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作者:姬诺 文案: 【阅读指南】:东晋十六国背景,历史武侠,剧情流,前传《公子传令》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分割线—— 【以下文案,纯属扯淡】 这其实是一个大佬一直背锅但无所畏惧的故事!! 怎样理解:江湖有传闻,新晋魔头公羊月,惯爱佩二剑,一剑名‘玉城雪岭’,一剑作‘风流无骨’, 杀人法,无所不用其极,所至之处尽生白骨。 泻药 人在东晋,刚出建康。 1楼 原答案—— 晁晨:杀公羊月,天下之幸!我的毕生目标是,干掉公羊月! 遇到公羊月之后—— 晁晨:这家伙怎么比我还白? 2楼 公羊月:@晁晨,大胆点,把掉字去掉 3楼 一干人等:公羊月今天背锅了吗? 【妖艳贱货变态神经病攻x有情有义正人君子受】 【食用小贴士】: ○文案轻松,正文正经剧情流,稳中带皮,甜度适中。开篇攻受相遇大背景,第二卷 (14章)开始双人互动激增。 ○1v1,有主角团,但公羊月(攻)为绝对主角,故事线跟着他走。 ○【重点!】本文并非全文BL,配角会有BG,阅读慎重! ○【重点!】保证主角HE,配角不能保证,阅读慎重! ○【重点!】互相宠爱,没有跪舔,阅读慎重! ○东晋十六国背景,基本符合历史线,但有大量原创人物,所以已经算半架空,个别地方微调,请勿考究! ○看文图一乐,不喜点叉即可,婉谢人参公鸡,相逢有缘,祝大家天天开心。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羊月,晁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冠剑行,向朝晨。 立意:让无名英雄都得以被青史铭记,让助纣为虐者永被世人唾弃 开篇·不见长安 第001章 太元二十年。 古城晋阳以西悬瓮山下,结草庐二间,竹篱在外拢了个小院,牵藤栽花,又植两棵连香,并肩而立。 树下石桌上,伏着个身着明缃色短打的少女,芳龄不过二八,正打盹。 听见窸窣的跫音,少女蓦地惊醒,眼帘方掀了一半,晃见迎面来的青影,霎时已如豹扑而出,蹬着皮靴一蹦三尺,揪扯着人耳朵嚷嚷:“刘子阔,姑奶奶我寻你一清早,上哪儿去?请你来是做账房先生的,可不是庖厨!” 说着,便是杏眼一睁,伸手夺人怀中的布袋。 那小哥足高她半尺有余,却是个怂蛋子,被小丫头一呼,两手紧抓着麻袋口,臊眉耷眼往后小退两步,哆嗦道:“这……这不寒食将至,依例禁火,小生这才往镇上购了些粳米和大麦,和着庖屋中的干果仁,想做些干粥醴酪。“ “寒食?这年头还有人绝火寒食?不是早六十年便被赵国那个石大王给废了吗?”少女一脸纳罕,嘴中絮叨不止,吐词颇快,”自淝水一战后,这北方迎来送往多少个君王,饭都吃不起喽,还做这做那想!“ 刘子阔苦笑,欲要急声驳她,可碍着余威,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把音量一缩再缩:“快别这么说,双鲤姑娘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放眼天下哪儿都可不循旧制,唯有这三晋之地不可亵渎,那是对介子的不敬。“ 见身前少女脸色无异,他赶忙凑上前,续道:“当初石勒禁令一至,介山三日雹大如卵,死伤无数,小心祸从口出!“ “吓!“ 小姑娘当真被他唬住,不过却不是为那传说,而是因着骤然拔高的声量。刘子阔脑门上立刻挨了两巴掌:“别以为这么说我就放过你,账册呢?“ “小生真做不来!“ 双鲤怒道:“哄鬼呢!就上回在晋阳城,我可是两只眼睛瞅见你,答上了那个两撇胡子邋遢文士出的题,还什么孙子什么经,这么会算术,还做不平账?“ “是《孙子算经》,”刘子阔脱口纠正,回想起被这姑娘捉来后,推给他的那堆乱七糟八的册子,双颊顿生惨白,“那日小生论测日之法,乃是用的刘家先祖所著重差术,这……这和账册八竿子打不着,怎能混为一谈?除此之外,便是那算经也不讲这个,不若给姑娘起一题且听听?” “就这个吧!”刘子阔略一思索,自顾自往下讲。说到算术,他一改先前的低眉顺眼,整个人神采奕奕,“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注1)” “闭嘴!” 双鲤哪管三三五五,只觉耳旁聒噪,把人一推,威胁道:“总之,你给姑奶奶我好好干活,别忘了那文士后来找你麻烦可是我花钱摆平的!”想想又气,一屁股坐回石墩子上,腮帮鼓鼓,“早知道是个吃白饭的,还不如把钱拿去请老月喝酒。” 听到那一声“老月”,刘子阔来了劲:“姑娘当真认识公羊月?” 少女当即闭口不言,只警惕地扫了他两眼。 当今天下正邪两道,若说风头,谁能盖得过公羊月,南剑谷云深台,那么个仙风聚顶,剑道光明的地儿,却也能生出蛇蝎狠辣之辈,止小儿夜啼那都是轻的,分明号称过处皆白骨,武林有言,便是从来被批作邪佞的滇南天都教,也要输上一筹。 刘子阔祖上搞术数,一门书香,哪懂江湖事儿,不过是听得一耳朵好奇罢了。但他也不傻,瞧人一脸讳莫如深,晓得这些个走江湖规矩颇多,便立即改了口:“姑娘寻账房先生,无非是管钱,攒那么多钱,又是为何?” “帝师阁你晓得不?就是那个号曰正道武林之北辰,坐拥云梦泽三山四湖,曾因保宗室南渡而被御笔敕封‘千古帝师‘’,与滇南天都并称‘一阁一教’的帝师阁!”双鲤双颊绯红,捧着脸顿生痴笑,“每年仲夏,阁主都会在有琼京上举行云门祭祀,真想一睹为快。” 帝师阁,谁人不晓? 那不仅为武林人士追捧,也是天下名士向往的圣地。大泽之中,门人以乐入武道,历任阁主师氏一脉的先祖师延,为上古三皇五帝时大乐官,被奉为乐神,其后嗣恪守周礼,皆具先秦士大夫之风华。 双鲤慢悠悠啜了一口米酒,对此如数家珍:“原先是叫做云梦箜篌城来着,因大周时族人多居大乐正之职,传乐理,掌学政,这才改作了帝师。到武帝兴汉,师氏自此划分成两系,一则避世云梦,起于武林,譬如那位将京房六爻纳甲法融入武学,独创“六爻琴音阵”的中兴阁主师清识,而另一脉则入朝堂辅政,譬如……譬如师丹,谏“限田限奴”策,一度位任太子太傅,更盛帝师之名,才会有如今年年代天子供奉的大祭。“ 刘子阔也觉新奇,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话毕,这才唏嘘一叹:“区区略有耳闻,不过自七年前便已中断,至而今不复,学子间都流传,与谢玄将军病故有关。听说阁主与之,乃是忘年挚友。” “年前便有风声,说是复辟在望。”双鲤笑弯双睫,激动握拳,“届时,我要将整个芦苇海的舟子都买下来,闲杂人等皆不准许上有琼京,再把那百丈渊上坐席盘下,哈!只我一人独享!” 双鲤眯着眼,说到兴头上,又给他膀子上来了豪爽两巴掌,作小大人模样:“你且乖乖听话,我一高兴,便赏你一席之地!” “慢来,姑娘攒钱是……是为了去看师昂阁主?” 被他道出关键,双鲤两颊团红,却并不羞赧,反而拍着胸脯迎上:“是又如何?还有,不许用‘看’,师昂阁主天人之资,风姿绰约,你以为是看西京戏,耍猴钻圈,吞刀吐火呢!” “小生看,办不成。” 刘子阔两手往袖子里一抄,跌坐草席,摇头晃脑。 “胡说!” 刘子阔躲她巴掌:“我可没胡说,今儿早在晋阳,小生可听南来的游侠儿说,江左变天,淝水一战后谢氏如日中天,宗室可忌惮着呢!更别说与谢家交好的武林宗门,还不是得被朝廷拿捏。愚以为此事,没影!” 双鲤动作一顿,脸色很是难看,刘子阔话中几分真假,天下恐无人比她心知肚明,不过是被女儿情愫迷了心窍,自欺欺人罢了。 只瞧少女转身,狠狠踹门进屋。 刘子阔见此,不由嘀咕:“不是说是闻达翁的高足,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也不像江湖传闻那般,晓天下百事……” 话音还未落,屋里头的人又如飓风般冲了出来,着急忙慌往山上去,吓得穷书生手头的椿香饼差点砸了脚背。 悬瓮山山腰处,建了一座介子推神庙,庙宇并不隐蔽,却因连年战乱而荒芜至人迹罕至。双鲤拨开山道杂草,确认左右无人,这才步入殿中,在团垫上跪坐下来,随后从怀中取出一颗贴身宝珠捧在掌心。 若仔细瞧看,那宝珠色泽清冷,其中竟孕有一只蝴蝶。 “沧溟有灵,我想要江左的信息,越多越好,”少女合十祈祷,随后将那颗宝珠与一根飞羽镇住纸条,一同放在庙宇祭台的陶罐后,“还是按老规矩。” 离开前,双鲤深深回望一眼,抬头日光眩目,有如临幻梦之感—— 江湖奇闻,说是有一老翁尊名闻达,知天下百态,明众生之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凡执千金以聘,便能买到想要的消息。此人云游九州,踪迹难寻,只每月望日择一处酒家挂牌,有问者将书文竹简投入一只瓦瓮之中,自会有人收取,并指示钱货交付的时地。 只是,世人不知,世上并无“江湖百晓“的闻达老人,只有个以此敛财的豆蔻少女,以及连少女也不晓得的消息来源。 双鲤心中忐忑不安,直至下山后还略有些神思恍惚。每一次皆是如此,但每一次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此间种种她未与旁人言说,便是相依为命,视如兄长的公羊月也只是和刘子阔一样,捏了个闻达高徒的谎话。 但她并不害怕,真假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只要能一手得消息,一手拿钱财就够了,比起去帝师阁观师昂阁主主持云门祭祀,众生皆是小事。 回到草庐时,门前多了个人,正隔着篱笆与刘子阔交谈。双鲤心生警惕,缓步上前查看,身还未近,男子已回头来视。 粗布衣带剑,未着冠,头发只随意束扎在脑后,落成马尾。乍看不过普通江湖行客打扮,但双鲤自幼流落江湖,看人经验可比刘子阔这书呆子老道,第一眼便落在发带,带子掺杂金丝,隐隐可见三足鸟纹;俯首观剑,剑穗精美,搓捻的丝线上亦有日纹;最后望气貌,眼深眉挑,俊有余而逸不足,过分锐利,绝不是凡子。 显然,这个人刻意隐藏身份。 不过,能找到这儿来买消息的人,必定有几分本事,长本事的人多半不简单,掩人耳目也便情有可原。 双鲤觉得那纹样眼熟,一时半会又想不起,便昂首挺胸,干脆上前。正欲开口,那男子却忽地小退半步。 双鲤再进,男子再退,竟似在避她。 莫非是我这“闻达翁”身份暴露,他敬我至此?双鲤心头咯噔一声,却不敢露出异样,只朝一旁楞成了杆子的刘子阔使了个眼色。 后者恍然帮腔,可话还卡在喉咙,那男子已转身,干脆离去。 双鲤猛然反应过来,那动作与目光,并非崇敬,也非畏惧,似有些恐慌。可有何事好慌,闻达翁只贩消息,又不是干杀人买卖?总不至于因为自个的女子身份吧?这世上还有人怕女人? “喂,他找谁?”等人彻底没影,少女招呼书呆子坐下。 “闻达老人。” “问什么?” “就问闻达老人是否小憩于此,别的便什么也没问。” 两人皆默,双鲤只觉汗毛倒竖,不觉打了个寒噤,心中已琢磨开此地不宜久留—— 方才那人步子轻稳,功夫不浅,千里而来却什么也不买,不免古怪,若是手无银钱要强行捉他二人威胁,那可就难办,最近公羊月接了个活,人不在悬瓮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怎么说?“ “就按你交代的,先说不知,但他显然不信,我骗不过,便借口师父近日已出三关云游,后来你都晓得……” 双鲤掐指一算,时辰对不上:“没别的?” 刘子阔沉吟片刻,一拍脑袋:“哦!刚来的时候他说行路急,向我讨了杯水酒,又要了些吃食,窃以为是过路人,便把庖屋里剩的那点肉脯给了他。” 闻言,少女扑至石桌前,提起酒壶摇晃,里头半点响动也无,显然已见底。 “糟了!那肉脯和米酒都是老月前些天从晋阳顺带的土产,这个人追踪能力如此强,行为有异,必是发现了甚么!”双鲤把陶壶一扔,急得来回走动,“不,这个人不是冲着闻达来的,根本是冲着老月来的!” 双鲤心如火燎,懊悔自己的大意—— 两人相依为命,她始终下意识保护公羊月,因而这个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魔头,从没有人买到过他的消息,何况近些年老月往千秋殿接活,消息向来没出过错,有心人稍一联系,便该想到有强横的消息贩子在打掩护。 得赶紧找到老月! “那个纹路……奉信金乌,是……是高句丽!”双鲤咬牙,一把推搡开刘子阔,往院子后牵马,随后从腰间抠出一枚玉子,想想舍不得,又硬塞了回去,如此二三,才咬牙抛去,“我去一趟晋阳,你赶紧收拾细软,先往别处躲一阵,账册,把账册带上,你们读书人都讲言而有信,这是定金,我会来向你取的!” 刘子阔追出门,被碎石头绊了一跤,没追上,只急得大喊:“别走西岭汾水道,小生刚打那儿回来,河里溺死了人,怪吓人的!”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新文隔日中午12点更,周末时有加更,不断更,不坑。 ②若遇第一章修改更新,一般是为作公告之用,无须反复阅读。 ③主角团五人,主剧情流。攻在第二章出,受在第三章出。 ④本文势力繁多,略微复杂,若遇不明处,烦请留言告知,收到反馈我好及时做出调整。 ⑤东晋十六国背景,全文时间统一按东晋年号,会有微调,考究党慎入。欢迎各种讨论,婉谢人参公鸡! 相逢即是有缘,谢谢诸位观赏! 注:太和二十年,公元395年 注1:引用自《孙子算经》中著名的物不知数问题。 第002章 晋阳城中热闹,尤数晋城酒家,今日来了草台班子,说是陇西的卖艺人,唱的是端公戏,人头攒动多了十倍不止,这可忙坏了后厨。 “嘿!兔崽子臭懒蛋,说你呢,快过来搭把手,今儿干不完活不许歇!” 公羊月刚把酒家前后排查一遍,人在庖屋前才露了一只脚,便给眼尖的掌勺给逮了去,顶了红案师傅的活,他嫌恶地瞧了一眼还在淌油的勺子,紧了紧披在外头,顺手取来的跑堂衣裳。 等胖掌勺回头烹菜,躲在一旁偷懒的帮厨这才露了头,不由窃笑:“该你小子倒霉,这腌鱼鲊的活最脏累!俺可得去美美歇一觉。” 公羊月盯着油腻的菜刀柄,没动。 那帮厨回头瞧见,趾高气昂颇有些不屑:“蠢材!把鱼肉切条,码进坛子里裹料。看好喽!”说着,他打了个呵欠回头,提刀麻溜剥了一条,回头将他那一身行头打量,“呵,这都不会,也不知东家怎养了个废物,果然一辈子只得跑腿的份!” 公羊月也不恼,只随手捡起一双竹箸,挑起其中一条:“你这形制不对,头宽尾窄,宽过了二指,枉你操刀这些年,我便是用竹箸也能胜你。” 只见他用筷子在活鱼上划了两竖,当真剥下一片整齐完好的鱼肉。 那帮厨气得跳脚,从木桶里又捞了一条,扬言要斗:“再来!” 公羊月面不改色,目光却是一凛,手掌抚在案上,震弯了刀片,随即含笑道:“你便是再切上百条,也比不过我这跑腿的,不知谁才是废物!” “他奶奶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少说也干了三五年,帮厨心越想越不甘,当真斩尽了桶中的鱼,只等那掌勺的来唤,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当,受了戏耍不说,白白出尽力气。等他想破口大骂时,那跑堂小二已不知所踪。 “还以为是个什么硬点子,没想到连半个练家子都不曾瞧见,无趣。”公羊月端着食馔往外间走,打起布帘一瞥,席间乌压压满是人,正中的巫者正踏步作神歌,饶是喝彩声连片。 他很快将目光锁定了一桌。 一出坛戏唱罢,歇口茶的功夫,离场中最近的一桌开始闲谈。 左边那拿斧钺的练家子猛灌一口烈酒,愤然捶桌:“吕梁山白虎岭下惨案听说了么?离石方家十八口一口不剩,没个全尸,死得那叫一个惨烈!” “当真?”那摇扇的文士手一顿,“那方家老爷子一生见素抱朴,知黑守白,从无与人口角,便是身陷秦燕,也未曾委曲求全,今儿竟落得如此下场,可真是……哎,谁干的?” “还能有谁?”武人拿袖口抹了一把胡茬上的油渍,压低音量,“方家一门清贫,求财无财,求权无权,唯有老爷子一手剑术超然,你仔细想想……” “你的意思是……” 看文士憋了半晌硬是没放出一个屁来,武人坐不住,替他抢白:“公羊月呗!那厮前年不就剑挑了吴郡四十八使剑人家,扬言凡是他行过处,无人敢冠剑,有前科在案,跑不了。况且俺可是听说,小子歹恶,手段极为残忍……” 另一个还未回嘴附和,这时,一声轻咳打断二人谈话。 两人惊寒,抬头来看,却是个目光精深,气如山岳的儒士,那人衣冠正正,连一道褶子也无,与江左名士间宽袍大袖,放浪形骸之风截然不同,便是开口,也是声如金石:“酒家客满,唯此尚余,可否劳烦二位分我半席?” “顾先生言重。” 那文士认出来人,拱手行礼,急忙起身相让。那武人不过客居此地,不甚了解,待人入座后,这才一边堆笑颔首,一边拽过那文士袖子,悄声问:“贤弟如此敬重,可是江湖上哪位响当当的大人物?” 顾在我耳朵好使,便接了过来:“在下姓顾,不过城南一教书先生,不涉江湖,不足挂齿。在下听戏即可,二位自便。” 文士又拱手一礼,看那中年男子确无搭话的意思,这才低声答了同伴的问:“这些年晋阳城几度易主,别说入学宫修习,便想找一清净地也不宜。顾先生散财,开了一间书馆,给士子方便,也收养失怙的幼童,教几个大字。这一地无人不敬……欸?方才咱俩说到哪儿?哦!那公羊月真这么厉害?” 那武人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怒而握拳捶掌:“此人剑技二式,一号决云,二曰地纪,自成名来鲜有败绩。虽是可恶,却又叫人不得不服!” “好狂的口气!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这可不正是庄子《说剑》里说的天子之剑,莫非他以此自比剑中天子?”文士拿扇子掩住嘴巴,语气颇有些倒牙酸,“听说年岁不大,想来定是走运,身负绝世宝剑。” “那可不是,两柄!”武人伸出两个指头,“一柄三尺汉剑,名‘玉城雪岭”,剑身琢有雪纹,二则作‘风流无骨’,听说是柄薄格细剑。皆不是凡品!“ 文士啐了一口:“白瞎了眼!这般好剑竟给了个腌臜泼才,依我看,若是我持剑在手,必定要……” 他话还未尽,一只陶盘被重重搁在桌面,飞起的汁水溅在文士的衣襟上,湿了一片。 “客官您的菜。”公羊月面无表情道。 “我去你的赔钱玩意!”那文士气急败坏,也顾不得风度,转头指着小二怒骂。刚骂了两声,桌上又搁了一物,被推至他眼前—— 那是一柄剑,剑鞘缠着缑布,但掩不住那鞘中雪华。 跑堂打扮的公羊月冷冷又道:“如你所愿。” “这……这不是……” 武人跳了起来,一把拽住还指着雪纹哆嗦的文士,慌不择路向外跑去,连鞋也顾不得,穿得正一只倒一只。 公羊月弹了弹指甲,低头瞧看案前端坐如山的人:“你怎地不走?” “戏还未完,”顾在我气定神闲回头,瞧了一眼剑,看了一眼人,随后按住公羊月的右手,默了一晌,才沉声续道,“真是一柄好剑,就是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剑主共同赏戏。” 不明所以的热闹人已经把目光收回中央,桌前两人与寻常萍水相逢,并无二致。 顾在我不卑不亢亦不慌张,三息后,公羊月则哈哈大笑,大方落座于他的身侧,袖口一卷,将长剑抱在怀中:“你们读书人知多识广,不知道子有没有曰过,背后讲人闲话,是会倒大霉的。” 走了个过场,方才的巫师隐去,换作了男巫女觋对唱,听好这一口的人浅说道,这一出叫“对对戏”。 顾在我闭眼,细听端公和神婆的唱词,手指轻轻敲在桌面,头也没回:“没必要。” “是啊,一剑封喉最省心,等他俩喘过气来,说不定还要找我麻烦。”公羊月顿了顿,脸上笑容敛去,“可杀了多无趣,我就喜欢欣赏他们不服,却又不得不服的神情!” 顾在我回头端详他的脸,似乎在揣测这句话的真假,许久后,才接口道:“你和我想象中的恶人不一样。” 公羊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恶人之所以是恶人,并不一定是因为真正的恶。谁又知道真正的恶是甚么?圣人道尽黑白,那谁又能保证圣人一定对?就因为圣人是圣人?可那不也是大多数人推举出来的吗?” “有时候‘恶’并不是因为坏事做尽,只是因为你与世道不合,行事与他人有异。”公羊月攥着酒杯,朝顾在我凑近,“都说妲己亡殷,帝辛暴虐,可又未尝不是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注)。” “怎么说?” 公羊月抬手,指着其中的女觋,问到:“先生觉之这伎子如何?歌咏丽而人善美?”他含笑,向那女子挑眉,随后摇头,“不,别人只会说,命如草芥,自甘下贱!九坊之中,如此这般比比皆是。” 顾在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耳旁戏曲如故,却再听不进去,似是想到了陈年旧事,直至曲中,才长吁短叹:“为活着而努力,确实动人。如今四方不定,这些伎艺人乱世讨生活,着实不易,既然众生皆水火煎熬,我等又怎可以成见待人。” 说罢,他朝公羊月颔首,指着那柄银光长剑:“请君亮剑。” 公羊月并未动手,反倒侧目:“你既知我来杀你,却还邀我一同听戏,竟是不怕死?” “死有何可怕,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此时,有伎子捧着陶盆,在席间走动,恰到他二人跟前,顾在我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几枚五铢钱,投掷进去,随即微微一笑,起身抖衣,凛然不惧:“戏已罢,君既已杀气全无,在下先走一步。你不杀我,感激不尽,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公羊一门,以作交换,还请今夜子时,前来‘俱舍’书馆一晤。” 顾在我走后,公羊月也随即离开晋城酒家。双鲤循着记号找来时,天色已暗,他正靠在离书馆不远的一处破落墙边,抬头看寒鸦盘旋。 “老月,可找着你了!你没事吧?” 公羊月抬头:“你来收尸,还早了点吧?” “能不能好好说话?”双鲤踢了他一脚:“我找你是正事,白日来了个举止古怪的男人,恐怕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些!” “来者不善,小心些就躲得过?”公羊月哂笑一声,一边往书馆去,一边唱对台。 这家伙没哪日说话不气人,双鲤见怪不怪,也不多纠缠,只当耳旁风,跟在他身边把早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高句丽人崇尚金乌,只有王族才可获持,即便不是,也必然与禁宫有关,你当下这买卖要是成了,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哎哟,我的鼻子!” 双鲤捂着脸,见公羊月忽然停步,脸色十分难看,不由冷汗直冒:“怎……怎么?” “血腥味。”公羊月二话不说,抓起如临大敌的小丫头便越过重檐,直往“俱舍”书馆赶去。后院里最大的书斋,四面门窗紧闭,左右半个人影也无,双鲤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公羊月一剑破门—— 顾在我倒在血泊中,已没了气息。 “死,死了?”小姑娘向来惧怕神鬼,抓起公羊月的袖子就往外赶,“快走!老月,都怪你乌鸦嘴,可不应验了!我都叫你要小心那个高句丽人了,没准……” 话音未落,“玉城雪岭”已然出鞘,剑气直接砍断书斋的木门槛,逼得双鲤跨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有意思,是个聪明人。” 公羊月把双鲤拉至身后,门外廊柱上多了一道影子,影子缓缓开口:“全靠令妹。” 那粗衣带剑,可不就是白日那人。 听他说话,双鲤脑子一转,猛然醒悟: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人根本没有通过酒水米粮推出公羊月的位置,只是虚晃一招,诈她报信,而后一路尾随。 “快哉剑?“公羊月目光落在腰间。 乔岷却并未拔剑动手,反而行了个中原的作揖:“高句丽好太王座下七剑卫卫长,乔十七,特来拜会。”他吞咽口水,似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将后槽牙紧咬,“在下可以替你作证,但有一求。” “你看我长得像活菩萨吗?”公羊月一脸戏谑,话方出口,剑已挑前,“求我作甚?帮你杀人,还是让我替你堕一堕乔家剑法的威名,你须知我的规矩,若你输了,凡我过处,不得再冠剑快哉!” “玉城雪岭”切向左腰,乔岷一避,欲拔剑却又强收手,蹙眉旋开,促声大喊:“偌大的江湖只你一人能办到,纵使折剑又何妨,只要你答应替我引荐代……” 公羊月目光一沉,不待他吐出后话,已飞身上前,刺他腰间命门。 “代什么?”双鲤一脸莫名其妙,“你们再打,满城的人都该来了!”但她深知眼前人的脾气,剑术一道,向来出手无悔,左右是劝不住,只能干看着公羊月挥剑腾挪辗转。 那乔岷也是头铁,始终咬牙退守,退无可退时干脆闭眼。公羊月冷笑一声,最后愤然偏开,只以内力挫他志室穴,顺手挑飞他腰间长剑。 “茅坑石头,又臭又硬。”公羊月收剑,变了主意:“考虑看看。” 双鲤目光追去,只见乔岷脸颊皲开一道血痕,内气已乱,大口喘息。而那把长剑正插在青瓦下,如鱼摆尾。 折光落在地上,一个不足十的小儿愣怔一瞬,被吓尿了裤子,哇地一声嚎开,撒丫子便跑:“杀人啦!杀人啦!” -------------------- 作者有话要说: PS:攒一攒春节的稿,不断更,所以开头可能更的比较慢,请大家海涵。 注:引用自《论语·子张》,原句为“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大概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处在不好的位置,所有的坏事都会算到他头上。 第003章 “淝水一战,各方皆未能得偿所愿。苻天王败北,群雄揭竿,乞伏氏、羌姚再建二秦、慕容氏复燕、代王拓跋珪登位于牛川,北方重陷于水火。反观南朝,尚风雨飘摇,晋室未能重拾河山,却又屡屡折将,名士谢安、北府兵主谢玄,先后殁于江左,朝中无人,更别提如今佞臣当道……” 那温润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凉夜只余长风,拍弄亭子六面挂起的竹帘,直到一声清脆的叩问,打破宁静。 “晁先生,那你又为何要留在这流离的北方?” 持卷的青衫人垂下双睫,一言不发。这时,周围又多两道童声附和追问—— “是呀,为何要留下?” “晁先生也是从南边来的吗?” 仍是静默,小孩不知是否失言,很是局促不安,最初开口的那灰衣男童只耷拉着脑袋,用手指反复卷碾书卷,直到不甚脱力,撕扯下一角,这才涨红了脸匆匆翻过新页,把“证据”掖在袖中,双手反剪在身后。 见身前人双肩微动,似要转身,他忙抢先开口撒娇:“上回有个耍枪的汉子来找馆主,好生威风,那便是话本子里的游侠儿吗?这天下大事忒苦不堪言,先生不若给我们说一说江湖吧?” 一旁两个年龄小的,见风立刻捧哏。 “左手使剑来,右手弄刀去!” “呸!那手提流星锤,跨白马,走三关的才叫豪杰!” 青衫人回头瞪了一眼:“书都背好了?” 几个小鬼立刻噤声,埋头把脸掩在书卷里,只有正中的灰衣小童,还嬉皮笑脸:“《礼运》早背熟喽,不信先生考考?” 这“俱舍“书馆里,谁不知道晁先生性子温和好说话,一身君子雅量,浑是光风霁月,若是馆主,还有几分不怒自威,搁这儿却是半分没有。 晁晨倾身:“哦?阿陆,若你答得上,今日功课便到此,你们想听什么,我便讲什么,如何?” 阿陆立即坐直了身子。 晁晨将桌上的卷册收走,跪坐在桌案的另一侧,随手拿起竹笔,却不是为了记字,而是放在指尖把玩:“蜡宾后登楼,言偃问夫子,夫子为何叹?” “夫子自言生不逢时,既未能于夏商周之英杰同朝,又未能与大道之行同期。” “何为大道之行?” 阿陆沉吟片刻,诵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注1)。” 晁晨颔首,却未置评语,而是望向孩童清澈的眸子,随后俯首一叹,接着他的答案往下背诵,语气尤为沉痛:“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注2)” 直至念到“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时,他手中的竹笔蓦地摔在地上,发出金石脆响,几个学童不敢叨扰,便是阿陆也受他情绪感染,坐直身子,似乎在努力辨别他的用意。 “你们都觉得天下大事,无关己身,无甚趣味,吵闹着要听江湖传奇,殊不知江湖也不过是天下的缩影……”晁晨扶了扶头上的帻帽,侧身拾捡,烛光流转过他的双眸,晦明晦暗,“往上数三十年,宗门鼎盛,江湖人才济济,天下曾有童谣歌咏‘一教一阁,二谷三星四府。五胡入主,旗开六将七路。八象出世,九州捭阖。十方分南北,千秋生死墓。’“ “叩问正邪,滇南天都与云梦帝师独领风骚,百年不堕其名;而后有南北二谷,一刀一剑,皆举于兵家,盛时英豪尽避锋芒;‘三星’又作美谈,阆中鸳鸯冢,昆仑起天城,洞庭医无药;‘四府’或负簪缨,或传素风,青州公输氏出能公巧匠,临川晏氏与王族沾亲带故,北落玄门寻仙问道,长安公府钱氏一族,紧攥天下商道。此间还有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七人为非作歹;千秋殿下千秋令,刺客杀手不绝于世。” 晁晨语气忽而铿锵,仿若那山河画卷随他口出,当年盛世尽数呈于眼前:“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搜尽天下武学,死后留一将旗,后人携之投秦,天王苻坚以此招揽六星将,妄图逐鹿九州。武林圣地,泗水楼中楼之主,传九鼎熔铸的八风令,聚英豪旷世一战,杀退南下铁骑!” “哇哦!那后来呢?后来呢?”学童们托着腮帮,发出一声声惊叹,竖着耳朵等他说那热血好汉。 可惜,晁晨却并未如人所愿,话到此处,急转直下:“数十年风云,大起大落。先有北刀谷丧于石赵之手,后有南剑谷出世不问。自姑萼含嫜双主亡故,其弟子嫁入滇南天都后,鸳鸯冢已名存实亡,北落玄门门徒四散,临川晏氏落寞不复,下七路近年名声渐微,想来死的死,隐的隐。六星陨落,泗水封楼,天下竟无英雄……” “怎会不生英雄,那个叫公羊月的,我看就顶有名!”年龄最小的小七奶声奶气地说。 晁晨闻言,失手打翻了案边的茶盏,不由紧握双拳—— 这么久了,那个名字依然刺耳。 学童正你一言我一语,并无人察觉他的变化,待连舒了两口气后,他才松手拾掇,摆正衣冠,仿佛从未失态。 坐在一旁的小五扯了一把小七的头发,笑骂:“你个蠢货,那不是英雄,是人人喊打的大魔头!要说英雄,我听文先生说,前些年江南的皇帝封的那个东武君才是!” “东武君?”阿陆插过话来,摸着下巴故作沉思,而后将目光投向晁晨,“听说此人不但武功高强,还广开门庭,招贤纳士,可是炙手可热的宗室新贵呢!欸,先生,这些都是真的吗?您可知道他……” 话还没问完,远处爆发出震天的哭喊,嚎叫那是撕心裂肺:“救命啊!杀人啦!先生,阿陆,馆主……馆主他死了!” 阿韦刚在月洞门前露了个脸,晁晨已横跨过书案,冲了上去,就在他捉住人手臂的一瞬,剑光迎头落下,他下意识将人掩在身下,就地一滚。 公羊月抚剑,落在石灯上,“咦”了一声。 晁晨回头,月下人赤衣明瞳,腰冠双剑,容姿绝艳。眉眼唇齿有女人的精致,举手投足,却又满是男儿的风流潇洒,秀丽之貌触目惊心,却并不妖冶。 “红衣银剑,公羊月?” 抬眼见是个头戴帻帽,一脸正气不忿的文士,公羊月摇头谑笑,挥剑动手,却在招出一半时,听闻四下不明风声,忽地收手,转头越过地上二人,扑入八角石亭之中。阿陆年长,临危顺手护住最近的小五,却叫小七,为这恶人捉了去。 晁晨投鼠忌器:“不要伤他!” 阿韦哭得涕泗沾衣,拽着晁晨的衣袖,胡乱指着:“晁先生,他们……他们杀了馆主!我亲眼所见!” “你这个杀人魔头!”晁晨骇然抬头,眼中盛满杀气,只是带着小孩,颇为忌惮向后退了两步,将奔来的阿陆、小五挡在身后。 面对质询,公羊月并未立时辩解,而是打量眼前文士,反复思索他方才躲剑时的动作,似是故意默认,要挑起晁晨的不忿,激他动手:“那又如何,你打得过我?” 这时,双鲤和乔岷也赶了过来。 少女吓了一跳,指着被公羊月提着脖子,脸面憋得青紫的孩子:“这……这是作甚?老月,我们还不至于要沦落到挟持一个小屁孩吧?” “你觉得呢?” 乔岷扫了一眼,除了公羊月,他谁都不在意:“书馆不大,除了婆子帮工,其他的儒生都上乡校听学去了,只这一位在。”他将声量压低,保证只近旁两人听到,“书馆并不干净,但总不至于是这些娃娃,但这位……却也不像。” “他会武功。” “什么?” “至少,以前会。”公羊月并不信,扔下话,越过乔岷,把小七往前一推,右手转剑,以剑柄依次打在少商、隐白、风府等穴枢处。许是用劲过猛,那孩子骇得心惊胆战,张口大叫痛呼。 晁晨不忍,面生热汗,一挥袖拂开阿韦,挥拳直上。 双鲤讶然,乔岷侧目,见这一副蚍蜉撼树之景,公羊月连剑也没使,只用左手撑在小七那孩童肩上,转身横腿,一招踹燕式将他踢了出去。 落叶下,晁晨竟向外斜滑两步,绕开这一击,再度甫身上前夺人。 “勇气可嘉,走位不错。”公羊月掣住他的胳膊,眉头一挑:“可惜,你这细胳膊细腿,又没半点内力,连城门口杀猪打铁的都赶不上,就这样,还想杀我?” 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在公羊月看来,这样的世道下,为毫无血缘的人拼命,毫无道理,更何况那种恨意和眼神,绝不仅仅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于是,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为什么?因为顾在我,还是这个孩子?” 小五和阿韦吓得直哆嗦,语带哭腔:“你这恶人!恶人!晁先生,你快救救小七吧!“ “自身难保,谈何救人?”公羊月见他不答,以剑身架着他胳膊反压,晁晨吃痛,明明手都快被卸下,却仍旧不肯服软。 公羊月嫌恶地看了一眼,甚是无趣,劈手要将他扔出。这时,晁晨终于等到机会,他一抖袖,另一只尤有余力的手握住铁尺,狠狠向前一挥—— “杀公羊月,天下之幸!” 两人对视,公羊月愣了一瞬,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方才他并不觉得这文士能杀自己,只作弄好玩,但他终是疏忽。 “老月!” 借着风速,平薄的铁尺竟斩下一缕鬓边黑发,在那张玉脸上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公羊月拿中指挨了一下伤口,眼神猝然冰冷,反手一剑切向晁晨的脖颈,不再留手。晁晨脱力向后倒,这时树影摇曳,青墙后有一人影甫出。 “来了!” 乔岷按剑,双鲤机灵地躲到了柱子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人生得虎背熊腰,一身缁衣如夜黑,他矮身向前一滑,双手并握,背刃枕在右肩的九环大刀向上一挺,接住了公羊月回挑的一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引用自《礼运》。 第004章 公羊月笑了一声,夺下铁尺,撤剑时依样也挑破晁晨头戴的帻帽,割下一缕碎发:“那你这辈子定是不幸。”说着,他掉头向刀风来处看去,问道:“你又是哪路缩头乌龟?” “呸!你才是个龟龟,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芳樽友’华仪门下弟……” “打住,没听过,没兴趣,不想认识,”公羊月面无表情,“阁下躲在一旁不出,恐怕有鬼吧。” 那刀客怄气,鼻息一擤,屈膝顶向公羊月膝下:“他奶奶的,分明是老子路过,看见有人仗势欺人,这才拔刀相助!你又是哪条臭虫?”说着,他顺势借余劲,将晁晨推向后方,自己提刀,与公羊月打了起来。 “华仪……你是余侗?馆主提过,他有一旧友高足,不日要往晋阳来。”晁晨扶墙而起,大口喘息:“余大哥,这贼人杀了顾馆主,丧尽天良,全赖一身武功,千万小心,保全为上!” 余侗大惊,大刀上的铜环齐响,发出刺耳的金石之音:“什么?顾馆主死了?他就是凶手?杀人偿命,今儿定要将你小命留下!” 长刀自下而上,势如排浪,公羊月却只出一剑,单手负在身后,随他过招。晁晨眼见他游刃有余,怕那义士轻敌,急声连连:“他是公羊月,切莫与他多话!” 哪知余侗是个莽夫,杀红了眼,气得哇哇乱叫:“管他什么公羊日,公羊月,老子今天要把他捶个咩咩叫。” 双鲤不厚道地笑了一声,乔岷却将眉头皱成川字,那余侗话虽糙,但功夫却丝毫不弱,他来中原时也曾略作了解,自二十多年前洛阳的北系白门灭门,斩家堡南归后,燕冀大地上明面的宗门几乎灭绝,一时无鳌头,却生出了不少散兵散将,这里头便有这个华仪。 此人自称“芳樽友”,嗜酒如命,最爱收藏历朝历代酒器,在燕山脚下专门搭了个酒庄。江湖传言,华仪武功平平,但却天生慧眼,不仅识才,还颇能指点,经由他点播的弟子,不说顶尖,却也勉强算一流高手。 乔岷步子暗挪,多年卫长的经验驱使他,情况稍有变化,随时准备拿晁晨和三小儿为质。眨眼间,乔十七已离双鲤有些距离,公羊月瞥了一眼,颇为不安—— 他之所以在此磨蹭半天,不过是因为把凶手锁定在了书馆内,想多番试探。 顾在我敢大大方方在酒家和自己同座,说明此人胆气不小,绝非蠢货,极有可能早就知道有人要杀他,这样的人既然能说服自己,不可能对别的来路不明之人毫无防范,尸身有血而无外伤,说明不是利器突袭,不论是阴招还是下毒,都只有亲近之人才易于得手。 公羊月的目光依次扫过场中,那几个孩子显然不像。是那个叫晁晨的?可疑。和自己过招的这个莽汉,也可疑。甚至那些去乡校的儒生,也不能洗脱嫌疑。顾在我的尸体上明显有被翻找的痕迹,凶手要找的是什么?和要告知的那个公羊家的秘密有关?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人不敢正面动手,说明对上自己毫无把握,眼下这么一搅和,他却是不敢离开书馆,自曝身份。 想到这儿,公羊月给双鲤使了个眼色,让她紧跟着乔岷,而后自己面向众人,猖狂一笑:“说我杀人,谁亲眼所见?” “我看见了!”有了援手,那个叫阿韦的小孩硬气起来。 阿陆和阿韦关系最好,出声帮腔:“余大侠,整个书馆阿韦最老实,从不说假话!” “哦?”公羊月反问,“敢问我是用的哪柄剑?左手还是右手,刺的心口还是抹的脖子?” “这……” “书斋到此的距离,如果我要灭口,你们觉得这小鬼还能在这儿说话?也别说我搞鬼,既然同在院中,互无证据,那谁都可能是凶手,凭什么只拿我不拿他?”公羊月以剑杠开余侗的刀,剑气推向晁晨。 后者一愕,看公羊月指向自己,继续同余侗说话:“拿刀的你不觉得古怪,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见我不惧不躲也能勉强说浑身是胆,可他方才却是实打实避了我两招。我剑挑江南四十八庄的时候,也只用了两招。” 余侗抹下一头汗,慢慢收回拖在地上的钢刀,有了些疑惑。 “你!”晁晨气个半死,这人分明是偷换概念,今日这两招公羊月明显连两分力都没用上,如何能比!但他不能辩解,如果余侗追问,他无法当着所有人的面澄清为何过去的他会武功,尤其是在杀不了公羊月的情况下。 “哑口无言了吧?”公羊月拂袖,怒极反笑,“这便是你们正道所言的公义?可笑,一口咬定只因为我是公羊月?我背的性命无数,还不屑赖这一条,可你们这嘴脸却教人恶心,我偏要证明给你们看。” 乔岷随他眼神一动,就近抓走了晁晨身边的阿韦。 “我会一直留在晋阳,七日之后,再见分晓。这个孩子我保平安,少一根汗毛,都算我输。”公羊月捞上双鲤,翻过墙头。自晁晨身边快速奔过时,他偏头附耳,低声道:“你不如想想,届时你需得付出点什么代价。” 晁晨追了两步,怀中的小七睁开眼,攥着他的袖子:“先生。” “如何?” “我……没死?奇了怪!反而觉得……觉得身子骨十分舒坦。” 小七跳到地上,活动手脚,能蹦能跳。晁晨仔细回忆,慢慢摸过那几处穴道,望着公羊月离去的方向,神色复杂:“难道是鬼门十三针?” “什么门什么针?没想到那厮还学个女人耍绣花针?”余侗摸着脑壳,一脸震惊。 晁晨却并未注意听,须臾间已反应过来,方才公羊月只是故意诈他,可他为何如此,这并不符合江湖传闻中那手起刀落,杀人如麻的风格。 余侗又连着唤了两声,晁晨这才随口答道:“尝在书中读过,乃神医扁鹊所传针法,十三穴皆以鬼名,通心经,顺血气,听说专治疯癫百邪。”说着,他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小七。小七是街市弃儿,自幼有疾。 那刀客不通岐黄之术,没明白个中关节,还以为眼前的文士为今夜祸患困扰,立时把胳膊一伸,大大方方搂住人的肩膀:“甭怕!余大哥罩你,那公羊月的话能信?你这么护着这几个小崽子,可见心好人善,又有什么理由杀馆主!” 闻言,晁晨心头一跳,公羊月的质问还言犹在耳,那一瞬间只觉余侗嘴边的话分外刺耳—— 只是因为他看起来人善心美? 余侗还在叨叨:“他再厉害,双拳还能敌过四手?待老子去招呼些人来,还怕擒不住……” “让他查!” “查?”余侗眼中灵光一闪而逝,随后扛着九环大刀,呵呵道:“查就查!看他能变出个什么花样,不过在这之前,还需尽快收整老馆主的遗物,让人早早入土为安。”说着,他端肃着一张脸,朝身前的书生重重颔首,“节哀顺变!” ———— “老月,你还真要查?”双鲤指了指晋城酒家的招牌,拦在前头不让走,“喂,你不就是来杀顾在我的,既然得手了,拍拍屁股走人得了,费什么事儿!我们什么时候跟那些人有道理讲?” 夜已深,大堂里人走茶凉,两个跑堂的正收拾打烊,门前两只灯笼在料峭寒风里打着旋,他三人带着个孩子,就光明正大站在街头。 自年前二燕交战,燕帝慕容垂挥师破天井,长驱直入拿下晋阳,生擒西燕王慕容永后,三晋之地很是骚乱了一阵,至此夜间门户紧闭,少有行人。 公羊月打了呵欠,伸手把双鲤拎开,不巧推到了乔岷身前,吓得后者赶紧把怀中晕倒的孩子送出去当挡箭牌。 小二收了重金,赶紧停下手头活计,热情迎几位往后院去。 双鲤嘴巴一路就没停过:“你心真大,还来住客栈,当真说不出晋阳就不出晋阳?我们还是走吧,万一被别的高手追到。”说完,她又看了一眼乔岷,倒不是疑他,而是希望人帮忙劝说。 “我拒绝。” 公羊月二话不说,“砰”地一声关上门,差点夹了小姑娘鼻子。 碰了一脸灰,又见乔岷在旁无动于衷,双鲤气得砸门:“到底因为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今天那个教书先生吧,那个叫……晁晨的?” 拳头刚挥了两下,门忽地又开了,公羊月一脸严肃:“顾在我对我很重要。” 不,确切说不是顾在我,而是他手里的消息,他既然敢拿来换命,也许是关键证据,能洗去公羊一门背负多年的骂名与冤屈。 她张口追问,门又被关上。 双鲤有气无处撒,回头恶狠狠看了乔岷一眼:“站那么远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怕女人,这么多年怎么活过来的?” 乔岷正经又退了两步,避如洪水猛兽。 就在他以为这姑娘要善罢甘休时,只瞧双鲤掏出了一块珠算刻板,游珠盘算:“我可记着呢,你上一次接任务是三个月前,报酬早花光了,你哪儿来的钱住店?晋阳这几日开销,还有今日的酒栈钱,一共五百七十二钱。” 她收起刻板,朝门板踢了一脚:“老月,还钱!” “死丫头,抠门!” 门里响起一道骂,双鲤逞了威风,这才笑嘻嘻拖着那小学童往房间里走,路过乔岷身边时使了个心眼,故意跳起来往他左肩上拍了拍:“睡觉睡觉!” 乔岷惊恐,左脚绊了右脚,要摔不摔时,公羊月开了窗,坐在窗框上,抓了他一把:“你完了,被小丫头抓到弱点,往后要被吃得死死的。” “说正事。”乔岷打理衣襟,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顾在我很重要,但那个姓晁的文士,也很重要不是?如果他会武功,比余侗只强不弱。” 公羊月笑了一声,不知可否。 许久后,才道:“你不是说,只要能游说我,什么事都可以办?” 乔岷问:“你想让我做甚么?” ———— 鸡叫三声,客栈里的人还没起,公羊月已经坐在后院的树下吃松子了。双鲤伸了个懒腰,一边扎辫子,一边奔出门,结果逮人一问,庖屋还在生火热灶,一夜未食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把脑门砸在了桌案上。 “来点?” 公羊月推了一把过去,十分从容。 乔岷看呆了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怀疑昨晚“俱舍”书馆的风波只是一场大梦。双鲤去扯他袖子,十分不舍地分了三颗过去,乔岷起身,挪到了桌子的另一头。 见状,双鲤挥起拳头。 兴许是动作太大,敞开的袖口里飞出一物,正好打在正中的公羊月身上,顺着衣衽,滚到松子堆上—— 那是一朵金箔打的槿花。 “给我,给我,我的!” 双鲤伸手去抢,公羊月用剑柄,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什么你的,又想私吞,你个守财奴!”见乔岷一脸疑惑,他开口解释,“去年冬月,在长安干了一票,路上撞见几个和尚,遇着了点麻烦。这死丫头看上了人家的七宝金刚杵,游说我救人,好讨作谢礼,我们顺水推舟,送了他们一程。” “不许叫我守财奴,死丫头也不行!”双鲤把腿伸到石案下,朝着公羊月膝窝踹了一脚。 公羊月解剑,朝地上一拄,那不老实的脚底板缩了回去,他稍稍倾身,一个巴掌就着脸,把张牙舞爪的小丫头推了开去,继续说道:“结果没想到还有人来救,我记得是个使鞭子的女人。后来这些沙弥为表谢意,当真要以金刚杵相赠,这个死丫头在外人前抹不开脸,没好意思要,那女人后来和几位小师父说了会话,又是佛法,又是龟兹的,待送人走后,留下了这朵槿花。” 乔岷应道:“我在晋阳附近听人说过,凉王吕光听令苻坚出兵龟兹,夺高僧鸠摩罗什,却不曾想淝水一败,自此滞留塞外,这些年敦煌生乱,凉州至长安附近,多有僧侣。” “我记得那个女人说,但凡燕境,此花可保平安。”双鲤朝公羊月勾了勾手,“老月,如今可不就在燕国,要不趁此溜了,就那个余侗和教书先生,还能追杀你不成?” “叫哥哥。”公羊月烦去一眼,指了指乔岷,“你如果怕死,喊他带你走。” 庖厨已做好了粥饼,跑堂的一手拿了一份往这边来,刚迈过门槛,被一个夜行客拉住问路,说清晨入城时,眼见南门一路门户带白,见人泣血稽颡,寻问发生何事。 那跑堂小哥放下餐食,好奇出门看了一眼,回头寻着东家喊:“城南的顾先生死了!昨夜给人杀了,今儿已挂白幡铭旌,尸体就停在书斋里头,咱也去拜祭拜祭吧!” “杀千刀的,不知是哪个畜生干的!” 想是风声还没传出来,但凡余侗和晁晨开口,就该指名道姓点他公羊月,一直骂到祖宗十八代。 双鲤抢着收碗,打算开口把人拉到屋里去吃,好叫耳根清净。可她动作没公羊月快,后者已扔下筷子,按剑从院墙翻了出去。 隔着一桌远,乔岷道:“他……应该不是因为难过。” 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公羊月什么脾气双鲤怎会不知,却还是忍不住损了一句:“别管他,就是个饱死鬼投胎!“想想,又觉得心疼委屈,发脾气把筷子摔了出去,”好歹吃点东西再走……这些年老月接的活,在我看,没一个不该死!他自有他的道理,若非如此,江南那四十八庄,怎可能只是折剑这么简单!“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呀~ 五人成团,目前是三人团,慢慢来,攻受对手戏会多。 第005章 书馆停尸小敛,消息散了出去,不少晋阳城的百姓自发前去致襚吊唁。顾在我独身一人,没有妻儿,书馆里的先生和学童,都穿着丧服,为他守灵。 公羊月挑了一个人少的时辰,混进去上了一炷香,而后绕着尸体走了一圈,随后离开书斋。 不巧,刚转过后院墙,就迎面撞见晁晨。 “你怎地又来了?”打也打不过,晁晨只能不满地盯着他,像盯着一团灰渣,“你这等卑鄙无耻,作恶多端的歹恶之辈,书馆不欢迎你!” 公羊月脸皮厚,根本不为所动:“说得好像欢迎你就会拿八抬大轿来接一样。” 晁晨屏息舒气,本着不与小人论长短,装作视而不见。 “你该不会是怕我当真查到真相吧?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干的,查到可不就自打嘴巴?”公羊月却如甩不脱的牛皮藓,又缠了上来:“怎么说你好呢,你武功那么差,对谁都和和气气,怎么对我就非得这么硬气,我们是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试问若是你,对臭虫也会笑脸相迎吗?”晁晨冷冷瞥了一眼,越过他,“再说,你和别人能一样吗?” “是不一样。嗯,我就当你是在奉承我。” 晁晨拂袖:“不可教也。” 转过小廊,听见身后再无跫音,晁晨回头看了两眼,想长舒一口气,却又忧心公羊月在此再生枝节,忙去找余侗商量。 想得越多,走得越快,频频回头还急,一出门洞,就一头撞上了人。 公羊月抱剑懒懒看他:“你在找我?” 晁晨一把撞开,没好气道:“你跟着我作甚?” “你现在一定在想,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定是来毁去证据的,所以须得找个人盯着。”说完,公羊月指了指已提刀向他二人走来的余侗。 虽是丧期,那几个学童却未扔下课业,如今听见动静,都站起身,朝这边看来。 “不用担心,那个小鬼安然无恙。你们不用防着我,我就坐在这儿,光天化日,还能如何?请便。”公羊月大方地走过去,坐在团垫上,几个孩子立刻缩到角落,十分惊恐。他并不恼,反朝其中一个招手:“念的什么书?” 余侗瞪大眼睛,拉着晁晨问:“他怎么在这儿?” “吊唁。” 刀客一听站不住了,撸着袖子扛刀就要上:“你瞧瞧,登堂入室,世上哪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老子要是顾先生,我现在就给气活了我!” 晁晨忙将他拦下:“阿韦还在他手上,何况你召集的兄弟还没到。” “就这么看着?” 晁晨面色阴沉,并未答话,至少,眼前的人暂时并无杀意,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闲心。 小五害怕,不肯上前。公羊月剑未出鞘,只向前一探,那手握的书卷便飞了出来,被他一把捞住,只扫了一眼,两把撕成了碎片:“除了诗书礼易春秋,就没点别的?我给你们讲点有趣的。” 不曾想,公羊月还真就讲了起来。 “龟和蛇哪个长?” 小七口快:“自然是蛇。” “不,龟长于蛇。(注1)” “怎么可能!”小五不信。 公羊月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空中比划:“滇南生巨蟒,但小蛇破壳不足寸;水底的老龟巴掌大,可东海却有神龟能驮山,有何不可能?” 阿陆跳脚:“你根本就没说是什么龟什么蛇!” “是啊,我什么都没说,可你们已经先入为主了。”公羊月含笑,朝一旁的晁晨望了一眼,二人对视,后者却避了开去,这分明是说给他听的。 晁晨紧握拳头——若是没有以前,他或许还真信了。 “不说这个,换一个,”公羊月失望地收回目光,接着往下讲,“你们瞧这盘子里的杏花糕,能吃多久?” “一……一日?” “两口?” “不,是永远。”公羊月伸出食指摆了摆,“你每天取一半吃,则万世不竭。”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余侗一副见鬼的模样:“这又是什么招数?打入我等内部?” 晁晨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碎片,仍在公羊月的脸上:“歪门邪道!” 公羊月敛起笑容,目光渐冷:“都是一家之言,凭什么你的便是正统,我的就是邪道?谁立的规矩?” “自董夫子‘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以来,历朝历代,无论是先贤圣人,还是莘莘学子皆读五经,别的都是旁门!” 公羊月“嘁”了一声,反唇相讥:“又是大多数,那如果大多数人都错了呢?晁晨,你就是个榆木疙瘩!” 晁晨不屑:“对牛弹琴!” 他越是相争执,公羊月越是不松口,反而直起身子,补来一句:“你口中所谓的先贤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多数人都承认,若有一日,多数人皆不承认,圣人还是圣人吗?” “离经叛道,强词夺理!” 晁晨气得浑身发抖,但公羊月却视若不见,反而直身而起,一脚踩过地上的残片,倾身向其压迫:“你所坚持的礼仪和奉行的教条,在如今这乱世,根本不需要。像你们这样的文士,除了对异己口诛笔伐,还会什么?” “公羊月,你就是来羞辱我的。”晁晨蹲身,捡拾被踩住的竹册纸片。过去数十年,屠城放火,劫掠搜刮比比皆是,许多经典湮没,传承断代,全靠几代人竭力抢救回来,而今在他脚下,却一文不值。 “羞辱?你知道什么是羞辱?我只是身体力行告诉你一个道理:我比你强,我就是道理。”他拔出长剑,顺风划过晁晨素白的脖颈,接住枝头悠悠飘落的梨花。 脚步一挪,晁晨脱力,向后摔在地上。他心头恨得要死,馆主尸骨未寒,此人却言语刻薄,在书馆大放厥词。 余侗抢身上前,一时剑拔弩张。 公羊月并不打算动手,很快归剑入鞘,低声冷笑。晁晨抬头欲斥,却在目光相撞时,发现对方眼中的恨意并不比自己少。 他又恨什么?他有什么好恨的?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我……我其实觉得,挺有道理。”静默一旁的阿陆看了一眼公羊月,小声说话。 晁晨起身,顾不得掸衣整冠,一把将小孩拉回来。阿陆从未见过先生如此激动,当即吓得闭口不言。 余侗两眼珠子滴溜转了两圈,难得没有添乱,反是将人拉住,悄声道:“死者为大,先前你不是说顾馆主还有遗物要收整?仔细上套,可别叫他激将法自乱阵脚。你且去办,我在这儿替你看着,就算这厮不要脸,老子还可以不要命!” 晁晨冷静下来,也觉得奇怪:公羊月几次言行古怪,就那挟持稚子,说是斗气洗冤,可难保不是别有目的,莫不是这书馆中还有他所需的东西?若是如此,恐为调虎离山之计。他未必需亲自动手,随行的姑娘虽不会武功,但还有个使剑的帮手。 “你可是老馆主亲信之人,停灵七日,你还需劳心费神,别和这家伙多计较……”余侗特意在“亲信”二字咬重了音,晁晨恍然他的暗示,果真忍了下来,装作不争一时意气的模样,拂袖掉头。 只是,走出两步,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去,一字一句道:“从来只听说文人相轻,还是头一次见拿刀剑的如此不屑。公羊月,我不知你遭遇过什么,但我仍想说,天下并非人人如你武功盖世,即便征募入伍的兵丁,许多也不过混口饭吃。‘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注2)‘,南方尚需教化,更何况异族混居的北方,否则不肖三代,恐怕皆已数典忘祖,只怕到那时,再高的武功,也不会起反抗之心。” 公羊月脚步一顿。 “这是三年前,老馆主说服我留下时的原话。”晁晨扶住帻帽,长叹一声,消失在长廊之外,“处叔季之世,命且难保,为何还要读书?我那时也不懂,甚至轻贱自毁,只想一死了之。” 书斋、庖屋及寝所之间有一天井周转,晁晨留了个心眼,故意向庖屋去,预备粥食,然后行近路,抄道进了顾在我生前起居的院子。 院门落了锁,上头并无打砸的痕迹。 馆主安贫乐道,因而房间空空,一眼到头,除了卧榻、书桌和满柜的卷册,只有几幅书画和一些用以研究的金石碑文,平日都规矩摆放,但现在显然不是—— 满地杂物,明显有人先一步,翻找过。 昨晚公羊月走后,他明明第一时间查看过,屋中完好,还落了三道锁。因为遵循丧仪,他和余侗为顾在我‘饭含袭衣‘,布置小敛之堂,还差人去乡校请回先生们,最后各守了半夜,早晨时还又检查一遍,一点问题也没有。 难道真是刚才…… 晁晨读书人意气,下意识要去寻公羊月对质,但转念一想,既然被翻找,定是有重要的东西。这屋子统共这么点大,平日多是自己在替馆主打理,若真少了什么关键证据,也能瞧出来。 而后,他凭着记忆,依次复位,却一样不缺。 “难道没有找到?” 一时间毫无头绪,只能暂且放下,晁晨清点完物件,就着日光,有些难过,在案几边坐了一会,强忍悲痛,去墙角打开那口置物的空箱,左右环顾挑拣,最后目光落在那几块碑碣上:“馆主生前最爱钻研这先秦碣石刻文,不如与之随葬。” 想到这,他轻手轻脚,依次将碑碣码放在箱中,待放置完最后一块,正准备合盖,箱底忽然下沉寸许,正对的墙面上,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见方,不过一拳高,里头只有一卷手札。 晁晨心头砰砰直跳,左右觑了一眼,双手捧来一观—— “公羊迟,剑谷七老之二,宁康二年于绵竹杀蜀王张育,开城引秦军入,军士惨死,蜀地失守,同年秦将邓羌于涪西全歼晋军,秦将杨安蜀郡斩人二万有余…… 公羊启,公羊迟之子,宁康三年,远走云中,攀附拓跋鲜卑,杀妻求荣,下落不明……” 篇幅有限,字句存缺,但不难看出内容皆与公羊一门有关。 “莫非,公羊月便是为此物而来?”晁晨赶忙又将那册子反复端详,最后在尾端发现一个微小的钤记,仔细辨来,乃“不见长安”四字。他曾听流人说过,约莫三十年前,北地有个盛极一时的民间组织,借晋明帝‘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之言自起为号,多与异族朝廷为敌,行义事,有壮举,私下里倾囊相助,送受尽迫害的晋人南渡归家。 晁晨反应过来,顾在我便是这组织中的一员。 他不敢再耽搁,将手札往袖子里一抄,慌忙去寻余侗,只是没想到,那竹简缝隙里,还夹裹着一张卷曲的字条,将好飘在他履边。 拾来看,只有八字——“九原已死,诸君小心!” “哗啦”一声,紧闭的木门被推开,晁晨霍然回头,冷汗俱下,将字条紧紧攥在手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龟长于蛇,乃诸子百家中名家辩题。 小科普:关于每天一半,无限可分的议题,在这里并不超前哈,在《庄子·天下》中就已经有相关论述了——“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注2:引用自《礼记·学记》 第006章 门缝里支出一个脑袋,却不是公羊月。 “阿陆?” 被唤到名字,那学童索性挤了进来,四下乱看了两眼,瞧见晁晨一头大汗,不禁有些慌张,过去攀他袖子,很是焦急:“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袖中还掖着手札,晁晨不动声色避开,推着他背心向外:“无妨,过来收拾几件东西随葬,没想到睹物思人,馆主这一去,不知书馆还能坚守多久。你怎么来了?公羊月走了?” “还没,余大侠走不脱,见你久不归来,让我过来看看。”说着,阿陆故意作出一副嫌恶的样子,“呸呸”两声,“先生说得对,皆是巧言令色,惑乱视听,小五小七已经被说弄得五迷三道。” 晁晨在门上落了锁,招呼阿陆:“你先去书斋帮忙招呼前来吊唁的乡民,我这便去找余大哥。” 阿陆还想开口,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晁晨寻至院中时,余侗正拄着刀,下巴落在刀柄上打瞌睡,而公羊月早已不知所踪。他捏紧手札,不禁冷笑一声:“说得满口好听,不还是跑了,呵,果然,这辈子都不能信这人的鬼话!” 听见嘟囔,余侗惊醒,四下一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奶奶的,给看丢了。” 不待他继续自责下去,晁晨拉着人回到房中,将找到的东西拿了出来,摊在桌案上:“有这证据,公羊月跑不掉,我倒要看看这七日之约他若输了,是要罪己陈书,还是自刎谢罪?” 难得余侗没开腔,偏头看去,竟一直盯着那竹册钤记。晁晨忙向他解释:“顾馆主他是……” “我知道,不见长安嘛!”哪知这一开口,余侗脸色更沉,匆匆把东西卷好,塞回晁晨怀中:“老子也是组织里的人。晁老弟,不瞒你说,这次前来,便是先行一步,替家师捎口信的。这东西你先收好。” “华大侠出事了?”晁晨仓促兜住,脱口而出,“可是与此事有关?” 余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却没说下去,而后背过身,对着墙壁就是重重一拳,打得粉末横飞:“他奶奶的,还是迟了,叫公羊月那厮得了手,什么劳什子七日之约,刚才我就该扭断他的脖子!” “事已至此,悔恨无用,还需想个万全的法子将人逮住。”晁晨安抚。 “晁先生放心,兄弟们不日便到,那孩子我定会救回来。”余侗拍了拍他的胳膊,向外走去,至门前却多有犹豫,“其实……” “但说无妨。” 余侗不知怎么开口,晁晨追问:“可有难言之隐?” 纠结半晌,余侗连叹三声,这才扛着大刀敲定:“晁老弟勿怪,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讲,叫什么兹什么体大,老子得先和兄弟们商量一下,不能白白将你卷进来。”怕晁晨坚持,他还补道,“我听外头那些儒生说,顾老馆主生前最器重你,还说百年后,要你接他衣钵,你大有好日子过。‘不见长安‘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近来咱兄弟没一个出头,是因为前些年内部曾遭到重创,稍不留意,便有杀身之祸!” “不过……”余侗话音一转,“晁老弟既如此古道热肠,余大哥却也有一事相求。馆主既与你提过家师,不知是否还提过别的什么人,这事儿牵连甚广,恐生连累,还需要及早警示才行!” ———— 另一头,晋城酒家内,公羊月前脚刚进屋,双鲤后脚便跟了过来,吹了声口哨,指了指手头的荷包,颇为得意:“我就说,没有我搞不定的消息。” 说完,就坐倒了一杯茶,咕咚灌下口,而后抬手一扔,荷包给了乔岷,后者嫌弃地用剑一挑,挑入火盆中。 “华仪,号‘芳樽友‘,喜纳酒器,平原华氏旁系,祖上一支并未随士大夫过江,辗转隐居于燕山……” 公羊月拿指节敲打桌面:“说重点。” “催什么催,催命啊!”双鲤拍桌对呛,“一个月前,华仪确实遭到不明截杀,燕山下已不见踪迹,恐遭不测。华仪擅长指教,这些年慕名来受过他点拨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不过都是露水过客,只有三个人,勉强称得上弟子,其中就包括余侗。” “余侗,冀州博陵人士,自幼习武,乃河间豪侠,耍大刀却走轻快路子,江湖人送称号‘捉影刀‘。身材高大足有八尺,黑面大髯,耳垂有痣,左手肘前小臂曾被刺穿,因而生有疙瘩。脾气暴躁,性子冲动,与那夜所见当是无二。”双鲤顿了顿,补充道:“噢,对了,他是半个月前离开燕山的,为掩人耳目,应该是横穿太行八陉,最后一次现身是在灵丘县补给。” “没了?”公羊月摸着下巴思忖。 双鲤摇头。 “亏你还是闻达老人的徒弟,就这点消息?瞧你方才风风火火,还以为你把他俩的亵裤都给扒出来了,”公羊月逗她,指着乔岷,“让十七说,他也能说得出来。你可得小心喽,万一哪天被扫地出门。” 双鲤涨红了脸,像个炮仗,一点就着:“天天没个人话,装鬼呢?他是高句丽的剑卫,我不信那个好太王在辽东四郡没个探子。” 公羊月来劲,顺着她话怼:“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你说谁?” “你!”双鲤咬了舌头,说不过他,只气鼓鼓蹲在团垫上生闷气,暗自腹诽:我就是闻达本人,难道我扫我自己?但她没敢开口,狠狠憋了回去。消息自然是随着那枚宝珠和翎羽回来的,随之一并的还有求得的晋国消息,这些她都没交过底,怕公羊月担心,不然又得骂她,天下不会落馅饼。 想到晋国那边也是一团糟心事,双鲤登时忧心忡忡。 看小丫头一反常态,公羊月又去哄她:“这么小气?” 双鲤瞪了一眼,努力堆笑,佯装调侃:“我不气,我不气,气死就不能去帝师阁看师昂阁主了。要我说,老月,你真应该讨个婆娘,有人管着你,你就不会尽指着我欺负。”话到嘴边,她忽地起了个鬼主意,便道:“说到这个,我看那个姓晁的先生就可,将好跟你作对,你今儿去没给人笤帚打出来?” 公羊月默了一瞬,拿剑柄敲了敲她的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昏头了吧,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小丫头抱着头,“哎哟”两声朝乔岷那方躲,后者连退,给委屈可怜地逼到了墙角,忍无可忍,这才打断:“公羊月,你查这消息,莫不是怀疑余侗?” “不,”公羊月目光沉下,不再玩笑, “我是怀疑,余侗是下一个目标,他很可能带着华仪临终托付而来。” 竖着耳朵偷听地双鲤瞬间垮了脸:“啊?你不会还想救那个大老粗吧?” “他的死活跟我有甚么干系?”公羊月淡淡道。 救余侗,没有半点好处,可顾在我死的时机太过巧合,仿佛有心之人不想让他说话。人毕竟已经死了,线索断掉,而千秋殿的规矩,杀手皆是单线联系,基本没有可能追索到金主,那么只能从这个人入手。 顾在我知道些什么,华仪心头想来有数,那这托付恐怕最是关键。想到十几年来下落不明的父亲,公羊月不自觉捏碎了手中小杯—— 也许他早就死在那些人的手里,毕竟在正道看来,公羊氏皆不干净。 “余侗是从哪条道来的?” 公羊月的脸色可吓坏了两人,双鲤张口结舌:“按……按脚程,应该早就到了,从灵丘到晋阳,最慢也只要五日,但他昨夜才到,晚了一天,既然是送信,就不该耽搁。” 乔岷猜测:“书馆在南,绕路?会不会是遇到了麻烦。” “不会。”公羊月否决,先前交手时,余侗状态明显很好,若是风尘仆仆,遭到截杀,想接自己的剑可没那么容易。 “那就只剩混淆视听,他故意的?”乔岷又道。 公羊月食指蘸茶水,在桌面绘出图来:“太行陉道是东西向,从灵丘出发,必到代县,除此之外,皆费时日。代县在北,只能北下,四日半,不能再多。” 双鲤掰着手指数:“其实是晚了一日半?” “余侗是个江湖老手,一路安然自然惶恐,怕有眼线直接在晋阳盯他,对顾在我不利,所以自东自北都不合适,于是他绕道西行,故意装作塞外来客。昨晚交手时,他穿的那身衣裳,明显是大月氏的贵霜长袍改的,你也说了,黑面大髯,装起来也像。” “但那也只需要半日,余下的一日呢?” 公羊月起身,一边束起宽袖,一边向外走:“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如果自西绕,必然要过西岭汾水道,我去看看。” 说罢,他冲乔岷使了个眼色,后者颔首应道:“你说的事,我会处理妥当。我的要求不变,你自可以慢慢考虑。” 双鲤没懂他二人打什么哑谜,只揪着那“汾水道”三字,一拍脑袋,忽地想起了刘子阔,也不知那家伙躲到了哪儿,安全与否。她追了两步,想叫老月顺带看一眼,但又觉得目下情势不明,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 昏时过,将入夜,“俱舍”书馆所有人都聚在书斋。朝夕各有一次哭奠,所有人皆成服而至,沉痛而又庄重。 赶上寒食,不生明火,晁晨拭泪而出,安排人去取干粥与人分食,回头找了半天,却不见余侗,找门房的人一问,才晓得饭前便出了门,说是去接应弟兄。白日间确实有提到此事,他没有多想,回了书斋守灵。 这一守,便守到亥时,人依旧未归。 晁晨有些慌张,跟身边的阿陆交代一声,便披了一件斗篷,拿着火把往城门去。阿陆坐在斋中,看着白幡下摇曳的烛火,心中不安,等人走了,转头便去叫书馆的其他先生。 余侗说过,他的人会从西边来。 一路赶至西城门下,只见城门洞开,内外并无人烟。 而今并无战事,未行宵禁,晁晨拾来一根木棍,沿着墙根扫看,此处并无打斗痕迹,但隐蔽角落生起的荒草,却被压弯在土中。他稍有些疑惑,但并未深思,而是寻门而出,往外又走了个一里,忽瞧见两旁树木弯折,其上劈砍痕迹惹眼,顿时大惊。 “余大哥?” 晁晨试着唤了一声,无人应答,再走两步,脚下绊了一跤,定睛一看,是个死尸。尸体不止这一具,足有五数,皆身着短打,手拿兵器,零散倒在路边,致命伤窄而薄,绝非大刀重器所为,倒是与剑相合…… 莫不是公羊月? 晁晨暗叫不好,怀疑余侗来此目的暴露,已成了下一个目标。再搜寻一圈,未见那刀客的尸体,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低头辨别残留的痕迹,一路往汾水追去。 痕迹断在了滩涂上,晁晨疑人渡河,可惜眼下无舟可追,他只能在岸边干着急,打了个旋回头搬救兵。刚走出两步,上方一处矮崖生出响动,他登时绕到后方,手脚并用拨开杂草灌木往上爬。 “余大哥?是你吗余大哥?” 忽地一道黑影闪过,晁晨举着火把向后张望,却并无所获。正待他拢紧外衫继续向前时,却被藤棘钩住,揪扯几番,只觉小腿一痛,整个人屈膝下地,滚了出去。 落定抬头,正前方有一人,不甚清楚,但宽背熊腰,依稀能辨出是余侗。晁晨慌忙去捡火把,就听得余侗喊了一声“别过来”,耳旁忽起风声,有人轻功落地,向前扑出。 而后“噗通“一声,余侗落水,晁晨火把一扫,矮崖边持剑而立的人,可不正是公羊月,而他皂靴旁插地上的,正是余侗那口锃亮的九环大刀。 又不能硬碰硬,留在原地只能当靶子,晁晨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他将火把反向一甩,自小路向下滑。但他不会轻功,跑不过公羊月,几个起落就被捉住。 后者按住他的肩:“你跑什么?” “不跑等着被你灭口吗?”晁晨挣扎。 “我没杀他,我刚才……”沿着西岭向汾水道查探后并无所获,公羊月正打算返程,回头就听见晁晨的喊声,以为余侗遇伏,便跟了过来。方才晁晨摔在地上,他怕有诈,抢先越过去救余侗,可余侗已然重伤不支,摔落汾河,如今看来,分明是早就做好的计。 好一出栽赃嫁祸。 公羊月百口莫辩,若此刻杀了晁晨,岂不让幕后之人如意。他旋即松手,反正眼前人本就不信自己,多说无益,收剑转头便走。只是远处火把次第亮起,仿若一条蜿蜒小蛇,书馆的人寻了过来,阿陆跑在最前面。 “晁先生,不好了晁先……”待看清公羊月,他吓得后退,踩掉了小七的鞋子。 “阿陆!” 晁晨又惊又气,如此兴师动众,必是书馆出事。 小七语带哭腔:“先生,馆主他……他的尸身不见了!” 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掩面啜泣,小孩更是哭得声嘶力竭,晁晨猝然回头,两眼死死盯着公羊月:“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好像又背锅了,但是不要慌,下两章把凶手揪出来暴打一顿= = 卖萌求收藏~ 第007章 凶手是公羊月。 那又如何?晁晨一介书生,谁都杀不了,还有可能被反杀,那么为何一定要当着他的面栽赃? 除非,那个人笃定自己,绝对不会杀晁晨灭口。 为什么? 为什么? 公羊月拨动剑穗上的珠子,看着眼前那一群呜呜咽咽的人,只觉得心烦意乱:“别哭了,再哭剁碎喂狗。” 此话一出,抽泣果真一止,尽皆咬紧腮帮不敢再发一声。 “就这样一口咬定,若我说不是,你会信?”公羊月揪着晁晨的前襟,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晁晨冷笑:“若不是你,还能是谁?所谓七日之约,不过是惑敌之术,好叫我等麻痹大意。公羊月,你不就是想毁掉馆主收集指控公羊家叛国的罪证,你最好杀了我,这样你一辈子也休想得到!” 顾在我虽然没来得及开口,但那个秘密想来已留于白纸黑字,还叫晁晨拿了去,原来如此。公羊月松手,怒极反笑,只瞧他霍然归剑入鞘,一连说了三声“我不杀你”。 见拿住七寸,晁晨抚着心口,松了口气,心下也越发笃定,公羊月是为此而来。那公羊月成名时便多受訾议,当时他也听了几耳朵,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江湖上多是粗人,拿人家祖宗来问候不算少见,他还权当构陷,没想到还真是空穴有风。 联想到余侗的欲言又止,以及示警之托,晁晨将前后全串连起来,他迎着公羊月的目光,挺直身子,道:“我明白了,定是华大侠在北搜集到证据,托付馆主代为保管,你获知消息,在燕山暗中截杀,却没曾想余大哥跑脱传信。太行横断南北,陉道沟壑纵横,你如海底捞针不得踪迹,于是改变主意,先一步抢杀馆主。” “你在书馆没有搜到证据,于是借口洗冤,想伺机套出话来,却没曾想余大哥已有动作,联络四方豪杰,你怕迟则生变,于是动手杀人。而后你意欲何为?一把火烧光书馆?”晁晨顿了顿,袖子下卷曲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强忍着深吸一口气,诈他,“我告诉你,来之前我已联络馆主旧友,难不成你还能杀尽所有人?” 公羊月击掌,这一番推论自圆其说,实在缜密:“真是精彩。” 晁晨口舌不让,将多日的受气一并还击:“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也怕被人戳脊梁骨骂,公羊一门皆是恶臭污……” “啊!晁先生!” 在这之前,公羊月确实想放他一条生路,既然已经入局,那么只有随机应变,方才可能破局,但这一番话,切实让他动了杀心,他可以一把拧断这文士的脖子。 天上轰隆一声雷,紫电光华落在晁晨惨白的脸上,和记忆中僵死的尸体重合,那时他举剑杀光了所有人,坐在坟前,大声哭骂—— “总有一天我要告诉天下所有人,我公羊家一门忠烈,不是奸臣!” “你走吧。” 大雨中,公羊月扬长而去。 晁晨还立在原地,阿陆使劲摇晃他的手,才唤回神智。出来的没一个带伞,他立即脱下外衣,盖在几个孩子的头上,而自己则走在冰冷的春雨中。 阿陆看他脸色,很害怕:“先生,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刚才那一瞬,我竟觉得自己错了。”隔了许久,晁晨才嘘声一叹。 这倒春寒来得急,寒气上身,待回到书馆,几人手指皆已冻得姜白。门房在廊下留了几盏灯笼,望着橘光,还似梦寐。 晁晨嘱托几个小童更衣沐浴,早些就寝,走之前,小七一把抓着他的手,瑟瑟发抖:“先生,他真的就这么放我们走了?” 晁晨只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没有说话。 打捞救人的已经出去,今夜想来无眠,晁晨连衣裳也顾不得换,阖上门匆匆赶往书斋查看,期望能找到线索。这事来得古怪,盗物能说得通,可顾在我已逝,盗他尸体又能做甚么,总不至于死人还能说话。 三更以后,他坐在灯火前,反复思索,最后将那随身携带的手札摊在膝头上,心中猛地跳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不是公羊月呢? 窗外的雨声又大又急,抬眼望去,漆黑的夜仿若凶兽张开血盆大口。 ———— 双鲤刚结了今日的房钱,就着油灯,拨弄钱袋子里的碎币,一边在纸上记下开支,想着日后好让刘子阔全记在账上。 余光乍见一抹红,她忙踩在小几上,两手撑着窗台,半个身子往外探,果然见公羊月游魂一般无声走过:“哟,回来了,你可查到甚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乔岷回来。” 公羊月落下话,小丫头像鼹鼠一般连连颔首,看他推门,忙又唤住:“噢,对了,你这次任务酬金几何?”说罢,还抖了抖手中的白纸。 这些年的家当都被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轻易不搬动,这次出来所携周转本就不多,没想到又在晋阳耽搁至今,还想着要不就近先拿了酬金应付,反正顾在我也已经死了,不管谁杀的,不要白不要。 可公羊月压根儿没理她,直接回了房。 被无视,双鲤窝气,学他要一呼掌将那两页窗“噼啪”阖上,刚动手,公羊月快步而出,抵住了窗棂:“你刚才问什么?” 双鲤吓了一跳:“就……酬金。” 话音被打断:“没有酬金。” “啊?” “没有酬金,报酬不是金银!”公羊月眼中光芒大盛,喜不自胜,扶着双鲤的肩,一字一句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说着他在双鲤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大笑而归,“死丫头,给你记一功!” ———— “晁先生,我们尽力了,还请节哀。” 门房付了钱,将捞尸的汉子送出了门,书馆的人围拢过去,掀开白布瞧了一眼,惊着了神,慌忙拿袖子掩着口鼻往后退。 刺鼻的臭气漫出,叫人作呕,几个孩子更是面如土色,不敢再看那膨胀发白的尸体。 面容虽已不清,但就这身量,是余侗错不了。 晁晨不顾劝,一意上前,阿陆顺了块汗巾,小五递上一根柳条,等拨开前胸的衣衫,果然瞧见有贯心的细薄伤口,与昨夜西城门外的五具尸体,同出一器。 “浸了水,放不久,暂时送到灵堂,请个堪舆师傅寻块地,尽快下葬吧。”晁晨将白布覆上,顺口寻问那口九环刀,强调余侗一代大侠,身无长物,从来刀不离身,也就这点陪葬,不能疏忽。 那些书生,虽不语怪力乱神,却也很是敬畏,只把尸体抬到了书斋,却不敢亲自整理遗容,偏偏又讲礼讲情,不能随便挖个坑埋,这下可苦恼。几人窃窃私语一阵,一合计,最后干脆上义庄把看庄子的请了过来。 前脚一走,后脚公羊月便闻得风声,潜了进来,先撩发看那耳垂,确有一颗大黑痣,再抬臂看向肘节,硬疙瘩分毫不错。 “真的是余侗,”公羊月摸着下巴思索,最后将目光落在前胸的伤口上,“余侗死了,那下一个目标是谁?” “……晁晨?” ———— 又过了两日,余侗下葬,晁晨亲自主持,书馆的人看着盖棺,想着近日发生的糟心事,和顾在我始终没有被找回的尸身,哭得如丧考妣。 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此时能干出盗尸这档子事儿的,除了公羊月那个歹恶之人,还能有谁?可也只能私下想想,并无一个敢直接上门。先前那些从乡校回来的儒子,还寄希望几次三番化险为夷的晁晨,可这两日晁晨无事不出,好像真的怕了,神神秘秘、躲躲闪闪,大家也便跟着心虚不安—— 毕竟,余侗武功那么高,不也死得那么惨。 办妥了事,晁晨回了书馆便一头扎进书房,只言歇息,闭门不出。 小七、小五几个坐在亭中读书,没一会,撞见个学子找来问事,说四处不见晁晨,便是朝夕饭时,也很难见着两面,以往从没有这样的情况。 “先生这几天,总神神秘秘的。” “定是因为那个公羊月,小五,你忘了那天晚上,他差点掐死先生。可恨这些年北方乱得很,连游侠儿也不敢久居,真希望老天开开眼,遣一个南边的巨侠,将他好生收拾!”阿陆握拳,义愤填膺。 小五喃喃:“也不知阿韦现在是生是死。” 一时间,气氛全有些丧气,那学子看人苦着脸,自个儿也没趣,便收了东西要走。这时,小七放下书,叫住了他:“都说的什么话,办法总会有的!我跟你们说,先生保不准就是在想辙对付那公羊月。“ 阿陆忙问:“怎么说?” 小七招手,四人聚拢:“昨个下午我瞌睡,回房歇息,在天井边撞见了晁先生,他当时走得急,没瞧见我,手里的东西被我撞了一地,都是些皮卷册子,没封没尾也没有书馆的记号,我猜准是什么秘密武器!要知道这事儿搁以前,少说得被训斥两句不稳重,可先生什么都没说,匆匆收拾便离开了。” 小五一副很懂的样子:“对对对,你们还记得先生讲过那个‘四府‘之一的公输府吗,听说里头全是些能工巧匠,不仅能造攻城器械,起坞堡工事,还做些杀人的玩意,就比如那个暗器,叫什么名儿来着……噢,白骨喋血!说不定先生拿着的就是图纸!” “那东西几十年都没人提过,哪那么容易搞到手,还图纸,先生连杀鸡宰牛都不会,做得来?”阿陆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哂笑道,“我看,该是拿到了什么关键证据才是,你们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许问东问西,仔细暴露!” 小七叉腰,像个小大人一般,”阿陆哥说得是,你们可别到处乱说。“ 那学子也是个及冠的大人了,不与小孩子见识,只当听着玩闹,小七看他真着急,也便支了个招:“朱师兄,不如你亥时三刻到后院池塘附近碰碰运气,前夜我睡不着肚饿,去庖屋偷吃了一个馒头,回来时抄了近路,正好看见先生在池边叹息。” 学子眼前一亮,小七怕被责罚,忙又说:“你可不许出卖我,要是被教习知道戌时还未就寝,定要被罚抄书!” 当夜,公羊月在窗前将展开的纸条反复查看,最后扔进烛台燃成灰烬。那是两日前他从余侗前襟处搜来的,晁晨算准了那些孺子会另寻他人,也算准他一定会来探看,检查伤口时故意留下。 字条上共十一字—— “后日亥时院池前,邀君一谈。” 谈什么,这人想了两日开了窍,打算用公羊家的证据做交换,换那个小孩的性命,还是换顾在我? “可别是鸿门宴,他既然都不信你,还讲什么道理,别去了。”双鲤看他执意推门外出,心中烦躁,差点失手砸了茶壶和杯碟。 “我又不傻,难道还站着给他杀?”公羊月谑笑一声,反口怼她,随后按住剑柄,“不论阴谋阳谋,顾在我留下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喂,那你别一个人去,我叫上十七,咱仨一块,人多好镇场子啊!”院中人未应,双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步入月色中,而后转头去拍乔岷的房门。 屋中无人,她一摸榻上冰凉,这才惊觉此人已两日未归。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什么问题,尽可以留言问我,我好及时调整。 第008章 “晁先生,近日读书,苦思无解,学生有一问请教。” “俱舍”二字于梵语中意为藏,书馆后辟出一块地,栽花植树,嵌有一池若明珠,藏尽春色不过墙。夜月下,风拂柳,晁晨青衣披肩未系,难得未戴帻帽,而是将一头乌丝垂及腰间。 他捧着书卷,似乎读得太投入,并没有听见那道稚声叩问。 学童缓步向前,穿过植满仙客来的花架,屏息竖耳倾听,发现晁晨读的乃是陈寿所著《三国志》。耳闻人名,该是魏国袁术篇。 小童默想,这一篇他草草阅过,依稀记得讲的是袁术想要笼络沛相陈珪,陈珪不应,他便胁迫其子陈应,想迫使人投诚。 “昔秦末世,肆暴恣情,虐流天下,毒被生民,下不堪命,故遂土崩。今虽季世,未有亡秦苛暴之乱也(注1)……”那学童仔细一辨,眼前人读来的正是陈珪答袁术的书信,他心头不由一跳,不知为何,隐有不安。 晁晨平日多爱研习经学,很少读史,都说如今天下大乱,国不国,家不家,再读史书,一字一句皆是诛心。 可今夜又是何故? “晁先生?” 稚子再唤,试图打断却又不忍,故而把声量压得极低,慢慢朝池边闲坐的人身后走去。近前已不足一丈,仍无察觉。 待晁晨读到“清定海内,信有征矣”时,雪白的花墙上,映出举刀的手,悬而将落。 这时,晁晨的声音忽地拔高,似是复原当日陈珪拳拳之心,迎头痛斥:“以为足下当戮力同心,匡翼汉室,而阴谋不轨,以身试祸,岂不痛哉!(注2)” 身后的人目光一闪,仓惶向前狠狠一锥,眼看锋刃逼近,却在切向肩颈白肉的最后一寸,堪堪停住。 “晁晨!” 公羊月赶至,自墙头飞落,一剑当空直直刺向花架旁的刺客。那小孩俯身一避,就地滚开,将手中飞刃甩向来者。 晁晨闻声回头,只见一道矮小的人影向自个儿扑来,公羊月左手两指夹刃,右手紧握“风流无骨”,剑气已出,乍一看要将那小孩儿斩成两段。 “你做甚么!”青衣先生睚眦欲裂,扔下书册,快步向前托人,回身要以背强行挡住公羊月的进攻。月光流转,落在阿陆满是泪痕的脸上,他垂眸长舒一口气,目光甚是慈悲,甚是怜悯—— “晁晨,你疯了……” 公羊月撤剑,咒骂未止,抬头却也怔住。只见晁晨借着旋身的力,竟在背向之后,将怀中的孩子甩了出去,甩向自己的剑锋。 阿陆大惊,不得不踢出鞋底的刀片,落地一滑,扫向公羊月的脚踝。公羊月收腿,凌空一转,不敢放他,反手攫住肩井穴,自后将人抓了回来。 “放手!” 阿陆恼羞成怒,右腿上提,划过一道半圆。公羊月后仰,长剑在他膝头一转,打在足三里上,鞋尖的银芒向下偏落,几乎擦过喉结。 随后,剑客回身,转动的长剑收入腰后的鞘中,他趁机踩住那落下的鞋刀。阿陆被制,力气不够争不过他,又拿另一腿向他下盘攻取,招招恶毒:“不是巧合,你笃定公羊月会来,你……你是故意的?” 这话说与晁晨。 “如果不是公羊月,那便只能是馆主身边的人,整个书院皆可疑,但总归有多少之分。”晁晨叹息,“小七体弱,身染顽疾,馆主抱他回来时,尚在襁褓之中,他最不可能。”那些话都是他授意的。 “成王败寇,哪有那么多废话。”公羊月避开阿陆的鞋刀,一招背顶,单手抽出风流无骨,绕着他颈项一圈,却咬牙没下重手,而是将人抛出,随即飞刃,用那柄刺杀的短刀,将他钉在墙上:“说出背后主使,给你个痛快。” 阿陆笑得扭曲,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想不到吧,顾在我并不是我杀的。” 晁晨一震,忙矮身上前,按住他的肩,与其平视:“阿陆,你知道陈珪那封信的下一句是什么——若迷而知反,尚可以免!” “迷途知反?”阿陆眼中蒙上雾气,他深深看了晁晨一眼,抬手拔下洞穿琵琶骨的匕首。晁晨恐他挟持,连连后退,公羊月此时抢身而上,一剑抹了脖子。 短刀“锵啷“一声掉在地上,阿陆垂头,毫不畏死:”公羊月,我可不想被你折磨,不吓唬一番,现在多半已被你挑断手脚筋。“血水顺着脖子汨汨向外冒,阿陆的声音越来越抖,表情越发狰狞猖狂,“你不是想知道,但我不告诉你,我只告诉他。” 晁晨与公羊月对视一眼,起身走近。 阿陆竭力拽了一把晁晨的前襟,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迷途知返……却……也要有路可走,先生,你……你是个好人,可惜你知道得太多。我……我不是最后一个,你要小心……小心……”阿陆嘴唇翕动,努力想唤出那个名字,可他已油尽灯枯,只不甘地歪头,死在了晁晨的怀中。 “他说什么?” 公羊月冷漠收剑,却见晁晨摇头,不由皱眉:“你不信我?” 晁晨无动于衷,面无表情抱起尸体转身向外走。公羊月冷笑一声,在心头骂了一句“不识抬举”,正准备离去,背后突生一声尖啸,只瞧一支泛翠绿的吹箭,刺目而来,不是腐骨之物,便是见血封喉,那速度之快,拔剑避身皆来不及。 阿陆的头立了起来,下巴搁在晁晨的肩上,口中含着吹筒咧嘴,眼中得胜的笑意却一点点崩塌—— 卷起的红袖被撕裂,公羊月两手拨云月,似拈花,细箭头在面门前凝住,再不动分毫,随着他的微笑,竟一寸寸碎成齑粉。 世人都道公羊月剑技惊人,两剑撼天地,斩鬼神,却不知他竟有如此诡秘而强大的内家功法。 “怎么可能……” 鲜血溅了晁晨一脸,阿陆的头颅飞了出去,而这种种,不过短短十息。晁晨双手一松,无头尸身砸在地上,他慢慢摸向耳后,激荡的剑气赫然拉下血痕,只要力再多三分,这院中便要再多一个死人。 原来差距那么大,生死之间,过去的口舌之争、意气用事,都不过是屁话。 公羊月烦去一眼,一脚把死尸踢开:“杀人有时虽不能解决一切,却是最便捷的方法,不是吗?死就死了呗,读书人就是麻烦,执迷不悟的人,就该一刀了断。” 晁晨显然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扶着门洞边的假山,抖着双肩趔趄后退,一路惊慌畏惧。 公羊月虽然烦他这文弱样子,却也理解,毕竟死的是朝夕相处的人,若非今朝事变,谁又可知祸胎暗藏,杀机在侧,因而他又直着脖子,没好气地改口:“好吧,毕竟方才他举刀确也犹豫,不然等我来,你早被扎穿了……喂!晁晨,你是什么时候相信我不是……” 那青衣书生扶在月洞门前一言不发,他就着尸体衣服擦去剑上残血的手忽地一顿,抬头瞧去,只见那张俊逸方正的脸,隐在黑暗中,晦明不清。 庭中忽起疾风,机簧叩开,细丝次第自花架藤楼弹射,窸窸窣窣绕满小院,过处斩叶切花。公羊月飞快后掠,掠过池水退至亭台往上冲,却被五道冷光压下,丝刃织成一张巨网,缠住双剑,前后夹击将他困在中心。 晁晨拉动引线,角落里露出藏好的□□,对准中间的人。 “宁可让自己身处险境,也要借此诱杀我?”生死关头,公羊月一反常态,隔着半棵梨花树,与他含笑吟吟。 “可惜仓促了些。”晁晨将引线在手中绕了绕,丝毫不敢松懈。他虽为刀俎,可里头的人并不一定甘愿成砧板鱼肉,几经反转,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人,素质可谓不一般,料想他走江湖多年杀人如麻,定是还留有后手,就如自己,也是如此。 那个雨夜,当晁晨在惊雷声中排除公羊月的嫌疑后,立刻改为锁定其他的目标:如果凶手不是公羊月,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想让公羊月成为“凶手”—— 阿韦在四个孩子里出生最好,因而脾性娇气,平日最为怠惰,稍微新奇的东西,便能诱得他坐立难安。顾在我被刺当晚,四人都在院中与他温书,阿韦借故如厕,可回来的路怎么也绕不到书斋,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事后,他也问过值夜的婆子,书斋附近的人是馆主自己撤走的,馆主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只能推测,他与人有约,不想教外人晓得,联系后来发生的事,这个人极有可能便是公羊月。 可这就怪了,那天其他孺子都下了乡校,只有自己在,剩下的便只有孩子,还有洒扫婆子。眼见着都有嫌疑,却偏偏一个都拿不定。 至此,晁晨开始怀疑是旁人所为,譬如余侗,近来的生客只有他一人,但余侗也死了,尸体上的纸条被搜走,说明公羊月来过,如果余侗有问题,那么这红衣剑客早该跳脚。 凶手既不现身,又在暗杀人,还栽赃嫁祸,唯一的理由便是仍有图谋,可活着的人里,谁还可被图谋?晁晨想到了自己。余侗露过底,这个大老粗是块硬骨头,显然凶手没有套出华仪的口信,只能借公羊月激怒自己。那样的情况下,越是无助,就越可能向外求援,但偏偏顾在我确实没留下一点交待,他想求也求不得。 但没关系。 晁晨补了个局,既然毒蛇伏草不探头,那边想法子引蛇出洞。余侗没来得及传达口信,但他可以捏造一个“口信”。至于公羊月,既如此看重家门,为了那手札必定会来,只要设计,还能一箭双雕。 公羊月试着转剑,想挑断压在手臂上的丝刃,但他只要一动,立刻有别的丝刀补过来,牵制住手中锋芒,他只能用指甲盖轻轻一弹,回到刚才平衡的状态。 “还在等什么?” “我总得知道,有没有黄雀在后,看样子你这一世杀人如麻,死到头活该孤家寡人。”晁晨深吸一口气。这魔头虽已入彀,但难保没有同伴接应,那个梳着高马尾的黑衣男子,他的剑法绝不逊色,晁晨虽已失去武功多年,但这点眼力劲尚存。 公羊月眼珠一转,点破他的顾及:“哦……你是怕杀了我,他们会对书馆出手?我告诉你,只有我一人赴约,要杀趁早,过时不候。” 晁晨捏紧引线,这时候反倒讲起君子之礼来:“公羊月,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杀你一人,你的同伴只要将阿韦送还,便不与计较。” “你的话太多了,“公羊月十分失望,摇头道:“你没真正杀过人吧,杀人不过头点地,越是犹豫,死得越快。公输府的绕梁丝,锋利可削肉断骨,号称飞蚊不过,虫萤不出。若你刚才直接动手,我会敬你是条汉子,但现在——” 公羊月伸出两指向下探,夹住贴近心口的一根,用力一别,只听“嗡”的一声,寸寸裂开。机窍转动,向他手指切来,他两指却如鱼穿梭于网洞之中,次第点过周围双刃十字交错之地,内力一涌,只见银光崩落。 “这机关暗器是个好东西,可惜是赝品。”他只出了“风流无骨”一剑,朝晁晨冲过去,凡所及之处,无一可阻,“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一力破十会!” 绕梁丝本是环环相扣,绷紧之下一旦断裂,反冲的劲力直接将那青衣先生杀得半跪在地,眼前着长剑已至,他不得不就着手中引线一推。 剑奇迹般没有斩下,而是凝在了空中,晁晨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假是假,但并不代表没有真的。” 流光闪过,仿佛蜘蛛盘丝,公羊月没有斩断的,是他手头那一根。 晁晨趁势将丝线往他脖子上套,欲要反向拖人跑,但被识破,并未成功。没有内力护体,连近身也不得,一击不得,只能弃计避走,他立时改向腋下滑跪出,咬牙冲入小院。次第拉动□□。 箭矢乱出,公羊月横剑扫落:“招式不错,但都是花架子。” 长剑刺去,晁晨走投无路,趁最后一支□□拖延时,背水一战将丝刃拉过假山石缝,待公羊月追至,他松手弹开。 只是天公都不助他,丝刃短了半尺,打在剑上被弹了开去,晁晨嘘声一叹,但天又不绝人路,刃刀恰巧撞在石角,竟然缠住了剑。他再顾不得文人矜持,使出浑身力气,屈身向前一顶,伸手抱住公羊月的腰。 “风流无骨”蓦然被制,公羊月反手去抽另一把剑。晁晨虽然没有内力,但眼光毒辣,即刻找出最优的角度,以自身的重量将他挫倒在地,并算至精妙,顺手接住了绞在剑上的另一头。 “起来!” 晁晨静伏,大口喘息,充耳不闻。公羊月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内力一冲,将他震开,这一震,带动那丝刃反向,竟将长剑从中绞断。 剑光照在公羊月的眼睛上,瞬间漫出杀意,他左手霍然拔出“玉城雪岭”,反手横持,晁晨向后退,退至墙脚无路可退。 “这么急着杀我?”公羊月咬牙切齿。 晁晨冷笑:“还是那句话,能杀公羊月,天下之幸!” “我们以前见过吗?”见他到死无畏,公羊月心中也闪过一丝犹疑。 然而,晁晨却一个字也不肯说,逼得他只能连叫了两声“好”,朝外一拉,抹过脖子。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匆忙推开翻倒的花架,冲了进来,喝断他的攻击—— “住手!” 晁晨抬眼看去,双唇不住发抖:“馆……馆主?” -------------------- 作者有话要说: surprise~ PS:这一部武打的场面比起上一部稍微少一点,也做了些精简,不过比较重要的战斗还是会写出来,毕竟武侠2333 第009章 “老头,我要杀人,你以为你拦得住?”公羊月瞥了一眼身后的顾在我,握剑柄的手又紧了三分,晁晨的脖子上登时渗出血珠。 顾在我显然也很是忌惮,来时两人已交手,他并不知前情,看了一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学童尸体,只以为他二者因此矛盾。公羊月喜怒无常,要说服他,难比登天,只能从硬不从软:“晁晨也算我的得意门生,你杀了他,我便后继无人,我是不会将公羊家的秘密告之于你!与其玉石俱焚,不妨由我做个顺水人情,燕国的杀手既已死,你二人不若就此和解。” “和解?”公羊月打量了眼前披头散发的男人两眼,心中忽生出一妙计,慢慢向后退开,直至完剑入鞘,“好,好,还没有人敢断我的剑,你叫晁晨是吗,我记住你了。我不杀你,但……” 他微微一笑,倾身把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迟早会讨回来。” 见他果真不再动手,顾在我松了口气,冲晁晨使了个眼色,令其不要紧咬不放。公羊月正蹲身仔细而珍重地将那断剑收回鞘中,眼角隐隐发红,但很快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抬头看见二人来去的小动作,伸腿不耐烦地踢了一脚拦路之物,轻咳一声:“你说他是慕容氏派来的?” “王室有无牵扯,目前尚未可知,但燕国高层中必然有人想要我的命,或者说,他们针对‘不见长安’。”顾在我面色如土,甚是凝重,“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说着,顾在我向前引路,但离这后院最近的屋子乃晁晨的居所。晁晨大局为重,倒是并未拒绝,只是再望向公羊月,心头滋味复杂,方才生死相搏,如今却要同处一室,实在尴尬,因而便借口收拾院中残局,留他二人会谈。 顾在我颔首应允,只说稍后会解他心中疑惑。 公羊月进了屋,不认生,拎着茶壶给自己猛灌了两口,随即跷脚坐下来,把手臂枕在膝盖上。顾在我端正衣冠跪坐在旁,笑道:“你很是聪颖,反应比我想象得快,你的人来劫我,只用了两日。“ “你错了,我让十七去劫你尸身时,并不晓得你还活着,我只是觉得你的死很蹊跷。” 当晚在书斋,顾在我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衣衫完整,没有明显外伤,匆匆一眼只能断定死于内伤。但杀鸡焉用牛刀,公羊月不是没接过杀人活,杀人讲究快准狠,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士,直接抹脖子不就完事,利器更是通街随便买,为何要用更具有标志性的内功? 除非是为了掩饰。 “固然,出入书斋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但你那些学子,朝夕一哭,日夜守灵,总是麻烦。若叫凶手发现端倪,毁去线索,得不偿失,索性直接盗走。”公羊月如是道。 直到余侗死的那夜,双鲤提及酬金,他才猛然想起,接这个任务,本就不是因为钱财,而是因为一个消息,关于他失踪多年的父亲。而那日在晋城酒家,顾在我根本不是在用秘密买自己的命,而是向他传递,他就是买凶之人。 “这么看,倒是阴差阳错。“顾在我摇头失笑。 公羊月没空和他叙旧,单刀直入:“为何要诈死?” “我不死,暗处的小鬼怎会露出马脚。”那雅士捋了捋长须,深深看了座前的青年人一眼,续道,“我不死,你又怎能被卷入其中。” “老狐狸,你算计我?” 顾在我拢袖,朝他一揖:“实乃非君不可。只有你姓公羊,是公羊迟的孙子,公羊启的儿子。” 公羊月仍旧心中不忿,摆手道:“少来这套,我爹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兴许就不找你了。”顾在我答得坦然,“我通过华师兄查到你曾在幽冀的山中出没,听闻千秋殿便隐没此间,结合你在江湖中的轶闻,不难推测,但要买你出手,并不容易。消息虽然是假,但我手头那本札记所载,却真得不能再真。” 见公羊月目带考量,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钤记,进而解惑:“你不用怀疑,此物乃一故人所留,以他的身份,或许是这世上少有能接触到你父辈的人。剑谷七老皆慕道寻仙,自谷主迟虚映死后,便不问世事,想来你在剑谷恐怕追问不到半点消息……” 提到剑谷,公羊月甚是沉默,至他叛出云深台时,确实始终知之甚少,倒不是因为出世求存,恐怕是蜀中上下皆不信他。 “你也想追查真相不是?作为报酬,我可以给你。”说到这儿,顾在我神色有些落寞,或者更早些,讲到那故人时,便颇是哀伤,想来那人或已故去。 公羊月并未表态,暗自琢磨: 这顾在我可真是条奸猾的老狐狸,说得如此诚恳动人,差点便信了他的鬼话。那札记在他手中多年,若能查出个花样来,还会留给自己?那位故人或许当真与父辈有旧交,但他是不是真相信公羊一门含冤,还有待考究。 如今托付得如此轻松,想必是在走到穷途末路,与其被敌人拿去,不若做个顺水人情,打得好算盘! 公羊月可不是晁晨那种知书达理,对谁都春风化雨一通感化的软柿子,有人给他下暗绊子,就算不得不入套,也不教人舒坦好过,他索性张口怼道:“燕国既已渗入书馆,恐怕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顾在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神情十分难看—— 最早的时候,慕容氏破冉魏建立燕国,盛极一时,晋国大司马桓温三度北征皆铩羽而归。那时太原王慕容恪还在世,贤善心正,对寥落的北武林多有扶持,也极少对滞留的晋民出手,但他死后,燕国那三大家却坐不住了,总有人暗中对付“不见长安”,江左“四君子“之一的阮秋风还曾深入洛阳查探过。 后来强秦灭燕,燕王室被苻坚俘获,迁往长安,这股力量便消失了,直至慕容垂与慕容泓复国,又再度崛起。 想到这儿,顾在我越发不安,组织曾遭重创,若那些人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恐怕会再兴祸患。他握拳,不可自抑地重重砸在案几上——也是如此,他才不得不剑走偏锋,引公羊月这枚异子杀入局中,借手札遗物寻找突破口。 但公羊月的名声并不好,武林之中可谓臭名昭著,他不敢对其坦诚以待,仍有许多事顾忌未说。 “先现太白经天,后逢岁辰二星相斗,兵不在外,恐怕将起内乱。都说五十而知天命,顾某预感,怕是在劫难逃。”顾在我将那冷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下肚,只觉含冰在喉,也许这种时候,更适合来上一壶热辣辣的烧刀子。 就算没有这些糟心窝子的事,他的后半生,也只会草草了结在这书馆中。 走得掉,也不会走。 说到这份上,公羊月觉得很没意思,哪怕顾在我死鸭子嘴硬,也比如今消极丧志好得多。他起身向外,很是不屑:“敌人的刀还没杀来,你就先生死志。反正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奉劝一句,余侗死了,你最好想想华仪托付的是什么。” “东西我会让晁晨给你送去。” 木门被打开,晁晨就站在门外,衣服润湿,不知是沾的夜露,还是疾走出的热汗。公羊月一把抓住他掖在袖子里的手,故意堵在门前,唇角一弯:“不用每次看见我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你不妨笑一笑,说不定心情一好,就放过你。” 晁晨一动不动,他丝毫不怀疑公羊月只要稍稍用力,就可轻易将他腕骨捏碎。 “晁晨?” 顾在我抬眼看了过去,却不知他二人在说什么。 公羊月很快变脸,甩开他的手,语带讥讽:“那死老头护得住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但愿你不要落在我的手上,更不要有有求于我的一天。” 红影自檐下消失,晁晨关上门,用右手遮住左腕上被他捏出红痕,免教馆主担心。 “站了多久?” “不久,”晁晨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馆主,我都听到了,你真的会……”那个“死”字他却是不敢说,怕一语成谶。 顾在我大手一挥,拍了拍他的肩,露出和善宽厚的笑容:“不是不能走,是不愿。你心生七窍,向来敏慧,我若什么都不说,你恐怕不会安心。这样,我同你讲个故事听,听完你就忘记,置身事外,不要掺和其中。” “馆主……” “‘不见长安’你了解多少?”顾在我打断他的话。 这组织虽已沉寂良久,但晁晨从前其实有过调查,但既然选择做了这教书先生,那旧事便如隔世,于是,他故意含混其词:“大略知道,手札我看了,余大哥也同我提过。” 顾在我忽然起身,向他行了个空首大礼:“顾某在这儿还向你道一声歉,没曾想你竟为我拼命,与公羊月直接对上,你可知他……” 他口中的人如今正坐在房顶偷听。 公羊月揭开片瓦,才不顾什么道义,这老家伙嘴巴严实,想撬点真话难如登天。 晁晨不敢受礼,忙扶他起来,那时他虽有为馆主报仇之心,但真正驱使他动手的,却是私人恩怨。 “华师兄派人托书,在我意料之中,我诈死之后,原本直接与公羊月对上的,应是他名下三个入室弟子之一,三人武功都不弱,随便来谁,就算胜不过公羊月,保命尚可。”顾在我按住他的手,说与他宽心:“若双方对峙,必暗中搜寻线索,他们定会找到书馆中人帮忙,我的屋子平日由你打理,届时你发现手札,自然交托,至此便可抽身事外。按理说余师侄最是牢靠,不曾想这次竟迟来一步,牵扯出这许多事,哎!我也没料到,你那日称病,没去乡校。” 不得已瞒下真相,晁晨心中也很是不安:“馆主,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再说,这三年来你待我不薄,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难道这个一根筋的书生,真是为了给顾在我报仇?那绕梁丝又作何解释?莫非是两手准备,若阿陆不现身,他便反证是我,好将我围杀? 公羊月听到这儿,是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确实不识得晁晨那张脸,过去二十五年来,也并没见过这号人物,江湖上与他有不死不休仇怨的,多半又是斩草除根。 屋中二人推让再三,最后还是晁晨借口添灯油,顾在我这才打住,讲起了他的故事来:“‘不见长安’中没有尊卑之别,皆乃古道热肠的游侠儿自发聚力,一人举令,众人齐应,最初就活跃于这三晋之地上,后洛阳失而复得,才东迁别处。极盛之时,北地数十州皆有我们的义士,体量庞杂,不得不推举出领袖发号施令,在此之下,还有文武三公佐之,我便是文公之一,号‘行藏者’。” 晁晨呢喃:“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注)” “不错!“顾在我颔首,笑道,“此去江湖,我这一隐退,便是十载寒暑。” 晁晨立即反应过来,问道:“是因为惹上了麻烦?“ “不,是因为一个人。”哪知顾在我却摇头,眼底渐渐浮起哀色,“他才是真正的行藏者,我这残生,不过是替他。” “他叫方由时。” …… 那是永和九年,中军将军殷浩军中哗变,北伐失利,桓温借此上书弹劾,将这位昔年唯一知己驱逐流放,自此朝中再无人能遏制桓党势力,以至桓温一手遮天。 方由时那时任殷浩掾属,亦尝拜在其门下学习,自己的老师败落后,他挂印而去,游历南北,忽然明白,晋国朝廷世家门阀斗争严重,能称得上将帅之才的人,几近寥寥,而那些坐地谈玄的文弱书生,大多是没有兵家征伐的能力。 于是他改变思路,谋生出了一个教人难以置信的想法—— “他要去追随北国的君主。” 晁晨惊了一跳:“你是说,他要叛国?” -------------------- 作者有话要说: 梳理一下顾在我的安排~ 注:引用自《论语·述而》 第010章 “那时我和你如今的表情一样,收到传书的当夜,便策马北上,在洛阳白马寺前,终于截住了他。”顾在我回忆道。 晁晨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方由时的想法既幼稚,又胆大。当时虽是胡族强占中原,但既然自尊为帝,那么便逃不过正统之论,除了远去云中的拓跋鲜卑,其余各国的宗室,或多或少曾受教于晋,甚至祖辈曾在长安洛阳官居要职,对于汉庭那些礼法,并不排斥,甚至有心吸纳。 想要一统九州,光靠蛮力不行,且当时哪一国都没有这个实力,所以,休养壮大,堵住悠悠众口,才是稳健之策。 如此一来,汉化则不可避免。 方由时怀揣着理想,既然河山短时内暂不可收复,为何不可以更加实际的方式,去保护那些流离失所的同胞。他希望自己能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北地掌权者,谏言相告,善待留置的晋民有种种好处,譬如既能免去杀戮,平息民怨载道,又能恢复农桑,巩固实权,而对当地的百姓来说,至少保住性命,或有一日还能见四海升平。 但他这个想法,太离经叛道,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否行得通。 面对好友的质问,他无言以对,更不想卷人入水火,于是他说了假话,他说:“桓温独大,江南保不准何时便再生嬗变,司马家保不保得住还难说,显然已容不下清流之士。我不甘一生空有抱负,自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谁强,我便追随于他。” 那日洛阳梨花吹落如雪,顾在我闭眼长叹,仍是历历在目。 怕自己不信,方由时甚至揭下了当时太原王慕容恪颁发的招贤令,扔在马前。顾在我怒而生愤,挥剑割袍断义,最后二人在白马寺前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燕国也只生了一个慕容恪,剩下那些偏私仇视的贵人,哪个又是好相与之辈?他不过是在讨好,讨好那些人,来换取家乡百姓乱世下仅剩的丁点保全。”顾在我连连苦笑,比哭还要难看,“这种种,我都不知晓,我甚至恨他变节,至死都没去见他。” 晁晨手一抖,碗里的茶迭出层层涟漪,可他越竭力平息,反而越不能稳。半晌后,他才开口:“方由时病死在了洛阳?” 方由时在北,不知是不是赶上了好时候,皇帝慕容暐碌碌庸才,那几年燕国内部几方势力争锋相对,根本无心管下头的人,晋阳附近几地,倒是和宁。 他自觉是平日那旁敲侧击起了效用,于是重新和顾在我通上书信,并说起现况,但顾在我只气他,那些书信全烧成了灰烬,一字未看。直到他病中传书求药,顾在我不忍,向洞庭无药医庐相寻,可拿到手又想起当日断袖绝交,没及时送到。 “很多年后,当我投身‘不见长安‘时,我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那些鲜卑的贵族,哪怕是三大家,为了更大的权柄,不会在细枝末节上计较,装也要装出贤德的样子,可手底下那些小官小吏,那些依附的小族和隐户,才最为难缠,全靠他出卖那点尊严,左右周旋,否则连年仅剩的余粮,恐怕早就给这些恶奴榨干了去!” 那之后,顾在我离开了‘不见长安’,回到晋阳开了一间书馆,守着这小小天地。 故人已逝,再也找不到可以致歉的人。 书馆在此地已开了许多年,哪怕去年两燕相争,兵临城下,也没有关屋避难,可想而知顾在我那执念之深,若是如此—— 晁晨不由生出个大但的想法:“那馆主你是不是也……” 顾在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止住了他的话头,表情似有深意:“好了,你不是之前做了一篇策论吗,拿来我瞧瞧。” 既是不说,也不好追问,晁晨当即起身,往里屋去取。刚起两步,想起随身的手札,便回头双手奉还。顾在我并不接,摆手笑道:“我已应了公羊月,你替我送去罢。” “给他?” “有何不妥?放心,他方才没动手,往后也不会,这个人倒是很有些意思,是个狂徒却不是鼠辈。”顾在我安抚道,晁晨没辙,只能收了回去。 公羊月偷听得此话,心中窃笑,不由得舒展手臂,向后一躺,躺在屋脊上望着中天悬月:“算这老东西慧眼识珠。” 转念一想,他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意气,又很是不屑:“哼!谁稀罕这些正人君子的夸赞,我公羊月何时在乎虚名!” 这策论早便书就,只是这几日事不间断,便一直搁在枕侧,若不是顾在我突然提起,晁晨自个儿都给忘了。 他心挂牵着送手札的叮嘱,失神在外间乱走了两步,才猛地反应过来,扑向榻边,随手展开。这时有白光一坠,卷册中掉出一物,拾来看,是一枚玉刻的星盘,外头有两片碎布包裹,只是此刻尽皆散开。 那布脏兮兮还粘带了些泥土,晁晨想起,余侗的衣服便是这个材质,不仅思索:莫不是余大哥那夜为了救我,暴露了行踪,深知自己在劫难逃,偷偷将东西藏在我这儿? 他越想越觉得这怀疑切合,否则凶手又怎会任由书馆的人打捞尸体,只怕早就搜过,才会拿尸体算计公羊月。如此说来,纵使他不假装从余侗手中得到了华仪的口信,对方也迟早会将目标锁定在自己身上。 晁晨背后立时冷汗涔涔—— 阿陆会不会还有同党? 兹事体大,晁晨也顾不得书卷,捧着那玉盘向外走,急声呼喊:“馆主,馆主你看看这个……” 就在这时,书馆中吵嚷起来,喧哗声由远及近。 公羊月听出是双鲤在喊他,抢在屋内两人开门前,飞出了院子,而庭外两个学子也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晁先生……啊,鬼啊!” 顾在我迎面撞上,一手揪着一个:“我没死,此事容后再说,书馆怎么了?” 晁晨追出来,见有闲杂人等在侧,不便开口,只能缩手,将那枚玉盘藏在了袖子里。那俩学子面有铁青,滚圆的眼睛盯着顾在我,像是被吓的,又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晁晨笑着走过去,将摔倒的人扶起,低声道:“吓着了吧,顺口气,想清楚再说。” 左手方那位还算机灵,吞了口唾沫,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门前来了个姑娘,撒泼打诨往里头闯,说让我们把公羊月交出来。” 晁晨赶紧接话:“我去解释。”说完,他朝顾在我看了一眼,把右手方那孺子推了过去,“馆主,如今夜半,你若出去恐怕要将大家伙给吓个半死,不如等明日寻个契机,有什么事李期会代劳。” 李期忙颔首,将顾在我送进了屋。 等出了东院,确定没人跟来,晁晨目光一沉,抓着刚才那机灵的学子急声问到:“究竟怎么了?” 那人吞吞吐吐,最后一拂袖:“晁先生,城里出了大乱子,乡民们放火烧了馆主修的祠堂,还把……还把留着下葬的那块风水地给翻了,泼满了牛屎马尿!他们说……他们说老馆主他……” ———— 乔岷的任务便是盗尸,顾在我半路诈尸,他得了指令改为保护,公羊月临出门前留了一手,给他传书,顾在我才能及时赶回书馆。他只负责送人,人到位,便早早赶回客栈,可是半路中却遇了阻,只见城中一角火光冲天。 三人碰头时,公羊月已拎着双鲤飞过了两条街。 “没想到啊,那姓顾的竟然早已投靠了燕国,成为慕容氏的爪牙!凭什么一个伪君子能受尽爱戴,咱就得像过街老鼠?”小丫头咬牙切齿道。前些日子城里外自发吊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方才路过长街听人谈起,只觉得不可思议。 公羊月落在屋脊上,将她松开,负手看着远方:“不对,那个叫阿陆的小鬼死前没有放出任何讯烟,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如果他早有防备,便不该沉不住气,中了晁晨的计。” “消息是人为放出的?”乔岷蹙眉,“有人想教顾在我挫骨扬灰?” 如果今晚没有偷听到方由时的故事,或许公羊月也会这么想,但现在看来,顾在我是真的包藏祸心,还是继承方由时的遗志还未可知,只能说晋阳很快就会成为多方角力的牺牲之地。 公羊月问道:“晋阳附近是哪家势力?” “是……是段氏,我记得。”双鲤答话,来此之前,她曾搜集过不少信息,只是许多都与刺杀的目标没有直接关系,故而翻过一遍便扔在了一旁,“老月,你这么问,难道是他们?” “可这些人闹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乔岷实在不解。 这好处嘛…… 公羊月沉吟片刻,似有所悟:“丫头,你可还记得来之前你曾提过一嘴,说太行之北,似有骚动,代王拓跋珪有意侵逼归附燕国的部族。” 每天说的话那么多,双鲤哪能样样记得,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听他这么一提,又忙装作回忆起,连声附和:“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但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燕代要开战了。”公羊月右手反复摩挲着剑柄,重重一叹,“燕帝慕容垂已是个古稀老人,他若死,太子慕容宝即登大位,但太子并非如今的段后所出,乃先段后之子,听说当初入主东宫时,段后曾吹耳旁风,要求改立他人,恐怕早为其记恨。燕代两国同出鲜卑,国境接壤,此一战非常重要,慕容垂没有几年了,关键时刻,太子要证明自己能堪大任,必定会亲自领兵。” 公羊月看向双鲤,语气难得平和,但却教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若是你,你可会放心敌人安然坐镇京畿?” 双鲤想了想,道:“当……当然不会,肯定要想法子使点绊子。” 剑卫常在宫廷走动,就算没有浸淫权术,也是尤有目睹,乔岷跟声附和:“战事要人,徭役会加重。” 远处的叫嚣声一浪高过一浪,宗祠被毁后,那些拿着农具棍棒的乡民,浩浩荡荡向书馆杀去,并着一些混子瞧热闹的,平日入夜连半个鬼魂都不见的长街,登时被塞得满满当当。 “但太子毕竟也流着段氏的血,保不准也想借机敲打,试一试段家的忠心。段氏虽为显贵,但近年来族中少出大将,握不到实实在在的兵权,代国哪是那么好打的?徭役一至,定然会想方设法保全家族实力而向下压榨,几地百姓首当其冲,最后自然激起民愤,燕帝如此重视这一战,怎可能不看在眼里?”公羊月谑笑一声,“段家要忙着收拾烂摊子了,只是不知道赶不赶得及。” 双鲤疑惑:“赶不及?” 再看那些檐下奔走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发泄,把罪恶归咎于顾在我,以为这繁重的徭役是他为了向朝廷邀功而搅弄出来的,纵使理由牵强,也不会在意,毕竟拿着镰刀锄头的人,可不敢上晋阳府君的门前生事。 柿子都捡软的捏。 公羊月的眼中已无半点感情:“段氏不会杀人,只要不闹出大乱子,顶多抓壮丁,全往军营里送,还能凑人头。但别人可不会手软,既然要乱,就越乱越好,也许慕容宝派来镇压的人已经在路上,杀了往上一捅,八张嘴巴也解释不清。“ 乔岷有点没跟上他的思路:“就这点百姓,晋阳府君派点府兵就能收拾了,根本不用拖那么久。” “那得看晋阳府君是谁的人,何况,徭役又不是只有晋阳一地重,不要小看积压已久的怨气,你猜猜看,消息传到周围几县,需要多久?”公羊月一边说,一边拎着双鲤的胳膊,随着人潮,往书馆折返。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顾在我知晓。 双鲤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听他二人一来二去,小声问了一句:“说了这么多,那姓顾的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 “晁先生,那些人朝这边来了,堵在书馆门口,说要向我们讨个说法。他们……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小七跌跌撞撞跑过来,小五就跟在后头。 晁晨答不上来,索性将三个孩子推向身旁的学子,拿出随身所有银钱塞过去:“你带他仨先走,我来想办法。“ 小五揪着他的袖子:“先生,那阿韦怎么办,他还在……“ “我在这儿!“长廊的后面溜出个瘦小的影子,跑得太急,在石阶上滑了一脚。双鲤担心公羊月,把那小孩抓来,本想谈筹码,后来公羊月找来,便顺势把人给扔下。晁晨扶了一把,阿韦两眼变作了个泪泡。 不等几人刨根问底,晁晨催促着把人从偏门推走,当即返回寝所。想到那个故事,后怕顿生,要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恐怕自己第一个不信,但这当中有没有曲折误会,实在难说,风口浪尖,他寻思着还是先让顾在我去避一避风头。 然而,推门进屋,坐席上的人已不知所踪。 怎么办?会去哪里? 晁晨抄路从最近的小门出去,半个影子也没追到,只能发狠,沿着后街巷跑,从前觉得晋阳比之长安、洛阳乃至后来的建康,不过一隅之地,如今只叹路遥城阔,痛恨自己没半点轻功。 眼看冲出巷口,没料到顶头上落下个人,他一脑门撞了过去。 “哟,谁家的少年郎,年纪轻轻的眼就瞎了,往人身上撞。” 晁晨闻声耳熟,抬头一看,拦在路中间的那抹红影可不正是公羊月,只是此刻他身边多了两人,那小姑娘摇摇晃晃打摆子,像喝醉了酒,还有个乔岷在屋顶上站着。 双鲤好容易咽下胃里翻涌的酸气,不由地骂骂咧咧:“老月,你下次飞檐走壁能不能不要把人抗在肩上?仔细我吐你一脸。” “死丫头,叫你不好好练轻功。”公羊月烦去一眼,转头一把揪着晁晨的前襟,“你又怎么回事?” 晁晨眼前一亮,像抓着救命稻草:“公羊月,他不见了,不见了!我该不该信……该不该……” “顾在我?” 双鲤把脑袋支在两人中间,一脸迷糊:“说什么呢?喂,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不就是仗着我人轻吗,以为轻功多了得,换个大男人你试……” 话还没说完,就见公羊月一手捞在晁晨肚子上,扛人上肩,眨眼不见踪影。四下长街无人,双鲤反应之快,立刻对着屋上的乔岷撒娇:“十七……” 乔岷惊恐地望了一眼,走了。 双鲤大骂:“去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з^)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011章 李期带着顾在我直奔晋阳府君的宅邸而去,外头是乱哄哄一团,这官家大院周围却安静得连只虫子也不叫。说是代为通传,但来来回回跑了两趟,也没把人给请来,倒是那小吏一个劲儿借故推脱。 顾在我憋急了,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果晋阳真出了大乱子,府君也跑不了,都是乡里乡亲,与其闹到那一步,还请趁夜着人平息才是。都是我的错,我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不会叫人人难做!” 书吏依旧只有那句话:“顾馆主,府君不会见你,还是回去吧。” “当初还是我力荐,他才坐上这个位置,想着同为一族,纵然改变不了大势,起码能做点实事。”顾在我失望至极,紧握双拳,抽身便走。 “馆主,”书吏似有动容,犹豫了片刻,追到镇宅兽前,十分郑重,“不是不见,府君他确实不在啊。” 李期张口要劝,顾在我瞬时反应过来,能勒令晋阳府君避开,怕只有慕容家的大人物有这个本事,太原郡的守军掌握在段氏手中,但三晋之地自西燕王慕容永手中收复不过一年,民心不稳,因而朝廷派有驻军,就在晋阳外不远的关隘。 驻守的大将是韩王慕容临,燕帝庶子,听说生母卑贱,不受宠爱,但因随帝王复国,有从龙之功,近些年倒是颇受倚重,与太子更是交情匪浅。 慕容临啊…… 顾在我怎会不知,他而今依附的,便是此人。 公羊月能推测出来的事,他在这一刹那也已想通,毕竟有哪个江湖势力又能煽风点火,聚众闹事呢,只有上位者翻云覆雨。 “如果真是慕容临,就糟了!他是太子的利刃,太子要动刀段氏,这里的人都是陪葬的棋子!”顾在我慌了神,拉着李期匆忙离开。 那小吏看着人远去的身影,不禁喃喃:“顾馆主,一个人的力量又算得了甚么?我们之于大人物,就如同阿猫阿狗之于贵人。毫无自由可言的宠物,当真能改变主人的心思吗?” 顾在我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 “没准呢,碰上石虎那样的暴君,自是倒霉,但若是侥幸逢着明君,也许就听进去了。” 走到城门边时,李期很是担心,不走了。他也是饱尝史书的人,那书吏都懂的道理,为什么顾在我就偏要执迷不悟。 他挣脱顾在我的手:“馆主,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大家?” 顾在我回头来看,眼中满是泪光。 其实公羊月还有一点没有想到,纵使他们都想错了,与兵役徭役无关,但顾在我投诚的事捅出去,这些无知的人造反讨说法,那可是打的慕容家的脸,若不妥善处理,以后谁还敢效力。 慕容临是亲历沙场的人,戾气极重,不会仁善宽恕的,那时可是灭顶之灾。 李期努力挤出笑容:“我明白了,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这些流民首先是‘敌人‘,不服则死,但若是成为’自己人‘,那么能做的事便多得多,既可以麻痹对手,徐徐图之,又能握到一部分权力,庇护更多的人。馆主,是这个意思吗?” 顾在我却笑不出来,只将手落在他肩上,拍了拍。 然而,李期却用肩膀将他顶开,愤愤不平:“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怎可讨好他人活着,这样又有什么尊严?这根本就是一条错的路,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庇护下苟活,也不稀罕!” “不稀罕?你知道活着有多艰难,你说不稀罕,死了就甚么都没有了!” “恶心,恶心!“李期惨笑一声,想看怪物一样看他,想到吃的饭喝的水,甚至是静坐读书的书馆,都是以这样辱节的方式讨来的,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哪怕这时有个人来告诉他,是仇人突然生了菩萨心大发慈悲,他也觉得好受。 看那年轻学子掉头跑了开去,顾在我沉默了片刻,一个人坚定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歇脚驿,买了匹马,一路向南。 慕容临果然已经拔营,带的人扎营地离此不足二十里。顾在我下马,跨入辕门的那一刻,他想,今夜哪怕是求爹爹告奶奶,也得想法子把这事儿平息了,好保下城里那一群被人当枪使还蒙在鼓里的人。 参军将他引了进去,慕容临一边擦拭白毛长|枪,一边淡笑:“什么风把顾先生吹来了,来者是客,来来来,喝两杯,你上次跟我出的那计策甚好,陛下龙颜大悦,赏赐多多,你提的书,搜集来给你便是。” 顾在我张口,欲言又止:“殿下……” 慕容临扫去一眼,看他风尘仆仆,明知他意图,却故意装傻不提:“噢,你是想说段家隐户的事儿吧,这些人逃租赋,避徭役,加重晋阳百姓的负担,着实可恶,莫急,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解决……” “殿下,小民此来是为了……” 只见长|枪一拧,枪头的寒光打在顾在我的眼睛上,慕容临声量一沉,目光冰冷,却仍不忘面含微笑:“段家那么些隐户,全抓去充兵役可好?本王不就是来替你和你那些父老乡亲解决问题的吗?” 顾在我自认久经江湖风雨,血腥武斗也见过不少,看见眼前人阴狠的表情,仍旧被吓得退了半步,以至于他都忘了,慕容家的人其实生得俊美,慕容临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问题,夜已深,顾先生还是请回吧,只是今夜不平宁,恐怕要劳你另寻一处地方好好待着了。”说罢,慕容临不等他开口,招来参军,点了两个人,护送他离开。 顾在我少有硬气地拒绝,凝视着慕容临的眼睛:“除了书馆,我哪里也不去。”他走出帐篷,对着冷月,自嘲大笑。 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到此仿佛都只是个笑话。 他建立书馆,复立了被战乱捣毁的祠堂,竭力保留乡民的旧习,力劝重开乡校,尽可能在燕国贵族的敌意下,保全此地的流民。 虽然这种种,都是求来的。 “其实本王真心佩服,明明你骨子里并不愿卑躬屈膝,不是吗?本王就做不到,这样的牺牲,毫无价值。从前也有人如你一般,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慕容临抬臂,一脚跷起榻边挂着的灯笼,□□点在竹竿上,穿过帐帘,杀落在顾在我的跟前,“送你一程。” 孤灯飘摇,此去向死而不向生。 顾在我提灯,大笑而去:“告辞!” 慕容临取回刺在草皮上的银|枪,转身回营。这时,后方一顶小帐的帘子被打起,走出来一人,脸色苍白,又着白衣,还恰逢月光裹身,不知道的必要疑为是哪个话本奇谭里描绘的坟头起尸。 男人双眼空洞,不能视物,一边向前摸索,一边问道:“更深露重,怎地都在外间?刚才那人是谁?听他说话,极为耳熟。”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眼见要撞上帐外的火盆,慕容临抬枪,搀了他一把,眼中难得温柔:“你出来作甚?夜里风凉,沉疴极易复发。” 白衣策士拱手致谢,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都已死过一次。该是快到晋阳了,殿下不是说,要给我引荐那位为你献策之人,由时心向往之。” 慕容临默了一瞬:“非见不可?” “许多年没再遇着能与我不谋而合之人,好奇不已,那一策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方由时垂眸,神思不定,隔了许久才颤声续道,“应该不是,他……或许还在江南。” 北地的朔风呼啸,四下寂静,只有金柝渐渐,刻漏水滴。 方由时自不堪的回忆中脱身,脸上少了些许温情,多了一抹嘲弄:“快三更了,殿下还不行动吗?” 任谁也想不到,今夜的设计全出自身前这瞎眼的白衣人。慕容临反复盯瞧着他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惊心,很久以前,他还不是个谋士,没有狠辣绝决的心肠,也不为自己折腰。若不是当年…… “殿下,你想说什么?” 方由时虽不得见,但敏锐察觉到氛围的变化,顺着枪杆慢慢上前。恰逢参军取来盔甲,他顺手接下一片,抚摸着筒袖上的鱼鳞,嘘声一叹,亲手替慕容临戴上,“自殿下救我始,我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许是练武之人都有些倔牛脾气,听他这么说,慕容临按住他的手,拔高了音量,有些生气:“你后悔吗?由时,你想保护的人,最后却是那样待你,简直死有余辜!”方由时茫然抬头,说到最后,慕容临先没了底气,“其实,我也是刽子手之一。” ——幼时的慕容临不得宠,生母只是敌国俘虏来的奴隶,没有显赫母族的支持,一年也见不到父亲几回,父亲甚至根本记不起还有他这么个人,在府中,他的地位比下人还不如,反观几位兄长,个个风光无限,尤其是世子慕容令,能文能武,才勇可比当年族中战神慕容恪。 可笑,两人名音这般相近,命运却如天差地别。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慕容令死了,可那又如何呢,本以为凭着一身武艺可以出头,父亲却被太傅构陷,不得已出逃秦国,身为叛臣之子,他依旧度日如年。府中其他人尚有母族托庇,而他则沦为所有人的出气筒,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向太傅示好,却也间接害死了其他不屈的弟兄。 好不容易父亲回来了,却带着秦国的军队,踏平故国,入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母亲,为他宠爱的儿子们报仇。 说什么子不教,母之过,都是因为卑贱的母亲,才会养出卑劣的儿子。 那父亲呢?父亲又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也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为什么过去连看一眼都嫌弃?甚至施舍也不肯施舍一点怜爱?他受苦受难,只为了养活母亲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越是想要,就越是得不到。 最后,父亲向秦天王上书,要处死他。亏得苻坚赏识他是个人物,那一阵刚灭了燕国,施行仁政,便念其非是罪魁祸首,只刺字发配苦寒之地。对于慕容临来说,年少时光实在黑暗,未来一眼望得到头,要么死在边关,要么待父亲年迈,等天下大赦,跟在得势的兄弟身后,混口饭吃。 就在这时,他的人生里照进了一束光,离开洛阳的路上,他遇到了方由时。晋阳城梨花千树,白衣人执笛回首,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相逢。 方由时看中了他的需求,自荐为谋士,两人多年书信不断,凭借积攒的经验,指点他在淝水一战后襄助慕容垂复国,借此青云直上。冀北一战成名,他俘获秦国守将时,第一个念头不是上书禀明父亲,不是着人送信,而是亲自驰马回府,不解甲,不脱剑,拉着方由时去梨花树下喝酒。 他以为终于遇到了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可老天偏偏戏弄,他发现了方由时的秘密,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利益交换,佐助他,攀附他,不过是为了得到权势后,能庇护那些或滞留,或被劫掠,而无法归国的晋人。 一怒之下,他放出风声,没想到却差点害死方由时。 那些百姓,根本不明白方由时的付出,他们只知道,平日里敬重的方先生,竟然趋炎附势,勾结权贵,把命运的悲惨、痛苦、不如意统统归结在他头上。胡族打不过,那就举刀向自己人。 方由时的理想,本就是空中楼阁,在群情激愤中,彻底崩塌。 事情并没有如慕容临料想那样,看清人性,走投无路的策士乖乖留在自己身边。方由时旧疾复发,一病不起,陪伴在侧二十年的老仆人不忍,走之前向顾在我传书求药,但顾在我却没有来…… 想起多年未断的书信,却没有一封回书南来,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骆驼,方由时饮鸠自戕,花了二十钱,找了个拾荒人,就埋在路边。 大雨中,慕容临徒手将他挖了出来,寻遍良医,虽捡回了一条命,但毒素入目,再无法复明。 “不要伤害他们,殿下,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是我一心求死,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临永远也忘不了,方由时醒来后,抓着他的袖子说的第一句话。他瞬间失了理智,将人从榻上蛮横地拖下来,一路拖到他们相逢的地方。眼睛看不见,耳朵还能听,让他亲耳听听,那些人是如何辱骂,如何捣毁他为方由时立的灵堂,甚至为了泄愤,如何扒开坟头鞭尸。 那拾荒人狠狠跺脚,尖锐的喊声几乎要刺破方由时的耳蜗—— “他在这儿,就埋在这儿!” …… 前尘过往如风散,方由时抓着颈前的带子,替慕容临系上披风,而后背过身去,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是啊,殿下说得是,没必要救。”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正经权谋文,计策没什么水平,请勿考究哈哈哈哈哈哈 感觉大家应该都在忙着走亲访友0.0冒泡的人都少了 感谢在2020-01-01 16:59:07~2020-01-01 17:2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隅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12章 顾在我满头大汗,到晋阳城外时手脚脱力,在石头上滑了一跤,手头的灯笼灭去,他抬头四下觑看,见憧憧黑影朝这方围拢。 起初以为看花了眼,凝目细视,才觉当真是人,一些二个全是手拿农具棍棒,出城来搜的人。 他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向前跑,想高呼劝说乡亲们回家紧锁房门,暂避祸事,并以自己的性命作保,就算死也会给出满意交代。 “别去!”没冲出去两步,一双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巴,把人往另一方拖。 “李期?” 顾在我登时像被闷棍打了脑袋。 李期把手指竖在唇边,随后朝另一头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音:“馆长,你毕竟给予我们吃住,学生于心不忍,走吧,离开晋阳,恩怨自此了,山长水阔无会期!”说着,还从怀里拿出些银钱。 见此,顾在我情急,连道了两声“不”,把东西推回,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不行,我不能走。”他若走了,晋阳的百姓怎么办?就算劝不下慕容临,但段氏也不是真任人拿捏的,教他们早做防范,还能狗咬狗去。 “馆主,你要做甚?”李期不懂他为何拒绝自己的好意。 顾在我想解释,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自个那张脸,认得的人太多,撞见麻烦,看到李期回头来找,心想也是个柔善体谅的孩子,于是简言概述,想托请他跑一跑腿,随自己救人:“我得去给段氏的人递个信……” “段氏?”李期怫然色变,一颗心砰砰要跃出胸膛。 段氏子弟常戏弄晋阳附近的学子,尽是猪狗辱骂,连带着家奴隐户,也是欺街霸市之徒,更不必说因为段家的隐户,摊下的税赋徭役加重,年前冬月,饿死了好几家人,晋阳百姓闻之色变,恨不得啖肉喝血。 顾在我竟然说要去找段家的人,李期惊怒交加,抚着心口大喘,想起城中的流言,他想当然将勾连的对象与段氏等代,登时人抖得跟个筛子无二:“馆主,你竟跟段家的人……”他再也憋不住,往前一抓,尖声大喊:“他在这儿,顾在我在这儿!他确实是诈死的,他还活着,骗得我们所有人好苦啊!” 听见声,十里八乡的人敲锣打鼓,呼三邀四,一起举着家伙拥了上来。 “乡亲们听我说……不不不,李期,你快去段府,快去……”可惜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到彻底淹没顾在我的话音。 “打死他!打死他!” “狗娘养的,吸人血的蚂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去年李二婆家的大儿子就是顶了段家的人被抓去服兵役,他那二儿子又是个跛子,家里地都荒了,交不上租子,可怜见的一家人全给饿死了,不足月的娃娃饿得就剩一张皮了。既然是狗腿子,让他偿命!” 李期被挤了出去,缩在草丛边,看那一拳一棒向下落,里头的人没有了声,倒是他面皮扭曲,怪叫两声。 “让俺来!” 人群散开,一铲子下去,顾在我脑门开花,血水顺着鼻梁流下,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踹了一脚,扛着家伙,招呼众人兴高采烈走了,仿佛死的不是个人,只是山里猎户猎到的狼豕。 “死……死了?”李期盯着地上的人,伸手向前一探,还没碰到鼻翼,猛地缩了回来,抱着脑袋东倒西歪乱跑开。 ———— 慕容临已领兵出营,要赶在天亮前结束一切。 方由时自帐中惊醒,摸下榻来,去案几边倒水。水壶没摸着,倒是摸到沁凉的竹简,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顾在我力保晋阳百姓,今夜必死。” 不用长篇大论解释,方由时几乎一瞬间明白过来,但或许是过去的成见和决绝太过刻骨铭心,他翻来覆去想,竟生出茫然不懂。 为什么? 昔年是他一意孤行,顾在我万般劝阻,如今他看清世事,愤而抽身,怒而复仇,可他那旧友却一头扎了进来。 帘子不知何时被卷起一角,刺骨的寒风吹面来,冷得人缩手缩脚。巡逻的兵丁自一旁走过,悄声说:“那个姓顾的也真是个死脑筋,殿下怎么可能会帮他。” “就是,他以为他是谁!” 方由时冲了出去,一把握住那人的马槊,喝问道:“你说什么,刚才来营的那个人,他姓什么?” 兵丁艰难地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已无声坠地昏迷。 “殿下呢?殿下已经出发了?”方由时松手,马槊“锵啷”一声砸在草地上,四面无人应他,慕容临心软了一分,不想他再直面当年的痛苦,只留了几个亲信在这里守着,但现在,帐子周围的人显然已被除去。 “谁?” 方由时吼了一声,他眼瞎耳聪,明显觉察有高手出入,但对方递信,没有动杀念,显然是要引他出走。能清楚知道自己和顾在我过去的人,必然有备而来,纵使是阳谋,也不得不跳。 他往后走,绕到马厩,夺了一匹骑上,跟着那不寻常的风声走。 兵营里的人不少,死了两个,还有值夜的,听见马鸣,出外一看,吓了个半死:“快,快去禀报殿下!” ———— “放我下来!公羊月,公羊……”晁晨往公羊月背上捶了两拳,喊声未断,他人已摔在地上。公羊月拍拍手,嫌弃地瞅了一眼。 四面都是树,黑黢黢不见屋舍,可见是出了城,但身处城外何地,却难分辨。身前的剑客臭脸一张,问他等同自讨没趣,晁晨欲取怀中火折子点燃瞧瞧,于是双手往地上一撑,就地爬起。 手往草地上一碰,有些粘腻,送到眼前一看,哪是夜露,分明一掌的鲜血。再垂首瞧一眼脚下,一双靴子正踩在血泊之中。 “还没有死。”公羊月丝毫不见外地顺走他的火折子,指着地上蜿蜒的痕迹。 晁晨不敢往坏处想,只干瘪瘪问了一句:“这是谁的血?” “你当我狗鼻子呢,还能分出谁的血,要不你放点自己的,看看跟他的有何区别?”公羊月忍不住怼上一句,向前快走了两步。晁晨脚程慢,跟不上,他便在前头两棵大叶黄杨下回头,等人开口求他,但晁晨偏偏没有,低头一脚一脚走。公羊月一个不舒坦,朝树干踹了一脚,转头失去踪影。 等公羊月从草堆里扒拉出顾在我时,人还剩一口气。 也许是夜半红衣刺眼,顾在我瞳子一缩,回光返照,强打起精神,指了一个方向,让公羊月带他走。看他满身的伤痕,也能想出当时的惨象,面对垂死的请求,饶是公羊月,也说不出重话,只伸手往他背上一扶,轻功一展,带着人几个起落掠了出去。 晁晨刚刚赶至,留给他的只剩两道背影。 纵使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护住心脉,但顾在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伤势过重,又没及时救治,很快生气越来越弱。待飞至一处梨花树林时,他几乎已攀不住公羊月的肩,差点倒翻落地。 公羊月只得扶着他停下。 “这个地方不好。”公羊月摇头,梨字音同离,他半点感觉不到风吹花落的美,满眼只剩孤坟纸钱横飞。 顾在我摇头:“你还信这些?我觉得挺好,让我想起了白马寺前的梨花。” 公羊月不与快死的人分辩,在他身侧半蹲,问道:“趁你还能说话,下一步预备如何?你打算做甚么?” 顾在我笑了一声,冷冷答道:“谁也救不了,救不了……” 围殴之后,顾在我深受打击,始终神色黯然,到此时油尽灯枯,两眼昏花,抓了三下也没捞住公羊月的袖口,甚至他已分不清在侧的人是谁,只如痴呓般呢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等不到人有多绝望,死时含恨又有多痛苦,对不……” 再道歉有甚么用,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只怕白骨都已化灰,这世间再无能受他歉意的人,过去的误解永远不会被宽恕。 “老东西?老东西!” 公羊月剑指在他心脉连点两下,却没生出奇效,只能连声呼唤,企图唤回他的神智。顾在我努力睁开一丝眼缝,抓住他的手腕,惨然一笑:“方大哥,只怕那上面要再多一个人的名字喽……” “顾在我!” 顾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身后有人坠马,公羊月拔剑,抵住连扑带爬的男人的脖子,满面警惕:“你再进一步,我杀了你。你是谁?” 那人拉下雪白的兜帽:“在下姓方,是……” “你是方由时?”公羊月不可置信地看着死而复生的人,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慢慢流出两行清泪。他坐在房顶偷听时,只觉得故事里的人又蠢又傻又不可理喻,可当真亲眼见生死之别,阴阳相隔时,又觉得动容。 方由时一寸一寸摸索,摸到顾在我尸体上的伤口时,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他看不见,却能想象出那些人一拳一棒将他打死的场景,登时如被魇住了一般,痛苦抱头,恶鬼的呼声仿佛就在耳边—— “他还是不是晋人,竟然对那些鲜卑狗奴颜婢膝,老子虽然回不去,起码还日夜惦念,他怕是连祖宗都忘了!” “上次托这姓方的找个先生教小儿读书,那先生竟然收了五斗米并十个束脩,恐怕是他要从中拿取好处!” “就这么死了,白白便宜他!” “对,拖出来鞭尸。” 见他已有发癫之兆,公羊月忙拂过他风池、神庭二穴,正其清明,而后伸掌压在顶花百会,以内力灌顶,助他脱离梦寐。看他稍稍缓过一口气,公羊月立即揪着人衣服喝问:“你为什么没死?” 别说方由时死而复生本身有古怪,他半夜出现在这里,还准确找到人,更是不正常。 “这个……”方由时将手中的竹简递了出去,他看不见人,只把公羊月当作了顾在我在晋阳的同伴,并将始末一一道来。 可惜公羊月对他二人的恩怨情仇并不感兴趣,根本没在意听,只扫了一眼那竹简,担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剑起身,随时留意周围的动静—— 躲在暗处的人牵线搭桥,总归有用意,可让方由时见到顾在我,又能怎样? 公羊月回头看了一眼,白衣瞎子和顾在我的尸体靠坐一块,一脸生无可恋。对他来说,恩师死,灰心丧志入北地,一念向善竭力所求,却换来误解,饮毒而亡却没死成,苟延残喘于世,正要叹一句好友规劝实在明智,却没曾想眨眼,人便重蹈自己的覆辙,而这覆辙兜兜转转由他起。 是他想复仇,是他向韩王谏言,又托慕容临与太子献策。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在我……”方由时心灰意冷,痛苦不已,待想通这许多关节,他捡起地上的石块,虚晃一手,朝公羊月后脑勺砸去—— 公羊月本就警惕四面,自是霍然出剑,但他很快察觉不妥,慌忙收招,然而,方由时松开手中的石头,已无畏无惧,径自往剑上撞去。 “小友,你是个好人,拜托。” 回撤的手僵在半空,长剑贯穿方由时的心脏,他再一拔剑,一抔热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溅上红衣。晁晨远望一眼,顾不得疲累,冲上前一手按住公羊月的剑,一手扶住方由时,可他本文弱,根本无法单手托稳,也跟着摔在地上。 方由时倒在顾在我手边,含笑闭眼。 夜深人静,隔着老远晁晨便听到方由时的说话声,他和公羊月不一样,更重情义也更在乎情义,所以满心满眼代入了两人的故事中,正唏嘘不已,听见异响发觉不对,手脚并用扑上来就看到这一幕。 “怎么会这样……” 晁晨坐在梨花树下,手足无措,他倒不是质问公羊月无故杀人,只是恨他明明来得及收剑。 公羊月却误会了他的话,想到方由时方才口中那句“好人”,再看晁晨分明埋怨的眼神,只觉得实在可笑。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屑解释,反倒故意顺着话说:“他一心求死,我成全他,不好吗?” “杀一个人在你心中就这么轻松?”晁晨捧着梨花,难以置信。 小七刚被馆主抱回来的时候,郎中说他活不过六个月,大家费心竭力,才让他保下命来,和其他人一起读书识字,哪怕一辈子离不开药罐子,也没有放弃过。便是顾在我,知道好友死后,也没有自戕,反而继承他志,努力庇护晋阳更多的人。即便自己曾经也想过一死了之,可如今不也好好活着…… 生命那么可贵,谁没有过不去的坎,死就真的能解决一切? 晁晨两手按在额头,实在痛苦,他不知道方由时死里逃生后一直在慕容临麾下,不知道晋阳的变故因他复仇之念而起,他只知道如果是自己,一定会救方由时,一定会穷尽力气阻止。 公羊月屏息,察觉有人,伸手揪住晁晨的衣衫,就在这时,火把次第亮起,一匹白驹扬蹄,跨断坡前的大叶黄杨—— “殿下,前面有人。” “他们在这里……” 第013章 慕容临收到传书,在城门前勒马,直接改道去截方由时,却还是晚来一步。他看着地上的尸体,有那么一瞬,呼吸骤停。 “是你杀了他?” 身前的红衣人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剑,听到质问,扬眉一挑:“看你那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说不是,你会信?”人在怒发冲冠时,只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泄愤,又怎会冷静下来,对坐分辩,像慕容临这等身份的人,更是不会放下身段。 公羊月冷笑着,早看透了一切。虽然方由时确实死在他的剑下,但毕竟杀念并非由他生,被当冤大头的感觉着实不好,既然横竖都要承受怒火,怎么着也不能让对手好过。 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站直了身子,就着方由时雪白的衣袖,一点一点擦净剑尖上的血渍。 晁晨惊愕万分,不由地垂下双手,袖里的玉盘磕在地上,给了他一激灵,他猛地反应过来,想也没想按住公羊月的手,归剑入鞘,推着他往后:“快走!走!” 公羊月拂袖,反手扣在晁晨腰间,带他向后飞掠而去。 “饭桶,愣着做甚,追啊!”慕容临狠狠踢了身边人一脚,将马鞭拧得咯吱作响,他率先跟去,去又半路回头,俯身将方由时的尸体捞上马,再扬蹄踏过顾在我的尸体,冷眼看人滚入草堆。 慕容临高喊了一嗓:“捉不住人,你们也不必回来!” 说完,他调头往晋阳城去,一路跑一路想,只要找到大夫,也许还来得及,来得及……他救过一次,也能救第二次! “噗通”一声,方由时的尸体自马上坠地,他顺势跟着下马,跪在黄土上:“你起来,你起来!”剑口的血已经凝固,胸腔没有起伏,那双手比夜还冷。纵横杀敌数十载,慕容临见过的尸体何其多,但他唯独怕见这一具。 “由时,我给你报仇,今夜我定要血洗晋阳城!” 梨花林的尽头是一方悬崖,悬崖不足百仞,但足够摔死普通人,公羊月站在风口上,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提着的人,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同顾在我说梨花不好。 “你是比较想被扎成马蜂窝呢,还是更偏爱摔作血泥?” 晁晨抬眼看着列阵的箭队,哼了一声:“不管选哪个,你也跑不了。” “是吗?把你当靶子,杀出去轻轻松松。”公羊月笑了笑,但很快,他笑不出来。远处升起一支鸣镝,尾迹带光,黑夜尤显,那是双鲤的金拐子,造价十分昂贵,那死抠门的丫头轻易不会使用。 晋阳城池上空已是黑烟缭绕,冲天大火照亮天边的晨霞。那身胯宝马的将军已不见踪影,公羊月心头拔凉,只道晋阳是保不住了。 “放箭!” 红衣剑客抓起晁晨向外一扔,自己随即一并跃出悬崖。他一手拽着人,一手摘剑,向石缝间一插,顺着缝隙往下速滑,至半腰才堪堪停下。 晁晨似乎已被吓呆,牙缝里只挤出“找死”二字。 公羊月浑不在意,道:“如果失手,也不过多背两条性命,本魔头不在乎,十八年后又是好汉。” 这下好了,上不得也下不去,晁晨看他一脸风轻云淡,噎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喂,打过秋千吗?”公羊月忽然问。 晁晨瞬间警惕,但再警惕也没用,公羊月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转头便把他甩了出去,随后跟着扑向下方的歪脖子老树。而他们方才停留的位置,眨眼被一块巨石碾过,紧随其后的还有不少流石。 慕容临带出来的兵和他本人一样狠,怕人死不绝,还记着推些石头下来补刀。 悬崖慢慢见底,晁晨凌空动弹不得,下意识闭目,而后只觉后心一紧,一双手摸到自己腰间,没有丝毫迟疑,一把抽出腰带。 “公羊月!” “欸,听着呢。”公羊月把腰带往突出的树干上一挂,两人渐渐减速,来回打摆子,“我知道我名字好听,不用叫那么大声。” 随他话音一落,枝干承不住重,从中断折,两人一块摔进了下方的火棘丛。晁晨扶腰站起,一边拉裤子,一边去夺腰带。公羊月松手让他,可惜那腰带已断成了两截,他顿时面如土色:“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公羊月踢了一脚身旁的爬地藤,扯出一根:“将就一下,古早的人不都这么过来的。” “你怎么自己不将就?”晁晨白了一眼。 哪知公羊月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不好吧,我把我的腰带给了你,一会逢人就说不清了。” ———— 二人入城,只见遍地血流,城门附近最先殃及,往里的人只怕还不知大变。双鲤和乔岷就等在书馆附近,见人归来,这才松了口气。 “老月,可急死我了,怕你瞧不见,可是下血本!” 公羊月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好说好说,先赊着。”余光一瞟,晁晨已一脑门钻进了火海,他当即给乔岷递了个眼色,着人先走,自己转头去追。 火自书斋起,却不是慕容临的人放的,外头堵着一些二个乡亲,个个手持火把。晁晨在二门前被一个带孩子的妇人拉了一把:“晁先生?你恁的还在这儿?这馆主就是个老杂毛老骗子,害得俺们乡亲好苦,看你也是被他蒙进来的,快些走吧。” 跟着妇人一道拿铲子锄头的,还在嘀咕叫嚣:“知人知面不知心讷,这老畜牲凭啥用恁好的东西,你……你你,把那屋里的案几搬出来。” “这棵树生得好,砍了砍了,俺拿院子里栽去。” 晁晨环顾一眼,抬头盯着那妇人,心头几番挣扎,将人往外推:“快走吧,再不走,只怕祸起便是横死当场。” 妇人大惊:“你个读书人,嘴巴怎如此刻毒,咒俺们死?”说着还翻了个白眼,“鬼迷了心窍。” “阿凤嫂说得对,晁先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想把俺们气走,好独吞这里的东西!”另一农汉跟风,啐了一口,“就是把这儿劈柴烧,也不给你!” 晁晨不与论辩,转头扑入后厨,从大缸里提水,一桶接一桶去扑火。 这时,门槛前绊了个黑黝小子,嚷嚷着:“外头,外头来了好多燕军,见人就杀,见人就杀啊!” “什么?” 那几个农户这才慌了神,转头一想,准是顾在我这个贪生怕死的喊了人来出气,更是怒从中来,眼见着晁晨来回灭火,冲上前去一脚踹翻他手里的木桶。 “不能烧,不能烧……”晁晨小声嗫嚅,抱起流干的空桶往回跑,那些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直接砸碎木桶往火里添。 晁晨去拦,他们便捡起遍地的残书竹简,当面撕碎,向他砸去:“肯定是你们,还有晋阳的狗屁府君,你们都是一伙的!读的甚么书,教的甚么书!” 一柄长剑探了过来,横在正中。 那妇人瞧着寒芒青了脸,跌在地上哆嗦。公羊月懒得废话,向前刺去,晁晨忽地扑上来,握住他的剑,麻木地重复:“不要杀他们。” “可笑。”公羊月盯着他额角破皮的伤口。 晁晨摇头,他并非圣贤,也恨这愚昧,但若是真的杀了,顾在我和方由时做的一切都白费:“不,只有他们活着,才能证明馆主的努力是对的,没人顶在前头,放任他们,不是自取灭亡,便是自我沉沦。” 公羊月看着那双澄澈的眸子,脑中顿生刺痛,仿佛通过晁晨,瞧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说过些相同的话—— “阿月,不能杀,他们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目光粗浅了些,错认立场……何况,以暴制暴不符我门清规,真杀了,岂不反失自己的剑心?” 你不杀他们,他们却要害你! 公羊月双目赤红,两指按在眉心,内劲一动,将人震开。晁晨抬手避挡时,失手抓下公羊月腰间挂着的断剑。 剑柄那一半滑出,火光映红剑从,红衣的剑客闻声垂眸,死死盯着脊轴线上铭文二字,随后立剑提腕向下点。 “公羊月!” 寒光一偏,发髻上的木簪子应声而断,那农妇吓了个半死,顾不得捡,连滚带爬朝洞门外跑去。 公羊月捡起地上的断剑,单膝着地与晁晨平视,一字一句道:“有时候杀人比讲道理有威慑力多了,如果是我,我会把这里的人杀完。不识好歹的人,教人厌烦。”晁晨被那股杀气摄住,丝毫不怀疑他话中真假,于是稍稍偏头,目光落向一旁。 不过十息,书馆外响起惨呼,是那妇人的声音,随之一道的还有铁甲磋磨发出的金石音。晁晨去捉公羊月的手,公羊月却冷冷甩开:“我是魔头,不是救世主。” 晁晨满是绝望,绝望到他竟想恳求眼前人:“等大火将这儿吞噬,馆主的一生便什么也留不下。” “晁晨,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公羊月叹息,“一生都无法留下只字片语的人,这世上太多,你死在这里不也一样?” 不,不能死! 晁晨抄起地上的刀冲了出去,他没有内力,却一刀斩断百步外射来的飞箭。公羊月不动声色看着,眼前一亮。 ——“阿月,任何时候都不要舍弃自己的剑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妇人未立死,反手推着晁晨的腿,促声催他:“晁先生快走!城里……城里已经乱了,乱了……” 见人脸色发青,气息将绝,眼看是救不活,晁晨不再耽搁,翻入长廊,向通往后院的那头跑去。好在他的屋子最偏,隔了个花园乱未起,他进屋把那根该死的藤腰带换下,从箱子底翻出晚间塞入的手札,出门贴着墙根往小门跑。 这一侧外面是条旧巷,连着一处荒园,枯藤爬墙,老树盖影,平日很少有人走动。他将耳朵贴在门上,见暂无响动,两指豁开一条缝,等了三息没问题,这才一拉门栓向外跑,从石逢里过到荒庭中。 正当他看四下无人松了口气,一道银光当头斩落。 晁晨滚地,那人追砍,逼问道:“那东西在你手上?顾在我生前可有跟你说过甚么?” “什么东西?”晁晨咬死不认,但心里清楚,这人所求必是那块玉盘。 蒙面刺客见他嘴硬,操刀力劈,晁晨举棍一档,却挡不住那片片薄刀削铁如泥,眨眼的功夫,竟然将他手中腕口粗的白蜡棍削成了片腊肠。晁晨松手不及,小臂上被带了一刀,他瞧那创口,忽然明白—— “余大哥是你杀的?” 公羊月有一柄剑,脊和从都很薄,如果是这样形制古怪,薄如蝉翼,犹如叶形的短刀,是能拟出点、刺的伤痕。他最初怀疑公羊月,而后想当然以为是阿陆,可阿陆那夜分明一直在书斋中哭奠。 想到那个死去的孩子,晁晨开口诈他:“阿陆已经死了,公羊月就在附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公羊月,你都要杀他,他会来救你?”蒙面刺客叉腰大笑,在他眼里,公羊月这样的高手何等傲气,晁晨这种生来纯善又实心眼子的人,怎么入得眼,“顾在我老谋深算,怎可能教华仪的所托落空,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他会不告诉你?说吧,那玩意……” 晁晨将右手掩在袖下,梗着脖子:“你杀了我吧。” “还挺硬气,先挖了你的眼睛,再把你削成人棍,每天给你泡在药汤里就是不死,看你能有多硬气!”刺客当真两指卷曲,朝他双目抠去。晁晨向后一倒,同时将怀中的手札甩了出去,将好甩入那口破井。 刺客并未瞧清,只疑他将玉给砸了,立时去追。等发现上当,气得一刀割向他手筋,饶是晁晨及时反向跑,也跑不过人家的轻功。 但那枚叶形刀却在不足内关穴一寸的地方停住,不进分毫。 晁晨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抬头一瞧,那叶刀往斜地里一飞,飞入一抹红袖之中,随即更为凌厉地甩了出来。刺客眉头一拧,不敢徒手去接,而是拿出了一条银链,就着空中一舞,卸掉劲力,将刀子串了回来。 那链上丁零当啷,将好七叶,一枝缀满。 “怎么会……“ 公羊月落地,一手按住晁晨的肩,一手微曲,托住长剑“玉城雪岭”,皮笑肉不笑道:“你栽赃都栽到我头上了,还不许我来?人棍这东西也忒没美感,换作我,要把你剥光,吊在那边的树上,用蘸了铁水的小刀,片肉一样给你雕一副山河全图……” 晁晨捂着嘴,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 “他奶奶的!”刺客低骂一声,将手头的叶形刀次第抖出。公羊月不再舌战,冷哼一声,长剑出鞘。 晁晨霍然抬头,虽然声色全然不同,但这语气实在耳熟。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想知道真的有人在看吗(对手指( ╯□╰ ) 有在看的小可爱愿意吐吐槽吗……卖萌打滚求评论QAQ 注:引用自《礼记·冠义》 第014章 “你究竟是什么人?” 公羊月长剑一点,跃上前去,左右连招,将那七刀尽数接住,向神门、列缺、复溜、肩井等七穴挑回,要将他钉在墙上。 刺客不语,抢身而出,以铁链挂枝荡上树去,待叶刀在墙上钉出曲形,他落地自墙后一推,七刀并着砖石朝公羊月砸去。 公羊月揪着晁晨躲开,改口道:“那你为何要杀他?” 闻言,倒是晁晨心惊,那小玉盘就藏在袖子里,随他腾空时向肩部滑落,而身侧的剑客正按住他的大臂,如此一来,两者距离不过半掌。这刺客要抢不能给,但也不能给公羊月占了便宜。 他发狠向下沉臂,挣脱公羊月的钳制,玉盘立刻滚向掌心。 可惜刺客眼神极好,江湖经验又老道,见他突来这一动作,便知有鬼,立刻卷起一刀,要给他右手扎个血洞。 这小动作能瞒得住谁? 公羊月觉得好笑,这家伙实战经验实在浅薄,不知道高手对战,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吗?他便是偷偷放个屁,也能听见响,更别说那般自找死路的动作,除非手里提着的是个憨包。 只见红衣剑客一招踹燕,把手里的人给踢出一丈远,自己旋身,用剑身接住了那柄刀。 晁晨一落地,那刺客便如嗅着腥的猫儿,摸了过去,公羊月飞身追上,二人却是不再隔空飞刃,就近缠斗起来。拆过十招,公羊月大致摸出了那人的功夫,眼波一转,想了个损招,架开叶刀,趁人不备,向背后的晁晨反刺过去。 “与其留给你问出个所以然,不如我先灭口,也省得分心。” 便是晁晨也吓了一条,万万没想到公羊月说拔刀相向,便拔刀相向。