轻磕碰,清脆撞上栏杆。 他面皮冷白,肤色似凝固的奶油,颜色薄到透明,微微隆起的小腹蕴含温和,给冷硬线条抹出弧度,他探出掌心,抚上温元嘉的头发,轻柔摩挲两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哥哥没怪过你。” “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温衡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不后悔,你也不要难过。” 第84章 邢烨掉头下楼,想着快去快回,给元嘉准备换洗的衣物,办完住院手续往楼下走,快出门时瞥到花坛,掠过一道身影,那背影格外熟悉,正在摸裤袋找烟,邢烨摸摸口袋,摸到一盒新的,他想了想靠近几步,轻拍那人肩膀:“大伯嫂,我这儿有烟。” 成佳下意识扭头,飞速转了回去,眼珠红肿如球,被血丝覆盖缠绕,邢烨这才反应过来,大伯嫂从这次过来就戴着墨镜,神色颓靡一言不发······原来不是在凹造型,是实打实的心情不好。 邢烨递过根烟,从口袋里掏火机点火:“大伯嫂······你怎么了?” “我劝不住阿衡,”成佳把烟塞|进口里,刚抽就咳嗽起来,咳的面色通红,“危险性太高了,可他非要那个孩子,谁劝都不在乎。” 成佳脖颈泛红,青筋在皮肉下勃|动,震出奔|涌电流,他整个人都在发颤,指间夹不住烟,双腿撑不住重量,只要想起那高过警戒值的危险率,警告便会鸣响,他动弹不得,夜里辗转反侧,做噩梦恍惚惊醒,要扑过去探温衡鼻息,心脏才能跳动。 他想象不出,温衡为什么会这么狠心,这么多年下来,永远顺着自己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温衡比他年龄要大,再加上这样的身体状况,或许活得没他长久,这些他全都知道,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时降低身边亲人关于自己的心理预期,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温衡的生命会被迫缩短,甚至有可能戛然而止。 他决不能接受。 下一代就有那么重要? 重要到要赌上自己的生命? 成佳难以理解,他自觉资质普通,能力有限,能谋得一份职业,平安过一生就足够了,他的基因没优秀到非传承不可的程度,要不要下一代都无所谓,做不做父亲更不重要,可他不知道阿衡为什么这么执拗,会变成硬邦邦沉甸甸的石头,怎么都挪动不了。 邢烨不知道大伯哥大伯嫂之间是怎么了,但看大伯嫂这么伤心,他隐约能猜到什么:“大伯嫂,大伯哥的身体······” “他不能要这个孩子,”成佳说,“但谁都劝不动他。” “那他为什么非要不可,”邢烨说,“要么特别喜欢小孩,喜欢到非要不可,要么就是有更重要的东西,比他的安危还要重要。” 更重要的东西······比他的安危还要重要······ 成佳捏住烟卷,被烟火烫到指尖,火舌舔|舐上来,烧到皮肉翻卷,将心口炙出血洞。 他想起之前数次夜聊,每次阿衡不舒服吸氧,或是例行住院之后,两人都会谈到未来,谈到以后,即使不触碰敏|感话题,还是会聊到不想正视的部分,阿衡每次都要求他坚强独立,做好信托保险规划,帮自己照顾身|后的家人朋友,继续运营医院······他从来没答应过。 因为不肯答应,所以就逼他吗? 用这个孩子逼他,用他的道德感逼他,用他的责任感逼他。 成佳攥住烟头,眼睁睁看它熄灭,那火光闪耀一瞬,湮灭在黑暗之中。 邢烨心头记挂南瓜,安抚大伯嫂几句之后,急匆匆出门开车,回家取换洗衣服,这一通折腾下来,周围万籁俱寂,灯火隐约闪烁,斜对面那家装出雏形来了,邢烨下意识扫过,直直愣在原地,眉峰拧成死结。 这里的装修风格装修细节,岂止和粤阳情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扒|出来的。 装修风格相似也就罢了,连装修细节都完美复刻,如果说不是认识的人,自己都不会信的。 邢烨拨号叫来张博,让人带衣服送去医院,他穿过横道,走向对面,径直推开大门,长驱直入进去,沿走廊走向后厨。 这里毕竟还没装完,没什么值钱东西,装修工人彻夜劳作,累的头晕脑胀,没精力盘问来人,他沿着走廊往里面走,掠过熟悉装潢,踏过雕刻精细的瓷砖,流逝的岁月从心头涌过,耳边觥筹交错,菜品泛出浓香,这一切恍如隔世,他哭过笑过累过痛过,惊涛骇浪之后,终回平静生活。 前后房同时装修,后|面有人指挥涂墙,背影格外熟悉,邢烨冷冷勾唇,过去飞起一脚,踹上那人屁|股,那人大叫一声,迅疾回过头来,一口气憋在唇间,险些撅了过去:“大大大邢邢邢······” “行了,你复读机啊,”邢烨冷眼看人,“勾雪峰呢?” 杨兴眼神飘忽,左右游移,似乎想解释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盯着脚尖,抠的头皮作响,恨不得面前有个麻袋,让他钻进去躲躲,邢烨还有事要做,懒得陪人打哑谜过家家,他不耐抬起鞋尖,咚咚踹两下墙皮:“勾雪峰,滚出来,不然我砸店了!” 