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薄雪草少年》 楔子 二十年后,他的日记 2029年6月29日,暴雨。 三周前的那个早晨,我跟同学一起走进高考考场。母亲因为乳腺癌死在手术台上,当时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她独自抚育我,一生寂寞,连死亡都如此寂寞。 今天清点遗物时,在母亲装丝巾的抽屉里,摸到一个方形的盒子。是什么呢?她这么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最深处,显然对它珍爱非常。 拨开缠住盒子的细软,只见一个蓝丝绒盒,边角磨旧了,没有logo。我猜想,里面大概是首饰吧,打开它——竟然是一张照片。 边角发黄,淡去的颜色掩不住照片里男生和女生的青春。两人在教室里,女生羞赧地笑,脸颊的梨涡盛满甜美。我看着眼熟,惊觉:这不是母亲吗? 再看那男生,除了发型衣着旧式一点,轮廓眉眼竟然跟我有百分之九十相像。此时,风像鼓起腮帮子的孩子,一口气一口气,轻柔地吹起卧室的纱帘。 我用手指抚摩照片的磨砂表面,终于明白了,这是他们年轻的时候。 十几岁时的母亲和父亲。 我是遗腹子。爸爸过世后,妈妈一直没有再婚。从小到大,每逢爸爸生日忌辰,妈妈都会做满桌的菜,一口也不吃。只要我拿起筷子夹一块,她就会怔怔地望着我,眼泪忽地就淌落。当年的我总嫌她败兴,好好的一顿饭也能吃着吃着就哭了。 如今见到这照片,才发现林干妈说得没错。我的脸越长越像爸爸。 血缘真是奇妙,难怪每年在他生忌之日,妈妈看到我的脸,就会想起他。 照片背后写着几行字。 “滕司屿跟叶默宁要永远在一起,这是属于我们的小永恒。”落款:“滕”。 爸爸的字写得很好。我对他的印象几乎为零,活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亲笔字。 我将照片收回到那蓝丝绒盒里。原来放照片的那个地方,还有一张叠成方块的字条和一块小石头。普通的石头,颜色黝黑,不如雨花石光滑。拆开那字条,上面写着一首小诗—— 大雨后的樱花坊一地芬芳 而我不能忘初吻的清香 噩梦的夜晚赶不走心慌 而我不能忘曾有你睡在身旁 念书的小孩回身孤独地张望 而我不能忘你说要给他父爱的肩膀 穿白纱的新娘期待蜜月的远方 而我开始想象天堂里与你相遇的模样 你依旧俊朗我白发苍苍 任岁月绵长 两两相望满地月光 纸张发黄,字迹褪色,应该是妈妈多年前写给爸爸的。如今他们在天堂遇见,是否“两两相望,满地月光”? 在这个下午,光阴流淌得极慢、极慢,我坐在她生前睡的床上,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止不住,竟如泄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真是狼狈。泪光蒙胧中,我又拈起那块黝黑的小石头。 粗糙的石头,没有什么光泽,看不出有任何价值。 妈妈为什么要留着它,留了一辈子呢? Chapter 1 醒不来的梦(1) chapter1醒不来的梦 【一】她抬头怯怯地看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然后像只小兔子,轻轻柔柔地走了,留下一阵洁净的芬芳。 2007年,夏。 “喏,又是一个你的仰慕者。” 浣熊把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扔在滕司屿的桌上。信封上粘着诱人的桃心,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里面写着什么。 无非是—— “滕司屿学长,你好,我是某班的某某某,自从上一次在球场上看到你灌篮以后……”这样的信,每个月他都要收好几封。 夏天的教室热得像个蒸笼。司屿一觉醒来,满身是汗,他随手把信揉成纸团,嗖的一声扔进垃圾桶。浣熊跑过去一瞧,那纸团扔得极准,正中垃圾桶里唯一的空隙。 “啧啧啧!太没天理了!我一个都捞不着,你天天有女生送上门。”浣熊的真名叫王浣然,座位就在司屿的前排,硕大的黑眼圈分布在白胖的脸上,真是名副其实的“浣熊”。 司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校广播里插播通知,说是请初一到高二年级各班的体育委员、宣传委员和文娱委员马上到小礼堂开会。 同桌大龙推了他一把。 “哎,体育委员,还不去开会!” 浣熊撑着下巴,一边色迷迷地遐想,一边嘱咐司屿:“各班文娱委员……啧啧啧,肯定有好多美女。喂,高一三班的叶默宁就是文娱委员,你记得帮我要她的qq。” 司屿随口“哦”了一声。 浣熊急了:“你真要帮我问啊,你自己对女生没兴趣,可不能误了哥们的事!” 中午一点半。 同学们陆续回教室准备上课。男生们玩球耍帅。女生们三五成群,兴奋地讨论sj的演唱会,她们不是妖精就是仙后,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引得男生们不住地偷瞄。男、女生阵营分明,老死不相往来,又好奇地互相观望。 在这个冒着粉红色泡泡的中午,浣熊的一句“你自己对女生没兴趣”,瞬间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好几个女生回过头往这边张望,半遮住嘴,低低地对同伴说:“喂,你们刚才听到没……” 司屿毫不介意,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自顾自地去开会。 “我只是没遇到合适的,等真遇着了,我这一辈子只对她好。” 他是孤儿,由单身的养父收养至今。 无父无母的孩子,天生有感情上的洁癖。要么不爱,要么深爱。虚浮的感情纠葛,从来不是他的菜。少年精致的五官上,仿佛有一种洁净凛然的气息。女生们没骨气地忘记八卦,目光跟着他的背影走。浣熊冲那个背影愤愤地竖起中指。 “哼,这么臭屁?我倒要看看,最后是哪个女孩子降伏了你!” 开会的小礼堂在另外一栋教学楼。经过小卖部时,他摸摸校服口袋。 只有四个硬币了。 摊在手上,阳光下它们少得刺眼。如果买了可乐喝,晚上就连包子都吃不起了。跟老爸吵架赌气的下场,就是这个月没有生活费。司屿正郁闷,冷不防后面有人撞了下他的胳膊。 丁当……一连串薄薄的颤音。 硬币坠到地上,往四个不同的方向滚去。撞到他的胖女生冲他扬一扬手,说:“对不住了啊,帅哥,我们急着去开会。”说完,停也没停就往前赶。 司屿没办法,躬身捡起救命钱,一个,两个,三个……在他拈起最后一枚硬币的瞬间,另一只手也触到了硬币的边缘。 她纤长的手指轻触到他的指尖。 陡然遭遇麻麻的电流,两人一怔,迅速地收回手。原来是刚才那个胖女生的同伴,见朋友撞到了司屿,停下来帮他捡硬币。 司屿抬头看。只见白皙的一张脸,温温柔柔地映入眼帘。 说不上很漂亮,但有一种美妙的气场隐隐存在,让你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女生的脸红了,习惯性地把发丝捋到耳后,言语带着紧张:“对不起……对不起。” 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她抬头怯怯地看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然后像只小兔子,轻轻柔柔地走了,留下一阵洁净的芬芳。 美得素净,让人心旷神怡。 直到广播里再次响起开会通知,他才缓过神来,急急赶到会议室,这时大家都已经坐好。辅导员发给每人一页“关于召开校运会的通知”,就开始慷慨激昂地召开动员大会。司屿一句都没听,他想,赌气归赌气,跟面包相比,面子问题只是浮云。 趁辅导员没有注意这边,他就躲在前排座位后,给老爸发短信:“没生活费了,钱请打到建行账户上,×××××××××××××××,户名是我。” 老爸上周来学校,在校门口的移动营业厅办了个新号码,当时他们爷儿俩正吵架,他只瞄了一眼,存都没存。生死存亡之际,可不能在这掉链子啊。司屿定神想了一会儿,吧嗒吧嗒摁下“158××××××67”,点击“发送”。 发送完这条短信,就等于向老爸投降了。 他怏怏地往后仰,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台上的辅导员长篇大论,她说:“校领导非常重视这一次的校运会,我们啊,要展现出当代中学生朝气蓬勃的风貌!这不仅仅需要各班体育委员大力动员同学们报名,更需要宣传委员的配合!这里呢,我想重点表扬一下高一三班的叶默宁同学。这一次校运会的前期宣传中,她配合校广播站做了大量工作。来,叶同学,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教室里鸦雀无声,没人站起来。 辅导员的面子挂不住,又喊:“叶同学,叶默宁。” 众人的目光像包围圈,集中在一个低头摆弄手机的女生身上,旁边的人悄悄捅了捅她的胳膊,女生慌忙站起来,习惯性地捋一捋发丝,没出声,脸颊儿先微微泛红。咦,是她?靠在椅子后背上的司屿坐直了,怔怔地看着那女生。 是刚才帮他捡硬币的女生。原来她就是叶默宁。 司屿想起浣熊的交代,又喜又忧:知道了女生的班级和名字,追起来方便得多,可这是兄弟先看上的妞啊。就在默宁站起来的瞬间,手机嘀嘀作响,在安静的礼堂里尤为刺耳,司屿连忙低头,在前排同学密不透风的掩护下,一手遮住屏幕,留出一小块视野,打开了屏幕上的新信息。 14:0506/06/07 发件人:158××××××67 臭臭臭骗子! 他有点囧。发错了?又核对了一次那个号码,尾数到底是“67”还是“76”,还真拿不准。司屿回过去一条:“大姐,发错了而已,没必要骂人吧。” 发完后想想,对方不一定是女的,说不定是大叔装萝莉。 辅导员本来有点火,见着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也就没追究。不似想象中甜美,默宁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清纯的一张脸,嗓音里却藏着那么多故事。后排的男生小声讨论,叶默宁的五官里到底哪点长得最好看。这奇妙的几分钟里,大家的注意力都拴在她身上了。司屿呈面瘫状靠在椅背上。 他的个性就是这么纠结。表现得越不在乎,越冷漠,动心就动得越彻底。恍惚间有魔力征服了他,宛如硕大的蛛网。他掉入其中脱不了身,又心甘情愿地不想挣扎。挨到散会,茫茫人潮中,他故意拖缓步子,跟在叶默宁和那个胖女生后面走。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十五分钟,从小礼堂回教学楼的路上,拥满散会的班干部。 爱情真是没有道理的东西。 看到有男生瞄她,他恼火得很,好像对方在打他女朋友的主意。如果有人路过时擦着她的肩膀,他恨不能一胳膊把对方撂倒在地上,狠狠警告:“小子,你离她远点。” 滕司屿同学迅速进入角色。入戏太深,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叶默宁的准男友。 离得这么近,他甚至能看到她耳廓上细细的绒毛,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小幸福时光。 胖是一种境界,不是一天就可以达到的。从小礼堂里出来,胖女生就果断地掏出牛肉干,边走边吃,一边拿着默宁的手机玩。 她说:“你新换的号码是多少?我还没存呢。” 默宁报出一串数字。 司屿竖起耳朵听。 158……4……67。 快上课了,走廊上人超多,她的声音太小,他听到隐约的几个数字,有点耳熟。 胖女生玩她的手机玩得不亦乐乎,最后落到重点,打开默宁的收件箱,嘿嘿嘿笑得跟黄鼠狼似的,说:“看看有没有野小子骚扰你……” 翻到第一页,胖女生的小眼睛倏地亮了,嚷嚷着:“哟,还真有啊!” 有男生给她发短信? 打翻了醋坛子,司屿不爽地扯扯嘴角。 看来,情敌不少啊。 胖女生得意地作势要念短信。默宁着急地伸手去抢,说:“你乱讲,哪里有什么野小子啊。” “切,这还不算吗。” 默宁说:“拜托,那个是骗子发的短信!” 把那条短信看仔细了,胖女生也觉得有点不对:“是哦,真正想追你的男生不可能问你借钱。” “就是嘛。”默宁又好气又好笑,“林簌簌!别闹,快到教室啦。” 不料林簌簌翻到了下一条,说:“不对哦,如果他不认识你,干吗叫你‘大姐’啊,还说是发错了,没必要骂人吧。”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司屿心里咯噔一下。 等等,她们说的那条短信……怎么好像是自己发的?司屿绷不住了,回想起默宁刚才报的那几个数字,跟他印象中爸爸的手机号码……很像很像。 簌簌不相信是骗子,嚷嚷着:“叶默宁,你肯定是偷偷交男朋友了,我连暗恋班长的事情都跟你说了,你居然有主了都不告诉我啊。嘿嘿,我要跟妹夫说说话。” 一边说,一边回拨号码。 糟了。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这么慌,迅速翻出手机准备关机,可一切都晚了。那熟悉而欢快的铃声与胖女生手中的手机配合得准确无误,手机用最大音量喜庆地提醒司屿:“电话,电话,您有新电话!” 前面的两个女生同时回过头,林簌簌打量打量司屿,又回头看看默宁,恍然大悟,说:“默宁,真的是他啊?!难怪走得这么近!” 默宁比谁都吃惊。 他和她两两相望,半晌,谁都没开口打破沉默。手机还在他手里不依不饶地喊着:“接电话啦,您有一个新电话啦。”叶默宁的号码在屏幕上跳动,他想掩饰都没辙,脑海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她一定以为我是骗子,这怎么解释得清——少年窘到极致,绝望像入夜时迅疾垂落的漆黑天幕,撕破了这个脆弱的梦境。 Chapter 1 醒不来的梦(2) 【二】甜蜜如阳光下的肥皂泡,风一吹,就破了。 醒来,已是三年后的一个清晨。 滕司屿从kingsize的大床上爬起,睡眼惺忪地站在水池边刷牙,镜子里的他是个快二十一岁的大学生,轮廓里少了青涩多了锐气。