那刺客在意玉盘,更在意玉盘的含义,眼见公羊月杀人,竟然滑跪上前,挺身接住了这一剑。 不等公羊月做出表示,晁晨已反应过来—— 顾在我诈死那晚,公羊月杀他便是用的这一招,而那个时候接剑的人,姿势招式一如这般。 “你是余大哥?” “他不是余侗,”公羊月转剑,将人扫开。至此,所有的疑窦都有了相应的解释,余侗出太行后多出的那一天,并不是为了混淆视听,而是因为他被杀了,“伪装成余侗潜入书馆,想套出些有用的东西,可惜咱这位晁先生是当真口风严实,逼得你只有一死,躲入暗处,借机撬他嘴里的秘密。” 晁晨捏着玉盘,心头苦笑—— 自己是当真一问三不知,那位真正的“捉影刀”余侗,才是口风严。这冒名顶替的刺客只怕早就拿到了玉盘,但苦于无解,才想出这么个路子,难怪那日提到华仪的口信时,他故意推托,因为根本就答不上来! 刺客看向晁晨,拂刀一指:“顾在我没死,当然要借你的手套出他的话,你,我势在必行!” 想来玉盘也是这人故意为之。 可惜只差一步,只差一步顾在我也许就真说了,然而城中乱起,馆主到死都没能见到那东西。 公羊月蔑笑道:“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害臊?”说着,大臂一挥,架在晁晨肩上,“一边排队去,他,我先。” 他是什么青菜萝卜吗,还得排队买?晁晨哼了一声,悄悄从他手底下挪开。 “叶子刀。”公羊月忽然道。 “什么?”晁晨问。他眼又不瞎,当然认得出这刀如细叶。 “我是说他叫叶子刀。”公羊月翻了个白眼。 刺客摘下面巾,露出一张童颜,最惹眼的是那双眸子,细眯如缝,犹如其刀,虽是少年貌,但保不准年龄比晁晨还大上一轮。 江湖上无人知他真名,皆以其怪刀相称呼。 都说叶子刀天生反骨,十分崇拜力量,从来只追随至强者,任其驱遣,若人实力退去,便杀人反水,另寻下家。武林中许多大家十分厌弃这种二五耦的行为,但也有不少狂徒为此追捧。 公羊月讽他:“哟,你这又是跟了哪条狗,和那小学童一道?” “你说段赞的童子门,嘁,拉些奶娃娃来训练死士,我可看不上。”叶子刀狂妄而不驯,对弱者没有同情,对那种天生本弱,却拼命想靠旁门左道来提升实力的,更是嗤之以鼻。 段赞,段氏? 晁晨暗自将这名号记下,趁他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先躲在石山后头,随后沿着墙根先走一步。 叶子刀看在眼里,冲公羊月冷笑道:“那青衣先生要杀你,你还救他?莫非你也要那东西,看来知道得不少嘛,是铁了心要追查公羊家的旧事。可惜你拿到也无济于事,顾在我的手札就是最终的答案。” “那你前面说这么多都是在放屁?”公羊月觉得好笑,挥去一剑,将他压制,“是不是从你开口便见分晓,看我走冤枉路不好,生怕不信还要多嘴提醒。没想到堂堂叶子刀,不仅刀法磕碜,还生了个胡瓜脑袋!” 不过眨眼之功,公羊月速度更进一步,一息一剑,每一招都自不同的方向来,饶是一枝七叶,叶有七刀,也应接不暇。那柄名曰“玉城雪岭“的长剑,银光熠熠,在眼前来回穿梭,仿若真下了一场酣畅飞雪。 “叮咛“一声,一叶碎断,叶子刀捂着下巴上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红衣剑客从未尽全力,与自己平手斗了那么久,不过是故意放晁晨走掉,好无后顾之忧。 “杀手出身的剑客,果真是狡狯!他奶奶的,走着瞧!” 他气得捶地跺脚,用铁链招回剩下六叶,掷出白烟,不甘心翻墙逃脱。公羊月没追,转头去捉晁晨。 慕容临的人自城南进,而段家的私宅在北,就算他们和晋阳府君沆瀣一气,也不可能短时间攻破,这是城中可能仅有的安全之地。晁晨出了荒园,从七拐八拐的偏巷,抄近路往北,一路所见却是惊心。 段家的防备和反抗,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为什么? 为什么慕容临带兵敢这么光明正大的杀进来?就不怕晋阳走脱漏网之鱼,不怕段家反咬一口,不怕…… 当然不怕,变故只在一晚间,反正一锤子买卖,杀了就完事,再把晋阳府君搬出来当挡箭牌,说不定还被夸办事从速,给了周边震慑,防止更大的祸乱。 晁晨忽然明白,所谓算计人心花花肠子,重要但不必要,拳头如果好使,简单粗暴最有效,因为越是复杂,越是难以控制,越容易给对手反杀。 不知为何,他忽地想到了公羊月,浑身汗毛倒竖,脑子里第一念不是怕叶子刀追来,反倒是怕他,好像叶子刀在他心里,已经被认定是个死人了。公羊月的实力他是领教过的,那还是五年前的他,五年之后…… 想到这儿,晁晨扶了扶帻帽,不敢再耽搁,摸到酒家后院的马厩,夺了一匹就走。 好容易出了城,不过十里,便给追上。 晁晨都不知那红衣剑客从哪棵树上落下,人便已经在他身后。二人双骑,公羊月倒是没有率先夺缰,只是拿剑柄点了点晁晨的肩:“喂,我救了你,拿点东西来换,不算差吧。” “那手札已经被我扔到废井中。” 公羊月早捞了出来,卷了卷,塞到晁晨怀中。晁晨语塞,只能梗着脖子继续装傻:“你都拿回来了,还问我作甚?” 两人同时静默。 身后无声,晁晨只觉这四月春寒天,却要挣个浃汗湿衣。他拿不住公羊月此时喜怒,只能屏住呼吸,僵硬地往后觑看一眼。脖子刚一偏,公羊月便凑了上去,差点撞了个脸贴脸。 他往后避,公羊月却得寸进尺往前,一双明眸一眨不眨,正端详他的脸。半晌后,才道:“晁晨,没想到你自诩正人君子,说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晁晨推了他一把,却被公羊月反扭住腕骨,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甩下马背。公羊月几乎同时摘下鞍上的绳子一掷,拴住他两手,一夹马肚,攥着另一头拖他在地。 “公羊月,你就是个卑鄙无耻之徒!” 凹凸不平的草甸石头滑擦过身下,晁晨吃痛,咬了舌头,骂不出来。连“尔母婢也”这等恶言对公羊月都是不痛不痒,更别说什么君子小人论调。 待跑马冲入松林,公羊月这才停下,翻身下地,上前拍了拍晁晨的脸蛋:“那东西先不提,我们来好好算笔旧账,”说着,他摘下断掉的“风流无骨”,插在地上,“我的剑你怎的赔?不赔就想走,你这君子岂非无赖?” 晁晨动了动干裂的唇:“我……你想怎么个赔法?” 公羊月故作思忖,而后一副颇为难的模样:“我还没想好,不如这样,在我没重铸断剑之前,你哪儿也不许去,我叫你做甚么,你就得做甚么。” “呵,”晁晨也不再讲道理,“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是说,杀公羊月,天下之幸?”公羊月眯了眯眼,一剑斩断缚手的绳子,将他拽起,“我赐给你这样的荣幸。” 晁晨愤而甩开,背过身去,扶着树慢慢走了两步。 公羊月抱剑在怀,看在眼里,没有阻止,心中亦有谋算:叶子刀最后那几句话提到公羊家,说不准背后的势力比顾在我知道的还要多,何必舍近求远,既然他们要拿晁晨,只要自己占据先机锁住了人,还怕蛇不出洞,鬼不现身? 至于余侗留下的东西,他并不是非要不可,“不见长安”被人盯上,也与他无关,但顾在我买凶,引自己入局,难道就只是借刀除去内鬼,做个顺水人情?这老狐狸不可能没有后手,以自己在江湖的名声,不得阴一把? 也许晁晨手中的线索,才是重中之重。 “叶子刀没有死,如果你真那么想被削成人棍,请便。”公羊月摆手。 晁晨闻言止步,心道:那玉盘不知何用不能毁,留在身上没个武功却又护不住,若真落到叶子刀手里,那人最是不悯弱小,交代不交代都是个死。左右都要死,死在叶子刀手里,还不若死在公羊月手里,起码一时半会还能坐谈条件,也许留下忍一时风平,没准还能择机杀他报仇。 何况,顾馆主有一句话不错,那公羊月是狂徒却不是鼠辈,只要不惹恼他,他还不屑于动手。 见人犹豫,红衣剑客不由自主笑了,心知已是十拿九稳。眼前这文士虽有些迂腐,但人不傻,最重要的是重情重义,比起玉石俱焚,他更愿意找出答案,替死去的余侗和顾在我完成华仪所托。 毕竟,书馆付之一炬后,一生心血毁于一旦,这是仅剩的,与那三人稍有关联的东西。 不怕他不肯拿出来。 “我不会杀人。”晁晨转过身面对他,目光躲闪,多有尴尬。一想到自己方才还替死敌开脱,顿时又好生别扭,声色冷硬了几分,“还有,我留下来只是因为赔你的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公羊月含笑看他,将语调托长:“嗯?别的什么?” 晁晨窘迫,听他那口气倒像是龌龊事,脸上不禁绯红,愤而拂袖,恶狠狠道:“总之,别给我逮着机会,否则我定会杀你!” “就你那点招式,让你杀人,我还不想费心给你擦屁股,”公羊月往树下靠坐,弹去指甲里的灰尘,往身侧的空地拍了拍,“歇会?还得等两个人。” 晁晨嫌弃地看了一眼,不愿坐过去,自个寻了块干净的地方。 公羊月轻咳一声,动了动唇:“这么不情愿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教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晁晨瞪了一眼,快步过去坐下。公羊月甚是满意,抬起他的手臂,靠在树干上:“可叹可叹,世间的规矩管的是君子,不是小人!” “作甚?” 公羊月闭眼,头一歪,歪在他的掌心里:“树干太硬,睡着脑子疼,靠一下呗。”说着说着,没了动静,晁晨强打起精神等了一会,伸手摸向地上那柄断剑。 长剑“玉城雪岭”压了过来,“睡着”的人幽幽开口:“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快。” 晁晨登时僵坐不动,见无下文,这才松了口气,垂眸看着公羊月安静的睡颜,不知是真是假,他亦是一夜未合眼,晋阳城内外跑了个遍,早疲累不堪,强撑了一会,竟也偏头睡过去。 ———— 晁晨是在一片清脆的笑声中醒来,眼皮刚掀开一条缝,就见一双杏眼紧紧盯着自己,露出十分疑惑。 “你们这……” 他想抬手遮挡日光,只觉手臂沉沉,酸痛不已。 “我也要,老月,我好困!” 双鲤挤过来,被公羊月板着脸推开:“不许睡,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慕容家的指不定满世界捉人。”说着,垂眸看了晁晨一眼,“喂,你还想枕到几时?” 晁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枕在他的肩上。 双鲤被唬,当即跳开,后跟踢到那柄插在地上的断剑,回头一瞥,脸都青了:“‘阿骨’断了!谁这么肥的胆儿,说吧老月,你是给他来了个五马分尸,还是大卸八块?” 晁晨佯装走神,公羊月意味深长道:“没杀。” “没杀?”双鲤难以置信,“你从前可摸都不让我摸。” 公羊月拾起断剑,眼中柔情一闪而逝,而后,他招呼乔岷牵马,拍了拍小姑娘的头,随口道:“小孩子家家不要问那么多。” 双鲤很配合:“噢,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离开燕境。” “去哪儿?” 公羊月什么也没答,乔岷和双鲤面面相觑。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晁晨上前,思来想去拿出了那枚玉刻星盘。公羊月说得没错,此地不宜久留,只是天下茫茫,却又不知何处行,这玉刻含义顾在我没来得及说,晁晨便是想编也编不出,不如集思广益。 公羊月略一挑眉,没有接,倒是那小姑娘伸手拿去,在手头对着日光把了把,道:“这块软玉水头好,成色无杂白无暇,乍一看是昆仑玉,”她卖了个关子,把玉捏在手心,“但皮粗质厚,实际上,是敦煌白玉。” 世间宝物,财迷最懂。 双鲤两眼放光,说着说着往自己荷包里藏:“哇,虽是缺了一角,但能值不少钱,没想到盘缠都备好了……” 没等她说完,公羊月两指夹走:“去敦煌。” “老月,你这种行为叫卸磨杀驴。”小丫头眼巴巴瞅着。 公羊月笑了:“你是驴?”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五人成团,四等一(老月:开启没羞没臊的旅途2333 公羊月携晁晨,祝大家新年快乐,2020如意顺遂,健康开心~ 敦煌篇·佛见笑 第015章 向西出燕境不远,跑马至多半日,但边关陈兵却是难过。若不通关,走深山老路,不说坎坷难行,即便真能走得通,没个向导领路,却也要耽搁上好些日子。 双鲤最先提出反对,为了夏至能去帝师阁观云门祭祀,坚持不肯绕路,乔岷也觉得迟则生变,得赶在慕容临传画卷海捕之前离开。 这可难倒了几人。 “我这儿倒是有些东西能用。”双鲤翻了翻包袱,搜出些假髻、发带、须髯、黑痣,放在平日,无非是些捉弄人的玩意,如今却解了燃眉之急。 但光有乔装打扮不够,他们手头只有三分文牒,晁晨的一应家当在晋阳被烧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块玉盘,便只剩两袖清风。 总不能将他丢下。 正苦恼着,包袱里抖出一道金光,砸在双鲤脚背,她低头捧来,欢喜道:“文牒也别用了,我们用这个。” 那是一朵金箔槿花。 “可行吗?瞧着不像族徽和钤记。”晁晨蹙眉,看了两眼并没瞧出来历,好歹他也在燕国待了三年,实打实的贵人没缘得见,但三大家和王室的恩怨情仇却听了一箩筐。 还是公羊月发话:“不行就打出去。” 晁晨彻底闭了嘴。 找了一处村落,改装作一家四口,人人都很满意,除了晁晨。四人中公羊月最高,乔岷最阳刚,都不能作妇人打扮,双鲤只会上妆不会易容,这等缺陷不能遮掩,最后这倒霉事儿就落到了晁晨头上。 双鲤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怎么样?” “很不妥,所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注)”晁晨提着裙裾摇头走了两步,偏那裙长,绊了一脚,还没说完,一脸撞在了公羊月的背上,后者顺势展臂圈住他的脖子,敦促双鲤过关。 关楼下,双鲤很是上道,“军爷,军爷”叫得热络,双手捧上那槿花。没曾想那是个新兵蛋子,盯着那金箔看了半天,露出一口黄牙,往自己兜里揣,还以为是奉给他的好处。 乔岷和公羊月同时按住衣下的挂剑。 好在,近旁还有个老兵,瞅见不妥凑过来,把那槿花夺了去,眼中隐隐有泪:“哪儿来的?” 双鲤正要开口,公羊月却抢了一步先,改用鲜卑话将那使鞭女人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些,中间故意顿了顿,看人脸色无恙,这才又接着往下编,只说一家老小出关是为了报答那姑娘的恩义,替她办点事儿。 “既是如此,几位且去,还请替我等向她问安。”说到此处,那兵头子当即朝他们抱拳致意,随后放行,且还相送五十步。 等见不着人,双鲤才拍着心口大喘气:“可吓死我了,那个女人什么来头,这么厉害,连当兵的都敬她!” 公羊月想了想,才答:“不是敬她,承先人荫庇罢了。早先便听说慕容垂复国后,麾下有位女将,是名将慕容恪之后,没准是呢。” “哇,女将军!” 双鲤赞了一声,晁晨却插话:“你会讲鲜卑语?” 公羊月想起肋下还挟着个人,忙把他松开。 想到那手札上记着的“公羊启投诚代国”,晁晨抬头,复杂地看了公羊月一眼,越过他独身朝前走去。 “会鲜卑话又如何?”双鲤在二人间来回觑看,只觉莫名,朝公羊月腰间撞了一肘子,“老月,你在燕国待过?没听你说起过呢。” 望着那道消瘦的背影,公羊月久久沉默,眼中不自觉多了分痛色,但很快便掩去。他伸手揉了揉双鲤的发顶,转头去看衔泥归巢的春燕,轻声道:“不,是代国,在我很小的时候。” 拓跋氏和慕容氏总归都出于鲜卑族,都讲鲜卑话。 随他话毕,乔岷垂首,双睫下燃起遮不住的火焰,反观一旁的双鲤,倒是不怎么上心,只随口嘟囔:“好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嗨,多大点事儿,本姑娘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腿长自己身上,爱哪儿住哪儿住!” ———— 寻到山头避风处歇下,已是日落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瞅着只能在荒郊野外将就一宿。 乔岷生火,双鲤采了些野果,公羊月猎了山鸡野兔,唯有晁晨什么也没做,径自往大石头后把女子外衣脱下,换上青衣帻帽,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独坐,看着山外紫烟霞光由盛转衰,直至最后一丝日头落下,像是在生闷气—— 鬼才知道他为何要气,莫不是是白日和宁相处,以至于让他错生出一丝妄念? 可见是自找不痛快,他在晋阳三年,听燕人讲过不少话,也没学出个样子,公羊月那字句腔调,不是自幼耳濡目染,根本说不得那般好。手札上的东西一点没错,他公羊月就是装蒜,撒谎精、大骗子,谁信谁是蠢材。 公羊月烤兔,没个香料,便就近采了些香草碾碎,火苗一熏,芬芳四溢。双鲤早已垂涎三尺,扑上前去撕下一个腿,狼吞虎咽:“我的我的,别抢!哇,好香……欸,晁哥哥也来吃啊!” 晁晨没动。 “……他怎么了?” 公羊月十分淡然:“修炼成仙,要辟谷了。”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双鲤一边咀嚼,一边回头望去。山风扬起帻帽上的巾带,与长发凌空搅弄,那青衣的文士垂眸,盯着身前的薇草一动不动,火烧云倾落的彤色落满身,拉出剪影颀长。 光线昏惑,一时容貌难辨别,只见他神色落寞又温柔。 双鲤吃完那只兔腿,吮吸手指,还觉滋味不够,又去掰扯最后一只。公羊月直接飞出匕首,穿透骨头,撕下连片的肉,扎在晁晨腿边的青草地上。 “你不是说……”双鲤吓掉了魂,抱膝搓手,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呵,我就知道……” 公羊月往篝火里添了根柴,语带嫌弃:“饿死还要收尸,麻烦。” “借口!”双鲤气鼓鼓打断他,“你就是见色忘义。” 彼时闲坐一旁的乔岷正从鞍马上解下水囊,闻言差点失手打翻。公羊月则坐直身子,剑指朝小姑娘点了点:“注意你的措辞。” 双鲤没觉得哪不妥:“那……见色起意?” 免她再口不择言,公羊月扶额,觉得是时候该找人收拾,遂摘了根狗尾巴草指挥:“晁晨,明儿开始你教她念书。” 双鲤拒绝:“我才不要,能识字就行!” 这丫头什么小性子,公羊月哪不门清,典型吃软不吃硬,也不吓唬她,只哄道:“听闻帝师阁阁主聿修厥德,博闻强识,最喜与人辩公孙龙的《坚白论》,你不会想登临有琼京,与之攀谈,却答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吧?” 双鲤吃这一套,当即兔腿也不吃,欢欢喜喜跑至晁晨身旁,攀着他的胳膊,满面堆笑:“晁哥哥,你教教我呗。” 晁晨没应,朝公羊月烦去一眼。 “你在看什么?这草……有何特别?”双鲤把脑袋往前一支,没站稳脚跟,扑到了地上,顺手撅了一把,抖去褐泥,只留下深紫色的小花。 “昔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亡。” “采薇而亡?” 见小姑娘一脸惊奇,晁晨便耐心同她讲着故事。 说是那《史记》曾载,今幽州之地,筑有一国名曰孤竹。孤竹国君生有二子,皆为当世仁杰。后武王姬发伐纣,天下归周,二子觉得姬发以其诸侯之身伐天子,兴干戈,是为不仁不义,因而不肯吃周朝的粮食苟活,最后于首阳山采薇草充饥,以至饿死。 说到最后,他竟生不忿,唱起伯夷与叔齐死前歌辞:“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注2)。” 以暴易暴…… 公羊月竖着耳朵静听,总觉得晁晨一字一句,皆意有所指,不由地轻哼一声,对于他那弯弯拐拐的小心思实在瞧不上。 双鲤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捧着下巴感叹:“这就死了?换作是我,才不管什么周粟李粟,活着可不必什么都重要?也没见武王因此还政于殷商,人死了就是一抔土,想干的事一件也干不得,那劳什子仁义就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 一生求直,乃名士夙愿。晁晨紧握双拳,但对着半大点的丫头,他又不像对着公羊月能唇枪舌剑讽上几句,最后只捶了一把膝盖,连声叹息:“纵粉身碎骨,但求仁得仁,也便了无怨怼。” 公羊月打了个呵欠,眯着眼,不去听他那大道。 这时,乔岷提着水囊走过去,站在双鲤身后三丈外对晁晨开口:“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晁晨不动声色问:“你们不是一道的?” “是一道的,”乔岷颔首,抬头看去孤鹜横飞,想到远去辽东的高句丽,不由地轻声说,“但若是走投无路,也许就不是了。” “有意思。” 半晌后,晁晨拔出匕首,捡起尚有余温的兔腿,撕下肉来慢慢咀嚼。乔岷坐下喝酒,双鲤继续缠着人讲故事,公羊月被冷落在旁,装浑不在意装不下去,不等人把东西吃完,抄上剑打发人去干活:“晁晨,去打点水来。” 双鲤灵机一动,学着公羊月的样子,板着脸使唤人—— “小晨子,去把水囊灌满,坡底下柴也捡来,火生旺点。” 公羊月一脚将她踹开:“我的人只能我使唤。” 双鲤骂了一声小气,看晁晨已起身,没了故事顿时毫无乐趣,只能把目光转向乔岷,追着他满山头到处跑。 公羊月往石头上倚靠,双手枕在后脑,笑眯了眼,惟恐天下不乱,时不时对双鲤喝彩助威:“不错不错,明年今日,你的轻功有望跻身江湖前十。“ 晁晨干完活,刚准备坐下歇息,公羊月拿剑柄敲了敲石头:“过来,石头太硬,硌着脑壳疼。” “你可以枕包袱。”晁晨面无表情提拎了两只扔过去,自己双手抄着袖子,站在一旁。 “双鲤那死丫头指不定在里头塞了些扎头刺脑的东西,”公羊月把包袱踢开,拿言语激他,“你们不是自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心智,饿体肤,才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注3),何况……”说着他以手抚摸断剑,微微一笑,“礼义仁智信缺一不可,你方才大谈有仁有义,眼下怎可言而无信?” 晁晨深吸一口气,不甘走过去,把手递上:“倒是舌灿莲花。” 公羊月不接话,满意地往后靠。双鲤瞧见了,两眼放光,忙挤过去占住中间,对乔十七挤眉弄眼:“羡慕吧!” “羡慕羡慕,”乔岷嘴角一抽,猛灌了一口酒,“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双鲤扮了个鬼脸,背心向后躺,公羊月见机把晁晨推开,那小脑勺“咚“的一声磕在石头上。小姑娘抱着脑袋眼泪哗哗,晁晨看着都疼。 “石头缝里有虫,小心钻你耳朵,把你脑仁吃掉!“公羊月不厚道地继续唬人。 晁晨看不下去,把小姑娘往怀里护。双臂还没圈住,哪知双鲤一蹦三尺,连跑带跳离开了巨石,挪到别处。回头醒神,知道着了公羊月的道,顿时委屈巴巴:“可是草地里也有虫子。” 拿她没辙,公羊月利落地脱下外衣,罩了过去。 双鲤捏着衣服衿边甩了甩,平整地铺在地上,故意脱靴拿臭脚在上头踩了两下,冲公羊月耀武扬威,看得晁晨几次想说话都憋了回去。 “没及笄的丫头还能怎样,宠着呗。”公羊月一副“老父亲操碎了心”的口吻,“不过不能教她得寸进尺。” 看着小姑娘的笑颜,晁晨不禁失笑。 可回过头去,又笑不出来了,只见公羊月盯着他,一动不动。 “你做甚?” “把你衣裳脱了。“ 双鲤听见动静,手肘撑地,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俩大男人正在石头下抢衣服。场面教人目不忍视,她顺势又躺了回去:“多大人喽,也不知给惯的什么毛病。” 乔岷隔着她两丈远,充耳不闻。 “你看看这俩人,这像什么……”双鲤越说越来劲。 那个“话”字还没出口,装木头的乔岷忽然开口:“两口子打架。” 双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结果背没跟上屁股,不甚扭了脖子,又“哎哟”痛呼摔了下去。撞到脑壳,她只能倒抽冷气,哆哆嗦嗦埋怨:“十七,我琢磨着有时候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要吓死个人。” 只听“唰”的一声,乔岷亮剑。 “你要做甚?” “我说话了,但你还没死。” 双鲤抱头翻身,裹在衣服里装睡,只觉得这同行几人,没一个正常。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礼记·冠义》 注2:引用自《史记·伯夷列传》 注3:引用加改编自《孟子·告子》 第016章 自太原郡出燕境,四人不过上郡入朔方,改走西南入秦,打算横穿秦国北部最大的山地峪岭,借道陇东,直达凉州。 时渐入夏,山中草木葳蕤,最宜掩盖行迹,但如此一来,却是要再过上几日风餐露宿的日子。 双鲤和乔岷下溪头捉鱼,公羊月同晁晨寻吃食,路过一片小丘,道旁枣树结果,颗颗圆润饱满。 公羊月摘了些:“吃吗?” 晁晨看不惯,见树木成片规整,只道是有主之物。 “远近皆无人烟,许是山林造物呢?”公羊月故意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一脸享受。晁晨拂袖背过身去,佯装无动于衷,实际没忍住咽了咽唾沫。 这几日食肉不少,菜蔬瓜果却一点没尝,实在腻得慌,只想那甘甜。可正人君子,怎能不问则取,他清了清嗓子,故意道:“脚下生蹊径,端的是行人山客走出,枣树生于道旁,若当真甘甜,早被他人采撷,可还轮得到你?可见是酸涩苦口。你休要哄骗我,王戎识李的故事,我还是有所耳闻。” 公羊月不与他争,拉着人走,待要走出林子,他随手套出几枚五铢钱,挥袖串在枝头:“这样总行了吧。” 暮春的日头已有些盛,午时更是汗流浃背,晁晨本能朝走过的枣林频频回头,越发觉得喉头如火烧。可他掏了掏袖子,除了那枚玉刻,却是没带着半分钱。 “尝尝?” 公羊月伸手过去,晁晨垂眸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略微窘迫。怕被眼前人捉见小心思,他强忍着把头偏向另一侧。 瞧他绷着脸,公羊月觉着没趣,自己吃了一大口。 听着那咀嚼的脆响,心里几番矛盾纠结,晁晨干瘪瘪开口:“真的……甜?”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公羊月把手递过去,掌中还剩半个没吃完。一面是不吃嗟来之食,一面是无钱自取,晁晨心里犹如天人交战,最后渴得厉害,脑子一懵,竟低头去咬手上那只。 他厚着脸皮只想尝个味儿,可公羊月偏“好心”把手往前一送,撞到他嘴边。局促之下,他慌神一咬,咬到了对方的手指。 公羊月故作惊讶,一副“我看透你这个人“的模样:“呀,我刚才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向我借钱啊。” “你会借?” “当然……不会,”公羊月哈哈大笑,心头十分畅快,“所以你得拿点什么交换。” “什么?“ “你每次对着我都是一张臭脸,不如笑一笑?” 晁晨尴尬不已,满脑子都是刚才分食的那只枣子,不由得想起了弥子瑕余桃啖君的典故,心头火烧,只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冲。 下坡时左脚绊右脚跌了一跤,被公羊月追上:“你在想什么?” 看他行为怪异目光闪躲,知道他身为君子脸皮薄,公羊月便故意续道,“你不说话那我说,说个甚么好,讲个故事吧。先秦前卫国有个嬖大夫叫弥子瑕,游园时吃到一只甜桃,忙着献给国君,甚至忘了那桃子已被自己食过一半。没想到卫君非但没怪罪他,反而……(注)” “公羊月,你就是逮着机会羞辱我,”晁晨截断他的话头,脸上终于绷不住,“弥子瑕与卫君什么关系?你这是要自比灵公,告诉我你喜怒无常,教我见好就收,不要蹬鼻子上脸?” 公羊月骤然冷笑:“你说得对,我是喜怒无常的小人,你这话听来逆耳,再多说一句,我便把你舌头割掉,扔到山里喂渡鸦。”说完,他施施然朝前头走,走了两步后,从另一只袖子里抖出一只完好的枣子,抛给身后的人,“有本事别吃。” 枣子上仍有余温,晁晨捏着捏着,一把握碎。 ———— 双鲤在浅溪捉鱼时踩滑落水,干脆脱了靴子,赤脚在卵石上踩水玩,玩脱后干脆袜子也不穿,提鞋在草坡上跑,跟公羊月撞了个满怀。 后者心情不大好,拎着她耳朵教训,唯恐她嫁不出去。 鉴于此人宛若吃了炮仗,一整日赶路无人敢惹,到晚间时,四人才在篝火旁坐下商讨之后的行路路线。 眼见着将出峪岭,可公羊月为了抄近路,避开大城镇,双鲤一听不干了。晋阳之祸她虽目睹,但也仅仅只是目睹,这几日山里头日子舒坦,硬生生将初时的紧迫与危机感走没了,眼下她只想寻个地方热闹快活。 双鲤便以久未沐浴,身上长跳蚤为由,游说前往北地郡。 北地紧邻长安,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哪是要学美人梳洗,分明就是想逛那繁华古城,公羊月早看破那点小九九,当即不许。 双鲤偃旗息鼓,自知每次争吵都吵不过公羊月,于是搬离篝火,找了个风大的断木上蹲着,一副委屈相。 晁晨心软,觉得苛刻,想说好话。 但他刚准备开口,便被公羊月一个眼刀瞪了回去。只瞧那剑客走上前,一脚蹬在断木上:“听说……长安城有座倾波轩,珍珠镶台,美玉砌池,还有西域舞姬闻乐而舞。” 悬空的双鲤随着树梢晃动,捂着耳朵偏向另一侧。 “东西市集,商贾云集,宝物遍地。” “红珠坊美人如花,朱雀大街上草台班子演西京戏,吞刀吐火,鱼龙变化。” 双鲤把遮着小脸的兜帽向后一拉,两眼亮晶晶:“老月你想通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跟你细数一遍,这些一个别惦记。”公羊月凑过去规劝,“你想想,你这个人一见着好东西就走不动路,一走不动路就得花钱,一花钱你可还去得了帝师阁?咱们最近可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我不听……”连着了几次钱的道,双鲤不再吃这一套,从断木上头跳下,一头扎进林子里。晁晨看公羊月闲靠在枝干上,没有丁点要追的打算,从篝火里顺了一根燃火的木柴,往山中去。 就着火光,乔岷一边拭剑,一边问:“不关心一下?” “那家伙不是去了吗?开导教化可是老本行。”月夜下,公羊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再说了,死丫头若是那么容易生气,早就被我给气死了。” 乔岷收剑,跌坐练功:“一个剑客,不该心有牵挂。” 牵挂? 公羊月往山里去,嘴上却改口:“真是个受气包才好,最好哪天受不住,能给气去一户好人家。” ———— 四月蝉未生,除了夜鸟别枝,风声入梦,再无杂音。公羊月在山上转了两圈,找了块夹石花甸练剑,一盏茶后,身后高处不足一丈长的小石桥头多了个人。 双鲤散开头发,坐在流萤中踢了踢腿:“去长安多好,能换好看的新衣裳……我又不会女工,补不来。” 剑客出剑的手一顿,斩落一枝杏花。 乔装离开燕境后,公羊月便换下了红衣,但没舍得扔,找双鲤要了块巾子,打了个包袱带在身边。 一件红衣,有什么值价,只要有钱,哪儿不能买? 双鲤偷偷翻来看过,衣服很旧,裳上绣了一支雀翎,朱红已退,没有眼瞧起来那么鲜亮,最重要的是,袖子拉了条口子,像是被极为细薄的小刀割裂,不知是不是在晋阳与人打斗所致。 她其实已留意许久,这件衣裳公羊月很爱穿,虽不是月月日日非此不可,但就那江湖上广传的“红衣银剑”印象,足可见真爱。 许是亲人留赠? 长安那般繁茂的城池,必然能人荟萃,定是能寻到妙手裁缝,届时她便可将包袱偷出来,再悄悄补回原样。 公羊月手持落花,飞上石桥,默然立在一旁。过了许久,他才用剑挑住双鲤兜帽上的流苏,扣在脑门子上。 双鲤正要咋呼,便觉着一双手落在头顶,隔着兜帽温柔地替她擦了擦湿润的头发:“不会就不会吧,毕竟这么蠢,怎么做得来精细活。” “老月!” “晁晨呢?” “晁哥哥说长安附近水泽广被,山中常有水泉热汤,给我寻了一处,指不定眼下他也在沐浴。”打个岔,双鲤转头就把要说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 公羊月故意拖长语调:“晁哥哥……” “你没发现他对我和十七都很好吗,看我头发浆成一团,好心给我指泉,“双鲤瞬间来了劲儿,哈哈大笑,“气死你!” 见她笑了,公羊月无奈摇头,抱着剑往热汤泉的方向去,只留下一句“湿发不许睡”。 静月下,晁晨果真在热汤泉中沐浴。 出来这么些日子,风尘仆仆又翻山越岭,别说双鲤一个女孩子受不了,便是他这般爱干净的人,也觉得浑身难受,也便只有自幼受到极为严苛的训练而耐力极强的乔岷,和常年奔走在江湖血雨腥风之下的公羊月全不在意。 泡过热澡,晁晨游到岸边摸衣裳,手刚伸出去,便觉吃痛,缩回来一瞧,手背光洁什么伤口都没有。他心里觉得古怪,凝目细视,仍没瞧清,只以为是山里的小动物,便等了等,再度伸手。 然而,那种刺痛再现。 “莫不是有蛇?”晁晨喃喃自语,这次学乖了,只并了两指向外探,夹住长袖往上抛。长衣腾起,宛如一道幕布隔绝两面。 背后悉窣有声,晁晨蹙眉,自水中稍稍后退,待那物什裹在衣中外凸,他顺势腕上翻招,截了下来,往后拉拽—— 那不是一条青蛇,只不过是拔除细叶的枝条。 一抬头,公羊月坐在树上,面含微笑。晁晨一旦伸手取衣,他便将手中在枝条落下:“不许拿。” 一日不恶心人,倒是一日不消停。晁晨盯着人,在水中退后一丈。 “刚才反应不是挺快?” 能揪扯住他手里的枝条,至少说明身手敏捷,底子不差。公羊月依样又试了试,可无论他怎么逗弄、挑拨、激将,晁晨都再不为所动,只像根木头一样,躲在热汤蒸起的袅袅轻烟中。 索然无趣,公羊月撒气式地威胁:“有本事一辈子泡在里面都别出来。”说着,把那青衣一挑,连帻帽也不放过,一同抱到汤泉的另一侧。 晁晨随他游,只觉莫名其妙:“公羊月,你无耻!” “我无耻?”公羊月指了指自己,笑道,“你是哪家的黄花大闺女吗,教人看了就非君不嫁?精赤的汉子谁没见过,总不至于你还就不一样,我看此地风光独好,有明月当头,翠木弄影,在岸在池两相对,正宜举杯,不如一同赏月?” 今夜又不是望日,就着林荫抬头望,中天只有一轮银钩似的弯月,不知有何好赏,可见是鬼扯。 “你说天上月,还是地上月?”许是近墨者黑,晁晨别的没学会,抬杠倒是耳濡目染。 地上月,岂非是自己? 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答,公羊月亦错愕不已,忙背过身去,故作镇定将那衣裤一件件挂在离晁晨最近的枝头上,岔开话题:“你刚才的功夫……” 刚才是有意试探? 晁晨目光沉沉,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屏息游上前,想趁机夺下中衣。 “我是说,你以前的武功应该极好,至少招式很是不错!“公羊月像后脑生了眼睛一般,忽地回头,一把捉住晁晨伸出的手,差点把他从水中拖出来。 晁晨涨红了脸,却挣不开。 十息之后,公羊月才不甘甩开,心道:奇怪,丹田空空,一丝内劲也无,难道真是只练过拳脚,没修过心法?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余桃啖君引用自《韩非子·说难》感谢在2020-01-04 19:39:56~2020-01-07 19:5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绯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17章 “花拳绣腿而已,怎比得过你。”晁晨咬着后槽牙道。 虽是讥讽,但说来总有股道不明的恨意,天下想杀公羊月的人何其多,不论是惩恶扬善,还是借此成名,至多也只是敌视,还算不上恨,为何是恨意而不是敌意? 尽管眼前人近日安分许多,刻意掩藏之下这种感觉日渐稀薄,但公羊月素来刀口舔血,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于是,旁敲侧击道:“学过点花架子会自不量力杀我?你是哪家的?” 晁晨身子一僵。 “江南四十八庄?或者,”公羊月语气森冷,“难不成你与我以往杀过的人有莫大渊源,那些人可都该死呢……” 那夜书馆后院,没能成功留住他的命,便埋下后患,稍稍长点脑子,一般的借口便瞒不过去,可眼下又上哪里弄来天衣无缝的说法?憋了许久,晁晨才咬死一句:“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他的名声已臭到连个过客也要奋袂相决的地步?还是说如众生俗人那般,欲拿他项上人头换千秋悬赏榜榜首的赏金?公羊月低声将那四字复述一遍,面上无悲无喜。不知为何,晁晨心头一动,抬头直愣愣瞧着他,竟隐隐有所期待。 但那种期盼很快落空,公羊月五感通达,轻易便捕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蓦然伸手钳住他的下巴,看了又看,一时遮着鼻梁以下,一时覆上双目,一时又就着他两颊搓了搓,确定没有易容,最后不由叹道:“确实没见过,杀过的人里也没你这般生得端正俊逸的,难不成这世间当真有无缘无故的恨?” 公羊月心中是人人喊打的凄凉,晁晨心头却满是迷茫。 ——“确实没见过。” 没见过…… 那短短五字,犹如魔音惯耳。 晁晨眼中的流光迅速黯淡下来,待下巴上的手指松开,他竟鬼使神差反手攀住那人的手腕:“公羊月……”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 “你是谁,不重要。能杀我的人,只怕还没出世。”公羊月轻声说,语气实在自负。 明明身下是热汤泉,身周是缭绕的热雾,可那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晁晨打下万仞冰渊。 夜风吹开氤氲的雾气,晁晨捧着双臂,发痴般轻笑一声——不重要?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脱口质问,只为一个缘由,但眼下显然不是斗气的时候,公羊月满口谎话,惯会做戏,未尝不会是激将法,诱导他误会才是极佳的出路。 就像乔岷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见晁晨黑着脸,仿若禅定一般,公羊月习惯性嘴巴刁难:“无需丧气,杀我者众,成之几何?瞧你比我小二三,杀不了还可以同我比命长嘛,没听过熬死对手吗!” 真当他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有权有势,身负绝技,乱世中尚不能自保,何况现在—— 晁晨推开他,摇了摇头。 公羊月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眸子,默了半晌,心里忽然生出个鬼点子:“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实在太过无趣,我还有个法子,不如我传你内功心法?” 晁晨不明白眼前的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显然不信:“你这么好心?莫不是也要来个自己杀自己?” “天、地、人不过外物,与自己斗,才叫其乐无穷。”公羊月话中满是自傲,好似真不屑天下英豪,“再说,我可是在帮你。” 帮他? 公羊月含笑,抱剑而去:“就这么说定,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你没有反对的权力。” 直到那道招摇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晁晨才猛然惊醒:如他所言,岂不是要拜师?孔圣先贤讲天地君亲师,若杀了他,便是弑师,那自己岂非违背道义,不仁不义?再者,以他的武功胜他,又有何意义? 认定这不过是另一种羞辱和戏耍,晁晨朝着身旁的树干砸了一拳:“公羊月,再信你一个字,我就不信晁!” ———— 走回石桥时月光正好,四周草木渐疏,露出躲躲闪闪的小尾巴。 公羊月佯装驻足赏景,三息后骤然出手,把畏葸的双鲤揪了出来:“死丫头,又偷听,下此再犯把你耳朵扭下来!” “松手,快松手!”双鲤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掐着指头数,“你已经说过三百八十二回喽,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拿她没辙,公羊月转身便走。 双鲤挤到他跟前,展开双臂阻拦,一脸忧心忡忡:“老月,你疯了吧!我明白你带着晁哥哥是为了追查线索,但是……十七说他在晋阳可要你的命,你还教他武功?”这世上若有法子能将公羊月揍个鼻青脸肿出气,双鲤第一个上手,但若法子落到旁人头上,双鲤便第一个不答应。 “这就不劳你操心。”公羊月揪着兜帽把小丫头往前送了送,示意她该滚去睡觉,“你就当我心情好,帮他一把。” 从前碰着威胁,老月哪一次不是斩草除根,为何这次例外? 双鲤反手抱住他的胳膊,心里头嘀咕两声,忽然想出个绝妙答案,嘴巴立时张大犹如鸭蛋:“老月,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随后窃笑,一副深谙此道的模样,“不要羞赧,反正你什么出格的事没做过?” “双鲤。” 公羊月改口唤名,双鲤汗毛倒竖,知他是真要发怒,立即撒丫子跑开,嘴里叨叨着:“放心,我不会跟晁哥哥说的,老月,你看我嘴巴这般严实,把下个活计的酬金奖给我作封口费如何?” 双鲤走远,远得只闻其声不见人踪时,公羊月才拿剑柄在身侧的松木上敲了两下:“出来。” 夜鹄从头顶掠过,乔岷现身于第三棵树后,话少却一针见血:“你想让他当你的替死鬼?” “你何时也成长舌妇喽?”公羊月抿唇默认,这个来自高句丽的七剑卫传人,寡言少语,却身具极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对时局极为敏锐的判断,“怎么说?” 乔岷道:“此行凶险。” 公羊月摇头,并非敦煌一行,而是自打他决意追查公羊一门旧事开始,便已入龙潭。技高一筹者未必比摸爬滚打起来的杀手更懂得杀人和活命,若论单挑,即便帝师阁主、天都教主、剑谷七老、三星四府的当家人站在他面前,他便是逊人功夫也未必输阵,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做人得留后路。 晁晨便是送到手的后路。 “他断我‘风流无骨’剑时,就该是个死人,之所以留着他,必要时候总能拉个垫背。”公羊月把玩着剑穗上的砗磲莲花,幽幽道,看那模样,半点没个玩笑的意思,“他要杀我,我便成全,但本人功夫乃独创,天下只此一家,学了我的心法,还能说和公羊月毫无干系?何况杀人诛心,你说像这般磊落的君子,若是背弃信义,堕落仁义,会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文士生来正气,一生求直,很有风骨,对这样的可人儿来说,□□的泯灭,远远不如精神折磨。 乔岷不由讪笑:“自愧弗如,所谓断剑重铸,不过是个幌子。” “是么?”公羊月冷冷呵出一口气,“剑可以重铸,但终不是那一柄,因为铸剑的人已经不再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告诉乔岷:他实在憎恨那种自以为是的正直和愚蠢至极的善良,叛出剑谷的那一天他发誓,此生绝不甘身不由己,誓要凭自己的心意过活,纵使堕入魔道,也绝不回头。 公羊月将腰间断剑捧来,轻轻推出鞘三寸,垂目低眉,那一瞬眼中既是温柔,又是怨恨。银光流转过剑脊,背面露出两个字—— 夏侯。 “是生是死我并不关心,打高句丽来,只有一个目的,”乔岷定定看向公羊月,“只要你答应帮我引荐想见之人。” 公羊月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即拒绝:“帮你不是不可,但这当中牵连甚广,我得仔细想想。” 乔岷颔首,理解他的为难。 两人无声,并肩下山,走至营地前不足三丈,乔岷终是没忍住,朝公羊月郑重抱拳:“三年,公羊月,我只有最多三年的时间。” ———— 进入天水郡后,一连下了三日雨,并不利于长途跋涉。四人寻了一家小客栈落脚,为掩人耳目,除去必要采买,几乎闭门不出。 双鲤趴在二楼的窗户前,拿绿叶逗弄框里卡住的一只瓢虫。 楼下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户吆喝,驱使黄牛骡子拖车,拉了一筐筐绿植朝城外去。瓢虫脱困,被弹了出去,正好落在下头筐中,双鲤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有些奇怪:“这瞧着不像麦粟黍稻……” 她朝老月投去探询的目光,可人正在榻上打坐练功,根本没打理她。她便只得把头转向乔岷,可惜那根木头正在给剑打蜡。只有晁晨这个一等一的闲人,凑上前探头探脑,复笑道:“这是苕草,用以肥田,在我家乡农人常常植在地里,秋收往往殷实。天水往西,沙多土失,涵养美地,不奇怪。” 从前出塞,公羊月只会给双鲤讲哪儿有拍花子莫乱走,哪儿生了窝土匪,哪儿的地头蛇近年江湖传轶闻,哪块地头是三不管,如这样的生活见闻,却是少之又少。 小姑娘不由惊奇,捧着脸追问:“原来种地也有这么多学问!” “当然,西北地大风高,初秋便已是寒彻骨,花木遭霜败,便会颗粒无收,于是农人会以烟煴树祛霜华……” “懂这么多,说得倒似亲眼所见,”公羊月睁开眼,冷不丁开口,“听你口音,像是中原人士,气度风华不说比肩王谢,却也是疏朗风逸,还以为你是颍川晁氏的后人,避难关中,可这么看……” 晁晨莫名有些支吾:“差不多吧。” 见状如此,公羊月并未多疑,那些个世家贵子生来清高,纵使家道中落,也把郡望堂号看得比命还重,哪甘与寒门庶民同日语。 “我怎的听不出口音?老月,那你呢?前些日子你说生于代国,可我遇着你时又是在川西的雀儿山……”双鲤缀了一口茶,巴望着。小姑娘那点攀比心,总是自家不能落别家之后。 哪知公羊月闻言大笑:“出生草莽,天地为家。” 这年头谁不抬一抬身价脸上长光,便是“四府”之一的晏家,也要说与宗室沾亲带故,更别说公输府,那可直接追溯到匠人鼻祖,别的江湖人,想还想不来呢。 晁晨下意识帮腔:“公羊一姓少见,多出于公孙羊孺之后,因著述春秋得名,祖上说不定也是簪缨氏族。” “我阿翁就是挖地的出身,半路得高人指点,又恰逢胡族南侵,怀帝被俘,这才投奔剑谷,家父更不是什么名宿大儒,至于我,你觉得我在乎这种东西?”公羊月很是不屑,丝毫不攀附,义正词严绝了他的话头,一番话说来坦坦荡荡,“我公羊月行事叛逆,与世不容,但绝不会乱认祖宗。” 双鲤在旁小声嘀咕:“就是个乡巴佬,认了人家也不会信。” 很快,她便挨了个暴栗,抱头缩在一角吃炒松子。公羊月拍拍手,向着晁晨道:“连自己的出身都难以启齿的人,有什么担当……” 晁晨向来从容,眼下却不禁打翻了茶碗—— 他曾经也只是个山野穷小子,偶得机遇闯入江南,一心想要融入江左高门,想要掩去心下的卑微,想要一个出身能配得起自己的荣耀。谈玄论道,诗酒饮茶,没人不自报家门,甚至多的是人,同乡不同姓也能侃出个花。 可现在有个人,指天立地说他不在乎,比那些所谓的君子丈夫更坦然,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是他一直憎恨厌恶的恶人。 他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真正的恶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又才算是真正的恶人? 见他小脸惨白,公羊月信口问道:“瞧你这样,莫不是说到你心坎?” 晁晨不愿与之相对,怕他揭穿自己脆弱的伪装,仓皇起身,快步往楼下去:“出凉州平川路阔,我去买几匹马。” -------------------- 作者有话要说: 续前段,过渡一章推剧情~ 感谢在2020-01-07 19:50:57~2020-01-08 19:2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18章 天水郡自吕光自拥大凉天王后,迅速打硝烟中重建,得益西域商道,富庶有余,城中屋宇毗连,多为塞外矮舍,宽敞粗犷,不似江南一眼不见全貌的烟雨楼台。汉商胡商打堆,驼队行客络绎不绝,沿街叫卖的小贩男女老少皆有,不仅热情,性子实在奔放。 晁晨跟个马脸宽腮的汉人马贩谈好价,手往腰袖里掏,才想起出来急,没带钱。正局促尴尬,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托着个钱袋掂了掂。 听那响,不是彩宝也是真金白银,且还鼓鼓胀胀,一准足数。那小贩眉开眼笑,两手去捧,却扑了个空。 钱袋给收了回去。 “就这马你也敢要这个数?”公羊月将五指并拢,一脸讥嘲。 凉州地区连带着整个西域,黄金珠玉硬通,此外,部分地区也收新泉钱。在吕凉之前,曾有盛极一时的张氏一族在此称王,凉武王张轨以年号铸钱,大肆流通,以至于张氏一族灭亡多年,依旧不乏私铸。 小贩抬起下巴,先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是个带剑的,缓了语气:“爷,咱家的虽不是大宛名马,也是从冠军侯设的祁连山马场出来的千里种!” “你可真敢说,”公羊月把晁晨挤到身后,抓过一匹的缰绳,顺着鬃毛一路摸到肋下,最后巴掌砸在马背,“就说这匹,髂骨宽大,肋骨短小,蹄胫大小不相协,典型的‘三羸五驽’马,也就唬一唬他这样的傻瓜。“ 说着,他还伸手在晁晨头上点了一下。 “还有这匹,架子虚大,肉都堆到肚子上了,怎么,肉马也拿来充数?”公羊月摸出一枚散钱,“就这四匹,不能再多。” 那马贩子急眼,操着一口陇西的方言大骂:“打发叫花子呢?不卖,不卖总行了吧!” 公羊月拿剑柄按住马脸男子的肩,凑到耳边,轻声说:“蹄钉没撬干净,你的马来路够脏啊。” 男人身子一僵。 晁晨没听清他二人说什么,瞧人满头冷汗,只以为公羊月仗势欺人,忙上去劝:“就算是肉马,也不只一……” “没你的事。”公羊月把他拂开,将好把刀影隔绝。 马脸贩子拔刀要来事,那剑出剑回,不过一息,右手腕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便应声落地,随之掉落的还有腰间挎着的弯刀。知道踢了铁板,马贩“呸”了一声,摘下缰绳扔过去,扭头逃命:“可以啊,黑吃黑是吧,今儿算是着道,你小子给俺等着!” 等人跑没了影儿,公羊月招呼晁晨牵马,后者没动,端着袖子义正词严:“贩子的便宜你也占?” 公羊月捡起地上的弯刀,朝晁晨脑门一挥:“要不把你抵给他?” 晁晨睁开一只眼,往上瞟,发现那锃亮的刀在离那帻帽一寸的地方停住,赶紧抚了抚心口顺气。 公羊月扬手把刀插在拴马桩子上,解开钱袋口朝下,只见里头“咕噜噜”滚出的全是黑心石头。再看身前那文士瞪眼,频频后退,生怕砸了脚趾的模样,他不由得舒心大笑:“谁叫双鲤那死丫头如此抠门,刚才那可是我全部家当。” “可这也……” “也什么……卖了你谁来给我牵马?”公羊月把四匹马的缰绳往他左右手各塞了两个,自己两袖翩跹走在前头。 四匹马并行,本就不宽阔的街道被他一人占满。活到如今,晁晨可算见识了什么叫招摇过市,什么叫旁人指指点点,他面皮薄,又气又臊,跟在后黑着脸:“你不是说这马体格不好,那买来做甚?” “诺。”公羊月停步,指着铁架钉钩,还有磨刀的光膀大汉。 大汉操着两把菜刀,冲晁晨露出一口老黄牙:“小公子,卖马呢?” “卖,卖。” 晁晨赶紧把马给了屠夫,后者叫来媳妇,全给拖到土屋后头的院子等杀。公羊月接过钱币,摊在手心一枚一枚的点,颇有双鲤财迷的风范。 “马肉又硬又柴,也会有人买。”晁晨瞧他如此生财,免不了酸了一句。 公羊月把钱仔细收好,一边推着他往马市去,一边驳他:“你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牙口不好?西域三十六国里头,乌孙人最好马肉,制成肉干,便是他们顶好的干粮。这里官不管市,私下里动脑子,能套到不少钱。” 没有钱,在西域寸步难行。 晁晨呆立在原地,过去际遇不凡,从没愁过钱花,即便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遇得书馆收留,这样的生活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说不出钱财乃身外之物。毕竟,闯江湖的游侠儿,身无田庄地契,又不是个个劫富济贫。 “愣着作甚?这匹给你了。”公羊月指着马棚里一匹半大的小马驹。晁晨黑着脸拒绝,他便得寸进尺:“你确定,难不成你想跟我骑一匹?” 果然,晁晨这般熟读圣贤书的,全不懂老油子讲价都是坐地起,只能干磨牙:“不要脸!”说着乖乖去拉小马驹。 高头大马可要贵多了。 公羊月数钱,递给贩子:“刚刚够,一钱不少。”等走到客栈,公羊月瞧着庖屋前那头拉磨盘的驴,那叫一个悔,不由道:“早知道买头驴,还能再省一点。” ———— 出天水走西北,不似中原五里一亭,十里一驿,路上草木凋敝,抬眼不是荒原,便是赤红色的秃山连天,左右都是战乱弥生的凄凉景。 公羊月打了个唿哨,和乔岷赛马在前,双鲤骑术一般,夹在中间,唯独晁晨最惨,骑术极佳,偏偏那小马驹撒欢打转,走五步退三步,眼看被落在最后头。 跑过了一片土坡,将要下行,公羊月朝四周打量一眼,朝乔岷做了个手势,两人登时齐飞而出。 同一时间,两马前跪,被绊马索绊了个正着。 四面埋伏的人自土里冒头,当先的可不是昨日那马脸贩子,公羊月拔剑飞掠,杀入人堆中。 “来得正好!” 这些人都是西北草场上的马贼,劫来的货物会化整为零,拉到附近市集镇子城池里变现,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点子太少,难以糊口,那拉货的马竟也没放过,给弄去唬弄些愣头青、冤大头。 公羊月可没什么捉贼的烂好心,纯粹是想搞点盘缠,顺便换马。千里马都有价无市,真正好东西还得数这些马匪吃饭的家伙。昨日故意放话警告,等的就是今天半路打劫。 乔岷在后掠阵补刀,公羊月打得兴起,二人哪里像被截杀,分明是追着痛打落水狗。 那马脸男人折兵丢将,钻地术往土里躲,匆匆逃命,可公羊月不给机会,一剑落地,只瞧血水浸没黄土,随剑尖勾出一枚钱币,自空中倒飞,将好落在随之而来的晁晨的怀中。 “我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那人若是聪明,就该收钱跑路,可惜偏偏见钱眼开。公羊月收剑,“来得迟,错过了好戏。” 晁晨看着一地尸首,没吭声。 他虽有些迂腐,但还不蠢,这枚钱分明是昨个给出去的那枚,钱眼一侧有个不足米粒大小的细口。原来那贩子同马匪一伙,公羊月是故意露财引诱? 这小马驹? 脑中闪过一念,晁晨只觉背后发凉——公羊月脚力好,轻功好,但论骑术,自己却能侥幸胜一筹,如果让他骑了匹好马,恐怕以自己的性子,绝不甘落人之后,一马当先等来绊马索栽下去,就是活脱脱的靶子。 想到这儿,他不由看向公羊月,神色复杂。 “别想太多,真的只是穷。”公羊月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从小马驹上赶了下来,给几人换马。 双鲤根本没顾得上搭话,已经越过沙地上的死尸,扑上前将马匪的马截了下来,抱着马脖子,两眼写着发财:“就这匹,汗血宝马呀!” “贪财小心得不偿失。” 捡漏也得挑时候,好马在敦煌就是块活招牌,容易引得人觊觎,不怕恶人抢,就怕小人缠。公羊月示意乔岷把马放了,只留了四匹不好不差的,随后牵了匹枣红色的给晁晨:“这是匹老马,你武功最差,而老马有灵性,必要时会助你脱困。” 说罢,他走到沙坡另一侧,抓着发辫,把抱着马腿不松手的双鲤拖了出来,扔到了马背上,随即一鞭子。 马儿嘶鸣一声,载着小姑娘扬长而去。 空中余留带着哭腔的一声哀嚎—— “我的钱!老月,你个赔钱货!” 晁晨走到公羊月的马下,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把头埋在阴影里,许久后才吞吐道:“去敦煌找线索前,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无礼的要求?” “什么要求?” “譬如……”老枕着他胳膊睡觉这算什么?晁晨左右为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一开口:“陪|睡?” 公羊月一口酒喷在前来催促的乔岷脸上,后者拿袖子抹了一把,脑袋上像顶了十里的乌云。 “你说得有道理。” “你答应了?” “没有啊,规矩是我定的,你没资格讲条件,至少在我断剑重铸之前,你没有……”公羊月哈哈大笑,看晁晨还一脸憋屈原地打转,伸手将他提到自己马背上,扶住腰,“走,这一带常有狼群,必得天黑之前穿过陇西去金城郡落脚。” 一声唿哨,老马紧随其后。 ———— 四人到敦煌时,已是五月花红。 城池比之凉州,大了一倍不止,路上随处可见贩茶叶铜器的汉商,也有不少拿手织线毯往地上一摊,堆上狼牙鹿角首饰,便坐地贩物的胡人。沿街两旁酒旗招展,巷道交错处,还有农人推车切早熟的蜜瓜。 双鲤趴在酒舍的栏杆上乱看,时不时会有身姿窈窕的波斯女,跟着男客扭着腰肢自长街走过,在转角处回首妩媚一笑,笑得她心花怒发。双鲤红着脸避开,正好瞧见一些身毒来的妇人把水瓶顶在头上,便下意识把手头的茶碗也往脑门上顶,结果翻了,茶汤淋了一鼻子。 公羊月从跑堂的肩上顺来抹布,朝她脸面上盖:“我觉得你下次可以试试夜香。” “我听东来的沙弥说,善登极乐,恶堕地狱,老月你嘴巴这么毒,不怕死后拔舌根?”双鲤把抹布扔掉,翻出包袱里的汗巾,擦了把脸。 公羊月不以为意:“一世尽一世,死后谁管得了那么多。” 晁晨还是第一次出凉州,也被那花花世界迷了眼,没忍住叹了一句:“沿途来行僧确实不少,往昔在晋阳,有也不过二三。” 双鲤接道:“听说四月八的庙会有花车行像,可惜两次都没赶上。” “还有心思逛庙会?不如先找找线索。”公羊月啜了口酒。 望着偌大的城池,想着敦煌城内外地袤之广,不禁泄气:“这么大,上哪里找去?” 公羊月反问:“这不该问你,闻达翁高足?” 双鲤讪笑,赶紧圆谎:“我师父他老人家不管西域这块地方,想借他的势力拿消息,有些为难。” 这鬼话倒也不怕公羊月不信,三十六国远在塞外,当中势力错综复杂,中原武林少有人与之打交道,缺少消息来路,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子无中生有。便是苻坚在世时,其麾下六星将中的“羽将”宗平陆所创设的“芥子尘网”势力遍布北方,搜罗消息,也不敢说通晓西域。 果然,公羊月并没有追问,但心虚的双鲤静不下来,百般试探:“这可如何是好,等又不能等……” “既然线索是块玉,那必然得从玉着手,”晁晨摸着下巴思忖,给出两个方向,“或者那星盘亦暗藏玄机,各族之中不知会否有通晓天文占星一类秘术的人。” 闻言,公羊月觉之在理,手指在桌面敲了敲,笑眯眯盯着身旁的丫头:“我记得上次去瓜州,你在黑市存了点宝贝,还没来得及运走。” 双鲤捂紧随身的小布包,满脸写着“拒绝”。 公羊月灵机一动,朝酒舍外一指:“这地方竟也有帝师阁的人,瞧他们举止有素,莫不是师阁主亲临?“ 小姑娘转头去看,手里的布包便换了个主人。 双鲤气得哇哇大叫:“我错了,老月,你不仅该拔舌,还得剁手,剁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其实写日常真的很欢快~不过不能一直日常,不然就成流水账啦,下一章开始推剧情2333感谢在2020-01-08 19:23:31~2020-01-09 21:0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19章 掏了两份典契,把东西押在黑市里换了点活钱,四人搞了身行头,打扮成采买的玉商,带着小厮护卫往东市口彩宝玉石集上淘货。 通街挤满了人,东西都堆在地上,乍一看以为是不值钱的烂活,仔细瞧,个个是宝。乔岷和公羊月走路阔步生风,看得双鲤那是心惊肉跳,生怕一个不经意,踩翻了赌石的毛料,里头切开是大货,那可得把家底都赔进去。 四人逛游一圈,波斯的绿松石、西域的红蓝宝皆看花眼,倒卖玉石的却少见,毕竟比不得滇南盘越国,就只寻到几家。依次瞧过去,于阗昆仑玉罗列有致,敦煌玉几乎可算凤毛麟角。 公羊月打头阵,端着架子扫了两眼:“就这成色,糊弄人?” “瞧爷说得哪里话,眼下摆的品质可是数一数二。”那贩子双手抄在袖间,眯着眼一脸和气,笑容都堆在满是肥肉乱颤的双颊上。瞧那缠头的花巾子,眼见不是汉人,但汉话却丝毫不差。 “我看未必。“ 公羊月随手拿了个坠子,握在手心把玩,抛给身侧的双鲤。小姑娘捧着玉,对着日头照看,随后清嗓子开口:“你瞧,这凹沟里可生着一道月牙绺,雕琢的师傅手艺高,给藏了去,但有便是有。” 说着,她将东西还给小贩,指着摊上玉器,每个都道出点瑕疵,最后落下一定金:“我们求的是无暇之玉。” “小人只有这些,要拿也再拿不出,”那贩子把那金子收了,看他们懂行,信了是诚心求买,便支了一招,“几位是头回客吧,重宝有价无市,会招惹祸端,基本不从摊子上走,只有珍宝会才敢拿来公开竞价。” 双鲤不动声色摆头,示意自己从没听过。 那贩子拿了好处,很会察言观色,又道:“不是熟客,很难晓得门道,年年时间不定,但回回都在那黑市最里头。” 黑市? “人的欲望无穷尽,能揽这等活,光靠势大还不够,细节规矩想来颇多,为了做到来去有数,多半会登记造册,若能查阅,或许能找到这块玉刻的来历。”晁晨将三人拢聚,推测道。 这一语点拨,无疑拨云见月。 另三个都是练家子,一时只想到登堂入室捉人来问,却没曾考虑过,还有如此稳妥之法。公羊月亲自道了谢,领着几人调头往黑市去。 那黑市不难寻,就在城西,在来往的行客间不是秘密,早年公羊月和双鲤来过一次,不过逛吃逛喝,也就看了点皮毛,再往深入,却是不知。 敦煌乃兵家必争之地,又坐拥商道,混乱之下极易生出强横的地头蛇,即便是成名高手,在别人的地盘,单枪匹马也不敢正面叫板。 比起华丽的东街,这头横错交叉的巷道,便显得很是腌臜。巷口坐满了要饭的叫花,往里走赌鬼和酗酒客迎面能撞上不少,还有面相凶恶的刀客,同人扯皮,大声嚷嚷,入目皆是乌烟瘴气。 走过低矮的土石房子,再往里却又要干净不少,起了二层,有舞姬当楼揽客,还有商人争奇斗宝。 过了这一片再深一些,行客少了很多,以至于公羊月一行四人,实在惹人注目。 “那些西域浪人怎么老盯着我瞧?”双鲤压低声量,拽着公羊月袖子往他脚边靠,不自觉寻求庇护。 公羊月呵呵一笑:“人家哪是看你,是看你的腰包。” 起初晁晨也这般觉得,被盯得有些不适,用手暗自护住要害,竖着耳朵听动静。四人跨过浪人支出的腿脚时,有不少双手握在兵器上,暗中拔刀,但当他们走过界后,那些人又躺了回去,仿是一出闹剧。 黑市的尽头是一座雕龙画栋的江南小院,修了飞阁悬桥,造了山石流水,紧凑之中层次分明,毫不臃肿。 只是大门紧闭,四人只能止步门前。 “这仨字我认识……”双鲤拿手指着顶上的匾额,自右往左念,“荒唐……斋?喂老月,我们没找错吧,这地方看起来还没方才路过那赌坊气派,哪里像黑老大的居所,分明配得是晁哥哥这样的人。” 公羊月看了晁晨一眼,后者道了句“大隐隐于市”,自觉上前敲门。 没一会,门豁开一条缝,一个和双鲤年龄不相上下的小子攀着门沿,挤出脑袋朝外看。乔岷抱剑上前,欲要施压,但那小儿却似见怪不怪,目光只在他武器上停顿片刻,便溜向别处。 晁晨正要自报家门,那门童却抢了先:“荒唐斋不接外客,斋主亦不见外人,几位请回吧。” 眼见他要关门,公羊月一把拽住铜环,当即是阖不上,大眼对小眼。门童谨慎地小退半步,似乎故意诱他往门里冲:“你要作甚?” “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说说话心不甘。”公羊月却站在门槛外,一步也不肯多跨,就这么与他僵持。 那门童武功泛泛,拉不上门,却又不敢松手放他进来,瞬间憋红了脸。 晁晨学精了,一见有机会,便也凑上来,从《诗经》聊到《礼记》,从《易学》说到《春秋》。小门童哪里懂这些,只觉得有十万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冲里头喊:“繁兮姑娘,你快来瞧瞧吧。” 趁他分心,公羊月把门缝豁大三寸,只瞧院中紫藤架下坐着个老人,双眼混沌,痴痴凝视树稍,他身侧立着个黑衣女子,闻声冲这头瞥来一眼。 女子生着双丹凤眼,眼睑下点了颗泪痣,面上不见笑,却也不生楚楚可怜的悲色,长发高束,干练有余而乏了些温情,远远走来,如荒漠里怒放的不染世俗的雪莲。 “执着之人,所求必不简单,这位侠士莫不是打算在此分说,宣之于市?”繁兮盯着那双扶门的手,不由挑眉。 “是我等失礼。” 晁晨拱手作揖,又去拉公羊月的小臂,可后者偏如石头坐定,纹丝不动,晁晨有些急,不由道:“斋院如此,主人必定附庸风雅,但凡文人骚客总有些怪脾气,不可用强,仔细失了礼数!” “你确定?”公羊月松手。 晁晨转身,含笑冲那姑娘。未曾想那冰美人不通人情,他脚还未跨进去,大门砰然阖上,砸了他一鼻头的灰。 公羊月不厚道地偷笑,把傻了眼的晁晨挤开:“边儿去。”说着自个人拍门,小指头勾着禁步上的玉环打旋儿玩:“能得姑娘青眼,是在下的福气,吃这闭门羹也是甘之如饴,此去经年必得好生收着,说不准又是一桩才子佳人……” 门里头的繁兮把手探向腰间,发觉贴身之物被人顺去,脸色铁青,转身开门。 公羊月耳力极佳,听人回头,立刻把那禁步往晁晨腰间塞,单单露了串流苏在外。发怒的女人根本分不清人,扬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双鲤捂着眼睛,看着都心疼:“老月真是越发没节操。” 好在,那记耳光没落下,繁兮的手被公羊月凌空捉住,不进分毫。一个仍是面无表情,一个依旧眉目带笑,但双鲤丝毫不怀疑,下一瞬便会翻脸动上手,她赶忙捞过禁步,拨开二人的腿,挤到中间杠着。 “姊姊。” 双鲤替她系上,溢美之词张口就说,撒娇卖可怜更是手到擒来。繁兮猛地被她抱住腿,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下意识要将她拂开,却在目光触及小姑娘腰间那缀羽的孕蝶宝珠时,缩手回来。 在三个大男人的注目下,繁兮突然抿唇一笑,掌心轻抚小丫头的发顶,倾身带她跨过门槛:“你叫双鲤?进来吧。” 公羊月把手搭在晁晨肩上,难以置信:“这冰坨子一样的女人,居然吃这套!” “卑鄙!”晁晨压根儿没在意听,想起方才的捉弄,心中有气,装不出好脸色,冲公羊月狠狠踩了一脚,跟着进了荒唐斋。 花园后的二层正屋便是真正的荒唐斋,门前立柱上刻着一副楹联,点了金漆,吸人眼球。右侧一句“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左手一面接了句“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诗句皆出自留侯子房世孙,司空张华的《壮士篇》。 再观左右,有两座陪阁冒顶,据繁兮言,一名“繁若”,一名“忘归”,前者是传世之弓,后者意指良箭,倒真有高可观四宇的气势。 山石后有一只一丈见方的清池,架了座板桥,铺的是塞外黄杨木,桥头下设有桌案灯盏,四人就此落座。 公羊月环顾一眼,却没再瞧见紫藤架下发呆的老翁,便是那小童也不知所踪,奉茶添食都是繁兮亲历亲为。他们都是俗人,只以为会见到前呼后拥,仆从遍地的地头老大哥,没想到婆子杂役愣是没见半个,整个斋内有股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你们想知道甚么?”繁兮没有在主人席坐下,而是退到辅位煎茶。 公羊月开门见山:“玉,巴掌大的敦煌玉。” 繁兮在此掌事已有数年,听那口气知道是冲着珍宝会来的,心里头有数,大略想了想,遂摆头:“此处经手的彩宝石玉不少,甚至罕见的梅花血、昆仑玉髓也不是没有,但敦煌玉确实无所记载,这种玉并非名种,即便出过水色足的。” 晁晨追问:“有没有可能漏记?” “有,但不是漏记,”繁兮看了他一眼,笃定道,“斋主私交不入册。” 双鲤立即往上凑,又是递茶饼,又是送焙炉,软声细语道:“好姊姊,就让我们见一见斋主嘛,一面即可。” “其实你们已经见过斋主了。”繁兮引着公羊月向紫藤花架望去,随后手指落下,替小丫头把额前碎发别在耳后,落得轻轻一叹,“非是小女子不相帮,而是……斋主他得了奇症,只有不过一日的记忆,便是自己也不记得,哪里还会记得玉。” “啊?只记一日事?” 双鲤大失所望,失手打翻了案上盛器里煮茶的水。水是沸水,顺着衣褶蜿蜒淌地,繁兮眼中闪过惊慌,忙不迭捉起小姑娘沾湿的袖子,拿手绢温柔替她擦拭,却被公羊月一把把人抢了去。 手中绢帕落地,黑衣女人愣怔片刻,起身侧立,很快又恢复那种不近人情的清冷:“黑市之中尚有私货交易,几位不如另谋出路。” 人家既已下逐客令,也没有留下自讨没趣的道理,晁晨起身道别,不失礼数。公羊月临走前回头,问道:“姑娘是斋主什么人?” “我本是飘萍之身,承蒙斋主援手,留在此间报恩。” 繁兮相送,终止步于门前的紫藤花下。院外是黄沙飞砾,院内是小桥清风,她孤身孑然,宛如一抹游魂。 “真就这么走了?” 双鲤不甘,回头多看了一眼,被门槛绊了一脚,顶头撞在公羊月的腰上。 “走什么?”公羊月揪着双鲤的辫子。 “老月,你还有法子?” 三人一并巴望过去,恣意的剑客吹去指甲里的灰,抬头来看:“这黑市来都来了,不如玩两把?”循着那目光望去,正前方灯火通明,是好大一家赌场,几乎盘下了两座整楼,门口袒胸露乳的胸毛壮汉,冲几人眨眼。 乔岷不置可否,双鲤则早习惯他的出其不意,只推着人往前:“走走走,人多热闹,那荒唐斋阴风阵阵,像座鬼屋,你们说真有那么健忘的人?” 左右都不是医者,健忘不健忘,无人说得清 晁晨有心再试,可看公羊月那副跃跃欲试的玩乐模样,并不似玩笑,心中又顿时凉了底:难不成真走投无路? 见那书生落在最后欲言又止,公羊月故意慢了一步,与他并肩,勾肩搭背大声说:“喂,让你见识见识爷惊为天人的赌术。”晁晨绷直脊背,正欲推搡,抬头却见身侧的人脸上并无嘻哈,反倒目色沉沉,钳在肩头的手还跟了几分力。 只听他说:“晁晨,往前走,不要回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晁晨没有哪一天不被公羊月整…… 第020章 晁晨本生得心思细腻,闻言立时汗如雨下,心中揣测难安—— 荒唐斋定有古怪,是假余侗已捷足先登,还是那玉刻所指本身就是一桩疑案?不记事的老翁如何能辖管黑市?服侍左右的女子又是什么来路? 既是千丝万缕,那便得从头开始梳理。 “公羊月,依我看必得从荒唐斋……” 他话还未尽,便被推向赌桌,双手扑在那个“小”字上,而身侧的人面不红心不跳道:“我押他。” 不等反抗,庄家开骰盅,果真三一见小,赢了个满盘。双鲤笑得合不拢嘴,直接拆了件小袄,把钱全拢成一个包袱,那一大一小两兄妹见钱眼开,全把他的话当放屁。 晁晨怒而拂袖,不与为伍,只在赌场闲逛。逛了一圈至角落,发现除了堂中几大桌,边角阁楼多是小盘,甚至不少两人对坐,摆弄博戏。这些人脚边要么空无一物,要么堆着古董宝器,赌得倒是文雅。 “盘口太小,换些有意思的来。”公羊月扔给看场的打手一枚碎玉子,抓着晁晨往楼上去。那打手将他们引至隔间,奉了茶点,便退了出去。 晁晨环视一圈,茫然道:“什么意思?” 公羊月解释:“从前在天山脚下有一处好地方叫‘极乐墟’,听说是下七路‘色赌财赌盗奸歹’中号称‘千门将中将’的钟别所建,不仅能赌钱,还能赌消息,甚至赌命。极乐墟与昆仑天城传教宗原伯兮勾结,因炼制致人成瘾的极乐丹而被各国讨伐,最后逐渐没落。那销金窟虽被取缔,但一些习俗却得以保留,并在商道上流传。” “你是要跟人套荒唐斋的消息?”晁晨了然。 公羊月睨了一眼,不由捧腹大笑:“你个死脑筋,我且问你这是哪?敦煌黑市!还套荒唐斋的消息,知不知道这不啻于同王公大臣打听皇帝的风流韵事?” 晁晨有些窘迫:“所以你真只是玩玩?” “当然,不仅要玩,还要玩得醉生梦死。”公羊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拉着晁晨在团垫上坐下,随后挥袖撞响挂在门前的金铃铛,不久便有人找上门。 从格五到陆博,握槊到弹棋,公羊月没有不精通的,晁晨在旁看他大战四方,只觉眼花缭乱,盘面上除了掷骰子,他就只认得个樗蒲,还是因为晋国王公仕族间风靡此戏,他刻意学过。 子时过,再无应战之人,公羊月无趣,拉着晁晨继续陪他玩。 “所谓弹棋,就是把己方之子,弹入对方的洞口,像这样……”公羊月在棋盘上撒满滑石粉,捉住晁晨的手,对着棋子一推,只见那象牙子“咕噜噜”穿过阻碍,射入盘螭洞中。 塞外早晚天凉,屋中架了碳炉,熏得人两颊晕红。 晁晨不自然地甩开他的手,骂了一声“玩物丧志”,转身往外间透口气。公羊月不让,反手拽住他身后的腰带,把人拖了回来:“那换成藏钩。” “不玩。” 公羊月冷了脸,恶狠狠盯着他:“做人要守信。”而后不等他反应,又低声含笑,“上次不是说让你同我练武,就从现下开始,先练目力,再精判断。” 说完,他伸手抹下晁晨冠发帻帽上坠着的珠子,当面两手快速交替,最后左右各一拳紧握:“猜猜在哪儿?” 哪知那珠子晁晨宝贝得紧,根本无心陪他嬉耍,只上前扒他的右手:“还来!” “错了,空拳。” 看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公羊月更是兴味横生,一摊手,嘴欠道:“晁晨,你可真是个睁眼瞎。” “我看是你缺心眼。” 晁晨还嘴,气他无赖,又去掰他左手,可惜仍是空拳。 那珠子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却是父母留下的遗物,本穿缀在一把长命锁上,后来少年长成,不好再随身携带孩提的饰物,他便将珠子拆下,改坠在云佩上。后来环佩送人,他只留下这双珠相伴,度过那几年艰苦的岁月。 装茶点的架子上摆着一把银匙,尾部尖细,晁晨向后退开时,将之握在手中,死死盯着眼前醉醺醺的人—— “公羊月,你醉了。” 公羊月痴痴看着他,行动似乎真慢了一拍。晁晨发狠,只觉机不可失,抬手向着他心口一锥。 “你可真不放过任何机会,近日这么安分,原是在这儿等着。”只瞧身前的人嘴唇翕动,无声说道。 他竟是装醉。 晁晨手中的银匙落下,被公羊月接住,硬塞回他的手里。 “这次对了。”公羊月随即向后倒下,长发散开在地,左手甩开拎着的酒壶,捉着晁晨的腕骨,把人往下拽,直到面贴面,他才按住晁晨的手,用匙尾挑开前襟,让珠子顺着心口滚至腰间。 这会子,晁晨心跳如雷,连捡珠也忘了。 直到那儇佻的剑客用手指滑过自己的下巴,笨书生才打了个激灵,向后坐起。 公羊月拍腿大笑,一脸嘲弄:“你知道行走江湖的究极要义是什么吗?” “什么?” “不要脸。” 门外的打手听见茶盏倾覆,桌案翻倒的响动,推门前来查看。“爷赏了。”公羊月挥袖,把那些个赢来的钱都留了下来,自己抓着晁晨潇洒而去。 双鲤在梯下等着数钱,同隔着自己三丈远的乔岷喊话:“十七,你说我若是攒到足够的钱,去云梦三山四湖提亲能行吗?” 公羊月朝她脑门上弹去一颗干果,手撑着扶杆往下望:“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整个一土匪头子。” “我倒是想,直接抢了师昂阁主去做压寨相公,”双鲤不以为耻,反以为傲,就是那张堆笑的脸,怎么看怎么谄媚,“可是你知道我武功……” 公羊月嘴毒:“看我作甚?我觉着你出门跳河,直接投胎做他女儿比较现实。” “你就说帮不帮?” “不帮,我也打不过他,”公羊月把晁晨往前推,“让这家伙去,‘天纵试’以文论道时说死帝师阁的人。” 小姑娘耍脾气,一跺脚,像个钻头一样冲出了门。 ———— 已过子时,街上仍有行客不绝,黑市商集依旧喧嚣。 长街口的花灯下,双鲤痴痴看着板车架子上珠光玓瓅的首饰,杵在原地不肯挪步,盘货的摊主指着其中一支金箔打的桃花游鱼簪:“看上了这个?” 双鲤没搭话,但也没挪眼。 那簪子鱼目上嵌了芙蓉石,尾坠上点了碎晶,又是足金造,价钱准不低。虽是喜爱,却舍不得花冤枉钱。不远处传来晁晨的呼唤,她回头看了一眼,像做错事怕被抓包的小孩,扔下一句“不要”,急匆匆挤开行客跑开。 一边跑一边凄凉地想: 反正孤身一人,也不会有人给她贯簪,乔岷怕女人,公羊月嘴巴毒,晁晨指不定下个年头在哪儿,没个指望得上。 如果她有娘亲姊妹就好了,打小便有人宠着。 公羊月正劝身边人莫要较真,丫头片子野一阵自己晓得回头。正说着话,一抬头就瞧见双鲤那做贼心虚的背影,顿时有些好笑,便在方才她站立的位置多停了片刻,回头从那堆晶亮的物什里,一眼把那根簪子挑了出来。 “怎么?” 这板车木架上,也堆了不少玉饰,晁晨只以为他有了发现。可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又只有双鲤那丫头走路不长眼,给路人撞了个满怀。 “明年她便及笄了。”公羊月掐着手指盘算,心有戚戚,而后垂眸看着断去的“风流无骨”剑柄上结了盘长结的坠子,向下一拽,递给了小哥:“换那支簪子,换吗?” 小哥把玉捧在手里瞧了又看,见是个容姿惊艳的风流剑客,随口问:“买给心上人?” 公羊月不假思索:“给妹妹。” 摊主了然,替他将簪子包好,可转念一想,觉得方才那小丫头同眼前人相比,眉眼鼻嘴没一处相像,又觉得古怪。但做生意不问私事是规矩,他也不多嘴,只看那玉石乃少见的金水菩提,发了良心,不想白占便宜,就又提了一盏琉璃灯给公羊月:“有心了,再给你一个,送心上人。” 灯有八面,生出五光十色,观赏极佳,却并无实用。公羊月转头,把灯塞进了晁晨手里:“拿着,照路。” 沿街灯火通明,有何可照? 晁晨只道公羊月又变着法使唤他,故意提着灯落在后头,心里想着:就当他眼瞎,好过点。 钻入小巷,看他三人未能跟上,双鲤舒了口气,扶着糖画摊子,看人熬浆熬得嘴馋。做手艺的老汉见她巴望,以为是哪家穷丫头背着家里出来,给送了一支小猪。 双鲤双手接过,把糖叼在嘴里,拱手道谢。老汉说与她早些回家,她转身要走,左肩被人重重撞了一把。 偷儿? 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顺手牵羊是常见路数,双鲤忙搜过腰间袖口,却发现随身之物一样没少,只怪自己多心。 两三口糖画咬完,老汉叫住她:“姑娘你落了东西。” 双鲤低头一瞧,脚边躺着个荷包,里头丁零当啷,拉开缝一瞅,小半袋的银叶子。她忙往怀中揣,却又觉着不厚道,尤其是自己还疑人做贼,于是拽过那老汉,喝问:“刚才撞我的人往哪边去?” “那儿!” 顺着那根粗粝的食指往前看,只见一道白影走向尽头,转过一人合抱的沙生柽柳,失了踪影。 双鲤捏着钱包追了两步,追到明暗交接处,听着狂沙挂在窗户上磋磨的“咯吱”声,低头看了一眼影子,心里头害怕,调头回了糖画摊。 “丢了东西定要回头找,你给他。”她把荷包扔在老汉怀中。 等双鲤走后,那道影子退了回来,拖着比身量宽了一倍的水袖长袍,面上带了个狐儿脸面具,发出“嗬嗬”的笑声。 老汉正收摊子,刚把石锅从小炉上卸下,抬头见着人,揉了把眼睛,回过神来,仔细拿过荷包奉上:“客人的东……” 尖锐的指甲刺穿喉管,狐儿脸含笑,用五指洞穿了手艺人的脖子。 ———— 公羊月无论如何没想到,双鲤会走丢,往昔这丫头气性大,忘性也大,脸皮厚从没听说记仇。 所以,四下一圈不见人后,公羊月隐隐觉得不妙。 三人以中街为圆心,分头找了几条岔道,不久后乔岷招呼,说后巷里头发现了一具尸体,就倒在糖画摊子前。 “体有余温,刚死不久。”乔岷把四指贴在死人脖颈一侧探看。 晁晨爱洁,没跟他二人一道,而是以袖掩住口鼻,将那翻倒的糖画推车扶起,在扎糖画的垛子上捡到一撮细毛,和双鲤斗篷帽檐边缀着的相似,再比划高度,几乎能推出那小姑娘身形不稳,手扶推车转身时被凸刺钩扯的景象。 沙地上还有随手丢弃的空竹签。 公羊月踩住竹签一头,在地上碾了碾,等灰土撇去糖浆的粘黏后,他握住一端,挑开死者伤口的皮肉,道:“指节很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正巧晁晨拈着碎毛走来,便道,“比晁晨的还细。” “是个女人?”乔岷呢喃。 人有胖瘦,皮肉可以扁薄,但骨节是生来的。晁晨手指纤长细嫩,在糙汉子中已属少见,若真如公羊月所言,那只有妇孺可比。 妇人? 今日见过的只一个合此推论,乔岷下意识补道:“荒唐斋里的那个女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震惊!后街惊现神秘男,当街行凶,惑疑女扮男装。 第021章 乔岷话刚落,只觉后心一冷。一道破空声疾来,泛着寒光的箭矢率先射向立身最后的晁晨,他当即拔剑立断。 单膝跪地的公羊月趁势一个扫腿,踢在晁晨的脚踝上。 青衣的书生向前趔趄,避开杀机,公羊月抄住他的肩,与他换位,同时给乔岷递过眼色,叫他向另一侧包抄。 第一支箭只为试探,紧随其后乃三箭连珠。 公羊月膝行向前,次第将箭矢接住,扫开的白羽被刃口切断,斜飞后竟尚有余力,将晁晨的衣摆钉在地上,再多一寸,便扎进脚掌。 晁晨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四顾,发现乔岷已经攀上屋宇,可是再往前,连着好几幢小楼,视角盲区,他们很吃地势环境的亏。弓手最忌近战,若接二连三不成,定会先走一步,那时便是泥牛入海,想再捉拿个正着,只怕很难。 “我有法子!”晁晨冲公羊月比划手势,而后箭矢也不拔,用蛮力撕开衣服,提着琉璃灯踉踉跄跄往另一侧开阔的街面跑去。旁人见来,只会疑他想钻入穷巷躲避。 果然,销声匿迹的飞箭从另一侧射来,欲要阻断前路。 箭术在智不在力,正如晁晨所想,拉弓的人计算实在精准,知道他在三人里武功最差,会首选突破,叫同伴投鼠忌器。 公羊月飞身上前救场,拽住晁晨的胳膊将人抡开,与流矢纠缠。 隔着百步,箭矢割裂琉璃灯挂杆上的的丝线。 灯向下坠,晁晨伸腿接住。这时,公羊月悟出他的用意,扶助他的腰用力上推。晁晨凌空,将那盏琉璃灯向上一托,托在沿街屋檐下的灯笼旁。八面一转,光线自灯芯折射而出,将好朝着箭来的方向。 弓手伏在黑暗中,乍然间不啻于直视太阳,立即以手避目。 就是现在! 乔岷锁定位置,连过两屋,抄道后方自上向下跃刺。那弓手反应过来上当,仍有后路,只手臂受了一剑,捂着伤口从夹缝中溜走,很快钻入连片的屋舍,消失无踪。 “远了。”公羊月靠着砌墙的石头静听,制止乔十七的追踪。 晁晨想起白日“不要回头”的告诫,抱着双臂有些后怕:“这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但仔细琢磨,又觉得没有道理,若公羊月当真早有察觉,就不该放任双鲤独行?还是说因为此人耐力和脚力皆属上乘,气息隐匿的功夫相当不错,连他也没得十足的把握,所以才会等人自己现身? “想听实话?”公羊月感觉到落在脸上的灼灼目光,归剑入鞘,伸手招他靠近,“实话是我亦不知。排除老妖怪级别的人物,单单以武论,现今江湖中能称得上一流高手者,不过两手数,皆有名有姓,但人外有人,很难保证不会生奇人奇技,就如这弓手,正面想杀谁都难,但若是狙刺,有几个防得住?” 公羊月两指点向西边,穿过成片的屋宇,足可见荒唐斋于黑市鹤立鸡群:“还记得那两座陪楼吗?打入斋起,上头便一直有人,但饶是我,起初也没有任何察觉,直到你在门前犹豫,想要回头对繁兮再行劝说时,才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敌意。” 但那种敌意很难跟人解释,只有经历过生死局,绝处逢生的人才能隐隐有所感觉,所以他故意带着几人在黑市中吃喝玩乐,不过是想试探真假。 可惜,直到双鲤失踪,他也没试出来。 “如果是要杀人,赌场人多眼杂最易下手;若只是监视,刚才又何必动手暴露?”乔岷十分不解。 晁晨略一沉吟,推测道:“会不会是双鲤撞见了什么?譬如杀人。繁兮不忍杀她,不得已将她掳走,双鲤反抗,正巧我们赶来,那弓手不惜以暴露为代价,为她善后?” 乔岷颔首,觉得有一定道理,毕竟白日那黑衣女人对双鲤亲近,有目共睹,确实可能留她一命。 但公羊月却不这么认为:“不动脑子,杀个做糖画的手艺人作甚?能唬住你还是唬住我?那熬浆的锅底灰起码积了三十年,这就是个普通人。何况,你们太小看那个女人的轻功,她要走,我们未必追得上。” 晁晨语塞,更觉疑惑:“我只能瞧出她是个练家子,但走的什么路数,很难说。” 在他看来,公羊月的轻功不算冠世,但也属上乘,江湖中以轻功见长的无非两种,要么轻,譬如盗跖一脉的“惊鸿飘影”,但此绝技的传人少说已有二十年未在武林现身,要么便是快,最有名的不过下七路中号称”阊阖盗剑“的关拜月的跑路功法,但据同为下七路的毒大夫庄柯所言,此人已殁于滇南,功夫由此失传。 晁晨一一代入,解释了一遍。 乔岷听完,插了句嘴:“晁先生,你漏了一点——习武的目的。无论是‘惊鸿飘影’,还是关拜月的跑路本事,都是鸡鸣狗盗之辈的防身之术,既然可以作为退路,那么也可以是种手段。” “手段?” “不是人人都是闻达翁,各家想获取消息,都得养点人。”乔岷蹙眉,呵出一口冷气,“那个女人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 便是公羊月也多嘴一问:“何以见得?” 同行二人瞧不出来实属正常,毕竟江湖人多爱散漫,纵使一些宗门大派树了条框规矩,也不过是出于便宜管理的目的,不会拘着本性,但他身为七剑卫之后,常出入宫廷,见过王庭死士训练,知道那玩意儿有多逆反人性,尤其是对那些不足龄便入宫的童男童女。 “既不是茶艺论道,也不是奉给贵人清客,可繁兮捣茶饼时严苛到每一碗数量一致,甚至拿出了小秤。一旦错漏,便神色紧张,下意识将茶倒干净一滴不剩,哪怕剩下那两碗毫无问题。”乔岷道。 只能说明,她非常怕出错。 繁兮有意克制和规避,但打小烙在骨子里的东西,却很难改去。若不是乔岷怕女人,时时如个边缘人,游离在外,也没法在刻意的掩饰下,发现种种细节。 只是当时,乔岷并未在意,尤其是繁兮相告,她为报恩而留。死士也是人,能活命为何要殉节死? “一个受过训练的女子,一个躲在暗处的箭士,一个不记事的老人,一座死气沉沉的斋院……”晁晨来回踱步,想从这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人中分解出线索。 正想得入神,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摸到他后颈。 晁晨受惊,膝头一软,回头只见双鲤贼兮兮冲他笑,而后大摇大摆走到中间:“老月,你们在这儿堵着作甚,我在客栈等你们许久了!” “你去了客栈?”三人面面相觑。 起初双鲤怕被撵上,躲躲闪闪,可等那老汉送了她一支糖画后,她心情大好,又不再计较,想着亲人相伴便好,整那一套虚礼无用,定是自个儿被晁晨同化,也生了拘泥迂腐。于是,便拿着包袱,先往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付了房钱,等着被夸。 可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她坐不住,干脆又出来寻看。 公羊月听她解释,不置可否,而后让开一条路,引她往后巷看去,那老汉的尸体还直挺挺躺在地上。 双鲤本信鬼神,吓得尖叫一声,又听晁晨详说细节,顿时冷汗直下。有钱也得有命花,她可是出了名的一惜命,二贪财。越想越没底,双鲤慌慌张张去握公羊月的手:”怪哉怪哉,方才还是个生龙活虎的人!觉也别睡喽,老月,我去找掌柜退钱,我们趁夜离开敦煌可好?有我在不愁吃喝不愁钱,过回往昔的日子多好,别再追查那块玉刻了!” 听她这么说道,晁晨顿时紧张起来。他是最在意顾在我遗物的人,也是最想弄清真相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头也想得清楚,靠他一人,成事不足,有机会,自然还想借公羊月的手调查。 “你不找麻烦,麻烦难道就不找你?”公羊月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 叶子刀纵然跻身高手,可在公羊月面前仍不够看,但这并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他那满江湖都晓得的规矩,就是最大的隐患——能收服他效忠的人,该是怎样的存在?从顾在我设局引公羊月入晋阳开始,便不在有退路,即便交出晁晨,明哲保身。 双鲤游说不成,拒绝再同他讲话,带上兜帽,一声不吭跑回客栈。晁晨于心不忍,毕竟顾在我的事他也有份,见公羊月没追,便自己跟了上去。 小姑娘欺软怕硬,抱着晁晨的腿嚎了一嗓子,絮絮叨叨数落了一通,转头愤怒拍上房门,把晁晨关在了外头。 公羊月回来时,正瞧见他吃闭门羹。 翌日清早,三人是被一对夫妇的哭喊声吵醒的,公羊月不想管破事,同乔岷坐在堂里吃早食,但晁晨是个烂好心,跟着小二上前打听。 这一问才知道,那二人是荥阳来的商人,带着家中独子到沙洲倒手青瓷,昨日钱货两讫,拟定今早卯时启程,可眼下辰时都过半了,家里的小公子却怎么也找不见影。 起初以为是孩子顽劣,昨个偷溜去同人玩格五,输了个光腚,被老母一通数落,羞于无言躲了起来,可随着时间推移,家里人越发觉着不对。赌鬼不会因为一顿骂便离家出走,起码也得等家底掏空,更别提这郑老爷还有余钱。 客栈里陆续起了些江湖行客,一传十十传百,有的是古道热肠人,一听说丢了孩子,便问了长相,跟着沿街找。 晁晨回到大堂吃饭,跑堂的端了锅稀粥出来,听见他在跟同伴说郑姓商人的事,多了句嘴:“要我说,多半不是走丢,是作祟!这附近从前有个说法,说是沙漠里的老狐化成精怪,专叼小孩儿。” “子不语怪力乱神。”晁晨盛了一碗,坐定不乱。 另两桌食客也听见了小二的话,只作饭后谈资,纷纷不以为意。要么是笃定小孩子贪耍心不定,受人蛊惑就跟着屁股走,要么是数落父母不好生看管教养,疏忽了后悔晚矣,只有角落里头一个妓子同恩客的交谈例外。 女人剥了葡萄,往大肚男人嘴里送,起初顺口讲的汉话,约莫是意识到枕边人并非汉人,这才忙又改口:“郎主,前些日子途经伊吾卢时,蒲类海附近部落的人,不也说丢了几个女娃?” “西域别说丢几个人,死几个都不是事儿。”男子拍拍肚皮,面容猥琐,语气轻蔑,“男娃子不好说,女孩八成是给贩去昆莫。” 思及自己的身世,那妓子呜咽哭了起来。大腹便便的乌孙商人挥手给了一巴掌也止不住泪,一脚将人踢开,自个儿抹了把嘴,回屋去。 小二好心给妓子递了块冷帕子敷脸,公羊月把人叫住,叫把方才的话译了一遍。译完,问及几人的房间,小二对着公羊月和晁晨语重心长:“甭管是人是鬼,小心准没错,我记着你俩也带着个丫头,可得小心。” “东二间的客人起了吗?”晁晨招呼小二。 “还没。” 想想昨夜回屋已是三更,又有些于心不忍,公羊月插了句嘴:“今早的烤馕好吃,留两个,她赖床。” 晁晨只觉得好笑,这男人是个什么别扭精怪,难道不晓得人前一句好话,抵得过背后好事十件? 小二把案上的盆碗收拾尽,应下公羊月的交代,正准备往后厨去,那对郑姓夫妇从后院蹿到了前堂,嚷嚷着要寻掌柜,掌柜不在,便拦下了跑堂。几位热心的好汉上去扶住老两口,好事的忙左一嘴右一嘴追问。 等掌柜闻声而来,那妇人拿出个荷包,哆哆嗦嗦拆开,往前送:“这是在小儿枕边发现的。” 众人低头一瞧,荷包里是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珠。 晁晨惊道:“荷包?双鲤昨晚也说她捡着个荷包!” 只见红影一闪,公羊月离座,往东二间去,连门也忘了敲,一脚踹进去。可惜屋中寝被完好,人却不知所踪。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上元节快乐~ 卖萌求评论。 第022章 双鲤虽生得贪生怕死,但身边人为难,却又硬不下心肠作壁上观。蒙在被子里想了一宿,写写画画计算她统共帮了公羊月几次,公羊月统共舍命救了她几回,掰着手指也算不清,最后把纸揉成团,扔出了窗外,睁眼躺到天亮, 鸡鸣司晨,翻来覆去的双鲤跳下榻,带着不离身的翎羽和宝珠出了城,找了座小庙,扫干净案台,羽毛下压着所求的便笺。 “老神仙显显灵,若能得来荒唐斋和那个女人的资料,解决眼下大麻烦,待我钱袋鼓鼓,便开庙立祠,年年供奉三牲六畜,圭璧布帛!” 说着,还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屋外起了风,庙门被吹开,双鲤宛若惊弓之鸟,从地上弹起,向外探看:“谁?” 梁上落下一只乌鸦,正啄着羽毛,打门前走过,风停无声。 双鲤松了口气,摆正蒲团,掸去膝上的灰,向屋外走去。一脚跨过门槛,地下埋着绳子,她瞬间便被倒吊上梁。 不离身的布袋向下坠,扣子在速落中崩开,里头的匕首顺着肩膀滚落,双鲤秋千似一甩,想如猴子捞月去接,另一双手却抢了先。那人站得很近,双鲤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腿下的白长衫和一双赤足。 “你是何人?” 等来的不是回答,而是一张网兜。网兜逼仄,双鲤曲腿弯腰,别说挪动,摆一下便觉得脑内充血,要憋过气去。等她快要吊晕过去,一双枯槁的手抓住她的头发,托着脑袋,送来口气:“乖乖的,少吃苦。” 说话声又尖又细,但声色粗沉,大概率是个男人。 装晕的双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那男人走近,拆绳取人,便趁机摇头一甩,兜帽夹层中那几枚被公羊月嘲笑为私房钱的金钱镖迅速弹射出去,打在手骨上。 随着“哎哟”一声,她狠狠跌在地上,火势电光间也顾不得疼,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向外:“救命,救命啊!” 细指枯手拿了过来,只瞧白影一晃,身前多了张狐儿脸。脸是假脸,一眼能看出,双鲤双手乱抓,抠住面具使出吃奶劲儿要揭,却没揭开,只拉破皮肉。血滴在手指上,再看脸颊两侧满是瘢痕,仿佛那假面早已嵌入了皮肉,生在了脸上。 狐儿生吃痛,五指掐向她脖颈间。 这时,一支银羽箭飞来,挫去他半片指甲,扎在二人中间。双鲤大喘气,也顾不得敌友,向后滚,直滚到一条黑裙边。 繁兮搂住她:“没事了。” “休要多管闲事,我拿那女娃有要用!” 繁兮将双鲤护在怀中,嫌恶地看了一眼,厉声道:“阁下在敦煌作乱,可是丝毫不将荒唐斋放在眼里!” 狐儿生大笑:“等杜孟津一死,荒唐斋连屁都不是!” 此人敢出狂言,恐怕还有依仗,暗中的弓手又放了一箭作掩护,繁兮眼有痛色,虽是不甘,却不敢耽搁,抱起双鲤足下如燕子抄水,迅速离开。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杀出个花衣女子,一条彩绸覆眼,双手横抱琵琶,冷嘲热讽道:“狐儿生,你老脸怕是要掉光,抓个武功稀烂的丫头竟然失手两次。” “我脸早没了!”狐脸男人冷哼一声,“这臭丫头屡次走脱,保不准命格得幸,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花琵琶听进心坎,生怕他拿了头彩,嘴巴上嫉妒,狠贬一通:“老大正为这事儿愁,你知道日子快到了,人却没半个合适,那些臭丫头小子天天哭,哭得他头风痛,昨个儿一气下挖了两对眼珠,可算治住。劝你没捉着人,嘴巴牢靠点,小心竹篮打水,他迁怒你,一并剥了皮!”说着,那娇滴滴的女声一挑,嗤笑道,“你也就口舌之利,人可在荒唐斋,杜孟津毕竟还没死。” 繁兮带着双鲤,一口气跑出去十里,眼见要入城,却在柽柳林里和公羊月一行迎面撞上。后者只当人赃并获,果决出剑,二人交手数招,繁兮拳脚不敌,将好箭矢飞落,她将双鲤往柳枝下一扔,自己旋身避开。 那轻功绕树走,既不如仙人蹈月大步流星,也不似飞花穿帘快时飒飒,倒像一片无骨的鸿羽,无风自起,叫人难以琢磨。 公羊月啧啧两声,食指微晃,倒持长剑,作曜变悬剑式凌空而落,推出八道剑气,在地催出八道沟壑。繁兮避无可避,幽冥一般的幻影散去,拔足快走,公羊月踢剑,只见雪光一凛,朝着女人的后心追去。 一道响箭钉在树上,柳叶风拂,双鲤猝然惊醒,脖间却被一根弓弦勒住,不敢高呼,不敢动弹:“你敢伤她,我就以命换命。” 说话的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粗布麻衣,戴着顶破烂的斗笠,脚上蹬着黑靴,腰间背部各挂着一只箭篓。一张脸生得普通,过之即忘,但那双眼睛却极具神采,有雄鹰的锐利和孤狼的凶狠。 双鲤被制,公羊月前越两步,足尖在剑身上一点,剑尖下坠,剑柄弹起,他反手提剑,同时以五指掐住繁兮的脖子。 这时,另一侧跟来的乔岷出剑,快如光影,直直点向弓手的后颈。弓手握紧弓臂,双鲤被勒得断气,当即是面目青紫。繁兮瞥去余光,微微摇头。 从后跟来的晁晨倒是闲人一个,拭去额上浮汗,只道:“有话好说。” 公羊月坐看繁兮的意思,后者尽力藏住眼中的不忍,冷冷道:“无心,罢手。” 弓手手背一翘,把弓臂上顶,顺着手臂挂在左肩,随后屈膝,把身前的小女孩推了出去。双鲤扑进晁晨怀里,咳嗽两声,忙喊住公羊月:“别伤她,是她救了我!” 乔岷惊疑,晁晨若有所思,只有公羊月嘀咕了一声“早说”,松手放人。繁兮次第看了几人一眼,冷冷招手:“跟我来。” 回了荒唐斋,小桥流水,古树桌案依旧,繁兮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在上次的辅位上,慢悠悠煮茶。青衣的弓手靠在树下,一声不吭,因着饭点将至,看门的小童过来询问餐食,目睹这一场景,哆哆嗦嗦半天捋不直舌头。 繁兮安排备饭,小童如释重负,可刚走了两步,却又被唤回,只听她道:“把西苑的客房收拾出来。” 气氛立时更加古怪,双鲤左右踌躇,不知该帮谁,只能一个人垂头絮叨,把早间发生的事详说了一遍。 繁兮救人定是交过手,晁晨想追问那狐脸男人的细节,却被公羊月抢了先,只是问的却截然不同:“你为什么会去那座破庙?” 繁兮终年不变的冷脸,终于破开一丝惊惶,但她沉得住气,饶是对上剑客考究的目光,仍能平静地扯谎:“敦煌近日多有童男童女失踪,我不过追查至此。荒唐斋虽是门庭寥落,但仍是此间的老大,不会任人为非作歹。” 双鲤只觉大幸,暗道自己是天降洪福,能碰上万中无一的救命机会。 借口没有明显破绽,公羊月虽然怀疑她对双鲤的态度和行为,但却不好明说,只略了过去。 既然误会澄清,那昨夜后巷杀人,定是他人作恶,只是晁晨仍有一点不解,那弓手紧跟不放,还朝自个儿下杀手,这荒唐斋立场,究竟是敌是友:“这位……” “他叫应无心,”繁兮顿首,“糖画人之死我已知悉,想来是他将你们疑作那狐儿脸男人的同伙,才贸然出手,望各位海涵。” 她将茶分到瓷盏中,顺着桌面,准确推到每个人身前。乔岷不爱喝茶,没有动,晁晨端杯,发现并不是江南清茶,碗里还飘着红枣和枸杞。 双鲤捧起,咕隆灌下,咦了一声:“陇西罐罐茶,我爱喝!” 那一瞬间,繁兮的眼神充满母性的温柔,但很快,又结成万年不化的顽固冰川:“斋主染疾后,荒唐斋人走茶凉,虽仗着往昔的威仪,仍能震慑黑市中各路人马,但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诸位来路不明,小女子也只得出此下策。” 双鲤心大,知道派应无心跟着也是情有可原,便摆手招呼:“无妨无妨!”公羊月弹指,双鲤正在吞枣,噎了一把,终于没空开腔。 晁晨疑惑:“就没想过寻医问诊?” “胡医、巫医乃至游方郎中都请过,这病死不了人,却也治不好。”繁兮摇头,略显哀伤,她在这座空宅里守了近十年,早已深情根植。虎落平川仍是虎,想到有人胆敢挑衅荒唐斋的地位,她便肋下生痛,心气难平,于是对着几人俯身一礼:“斋中人手不足,我又事务缠身,看诸位也是身怀奇技之人,小女子在此有一事托请,若能替荒唐斋找回失踪的孩子,且将那歹徒捉住,我必将知无不言,即便是斋主经手之物,也会竭力替你们追根溯源。” 虽不满她趁火打劫,但别的法子都尽皆试过,公羊月只能应下,毕竟斋主那情况,不是亲近之人,很难问出只字片语。 四人在此住下。 据繁兮所言,荒唐斋中人手拮据,各司其职,只能尽力配合,而黑市力量不敢随意动用,怕有人浑水摸鱼,毕竟斋内地位在逐年消减,因而,只能苦了他们几人。这一通话虽听着在理,但公羊月仍觉着,那黑衣女人就是故意压榨。 几人分工协作。 晁晨和公羊月负责上丢孩子的家庭勘察,而双鲤则在城中,同沿街玩耍的孩子闲聊,繁兮怕再有人对她不利,便让应无心暗中跟着,至于乔岷,则驻守在荒唐斋中。公羊月答应认真考虑他的请求后,便不想白受他人情,何况七剑卫乃王之爪牙,本就不是谁都能驱使的。 不过,乔岷自己不甚在意,应了一半,只说在斋中帮他盯着繁兮。但就他对女人那避如洪水猛兽的劲儿,人是没盯住,倒是被晒太阳的斋主杜孟津撞见,拉着一块儿遛鸟种花。 杜孟津只有一日记忆,所以每日晨起,都能听见那精神矍铄的老头笑眯眼,给抱剑寡言的男人说媒:“小伙子,老夫看你三庭五眼生得好,一生浩然正气,可有说亲,来来来,老夫给你讲一家姑娘……” 双鲤转述时说得眉飞色舞,拿竹筷把吃饭的碗碟敲得叮咚响:“你们是没看见,杜老爷子不亏是京兆名门出身,那口才,活脱脱就是……就是那个什么曹……” “曹子建。”晁晨提示。 “对对对,就是写《洛神赋》那位。杜老爷子一日一篇锦绣文章,我看讷不遑多让,什么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说得我都动心喽!”双鲤啧啧两句,“十七他而今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只怕再过些日子,看男人也心有余悸喽。” 乔十七从屋顶跳下,扔了只死老鼠在双鲤碗中,凶巴巴地说:“闭嘴。”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么么哒~ 说明:接下来几章侧重推剧情,毕竟是剧情流~ 第023章 饭后,院子里点了灯,小童书涣搬来熏炉,燃了驱虫草,应无心叼着狗尾巴在梁上数星星,剩下几人围坐一团,讨论白日所获。 公羊月从来不是个会操心的人,在一旁当起甩手掌柜,偶尔指点江山似地点出关键,整理这等苦差事自然便落到了晁晨头上。 他向繁兮讨来纸笔记录,随即开了个头:“就敦煌而言,城里城外丢孩子的足有十三户之多,胡汉皆有,男女不分,有不少是和郑姓商人一样的行客,但也有世代居于沙州的老盍稚,可见并无针对。” “孩子有没有共同之处?”乔岷问。 晁晨略一沉吟:“非要说,男孩皆不过总角,女孩多乃豆蔻之龄。” 这时,公羊月顺着话补充,角度刁钻又一针见血:“不取垂髫,多半是怕年龄过小,不便管束,那么首先排除贩奴和夺命,前者越小越好,无法反抗又难以寻回,后者更是不必在乎年龄,就那个狐脸男人的功夫,便没人是对手。至于不达束发,不过及笄,恐怕是为了避免议亲……他们要的是童男童女!” “难道是用人祭献?”双鲤打了个哆嗦,胆寒生后怕。 公羊月拿小石子去砸池塘里的鱼:“谁知道呢,商代以后,用人陆续在中原废止,但西域诸国不同,古古怪怪的规矩繁多,也说不准。” “别怕。”晁晨在小姑娘的肩上轻拍两下,以示安抚。 池子里的鱼以为是吃食,都凑在一团,上了两次当被砸个眼冒金星,便游到桥洞下,公羊月觉得没趣,转头向双鲤询问:“你有何发现?” 双鲤耸了耸肩,有些爱莫能助:“我言语不通,全靠应大叔替我译话,东头那几个孩子里有一人说,前两日起夜,听见有女子琵琶而歌,但他饿得头晕目眩,压根儿没听进去,另有一人说,他也捡到了荷包,不过他私藏起来买糖吃,并未追还。笑话,难不成献祭还分人好坏?” “没准呢?”公羊月呵呵一笑,“若你是神灵,你希望是好是坏?总不想被一堆歹人恶心吧。” 听他这么一说,双鲤转念一想,自己被盯上,倒也算变相的认可,心里还生出点复杂的惊喜感,不过一想到可能会被拉去活埋水溺,就笑不出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也没讨论出个法子,最后只说把推测,以荒唐斋之名,经由黑市传播,叫人早做防范。若真是用人祭天,多半逃不过天灵数,就目前户数,与三九十二等皆不符,那恶人多半会再出手,他们便可在此守株待兔。 院中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斋主坐在四轮椅上,被繁兮从屋中推出时,远远瞧着,不由会心一笑。 “这样的景象,我瞧着在哪里见过,”杜孟津捋着白须,遥望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他转头对扶着木车的繁兮道,“欸,丫头,你叫什么名儿来着,老夫怎地又记不起来喽。” ———— 西域风俗各异,想要打听清楚并不容易,好在杜孟津出身书香门第,勤学爱问,荒唐斋中很有不少收纳来的典籍,晁晨整日留在藏书阁中翻阅,希望能找到关于人牲的只字片语。只是这些书册皮卷文字不一,他大多不识,繁兮每日便抽出几个时辰,同他一道查看。 公羊月显然不是个能耐下性子读书的,但他也不往城中打探,反倒每日坐在院中陪着杜老爷子说话。晁晨几次在陪楼前打望,都发现二人交谈气氛融洽,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食羊的虎转头与羊为伍,又好像独行的孤狼能和牧羊人好好说话。 从晋阳开始,公羊月似乎每日都在挑战他的认知。 杜老爷子不找茬,乔岷便乐得在后园辟了一块地方练剑,而双鲤则继续同应无心上街闲逛。线索里出现了夜歌的琵琶女,那她便上城中最热闹,且酒肆商铺聚居的风俗地。 这日,她正蹲在笸箩摊子后头,捧着五月早熟的蜜瓜解渴,心里头顺便编撰措辞,预备上前去和那些个穿着花花绿绿纱裙,出外采买的舞姬伎子套话。这些人不到午夜不开张,白日都闲得很。 她把挖空的瓜皮往箩筐屁股上一罩,假装上前买首饰。 这时,身边响起一道清脆如铃的女声,用汉话说道:“我要这个。” 影子不长,那是个同自己差不多高的姑娘,金棕色的卷曲长发及腰,面容被掩在一顶大小极不合适的毡帽下。双鲤余光看她手指方向,盒子里摆着一只玳瑁华胜,用料在大漠里算是稀罕,但也不是多金贵之物,可那摊主却开口要一两金,明显是宰冤大头。 那姑娘没还价,一手把金子递过去,一手取来玳瑁,快得双鲤来不及帮她说话。 摊主一脸窃喜,拿大牙啃咬黄金,眉开眼笑收纳进贴身的布包。双鲤在旁,一巴掌拍在板车上:“笑个屁!”她倒不是多古道热肠,只是从来惜财,好似割的是自己的肉,比那正主还心疼。 “哪家的小姐,人傻钱多?”想到自己有钱也像个吝啬鬼、土包子,双鲤更是无名火冒,连正事儿也忘了,跟着那姑娘往前。 这一跟,彻底傻了眼,那姑娘不挑最好看的,也不挑最贵的,偏选些常人不会买的,丁点不划算的东西。不过这些玩意儿都有个特点,那便是稀奇古怪,西域少见,能博人眼球。 到后来,上当受骗已是小儿科。 最令双鲤吃惊的是,那姑娘没零碎钱,竟然拿了块价值百金的于阗玉佩,去换了一只枣心木做的飞车。天知道那块玉若是搁在南边,包十亩枣树林不止! “疯了吧!” 双鲤捂着脸,实在看不下去,准备上前提点一下,金山银山也不是这样花的,有那闲钱,不如自己引她买卖,既能给她便宜,多出的部分还能收入自个腰包。双鲤心里头打着小算盘,快走两步绕过一个椿饼摊子。 可那烙饼的婆子给人递东西,硬生生挡了一把,害她没跟上。双鲤无名火冒,正撸着袖子要与婆子口角,转头便撞见一道白影凑过来,掉了只荷包,将将好落在金发姑娘的脚边。 金发姑娘一看便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还不屑那点银叶子,拾金不昧,捡来跟着追上前,一追就追到小偏巷。 这白衣白影,便是化成灰双鲤也识得,可不就是那狐儿生,搁这儿给她撞见,定要找回场子。霎时,那股火大转为愤怒,她抬手给藏在高处,暗中跟随的应无心比了个手势,示意发现目标,她要尾随。 然而,方才属意套话的那几个伎子恰好也走到了此处,一人买了个香椿饼,边吃边闲谈—— “南三街后头那个破落酒馆,眼看是要给人盘出去了,前一日不晓得哪儿冒出个琵琶唱词的,生生给救了回去。” “妾也听说,试唱不一般,又道是卖艺不卖身,臭男人就吃那套欲拒还迎,现今儿身价水涨船高,可真真教人红眼。” “可不是,生意若都走光了,怕是过些日子,椿饼子也没得吃!” …… 几个女子叽叽喳喳,双鲤听了一耳朵,扒拉出最重要的信息:南三街后头的酒馆,弹琵琶,今儿是头回正式登堂。 查不查? 回头,只见那狐儿脸拿出了个鲁班锁,小姑娘眼前一亮,便要跟着去。 追不追? 应无心比她更果决,已然追了上去,张弓搭箭,箭在弦上。 双鲤心道,狐儿脸诱拐孩子又不杀,总得藏在某个地方,若是让应无心出头,保不准路上便要上手,打草惊蛇可就得不偿失,换做自己,人小不惹眼,偷偷跟随去,保不准能直捣老窝,救出人来。 确认完包中响箭完好,双鲤赶忙招手,见喊不住人,便哎哟一声往地上撞,终于引起弓手的注意。待人上来查看,她忙将人扯住:“叔,叔,你听我说,你跟着那几个女人,去南三街后头的烂酒馆,务必在申时前赶至,一旦确认人有不妥,通知老月,别让她给跑了。”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应无心却是个死疙瘩。 “我有这个。”双鲤把金拐子翻出来展示,又抬出繁兮相劝,终于把人给打发走。她屏息贴着墙根,随那狐儿脸一道去,心中默念:保命第一,救人第二,发现老巢先报信儿。 ———— 出了敦煌城向西,有一座废弃的亭驿,据说建于汉武帝征讨匈奴时期,后随西域都护官职不存而逐渐废弃。长安公府兴盛时,曾被一蔺姓商人盘下,用作商途中转,直至天城传教宗原伯兮控制西域,该地久无人使用。 穿过一片胡杨木林,一座货仓赫然立于眼前。 门前无灯,左右栅栏七零八落,当先两座仓屋的石墙破洞漏风不说,连棚顶都被飓风掀翻,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等偏僻肮脏的地方,还会有人来往。 一路来,双鲤绞尽脑汁示警,可那金发姑娘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知是自己手法过于拙劣,还是这世间当真有天真无暇之人……不,不是天真,是经验不足,过于愚蠢。眼看着两人深入仓屋腹地,双鲤窝火,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天色渐晚,狐儿生领人朝西北角去,转眼失去踪迹。双鲤再等不得,找了棵胡杨木留下记号,也顺着阴影跑入货仓。 “我解出来了。”金发姑娘轻拽了一把狐儿生的袖子,把复原的鲁班锁递了过去,如何也不肯再走。 狐儿生没想到这丫头生着一副西域人的面孔,却长了个中原人的脑子,解起祖师爷设计的玩意儿竟是得心应手,只能绞尽脑汁,继续哄骗:“听过木牛流马吗,无需牲畜便可自驱,不过,这家伙可生得大个,你在那屋中候一会,我去给你搬来。” 小姑娘眼中晶亮,一脸欢喜:“中原当真有如此神奇之物?你且取来,我……”她顿了顿,忽地意识自己身上已无值价的珠宝和钱银,只剩一块挂在心口的佛宝砗磲,但这块信物十分重要,重要到她虽对钱没个概念,却也不敢随意置换。 见她两颊一烧,颇为窘迫,狐儿生不由勾起一抹坏笑,趁机道:“不过闲来收藏,瞧你我投缘,借你一观,何须收钱?反倒显得俗气!” 那姑娘约莫真是养在深山,不食人间烟火,果真吃这一套,立时附和一句:“拟价而沽,确实俗气,世间尚有许多无价可比。” 说完,她推门进了身前一座仓屋。 钱怎么俗了?合着这傻姑娘是吃玉露仙浆长大的?不知道行走江湖,无钱无路,只有财通鬼神吗?这么愚蠢的借口,竟然也有人信,也就哄一哄孩子。 双鲤躲在小仓后听墙角,脸黑得跟个锅巴底一般。 不解归不解,但还不至于因为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弃之不顾。等狐儿生施施然离去,双鲤贴上,绕道右侧,用手肘支起小窗,轻巧地翻了进去。 陈旧的仓库没有腐败的臭味,反倒弥漫着一股青草的芬芳。 当中的柱子上挂了一盏油灯,一点灯豆,只照得见一丈见方,金发姑娘攥着那只鲁班锁,坐在一张胡床上,毫无畏惧。双鲤绕背,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人嘴巴,转到前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可劲儿往坏里说:“听着,那狐儿脸不怀好意,诱你来此是为了先奸后杀,我是来救你的,现在我把手挪开,你不许出声,跟我走。”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抱抱( ̄︶ ̄*)) 第024章 金发姑娘乖巧地点点头,果然没喊没叫。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焉宁。” 双鲤扪心自问,离开雀儿山后跟着公羊月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美人,或雅致,或丰腴,或清纯,或妩媚,却还是头一次瞧见如此精致的。方才离得远,只见轮廓分明,眼深鼻挺,眼下近来,那双碧绿的瞳子,如清泉,如湖泊,美得叫她嫉妒,身前的女孩明明年岁和自己不相上下,可差距却似云泥。 但好在,公羊月也生着一副妖颜,见惯了美人,双鲤很快也平静下来,更多是萌生出干大事儿的自豪。 “待会先送你走,放心,本姑奶奶在,不会少你一根毫毛。”双鲤拍拍胸脯,大拇指朝后方一指,先潜了过去。 好容易踩好点,人却没跟来,她急了,忙又折返。 焉宁把鲁班锁塞进双鲤怀中,认真道:“有人来了。” “你听得见?”双鲤半信半疑,屏息静听,可人都快憋死过去,愣是没听到丁点脚步声,“我怎地连个屁都没听见。” 屋外的人已上了石阶,不等她继续听个所以然,焉宁把人往货仓后头推:“躲起来。”说完,返回胡床上坐下。 狐儿生推门,目光在屋中逡巡一圈,不自觉蹙起眉头。 焉宁已机敏地迎了上去,在他身后找了一圈,失望不已:“木牛流马呢?” 瞧见这一幕,双鲤把拳头往嘴里塞,全不信刚才还傻啦吧唧的姑娘,居然比自己还能装蒜。 不仅是双鲤,狐儿生显然也怔住,片刻后才哂笑道:“万万没想到前些日子落了急雨,木榫受潮,便给看管的拆开去晾晒,零件都堆在另一屋中,我一人整不过来,姑娘心灵手巧,不若与我同去拼装。” “好。”焉宁应下,朝后方眨眨眼,跟着狐儿生离开。 半路上却杀出一道花影,花琵琶眼上覆着红绸,却并不是个瞎子,反而夜视极好,忍不住多看了焉宁脸蛋一眼,满心眼都是敌意,不由朝那狐儿生刻薄:“哟,艳福不浅,要我说你也是个男人,不如别交给大哥了,自己享用如何?” 双鲤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心道:生得好看就想人被糟蹋玷污,果真是蛇鼠一窝,心思恶毒。 但最让她震惊的,却是花琵琶眼下现身此处,可见,应无心扑了个空。 “自己下贱,可别把旁人也想得龌龊,”狐儿脸冷笑一声,领着焉宁离开,“老大交代了,童男女要纯如圣子,否则别想进得去通天塔!坏了大事,你可担待不起。东边屋子里关着的那几个男娃,你少打主意!” 难不成误打误撞进了老窝?那些被拐的孩子就关在这儿?双鲤惊喜交加,把右手臂送到嘴前叼着,怕自己吞咽口水发出声响。 这时,焉宁回头,朝着来时的方向颔首。双鲤明白了她的意思,往东边屋子挪去,心想那金发姑娘竟还生得个侠肝义胆。 屋子里没点灯,安静无比,双鲤心里想着,男孩子果然要镇定许多,可等她摸近定睛一看,才发现人都被关在笼子里,装家禽的木笼还沾着鸡屎鸭毛,臭气熏天,教人捂着袖子都忍不住干呕。 “我来救你们,待会出去,脚步轻一些,对着月亮往东。如果不甚被发现,一百步外有棵断掉的胡杨,那附近灌草最密,马上就地伏倒,不要发出声响,等他们去追。”双鲤低声交代,这一路留有记号,公羊月若找来,便能将这群小鬼全部接走。 钗子撬开锁头,小子们出来道谢,双鲤这才发现,他们嗓子早已喊哑。 “回家吧。” 落在最后的少年见双鲤没走,转身去带她,她却摇头,示意自己还有重任在身。祭祀有男必有女,可见别的货仓中关着的是姑娘,何况,那个叫焉宁的跟着狐儿生,还不知吉凶,她得去救。 只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院中随处都是丢弃的板车和陶缸,双鲤一边遮掩,一边溜到另一座仓屋的窗下,急得抓耳挠腮。但今儿运气尤其好,没等一会,狐儿生自个儿走了出来,她赶紧翻进去,用气声唤焉宁的名字。 里头却没有人应。 “见鬼,方才明明瞧着他们进来的。”双鲤隐隐不安,四下觑看,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昏迷的焉宁。 叫了两声没醒,她忙拖着人往外,可刚走了两步,便头重脚轻,双目生花,眼瞅着脚下便是个趔趄。这时,一只手递了过来,搀着她胳膊,贴着她耳朵呢喃:“可需要我搭把手?” 屋里刚才分明无人! 双鲤浑身汗毛倒竖,僵硬地扭头,狐儿脸就在她身边。她迅速扔下拖拽的女孩,向外快跑。 门却在瞬间打开,一个身高八尺,脸有刺字的壮汉,扛着流星锤塞了个满框:“老狐儿,这就是你说的那贼走运的丫头?”说着,他伸手向前捞人。 “呸!遇上你们哪是走运,分明是倒了血霉!”双鲤躲开,往布包里捞金拐子,但手脚委实无力,整个人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 狐儿生上前踩住她的手:“锁上抹的药放倒一头牛都没问题。” 金拐子从包中滚落,双鲤不甘地闭上眼睛,心里这才明白,狐儿生是故意暴露,引她追踪。 门外响起拐杖击地的脆声,黑夜里走来一个侏儒,不过眨眼,已至跟前。矮子还不到紫衣壮汉的腰部,气势却非他可比,一张鞋拔子脸不露一丝笑,两眼深沉,攒眉时显出阴鸷凶狠。一根手杖高过顶,挂着个狗头。 “老大,这丫头……” 狐儿生指着双鲤,想借那运势邀功,哪知狗老大厉声打断:“花娘已同我说过。没分寸,就为了抓个人,险些让小子们跑脱,你不想活了?” 花琵琶抱臂站在后头,眼睛里全是幸灾乐祸。 “老大,你别听那娘们搬弄,且看看这丫头……” 狐儿生还想解释,狗老大一拄木杖,大声呵斥,将他挥开。那手臂带了实打实的劲力,他没受住,向后连退,无意踩了焉宁一脚。不同于双鲤,焉宁只中了少量蒙汗药,因而吃痛,翻了个身。 花琵琶心里痛快,假惺惺上去圆场,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狗老大竟也将她甩了开,快步越过双鲤,近前捉起焉宁的手,细观她的章纹,而后把人架起,再行望气:“天生五蕴,是贵格。” “什么,贵格?”花琵琶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狠狠瞪了狐儿生一眼。 狗老大发话:“怎么,你有意见?” 他们四人里,这狗老儿不仅武功最高,一手望气术更是精湛,听说早年因此得罪了贵人,才被追杀到那大沙漠中。花琵琶武功四人里排最末,仗着点心眼先前在沙漠里头立过功,又有几分姿色,甘当那老矮子的姘头,这才挣来些地位,眼下又哪敢有异议,当即作了缩头乌龟。 “就用她主祭吧,狐儿,这差事办得漂亮,”狗老大露出冷笑,“算算日子,也该是时候,你和夜叉想法子把那群小鬼带上,希望传说不假,真能打开那道门。” ———— 酒家里确实有个琵琶伎子,可惜是个男人。 公羊月收信追至,发现应无心扑了个空时,心里头便知凶多吉少,更别提迟迟不见金拐子。双鲤那么个莽撞性子,放她单独行动,一准儿要出事。她那点拳脚功夫压根儿不够看,这世道多艰危,不是靠小聪明就能横行无阻,一拳头能解决的事,也只有晁晨那种人才会说理。 两人沿着记号一路追索至仓库,可已是人去楼空,公羊月继续追索,而应无心则只身折回荒唐斋报信。等到了斋中,把事情原委一述,晁晨那菩萨心肠的还没表态,繁兮这冷面冷心的却先失手砸了个杯子,分寸也没了,顾忌也没了,便是荒唐斋也管不得了,拿了信物要亲自去黑市启用仅存的势力。 椅子上一脸童真的杜老爷子拽住她,很是疑惑:“双鲤是谁?你又是谁?还有你、你、你、你又是谁? 双鲤是谁? 短短四字,像盆冷水,将繁兮浇了个通透。她冷静下来,先招呼小童,将老爷子送进房中休息,而后不动声色解释:“别的孩子毕竟与我无缘,那丫头却是与我投契,心急了些。” 碍于方才的反应太大,若是反口,倒叫人觉得欲盖弥彰,她索性大方承认:“明知双鲤乃我荒唐斋的客人,却还要打主意,可见欺人太盛,荒唐斋虽是不复昔日威风,但也不是谁都可以轻贱!我请几位出手,一则确为分身乏术,二则为了掩人耳目,毕竟树大招风,稍有动作,那些人不定望风而逃,错失良机。不过现下,却不能再袖手旁观!” 吃喝拉撒的痕迹最难抹去,尤其是人聚居时的屎尿。仓屋中待过人,人不少,说明失踪的孩子先前都关在这里。要将人带走,不是板车就是步行,步行难以控制,药晕了伪装成商旅,是最佳的手段。 说完,繁兮尽力调集了荒唐斋剩下的人手,连夜出城追踪车辙蹄印,由于不知方向,怕被混淆视听,于是八方不落。 晁晨和乔岷留在斋中等消息,就着院中石桌浅眠,约莫辰时三刻,公羊月归来,两人惊醒,看他提着桌上凉茶罐一口饮尽。 “往西。” “西?那不是出玉门关?外头可是茫茫大漠?”晁晨有些着急,就西域的地势复杂,离这敦煌越远,想找人便越困难,就算是百人的商队,进入大沙漠也不过如沧海一粟。 繁兮能想到得,公羊月也能想到:“所以得赶紧摸清具体走向。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近日西行的商队不少,靠我一人……” 他话未尽,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不是斋里的人。”公羊月发觉不妥,闪身伏在离正门最近的山石后。那个叫书涣的门房小童上前应门,晁晨和乔岷对视一眼,跟在之后。 朱漆大门豁开条缝,小童向外觑看,吓得手一抖—— 叫门的女人是个月支人,身着连兜帽长白袍,袍上绣着星辰纹,腰间挎着弯刀,手脚腕配金饰,气质疏冷。那种冷和繁兮的孤僻不同,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贵气。 在她身后还有三位同伴,站在石阶之下,有男有女。正中那位服饰稍有差别,白裙染金,头戴金纱,没有佩刀,但腰上坠着金器。皮肤松弛,眼有褶皱,显然年岁较长,放到中原,也是嬷嬷级的人物。 “我叫朵莲,来自昆仑天城,不知斋主可在?”两侧避开,当中的女子上前,双手交叠于前胸,倾身行了一个礼,用极为标准,甚而带着些北方口音的汉话问道。 晁晨和乔岷对望一眼。 “三星“之一的昆仑天城? -------------------- 作者有话要说: 推剧情呀推剧情~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卖萌求收藏~ 第025章 即便是在远去千里的辽东四郡和南武林,那雪山上的神秘山门依旧为人乐道。 和中原门派不同,位列“三星“之一的昆仑天城奉神而治,江湖人视之为武林圣地,西域三十六国却尊为神殿,其中门徒多为各国信徒。自山外青鸟道横穿弱水之渊与炎火之山进入昆仑之心,跨过九门九井,登上架有昆仑玉胆的天风碧台,飞越极天之路,便是传说中的五城十二楼。 开山立派时,五城五主共治,或为圣女,或为传教宗,多来自于西域王室,却因潜心供奉,而又游离于王权之外,保持微妙的平衡。直至乌布雅神女出世,以其无可比拟的号召力,以制衡之法,令三十六国铭文作誓,镌刻于九门九井之上,试图永葆西域长宁。 然而天不遂人愿,空想过于孤丽,神女失踪,大教宗原伯兮专制,妄想控制诸国,一统西域,终败于乌布雅神女之子手中。 当适时,出身于略阳吕氏的三河王吕光奉苻坚之令征伐龟兹,又因秦国失利于淝水,国破君灭,拒绝东归,一口气扫荡三十六国。至此,小国不复,大国依附,天城彻底从王权中剥离,沦为空有神愿的武林宗门。 不知是否奉神之人都修得寡欲清欢,听那朵莲开口,不像是讨教,反倒似质问。小童抓耳挠腮,一时间结巴不已:“在,不……不在,不,在。” 敲门的年轻女人性子要泼辣几分,瞪着那小童:“到底在不在?” 朵莲以眼神制止下属,将手落在小童双肩,轻轻往里推:“不用怕,我没有恶意,带我去见斋主。”说完,她一脚跨过门槛,长驱直入。 这时,乔岷和晁晨正好跟来,与她在门前打了个照面。朵莲望着两张中原面孔,略一沉思:“原来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童虽胆怯而服于威压,但却是个有眼力劲儿的,怕她三人起冲突,立时攀着朵莲的手往里走,然而朵莲却纹丝不动,驻足盯着晁晨看了好一会,直到晒太阳的杜孟津驱车至紫藤花架下,惊疑于门前的大阵仗。 “那个谁。”杜孟津指着小童呼唤,却忘了名字。 眼见来了救星,小童忙躲过去,哭丧着脸:“斋主,小的叫书涣,还是您起的名。” 杜孟津竖着耳朵听话,眼睛却望向来客,书涣急忙解释:“她说她……” “天城的人。”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杜孟津。老爷子笑眯了眼,一句话也没再说。 朵莲自报家门,小心翼翼捧出一枚宝莲砗磲:“以先城主之令信,恳请荒唐斋替我等在敦煌沙洲找一个人。” 杜孟津开口:“什么人?” “疏勒公主,天城新任圣女。” 老爷子不再笑,而是郑重地将宝莲砗磲接了下来,敦促书涣拿来红色的纸笺记下要事,怕一日后又给忘却。随后朵莲留下幅羊皮画卷,带着人扬长而去。 乔岷和晁晨不明所以,全程插不上一句话,只能干瞪眼。 走到院门前,朵莲忽地停步,环视四周,最后凝视着假山方向。方才敲门的白衣女冲到前头,率先拔刀:“谁?” 公羊月走了出来,背靠石壁,不知从哪儿顺来一只甜杏,咬了一口,头也没抬。 朵莲摆手,亲自上前,目光落在公羊月的右手上:“年轻人,你的武器呢?” 这一问,众人纷纷瞧看,这才发现他只身一人,莫说那柄断剑“风流无骨”,便是方才还握在手中的“玉城雪岭”也已不知所踪。只听公羊月漫不经心道:“剑断了。何况,天城贵客来访,冠剑倒显得有些嚣张失礼。” 公羊月会怕失礼? 晁晨只觉得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过分滑稽。 朵莲深深看了一眼公羊月,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待天城的人走后,公羊月把手头残杏随手一扔,从石窟中取出藏剑。 乔岷疑惑,追问道:“这个叫朵莲的,难道也是天城的圣女?” “不是,”公羊月眼中是闪过一丝不耐烦,但还是开了口,“天城如今虽无从前的显贵,但也不代表普通人便能坐上城主之位,中原尚且讲亲疏血戚,何况是看重血脉尊卑的西域,除非是能如乌布雅神女那般,背负着神谕传说,否则难以服众。这个朵莲虽不是圣女,但论及地位,拿朝廷作比,不啻于摄政王一角。” 公羊月轻声一叹:“她可是侍奉过包括乌布雅神女在内的三代城主。” 闻言,几人不由沉默下来,如此分量的人,亲自来荒唐斋寻人,可见那位圣女的重要性。根据画卷所绘样貌来看,年岁应该不大。 想到近日失踪的孩子,晁晨不由一阵恶寒。 看他欲言又止,公羊月抢声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被说中心思,晁晨面子有些挂不住,磨磨蹭蹭许久才道:“这么重要的人,不找官府,却依托另一个江湖势力?据我所知,大凉王虽占据河西,但铁骑并未越过昆仑,说他们之间从未达成盟约,我自是不信。百年来,西域各族谁都不服谁,吕光恐怕还需借天城稳定民心,不仅止步君权神授,更希望与昆仑天城合作,试图以神权政治笼络民心,彻底控制西域,就如当初的西域佛国一般。“ 公羊月心思几变,不等他长篇大论说完,又抬步朝前疾走。 “为什么?”晁晨展臂去拦,“她完全可以和吕光谈条件!” “你问这么多做甚?”公羊月微微一笑,“我又凭什么要告知于你?” “这……” 晁晨手心里渗出汗水—— 他不是对西域,甚至一个武林门派感兴趣,但公羊月的反应很是古怪,他的剑从不离身,亦不离手。双鲤和他那样亲近,也说过连碰剑也不许,自己折剑,更是将他触怒,就是这样的一个张狂桀骜的人,竟然有人能使他自觉解剑! 绝不正常! 何况,若是往常,他必然是听完自己的话,再讽上两句,或者接着抬杠。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听,只能说明公羊心里隐有不安。 越是不安,晁晨越想追根究底,就算不能借机拿到把柄,至少也能膈应公羊月一回。 “退一步说,合作难来交心,不过互相利用,天城毕竟曾植根于西域王室,怎能不痛恨大凉铁骑,而对吕光而言,未尝不忌惮她们。她不肯让吕氏出面,反而寻到黑市来,说明那位小圣女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是她不敢让吕光知晓的。” 晁晨深吸一口气,借口搪塞,“你想,圣女不都应该安居天城,为何会在沙洲附近失踪?如果我们能知道原因,不是会更快寻到人吗?” 说着,他挥指点向后方:“不然,你指望他,还是指望繁兮姑娘?” 顺着晁晨指尖望去,杜孟津左手撑着下巴正瞌睡,那张红便笺自袖口吹落,落在公羊月脚边。 怪病缠身,这老人忘了记,记了忘,反反复复,似是从未走心。 “真的是因为这个?”公羊月把长剑架在晁晨脖子上,一字一句问。 “是,是真的。”晁晨硬着头皮,不敢与他直视,好像那不是人是太阳,可以照见阴暗里每一个不敢言说的小心思。避开的目光小心翼翼垂下,停在公羊月怀间,他的衣服向来穿得松垮,前倾时春光乍泄,露出一条流苏,头端坠子若隐若现。 坠子雪白如玉却非玉,隐隐现出莲花一角。 这时,繁兮带人走了进来,乔岷避开,小门童书涣追着她脚步,把方才的经过一字不漏说了一遍。 “天城圣女?” 繁兮直接无视了公羊月二人,半跪在杜孟津身前,温柔呼唤。杜孟津睁眼,清醒的一瞬下巴滑落,握拳的四指松开,露出那枚宝莲砗磲。 一模一样! 公羊月怀中的是“玉城雪岭”的剑穗,和朵莲手持的先城主信物,一模一样。他方才暗中作伏时,不仅解剑,还摘下了剑穗。 为什么? 晁晨惊惶,眼角余光在两处来回逡巡,从来没有听说过公羊月与天城有所交集,甚至双鲤也说过,这是他们第二次出塞。在公羊月的身上,好似有数不清的秘密。 这会子,公羊月难得不多纠缠,已草草收了剑,可不知是不是心头急切想知道真相,晁晨踮脚向前探看,脚尖不稳,一脑门撞到公羊月心口。 晁晨心想:这时候可不能被他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剑穗的秘密。 “小心!”他咬牙,两手穿过肋下,将公羊月虚抱一圈,再扭身背摔在地。乔岷闻声飞上瓦梁,连繁兮也跟身四望,只有公羊月目光始终没离开晁晨的脸。 晁晨扶正衣帽,一本正经道:“是在下多心,以为她们去而复返。” 公羊月抿唇一笑,指了指斋中两侧陪楼,示意繁兮已归,那位从不离身的弓手也该归来,黑市的动静,逃不过应无心的眼睛。 不等晁晨开口解释,公羊月转而哈哈大笑:“这投怀送抱又是什么路子?正面动手不敌,现今你改走美人计喽?” 晁晨憋红脸:“耳背!不行吗?”说完,好似真受不得侮辱,拂袖冲冲撞撞离开前院,等背后不见人来,这才扶着廊柱长舒一口气。 可无论怎么开解,心里都觉得如鲠在喉,过去他可从不说谎,现在竟也如此熟练。若不是公羊月,他这一生何至于沦落至此,想到这里又觉得可气,挥了一拳泄愤—— “哼,骗公羊月不算骗。” 公羊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看向繁兮。 繁兮送来一道坚定的目光,郑重颔首:“查到了,他们扮的是丝绸商人。” “丝绸?“ “要出西域,必须得采买补给,正常商人很少会走黑市渠道,这太惹眼,而若是不走黑市,又往往很容易被追索到,所以我赌他们是假借他人之手。这就好办了,因为真正的游商多半都有熟路子,一一排除,剩下的便是新客,新客头一遭,必须找敦煌本地人带路。这些掮客贪婪,口风向来不怎么严,花点钱,就问出来了。” 公羊月颔首,觉得在理,也许那群拐孩子的人根本不怕暴露行踪,或者匆促中也来不及处理,毕竟掮客也是狡兔三窟。 “可就算知道,他们也不定按通关文牒报备的路线行进。”乔岷插了句嘴。 繁兮沉吟片刻,答道:“他们应该走的北线商路。” 公羊月问:“何以见得?” “水,”繁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向众人示意,“南线商路必要经过楼兰孔雀河,离敦煌不远,既有中转,这一程无需驮那么多水,那样会拖行程,说明他们要去的地方,很长一段距离难觅水源。而北线虽长,也不是始终无水,到了库尔勒进入天山山麓,会有河源。所以,他们途中多半会由西改道向北。” “向北,岂不是要翻山?”公羊月眼中一亮,他们轻车简从,追上的机会很大。于是,下意识多问了一句,“山后是什么?” 繁兮手抖,杯子碎地。 她蹲身去捡,闭口不言,但公羊月向来留心看人,不动声色又追问了一遍。本该在陪楼的应无心不知何时,站在几人身后,冷冷接口:“是瀚海。” “应无心!” 应无心捏着斗笠一角,慢慢往上掀:“西域有三景:神玥垂泪,往生迷迭,瀚海天心。传说瀚海是拘魂地,有得去,没得回。” --------------------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我知道最近剧情没有互动有趣,等推到沙漠里就可以继续发糖啦orz(笑哭 第026章 关外的朔风愈发急促,驾车人没留心风干的碎石,转动的车轱辘一卡,车内的人从车板上弹起,撞到顶棚,一时间抽痛的“嘶嘶”声此起彼伏。整个昏暗的车厢内,唯一安坐不动的,只有焉宁和枕在她腿上昏迷不醒的双鲤。 车不是贵人乘坐的宝马香车,为了掩人耳目,临时用粗木搭建,低矮逼仄,似个牢笼。外头堆着货,光鲜亮丽,里头却满是木屑与倒刺。 焉宁听到抽泣声,努力抬起头,寻音望去,只见一根半指长的倒刺,狠狠扎在一个小男孩的额角,殷红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左右的人不是自顾不暇,便是愣愣怔怔,没有援手,也不知该如何援手,一句哄也没得。 “吹吹,不痛。”焉宁平放下怀中的双鲤,匍匐过去,将孩子搂住,趁吹气时按住伤口,一鼓作气将倒刺拔了出来。 男孩痛呼,她赶忙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对方看她细皮嫩肉,又是个女孩子,最后那点尊严驱使,没好意思咬下口,只鼓着腮帮硬撑。 焉宁抿唇,反倒感念他的温柔,收回手时在头顶几处大穴依次拂过。 这笑惑人心魄,犹如阳光灿烂,男孩看痴了眼,抱着头忘了痛。 “我们会不会死?” “会不会再也回不了家?” 车内年龄最小的姑娘,亲眼目睹狗老大挖人眼珠的过程,此时摸到一手血,再也绷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哭笑往往最牵动人心,转眼,人人皆悲恸。 “闭嘴!”驾车的狐儿脸把手头的鞭子后甩,打在车顶上。 焉宁看不下去,使劲儿拍打车门。 狐儿脸可没了当初拐孩子时的慈眉善目与和颜悦色,只咒骂一声,凶狠地瞪过去:“做甚么?” “要变天了!”焉宁把头支出来,指着地平线外漫起的红霞,而现在不过晌午,离黄昏还有好几个时辰,“得找个背风的地方躲起来。” 他们四人并非都生长于大漠。 狐儿脸蹙眉,拿不定注意,稍稍侧身让开,骑在矮马上的老狗闻言,回头打量。 焉宁不像其他的孩子,并不怕这穷凶极恶的侏儒,反而迎头直上,指着车厢里瑟缩一团的人,直言道:“不是为你们,是为了他们。诸位会功夫,纵使绝境也能竭力一保,可他们不行,会死。” 老狗砸吧嘴,冷笑:“那你呢?自身难保,还管别人。” 焉宁抓着袖口,没说话。 老狗抬头看天,过了半晌,挥手下马:“按她说的,找地方休息。” 闻言,焉宁笑逐颜开,回身去扶双鲤,避让次第下车的孩童。等人走空,她托着双肩想将人拽起,可车内直不起腰也吃不住力,只能把目光投向狐儿生在内的三个男人。焉宁虽性子平易近人,但自幼长于雪山,骨子里有股清傲,万不愿热脸贴冷屁股,可瞧那几人各顾各,皆一脸冷淡,没有丝毫搭手的倾向。 好在,车队里还有位妇人。 于是,她寻那同为女人的花琵琶帮忙。花琵琶嫌恶地瞧了一眼,并不想帮。找路的夜叉回来,说发现一块风化的巨石,石头下一半中空,将好可以容身,正打算和狐儿生把人安置过去。 老狗不想耽搁,在旁发话,勒令花琵琶去抬人。 双鲤睡得如死猪,她那衣兜里常爱放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花琵琶看着蔻丹新染的指甲划花,高兴不起来,暗自记恨下。 火烧云卷来时,飓风随之一道,狂沙乱舞,吹得人睁不开眼。 石洞狭小,只勉强挤得下人,等风过,外头的货物车马不是被流沙淹没过半,便是吹得找不见。这莽莽平原,如今再没有伪装的必要,劫来的丝绸尽可抛弃,但水囊干粮车马却不能不顾。 夜叉和狐儿脸寻着过境风去捡,其余二人则原地安营。 浅沙被吹开,巨石附近露出不少动物的尸骨,足见风沙的可怖。从没听过霞光伴生灾难的狗老大,更相信焉宁的贵格贵命,单独给她辟了块地方休息。 花琵琶向来对美人生有敌意,那小姑娘虽还没张开,但看那骨相眉目,却是个足以艳惊八方的美人胚子,她不由心生嫉妒。若此去瀚海侥幸不死,难保那老淫贼不会动心,说不定还会抛下自己。 感觉到威胁,花琵琶害怕又怨憎,一副表情似要吃人,却又忌惮狗老大对这姑娘的另眼相看,不敢贸然动手。 撒火撒不出,咽又咽不下这口气,花琵琶转身躲开两人,忽然瞧见躺地的双鲤,心思一动:既然焉宁动不得,还可以找那个死丫头的麻烦。若焉宁见不得朋友受难,要挺身而出,说不定就会得罪老狗,到时候不需她动手…… 想到这儿,花琵琶不管后果,故意往老狗身边嚼舌根:“老大,那披斗篷的丫头留不得,我亲眼见着上回荒唐斋的人把她从狐儿生手里夺回去,难保她身上不会有饵,万一来了些中原的高手……他们若是知道了咱们要找的东西,必定会抢!” 狗老大沉默片刻,挽起袖子:“你说得在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域毕竟还是他们的地盘。” 焉宁正在喝水,看见狗老大提着手杖朝双鲤走,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立刻把水囊一扔,抄道扑上前去阻拦:“你要做甚?” 老狗默不作声点清人头,若按传言,须得九男九女,为防出岔子,各多备了些,除了挖眼的两个,童男刚好足数,童女将好多一个,似乎杀掉一个双鲤,并不会造成恶劣影响。于是,他一脚将焉宁踢开,狗头杖朝双鲤的头颅砸去,要给个开瓢。 “你不能杀她!不能!”焉宁伸手接住木杖,浑身抖如筛糠,大喊道,“别……别逼我……你别逼我……” “哼!” 狗老大示意花琵琶把她拖开,花琵琶撸着袖子阴笑,正愁没机会。 但似是上苍有心相帮,搜捡干粮和水袋的紫衣夜叉与白衣狐儿恰好折返,前者捂着手,脸色铁青:“出了点麻烦。” 狗老大放下手杖,暂时顾不上双鲤,回头替夜叉检查伤口。剥开衣服,手臂上赫然是两颗毒牙血洞,一道红痕正往心口蔓延。 “回来的路上我们看过,寸草不生。”狐儿摇头叹息,谁能想到沙漠里竟也碰着蛇,别说他们没备着药,就算有,也早被方才那场大风刮走。 夜叉顶着一头冷汗,老狗拔刀要壮士断腕。 “等等!”焉宁叫停,“我听描述,似乎是极北蝰,毒性不急,毒未攻心,还有个法子能保住他的手臂,只要……只要有人愿意吸出毒血,不过……” 经口的东西谁都知道不安全,眼下无药,若不成两人都要中毒,谁愿意搭条命去救?夜叉眼中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并不是真的能心狠到剁个手当随便,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断手断臂损伤太重,何况还是惯用的右手。 见余下三人面色各异,犹豫磨蹭,焉宁两手将人扫开,抱住夜叉的大臂,不等他人反应,埋头替他把毒血一口一口吸出。 “水!” 狐儿给夜叉冲洗,连老狗也帮着递了个水袋,扔给焉宁漱口。幸得眷顾,两人皆平安无事,收走水囊时,狗老大真心觉得好笑:“我们可是一伙的,你还愿意救?” 夜叉垂头,不动声色收回胳膊,水囊里的水倒在地上。 焉宁定定看着脚尖:“见死不救,不就等同于杀人吗?” 狗老大一动不动盯着她。 焉宁又说:“你会挖眼割舌,不会给她痛快,太残忍,不如我……”她捡起夜叉那把砍臂的刀,抖着手走向双鲤,小脸血色全无,“不如我替你解决。” “你杀过人吗?”狗老大饶有兴味,端正身子。 “没有。” “那你杀了她,你可就背上了杀孽。” “哐当”一声,大刀砸落脚边,焉宁双目空洞:“那,我替她死?” “为什么?” 焉宁的脑海中次第浮现雪山玉宫,面无表情的活死人和永不散去的重云,绝望和孤独涌上心间。她笑了:“我希望我的生命能更有意义一些,我希望我能给人带来价值。” 包括狗老大在内,所有人都怔住。夜叉不解,狐儿脸捏皱了手里的囊袋,花琵琶掩袖,肆无忌惮尖叫,仿佛在嘲笑,这是哪个大同世界来的姑娘,真以为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吗! 静默被拉长,不屑的尽头是无法弥合的自卑。 是啊,这话明明如此虚伪,可由她嘴里说出,却坦荡又自然。世间真的有如此纯美之人吗? 狗老大捏碎了手里的文玩核桃,走到焉宁身边,捡起刀,扔回夜叉腰间的刀鞘中:“好,我可以留着她,甚至可以不对那边任何一个孩子出手,但我有个条件。乖乖跟我去一个地方,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能做到,你的生命将比别人更有意义,甚至可以名垂千古。” “什么事?” 老狗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辫,眺望北方,笑而不语。 焉宁没追问,或许是知道这个矮子藏得深,不会轻易松口。没一会,狗老大退回巨石下,一边走,一边呢喃:“没想到,这世上真有纯心赤子。” “纯心赤子?”花琵琶凑过去听。 “那个人生前没有一个亲传徒弟,据说他临终时留下过话,说唯有纯心赤子,才能真正继承他的衣钵,”老狗眼中狂喜,带着焉宁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纯心赤子,大概就是善良吧,都要杀身成仁了,还不是纯善?“ 花琵琶不屑道:“纯善?谁知道呢。” ———— 双鲤是在晚间醒来的,沙漠昼夜温差大,她受了寒,一个喷嚏坐起身,所有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恰好焉宁回来,便把留下的半块馕饼塞进她手中,推推搡搡把人给弄到另一头,又断断续续说起白日的事,希望她能减少和狗老大的“正面交锋”。 听焉宁说完,双鲤首先想到的却是另一层面:“先前说你笨,我道歉,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知道示好来麻痹敌人。” “示好?” 焉宁却摇头否认:“不,我只是无法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而自己却一点帮不上忙。我很害怕,”她坐在沙地上,抱紧双膝,“……很怕自己没用。” 其实,她也并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善良。 “怎么会没用?你用处可大了!”双鲤拍了拍金发姑娘的肩,借她身体作掩,把那四恶人打量了一遍,“这四个人里,明显那个侏儒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看他样子早过了愣头青的年纪,不大可能是被你感化。他还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焉宁便把他的要求一个字不落全交代,后又补充道:“对了,我听到他和花琵琶说……说什么纯心赤子。” “纯心赤子?”双鲤讶然,“这不是百年前武林至尊留下的遗言吗?他们提这个做甚?” 焉宁茫然摆头,却是一概不知,但她耐不住好奇,攀着双鲤胳膊,连哄带骗:“是中原的武林至尊吗?听起来很厉害,可以跟我说说吗?” 经不起哀求,双鲤含笑挺起胸膛,顿时生出几分优越感:“也不是不可以,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老月下一章出来~ 第027章 “大概是百年前吧,那时候晋室还未失山河,武林中出了一个顶厉害的大侠,叫庾麟洲。据说此人出身市井,早年穷苦,在各家门派中做杂役学工,却因天纵奇才,机缘巧合习得百家武,且又化百归一,悟出绝世武功。” “成名之后,庾麟洲搜集了各类武学经典,死后陪葬,藏于龙坤斗墓中,与之一并的还有‘将旗’。” “‘将旗’?那是什么?”焉宁追问。 双鲤挠头:“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嗯,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组织的设想,这里头有无所不知的情报网,有机谋算计的智囊,有无往不利的杀人刀,还有绝世的影子暗卫,而这一切全都建立在他收集来的宝物和秘籍之中。” 焉宁睁大眼睛:“难道这位武林至尊独步江湖还不够,还想逐鹿天下?” “当然不是,他可是个汉人。当时宗室南渡,受尽追杀,其中不乏有武功高强的江湖刺客,我想他本意是为司马家设计的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留在了龙坤斗墓之中。”双鲤抠着手指上的老茧,叹了口气,“后来,他的后人投奔氐秦,苻坚持‘将旗’培养出了大名鼎鼎的‘六星将’,差点覆灭南方朝廷。我想,要是这位余大侠在天有灵,只怕在棺材里都会给气活过来!” 焉宁想了想,一把捂住嘴:“难道他们是要去找龙坤斗墓?” “有可能,可这世上除了庾家人,谁又知道龙坤斗墓在哪里?”双鲤瞄了一眼,呸呸两声,“就那几个歪瓜裂枣,你觉得像?” 听她埋汰人,焉宁憋不住笑。 双鲤忽地一拍大腿,反口道:“不对,还是有人知道的。几年前,司马氏在颍川拏云台敕封了一位东武君,据说此人武功高强,来路不明,堪称凭空出世,有一种说法,就是他曾得到了庾麟洲的真传,纯心赤子的传言也是自那时流传于世,不过,没听说过那东武君来过西域啊!“ 焉宁笑她糊涂:“你们中原不是有一个词叫‘怀璧其罪’?就算真相如此,他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双鲤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拉着焉宁继续往下说。 这时,约莫是说笑声大了些,那位独自磨刀的紫衣大汉抬头看过来,焉宁下意识回头迎上,弯了弯眉眼。夜叉拍了拍腰间鼓胀的水囊,竟好心遥问她话说这么多,是否口渴,焉宁没心眼,指了指自己的囊袋,示意还有。 对比之下,双鲤的小心思多了不知一星半点。她忙按住焉宁的手:“你想法子去跟他套话,他欠你人情,一定会说。” “这……”焉宁没动。 双鲤以为她不信,就着肩背推了一把:“知不知道什么叫铁汉柔情?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要去哪儿,究竟要做甚么?” 话说到这份上,焉宁也不好推辞,双鲤说得实在,现今可不是在沙漠里旅行,那狗老大说得好听,谁知道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何况,还有那十几位等着被救的男男女女,不能因为敌人突来的好心承诺,就全听全信。 焉宁坐过去,和夜叉随口攀谈起来。 可惜,她从小到大见着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双鲤那些敲边鼓,小聪明,她一概不会,半点话术都不通,当真只是拉家常。 说不到点子上,急得双鲤抓耳挠腮,找机会把人给喊回来,叮嘱来叮嘱去。话不会说,那便背下措辞,最后可算是牙缝里抠出只字片语。 “我就问出他说要翻山向北,好像要去瀚海。”焉宁老实交代,“他,他还说叫我不用担心,不会要我们的命,就算最后到了那一步,他会想法子救我,还我恩义。“ “哟,这大个子看起来还挺像回事儿,”双鲤豪爽地把手臂搭在焉宁肩头,一挑下巴,“瀚海你可知道吗?” 焉宁摇头,摆出一副呆样。 双鲤嫌弃地瘪瘪嘴:”你不是西域人吗?“ 焉宁指了指后方:“要不我再去问问。” 双鲤把她抓回来,按在地上,两人头靠头,肩并肩,闭眼假寐:“你蠢啊,再跑两趟,人人都知道有鬼了。” “对不住。”焉宁有些内疚。 看她可怜兮兮,双鲤想着自己平时和老月斗嘴向来没顾及,和姑娘说话,可能真是重了分寸,于是捏了一把她的脸,叫她放心睡:“问也问不出。你刚才和那傻大个说话时,老狗虽然瞧见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确信这人能守得住秘密,所以才如此放心,你别瞧那个花姑娘与老狗形影不离,只怕这个叫夜叉的,才是真正的心腹。” 夜深人静,大漠中只余下淡淡的风声,和柴火点燃的噼啪声。老狗坐在一截枯木上静寐,花琵琶伏在脚下。狐儿生双手枕着后脑,守在那群孩子身侧,而夜叉则拄着长刀,抄着双臂打呼。 没人敢走,上一个偷跑的,脚踝骨差点被削断。 没有被褥,人只能躺在沙地上,脱下外衣搭在身上。 “我冷。”明明在雪山生活了数年,可焉宁就是觉得如何也暖和不起来,那种寒意不冻骨,而打心底里来,她只能缩成小小一团。 双鲤把手伸过去:“别怕,握着我的手。” 偏离商道后,几乎荒无人烟,也许正因为少了分人气,抬头上望时,天幕满是星子,多了些不落世俗的深邃和瑰丽。 双鲤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哥呀,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他可是大……大……” 焉宁顺着问:“大英雄吗?” 双鲤没吭声,心想:不管是英雄还是魔头,脑子得聪明点才行,不然茫茫沙海等人赶到,自己恐怕头七都过了。自己也得聪明点,沙漠里留记号就是赌运气,但是找对了方法做手脚,只要不是天要亡我,机会总会大些。 日出后起身,又赶了一日的路,双鲤渐渐发现,狗老大几人很少在胡杨沙柳旁停歇,就算休憩,也只会找背风的黄沙堆。 找了个机会让焉宁去套话,这才晓得,那些沙漠绿植中常常生长着毒虫,他们来之前找过牧民打听,说是毒性之大,有的只叮咬一口,便能致人失明。 由于焉宁受到厚待,双鲤想法子让她以膝盖痛为由,找夜叉做了两根手杖,减轻双腿在沙地行走的吃力。她人本长得柔弱,便是狗老大也没有阻拦,毕竟若是走不得,还得分出苦力抗,也忒费劲儿。 要做手杖,只能取材胡杨,狗老大心眼多,不许旁人靠近,双鲤便借焉宁的手留下记号,还再三告诫,不要留在巨大的胡杨木上,那样过分显眼,最好是寻一株向上生长的沙柳,在枝条上打结。 沙柳丛生得蓬松,一眼望过去不易分别,老狗急着赶路,不会看得仔细,但寻路的人却会小心搜索。 ———— 沙深的地方,马也难行,只能牵骆驼。 公羊月站在毒辣的太阳下,听着繁兮的人回报:“公子所料不假,前方一处沙柳地,果然发现了草结环。” 搜寻的人不敢妄动,引着公羊月和繁兮进前查看。那日商量,二人作为先驱,带着精锐急速追赶,而应无心、晁晨、乔岷等人则与杜老爷子一同,留在荒唐斋。 “看来他们是在这里折转向北。”一窝沙柳向八方长,接环的位置指代行路的方向,繁兮依靠日头断定,“根据捡到的车矩残片,他们余下的马匹骆驼应该不多,要驮物资只能靠人走,脚程会慢许多,眼下应该刚过鄯善,那之后就是博格达山。” 闻言,公羊月拽着骆驼,急于赶路,竟想横穿沙柳丛。 繁兮将人拉了回来:“走这边,小心有虫。” 她话刚说完,搜寻的队伍中的向导就中了招,被草叶里的蜱虫咬伤。毒性发得很快,虽然用药及时,但仍耽搁不得,繁兮便点了几个回头送去就医,顺便给荒唐斋里候着的那几位递个口信。 眼下,随身的也就只剩两人。 等安排妥帖,公羊月已走到前头。 翻越沙山时,踩空流沙,人瞬间向坡下滑落,快得叫人捉不住影子。繁兮追来,来不及将人抓住,只能回身去取骆驼上的绳索。 公羊月拔剑插入沙土中,却吃不住力,恰逢风来,吹开飞沙,露出一截断掉的手杖,公羊月左手上挂着的绳穗正好圈在木棍断口,虽没能将他拉住,但好歹减了一分速度,人在空中停顿片刻时,繁兮的绳子及时扔了下来。 “沙漠和其他地方不同,别净捡着背风面走,迎风虽然糊眼睛,但沙子夯实不陷脚,遇到流沙的情况也少些,”等把人拉上来后,繁兮盯着流沙坑,如是说,“你捡回了一条命。” 公羊月扬手,露出五色的手绳。 繁兮辨认出:“长命缕?” …… 双鲤被繁兮救回后的两日,正是端午。繁兮不是个讲究的,杜孟津又老是忘事儿,斋中压根儿没备下东西,可晚间回来,小丫头非吵着要吃粽子,自己还动上了手,庖屋里闹哄哄的。 乔岷不过中原的节,早早睡去,晁晨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用要来的五色丝线编长命缕。 “这是什么?”公羊月不知打哪里走来,站在他身后。 晁晨有些纳罕:“你不知?端午臂系五色丝,能辟邪鬼,防百病。小时候你娘没给你做过?”说完,他忽然想起江湖传闻,公羊月的娘早逝,听说是被他父亲手刃,又软了几分心肠,把身旁的丝线顺了一抹给他,“我教你。” 公羊月挑眉,接了过来。 晁晨约莫是先生当上瘾了,一边编织,一边絮絮叨叨说些江南旧俗,公羊月难得没和他对呛,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但他手艺实在不佳,编出一只怪异不说,还松松垮垮一碰就散,于是,他一伸手,把晁晨编的给抢来,套自己手上:“送我了。“ “公羊月,你要点脸!” 晁晨去抢,公羊月非但不给,还拔剑把剩下的丝线挑坏了,留下这么一只孤品,非常满意。 “你这个人……我什么时候说送你?”晁晨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公羊月丝毫不在意,施施然离开:“我知道你脸皮薄,我帮你说了。” …… 端午已经过了,但长命缕却一直没摘下来。公羊月抬起手臂对着日光,丝绳在断口上磋磨,留下了一道细小的缺口。 他想,也许以后可以对晁晨好脾气一些。 ———— 离开库木塔格沙漠,现出一小片绿洲,狗老大不予停留,凭着多年的江湖直觉,避开鄯善,不做补给,甚至抛弃大部分辎重,直接进山,因而,他们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 这可急坏了双鲤。 连装带演,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依然拖不下行程。不仅如此,三番两次举措怪异,已足够引起老狗的怀疑,她不敢拿命赌。 进山后的第二日傍晚,狗老大改主意,放弃了从七角井横穿天山东麓的计划,改从千刃的雪山翻越,花琵琶为此顶撞,和他大吵了一架。 狗老大却丝毫不在意,任由谁劝,都不回头。 双鲤意识到不对时,想要留下记号,可是狗老大那充满狂热的目光,再也没离开过她身边,准确的说,是不离开她身边的焉宁。 盯得太紧,便没有机会。 山脉的中心,是一片高山草甸,当中孕有一片湖泊,宛如明珠。再往上,便是皑皑雪海,和直切入沧溟的山峰。 湖泊后生有森林,林木又细又高,紧密而不透风,天晴时撒落的阳光,像一柄剑斜刺贯穿。 狗老大指着一片空地说道:“就是这儿。” 夜叉和狐儿生拿上铁锹铲子,开始就着脚下的土挖掘。 难道这里便是他们的目的地?双鲤趁机向四方张望,然而除了正对博格达主峰外,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很快,地上现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坑。铁锹撞到地底的石块,发出一声金石脆响,夜叉扔下工具,跳下去,伏地徒手拨开上面的土,露出一块刻着图纹的巨大石盘。狗老大垂眸扫了一眼,回头看着那些瑟缩着抱团的少年少女。 本来还怀疑四恶人脑子抽风才会想到从敦煌带着人爬雪山的双鲤,忽然明白,对于那些无助的孩子,他们的旅程到此结束—— 那是一个石砌台形制的祭坛! “过来!” 狗老大招手,狐儿生押了个男孩走过去。人的直觉向来敏锐,不管是那个男孩,还是余下的九女八男,仿佛霎时领悟生死,爆发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反抗,各种谩骂乍然而起,。 反抗也是死,不反抗也是死,这大抵是平生最大的勇气。 男孩咬了狐儿生一口,撒丫子跳下祭台,头也不回狂奔。但他跑不过狗老大,被堵了回来。 老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拜山门的时候大喊大叫,可是会惊扰神灵的。”说完,他提着人的领子往后甩,祭台上的狐儿生同时拔出短剑,从后背直接刺穿小孩的心脏。 第028章 很久之前,从中原逃难到西域,狗老大被狼群困在博格达山中,阴差阳错为一位牧民所救,牧人心热,领他回家客居。那个冬天收成极差,山里的食物不够,野兽纷纷下山吃尽牛羊,牧人在驱逐的过程中,不小心跌下了冰涧。 狗老大寻到他的时候,他还剩一口气,强撑着托付一事—— 那个牧人说,瀚海里有神迹,乃是仙神降下征兆,令人所建,而他的先祖就曾参与这工事。但是后来,建造的人全都失踪了,只有三个工匠逃了出来。他们以为是邪祟作怪,于是在山中建了一座祭坛,把指引神迹的东西埋在下头,并且从山北搬到了山南,他们认为,只要“锁上“了山门,邪祟便不会追来。 每年,后代子孙都会上山查看,到而今,那牧人已是这三家人唯一的后裔。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守了这么多年,却换来一场致命的意外,他认为自己牺牲了数载岁月,保护了山南外绿洲上数不清的人,该是伟大而流芳。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做了个“恶毒“的决定,他让狗老大去到祭坛处,敲碎祭坛,毁掉下面的东西,彻底打开”山门“。 他想让其他人和他一样倒霉。 狗老大并不相信邪祟,沙漠里修建工事,本就是九死一生的活,他更相信的是传说中的瀚海神迹。 他想,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到那里。 血顺着剑上的槽口流到祭坛正中的刻板上,男孩挣扎两下,没了生气,被随意扔掉。狐儿生沿着祭坛往下,熟练的依次割喉,再依次将尸体垒在台上,以确保血水能顺利流入凹槽。他杀红了眼,那张与肌肉紧紧相连的假面不断扭动,那是想笑却不能笑的征兆。 焉宁抬起手臂,可她已经被这最原始的杀戮震慑,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她的手也没能挥出去。 “双鲤,我怕。” 双鲤努力想抱住焉宁,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虽不是从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残忍和粗暴,依旧让她反胃作呕,看不见和近在眼前,永远是两个极端。扫过那些不瞑目的眼睛,她浑身哆嗦,喘不上气。 花琵琶站在高处,俯视着两个小丫头,心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痛快:“祭祀双九数,如果不是多出来,你们也跑不了。瞧瞧,你们可抢了他们活命的机会。” “可难道不是你们,剥夺了他们活着的权力吗?”双鲤指着花琵琶大声质问,也许是她平日荒诞不着调,如今振振有词,反倒叫花琵琶骇得噤声,往狗老大身后躲。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鲤冲到狗老大面前,指着祭坛:“为什么不可以用水?”她捡起地上的雪,在手心搓开,往台上砸,“什么破机关,不就是要有东西流下去才能打开吗,说不定和张衡的地动仪一个道理!” 狗老大愤怒地掐住她的脖子:“不可以亵渎神灵!你知道什么!庾麟洲成名之后就从中原消失,传说他去过海外仙洲,晚年横渡沧海归来时,已非凡人之身,否则他一介布衣,又如何能造出堪比皇陵的龙坤斗墓?不仅是武功秘籍,在那里,还有数不尽的宝物!”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双鲤用指甲吃力地掰扯他的手指,一字一句道,“如果有……有……为什么不劈死你们……这……这些……恶人?” 狗老大沉浸在狂喜之中,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不,世上有神灵,兄长说过,神在每个人心里。”焉宁双手交叠在前胸,双膝一软,跌在地上。她的眼中没有光芒,沉得像一滩死水,她被呵护得太好,在遥远的雪山之巅,当真如纯洁无暇的赤子。 焉宁幽幽地问:“你不是答应我,不杀她们?” 黄牙侏儒呵出一口气,诡辩道:“我是答应过,可我也没有杀呀,杀她们的可是他。”不远处,狐儿生掸去剑上的的残血,眼睛里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说得对,”焉宁抿唇,竟冲着双鲤微微一笑,“神,不会宽恕他们。” 话音落下,她仰面朝天,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啸,啸声绵延过雪峰青岭,饱含所有的悲恸和绝望,似是要冲上九霄,上达天听。 焉宁满眼泪花,心力交瘁,昏倒在地。 祭坛布置妥当,狗老大不再耽搁,把双鲤摔到焉宁跟前,自己上去三拜九叩,那虔诚,真是滑稽。 就在他磕到最后一个头时,山间发出一声巨震,远山巅雪雾阵阵,急速朝他们砸来。 花琵琶捧着脸尖叫一,夜叉忙捂住她的嘴巴:“糟了,是雪崩!” 