邢烨的好脾气是对着温元嘉的,以前被无赖找茬,黑吃黑白吃黑收保护费的事经常遇到,怒火上来了六亲不认,硬碰硬斗狠的事没少|干|过。 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都不会低头,在自己老家这种地界,更是没什么顾忌。 杨兴心头五味杂陈,脚趾摩挲半天,眼珠黏|上鞋尖,还想说些什么:“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也得养家糊口,天心那边缺口太大,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没办法了大哥······” “不用和我解释,说一百句话,不如做一件实事,”邢烨懒得理他,不耐偏头,“勾雪峰!给老子滚出来,缩头乌龟当上瘾了?!” 一道小门慢悠悠挪开,暖黄灯光流淌出来,勾雪峰一身白色西装,弓腰驼背窝着,掌心捧着大碗,吸溜吸溜吃面,此时已经夜半三更,正常人肠胃都不工作了,不知道这人哪来的消化能力,能捧着这么大的海碗,吃的啧啧有声。 “有事找我,等我先吃完的,”勾雪峰噎掉面条,咔咔拍拍胸口,“得把它都顺下去了,噎在这不好消化。” 邢烨立在原地,半张脸被沉霾吞噬,瞳仁浓黑如墨,牢牢锁住对方。 勾雪峰吃不下了,在这样虎视眈眈兴师问罪的目光下,吃东西无疑是一种折磨,可他停不下来,胃里盘踞黑洞,它冰冷残酷,是个吞噬光芒的旋涡,将热量消化殆尽。 酱汁沾到脸上,酥麻裹缠凉意,勾雪峰抹掉汁水,恍惚盯着指尖。 “粤阳情忙起来之后,你给我做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勾雪峰放下碗筷,底座与桌面碰撞,磕出一声轻响,“进来说吧。” “出来,”邢烨二话不说,极浅勾唇,转身往外面走,“滚出来。” 他再不看勾雪峰一眼,像沾到什么秽物,多待一秒便会浸染腐臭,身影迅疾如风,卷裹满身寒凉。 窗外蛙声阵阵,邢烨站在屋檐下面,捏着不想点的烟卷,视线轻掠出去,落上对面房梁。 这两栋土房最开始只是毛坯,装修好后成为宴厅,后来一间不够,盘向旁边两间,如果越做越好,元嘉的疗养院也开起来,就能带动身边人加入进来,各自承包一部分项目,像以前做食堂窗口那样自负盈亏,再和各大旅行社合作,制作几份游玩套餐······ 邢烨站在土地里头,迎着澄澈月色,任冷风吹皱衣摆,背后脚步靠近,勾雪峰停在原地,没有继续上前。 在邢烨心中,那次病房里撕破脸后,他和勾雪峰就彻底断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土归土,此生再无交集,可谁知造化弄人,竟然会被这人找到这里······不知勾雪峰在盘算什么。 第85章 眼前风声如昨,背后悉悉索索,勾雪峰不知在吃什么,包装袋捏出褶皱,揉出咯吱脆响,劣质甜香与防腐剂味道混合,蜇的邢烨浑身难受,他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不再多留一秒。 “怕我还是讨厌我,”勾雪峰轻轻叹息,收起食物,向前挪动几步,站在邢烨身边,“没想到吧,还有这么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无所谓,”邢烨说,“我问你,为什么刺激元嘉?” “谁刺激他了,我苦哈哈吃了一天,想等你回来,和你说几句话,”勾雪峰拨|弄指间塑膜,折出哔啵轻响,“谁知道那么大肚子了,还不在家歇着,出来抛头露面,我累了都没看出他累。老邢你不行啊,自己这点事都搞不定,让人家围着你转来转去,一点都不心疼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邢烨眉峰紧锁,“有话直说,别东拉西扯惹人厌烦。” “刚刚遇到那么多人,完全是计划外的,没想给你难堪,”勾雪峰说,“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不会回头,也没抱着破镜重圆的想法,说实话我不缺钱,台长在外头养着小三小四小五,我们相安无事,别舞到我眼前就行,可他来回飞赌场就不能忍了,那可是共同财产,谁便宜他自己挥霍?我把他蹬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别待在我面前碍眼。” 话音刚落,勾雪峰撕掉塑膜,狠狠咬一口沙琪玛,在口中咀嚼不停,甜食掉落残渣,咯吱咯吱作响,像一块扯不掉撕不开的破布,被咬出数个牙印。 他想得到的都得到了。 名声,权力,地位,财富,在电台混的风生水起,时不时客串角色,手里盆满钵满,游走在觥筹交错中,被烈酒迷晕双眼,被美|色浸泡躯壳,他被浪潮卷裹起来越升越高,可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它像一个黑洞,将他吸|裹|进去,让他难以填补,夜色沉坠黑暗降临,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落地窗嵌在二十层高的大厦上,他贴着玻璃向下|面看,高楼鳞次栉比,霓虹灯五彩缤纷,城市是个一戳击破的肥皂泡,动一动便会泯灭成灰。 