他调出手机日历,屏幕上黑底白字地显示着“2010年5月17日”。 今天是她十九岁的生日。 司屿颓然坐在床边,望着渐亮的天空出神。跟默宁交往了几年,感情一直很好,要不是几个月前的那场意外,他们绝不会协议分手。 分开的这几个月里,他抽烟、喝酒……司屿什么都学会了,而且每晚都梦见她的脸。 最后一次约会,选在学校的湖畔咖啡屋。那天她点了一杯最爱的咖啡。窗外湖光粼粼,她的眼底泪光隐约。店堂里光线柔柔的,她不说话,眉心微皱,用小勺搅拌着服务生端上来的咖啡。 像从一口深井里打起残存的水,他沙哑着嗓子问她:“我们是‘中止’还是‘暂停’呢?” 她抬头看他,美目如星。 年少时外冷内热的毛病还在,他装作无所谓:“我尊重你的决定。”说完,在心里狠狠骂自己:笨蛋,什么叫尊重她的决定?滕司屿,你该留住她,留住她啊。 她的手指微微一颤。小勺碰到瓷杯,咚地轻响。 他忍不住挽留:“默宁,我跟你一样心痛。他死了,这事实改变不了,我们……” “算了,先分开吧。”她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话语却跟眼泪一样堵塞在心里。那一个下午,两人对面而坐的剪影,沉默地定格在湖畔咖啡屋。 “这就是外国语大学选出来的美女?”簌簌把二十位入选女生的照片翻了个遍,“早知道我就混进去参加了。默宁你看看这个,还没你漂亮。” 这届“深港大学生风采之星大赛”由两地教育部门联办,奖励诱人,吸引了上万名美女报名。簌簌和默宁跟着学姐过来当志愿者。簌簌将几张照片推到默宁面前比了比,摇摇头:“真没你一半好看呢。” 叶默宁埋头做女选手到场联络。 簌簌凑过去:“听说没?乔安娜学姐想拉司屿过来当学生评委,打了一周的电话,他都没接。” “哦。” “她太笨了啊,要是叫你出马,司屿一定……” “嘘。”默宁打量四周,还好,没人听见。 “我跟他分手了,别提他行不行?” “提都不能提?至于吗?”簌簌白了闺密一眼。 当年滕司屿和默宁的恋爱在高中引起轩然大波,可谓爱得轰轰烈烈。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说分手就分手,这三个月里,都当对方死了似的,一点音信都不给。滕司屿申请休学,神秘失踪。听说,他去亲戚开的公司里代任总经理的职位,真够绝。趁主管不在,簌簌用资料挡住半边脸,凑过来问:“是他出轨了,还是你有别的想法了?” 默宁一副“大姐你别问了好不好”的表情。 她只得怏怏地开工。默宁埋头填表格,心绪早就被这一番追问打乱。 她从没那样爱过一个人,像扑火的飞蛾,全身心交付。她深信他也是如此,所以分手时才会那么艰难。换手机号码,删qq,删msn,删校内,删微博……删一切可以删的东西,可那又有什么用? 刻在心底的那个名字,永远也删不掉。 在湖畔咖啡屋,他问:“我们是‘中止’还是‘暂停’呢?” 她用小勺搅动眼前的咖啡,说:“算了,先分开吧。” 那一刻他眼里的失落,看得她好心疼。 他的“国王病”很严重,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弄到手。喜欢的女生,更是不可能放弃。高傲的国王明白祸从他起,放软了语气,又说:“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我们不发短信不打电话不见面,你好好放松一下。三个月后,如果你觉得恢复了,我们重新开始。” 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快到了,默宁凝望窗外渐渐垂落的夜幕。 一切,真的能重新开始? 晚上八点,这场美丽的较量即将拉开序幕。 有个叫欧阳莲道的女选手,在化妆时说口渴。饮水机上只有空筒,地上摆着一排备用水。找不到男生来帮忙,默宁捋起袖子自己搬。搬到一半,笨重的水筒哐当落下,险些砸到脚。 莲道的助理苏苏一个劲儿地催。 “我说你快点啊,别耽误我们家莲道比赛。” 她们跟默宁念一所大学。莲道是全校公认的美女。 “你过来帮我一把?”默宁实在是搬不动。 苏苏的眉毛都拧到一块去了。“要我搬?你们就这样招待人?”她的尖嗓门刺耳,旁边几个人纷纷扭头看向这边。 莲道咳一声,温柔地说:“苏苏啊,别为难工作人员。我自己去买水吧。” 说完,带妆的她作势要起身。乔安娜忙按住她。 “姑奶奶,你妆都没化好。别动。”又训默宁,“愣着做什么?快搬!别因为这种小事耽误比赛!” 通过化妆镜的反射,默宁看到莲道的嘴角扬起得意的浅笑。 极隐约,转瞬就不见了。 “呵呵,好热闹啊。” 化妆室的门被人推开,来人一脸柔中生媚的笑,四英寸的高跟鞋踩得风姿绰约,韵味自然是二十岁小女生比不了的。女选手们一见她进来,纷纷起立,恭敬地唤一声“轻菡姐”。沐轻菡是知名影星,也是这次比赛的创办人之一。第一次见到她本人,默宁透过瞬间包围的人群望去——沐轻菡笑起来时柔和的侧脸,让她生出一丝亲切感。 像是上辈子就认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筒水扛了上去。默宁有成就感地抹汗,没发现沐轻菡早已走到她身旁。 “擦擦汗。”大明星主动递给默宁纸巾。 默宁受宠若惊地接过,连忙说谢谢。 “出什么事别自己扛着,这事就让男孩子来做,我不想你太辛苦。”沐轻菡笑起来真美,笑意似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开。这笑意感染了默宁,她像是困在梦境里,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能浸没在那笑容里,不由自主地点头说好。过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我不想你太辛苦”这样的贴心话,熟人之间才会说。 一贯嚣张的主管乔安娜在沐小姐面前,也毕恭毕敬。 “这是今晚的流程,请您过目。”乔拿过流程表。沐轻菡心不在焉地略扫几眼,余光跳过乔安娜,怔怔地落在默宁身上。 她不能在人前显露一丝一毫与叶默宁的关系,八卦小报记者神通广大,哪怕是一丝丝的流露也可能被描黑。 她比滕司屿更加明白他所描述的那份心情。他曾说,他对叶默宁的爱是小小的,闪着隐匿的光,像微小的宝石,纵使微小也能燃烧,燃烧成一团炽烈的焰火。她又何尝不是一颗细微的宝石,她已经烧起来了。很多话,也是说出口的时候了…… 离开场还剩十九分钟。 评委和观众都已落席,直播人员正在做最后的调试。默宁路过评委席,沐轻菡叫住她:“默宁,帮我去化妆室拿一下披肩好吗,灰色真丝的那条。” 默宁一进化妆室,就见沙发上的一个人突然站起来:“默宁,真的是你?” 她听人说,司屿休学后,方芳特意从香港回来,给他当秘书,处理公司事务。以前高中部传过方芳喜欢司屿的流言,看来不是假的。 “司屿也会来,他是今天的学生评委。”方芳说。 默宁好像没听见,只问她要不要喝水。 方芳索性说:“他还是喜欢你。这么冷漠的人,只喜欢你。” “其实他不冷漠。” “可是只对你温柔。”方芳妒忌,“这几个月来,他魂不守舍,以前滴酒不沾,现在隔三差五借酒浇愁。你们感情那么好,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呢?你去哪儿再找一个这么好的人?” 方芳放弃了念大学的机会去滕司屿的公司帮忙,在他身边守望了几个月。除了处理公司事务,他连看都没有多看过她一眼。她真是恼恨,如果还有感情,他和叶默宁就不该分手,不该制造这种“单身”的假象,引她跑回来守在他身边,以为还有机会。 “对不起。” “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方芳也觉得自己跑过来追问很可笑,“叶默宁,我输了,我输给你了。你在他心里的位置,这辈子都没人能取代。既然感情深,还分什么手?” 默宁沉吟道:“你这么年轻漂亮,会遇到更好的男生。” “我知道!”方芳倔起来,“我只想要个答案!” 人人都想要答案。揭晓这个答案,对叶默宁来说,却是最残忍的惩罚。她早就发过誓,这一辈子,要让这个秘密烂掉、烂掉,烂在心里。 再也不要提起。 “痛快点吧,我不是要和你抢他。”方芳说得动情,恍惚间听到默宁轻轻地答道:“离开,是不想再做噩梦。” “你……说什么?”她以为听错了。 默宁僵硬地坐着,掌心出汗。如果真有灵魂,如果抵达生命的尽头时,人人都要与自己的灵魂席地而坐,谈谈这一生最爱的是谁,最对不起的是谁,那她和滕司屿最对不起的,一定是“那个人”。 她推说要去送披肩,可刚逃出化妆室就被人叫住。 “默宁?” 因为方芳在电话里一句不经意的“在会场看到个女孩子,背影像是默宁”,滕司屿立刻抛下公司会议赶来。 她的脚步停住,停了两秒,反而疾步往前走。 “喂,你等等!”他追上去。刚一过拐角,乔安娜神奇地出现,她大喊:“滕司屿?!你终于来了!”立刻指挥两个男志愿者,不由分说将滕司屿架走。 “啧啧啧,就差你一个评委了啊。” 司屿不甘地回头,默宁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他黯然地叹气,俊美的侧脸上,失落显而易见。乔安娜在一旁看得出神。这个死男人,叹个气也能帅成这样,耍大牌果然是有理由的。 沐轻菡心事重重地坐在评委席上。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总有预感,自己随时可能遇到危险。危机感越重,想跟默宁说清楚的愿望就越强烈。簌簌坐在不远处看着她的样子,凑到默宁耳边八卦:“你看看沐轻菡……啧啧,大明星装什么忧郁啊。”默宁的目光随着簌簌的描述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滕司屿的背影。 他坐在评委席正中央,从后面只见干净的短发和颈项。她挪不开目光,就这样痴痴地望了他一整晚,隔着三排座位的距离。那真对得起“痴痴”两个字,深沉又绝望。 不断想起他站在楼下等她的样子。 那时她念高一,他念高三,离考试还剩三个月。每天清晨六点便会收到短信:“宝贝,我在你家楼下。”她急急地起床刷牙洗脸,背好书包下楼。 正值春季,一年中樱花最爱繁盛于这一季。 她始终记得他说,爱似樱花。 盛开得短暂,但真正地美过一回,就是值得的。他坐在楼下樱花树边的椅子上等她,手上捧着试卷集在看。厚厚的一沓卷子上记满要点。 “你想考什么学校啊?” “s大。你将来也要考那个学校。”他说,“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去看海了。” 她神往,又很担心考不上,年少时的忧愁像深灰的丝线,一直闩住心窗。 相处三年,有一次,为了“先过马路还是先去买奶茶”,两人吵得撕破脸。 司屿一点也不让着她,愤愤地说:“就你们女生最麻烦,麻烦死了。” 默宁正在气头上,说:“嫌我麻烦?好啊!分手!以后再也不麻烦你了!” 少年怔住,面色苍白。 半晌,喃喃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看着他失落的眼神,气消了一半,强忍住笑,问:“我是怎样的人?” 他真的生气了,一本正经地说:“你一点也不认真。既然喜欢了,就要坚持下去,不管怎么样也要坚持下去,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分手?” 说着这些话的少年,脸颊上的白色绒毛透着微光。 倔犟又可爱。 还有那个周末,他们想不出约会节目,担心在步行街瞎晃会碰到学校老师。他说:“那不如来我家吧。我弹琴给你听。” 去他家前,她紧张得想逃跑,进门后却发现,根本没有家长在。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养父一直未婚,一周有大半时间不在家。 一百四十五平方米的公寓,空寂得像楼盘样板房。 她好奇地问:“谁做饭给你吃啊?” “我自己。” “你会?”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也希望有妈妈做好吃的饭菜,可惜没那种命。”说着,他把切好的冬笋放进锅里。翻炒动作娴熟,根本不像一个十几岁的男生。 冬笋脆嫩,刚好去除腊肉的油腻。麦菜拌炒鲮鱼,口感鲜香爽脆。 两人在餐桌边面对面坐着。 她迟迟不动筷子。 “怎么,不好吃?”他担心地问。 她问:“司屿,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呢?他们还在吗?” 筷子在空中停了一下。 他说:“滕伯伯,也就是我的养父,告诉过我,妈妈被爸爸抛弃后,一个独身女人养活儿子太难,就把我送养了,之后再没有下落。” “或许有一天,你妈妈会回来找你。” 他失落地笑,说:“不,她不会回来了。小时候,每到幼儿园下课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会趴在玻璃门上等家长。看到门口出现大人的身影,大家就喊:‘某某某,你爸爸来接你啦!’ “有家长接的孩子,特别骄傲。家长没来的孩子,总担心爸爸妈妈不要自己了。他们都有人接,只有我,总是留到最后,由老师送回家。后来,我就常常做梦,梦里面自己还是个孩子,坐在黑暗的幼儿园里,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过了十六岁,就再也没做过这个梦了。” “为什么不等了?”她问。 他说:“一个人如果真想见你,别说一年,就连一天、一小时、一刻钟都不能等。她十六年都没回来找过我,可见……死心的那天,我发誓,将来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好好对她,不让她等,不让她失望。我太了解那种苦等的感觉,太绝望。好在,我现在有了你。这个世界上,好歹有了个真正的牵挂。” 说完,把腊肉挑到她碗里。 他竟像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迟疑地问:“默宁,你不会离开我吧?” “嗯。” “那就好,我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你。” 她没有说话,扒拉着饭粒。