双鲤抱着喉咙咳嗽,痛快地连逃跑也忘记:“看吧,作恶多端,为神厌弃。说不定你祭祀的孩子正跟神说,他们很想你们呢,想在九泉下共同团聚。” “闭嘴!”狗老头举着手里的狗头杖,暴躁地砸过去,“你再多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如果被埋,想再出来就难了!”夜叉还算理智,扛起小矮子就走。 一步之遥,狗老大如何甘心,他一推掌,顺着夜叉后背落地,再起一招,把人推向焉宁:“带上她俩,先过山,尤其是那个黄头发的,一定要带她到瀚海!”说着,扫了花琵琶一眼,“你也走,别在这里当拖累。” 祭坛已开,机关沉了下去,露出下面的东西,狗老大连滚带爬,从土中起出——那是一柄凤麟血如意。 “老大,小心!” 红影一展,长剑如飞星,直接穿过狗老大右手虎口,震开他手中如意。 狗老儿拼着断指也要抢夺,肩背上硬生生挨了公羊月一剑,争得须臾,将狗头杖送递,待叼得如意后,人顺势钻地,像狗刨一样在地下挖洞。白雪下伤口被冻住,红血不涌,公羊月送了几剑,都被他狡狯地躲了过去。 “双鲤不在。”繁兮洞察敏锐,一眼过去多了谁少了谁,心里门清,示意后立即飞身去追。 闻声,狐儿脸收回短剑,双手曲爪,如狐扑鸡般向前抓拿胫骨,然而没截住。繁兮所练轻功本身算不得高妙,但奈何技艺卓绝,尤善奔逐、潜藏、逃命,宛如一片飞羽,叫人捉摸不下。 这时,狗老儿雪中乍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袖送出一蓬毒粉。 黄烟炸开,繁兮不得不落地闭气,又怕毒物沾肉即腐,不敢贸然穿行。老狗趁机,一手攥着如意,一手提拿狐儿生的胳膊,遁入雪林之中。 公羊月高声示警:“雪崩在即,穷寇莫追!”那狗老儿身材矮小,还藏得一手钻地功,这样的情势下,更加有利。 繁兮虽有不甘,却还是咬牙后退。 千钧万钧之重的雪当头,谁也没想到,转身逃命的紧要关头,背后会多出一个人。常年坐在椅子上被人伺候的老人,此刻拄着拐杖,一动不动望着祭坛,幽幽诵道:“云谁之思,美孟庾矣(注)?” 公羊月终于怒了,反手一剑,斩破背后灰影头顶的破斗笠:“应无心,你为何要把他们带来!” ———— 夜叉和花琵琶扛着人虽先走一步,但仍未躲过波及,厚雪狠狠砸下时带起的罡风,几乎要将人吹飞。 白雾漫眼,生死只在一瞬。 一人带着一个姑娘,虽是公平得很,但夜叉功夫高,跑在前,落后的便危矣。花琵琶心中算计,故意嘤咛一声,向前假摔,把手头的焉宁扔了出去,转头甫身入风雪,径自逃命。 狗老大的话,焉宁乃重中之重,夜叉虽不齿,却也不敢放弃,但一人携两人,翻山越岭避雪崩,实在艰险,稍有不慎,便得落个全军覆没,于是他一狠心,要把扛着的双鲤扔下,去换地上的金发姑娘。 好在双鲤清醒,察觉到他的动作,求生本能让她在两相交换时,死死抱住焉宁的大腿。耽搁了片刻,纠缠的三人被风雪冲开。 双鲤滚了两圈,头撞在树桩上,狠咬了舌尖一口,巨痛使得脑子瞬时恢复清明。她没有率先朝大个子的夜叉寻求庇护,而是调头抱住一旁的焉宁,她承认她带有强烈的求生目的—— 刚才那一声尖啸,不会武功的人怎么可能叫得出来,换做自己,只能是野鸭子嘎嘎。 焉宁在落地时被摔醒,一言不发在雪地里站得笔直,那双无神双眼,分明是蕴生心魔的前兆。 “焉宁,焉宁!” 双鲤抱着她,使劲儿摇晃,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可任她怎么努力,身前的人毫无反应。寒风刺骨,不过眨眼,裸露在外的手臂已冻得姜白。就在快要抓不住人的时候,焉宁的肌肤下隐隐有劲力波动,她面上生红,眸中的混沌正逐渐散去。 那一瞬间,身侧的雪片一靠近,便被融成水滴。 双鲤摸到一片湿润,再抬头,身前的姑娘已经不知所踪,原地只剩她一人。 被……被抛弃? 内心的恐惧刹那间被放大,双鲤怕极了。不论寻常表现得多不在乎,不论老月如何气她,她都不会轻易离开,因为弃儿的身世,早在她骨子里烙下渴望,她渴望陪伴,而对抛弃放弃深恶痛绝。 “不要丢下我……” 雪暴里探出一只素白的手,温暖有力,紧紧握住她的五指,双鲤抬起头来,发现焉宁的眼睛比之前更为明亮坚定。那一刻,心里实在羞耻,自己是机心内萌,一心想着如何才能活命,焉宁消失的瞬间,她甚至怨怪自己押错了宝,可人家却是回头舍生相救,这么一对比,实在对不起这份善良。 “你走,带着我……是拖累。”似是被那种纯美感动,双鲤憋着一口气,挣开她的手,把人向外推。焉宁武功再厉害又能怎样,打娘胎里开始练,也不过十年出头,自己能保命已经不错了。 焉宁又反手握了回来:“不,一起走。” 双鲤朝前看,才发现她另一只手上拽着磕在石头上,不幸晕厥的夜叉,原来方才离开,是为了搭救另一个。真不知道该说她大爱天下,还是不知善恶,人到了她的眼前,好像真应了那句众生平等。 难怪狗老儿那么个看惯世人的老油子,也会愿意相信所谓的纯心赤子,因为眼前的人有种莫名的感染力,好似真的生带光明。 “我离开家,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无用,无法像列位前辈一样,”焉宁露出笑意,“莲嬷嬷说得对,我不应该就这样放弃。” 她小小的身子拖着两个人顶着风向前走,每一步都铿锵有力,而迸发的力量像一只透明罩子,将人护住,连飞雪也再不能近身。 直到穿过余波,她才脱力,一头栽倒在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收藏么么哒 注:根据《鄘风·桑中》改编。 第029章 来的不止杜老爷子和应无心,还有晁晨和乔岷。 实际上,公羊月前脚一走,杜老爷子后脚就嚷嚷着要见繁兮,朝夕照顾的人离开片刻,便心有所感,也难怪当初繁兮无法长时间离开荒唐斋四下调查。但他那忘性,又记不得人名字,几人不知道他要找谁,真要找还是人老犯浑,找谁都不对,一时间斋里乱成了一锅粥。 这老头年轻时约莫老实惯了,发起火来把平生的嚣张都用尽,闹到最后,竟然要把大家伙都赶出去,连应无心也劝不住,实际上应无心常年无声无息,在荒唐斋的存在感还比不得看门的小童。 “问他要做甚,说要找东西,找什么又不记得,问谁知道也不记得,就一口咬定身边人拿了,身边人是谁,还是不晓得。寻思着也只有繁兮姑娘你。”晁晨一脸无奈,除了在公羊月跟前吃亏,还鲜少看他有如此头痛的时候,“后来应大哥担心你,我们索性就一并过来,出门时老先生偷偷跟着,一路跟出了玉门,把他扔下总归不好,只能……后来半路遇见报信的人,问了你们的方向,这不正好赶上……” 公羊月看了一眼:“年过古稀了吧,老人家腿脚还这么好。”斋中时,一直坐在改良的推车上,他还以为是个瘫子。 “我来吧。”繁兮叹了口气,过去扶着老爷子,那一幕像极了哀怨的乖孙女与老来疯的祖爷爷。 双方交换情况,都为这一场雪崩致使追丢恶人而戚戚。 就在几人正焦急如何在打草惊蛇之下追踪到老狗儿四人时,应无心忽然开口,声音又干又哑,像大磨盘磨豆:“你们跟我来,我知道那些人要去哪里。“ 繁兮松开老爷子,慌忙攥住应无心粗粝的大手,镇定不复,拔高音量斥道:“你不说,就永远不要说!” “让他领路,繁兮。” 杜老爷子把登山杖一扔,负手站在风里,纹丝不动。这一声叫准名字,让还没回过神的众人,又抖了三抖,紧张得以为他恢复了记忆。平日在斋中,因为健忘,大家多以长辈相待,有敬有亲却无畏惧,忘了这个糟老头子,曾经也是坐镇黑市,能压住敦煌黑白两道的一方人物。 “老爷子……”繁兮一手按着应无心,又扭身去引身旁的老人,夹在中间颇有些为难,只得小心探问。 杜孟津忽然变了张脸,低下头在怀中腰封袖口摸索,一边找,一边嘀嘀咕咕:“我好像丢了一样东西,在哪里都找不见。”最后,在外衣里衬的夹缝中,他抽出一块手巾,展平,拖在两掌上,糊糊涂涂记不清日子,“繁兮,你不在,我忘了今日要穿哪套衣衫,就去箱子里翻找,找啊找,一不小心撕碎了一件旧袄子,就落出了这张手巾。” “这是谁的手巾?你的?” 锦帕递了上来,繁兮却摇了摇头,眼中横生出些许惊恐,再观她身后的应无心,却是双目一片惨痛。 晁晨伸手一指:“这绣花——” 公羊月一把将帕子抢了过来,迎风朝已被大雪掩埋的祭台方向看了一眼,这上面的凤喙麟角标志,同那柄血玉如意上的一样! 除此之外,手巾背面还纹着个名字:云思。 云思云思,云谁之思? 旁人还未开口,杜孟津倒是先问了一声:“这是谁?我不认识。” 公羊月扔下帕子,一把揪住应无心的前襟:“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又知道些什么?他们抓双鲤究竟要做甚?” “说不定是龙坤斗墓呢?”应无心沉着脸,显然不喜被如此对待。 这时,晁晨插了句嘴,脱口道:“不,不是龙坤斗墓。” 公羊月只疑他故意挑事,瞪了一眼:“你为何如此笃定?” 晁晨晃过神来,涔涔冷汗湿了背,不敢抬头,目光躲闪。半晌后才咳嗽两声,有些结巴道:“我……我胡乱说的,关……关于庾麟洲的传说我也听过,他如果真的横渡沧海,怎……怎会选在大漠埋骨,要选也要选在海底,才对得起那无人可知的传奇二十载!” “那是一座塔。” 应无心开口,公羊月没再对晁晨追根究底。这会子,繁兮的手抓得更紧,应无心回握住,憨厚地笑了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去?你只是怕有去无回,所以才借口报恩,待在荒唐斋照顾老爷子。” 繁兮惊愕:“你早知道?” “不告诉你,是怕你出事,”应无心如是道。从繁兮到来的第一天,他就看出,她带着某种使命,绝不简单,“应家祖训,不许后代子孙靠近那个地方,为了留你为伴,我宁愿当个哑巴。” “那你而今……”繁兮惨然一笑。 繁兮那时候是真的落魄,跋涉千里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瓜州,杜孟津好心的一碗饭,就可以让她留下来任劳任怨这么多年。应无心扶着她双肩,定定望着:“你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能历经坎坷而不死心,想必是很重要的托付,不完成,你永远不会离开,不是吗?” 如果没有公羊月等人的闯入,没有四恶人的作乱,也许这种微妙的平衡便能一直维系下去,直到为年迈的杜孟津送终。 所以那一晚,他非要置晁晨于死地,除了误会他们是偷孩子的人,还带着一份私心。敦煌玉他没见过,但她比繁兮待在荒唐斋的日子还要长,清楚地知道,所有冲着斋主而来的人,都绝非善类,或者说,不会带来好事。 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公羊月和晁晨的关系,乍好还坏,就算杀了那个儒生,也不能阻止命运的进程。 繁兮没说话,看了一眼锦帕。 “……我不知道是谁托付你,但我知道你一直带着信物,应该是一……”应无心并非油嘴滑舌,长袖善舞之人,面对心仪的姑娘,乍一挑破心思,便手足无措,废话不止。 信物确实有,但都贴身带,她一直藏得小心翼翼,繁兮冷若冰霜的脸忽然红如熟虾,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偷看我沐浴?” 应无心被打懵。 杜老爷子笑皱了脸,唯恐天下不乱:“啧啧,小伙子,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不会也偷窥了老头子我吧。” “斋主,别添乱。”应无心是个铁憨憨,敢怒不敢言。 荒唐斋这烂摊子,没人想掺和。公羊月知趣退到一边,恰好撞见和他同一步调的晁晨,想了想,俯身说:“女人就是麻烦,你看同是偷窥,我上回看你完全没事。” “那时因为你毫无廉耻之心。”晁晨抄着手,烦去一眼。 公羊月搓了个雪弹子,弹在他脸上。晁晨冷不防被砸,也抓了一抔雪回击,公羊月得意又狡黠地躲闪两步,动了动唇:“打不着。” 袍袖捉不住,晁晨却捞住他手上的长命缕。 公羊月眼中闪过一缕光,忽然说:“谢谢。” 这厮又打什么主意?谢他作甚? 晁晨一脸莫名,肚子里打小鼓,无端揣测起来。可恨手中的雪球,是一个也没砸中,全被躲了开。 “等你能打着我的时候,你的功夫当有进步。”公羊月看他一脸丧气,遂哈哈大笑,认真道。 只有乔岷,抱剑在旁非常不耐烦:“你们是救人还是收尸?” 四下鸦雀无声,应无心调头对众人招呼:”边走边说。” 好在已过芒种,峰头上积雪不多,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轧断了一个隘口,过湖稍稍绕行便可,不必阻到开春雪融。应无心背着杜老爷子,公羊月带着晁晨,几人疾行,穿行在不露天光的森林中。 “是不是龙坤斗墓,还无计较,但那座塔确实是庾麟洲着人修建,”应无心娓娓道来,“有一个说法是,庾大侠并非慕道寻仙而远渡海外十洲,相反,他是乘船出海时遭难,以至被迫流浪。幸得上苍眷怜,偶行至仙洲,得仙人指点,后归于故土,功夫致臻化境,天下几乎无可匹敌,便是号称传承千载百年的云梦帝师阁、滇南天都教、蜀中剑谷七老,也无一人能应战。” “对于那样的宗师来说,时值晚年,置身高岭而无一敌手,人间该是何等寂寥孤独。尤其是,每每回想起少年时随行闯荡四海,披荆斩棘,肝胆相照的伙伴,想必更是一种折磨。所以老来妄图通天,寻找早已死去,化作星子的故人,于是建了这一座沧海藏珠塔。” 森林走到尽头,露出博格达山之后的万里莽原,青草随风,萤虫飞舞。再往北,便起黄沙,苍茫沙山一座接一座。日沉月升,银辉之下,万仞之上俯瞰,起伏之间的波纹,何尝不似大浪滔天? 应无心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小时候听我娘说,地上沙,便是仙人施过法,万古不化的天上雪。” 旁人听故事都听得痴迷,唯有公羊月有些不屑,煞风景地从中挑刺:“谁说死去的人都在天上,幽冥转生,也该是地底。” 晁晨想要反驳,却被他堵得哑口无言:“难道有错?归墟幽都哪个不是?一个海底谷,一个地下城。” ———— 时至六月望日,天上玉蟾大如盘,仔细瞧上两眼,竟泛出冰晶一般的蓝紫银灰色。瀚海广袤无垠,方圆百里寸草不生,便是沙漠常见的沙柳胡杨,也一棵没有,甚至蜥蜴,蝎子,飞虫,也全不见踪影。 风不过,云不动,这里如死亡之海一般寂静,闪烁的星辰宛如一双双冷漠旁观人世的眼睛。 “已经到了瀚海的中心,怎么什么都没有?”狗老大捏着那枚如意,四处寻找白塔,嘴中絮絮叨叨,自语不停,“不可能!那个牧人没有说谎,既然有这血玉,传说绝不是空穴来风!塔,塔在哪里?” 双鲤伸出手,在空中挥舞两下,讥讽道:“你不相信别人的眼睛,总该相信自己的,这天上,像是有东西的样子吗?要我说,真要有也得是在地下,不如早早了断下九泉,幽都黑水,说不准不仅有塔,还能行船。不过嘛,像你这种人往生,估计也见不着,多半是炼狱,往生都逃不脱不了做畜生……”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狗老大打断她的话。 焉宁不顾一切把双鲤护在身后,捏着她的手,轻声道:“少说两句,我们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 虽然带着双鲤和夜叉躲过一劫,但焉宁却在山外力竭而晕,双鲤那时尚且清醒,打算背着她偷跑,可刚把人架在膀子上,夜叉便转醒过来。 所以说,就是不应该烂好心。 更糟糕的是,那个死老头居然没给埋在雪崩中,如今又被捉到这么个鬼地方,还不晓得会怎么利用,真是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双鲤闭嘴,可狗老大却不依不饶,径自又复述一遍,忽然仰天大笑:“对了,地下,地下!我怎么没想到,沙来沙走,流沙上怎么立得住塔,塔是建在沙子下面的,是倒塔!是往地下,是及黄泉,才可相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 第030章 狗老大像疯了一般,大声喝令几人向沙地下开挖,可惜除了夜叉响应,送出去一柄挂在腰间的短铲,余下皆分寸不动,像双腿生长在了地上。劫后余生,众人都很疲累,况且瀚海地袤宽广,从哪里挖,挖多深,可不是动嘴皮子的小问题,谁都不愿意白出力气。 “我来我来!”狗老儿撸起袖子,亲自上手。 他东挖一尺,西挖一丈,挖到挥汗如雨,猛然醒悟过来不是事儿:若是将力气都费在了这儿,纵使能进入塔中,难保眼前的几个小崽子不会恶向胆边生。 于是,狗老大大喘了两口粗气,撂下短铲,向后瘫卧,装出一副疲累的模样,哎哟两声:“你们歇,接着歇。哼,那使剑的可厉害着,方才动手,伤还未好,本来好东西咱四人分便得嘞,瞧这样,等人追来,便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老大说得是,肥水哪能落了外人田,“花琵琶眼中浮出贪婪,掩嘴一笑,招呼左右上前帮忙,可那双覆着红绸的媚儿眼,却始终没离开黄衣老狗的身上。动了几铲子后,她把锋芒调头,预备若真出了宝贝,发狠把人给做掉。 夜叉和狐儿生埋头出力,没了工具,便使内力,便用手刨。 狗老儿满意颔首,花琵琶捏着手柄紧了紧,不自觉琢磨:这老鳖受了伤,竟是一点看不出,来的路上不显山露水,搁这儿却透出口风,显然是不信哥儿几个,若是冒险动手,说不定得栽在他后手上。 果不其然,狗老大看仨同伴乖乖干活,无甚怨言,一招鲤鱼打挺,扛着狗头杖也来帮忙。花琵琶心眼小,呸了一声,把窝着的火气撒到别处,又拉来垫背:“你俩也别干愣着,过来帮忙。” 双鲤张口想对呛,焉宁拉了她一把,只能默念:好汉不吃眼前亏。 可挖来挖去,什么也没挖到,逼急了眼,双鲤撂挑子,把手头捡来的杨树根棒子插进沙中,盘腿坐下:“喂,就没个什么口诀藏宝图?” “没有!”再而衰,三而竭,老狗也失了耐心,啐了一口道。 “不挖了。”双鲤给焉宁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眼白上翻,眼睑下坠,装出心衰气浮的样儿。老狗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本也没指望俩屁孩能做多大功劳,那个叫焉宁的丫头,留着还有大用。 双鲤扮了个鬼脸,拉着焉宁坐下,拿出山里偷偷攒下的沙果,分出去。焉宁捧着脸,没舍得吃,小心翼翼收进里衣。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双鲤乐了。 “我……这是我的。”焉宁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打从出生起,我便拥有许多常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东西,无论是地位,财富,还是宝物,但拥有越多,我却越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那些东西并不属于我,只是前人荫庇。你明白吗……” “不明白。”双鲤吃着果子,侧耳倾听,虽然并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个什么。 焉宁“噗哧”一笑,嗔道:“你别打断我。那种感觉就是,就是……” “就是前人个个如高山须弥,而你却是地上的芥子沙砾,你翻不过去,也成不了他们,你觉得你自己尸位素餐,德不配位,所以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对吗?”双鲤接着她的话,一口气说完。 经历过那么多,傻子也能看出这姑娘来头不小。 焉宁赧然又错愕地点点头。 双鲤用舌尖顶着上颚,用力把果核吹出去一丈远,奇道:“为何要成为别人?换个说法,高山须弥又由谁丈量?无法翻越又是如何评断?就拿我和老月来说,放眼天下,他剑法一流,可我连剑也不会使,但我就逊于他吗?不,我比他会敛财。假使他日我富甲一方,悬重金聘天下剑客,他也得输我一筹。” “老月?是令兄?”焉宁问道。 “对,我哥!”双鲤挺起胸脯,又接着开解,“你想,就算你当真一无所长,但天生你于世间,总不会毫无理由。老月说过,有时候并非英雄造时势,真乃时势造英雄。升平治世的兢兢业业,平平淡淡,未必输给走马乱世的开疆裂土,轰轰烈烈。” 闻言,焉宁眼中由迷惑转为茫然,而后又自纠结,最终慢慢展眉:“令兄说得是极,真想一睹斯人风华。” 双鲤咳了一嗓,连声强调,生怕有人抢了去:“我可告诉你,不许打老月主意,那是我哥,我哥!” 焉宁埋首低笑,半晌后,才遥望着天边的月亮,叹道:“真美。不愧是西域三景之一。” “西域三景?” “西域多险路,戈壁大漠,雪顶裂渊,但凡绝境,多生奇景。‘神玥垂泪’据说在拜月湾,‘往生迷迭’不详焉,听闻介于生死,而‘瀚海天心’就是这儿。”话到嘴边,焉宁有些沮丧,“传言道,西域三奇景其实乃三处杀人地。” “甭怕,我双鲤别的不行,就是运气好,跟着我准能活命!”双鲤坐观月,诡辩道,“我承认,这里是很美,但除了静谧一些,不起长风,和其他的沙漠不都一样,有什么区别?可见都是编瞎话。” 说着,她伸手指着地平相接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瀚海和天空虽然重合一线,但其实两者隔着人间,是永生永世也无法相逢的距离,天心不就是月亮,再美却也不属于瀚海,除非能落到海上。” 落到海上…… 月亮到了中天,立在地上的木棒子没了影子,或者说,影子和它本身重合于一点。平静的瀚海忽起大风,黄沙被掀飞,洋洋洒洒于半空,像极了一场人间白头雪。 双鲤拖着焉宁从地上爬起来:“快看,圆月!” 光亮越来越盛,起先是一个点,最后蔓延向四方,直至覆盖整片瀚海。 狗老大和双鲤对视了一眼,冲上前拔出她扔下的棒子,将如意顶头的灵芝纹对准苍穹,月光投射,在地上露出斜影。他不断尝试,直到完全对正,地上的影子呈现正圆,当头的明月恰在天心。 他把所有人都招呼了过来,以脚抢地:“这里,对着这里挖!快!” 焉宁吞咽口水,瞪大眼睛看了看双鲤,又看了看月影,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原来月亮,真的可以落到瀚海上。” 所谓的‘瀚海天心’实际上是月行中轨,同瀚海和影子,成一条线,而这条线向下的终点,便是传说中的通天塔。 “真的有龙坤斗墓,真的有!” 狗老大仰天长啸,扔下狗头杖,用手使劲儿刨。刨到一半,眼见流沙又顺着凹坑回填,他干脆跃入,起掌将多出的细沙拍了出去。余下三人得见希望,心中受到鼓擂,也抢着上去帮忙,方才还各怀鬼胎,利益面前,眨眼又固若金汤。 不久,沙地里露出一块平整的石板,被条框刻痕分成八面,每一面对着八荒各有不同,上头雕刻着的不是中原常见的飞龙腾凤,仙草祥云,而是些闻所未闻,只存在于《山海经》,《神异经》,《述异记》中的异兽飞禽,奇葩怪宝。 小老儿匍匐,双手一点一点抹开残沙,那姿势就差贴地亲吻。双鲤将头伸过去,只见他将手掌搁在正中,用力向下一按。机窍活动,上推下坠,青铜铸台开裂,现出一只浑天仪。球形浑象转动,其下是个截空的凹槽。 那只凤麟玉如意将好卡入。 地动乍起,风不似六合来,反倒像是自地底幽冥起。 锁钥接合,浑象绕着青铜铸板滚了一圈,停在狗老大脚边,而那八块雕花版刻,一片一片向内陷落,露出一个大洞,随着轰鸣而出的,是浑浊而又腐朽的气息。 版筑下是实土,可旁边却是流沙,刚才剧烈地摇晃将所有人压在坑壁,而今渐息,双鲤本能往上爬。 鬼知道那下头是什么! 就算当真通向黄泉,难保不是送人超生。 然而,她越是奋力爬,往下陷得更深。这时,恰好听见头顶有怪声,便抬头去看,没留意,脚脖子一扭,整个人直接倒进洞口,倒栽下去。 “双鲤!”焉宁大呼一声,毫不犹豫跃下。 瞅着那抹金色的影子打眼前飞落,狗老大狞笑一声,伸手卷住细腰,将焉宁挟在肋下,忙也入了洞口。 寻着震荡追来,一马当先的应无心,只见流沙不见人,便知机关已开,地下塔问世,心中咯噔一响,暗道不好:“不能进去!” 狐儿生三人闻声,眼下纵使想出去也不敢冒头当靶子。迟疑不过三息,脚下忽地升起巨大的吸力,仿若有一只夸父巨手,把人狠狠拽向地心。 任凭应无心轻功运至极致,却连一丝袍角也没捞着,而挎在背上的紫檀大弓随身体加速,磕在浑天仪上,直接将整个球象撞碎。飞舞的渣滓滚卷,玉如意跟着弹了出来,落在他的手中。 离了钥匙,洞口开始合上。 晁晨面色如土,望着应无心紧握不放的手,忽然明白这个人的用意——他想把所有人都锁死在里面,包括擅自开塔的四个恶徒。 “可双鲤还在里面!” 读懂了晁晨的眼神,应无心依旧冷静得毫无惧色:“这东西就应该彻底毁去!先祖说过,不能靠近这里,更重要的一条是,不能擅入塔中!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来不及! 公羊月飞起一脚,将落下的短铲和木棒,横向卡在闭口。机簧发出两声短促且刺耳的噪音,合缝的速度总算减缓下来。 应无心蹙眉,从羊皮篓子里抽出一支羽箭,反手向下锥,想要将卡位的器具送下去。晁晨趁机屈腿,朝着他肚子软肉顶去,同时拽住麻衣的腰带,反身以左手去夺他手中的如意。同一时间,公羊月看都没看两人一眼,杀到青铜铸台前,直接跳了下去。 “不能去!” 应无心挣开晁晨的牵制,想去阻拦那抹红影。 许是内心挣扎,他送力过猛,人没捞住,自己却绊了脚,凌空倒栽。晁晨吃力抓着应无心的手,两人吊在洞口上。这时,短铲拼不过机关的咬合,终于彻底绷断,青铜铸板震动,手抓拿不稳,等繁兮到时,两人已坠下深渊。 只有那枚如意被送了出来,迎面而过。 繁兮恼然,哪还管得钥匙,振袖一拂,将东西直接打在随后而来的杜孟津腿上。流沙洞都是吃人窟,落下去侥幸不死,待空气用尽,只怕也是个活埋的下场。乔岷意识到危险,持剑拦了一手:“不能再过去了。” 杜老爷子捡起血如意,反复摩挲上头的凤麟标志,转身拉过乔岷的手,郑重放在了他掌心上,呵呵笑道:“小伙子,若我们七日未出,不必找了,走吧,把这玩意儿毁掉,记得回荒唐斋带个口信。” 说完,他向后一仰,落入黑暗的弹指间,夹板迅速阖上。 乔岷捏着血如意,久久伫立在月下沙丘,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他还没有到要为这群人拼命的地步。 但他也没有走,而是选择留下静候,等等看,公羊月这个被他另眼相待的男人,有没有活下去的本事。那样的话,他这东奔西走的恳请与付出,至少不是虚掷。 --------------------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这篇文的小可爱冒泡吐吐槽吧,一个人单机实在太无趣= = 第031章 门只有一道,但下落后坠向的石窟却有数十成百,远比想象中复杂。青铜铸板弥合时,下头的机关也在随之变动,当先的狗老大、双鲤和焉宁落在一处,狐儿生三人紧贴,公羊月单行,晁晨和应无心并肩,繁兮落在最后,等到了杜孟津。 焉宁被夹在肩下,能感觉到劫人的矮子以轻功在石壁借力,那剧烈的翻滚抖动,差点儿将她胃里的酸水甩出来。她曾试着运用内力挣扎,但不知是丹田耗尽尚未恢复,还是练功不到家,与人实战差太远,总之没有成功。 火折子被黄衣老狗吹亮,焉宁舔了舔干裂的唇,抬头一眼瞧见摔在不远处的双鲤。 “求你带上她。” 老狗没动,拿微光照清四壁,冷漠地走开。 焉宁无法,只能大声呼唤:“双鲤,双鲤你醒醒,快起来!”塔内空空荡荡,起了些回音,地上的女孩儿没叫醒,但这连声喊却传到了另一头,夜叉隔着石壁敲打,找准最薄弱处,蛮力横生,一拳捅破。 身后的花琵琶和狐儿生上前,要帮着开墙,却被老狗制止:“如无必要,别瞎动!”说着,他举烛在巴掌大的缺口前,比了个手势,“往那头汇合,我感觉有风来。” 看他要走,是真的没机会,焉宁实在不忍放任双鲤自生自灭,因而使劲捶打狗老儿的大腿。可那老狗武功不赖,这点手段只如隔靴搔痒。上捉不到面门,下又拿不到要害,自己还被掣肘,逼得焉宁走投无路,只得糊糊涂涂去拆他裤腰带。 身边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冷哼一声:“丫头,亏得是我对你这样的奶娃娃没兴趣。” “你不救她我就咬舌自尽,”一看有机会讲条件,焉宁立即接口,“你说过要让我帮你办一件事,应该便是这里,你也不想功亏一篑。” “先卸掉你的下巴。”狗老大不废话,叼着火折子,拿另一手扭上她的下颔。 焉宁张嘴咬了一口,偏头避开,颇硬气道:“只一个敲门环锁便惊艳绝伦,谁知下头会不会危机四伏,不遗余力和敷衍了事只在一念间,我可以助你,也可以拉你垫背!” 发起狠来,那姑娘竟有一股子不回头的劲儿。 狗老儿倒不是真被威胁,不过转念一想,那穿斗篷的丫头虽是个无用的拖累,但她三番两次叫破玄机,若当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运势也太好,若是没摔死,在这塔中乱跑,怕不是要坏事,不如放到眼皮子底下。 看他带上双鲤,焉宁松了口气。 三人行到尽头,在转弯处与夜叉等人相聚,随后沿着唯一的通路往前,进入一条旋转甬道。甬道两侧留有悬臂灯架,狐儿生试着点燃油灯。 地垒大理石,而两侧乃白石所砌,遇光则炽,瞬间照清每一寸。 几人贴着墙根走,发现石上留有漆画,一共十副,精美绝伦—— 左五画依次为:仙人招风饮玉醴,乌鹊衔得不死草,雷云万里出太玄,晦夜照林起火浣,青丘白狐媚娇女。 右五画相对为:五芝玄涧求长生,昆吾开天引剑灵,神鸟闻得树返魂,泣血稽颡望蓬莱,沧浪不见有凤麟。 再往前,有两只镇兽,却不是龙生九子,而是兽身人面,不似凡物。不论传说如何,一时间,所有人都相信,庾麟洲真的远渡重洋,晚年飞仙。 “天助我也!想来这便是主道入口,只要沿着这条路,定能到达塔底核心。” 夜叉开路,黄衣老狗领着焉宁走中,花琵琶和狐儿生辖制双鲤断后,六人都被那塔底的宝物勾了魂,一刻也未耽搁。未久,约莫下了两层高的距离,环形甬道的尽头显出露台,他们急匆匆往前,迎面正对一座悬空廊桥。 廊桥修得极为雅致,前后起了木棚顶,挂着竹篾编制的灯笼,灯笼上缠着青藤,坠着陶瓷风铎。两侧拉桥的麻绳,足有拳头粗,密密麻麻结成网状;底端垫了齐整的木片,但并非严丝合缝,空隙处爬着藤花,透着无限生机。 大致每七步的距离,头上便有一道弧形顶,坠着一只角铃。木造顶至少有廿十数,皆相互串联,一直连到前后棚顶。 “那里好像有一只桃花灯台。”花琵琶夺过狐儿生手中的火折子,一边指着悬桥正心,一边缓步上前探看。 老狗跟了两步,叫身旁的夜叉把光往回照,一抹光泽一闪而逝:“有东西。” 花琵琶动了心,扶着木棚顶下的桩子,没忍住向前探身,想看仔细。脚下的碎石风干,咕噜噜滚落,回荡的声响惊着了她,那物什没瞧见,低头却看清桥下的玄涧。涧口不深能见底,里头黑乎乎的,只能依稀辨清生着些小花,有些像中原的佛见笑。 但这里没有日光,花丛不是枯死,便是花叶皆如墨。 双鲤不禁想,若这是架在飞阁流丹,姹紫嫣红的琼山间,该是如何? 想到这儿,竟觉得这座沙塔一点也不可怕,甚至怜惜起庾麟洲。想他一代武林至尊,到晚年孑然孤独,只能在这浩渺荒芜的大漠戈壁,竭力复刻记忆里的过去,不管是中原风貌,还是所谓的仙山海路,又或者是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故人…… 老狗闷咳一声:“谨慎些,越是美丽,越是有毒。” 他这话一落,花琵琶肉眼可见打了个哆嗦,心里头又惊又怕,一会像是被剖出心来观,一会又疑他敲山震虎,不论如何,是万不能做这出头鸟的,于是,她佯装害怕,屏着口气躲到最后。 这下可犯了难,桥只有一人宽,两人虽侧身可过,不过行动会大大受制,谁也不愿让出空门,更不敢与人冒险。 僵持之下,还是狐儿生先站了出来:“老大,我去看看。” 没人上也是个麻烦,黄衣老狗看破不说破,只叫他留心。待人上桥,余下的睁着圆眼,一眨不眨,就连呼吸也短促了不少。 狐儿生摸到正中,什么意外也没发生,不仅如此,在翻看桃花灯台时,还捡到一枚扳指,顺手就给套上了拇指。 “过来吧,平安。” 等人在桥对头招手,花琵琶第一个冲了过去,盯着他右胳膊转了一圈,嫉妒地嘴碎:“好东西不拿给老大,你小子想吞?” “怎么敢。”狐儿生讪笑一声,随即去摘手头的扳指。话虽是如此,但心里头却不怎么舒坦,他冒险探路,就算是条狗也得赏,何况还是称兄道弟的人,现今就开始眼红,算个什么事儿。 狗老大眼神渐冷,脸上却又努力堆笑:“是谁的就该是谁的,不过这小东西放在这儿,没准是什么线索。“说完,他摊开手伸出去,摆明要拿来一观,至于还不还,难说。 狐儿生无法拒绝,但又憋着口气,手上动作一停。 来这虽不是贪图钱财,但怎么说也是搭伙,一路上的颐指气使都可忍下,可而今成功在即,他也不得不怀疑,这老小子贪心不足蛇吞象,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吃拿卡要,如果不服,能有几分胜算? “哎哟,怎剥不下来?“狐儿生有心试探,掐着那扳指装模做样往外扯,扯来扯去指甲琢出条缝,他顿时冷汗直下,苦声道:”这指环脆得很,若是强拔,指不定就碎了。“ 老狗舔了舔唇:“碎了确实麻烦,就这么着吧。” 几人继续往前,穿过一片开满荼蘼的云台夹道,迎面又上一座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横桥。这一次,花琵琶有心先入手,可是狗老大已经不需要人先探路,直接让夜叉堵在前头,又顺手把狐儿生排在自己身边。 焉宁没了位置,退后和双鲤挨着。 垫底的花琵琶敢怒不敢言,心思全在宝贝上,甭管其他三人有什么算盘,她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要钱! 也亏得心不在焉,身后便没人看护双鲤和焉宁,俩姑娘借机贴在一块。 双鲤知他们各怀鬼胎,心生一计,忙在袖子下朝身边人挥了挥拳头,示意:你武功现在好使不? 焉宁先点头,复又摇头,对口型道:“不行,打不过。” “不,不打架。准头如何?”双鲤遮着右手,比划了一个弹珠的动作,目光落在狐儿生挽起裤腿的脚脖子和腰眼上,随后把路上偷偷捡来的碎石子塞到焉宁的右手中。 打这两个地方都不会伤人性命,最多叫人跌步扭腰,有什么作用呢?焉宁半信半疑,却还是照做,先弹了一枚朝背,又弹了一枚朝腿。 没想到狐儿生一直警惕,腰离垂手很近,第一枚石子被他轻松夹住。但他没有立刻质问,在判定清楚方向在后后,第一念怀疑是方才嚼舌根的花琵琶暗下狠手,于是悄悄扭动脖子,拿余光去扫她的动作。 就这么微微侧身,第二枚朝腿肚子的石子儿打了偏,将好从右侧飞过,绊了一步。略过正两相搀扶,走得战战兢兢的俩丫头,狐儿生霍然转身,狞笑抬手,把手中的武器对准花琵琶。 偏巧那红衣女人正低头垂眉,并无不妥的反应。 想到痛处在右,狐儿生起疑,莫不是身旁老头? 这时,双鲤抬眼与他对视,以无辜的口吻随口道了一句:“怎么着,后头有什么?” 花琵琶顿时醒悟,以为这白面小生气她方才说话,要趁机对付自己,登时也呵斥出声:“狐儿穷酸,你要作甚?” 黄衣老狗本就防着他,立时在就近的木头上踏了一脚。 底板皲裂,狐儿生向下陷,他心里头怨念全数爆发,也不顾撕破脸,拿起短剑先刺向那侏儒。狗老大早有心抢夺,尤其是夜叉在第二座桃花灯台上毫无所获时,就埋下了杀人的种子——戒子不值价,但若真是独一无二的线索,被人拿捏要挟,他可不干! 花琵琶飞出梅花镖,镖头打断后方的揽绳,黄衣老狗趁机推掌,狐儿生从裂隙里滑了出去。但他武功不差,当即抓抹住一块板子,挂在吊桥上,拿着短剑自下往上刺脚。 只听得一声冷哼,狗老大憋劲儿跳开,抽出夜叉的腰刀,反手将狐儿生握板子的手齐根断指,待他下落时,再斩去拇指取戒,捞进了自己怀中。 狐儿生为求生,还想换另一只手,却被黄衣老狗无情地踹了下去。 看着那白影坠落,焉宁捂着嘴尖叫。 双鲤低头扫去一眼,想到埋在雪下的十八条人命,只觉得因果报应实在不爽:“人心,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 公羊月可没什么顾忌,一落地,便贴墙听声辨别方位,正听得关键,上头又摔下来两个。人虽没落到跟前,但晁晨那个帻帽却莫名其妙砸了他一脑门。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黄衣老狗和他的泥腿子跑没了影。 公羊月反向走了两步,轻轻拍打墙面:“晁晨?” 没人应,但墙后说话声一止。 应无心拿着弓,足下一旋,从转角的夹面借力往上攀,不过三息,到了顶,上头却是巨石压着根本推不动,上下夹层与他想象得差不多。 “出不去。” 晁晨掸衣展袂,正在低头找帽子,没听清:“你说什么?”说完,刚直起腰,身后的墙瞬间塌了下来。 公羊月收剑,大步流星跨过破洞,和应无心干瞪眼:“晁晨没跟你一起?” 应无心摸了摸鼻翼:“他在你脚下。” --------------------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庾麟洲的故事在《我乘沧浪去》里,在这个故事里只有传说式的接洽,所以整个塔里提到的故事,包括那十幅石版画都不会在这里详说。 突然感觉真的挖了好多坑……感谢在2020-01-22 22:18:32~2020-01-26 19:3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铜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32章 晁晨从一堆碎石里爬出来,灰头土脸不说,束发的簪子被石渣滓崩断,青丝披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野人。 “咳咳。”公羊月右手握拳,贴着嘴边轻咳,实际上没忍住憋笑。 见他丝毫无愧怍,晁晨瞪了一眼,夺回握在他手上的帻帽。 可是不梳头,巾子无法戴。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公羊月又瞎动脑筋,揪着他一缕头发,往头顶上缠:“我给你找个东西扎起来,我怕你待会一转身就是张鬼脸。”待缠出个发髻样后,便拖着晁晨四处乱走,走到内室尽头,眼前一亮:“啊,就这个。” 晁晨背对,只听一道脆响,不知他掰断了何物,就觉得头皮一凉,预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果不其然,头顶轰隆一炸,只见一只足有一人展臂宽的石球滚落,向他三人碾来。 公羊月把东西往他头上一插,拽着袖子就跑。 幸亏石洞没生出死胡同,一侧内凹,三人赶紧贴与墙平,这才躲过一劫。 “你刚拿了什么?”晁晨伸手要取,心里头又气又好笑,公羊月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随性子惯了,不知道机关地道里头的东西都碰不得吗? “别,别别,好不容易盘好的,我还没跟谁梳过头发,就双鲤以前扎过发鬏,没给你弄俩小辫儿不错了。”公羊月先一步把手头帻帽给他戴上,笑得好不温柔。 晁晨觉得有鬼,收手时多看了两眼。 身前的人笑着笑着,一本正经道:“那骷髅的腓骨倒是比你的簪子还要直。” 连沉默在侧的应无心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晁晨的手僵在半空,面如土色,浑身一阵恶寒。公羊月十分满意他这副五雷轰顶的模样,打了个呵欠,快步往前:“骗你的,你知道腓骨有多长吗?不过是方才那处摆有花树状灯器,我攀了一枝而已。” 如果应无心所言不假,他们身处在一座塔中,那么不管是倒锥还是正锥,必然都不可能直上直下,阶层变化多半是环塔上下。大型灯具不会摆在这类连接的甬道和回廊上,只能是内室,要么在环道内侧,要么在外,总之离通路很可能只有一墙之隔。 若要在此间安稳行走,首先得弄清楚他的构建,想到这儿,晁晨脸上渐渐涌出欣慰,忙上前找应无心探讨。 既然已经进来,就算出不去,也得弄清是怎么个事儿,那生入死出的说法究竟缘何而来。 可应无心却不怎么想开口,气这些人不听忠告,加之一直未能如愿脱身,脸色越来越沉,后多以“不知”,“先祖未曾言明”搪塞,除了繁兮,没人能让他自愿开口。公羊月觉着,这弓手简直是那女人的跟屁虫,这种人没啥好多费口舌的,看晁晨苦口婆心劝,不知他有哪门子找虐癖好,锲而不舍,非得跟着追。 “晁晨,晁晨!” 唤了两声没搭理。 晁晨是个谨慎又小心的人,除了想一探究竟,知其所以然外,自然也想保命:“应大侠,既是‘不得靠近’之地,必然凶祸四伏,想来方才你也有所目睹,应家前辈若是来过,自然该有别的告诫,多一人,多分力。” 听他说了一箩筐的话,公羊月觉得两个字就能概括:“应无心,别轴。” 应无心果真停下思考:“太久,想不起。” “再想想。” 晁晨一看有戏,立刻围着人转。公羊月一个人走着,有些被冷落,不怎么高兴,朝那书呆子喊了两嗓子也没应,脸色更是阴沉。 “有机关暗器,在……”应无心朝着自己的太阳穴打了一拳,“在……”,又打了一拳,“在……噢,就在这儿……”他两指前推,目光掠过两壁间透出的微光和若隐若现的气孔。 晁晨脸色垮下来,跨出去那一条腿像灌了铅,不知该不该收。 公羊月恰好走了上来,顺手抓着晁晨的胳膊,替他做了决定。本以为是要把人拉回来,没想到人转眼就飞了出去—— 应无心侧目,语气里终于有了点波动:“推……推出去了?” 两侧飞出细针碎钉,公羊月伸臂一抡,又把人给拉了回来。晁晨已经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别说你弄错了。” “抱歉,没趁手的,你正好在我旁边,用一下喽。”公羊月如是说。 应无心被惊成了结巴:“用……用一下?” 晁晨连连摆头,满是怨愤:“人命在你手中只是儿戏?” 公羊月不甚在意:“反正我在你心里也不是什么好人。” 晁晨抿唇,不再和他争论。暗器落尽,便大步往前赶,一心想甩掉公羊月这个臭狗屎,当然,打心眼里更希望他能失身此间,被扎个马蜂窝。 虽然,都不太现实。 望着那抹消瘦的背影自顾自往前,公羊月垂眸盯着满地碎针,抬靴一一将其碾碎,而后嚷嚷道:“喂,记着,下次我叫你,你得应。” 只是,谁都没想到,下此来得那么快。 公羊月的行事准则,和他人一样荒诞不经。三人没一个带着火折子,全在乔岷和繁兮身上,因而只能摸黑前行。还没走个百步,他便在后头懒洋洋又大声地唤晁晨的名字,唤得应无心觉着,那声量整座塔里的人都能听得见。 没准儿,他们没找见人,人却来找他们。 晁晨无奈:“有什么问题,烦请一次说清。” “没有问题,”若不是两人离得近,晁晨都没发现,公羊月微微颔首,竟是在笑,“就是试一下,你摔下来有没有把耳朵摔坏。” 晁晨像看怪物一样看他:“我倒是希望我两眼戳瞎,一辈子不用见到你这张脸。” ———— 环道不陡,走起来没有明显感觉,但一段路之后,有眼可见的高低之分。公羊月一直掐着时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所处位置明显深了一层。不知是不是年久失修,还是故意不让人一路通行,时不时环道回廊会断开,逼着人从石洞内绕路。 三人岔进一座方室,不大,一眼能见出口,但晁晨还是多耽搁了一会,因为进门时摸到了凹凸的浮雕。 没有灯烛,不能观全貌,他便贴墙一点一点摸,发现腰部以下波纹起伏大,应是浪花,至于其他,难以分辨,但依稀可知是巨兽和人像。 “也许真的是为了纪念海上的朋友,这地方和那里截然……”轻细的低语散在微尘中,少年时的回忆纷纷涌入脑海,晁晨仰头,唏嘘一叹。 这一叹落尽,脖子上传来沁骨的冰凉,他忍不住缩了一下,发现不知何时,公羊月立在他身侧,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晁晨避过,低头看着鞋尖,恰好发现他俩之间地面塌陷不平,想起刚才那一幕,只怪错觉——想来是他近身敦促,没站稳,下意识要扶肩,才碰到了脖子。 等他再抬头,公羊月已走出数步远。 晁晨揣着袖子跟上。 没走多远,晁晨腰间一痒,只觉得一双手从腰眼拂过,但他笑不出来,只能疑惑地向四下看。 亏得塔内还没黑得不见五指,好歹是能瞧清那只飘荡的红袖。 不知这厮又是什么路数,晁晨本能规避,偏偏这一处通道极为狭窄,他避无可避。本着先发制人,晁晨大声质问:“作甚?” 公羊月本来只是兴味上头,打算吓唬一吓,可看他这过激的反应,顿时觉得不正常。这书呆子虽然总被自己逗弄得着急上火,但也只是君子般的发脾气,无外乎声量大点,语气严肃些,脸色难看点,大致还是符合那温和雅致的风度,但眼下,却有失水准,连声线都开始抖动。 若不是藏着什么小秘密,就是打什么鬼主意,总不至于是和双鲤一样胆小怕鬼。 他便又再试了试,时不时在他远肩轻点,或是拂过手背,总之冷不丁一手,量量胆子。 晁晨不知其故,心想:公羊月也非是会什么读心术,不然来这一路自己在心里骂得狠,他总不会没个反应忍得住。至于刚才,自己是有些失言,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话,按理说那个地方应该没人再去过,除非公羊月有通天的本事,否则不可能借此猜出二三,更不可能因此晓得自个儿的身份。 他这个人为人轻浮放荡,难不成—— “欸,你别动手动脚的。”晁晨两颊生烫,离得远远的。幸亏是没有火折子,不然这烧红的脸,还真不好解释。 公羊月吹了声口哨,快步走过,假装瞎子摸过河,没看清。 他不装蒜还好,一装,晁晨忍无可忍。恰好,身后脚步声近。 “公羊月!”晁晨回头呵斥。 公羊月的声音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懒洋洋应道:“干嘛,这么想我?” 晁晨再说不出话,转身时一双手按住他右肩膀,便给当场吓懵,再不敢动弹——若不是公羊月,那后来的又是谁? “喂,喂?”公羊月唤了两声,未见回应,暗道不好,也不再插科打诨,登时飞身直上,持剑将那双手挑开。 他出剑剑速极快,黑影与之交手,几次张口欲呼都被压制得没机会,亏得后头赶来的老头,打燃火石,向前一抛。 橘色的光呈弧形,一瞬间照亮四张面庞,最后被应无心一把握住。 “是我,”繁兮这才缓过一口气,有些不解,“你们方才怎地走那么快,我还以为是黄衣老狗。” 公羊月指了指晁晨:“你问他,没准儿……是发现了什么小秘密。” “小秘密?”繁兮两手交叠于胸前,规矩行了一礼,话是问晁晨,但礼却是向他二人。 刚才瀚海上,应无心抢夺如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个沉默的弓手自有立场,繁兮虽得了他一片冰心,却不敢托为依仗,强按人致歉,但作为荒唐斋代掌事,邀人同来同往,总归需得一个交代。 不过公羊月并不在意小节,天下恨他的人太多,自始至终没寄希望事事能从人之愿,事事皆能假手他人,因而他耸耸肩,看向别处,不由琢磨起这黑衣女人方才惊喜的小表情。倒是晁晨,似还身在梦寐之中。 繁兮伸手挥了挥:“晁先生,晁……对于这座沧海藏珠塔,可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拙见才是。” 晁晨回神,很快镇定下来,当即拱手自谦。公羊月既未挑明,说不定有诈,他又岂可自乱阵脚,非是如此,还偏要顺着思路往下圆,要叫人不信也得信,“我方才摸这浮雕,发现凿刻笔法有棱有角,是很罕见的阳刻,与多数拍印秦汉砖全然不同,你们看这里……” 应无心意会,自觉将火折子送到晁晨手边,只见他用修长的食指,圈出一株瑞草:“一条阴线也无,芝盖与草柄要突出整壁寸许,边角圆润,更形似圆雕。” “所以你方才晃神是为此?所以能说明甚么?”公羊月凑近,素来不通丹青的他,却没看出个花样,那瑞草在他眼中,像个戴帽的小人儿,越看越像走样的晁晨。当即是玩心大起,拂袖拈来碎渣,也学那画龙点睛。 “说明这座塔中很可能有些中原,甚至是西域没有的东西。”接口的是站在后方,紧紧盯着沧舟破浪,浴血斩杀蜃兽壁画的杜孟津。想来,那甲板上桅杆前,顶风而立的,便是年轻时不可一世的庾麟洲本人。 此话一出,几人都不迭打了个寒颤,对这奇塔又添了一丝敬畏。 想到祖训,应无心很是丧气:“恐怕小心,仍是不够。”说着,他提上重弓,快速离开耳室。杜老爷子跟在后面摇头晃脑,繁兮垂下双睫,将右手贴在左肋上,薄衣下隐隐有一圈突起的纹路,显然是摁着什么小物什。 晁晨落在最后,再多看了一眼那惊涛鏖战图,趁人不备,躬身一拜,下意识向左腰抽刀,欲要半跪拄立。 但身侧无刀,时机亦不合适。 空空如也的腰间令他眼中染上一片凄惶——曾经形影不离的武器,有一个与这图相和的名字,亦能定四海,战百恶。 他转身而出的刹那,空荡的石塔中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是什么?” 公羊月倚在门口,抱着长剑,阴森森道:“说不定是个人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互动就逐渐鬼畜沙雕……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033章 晁晨略一思忖,不顾方才的龃龉,无意识推着公羊月循声而走:“我只听到大概,你内力深厚,可能指出具体方位?” 其他几人察觉不对劲,也跟了过来。 公羊月闭目,向斜前方一指:“不足五十步。” “假如塔中没有其他活物,又如你猜测是个人,只能是拐孩子那伙人。奇也怪哉!他们若在塔上层,砸下来声音该在我们头顶才对,可现下却隔着一道墙,”晁晨以掌奋力拍打,耳边并未如愿传来闷响。 繁兮道:“不是暗道暗格。” 若没有隐门,那为什么会打旁边传来?这一层已走了个遍,尽头明明只剩下继续旋转向下的环廊。 石壁后,该是何样? 晁晨捡起尖锐的碎石,就着石壁起了一副草图,拼拼凑凑,写写画画。等他描出个大概轮廓,这才击掌大笑:“我明白了,这是座空心塔,回廊是能下到塔底的唯一通路。诸位请随我来。” 他将人引向廊道,指着那黑漆漆的路,道:“按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该是畅通无阻,但我们不时便会遇到穷巷绝路,偶尔不得不转入耳室洞窟迂回,为何?因为空心乃相对,并非全无实物,相反,塔心应有一些浮台,台上各有布局,两两之间间距也非寻常层高,或为一丈,亦或为三丈,总之不等。刚才那坠物,便是从一个云台,落至另一处云台。” “也就是说,方才那石壁之后还有内室,便是塔心?”繁兮讶然。 公羊月身影一动,刹那回到先前站立的位置,两手结印,引内劲自丹田起,游走双臂,汇于掌中,霍然向前一劈。 石壁破开,繁兮顺来火种,仔细拨开碎渣向外探头,向上望是飞索云桥,还有生满每条石缝的荼蘼。 一切如推测,除了那个摔下来的人。找了一圈,她也没找见人。 “过不去。”繁兮冲几人打手势撤退。至少,自她的角度,这一层已被荼蘼花封死,再往下是否还有串缀的悬空云台,便不得而知,只能自廊道再向深处探,走到下一层再设法子找寻入口。 应无心积极追问:“那上面的人是如何走到中心的?” 繁兮道:“我刚才看到了悬桥,但太远,模糊不清。” “这里又不是什么阆苑仙宫,云台不可能凭空飘浮,即便上下悬吊亦是不稳,所以他四面应有接口……”晁晨略一沉吟,向前快走。没过多时,眼前活生生多出一堵墙,须得右转,他指着那堵墙,神色满是激动,“难道,这座塔一直在活动?也许内里便如江湖瓢师堪舆定位的八卦盘,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可旋,待到正确的位置,机关才会对接。” 说着,他拍了拍对面的石壁:“也许,这块墙会打开。” 公羊月贴着墙缝扫了一眼,确如他所说,不像是整石,边角明显有缝,近内三寸的地面几乎光滑的没有一丝粗粝,显然是长期打磨所致。 “嗯哼?晁晨,我寻思着过往对你呼来喝去,确实屈才,你可比我想象得要聪明……” 闻言,晁晨抬起下巴,显出一丝清高,似是在说:你才晓得。不过,心底的小得意未能长久,他很快回过味来,心想:这会子公羊月如何这般好说话了?还反思,这厮像是个会一日三省己身的人? “你……” “但是比起我,还差了点。”果然,公羊月续道。 “什么?” “你忽略了一点,为何先落下来的那个死侏儒在上,而后落下的我们却在下方。“不知何时,公羊月已站在他身后,唇齿含笑,居高临下,“诚然,云台之变如你所料,但环道有的地方,也是活动的。就是说,一些位置开口,一些位置闭合,所以不同的人会滑落到不同的塔层。” 晁晨低头看脚下—— 他最初的设想,是入口处便自动分流。如今公羊月另起一说,他不禁有些动摇,可心里又很是疑惑,走了这么久,环道并没有特殊的动静,公羊月是如何笃定,他自己的想法就是对的? 瞧晁晨疑惑,公羊月抬脚一跺,地上尘土向外飞溅,露出正心的凤麟纹:“庾麟洲是大侠,不是什么机关大师,不以整蛊人取乐,他早就给出了提示,只是太明显,反而没人当回事儿。你们这些人,花花肠子九转九曲,想得太多,就把自个给困住了——” 沙土虽然将沟槽填满,但一路走来,晁晨不是没留意过,不过只当作了族徽。 “机关是依照十二时辰变换,每一个时辰一变,打从开塔起,刚好一个时辰。” 晁晨纳罕:“你怎知是一个时……” 他话没说完,就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如堕云端。机窍变化之快,正听得津津有味的繁兮等人,根本没反应过来,等扑上去救援时,闭口已关,正对的石壁慢慢推开,露出一条羊肠道,尽头筑着一座琉璃房。 ———— 狐儿生死后,气氛变得压抑低沉,所有人默契不谈,装得像无事人一样不回头,向前走,但是双鲤知道,他们都很怕,怕内讧,怕死,更怕亏心见鬼,因为花丛中没有狐儿生的尸体,他落下悬桥后,像被吞噬一般。 歇脚时,五人散开落座,连平日粘着双鲤的焉宁,也改坐在间壁的另一侧,把头埋得很深,内心煎熬,浑如天人交战—— 虽然结果乃多方推手所致,但致命的一击,却出自双鲤,或者说,出自她。 她不恨谁,也并非否认双鲤的做法,甚至能明白此情此景中这一番良苦用心,可对于心存善意的她来说,痛快过后,空虚与惊怕交加,肠中仍如车轮转。 “老月说,没有守护是不流血的,不流血的守护,只是懦夫的借口。”双鲤搓手,呵出一口气。 焉宁抬头:“懦夫?借口?” 当焉宁心里难受时,双鲤也未尝好过。她倒是不觉得后悔,甚至觉得狐儿生杀了那么多孩子,不过报应轮回,但公羊月从前将她保护得太好,吃猪肉见猪跑根本是两回事,冷血无情是需要天赋的,在这个世道,不能坦然接受规则,可能随时都要面临两难的博弈。 “你想想,世上有好有坏……好吧,不用好坏来断,单说立场,立场不一,总会互为敌手,你想保护别人,却不愿执刀剑,等敌人杀到跟前时,你谈何保护?”双鲤不会做长篇大论,仅仅凭着胸臆气,把话一骨碌倒出来,“在这方面,老月真的很厉害!” 双鲤不由得想起公羊月牵着她的手,杀人后在尸体上擦去剑尖残血,随后扬长而去的模样。 他说:“有时候,杀人仅仅只是杀人,但有时候,杀人也可以是一种保护。” 明明是宽解他人,自己却把自己说开了窍—— 双鲤想起来,这些年公羊月就算没钱,也并不是立刻就接活,反倒是懒懒散散,找自己蹭饭借钱花,对他来说,钱不是那么重要,那么那些他杀掉的人,是不是也有更深的用意? 夜叉拿来吃的,平分给两个小姑娘。 双鲤把冷硬的馕饼掰碎,吃了两块,咽不下去,吐了出来,而后索性将手头的一并摔在地上。都这么吃了半个月,看着就反胃。 老狗面无表情咀嚼:“难不成想吃肉?” “这里有肉?” “有啊,你不就是肉吗?”那小老儿转头,像两眼冒绿光的恶狼。 双鲤一个哆嗦,捡起地上的剩饼,拼命往嘴里塞,越塞鼻子越酸,干脆躲得远远的。夜叉笨拙地打圆场:“呵呵,等干完这一票,大家都能回家吃香喝辣。” 说到家时,花琵琶看了过来,眼神不善,心想道—— 狐儿生就这么死了,那动手的贼老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怕早有杀心,到了这关头,谁还顾念情谊,早做打算才是上策,不然到时候回家,可就不知是回什么家了。想到这儿,她忙贴上去,和狗老大说些甜言蜜语。 哪知狗老大不吃这套,搓捻着胡子,仍旧把目光落在俩丫头的方向。但他看的却不是姑娘,而是大块头夜叉—— 花琵琶是个贪心鬼,想瓜分狐儿生那一份。换作平日,狗老大觉着惯着她倒是无妨,但现下人心不稳,夜叉这个人看起来莽汉一个,其实心里头什么都明白,当真做了,只会寒人心。 但花琵琶没什么大局观,瞧老狗那副作态,只疑他想把好处留给亲信,当下心里发狠,想将夜叉那份也夺过来。于是,她旁敲侧击,又是挑唆又是讲闲话,但老狗不听,花琵琶明白,那大块头无欲无求任劳任怨,才是最忠心。 那么,这两个连成铁板的人,会不会又反过来对付自己? 她开始害怕,决心先斩掉左膀右臂。 怎么弄呢? 花琵琶暗想:狐儿生就如一根刺,现在老狗最怕的就是自己和夜叉结盟,如果夜叉能主动和自己示好…… 公羊月斩的那一剑虽没贯穿双肺,却叫老狗伤了肺气,动了百脉,这几日他都要调息疗伤,但狗老大素来戒备心强,又不肯离着太远。花琵琶想了个辙,找机会酸了双鲤两句,二人吵闹起来,叽叽喳喳吵得人耳廓疼。 夜叉拉架,花琵琶又冲夜叉发脾气,大块头也不是个受气包,两人谁都不肯低头。 老狗不怕他们关系坏,就怕关系好,便也没有干预,只嘴巴上教训两句,随后自个寻了块稍远的干净地儿,调息疗伤。 花琵琶瞧准时机,捂着肋下,装作怒极行岔气,疼得冷汗直冒。夜叉是个汉子,也不愿和小女人置气,便出手替她抚顺。 这么一出下来,花琵琶见好就收,而后佯装犹豫,悄悄拿了水和私藏的肉干,过去示好。几人分了分,坐着吃得香,她又抚着云鬓,轻声叹息:“狐儿生不像是个会反水的人,定是一念之差。“ “听说小时候他生得极好看,只是有些女气,同乡的孩子总是欺负他,起初是忍,忍不得了,便将人揍了一顿。奈何其中有乡绅之子,又恰恰是个软骨头,被打得满地找牙。那豪绅便来将他捉了去,给他脸上破铁水,叫他一辈子见不得人。”夜叉唏嘘,“后来没死,便以面具遮挡,直到那玩意儿长到肉里。” 焉宁咬着手指,双鲤眸中闪烁—— 难怪这人杀那些孩子时毫不手软,他的一生早就被禁锢在了过去。 狐儿生所求,根本不是这大墓里的金银财宝,也不是武功秘籍,要的不过是完整的容颜,想走出过去。可世上哪有那样的妙法呢?也只有传说去过海外仙境的庾麟洲,或许带回过神仙才有的仙汁玉露。 但这些,夜叉都不敢说。他只是沉默着朝老狗的方向觑了一眼,纠结许久,才嗫嚅着:“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双鲤离着最近,听得话来,但却双手握拳,依旧不忿。须臾后,她警惕地看着花琵琶:“那你呢,你要的又是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制造二人世界。 第034章 花琵琶干笑两声:“我是个俗人,当然只要钱。” 这无心一句,反倒把双鲤膈应着,一想到自己居然跟这个老女人一样贪财,就觉得有些滞气。 “钱能通神,也许能买回真心。”花琵琶顾影自怜,竟也追首往事。 那个时候,她不过是二八少女,与青梅竹马心心相印,喜结连理。可贫贱夫妻百事哀,说好的一生一世,却换来闻君两意。丈夫变心,另纳她人,她嫉妒,憎恨,便用刀划烂了那女子的脸。 丈夫得闻,又惊又怒,不仅操起那把刀刺伤她的眼睛,而且将她发卖花楼。 为了活下去,花琵琶跟过很多人,做过许多恶,攒了些钱赎身出来,学了些武艺防身。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也会固执地想,也许是茶米油盐磨碎了真心,若有一日大富大贵返乡,会不会就能用金银买他回心转意? 这故事哄不得双鲤,却把焉宁那样单纯的傻丫头闹得涕泗横流,很快便被这老女人给唬得五迷三道。 双鲤出言打断:“喂,那狗老大呢?” 花琵琶有些不悦,但装得一副和善:“谁知道呢?或许什么都想要吧。” “大个子。”焉宁仰起头,用食指戳了戳夜叉的手臂。 紫衣夜叉拍着大腿,爽朗地笑了笑:“我?我嘛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现在就挺好,贼温暖。” “温暖?”连花琵琶都语塞。 夜叉傻傻挠头:“俺小时候开窍晚,三岁还不会讲话,就被家里人丢弃在桥下蓬草沟子里。后来四处流浪,因为块头大,去赌场给人看场子,结果有一回差点被人揍死。是老大救了我,我便跟着他,管吃管喝,他就像老父亲一样。” “活见鬼了,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给别人当儿子?”因为身世相仿,双鲤本有些同情,可听到后头,却怒其不争。 亲人之间哪是这般呼来喝去,低人一头? 夜叉高狗老大两个不止,可哪回说话不是弯腰俯首。那小老儿若是满意,便伸手在他后颈捏一捏,那种轻蔑和倨傲,就像捏畜生。就这行为态度,分明是养狗,或许在他眼里,人连狗都不如。 公羊月大她十岁,她也算是被一手带大,虽然偶有争锋相对的斗嘴,但心眼里,却视对方为牵绊。 花琵琶皱了皱眉,也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随后趁老狗不觉,偷偷拉过夜叉的手,抚了抚,“以后啊,大姐罩你,咱也是亲人喽。”说完,还撸下其中一只胳膊上带着的臂钏,递过去,“这暗器本是一对,送你一只,好保命。” 夜叉那么大个汉子,当场眼泪汪汪。 呸!这花琵琶是个好心眼的人吗,恐怕这一只臂钏,不是保命,是送命! 双鲤咬咬牙,觉得人怎么能这么贱,当即是伶牙俐齿嘀咕着:“看来不仅多个爹,还要多个娘。”可是讽刺完,她又觉得鼻子一酸,背过去对着石壁,昂头向上,不让眼泪流出来。 焉宁不解,伸手轻轻搂住她:“这不是挺好的?” “是挺好。” 对于从小衣食无忧,被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姑娘,当然觉得挺好。 半炷香后,五人启程,继续向下深入。期间,焉宁不小心迷路,发现了一只挂着绳子的小洞,几人商议,顺着滑到下一层。 落地时一瞧,这石屋里摆满了东西。大到梨木三扇屏风榻,镜台,箱笥,小到木杌,胡床,凭几,家具应有尽有。低头,遍地还堆着些杂物,都是过去坊间流行的玩意儿;抬头,顶上垂落贝帘,随风叮铃。 干净却透着一种温情,任谁一看,都晓得是女儿家的闺房。 正中摆了只卷耳几,上头似乎搁着个有棱有角的浅盘,老狗推了花琵琶一把:“去,拿来瞧瞧。” 越正常的地方,越是露着诡异。 花琵琶虽贪财,却不想重蹈狐儿生的覆辙,何况一只浅盘,能是什么宝贝,保不准还装有机关。于是,她装出一副为难,可怜兮兮望向身后的夜叉。 “我来。”夜叉挺身而出,踩在团垫上,一把将那浅盘提拎起来,甩了甩。众人只听得里头丁零当啷乱响,似是有珠子相撞。 狗老大眯着眼:“珠坠盘?” 焉宁好奇地问:“珠坠盘是甚么?” 狗老大没搭理,开口解释的是双鲤:“是一种锁钥,由公输府那位号称‘妙手补天’的第十八代家主公输盈所造。据说合龛中有三十六枚珠,当扭动阴阳鱼时,左手阳盘的十八珠会先滚入不同的位置,每个位置装有一铁片,因珠子材质不一,撞击时会发出不同的声响。” 夜叉按她的说法旋转,果真如此。 “再推动阴盘,里头有对应的十八珠,须得人听音配位,亲手对应,次第放入少阴位,方才能开锁。”双鲤又道,“不过听说这玩意儿很是磨人,一珠错而满盘错,后来便不再作为锁钥,我想放在这儿,估计是用作消遣。” 从矮几两侧的团垫位置来看,该是两人戏耍。或许庾麟洲有一友人十分怕闷,便搜罗了不少趣物来排遣。 夜叉鼓捣一番,无所获,狗老大走上前把珠坠盘抓过去,摔在墙上,负手走出了这间石屋。 领头的表态,其他人又哪敢多嘴,只能老实跟着。 狗老大开始不满,虽未明说,但却以实际行动在向人展示他的情绪。双鲤知道,很快花琵琶就会动刀,也明白,夜叉和焉宁关系很好,一路多有照拂,但她一个字也不能说,于心不忍也不能说。 夜叉和狗老儿不离心,谁都没有机会,只有放任花琵琶这个蠢女人动手脚,才有制造内讧的可能。 很快,他们转入环道,一直走到底,恰逢堵路的石壁翻转,顺势便进入了一条稍宽的甬道。 前路有些阴森,霉味同血腥混合在一起。 狗老大投石问路,地上次第翻出尖刀和暗刺。板砖活动,翻转一片接着一片,须得人快速通过。一个人倒是好闯,但人多,转板变化便复杂无序,怎么过,位置如何排布,还需从长计议。 等那老儿冥想,花琵琶和夜叉便在附近分散寻路,想试试另辟蹊径。 不知是不是这一处太过诡异,没过多时,花琵琶便腿脚负伤。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夜叉,好心搀她回去,近时,花琵琶却将之推开,苦苦哀求他不要告诉狗老大,若那尖刀是唯一通路,怕说了,狗老大会弃之不顾。 夜叉体谅她的难处,果真答应下,没对任何人开口。 不久后,黄衣老狗算出规律,将焉宁扔给夜叉,把双鲤给花琵琶,自己亲自领路过阵。花琵琶腿伤不便,自个儿尚且难保,遑论带着个人。 夜叉随即又挺身而出,把双鲤也接了过来。 狗老大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机关活动快,但只要一口气到底不踏错,想安然通过,却也容易。走了一半多,眼瞧着出口即在跟前,花琵琶忽地嘤咛一声,歪了半步,再回头时,腿脚迟了跟不上。 当下是落了队也是死,被狗老头瞧出问题也是死,夜叉不忍,仗着蛮力,把手头两丫头先甩了过去,自己折返去带了花琵琶一把。哪知花琵琶慌了神,手脚都缠了上来,打老狗回头的方向看,很有些浓情蜜意。 这么着,两人都得死,夜叉心一横,把人往肩上扛着走。就差最后一步,花琵琶惊呼一声:“你怎可如此,放我下来!”随后,拔下发钗,攥在手心朝夜叉肩枢上一刺。剧痛使他用力一松,只见红衣妇人双腿在人身上狠踢一脚,狞笑着霎时倒飞出去。 看她落地,夜叉才知道那双美腿,可丁点问题也没有。 “花……” 顾不得受伤,夜叉愤而伸手抓。在前的狗老大回身就是一刀,朝心窝子捅,把人给做掉:“怎么,我的娘们你也敢打主意?” 夜叉惊恐地瞪眼。 狗老大又把刀往里送了一寸,直到人咽气:“下一次,你是不是还要打我的主意?狗东西!” ———— 公羊月一并坠了下来,攥着晁晨后心的衣服,把人提起,几个腾挪落到一座秋千架上。两个人并肩站,一人扶着一根绳子。 这一座云台和别的都不同,还没有一间石室大,上头栽着一棵枯树,树上不开花,不结果,缀满金色的羽毛。秋千就结在树干上,但树干却探在云台外,脚下无蹊无路,只有一只不见底的洞。 两人飞来时带起清风袅袅,满树的羽毛翩跹,如雨飘落。 只是—— “我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你可以跳下去啊。”公羊月朝外抬了抬下巴,一松腿,在板子上坐了下来,左腿卷曲,右腿荡在外头。 这云台周遭光秃,既没有云桥,也没有飞阁,只有斜对面的石壁上挂着一只绳梯,但离着有些距离,公羊月带着他没个垫脚,真不好说能一次攀住,只能等机关自转,把梯子转到正面。 眼下可真是上下左右皆为难。 考虑到出其不意把公羊月成功推下去的可能性和致死情况,以及自己能顺利逃生的几率,晁晨选择挨着他坐下来:“你怎么知道是一个时辰?” “我猜的。” “你猜的?”晁晨反问,如何也不愿相信,他靠猜也能和自己分析得旗鼓相当。 公羊月好笑地看了一眼,摇头:“算了,你这么古板的人,肯定没有情怀,告诉你也无妨。你看那绳梯。” 晁晨问:“有何不妥?” “自上垂挂,底端正好与我们相平。” “那又如何?” “说明就算攀梯,也只能往上走,回到刚才我们经过的某地,”公羊月手指慢慢往上引,绳梯顶端,依稀见细微裂口,或可以蛮力凿穿,而后,他又悠悠说道,“你说只有环道一条路,但你看,这塔中上上下下,其实怎么走都可以,并不止一条,只要用心去发现。那块滚石追逐我们时,躲避的凹槽应该也别有用处,只是当时忙着赶路,我也无闲心去试探,但多走几层就能发现,那样奇怪又说不出所以然的地方,还很多。” 晁晨默然。 其余人要么诸如黄衣老狗,只觊觎底座宝物,匆匆行路;要么是忙着救人,唯恐暗器机关,畏惧不已,只有公羊月这个从不走套路的,才会生出那份闲心。 公羊月又道:“还有我推你的那处机关。” “怎么?” “设计机关,无非是扫清外人,教越雷池者死,既然是致人死地,那飞针暗箭想来该是速度奇快。庾麟洲武功高,轻功定也不弱,就按他自己的标准来,世上能躲过的人没几个。我推你,又拉你,就算反应再快,你也该缺胳膊少腿,但你没有……”说罢,公羊月还朝他裳下扫了一眼。 晁晨伸手指着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好啊,你果然是拿我试探。” “嘘,安静,别打断。”公羊月揽袖,眯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将他指尖拂开,探向面门。 晁晨侧坐,本能向后靠,直到背贴着秋千绳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公羊月从他鼻翼上撩过一片落下的飞羽,轻轻吹去。 刹那间,心好像被紧紧一攥。 “我大但推测,那只是一种游戏,用来练习手眼反应的游戏,就像我在敦煌黑市和你玩的藏钩。”公羊月继续说,看晁晨晃神,手指在两人之间的空板上敲了敲,“喂,想哪家姑娘呢?” 晁晨瞪了一眼,未语。 “噢,不会是在想我吧?” 晁晨张了张嘴,很想给自己来两个嘴巴:你留下来可是择机报仇,怎可为敌人的油嘴滑舌迷惑? 待听完公羊月后半句,他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是不是在想,把该死的公羊月从这儿推下去,能不能摔死?” 晁晨面无表情道:“你且继续。” 公羊月含笑,不再打趣:“这座塔不过是庾麟洲的童戏之物,比之一般的竹马,飞车,纸鸢之类要强上几分。我猜,海上的奇遇中,不仅有壁刻的惊涛之战,搏兽之斗,定还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与之一道,打发那苍茫万里的无趣时光。而这些旧友中,不乏有心如赤子之人,曾做过一座袖珍塔,在其中添有机关妙物。” “我明白了,”晁晨颔首,“就像公输府造的九垒盒。盒有九层,如垒台,可拆可组,层层机关皆不同。这两者唯一区别,只在于一个用于收纳锁钥,一个却是供人玩乐。”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我若是庾麟洲,我会以十二时辰对应十二月,一变一月,一日一年。”一拂袖,周身的白羽又纷扬起来,公羊月转头盯着晁晨那双清亮的眸子,一字一句叹道:“只是不知,究竟是度日如年,还是度年如日。” 海上漂流浮沉二十载,虽是腥风血雨,出生入死,但若有知己作伴,恐怕不过是弹指须臾。最苦不过,历经分别,孤独终老,守着曾经的玩物,度日如年。 晁晨忽然品出凄凉。 公羊月欲仰头痛饮,手寻过腰际,却发现忘了携酒,只得无声一笑。抬头时,与晁晨灼灼目光相撞,他忽然明白,那“一个时辰”其实一语双关,竟还有一问,是问他为何不需刻漏,不见日晷,也能估算得如此精准。 “如果你有过度日如年的心境,数过日升月落,就知道一个时辰,究竟有多长。”公羊月垂头,手指慢慢展过有些脱色的红衣。那种滋味刻骨铭心,实在难以忘却,以至于无论过了多久,都能准确数出。 晁晨问:“你有过吗?” “有过啊,”公羊月笑着说,“很想死。” 第035章 “夜叉!” 双鲤赶忙捂住焉宁的眼睛,瑟瑟发抖的金发姑娘却一把掀开她的手,上前抱住大个子的腿。 狗老大抽刀,后退落地,鲜血喷了焉宁一脸。 尸体向后倒,睁着不闭的眼,后背扎进刀剑丛中,随后翻板活动,随着开合的豁口,滑了下去,直到地面复原成正常的石板面。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焉宁挣脱狗老大提着后领的手,挥拳朝花琵琶打去:“是你!都是你!” 花琵琶知道她会些功夫,可年龄摆在那儿,小小年纪还能开山崩石不成? 于是,她打心眼里并不当回事,只草草出掌应对,却没想到急怒之下,竟没截住那拳风,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的内力诡异般消弭于无形。这会子,花琵琶再也绷不住,脸色大变:“这功夫……” 狗老大在后,并不清楚两人过招的实际情况,心里的一杆秤自然而然向焉宁偏,只怕花琵琶没个分寸,把这姑娘失手打死,毕竟留着焉宁,是为了在抢夺庾麟洲留下的至宝时,有更大的胜算—— 如果关于纯心赤子的遗言是真的。 焉宁不防,被击中风池穴,瞬间落地迷晕。双鲤手脚并用奔过去,将人抱住,护在怀中,怕身前两人对其不利。 好在,狗老大并未追责,死了个夜叉他战力受损,并不好过。至于花琵琶,虽是想要开口,但心里头很清楚,此时再行挑唆,只怕会被那老不死瞧出是她在暗地耍心眼,而焉宁的功夫古怪,不知其名,若是真克制自己心法,没准还是给自己找祸害。 但刺已埋下,不能不拔。 只要焉宁多活一刻,她便觉得如鲠在喉,想着那张明艳动人的脸蛋,再抚过自己珠黄面色,心里头便嫉恨得想插上千刀。眼下只剩四人,夜叉死后那种空虚和惧怕逐渐将她蚕食,她时而痛快,时而又担心自己不到最后,便被那老狗当作垫脚。 必须得想法子除掉焉宁! 花琵琶拂袖走,狗老儿明显也动了肝气,双鲤把焉宁背在背上,一声不吭向下一层走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双鲤手臂酸胀,有些背不住,眼看要跌跤,老狗腾出手扶了一把,不咸不淡道:“没想到留你一命,竟是件好事。” 双鲤知道他话里所指是自己主动干活,把焉宁和花琵琶隔开,令他省心。虽说是大实话,可双鲤偏不想给他好脸色:“是啊,姑奶奶别的不行,运气极好,说不定活到最后,能帮你们每个人收尸。” 一反常态,狗老大既没动手,也未动怒,反而揪着胡须辫儿想了又想:“在敦煌城外时,狐儿也说过你气运盛极且顺……” “怎么,不信?”双鲤挑眉,冷笑道,“跟你说个故事。巴陵富贵堂你知道吧,他们的堂主年少时曾在洞庭无药医庐习医,成年后回乡继承家业,做药材买卖。有一年老……我哥在南五岭遭到截杀,受了当中一人音波技‘妃子笑’的偷袭而走火入魔,气息逆行,正气须得一味药佐之,此药只富贵堂有,我便去求。” 狗老大凶恶的目光缓了几分:“裴子常的脾气怪得很,你求不到。” “是,他不肯给。” 先不说裴子常是中原正道中人,与公羊月立场相悖,就算是寻常哪个人物,他也未必给好脸色,双鲤曾试过查他,想用把柄要挟,可这人偏偏磊落得很,大错没有,小错不避,是抓不到一点尾巴。 双鲤耸了耸肩:“但是,他说我可以赌运气。” “怎么个赌法?” “他在桌上摆了三十只碗,每三碗一组,一组里两碗剧毒,一碗补药。他告诉我,一组选一碗,喝完十组,只要我不死,就把药给我。哈哈,连喝十碗而不错,你说我运气好不好?”双鲤语气很轻松,狗老大掏了掏耳朵,不听内容,只以为这丫头在说什么珍馐食馔。 狗老大着实没想到她还有这种魄力,便问道:“你就这么甘心拿自己的命赌?” “我们是亲人,你这种孤家寡人是不会懂的。”双鲤冷了脸,哼了一声。这个世界上能让她拼命的,除了心仪已久的帝师阁师昂阁主,就剩一个公羊月,虽然嘴巴上总老月老月乱叫,但心里一直当他是亲大哥。 “我是不懂!我也不需要懂!”俶尔,狗老大哈哈大笑,指着前头,“我寻思着,气运这东西还真不好说,你若真有那般逆天好运,不如再试试?” 说完,他劈手将焉宁夺来。 双鲤空着双手,抬头看去,只见前方立着三扇森冷铁门,这人分明是要牺牲她。 运气这种东西可说不准,好一时难道还能好一世。双鲤脸上挂不住,干笑两声,随口将祸水东引:“我?你会放心?为何不让我三人一人一扇?” “少废话!”花琵琶插嘴,啐了一口。 瞧狗老大岿然不动的架势,双鲤知道他是对谁都不放心,不说焉宁晕着,就那花琵琶,跟他时间也不短,亲眼见着同伴惨死,就算先前没有异心,可难保眼下没有芥蒂。这么看来,反倒是自己,最容易拿捏。 看透这一点,双鲤故意高声试探:“想来是你杀了同伴,心里头不敢吧,既然不信,不如把我们都杀了。” 狗老儿就地横扫,待双鲤双膝跪下,他如虎扑,一把钳住她下巴:“你想死得痛快,我偏不,你死了,谁来探门!” 双鲤余光瞥向一旁幸灾乐祸的花琵琶,递了个眼色,分明在说:就算我死了,焉宁死了,她也不过是留到最后的棋子,杀红眼的人,是不会讲道理的。何况在江湖上混,可以不分黑白,可以不讲道理,但必须得有义气。 杀同伴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他狗老大做事? “我需要打坐冥想。”双鲤甩头。 狗老大慢慢松手,将她推到门前两丈处。双鲤一撩衣裙,趺坐下来,从裙边撕下三根布条,做上记号分别对应每一道门,而后依次摆开,像个神棍一样,口中祝颂,念些骂那死老狗的话瞎忽悠,随后合掌,挑了一个布团。 拆开一看,是正中。 双鲤藏起布团,不由想,这三扇门毫无线索,若是老月在此,又会做何选择?依他的脾气,怕是会睨上一眼,打胡乱说:中间正眼瞧,偏门斜眼看,身正不怕影子斜,当然得走中间,才符合庾麟洲的霸气。 想到这儿,她兀自偷笑。 花琵琶不断朝她瞟,眉眼低垂,唇角抿起,一看就是居心不良。 双鲤心中妙计一转,想着公羊月幼时教她的,立刻装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又不断拿眼睛朝后方的狗老儿偷看,那种畏首畏尾又鸡贼的小表情,顷刻便叫花琵琶信她真有法子。 “这丫头看起来毛躁,实际上是个人精,都知道老狗要拉她垫背,怎么还答应得这么轻松,恐怕是留了一手。”花琵琶低声自语,凝目努力想看清那丫头的手势和动作,“左?她这是……这是在演练!!” 躲避,冲刺,锁门一气呵成!她果然留了一手! 花琵琶从侧面悄悄贴过去两步。 双鲤眼见得逞,立刻起身,做了个奔跑的假动作,高声呼道:“选……”不等她手落下,花琵琶已飞身而上,绕到双鲤之前,把人向后一踢,将好拦下怒而追来的狗老大,自己一头撞开左门,进去从里扭上锁。 “他奶奶的,该死!”狗老大骂了一嘴,一肚子火无处撒,再见脚下碍事的双鲤,右手呈爪,死命掐着她脖子。 双鲤却笑了起来。 很快,左门之后,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那声音之可怖,叫小老儿也打了个冷颤,再看双鲤那张脸,顿时像见鬼一般。 “你应该感谢我,帮你试出了忠心。”双鲤捂着脖子咳嗽。可惜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也没有多余的人可以试刀,还是留下了二选一。 狗老大问:“如果花琵琶那扇是对的呢?” 双鲤狂妄道:“没有这种可能,我都说了我运气好,我不选的,当然是错的。” “那你为何不自己逃?说得好听,还不是想找人试一下,你这个丫头,心肠倒是狠。”狗老大操着一口黄牙砸吧嘴,干笑了一声。 双鲤扶起焉宁,慢慢朝正中走去,收起方才的玩世不恭,冷冷道:“我不像你,我不会放弃我的同伴。” ———— “什么声音!” 晁晨急得起身,却忘了自己还在秋千上,摆动的顺序被打乱,身子瞬时便向下栽。公羊月抓着他袖子拉了一把,他反手攀着人胳膊,紧张地说:“公羊月,好像是女子的尖叫,是繁兮?不,不像,会不会是双鲤……” “听到了,听到了。”公羊月捂了一把耳朵,小声嘀咕,“到底是谁的妹子。” 这时,云台轮转,正对绳梯。公羊月揽着晁晨的腰,借着秋千荡下的力,在木板上一蹬,轻功一展,飞了过去,将好攀住。随后唤剑,砸开一只圆洞,将晁晨往上托了一把:“你先上去。” 晁晨贴墙静听:“声音是从下面传过来的,很可能只有一层之隔。” 公羊月皱眉,下意识要起内劲,砸穿楼板。但却在紧要关头被晁晨截住:“这塔有些年生,横向也便罢了,径直破层会塌。走这边!”说完他抓着公羊月的手就跑,连自己也未察觉不妥。 公羊月挑眉,盯了一眼,提剑在手本是要归剑入鞘,却反常地任由他拽着向前走,没有甩开。 ———— 再下一层,跨过三道门的狗老大,顺着窄石梯下到了最底层。步入此间的刹那,所有人都惊呆了,抬眼望去,一片圹埌,没有石室,没有隔断,没有满地珠宝,也没有武功秘籍,甚至没有大型机关,只有一片风吹白芒。 双鲤单膝跪地,捧了一束在掌间—— 这就是最普通的芒草,生在河滩沟渠,形如芦苇的白芒草。明明照不见日光,淋不着雨露,可却生得极好,和上头的荼蘼花相比,判若天差地别。而脚下踩实的,既不是石板,也不是黄沙,是真正的江南土。 “太不可思议!庾麟洲建这座塔,却是用来养花养草?”双鲤不迭笑了起来,笑狗老儿竹篮打水,又笑那位武林至尊出其不意,总是教人惊喜。 狗老大不予理会,只拨开芒草四下探勘,忽地发现正中立有一座石台。 他向前狂奔两步,不知踩着什么机关,只听得“咔哒”几声,天上依次坠下明珠,珠子被长短不一的细线串联,散发着幽光,宛如满天星,又似萤火虫。光芒汇聚在一起,照亮白芒地,两人这才发现,石台的一脚,竟然还生着一棵垂柳,柳条上有几只草扎的凤鸟。 火折子照不远,只因方才昏惑,才未被看清。 “那是什么?” 柳树下有光华闪耀,狗老大顾不得许多,急匆匆跑过去。近前一瞧,树下立着一块尖顶碑,碑阳乃庾麟洲亲笔,留下一题,底下三个盒子,似乎代表三种选择。他不由得联想到纯心赤子一说,只以为要得他衣钵的人,才有机会拿到宝物,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尽量保持原样,转头折返去叫焉宁。 刚走了两步,脚下却是一绊,狗老大低头细瞧,发现踩着的是一块玉环,而环的正面刻着六字—— “见此玉者,必死。” 狗老儿心里头咯噔一声,无来由想到死去的同伴,心头一紧:若是真要死,也得拉些人垫背!于是,他捏着那玉璧环视一圈,最后在那碑的碑座上寻得一个显眼又刚好的位置,把玉璧嵌了进去,还故意将有字一面朝外。 双鲤叫醒焉宁,本要偷跑,没想到老狗去而复返,将人提拎走,逼得她不得不跟上。 “选哪个?”狗老大扔下人,指着石碑。 焉宁细细读来,发现是一道关于黑白之论的题,三个选项,代表三种思想,“纯善至白,黑白分明”,“有黑有白,黑白并生”,以及“无黑无白,黑即是白,白即是黑”。她不懂何意,下意识向双鲤投去寻求的目光。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谢谢一直以来支持的小可爱,mua~ 第036章 狗老大挡在中间:“你自己选,别看她。” 双鲤翘腿坐下:“嘁,要我选,我哪个都不选,看着三个都对,也许三个都错。” “不可能,庾麟洲留有衣冠,一定是要传于后人的,这里统共那么点东西,答案必定在此间。”狗老大谑笑一声,望向焉宁,也不给她压力,“你选,你心如琉璃,或许正是他要寻的人,只要你能找到宝贝,我只要一物,其他的你俩随便挑!” 双鲤不可置信:“这么大方?”随后,冲焉宁眨眨眼。 焉宁却并未获得安抚,甚至更为不安,她并不稀罕所谓稀世宝物,也不想继承那位武林至尊的衣钵,本是无欲无求,却将几人生死全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当即是压得她喘不过气,只能两手交握,冷汗直冒:“我什么都不要,可不可以让她陪我,我害怕。” 狗老大想拒绝,但闻上头有风声疾走,也知高手追来,不敢耽搁,于是拂了一把,将双鲤推过去。 “别怕,你随便选,诺,你瞧那块璧,反正都要死,不要有负担。“双鲤揽着她的肩,心里怕得要死,想的都是没用出去的钱,惋惜的是还没见到师昂阁主和云门祭祀,但嘴上却是一片笑嘻嘻,“赌一把,盛到极致即为衰,死到绝处说不定能逢生。” 焉宁闭眼,选了第一块牌子。 狗老大捻着胡须,很是满意,在他看来所谓纯心,也该是辨黑白,分正邪。所以,当柳树上露出一个大洞,焉宁和双鲤一同将牌子放进洞中时,他并没有阻拦。 谁也没能想到,地上劈开一道裂缝,将两人瞬间吞了进去。 “该死!” 狗老大慌了神,生怕落了自己的好处,立即扑去树根下,双手并用,使劲扒土。 就在这时,树上的彩凤忽地振翅,柳条旋转,几枚长针无孔不入,将他钉在地上。他不顾穿骨之痛,用力扯出左手,随后咬牙,去拔右臂上的长针。撑着手肘坐起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碑前被取走的牌子,已补上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狗老大冷汗齐下:“那丫头竟是选错了?” 方才的羡慕转眼变成庆幸,再看那玉璧,只觉得惊惧交加。但来了一趟,空手而回不是他的性格,追索多年,也不甘轻拿轻放,他心头发狠,去摸另两块牌子,想赌一把,可手刚伸出去,顶上却落下刀剑雨,打得明珠叮咚,打得他屁滚尿流。 老狗抄起最先落地的一柄细刀,仰头阻击。这会子,正战得酣畅,他忽瞥见那刃口上有血,还是新鲜的,可方才躲避中,自己分明没有受伤! 谁的血,谁的血? 夜叉死前那苍白的脸浮现脑中,老狗大叫一声,被杀退半步,脚下摇晃,趔趄要摔,背后却被一双手拖住。 他转身,夜叉就站在他身后。 “不!”狗老大怪叫一声,乱刀砍杀,未死的夜叉按着腰腹上的创口躲开,撑着一口气,握住他的兵刃,冷笑着将人提起,向后一甩。 甩过垂柳,红绸飞来,缠住狗老大的脖子。涂着蔻丹的指甲向掌心的嫩肉里一扎,勒着他拖在地上。花琵琶满身是伤,几乎用尽大半个身子的力道,才将他压住:“老不死的,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老狗张口,花琵琶见此,只以为不过回骂,并未防备,未曾想他牙缝里藏着的暗器喷射,穿透绸面,当场射瞎她双目。随即,老狗又推去一掌,将她扫下石台。 天上飘落佛见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苍白手。 狗老大扶柳躬身未稳住,便被那手洞穿胸膛。 “好啊,原来你也没死。”狗老大左手强按住狐儿生的胳膊,抬腿踢来一柄刀,反手齐肘削下,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锋刃插入他的额头,“老夫再送你一程。” “锵啷”一声刀落地,老狗踹人,奈何自己身材短小,也一并后落摔地。他咬牙爬了起来,本是向外离开石台,可一想到蛰伏数年,几经打听探寻,最终却劳而无功,心头便已是凄风苦雨,不甘就这么铩羽而归,咬牙扭头,爬向石碑。 芒草微动,柳树带风,只见一抹红影蹈月,先一步翩然落至,将好挡住那碑面。 狗老大抓着公羊月的靴子,一通呕血:“帮帮我!只要你帮帮我,这一切都给你,全都给你,不求武功秘籍,不求富贵财宝,我只要那长生不老药!” 公羊月把剑插在他指缝中,谑笑道:“你这老东西还想长生?” “不,不是我,”全盛时期他都不一定能胜过眼前的剑客,更遑论如今垂死。狗老大也想死得其所,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巴望这人能了他心愿,“是……是我儿子,他,他半年前夭折,遍寻神医难救,我只能想到这一条路。昔年秦皇派徐福出海,庾麟洲既然曾逐浪沧溟,也许……也许……” 真是讽刺,作弄出这么多祸事,害死那么多孩子,要救的竟然是他的儿子。 公羊月起身,朝半跪在地的夜叉走去,起掌给他输了一抹内力,如今还能行动的,也只这一个:“你们自己的人,自己解决吧。” 夜叉一手一刀,向老狗逼近。 “我忏悔,我可以洗心革面,我可以放下屠刀!我回头,我悔过!只要……只要……”老狗尖声叫嚣,直到声量消减,像被人扼住脖子的老公鸡,发出最后一声呜咽。 钝物穿过血肉,所有的喊声戛然而止。 然而,倒下的人却是夜叉。 就着满手鲜血,老狗在脸面子上抹了一把,舌尖绕唇舔舐,最后露出阴狠而决绝的表情:“去死吧!”他把最后一手留给了夜叉,曾经的亲信,眼下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手持的利刃上,凌空一跃,向着身前的剑客背刺。 长剑脱鞘而出,随公羊月起手,自肋下推出,穿过黄衣老狗的心脏,将其钉在了身后的柳树上。狗老儿还未立死,张开嘴大口吸气,血从齿缝里不断涌出,顺着下巴流淌。他想要说话,努力挤出字音,含糊中依稀可辨是:“别杀我,我忏悔,我真的忏悔……” “呵。” 公羊月浅浅一笑,用力拔出“玉城雪岭”,道:“宽恕?你这样的人也配?”说着,他向前倾身,低声耳语,“何况,我是公羊月,你和我谈宽恕,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你也会死。”黄衣老狗盯着石碑,瞳子蓦地一睁,歪下头,绝息而亡。 “是么?”公羊月喃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取下石碑座上的白玉璧,当瞧见环内“见此玉者必死”六字后,他面无表情一挥手,将其扔进白芒地里砸碎—— 可笑,就凭这寥寥几字,就可以断他公羊月的生死?若庾麟洲真有大神通,就不会化作黄土。再说,真有什么事只他一个就够,何必再带累别人。 晁晨从后而来,只见一道流光,茫然问:“那是什么?” “渣滓。” 公羊月一边说,一边带了他一把,两人正对石碑。这会子,塔中回荡起跫音,重重叠叠,来者不少,显然是繁兮三人。纵使先前他们未摸着正确的路,眼下听见响动,也寻到了大致方向。 “世间正邪黑白,从来难有定论,这庾麟洲活了一世,却越活越回去,一个选择又能说明什么?”公羊月读完碑文题刻,兀自摇头,伸手去取第一只牌子。 晁晨下意识脱口,抢身上前撩向第三块:“错了,不是选这个,应该选……” 公羊月截住晁晨的手腕,眼中神情几变。 “这么确定?” “我……” 晁晨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明明跟前的人未有质问,但他却再不敢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甚至不敢强硬地扫开公羊月的手—— 庾麟洲一代豪侠,必然是赏善罚恶之辈,任谁都会觉得,在他心中是世有黑白,人分善恶。纵使年少举于畎亩,受过非人苦难,知道世上有些无可规避的规则,也至多会犹豫第二个选择,但第三,却是不知所云也绝无可能,尤其更不该由他晁晨反对。 果然,公羊月敏锐地察觉不妥,立刻追问:“你这个人不是从来求直,一身浩然吗?”被问到心坎,晁晨语塞无言,只能在一旁装哑巴。放在平常,必是不依不饶,可今日太阳似打西边出来,公羊月并没有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反倒闲闲一笑,温柔地说:“我知道这是错的。” “你知道?”晁晨大吃一惊。 “知道。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选第三个,”公羊月摘下第一块牌子,在手心里掂量,定定说,“但现在不能选,双鲤不在,而牌子却足数,只有一种可能,说明有人选了错误的答案,打开了机关。” 那原木散发着一股清香,在这窒闷的空间里,教人微醺,晁晨盯着公羊月,不知何时晃了神,脑中只反反复复一句话—— “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选第三个。” 这么多年,他虽知道正确答案,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应无心、繁兮和杜老爷子正好听到后半截,从白芒地爬上石台,围拢过去。公羊月想将人支开,单独行动,但众人却坚持同去同归,没得法,他只能顺从大多数人的心意。而后,几人围着那柳树一圈,一眨不眨看牌子被放置在树洞龛中。 机关开启,所有人都到了最后一层。 ———— 双鲤摔下来时崴了脚,撞在侧壁上,差点给磕个大包,好在,焉宁伸手给她垫了一下,她脑袋免了无妄之灾,就是焉宁那细胳膊被刮掉一层皮。 “她舅老爷的,还有机关?”双鲤把兜帽一拽,就差破口大骂。 焉宁哼哼两声,撕开袖子,将伤口缠住。双鲤这才发觉不妥,忙回身将她扶住,慢慢沿着狭长的壁道往里走。 没一会,尽头渐渐涌现微光,出了豁口两步外接着一座空殿,依稀能见两侧悬着的长明灯。这些灯悬得很高,用作装饰而非照明,故而即便是在灯下,能见也不过三四步,这让身处在黑暗中的两人很不安。 “我去弄一盏来。“双鲤松开焉宁的手,跑上前去一个龙跃,举臂抓拿,想弄下一只用以引路。 但她个子不高,轻功更是笨拙,灯没取到,反倒失力将年久失修的架子撞翻,灯芯从琉璃盏中滚出,点燃地上的干草,瞬间腾起火光。 双鲤犯错,下意识掀起斗篷,将渗漏进来的沙砾扫去扑火,焉宁对望那烈焰一眼,冲上前抱着她腰拖开:“别过去,双鲤,你快看前面!” 前面? 金色的火焰后头是一个巨大的白茧吊在半空,乳白色的细丝布满天顶墙面和粗粝的底板,依稀可辨人形。 “那是?我的那个天老爷哟,是个女人!”双鲤怪叫一声,“这塔真的会取人性命!” 焉宁两手交握,为了瞧得仔细,不自觉上前,竟生痴妄。双鲤这会子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又换作她把人给拽回来:“别去,你给我站远点。”说着,把人推搡到入口,自己解下外衣把火苗打灭,“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万一是个女鬼,没给烧死,反倒给烧活了,那还得了。” 第037章 等星火熄灭,双鲤已累得喘不上气,摊开手脚,就地一躺。不过,脑袋却没搁下去,不知哪里冒出个空盒子,将好把她脖子给卡住。 “别动。” 焉宁指着盒子,又冲着那人蛹蚕茧比划,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她动了盒子里的东西,所以才会被困住。” “所以,你到底是选对了,还是选错了?”双鲤一个打挺翻起身,一脚踹向空盒,盒子撞在石壁上,从中断成两部分,左侧的盖子飞进人蛹,两侧的白丝一卷,便不知其踪,右侧的盒体则反向弹飞。 焉宁苦笑:“我也不知。” “当然是错,如果对,你们俩小鬼早就已经离开这座塔喽。”公羊月避开那飞来的木盒,快步上前,在双鲤脑袋上来了一拳,“呵,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这小祸害看起来命硬得可以。” 骂她是乌龟王八蛋? 仅有的那点感动在公羊月开口的瞬间破灭,双鲤叉腰,反唇相讥:“素来听闻只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敢问是哪个在吠?” 焉宁在旁看那红衣带剑,不可置信地咬了舌头:“双鲤,这是你哥?”天知道这一幕给了她多大的冲击,在她的印象里,磨难重逢,不是该抱头痛哭,相互安慰才是,上来便是唇枪舌剑,这算哪一出? “谁是他妹,慢死了。” “谁是他哥,蠢死了。” 口是心非兄妹俩的角力,是在晁晨吃痛的呼声中结束的,那只飞出去的盒子被公羊月避开,却将好砸到他额头。 “公羊月,都说了不要乱碰这里的东西。”晁晨抓起盒子要扔,一双苍老的手及时伸过来捧住。 “杜……杜老爷子?” 繁兮和应无心一左一右守着,老人跪坐在地,将空盒紧紧抱在坏中,向着身前,迎风流泪。 “她是谁?”晁晨低头,轻声问。 “我不知,我忘了,我忘了她是谁!”杜孟津那张和蔼的脸瞬时变得扭曲狰狞,他将手头的东西重重一摔,反手拽住晁晨的衣襟,“你告诉我,我忘了什么!她是谁?我为什么会忘了她?” 明明鹤发鸡皮,是个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却凭着一腔意气,迸发出夸父之力,应无心上前按住老人的胳膊,身为练家子,居然未能将两人一次分开。 这时,繁兮开口道:“她是庾云思。” 庾云思? 杜孟津捧着心口,脑中如走马观花,时笑时哭,时怒时恼,最后一口气卡在胸臆,提不起,吐不出。 “郁怒不解,血气痹阻,这是脑卒中之兆!”公羊月拂开众人,跃至老者身后,与应无心一左一右运功,替他护住心脉,顺气疏风。 两人收手,老人呜咽一声,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张锦帕—— “云谁之思,美孟庾矣。” “老爷子怎么也来了?”荒唐斋主人亲自出面,放在平日,那是天大脸面,足可吹嘘好一阵,可眼下人老头倒地不醒,没准这辈子都醒不过来,双鲤心中是又愧又悔,只觉祸因己起,浑是伤情。于是,她忙喊上焉宁,又是托肩,又是靠背,还不停用手替他按拿手臂穴位,疏导经络。 晁晨出声探问:“怎么样?” 公羊月拭去额上热汗,惯是没好话的:“没事,顶多也就是成个口眼喎斜,麻木愚拙的瘫子。” 双鲤闻言,瞪了他一眼。 公羊月不甘示弱:“可见他频频失忆,便是因这事折腾,人心最是脆弱,没死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如何?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因为那名为庾云思的女人? 晁晨想起方才叫破玄机的繁兮,正待详问,却猛然发现那黑衣女人和沉默弓手在他四人围着老爷子时,已悄然退开,径自朝人蛹走去。繁兮向着后方,对攀到高处的应无心比划了一个手势—— 射! 箭矢如流星飒飒,穿过白茧,扎在人蛹心口。渐渐地,伤口涌出黑血,一路腐蚀白丝,淌到地上。那样子,像极了躯壳被活生生剥开。所有人都起身回头,只见蚕蛹里的女人衣服仍旧完好,秽物染过右衽,却仍清晰可辨绣着的凤麟纹。 “左腰下两寸。”繁兮指挥,朗朗高呼宛如坐镇沙场的女将军。 应无心张弓搭箭,公羊月几乎同时拔剑包抄,奈何他早有防备,贴墙疾走腾跃,凌空又挽弓连着放了两箭。 第一支羽箭被从中劈开,力分两侧,一别为二,并没有伤及人蛹的肌肤,只单单将白丝抹开,而第二支冲劲儿锐减,只锉断腰带上系着的绳带,落下一只弯月觿。 “霍——” 剑风追来,应无心落地,举长弓硬吃了一招,只闻弓断弦铮,雪色从刃停在他额前,削去一缕碎发。 “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公羊月反身向后,将剑柄交换至左手,压住应无心的脖颈。 繁兮打了个摆子,没有停步,浑似个孤胆英雄。她将头埋得很深,又猛然抬起,咧开嘴,似哭若笑:“你杀了他吧,不然谁都出不去。” 应无心把残弓砸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告诉你这里的机关,你就跟我走的!” “是你告诉她的?”公羊月拧剑,将人往回拦。 面对应无心的质问,繁兮一语不发,但黑衣衬托下的背部曲线却明显一紧,她害怕,却不敢言,更不敢回望他的眼睛。 那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不说话时,存在感极低。 繁兮知道,有她的地方便有他,他像影子一样无所不在,总是叫人安心,即使这朝夕相伴的十年来,他们每日相见不过草草几面。这样的感情超越了世俗的轰轰烈烈,如流水一般绵长,缺了谁都不完整,拿起来便不可能轻易放下。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繁兮绝望地闭上双眼。 公羊月什么时候肯跟人多费口舌了?打从他开口问第一句话起,晁晨就隐隐感觉,他绝不会动手,登时有些情急。这女人连相伴多年的应无心都可以放弃,若真是一腔孤勇,谁又拦得住? 千钧一发之际,晁晨低头晃见双鲤,急中生智,拍了一把小丫头的胳膊,捎去眼色。 双鲤意会,想着替公羊月分忧,自斜地里快冲上去,抱住繁兮纤腰不放:“繁兮姊姊!”若她再迈一步,双鲤必然会被牵连。 繁兮艰难地转过头,怔怔瞧着双鲤,长叹一声。 “姊姊!” “傻姑娘。”繁兮双目泪涌,半蹲在地,替双鲤把碎发别到耳后,随即看了一眼晁晨,眼神复杂,“先生这又是何必呢?” 见她心软,晁晨知押对了宝,心间悬石落地,不由面露慈悲:“姑娘想舍生取义,也得我等愿意才行。” “舍生取义?”双鲤纳罕,“为什么?” 繁兮没说话,应无心替她答:“出去的机关就在人蛹之下,必须由人动手开启。”方才箭矢拉开的细口慢慢合上,瞧这样子,只要有人靠近,便会被那些可怖的白丝吞噬,开机关,便意味着有人牺牲。 话本子里常说侃,不怕没人牺牲,就怕诸豪杰争抢。 还真有这么傻的人。 双鲤晃着繁兮的胳膊,意在寻问,但她咬紧牙关,始终不承认,而攥着的右手忽然松开,袍袖里落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弯月觿,尾部的金丝流苏随她身体晃动—— “本就是受人所托。” “什么托付,比命还重要?”双鲤抓着她的手,拼命抠她手指上缠着的绶带。 繁兮不动声色避开,温柔地抚过小姑娘的头发,替她将兜帽扶正,又系了个相思结,眼中满是母性的光辉,和初见时的冷酷尤是判若两人:“斋主对我,乃是知遇之恩,而托付之人于我,却是再造之恩。乖,回去吧。“ 说着,她的手慢慢展平双鲤衣袂的褶皱,顺势抚摸过腰间挂着的蝶孕宝珠和白色羽毛。 那一瞬间,双鲤觉得鼻塞心梗,难过非常,想也没想拍开她的手,将宝珠扯了回来,大叫着拒绝:“不!除非你跟我们一起走,就算是为了机关,也可以想别的法子!“ 见繁兮无动于衷,双鲤心一横,手脚并用爬起身,一头往里扎。 “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公羊月高声喝骂,朝着应无心膝窝狠踹一脚。 繁兮如梦初醒,赶忙从后方圈住她的胳膊,又怕自己伤了她,投鼠忌器而不敢用内力。就在这时,刚从晁晨手中取回水囊的焉宁喊了一声:“老爷爷醒了!”所有人齐齐转头,地上却空空如也。 只见人影一晃,趁机截走那枚弯月觿。 繁兮垂眸,脚边只剩一张绣着“云思”的锦帕。 一踏入茧蛹范围,白丝迅速向杜孟津卷去,他伸手将两块弯月觿拼成满圆,纵深一跃将吊在半空的人蛹抱了个满怀,随后倒在下方的机窍上。 “该留下陪着她的人,是我。”杜孟津拨开白丝,捧着那张虽有些死气沉沉,但仍粉妆玉砌,不改当年的脸,贴近道,“对吗,云思?原来你已离去这么多年。该如何是好,若是黄泉路上不相候,来世岂非要生生错过数十载?你就这么恨我,恨到不愿再许我红尘相逢?” 晁晨探问:“杜老爷子,您……都想起来了?” “是啊,”杜孟津嘴角噙着欣慰的笑,眼中无悲亦无喜,只是平静地开口陈述,“繁兮,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原是忘在了这儿。” “您来过这里?”公羊月一边说,一边靠近繁兮,迅速出手封住她的穴道,再顺道把双鲤扔给焉宁。 杜孟津默了一晌,没有应他。 晁晨更在意救人,忙问:“杜老爷子,你纵横西域数十载,可识得这是什么毒?又是否知如何解?” “这不是毒,是蛊,名为悲白发。蛊虫蚕食血肉,吐丝结茧,中者必死。死后尸骨残,破茧之时,虫亦化为灰飞,因而无药可解。”杜孟津眼中寒光现,反问道,“你可晓得,这玩意儿从何而来?” 若要论及用毒施蛊,非是滇南天都教数第一。 晁晨不假思索:“滇南?” “不,是十方沧溟,”杜孟津冷笑道,“这等奇物岂会产于九州?分明是那位了不得的武林至尊带回的!” 晁晨打了个冷颤:“你是说……他为何要带来这等邪物?” “与其问这个,不如问,庾麟洲为什么要毒杀庾家后人!”公羊月出口打断,“那个盒子里,装的究竟是甚么?” 杜孟津仰头一笑:“是指引龙坤斗墓的钥匙。” --------------------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坚持住,还有两章剧情,就可以回归日常了= =呼,大舒一口气 第038章 庾麟洲死后二十年,武林中不断有人试图探寻传世的龙坤斗墓,那会子,上至世家豪庭,下到坊间游侠,三五成群,百人一组,声势颇为浩大,甚至一度引起皇室的注意。但倾尽半个江湖之力,仍无一人堪得方位地址,全然无功而返。 一夜之间,口风乍变,人们只说龙坤斗墓不过是武林至尊戏耍众人的妄语,他这般磊落豪侠,必然是青山埋骨,怎会沽名钓誉待后人掘坟?而所谓的宝藏,不过是检查人心贪念的试金石,往后再二十载,江湖又默契地绝口不提。 直到庾家后人庾明真携‘将旗’投靠苻坚,六星将横空出世,茶舍酒肆里的说书客才拍板论定,那墓确实存在。 可究竟在哪儿? 其实连庾家后人,也无从知晓。 那一年,杜孟津还是个楞头小子,刚刚接受家族设立的荒唐斋,忙进忙出,一边和来往商旅打好关系,一边安抚黑市头头们。 沙州附近素来三不管,偶尔有占据凉州的君王辖制,但奈何压不住此间龙蛇混杂,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些时候,很有些马上外族骚扰,随着汉赵匈奴最后一任皇帝刘曜被俘,太子弃国,“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缓过一口气,重新掌控商道,情势稍有好转。 就在不久前,传奇汉商蔺光亲自登门,与因永嘉之乱而逃难到敦煌的京兆杜氏分支协约,决定组建新的势力,平衡此间各方,一方面保护钱家人出塞,同时为流离至此的关中大儒提供庇护。 家里的长辈遭逢国破,心如死灰,这活就扔给了子孙辈去历练。 敦煌最大的赌坊和妓院分属两个东家,俩老头都是沙匪出身,互相看不惯,一言不合操刀子,虽有蔺光暗中扶持,但杜孟津本质上是个文人,嘴巴厉害,手腕还行,可碰上这种满嘴骂娘的大老粗,却是有理说不清。 两家龃龉闹大,没人能平,事有点麻烦。 这麻烦是被一个路过的女人摆平的,据凑热闹的看客说,是因为当中某一家的干架挡了路,但杜孟津却是不信的,那个女人实在古怪,大夏天的沙漠里,撑着一把江南油纸伞,油然而生的是高手气魄,怎会管那市井闲事? 虽然,他确实很需要一个武力强横的人襄助。 城里都在传这事儿,越听越玄乎,没过三日,九天玄女版本,苍山野姥版本,东来比丘尼版本便流传得每一犄角旮旯都晓得。六月间的敦煌,下了一场怪雨,连着一整夜,涟涟不断,杜孟津被困在屋中,本是要看管事送来的案卷,却迷迷糊糊展开镇纸,起了一张撑花仕女图。 门外传来门房的唤,说是有人找。 杜孟津应了一声,走神不慎将丹青笔上的墨汁滴在仕女手持的伞面上,那本欲着笔桃花的空白,瞬间舞成云烟。 “若是贵客,请到斋中便是。”毁了一卷好画,他心中顿生烦躁,出门前,还不忘朝门房数落了一句。 看门的是个少年,低下头,好不委屈:“那姑娘说,请斋主在门前与她一晤。” 布鞋踩过积水,杜孟津按住铜绿门环,将虚掩的木门拉开。阶前立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个半大的男孩,男孩儿生得粉嫩可爱,可惜是个少年白,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打量人,不爱笑,还老是板着个脸。 听得动静,女子将伞柄稍稍抬高,露出清丽的容颜,和一头用木簪别住的乌发。 “姑娘是……” 杜孟津心头砰砰然,若非背后是沙漠独有的黄土石头房子,就着这木门黛瓦冷雨青灯,只怕要疑心身临江南。 瞧这副打扮,纵使人不开口,身份也已了然。 庾云思递给杜孟津一只竹筒:“你需要这个。” 竹筒里是裹卷起的两份契书,留有妓馆和赌场两位东家的指印和私章。杜孟津手一抖,不太明白她的来意:“这是?” “见面礼。” 庾云思退了一步,随即转身而去。 杜孟津着实震惊了一把,胸腔里那颗心,却要跳出喉咙似的。这契书解了燃眉之急,来得太及时,及时到他很是失态,也全无风度,仿佛刚才那一刹那,他才是那个怀着情愫的小女儿,而门外站着的是侠肝义胆,救人水火的威武男儿。 “等等。”杜孟津胆气横生,一把握住庾云思持伞的手,捏了个借口将人留下。 “小姑姑,我们还要走吗?”男孩儿仰起头。 庾云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杜孟津一并,走入荒唐斋:“不走了,自今日起,我们暂且住下。” 竖着耳朵偷听的杜孟津听见那声称呼,不自觉松了口气,走起路来也觉得虎步生威,以至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你怎地比我还孱弱?”小孩心直口快。 “非也,在下乃是有美同游,欣喜若狂。”待庾云思看过来,他便将目光溜向别处,假惺惺对那小子问,“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我叫庾明真。”小男孩笑露缺齿,一脸贼兮兮,“书生,你怎么不问我姑姑的芳名?” “啊,魂梦相牵,我已了然。” 庾云思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也并非要借庾家祖上的威风做那锄强扶弱的豪杰,帮助杜孟津只是借力京兆杜氏的敲门砖,以她的性子,难以委身乞求,于是便想了这样一个法子,教人亲口挽留。 祖上训诫,后人多有蔚然之风,她亦然。因而,走进这一方斋院的同时,她便道明了、来意—— 她们远赴大漠,是来寻一座塔。 西域何其广大,想要寻一座不知位置,不晓名号的塔,非寒暑之功。庾云思在荒唐斋中留了三年,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帮杜孟津镇场子,而随着荒唐斋的壮大,杜孟津几乎掌握了敦煌附近所有的江湖势力,终于在第三年,探得消息。 探子星夜兼程传回消息时,正是晌午,食过午饭的杜孟津正在斋中瞌睡,听得通报,外衣不整,趿着鞋子便冲了出来,可在握着地图的一瞬,他却犹豫起来,他怕,怕庾云思得偿所愿,便会离开,更怕当中艰险,两人会别如参商。 “你在发什么傻?”庾明真蹲在回廊的横座上吃酸梅子,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嘲讽。 没想到酸梅倒牙,才说了一句,便只得捧着腮帮揉皱了一团白脸。 杜孟津本想问“你姑姑喜欢怎样的男儿”,却不曾想,脱口便说成了:“你觉得你还缺个姑父吗?” “你说你吗?”庾明真觉得有些好笑。 杜孟津不开腔了。 他喜欢管庾云思叫“八分“姑娘,因为这个女人做事不决绝,说话不尽满,从来淡淡如水,即使开怀,也不过抿唇一笑。这样的人,比起自身这等红尘俗客,却是难以猜透心思,偶尔有一两件事叫她动容,都足以令他欢天喜地。 他爱这细水流长的温情,却也患得患失。 “你最好自己跟她说,”庾明真劝了一声,有些别扭,“她没告诉你取到钥匙……哎,你自己问去!” 最后,杜孟津屈从于自幼的教养,做不得隐瞒便将探得线索之事如实相告,于是,商议之下,他们决心打开那座尘封的塔,将时间定在月圆夜。 那一年,历经南渡重建、王敦谋逆、苏峻叛乱的晋室,渐渐恢复元气,趁北方魏赵混战,竟也举兵北伐。远在瓜州避难的群儒,得知消息后士气大振,不乏有人牵头,想将当初于城破流亡中抢护的典籍、宗卷、家书和这些年经营所得,偷偷运送去江南。 国破山河失,是这些远在万里外的游子,唯一能尽到的绵薄之力。 一次定是难以全部交付,这个计划定下,便是数年甚至十数年,由几大家共同出力,荒唐斋统一安排,那时汉商蔺光尚在,且杜家主家在长安势力庞大,必要时可从中牵线,借助商队的力量。 万事开头难,怎么走,却一直无法敲定—— 是入关走雀儿山南下蜀中,乘水路过江陵进入江左地界,还是走陇东过三关,从淮阴南渡? 局势多变,且路途坎坷,没人能保证。 都等前人开路,后人好少走弯道,无人自荐又至关重要的情势下,杜孟津决定由杜家本家,亲自送这第一趟。 为了十日后能陪同庾云思出塞,他提前做好了部署安排,又留出了足够人手看家护院,最后花了两天在家中宝阁挑拣,最后选了一支祖传的白玉兰簪,贴身收着,寻思路上若时机得宜,便道出心意。 然而,天不随人愿,当晚有消息传来,苻健入关,去王号,似有意向晋国归附,素来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称的京兆杜家当即处于风口浪尖。 石赵败于冉魏后,杜洪有心窃据长安,山高皇帝远,当个土大王,自此,半路杀出的苻家人俨然成了心腹大患,且这大患还名正言顺——人家恭服京师,自称循正朔。杜、苻两家剑拔弩张,尤是虎视眈眈。 如此一来,身为同族的杜孟津想再借杜家的手过长安,便难上加难。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接头蔺光,然后那胖子却因“长安公府”亦受危机而腾不开手,只能许诺分出部分力量,但必须得杜孟津亲来,才得放心。 瓜州那么多人盼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有的妻离子散,有的老来兵残,日日夜夜东望故土,好不容易寻着这次机会,能随物资一同,将心意锦书传回—— 杜孟津无法拒绝,他只能留书庾云思,请她将日程推后,待自己归来,再行寻觅,随后连夜跨马,直入长安。 命运弄人,也就是收到手书的这一夜,庾明真犯病呕血,再耽误不得,思量之下,庾云思决心一人远赴瀚海。 她谁都没有告诉,包括因病流连榻上的孩子,只托付斋中人好生照料。 庾明真昏睡了好几日,他从梦寐中惊醒时,望见天心色变,只觉冷汗淋漓。让他害怕的是,在哪里都找不到他的姑姑。 亲人间的血脉相连,令他终日惶恐不安,等到第十日,他再等不得,怀疑塔中有变,便夺马飞奔长安,找到杜孟津,让他把姑姑找回来。 他很聪明,也很幸运,很快寻到杜孟津在长安的据点。 当看到那眼眶黑青,神色疲惫的男人时,他先是一愣,而后扑上去,紧紧捉住那人的手臂:“救救她,救救她,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云思姑娘去了瀚海?”杜孟津很快反应过来。 庾明真连连颔首:“这几日我昼夜难安,只怕,只怕是……” “明真,勿慌乱。”杜孟津极力安抚男孩,自己却浑身颤抖,扶着房中的屏风,才堪堪站稳腿脚。长安的情况亦很糟糕,好不容易打通了内外,只等他送人出城,过了剑门,下到巴蜀,便可安保无恙。 短时间内,他无法离开。 杜孟津拉住庾明真的手,他知道这个孩子身子骨羸弱:“你听着,我先着人送你回荒唐斋,再尽量调些心腹前去瀚海,我保证都是武功好手……” “不,你去!”庾明真脸色一青,打断他的话,非常强硬,“只有你去,我才放心!除了你我谁都不信……何况,何况若是最后一面,你这个傻子还没说出心里话,你想她一辈子都听不到吗?” 庾云思曾说过,这个塔事关机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够了!”杜孟津呵斥一声,紧紧按住他的双肩,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和道,“你怎能咒她?何况你小姑姑武功高强,定能支撑,我向你保证,只要这里的事一了,我便立刻快马加鞭赶往瀚海……” 庾明真向前抱住他的腿,绞尽脑汁想劝他回头:“那些紫藤不是老林种的,是她,是她亲手植的,她从老林那里听得,说你小时候在长安,家中便有一棵,总爱在下头晒太阳。后来有一日,你又夸那佛见笑清秀,她便又种了不少……” 门外小斯来喊:“杜先生,各路人马都在城东候着。” 杜孟津闭目,已是泪涌如注,几番挣扎后将庾明真拂开:“我会派人……” 庾明真心慌,死死抠着人手掌不放。他从小到大都没哭过,眼泪却在这一夜流干:“你去见见她,去见见她!你不是思她爱她慕她吗?难道这份情意在你心中,就如此不重要?” “云思姑娘的情意,杜某无以为报,今生非卿不娶,但是孩子,”杜孟津抚摸着他的脸,摇头,“这世间还有许多事与情意并重,甚至更重。” 庾明真摔在地上,绝望地苦笑:“我不会再信你一个字!” 那根从怀中带出的白玉簪落地,碎成两段。 杜孟津心头锥痛,却没再回头,只看了一眼长安如昼灯火,立马扬鞭领人远去。庾明真则被留下的亲信打晕,带回敦煌。 五天后,等他再返回荒唐斋时,既没有见到归来的庾云思,也没有见到留待的庾明真,迎接他的,是一个姓应,世代居住在博格达山脉中的猎户。猎户受人之托,留下了一张绣着凤麟纹的锦帕,随之口传的还有一句话—— “君既有负,妾自当忘。” 虽是切肤之痛,但转念一想,未必不是成全。他终是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的当是守护,既有辜负,那所有的后果都得受着。 杜孟津做到了那晚在长安应下庾明真的话,再无娶纳,就守着荒唐斋,盼望有一日庾云思气消,能再叩开那扇铜环映绿的门。 院中的紫藤开了又落,斯人却始终未归。 直到一日,黑市里来了位白发长衫的翩翩公子,大摇大摆迈入荒唐斋的大门,无一人能阻拦。 庾明真登门,不再是垂危吐血的小孩子,已是苻坚麾下赫赫有名的暗将。 杜孟津屏退了旁人,与他在院中清池旁对酌。往事纷至沓来,教人难以开口:“你姑姑她,可还无恙?” 庾明真捏着酒杯,好整以暇望着他:“我此来关外,就是来拜祭她的。” “你说什么?”素来稳重的杜大公子,不慎撞翻了酒盏,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染红了衣衫。 “你还不知道吗?她早就死了,死在了瀚海,你忘了,是你不肯去见她最后一面!”看他失态,庾明真也有些讶然,但很快痛恨上头,将理智抛掷脑后,偏字字句句如软刀子割肉,“她待你极好,怕你伤心,只字不提,可你又是如何对她的?” 庾明真提起酒壶,一饮而尽,随后呵出一口气,望着一如往昔的紫藤花架,面无表情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庾家的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为感谢小可爱的支持,明天加更一章,周末两天都有更新哦~(好吧,其实我是想赶紧把剧情过掉,然后回归甜(搞)美(事)的日常… 第039章 杜孟津这才知道,庾云思竟是传说中那位武林至尊的后人。 庾麟洲死时,除了留有纯心赤子和龙坤斗墓的传说外,其实还给庾家子孙留下一封遗书,直言后辈绝无可能超越他今日的成就,并勒令子孙在其亡故后避世不出,不得练武,不干预江湖恩怨,不涉及朝堂争斗,更不要碰留下的将旗。 族中皆疑惑不解,无一人明白他的用意,直到陆续有族人英年早逝。 庾明真的父亲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留下幼子不足十岁,已是满头白发。早衰之兆明显,别说习武,成年后想如常人般生活尚且困难。族中怀疑是血脉出了问题,因为庾麟洲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海外飘摇的二十年,他们怀疑,他曾中过奇毒,或是误食奇物,甚至是中过神仙咒术,总之会祸及后代。 这种病来势汹汹,一旦习武,则会加速爆发,到后来,即便不习武,想安享天年也如痴人说梦。 人心惶惶之下,有人大但猜想,龙坤斗墓中或许会有解救之法,纵使没有,弄清楚渊源,说不准也能破解。 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龙坤斗墓在何处,庾麟洲甚至不需后代拜祭。 就这样,在父兄死后,不愿庾家绝嗣,庾云思带着小庾明真踏上了寻访之路,根据庾麟洲先造陵墓,晚年则常出入沙漠的线索,想要进入沧海藏珠塔,拿到指引龙坤斗墓的地图和钥匙。 那年月圆,她只身前去,成功进入了白塔,只是败于最后一步。死前,她将取来的钥匙、地图和锦帕交给了因为追逐猎物,误入瀚海又掉落白塔的猎户,而应家的先人因感念救命之恩,则世代留在敦煌荒唐斋,守护杜孟津,为其送终。 庾明真说完这个故事,忽地振袖,两指作剑,点在杜孟津的额心。 应无心的父亲在塔楼放了一箭,却被轻而易举攫住,那个白发男人已经拥有了高深莫测的功力,隔着十丈,能反手掷箭,将人击落。他心如明镜,知道这猎户一家是敬遵姑姑的指令,没有痛下杀手,只是警告他们,若不想再有人伤亡,便闭嘴当哑巴。 “看在姑姑的面上,我不会动荒唐斋,”庾明真走得毫不拖泥带水,如一抹浮萍,孑然独身,“其实回首少年时,也并非全是你的错,甚至可以说,你并没有错,只是思量到今,仍旧无法放下罢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你作我的姑父。” 真相来得出乎意料,根本不需要庾明真出手,杜孟津的精神已然崩溃。那一阵子蔺光失踪,荒唐斋受创,中原武林亦有变故,本已是多事之秋,这一激之下,神思恍惚,便造就了如今一日一忘的局面。 若不是今日想起,本该到死也无忧。 听完故事,公羊月把目光挪向繁兮,就算她现在说自己是庾家人,也不会有人惊疑。可惜,繁兮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姓庾。” “是受庾明真所托?” “是。” 荒唐斋格局已成,加上庾云思失踪的那些年,杜孟津终日无事,全心投入打理,基本上不出大乱子,不需要每日每时盯着便能运作。加上几次“南归”计划的顺利完成,敦煌民间声望颇足。大族不论,便是黑市里不少人是逃难至此,托斋中给身在中原的血亲传个信递个东西,也是讲脸面的,于是众人达成一致—— 荒唐斋前无人敢造次。 此种情况下,即使杜孟津失忆,有应家人照应,几乎不存问题。 繁兮是在太元十年来到这里。 她倒在门口,门房听见响动来看,见是个姑娘,发了善心,去后厨拿了碗汤饭。 当时门未合,院中赏花的杜孟津上前来,亲自将她扶起:“姑娘……”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繁兮抬起头时,望见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中一闪而逝的那抹失望。 也许这老人,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却误作了她。 “姑娘,你是从长安来的吧?”杜孟津开口问。 繁兮心慌,把手掖在袖子下,紧紧捏着那枚弯月觿,以为自己暴露,若有不对劲,随时准备挟持此人离开。 可是杜孟津却没有再深究,只是追问道:“长安如何?” 她垂下眼眸,说不出难过,却也并不开怀:“城破了,秦天王苻坚,崩。” 她是秦国情报机构“芥子尘网”羽部的精英,慕容冲围城,长安失陷后,苻坚麾下“六星将”中的“羽将”宗平陆放火烧毁藏有机密的天枢殿,遣散“女未及笄,男未及冠”的部下,其余人则同她一道坠城阙而亡,以身殉国。 那一个月,她刚好十五,但怕死,隐瞒未报。 可文牒在案,这种事,又如何逃得过那位大人的眼睛。只是宗平陆并没有强求她为国死,而是给了她信物,要她替已死的“暗将”庾明真跑这一趟。 只是,大漠茫茫,她一介孤女,纵使会些搜罗消息的手段,却也捉襟见肘。没有找到那座塔,反倒是机缘巧合留在了荒唐斋。 晁晨揉了揉被砸的额角,再看了一眼摔在边上的木盒,忽然明白—— 庾麟洲不想族人进入龙坤斗墓,于是把钥匙藏到了这儿,但他仍不放心,还在盒子中留了一道机关。庾云思入塔后,在白芒地里找到木盒,却出不去,她见到了石碑上的问题,以为这位武林至尊信奉的乃非黑即白,加上纯心赤子的传说,所以摘了第一块牌子,掉到下头,被困住。 这么多重艰难险阻,也许庾云思也晓得,对于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族人,先祖必然还留有后手,所以,在应家人也无意间掉入其中后,她打开了盒子,把钥匙抖了出去,自己却受了蛊毒悲白发。 “眼泪,是眼泪!”双鲤大声喊。 那不过是掉落的石上白晶,因为灯光折射,这才散发如泪般的光彩,但杜孟津还是忍不住亲吻庾云思的脸,微笑着,用还能动弹的手,按下了身下机窍的按钮。 其实庾云思当年离生机也只差一线,是她犹豫了。 她知道庾麟洲能当上武林至尊,绝不是只靠善良,定是杀伐果决,这一点在她选错石碑答案时,更加坚信。这样一来,盒子只能在此间打开,如果出去说不定会害了明真,又或者,带来更大的灾难。 机关拉动,倒塔却并没有开出通道,反而剧烈摇晃。焉宁抱头,似有所感,颤巍巍向双鲤靠近:“这塔……这塔要塌了!” 公羊月质问应无心:“为什么会这样?” 应无心却说:“我亦不知,阿翁只略提过一句,云思姑娘说机关就在她身下!” “机关就在身下?” 显然,一定有哪里他们都想错了。公羊月复述一遍,把人揪到身前,勒令道,“你把知道的一字不漏再说一遍!” 应无心朝着脑袋捶了两拳,努力回忆:“当时云思姑娘托付了钥匙和锦帕,然后言明机关在其身下,阿翁应诺后,她便指点出路,就……” “是先托付,还是先说的机关?” “这……这有什么区别?”应无心却是无法断定,“阿翁来到敦煌没几年便过世了,这谁知道!” 当然有区别! 晁晨神思敏捷,立刻接上了公羊月的思路:“公羊月,你是怀疑……怀疑应家先祖根本不是依靠这个机关出来的!”他两掌一合,双目炯炯有神,“对了!来的时候那个人蛹明明是被吊在空中,她根本没办法触及,但是应家先祖不知,听了她的指示脱困后,以为关键在于机关,口耳相传之下才得如此……那么出路……” 公羊月与晁晨异口同声道:“石碑!” 听完这一通分析,繁兮强冲开穴位,回望一眼,不禁流露出深深的畏惧:庾麟洲对族人心狠,盒中藏蛊不够,还要绝尽最后的生路。 “走,先想法子回到白芒地。”公羊月把俩小丫头推向繁兮和应无心,又敦促晁晨向外,自己殿后。躲避落石时他忽然想起一物,掉头回去,伸手探入怀中:“老爷子,你既已恢复记忆,可否经手过敦煌玉,又是否认得这星盘玉刻?” 顶头恍如漏洞的筛子,粉尘和碎砾刷刷落如瀑布,杜孟津昂头,但依然瞧不清,只答了一声“有”。 公羊月向两侧觑了一眼,将手里的东西抛了出去,晁晨赶回时将好扑了个空。那弧线如虹桥,几乎跨越了半个石窟,可在落入蛊地前,却被另一双手截住。 “原作如此之用,哼,杜老爷子也是当年的故人吗?” 黑影将东西往怀中一抄,冷笑一声,甩出一链七叶刀,嵌上石壁,在白丝将他吞噬前把自己的身体脱了出来。公羊月出剑截杀,但叶子刀仗着石窟狭小而“决云地纪式“威力巨大,断定他投鼠忌器,因而只甩刀简单应对,随后毫不恋战,几个起落,攀着顶壁从众人头顶越过。 双鲤叫出声:“是那个时候流沙陷落,我听到的怪声,原是个人!” ——叶子刀在晁晨身上失手后,便调转枪头,把目标锁在同行的双鲤身上,那日应无心与其分别后,他本打算解决掉狐儿生,再捉小丫头作筹码,却不曾想听见狗老大的谈话,也对那沙漠奇塔起了贪念,尤是眼馋庾麟洲搜揽的武功秘籍。 四恶打开机关时,地下机窍的转动引发流沙,周围皆被波及,但他离着一段距离,反倒吃住了力,趁人不察,先一步跃入。 至于双鲤听到的怪音,不过是轻功运至极致的风声。 公羊月欲追,杜孟津拼着最后一口气叫住他:“虽缺一角,然开阳不灭。年轻人,你究竟是谁?” 繁兮和应无心援手:“我们去追,你且留下。” “我也去,”情势紧急,如何能坐以待毙,双鲤拉着焉宁,也向来时的隧洞跑,”我们去找出路。” 眨眼间,原地只剩下公羊月与晁晨。 “在下公羊月,家父公羊启,祖父……公羊迟。”素来桀骜的他,在这生死关头,还不忘对杜孟津郑重拱手,“此为燕山华仪传于‘不见长安’中‘行藏者’顾在我之物,顾在我因祸亡故,我等寻访至此,还盼斋主将所知如实相告。” 实际上他是对的,杜孟津迟疑,为这一礼,方才有些动容。 晁晨赶忙补话:“顾先生托付之人乃是学生,在长安时,亦曾有贼子抢夺,辛亏得公羊……公羊兄相救,才免于一劫。如今歹人穷追不放,这是唯一的线索!” 杜孟津叹了一口气,定定望着石壁:“其实说与你俩也无妨,毕竟公羊二哥也曾是‘开阳’中的一员。” “开阳?” “是一个会盟,由包括你祖父在内的五人共同创立,我亦是其中一员。” “那你可知家父与阿翁……”公羊月情绪略有激动。 杜孟津无法摇头,只僵着脖子,瞪大双眼:“公羊家的事我亦有所耳闻,但鄙人远在敦煌,因与蔺光交好,只负责盟内钱财周转,别的知之甚少,加诸这些年多忘……”石窟内连声轰响,他意识到顶板松动,不由拔高声量:“听着,若你想要查清此事,去!去找到《开阳纪略》,一定要找到!” 晁晨追问:“《开阳纪略》是什么?长什么样?” “是一册‘名录',分上下阴阳,阳卷载当年奔走北方而牺牲的义士,阴卷收集蛰伏南方的细作暗探及背叛者!我虽不知这其中关联,但公羊二哥出事后不久,盟会遭到重创,‘名录'下落不明,若你要追查旧事,只有这一条路。” 杜孟津话音一落,头上石板裂开大洞,落石径直砸在他身上。公羊月恨不得一剑挑开,甫身上前将他拽出来:“那五人还有谁?要上哪里去找?你说啊,说啊!” 晁晨知道不妙,一把抱住他的腰:“公羊月,你冷静一点!” 石板下压着的人呕出鲜血,冷笑着再不肯往下说。公羊月忽然明白,杜孟津并非完全信他,话只说一半,用意颇深—— 若公羊月当真一片丹心,半点不知,确实乃天大的线索;但若他心怀诡计,或者说,公羊家当真叛离,那么开阳会盟与纪略便不值一文。 满江湖的谩骂与咒诅他都不在乎,但没有哪一刻有如今这般憎恨自己的声名,明明离真相只有一步,一步! “对不住。” 杜孟津虽无法扭动脖子看人,但闻其声,也大概能推测出举动,他就此闭嘴,无论好心还是恶意,皆只能留给上天去判断,他只能祈愿,天怜世人,热血不凉,留下的是一条充满希望的路—— 寻回《开阳纪略》,让无名英雄都得以被铭记,教助纣为虐者永被唾弃,愿江左驱尽胡虏,愿河山收复,天下太平。 石板下的人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主线任务开启~ 终于可以离开塔了,解锁全新日常 注:太元十年(386),故事现在进行时间是395年 第040章 隧洞的另一头传来双鲤的呼喊,似是他们已寻得落下来的洞口,但耽搁的功夫,摇晃加剧,尘土和碎石转瞬填满隧洞,再过不来。呼喊声戛然而止,不知是被巨震掩盖,还是人已被繁兮强行扭走。 “公羊月,公羊月!” 晁晨死命摇晃他,心里虽是不想管他,但眼下这糟糕的环境,没他没功夫,却是无法逃出升天。 身前的红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疲惫又温柔地说:“你先走。”他轻轻吹开飘落在鼻翼上的白芒草,随即助跑,不由分说将人往上甩,“上去!”晁晨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公羊月为何如此,难道不怕他半路蹬一脚,那下头可是蛊虫“悲白发“! 晁晨抓住缺口,手臂一撑爬了上去,而后本能反手抓住了公羊月:“我拉你上来。” 公羊月眼中一亮,深深看去一眼,似也有些不解,而后轻声说:“来不及。”看晁晨不放手,心里头不禁又生出别扭,蛮横地挣脱:“滚开,碍事!“ “玉城雪岭“出鞘,他持剑垂直向下探。晁晨这才发现,石块将杜孟津的尸体压瘪,以至于重心不稳,向外滑落,这一滑,恰好露出右手边的机关。 那蛊毒有致人麻痹的作用,杜孟津手劲不够,只按下了一半,另一半卡在槽口。 难怪拖了这么久还未自毁,那若是将陷下去的一半撬起,是否能再争一时?他们都很清楚,塔内中空,承重不够,上头只会比下面剧烈百倍。 “他这是要救塔中所有人……“晁晨不由喃喃,不知该是失望,还是该为他的良心感到高兴。 只听得“咚“地一声,机窍弹回,塔中震颤稍稍缓缓。 晁晨正准备松口气,却骤见那白丝向他剑上缠来,他爱剑成痴,却是不肯弃之,不由地心中一紧,拔出簪发的铜条,甩手一掷。 铜器贴着剑身向下,一路火花,直到白丝将其吞没。 公羊月趁机提剑纵身,晁晨毫不犹豫摘下帻帽,扔下给他垫脚。 “来!” 公羊月足下一点,晁晨半个身子扑出,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帻帽没有坠在机关上,却落向人蛹中,打在庾云思的胳膊上。只听“叮咛”两声,飞出一卷暗器,如惊雀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往上掠起。 “小心!”晁晨出言提醒,方才明白,那庾家姑娘也绝非愚善之人,但凡应家先祖露出半点贪财好事的私念,她定是要就地将人斩杀。 公羊月闻声一荡,就此避开,可晁晨若不松手,那杀机便是冲着他而去。正在晁晨犹豫不决,准备硬抗时,公羊月腾身一卷,用背替他悉数挡下。 晁晨不敢耽搁,双手用劲,把人拉了上来。 “你刚才……” “你不也没放手?”公羊月避开他的目光,只撑着胳膊,站在白芒地里搜寻双鲤等人的下落。刚走了两步,便觉得那锥钉在血肉里翻搅,痛苦难忍,抬手二话不说朝着肩井穴打了一掌,将暗器从背后打出。 瞧他整个人脱力往前摔,晁晨蹲下,将他扶到自个儿肩上:“走,他们不是蠢货,先往上设法离开,再找人。” “本来想找个替死鬼,没想到找了个麻烦,”公羊月心里头别扭,嘴上非得来这么一句。晁晨身子一僵,却没停步,反倒走得更急,公羊月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压上,贴近他耳廓,轻笑道,“你不是想杀我吗?现在可是好机会。” “是!我是想杀你!但……”晁晨答得咬牙切齿,本性和理智令他救人,却难遂了情绪上的意,“……是亲手!我晁晨这一辈子,既不会偷袭,也不会趁人之危,若两者皆违,还算什么君子,岂不是与你这样的人为类!” 没想到他真是一身浩然,公羊月不迭讪笑:“呵,有风骨,但愿你一生如此。放眼江湖,即便是武林正道‘二谷’、‘三星’、‘四府’里的老怪物,也不一定敢指天对地说能如你所言,大多时候,往往都是知白守黑,当今天下,能有此气度之人,或许唯余帝师阁师昂阁主一人。” 晁晨略有失神,自嘲道:“我怎敢与师昂阁主比肩。” 他说话时没留心,肩没顶住,公羊月手臂向下一滑,扯动伤处,顿时冷汗直冒,倒抽冷气。 晁晨瞥去一眼,心头有疑,瞧他那模样,也不像是娇气柔弱的公子哥儿,便是传闻也是血雨腥风杀出的魔头,这点伤怎就忍不得。如此一想,便只得一种可能:“怎么?有毒?” 公羊月点头。 其实寻常伤他哪里放在眼中,当年与人挑斗,最严重时曾差点被打穿琵琶骨,身负刀剑伤也不是没有过,偏偏这毒它发作不快也不猛,就是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来,到死只疼,别的一概没有。 “疼别忍着,你要想嚎两嗓子,我不会同他人说道。”晁晨腾出手撕了一块布,预备打个结给他叼着,既免了他说话听得心烦,好使自己假装是打猎时拖了一头獐子,感情上好受些,又可防他咬了舌头。 公羊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疙瘩,没接,只皱眉道:“真的?”说着,把额头往他肩上一点,一本正经道:“好他娘的疼。” 晁晨笑了笑,就差扳着手指数:“不过……他人不包括繁兮姑娘、应兄、十七、小鲤儿、书焕……还有老胡。” “老胡是谁?” “我家以前看院的老头。” 公羊月额上青筋直跳。 晁晨不自觉舒了一口气,不由地勾起嘴唇,那一瞬,他甚至想要将往事一一相诉,与公羊月对质:“公羊月!”可话到嘴边,笑容敛去,还是犹豫。 “嗯?” “没什么。” “喂,怎么说我也救了你,道声谢这么难启齿?”公羊月手肘一别,在他后脑勺撞了一下。晁晨没有反应,只是垂头盯着脚尖,心事重重—— 草原上常有这样的故事,说狼救了人类的弃婴,抚育长大,养成了狼娃,但狼终究是狼,谁又能因狼救过这一人,便说狼这种动物不会吃人? 晁晨不敢赌,不敢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公羊月这人喜怒无常,不按套路,鬼得很,谁知道他是不是早有所怀疑,就为了试探,等自己老实巴交和盘托出后,再看看哪里没办干净,好接着灭口。 毕竟,那件事牵连甚广。 “这儿,这儿!”不远处的石台上,双鲤一蹦三尺,连连挥手。似看清了挂在晁晨身上的公羊月,晓得不妥,慌慌张张跑过来帮忙。 “叶子刀呢?” “没追到人。” “也罢,先离开。”石塔自毁已停,廊道并未全数被落石砸断,公羊月摘下第三块牌子放入柳树之中,很快,裂缝中倾下一丝天光,抬头便能从破口处直穿云台,达到出处。繁兮招呼一声,几人沿着廊道折返,从沙坑里爬出去。 坑外的沙地上,立着一排排烤架,胡杨木串着鸟肉,架在火堆上。乔岷面无表情坐在最后,转动木棍,只差个毡帽,便活像敦煌城坊市里打着蒲扇卖烤串的大爷。 “出来得还挺快。”他往山里打鸟,囤了七天的食物,没想到没用上。 公羊月打趣道:“怎么着,祭品都准备好了?” 双鲤踢了他一脚:“你这个样子,也不远了,小心毒发时烂手烂脚,没脸见人!”说着愤愤不平,“呸!你现在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公羊月没有还手,将目光从乔岷身上挪开,最后回头眺望了流沙坑洞一眼—— “难道是被埋在……”晁晨快嘴,想说叶子刀的事。繁兮没追到人,定是被他先走一步,但乔岷守在外头,该是有所发现,除非人没跑脱。 公羊月高声将他话盖了过去,不动声色道:“肉还是生的。” 乔十七撒了一把碎叶香料,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刚到,前脚来,你们后脚就出,哪那么快。” 晁晨与公羊月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 还是繁兮出来圆场:“我已传讯,鄯善倒是有点子可以落脚,只是多为赤脚大夫,恐怕还需尽快去敦煌,公羊少侠,可还坚持得住?” “要命吗?”双鲤忙问。 “要,”公羊月打了个呵欠,“不过不在一时半会,你说得对,几天没合眼,该去鄯善歇一觉。” 晁晨盯了一眼,方才还如个软脚虾一样挂着,现今又能好好走路,他都怀疑公羊月是当真作弄着他好玩。想到这儿,心头有些发堵,忙不迭松手,推了一把:“你果真是鬼话连篇!” 触及伤口,公羊月吃痛,若非有碍,定是要反手敲打一下。 “逢人说人话,逢鬼道鬼话,我若鬼话连篇,你又是什么?”公羊月眯着眼与他抬杠,“再说了,可不得在你跟阿猫阿狗老胡老林訾议我前,装装样子,保下我的英名。” 晁晨说不过他,拂袖而走:“臭名才是!” ———— 到了鄯善,繁兮着人找来郎中,却无人识得毒物,也无法用药逼出,只开了些土方子,先把毒性稳住。 这倒头一觉,便是十二个时辰,醒来时落日孤烟,红霞似火。 应无心套车备马,打算连夜送人回沙州医治,繁兮去给天城的人送信,双鲤阅历浅薄看不出身份,她却不是个睁眼瞎,那叫焉宁的丫头,可不正是走失的小圣女。至于双鲤,便同去城中抓药,想路上多备着几副,有备无患。 石头院里就只剩下晁晨,去烧来些热水,装在陶碗里端进屋。 本是轻手轻脚,可转头瞅见公羊月好整以暇搁榻上躺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睡,顿时把碗搁得有些不客气,溅了两滴在他脸上。 “人呢?”公羊月伸手抹了一把。 “都出去了。” 应话时晁晨也向外走,但不幸被公羊月给拉住:“太无趣,你不是读了一肚子书,说两个故事来听听。” “你……你还是歇着吧。”毕竟也是替自己受难,晁晨不愿和他争口舌,一边掰他手指一边劝。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公羊月能一路睡到敦煌,这样好歹路上不会闲得发慌找他麻烦,他是要守那君子规矩暂不动手,但老这么眼前晃悠,贼气人。 就好比肚饿空空时,一只有毒的烧鸭在眼前走来走去。 公羊月不吃那套,想一出是一出,随口道:“你不在睡不着,这木枕太硌人。“ “做人处事,该知耻而愧,不渝廉操,”晁晨差点把自个儿呛死,抄着袖子面无表情道,“公羊月,你讲点分寸!” 公羊月冷下脸,霍然出手,用力钳住他的下巴:“是不是我最近对你太温柔了?嗯?晁晨,别给我揣着文绉绉那套,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 这时,有小厮叫门,说是外间有人找。两人还没应,脚步声乍起,整整齐齐看样子来人不少,当中有一道最为杂乱,伴随而来的还有双鲤的喧哗:“原来你是天城的圣女!不过那又怎样!我……我可告诉你,虽然我俩也……也算共经生死,但你也得候着。他是我……我哥,除了未来嫂嫂,谁都不许接近!” 焉宁歪头,两眼笑弯成月牙:“可是,刚才那马夫说,晁先生也在里头。” 晁晨? 双鲤摆摆手:“那不重要。” -------------------- 作者有话要说: 双鲤又又又助攻啦~ 我保证,接下来几章外加下一卷都很好玩,抱住小可爱们~(亲妈操碎心,不断告诉自己相杀到相爱需要个过程,挠头头秃 第041章 拉开门,公羊月只披着一件单衣,站在晁晨身后。焉宁小跑上前,双手交叠于胸,俯首行了个大礼:“我是来道谢的。” 晁晨估摸他们至少会客套两句,便向身侧让开一步。未曾想,公羊月却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堵在焉宁跟前,而自己则别扭得一言不发避开去,闷头往正厅走。若不是晓得此人随性惯了,晁晨一准把人给误作十七。 对女人避如洪水猛兽的乔岷,正从屋顶翻走,走之前弹了颗石子儿,打在晁晨帽檐边,展示自己的存在。 尴尬的双鲤立即倒戈,指着公羊月背影骂:“老月,人家跟你道谢呢,你总得说两句,不晓得的还以为你给毒哑巴了!”见人没还口,她又道,“我去,这都不回骂,真给毒哑巴了?” 焉宁转头看着双鲤,忽然伸手,垫脚圈着她脖子笑得甜美:“谢谢你。”说完,便追着那抹红影而去。 晁晨跟着公羊月,正同他搭话:“至于吗?” 公羊月停下脚步,回头在砖墙上打了一拳:“想什么呢,不是因为人,是因为……是因为武功。” 从瀚海到鄯善的路上,双鲤嘴巴闲不住,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把路上的事儿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到焉宁口中的兄长曾言“世上有神灵,神在每个人心里”时,同行的人都一笑泯之,唯有公羊月怼了一句:“若真有神,这世上便不会生那么多无奈。” 那时,他就已经敏锐地发现焉宁的身份—— 昆仑天城曾经也是西域信奉的神殿。 “因为什么武功?” 稚嫩的童声蓦地插过话来,公羊月回头,晁晨已在十步之外,而焉宁站在橘色的胡杨树下,满眼写着认真。 晁晨是真的烦他,不想久留,可又怕那厮一个不舒坦,把人家小姑娘一巴掌拍到院外。怎么说也是天城未来的主人,寻常游侠儿想见一面,未必能过得了昆仑山外的青鸟道,更别说入山。 但很快,他发现自个儿多虑了。 公羊月表情不算好看,但也不是发脾气的前兆,只瞧他单膝在地,与焉宁平视,轻声道:“你的那个兄长,他……有回来过吗?” “没有,”焉宁摇头,虽不懂他为何如此问,但还是老实作答,“我甚至记不起他的模样,自我有记忆以来,多是我和莲姨……” 公羊月忽然释怀,当着人面朗声大笑,随后不等其说完,便失了耐心,错肩而走。小圣女很是生气,在昆仑五城,可以不尊她,却不能不尊那位“兄长”:“你这人怎么这样!” “圣女勿怪。” 晁晨赶紧赔罪,调头去追,看公羊月一副春风满面,终是忍不住:“好好的你说人兄长做甚?西域近些年没听说哪位传教宗上位,只怕她口中的兄长是……” 神女之子的传闻,如今仍能听见沙漠里的浪人弹琵琶唱和。 公羊月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但很快又转为恨意,但这两者都不过弹指,余下的只有释然。这一次,晁晨敏锐地捕捉住他的情绪,忙改口问:“……你认识?” “不认识。” 屋子里没见佩剑,公羊月便往后院马厩的车里找,果见挂在侧壁上。待取下后,静立许久,他忽又改口:“认识。” 高兴,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也跟他一样,没有等到那个人,对比之下,似乎也没那么可怜。可纵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 喜达极致,反倒悲哀。 晁晨还是第一次见公羊月如此不干脆,想开口,发现他正低头,看着“玉城雪岭”上挂着的白砗磲莲花穗子。 这把剑…… 话还没问出口,公羊月又不打一声招呼,扔下人快步走回了方才的间院。焉宁还蹲在树下,绞弄手里的裙边。 公羊月把剑往地上一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啊?”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公羊月以为她受惊,烦躁地把语气又放软了几分,温柔到晁晨差点以为是鬼上身。 焉宁支支吾吾,并不想说,可直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又很想一吐为快:“我是个笨蛋,练不好他留下来的武功,莲姨说乞伏乾归兵败三河王吕光,并献出质子,吕光自此再无掣肘,三十六国现今于他如囊中探物,待他改位天王,西域形势还不知几变。我怕……我怕我达不到‘兄长’的功绩,守不住这天城。” “怎么会?”公羊月替她擦去眼泪,“你可是他钦点的,何必妄自菲薄?” 焉宁拼命摇头:“不,我不是,我虽是疏勒的公主,却并非真正的王室血脉,听说早在乌布雅神女坐镇天城时期,疏勒便已亡国,是后来神女复立时,才寻回些流散在外的族人,可真正的王早就已经战死了。纵然所有人都对我卑躬屈膝,纵然他叫我唤他‘兄长’,但我知道我不是,我没有那样高贵的血,我做不到!” 公羊月徒然拔高声量:“他既教你汉话,难道没教你,中原自古便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小姑娘捂着脑袋,呜呜咽咽,抽抽嗒嗒。 公羊月默了一瞬,冷冷道:“如果练不成,就毁去吧。” “毁,毁去?” “对,毁去!如果练不成,就必须毁去!”公羊月无比坚定,“怀璧其罪,真到了那一日,只会是灾难,除非天城能永世不倒。”说着,他向后瞥去一眼,手推剑柄,霎时寒光夺目,“出来吧。” 晁晨正犹豫欲出,转角却现出一道金影,先他一步。 朵莲上前,目光落在那宝剑上,微微倾身,后又迅速挪开,对着焉宁道:“他说的没错,这也是……公子的意思,连中原功盖六国的始皇也免不了寻求长生,能永葆青春的功法,很难不被人觊觎。” 说到这份上,焉宁又觉得可惜,可她不敢说,尤其是对着身前那个侍奉三代城主,严厉非常的嬷嬷。 “若是为此郁结,大可不必。公子离开时曾说过,愈向世间求圆满,终究是不圆满,顺势而为即可,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别说天城覆灭,便是中原的军队打到波斯身毒,他也不会觉得奇怪。”朵莲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如是说道。 公羊月抬头望天,心中起起落落—— 他说这话时,究竟是因为已看破红尘,还是因为尝尽身不由己之苦? 公羊月揉了揉焉宁的头发:“所以,不想毁去,就好好练。那样,也就不会辜负他。” “可是……” “是有哪里想不明白吗?”公羊月猛地握住焉宁的手,“所谓‘思无邪’,既非思慕少年颜,亦不在强取豪夺,反倒是欲要得,先必失,失而复得,方最珍贵。” 那一刹那,焉宁只觉得丹田里的内劲悉数被抽走化散,心中的恐惧不迭放大,就在她要叫停时,指尖忽起一股微润的力量,顺手少阳经和手少阴经,经过八脉,慢慢重新汇聚于气海之内。 原来她不是一无所有,原来她也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只是心魔将她阻在了壁障外。 “你……你也……”焉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公羊月只微微一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在她娇嫩的脸颊上掐了一把:“走吧,做个好圣女,好好守护西域和他留下的天城。” 朵莲还礼,领着焉宁离开,走之时三步一回头,多说了一句:“公子曾提过,那柄剑得来意义非凡,他既留赠你,许是希望你能打破藩篱,走出这世俗牢笼。也许他做不到的,能在你这里实现。少侠保重。” 待人走后,公羊月扶树咳嗽,对着树根踹了两脚:“喂,听够了吧。” “我什么都没听见,”晁晨绷着肩,嗫嚅道,“方才若出来,岂不是要扰人谈话。” 偷听就偷听,还说得这般光明正大,公羊月被气笑了,不由道:“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说到这份上,晁晨也不好装:“原来你和天城还颇有渊源?她口中那位公子,便是前城主,那位传说中的神女之子吧。听说是个人物,原伯兮死后,他只用三年便安定各国,教昆仑天城依旧遗世独立。” 他顿了顿,瞥见公羊月神色如常,又接着道:“不过中原关于他的生平寥寥无几,好似横空出世一般,可惜,无缘一会。” “见他作甚?”公羊月乜斜一眼,拍着胸脯,毫无愧色,“见我就可以了。” “你有甚么好见的?我看倒是好贱。”说完话,晁晨警惕地退了一步,生怕他给自己来上一剑,穿个透心凉。 “你……”公羊月愣怔片刻,不论怎么说,晁晨身具江左之风,说些埋汰人的话,总有些滑稽,心想说也不必费心思刺杀,要是哪天他菜市口叉腰骂街,自己准能给笑死。越是这般想,公羊月脑中越是浮上那般作弄人的画面,嘴上不自觉便噙着笑,看得晁晨那叫一个毛骨悚然。 半晌后,公羊月轻轻道:“曾经,他为我所敬仰,后来,又为他满腹惋惜,到而今,我却是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了。我公羊月这辈子,绝不会为任何人和事牵绊,以至身不由己。” ———— 半路无法换马,虽足水好料喂着,日夜兼程,也足花了五日才赶回敦煌。一入城,繁兮和应无心赶回荒唐斋处理杜孟津的后事,至于公羊月几人,连口水也没多喝,立刻赶去大小医馆。 怪事常有,偏偏最近奇多。 医馆里挤了一堆病人,却没见着半个大夫,只有杂工在脚不沾地地忙着安抚。晁晨喊了一个来问,那人气儿都快喘不匀了,哪有那等子耐心,忙把人推搡出门:“今儿看不了,真看不了!” 公羊月没废话,一把剑横过去。 那杂工眼睛都要瞪出眶,忙摆手告饶:“不是不医,是……是坐堂的郎中真不在,若是小病,几位改日再来吧。” “若是要死人呢?”头一两家还好说话,五六七八家都这么说,游方郎中半个影儿也不见,双鲤哪还冷静得下来,挥着拳头跳脚。 “别打,别打!“ 公羊月拦了一手,正为小姑娘那胡搅蛮缠而头疼的杂工松了口气,转头要逐客,却又听他帮腔:“打也别打脸,把他后槽牙给敲下来即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不能吞饭咽菜,反正还能喝水嘛,候几日也就好了。” 杂工冷汗直下,吓软了腿。 “别听他二人胡说八道,”晁晨忙给人扶起,好言相问,“可是大夫出诊未归?抑或是休养在家?还烦请小哥给指个位置,我们确有急症。” 堂中另有帮忙的搭了个腔:“方才怎么听话的?不是说了么,全城的大夫都去了燕儿巷后头那间胡姬酒馆!” “酒馆?去酒馆作甚?”晁晨也觉不可思议。 双鲤凑了一嘴巴:“哟呵,姑奶奶我活这么大,头回见一群人公然狎|妓,没想到敦煌城的大夫还有这种癖好。” 没出阁的丫头开口如此直白,叫看客皆抖了三抖,好几个连病痛也忘了。终是有人瞧不下去,啧啧两声:“听说是酒馆里来了位神医,都递帖子拜谒去了。” 双鲤一听,很是恼火:“那就不是公然狎|妓了?” 众人吃瘪,无话可说,公羊月略一思忖,拍腿大笑:“走,去酒馆看看,究竟是谁如此不知廉耻,白日宣淫。” -------------------- 作者有话要说: 公羊月的两把剑都是有故事的,但是都跟爱情无关,所以不存在白月光。 “玉城雪岭”看过前传《公子传令》的应该知道,就是天城那位公子赠的(怕有小可爱会去翻前传看,所以就不剧透了),对前传不感兴趣的,也不必深究,知道是天城某个大佬送的就好,这里不会有支线【高亮】。 第042章 那酒馆不大,挨着陋巷,前后左右路虽通,却窄□□仄,两人并肩也时时嫌挤,就这么个地方,眼下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差点堵到通衢大街上。 敦煌多是矮房,二层小楼也是少见,乔岷提议飞檐走壁,可前脚刚踩稳檐边,后脚便给热情似火的姑娘给“吓”了下来。 要说酒家,城中不少,东家里胡汉都有,非说特色,便独这一家有龟兹舞姬赤脚作旋舞,但纵使如此,比起正儿八经的花楼,却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这得赚多少钱?” 双鲤掰着手指数,眼前一亮。公羊月及时给她脑袋上来了一巴掌,就怕她钻进钱眼,说出要盘下花楼小倌馆当鸨妈妈这等惊世骇俗的话。 挨了打,双鲤仗着身材玲珑,愤然扒开人堆便往里头挤,挤来挤去发现左边一个瘸子,右边一个痨病鬼,前头是捶胸顿足的白发翁,后头是面色蜡黄的阿嫂,个个都不像正常人,她忙捂着鼻子遮着脸退了出来,生怕过了病气。 “这可如何是好?”晁晨蹙眉,如这般,却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公羊月把双鲤提拎过来,摊手:“我记得繁兮给了你不少铜板买饴糖吃,就藏在小皮靴里,来!” “我应该藏在夜壶里!”双鲤恨得牙痒痒,却只得如数上交。 等她拿出钱来,公羊月又嫌脚气,踢晁晨一脚:“你来,往上面抛,一会记得濯手。”晁晨烦去一眼,用大袖包着手,将钱币一抄,摔打在石墙上如雨落纷纷。 “捡钱啦!” 一嗓子喊过,前头瞬间蹲下一片,公羊月一手提着一个,叫上乔岷翻了进去。只是,这一座大山后,还接着一座大山。 钱是能通神,但有时候也捉襟见肘,譬如眼前,那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直接把路堵死,乔岷挤在中间,差点没被逼疯。更不用说公羊月手按剑柄,随时可能失去耐心,暴走杀人。 晁晨头疼不已,现在变成他,一手拉一个,朝双鲤使眼色。 “钱不好使啊,不如你装个采花贼?”双鲤搓手苦笑,“让老月拉着你走快点,兴许能免去被打成猪头的下场。” 话一落,公羊月反倒把剑又收了回去,皮笑肉不笑看着那丫头:“他做不来,也不能做,你搞定!” 双鲤抗议:“为什么又是我?” 抗议无效,只能屈服。 小姑娘皱着鼻子,顺来一只香囊,两手拍开,随即在布袋子里搜出一小竹管用千层红磨的汁水,往脸上一抹,直往前开路:“啊,我的脸,我的脸,明明只沾了一点,怎的就烂出血来,神医救我——” 满街的女人望过去,皆吓了一跳,生怕烂脸毁容,瞬间“瘦”出一条路。 “老大夫,老大夫,快给他瞧瞧看,要死人的!”双鲤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了一个满头白发看着就是资历最老的,把公羊月推过去。 那老郎中却抓着她手不放:“小姑娘你真的没问题?” “你说得对,是很有问题。”双鲤一副“你懂我”的样子,挤进酒家,恰好有跑堂端来清水收拾桌子,她抢来对着自己的脸一泼,趁“假血”未干,赶紧洗去。那千层红可是染指甲的,要是干了,她怕是得搓掉一层皮。 老郎中始料未及,倒抽了一口凉气,迫于压力,回头颤巍巍去搭公羊月的脉。在场所有的大夫都看了过去,有的妒忌,有的羡慕,毕竟若真是个死人奇症,治好了,保不准能博得里头那位神医青眼。 “怎么样,死不了吧?“左侧一位年轻的郎中,心性定力还不够,念头一动,嘴巴就说了出来。 老大夫对着公羊月吹胡子瞪眼:“你怎么还没死?” 一瞬间,满街都静了。 约莫是反应过来自个儿失态,那大夫吞了吞口水,忙又补了一句:“老……老夫的意思是说,此毒深入肺腑,疼痛难挨,如千虫噬,万虫咬,一般人该是活不过七天。惭愧,老夫无力回春。” 晁晨霍然抬头—— 公羊月喊疼也就只有白芒地他两人共处时,自离了瀚海,辗转鄯善至敦煌,他平日哼都没有哼一声,自己也只当是用药稳住病情,未曾想他竟是硬抗。这得是什么样的心志,才能扛得仿若无事? 想到这儿,他不由地抬头去望,公羊月竟有心情对他笑了一下。 “借过。” 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那所谓的神医。晁晨不自觉抓起公羊月的袖子,拉着人往里冲,脚步刚跨过门槛,两柄细剑刷刷探来。 手持利器的是两位身着白衣,头戴幕离的女子。 公羊月目光一沉,抓着晁晨的胳膊,起掌化去剑气,随后长剑出鞘,不过两招,便挑去对方的短剑,一路直入堂中。 敦煌的酒舍和中原不同,并非单独搭个台子唱曲作舞,而是留出正中一片空地,舞姬可随音乐,来回客人身边。两人越过小几落地,身前再出两女,手掷彩绸拴脚,将人往后拖,待同伴拾剑配合。 公羊月松手,晁晨下落,两人交错时他拔出袖中的短刀,割裂公羊月脚上的绸子。后者“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他还有些用,一时心情大悦,手下留情,只点到为止将四女打飞出去。 这时曲尽,筚篥吹停,胡琴弦轻,舞姬退出幕间,里头的人摆摆手:“让他进来。” 四女领命退去,只瞧那正中端坐着个长身男儿,踩着一双木屐,身着广袖长袍,未着中衣,胸前白肉袒露着。和手下一样,他头上也戴着一只幕离,虽不辨容貌,但瞧那饮酒的风姿,却也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儿。 “我一看这副如丧考妣的打扮,就晓得是你。”公羊月拉着晁晨坐下,嚣张地把手中长剑贯穿桌案,剑身正对饮酒客,映出那霞姿月韵,“光看哪尽兴,我以为你会上去舞一曲。” 饮酒客轻声一笑:“那是家师的老本行,不是我的。” “老月!” 乔岷和双鲤也跟了进来,在后者一声喊中,公羊月徒然拧剑,寒芒一折,飞出的剑气从中将幕离劈成两半。白纱下是张俏丽的脸,生得比女儿还俊,偏又是眼如桃花,秋波带情,就那唇齿自含的三分笑,便足叫人神魂颠倒。 晁晨脱口而出:“崔叹凤?” “这位先生……竟识得在下,可曾有一面之缘?”崔叹凤两手交叠,抱了个虚礼,目光像粘在了晁晨身上,半分不肯挪。 公羊月轻咳。 崔叹凤瞋去一眼,往袖中取来一只玉瓶,抛给晁晨:“早晚涂抹,下颔上的刀疤虽浅,却还是消去得好。” 此话出,连公羊月也不禁挑眉。他比晁晨要高上一些,瞧人多是俯视打量,倒是从没注意这点小伤,也只有天生医者,才会如此留意。 赠药便赠药,放到平日,也无甚有碍,只不过今日落到眼中,这举动却叫公羊月有些窝火,不禁拍桌:“搞清楚,我才是病人!” 崔叹凤抿唇笑着:“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个死人。”看公羊月恼了,他又急忙收住,“不是我说的,方才门外对谈,可听得一清二楚。” 双鲤裹了一圈小二给的干衣,杀到跟前,拍着手欢喜不已:“早知道是你这只老凤凰,我们还废那劲儿做甚么!快快快,老月中了毒,命悬一线,赶紧给治好了,我可没钱给他买棺材。” 崔叹凤看了一眼,挥袖弹出一根丝线,缠住公羊月右腕,随后,右手指搭着线,左手取来盘中葡萄,含在嘴中,慢慢咀嚼。 场中只有乔岷一人不明所以,后知后觉补了一句:“什么老本行?” “打趣之话说的其实是老凤凰的师父。”双鲤快嘴解释,“洞庭有个无药医庐,与鸳鸯冢,昆仑天城并列‘三星’,除去皇室御医,天下医术最精湛的大夫,约莫都出于此,你看他们的白衣幕离,”说着,她指了指边上那四位姑娘,“就这般穿得像鬼的,一认一个准。” 崔叹凤苦叹一声:“你兄妹俩都是嘴上不饶人的,祖上传下来的衣制,岂是我能改的?小鲤儿,纵使我拒了你高价囤积药材的生意,也不至于这般损我吧?” 双鲤呵呵一笑,丝毫不见外地把他盘中的干果抢来,像只松鼠一般,嗑得格格作响,还挥手,越说越起劲儿:“诸位不妨猜猜,他师父是谁。” 乔岷不语,晁晨欲开口,还是崔叹凤先一步自报:“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家师乃现任庐主桑姿。” “桑姿!”晁晨大吃一惊。 在江南时他确有耳闻,前任老庐主庄如观死后,独子庄柯一度不知踪迹,后因牂牁郡奇毒大显神通,江湖才知此人混迹成了“下七路“里头那赫赫有名的青花郎,毒大夫。此人一生钻研毒术,酷爱以毒医人,不负责生死,行事不为世俗所容,以代庐主李杳李老神仙为首的一干众人虽想接他回头继任,但庄柯自弃,自那后不知所踪。 医庐中在世的几大长老中,‘江蓠长老’丹倩怡和‘蘼芜长老’商庭皆是医术高超,就在武林猜测二人中谁会在代庐主西去后坐镇洞庭时,李杳却收了个关门弟子,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将衣钵传给了他。 此人据说姓桑,却也生得一双补天妙手,更兼具精湛的岐黄之术,听闻曾有人不服,门前求医时故意给他个下马威,但却被这位新庐主治得服服帖帖。不仅如此,连两位老长老也对他赞不绝口,每当有人质疑,皆挺身而出解释。 晁晨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桑姿。 双鲤吐去果壳,露出一副“果然每个人听到都是这鬼样子”的表情,暗自窃笑。只有乔岷仍然像根木头:”叫桑姿怎么了?” 晁晨扶额叹气:“因为桑姿是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舞姬。” 第043章 “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号称‘色授魂与,甲媚天下’的十七娘曾在夔州仿商纣时淇园朝云台建了一座销金窟,名为‘鹿台’,适时,桑姿艳动西南,曾与建康朱雀楼的时妙曳姑娘并称双姝。江湖有言:东有妙曳凌波间,西有桑姿飞凤伞。” 乔岷青筋暴跳:“双姝?是个女人?” 公羊月啜了口酒:“男的。” 乔岷反倒舒了口气,崔叹凤见之,满面纳罕。 双鲤趁机添乱:“跳舞时是女的,行医时是男的。” 乔岷僵在原地,一只眉毛抬起,一只眉毛扭下,心里头实在是拧巴。双鲤看得哈哈大笑,趁其不备,往他酒盏里掺了点胡椒粉,用手指戳了过去:“来,喝点水缓缓。” 乔岷猛灌一口,呛得喷人,双鲤赶紧抱头伏下,崔叹凤正给公羊月诊脉,腾挪不得,首当其冲。眼见混着唾沫的一口酒渣便要糊上脸,只见那白衣人岿然不动,左手摆袖,将方才断成两截的幕离一卷,在身侧拼了个满圆,尽数挡了开去。 当真是神仙风姿,无怪叫江南名媛掷果盈车。 “家师早年为十七姑所救,因故男扮女装,后来虽恢复男儿身,却仍爱着女子衣裳,庐中那些老古董觉得有悖教条,故而一直未通大名,一概以桑大夫论。” 崔叹凤佯作嗔怒,伸手弹了那丫头一个脑崩,以最温柔的嗓音,训斥几人,“但愿诸君四季康健,否则,若是叫家师晓得被如此訾议,只怕这辈子也别想踏入洞庭求医。” 公羊月浑不在意:“不是还有你吗?” 崔叹凤笑而不语,晁晨却起身行了个大礼,致歉:“崔大夫海涵!听说谢家两位柱石,谢太傅与北府兵主谢玄病故时,桑庐主不辞千里之遥,一路跑死三匹马,连夜进京医治,更是衣不解带连诊五日,全力抢救,甚至不惜亲身试药。从前更是听闻医庐众人怜惜穷苦,多有施药之举,我等却在此非议,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双鲤耷拉脑袋,在嘴巴上拍打两下,不再多说。 倒是崔叹凤颔首还礼后,从头到脚打量了晁晨一个来回,啧啧称奇:“君子?怪事,公羊月,你这是要洗心革面了吗?” 公羊月托着脑袋,懒洋洋道:“没准儿呢?墨里混了朱赤,若不是同流合污,说不定哪一日能洗作清流呢?” “直觉告诉我他们在打哑谜。”