明明得到了一切,可并不快乐。 寻常的东西刺激不到神经,他买来更豪华的吊灯,更细密厚实的长绒地毯,更精致的玉器名画,可空洞还是越来越大,晚上回家睡不着觉,白天醒来没法清醒,陪伴十年的人感情淡了,熟悉的感觉没法瞬间拔|出,邢烨不是个合格的陪伴者,对事业的追求近乎病态,可人心不是铁做的,时间长了空缺感越来越强,特别在踹掉台长之后······那种落入旋涡的感觉,几乎到达顶峰。 他打听到邢烨现在的住址,实地考察一番,联系上刚刚离职的杨兴,在邢烨对面开了家称得上打擂台的店面,他几乎没参与过粤阳情的经营,对餐饮类更是一窍不通,他下定决心过来,不为成名不为赚钱,就是想吸引邢烨注意,让邢烨过来找他。 “没必要看我像看仇人似的,和你在一起十年,你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同样重要,”勾雪峰笑笑,“现在想想,当时做的确实太过分了,我向你说声对不起,我们可能更适合合伙做生意,不适合共同生活。但不管怎么说,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们握手言和怎样?” 邢烨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我不是来翻旧账的,更不想再和你扯上关系,你愿意做什么,和我没有关系,但不准再靠近元嘉,听到没有?” 勾雪峰像被刺了一针,面颊肌肉紧|缩:“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金娇玉贵的大少爷,还怕被我蜇到?哦,对啊,十年前就抱着个破包从你那跑出来,撞见我像撞见了鬼,当时我就该拦住他,砸烂那张臭脸,省得——” 后半句被卡在喉口,他成了只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向后踉跄几步,重重撞在墙上,邢烨一手捏他脖子,另一手不知从哪捡块方砖,冷淡摇晃两下:“再多说一句屁话,门牙给你磕掉,再吠一声试试?” 勾雪峰顿时噤声。 他没少看邢烨打架,知道这人火气上来,天王老子都拦不住他,但在一起这么多年,邢烨没动过他一根指头,这会只是口不择言说上两句······ 勾雪峰偏过头去,下巴紧紧绷住,半张脸覆上青霾,眼底满溢不甘。 邢烨不爱他了。 乌黑瞳仁里满是嫌弃,唇角微微抿起,肩背肌肉隆起,线条紧紧收束起来。 他从未如此清晰的体会到,如果他不主动找来,邢烨这辈子都不会找他,不会看他一眼,即使收到他的死讯,也许都会面不改色,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凭什么,凭什么啊,明明是······是我先和你在一起的,”勾雪峰胸腔闷痛,喘不上气,喉口被大手攥住,泪水在眼眶打转,“凭什么他要横插一脚,十来了还不依不饶,凭什么啊······” 邢烨猛然松手,轻嗤一声,转身往外面走。 对懒得搭理的人,他不想浪费时间,对这人想做什么不感兴趣,为什么来找他不感兴趣,缺钱还是缺爱更不感兴趣,连问一句都嫌多余。 “邢烨,我话还没说完,”勾雪峰快步上前,张开两臂,挡在邢烨面前,“十年前我说彼此暂时分开,冷静一段时间,没说和你分手,我再找你的时候·····为什么把锁换了?” “滚开,别在我面前挡路,”邢烨冷淡抬眼,“这话该我问你,我没答应和你复合,为什么三番两次过来敲门?” 勾雪峰哽住一瞬,脸上涨的通红:“那时候你就和他勾搭上了对不对?我们刚分开,你们就勾搭上了,我回去找你你还嫌烦,把锁都给换了,就怕我打扰你们的好事,对不对?我呸!邢烨你个脚踩两只船的东西,跟我好的时候想着别人,和别人好的时候想着我,活该你什么都得不到,哪边都沾不长久!” 邢烨毫无所动:“时过境迁的事了,说那些没有意义,如果当时元嘉晚点离开······” 邢烨忆起从前,神色微微波动:“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勾雪峰面如死灰,手臂抖如筛糠,邢烨垂头看他,两秒后唇锋扬起,捻捻指头:“你来了倒提醒我了,当时我们在婚姻存续期内,你逼我净身出户,这账还没算清呢。” 勾雪峰挪动半寸,僵硬笑笑:“你可刚说过的,时过境迁的事儿了,说那些没有意义,再说如果我们复婚,这些东西还是你的·····” “你做梦还是我做梦呢,”邢烨讥诮笑笑,“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开诚布公的说,病好了没找律师告你,一是不想再沾到你,二是事情太多,没那个精力和你扯皮。但既然你千里迢迢来了,我也不能辜负你的心意,现在你就在对面,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最好不要出门,在家等着接律师函吧。” 