泪跟饭粒一起咽下肚。她在心底发誓,绝对不会再随口说出“分手”两个字,不会把他一个人扔在等待的黑暗里。 甜蜜如阳光下的肥皂泡,风一吹,就破了。 三个月前,是她亲口说要分手。 她背弃了誓言。 Chapter 1 醒不来的梦(3) 【三】这久违的温暖,让他在瞬间分了心。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冠军就是……”一阵紧张的鼓点,将默宁的思绪拉了回来。 主持人兴奋地宣布:“7号选手,欧阳莲道小姐!” 台上台下迅疾地淹没在掌声的潮汐里,莲道喜极而泣。她二十岁,家世好,姿容明艳,一袭小红裙更是衬出她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 这些热闹与叶默宁无关,她早早地回到后台,将脸埋进掌心。沐轻菡在身后轻声问:“你哭了?” “冷气太大,有点冷。”她找了个差劲的理由。沐轻菡帮她披上丝巾:“不要冻坏自己。” “谢谢。”默宁很惊讶。 沐轻菡沉吟。 她有话想说,可这里人太多,不知怎么开口。突然电话铃声打破了尴尬。致电人显然地位非凡,沐轻菡心情大好,跟默宁道别,赶着去赴约会。 女选手们纷纷回到后台。刚才,得了冠军的莲道在颁奖礼上请求滕司屿给她一个拥抱,结果,对方冷面地说,不必了吧。 让她碰了个大钉子。 大家都想,这下莲道肯定气死了。谁知,她跟一众选手合影完,仍回老座位上卸妆。 完美得像面具的脸上,没有丝毫不悦。 化妆室里十来号人各忙各的。气氛微妙。 乔安娜的助理花花闯进来,大喊一声。 “叶默宁!滕司屿是你的前男友?”花花恨铁不成钢,“这样的大金龟,你怎么让他跑了?” 大家闻言一怔。莲道的眼妆卸到一半,假睫毛沾在眼皮上,黑黢黢的,脸色比巫婆更阴沉。 花花一直觊觎滕司屿的“美色”,羡慕得口水直流。 “默宁姐,快说说,快说说,你当年是怎么追到滕司屿的?” 簌簌早就忍不住了。 “这事我最清楚了!咱们都是一个高中的!”她将当年滕司屿追默宁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大家都不敢相信。 “什么?!是他先表白?!” 簌簌证实道:“真是滕司屿苦追我们默宁。”接着又绘声绘色地比画,“为了追她,司屿在食堂守了一个月。” “哇——”众人惊呼。 簌簌对这样的轰动效果很满意。 “滕司屿对她一往情深,是标准的二十四孝男友啊!提开水帮打饭图书馆占位置,过节还扮圣诞老人送礼物!” 花花想不通。 “默宁姐,他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分手?多可惜啊……” 众人起哄:“就是就是。” 莲道很淡定,边卸妆,边饶有兴致地听大家八卦。 苏苏忍不住说:“叶默宁,前男友这么出色,你心里一定还想着他吧。” 默宁想了想。 “都过去了。” “可是你们的感情还在啊。”簌簌也想趁这个机会把默宁的心里话逼出来,“不如复合吧,只要你主动点……” 她越说越没谱,默宁耳根发热地打断她:“瞎说,什么复合。他交什么女朋友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与我无关。” 众人哑然。 滕司屿也没想到,旁人开起他们之间的玩笑时,她会如此激动。如果不是刚好在推门而入的时候听到这决绝的告白……他仍在做梦。 做着一相情愿的梦,做着再续前缘的梦。 他收起热切的心,换回冷漠的面孔。 默宁面色惨白地站在那儿,像失血的雪娃娃,一言不发。滕司屿与默宁擦肩而过的瞬间,半点儿余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他跟乔安娜道歉。客套话,无非是来晚了不好意思。又说,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乔受宠若惊地点头说好。在这么多女生热切的目光中,滕司屿只跟她说了话。乔骄傲地瞥一眼默宁。除了簌簌,其他人都认定刚才的“前男友”之说是个虚荣的谎言。人家滕司屿明明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啊。 好几个女孩子已经向默宁投去了鄙夷的眼光。 助理方芳在门外等着,滕司屿跟乔安娜寒暄几句,突然被莲道叫住。 “滕先生,请等等。”莲道几步走到他面前,指着默宁问他,“这儿有一位您的故人哦。咦?怎么?你不认识她?” 化妆室里的众人都认定,叶默宁刚才是在吹牛,她太倒霉了,刚吹完牛就被当事人捅破。 行为让人鄙视,但大家也不会故意揭穿。 滕司屿抬手看表。 “我还有事。” “哎哟,给点面子嘛。”莲道上前撒娇,“人家只是想确认一下啦,刚才有人吹牛,说自己是你的前女友,你来认认,她是不是啊?” “杯具”。 房间里的十几号人都替默宁想到了这个词。 刚吹完牛就被人拆穿,真是“杯具”中的“杯具”。 “滕总,还差二十分钟会议就开始了。”方芳在门口催,滕司屿点点头,走到默宁身边,牵起她的手。默宁下意识地想抽回来,哪知被他捏得好紧好紧。 她抬头瞪他。 他趁势揽住她的肩膀,说:“好了,不要闹了,等会吃饭去吧。” 众人在心里哇哇尖叫。 牵手,揽肩,外加吃饭! 叶默宁也太低调了吧,这哪里是前男友?根本就是热恋进行时! 大家不禁有点“同情”莲道。相比默宁的低调,莲道刚才的故意“戳穿”,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司屿风度安然,默宁清雅恬淡。 两人站在一起,颇有些神仙眷侣的味道。花花感慨地说:“默宁姐,你们好配哦。” 莲道竟然也附和:“是啊,滕司屿,你跟你女朋友真配,不过呢……”她话锋一转,“女朋友性格好,也是件麻烦事。我看到啊,今天她跟一个男实习生就挺聊得来呢。呵呵。” 这句话的意思可深可浅。 一般的男生肯定会想,这不是在提醒他,女朋友有红杏出墙的可能吗? 化妆室里的气氛又尴尬了起来,大家本来都不熟,既不想得罪莲道,也不想得罪滕司屿,于是,所有人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默宁周围的朋友大多数心地宽厚,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莲道这样咄咄逼人的女孩子。今天的实习生那么多,她跟任何一个说话都超过三句,而且都是工作上的事情。默宁会忍让,但绝不懦弱。 “没办法。好女生,人人都喜欢。”司屿居然先开口。 她感激地回头看他。 揽住她肩膀的右手愈加用力,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追她的时候就很难,现在稍不留心,还是有人打她的主意。看来,以后我要更疼自己的老婆。”说完,将默宁搂入怀里,安慰道,“别生气了,走,我订了座位。”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化妆室里静悄悄的。 十几个女孩子屏息好几秒,才懵懵懂懂地醒过神来,一个个地叹,好羡慕啊,这么好的男朋友…… 只有簌簌抱着胳膊坏笑。半小时前,她给滕司屿发的那条告密短信“默宁在化妆室里”,果然没有白发。 一出化妆室,他脸上的温柔一扫而空,直接切换到国王扑克脸。 夜风那么凉。 司屿脱下外套,披在默宁的肩膀上。她轻轻推了回去,说:“谢谢。” 他非要给她披上,自己穿着单薄的衬衣站在瑟瑟的夜风里,侧着脸冷冷地问:“那个男生是谁?” 默宁满头雾水:“什么男生?” 他没有转过脸来,抱起胳膊望向远方。司屿每次心里没底的时候就会这样,又不好意思说“老子吃醋了”,于是咳了一声,仍是冷冷地道:“就是今天跟你说过话的男生。” “说过话?”默宁想也没想就说,“那也太多了吧,至少二十个。” 二十个? 司屿彻底怒了:叶默宁啊叶默宁,咱们现在又没有正式分手,不是还有复合的机会吗?!你……你……你怎么能……他强忍着将头顶就快要爆发的小火山压了下去。在大街上发火有失身份,他咳了咳,“冷静”地又问:“那,你觉得那二十个怎么样?” “你吃醋了?”她故意问。 “用得着吗?”他白了她一眼,帮她捋了捋快要滑下肩膀的外套。手指轻触到她的肌肤,这久违的温暖,让他在瞬间分了心。 默宁看到他变脸,却放心了。 对,这才是滕司屿。 国王派头,难伺候又傲气,看上去成熟其实比小孩子还爱吃醋的滕司屿。 她笑着说:“哪里有什么男生故意找我说话,都是工作上的往来。” 他“哦”了一声,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喜悦的神色,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到时候你还是我女朋友,一辈子别想跑。” 换做以前,默宁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揪他的耳朵,说:“臭美了你,我还没答应呢。” 可是,可是…… 此情此景下,她没有揪他的耳朵,也没有故意装生气。她第一次知道,月光比夜风更凉,凉凉的月光打在她的手背上,像极了仓促间自眼中滴下的泪。 她笑,笑容那么悲伤。 “如果真要在一起,哪里要什么三个月的期限,坚持下去就是一辈子。”她放低了声音,嗓子哑哑的,“可是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 这一次,滕司屿转过了冷傲的侧脸。他原地踱了几步,转过身轻轻扳住她的下巴,质问道:“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只分开三个月吗?”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她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们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在一起,那太虚伪了。与其是那样,不如彻底分开吧。” 他的眸子变暗。原来……原来跟他在一起就是虚伪!是羁绊!不如分开来自由! “那好吧。”他说,松开了羁绊她的手。 只有上帝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有多疼。 银色奔驰汇入幽深的夜色。 方芳从镜子里瞥一眼后座的滕司屿,他始终黑着脸。夜这么深,叶默宁宁愿一个人去马路边拦出租车,也不愿意跟他们同车。 “你觉得默宁有没有变化啊?这么久没见了。”方芳故意试探道。 “送我回公司。”他冷淡地看着窗外。 “其实,你们之间的感情还在,我今天看到她对你也很在意。” “真的?”他立刻转过头,“你从哪里看出她还在……在意我?” 方芳又好气又好笑。 “你当评委的时候,她就坐在你后面不远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你。” “真的?” “当然。” 滕司屿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继续看窗外,一丝隐匿的喜悦从他的眼角眉梢悄悄地流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终于,淡淡的笑意绽放在唇边。 真像个孩子。 在工作中冷漠得不近人情的他,唯有这一刻,开心得像个孩子。方芳安慰自己,得不到他的青睐,看到他开心也不错。滕司屿真是世界上最难追的男人。当年她在学校里死命追他时,滕司屿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现在她成了他的秘书兼司机,也是纯粹的上下属关系,一丁点的暧昧都没有。 这个死男人,他的所有柔情,真的都在叶默宁身上用完了。 车子经过本市最高的摩天轮,他凑近窗子,偏低的角度让摩天轮的顶端看起来遥不可及。几年前,正当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五一黄金周,两人手捧爆米花去坐摩天轮。快要转到最顶端时,她不怕死地想打开舱门吹吹风,吓得他连脸都白了,狠狠将她按在座位上,威胁道:“敢开舱门就把你扔下去。” 默宁一点也不怕,她说:“你舍不得。你这么喜欢我,怎么舍得?” 也就是在那一刻,从来没考虑过“分手”这字眼的司屿,对“失去”的恐惧变得再真切不过。这个叫默宁的女孩,娇弱却并不柔弱。 这份感情里,她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他摁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放松,未等她吃爆米花,嘴唇压上她柔软如花瓣的嘴唇。她本能地想把他推开,可是不行啊,娇小少女怎敌得过一个大男生,很快地,初吻的美好将她卷入这条恋爱的河流里。 摩天轮渐渐转到顶点,他放开她,故意问:“如果有一天你烦我了,不想继续交往了,你会怎么办?” 她还没从刚刚那个吻中醒来,想也没想地揶揄道:“国王陛下,你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 “那,你就当不是我,如果你哪天烦某个家伙,特别想甩掉他,你会怎么办?” 她偏过头,想了想,说道:“嗯,我会不跟他联系,让他也联系不到我。” 这句话司屿一直记得。三个月前,当她删掉他的qq和msn,电话号码永远打不通时,他彻底明白:她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删除了。 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是空号。 是空号…… 他记得电话录音残忍的提示,更记得她的泪。 分手缘自一次雪地登山活动。几个月前,他和几个同学相约去爬雪山。默宁的弟弟叶君澈也撒娇要跟去。登顶很顺利,下山时,一场无法预知的意外,让司屿不得不放弃小澈,把他一个人留在山上。以当时的天气情况来看,留在山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司屿脱险后恳求搜救队启动应急程序,可最后连小澈的尸体也没找到。