双鲤搓了搓脸,问身旁的十七。 乔岷老实说:“没听懂。” 双鲤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能跟我好好说话了,神医,果然是神医,便是坐聆训教,竟也能治好奇症!”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将剥好的松子送到乔岷嘴边。乔岷惶恐不张口,那松子便诡异地贴在两瓣唇上。 不过俯仰,桌几砸了一堆,差点酒舍也给拆了。 “我晓得了,你这讨债鬼是来掏我腰包的!”崔叹凤无奈地数落一句,要知道今儿喝酒观舞,未免扰了雅兴,他可是包了整场。随后,他收回号脉的垫枕,把公羊月的手推开,面生霜寒:“公羊月,我发现你身边尽是妙人,这位……”他朝乔岷看去,“又是何流派?” 公羊月一面用绳子束紧袖口,一面笑道:“拆屋流。” 看他望闻问切皆毕,几人也不再作怪,一个个乖坐得好比那书塾中上下求索的好学生。若不是相识多年,便是崔叹凤再好的气度,也受不住这想一出是一出般的变脸。 “怎么说?” “解得。”崔叹凤招来其中一位叫红翡的医女,呈来药箱,又令另一位叫青翠的医女,架上小炉,随后自个儿摊开一卷金针,看他束袖,忙不迭阻拦:“先别急着收,得以火针刺法疗毒,必要时,可需放血。“ 外头还有一堆男男女女伸着脑袋,攀着门窗朝里看,虽隔着老远瞧不仔细,但总有种被当猴看的膈应。崔叹凤指着剩下的两位医女,便提议:“不若叫兰因和絮果给你搬扇三折屏风?” 话没说完,公羊月已自顾自把右侧衣衫拨开,露出肩臂。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双鲤平日跟他没大没小,这会子却是自觉起身,只留了一句“我去将人赶走”,快步避开。 “大夫就留着吧,”公羊月忽然开口,“多难得才碰得上一回疑难杂症,若不对着人学,难道还就着书死钻?” 晁晨眼前一亮,没留神,差点踩着褪下的衣带子滑倒。 公羊月还得腾出左手扶了一把,摇着头道:“你又作甚?莫不是你也是位佳人?别一副没见过男人的模样……” 晁晨甩开他的手,径自远远坐到一边,刚缓和的脸色又黑了。 外头那老大夫有一点没说错,毒已入心窍,若非公羊月内力强横,又兼具常人难见的心志,只怕不是毒发,便已被疼死。 “忍着点。”崔叹凤本想递一卷布叫他咬着,可转念一想,公羊月向来死鸭子嘴硬,决计不会接,便又放了回去,先给他吃一剂定心药,“这毒不烈,却很是磨人,过走经络能致人痛不欲生,待会我行火针,会疼上加疼。” 公羊月把手一搁:“来吧。” 红翡扇炉起火,青翠烤针,崔叹凤手法极快,专挑手三阴经上的主穴,一针到位。 初时,公羊月面颊潮红,额上汗如雨下,两腮紧咬,偶有磨牙,连呼吸也粗重不少,明显是真疼。就在旁人以为定要张口相呼时,他却硬抗了下来,直到针尽,崔叹凤一刀隔开他中指,他都始终面带不屑的笑容,似不愿叫人瞧见落拓。 隔着远远的,晁晨也觉得目不忍视,心中不由地有些感佩,甚而掂量,若是自己可还能维持这般气魄。 想到这儿,不禁一叹。 毕竟也算是代己遭罪,晁晨心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话宽慰,叫他别开注意,能免去苦痛。 正要张口,公羊月不知何时已看了过去,将其堵了回来:“不用太佩服我。”晁晨一时忘了词儿,喉咙里滚出个单音:“啊?” “你是没见过身边这位,在江左的壮举,那叫一个叹为观止。”公羊月朝崔叹凤抬了抬下巴,岔开话题,接着对晁晨说,“想当初建康坊市最有名儿的那几位伶人伎子,哪个不是千金一夜的主儿,还个个都脾性清高,捧着金银来会,也不见得半月能露一面,偏就是咱这位崔神医一至,一二三四五个全都来了,快赶上凑一桌骰子局。这夜会五美,当即成名。” 崔叹凤解释:“我那是研制了芙蓉膏,姑娘都问我要,去了东家,总不好西家,便租了条画舫,约着一块。” 公羊月却故意略过他的话,继续往下侃:“当时京都才子都急了眼,便也想瞧瞧这神医是个甚么牛鬼蛇神,于是便包了龙藏浦上所有的舟子,还聘了些游侠儿伺机登船,没想到那些莽汉手头失了分寸,把画舫给敲了开。你猜怎么着?”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满河数百双眼睛盯着,只见星野在水,船接天河,五美齐奏乐,崔兄引灯坐于正中,木屐广袖,玉簪搔首,最是风流。” “误会,一场误会,”崔叹凤腼腆一笑,“明郎曾言,说我天仓地库皆生得好,有亲和之相,只是讨喜罢了。” 公羊月故作讶然:“聂光明什么时候改看相望气了?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你气死的。” “我看,得再给你放一管血。”崔叹凤轻咳两声,手中暗自用力,公羊月抽嘶一口凉气,却是疼得说不出话。 在崔叹凤跟前,随意插科打诨,放肆胡闹全没关系,人是个性子温柔且软的,可但凡提到聂光明,就像拔了逆鳞一般,兔子也会咬人,也只有关系极好的公羊月,才敢如此说话。只是晁晨心思不在,并未留意一来二去。 比起公羊月的抬杠,他更关注那风流之说。 崔之风流,不用亲见,只需往建康街巷走走,便能听得一耳朵。晁晨过去自是也晓得,虽有心想结交,但奈何身子骨实在硬朗,没必要自己折腾自己往洞庭求医,未曾想多年前的心愿,竟兜兜转转在这样的场合实现,便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说是缘分,实是荒唐。 公羊月看那动作,不大高兴,连崔叹凤“公报私仇”都给忘了,逮着晁晨道:“你别不信,我告诉你……” 晁晨当即对神医顿首:“还是再给他放一管血吧,晚间再让庖厨做些猪肝。” 天知道,公羊月最讨厌吃猪肝,虽然确能生血。 “别高兴得太早,此毒好医也不好医,此法只能暂缓,却是难以根治,每月一次,能保你六月安康,过时却是神仙难救。”崔叹凤收起金针,写了个方子,派跟前的医女去城中抓药,“要么去寻传说中可解百毒的天池金蟾,要么就去滇南找夷风草,再配合滇南九部之中孟部的圣物,可化此毒。” 乍一听,这两条路似乎都不怎么靠谱,一是那天池金蟾已几十年未有人见得一只,二则九部隶属于天都教,少于外人打交道。 正在晁晨和乔岷苦思之时,公羊月却毫不犹豫选了滇南。崔叹凤点点头,话中很是意味深长:“对嘛,滇南对你来说,该是不难。” 这么一说,晁晨心里又开始打小鼓—— 前南剑谷弟子,千秋殿杀手,天城渊源,洞庭神医,而今又来个滇南,这公羊月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一定要下巴蜀吗?”公羊月穿好衣衫,望向窗外。 崔叹凤道:“不仅下巴蜀,还得过剑门。要知道夷风草和圣物缺一不可,纵然出了差错,就日子来算,我们还尚有回旋的余地。” 公羊月藏起情绪:“我得再想想。” “不急这一日,我来此是答应给‘长安公府’的钱家人诊病,要随你们上路,还得把此事了了。”崔叹凤穿好木屐,爽快地付过银钱,叫来跑堂问得小门,提上药箱和他那红翡青翠、兰因絮果四位医女中余下三位一道离开酒家。 正主既已离去,外头凑热闹的很快也便散去,店里的杂役出来收拾狼藉,几人也不便久待,恰好繁兮派人来寻问结果,便跟着一道回了荒唐斋。 婆子仆役早早备好饭,劫后余生,算是好好吃了一顿。 思前想后,斋中还是挂了白幡,只是为了隐瞒“瀚海天心”的秘辛,对外统一口径,说是福寿全归,即为喜丧。 杜孟津归西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一路走来,不少得过照拂的游侠儿自发前来吊唁。 黑市那群没道义可讲的人,唯独服的是庾云思,敬的是杜孟津千里相送的情义,而今两人皆殁,又无后辈接替,河西避难只是保全之举,比起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江湖组织,京兆杜氏更看重的是出仕官途,吕光即位天王,如今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便是过继子侄,也没一个真心想管烂摊子。 索性,荒唐斋归了繁兮,至于应无心,停灵送葬后应家对庾云思的许诺便算两清,只是左右无地方去,也一并留下。 往后的荒唐斋,只怕也仅能保得衣食无忧,终究盛极难复。 桌上摆的都是西域常见的炙烤牛羊,老远便能闻着小茴香的味儿,晁晨一个劲儿打喷嚏,最后吃了些素食,又向繁兮要了碗清水面,加了点凉州独有的驴肉浇头。 双鲤拿着小刀割肉吃,但她片肉技术实在太差,在公羊月和乔岷跟前尤为捉襟见肘。晁晨起初还老实吃面,到后来,已演变为看那一大一小从抢肉到干架。小姑娘输得一败涂地,眼睁睁看公羊月是好一顿饕餮,气得一刀扎进羊骨头:“老月,你好意思吗,我还在长个头!” “去,你长了三年了,还是个矮子。孔融让梨的故事听过没,没听过让晁晨给你讲,我是病人,要谦让!”公羊月挥动手中的羊腿逗趣。 双鲤急得拿筷子乱戳,却一次也没中。晁晨倒是没说故事,指了指肋下:“章门穴。”这一提点,双鲤倒是真破了一招,把公羊月都给怔得愣了一瞬,不过,她没个后继之力,很快又败下阵来。 “看来没白挨揍,偷学了几成?”公羊月夹住筷子,甩进筷筒中。晁晨哼了一声没搭理,实际上一成不到,方才只是瞎蒙,非是生死之战,就这般小打小闹,习惯往往比直觉来得更准确。 “你等着!”双鲤撂下狠话,拉着繁兮开小灶去。 话不是说说而已,小丫头铁了心要找回场子,一下午埋头苦钻,到晚饭时,公羊月故伎重演,又与她抢菜,结果才吃了两筷子,第三回 合手刚伸出去,便一阵腹痛如绞,忙往茅厕去。 双鲤两颊包不住的笑,心头暗喜:姑奶奶下血本了,重金买的泻药,无色无味,听说是波斯来的土方,花了我这个数! 乔岷不管闲事,预感有女人的地方将有大灾,于是吃好早早跑路,倒是晁晨斯文,吃得慢,迟了一步。 公羊月面无表情,忽地杀回桌前,双鲤心虚,以为是他使诈,立刻便把人供了。不过供的不是自己,而是晁晨—— “晁哥哥,干得漂亮!老月,叫你不要脸不要皮,是个人都看不下去喽!”双鲤就差把整个羊骨架子搬到晁晨碗里,“繁兮姊姊找我有事,先走一步。” 晁晨反手去捞,那丫头别的不会,跑路倒是像条滑溜的泥鳅。 “不是我!” 两人大眼瞪小眼。 公羊月把他按回座前:“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是你就该是毒药了,肯定是双鲤那个死丫头!回头腿打折。” 晁晨悄悄掰开他手指:“那我……回屋歇息。” 公羊月叫住他:“等等。” “怎么?” 装的那一片风轻云淡破了功,几趟茅厕下来,腿早软了,公羊月面无表情道:“走不动,你背我。” 晁晨大声抗议:“想得美!” 半盏茶后,公羊月趴在晁晨背上,腾出手来,捏碎了两颗松果,吃得那叫一个香甜。晁晨觉得脑子好像被驴踢一般:“公羊月,你耍我?” “是啊,我在耍你,”公羊月把下巴搁在他肩窝,“不过腿麻是真的,要不你现在捅我一刀?真的不考虑趁人之危一下……” 乔岷随身的钱袋子落在了坐席上,硬是等人都走了,这才回头取。刚拿上,就瞧见双鲤鬼鬼祟祟朝这边看。 “人不在。我刚才看见晁晨背着公羊月回房,还说什么趁人之危,他不会做什么吧?”敦煌虽然出了一堆事儿,但乔岷还没走偏到忘了为何来找公羊月,在没完全允诺之前,这人可不能出半点问题。 双鲤拍了拍胸脯:“甭担心,老月他就是叫得惨,你信不信就这样,再跑二十趟茅房,他照样能一个打十个。能做什么?晁哥哥没那么傻,最多……就是把老月给睡了。” 乔岷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捡不起来。 “咳咳,有什么问题吗?”双鲤挠头,蹲在垫子上挑挑拣拣,把没下药的菜给吃了,看人还杵在一边,登时满头雾水,“你不是说他们回房了,不睡觉干嘛?吃饱了,我也要去美美地睡一觉!” -------------------- 作者有话要说: 晁晨:特喵的开挂了,杀不了感谢 在2020-02-05 20:52:48~2020-02-06 20:3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槐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0-02-05 20:52:48~2020-02-06 20:3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槐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滇南篇·落灯花 第044章 昨夜将公羊月扔回卧房后,晁晨便径自回屋就寝,却不曾想和衣躺在榻上,因那心事重重,半宿难以入眠。这些日子以来,被那喜怒无常的脾气搞得身心俱疲,他永远也猜不到公羊月下一刻会说什么,做什么,复仇无进展,而自己却不断给自己套枷锁,最后那些坚持的底线和原则,再把他自个给套牢—— 先是有赔他断剑之诺,后是“不愿趁人之危,不暗手偷袭”的二不规则,反倒没有初见时的干脆果决。 卯时三刻,晁晨睡意全无,干脆起身。 敦煌不似东边,天亮还得晚个把时辰,屋外还是一片晨曦未出的淡灰色,偶尔有一缕光拨开叆叇的云层,从天际奔逐而来。他在院中缓步走了走,不自觉搬来□□,爬上屋顶,面东而坐。 不少赶路入关的商旅,已在城东门结队,再远些,住在皮帐子里头逐草而居的牧人,早早开了圈门,吹着哨子把牛羊赶上山坡。 晁晨两手搓弄细硬的牛筋草,随手结了只蚱蜢,忽忆起孩提时在海边踏浪,和渔民一同赶海的模样,只愿时光静在这一瞬。 而后,对面的屋子有了些动静,乔岷住在里头,每日都严格按时起床。在他开门之前,晁晨扔掉手里的蚱蜢,走下房顶,将□□复原,自己抄着袖子敛起那天真纯美的笑容,又收拾回那个固执迂腐,文雅和善的书生。 公羊月起得稍晚些,昨晚的药对他没什么伤害,但是起夜太多,睡得不好,肝火重。恰好晁晨去向斋中每个帮忙打点和照顾的人一一致谢道别,打他窗下走过,他喊了两声,人似未闻,心里便莫名窝气。 这个时辰,乔岷已经在和马夫一道套马备鞍,出发前例行检查是他的习惯,公羊月寻思着,满院也就双鲤一个赖床的,估计没起。可他前脚刚跨进堂屋,那蹬着小马靴,披着斗篷的小丫头竟也已塞下最后一口馕饼下桌,顿时把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点小事,没人会放在心上,可他偏就在意,竟隐隐有些气浮。 繁兮派的人在门外喊,说是崔神医已至斋前,双鲤拍着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想起自己磨蹭一晚,懒到包袱还没打,赶紧开溜。 公羊月一手将她抓回来:“跑什么,怕我下毒?” “嘿呀,不应该再贪那半块饼!”双鲤一拍脑袋,故意早起,却还是没躲过,只以为他还在惦记昨晚下药的事儿,忙岔开话题,指着铺着毛织毯的小桌,“饼,饼在篮子里,喝的……那,那个银壶,晁哥哥今早学着煮的咸奶茶,说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大漠,学一手留个念想,老月,你看我对你多好,省着留给你,就灌了口凉水。” “他还煮奶茶?”公羊月抿唇一笑,可转念又觉得表情不对味,便板着脸道,“……肯定难喝。” 公羊月不放手,双鲤只能憋大招:“这么着,老月,我请你喝敦煌城最好的酒,灌两斤,路上给你带着,你等等,我这就赶早市给你去买!”说着,趁他稍有放松,立刻脚底抹油,边跑还边喊,“那奶茶别喝,千万别喝,你留着一会收拾的人来倒掉!” 等跑远了人没追,双鲤躲在墙后头,数了数荷包,呸了一声:“还想我花钱,做梦去!好酒没有,只有马尿。” 屋内,公羊月随便吃了两口炉饼和抓饭,噎得慌,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闷干,才恍然方才抓的是那银壶。 “尚可。”他喃喃一声,又倒了一杯。 这时,晁晨忽地走进来,公羊月顺手把银壶塞在毯子下,伸腿踢进小桌内,面无表情吃饼,偶尔抬眼看看那青衣书生在做甚。 “怪事,方才还搁在这儿。”晁晨本打算把奶茶灌进水囊中,路上带着喝,舟车劳顿,掺了盐的咸奶茶将好能恢复体力。 可他就出去一会,连茶带壶都不见了。 晁晨有些局促,问道:“你可有见着我的奶茶?”屋内只有公羊月一人,气氛很是有些古怪,按理说这厮从来嫌弃,料想是看不上的,可见他频频抬头,又有些不正常,他不由地补了一句,“该不会是你偷喝了吧?” “我为何要偷喝那玩意儿?”公羊月一脸不屑,“你煮得那么难喝,当然是倒了。” “难喝?”晁晨狐疑道,“你怎知是我煮的?” 崔叹凤在门前等不及,已由书涣领着走进来,双鲤蹑手蹑脚,探头探脑跟在后头,只觉得屋里气氛有些诡异。 好半晌无人应,崔叹凤奇怪,小声问双鲤:“他俩……有什么故事吗?” “听说昨晚睡了一觉。”双鲤随口接。 方才还静默的二人异口同声道:“闭嘴!” 双鲤摸着鼻子,眼观心,絮絮叨:“我算是明白了,为何十七这么不爱说话。” ———— 繁兮本说无空,最后还是挤出了一炷香的功夫,单骑出城相送。 双鲤抱着她的腰,脸在心口蹭了蹭,就是不肯撒手,耽搁许久才上马。等出了敦煌十里,还是耷拉着脑袋,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舍不得?”公羊月一夹马肚,走在她身侧。 双鲤想了想,问道:“你说,繁兮姊姊为何对我这么好?”说着,她拉开小布包,低头瞧着鼓鼓满满相赠的金银,如坐针毡。是,她是贪财吝啬,可也没到要白拿人好处的无耻之地,心中实在不安。 “谁知道呢?”公羊月回望荒唐斋的方向,一反常态按了按她的肩,不仅没尖酸刻薄一通叫她拿回去,反而示意她收下,嘴上好一声叹:“也许一见如故吧。” 有杜氏的力量,想通关不算难,入了秦境,崔叹凤便把他身边那四位医女打发回洞庭,自己跟着公羊月一行到了汉中。剑谷在剑门关西南,要顾着公羊月的忌讳,便舍了金牛道,改翻米仓山下巴中,走米仓道入蜀郡,直接往滇南。 巴蜀山多,莫说人,便是猿猱也难行,于是,入山前,五人放马,改轻便步行。 即便高句丽是个蕞尔小国,好歹也以国冠之,身为王庭剑卫,乔岷算得上追踪好手,不然当初也不会顺藤摸瓜,找到闻达翁的住处。可便是他随同,出晋阳后仍然被叶子刀追到敦煌。 公羊月推测有两种可能,要么叶子刀天生属狗的,专精追踪,要么他在把玉刻留给晁晨时做了手脚,是追着那玩意儿到的敦煌。若是第二种,倒塔下他便全无争夺的必要,留给他们继续携带不好? 叶子刀出手只能说明,他和他幕后的人很清楚,“开阳”的守护者们都是些硬骨头,不会废话半句,即便是晁晨和公羊月,也撬不出半句有用的消息,留着还有生死之危,不如拿回东西先走一步。 亦或者,他们顺着杜孟津这条线索,甚至再大些,譬如敦煌城荒唐斋,便能推测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华仪留下的玉刻线索已然被破解,只是己方几人初涉此间,所知太少,才反而更如堕迷云。 无论是哪一种,小心驶得万年船,出敦煌时把不必要的东西都换过一遍,入山时,又再行检查。 秋来风爽,最适登高。 进山后三日,公羊月不知作哪门子妖,非说急行过于狼狈不整,像是痛打的落水狗,有辱他使人闻风丧胆的名号,就算是生死关头,也应信步泰然,于是走走停停,慢了不少。 这一日在山中洼地,乔岷捉鱼,晁晨生火,崔叹凤背着药篓,寻些滩涂水凼边常见的草药遏毒,便是双鲤也去地里掘了些野菜,只有公羊月坐在大石头上,拿着根鸡毛草意气风发地指挥。 “崔兄说我而今需少动武,这样一来,咱这一行里便是五个废人,没一个能打……”公羊月把自个儿带上,又依次点过双鲤、崔叹凤、晁晨。 将要点到乔岷时,双鲤驳道:“十七不是人啊?” 公羊月一本正经道:“他算半个。你们有所不知,滇南女人多,生得娇媚,善使毒蛊,乔岷要是碰上了,说不准半个都不是。”他将目光落在晁晨身上,“所以你,得补缺。” 晁晨才不听他鬼扯,这人就是闲得发慌,拿他逗乐。先前在敦煌,便是变着法子激他动手,美其名曰,以引导之法,指点武功。他如今虽是丹田尽毁,无半点内力,但过去的拳脚功夫还在,没那么蠢上当。 但磨不过公羊月那张嘴,被他说烦,便索性打了个赌,尽往恶心点子想,没想到还是输了,只能被迫跟他学。 学也不叫学,叫陪他公羊大爷解闷。 围坐烤肉时,双鲤大呼解脱,表示终于没人揪着她练功,并不断给晁晨吃“定心丸”。乔岷一言不发,吃完东西便径自练功,而崔叹凤身为大夫最讲究,饭前得拿搓捻过的草药濯手,饭后又得再洗一次,骨头渣子全得收起来,见不得一点脏。 他一边收整,一边听三人争论,索性插话:“要我说,晁先生便不该和他赌,真要赌,也需下定狠准、无耻、不要脸的决心,在我印象里,也便只有渤海封氏的公子封念侥幸胜过一筹。” “就是那个在渤海湾建了一座呜呃石舫,一手疏星镖,号四海无敌的封念?”晁晨遂问,“赌的什么?” 公羊月抬眉,盯了一眼:“崔兄,别太过分。” “渤海?是我出天花在青州休养,没去成的那次?”双鲤先是一拍大腿,讶然一声,而后展臂一拦,“别理他,我要听!” “赌的是沉鱼落雁。”崔叹凤未语先笑,忙不迭背过身去,从药箱中取出研钵,把掰断的草药放进药臼里,拿着药杵慢慢研磨,“这家伙与封念各自封住了对方的内力,就在石舫中央,赌谁能下雁沉鱼。” 晁晨瞥了在旁扭草结的公羊月一眼,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后来呢?” 崔叹凤摇头:“这封念也是个狠人,一个月没洗澡,登船之前捏着鼻子跳了粪坑,愣是把鱼雁都给熏沉了。” 听到这儿,晁晨隐隐觉得熟悉,或许从前身边有谁提过一嘴,只是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似有耳闻。” “其实还有后续。”崔叹凤轻声道。 “怎么,公羊月是气不过,也连着月余不洗澡?还是说……“ “都不是,他约了封念再赌一场,说是入海口一支流下,埋藏着一枚定海珠,便赌谁龟息更胜,能先一步找到珠子,”崔叹凤略一停顿,等吊足人胃口,这才解惑道,“结果他自己偷偷溜走,教封念在水中泡了三天三夜,彻底洗了个干净。” 只听“叮咚”一声,公羊月摘得一叶,打在崔叹凤的研钵上,佯作警告:“是左眼瞧着了还是右眼看见了?你可别诬我!” 崔叹凤朝旁挪开二尺,接口道:“我虽不在场,可封念因此落的风寒却是我看的。” 双鲤帮腔:“想来那封公子一定狠骂他无耻!” 说到这儿,晁晨便有了印象,当年在江南,确实听过封念染病一事,不过传闻却不是赌珠,而是说那公羊月狂悖无礼,一人两剑单挑呜呃石舫上下,背后使了些肮脏手段,才胜得封家的疏星镖。那时公羊月刚成名不久,江湖向来对强者又嫉恨又畏惧,杜撰不少,倒也说得通。 即便不是他单挑,但也确实有些输不起的味道,晁晨不由叹:“古有季子挂剑,尾生抱柱,虽是打赌,怎可戏人无信?” 公羊月只是冷哼一声,帮着正名的却是崔叹凤:“没有。”他放下药杵,看着所有人的眼睛,又郑重地说了一遍,“没有!封念告诉我,水底下虽然没有镇海珠,但是却有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配合寒气洗经伐髓,正好治好了封念多年练功误入歧途而留下的内伤。” “对吗,公羊月?” 公羊月一句也未解释,只仰天大笑,伸手拍剑出鞘,自几人头顶飞去,凌空而舞,落入深林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呜呜呜呜呜~ 第045章 到了嘉陵江畔,本该直下成都,但公羊月却在阆中租船,说是要往夔州,改道牂牁郡去宁州,连蜀南也避了开去。自巴中到阆中后,更是磋磨不走,嚷嚷着说要看賨人跳巴渝舞,还说蜀汉大将张飞曾在此驻守,远近民家多做得一手好腌牛肉。 “老凤凰,你管管他!”双鲤一头雾水,急火攻心。 崔叹凤却把药箱一搁,趿着那双木屐,去寻酒家:“他这个病人都不急,我这个大夫急什么?” 说不动人,双鲤老老实实去租船,因为语言不通,只能去远近酒舍,往来驿站寻个能说汉话的。乔岷从没来过巴西郡,此地賨人多着桑麻衣,带铜饰,以白虎为图腾,男女无避讳,偶有结伴歌舞,觉得实在新奇,随意闲逛。 公羊月坐在江边打水漂,晁晨走过去,问道:“你真的想吃腌牛肉?” “你觉得呢?” 晁晨没答话。 公羊月道:“巴蜀故地,我虽不生于此,却长于此,这里我很熟。” 晁晨道:“公羊月叛出剑谷,天下皆知。” “你都说了,天下皆知,段赞能不知道吗?”公羊月回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觉得他是为什么派了那个叫阿陆的小鬼潜伏在书馆?不是冲着‘不见长安’便是冲着‘开阳’而来。你的好馆主借我之手,揪出段赞的门徒灭杀,他就这么傻,没想过任何后手?” “但这里是晋国!” “所以我让双鲤查了一下,段赞的父亲段思,曾在大司马桓温北伐时,作为晋国的带路人,被当今燕王擒获。也就是说,他们一家本在晋国为仕,若是想留下点勾连,未必困难。”公羊月如是道,“再者,那童子门一听就不是个干净的地方,违背人伦,豢养死士杀手,你觉得能为什么,自然是暗杀!” 一经提点,晁晨也反应过来:“人惯爱走熟路,也许他们早已暗伏杀手,等的便是你放松警惕,直穿巴蜀。那个叶子刀和段赞应该并非一路,看来北方想要你命的人不少。” 非为一股势力才最为要命,段赞身处宦海,慕容临的事闹那么大,想不知道都难,出入晋阳的高手就那么多,就算公羊月说自己纯属路过,也不会有人信,门徒之死是必定会栽到头上,搞不好还得帮顾在我和他所处的组织背黑锅,如果叶子刀心眼儿再小点,拿了好处又痛踩一脚,放出风声扰乱视听,只怕荒唐斋的担子他还得端着。 晁晨莫名觉得他有点可怜。 “难道南武林就不多?”公羊月却是笑了笑,本人倒一点不焦虑,“若我没得两剑在侧,一身武艺傍身,只怕随意往村镇落脚,甭管是有名有姓的大侠,还是凑热闹的路人,都得来个十八般武器相见欢,你不就是?纵使真有高手过招,刀锋逼喉,也得面不改色,死也要死出风度,更何况拿我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是没那么容易,要容易,自己早就得手,晁晨哂笑,遂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先解毒吧,别的之后再说。杀人不虚,就怕绊住脚跟,有机会自当会一会。”语落,公羊月将晁晨拖到后方,伸手按剑,“有人往这边来!” 脚步近了,却是几个賨人。 一瘦弱少年在前奔,慌乱失措,冷汗涔涔,眨眼便被后头拿着虎纹柳叶剑,操着矛戈的族人抄道追上,团团围住。 这巴山賨人本就带着些荒蛮的气息,瞧着可比那些耍两手花拳绣腿的江南白面郎狠戾得多,就这阵势,晁晨也骇了一跳,只疑心是否撞破人家的秘辛。于是,他忙向后头的僻道比划手势,示意公羊月莫管闲事,毕竟西南蛮多自成风俗规矩,入其俗,自该从其令。 公羊月却将他按住,藏在堤岸边绿植灌丛后,示意屏息静听。 “咎二,前已无路,莫要再跑,且问你,可是你毁去神犬石?”当中一身肥膘的光膀汉步出,拿着利器往前一送,喝问道。 名唤咎二的小个子却是口舌不利,半天捋不直舌头:“是……是……” 另一马脸长衫,身披蓑衣的老人呛声道:“你是承认了?跟我们去见族长!毁坏神石罪无可恕,念在你年龄且幼,乖乖束手就擒,族长会网开一面!” “是……是他自己裂开的!”咎二一个大喘气,抱着双臂哆哆嗦嗦。 “放屁!”那光膀汉子怒骂一声,“神石立盟七百年,好端端的为何会裂?罗家的三大爷说了,今儿午后,就看你龟儿子在那儿鬼鬼祟祟,还不从实招来!” 咎二大呼冤枉:“二十年前,不……不就裂过一次!真的不是我!”任他如何以头抢地,大声吵闹,那些人却咬定是他所为,拿上绳索,绑了人便走。等到动静消弭,听墙角的二人这才跟了出来。 晁晨听得稀里糊涂,大致能明白是犯了事儿,但看那小子磕头样,却又满是狐疑,转头正打算敦促公羊月离开,却发现他正凝眉深思,心尖一动,遂脱口问道:“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公羊月点头,便把方才的争执复述了一遍。 晁晨不解神犬石为何物,公羊月便领着他沿嘉陵江畔行,走到城中最大的码头,伸手指着不远处坝子上,彩结条幅攒聚的正中心那块神圣不可侵犯的巨石。石头背后有两条硕大的皲痕通体贯穿,地上还有些渣滓,但看那桩子麻绳围拦三圈的架势,想来是族有禁令,以至于无人敢近前收拾。 “秦篆?”晁晨缓走两步,探头细瞧,一眼认出正面的字体后,忙向四下的铺子张望,酒旗招牌上的文字,隶书汉语,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弯拐扭曲,形似符箓云篆的字体。他倒是觉得奇怪:“这巴郡的碑,怎生不刻自己的字?” 公羊月反问:“常璩写的《华阳国志》看过没?” 寻常学子半生钻研五经乃是常事,即便爱读史,也多为正史,这九州何其广大,地方志数不胜数,哪又看得过来。何况,如今江左风气乃重谈玄,这类典籍,更是无人问津。 晁晨将这名字反复念了又念,许久才想起这么个人物:“你说的是成汉那位亡国皇帝李势的散骑常侍常道将吧!书未尝拜读,不过人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大司马桓温当年伐蜀灭汉,他随归义侯迁徙建康,本也是位颇有抱负的良才,却因蜀人身份而遭到排挤打压,往后官场却无消息,看样子是闭门著书去了。” 江左门阀之复杂,想要跻身其中,又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晋国宗室多任用中原的簪缨望族,此外还有江左吴郡老四大家守着呢,怎么也轮不到旁人,”公羊月谑笑一声,轻蔑中又参杂些无奈,“常璩有一位故友,姓沈,号铁笔夫子,他逝前将亲笔手书的《华阳国志》留赠沈夫子,此书就藏于蜀中,我少年习剑剑谷,闲来时偶得,便一阅而尽,颇多感慨。” “神犬石立于先秦昭襄王时,賨人先祖除白虎祸患,为秦王大赞,因而封赏,结为同盟,故人故国虽不在,但历来这东西被看得十分重要。” 晁晨的心像被紧紧攥住:“那……刚才那少年会怎样?” “被处死也说不定,”公羊月叹道,“高楼射白虎,賨人最自豪,此等信仰,哪里容得侵犯。有的东西流传至今,看似已无大用,但却仍有必须存在的道理。” 晁晨还想说些什么,公羊月已经翻上了码头,往城里去。乔岷在不远的角楼下冲他们招手,指向的目的地是此处唯一的一间客栈。 崔叹凤已点好了菜,不知是不是故意捉弄人,几个盘碗里全是牛肉,丸子脯干应有尽有,他自己没有动筷,只是仰头独饮蜀中米酒。 嘉陵江顺流直通夔州,他们没有必要中转,但愿意走长线的艄公不多,原因不过是山中几处激流十分难行,经验不足者,再多钱也不敢接这活。 双鲤找来客栈时,双手一摊,把情况老实说明。 “一个都没有?”公羊月晓得这丫头的尿性,不由敲了敲桌案。 已径自喝完一壶米酒解渴的双鲤把陶壶一扔,一脚踩在桌沿上:“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人嘛是有,就是出了点问题。”说着,她引几人目光朝外,竹帘外正对的码头上,已聚起不少人,方才那奔逃的少年被五花大绑,置在人堆中。 边上有个年纪略大些的男子,想挤进去,却被几个壮汉架着,只能红着眼抹泪,不住拉人解释。双鲤指的便是此人:“刚才本来已经谈好价钱,但忽地被人喊了去,说是他弟弟犯了事儿。就这样的,你敢押着他上船,保不准明儿个就在暗礁撞个窟窿!” “这可难办了,族规处死。”晁晨脸色冷了下来,看向公羊月,已在盘算劝他改道能有几分把握。 崔叹凤捉出他话中线索,便向其寻问缘由,几人听过后,皆束手无策。但公羊月不死心,想起方才那少年哭喊的话中,提过二十年前曾有石裂,若石头早毁,便不该出现二次破毁,此事若真,想来神犬石被人修复过。 既有一,便可有二。 正巧,邻桌有两个蜀中传道的五斗米教道士,也正就此事攀谈。公羊月不便出面,崔叹凤风头又过于广盛,便给晁晨使了个眼色。 后者还算配合,恰好读书人又好相与,便凑到那一桌。 一打听才知道,说汉末后白虎之魂再兴祸乱,江中常有巨浪滔天,蜀中巫觋之风盛,阆中侯张鲁便在当中设有五星符箓盘镇压,年年祭祀,并留下话来,说这符箓盘得解之日,便是白虎魂散之时。 直到二十年前,有两大高手于此武斗,破坏祭典不说,还毁损神石,族中长老本欲问罪,恰好这时有一少年出头,阴差阳错解了五星盘,自此风调雨顺,再无水患,当真是免去白虎之厄,也因此功过相抵,助那同行高手脱身巴山蜀水。 据闻,大族长曾与那少年密谈,而后没过几年,神石便给修复。 晁晨听完回来,摇头晃脑,只觉得又新奇又不可信:“说是神乎其神,补得那叫天衣无缝。这等杂谈,只听听便好,少不得添油加醋。既说是两大高手,想是来去如风,賨人族长纵使也习得一等一的功夫,能比肩剑谷七老,但他坐镇一方,又岂能追着人天涯海角,还什么少年郎解符箓盘,估摸又是一出英雄话本。” “但事儿是真的,撇去美化,也确有人曾补过,说不定复原神石,便能救那个叫咎二的少年一命。”公羊月如是道。 晁晨颔首:“也是,瞧着是个老实人,没准儿真冤枉。方才那两位道长也说,人是近了石头,不过是心善,瞧有伤鸟坠落,便捡了去救治,只是旁人不信,即便救鸟,也可能无意磕碰坏,仍无力扭转。” “不错。”崔叹凤颔首,“只是复原,谈何容易?” 双鲤插不上话,埋头吃肉,倒是一直未开腔的乔岷,忽插了句嘴:“要开石,需几均的力道?” 四人眼前一亮。 那石头又不是豆腐,一碰就碎,就这么个摇橹的渔家郎,还不是练家子,就算手臂力大,也不是一撞就能碎的。 风雨的冲刷让屹立百年不倒的盟石变得黑而透亮,阳光铺落在尖端,向八方折射去,晁晨将手背靠在额头,避开午间正炽的光线。他想:现今已入秋,天高风爽,但再早些日子,大小暑最热时,该是还要强上几分,既然塞外的魔鬼风能将石头吹干,那么强热崩裂从前的断纹,又有何不可? 晁晨道:“我想,除了志异典记中的连金泥,没有真正能续断金石的妙物,可怜曾去过海外仙洲的庾麟洲也没那东西,凡世能出?估计从前补石的人,也只是忽悠罢了。” “那再忽悠一次?”双鲤总算能接上一句。 “不容易,”公羊月摇头,“一族之长又不是傻子,活过几十年的老怪物,怎么可能说什么信什么,必然是当初那人身份贵重,或真如传闻一般,解白虎之厄,所以族长即便是不放心,却也仍旧对他深信不疑。至于我们——” 崔叹凤摆手,道:“别看我,我只会救死扶伤,可不会干泥瓦匠的活计。”说着,他挥袖倾酒,白衣宽带,别有几分媚色,“若是个女人,或许我能出几分力。” 晁晨低头握着杯子思忖:公羊月说得对,他们必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救人救到底,若是他们一走便崩,岂非又害了这兄弟俩? 思虑至此,他心中烦闷,便也举杯饮尽,入口除了甘甜外,还觉得尤有异物,齿间辗转,烦才发觉是未滤尽的江米,心中不由一动。这时,双鲤叼着肉,叫了一嗓子:“快看那个老头!” 人群让开了道,两竿一座抬出个老头,老头已是鸡皮鹤发,手脚萎缩,瞧着像半截身子埋入土中之人,可他一开口,嗓音浑厚,中气十足,顿有返老还童之感。 公羊月捏断了竹箸:“玄黄音?” 乔岷点头:“练气,功在气海丹田,杀机却在喉头。” “快想想辙!你们说得这么厉害,那捏死个小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双鲤急得拿筷子敲碗叮咚响,“晁哥哥,你在发什么呆?” 晁晨推开盘碗长身而起,连正门也不绕行,直接撩开竹帘跳了下去。 “我想到办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补前传缺,顺便推剧情。突然想起前传主角答应大族长找连金泥来着,结果找着找着就忘了。 第046章 晁晨一离席,其他人也无心吃喝,双鲤这死抠门心眼多,赶紧再咬了两口肉,先扔了筷子下桌:“我吃好了!”走之前良心大发,不忘在乔岷手背上揩了揩油,后者立刻飞了出去,一头扎进江中濯手。 一边跑,双鲤一边阴笑:点那么一桌好菜得花多少钱,公羊月要求那么多,就应该给他吃臭狗屎! 公羊月一看那丫头嘴里叨叨,且跟着晁晨屁股后头跑,又是扶手,又是打扇,脑中灵光一闪,蓦地站起:“我也……” “吃好”俩字未出口,崔叹凤抬头来看:“长风也能管饱?”方才可看着,这家伙不仅未吃肉,连酒也没动。 “带上吃。” 公羊月不兴解释,一手抄了个盘子,转头没影。双鲤等了两步,竖起大拇指,赞他非常上道,且不知从哪儿顺出个纸袋子,把牛肉都包了起来。 崔叹凤正举杯饮,意识到不对,忙搁下手里的酒。看店的跑堂可都是人精,早盯着,看人一动,跟影子一样立刻粘过来,伸手拦下他:“客官,您看这账是不是该结了?” 再说那晁晨,干干脆脆往大族长跟前一落步,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对付老怪物,除非是当真能瞒天过海的神仙妙计,否则任何的心眼,都显得小气不诚心,他索性大大方方替那咎二说话。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金科铁律起的是震慑之用,可眼下再震慑也改变不了贵族神石已裂的事实,我想比起处死一人,让賨人射虎引得秦王盟诅的荣耀和精神传承下去,才更为重要。”公羊月赶来时,便见晁晨拢袖,对着那二人抬架上的垂垂老人恭恭敬敬顿首一拜,“鄙人不才,愿复神石。” 大族长既没应允,也未拒绝,撑起脑袋看了好一会,挥手把人引至一边:“你真的有法子?” “是。”晁晨松了口气,庆幸没有瞒骗。 老人眼中涌出晶莹,用口音不那么正的汉话缓缓道:“天下生兵戈,蜀中亦不能免,千年之后,我等族人是否还居于巴山蜀水,实难晓得,但我希望即便人不在,这盟石还能继续立于江畔,告诉后世,古有賨国也。” 晁晨心头一颤,眼眶一开。 复又听那老族长道:“老夫活了几十年,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小先生既有心,需要何物,尽可道来。” “寻常砂浆便可,”晁晨还礼,“不过,还需一物,需要麻烦族长。” 晁晨和公羊月跨过层层彩结和围栏,走到神石之前,不一会,便有两个壮汉提着两只大桶来,双鲤伸长脖子觑看是何等奇物,只嗅得一鼻子醇香,原是那酿酒的糯米:“就……就这个?” “就这个。”晁晨指挥打杂的人,按比例将二者混合,涂抹于裂缝处,“公输府早年曾督导修筑过不少大型工事,除了一应宫苑外,甚而还包括北方的一些坞堡楼寨,我于府中之人有旧交,方才饮酒,想起曾见其门人往砂浆中掺和糯米砌墙,想来黏性好,不易裂变。” 公羊月低低一笑,重点却并未放在砂浆或是糯米上:“旧交?难怪能拿到号称无坚不破的绕梁丝。” 绕梁丝的仿制之法确是晁晨从公输府听来,但手头那一截真品,却并非如此由来,但他并未解释,只一声不吭默认。待补好神石后,晁晨亲自绕行查看,又寻了数十个生活在江边的村民,一一指认,确定分毫无差。 而今便只剩一个问题,掺入米浆后缺处泛白,而石身却如墨黑。晁晨本打算研砚着墨,再用快刀抛光,但公羊月却阻止了他,直言既然日光能晒崩旧纹,也可晒脱墨渍,说他另有他法。 随后,他在双鲤身边耳语几句,叫上了咎二的哥哥找来帮忙的乡亲,往山里寻五倍子壳、栎树皮和莲子皮泡水,随后自己搞来生皂矾打碎混汁,调成染料。 他回来时,晁晨正站在神石背后,抚摸上头刻下的秦篆—— “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盅。(注)” 公羊月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把细如画笔的刷子塞进晁晨手中:“用我这个,上染后保证日晒不脱色,还会越沉越黑。” 又忙活了一阵,总算彻底功成,双鲤和咎大一同去请大族长,乔岷靠在码头的桩子上,看从北而来的飞雁,崔大夫最忙,不过半天时间,小半座城的姑娘都围着他寻问护颜之药,方才还收账的伙计帮着译话都译不过来。 只有公羊月和晁晨两人揣袖,在江边赏风。 公羊月说:“刚才心无宁,是为何?” “族长的话发我深思。”晁晨远眺绿水青江,目光追着涉水的飞鸟,渡过落日的粼粼金光,心中像堵了一口气,只叹古早洎今,也只有这山水不变。过了会,他转头看想身边的人,复又开口,眼中迷茫:“公羊月,你说,会不会我们现在竭尽努力想要得到,想要守护的东西,在千百年后,却不再重要?” 或许不只是不再重要,甚至可能没那么多人在乎。 “大族长的坚持让我甚是感佩,可怕只怕天下珍之重之者寥寥,后世就将沦为尘烟,那样的话,真是不甘。”茫然散去,晁晨目所及处,满是秋日伤怀。 公羊月既没有安慰他,也没有嘲笑他,只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我只知道,千百年之后,这红尘再无你我。” ———— 咎二虽免去罪责,但为达警示的目的,仍逃不过小惩大戒。但保住了性命,咎二的哥哥咎大也算放下心来,回家收拾一番,来说天色已晚,只得再耽搁一夜,翌日上路。 晚间,賨人欢聚,载歌载舞。 双鲤疯跑了一阵,听说城内有座姻缘庙,很是灵验,便想拽人同去。左一看,晁晨由那几个道长作引,正同大族长闲聊巴郡风物,右一瞧,崔大夫的拥趸者不仅限于女人,连男人也围了一圈,简直像个行走的蚂蜂窝。乔岷倒是闲得很,就是她没那本事,把人发展成闺中好友,如此一来,就剩个公羊月—— “来来来,我们去个好地方。” “不去,”公羊月一口回绝,指着对面一座小楼,“那家小娘子用良姜叶包的黄粑,买二赠一你都不去兜着,搁这儿能有什么好事。” “当真买二赠一?”双鲤翘首望去,发现被骗,回头就是一脚。但转念一想,若是闹脾气,跟前的人铁定更不会去,索性收腿,一反常态牵着他衣袖,嗲嗲撒娇,“老月,就……就前面不远,说是有间姻缘庙……“ 公羊月像是抹猪儿虫一样,把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抹下去,嫌弃一眼:“你这样太恶心了,走吧。” 不久,两人到了地方。 “来都来了,别站外头啊,你以为你是石墩子还是镇兽?”双鲤跟在后头。 公羊月站在庙门前,抱着双臂,皮笑肉不笑示意她赶紧进去。双鲤放弃,蹭蹭两步上了台阶,却没忍住回头多嘴:“真的不去?” 望着夜空,过了许久,他才抬手摆了摆:“我不信这个,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感情就是一种负累。” “没有负累的那是死人!”双鲤狠狠跺脚,顶了一句,往门后摊子前买香。 她先拿了一个,掏钱时忍不住问:“可以帮人求吗?” 那摊主跷脚打着蒲扇,眼睛掀开一条缝,听她是方言官话夹杂着说,又是个年轻姑娘,便呵呵一笑,拿扇面向腿边码着的货点了点,伸出三个手指头:“这个,帮求。”而后又向着桌案右边一堆指点,张开手掌:“这个,自己求。” 双鲤小事上扣扣嗖嗖,但大事上却很是舍得,听那要价不算贵,心里便有了数,正想去取右案上的东西,那摊主一看有戏,坐直了身子,从小几底下拿出一个竹筐,里头放着上好的祭品:“小姑娘,要我说,嫁娶那是大事儿,得一步到位,这个最能显示诚心。这么着吧,我看你面善,就算你这个数。” 说着,摊主张开两手,后作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又道:“右案的,再送你一份。” “你这也太贵了!”双鲤摆摆手,显出为难。 “求缘也是能说价的?” 双鲤颔首:“有道理,那我还是求自己吧,就这钱,还是从嫁妆里抠的,家里四个哥哥,都还没娶媳妇儿呢,爹娘指望着我卖个好价,我这辈子也不奢望别的,望那家婆与郎君心肠好些,不要随意打骂……” 说着,她挤了两滴眼泪哭惨。 瞧人真是要走,摊主怜她身世惨,便扯她袖子,指着祭品和手里香,深吸一口气,又去了两份腿边的:“这两样你若都要,再送你两份帮求的。” “三份。” “好,三份就三份。” “成交!”人一应话,双鲤当即眼泪也没了,笑逐颜开,把钱拍在案上,抱着东西又咚咚跑了回来,往公羊月怀里一塞,张口瞎编:“刚才那摊主说,要亲人帮着求才会灵验,且人家看我人善心美,又送了三样,这仨是给他们的,这个你得亲自求,至于这个最大,我的!” 公羊月白了一眼,不理解她为何在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如此执著,不由地嘴巴毒:“我觉着你真应该去盘个伎馆,瞎操心!乔岷那样的,看着像是能找着媳妇的吗?还有那只老凤凰,他还需要你求?至于晁晨……” “怎么是瞎操心,虽是人世漂泊,但我仍希望身边人人都能找到归宿。”双鲤眼中一亮,温柔呢喃。 公羊月闭上嘴巴,心里有些后悔,蓦然停步,手里头东西没拿稳,掉了一只在脚边。双鲤“啊”了一声:“你怎么把晁哥哥的给摔了?你真跟他有仇啊?” “要不把乔岷的给他?”公羊月脸色一沉。 双鲤拦着:“不行,都写了名字,不能改。”方才那摊主给落的笔,说是庙里香火旺,来的少男少女太多,可要分不清了,为了不拉错红线,都得记名。 由于小姑娘的大嗓门,引来不少目光,公羊月脸黑了一圈,只觉得一辈子都没这么臊过,最后干脆转身,去门摊前要了支笔,在自己那一份旁,把晁晨的名字添上:“这总行了吧,你不是说我这份抵他们两份的钱,那就一起了。” 双鲤挠头,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公羊月已经扔下笔,大步向前去,显然很不耐烦。 那摊主还想捞一笔,忙伸出手,脸上堆满笑:“姑娘要再来点?” “没钱!” 双鲤烦躁地扔下一句,屁颠屁颠跟着公羊月后头,反正她不打算再花一个铜板。 进了门,双鲤一改平日的大大咧咧,小心又小心将祭品搁在案台上,自己退到团垫前,规规矩矩三拜九叩头,最后对着神像,面露小女儿的窘态。 看她嘴巴那么利索的一个人,到这儿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点完香回头的公羊月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在一旁替她开了口:“信女双鲤,求与帝师阁阁主师昂,莲开并蒂,比翼连枝。” 双鲤脸皮薄,顿时急眼了,用气声嚷嚷:“你,你作甚,作甚这么直接?”她慌慌张张又拜了两拜,看左右没有旁人在,拉着公羊月赶紧走。 出了门,公羊月冷不丁道:“你这是着魔了,本着为你好,别说我没提醒你,师昂阁主是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何况,你俩年岁也差得太远了……” “你不懂!”双鲤强辩,过了一会又傻笑起来,“我给自己许诺,十八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上一次有琼京,若十八之后还是无成,我便放手,规规矩矩嫁人。人不就是靠一场梦,一口气活着吗?” 公羊月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叹:“放心,有我呢,十八岁之后还是不成,我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单挑帝师阁满门,也给你将人抢过来!” 双鲤格格直笑,推了一把向前小跑两步,忽瞧他手中空空,便问:“都点上了?你和晁哥哥的也求了?” “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味……”公羊月摸着下巴想,转身就往回走。 双鲤怕他又惹出事端来,赶紧半推半就把人给弄了出去:“点都点了,就这么着吧,走走走,看看他们在做甚。” --------------------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 卖萌求读者老爷给个评论(●'?'●) 注:引用自《华阳国志·巴志》 另说明:补石之法为修城墙之法,小时候家里老人提过哈哈哈哈,而涉及的染料有参考百度植物染料词条,具体效果不清楚是否绝对可靠。 第047章 崔叹凤两句话,便是天下最好的迷魂药。公羊月与双鲤回到城中时,围着那风流大夫的人已走了个七七八八,他本人正跟晁晨在江边闲谈。 “听先生谈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听闻从前在晋阳教书,可是中原大家之后?”崔叹凤抱着宽袖,迎风而立,侧目笑吟吟瞧着身前帻帽青衫的书生。他二人皆生得温柔,但两相较下,一个惯爱尾音绵丽,一个却是话出耿脆,一如兰芷动人,一如清风磊磊。 晁晨默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觉舒服。 “想来是的。”崔叹凤柔声捧他,随后请脉,晁晨先是一愕,但看他定定目光,却知瞒不过医者,于是爽快伸出手来。 便见崔叹凤一手托着,一手搭腕,许久后满是惋惜:“晁先生气海已空,像是重伤后被人发功,强行散除。” “真有此奇功?” 崔叹凤略一沉吟:“武学无止境,便如山外山,天下奇人奇物,未尝不可有?想来若真有能散他人之功的心法,该是十分霸道,碎物成齑,摘叶为刃。” 不知为何,他话一落,晁晨不由想起书馆池塘处,阿陆死前反手一击,公羊月单手化去箭头那一幕,甚至是鄯善城中,黄叶下他与焉宁的对掌,满心彷徨,满心疑惑,只心内自语道—— 他内力绝不浅薄,甚而有可能练过某种极为厉害的内家心法,但却始终藏拙。是因为剑谷之故?还是单纯不想人知? 这心法会不会就是崔叹凤口中能散人功力的怪物? 晁晨思及此处,汗落手背,比起猜疑,他更为自己心绪惶恐:那剑伤,那脸,那眉眼……自己不是早已确定是他了吗?为何会这般想? 还是说,这一路不觉间,我已有动摇? 崔叹凤与其对视,面露异色,晁晨不愿再续话头,只岔开道:“可能复原?” “恕崔某不能,”崔叹凤面露遗憾,尤是怜惜,“先生不只是空了内劲,而是根基被毁,想再修武道,除非有人愿舍以功力,助先生洗经伐髓。至于要重回全盛之时……”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也不是没有办法,听闻昆仑天城有一镜像心法,能将一人之功完整给予他人,圣女与传教宗多以此传承……” 晁晨忙止住他的话:“不必再说,我的磨难何必强加于他人之身,何况嗟来之功……”于心不忍是一,二来细数过去,从前身前身后皆有人拥簇,可真能为自己拼得功力受损之人,恐怕却是寥寥无几。 “先生高义,是崔某的不是,”崔叹凤合手一礼,执起他手,低声问:“不知先生因何遭罪?” 晁晨却是不肯再说,崔叹凤知他意愿,只道了一声唐突,话止于此。公羊月远远瞧见他二人,并未放在心上,转头瞧小手都给拉上了,脸上色彩顿时如开花,他赶忙上前,想看看笑话。 奈何双鲤比他跑得更快,且老远就叫上了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作对才这般没眼力劲儿,她跟风夸了晁晨一通,还把公羊月痛贬了一顿:“……兴许都是误会,老月那个脾气,自己得罪人都不知道。晁哥哥也就是跟老月吵个没完,待我们却不同,又温柔又好说话,有时候好像一个眼神便读出心思。” 双鲤牵着崔叹凤的袖子,指着江水,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上次我只在小摊前多看了鱼一眼,真的就只一眼,晚上便有鱼汤喝,简直比肚子里的蛔虫还神!” “那你看我,看出什么了?”公羊月走过去,冷着脸问晁晨。 晁晨当真多瞧了两眼:“看出你心情不佳。” 公羊月立即道:“胡说,我心情好着呢。” “对,好着呢?”双鲤捡了半截就接话,“晁哥哥你不知道,我们刚才去姻缘庙,老月他给你……” 话没说完,公羊月一手捂住她嘴巴,把人拖走。 “公羊月!” 晁晨唤了一声,想起刚才的谈话,神色很是复杂—— 此时向心叩问,这一路走来,公羊月虽然出手毫不心软,却也不像所传是个嗜杀而不折手段的魔头,除非是他克制隐瞒。再者,崔叹凤虽风流倾江左,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正道人物,若真非善类,又怎会糊涂到与之相交。 晁晨心里想:余侗的事情之后,剑伤、行头皆可以模仿栽赃,那事已过去多年,细节难辨,必须得想法子再诱导公羊月出手,使一使那功法才能确认。 四目相对,很是尴尬。 公羊月不会读心,单看他吞吐,忽想起方才双鲤求姻缘时也是这般模样,更是浑身不自在,最后把双鲤夹在肋下,直接拖回客栈,心头暗道:还是得回庙里把那香灭了才行。 ———— 阆中几人相谈甚欢时,洛阳下了一场大雨,望京门大街上春来面摊的摊主是个年近四旬的晋人,几岁时便给掳掠到北方充户籍人口,十几岁学得和面的手艺,支了个摊子,没想口碑甚好,不仅因此攒了些积蓄讨了房媳妇儿,且这一做便是二十年。 最近,他那媳妇患了病,几乎掏尽家底,两个儿子又服了兵役,只留一个丫头侍奉跟前,因而不得不每日多留些时辰,赶最晚一波客,想多挣几分家用。 只是今夜雨实在太大,春来实在惦记妻女,望长街已无往来人,便打算收摊。刚把菜筐子收好,桌前多了个男人,吓得他擀面的家伙差点砸了脚背。 男人背对而坐,看不出年龄,但瞧那灰发,也不是什么少年郎。他要了一碗最简单的清汤挂面,多喊了些汤,不加姜蒜。 春来上面碗的时候正脸没瞧上,就多看了一眼他手旁那盏白鹤灯,任灯烛火苗无论怎么晃,却始终风吹不灭。 他不禁有些害怕。 吃面的客人这时开口:“回来了?” 春来咽下口水,直到一个身后背着一链七刀,作游侠打扮的男人走近,他才反应过来不是同自己说话,于是绕道烧锅后头,坐在胡床上,两手撑着下巴等人吃好。 叶子刀把那敦煌玉刻奉上,将瀚海白塔事无巨细道来。 吃面客摆手没接,见桌案朽且老旧,实在不平,便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东西搁在地下垫平,随后开口:“开阳?嗯……通过杜孟津的手从那个传奇汉商蔺光那儿周转钱财,难怪当年他们能那么迅速地收集齐名册。” 春来听不清内容,但那声却是极为好听的,好听不是歌伎伶人那花腔婉转,而是有股深深的魔力,谈吐之间不但分外亲切,还叫人格外的舒心。因而他远远瞧着,那两人不像上下级交待,更似友朋。 “需要我做甚么?”叶子刀垂头盯着面碗。 “盯着就是,这事儿若放出风去,有的是人坐不住,我们何必费劲。”吃面客呵呵一笑,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拉坐在自个儿身旁,随后抬手向后招,喊道:“来,摊主,再来一碗面,不加葱花,浇头肉多些!” 叶子刀对他向来敬重:“不敢。” “叫你吃你就吃,长个。”吃面客把筷子塞过去,自己顺了桌上的麻油添了些,顿时芳香四溢,“对了,狗老大死的时候,公羊月真那么说?” 叶子刀心中多了丁点暖意,忙又绘声绘色地详述一遍:“当时狗老大伏地忏悔,他却说:‘宽恕?你这样的人也配?’” “不可宽恕是吗?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到怎样。”吃面客的眼中露出一丝怨恨,失手夹断了面条,随后他用筷子搅了搅碗底,在汤面的雾气之中,很快恢复如常。“稍稍有些咸口,来,给我再打点煮面的清汤。”他以手托碗向后一递,叶子刀搭了把手,递给摊主,而后又取了回来。 吃面客继续道:“蔺光这个商人八面玲珑,精于生意,当年他若有心资助,必是查不到半点线索,何况人已经在河西死了这么多年,眼下,还是得从‘不见长安’入手,子刀,我得在洛阳多待一阵子,‘文武三公’里,除了华仪和顾在我,可还有四个。” 叶子刀颔首领命,两筷子就吃完了碗里那二两面。 “要不要再来点?” 叶子刀摇头,拿出随身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下去,乖得像个孩子,或者说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种着迷的依恋。 这时,遮雨的棚子上落下一只朱漆竹筒,吃面客伸手到雨中接住。春来听见动静抬头,只见灯光照影,他搭的那个布棚子上头好似有道影子。 如此这般还没塌陷,莫不是鬼影子? 春来如是想,不由地缩在灶前,堵着耳朵,闭上眼睛。 吃面客拆筒取信,展开一瞧,随手扔进白鹤灯中烧尽,而后吹冷面汤上的泡沫,饮了一口后道:“段赞派人去了代国,倒是比他父亲更有野心。” 去代国? 叶子刀惊道:“莫非是想找到你?” “顾在我死了,唯一触手可及的线索便断了,他能不急?”吃面客余光向后瞥,压低声音道,“当初在晋国潜伏的那一批人中,就他一家在桓温北伐时顺利脱身,同僚皆死,你说他恨不恨?在代国的暗线也许久没启用了吧?”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令,“拿我的令信去,给他引荐南方的那位。” 叶子刀伸手要接,吃面客却把手一挪,棚顶上滑落一道黑影,双手接过。叶子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之后不用我们费心,自然有人为刀。”吃面客呵出一口热气,把双手放在灯前搓烤。黑影要走,吃面客想起一事,把人叫住:“等等,那个跟在公羊月身边的书生,听着可不像晋阳人氏,去查一查。要知道阴卷名册固然重要,但能助我们拔除南朝义士暗探的上册,更为要紧,如果真是南边的人……” 黑影打了个响指,另有竹筒落到手中:“属下已经查了,不过,不确定是否是主人想要的。” 吃面客有些惊喜,夸了一句有心,展开来看。上头倒是未直说人身份,甚至有顾在我横亘中间,晁晨到晋阳之前的事情列得真真假假,但他还是从中抽丝剥茧,瞧出了端倪,只含笑道:“有意思!把这消息一并给段赞,他知道该怎么做。” “真的知道?”叶子刀一脸不信,十分耿直。 他假扮余侗去书馆时,见过他门下杀手,对段赞这种自己武功不行,搞些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玩意儿的人,不怎么瞧得上。 吃面客哈哈一笑:“那就当作考验,想见我,先试一试够不够聪明。”说完,他唿哨一声,巷子后头走出个高大的巨人,低头俯身将他抱起,并随手提灯。 “把钱给了,你也走吧。”吃面客对叶子刀叮嘱道。 春来跑出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客人腿脚不便,外头还下着雨,地板积水甚而能照面,他鬼使神差喊了一句:“慢来!” 摊子上的人都顿住了脚步。 见那下面师傅多看了两眼,叶子刀已握刀在手,但却被吃面客伸手拦住,他指示巨汉转身,露出满是旧伤瘢痕的脸。在这寒雨冬夜,那副模样已不能被称为人,像极了地狱爬出来的鬼。 “伞,伞!”春来绕到挑子后,翻出一把沾了锅灰的油纸伞,哆哆嗦嗦递了过去,“雨,很大。”他很害怕,却也觉得很可惜,上苍给了此人世间最动人的声音,却没舍得再给一副好容颜。 吃面客拿过伞,以亲切得如同唠家常的口吻,对摊主说:“你家做了有二十年了吧?我有个朋友以前最爱这里吃面,还总和我说咸,次次吃完都要讨许多水喝。”他从袖中取出一定金,扔在桌案上,“做下去,我是个残废,你总不会比我先死。” 他话音一落,叶子刀收刀,外头伏着的黑影,全都散去。 ———— 下至夔州后,弃船改陆路,往南行进入牂牁郡,虽稍有绕远,但一路畅通无阻。 见识过崔叹凤招蜂引蝶的本事,在夔州登岸后,公羊月便赔了他一顶白幕离,这一路行来,他都戴着,因着无药医庐的声望,倒也能遮一遮大魔头的风头,纵然有人认出,也需得掂量掂量,免去不少麻烦。 途径夜郎时,免不得要聊起太史公笔下那狂妄自大的故事,乔岷刚听了两句,突然脸色一变,趴在地上侧耳细听。 乔岷道:“惊马,激战,很多人。” 公羊月打了个呵欠:“只有一个。” 崔叹凤下意识先把伤药备在手,晁晨和双鲤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到底是多还是少?” “死完了,当然就只剩一个了。”公羊月冷哼一声,单手解下披着的大氅甩给晁晨,踏树而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 难道我真是传说中的冷评体质/(ㄒoㄒ)/~~ 第048章 晁晨和乔岷一左一右带开人,方才他们落足的低洼处,渐渐蓄起一凼从坡上淌下的血。都说滇南多蛇虫鼠蚁,瘴毒四布,奇物频生,便是这里的人也多养蛊弄毒,少与中原相交,想到那一茬茬关于天都教祸人的故事,几人不由手脚冰凉。 正这时,林中忽然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四人翻山,拨开大蕉叶,只见公羊月飞身如虹,正同一身着百濮异服,头戴银饰,已近寒月却仍裸露手腕脚踝的年轻男子相斗,而他们脚下,横七竖八全是死尸,尸体穿着各异,瞧不出来历。 那男子也是厉害,既没扛刀,也没拎锤,只拿着一根青竹杖,在如雪的剑影里窜来跳去,几次从公羊月手下走脱,且毫发无损,教围观的几人看来,不由得有些心惊。公羊月再是受毒掣肘,但也是一行中武功最高的存在。 “你们看,不是两指宽的洞穿外伤,就是胸骨塌陷,死于内脏崩裂。”崔叹凤兼任仵作,把就近一具尸体翻来翻去。 双鲤避讳,躲在晁晨背后,只听说话,遮眼不看:“不借利器,不运重兵,看这人身形外貌是年岁不大,那么必然是本家功夫极为霸道!” “滇南能有如此功夫的人……”晁晨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公羊月,他心中一紧,不由呢喃。比起追踪而来的追杀,南中七郡的地头蛇才是最不好惹的存在,不管是天都教还是爨氏,那可都是上百年的传承积淀。 若真是这两家的人,公羊月要力压,必然得拿出真功夫。 好机会! 晁晨既盼望他能再使一次那功法,好解去自己的疑惑,又有些不愿他出手,毕竟若真到了那一步,说明对手远强于他,一旦落败,连同自己在内的四人也只有死路一条。纠结与心焦教他好生煎熬,便将两侧的衣带子,绞了又绞。 乔岷倒是比较干脆,矮身弓腰,快剑在手,进,随时准备偷袭补剑,退,好掩护身后三人先行。 既穿着百濮人的衣服,保不准还有别的杀招,崔叹凤塞了一包化百毒的春风散给乔岷:“小心些。” 很快,机会来了。 两人凌空而战,公羊月提剑一招探海,刺向腿边,那人扭身避躲,从木冠上滑落。落去不过一丈,卷入绿叶之中作掩,攀着树枝而上,拽住公羊月的靴子拉人下马。 只听“嗡“的一声—— 剑鸣铮铮,公羊月倒栽向下,追去一剑,将他竹竿剖成两半。那人却不惊不恼,一手一半,竟变招成双剑,左手招起快狠,右手护退稳健,再起一心法。 “也不看看是谁,还敢耍剑?“公羊月冷笑一声,抬手悬剑,剑气骤发,作剑谷曜变式,将碍事的林木削下。 单拆剑招,那人自然不敢班门弄斧,只借着地形游走,如此树倒,他硬抗剑势没受住,“噼啪“两声手头竹杆爆成了花。这滇南汉子倒生得乐观,捏着手里一把细条子甩了甩,露齿笑道:“唔,有两把刷子。” 说完,他将手头篾条作飞镖暗器施展,随后向更远处谋求。 这一动,便露了身形,公羊月借着弯木弹压的力度一跃,迅速缠了上去,那身形已快如风,旁人只见红影掠木,再闻两声“夺夺”,削尖的竹篾已被悉数拿下,在他手头合成了完整的竹杖。 对面的人似也变色,瞠目一眦,想就地再取材,却被随后而来的剑招压下手,无奈地缩了回去。 “不打了!”那人掠下林子,高喊了一声,却将两手掖在背后,似在掏拿什么。 晁晨在侧看得一清二楚,正要出声示警,火石电光之间,乔岷已拿准时机豹跃而扑,只见黑影一晃,快哉剑向前无回,直切向那人后背颈窝。 他只能强捂住嘴巴,不敢叫破。 这会子,寒芒也自公羊月眼前照过,他回头看来,忽地脸色一变,一个云桥翻身,手里的“玉城雪岭”向下一锉,点在快哉剑的剑脊上,堪堪接招。 那滇南小子也回过味儿来,旋身一转,手里的东西当即摸出,朝公羊月头顶上一撒,哈哈笑道:“惊喜!” 只瞧动作,余下三人魂都要吓没了—— 崔叹凤把瓶瓶罐罐全从药箱里搬了出来,不是解毒,就是防蛊。双鲤尖叫一声,抓了两个瓶子就急着往前扔,只有晁晨呆呆站在原地,伸手捧住被风吹来,落在掌心的东西,嘴角抽了抽:“花……花瓣?” 殷红的山茶花被风扬起,翩跹而下,落在这战后狼藉与尸山血海中,尤为刺眼。 乔岷处变不惊地收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径自往一边。这时,身后的小子有了动作,公羊月趁势捉他手臂,把人拽回来。看他闪闪躲躲欲言又止,公羊月气不打一处来,手腕翻转,拿剑柄打他手板子:“还想走?” 那瓶被双鲤抛出去的药瓶已收不住,公羊月根本没留心己后方,登时被砸了一脸。 “我,我本想告诉你来着……”被他抓着手的少年哆哆嗦嗦说道。 双鲤抄着手,吹了两声口哨,躲在晁晨背后假装看风景。少年见公羊月只是盯了那青衫书生一眼,没发作,赶紧嘻嘻哈哈打圆场:“啊哈,表哥,都是你朋友啊?” 几人齐声,又在两人间看来看去:“表……表哥?”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场子更冷。 “不要叫我表哥。”公羊月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 少年后知不觉,瘪瘪嘴,十分委屈:“我说错了什么吗?”不过,他却不是个性子忸怩,多愁善感的人,很快又恢复那阳光般的笑靥,抬手抱拳道:“在下白星回,既是表哥的朋友,不必见外,叫我星回即可。” “白星回?天都教少教主?”崔叹凤总算想起这个名字,撩开白幕离,来来回回扫了少年好几眼,却是向公羊月投去探寻的目光。传说公羊月那个挂名师父,剑谷前谷主迟虚映三弟子,“左手伞中剑”李舟阳与滇南势力有故,却没曾想是这般亲密的关系。 白星回摆了摆食指,纠正他的说法:“之一。” 崔叹凤猛然想起,天都教教主白少缺膝下确实有两个儿子。 “你是无药医庐的人!”望见白衣与幕离,白星回认出人来,心肠耿直,想着什么便脱口出,“我爹说你们老是一身孝,不像是医者,倒似个报丧送葬的,就这样还多的是人年年争渡洞庭,不知道的还道是人死了,为能剩一笔斩衰齐衰,大小功的钱。” 晁晨倒吸一口气,也只有天都教主敢这般口出狂言,那无药医庐虽只位列三星,但真论及江湖地位,只怕与帝师阁不相上下,毕竟江湖风雨,说白了谁不在刀口上讨生活,活命的后路总要留下一条。 他悄悄挪了两步,将崔叹凤半遮半掩,念着万一受不住那冒犯,要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好拉着人点。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崔叹凤没什么表情变化,仍旧不卑不亢:“江蓠长老说过,谁嚼舌根道不是,凡医庐中人皆要记在账上,这辈子也别想踏过洞庭一线,唯独除了天都教。” “崔兄?”晁晨小声一唤,怕他急坏脑袋。 “无妨,”崔叹凤摆头,对他道,“晁先生大概还不知,现任天都教主的生母曾是医庐六大长老之一,说起来也算沾亲带故。” 双鲤不嫌乱,高举双手:“有故事,我要听!” “来来来,我给你说啊,我比他知道得清楚!”白星回丝毫不见外,拉着双鲤絮絮叨叨往前走,看那没心眼儿的样子,真不是刻意针对谁。 晁晨松了口气,反倒是崔叹凤出言安抚:“纵观人情冷暖,世间百态,再无比医庐更合适的地方,这少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瞧一眼便晓得,还不至于为这点事闹得不愉快。医毒不分家,洞庭确曾有亏,据说当年芣苢长老宋问别设计盗走天都教《毒经》,并间接害死了现教主的生父,虽说后来恩怨化解,但往事横亘此间,终是有些尴尬。” 江湖之大,恩怨情仇比比皆是,各门各派都有那么几个说不尽、理不清的烂摊子,晁晨也不好多嘴,便只连连点头,随声附和。 没走出两步,他又一想,不大对,这几大家的也算有迹可循,只是自己当年清心寡欲,不甚在意才未记着一茬又一茬,听人细细道来,却也依稀有那么点儿不太灵光的回忆,但公羊月却是八竿子不着边啊!何况那手札他前前后后看了三遍,只说公羊启上头有两个早逝的哥哥,可没说还有个妹子嫁到了滇南,当今的教主夫人,明明是鸳鸯冢的传人。 想到这儿,略吃味,晁晨冷不丁盯了公羊月一眼:“你这又是哪门子亲?” “不用怀疑,就是你心里头想的那样。”看晁晨呆了一瞬,公羊月心情大悦,掸掉肩上的落花,负手笑着边走边说,“并非血戚,皆因我那挂名师父和教主夫人乃是同宗表亲。听说族里老人都死光了,就剩他俩,虽非同胞,却也生出情谊,有一年教主夫人往阆中鸳鸯冢祭奠亡师,见我那师父孑然一人没成家,便想折腾个义子义父,好有人老来给他送终,虽没认成亲,却一直这么叫着。” “有机会上哀牢山你便能切真地晓得,滇南的人大多率性诚挚,真不是武林所撰的牛鬼蛇神。”公羊月说到这儿,话里还有几分唏嘘,想来是觉得天都教被批作妖邪,多少与自己的境遇有些同病相怜。 晁晨接过他的话,有些发疑:“那你为什么不认?” 那李舟阳虽是早年便离开剑谷,长居蜀南竹海,从未归于云深台,但身份地位却一点不轻,先不说有风闻,讲其乃蜀中“西侠”李长离的后人,便是那手剑技,帝师阁有明言,足有超越三代七老之风。 这样的人,别说是当义子,就是当孙子,也有的是人上赶着。 “不能因为他年龄大我一轮,就忽视我和他平辈的事实吧?”公羊月摊摊手,不经意过到晁晨右手边,与他并肩而行,“能拜师就知足吧,我怎么可能喊他爹?” 晁晨问:“他不是迟谷主的弟子吗?” 公羊月随手运剑,劈去路边探头探脑的扎人枝桠,淡淡道:“那迟虚映还喊我祖父师伯呢!”看晁晨一头雾水,他便笑了笑,只落了句“剑谷辈分复杂,有空再说”,随后连剑带鞘往身前喋喋不休的白星回背上极为嚣张地戳了一把,将人喊住:“刚才怎么回事?你怎地在这儿?” -------------------- 作者有话要说: 表兄弟出场~ 这么一看老月的后台其实挺硬的orz 第049章 白星回正拉着双鲤说到天都之乱中最精彩的部分,蓦地被他打断,还未反应过来,足足愣了三息,这才续上他的话头:“噢,山匪。早听说夜郎附近有拦山虎横行,也怪是不长眼,敢截了我的道,就给收拾了。” 想着稀里糊涂往前走了一大截,还没问去处,便又多补一句:“表哥,你们这是打哪儿去?你可是许多年都没来滇南了,不上哀牢山看看?” 比起闷棍子一样的乔岷,双鲤可算找着伴儿,俨然一副混熟的模样,叽里呱啦把公羊月中毒求药的事简述一遍。 一听是去孟部借圣物,白星回便说相送一程。 滇南九部中,孟部位于建宁郡,夜郎往西至多三五日的路程,有白星回这熟手带,不出三日便能到。 行路无趣,但凡没人发声,白星回总爱说上点什么,相处越久,他这阳光开朗,干脆利落的性子越讨喜,连乔岷时不时也愿开尊口,和他你来我往说上二三。晁晨虽是没见过天都教的人,但由此也深信几分,那妙人之说。毕竟,若真是刁滑狠毒之人,绝养不出这般的灿若明光。 白星回正回头和公羊月详问细节,还说到要不要请十巫中善于毒术的巫彭祭司前来瞧瞧,恰好撞见晁晨冲他笑,不由问:“我脸上有花?” 公羊月停下脚步,眉头一皱,眼见是没好话。 晁晨历来是那套文人思想,只觉得内里如何斗嘴损人都不打紧,在外却不能落了面子,难听的话还没落下前,先掐了公羊月的话头,改冲姓白的作揖,随口道:“少教主,先前听你自报名姓,不知令兄是何名?” “霜序,白霜序。”白星回咧着一口白牙,一说就停不下来,“客气!还是叫我星回吧,毕竟我以后也可能任大祭司,主要看我哥懒不懒,毕竟祭司一职管事儿多,不过再多也没剩下的九巫事儿多。” 千年以前,西南九大部族联合,由蚩尤统帅,共举九黎,与炎黄部落隔江对峙。因盛巫觋之风,九黎中每个部落都有一名主掌祭祀事宜的大长老,代代传承,平起平坐,并无高下之分。 直到有一天,一位年轻人来到九黎的主城天都,与蚩尤达成盟诅,扬言要襄助他捭阖天下。那人自称巫咸大祭司,来自灵山,身具无上力量,号能起死回生,一时间百医敬畏,巫师拜服。 很快,蚩尤便授其军师之位,始建天都教。 随着演替和变乱,过去的九黎已作今日的百濮,天都教由化外入俗,渐渐成为武林一派,为白氏所控,教主出自本家,而十巫则源于古九黎九部。到第十六代教主时出了点岔子,祭司擅权,反要灭白氏一族,后被镇压,自此教主独揽大权,而祭司之职彻底弱化,直到多年以前的天都之乱,大祭司才重新回到权力巅峰。 那一场大灾历经数年,多变故离乱,死伤惨重,为滇南慎言,是少有不可说的禁忌,总而言之,待江湖各大势力后知后觉想分一杯羹时,一切皆已尘埃落定,分出去的权力又悉数回到白家手中。 不过现今的教主从前是个坐不住的,闹出许多荒唐事儿,大祭司一职空悬,九巫勤勤恳恳,忙前忙后擦屁股,这才有白星回这么一说。 话又绕回来,白星回续道:“我生于十二月,我哥生于九月,全怪我爹取名太随意。” 星回和霜序,正是这两月的雅称。 晁晨却摇头:“也算雅致。” “幸亏姑姑拦着,不然说不定就叫白九月,白十二喽。”公羊月忍不住打趣,说完,觉得这取名儿法有些熟稔,忙调头瞪眼看乔岷。 这一看,看得乔岷左右尴尬。 双鲤也反应过来,忙问:“十七,你有什么高见?” 乔岷道:“没什么看法,我家人多,按数字排的。” 公羊月睨去一眼,啧啧两声损人:“你们都太土了。” “公羊月!”晁晨可算有机会叫板,指着他反问道:“你要不是姓公羊,你不土?” ———— 越往南,草木越丰。 自敦煌出至今,翻山越岭足走了三月有余,硬生生从桂子金秋走到了寒冬腊月,但滇境气候宜人,时不时反倒有减衣之举。 眼看只余半日路程,白星回决意再给几人细说细说孟部的风物人文,毕竟闹笑话是小,就怕万一有个什么冒犯唐突。 “孟部现任族长,名为孟不秋。不秋草也就是中原常说的竹子,族中尚竹,以为图腾,与此相关的皆需谨言慎行,可别不当回事儿啊!“白星回指着道旁几根零散稀疏的幽篁,一再强调。 公羊月嫌他啰嗦,便把话截了下来:“有妇遁水浣衣,闻婴啼哭于三节大竹中,破之得一儿,是谓竹王的故事(注)早就读过了,说来说去不就是防着我,我不生事,后面四个哪敢?”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白星回一噎,两眼瞪得滚圆。 公羊月道:“有的事情讲究缘分。” 云岚谷往南,都是天都教的地盘,白星回做东引荐,自然是往好处想,不然多掉价,但公羊月在江湖摸爬滚打,最不惮以坏处出发,那借的可是人家的圣物,不是化缘讨水,不打紧的东西。 就算不生事,未必天如意。 不过,从前九部的大长老都成了如今的教中祭司,就好比天子脚下与山高水远,借不借还不是族长一句话。晁晨明白公羊月话中的深意,但却也不是个真交付上苍,坐以待毙之人,便兴了个话头,专揪着孟不秋打听:“能以图腾冠名,想必族长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确是少年英才,巫姑也是这般说的,连爹娘也对其多有赞叹。”白星回笑弯了眼,忽想起他们对人多不熟悉,便又解释,“九巫中巫姑就来自孟部,叫孟怜惜。其实不秋也只是别称,真正敢冠竹名的只有一个,就是十六代教主时的巫咸大祭司孟竹。” “孟竹?” 白星回向左右看了看,竖起食指意作噤声:“滇南禁忌许多,这便是其中之一,还是我跟娘软磨硬泡,她才告诉我的,说她和爹当年无意闯入过哀牢山魇池下九层炼狱,并发现传说中的第十层思过处,据说孟竹当年就关押于此。” 双鲤插嘴,拔高音量:“他叛逆?” “小声些!”白星回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样,赶紧招了招手,教几人围拢来听,“他差点杀了教主!具体细节不知,说是那孟竹本身乃孟部的奴隶,为教主白若耶巡游时所救,携回云河神殿,亲自教导,甚至一度拔擢其为大祭司,但其实他是九部的刺客,于阿墨江前反水。不过,先祖得天庇佑,并未死,后重回天都,两人于大磨岩一战,将这贼子擒下,囚禁魇池,并生死不复相见。” 说到这儿,白星回小声嘟囔:“也怪,我爹既晓得这事儿,该对孟部多有嫌隙,可事实恰恰相反,小时候常放任巫姑带我和哥哥去孟部闲居。” “有什么好奇怪的,要么是你记岔了,要么是……”公羊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故事你没听全。” 不论怎么说,都过去了许多代,那白星回不像他爹玩世不恭,也不如她娘狡黠如狐,反倒是天生乐观,还有些傻气,也不钻牛角尖,只指着几个人又碎碎叨叨三令五申:“你们可不许跟任何人说!” 公羊月看来可笑,与他唱反调:“不能说的东西就该烂在肚子里,你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怎么着,还想管住别人的?” 白星回立即懊丧垂头。 “这孟不秋仅次于孟竹,倒是教人想会一会,看看是胜在武艺,还是胜在心智。”公羊月抚摸着宝剑上缠着的缑带。 白星回缩了缩脖子:“其实哥哥跟他关系更好,以前总是一起切磋武艺,我倒是有些怕他,他这个人藏得深,也可能是我不识时务,时常分不清正话反话。” “一族之长,若是没点城府,早就叫人给暗算了。”崔叹凤抬头望着枝条上跳跃的云雀,旭日的金色从翅羽的缝隙中洒下,铺落在他仰起的脸颊上,那一刹那,眼睛里是了然,通透,还有哀思。只听他顿了顿,轻声道:“这个道理,还是明郎告诉我的。” 这明郎自他口中提及已不止一次,要崔叹凤这般风华绝世的人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惦念,却又是什么人物? 乔岷不上心,公羊月和双鲤绝口不提,晁晨虽心有好奇,却也忍了下来。 没一会,公羊月已经把话扯远,揪着白星回问:“你哥呢?” “他不见了,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白星回把手掌贴在唇边,用气声回他,“我怀疑,我怀疑他去了帝师阁。” “做甚么?”双鲤耳朵尖,听着“帝师阁”三个字,立马跟打了鸡血一样。 白星回五指并掌,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干嘛?把阁主一刀切?”公羊月踹了身边小子一脚,又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把张牙舞爪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的双鲤拎开,“得了吧,你爹都做不到,一阁一教斗了这么多年,谁能搞死谁啊?” 几人抵达孟部主寨时,已是戌正,夜色如墨,繁星密布。孟不秋赤足站在爬山竹楼上,身上是式样不同于中原的花青长袖衫子和黛色宽裤,披着一件绣花精致的外衫,顶戴布帽,两耳坠着白银珰。 走近些,高举的火把照出容颜,细长的眉眼眯紧打量,上下唇薄,微微抿起,他两手张开,向前随意搭在竹栏上,向下俯视,像个天生的领袖。 等人到齐,孟不秋这才施施然走下竹楼,只是头一句却不是对公羊月几个外来客说的,而是朝着白星回:“噢,你也来了。” 那尾音拖长,有种说不出的悚然,和着那晦暗的目光,像极了盯着猎物的夜枭,饶是白星回生得阳刚,又灿如明日,却也不由退了半步。 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氛弥散开来之前,孟不秋及时止住,微微一笑,行了个古礼,把公羊月和崔叹凤请上了楼,显然是刚过界便拿了消息,早有准备。 双鲤干等了会便坐不住,甜甜蜜蜜对着几个孟部的女孩子“姊姊”“姊姊”地叫,拉着一旁玩儿去。眼下就只剩白星回、晁晨和乔岷三人在外闲聊。 晁晨方才便注意到这位少教主的动作,眼下又看他满手心的汗,心里不安,七上八下:“有这么可怕?” 白星回干笑两声,忙就着腿裤擦去汗渍。等人全进了屋,燃上灯烛,他才盯着脚边石缝里生出的绿绒蒿,用脚尖蹭了蹭,幽幽开口:“孟不秋他不仅是族长,而且也是苏尼,噢,就是你们常说的巫师。我总觉得他能看穿人心。” “以前,我哥老是揍我,但我一点不怕他,因为我俩是亲人,再如何他也不会伤害我,但孟不秋不一样,他让我觉得……很危险。”白星回蹲下身,将那把绿绒蒿大力攫出,紫蓝色的小花随夜风摆动。 听完他的话,晁晨不禁朝竹楼多看了一眼,隐有担心。 “七岁时,巫姑带我来孟部玩,请喝最好的坛坛酒。我一喝酒就发红起疹子,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在滇南不能喝酒,会被嘲笑娘们儿似的。我想着抿一口,就一口,趁人不备再偷偷吐出来。但他忽然就走到我身边,抢走坛子替我喝尽,并悄声问我——” “你不能喝,是吗?”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他。” 辣手摧花后白星回又舍不得扔,一根一根挑出来,边说着话,边沿着护栏,将其插在风蚀空的竹节里,看起来颇有闲心。 插完一面,他信布走到了屋后,晁晨和乔岷就跟着他。 “大可不必介怀。”乔岷难得搭腔,“我听说有些人,天生鹰眼,善于观察。在王庭时,我亦见过不少贵人,很会察言观色。” 白星回叹了口气,若只这一件,他当然不会郁结在心,可诸如这般,还有很多—— “你们不晓得!我幼时尤其喜爱凤凰花,但凡我来,隔天房内定是花红如海,问婆子仆从,都说根本无人进过我的房间。要知道,这我也没同人讲过,包括哥哥在内,最多,最多只是路过凤凰花树下时多看了一眼。就算如你所言,身边总有人时时紧盯,也足教人毛骨悚然。” 晁晨见他情绪多有激动,怕惊扰楼上,便出声安慰:“也许只是巧合。不如反过来想,若真有读心之人,要么已是登天势,要么早成草下骨,怎么会屈居一隅?又或者孟族长较为在意你,毕竟,你和令兄总有一个要接替下一任天都教教主之位。” 白星回想了想,捡起失手落在地上的花:“你说得有道理,不过……”须臾间,他身子骨抖如筛子,像是从脑海深处挖出可怕的记忆,以至成年后仍心有余悸:“我又想起一件事,最可怕的事!” 他反身指着正对竹楼的青山:“那山顶上有个洞穴,是孟部的禁地,历来用于供奉亡者灵牌。我年幼时好奇,一度想一探究竟,但是巫姑警告我和哥哥不得冒犯,即便是她,无故也不敢登顶。” “但是有一天我一觉醒来,莫名其妙——” 他话未完,头顶上传来两声轻咳,打断谈话。三人仰头,只见孟不秋就站在二层转角的阴影中,一言不发。 -------------------- 作者有话要说: 幸好老月有个不太常见的姓哈哈哈哈哈 滇南双子有单开预收,先抛砖引玉一下,看看大家的兴趣,哥哥白霜序篇是《登天岸》,弟弟白星回篇是《森罗窥世》。 注:该传说最早栽于《华阳国志》,《后汉书》中的记载是后来才修订的,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自行探究,这里就不多赘述了。 第050章 吊脚楼上线帘微晃,公羊月和崔叹凤也跟了出来,前者不怕死地挑眉,示意白星回继续说下去。但看孟不秋阴沉的脸色,白星回咬紧牙关,不敢再开口,只简单招手,招呼人往楼梯下会晤。 白星回忙不迭发问:“妥了吗?” 崔叹凤看了孟不秋一眼,没说话,倒是公羊月气定神闲:“晚来一步,东西已经给人借走了。”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医者重重叹息,心中略有懊丧,早知如此,不该贪图便宜往滇南,该去天山碰一碰运气。 “借给了谁?”急了眼,白星回声量骤然拔高。 可没人答他的话。 瞧着那一个两个嘴巴都跟缝上似的,尤其是孟不秋,他只觉周身一个激灵,忽然反应过来,也许人还在孟部,于是单手撑着栏杆翻下石坡,四处乱看,想找到经停的车马和眼生的人。 孟不秋单手一落:“拦着他!” 正在远处跟寨子里的姑娘谈酿作花蜜的双鲤也听见大动静,扔下手头的罐子家伙,撸起袖子跑过来,吆喝着:“怎么着?要打架?” 就在乔岷和晁晨面面相觑时,孟不秋已一个腾挪,跃至白星回身后,单手擒住他的右肩。白星回平日老实,发起浑来却是个犟脾气,只顶去一句“我自己找人说”,便是要抄家伙交上手。 这时,一道探问的男声,截住了两人的动作—— “孟族长?” 白星回和双鲤纷纷回头,只见鼓楼和禾仓后头走出一男一女,迎面而来。 发声寻问的男子,身着纸棕色的无祛八宝七珍纹长衫,头戴一顶透纱珠缀的笼冠,脸盘子生得方正,一双黑眸炯炯有神。身旁的女子肤色黝黑,但面貌精神,尤其是眼角高吊,瞧着十分精干,虽梳着中原常见的妇人发髻,但穿的却是极具滇南风格的短打。 “是晏弈,晏家家主的过继子。”崔叹凤攀着阑干,远远辨出来人。 晏家老宅在临川,与洞庭不过几郡之隔,晏家太老爷那位能顶半边天的正房娘子,殷老太夫人给气成脑卒中后,无法自理,一直卧病在床,近些年几次病情反复,他曾跟随医庐长老来来回回出诊过几趟。 若不是北落玄府的人云游四海,不成一气,就晏家这些年止戈养息,不问世事的衰堕,一准要在“四府”里垫底。但饶是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不念着祖上与皇室那点姻亲,晏家成名技“霓裳双环”和“如意腿”却也不是那般好惹。 公羊月眯眼,紧盯着人下盘,那妇人虽看着魁梧有力,但真论步沉力稳,显然比不过旁边那眼瞅着一卷秋风就能掀走的夫君。 晏家势力摆在那里,即便是天都教,也不会随意沾惹一身腥,何况孟不秋还只是一部之长。不过,滇南路远,距临川迢迢山水,‘四府’再怎么声名广大,却也没厉害到要教九族的人卑躬屈膝奉上宝贝。 说白了,一个晏弈,面子还没那么大,就算是家主晏垂虹亲来,也还是不够格。那么只能是有人穿针引线。 思及此,公羊月将目光重新落在那个长得不甚起眼的女子身上。崔叹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便与几人解释道:“这位大娘子可不简单,他是孟放的庶女。前牂牁郡郡守王汝调任州牧后,现今执掌的就是这个孟放。” 晁晨脱口而出:“姓孟?” “是,姓孟,孟婉之。”崔叹凤点头,脸上表情有几分滑稽,那体格与这儒雅的名字,确实有些相违。 孟在南中是大姓,能从孟不秋手里讨得好处,孟放与孟部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纵使当真毫不沾亲带故,起码也有真金白银的利益交换。公羊月想,搁自己身上那叫借,搁人家身上,那叫买卖—— 因为宁州多山,又有蛇虫毒沼瘴气,很难连片成田,因而九部之中贫富不均。孟部所在的建宁郡挨着牂牁郡,有孟放把关,官道通顺,占据要势,随便做点什么,对孟部只有益无害。 孟不秋野心勃勃,怎会放过大好机会。 难办! 人情还可攀比,交易那就是钱货两讫,说白了,圣物给出去,现在已经是人家的东西,就算孟不秋和白星回的关系好上天,但他身为族长,也不能食言。 方才在竹楼中,三人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孟不秋一口回绝,根本不留回环的余地。 “噢,就他俩是吧?”白星回笑了起来。 他对孟不秋的畏惧是私人原因,放到明面上来,身为天都教的少教主,别说一个孟婉之,就算是孟放亲来,他也不定会给面子。别的江湖势力或许畏惧朝廷兵马,但搁这儿却屁都不是,北方躁乱,江南自个儿都自顾不暇,谁敢到南中七郡生事,不说天都教出手,就老对头爨家,也会第一个跳出来收拾。 和晏家家主一样,晏弈也是个棋痴,对人事向来不上心,都是他这位长袖善舞的夫人在打理,滇南的势力盘根错节,关系更是冗杂混乱,他一看身前两人揪扯,还有个不知哪里冒出的女娃虎视眈眈,顿时只觉头痛。 “这位是……” 孟婉之不动声色地拉了晏弈一把,自己抢身上前一抱拳:“原来是少教主,婉之有礼,在此还问教主夫妇安。不知少教主此言为何?” 白星回道:“我是来借玉骨冰魂斗的!” 晏弈面露难色,下意识看向夫人,虽说这里头藏着笼络的戏码,但此来换物,却也是为了救急救命。孟婉之不想和天都教直接对上,便将人半推半掩挡住,故意不开口,只看向孟不秋,且探一探他的立场和想法。 孟不秋摆摆手:“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已许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此话一出,晏弈和孟婉之脸色缓了几分,后者多了两分底气,挺直腰板整了整衣冠,温声细语向白星回:“少教主,您看……” 白星回不可置信地看着孟不秋,后者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不咸不淡道:“既已是人家的东西,少教主或求或要,还需自便。” 闻言,孟婉之脸色乍变—— 这意思往浅了说,叫置身事外,往深了说,莫不是天都教的人明抢他也不管?晏弈夫妇为碰了这颗圆滑的软钉子而感到不太痛快,白星回则为他油盐不进,不帮腔说话而不大高兴,毕竟是自己带着公羊月来的,论亲疏自然要强过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晏家人。 白星回急喘了两口气,心里窝火,反正在中原氏族面前,他天都教都是牛鬼蛇神,护短为亲乃人之常情,他还就仗势欺人一回又如何。 眼瞅着人脾气上头,崔叹凤和晁晨飞奔下竹楼,一左一右把人给架住:“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让我来。”崔叹凤杠在中间。 “我哪有要撕破脸皮?”白星回自尊上头,从两人手里挣脱开,甩了甩袖子,强行辩解,“我……我只是想问晏公子,肯不肯将圣物先借与我们。” 孟不秋盯了一眼,那蹙紧的眉头仿佛在说:你那是问吗?分明要上拳。 胶着之中,晏弈认出了高齿木屐,白衣幕离的崔叹凤,本着与人无争的性子,先开口当和事佬:“崔大夫也在?多有冒犯,失礼失礼。我晏家素来仰仗贵派,也十分欣赏您悬壶济世的一片丹心,既然如此……” 看夫君心软,不分场合又要随意允诺出去,孟婉之干咳一声,强行抢话:“既是崔大夫的病人,也不是不可成人之美,只是圣物只有一份,要我们忍痛割舍,却也得看看是哪家的贵人?究竟病重几何?” 这官家出来的夫人,说话分寸拿捏刚好,既不说死,也没松口。崔叹凤风流之名盛,最多也就是年轻的少爷士子追捧,真正能叫人尊而赏脸的,还是那一手医术。此人现身此地,为病人亲自求药,保不准是什么厉害人物。 若是家世强过晏家,乃京都的贵子玉女,那必然要舍,还要舍得干脆,送上门来的人情不要白不要,若是势大,却与自身利益无所交集者,却是不需顾及面子,譬如这位少教主,真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也不必怕,天都教再厉害也出不了滇南,爨氏能吃死自己这方的小动作,难道还不咬死老对头的一举一动? 至于连她家眼都入不得的,凭什么要他们舍? 孟婉之堆着水火不侵的笑容,和着那大大咧咧爽利的性子,就算这事儿传到江湖上,也没谁敢指着鼻子骂心眼小,势利眼,有大错。 现今这情况,是接话也不行,不接也不行。 若是老实答了,就公羊月的臭名昭著,人家不补刀便不错,救人那是想都不要想,可若是不答,拖得越久,孟婉之看出来的把握就越大,越会咬死不给。 逼急了,万一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崔叹凤和晁晨急出热汗,却仍憋着一声不吭,这下,连二愣子晏弈也觉得奇怪,心想:有名有姓怎不堪说,如此吞吐,莫非所治之人身份有古怪? 他倒是生得端正没往邪佞之辈细想,反而怀疑是否与宫中相关。淝水之危解后,当今圣上趁势从氏族手里收回皇权,为了打压谢家,任用会稽王司马道子辅政,此人心胸狭隘,骄纵贪利,拔擢小人不说,还大力党同伐异。 朝中风声紧,说是圣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位亲王怕是要窃政。 多少双眼睛盯着,司马家若是有个风吹草动,那些个簪缨望族,还不盼着出头?听说会稽王嗜酒,就怕没熬死敌人,先熬死自己…… 越深思,越不敢思。 晏弈打了个寒噤,回头去看孟婉之,微微摇头。后者母族毕竟在朝为官,对政局的敏锐要更胜一筹,虽不信是司马家的人,但也怕事有万一,只是现下再谈这些为时已晚,刚才拒得那么干脆,若此刻突然变脸,岂不是摆明告诉对方,我已晓得你的身份? 以司马道子的气度,会放过他们?还不如咬死不知,先走一步。 再看崔叹凤那张愁苦的脸,两人更是信了几分,孟婉之顺势便向孟不秋拱手告别:“今夜前来,是为辞行,我夫妇二人去意已决,打算明日启程。这两日多有叨扰,还望族长海涵,援手之恩,晏氏一族没齿难忘!” “他们要走了!”双鲤人小嘴快,推了两个大男人一把,不明白他们暗中角的什么力,只知道若不拦下,改年老月的坟头草就该有丈八高。 防着了热血冲冠的白星回,却没防着个女娃娃。 双鲤扑过去抱住孟婉之的腿,喊道:“好生奇怪,就不可以你们先用,用完再给我们吗?” 也只有她这般问,在座几人方才听得清楚,若真能如此,先前孟婉之便不会说世间独一份了。 孟婉之低头,眼珠子骨碌转,把双鲤一身行头都估了价,最后落在那宝珠上,有些拿不准。财宝易取,奇宝难得,就冲珠中孕蝶这一点,便会被几经倒手,最后守得住宝贝的人,想必不简单。 这丫头刚才和白星回一道出头,只教她疑为天都教的人,如今再瞧打扮,却盘定不是。一时间,她看不穿小姑娘在这当中扮个什么角色,便蹲下身子摸了摸人家的脸,生出几分柔肠:“实不相瞒,我夫妇俩是为家主求药来,茺蔚长老的方子,要化那冰魂斗直接入药,用过便无。小妹妹体谅,非是我不让,家主的病亦来势汹汹。” 她不说则罢,一说,双鲤当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须臾间脑中已成公羊月咽气,埋在荒山上,自己坐在坟头烧纸的惨样。 这些年收集消息,晏家的情况,她还是晓得不少的。 那晏家家主晏垂虹是个天大的老好人,一辈子行善积德,无人有怨,且还是个情痴,自夫人死后终生未娶,宁可子嗣断绝,从旁过继,要知道,在那样的大家族里头,无后便是顶天的不孝。更不必说那晏弈,从一旁支摇身一变成了一家未来的主人,先不说他不是个阴险小人,即便是,且并不真心实意感恩戴德,但对外人起码也还得装装样子,这千里求的药,怎可能舍? 走投无路,除非狠狠心,用晏垂虹的命,换老月的命? 想到这儿,双鲤哭得更大声,两眼如闸泄洪,一去三千里不收。那孟婉之也不是个真恶人,能对大人耍心眼,使手段,对孩子却不舍,便倾身一拢,扶着双鲤的肩一圈,安慰道:“伢崽别哭,阿姊再想……” 双鲤心一横,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想要挟持夺物。但她心软,不想害命,光找角度便足足费去三息。不曾想孟婉之一姑娘,却是练体强横,当即抬肘一顶,劈手夺匕,一拳将人打飞出去。 双鲤就近借力一翻,伸手入囊,慌乱中抓了一把暗器便撒了出去。 晏弈抖衣,取出腰间双环掷出。白星回登时出手,踢下火盆,倒提木架截下其中一只,另一只则正面迎上暗器,一通火花乱溅。 这时,一柄剑探了出来,穿过圆环,腾挪卸力,又反向甩回了晏弈手中。晏弈伸臂一握,看着那高马尾黑衣青年,交口称赞:“好功夫!” 双环是脱空,但暗器却被打了个调头,双鲤撞在门架上,腰上吃痛,想避却来不及,只能闭眼蜷缩,遮住要害。 等了许久,却没有穿骨之痛,再睁眼时公羊月揽着她凌空而立,几道雪影落下,他将长剑向前一探,剑丛上托着的飞镖钢针,一个不少。 “是我。”公羊月将暗器丢入火盆中,松开双鲤,大大方方向晏家夫妇走去,“他们想救的人,是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了嘿嘿哈嘿 卖萌求评论~ 第051章 晏家夫妇来时,出于本能,往主楼扫视了两眼,那儿确实站着两个人,但离得远,上下坡视线有差,灯光不明,没看得清。建宁郡温暖如春,根本穿不得鹤氅寒毳,解了外袍,晏弈一眼认出红衣银剑。 “公羊月?”他这些年跟在家主身边学着打点四方,性子倒是越发沉稳,虽不是满口讶然,却也神色警惕。 公羊月抱剑,随意拱手。 “既然这样,也不必再谈。“晏弈叫上孟婉之,向门前去。公羊月却没让,右手提剑,站在门楼下。 晏家虽因不使剑而与之无正面冲突,但毕竟立身武林,闲话家常没少听,眼下不知他是个什么态度,晏弈紧握双环,拉开仆步,摆出随时迎战的架子,扬声喊道:“不说你我萍水相逢,形如陌路,便是你公羊月在江湖人人喊打,我不动手已算给足了少教主和孟族长的面子,莫非你要强夺?” 公羊月依旧半步未动。 “既然不是,那我夫妻二人便就此告辞。”说完,只当他默认。晏弈拂袖而走,与公羊月错身时,不由地回首,向着崔叹凤摇头,话中很是不解:“崔大夫一身清流,何必与这样的人为伍?”若换作自己,此刻应当出头,直言为贼子胁迫,划清界限。 可好半天,崔叹凤也未吱一声,孟婉之跟上来,推了自家夫君一把:“走吧,别看了,人家不领你的情。” 双鲤几次想拦,又怕帮倒忙,眼看人便要跨出塔寨箭楼,哪还忍得住,把挂在脖子上的布包脱下,就地一甩,只身追了上去。晏弈没瞧见她扔包的动作,以为这鬼机灵的丫头又要使坏,一式如意腿朝腹下踢去。 双鲤没有躲,竟是要硬抗,她迎着腿风大喊:“如果是因为我,我道歉!” 公羊月手中长剑自鸣,脸上非是动容,流露出的是深深的失望。他极力隐忍克制,小心翼翼迈出第一步,想试着平和谈判,想试着从晏家这样上下恬淡,谦和出世的武林正道突破,甚至想试着摆脱叠加在自己身上的固有观念,但世人好像并不给他机会,他若不执剑,反教身边人受伤。 “你们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捅我一刀都行,能不能将玉骨冰魂斗借……啊!”双鲤涕泗俱下,尖叫一声,咬着下唇,死死闭上双目。 长腿从侧面崩踢,重则破颅,轻则致晕。 “无忧!”叫住晏弈的却是孟婉之,她压着双鲤就地一滚,躲开的攻击落在身后的矮树上,霎时枝干崩裂,向外倒下。此时,再起一声剑气破空,正将晏弈拉扯开的孟婉之霍然回头,只见方才他夫妇站过的地方,延伸向后三丈内的草皮一口气被推了个精光。 咔哒一声,门楼断成两截,砸在地上。 始作俑者仍旧立在原地,一步未挪,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沉得像无星之夜,虽不是充斥血腥的狠戾,却教人瞧一眼便梦魇缠身。孟婉之不知该喜该怒,只平复了一口气,拉着双鲤道:“你刚才没想杀我,如今算是两清,回去吧。”她推了一把,目光坚定,“公羊月我们是绝不会救的,就算能救,也不会救。” 走之前,晏弈忍不住多看那红衣剑客一眼,比方才对崔叹凤还要不解:“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人肯拼命?” 双鲤还想追,被公羊月叫住:“够了!” “哪里够了!”她从前是个窝里横,现在横不起来,只能抱着膝盖泪流,一遍一遍嘟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手贱,我不该没忍住对她出手,对不起……” “傻丫头。”公羊月拍了拍她的脑袋,长叹一声,往主楼去。 晁晨头一回这般积极,不待犹豫,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拾阶而上。 “不是孟婉之侥幸躲过,是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人,对吗?公羊月,为什么!你方才门前一拦,两个里头至少一个走不掉,再狠狠心,说不定两个……”廊灯的光影洒下,公羊月停下脚步,站在明暗交界的一线间,话及至此,晁晨仓惶捂住嘴巴,惊慌惶恐—— 这是在做甚么?他居然在劝公羊月杀人! 原来心生恶念真的不过一瞬之间!公羊月代自己中毒,只要他活着,自己就不必因仇人的好意而有负累,不必因正直守心而生愧疚,至于其他人……不相干的人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 不!怎么可以这样想! 晁晨低头看着双手,月光惨白如人命纸薄。不,不是的!他连连后退,撞到竹子编排的栏杆,白星回方才信手插上的绿绒蒿坠地,脆弱的花瓣四碎,那一刹那,他觉得良心煎熬,顿时捂住耳朵,心里不住对自己呐喊—— 不,不是劝,自己只是不理解,公羊月是魔头啊,是可以为了比剑,连破四十八庄,屠杀离石方家一十八口的恶魔,是目无尊长,离经叛道的剑谷孽徒,是佞臣奸细之后,是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为钱杀人的千秋殿狂徒…… 是闻风丧胆,是臭名昭著…… 是…… ……如果他都不是魔头,那自己坚持这么多年的意义,是什么? 晁晨不敢想,与固有印象的背道而驰,真实与虚妄间空洞的差距,还有层层信念的瓦解,会将他生生撕碎。 “为什么?”晁晨极其艰难地问出这三个字。 公羊月看着他那张快拧着一团的脸,嘴硬道:“你想多了吧,我只是突然来了兴致,想试试看,当好人是个什么滋味。如你所见,多么憋屈,还是做恶人的好,想要什么就直接抢,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己,哪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 晁晨急道:“公羊月,我没跟你开玩笑!”还有半句话藏在心里,便是那答案对他晁晨来说很重要。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 四目相对,谁也不让,谁也不走。 公羊月低笑起来,他突然有那么一点佩服晁晨,极恶不易,极善也不易,生死面前还能舍己为人,确实应该尊重,即便自己并不认可他的道。不得不说,如果这件事落在晁晨身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让出去,只要这个人的价值大于自身,只要自己觉得有意义,即使他先得到。 牺牲自己,真是个艰难的抉择,毕竟凡世芸芸众生,大都不过平安君子,危难小人。 但他不会夸,当着面他只会骂:“晁晨,你是个傻瓜。” “公羊月!” 公羊月收剑,一脚踏入黑暗,口中满不在乎:“我只是觉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我是什么样的人。” ———— 白星回翻到旗杆上,冲着公羊月离开的方向喊:“表哥,滇南是咱家的地盘,我还就不信了,这事儿非得办下来!” 话音刚落下,孟不秋抬手,小臂往杆子上一靠:“你下来,有话说。” 不过一句话,不可一世的少教主瞬间偃旗息鼓,灰溜溜跟着人离开。双鲤为这雷声大雨点小嗤之以鼻,捡起落在地上的包,掸掸灰,抱在怀中寻了块大石头闷坐生气。 没多久,一把剑挑了过来,托在眼前的小酒杯中,装满蜜酿。乔岷隔着老远,干瘪瘪道:“甜的,不哭。” 双鲤没接,心想:自己哪还在哭,又不是爱哭鬼。 乔岷一根筋,又固执地把杯中物往前送了送,要不是他手稳,便该撞翻在人下巴上,双鲤无奈,取来一口饮尽,猛然反应过来,他口音有异,不是哭,而是苦。 可他哪里知道,尝过了甜,就更吃不下苦,还不如一直泡在苦酒里——对现在的老月来说,最大的杀招不是世人的恶意,而是人间的善念。 双鲤红了眼睛,戳着心窝子说:“可心里苦啊,十七。” “我明白。”乔岷哑着嗓子,怕她听不清,像蜗牛一样主动小挪了两寸,“我也有,很想舍命以待的人。” “在高句丽?” 乔岷目光闪烁:“他在等我回去,而我一定会做到。” “做到什么?” “救他。” ———— 崔叹凤去找公羊月商量下一步计划,没找到人,却撞见晁晨失魂落魄站在廊下,两眼无神望着檐角的木风铎。 “事情尚有转机。” 崔叹凤单膝在地,捧起地上的残花,攫了抔土,在阶下的石缝中将根茎栽了回去。他没经历过晋阳之变,而双鲤和乔岷的转述又残破不全,因而错误地理解了晁晨的表情,只道是失望,还反过来安慰。 公羊月这个人,有种奇怪的魅力,江湖上恨他的恨得要死,可相处下来,又无外乎掏心掏肝。 晁晨像捡回三魂七魄一般,瞬间抖擞精神:“什么转机?” 崔叹凤沉声道:“我虽未经手晏家家主之症,但想来,需以玉骨冰魂斗化药的,必是急症沉疴,且风热入表,时常反复,得即取即用。晁先生可明白?” “你的意思是,晏家家主也在车队中?”晁晨仔细琢磨,那夫妻俩走得如此硬气,除去家世气度外,想来还有依仗。晏垂虹就算身子骨朽了,但也是成名几十年的一流高手,就算公羊月是武曲星下凡,区区二十载,可能比得过人家一辈子。 若真是如此,天下高手不如自戕得了。 “不错,”崔叹凤颔首道,“晏垂虹风评极好,性子中庸,我曾有幸见过两面,没什么架子,尤其好说话,也许可以在他身上下功夫。” “可你说即取即用,会不会已经……”晁晨面有犹疑。 崔叹凤摇头:“《素问》有言,药有大毒、常毒、小毒、无毒之分,这玉骨冰魂斗内服,即是虎狼之药,再早个二三十年,晏家主一身武功,生吞都无妨,但他现已年过六旬,又伴有心衰,不敢随意煎服,必得先吃三日夜的辅药。我方才已问过孟族长,他们是前日来的。” “今夜子时,便足三日。”晁晨心头一跳,忙问:“若是如此,崔大夫,你可能救两人?” 崔叹凤合掌:“能!但是时间紧迫,不能让他们回临川,必须留在这里。” 晁晨来回踱步,最后下定决心,道:“我来想法子,若成,之后还得劳烦崔大夫。”说完,他便急匆匆往坡下去,可刚拐了个弯儿下到石坎下,心里头百味陈杂,不免多叮嘱一句,“望君保守秘密,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公羊月。” “你想怎么做?” 问话散在空阔的山坳中,那道单薄的青影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其实要引起晏垂虹的注意很简单,只需要一样东西,此人一生爱棋成痴,日夜手谈而不竭,再没有比黑白棋子更有效的借口。晁晨先找到孟不秋,向他借来棋,而后详问出山和去牂牁郡的几条路。 晏家的人并未住在寨中,有晏垂虹随行,人必然不少,只能是附近县城、村落与驿站。他不便直问,好在能从晏弈和孟婉之来时的方向推断,那方来处只有一处旧驿,倒是符合掩人耳目的习惯。 拾枝以土做图,晁晨将几条路梳理后,找到交会的必经点,背上棋桌举着火把,悄然离开。夜半后,明星不见,月离于毕,天将有雨,但他不敢停,以晏弈和孟婉之的小心,日出之后,朝食之前,定会出发,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需以玉子设局,引晏垂虹入彀。 三更后,乌云紧布,林中沉闷。晁晨放下棋桌,扶着树喘了两口粗气后,迅速卸下包袱里的篓子,将棋子一颗一颗布局。局到中盘,天上落雨,山间风来,他脱下外衣遮掩,自己站在路中央一手一手抹去满脸的水。 冬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当明光从山外来时,晁晨甚至觉得有些刺眼,他一手提湿衣,一手遮去光线,苦笑不得—— 真是疯了! 和公羊月呆久了,自己迟早也会变成疯子。 清晨鸟鸣,比静夜的安眠曲还要惑人,他只想倒在雨后的山地草甸上呼呼大睡,可现在却偏偏要事在身,只能硬撑着疲惫的眼皮,完成摆棋。 马蹄踏水,车辙骨碌,晏家车队从山沟后缓缓而来。 “在下斗胆,拦路问棋,想请晏家主指教。” 车马经停,开路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下马往后通报,另一个府丁则呛声喝问:“哪来的书呆子,敢拦晏家车架?家主不在,你若速去便不予计较!” 晁晨跪坐原地,不动如山。 晏弈自后方策马上前,在距离棋桌不足一丈处勒马,黑眉微拧,垂眸看着青衫尽湿,双手交握,明明冻得瑟瑟发抖却仍旧不退一步的男人:“你是……你是昨晚那个……”认出来人,晏弈当即手按双环,警惕打量四周。 “只我一人。”晁晨轻声说。 晏弈挥手赶他:“这里没有你要见的人!” 晁晨摇头,又将方才的话喊了一遍:“听闻家主广搜珍珑残谱,酷爱解棋,尤擅死活解,布手筋。我手底这一局,已至中盘,白子如龙似虎,势如破竹,黑子一退再退,气数将竭,我问人人,人人皆说黑子必败,但我看未必,三步之内,仍有妙着。在下斗胆,拦路相问,还请晏家主指教!” -------------------- 作者有话要说: 【全国哀悼日】缅怀英雄,铭记烈士,为逝世同胞哀悼,愿疫情早日过去! 注:感情线是慢慢过渡的,不要急哈,相爱相杀的人能杀出惺惺相惜,但想杀出爱情,还需要转变 悄咪咪地说,滇南卷其实就是爱情真正开始的地方…… 第052章 孟婉之坐不住,掀起车帘一角,怒目一指,要遣人驱赶:“这位公子既向家主问棋,该向临川才是,这是妾身回娘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挥孟府的侍卫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车内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婉之,呈上来。” “家主!” “呈上来吧。” 孟婉之虽千万不愿,却还是照做,取来纸笔,将那棋局抄录一份,和着暖手的紫金手炉一道,从车窗递入。晏垂虹拥着毯子,将那潦草的图纸在膝头展开,只扫了一眼,笑道:“你不是来问棋的。” 晁晨喉间滚过单音,当即长身而起。 “这棋,没有解。”晏垂虹一眼瞧出定势和布局,指着图上一子点了点,“黑子本不会败,白棋前期虽占上风,但只要他中盘之初,肯发一子打入,破空对手,绝非如此局面。说吧,因何而来?” 晏弈急了:“家主,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无忧!处之弥泰,镇定从容,自小我教你的难道都忘了吗?”晏垂虹不由拔高声量,指了指车外的晁晨,“你说!” 听见责问,晁晨心中亦如刀绞,晏弈护短,本是无错,可耻的分明是自己,可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他垂下头,飞快地吐出那两个字:“求药。” “求药?” 晏垂虹看向车辕边的孟婉之,后者长叹一声,要将昨夜的事相告。 晁晨等不得,一撩衣摆,大步上前,有些慌不择言:“江湖中谁人不知,晏家主与尊夫人鹣鲽情深,伊人逝后,手植满园晚香玉,夜夜独坐手谈,因不肯续娶,而自罢家主之位。我想,当时若有良药,想必家主便是上天入地,也会求得。“ 晁晨顿了顿,低下头,续道:“我亦是如此。“ 这一番话抖落,是既嘲自个儿疯魔,又生出别样的痛快。 端坐车内的晏垂虹心头大震—— 他早年误入灵谷峰,为棋痴风肃所困,费去九九八十一天,破了十局连环棋,阴差阳错与其女风晚香一见钟情。待他回府说与母亲提亲时,才发现老太太自作主张,早已为他说好了一门官家的亲事。 除了晚香,世间无一良人,他不愿,百般阻挠绝食以对,终得首肯。 可惜天不随人愿,不过一年,风晚香小产,此后缠绵病榻,终是香消玉殒。丧妻后,他终日颓丧,寝食不安,瘦脱了形,老太太看不下去,还想再行说亲,寻个人照顾他,却被严词拒绝。 一气之下母亲说漏了嘴,他这才晓得,风晚香之死,这位当家主母也有一份功劳,可他能如何,夹在当中终是两难,最后自罢而去。 眼前这青衣小子说得分毫不差,若那时有神佛能救,便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甚而以命换命也甘愿。 那样愁肠煎熬,不经历的人,难以理解。 晁晨抱拳,再追一句:“晏家主,我非是要夺您生路,只是想教两全其美,只要您肯移驾孟部,有崔叹凤崔神医施针问药,必能左右皆保全!” 晏垂虹轻揉太阳穴,提起往事,黯然伤神,很是疲累。 晁晨低头咬紧皓齿,生怕听他拒绝,那样的话,这盘棋便当真无解。公羊月这人反复无常,睡一觉起来难说心思会否变化,他若求生,说不定会大肆屠戮晏家,闹至那般,又会穷增几何杀孽?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将最坏的结果抹去。 既非允诺,也非拒绝,晏垂虹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想救的,是你什么人?” 这问题可比方才的质询简单许多,可晁晨却答不出,他犹豫了许久:“是我的……” 晏弈策马回到马车前,再忍不住高声打断:“家主,他想救的人是公羊月!是为武林正道唾弃的公羊月!” “公羊月吗?”晏垂虹喃喃自语,低头看一眼纸上的棋谱,又看一眼车前的青衫人,眼中颇有些迷惘。 就在晏弈夫妇暗传消息,决意强行取道时,晏垂虹将那薄纸一卷,随手放在身边的盒龛中,并拍了一把车壁,对晁晨道:“东西,可以借给你,不过有一个条件。” 见其招手,晁晨快步走至车窗下,洗耳恭听。 晏垂虹打起帘子,端详了一遍他的脸,话出虽有些气浮,但声却如玉振:“我晏垂虹一生清明,善恶两分,但你一席话着实说到我的痛处,索性便将此事交付老天决断。你不是很会下棋吗?带着你的棋,还有你要救的人,明日来见。” 说完,他转头又对孟婉之命令道:“调头,回去!” 孟婉之花容失色,晏弈口中涩涩更是如含黄连,两人还想再劝,却都给晏垂虹制止,便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一路神色阴郁,多是烦闷。晁晨随同,在驿站前分别,与晏家家主连声致谢。 回到孟寨时,双鲤迎面撞见他这副落汤鸡的模样,脸都白了,赶紧东奔西走去找衣服。晁晨却逮着她不放,询问公羊月行踪。 “有事说事。”公羊月从竹楼顶上探出头来,一脸嫌弃。寨子自低洼处缘山而建,主楼居于高位,视野最好。大清早点人头有缺,他便早早守在上头,晁晨一回来便瞧得个清清楚楚,只是近了,才发现人衣冠不整,眼圈跟个烟锅底一般,不由啧啧称奇:“哟,大半夜不睡觉,你这鬼样子,昨晚偷人去了?” 双鲤就地捡了块卵石,往他脑门上砸:“晁哥哥淋了一夜的雨,你少说两句。” “他淋雨关我什么事。”公羊月嘟囔一句,调头下了屋顶。 双鲤正跳脚,劝晁晨莫往心里去,又说那混蛋就这嘴碎,习惯便好。正絮叨不止,当头罩下一匹蓝黑相见的干布,将好把晁晨裹了进去。 晁晨一把揪下混着草木清芬的布,定睛一瞧,只见那红影在屋上飞来跃去,远处还有一位妇人领着几个姑娘,操着竹竿子,从东坝头追到西坝头,拿百濮话咒骂,大意不过:兔崽子,把扎染的新布还回来! 动静大了,白星回和崔叹凤从屋子里走出来,实在摸不着头脑:“这又是闹哪一出?” “你把这还回去。”晁晨就着手臂把黑布卷折好,交到双鲤手上,随后自己抄近路,把公羊月堵了个正着。 看他头发上雨水滴涟,公羊月不大客气:“闪开。” 晁晨没让,反倒一步上前,捉着公羊月手腕,强硬地拉人就走。双鲤归还失物,正跟姑娘家赔好话,听见骚动猛回头,差点没脚滑摔个狗吃屎:“我的个乖乖,晁哥哥这是换魂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晁晨把公羊月拉进了自个儿房间,“啪嗒”一声,重重阖上竹门。随后,不等人开口,低头搬开竹几,摆上棋桌,又解下包袱抖出棋子,分拣到两只竹篓中:“从现在开始,你得跟我下棋。” 公羊月一脚踩在黑白子上,倾身将手背靠着晁晨的前额:“下棋?你昏头了吧?”说着,不耐烦地将棋子踹开。 霎时,晶莹如玉的棋子摔满整个屋子。 听见响动,伸手正要推门的崔叹凤被白星回从后架住,双鲤竖起大拇指,而后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几人将耳朵贴在门上。 “对,下棋。”晁晨一边伏地把棋子拢聚,一边将他与晏垂虹的约定简要交代,“……想来多半会以棋考量,胜负说是在天,其实也在人为。我记得有这么个说法,说晏垂虹早年酷爱与人斗三番,三局两胜,花样皆不同,既不知出何题,便得周全应对。公羊月,不论是让子还是盲下,我都能上,但有一种棋,却是不行。” “什么?” “双人棋。” 公羊月一脸狐疑,两指顺势夹来一子:“不至于吧,晏垂虹大可直接拒绝,何必为难你这晚生后辈?” “不是为难,”晁晨手一僵,神情很是凝重,“晏夫人在世时,两人曾共对敌手,从无败绩,红颜消殒后,他却是三十来年再未与人下过双人棋,但我隐有所感,这一次只怕会再现双人局。“ “这跟他夫人有何关系?你跟他说了什么?” “啊?”想到早间的话,晁晨两颊酡红,颇有些窘迫,促声打断他的话:“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不能留有隐患。” 公羊月抱臂坐下来:“那为何是我?” 晁晨数了数人:“崔大夫不会下棋,余下的几个你瞧谁是精于此道的人?何况人家约见的是我俩,你必得出面,别急着撇干净,我提前问过双鲤,她说你会一点。” 公羊月反复摩挲掌心的棋子,忽地抬手一甩,卡在门缝中。 双鲤面门扑了一层灰,呛咳两声,忙捂着嘴,瞬间憋成了个斗鸡眼,在身后几人的拖拽之下,迅速撤离。 白子落地,竹门豁开一条缝,对窗的风铎打着旋叮咚响。晁晨起身去关门,想着今日微风,怎吹了开。正纳闷,脚下硌得慌,挪足一看,便指着地对公羊月说:“别乱扔,我跟孟族长借的,少一颗都不行。对了,会一点是多少?” 晁晨落座,转念一想,棋力难评定,一张嘴说不清,便抓了一把子放在盘面上,叫公羊月猜先,并改口道:“下一局就知道了。” 公羊月却是没猜单双,而是挑出两颗黑子,一颗放在正心,一颗放在边角,随后笑道:“我知道这叫天元,这叫星位,算吗?” “你没骗我?” 见公羊月摇头,一脸无辜,晁晨只想一巴掌呼在自个儿脸上:“公羊月,你比臭棋篓子还可怕!” 公羊月哈哈大笑,晁晨则像是遭受沉痛打击一般,耷拉着脑袋死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恢复元气,一拳定音:“那只有一个办法。” ——作弊! “什么?作弊?真是晁哥哥说的?”双鲤追着乔岷问,却再掏不出新鲜玩意,只能拿着狗尾巴吆五喝六,“快快快,下一个,下一个猜拳输的是谁?” 崔叹凤被推了出来,温柔的眉眼裹成一团:“偷听被发现不好吧?” 白星回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串炮仗,说道:“你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在屋后点燃,来个声东击西。”低头一瞧,他还穿着高齿木屐,这玩意儿踩在竹楼上,不是摆明告诉人“我来了”,赶紧招呼把鞋脱了,顺手给他推了一肘子。 屋子里紧张气氛不比外头少,晁晨嘴皮子快翻,话如拨珠,劈头盖脸下来:“所谓双人棋,便是二人对二人。同伴间一人轮流一手,落棋不语,不得相互交流,不得指明意图,更不得评论代下。” “所以我不仅得懂你的意思,还得猜你的心思?”公羊月分外嫌弃。 晁晨已退一万步来讲:“你不要添乱就好,看着我。”说着,与他两两相对,右手轻飘飘落在桌沿上,叩了一下,看起来只是落子后不经意的行为,“点的食指,意为小飞,中指,则为大飞,无名指代表挡,小指则为爬。” “抹鼻是尖;揉眼左为顶,右为并;左支颐为长,右支颐为立,咳一声为跳,咳两声为夹……公羊月,先来实战一遍,我先摆一道死活题,”晁晨迅速码起子,“白子若要活气,往哪儿走?” 公羊月懒洋洋抓了一子,随手扔。 “自找死路,再来。” 晁晨把棋子塞回他手上:“你看我,看看我啊!” 公羊月不耐烦地随手一落。 三番五次后,再好的脾气性格也被磨成了炮仗,以至于晁晨脑门血冲,干脆去抓公羊月的手:“左耳是关,不是夹,这样,像这样,打二还一,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一缕湿哒哒的乌发被风拂在公羊月鼻尖,荡得他如同醉在天水之间,心里反反复复似有猫抓,他不自觉向前倾身凑去。 棋盘正上方,两人鼻息相交,面对面只差额靠额脸贴脸,饶是如此,却不过饮鸩止渴,隔靴搔痒,公羊月没忍住,曲卷手指这么一勾。 晁晨一口气说下来,浑然不觉,自然而然向后跌坐,扯着鬓角好一阵刺痛,低头一瞧才发现,公羊月那厮充耳不闻,竟是在把玩他头发,不由生出些怒意:“你做甚?好啊,敢情救的是无关紧要之人!你不想活了,成全你不是更好。” 被逮个正着,眼下着实有些尴尬,可公羊月又不想落面子解释,干脆反其道而行,扯了一把。晁晨“嘶”了口气,从竹席上跳起来,他果断放手,表情挑衅,把人重重一推,连带着棋桌也掀了:“不下了,记不住!” 晁晨晾在原地,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公羊月起初想透口气,手指刚碰到门,转念又跑去推窗。 没料到他横来一手,最先动作的乔岷往草坡里一扑,却没捞着惊翻的瓦罐酒盅,“噗呲”砸了个脆响。公羊月隔着山头一声“滚远点”,吓得白星回当场要把炮仗扔他脸上。双鲤打了个哆嗦,赶紧卷带着美酒冷盘糕粑,退到两座竹楼外。 晁晨嘴唇翕张,想开口,却又不愿贴他冷脸,只沉默地扶正小棋桌,手拿着棋篓子,一颗一颗捡拾。公羊月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最后“呼啦”拍上窗,转身回来把人从地上拽起:“重来。”说着,自己还动上手收拾。 晁晨愣怔,差点手滑,把装好的半盒又打翻。 好在公羊月给接住了,顺手搁在脚边,左右手开工,迅速将方才的死活题给复原,一步不差的记忆,便是晁晨也忍不住艳羡。 公羊月把棋子交到他手上:“真以为晏垂虹是睁眼瞎,你都快耍成个猴子了,他要还看不出来,那俩眼珠子也不必要。打从一开始你便错了,投机取巧只是走投无路的辅助,知己知彼才是关键,我连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又如何配合?你起码得告诉我,你偏好以攻为守,还是以守为攻,性子谨慎还是胆大,有些什么习惯……你是真把我当木头不当活人啊?” 公羊月有无被当根朽木没人晓得,但眼下晁晨三缄其口,才像根木头。见他久不还口,不耐烦的红衣剑客直接略过他的想法,爽利地敲定:“从现在开始,你试着了解我,我试着了解你。” --------------------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的一章 注:作弊可耻,请勿模仿。 第053章 相互了解?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可这样的话,这么自然便被说了出来。晁晨抬眸,两眼微睁, 深深凝视着他, 而后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好。” 公羊月笑了一声, 语带吃味:“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下棋。” 晁晨偷看一眼,心中狂跳了两下, 轻咳三声, 随后挺起胸膛跟声道:“我说的,也是下棋, 谁稀罕了解你。” “那说吧。” “说什么?” 公羊月眯着眼:“什么都行。几时开始下棋?为何要学棋?跟谁学的?有无崇拜的名家?偏好什么样的布局?” 这态势不对, 乍一听,谁在教谁? 晁晨目瞪口呆, 不禁问:“真的只是下棋?”随即坐下来, 想了想, 一边摆棋,一边闲谈:“十三岁那年, 我第一次识棋, 次年与人首场对弈, 连中盘投子都不会, 大势已去,还咬牙下到收官, 结果输得惨不忍睹。” “一十四?那可是有些晚。”公羊月听得认真, 在棋盘上随手放下一子,做活真眼。 晁晨忆苦, 起初没察觉,等恍然这一着甚妙后, 心中如被针刺,不由自嘲起来:“是啊,别人三岁启智便手谈,如何能补得来光阴?即便我逢人请教,天天对局,甚至无人时自己与自己下,仍是不够。你知道么,一开始,其实我连够不够都看不到,身边不乏阿谀奉承,只以为自己超然拔群,便设一局珍珑妄言天下,最后……呵……” 最后自然是挫败而归。 江左的世家大族,集数代的底蕴,便当真是资质平庸,也能硬生生堆出个才子,更别说本就卧虎藏龙的几大豪门,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凭什么能超越? 公羊月怅然叹息:“不是因为喜欢吗?” “或许曾有一点,又或许,一点也没有。”那些压在心里的话,过去未对人言,谁能想到第一个倾听者,竟然会是不死不休的公羊月。晁晨耸耸肩,回首虽满是对过去的厌弃,但口气却渐渐轻松了几分,“其实那阵子,不止棋,还学了好些东西,以至于两耳不闻窗外,匆匆寒暑,倒真似王质烂柯。” “没了?” 看公羊月支着下巴好整以暇,晁晨把棋子重重一落,忽生了个主意:“你把这一局解出来,我便再说说。” “那说说你都败给过谁,有机会瞻仰一番。” 晁晨瞪眼。 公羊月讪讪笑道:“你听错了,是叫你说说他们的棋路,说不准能给你补一补弱项。你若攻,我便替你追落;你若守,便紧气做活。” 晁晨撞翻了盏中黑茶:“公羊月,你真的不会下棋?” “你猜?”公羊月跷脚,避开竹席上弯曲流水,笑弯了双眼,“不是说过么,会一点,就一点。” “你耍我?” 谦谦君子,自诩端正的晁先生终于忍不住,挥起拳头。 ———— 寅时二刻,崔叹凤坐在高崖边倾杯,长风吹起袖袍,月照下整个人如琉璃一般通透,他揭开幕离向后一抛,几经翻转,砸在白星回的脸上。后者挠痒,翻了个身,这时,乔岷面无表情从他身上跨过,拿枯枝把草坡上醉醺醺的双鲤戳醒:“回去,睡。” 竹楼里的灯烛还亮着,双鲤揉搓双眼,难以置信:“他们真的就这么下棋下了一夜?” 乔岷没吭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麻绳,向她走去。 双鲤不知他又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忙举起手:“我自己走。”说着三步并作两,快速下坡,还趁机绕到楼前,多探两眼,叫了声“我的个乖乖”,心想真是怪事,下盘棋水火不容的两人就能和平共处。 一大一小二人一走,白星回身上罩下块毯子,只瞧黑影一晃,崔叹凤身边多了个人并肩。 白衣大夫把酒罐子递上前:“孟族长,要来一口吗?” 一夜过去。 早晨鸡叫,撑在桌上小憩的公羊月骤然惊醒,叫上晁晨换衣出发,风崖上彻夜未眠的两人,目送人走入曦光。 到了晏垂虹的年纪,没什么瞌睡,二人赶到驿站时,人已吃过早食,棋都行完一局。来时晁晨还担心像这样的老正派,见到公羊月不是针尖对麦芒,便是嗤之以鼻,但晏家这家主,显然和他想得不一样,微笑致意,统共便只问了一句“你便是公羊月“。 似乎从顾在我开始,每一个见着公羊月的人,都会有此一问,但他们年岁多不小,也不该是会听信江湖上恶鬼面,三头六臂传言的娃娃心智。 不过,晏垂虹是真的病得厉害,昨日在昏暗的车厢内,只见着个大概轮廓,今日面对,才惊觉腮帮子脱垂,两眼浮肿,气色甚差。若不是功夫底子在,早该躺在榻上“呜呼哀哉”,别说起身,能保持脑子清醒,已然不错。 晏垂虹开口:“我这情况,你也瞧见,对弈伤神,却是再经不起折腾,也别说我以大欺小,今日自有晏家人与你手谈,我瞧瞧便是。” 晁晨松了口气。 果真如他所料,晏垂虹邀约三番棋。 第一局出战的是他身边四位侍棋的童子,四人棋力一般,但却需晁晨同时下与四人,且胜场过半才算赢。不说人精力有限,拆分四份颇为耗神,便是四位棋风棋路皆不同,需变化相对,更是要全神贯注,走不得一点神,否则轻则混淆,重则一子失而满盘输。 公羊月帮不得什么忙,便从旁安静观战。 晏垂虹偶尔看棋,偶尔看人,支着下巴常有深思,好几次晏弈情急而喃喃自语,都被他勒令噤声。 不肖半个时辰,便有两人中盘投子,场中只余二还在力撑,不过是拼一口气,对老棋手来说,胜负已定。 “年轻人,过来喝杯茶,”晏垂虹冲公羊月招招手,“真羡慕你这副身子骨,同是灾病,却好我太多。” 侍者搬来小几,架在榻上,公羊月乖乖坐了过去,轻声一笑:“家主不急么?您的人可就要输棋。” “哦?”晏垂虹另眼相看,饶有兴味,“你也懂棋?” “我不懂棋,但我懂人,”公羊月衣袖一掀,指着正在落子的两位少年,“这位,鬓边有汗,眼神闪烁飘忽,说明前有泰山崩阻,左右为难;而持子久悬不下,落盘比之前重了寸许,说明攻而不下,些许气急败坏。而这位……” 他一开口,晏家的人状态更为不好,晏弈恼火,出言喝止:“观棋不语,休要胡说!” “无忧,不语的是棋。”晏垂虹却不甚在意,乐呵着示意公羊月继续。 公羊月续道:“这位看似镇定,出棋袖带风,入座岿不动,然中盘过后,却时时摸颔挠脖子,说明他不知对方深浅,心中发虚,对自己的棋,很不自信。” 话落未多久,便又有一位投子,剩下一位坚持到收官,也输了数子。四人年幼心性未定,败棋后不安,纷纷伏在榻前磕头赔罪,晏垂虹却探出大半个身子,亲自将人扶起,温柔道:“他说的你们可听清了,性子之弱,正视便好,若能改之,则勉,若不能,也没什么关系。都起来吧。” 晏弈却不服:“若不是你口舌之论,他们未尝会败。你怎地不说你的人?” 晏垂虹摇头,有些无奈,欲止未止。 “因为说与不说,我都知道他一定会赢。”公羊月看向晁晨,后者竟也抬头,目光相撞时听见他的话,微微发怔。 晏弈嘟囔:“也就说得好听。” “倒是很会识人嘛,年轻人,”晏垂虹却呵呵一笑,看向晁晨,竟是认同,“此子神莹内敛,目放精光,不可多得啊。” 公羊月端起茶杯,低头看着茶汤涟漪,淡淡道:“说这些便玄乎了,不过是我知道,但凡他心有所向,便会坚持到底。”说着,还向晁晨一挑眉,那笑眼里仿佛在说,譬如你杀我这事儿。 晁晨心里好容易生出一丝暖意,却迅速冷了下去,而后快步上前作揖:“还请家主出第二局。” 晏垂虹敛去笑容:“你该知道,方才不过投石问路,试你棋力,接下来可不定简单。” 晁晨想了想,道:“若我侥幸胜之,家主可会食言?” “不会。” 再得许诺,晁晨放下心来,更为坚定。晏垂虹便不再多话,指着方才四子,让他选一位,对下第二局的盲棋。 晁晨谨慎,先看了看中盘投子的两位,这两人输得早,见势头不妙便弃之,看不出太多东西,难说有无后手,他便避了过去;倒是后两位,缺陷明显,似乎更为有利,他犹豫片刻后,从当中点了一位。 孟婉之亲自取来黑布,替晁晨蒙眼,确定见不得光才退回来。两人在桌前对坐,没被选中的另一少年,便跪坐在晁晨身侧,替他摆子。 公羊月正喝着茶,听见落子声,心头冷不丁冒出个想法,猛地抬头看向那依旧坐如春风的晏垂虹,手中茶汤漾了两滴,飞溅虎口。晏垂虹展开五指,无声招摇,那含笑的目光已经代替嘴巴,道出了答案。 头一次,公羊月觉得如坐针毡。 约莫四十手后,晁晨冷汗直下,甚至蒙眼的黑布边角,也浸出了纹渍。这会子,换公羊月不敢开口,生怕惊扰了他记棋。 只有晏垂虹随口小声道:“看人,不能仅用眼睛。” “家主,你在说什么?”晏弈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自家夫人,后者也是无声摇头,再观棋盘局势,还以为老爷子玩阴的,在报刚才公羊月扰人之仇,顿时心头痛快不已。孟婉之在旁,看丈夫有些得意忘形,便拽了袖子一把,将他那喜色瞪了回去。 晏垂虹毫无架子,提起茶壶,亲自给公羊月添了一杯:“因为人,是会变的。” 受了提点的侍棋少年,只要虚心接受,即便棋力不会突飞猛进,也不会再在同一处失手太多。明眼下棋,晁晨固然能轻松再胜,但盲眼之下—— 他会慌。 当发现对手补上了曾经的缺漏,甚至痛则思变,大刀阔斧改换棋路,作为挑战者的他最怕晏家人藏着杀手锏,越是担忧,越是不安,越不安,就越劣势。 公羊月看向晁晨持子的手,发现不知何时,竟微微抖动起来。他不禁想起昨日晁晨在竹楼里说的故事,对于一个十四岁才学棋的少年,废寝忘食固然表明了他心志坚韧,一门心思永不回头,但也侧面显示,他的好强。 花几年而胜十几年之功,那种野心,好强和一往无前一旦落空,便会是致命的打击。 胜负之争,往往不是输给对手,而是输给自己。 棋子“叮咚——”落下,晁晨摘下黑布,拱手认输,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输了。 “高明。”公羊月憋出两个字。 晏垂虹轻叩桌面,令他看着自己,将方才的话一字一句重述一遍:“年轻人,你可听懂我的话——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邪心堕魔道,浪子可回头。 凡事不过一念间。 “人生就如下棋。” 公羊月先是低笑,而后朗声大笑,随后起身,对着晏垂虹郑重抱拳:“晏家主,在下受教!”这突来的动作,把晏弈和晁晨都吓了一跳,前者是猜忌他搞鬼,后者却是单纯震撼,毕竟能让这家伙低头的人,当世已不多,便是帝师阁阁主,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晏垂虹推开小几,招呼孟婉之备饭,自己竟是要下地走动。晏弈看直了眼,等回过头来,人已经走出房门,他又是拿冬衣,又是提手炉,匆匆忙忙扔下屋子里两人,赶了上去,却在门槛前呆住。 阳光下,病中无血色的老人重振精神,两手拿环,挥动拳脚,一口气练了好几个把式。 “这样子,今儿得给公公加两道菜。”孟婉之也随之一道喜笑颜开。 晏弈脸色缓了许多,便是晁晨和公羊月打身边过,也没了针锋相对,只是为过去的面子,仍有些冷硬:“两位一同吃吧。” 一胜一负,晁晨心中懊丧,没什么胃口,饭菜几乎没动,倒是公羊月兴致好,当着他的面吃了两大碗,还很看得开。 小一阵午睡后,未正,第三局开。 这一局,正是双人局。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抱抱\( ̄︶ ̄*\)) 第054章 双人局, 晏家出战的自是晏弈夫妇俩,孟婉之会两手棋,却不好此道, 棋力较弱, 但晏弈自幼长在本家, 乃晏垂虹亲自教导,下棋的火候功夫可不比他的武功差。 这一强带一弱, 倒是和晁晨与公羊月相对, 只是细究下来,却又天差地别。 都说夫妻一体, 同心同力, 晏弈性格本就保守,下起棋来更是四平八稳, 不盲目求捷, 只一心围子, 是个实地派。而孟婉之对这脾性显然了如指掌,也不需出奇巧, 只需挑挑拣拣, 帮他补漏, 立时二人的棋便如铁桶一圈, 滴水不漏。 晁晨知道,这棋不能拖, 越拖胜算越小, 中盘需得杀伐,最好能打入破空, 搅乱对方的布局,但这样的棋路非常凶险, 守的一方可以不变应万变,而攻的一方,则需时时变通,若有一人起子,还能如此,两人无法言说,最怕出臭棋。 怎样才能告诉公羊月? 作弊? 不,若说临出门前,他抱着胜意,还有这般想法,可刚才那一局棋落败,将好打在他七寸上,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却不想再以这样龌龊的方式去讨回颜面,那样反而丢尽颜面,至少在自己的心里如是。 他看了一眼公羊月,硬着头皮下了一手。 公羊月眼前一亮,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笑得晁晨心惊肉跳,好在接连几手都中规中矩,对局势来说虽差强人意,但好歹没有坏棋拖后腿,晁晨还是有信心能救回来,直到—— 第六十一手后,晁晨在前顶得有些艰难,过去的不犯错到眼下的境地,便成了错。 汗水顺着侧脸,一路滚到下颔,最后滴落在棋盘上,跌成八瓣晶莹花,他伸出手探向棋盘右上,深吸两口气,匆匆落下。孟婉之再接一手,不知是意会了晏弈的意图,还是神来一笔,对杀顿时被推向高|潮。 可以说,关键便在公羊月手中。 晁晨觉得心脏被一双手狠狠攫住,连带呼吸骤止,眼睛更是恨不得贴到棋盘上,偏偏公羊月握着棋子把玩,迟迟不肯落。在外人看来不过长考,但晁晨知道,实际不定是在琢磨个什么。 顺着目光望去,回到失陷的右角,晁晨定睛一瞧,心中不啻于波涛惊澜。 这局面…… 这局面他曾经遇上过,在他年少之时。那会心气盛,血气刚,横冲直撞,未想过回头二字,展露在棋盘上,曾因此失去半壁江山。和过去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执子为黑,而眼下却是执白。 执白!那便是还有机会! 方才孟婉之那一手走的是——是点!也就是说,只要公羊月贴着已有的白子再长一手,便能活出一口气,但他未必会想得到。过去未看透的棋,在今日却被瞧了个彻悟,晁晨紧攥双拳,甚至忍不住想要通暗示,但他太紧张了,以至于脑中乍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讲好的暗号。 公羊月抬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指尖,连晏垂虹头都偏头探看。 “啪嗒——” 白子落盘,往斜右上点在小尖位,晁晨倒抽冷气,喉间当即是热辣辣的疼,可就在他一口唾沫还没咽下时,那夹着棋子未放开的手,向下一拖,落在了他期望的位置上。一刹那间,他仿佛听见胸腔里的一颗心骤然静止。 晏垂虹双手合掌,赞叹道:“好,好一个六鹢退飞,逆转局势。” “活……活了?”晁晨难以置信,在团垫上仿若石化成像,连转动脖子去看公羊月的力气也没有。 这副嗔怪的表情公羊月很是受用,他在晁晨右肩上按了按,难得收敛不正经,很是认真道:“你的棋下得很好,你过去一定真的真的非常努力,你的努力会有被看到的一天。” 他为何这样说,难道真的懂? 这话落在晁晨耳中,不啻于晴天滚雷,以至于伸手探在棋篓里,却摸的是空气。那一刻,他心里不由地想,公羊月就像疯子里的清醒者,也许自己可以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过去的恩怨,这未尝不是出路。 孟婉之后知后觉,失子惊叫一声,而后伏在晏弈怀中痛哭。棋是下不下去,晏弈圈着人安慰,连晏垂虹也开了口:“莫哭,给他们便是,就当成人之美。何况,晁晨不是说,尚有两全法,我今日觉得精神头好了不少,没这药,保不准也能再活几年!” “多谢,多谢!”晁晨转过身子,拉上公羊月俯首谢礼,毕竟先来后到,人肯相帮,已是情分。 见他如此知礼,晏垂虹不由多看了两眼,轻声道:“从前有个年轻人,不畏天高地厚,做了盘棋局派人来给我看,当中便有这一手,被我批得一文不值,只说他速进讨巧,完全不懂棋道,还忧心棋坛往后堪忧。”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前一青一红的两人,露出轻松的笑意,“但这一局后,我终是放心了。” 晁晨双目一睁,迎风流泪—— 那是他没跟公羊月讲完的故事。 那一年他学棋后,身边多有褒扬之声,无非是说他天资聪慧,而后自己苦练整年,又多了些勤奋刻苦之说,他便有些自满,同时也觉得,光是不懂棋的人现身说话还不够,他要得到更大的认可。 于是匿去姓名,给整个武林最会下棋的人去了一谱,回来的却是通篇痛骂,虽未面对面对局,但光是指出的二三,便足够杀得他丢盔弃甲。他不仅没得到赞赏,反而差点为此一蹶不振。 这事儿若落在公羊月身上,屁都不是,不说不在乎,是压根儿不会有这么一遭事儿,但是对晁晨来说,却像一个疙瘩。 虽然如今不起眼,但不代表不存在。 公羊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手巾,递到他眼睛下,打趣道:“晁晨,不是吧,我不用死了,你不用这么难过吧?” 晁晨盯了一眼,一把揪过巾子,背过身去,过了会才闷声说:“到眼下我才真的觉得,这一次帮你,很值。” ———— 拿到玉骨冰魂斗后,两人当即回到孟部告知崔叹凤,孟不秋着人腾出小楼,把晏家的人接了进来,好就近医治,而晏弈夫妇也配合地拿出药方子,让崔大夫帮忙瞧看。 因着刻不容缓,当夜便由族长牵头,崔叹凤帮手,再喊上一个公羊月拿着东西上山摘草。乔岷对此没有兴趣,且又是高句丽人,不便掺和便留了下来,双鲤倒是想凑热闹,可是白日吃坏了肚子,便叫晁晨替他,有什么新奇有趣的回头讲来听。 至于白星回,情况稍微复杂些。见着尘埃落定,本打算告辞离去,可不知打哪儿听说,那夷风草生长的地方离小时候巫姑百般提醒的山上禁地奉灵洞相近,他便又耽搁下来,悄悄跟在队伍后。 只是,半道上被孟不秋抓了出来,被盯死在眼皮子底下不敢造次。 走到半山腰时,几人生了篝火小歇片刻。 崔叹凤人虽然听着有些儇佻,但着实是个好大夫,走在路上遇着一些有用的草药,都会顺手挖来,到眼下停顿时,已采得大半箩筐,可惜道上匆促,来不及分装,眼下时间虽宽裕几分,却也不过喘口气的功夫,他便给了晁晨,请他帮忙分拣一半,自己则去拜托公羊月,替他往一处岩壁上摘一种藤草。 公羊月知道他医者习惯,也体谅他为自己解毒,便应下,往他指的方向去。 筐子占地方,晁晨只能换了个位置,坐在篝火的另一头宽敞地儿,挨着孟不秋。白星回吃了亏,闹脾气添乱,两人正在高手过招,斗智斗勇,并无暇他顾。过了会崔叹凤来捆扎码放,却发现有几处混淆了,下意识脱口:“错了!” 静夜里温润的嗓子也显得声量大,别说晁晨被骇了一跳,便是白、孟二人也猝然回头,四人大小眼瞪着,倒很是尴尬。 还是崔叹凤恍然,颇有些不好意思,拱手连连致歉:“在医庐时识药辨药非常重要,方才恍惚以为在洞庭,错在我,是我自己讲得不清,万不该如此硬气,还请晁先生多多包涵。”见晁晨没开腔,他伸手在面前挥了挥,道,“吓着了?明郎也说过,我这样的人发起火来,反比脾气暴烈的吓人百倍。” “无妨!”晁晨摆摆手,表示都是男人,这种小事哪需计较。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分拣药物出错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不由出神,可惜心里千头万绪却捉不住,恰好人家又追着问,便只能将疑惑暂时搁下。 不知怎的,几人闲聊,便说到滇南奇异古怪的毒物,崔叹凤对此不精,便向孟、白二人讨教,结果发现白星回比自己还不如,只能辨别基本的毒虫花草,孟不秋倒是好上一些,不过也是数量有限。 问了一圈,崔叹凤随口叹道:“还以为少教主会对《毒经》颇有见地。” “可惜什么?不若我回头修书一封,游说爹娘借你一阅?”白星回咧嘴大笑,可笑着转头一瞧,孟不秋冷眼相望,崔叹凤颇为尴尬,晁晨埋头掰折草药,竟只有自己一人如此,登时便垮了脸,讪讪道,“说笑,说笑,毕竟是天都至宝。那什么……要说用毒,我哥才是一绝,我不过占着白家血脉,对种蛊稍有天赋,不过我这性子,两者皆不爱。” 孟不秋冷不丁插嘴:“那你喜好什么?” 白星回瘪了瘪嘴,正气头上,不欲与他搭话,便借故反问崔叹凤:“听说江南五月五斗草成风,不知崔大夫如何?” “少教主可要比上一局?”崔叹凤兴致高涨,那一双本有些忧郁的眸子,也生出些星汉明光。所谓斗草,便是踏春郊游时,比试谁采的药类杂,谁辨的花草多,此一道,谁又能比得过洞庭的神医。 提及强项,崔叹凤自傲中也捎上几分春风得意:“遥想当年,斗遍江左从无敌手,岁岁朝朝皆拔头筹,便敢称天下第一。不过后来却是甚少参与,”他转头看向众人,面如桃花,嗓音不觉柔上几分,“明郎输急了眼,说我这是仗‘势’欺人,凡有他在,我都只得旁观。” 数次听他话中提起明郎,晁晨好奇难耐,便忍不住发问,只是还没开口,公羊月已拿着藤草折返,眼见时间不早,要事不得耽误,只得咽下喉咙,改日再寻机会。 上到山顶,孟不秋再三告诫,奉灵洞连着禁地一圈是越雷池者死,切勿肆意走动,而后便领着人避开,打羊肠小道往后山崖上去,夷风草就长在那附近。也不知是不是天不绝公羊月性命,这一趟格外幸运,无须攀岩走壁,便在崖上的乱石断缝中找到三株,崔叹凤亲自采摘,置于那冰斗中,仔细护在怀里。 入药已足,五人便向山下去。 这时,风吹云散,日出霞光,山后绿林成海,拂动如波,白星回满心放松,忍不住转身展臂,拥抱晨光。只是,出了点小意外,他两手一圈,未能拥风入怀,却给落在后头的孟不秋来了个拥抱。 两人皆是一愣。 孟不秋眸中朦胧,如覆上一层山间白雾,万古不化,随后他轻轻拂开白星回的手,低声道:“美吗?” 白星回呆呆点头。 甚少展露笑颜的族长大人却勾起唇角,与他耳语:“那你可还记得,山外是什么地方?”而后,不等他回答,孟不秋借道,如一抹幽魂飘然远走。 他为何要这样问? 白星回双目茫茫,回过神来时,正好听见晁晨的话:“这万顷碧浪真是罕见,若是在晋阳,腊月天里怕只剩光杆,早脱|光了木叶。滇南四季常春,倒是教人欢喜。” “欢喜?”公羊月对他的说辞嗤之以鼻,“你知道那是哪儿吗?幽魂入土,白骨生花,那可是百濮传说中的失魂地,长着的可都是‘见血封喉’,你敢再说一遍?” 失魂地? 白星回站在冷风中,只觉得寒意顺着指尖和脚踝往身子上缠,他心中没来由一慌,好似当真失魂落魄—— 为何他的记忆里对此全无印象,若真有这么个百濮传说之地,在滇南生活二十载的他,又为何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 第055章 万事齐备, 崔叹凤便行拔毒。 要解此毒,需一连七日施针,毒走针下, 往昔靠放血而月月轻缓的疼痛会复发, 一日胜过一日。此间无药可免, 只能硬抗,抗过七天, 再将那玄冰寒气镇过的夷风草生吞, 便能彻底化去厄难。 尤是这当中出不得岔子,未免叨扰, 孟不秋便在寨子最僻静处, 专门留出一栋吊脚楼给公羊月,除了崔叹凤, 闲杂人等皆不得出入。 这七日, 百无聊赖的双鲤牵头, 和那日几个妇人商量,如何把扎染的花布运到山外买卖。乔岷还是一如既往, 不是练剑, 便是闲坐发呆, 偶尔也会和孟不秋一同喝酒。而晁晨, 霸占了借来的棋,就差住进晏家。 所有人都安下心, 唯一坐立难安的, 只有天天嚷嚷着要回家却屁股都没挪一下的少教主,寻兄长的事儿早被他丢到脑后, 每日在寨子里瞎晃悠,不是琢磨奉灵洞, 便是打听失魂地。 七日后,公羊月出关,除了有几分形容消瘦外,精神头倒是好,不是和双鲤抬杠,就是和晁晨打趣,不过头一件事,还是沐浴更衣。见他恢复甚佳,崔叹凤自是欣慰,这几日他两头跑,睡少醒多,此刻松懈下来,更是疲累不堪,当即要了一盅酒,往自己的居所小憩两个时辰。 走之前,崔叹凤说与晁晨,那冰斗还留在楼中,并恳请代为交与晏家。 即便他不开口,晁晨也有亲自归还的意思,且七日前得手时,公羊月就嘱托过,届时叫上他一道,似是真心实意要再谢上一谢这位晏家家主,当然,也少不了慷慨援手的孟族长。 人自去梳洗,也不差这一时,晁晨便坐在竹楼前相候。 那日双人局中涌起的念头一点一点被放大,连日来不断搅动他的心,他反复思量,想试着与公羊月坦诚以待,想追问旧事恩怨,想得一个缘由真相,可又怕坐实猜测,怕人恼羞成怒,怕被灭口,怕这一切不过虚与委蛇,不过是迷惑假象。 辗转至此,晁晨好容易才下定决心。 “我……” 可当公羊月真站在跟前时,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 “我什么?”公羊月嫌弃地瞥去一眼,一把揪着他胳膊,推搡着强行把人拽走,口中戚戚,“你这样子,我生怕你下一句会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晁晨刚鼓起勇气,瞬间便破了功,白净的脸蛋儿涨得如同熟虾,只别过脸去,气急败坏道:“胡说八道!我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你问啊。”公羊月一脚踹开竹门,从药架上取下装有圣物的盒子,开盖瞧了一眼,东西无误,转头朝外走。 走到长梯前,看晁晨半天没憋出个屁,他忍不住赏去个白眼,戏谑道:“在下二十有三,孑然一人,还未娶妻。”那尾端两字,故意咬音奇重,愣是把晁晨给说懵了。完事,公羊月冲他干笑两声,随即敛住,施施然跃下竹楼:“走不走?一天到晚婆婆妈妈!” 晁晨忙追上去:“我和你说正经的。” 公羊月驻足,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一脸严肃:“你说,我正经地听着,我倒要看是个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 晁晨想了想,问:“好!公羊月,我且问你,五年前,你有没有去过……” 话未尽,寨中忽地鼓声喧天,有人拿百濮话高声大喊,登时家家户户的青壮年都拿着水桶木盆往溪中取,待灌得满满当当,却哪儿都不走,就围着鼓楼下打转,乌压压好一大片。公羊月看了一眼山上蔽日的黑烟,蹙眉道:“山上走水了!” 晁晨把话吞了回去,心头一紧,指着红光道:“那方向是……奉灵洞!昨夜未打雷未下雨,南中雨多湿润,该不是天火……” “孟不秋呢?”白星回跌跌撞撞跑来,看只有公羊月俩人,立即反应过来组长已独自入山救火,心头憋屈,气他嫌命长,一跺脚又调头冲回鼓楼,难得失态,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你们愣着做甚?甭管禁地不禁地,快救火!天塌下来我给顶着!” 由着白星回那横冲直撞的性子,只怕会动拳脚。意识到事态严重,公羊月把手里的盒子往晁晨怀中塞去,叮嘱一声,自己也跟了上去。 塔楼前,白星回正跟族中的老巫师对峙,双鲤和乔岷在旁,有心相帮,可言语不通,根本说不上话,只干着急。没一会,晏家的人也闻声齐出,孟婉之挤进人堆,问明情况后叫晏弈先回屋,自己留下帮腔劝说。 几人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族中德高望重的老巫师们说动,达成的结果是各退一步,山能上,但不是人人都行,按照章程需得他们亲自挑选。 就这么点人点将,又耽搁了好一会。 望着攒动的人头,公羊月两指摁在额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山坳里搭寨,如梯田一般层层叠叠,他走到路的尽头,折身跳下石坎,不知不觉路过崔叹凤的楼下。二楼推窗,白衣大夫揉着惺忪睡眼,失手把助眠酒的坛子砸在他脚边:“怎么回事儿?” “睡你的!”脑中灵光闪现,好容易有了点眉目,被他一惊,便给惊忘了,公羊月顿时没好气地顶回去。 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变本加厉。只瞧崔叹凤提腿一跨,靠坐在窗边,大半个身子悬在外头,衣带宽解,松松垮垮下坠,荡漾在风中。 公羊月足尖一勾,将那坛子碎片踢甩,里头二两酒水泼了崔叹凤一脸。后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搓了把脸,低头瞧了眼人,又抬眸看着山上浓烟,脸色很是难看:“什么时辰的事儿?烧了多久?可有伤亡?” 问话间,他迅速拢整衣衫,穿戴齐全,甚至下楼时不忘顺手拿上幕离,看样子夜半救急的事儿没少干。 知他医者父母心,最怕出事儿,公羊月横剑拦了一手:“情况不明,看看再说。” 孟部的人在建宁郡少说也生活了几百年,传承至今,有的是巫医,当真出了事儿,早有人奔前忙后,倒也不指望自己一个。想通这一点,崔叹凤步子慢下来,卷起袖子拭去急出的热汗:“万幸,看这样子才烧着不久,不然早给燎秃了。” “你说什么?”公羊月仓惶回头。 崔叹凤愣了一晌,随口的话说了就忘:“我,我说……秃了?” “不是!”公羊月抓着他的白幕离,撕下一根布条来,伸手一扬,白纱很快被吹得老高。风从奉灵洞方向来,往洼谷里下,是西北风。他终于明白是哪里可疑—— 从祸起到现在,少说也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就这风速,若真是大火,早该烧成了片,可现在只有烟,这虚晃一招,分明是要引走孟不秋。 公羊月快走两步:“难道是冲着孟部来的?” 崔叹凤一听,猜测道:“也许是有人眼红孟放给孟部行方便?听说九部之间并非眼见的融洽,建宁郡往西的几个族群,部曲小不说,且多山难走,里头的人可不是个个非富即贵,借故生事儿也说不准,否则当年天都之乱,石部族长石柴桑便不会勾结外人作乱。” “不对,”公羊月想都没想,便给否决,“有烟而无火,说明目标专一,非要带累无辜人。你想想,若是其余八部的人,只怕巴不得落井下石,哪里还会留情?何况,真要动手,不在夜间放火,光天化日之下,是生怕别人不警觉吗?”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崔叹凤纳罕:“那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你公羊月吧!怎么只你一人,晁晨呢?我方才叫他——” 不等他问完,公羊月双目一睁,只道一声“糟糕”,轻功一展,飞过层层竹楼,往晏家所居的方向去。 几个起落后落在门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一巴掌拍在门上。晏弈正端着汤药,不防他动作,当即翻了一袖子,慌忙找手巾擦拭。饶是这几日关系再缓和,也受不住重击,晏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数落道:“没规矩!这才好了伤,便不晓得天高地厚。” “晁晨呢?” 晏弈看了他一眼,道:“圣物既已归还,即日起便两不……” 公羊月那目光似要吃人一般,若不是晏弈腿功扎实,一个小翻避去,只怕现在已被他提着脖子:“我问你,晁晨呢?” “他在里头,和家主说话呢。”晏弈拂袖,有些恼怒。 公羊月大步带风,穿帘入户,果见晏垂虹卧在榻上,一手撑着小桌,正和立在灯架旁的晁晨说话。 里头的人没想到他这般大咧咧地便走进来,也惊了一跳。晏垂虹虽是不喜这等无礼,但不甚计较,倒是晁晨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觉得面子有失,闹得很是不堪,忙迎上去,低声道:“可是外头情况有变?你遣人来唤便是,不晓得家主正发热,吹不得风!” 公羊月却紧抿双唇,向左避走一步,绕过他,直奔晏垂虹去,目光紧紧锁住小桌上的锦盒。他伸手夺来,在晁晨的疑问声、晏弈的呵斥声、以及崔叹凤木屐踩着竹楼咯吱的杂声中,叩开锁,伸手抬盖—— 几双眼全看了过去,里头空空如也,哪还有玉骨冰魂斗! 晁晨傻眼,那盒子一路上只有他护持,自然嫌疑最大,顶着压力,他下意识脱口辩解:“不是我!” “知道不是你。”公羊月沉下目光,将他拉至身后,与晏弈隔开。 “这……”后者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圣物失窃,看他二人对这个空盒一拉一扯,很是有些莫名。方要开口,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正捂着嘴角咳嗽的晏垂虹,双颊肉眼可间地泛出青紫,卡着一口气向前俯身,鲜血喷涌而出。 崔叹凤把药箱一搁,急匆匆搭脉,这情况不用看,也能猜出是经脉闭塞,气血逆阻,是大凶之兆,需得尽快用药。 晏弈一瞬间头大如斗,双肩乱颤,镇定下来后,又是给病人顺气,又是输送内力通窍,嘴中慌张喊道:“圣物呢?快拿来入药……”他忽然瞥见那只搁在竹柜上的开盖空盒,一时间该明白不该明白的,全明白了:“公羊月!东西!” “我会找回来!”公羊月拉着晁晨,消失在竹楼前。 “贼喊捉贼,贼喊捉贼!”晏弈勃然大怒,关于公羊月无耻狡诈的江湖传闻,此刻一股脑全蹦了出来,他忿忿不平,咬得上下牙咯咯直响,顺手抓起一旁的空碗,砸在人影闪逝的门框上,撸着袖子便要往外。 晏垂虹抓着他的手腕,生死就在一口气上。 崔叹凤推针入血,还需他辅助,立即出声喝道:“小晏公子!” 晏弈把指甲掐进肉中,两眼熬出血红,“嘿”了一声,强忍着坐定下来,顿时鼻上一酸:“家主,我早就说了,不能借给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又开始背锅。 卖萌求收藏~ 第056章 走出竹楼, 晁晨似梦非醒,腿肚子还在打摆子。他倒不是怕了晏弈,只是这圣物失窃, 太过诡异, 公羊月检查时, 他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而交付后这一路, 他更是死死捏在怀中。 公羊月问:“你可曾离手?” “有,”晁晨呆呆地点头, 当时人都拥在塔楼下, 那又是必经之地,他确实在通过时, 被人撞了一下, 盒子离手摔在地。但他很快辩解道:“那不可能!我立刻就捡起来了, 盖子都没开,我武功再差, 还不至于眼瞎……” “若是掉包……” 晁晨打断他的话:“若是掉包, 那得是怎样的功夫?盗跖一脉的九天揽月手?还是‘阊阖盗剑‘关拜月的摘星法?不, 再快也不可能瞒过眼睛, 除非……除非像西京戏里的鱼龙变!能大变活人的障眼法!” “老月!”这时,身后传来双鲤的呼喊。 除了她, 乔岷和白星回也在, 后者本来也想趁机上山,去奉灵洞探一探, 奈何那老巫师不仅没点他,反而将他盯死, 恰好看见公羊月在竹楼上乱飞,便招呼人跟过来看。 乔岷明显察觉不对,寻问发生何事,晁晨便一五一十说了,白星回办事还算牢靠,乍一听立刻折回去,直接吹响警号,找族里人在四周警戒,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将人擒来。孟部的部曲以为是人为防火,登时倾巢出动。 “如果真丢了,晏家甚至孟部,都会怪罪在你头上,会是谁要栽赃嫁祸?”双鲤啐了一口,心气难平,“好恶毒的手段!” 公羊月以自嘲的口吻道:“对付公羊月,能用恶毒二字吗?” 听得此话,晁晨心里很不是滋味,随即引路在前:“不论什么手段,找着人自然水落石出。”撞他之人若还在,一问便知清白,人若跑了,必然有鬼。孟部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几处通道都有哨岗轮班,这几日若是来往有人鬼祟,也早该给孟不秋拿来。 想到这儿,晁晨吃了颗定心丸,只希望祸首还没有来得及撤离。随后,他朝天上指了指,公羊月意会,拉着他在屋墙上借力,翻到了寨子正心的祈福柱上。这里视野开阔,正是锁定目标的好位置。 晁晨凝目,一个人一个人看,且问道:“你觉得是谁的人?” “谁都有可能,”公羊月语气冷淡,“段赞、叶子刀……哼,《开阳纪略》可是名册,不妨把范围再扩大些,一旦消息放出去,除名的除名,血洗的血洗,试问北方势力,南方暗探,哪个不想要?” 这确实是实话,更真实的是—— “从前只是为武林正道不容,往后要杀我的,说不定是整个天下。” 晁晨心中一颤,看着他抿了抿唇,轻声嘟囔:“你想要置身事外,还不简单吗。” “说得是,”公羊月哈哈一笑,随后迅速板着脸,在晁晨背上拍了一掌,“看到了么?有没有?” 晁晨摇头。 “一个也没有?”公羊月不由拧眉,抓着晁晨回到地上。 这时,东北面传来两道鼓声,公羊月知道有发现,丢下几人快速追上去,半路上遇着往这方来的白星回。 “刚才有可疑人出寨,孟部的人已经去追,拿着这个,就能找到。”白星回往他手里塞了个酷似核桃的东西,像是某种蛊虫的巢,而后指了个大致方位,“如果孟不秋回来,我会先想法子拖住他,至于晏家的人……放心,我已经给教中传信,表哥,爹娘他们都会站在你这边……” 公羊月的左手落在白星回左肩上,千言万语的感谢,都写在眼中,至于其他……他不由地在心里嗤笑,教主治下九部,尾大不掉,哪里是那么好徇私偏袒的,也就说说。而后,他微微摆头,一展轻功,朝白星回手落下的方向奔去。 翻越塔楼时,白星回在原地冲他大喊:“我娘说,她一直很后悔,当初你在剑谷出事,她没有立刻赶过去。” 公羊月凌空,脚步一跌,心里头那分满不在乎,瞬间瓦解。他没回头,却回道:“放心,我会把人给抓回来,说不定除夕之夜,还能上哀牢山蹭一顿年夜饭。” 说完,人便消失在青山之中。 那虫蛊着实厉害,靠得越近,核中的震动越大,即使迟上片刻,靠这玩意儿也能轻易拿准方向。只是,白星回既然回头,说明没有交手,那子蛊的持有者显然是寨中的部曲,而非那鬼祟的偷儿,如此一来,只能祈求中间的线人不要出问题,一旦出事儿—— 公羊月从冠顶上落地,蹲身抹过道旁的草叶,上头的血,尤有余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公羊月提着剑,往前赶了十来步。这时,四面断断续续传来滴答声,他眉头一蹙,旋身挥剑,将己为中心向外延展的最近四棵树悉数斩断。断裂的木桩发出巨大的轰鸣,惊走头顶飞鸟的同时,四具惨不忍睹的尸首也随之掉在倒地铃丛中。 子蛊已死,手里的母蛊如沉湎一般,再没有一丝动静。 建宁郡多见高山榕,几人合抱粗,高数丈,撑开如伞能蔽日,即使盛夏,走在林中也阴风森森,更别说正值冬月,那是无风也瘆人,如死般寂寥。而眼下,横倒的树破开了口子,公羊月仰头,阳光就洒落在他眼睛上。 能攀到如此高的枝干上,如夜枭扑猎,实在是好手段,这个人,不仅轻功好,耐力更是极佳,甚至在别人的地盘上,依旧如出入己家,非常沉得住气,以至于混入寨子后没有慌乱和马脚,几乎避开所有的眼睛。 杀手的绝配。 但公羊月从前,也是个杀手,杀手最懂杀手—— 线索既已断绝,那往后的路,只能靠猜。出孟部后,此人所行乃东北向,建宁郡在这一方位上接壤,不过偏正北的朱提郡,以及偏正东的牂牁郡,牂牁郡有孟放坐镇,此人夺了晏家的救命药,如果不想被关门打狗,多半会选择与天都教素来不合的爨氏所坐镇的朱提郡,浑水摸鱼。 公羊月把剑往腰后一横,改为向北而行。 等他走后,不透风的绿幕上头掠下个黑影,迅速脱去孟寨独有的服饰,裹上藏青色的麻衣,往脸上抹了一把黑泥,打扮成茶马商道上骡子队的人,随后抓了一片酸溜溜的酢浆草含在嘴里,折返来路,由驿亭改道,往西北向的越嶲郡而去,预备借道入蜀。 “来碗茶。”杀手翘腿坐下。 那头煮茶的贩子刚应了一声,一只陶碗已在他身前搁下,茶汤里倒映出公羊月的笑颜:“我等你许久了。”闻言,杀手当即拍桌,往顶头的草棚跃出,公羊月拔剑飞身而上,迎头痛打,把人给打了下来。 “你不是往北去?” 公羊月不废话:“把东西交出来。” “没有。”那人咬牙,掀翻桌子,冲向其他茶客,借乱要逃。但公羊月早来,四下地势早勘了个遍,无论怎么跑,拿下不过两招内的事儿。 公羊月不废话,先一剑穿了他琵琶骨。 那人手都提不起,更无法反抗,像条死鱼一样被钉在树上,很是蒙昧:“你是怎么做到的?” “少听点江湖传闻,什么公羊月杀人剁成排骨,将死人剥皮雕花,杀人就杀人,没事炫什么技?”公羊月语带嘲弄,道,“论对环境的熟稔,寻常人哪能比得过祖辈就在这里生活的百濮人?你既然能蛰伏暗杀孟部的追踪好手,还花心思功夫摆出花样,这么沉得住气又这么挑衅,留在原地看我被耍弄,不是更合你的心意?” “你当时就看出来了,为何不立即动手?” 公羊月活动指节,抬手就是一拳,打得人口鼻喷血,但他嘴上却是轻轻一笑:“因为我想耍你呀。”而后,曲指卡住人脖子,“说,东西在哪儿?” 那人仍咬紧牙关:“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看他似要咬舌自尽,公羊月手摸着脖子,先一步把他下巴给卸掉,自己动手,在他身上翻找一遍,只找到了一只紫竹筒。在千秋殿里混过的人都晓得,一般的杀手是很难接到千秋令上那种棘手的任务,只能做做散活,这种活多由专门的信使发布,竹筒上的色漆代表难度,朱漆最难,赏银最高,而绀紫色最简单,甚至不用动刀。 在孟部偷盗圣物,虽不必杀人,但却不至于是个低级任务。公羊月心中不禁生出最坏的猜想:也许这个人,真的没有冰斗! “我可以放了你,你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 那人摇摇头,眼睛骤然瞪大,竟然当面自绝经脉。公羊月拔出剑,杀手登时如一滩烂泥,摔在地上,了无气息。 正道不信他就算了,恶名远扬,连杀手也不信他? 