邢烨看到勾雪峰便心生厌烦,不想和他多浪费时间,转身就往外走,上车踩油门驶向医院,车里音箱撞出劲爆乐曲,他摇下车窗,任寒风袭来,吹干|燥乱思绪。 十来年的一幕幕如烟如水,在眼前飞逝而过,他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他不爱沉湎过去,只愿望向未来,在没见到勾雪峰的时候,他以为对对方还有恨意,可真的见到这人,他发现他调动不起情绪,爱和恨需要能量,他现在没有这种能量,他能给予的只有对陌生人的情感,那感情如此脆弱,转头便想不起来。 在被勾雪峰拦住的时候,他满心都是烦躁,只想把面前这人推开,一路冲进医院,冲到元嘉身边,陪伴他后半生最重要的爱人。 好像直到此时,他才能不带感情的聘请律师追索赔偿,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原封不动再拿回来。 或许元嘉不需要这些,不在乎这些,可对他来说,这是他直面过去的证据,他不想再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道德绑架似的劝元嘉大度,那些东西是他辛辛苦苦打拼来的,是他那十年奋斗的果实,他要把应得的果实采摘回来,呈给现在的主人。 这果实要给元嘉和未来的宝贝们品尝,而不是作为过去的祭奠,吊在高架上风干成灰。 邢烨回到医院,病房里空无一人,大伯哥不知去哪里了,温元嘉靠在床|上,捧着厚厚一叠病历本,眉头微微皱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宝宝,换衣服了吗,没换我帮你换,”邢烨风风火火进来,从床头柜上掏来衣服,“你在看什么呢?” “简天心给哥哥的病历本,”温元嘉说,“我联系上简天心了,旁敲侧击问问了她和杨兴的事,她说杨兴好几天才给她打一次电话,打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敷衍几句就给挂了,她给杨兴打电话他从来不接,以前每次都能说半个小时,说一小时都算正常,现在两人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互相帮不上忙,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 温元嘉叹口长气,把病历本放在胸口:“她说她隐隐有预感了,她和杨兴走到头了,我和她说那个实验项目的事,她愿意去哥哥那,和我说了好多谢谢,谢谢我还想着她,愿意救她一命。” “可我还是难过,”温元嘉摩挲纸页,眼珠凝在上面,“当时他们如胶似漆,那种眼神都是真的,装都装不出来,可该变的还是变了,即使现在把他们俩放到一起······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要么怎么都说要活在当下,我记着以前听信基督的客人说,今天有今天的忧虑,今天的忧虑就在今天终止,不要留到明天,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忧虑,”邢烨说,“这要是追溯回去,我当时不该住院,不该和杨兴他们住同一间病房,不该给他们转账,当时出院的时候,不该把杨兴叫来这边,这些事就不会再发生了。可现在回忆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哪个环节改变了,一切就全都改变了吗?即使他们还在一起,就注定能如胶似漆过一生吗?谁都不敢保证。” 温元嘉摩挲伸手,摆弄邢烨指头,鼻尖嗅闻两下,突然冒出一句:“哎,你这家伙要是再背着我抽烟,就把你门牙敲掉。” 邢烨浑身一凛,想到自己刚刚放出的威胁,有种背后被装上监视器的感觉,他摸摸上唇,强颜欢笑:“对灯发誓,绝对不抽。” 话音刚落,病房顶上灯闪几下,显然不给面子。 温元嘉噗嗤乐了,笑过后抿起嘴唇,向旁边靠靠:“你上来,我这么躺着腰酸,帮我揉揉后背。” 邢烨乖乖脱鞋上来,做个人工按摩永动机,给温元嘉按揉后腰,温元嘉扶着滚圆的肚子,忧心忡忡抚摸:“哥哥和成佳哥待不了太久,看过我这几天就得回去,除了给简天心做检查之外,还有好几个会诊在等他,他差不多三个月了,我看他瘦的手上都是骨头,肯定吃不下饭,真的很担心他,哥哥他真是个偏执狂,不折不扣的偏执狂,成佳哥也不管他。” 邢烨咂舌:“想管也得管得了才行,这谁敢管啊。” 肚里的孩子踢得厉害,温元嘉仰面躺着,前后画圈安抚:“他肯定怀不足月份,我担心他生的时候大脑供氧不足,造成严重后果,好不容易手臂和双腿有些起色,好好锻炼保养会越来越好······” 温元嘉越说越气,抓来枕头啃咬:“坏哥哥臭哥哥,怎么这么任性啊!亏他还天天说我,笑话人不如人,他比我任性多了!” 