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一个人回来,告诉默宁和她的爸爸妈妈:叶君澈在下山的时候出了意外,回不来了。默宁和她的爸爸妈妈当即怔住。 获救的队员们事先约定,谁也不会把叶君澈真实的死因说出去。 他没有瞒她,一五一十地说了。 默宁的父亲老泪纵横,母亲哭得几近昏倒。他们中年得子,将这个宝贝儿子看得极重,怎么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雨滴冰冷,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温暖沁入皮肤。眼神中涌出潮汐一般的哀伤,恨恨地谴责—— “他是因为你的决定才死的。”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天天做噩梦,良心不得安稳?”时隔几个月后,默宁可以理解他当时的处境,却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与他交往。 摩天轮消失在夜幕里,司屿往后仰躺在靠背上,合上疲惫的双眼。 Chapter 1 醒不来的梦(4) 【四】他的笑容极冷、极冷,像一团迷离的雾气。美丽,但有毒。 默宁换上素净的衣裳,跟在王警官身后,走过阴森清冷的走廊。 太平间没有时针滴答,永远是傍晚。 王警官拉开一个长抽屉。冷气如白烟刺刺地往外冒。默宁捂住口鼻,往后退两步。 “是不是他?”王警官问。 被冷冻的尸体身份不详,上周被人在雪山上发现,登山包里没有任何可以证明遇难者身份的资料。 她摇摇头。 “哦。”王警官将尸体推回冷冻柜,“白忙了。不过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啊。” 太平间的气息腐朽阴郁,出去后,默宁在垃圾桶边吐,王警官递上纸巾。 “谢谢。” “如果一直找不到他,你会怎么办?” 三个月前,叶默宁的父亲来报人口失踪。失踪的男生仅十六岁,容貌清秀,五官精致。这几个月里,只要有失踪人员的消息或无名男尸,王警官都会联络默宁前来认一认。可惜,已无数次落空。 “找不到的话……”她摇摇头,“那就继续找。” 王警官提醒她:“在那种情形下,除非发生奇迹,不然,不可能活下来。” 默宁苦笑道:“我相信奇迹的存在。” 正午阳光炽热,默宁走路去公车站,没走多远,见马路对面走过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那孩子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留黑色短发,下巴尖尖的,整个人套在一件白外套里。远远望去,那身形、那侧脸的轮廓……简直…… 她定在原地,震惊地看着他。就连他走路的模样,也简直跟小澈一模一样。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拦了辆出租车。 “喂!等等!” 脑子里轰地一响,她不顾现在是红灯,急急地往马路那边赶。 “叶君澈!叶君……” 没用,声音淹没在车流里。眼睁睁看着对方上了出租车扬长而去,默宁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路边,汗水无声无息地自额角淌下来。那汗是冷的,手脚也冰冷冰冷。惊愕过后,她极力回想刚才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刚才那真的是小澈吗? 如果他真活着,为什么不回家? “先生,对面那女孩子好像在喊你。”出租车司机提醒他。 隔着车窗,纪尽言随意瞄了一眼马路那边,没见到半个熟面孔,坐定了,道:“去×××酒店。”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个男孩子,忍不住说:“您是不是明星?” “明星?” “自来熟”司机说:“是啊,我看你啊,特别像我女儿房间里的明星海报上的一个人,就是那super……” “superjunior?” “啊,对对对,就是这名字。” 尽言笑了笑。他的脸比一般女生更清秀,梨涡浅浅地挂在嘴边,说不出地温暖甜美。他说:“快点,师傅,我要迟到了。” 这次司机噤声,一踩油门专心开车。 足足十分钟后,他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个比女生更漂亮的乘客时,多了一份疑惑。没错,这孩子的笑看上去是温暖的,笑容背后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极冷、极冷,像一团迷离的雾气。美丽,但有毒。 街景一帧一帧掠过尽言的视野。 纪尽言的手机上网浏览记录,停留在那则某女星遭遇车祸身亡的消息上。窗外的景色再美,也不能入他的眼。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位古怪的乘客。他好像在说什么,没有声音,只感觉到微弱的气息。 司机永远猜不到,从纪尽言嘴里吐出来的那个名字是—— 沐轻菡。 Chapter 2 想念默如尘埃(1) chapter2想念默如尘埃 【一】整个世界沉入触不到底的寂静中。人潮,车流,无关爱情的一切都消失,化作渺渺尘埃。 想给家里打电话报消息,又怕是自己看错,害父母空欢喜一场。 默宁六神无主地回到学校。远远地,只见女生寝室楼下人头攒动。待她走近,十几个记者围上来,“长枪大炮”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叶默宁小姐?” “你和沐轻菡小姐是什么关系?姐妹?还是别的特殊关系?” “继承了沐小姐的遗产是不是让您一夜暴富?” 默宁满头雾水,一概不答。什么遗产?什么姐妹? 这都是哪门子的关系,她跟沐轻菡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在校保安的帮助下,默宁终于逃回了寝室。室友一见她回来,比记者更八卦地全围了上来。 “哎呀,大富婆回来了?” “叶默宁你太不够意思了,有明星亲戚也不告诉我们!” “就是啊,默宁,快说说,这次你分了多少钱?” 大家七嘴八舌。默宁满脸困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寝室长簌簌将她拖到电脑边。企鹅娱乐频道首页赫然出现两行大字:“知名影星沐轻菡车祸身故,亿万家财赠与神秘妙龄女。”刚才在楼下叶默宁茫然的大脸照,已经被网站编辑发到了首页上。 寝室众姐妹欷歔。 沐轻菡昨晚被一辆白色小车撞死。司机醉驾,承担事故全部责任。一桩普通交通事故,因为沐轻菡的明星身份,被炒得沸沸扬扬。更有人爆料,沐轻菡不过二十八岁,今年年后突然跑去立遗嘱,将大部分遗产留给叶默宁。 大家都觉得奇怪:二十几岁的人,立什么遗嘱? “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你好吧?默宁,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簌簌问。大家围在旁边听八卦。 沐轻菡她死了? 默宁只在“大学生风采之星大赛”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联系。原来,当时的沐轻菡,已经在遗嘱里写了她的名字。 如果消息是真的,对于穷学生娃来说,得到一大笔遗产绝对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可回忆起沐轻菡像水波一样晕开的笑,默宁隐隐惋惜。 红颜,为什么总是薄命? “滕总,会议时间定在下午两点。香格里拉酒店。”新来的秘书小菲打扮得千娇百媚,斜倚在办公室门边。她研究过了,这种姿势最吸引成功男士。 “哦。”滕司屿头都没抬。 小菲不甘心,又发嗲:“滕总,您窗边的那盆仙人掌,花盆都裂开了,我换了一盆新的。您看喜欢不喜欢?” 这一次,滕司屿回头,见之前的仙人掌不见了,脸色愠青。 “那一盆呢?你放到哪里去了?!” “我……我……我……”小菲结结巴巴地搜索记忆,“好像,好像是扔到十七楼的垃圾桶里了……” “以后没有得到允许,不准进我的办公室。”扔下这句,滕司屿径直往十七楼走去,撇下小菲双腿发抖地站在门口回不过神来。 至于吗?不就是一盆破仙人掌吗?! 她愤愤地想,今早她化了两个小时的妆,又特意穿了最符合男人审美观的性感秘书裙,就为了博他多看自己那一眼,却落得如此下场。 “滕总,一号线有你的电话。”刚升职的方芳走过来,“咦?他不在?” “去十七楼找他的仙人掌了。”小菲满腹怨气,“我见原先的花盆裂了,好心好意帮他换一盆……” 方芳一瞥,果然,窗边的那盆仙人掌不见了。“哎呀,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啊?”她说,“那是滕总的前女友送的,他带在身边好多年了。” 小菲不相信:“他还喜欢她?” “那当然。上次我浇水时不小心摔破了它,被滕总骂了个半死。后来他用ab胶把花盆粘好,继续摆在窗户边。”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望去,滕司屿已经找回了那盆仙人掌。他在水池边细心地将花盆上的泥印冲洗干净,脸色明媚。 情深至此,重遇时却不肯说想念。 方芳叹息:滕司屿,你在感情上真是个死心眼的白痴。 这盆仙人掌布满尖刺,花儿开得正好。极少有人见过仙人掌的花。大朵大朵,纯白,一丝杂色也无。外表倔犟的植物,内心这么甜蜜动人。 滕司屿小心地将它放回窗边。瓷盆边几粒细小的沙子扎痛了他的眼睛。司屿转身从抽屉里拿出纸巾,一下,一下,轻柔地拭去那一点点瑕疵。 日光之下,雪白的花瓣微微发光,次第绽放。他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她的脸。那一张无数次萦绕于梦境的面容,也像这花瓣,在时间流淌的罅隙里,寂静地,微微发光。 方芳推门进来,见他流连于仙人掌的眷恋神色,心知他又想起了某人。 “打起精神来,滕总。”方芳笑靥如花,“一号线有你的电话,可能是好消息哦。” 电话接通。苏律师调侃他:“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给你的越来越多,羡慕死我了。” “哦?” “沐轻菡的死你知道吧?她的遗产分配中,有你的一份。”苏律师顿一顿,“份额不大,但总是飞来横财。大部分遗产她都留给了一个女孩子,好像叫什么……叶默……” “叶默宁?” “对!对!就是她。你认识?” “你跟她碰过面了?”他紧握电话的指节发白。这细节让方芳看在眼里的时候,她故作不在乎的笑容浸满酸涩。 “看来滕总跟这个美眉有渊源哦……”苏律师真不应该做律师,一头扎入婚介行业才是正道。“还问什么联系方式啊。明天你们不都要来我这里听遗嘱并签字的吗?”苏律师贼贼地低声说,“准时来哦,美女都不爱等人的……” 方芳去茶水间替他煮了杯咖啡,小心地端回办公室。 办公桌边没人,她把咖啡放在他的笔记本电脑旁边,不经意看到了屏幕。百度搜索栏里赫然填着“约会”、“男”、“衣服”。 出来好多页搜索结果。临到约会时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好的男生真是多。洗手间的灯熄灭,滕司屿走出来,恰好撞见方芳站在他的电脑前。 各怀心事,面面相觑。 “咖啡放了两勺奶精和肉桂粉。”她若无其事地甜笑。刚要出去,冷不防被他叫住。 “等一下。” 她心头微震:难道他介意她看到了他的心意? “你约会的时候,最喜欢看男孩子穿什么样子的衣服?” 原来是为这个。她想了想,说道:“出去玩的话,最好是简洁大方,带一点小帅。” “那件gucci的黑色外套怎么样?”他神色里隐约的期待与羞涩,与平素商务中冷漠的“滕司屿”判若两人。 “嗯,不错。” “或者穿衬衣去?”笔挺的衬衣给人以信赖感。 “都好。你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方芳微笑,笑容涩涩的。没错,滕司屿的身板与风度都一流,可他从来不在乎打扮。永远是那么几件衬衣换来换去。胡子总要秘书提醒了才记得刮。能让他这么在意形象的,只有一种可能。 她问:“你有约会?” “嗯。” “是谁?” “还能有谁?” “可是……你跟叶默宁,不是分手了吗……” “对,所以我决定重新开始,重新追她。”那种外冷内热、商务又天真的眼神,真是把方芳打败了。 她曾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叶默宁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也会淡去。那盆摆在窗台边的仙人掌,或许只是出于习惯。谁都知道,爱一个人从最初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到后来的相顾无言,是一场多么迅疾的电影。 某天深夜,方芳回公司拿文件。司屿累了,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犹疑地凑近他熟睡的脸庞,想偷偷地,轻轻吻一下就好。可这个隐秘的吻却随着他的梦呓,停驻在半空中。 他在梦里喃喃地说:“默宁,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独当一面,只身撑起公司的大旗。业界人士都说,那个滕司屿啊,就是个工作机器,一点儿感情都不讲的。有谁人知,夜深人静,他加班到累极,趴在桌上熟睡如幼小的孩子时,心底绵绵细细最柔软的思念,便如无人拔去的翠绿的野藤,窸窣地生长…… 他爱她。 他还爱她。 他只爱她。 他以为她还会回来。 第二天。 “不是吧?滕总。”见他居然一身最新款的gucci,没穿那套千年不变的商务西装,苏律师诡异地笑,“特意造型过?” “喀,人都到齐了吧?” 故意连默宁的名字也不提,耳根却发热的家伙。 