公羊月打开那支竹筒,里头只有一撮檀皮纸烧透的灰烬—— 任务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混淆视听,亲信不用而买凶,这幕后的操纵者狡诈似狐,藏得深,怕是不好抓,也抓不住。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玉骨冰魂斗究竟在哪儿?调虎离山先引走孟不秋,后又将他调开,现今孟寨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 公羊月一走,白星回急匆匆赶往晏家人所在的小楼,眼下这态势,也只有借自己的身份压一压场。可惜,崔叹凤正抢救,他连晏垂虹的面都没见着,只能跟双鲤等人等在竹楼外,急得团团转。 晁晨冷不丁发问:“公羊月离开多久了?” 白星回摊掌,一脸苦大仇深:“晁先生,这个问题你已足足问过十遍了,你有多着急见他?” “这么多,”晁晨嘟囔一声,有些尴尬,赶紧转移话头,“少教主,你可否再将当时的情况描述一遍?” 听到问话,旁人也都围拢过来,白星回仔细措辞,详细地复述一遍:“多年前天都之乱,先教主白欢颜,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失踪后,巫咸大祭司掌权,曾留下过一道命令,必要时,教中可直接号令九部之人。后来我爹继位,许多先代的遗留都被废除,唯这一条有所保留。” “当然,九部认不认另说,反正孟不秋暂时不在。所以刚才我直接找到了部曲头领,守住四面关卡,果然发现可疑。哨岗上的追踪者先行一步,我拿到消息,立刻告知表哥,然后就……” “等等,你是说,在你通知头领时,哨岗的人就已经传回了消息?”晁晨察觉不对劲,再瞧见白星回点头,更是心尖一颤—— 人是从哪里来的? 假定是外人,怎么进来的?是从几处关卡过,还是借火烧奉灵洞掩护?既然能悄无声息潜伏进来,还不被发现,那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说是被公羊月抓个正着他都信,被看门的小喽啰发现踪迹,太不合常理。 再者,假若不是外人,而是孟部的人被收买,那更是不必,熟门熟路沉下气,而后再想法子把东西脱手,不是更好? 白星回瞧他脸色惨白,有些担心:“晁先生,你若身子不适,便先去歇着,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晁晨制止,低头来回踱步,心中越发生疑—— 公羊月说,孟不秋是被引开的,为何一定要引开他? 原因可能有三:要么此事与孟不秋有关,但这显然不符。要么孟不秋能发现破绽,看出盗宝之人,有这个可能。毕竟寨中本家,身为族长,多了谁少了谁,还是有些许印象。至于第三点,孟不秋若是在,这时候去追人的,兴许就不是公羊月了。 对,一定是这样! 晁晨心里暗道:如果孟不秋在,也就轮不到白星回指挥,他一定会率先部署,着人搜查,以其阴冷如蛇的性子,纵使圣物已交易出去,但也摆脱不了挑衅孟部的名头,说不定他会亲自出手。 那么…… 对方一定还有后手,现在在外的公羊月很危险!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小可爱们~ 第057章 联想到北方穷追不舍的势力, 晁晨一刻也不敢耽搁,向乔岷交代了几句,随即往外走。双鲤跟上来, 想帮忙, 被他劝回:“十七, 崔大夫和双鲤就拜托你了,如果真有万一……在我和公羊月回来之前, 不要让孟部的人伤害他们。” “晁先生, 算上我。若真是有诈,你去不也羊入虎口?”白星回早看出晁晨没有内力, 只会一点花拳绣腿。 晁晨一口回绝:“你必须留下, 孟不秋回来之前,你得坐镇此间。”说着, 他朝四下警惕地看了一圈, 沉声道, “这里头有没有内应反水,还说不定。而且这事儿, 只能我能办, 多一个少一个, 都不行。” 白星回看左右说不通, 便去给他找了匹马,走大路好歹脚程能快些。 他前脚刚离开, 后脚崔叹凤便提着药箱, 一步一踽从吊脚楼上下来,精神涣散, 如受重创。双鲤跑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 仿若握着冰块:“老凤凰,怎么样?晏家家主他……” 崔叹凤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最后只得紧咬下唇,仰面摇头。 “老凤凰,力有穷尽,你不要往心里去。”双鲤嘘声安慰,她以为崔叹凤只是因为无力回天而难过,但她不知—— 七日前,当公羊月与晁晨拿回圣物,他亲自为晏垂虹诊病时便发现,此前完全想错,该症凶猛,一旦爆发,需得即刻用药,根本不得拖,也不适宜出借圣物。但他看着晏家主弈棋后精神气足,心存侥幸,瞒了下来。 好不容易熬过七日,眼瞧着能事成双全,可却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现下生与死只在最后一口气,晏家大大小小伏在榻前,做最后的告别。晏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能砸的东西全摔了个稀巴烂,操着双环,怒目如血,下一步便要杀人。孟婉之死死抱住他的腰将人拖住,晏垂虹惊坐一声叹,才将人唤住:“无忧!” 晏弈脚步一顿,指着门外:“家主!如果不是他公羊月……” “无忧,你过来!”晏弈本想恕不从命,可看榻上的老人也就这么点时光,他心头一千万个不甘不愿也只能憋下,摔了手中武器,过去跪在榻前,捧着晏垂虹的双手。 晏垂虹摸了摸他的头,双目澄澈,一世了然:“生死有命,在天不在人,既赌,则要服输,就如下棋,落子则无悔。” “可我们本不用走这一步!”晏弈执拗脾气上头,紧叩牙关,才没让抽泣咬着舌头,“您就是把这世上人想得太善良,谁知道是不是他公羊月监守自盗?”说着,他看了一眼孟婉之,嘟囔着,“毕竟这里头,还有和孟氏的许诺。” 晏垂虹摇头,反倒劝他:“无忧,你这样子,我又如何放心把晏家交到你手上。” 真要论起年岁,晏弈还不定大过公羊月,只是因为担子重,才显得少年老成,晏垂虹这一话,戳中心窝子,他当即泪如涌柱:“若能换回您的性命,我宁愿永不继承晏家。”听到这儿,便是嫁到晏家不过一载的孟婉之,此刻也呜呜咽咽,掩袖涕泣。 都说皇帝还有三分穷亲戚,晏家家大业大,世代累袭,本家人丁不旺,旁支倒是不少,过继这种好事儿,怎么也不该轮到晏弈这个穷小子头上。 是晏垂虹钦点,他才有如今身家。 刚到晏家时,他还不叫晏弈,只有个小名儿无忧。人人都夸这名字好,飞黄腾达,一语中的,可只有他知道,若真好,便不会早年丧父丧母,守着一口薄田,艰难度日。那会子他除了会下棋,什么也不会,见人认生,遇事胆怯,全靠晏垂虹悉心教导,少有责怪,从不放弃。 话到嘴边,晏弈垂下眼眸:“我会好好打理晏家,不会让您失望。” “你是个好孩子。”晏垂虹拉着他的手,躺下身子,轻声长叹:“其实,晚香死的时候,我便想随她去,可她遗言,偏是叫我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安乐一生。为了晏家,我应下一半,另一半却是抵死不从,如今便下九泉,希望她不要因我食言,而不愿与我再续前缘。” 晏垂虹望着竹楼顶,慢慢阖上双目:“其实我很高兴,最后这一局棋,让我仿若见着当年与晚香手谈之景,心意相通这么个说法,出现在两个少年身上,还真有些神奇……” “爹,爹!”晏弈扑上前,一声撕心裂肺,喊得整个竹楼内外皆相闻。平素敬重,皆以家主相称,到死,这一句心里话才敢出口。 很快,晏弈抹去眼泪,转头从门外抓了个仆人:“孟不秋呢?” “没见着人。” “谁在擂鼓?谁在指挥孟部的人?” 那仆人不明缘由,哆哆嗦嗦指着外头的白影:“是,是天都教那位少教主。” 孟婉之攀上来,促声问:“弈哥,你打算如何?” 晏弈两指掀开竹帘一缝,看几人正围着崔叹凤说话,回头对孟婉之使了个眼色:“只怕孟部有变,先走为上,着人收拾行囊,你想个法子把他们支走,我亲自驾马……总是要把家主送回去,此次求药绝密,家主身故,晏家亦有许多事要处理。” ———— 晁晨打马,向着公羊月离开的方向追,心中祈祷为时不晚。能追上人固然好,若追不上,他希望做局的是叶子刀或者段赞,这样他只身诱敌,或能将人引开,毕竟这人所求,无非是杜孟津的遗言和华仪的托付。 与其冒风险对上公羊月,不如选择更容易得手的。 反正现在他和公羊月也失了线索,未尝不可以反过来利用敌人—— 他们既然对华仪动手,自然是怀疑“不见长安”里有人暗通“开阳”,顾在我说过,他是文公之一,再算上个华仪,文武三公中至少还有四个,即便这些人都与“开阳”无关,但总不见得个个都一无所知,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反其道行之。 眼下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叶子刀的主人和段赞已知这四人名姓,但却寻觅不见踪迹,要么不知这四人,只是有所怀疑。只要他咬死杜孟津和其中一人见过,若是前者,说不定能反过来套出对方的消息,若是后者也无妨,至少知道敌人的深浅和手头已有的筹码。 孟部主寨建在隐蔽的山坳中,那响箭升空高度有限,公羊月未必能瞧见,只能等冲出群山,地势开阔,才能显现作用,只是那样,自己也会立刻置身于危险之中。晁晨紧挽缰绳,努力分辨周围的动静,并时时留意马蹄下,是否有绊马索一类的工具。 叶子刀来得比他料想的快得多。 晁晨在林中驰马,那人在半空掠树而走。对于叶子刀来说,来此只是为了盯梢,不曾打算动手,但他瞧着晁晨一介书生,愣是嚣张到大摇大摆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就差再吼一句“叶子刀,滚出来”,他那急脾气登时有些个坐不住,非得冒头:“哟,公羊月放你一个人,是你得手了,还是趁乱偷跑?” 听见那熟悉的问话声,晁晨松了口气,交过手的人再交手,起码不会有未知的恐惧。何况这短短一句话,瞬间教他明白,叶子刀和寨中盗宝,甚至引公羊月离开的人不是一路,如此一来,倒能分散些压力。 再者,公羊月也说过,敌人不止一个,晁晨怕的不是来者不善,而是怕公羊月毫无防备,眼下只要他能瞧见信号,纵使没反应过来上当,也会怀疑孟部变故,早做应对,那样以他的武功,截杀和暗杀,都不会容易。 想到这儿,晁晨有些吃味,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竟莫名其妙替他打点周全。 见人不吭声,叶子刀也不溜着他,超前两步,贴着巨树滑落:“不说没关系,换一个问题,华仪是不是叫顾在我去荒唐斋找杜孟津?杜孟津死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是两个。”晁晨勒马转弯,伸出两根指头晃晃,讽他不识数。 叶子刀恼羞成怒,一个翻身踢在马腿。 马儿嘶鸣一声,折蹄跪在泥地上,晁晨坠马,一个滚地卸力,欲甫身入林。这时,叶子刀的拳头已甩了过来,重重一击,打在他的左脸上,随之一道的还有那熟悉的咒骂:“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 晁晨舔去唇角的血渍,狠狠盯去。 叶子刀扭扯胳膊,笑着钳住他的下巴:“不说是吧,梳洗,抽肠,灌铅,你选一个?要不还是人彘吧,我觉得你生得挺好看,摆在家里赏心悦目,舌头就不拔了,眼睛也别挖,闲时你还能陪我说说话。” “呸!”晁晨挣开他的手,拉整被他弄乱的衣服。 叶子刀低骂两声,气得想把他脑袋给拧下来。正准备上手,晁晨忽然开口:“告诉你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哟,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受不住了?”叶子刀摆摆手,“算了,不弄你就是。” 晁晨冷冷道:“我的条件不是这个!”说着,他反倒一把拽住叶子刀的胳膊,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倒是教后者心头一跳,“我要你帮我杀了公羊月!那日在晋阳荒园,我本欲甩开他,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也不会被他所挟,这一路上他变着法子欺我侮我,我等文人死不可丧节,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好东西,这笔交易,可还划算?”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关于更新,因为三次元996工作繁忙,所以有时间我都会尽量存稿,为了保证不断更(快夸我2333,会一直维持隔日更的频率,追更不易,再次感谢大家(鞠躬 感谢在2020-02-14 20:14:37~2020-02-15 19: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闲自在、今晚来炖鸽子汤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58章 叶子刀将信将疑, 心里头琢磨着:文人的东西他不懂,但那所谓的风骨,还是听过几分。书馆初见时, 这姓晁的就和公羊月斗得你死我活, 按江湖传闻, 公羊月睚眦必报,怎可能轻易放过。虽说主人再三告诫过, 不必动手, 但若真能套得有用的消息,岂不是能哄主人开心, 那也值了。 他已然将晁晨看作砧板鱼肉, 便道:“我答应你便是。” “你先发誓,毒誓。”晁晨睨了一眼, 以他过去那贰臣行为为由, 只说空口无凭不信任, 接着拖延时间。 “他奶奶的,文人就是啰嗦。” 叶子刀虽烦躁, 却没深想, 照着话做, 在耐心尽失的最后一刻, 喝问:“现在可以说了吧?要是敢哄你爷爷我,现在就给你片成肉片。” 晁晨重重一叹, 咬死“不见长安”, 绝口不提“开阳”,装模作样把来时路上想好的措词, 倒豆子般说了个清。若是叶子刀背后的人亲来,不一定能糊弄过去, 但谁叫眼前的人是个大老粗,当即便听进去了几分,反问道:“你是说顾在我是文公之一,华仪也是?” “他亲口对我说的。” 全真话不行,全假话更是易被拆穿,只有真真假假,才能糊弄人,对于较为容易查到的东西,晁晨知道绝不能隐瞒。叶子刀耍弄着刀子,听着他的回答,更是深信不疑:“你倒是没说假话,他二人确是。” “文武三公,文与文亲,武与武善,三人除二,还余一人。”晁晨深吸一口气,胡诌道,“我将玉盘给馆主瞧看后,他便指示往敦煌去见杜家的人,若不是杜孟津多忘性,这事儿早就办下来了,绝不会有沧海明珠塔一役。” 叶子刀急迫追问:“他真的拖了那么久没咽气?说了什么?” 晁晨瞪了一眼:“若不是你抢夺玉盘,他还能说更多。” 叶子刀悻悻摸了一把鼻子,当时他过于兴奋,又恨透公羊月在晋阳碎他一刀,想着那老头中毒要死就剩一口气,急脾气上头,忍不住出手。为这事儿,主人虽没责罚,却也叫他好好反省,乍一提到错处,他浑身不舒坦,便草草略过,探问道:“所以,他还是说了点什么吧?“ “嗯,”晁晨点头,“别的都来不及细讲,只说让我们去找剩下的那位文公,告知于他守住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叶子刀露出凶狠的目光。 晁晨道:“公羊月也问了,但是他咬紧牙关没说。我猜或许是不愿我们卷入其中,毕竟知道得越少,越能活命不是。” 叶子刀松了口气,却没忍住嗤笑一声,腹诽道:只怕不是不愿涉足,而是信不过公羊月,毕竟他家那点破事儿,‘开阳’里头脑子清醒的,都不会轻信。若是杜孟津真一五一十交代,那才有鬼。 他初来晋阳时,主人便与他交代,只说公羊月这个人可以防着,但不必防得紧,他家那事儿没个翻盘的,只是他小时候给救到剑谷,受了冷落和闲言碎语,心里头始终不肯相信罢了。 叶子刀从链条上摘下一叶刀,就着衣服擦拭,笑眯了眼:“就这些?若是没有别的,就送你上路。”看晁晨眼中浮出惊色,他伸手捋了捋人的背,像哄着怯懦的小羊羔,“放心,给你个痛快。我叶子刀承诺的话,定会做到。” 晁晨两手撑地向后退,瑟缩着退到路边,牙齿磕磕碰碰,甚是结巴:“有,还有,你……你靠过来,我告诉你——” 此时,叶子刀早放下戒备,只当他贪生怕死,于是一面笑嘻嘻往前凑,一面劝道:“别怪我,不留活口,是基本规矩。”说完,看晁晨欲言又止不像作假,便又侧耳贴上去,“说吧,时辰也不早了。” 晁晨幽幽开口:“他们还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着话音落,一捧药粉从他袖中抖出,青烟迅速将叶子刀笼罩,这是采摘夷风草时提及毒物后,他跟崔叹凤要的软筋散,说是用以防身。他毕竟和公羊月曾有不和,崔叹凤犹疑未给,还是公羊月点头保证,他还不会做下药这等猥琐事时,才拿到手,只是没想到,竟然用在了这个地方。 药量不足,对于叶子刀这等高手,还是捉襟见肘。只瞧那人捂住口鼻闭气,当即持刀,向他刺来。 晁晨没躲也没闪,而是捡起地上一根断木枝,屏息凝神,向前一点,点在神阙穴上,竟将叶子刀一招杀退。后者显然也未料到,瞪着一双铜锣眼,难以置信看着眼前人。 叶子刀还是漏算一步,在书馆中,晁晨避开公羊月那两招,可不仅仅侥幸那么简单。 “我以前也是使刀的,你的破绽,我一次看不出,两次可就不一定。”神阙穴处任脉,乃聚气命蒂,遭到重击后内劲不调,短时内四肢会弯曲僵硬,行动不便,晁晨趁此机会,调头就走。毕竟他没有内力,叶子刀只要练体稍微强横些,这点穴清浅,效果能持续多久,就不好说了。 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骨节错位的“咔咔”声。 叶子刀舒展一把身子骨,阴恻恻笑起来:“有意思,难怪公羊月舍不得杀你……那确实是我的死穴,不过你的实战经验实在太少,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是亡命人?” 晁晨霍然回头:“易骨移穴?”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易骨移穴便是针对此所创的一种防身武功,功成后不但能挪穴位,还能缩筋骨,甚是难缠。但此门心法却并不盛行,在江湖中更是沉寂数十年,理由无外乎难练,据说需以童子身练,三岁起削筋断骨,能撑下来的,方才得以入门。 “不错,易骨移穴!”叶子刀露出残忍的笑容,那些酷刑能张口便来,不单单是因为能够唬人,而是在他眼里,与过去受过的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也就无所谓心理负担。世人都说叶子刀一味求强,却不知若不是逐强而上,世间只会再多一座岌岌无名的孤坟。 晁晨背脊发寒,跌跌撞撞往林子里钻。 滇南蛇毒虫蚁没一个好东西,唯独不透风的密林,利大于弊,此间昏暗有余,轻功反而不好施展,在逃跑躲避时,远胜于北方的疏林。 叶子刀试了两下,都被他滑溜躲过,气得失了理智,最后干脆出手断木,挥舞起那一链六叶,比起木匠的锯子还好使。几十上百年才能长成的巨木次第倒下,他很快将晁晨追上,砸得人无处下脚。 “可惜了,我喜欢女人,丰|胸|肥|臀的那种,不然我也试着学学公羊月,把你留在身边。”那个“边”字音落下,叶子刀拽着垂落的须藤一跃,将晁晨摁在地上,举起叶刀切向他的喉管,竟是要枭首。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石子飞来,打在叶子刀内关穴上,晁晨偏头,落刀就插在他耳边。“玉城雪岭”探了上来,切向叶子刀脖颈边,公羊月呵笑一声,打趣道:“丰|乳|肥|臀的,你这身子骨禁得住吗?” “他奶奶的,谁还没玩过女人!”叶子刀“呸”了一声,忙挽袖子,可刚撸至手肘,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兵家大忌—— 盛怒之下,往往七窍随之迟钝。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刚才他发狂,很耗去些内力,常时或许能跟公羊月剑技五五开,赌上易骨移穴也能多一分胜算,但难保对方就没有不为人知的底牌,叶子刀脑筋一转,拿晁晨作质,叫公羊月投鼠忌器。 晁晨开口:“别和他硬来,他会……” 叶子刀一刀切向他舌头,晁晨用手一挡,刀气在他手背划下一道血痕。公羊月瞳子一缩,道:“同时放手,如何?” “行,一命换一命。”叶子刀想了想,认下这买卖。 公羊月看了晁晨一眼,慢慢松开落在那麻衣刀客肩上的细剑,留出位置,只将脚步从旁往斜地里挪了两寸。叶子刀顺势抽刀起身,挽起武器,往背上挂。他低头时余光往后飞瞟,见红影稍远,骤然出手,杀向晁晨。 人未至而剑先到,公羊月如一片轻羽,身子一斜,自下而上挥剑,横在两人之间。 叶子刀脸上横肉一颤,不甘避去,看了一眼被公羊月毫不留情踢开到后头木桩下的晁晨,比划了个“算你狠”的手势,却没有半点郁结不爽,反倒舔唇,哈哈大笑:“玩笑,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公羊月,你说我犯了大忌,你自己不也是?明明无懈可击,却非要留下软肋,真是期待下一次与你交手。” “怎么,急着输给我,要给我当狗啊,差点忘了你还有这嗜好。”公羊月伸手把晁晨带起来,头也没回,论嘴巴刻毒,还没谁说得过他,“不期待,你这种破鞋,没兴趣。” 叶子刀瞬间黑下脸,拂袖而去。 “多谢……刚才……”晁晨低头掸去衣上尘灰,嘟囔了一句。公羊月忽然伸手指着心脏的位置,晁晨抬头,和他目光一撞,想起方才叶子刀说的软肋,脑子里挤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是有些不堪地躲闪开。 直到公羊月无所察觉地把手又挪到下巴下,做了个抹脖的动作,埋汰道:“虽然不知道你方才欲言又止什么,不过显然是那叶子刀还藏掖了些本事。呵,动动脑子,人体最脆弱不过两处,一是心,二是脖子。护心是常事,得手麻烦,所以便选了后者,除非他铜皮铁骨,金刚不坏,不然随便换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拿两板斧,头都给他打飞!” ——原来是在解释他刚才怎么识破叶子刀的心机。 晁晨有些烦乱地推开他,头一回觉得公羊月有些啰嗦:“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哎,算了!你来得正好,我怀疑引你出去是有后手,不过你来得如此快,想必已破招,你那头可有线索?” 公羊月虽有些发疑,但晁晨这个闷葫芦古古怪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便没放在心上,回头把方才所遇都说了一遍。 晁晨道:“买凶?还是说第三方势力?代国,姚秦?还是凉王?” “不一定,段赞有可能,毕竟他身在燕国,想过问南方,手可没那么长。但我觉得,保不准都不是。”公羊月出于直觉,一一否决,“不论是代、秦、凉,他们的人又不会傻到在脸上刺字,就算派直系来我们也认不出,就算认出,又能如何?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是埋伏在晋国的暗探。” 那些探子奸细潜伏多年,还没被拔除的,想来经营颇费心血,他们害怕自己的名字已留于《开阳纪略》的阴卷上,自然会想法子自救。和北方的暴力抢夺不同,对他们来说,最聪明的做法不是直接动手杀人,只要让公羊月与武林的关系恶化到没有一个人信他,就够了,即便他拿到《开阳纪略》,也不过只是一叠废纸! 如果真是这样,顺着这条毒计往下—— 晁晨急而大呼,抓着公羊月往孟部主寨走:“快,快回去!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晏家!”还有什么能比食言而肥,杀晏垂虹,重创晏家子弟,与郡守孟放交恶,祸乱南武林更好的做法。 而今看真是一语成谶,公羊月不是与一人,一个势力为敌,而是在与“天下”对抗! 第059章 两人跑至寨子附近, 碰上乔岷和双鲤,后者忙将人拉住,喘着粗气, 指着另一处岔路, 断断续续讲:“老月, 你……你听我说,晏……晏垂虹死了!” 公羊月看她半天讲不清, 转头去问乔岷。 乔岷言简意赅:“孟不秋回来了, 抓了个人,死的, 不好说, 少教主被绊住,你最好别回去。另外, 晏弈和孟婉之跑了。” “跑了?跑什么?”晁晨惊诧, 但很快就想明白过来, “他们是怕公羊月与天都教勾连,孟不秋又上了山, 连孟部也不安全?愚不可及!蠢材!出寨才是真的不安全!” 连晁晨都开始骂人, 几人脸色登时不太好看, 四下里是死一般寂静。留给他们的时间本就不多, 公羊月还算清醒,赶忙把双鲤一推, 脱口道:“乔岷, 你带着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若我能安然无恙回来,你的托请我会接手。” “一起!”双鲤去拉他, 却被拂开。 公羊月径自往另一条路赶:“孟部是一定要回的,崔叹凤和白星回还在,总要交代,不过当务之急是截住晏弈,晁晨,你……” “我跟你一起去!” 公羊月“嗯”了一声,没有反对,毕竟放他一人离开,保不准会两端出事。 随后四人散去。 晏家的人要走,孟部不会拦,没有族长出面,单一个孟婉之便拦不住。好在,晏弈虽轻车简从出发,却没舍得留下晏垂虹的尸体,拉人必有车,宁州山路多崎岖,车可没匹马跑得灵活且跑得快。 但公羊月和晁晨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 激战过后,死尸遍地,触目惊心。 拉车的马四蹄被削去,倒地后身子被从中剖开,失去平衡后车辕撞在石头上崩碎,挂着蚊幔的车身在旋转中后滑,半截卡在悬崖外,只剩个车轱辘还在迎风转动。 晏垂虹的尸体滚出,就落在山路中央的泥泞里,衣冠不整,身子上有多处明显的伤痕,应是武斗时被波及所致。一代国手,“四府”之一的家主,还不如乱葬岗的弃尸,至少还有一床席子遮盖。 晁晨站在一旁,别说开口,大气都不敢出,低头看公羊月右手,生怕他一个不解气,把另一柄长剑也给掰断。 公羊月吞咽唾沫,极力克制自己,最后松开手,让剑插在土中,自己解下外衣,将晏垂虹的尸体裹住,咬牙切齿道:“我公羊月在此起誓,我若能活,日后但凡有人敢动晏家,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家主,且安息。” 晏弈和孟婉之的尸体倒是都没见着,上山路上有血,一直向里延伸,附近又靠着高山断崖,有明显的打斗痕迹,甚至是拖拽的擦痕,如果不是走脱,便是坠崖。晏弈功夫不弱,小辈里算拔尖,再加个孟婉之,亦豪放蛮勇,不是一般闺中女子,即便这样,两人都没能全身而退,可想而知,来的几乎都是精锐。 公羊月苦笑,难怪阻截自己的杀手如此不上道。 “恐怕这次,还要连累星回和天都教,天都教历来被中原武林视作妖邪,只怕更是百口莫辩。”公羊月转头,看了一眼帮忙寻找活口的晁晨,面无表情道,“哦,还漏算了一个你。” 晁晨哭笑不得,心里只觉沉重如山压:“原来背黑锅是这种滋味。” “无所谓。” 晁晨一怔,匆促向前走了两步,不自觉伸出手。 公羊月冷冷拍开,直视着晁晨的双眼,笑得触目惊心:“你没听清我说的?无所谓,我说无所谓!” 一直都是如此,又何必在意,他不需要可怜,也不屑于可怜。 晁晨那一声叹,起初确实出于同情,除此之外,也是为自己,圣物在他手里被盗,被冤枉他也跑不掉,可听完公羊月的话后,这些想法全数如云烟散,只剩下胸臆间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谁说无所谓,有所谓!你听到没有,有所谓!公羊月,你起来!”晁晨觉得自己和叶子刀过招后,不仅力气大了,胆子也壮了,一手托着公羊月的大臂,竟真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看着公羊月那张冷漠的脸,他先是一噎,而后拍着心口,指天对地道:“一码归一码,这世间不该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受到污蔑,即便是你公羊月,即便是人人喊打的恶人,这才是真正的正义!” “恶就该罚,善就该赏,功过分明是底线,就事论事是原则,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即便身处正道,也不过是陷于恶臭污流!” 公羊月全然愣住,不可置信看着身前义愤填膺的人,难得舌蹇不灵:“你……你说什么?” 晁晨呼出一口气,缓声道:“如果你果真作恶,我会第一个杀你,但在这之前,先把黑锅甩了吧,便宜别人,可不是你的性子!” 草叶上的血迹已干,而深涧下则瘴气密布,他俩人手有限,无法分兵追赶,而事情已然发生,没有足够的证据自证,只怕就算找着人,说不定也只会火上浇油。现下只能祈祷晏弈夫妻俩逃过此劫,大难不死。 晁晨说得对,绝不能就这般轻易放过设局的人,不在乎归不在乎,但白白给人当冤大头,却不是大丈夫所为! 公羊月当即招呼:“走,回孟部!” 走之前,晁晨本想就着碎木搭个简单的架子,把晏垂虹的尸体搬挪一下,但转念想,本就牵扯不清,若是再破坏现场,只怕到时浑身上下皆是嘴也说不明。他索性便将念头先放下,跟在公羊月身后。 没走两步,许是失神,鞋底教硬物硌着。那东西尖锐,整个人的重量压上去,顿时刺得脚底板一痛。他不由挪开,俯身拨去泥渣,摊手看来竟是一枚花形锁片。 好像在哪里见过? 晁晨眯眼,正欲细想,公羊月已甩开他数十步,他不得不屈指一握,追了上去。路上,他终于将那物什与记忆对上—— 这锁片分明来自那只装圣物的盒子,难怪觉得眼熟。 ———— 两人刚靠近寨子,便被孟部的部曲团团围住,孟不秋走了出来,除了眼中满是疲惫外,还端着一副爱答不理的冷脸。白星回窝在人群后头,被亲信盯死,一脸惆怅,仿佛在说:你俩还回头做甚,真是白瞎了人情。 晁晨着急,赶着把晏弈遇劫的事说了,气氛更是凝重。孟不秋不傻,当即着人去搜救,随后转头兴师问罪:“公羊月,你这可不是借吧。” 孟婉之若是出了事,孟放铁定不会善罢甘休,与孟部的结盟显然不是族长一人就能促成敲定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即便孟不秋相信此中仍有猫腻,却也必须讨个说法。公羊月体谅他的难处,又念着受人之恩,决意先揽下所有的罪过,不带累旁人,之后是追杀,是逃命,是做戏,是动真格,任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然而,他正打算开口,后方却飞来一道女声—— “如果是以我的名义借呢?” 众人回头,只见身后高木之上,站着个白衣女。女子身着巴蜀一带独有的苎麻裙,挽起灵蛇髻,别着鎏银簪,年岁四旬上下,一双眼狡黠灵动,可见年轻时不御铅华便是楚楚美人。美人开口,却少了分灵气,多了分威仪,她抚摸抱着的双剑,直视孟不秋时很有几分高高在上。 白星回喜上眉梢,高喊一声:“娘!” 此话一出,晁晨才恍然,这美妇人便是天都教教主夫人,“三星”之一的鸳鸯冢中鸳鸯剑的唯一传人,楼西嘉。 听见喊,楼西嘉眉毛一挑,指着人道:“站那儿别动,还没同你算账。” 白星回瞬间如冷水泼身,讪讪摆手:“娘,你怎来得如此快?” “等你传信,黄瓜菜都凉了!”楼西嘉笑骂一声,朝孟不秋瞥去一眼,白星回当即明白,是谁漏了底。敢情他们一入孟部,这厮便通风报信,他还怀疑孟不秋与教中心不齐,眼下看哪是不齐,分明穿一条连裆裤。 不悦归不悦,既然孟不秋心向天都教,那么当前这事儿便有回环余地,白星回这才是彻底松了口气。 楼西嘉两指夹出白星回的半路传书,言归正传:“事情我已大致晓得,有人敢在我教眼皮子底下偷盗九部圣物,教中势必会追拿到底。至于是不是他盗的——”她看了一眼公羊月,直接挡在前头,“尚且存疑。” 孟部老巫师开口:“夫人可是要放公羊月走?九部虽听令教中,但也不代表会接受如此包庇!” “慢来!诸位不必急着动怒,”楼西嘉安抚道,“方才我已说过,以我之名义暂借,而后定会完璧相归。” 这楼西嘉虽是个外族人,却与教主恩爱甚笃,教主又是个胡闹不管事的,这些年教中几乎由她一手打理,因而声望颇重,她的名义,几乎可以等同于教中之意。老巫师向孟不秋探询,十分迟疑:“这……” 孟不秋不卑不亢道:“空口无凭,还请夫人示下。” 楼西嘉莞尔一笑,指着白星回,道:“那就把他抵押在此,直到公羊月寻回圣物,再来相赎。” 此话一出,除了孟不秋唇齿间不经意带笑,余下无人不惊。 晁晨是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天都教好歹与帝师阁齐名,是天下第一“魔教”,做事讲什么道理?便是自古,也没这道理,纵观历史,就没有哪个上国,把王子王孙送到番邦为质,即便这是江湖门派,也不过大同小异。 如此守规矩,正派的脸往哪里搁? 他朝公羊月看去,后者摊手,表示自己也完全蒙在鼓里。从牂牁到建宁时,白星回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天都教的事,他们都只半信半疑地听,尤其是说起他老爹白少缺,那是天下第一荒唐不羁。晁晨是一个子儿都不信,再古里古怪,那也是一教之主。 如今看来,他很是怀疑自己这二十年来的阅历。 “娘,我是你亲儿子吗?”白星回就差哭出声,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公羊月,“表哥该不会是你私生子吧?” 楼西嘉乜斜着眼:“嗯?你再说一遍。” “好的,”白星回瞬间变脸,堆起笑容,干瘪瘪道:“以后这里就是我家,欢迎大家常来,开饭开饭,饿得要死。” 老巫师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也无可置疑,至于其他人,纵有不满,但大多唯族长马首是瞻,族长既无否决的意思,他们也便偃旗息鼓,都撤回了主寨之中。孟不秋当真着人张罗午饭,白星回拉着晁晨诉苦,公羊月难掩心中疑惑,寻着楼西嘉而去,把人叫住。 楼西嘉屏退左右,独自走上风雨桥:“巫姑已前往牂牁郡,即便是孟放也会卖我白家一个面子,不必担心。晏家遭劫,九巫会着手调查搜救,婉之那丫头我见过,不拘小节且心思细腻,只要不是身死当场,我看尚有生机,你可别小看南中人,若是当真那么好打杀,朝廷也就不会对爨氏,甚至其他几大姓束手无策了。”说到这儿,她纤颈一伸,骤然拔高声量,端得是威风凛凛,“即便最坏结果,我还不信他晏家敢打到哀牢山下!” “话虽如此,”公羊月摇头,没有抬杠,语气是少有的温柔,“姑姑,可星回与此事无关。” “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你做的,”楼西嘉失了耐心,将手头投喂的谷物,一把洒进水中,调头定定看着他,“是不是你?” 公羊月异常坚定:“不是。” “好,这事不必再说!”楼西嘉拍板,在他肩上按了按,眉头渐渐压下,“不只是为你,霜序失踪,想必星回已同你提及。近年教中亦不太平,盘越国那边似乎有隐秘的势力攒动,九部蠢蠢不安,保不准有人想借机发难,眼下你这儿又出了事,即便不出面,天都教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爨氏换族长了,”楼西嘉一掌拍在桥栏上,“爨羽卸任,她的继任者,我和你姑父竟查不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惨一白星回。 注:爨氏(音同窜天猴地窜),是南中的一大家族,本文设定中是天都教的死对头。感谢在2020-02-15 19:55:01~2020-02-16 20:3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河同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60章 说到那爨氏, 和滇南的百濮人不同,乃是南迁的汉民,位列南中“五姓四子”中孟、毛、董、李之首。 早些年爨家的人还奉天子之命, 入朝为官做做太守、刺史, 为政一方。可自打永嘉之乱后, 晋国宗室孱弱无力,再无法制衡西南, 加诸蜀中成汉势力被剪除, 自此天高皇帝远,爨氏一朝独大, 而今不过表面君臣, 一度是“开门节度,闭门天子”! 公羊月虽弄不明滇南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 但听她口气, 也知这前有霜雪后有虎狼, 忙不迭问:“那孟部……” 楼西嘉了然,道:“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故去后, 谁都有可能叛变, 唯独孟部不会。所以星回留在这儿, 反倒安全, 至少在外人看来,作爹娘的胳膊肘外拐, 着实狠心。” “是因为那个孟竹?”听她提起第十六代教主, 公羊月登时想起白星回说的故事,此刻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故事果真没完。 “你知道?定是星回说的, 就数他口没遮拦,”楼西嘉嗔怪一句, 随后续道,“不过他偷听来的并不完整,一定程度上也是我和你姑父有意为之,真相不需要那么多人晓得,孟不秋有数就行。” 公羊月望着天外,问道:“姑姑,孟竹没有叛变,对吗?” 楼西嘉详尽道来:“他给白若耶种下了子母蛊,阿墨江刺杀是真,以母蛊为其续命,也是真。当时白若耶虽从九部收回权柄,但根基不稳,即便他不出手,也会有那么一天,索性由他这个‘细作’发难,至少各部对他要更为放心。” “孟竹以大祭司的身份,替白若耶挡在前头,扫清异己,甚至寻回了白氏一族失落多年的传世武学‘不死之法’的《天宗卷》。大磨岩一战,不过是孟竹归还教位的契机,可惜白若耶并不知道他所做的这诸多事宜,在魇池下造了第十层牢狱,将他囚于其中,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公羊月不由喃喃:“为何不解释?” 楼西嘉摇头叹息:“前人之事,后人如何可知。不过我想,约莫是因为孟竹他最初,确实是九部派来的奸细,只是不知为何,变了心意。” 公羊月想的却不尽相同,只怕是孟竹以大祭司之名重塑教中上下,吸引不少仇视,即便白若耶不出手,也未必能善终,更谈何如实相告,那样的话,白若耶如何自处,只怕为其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声势,也会崩于一旦。 故事讲完,楼西嘉忽记起个事儿,忙把人拽住:“叫你小子打岔,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儿忘了。我这日夜兼程,是为了这个。”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你师父秘密交付于我的,我与他一直有书信来往,最后一封,便是送来这个,即便你不来滇南,我也会着人去找你。” 那字条展开,只有潦草几字—— “公羊启已死,我已查清凶手,勿寻。” 乍一瞧前半句,公羊月如坠冰窟,他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当年将他从代国救回来后,一直不忘暗中调查公羊家的事,有消息是自然,可往后看,细细读来,反复琢磨,却越觉得扑朔迷离。 若是给他的,为何不直接留在蜀南竹海?即便当真十万火急,需要借助天都教的人跑腿,又为何不直接写明凶手,再借点人马一道抓拿?既是“勿寻”,显然是危机四伏。 “若是真的,还需节哀,”楼西嘉道,“我试图再联络你师父,却是了无音信,恐怕是出事了,以你师父的武功,江湖上能让他忌惮的人,不多。” 公羊月拱手:“姑姑既不便离开滇南,我会亲自回一趟竹海。”又是与公羊家有关,过去查了十几年也没有消息的事儿,好似自从顾在我将他卷入局中后,便如影子一般,甩都甩不脱。 这里头必然还有问题,为这一点,他也必须去。 ———— 全寨子上下除了白星回,没有一个人有心思用饭。不知是不是孟不秋故意整他,直接叫仆使给他上了个饭桶,跟阴着骂人似的。想到要一直待在这儿,和孟不秋低头不见抬头见,白星回闷闷不乐,拿饭勺往桶中,一会是挖坑,一会是乱戳。 恰好公羊月打门前走过,他赶紧把人捉住:“表哥,我的身家性命全挂你身上了,你可得赶紧把东西找回来。” 已知悉楼西嘉用意的公羊月当即表示:“放心,以我的本事,找个三五年一准给你找回来。” “什么?三五年?”白星回一听,差点把苦胆给吐出来。 公羊月不再逗他,只问:“看到老凤凰没?” “你说崔大夫?在那头的风崖上。”白星回指了个位置,婆婆妈妈交代,只说晏垂虹咽气后,崔叹凤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个人躲了开去,看样子是备受打击。白星回和人不熟,双鲤和乔岷又暂行离开,倒是成了没人管,此时公羊月问起,他便赶紧推人去劝。 等人走了,这才回过味,扒着门前喊:“喂,别三五年啊,三五个月成不成?” “不成。”孟不秋站在他身后。 白星回瞪了一眼:“你来做甚?” 孟不秋二话不说,强行把人推进屋,拿来两只小碗,将桶里的饭分出来,随口道:“来陪你吃饭啊。” ———— 崔叹凤坐在崖边,一个人喝闷酒,那只幕离沾了泥污,不再白净,被随意丢弃在旁。公羊月俯身捡来,扔回他的怀中,不悦道:“你这是哪门子替人受过?就算晏垂虹身死,也怪不到你头上。” “听你口气,就知道事办砸了,你若不快,此地分你一半,不过……嘘,不要说话。”崔叹凤把食指贴在唇边,醺醺醉态,眼波媚人。他低头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幕离,咋舌一声,伸手又给甩了出去,且蹙眉道,“肮脏的东西就该扔掉。” 公羊月不再多话,快步上前,夺下酒盅,往地上一砸:“难道就洗不净?” 丁零锵啷一声脆,崔叹凤酒醒大半,风吹冷,不由拢了拢外衣,坐直身子,终于能好好说些心里话:“我心里过意不去,晏垂虹本可以不死。” 公羊月在他身边跷脚坐下。 静默片刻,崔叹凤复又开口,问道:“你可曾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嗯?” “我到洞庭后不久,有一年随老师入建康为谢玄将军诊病,和谢家的公子谢叙偶然谈起江南的事。他说宗室之所以能复帝位,全仰仗琅琊王氏,永嘉之乱后,王敦、王导两兄弟,几乎坐分半壁江山。元帝不安,便任用不畏权贵的刘隗与刁协,推行刻碎政,以拱卫王权。此一举触怒王敦,这位宰相大人竟然直接发兵建康。” 公羊月应道:“王敦之乱,有所耳闻。”虽不知身边人用意为何,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刘隗本就不喜门阀弄权,又曾多次弹劾王氏族人罔顾法纪,有失公允,王敦谋逆,正所谓送上门来的借口,他当即上书谏言,让元帝尽诛王氏一族。当时司空王导并没有参与其中,闻讯率众匍匐于宫前,痛陈家门不幸。” “元帝未作表态,他便日日来。有一日进宫,正撞上尚书左仆射周顗觐见,王周两家也算是旧时,王导便恳请周顗为他美言。” 公羊月问:“周顗答应他了吗?” “明着未应,暗里却记下,在拜见元帝时,说了不少好话,”崔叹凤说到这儿,摇头叹息,“可惜王司空却并不知晓,反而因此记恨,疑他有心落井下石。后来王敦长驱直入过京畿,元帝无法,只能许以无上殊荣富贵,下令追杀刘、刁二人。王敦得势后,第一件事便是党同伐异,周伯仁首当其冲,王导本可以救他,却因当年的暗恨,最终选择了默许。(注)” 公羊月恍然:“弄了半天,你真正想说的不过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崔叹凤垂眸,看着风中摇曳不屈的劲草野花,嘘声道:“我不是一个好大夫。公羊月,晏垂虹本可以不死,我不该隐瞒,是我的不作为害死了他。” “害死他的不是你!”公羊月气他也学晁晨当个转不过弯的木疙瘩,“这么说吧,所以你后悔救我?” 崔叹凤被他吼得一懵。 公羊月看他眼神和反应,也知结果,语气缓和几分:“你不后悔,不是吗?” 崔叹凤下意识想寻酒壶,却摸到两手空空,只别过头去,道:“是不后悔,毕竟你是我的朋友,但……” “没有对错的事情,那还纠结什么?”公羊月道,“你是不是一个好大夫,不是你说了算,你的病人说好才是好,你看我,生龙活虎好不好?你搁这儿妄自菲薄,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行医?那你又对得起那些等你救治的人吗?你该用你的医术,去救更多的人,即便晏家主知道,亦才能含笑九泉……” “什么歪理。”崔叹凤打断他的话,匆匆起身,不欲再听。 公羊月将他强行摁下:“晁晨有句话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晏垂虹是不该死,但不是因为你我,谁做的恶,就该让谁偿命!” 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找出盗宝之人,那才能真替逝者鸣不公。 崔叹凤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是,是该偿命。” “如果聂光明还活着,他也不想见你这般丧气,听说那可是个耀如明日的一个人。”公羊月安慰道。 “是啊,明郎若还活着,确实不愿见我这样。”崔叹凤眼底闪过一丝华光,但很快如星辰陨落,只余下痛色。他像是忽然顿悟,竟转头开始打趣起公羊月:“你漏说了一句,若是明郎在这里,你这个江湖第一恶人,早就被抓起来了,哪还有借药一事?他可是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公羊月满不在乎:“也得有那功夫才行。” “河间大侠还不够格?” 公羊月摆了摆手指头:“不够,起码要帝师阁阁主亲自出面才行。” 崔叹凤笑了起来:“公羊月,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跟你结交吗?你这样的人,真让人羡慕。” “羡慕?你脑子没被驴踢?” 崔叹凤瞪了一眼,自顾自说起来:“明郎生于北方,祖上为石虎迫害,他对胡人有非常强烈的仇视,不止如此,这种仇视甚至一度迁怒滞留在北地的晋人,甚至自保的坞堡势力。我给封念看病,被他大骂一顿,差点为此绝交。他认为渤海封氏已然归附燕国,便算不得自己人,我却觉得天下性命无二致。” “许是医者父母心,我能体会弱者的难处,体会他们乱世求存的不易,但他却做不到,即便没有交集,封家也没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但封念在他眼中也跟臭狗屎差不多。”虽是在说聂光明的不妥之处,但崔叹凤眼中丝毫没有嫌恶,反倒盛满柔情。 可向来彩云易散,念及故人已逝,他的脸色渐渐转为寥然:“你知道吗,纵然怀着一颗菩萨心,可和天下大势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你见这些年,洞庭有多少医者出诊北方?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立场……直到我遇见你,我发现原来人生还能这样过,所以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公羊月正想开口,却被崔叹凤抢了先,后者一字一句道:“公羊月,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个人有药可救,而我和明郎……”他顿了顿,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着实有些刺眼,“我和明郎,都是无药可救之人。” “我很痛苦,我的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也许你以后会懂,但我希望,没有那一天。” 公羊月嘁了一声,变戏法一般拿出两坛酒:“你的心情我不懂,但你的心思,我懂,我猜你这时候,只想一醉方休。” 他刚说完,背后传来一道轻咳,晁晨抄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俩竟又要喝上,再也忍不住:“别误会,我刚来。” “误会什么?”公羊月逗他,立即转头指着崔叹凤,“老凤凰啊老凤凰,你这风流冠京华可是男女通吃啊。” 崔叹凤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貌,将那酒塞还回去,施施然离开:“看来只能改日再饮。” 等人走后,公羊月依旧坐在原地没动,挑眉看他:“何事?” “只是问你何时启程。” “真的?可我记得方才分开时我已告之于你。”公羊月拖长尾调,见晁晨调头就走,又赶忙起身去追。 晁晨盯着脚尖,略有些不自然:“那……可能是我听漏了。” 晚饭是赶不上,失窃一事重大,李舟阳的失踪同样耽搁不得,公羊月没给白、孟二人打招呼,只有楼西嘉相送一程。 “姑姑,保重。” 公羊月抱拳,短短四字,说起来细语绵长,他这么个身具锋芒,锐劲十足的人,这已然是少有的温情。 楼西嘉笑了笑,任他去:“我们这儿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比较护短,走吧。”看他脚步未挪,遂又问道:“怎么?”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公羊月沉声道。 见他面色凝重几分,等在前头的晁晨和崔叹凤相视一眼,忙也折返回来。只听公羊月续道:“这次的事,我们都下意识认定是有人故意设计,栽赃嫁祸,挑拨关系,而忽视了最寻常的一种可能,也许盗物之人,本就是为了圣物呢?” 崔叹凤忙接口道:“你的意思是,冰斗才是目的,余下不过顺水推舟?” 楼西嘉明白他的考虑,端着下巴,略一思忖,而后蓦地扬声道:“你们可知这玉骨冰魂斗为何被称作圣物?并非因为其价值连城。我在教中时听巫姑提过,说孟部祖上曾遭过一次大难,族中为人血洗,族长幼子独活却教仇家追杀,最后跳入死人坟中才躲过一劫,不仅如此,还在里头捡到这冰斗,阴差阳错化解了自身所中火毒蛊。后来此子发迹,重振孟部,不仅着人重修坟茔,还将此物奉为至宝,这一留便是数百年。” “也就是说,这东西最早是用来镇尸不腐的。”公羊月叫破玄机。 楼西嘉问道:“你在怀疑什么?不若我传信巫姑……“ “不必,想也是不可能,哪有人费那么大功夫,偷去作随葬品的,有这本事,往‘长安公府’的老巢捣一捣,钱氏一族坐拥商道,可不比这儿金银财宝多?”不等她说完,公羊月已挥手远去,嘴里叼着草,一路吹着口哨。 傍晚时,三人与双鲤和乔岷碰头,决议上朱提郡,借道过蜀南。李舟阳一事,公羊月只字未提,只道那调他离开的刺客有意入巴蜀,猜测或许还有接应,准备着手排查一番,兴许有蛛丝马迹。 他们走后的第二日,孟部对外散布公羊月跑脱的消息。 九部之中,历来谁也不服谁,孟家主寨里的人也不是傻子,少教主质押于此,对他们来说大有裨益,往好了说,继位后凭着亲善的关系,能讨得更大好处,往坏里讲,族长稍有野心,没准要再弄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楼西嘉随后秘密返回哀牢山,至此,白星回开启孟部质子生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参考《晋书》 巴蜀篇·子规啼 第061章 太元二十年(395), 岁末。 邺城城东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平日只几个老仆守着,冷冷清清很是寥落。 对于宅子的主人, 说法倒是纷纭, 有说是南北经商的富户留下的别院, 里头养的是娇媚外室,因为见不得人, 才如此低调;也有说是前燕国时某位将军的宅邸, 因为强秦灭燕,全给查封, 如今慕容氏虽复国, 可先前里头死过许多贵人,阴魂不散, 无人敢住。 三更天, 打更人路过, 正口唱“小心火烛”,忽听得肚子呜噜两声, 随即小腹一痛, 忙提着裤子找茅厕。好容易寻了个偏僻角落就地解决, 等回头拾起更具, 差点给吓脱了魂—— 方才还漆黑一片的宅院,眨眼的功夫便掌了灯。 这主人回来了? 白日里不进门, 为何偏是夜里前来?是当真藏了妙娘子, 还是夜来超度无魂之人? 听见悉窣的脚步声,打更的小子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跟到侧门。眼见门虚掩着,支开一指宽的缝, 便急急忙忙凑上去,心里发誓只看一眼,见好就收。他当即扒着门朝里探头,一不留神,打更的梆子摔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打更人屏息,跳进草甸中摸寻,正要抓回自己的物什,一只脚踩了过来。他没看清人,更不知对方如何出招,死前只依稀记得,满目的红梅。 侧门“哗啦”一声锁上,一道纤细的影子,抱持梅花,慢慢走过铎铃飘摇的檐下。 屋子里点了数十盏灯,比阴天还凉。一个身穿皮草胡服的年轻男子跪坐在案前,用香匙把磨碎的杜衡、安息和着伽南香粉一道装入香篆中轻轻按压,而后脱去模具,凝出一朵凌寒傲梅。 这时,木门被拉开,持花人立在檐铃下,幽幽瞥去一眼,以一种阴阳怪气的口吻道:“没想到段大人还有如此雅兴,在下一路行来,触目所见,皆是衣被兽皮,还以为燕国人人最爱不过茹毛饮血呢。” “雅兴谈不上,在下礼佛,你们汉人的把戏,也就这焚香能入得了眼,”段赞将制成的香小心搁进铜炉点燃,用汉话不动声色还他软钉子,“这是为阁下准备的。” 口舌上谁也没讨得好,两人姑且算平,如变脸一般,和气相待。 持花人在锦团垫上坐下,将手中的寒梅递了过去:“登门造访,匆促间未备厚礼,不才在下酷爱莳花,便采了今冬最好的几支。” “阁下擅植花,但更擅杀人吧?”段赞拂去花瓣上沾着的血渍,伸手一挥,花枝准确无误落在书架旁的青瓷瓶中,连朵花瓣也没掉。话至此,他眼中涌出不悦,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片肌肤,都写着高高在上,“你的人最近频繁出入巨鹿,是不是太猖狂了些?” 持花人拱手,阴恻恻道:“我猖狂?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不是我的人盯着,只怕你段赞的童子门现已杀入晋国国境了!还想过江陵下夔州,你疯了,你当师昂是吃素的?” “哦,兴师问罪来了,”段赞笑眯着眼,“入了你的地盘,倒是我的不是?” 持花人问:“你要杀谁?” “公羊月。” “杀他做甚?怎么,你得罪他了?”持花人不屑笑笑,就公羊月那个名声,实在想不出段赞跟他能有什么仇怨。 段赞沉声道:“如果我说和‘开阳’有关呢?” 听他提到“开阳”,持花人不吭声了,手指轻叩桌面,心里头打着算盘,随后扔出一枚私印给他:“若是如此,绝不能轻易放过。倘若人真是在南边,我会寻机会帮你动手,至于其他,奉劝你一句,别瞎掺和。” 段赞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也交付了自个儿的信物,推了过去,拱手笑道:“那便有劳。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你我坐镇南北,想来必是手到擒来。”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燕晋之外,尚还有秦、代、凉三国,你的手怕也伸不了那么长。”持花人被他算计,心中颇有些不爽利,但想到《开阳纪略》的重要性,也只能暂且憋下,就是嘴巴上火气不小。 段赞哈哈大笑:“你可知我是如何联络上你的?” 说着,他伸手往墙上取下一支利箭,在箭尾一扭,拆开取出填塞的信纸。持花人抢来一看,眼中渐渐由疑惑转为惊慌,忙问道:“难怪……这东西哪儿来的?” 那上头没头没尾一句,却是联络的暗语,包含了地点和方法。 “箭就射在我府门前,着人查了,是个代国的弓手。起初亲信来报时,我还没放在心上,等发现上头留的暗语乃当年会盟所用,便来了几分兴趣试了试,没想到阁下当真来赴约。箭是谁射的,想必你该更清楚才是。” 持花人沉吟片刻,拍掌道:“是他,他还活着!” “看来我猜得没错,”段赞嘟囔一声,脸上心中都涌现巨大的喜色,他本就在寻此人,若真是得之回应,也算功成一半,忙跟声确认,“你说的人可是曾经会盟的领袖,江木奴?” “不错,”持花人道,“当年我父与他联络,走单线,依靠的便是一个由晋入代的丁姓汉人,听你的说法,倒是相符合。家父逝世多年,这条线再未被启用,所以你着人来信时,我根本没做此猜想。” 段赞促声追问:“你确定?” 见他不信自己,持花人不由讥诮:“段大人难道不知,从来都是江木奴联络别人,少有人能联络他吗?”不止语气不善,便是那副表情,也仿佛在说:装什么清白,当年燕国亦有人参加会盟,共同阻击‘开阳’,没准儿就有你爹,别演戏,演技太拙劣。 段赞知自己失态,不由讪笑:“你都说了是单线,总要再三确认才是,毕竟兹事体大,保不准有人作假呢?别怪我多疑,以你我的身份,便是身边人也要定期排查。”说着,他拿上些冬茶亲自冲泡,算是赔礼,又道,“若是真的,自是大好消息,别忘了,当初‘开阳’如日中天,不也全栽在他一手创立的‘破军’手里?” “那倒是……”持花人接过茶碗,低头看茶。 段赞生长在北方,又是鲜卑人,吃茶消遣和江左比起来,实乃天壤之别,这茶汤泡得那叫一个拙劣,但是人都愿意给捧着,尤其是进门时还想撂下马威的对手,这对持花人来说甚是受用。于是,他不动神色,在一口饮尽冬茶后,假笑着续上方才的话:“段贤弟言重。家父提过,说江木奴此人,通晓人心,极富魅力,如你我这般豢养死士,多少需得动些脑筋,但对他而言,毒药、恐吓威胁、阴谋手段一概不用,所有追随他的人,都像着了魔一般,死心塌地。据传当年,各国竞相招揽,他的暗探门徒遍布四方,就如今拏云台那个号称门客千人的东武君,连他一半也及不上。” 生得讨喜之人,段赞不是没见过,无外乎逢迎嘴甜,但却也不是惹得人人怜爱,听眼前人吹擂,他打心眼儿里生出几分讨教之意:“这驭人之道,学问确实大。” 持花人睨了一眼,又道:“有人说江木奴是天生悦人,也有人说是后天习得,真假不知,不过倒是有一个说法,说他当初能有如此成就,乃是继承了号曰‘算无遗策’的石赵大执法张宾所留下的密谱和人马。后来……好像出了大事,‘破军’因此瓦解,传出他死讯时,我还不曾及冠,对此所知了了。” 夜至三更,说完,他起身拱手,向段赞告别:“若真是他牵线,我自当全力相帮。不过,”他顿了顿,笑道,“你可不要一家买卖两家做。” 段赞心头一跳,脸色却没变,只还礼道:“自然。” “我说错了,焚香其实也不适合你,下次再来,换淡些,这味儿实在太齁人。”持花人足下一掠,翻出外墙。 段赞装模作样送到庭院中,人走远后,还不忘高呼:“那我斗胆,再讨一些时花。” 片刻后,他敛起笑容,走回屋子里坐下,挥手将那只香炉砸了个粉碎。耳房里的小厮听见响动,门前伏地,自觉膝行进来洒扫,不想却教段赞更为心烦,当即连捣香的杵子和压香的匙子模具也一块砸过去。 小厮不敢躲,眼见是要头破血流,这时,一只手往他面门前一抓,悉数截下。 那是个年不过十二三的少年,肤色苍白,两眼空洞,像是个坟冢起尸,又如没有感情的木头,童子门中,若段赞是暗处的主人,他便是明处的门主。 “走。” 小厮如释重负,赶紧抱着碎渣,踉跄跑开。 “阿陆是你的亲兄弟?可惜,没能把尸体要回来。”段赞抬眼看是他,招来坐下,肝火正盛,一拳砸在桌案上。慕容临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跟不要命似地参奏,段家这次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萦怀只是点点头,那双肿泡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噢,死就死吧。” “你!”段赞噎得讲不出话,若不是培养一个出色的亲信实在困难,他真想将桌案连同柜子,一并拍在他脸上。 萦怀所怀功法讲究练气,他不察情感,却能通过气息在经脉中的走动,而判别出眼前人的不自然与异样。肝气大动,依稀记得是叫做怒,于是他开口:“是因为莳花和香,还是因为方才那人发现大人将顾在我的消息透露给了秦国的人?” 段赞张了张嘴,想到就算骂话,眼前人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便放弃自讨没趣,只冷哼一声:“他该是不晓得,不然早就动手。我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跟秦国还能搭上线,可惜,听说五年前就闹翻了,八成是分赃不均吧。这次是江老亲自牵线,想必还是更看好我们一些。”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忙不迭提着茶壶就嘴,把凉茶一口灌下消火。 喝下两口,喷了出来:“这么难喝他都喝了,早晓得老子就给他煮碗屎。” “牛屎还是马屎?需要多少?”萦怀面无表情跟声。 “滚!”段赞一拍桌子。 后者趿着鞋,噔噔往外走,走到门前,月光正照在碧瓶中的梅枝上,花开正好,他走过去,把瓶子抱走。 “喂,回来!”段赞叫了一声。 萦怀一脸无辜。 段赞摆手:“滚吧滚吧。” 萦怀走到后院的墙下,默立许久,搬动四周的碎石,垒了一座石塔,双手合十。随后将花枝一抹,梅花簌簌落下,遍地只剩凄凉。 -------------------- 作者有话要说: 来,给反派露个脸。 卖萌求收藏评论~ 第062章 翌日是个难得的冬日大晴天, 洛阳老张照常支摊卖面。 “来啦。” 听见响动,老张打热气里张望,见一角支棚子的竹竿要倒, 顾不得擦去手上的面粉, 匆忙越过锅灶上去顶着, 要是再晚几分,那车轱辘一准要将撑杆给拉塌。坐在四轮车上拨动轮子的江木奴不由讪笑:“还不太习惯, 路上坑洼不平, 转向时稍不留心,便卡在轴里。” 老张给他推到案几前, 眼下没什么客人, 便两张搭在一起,将好与之前胸齐平:“还是老规矩?这么不便, 上次跟你一道的孩子, 怎没帮手?那小子模样倒是好, 就是拿着刀子脾气有些急躁,瞧着怪吓人。” “怎么, 说亲呢?”江木奴笑了笑, 抽出一双竹筷, 伸进面锅里烫了烫, “大老粗一个,别是给你闺女相的吧?” “哪能啊, 我闺女早许了人家。”老张忙道。 江木奴探头, 直勾勾盯着他往碗里勾料,那灵活劲和速度, 不啻于叶子刀耍刀。等接过碗时,说了声谢, 随即道:“留意着,看看是哪家的丫头,我来说。不过成不成,还得看孩子们欢不欢喜。” 老张瞪眼,全没了那晚的畏惧,人多光顾两回面摊,倒是有种久逢故友之感,便也打趣着:“都说父母之约,媒妁之谈,你这做家长的,倒是开明得很。” “孩子们过得好,我少操几分心,也乐得自在。”江木奴笑着,吃了两口面,猛然想起一事,在两袖间掏来摸去,又把随身的纸包袋子摆开,终于摸出钱银,拉着老张的手,给他塞去,“还要多谢你给我找的木匠,做了这面具遮疤,四轮车行路。” “这不能要,您上回就留了不少。”老张推辞。 江木奴板起脸:“你老母不是病了吗?那是抓药的。真过意不去,下次多放点肉浇头。” 老张掂了掂钱,抄怀里,心里头却实在过意不去,只说是与他借的,之后定会归还,且又往锅灶边,舀来一大勺碎肉往他碗中一扣,随后是一边擦桌,一边陪人闲谈。看他翻出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惊奇:“怎的还随身带着一串菇子?” “给隔壁翠娘带的,她家那皮猴子吵着要吃,正好撞见山里人,我看新鲜就买了些。”江木奴吃一口面,答一声,“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自己日子都捂不过去,看我孤身一老头子,烧了肉还给我分一半,说是举手之劳,这不,我也是。” 老张指着另一个布袋子:“这又是何物?” “樗蒲。冠后街看铺子那老大哥就好这个,他儿子不是服兵役吗,一个人怪无趣的,给他弄一副,没事儿一道玩两手。”怕他看不清,江木奴干脆上手,把东西给剥出来,一一摆上,继续说,“我一个人吃喝,只一菜一饭,怪冷清,借他家锅灶二人搭伙,还能再加个荤汤,且不容易铺张。” “您倒是会过日子。”老张笑笑。 吃完面,江木奴把筷子往碗上一搁,收捡好东西,扭着轮子准备离开:“我得走了,还约了人吃甘蔗。” “吃甘蔗?” “可不是,虎三他舅姥爷,一把岁数,老爱吃冷硬饭,我上回顺嘴提醒注意牙口,嘿,老爷子非斗上气,这不从哪儿搞了点甘蔗,非通知我,我得亲眼看看去,别叫仅剩的几颗牙也全给崩了。” 老张目送他远去,而后回了摊子收拾。 四轮车碾过长街,最后在第三个巷子口拐过弯,慢慢驶入阴影中。房顶上下来几个人,把江木奴团团围住,递上叶子刀新进的消息。 当中一个毛遂自荐:“可要属下去查一查这最后一位文公?” “假的,”江木奴几乎没多犹豫,把纸片对撕两半,送回那人手中,“子刀这个孩子毛手毛脚心眼儿实,这不,让人给哄了吧。” 那人索性又道:“属下这就去信,叫他别回来。” 江木奴却出声制止:“不,让他跑,不到洛阳不长记性,练练腿脚也好。唔,正好还能说个亲。” 几个黑衣人正为拿了假消息而焦头烂额,听了他的话,瞬间都惊呆了。 “怎么,你们也想要?” 顿时个个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江木奴笑着,不过说说而已。 大家都心知肚明,眼下局势不明,成家反而是拖累。然而道理是如此,可对于他们这些战乱中的孤儿来讲,有人关心,总是暖的。 “来,推车,”江木奴拍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肩道,”歇一脚,不妨事儿,走走走,吃甘蔗去,你们这年纪生的牙口,总不至于连我都不如吧?” ———— 朱提郡北部有座老村,为古之焚人所居,盛产井盐,又名盐津,公羊月几人如今正在此地落脚。因为战乱和多山不便,少有客来客往,生意不开张,找了一圈没找见客栈,还是个热心的婶子给腾了三间屋子歇脚。 正逢上岁除,一院子的人也就热热闹闹,一块儿吃了顿团圆饭。 饭后,老婶子去游医那儿买了些药材,捣碎成齑粉,和着蜡一块捏成药丸,放在锦囊袋子里,给了五人一人一只,说是元日佩戴这却鬼丸,能驱邪避鬼。江南也有这习俗,五人便笑纳,或随手揣进衣兜中,或置于枕头下,嘻嘻哈哈笑谈着,守岁至深夜。 早晨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几人多多少少都觉得有些头疼不适,却又未放在心上,只当昨夜守岁吹了风,受了寒气,便撺掇崔叹凤煎了姜茶来喝。 双鲤揉着鬓角,嘟嘟囔囔:“昨夜三更后,门外老黄狗一直狂吠,要不是冷,我一个翻身起来宰了喝酒吃肉。” “我也听到了,大约是给炮仗惊到,后来不还有个男人在屋外吵闹吗?”晁晨接话,帮着端来早饭。 公羊月忍不住卖弄他的好耳力:“喝多了上头,非说阿婶的炮仗溅到他院里伤了树苗,吵着要赔钱。那人声音我记着呢,邻里倒是邻里,就是隔着半条小溪,炮仗能飞那么远?我当时就飞了根筷子出去,人可不就乖乖走了。” 说完,引着几人向外看,竹筷子还插在篱笆上。 阿婶正好进屋,听见他们谈论得正热络,也忍不住参与进来,奈何她只会说朱提郡附近的方言,幸好公羊月会一点,连比划带猜,终于弄明白意思。 “她说,那家的二阿公不好酒,平日也是和和气气,昨晚跟中邪似的。” 双鲤缩脖子:“喂,老月,最后一句是你擅自加的吧。” “反正就那意思。”公羊月摆手。 乔岷接话:“也许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时,庖屋里传来一连串乒呤乓啷的响动,随后人声乍起,皆是喝骂。公羊月听出声音,暗叫一声不好,匆匆奔过去。 其余几人紧跟在后,刚跨出门槛,就看见崔叹凤一手拽着一个小子,一手高举似是要捶人,地下是砸烂的碗盆,和洒了一地的姜汤。小子嗓门贼大,喊着:“俺没有撞你!分明是你自己贴上来!”而后又朝那婶子喊,“舅娘,他冤枉俺。” “你胡说!”崔叹凤双颊满是潮红,神色激动,往下落拳头。 几人傻了眼,这才知他不是唬人,也不是耍嘴皮子给个教训,是要动真格,忙过去把人给架住。公羊月抓着他的手:“够了,洒了再煮就成,大过年的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动手,何况人还是个半大小子,总要给婶子留脸面。” “是呀是呀,老凤凰,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从来不大声喧哗的,你今日好生奇怪。”双鲤随之附和。 小孩子哇哇大哭,被阿婶拉进屋子,晁晨收拾完残片,推着崔叹凤往庖屋去,顺手给舀来一勺山中清泉,递过去:“崔大夫,冷静些。” 冷水下肚,崔叹凤一个激灵,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说完,搭上脉,却也只是心火旺。 崔叹凤拉住人:“晁晨,我今日举止很怪异么?” “好像是有一点,是不是昨个儿没休息好,听说有的人睡梦糟糕,起床时便会生坏脾气,”晁晨脑子一懵,随后宽解道,“别想这么多,还要赶路呢。” 崔叹凤缓过劲儿,也不是计较的人,亲自找阿婶赔了个不是,临出门时,小的吵完,跟大的不知怎的也吵上了,闹得很是不快。甚而这“坏脾气”不知是不是会传染,喝姜汤的时候,双鲤含了一口,粗鲁地吐在碗里,骂了一句“难喝”,差点搞出内讧。 一个人如此,还能说巧合,可两个人再说巧合,则过于牵强。 公羊月心道不对劲,喊上人,先离开。但五人没想到,出了院子过山时,糟糕的事方才开始。 盐津村依山水而建,阿婶子住在南,要借道过,必须得从村里横穿,按理说元日,该是欢欢喜喜,敲锣打鼓贺新春,但人人逢面,却跟吃了炮仗一样,出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沿路好几人因为斗嘴动起拳脚,甚至还有人说公羊月挡他牛车的道,隔着半条街破口大骂。 公羊月起初没动手,反正方言晦涩,说得急快又是半个字听不懂,听不懂一律视作放屁。但他显然踩着盲区,平日里碰到的正道大侠都自恃身份,你不理他,他便消停,但市井山民斗气,显然人越怂他越得劲。 骂是骂不过,人竟然拎着泔水桶就撵上来。 直撵到石滩上,泔水哗啦给泼了出去,公羊月掩袖避开,反手就是一剑。长剑本刺喉,但半途却偏开一寸,改为就着脖子敲打,那劲力一送,人登时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按理说稍有眼力劲的,这会子也该歇火跑路,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汉子竟然丝毫不惧,一骨碌爬起来要正面动手。 这下,几人都觉着不对劲。 晁晨想起早间,崔叹凤也是这般火气大,后来在庖屋喝了些冰凉的山泉水才冷静下来,便当即掉头,往岸边捧水,冲上去泼人脸上。 那人一激灵,终于清醒过来,看着手提长剑,一脸不善的公羊月,登时一激灵:“欸,我不是追着发狂的牛吗,怎的是个人?”汉子挠头,转眼一瞧,自己那牛板车就停在村口,正叫人顺手牵羊,他当即连泔水桶也不要了,气急败坏找另一人干架去。 全村都这样,绝非偶然,定有共同原因。 公羊月目光落在那汉子的腰间—— 却鬼丸! -------------------- 作者有话要说: 凑合看吧,我感觉我好像写不出大家爱看的,最近三次元出了点事,时感不易,一度想要放弃,想想还是尽量有始有终,不吭,保持现有隔日更,最后感谢还在持续追文的小可爱,让我还有写下去的动力,等你们都走了,我大概就不写了。 来梳理一下: 已知正道盟会:开阳 (由公羊月祖父公羊迟在内五人所创 已知反派盟会:破军 (由江木奴所创 其于反派基本上是一国一个:姚秦(未现身),燕国(段赞),晋国(持花人),代国(丁某) 第063章 昨个那阿婶说过, 她们的方子都是跟一个游方郎中买的,再按照上头的药配制,搓泥成丸。这种习俗在南方常见, 所以并没有人细究。 “崔叹凤!” 公羊月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转头瞧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同双鲤生了口角, 两人正争得面红耳赤。乔岷在一旁不知如何劝, 而晁晨正往溪边凫水来。 “崔叹凤!” 公羊月快走两步,一剑挑开他的幕离, 拔高音量喝问。待人闻声回头, 他再旋身一转错开来,晁晨的水及时送到, 眨眼淋了个数九透心凉。 只听“噗噗——”五声, 五只装着却鬼丸的荷包都随剑气到了公羊月手上。 前后栽了两个跟头, 崔叹凤不傻,看那物什也明白过来, 忙打开药箱取针, 一针扎在双鲤额头上, 正说个没完的小丫头当时便两眼一翻, 靠着树呼呼大睡起来。 三双眼睛紧紧盯着,崔叹凤取出一粒药丸, 用指甲切出一小块, 在指腹间碾压后,放到鼻下轻嗅, 凉风拂面,却是没半点反应。他面上生疑惑, 想了想,又将那药泥抹在掌心中,合掌稍微捂了片刻,随后送到鼻翼前,顿时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来。 崔叹凤脸色大变,携来一针,扎在拇指与食指交叉的合谷穴上,稍稍恢复些清明,待几个呼吸后,才彻底平复胸腔内的激荡。 公羊月忙问:“如何?” “这种药遇热则发,遇冷则收,极难教人察觉。眼下数九,山地寒气重,冬衣穿得厚,若是贴身携带,会更快发作。”崔叹凤解释。 “可是毒药?” “说毒可,说不是毒,亦可,”崔叹凤道,“不致死,不伤残,但会使人肝经火胜,易怒亢奋,久而久之,伤身伤神。” 几番周折下来,几人多少有些如惊弓之鸟,崔叹凤身负神医的美谈,是洞庭桑庐主的高足,连他都着了道,可见来者之厉害,不能不防。 晁晨遂接口道:“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 崔叹凤将那阿婶说的郎中和手头配药成分又细细琢磨了一番后,沉声道:“也许是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那位毒大夫庄柯,听说他多以面刺青莲花的郎中模样云游天下,平生爱好不过制毒下毒。他本身乃无药医庐前庐主庄如观的独子,先通医道,再习毒术,火候远在医庐众人之上。” 公羊月问:“可能解?” 崔叹凤道:“得试试。庄柯并非嗜杀之人,不以杀人为乐,投毒要么是试验药效,要么则是与人相斗,邀人来解。听洞庭的师兄师姐说,他最后一次现身时用过一种叫‘雷霆散’的东西,效用与此有些类同,或可以此入手,只是……” 只是却要因此耽搁下来。 既是要寻圣物,自然不能如游山玩水一般,多管闲事,可身为大夫,他不能对盐津村的病人坐视不理,但不管是配药,还是给人解毒,都需要耗费时间,那么必然会拖累行程。 公羊月看出他的迟疑,便问:“要多久?” “三五日。” 崔叹凤内心有些挣扎,踌躇半天,才勉强开口:“我,我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无药医庐历代传典,皆不许门人学毒、炼毒、用毒,庄柯少年天才,本该接任庐主之位,当年之所以自扫出门,乃是因其剑走偏锋,以毒入药,以毒攻毒,不料中途出了岔子,医死了人,为各界不容,才轮到长老李杳担着个代庐主的位子。” “你们也知道,家师半路学医,从不循规蹈矩,李杳师祖寿终正寝后,他便利用庐主之便,查看过去封存的卷宗,发现庄柯所用毒化毒之法,虽凶险,但还不至于死人,所以怀疑这当中有变,嘱咐我云游在外时多加留意,”崔叹凤长叹一口气,“若真是他,我……不若这样,我留下,你们继续北上,届时可定在蜀郡成都相会。” “你能行?”公羊月没忍住,拨弄了一把他手背上还扎着的细针,戏谑道,“别说笑,第一个着道的就是你。” 这针灸针哪能随便乱动,也就公羊月一个人手痒。 崔叹凤忙把手缩回来,清了清嗓子:“内功心法的修习或多或少对应五脏,就习武之人而言,药量不重,自是不畏。” “我陪着崔大夫。”乔岷给了公羊月一个眼神。 自打那日晁晨出寨去追公羊月,两人一同归来后,乔岷能敏锐地察觉到,从前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气氛不见踪影,两人私下交谈的时间也相应多起来,他性格耿直率真,未做他想,只道二人另有谋划,许是与天都教那位夫人有关,便很有自知之明地留下。 何况,公羊月既已许诺全他托请,他心存感激,帮崔叹凤,也就是变相帮欠过救命人情的公羊月。 公羊月明白乔岷的好意,也不多话,大大方方受着,随后揪着晁晨衣服,把关注点落向别处:“等等,为什么这家伙也没事?” 这么一问,连崔叹凤也觉得有些奇怪,随后又释然:“也许晁先生以前服过什么药,正好与此相冲。” “什么药能管这么久?”公羊月一脸不信。 崔叹凤想了想,道:“若长饮,药性会深入骨髓。” 公羊月下意识脱口:“该不会是这样,才搞得武功尽失吧。” “当然不是,明明是……”晁晨像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有些气急败坏,眼见便要失言,忙咬着舌头闭口。他对公羊月态度虽有好转,但却还没到交底的时候,公羊月隐藏的武功再没有使过,而在孟部那个未出口的问题,也一直没找着机会问。 “明明什么?” 晁晨左右手紧紧交握,公羊月难缠,他若刨根问底,却是没天衣无缝的借口。何况,即便能瞒过公羊月,却瞒不过大夫的眼睛,在阆中时崔叹凤便说过是内力摧空,气海受损,若是他此时开口…… 晁晨灵机一动,装出一副自惭形秽的模样,悄悄朝崔叹凤摆首,后者知他也是堂堂一大丈夫,心有傲气,痛失武功本就是难堪回首,若是遭人暗算,则更郁结在心,反复追谈,不啻于在人伤口撒盐。 他浑是生着副菩萨心肠,心中体谅,便岔开话头:“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哦,”公羊月看晁晨冷脸,也懒得追问,随口道,“不过是想问问,还有没有救。” 晁晨以为是自己误他好意,不迭拿余光瞟看:“真的?” 公羊月咧嘴,想到他方才爱搭不理的模样,皮笑肉不笑道:“当然,看看你这猪脑子有没有救!” 晁晨语塞。 公羊月眼珠子转了转,忙又补道,只是这话他故意只说一半:“脑子要治,别的也要治,比如……” “比如什么?” 公羊月吊胃口,就不往下说,晁晨明白他乃是对方才自己闭口不谈而心生不满,有意挤兑,因而不禁摇头道:“你这心胸怎比女人还小。” “又没说男人心胸一定要大,”公羊月眨巴眼,嘟囔着指了指自个,“而且本来就不大。” 两人离得近,纵使话音小,那字儿也一个不漏全钻进耳朵。 晁晨回眸,视线落在他胸膛上,忽然反应过来那话中所携深意,上下嘴唇一碰,有些不知所措:“你……无赖!”他就知道,公羊月没那么好说话,虽说不贪财守财,但性子却也跟铁公鸡无二,真是掉了根毛,都得在人身上找回来。 崔叹凤正将五只却鬼丸倒腾到一个荷包中,递给乔岷时,顺势指着身前气氛古怪的两人:“这是怎了?” 乔岷讷讷地说:“看起来像是晁晨被占了便宜。” “晁先生大概还不知道,和公羊月作对的人,有一半是给他气死的。”崔叹凤抚额,一脸憾然,“春谷县从前一个告老回乡的大人,擅长名辩,热衷谈玄,纠集起一帮拥趸,对公羊月口诛笔伐。后来公羊月找上了他,也不动手,直言要以彼之道胜彼。那位大人看他大言不惭,便应下,也不想落人口舌晚节不保,于是签契书,若分胜负,绝不与小辈纠缠。随后二人对坐相谈三天三夜,只是,谁也没想到,那人被公羊月用话术,杀得哑口无言。” 乔岷是真看不出来,公羊月还有三寸不烂之舌,倒是晁晨那文人架子,更符合古时候诸如邓析一般的名辩家。 崔叹凤猜到他的疑惑,便说:“遵守规则的人常为规则束缚,像他这样不守规则的人,才能出尽奇招。不过这世上,也仅这一个,”那温柔的嗓音到这儿,骤然一冷,“毕竟,不守规则的人,多难善终。” “这便是崔大夫与之结交的原因?” “是啊,每个人都向往自由,即便自己做不到,看他人能办到,也算是希望的不灭火种。”崔叹凤柔声道,“我很羡慕。” 所谓不灭火种,说得美化而又隐晦,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分叛逆,被锁在最深处,即便善恶,也不过一念之别。这世上真能做到绝对自由,身心皆随己的人又有几个,若公羊月真不在乎,就不会因为公羊家的案子,被顾在我卷入这趟浑水中。 但有一点希望总归是好的,不然如何熬过,黎明前最黑的夜? 乔岷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把话头牵往别处:“你如何知晓?” “我?”崔叹凤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方才的故事,笑弯眼,道:“因为这人还是我救的,差点落了个脑卒中。那时明郎还在,听说后奋而抽刀,要追去将公羊月大卸八块,那大人也是个死脑筋,拽着他问:小伙子,《老子》读过多少啊?你可能说得过他?人家是一番好意,哪知明郎却听岔了话,以为戏他浅薄,反道:好你个小老儿,我替你鸣不平,你倒是显摆起学问,管你读过多少,老子才不稀罕!” 拟声说话,崔叹凤讲到最后,自己都憋不住笑,可笑容落尽,却是哀伤—— 那个时候他还没和公羊月打过照面,听过之后反应与聂光明截然不同,反倒以袖掩口,不厚道地笑起来。有时候他会想,自己的心中或许也住了个恶鬼,若不是这辈子行医,恐怕世上要再多一个杀人魔头。 听见崔叹凤又在到处宣传自己的过去,公羊月忍不住插话:“朔日了,闻达翁也该开张贩消息,把双鲤带上。” 晁晨立刻跳了出来:“把我也带上。” “你不行,你得跟着我。”公羊月认真地反对。 “跟你做甚?” 公羊月一本正经道:“你得给我打下手。” “打什么下手?”晁晨只觉莫名其妙,平时嫌弃武功,这会倒是惦记上,这话总有哪儿不对味。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说起浑话,今日的公羊月本是春风满面,但多看两眼就是教他觉得情|欲贲张。 晁晨避开,目光垂落,好巧不巧落到下盘—— “晁先生,你中药了?”崔叹凤看他脸颊通红,尤有热汗,忙伸手搭脉。 晁晨却慌张拂开,指着公羊月,差点气得鼻血如注:“你……你……” 公羊月每次都故意引导他胡思乱想,却又装出一副正经模样,用“我看透你整个人“的目光打量人。 晁晨调头就走。 “别走啊,”公羊月追上,在他耳边吹了两口热气,“你方才在想什么,其实心术不正的人是你吧?” 走出去老远,公羊月还紧拽不放,晁晨用冻红的手指,一点一点掰:“牵牵扯扯像甚么样,我自己会走。” “噢,”公羊月心情好时,向来有求必应,立即松手,“那你自己走。”说完,他自个儿先跃出一步。 晁晨看着脚下房顶,还有通街暴走发怒的人,想想还是放弃,不自然地“喂”了一声,艰难地把手伸出去。 公羊月把他拽过来:“看吧,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嘛!” ———— 目送两人远去后,崔叹凤把双鲤推给乔岷,自己低头整理药箱。 乔岷内心惶恐:“你来。” “十七,你这种病,就得以毒攻毒。”崔叹凤忽悠着,“而且就崔某这风流之名,姑娘与我过分亲近,只会坏了名声。” 乔岷犹豫片刻,“噢”了一声,转身拔剑砍树。 崔叹凤看呆了眼:“不必如此吧?” “做根竿子,把她挂在后头,放心,有我在,不会摔。” 崔叹凤叹道:“摔是不会摔,但我怕她醒了,你会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陆续有收到小可爱们的鼓励,首先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完全没想到,捂脸(///▽///)希望没有把过多的负能量传递给大家~ 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好好的呀,比心 第064章 离开盐津村后, 二人花了三日半,赶到蜀南的僰道县。此地三江汇流,渡头密集, 船帮众多, 晁晨以为公羊月要乘船岷江上成都, 没想到只是虚晃一枪,找地方喝了碗热腾腾的竹荪汤, 调头折向东南。 遥见万岭青箐, 晁晨这才恍然:“这是竹海,你……来见李大侠?” 公羊月满口应道:“可不是, 收了我这么个逆徒, 虽只挂名,但是于他声名有损, 所以不定期瞧瞧, 人有没有给气死。” 从前蜀南这一片, 是位姓沈的夫子在打理,公羊月随师父李舟阳离开代国时, 曾见过一面, 后来居于剑谷, 却是再也没见到此人。五年前叛出师门时, 他曾于竹海拜别,当时隐有耳闻, 说那位沈夫子已殁。 李舟阳将人葬在了万箐岭中, 居丧服白,甚至连从未听说与之有过交集的楼西嘉, 都从滇南寄送来悼词。公羊月对此人的生平并不了解,但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 其实, 刚踏入巴蜀地界时,公羊月疑惑比现在更多,他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谷主弟子的李舟阳,不住剑谷,而是独居蜀南竹海;不明白僰道附近为什么总是潜伏着许多高手;更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从不承认自己是“西侠”李长离的后人,哪怕苻坚败后,秦国亡灭,曾遭秦军屠戮的蜀中风声大盛。 后来,他学会了不问,因为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蜀地的民众似乎隐隐在希冀着什么,却终是没有等来。有时候,他会觉得这场死亡,更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听说九十年前,成都王李雄在此称帝,建立成汉国,开创了蜀中日夜闾门不闭,百姓殷实和乐的盛世。”晁晨搓着手呵气,同公羊月站在铺子檐下等竹蒸笼里的糕粑起锅。 公羊月正埋头数钱,计算这一餐应该吃多少合适,偶然听见他的感叹,随口接道:“世道这么乱,许多的美好不过都是转瞬的烟火。” “可惜。” “可惜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句不好听的,人生来有两种特性,一是贱,二是忘。欸,你别那样看我,我可没骂人,”公羊月瞪了一眼,继续侃侃而谈,“贱是说命贱如草,却又春风再生,这数千年打杀不断,可依然活着无数;至于忘,你且四处看看,除了你们这样怀古伤今的,还有几个记得成汉。” 说完,他把钱递给蒸粑的,道:“给我来六个。对了,打听个人,你知道李雄吗?” “李雄?”蒸粑人一边把筷子探入笼中快速抓取,一边回道,“没听过这号人,倒是隔壁村有个叫李狗蛋的。” 公羊月分出三个,放晁晨手掌心上。 晁晨捧着,嘘声一叹:“无论才子佳人,英雄红颜,最终都逃不过黄土白骨,大概也只有书中人,才能永垂不朽,可惜,可惜你我都不是。”等他回过神来,那热度已浸入掌心,烫得他龇牙咧嘴。 “你再婆妈,就别吃了。”公羊月烦他,抬手去抢。 晁晨这才闭嘴,背过身去躲着。 这时,铺子外走来个担柴的,张口不是冲蒸粑的呼喊,却是接着方才公羊月的问话,笑着说:“这位公子,你问的人,我知道。”担柴人要了两个粑,一边咬,一边邀上二人随行,走过一道板桥,见四下无人,他这才撂下挑子,对着公羊月行礼。 竹海里的人虽然在沈夫子死后便被遣散,但总有些顽固派不肯走,砍柴打猎,约莫会守到李舟阳死。 公羊月开门见山:“李舟阳在否?” “不知,未见出入。” 以李舟阳如今的功夫,即便光明正大离去,敢正面与之交锋的人并不多,但他依然选择悄无声息动身,必是连他也觉得要探查的对象十分棘手。 公羊月又问:“那最近可有生人到此?” “有,有个道士。” 道士? 蜀中传道者倒是颇多,不过大多为人眼熟,既说是生人,必是别处来者,会是从哪里来的?赣州?还是北落玄府? 问话后,公羊月叫上晁晨,径自往竹海去。 毕竟不可能圈山围地,出入路甚多,不过基本是些险道,只有久居此处的挖笋人才晓得,只是如今寒冬月,上山的少之又少。而大道通路,便只一条,翻过梯岩,打七彩湖往墨溪谷,所谓的山门也在此。 这一路上碧竹连顷,广袤似海,浑然天成的迷谷,本不需要设置任何阵法,但李舟阳以左手剑重出江湖后,没多久便有许多剑客慕名而来,不是为拜师,便是为讨教,偶尔有一两个能误打误撞进来,更多的是困在竹林,还得等人施救,以至他无法安心钻研剑术。 还是他一通晓阵法的旧友,在附近设有关卡,并放出消息,说是往后要见,自可光明正大闯关,只是威力骇人,生死勿论。 几次过后碰壁,消息传开,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恐怖,什么无间地狱,有去无回,久而久之,来的人便少了,纵使有一两个想不开的,也不足为患。 晁晨随公羊月进入,并没有觉得有何可怕,心下发疑:“这关卡真能杀人?” “我倒是希望如此,”越接近目的地,公羊月越不安,那是杀手独有的直觉,准却很难同旁人解释,他只能通过阴阳怪气的说话,来排解心中的忐忑,“不过是利用人畏葸的心性,如果这里头住着的是位博爱的剑客,人困了给指路,还送吃送喝,竹子早给踏平了,让他们以为没个退路,生死一刀,麻烦自然变少。” 晁晨指着坡岩上一角:“公羊月,你看!” 公羊月自是也瞧见,伸手一抓,拉着晁晨直接越上竹林顶,举目望去,清风徐来,微波荡漾,并无异常,可见打斗已歇。而后,他施展轻功向前奔逐,透过脚下竹叶缝隙向下看,一路上血流绵延,陈尸狰狞。 “多是黑衣,腰上绑着绳索钩链,应该是趁夜翻山,有两个身量娇小,穿的是苎麻衣,本地打扮,多半是被抓来引路,”晁晨也没闲着,凝聚目力,大致扫过,“看横倒方向,不似受到伏击,应该是在中道直接被杀开。要么是人为,要么是地上伏着蒺藜索引,将人切分。” “还有呢?” “伤口,伤口看不清……” 奔至尽头,呈阶梯直下的小溪旁,现出一座竹院,公羊月落地,将尸体踢翻过来,摘下面巾:“过目即忘的长相,适合潜伏和追踪,”这能解释为何担柴人和他的同伴,没有警觉。说着,他又摸了一把骨架,抬肘狠狠打在腿骨上,“架子虽不大,但看这骨头硬度,是大人,应该跟段赞的童子门无关。” 晁晨颔首,拨开衣服,道:“这附近几具,外伤皆不明显,不是死于刀剑,肩有抓拿痕迹,脖子一圈红淤,绕绳钩索皆有可能。” 众所周知,李舟阳乃是个剑客,而设下的关卡,也必然脱不开唬人的锋刃,此二者当下皆可以排除。 公羊月脸色凝重了些,指着其中一人的靴子:“这种靴底耐磨,但你瞧,已快磨穿,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 “不是冲着尊师来的?”晁晨恍然。 公羊月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脑中当即复盘当时的情景:有这么个人,身量七尺往上,气力不小,不使锋利兵刃,能缠脖,若是那个生人道士,许是拂尘。此人为杀手千里追逐,静夜故意或无意走入竹海,或为求救,或为避灾,或为埋伏杀人。 “进去看看。” “别进去,”晁晨想把他拉回来,“小心有埋伏。” 公羊月竖耳细听:“屋子里没有人。”说完,他伸手一撑,直接从竹砌的围墙侧翻进去,放轻手脚滚到窗下,用薄剑挑开上下推的竹窗。屋子内的结构他很了解,找好两个角度互补,便能窥清全貌。 没有打斗痕迹,说明李舟阳并没有在这里受到伏击。 小院中挂着成片的竹简,屋后的角落垒放着洗去青皮的嫩竹,以及数桶熬煮后还未来得及倒入抄纸槽内的竹麻,用力一嗅,能闻见一点柑橘香。 “进来。” 晁晨在外候着,看公羊月放下竹窗,大大方方推门而入,知道定是无碍,便也跟了进去,随口问:“你怎知没问题?” 公羊月抽出楼西嘉留下的那张信笺,在他鼻子前晃了一手:“闻到什么?” “柑橘香?” “竹麻煮过后会有腐臭味,若需造纸生香,需要些料。这信是月前李舟阳寄到滇南的,味道相同,自是同一批所造,这里至少有一月无人动过。”公羊月在屋子里转圈,将架子桌案和竹榻一一扫视,“在门窗紧闭,无法获知屋中情况,且里头住的又是位高手的情况下,若是心怀不轨之人,试探必然不会走寻常路,那铁定要踩翻屋后院墙下的木桶。” “洒了可以收拾,但我不信,还能再费时费力重熬几桶,甚至有闲心搁放香料并搁对香料。有那功夫,做点什么不好?”公羊月指着架子上那一排装香粉的瓦罐,还一个个没有标签,除了心知肚明的主人,余下的只能靠鼻子分辨味道。 晁晨依旧不放心:“如果堂而皇之进来呢?譬如那个高手。” 公羊月单膝跪在竹案前:“我没说没人进来过。李舟阳是个讲究的人,出剑血不沾衣,一日三扫地,他离开前说不定还打扫了一遍,门窗紧闭,这案腿儿上怎么还蹭着泥呢?何况你看这片竹叶,”他伸手指地,就在晁晨鞋履前,有一片枯黄的竹叶,“叶子经窗飘入,又没有穿凿之能,如何透过案面,落到这儿的?” 按他所说,便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进来过,取走了案上的一件东西,而竹叶恰好粘在那东西下方。 “哗啦——”一声风吹门开,门前三道掌声,一道人一手持拂尘,一手捏着只信封,冷冷道:“两位,是在找这个吗?” 看信封标记,该是李舟阳独有之物。 --------------------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大家五一快乐~ 第065章 晁晨低声道:“小心, 那些人恐怕就是他杀的。” 公羊月没动手亦没动囗,只眯着眼,心中反复思忖:漆封未动, 这道人拿了信件不拆也不走, 说明并非冲着此物而来, 只阴差阳错偶然所得,他很可能知道有人会找上李舟阳, 所以干脆在借地势干掉自己的追踪者后, 继续蛰伏,守株待兔。 那么问题来了, 他又为何知道有人会找上门来? 这些年李舟阳隐居避世, 连剑谷的事情都不过问,便是自己叛出剑谷, 他也只是象征性发发书函告知武林各派, 连面也没露, 那么小恩小怨几乎可以排除。此次出去,是为替他追查杀父仇人, 莫不是也和公羊家的事有关? 假定如此, 可对中原武林来说, 此事早已是“盖棺定论”, 现在还揪着不放的少之又少,纵然发现李舟阳在调查又如何, 还没有人蠢到就这个不干己身的点, 便要与剑术能媲美剑谷七老的剑客交锋,至多就是嘴巴有些不满。 那么只有两种情况, 这个人便是杀人凶手,听到风声, 直接找上门来,但留下埋伏和为人追杀两点说不通;要么这人与公羊家有直接关联,发现李舟阳追查,心生报复,可公羊月并不记得,自家有哪个亲戚或是手下,入了道教,还武功不俗。 若以上皆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祖父既然也是‘开阳’中的一员,会不会是杜孟津说过的剩下那几位开创者?李舟阳不代表任何势力,若以个人名义追查公羊家旧事,以其能力,定会教有心人担心牵出别的东西,‘开阳’这边来人与他谈,极有可能,而敌人则会下杀手,试图毁去不利之物,所以千里追杀能解释得通,留下守株待兔,也能解释得通。 不过,这只是自己的臆测,往复杂了想,天下离奇,什么局都有可能,真假得试探才能确定。 于是,他将晁晨带到身后,自己拔剑,横持在前,摆出紧张却又无畏的模样,在话音里故意揉了些敦煌的沙子味儿:“你是谁,报上名来,外头的人可是你杀的?” 道人蹙眉,有些疑惑:“那你又是谁?” “我们都是京兆杜家的子弟,可不怕你!”公羊月挽了个剑花,拿出世家子的盛气凌人,“怎么,知道荒唐斋的厉害了吧!” 道人抄着袖子,站着没动:“你们是杜孟津的人?” 公羊月大喊:“贼老道,你怎能直呼我斋主大名!” 晁晨也配合着帮腔:“对!怎可直呼大名!” “咋咋呼呼做甚?小辈子功夫不行,嗓门儿倒是挺大,”那道人是个暴脾气,被这么一吵,脑仁都要炸了,伸手拍板,端的是长辈的架子,“行了,贫道与你们老爷子虽无交集,却是旧识,你们可唤我玄之道长。” 晁晨面露喜色,松了囗气:“原是世伯?” 公羊月却拽他一把,迟疑地嘟囔:“都没交集,怎么又是旧识?”实际上此话一出,他心里头已有八分能坐实此人身份。别说杜孟津是管钱不管活,其他执行者未必见过,便是‘开阳’做的那些高危的搜集工作,里头互不相通,也是极为可能。 想到杜孟津死前故意只说一半的膈应,公羊月决意趁这道人还没有防备,多套些话,于是他反手,往晁晨腰上掐了一把。 晁晨吃痛,抬眸时恰好与他眼色相撞,心里明白他是要□□白脸。 眼下兜兜转转,该由自个儿接茬,晁晨趁机报“动手动脚”之仇,不动声色踩了公羊月一脚,打圆场道:“你怎能这般说话?道长这一脸正气,定不是坏人!”说着,挤到前头,对着老道行了个君子礼,瞒下沧海明珠塔的事,将杜孟津的死栽到叶子刀头上,立时红了眼眶。 “节哀顺便!”玄之拍了拍晁晨的肩,安慰道。 公羊月看他一脸沉痛不似作伪,小声揣测道:“你还真是斋主的旧友啊,可道士不都清心寡欲,踏步作歌,飘渺欲仙,怎么会有你这样孔武有力,一身是膘的胖子,倒像是偷嘴偷出来的。” “怎么,臭小子,想挨揍啊,信不信贫道把你揍成个胖子!” 玄之道长挥起拳头,公羊月见风使舵,立刻讨饶:“是在下胡说八道,等道长辟谷了,定能瘦下来。说起来,斋主死前所托,让我们去绵竹城下找两柄青釭剑,有道长这般存在,小子定是如虎添翼……” 当年公羊迟开绵竹城引秦兵后,自坠于城楼,随身两剑不知所踪。 京兆杜氏是大族,长安奢靡富贵,公子哥儿放荡不羁,说话嘴贫是常事,玄之左耳听右耳出,作为长辈,也不会老揪着这一点说事儿,而是立刻将心思落在他说的托付上,摸着下巴思忖:“绵竹分明在北,你俩为何绕到蜀南?” “老道……哦不,道长,你是不知,我俩绕着绵竹城走了一圈,别说剑,城下连块废铁都没有!”公羊月大吐苦水,“后来遇着个背大竹伞的剑客,听着像巴蜀囗音,便同他打听,结果这人上来便劝我们别找,速速离去。我和我兄弟不肯,结果在苌阳附近遭到追杀,只能暂且往南,来此躲避。” 晁晨当即也拱手抱拳,恭敬道:“他说得没错,那位剑客,实乃高人。他离开前似看透我俩心恒如铁,便授以机关解式,若非他相告,我俩也不会安然入这万箐之岭。只是……”说着,他看向窗外,伤怀敛眉,“竹海横尸,想来此处也并不安全。” 玄之道长摆手:“勿需忧心,外头的虾兵蟹将已叫贫道解决,至于追着两位小兄弟的尾巴,哼,若有胆找死,便一并收之!” “多谢道长!” 玄之看他言词温和,一步一礼,颇有些欣赏,又道:“谦而不卑,不错,前途无量!我且问你,除了那双剑,你们斋主可还有交代?” “这……”晁晨迟疑,下意识想听取公羊月的意见。 旁边那小子虽然囗没遮拦性子浑,但在关键大事上确实谨慎不少,玄之也没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他二人商量。 直到公羊月点头,晁晨才试探性开囗:“斋主给了我们一块玉盘,上面凿刻缺角北斗,可惜在追杀中被人抢了去,是我俩的失职。” 闻言,玄之脸色沉下,而后横持拂尘,露出底部开阳星图的标志。 “难道——”公羊月喜出望外,忙收整懒散,朗声道:“斋主确实还有后话,说寻剑途中,让我俩想方设法联系三个人,务必让他们亲自往剑谷一叙,那儿或可有要找的东西,莫非道长便是那三人之一?” 话说到这份上,就差点明那东西是《开阳纪略》。 玄之上下打量公羊月,开囗道:“不错,我就是那三人之一,不过,”只听言语一顿,那道人向后虚步起,拂尘骤然扫了上来,“你可不是杜孟津的人!” 公羊月当即推开晁晨,拔剑与之过招,心里如何也想不通,明明真假参半,足可混淆,为何就被他瞧出破绽,而这破绽又在哪里? “说,你究竟是谁!” 玄之人虽生得莽实,但身法却如游龙矫健,下盘功夫稳如磐石不说,手上功夫更是时柔时刚,随机而变。剑势凌厉,他则以四两拨千斤;剑势退守,他自以刚劲相追,两人屋中过了五招,一同撞窗而出。 “可是你叫我说的,”公羊月嬉笑:“听好了,我是你爷爷!” 十招之内出深浅,这道人没有藏掖身份,使的都是北落玄府的看家本事:云纵步、鹞子身、玄窍经,几十年火候早已是融会贯通,且实战老辣,虽不是宵小之辈出尽损招,但该补该压该打该退,是丝毫没有迟疑。 但是人都有弱点,正所谓斗弱不斗强。 剑法外家,公羊月输在光靠剑技,拖不住人,必落得个一力破十会,因而需速战速决,而玄之,功法没问题,可偏偏生了副暴躁脾气,玄窍经的精髓在于玄牝之门,而玄牝,恰又主张阴劲,而肝肾正对阴阳之阴,这急怒攻心,急火伤肝,不利于行气。 果然,他话一落,玄之两腮的赘肉登时涨成猪肝色,大骂一声“小泼皮”,拂尘急转,将公羊月的长剑绞住。 两人同时推掌,又纷纷退开。 一来一往间,那规整在角落的晾纸架子被扫了个横七竖八,公羊月心生一计,腾挪辗转时随手扶起,摆出个花样。 晁晨正要出门,又被堵了回去。 他帮不上忙,只能让出地盘,悄悄避到死角,不呼喝,不帮腔,让公羊月知道自己位置的同时,谨防被拿做人质,虽然他很清楚,依玄之的心性,也不屑于使这不入流的手段。 这时,玄之挑掌,掩着拂尘一转,向前裹卷缠脖,乃是院外对刺客的杀招。公羊月见其来势汹汹,只得挂剑向下,将扫颈之力先别开,再平剑前绞。这一绞,被那道人躲去,随即亮掌拍向剑客的腹部,欲要乘胜追击。 公羊月攀着架子一旋,落地诈退两步,随后剑气一卷,将整个抄纸槽挑出去遮拦。槽囗上挂着的纸帘纷纷砸落,玄之没法一招击碎全部,不想为之牵扯,便侧身避让过。 白纸落,眨眼挂满了架,清风一扬,好一阵橘香。 竹纸未裁如匹布大,挂架后离地将好留出一尺宽,待拂尘道人一避,公羊月便趁势就地滑,绕到他身后拔剑起。 玄之反身踢板,架子倒了一只,后头却没人。 公羊月早撩了开去,缠着他跑,这纸帘子如幕,只照影,而不见人,一时譬如猫鼠游戏。玄之不怕强打,就怕慢缠,被个小辈如此捉弄,自是气不打一处来,登时二人斗嘴再进一阶,那是你来我往丝毫不懈。 正互呛得火辣,公羊月忽然改囗:“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不过嘛,长幼有序,你得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杜孟津的人!” “呸,你现在倒论起长幼来了。”玄之本不予理会,但却发现公羊月每次开囗,缭乱的步子都要慢上一些,映在白纸上的影子,也更为清晰,于是暗自听风辨位,嘴上却继续诱他说话:“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今日都得交待在贫道手上。哼,你二人双簧唱得不错,可惜,杜孟津绝不会嘱咐你联系三人,因为三人有二,都不可能亲去剑谷了。” 死了? 发起‘开阳’盟会的五人,岂不是只剩下眼前这一个? 难怪杜孟津不肯和盘托出,‘开阳’虽不可能只依赖五人存活,但群龙无首,势必受创,岌岌可危。《开阳纪略》就是个烫手山芋,绝不可能人手一份,所以知道核心机密的人就那么些,恰恰对标仅存线索。 公羊月是想套出另外几人的消息,但万万没想到,都入了土,套出来也没用。 至于眼前的人,让他罢手和解,想都不要想,杜孟津那么个老好人都藏了一手,这暴躁道人,哪里还会信他?何况眼下被他识破试探,只怕已坐实诓骗。 玄之站定四顾,道:“君子言而有信,该你了。” “谁说我是君子,你当我傻,我告诉你名讳,岂非有心教你防我绝招?还是说……”公羊月故意捏着嗓子打趣他,“追着人家问名道姓,怎么,对我有意思啊?哎,没曾想我眼拙,竟没瞧出你这牛鼻子,还好这老牛吃嫩草!”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收藏么么哒~ 第066章 “兔崽子!”玄之低骂一声, 却没有再继续呛话,而是偷偷看破移动规律,抢先一步锁定黑影, 拂尘甩出, 自己腾身而起越过木架, 合掌自上往公羊月天灵盖击。 晁晨大喊:“小心!” 随他声顿,晾纸架霍然崩开, 白纸连同后方的破衣服被撕扯两半, 玄之击掌落空,歇步在地, 而公羊月根本是诱敌一招, 早反向绕背。 “该我了!” 剑影掠去,公羊月暴起屈肘, 一记贴靠打在玄之腰眼上, 遂凌空一转, 半跪于地反刺一手。那拂尘虽拦住锋芒,却未能挡下全部剑气, 仍有一点击在膻中穴上。 玄之道人冷瞥一眼, 怒发冲冠脑中已来不及细想, 当下便是脚如云纵, 将身影行至最快,憋气蓄力, 抬手向撤招的公羊月劈去。后者已有防范, 一边默算时间,一边运剑相对, 一时光影缭乱,左右夹击, 互为补足。 “神徵分劲!”玄之大喝一声,向剑气拍去。 四面木架,纷纷倒压。 这时,公羊月腾身而出,右手压剑,纷乱的剑气忽聚成一股,直达顶花。火石之间,玄之胸口一痛,膻中所伤迸发,内气涣散,阴虚不足悉数暴露,只得频频后退。 “玉城雪岭”剑落下,在他脚前砸了个大坑。 玄之暴怒一击,二人竟是平分秋色。 “剑起参商别,剑落一人归。”公羊月收剑,张口诵道,一拂袖,潇洒干脆,颇有飒飒流星之感。 决云式后三招:参商别,一人归,不回头。 “你是公羊月?”玄之认出剑法,怒极反笑,击掌道:“好,好,好!既然撞上,贫道便替剑谷清理门户!”说完,他两步外阔,竟再提气丹田,比之方才“神徵分劲”的刚硬,眼下更多了大开大合的浑厚。 公羊月已无可退,只能蓄力,剑出最后一招。 不回头,便只有进,不可退。 两劲相较,别说是院内的桶架,便是一侧一人高的竹篱笆,也给连根拔起,晁晨守在屋内,却也被余波伤及,飞起撞到架子上。 待风烟散时,公羊月强忍着心中翻澜,含着一口热血,咬牙道:“凭你,还杀不死我。”说完,击窗一跃,进屋后把晁晨按在地上,假意击墙,教人误会后窗而逃,等玄之也强忍着不适追去截杀时,他便捞着人,刺破竹屋顶飞掠向竹林。 论及熟悉,玄之比不过他,很快被甩在后头。公羊月携晁晨一路向东北,横穿湖泊,往山中去,最后在瀑布前落脚。 此水瀑分五阶,每一坎足有数丈,水面不宽且急,中间无凸石垫脚,想带人一口气直上够呛。 “走旁边的小路,上瀑布。” 晁晨没有质疑,过去搀着他,当真老实往上爬。 “很严重?” “放心,没伤到要害,不过要歇一歇。”公羊月侧身,把那口淤血吐了出来。 “嗯——”晁晨温顺点头,低头看路。想到方才所目睹的惊为天人的剑法,他心里又失落,又不服气,甚至夹杂着羡慕、嫉妒与愤恨,靠着簧竹遮挡,上到与二坎持平的高度时,他还是没忍住道:“玄之道长的玄窍经已练至九层,触摸玄牝之门只差一线,你居然胜了他。” 胜还谈不上,充其量也就是平手,明明是直白得连小孩子也看得懂的对局,他却不由自主用了个胜字。晁晨知道自己语气酸,实在不符合君子之道,可他就是觉得痛快—— 若是没有失去内力,说不定他也能做到这样。 “没看我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再顶不住,我俩都得死,”公羊月瞧他发呆,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把,抹去唇角的血,扯出个恣意的笑容,“玄窍经不愧为北落玄府镇府之宝,果然厉害!玄之只是初登九层,便有这威力,不知能练到九层之上的,又是何光景!相比之下,我的决云式只出不收,只攻不守,是不留后路的剑法,他只要能抢得须臾再追一招,我便受不住了。” 晁晨下意识脱口:“不是还有地纪式吗?” ——江湖所传,素来是红衣银剑,技出二式,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没有地纪式,”公羊月口气骤冷,深深看了晁晨一眼,并未瞒他,“打听这么清楚,你现在去找那老道,跟他说你是‘不见长安’的人,也许他会信你,说不定放你一马。再狠点,把刚才的话转述给他,等我被他追到,也就死了,你也好了却心愿。” 晁晨闻言,手一僵,但很快又继续推着他向上走,抿了抿唇,有些自嘲:“你都拉我下水了,他怎么可能还信我,说晋阳、敦煌、滇南我都是被你挟持的,挟持可不是这样的待遇……我不蠢,而且,你真的会让我走吗?” 路上波折纠葛不断是一回事,公羊月有无心思重铸断剑,又是一回事,若真有心,排除万难也会先把剑重铸,了却恩怨。 晁晨叹息。 公羊月答:“会。” 晁晨动了动嘴唇,最后说:“你敢看着我眼睛再说一次?” 公羊月盯着他的眼睛:“会。”这一次,不仅脸上表情没有变化,语气甚至比第一次更干脆。 “那你手里,为什么藏着刀?如果我刚才转身,现在就是个死人,对吗?”晁晨再三考虑,终是停下脚步,一字一句道:“公羊月,你在观察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你。哪里是什么喜怒无常,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皆富有深意,不得不说,你是个纯粹又用心的人。” 公羊月勾起唇角,反问道:“那你说,我现在的深意是什么?” 晁晨什么也没说,转身掉头走。 只听一声破空,红袖下的匕首飞出,贴着晁晨侧脸擦过去,扎在后方的竹子上,顿时翠影摇曳。 百步外,传来玄之的怒喝:“哪里跑!” “还愣着做甚!” 晁晨醒神,转身向上助跑,顿足一跃,抓住公羊月伸来的手,两个人以竹搭桥,掠过石涧,飞到瀑布的另一头。安然落地后,公羊月一边带他甫入深林,一边问:“某些人怎么又不走了?” “方才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从前没明白的道理——”说一半,晁晨又不说了,而是负手,面含浅笑,正正经经改口道:“你我还有断剑之约。” 公羊月挑眉:“这个理由不好。” 晁晨叹气:“弄竹影,不只是给玄之道长暴露位置,同时也给其他埋伏在竹海的人传递信息,我如果走了,即便避得开道长,一样会被灭口,走不出这万箐岭。” “勉勉强强,”公羊月较为满意,“你怎么知道的?” “千里追杀,分批而动不容易被发现,也能更好的补刀断后。”晁晨仰起头,脸上挂着不屈且有些骄傲的光彩,“是你说的,我实战经验少,可过去少,不代表以后也少。” 公羊月咋舌:“可以,居然搁我这儿偷师。” “偷到的还不少。” “哦?”公羊月勾手,“说来听听。” 晁晨望了一眼翠影之上晃眼的太阳,轻声道:“我以前被人利用过,以为自己举足轻重,后来发现是可有可无,如果不是无意间得知真相,根本不会怀疑他人用心。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更换角度思考,反倒明白了一些事——欲明需向暗中寻,白日是看不见烟火的,只有在夜里,才能看得分明。” 公羊月将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慢收了回去。 晁晨续道:“从你出第一剑开始,我就知道,即便能赢,你也不会伤害道长,你甚至还会保护他。” “哼,谁要你知道,不稀罕,不稀罕,”被猜中心事,公羊月脸上绷不住,猛推了他一把,看人趔趄向下坠,又赶紧拉回来,咳嗽掩饰,“他不是说了吗,他是唯一在世的老‘开阳’,我……只是不想重蹈杜孟津的覆辙。” 不希望像那时一样,线索中断。 ———— 山中层峦叠嶂,□□岩垒叠,窄细处两山夹缝,形似一线通天。蜀南秋冬绿树常荫,不存在落叶光木,有此遮掩,上下前后一条路,最是隐蔽好埋伏。公羊月殿后,晁晨则捡枝往两侧草叶里甩打,见无动静,松了口气,快步往里冲。 本以为过了这隘口,便能翻山出岭,但教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尽头一圈山壁严丝合缝,根本无路可走。 “糟糕,是条死路。”晁晨伸手拍打石头,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期望能摸出个暗道石洞,可究竟有没有生路,明白人一眼就知道。 玄之紧追不放,声音已近,再出去重新寻路,只怕要正面撞上。 公羊月反倒不急,站在洞口,把剑横插在涧壁上,咬着绑带束起方才打架时散开的袖口,闲闲道:“我当然知道是死路,活路我就不带你走了,别白费气力,就在这儿等着,他不敢过来。” 果然,外头草叶拂动,足音渐重,玄之显然也发现了这一处隘口,瞥见红影,顿时拂尘扫劲,公羊月转剑一挡,又收回原处,用同样力道,竟将他压退半步。道人拧眉,这才发现这位置选来极为阴险—— 最窄处外头接着上下坡,若是上冲,对自己实在不利,同样的功夫,会被轻而易举压制,即便平手,也需比平时多费一分力,刚才较劲已有论断,决云三式压下来,他二人本就五五开,上哪去多挣那一成? 玄之憋屈,在原处打转,来来回回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见里头人不出不退,心中一动,鹞子身一翻,攀着枝木藤条往涧壁上爬,抬眸瞭望,含笑落地。 “原是自找死路,公羊月,你且出来,痛陈罪己,贫道给你留条全尸。”玄之寻了块视野最好的大石,用拂尘扫去埃土,盘腿打坐,心里头有些解气,不由朗声喊道。 公羊月捡来一粒石子打出,回头唤了一声“晁晨”,晁晨闻声一接,只见崖壁上摔下个包袱,里头裹着锅碗瓢盆,还有一只干净的竹垫子。 “我就住里边儿了,有本事你进来。”说着,还故意把东西一个一个摆在隘口处,跟献宝似的。 角度受阻,玄之虽能听见声,却看不见,不知他耍什么花样,当即又攀壁而起,挂在空中遥望。 “老杂毛,想不出你一清心寡欲之人,还有这等偷窥的情趣,可惜我身旁带着的不是美娇娘,不然可白让你饱眼福。”公羊月仰头,咋舌称奇,那浑话是张口就来,说着毫不脸红羞耻。 玄之听了一耳朵,暗骂一声无耻,拂袖落地。 公羊月继续道:“欸,别走啊,那位置不好,还可以换个嘛!不若绕到后头来,给你腾个视野最佳的?” “贫道若断后,你岂不是从前头跑了?何况那壁高十数仞,只怕人还没落地,便当空叫你斩成八段了!” 公羊月迅速改口:“若全不愿,我这儿还有春宫画本,道长不妨想想,这长夜漫漫多寂寥……” 晁晨捂着耳朵不堪听,咳嗽两声差点把自个呛着,这厮也真是什么都敢说,实打实贯通不要脸精髓。 听闻背后动静,公羊月睨了一眼:“怎么,你也想看?” 晁晨悻悻摇头。 公羊月得寸进尺:“不如你看看我,便也是秀色可餐。“ 哪知,晁晨反倒一扫窘态:“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注)。秀色可餐,乃形容妇人。” 玄之在外引颈大笑,倒也是性情中人:“小先生妙人妙语,怎不弃暗投明?” 公羊月嗔怪:“当着我的面挖墙脚,当我是死人?” 看他眼光如刀飒飒,晁晨抄手缩脖,讪讪道:“两位神仙打架,就不要带我这个凡人了吧。” “你不是凡人,你是烦人。”公羊月哼声,心里稍有些满意,又把枪头调转玄之,讥讽道:“杂毛老道,有本事进来一战!” “哼,休要再激我,岂会三番五次上你这小畜生的当!我就在这儿守着,看谁耗得过谁!”玄之从那用具中估摸出此地乃李舟阳山中修炼之所,多半没有后路,公羊月除非真能插翅,否则也不过困兽之斗。 想到这儿,他便闭目调息,不与争论。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 感觉五一大家都出去玩了2333 注:引用自陆机《日出东南隅行》 第067章 须知, 公羊月气人功夫一流,玄之虽坐定,但除非封闭五识, 否则总有一两句飘入耳朵, 臊得慌。玄之那暴脾气从前没收敛住, 今后也难搞定,因此, 偶尔憋不住时, 还是会嘴巴上侃论几句,只是原则和底线坚守, 站得位置便不挪窝。 眼下这局势, 与其说是两人对峙,不若说是三方博弈—— 在公羊月招摇进山后, 不安分的家伙们想必已陆续埋伏在四面, 但他们很聪明, 知道正面对上公羊月或是玄之,都不一定能得手, 那些死在竹海关卡外的人, 便是明晃晃的证据, 所以, 只能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公羊月没空闲, 把局势掰碎了, 一点一点分析: 外头那道人,未必不清楚杀手会分批阻击, 但脾气暴躁的人向来胆子也大,他绞杀过一次, 便不把这些虾兵蟹将看在眼里,对他来说,捉拿自己这个千秋悬赏榜榜首的江湖祸害,才够得上分量。 但他忽略了一点,李舟阳离开竹海所奔赴的任务,迟早也会引来杀机,而这杀机,可不一定比千里追踪的杀手弱,来个叶子刀那种级别的牵制,单人作战外加人海碾压,便会变得棘手。 最好的破解之法有,两人联手,但这难度太高。求全的法子是各退一步,不要闹到两败俱伤。 只是,现在又有新的问题—— 如何让玄之那暴躁老哥相信,自己同那些人不是一伙? 晁晨低头,瞧清公羊月就着树枝在地上的写写画画,思忖了片刻,欲起身向外:“不然,我来试试同他分析利弊?” “不可,”公羊月却制止了他,放低音量,只以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如果贸然开口,那些暗点子稍微生得聪明些,跳出来咬死是奉我为主,替我解围,我们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其实洗不清也无所谓,但玄之那老疙瘩轴得很,他若是听了,肯定要想——反正自个要交代在这,与其费力气收拾些小鱼小虾,倒不如拼口气,不让公羊月那厮好过。” 晁晨闻言,僵在原地,又灰心丧气坐了下来。论抟弄人心,他比不过公羊月,但一番话听下来前后自洽,确实在理。若真如此,到最后,玄之依然会死,公羊月就算侥幸夺过一劫,带着自己,也必然难以从包围中脱困。 双拳难敌四手,蚁多咬死象,都是自古之道。 公羊月叹息:“再者,玄之这等江湖里的老人,好言好语,万不会轻信,保不准还要怀疑你我别有用心,反倒是恶语相对,能教他一直保持警惕,警惕我俩,警惕他人,都行。” “那接下来当如何?”晁晨泄气。 公羊月胸有成竹道:“等。我们不作为,总有人沉不住气。不必担心,若迟迟不到蜀郡,双鲤是知晓竹海的,她会带着乔岷来接应,即便犯糊涂没赶上,也别把玄之想得太蠢,岁数不是白长的,他能想到,只是不那么愿意相信,所以我俩,也在等一个契机。” 晁晨此刻倒是虚心起来:“我明白,信任的建立,需要漫长的时间,比起话语,行动反倒更有力。” 毕竟,人更偏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天渐渐黑了下来,霞光隐没后,山中无光,视线难明,守在隘口两侧本该是一脸戒备的两人,都开始活动起来。 玄之离开打坐的大石头,往附近可控的范围内,刨挖冬笋,摘拿野菜,架起篝火。甚至有段时间,他故意“消失”良久。公羊月和晁晨当没看见,依旧在里头守着不出,玄之“回来”后,在隘口前徘徊了一阵,什么都没说,坐下来吃喝。 公羊月也觉得饥肠辘辘,利用地势布置简单的机关时,偶然掏到鸟窝,取了蛋扔给晁晨,自己坐一边,隔着隘口,和玄之舌战。 晁晨把能吃的野菜和鸟蛋混煮了一锅,看见几窝杂草下,有些山头掉落的朽木,木头在湿气中腐烂,生出些菇子,他便采下来一同煮着,困在此地没有盐吃,有些鲜味,也能更好恢复体力。 说得累了,公羊月走过来,随手舀来一碗汤润喉。 隔着腾腾热气,将狗尾巴翻来覆去盘绞的晁晨,寻机开了口:“我思前想后,你来这里,并非寻求李大侠帮忙,其实,你早知他已离开,对吗?“ 公羊月点点头,话说到这份上,再隐瞒也没意思,索性解释:“当年,是李舟阳把我带离代国,这些年,他也一直在追查公羊家的旧事,从未放弃,是少数不肯相信所谓“真相”的人。若真是为此惹祸,说明你那本手札上面记着的东西,都是假的。” 晁晨下意识道:“顾馆主不会骗人。” “但若是天下人都被骗了呢?窃钩者死,窃国者侯,同理,骗一人为谎话,若是骗了天下人,自然是真话!” 此番闲谈,并未刻意提放外人,玄之听后,拂尘一扫,睁着双目一声叹息。 但凡论及公羊家,公羊月便生出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犟,不接受任何反驳,也不肯放下一丝执念,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定,叫晁晨与之对视时,无意识霍然站起,哆嗦嘴唇,最后只干巴巴挤出两个字:“歪理。” 玄之忽地插话:“真是个执着的疯子。” 晁晨一愕,公羊月则哂笑:“疯子可好过傻子。”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难说,难说哦!”玄之只是摇头,两人竟是难得没争个你死我活,“头一遭见你,还觉得不像是姓公羊的,眼下复才相信——呵,你的祖父,也是个疯子。” 公羊月默不作声。 “他是个值得人敬重的剑客,剑谷七老中位列第二,论威望,仅次于喻灵子。”玄之追忆道:“剑谷中庸,偏安一隅,天下兴亡皆不关己身,不说中原失守,便是晋灭成汉,秦军夺蜀,也都是明哲保身。不说这样就不好,为宗门存续,旁人自是不可置喙,但久而久之,总教人觉得少了些血肉气性,所以公羊二哥力排众议,领七老中另三位入世奔走,实在教人敬佩。” 晁晨嗫嚅:“既是敬佩,最后又为何闹至不堪?” “小先生,孟母三迁的故事听过吧?”玄之道人不等他答,又自己续上,“近墓茔,则踊跃筑埋;立市井,则学些商贾炫卖,这道理于我们而言,亦然。公羊月,你既在江湖混了那么久,该知道北地有一组织名为‘不见长安’?” 公羊月摆手:“是又如何?有屁快放。” 听那语气近乎恶劣,晁晨瞥去一眼,果然见他脸色很是难看。晁晨没来得及细想白天还在想方设法套话的人,晚间怎么态度大变,只忙着接口:“道长请讲。” “嗯……”嘴仗打了那么多回,就这二三句,对玄之来说是不痛不痒,于是,他复又续道,“‘不见长安’存在那么久,为何到如今依旧是偷偷摸摸,从没有聚沙成塔,形成气候呢?按理说,痛失故园的人那么多,纠集义军,不是可以里应外合?” 公羊月自强者的角度出发,对答道:“那些人能打得过谁?新兵蛋子尚需操练,拿种地的力气去拼杀人的戾气?” 晁晨却说:“是害怕。“ 过去他与底层接触最多,永嘉国破,怀帝被俘后,洛阳被屠,后赵国石虎暴虐无度,更是大肆残害晋人,即便是在胡人朝廷封侯拜相的,也不过命如浮萍,性命随意可被轻贱,更不要说混口饭吃的普通人。 经历过晋阳之变后,晁晨才恍然大悟,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反抗。放在太平年间,走在街上偶遇当街行凶得,十个人里能有一两个甘愿冒风险出头,已是不错,在乱世,则另当别论。 对于他这样一个并未投身其中,只是饱读史书,明白事理的人来说,都尚且难以接受,何况那些奔走在前,号召倡议之人? 没有施救者能接受被救者的无动于衷。 晁晨张了张嘴,可嗓子眼却跟被堵住似的,连个单音都发不出。 玄之叹道:“那时我在南,公羊二哥在北,我是白纱帘上拍蚊子,虽然偶尔因为失了分寸,将整个纱子扯下,但不妨碍我一拍一个准,可他却是沙里淘金,水里头捞月,无论怎么努力,终是差了口气。” “我不信。”公羊月埋首膝间,喃喃自语。 玄之却语如连珠话不停:“三次北伐兵败,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觉得流民一盘散沙,南方也收不回失地,到处都走投无路,有何用,有何用!最可怕的是,他愤然返回蜀中,却发现剑谷众人依旧修着神仙道,醉生梦死,他不满,愤怒,凭什么,凭什么!于是他打开城门,手刃好友,联合秦将邓羌,坑杀绵竹守军!这是报复,哈哈哈!” 在那悲怆而又苍凉的笑声中,公羊月身子轻颤,捂住耳朵,拼命地想打断他的话:“我不信,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信!” 言语攻讦中,玄之从没在公羊月嘴下讨得好,而这一次打蛇七寸,却是占尽上风。 “就如同我亦不信你。若非公羊二哥早在北方有经营,你爹他投奔代国,岂会如此顺风顺水?真当公主王孙满街都是?”玄之不屑地说道。 公羊月咬牙切齿地重复那三个字:“我、不、信。” 晁晨夹在当中,更不知该信谁,反倒有些迷茫,但很快,他心中有了主意,起身走到公羊月身前,按住他握剑的手,说道:“邻人买了套新衣裳,路遇的商贾说:‘定价值二金’,巧手的绣娘道:‘织金乃蚕丝’,着墨的骚客谈:‘衣上菊形苍龙爪’,回家后新妇一瞧,只骂了一声:‘死鬼,捣衣杵一打,这面料就跟开瓢的瓜一般’!” 公羊月什么都没说。 晁晨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试着努力再开口,但回顾公羊月往昔的作为,还有自己未解的仇怨,他实在是放不下身份和立场,再与他温声细语相劝。其实对晁晨来说,也只是有一点点动摇,若今夜玄之不以公羊家为切口,反压公羊月一头,他也不会顿悟—— 每个人都只有一双眼睛,看到的总是最熟悉的。 公羊月作为公羊迟的孙子,自然无条件信赖公羊家上下;玄之作为曾经的同伴,武林义士的代表,所有的推测皆出于所见所闻所感,亦是无可厚非。无论是正是邪,总逃不过唯心是论。 即便是他自己。 究竟是因为讨厌,所以怀疑,还是因为怀疑,所以讨厌? 晁晨犹豫再三,起身离开。 这时,一言不发的公羊月忽然伸手,拉住了他,抬头是两眼无波,下一句话差点把晁晨魂魄吓出七窍外。 只听他问:“晁晨,你怎么在跳舞?” -------------------- 作者有话要说: 思考,今天要不要加更一章2333 加更的话就下午三点吧(≧?≦) 第068章 跳……跳舞? 晁晨脑子一嗡, 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套在麻袋里打了几闷拳,下意识便扑上去,按住公羊月的嘴巴, 警惕地朝外看了两眼, 生怕他失言, 再说出些古里古怪的话:“公羊月,话出无端, 玩笑也该有限度。” 公羊月安静地笑了笑, 没说话,却把头向前一磕, 贴在晁晨额头上。 不会是中毒了吧? 晁晨迅速退开, 看他摇摇晃晃要倒,又本能上前扶着, 心跳砰砰, 跟喝酒上头一般, 深吸一口气,拿拇指去掐他人中。 公羊月张嘴就是一口。 鲜血顺着唇齿滑下喉咙, 腥气自鼻孔一冲, 公羊月醒神几分, 按住晁晨手上的齿痕, 也发觉了身子的怪异,匆忙排查一遍, 想起方才喝过的那碗汤, 将他拽到篝火边,指着里头, 低声质问:“你在锅里放了什么?” “不是我,我没有, 我……”晁晨第一个念头竟是慌张,而非痛快,他想不到解释的法子,转头拿碗,沫子也没顾得上撇,直接就着锅,连菜带汤舀来,送到嘴边欲要喝给他看。 看着汤汁上漂浮的见手青,公羊月忍着长出一口气,不怒反笑,转脸挥手将碗掀翻在地,顺便把锅也踹了出去。 动静闹得有些大,玄之听见后,出声试探:“这是发什么少爷脾气?” “东西难吃,还不许不高兴?我揍自己人,碍着老杂毛你什么事了?”公羊月扭头喝骂,玄之冷笑一声,当他犯浑,三缄其口,懒得自找没趣。在他看来,那青衣文士既眼瞎到选择与恶人为伍,打骂吃苦也得受着。 外面是唬了过去,可回头一瞧,晁晨为了自证,居然蹲身去捡。公羊月眼生幻觉,又无名火冒,踩着碎片揪着衣服将人给提起来,压着嗓子,冷冷笑道:“呵,晁晨,你滑天下之大稽,你不是来杀我的吗,你忘了!” “我说过,不会趁人之危,何况……” 公羊月把脸凑过去:“何况什么?” 心间闪过好几个念头和借口,却都不是想要的,晁晨语塞,偏头躲他追问。公羊月却逮着不放,人往左偏,他往左转,人往右挪,他往右堵,心里想着反正被外头那杂毛老道发现也是死,保不准还生不如死,倒不如…… 公羊月拔出晁晨腰间的匕首塞过去,一面靠近,一面将食指贴在唇边微笑,耳语道:“记住,杀人,不要有一点犹豫,就像在‘俱舍’书馆那样。” “我……”晁晨握着匕首,手腕微微抖动。大片阴影从头罩下,他背靠着寒凉石壁,急得热汗淋漓,一时犹如水火煎熬。 “晁晨,你真的杀过人吗?” 公羊月眼中没有一点光,语气更有别于往日的捉弄说笑,晁晨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了蠢话,他会抬手先把自己掐死。 “嗯?” 晁晨吸气,用力推开他:“没有,从来没有!” 那一刻,他心里蓦然悲凉,无法直视,也无法正视自己,恐惧裹袭而来,他觉得自己被吃得死死的,这辈子都不会是这个剑客的对手—— 他怎么会是对手!再好吃的食物顿顿反复,也会味同嚼蜡,再有趣的故事逢人就说,也会索然无味,杀人本就是一锤子买卖,拖得久,攥着的那口气就散了,不是不恨,不是放下,而是本能的畏缩。 也许公羊月厉害之处,不在于崔叹凤所说气死敌人,而在于他比孟不秋更能攻略人心。 “真教人失望,如果你刚才真捅我一刀,我会敬你刚毅果决是条汉子,不过,那样的话,你就只能留在山里喂熊了。”公羊月把刀子调头,顶在晁晨腹部,但他没有推出去,仰头直望沉沉的夜幕,而后松手。 刀子“锵啷”落地,晁晨从他脸上读出挣扎。 但公羊月惯会掩饰,如果不是中毒,也许连这一分挣扎也没有机会见到。 晁晨心里想:这个别扭的人,希望的应该还是自己不动手吧,应该怎么做,和想怎么做,从来都是两个极端。 这时,公羊月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替他抚平前襟上的褶皱,而后意识不妥,又狠狠把人拂开,靠着石壁坐下,闭目养神:“放心,他不会进来,真进来,那都是命,你不必担惊受怕。” 都说人性本贱,越是恶声恶气,晁晨反倒为失误投毒过意不去,犹豫再三后开口:“咳,能不能把外衣解了?我……我我的意思是,夜里昏惑,目视不清,稍微装个样子,你也能安心运功逼毒。” 公羊月好笑地觑了他一眼,爽利地脱下外衫,扬手一甩,挂在隘口绿树的枝桠上,压低嗓音道:“只能硬挨,好在不重。我说晁晨,你是真不知道这玩意儿?”石壁附近还长着不少,他伸手撅下一朵,在眼前把弄:“这种菇子多长于西南,你不是这里的人,客居晋阳,说话也非是吴侬软语,你……” 说着说着,公羊月已有些撑不住,困得眼皮直耷拉,他在合谷穴上狠掐一把,刺痛入脑,稍稍清醒。可睡意虽无,满目却生出小人围着手中菇子乱舞,过后又环绕着晁晨那双澄澈如明光秋水的眼眸,看得他心烦。 “对不起。” 晁晨一句话,比内功克制更带劲儿,公羊月掏了掏耳朵,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这人真有意思。” “那你呢,为什么想都没想就喝,不怕我真的……”晁晨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优柔寡断,纠结不解。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公羊月听他说话,脑子都快炸了,但却强撑着回答:“不知道,也许就是想信你。”误食见手青后,除了眼生幻觉,还会昏沉睡死,可现在显然不是睡觉的好时候,不如听晁晨唠叨解困。 晁晨认真地否定:“不对。” 公羊月两眼上翻,觉得天上的星星落到眼前,也开始打胡乱说:“要不就是……看你长得好看。” “还是不对。” “哈哈哈,”公羊月埋头低笑,“当然是因为老子武功天下第一,谁都不怕。” “不对,都不对。”晁晨摇头,盯着地上的匕首,自嘲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也许有一日,我也成了个疯子。” 公羊月把手搭在晁晨脖子上,却没掐下去,呢喃道:“你其实和他,并不像。” “谁?” “问这么蠢的问题,一看你就没有经历过命悬一线,”公羊月清醒过来,放开他,轻蔑而不屑,“我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 晁晨靠着石壁,无力垂下手,不自觉道:“你又哪里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夜里寒气更重,即便就着火堆,也不免瑟缩,晁晨搓手呵气,回想起少年时,对一些不明的事,顿时彻悟。 从前他想不通,为什么寿春的大善人礼贤下士,处处施舍,可临到有难,非但无人相帮,得他恩惠的人,反而反咬一口;为什么财主家的仆役日日遭受打骂,偶有一日,给两个好脸色,说些美话,给些小恩小惠,便就感激涕零,如同再造。 人不傻,人只是贱。 火光刺痛了他,他抓了把土砸过去,直砸得火苗乱蹿,随后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断对自己说—— 不可以就这么被公羊月怀柔。 不可以! ———— 无人添柴,篝火快要烧尽,晁晨打了个哆嗦被冻醒,醒来夜望北斗,这才发现不知觉间,已睡过去大半个时辰。 四下静得出奇,连只寒鸦啼鸣也没,里外全无动静。他抬眸张望,发现公羊月没有休息,静坐原地,解下断剑抱在怀中反复摩挲,一双眼瞪得满是血丝,犹如熬鹰。 “公羊月?” 晁晨蹑手蹑脚走近。 那剑套通体材质乃红豆杉,头尾缠着鲛鱼皮,除了配挂的护环,再无半点金银贴片,但就这沉而不透的表面,愣是给公羊月搓揉出一丝明晃晃的光来,可见无人之时,他经常摘取来看,静思中,就着同一地方下手。 晁晨走到一剑之隔的位置,轻声再唤,对方仍没有回应。 就在晁晨伸手,大着胆子朝他肩膀拍去时,公羊月忽然回头,将右手掌横梗中间,翻来转去地瞧,如酒醉一般痴笑着,像透过黢黑的实景,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幻影。那种无辜又单纯的笑容,挂在他脸上,可谓是见所未见。 “好多血,你看,好多血。”公羊月把手递过去。 晁晨悚然一惊,待确认毒发无误,忙拂开他的手,目光无意识滚过那瓣干裂的红唇,想起多饮水似乎有利于排毒,便取了地上碎片,欲往草丛中接夜露。 刚摸到篝火边,只瞧那红影一动,单手卡着晁晨缩骨,把人给拖了过来,贴着耳朵问:“跑什么?” “去给你找点水。”晁晨硬掰他胳膊。 公羊月松手,走到正前方与之平视,忽地发力,将人揍倒,居高临下打量。 磕着后脑勺,晁晨眼冒金星,后悔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是,一手卡住他肩井穴,另一手穿过肋下,再拿脚背钩住他脚踝一别,用力拉拽,要将他从旁别开。可公羊月下盘功夫极稳,即便神志不清,身体也可本能应对,当即是推手擒拿,挺膝蹬腿,将人送了出去。 晁晨退滑,择机抓过那包袱,掏掏捡捡只摸到了一把伞,看那竹骨架子勉强能做武器,便向前一支。 这时,公羊月拳风送到,那龙骨正好绞住他手臂。 晁晨竭力压低声音:“你疯了?” “嗯?”公羊月抿唇,哼了一声,盯着身前的青衣人,面颊上渐渐浮出一抹潮红,眼笑如弯月,随即变拳为爪,打在他小臂距掌侧五寸的郗门穴上,趁势夺伞。 伞一开,公羊月抢,伞一合,晁晨夺。 按理说,以晁晨那点拳脚,绝不可能和公羊月争个来回,对面只要稍用力,就这两钱一把的破烂油纸伞,早就给拆成竹条碎片,可眼下非但没有,两人还就这么一来二去三五回,跟闹着玩似的。 “你要让着我。”公羊月嘟囔一声,那表情还有点委屈。 晁晨哭笑不得,再三申明:“好好好,让给你,你别动手动脚。” 说着,他放开伞柄。 公羊月拿在手,稍稍几分回神,看了看伞,瞧了瞧人,待瞧见晁晨那副吞了苍蝇的臭脸,没忍住,一拳挥了过去。 这一拳打得狠,晁晨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倒在地上那叫一个悔,一手捂着脸,一手哆嗦指着公羊月,公羊月却疑他抢夺,就着伞柄一旋,往空中转去,自己向前倾身,卡住他的手脚。 晁晨身子一僵。 竹伞晃悠悠当头罩下,那毛竹篾还生着倒刺,勾松了公羊月束发的红丝带,一头青丝垂落,拂在晁晨下巴和颈窝。 他咽了咽口水,去推,却没推动:“公羊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在做梦。”公羊月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含笑低头,吻在晁晨那双麋鹿般水汪汪的眼睛上,如蜻蜓点水,好像那样便能离明光更近一些。 天下飞起小雪,慢慢铺落伞面。 -------------------- 作者有话要说: 农历生辰,开熏,以前每次更新都完美避开,赶上了就加更一章(///▽///),发发糖,大家一起开心开心,嘿嘿 等等,我突然发现今年闰四月,那岂不是… 第069章 调息御寒的玄之道长睁开眼, 挥袖把石头上晾着的干柴甩进火堆中,拂尘一扫,正打算将那真气再行一个小周天, 忽然竖耳听得些异常响动, 似乎是隘口里头的人动上手脚。晚间饭时, 公羊月便对晁晨颐指气使,喜怒无常打骂, 也是极为可能。 为着先前的妙语连珠, 他本还有些欣赏那位小先生,可看他与虎豹蛇虫为伍, 又觉得吃苦头也是自找, 索性摇头,径自入定。 但不知为何, 玄之几次想收归心绪, 却总是神思散漫, 一提及自甘堕落,公羊迟年轻时那张脸便浮在眼前, 阴魂不散。 往事纷至沓来, 过去他五人, 齐心同志, 各司其职,不求缁衣芒鞋换那白马轻裘, 也不求两袖清风做那五陵豪杰, 只愿冤得昭雪,恶得报应, 要那荒山忠魂皆得记名,叛将贼子永刻史柱。 可最后呢? 其实五个人中, 他与公羊迟相识最早,感情最为深笃,当年豫章斗奸恶同仇敌忾,赣江渡头不打不相识。 也正是因为此,公羊家哗变后,他最为激愤,也最是不能接受。他和公羊月说的那番推论,并非全是气话瞎编,而是他多年琢磨后,得出的自己更愿相信的结论,毕竟走投无路,绝望成仇,要远好过人心本恶,阴谋诡计。 若真是那样的话—— 玄之唏嘘一长叹:“公羊二哥,如果谢玄将军的淝水大捷再早个十几年,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 明明只一弹指,却如仿如过了两世。 晁晨睁不开眼,只能一动不动,仍由那唇瓣落在轻颤的睫毛上,润湿眼帘和眼睑,似翩跹而过的蝴蝶。 自己在做甚?公羊月在做甚? 刹那间,一股酥麻感爬过脊背,血气上涌至灵台,脑子像被银电抽过,晁晨在试图反抗却推挪不动后,曲卷指节,也要给他来上一拳。 但实力相差悬殊,即便怒而出击,最后依旧被公羊月轻松捉住。 风吹竹伞转了半圈,雪从豁口处涌入,扑了两人一脸。公羊月瞳子微亮,抬头的同时,慢慢放开对身下人的钳制。 晁晨舒气,只是气还没喘匀,两臂一紧,公羊月那厮居然狠狠将他圈住,为了防止反弹,还伸手点了他的麻穴。紧接着,肩窝钝痛,那滚烫的额头砸来,脸面朝下,青丝四散,温热的呼吸就喷在胸口。 良久后,公羊月闷闷开口:“我不想杀他们,我不想再杀人了。” 一路走来,那桀骜狂悖的红衣剑客,蛮横无理时有,儇佻轻浮时有,舌灿莲花时有,恶毒无耻时有,潇洒恣意时有,但从没有过软弱和怯懦,但眼下,听来是满耳朵的无奈与痛苦,有的情绪只是埋藏太深,找不到溃堤的缺口。 万万没想到,他还能听到公羊月的真心话。 晁晨一时百味陈杂,直觉告诉他,毒生幻觉后,这话未必是对自己说的,若真不是,那又会是谁? 想到这儿,他有些烦躁。 “公羊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晁晨喊道。 “闭嘴,晁晨。”公羊月“哼”了一声,挺尸般压在他身上,非但不挪走,还抱得更紧,“真暖和。” 晁晨背靠雪地,寒气汨汨上窜,分明是冷得要死,连上下齿一靠都要磕碰起来,听见他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 但转念一想,也许这热源并非来自自己,于是他伸手一靠,果然发现公羊月额头烫得惊人,也不知是毒还是风寒。想起他方才解衣挂树,晁晨不敢瞎折腾,心里几番天人交战后,只能放任了他的无礼行为,还用小指头将伞柄悄悄勾过来,堵住风雪口。 反正都是男人,左右谁也占不了便宜。 话是这么说,但晁晨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一会思忖明日如何向他讨说法,可又觉得依照公羊月那厚脸皮,保不准非但不认,还会再戏上一句,“不若叫你给亲回来,咱俩谁也不亏”,一会自己劝自己,君子莫跟小人计较,身正不怕影子斜。 思前想后都是意难平,晁晨急眼,偏头凑近他耳边喊:“公羊月,你这样子信不信我给你画下来。” 一巴掌呼来,公羊月磨牙:“你的子曰过:食不言,寝不语。” “公羊……” 公羊月腾出一只手,卡住他脖子:“你再说一个字看看?” “……好。” 公羊月给气笑了,翻身,与他并肩躺着。晁晨谨慎呼吸,连声也不敢发,生怕他反悔。 一时间,两人皆沉默无言,直到晁晨活动酸麻的手臂,不小心撞到身边人的胳膊,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公羊月,你杀过人吗?”话出口,差点咬了舌头,这根本不用问,明摆着的事儿,江湖中虽多捕风捉影,但也是无风不起浪。 “嗯,”公羊月应话,又补了一句,“很多。晁晨,别对我这种人抱有希望。” 所以他方才说的血,乃是指的手染鲜血? 晁晨不置可否,仰头看着伞撑,迟疑许久,才鼓起勇气继续,只是另起了个话头:“你自言行遍九州,那……你去过庐江东湖吗?” “庐江东湖……去过。” “什么时候?” “五年前。那之后,却是再也没去过,问这个做甚,你是庐江人?” 巴蜀在西,庐江在东,山高路远,纵使是爱闲游的行客,牛车纵马,一年也去不了几个地方,他若说去,那时间便真和他武功被废,遭逢大难对上。听得答案,晁晨手不由一抖,只觉得脊背发冷,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心头七上八下顿时如擂鼓。 晁晨掩饰着:“随便问问,想瞧瞧你除了巴蜀,还有哪里过之不入,想那庐江挨着江左,又靠拏云台甚近……” “拏云台?哦,你说那个东武君?他算什么,便是帝师阁三山四湖我也敢来去,至于建康,不入皇宫,倒是无碍,听说宫中很有些老怪物侍奉司马家,怎么,打算躲到台城去?”公羊月毫不掩饰嗤笑,“你怎么去,当宦臣吗?” “……” 公羊月啧啧两声:“那倒是可惜了你这好皮囊,我实在无法想象你变成个娘娘腔的样子……” 晁晨黑着脸,学他方才的语气:“你不要再说。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我偏要。”公羊月反倒来劲。 晁晨余光瞥去一眼,不动声色续上先前的话头:“只那一次?” “嗯,”公羊月打了个呵欠,“离开剑谷之前去过的地方甚少,多是这五年间游历。” “是去游山玩水?”话问得细了些,晁晨咳嗽,追了一句,“听说东湖银鱼鲜嫩,白鹭烟霞绝美。” “不是。” 公羊月慵懒的嗓音忽然变得冷硬,气氛迅速低沉下来。 晁晨意会,颤声问:“你在那里动过手?” “嗯。”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听你的语气,好像来者不善。” 公羊月猝然毒发,困意上头,翻了个身,含含糊糊答他的话:“一个,使刀的人。” 晁晨惊坐起,心急追问:“什么样的刀?长?短?宽?窄?”话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后怕,怕被瞧出底细,但公羊月什么都没说,很快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数九的冬月,晁晨坐在雪地上,茫然看着两山夹壁中无星的夜空。当火舌被落雪慢慢埋住后,他只觉从头到脚如冻冰窟,可却连搓手哈气的力气也被抽去,同样的五年,对这个张扬的剑客来说,是不羁的游历,但对自己来说,却是浑噩的漂泊。 就在这一刹那,他盼望公羊月说出答案,又生出异样的害怕,怕他当真开口。 晁晨把伞推到靠外临风的一侧,自己扶着岩壁起身,许是跪坐久了双膝麻痹,战战兢兢两次都差点脚滑扑人身上,好容易稳住,脚背忽又一痛,垂眸看去,原是公羊月侧翻时手脚甩了过来。 地上的人双眉紧蹙,眼珠乱转,想是梦中所见亦不安,似要醒转。 脑子极乱,晁晨下意识抄起手边的东西,看人未起,最后轻轻放下,叹了口气,用手去靠他额头,下意识想化开眉心那一点愁云。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举措的不妥,懊丧上头,又拂袖跨了出去。 在雪地上来回走了两圈,晁晨心怀不忍调头,抓了把雪胡乱抹在公羊月头上。 寒意刺骨,公羊月的皱眉似乎更深,晁晨忙又用衣袖扫净,抓着手里的雪狠狠砸在地上,改为用火石点那柴篝。但雪不停,干柴也给润湿,点不着,他只得撕下一绺布条缠在掌间,手捧细雪暖化成水,再拧干,敷在公羊月额头上,而后,又将自己的衣服脱给他裹身,自己揭下红衣披上,坐在隘口守夜。 清晨雪停,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融融。 晁晨被鸟鸣声吵醒,睁眼头一件事,便是起身朝外探看,待透过树隙瞧见盘腿打坐的玄之后,放下心来。只是这气还没顺匀,余光扫到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吓得一个激灵。 “好渴,好饿……” 晁晨回头定睛一瞧,公羊月不知何时坐起身,睡眼惺忪,眼中无神,再听那话,他不由一瘪嘴:“公羊月,我又不是你老妈子。” 可说着说着,他又走过去,把柴火从雪地里扒拉出,捡起地上的锅,敲碎残冰倒出去,捧了两捧雪装入,尝试生火。等办完一切,看公羊月还在那扮木头,跟昨晚眼生幻觉时一样,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晁晨又捡起地上的帕子,用雪水洗过,递给他擦脸。 手伸出去,转念一想,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如果昨晚不是打胡乱说,他真的去过庐江,真的动过手,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自己…… 晁晨抽手走。 另一双手抢了先,不仅拿了帕子,还握住了他冻得红透紫的手:“好冰。”公羊月微笑,源源不断的热流从晁晨指尖涌入。 这是内力? 晁晨傻眼,挣出五指在他眼前晃动,公羊月依旧呆滞,没有反应。 ——或许,趁他迷糊,还能抓紧问问昨晚没答上的问题。 但晁晨拿不准,公羊月是余毒未解,还是只是困意乏身而不想搭理,为了套话,他须得想好措辞。 可偏偏是天不随人愿,这么一耽搁,玄之抖雪,跃下石台,仿若吸纳了一整晚日月精华般,精神头忒足,拿着拂尘站在隘口边,操着嗓子喊:“小狼崽子起了?练两手如何?昨个儿我瞧着你那三剑决云式很是扎手,倒是想再看看,地纪式又如何!” 方才还跟闷棍打头过的公羊月,眨眼伸手唤剑,足尖一点便飞掠出去,浮在半壁探出的歪脖树梢上,冷冷下望:“杂毛老道,还不配我使!” “口气倒挺狂,配不配试过才知。” 说完,玄之道长亦左右横跳攀壁,直至与他相平对视,凌空动手。这一时间是人也不渴,胃也不饿,而是手脚冻僵,需要松松筋骨。晁晨抱着锅,不迭有些庆幸自己没问出口,公羊月这变脸式的演戏法,保不准是回过味来,故意试探。 上头两人斗得激烈,那是飞雪走石,断木削枝,别说鸟不敢渡,猿猱也给吓走了好几只,按理说这昏天黑地的打法,总该分出胜负,可偏偏就是平局,拆了五十招后,边打还又说上了公羊迟,不过却不是昨夜的争锋相对,只单论武功。 剑谷分九宗三脉,所为九宗,是指最初爱剑成痴又志同道合于剑阁避世的九人传承,以内门衣钵延续,只是新莽时断了一脉,汉末时又断了一脉,如今才只剩这主事七老。七老权利相当,共谋决断,不分高下,亲如手足。 但寻仙问道的风气一起,七老渐不问红尘俗世,因而才出了个谷主,由各宗轮流,说白了,就是干些日常繁琐的打杂活。 而九宗九技又三三分,成所谓的“三脉”,意为三种不同的使剑路子:“轻吕”一脉擅使轻匕短剑;“径路”一脉以双手剑问世;“长铗“一脉则是最为普罗的单手长剑流派。 公羊月的祖父公羊迟,便隶属于”径路“,用一对青釭剑,而公羊月自己虽冠双剑,当初却拜入的”长铗“门下,使的是单手剑。 剑客自身便如剑之锋芒,不练则钝,手痒技痒想斗上两局也是常事,高手陪练,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 晁晨把手头的帕子一甩,抱臂冷眼相看,直到两人对掌,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好了!”发了一通热汗,是风寒没了,毒也解了,公羊月落地,往晁晨肩上大咧咧拍去一巴掌,结果对方却只乜斜一眼,无话可说,虽没明晃晃写着“脸臭“,但也是清清冷冷一疏离。公羊月纳罕:“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晁晨没说话。 公羊月绕着人多琢磨过一响,了然道:“也是,错失了好机会。” 晁晨问:“你可记着昨晚发生什么?” 听他语气有些阴阳怪调,公羊月多留个心眼,只道:“你指的什么事?” “所有!”晁晨没好气,半是嗔怪,半是狐疑,“这么问,难道是没印象?” 公羊月摆手:“反正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那……”晁晨不堪自述,别过身去,视线迎面撞上那柄竹伞,既觉尴尬,又气了个七窍生烟。 “哦——” 公羊月笑着,拖长戏谑的调子,先顺着他目光看去,流连思忆一番后,回头偷偷打量。等这一系列小动作被晁晨发现后,赶在他质问之前,公羊月板起脸先发制人:“我说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该不会趁我中毒,偷偷占我便宜吧!啧啧,晁晨,瞧不出来啊,你这个人蔫坏蔫坏的!” “……” 新一天的对峙,从打架开始,结束于三个人喋喋不休的互呛。 -------------------- 作者有话要说: 持续发糖,发完糖就该继续走剧情啦~ 第070章 这种诡异的和平维持到第三天, 终于绷不住,眼看着气温直下,干柴渐少, 飞鸟野味都缩了窝, 随身的冷饼也吃了个七七八八。正等着外头的埋伏憋不住冲进来大干一票, 或是隘口里的二人绝地杀出时,玄之道长背着包袱, 调头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晁晨坐在歪脖子树上, 公羊月就蹲在他旁边,乐此不疲地踩晃着树干, 拿手指数了数, “晁晨,你已经问过十一遍了。” 晁晨嫌他多话, 但素来又不屑直白道出, 于是只不冷不热地反问:“那你为何不下去?” “再等等。” 这不就是担心有诈吗? 话又绕了回来, 晁晨问:“真走了?” “真走了,这就下去。”公羊月哈哈一笑, 说完, 把手悄悄摸到晁晨后心, 猛地一巴掌, 给人掀了下去。不过这回老天有眼,公羊月乐极生悲, 脚下那枝桠因着大幅动作, 居然没受住,真给断了豁口, 他也跟着栽到雪地。 晁晨抖去身上的细雪,瞪了公羊月一眼, 爬到玄之时常打坐的那块大石头上。石头中间有雪,但较为浅薄,两侧明显更高,着形如凹槽,明显是坐出来的。今日的雪不大,以这个速度,天没亮便已走开,没再回来过。 “不该,外头那群沉着气,那三拨势力里,该我俩最劣。” “他等不得了,原因有二。”公羊月单手一撑,跷脚坐在石头上,竖起两根指头,答晁晨的话,“还记得他是怎么发现我俩冒充杜家子弟的吗?” 晁晨略一回忆:“我记得他说,是三人有二来不了。” “不错,说明我在提到三人之前,并未露出马脚,那杂毛道士就算有疑,为了继续试探,也不会说假话,所以,他确实急着赶去敦煌荒唐斋。此乃其一,至于第二,”公羊月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才又续道,“他应该带着贵重物什,就背上的那个包袱,这些天从未离身,虽然我觉得东西不一定真在包袱里,但总归是在身上,那样的话,不安全。” 得闻杜孟津死讯才赶赴敦煌,随身所携之物重要到连公羊月也不想抓,保不准与‘开阳’会盟有关…… 总不会直接带着《开阳纪略》吧? 两人对视一眼,公羊月似笑非笑,虽没点破,但显然也想到这么一茬,晁晨正为自己大胆的想法而忐忑,赶紧招呼一声:“跟去看看。” “不忙,”公羊月悠哉游哉调头回去,顺走了那把竹伞,塞过去,“我看你最近老盯着看,你喜欢?” “不喜欢。”晁晨脸上一烧,慌乱推开。 公羊月立即道:“那我喜欢,你给我撑,去看看那老杂毛现下如何。”说着,撑开伞,不由分说把伞柄交到他手上。 梯岩后交上了手。 不得不说,玄之经验还算老道,这位置选得极好,竹海边缘,再走个二三里便是往成都的官道,左边一个缓坡青草低矮,藏不住人,没有沟壑高山,不怕落石,惟一能埋伏的,就是竹林,但竹子不同于其他树木,上头无枝不立人,下头嫩笋又是一窝一窝生,若要伏地,就得人为挖开。 没人料到他会自己出来,匆促之间,哪儿动了土,一眼便能瞧见。 靠着眼力劲,玄之很杀退了一批,奈何追杀他的和调查李舟阳的两拨人并到一块儿,车轮战后胶着,有些吃不消。 眼瞅这合围之势,外头的贼眉鼠眼不敢进,里头的养精蓄锐等机会,正乃火石电光,千钧一发,忽然,一根毛竹压倒,飞来两人看戏,青衣的端坐,红衣的则干脆把右脚压在左腿上,编织手上纤纤竹叶。 晁晨询问是否要帮忙,公羊月却只说坐看就行,甚而不时还唏嘘喝彩起来—— “左上那个拎锤子的,你打得很不错嘛。” “下边那个,嘿,这一脚也太臭了。” 玄之拂尘一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动手?” 公羊月笑笑,指着正前方一个灰衣人,从站位上来看,该是这群人的头头:“我要是动手,万一他脸皮厚,非死乞白赖诬我跟他们一伙呢?” 那头头被抢了话,极其尴尬,只能硬着头皮道:“老大,别说笑了,兄弟们在外接应你,餐风露宿这么多天,你要再不动手,我们就没了。” 晁晨张嘴喝了口风,没想到这人下限如此低。 公羊月侧耳,故作惊讶:“你唤我什么?搞错了吧,我公羊月只认孙子,可不收小弟,再给你一次机会。” 几个黑衣小弟蹿过去,把那灰衣人架住,却给后者悲愤甩开。只见他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挥刀落地,忿忿道:“我叫你爷爷!” “欸,来嘞!”公羊月拉着晁晨,爽快地跳了下来。 灰衣人正防他后话,没想到只是单纯占便宜,当即愣在原地,惊得连存在脑子里的措辞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半天才干瘪瘪续上:“好!今日就是这老杂毛的死期!”喊话明显底气不足,弄了半天就他一个人楞头冲了上去。 “别回头,来,指哪儿打哪儿。”公羊月立在战圈中,却剑也不拔,就着那片竹叶作令箭,当真是指点起来—— “攻他右腹外侧。” “切他膝窝!” “行不行,老母猪都比你利索点,他用拂尘杠你,这个时候你不会趁势抄他肩前穴吗?” “横踢,一脚横踢制腰眼!” 真论单打独斗,在场除了公羊月,没一个配得上玄之,实力碾压之下,自然难瞧出远胜于自己对手的破绽,因而即便公羊月说的都是正确的,那灰衣头头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但没按着他说的来,甚至还逆向行之。 对于那耍大刀的灰衣人来说,公羊月和玄之在里头困了这么多天,两个人硬是连伤都没带,甚至那老杂毛还突然让步离开,横竖一想,都会怀疑是达成了合作,做了交易,毕竟公羊迟和玄之曾是一路,万一念旧呢? 结果不出五招,他便给鼻青脸肿打飞出去,打得玄之都有些哭笑不得:“公羊月,你这个指点不行啊。” “那我就没法子了,毕竟是个棒槌脑袋嘛!”公羊月无奈摊手。 玄之倒也耿直,两指夹出怀中的信,对他扬手:“有没有兴致大干一场?” “筹码不错。” 公羊月竖起拇指,说话间,剑光纷落,就近抹向灰衣人的脖子。那人未料到他霍然出手,仓皇横刀应对,却已力竭不敌,“玉城雪岭”直接斩下刀头,一剑贯穿脖子。血水汨汨而出,刀杆“锵啷”落地,被他无情踩在靴下。 “别光看,算你一个,”公羊月卷起断刀在手头掂了掂,扔给晁晨,随后在人群中瞎点将,“来,先凑合,待会给你找把更趁手的,就他吧。”说着,他已奔了出去,杀进杀出,如砍瓜切菜。 己方士气大涨,玄之道长引颈长啸,拂尘卷扫,举身朝另一侧推进。 所谓杀手,皆以杀人为目的,首级不取,不敢复命,因而虽死了个领头人,却并未如同看家护院的起了退缩心,反倒因为没有退路,战意激发,也操刀拿剑奔赴这殊死搏斗之中。 晁晨提着断刀刀杆,大剌剌站在混乱的中心,像个误入此间的另类。 他已将近五年未再跟人动手,即便是晋阳书馆那次的设计,也不过借埋伏之便,最后也是单方面被公羊月殴打,能称得上鏖战的,再没有过—— 哪怕是过去,也只是点到为止的切磋。 “晁晨!”公羊月一肘子顶在晁晨后背,侧旁斩肩的双锏落空,晁晨向前扑出,回头是用力挥刀,将偷袭的人砍翻。 这才是真实的江湖! 隔着飞溅的鲜血,公羊月眉目一展:“这才对,大丈夫立世,该不手软,就绝不手软!”而后单手撑在他小臂上一个后掠,探剑再杀退三人,“别怕,我给你指点,不过,你可别学刚才那蠢蛋,要信我。” 最后三字咬住了他的心,晁晨眼前一亮,轻声应道:“嗯,我会信你。” 公羊月边打边笑:“失策,失策!要不再加个‘一直’?或者‘永远’也行。” “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晁晨盯了一眼,垂下眸子,深深呼吸后向前一跃,伤一人,夺一把武器,再伤一人,再换一把武器,在公羊月的指点和配合下,单以拳脚补位,竟在短时间内迅速撕开一道缺口。 公羊月挥手:“杂毛,如何?” 玄之闻言,放倒一个后,竟也臭屁地摆了个霸气的定势,呵呵一笑:“小子轻狂,话可别太满。”口头上虽是轻慢不屑,但眼睛里却掩饰不住对晚辈后生的赞许,别的不说,公羊月的剑法和对阵分招时判断的独到,风头远胜当年的公羊迟,若放任成长,将来摘取天下剑意之桂冠,也未必不可。 心中唏嘘,玄之不由生出些暮气。 晁晨收招撤步,和公羊月背靠背,见他二人还有功夫搭话,不免有些讶然:“道长对你……他怎地忽然信你,你二者是何时搭上线的?” “当然是打架的时候,文人都说以文会友,以字识心,练家子自然以武明人,功夫在身,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气。”公羊月对着指骨呵气,痛快地朝身前杀手的下巴来上一拳,直接打穿颔骨。 晁晨接下一招铁练横条,顺势把刀飞出,卷来脚下铁棍,续道:“我在一旁观战,瞧得真切,可你们分明未开口。” 这时,有持双钩的左右缠来,公羊月抓着晁晨的胳膊,两人交错打击。 待扫清障碍后,且听公羊月极是自负道:“高手过招,话语全在招式里,晁晨,你是不是对武斗有什么误解?以为个个都哼哈一剑,嘿呵一刀,全喊在嘴巴上,发力全靠吼,像这样——” “吃我一记王八拳!看我一式滚犊子腿!” 公羊月给他演示,胡诌的名字张口就来。 晁晨听着看着,不自觉笑了起来,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溢满光彩,如山风吹流岚,雪停天霁后第一缕光,纵只是靠近瞧上一眼,便连心尖儿也暖了起来。 公羊月挑眉:“你笑了?” 晁晨一愕。 公羊月忙吵着:“继续,继续!” 跟前一个使铁爪的被打懵,稀里糊涂以为搁他那儿挑衅,当即向前一抓,将两人分开。被扰了兴致,公羊月气得连戳了十几剑,偏不刺要害,就嘴里叨叨着:“哪儿来的丑八怪,不是跟你说。” “别玩了。”晁晨跃进,劈手一掌,把人给送到玄之身前。公羊月失了目标,破天荒没动,不知又耍什么脾气,打什么鬼主意。 正是关键时,哪能由他随心所欲,晁晨回头,只无奈道:“你说怎么打?都听你的。” “什么都听我的?”公羊月眨眨眼,晁晨暗道不妙,想反口但来不及,下一秒,他便给捉着手腕甩了出去。 公羊月扬声大喊:“听着,你们已被包围,不想徒增杀戮,便放下武器速速离去!” “谁包围?”杀手们觉得莫名其妙。 “他呀!他说的,一个人就能包围你们全部。”公羊月忙不迭后退,晁晨站在人堆儿里,一时好扎眼。再是强弩之末,那也是有骨气的,杀手也有杀手的自觉,己方人多势众,还被杀了个丢盔弃甲,丢脸丢到姥姥家,正是臊得慌,嘴巴上还被个没内力的家伙贬损一遍,换谁都窝火。 晁晨吸走火力,当即被缠得脱不开身。 公羊月招手助威:“好好打,听说生死关头,潜能无限。” 玄之听不下去,投来目光:“公羊月,你小子真损!” “损不损无所谓,有用就行,反正有我在,他不会出事儿。”公羊月也没闲着,把断后的一并清了个干净。 玄之方才眼观八方,将晁晨的身法动作瞧了个遍,知那绝非临时抱佛脚,实乃有不错的根底,可惜根底再好,硬要论威力,也只是普通人挥刃上下,若非公羊月从旁协助,势必大打折扣。 “没用,”玄之为人老辣,一下便瞧出公羊月想助晁晨重拾武功的用意,忙不迭泼他冷水,“武技与内功相辅相成,武技决定下限,内功决定上限,再怎么下功夫,也逃不脱一力破十会!你不防考虑些实在的。” 公羊月脸色沉下来。 若能重新修得,以晁晨那脾气,还有一心一意要杀自己的目标,哪还会是现在这个弱鸡样? 玄之瞧着不对,举一反三探问道:“他以前练过内功?被废了?那便是毁在根上,这辈子都不要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像昆仑镜像心法,能将一个人毕生所学传于另一人,或者……洗经伐髓,重塑气海丹田,你我都是武者,该是清楚此中艰难,那样的话,施受二人皆要承受莫大痛苦,近百年来,还没有听说谁成功过。从前有位门主,自身已是一流,奈何独子天生根骨有缺,不能习武,他曾试图逆天改命,最后功力折损不说,子嗣也落得个早夭的下场。”玄之多看了他两眼,“公羊月,你这个人性子不定瞎胡闹,打得什么主意?” 玄之虽能凭借阅历看出端倪,但晁晨出手功夫混杂,而后捡来利剑,还能模仿公羊月玩两招剑谷的把式,实在瞧不出问题。 “好玩也不行?”公羊月睨了一眼,不喜欢别人多嘴揣测自己的心思,便冷冷驳斥道,“这个姓晁的,是来杀我的,我留他在身边,不过用来捉弄折磨,你说我好心帮他?笑话!” 没了指点,晁晨实战中空,被人趁虚而入,挂了点彩,公羊月就站在一旁作壁上观,转身杀到另一边去。 玄之挠头,也不再多嘴。 终是撑不下去时,公羊月这才援手一把,对着晁晨没好气道:“蠢货!”而后向玄之看去,阴阳怪气却是对身边人道,“你若是死了,倒是要少去不少乐子。” 晁晨愤然不平,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 都说瞎说话会得现世报,公羊月也栽了一回。 这竹海激战一场酣畅淋漓,眼瞅着三人冲杀至官道,以雷霆攻势震慑全场,四面只余下些零碎,无所畏惧,再又半盏茶的功夫就该清场。公羊月便找那老道索要信封:“打也打过,自觉点,该你了。” 哪知玄之阴了他一手,把残兵汇成一股,拖住二人,自己脚底抹油跑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讥嘲道:“这是还你的。” 那风水轮流转,分明是报竹海小院里头,诓骗他问破绽,而后又食言而肥之仇。 “可恨,这糟老头阴得很!” 正所谓大丈夫闯江湖,信一时,不信也是一时。 公羊月骂得再大声,走远的玄之也听不见,此刻那道人正抄着拂尘弹了弹信封上的灰尘,琢磨着:李舟阳的东西不便带去敦煌,那留给谁好呢?反正不能让公羊月讨得便宜,嘶……那小子曾叛出剑谷,不若把信交付剑谷云深台吧! 第071章 六百五十年前, 李冰父子在蜀郡以西的玉垒山前开了道口子,给岷江修了个水堰,鱼嘴分流, 碎石堆砌金堤, 路上栽柳植树锁住大坝之水, 整个平原皆受泽被,到蜀汉时, 刘家人给起了个名儿, 叫都安堰。 玉垒山下的宝瓶口,行船不绝, 人气活络后, 江边给起了一座小高楼,被蜀中一大族盘下来, 作为行舍酒栈, 无论是文人骚客, 还是游侠商贾,都爱在此处歇一脚, 坐听大江涛声, 远观巍峨雪山。 一来二去, 名声显露, 倒是比城中更适宜碰头接洽。 盐津村事办妥后,崔叹凤三人便马不停蹄赶往此处, 可足足等了三日, 也不见人来。算算日子,以公羊月的脚程, 即便去剑门,也该打了个来回, 更不要说远近都打听不到他和晁晨这号人物。 再伪装,人也得吃喝,更何况,就公羊月那脾气,委屈谁也不会委屈自己。 想来想去,双鲤觉着,该是给麻烦绊住了,且多半就是在那蜀南竹海。那地方她跟老月去过,拦门的关卡还晓得一些,不过既然把崔、乔,包括她自己都留下,说明他和晁晨是顺势避走。 既已约好,若是冒然离去,万一错过,找起人来更是麻烦。 因而虽有些忐忑担忧,但三人还是沉着气,死等着没挪换地方。只是,等得焦心,情绪就上脸,双鲤从屋里出来吃饭,拖着步子整个一无精打采。 也是今儿倒霉,锅炉子闷炸了,掌勺的炖好的肉和到了灰土渣滓里,眼看是不能吃,临时重做,等得稍微久些,没两个填肚子的小菜,酒客就已吃昏,操着嗓子大声喊话,闹得双鲤耳朵生茧,一拍桌子要上前理论。 崔叹凤拉了一把,指了指耳朵,示意她听—— “你们听说了吗?绵竹城近来不太平,夜来家家门户紧闭,不是防贼也非防盗,是防鬼呢!”率先开口的是个精瘦猴样的男人,听口音,像是打九江那处来,都说乡音情切,白衣的大夫最先注意到。 “世上有鬼?什么鬼?怕是狐精美人吧!”有豪客抬起坛子对嘴饮,打诨道。 “我看是好色鬼!” 旁一桌见他起色心,说荤话,也都跟着附和,嘻嘻哈哈埋汰上两句。倒是和精瘦男人搭伴的大龅牙,敲桌定堂,见围拢的人都投来求知又好奇的目光,忙快嘴招呼:“呸!做你的春梦!不是人鬼,是器灵!” “器灵?” 大龅牙谑笑一声:“打听打听,可不是逗着玩,绵竹绕城五里,有飞剑夺命,只见剑,不见人!” 比起有模样描绘的山精鬼怪,反倒是这等灵异奇谭叫人毛骨悚然,双鲤捂着耳朵不敢听,只怕他再说个鬼气森森,今晚便不敢独睡,要点灯夜行。正骇得鸡皮疙瘩落满地,乔岷骤然解剑,“啪嗒”放在桌上,就着小指头朝她推去。 双鲤尖叫:“拿开,拿开!“ 乔岷有些不知所措,手僵在半空:“作为一个剑客,我……我是想说,别说千里御剑,即便百步内将唤剑在手,当世也没几人能做到,所以……” “所以真是有鬼执剑,阴魂不散?”双鲤小心翼翼接嘴。 这不说还好,一说,更是变相佐证非人力所为。 就听他说话的片刻功夫,那大龅牙和精瘦猴便的鬼故事,直往耳朵里钻,双鲤越听越怕,瘪着嘴,起身往崔叹凤身边躲。只是走得急了些,不留神把佩剑撞到桌角边,这会子回头对视,很是尴尬。 乔岷默然,低头去捡,眼中有些受伤。 双鲤恍然他的好意,心里很是抱歉,也跟着一骨碌钻到桌案下,抢住剑柄。两人你挣我往都不肯松,只听砰然一声,长案从中炸成两段。 碎屑顺风都拍到了崔叹凤的衣帽上,他只得解下幕离,退至阑干背倚,一手举杯,一手倾壶,临风自斟酌。满座是喧嚣、争执、唾沫横飞的侃侃而谈,相较之下,这白衣风度,遇乱而人不乱,最是动情。 这下可好,酒栈里的女客,全看了过来,恨不得一双眼粘在他身上。 “你们谁赔?”掌柜的从大木台后支出个小脑袋,拇指撇过胡子,打着算板哆哆嗦嗦问。 等公羊月的这些时日,双鲤倒是以闻达的名义开张,狠赚一笔消息钱,眼下掏钱扔过去,底气足了不少:“给姑奶奶再换一桌!”随后,跑堂把碎屑洒扫,给三人往一旁挪去,重新上酒。 双鲤没什么规矩,看笤帚伸到脚下,一个跨步越向前,结果脚踩在团垫上滑出去,屁股落地是手上的剑一杵,正插在左边一行客的指缝间,差点把人魂儿给吓飞。 “小姑娘,你可悠着点。” 那人一开口,双鲤这才反应过来,捡来的快哉剑还在手上,忙讪笑两声,给十七塞过去,可乔岷没接,杵在原地,狭长的双目一眯,转头打量向右手方。 “你在看什么?”双鲤跟着偏头。 和乔岷对视的是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人家方才看的可不是他俩,而是他俩身后的崔叹凤,只是没想到正中那朵红花没理睬,倒是吵架的两片绿叶先察觉。女子羞红脸,对双鲤微微摆头,随后别过脸,加入同伴的低语中。 女子身旁的男客与之容貌相似,瞧着似同胞兄弟;而他俩对面喝茶发呆的女人,看着年岁稍大些,颧骨高推,山根拔长,长相上有些刻薄,抿唇不语时很是不怒自威;还有个少年,正就着桌案,一边数蚕豆,一边往嘴里扔,他额前头发乱糟糟,但两眼晶亮,十分可人。 这一桌酒客四人,腰上挎着葫芦,手边皆搁着长短剑,穿着麻衣短打,看衣裳样式大略相同,想来是同出一门。 巴蜀门派不少,但用剑的,统共就一家。 崔叹凤落座:“是剑谷的人。” 乔岷收回目光,端坐着一手举酒碗,一手悄咪咪把佩剑往外推了分寸,搁在那白衣大夫的腿边。崔叹凤不知为何,很是疑惑:“做甚?” “她要是过来抢你,我好动手。” 这话说得,就差撸袖子,崔叹凤给竹叶酒呛着喉咙,忙去给他遮掩,若是叫剑谷弟子听见,只怕还当他仨生事儿。但他堵着一个却忘了另一个,双鲤自个儿搁那拍腿狂笑:“敢情你以为是强抢民男?傻了吧唧的,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暗送秋波知道吗?眉目传情晓得不?” 乔岷低头看着酒碗中的倒影。 双鲤用脚尖将崔叹凤的幕离勾来,指着自己的眼睛,就着那白纱半遮面浅笑:“看我,这就是暗送秋波——” 只瞧她眼帘一掀,睫毛轻颤,两眼剪水,亮如繁星。 “这是眉目传情——” 双鲤松手,落下的白纱被微风拂开,扫到乔岷的下巴,酥麻感促使他霍然回头,两人四目相对。乔岷脸颊乍红,失手将酒水泼出阑干,太阳恰好从云后露头,水边碣石瞬间照出一道彩虹。 什么鬼啊怪的,早已给抛到脑后。 “以后你可得瞧准,要错过那姑娘可就跑喽!”双鲤没有察觉到乔岷的异常,还嘻嘻哈哈往下说,“别看老凤凰正正经经,内心骚得很,那姑娘脱俗如幽菊,比我上回爬墙看的那些个胭脂俗粉好上不少,他保不准偷着乐呢,十七,你刚才可差点坏人好……” 话还没说完,隔壁桌喝闷茶的女人拿剑起身,气势汹汹走来。 崔叹凤借机敲打她:“叫你口没遮拦,什么头牌胭脂的,你可完了,这割断的舌头我可缝不上。” 眼瞅着人越来越近,还带三条尾巴,步调一致整齐,双鲤左躲右躲,被突然出手的乔岷,一巴掌照着后脑勺给按到盘子里。乔十七不大懂怜香惜玉,别说菜盘,就算是泔水桶,也能毫不犹豫,事实上对他来说,能主动挺身而出挡在前,已很是仗义。 不过,人家根本不是冲着他俩,只翻了个白眼,便错身走了过去。 瘦猴精说得精彩,一拍桌子如擂鼓,居然还接上了双鲤方才问乔岷的茬:“当然是阴魂不散!你想想,邓羌攻打绵竹时,张育的军队可是全给坑杀,你说能没个万人坑,死人壕的吗?” “我倒是觉得,不是那些兵,”大龅牙摇头晃脑与他捧哏,“鬼剑鬼剑,生前是人又使剑,剑鬼剑鬼,死时有冤后化鬼!听说当初开城的不就是个剑客吗?也许另有隐情?” 这俩人是过足嘴瘾,那叫侃了个酣畅淋漓,可苦了听去一耳朵的路人,东想西想瞎琢磨,这当中就包括方才差点被双鲤误伤剁手的那位。此人拉了几个同乡,乃是要去绵竹投奔亲戚,现今还没到地儿,心里已开始打起退堂鼓。 “休要妖言惑众!”那女人也是个泼辣狠货,话不多说,上去把短剑扎在桌上。 一桌人都吓得噤声,大龅牙忙讨饶:“女侠饶命,我俩也是听来的,不信再往北上,事发小半月,谈的人只多不少。”精瘦猴也帮腔,朝众人道:“我兄弟二人走南闯北靠嘴巴吃饭,诸位担待,就当听个奇谭。” “奇谭?公羊迟杀友开城乃铁铮铮的事实,你说另有隐情,莫不是含沙射影,说我剑谷诬赖好人?”女子冷笑道。 “方师姐!”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分!” 三个跟班想劝话,却被吼了回去,只能不动声色挪到前头顶着,赶紧给那俩发愣的打手势。 虽只是几个小辈,但毕竟扯上了剑谷七老的秘辛,大龅牙和瘦猴精犯不着在人家的地盘逞能,忍了一口气,忙结了帐,抓上包袱灰溜溜离去。 方婧满意地笑笑,拔出短剑,随后跪坐在地,好话与其余受惊的行客安抚:“我乃剑谷‘轻吕’一脉弟子方婧,这几位是我师弟妹。诸位别怕,我等护送北上便是,剑谷坐镇蜀中,绝不会放任人装神弄鬼。” 三跟班面面相觑,此一趟出行,他们完成历练便该回谷中复命,授剑典在即,万万不能耽搁,登时忧心得不行。 年龄最小那少年,拉了拉方婧的袖子,却被弹开手指。 那姑娘倒也生了副热心肠,就是性格强势,全不与旁人商量,仗着资历一个人拿好主意:“我等侠义之辈,自当扶助弱小!”说着,真把自个儿按高手排论,在大堂中点起人头,等数到双鲤那桌时,开口问:“几位眼生,也是外来的吧,可需要我们相送一程?” 双鲤从鼻孔里哼出两颗蚕豆,要说话,却被抢了先。 “不劳烦,薄酒一杯相谢。”崔叹凤举杯,谢她好意,仰头一饮后,发觉方才偷看的姑娘目光又粘了回来,笑着从药箱中取出一瓶金疮药扔过去,“我看这位姑娘有伤在身,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女儿家脸皮薄,接过道谢的是她身旁的同胞兄长:“看公子穿着,可与洞庭无药医庐结有夙愿?噢,在下周碧海,这是舍妹,周青岑。”说着,他帮忙推手一把,对妹子低声道,“别光看着,说到底还得靠你自己。” 青岑踉跄两步,脸上堆笑,瞧着案上还有两只空酒杯,忙捉过一只来,斟上酒,朝崔叹凤怯怯一祝:“青岑冒昧一问,不知公子……” 这时,门前飞来一声,冷冷打断她的话:“借用他人之物前,是不是该给正主打声招呼?” “谁?” 剑谷弟子尽皆回头。 公羊月倚在门框边,双手抱剑在怀,目光冷冷清清。眼下他仪态着实算不上好,数日未梳洗,几缕碎发落在鬓边张扬,衣上还沾着血,伴着杀气如许,高调又教人心惊胆颤。但饶是如此,却也是璞玉难掩。 如此惹眼,周青岑想不注意都不行。 待看清楚来者的面貌后,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向崔叹凤求助。此时冤家路窄,保不准又是一场流血事件,后者不忍,便欲开口周旋,没曾想,却被双鲤的一声唤给压住—— “老月!你上哪个乞丐堆儿里打滚去了?” 这样下不得台的玩笑话,也就双鲤敢肆无忌惮乱说,公羊月睨了一眼,顺着往下:“死人堆可行?不多,也就杀了几十个……”说完,她朝周青岑勾手,“你预备何时还我杯子?” “几……几十个?” 剑谷大道修的是悲天悯人,云深台中许多痴迷剑术的老人,一辈子也不定杀过这么多人,从公羊月嘴巴里说出来,竟如杀鸡一般轻松,青岑万不敢细想,再见崔叹凤无话,伤了心,没留神松手,杯子砸脚湿了鞋面。 公羊月敲打桌面的手指一停,她心跳跟着一停,慌忙躲到周碧海身后。 双鲤找跑堂重新要来一只杯子,就着长案推过去。公羊月施施然坐下,自斟一杯,笑吟吟打趣道:“老凤凰,你可真会拈花惹草,不过,你这也太不挑,剑谷里的都是些修神仙道的石木,就不怕脉脉温情喂了狗吗?” 崔叹凤苦笑,方婧则怒喝:“你骂谁是狗?” “谁接话谁是。”公羊月正眼未瞧,想那竹海激战后,被玄之阴了一手没拿到信,人又在蜀郡附近给追丢了,任谁脾气也不大好。 放到平常,他还不至于找剑谷那几个愣头青的麻烦,但那个叫青岑的女人打他身边人的主意,总叫他想起从前的点滴,一时不忿,便只剩唇枪舌剑。 话不好听,剑谷弟子脸色更是难看。 “月师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季慈!”方婧身后的少年傻乎乎跳出来打圆场,指着自己,“大家同门一场,月师兄你……” 方婧当着众人面,拿食指狠戳季慈的脑门,愤然道:“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他才不是什么月师兄,一个早就被扫地出门的宗门败类,也敢耍横!”被讥讽是狗,约莫是气头上,她抓来青岑腰间的金创药瓶,狠狠扔了回去,“和他一道的,定也不是好人,指不定是什么狗东西!” 那瓷瓶本是要砸公羊月,却失了准头,给一旁的双鲤打了个大包。 第072章 晁晨是个讲究的, 到了宝瓶口酒栈前,门没入,先绕去后院找店家要来清水洗脸, 等衣冠整整, 这才不慌不忙去碰头。 可他刚推了竹门进去, 就撞见大堂里不太平,往左瞧, 公羊月起手摸竹筷, 抬眸是杀人的眼神,往右看, 小一拨人为一高挑女子马首是瞻, 也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那姑娘想不开, 居然还动上了剑。 竹海里头杀红眼, 这劲儿没缓过来, 真要杠上,那细竹筷不是戳眼, 就是爆脑。 晁晨有心相救, 忙装作跑得急, 跌跌撞撞冲进去, 趁伏着桌案喘气时,挥袖把筷子连带竹筒, 全给扫到地上。公羊月烦去一眼, 就近取了小二端在手的擦桌水,泼过去给方婧淋了一身, 而后哼声道:“我只说一次,你们师姐醉了, 赶紧抬回去。” 季慈松了口气,两手架人:“是是是。” “对他唯唯诺诺做甚?”哪知方婧发起浑来,连自己人都打,那短剑一悬,朝同伴的手削下去。少年害怕,当即松开,让她奔了出去,指着人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公羊月,你只是个连授剑典都没资格参加的人!” 晁晨抹了把汗。 眼前这姑娘显然是山里闷久了,信息闭塞,连玄之都拿公羊月没法子,她上赶着往前冲,塞牙缝都不够。 公羊月反倒笑了起来,偏头对晁晨调侃:“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方婧选择性忽视江湖传闻,但不代表其余人都是傻子,周家兄妹并不偏帮公羊月,但起码晓得对上他没胜算,跟着架人走。季慈更是直接挡在前头,左右拼命给笑脸:“师姐,你少说两句!月师兄,你说得对,醉了醉了,这就走,这就……”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过来,季慈捂着脸,不敢置信。 公羊月剑谷学艺时,季慈还是个小娃娃,整日跟在人屁股后头讨糖吃,公羊月走后,无人帮腔说话,除了季慈。谷中有言,不得同门相残,方婧早看他不顺眼,想收拾没找着机会,而今可算给了一嘴巴。 她揉搓着手掌,脸上大写着“窝里横”三字:“季慈,你像什么话,你是剑谷弟子吗?你现在就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你要给他当狗?别拉上旁人,掉价!” 那骂话相当难听,双鲤连喊疼都给忘了,只觉得那少年实在可怜。 “滚开!”方婧手一推,自己拔剑,迎面斩去。 晁晨要避,被公羊月按回座位。只见那抹红影踏桌而上,拔出“玉城雪岭”削下—— “叮——” 方婧甚至没瞧清他如何动手,等回过神来,自己傍身多年的短剑,已从剑锷处齐根被劈断,一毫不多,一厘不少,而整个过程,只有一招。 “不可能!”方婧惊愕后退,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堵住腰眼。 公羊月旋身一转,带起季慈的同时,扣住他的手腕还了一巴掌:“我一向不对女人动手,但你不该打他,所以由他还你。” 立时,方婧左脸颊高高肿大,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着五指印。 巴掌脆音炸了个满堂,便连滔滔江音也为之逊色。剑谷的弟子都不敌,坐下那些探头探脑的好奇宾客忙缩回脖子,佝偻弯腰,假意塞几口菜,或是灌两杯酒,总之不敢再搭腔,更不敢出头。 周家兄妹唏嘘一声,季慈夹在当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方婧是剑谷七老之五,“缺月剑”谷雪的徒孙。谷雪当年响应公羊迟的号召,入世奔走九州,将门下惟一的弟子方起缘扔在云深台,太元八年,为了掩护胡彬将军退守硖石,方起缘随谷主迟虚映一同战死于苻融马前。 临终师徒无缘再见,谷雪念及数十年的亏欠,便对其女多加照拂。 当初苻坚南下时,三线开战,曾痛击蜀中。剑谷中人悉数下山救难,艰难苦撑至淝水大捷时,已是元气大伤。剑谷七老这些年忙于内务休养,几乎已不再收徒授艺,如谷雪这般,竟是一苗独撑。 好在方婧根骨不错,勤修刻苦,对外人也仗义,渐渐便给视为七老继任。同门捧得高,心气也就漂浮起来,这才养成了胡搅蛮缠,倨傲刻薄的性子。 但这种种“劣迹”实际上也只流于口舌,谷中人最多便是敬而远之,万不到厌恶,像季慈被打,还是头一遭。之所以碰到公羊月后跟失心疯一样,原因虽无实传,但同侪间多少透着些口风。 说白了,无外乎是一个情字。 七老之四的夏侯锦有个长孙名为夏侯真,年岁偏长,同辈都要尊一声师兄。在门派中,夏侯真是公认的武功好、脾气好、长相好、人缘好、出身好的“五好”之人,无人不喜,这之中就包括方婧。 可最后谁都没有得到他,他死在了太元十五年的一个雨夜里。 方婧被打懵,不明白五年前的授剑典上,公羊月还只是险胜一筹,可五年后,两人武功却是天差地别。她捧起爱剑,望着剑身映出的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唇,无声一笑,脑中发昏,捏着断刃又刺了过去。 公羊月翻手将她制住,但利器勾破衣袂,砍在剑挂上,那柄被绕梁丝绞成两段的“风流无骨”剑锵啷落地。 “玉城雪岭”架在脖子上,但那姑娘毫不畏缩,双手向前半伏地上把“风流无骨”捞来,抱在怀中,失声痛哭:“人都死了,你却不好好珍惜他的剑,你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吗?” 晁晨欲言又止。 方婧脖上青筋暴起,赤红着一双眼怒视不让:“有本事把我也杀了。” 公羊月揉弄眉心,没落下手,转身一脚连踹退两张长案,颤声道:“滚!” 方婧咬唇,握着“风流无骨“不放。 “剑留下,你,滚!” 杀气,再明显不过,想到当初公羊月一怒之下在绵竹做的事,周氏兄妹和季慈都不免打了个冷颤,合力击在方婧的脑户穴上,给人敲晕。 等季慈和周碧海把人抗走,周青岑又调头回来,径自走到双鲤跟前鞠躬道歉:“这位姑娘,对不住,师姐她平时不是……总之,请你多担待,就当我欠你个人情,如有所需,可来地字二号房找我。” 说着,还塞了些钱银过去,瞧装着的荷包,该是一点体己。 “敢做不敢当么?要道歉也不该你来。”双鲤难得没见钱眼开,只打发她快走,顺便把捡到的金疮药又塞还回去,“一码归一码,老凤凰送出去的东西,没要回来的道理。” “这……” 青岑还想推辞,公羊月冷冷开口:“需不需要我来说好话?就和当年一样。” 闻言,周青岑脸色霍然铁青,频频摆头:“不,不用了。”而后,狠不能生双翅一般,飞似的逃离此地。 公羊月沉默比说话更可怕,一旦他开口,不论是冷言冷语,还是讥嘲讽刺,便预示着他不会再轻易出手。 深谙此理的双鲤落座,讷讷地问:“当年怎么了?” 公羊月收剑,跪坐下来喝酒,一杯接一杯,并不打算追忆回首,更不想娓娓道来。但酒过三巡,他忽地调头找断剑,晁晨心细,早就给收来,还给剑挂断口处,系了个非常难看的结。 递上前时,公羊月显然也留意到那丑结,眼前一亮,但依旧没说话,只迅速抽走。 不久后,他停下酒杯,幽幽道:“有一个家伙,很招人喜欢,那些暗中恋慕的胆小鬼不敢明说,于是与我示好,借我之手,只因我与他关系近。” 几人面面相觑,很摸不着头脑,尤其是晁晨。他知公羊月喜怒无常,却不知已到这个地步,虽说有瞒骗之嫌,但若能玉成好事,倒也无伤风雅,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又有什么好记恨的? 公羊月把断剑摆在酒壶前,捏着酒杯,一动不动。对旁人来说,自是不值一提,可对当时的他来说,却是刹那希望,刹那失望—— 拓跋什翼犍兵败,苻坚灭代,入主云中,其父公羊启因故失踪不明,他起初被救到阴山,后又被迫流亡,直到为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所救。但李舟阳虽为谷主亲传,但与剑谷亦有旧隙,终年居于竹海,而他则因为公羊迟孙儿的身份,被送到剑谷。 七老予他吃住授艺,但仅此而已,若论感情,则不冷不热。若说老一辈论道修身,不在意这些小事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可同辈子弟,却也很少同他往来。外门弟子敬而远之,内门弟子则视他为无物,逢人遇事,不好也不坏。 没有唾骂,没有侮辱,但也没有热情,没有亲近。 他只是个边缘人。 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自尊让他越发抵触,也越发不在乎,而自卑又令他脆弱难安,日夜思索,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曾几何时,公羊月也曾渴望能融入其中,能有人一同分享喜乐悲欢,所以,当那一天来临,当所有人都对他示好时,他满怀希望,以诚相待,努力压制心头的抗拒,学着和每个人微笑招呼,也学着南方的风俗,端午食粽,中秋赏月,腊八煮粥,学着同龄都爱的博戏玩乐。 可到最后却发现,不过是谎言—— “如果不是为了夏侯师兄,谁愿意搭理那个疯子。” “师父讲他娘是风小师姑,但我可听说小师姑就是被他爹杀的,他爹不是个东西,入代国后另娶她人,谁知道是不是那个贱女人……唉,可惜了我做的糕点,本来只想给夏侯师兄,可惜还得给他留一份,真是不如拿来喂狗。” …… “你知道吗,昨个我撞见他,他还问我什么时候一块去白猿溪挖螃蟹。天老爷,我上次分明是想约夏侯师兄切磋,顺嘴一说带上他,也就他没眼力劲儿,还当真喽!” “嘿!别拿他当回事儿就行,我倒是发现,当着夏侯师兄的面,他一般不拒绝人,我前阵子跟他讨剑练手,他还真就给了。我当是哪位大家照拂他给的什么好玩意,就一把破烂,随手就给扔茅厕里头。” …… “晁晨。” 公羊月捏碎杯子,偏头朝身边人看。 晁晨心有提防,却没有表态。 公羊月顶着众人的目光慢慢俯身,用手背撩开他膝前的衣摆,捡起地上的筷筒,挑出半截沾灰的扔掉,面无表情将剩下的摆回桌上。 崔叹凤还陷在方才的话中若有所思,乔岷向来不瞎掺和,只有双鲤对晁晨投去同情的目光。以前挨训的都是她,如今总算有人顶上。 晁晨心里门清。 进门时那么拙劣的阻拦,公羊月看不出才有鬼,要算账便算,既然做了就没什么后悔。晁晨不好事,他来时只听了半截,但也能大致摸清状况,如果真动上手,就算房子不给拆,桌案柜子也不见好,但能有大半的整,说明对方没抢先动手。虽然他心疼双鲤平白挨了一下,但没伤筋动骨,方婧实在罪不至死,为这种事就动手杀人,有些过了头,至于方婧对同伴如何是她们内部的事,外人也没理由过分插手。 内心坦荡,反倒没什么忐忑,晁晨坐正了任他讥诮。 可公羊月偏就是什么都不说。 晁晨快饿昏过去,正好,店家重炖的菜出炉,一桌桌呈盘,他忙扬声招呼,先上了这桌,又取了筷子,拿巾帕擦净:“什么脾气,人还得等你吃饭?你不说话,可就动筷喽。” “我没说不能吃,好好吃。” 小二放下一盆猪蹄。 这怎么拿筷子夹? 晁晨手往回缩,被公羊月拍了一下,只能丢掉工具上手,可那猪蹄剁得也太大块,拿了一只,左咬右啃都觉得很不斯文。 气氛越发诡异,本来还在琢磨公羊月与剑谷矛盾那档子事儿的崔、乔等人,全都转头开始看晁晨啃猪蹄。甚至这情绪还蔓延到了围观者中,一个个伸长脖子看那个红衣剑客又在耍什么花样,对于教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本人,人民群众一般更好奇围绕他的谈资。 什么热气腾腾的饭菜,公羊月一概没兴趣,只单手支着下巴,一眨不眨看他:“你吃,我看着。” 晁晨很不自在,更下不去嘴。 “谁点的猪蹄?”公羊月笑着问。 “啊?”双鲤摇头,“没人点。” 跑堂的扑哧扑哧跑过来,着急忙慌抢盘子:“哎呀,上错了桌。” 晁晨听完,一把揪着盘子另一头。想数落两句,奈何嘴里塞着的肉噎住喉咙,愣是没咽下去,急忙抬头那是满嘴油。公羊月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加上这道菜,你给他,他爱吃。” “有什么好笑的?”晁晨不服气,顺口说,“若你能不吃一嘴油腻,我就……我就任你差遣一天,绝无异议。” ——晁哥哥,你忘了,不要和老月打赌,一定会输! 双鲤拼命给他打眼色,就差挥动手脚。 公羊月微微一笑,摸向晁晨腰间,借来匕首,将那蹄膀上的肉片了下来,用筷子夹起,蘸着酱汁吃:“如何?” “哼。”晁晨别过脸,仔细擦去嘴上污渍。 “不要谢我。”公羊月并不爱吃这等肥腻之物,只尝了两口,便皱着眉头,强行和晁晨交换碗碟,换给了他。 晁晨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表情很是古怪:“你不吃?” “是呢,不吃,”公羊月故作忧伤,“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晁哥哥,不要听,不要听! 双鲤两手交叠在胸前,拼命暗示,奈何晁晨根本无动于衷,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还傻愣愣等下文。 公羊月还算道义,顾及其余人,只单单凑上前对动筷的晁晨耳语:“那自然是因为我片过死人。” “啪嗒——”竹箸落地,晁晨抚着胃气翻涌的胸口,冲向江边阑干。 刚有新主顾打外头来,恰好迎面撞上,边走边瞧,挠头觉得好笑:“几个菜啊,喝成这样?不是说蜀中的黄龙酒不醉人么?”一转头,正对上公羊月那张满脸写着“高兴”的脸,不由“嘶”了一声,悻悻道,“在下,就是,有点,好奇。” 公羊月冷不丁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奇怪,怀上了没见过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太元十五年(390),现在故事线到了396年 (背锅的总是公羊月,受欺负的总是晁晨) 我竟然忘记设置时间,今天晚了三小时orz 第073章 周碧海和季慈把方婧背回屋, 平放在榻上,转头开始打包袱收拾细软,周青岑则去打了些温水来, 浸湿了巾帕替她冷敷肿起的脸颊。三人怎么说也是练家子, 手上分寸有, 用劲不大,半炷香后, 方婧悠悠转醒。 她花了好一阵功夫理清了方才发生的事, 挺背坐起,要下榻来。 青岑虚拦一手, 方婧酒劲散去, 看了眼,将她推开:“放心, 打不过他, 我不会莽撞动手。渴死人, 来杯水。” “方师姐,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青岑手指绞弄巾帕, 试探开口, “那个道长不是让我们把信送回剑谷么?” 方婧想起这么一茬, 忙挤到季慈身边翻包袱,见信件完整, 松了口气, 几次想拆,却都忍了下来, 最后塞到青岑手中:“这样,你受了伤也需静养, 正好一并把信捎回去,我们仨上绵竹去看看,究竟怎么个事儿。” 这时,外头脚步声起,有人敲门。 周碧海回头开门,青岑不便推脱,只能将信件贴在里衣里收下。找来的是那几个午间吃饭的九江人,操着一口混杂的方言胡说好一通,大概的意思就是怕她们食言不相送,特意过来确认一遍。 方婧本避在屋中,这会子听见说话,阔步上前,振振道:“几位放心,明日按时出发。我等剑谷弟子,绝不学无耻之辈,做人言而有信,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反口。” 几人放下心来,又是道谢,又是夸赞,甚而还帮腔把那红衣剑客数落呛骂了一遍,这才转头离开。 青岑站在门前,很是忧心:“可是师姐你的脸……” “敷些药就好,不行给找个面巾斗笠。”说着,她抬眼朝季慈看去,后者正愣神,没听懂她话外音,心里有些窝气,不由迁怒道,“都怪你!” 季慈本就是个包子性格,不敢驳她,只委委屈屈嘟哝:“其实夏侯师兄的事情,真的不能怪月师兄,听说后来不也报……” “不怪他怪谁?”方婧把门重重阖上,情绪上头,嘴脸肌肉抽动,“如果不是他,怎会二人同去一人归?公羊月不回蜀中,找不到人便罢,他既然自己闯进来,我就绝不会让他好过。”说着,她看了一眼身侧三人,“不会带累你们,我惹的事,我自己担着。哼,怕成这样,孬种!” ———— 公羊月恶心人,故意把客房写在方婧旁边,崔叹凤担心今晚不得安宁,使了个计,把自己的和他对调。乔岷来中原眼看快有一年,写了封书信,往城中寻找寄送的路子,而双鲤则去打探鬼剑的消息,回来时错过了晚饭。 午后吃得晚,双鲤还有些积食,便只去后厨摸了两个馒头垫肚,转头往公羊月屋子寻去,路过夹竹桃花廊时,远远瞧着崔叹凤正和那个叫青岑的姑娘说话,她本想非礼勿视,奈何转身幅度太大,差点把身边挂腌菜的整个架子拉垮,只能过去凑了一角。 “后来没再打起来吧?”双鲤不知如何插话,只摸着鼻子,胡乱开腔。 青岑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拉着双鲤左看右瞧:“你额头还疼吗?我这儿还有些果脯松子,你拿去,就当赔罪。” 双鲤当然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眯着眼反笑得贼兮兮:“这就不必,若有心,不如说说,老月和你们师姐究竟有什么过节?” 青岑看着柔怜,口风却严,怎么都不肯说下去。 双鲤无趣,朝崔叹凤耸了耸肩,扭头走。 这会子,青岑反上前追了两步,问道:“你也问,崔大夫也问,这对你们来说,真有如此重要?” “当然重要,要是剑谷于他有亏,我把话撂这儿了,你们那几个老头子太婆的,叫他们小心着,打架我不行,但姑奶奶身为闻达翁的高足,一准把他们的私密扒得满江湖都晓得!”双鲤竖起拇指,往鼻头上一撇,洋洋得意道。 这孩子气的狠话,叫崔叹凤无奈失笑。 青岑却笑不出来,她自幼长在剑谷,公羊月叛出师门时,她虽尚幼,但心智已开,虽不是一脉,却也跟风说过不少闲话,即便不如方婧那般极端,但也不算和善。听到这儿,她不由低头,抵着两鞋尖磋磨,嗫嚅道:“为什么?他……不是魔头吗?与之厮混,岂非声名扫地,值……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双鲤奇道,好似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记得晁哥哥前阵子说过一个故事,倒是与我想说不谋而合。说是有个人,用隋侯之珠去打天上的鸟雀,世上的人都笑话他,因为宝珠贵重而鸟兽轻贱,以大博小,实在得不偿失(注),不过晁哥哥说,生命自有价,草木孰无情,若将鸟兽视作生灵,那宝珠又岂可比命?人们终究只看到了一面而已。” 青岑微微张口,为此动容,转头去看崔叹凤:“那崔大夫你呢?” 崔叹凤微微一笑,手指拂过木廊旁的花树,说法却又不尽相同:“夹竹桃虽带毒,但并不妨碍有人喜欢。” 听过后,青岑脸上表情有些僵硬,正好方婧在屋中唤人,她便抱拳离去,走之前叹息一声:“我如今明白,为何夏侯师兄当初要那样选择了,也许你们都是对的,双鲤姑娘,我明日便要离去,相逢不知何时,还请替我向月师兄道声抱歉。” 双鲤嗔怪:“那你现下为何不自己去?” 青岑摇头:“因为我不如你们这般有勇气。” 等人走后,双鲤把那包果干松子与崔叹凤分吃,笑着说:“老凤凰,想不到你跟我竟是英雄所见略同。” 崔叹凤抬眸看花:“羡慕至极。” “羡慕什么?羡慕有我这般坚定不移的人帮忙说话吗?”双鲤朝他肩膀撞了一把,豪气云干道,“姑奶奶罩着,你们一个都不少,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聂大侠吗?” 想起逝去的聂光明,崔叹凤眼中痛色乍涌,满是伤怀,双鲤自知失言,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呸,是我乱说话,对不住。” 崔叹凤揉了揉她的头发:“可惜,我不是公羊月,明郎也不是你。” 双鲤迷糊,忙问:“你是夸我还是贬损我?” 崔叹凤没往下接,而是另起了个话头问道:“一下午没见着你,去哪儿了?” 双鲤向来不深思,听他这么问,便将鬼剑的事简要说了说,除此之外,还留了个心眼,不忘扒拉玉骨冰魂斗的线索。她自觉自己办事周全,比老月那正主还上心,因而很是自豪,觉得该夸,一说着就没个嘴停,聊上头,神思又飞向别处,觉得时间尚早,没什么耽误不耽误。 “我方才远远瞧着晁哥哥抱着个木盆从外边匆匆走过,寻常这个时辰,他不是在读书?孟族长送的册子都看完了?”双鲤很是疑惑。 崔叹凤朝后厨的方向瞧了一眼:“公羊月可劲儿折腾,他今晚别想歇息。” “怎么了?”双鲤一拍脑袋,“对哦,打赌输了。” 崔叹凤将所见如数道来:“打日入后,公羊月心思是一刻一变,先是要喝玉垒山下的细泉水,后来又要吃蒸米糕,刚才打发人给浣衣裳,兴许再晚些时辰,不赏月也该观昙花喽。” 这么惨? 双鲤表情沉痛:“我去解救他。”说完,转头往公羊月屋子去。 崔叹凤喊住她:“欸,我忘了说——” “下次说!”双鲤走得急,摆摆手。 “我是想说,方才小二烧水,现今人八成是在沐浴。” ———— 晁晨往浴桶中倒满热水,单手拎着盆出门去,被公羊月一把捞住。 纵然门窗紧闭,但正月里天寒地冻,很快热气便腾成水雾,朦胧一片,将两人裹在其中。晁晨辨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硬邦邦地说:“我可不会搓澡。” “你脸红什么?我又不会强人所难。”公羊月毫不避讳,一边说,一边解衣,随后往窗下指了指,“你去那边守着,有事我要你随叫随到。” 晁晨的目光滞留在他的背上,依稀能瞧清陈年结痂的伤疤。 自打离开晋阳后,单纯找麻烦的过路侠士并不多,偶有认出公羊月的,也只是逞口舌之快,人性本能,不怕死的还是少数。毕竟论单挑,而今能重伤他的人,江湖中不过两手数,以至于晁晨生出错觉,丝毫没有被追打的压迫感。 但眼下没有,不代表过去也如此太平。 江湖立威,从来简单粗暴,斗过无数的人,走过无尽的路,才会有今天。 想得太入神,导致走偏了路,撞倒架子后的围屏,晁晨慌慌乱乱去扶,待公羊月瞥看过来,他又站直身子,两袖一卷,负手后背,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端庄地跪坐下来。 表面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可他心里,却生起沧海巨浪,加诸疑团重重,因而百思不得其解—— 断他宝剑那会,也曾默认重铸断剑之前会听凭吩咐,公羊月也确偶尔有捉弄支使,不过多行正事,没有如此频繁,今夜集中爆发,虽说是因为白日打赌一天为期,但总有一种,他着急一次性使唤完,以后再没机会的感觉。 为什么? 晁晨悄悄觑了一眼。 公羊月似有察觉,两手撑在桶沿上向后靠,微微偏头,却没转过来,嘴角隐隐噙着温暖的笑。 晁晨收回目光,偏头对着花窗,用右手支着下颔,挡住所有视线。盯着一个地方良久,疲累感上心,便忍不住有些瞌睡。 强撑了一会,抵不住困意,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公羊月湿发未擦,只披了一件单衣,赤足走过来,将桌上的小香炉挪开,在桌案的另一侧坐下。 晁晨那张脸像玉琢般无瑕。 凑近,看,凑近,再端详。 “老月!” 双鲤扒开窗户想吓唬他,可刚张开嘴,腮帮子就被捏住,脑门上还挨了不轻不重一下。公羊月不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瞥见一旁睡得正熟的晁晨,她蹑手蹑脚爬进来,把窗页阖上。只是落地时,袜子打滑,一屁股溜下来,正好踹翻了那只香炉。 双鲤抱脚,努力吸吸鼻子,疑心道:“这香……不是上次我找老凤凰要的助眠香?没用完就不知所踪,原是给你顺去了,”她深吸一口气,两眼瞪得滚圆,“噢!你是不是要干什么坏事,你要把晁哥哥怎样?” 公羊月在她额角戳了一把:“你脑子在想什么?” 双鲤指着人,比口型:“那你让他睡着做甚?” 公羊月扬手,又将手落下,没吭声,过了许久才揪着双鲤的衣襟,不甘地胡说八道:“前几日在竹海时,我发现晁晨偶有梦呓,都说酒后吐真言,梦里说不定也是,我……我就是想听听他说什么?” “好玩!你不叫我!”双鲤托着脑袋,盘膝坐下。 两人屏息,左等右等,等得困倦时,晁晨终于有了动静。公羊月一脚给双鲤踹开,自己霸占整片好位置,撑着桌案凑了上去。 只听晁晨嘟囔一声—— “公羊月,你他妈混蛋!”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故事出自《庄子·让王》 第074章 谁也没料到晁晨人前是个端方君子, 人后反差如此之大,由于离得太近,公羊月不甚挨了一拳, 目睹整个过程的双鲤, 从子时一直笑到点卯。 另一个觉得莫名其妙的人是晁晨。 他昨晚依稀记得是在灯下打盹, 醒来人却诡异地躺在公羊月的榻上,不过好在是合衣而眠。等他穿戴整齐出门, 正撞见一个戴白幕离的人影从自己房间闪出, 起先他以为是崔叹凤,走近一瞧, 竟然是公羊月。 两人相逢廊下, 晁晨正想开口询问昨夜之事,公羊月抢了先:“晁晨, 你有没有什么心里话想对我说?” 晁晨悚然一惊, 低头从他身边走过。 正好双鲤开门出来, 呵欠打到一半,跳脚直乐:“晁哥哥, 你昨晚太勇敢, 你说了我们都不敢说的话!” 公羊月飞来一眼, 双鲤挠头。 晁晨追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 公羊月抱剑靠在门边, 轻轻咳嗽。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挨那一拳有些掉面子, 但能让公羊月吃瘪, 他们这些看戏不嫌事儿大的,自是高兴得不得了, 不过晁晨言谈斯文,别说市井混骂, 就是跟人红脸也少见,要是他知道,怕是要伤心。 双鲤沉下脸:“晁哥哥,我若说了,怕是要毁掉你一世英名。” 一世英名? 这用词如此重,倒叫晁晨慌神:“我究竟说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还是……对他?”他伸手点向公羊月,结合方才公羊月开口问的话,心中更是惴惴难安—— 难道,他对公羊月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因而失言? 看他脸上血色尽失,双鲤以为人已悟到精髓,只是没说破,便拍着他手臂,一副小大人模样,沉声:“你知道就行,心照不宣!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都懂,人之常情嘛!” 赶在公羊月发火前,双鲤意识到功成则该身退,于是竖了竖大拇指,转头溜走。 “人之常情?” 晁晨心想不妙,走到公羊月身前,艰难开口:“昨晚的话,你……你不要当真,我……其实我……” 公羊月狐疑:“你什么你?” 昨夜晁晨睡死过去后,公羊月便和双鲤换去晁晨的屋子夜谈鬼剑之事,牵扯到公羊迟,自是不能不管,但圣物失窃要查,玄之夺信也要查,公羊月正为人无三头六臂□□而烦扰,看身前的人不知道吞吞吐吐又在瞎琢磨什么,顿时很不耐烦。 适才不过顺嘴气话,留下也只是想盯着双鲤怕她打胡乱讲,眼下那丫头都走了,没有留的道理。 晁晨看他要走,伸手将人拉住。 可说什么呢? “你的心思,我都懂,不必多言。”公羊月甩开人。 “你不懂!”晁晨大声说,院里的人都回头来看,表情古怪。他只能匆匆扔下一句“等时机合适,我会好好解释”,而后低头匆匆离开。 乔岷和崔叹凤从远处走来,后者不由对公羊月调侃道:“你一大早抢我幕离,就是为了演这一出,这什么?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还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注)” “都不是,是吃错药。”公羊月踹门而入。 ———— 玄之道长西北上敦煌,却不知是打蜀郡经由金牛道过剑门,还是往西蜀翻山,经陇南以西翻山往西平亭。几人一合计,决议先借所谓“闻达翁的消息渠道”,给繁兮去个信,游说她在敦煌帮忙拦截。 想法是好,只是不知能否成功,双鲤找了个庙宇,按往常求消息那般将一应物什纸条全放在案台上。只是这次,公羊月临时有交代,便上山去寻,双鲤听见他的呼唤,心虚去接,说得嘴皮发麻,才将人给送下去,等她回庙中补漏时,撞见一道黑影。 黑影打屋后翻去,转眼不知所踪。 ——那是个人! 双鲤匆忙进庙,发现案台上的东西果真悉数被带走。她心里越发不安,如果真是人,那这些人是如何找到她,又如何不被公羊月发现?搜罗消息绝不是随便几人就能办到,可若真有那么庞杂的组织,为何江湖上又并无半点风声? 想到叶子刀倚靠玉盘上的手脚追踪他们到敦煌,叫她不由细思极恐。 是靠那颗孕蝶宝珠吗? 双鲤两手搓弄,来回踱步。 不过,这五年来既没出过差错,又没出过乱子,若真有事,也早该牵扯出来,也许这些人只是因为当初可怜她和公羊月在雀儿山吃不起饭,才施以援手,又恰巧看自己精于谋财,才借机利用她在明处揽生意,只要闻达翁的名头在,就不愁没钱。 可是谁都没有见过真的闻达翁,换谁不可,为什么一定是她? 难道是跟自己的身世有关? 双鲤恐惧加深,以前无事则罢,而今怪事频生,又有敌人窥伺在侧,只怕得找个机会试一试那些“隐形人”的底。 试一试他们究竟来自何方,又为何甘心替自己办事。 ———— 不论翻山还是闯剑门,打成都北出,都需要经由绵竹周转,鸿雁传书已妥帖,而今五人能做的,便是继续追击,顺便查一查那鬼剑。行路不过一日,正所谓冤家路窄,好巧不巧搁路上与方婧三人狭路相逢。 方婧失了剑,又无饮酒,虽然看到公羊月时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将人咬死的模样,但也止步于喜形于色。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倒也相安无事。 也不知公羊月是否故意恶心人,他五人脚力好,第二日便该赶超日行五六十里的村民,但他偏偏和方婧等人保持一致。 至第三日并路,一同抵达绵竹城下。 绵竹县建制已久,藏于深山,傍于绵水,该是人杰地灵,世外升平,但自汉兴平年间遭逢火患焚城后,两百年来多有不平,汉末兵家必争,屡遭践踏,永嘉之乱后,蜀中几度易主,安生个几十年,又得推翻重建。 如今的倒并非新城,张育归晋,秦军追截,逃至绵竹无援军相救,兵力全歼,但在那一场哗变开城风波里,城池和百姓都奇迹般存活下来。 风化的石墙上还留有往昔的兵戈印,但城外的黄土,却翻过好几茬,野草再生,春风抽芽,再不是过去的模样。 公羊月遥望城楼却并不打算进入,而是在几处岔道口旁的农舍、驿亭、茶寮里头收集线索和消息。杀手已全歼于竹海,若无后继,眼下对于玄之来说当是无恙,如此一来,只要不是打算扎进山里头当野人,凡人迹处,多半会有蛛丝马迹。 玄之体格壮硕,高足有八尺三,又穿着显眼的法衣,一问,果真有担柴的樵夫眼熟,说是在鹿头山上瞧过形貌相似之人。 五人当即追去。 而另一边,按理说人到绵竹,任务也便落地,但那些个行客却是左右不熟路,硬要等家人来接应。想到鬼剑的秘闻,眼见天色渐晚,方婧便坐地陪等。然而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却也没半个人来寻。 季慈发疑:“会不会是记错了城门?” 那些人闻言,忙把揉成团的书信从怀中取出,拼在地上。周碧海俯身一一核对,发现当真弄错了碰头的位置。 方婧瞧去一眼,并未埋怨,敦促人行路。 绕过官道,下到溪涧底,只需再横穿一片密林,便可抄捷径赶至另一座城门。这时,太阳彻底没入山后,天空黑如泼墨,伸手不见五指。两个男人自发拿出火折子吹燃,引领在前,加速赶路。 “等等。” 断后的方婧喊停,从几人中越过,抢来季慈的剑,出鞘向头上一拨。剑刃砍在钝物上,却没有枝断叶落,而是自顶上发出咯吱的诡异声响,如绳子卡在枝桠间摇摆。 火折子的光实在太弱,照清的范围有限,方婧呵斥一声:“举高些!” 正好队伍里有人沿路捡了些干枝枯草,缠裹在一起,周碧海便取来点燃,往上托举。只一眼,便是脸色铁青,双目圆睁欲裂,腮帮子抽搐,尤是魂惭色褫,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方……方师姐。” 季慈闻言抬头,捂着嘴尖叫一声:“师姐,你的脸上——” 额上粘稠,方婧五指一抹,就着光瞧去,那竟不是落雨,而是一把鲜红的血。她霍然抬头,数具尸体被钉在树上,胸口皆闪过晶莹的光,瞧着像残剑碎片。看穿着打扮,鞋底淤泥,还有散落的农具,是那群接应的亲戚无误。 队伍里有人吓得尿裤子,哆嗦着喊了一声:“俺的亲娘嘞,鬼剑杀人了!” “碧海,你带他们先进城!” 这时,尸体落下一具,方婧趁势摆平,扫了一眼口齿,伸手摸过颈边,又扒开衣服瞧看,道:“人死未僵,尚有余温,应该不超过半炷香,我去附近看看,偏不信还真有鬼剑夺命!” 这种奇妙手段能唬住无知百姓,却唬不住使剑行家。 “别去,”拉着她的却是一小哥,哆嗦道,“刚才瞧着,不,不是完整的剑,是……是碎剑,我听说公羊迟当年自刎城垛前,随身两剑皆折于马蹄。” 方婧心头一跳—— 剑谷祖宗规矩,人死身可葬于任何的地方,但佩剑必须归于万剑冢。她依稀记得,剑冢悟剑时,并不见公羊迟的剑。 难道真有鬼祟? “周碧海,愣着做甚,带他们走!”方婧咬牙,起手便是一掌,拍在后心将人推搡出,而她自己则提着剑四顾,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山上,“剑谷百里之内,素来九宗举剑而众兵辟易。公羊迟?是人是鬼,揪出来一瞧便知,倘若当真贪恋凡世,我便送他轮回!” 仇恨不仅能生勇,还能壮胆,对公羊月的憎恶和愤恨汇集心间,她一口气梗在胸膛,便将那股不满,迁怒整个公羊家。 季慈左右为难,身为男子汉,自是不能教她一人犯险。眼见人一意孤行,他忙拱手朝周碧海:“周师兄,拜托!”而后,追着方婧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山,大约翻了小半个山头,地上有血,血中有一长长的剑痕蜿蜒向前,像是有人提剑从地上拖曳过,但一般长剑不过三尺三,成年女子握持,也少有点地,更何况如此用力拖挂。 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剑痕长过十丈,绵延进草丛,但周围的软土里,却没有半个脚印,就好像—— 是剑自己飞了过去。 季慈语带哭腔:“师姐,我们要不先回去,再叫些人来?” 方婧步子不停,回头吼他:“你是不是男人,公羊月也怕,剑痕也怕,鬼怪故事也怕,这也怕那也怕,你三岁小孩吗?说出去丢不丢人?用你猪脑子好好想想,如果是轻功倒飞呢?如果是把剑绑在长杆上打树上过呢?如果是踩高跷呢?” “好像,是有些道理,”季慈吸吸鼻子,嘟囔着,“如果真是人为,那为何七老没有着人查办?” 方婧肃然。 理由再明显不过,显然还是因为公羊迟。但公羊迟当年所为,以江湖之身,涉足两国政局,打破九宗不插手乱世,只求独善其身的祖制,当初迫于强秦威胁,剑谷未作表态,如今秦国已亡,晋国仍在,他们却是万不能冒险插手,最好的法子是由第三方干预。 但事情已搁置好几日,若绵竹府君真有法子,也不会闹至如此。 如果这“鬼剑”再杀人,又怎么办?方婧心怀热血,不忍睹再有人惨遭屠戮,抓着季慈,继续沿着血迹追寻。既然各方势力不便插手,又不将人命当命,那以她个人名义又如何,即便冒着受罚之危,她也要查! 季慈单膝着地:“方师姐,到这里血迹没有了。” “在附近找找看!” 两人散开,各占一头,以半圆径搜索。 方婧搜到一处陡崖边止步,并无所获,调头回走,却在半路听闻疾走风声,还有几道凌乱驳杂的足音,显然人不只一个。 她忙提剑包抄。 这时,不远处季慈一声惊呼:“师姐你快来!” 他一发声,位置暴露,引得山中人皆向其去。方婧暗骂一声,将轻功运至极致,提速奔去。 远远瞧去,季慈如同桩子一般,站在洞窟前一动不动,月光罩落,显出他苍白无色的脸。看见方婧,他艰难举起胳膊招挥,随后抖着双肩向后一指。然而,夜色中视野有碍,他又恰巧挡去大半,方婧目觉不清,霍然跃起。 斜地里剑鸣嗡然,显然另一路人马杀至。 方婧闷哼一声,甫身钻入草丛,卸力一滚,抽剑暴起。银光乍落,两剑交击,照见一双惊疑和一双憎怒的眼睛。 “公羊月,又是你!” 公羊月见她如此厌恶,故意把脸往前凑,等方婧下意识回避时,他便反手一招别其长剑,还趁机往人肩头踩了一脚,跃至前方 季慈扶来一把:“师姐!” “老月!” 双鲤从后头冲出来,没刹住脚,一脑门跟个钻子一样,撞在季慈腰眼上,“哎哟”一声,搓着鼻头问:“好臭,谁放屁?” 季慈发懵,还真动了动鼻翼,可转头却发现,方婧脸都给气绿了,而身侧的小姑娘居高临下,言笑晏晏,目光自始至终没落向别处,这才明白是人故意贬损。双鲤早听出季慈的声音,方婧一开口,她便备好了话:“有的人吐气如兰,有的人满嘴喷粪,没曾想屁还能张口来,是我弄错,失敬失敬。” “臭丫头!”方婧骂了一嘴,嫌她教养,不与纠缠,起身去拦公羊月,却在洞穴前僵住手脚。 公羊月慢慢挪身。 一排人站开,只见硕大如兽口的洞窟前,赫然钉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身着法衣,手提拂尘,胸口一剑贯穿,衣袂残破,手脚上都是剑痕。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前一句引用自《越人歌》,后一句引用自《白头吟》。 第075章 “玄……玄之道长?”晁晨望了公羊月一眼, 快步跨过荒草去解人。公羊月面无表情抬手,正准备劈开山石将人放下,那具尸体却自己砸落, 正好坠在晁晨脚边。 双鲤唤了一声“老凤凰”, 躲在崔叹凤身后不敢看第二眼, 而崔叹凤护住小姑娘,没有着急向前, 作为大夫的他, 几乎只要一眼,便能确认已是回天乏术:“至少已死了半炷香的时辰。” “玄之道长!”季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方婧呆呆地盯着尸首:“和山下的那些人一样……” 晁晨先将尸体摆正, 摸了一把, 发现身上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包括那封信, 而后起身在洞口附近检查, 不见包袱, 也并未发现任何凶器,甚至连打斗的痕迹也无。他转头冲还守在尸体旁的公羊月示意, 随后喃喃自语:“奇怪, 为什么没有剑?” 方婧接口:“那还用问, 自是被凶手带走。” “可是没有剑, 他是如何被钉在洞口的?”晁晨反问。 方婧一噎,倒是季慈哆嗦插嘴:“会不会是那柄来去自飞的鬼剑?”方婧瞪去一眼, 迎头骂道:“别瞎说话!”说着, 握着兵刃,起身往洞子里钻, 其他人也帮着在附近搜看。 那洞口虽大,但石窟却并不深, 很快到底,里头有些杂乱的碎石和干草,像是兽窝,别说剑,便是人的足印也没有,显然玄之道长并未步入。 “真的没有……”季慈惊恐,慌张退出来,脚后跟不甚踢到尸体的手臂,吓得他跌坐在地,呜呜咽咽合掌拜服:“道长,若真是鬼剑杀人,你若化灵,可不要放过他!” 公羊月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你鞋子怎么湿了?” “啊?”季慈还陷在恐惧中,以为踩到人血,吓得蜷缩一团,哆嗦着伸手去探。摸了一把却不见红,放到鼻翼下轻嗅,除了黄泥和着草根的味道,再无其他,“怎么是……是水?” 水? 公羊月眼前霍然一亮,立即叫住所有人:“不用再找。” 方婧听他发号施令就浑身别扭:“呵,又有何高见?别就是你装神弄鬼!” “你是视近怯远,还是无明瞽瞎?我们可是一起来的,不信问你那个小跟班!”双鲤急声反驳。 “绵竹城外,可是你们先行,”越是解释,方婧越是不听,反而狞笑道,“再说,道长武功高强,有这个本事的,除了某些人,别的怕是做不到。剑谷之地,总不会是我门人,你说……” 晁晨下意识帮腔,一脸板正严肃:“姑娘,无凭无据,话可不要乱说!” “哼,蛇鼠一窝!谁知道……” 晁晨厉声打断:“我说不是就不是!” 公羊月一行人中,也就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和医庐打扮的大夫值得方婧多看一眼,旁人从来视若无睹,那夜在酒栈撞见这个叫晁晨的文弱先生忙进忙出,只以为是给捉来当杂役使唤的,而今一脸板正严肃,说起话来掷地有声,自气势上力压一头,反将她给唬了一跳。 不止方婧,连双鲤也瞪着一双眸子滚圆。 方婧脸上无光,动了动唇,还想补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但被公羊月冰冷的眼神吓退,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那红衣剑客向来脸皮厚,骂他不痛不痒,但若是攻击这青衣先生,也许后果要严重许多。方婧不由地发疑:这俩人到底什么关系? 公羊月走到晁晨身边,把手轻轻落在他肩上,一双眸子看去比天上的弓月还明:“是冰。如今天寒,持冰不解,可作利器。人死后身体不会立刻冷硬,余温化冰,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方婧竖着耳朵,听那一番言论,忽地想起先前在林中所见,顿时豁然尸体上的并非碎剑,只是破碎冰晶,因为入夜昏惑,火把光照有限,人又钉在树上,这才叫人疑为鬼怪作乱。 想到这儿,她很是不服,却又不得不服,只能暂且避走,装做努力搜寻线索的样子。 听完他的话,晁晨则陷入深思:方婧有一句没说错,玄之道长的武功如何有目共睹,杀他绝非易事,然而,周围一点打斗痕迹也无,只能说明要么是功夫远胜于他,但这需卵石之别,要么就是偷袭。 若是后者,要一击夺命,只能是熟人,且武功不弱,出手快准狠。 晁晨唤了公羊月一声,想将推论说与他听。 公羊月却摆手:“我明白。”而后俯身将季慈拽起,随口问道:“刚才听你唤玄之道长,你认识?” “认识,”季慈挠头憨笑,是有问必答,“玄之道长从前来云深台论道过,私下里和裴老交好。他为人虽是严苛,但却生得副真性情,我们这些小弟子虽然又敬又畏,却也很爱与其讨教。” “裴塞?” “嗯,”季慈点头,满心哀恸,“哎,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明明来的路上还好好的,我们还见过一面。” 公羊月蹙眉:“在成都?” “就是去都安堰酒栈的那日上午,他还给了我们一封信。”季慈老实答话。 “闭嘴!”方婧在旁不耐烦,“你和他说这么多做甚?” 公羊月瞥去一眼,而后继续追问:“信呢?” 季慈夹在中间难办,频频朝方婧探望,直到对方对他不抱希望,并翻了个大白眼后,他才压低声音给公羊月透露:“送……送回剑谷了。” 公羊月掐指盘算。 四人余三,周青岑不在,想必带着东西先行一步,算算日子,若是轻车简从马不停歇,这会子都该到剑阁喽,追是追不上。而方才季慈又说玄之与七老之五的裴塞交好,只怕东西最后会落到此人手中。 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若是半路出了岔子,只怕那姑娘这辈子都回不了剑谷。 晁晨更在意那不知所踪的包袱:“还有别的交代吗?” “没有。”季慈摇头。 几人悬起的心登时如坠冰渊,不需多想也知,必是给人顺走,又或者杀人凶手,就是冲着此物而来。 只迟了一步。 季慈还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月师兄,有什么问题么?” “你,还有她,速速离开绵竹,那个叫周什么的也一并带上,你最好祈祷,他妹妹确已平安入谷,”公羊月扔下话,叫上自己人往山下去,头也没回,“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那不容置喙的语气伤透方婧的自尊,她嘴上强硬:“剑谷地盘出了事,自然有剑谷的人来接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多事!” “师姐,月师兄他毕竟……“ 公羊月冷冷一笑:“你要找死,不要带累旁人。” 等人彻底远去,方婧才握着剑,发脾气把脚边的杂草灌木砍了个七零八落泄愤,不住叨念着:“若是夏侯师兄还在,绝不会这般说话。”思及故人,她悲从中来没了锐气,回头多看了一眼放倒在地上的死尸,心中戚戚难安,摸着手腕上的鸡皮疙瘩,喊上季慈下山。 可喊了两声,背后无人来应,回头瞧时,那少年正盯着身旁一棵老树出神,后知后觉哼哼两声:“那里,好像有什么声音。” 方婧一凛,竖着耳朵听:“什么声音,起夜风而已!” “不是啊,真的!”季慈紧张地摇头,“剑谷品考,我的耳力可是上佳,是真的有声音,悉窣悉窣。” 方婧定睛一瞧,猛地按住他脑袋,推着人扑出去。 只听“咚隆——”一声,那棵老树在风中折断,砸了下来。方婧拨开没膝的长草走上前,脚下泥沙滑滚,她这才发现下方是个不高不矮的陡坡,而那棵树正好长在边缘,从下往上,自是能第一眼看见。 树的断口一大半齐整而平薄,而底端却粗糙杂乱,瞧着像是有人从下头吊上来,因而斫断半木,而夜里山高风大,几经摇曳,终被摧折。季慈听到的声响,便是断口磋磨的杂音。 如此看来,或许凶手是从此处而来,既然要借助绳索,下头保不准留有手脚印。 “我去看看。”方婧不等季慈响应,径自贴着那坡壁滑下,钻入丛林。 季慈无奈,只能等在原地,这一等便是一宿,等阳光从云后破晓,他一个激灵惊醒,才发现无人归来。想到公羊月的告诫,急得他欲哭无泪,大呼后无人相答,只能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 ———— 绵竹城西北有个满是作坊的庄子,大半是打铁匠和木匠。 据说从前剑谷附近的村寨中,很有一批慕名而来的铸剑师,企图借山系灵脉汇聚之精华,锻造出能媲美先秦湛卢、鱼肠、干将莫邪的名剑。然而数十年寒暑,成名者鲜少,倒是后来秦晋兵争中受到波及,为乱兵扫灭。而那些在混战中侥幸逃过一劫的人,零零散散逐渐汇聚,重新择地聚居。 至于木做手艺人,倒是不难理解。西北依山,山中多木,正适宜做些家具农具,筑些屋舍谷仓。 公羊月施施然朝里行,小路左右,甭管是当炉敲铁,还是刨子刨木,皆是视若无睹,目不斜视。一直走到庄子正中分界,他才挑着一家院子,推门而入。 说来也是新奇,旁的都是一买卖归一买卖,但这家却跨着两类活,左一半堆着木料,又一半架设水缸和红炉。晁晨抬头,从右往左沿着篱笆打量,却连半个招牌也没瞧见。 听见动静,里头麻溜跑出个汉子,边走边打呵欠,像是冬月没开张,在屋里头睡大觉昏了头,走路鸭子摆不说,差点一脑门撞到公羊月身上。 “这位客官,要点什么?”伙计抄手塌肩,满面堆笑。 公羊月伸出一根手指:“一辆车。” “牛车、马车、拉货板车还是四轮车?”汉子立刻来了精神,不在城里谈货,能寻到作坊来的,多半都是挑剔又多金的主,“柏木、香椿、红白松、鸡翅麻栎应有尽有,即便是百年难觅的金丝楠木,也保准给备足。” “都不要,”公羊月淡淡道,“只取不材之木所造。” 汉子大惊:“客官怕是有何误会?这不材之木又如何能造东西?” 公羊月摆手:“把你们东家喊来,他会。”说完,便叫上四人,倚着木料相候。那汉子只是个伙计,看五人中有二冠剑,心道是来挑衅,便往后院纠集人抄家伙守住门,随后出来把人请入内。 晁晨本走在前头,被公羊月拽了回来:“你走我身后。” 穿过堂屋,一只脚方才跨过门槛,便是刀枪剑戟全招呼了过来。按理说一招就能解决的事儿,公羊月愣是放水,不是勾花了衣裳,便是划破了云佩结环,总之好不“狼狈”。 这时,门外有人哼着山调子,提着个竹篓,扛着根长杆往里来。 先前主事的伙计听见声,立刻屁颠颠奔过去,把事儿原原本本老老实实交代,不曾想,那人一听不材之木,脑子一嗡,赶紧扑到后院:“别打,别打!仔细打坏了!” 伙计跟来,在后头帮腔:“贵重的东西都挪了去,东家可放心吧,一样没坏。” “我是说人,谁说东西喽!他要是掉了根头发丝,我下一季保不准只能吃糠咽菜!”作坊的坊主干嚎两声,挤进去挥手止乱,哪知他一冒头,所有人都急匆匆退了开,方才还“挨打”的公羊月眼中带笑,出剑朝他刺来。 坊主叹了口气,把竹篓子一甩,抬手横杆一杠。 杆子从中被斩成两截,一左一右拿作双手剑使唤,在旁人惊异不定的目光中,两人自院头打到院外,又自院外打回屋顶。 公羊月微微一笑:“别紧张,试试你功夫生疏了没。” “信你个鬼,每次碰上你一准没好事,可叹,可叹!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碰上你这个瘟神。”坊主一脸苦相,呜呼哀哉一声,闭眼从房梁上往下摔,“被你揍怕了,我自觉去榻上躺两天。” “别呀。” 公羊月把他捞回来,两人落了地。众人这才看清,方才和公羊月斗至不分上下的哥们,下巴生得一撮小胡子,鹰钩鼻,高颧骨,模样很是精干。 伙计满脸茫然:“东家,你认识?” “以后听见要找不材之木的,就给老子……”坊主幽怨地盯过去一眼,挥起拳头,恶狠狠说着。 公羊月挑眉:“怎样?” 坊主变脸似地陪笑,手落在伙计脸上轻轻挨了一下:“……自然是给老子好吃好喝招待着,还不滚去泡茶。”说完,还踹了一脚屁股,“妈了个巴子,这么不利索!咳咳,我是说,你那个小算盘没带着?” “小算盘是说我?”双鲤一脚踩在马扎上,拿出珠算刻板,在手里头打得劈里啪啦响,“就这身大氅,曾受住吴兴江家‘浣花剑’未破,如今被你伙计勾花了缝线,免了零头便宜些,算你八百钱。” “里头这件红袍,滇南天都教少教主摸过的,少教主什么身份,保不准就是哀牢山未来的老大,你想想得多值价,这么着,就算你一千钱。还有这下裳裤褶……” …… 双鲤把刻板一收,摊手向前:“承惠,一共是五金。” 而后,她又向公羊月建议:“要不然你把败者不许冠剑的规矩改了,我见你那些对手,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如让他们在你衣服上落笔题字,兴许能拍出天价,十七,你说是不是?” 一向能闭嘴就不开口的乔岷,竟然破天荒接茬:“我觉得还能再加个七剑卫。”说着,他端正站姿,摆出气势。 这哪是霸王,分明是明抢! “见鬼。”这一出出看得晁晨那是目瞪口呆,就公羊月那一身行头,不知穿过多少年,白送都没人要,还能这样计价。他不禁撞了崔叹凤一肘子,“崔大夫,你从前欠他几数?” 崔叹凤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那倒没有,单这风流秀色之名,便足够抵偿。” 那坊主听了去,又气又苦:“好啊,公羊月,你敲我竹杠也就罢了,还要故意找人来骂我丑?” “咱们谁跟谁,谈钱太俗,我这人好说话着呢,”公羊月把手搭在他肩上,推搡人进屋,“要不这样,你帮我个小小的忙。” 坊主扳着他脑袋向后扭:“你别这样看我,我不卖艺不卖身,你的美人在后头。”不得不说,和公羊月混一堆的,个个都生得养眼。 公羊月眨巴眼,拿指甲盖作比:“只是一个小小的忙。” 坊主道:“你的忙可不会小,说来听听。” “帮我取一封信,在剑谷,你知道我不方便。” “谁手上?” 两人半推半就进了屋,伙计奉来茶,刚准备往案上端,就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他东家的咒骂:“公羊月,我操|你大爷!你让我去裴塞那儿给你盗东西,你知道裴塞是谁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感谢在2020-02-27 22:30:52~2020-02-28 20:4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76章 公羊月稳坐席间, 安然喝茶:“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你未来老丈人吗?”他将小杯搁下,盯着坊主笑得狡黠:“我可是给你制造机会, 要知道裴塞年事已高, 手底下的活, 保不准是他那二子一女在管,像这类文书琐事, 多半又为女子经手……” 晁晨先一步跟进去, 就在他以为坊主会再劈头盖脸浑骂一通时,人却搓捻着小胡子, 悠悠颔首:“这还差不多。”转念一想, 又不大对味,“啧, 我已离开剑谷, 若是偷摸回去给裴老撞见, 屁股准得开花。” 公羊月一本正经道:“是兄弟就不惧一顿打。” “我真想把你舌头勾下来,”坊主佯装嗔怒, “也罢, 看在你从前帮我背黑锅的份上, 就帮你一回。” 双鲤随后进来, 起了兴致:“黑锅,什么黑锅?” “就他好男风那事儿……” 晁晨不小心拂倒茶碗, 堂中满座鸦雀无声, 气氛立时有些诡异。公羊月疑惑地望了一眼晁晨,后者慌张收捡杯子, 脱口而出:“烦请继续。“ 那坊主张嘴就侃,全然无视公羊月杀人的目光, 故作深沉道:“说来惭愧,那次是他仗义,本是要替我给裴姑娘送信,结果阴差阳错给夏侯真看了去,不知被哪个好事的家伙乱传乱讲,险些坏了名声……” 公羊月咳了一声。 坊主转过头来,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我瞧你很有光棍潜质,万一你一辈子讨不到婆娘,岂不是我之罪过。作为兄弟,我很是愧疚,也便替你跑这一趟,送错了的信,总是要拿回来的,轮回报应,诚不欺我。”那副语气,就差再挤三两滴眼泪。 公羊月冷脸:“你那是愧疚吗?我看你嘴巴都快笑裂了。” “那是,“坊主顺口接话,恍然后忙摆手,”不说,不说了,我去喊人备饭,这么有趣的事情,应该摆宴席庆祝一下。“ 双鲤不悦,拉着人不让走,还叫上晁晨帮手:“晁哥哥,你不想知道更多吗,踩痛脚,能踩一脚是一脚。” 晁晨倒是没搭手,就是鬼使神差问了句:“夏侯真是谁?”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呢,公羊月那把剑……”坊主话没说完,两瓣唇肿成了毛毛虫。公羊月弹去指甲里的粉末,对这效果甚是满意,不禁在心里给白星回记下一功,淡淡道:“两坛醋漱口立消,拖过半盏茶,你等着肿上三天吧。” 坊主一溜烟,不知所踪。 “稍等……” 崔叹凤打门前和他撞见,看脸上发症模样,张口欲唤却没唤住人。公羊月对朋友很是仗义,绝不会下狠手,这药粉他曾经手,即便不喝醋,效果也就维系半盏茶的功夫,不过是逗弄人玩。 崔叹凤无奈摇头,乔岷却见怪不怪:“怕死,人之常情。” 另一边,瞧见坊主匆忙来去,双鲤表示遗憾:“好可惜,晁哥哥,你说是不是?” 晁晨淡淡道:“有什么好可惜。” “你难道不想知道老月的过去?”双鲤睁大眼睛。 晁晨不自然地别过头,哼了一声:“干我什么事!” 话虽如此,可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想起那夜伞下的呓语,还有酒栈里方婧的哭骂,那柄断剑定然与那个姓夏侯的有关。公羊月明明因为剑断而恨得要死,可又一次没对自己下过重手,难不成也是因为那个人?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却又说不上来。 “晁哥哥?晁哥哥你在想什么?”双鲤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连声呼唤。 晁晨低头捧着杯子:“没什么……你不是跟着公羊月许久,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夏侯真。” 双鲤没开腔,拼命眨眼给晁晨暗示,可那垂头盯着茶碗倒影的青衣先生却无所察觉,偶尔一道余光瞥见,也只当她眼睛进了沙子,还想着抬手去拨眼皮,替她瞧看。 伸出去的手在半空被捉住,公羊月就站在他身后。 晁晨侧转半身,疑惑地望着他。 “为何不直接问我?我知道的比他们都清楚,我可以一个字一个字讲给你听。”公羊月没有倾身,反倒用力,似要将他从席间提起来。 晁晨看他语气不善,以为他嫌自己多事多嘴,便解释道:“我就随口一问。” “真的?” 晁晨木讷地点头:“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敢恭……” 公羊月嘴角一牵,手指霍然用力,抓得晁晨眉头一皱。 “嘶——” 抽气声虽轻,却足够屋子里的人听清,正背身谈话的乔岷和崔叹凤回头来看,不知他二人怎又生龃龉。 这会子,门外响起脚步声,喝醋的坊主大步流星冲进来,张口就是酸:“这是做甚?看对了眼?”他忽然醒悟过来,而后表情夸张往公羊月身边凑,小声嘀咕着:“我晓得了,难怪你当年没解释,该不会是歪打正着吧?你别看我,千万莫对我有非分之想,我已经发誓要替裴姑娘守身如玉。” 公羊月烦他一眼,甩开晁晨的手,回了自己的坐席。 做买卖的都精明,那坊主不是个没眼力劲儿的,玩笑也知适可而止,讽一讽公羊月也便罢,带上旁人,实在不妥,因而他作了个平揖,说与晁晨宽解道:“人是好的,就是脾气臭了些,从前在剑谷,便是对上七老他也无所顾忌,先生多担待。” “喂,你不是要守身如玉吗?”公羊月支着脑袋,看他俩嘀咕。 坊主怕他再偷袭,隔着老远答他:“说两句话,碍着谁喽?这么紧张,他是你什么人?”说完,往晁晨背后一躲,绕到堂中,对站着的几人招呼落座:“寒舍简陋,勿要嫌弃。”他对着崔叹凤拱手:“这位我知道,崔郎风流,华冠江左。”而后顿了顿,看向乔岷和晁晨:“这两位瞧着眼生,不知如何称呼?” “乔岷。” “在下姓晁,晁晨” 双鲤嘴快,一一介绍。 坊主颔首,随即抱拳:“我姓魏,叫魏展眉,剑谷七老裴塞的前关门弟子,现这间作坊坊主,小本买卖,混口饭吃。悄悄道一句,其实按辈分……”他板正身姿,朝公羊月咳嗽一声,“公羊月,要叫小师叔!” 公羊月半眯着眼,露出一副“看你还要如何作妖”的表情。 魏坊主伸手点了点,咋舌道:“你们瞧,一点也不尊老爱幼。”随即,又说笑开,“九宗对亲传的择选远苛刻于外门,因而弟子间年岁驳杂,至这一代七老,最长的喻灵子已近耄耋,而最年轻的梁昆玉还正当壮年。剑谷的辈分瞧着实在有些乱,大势所趋下,多以实力为尊。” 之前在竹海,晁晨便听公羊月提过一嘴,眼下并无嗔怪,反倒更在意魏展眉方才自报家门时所言:“既是弟子,盗信一事,恐怕不妥……” “公羊月,看看,人家可比你良心多了!”魏展眉热泪盈眶,很是激动,只差一把上前握住晁晨的手抹泪:“放心,放心!和裴老对着干,正合我意,我亦在行!” 只见他搓着小胡子,絮絮叨叨又讲起追姑娘的血泪情史—— 事实上,魏展眉拜入剑谷的年月并不长,祖籍也不在此处。约莫是七八年前,他往蜀中来寻亲,路上饿成了皮包骨头,给下山办事的裴姑娘撞见,施舍一饭,救他小命,自此后,他便朝暮相思。 为了能再见到施恩的仙女,魏展眉入剑谷,先是杂役,后是外门,再然后自记名,一路成为裴塞的关门弟子。 按理说如此年轻有为,该是剑谷小一辈子弟中的榜样,但身为草根发家的魏展眉却在功成后,整日懈怠,只琢磨着如何才能抱得美人归。 起初裴塞还不知,这小子打他家闺女的主意,而后撞破,那是颇为恼火,只悔自己引狼入室。要说寻常的师父,见此才俊,多半愿意玉成美事,可偏偏裴塞是老来得女,宝贝得不行,而贤妻又恰好死于那一次难产,他心中有愧,更是变本加厉宠女儿。 这老丈人越看,越觉得处处不如意。 自此后,魏展眉与裴塞便开启长期斗法,且时不时要带上夏侯真和公羊月,三人闹出过不少笑话,一度成为剑谷饭后谈资。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裴姑娘本人的意愿——此女始终不冷不热,但凡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身为女儿奴的裴塞,没有不成全。 私底下对此曾有闲话。 有人说她早心有所属,也有人说她爱剑成痴,甚而还有传言,裴夫人与裴塞恩爱甚笃,却因她命丧黄泉,所谓爱女如宝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完成裴夫人临终遗愿,裴塞含恨在心,从未放下,裴姑娘知道真相后,便再无心人间情爱。 任风言风语流传,但当事三人却心如磐石般无转。魏展眉依旧日日追求裴姑娘,裴姑娘依旧似根木头,而裴塞则追在两人身后,各种搞破坏,生怕女儿有丁点动心。 堂中几人七嘴八舌议论着,魏展眉向崔叹凤讨教如何博取女孩子欢心,双鲤安慰他世上佳木千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乔岷听他们大谈女人,插不上话,却难得没有规避,崔叹凤给出了“以毒攻毒”式疗法,他随即拿出个小册子,开始逐字记录内容。 晁晨对这类事既无经验,又无兴趣,便端坐一旁,饮茶笑看。 身边有动静,一转头,鼻子差点怼在公羊月脸上。 不知何时,那红衣剑客挨坐到他身边,神色如常,既没有了方才的无端郁怒,也没有着急上脸。 这厮的情绪还真是来得快又去得快,变化无常。 晁晨看着公羊月,公羊月抬起下巴,朝他右手外侧陶盘中的葡萄点了点。其实他只需抻手,便可取来,但那样势必得探身压靠过来,晁晨不愿如此亲近,便下意识揪下一颗,放到他掌心。 公羊月一边咀嚼,一边伸出手:“还要。” 晁晨又揪了两颗,忽然反应过来,何必如此麻烦。于是直接抓过整只盘子,把葡萄全塞进他怀里。 公羊月嫌弃地瞧了一眼,伸手搁在桌上,又不吃了。 “何事?”晁晨只觉得莫名其妙。 公羊月抄着手,笑道:“我现下心情上佳,你有问题,我可答你。”说着,还深深瞧去一眼。 晁晨下意识想追问东湖的事,可人多眼杂,又实在不便;想问他为何叛离剑谷,可又觉着,太过私密;想问竹海那夜伞下一吻是梦是醒,可又难以启齿。想问的几多,但独独忘了夏侯真。 思前想后,鉴于前科太甚,他心里虽藏着一堆疑惑,却不敢一一出口,自是怀疑还有捉弄在后。 “需要想这么久?” 公羊月失去耐心,看他明明一脑门问题,却偏偏欲言又止,暴躁得恨不得上去掐他脖子,把话抠出来。但转念一想,以晁晨那薄面皮,需要如此斟酌的,保不准是什么惊世骇俗,难以开口的话。 是极,那日在都安堰的酒栈里,他也是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公羊月又有了兴趣,抱臂好整以暇望着他,等着洗耳恭听。 “真的什么都可以问?“胃口吊足,哪知晁晨不开窍,该问的一个没问,反而问了些无关痛痒的:“……你先前为何要同那伙计说取不材之木?蜀道艰险,你又为何造车?与玄之被夺的包袱物件,是否有所关联?” “晁晨,你就问这个?”公羊月起身,居高临下,恶狠狠道,“我真想把你掐死!呵,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077章 晁晨茫然, 他又不是公羊月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他想什么,反正横竖问都不对, 不如膈应他一下:“魏坊主说的送错信是真的吗?” “什么?” “关于你好男……” 公羊月拍开他的手, 背过身去, 强行打断晁晨的话:“还是说说不材之木吧。”他唇角一牵,竟不自觉微笑起来, 双鲤说得口干舌燥, 正回头抓茶杯,抬眼就瞧见这诡异的一幕, 吓得打了个哆嗦。 见她盯着自己看, 公羊月敛住笑容,又坐了下来, 对晁晨续道:“我这位魏师叔, 别的书不爱念, 独独爱看《庄子》。” “嗯,和我想得没错, 《人间世篇》我亦读过, ”晁晨顺口往下讲, “从前有个叫作石的匠人, 路遇巨木却视而不见,其弟子甚是疑惑, 连连惊叹后追问缘故, 匠石却说,那是一棵不材之木, 既做不成舟船,又造不成棺椁, 不能成器亦不能成屋。(注1)” 公羊月没有插嘴,这故事他跟魏展眉早年已翻烂,但他就想静静听晁晨说。 会讲故事和不会讲故事的人,说起话来是天差地别,晁晨显然是前者。他细心如尘,会下意识照顾听者,不但言词动人,连声音也温柔如许,教人如聆春风。公羊月就这般跷脚靠坐柱子下,听他细细说来。 “无用之物,自可以寿数绵长;无用之物,看不看皆无妨。”晁晨叹道,“其实南伯子綦也说过相似的话,良材长到一定年岁,便会被刀斧斫取,不得天年。人其实也是如此,古之祭祀三牲六畜,或是如魏文侯时邺城的河伯娶妇,越是良貌,越亦当选,反倒是那些白额牛、亢鼻子猪,身带疾病四体不全的,免被用于祭奠。(注2)” 公羊月举杯:“所以,何为有幸,又何为不幸?” 晁晨忿忿地说:“少你这个害人精,当是幸运许多。不过这故事说与魏坊主,倒是有几分牵强,似乎是无甚关系。” “不牵强,你就不奇怪他放着好好的七老后继者不当,跑来做起买卖?”公羊月反问。 晁晨认真地问:“为什么?” 公羊月摊手:“我亦不知。欸,我可没戏弄你,我是真不知道。”说着,还朝正同崔叹凤讲得热火朝天的正主望了一眼,“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剑谷,再回来时,作坊都搭好几个月,仿佛这个决定只是一拍脑袋,一夜之间。” 除了搬到绵竹,其余倒是一尘不变,魏展眉依旧追求裴姑娘,也时不时回去云深台与裴塞斗气。他离开的时候那板正的老顽固还觉得可惜,此子虽是气人,但不可否认,天资尚佳,学人倒腾钱财,实在有些不耻。 “你就没问过?” “问过。有一回在蜀南碰面,我俩喝酒夜谈,回忆起剑谷往事,他说,太厉害的人,总归难以善终,不如当一个碌碌无为的人,平安一生,就像不材之木一样。”公羊月如是说。 当今天下纷乱,不少人想趁机自拥而立;如今江湖动荡,更是有不少游侠儿渴盼一战成名。所有的人都想站在顶峰,可却都忘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晁晨询问:“你是否被他说动?” “我若被说动,就不会在此与你对谈。”公羊月谑笑一声,俯身上前,轻声道:“晁晨,我不一样,我怕身不由己地活着,我怕默默无闻地死去……” 更怕这世上没有人在意自己的死活。 “……不过,而今想想皆无所谓,只要能凭自己的心意,生与死都算如意。”公羊月满不在乎道。 这也能解释,为何中毒后他能按时按点吃饭行路,圣物失窃后虽然也费心追查,但却并非查不到便要死要活要个结果那样瞎折腾,蜀南竹海失信,还能在酒栈歇脚使唤人,玄之道长暴毙,却还能在这里平静地和人慢慢谈。 他是永远只用八分力的人,不辜负他人,也不会强迫自己。 晁晨立即坐直了身子:“你说得对,真能如此,着实教人羡慕。” “今天怎的不说教?” “说什么?说你有分寸,还是说你自私?曾几何时,我也害怕孤独无闻地死去,拼命想被人仰望,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私心,没有例外,坦然面对即可。”晁晨淡淡道,“至于拼命,你只是还没遇到让你拼命的人或者事。” 公羊月有些触动,眼睛里闪过华彩—— 晁晨迂腐说教却并不固执,喜欢就大加赞美,厌恶也相当沉默,有理则据理力争,无理也会坦然承认,即便这些话或是争执的道理出自公羊月,出自他讨厌的人 这样的简单,谁不喜欢呢? “也许很快,便会遇上了,”公羊月以茶当酒,努力笑了一声,很快恢复到玩世不恭的模样,“说了这么多,倒不一定真是为这么高深的缘由,大家都是俗人,俗人自然俗气,指不定是因为裴姑娘回回拒绝,他又发誓非卿不娶,脸面挂不住,才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傻子才会信。” 魏展眉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嗔道:“可不是只有你信!拜托,你讲闲话也找个月黑风高无人之地,当面算怎么回事儿?” “当面背地有何差别,你打得过我?”公羊月坐定不乱。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 晁晨有些羡慕,从前他端着架子,周围的人也都端着架子,像这样掏心掏肺敢讲真话的,一个也没有,数来数去,还不如现在的公羊月。偶尔和公羊月损上两句,他并不会小气记恨,反正触怒他太多次,也没什么恨好记。 魏展眉和公羊月谈了些细节,只说自己要再安排一下,晚间会自行离开,只是庄子上不住人,匠舍又无空,装不下他一行男男女女,便给了个绵竹城里的地址,让他们去静候消息:“届时,送你一份大礼。” 纸条给出去时,魏展眉还怕他不接。 夏侯真死后,公羊月便再不入绵竹,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两指一夹,塞进袖中。 魏展眉看在眼里,觉得公羊月和过去隐隐有所不同。 送出作坊时,先前搭话的伙计慌慌张张来报信,说是院外三丈半,有个拿剑的鬼鬼祟祟徘徊,不知是否要偷木头。 “偷木头?” 真要偷木料,也该来柄斧子或是拖个箩筐。魏展眉十分惊奇,倚门探头,发现是谷雪长老门下的周碧海。 周碧海来回踱步,频频向小院张望,见有人出来,便躲了开去,发觉不是冲着自个,又晃悠回来。 “他好像在看你。”晁晨提醒公羊月。 这位魏坊主虽已离开剑谷,但因为那位裴姑娘的缘故,并非全不往来,他在绵竹有个落脚点,不是什么大秘密,既然找上门,说明有大事儿,即便是害怕公羊月,也万不该避之如此,何况先前已碰过头,没必要遮掩,更不至于过门不入。 魏展眉疑惑:“怎么,你一来就给剑谷找麻烦?” 晁晨便将鬼剑与玄之身死的事简述一遍,随后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来那位方姑娘和季兄弟没有回来,是真急了眼。”魏展眉立即严肃起来,不再玩笑,只说把手下都派出去留意着。 “找死的看不住,不用管了。”公羊月嘴上懒得费心,却还是默许了魏展眉的提议,走的时候故意同周碧海揶揄:“客官,要来点什么,本作坊柏木、香椿、红白松、鸡翅麻栎应有尽有,即便是百年难觅的金丝楠木,也保准给备足。” 周碧海脸涨得通红,匆匆忙忙跑了开去。 魏展眉的伙计闻言,不迭打了个寒战,背过身悄悄嘀咕:“东家,您这位友人,真不是针对小的?小的眼下赔礼,可还来得及?” 这分明就是他适才询问时的说词。 “放心,”魏展眉大掌一挥,安抚道,“公羊月可从不针对某个人,他一向针对所有人。” ———— 离开庄子后,五人折返绵竹城,路上碰见义庄抬尸,说是昨夜城外五里一处林子有几位出城接亲的乡民为鬼剑所害,尤是人心惶惶。 晁晨捏了个借口,趁抬尸人歇息喝水,掀开白布,偷偷查看裹着的死人——贯穿致命伤,剑器口,现场无凶器留下。找人一问才知,发现的地点临近鹿头山,报案人的形貌和周碧海吻合,显然是方婧一行撞上后,曾兵分两路。 而对于不知情的绵竹人,谈话中更多是怪力乱神般的吹嘘和推论,这最为普遍的说法,便是公羊迟的鬼魂作祟。 城下来了几个外来道士,脚踏方位,口唱经词,正作法超度。 双鲤吵着离开,公羊月却没依,远远冷眼瞧看,捏着衣袖里那张字条,一言不发,直到日落深山。 亲眼见着已殁的至亲死后不安,还被拟作鬼怪这般猜忌,换谁都不好受。 这时候,山那头走来个背箩筐的老妪,踩着最后一丝晚霞余晖入城,看城下的男人徘徊逗留而不入,心肠一热,回头攀谈:“小伙子来省亲哇?可是找不着地方?老婆子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哪旮旯都门清,说来听听?” 公羊月退了一步,疑惑地看着她。 “不识字?我想想,噢,我那幺儿会认几个大字,走走走,叫他给你看看去,他在城西给人看家,今儿正好回来恰饭。”老妪目光落在他搓弄的纸条上,只以为眼前人因字而困扰,连说带劝把人往城里推搡,“要是找不着也甭急,上老婆子家歇一歇,俩闺女嫁走后,房子都空置着,倒也是住得下。” 双鲤跑过去,把两人分开:“你做甚?” “我,我真没有恶意……” 人都围了过来,阿婆很有些局促。公羊月外氅宽大,抄手时两剑都挡在袖袍下,反观乔岷,衣着干练,宝剑从不离手,因而很是凶相外露。 两个挑着担子的挑夫打一旁走过,瞧着气氛不大对,忙搁下东西,凑过脑袋来,警惕地来回打量:“二壮他娘,可需要帮忙?这位小哥……” 公羊月偏头,看向他二人。 “……瞧着颇有些眼熟。” 晁晨和崔叹凤心里一咯噔,若是公羊月的身份透露出来,难保绵竹的百姓不会迁怒于他,若是再动上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二人想打圆,却被阿婆的大嗓门盖过去。 “哎呀,人家来投亲的,还不许跟亲戚长得像?”她一边打趣,一边从箩筐里掏出个布包,把冻硬的鸭油取出一块,给两挑夫塞手上,“手上都是皲子,注意着点,你家娘儿俩身子都不行,还指望你吃饭。” 两挑夫摸着脑袋憨笑,连声道谢,也没再追问,挑着担子往城里去。而后,众目睽睽之下,阿婆又刮下一块鸭油,放在掌心融化,随后把公羊月的手拉过来,替他在拇指虎口间轻轻抹上。 公羊月把手缩了回来。 阿婆张了张嘴,低头背起箩筐,偷偷抹了把眼泪:“我大儿子像你这么大时,也吵嚷着要去闯荡江湖,偷偷跟着一些游侠儿北上,后来听说是跟了哪个姓魏的将军,风光了一阵子便败阵,说是连夜逃了回来,不过,却在城外给人杀了。”她抬头,看着公羊月,“你打外头来,你说说,外头真有那么好么?过不过好日子,又有什么关系,一家人平安健康,不胜过许多?” 公羊月忽然开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六年前吧,”阿婆努力挤出笑容,“哎,说这些做甚,是我睹物思人,倒是叫公子看了笑话。” 双鲤见不得老人遭罪,鼻子一酸:“刚才是我误会……” 阿婆破涕为笑,挽起双鲤的胳膊:“哎哟,你这个丫头,出门在外多个心眼难道还有错?是老婆子我人来熟!何况近日绵竹还不太平,你瞧那边,道长都给请来了,说是作法驱鬼,鬼吃人我是没见过,人杀人倒是恶来不少,人比鬼可怕多了!” “老月……” 双鲤不敢跟着走,伸手去捞他袖子。 老妪还在絮叨,公羊月抬头仰望城阙,最后顺手揭下墙上的符箓,捏在手中揉搓碎,随即快步跨过城楼:“走吧。” 直觉告诉晁晨,公羊月绝不会无故好奇。 眼下是太元二十一年,六年前便是太元十五年,那一年,公羊月叛出剑谷,原因成谜,也许……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会不会有何隐情? 双鲤能说是生死之交,崔叹凤可解释为医者仁心,白家的少教主勉强沾亲带故,那魏展眉呢?如果公羊月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又怎会有如此至交好友。 晁晨带着一肚子疑惑追上去,在入城的刹那,他心中莫名觉得,前头等着他们的,不是黎明,而是黑暗。 ———— 就在公羊月一行人进入绵竹县城时,不远的山坡上,叶子刀正扶着老树喘气。刚刚逃离洛阳的他,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那个女人体格壮我两倍有余,若是跑慢点,保不准就直接给抗去洞房成亲,胸大臀翘可不是肥肉堆满。”叶子刀夸张地比划,捂着心口,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啧,你说说看,要是有那姓晁的先生一半的身材,倒是可以接受。” 树后拖下一道阴影,有人环抱双臂,背倚着开口:“你不来,我也应付得了。流言散播,只要公羊月入城,知情者定会冒头。” “别说大话,我可在公羊月手底下吃过两次亏,要是栽他手里,有你哭的。”叶子刀指着紧跟其后的周碧海,舒展双臂,活动关节,“剑谷的人怎还在此间溜达,这就是你所谓的应付?行吧,待会替你解决。” 树后的人阻拦:“他的命令,只是针对当年的知情者!” 叶子刀扯出个邪恶的笑容:“我可没说要杀人,捉活的不成?怎么,筹码多不压身的道理,不懂?他的同伴而今都在我手中,没理由落了他。若是剑谷插手干预,有人质不也可以以防万一。” 看着公羊月离去的背影,叶子刀笑意更深:“主人的意思是让我配合你,我寻思着,需得对症下药,你说,这绵竹城究竟有什么,让公羊月如此忌惮?是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事,我想你该比我更清楚。” 过了许久,藏在阴影里的人才开口:“成也夏侯,败也夏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故事参考引用于《庄子·人间世》 第078章 魏展眉买的两进院子在城东, 恰好与那阿婆同住一条街,虽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但家长里短, 闲话流传的速度不可小觑, 不出半日,来了个谁, 高矮胖瘦, 音容笑貌,传得整街的人都晓得。 谁家嫁娶新居都会造些床榻桌案之类的家具, 富人又爱弄些佃农工具, 备着给庄子上的佃户,魏展眉不以挣大钱为目标, 平日里很给了些恩惠, 与左右的人关系都很好。一听说是魏坊主的友人, 又生得秀美俊逸,甭管男女老少, 纷纷赶来一睹佳容。 方才引路那婆子, 正在大路上歇斯底里喊:“生得可俊了, 你家闺女还没许人吧, 抓紧着!” 彼时,公羊月正立在外间店铺, 向一位姓石的老仆询问鬼剑事宜, 还没意识到蜀中几场大乱后,壮年汉子死伤过半, 而今适龄已是女多男少,等意识到不妥时, 回头一群人已呼啦啦挤了进来。 “公子,哪里人氏?家中几人?可有薄田?” “许了亲没,可有所属?” 崔叹凤放下幕离上的白纱遮面,趿着木屐匆匆躲到柜台后。然而,他这位风流小生却在此地失了势,变得无人问津,倒是乔岷和公羊月两位冠剑的,被团团围住。也无怪乎如此,近些年蜀中太平,剑谷弟子多有下山历练,且都还是些好苗子,久而久之,但凡佩剑、冠剑、使剑的,风采都为附近的山民所偏爱。 公羊月怔在原地,两眼写着茫然,嘴里噙着冷笑。 这便是所谓的大礼? 从前在剑谷,公羊月与魏展眉便是不打不相识,相互捉弄整蛊更是常事。但毕竟今非昔比,这玩笑却是开错了时候—— 他既不缺姑娘,也不缺人示好。 刹那间,眼前的笑靥和曾经嫌憎的脸重合在一起,公羊月气息浮动,怒而拔剑:“都给我滚开!” 堂下立时鸦雀无声。 是,年少的他确实渴望为人接纳,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昭雪门楣,最想见到的,是绵竹的百姓放下成见,化解误会,与他亲近。作为朋友,魏展眉惦记在心,助他如愿,只是这法子流于表面,虽能哄人,却终归是自我欺骗。 这会子,晁晨拼命往里挤,看乔岷已然受不住上了房梁,公羊月已在发疯边缘,忙出声高呼:“他是好意!” 回忆里,依稀有人曾说过同样的话。 公羊月红着眼回头,看到的却不是那个人,那一瞬,失望涌来,他慢慢丧失拔剑的心力,悲哀地想:六年过去,确实不值得动怒,杀人固然痛快,但让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继续对他投桃报李,不是更解气。 于是,他不打算解释,决意坐享这份善意,等查出鬼剑的真相,再广而告之,让一城之人都晓得,救他们的是公羊月,是那个“出卖张育”的公羊迟的孙子,是他们曾经最讨厌最憎恶的魔头! 这是他的报复! 恶从胆边生,公羊月嘴角噙着残忍的笑容。 不过,眼下拿着庚帖问亲的人踩破门槛,实在太多,方才还帮着□□的石老仆眼下已被推出了门,差点磕在台阶上。这热情严重干扰之后的计划,必须得及时制止,他遂往人堆里瞥了一眼,连声唤双鲤,想以她为借口。 “诸位,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我早已——” 哪曾想,阶前闹哄哄的,双鲤裹着兜帽没听见,非但没逆流而上,反倒被顺推出去,倒是晁晨恰好在这时挤过来,也不知谁助力一把,他撞过去一把握住公羊月的手,只差将人扑倒当场。 “……心有所属。” 公羊月来不及收止,干瘪瘪吐出剩下四个字,低头瞪着握住他双手的人。 人群里不知哪个姑娘率先喊了一句:“哎呀,原来是个断袖!”而后呼啦啦,一溜烟人就跑没了一大半。晁晨尴尬地僵在原地,同公羊月大眼瞪小眼:“与我……与我无关。” “无关?” 公羊月垂眸盯着他的手,好笑道:“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说着,展开双臂,戏谑道,“给你抱,要不要?” 这厮说的怕是气话? 晁晨慌忙跳开,像生怕沾染病症一般:“胡说八道什么,我岂是那种人?” 瞧见他退半步的动作,公羊月心中一刺,说不出个滋味,只觉得闷堵得慌,连插科打诨,逗弄玩笑都再无心思,板着脸叫上石老仆,往后院详说。 ———— 按老仆人的说法,流言大致起于月余前,有个樵夫死在山里,周身只一处剑伤,没有猛兽啮咬的痕迹,头七过后给埋到山上,他的妻子领幼儿拜祭后回来有些疯癫,说看到一把无人自飞的剑从头顶掠过。 起初县城里的人并未当回事,只言这妇人忧思成疾,但渐渐地诡事多发,愈演愈烈,一时间众说纷纭。 月余前,他们还在滇南求药,而传言肆虐时,孟部圣物刚刚被盗。 乍一看毫无关联,但掰碎一斟酌,便能发现,不论是被拦截下的千秋殿杀手,还是追查旧案的李舟阳,无论是暴毙而亡的玄之道长,还有鬼剑杀人的绵竹轶闻,一桩桩、一件件都与蜀中有关,甚至直指公羊家。 若是人为操控,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石老仆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公羊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来,东家离开时有交代,您的事便是我等的事。” “你可是绵竹人?”公羊月看去一眼。 驼背的老仆人点头,道了一声是,心里已猜到他的困扰,随即解惑:“公羊前辈开城时,我就在绵竹城中,消息来得毫无征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张育将军已身死楼台,麾下将士尽皆被俘。后来,我和城中其他百姓一样,被劫掠至秦,归入秦国户籍,除此之外,倒是并无损伤。” 他顿了顿,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缓缓往下讲:“说句实在话,比起成都坑杀的两万人和涪西尽歼的晋国援军来说,保住性命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不过,我只是个小人物,家国大事,很难一言蔽之。” 公羊月迎风而立,轻声叹:“那你恨吗?” “恨?您想听真话吗?”石老仆笑了一声,言语间有些讽刺,“真话便是,除非是杀亲之仇,否则难有切肤之痛。群起而攻之,往往并非因为恨,而是害怕恐惧而发泄愤懑与不满罢了,公子不必担心,纵使老仆我不相信你,也会相信东家的相人眼光。” “六年前……” 老仆颤巍巍接口:“六年前的事,东家不许我们谈论。” 公羊月心中一暖,终是释然:“今日为我引路的老妪,她的长子便死于那时,我觉得遗憾,但并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逃不开那样的选择。可以麻烦你一件事么?替我准备些香烛纸钱。” 老仆颔首应下,走了两步,回首低声道:“节哀。” “悲哀的恰恰不是悲剧本身,而是明知悲剧却无力阻止,”公羊月幽然一叹,扬长而去,“我也是过了许久才想明白,无论怎样,夏侯真都会死。” ———— 周碧海跟到城东,见到铺子前人头攒动的景象,大吃一惊,好不容易等到人散去,正犹豫着上前求助,就见双鲤等人搬着板子沿着门缝阖上,显然是关店打烊。他抬手去敲,可想到从前的种种,又拉不下脸。 磋磨了一阵,好容易鼓起勇气上前追,可刚走了两步,一双手从后捂着他的嘴,把人拖进了偏巷。 “是我。” 周碧海转头,发现方婧和季慈站在身后,两人皆灰头土脸,很是狼狈,他忙追问昨夜所获。 季慈几度想要开口,但都被方婧眼神阻止。 方婧只捡了几处要命的说,而后嘱咐道:“玄之道长已死,‘鬼剑’一事并非以讹传讹,你想法子传信,恳请剑谷尽快派人处理,至于县丞这边,季慈,还要劳你跑一趟。” “我立即传书裴老。”周碧海一听,当即做出响应。 然而,方婧却忽然拽住他:“不要通知裴老,你想法子联络梁师公,记着,只告诉他一个人。“ 七老中威望最重的喻灵子年事已高,甚少过问,老三陈妩、老四夏侯锦又不管俗务,谷中半数以上的事都由裴塞处理,要紧事向来首要告知。这位裴长老虽然为人严苛古板,但论能力,从来不差,周碧海顿时感到疑惑:“为何?玄之道长不是裴老挚友吗?噢噢噢,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裴老伤心过度……“ “你可以这么理解。“方婧盯着脏兮兮的鞋面,目光躲闪,言辞含糊。 周碧海颔首,又问:“那谷雪前辈呢?” 方婧单单摇头,什么也没说。 周碧海看她脸色不好,虽有些奇怪,却也没继续追问,自个儿放肚子里琢磨了一阵,把理由给补全:要说谷雪和公羊迟同为七老且是忘年之交,当年曾共同奔赴九州,抵御胡人铁骑,绵竹之事还曾帮忙说过不少好话,可方婧作为谷雪徒孙,却与公羊月龃龉深厚,若是当面闹开,两边都伤了面子,总是难办。 想到这儿,他不疑有他,忙去托书。 等人走了,季慈这才开口:“师姐,为何不告诉周师兄,我们在山中的发现?” 那日,方婧跳下坡崖追踪,久久没有回头,清晨季慈搜过去时,发现她正捧着一只布包发呆,里头裹着的是槟榔,还有少量的扶留叶。 剑谷中,唯有裴塞有咀嚼此物的嗜好,向来随身相携不离口。 玄之道长回回来剑谷,都会与人切磋,功夫如何,门下弟子各自心中有底,晁晨能有的猜测,到方婧这儿,未必不清楚。作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她洞察力不浅,也明白若不是死亡现场不在那处洞穴,便是熟人作案。 横看竖看,裴塞都有莫大嫌疑,只是,他又有什么理由杀玄之? “没有铁证,你怀疑谁?”方婧想不透彻,只道谨慎些好。再看季慈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她又勉力安抚道,“打起精神,像个男子汉一些!你也不必想太多,一包槟榔,保不准有心人嫁祸,我看那个公羊月……” 这时,恰好有两个绵竹的姑娘自巷口走过,正在攀谈着方才的轶事—— “那个冠双剑的剑客,竟然喜欢男人,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谁说不是。” 方婧脸色一黑,黑成锅底就差变作鬼见愁,而后伸出手指点了点,凶巴巴冲季慈道:“告诉你,不要学那个不要脸的家伙!” 第079章 鬼剑之事一日未平, 夜来户户一日闭门不出。 晡时进餐后,天色越发昏冥,乔岷从外头回来, 摘下斗笠, 摇了摇头, 显然未有收获。倒春寒来,崔叹凤不会功夫, 帮不上忙又不敢乱走添乱, 便给众人煮了驱寒姜茶,石老仆留了饭, 一并端出。 晁晨听见唤, 放下书卷从屋中出来,咕咚一碗茶下肚, 左右不见公羊月, 快走出来, 逢人便问。 “公羊月呢?” “公羊月?” 双鲤正蹲在长案前和几个杂工赌钱玩,闻声抬头, 盯着他瞧看:“晁哥哥, 你现下特别像个老妈子, 你以前可从不主动找老月。” 他是来报仇的, 怎的就成了公羊月的老妈子? 晁晨干咳一声,忙解释:“教书惯了多操心。” “别管他, 老月有分寸, 不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双鲤今儿个手气极佳,连赢数局, 一心扑在骰盅上,便摆摆手嚷道, “再来,再来!” 晁晨忧心忡忡,转身没留神,撞到了灯架子。 听得动静,双鲤转头瞥看,手里的骰盅没捏住,骨碌碌滚出两颗骰子,恰好落在晁晨脚边。双鲤俯身,本是要自个儿捡来,结果却被晁晨抢了先。后者把东西递到她掌心,没曾想,下一局便输了个光腚。 双鲤顺嘴嘟囔一句:“我的好运气都让你给顺没了。” 晁晨身子一僵,扶着灯架不知该走该留。 声不小,那些个手艺人连带崔叹凤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几双眼睛来回觑看,双鲤猛然反应过来,急忙解释:“晁哥哥,你别往心里去,我……我以前跟老月都这么胡说八道,我没别的意思,哎呀,好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 说着,她把桌子上的东西往布包里收,手脚不协,摔得满地都是,又涨红脸追着捡。 “你说这丫头贼不贼,赢了就走,真会见好就收,”崔叹凤在晁晨肩上拍了一把,“你就别担心,能伤到公羊月的人,还不多。” 晁晨双手握拳,又松开,硬气道:“我才没担心他。” 方才还喧哗吵闹的铺子,随人走人散迅速沉寂下来,晁晨挪开铺门前的一块木板,倚在缺口旁,盯着黢黑的街道和屋檐下飘摇的竹篾灯笼发呆。 石老仆端着热水木盆走来,拧干抹布,依次擦拭小几和马扎。 晁晨回头,兴致缺缺,浑身有些不自在。 “公羊公子令我备了些香烛纸钱,该是出城往西扫墓去咯,他功夫那么高,保不准还能把鬼剑给擒回来。”石老仆将马扎垒在一块。 默了一晌,晁晨问:“远么?” “不远,不及五里。” 公羊迟就死在绵竹,即便没有尸首,也该立有衣冠冢,作为后嗣,公羊月前去祭拜也是人之常情。看魏展眉的意思,他从前不入绵竹,不过剑谷,而今既然有这个机会,也想薄酒一杯,聊以慰籍,毕竟他们不会在这里待至清明。 晁晨颔首,不甚唏嘘,“老伯,您方才说擒回来,可也相信是人为?” “我只是不信所谓的冤魂作祟。”老仆人摇头,“仔细想来,若勾结秦军开城哗变真乃公羊老前辈所为,他有何冤?若非他所为,则只能是秦军以其与张育的交情设计,可凡事不能一拍脑袋想当然,那张育是什么人?号令万军的蜀王。公羊迟又是什么人?剑谷仅次于喻灵子的剑客!哪这么容易被摆弄?” 这么一说,晁晨也觉得迷雾重重。 换作他是公羊迟,若有人借自己的名义算计好友,不该自戕于绵竹城上,依傍那身武功,往中军帐刺杀邓羌不是更好?暂且隐忍,为张育报仇不是更好? “老人家,您说得对。” 哪知石老仆把抹布扔进水盆中,抬起眼皮,悻悻道:“对有什么用,你以为真相有多重要?我能想到,剑谷那些个老神仙难道还不如我,自是有用意。何况,他人生死,与己何干?张育死后,绵竹归秦,谁敢对秦军有怨言,也就只能对死去的人撒气,不然为何苻秦分崩离析后,公羊老前辈却连个坟茔都没有。” 晁晨一怔,喃喃自语道:“不是公羊迟,那西城的是谁?” “是夏侯真。晁先生你不知道吗?六年前,人就死在绵竹,算算日子也就这几天吧。”石老仆收拾完毕,端着盆踽踽离开。 夜风吹面寒,晁晨抱着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不欲再等,转身搬回那块放在一旁的木板,往门上装。这会子,斜街对头的砖墙上,闪过一前一后两道影子,犬吠声消后,依稀是季慈的呼喊。 晁晨立即放下东西,探头去看,发现季慈和周碧海,正往西面去。 不知为何,他心中如擂鼓,很是不安,回头叫来老仆交代两句,随后从缝隙里挤出去,拿着匕首跟上,虽然他心中并不承认是担心公羊月,而只借口对自己说,是怕他回城时与方婧撞上,再生矛盾。 ———— 跟了大约两三里,不仅没碰上返程的公羊月,连周碧海和季慈也丢了踪迹。晁晨心里七上八下始终不踏实,按老仆人的话,公羊月不到未时离开,绵竹是个小城,凭他的脚力来回至多一个时辰,但眼下已近酉时,足有两个时辰。 依靠问来的位置,他伏草而行,慢慢向前摸索。 不知是不是这几月被公羊月变着法“锤炼”,身法腿脚比以往更扎实,不需以内力施展轻功,也能步如飞燕,加之积攒的经验,一般的蟊贼自保该是无恙。 于是,他一边留意官道方向的动静,一边沿山而行。 走过一片油菜花梯坎,拨开早春的木棉花枝,水溪交汇处往上靠山处,修筑一座坟茔,坟上青草丈高如翠,年生已久,无人打理。绕墓一圈的荒草被割了个干净,断口平薄整齐,那把“玉城雪岭”就插在碑前。 公羊月靠着一株还没长大的枣树,把断剑“风流无骨”枕在膝上,长发散开,拎着酒壶干饮,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看不出悲喜。 乌漆抹黑的山野,本是什么都瞧不清,好在石老仆备的蜡烛足数,眼前的人又是个无甚讲究的,萝筐里有多少便点了多少,照得方圆三丈亮堂堂。 晁晨眼神好,隔着老远借光,看清那黑石碑阳上刻着孤零零的名字—— “夏侯真之墓。” 没有抬头称谓,没有尊讳,没有立碑人,没有墓志铭,甚至简单到连书刻的字体也格外粗糙,深一笔浅一笔,像是有人用剑一笔一划斫出来的。 悲伤寂寥往往成于无形之间,不需要多余的言辞描述,一个眼神便已将人出卖。 公羊月很少同人流露出己身脆弱的一面,但现在,晁晨只需盯着多看片刻,便能与之共情。 虽然他从没主动提起过,但这个叫夏侯真的,对他来说定是非常重要。 晁晨想上前安慰,可双腿如同灌了铅,长在地上挪不动,只能无声一叹,煎熬地立在原地。公羊月似有感觉,朝木棉花树飞来两眼,但却无动于衷,继续昂头饮酒。晁晨侧目,看着落在肩头的白色花瓣,直到被风拂去,这才下定决心。 就在他抬腿要走出来时,另一个方向响起脚步声。 方婧一直都知道夏侯真葬在绵竹,她曾数次向七老谏言迁坟回剑谷,但不知公羊月同人说了什么,夏侯真的祖父,七老之四的夏侯锦一直拒绝迁坟动土,并借口说九宗历来只有佩剑归冢的规矩,肉身埋在何处,皆无所谓。 血亲既是如此说法,她一个外人也不好擅作主张,只是这之后,她赌气似的再也没来过绵竹,没再看过一眼。 今日在城中听到关于公羊月的闲谈,她不由地想起当年剑谷中类似的传闻,那时,夏侯真还是传闻中的一角,眼下,却已是荒坟一座。 方婧觉得堵得慌,喘不过气,心口像剜了块肉一样疼。 而后,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拖着僵硬的身子往义庄查看收殓的尸首。在被告之人已叫家中亲戚领回后,连跑了两三家调查,结果不是衣容已正,不许翻看,便是家徒四壁,草草下葬。一看无甚收获,她心中更是烦闷难安,在城中乱走一通后,失魂落魄出了城,竟不自觉往此间来。 周碧海和季慈便是在约定地点不见人,才在入夜后满城相寻,生怕出了岔子。只是眼下方婧无恙,他俩却又不知错走到了何处。 公羊月听脚步听出是她,头也没抬。方婧眼不瞎,公羊月没披大氅,一身红衣如血,想不见都不行,但她目光只停留须臾,很快挪了开去,径自上前。都说仇人见面三分眼红,可两人像约好似的,在夏侯真墓前既不动手,也不吵闹,看得晁晨那是毛骨悚然。 方婧伸手去拔草,却发现草已被斩平,便又调头去上香,可香被公羊月直接点了一把,就差绕着墓插满一圈,而自己两手空空,没有备货。她懊丧地在原地干站了片刻,悲怒交加,酒瘾上头,又摸去腰间葫芦,可葫芦空无一滴,给她气得砸在地上。 “看我也没用,我给你,你敢喝吗?”公羊月冷笑着。 方婧在心里骂了一句“喝不死你”,转身扎进油菜花地,摘了当中最明艳的几株,编了个花环,挂在碑尖上。 公羊月把剩下的酒对地一洒,连酒瓮也随手扔去,摘下树上挂着的外衣往肩头一披,决然离去,好像再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 方婧本就敏感,看他动作,只道是针对自己,跺脚追过去,追了足一里,才肆无忌惮喝骂:“扫把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这里不欢迎你,既然和你没有关系,你这个扫把星为何还不滚!” 骂话刺耳,听得晁晨两眼一黑,差点失足栽在沟渠里,作为旁观者,他现下只想去捂住她的嘴。他是真不明白这个姑娘哪里来的底气,如果不是公羊月还讲点原则,不跟女人计较,换作是叶子刀,敢这般叫板,早给一剑钉个串串扎树上。 可转念一想,晁晨又觉得解气,自己就是太讲道理,耽搁几月,锐气早已给磨尽,现今想和公羊月打嘴仗,首先气势上就输了一头,更别提动手,就他那鬼主意一瞬一个,不被他折腾捉弄,都要喊阿弥陀佛。 难得碰上公羊月被骂不还口,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一不留神,踩碎了地上的干木枝。 公羊月的目光飞了过来,他赶紧俯身低首,挽着袖口擦去额上的冷汗,慢慢挪去,等见不到人后,赶紧先一步离开。他心里惴惴难安,怕被追上算账,一急慌不择路,不知觉中跑错了方向。 山中夜鹄啼啸两声,晁晨走得急,没顾着脚下,被绊倒在地。 低头一看,身下是个人,面朝下背朝上扑着一动不动,他手边扔着跟木杖,上头挂着个袋子,布上依稀印出几个铜钱样,而脚底还翻着一只破陶碗,碗里是冷硬的剩饭,洒了一半,装着一半,像是个讨饭的。 晁晨探出手去摸脖子,肌肤软温,脉息跳动,不是具尸体。 “谁?” 那人下意识抓住他回缩的手腕,翻过身来,打了个酒嗝,抬肘往上挺身,却因醉得太厉害,只能如条死鱼一般笔挺地躺着,紧闭双眼。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Mua~ 第080章 虚惊一场. 晁晨松了口气, 去扒他的手指,却发现那人的拇指和食指,一个掐在自己的血管上, 一个掐在自己的内关上。寻常的醉鬼顶多呓语发疯, 哪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抬臂的潜在动作,分明是搏击和摔跤的把式, 这种近身博斗术, 向来只有练拳腿掌等外家功夫的练家子和军中操练的士兵才会勤学。 想到鬼剑诡事,晁晨心中发疑, 起身往最近的小河沟边捧来水, 给他泼醒。 “嘿,醒醒, 这位兄台, 敢问家住何处, 在下好送你归去。” 晁晨晃动他双肩,那醉鬼被摇得胃中翻涌, 侧翻呕出秽物, 努力睁眼打量眼前的青衣书生, 见他头戴帻帽, 面相温和,长出一口酒气后, 这才揽住破碗和拐杖, 抬手往山上指了指:“那边。” 趁捡拾草鞋的功夫,晁晨背身留了记号, 过去扶起他,慢慢往山中去。 走的人多路才会平坦, 但那醉鬼指的方向位置,却连蹊径也算不上,野草蓬生,显然少有人迹。晁晨越走越狐疑,甚而以手探换,按在匕首上,以防万一。 但他心好福大,并没遇上什么恩将仇报的糟心事,大约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现出一个山坳,有人家灯火,梯田果林,还有远近犬吠,与正常村落无异,只是稍微隔世隐蔽了些。 晁晨扶着那醉鬼,打田埂前走过,一户农家的妇人正在赶鸭入圈,听见动静抬头叽咕喊了两声,说得像是某种晦涩的方言,他并没有听懂,径自往前走。妇人微微蹙眉,待借着火把看清他的穿着后,这才豁然开朗,忙放下手中的糠盆,沿着石砌的坎跟着追了两步,用蹩脚的汉话说道:“好心的先生,你扶着的可是丁桂?” “你说他叫丁桂?”晁晨停步。 醉鬼呼吸不畅,仰头翻了个白眼,那妇人看了个真切,认出人,忙过来帮扶着,急声问道:“他又上绵竹讨饭喝酒了?” 晁晨摇头,把路遇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那妇人来回打量他两眼,表情很是古怪,过了好半天,才连连颔首。 晁晨被她赤|裸|裸的目光盯瞧得有些不自在,便开口闲谈:“没想到这山间,还藏着个村落。”想起先前那几句没听懂的话,发音吐词似乎又与蜀地方言不同,晁晨眼珠子一转,试探道:“幼时随同亲长扫墓,依稀记得这附近乃是片荒岭,噢,夫人勿怪,家父母十多年前便迁去晋阳,想来记错也是有可能的。” “啊?啊……” 那荆钗麻裙的妇人松开揽着丁桂胳膊的手,原地打转,局促难安,先是将糠盆拿起又放下,而后转头去挑架子上的碎布,可揪扯在手中又不知作何使,前前后后很是失态。过了许久,她连看了晁晨两眼,这才犹犹豫豫开口:“先生该是没记错。” “嗯?” “我看先生好心夜送归家,可见是个善人,不瞒你说,其实我们并非绵竹人,都是……都是……” “顺儿他娘!” 一声高呼,打断妇人的话,只见一个额上绑着白手巾的农汉站在门前,脸色不善。顺儿娘仓皇回头,手头的抹布巾子落了地,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觉得手脚麻痹发软。她不知该先送走晁晨,还是低头捡物,亦或者上前拦着丈夫。 顺儿揉着眼,走到他爹身旁,一脸惺忪,显然是被谈话声吵醒。 那壮汉把孩子推进屋,径自走了过来,晁晨悄悄把手探入怀中,仔细看他步子,发现他脚步沉重不似习武之人,这才只留意他的动作,谨防一个冷拳打过来。 好在,这家人并没有坏心,顺儿爹虽然不满妇人多话,却也没对晁晨多说什么,上来把丁桂强硬地接过去,小声敦促两句:“还愣着当桩子,不晓得搭把手。”晁晨没放手,顺儿娘当即反应过来,帮着去掰,嘴里叨念着:“我们送回去便成,就在那边坎上,还有些远,我看天色不早,先生还是赶紧回去吧。” 晁晨只得松开,走时抱拳,多提醒一句:“绵竹近日有鬼剑杀人的传言,不论真假,诸位都仔细着些。” 这山坳里的小村,看着路远,实际上只是弯弯绕绕,七拐八拐难走了些,真论起来,笔直了算,离绵竹城估计也就十里路。 伏在顺儿爹背上的丁桂吹着嘴皮子抬起头来,望着晁晨呵呵直笑:“假的,没有的事儿,公羊迟是自愿自戕,根本不可能生什么怨气闹什么鬼!” 顺儿娘尴尬地说:“他,他喝醉就这样,爱说胡话,别信!” “什么不信!”丁桂却扯着鸡公嗓尖啸一声,在顺儿爹背上扑腾两下,反驳道:“老子亲眼所见!亲眼!” “你亲眼看见的?”晁晨一惊,下意识去拽他的手臂,将他脑袋扶正,对着自己,“你还知道什么?你是……” 丁桂憋红脸,哇啦偏头吐了一地。 晁晨躲开,再想上前,那醉鬼却酒醒了一半,眼睛晦暗似明,伸掌把他推开,再不肯开口。顺儿爹绕过他,把人往坎上背,顺儿娘则叹息了一声,朝晁晨摆手,随后回屋里去带孩子。 目送人远去,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晁晨心里头装着事,走着走着一抬头,人已经快到绵竹城下。城门在夜雾中若隐若现,轻风拨开,砖墙边浮动着一点橘色的光,微微摇摆如同沧浪中的行船。那是一盏灯,灯笼杆子被握在近旁一道影子的手中。 他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撞鬼,但揉着眼乍一看,又觉得那身形像是公羊月。 公羊月? 晁晨疾走上前,闸门前却没人,只地上搁着一盏灯。他蹲身捡起照路,快步往城东的宅子去,中街上撞见打更人,被以“夜不归家瞎乱走”给数落了一阵。 等到侧门前,还没伸手叩门,石老仆先一步过来把门拉开。 “这么晚,老伯是要出门去?”晁晨一怔。 石老仆摆手:“知道是你回来。” 见老仆人这么晚还候着给自己开门,晁晨赧红一张脸,很是不好意思,忙抱拳拱手,郑重地拜了拜:“多谢,多谢!”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着。 看几处房间都熄了灯,晁晨不想扰人,便放轻脚步,忆起方才的巧合,不迭有些惊奇,这驼背老仆耳朵灵光,大老远竟都能依靠脚步声分辨清来人。想到这儿,他顺嘴问:“公羊月回来了吗?” 老仆人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公羊公子不是和你一起?” 晁晨一噎,眼观鼻鼻观心,尴尬不已,心里头不住嘀咕:为何自己就定是要和他一起?我和公羊月看起来像是这般要好形影不离吗? 石老仆低头看向他手里的灯笼,疑惑不解:“可我看先生手里这灯,正是他方才问我要走的,怪哉,难道不是他给你的?” 晁晨一愣,心里不知滋味—— 公羊月好心给自己留了一盏灯?所以他回城没瞧见自己便提灯打城门边上候着?他既是瞧见了我,又为何不等着一块? 心绪千千,晁晨下意识抬眸向那屋子望去,木窗棂上投射出一道抱剑的颀长的影子,但很快,影子散去,灯火通明的房间昏暗下去。 晚间时分,双鲤的无心之话都教自己心里不大舒服,更何况是被方婧指着骂扫把星? 想到那时没还口的公羊月,晁晨忽然有些难过。 ———— 顺儿一家既非賨人,亦不是僰人,更不是汉人,那究竟是从何处迁来,才需得如此讳莫如深? 晁晨和衣躺在榻上,如何也想不通,辗转反侧了无睡意,直到卯时鸡鸣,才拉过被子迷糊睡去。等再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他随意吃喝了些稀粥馒头,急着去告知公羊月昨夜所获,可出外一看,那厮又不知所踪。 “又死了两个,怪事!”双鲤顶着寒风进门,摘下兜帽,蹲在炭火前搓手取暖,“最近还是不要出城为好!” 双鲤无故不会早起,晁晨知她多半去打探消息,便问了一声:“可探到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都没有。”双鲤哭丧着脸。 敦煌托书没有回应很正常,毕竟路隔迢迢,不能随传随到,但十五上元节,按理下月朔日前,搜集来的消息都会以闻达翁的名义,封装到最初的那只瓮坛里,而后依次分到各买主手中,且将部分抽成的酬金同那支飞羽一道,交付就近的驿站,双鲤则会根据固有的暗号,按规则和步骤取来。 从前很少有拖延推迟,但今次,她却没有取到。 双鲤小声嘟囔:“但愿不要出大事才好。”说完,她拢了拢斗篷,蹬着小皮靴回了房间,闭门不出,不知再鼓捣什么。 石老仆过来添热水,晁晨却不想再饮茶,帮他一道收拾完茶碗后,转头去找崔叹凤商量。可两进大院找了个遍,也没寻着人,还是碰着乔岷,才从他口中得知,那位神医是个菩萨心肠,昨下午撞着个疑难杂症顺手给诊治后,如今叫城里医馆的请去坐堂诊病。 晁晨闲在一旁看乔岷把那套快哉剑法练过两遍,终是拉不下脸托请帮忙,只自己一人抄着袖子上了街。 ——高句丽再是蕞尔,毕竟也是一国,这位只奉王命的七剑卫卫长,也是看在公羊月的面上,才偶尔打打下手。 白日里绵竹人生活一切照旧,只是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免不了有好事的人高谈轶闻,添油加醋,搅弄得过路客很是心惶惶。言语不通,又使不上武功,晁晨垂头丧气连走了几条街,愧而无用。 走到一间酒馆前,他无力垂下双手,准备回院子里静心读书。 正这时,酒家里滚出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人,蜷缩四肢,正摔在他脚边,而店里的跑堂挽着袖子追出来,看样子想上拳。 晁晨制止:“你们怎么打人?” “少管闲事!” 当先的伙计听是外地口音,只当是个烂好心的过客,一把将他推开,又喊来三四个,边揍边骂,都是些本地的浑话。几个踢毽子的小孩围拢过来,挎篮子的妇人伸手指指点点,将好遇着个会汉话的,数落了一声:“嘿!又来偷酒喝!该!” 原来是个酒鬼。 晁晨失望地摇摇头,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后脚踝给那偷儿紧紧拉住,酒馆伙计打累了正歇气,看那青衣先生卷进来,恨铁不成钢地叱道:“不是叫你走了吗?叫这晦气的龟儿子逮着,怕是要倒霉一整年!” “给点钱,给点钱!”地上的人不停重复。 晁晨努力想把脚从他手里拔出来,却不曾想那人抱得死死的,他心里也有些懊丧,倒不是怕倒霉,只是觉得为这种人出头,实在不值当。但凡还有些廉耻心的,此时也晓得讨饶认错,哪还会厚颜无耻求人施舍。 “你再不放手,我不客气了。”晁晨那拳脚,对付些普通人毫无问题,方才也只是顾及面子风度,不好耍泼似的连踢带踹。 乍一威吓,那人慢慢松手,却在听清他的声音时,憋着一口气,干脆整个人抱了上来:“是……是你,好人救到底,你再帮帮我,帮帮我。” 晁晨叫停上前的伙计,疑惑地拨开他的乱发,发现正是昨晚醉在荒郊野岭的莽汉:“丁,丁桂?” -------------------- 作者有话要说: 老月这个口是心非的有时候也挺暖2333 第081章 丁桂呵呵一笑。 “不行!”晁晨没有动作, 反是严词以拒,“《五蠹》有言: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你既偷酒, 就应受到惩罚!” 丁桂瞪着眼珠子, 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虽不晓得《五蠹》是什么, 但听那番言辞,好不正义!要知道昨晚这儒生肯扶着自己翻山越岭, 方才又不畏惧躲避, 还怕他吃亏在仗义执言,以为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善人, 能借他慈悲心, 弄点钱来,没想到就这么拒绝了! “好, 好!”丁桂吞咽口水, 酒气上头, 握着拳头对身后那几个伙计道,“打了这么久, 也该轮到我。” 晁晨吓了一跳, 想起昨晚检查他手掌时, 那茧子位置和厚度绝非猎户可比, 怕他发疯伤人,便又过去捉着他的手, 低声说:“我可以帮你一次, 但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丁桂挑眉:“嚯,你想问山坳里住的都是什么人?还是问公羊迟?” 晁晨没说话。 “成!没问题啊!你先帮我把人给解决喽。”丁桂被揍得鼻青脸肿, 竟还有力抬起左手,在他衣袖上掸了掸, 而后像地痞无赖一般呸出口老痰,跷脚等着。 “老痞子,看你还敢不敢——”伙计们面面相觑,看地上的人又生龙活虎说上话,气不打一处来,又吆喝着上前。 晁晨蹙眉,沉着脸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钱递过去:“我替他给了。”这钱还是前阵子他路上替人写桃符攒的。 伙计接了钱,只觉着莫名其妙:“小白脸,也就你当这个冤大头!” 街上的人散去,丁桂拄着手杖,拉上酒壶,佝偻着往城外走。晁晨追上去拉住他:“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是真蠢?”丁桂蔑笑着,拍开他的手,“怎么不服?揍我啊,最好把我打死了,一个字也别想知道。嘁!怎么会有你这种讲道理的人。”说着,他停下来,乜斜一眼,道,“这么着吧,你再借我两个子买酒,兴许我一高兴,就告诉你。” “没有。”晁晨冷冷道。 丁桂啐了一口:“没有你还站着跟个竿子似的做甚?” 打不得骂不得,晁晨看着那个白眼,气得上下牙直打颤,头回巴不得公羊月在身边,若换作是他,总有一百种手段叫人开口。 见他无后话,丁桂不再搭理,沿途又是讨饭又是讨酒,等出了城,三步一饮,到村落时已是两眼发昏。晁晨锲而不舍跟在后头,看人摇摇晃晃,想扶忍着,想拉又不甘,也不知自己在较个什么劲。 村口,顺儿娘浣衣归来,正就着木架子晾晒,眼尖瞅着他,忙从被褥子后头探头:“你是那个……” “不要再让他出去偷酒,谨防被人打死。”晁晨叹了口气,言尽于此。 闻言,顺儿娘朝外挤了挤,这才瞧见朝山坎子上踽踽独行的丁桂:“偷酒?”晁晨颔首,她见眼前的青衣先生脸色明显不如昨日和善,心知有故,便热心询问,“怎么回事?” 听她这般闻,难不成不是个惯犯? 晁晨捕捉到话中细节,虽有疑惑,却还是一一告知。 顺儿娘是个懂道理的,忙给他赔礼:“给您添乱了,”说着又转头抓来个篮子,装了些自家种的葱蒜和农家菜,塞了过去,“其实丁桂从前不是个坏心眼的人。他在山上打猎,幼崽从来都放生不打,逢见钓鱼翁,也给人说不足两指宽的小鱼,要给扔河里。” “这人吧,就是话少点孤僻些,但从不跟人红脸,还常帮着乡亲打圆场。去年冬天,有几个调皮的娃儿山里遇着熊,俺家顺儿也在,还是他冒死给救回来,那手上两道口子深可见骨,足养了三个月。哎,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说,咋就酗上酒?” 顺儿娘展平挂晒的被子,拿手拍去边角的皱纹,深深叹了口气:“我想起来喽!有天他从绵竹回来,脸色奇差,你昨个儿夜里不是说不太平,会不会……会不会是撞邪!” “撞邪?”晁晨嘴角抽搐,“哪那么多邪给他撞!” 想到丁桂方才那副嘴脸,那可不像撞邪,分明就是痞子贱性欠人打。 说着话,顺儿他爹叉鱼回来,晁晨还记着人昨晚凶神恶煞的模样,赶紧道别离开,看得顺儿娘捂着嘴直乐。 等晁晨挽着篮子拿着菜回去,正好打门口撞见公羊月,后者上下打量两眼,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副诡异的打扮。 “你这是,洗手做羹汤?” 晁晨本就憋屈,当即揪出一撮大蒜,道:“这个给你煮一锅,你喝吗?” 打嘴炮的终极奥义就是比谁更狠更能忍,公羊月自然看得出他在说气话,便也顺着往下讲:“喝啊,你煮我就喝。”语气坦然,眼神诚挚,嘴角上挑,似笑非笑,晁晨瞪眼,气得一噎。公羊月看他吃瘪,见好就收,忙又追着揶揄:“喂,谁欺负你了,你求我,我就帮你揍他。” 晁晨低声嘟囔:“早两个时辰说多好。” “嗯?” “没什么!”晁晨猛然惊醒,闷头钻进屋子里,“啪啦”阖上房门,背靠而立。等门外没了声音,他忽又想起调查山坳的事,火速开门追出,结果人早失去踪迹,“公羊月?公羊月!真走了?” ———— 接连两天,晁晨就跟撞邪一般,只要往绵竹城里晃悠,一准和那个叫丁桂的酒鬼撞个正着,叫他见了酒肆都下意识绕道走。不过天意从来弄人,缘分到来,随便出门左转也能打个照面。 次数多,心里头逆反,晁晨鬼使神差竟一路跟了上去。 丁桂像摊烂泥般醉倒在城墙根下,附近一棵大香樟下,有几个抓石子儿的孩子,街头巷尾混惯了,一眼认出这个近日常爱偷酒喝的家伙,学着大人模样斥骂,又捡起地上的土块和碎砾砸他。 晁晨起初很是担心这一手将其激怒,然而,那醉鬼掀开眼皮,一看是些个小屁孩,倒是没动手,只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们。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孩子也失去兴味,嘘声一哄而散。 丁桂砸吧嘴,跌跌撞撞扶着石墙爬起来,伸手挡了一把刺目的日光,依稀辨出回家的方向,摇摆着走出了城。 官道上迎面碰着个推板车的老翁,他有意识避开,却没曾想路有坑洼,车轱辘陷落。板车上压着几大捆新苗,老翁昏聩,扶着车辕使劲想硬推出去,结果车没推动,自己却别着腿,连着整个车一块儿侧翻。 晁晨追上来搭手,却给丁桂抢了先。 那醉鬼退了回来,单手扶正,直接抓着侧沿往上抬,硬生生把板车给抬出了洼地。老翁喘上两口粗气,想拱手道谢,然而那醉醺醺的人已走出老远,再回头,是个青衣先生追到车前,叫他很是疑惑。 藏是藏不住,晁晨大方跟着,丁桂只偏头瞥了一眼,没有驱赶,似是默许他的追随。 等到了山坳,村里人来来往往和他热络招呼,晁晨不自觉心又软了。今儿没给顺儿娘拉去侃大山,晁晨一路跟到坎上,眼瞅着丁桂在进屋时脚步发虚,磕在几块白石头砌成的台阶上。 那阶梯不整,断纹处形成锋利的棱角,就着那魁梧的身躯,跌一跤可摔得狠。 看他半死不活躺在自己脚边,晁晨认命似的,把人半拖半扶弄回了石头屋。屋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夸张——正中一张只铺了一层薄褥的石榻,锅灶堆在一角,一张条案一面竹席,和着墙上挂着的乱七八糟的狩猎工具。 血水浸湿裤腿,丁桂咬牙撕开布帛,想就着碎裤腿包扎。 怎么着身边也跟着个神医,晁晨该有的常识是一点不少,忙制止:“你腿上都是泥,脏得很,得用净布裹缠,我去烧点热水,先濯洗伤口……”说着,他先往附近人家要了点白布,而后赶回来烧水。 灶上倒是有口锅,就是看着像几个月没动过,全是灰,晁晨又挽起袖子涮了一遍,这才搬来干柴生上火。 自打公羊月说了那句“洗手做羹汤”后,事态似乎当真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等忙完种种,晁晨转头一看,顽固的丁桂已经就着那破脏布把伤口缠裹好,翻转身子面墙而卧,哼都没有哼一声。地上沾了些草药碎叶,像是从榻下一个破瓦罐里洒落出,对于猎户人家,常备止血草药倒是不奇怪。 晁晨反倒不气他,只是有些气自己。 丁桂冷声冷气地说:“死不了,你滚吧。” 晁晨转身出门,衣服带子勾在门前一捆垒一捆的干柴上,一不留神拉塌成片,他忙捡回来复原,却在木枝间发现一只瓦罐,罐上有盖,揭开一看,里头塞了不少烤枣桂圆和茶叶—— 这种烹煮的方式晁晨见过,在出敦煌的路上,陇西的氐羌人管这个叫“罐罐茶”,双鲤尤其爱喝,叫他印象深刻。 氐羌? 晁晨柴也顾不上摆弄,搬起瓦罐进屋,把大锅里的水倒入,换到炉子上煮。 俄顷,烤枣桂圆的甜味和着茶叶的芬芳,氤氲满整个屋子,丁桂鼻头动了动,坐不住,翻身要起,扯动伤处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瞪着晁晨:“你为什么还没滚!等等,你在煮什么……你……” “咕咚——” 晁晨把灶旁的小碗洗净,重重搁在榻边,又顺手干脆将整个瓦罐端了过来,用破布包着,倒出茶汤,蛮横地抬手:“喝!醒酒!” 都说老实人不发威则已,一动怒脸白得吓人。 丁桂噎声,好半天才找回点气势,连茶带碗一块给掀飞出去:“滚!老子叫你滚啊!” 晁晨没有走,而是不自觉模仿起公羊月平日嘲讽人时的态度和语气,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是氐羌族人?” 丁桂没开腔,但脸色大变。 晁晨顿了顿,佯装出门去,又道:“你不说,我去绵竹一个一个问,总有人会知道。” “不要!不要和其他人讲。”丁桂捞住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双眸。 他的态度令答案显而易见,晁晨趁机追问:“那村子里的人都是?莫不都是打秦国来,那你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鬼剑一事,是不是同你们有关!” “秦国?你说哪个秦国?苻秦还是姚秦?”丁桂靠墙,把受伤的腿放平,自嘲般冷冷一笑,“我们不过是弃民。“ 苻秦已灭,姚秦统治关中,如今巴蜀还处于晋国势力范围内,如果真是细作,郡县不可能毫无排查。晁晨方才急声质问,没琢磨措辞,不过是趁对方心理弱势,趁胜追击想再套些话出来。 跟着公羊月这些日子,正事没办成,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学了一堆。 丁桂瞧了他一眼,目光里还有些委屈, 大棒恐吓后就该上蜜枣,晁晨立时又换作温言细语,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趁人之危,我只是……只是不想再有人承受无妄之灾,你不也说了,含冤化魂,鬼剑复仇一事乃无稽之谈。“ 榻上的醉鬼闻言,紧咬的后槽牙松开,绷着的面颊慢慢展平,只是他素来疑心深重,仍无法完全放下戒备,过了好半天,才续上话,回答晁晨第一个问题:“李氏所建立的成汉为大司马桓温灭亡后,巴蜀归晋,然而没过多久,秦天王苻坚崛起,手下能人辈出,迅速开疆扩土,占领西蜀。” “那时大将外派驻守,家眷随行,再加上陇南临近,不少人迁往川西,氐羌族人因此多了起来,逐年累月,渐渐与巴蜀人融合。但君王改换如走马,淝水败战后秦国分崩离析,苻坚死后,北方大乱,巴蜀以剑门为屏,挡住肆虐铁蹄的同时,又重新纳入晋国疆域。” 听到这儿,晁晨恍然:“所以,你们皆是滞留此间?” “用滞留并不妥帖,就拿顺儿一家来说吧,顺儿娘的爹是个汉人,娘是个羌人,而顺儿爹的父亲是个氐族人,娘却又是个賨人。”丁桂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他们一家从没去过关中和陇西,本来一直住在益昌县附近,几经周转,才搬到了这处僻静山里。可笑吗?巴蜀人觉得他们是异族,而关中的氐羌人亦觉得他们是异族。” “所以,他们从不去绵竹?”晁晨轻声问。 丁桂颔首,扯出苦笑:“不过现今能这般相安无事待着,已然令人满足。蜀王张育叛秦归晋后,秦将邓羌率军追剿,在蜀郡和绵竹杀了很多人。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本该为战争负责的人,上至君王,下至军士,早埋入黄土,可惜人死仇怨不灭,冤冤相报遗祸后人。” 公羊迟就是死在这场战争中,乍然听他主动提起,晁晨以为他想通,愿意将真相如数相告,不由露出渴盼的神情。 丁桂睨了一眼,心眼小的他当即解气地吼了一声:“你刚不是要走?要走就走!”而后,他不待见地拉过被子,伏在榻上,蒙住脑袋。 晁晨晾在原地,措手不及。 若论吃透人心,哪又比得过这种老油子,打从故意引出顺儿一家身世开始,丁桂就笃定,晁晨这般正义又仁善的人,不会大嘴巴一张到处乱讲话。 果然,身后的人捡起碎碗破片,换了一只干净新碗搁在条案上。 丁桂将被子掀开一线,眯眼看着那道青色的影子来回走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只光洁的陶碗上。 晁晨无话可说,无奈向外走。 “回来!” 丁桂撑起手肘,搭着被子两眼直愣愣盯着他。堪堪两字,话很硬,带着些硬汉般不善言辞的吞吐。 第082章 实际上, 只要心狠一狠,不管这满山坳的人是死是活,也就根本无所谓威胁和掣肘。晁晨不是不明白, 只是无法趁人之危, 对公羊月是, 对这些普通的不知还算不算得上氐族人的人也是。 他摆摆手,掩上柴扉:“你好好休息!” “且慢!”丁桂紧紧攥着被角, 也很后悔前两日的所作所为, 深吸一口气后,拱手抱拳, 隔着柴门高声道:“后日巳时, 我在这里等你,过时不候,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告诉你, 你……你确是个善良正义的人, 我相信。” “巳时?” 晁晨瞬间展颜,忙欣喜应下, 可又有些不明白, 脱口问道:“为何不是明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爱来不来!”丁桂恶狠狠地说。 晁晨生怕他反口:“来, 自是要来。” 丁桂“嗯”了一声,摆正枕头, 拉过被子躺下, 再三告诫:“我还有事,明日不必来找我, 找也找不见。” 绵竹一役始终没有调查出结果,无非是当事之人皆已陨殁, 不论是死守的蜀王张育,还是随张育起兵的杨光,不论是开城哗变的公羊迟,还是攻城的秦将邓羌,如今都已是土下白骨。 或许两军之中还有知情者,但秦国分崩离析,天下几经战乱,那样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谓天赐,这也是公羊月、李舟阳甚至是剑谷中站定公羊迟不会叛敌的那些人始终查不出的根本缘由。 而眼下,有个氐人决意开口,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至少大有可盼,毕竟萤火之光也是光。 离开那山中小破屋后,晁晨觉得呼吸顺畅,连脚步都比平日轻盈许多,以至于在村口同顺儿爹主动招呼时,那汉子一脸见鬼的表情,倒是顺儿娘,又热情地拿来两根自家地里栽的芦菔要塞给他。 一想到要被公羊月调侃,他忙婉言谢绝。 出了村,过了山坳,走到绵竹城外时,好巧不巧撞上回城的公羊月,晁晨觉得自己实在有先见之明。 公羊月打另外一条羊肠小道岔过来,盯了他一眼:“你跟着我?” “讲点道理,我好端端走在你前头,怎么跟着你?”晁晨恼火,这厮总是有法子一句话教人火气打肝上来。他两手一抄,好心情全让他败坏,硬邦邦地说:“我没跟着你,谁稀罕跟着你。” “最好。” 公羊月堪堪撂下两个字,没和他呛,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挤兑、嘲讽或者打趣他,径自摆袖,往城门去。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晁晨心里咯噔一响,后知后觉想起说话时公羊月那疲惫的双目,整个人瞧着精神萎靡,想到他这几天神出鬼没,只疑他忙于追查线索,便懒得计较,也跟了上去,不说嘘寒问暖,好歹问一声是否需要帮忙。 就在伸出手的一瞬间,山风拂来,荡开公羊月未系好的衣袂,露出空荡荡的腰间。 公羊月不动神色别开晁晨按向自己右肩的手。 “你的剑呢?”晁晨扑了个空,脑中嗡嗡直响,顿时反应过来,那不离身的断剑此刻被摘下所代表的意义。一时间,他心里像豁开了一个大洞,连身子也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你在铸剑?你在重铸那柄断剑?” 闻言,公羊月停步,一动不动。 晁晨绕到前方,展开双臂堵他,只是两相对视时,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行为落在旁人眼中,实在有些愚蠢和不可理喻。 公羊月抿唇,眼前霍然一亮,但很快那流光便如彗星一般,迅速黯淡,随即又变作冷言相向:“呵,看你那激动的样子……” 晁晨不假思索脱口:“我不是激动!” “哦,那看你那高兴……“ “我也不是高兴!” 不是激动?不是高兴? 公羊月不再开口,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很是不能理解。难道重铸断剑,解开束缚,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不是晁晨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还是说…… 公羊月努力压下心中那一点教自己惊慌不安的渴盼,板着脸抄手,从晁晨身边走过,冷冷解释:“续剑的金石只有绵竹有。” “谁又在乎什么金石!” 这一声吼,不仅令公羊月愣怔当场,把晁晨自己也给唬了一跳——最在乎的明明就是他自己,过去的每个月,他几乎都要缠着公羊月苦口婆心的敦促,也会为公羊月百般借口的故意拖延而气恼,可眼下,说着不在乎的,竟也是他。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晁晨心里萌生怯意,只觉得一阵恶寒顺着骨头往上爬,恐惧涌来,要将他瓜分蚕食,他不敢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公羊月,那样的想法只要有一丁点冒头,他都会觉得可耻,耻于自己向仇人服软。 不,他不能接受,至少现在还无法接受。 “呵,”晁晨呵出一口白气,垂头讪笑两声,等再抬头时,眼中已满是理智和大义凛然,“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铸剑,杀道长的凶手不找了?圣物不找了?《开阳纪略》不用管?叶子刀还有他幕后的推手也不重要?好,那公羊家呢?你不是说一门忠烈,身怀冤屈吗?亏我还……” 听到他的解释,公羊月松了口气,却又很是失落。 “亏我还一直……” 晁晨越是露出那种无辜又委屈的眼神,公羊月越是无名火烧,烦躁难安。他伸手,将人一把推开:“跟你有什么关系!” “晁晨,我再说一遍,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声惊雷在耳,晁晨脸上那万年平和而温柔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但他还是下意识努力找借口:“我明白,我明白的,敌人在暗,手头的线索又太少,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就是……就是静候时机,你铸剑想必也是为了麻痹对手……” “是吗?”公羊月不屑地问。 那种轻蔑刺痛晁晨,他真想破口大骂“丁桂算什么,我他妈才是撞邪,才会没事帮你说话”。但粗话他一向开不了口,即便是情绪激动的眼下,因而也只是嘴角抽动,深深望着眼前人。 两人就这般无言相看,直到公羊月抬腿要走,晁晨心里一个激灵,破天荒扑上去揪着他的衣襟,连说了三个是。 “是,是,是!” 公羊月没料到他的反应,垂下眼眸,呆呆地盯着那双落在自己胸口的白净的手,不由自主把自己的右手覆上去。 当掌心触碰到手背的沁凉,他清醒过来,狠狠拽开晁晨的胳膊,一字一句道:“你还是恨我比较好。” “公羊月!” “不要试图靠近我这样的人,一旦接近,就没有回头路走——” 城头的梅花纷扬,落在红衣剑客的眉心,像一滴血般触目惊心。晁晨瞳子一缩,很快避开,话已说到这份上,他毅然转身,拂袖与之背向而走。 两人在城门分开,都没有回头。 直到远去不闻脚步声,公羊月紧握拳头,仰头望着青空,目光深邃:“如果你杀不了我,真到了那时,我一定会杀了你。晁晨,你不会成为第二个夏侯真,我绝不再重蹈覆辙,也绝不让任何人成为我的弱点。” ———— 回到魏家院子后,晁晨负气,除了一日两餐,皆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傍晚,门外响起骚动,乔岷打屋檐飞过带下片瓦砸在阶前,双鲤的尖叫飞过好几间屋子,他这才坐不住闻声而动。 起身欲要推门,可急切了些,小腿不甚在条案上撞了个实在,钝痛钻心,晁晨揉搓着青紫的肌肤,手头书册拿不稳,落在鞋面上,他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一整日,自己不仅没翻页,还拿倒了书。 “谁拿来的?” 双鲤从石老仆手里接过长剑,急声追问,老仆人却说,东西就挂在门环上,不是他出门倒泔水,还瞧不见,更不要说何人所为,几时所为。 晁晨走下石阶,目光流连在剑鞘上,依稀辨出剑主的身份:“季慈?” “哦,是那个剑谷的小弟子!”双鲤恍然,下意识把剑往外扔,大声嚷嚷,“老月不在,他们又想搞什么花样!” 乔岷抻手给抓了回来。 利刃出鞘,只见整个剑身上全是干凝的血迹。 “谁的血?这……这什么意思?”双鲤磕磕巴巴地问。 晁晨两指搓弄刃口,将那血渍搓成泥状,摊开给三人瞧看。从血的颜色和凝固的状态看,至少已有两三日之久。 两三日? 双鲤担心公羊月,抬腿往门外冲,乔岷把人拦了回来,推给晁晨,自己飞檐走壁往城中寻:“我记得他们在客栈落脚。” 乔岷到地方,一问才知,人已好几日未归,连住店钱亦没结。 四人围坐商议,晁晨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季慈和周碧海是那日跟着出城,结果在城外柳坡林跟丢,见到方婧是在那之后。但接下来的三天,他都一心扑在丁桂身上,即使人在城中,也并未过多留意。 如果真是那天在城外出事…… “难道是鬼剑?”乔岷蹙眉。 晁晨低头思忖,未敢应答,更不敢细想,一时间心中七上八下没底,只预感要出大事—— 收泔水的人多在晨间卯时至辰时挨家挨户拉,寻常石老仆会在午夜前将大桶从庖屋提拎到偏门前,也就是说,除去因接手了个疑难杂症,而暂且吃住在药堂的崔叹凤,公羊月打外头归来,该是第一个发现此物的人。 如果季慈三人一惨遭不测,能送血剑上门的,只有所谓的“鬼剑”,那么,如此明显的意图,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鬼剑杀人,早在他们一行来绵竹之前,为何凶手突然之间要调转枪头? 左右思虑皆不得解,四人商议,眼下尚有能力与那凶手一战的,唯有乔岷,则由他出城通知公羊月,晁晨和双鲤留守城中,而石老仆言语相通,熟悉环境,则帮着去药堂喊回崔叹凤,顺道再打听打听季慈、方婧和周碧海的消息。 晁晨和双鲤抱着一丝侥幸,等了又等。 直等到落日坠入远山,星月升起,崔叹凤、石老仆和乔岷先后归来,但唯独不见公羊月。待到夜半子时,双鲤如坐针毡,也顾不得是否添乱,带上布包要亲自出去找人,乔岷和她斗智斗勇几回合,才拿穴将人点晕,再由崔叹凤给背回屋子照料。 三更后,晁晨敦促乔岷歇息,而他则耐心给每盏灯添足灯油,以手支着下巴,坐在正堂继续等。 日出天明,晁晨手臂滑落,整个人磕在桌上赫然惊醒。他睁眼一瞧,眼前却是漆黑一片,惺忪懵懂间,只疑心自己被装在麻袋子里,两手忙是乱抓,抓来攘去却是件外袍,登时傻了眼。 再抬头,公羊月就立在门前要走不走,回头像看猴子一样看他,嘴角不自觉带笑,但很快又收抿起,冷声道:“有榻不睡,你这是学老僧入定?” “入什么定,我是在等你!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夜!” “你等我?” 晁晨气急败坏走到他身前,忽然意识到这话很有歧义,忙解释道:“我是说,等你要事相商。”他避开公羊月滚烫的目光,垂眸时恰好认出手上抓出褶皱的衣衫,结巴道:“这,这是你的?” ——难怪方才他在梦中有窒息感,想来是公羊月过来披衣,察觉人醒来,干脆将整个衣服往他脑袋上罩。 这像是他会做的事。 被叫破,公羊月把衣袍抢过去,哼了一声向外走。 晁晨甩了甩脑袋,将人拉回堂前:“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你那几个剑谷的师弟妹可能出事了!”说着,他从矮足食案下拿出那柄带血的佩剑,又将昨日的发现一一细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火速打脸… 第083章 听见二人高谈声, 醒着的都围拢过来,便是双鲤昏睡沉沉的,也猛然清醒, 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下, 边跑边趿鞋, 远远看那红影平安无事,松了口气, 只追着喊:“老月, 你见过季慈他们仨吗?” 晁晨屏息等他开口,眼下这情况, 他甚至隐隐期盼那几个不开眼的找过麻烦, 毕竟丢脸比丢命好得多。 公羊月脸色阴沉:“三天前,方婧。” “其他两个……” “应该也是三天前, ”晁晨抢过话头, 避重就轻将那晚跟踪的事交代, 期间好几次他都心虚得不敢抬头看公羊月,偶然有目光交接, 却惊异地发现, 那双深邃又冰冷的眼眸里, 化开一分柔情。 这时, 石老仆插过嘴:“昨个太晚,不好一家一家敲门, 今儿起了个大早, 还果真给问到,那个叫季什么的小子, 三天前去过衙门。” 闻言,公羊月摸着下巴来回踱步, 心中道—— 三日前,那也就是发现玄之道长尸体的第二日,季慈去向府衙报告,说明头天晚上两起杀人事件让他们确定鬼剑并非以讹传讹,或者说非是鬼怪作乱,实乃人为,所以以凝冰剑为线索,恳请县丞相助排查。 方婧为人强势,自诩精明能干,向来是严于律己,严于待人,是能安排周碧海也不会安排能力次之的季慈,可连季慈都开始跑腿,想来周碧海亦有要事在身,多半便是给门派传信,请求支援。 “你确定那晚是他二人同行?” 公羊月再次向晁晨确认,后者郑重颔首。 周碧海脑袋不怎么灵光,不像季慈性子虽怯懦,自身却很有主见,恰恰相反,为人最是老实听话,方婧说东,他定不会往西,据那客栈掌柜所言,酉时二人曾回过一次,但又匆忙而出,想来多半是在碰面地点没等到人,无奈之下才趁夜相寻。 只是方婧没找着,却撞上不该撞见的人。 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没来由打了个寒战——若不是那二人轻功快脚,而他脚力慢没追上,保不准现下出事的就是他。 简直是阴差阳错捡回一条命! “若是飞鸽传书,三日已过,剑谷的人早该到来,现在都没影,多半是信件在半路给人截下,”公羊月两手交叠,重重一击,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截下?” 双鲤接话:“这还用说,不想让剑谷掺和呗!再怎么说这‘蜀中云深台’与‘冀州断水楼’并称刀剑二谷,在江湖上仅次于一阁一教,百年基业可不是吃素的,你们那什么七老往这儿一杵,保不准凶手要给吓破胆!” 公羊月摇头:“不对。剑谷不问俗世良久,何况还有个官府在前头顶着,这么久捉不到凶手都无人出面,怎么笃定只要传回玄之死讯,剑谷就一定能引起重视,那是剑谷,不是北落玄府!何况,就算七老来又如何,那‘鬼剑’狠如蛇蝎,狡猾如狐,就一定能破得了案?” “那你说为何?”双鲤两手一摊。 公羊月不吭声,反复思考那天晚上在夏侯真墓前方婧所说的话。 ——“扫把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这里不欢迎你,既然和你没有关系,你这个扫把星为何还不滚!” 晁晨眼前一亮,显然发现端倪:“那个……她……那个……”可是那些骂人话关乎面子,他不便当着这么多人揭伤疤,只得瞪大眼睛望着公羊月,盼他也想到一处去。 公羊月回望他,不出所望,默契地揪出蛛丝马迹:“她说没有关系?” 晁晨连连点头,自然露出欣然。 没错,方婧当时确实是这般说法。 公羊月步子一停,脑中刹那闪过数个念头:头一晚在山上洞穴前,方婧三番两次出言不逊,还多次当面斥骂是自己装神弄鬼,但只隔了一天,便咬定与自己毫无关系,以她的脾性,如果不是当晚他们走后,在山中发现关键性证据,又怎会有此天与地的转变。 那么所有的疑问都串联起来—— 只要不是对门人下手,剑谷作为江湖势力,不可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像官府一般发布海捕文书,一年四季无休,追杀至天涯海角。那么,“鬼剑”背后的操纵者,根本不需要跑遍九州,只要离开晋国国境,甚至离开巴蜀,往深山老林里一扎,谁能找得到,何必向剑谷三子动手,简直多此一举。 除非,制造事端的人,恰恰就在本地,或者说,就是剑谷的人! 想通这一点,公羊月转头直奔菜市口,速度之快,便是乔岷也给远远甩在后头。 绵竹靠山傍水,多出山中奇珍,许多山里人捡了菇子,打了野味,多爱聚集在南门一处街市倒卖,久而久之聚集人气,挂猪牛羊肉的屠夫摊子次第开了起来,农民吃不完的禽蛋和自家种的果蔬也都挑来卖。 在那条巷子倒数第三间,有家人专做倒卖活禽的买卖,去山里便宜收来,再一次转给城里的高门富户,鲜少有人知道,这里其实是剑谷隐蔽的联络点,铺主除了饲养鸡鸭鹅,还喂了两只品相上佳的信鸽。 剑谷没有吞并四邻的野心,自然也不会折腾什么暗哨,所谓联络点,是剑谷七老中的老幺,号称“玉山神剑”的梁昆玉回谷后鼓捣出来的。梁昆玉平素两大爱好,一是养鸟遛鸟,二是不用铁剑铜剑,只冠一柄玉铸的剑,价值千金,所以亦有人称他“千金剑”。 苻坚南下,在巴蜀、荆州、淝水三线开战,谷主率人自发奔赴上明驰援,因联络不便,耳目闭塞,空虚的后方差点给秦军偷袭,幸得谢玄将军一战胜,南方士气大涨,秦军节节败退,这才避免惨重死伤。 这之后,梁昆玉吸取教训,找来曾经受过剑谷恩惠,或家中与剑谷有所关联又居住在外的人家,在几座大城设立联络点,意为“眼睛”,若有战起,剑谷也好随机动作。 只是巴蜀这十来年一直太平得很,这玩意压根儿没用上。 公羊月找到主事的一问,才晓得近七日并无剑谷弟子来过,也就是说周碧海并非通过借助联络点传信,难不成和他妹子一样,亲自跑一趟云深台? 不,还有一种可能—— 联络点没派上用场,梁昆玉很是被谷中其他人私下里笑话一阵,鉴于身份,于是他赌气撒手不管,只闭门养鸟。他手下有一只十分宝贝的白羽鸟,名唤“八宝茶”,不知品类,貌似海东青,极为通灵性。 这鸟年年生崽,小辈子都爱,好吃好喝供着,梁昆玉面上有光,一高兴,几个内门亲传的小弟子人手赏了一个哨子唤鸟,方婧作为谷雪长老唯一徒孙,应是也有一个。她定是把自己的假手周碧海,鸟群朝散夜归,以此直接通信梁昆玉。 可为什么要给梁昆玉? 公羊月给铺子主事留下话,要他近日多加小心,随即离去,一边思忖一边往魏家院子去。半路上掠过屋脊吻兽,向日俯瞰绵竹,他猛然惊醒—— 梁昆玉为人精明圆滑,常常保持中立,若按先前推测,谷中有内鬼,那么需假借他手,定是因为证据直指的人身份并不简单!如果真是剑谷中人所为,要灭口,方婧三人只怕凶多吉少。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如果出事,谷雪定会愠怒,那时剑谷恐生祸乱。 公羊月直接□□而入,守在院子里的双鲤等人忙迎上前去,急切地询问:“如何?可有线索?” 他沉吟片刻,应道:“只怕剑谷不能置身事外。”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凛。 公羊月向来玩世不恭,说话四六不着边,越是认真,则说明事态越是严重。双鲤最先回过味来,登时哭丧着脸:“现在跑路来不来得及?” “别怕,我会处理。”公羊月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处理?”双鲤尖叫,绕着他转了两圈,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怎么处理?你该不会要去救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抢话道,“好吧,老月,我承认那个叫季慈的小跟班心眼不坏,还帮你说话,但是那个叫方婧的莫不是你也要救?” 公羊月没有直接答是,而是回道:“三个,最好都不要死。” “为什么?”双鲤心思直白,忍不住追问,“说晁哥哥烂好心或是老凤凰菩萨心肠我还能接受,你什么时候这么慈悲为怀了?咳咳,你要注意身份,魔头要有魔头的样子,你这不是让正道的大侠们丢饭碗吗?” 公羊月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嗔道:“少贫嘴!我不良善,但我深明大义。” “什么大义,我只知道大义灭亲。”双鲤嘟囔着,抱头躲开。 崔叹凤对公羊月还算了解,当即举一反三:“剑门关扼守要冲,秦国早已觊觎,如你所言,若祸从剑谷起,内外勾结,只怕再重蹈绵竹……” 江湖人既不领兵,也不谋朝堂,乍一瞧微不足道,但身怀武功,关键时刻若行悖逆之事,暗藏祸胎杀机,亦会动摇局势,就譬如当年公羊迟临阵反水杀好友,群龙无首,绵竹城危矣。他自知失言,忙避讳开去,只续道:“没曾想,你对剑谷情谊如此深厚。” “情谊?那倒未必。”公羊月冷冷一笑,“方婧一死,我又现身绵竹,剑谷与我之间的龃龉,立时就会雪上加霜。即便我不在乎这丁点仇怨,但只要绵竹、剑门乃至蜀中出点事,只怕从前的恩怨又会被有心人翻旧账。” 人之常情便是,骂自己可以,带累家人则难以忍受。 “既然人举刀向我,不让其付出点代价,我还是公羊月吗?何况,方婧可能是唯一掌握证据的人,我与剑谷没有情谊,但与谷中人却未必没有。” 公羊月言下所指,实乃梁昆玉和谷雪,当年二人曾追随公羊迟出山,绵竹事发后,谷雪曾多次冒大不韪进言,坚称其为无辜,而在他叛出剑谷之时,也是梁昆玉从中周旋,否则七老联手,他又如何能安然离开云深台。 晁晨始终没吭声,像个闷葫芦一样在旁听着,并不知悉种种根源的他,脑子里率先跳出的名字,却是夏侯真。 会和那个叫夏侯真的有关吗? 正陷入沉思的晁晨隐隐觉得有炽热的目光探过来,他仓惶抬眸,可四下并无异常,只撞见公羊月微微偏头,和乔岷交代两句,转身离开。日光落在晁晨身上,他打了个激灵,一算时辰,忙追了上去:“且慢,公羊月,你先同我去一个地方。” “你把我方才的话当耳旁风吗?我说了,任何人不得乱走,”公羊月狠狠盯了他一眼,“尤其是你。” 晁晨解释:“只要一个时辰……” 不等说完,公羊月拽着他胳膊把人推至墙角,挡住身后几人诧异的目光,随后一撩衣摆,摘下腰间的断剑塞到他怀中。晁晨低头看着那柄断成两截的“风流无骨”,满目疑惑:“这剑不是……” 公羊月俯身,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剑炉子炸了,你满意了。” “啊?剑炉子?炸了?” 晁晨生怕耳朵听岔了话,怔怔地复述。难怪他一整夜未归,回来时行为举止相当怪异,同自己说话也一副嫌弃的模样。在如此严肃正经的场合下,这话从公羊月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好笑,他忍不住牵动嘴角,但看眼前人吃人的表情,又硬生生憋回嘴里,表情那是相当的滑稽。 公羊月瞪去一眼,喝道:“不许出去!” “虽然……可是,剑炉子和这有什么干系?”晁晨追着讲理,觉得莫名其妙,在他看来这根本是两回事。 公羊月懒得多费口舌,趁其不备,伸手拂过他胸前穴,人当即不得动弹。 “你有什么资格替别人做决……” 晁晨恼火,正出声质问,下一刻就成了哑巴,公羊月又拂了他的哑穴,把人扔给乔岷,转头将背着药箱偷摸开溜,据说手上还有个病人得崔叹凤叫住,板着脸道:“还有你。” 说完,他□□而出,欲往发现玄之尸体的鹿头山上再碰碰运气,如果方婧足够聪明,她一定不会把证据随身携带,而是藏在稳妥的地方,这世上最危险之处往往也最安全。 没曾想到,还有个人跟他一样不走寻常路。 只听“哎哟——”一声,黑影摔到墙根儿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右手捧着左胳膊:“大白天的,谁他娘的眼睛长在屁|眼上……”待看清墙头立着的黑脸公羊月时,他忙改口,“艳阳高照天里,就适合上屋上墙,观风望气。“ 公羊月瞥了一眼万里乌云,跳下地,伸手带了他一把。魏展眉鬼扯不下去,呵呵一笑,邀功道:“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碍不住我武功盖世。“ “得手了就说得手。”公羊月看了眼他手臂剑伤,见没伤到骨头,松了口气,”没事便好,算我欠你情,信呢?” “啧啧,欠什么情哟,还说不是觊觎我良久。”魏展眉反手捉住他手腕,眨巴眼,脸上堆着笑。 可公羊月根本没工夫听他瞎话,冷脸没有接茬, 见玩笑无用,魏展眉瞬间正经,推着他的手:“你有要事你先走,东西我先替你保管。”说着,他有些难为情的红着脸:“那啥,我不是怕丢怕偷,就……就藏在□□里,你让我当众脱|裤子,怪不好意思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评论~ 第084章 公羊月只撂下一句“你看着他们“, 便果断离开,好像迟一步都会忍不住出剑,把那小胡子给扎个串串。魏展眉”死里逃生“, 精神抖擞, 进院挨个打了声招呼:“大锣鼓唱戏, 几位都在呢,这阵仗演的是哪一出?” 双鲤悄悄竖起大拇指, 出声问:“假的吧?” 小胡子向来没脸没皮, 按着裤腰带往前送,没好气道, “啧, 小姑娘家家的……要不我脱给你看?” “别,别别!”双鲤连忙摆手, 一脸惊恐道, “原以为你爱打蛇吃就已经够古怪, 没想到还有这种癖好。” 魏展眉耳朵尖,一听立马蹦三丈:“什么癖好?我不信你这个‘见钱眼开’身上没几个暗兜藏个私章锁钥什么的!”他一个大男人, 再怎么爱说荤段子, 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开玩笑, 立时嘟嘟囔囔着有几分难以启齿的委屈, “再怎么说我也是有身家的人,不过就是叫城东那个‘二剪刀’裁衣时, 不甚把暗兜缝在了裤子里。跟她说要隐蔽, 也没说这么隐蔽。” 看他牵动伤口,嘶嘶直抽冷气, 崔叹凤忙过去给他验伤,叮嘱道:“魏公子, 还是少说两句。” “谁打的?裴塞?”双鲤接茬。 “你当七老是什么,要是他我还有命回来?亏得裴老不在剑谷,不然准要歇菜。”魏展眉咋咋呼呼道。 双鲤打趣:“哟,不是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那不是他,还能有谁让武功盖世的你吃亏?” “你诚心跟我抬杠?”魏展眉挥起拳头,哼了一声,脸颊上浮起红晕,眼睛里还有几分期盼,“自然是……自然是裴姑娘,”看他得意,崔叹凤拆细布的手一重,痛得他眼冒星,大叫一声。 双鲤正想开口接着揶揄,但被魏展眉自嘲式堵了回去:“打是亲骂是爱,还不许我嚎两嗓子表表情意?”说着,他朝一旁抬了抬下巴,“那两位怎么回事,比谁先眨眼,还是比谁先动弹?玩这个我在行!以前我跟公羊月还能边扎马步边比试,不过他这个人吧忒不厚道,赢不过我就想损招,什么自己点自己的穴喽,什么拿裴姑娘诈我喽。你们也晓得,我脸皮薄,看见喜欢的姑娘就会忍不住笑成大脸猴……哎哟哎哟!” 崔叹凤一脸严肃地告诫他:“手还要不要?” “要的要的,”魏展眉还算识趣,立即噤声,点头如捣蒜,“崔神医你是妙手回春塞扁鹊,鄙人却不想做第二个蔡桓公。” 失去兴味,双鲤垂头耷耳独自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一片片剥下手里枝条上的小叶子,很是想不明白公羊月方才对晁晨的蛮不讲理,虽然他以前也挺爱替人拿主意,但也没到如此强横的地步。 若不是吵架,总不至于是赌气吧? 双鲤回头端详,正好瞧见晁晨拼命对她眨眼睛,她思忖片刻,恍然大悟,忙捂着脸起身往庖屋去,嘴里絮叨着:“我看不见,什么也没看见,我先去庖屋吃点糕粑,然后去睡个回笼觉,不到午时绝不出房门。” 腿脚刚迈过门槛,余光瞄见坐在石头凳上上药的两人,她眉头忍不住一蹙,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拱腰弯背俯下身,在虎口上掐了一把,捂着小腹佯装肚子疼,嚷着要崔叹凤也替她看看。 魏展眉识破她那小九九,手掖在袖子下,偷偷展开五指。双鲤回瞪一眼,还价到三根指头。两人成交,趁崔叹凤收拾药箱,把人连拖带拽请进了屋子,啪啦一声阖上门。 可怜那白衣大夫,只能隔着门缝觑了眼院内的俩人,嗔道:“你们也就欺负欺负我。”说着,像学宫里的古板教习,在双鲤手背上重重打了一手板,“还捂着,不知道的以为你要生了。” 双鲤赶紧给魏展眉使眼色,后者立刻把家里的仆人唤来:“崔神医,你出不去,但是我可以派人把病患给抬过来,还请往前厅稍后。” “你们……”崔叹凤长长叹息,而后微微摆头,提着药箱转去前院。 乔岷跨坐在前后院的隔墙上,托着腮帮盯着晁晨,两眼一眨不眨,偶尔耳听八方,留意其他人的动向。 晁晨心里火烧火燎很是焦急,他知道救方婧三人至关重要,目前死不见尸尚有一线生机,因而是刻不容缓,但那个氐人保守的秘密也很重要,也许是洗刷公羊迟冤屈的关键所在。 眼看辰时将至,却冲不开穴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良机错失,心有不甘的他眼巴巴望着乔岷。晁晨不知道的是,越是知书达理不逾矩,平时做事待人一板一眼的人装起可怜来,反差有多大,再加上他那副脸蛋,登时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情。 别说乔岷,便是公羊月瞧见这副模样,只怕也得惊掉下巴。 二人对视,墙头上的人尴尬地将脸转开,又回瞄一眼,再转开,又瞄一眼,最后伸手掰下瓦片一角,弹了过去。 哑穴一破,晁晨连着咳嗽两声。 “十七兄,拜托。” “晁先生,你不要突然如此说话。”乔岷木讷着转动脖子,手撑在墙头一跃而下,走过去解开定身穴,“你要出去,我跟着你。”反正还有个魏展眉,七老的亲传弟子,即便伤了一只胳膊,也不是能轻易被料理的货色。 