邢烨深知自己在大伯哥那里的地位,几乎和人猿泰山画上等号,这兄弟俩你来我往,他可没胆子在中间插话,只能继续履行按摩小哥义务,上下乖巧推拿,做的不亦乐乎,温元嘉舒服多了,眉头渐渐舒展:“臭邢烨我好多了,过了今天就不住院了,还有一个月才生,我要回家休息。” “不行不行,你乖乖住着,我心里才能放心,”邢烨连连摇头,全身心写满拒绝,“你在这比什么都好,哪里都没有医院安全。” “难道我怕他么,被他吓了两下,灰溜溜跑医院来了,”温元嘉气鼓鼓的,显然余怒未消,“我偏回去住着,天天大摇大摆晃来晃去,晃够了直接来生。唔对了,他现在住哪,为什么在店里坐了一天,是不是来找你的?” 邢烨没想到南瓜稍稍好点,立刻兴师问罪来了,他竭力组织语言,试图顺毛捋滑:“对面那里新换的东家就是他,我晚点联系律所,准备起诉他了。” “总算舍得起诉啦,”温元嘉翻个白眼,“以为你余情未了,舍不得对薄公堂呢。” 邢烨欲哭无泪,尴尬挠挠头发。 “我不要那么多钱,属于你的那些要回来可以捐出去,捐给慈善机构、捐给贫困山区儿童,捐给无力治病的家庭,捐到哪里都行,”温元嘉看着邢烨的眼睛,一字一顿吐息,“就是不能给他,一分都不能给他。” 第86章 正文完结 邢烨这一晚彻夜未睡,向高级事务所寻求帮助,与律师商量起草文件,他下定决心后推进速度极快,搜寻证据追溯过去寻找证人等同时进行,为了尽量避免医闹困扰,邢烨住院的医院将视频音频都记录保存下来,当时的病历也留存在系统里面,随时可以调出,只是打官司是个漫长的过程,邢烨没指望十天半个月就能搞定,他一面照顾南瓜,一面授权给律师运作,打算安营扎寨长久作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温元嘉乖乖休息几天,身体恢复正常,力气回到身上,各项指标都在健康范围,动起来没什么不适,他闲不住了,嗷嗷叫唤要求回家,打不了滚就在床上磨|蹭,不让走就闹绝食,折腾的鸡飞狗跳,逼得邢烨乖乖听话,八抬大轿将太上皇送回寝宫。 得知走法律程序之后,斜对面那家一夜消失,人去楼空,连装修工人的工钱都没结算,工人们气到爆炸,撬开门将里面洗劫一空,踩得满地泥印,连张纸片都没留下,邢烨看着只觉头大,想想又觉得可笑,嘴上说的情深义重悔不当初,到了真刀真枪触及利益的时候,溜得比猴子都快,连尾巴都摸不着了。 邢烨没心情理会这些,听元嘉的话,这钱拿到就捐出大半,拿不到也不能任勾雪峰挥霍,他把官司全权委托给律所,自己专心工作养家,跟在南瓜背后亦步亦趋,生怕这太上皇磕到碰到,遇到什么处理不了的突发情况。 斜对面那家找事的跑路不干,店里人心惶惶,生怕邢烨秋后算账,干活比之前卖力,每天跑来跑去,邢烨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按下不提,开了个会稳定军心,说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大家好好工作,扩|店后都会升职加薪,提高生活质量。 温元嘉捧着圆滚滚的西瓜,每天喜滋滋东看西看,晃来晃去,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再从南边溜到北边,邢烨一个眼神不察,温元嘉就溜的没个人影,躺进庄稼地里晒晒太阳逗逗王八,躺到晚上才慢悠悠回家,栽在床上不省人事。 预产期的日子越来越近,温元嘉招猫逗狗格外淡定,邢烨如临大敌如履薄冰,恨不得把眼珠黏在温元嘉身上,店里的事都甩到旁边,他自认做好了万全准备,可最后发作时还是懵了,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出门进门撞到门框,跑两步被脚踏绊摔,温元嘉哭笑不得,忍着疼做战略指挥,让邢烨把早准备好的待产包拿好,风风火火开车进入医院,直接推进产房。 邢烨在外面坐立不安,下楼买了红牛和巧克力,本想等元嘉出来给人喂饱,谁知自己太紧张了,分分钟吃个精光,低头一看啥都不剩,连找零抵用的酸酸糖都没留下。 邢烨搓搓脸颊,没想到自己老树开花,到这岁数当上爸爸,竟然还这么紧张,他瞪着紧闭的产房大门,恨不能冲进去帮忙,正望眼欲穿的时候,产房大门打开,护士眉眼弯弯,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孩:“是个omega女孩,白白净净可好看了,恭喜你们。” 邢烨之前在书里看了一百种抱孩子的办法,此刻捧着这红红皱皱哇哇乱叫的小猴子,怎么也没发现白在哪了,不过隐约能看出脸型和眼睛更像元嘉,还是个圆溜溜的南瓜脸,头发乌黑茂密,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看来没少吸收营养。 “我爱人怎么样?” “身体素质很好,过程顺利时间快,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休养好了就能出院,”护士说,“稍等一下,里面还在消毒,回病房就可以照顾他了。” 邢烨连连点头,把闺女交给护士,留在外面等人,半小时后温元嘉被人推出,湿透的发丝贴在额上,好在精神状态不错,见到邢烨还不忘调侃:“吓坏了吗?” 