苏律师引他到办公桌前,滕司屿扫一眼,见办公室里除了他们俩再无他人,心情立刻低落,推开了秘书递过来的碧螺春。 苏律师摊摊手,无奈地说:“以为你说着玩玩,谁知道你是认真的?”拿过桌上一份协议,“喏,她刚签完走的。” 协议落款处签着“叶默宁”,笔迹与人一般清丽。 仔细看去,墨迹微微湿润。 “她走了多久?” 苏律师抬手看表:“五分钟不到。你等等啊,我去拿你的财产继承合同。” 等他从里间拿了合同出来,滕司屿早就没了人影。“不是吧?连遗产都不要就追妞去了?”那女孩好看是好看,可算不上倾国倾城啊,怎么就把咱们的“钻石王小五”迷得七荤八素呢?真是不明白啊不明白。苏律师摇头笑,看来,又是一出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好戏。 正是上班时间。 清晨上学上班的人群,常常汇成一条无涯的河流。这条大河闪着微光,从城市的一端涌往另一端,载着人们的生之希望。那么多面孔,仿佛点点相似的萤火虫,多到辨不清眉目。 他下楼仔细看,涌入视野的河流里,没有她的模样。许多人的思念,是写在水面上的字,一边写一边消失。挥洒得优美,淡去得迅疾。他的思念是一幅每天拼上一块的拼图,时间流去,原本零散的拼图愈来愈完整。 路过的女生看到这么帅的大男生从楼上下来,禁不住多看几眼。司屿仔细分辨人海里的每一个背影和侧脸。这个不是默宁,那个也不是。 不是,不是,都不是。 没有一个背影是她的。 他怅然地想,这短短五分钟里,走路慢吞吞的她能跑去哪儿? 等司屿落寞地转身回到大厅,大约两分钟后,确信他已经放弃寻找的默宁从紧急消防通道里溜出来,喘口气,捶一捶腿。少女留恋地回望,正巧和倚在休息区的滕司屿的目光撞上。 他像狩猎的鹰,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在捶腿的默宁。 许久,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真的只是淡淡的笑,她却咬牙切齿地想,这家伙笑得真是邪恶。分明就是猜准她躲了起来,才故意装作离开了。 司屿踱着步子走过来。 她的目光一直不能离开他,被他牢牢吸引住。这男人的气场越来越强大,不发一语就让人胆战心惊。一个穿着性感小黑裙的女生风风火火地与滕司屿擦肩而过,明明走过去了,又惊艳地回头,禁不住多瞥一眼这个英俊的男人。当她发现他一心望着的人是叶默宁时,又从头到脚打量打量叶默宁,愤愤地离去。 司屿帮默宁捋去头顶发丝上的杂物。 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亲密,也不生疏。她又感觉到这份久违的温暖,像是全身都要融化掉了。 整个世界沉入触不到底的寂静中。 人潮,车流,无关爱情的一切都消失,化作渺渺尘埃。 他说:“怎么像只青蛙蹲在消防通道里?” “你……你……你才是青蛙呢。”默宁满头“黑线”。开开玩笑,两人都轻松了些。司屿说:“明明都认识,以后就别刻意装‘陌生人’了,好辛苦。” 大厅里人来人往,伫立原地的他们那么显眼。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她的新手机里,他说:“有任何麻烦事,打我电话,我们从朋友开始,重新来过,好不好?” 再次走出写字楼的叶默宁,包里多了一份遗产继承合同,手机里多了前男友的电话号码。 等地铁的五分钟里,她端详那号码。食指一下一下抚摩手机屏幕,像是在抚摩他的脸。地铁进站了,她在一晃而过的玻璃车门上,看到自己笑得无奈的脸。 然后删掉了他的号码。 Chapter 2 想念默如尘埃(2) 【二】他从这小姑娘脸上看到的神情,是一种自灵魂深处映射的安静。 从爆出“遗产风云”那天开始,叶默宁就成了校园风云人物。跟系里的人一块儿上大课,时不时有人回头冲她指一指,说:“哎,你看,那个就是叶默宁。”旁边的人从上到下打量她,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在食堂吃饭时,更有外系的男生厚着脸皮蹭到她这一桌,也不说话,借着对面而坐的机会,死盯着她的脸看,弄得默宁浑身不自在,连食堂也不常去了。下课时,要簌簌带一碗泡面回来,就解决了吃饭问题。 上课,吃饭,去图书馆,在校园超市买东西…… 哪怕是下课后走在回寝室的人群里,也有人认出她是上过“娱乐版新闻头条”的“明星遗产继承人”,十足的“校园富婆”。 簌簌在寝室里一边上网看校园论坛,一边告诉默宁,现在的男生真是太可耻了。默宁从进大学到现在,从发短信告白到请看电影的男生,没超过十个。现在人人都知道她“有了一大笔钱”,情况就不同了。在s大“本校区十大美女”排行榜中,叶默宁从榜上无名,一下子蹿到了榜单之首。投票数骤然上升到815票。 还有一个叫“欧阳莲道和叶默宁,你更喜欢哪一个?”的帖子,更是处于火暴讨论中—— 【风吹屁屁凉】:叶默宁呢,脸蛋不错,身材好,又有钱,泡到了她,买房子的钱就不用愁了,均价每平方米一万多的房子,至少能买个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吧。 【笑三少】:lsd,你太没出息了!一个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就满足你了?至少要别墅!别墅! 【暗夜精灵008】:你们太庸俗了,买什么房子啊,《蜗居》看多了吧。毕业后让她出钱帮你开公司,才是真正的发啊。 …… 立刻有莲道的死忠粉丝出来。 【心有莲花开】:平心而论,还是欧阳莲道的五官更精致,新科校花,带出去有面子。 【酥心小可爱1018】:就是就是!我们家莲道才是最美的!叶默宁去死吧,一张饼脸,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刚才讨论的那群人不乐意了。 【笑三少】:话不能这么说,你没看过叶默宁的近照吧?她的五官很不错,皮肤尤其好,一点瑕疵都没有,比莲道的皮肤好多了。 众人:求图,求真相! 【笑三少】:你们等等。 (不一会儿,真的贴了一张默宁在食堂吃饭的大脸照。) 两秒钟后,【心有莲花开】说:求人肉,求qq! 【风吹屁屁凉】:求qq+1! 【暗夜精灵008】:求qq+2! …… 簌簌目瞪口呆地问:“这个‘笑三少’你认识?” 默宁比她还茫然。 猛然间,想起前些日子在食堂吃饭,总有外系的男生厚着脸皮,故意坐到她对面——这才明白了原委。这时,大甲在外面擂寝室门。 彪悍的大甲捂住小胸口,一脸“受到了严重惊吓”的神色,像是被路过的蛇妖吸了魂。 “怎么,你中邪了?”簌簌踩她的脚。 大甲竟然不知道疼。 她颤巍巍地看着默宁:“你有个弟弟,后来在雪山上失踪了吧?” 大甲怎么知道?默宁扭头看簌簌。 长舌妇华丽地飘去电脑前继续看帖。 大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彪悍型女生,对面男生寝室楼有人拿望远镜偷窥,她单枪匹马杀到对方楼下,硬是说服保安,上楼把偷窥者揪了出来,全院通报。从那以后,她们都很担心哪一天晚上下自习后,大甲会被前来报复的黑衣人套上麻袋背走。 大甲毫不担心,撂下一句:“报复?他敢?老娘阉了他。” 言犹在耳。像今天这样,连她都花容失色,一定是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情。 大甲要默宁从电脑d盘里翻出小澈几年前的老照片。她凑近,细细端详那孩子的眉眼,认定了:“嗯,就是他。” 她肯定地告诉默宁,刚才在学校二食堂吃饭的时候,外面路上走过一个小帅哥,大约二十来岁,身形偏瘦很有型。本来没注意到他,那小帅哥偏偏走进食堂瞄了一眼。就是这一眼,把大甲镇住了。 簌簌激动地从电脑前蹿到大甲面前,两眼闪着小星星。 “很帅?校草?” 在这座文科院校里,要找个像模像样的校草出来,实在是太难了。她们年级三百多号人,总共才六十二个男生,除去歪瓜裂枣身高不够的,连一场足球比赛的人数都凑不出来。 形势如此严峻,你叫簌簌如何能淡定? “帅是帅,但他跟默宁的弟弟长得一样啊!” “在雪山上失踪”这个故事不常听到,失踪的又是室友的亲弟弟,大甲对小澈的长相记得很清楚。 “哎呀,默宁,他可能真没死。”簌簌看的韩剧终于派上了用场,“小澈一定是被人救了,被雪冻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被哪家好心人收养了,现在来我们学校读书!”她揽住默宁的肩膀,“你说是不是?” 假使换做三年前的叶默宁,一定会从椅子上蹦起来去食堂附近做地毯式搜寻。可现在她只是安然地坐着,听大甲说完。 让人成熟的不是时间,是痛苦的经历。 簌簌又出主意:“我知道了!可以这样!默宁啊,你用真名在bbs上发个帖,再贴上你弟弟的照片寻人!就凭你现在的人气,只要他真是我们学校的,一定能找着!” 是个好办法。 三个女生立刻围在簌簌的笔记本电脑前开始写帖子,编辑好了正要点“发表”,啪,簌簌的台灯突然灭了。 “哎哟,真见鬼了。”大甲又捂住胸口。 走廊上,别的寝室有人走出来大声问:“喂,是不是停电了啊!管理员怎么也不通知一声。” 耳朵贼好的管理员王姨居然听到了,在楼下吆喝: “上周就出了告示,说今天下午停电,你们这帮丫头自己不看,怪谁去?!” 默宁点“发表”,浏览器跳转到“找不到页面”。果然,路由也没电,一停都停了。王姨说要到凌晨才来电。 簌簌安慰默宁。 “没事,今天发不了明天发,一定能找着的。要不,我们可以去校外上网啊。”她摸摸肚子,“走走走,去后街那边觅食吧。” “去不了后街,等下六点半要去男生寝室那边开班会,你忘了?”大甲提醒默宁,“班长老徐特别强调你不能缺席哦,还说,下学期班上的文娱工作要交给你负责……”大甲诡异地一笑。 “他说是这么说,我看哪,就是借工作的机会想泡我们家默宁。” 簌簌哀怨地捂脸。 “老徐是我们班唯一拿得出手的男生,唉……没想到他也掉进了默宁的魔掌。” 大甲笑她:“你可以抢啊。” 簌簌白她一眼:“切,老娘才不要二手货。”其他人也上课回来了,几个女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议论着男生寝室是什么模样,上大课时看到的隔壁系的帅哥叫什么名字。 默宁没有加入到女孩子们的讨论中,一个人在阳台上晒衣服。 寝室楼外的天空,一片潮湿的雾霭。 电台里,莫文蔚的声音那么落寞地唱着,“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她甩了甩牛仔裙上的水滴,把它挂到衣架上。这条牛仔裙是小澈买的。那时姐弟俩都在念初中,小澈一个星期不吃早餐,偷偷攒钱。 默宁教训他:“叶君澈!你存钱做什么?是不是要干什么坏事呀?” 初中的班上,已经有好几对胆大的同学开始早恋了。 小澈哼一声:“我才不会呢,姐,你别瞎操心。” 一连两周没有吃早点,他用饿肚子才省下来的零花钱,买了这款当时最流行的裙子。在她生日的那天早晨,偷偷溜到她的枕头边,用手指戳醒她。 “喂,姐,生日快乐呀。 “懒猪,快起床,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她盼望了那么久的,十六岁的生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笑得傻傻的弟弟。 小澈看着老姐试裙子,不住地说:“好看,好看!我特意问了好几个女生,才选的这条。”见裙子的腰围多出了几厘米,又说,“姐,原来你没那么胖啊。” 当晚,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 无花果马蹄瘦肉汤。鲮鱼炒麦菜。宫保虾仁。甘栗煲鸡。 统统都是默宁的馋嘴菜。 小澈去楼下取回了老爸给姐姐订的蛋糕,全家人围坐在原木餐桌边。烛光摇曳笑颜,老妈揽着一双儿女的肩,幸福地唠叨:“你们都是我的宝贝,一个都不能少……” 奇迹果然没那么容易发生。 校园论坛上的寻人帖很快石沉大海,连大甲也怀疑,自己那天是不是看错了。 两星期后。 默宁带着钥匙站在沐轻菡公寓的门前。 这里偏居华侨城一隅,五房两厅的小复式,隐秘优雅。锁头咔嚓作响,吧嗒,门开了。想到房子的旧主人不在世,默宁凭空紧张。 办完继承手续后,警察很快找上门来。 他们说,车祸当天,去哪里都爱带着助理的沐轻菡精心打扮一番后,撇开所有人,自己出了门。半小时后交警打来电话通知,沐小姐在路边被一辆白色suv撞死,当场毙命。一代艳星,不明不白地香消玉殒,真令人欷歔。 那天,在苏律师的办公室,他轻声念着遗嘱:“我,沐轻菡,在头脑清醒和律师在场的情况下,立此遗嘱。在我身后,将位于华侨城××苑24楼c座的公寓,以及招商银行账户下的三十万存款,悉数赠与叶默宁小姐。” 如果簌簌在,一定会惊愕地大叫:“怎么这么少?她那么有名,怎么只有三十万?” 连日来,媒体上不断造势,把默宁打造成“继承了千万遗产的灰姑娘”,他们都说,这小姑娘发了啊,沐轻菡奋斗一辈子攒的钱,都给这丫头了,少说也有个千儿八百万吧。只有苏律师心里明白,遗嘱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房产一套,存款三十万。这是一个女人终其一生的积蓄。昨晚他还在想,叶默宁听到只有这么点钱时,一定很失望。 可现在,他从这小姑娘脸上看到的神情,是一种自灵魂深处映射的安静。 她压根就不在乎。 他不禁暗生钦佩。这女孩不简单。 默宁早已做好打算:如果沐轻菡留下的财产里有房子,那就重新装修一下,给爸爸妈妈住。余下的钱,以沐轻菡的名义捐给社会福利院,帮助那些聋哑儿童。 只是…… 有个谜一直解不开。 Chapter 2 想念默如尘埃(3) 【三】初恋薄如蝉翼的温柔,还覆盖在记忆里。 “沐小姐为什么要把遗产留给我?” 等默宁在财产继承书上签了字,苏律师才喃喃地忆起:“事情确实很奇怪,今年年后,她突然跑来找我说要立遗嘱,吓我一跳,以为她得了什么绝症呢。她笑笑,什么也不说。你知道的,跟艺人做朋友,你不能问得太多。” “年后立的遗嘱,那这才几个月就出事了?” 默宁想,中国人大多信忌讳,艺人们更信风水,少有人会在年后来立遗嘱,太不吉利了。警察怀疑沐轻菡的死有蹊跷。如果沐轻菡真是被人害死的,她为什么要老早立遗嘱把财产留给叶默宁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孩。 