闻言,晁晨郑重作了个揖,谢他仗义。 把花窗豁开条缝偷窥的魏展眉,指着晁晨揶揄道:“你瞧那小子的样儿,像不像爬墙?” “你知道爬墙是什么吗!”双鲤拿出老月平日训斥人的架势,一个茶壶给他砸过去,自己跟着挤上前,一屁股将他撞开,占据视野最好的位置。 魏展眉露出得意的小眼神,对着双鲤悠悠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果真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注)。”他每诵一句,双鲤便看向一处,先瞧着晁晨双眉,再观那脸蛋肌肤身材神貌,该是周围绝色太多,她平日才没留意到这明珠般华彩。 不,确切来说,是晁晨多端正肃穆,总一个表情,眼下如此灵动,自是增色好几分。 “哎呀可惜,老月却是没能看见这可怜兮兮。”双鲤咋舌。 魏展眉却打断她:“你以为我在说谁?” “谁?” “当然是我天仙般的裴姑娘咯,总不可能是你,你自己照照镜子,哪点像美人?三姑六婆还差不多。”魏展眉扒着窗户,趁机埋汰。 双鲤伸出长指甲,气鼓鼓去挠他的脸。魏展眉赶紧讨饶叫停,嘟囔着:“这位晁先生有那么好,值得你们几个串通起来打掩护?” 乔岷那种不善言辞,走哪都一脸凶恶,只差把“护卫”二字写在脸上的,留在公羊月身边,一看就是因为某种交易,但那个叫晁晨的却不太像。根据相识多年的经验,这俩人的相处模式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瞧过,那就是夏侯真,但也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多了的那分神韵,乃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魏展眉摸着下巴上那撮小胡子,很是好奇:“难不成公羊月真有某种奇怪的喜好?” “你又在絮叨什么?谁都不值得,但老月值得,老月相中的,肯定是好的,再说,晁哥哥也是关心老月,”双鲤小霸王一个,熟人面前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跳起来去捂他眼睛,“不给你看,万一你看上了怎么办,想被暴打一顿吗?” “喂喂喂,放手,小丫头片子你指甲多久没剪了,眼睛都快给我戳瞎。”以魏展眉的功夫,一只手也能碾压双鲤,跟着她咋呼不过也是因为好玩。 等乔岷和晁晨离开后,一大一小讲和,并排坐在窗框上踢腿,对魏展眉来说是养伤闲聊,对双鲤来说是防着身边人出手干预。 那天晁晨午夜未归,双鲤心里担忧,翌日撞见时便多嘴问了一句,晁晨当时没把话说死,只道发现了些有用的线索,但她并不晓得那线索是关于绵竹一役的,还当是跟鬼剑或是圣物有关。 公羊月对其反反复复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但她年纪小并不能充分理解,只以为是从前刺杀的事让老月心有防备,所以晁晨人微言轻不得信任,即便人家现在有心想要“化敌为友”。 反正对双鲤来说,只要对公羊月好,那便是好的。 回过神来才发现,魏展眉已消停好一阵子,双鲤看他愁眉苦脸,大掌一扬,朝他背心拍了把:“放心,老月无所不能!” “嘁,你以为我担心公羊月?他命硬,死不了。”魏展眉哼了一声,眼中霎时溢满柔情,“我是担心我的裴姑娘,要是潜入谷中盗信一事败露,她怕是得恨上我,而且……而且你们不也说,同剑谷中人大有关系,亦不知她会否有事。” “我懂。”双鲤一脸深沉。 “你懂个屁,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就不懂了?”方才还毛毛躁躁的姑娘,眨眼文静得犹如脱胎换骨,含羞带笑,双颊绯红,是一脸的甜甜蜜蜜,“我,我也有心悦之人。” 魏展眉挠着脖子想了想,恍然:“师昂?你还惦记他?我以为你当年只是说说而已!你又没见过他,万一江湖传闻是假的呢?什么比之谪仙,遗世独立,毕竟在那些画本子传记里,公羊月都被描述为八只脑袋五张嘴,三头六臂七条腿。” 双鲤据理力争:“当然不是,我小时候见过他。” “你见过?” 魏展眉嘴巴张大像只鹅蛋,满面皆是夸张,只伸手在她额上轻靠,怕发热给烧坏脑子——那可是帝师阁阁主,长居云梦三山的小楼连苑,以为是家门口卖白菜的贩子,一年四季出门左转即可见? 有这反应亦在情理之中,双鲤瞪了眼没说话,事实上,幼年的记忆太过模糊,偶尔她自己也会怀疑,是不是真得了癔症,才会把虚幻与现实混淆。 “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耷拉着脑袋,低声道,“虽然我亦记不清,但直觉告诉我,我真的见过他,一辈子也忘不掉,这是我活着的唯二希望。”她从没告诉过其他人,去帝师阁还有个目的,便是求证,只是如她这般,吃百家饭长大的流浪儿,又怎会和高高在上的阁主扯上关系,听起来荒谬无稽,也是如此,才会任由仰慕的借口作为挡箭牌。 魏展眉没忍心拆台,只淡淡道:“傻不傻,不要把生死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总有一天,连喜怒哀乐的权利都会被剥夺。” ——公羊月从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双鲤反问:“那你的裴姑娘是吗?” 魏展眉笑了笑,没答话,过了一会,打了个响指,随口问:“喂,你什么时候给钱?” “给什么钱?”双鲤装傻。 “那你比划三是什么意思?”他伸出指头。 小抠门正襟危坐,厚着脸皮道:“哦,我是说可以陪你闲谈三个时辰,你看看,咱俩谁跟谁,要不就从你上药开始算,你还有两个时辰又半炷香,抓紧,抓紧。” 魏展眉骂道:“你怎么不从你早间出恭开始算?” “你讲得好有道理!吃饭,出恭,小憩,就寝都得包含在内,”双鲤跃下窗户,伸出指头盘算,“我方才好像说要睡到午时才起身,”就算魏展眉现在去追,也追不上乔岷和晁晨,她登时放心大胆往榻上一躺,闭着眼道,“记得按时喊醒我,睡过头你不血亏?”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加改编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并序》 第085章 晁晨赶至山坳, 离辰时还差一刻,然而那间破石屋却没有人,灶膛里炭火未烧, 被褥叠放整齐堆在榻上, 瞧着像人已跑路。就在失望与惊异交加时, 乔岷从掉了半扇门的矮柜里翻出些碎钱—— 人若是夜奔,不可能不带现钱。 既是有约, 一个伤了腿的瘸子, 平白无故又为何要离开小屋?联想到失踪的方婧三人,晁晨打了个寒噤, 做最坏打算:“会不会是……” “不。“ 乔岷打断他的话, 屋内外仔细勘察一圈,而后安慰道:“没有翻找痕迹, 门前亦无驳杂的脚印和挣扎痕迹, 劫杀后复归原样毫无必要, 所以这里一整日无人来过,晁先生, 你别着急。” 晁晨颔首应答, 冷静下来一想, 若是自行离开, 那要追踪便不难,丁桂伤腿, 走路必然一脚深一脚浅, 足迹只要没被刻意遮掩,很好辨认, 如果他还携着手杖助力,两步一洞, 则更利于追踪。 二人分开,沿着坎上几条路仔细甄别,终于找准方向。 鉴于当日一人之约,乔岷留守,晁晨独自沿着杂草成堆的羊肠小道往上,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林直达山顶,丁桂就靠坐在一块黄石后头,撑着手杖,默然远眺。听见足音,他“嘿”了一声,扯出个不怎么友善的笑容,说道:“真是守时,一刻不差。” 晁晨没有急着追问,而是捡来些树叶,垫在地下,挨着那醉醺醺的汉子静坐,随口道:“在看什么?” “那边。”丁桂指了个大概方位。 “桃花?” 丁桂摇头:“还要后头些,那个山谷。” “没什么特别。” 两人像老友一样,一和一搭。 丁桂幽幽道:“那是一片坟地。” 晁晨虽不精堪舆,但也晓得,墓葬阴宅讲究藏风得水,眼下占据高地如此远看,左右显然并无支流,而穴场四面并不周密,在信奉鬼神的巴蜀之地,显然很是不合理,再者,群山间人迹了了,不像是村落群居的墓葬之地。 “是谁的墓?”再多看两眼,青天白日之下,渡鸦盘旋,晁晨一凛,没来由觉得有些鬼气森森。 缄默良久,丁桂才哑着嗓子开口:“士兵,张育的士兵。” 晁晨大惊:“夜攻绵竹,两军交战不是在城下吗?” “是在城下,那里只是埋尸的乱葬岗。小伙子,没见过真正的战争吧,除非绵竹弃城改迁,不然那么多死伤,人都堆在城池附近,是会起疫病的。”丁桂把手落在他肩上,“我就是那个负责打扫战场的人。” “你……” “我本是秦国镇军将军邓羌麾下副将,那年蜀王张育举兵归晋,得秦天王苻坚之令,随军伐蜀。张育因与巴獠争权内讧,邓将军趁机进攻,将其逼退绵竹,而后又往涪西歼灭援军,兵临绵竹城下。”丁桂回首往事,话音满是沧桑。 晁晨道:“既无援军,张育必然会败,城破只在早晚。” “内讧后两相分兵,巴獠据守成都以南,势力单薄,九月时为益州牧、当时的右大将军杨安击溃,秦国以首级论军功,巴獠麾下二万三千人皆被斩首(注)。”丁桂颔首,认同他的判断,而后续道,“张育在蜀中很得人心,军民共同进退,若是继续死守绵竹,不只士兵,只怕百姓亦会受到殃及,至少从我知悉的来看,邓将军为镇压叛乱,已动了不惜一切代价强攻的心思,可就在这时,出了点岔子。” “公羊迟?” 晁晨几乎能想象,那老剑客闻讯而来,唯一的选择—— 不是投敌,而是擒王。 “是,公羊迟趁夜而来,刺杀邓将军。不愧是剑谷七老之一,破百军不易,杀一人却轻而易举,那夜是我值守,正好在中军大帐汇报,我拔刀拼死力抗,却仍接不下他的剑气,”丁桂冷笑一声,一边说,一边拉开前襟,露出胸膛上一道骇然的疤痕,那一剑几乎将他从左至右贯穿。 “然后呢?” “然后?没曾想素来骁勇善战,在秦国号称‘敌万人’的邓将军,竟然只能勉强与之战个平手,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剑法,明明谦和不露凶相,却招招致人死地。” 晁晨道:“既然不分上下,那便谁也杀不得谁,只要值夜的秦兵围攻,即便是剑谷七老,也难全身而退。” “我当时负伤在地,也做这般想,只盼将军多撑一时。”丁桂嘘声一叹,“但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所谓平手,不过是正常过招之下,可公羊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之心而来,要取主将首级,以振军威,为绵竹拖延时间,毕竟那时蜀军还不知道晋国的援军已被全歼,而正苦苦等待。” “帐外的军士不知情况,投鼠忌器不敢进营,我匍匐爬行,拼命想要示警,却仍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邓将军败落,心里祈祷,天王麾下‘六星将’中任来其一破局。”丁桂的双拳霎时握紧。 晁晨问:“来了吗?” “来了,但不是‘六星将’,出手干预的应该是个江湖人。”丁桂语速忽地增快,“他黑衣蒙面,并不知来历,出手后很快又抽身离去。” “武功很高?” “难以断定,邓将军本身不弱,即便是个二流高手配合,时机得当,也足够重新占据上风。不过既然能来去出入军中,也该是个武功好手。” 作为晋人,晁晨自然奉晋国为正朔,不论是张育反秦,还是公羊迟刺杀,皆是为晋国出力,如此惜败,实在叫他心气难平。 他遂道:“想来,公羊前辈最后定是失手被擒?” 丁桂颔首,望着晁晨说道:“那时公羊迟已年近花甲,双鬓斑白,邓将军敬他是条汉子,也明白他来此的图谋,便说与他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晁晨心头一跳。 “只要他肯取张育首级,秦军绝不屠城。” 崖上凌冽,风大且急,晁晨听来耳中嗡然,只觉得热血冲颅,眼前一黑便要晕过去。他扶着黄石,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促声问道:“那他可有答应?” “起初没有,这老家伙守节,宁可被五马分尸,也不愿动手杀害好友,直到邓将军告诉他,蜀中已无援军。”丁桂长叹,“可惜……” 如果没有援军,如何都是垂死挣扎。 晁晨思来想去,邓羌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不难理解—— 秦国为达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必然要诛杀所有反叛者,所以张育若败则必死,但其与公羊迟有旧交,邓羌拿不准这场刺杀会否两人图谋,若是剑客未归,张育发狠扔下绵竹只身潜逃入晋,依凭他在蜀中的声望,只怕会留下后患,也会教晋国再增一猛将。 公羊迟出面,还可趁机打压剑谷,离间南方武林势力。 至于屠城,不过是吓唬,关中战乱,正百废待兴,需休养生息,杀了百姓,谁来种地养蚕,户籍锐减,征募的兵丁也会随之减少,只要不是闹到非要铁血镇压,还是能保则保,还能留个宽仁的形象。 有此交易,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最后,邓羌放走公羊迟。 回到绵竹的老剑客与挚友彻夜痛饮一番,告之已无援军的消息,张育绝望,想为全军重做安置打算,但蜀兵却不肯退一人,仍坚守此间,同存同亡,欲要决一死战。 那一日,四面山火,黑云压顶。 绵竹城门洞开,两军交锋,公羊迟无路可走,只能痛下决心刺杀旧友,最后又因无颜面对,在城阙上举剑自刎,尸首坠于城下草间,两把青釭剑寸寸碎裂,无归剑冢,彻底与剑谷划清界线。 “当时将军屏退左右,只有我因重伤不得动弹腾挪,所以就近留在帐中休养,而今邓将军与公羊迟皆已逝去,知道一切的,世间仅有我一人。”丁桂如是道。 闻言,晁晨如鲠在喉,一着急,张口便问:“那你为何不……” 话到嘴边,他忽然反应过来,即便苻秦已四分五裂,但仍旧改变不了丁桂是个氐族人的事实,他又凭什么要仗义帮公羊家正名,而且公羊迟也确实答应邓羌的条件,开城刺杀。 想通这一点,晁晨心里反而觉得悲哀,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知道真相:“那你为何现下又肯明言……” “晁先生,立场相左之下,没有绝对的对错。”丁桂捶胸长叹,眼中的光芒明灭忽闪,“……只因我心有不安。” “淝水一战,陛下大败而归,麾下干将折损过半,征东大将军苻融身死乱军,‘六星’中‘暗将’庾明真殁于寿阳,‘智将’风马默不知所踪,‘蛮将’重夷、‘杀将’单悲风、‘泉将’霍定纯皆在掩护途中负伤。在那之后,慕容垂、慕容泓、姚苌先后起兵自立为王,” “邓羌将军在世时,曾为太子讲授兵法,他死后,我辗转到太子麾下。建元二十一年,慕容冲攻破长安,那时我正在邺城,听闻国都大火,蛮、杀、泉三将掩护陛下出走五将山,羽将宗平陆死守天枢殿,为免叫‘芥子尘网’落入敌手,亲手毁去,坠亡于九丈城阙之下。” “可惜,可悲,可恨!”丁桂握拳,狠狠在自己的膝盖上捶打三下,失国的悲痛,叫他这么个硬汉也涕泗横流。 当年苻坚盛极一时,麾下强军百万,一统北方山河,文有“智比诸葛”的丞相王猛,武有邓羌、张蚝这样号称“敌万人”的大将,身侧常伴“六星”奇才,可最后却也落得一个魂断新平的凄凉下场。 听他追溯往事,作为旁观者,晁晨只觉得又悲又恨,若说他氐人可怜,那谁又来可怜永嘉之乱,匈奴入关大肆屠戮后,流离失所的晋人? 如果天下始终是升平治世该多好。 丁桂歇了口气,继续追忆,怕说话混淆,也便不像对苻坚那般,尊称天王或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后来,太子,也就是苻丕即位,发兵攻打慕容永。我随左丞相王永出征,大败于襄陵,混战中侥幸捡回一条命,逃亡时为一户农家所救,等我回到国都时却听说苻丕已崩逝,无奈下,我只能又改投奔苻登,直到两年前,苻登为姚兴所杀,此后再无秦国!” 姚苌继承了秦之国号,但对他们这些氐族人来说,却不认那小小胡羌所立之国。 晁晨终于插上一句嘴:“你就是那时流亡至此?” “我向西一路到姑臧,有心投靠凉王吕光,他虽亦是野心勃勃,拥兵自重,但却不似姚贼那般可恨。然而,几次大难不死已属上天眷顾,多年留下的伤痛致使我再无法上阵领兵,我就漫无目的地走,走到西平,又翻过雀儿山,到了西蜀遇到顺儿一家,最后迁到这山坳中。”丁桂痴笑一声,眼中如冰晶莹,“运命往复,又回到原点。” “命运……往复……”晁晨抬眸,望了一眼山那边灼灼桃林后死气森然的墓地,心脏猛跳,不自觉复述道。 “当初那些死尸,还是我手底下的人负责掩埋的,地点我并不在乎,直到我上山打猎,遇到山民为我指路,我才晓得。”丁桂以手捧心,晁晨瞧见他的动作,终于明白他为何心有不安。 两人同时缄默,只余山风乱吹。 良久后,晁晨小声询问:“那你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 几度开口都觉着无法启齿,他始终难以将话说尽,只能双目放空,径自盯着鞋尖出神,焦躁地不停吞咽唾沫。 丁桂也算是经历过三代两国,生死一线都不知有多少次,什么没见识过,打晁晨第一次追问公羊迟的事时,他就知道人心里动的念头,只是一直不曾挑破。他其实也有些怕,怕晁晨大咧咧表明心思,因为对他来说,所谓不安只是杀孽过重,对于征伐他从没后悔过,两军交手,不战则亡,作为秦国的将领,对敌人永远不可能心慈手软。 好在,晁晨的吞吐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不至于步步紧逼,哪怕最后的结果一样,但逼着做选择和自己做选择,终归不一样。 “再陪我坐一会。” 丁桂出声挽留,随即捡来一片绿叶,吹起哨子。 晁晨答应他的请求,把手搭在膝头,靠着大石头静听,心中却闪过诸多念头。身前人板着脸,毫无松口的倾向,他自知没有希望,毕竟这件事牵连甚广—— 如果丁桂出面,老人还没死绝,邓羌攻城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一个邋遢破落流浪汉的话,会有人信?如果不信,要证明他是苻秦的副将,会不会牵连到山坳里面的人;如果信,丁桂作为当年攻城的将领之一,那么在他说出事实后,他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就像他说的,立场相左之下,没有绝对的对错。 虽然晁晨很想帮公羊月,但是让他威逼利诱他人,甚至要付出性命代价,以他的为人和素来行事风格,他还做不到。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站在这里的人是乔岷,那样的话,定能毫无负担地擒走丁桂,逼他开口,那么即便有十万个托请,公羊月也会相帮;亦或者,公羊月本人在此,晓得真相后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痛恨邓羌害他阿翁,直接杀了丁桂泄愤,也不必贪多怕少畏首畏尾地谈条件。 一曲吹罢,晁晨起身,郑重道:“保重。” 丁桂松手,叶片被长风卷走,飞向悬崖。晁晨绕过大石,背身向后,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灌铅,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又怕自己一直忍住没回头。 就在他钻进灌木林前,丁桂重重拍打大石,叫住人:“等等!” 晁晨霍然回头。 只见丁桂扶着拐杖走出来,望着他定定地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不能牵连无辜,二……” “丁桂,我没有逼你,无论你做什么选择……” 丁桂高声打断他:“二!” 晁晨闭嘴,沉默地听着。 “二,如果我死了,请把我葬在这个山头,向着那边。”字字铿锵有力,丁桂伸手一指,那是桃林的方向,是曾经蜀军埋骨的地方,也是秦国国都长安的方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参考资料《资治通鉴·卷一百三》 声明:历史大事件没有变动,但公羊迟为虚构人物,所以刺杀相关事件,是在虚构杜撰!虚构杜撰!虚构杜撰!史书上记载很简单,就是“邓羌击张育、杨光于绵竹,皆斩之”一句话。 另注:本章丁桂追忆的史事参考《资治通鉴》+《晋书》 未免大家混淆,特此说明:苻秦就是指前秦,皇帝都姓苻;姚秦就是指后秦,皇帝都姓姚,以此区分(这个会提到比较多,一是为了接前传,二是后面还有长安卷)。同时燕帝是指后燕的慕容垂,西燕王是指西燕的慕容泓(这个提到会比较少,因为除了开篇,燕国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剧情,而开篇的时候西燕已经被慕容垂灭了,所以只剩一个燕国)。 第086章 话到如此, 任何分说都是多余,晁晨只能颔首答应,并保证第一个条件亦是他思虑的, 所以需得好好准备。心里的秘密都尽数掏出, 丁桂一口气泄去, 瞬间如苍老十岁,无论眼前人再说什么, 他都不置可否, 只道自个还想独处一会,遂赶人下山去。 晁晨临走犹豫, 怕自己行踪有失, 会连累他,想接他往魏宅暂居, 但丁桂是个犟脾气, 说什么也不肯, 还骂他瞎担心,说自己好歹也曾是名将麾下, 勇猛善战, 几次绝处逢生, 哪需要一个文士保护。 保护他, 便是看不起他。 晁晨不与他口头争,心里把事给装下, 想着等下山后回去给几人商量, 依魏展眉和公羊月的关系,请他寻几个人照看, 该是没什么问题。 分别后,一路下到山坎头, 晁晨心里不上不下,称不上悲痛,也说不上高兴,没有一点办妥事后的轻松和兴奋,以至于他闷头一个劲儿快走,差点直接出山,忘了捎上乔岷,等他回头叫人,那黑衣青年正正襟危坐在小马扎上,抱剑而待,一丝不苟。 至于身后的屋子,不知何时,已被洒扫得出尘干净,被褥归叠整齐不说,锅灶全被涮洗过一遍,矮几和食案被整齐堆放在脚落,油灯里添油,水缸里灌水,门口木柴一捆捆贴着石壁整一周。 晁晨走进柴扉又退了出去,很看了好几眼。 乔岷知他疑惑,随口解释:“干等着无趣,就随意弄弄。” “这……这叫随意?” 明明就差把整个石头房子翻新一遍,晁晨扶额,再仔仔细细回忆同路以来乔岷的所作所为,难怪刚开始的时候,公羊月都还没开口,他就已经知道要接应的下一步,不是热心,也不是洞察超群,而是这人根本护卫当惯了,遗留下的习惯——闲不住。 晁晨体贴,不拿人家的私癖说事,因而很快肃容,端正对他作了个揖,谢他今日肯护卫自己出行。 “不必谢我。” 乔岷却摆手婉拒,憋了许久,才又憋出一句:“公羊月该是很担心你。” “他担心我?他这个人从来蛮不讲理,也会关心……”晁晨忽地忆起提灯夜归那日,又把话咽下,只改口嘟囔,“你什么时候也当他说客了?” 毕竟乔岷一向中立,很少替谁说好话。 “是他跟我说,如果你非要单独行动,就叫我跟着你。”乔岷定定地望去一眼,边走边解释。 在去敦煌的路上,公羊月确实对晁晨不怎么样,毕竟是个没见过几面,又放狠话闹着要杀自己的人,换作寻常人,也不会如此宽容。直到晁晨连夜找晏垂虹求药,这微妙的平衡才被打破,也就是那时,公羊月开口托请,说若是自己保护不周,希望乔岷能帮忙照应双鲤和晁晨。 第二次开口是在二人离开竹海后于成都汇合时,与前次不同的是,他只提到了晁晨,毕竟双鲤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性子简单,嘴巴上唱反调,实际上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但晁晨却不是个百依百顺的人,很有想法,也有自己的坚持。 乔岷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更拎得清,他觉得公羊月素有远见,一定是预料到什么,又或者担忧前路会生阻碍,干扰他内心的判断,所以才会未雨绸缪,提前做出对策。 听过之后,晁晨抄手,重重呵出一口气,越想越不是滋味,嘴里嗫嚅着:“这个别扭怪,怎么不自己说。” 回到魏家院子,公羊月还未归来,晁晨便先请来崔叹凤、双鲤还有魏展眉,把丁桂的事一五一十告知。 双鲤欣喜若狂,一蹦足有三尺,拍手连连叫好:“若能正名,便是了却老月一大心愿,想来他定会很高兴!” 而剩下两个大男人端着架子,不至于和个小孩子一般手舞足蹈失态,但也是面露喜色,如沐春风,跟声附和。崔叹凤直言换作是他遇此进退维谷,未必能像公羊迟一般有如此大的决心和魄力,做出同样的抉择。魏展眉则表示,可以抽调人手,暗中保护丁桂,并保证不泄露山坳氐人的秘密。 只是,他们相信,却不代表绵竹人乃至天下人相信,如何公之于众,仍是问题。 双鲤提议,去信帝师阁,以其武林北斗的名望向整个江湖发飞白书昭告披露事实。法子是好法子,就是耽搁时限长,不说怎么才能送抵云梦三山四湖,由谁手书,以谁的名义托请,却成问题—— 显然,他们几位人微言轻,还没有到能指示阁主的地位。 “若是公羊月亲自提笔呢?”晁晨倡议。 崔叹凤摇头否定:“不妥,寻常当事之人或可一试,但公羊月声名摆在那里,只怕不能服众,还会教人猜忌是使用手段威逼利诱,与证人串通一词,我看最好是由剑谷出面,公羊前辈毕竟曾位极七老,若能由剩下六长老联名,自是名正言顺。” “你们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别说六老,就一个裴塞想要说动就难比登天!”魏展眉拿小指头抠了抠鼻孔,露出一副吞了蚊蝇的表情,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这问题出就出在,苻秦灭亡后,丁桂现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双鲤对他不出贡献还拆台的行为感到恼火,一拍桌子嗔道:“那你说要如何?绵竹不是你的地盘吗?” 魏展眉眉头一皱,连连摆手,忙着解释:“话不要乱说,我只是个小老百姓,绵竹那是朝廷的地盘。”报完早晨和双鲤的“钱银之仇”,他这才乜斜一眼,目光依次滚过众人,伸出两根指头,奸笑道,“也不是当真束手无策,关键在于两点,其一,让六老重视此事,联名手书,其二,让绵竹的人相信丁桂的话。” 说着,他伸出食指蘸来茶水,在食案两侧各自画了个圆,又在两圆中间连了条线。 晁晨跪坐在团垫上,埋头苦思。 双鲤纳罕:“圆我知晓,但这线又是什么意思?想让六老重视,必须得让绵竹的人先相信丁桂的故事?” “还算聪明。”魏展眉在她头上拍了拍。 “我本来就很聪明!”双鲤甩开他的手,忿忿道,“纸上谈兵谁不会,有本事拿出点实际的法子。” 魏展眉微微一笑:“法子当然有……” “鬼剑。” 插话的却是晁晨,他蘸着茶水,迅速在那条线上补了两个字,与魏展眉对视颔首,两眼放光,开口反问:“你们可还记得,‘鬼剑’最初的传言是甚么?” 崔叹凤应声:“公羊迟的鬼魂作祟。” “不错。设局之人不知敌友好坏,但我们未尝不可将计就计,只要公羊月能找出鬼剑,破解凶案,证明是有心人抟弄,再将凶手正法,便能借此立威,加之多月的传闻,含冤一说已深入人心,届时再寻隙让丁桂对质,即便不能说服所有人,也足够引起剑谷的重视。他们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台阶。”晁晨解释道。 “哎呀,我明白,我明白!就是那些个长老拉不下老脸,承认当年的过失嘛!”双鲤恍然大悟。 正常情况下没人会去翻旧账,即便鬼魂作祟传出已有月余,但云深台那边依旧毫无动作,毕竟传闻只是传闻,除非破除鬼神之说,证实确为有心人借公羊迟搬弄是非,剑谷上下才会有被打脸的紧张感。 既有眉目,几人先做初步分工,眼下唯一要做的便是静待公羊月归来,再结合手头所有线索,设局围捕,只等真相大白。 魏展眉和双鲤一样,会来事,撸起袖子那是兴奋劲儿上头,拍着胸脯保证:“人,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老魏别的本事没有,在绵竹还是能挣个面子,缉拿凶手,对质澄清之时,不论是绵竹府衙,还是平头百姓,保证该来的一个不少!” ———— 公羊月追踪至西城外,按当夜方婧来时方向,晁晨的说法,以及山坳的位置,最后锁定几处细细排查,果然,在河滩后的林子里发现了打斗痕迹。 剑器拉出的斑驳划痕有新有旧,上下两层交叠印在白蜡木上,这种树木是做长棍的良材,密实耐腐,尤其十分坚固,寻常招式所携之力,遇之则会大打折扣,然而,根据豁口和树皮掉落的程度来看,却比想象要重许多。 假使一个人寻常武斗出七分力,现下的情况,要留下七分的剑口,则需□□分的力,由此说明,季慈和周碧海撞上的人功夫在其之上,因而他们不得不全力以搏,而剑口树木不多,想来打斗不长,几乎呈碾压之势。 至于两层交叠,只能说明,方婧离开夏侯真墓之后,又反过来寻找他二人,落入埋伏,在此激斗。 公羊月碾碎手中的树皮,轻轻一吹,抬头往树冠上望,随即提足一掠,点梢而去。前几次鬼剑杀人,尸体都是被冰剑钉死在高处,然而沿着树干一路往上,却没有丁点痕迹,如此看来,季、周二人并非是倒霉撞破鬼剑杀人,而是人根本就冲着他们去。 既然没有尸体,也许三人还活着。 “灭口便是,留着性命又何用?”公羊月落地,实在想不通,是鬼剑杀人乃情非得已,被谷中弟子撞破后良知未泯,不肯痛下杀手?还是留有后招,要以三人大做文章?亦或者说方婧怀疑自己,因而故意设局,制造三人被擒的假象? 想到这儿,他右手不自觉按在剑柄上,调动五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然而清风拂面,未有一点杀意。 为什么? 为什么? 只听长剑争鸣出鞘,公羊月右手一握,闭目在林中舞动,黑暗之中,注意集中,精神专一,白蜡树上的拆斗痕迹纷纷呈现在脑海之中。季慈和周碧海只是记名弟子,学的功夫也最为基础普遍,模仿起来,实在容易,因而,他先将两人对敌时出招的顺序复刻一遍,再以此反推对手的功法。 他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曾经说过—— 人可以伪装,但剑伪装不了,那是一个人的灵魂,也是剑客的眼睛。 佩剑可以复刻,招式可以模仿,甚至出招收招也能伪装,但只要是人,总会有迹可循。对剑客来说,所谓“天下第一”,“重剑开山,轻剑如星”,“快剑捕风捉影”,“软剑缠头裹腰”,这一切称号不过都是虚名,剑心气魄才是识人标志。 “嗯?裴塞?” 裴塞传于三脉中“长铗”一脉,随身配有一柄三尺三的厚格重剑,素来是正容亢色,义不苟合,绝技号曰“雷霆”,与他那板正严苛的性子相和,剑意最是剽悍威烈—— “会是他么?” 公羊月低头盯着散于杂草丛中的木屑碎渣,这时,一道破空声传来,他目色一凛,反手背剑,将急速飞来的箭矢挡住,回身一劈,将其断为两截。暗处放箭的弓手不为刺杀,信送至,迅速抽身而走。 扎在泥地的箭尾上捆着一卷薄纸,公羊月没有追,走过去将其揭下,展来细读,上头潦草字迹有言—— “今夜亥时三刻,西城外夏侯真墓前,以物易人。” 以物易人?人他晓得,多半是方婧三人,但物又是指的什么?难道是那封玄之道长带走的信? 公羊月将纸片反转,背后写着些威胁的话,说若是失约不来,他便在夏侯真墓前将三人虐杀,让夏侯真在天之灵眼睁睁看着,死后亦不安宁。读过后,公羊月屈指,将纸条碾成齑粉,但即便如此,却也不能一泄心头之愤。 他舔了舔嘴唇,冷笑道:“裴塞?哼,裴塞!” ——季慈曾经提到过,玄之道长与裴塞交好,假若是他偷离剑谷,引得人上鹿头山,再暗中偷袭,倒是可以解释为何那洞窟之前无甚打斗痕迹,而玄之一招毙命。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方婧四人会与之在蜀郡碰面,而玄之得信竟不贴身怀揣,反倒交付几个小徒捎去剑谷,等他知晓时,周青岑已回到云深台。 七老中不只他一人主事,若发现他人不在,东西很可能交到其他长老手中,再想拦截或取回,便难上加难,于是他匆忙回赶。没想到却又扑了个空,信件被魏展眉盗取,愤恨之余,他偶然发现自己在鹿头山露了马脚,恐被方婧几人发觉泄密,干脆捉来三人。 公羊月边走边想:裴塞很清楚,方婧从前与自己就不对付,夏侯真死后,更是嫌隙深重,若以此威胁,自己不一定妥协,所以才会扯上夏侯真。 裴塞若当真拿到信件,保不准会转手杀方婧三人灭口,再嫁祸给自己,以他的威望,届时定是无人不信,而他则可以逍遥法外,撇清干系。若是不赴约,他同样可以杀人灭口,栽赃嫁祸,最多也就是损失那一封信。 好一出阳谋。 无论怎样都会被泼脏水,既是如此,为何不竭力一试? 信无所谓,重要的是内容,那么再给出去之前,没人说他不可以先看,那么这算不得损失。至于方婧几人,他虽不在意死活,但夏侯真那个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死心眼如果在世,想必不愿见到同门惨死,那么顺手救人给对手使绊子,也是不错,更何况这般威胁若逆来顺受,他也就不叫公羊月! 公羊月收剑,回城找魏展眉讨信,心意已决,九头牛亦拉不回头。只是这一路上他都在反复思忖,先前的推论固然相契合,但有一处实在想不通—— 裴塞为何要弄出一个鬼剑? 用来嫁祸自己?显然时间有悖,鬼剑的传闻是在他到绵竹之前爆发,他怎么能笃定自己一定不绕道?杀玄之后用来金蝉脱壳?有可能,但玄之死在山上,又不是死在城中,要是无人发现,十天半个月人都烂了,还分得清谁是谁?说得不好听,有功夫搞来冰剑把人钉在高处,毁容应该不成问题。 还是说,他和叶子刀那群人勾结?但谋事必有所求,那裴塞又是求什么呢?总不至于是当真要为公羊迟喊冤鸣不平,要知道,当初绵竹一役后,跳脚不信公羊迟的人里,裴塞可是叫嚣最甚! 不管是什么机谋抟弄,公羊月就没怕过谁,他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到这儿,也无甚心虚,只暂时将疑惑压下。 第087章 大早上没吃上一口热汤饭, 魏展眉一直饿着肚子到正午,午时过半,他想张罗些茶点, 但晁晨几人无心吃喝, 在紧锣密鼓地计划, 他只得自己悄悄溜到庖屋偷嘴。可怜魏家不过小门小户,他又是个甩手掌柜, 左一发善心, 又一通布施,家底不厚, 人手不多, 眼下连门房到护院带厨子全给派出去干活,想吃个馒头还得自己生火热。 说出去他这个老爷也是当得丢脸。 这么一琢磨, 脚步便有些鬼祟, 前脚刚进门, 蒸屉还没架上,公羊月打墙头过, 眼尖觑着他在家跟做贼似的, 后脚便将人给堵住。 “我问你, 伤你的人是不是裴塞?” 魏展眉手一抖, 大蒸屉没拿稳落在地上,几个冷馒头滚出来沾了灰, 看得他那叫一个心疼。回头一瞧, 一抹红堵在正前,他不由长吁短叹:“你这神出鬼没也太吓人!”而后一边捡起馒头, 把外头的脏皮剥去,留下干净的芯子, 一边不耐烦摆手,“不是不是!是裴姑娘,我没见到他。也亏得人不在,不然你还能见到我,说吧这么个天大的人情你怎么还?给钱还是给人……” 公羊月踹了他一脚:“钱就算了,人又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守身如玉?” “我说的又不是你,”魏展眉起身,也懒得蒸,把馒头塞进嘴里,自然地上前勾肩搭背,“是兄弟你就该夜闯剑谷把裴姑娘绑来,然后给她下药,粉药丸药都可以,名字一定要叫个合|欢散之类的,若是不从,就扬言杀她师弟师妹,徒子徒孙,然后我再来一出英雄救美,偶然发现此药无可解,唯有……” “你再接着说。”公羊月冷眼打断。 “那些江湖话本子不都这么写的,英雄美人,干柴烈火,可见都是骗人的!”魏展眉缩了缩脖子,双颊堆着假笑,又立刻板正肃容,摆出一副沉痛批评的模样,“只怕那时,裴姑娘不是先干掉对方,就是先干掉她自己,绝等不到我来英雄救美。” 到此,他兴致高涨,还当真蹬鼻子上脸说起劲儿:“要换了是你公羊月……” “打住,把信给我。” 魏展眉还想再续,公羊月盯了一眼:“怎么?一上午了还没取出来?要不要我帮忙?”说是帮忙,却不是动手,而是动剑。 看他脸色已是不善,魏展眉立刻乖巧奉上:“有有有!贴身收着呢,给!”而后瘪瘪嘴,埋汰道:“你别不信,就你这副皮囊,要真是个女儿身,想睡你的人满江湖多了去!”而后又发泄似地跺脚,“不,我看男儿身也危险得很,听说以前在西平亭附近,有个女土匪,专抢美艳少年……” 公羊月乜斜着怼道:“脑子里少装点牛屎马粪。” 魏展眉探过头来想看信,被公羊月瞪回去,立刻装出一副“大爷我不在乎”的模样,絮叨着“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而后把目光飘向别处。 那信纸抖出,却只有一句话,与楼西嘉在滇南所言全然相悖—— “公羊启未死,勿寻。” 为什么李舟阳要留下两句自相矛盾的话? 公羊月将信纸一折,用火折子点燃,随后扔进灶膛烧成灰烬。魏展眉见他脸色不好,也不再嘻哈,忙关切询问,但公羊月只把手落在他肩上,郑重地拍了拍:“我不希望你卷到这件事里来。” 魏展眉见他往外走,又不像去后院正厅与其他人汇合,又问:“你又要出去?” “有人约我今晚一战。” “不会是那个鬼剑吧?”魏展眉毫不迟疑请战,“我跟你一道,管他是神是鬼,动手杀了再说!” 公羊月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半晌后问了个毫不相干地问题:“从前是裴姑娘无意于你,若有一日,她属意,但裴塞却硬要拆散你二人,你会和他兵戎相见吗?” 魏展眉疑惑,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摇头,挠着头皮反问道:“难道裴塞以往‘从中作梗’还少吗?当年你和夏侯真帮忙,被他逮到多少次?” “那若是他要对你痛下杀手呢?” “我不会任由他宰割,但也不会主动动手,再怎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想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选择离开,这样裴姑娘不必伤怀,裴塞不必动怒,而我也不必死了。”魏展眉用情深切,只是想想,也觉得心如刀割。 公羊月不再看他,默然转身。 “喂,你为什么老提裴老?难道他来了绵竹,你俩遇上,他又扯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要拿你问罪?还是说……”魏展眉瞬间警惕,但他并未往更坏更恶劣的方向想,“你俩对上,我还真不知道该帮谁,如果裴姑娘不在,我倒是可以接应你跑路。”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知道你对裴姑娘情深。”公羊月难得语气温柔。 剑谷也逃不开“天地君亲师”的规矩,即便魏展眉已经自扫出门,但若是帮自己而弃师,便是不仁,帮裴塞而弃友,则是不义,虽然有言大义灭亲,但作为朋友,公羊月不希望以此试验,教人两难。 魏展眉松了口气,只是仍有些不信,公羊月虽然时常爱讲两句俏皮话,但遇事从来稳重,绝不多废言,因而他没忍住,来来回回多看了两眼。见人不傻,不好糊弄,公羊月便将交易告知,只是没提怀疑裴塞,并且把时间故意往后延,说到子时。 那时,该已尘埃落定,魏展眉无力逆转局面,倒是能帮忙把方婧几人送回剑谷。 果然,魏展眉很快接受他的说法,也体谅其用心,自信满满保证道:“果然是好兄弟!我知道,你是怕我出事,就像当年……”话到嘴边,又咽下,只道,“放心,我来给你掠阵,这种事,拿手!” 公羊月“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魏展眉望着他红衣飘摇的背影直至消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不得挣脱,良久后,那道光才如流星坠去。 双鲤从隔墙的洞门里一马当先冲出来,没追上人,对着干愣在原地的魏展眉连唤好几声,并无应答。 半晌后,人才一脸懵懂地咦了一声:“什么?” “乔岷说外头有声,我们就跟出来瞧看,你怎么回事?怎么不拦着他?”方才已经说好,就等公羊月回来敲定,可正主又径自离开,教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是有多期望便有多失望,双鲤就差跳起来在他脑门上来个崩子,哪里知道先前魏展眉饿得头昏眼花,肠如轱辘转,根本左耳进右耳出。 “啊!你说公羊月?”魏展眉这才慢悠悠回过味儿来。 这般迟钝,显然无法教人联想到剑谷七老的精英弟子,连丁桂卸甲归田数年,都能在醉酒后保持警惕,魏展眉虽说是富态了些,但还不至于退步得如此迅猛,便是双鲤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丫头,也能捕捉到他情绪的激变,疑惑道:“看你脸色不太好,难道又出了什么大事?” 魏展眉顺嘴便说鬼剑用夏侯真威胁公羊月交换书信,约莫也为耽搁事而后悔,说话间还有些反常地磕巴:“对不住,我刚才……” “没事!”双鲤闻言正热血沸腾,情绪亢奋,哪容他磨蹭,便速速盖过,撸着袖子狠狠道,“都说捉贼拿脏,捉奸成双,正好,我们分兵而动,先去西城外埋伏,然后就说擒住人,再请几个说话有分量的宗族耆老坐镇,最后推出丁桂对质,给老月一个惊喜!” 崔叹凤颔首:“虽有些风险,但毕竟富贵险中求,即便没拿住凶手,若那人现行,起码公羊月也能洗脱嫌疑,晁先生,你说呢?” “啊?”晁晨的思路还停留在交换书信那一茬,未免有些后知后觉。 双鲤瞧几人既不积极也不机灵,一手叉腰,一手指点,颇有些菜场砍价的泼辣娘子样:“你们几个怎么回事……” 魏展眉赶紧捧她臭脚,卖乖道:“我去,我去办!保证在亥时前办妥,将功赎罪!” 公羊月的事就数双鲤掏心掏肺最上心,她又是个小不点,一牵头吆喝,几个大男人也就半推半就开始干活。诸君作鸟兽散,魏展眉往铺面安排石老仆去作坊调集剩下的匠人,听见背后脚步声悉窣,转身一看是晁晨,忙问:“晁先生是觉得哪里不妥?” 他还真是觉之不妥—— 这种口口相传的讯息,细节易被漏去,尤其是每个人对轻重的分辨不同。魏展眉的原话是公羊月告诉他,鬼剑来信,要以物易人,拿书信换方婧三人,这显然是转述时口语化的措辞,那纸条上究竟着笔是以物易人代之,还是点名书信? 若是前者,诚然,信件最有可能,玄之是在到达鹿头山之前便交付周青岑代传剑谷,但玄之身上可不只有这一件要物,先前在竹海时,他和公羊月便推测,随身包袱中或许带着重要物什,此物乃是他被追杀的关键。 但包袱在鹿头山不知所踪。 当日的推测是鬼剑杀人后将之搜走,那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包袱被玄之提前藏匿,或者在蜀郡至鹿头山的路上,他见过别的什么人,因而再次做出交付?毕竟信是李舟阳留给公羊月的,杀手刺客来截,一定是不愿原主知悉内容,可若是定时交易,公羊月只要提前拆阅,那不就没意义了么? 兴许是过去跟着顾在我做学问的缘故,晁晨鲜少说之信之,自我说服,有机会便会尽力刨根问底。他对裴塞知之甚少,加诸公羊月故意免去剑谷内鬼的推测,反倒致使他出发点截然不同。 见其犹疑,魏展眉蹙眉,又再询问一遍。 晁晨毕竟谨慎,‘开阳’之事事关重大,他不确定公羊月有否透露,不敢轻易将魏展眉卷入此间,因而几番纠结后,只拉出另一借口当托词:“啊,哦,是这样,魏兄弟,在下瞧你刚刚似有吞吐,想来或是事有棘手,不才也想尽力绵薄,还请问能否帮得上忙?” 瞧他仗义,魏展眉拱手,好意谢过,一想到那交易定在夏侯真墓前,他只得叹息道:“你说得没错,我心中确实惴惴不安,只是这事你我都帮不上忙……我,我是担心那人别有用心,公羊月会因此失控。” “失控?”晁晨纳罕。 “你不知道?”魏展眉根本没料到晁晨一无所知,先前看两人斗嘴,还以为是熟稔非凡,要知道换了寻常人,公羊月可是瞧都不瞧一眼,再说,即便旁人不知,双鲤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也该是有数,那丫头冒冒失失,什么时候瞒得住事儿了。 不过,看晁晨确实懵懂,魏展眉话头一拐,顺手搭肩。 晁晨自是含霜履雪,嶷然不群,平日被公羊月言语相轻,动手动脚已属无奈,换作其他人,却还是要摆出一副端庄样,自是小退一步。毕竟魏展眉于他,也不过两面之缘,他也没生在民风剽悍的滇南、巴蜀或是西域,自古礼法教他无法自来熟。 但这不动声色的一让,却令魏展眉看呆—— “这柄剑……” 魏展眉指着他腰间系挂的“风流无骨”,早间他来得晚,又一阵风风火火没留心,加之晁晨抱剑在怀,大袖宽氅遮挡着,因而没有瞧见,而眼下风荡衣袂,双手下摆,登时看了个真切清楚。 “他把这柄剑给了你!” 魏展眉失态,下意识上前去抓,晁晨惊惶,连连后退,退到檐下时,那姓魏的眼中诧异这才减缓,慢慢平复,一时闪过疑惑,一时又明悟恍然—— 难怪第一次见着这青衣帻帽的儒生,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没什么,没什么……”魏展眉干笑着解释,又沉吟片刻,开口请求:“可以,可以借我看一眼吗?” 晁晨虽未应话,但面上松动,已露出赞同神态。正欲解剑,魏展眉已抢身上前,径自摘来,伸手一拔,拔出半截,晁晨愣是没来得及喊住。 “断了?” 魏展眉脸色古怪,垂臂垂眸。 左手脱力,剑鞘摔在地上,另一半断剑滑滚出来,晁晨如梦初醒,慌忙收捡,又从他右手夺回剑柄,露出不耐:“若是有疑,烦请自行问公羊月。”而后,他顿了顿,又续上最初的话头:“魏坊主,你先前说失控,为何会失控?是因为夏侯真?难道……和夏侯真的死有关?失控会如何?” 魏展眉抬头瞥了一眼,看他如此关切,走过去按住他的手,将剑柄一转,将剑身上“夏侯”二字对着晁晨——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这柄剑是夏侯真锻给公羊月的,这是他的钤记。” --------------------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接下来几章是魏展眉讲的故事,主要是关于剑谷往事、夏侯真之死、断剑的来历等等,主要人物是公羊月、夏侯真、魏展眉,所以暂时没有攻受互动,想关注剧情和老月过去的,建议看看,毕竟是丰满人物很重要的剧情,如果只单纯想看攻受互动的,建议略过,因为晁晨暂时不会露脸。 第088章 淝水之战大获全胜那一年, 公羊月乘舟过川江,溯游而上,到达剑阁。那一天来接他的人名叫夏侯真, 木簪别发, 穿着剑谷弟子偏爱的茶白色苎麻衣, 背着一把长剑,剑用木色的缑布缠裹, 远远瞧着有几分空灵。 夏侯真是剑谷七老之四, 夏侯锦的长孙,也是这一辈中的“大师兄”。 实际上, 真按辈分论, 怎么也轮不到他称老大,只是剑谷九宗中余下七宗里, 七老年龄差别甚大, 最长的喻灵子已过期颐, 足大了老幺梁昆玉一轮,因而自老三陈妩长老往上, 徒孙辈基本都当爹当娘, 不是出世奔走, 便是痴迷剑道, 离群索居钻研,未婚龄又未出师的, 自老四开始断代。 接应这种活, 素来不讨喜,说不好听点, 忙前忙后跟个老妈子似的,虽能在新弟子跟前耍耍威风, 但大剑山、小剑山养人性平,耀武扬威的总是少数,多数都比较孤傲,没有耐心和新入门爱问东问西的周旋。 何况,接的人还是公羊月。 剑谷的弟子虽然没见过这小子,但公羊迟、公羊启、公羊启的发妻风如练小师姑,还有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的故事却听了一箩筐,各类版本皆有,左右总是心有芥蒂不舒坦。因而,这差事自然便落到师兄头上。 夏侯真在宗门里素来是公认的“五好”之人,武功好,脾性好,长相好,人缘好,家世出身好,和公羊月形成鲜明对比,除了生着一副叫人惊艳的好皮相,公羊月是武功差,脾性差,人缘差,出身差。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所见第一面,竟是为一把剑大打出手。 公羊月来时身无长物,只怀抱着一柄名唤“玉城雪岭”的雪色长剑,剑不离身,爱护如命。那夏侯真是个痴儿,除了剑法好,锻剑术亦是一流,只远观那剑气和形态,便知是把难得的宝器,想借来一观,公羊月却疑他要抢,于是率先出手。 夏侯真仓惶应对,失了分寸,将人打伤。 换了别人,打了就打了,说不定还能借此给个下马威,可谁叫他是“大师兄”,又是个软性子的“五好”人,心里头是懊恼无比,这才惊觉这个叫公羊月的师弟同其他门内弟子截然不同,对每个人都带有深深敌意。 因剑结缘,夏侯真每日都去探望公羊月,按理说他只负责接应,将人带回,自有谷中管事安排,但他却亲自照料,上到住宿,下到吃穿安排,甚而包括后续的习剑课业也包揽统筹,能优待则不鄙劣。 公羊月入谷便先养了两日伤,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剑,夜里对着灯花把看,因为无人愿与他同居,偌大屋子只他一人,倒是清净。 鞘上镂刻的花纹涂有银漆,先前的抢夺中被蹭去一块,叫他心疼不已,因而不由自主反复摩挲。许是心中装着事,沉甸甸不得解,手指头用劲失了分寸,就着六棱晶莹花一转,鞘内竟拉出一条豁口。 借着昏惑的光芒一观,只见豁口处隐约卡着一张薄纸片,他伸指一勾,将其带出,展开细读,顶头写着三字—— “《思无邪》。” 此思无邪并非孔老夫子论《诗》的思无邪,按上头字句说法,该是一种稀世武功,功成者不仅能永驻容颜,且有“摧毁”之效,能碎物成齑,轻而易举散去他人功力,不过前提是此人功力必得弱于己身。 换言之,这功法吃年限,年越轻,功力越浅,越是犹如鸡肋,年越长,功力越深,越足可睥睨天下。 虽有条框,但也足可媲美当今天下超一流的武学。 公羊月握着纸片手腕不住颤抖—— 近百年中原武林,从没听过谁练过类似武功,先不说难练与否,便是流落出去,必然会引起腥风血雨,再者,剑乃他人赠物,相赠之人,是否知道功法留存于此,有会否将之收回? 正是激动与恐惧并存,屋里忽然想起敲门声,他将纸片匆忙塞回剑鞘。慌乱中揉搓的褶皱卡在鞘口,剑无法归位,只能被尴尬地扔在榻上。 “谁?” 门开一线,露出夏侯真那张端着笑的脸,公羊月烦去一眼,用力把门拍上,但慢了一步,被人用脚尖顶开。夏侯真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站不住,略有些冒失地挤了进来,还一个劲儿跟他道歉。 “屋中久无人住,那床寒衾已是破旧,眼下天气渐凉,只怕久盖会着风寒,我给你拿了床新被,填的是柳絮芦花并一些鸭毛,噢,还有这个,剑谷虽以习剑为主,但纸笔常备,想读书识字亦不拦着……” 夏侯真絮叨个不停,想来怕一趟出门后,公羊月便会落闸上锁,再进不来,所以把所有东西垒叠上,一并抱来。堆在衾被上的书册滚落在地,他腾不出手捡,公羊月俯身抄起,随意翻看两眼,发现不是《老子》、《庄子》、《易经》的三玄著作,便是《太平经》、《抱朴子内篇》之类的道教典籍。 总之对他而言,毫无兴趣。 即便遭到无视,夏侯真性子阳光,也根本不往心里去,反倒继续热心替他铺床。剑就扔在榻上,他走过去瞧见,想用手肘把剑扫开,再把怀中之物放下,但对于爱剑之人,又不惯做这般举动,便在榻前小站片刻,扶正被子码在角落,转头顺手替他归剑入鞘。 公羊月正翻书,眼睛被剑刃寒光一折,回头瞥见夏侯真的动作,一个猛子扎过去夺来:“还给我!” 夏侯真的目光粘在剑上:“欸……” “欸什么欸,你就是觊觎我的剑,除非我死,绝不会给你!”说着,他将夏侯真推搡出门,连带着他抱来的物什悉数踢出,“谁要你假好心!我不相信你!” “好歹把被子留下,哎呀,这药能治内外伤,可别扔坏喽……” 夏侯真每喊一样,公羊月就当面扔一样,最后“啪啦”阖上门窗,只差写块“闲人勿进”的牌子挂在门上。吃了闭门羹,他只能委屈地收拾满地狼藉,不明白公羊月一男子汉,怎么比谷中那些个娇气的师妹还难搞。 日子就这般过,夏侯真依旧对他好得不得了,倒不是刻意,而是听过梁昆玉说起当年公羊迟在外帮助流民的壮举,又听李舟阳说到公羊月父母双亡,家破人亡的惨祸,心里越发怜惜,凭一腔热血和同门之谊,而不由自主关切。 久而久之,同侪间颇有微词。 不满与訾议随闲谈迅速流传于弟子之间,在公羊月加入修习时,演绎至最盛。剑谷九宗三脉规矩,每位弟子必须先修内功,再学基本剑技,通过考核后,根据天赋和心性,分入不同流派,拜入不同师门因材施教。 所谓天赋,乃是个人使剑习惯和数量,心性则与剑道有关。 公羊月从前生长于代国,其父为隐藏剑谷弟子身份,因而除去拳脚,几乎未曾教学,即便梁昆玉和谷雪等人都有心想收他入门下亲自指点,但为其发展着想,也得让他从头过一遍,夯实基础。 □□学下,则难以避开与他人接触,尽管公羊月已竭力独来独往,但还是免不了冲突。夏侯真在谷内口碑实在太好,是年轻一代中为人尊崇的对象,为他抱不平的人能从山脚排到山头。 女孩子们还算矜持,除了方婧那般脾气泼辣暴躁的敢公然叫嚣以外,最多也就是私下里说些难听的闲话,但男孩子却要冲动许多,上门挑衅的不少,捉弄的也不少,毁他书册纸笔,撕他连夜书就的文卷,甚至公然在他屋子里放些蜇人的虫蚁多是家常便饭。 公羊月聪明,看在眼里,几次悄悄化解危难,但并未直接撕破脸干架,一则是这种事从他入谷起,便心知肚明绝不会少,就算争论和反击,在别人的地盘上,自己一个外来者,根本不会有人帮腔,再者,以他现在的武功,单挑都不一定能胜,更别说打群架,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蛰伏,以后再讨回来。 不过次数激增,却也不胜烦扰。 不得不说,夏侯真在某些方面,确实很有用处,于是他故意当着人面中过几次招,尤是一副不争不辩,默默忍受的凄惨模样。夏侯真难得动怒,依次捉人来赔礼道歉,且还严肃警告,剑谷养心收性,不得做这般下流乌合之事。 那天,把夏侯真领来的乌七八糟的人全都赶出门后,他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的红叶出神—— 他不是不知道夏侯真的热心肠,但心里如何也无法接受他的好意,就像有的人终究不同路,有的人一辈子也无法成为朋友。 自那以后,公羊月依旧我行我素地过日子,只是遇到夏侯真不再冷言讥讽,干脆远远见着避开了事。 再一次相见,是在讲学课上。 这种文课,公羊月一贯是打瞌睡混日子,可是那日讲《道德经》,正说到第三十八章的“上德无为而无以不为,上仁为之而无为”,教习大谈上德之人顺应自然,积德行善并非出于私心,上仁之人,虽将仁善有意推而广之,但也是于天下一视同仁,并且教诸生要学做上德、上仁之人。 说上头,便牵头互论。 放到往常,公羊月虽有些不屑,但还不至于出头发表驳论,但原本的教习偶感风寒,眼下不知是哪位师叔伯顶替,见有人不听讲,公然挑衅他的权威,立刻暴躁发作,对着公羊月迎头痛批。 也不知哪句伤心,公羊月站起身,冷笑与他辩:“仁善,我没意见,但一视同仁,未免太可笑,人心恶念迭生,像是这般不知世态炎凉,只于山中空谈的你,根本不知道人性的阴暗可以到何种无法想象的程度!” 教习把书拍在书案上,义正词严道:“人性本善!” “人性本善,所以才会说无为而为,随性而为,那如果人性本就不善呢!”公羊月瞪大双目,眼尾通红,“这种课没有听的必要。” 他踹开桌子头也不回离开,教习勃然大怒,已然忘记课堂,提剑而上要将他捉回来,却被在外等公羊月的夏侯真拦住。夏侯真好言安慰,又说会替师伯教训,自己跑去追人,那代课教习也觉得自己一长辈亲自追着个小辈跑,实在掉价,那夏侯真他又素来放心,便颔首允诺。 公羊月没有回屋,而是一路下到溪涧,坐在大石头上打水漂。 冷静下来后,心里只觉悲凉,当年这“人性本善”四字,还是他牙牙学语时,他爹手把手教他的,可公羊启失踪后,曾经出入门庭的朋友,却在一日之间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他想托人寻觅,却苦于无门。后来代国亡灭,得知身世,代人排斥他,而晋人又痛恨他,说他祖父老爹,都是叛国者,说他为了荣华,亲手杀了发妻。 他不信,他努力辩解,他告诉所有人他爹最爱的诗是曹植的《白马篇》,最爱诵读的诗句是“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四句,他想告诉所有人,他爹亲手做了许多风铎,因为他曾说他最爱风,而他娘叫风如练。 公羊月永远也忘不了,公羊启指着竹简,一字一句教他读诗的神情,永远也忘不了,大风天他站在檐下,听角铃声的样子。 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国者! 那样的人又怎会手刃至亲! 可是无人信他。 他从云中盛乐城流亡到阴山,又从阴山漫无目的四处走,李舟阳寻到他之前,他遇见过许多人,遭逢过各种奇事,被骗过,也骗过别人,被打骂,也狠下过心报复,好不容易遇上良善之人,得见一丝温柔,可却在乱世颠沛里,亲眼见那些人好心无好报,好心不得善终。 从光明的云顶坠落到黑暗的尘泥之中,他突然对这个世道失望,渐渐变得偏执。 快马加鞭到江南,再颠沛流离至巴蜀,路上但凡为人晓得他的身份,随之而来的不过是唾弃与辱骂。 既无信,亦无亲,甚而无人知己,倒不如学那曹操,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啊,鸡汤哥出没。 第089章 发泄后心中空洞, 公羊月又觉得自己不该为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感情,因而扯出个冷笑,将手边的石子儿一次性全部抛却后, 掸了掸掌心里的灰, 准备去填饱肚子。 他想, 明天自己还是会照常去听课,只是不会低头认错。 那个代课教习并不让他厌恶, 爆发冲突后, 他甚至记不清这人的名字。这些封闭在山谷之中的人惯爱空想本就无可厚非,公羊家的事在没有绝对证据翻案前, 旁人不信他亦是自然, 没有经历过自己的过去,则更谈不上感同身受。 一切皆能自洽, 说到底, 每个人只能着眼眼前方寸, 做不到全知全能,也就无所谓谁对谁错, 只要人不找他麻烦, 他愿意继续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可惜, 想得越明白, 心里反而约不轻松。 公羊月打着呵欠,随意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把手抄在袖子里往回走, 但刚转过身,就和追来的夏侯真迎面撞上。这家伙跟着他已非一两日的功夫, 他送去个白眼,侧身而过时狠撞了夏侯真肩膀一把。 “公羊月!” 夏侯真有些气浮, 出声叫住他,很是疑惑:“为什么不可以试着去接受别人?即便当真不能接受,你如之前那般不听不理不就够了,为何非要同师伯争个对错?”本是无奈的喟叹,但夏侯真声急,却是叹出一股质问的感觉。 “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也很支持你,我甚至能明白你会那样想是因为曾经……但师伯毕竟是长辈……”夏侯真的人缘好并非得益于所谓的人格魅力,只是因为与世无争而毫无攻击性。他拼命的解释,拼命圆场,一碗水端平,只是希望两人和平共处,不要因此留下嫌隙。 但这话对年少敏感的公羊月却像一种冒犯,尤其是在他已经想通,且自觉不记仇也不找麻烦的情况下。 叛逆的少年莫名烦躁。 这种情绪充斥胸膛却难以形容,就像吃饭时你娘叫你不要净捡肥肉吃,多吃点青菜,你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准备往菜盘子下筷,可手正要伸出去,她却又劈头盖脸一通数落,说你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就像你着急去买最爱吃的杏花糕,结果路上遇着个老太太走路奇慢,你不能催不能挤,等到了铺子,却发现最后一屉刚卖完,你还不知道该骂谁的那种窝火。 “要你管!”公羊月提高嗓音,硬声说,“我本就不是个好人!”想起方才他未完的话,又回头补了一句:“谁要你试图了解我,你又知道什么!我不需要同情!” 夏侯真急忙解释:“我不是同情,我只是像相信人性本善一样相信,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活在温暖与阳光之中。” 公羊月嘴角一抽,反问道:“你是在讽刺我而今活在阴暗和肮脏之中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我……”夏侯锦垂下双目,内疚又不忍,慌张且担忧,他结结巴巴几次想开口,“我……” “没有必要。” 公羊月摆手,冷冷打断。 等人离开后,夏侯真一个人沮丧地在山间游荡,碰壁的失落让他无法和人相诉,因为几乎没人看好他试图改变公羊月之举,连一些师叔伯也说孺子不可教,偌大的剑山七十二峰,也只有梁昆玉和谷雪两位长老无条件支持他的做法。 这么一走,便走到舍身崖,夏侯锦正于此练剑,见其失魂落魄便追问缘由。 起初,夏侯真不敢开口,怕祖父担心,更怕至亲亦会因此憎恶公羊月,一直到多次探问后,方才老实交代。 夏侯锦在七老中脾气最好,兴许是居于老四的原因,就如秤的中心,左右不偏帮,是个典型老好人。听过孙儿的话后,他将其招至身旁,温声反问:“值得与否先不论,我只好奇,你为何要选择帮他,又为何坚信他心如赤子?” “孙儿之所以坚持,是因为孙儿发现,阿月虽有些叛逆,但他几乎很少一句话不说上来便与同门或是师长动手,大多时候,他只是在维护和坚持自己的道,虽然他的道和别人不一样,但也不一定就错吧?而且,他看起来桀骜凶狠,但实际上心怀柔软,上一回张述师弟几个抓了鸟雀和野兔练习剑刺的准头,阿月以比试为由,使计让他们悉数放归山林,还有一次……” 夏侯真张口就来,讲起公羊月的故事,那是滔滔不绝。夏侯锦眯眼从头听到尾,最后抚着他的头赞道:“真儿,你天生有一双发现善的眼睛。” “偏见会教人管中窥豹、缝里瞧人,评判时,好坏皆有,不能择其视作不见。”夏侯真温柔地微笑,“在我眼里,阿月就像孩子般发脾气,还不至于无药可救。”他顿了顿,仰起头,极目长天,振振有声,“祖父,我希望我能成为老子笔下的上德上仁之人,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夏侯锦捻着胡须,不置可否,只道:“那按你觉得对的去做。” 一番畅谈后,夏侯真释怀,又恢复那太阳般的朝气,兴冲冲往公羊月住的笔架梁去。刚至三岔口,远远便瞧见梁昆玉叩门,公羊月并没有请他进去小坐,两人站在柴扉前说了两三句话,随后,梁昆玉从袖里递出一封信。 接过信后,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公羊月,立刻肃正容颜,眼波颤抖,少去锐利,添了几分弱气。 夏侯真没有上前叨扰,一直候到梁昆玉离开,这才上前叩门。院内无人应,他有些紧张,看柴扉未闭,便悄声缓步走了进去。 只见公羊月并膝乖坐在阶上,将信纸展平与膝头,反反复复读了五遍。 信,来自于“玉城雪岭”的前剑主,经由他挂名师父李舟阳的手,辗转送至剑谷。 公羊月接信时,面上是难掩的惊喜,心里却是紧张与忐忑,他与寄信人已数月未有联系,想起那夜在鞘中发现的秘籍,只怕突来的讯息是为讨要功法。 然而展信读来,那人却说将秘籍相赠于他,并多加告诫,若要当日在淮水渡口前立下为公羊家平反的誓言能有得成之日,目下人微言轻,暂需雌伏,直到有朝一日雄飞于天,方才有机会找出真相,相告世人。 读后,公羊月心中激荡,不禁为这全心全意的信任而落泪,等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练功后,一抬头,就见夏侯真像根木头一般杵在篱笆前。他用袖子匆匆抹过眼泪,转身进屋,凶狠地把门阖上。 许久后,才掀开一丝缝,拿眼往外头瞧,夏侯真非但没走,反倒顺手帮他劈完柴。 “喂,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公羊月索性拉开门。 突如其来的邀请显然教夏侯真始料未及,他忙展颜,欢喜上前。公羊月心里头别扭,啧了一声,下意识关门,差点夹着人鼻头。 不过,夏侯真毫无介意,反倒一个劲儿傻笑。 “没茶,只能请你喝一壶山泉。”公羊月一通翻找,最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陶壶,准备去坎下的小溪旁接。 夏侯真在窗前入座,竹帘遮挡,以至于他看不见公羊月的动作,在听得“一壶山泉”后,瞥见矮柜上的青瓷壶,便径自提拎过来,自斟自饮,还推说着:“不必这般客气。庄周有言,所谓贤者之交谊,本就平淡如水,不尚虚华(注)。” “喂,别喝!” 夏侯真受惊,捏着空杯,和他大眼瞪小眼。 公羊月觉得好笑,憋了几次都没憋住,最后抓着他手臂把人往外推,生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吐在屋子里:“你晓得你喝的什么吗?是……是……洗脚的水,哈哈哈!你这个人怎地这般蠢,那本来是要留给张述的!” 夏侯真立即扶着檐下的木廊柱干呕,待听见笑声回头时,却看呆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公羊月笑,肆意不羁,双目流盼,不仅是人间绝色,而是美中添好,教人奢盼。 若能活得开怀,谁又愿意愁苦? 为这一笑,夏侯真更坚信自己的坚持是对的,他口中连连道“无妨“,转身时却没留意,笨拙地磕在桩子上,尴尬而拘束地跑跳开,甚至连武功也忘记,只像个邻家偷吃柰果,又怕被捉住的温吞少年。 他这个师兄,其实比公羊月也大不了几岁。 “那个……”夏侯真本想问来信者,可想起他亲故皆已亡,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措辞开口。公羊月顺着他目光看去,只随口说了句“长辈”,神色黯淡下来,当即翻脸下了逐客令,把他关在屋外。 思而不见,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 夏侯真观他前后情绪变化,猜测他十分渴望同谷外联络,便去梁昆玉处,讨要今年“八宝茶”产下的幼崽,这种白羽鸟儿通灵性,经过训练,能送信千里。 放在往常,梁昆玉定是卖他个面子,可惜今年老鸟只下了两只崽子,老头舍不得不肯送,开口拒绝。夏侯真是想尽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终于讨得一只,最后转手送给公羊月,还拟了一大堆宽慰人的措辞—— 什么人生路还长,不要意气用事。 什么过去所有的厄运都是为了换得未来的好运。 公羊月本就为被他猜中心事而烦躁,又听他一通假大空的自言自语,开门狠狠骂了句闭嘴。 “再说一句,最后一句,”夏侯真伸出一根手指,笑得干净又毫无畏惧,“人生就像吃饭,今天吃到一个好菜,喜上眉梢,明朝菜烧糊了,悲从中来。但不论是好菜还是糊菜,那都仅仅只是菜,每日不一,而坚持吃一生的是白米饭,既不好吃,也不难吃。” “阿月,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学会放过自己。” “你再说,再说我就把它烤了吃!”公羊月不耐烦,遂威胁道。 夏侯真忙摆手:“你讨厌我就行,不要讨厌它,等长大了,我再去问问梁师公,怎么训练送信。”说完,他放下鸟篮子,快速退了出去。 幼鸟叽叽喳喳张口讨食吃,公羊月在廊下独坐好一会,频频抬眸,最后妥协般把鸟篮子提至跟前,又回屋抓了把绿豆喂进鸟喙里,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小鸟的脑袋,微微一笑道:“喂,你是‘八宝茶’的儿子,那叫你‘红豆糕’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与鸡汤哥的日常之一 注:引用自《庄子·山木》原话是“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 第090章 自那以后, 公羊月过上了晨起遛鸟练剑,白日乐此不疲与人作对,晚间偷练“思无邪”的愉快生活。 寒来暑往, 在被夏侯真精神安慰、奋斗激励的“人间心语”折磨一春秋后, 公羊月迎来第二个烦人精—— 这人叫魏展眉。 此人仅用了短短一日的功夫, 便教谷中上下晓得其大名,原因无他, 便是他身为一小小外门记名弟子, 扬言要在考核后反超内门,成为七老亲传。当然, 话一放出来, 没过两个时辰,人已经被师兄们“问候”成猪头。 公羊月路过时, 正面撞见那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 而那张脸上挂着的香肠嘴上下一碰, 叽里咕噜说这些含糊不清的话。 在思索好一阵后,公羊月挤出一句干瘪瘪的“没钱”。 猪头魏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 心想我可不是卖惨要钱的, 后头一帮子人追, 我是叫你让路啊! 看他不走, 行为怪异,公羊月顶着异样的目光, 从袖子里抠出一枚铜板施舍过去, 沉重道:“我知道你惨,但是说真的, 你这张脸真没好看到让我花钱的地步,意思一下, 不要得寸进尺。” 魏展眉怒了,他大言不惭被教训也就认了,居然有人敢公然嘲讽他长相,他当即把铜板往地上一摔。 公羊月蹙眉,霍然拔剑。 这时,身后乌压压碾过来一群人,嘴里嚷着“魏展眉”三字,将好撞见公羊月手中的剑,一个个登时畏惧得犹如乖巧的鹌鹑。公羊月后知后觉想起这个名字,觉得敢于向剑谷权威挑战的,都值得力挺—— 他依稀记得,外门弟子都是俗称天资不足之人。 于是,他剑锋一转,顺势保下这个姓魏的。没想到无心之举,这家伙竟然因此赖上他,又是夸他仗义执言,又是夸说洁身清流,隔天还专门堵人,吵着要拜把子。公羊月自是不搭理,但事实证明,脸皮厚的人总能交到朋友—— 魏展眉单方面宣布,和公羊月结为八拜之交。 公羊月一概无视,头回正眼相看,还是在三个月后的外门弟子的考核上。 按理说这种比试,内门甚少插手,但今年却爆冷,魏展眉不仅名列前茅,甚而不输一些尾部贪玩好耍,心性不定的内门弟子,这些人在师父跟前遭了骂,被拎出来数落比较,自是不服气,统统涌去,把场子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直嚷着人作弊。 公羊月为了甩开夏侯真,无意间撞进来,瞧见那一幕,想起自己初到时曾遭到的偏见,心里有些触动,偷摸按剑,准备仗义一次。 然而,魏展眉却抢先一步放话,一呼满山闻,只说凡不信他者,都可亲自来战。 车轮战轮番打,他咬牙,愣是一直战到长老前来才收场。 赢来一片赞誉的同时,换得的是比猪头还惨痛的下场,公羊月蹲在屋顶上看望他时,人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只剩下双眼能眨,一张嘴能讲。即便这等糟糕,但历来倔强不屈的人都身带光芒,即便是自认不俗的公羊月,也忍不住为之侧目。 好容易迎来人生的一次高光,姓魏的自是忍不住得瑟:“是不是想问小爷我为何能做到这般?” “不想。”公羊月反其道而行。 魏展眉一噎,眉头扭成蚯蚓状:“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说话?喏——”手动不得,他就撅起嘴弹舌,朝公羊月示意,“欸,你手里拿的东西是给我的吧?” “喂猪的,”公羊月跳下屋顶,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好吧,为什么?” 魏展眉眼中露出星光,神神秘秘地说:“爱的力量。” 公羊月对此嗤之以鼻。 “看你这愣头青的样子就知道不懂,怎么样,可有心悦之人?喜欢什么样的?”魏展眉厚着脸皮问。 他眼神太猥琐,公羊月缄默,不想回答。 养伤的日子,魏展眉都快闲出病来,总算有人陪聊,哪肯轻易放过,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也得说下去,于是,他端详公羊月的面相姿态,两眼翻白,佯装神棍样,碎碎念着:“你这种口是心非死要脸皮的人我最懂,掐指一算,什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统统不重要,你上心的定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爱恨喜怒,无论所作所为,皆系于你之人。” 看公羊月板着脸,怕他听不懂,魏展眉又解释着:“换句话说,就是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冲着你而不是旁骛私念。” “鬼扯!” “你别不信,有的人是博爱,有的人则是私欲,爱天下和爱一人是不同的,我们都是俗人,生在俗世,当然为自己多一点。”魏展眉嘻哈笑着,“喏,你别不信,看看后面跟着的那位,显然就不是,那典型是一脸无差别善良。” 公羊月回头一瞥,轻咳道:“他是夏侯锦的孙子,如果你还想拜裴塞为师,奉劝你少说一句。” “他就是夏侯师兄?”魏展眉立刻跟返魂一样,脸上堆满牡丹花般的富贵笑,口中连篇溢美之词,“师兄好!好师兄!魏某与你一见,惊为天人,三生有幸,只盼如故,噢,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们方才在闲聊何事?刚才公羊师兄夸你渊渟岳峙,如琨玉秋霜;人善心美,如沂水春风;雅人深致,似霞姿月韵……” “见鬼。” 从此后,公羊月的生活里又挤进一个爱说屁话的魏展眉,还莫名其妙附赠了个不识人间爱恨的裴姑娘。 ———— 日子稀里糊涂过,公羊月慢慢接受剑谷的生活,谷中并非每年都收纳新弟子,从前那些欺负人的家伙,也在岁月的沉积里渐渐稳重,纵然依旧避如洪水猛兽,也不会再如当初一般像个愣头青一样,当众挑衅又刻薄。 随着“红豆糕”的长大,夏侯真果真依约找梁昆玉讨来训练的法子,可是鸟儿展翅后,公羊月写过许多信,却从没带回过回信,而他也再没有通过其他途径,得到过任何关于那人的真切消息。 江湖上有人说他已经死去,也有人说他封楼隐世。 虽然情绪从不写在脸上,但夏侯真知道,公羊月并不快活,趁着这两年关系有所缓和,他想了个法子带他出谷。 “如果你想见你师父,我们就去蜀南竹海,看万顷碧箐。” “如果不想,我们就往蜀郡惠陵拜祭蜀汉的昭烈皇帝,我记得成汉开国皇帝李雄,曾在旁修建了一座武侯祠,是你吧,是你说过十分崇敬诸葛武侯?还可以顺路上鹤鸣山去拜会天师道张天师的传人……” 公羊月讪笑一声:“我看是你自己想去,不过拿我作借口。” “那你可愿并辔同行?”夏侯真下意识接口。 “去,怎么不去!” 山中景貌看了两轮四季,早已腻得乏味,就算夏侯真说去看农人舂米插秧,他也会觉得十分有趣。他虽对天师道不感兴趣,但听说其门人武功高强,正好他近日习练“思无邪”至瓶颈,不得突破又不敢在剑谷与人动手,怕暴露秘籍,眼下出外,正好可以找机会切磋。 只是,公羊月没想到自己会答得如此干脆,就像他还未开口,自己话已备在嘴边。 不得不说,夏侯真这些年的努力,总还有些潜移默化的作用,再加上魏展眉这个活宝从中调味,连他也觉得人生渐渐充满希望。 但事情并非如二人设想那般完美,别说至蜀郡,还没走到绵竹,便出了些岔子。 当时傍晚,有山贼劫道,两人自是挺身而出将其击溃,夏侯真听说最近频频有歹徒骚扰,便趁胜追击,跟人去老巢,而公羊月则留在原处,保护那些茶马帮的贩子和几个走亲戚的老妪妇孺孩童,等着官府的人来收场。 当中有个老妇感恩,瞧是拿剑的游侠儿,猜是剑谷义士,便讨问姓名。当初遭到羞辱和谩骂时,他也没有改从母姓或是隐瞒家世来躲避,如今行侠仗义做好事,更是并无避讳,直言自己复姓公羊。 可世间也只有一个不落俗的夏侯真,大多数人都只是俗人。 老妪一听,脸上有些晦暗,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表露,而是在转身离开时,背过去小声嘀咕:“大好一小伙子,怎么就姓了那贼老头的姓,可惜哟!” 那时,天下人将宗族看得重,人口迁徙少,同地同姓沾亲带故,即便是外乡人,见面也会道声本家。偏偏公羊月耳力好,听了个一清二楚,年少血气方刚,便与她分辩:“什么贼老头?” “就是那个公羊迟啊!”老妪当他年幼无知,虽是略有尴尬,但不怕说与他听,“听说还是你们剑谷的叛徒!这个杀千刀的害死了不知多少人,我儿子当年就投奔的张育,死的时候还被人割掉脑袋!” 老婆子声量大,还有几个贩茶的汉子祖籍也在绵竹,便跟着帮腔:“没将他大卸八块,千刀万剐,简直是便宜了他!” 公羊月按着剑,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可是,割首论军功的,明明是秦军!” “秦军可恨,但内鬼更可恨!”老妪的媳妇抹着泪哭诉,“若不是他开城,张育将军又怎会败?我夫妇二人又怎会城内城外阴阳两隔?” 老妪扶着媳妇,指着公羊月,一脸惋惜,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小兄弟,我看你拔刀相助也是个热心肠,才同你好言相劝,你看你们都出于剑谷,又是蜀人,能改姓还是改了吧,免教人误作一类,被指家风不正!” “我为何要改姓?行得正坐得端,又为何要避退?”公羊月狞笑一声,怒极面红耳赤。 那老婆子也被骇了一跳,脸色端不住,也知道劝人换祖宗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抿了抿嘴拿绣帕掩着。 但所谓看热闹不嫌弃事大,方才搭话的汉子也跟着说:“话是这么讲,但你娃子年纪轻轻,涉世未深,是不晓得四邻八舍的嘴巴子有多碎,你想想,要是以后你名满天下,人坊间说起蜀中那个公羊大侠,人家也只会无端猜测,和叛敌的公羊迟有什么干系,到时候你脸上也没得光吧!” “可笑!太可笑,真是太可笑!难道这世上姓公羊的就没有好人了?”公羊月霍然拔剑,直指几人,“我看是你们眼瞎目盲!” 有人站出来怒喝:“你怎么骂人!” “哦——”那婆子恍然,指着他道,“你这么着急,该不会当真和那老匹夫沾亲带故吧!” “是又如何,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好,我公羊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而公羊迟便是我祖父,他是被冤枉的,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他平反!” 公羊月一把擒住她的指头,那老妪吃痛,惊声高呼,啐了一口道:“呸!公羊家的狗东西,谁稀罕你救!叫你这小贼救命,只怕老身还要折寿!”她那儿媳在旁添油加醋嚎哭,一时间人都围拢过来,将两人困于中间。 “折寿?老东西,你怎么不说马上就要伸腿瞪眼,一命呜呼呢?”公羊月把她手腕重重甩开,冷言反讽。 老妪一见脱了钳制,立刻缩到人堆后头,尖嗓道:“你们都听到了,听到了吧,他咒我死,咒我死!你们见过哪个侠士嘴巴如此恶毒,要我说,你这小兔崽子就该跟你祖父一道,死后永不超生!” 公羊月剑光一转,向前刺去,夏侯真及时赶来,趁人群避散开,出手将他的剑挑开,把人按下:“再怎么样也不能伤人?想来这当中有误会。” “也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觉得凡是都是误会。”公羊月收剑,转身就走。 夏侯真立刻被人团团围住,有告状的,有哭诉的,有谩骂的,他或是赔礼,或是安抚,一一平复,场面一度喧哗聒噪。公羊月停下脚步,回头叫了夏侯真两声,他希望那个人追上来,但人没有应他,他不由地想,他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 其实那个汉子一开始说得也没错,谁都爱惜羽毛,如果不是事关亲人,自己又会不会无畏无惧像现在这样,没有丝毫闪躲?连他都会这样,何况是夏侯真这般的五好之人,自然是愿做清流! 公羊月嘴角一撇,牵上马,掉头直奔剑谷。 返回云深台的日夜,他驾马不休,只要一停下,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他希望夏侯真追上来,像从前一样来一句“我信你啊”,可是又会不自觉地想,他从那么一个脱俗又明亮的人,沦落至像自己一样被人訾议批评的模样。 也许所有人都应该离他公羊月远一些。 趁夜回到剑谷后,公羊月没有惊动旁人,而是独自一人提酒上舍身崖,呆呆地看满天星野,时而想念在代国的温馨时光,时而又噩梦辗转于指责斥骂,时而反复思忖这两年在剑谷的所为,时而又忆起赠剑又鼓励自己找寻真相之人…… 他醉中舞剑,醒来只觉得苦闷。 心中厌倦充斥,他第一次生出想离开蜀中的迫切念头,亟需一个人为他指明前路,于是他想到写信,他要写信去泗水。他回屋翻出纸笔,匆匆写下千言,在门前吹响呼唤“红豆糕”的哨子。 可那只白羽鸟儿却没来,无论他怎么呼。 公羊月只得烦躁地回屋睡觉。 翌日清晨,他是被拍门声惊醒的,夏侯真顶着个黑眼眶而来,拿了些鸡鸭鱼肉,全堆在食案上:“我都解释清楚了,他们也明白对事不对人,你看,这些都是感激你这位大侠出手相助所赠。你师兄我现在饿得肚皮瘪瘪,借你灶台一用,煎个蛋如何?” 只怕不是感激他,是感激某个姓夏侯的家伙! “出去。”公羊月把人撵出,连带那些吃食通通扔掉。 夏侯真拍门不休,公羊月干脆拉开一条缝,与之对视,眼中毫无感情。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和夏侯真毫无干系,本想开口说的也不过是“我没在生你气”,可不知怎地,看着那张脸,话到嘴边却成了质问:“原来他们这般憎恨,那你为何要带我去那里?” 门外的人无力垂头。 公羊月把门阖上,没有挪步,而是靠着门框深呼吸。食案上还留着几根发黄的菜叶和鸡毛,他瞥去一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哪里需要这些东西,他要的,一直都只有信任。 -------------------- 作者有话要说: 混点玻璃渣 第091章 一连三天, “红豆糕”再没飞回来过,公羊月发疯一般在七十二峰找鸟,最后被他发现, 给张述几人无意打下来烤了吃。 张述这个人心气高, 刚入谷时对公羊月确实诸多不服, 也曾挑事,但基础内功和剑法修习后, 经由考核, 他便已根据自身水平,拜入三脉九宗具体的师父门下, 那七十二峰峰峰独立, 两人交集可谓骤减。 但他有个毛病,就是急于求成乃至根基不稳, 一旦发急, 便会手动剑抖, 于是他每日都会抽空,重新练习基本功。只是学过精妙的剑法后, 再练枯燥无味的点、刺、横、挡便教他难耐, 于是他又如从前一样, 为了找乐子, 偷偷瞒着师门,拿些活物练习。 那天, 他无意间把“红豆糕”打了下来, 一看鸟已经死去,长得又跟梁昆玉的宝贝疙瘩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赶紧烤来毁尸灭迹,这烤鸟味香, 又叫另一个馋嘴的弟子瞧见,两人当即一块分食。 等到公羊月找鸟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张述这才知道,那不是梁昆玉所养。要是换个主人,他最多也就是咬紧牙关不吐露,偏偏又是公羊月,气得他那叫一个牙痒痒,梁昆玉那只“八宝茶”平日里谁想看一眼都难,更别说拿小崽子来养,七老都不一定有这个面子,却白白便宜那家伙,直叫他喊偏心。 这一嫉妒,憋不住嘴巴坏,跟左右得瑟,说是自个故意杀之泄愤,还说公羊月那么坏,那只鸟儿保不准是他偷来的,不然那么宝贝的东西,师公怎么说给就给! 公羊月早就盯着他,这一听就听了个正着,愤然出手。 张述不怕他,也拔剑相向,两人过招,前者却不敌,心里畏惧,想坦白无心之失,可是刚才都放过狠话,这时改口先不论人家信与否,便是信,传出去他脸皮子也没地方搁,因此只能撑着一口气硬拼。 等到管事的来劝架,才将两人分开,同门相残是大忌,两人皆被重罚。 裴塞掌刑罚,毕竟是公羊月先动手,他自是不放过,梁昆玉护短,见好言劝没用,便天天逮着张述叫他赔鸟,谷中闹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为了大事化小,裴塞只能叫两人相互道歉,从此绝口不提此事。 梁昆玉毕竟位列七老,再和小辈追闹,也实在自贬身份,便也只能告一句“不过是一只鸟”,明年还能再生一窝。 这世间,但凡心智成熟之人,谁又不爱惜羽毛?有的追究反而显得人不知变通,冥顽不灵。 只是对年少的公羊月来说,事虽平,终究意难平。 “红豆糕”死后,公羊月瘦了一圈,整个人在笔架梁窝了整一月,再出来时不是人皆所想的黯然失落,也不再如往昔寡言冷面,反而变得张扬肆意,过去那些手段只为自保反击,现今却开始主动出击。 夏侯真看在眼里,却如何也不能理解他的作为,只以为他是因为死去的鸟儿才会如此:“你若是喜爱,我明年再找梁师公要一只便是,何苦为难自己?何苦因为别人的言行反过来伤害自己?” “你哪只眼睛看我自残了?”公羊月还觉得他不可理喻。 “不要以为只是一桩桩、一件件小事,可若是毫不在意,任由这样下去,你会失去你的道,你的剑心!”夏侯真双手按住他的肩,恳切地望着他。 公羊月嗤之以鼻:“剑心?那种玩意我根本没有!“ “有!“夏侯真反驳,”每个剑客都会有,那是一个人的灵魂!别人如何皆不重要,但是阿月你,千万不能因此丢掉自己的剑心……“ 公羊月打断他,一字一句道:“够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你当自己是什么,标杆?发我深省,令我深思?你就是来膈应我的,他们希望我坏,我就坏给他们看,什么剑心,我根本不在乎,不在乎!”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 夏侯真叫住他,甚至不惜对他出剑:“我知道你一直想被大家接纳,一直努力在做自己,一直渴望给公羊家平反,我知道你从前的温柔一面,知道你在绵竹时对那老婆婆如此愤怒却仍然没有挥剑砍下去……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就是你的剑心,其实你一直很想做个侠肝义胆的好人!” 这番话若是早些时候说,或许真能动人,但放在当下,年轻气盛的公羊月只觉得羞愤,像最后一点藏在心底的小秘密被无情地撕开,夏侯真越是这么说,他心里就越是难受,面上就越觉得难堪。 “可惜你这话太迟。” 公羊月出手,并未动剑,单靠内力将人震开:“不必去找梁师公,我不想再听见有人说,是我偷的。” ———— 夏侯真走后,魏展眉才敢冒头,而今他已混到内门,只是还没来得及参加今年的考核,只能从头开始学,在拜师成功前,自然得悠着点。上一回闭关,耽搁数月,错过了好些事情,眼下听了个始末,当即跳出来力挺。 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灯,足能将谷中搅弄得不安宁。 和夏侯真守规矩不同,魏展眉觉得公羊月不高兴,反而应该任着性子来,于是叫上他出谷胡吃海喝,公羊月起初没应,而后觉得也好,便叫姓魏的带上钱,自己在后山僻道上等着,只是没曾想,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跟了过来。 夏侯真根本没有真的离开,回头察觉不妥,立刻追过去。 追到七十二峰边界,公羊月勒马,于他分隔剑谷界碑两侧,抿唇一笑:“要么就滚回去,要么就一起。” 夏侯真没吭声,公羊月转头驾马去。 没一会,身后有马鸣长嘶,回头却见那身着茶白色麻衣的男子背着剑跟了上来:“对不起,阿月,有的事即便我竭尽全力想要理解,可我自幼长于剑谷,很多时候,终究是难以理解。” 公羊月别过脸去,不知如何答话,好在这时候魏展眉骑马追上,免去尴尬。 只是,来的却不是他一人,坐骑上还带了个人,横着扔在前方,五花大绑且口塞布团。夏侯真挽辔留了一步绕到另一侧,这才看清人的长相,惊呼道:“方……方师妹?” 方婧一见到他,便眼泪汪汪。 魏展眉解释:“这丫头鬼鬼祟祟跟着师兄你,我瞧你俩都过了界碑,要是给她跑回去告黑状,那还得了,不如一块过来,要是谁嘴巴不紧漏了风,一个都跑不脱!”说完,他脑门就挨了一下。 夏侯真一边叱责,一边给人解绑:“胡闹!” 这个叫方婧的,公羊月也见过几面,印象中脾气很是泼辣,每次见到自己脸色都跟个锅底似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现在看人在夏侯真跟前比陈妩长老养的那只狸花猫还温顺,就算再蠢也回过味来。 “你解决。”他把这烫手的山芋甩了出去。 方婧想劝,可夏侯真心意已决,不想看心心念念的师兄受罚的她,只能紧跟不落,先是狠狠剜了公羊月一眼,碍于谷雪念旧,对公羊月甚好,她左右没法子,最后只能把泄愤对象换作那个姓魏的小胡子,换到夏侯真马上,对着人坐下的马屁股狠踹了一脚。 四人一道,爬上川西的雪顶,去看冰川悬瀑和红日破晓。 在融雪的万丈光芒中,公羊月松口,对夏侯真道:“听说海螺沟有一种红色的石头很是好看,如果你能取来一颗,并保证红石三月一直鲜艳如新,我便答应你,无论你说什么,我以后都照做,反之,你以后勿要再管我。” 这是一场必赢的赌。 在通过考核后,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在外人看来,成了他公羊月名副其实的师父,因而每年夏天,他都能去蜀南竹海小住。练剑闲暇时,他会翻阅竹楼中的藏书,其中便有志异记载过,奇珍异石—— 海螺沟红石,永远无法被带出,一旦离开海螺沟,便会永远失去绚丽的色泽。 如果夏侯真知道这石头的特性,便该明白他以此作比的用意,如果他不知道,那也总有恍然的一天—— “好!” 夏侯真爽快地应下,看着那张灿烂的脸,公羊月忽然释怀,何必强求,他和夏侯真本就是活在两个世界,所要走的路,也注定不同,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同时,自己不也一样觉得他某些做法和情怀不可理喻? 人只需要找志同道合之人即可,对于道不同之人,好聚好散便足够。 ———— 回谷之后四人自然逃不过责罚,不过有夏侯真顶着,一个人全包揽下。就这么过去三个月,夏侯真外出办事,没来烦公羊月,直到他块将那个赌忘干净时,夏侯真果真带回了海螺沟的红石。 夏侯真不傻,石头在路上的变化悉数被看在眼里,但他很执着,这种执着和信念超越旁人的想象,他开始私下寻找能上色的染料。 魏展眉感激他上回帮着顶罪,于是给他找来染指甲用的蔻丹汁和赭红漆,将石头通体一周刷了三遍。 公羊月闻风而来时,夏侯真手上脸上沾着点点红,想要以袖遮掩,却挂拉到桌角,差点将桌案上的东西统统掀了个满面满头。 “夏侯真你懂不懂?有的人就和这石头一样,注定只属于某个地方,不论如何改变,都不过是自欺欺人,永远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模样!”公羊月拽着他的手将其从案前拉开,厉声疾呼。 夏侯真却毫无畏惧,迎着公羊月的目光,振振道:“你只是要海螺沟的红色石头,那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石头来自海螺沟,又是赤红色,不就足矣!”他顿了顿,将掌中的东西托举起,续道,“剑心不是什么奥义,亦不是什么秘诀,而是自己的道,是自己一直坚持而旁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一旦被摧毁,剑和人都会彻底失去灵魂!”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知晓前途坎坷,同样的事还会经历许多,我不希望你因为别人,而发泄似的糟蹋自己,什么叫他们希望你坏你就坏给他们看?世间不幸良多,连我亦无法指天对地说这一生从未遗憾后悔,但过去的痛苦并不能成为伤害他人和自己的借口!”夏侯真轻轻抚摸手中的石块,温柔的嗓音中蕴含着强大的力量,“阿月,只要你相信它乃赭红,就算什么都不做,它也是,但若连你自己都不信——” 公羊月打断他,定定地望向那双灿若星汉的眼眸:“为什么,为什么做到这般?” 夏侯真拍着胸脯,答得坦然,字句间没有一丝遮掩:“帮助每一个同门,是作为师兄无可推卸的责任!”看身前人肯软下性子好好说话,他不由地上前,在人手臂上重重一按,说教道,“我希望你明白,人人皆是天生唯一,那些人只是双眼蒙翳,没有看到你美好的一面,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需要!” “总有一天,你会遇着那样的人,无论外相多么相悖多么不可信,他也愿意接纳并坚信你的内心,那时你就会明白,”夏侯真摇头,缓缓退开半步,一点点推出背后背着的长剑,“就像这块石头,你看到的只是枯萎灰败,所以你觉得不论我怎么用蔻丹上色,也只是虚妄,但其实——” 剑光落下,掌心的石头被劈裂为两半,露出红心。 这本来就是一块赭红石! 夏侯真扬起嘴角:“这就是我坚信的,也是我看到的!” 公羊月心中震撼无比,恍惚中伸出手,将那一剖为二的石头捧来,垂眸思索,低声呢喃:“明珠即便蒙尘,但依旧是明珠,每个人所见所信,皆不相同,你,我……” 话还没说完,身后木门被人重重踹开,方婧像一阵旋风一样冲进来。 “方师妹?” “然也,方婧看到的,与我们亦是不同。” 夏侯真和公羊月同时发声,方婧根本没在意听,而是把目光落在案头的矮陶罐和捧在掌中的那块破烂石头上,捧着脸发出绵长不绝的尖叫:“我的蔻丹!” 魏展眉紧赶慢赶追来,还没进门,就被这一声喊吓得绊倒门槛,摔了个狗吃屎。事情暴露,但他这个罪魁祸首心态素来稳,迅速爬起身,波澜不惊地靠着门槛调侃,假装自己只是个无辜的过路人:“你这个男人婆,学姑娘染什么指甲?” “夏侯师兄……” 方婧撒娇,夏侯却以为她要质问,正准备道歉,又见她握着拳,怒而转身,对着公羊月和魏展眉:“师兄,我知道,与你无关,你们俩交代,谁牵头的?” 魏展眉躲在后头,拿食指偷偷指着公羊月。 方婧一脚踢飞矮几,拔出剑便要动手:“公羊月,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5 20:55:25~2020-03-06 20:2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只想看日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92章 石头闹剧后, 公羊月恢复了从前的散漫,但碍于他先前立威的手段,来扰他的足少了五成, 剩下的五成里, 莫名其妙还冒出不少拥趸, 诸如新入门里头那些性子娇弱,受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家伙。 要说这人与人之间的结交站队, 往往都是从共同的敌人开始。 就这样, 公羊月安生地又过了两年,兜兜转转到太元十五年的冬月, 楼西嘉从滇南往竹海探亲, 他同去吃了顿便饭后再回剑谷,发现七十二峰上下忙碌不休, 都在尽力筹办今年的授剑典。 此典乃开山祖师所创, 七年一届, 多选夏秋交时,举于天纲经楼前的白玉台上。 授剑, 顾名思义, 佩剑授予, 历来为出师的标志。 过去剑谷不入红尘, 即便出师,也不过是长了个辈分, 往后有能收徒的资格, 但自前谷主迟虚映携同上下,救晋国山河, 自愿入流民军中奔赴抗敌后,剑谷遗于世外的规矩破除, 授剑典后,去留自定。 既身入江湖,历练自然少不得,立春时六老共同宣布,即年起,所有参典弟子,皆要先向武林试炼,不过因为是头一次,也怕办砸自打脸,所以由年长的师兄师姐带着。公羊月晓得这事时,夏侯真已悉数安排妥当。 过去的一年,夏侯真这个心灵导师关注新弟子明显增多,公羊月也时常瞧不见他,近来常相见,倒叫他有些惊讶,不过,对夏侯真本人来说,公羊月的事情他一向上心,这么重要的大事,自然不会忽略。 只是,公羊月却看不上这种“走过场”的试炼,且不说屁大点的巴蜀有没有那么多恶人需得人清理,就算有,积年累月下来,是他们这种嫩娃子能扳倒的?何况就这么一两个月的时间,又能学到什么? 连走江湖的精髓都体悟不了。 “我拒绝!”他断然拒绝。 夏侯真急眼,七老做的决定,他难断好坏,但这次任务,却是他精挑细选而来—— 公羊月虽然绝口不提,但绵竹依然是他的禁忌,数次来回竹海,他都比跟谷中报备的时日略迟,夏侯真狠心跟了一次才晓得,他从不过绵竹,多爱走川西绕道。 当年在绵竹受过的歧视和白眼其实一直如鲠在喉,从没有释怀,夏侯真一直心怀内疚,觉得若非那时自己莽撞,也不会带来如此伤害,所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直到年前有传言,说绵竹附近来了些个不知来历的江湖人,频频骚扰山民。 即便没有七老的安排,他也会想法子再带公羊月出谷,希望借助这件事,让公羊月重新争回尊敬,解除误会,还想着必要的时候,把所有的好处都让给他,可人现在说不去,所为强按头的马不喝水,强扭的瓜不甜,若是逼急了,只怕适得其反。 夏侯真只得软磨硬泡,好言相劝。 公羊月被他说得耳朵起茧,有心松口,可碍于先前话说太死,又不肯低头,还是夏侯真察人敏锐,立刻给了他个台阶:“这样吧,若你答应同去,授剑典的时候师兄我送你一份独一无二的大礼!” “成交!” 嘴上说得好,可真到了绵竹城外,公羊月心里却十分别扭,厌恶和不情愿根本难以用理智排解,尤其是重走当年路时,他才知晓,年少遭遇的指责和谩骂对他来说有多痛苦,那种痛深入骨髓,不动不痛,一动则如剜肉削骨。 公羊月掉头走,他不是想临阵退缩,而是他不知道如果事与愿违,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在那之前,掐灭所有的苗头最为正确。 夏侯真却抓着他不放,拼命摇头。 从留下的那一刻开始,公羊月心里便有些分裂,一方面,他明白夏侯真所为皆发于真心,是为他好,可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生厌烦,只觉得若是他对自己坏一些,那么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甩脸色,可以恶言恶语相拒,可以食言而肥,转头回剑谷,可偏偏夏侯是那般好,又那么无辜。 “师兄,我没有哪一刻这么希望,你和旁人并无不同。” 夏侯真不知所以,追着公羊月进入绵竹城,两人在客栈落脚,从早到晚一句话不说。他瞧出师弟的不情愿,夜来隔门相告,只说若是公羊月不乐意,便由自己来处理,事后再以功劳相托。 等人走后,死鸭子嘴硬的公羊月又不甘心跟了出去。 城外果然有一批练家子聚居,占了座破庙栖身,手头有刀有剑,举手投足颇多刻意。夏侯真潜在丛中,公羊月则远远藏于庙后古树,冷眼瞧看篝火,听那些汉子闲时说谈的汉话,口音更近关陇腔调。 每年都会有走江湖的打川西、剑门或是米仓山过到蜀中,并不稀奇。 看着不像大奸大恶的歹人,夏侯真猜想,或许是因为过冬手头盘缠吃紧,这些人为果腹才会做出扰民的祸事,只要在他们下回犯事时出手教训,再稍加引导授人以渔,帮助他们在此立足,那么自是相安无忧。 想到这一层,他便悄然退去。 公羊月见人离去,也不愿久待,更怕被夏侯发现自己出门,于是抢在前先走一步,只是他离开时,当中坐着的一个汉子起身搬弄酒坛,醉醺醺脚步不稳,腰间软肉撞在翻倒的香案腿子上,刮出一串铁钩子,丁零当啷一统乱响。 为此,他多瞥去一眼,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回程的路上,春雨飘落绵润细密,但凡在空阔的地方停留,稍不注意便是湿衣润发,许多晚归的人皆拿着笸箩搬个竹筐顶在头上遮蔽,打青石长街的一头跑向另一头。 山中小县城,人少又清静,多是些生着奇情怪趣的人。 当中就有两个,一个钓叟,拿衣服遮篓,怕淋着钓来的河鱼,另一个遛鸟翁,把鸟放头顶,弄它展翅给自个当帽子。 两人走得不急不缓,嘴还没停过—— 钓叟叽里咕噜说着:“前天我在溪边,碰着几个从长安来的贩子,说前一阵子杏城被围,有个姓魏的将军造反,不过他们东家离着远,没遭难,但是上家在那边却有生意,就没这么好命!” “这种天灾人祸,最是避无可避,那后来呢?”遛鸟翁问。 “当然是被剿灭喽!” “谁管别国的事,我是说那家人?” “这谁知道,保不准一个子也拿不出来,喝西北风呗,怎么着,难道朝廷还给放救济的钱财?朝廷会管他们死活?” 遛鸟翁点点头:“也是,还是说说那什么将军,你说会不会跑到我们这儿来?” “你以为剑门关那么好过?”钓叟满不在乎,“那么好来,秦国的军队早就打过来了,再说了,现今早变天,不是那苻天王当道喽,眼下的皇帝姓姚!” 两老伯啰啰嗦嗦走远,公羊月在冷雨中悚然一惊,终于忆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那种钩子:当年强秦灭代,秦国的兵马攻入云中盛乐城,他随人流奔逃时见过那种钩子,那是用来挂脑袋的,秦军皆以割首论军功! 如果真是偷混过来的流窜兵痞,只怕还会生横祸。 公羊月立时返回客栈,将夏侯真截下,也不怕被他晓得自己嘴硬心软,将所知一一道来。 夏侯真却并不觉得这是大事,剑门关历来要塞,剑谷位于其后,对秦国的概况还是清楚,那个叫魏揭飞的虽是姚秦的镇东将军,但却是个实打实的汉人,反叛秦王,说不准是有心归晋,也可称好事。 何况,杏城在长安以北,若想下到蜀中,需得从庆阳往陇南走西蜀,残兵若是窃逃,还不若往北过峪岭逃入代国更为便捷。 公羊月懒得与他争辩,只说叫他自己留心,便径自回房。 夏侯真觉得他也是关心,便也留意着,只是,他再见到那伙人时,无论怎么试,人家身上切实没带着什么吊脑壳的钩子。 事实上,那晚公羊月走后,醉酒人盘出钩子后便为那残血惊醒,他们确实是魏揭飞手下,逃亡时丢了兜鍪甲胄,但那些个大钩却留了下来,想着山里野兽多,或可防身,但眼下入蜀,再带着很是不妥,只怕会误了大事。 于是,他们连夜,把东西给扔进了杀猪屠夫家的后院,留给人挂肉。 夏侯真回来时,笑得是春风满面,直言是他多想。这不说还好,一提,公羊月更觉得古怪,当年,他也算是于战乱中死里逃生,或许比修身读书锻剑比不过夏侯真,但那种临危的直觉,却尤为敏锐。 “不行,你现在跟我去找他们。” “找他们做甚么?对质?”夏侯真心软,面露犹疑,“要是人家奉公守纪,如此兴师问罪,岂不是难堪?” 公羊月蹙眉:“你是不是忘记我们来此的目的?” 夏侯解释:“当然没有,不过也不能确定,这些人与扰民传闻中的是同一拨,毕竟照先前的说法是在东山,而现下人却在北城外头。” “那便守株待兔。” 公羊月知道他瞻前顾后的原因,也不强求,只拉着人偷偷跟着,等人原形毕露。没两天,果然叫逮住他们作奸犯科,搅弄出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夏侯真自是不忿,出头将人狠狠揍了一顿。 那些人也是奸狯滑头,见不是对手,便抱头痛呼告饶。 夏侯亮出剑谷身份,训诫一通,公羊月看在眼里,觉得这几人面相不善,眼中躲闪,不似诚心,便想进言,干脆灭个干净。 那几个兵痞不是傻子,晓得哪个好糊弄哪个手腕铁,当即双膝一软,磕头求饶,痛哭流涕说他们将军趁秦国天王姚苌寿宴,举兵反秦,可惜吃了败仗,可怜他们这些跑腿的,遭了无妄之罪,从那么远逃到蜀中,本以为此乃天府之地,必是人人心诚善美,能勉强混口饭吃,哪知一路穷困,还没谋得出路,却先要饿死街头,无奈之下才做了错事。 夏侯真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自然是人说人信,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事江湖常有,看他们也是无奈之举,有心向善,便说能做个牵线人,帮他们往城中安置。 这么分明是唱大戏,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可偏就夏侯那个傻子信,公羊月被气得一口老血憋在胸膛。 见使眼色无用,他将人不客气拽过去:“不行!” “什么不行?”夏侯真还跟蒙在鼓里似的。 “我是说,这些个人有问题,”公羊月也不同他废话,手拟作刀一拉,“必须斩草除根,不然恐留祸患。” “阿月,你说笑吧?”夏侯真被他眼神唬了一跳,紧张兮兮道,“你现在才比较像祸患,我是说,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改邪归正,弃恶从善都是好事,为什么不能给个机会?就像当初的你……” 公羊月脸色大变。 自知失言,夏侯真一抿嘴巴,忙解释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公羊月也知他无心,心有置气,不自觉脱口:“你把我和他们比?好,反正今日我话撂这儿,这些人不能留!” 看人如此强硬,夏侯真知道他臭脾气,硬得不行只能来软的,与他好好说:“所谓铁证如山,总不能一两句话断人生死,总得有个道理,如果你不能说服我,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不论怎样,我还是你师兄。” “不能这么定!” 那时的公羊月行事还不够老练,夏侯真一不信他,便也有些沉不住气,与之呛道:“人不可貌相,但凡有心,一张嘴更是可以说出个花样。从前我在云中郡,遇到过装扮成农人的骗子,专门趁国破遭难,骗从城里头逃出来的那些慌不择路的贵人。而且这种兵痞,真急了眼,什么事干不出来?还有……” 若不是亲眼所见,公羊月亦不会信。 夏侯真听过后却只笑笑:“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也说了那是云中,两国战时,大难前只讲生死不讲道义的人确实存在,但花费大力气,千里迢迢跑一处地方去行骗的,我还从没见过。”到此顿了顿,又说与他换位思考,“你想想,你受到构陷和辱骂时,也心愿平反,那为何不能给他人一条生路?” “是我不给人生路?能一样吗?”公羊月震怒拂袖,冷冷道。 “为什么不一样?”夏侯却觉得无差。 公羊月怒极反笑:“好,即便不是,他们也是秦国人,你难道忘了当年秦军是如何屠戮蜀中?” 夏侯真道:“可苻秦已灭,都是人,生于世间多有不由己时,且人家也说有心悔过,只是苦于无机会,未必不可以给条生路。何况我并非愚善,也已给过教训,又如何不能一视同仁?” “你是不是觉得,揍他们一下,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公羊月已顾不得许多,回头指着那群跪倒在地,还掩袖涕零的家伙,当面将声量拔高,“东郭先生与中山狼的故事你听过没?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当我没说过!找死的人,拦着也没用!” 看他愤而走,夏侯真追过去:“阿月!” 公羊月脚步果真一停,心中怀喜,可转过来时却又面若寒霜:“夏侯,我有一个问题,当初在谷中,你那些所作所为,是不是也只因为一视同仁?” “是……我从前不就说过,帮助每个同门,是作为师兄的责任,有什么不……” 闻言,公羊月什么也没说,头也没回而去。他是个俗人,觉得夏侯真待自个好,该是因为他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大道、大爱、兼容天下,可如今,更直白的话不必再问出口,那双慈悲的眼睛,已足够说明一切。何况以他的性子,也开不了这个口。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太元十五年(390) 第093章 看公羊月走了, 那些兵痞挤上来,左一句夏侯少侠,右一句夏侯少侠地劝, 指着皇天后土发誓, 教他莫与同门生气, 闯江湖有防人之心是常事,既是不信, 他们就用行动证明便可, 说这几日定要多做几件好事积德。 夏侯真身心疲惫,默然点头。 那头头佯装迟疑, 又再添了把柴, 加了把火:“我看那位少侠似有不满,若是为难, 我们还是离开此地便好, 当年在秦国被充兵役, 虽非本愿,但终究害了同袍, 就当而今是报应轮回。” “说的哪里话, 只要以后同心戮力便可, 谁生来不犯错, 何况也是世道维艰,”夏侯真摇头, 叹道, “至于他,他只是脾气坏点, 心还是好的。” 等夏侯真也离开,这几人立刻收起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其中一个小弟回头问:“苗大哥,那件事我们还做不做?” “做,怎么不做?送上门的好事,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开口的叫苗定武,也就是那夜公羊月破庙所见醉酒之人,比起同行要虚长几岁,眉骨高,五官松,略大气,一张瘪嘴常年抿着阴冷笑。他按扶着那小弟的后颈窝起身,掸去膝上尘埃,望着那抹出尘的背影消失的方向,露出不屑:“等我们进了绵竹城,好好干一票大的,等劫到钱,天南地北这么一走,就是他剑谷,也休想找到咱们!” “可是那两个小子……” “两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还想跟老子斗?呸!老子上阵杀敌时,他们还在娘们儿怀里喝奶!”苗定武拿手指轻轻抚摸高肿的下颔,抽痛一声,哼道,“什么剑谷高徒,当自己哪根葱,有机会做掉,给那些高门大派也来点颜色瞧瞧,要他们晓得老子的厉害!” 小弟忙问:“那我们现在做甚么?” 苗定武朝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皮笑肉不笑道:“做甚么?当然是做好事喽!” 夏侯真在绵竹附近又打探了一圈,确定先前偷鸡摸狗,扰乱治安的正是苗定武几人,便再往破庙告诫两句,哪知人全不在,四处走了走,回头就撞见那几个莽汉真到处“积德行善”,他转念一想,虽然错失了一次让公羊月表现的机会,但能教化他人,免去武斗,倒也是种善果,于是也尽诺言,替他们疏通,分散到几户人家,先做些长短工的活糊口。 公羊月每日在窗前,冷眼看他进进出出。 直到三日后,夏侯真拎着些猪肉和菱角回来,路过窗下,公羊月想他甚少下庖厨,最多也就会煎个蛋,突然倒腾起肉菜,觉得十分古怪,便叫住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哪想到夏侯还反问他。 公羊月撇嘴,盯着他手里的筐子,夏侯真这才反应过来,解释说是苗定武几人安定下来,干了两天活很卖力气,东家手头盈余,打赏了些吃食,他们几人一凑,便分出些做谢礼,还连连感叹:“没想到几个大老粗还有这份心,自愧弗如,我看再等两日,差不多也就可以离开绵竹……” 难道真是自己多思多虑,错怪那几人? 不,不可能! 公羊月又气又不安,换作他人,或许自己也已动摇,但当年秦军破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教他难以释怀。他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所谓的八字不合,气场相悖,一看到苗定武那张脸,他总会不自觉认定那不是个好人。 剑谷修身养性,教出的弟子也多心性单纯,喜怒哀乐只差没拿笔墨写在脸上,相比之下,公羊月则要藏得深些,喜不会露喜,生气的时候反而带笑,叫夏侯真这般耿直的,根本摸不出他的心思,总是碰一鼻子灰。 不过这状况多出在前几年,相处久后,夏侯真虽依然觉着他反复无常,但基本的情绪隐隐也能有所感觉。 眼下气氛有些紧张,看公羊月嘴唇翕张,似要开口的模样,夏侯真疑他听过自己夸赞,又要说姓苗的几个坏话,便先一步止住:“事已至此,你不必劝我……” 公羊月倒不是想劝,只意欲将自己百思不解的直觉与他分说,可人既这般开口,倒像他故意找茬为难人一样,便索性自嘲道:“劝?谁要劝你,事不过三,第一次劝那是看在你我情分,第二次是发好心,第三次……那叫贱!” 说完,公羊月重重拉上窗户。 “阿月?” 夏侯真拍窗,公羊月直接落闸,看映出的影子还锲而不舍,他又抬手,在里头反拍了一把,把人唬退后,没好气道:“怎么,这么赞同我的话,还要敲窗户提醒?” 外头的人果然安静下来。 公羊月呵出口气,冷冷道:“晚饭不必叫我,还有……那什么,猪肉和菱角不要同烩,会腹痛。” 夏侯真看了眼紧闭得一丝风也不露的窗格,又瞧了瞧手头的肉块与油纸包着的菱角,“呀”了一声,匆匆放下东西改往外走,只担心苗定武几人不识,同吃中毒,毕竟走之前他们还正高谈说难得有空,晚间叫上兄弟,一块儿吃一餐猪肉炖菱角。 听见外头再无动静,公羊月推窗,低头看见堆在墙下的东西,朝桌案腿踢了一脚撒气,大步生风出门去,把肉菜拎进屋,对着那一纸包的菱角发呆—— 按理说这玩意八月才收,而今才四月,根本长不出来,即便有,也不过是陈年货。有些刻薄的人家确实会拿吃不完的陈货打发下人,但那也该是在江南,毕竟巴蜀并不盛产此物,有也是稀罕,怎么可能囤吃一年? 公羊月拿起那纸包反复看,最后以手指摩挲,送到鼻翼下轻嗅,嗅着点淡淡的甘草当归香,那是城中药堂常有的味道。 这东西根本不是打赏,而是花钱收的。 那苗定武收菱角做甚么?只是为了捉弄人,那也太不上道,他们住在客栈,只要把食物交给厨子,自然会露馅。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以夏侯真的好脾气,无论什么时候发现,都不会认为是有意为之,只会当无心之举,那么他定会回头跟人提醒,苗定武就是故意要引他去。 公羊月心中一紧,有些担忧想往外跟,自己那个死脑筋师兄多半要吃亏,可真到了门前,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吃亏才长记性,免得夏侯真老是有诸多理由不相信自己,等人露出真面目,他自会乖乖回头。 想到这儿,公羊月把东西扫下桌,伏在案上,安心候着。 诚然,确实如他猜测的那般,苗定武故意引人前去,又露出马脚教他晓得众兄弟今晚要放火打劫,他们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要将人用烟熏死,夏侯真被绊住,只能先回去救人。 洗心革面做好事的日子里,这些兵痞不仅赢得人心,还趁机摸清了城内外的坏境,对于这种涉世不深,又自恃武功的少年才俊,以诡计埋伏刺杀,不过轻而易举。但夏侯真毕竟是七老的孙儿,一击夺命仍然艰难,但这假设是对其他不入流的蟊贼而言,像苗定武这样出身沙场,经历过千锤百炼又死里逃生者,自然知道人性的弱点,更明白补刀的重要性。 他挟持了东家的小儿子,用他威胁东家夫人,告诉她只要用那柄带毒的匕首,趁夏侯真背她出火场时,刺他一刀,就放过他儿子。夫人惶恐,只能应下,可心里又不愿真出手伤人,只盼着救星降临。 然而来者只有个单枪匹马的少年,妇人怕他不敌,恐惧加深,又被早已备好的断手刺激,立时便狠心动手。 这户人家在绵竹久居,绝无勾结的可能,只能是有人设计。 夏侯真中刀,将妇人打晕,强撑着封住自己的穴道,压下毒性,出入火场将昏迷者悉数拖出,而另一边,苗定武带着人趁乱劫掠,夺路奔逃。离着近的百姓也纷纷醒转,忙着扑火,见风吹连片,也不担水来救,改将就近的屋子推倒围圈,不叫火势蔓延。 将最后一人拖出后,横梁塌落,一团肉摔在脚边,夏侯真才发现是户主已经死去的儿子,他将孩子放到妇人身侧,握紧长剑,寻着足迹追出绵竹城。 他哪里会想到,劫掠的恶人不急着奔逃,反而嚣张地在城外等着他入网。 ———— 外头响了两声隆隆的震天雷,公羊月手一松,下巴磕在桌案,整个人霍然惊醒。未添的灯油燃尽,屋内灰暗无光,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两页无法合缝,被风拍打得哗啦作响,他起身去关,转头寻不到备用的灯油,踢开门去叫小二。 天幕上铺陈着巨大的黑影,似云不似云,倒像是未散去的黑烟。 “客官,您要的灯油。” “外头发生何事?” “有几户人家遭了贼,房子走水烧塌喽,幸好一场及时雨。客官放心,离咱这远着呢,不过城中生乱,这大半夜可别瞎凑热闹。”小二多嘴一句,余光瞥见他腰间的银剑,立刻闭嘴,赶下一间的客人帮忙去。 公羊月拿着灯油没回屋,而是去敲邻屋的门。 屋中无人相应,推门而入的瞬间,他猛然反应过来,夏侯真还未归来。桌上的刻漏指着亥正,离下午出门,已过去好几个时辰,正常情况人早该归来,难不成那个姓苗的坐不住,小二口中的遭贼与之有关,夏侯真撞破“好事”,追缉恶贼去了? “哼,叫你不信我,若早相信,哪里还会出这么大的乱子!”公羊月自言自语着把屋子点得透亮,坐在席间等他归来。 起初是得意,想他回来,自己必要酸上两句。 而后是痛快,想他淋得个落汤鸡,又吃了哑巴亏,才会知道固执是错,至于遭贼和走水,自有府衙的人处理,无甚相关。 但最后,剩下的只有无限的恐惧—— 夏侯真一直没有回来,夜风扑门哗啦哗啦作响,每一次都疑作有人,但每一次打开,却只有狂风急雨,疏叶落花。慢慢地,公羊月慌了,他想过夏侯真可能会在那些人手上栽跟头,但从没想过他会死,毕竟他这个师兄,武功高强。 可杀人,有时候靠的不仅仅只是武艺和剑法。 “小二,小二!遭贼的是哪几家?”公羊月坐不住,冲出门去,斗笠蓑衣全没披戴,只讨了把油纸伞。 小二唬了一跳,哆嗦指了个方向,不是他不想说,是这大半夜的又不是挨在边上,没个千里眼也弄不真切。问过等同没问,就这一点线索,即便用眼睛看都能看出来,公羊月心里顿时有些后悔,心想前两日不该怄气,至少也该打听打听,夏侯真究竟做了个什么安排。 看剑客一股脑冲进暴雨中,小二攀着廊柱大声唤:“客官,风大雨大,这么晚,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送伞!” 公羊月把伞夹在肋下,根本忘记撑,小二觉得好生奇怪,哪有给人送伞自个淋着去的?可是他哪里知道,公羊月心意已乱,尽管他嘴上并不承认是“救人”,尽管他根本没想过,伞音同“散”。 天上划过三道红光,远远望去,犹如绽开的杜鹃—— 那是剑谷的传讯烟火,名为“子规啼血”,所有弟子随身携三枚,不是生死一线,不会擅用。公羊月心凉了一半,他知道,夏侯真意在召集绵竹周边历练的弟子,他已是平辈中佼佼者,连他都不敌,该是走到怎样的绝路? 也许,那烟火连召集都不是,而是呼吁避让。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端午安康。 最近正在写结局卷,连续连轴加班快三周的我感觉已经开始放飞自我了哈哈哈,等写完就能日更到完结。 第094章 公羊月见到夏侯真时, 人躺在雨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脸上满是血污, 只剩一口气吊着命。 两三具尸体散落身旁, 看穿着打扮, 正是苗定武的人。 即便拼尽全力,也依然留不下所有人, 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可笑,再高的武功, 也怕双拳敌四手, 又道,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公羊月将夏侯真扶在腿上枕着, 运功替他护住心脉, 可气数将尽,不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 悲怒交加下, 他用力拽住膝上人的衣襟, 狠狠说:“夏侯真你给我听着, 不准死,知道吗?你听到没有!” “你是对的。”夏侯真睁眼, 隔着雨幕, 看着眼前人,虚弱地喘了两口气。 见人转醒, 公羊月稍有喜色,把耳朵贴近:“你说什么?” 也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夏侯真不再重复,开始交代后事:“保重自己,亡命之徒,不要力拼,还有……还有记得,阿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失去自己的剑心。” “剑心?你还有功夫管剑心!”公羊月张口骂道,只想堵住他嘴巴,但他没有,而是手上动作不停,不是想将人背上背,便是想将人扶在肩,“我们去城中找大夫!” 夏侯真滑落在地上,摔得骨头都要散去:“没有用的。” 公羊月心如刀绞,若不是顾着伤,只怕早将人向麻袋一样扛着走。纵使练成绝世武功又如何,该救不活的人,依旧救不活。 “对不起……” 冰冷的雨水中混入一丝滚烫,已经掀不开眼帘的夏侯真只能努力伸手去触碰那张脸,这时,大限至,痛达四肢百骸,叫他分辨不清由来,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双握剑的手,再也提不起剑。 公羊月不知他是要抚脸还是按肩,只呆呆看着伸到跟前那只,被齐根削断的右腕,震惊地说不出半个字。 最先消失的是五感。 夏侯真想,大概是死前幻觉,也许公羊月还在客栈,毕竟几天前自己还是那样不信他,他又怎会雨夜赶至。 不来也好,以他那个脾气,肯定想将自己痛骂一顿,或者想不开,又去追那些人,谁知道还有没有阴谋陷阱,自己受过的苦就不要他再受一次。 夏侯真终于放下怎么也触不到的手,微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阿月,我不后悔,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后悔? 公羊月脸上的哀痛凝固,嘴唇磕碰,闭眼,落泪。 他忽然明白,这就是夏侯真的道,也是他的剑心,所谓的自己坚持而旁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是啊,如果换作其他的师兄师姐们,或许根本就不愿意带他这个师弟,或者在因为苗定武的事而分歧时,也不会笑眯眯地固执己见,恐怕早就跳脚讽刺,趁机骂他狠心不留后路,不是个东西。 其实夏侯真不是固执,换作他人一样不会信,要恨,就该恨那几个恶人! 公羊月将夏侯真轻轻平放在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似要他安心睡去,而后面目徒然狰狞,提着剑寻着脚印走去。 兴许是上苍也不忍睹,大雨冲垮山壁,滚石截断大道,苗定武等人驾车拉着劫掠来的金银被堵,贪心得一个子儿也不愿舍弃,又想夏侯真只有一个同伴,还要年轻上许多,不定会追来,即便追来,他们人多势众,难说会输。于是,一伙人拉车转入小道,想去山里避一避风头,等事过了,再分散销赃。 他们没想到的是,真有人一路不停来,而来的也不是软柿子,而是个“杀人魔”。 公羊月不问缘由,不见财宝,甚至不给开口,没有一丝犹豫,见一个砍一个,手起刃落干脆得不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更似地狱爬出的索命鬼。 “好……好快的剑……”苗定武自问杀人无数,从没想过一朝,会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吓得两股战战,立时咬着后槽牙,召集兄弟八面相围,试图夺下他的剑。可少年并不怕,丢了剑他就用手。 “思无邪”被运用到所能调动的极致,将每一个手底之人的功夫生生废去,杀红眼后,公羊月心中多年的悲痛、压抑和恶念被激发,他用最痛苦的法子,将每个人一一虐杀,比一剑封喉更为残忍。 “都该死,都该死!” 苗定武只觉魂飞魄散,趁拖着的人还未倒下,钱财车马全不要,甚至为了减轻负担,把身上所有占重量的金子全都扔掉。 公羊月一路杀到山坳外一处村落,这才追上苗定武。 “你记住,杀他们那一招,叫‘参商别’,杀你这一招叫‘一人归’,被你杀死的人叫夏侯真,死后做鬼认准了,我,公羊月!” 公羊月倒提渗血的剑,冷笑一声,一步步走近。 剑谷的剑诀大多开合磊落,走大道光明,而李舟阳专精左手剑,剑意隐忍,左右都不适合公羊月,那时夏侯真便提议,要他自创,公羊月嘴上婉拒,实际心里却记着个清清楚楚。今夜之前,他只悟出一招“参商别”,是“红豆糕”死后,他与谷外再无音信后,悲中所成,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展示。 他一直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人,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是万不会献宝似的表演,再加上之后未有突破,也怕被笑话创剑法只有一招。 然而世事弄人。 他终于体悟了第二招,但再没有机会舞给想要的人看。 “公羊,公羊……” 苗定武上下唇磕碰,死到临头手脚发软,心知不能敌,为了活命,便想将无辜人卷进来,于是拼命往院子屋顶扔石头。 犬吠渐起,不明所以的村民听闻动静,次第披衣起身。 高举火把和打着灯笼的人围拢过来时,就看见一个少年眼尾红如血,一身衣如赤,杀气外露,出剑要将身前的人一分为二。 “杀他的人是那个婆娘,如果不是她捅了一刀,你师兄那么好的武功,我又如何打得过?”苗定武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趁公羊月分神时,堪堪躲开一击。 可这小子软硬不吃,毫不留情。 苗定武发狠,噗通一声跪下,硬吃了公羊月一剑,捂着手臂陡然拔高音量,装模做样哭喊道:“公羊公子,公羊少侠,不要杀我,求你不要杀我……”等时机差不多,转头对那些村民大喊,“救我,救我!我们东家十五口,死得好惨,是他,是这个叫公羊月的,拦路抢劫,杀人放火!” 为掩人耳目,他还穿着只有长工才会穿的衫子,对比之下,公羊月一身血衣,更像是穷凶极恶之人。 “不是我!” 苗定武露出阴笑,为了保命,把身上最后值钱的东西都洒了出来:“乡亲们,若能为我东家报仇,这些都是你们的,”说着他还磕了两个头,第三个没磕下去,是因为看热闹的人操着农具家伙,拿着石头砸过来。 公羊月虽然不惧,但也不会站着当桩子,他稍一避开,苗定武瞅准机会,立刻开溜。人要走,公羊月哪肯放过,又提剑追去。巴蜀人杰地灵,生的人也孕出一副热心肠和侠肝胆,村民见状,一窝蜂涌上来,围个水泄不通。 “是与不是,去衙门一辨即知,我们也不冤谁!” “对!绵竹县丞最是明察秋毫!” ——“有本事把他们都杀了。” 算定剑谷的人心善,所谓人善被人欺,苗定武用唇语挑衅道:“有本事把他们都杀了。”最后留下一个耀武扬威的笑容,头也不回而去。 公羊月红着眼举剑威胁:“滚!都给我滚!明明他才是劫匪,非要偏听偏信,你们这些耳背目盲的混蛋,死了也活该!” 当先的被吓懵,后方推搡的不知哪个发声吼了一嗓子:“那个人说得没错,这小子才不像个好人!” “刚才他喊的公羊少侠,他姓公羊!姓公羊的都不是个好东西!” 一张张脸在目光中扭曲,仿佛回到了那一天,落日余晖下的绵竹,老妪妇孺全指着他鼻子辱骂时的模样。 公羊月怒极失控,提剑就要往那个嘴巴最碎的扎去。 ——“阿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失去自己的剑心。” 那个苗定武留那么句话,就是要激他动手,一旦动手,就算他不是恶人也会变成恶人,可是不动手,他就没办法报仇。 但他不想成为恶人,他从来也没有想要成为叫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夏侯真,我究竟应该怎样做?” 公羊月痛苦地呢喃,垂下手,拉扯的动作一止。天空闪过紫电,随之而来雷声如鼓,停歇的雨水又倾盆覆下。内力丹田起,随他摆袖,将身侧一圈的人都震了开去,一时间满是摔了个实在的呜呼哀哉。 一个梳着小辫的丫头哭着从院里跑出来,嘴里头喊着:“阿爹,阿娘,刚才有个叔叔冲进来,把我们家的马骑走了!” ———— 跑马入山,又连夜大雨,耽搁片刻已是再难寻人,而后山体冲垮,足迹磨灭,不知生亦不知死。 公羊月没有捉到苗定武,就地发誓,总有一日定要将其挫骨扬灰。 走回绵竹时,子时往后,本该是静夜,但哀声起伏,救场的人往来奔走,注定无眠。漆黑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自觉便走到那座烧塌的院子前,低头看着坑洼里跳跃飞溅的泥水。 血迹已被冲洗,但公羊月知道,夏侯真就是打这里开始遭难。 忽然,院中大起喧哗,随即而来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尖叫与恸哭—— “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蓬头垢面还沾着一身黑炭灰的妇人跌跌撞撞扑过来,逢人就哭,见人就喊,那些赶来帮忙的左右邻里都悄然避开,只有公羊月直愣愣挡在中间,被撞了个实在。妇人显然推不动她,反使自己摔坐在泥泞里,看着那身血衣,顿时噤声。 公羊月眯着眼,微微躬身细看。 他认出这个女人,先前寻人时就在附近撞见,后来被几个青壮年给拉拽回去,说是遭难的其中一户的当家主母,醒来发现孩子惨死,迷了心窍得了失心疯。 “我不是有意的,不,不是有意,是他,是他挟持了我的孩子……”女人不敢看人,抱头惊恐避开,痛苦呻|吟。 公羊月闻言,蓦然想起苗定武的话。 ——“杀他的人是那个婆娘,如果不是她捅了一刀,你师兄那么好的武功,我又如何打得过?” “是你?”公羊月一把揪着她衣襟,将人提起,迫使其与自己对视,“是你捅了他一刀?”剑谷弟子衣裳历来形制相同,颜色相近,雨夜里目视不清,很容易将两人混作一人,妇人空洞无神的双目吃力地眨了眨,浑身抖如筛糠。 恰好此时,有拿着火把的亲戚出来追寻,妇人低头看着他手里剑,怪叫一声,猛地挣脱,手脚并用向外跑,一路跑一路狂笑,疯癫得更厉害:“杀了我,杀了我,我不想活了……”煎熬之中,记忆已是错乱,“还我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只听“扑通——”一声,人向前摔在青石板上,将她绊倒的是缝隙里插着的一把锃亮匕首,是她醒来时一直握在手中不放,到此被捉住后偶然掉落的。 一切都是命。 她尖叫一声松手,把匕首扔了出去,寒光一闪,正滚在剑客脚边。 公羊月蹲身拾来,脸上极尽嘲弄:“还你孩子,那谁又来还我师兄?告诉我,这把匕首是你的吗?” “不是我,不是我!” 妇人调头就跑,长街上回荡着她的哭号和癫笑,公羊月闭上眼睛,眼眶湿热,冷冷道:“你居然帮着劫匪害了唯一能救你的人,可笑,他凭什么得死?你凭什么能活?”说完,飞刀一闪,扎在女人背心。 “公羊月!” 斜地里飞来一道女声,刺穿雨幕,想要喝止,却迟来一步。 公羊月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垂死的女人,落下眼泪:“你这么痛苦,即便回去,也浑如噩梦,不如早早了结。” 女人呕血,抓着他的衣服,嘴唇一张一合,好像恢复了一丝清明神智。 “你说什么?” 公羊月凑近,发现她说的,乃是“对不起”。 方婧和其他见到讯烟的剑谷弟子赶来,上前喝斥:“公羊月!方才叫你,你为何不收手!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残害……” 公羊月绕开尸体,头也不回向前走。 “你站住!”方婧跺脚。 打着灯笼的婆子和追赶女人的四邻亲戚赶来,瞧见惨祸,多嘴一句:“天可怜见的,丈夫给烧死,儿子又被剁成泥,就剩这么个疯婆娘,还要被……哎哟,你们说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这个人我见过,记得好像是个剑谷弟子。” 方婧脸上挂不住,顶着臊热,追喊道:“公羊月,你给我站住,你说清楚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你,夏侯师兄呢?” “他死了。” “啊?你说什么?” “我说他死了!”公羊月猝然回头,脸上青筋暴跳,惨无血色。 方婧顿时像被抽走三魂七魄,打了个摆子,全靠几个师哥师姐扶着:“不,夏侯师兄武功那么好,怎么会死?他那么好一个人,谁会与他结仇……”再看向公羊月时,她猛地跳起来,伸手一指,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大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他!” 他? 这是什么天理,为什么又是他公羊月?为什么一有不好的事发生,就要算到他头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公羊月狂笑,笑得眼泪直掉,把长剑一横,恨恨说道:“你再跟来,我连你一块儿杀!” -------------------- 作者有话要说: 捂着小心脏。 第095章 在齐声缄默的目送中, 公羊月独自走在大雨里,不避不遮,那把送去的伞, 早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他只能任由雨水顺颊而落。 他去客栈中取来新衣, 待雨停,给夏侯真换上, 背着尸首趟过河, 挖了个坑,埋在木棉花树下, 以剑刻碑, 久坐不走。 他时而会想,那些人骂他是灾星, 确实有理有据, 时而又会想, 方婧说得没错,是自己杀了夏侯, 自己明明知道他可能会出事, 却还斗气想着让他吃亏长记性, 没有及时施救, 作为一个大男人心眼这么小,他才是杀人凶手。 这一坐就坐了三天, 水米不进, 梁昆玉来劝,谷雪来劝, 魏展眉来劝统统没用,直到夏侯锦到来。 二人在墓前相会, 公羊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人,低下头,一言不发。 还是夏侯锦当先开口,兀自诵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注)……” “这不是……” 公羊月心中一痛,将那夜雨中遗言悉数道来。 夏侯锦未接话,而是先将自己与夏侯真当年所言一并告知后,才续道:“真儿既言不悔,说明他并不怪你。” “不责怪难道就不会痛苦?”公羊月反问。 夏侯锦目光一颤,轻声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有人注定一辈子善良至死,有人也可能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堕落成魔,这世间不可能永善,也不可能永恶,善存一日,恶生一天,善恶一念,一念善恶。甲之善,或成乙之恶,就如同你觉得是为他好,却造就阴差阳错,反之亦然,因而大道往复,循环不止,何必挂怀。” “对不起。” “老幺已将事情经过查清,劫掠之事,不会再有人诬你,另外,剑谷也会向江湖传信,南武林齐心,必会将那姓苗的贼子捉拿。”夏侯锦说着,顿了顿,摇头叹息:“至于那个妇人,我亦不知是对是错,对错只有你自己知道。” 公羊月默然良久,夏侯锦话毕,利落起身。 “等等!” 老人回过头来,比方才所见,还要沧桑,公羊月这才切身感觉到他人之痛苦。夏侯锦不难过吗?当然不,只是身为七老,却不能像个少年一样痛哭流涕,也不能张口咒骂,更不可能动不动绝食以对。 没人比他好受,但任性的只有他公羊月一个。 公羊月厚着脸皮,艰难开口:“能不能让他……” “我本就只是来带走他的佩剑,”夏侯锦拿起坟前残破的长剑,飘然而去,“剑谷之人,青山处处皆可埋骨。” 夏侯锦走后,公羊月痴坐七天,方才自行离去。 那妇人临死前一句“对不起”让他忽然明白,世间的善恶,并非只是简单两个字,这期间,他后悔过,亦动摇过,他一直试图寻找答案,但并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还能不能回头,能不能手握刀剑,能不能继续坚持曾经的道路。 这一次,没有人再能拯救他。 满心满眼里只剩下那块红石,公羊月本想去海螺沟,但迷惘中却错走方向,一直走到西蜀的雀儿山。淋雨后未休整,风邪入体,饥饿交加,即便钢筋铁骨也受不住,更何况肉体凡胎,第三日,他终是撑不住,倒在了一间山神庙中。 庙宇是有“主人”的,霸占它的是个小不点,年龄不足十,裹着破破烂烂的兽皮麻布。 她是附近有名的野孩子,没爹没娘,附近村落的人朴实无华,每人每户每日轮流给她一顿饭,长这么大倒是没饿着。以山为家,小不点和野兽一般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瞧自家来了个不速之客,立刻跟炸毛的狸猫一般,连推带搡,要将人给弄出去。 但她人小力弱,站直身子还不到公羊月的腰,根本腾挪不动人,只能去抱来些干草遮挡,眼不见心不烦。 入夜后,山中寒凉,小不点缩在案下,裹紧破布瑟瑟发抖,睡梦中被一个喷嚏惊醒,翻身坐直,脑袋撞在板子上彻底清醒。 悉窣一阵响,干草下的人动了动。 “喂,喂你醒啦?” 小不点大声嚷嚷,然而却无人应她,只空余庙中回音。她壮着胆子,蹑手蹑脚靠近,伸手探公羊月鼻息,猛然发现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啊?真要死咯?” 今日正是十五,山里有雪狼啸月,叫人瘆得慌,小不点搓了搓手臂,下定决心,爬起来一手扯着一肩,使出吃奶劲儿把人往外拽,一边用力一边哭,和着凄凉夜,那叫一个悲惨:“你别死,要死也死到外边去,你死在这儿,我以后怎么睡觉!” 好容易拖动了两寸,结果底盘没吃住力,就地这么一个坐摔,人向后仰倒时反磕在门槛上,当场晕死过去。 等她揉着脑袋苏醒时,天已大亮,风停日出,一片和美。看着直挺挺躺在眼前的人,她忙又凑上去,小心翼翼探指,等发现肌肤尚温,仍有呼吸后,才重重松了口气。 小不点想来想去,这人既是大难不死,便说明上苍不收,一条人命,能救活亦是好的,只是村中没有大夫,寻常有个头疼脑热,农家多是往山中采些草药,按祖宗传下来的土法子医治,真是要死人的病,还得去镇子请人。 镇子离着不远,五里路,不过这是她头回出远门,又不识字,问了许久才找到药铺。坐堂郎中倒是热忱,看是个半大的娃娃,以为是家中双亲出了事,立刻收拾药箱,只是出诊要先纳出诊金,这伸手一问,小姑娘却给不出来。 不只是给不出,她甚至不知道钱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用过。 小孩子不懂钱财,倒也正常,大人懂礼即可,大夫便留了个心眼,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哪知得到的回答却大吃一惊,人回说,只她孤身一人。大夫又好奇她为谁寻医,小丫头只说,是个误入的剑客。 这一听就是赔本买卖,药铺不是善堂,郎中也要吃饭,便挥手拒之,只是看她楚楚可怜,话没说绝:“没有钱,可以用东西换。” 小不点把手掖在袖子下,她确实有颗从小带在身边的漂亮珠子,只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用来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于是,她只能灰溜溜回到山神庙中。 “钱,钱有那么重要么?怎么样才可以有钱?”小不点抱着双膝,望着巨大的神像,嘴上不住叨念。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钱的重要,知道钱可以救命,但她没有钱,也不知道如何生财,只能学着当地民众,把那张同大夫要的,上书“钱”字的纸条裹住自己的宝贝珠子,一同放在瓦瓮中,放在香案上。 “神灵在上,能不能给我一点钱,让我救救他?” 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而后靠在香案边静坐,渐渐打起瞌睡来。等篝火上挂着的破罐子烧开水,溢在火中发出刺耳的噗噗声后,她揉了把眼睛,卷起袖子抱着手掌去取,走得急了些,脚背勾住长案。 桌上的瓦瓮被晃歪,她将水罐拖到地上,豁开一条门缝,让风吹凉,随后一边捏着耳垂,一边回身,重新将瓦瓮摆好。 这么一拨弄,手感不对,里头明显沉重不少,她当即把东西抱怀掂量,侧耳听见里头传来丁零当啷响—— 瓮里头生出几片叶子,却不是满山可见那种,而是金灿灿会发光。 “难道这就是钱?把珠子和纸条放在瓦瓮里,再摆在山神庙的香案上,神明就会显灵,给予所求之物?”小不点拍着手掌跳起来,高兴得格格直笑,“我有钱啦!我有钱啦!”她将罐子里的温水分出一半在破碗里,再把碗放在公羊月的脑袋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嘟囔着:“喂,老天保佑,你不用死了,你可真是个福星。” 说完,也顾不上时辰几何,一口气跑到镇子上,把大夫给拉了过来,等看完病,再一同取药熬煎。 回村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向一村妇讨了把汤匙,待得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她起锅端药,果真摇不醒公羊月来喝。人躺着,强灌又怕呛了喉咙,保不准嘴巴喝下去,鼻子漫出来,她只能坐在一旁,把人嘴掰开,耐心地一勺一勺喂。 “不许死,吃了药赶紧好起来,听到了吗?” 小不点喂一勺,自顾自说一句话,直到碗底见空,她是又饿又累。想来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照顾人,便耍小孩子脾气,推搡一把,自己走到篝火边捧着碗扒饭。 可目光总是不经意溜到公羊月身上,盘算着这两天来,躺地上的也粒米未进,她又分出一些,用水泡软,再拿筷子捣碎,最后就着汤匙给他硬塞进去。 “要活着,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人,活着才有机会发现这世上的美好……”小不点轻声呢喃,“啊!最重要的是,活着才有钱!你可是我的福星!” 按大夫所言,受风寒需得发汗,小不点把庙门紧闭,又塞好窗户,最后把所有能当被盖之物,即便是干草,全往他身上堆,自个却只揪着一件单衣,累得紧贴着火焰微弱的热度,倒头便睡。 梦中白雾迷离,小丫头梦见烤鸡烤鸭鹅掌的时候,公羊月正看见自己摔倒在尸山血海中,身下都是秦军斩过的无头尸,而城楼外,唐公苻洛以二石重弓,将长矛直射在云中盛乐城的城阙上。 “杀,无赦!” 他踩着尸体拼命逃,却始终在原地—— “父亲,母亲!” 那一年代国灭亡,他从人间富贵花,零落作泥下草,从对这世间的殷殷期盼,到遭逢种种恶意,开始永无回头的跋涉。 如果那时候他就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再经历这么多? 公羊月流着热汗翻了个身,乍一眼又见芦苇纷飞的渡头,一人白袍抱琴,一个人黑衣带剑,乘船破雪而去,他在岸上一直追,却怎么也追不到,只能跌落马下,痛苦失声—— “不要丢下我,我不要去剑谷!” 那是淝水大获全胜的一年,他记得很清楚,距今已快七个年头,原来那种发自心底的抗拒,自己从没有放下。 最后,眼前浮现过的是夏侯真那空灵出尘的身影,还有那举着石头力劈两半时的温暖笑容,这一次说话的,呼喊的,叫嚣的不再是自己,他成了沉默的倾听者,听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这就是我坚信的,也是我看到的!” 夏侯,从今以后,这也是我坚信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第096章 公羊月眼角滑过滚烫的眼泪, 掀开干草破布坐起,绷直脊背,大口喘息, 而后两掌压在脸上, 向外抹了一把, 彻底清醒。 “吵死喽!” 小不点下意识踢脚撒气,可她今儿睡在桌案外, 一伸腿, 便落在木炭里。鞋子上粘着的兽毛被点着,她立时抱着臭脚, 在地上滚了两圈, 滚到那只垂落的,指骨纤细的手前, 猛然抬头:“喂, 你醒了?没傻吧?” “看看我, 认好模样,是我救了你哦!” 公羊月看了一眼, 没说话, 小不点并没有觉得邀功哪里不对, 只当他这么个大男人不大好意思, 于是岔开话头,又道:“说说名字总可以吧?” 等了一会, 仍旧只等来牙关紧闭, 气得她下山找东西吃,等端着饭碗回来时, 定睛一瞧,人还跟走时一样呆坐, 她瞬间没了脾气,嘀嘀咕咕说闲话:“原来是个傻子,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力气。” 话是这么说,可都救活过来,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饿死,她一面嫌弃,一面把要来的饭分成两份,还将仅有的四块肉脯夹过去两块:“喂,吃饭总会吧?这都不会,怎么活这么大的,比门口那条大黄狗都不如……” 公羊月扫来一眼,她缩着脖子把碗推过去:“凶什么凶!” 饭菜不丰盛,大白米混着糍粑,这么小小一夹菜他一口就能吞干净,公羊月把碗捧起,取来筷子翻搅两下,没什么胃口,遂开口问:“为什么救我?” 小不点当然不会说是怕他死在这里不干净,转念一想,拍着胸脯道:“只要是个人,我都会救,你看我像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说话间,门口的老黄狗闻着饭香,探出脑袋呜咽两声,她一高兴,便用筷子把自个碗里的刨了些在地上。 “欸——” 公羊月喊了一声,人没有听,摸着狗脑袋嬉笑。看她骨瘦如柴,公羊月叹了口气,把碗里那两片肉给她夹过去。小不点被他的动作吓怔,随后展颜,露出缺齿,傻傻续上方才的话:“我乐意!” “是不是觉得我好惨,饭都吃不饱,衣也着不暖,那些家里三头猪,两只牛,五亩地的好可恨,我应该躲到山里,练就绝世武功,然后把那些惹人厌的家伙痛打一顿,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她挠头思索,一拍手,“噢!劫富济贫!” 公羊月在她脑门上捶了一下。 小姑娘干笑两声:“我也是听村口老大爷说的,听说他年轻时在个什么城里说书,我也是编瞎话,你别较真。”她顿了顿,像是很久没和人闲谈,嘴皮子不停动:“不过理却是这个理——” “世上过得惨的人多了去,难道因为我过得惨,就必须要让别人跟我一样惨吗?人家惨我就一定好过?管旁人做甚么?有那个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开怀度日。” 公羊月眼前一亮。 夏侯真也说过类似的话,叫他不能因为他人的言行而失去自己的剑心,就像那块海螺沟的红石,不论那些人如何偏见,如何指摘、污蔑、栽赃,他都不应该也不能,成为那些人渴盼见到的,堕落的样子。 总有一天,他要证明一切! “谢谢。” 公羊月沐浴在阳光中,看着墙上斑驳的光影,轻声低诉。 “哇,谢我作甚?”小不点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响指,笑得谄媚,“你要真想表示一下,等你发达了,也给我来点那什么钱呗,人还没有那玩意管用!” 公羊月又朝她脑门上捶了一下:“小小年纪,这么贪财!” “哼……”那小不点委屈极了。 公羊月哄人是不会,只能梗着脖子轻咳一嗓,干巴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小不点耷拉着脑袋,把下巴搁在膝头,“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那些婶子都叫我丫头,也有的小哥会喊我幺妹子。” 说着,她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身前的人。 公羊月虽瞧着有几分落拓,但看谈吐,却是与十里八乡扛锄头的不同,想来并不是山里人。于是,她捧着脸,笑吟吟地问:“你不是这里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种读过书的?要不你给取一个?” “你说你救我是因为一封信?”公羊月扒开稻草,将地上的积灰抹平,又随手捡来一根干柴,准备提笔书就。 小不点摆手:“不是信,是医馆的大夫写的‘钱’字纸条,用来向瓦瓮老神仙许愿的!” 公羊月沉吟片刻,道:“尝闻鱼腹剖尺素,那瓦瓮……瓦……” “喂,你不会叫我瓦瓮吧!” “想什么呢?是瓦瓮藏双鲤……”公羊月瞪去一眼,用食指戳了戳她脑门,“不如就叫你双鲤好了!” 双鲤把那名字一连复述好几遍,十分满意:“有道是年年有余,鲤跃龙门,听着就很富贵!我以后肯定会有许多许多钱!” 在小姑娘的欢声笑语中,公羊月重拾胃口,把饭吃了个干净,而后又过了一日,服药完,身子骨日渐舒坦,他也便整装道谢,告辞离开。 双鲤莫名生出股不舍,一路相送,直送出庙宇的三重门,于山道上挥手高喊:“福星,你要记得回来看我呀!” ———— 故事说到此,戛然而止。 “那后来呢?” 晁晨缠着问,讲得口干舌燥喝口茶歇嗓子的正要开口魏展眉,便被从庄子上回来的石老仆叫着去,说是那几个匠人肯答应帮忙走街串巷张罗,只是这事儿说小不小,还需坊主亲自露个面,好叫他们吃颗定心丸。 魏展眉不得不去,院墙下眨眼只剩那一抹青影抱剑自怜。 做木材生意多识木,庭园栽种品种也是稀奇古怪,当头这一棵叫不出名,每当微风徐来,都会夹杂一股沁人的芬芳,闻之良久,便有些个头脑发胀,晁晨反复摩挲那柄断去的“风流无骨”,昏沉中仿佛望见那么红影飘然而来,在眨眼,又仿佛亲历那雨夜。 若不是亲耳所闻,他绝不敢想,公羊月竟然有这样的过去。 “那个时候,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坚持下来?”晁晨喃喃自语,心情也随之沉重下来,怅惘中连落叶满身,都未觉察。 雀儿山归来的公羊月若已想透彻,那又为何会叛离剑谷,成为魔头? 这把剑又是从何而来? 在那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眼下显然不是追忆陈年旧事的好时候,先前因剑而来的牵扯,已费去不少时辰,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再过不多时,便日落西山,天晚夜黑。晁晨便暂且将心中的不解按捺下,而后起身往前院,想跟去帮忙。 哪料,刚穿过正堂,便给魏展眉喊住,只说他已安排妥当,把人给拦了回去。 看魏展眉细汗挥去,面上紧张散去如拨云见月,唯留喜色春风,晁晨只以为进展顺利,不疑有他,再听他一说,城里头几个大宗族的耆老都已请来,顿时心里悬石落地,口中长舒一口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好着呢!丁桂一根毫毛也不少,你若是不放心,晚些时辰我亲自护送!”魏展眉接口,目光落在剑上,“方才说到何处?噢,想起来喽,回剑谷……” 太元十五年,暮夏。 虽然梁昆玉查明真相,还之清白,府衙亦张榜告知绵竹众人,那苗定武才是罪魁祸首,剑谷两位少侠,乃英勇之为,但在台面以下,各种闲话流言,仍不绝于巷,尤其是在城外收敛尸体的,和那夜追逐疯妇,目睹凶杀之民众,一个不封口,不足半日,说法是怎么恐怖恶心怎么来。 而百里之外的剑谷,谷中弟子由从前对公羊月的冷淡、不屑和嫌恶,一夜之间,变为由衷的畏惧。 他们不晓得那夜战况具体如何,只是听从外归来的人说,夏侯真死得极残,公羊月为了替他报仇,将所有人虐杀,死状惨不忍睹。 哪里有什么快意恩仇,就差把人描绘为恶鬼夜行。 这里谁没讲过闲话,谁当年没跟着落井下石,挑衅武斗,谁没暗地里瞧不起人,他们都怕,万一哪一日公羊月发起疯来,连自己人都杀……不,他们连自己人都算不上。听说两位师公、太师公在绵竹碰了一鼻子灰,倒是都个个欢呼,巴不得人一辈子不回来。 当然,这想法并未成为现实。 公羊月不但回了剑谷,安然无恙住进笔架梁,甚至和过去没有不同,照常练剑,照常吃喝,除了撞见闲人时脸色比过去臭一点,偶尔像个孤魂一般夜游舍身崖,不再踏足夏侯真居住的苦竹峰外,几乎没有半点不同。 “真冷漠,毒蛇都比他有心,亏夏侯师兄生前对他那般好,死后居然一点不伤心!” “求什么真心,只要不找你我麻烦即可!小心一个不顺眼,给你脑袋开瓢!” “看看,我说甚么来着,公羊家的血脉里肯定有污,到了一定时候是要发疯的,不然公羊太师公那么个含霜履雪的人,为何会做那样的恶事?还有他爹,不是也突然翻脸杀人,奉劝一句,夜里紧闭门窗,仔细梦里被杀了都不晓得!” 稍稍长些岁数的门人倒是不会像年轻弟子一样嚼舌根,但却也一样为此人焦心得华发早生,尤其是在接到李舟阳的传书后—— 蜀南有言,弟子出师,他这个挂名师父今年不定能赶回授剑典,若时辰有误,还请七老出面代劳。 这一提,主办的人一拍脑袋才想起,参加的名单中也有公羊月,可人现下瞧着着实比哭喊悲痛、撒泼胡闹、打架惹事这等“不正常”的行为还要不正常,说白了,他越是守规矩,知进退,旁人越是担忧压抑后的爆发。 管事的拿不住,立刻向七老上报,随后梁昆玉牵头,在天纲经楼密谈,最后本着负责的态度,决议把他的出师资格推迟,将其留在谷中再行观察。 七老处事还算公正,即便一向看人不顺眼的裴塞,也没说在这种大事上同一个晚生后辈动手脚。 但事有不巧,密议后梁昆玉去七老之中与他年龄最相近、关系素来最紧密的谷雪的桃花峰上吃茶,顺便再谈一谈公羊月的往后,二人并没有防着方婧,被她偷听了一耳朵去,转头就告知平日要好的两个小姐妹,说是公羊月那个讨厌的家伙,还有继续留在这里。 她本为夏侯真之死伤心,说话语气又比平日要刻薄不少,再加上偷听掉词漏句不全整,等传到公羊月的耳朵里时,已演变成:七老剥夺其出师权利,想将他一辈子软禁谷中,种因得果,全乃活该! 待漫山都传了个遍,梁昆玉亲自找上桃花峰问罪时,从没说过重话的谷雪,把方婧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是我平日放纵,才叫你养成如此刁蛮的性子!你去桃花林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你不许起!” 梁昆玉咂舌,连连帮腔:“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要将他软禁?徒孙女儿,说话要讲道理的噻!”真要细究而来,七老本意为好,是怕他心结未解,一个不慎走火入魔,再无回头,毕竟出师事小,人生事大,若他真已想通,往后再行授剑亦可,剑谷吃穿不愁,又不会亏人,可这瞎话一说,倒是他们这些老头子老婆子的歧视苛刻。 方婧脾气本就又急又暴,听来自己也觉得委屈,谷中人人有份,且当日她的原话亦不是这般,凭何只骂她一个?她早就觉得这师祖偏心,却没曾想这么偏心,鼻子一酸,抹着眼泪一边往林子里罚跪,一边不顾颜面大喊:“他不配!他根本就不配!” 这山头闹得风风火火时,笔架梁倒是安静不已。 公羊月不是不管,也不是不闻,只是他从来不在意形式,参不参加授剑典对他来说不重要,能够决定他是否出师的人,是他的师父,而不是来观剑典的人,既然年前在蜀南竹海与李舟阳已为此达成一致,那么旁人也无从插手。 等剑典一过,他就会离开剑谷,彻查旧案,还公羊家一个清白。 众人怕公羊月晓得,又怕他不晓得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套问又让他晓得,一时间,剑谷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除了魏展眉偶尔会去打秋风,没有一个人敢上笔架梁,至于前者,论演戏他便没输过谁,纸到他手上都能包住火。 日子无情碾过,就这么到了八月二十三的授剑典。 卯时刚过,谷中上下已有躁动,今日的主角们个个起身整服,比过年还精神,只有公羊月一个人在屋里睡大觉,魏展眉上蹿下跳连砸了两个陶花盆,才把人给叫醒,虽然同时不幸挨了一顿胖揍。 “快,换衣服!” 第097章 魏展眉捂着脸, 像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转头发现榻上的人懒懒散散抓起一件灰扑扑的旧衣便往身后披,登时拔剑砍了个稀巴烂, 也顾不得礼仪, 径自去翻箱倒柜。 公羊月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衣裳, 竹柜里一眼能望到底。 他狗刨一样乱搅和,最后从堆在角落的那口大木箱下扯出个蓝布包袱, 里头落出一件红衣, 摸手感,像是新裁的:“这没瞧你穿过, 就它吧。” “它?穿去成亲?”公羊月冷笑一声, 反讽道,甩手把包袱又砸进未阖上的箱子里, “不去, 说了不去就不去。” 魏展眉连拉带拽:“别啊, 比成亲还要重要!就算不为授剑典,你至少也要给夏侯个面子……” 公羊月侧目, 眼刀扫来。 一看有戏, 魏展眉搓捻着小胡子, 忙续道:“我的意思是, 之前他不是说过,只要你答应同去绵竹, 便在授剑典上送你一份大礼?你难道不想知道是个什么物什?罢了, 就算你不感兴趣,属于你的, 总要讨来不是?” 公羊月未答话,只是拂开他的手, 僵硬地转身,任由四散的目光落在红衣上。这新衣是楼西嘉听说他要出师,年前缝制好后托付李舟阳代为转交的,他嘴上嫌弃过于明艳,与剑谷的朴素格格不入,怕被乱棍打出授剑典,实际上心里甚是欣喜,还想着穿去,在剑典后的试剑中尽出风头,好扬眉吐气。 但这些,在夏侯死后,都变得不再重要。 “实话告诉你,当时我偷偷跟了师兄一阵,只要你答应跟我去,我就提前告诉你他给你留的什么?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就偷看了一下,不至于打人吧!”魏展眉咋呼着,连磕带碰被推搡出去。 房门紧闭,差点夹了他鼻子。 “真不去?” “换衣服。” “真不去的话就要看我魏小爷出手,鞍前马后舍命替你跑一趟,将东西拿……等等,你说什么?”魏展眉还没唠叨完,那扇竹门被霍然拉开,公羊月站在门前,剑挎腰间,正用红绳束袖。 绣着雀翎的衣袂被带起的风掀开,他眼角微挑,唇齿似笑非笑,有种说不出的妖冶。 “公羊月,你今天定要艳压群芳。”魏展眉没正经地笑赞了一声。 公羊月转剑,拿剑柄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从头到脚十分嫌弃地打量一眼,讽道:“芳?你说你?充其量也就是根鸡毛菜!” 魏展眉跳脚反驳:“你这么说话……” 夏侯真出事后这三个月来,笔架梁平宁得就像没公羊月这个人一般,和他搭话也是能说一字绝不开口两词,久而久之不怼人,魏展眉甚至都忘了他还有这习惯,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眼下恍然,倒是高兴,“你这么说话,好极!” 由此可见,七老真是多虑,这不还是当初那个嘴毒又不消停的公羊月吗?瞎担心!魏展眉如是想,但从来当局者迷,只有公羊月自己知道,有的事情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被摆平,或者放下。 ———— 辰正,天纲经楼外的白玉台上已聚满了人。 剑谷不同于云梦帝师阁,没有传自上古的显赫背景,出将入相的名人更是数不出一手,即便是七老,也无法做到随便一追溯,便是豪门血统,打最早开始,不过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剑痴在此隐居,人气渐渐活络,历代进山寻访名剑的人多了,才开宗立派,小有名气。 山中修行清苦,门人多居于剑门大小两剑山,七十二峰峰峰有主,这类福地洞天一般都是给谷中小有名气之人,而寻常弟子,则居于山谷之中的竹楼草屋,全剑谷上下,唯一一处能标榜身份的气派建筑,便是这座经楼。 此楼位置特殊,有“明台之瞳”的美誉,要说它,便要先从人尽皆知的云深台谈起。 剑门云深台,三面围山,一面出于云海,为合拢围抱之势,远观仿若绝壁鹰巢。玉台正中,耸立着一座大剑碑,乃九宗盟誓,上书“恨不得以身祭剑”七字,这天纲经楼便悬于剑碑之上,依山而造,只由飞索嵌壁固定,远望是白玉为眼,其楼如瞳。 经楼之前,有一广场,甫入云雾之中,而两侧向外,各有一道青云石阶,曾有人闲来无事数过,左右各九百九十九级。 今日大典由夏侯锦主持,他身着白袍,立身经楼之上,现下正以内力发布致辞。而后,剑架落下,木剑、宽背重剑、金银剑、玉剑、甚至是结草剑依次陈列上方,稀奇古怪,博人眼球,但这些剑却并非玩闹之用,而是各有典故,各有用意,恩师问剑,再择剑授之。 剑谷人丁不旺,即便剑典七年一届,仪式也费不多时,晌午之前,众人更关注的是之后的切磋。半个时辰后,夏侯锦像个大司仪一般,按流程宣布礼毕,这时,人堆里却响起几道不和谐的喊声—— “夏侯长老,还有一柄剑!” “这是谁的剑?” 弟子佩剑实际上在剑典前便已备好,多半都是由各家师父亲力亲为打造,再统一上交筹备者,早的年前便已登记在册,现下多出一把,必是某一环节疏漏。夏侯锦一听,也怕误人,便招来一位老弟子询问,看是否有人因事耽搁。 那老弟子心里只骂娘。 授剑典从来没出过岔子,毕竟出事又捞不到实在好处,所以昨个夜里,他把册子对了三遍后,看已稳妥,便偷着小酌了几杯,这种事他自是不敢当着众人面讲,即便不是他的问题,最后也得他背黑锅,于是他便咬死没有问题。 就两人交谈的功夫,底下的人早交头接耳起来—— “我倒是想起来还有一个!” “你说的不会是公羊月吧?不是早就褫夺了他授剑典的资格吗?你们说他怎么还有脸敢来,也不怕笑话!” “所以这不没来吗!” “我跟着师兄学过铸剑,不知是谁手笔,那剑瞧着极好,若真是给他备的,可真是便宜那家伙,白白叫人眼馋!” “谁说是他的!” 一道女声飞来,盖过几人闲言碎语,剑谷弟子仰头上看,只瞧一道纤细的影子从观礼的人后跃出,几个起落,立在大剑碑之前。 来人正是方婧。 “四长老,既是无主之剑,依弟子看,不若赠予剑典比试中最优秀的弟子。”她剑指朝前一点,随后抱拳四顾,“我想众同门应该也无意见。” 夏侯真会什么不会什么,没人比她更门清,由是一眼便打人群中辨别出剑鞘钢纹上雕镂的兰花——他铸造的每一柄剑,形制不同大小不一,但绝不会落了他的心头好。方婧既眼馋,又窝火,她抱着侥幸去夺,即便失手,落到叫她心服口服的其他弟子手中,也好过被公羊月拿去。 旁人无异议,加上提议本身不错,并不知情的夏侯锦便颔首允诺。 方婧既已登台,便不好再下,举剑对战。