邢烨决定强行遗忘消化了红牛巧克力这事,他亦步亦趋跟着,黏|在元嘉背后,跟着推床回到病房,温元嘉探出胳膊打点滴补液,哈欠连天想睡,旁边邢烨瞪圆眼睛,把他都瞪精神了,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干嘛这么看我,有那么害怕?” “太快了,没反应过来,”邢烨喃喃,“以为要等一天一夜来着。” “我进去多长时间了?”温元嘉确实没什么概念,“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肚子疼也不紧张,囡囡特别懂事,一点都没折腾我,轻轻松松就出来了,希望哥哥也这么顺利。” 想到哥哥,温元嘉情绪低落:“好担心他,真的怕他出事。” “吉人自有天相,大伯哥治病救人这么多年,老天爷会保佑他的,”邢烨说,“真的,放心吧,大伯哥肯定顺顺利利。” “嗯,”温元嘉挪动眼珠,四处飘摇,“囡囡呢,她被抱去哪了?” “护士说要给她洗澡,还要做几项健康检查,检查好就出来了,”邢烨说,“给囡囡起个什么名字,想好了么?” “你说叫什么好?” “我没文化,你起吧,起什么就是什么了。” “你看到她,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长得像个缩小版的你,”邢烨实话实说,“像个芝麻。” 温元嘉一口气喘不上来,想把邢烨丢去喜马拉雅山喂鹰,他埋回被子,懒得理会这根棒槌,窝进被窝补眠,再醒来时天光昏暗,邢烨正在病房打转,怀里抱着软绵绵吐泡泡的闺女,爱不释手托着,见南瓜醒来,他忙把肉团送去:“宝宝你看她,看她睫毛多长,比咱俩都长,是不是偷偷拉睫毛了?” 温元嘉借着微弱灯光看看,这小囡囡睡得香甜,脸上肉鼓鼓的,摸起来弹性十足,揉上去按出小涡,水浪似的涌动,她长得唇红齿白,发丝乌黑,脸型和自己有八分相似,只是下巴随了邢烨,微微向里收收,看着倒有些鹅蛋脸的意思,确实······像粒芝麻。 “真不是我说,你看她就是像个芝麻,大名以后再想,小名就叫小芝麻吧,”邢烨试图拍板,“这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哎她吐泡泡了,宝宝你看她像条娃娃鱼,她还会吐泡泡呢!” 温元嘉只想把面前这家伙的大脸推开,让他少说点傻话,可不知为何,囡囡在梦里哼唧两声,咧开唇角笑了,小鼻子皱成一团,没哭也没嚎叫,只是挥舞手臂,手舞足蹈挣扎,要从邢烨怀里下去,邢烨急忙探出两臂,把金枝玉叶的大闺女捧下来,送到南瓜身旁,温元嘉偏头看着囡囡,囡囡咂咂嘴唇,窝在温元嘉旁边,心满意足睡了,温元嘉左看右看,支起脖子凑过去看,半天蹦出一句:“我生了个人?” 邢烨噎住两秒,被他这脑回路给震晕了:“呃,没错,咱大闺女······确实是人。” “居然生了个人,是个人哎,不是小猫小狗小鱼小虾,是个大活人哎,我怎么这么厉害,”温元嘉云里雾里,还没从梦里反应过来,“小芝麻,爸爸生人啦,爸爸厉不厉害?” 小芝麻显然不想理他,不想将智商扯到和爸爸同样的高度,她脑袋一歪睡了,长睫覆上眼皮,似两把浓密扇面,格外惹人怜爱。 “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她怎么这么可爱,宝宝,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吗?”邢烨蹲在床边,抬指点点闺女脸颊,“太可惜了,你小时候我还不认识你,要是和你一个产房,怎么都得把你偷走。” 温元嘉听得想笑:“怎么偷?” “按现在网上流行的话说,就是连夜买站票走的,”邢烨说,“早早运走就能早点遇到你了,最好早点把你养大······” “我干嘛要被你养大,”温元嘉直翻白眼,“等她长大狠狠折腾你一顿,就知道养她就足够了。” 邢烨打个哆嗦。 温元嘉仿佛有预知能力,小芝麻乖巧听话,不哭不闹,是个特别好带的宝宝,唯一问题就是爱抓东西,小手臂稍微有点力量,就要抓住身边所有感兴趣的东西,口手并用攒来,放在唇间咀嚼,在摇床里不安稳,黑眼球左右乱晃,脑袋往缝隙里挤,对新鲜事物有天生的好奇,邢烨时常怀疑自己养了个猫,从村头宠物店买来的那种粘羽毛的逗猫棒,是小芝麻最爱的玩具,逗猫棒每次摇起,她都跟着嘿嘿傻笑,嗯呜哼哼唧唧,口水流到胸前,将口水巾浸的透湿。 “你把囡囡当猫养呢,”温元嘉风风火火进来,将邢烨踹到旁边,“让开让开,要给她换尿布了。” 邢烨化成门神,直勾勾杵在旁边,看看南瓜看看宝宝,骤然冒出一句:“宝宝,办婚礼吧。” “什么婚礼,”温元嘉专心和小芝麻抢尿布,敷衍了事扭头,“怎么想起办婚礼了。” “拜托了宝宝,店里举办过这么多酒席,我们都没办过,”邢烨说,“你看看这新换的地砖,新刷的墙面,新买来的桌椅······你都不心动吗?” “还有之前给出的礼份子,”温元嘉眨眼,“臭邢烨心里想着,天哪,这都是我的血汗钱啊,只出不进怎么行啊,太平洋要干涸了呀!” 邢烨抠挠头皮,嘿嘿傻笑:“那只占一小部分原因,大部分原因······确实想办个婚礼,把邻里八方都请过来,好好显摆显摆。” “邢三岁可真幼稚,”温元嘉换好尿布,过来搂邢烨脖子,“那要和哥哥他们视频连线,好担心他们,要看着哥哥才能放心。” “那肯定的,必须准备最好的设备,”邢烨道,“全程和他们连线,让他们从头到尾看完。” 