佳人已逝,难觅芳踪。 默宁走进沐轻菡的家。 主人品味良好,装修极为素雅。她光脚踩在地毯上。客厅里光线充裕,一片明媚。她走了几步,停下,静心倾听。 有声音。 阳台上,隐约传来沙沙、沙沙的响动。像有人擦着墙边爬行,衣衫窸窣作响。天色微变,一朵厚重的乌云无声无息地遮住了太阳,原本明媚的客厅陷入灰霾的阴沉。 她暗暗后悔,不该一个人来看房子。露台的风像被注入了魑魅的力量,自二楼洞开的大门嗖嗖而下,扑面涌入客厅,带来一阵咸湿阴冷的海潮气息,又将她背后的冷汗吹干。沐轻菡的死,一半的可能是他杀。 对方了解沐轻菡的行踪,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住址。说不定杀人犯还在附近徘徊,说不定他就在这套公寓里…… 默宁后悔自己太大意了! 她慢慢地往后退,这时二楼楼梯口蹿出一只黑白牛奶猫。它不怕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隔着三米多的距离,定定地望着默宁,瞳孔幽蓝。 诡异的沙沙声消失了。 原来刚才就是这只猫咪。默宁缓缓狂跳的心,松了口气。猫咪踮着脚走近,轻轻蹭默宁的脚。大概是沐轻菡养的猫。主人突然去世了,这些日子猫猫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她抚摸它的头,它脖子上的牌子一闪一闪。 拈起细看,上面写着:俺叫阿宁,是只母猫猫,我主人的电话是158××××××××。 它也叫阿宁? 猫咪又胖又黏人,蹭着默宁的脚不肯走了。餐桌边放着它的食盆,柜子里有一袋拆开的猫粮,默宁喂了它一点吃的,发现它并不是特别饿,可见沐轻菡过世后的这阵子,一直有人来喂这只猫。 到底是谁呢? 谁还会有这里的钥匙? 她不经意地一瞥,目光犹如被吸铁石吸住,定在玄关鞋柜边的相框上。 在宜家买的普通木制相框。 沐轻菡与一大群朋友在海边合影。碧空如洗的海边,沐轻菡倚在旁人的肩膀上,墨镜掩得住眼角的细纹,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彼时她一定是幸福的,才能笑靥如花。她的幸福多多少少该与借她肩膀的那人有关。那个人,正是令默宁诧异的所在—— “小澈?” 默宁上前去,攥住相框细看。 拍摄的距离太远,看不太真切。脸庞轮廓像极了她的弟弟叶君澈。一直愿意相信弟弟没有死的她,看到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更激动了。 时间是两个月前,这是新照片! 如果真是小澈,那他就没有死!没有死在雪山上! 那大甲和她都没有看错,她们见过的那个男生,很可能就是小澈。 如果这个男生真是小澈,死里逃生后,他为什么不回来找家人,他又是怎么认识沐轻菡的?沐轻菡把遗产留给她,是不是跟照片中的这个男生有关呢? 她把照片拆出来,一遍一遍反复地看。 给王警官打电话,他没接,可能在开会。她急急忙忙喂好猫猫,攥着照片出门。背对走廊锁门时,冷不防有人在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默宁。” 极度兴奋和紧张之下,她手里的钥匙一抖,差点掉落。 居然是司屿。 有的人,真是说不见,就偏会见的。 默宁的心思都在那张照片上。 她递给司屿看,指着沐轻菡旁边的那个男生道:“你看,你看,像不像君澈?” 他攥在手里细看。默宁紧张地盯着司屿神色的变化,问:“像不像,像不像?” 他说:“像,但这个人应该不是小澈。” 默宁有点生气,抿嘴想了一会儿,低低地反问:“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当时有路过的人救了他,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那么狠心?” 这话一出,说得司屿哑口无言。这事终究是他们之间的芥蒂。 她赌气地把照片放进钱包里,一抬头,只见司屿满脸失意。 默宁便是这点好,小事糊涂,大事清醒得很。现在怪司屿有什么用,不如花时间去找找照片里的男孩子。于是,她又说:“你这么肯定这男生不是小澈,难道你认识他?” 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司屿的头皮早就发麻,满背都是冷汗。他暗暗自责,之前来公寓时,怎么就没注意到这张照片里有“那个人”呢。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默宁跟那个人碰面。 太不小心了。 他说:“不,不认识。” 她好奇道:“你来这边是为了……” “我喂猫。” 她扑哧一笑,抱起胳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眼神里寓意万千,就是不说话。他不知怎的,竟心虚得耳根发热,板起脸又强调说:“我真的是来喂猫的。” 胖猫阿宁不住地挠门。 他抱起猫咪,捏捏那粉红色的肉垫,安慰它:“明天就有新主人来领养你,阿宁马上就有新家了。” 她喜欢他这样子。善良的男子,总能给人以信赖感,令人不由得想亲近。 她说:“每次紧张的时候,你都会故意板起脸。记得吗?那一次在食堂……”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 往事卷土重来。那一次在班干部会后,他跟在她和簌簌身后走,簌簌拿她的手机打“骗子”的电话,响起的却是司屿的手机。 少年手足无措地杵在女生面前,板起脸,认真地说:“我真的不是骗子,我只是想认识你。” 初恋薄如蝉翼的温柔,还覆盖在记忆里。有时似纱一般柔软,有时又扎得她很疼。他何尝忘记过这些?只是,不要他的人,就是她啊。两人低头沉默。秒针的节奏滴滴答答,停顿了半拍。 “一会儿去哪儿?”他问。 “跟朋友吃饭。”她没有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我送你。” “不用了,真的不用。”她想等会簌簌在,碰头会尴尬,“那些人你不认识的。” “怎么,怕我打搅你的约会?”他吃醋了——默宁现在在学校的人气越来越高,“走吧。我也顺道去吃个晚饭,不跟你同桌,总行了吧?”滕司屿往前走,影子被廊灯拖得老长老长。那长长的影子,让她又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怕晒太阳,每逢阳光炽热的夏日,哪怕是走从小卖部到教学楼那么短短的一段路,她也爱躲在他的影子里。这些细小的默契潜伏在血液里,时不时蹿出来,狠狠提醒她:你们在一起过。像从前那样,她不自觉地一路踩那地上的影子。不知不觉走到电梯口,抬头一看,原来光滑的电梯门早已倒映出她的一切小动作,司屿看得清清楚楚。 脸颊上飞起两朵绯红的轻云。 须臾间抬头偷看他,她无辜的眼神,明澈似林间小鹿。他想起念高中时,她每次害羞时就是这样,心中不由涌起莫名的疼惜。 吃饭时确实不在同一桌。可是—— “喂,默宁姐,对面那小子是你的粉丝吧?”小杰郁闷得很。自从他们几个校友在窗边的座位上坐下吃饭,对面那桌的男生就一直若有若无地朝这边瞟上几眼。坐在默宁身边的小杰,只要稍稍与她靠近了些,那人冷酷的目光便宛如利刃,一刀一刀地从他脸上剐过。 “才不是呢。”默宁挺不好意思,往小杰碗里夹了块红烧肉。 这下可把小杰害惨了,对面的滕司屿的目光倏地冰冷。 那眼神分明在警告:不想死的话,就从我喜欢的人身边闪开。小杰吃不消了,赶紧将那块红烧肉夹了回去。 “得了吧,默宁姐。我可不想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她憋了个大红脸,拿过菜单装模作样地点菜:“来一份蟹黄……” 话没说完,诱人的蟹黄小笼包已经端到桌上。 “您好,请问哪位是叶小姐?”服务生说,“这是八号桌的滕先生帮您点的。” 簌簌和小杰起哄。 “这么贴心,真是追得你喘不过气来了啊。” 默宁抬头偷偷往那边看,与滕司屿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若视线有迹可循,一定是两条粉红色丝线,在空中千回百转地绕成患得患失的心形。簌簌“嘿嘿嘿”笑得像只大黄鼠狼,凑过来说:“复合了都不告诉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没呢。” 小杰说:“有点眼熟啊,好像在电视上见过,是明星吗?” 簌簌卖关子:“这个比明星靠谱多了。” “你们说谁啊?”迪迪儿以前也跟默宁念同一所高中,她好奇地扭头偷偷地看,“哇”地惊叫道,“呀!是他!”声音太大了,邻座的客人都被惊动,迪迪儿赶紧缩回头。琳琳不认识滕司屿,只觉得这男生——不,该称男人——俊美中不失风度,衣着考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让人目不转睛的气质。 琳琳在年级中算是数一数二的美女,追求者从女生宿舍一路排到校门口。见了这个男人,她第一次真的动心了,迫不及待地问:“他是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滕司屿啊,我们学校的钻石王老五。”簌簌说得兴起,“现在休学创业去了。” “那就是我的学长喽?”琳琳给簌簌夹菜,“帮忙介绍介绍嘛。”莞尔一笑,“暑假到了,我想找份兼职,要是他能够帮帮忙……” “求我有什么用,真正管事的是……”簌簌推一把默宁的肩膀,“喏,这位!” “默宁?”琳琳皱起眉头。他们几个中,迪迪儿的身材是搓衣板,簌簌喜欢跟男生玩成一片,活脱脱一哥们性格,论身材相貌,叶默宁数一数二。 小杰终于想起对面那个人是谁。 “哦!对了,就是他!我听人说,他是被女朋友甩了,一气之下退的学?”慢是慢了几拍,小杰总算明白了,“这么说的话……那个‘女朋友’,就是默宁?” 一众小女生的眼睛里,腾起羡慕的光芒。 “默宁你真有魅力啊。” “就是就是,这么优秀的男朋友……” 琳琳咽了口唾沫,不咸不淡地在旁边说:“最优秀的男人一般都不主动追人,女孩子只要脸皮一厚,什么男人追不到啊。默宁啊,赶紧教教我们,你是怎么把他追到手的?” 这句话的意思可深可浅。簌簌最听不得别人说默宁的闲话:“谁说默宁追他?他当年在食堂里等了一个月才逮到跟默宁表白的机会,管接管送,买饭买花……” 小女生们彻底投降了:“真是体贴啊。” “这么体贴?”琳琳冷笑一声,“默宁怎么不跟滕司屿复合呢?不怕后悔吗?” 此言一出,好好的校友聚会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小杰心里暗暗叫苦:不该带琳琳来的。这个女孩是土木工程院的系花,他们全系三百多号人,就二十个女生,可见琳琳平时被一帮没见过美女的男生宠到了什么程度。今天簌簌说一起吃饭,小杰觉得带个系花来比较有面子,就拉上了她。 谁料—— “没什么可后悔的。”默宁说。 “不可能,”琳琳咄咄逼人,“前男友成了有钱人,又长这么帅,默宁姐一定连肠子都悔青了吧?呵呵。” “后悔的不是她,是我。” 琳琳只顾争辩,竟没注意滕司屿已经来到身边。这个男人,远看令人倾心,近看更是……琳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滕……滕……”“滕”了半天,挤出一个“滕学长”。 全桌人都看出来琳琳有多激动,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钻石王老五,更是个活生生的大帅哥。“杯具”的是……当琳琳激动地自我介绍时,滕司屿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一门心思用在叶默宁身上。 傻子都看得出来,滕司屿是叶默宁的,他眼里根本没有别人。迪迪儿和簌簌暗暗叹气,自己是彻底没戏,不过看到好友这样被人爱着,善良的女生都会祝福他们。 滕司屿过来打了个招呼,说公司还等着他开会,告辞了。他一走,全桌女生的心也随着他而去。琳琳再没吱半句声,大家默默地看着她连喝了五杯冰水。 吃完,默宁叫结账。不一会儿,服务生过来问:“你好,哪一位是叶小姐?” “我,怎么?”默宁拿出钱包结账。 “小姐,你们这桌的单已经有人买过了,买单的先生说,他很荣幸能够请叶小姐吃饭。” “啊哈?”簌簌掐指一算,“林半仙预言,一定是滕司屿买的单。” 众小女生的感叹立刻像炸开了锅,什么“滕司屿真是要脸蛋有脸蛋要风度有风度要钱有钱的超极华丽帅男”,什么“有钱就算了,居然还专情得要死”,什么“叶默宁天生阔太太命”…… 达到了簌簌要的效果,她瞟了一眼琳琳。 系花同学面如死灰,幽幽地哼了声:“这有什么?我出去吃饭从来不花钱,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是吗? 大家默然,刚才切牛排时,她连刀叉都不会用。 默宁不喜欢吃白食:“这样吧,这一顿我自己付,下次那位先生来,你帮我把饭钱还给他。” 服务生笑道:“叶小姐,你果然跟滕先生说的一样。他说一顿饭而已,不用大费周折。还有,滕先生吩咐我把这个交给你。” 默宁接过他留的小字条,展开来,心竟然像初恋时一样狂跳不止。折叠了几下的小字条上写着:在负一楼停车场等你。 “哈哈,他给你写的什么?”簌簌扑过来。 默宁吓一跳,赶紧把字条收进包里。她心烦意乱,大口大口咽下冰水,想让那颗滚烫的心冷静冷静。 Chapter 2 想念默如尘埃(4) 【四】我可以接受任何样子的你,哪怕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你。 滕司屿的车在负一楼停到深夜。 满地的烟头。分手后,他从不沾烟酒的好学生变成了老烟枪。从身无分文到小有身家,始终抽一种与身份不相符的低价烟,只因为她曾在不经意间提起,喜欢这烟盒上的那句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司屿,你知道吗?你没说喜欢我的时候,只是往我面前那么一站,我就觉得,这个男孩子我一定是见过的。” “叶默宁,你这招搭讪实在是太土了。贾宝玉对林黛玉就这么说。” “切,你懂什么?