人算不如天算,没等他们做好邀请函,温衡和成佳心有灵犀似的,飘飘然千里迢迢过来,坐到店里监工,邢烨顿时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手脚僵硬绷直,四肢前后摇晃,修个音箱要修上几次,擦栏杆要擦上百八十回,设计喜糖礼盒推翻十几种方案,后半夜睡不着觉,把摇篮放在床边,一面哄小芝麻给孩子喂奶,一面捧着画册试手感,温元嘉半夜醒来,挤挤挨挨抬起脑袋,挪上邢烨大腿,哈欠连天嘟囔:“可以啦,不用这么麻烦,生米炒成熟芝麻了还怕什么。” “那可不行,大伯哥大伯嫂还看着呢,怎么都得像那么回事,万无一失是不可能的,至少也得做到精益求精,”邢烨精力十足,压|根|不困,一手攥着奶瓶给闺女喂奶,一手还能给温元嘉捋毛,哄人乖乖入梦,“早点睡了宝宝,周末就是正日子了,可别挂着两个黑眼圈上台,到时候大伯哥会把我吃了。” “我算听出来了,在你心里,哥哥就是喷火的哥斯拉,”温元嘉困意未消,斜眼看人,“早晚要把你烤成灰的。” “那倒不至于,怎么说我也是在山顶洞里讨生活的人猿泰山,”邢烨颇有自知之明,“钻木取火就是我发明的,怎么也不会被火烤到。” 温元嘉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自信给逗乐了,困意消退不少:“我看这几张都很好看,随便挑一个好了。” “那就挑最贵的这套,”邢烨说,“一分价钱得一分货,古话准保没错。对了,我正想和你说呢,正好我们要办,大伯哥他们也在这里,一起办了怎么样?” 挂钟咚的一声,温元嘉睡意全无,整个人坐直身体,像被闪电击中:“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后院这房子占地面积广阔,装修出好多个卧室,大大小小都有,温衡和成佳每天根据太阳照|射程度换房,力求吸收更多阳光,温元嘉睡不着了,把小芝麻丢给邢烨,自己踩着拖鞋跑出去找人,刚出门就看到熟悉身影,成佳背对他坐在院里,手边烟头积了一堆,周身弥漫雾气,透出颓|靡气息。 “成佳哥!”温元嘉绕到成佳身前,“我和邢烨要办婚礼了,邢烨说想给你们也办一场,你觉得怎么样?” 成佳魂不守舍,恍然没反应过来,温元嘉连叫三次,他才从昏茫中惊醒,扯出一抹笑容:“办什么?” “办场婚礼,”温元嘉说,“成佳哥,你和哥哥在一起这么久了,婚礼总该办吧?” “不办,”成佳斩钉截铁拒绝,将烟头狠狠掐灭,“如果连婚礼都办过了,他说不定更没遗憾了。” “怎么能让他放心,”成佳双手捂脸,指头压出红痕,“怎么敢让他放心。” 月明星稀,灯火从林间落下,淋漓洒在脸上,落上背脊,成佳脊背弯曲,脖颈青筋颤抖,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温元嘉说不出话。 他说不出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更没法昧着良心拍着胸脯打包票,要共度一生的人是成佳哥和哥哥,他没法永远陪伴他们,更不能保证······哥哥会陪成佳哥到老。 他待不下去,蹬蹬跑回走廊,挨个房间寻找,在最南面的房间里找到哥哥,温衡坐在窗边,掌心捧着热茶,缓缓吹动浮沫,任茶叶在滚水里翻腾。 “哥,”温元嘉扑到前头,攥住温衡小臂,“哥,告诉我,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 握住的不像一截手臂,倒像是一截枯枝。 短短一个多月不见,那孩子长大不少,覆着厚厚一层毯子,仍旧看得清楚,温衡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指腹没有血色,比原来更瘦一圈,皮肉勒在骨上,像要把全身营养汲|取出来,穿过四肢百骸的血管,注入腹中骨肉。 “哥,别要它了,”温元嘉鼓起勇气,咬紧牙关,“现在不要的话······还来得及。” 温衡轻嗤一声,慢条斯理吐息:“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用你管。” “凭什么只有你能管我,我都不能反对你的,”温元嘉眉头紧皱,“你明明知道······根本不该要这个小孩。” “当年妈妈也知道不该要你,可还是要了,”温衡淡道,“她可以,我怎么就不行了。” 温元嘉哽住了。 这是他掩埋在心底深处的伤疤,不敢碰更不敢摸,沾到便浑身发颤,哥哥知道他害怕这些,以往两人吵得再凶,也极少触碰这些,可现在哥哥说出来了,温元嘉按住窗台,嘴唇紧紧抿着,两腿支撑不了身体,薄雾洇透眼珠。 温衡探出小指,轻轻抠抠耳朵:“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是这样,你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那哥哥你······你想过成佳哥么,”温元嘉窝紧脑袋,耳中嗡嗡作响,“你做了自认为最好的选择,把所有的纠结、担忧、痛苦都留给他,他到底欠了你多少,要被你这么折磨?” 