这叫‘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不知不觉,月上柳梢头。 他等到深夜十一点,她没有来。滕司屿啊滕司屿,你又何必犯贱呢?他懊恼地扔掉烟头。 生意场上的朋友打电话来:“兄弟,在哪儿呢?快来天之阁夜总会!这里新来了一批小姐啊……真是啊,啧啧啧,一个比一个漂亮,快来快来。” “你们玩吧,我今天有点累。”他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喂喂,是男人哪能说累啊?”对方不乐意了,“快来啊,就差你一个了!” 挂掉电话,司屿开车离去。 簌簌洗完澡,拿毛巾胡乱擦几把头发,顺手摁亮灯,只见默宁抱着膝盖蹲在床上发呆,一张小脸白得跟纸似的。 “叶默宁,大半夜的,你演什么贞子啊你。”她坐过去,抢过默宁手里的字条,“他在负一楼等你?那你怎么不去?” 今天是周五,几个本城的学生都回家去了,只有她俩留在寝室过夜。默宁心烦意乱:“你说,如果有一个人间接地害死了你的亲人,你又特别爱他,分手后重遇了,你会不会跟他在一起?” “滕司屿?”簌簌盘腿坐到她对面,“你说滕司屿害死了小澈?他把他扔下山坡摔死了?抢他的氧气罩了?不给他吃饭了?你别介意,我就觉得滕司屿那么喜欢你,没必要去害小澈,是不是有误会?” 默宁抬起头,忧郁的眼睛里荡漾着水波:“不,他没有害小澈,他只是放弃了……”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肯定是大甲!大半夜的,不带钥匙!”簌簌跳起来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她在外面喊,“默宁!过来一下,有人找你。” “谁啊?” “出来就知道了。” 她以为是女生,穿着睡衣推开门。只见一脸憔悴站在客厅里的,居然是滕司屿。司屿满身烟味儿。 “你……你怎么来了?” 司屿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准备已久的戒指。簌簌一见这阵势,连忙躲进卧室,撂下一句“你们俩慢慢缠绵啊,我先睡啦”。 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司屿比同龄人懂事早。考完高考,他就想,等到默宁也大学毕业时,他已经工作两年,攒了些钱就娶她当老婆。他是个死心眼,遇着了喜欢的人,就一辈子只对她好。这枚心形钻戒,他准备了很久,今天才能戴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不大不小,在灯光下华丽地闪耀。 真美。 说不喜欢是假的。她真喜欢那一抹纯洁的光束。 “很适合你的手指。”高傲如他,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买它很久了,我想过好多次,会在什么时候给你戴上。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在我们分手以后,你又拒绝了我的现在。” 眼眶又温热了,她知道自己又要哭了,用手抹了又抹,故作镇定的样子最狼狈。 他的脸已经红到不行。 “叶默宁,嫁给我吧。” “结婚?” 默宁怔住了。 躲在卧室门后的簌簌像只土拨鼠似的噌地钻出来,捂住默宁戴着戒指的手,生怕这傻妞会拒绝钻石王老五的求婚。 “我代表寝室同意你们结婚!你们早点把事办了吧,也不用铺张浪费,哈哈,到时候送我这个媒婆一双鞋子就好了,我看中了一双雪地靴……” “对不起。”默宁的这一句“对不起”,无情地击碎了簌簌的八卦媒婆梦。 她取下戒指。 “这个我不能收。” 倘若用失望这个词不能形容眼眸的转黯,那么,他的眼睛更像是炽烈燃烧的恒星忽遇冰川时代,瞬间熄灭了。 那眼神,连簌簌看着都心疼,这可是滕司屿啊。高傲如斯的滕司屿都向你求婚了,你还想怎么样? “叶默宁,你想清楚没有?”簌簌比她还着急。 “我知道你对我好。”默宁说,“可你也知道,我心里永远有一个疤。” “真的不能原谅我?”他问。 簌簌帮腔道:“你可以先考虑考虑,不用着急地说答复啊。” 只要一看到司屿的脸,她立刻就联想到小澈无辜的模样,还有爸爸妈妈肝肠寸断的哭声。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整个家庭的痛苦之上。两难之间,她回身掩上房门,把司屿撂在客厅里。 簌簌抱着胳膊很无奈。 “哥们,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默宁的事?” 司屿苦笑,他走到门边,轻轻抚着温暖的木门。他知道,她一直背靠着这扇门。司屿对着那扇门,也是对着她的心,说:“我知道你需要一些时间。总之,我可以接受任何样子的你,哪怕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你。” ——我可以接受任何样子的你,哪怕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你。 许久以后,每当默宁回味起这一句,眼眶总会温热,觉得今生能遇到这么个人,真的值了。可当时,她像被神魔定了身,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惊醒时,耳畔响起寝室门的落锁声。 他已经走了。 “老娘连恋爱都没谈过,你居然就有人求婚了,真可耻!”簌簌恨铁不成钢地骂,看到默宁在哭,又心软地抱抱她,“唉,哭什么哭?洗个热水澡,睡觉吧。” 闺密之间的婆婆妈妈含有无限温情。 默宁翻出电热烧水器,放在壶里开始烧洗澡水。她心事重重地刷牙,月朗星稀,明天又是好天气。视线从天空收回,女生宿舍外的篮球场边有个人影。她定神一瞧,那不是司屿吗?他还没走?这下,默宁的心更乱了,澡也不想洗了,把烧水器从壶里拔出来,直接去睡觉。她想,这一夜,恐怕注定辗转难眠吧。 念高中时,司屿常常在篮球场等她。养父管教得严,每月只给很少的零花钱。他很少为自己花一份,都用来给默宁买零食、文具,和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他记得她把脸贴在“面包新语”的柜台玻璃上流口水,说:“这个hellokitty的生日蛋糕好可爱啊。” 一看标价,一百三十八块。 她懂事地拉他走,说:“不就是个蛋糕吗,看看就好了。” 两星期后,他用好不容易攒的钱给她买了那个蛋糕。 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 又惊喜,又心疼。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可爱又可口的东西?但她更喜欢他,心疼他为了买蛋糕,自己省吃俭用。 那晚,两个人在默宁家不远处的一块空地,点燃蜡烛,插在蛋糕上。 她双手合十,许愿:老天爷啊,让我和滕司屿永远在一起吧。 当时的幸福多简单,好像每一瞬间都是永恒。 对,那是属于他们的小永恒。 不需要铺张,不需要轰轰烈烈,在一起就好,平平淡淡就好。 他咬一块,说:“原来生日蛋糕是这个味道。” “你没吃过?” 司屿摇头。没有妈妈,养父性格又粗枝大叶,从来不会给他过生日。 默宁想说“你爸怎么这样啊”。可她那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一下子就哭了。这眼泪为他而流,她没想到,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中,居然还有人从没吃过生日蛋糕。 她切下一大块,塞到他嘴里,说:“等我长大了,一定每年都给你过生日,只对你一个人好。”司屿开心地笑,就算再吃一个月的泡面当午饭也值了。 今晚,跟当年一样月朗星稀。 可那个说要陪他过生日的女孩子,已经不在身边了。滕司屿坐在篮球场边,影子被月光拉得好长好长。发了一会儿呆,对面女生寝室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慢慢走去后街买了瓶啤酒,打算回去自斟自饮。 路过女生宿舍,只见半面楼笼罩在红红的火光里。不少人尖叫道:“着火了!快跑,着火了!” 着火的正是默宁的寝室,火势蔓延得极快,转眼火苗就蹿出了客厅的窗户。司屿脑袋里轰地一响,连忙跑到楼下,大喊:“默宁!叶默宁!” 没人应。 楼里一片混乱,女生们惊恐地往下跑。拥挤的楼道里,大家争先恐后地夺路而逃,乱成一团。他边往上挤边找默宁的身影。没有,始终没有她。到了五楼,火苗从门缝刺刺地往外冒,大门被烧得变了形。他用灭火器扫掉门上的火,后背被火苗狠狠舔了一下。 噬骨地疼。 他踹了几脚门。大门变形了,卡在那儿打不开。司屿的双手被烧过的铁皮烫得血肉模糊。管理员打了火警电话,可消防队员在几分钟里赶不到,灭火器又没办法灭掉里面的火。司屿心焦地大喊:“默宁!默宁!” “唉……”门里隐约有她的声音。簌簌大叫:“滕司屿?!你tm快来救我们啊!” 听到簌簌的声音这么有元气,司屿稍稍放心,四下看看,发现从走廊的窗户往外爬,可以够着她们寝室卫生间的小窗户边缘。 但是,这里是五楼,下面的水泥地坚硬冰冷,稍有失手就小命不保。 火越烧越大,消防员还不见赶来。 司屿爬上走廊的窗户边缘,借着楼下路灯的一点微光,往她们寝室的那扇小窗户跳去。这绝对是玩命他没有十成把握,掉下去非死即伤。老天保佑,手虽然滑了一下,但他死命抠住窗台边缘,攀上去,钻进了寝室。 501寝室是两室一厅的结构,每间卧房住四个学生,客厅大家共用。旁边卧室的四个人今天都不在,真正被困住的只有默宁和簌簌。着火点在客厅和大门相邻的地方,门锁被烧变形了。难怪门打不开。她俩想逃又逃不出,正急得哭,见着司屿,跟见着救命稻草似的围过来。司屿扯下窗帘和寝室里所有的床单,连在一起结成死结。一头他拽在手里,另一头可以绑一个人。 “你们俩谁先下去?”他打量她们。 默宁望望这五楼的高度:“就从窗户这下去?” “对,这床单连起来的绳子比较扎实,一头我拽着,一头绑在你们身上。我慢慢把绳子往下放。没时间了,快!” “她先。”默宁想也没想。 簌簌热泪盈眶,只听到默宁补了一句:“她重一些,得要两个人在这头拽着。” 等胖妹林簌簌安全落地,大火已经完全吞噬了客厅。浓烟不断从卧室门缝往里钻,橙黄的火苗刺刺作响。 默宁脸都吓白了,等司屿帮她绑好绳子,她突然惊醒:“那你怎么办?没人帮你拽住绳子这头了。” “快走!别管我!”司屿把她放下去,“我有办法!” 绳子一截一截地往下放。离地面只有两米多时,绳子骤然一松,她整个人掉在地上,尾椎骨被砸得生疼。她顾不上疼,连忙抬头张望——窗子里,只见红红的火光。整个房间都着火了。 “司屿!滕司屿!” 楼下围满了人,吵吵嚷嚷,她听不到半点他的声音。一颗热腾腾的心,嗵地掉进了刺骨的冰水里。她心想:不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上面。她立刻就往楼上跑。 簌簌死命扳住她:“叶默宁!你犯了什么傻啊!上去找死啊?” “松手!他留在上面会死!” “那你刚才为什么下来?” 这句把默宁给问住了。对啊,明知会担心,刚才为什么要下来?就因为他说“我有办法”?她依赖惯了他,总觉得他什么事都搞得定。她因为小澈的事情说分手,她看着他难过看着他悲伤,她貌似决绝……其实,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人,是她啊。 她根本就不能习惯生命里没有他。 消防车来了,队员们急急上楼灭火,同学们都退到外围。不断有人过来慰问,说:“默宁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刚生完孩子的班导师也来了,一见她和簌簌,一千个庆幸地抱住她俩不撒手。 “哎哟,吓死我了,你们没事就好,不然我这个当老师的怎么跟你们的父母交代啊!” 整层楼被烧得面目全非,有女生号啕大哭时,默宁也没有流一滴眼泪,愣愣地杵在原地,望着司屿站过的那扇窗户。 同学们都说,这女孩子的命是捡回来的,肯定是被吓到了。 班导师摇晃她:“你别吓老师,你要是害怕就哭出来。你告诉老师,烧成这样,你怎么跑出来的?” 她一声不吭。 直到大火被扑灭,消防队员从楼里往外抬伤员。她也不害怕见到惨状,跑过去看。一眼就望见担架上被浓烟熏到昏迷的滕司屿时,默宁愣了愣。 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说:“我嫁给你,你醒醒啊,我嫁给你!” 后来学校查明,这一场火灾是默宁造成的。她把电热烧水器从壶里拔出来后,迷糊地忘记拔插头了。持续升温的烧水器点燃了同学放在书柜边的被子,引发火灾。各个学生宿舍开展了一次彻底的消防安全大检查,默宁赔了好几万的宿舍损失费。好在除了滕司屿,没人受伤,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Chapter 3 被时光掩埋的秘密(1) chapter3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默宁家的一幕他没有亲眼见到,却隐约预料到。 片刻前还拥抱得那么真切,数分钟后的现在,两两相望,竟一时无言。 三个月的光阴,一辈子的阴影,都在这两米的距离里绕啊绕,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一】会把她的一句无心之语记在心里,默默为她实现的人,只有司屿。 司屿因祸得福。两个月后,司屿来默宁家过周末,两手拎着大包小包,一脸凝重。默宁笑他:“又不是第一次见我父母,紧张什么?” “过了你这一关,你妈那关难啊。” 她噤声。四个月前,他来负荆请罪,被她妈一盆水泼了出去。 两人忐忑不安地进门。 叶子笙跷着腿坐在沙发上,见他们进来,抖一下手里的报纸,说声“来了啊”。萧淑芬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问:“老爷子,今晚吃油豆腐烧肉,怎么样?” 老爷子连声说:“好啊,好啊。”跑去厨房帮忙,把两人撂在客厅里。 默宁与司屿对视。 “你别放在心上,我爸妈还不适应。” 昨晚,她没敢说收了戒指,只说滕司屿想过来看看二老,他一直心怀愧疚。 萧淑芬的气还没消,当即哼一声。 “如果他能换回我儿子,我给他磕头都行!” 小澈一直是家里人的掌中宝,从小被宠着。如今说没就没了,父母心口上这道疤,十年八年都不会好。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爱,夹在中间的默宁,左右为难。 厌恶归厌恶,可是女儿喜欢。老两口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没直接把他扫地出门。司屿坐在客厅里,大半天没人理会。默宁捅了捅他,悄声提醒:“去厨房帮帮忙。” 司屿心领神会,捋起袖子到厨房献殷勤。 “伯母,我帮你择菜。” 她妈冷冷的,端开盛菜的盆子。 “菜择好了,差不多到吃饭的时间了,滕司屿,你家里人也等你吃饭吧?” 帮忙端菜的手臂僵在半空中。 他怔了怔,讨好的笑也僵在脸上,只得接过话茬道:“是啊,不早了,伯父伯母,那我就先告辞,下次再来看你们。” 饭也没吃,空着肚子下楼。默宁心疼男友,又不敢太急躁,忤逆父母。 “你别介意啊,我妈就这么个脾气。” “换成别人,说不定早就一扫帚把我扑出去了。”他自嘲道,“你爸你妈,已经很给面子了。” 两位老人都是好人。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在楼下等默宁上学,被她妈抓了个现场。萧淑芬笑笑:“小伙子,上楼去等啊,楼下这么晒。” 滕司屿就这样耳根发热地跟着伯母上楼,喝了伯父沏的好茶。 本以为是鸿门宴,谁知老人家开明得很,只字不提“早恋”。只谆谆教育他们,不要因为感情而耽误学习,这样会耽误两人的前程。 没有前程的男人,就没办法给所爱的人幸福。 少年听进心里去,从此特别小心,不让彼此因为恋爱耽误学业。 考完高考后,他去她家吃饭。 自小没有妈妈,养父从来不做饭。吃了十几年的外卖和街上的饭菜,忽然跟一家人围坐在灯下吃饭,不知有多温馨。 小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虎皮扣肉,乖巧地说:“姐夫,你成绩怎么这么好?也教教我啊。” 这一声“姐夫”,叫得默宁连掐死弟弟的心都有。 两位家长充耳不闻,只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伯母给他盛汤,说:“来来来,吃一碗猪肚鸡。” 他曾经那么那么憧憬,有朝一日能真正融入这个家庭;墙上的全家福里,能有他一席之地。 没有乘电梯,两人走到三楼,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这层楼的人家,今晚的餐桌上肯定有一道生煎包。她咽咽口水:“好怀念我们高中学校后门的生煎包。” 两人到楼下挥手作别。她刚转身,又被司屿从背后扳住双肩。 这个死男人,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臂力有多大?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 默宁用高跟鞋狠蹬他一脚,司屿吃痛松开。她揉揉被抓疼的肩膀,眼神哀哀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疼不疼?”他低下头,“对不起,其实……” “其实什么?” 她担心他口中迸出“其实早就有未婚妻”或是“已经有女朋友”之类的话。司屿的眼神复杂,幽微的隐瞒里,其实只有不舍。他抱住她,用力地。她察觉到他的害怕,安慰道:“别担心,我爸妈的神经还没缓过来。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就好。” 他的声音很细很细,前所未有地微弱。 “时间久一点,真的会好吗?” “当然。”她用力点点头,也是给自己打气。 默宁依依不舍地上楼,听到楼下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她藏在走道的窗户后,偷偷看。 “走都走了,还看什么看?”妈妈的声音吓她一跳。 “妈——您想吓死我啊。”拖长声音嗔怪,默宁装作生气了往屋里走,家里大门敞开,老爸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弯腰换鞋。老妈跟着进来,边锁门边数落:“我跟你爸就是太宠你了,现在你吓都吓不怕。” 家里的管道天然气坏了,要换煤气罐。 偏偏老爸的腰扭了,不能使力。默宁跟老妈两个人合力把煤气罐从阳台抬到厨房。 老妈一抹额上的大汗,怅然地叹气。 “如果我儿子还在就好了。” 从前这些力气活,都是小澈抢着干。听话头不对,默宁往房间里躲,老妈一把拉住她:“宁子,妈以前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小澈出事后,老妈就说,滕司屿害死了她儿子,这个疤永远在她心里,永远不会好。 “等你以后也当妈,你就能体会到我们老两口的心情了。好好的一个儿子,养到十几岁,长得好,又懂事,说没就没了,换谁都受不了。”她说,“这个事情就是个定时炸弹。等你跟他结婚,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娘家跟老公之间又有这道隔阂,说不准这炸弹什么时候就爆了。宁子,妈这是为你好。” “淑芬啊,红花油放哪里了?”老爸想打开柜子找,一弯腰,就疼得直不起身子。 “爸,你别动,我来。” 默宁找到红花油,倒出瓶子里仅剩的一点,帮他揉了揉。 “哎哟,轻点,轻点。我的闺女哟。”老爸吃痛,“长了骨刺,一碰就痛。” “骨刺?” “一把老骨头了,毛病越来越多。”爸爸自嘲地笑,“将来你跟老公打架,爸爸只怕是帮不了你了。” 她捉过老爸的双手细细看,皮肤干涩起皱,还有点点老年斑。 一双衰老的手。 正是这双手,用微薄的收入抚育她和弟弟长大。 “知道我跟你妈为什么要生两个孩子吗?”他抚平女儿凌乱的额发,“你小时候身子弱,我跟你妈商量,将来我们都老了,希望有个兄弟姐妹能陪在你身边,帮你一把。” 默宁一怔。她一直以为,父母就算被罚款也要生下小澈,是因为想要个儿子。 “生下来是个儿子,我和你妈高兴极了,儿子长大了不光可以保护爸妈,更可以保护姐姐……”他回忆起儿女双全的画面。 那时,儿子聪明,女儿乖。一家四口围在桌边,不知有多温馨。 他和老婆以为,就算将来他们老了,也没人敢欺负他们的女儿。 红花油倒了两次就没了,这一瓶还是半年前小澈在放学路上特意给老爸买的。 那一天下暴雨,小澈放学骑车回家,都骑到楼下了,突然间想起老爸的红花油用完了,又顶着暴雨,原路淋回去。少年虽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却比同龄人更孝顺。 默宁心底涌起一阵悲凉的酸涩,她背过脸去。 老妈端来冬瓜排骨汤,苦口婆心地劝。 “宁子,你跟滕司屿彻底断了吧。我不要他的内疚,他不出现在我们家就好。” 她不吭声。 “怎么,舍不得?” “不是。”她不敢说自己跟司屿已经和好了。 “我看哪,就是舍不得!”老妈将装戒指的蓝色丝绒盒放在茶几上,“这是他送的?” “妈!你搜我的房间?” “早上帮你换床单,一掀枕头就看到了。你把戒指还给他,咱们不缺这些东西。” “妈……” “怎么?不听妈妈的话了?嫁都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妈很敏感,越说越激动,“好吧,你要是希望看到爸爸妈妈老了还过得憋闷,你就跟他走!反正,我已经少了一个儿子,不怕再少一个女儿!” “你看你,这都说的什么。”老爸把默宁支开,“你妈说的都是气话,默宁,你去帮爸爸买瓶红花油。” 她委屈地换鞋,出门前看到妈妈缩在沙发角落里,佝偻着背。小澈的遗像摆在旁边。妈妈天天用软布擦它,擦得光洁明亮。天空渗着片片阴霾,光线一丝一缕,灰灰地洒在萧淑芬的肩头。默宁伤感地发现,从前只有两鬓斑白的妈妈,如今大部分的发丝泛白。失去亲子的创痛,让她一夕白发。 适才的怨气烟消云散,叶默宁轻轻唤一声:“妈。” 萧淑芬没有回头。 默宁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三个字打着圈儿哽在喉咙里。国人文化本是如此,亲人间至为相爱,却羞于表达。再深的眷恋和愧疚,都积着攒着,让它烂在心里。她心想:父母和恋人,如果真的只能二选一,哪方比较重要呢? 或许往后还能爱上别人,但父母的养育之恩,这一生也无以为报。她心酸地发现,如果一定要在父母和司屿之间选择,她宁愿委屈司屿和自己,也不会扔下父母。拧开大门,回身刚要扣上,视线突然定住—— 门把手上,赫然挂着纸袋。 纸袋里是热气腾腾的生煎包,浓香四溢。顷刻之间,她明白了是谁买来挂在这里。会把她的一句无心之语记在心里,默默为她实现的人,只有司屿。 默宁脸热心跳,把纸袋拿进去,藏好,对家里人说“我去买红花油”。正要关门,萧淑芬忽然站起,几步蹿到门口,大声提醒道:“买完回来吃饭,别去找那个姓滕的!” “好。”她哭笑不得。刚出单元门,迎面看见滕司屿站在右边的路灯下。这季节,天空说下雨便下雨,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四周涨满雾气朦胧的惆怅。他伫立在雨里,发丝沾上晶莹的水滴。她知道,他咽喉不好,遇上下雨变天空气差,就必定会咳嗽,想关心一句,怎奈心也被这雨打湿,只轻轻问:“没走啊?” 司屿点点头。 默宁家的一幕他没有亲眼见到,却隐约预料到。片刻前还拥抱得那么真切,数分钟后的现在,两两相望,竟一时无言。三个月的光阴,一辈子的阴影,都在这两米的距离里绕啊绕,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避重就轻:“你要出门?” “去买红花油,老爸腰疼。” “没听你说过。” “以前这些跑腿的事,一概由老弟包了,我从不用操心。”她怅然地笑,谁都看得出那笑里的勉强,“享了几年弟弟的福,现在轮到我来忙活。” 司屿没应声,走近,轻轻抚摩她的脸。她的脸真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你好像瘦了。” “哪有?瘦了的是你……如果你听见了什么,别在意。”老房子隔音效果差,说话声音大点,整栋楼都能听见。 司屿没说话,打量她:“你去买红花油,不带钱的吗?” “啊,真忘了。”情急之下出门,说是买东西,实则避风头。司屿拿钱包,抽出几张钱递给她。 她不肯接,一眼看到钱包里的照片,抢过来端详。竟然是两人在教室里的照片。少年的表情帅气冷峻,女生甜蜜羞赧地笑。两人隔得挺远的,至少有一米吧。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想想,真是完全不记得。 司屿的脸说红就红,抢过去,她突然想到了,试探地问:“难道是你ps的?” “不要你管。”他的脸恢复面无表情状。 死撑。你就死撑吧。 那时学校天天抓“早恋”,他们哪有在教室拍过合影?被教导主任看见,还不下处分?她端详眼前的他—— 滕司屿。 初入学校时,便听得女生议论他。外形好,家世好,气质好,成绩好。大大有名的级草。每每在开学典礼、升旗仪式这样的场合上发言,他总一脸冷峻,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一定是个很冷漠的人吧。那时的她坐在台下人群里,悄悄揣度。台上那个俊朗的男生,与她只有五十米的距离,却宛如隔了一亿光年那么远。交往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司屿的冷漠外表下,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更有黏度的心。 他认死理。 死心眼。一旦喜欢就不会放弃。哪怕被人兜头敲了一棍子,也只知道闷头走路,不知道喊疼。她总想试探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好,不管就不管。” 走几步,果然被他拉住。 “你去哪儿?” 她暗暗得意,故意说:“笨,说了去买红花油。你走你的,我不管你。” 他竟放了手,任她背过去往前走。 一米。 两米。 十米。 他们之间的隔离越来越远。默宁是开玩笑,见他没有追上来,心里突然没了底,又不好意思回头。终于,听到他追上的脚步声。 司屿横挡在前面,把身份证、银行卡、信用卡……整个钱包都放在她手心,合上她双手郑重地说:“从今天起,这些都交给你保管。” 她有点发蒙。 “身份证你给我做什么?” “不光是身份证,连我这个人,也交给你保管。”他耍赖,“反正,你别想不管我。” 她又好气又好笑,这还是大家印象中的那个滕司屿、滕总吗? “滕司屿,你干吗?你以为自己还小啊?” 大男生耍起赖来,一点都不输给小女生。他豁出去了:“对,我就是还小。总之我就跟着你了。”声音渐渐放低,“我只想跟着你。” 他自小寄人篱下,再苦再难,也没有服弱。他也想在她面前装成有骨气的男子汉,如果她说分手,那就分手,大度地祝福她。 可是他做不到。从中学到现在,每一年的生日,每一次圣诞节,每一次k歌,每一场烟火,每一次成功的欢喜,每一次失败的低落……所有甜蜜的事、哀伤的事,所有渺小和伟大的事,他们都一起度过。这份感情,早已不仅仅是爱,而是深深融入亲情,镶嵌进彼此的生命了。 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与她度过;她一生里最难过的日子有他陪伴。这是他所有的爱,都给她了,都在这里了。他再也没有更深的感情给任何人。 他可以在全世界面前坚强,却只能在她一人面前脆弱。他拥住她,喃喃地祈求:“别离开我,默宁。”他不想再被扔掉一次,那种孤单的感觉太绝望。 她霎时失声。情浓至此,未曾开口已怅然。忽然,她脖子上一凉。 有温暖的水滴,滴在她脖子上那一小块光洁的皮肤上。 是泪。 是外人从未见过,连养父也未亲见的,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