温衡握紧扶手。 指头狠狠绷住,指腹压到透明,皮肤里游走的血管脆如树脉,动一动便要崩开。 “滚出去,”温衡凉凉抬眼,眼珠黑如墨球,“滚出去,把成佳叫来。” 温元嘉扭头就走。 他又气又痛,没法再待一秒,出去叫成佳哥进来,自己回到卧室,一屁|股坐上炕头,晃醒昏昏欲睡的邢烨:“别睡了好生气啊,我要咬人!” 邢烨从迷茫中惊醒,下意识探出胳膊:“咬这,这里肉最厚了。” 温元嘉二话不说,张口咬住,邢烨嗷一声蹦起,震醒呼呼大睡的小芝麻,一时间卧房里兵荒马乱,叫喊声此起彼伏,堪堪震破屋顶。 这么手忙脚乱一通,到凌晨才恢复平静,温元嘉本想去问问两位哥哥的情况,可身心实在太累,脑袋都撑不起来,他倒回炕上,昏天黑地睡了一个白天,晚上才清醒过来,蹑手蹑脚溜进走廊,趴在门板外听着,试图听到争吵,可卧室里万籁俱寂,没有丝毫声响,温元嘉灰溜溜回来,满心担忧不减,踹踹邢烨小腿:“你说成佳哥和哥哥······会和好么?” “他俩什么时候吵架了,”邢烨打个哈欠,丈二摸不着头脑,“咋没人告诉我呢?” 温元嘉向天翻个白眼,只想把被子掀来,把邢烨捂成傻子。 这么各怀心事过了几天,到了周末办礼的正日子了,从凌晨开始,邢烨和温元嘉忙成陀螺,两条腿转成车轮,喝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小芝麻没人照顾,暂时交给成佳,成佳还没摸两下,就被温衡抢走,温衡肚里揣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小芝麻不哭不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咬温衡毯子上的挂穗,咬的唇间齿间都是口水,小拳头晃来晃去,哼哼唧唧咕哝。 “小芝麻,叫大爷,”温衡面无表情,把挂穗从小孩口里扯出,“不叫不给奶瓶。” 这么小的孩子哪能听得懂话,但小芝麻似乎能听懂大半,她眼泪汪汪,眼珠要被泡化,小拳头挥舞几下,两腿在空中乱蹬,撞到温衡肚子,温衡面色骤变,腾出手捂住小腹,成佳一把抱走孩子,放进身旁摇篮,扑来抚触温衡肚皮:“疼不疼饿不饿累不累,我推你回去休息!” 半天听不到回答,成佳慌乱抬眼,撞上平静无波的目光,温衡单手托腮,歪着脑袋,懒洋洋拖长声音:“小朋友,总算肯理我了?” 成佳后背僵住,酥麻从头顶向下,直直蹿到脚尖,激起满身战栗。 踏过时光缝隙,恍然忆起过去。 他们几个师兄弟头一次拜访温衡,几乎都彻夜没睡,备好各种应对方案,温衡坐在红绸拖曳的窗边,侧脸被柔光晕染,轮廓模糊不清,成佳自认为准备充分,还是被几个刁钻问题难住,其余的人依次离开,他面红耳赤留在原地,温衡面色冷肃,从抽屉里取出红木板子,毫不留情几下,将他手心打成馒头。 十指连心,那种痛痛彻心扉,让他无法躲避,那痛楚从未离去,而是化为细丝,融成涓流,将他包裹起来,让他不舍离开。 “老师,你会陪着我吧,”成佳顾不得身旁目光,他埋在温衡膝上,嗓音被哽咽堵住,“求你了,答应我,你会陪着我吧。” 温衡探出指头,轻抚成佳头发。 这发丝硬如钢丝,泛出皂角清香,温衡垂下视线,喉结滚动几下,终究没有回答。 台上的热闹仍在继续,这场仪式古色古香,走的是中式风格,夹杂许多诗词,邢烨光背书就背了三天,小条藏在袖间,比上学时做测验还要认真,温元嘉过目不忘,再难的东西看一遍就能记住,压根不用司仪提醒,还能时不时冒出两句,帮邢烨捋顺思路。 “羣祥既集,二族**,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鴈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司仪在台上侃侃而谈,说着邢烨单个字不认识,合在一起也不认识的祝词,他看着面前的南瓜,思绪飞到九霄云外,飞到十多年前,那个低矮窄小的维修部里。 油墨香味占满房间,黑屏蓝屏白屏的电脑挤挤挨挨,占满整片桌面,门口有挂满铃铛的帘子,风一吹哗啦作响,吵得人心绪不宁。 脚步声由远而近,乖乖站在桌边,小锅盖似的南瓜头覆在额上,抬眼时眼珠滚圆,像误闯猎人村庄的小鹿,顶着覆满茸毛的鹿角,在丛林边探出头来。 “温元嘉先生,你愿意和邢烨先生结婚吗?从此无论······” 温元嘉微微启唇,对面雷鸣骤响,邢烨踏前一步,将南瓜搂在怀里:“我愿意!” 司仪险些昏迷,温元嘉怔忪一瞬,哭笑不得,抬脚踹邢烨小腿。 邢烨不依不饶,看着温元嘉的眼睛,硬生生重复一遍:“我愿意!这辈子愿意,下辈子愿意,下下辈子还是愿意!” 观众席鸦雀无声,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震撼到了,温元嘉回过神来,薄雾覆上眼珠,他嘴唇嗫嚅,像被这时空之手扯住,拽回青春年少的过去:“我愿意······时光倒流一次,还会回到那里。” 直面过去,驻足当下,迈向未来。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