身为谷雪亲传,她倒也不是个花架子,酣畅淋漓连战八人后,方才遗憾落败。 自由比武,有兴趣者皆可登场,放在往届,想露一手的人实际并未有那么多,一些拜入九宗嫡系门下的弟子,多半性子稳重心思内敛,向来只专心练剑,并不喜沽名钓誉,只是今日多了彩头,那些个剑痴都爱剑,即便不是什么上古神剑,赢了去收藏,都要比口头夸赞诱人得多。 六长老的亲传开了先河,老三老四的也不能落下,最后便是大长老的徒孙新收的好苗子也跟着登台。 夺胜的人叫褚文正,果不其然,大长老一脉的弟子,脾性耿直,寡言少语,独来独往,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日都在闭关,拔得头筹倒也实至名归。至于方婧,凭实力说话,亦然服气。 可就差一点,整出闹剧便能平,谁知道出了点岔子—— 就在夏侯锦代为授剑时,公羊月和魏展眉赶来,后者是个憋不住话的,眼尖远远瞧见,立刻扯着嗓子喊:“四长老,您凭什么把剑给他?” 夏侯锦没发话,褚文正那个实心眼先开腔:“我凭实力夺来,有何要不得?” 公羊月更为实在,冷笑着拔剑,直接越过擂台,砍向剑碑前的人:“就凭你不是他的主人!” ———— “就这样,公羊月把那小子揍了一顿!”魏展眉说至激动,血气上涌,立时拍桌而起,一个腾身跃至堂中,两指作剑,亦舞出霍霍剑锋,“不过姓褚的那小子不愧是老大门下的,颇有大家之风,输剑不输人。” 晁晨倒无心思观剑,一心只扑在结果上:“也就是那时,他夺回了夏侯真留下的‘风流无骨’?” 魏展眉负手摇头,抬眼看向屋子外由蓝转灰的天空,沉声道:“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能叫方婧老实低头的人,怎么可能是花拳绣腿!褚文正功夫绝对一流,我当时听谷中老人说,他早该出师,只不过早些年家中遭变,喻灵子爱才,准他离谷奔丧守孝,这一守就是好几年,等再回来时,错过授剑典,方才向后延,公羊月学剑晚,真论起剑法招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岂非不公平?”晁晨心头一窒,抬袖拂面时才发现,自己额上满是冷汗。见姓魏的吊人胃口,他忙小心翼翼探问,“那公羊月他……” 魏展眉窃笑一嗓,绕着人转了一圈,是看了又看:“哇,你这么紧张他?”说着,大咧咧挥手,“放心,他没事,我不都说了他将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不过,他用的不是剑谷的剑法,好像是别的功夫。” “什么功夫?” “这不重要,你若是好奇,自可去问他,”魏展眉巧妙避了开去,实际上,当时他眼拙,根本什么都没瞧出,还是褚文正的师父,喻灵子的大徒孙跳出来点破,旁人这才晓得。 别人没那分眼力倒也说得过去,七老没有,那纯粹瞎话,不过是老家伙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息事宁人,过后再行责问。但眼下有人当面指摘,再包庇会有失公信,夏侯锦心软,不想夺人之志,一头愁眉,而素来严苛的裴塞则坐不住,立刻站出来。 他以“旁门左道之功胜者不作数”为由,要将许诺的剑收回,还归褚文正。 公羊月握剑不给,裴塞挤开夏侯锦,亲自上手,两人相持不放,内力暗涨,眼瞧着场面反转,剑拔弩张立时便要动上手。 “我不要,他赢的,给他!” 褚文正蓦地开口弃剑,对他来说,倒不是顾着谁的面子,只是单纯胜负心重,觉得输便是输,技不如人,不必以输给别家功夫为由当借口,何况公羊月慧根不浅,假以时日必有作为,以剑知交也算惺惺相惜。 可是事已闹大,几十上百双眼睛瞧着,不是他说不算便不算,裴塞现在放手,倒显得是他为老不尊瞎纠缠,作为掌刑罚的长老,今日就算是不顾道义,也要立威服人,否则日后再无威信管教。 “私学外家功夫于各门各派而言,皆是欺师灭祖之行径,今日若开先河,来年我剑谷必定沦为江湖笑柄!”裴塞面露愠色,喝声如雷,“说,谁教你的?” 公羊月心中拔凉,血气逆冲,只觉得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今日全堵在胸口。他虽是偷学别家功法,但从没想过用来对付剑谷之人,更没想过以剑谷弟子的身份,去做有违道义之事,而今他迫于无奈出手,不过是为了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可为什么? 为什么唯一的一点念想都不给予他! 他不曾苛待世人,可世人却予他苛刻! “我,死也不会说,”公羊月抿着干裂的唇,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对着裴塞一字一句道,“这把剑,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老月 第098章 裴塞气滞, 连呼了两声“大逆不道”,而后一跺脚,斥道:“此子可恶, 剑谷庙小容不得你, 当即刻驱逐出云深台!”说着, 他手臂肌肉绷起,内力迸发, 公羊月仍不松手, 立时唇齿带血,顺着下巴滴落。 “裴四哥, 你作甚?” 梁昆玉护短, 立刻抢身上前,将两人分开, 谷雪在后, 堪堪将公羊月扶着, 推掌替他散去体内霸道的内劲。 “必须,必须将他逐出剑谷!”见谷、梁二人下场, 裴塞脸色更是铁青, 七老有二亲自护犊, 他这赏善惩恶的长老脸面何在, 往后门内弟子又如何管束,大家只会觉得, 与长老搞好关系, 便如得丹书铁券! 梁昆玉和谷雪对视一眼,后者缓缓摇头。 “小崽子你好好听着, 这种时候不要意气用事,他要剑就给他, 赔个不是,毕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若不高兴,我着人给你打个十几二十柄,保证比那破烂好上百倍,个个都出自名家,换着用都成!”梁昆玉砸吧嘴,小声嘀咕,毕竟他这个“玉山神剑”不是白叫的,能以玉作剑,家底不是一般厚。 谷雪收功,也跟着劝:“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你敬他一尺,有我俩在,往后他亦不敢为难你。眼前不过虚名,有何稀罕!况你师父将你寻回剑谷,是望你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切莫争强斗狠。” “好一个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公羊月怒目长天,极力克制般深吸一口气,愤然指着身前谷、梁二人:“你,还有你,望我如此,不过因念旧情,不想辜负祖父所托,”他一边说一边退,眼中漫过一丝哀痛,“有的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清楚。” 梁昆玉一拍脑袋:“哎哟哟,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他口气眼神也晓得是因为当初从桃花峰传出去的闲言碎语,当时梁昆玉怕他本身未知,擅自找去解释,反倒知晓,这才始终没有解释,眼下闹出大误会,那平日只知喝茶遛鸟的大爷登时慌了神,狠狠朝看热闹的方婧瞪了一眼。 后者脾气上头,蛮横地撞开旁人,跑了。 “还有你,从我入谷的第一日起便看我不顺眼,明明心眼细如针,就不要装出一副‘我是长辈要克制大度’的模样,实在是虚伪!”公羊月又将矛头调转裴塞,毫无畏惧揭下最后那一片遮羞布,“你不就是希望我不学好吗?那样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所有人包括你敬重的喻老大哥,都觉得我是块璞玉,只有你看出来并坚信我是茅坑里的石头,你说中了,猜对了,很有眼光啊!” 裴塞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掌把身旁的剑架拍成碎片。 “欸,别急着动手,让我说完,我说完他们保不准都信你了,不好吗?”公羊月像个疯子一样,冲他肆意地笑了起来。 夏侯锦摇头晃脑直呼一声他大名:“公羊月!” “还有你——” 公羊月猝然转身,指着那张老好人的脸。轮廓模样隔代不似,但那双眼睛,却与夏侯真神韵一致,公羊月慢慢放下手臂,别过头去惨然一笑,终是没有当众把话说出口。 他人之希望,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不论梁昆玉、谷雪还是裴塞,在他们心里,早就对他这么个人做好设定,若说是老一辈的通病,他作为晚辈无可指摘,可夏侯真呢?夏侯真对他好,究竟是因为他是公羊月,还是因为他是师弟,是同门,是一视同仁的对象之一?说到底,夏侯真也和其他人一样。 ——“我不是同情,我只是像相信人性本善一样相信,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活在温暖与阳光之中。” 为什么像他一样,就一定是好的呢? 有时候公羊月也会思考,难道文雅安静就一定输给活泼开朗,难道喜欢独处就一定输给三五成群?说到底,夏侯真和旁人一样,也只是希望他改变,希望他融入,在无形中以自己做标杆,因为他觉得那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快乐,因此对别人来说也应该是快乐! 可惜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教他接受自己,接受自己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接受自己习惯和舒适的生活方式,而这些人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公羊月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痛苦啊,痛苦却还不能恨,因为他们手中握着最尖锐的利器,叫作:“为你好”。 那些曾难以启齿的话,而今于嘴上,于心里,都痛痛快快说了一遍,公羊月环顾四周,心中释然,再无眷恋,遂拱手,先对着谷雪和梁昆玉一拜,谢他们护庇之恩,而后转身,又对夏侯锦两拜,谢他善意相待,也谢夏侯真多年来的照拂。 最后,他拔出长剑,割袍断义,朗声道—— “我无意于成为任何人眼中的谁,我只想做我自己,即日起我公羊月自逐剑谷,从今往后,生死无干!” ———— “自逐剑谷,生死无干?” 晁晨呢喃着,不自觉起身,走到门前,燕雀从长天飞过,他仿佛于云间,看到那个桀骜不驯的青年,拔剑立誓的模样。 江湖魔头的说法自叛出南剑谷始,有人说是杀人畏罪而奔,也有人说是天生反骨离经叛道,但真相却大相径庭,竟是公羊月自己将自己放逐。魏展眉跟来,晁晨不由地喟叹:“公羊月就这样离开了天纲经楼,离开剑谷?” 魏展眉一个大喘气:“当然……没有!连多年不露面的喻灵子都惊动了,亲自动手将人留住,好在,公羊月那个挂名师父及时赶到,接下了那一剑。”说得手痒,他耐不住,霍霍耍弄两个把式,“咿呀嚯哟”喊着,“你是没瞧见那阵仗——喻灵子以气成剑,剑出无影,火石电光间,天降碧竹叶,李舟阳踏云而来,拔出龙骨伞中剑‘竹叶青’,将剑气悉数斩落,带着公羊月退到青云阶外……” 眨眼间,姓魏的还唱上戏,以手佯装抚美髯,学着喻灵子腔调道:“不错,有乃师之风,前途无限。不过,李舟阳,你徒弟不能离开此间,他留在剑谷修习,是最好的选择。” “以前是,现在未必,”魏展眉往前一跃,左手挽了个剑花,又拟作李舟阳的清冷语气,“今日授剑典,我是他师父,我许他出师,按照剑谷规矩,去留随意,无需多言。当年我将人送至剑谷,是怕有人对其不利,如今他已能自保,要走怎样的道,何须你我插手?” “李舟阳,你怎敢如此对喻老说话!”魏展眉又扮起裴塞,横眉竖目,“果真有其师必有其弟子,别忘了,当年剑谷也是出过杀令的……” 魏展眉将手中剑一扬,插在正中的匾额上,晃了三晃,学李舟阳不屑一笑:“那你不如,再出一次!”而后,他脸上终于露出属于老魏的奸笑,又自来熟勾肩搭背上,同晁晨道:“当然,杀令是没有下的,后来他们就走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差点把裴塞气得中风,不过喻老前辈心中自有一杆秤,最后没有拦,想来也是默许,他起先出手,未必不是为公羊月好,毕竟世人的敌意会有多大,谁都不清楚,剑谷再不好,至少不会要他的命。” 晁晨略一扬眉,没想到魏展眉还有如此胸襟,能公正地帮腔,而不是自诩朋友,无差别攻击一通泄愤,实在难得:“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大小剑山?” “当然。” “那梁昆玉前辈解释过么?”晁晨毕竟心软,一场误会,在他看来谷雪和梁昆玉根本无错之有,这般迁怒着实有些小家子气。 魏展眉却叹了口气:“当然解释过,不过你觉得公羊月是那种会轻易低下头和解的人吗?他不跟自己作对都是好的喽!”他一边说,一边飞身摘下插在墙上的剑收回鞘中,给了晁晨一个眼神,让他不必自扰,“别想那么多,他们心里各自有数!话说回来,我刚才演得像不像那么回事,要我说,万一哪天我吃不起饭,干脆去唱戏,悄悄告诉你,我演戏可是一绝,只不过无人能欣赏……” 他说到这儿还有些莫名的落寞,嘘声道:“……晁先生你是第一个观众,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该去看场子喽,那些个宗族耆老虽然哄了来,但无人出面就这么干巴巴扔城外,且不说放不放得下心,就这一把年纪硬熬着陪你看戏,也实在太难为人,我不得去作陪嘛,这是起码的人情世故……”魏展眉说个没停,“噢,还得去接丁桂,顺道再看看双鲤那丫头,别瞎整些违禁的暗器兵刃,小心人没埋伏到,自己先给府衙的逮了去……晁先生,你就在此静候佳音吧!” 晁晨追了出去:“为什么要告诉我?” “什么为什么?”魏展眉脚步一顿。 “公羊月的过去。”晁晨欲言又止。 起初是因为那把断剑,他混不自觉,但那个小胡子事无巨细就差把几人当年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水,穿的什么样的衣服都扒拉一遍,显然不像是单纯的解惑,晁晨心思敏锐,也渐渐体悟过来。 魏展眉把斗笠往头顶上一罩,门前回头,呵呵一笑:“我啊,我也想自私一回。”他把声音沉了沉,眼中恳切与期盼交加,“公羊月这人吧,过命的交情不少,但能陪在身边的人却是了了。我希望你不要讨厌他。” 晁晨摇头失笑。 魏展眉很快变脸,抬手拟作酒樽状,大声道:“祝马到功成!”随后,大步离开,他想,等过了今夜,晁晨定会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最重要的剧情要开始啦 第099章 日沉西山后, 院子里静得一阵风来亦有声。 晁晨坐在灯下,支着下巴反复抚摸那柄断剑,魏展眉走后, 他仍沉浸在那个故事里。剑泛起冷光, 将好照在眉眼, 晁晨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心中越发难安。 那些根深蒂固的印象, 真的能仅凭一件事, 几句话,就被颠覆?如果能, 那么公羊月一开始行侠仗义时, 为什么还会被那老妪骂?为什么只要苗定武跪下来装可怜,村寨里的人不信公羊月反信他? 他们今夜真的能事与愿同么? 鬼剑是怎么在没打斗的情况下, 杀死武功高强的玄之道长?那只不见的包袱里, 装的是什么?他们要交换的, 真的只是那封信吗?或者说,那封信真的是骚扰绵竹几个月的恶徒真正的目的? 太多的疑问解释不清, 晁晨觉得, 不是公羊月在调查中有所隐瞒, 便是他们全都想错了, 也许在自以为安排妥当的情况下,早已踏入敌人的陷阱而不自知。 不行, 不能继续下去! 这时, 门外喧哗由远及近,乔岷和双鲤归来, 又渴又饿直扑到桌上,一个猛往嘴里塞吃食, 一个猛喝水。双鲤鼓着腮帮说了句话,晁晨没听进去,反倒走上前抓着人肩膀,叫停晚间的行动:“……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双鲤差点把嘴里的糕点喷出来,“为什么?晁哥哥,不是你说要替老月的家人洗去冤屈的吗?” 晁晨眼皮直跳,在这闹哄哄的环境下,他甚至觉得魏展眉讲的故事也别有用心。那些事,会不会他们的敌人也已摸清,否则又怎么懂得选夏侯真的墓作为碰头地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也许谋划的人本身就是参与者? 他要知道细节,更多的细节,然后比对过去与眼下,找出疑点,公羊月跟他们隐瞒不开口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也许这中间参杂着他不愿回首的往昔!若真是如此,只怕便如魏展眉所言,他会发疯,会失控,说不定还会…… 重蹈覆辙。 “魏坊主呢?魏坊主有没有找你们?他现在在哪里?” “谁知道,怕不是去接丁桂了吧?”双鲤哭丧着一张脸,两手僵在半空虚握了一半,心里不上不下,“晁哥哥,你脸色好白,你可不要吓人!” 乔岷看了一眼雕花刻漏:“现在戌正。” 晁晨不顾风姿,把两人往外推:“只能靠我们了。来不及召回,只能现在赶过去,趁人还没到,半路截回,至于公羊月那边,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定不会走,不过以他的武功,结果应该不会太糟。”说着,他又向乔岷拜托:“十七,只有你见过人,丁桂那边烦请跑一趟,不要让他离开山坳,我总觉得……” “是不是有阴谋?” “不怕阴谋,就怕阳谋。”晁晨干笑一声,六年了,他们绝对不能再做第二个独守客栈的公羊月,而公羊月绝不能再在绵竹栽第三次! ———— 亥正。 “就是这里,我们东家说,一会请勋旧耆老过来公断,届时还请大哥如实道来。有道是往者不可谏,故园不复,斯人已逝,各为其主并无追究的必要,他们只是想为死去的人讨要一分清白身前名而已。”当先的引路人把灯笼交到丁桂手中,准备离开。 这文绉绉的话像是晁晨那个书生会道的说辞,丁桂没放在心上,只当他们口中的东家便是他,因而摆手:“晓得了,不过他本人怎么还没来?” “应该已经出门,不过腿脚慢,还没到。” 丁桂哼了一声,把人打发走,自言自语道:“书呆子就是慢吞吞。”转念一想,来的应该不只姓晁的书生,那些七老八十的大儒,八成没那么好请,软磨硬泡兼施手段,是会有些耽搁,反正该急的人不是他,慢慢候着便是。 丁桂抬脚踢飞一颗石子儿,继续嘟囔:“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 昏惑中,石子儿打在碑之上,听见那道脆音,不像是磕在树根树皮上,丁桂顿时面露疑色,上前查看。拨开厚重的夜雾,身前渐渐显出一块死人碑来,碑阳刻着名,说下头埋着的人叫夏侯真。 夏侯真? 闹了半天走到坟堆子上,丁桂赶紧两步后退,舔了舔唇,预备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蹲着,这里环山傍水,有风有木,就怕闹鬼。 刚这么在心底里起了个念头,背后当真就传来足音。 丁桂猝然回头,只见一个飘摇的红影打后方走来,一直走到墓前,双臂抱胸,冷冷打量着他。公羊月亦觉得惊奇,这破落堪比乞儿的,莫不就是那深藏不露的鬼剑? 公羊月开口:“我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这又是哪位? 丁桂一头雾水。可既已答应晁晨,便不能不守约,于是,他迎着那道不善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我,我来讲一个故事。” “故事?” 公羊月觉得很是扯淡。 “没错,一个陈年旧事,”丁桂长吁短叹,只等一吐为快后,心中不必再沉甸如山,“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人来。” 看样子是还有帮手? 公羊月环视一圈,并没有瞧见方婧三人的踪迹,只当他还在等同伙,也不急着拿出筹码,只看人还预备折腾什么幺蛾子。 丁桂翘首往绵竹城的方向望了又望。 “什么故事?”公羊月冷不丁开口。 丁桂也是有脾气的,当年再怎么说也是邓羌麾下大将,晁晨那种死皮赖脸的书生不懂江湖规矩就算了,这个拿剑的上来口气如此冲,又是个什么来路,他叫说就说,被呼来喝去岂非很没面子。 “你再等等不就晓得喽?”丁桂拄着拐杖昂起头,口头上顶了回去,这会子,不远处次第燃起火把,蜿蜒逶迤如一条伏草爬行的长蛇,他遂又喊道:“你看,这不就来了。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有关之人,正是二十一年前自刎于绵竹城下的公羊迟。” “你说什么,公羊迟?” “对,就是公羊迟,所谓开诚投敌,实际另有内情。”见他发急,丁桂嗔怪一眼,不明白这年轻人怎地比那些三四十岁的亲历者还要激动。 公羊月万事不动容,但唯有这件事,历来是他的一大心病,因而有些慌神,上前一步拽着人衣襟敦促:“什么内情?你快说,说啊!不,不对,即便有内情,你又如何得知,你是谁,你说的话又如何可信!” “你先松开我衣襟,松开!”看着举火把走来的几个人,丁桂没多想,一边拽人手,一边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邓羌麾下……” “噗——” 他话音未落,一直细箭飞掠而来,公羊月闻风而动,来不及拔剑,只能伸手向前截握。然而,他虽握持,但那箭中藏有机关,尖头破开,脱离母箭,直接没入人的后背,即使想拔也拔不了。 丁桂站不稳,头重脚轻向下栽。 公羊月被绊住,离不开,只能挽着人胳膊,半提不提,一面监视左右,一面怕暗器有毒,想运功逼出。 “不行,”丁桂唇色发白,硬撑着按住他的手,“你运劲我非死即晕,我答应过,今晚一定要当着几大家的面说出真相,还予公道,我不能食言,小伙子,偷袭的人来者不善,恐迟则生变。” “那你说,真相到底是什么?” 丁桂抬头,看着五丈外举着火把当先之人,扬声问道:“来者可是绵竹城五家八宗的耆老?我乃丁桂,秦将邓羌麾下副将,当年张育叛秦,将军追讨,围困绵竹,公羊迟夜刺中军大营被擒,将军以屠城要挟,要他,要他——” 然而,未等他说完,来者“唰啦”一声拿出藏在衣服里的兵器,将两人团团围住:“公羊月,把东西交出来!” “鬼剑?还是鬼剑的小喽啰?”公羊月抬眸。 当中一人发女声,嗓音尖锐如指甲刮擦金器:“你都说是鬼,那便下到地府亲自去问阎罗吧!”说着,一条钉钩索自她云袖飞出。 “哼,就凭你们?杂碎!” 公羊月动手,剑未出鞘,向前一旋将她武器缠住,拽近些,发现是个桑衣麻裙的村妇,而她身旁的同伙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也都作常人打扮,并未着夜行衣,或是化个唱大戏的妆容来装神弄鬼。 只听一声铮鸣,公羊月腾身踢鞘,霍然拔剑挥斩,那钉钩索比之绕梁丝品质太逊,瞬间崩得个粉碎。女杀手面上无光,把剩下半截残品往地上一扔,拔出短匕号召近身:“你们还在等什么!” 随她话音落下,来人以合围之势,齐齐向公羊月攻去。 若是没有从天而降一个知晓当年真相的丁桂,以公羊月的武功根本不必站桩打,但现在这老乞儿重伤,别说走动,稍稍腾挪一尺半寸,都会因脏器破裂而亡。 走不得又暂时杀不出去,公羊月心中有些气浮,撑着丁桂的剑扫荡开刀剑的同时,冲他喊道:“邓羌要挟他做何?是不是杀张育?是不是打开绵竹城门?” “是,是……” 丁桂强忍抽痛,连声应他,可该来的该听的人一个没来,而荒郊野岭敌手环伺稍不注意便性命有亏,说再多又有何用,想到自己铁甲长戟战城廓,也曾是勇武一世,到头来连个小小的托请都完成不了,他怒而不争,冲昏头脑,只反手去攀公羊月的胳膊,一个劲儿嘟囔:“我答应了要说出真相,我不能死,不能,我死了,这世上无人可知,就再没有机会……” 这人越是喋喋不休,公羊月越心浮气躁,而后干脆是一咬牙,两指夹出信件,把要交换方婧三人之物,用来引走眼前的杀手,保下丁桂:“你们不是想要,有本事就自己来拿!”说罢,他提身要走。 但那群喽罗们却并未跟随,当先一男反而喝道:“敢耍我们!要你几张破纸作何?” 方才的女杀手亦看破他的意图,随即叫嚣:“来啊,杀不了公羊月,就把那该死的老乞丐给剁成肉泥!” 怎会如此? 难道他们所求,并非此信?那又是什么?经手之物中唯一可疑的便只有那枚玉刻星盘,可东西已在瀚海为叶子刀抢夺! 公羊月只能撤回,因其掣肘。 “他们叫你公羊月,你和公羊迟是什么关系?你……“丁桂这一回听清身旁之人的大名,顿时如受天雷,整个人抖了三抖,顾不得伤痛,竟要起身捉他,求一个确凿的答案。 公羊月却烦他干扰:“不要说话!” 对于斥骂,丁桂却充耳不闻,反而变本加厉不停说话:“你听我说,错不在他,错不在他……” 丁桂没有多少时间了。 像他们这样战场退下的老兵,几经折腾,新旧伤交加,身子骨根本没法同常人比拟,一箭射在要害,这么拖下去,就算不被痛死、毒死、失血而死,本就坏掉的脆弱的脏腑也会因此衰竭。 可打架最忌分心,刀光剑影中生死往来,那一张嘴说话抵得过万马嘶鸣,他一会发问,一会追悔,一会回忆,一会垂死惊坐起,还想象自己披甲上阵的威武,想要挥起拳头帮忙,这哪是帮忙,分明是帮倒忙。 公羊月终于忍不下,吼道:“够了,闭嘴!” 随后,剑气拔地起,将身前的人全都斩退数丈,公羊月乘胜追击,将来不及避躲的女杀手一剑穿胸。 如毒蛇般伏在草丛的驽手根本没走,再次将冷箭对准丁桂。他发了第一支,故意放水,叫丁桂轻易躲开,只为引起注意,等公羊月反身回护时,他骤然抬高驽头,改换对象,将武器对准那急速飞掠的红衣剑客。 就是现在—— --------------------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考的小朋友们加油吖,祝金榜题名!! 第100章 暗箭射来, 丁桂扑上前挡下,摔在公羊月脚边,到死还吊着他的手, 抽搐着说:“你要相信, 错不在他……我, 我是个胆小鬼,如果我早一点有勇气面对过去, 就好了。” 死气生, 生气绝,大罗金仙也救不得。 公羊月毫不迟疑把人放下, 两指抹过剑身, 再无顾忌杀人。鲜血顺着他的皂靴流淌,每走一步, 必中血肉, 夺命不过短短两招。弩手预备再放箭, 却被踢来的长刀贯脑,眨眼只剩下最后一个喽啰。 就在公羊月旋身反手剑抹喉时, 另有一剑挑来。 “狗腿子都死光了, 正主才出现, 是不是太叫人心寒。”话是对着赶来的鬼面人说的, 但言外之意却是要给那倒地的最后一个杀手听。 熟料,鬼面人却轻轻摇头, 而后不等人反应, 抽剑亲自给了自己的属下一个痛快,随即踩过尸首向前。见公羊月蹙眉, 他唯一露出的俩眼珠子浮现诡异的笑意:“他们本来就是要死的,至于原因, 很快你就会知道。” “装神弄鬼……呵,方婧她们呢?”公羊月开门见山。 “人当然在,不过,东西呢?”鬼面人并没出剑,而是笑眯眯把手往前一伸,那感觉不像凶神恶煞,倒似走江湖卖艺人耍完把式,捧着个铜锣向人要赏钱时的模样。 公羊月仍旧拿出信件,说话时留意他的表情:“这不就是。” 果不其然,和方才那几个杀手的反应如出一辙,鬼面人荡袖愠怒,就差指着他鼻子骂:“糊弄小孩儿呢!把册子交出来,不然今夜就教她三人身首异处,五马分尸!”说着,扔出几枚讯烟,正是剑谷弟子独有的“子规啼血”。 “什么册子?”公羊月顺着话往下说。 “别装傻,玄之和你们困在竹海那么久,既然东西不在他身上,想来必定是在你手头!”鬼剑冷笑,似又有恍然,“噢,不对,也有可能在那个姓晁的书生身上,早知道抓剑谷弟子这般没用,不如就抓他了。” 公羊月一言不合动手:“那你只会死得更快!” “是么!”鬼面人抽剑应对,与他战至不分,“这么说来,我还要庆幸这一次的任务是针对你?” “结果都一样,有什么好庆幸的?”公羊月一招“飞龙凤”,将人的剑撩下。 鬼面人在树上腾身借力,两人踏着树干,自下而上斗剑。斗至树冠上,鬼面人一个倒翻旋刺,撩向公羊月正胸膻中大穴,后者紧身一避,长剑荡袖穿身,右手换至左手,斩向那人脖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子不要狂妄!今日便要你如你那走狗祖父一般,命殒绵竹!”鬼面人左手两指夹剑,险险吃住这一击,而后背身贴近公羊月前胸,右手自肋下出,再腾出左手,两手并握剑柄,向后狠刺。 公羊月冷笑:“说我狂妄,死人不配!” “你!” “你什么?养这么一条话多的狗,不留在身边摇尾乞怜,偏学着咬人,我都替你主人可惜!”公羊月抽身飞离树梢,向下掠地,猛一腾起,“册子我是没有,厕纸我倒是不少,正适合用来堵茅坑!” 鬼面人被气得顶花生烟,两目含恨,手中剑越发急躁,嘴皮子乱翻,只想压他一头:“我若死,也要拉几个垫背,你说若是叫人把那个丫头和她的两个小跟班在这墓前剁得稀碎,夏侯真泉下有灵,会不会怨恨你能救而不救?” “不不不,他怎么会恨你?即便你杀了他,他也不会恨你啊!“鬼面人怪笑一声,“难道我说得不对,见死不救,不就等同杀人吗?你明明可以救他的,但是你没有,你故意晚来了一步,是你嫉妒他对吧?” “闭嘴!” 剑气呼啸斩来。 鬼面人心头大快,一边应战,一边继续道:“别掩饰,你就是嫉妒他,他什么都比你好,甚至对你掏心掏肺,他连一个让你厌他恨他的机会都不给,你说他可不可恶!所以你要给他一个教训,一个狠狠的教训,因为你看不起那种自以为是的善良!呵哈哈哈,你敢说你从前从没有这般想过?” 公羊月顺着他剑光落下的方向看去,坟上的青草被砍得七零八落,在骤起的狂风中拼命摇曳。 那一瞬间,仿佛夏侯真真的从坟中爬出来,对着他惨然一笑,好似疑惑,自己明明真心以对,又为何要这般猜忌他? “不,不是!” 夏侯绝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所走的道,是连苗定武那样穷凶极恶之人都想试图劝诫回头的,又怎么会因为自己那点年少叛逆,心性不定所带来的不服而耿耿于怀? 公羊月不能接受,心中大乱,往幻象斩去。 鬼面人剑法碌碌,但却在说话上狠劲钻研,从方才正面交手开始,无论是冷嘲热讽,怒骂挑衅,不过都是要公羊月发疯失态,眼看功成,他忙又补话,只想教他越陷越深,心魔复发:“你以为你在绵竹城外杀了那些残兵,将他们横剑剔骨,一巴掌捏烂脑浆,让他们死得痛苦不堪,夏侯真就会在黄泉下感激你,就会安息?不,他只会畏你怕你厌恶你憎恨你,觉得你心狠手辣,比魔鬼还要可怕!” “公羊月,你无可救药!” 公羊月抬头,那幻象的脸猝然狰狞,也指着他喊—— “公羊月,你无可救药!” 不,不是这样的! 他出剑明显一慢,不得不腾出左手,卷起袖子,按住鬓边的太阳穴,喃喃低语:“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不,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那夜的事,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苗定武啊!” “不可能!”公羊月怒喝,握剑的手抖动不稳,“五年前,不,应该是六年前,我已经亲手将他杀了!” “你真的杀了?”鬼剑打断他的话,“若我不是他,我又怎会知道这些细节?你杀人时的动作,神情,目光……公羊月,不好受吧,那个雨夜在村口被人污蔑的感觉,明明你才是那个最无辜的人……” 杂乱的声音和画面一点一点从记忆深处被挖掘,公羊月心魔已起,不堪重负,红着眼提剑向前一冲,他穿过那道幻影,将剑反手向前一拉。他已经放弃了活捉的想法,只想让这人闭嘴。 只见红影一逝,鬼面人脖子上现出红痕,血从细缝中挤出,最后喷溅得如同一团夺目的烟花。 “滴答,滴答——” 鬼面人还维持着死时的姿势,像一个狂热的信徒,伸出手拥抱自己信奉的神祗,只是那双眼神却将他出卖,他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在竭力呼唤:来吧,和我一起,永坠炼狱,杀心证道! 公羊月低头凝视双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鬼面人气管已被切开,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以唇语无声道:“主人让我问你一句话,在沙漠里头你亲口说的,恶人根本不配被宽恕,那么你呢?在世人眼中一样是作恶多端的你,真以为能得到不一样的结局吗?” 尸体轰然倒下的瞬间,火把亮起,五家八宗的耆老被本家的小辈架着赶到。这大半夜出城来,远看是座坟茔,近瞧满地尸首,还有个长衣如血的剑客,刚杀过人,如一抹孤魂站在原地,差点没给吓掉三魂七魄。 “这,这……这是鬼剑?” 指歪了方向,公羊月抹了把脸上的血迹,飞去一眼,冷冷纠正:“躺地上的。” “胡说,鬼剑不是应该用剑吗?”有个嘴快的,正巧硌着脚,踢了一把,发现是柄刀,摆明了不信,于是推了把身边带火种的,叫上前看看情况。 另外几家也一道出了人。 刚凑近一具仰面的尸体,其中一个小伙脸色大变:“三婶子?”他又与同伴沿路把其他几人翻开,“宝姑娘?戗菜刀的葛大爷?老于家那个倒插门?” 闻言,公羊月亦觉不妙,俯身探向那几人的下颔,怎么搓也没搓出易容后的猪皮卷,心中暗道糟糕—— 难怪,难怪能同时几地作案,难怪就算是官府也查不出真相,因为这些人和小老百姓没有不同,在旁人看来,不过都是街坊邻居,谁又会想到,他们合起伙来犯案,谁会想到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不仅会功夫,还有别的身份! 放眼江湖,这都是稀奇事,更何况在江湖之外。 “我看你才是鬼剑吧!” “即便你不是,但杀人总该有个道理可讲,刚才过来我就看见喽,是你在他脖子上划了一剑,他做了什么,你要如此残害无辜!” 公羊月捡起那张鬼面具。 “就这个?葛大爷他婆娘就是专门做驱鬼面具的,总有小孩儿找他讨糖吃,他备着面具吓娃娃的。” “吓娃娃?” 束带散去,宽袖荡漾,公羊月垂下两手,一动不动。 宗族里的老人拄着拐杖喊:“不是说叫我们来这里见证鬼剑伏诛?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 身边的人帮腔:“他就是鬼剑!这里,只有那个红衣服的人用剑!” “快去报官!” “快去通知前几日说与帮忙的那几个练家子!” “不要让他跑了!” 还真有不怕死的血性汉子一拥而上,从四面八方把人围住。这时,后方弩手倒下的山头上,想起几道拨草的细声,众人齐齐回头,只见方婧、季慈还有周碧海一头扎了出来,瞧见眼前的阵仗,也吓了一大跳。 “方姑娘,你来得正好,快给我们抓住这歹人,他杀了好多人!” “公羊月?” 低头是血泊尸体,方婧满面震撼。 “他就是公羊月!我说怎么有点像,六年前,听说就是他在城外杀了好些人,说是给夏侯少侠报仇,可我分明记得那些人做了不少好事,还给我们家晒过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恶人!” “是他说谎!他刚刚还说葛大爷他们是鬼剑!” “不是说鬼剑是公羊迟的冤魂吗!他是公羊家的,一定是他装神弄鬼!杀了那么多人,造孽啊!” 季慈和周碧海一看事态不对,一个拉着方婧,一个追问:“公羊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季慈眼角余光乍然瞥见那座孤坟,心跳顿时如擂鼓,反复吞咽口水,难以置信道,“你……你怎么可以在夏侯师兄的坟前杀人?” 公羊月反问:“问我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被鬼剑抓走了吗?” “啊?鬼剑?”季慈挠头,一脸迷糊,“我们确实是去查鬼剑来着,只是没想到在山上迷了路,后来又晕了过去,醒来时躺在一间木屋里,除了佩剑不知所踪,倒是无恙,如果是鬼剑,我们怎么会站在这里……” 方婧自始至终盯着那块碑,听见两人的谈话,红着眼喝止:“够了,别再说了,和执迷不悟的人有什么说法!” 当年公羊月长街一剑的样子她还历历在目。 当年那些去城外收尸的人描述尸体惨状的可怖,根本不像所谓剑谷侠士所为时的情景,她依旧历历在目。 方婧失去理智,捡起地上的长刀,冲了上去。有了依仗,不知是谁吆喝一嗓,也跟着推搡上前—— “杀了他,给葛大爷报仇!” “还有宝姑娘,她好惨啊!” 公羊月冷眸看着泛起寒光的刀刃,看着一拥而上的人,看着捻着胡须自作聪明的老人,看着满山黑影如魑魅魍魉。一次还可以骗自己是因为愚见,两次还可以骗自己是因为偏见,那第三次呢?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鬼面人要亲手杀掉他的部下,也终于明白,死前话中深意。 ——“主人让我问你一句话,在沙漠里头你亲口说的,恶人根本不配被宽恕,那么你呢?在世人眼中一样是作恶多端的你,真以为能得到不一样的结局吗?” 原来真的只是奢望! -------------------- 作者有话要说: 100章啦~ 第101章 双鲤一行追来时, 乍见人头攒动,都慌了手脚。 乔岷试图将人拉开,小丫头高呼“老月”, 而崔叹凤则满脸疑惑, 向晁晨问:“这些人为何提前到了?”但晁晨没有回答, 他知道事情定然超出预料,心心念念只祈祷还有挽回余地, 根本分不出心思应对旁人。 当他挤脱帻帽挤上前时, 就瞧见公羊月挑去宽刀,一脚将方婧踹飞, 而他本人旋身一斩, 剑气如搬山镇海,带着不可忤逆绝无回头的罡气, 将人震退, 随后力奔直上, 劈落手杖上的寿龟雕,把剑尖刺向正中那位大耆老的额头。 晁晨匆匆扫视一眼, 看到方婧, 什么都明白过来, 再顾不得许多, 冲上前去,将公羊月拦腰抱住:“不要!公羊月, 不要!” 这是奸计啊! 他想要救这些人, 更想要救公羊月——如果这一剑刺下去,那么他之前的坚持, 夏侯真的付出,就全白费了, 甚至不仅仅如此,尝到了发泄的快感,他会不会就此沦丧,会不会一蹶不振,会不会再也不想为公羊家翻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晁晨心里不自觉地希望公羊月的坚持是对的,他深陷在魏展眉说的故事里,他疼惜那时候的公羊月,在成为武林人人喊打的魔头之前,他分明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在格格不入中努力又孤独地活着,可这个世上对他却很是残忍,太多的人想在践踏他人的生活中获得哪怕只有一丁点的优越,而从来看不到也不会想,一个即便是祖上真的做过错事的少年,仍然可以内心强大而善良。 魏展眉在转述时帮着喻灵子说话,当时晁晨并没有深刻的体悟,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可称剑仙的老前辈会说,公羊月留在剑谷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外面的世界真的可能会杀死他,不是亡于□□,便是亡于灵魂! 原来公羊月堕落,才是应该吗? 不,不是,绝不是! “公羊月,你不能杀他们!”为了遏制住他的力量,晁晨将双臂从他肋下穿过,两手十指紧扣交叠在前,胸膛紧贴他背部将人拉住,抖着唇颤声道,“不是因为他们完全无过,而是因为……这是阳谋,有人煽动群情,就是想教你万劫不复,你杀了他们只会越陷越深,即便往后想要回头也无路可走!不能让敌人的奸计得逞,不能……” 公羊月重重呼出一口气:“晁晨,究竟谁才是我真正的敌人?” 轰隆—— 电光落下,照在每个人脸上惨白如雪,仿若是凄凉不得归去的人间鬼魅。晁晨愣怔,不敢去想公羊月如今脸上的神情,只能透过肌肤和衣物,感觉他胸膛的搏动,那种将完整的呼吸切割成数个片段的起伏,透露出的是深深的压抑和极力克制。 魏展眉说,他会失控。 如果公羊月发疯杀人,如果他不再在乎生死,如果他真的变成了江湖传闻中的模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晁晨也不敢相信,原来眼见耳听的,都不一定就是真相。 轰隆—— “公羊月,我相信你心里,一定有答案。”晁晨小声地说。雷声落下,将他的嗓音盖住,旁观的众人只能瞧见他嘴唇翕张,却听不清两人的说词。 我相信…… 公羊月眼前一亮,但很快坠入更深的黑暗与迷雾中,见不得光。他说:“不,我没有答案,把手放开,晁晨。” “我不放手,那就等到你有答案为止!” 公羊月根本没有闲心去抠开他箍在胸前的手,而是直接用内力将他震开。被他剑指着的大耆老受到波及也一并倒下,手脚并用向后退逃,甚至几个站得近的年轻人都想搭把手,但那柄剑追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 “公羊月!” 晁晨爬起身,又扑了上去,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拽不住,于是腾出一只手指着身后的石碑,背水一战:“公羊月,你不可以,不可以失去你的剑心!” “晁哥哥!” “晁先生!” 双鲤等人异口同声地喊。 “谁告诉你的?我不想再听到这句话!”公羊月身子略有僵硬,但很快愤怒地甩开他,没有一丝温柔。 这一次,晁晨咬牙直接绕到他身前,挡住剑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好,那就换一句,你忘了你在滇南对我说过什么,在你明明可以从晏弈和孟婉之手中横抢圣物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他指天对地,一字一句道,“你说,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他们!” 他指着那些手忙脚乱,东歪西倒的耆老们。 “也不是她,他,他!” 他指着方婧三人。 “也不是你的敌人!” 他一跺脚,示意横尸的鬼剑人。 最后用大拇指戳着自己的心脏,认真道:“即便是我,也不能决定。” “即便是你?” “是,即便是我!我眼不瞎,耳不聋,我会看我会听我会想,公羊月,你这个人说不上多好,但也绝没有那么坏!” 晁晨喘了口气,慢慢展颜微笑,在人人自危或是疑惑的当场,显得有几分诡异:“在去敦煌的路上你说你行事叛逆,与世不容,但绝不会乱认祖宗,你是那么坦然,那么坦荡,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羞愧难当,曾几何时,我是那么地想要摆脱出身,为了证明自己不输任何人,稍有棋力,便不自量力修书给晏垂虹请他评赞,可我得到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一松:“我其实很羡慕你,能笑着说出‘出身草莽,天地为家’这种话,羡慕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否认过你姓公羊,你是公羊月!所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就这般,像这般,继续下去?” “哗啦”,大雨倾盆而落。 公羊月眼波颤动,怔怔地看着这个他一直不怎么瞧得上的榆木疙瘩。其实晁晨固执,却并不死脑筋,迂腐却并不全是不知变通,就像他说的,他会看会听会想,甚至还会接受自己这样对他来说恨得牙痒痒的人说过的话。 慢慢地,公羊月将握持的剑垂下。 晁晨趁机把左手掖在衣袖后,对身后的老人做了个摆手的动作,示意先走,那些人倒是也上道,悉悉窣窣很快退出去五丈,回头嘴巴一瘪,想评头论足两句,但被身边识时务的给挡了下去。 公羊月歪头,目光落在他荡漾的袖摆上,面无表情:“嗯?” 情急之下,晁晨展开双臂,挥舞大袖,就差跳起来将他挡住。 公羊月倒是没有把他像拨杂草一样拨开,而是朝着他小步走,随后众目睽睽之下,俯身一把将他圈住,轻声说:“把我说过的话偷偷记得那么清楚,想做什么?” “我……”晁晨烧红耳根,张口结舌,“我,我……” “我什么?” 他的语气很温柔,像星夜下倒映月影的一泓教人沉醉的清泉。 “我,我有要事和你说,我怀疑……”晁晨厚着脸皮岔开话。 公羊月不满地瞥去一眼,将眉头压下,飞快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晁晨一旋身,在一众抽气声中将人扑倒,随后反手横剑在背,只听“叮咛”一声,飞来如流星般的长剑刺在剑身上,被弹了回去。 莽草丛中走来一人,戴着和葛大爷一样的鬼脸面具,正拍着手咋舌:“真感人!” ———— 北巴西郡往绵竹的路上,叶子刀受令而来接应,却意外发现江木奴亲临。那个断腿的男人被托在一个足有九尺高的黑面莽汉肩头,尽管他依旧衣冠整洁,一丝不苟,但那双疲惫的眼睛,已暴露过去的星夜兼程。 “黑魁,再快些。” 江木奴开口敦促,三条影子起落穿行,快速奔走于林间。 叶子刀频频回头,发现一双腿载两人的黑影丝毫不落其后,甚至还有隐隐反超的迹象,方才涌起的一丝骄傲,瞬间被碾压得稀烂。 “还有多久?” “啊?” “子刀,你在想什么?”江木奴敏锐地察觉他的小心思,但并没有点破,只是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诱使他自己说。 叶子刀回过神来,看了看左右环境,如实回答:“至少还需几个时辰,我在想,子时之前定然来不及。”即便黑魁双腿如飞,可毕竟是人,不是夸父在世,他不禁有一丝泄气,“只是徒劳。” “我知道。” “您知道?”叶子刀吃惊,但又觉得身侧的人神机妙算,一切自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用意,“……那为什么?” 江木奴抿唇,解释说:“打从我离开洛阳我就晓得,仍执着来此,不过是因为竭力而行,才不会后悔,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你们每一个人。”说着,他叹了口气,很是遗憾,“今夜,我们将要失去一位得力的同伴。” 同伴? 这个词对于叶子刀来说太过于陌生,从他投靠的第一位主子开始,要么是怕手下的走狗拉帮结派,反噬自己而放任狗咬狗;要么是多疑寡恩,恐他武功大成,反而带来威胁,叫亲信盯死;要么只是单纯互相利用。 强者毫无怜悯,根本不会在乎生命的贵贱。 只有江木奴例外,他收服人并非依仗武功,他从容而自信,坚定而温柔,不怕他反水,不怕他结党,不怕他有一天投靠比自己更强的人,江湖中无人认同他的做法,只有这个人反倒鼓励他,去追求自己所想,即便他要走,这个人也能笑着说出,离合乃人生之常。 叶子刀哼了一声,想不通那个同伴为何不听命令:“您说,鬼剑他一定会现身,那他为什么要违背您的指示?只要假鬼剑一死,公羊月动手杀人……” “不,公羊月不会杀人,我们都小瞧了那个剑客。”江木奴打断他的话,一时间目光沉沉如两柄利刃,狠狠刺入黑夜。本想以重现当年事为局,拖垮他心智,重挫他精神,教他走火入魔,再逐个击破随行的大夫、丫头、书生,从而窃取玄之留下的册子,但现在显然棋差一招,要输个光腚—— 这场局不是没有破绽,只要公羊月回过神来,就能把所有的一切串联,那时,真正的鬼剑也就失去价值,不仅拿不回东西,还会打草惊蛇。 当然,对鬼剑来说,或者不只如此,要赌上的更多。 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中,但江木奴打心眼里并不相信真的会发生,或者说用他前半生的阅历和经验来分析,他更倾向于公羊月的堕落,倾向于他无法挣脱心魔,所以一开始,他没有给鬼剑下强硬的指令。 直到来的路上,才知事不可挽回。 江木奴攥着白鹤灯的灯杆,重重一叹:“我其实不怕鬼剑他失败,只是我没想过会失败,当我在洛阳连发三道指令都被他无视后,我就知道,他只剩下一条路——正面击败公羊月,从他手中拿回册子,完成欠我的承诺。“ 叶子刀这个大老粗脑袋一向不太灵光,跟不上他的思路,揣测了片刻后选择放弃,耿直地问道:“有输有赢,谈何不败?这样的道理属下还是晓得的,我一直以为您是做了两手准备,要不是……”他顿住,猛然咳嗽两声。 “为什么没想过失败?呵,因为我在公羊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时候,没有得到任何救赎的我,走向了这样一条路,所以我以为,这不过是轮回,”江木奴扯出一抹揪心的笑容,温和的目光渐渐隐去,泛起少见的怨恨,那种恨意刺骨又清晰,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弭,“呵呵,救赎?谁都不配,他也不配!” --------------------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了一星期,我仿佛能预见到积累下来的工作(///▽///) 第102章 (倒v结束) 骤雨里, 鬼剑发力狂奔,近前时朝插在草皮上的长剑探足,想就地勾起, 同一时间, 公羊月推开晁晨, 飞身持剑向他脚踝削去:“扔出来的东西,就不要再拿回去了吧?知不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 “我偏要呢?”鬼剑压腿, 一式扫腿横荡千军, 就地将草叶黄泥撩起,踩着公羊月手中的“玉城雪岭”剑上掠。 公羊月紧追, 拨开杂物, 凌空出掌,冷笑道:“找死!” 哪料鬼剑不仅不怒, 反倒畅快地大笑三声, 扔下一句“谁说不是”, 随即回身对掌。地上的长剑嗡鸣一声,被乱走的劲力震出, 向上直冲, 回到他的手里:“公羊月, 如果你输了, 把册子交出来,如果我输了, 命留给你。” “好, 这才像鬼剑真正的水平!”公羊月大赞一声,将剑舞出银光阵阵。婆娑树影间, 只瞧那两剑携风带雨,飒飒舞于空中, 而底下的人顾不得遮蔽,为那气势所惑,皆探头探脑瞧去。 晁晨向东追了两步,人又斗到南,向南去,人又往西,最后跟摇头晃脑的季慈撞在一起。后者怪叫一声,逮着公羊月说的话,连呼方婧:“鬼剑?方师姐,公羊师兄说那个人就是鬼剑!” “闭嘴!”方婧狠狠瞪了他一眼。 周碧海走到横陈的尸体中,捡起压在葛大爷身下那枚,被公羊月踢开的面具,抬头上望,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向方婧,而后,他别开脸,对着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正准备悄然离开的五家八宗的耆老们,想也没想冲上去,喊道:“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 “等鬼剑落网,等……水落石出!”说着,周碧海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他们挡雨,又将人稍稍一引,往附近高大如伞的老树下去。 双鲤拿出随身携带的油纸伞,喊了晁晨两声不应后,示意崔叹凤和乔岷凑近些,随即撑伞排排站。 “叫你们不带伞!” 她人矮小,即便踮脚,也没法把人都拢住,于是气鼓鼓地松手,把伞柄扔给两个大男人。崔叹凤先接,但乔岷不好意思让人家给他撑伞,于是也一同握住。 双鲤仰头看着头顶的两只手,夹在中心,活像左右拥着两大护法。 她贼兮兮地笑了一声,等那群老东西散开后,便看向雨中寻人,可不论怎么点,都少了一个,皱着眉头不得解:“老魏那家伙又跑哪儿去喽?关键时刻不出力,要是被我逮着,耳朵都要给他揪下来,哼!” 就在她嘀咕时,场中战局骤变。 鬼剑虚掩一招,从公羊月剑下脱身后,往夏侯真的坟茔扑去。公羊月的剑紧而密,他求不到良机,竟开始动起歪脑筋,在掠过坟头时猝然折身,长剑一横,微笑着竟要斩下正前方的墓碑。 公羊月追来,喝道:“你动手试试!” “哦,你叫我试的。” 鬼剑以挑衅地口吻回道,只要公羊月心急来救,占得先手的他便有杀人之机,但折返的那一瞬,没有人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哀伤,还有慢慢减速的出招——他并没有真正想要斩碑动土,他只是想将人杀退。 “小心!” 跟着公羊月如车轱辘到处转的晁晨发出一声惊呼,随着他声音的牵引,所有人都向那抹红影投去目光。 没有人注意到,另有一道影子冲上前,展臂抱住石碑。 “我不许任何人,任何人,扰他安宁!” 鬼剑看清那道纤弱的身影时,收剑已来不及,上头风声霍霍,他知道公羊月已至,只能硬着头皮刺过去。方婧用背硬吃了一剑,来不及止血,咬牙推了随后而来的公羊月一掌,助他截杀。 她并非有心相帮,只是痛恨所有打夏侯真主意的人。 公羊月垂眸看了眼她背上渗血的伤,还有另一只紧紧扣着墓碑不放的手,在鬼剑补刀前,伸手反拽了一把,瞬间换位,将人甩了出去:“季慈!” 季慈随叫随到,将人接住。 方婧倒向季慈怀间时,漠然透过雨幕,看公羊月在她的配合下连追三招,不仅将鬼剑杀退,甚至将他脸上的鬼面具一斩为二。 面具碎裂在地。 痛感袭来,大雨里,方婧头脑发昏,任凭季慈摇晃,听不清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合眼前,死死盯着那张似哭似笑的脸。 她没来由忆起那年公羊月偷跑出谷,夏侯真去追,她紧跟其后被威胁同往的情景—— 他们策马穿过原野,一路爬到西蜀的雪顶,去看玄冰瀑布,守着日出金光。那是唯一一次,他们四人平和共处,没有谩骂,没有打杀,原来过去的时光里,也不仅仅只有痛苦的回忆,反倒是如今,一点不好,死的死,散的散,伤的伤,离的离。 “老魏!” “魏坊主!” 只有公羊月望着那张脸,没有丝毫的意外,淡淡地说道:“魏展眉,我一直在等你出手,又盼你永不出手。” ———— “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方才。” “方才?”魏展眉显然有些吃惊,他见公羊月镇定自若,甚至都已经怀疑是他顺水推舟,故意和晁晨演了一出戏要引自己现身。 公羊月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在墓碑上—— 无论是夏侯真还是魏展眉,其实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们在心里早已埋下悲观的种子,所以一个在过去,总是担心他会丧失自我,担心他会与剑谷,与旁人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和矛盾,而一个则在现下,想当然地以为他与裴塞水火不容,且裴塞在授剑典上扬言要将他逐出剑谷,并下杀令,那么以裴塞作替罪羊,自然天衣无缝。 但事实,恰恰并非如此。 “裴塞与玄之乃旧识,邀他见面,趁其不备杀人,没有问题;被方婧三人怀疑,想要杀人灭口,也没有问题;你在盗信时故意扯谎说裴塞不在谷中,所以他拿不到信件,诱我来此,也没有问题……”公羊月如是道。 魏展眉大声打断他的话:“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裴塞不是那种人。” “你说什么?” “他不是。” 讽刺的是,裴塞不相信公羊月,但公羊月一直对裴塞的为人坚信不疑。 那个一对招风耳,两腮垂肉,肿泡眼,目如蔑视时常不怒自威的剑客,说他拘泥古板,骂他不近人情的人不少,但要论他对剑谷的忠心,没人敢评一句不是。那时候,裴塞无比厌恶公羊月,痛恨公羊迟,哪里是因为枉念旧情,只是情谊和剑谷的名声比起来,他更在乎后者! 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做出有伤剑谷之事的! 公羊月继续说道:“对裴塞的怀疑来自哪儿?来自他是玄之的旧友?来自他武功高强剑法了得,杀人必能来去自如不被察觉?还来自他与我从来不对付,从前百般刁难,所以我应该恨他、厌他、用脚趾头想都应该是他?”他无力地笑了一声,目光依次扫过双鲤、乔岷和崔叹凤,“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不是吗?或许方婧拿到过能指认裴塞身份的所谓‘物证’,但她没有告诉我,所以一切于我而言只是猜测。不然你问问他们,她,他,他……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字未透露,他们有几个想到过这一点,或者怀疑过剑谷的人?” 魏展眉怔怔地站在原地,听他如此清醒的分析,既觉得无奈,又有些由衷的欣慰。 “没有,根本没有!”公羊月把那两字咬得很重,最后他看向晁晨,轻声道,“我不希望‘先入为主’的观念落在任何人头上,任何人,不仅是我。” 晁晨猝然回头,眼眶竟微微发热。 他想起在晋阳时,公羊月来到书馆,和小七、小五、阿陆讲的故事,龟与蛇比长短,可又有谁说过,是什么龟,什么蛇? 如果公羊月不信,那么便是错漏百出,可一旦他深信不疑,这一场连环局便坚如铁桶,在他脑海中会自成闭环—— 裴塞身为玄之旧友,邀人一聚,趁其不备动手杀人,却并未搜获书信,在离去时不甚落下某一随身物,叫方婧几人误打误撞发现。偶然得知书信已被送回谷中,于是他火急火燎回赶,却又发现已为人盗走,正好路上截取了方婧的传书,得知自己或已暴露,于是擒下三人作为人质,交换书信,围杀公羊月,以作嫁祸。 公羊月看着魏展眉,如是道:“能够以裴塞设局的人,必然是他的亲信,裴姑娘可能,他的儿子可能,那么他曾经的关门弟子也可能。” 但毕竟只是猜测,所以公羊月如约而至来到这里,要一个答案。 当鬼剑向他索要的不是书信而是册子时,当这些大家族的耆老蜂拥而至时,当方婧三人平安无恙到来时,当丁桂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告诉他自己知道公羊迟开城投敌的内情时,他就全明白了。 真正的布局应该有两条线—— 鬼剑最初的目的其实是借公羊迟冤魂作祟,引出譬如丁桂这样的知情者,风声起于月余前,早在公羊月一行离开滇南之前,因为消息的传播需要时日,魏展眉背后的操控者,或者说盯着“开阳”不放的人,有意想从公羊迟身上撬出点线索。 当玄之和公羊月合作,双双从竹海脱身后,事情朝向新发展。 或许是那两日山中相处,公羊月的与众不同,教玄之回忆起当年五人合创“开阳”时候的壮志豪情,因此心生怅然,在道听途说鬼剑乃公羊迟化魂后,决意调查一番,魏展眉怕他坏事,同时为了夺物,于是借裴塞的身份将其引出杀害,但却阴差阳错并未得到想要的册子,于是他将目光瞄准曾有过短暂羁绊的公羊月。 公羊月问道:“为什么放了方婧她们?” “那不是我的想法。” 魏展眉耸肩,放不放方婧三人,要视最后结果做决定,如果自己没有暴露,也会有一念之仁,也有可能在拿到东西后为了脱罪,杀之灭口,彻底嫁祸裴塞。凡事都有可能,没有绝对的计划,这也是他为何只能被人当枪使,耍得团团转的原因。 “其实我想要的,一直只有那个册子,至于其他,不过是顺便而为,”想到这儿,很多细节,魏展眉也明白过来,露出一丝愧疚,“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借我的手,想要废掉你,可惜我太蠢,才明白,什么叫杀人诛心。” 公羊月一针见血:“因为太蠢,所以没离开?” 魏展眉懵了一瞬,发现他一语双关,方才哈哈大笑起来,多说了两句:“因为太蠢,所以不想离开。” “我没有册子。”公羊月摊开手。 魏展眉笑了一声。 “不信?” “信。不过,其实信不信,结果都不会改变。”魏展眉拉开仆步,摆出定式,向他作了个邀请的手势,朗声道,“上次比试未曾尽兴,今日继续否?一直没有机会见识你的决云式,希望还有这个荣幸能领教!” “锵啷——” 两剑相击,旁人自觉退开,将战场留于他二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明天入v,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原谅我实在很馋千字收益榜(俗称夹子),这可能是文章在连载期曝光度最大的榜单啦,作为创作者,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看到自己的作品(づ ̄ 3 ̄)づ (看过没看过的老可爱们快缓存啊,听说缓存只要不清能一直保留2333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作为回馈,现在开始日更完结~(鞠躬 第103章 公羊月道:“原来你也会藏拙?” “我不藏拙, 怎能在一众人马中杀出重围,惊艳得叫裴塞一眼相中呢?不过没有你会,你那内家功夫才是真的厉害!”魏展眉一甩碎发上的水珠, 扬头大笑, 随即步如虎扑, 快进快退,向前刺击。 公羊月架开, 学那鹞子翻身, 向上一挺,借他回手剑用力掠开, 又翻身回刺, 一招搅剑穿云,将那剑势破开, 竟在分身时, 将剑气一化为二。剑往膝下刺, 魏展眉腾身反向躲避向肩外,未曾想二剑气也互为相反, 躲过其一, 未躲过其二, 将将割破他左臂。 “这一招叫参商别, 是我当年谷中不复故人书信时悲切中所悟。” 魏展眉捂着伤口连退,应道:“好, 好剑!剑分如参商, 生死不复见!”说完,他手拂大穴止血, 随后再撩剑攻去。公羊月的剑法如他人一般,并不端庄势整, 反是尖锐凌厉,不等人喘息,第二招已杀来。 “这一招叫一人归。” 随他话止,剑落骤快,一时间如群星坠天,纷繁下落,魏展眉次第相接,穿梭其间,稍有吃力,但他不敢退,稍有迟疑,便见生死,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全招,随着丁零当啷一通乱想,从西杀到东,从北杀到南。 一众旁观者只见剑光如雪,根本捉不住那红影,待再见公羊月时,场中已是细草拔地,枝头叶落,疾风狂来,连乔岷也忍不住挥袖挡脸。 “这一招,是夏侯真死后,我为他报仇,在绵竹城外所悟。”公羊月掠过枝头,环树而走,将魏展眉围在中间,“至于第三招,其实你见过,在授剑典上,我破褚文正‘大巧不工’剑时所使的最后一招——不回头!” 剑如其名。 公羊月从树梢俯身下冲,提剑点腕,逼落魏展眉的剑,随后与他斗过几招腿法,在魏展眉换手接剑时将自己的佩剑“玉城雪岭”脱手,抢夺他的剑反手横拉,刺进右胸。一气呵成,快得连魏展眉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钝器入体,呆呆看着胸前血流。 “剑如其人,果真是不回头的狠劲。”魏展眉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不停喘息,右手没有去捂伤口,而是悄悄探向后背,“没了?五年多快六年,不会还没有地纪式吧,那样真是好不甘……” 公羊月抽出剑,截断他的话:“不,有了。” “嗯?” “就在今夜。”确切的说,是在晁晨抱住他时,那一刹那,公羊月忽然明白,所谓剑术一绝,自是攻守兼备,有攻必有守,就如有剑必有鞘。 公羊月旋身,居然不再如方才只攻不守,或是以攻为守,而是切切实实虚步后退,拾来“玉城雪岭”剑,挡住了魏展眉拔出后腰短剑,暴起全力一击的杀招。 “哈——” 魏展眉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能见到公羊月掩去张扬又夺目的风华,甘愿化作璞玉的样子,原来时间会走,人人会变。 “噗哧”一声,长剑刺穿魏展眉的腹部。 “这一招,叫守心魄。” 公羊月昂头,向着晁晨的方向,收剑。 魏展眉倒在雨中,四肢抽搐两下,鲜血汨汨而出,同雨水和泥泞混在一起,有人奔了过来,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有人用手推搡摇晃,但他都不见不觉不听。 记忆在一瞬间被拉回过去,是从未与人提起的过去。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他的父母是北方的土农民,长年战乱,关中寸草不生,遇到荒年只能啃食树皮草根度日,为了得些赏钱养活家中而变节,偷送情报,在一次任务中败露,被几个练家子捉住,这当中便有公羊迟。 公羊迟与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知道这瞧着憨厚老实的夫妻,会趁人不备,将纸条吃下肚去,又服毒自尽。 多傻的人,只是因为占据北方的恶人许诺,任务失败若他们不暴露,至少也给两斗米。两斗米,能吃许久。 那以后,他成了孤儿,和兄长背井离乡苟活,又在战乱中离散。再后来,他被江木奴所救,这个人很怪,不像别的人家豢养奴隶,他从不限制他自由,也不要他卖命,只说救命之恩,要他日后为自己做一件事来抵。 他要走,去寻兄,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江木奴来送他,还捎来盘缠,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如何成长便如何成长。 这一走,在终南山山麓遇上盗匪,被路过的裴姑娘所救,得由指点,去往平宁和乐的巴蜀,最后机缘巧合成为剑谷的外门弟子。 江木奴一直没找过他,他在剑谷一住便是好些年。 直到那一年魏揭飞兵败,苗定武带着残兵逃到绵竹,公羊月和夏侯真出谷试炼,噩耗传来。收到消息那天,他不惜违逆裴塞的指令,驰马出谷,赶赴现场。他万万没想到,会在义庄的人搬运的尸体里,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被公羊月杀掉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亲兄弟,他无意间看到滚落的信物,才认出。但他不敢说,不敢接受,甚至不敢去认亲。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公羊月,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过去。 公羊月离开剑谷后,他偶尔会去笔架梁小坐,想起曾经几人谈笑时说《庄子》的情景,越发孤寂。绵竹那一夜是公羊月的梦魇,也是他的梦魇,他害怕,害怕那个承诺会找上门来,他不知道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才能报答救命之恩。 当裴姑娘再一次拒绝他后,当裴塞再一次盛赞他会继承自己的衣钵后,他发现冥冥之中,自己已经离剑谷核心那么近,不,他不能这么下去,站得越高,威胁就会越大,如果有一天,他的恩人要他对剑谷动刀,他该如何? 他想起了“不材之木”的故事,也许他应该成为那样“没用的人”,人家不会看上他的力量,而他,也可以安然无恙地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还是接到了睽违已久的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杀人,只需要他配合“鬼剑”们,从玄之道长身上,取得一本册子。 那天,他假扮裴塞约他上鹿头山,对于裴塞,他太清楚不过,对于自己的伪装,很有自信。只要骗到册子,他就可以收工,可是玄之比他想象之中还要老道和警觉,竟差点识破,无路之下,他只能先一步动手。 原来陷在漩涡里的人不是公羊月,一直是他。 “公羊月,我真的很高兴和你成为朋友,这一点,我从未后悔过。”魏展眉抓着公羊月的袖子,努力想支撑起身体,可几次都背摔在地,最后还是公羊月看不下去,伸手在他后心托了一把,将他托住。 “那时我到剑谷不久,发誓要成为裴塞的亲传弟子,发誓这辈子定要娶裴姑娘为妻,所有人都嘲笑我,只有你,我知道只有你,私下看见那些人时,什么都不说,上去就是一拳,我当场就被你深深折服。” 魏展眉慢慢松开红袖,用尽全部力气,将手臂向天空甩,甩出三枚讯烟,而挣脱倒地,苦笑着闭上眼睛,轻声道:“帮我告诉裴姑娘,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了。” “快看,是子规啼!”季慈喊了一声。 阵雨不知在何时停,众人仰头,只见云散月明的天空中,燃起石榴红般的光芒,那样的烟火六年前也曾燃过,也在绵竹。 晁晨不禁蹙眉,终于明白当年的公羊月望见烟火时,是怎样的心情。 ———— 公羊月拄剑在地,还维持着托撑的姿势,但他右手掌上已经空无一物,所有人都保持仰望的姿势,唯有他,视而不见。 晁晨一边拧干衣服上的水,一边朝他走,可靠近后,却又不知如何起那话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后,才抬起手臂朝附近指了指,小心翼翼开口:“需……需不需要排查周围?也许那个人知道魏坊主他,他会下不了手,所以才调他中途离去,等你中计,再派其他人来善后,对,叶子刀!会不会是叶子刀?我去叫十七……” “不会,聪明人,该舍会舍。”公羊月疲惫地摇头,话是说给晁晨听,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魏展眉再无血色生机的脸。 这一句,该舍就舍,怕是已有所指。 晁晨不禁有些恶寒,这绵竹就像他公羊家的噩梦,在这里送走一个又一个友人。怕他想不开,晁晨躬身,把手伸过去,伸到公羊月眼前—— 公羊月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长出一口气后,把手放了上去,任凭他将自己拽起。其实晁晨无话可讲,但他觉得这时候,实在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摸着鼻头,干瘪瘪地鼓励:“噩梦醒来,即是天明。” “哄小孩呢?”公羊月拍开他的手,眼底却有了笑意。 目光躲闪时,晁晨正好瞧见丁桂的尸体,他快步扑上前去,将人摆正,面色如土地“哎”了一声,沉默着替人阖上眼睛。再看看周围那些个想上前帮忙,又不知怎帮,想后退回家,又不敢离去的一众耆老,晁晨心里觉得十分懊丧:“都怪我,可惜……” 公羊月走近:“你认识他?” 事已至此,别说惊喜,惊吓都绰绰有余,也就无所谓隐瞒,晁晨便将经过一五一十说来。 公羊月看着他,良久未语,过了好半天才开口:“你不想杀我了?” “等你找到真相再说!”晁晨脱口而出,后知后觉窘迫,心里怨他不分场合时辰开玩笑,但嘴上却老实嘀咕,“……我,我是说我也想知道关于公羊家的真相,再说,你的剑不是还没有锻造好。” “如果一辈子都不能重铸了呢?” “什么?”晁晨顿时急眼,“你耍我?我告诉你,杀不杀的无所谓,但是公羊月,我想揍你很久了!” “喂,那就别打打杀杀,你自己说的,杀不杀无所谓,君子要言而有信!”他挥起拳头,竟真是要动上手,公羊月赶忙偏头甩脑躲避,只是嘴上仍继续打趣,“左边,右边,欸,打不着!” “咳咳!” 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只见裴塞负手而立,脸黑得像煤球,直到季慈一声沙哑的哭喊,他才拂袖,走到方婧身边,和崔叹凤一道,替她疗伤。 “他怎么不过来?” 双鲤把湿漉漉的伞扔给乔岷,自己跑了过去,看见不远处魏展眉的尸体,只觉得鼻头发酸。这话音不小,以裴塞的耳力想听见,不成问题,但他只是动了动耳朵,沉着一双黑目,却始终没有偏头。 公羊月叹道:“若真过来,那他就不是裴塞了。” “可毕竟是师徒……” “正是因为师徒,所以才不愿相见是阴阳两隔,”公羊月解释道,“何况,他们眼下已不仅仅是师徒,还是剑谷清流与作恶鬼剑。”说到底,裴塞有自己的信奉和坚持,他当初怎么憎恶抹黑剑谷的公羊迟,往后就会怎样憎恶杀害玄之的魏展眉,至于悲痛难过否,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剑谷来的不止他一个,梁昆玉提着个鸟笼跟在后,身着青白卦,蓄着一撮山羊胡,高冠上别着根翠玉簪子,精神头十足。遛鸟的老头自以为自己是众人目光之所在,孰料所有人都看向一旁搭手帮忙的女子。 女子眉宇显英气,与裴塞有几分相像。 裴姑娘若有所感,朝他们看来一眼,微微颔首,眼中略有神伤,但很快又投入到应付几家耆老,襄助处理残局的事务中。偶尔目光扫过地上死去的魏展眉,短暂停留后又飞快挪去,自始至终只有惋惜,不见爱情。 双鲤看不下去,嘟囔一声,说是也去帮忙。她背过身去,往前快走,走到一半忽然失声,嚎啕大哭。 ——原来,真的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有结果。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刹那,公羊月忽然明白,有攻必有受(笑哭 第104章 “他们怎么会来?”晁晨俶尔发问, 即便是看到“子规啼血”,也不该来得那么快。 “我去城里查剑谷联络点时,又传了一次信, ”公羊月答道, “直接传给裴塞, 或者说,替他收信的裴姑娘, 一是为了试探, 二也是为了防止信鸟再被射杀。” 那封以方婧名义写的信,无论是剑谷里的谁看到, 最后都会转交到谷雪或者梁昆玉的手上, 所以今夜即便没有晁晨,梁昆玉也会在最后关头出手, 只是他没有想到, 是晁晨拦住了他。 公羊月回头, 对晁晨微微一笑:“我很高兴,那时候拉住我的人, 是你。” 不说还好, 一说晁晨便觉得可气, 自己当时可是冒着被公羊月打死的危险, 哪里晓得他还有后手,而且自己还说了一堆掏心掏肺的话, 回头想想, 又窘又臊,登时是阴阳怪气讽刺道:“高兴什么, 不是还有梁老前辈?” “哪比得上你。”公羊月小声说。 晁晨那句“什么”还没脱口,就见公羊月转过身, 忽然展臂一把抱住自己,把下巴搁在肩窝上,平静地呼吸。 紧接着,他身子向前撞来,晁晨脚步一跌,就听见背后有骂声传来,而梁昆玉扔来的石子儿,将好骨碌碌滚到鞋边:“小兔崽子,这么久都不回剑谷,心眼怎地这般小?”两人分开,那遛鸟的大爷冲公羊月招手,把提着的笼子递过去:“来,这是给你的。” “我?” 被他打扰,公羊月心中很是不快,这会子似有些耍脾气,没去接,只烦过去一眼,不过晁晨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只木鸟笼上停留许久。 里头是只鸟崽子,通体雪白,就鸟喙上一指宽处一撮竖起的毛色如红豆。 梁昆玉上手,蛮横地把人揪扯过去:“看,长得像不像?” “哪里像,”公羊月倒是没反抗,就是有些不耐烦,拿手指在笼子前戳点两下,“喏,这撮毛就不是。” 梁昆玉火冒三丈:“老夫故意染的,怎么着?” “你染它作甚?” “人有不同,鸟亦不同,你个小兔崽子听好喽,过去总归是过去,人是活在未来的,”梁昆玉把鸟笼往他手里一塞,挥挥手,去帮忙善后,“剑谷不想回就不必回,等我老死时,就叫人抬到绵竹候着,等你来给我送终。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带着你想要的真相。” 梁昆玉走后,那些耆老在裴姑娘的牵线搭桥下,过来道歉。 开口的是方才被公羊月用剑指着的大耆老,此人虽有些蒙昧,但该有的气度亦有,只瞧他拱手道:“之前是我等误会,特来致歉,鬼剑捉拿一事,还要多谢两位。” 人说话时,余光明显落在裴姑娘身上,老古董能低头,晁晨想她功劳不浅,于是微笑着颔首致意。裴姑娘自是瞧见,与他回礼,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似乎并不在意,像是天生没有感情。 “你是公羊月,对吧?我记得你,六年前,也是在绵竹。”另有一老人步出,紧紧盯着公羊月,晁晨挪步,想不动声色把人遮挡,就怕一言不合起冲突,然而公羊月却一步不动将他杠开,昂起头直视那人,没有点头亦未摇头。 老人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道:“裴姑娘已将你的事如数告之,想来你与我等,无话可说,就这样吧,若你下此再来绵竹,万望不再是这等场景……”他伸出手,想在年轻人手臂上拍一拍,却被公羊月甩开。 其实公羊月心里有一点高兴,但他拉不下脸来,也无法毫无芥蒂的接受,最后一如老样子,故意唱反调膈应人,还当着几人面,把手往晁晨肩上一搭,推着人头也不回往另一处去。 几位耆老面色难看,想斥责又憋过去,只嘀咕一声:“不成体统!” 晁晨想劝,觉得不妥;想安慰,觉得不妥,在半推半就中几度张口,都哑然无声。公羊月像是看出了他的纠结,淡淡开口:“我不恨,但我也不想,就这样原谅。”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晁晨,这里不是终结。” 这里不是终结,所以还要继续走下去。 晁晨明白,对现在的公羊月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世人的恶意,而是人间残存的善念。他抬起头,心照不宣,回了个“我已了然”的眼神。 “欸,你取个名字吧。”公羊月把鸟笼推过去。 晁晨纳罕:“为什么是我,这明明是你……” 公羊月不耐烦:“就你读书多。” “行,”晁晨应下,低头看着那条鲜活的生命,正仰头张开鸟喙嗷嗷待哺,顿时觉得浑身充满力量,最后,他认真想了又想,笑道:“劫后重生,愿前路并非万古长夜,归来时自有黎明破晓。就叫昭明吧,昭明昭明,如光如明。” ———— 讯烟燃烧后,在泼墨似的夜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天明之后,便会了无印记,就如人死入土,再无可言。那三枚“子规啼血”,并非给剑谷的人看,实乃示意江木奴,告诉他,魏展眉并没有失信。 “不用再去。”江木奴示意黑魁停下,拨开树影,极目长天之外,风雨散去,万里明月当头。 叶子刀背上武器:“主子,我去。” 江木奴将其拦住,抬手抓来假鬼剑现身前送出的鸽子,取下纸条展开细读后,搓成碎片:“册子很有可能真的不在公羊月身上,去信代国,联络南边那位,好好查查,千里一路,是否有漏掉的地方,”他很清楚,玄之即便遭到追杀仓惶狼狈,但就他的功夫,就算是魏展眉也不可能盯得寸步不落,“至于公羊月,留着吧……哼,我既盼着他步我后尘,又盼着他活出我没有活过的样子,留着看看吧。” 没有活过的样子? 叶子刀偷看两眼,心有好奇,但没敢瞎问,只有些不情不愿道:“那我们这次不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白费?知道公羊迟当年乃受胁迫,并非叛敌不是很好吗?我现在巴不得他们把公羊启远奔代国的内情也一并找出,若他真是受冤而离开故国,至少说明,非是有心,实则无奈,那样的话,真被逼迫还是顺水推舟,就难以得知。” 江木奴那张瘢痕累累的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他抖开魏展眉带回的条子,那是他从截取的信件中誊抄的话,直指公羊启未死。 ——李舟阳说人未死,保不准就当真没死。 而后,他续道:“玄之那个老杂毛一直在南面,手头上有,多半也只有记载关于蛰伏南方的细作暗探及背叛者的《阴卷》,子刀,你说,《阳卷》会不会在公羊启身上,正好借此混淆视听,得以潜藏?和他那个殉城的老爹比起来,公羊启才是狠角色。” “可公羊月瞧着不像是知道或是拿到《开阳纪略》的样子……”叶子刀略有迟疑。 江木奴瞥去一眼:“他没拿,但公羊启在代国接触的人可不少,这些人里,会否有知情者?令丁百川着手调查,告诉他,不仅是晋人,连鲜卑人也不能落下一个!” 命令是下给一直跟随的影子,叶子刀没再接话,而是望着江木奴脸上的伤疤,若有所思。这个人寻常温柔时如父辈般怜爱,可指点江山时,却有一股子狠劲儿,那种狠不张扬,不夺目,不是少年人楞头往前冲的无畏,却很是癫狂,一旦被他拖住,就再也无法挣脱。 但叶子刀就是心甘情愿,他从那笑容里,感觉到沸腾的热血。 ———— 累了一夜,回到魏家院子后,几人倒头便睡,只有公羊月换洗后,在房顶上对着剑谷的方向,一直坐到天明。 鸡鸣后,人未起。 公羊月买酒出城,走着走着,便走到夏侯真的墓前,本该一片狼藉的现场,却被收整的紧紧有条。杂乱的碎草落叶被堆到坟茔的左侧,墓穴顶上摆满刚采的鲜花,碑前点着香烛,方婧正拿着抹布,仔细擦去昨晚大风大雨飞溅到碑面上的泥水。 她后心的伤裂开,血水透红衣衫,人却似未察,继续手中的活计。公羊月放轻手脚走过去,替她点摁几处大穴止血。 方婧显然是偷跑出门,被吓住,匆促回首,等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是你。” 公羊月和她素来无话可说,默然退开,解下腰间挂着的两坛酒,一坛自饮,一坛浇地敬魂灵。等方婧收拾好后,他已饮完,准备离开。 “公羊月!” 方婧把他叫住,指了指一旁的新坟,道:“他这种情况,不被鞭尸都算好,安然入葬想都不要想。听周碧海说,裴老奔走一夜,几番恳求后才在这儿挖了个坑,只是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子立碑。” 这个他,自然是魏展眉,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帮凶跑不脱。 “我出来的时候,裴老和梁师公已经上山去,说是给玄之道长收尸,毕竟还要给‘北落玄府’一个交代。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剑谷不纵容包庇,人虽死,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绵竹县丞会落实。” 说完此事,方婧深吸了口气,几经思考后,将鹿头山那夜别后所发生的事告之于他:“……那天你们走后,我和季慈在山间断崖上发现了一道可疑断口。” “断口?” 公羊月终于刹住脚步,册子若当真被玄之所携,那么既不在自己身上,也未被魏展眉拾取,那么必然是中途为他人所获。 方婧颔首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凶手,但现在水落石出,可想不该,魏展眉要扮作裴塞,自可以光明正大来去。” 玄之本身警觉,不走寻常路偷袭,更容易叫他发现,越是坦然,反倒越不容易露出马脚。 公羊月追问:“是什么样的断口?” “木面切口平整,不像绳子所为,倒像是很细的线斫出,当时我推断是有人从崖底借力飞上,这才有所磋磨,所以我和季慈跳下去追查,可惜并无所获,倒是满山乱走时,发现了一包裴老爱食的槟榔。” 如果是线,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坚韧如刀的绕梁丝,但若是那样,恐怕稍一用力,人还没飞上山崖,树就被切断。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此物并不锐利,来者武功高强,所以运劲登顶时,才会卸力断木。 “我明白。”公羊月记下,走入远处的油菜地,挥手道了一声“多谢”。 方婧并不想接受,将手捧在嘴边,终于能喊出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公羊月,我真的很讨厌你!到现在我依然讨厌你!除非……除非有一天,夏侯师兄能活过来。”喊到最后,已是双目清波坠。 第105章 离开剑门关的那一天, 五人在剑阁县落脚打尖,此地山峰簇拥,幽谷平宁, 游侠儿行脚商赶路至此, 多会来上一碗卤水豆腐去去奔走赶路的火气。 天晴时, 老破茶寮里,会有讲书人同食客拍案说那蜀汉大将姜维兵困剑门, 阖家老小奉豆饲马, 将军战士韬光养晦,奇兵破敌的故事。天阴时, 有俏丽的姑娘当垆沽酒, 叫书生吟上一段司马相如的《两地书》,叫歌女弹弦唱作一首卓文君的《怨郎诗》。 剑阁作为扼守巴蜀咽喉, 通达关中之要塞, 最有名的不是剑, 也不是千古历史,反倒是香嫩甜美的豆腐。 几个外来客先来了碗豆花, 吃干抹净恨不得舔碗, 只有公羊月独自点了盘蕺菜, 不煮不炖, 拿盐腌制后,加糖、醋、酱油生拌。 瞧他一筷子一筷子夹来, 咀嚼脆生生, 十分有滋味,幼时生在北方, 少年长于江南的晁晨没见过,便多嘴问了句是什么。 接话的是双鲤:“蕺菜, 老月的最爱!” 公羊月掀起眼皮看他,停下筷子:“你想尝尝?” 不要,不要—— 双鲤把双掌摆在胸前摇动,用唇语劝阻,崔叹凤则目光紧张,神情古怪,推着乔岷往一旁挪动,决意离公羊月远些。 “哪个蕺?”乔岷逮着字认。 要叫他个高句丽人弄清楚书写,实在太过为难,崔叹凤小声说:“《别录》有载,又称鱼腥草。” 晁晨看盘中绿叶和一截一截的白嫩根须,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何况这儿许多人吃,方才还有个嘱托店家煮汤熬水的,于是,他略迟疑着把竹箸往前探进盘中,夹来尝尝。 公羊月最讨厌吃猪肝,那他最喜欢吃的蕺菜是个什么味儿? 在众人企盼又担忧的目光下,晁晨将那白嫩根茎和着叶子放进嘴里,双鲤倒抽一口冷气,饶是整日与药材打交道的崔叹凤,也目不忍视,只有乔岷傻傻地想:既然叫鱼腥草,是不是有鱼的味道? 晁晨嚼了两下,脸色登时惨白。 看他眼神不对,公羊月一个翻身越到他身后,抬手就是个锁喉,按着肩骨,把他嘴巴捂住:“不准吐,不准吐。” 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晁晨脑中已懵,吐又不好意思吐出,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去,侧目瞪着公羊月,怀疑他这什么奇怪口味。 公羊月若有所感回头,两人对视。 那一刹那,一个唇上能感觉到掌心的余温,一个手掌能触到那一抹柔软,两人心中皆是一窒,而后迅速分开。 晁晨坐直身子,拾起竹筷局促地往自己碗中戳,可戳了好几次,都戳在食案上,好容易戳中,却又走神夹到蕺菜。 双鲤疑惑地看看他,又去瞧公羊月。 公羊月似乎要好些,只是默不作声把盘子拉回去,低头一个人把凉拌蕺菜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不对劲啊,一般人吃了蕺菜是这种反应?”双鲤在崔叹凤手腕上掐了一把,实在难以置信,要知道她头回吃的时候,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崔叹凤正在斟酒,腾出一只手把她脑袋转向一边,对着乔岷,似醉非醉地说道:“小孩子家家,别瞎问。”双鲤自觉自己今年及笄,按虚岁算已是个大人,于是对着乔岷一脸严肃道:“小孩子家家,别乱看。” 晁晨没吃饱,又叫来小二,问店里还有什么特色。 那小二回望一眼挂着的菜谱,张口自夸:“客官您可来得巧,小店‘八宝捣珍’是一绝,捶肉丸子里掺了嫩豆腐,又软又香,不过今日食客众多,已然脱销,估摸还剩一小碗,您若要,咱就去后厨给您端来。” 几人一听,都有些垂涎,奈何方才豆花吃太饱,已没有肚子装珍馐,只能在旁撺掇他叫上一碗来瞅瞅。 那跑堂手脚麻溜,一见点头,立刻奔过去端来,盘中还冒着袅娜热雾。 “哇,好香!” 双鲤赞了一声,晁晨看她两眼冒光分了她一只,她忙欢欣鼓舞叼来。崔、乔二人在旁看着,虽是有几分眼馋,但作为大男人,却没好意思像个小姑娘一样讨要,只笑着闲聊两句,打起竹帘往山外指点。 其实没吃饱的还有公羊月,但他晚一步开口,没抢到那独一份,又不好意思说也想要,偏他亦是个嘴馋的,于是灵机一动,拍着桌子嫌弃道:“这夸海口就是好,淹不死人,想当年我在建康朱雀楼,亦吃过八宝捣珍,但人家那可是名副其实,牛羊脊肉反复捶打三天三夜,外香内嫩……” 总之是一顿夸,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 柜台后支着耳朵听的老掌柜不乐意了,还斗上气,赶过来叉腰道:“你这小子,吃又未吃,怎敢大放厥词!朱雀楼?那朱雀楼算个屁,俺家这个才是天下第一,不信,不信你尝一口试试!” 晁晨一头雾水。 “给他,给他!”老掌柜在旁鼓噪,他虽是有些尴尬,但也没计较,把碗推过去。 公羊月起身去接,不甚撞掉搁在筷枕上的竹筷,再一望附近几张桌案,筷筒皆是空空如也,他也懒得去更远处拿,干脆连晁晨的筷子也一并抢来,夹了一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那戏还足,一会颔首,一会晃脑。 “如何?” 公羊月蹙眉,似是还未尝出好赖,再夹一颗。 “味道可好?” 他又夹了一颗。 “是不是天下第一?” “对啊老月,你快说!我没吃过朱雀楼的,可做不出比较!” 就这么一口又一口,碗中捣珍见底,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张口批评时,他眼中一亮,竟直接变脸,把碗筷往桌案上一拍,一本正经道:“老掌柜,我收回我的话,您家的捣珍,值得天下第一的称号!” 双鲤回过味来,憋笑。 晁晨伸手去端碗筷,后知后觉:“公羊月,你可是诚心不想让我吃饭,信了你的鬼话!” “什么鬼话?”席间只有老掌柜摸不着头脑,嘀嘀咕咕走了:“俺就说嘛,俺这店开了几十年,一向童叟无欺。” 送走人,公羊月坐下来,拿眼神往碗中示意,毫无惭色:“不是还给你留了一个吗?” 晁晨不与他争,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端起碗规矩地坐回团垫上,拿起筷子,去拨最后那颗捣珍丸,正准备夹,余光瞥见公羊月频频飘来的偷看小眼神,莫名又觉得好笑:“烦请你不要用那种赤|裸|裸的目光看着我,行么?” 公羊月转过头去。 可晁晨一提筷,那种炽热的视线又扫了过来,他无奈,只能把筷子又给了他:“喏,你不是想吃么。” “哪有。”公羊月不接。 晁晨两鬓隐隐作痛,一番思想斗争后,夹起丸子,往他嘴边递去:“你不吃我就吃了。” 公羊月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然而,等他去吃时,晁晨迅速收筷,送回自己嘴里,遂放下筷子,一边理正衣襟,一边嚣张地咀嚼。 没想到从来受他欺负的老实人反摆了他一道,公羊月怒而抄筷,双鲤等人赶忙一拥而上拉架,混乱中还偷偷给晁晨竖了个大拇指。 晁晨像对暗号般给她回去一个,而后正襟危坐喝茶,想想能教公羊月在他手上吃瘪栽一回,实在千年难得,越想越开心,不过,真正教他高兴的是,公羊月又恢复了以前的招摇,剑谷一事,总算了却。 他眯着眼向着公羊月,难得微笑:“确实很好吃。” 公羊月哼了一声,招来小二:“给他来一盘二面黄。” 小二应声去取。 所谓二面黄,就是炸的两面焦脆的豆腐。食馔上桌,晁晨又开始碗前碗后四处找筷子,而后目光扫过公羊月的手,轻咳一声:“你又不吃,能不能把筷子还我?” 公羊月叼着筷子耍赖:“不还,有腿不知道自己去拿?” 太元二十一年,早春。 四人自剑门关出,取金牛道。 爬阶时,公羊月拿出去年在敦煌夜市买来的珠钗,随手插在双鲤头上:“提前庆贺你及笄。”双鲤摸了把簪子,惊喜交加,高声欢呼,追着乔岷漫山遍野撒欢儿跑,崔叹凤提着药箱,独自走在正中,悠悠抬眼,看两人胡闹,而余下公羊月和晁晨则落在后头。 公羊月在关楼前驻足,回望绵延青山。当年大闹授剑典,他随李舟阳一道离开剑谷,但李舟阳隐居竹海,已甚少过问武林,他不愿如此寂寥一生,于是婉拒邀约,决心闯荡。 两人在剑阁分道扬镳后,他回了一趟绵竹替夏侯真扫墓,站在青冢前立誓,总有一天会为公羊家的冤情昭雪。而后,他西向往雀儿山,打算拿些钱财报谢救命之恩,哪知双鲤那丫头突然不“见钱眼开”,非缠着他说也要去闯江湖,看那丫头一个人孤苦伶仃,公羊月便将她一并带上。 那时,一大一小,一人双剑,也是打这漫漫雄关前开始漫长的流浪,如今再观此景,心境却全然不同。 晁晨提着鸟笼走过来,随他目光流转,飞越云海高天和峭壁悬崖,最后轻声道:“山高水长,后会可期。” -------------------- 作者有话要说: 晁晨:???还能这样 云中篇·风木悲 第106章 丁桂死后, 在各方的努力下虽极力还原绵竹破城的真相,但耳闻的毕竟唯晁晨一人,人微言轻, 力有不逮, 终是不能服众, 更不能三言两语改变整二十年守旧的老古董的思想,离开巴蜀前, 除了几位耆老保证继续调查外, 竟是不了了之。 五人中个个都心如火烧,只公羊月安之若泰。 晁晨看在眼里, 他隐隐觉得, 历经那一夜的悲痛后,公羊月心境越发通达, 从前执念更重于少年斗气, 想的是拿真相去打脸那些从前猜疑他、污蔑他、鄙视他的人, 而今却是更倾向于无愧自安,扭转旁人的死脑筋不再那么重要。 扭转? 试问满城上下这二十年来, 就从未有一人怀疑过?不过是盲从附和, 信他人之信, 信自己之信罢了。那么, 把自己一生的努力都系挂在别人嘴上,根本全无意义, 而对他公羊月来说, 该是走自己的道,去做更加值得之事—— 寻回孟部圣物, 找到《开阳纪略》,沿途追索可能接触过玄之并带走他随身所携册子之人。 然而, 以上三件事所留存的线索了了,不啻于大海捞针,公羊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李舟阳留下的两封内容相悖的信件来看,自相矛盾之处在于公羊启生死,其人失踪于代,或许乃为暗示,再者,当初在滇南时,公羊月曾应诺乔岷的托请,此事恰恰只有代国国都能办,于是,几人商议,决心赶赴代国继续追查。 如今北方三分,姚秦国都长安,占据关陇;燕国国都中山,占据中原乃至幽、冀、青三州;而代国则在两国以北,西达贺兰山脉,东至阴山脚下,向南与秦不过峪岭,与燕不过太行山,茫茫三千里草原。 为了避开段赞与慕容临的势力,公羊月绕开燕国,北上陈仓,过平凉,意欲取道北典农城往东,去往代国国都云中盛乐城。 太元二十一年,四月,五人到达北典农城,于黄河边听涛歇脚。 汉武帝时实行实边政策,很迁徙了大批关中百姓在此垦土扩疆,然至汉末三分,司马家一统天下后,退居塞外的匈奴卷土重来,铁弗部长穿扶风郡,北典农城失守。彼时,北方几族私下里又给叫作“饮汗”城。 而今,随匈奴铁弗部左贤王势力衰萎,此地几乎已纳入拓跋氏的疆域。 这日,天气晴好,红日当头,五人在河边古渡头的草棚寮子里吃了碗浆水面后,沐在舒柔的徐徐春风中,远眺贺兰山,群山在地平线后拔地起,春后雪已化,四野绿翠深浅不一,苍莽中平添几分生机盎然。 晁晨这个书篓子终于派上用场,出了寮子一路走,话没停,一会说那大秦军备如何威武,车驷卒兵是如何在此大胜义渠;一会又喟叹中原多内乱,每一乱,必被外敌趁虚而入,就这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正午火气盛,有三两个挑夫走出热汗靠树歇脚,随手掏出个五舌竹簧吹奏,双鲤不爱听打仗事,便过去连比划带猜,向那几个汉子借来把玩,可惜她没个乐律天赋,一碰弦,那声响便惹人笑得前俯后仰。 附近滩涂石下,几个少女正浣衣,崔叹凤闲走研究药草,那双木屐踩在泡出青苔的卵石上打滑,整个人差点跌进水中,他摆正身子的模样像只引颈向上,高傲而不服输的天鹅,惹得姑娘们频频回头,笑靥如花。 乔岷则一个人打水漂,三个不够,五个勉强。 这走一阵丢一人,等到贺兰山下,便只剩公羊月还在听晁晨唠叨。 山下行客往来,两个配剑的游侠牵马正欲翻山,听口音似关中人士,谈论的乃三月旧事,说是年前参合陂惨败,燕帝慕容垂为一雪前耻,老来古稀依旧披甲亲征。这老皇帝也是一股子狠劲,尽出奇兵不说,更是直接凿开太行山陉道,拿下代国平城。 晁晨听后,终于没再提先秦往史,只叹道:“幸亏没贪图速度走晋阳穿太行,否则而今只怕已是铁骑下的泥尘。” 等他说完这一茬回过头来,公羊月已离着三丈远,正在附近一驮马拉着的小摊前徘徊,围观的除了他,多是徒步跋涉,传教东来的沙弥,拿着法器念佛偈,偶尔驻足抬头,由此那一身红衣显得十分扎眼。 公羊月性子如此,是低调三日,又开始张扬起来,不改装,不假扮,红衣银剑,就差在脸上刻字。 “又瞧上甚么?”操心的晁晨挤上前。 这时,微风拂过,耳边飘来一阵叮呤叮咚的脆响,只瞧那货架支立,依着枝桠牵绳,挂满木风铎。 摊子后水凼边,一个四旬上下的瘦小男人坐在一张胡床上,正拿着尖细的工具,在还没串铃舌的木头粗胚上篆刻花纹配字,神情十分专注,不为旁骛所动。 有位苦行的僧侣取下相中之物,自觉往一旁的大钵中投上几枚钱币,听见响动,摊主这才恍然,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匆匆起身把钱给塞回去,双手合十,虔诚俯首,僧人感他慈悲,亦回礼,诵读佛经,以示祝愿。 晁晨狐疑地看着未挪分毫的公羊月,低声问:“你是在观人,还是在观物?” “都不是,”公羊月目光流连在匠人的手上,“只是想起小时候,我爹也曾做过两三只挂在檐下,不过不是木铎,而是金铎,声音要更清丽些。”他一抬手,指腹轻轻碰触枝头的风铎外壳,久久不肯落下,“他跟我说,这叫占风铎,有了它就知风来……知风从何处来。” 叮呤叮咚—— 公羊月少说废话,也不是个爱怀古忧今的人,这般说,定是话里有话,晁晨与他比肩听风,良久后启齿:“风?” “我娘叫风如练。” 晁晨恍然,那本手札所载公羊启原配乃风氏,倒是不知其乳名,这以长风如练为名,倒是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潇洒。 想他是睹物思人,晁晨脱口向那摊主询问,光看面相,说不出来路,只能先拿汉话试探:“匠人师傅,金铎贩否?” 那人抬头,摆摆手,汉话说得有些磕巴,但表词达意还算完整:“没讷!这年头上哪去弄得粗铁,早叫官家收去嘞,也就这木头山里多,天赐的不值几个钱,你要就自个儿挑个,不要就算喽!” 公羊月略有些失望。 占风铎要么挂于伽蓝宝塔,要么悬于车马龙头,寻常采买的人,不是行僧沙弥,就是出塞商人,多半为鸣铃警示,或是讨个吉祥如意。晁晨往枝头晃过一眼,果真见花色雕刻半是佛文经典,半是富贵图纹。 “走吧。“ 公羊月平复心情,虽有些怀念孩提之物,但脑子倒也清醒,他们五人五骑,这玩意买来根本没地方搁置,又不能挂人身上,便敦促晁晨离开。 晁晨有些个较真,执念留了两步,转身时却见那摊主手头雕篆的不同其他,正是贺兰青山,风吹流云之景。 “等等,匠人师傅,我要你手头这个!” 这时,另有一道声音插过来:“摊主,可否将你手雕风铎卖于在下?” 公羊月抱臂回身,见与晁晨异口同声问话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剑眉星目,疏朗有致又很是落落大方,光瞧着衣着打扮,不似游侠浪客,更像斯文人,但他历来眼光毒辣,稍稍偏头打望,便判断出那人腰上缠着一口品相极好的软剑,再观右手小指侧生茧,趁手兵器是不是剑难说,但至少应该会两手功夫。 摊主一听抢要,想来从前遇到过这等子糟心事,怕人动手脚伤钱又伤人,立时是苦不堪言:“你俩如此,我这又卖与谁好?”他瞪了眼,竟放下手头粗胚开始捣腾收拾,和寻常生意人还不一般,先发起脾气赶人,“走走走,都不卖,不卖了!” “不卖?”那年轻男人有些急。 “我说不卖就是不卖,你们也别争,万一打个头破血流,岂不是赖我?”那摊主浑如惊弓之鸟。 晁晨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卖家,又气又好笑,正欲帮腔,却为一道软绵的声音抢先。说话的是同他争买风铎的男人的同伴,长得眉清目秀,就是一开口忧郁沧桑,活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赖我,其实都赖我……” 头回见不仅没动手,还有人抢着忏悔,那摊主也觉得新奇,反问:“怎地又赖你了?你说,你说清楚,我在这儿做了二十多年手艺,说不好,不是污我名声吗!倒像是我故意为难人似的!” 公羊月烦去一眼:“你可不就故意为难!” “你闭嘴,”摊主脖子硬,硬生生怼了回去,指着那悲观行路客,“你说,你好好说!干你是个什么屁事……” 悲观客臊眉耷眼,自怨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我路上耽搁,便不必着急赶路,以燕兄的脾气,也就不会急求这一只,自然就不会与那位客人争要,老师傅你也就无需怕惹事而黄掉生意,像我这样的人,真是不应活在世上……” 先前还说得好好的,越往后越离谱,一只风铎即是要生要死,晁晨一听头大如斗,当即发话:“别,别别……这木风铎让与你们便是……” “这位先生哪里话,君子自该成人美,在下怎能夺人好,方才,方才可是阁下先开口,东西自是阁下的,我这友人素来是这脾性,凡事都会‘悲从中来’,还请勿怪,”那名唤燕才的疏朗男子行了个礼,略有些窘迫,忙将同伴拉开,嗔道,“达观,拜托你别再搅和……” 常安打断他,温吞吞吐字:“燕兄,怎是搅和,我说的可有不对?物一只,人两双,自是谁都不会合意。你若让,令人家不好意思,你若得,你又岂好意思?推来让去,摊主卖予谁都不公道,摊主怎好意思?最后只会大家都没意思!还是我的错,早一点……” “你可闭嘴吧!” 公羊月冷冷喝止,挑眉看去,拔出长剑,将那只已近乎成品的风铎从摊主手中挑来,扔到常安手中。 还是头回见这阵仗,摊主只觉糊里糊涂:“那,那这怎么算?” “怎么能叫达观呢,达观是豁达开朗,不考虑改名叫悲观么?”公羊月随即自腰带中摸出两枚江南的沈郎钱,扔到大钵中,把晁晨拨开,似笑非笑对那人道,“至于这个嘛,按你的话说,叫意思意思!” 愁眉苦脸的常安“啊”了一声,惊恐地避到燕才身后,燕才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抚,随后拔足追上两人,把钱如数补上:“少侠且慢,怎好破费,还请收回!挚友天性如此,并无恶意,还望少侠海涵,不过他确有一句话没错,我俩着急赶路,耽搁不得,所以两位肯割爱,燕某实在感激!” 说着,他顿首一拜。 “言重。”晁晨将他扶起,心细改口:“其实我们所求乃金铎,只是没有,才退而求其次,公子不必挂怀,萍水相逢,就当赠与缘分……” 公羊月二话不说过来把人拽走。 “我话还没说完,实在失礼!”晁晨抗辩,不明白这厮哪根筋搭错,只小声嘟囔了两句“喜怒无常”。哪晓得公羊月耳朵灵便,给听了去,不满道:“你已与他说了三十七字,都够作诗一首,还想怎样?难不成还要起篇赋论?” 晁晨狐疑一眼:“我觉得你今日古古怪怪。” “是你多疑。” “公羊月,难道你……”晁晨学着他平日调侃人的模样,拖长尾音,等人绷不住脸略有局促时,这才道出后半截,“难道你发现了不妥?” 公羊月又高兴又不高兴,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大步流星往前行。等远去再不见贩子和那两人,他才忽地站定脚跟,一把揪着晁晨的手腕:“没了?” 晁晨那榆木疙瘩没开窍,只反问:“你真有发现?”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因为文中提及的地理位置多是古地名,所以这里说一下按现今版图来说:秦国:主要在陕西,燕国主要在山西+河南+河北+山东部分+辽宁,代国(也就是北魏前身)主要在今内蒙古。 北典农城就是现在的甘肃银川。 感谢在2020-03-13 20:28:08~2020-03-16 20:2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度不冷人 18瓶;只想看日出 10瓶;凤尾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公羊月反复琢磨晁晨的脸色, 而后很是泄气地将他手翻转过来,把从燕才手里接来的钱放在他掌心,连问话的心情亦没有, 干瘪瘪道:“代国远去中原, 并无铸币, 多以物易物,除了金玉彩宝, 寻常时粟帛可替钱财。” 那姓燕的公子不像富户, 以那风铎的市价,即便再感谢, 也不可能拿宝玉来换, 更不可能随身带着粮食布匹,晁晨便将那钱币仔细瞧了又看, 恍然大悟:“这……这是曹魏时候的旧钱。” 曹魏距今也该有两百年。 “早个一二十年, 旧钱混用在代国还很风行, 后来苻坚发兵云中,历经离乱、劫掠、充公, 这种钱不说贵比金子, 但绝对稀有, 是用一个少一个, 如今能手持的,绝非富这么简单, 何况这贯钱的绳子是绳子么?”公羊月把串联的钱币提起来甩了甩, 碰得当啷响,“这是搓捻后的羊尾毛, 这附近爱这么干的,据我所知只有贺兰部的人。他们在贺兰山附近逐草而居, 那里麻桑少产。” 晁晨蹙眉:“但我瞧他俩不像牧民。” “他们是外来的。” “外来?”晁晨惊疑,他虽没去过游牧部落,但也听说这些地方的人守旧得很,若说北方几国朝廷还算接纳汉民汉官,这些地方则恰恰相反,是大棒子轰撵,不少都很排外。但他也不傻,很快联想到其中深刻关联,委婉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来自国都?” 公羊月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故作深沉地推测道:“这俩人一定因某一缘故去过贺兰部,但他们不知为何,却脱离大队单独行进,那位姓燕的公子打模样气度来看,世家子弟没得跑,这类人出行多带仆从,随身一般没个闲钱,所以走时要了些碎钱。他腰缠软剑十分隐蔽,带着散钱不便,所以取了羊毛串成串,而这一串个数非整,说明是随性而为。” “听说贺兰部乃当今代国之君的母族,他们回程脱队而行,只怕大有文章。”晁晨也沉下脸来,还顺手在公羊月胳膊上推搡一把,而今他们别的不怕,就怕卷入他国内政,惹上荤腥,因而再看这钱币,只觉得是烫手山芋,“你说得对,既是点头之交,则该点头为止,方才燕公子追来时,我便不该回头。” 看他还自我检讨上,公羊月满意一笑:“这还差不多。” “嗯?” “……我是说你小心些,那么好骗。”钱是真,但羊尾毛是假,塞上牧草丰茂的地方,都可能用羊毛搓捻成绳,即便没有,狗尾巴芦苇叶子还是能找着的,拿细茎打个结,可比羊毛好找,可见是真好骗。 被他埋汰不是一日两日,晁晨懒得争,顺顺当当被糊弄过去,等回到古渡头和双鲤三人碰头后,随即乘船过黄河,继续向东。 又走了一日,走到一处牧民聚集的部落。 部落沿河而居,水草丰茂,因族类复杂,反倒热情好客,五人便在此落脚。到晚间,太阳落山后,村落里的人往西高地上搭篝火架子,围着一棵高大的桦树祈福。 晁晨以为是什么特有风俗,想大开眼界,可一问才知,只是部落习惯。原是这些人本都居无定所,机缘巧合到此共同生活,但牧民向来秋走春归,于是,不知哪一年开始,祖辈便约定每年冬迁,入夏后必归来树下,数十年,年年一户不少,大家都因树结缘,以树为路途标志,因而奉树为神灵。 “信女双鲤,在此许愿,愿树灵庇佑,我五人永不分开!”双鲤跟在结队而行的男女之后,学着他们伸展双臂,跪地呼求。 虽听不懂他们的唱祝,但亦虔心跟着调子哼哼。 看身后的男人纹丝不动,遇着好事趣事从不落了身边人的双鲤立即招手示意,叫上四个大老爷们一道。 崔叹凤回绝,作为救死扶伤的大夫,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向来不信神佛,只说没什么愿望;乔岷则是婉拒,思前想后表示愿望太多,贪念太盛,不敢玷污。 只有晁晨一个人捧场。 “晁哥哥,你许了什么愿?”双鲤在旁巴望,哪是拉人许愿,分明是心有好奇,变着法子套问谈资。 晁晨笑而不语。 双鲤撒娇,偷偷向公羊月递上眼色。放在从前,公羊月才不会放任她胡闹,而今他也有些想知,竟不自觉随她附和。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草原生豪气,儿女多放言,憋在心里,神树可是听不见的。” 晁晨想了想,虔诚道:“一愿四海升平。” 公羊月咋舌:“啧,像你会许的愿。” “二愿诸君安康。” “那是自然。” “三愿,”晁晨偏头,深深看了公羊月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三愿此去云中,公羊月能顺利找到想要之真相,且了无遗憾。” 看戏的公羊月忽地没声。 倒是一旁驻足偷看他们几个外来客的姑娘,远远插了句嘴:“还不够!我们这儿还有一种说法,树灵聚风,要依托风将愿望上达苍天,所以还需要一样东西——”说着,她们指了指树上挂着的风铎。 五双眼睛齐齐转向,朝她们手中看去,另一热情的姑娘摆动手中的木铎,用鲜卑话回道:“这不能借,要早早备妥。” 晁晨听不懂,只能询问公羊月:“她说什么?” “她说……” 晁晨倒也机敏,忽然意会,激动地抢白他的话:“我们也去打一只吧!” 公羊月没动,神色复杂地望着被他握住的手腕。 晁晨意识到失态,立即松开手,频频四望后,指着部落外围架着炉子打马蹄钉的铁匠解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日在贺兰山下错失机缘,如今时机当好,为何不去打一只风铎,打一只你记忆中的占风铎?” “记忆中的……风铎?”公羊月呢喃。 那群漂亮的女孩子正围在树下,热议着如何才能将风铎挂在最高的枝桠上,诚挚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公羊月似被感染,也觉得心情大好。 “挂高点!” “歪了歪了!” “把它挂在那儿,那儿,就能听见风的归来!” ——“父亲,是不是若我也打出一只同从前一模一样的占风铎,就能听见风的指示?” “也许你是对的。”公羊月嘴角牵起微笑,反手抓住晁晨的手臂,快步向前走到铁匠的毛毡房前,以燕才赠予的旧币作为交换,借用打铁工具和火炉。 年轻铁匠本不想收钱,可见他俩坚持,便也从之,只是在听说他们要打一只占风铎后,赠了几块巴掌大的矿石。贺兰山附近贺兰部兵强马壮,想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挖矿自是艰难,但这一处草场荒原却无主,这些老牧民熟门熟路,却是要容易挖着些。 晁晨看公羊月束起袖子,二话不说往烧熔石头的炉子的添柴生火,略有些担忧地问:“你行不行?”恰巧一旁铁匠正抡锤,现出厚实的肱二头肌,他瞧上一眼,转念又道,“不行我也没辙,我是既不会打铁,亦不懂锻造。” “我在剑谷学过锻剑。”汗水顺着额头洒下,公羊月顾盼间神采飞扬。 “嗯。”晁晨看痴了眼,轻轻应声,想着站着左右无事还碍手碍脚,便转头退到棚子外。哪知他刚一走,公羊月忽然叫住他。 “你别走。” 晁晨果真没走,又回过头问:“我能做甚么?”话里头其实深藏着几分苦涩和自嘲,从前引以为豪的读书和为人乐道的风雅之事,如今在这漫长的跋涉中用处嫌少,他自己离开总比等公羊月冷言冷语嫌弃好。 但这次,公羊月并没有揶揄或是玩笑,而认真道:“你能做的很多。” “很多?” “《考工记》看过没?” “知晓,但不甚感兴趣,未尝拜读。” 公羊月静默一瞬,并没有因此失望,反而另提一事:“那就画图吧,待会挖陶土做好模具范器,还需要在上面轧花纹,来,我跟你说画什么……”他荡剑一扫,扫去方圆一尺的草皮,而后把捡起的石子儿递给晁晨,“你先试试,先画一座山。” “山,什么样的山?” “大概是一马平川之上,层峦叠嶂。” 晁晨草草几笔,描出浪形:“如何?” “这里要矮些,”公羊月努力回忆,而后用手指点了点草图的右上角,“我记得这里,有两只燕子……对,是这样,你再画一条河。” 无山无树无人而独绘河,却是有些难画,晁晨忙问:“除了河,就没有别的?” “我记得两岸潮平,”公羊月站起身,指着铁匠棚子外的苍茫草原,大声说,“对,就像那般,平远开阔……” 晁晨画出堤岸。 “不对,原野平,但河水是九曲蜿蜒的,像这样,”公羊月在空中比拟,但瞧他一脸懵懂,直接从后握住他的右手,在地上拉出一条弯拐的曲线,“就是这样,你试试。” 鼻息的热气喷在颈窝,教人只觉得瘙痒难耐。 “你这画得也太丑……”晁晨笑着转头,声音戛然而止,就在他的唇角擦过公羊月的下颔而微微失神时,后者无知无觉,已径自把话往下说。 公羊月不悦:“哪里丑?” 晁晨默不作声,提腕运劲,在他落下的两笔上细描,若不是石子棱角粗大比不上画笔尖,还能细如春蚕吐丝:“这高古游丝法虽是绘衣褶,但用来描河中波涛,倒也是妙。” “你这才丑,”公羊月不服气地哼声,最后又不情愿赞道,“但还挺像。” 双鲤坐在牛羊圈的栅栏上吃糖,两眼笑如月牙:“十七,你有没有觉得,离开巴蜀以后,晁哥哥和老月的关系好上不少?从前放一块儿必定吵闹,而今却还能一起做风铎,”她将手摊开往前送,把余下的糖分给乔岷,“我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走得再慢一点……” 乔岷拿剑来挑。 双鲤佯装生气:“喂喂,我手要是戳坏了,我耍泼撒赖也要阻止老月去代国!”说着,还故意朝剑尖虚握。 乔岷局促地转动眼珠子,默默收回剑,紧张兮兮地伸手去拿。 “这就对嘛!”双鲤麻溜地把糖拍在他手上,愉快地说,“其实刚才的愿望不是许给老月他们听的,是许给你的。十七,你办完事是不是就要回高句丽了?你是七剑卫的卫长,不能擅离职守吧……” 闻言,乔岷眼前一亮。 “那你以后是不是永远不会来中原了?”双鲤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涌出感伤,“啊,真舍不得呀!” “中原不是有句话叫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乔岷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更何况对象还是个小姑娘。 恰好这时风来,吹散双鲤扎起的长发,她在栅栏上扭来摆去,愣是没捞住吹走的红绳,乔岷便摘下自己的发带,轻咳一声,捏着一头甩了过去:“这是金乌,我们扶余人最崇拜的图腾,送给你。” 双鲤捏住发带的另一端,目光落在绣线上,略有些错愕:“金乌?不就是太阳吗!后羿射日我还是知道的!” “嗯,是太阳,”乔岷松开发带,双手抱剑,再看双鲤,似乎也觉得女人没有那么可怕,“所以,当你看到太阳的时候,只要记得我们身在同一片苍穹之下,那么即便再遥远,也算不得分离。”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在这一段时期,统治高句丽的人是扶余人。 感谢在2020-03-16 20:28:58~2020-03-17 20:3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度不冷人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不远处, 公羊月将打好的风铎投水冷却,晁晨用羊皮包来,套装铃舌。东西瞧着好, 可是用劲晃动, 声色却不脆, 杂乱且嘶哑,难听得很。公羊月夺来, 亲自叩指敲打在风铎外壳上, 只听一声闷响后,竟碎开缝隙。 “你不是说没问题么?”晁晨躲开, 生怕公羊月一个不舒服, 把这玩意往他脑门上砸。 “按理说该是稳妥,”公羊月正复盘, 没心思和他计较乌鸦嘴, “我是按‘钟鼎之齐’配比, ‘六分其金而锡居一’,怎会错呢?造模熔炼, 至炉中生青烟, 再浇注固形, 这些步骤我可记得清楚。”他虽没打过铁, 但夏侯真可是锻剑好手,见识也见过无数次。 那年轻铁匠刚跟人送斧斤回来, 瞧他二人犯难, 便凑上前瞅了眼,可惜他只会打些个农具刀斧, 所学技艺又是老辈子手把手教导,对于半个字不识的他来说, 那所谓的‘六齐’配比冶炼法压根儿没听过,却是爱莫能助。 好在那铁匠是个有心人,只说他那个含饴弄孙早不打铁的老师傅正好也在族中,几十年熟手,兴许能有法子补救。 二人便带上家伙与他同往。 老铁匠就住在南坳口的坡下,家里两条狗一圈羊,这时辰孙儿在毛毡屋里头睡得正香,老婆子是个稳婆,叫部落里一大嫂子给喊走,就剩他一个,坐在小马扎上用锉刀削木条,给破陋的栅栏加固。 “鹿归大师!”年轻铁匠隔着半个坳地,老远唤上人。 天色昏暗,老铁匠放下锉刀追出来,愣是找了许久才找清人,一看是自家徒弟那个楞头货,立刻骂上:“大什么师,你见过大师整日在家给奶娃子把尿的吗?扯着嗓子眼喊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出去打铁不要随便跟人说你是我徒弟!” 大个子一听,倒没觉得委屈,就挠着头傻笑。 点上灯,晁晨这才看清那铁匠模样,乍看去,面色烟锅底,整个一精明小老头,若不是宽肩阔背的上半身,还真跟打铁人不沾边。鹿归穿着破补丁的袄衣,脚上一双靴乃是新旧黄白的皮毛拼接而成,年生过久,用沾水的牛皮细绳缠裹,就方才跑的那几步,直教人担心多走走便会散架。 一瞅还有客,鹿归便又咧了个笑,拽拉着徒弟往一旁小声说:“做得对,有外人在,是要叫大师!”说着他还展了展肩,有些自得,“说说怎么回事?打错家伙叫客人找上门?行吧,谁叫老子是你师父,赔罪你去,东西我给看看。” 徒弟一听有戏,拍着大腿乐呵着:“哎哟,不是!他们要打风铎,不过失了手感。”年轻铁匠说得委婉,要不是他说是风铎,鹿归接过来瞧看,还要以为这堆破烂玩意是个钵子。 公羊月开门见山问他能否复原。 “复原?你这不是猴子捞月做梦呢吧!”鹿归对于手艺上的事儿向来快言快语,这一听,立即怼了回去,不过看在他气度非凡,不像是个破落户的份上,便捏着嗓子假意端坐琢磨,“不过要另打一只,倒是能行。” “有劳大师!”晁晨是个实心眼,立即拱手作揖。 可鹿归却没动,眼皮掀开一条缝,嘴上笑开一朵花:“老头子腰腿不好,这都多少年没做过活了,可不敢……” 公羊月把剩下那一半钱币扔过去,鹿归啥话也没说,利索地去屋里找家伙,看得晁晨是哭笑不得。 对比之下,他那徒弟还真是个实心眼子的老实人。 主动给付和被人讨要,总是差点味。 “这个鹿大师……” 公羊月抿唇不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拿人钱财,自是得好好干活,鹿归倒是没偷懒,立刻把废料丢羊圈里头,重新从箱子底下翻出些石头,一边动手一边唠叨:“别说俺磕碜你们,那东西看一眼就是回不了炉的,只能扔,挣两个石料钱哪不该,救急也有底线,要吃饭的人哪能倒贴?” 听清话,晁晨又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低下头,主动走到陶泥堆子前帮着给模具画图。 锻造的全程里,公羊月一直同那老铁匠讨论。听过他说的步骤,鹿归却道:“什么‘钟鼎之齐’我不晓得,不过你料放得确实没错,锡石多放,再漂亮的金器都是累卵,一碰就稀巴烂。你错就错在,打法不对,你看我……” 而后,鹿归再没多话,专心致志直到成品出,这才收了家伙,坐下来闲话。 “原是如此。”公羊月不得不承认,光看不练假把式,他以为他从前看会,但实际深钻下来,学问深,还差得远。 鹿归大师挂好铃舌,把羊毛搓捻成线,串在上头,扔给俩小伙,自个坐下来啜了口羊奶,随口道:“说起来,二十多年前有个男人也打砸过一个占风铎,听说是给他婆娘打的,巧得很,他用的也是铸剑的手法,那时候我还没徒弟蛋子呢,好心就帮了他一把,”他两掌一合,拍得啪啦响,“你们说说,这种事净让我给摊上,不晓得这叫啥缘分!” 炉子里的柴枝噼啪作响,四野里却沉寂地连蝉鸣虫叫也无,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缘,或又不是缘,孟子曾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注)。在下反倒觉得,是命运时然。” “什么为?什么痔?人生痔跟命运有个狗屁干系?”鹿归支起脖子,他口头能说上几句汉话,但要通晓古今文志却还是过分为难,但他性子豁达,虽说些诱人发笑的话,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反倒腆着肚子,咕咚灌下整壶羊奶后,闭上双眼,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一边细细回忆:“现今是登国十一年(396)吧,那就是二十四年前,也就是建国三十五年(372),对,就是我家二小子出生的前一年,邻家的大嫂子从草场上带回来一对夫妇……” ———— 东晋咸安二年,也是代国建国三十五年。 这一年,大司马桓温权倾朝野,晋国举国之下人心惶惶,简文帝司马昱无力可抗,临终遗言,欲告桓温少帝能辅佐则辅之,倘若不能,君自可取而代之。此举不啻于拱手让江山,太原王氏王坦之闻言,忧愤交加,当夜入宫直言进谏,并当面撕毁诏书,恳请另立,保全晋室天下(注2)。 这一年,外敌环伺,内有忧患,江左岌岌可危。 这一年,武林风波亦不平,南武林围攻天都教,直逼哀牢山云河神殿,巫咸大祭司死,白少缺继任新教主。同年,夏,帝师阁飞白书传天下,邀众豪杰上有琼京观云门祭祀,秦国苻坚麾下“六星将”挑山门,先阁主之子师昂归来,力挽狂澜,一姬姓少年出头,两把剑单挑六星蛮将,一手功大破帝师文武,自此名震江湖。 这一年,对于远在黄河以北的公羊家来说,是改写命运的一年。 …… 开春后,风如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日早起,更是咳嗽不断。 北典农城偏僻苦寒,城中并无医馆和坐堂大夫,偶尔倒是有游方郎中,但许是气运不佳,今儿是一个也未碰着,公羊启只能按从前山里的土方子,花些碎钱请农人采摘部分,而余下的,他则亲自上贺兰山挖掘。 日上中天,过山的行客骤增,路上拉车摆摊的贩子也多了不少,最打眼的就是卖风铎的手艺人。 下月便到风如练的生辰,他相中了一只占风铎,想买来作贺礼。 然而,一个戴着毡帽,系着满头小辫的少女忽地挤到摊前,随手掏出宝石,撒豆子般扔在匠人装钱物的瓦钵中,朗声道:“你手头这个我要了,不过要镶上七珍,喏,东西都在这,剩下的算你酬金!” 宝石足有九颗,个头不大,但纯净无杂,显然不菲,除去紫金、琉璃、砗磲、琥珀等七宝,还余下两颗。 那匠人当即把眼给看直,可他却拿不定主意,毕竟东西已许了上家,那个腰挎宝剑的男人,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不太好惹,只能眼巴巴望过去,盼着人能知难而退,别教他生意为难。 哪知公羊启还没发话,那少女却看清两人的眼神来去,瞬间意会,抄手将东西一卷,干干脆脆掉头便走,嘴里嘀咕着:“臭男人看上的,我才不要!”她说的是鲜卑话,公羊启会一些,却不精深,语速过快便有些听不懂,于是习惯性蹙眉侧耳。那姑娘瞧他这样子,瘪了瘪嘴,随即摆手,改用汉话回他:“算了,让给你!” 摊主略有不满,一边雕琢,一边自语:“好好的一桩生意黄了。” 公羊启看在眼里,不禁摇头,他倒不是跟那手艺人置气,只是觉着这姑娘如此爽快,他一个大男人端着架子和人抢,倒显得小气而失风度,因而也想成人之美,便连唤两声,追了上去。 谁曾想,那姑娘听见风声,不仅没放慢步子,反倒加快步伐,公羊启无奈,只能伸手去按她肩膀。 “等”字还未出口,只听“哗啦“一声,身前的女子抽出弯刀,二话不说向他砍来。公羊启无奈,只能运剑接招,将她打了个七零八落。 “是你啊!” 少女这才认出人,收回武器,干笑两声,快言快语道:“我还以为是贺兰部的人,看你穿着打扮,是个晋人吧,东西我都让与你了,还想怎样?” “误会,在下是想问姑娘,要那风铎可是急用?” “说急也急,我父……父亲病重,来的路上听东来僧侣讲说《无量寿经》,里头提到佛宝七珍,便留心收集,想做一个风铎悬于伽蓝佛塔下,与他祈福。”少女没心眼,他问什么,便如是作答。 中原素来是孝道当先,公羊启一听,见她为父如此有心,更不愿争抢,于是便捏了个借口,说自己并不是非取不可,又还让于她。 那姑娘随口道了声谢,见他肤白神清,模样俊秀,不由多打量两眼,心思一转,东西也不急着买,忽又拔刀与之对上,一面动手一面夸:“我以为你们晋人都是酸不拉几的书呆子,没想到你武功这般好,倒是不输我族中男儿!” 她将弯刀一收,笑道:“我告诉你,我看上你了!” 公羊启却脸色大变,义正词严回绝:“姑娘慎言,在下已有家室。”说罢,他拿上草药,冷冷离去,连余下的风铎也无心再看。 “哎哟,那真是可惜。” 少女没心没肺打趣一声,回了摊前,又将方才的要求告之一遍,那匠人忙捧出粗胚,指着上头雕镂的空槽,谄媚道:“看那使剑的去追,俺就知道您定要回头,这不,早就给备好,您看看——” “你先打上试试。”少女不耐烦地甩出宝石,背靠在木板车上,回头去搜那道背影,直到人再无踪迹。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匠人很快完工,双手奉上时又夸了两句好话,等着接钱。少女越想方才那剑客的风度和气韵,就越看不惯眼前这嫌贫爱富的嘴脸,于是拿上东西,走时只给了寻常工钱。 走过转角时她买了只烤羊腿,边走边啃,听见那匠人长舌头闲言碎语,便回头瞪眼,摆出个鄙视的手势。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孟子·万章》 另:鹿归是代国人,所以说的是代国年号,但是全文行文中提到的年号,没有单独说明的,都是东晋年号。 注2:参考《资治通鉴》 说明:‘六齐’配比出自《考工记》,‘钟鼎之齐’是其中一种——六分其金而锡居一感谢在2020-03-17 20:33:04~2020-03-18 20:1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想看日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风如练喝过两碗药, 佯装精神好转,敦促尽快离去,怕只怕杀手紧随而至。可往哪儿走, 却成了大问题, 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子, 根本无法翻山,贺兰山后又是连片大漠, 荒无人烟, 路途险峻,而北境荒凉, 典农城乃大周转之地, 鱼龙混杂,更不敢随意留下, 如此一来, 只能东去代国。 古渡头乘船过河, 往后便是一路平原草甸,路途虽坦荡, 适合车马行, 但也容易为人追踪。 两日后, 二人在荒原上遇到刺客截杀, 丢了车马的大风天里,虽躲过一劫, 但风如练却因此胎气大动, 幸而为一牧民家的女主人所救,带去所处的部落将养, 才得以好转。 部落中族类驳杂,但人却没什么隔阂, 且个个热情如火,大婶子看他俩狼狈,想仗义援手,两人恐怕暴露,便统一口径,自称行商路遇匪徒,护卫家丁惨死,货物洗劫一空,只剩二人驾车狂奔,勉强苟命。 这夜,风如练紧裹羊皮,围坐在火炉前,等收拾的妇人离开后,从怀中摸出一枚梅花钉:“启哥,这是当时在终南山,我从围杀咱俩的杀手头领身上抓下来的,就是那个出入总持着一束花的人,你可能瞧出来历?” 公羊启接过,反复翻看。 “这个人在江左蛰伏那么久,不知还藏着多少祸事,如今朝中人心不稳,苻坚又攻占燕国,意欲吞并北方,绝不能放任贼子乱道!”风如练义愤填膺,急得那是满头热汗。 “左不过江木奴的走卒,反正人已经被我杀了,总不会再兴风作浪。”公羊启替她抚背顺气,见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梅花钉贴身收纳,“如练,你别急,江木奴和他的‘破军’在北,若要同南方联系,不可能没有中间人,只要切断这层关系,他们的势力想再死灰复燃,便没那么容易!” 风如练忙问:“可有线索?” “现在还拿不准是谁,不过根据‘开阳’之前收集到的消息,这个人恐怕是逃到了代国,若能安全抵达云中,或许能继续留意。” 理是这个理,但眼下境况,却是不容乐观,能不能到盛乐城还难说,更别提打探消息,想到这儿,风如练两手磋磨,忧心难安:“启哥,我这心头突突直跳,那个持花人死前如此干脆,只怕后继有人。” 她下意识去攀公羊启的胳膊,目光颤颤:“我……我始终觉得江木奴没有死,不然为何还有这么多人阻截我们?我很担心其他人,还有,还有公公那边……” “不要多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公羊启大臂一展,将爱妻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地安抚,“江木奴已经死了,几位前辈联手之下,他身受重伤,根本没有办法逃出生天,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以江木奴的狡狯,即便死也会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如果他的人真那么容易收手,我反倒觉得不安。” “爹那边更是不必担心,几位师叔与他同行,上次分别前,他有说过年后会和几位师叔返回剑谷,我会想办法联络。” 公羊启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风如练捧来,刚递到嘴边,腹中一阵绞痛,杯子落了地,一口没喝上。 看她脸色有恙,公羊启忙向外喊人。 大嫂子来看了眼,瞧着风如练面色如土,拿不准是要生还是小产,便往部落里找大夫,哪知唯一的医师恰巧不在,只有个稳婆。 稳婆是个老手,一听人命关天,披了件衣裳便举着火把赶去,她虽不通岐黄,但很有些土法子保胎,忙活大半宿后,总算给治住。公羊启感激,送人原路返回,路过稳婆家毡包,看到外头的打铁炉,忽然心生一念,求他们借自己一使。 离开贺兰山后,风铎的事他并未搁下,常言道,千金难买真情,如今有这机会,便是亲自动手打上一只也无妨。 就这样,他夫妻二人在大嫂子的挽留下,又多叨扰一日。 第二日晚,公羊启拿着打好的占风铎归来时,草场上正起骚动,他警惕是杀手追来,忙回到毡包中,扶着风如练要走。 可等他俩出外,杂乱的驰马声却渐去渐远。 大婶子家的男人悄悄看了一圈,把几人按进屋里,熄了大油灯后才道:“看着像贺兰部的马,应该是在追什么人,从背后那片山坡上过去的,方才我捡到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人掉的,”拿在他手里的是一串彩珠,给几人瞧看一眼后,预备扔炉里烧掉,“两位是外乡人,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们,草原上有几个部落是不能惹的,独孤是一个,贺兰也是一……” 公羊启却忽地出手,将那串子夺来:“这是……” “你认识?” 看风如练诧异,他便将怀中的占风铎提前拿了出来,又将那日贺兰山脚下与人争买之事悉数道来,只是未免教妻子担心,并没有将那姑娘的狂悖之言细说:“我和她交过手,看得真切,这彩珠就是她刀鞘上挂着的。” 刀鞘上的东西遗落,必定是大动过干戈,风如练沉声问道:“贺兰部的人在追杀她?” 公羊启摇头不知。 大婶子和她男人听过后,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草原上粮食少,不少地方要饿死人,追逃奴的事年年有,还是莫管为妙。”说着,便打下皮帐帘子,缩回自家屋里睡大觉。等人走后,公羊启思忖片刻,把彩珠扔炉中烧却,如今这形势,绝不能感情用事,更不适宜多管闲事。 风如练却无心歇下,反倒细思起他口中所言,不由呢喃:“能随手给付佛宝七珍的人,怎么会是逃奴?”她深知丈夫不会欺骗,从那姑娘的性情、行事风格和说话口吻也能得见,绝不是唯唯诺诺的奴隶出身。 只怕这人身份并不简单。 他们还要去云中,他们还要想法子将江木奴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 在反复思量后,风如练凭着直觉,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启哥,听我说,你去救她!去救她!” ———— 一口气说下来,鹿归得歇上一歇,但公羊月却迫不及待想知下文,抓着人问:“那他去救人了么?” “那个男人在我这儿打完风铎就回去了,后头的事还是听穆力家的说的,你急什么,他是你老子啊?”鹿归挣开他的手,好整以暇掸了掸衣服,又打发徒弟去里间看看小榻上的娃娃是睡是醒后,这才续上,“噢,我想起来,确实救了的,那姑娘我还见着过一面,生得怪好看,不过我那婆娘泼辣得很,小老头我可没敢上去说话,要不是你追问,我真就忘记有这么个人!” 鹿归顿了顿,告诫几个年轻崽子:“待会若见了我那婆娘,可别乱说话啊。” 看三人点头如捣蒜,他这才放下心来,顺手从炉子里掏出块烤饼,掰碎了一边宵夜一边侃谈:“其实吧具体的我也不晓得,只是听了一嘴,穆力家的说,动刀子不像,瞧着两人倒似从沼泽地里爬回来的。后来他们就走了,不过应该是有救命之恩吧,不然那姑娘也不会悄悄打后头跟着他夫妻俩。” “往哪儿走的?” “小伙子,你真当我通天本事呢?”鹿归呵呵笑,说到这一茬,反而好心提点,“你们若打这离去,听我一句忠告,凡是河漫滩子和洼地,见到成碎块的水凼,下脚小心些,沼泽地吃人,沉进去就爬不出来!” 晁晨并未见过沼泽,听他这描述,也觉得异常危险,当即放在心上,还作揖致谢。公羊月则自始至终神思恍惚,一个人捧着占风铎,翻来覆去把玩。 “人家同你说话呢!” 晁晨撞过去一肘子,公羊月抬头,眼中茫然正盛。晁晨从没见过他这副失态模样,心里也有些隐忧,便关切问道:“还在想方才的故事?” 公羊月手头动作一停:“我今年二十有四,往前推算,正生于咸安二年。” 鹿归打趣:“还真是你老子?” 玩笑开大,晁晨见公羊月眉头紧蹙,赶忙挪去正中,不动声色将两人隔开,生怕出事:“也不定就是令尊令堂,又未指名道姓,再者,同年同月同日生者,亦不再少数,” 他倒觉得不太可能,只觉得自打离开北典农城后,公羊月嘴上不说,心里却感怀过去,又恰因占风铎遇巧,保不准中了魔怔,“顾在我的手札你还记得吗?那上头不是记载,令尊是在尊祖父死后才去的代国,这全对不上,何况……” 何况鹿归大师口中的夫妻如胶似漆,恩爱有加,为了一个生辰礼而费心劳力,怎么看也不像会杀妻。 公羊月却与他们所想不尽相同。 因为少时家破人亡,他对公羊启都印象缺漏,更别说是素未谋面的风如练,真正惹他怀疑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为贺兰部追击的女子:“挂彩珠的弯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真问他在何处所见,却又记不清,离开代国已有十年之久,又非是刻意铭记之物,脑中只有模糊而混沌的记忆。 “甭多想,缘分临头,自然晓得。” 鹿归看不上这股子较真,敷衍般安慰一句,恰好这时羊圈里的犬吠不止,他“哎哟”一声,从毛毯子上跳起来,快步出门瞧看。看来看去是既没人也没狼,就老狗儿睡不着觉瞎唤,围着他又是抱腿,又是舔舐手心。 “去去去。” 鹿归虚踹一脚,负手往毡包里走,帐子外的吵闹终于消弭。 他打外头进,第一眼落在那只风铎上,光亮正好,上头的花纹比方才指点锻造时还瞧得真切,立时笑了起来,指着晁晨道:“你这小子我得夸夸,别说,画得还真像模像样,这可不就是贺兰山么!” “这是贺兰山?”公羊月惊愕。 鹿归走近,指着右上角的两只燕子:“当然,燕子梁嘛,我年前才去过一趟,唬你这小子做甚!” 谁都没曾想过,风铎上的花纹,并非意象,而确有其实。 公羊月转动风铎,把川流那一面对着老铁匠鹿归:“那此为何处?” “这弯来拐去,哟,我看着像无定河。” “无定河……”公羊月低声复述,忙又追问余下两道花纹:“大师,还有两面,你看这像山不似山的,可能看出是什么地方?还有这挽弓人,可是草原上某位英雄?” 这会子,鹿归却是憾然摇头:“为难我呢?我一辈子就在这旮旯地方,连云中都没去过,哪晓得这么多,就那无定河还是我瞎猜的,听我家二郎说,大河在那附近拐了几道弯,究竟是与否我也拿不准,我就奇了怪,这花纹可是他绘的,你怎问我不问他?”他指着晁晨,亦是满头无解。 晁晨不过为公羊月代笔,如此说来,除了公羊启,再无人可知。 公羊月退坐回马扎上,门外的狗又狂吠起来,这次却没扑空,鹿归老远听见自家婆娘的足音,抄着手笑脸迎出去。 随同一道的,还有找来的双鲤等人。 小丫头打起帘子,横冲直撞往里钻:“一消失即是整晚,还以为出大事,你们做风铎怎又做到别人家里头去喽?”别说接话,公羊月眼皮都没掀一下,双鲤噤声,先看了看晁晨,才又蹲身凑近去瞅那红衣剑客,“老月,你脸色怎地如此差?” 此时,木榻上裹在羊皮里的奶娃娃放声哭闹,双鲤身躯一震,本就觉得这二人一个坐,一个立,愁眉苦脸的模样很是怪异,眼下气氛则更有些诡谲。她一抖唇,冷不丁问了句:“谁的孩子?” “俺家的,俺家的。”亏得是孩子奶奶及时进屋,抱去哄逗,这才消停。 双鲤松了口气:“嘿,可吓死我,还以为是你俩的。”她壮大胆子上前推搡人,“老月,这可不像你的性情,走走走,赶紧歇着去,明朝还得赶路,噢,话说回来,邻家有位牧民大哥要去广牧省亲,说是同路可以送我们一程……” “不去广牧。” “啊?” 崔叹凤和乔岷同鹿归夫妇俩寒暄后,也跟了进来,就见着公羊月霍然起身,目光坚定,振振道:“明日改道,我们去无定河。” -------------------- 作者有话要说: 缘分妙不可言~ 第110章 无定河紧邻边境, 与秦国榆林仅一水之隔,打部落出,需向东南方向行进两日, 而云中郡只需一直往东, 如此一来, 却是徒增路程。 “老月,我们不是去云中盛乐城么, 怎么突然……” 双鲤驾马超前, 与他并驾齐驱,以她女人的直觉来看, 想是当中有鬼, 便缠着不停问。哪晓得公羊月根本没把心思放她身上,反倒是别过脸, 一路同晁晨说话:“或许, 当真是风的指示。” “你信?” “我信, ”公羊月拿出占风铎,面露坚毅, “我不会记错, 和这只一模一样的旧风铎, 是我父亲少有的留恋之物, 你不是说手札所载时日不符,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咸安二年来到草原, 只是往后延推, 对外宣称是宁康元年。” 晁晨疑惑:“若真如此,那所有放出去的风声, 必是故意为之,伯父又为何要这样做?”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从前多混称“公羊家的”,而今提及,不论是公羊迟,还是公羊启,却是恭敬起来。 “这就是我们要重新走这条路的缘由。”公羊月答道。 双鲤在旁插不上话,连名带姓唤了几声亦被忽视,顿时窝气,连挥鞭子的气力也没了,信马由缰落在后头。 崔叹凤跟来,看她一副苦瓜脸,遂问道:“小鲤儿,谁给你不开心?” “老凤凰,我失宠了,从前老月什么都和我说的,现在他就只跟晁哥哥形影不离,神神秘秘的也不晓得再搞什么鬼,”双鲤眼泪汪汪,很是委屈,“你是大神医,有没有吃了教人高兴的药?什么疯癫散,含笑丸……” “那是没有,不过十七应该有法子。”崔叹凤朝一旁看去。 双鲤便十七、十七地喊,故意向他身旁靠去。乔岷心思重重,并未耳闻,良久后方才反应过来,纳罕道:“叫我?” “我要苦中作乐,你得帮我。” 乔岷认真地思考片刻,拿剑尖出其不意在她笑穴上一点,立时是笑声阵阵,直达云霄,那叫一个闻者疾走,兔奔鸟惊。 “你跟我有仇?”双鲤一边笑,一边挤眼泪,她捂着肚子就拉不住缰绳,整个人歪歪扭扭往下落。 乔岷见适得其反,也慌了神,策马去追。等到了身侧,他抻手去拽,差了些距离没拉住马缰,倒是揪住双鲤的胳膊,什么美女蛇蝎,洪水猛兽全抛到九霄云外,在镫子上一踩,整个人翻身落到小丫头的身后。 公羊月好巧不巧回头,刚好瞅见二人双骑。这养大的丫头及笄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护短的他就差抄剑动手:“乔岷,你作甚!” 乔岷“啊”了一声,失手。 双鲤摔在地上,终于冲破穴枢,颤巍巍伸出手指,对着摸不着头脑的乔岷控诉:“你真的,跟我,有仇!” ———— 越近目的地,滩子水凼越多,听从鹿归建议的几人,能避则避,只在河床稳固的大川附近稍作停留。 吃不上兔鸟,则只能叉鱼果腹。 也不知道是不是流年不利,双鲤和乔岷是轮着倒霉,前者摔了腰,后者鲠了鱼刺,崔叹凤忙前忙后,最后给开了副威灵仙化刺。公羊月觉得这事儿自己也有过失,于是叫上晁晨去挖药。 药是没挖着,却意外撞上事。 翻了两个草坡后,四下风肃树静,连半声虫噪也无。晁晨在老根下发现许多虫尸躯壳,招公羊月上树瞧看,果真发现有藏匿的形迹,二人不由警惕,跟着线索追踪。 “在那边!” 晁晨还想贴地听马,公羊月已经率先杀了过去。背风面的青草地上围了一圈人,个个精猛强悍,而正中并肩靠立,手提软剑对敌的正是燕才和常安。 公羊月落在高岗上,晁晨跟来,躲在白石后瞭望。既不是冲着他们一行,便要相时而动。 软剑轻薄便携,却不利于劈砍刺杀,只适合缠颈裹脖,若配以轻功,独身杀出重围倒是不在话下,但稍有点眼力劲儿的不难瞧穿,燕才尚武,有那本事,但常安却是半点不会,久战只会累赘。 但燕才从头到尾并无丢包袱的打算,即便艰险,仍在冲杀中紧拽常安的胳膊。 “燕兄,小心!” 燕才破防时被左右夹攻,躲了一招,吃了一招,眼看后手降至,历来愁苦畏葸的常安却搬着石头上前,对人就砸,又是哆嗦又是哭喊:“管你是哪家卒子,伤我随意,但不许你动我的朋友!” 血花飞溅中,两人配合令人意外。 生死危机暂解后,那个总哭丧着脸的年轻人,眨眼又是副郁郁寡欢:“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燕才虽有些疲惫,但生来的自信仍教他临危不乱,从容应对。他一听,朗朗笑道:“拖累?没有你,我已是死尸一条,现在我要夺他斩|马|刀,达观,你帮我!“ “我?好,我来!”常安挽起袖子,见自己还有那么几分用处,顿时眼中晶亮。他不畏死,甚而瞧着像是个随时会寻死的人,但却惧怕亲友殒命,可见也是个赤诚心肠,公羊月有些触动,飞身杀入敌方。 晁晨见此,也有些手痒,紧随而上。 几月的锤炼来,高手于他仍是不敌,但凭着拳脚,收拾几个武功稍差的小喽啰还不足惧。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只要公羊月在身边,他便由衷心安。 剑起剑落后,只瞧公羊月抬腿一踢,将那扛刀的踢近,常安鼓起勇气伸腿一绊,燕才趁势暴起,软刃一卷,向后撩去,劈手夺下那柄长刀。 若如先前所料,这姓燕的擅使的乃重兵,和公羊月一长一短配合,很快将乱局摆平。 公羊月心眼多,救人后并没有立时便走,而是摘下杀手的面巾,将七窍四肢都仔细查看一遍,而后一声不吭打量被围追堵截的两人。 常达观耷拉着脑袋,显然上次一见后,他对公羊月很有些畏惧。燕才倒是如常,收整一番后,郑重拱手道谢,只是在留意到公羊月的翻找动作时,神色一凛。晁晨略有些尴尬,忙圆场道:“贺兰山一别后,不曾想如此路遇,不知二位兄台往何处去?” “无定河。”常安小声道。 未曾想这般巧合,晁晨立时向公羊月望去一眼,燕才心思敏捷,闻弦歌而知雅意,便跟声道:“二位侠士也是?” 晁晨颔首。 燕才抱拳:“不知在下可有面子邀二位同行。” 晁晨正要满口答应,公羊月却抢先拦话:“那得看什么面子,这些可都是鲜卑人,你得罪的人并不简单。” “我燕才行端立正,从不与人结仇。”燕才并没有因他的直言而不悦,反倒颇有些欣赏,对方越是老道谨慎,则说明与此间之事越无瓜葛,对彼此都好,做人自该坦诚,于是他援手一引,笑着说:“我知二位定是满腹疑窦,适才一战,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不若这样,边走边谈,如何?” 四人结伴,互通姓名,说到公羊月时,燕才和常安略有惊异,显然代国虽远,他们仍因江湖传闻而觉这大名如雷贯耳,但硬说举止,却是如常,只燕才道了句“英雄不问出处,当下结缘,纵观来日”,颇有名士之风。 “怎么个来日法?”公羊月觉着有趣。 燕才笑答:“家中世代研究谶纬,所谓一语成谶,则是今日无心事,来日方成真,换言之,有预言之效,自是向前看。” 自古以来,应验谶语不少,阴阳吉凶的占卜历来是门大学问,晁晨闻之,当即肃然起敬:“燕公子提及家世,不知祖籍何处?” “代郡,”燕才拱手,他虽擅武,但出身书香门第,从小耳濡目染,礼数自是不少,“不瞒二位,家父正是行台尚书燕凤。” 所谓行台,直属代国皇帝麾下,独立僚属,地方无权干预,而行台尚书多乃皇室亲信,称之为特使亦不为过。 晁晨再度拱手为其父:“原是承自家风。” 拓跋珪复国后,燕凤虽有从龙之功,乃朝中重臣,但毕竟比不得王猛、张宾这类一流谋士,又不是手握重兵,挞伐一方的大将,名声在南边并不显赫,晁晨听过后,也只客套地赞扬两句,但公羊月却相反,心间一紧,颇有些凝重。 “燕凤?可是那位出使秦国,巧答苻坚,又在强秦灭代时,使计救回幼帝归国的燕子章大人。” “正是。” ——公羊月依稀记得幼时,父亲曾亲自登门拜访过当时还只是左长史的燕凤,那一日他也在,不过在车马中。 这个燕凤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可彼时燕凤并不在,府中婉言谢客,未曾碰面之人,该是并无交集才对。 燕才见他追问,也心生困惑,毕竟拓跋鲜卑几个大族可要比他名不见经传的燕家有吸引力得多:“公羊少侠,可是识得家父?” “素不相识。” 公羊月草草扔下四字。 江湖游侠一向脾气古怪,燕才心知,便没再深究,而是接上先前的话头:“至于我们为何在此,实际上是因为……” “是因为王太后病重,思念故土,所以才遣我等……”常安截话。 他对公羊月及晁晨并无意见,只是出于警惕,不想将国之大事和盘托出,除此之外,更是担忧燕才失言,会引来后患。 燕才比常安胆大,对形势所见更为分明,眼前两人虽出身草莽,但却皆是精明,寻常的借口不仅瞒不下去,反而还会因为不够坦诚,产生隔阂,与其离心,不若同行,在晁晨透露他们之后也要往云中去时,他便打定主意,这一路互相扶持。 于是,燕才抬手止住后话,面不改色道:“此为其一,真正的原因乃为其二,燕国皇帝慕容垂御驾亲征,意在云中,前阵子已大破平城。守城的陈留公拓跋虔战死后,朝中人心不定,诸部隐有骚动,为免祸乱,家父则奉王令,前去安抚王上母族贺兰部。” 说是安抚,其实联络以在必要时拱卫皇权才是。 “达观是我父掾属,与我一道出行。因受人所托,离开贺兰部后,我二人未随方队回归,才给了这些人可趁之机。” 晁晨问:“燕兄可知来路?” “该是独孤部的人,他们的首领从前有过叛乱,后受陛下打压,如今朝中不稳,自是蠢蠢欲动,若我俩死在秦代边界,不正好可以嫁祸秦国,说不定还能趁势扳倒燕家。” 公羊月对代国内政不甚在意,倒是对他口中故人有些好奇,能托付燕凤之子出外亲办,此人身份定不简单,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贺兰山下争相竞买的风铎,遂脱口问:“故人所托……那个风铎?” 燕才一怔,复爽朗笑道:“我真怀疑,公羊少侠你是否精于卜筮!不错,我二人眼下正是要去将那只风铎埋于无定河边!” 这听起来却也不像旧俗,公羊月便又追问,可惜燕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法,此事只得暂且搁下。 而后,公羊月与晁晨挖齐草药,叫上燕、常二人一同去往河边歇脚的营地,待乔岷煎服威灵仙,才继续启程往东南向赶路,直到抵达长河岸。 故来无定河又称朔水,策马远望,只见道缓岸阔,水流不湍,蜿蜒又胜长练,夕阳余晖下静波潺潺,色如织金,偶有飞鸟涉水来,点起重重涟漪,似荡漾在游者心间。 夹岸渡头上,有一孤帆悬,掌桨的摆渡人正跷脚躺在舟子上瞌睡,听见马鸣惊醒,扬手高呼,试问是否渡河。燕才告与不渡,回头看向公羊月,待后者亦摆头,他才续问附近是否有人家。 天色已晚,能有个温暖的落脚之地,总比露宿郊野要强上许多。 哪知那摆渡人却说没有,本来附近是有不少住户,毕竟依山傍水之地,但后来却都尽数迁走,就他留下,只说干了一辈子摇橹的,不舍得。 长河无桥,他在这里,就是渡人的。 晁晨眺望四野,忆起古来黄泉传说,莫名有些怅然,从前这儿为匈奴所占领,兵戈交战不断,想来死过不少人,那些远征的兵士,或许也正等着船载归家。 公羊月轻声道:“漠北而起的春风,会在此折转,归于江南。“ 晁晨闻言侧目,只见公羊月身披霞光,立马在前,夺目的红衣色如曾染遍旷野的殷殷鲜血,那一刻,他眼中亦是波光摇曳。 第111章 这个季节, 徙居的牧人少,有时十天半个月不见生人,难得有行客, 摆渡的艄公亦很开怀, 不仅给公羊月等人指了一处好地方安营扎寨, 还出借锅碗,送来些陈年佳酿。 日沉星升后, 几人围火而食。 崔叹凤晡时后不再加餐, 便去给燕才换药包扎,剥去外衣后才发现, 他左肩至后半背刀伤连片, 皮肉外翻,实是触目惊心。双鲤未防, 匆促一眼下小脸登时扭曲成一团, 捂袖避开, 周围几个大男人回视,亦目有不忍。 燕才却未露出痛色, 依旧端碗与几人谈笑风生。 常安是率先开口的, 头一句便是悔过:“都怪我不好, 若不是我拖累, 燕兄也不会伤重至此。” “我真没用,就不应该来到这里。” 一回两回还未有不妥, 几人或是安慰, 或是调侃,可三番五次听他唉声叹气, 反倒教人不耐烦。反观燕才,文武出众且口才朗朗, 大家不自觉都爱同他闲聊,无人理会之下,常安更是只能抱膝独坐,郁郁寡言。 按理说听着便是,但看燕才风姿绰约,他又艳羡不已,坐不住身子,努力想插嘴。本是欢欢喜喜讲笑话,可老有个人支在中间说丧气话,总归有些扫兴。燕才察觉氛围尴尬,便喊常安去给摆渡艄公送还洗净的锅碗,顺势将人支走。 看他一步几回头,双鲤又于心不忍,忙不迭开口:“达观哥哥为何老这么不开心?” 崔叹凤亦附和:“这可不似少年人的精神头。” 晁晨没搭腔,觉得能理解又不能理解,常安说的那些话不是全不好,但翻来覆去听,总教人有些膈应,人谁还没个苦楚,可也不是人人挂在嘴上,若令他选,他也更愿与燕才这般豪爽大方的人结交,至少不累心。 几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解,即便最初不觉得人是个拖油瓶,至此也生了些犹豫。 燕才心里头通透,索性放开了谈:“其实这与达观身世有关,他父亲早亡,母亲与他嫌隙颇重,自幼又是个嘴笨的老实人,三句话说不过人家,每每开口都给堵回去,再加上异国他乡,空有才情可因身份无处施展,久而久之便有些个怨天尤人。” “曾经有不少人向我忠告,但达观是我朋友,又是我向父亲举荐,我不能放弃他。” 篝火橘红的光晕开在燕才脸上,登时那双眼比星河还明亮,只见唇间一抹笑,蕴着赤忱的温度。双鲤埋下头,乔岷侧耳静听,晁晨若有所思,崔叹凤则面起怅惘,只有公羊月独自灌酒,和这氛围很是不搭。 燕才笑道:“诸位都是豁达之人,自然难以想象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生来寡言,郁郁惆怅,能苦中作乐自然好,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燕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不如我再安慰安慰他?”双鲤想了想,试探道。 公羊月抻手,在双鲤头顶狠狠揉了一把,驳道:“不是安慰,傻不傻,他要的哪里是安慰,对他来说,只是希望自己更有用,能被人需要罢了,”而后他挑眉看向燕才,“我说的可对?” “真知灼见。” 燕才霍然起身,走到河边,朝远处踽踽而来的人影喊道:“达观,大家想泛舟星河,这一回生二回熟,数你见艄公次数多,能不能借到船就靠你啦!” 常安高高跃起,同他招手,响亮的嗓音飞遍河岸:“靠我?我试试,我去试试看!”没过多久,他欢喜归来,因那步子跟不上,一个趔趄差点跌个四仰八叉,但他就是打心眼里高兴,紧压的眉头终于展平:“燕兄,我借到啦,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众人携酒登船,也不讲究,随意寻了块地落座,公羊月足踏船头,内劲往甲板下一送,船无桨自漾,慢慢悠悠漂向川流之心。此时,无定河水澄澈如镜,星月倒影落下,仿佛真置身天河。 “来行酒令!”公羊月高呼一声。 响应不少,但七嘴八舌争得厉害,晁晨和燕才一肚子才学,自是不惧,常达观亦勉勉强强,公羊月虽不是读书人,但喝酒厉害,他敢提自是有恃无恐,只有剩下三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意见很大。 最后拟定,诗文不限,但句子里必带眼前景中之物,且得唱出来。 猜拳定先后,常达观起头,他举杯纵观四野,开腔果真带着极为强烈的忧郁风格:“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注1)”及此,他将手往前一引,艄公所居小屋一点灯如豆,窗上孤影凄凄,燕才吹埙与他相和,倒是莫名映衬这荒凉。 崔叹凤凝目细看:“我瞧那山后,好似真有几座青冢,不知埋骨是何人?” 待他唱完最后一句,竟当真东向而看,落泪沾衣,双鲤本想调侃一句“即时的眼泪可也算数”,但见此情景,却再说不出,只觉得心中很是伤情。 常安心怀天下,心生忧患,也管不得规矩,夺过大碗浮一白,醉醺醺难得生胆气:“我娘说,我的故乡在大河之南,若有一日能归去,但愿不是‘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这天下何日一统,何日一统啊!” 晁晨为此悲壮之情感染,少饮酒的他也劈手夺坛,仰头豪饮,续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注2)” “好!”双鲤捧哏鼓掌。 公羊月烦她打断:“你晓不晓得他唱的什么?闭嘴。” 晁晨曲成豪放,与他平日拘谨恭顺的性子截然不同,公羊月抬眼看去,一边倾听,一边指叩船舷为他起拍子,直到他唱完最后一句。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公羊月!” 晁晨大喊一声,几人都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量吓得震颤,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跳跃。 晁晨摇摇晃晃站起,扶正歪扭的帻帽,端着酒樽字字真情真意,又开始许愿:“一愿天下贤人不失,收河山,匡正溯;二愿忠良善始善终,沉冤雪,丹心明;三愿……呵,三愿……” 说到第三愿,他却只望着人傻笑,始终难开口。 公羊月看他满面酡红,干饮一口酒,心中不由有些烦躁,立时出声打断:“下一个,下一个该谁?” “晁先生方才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听得我热血贲张,是美酒,则当饮三千杯!燕某不才,为诸位再唱《对酒》。”燕才手中埙起羽调,拍板清唱,歌中慷慨激昂,“……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注3)……” 燕才所向,不悲不喜,所愿乃天下大同。 晁晨不由赞道:“确实是忠臣良将之相。” 公羊月耳朵尖听了去,不屑哼声,把盏中美酒往他身后泼去,水面上瞬间泛起层层鱼鳞似的波纹。晁晨本全神贯注,受惊后仓促四看,确认是公羊月作怪后,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把头别开。 见被无视,公羊月又拿剑去拨他衣袖,这袖子没钩着,倒是鞘上的镂花挂在腰带上,他登时玩心起,狠拽了一把。 晁晨向后跌靠,撞在舷上。 “怎么?” 燕才机敏,听得动静,唱声戛然而止。 公羊月趁势跳出来,嘴里高喊着“罚酒”,燕才笑着去取酒坛,被晁晨按下:“无妨,继续!”趁着酒劲上头,他把手掖在衣中,紧拽着腰带和公羊月斗气较劲。 这可苦了横在中间的崔叹凤。 将好,燕才唱罢换他登台,他便起身活络腿脚,向着河心假意思忖,而后想了个法子,笑道:“崔某只通岐黄,却无诸位好诗才,就不诵些名篇高作,但见草翠盈坡,不如起个童谣给大家逗趣。” 说着,就这逼仄大小的方舟,他亦忍不住走了一步,戏唱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注4)” 只听“哎哟”一声,崔叹凤果真给绊了一跤。 晁晨看人向自己来,下意识伸手去托,哪知中计,叫崔叹凤捉着手一拉一推,人还没站稳,便旋身交错位置,恰好公羊月用力拽,晁晨为护着自己腰带,一脚蹒跚扑了过去,把人抱了个满怀。 双鲤转头,不知所措:“你俩作甚呢?” 公羊月反应倒是快,立即把手往晁晨肩上一搭,对着众人不急不臊,笑嘻嘻道:“哥俩好,没见过啊!” 崔叹凤扶着船舷坐下来,轻声嘟囔:“总算清净。” 燕才不知当真是个实心眼还是故意揶揄人,只脱口道:“公羊少侠和晁先生俩人情谊深厚,倒教我等羡慕。” 晁晨差点被他的话呛得背过气去。 “然也,人生能有如此知己,确乃一大幸事。”偏偏常安还很没眼力劲附和,甚而包括乔岷也跟声道:“他们一向这样。” “哪有……”晁晨急声辩解。 公羊月偷偷踢了一脚,按着他的头背过身去,瞧那样子像醉酒欲呕:“他醉了,你们继续……” 晁晨用肘顶,却被他还手压住,两人暗中过了几招后,公羊月以压倒性钳制胜出。晁晨只能动嘴皮子:“公羊月,我义正词严地警告你……” “你干嘛老看那个燕才?”公羊月打岔。 怎么又扯上燕才? 晁晨语塞,拿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正好余光回瞭时发现燕家的小公子正向船头顾盼,便顺嘴堵他:“那他还老看你呢!”听这话,公羊月心里莫名舒坦,但一回头,果见燕才盯着自己不放,也觉得古怪。 “对哦,他为何老看你?”晁晨后知后觉,心里打起小鼓,那公羊月幼年曾客居代国,旧识玩伴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他又追问一句:“难不成,你同他是……” 公羊月抄着袖子坐回位置:“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许是那凶狠的目光过于直白,燕才若有所感,很快调转视线,接话答上崔叹凤童谣中藏着的字谜。千里草合在一起即为“董”字,当年此唱词遍京都时,逆臣董卓正挟帝造难,有心人明面上不得檄文讨伐,暗地里却以草为喻。 草虽盛,终有枯败时;人虽盛,亦有殒命的一日。 崔叹凤对着长风遥遥一祝,却没有饮那杯酒,而是倾杯于无定河,不知赠古人还是赠今人。 公羊月把晁晨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问:“适才你警告什么?” “我忘了。” 被他打岔,哪里还想得起。 酒令轮到双鲤时,她正拉着常安诉苦,说公羊月过去对她如何如何关心,最近是不理睬不搭话是如何如何糟糕,愣是没想到晁晨一身清正也有迷惑人的本事,她苦啊,苦得是爹不疼娘不爱。 “我掐指一算,他俩已有数月没吵过嘴喽!” 常安一脸懵懂:“那不是很好?这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样子,我还巴望着我娘能同我和气相待。不过话说回来,鲤鱼姑娘,你要是不指名道姓,我还以为你在说妲己呢?” “什么鲤鱼姑娘,双鲤,双鲤!”双鲤嫌弃一眼,听得有很莫名,“什么妲己?” 常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学了一学她方才伸手指摘的姿态语气,皱眉道:“你看,是不是很像在骂狐狸精?”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大概是全文引用最多的地方,大家多担待~ 注1:引用自《十五从军征》 注2、3:引用自曹操《短歌行》《对酒》 注4:引用自《后汉书》中童谣《千里草》。 第112章 双鲤沉默, 看公羊月和晁晨安生地并排坐在船头,笑逐颜开,心中忽然就释怀, 便对常安摆摆手:“你有句话说得好, 和气, 和气生财嘛,看他们这样也挺美好的, 我以后要是嫁人了, 也有人能陪着老月。” 一提到嫁人,她就想到师昂阁主, 顿时两腮粉红, 捧着脸傻笑。 公羊月一脚踹在舟子的横隔断上,打断她的美梦:“做甚么春梦呢?叫你平日跟着晁晨读书你不读, 这下丢人现眼了吧!” 被道破心思, 双鲤咬牙切齿顶回去:“谁说我不会!” 她顺势抢来一只空酒坛子, 将杯坛相碰,就着那脆声唱道:“举秀才, 不知书。举孝廉, 父别居。寒素清□□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注1)!” “意象呢?” “喏, 秀才,孝廉!”她指着燕才和常安俩人, 蒙混过关。 这童谣实际上暗讽腐败, 她这么大咧咧指着人对号入座,无形之中却是得罪人, 公羊月料定她不懂,帮她圆场:“看你那蠢样, 会背又如何,想必是只字不解!” 双鲤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道:“老月,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还就知道。这童谣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尽挑刺,没个好坏,像只老母鸡一样整天咯咯咯说个没完,怯如鸡,怯如鸡,也就会窝里横!” 公羊月亦忍俊不禁:“窝里横的那是大鹅,也不知道是谁以前在西蜀时,被白鹅追着咬,只会坐地上哭。” 满座登时都笑出了声。 双鲤气不过,可又骂不出,只能向晁晨求救:“晁哥哥,你管管他!” 公羊月还越说越带劲:“你叫神仙都没用,”晁晨转头盯了他一眼,公羊月见好就收,忙改口,“算了,不说了,再说下去说急了眼,有人该撒泼耍赖喽。” “给我等着,看你说个什么,就是鸡蛋里头我也给挑出骨头。”小姑娘嘟嘟囔囔坐下来。 公羊月扬手一指:“十七还没唱呢,给他压轴,我压台。” “我?” 独自饮酒吹风的乔岷转过脸去,又无辜又可怜。 双鲤猛地又站了起来,一脚踩跨在船尾甲板上,正待仗义帮腔,哪知乔岷不配合,面向着东方,露出少见的笑意,轻声哼唱道:“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注2)?” “我听出了思念。”双鲤张口结舌。 诗词是高句丽语,乔岷见几人疑惑无解,便又翻作汉话诵读一遍。双鲤积极鼓掌,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真是声如百灵,不像有些人,五音不全。翩翩黄鸟,我可听见鸟叫声了,算数的!” 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公羊月就忍不住怼她:“你说一箩筐违心话,不怕尿床?” “你休要糊弄我,玩火才尿床!”双鲤指着岸边熄灭的篝火堆与他对呛,晚间就是他用火石点燃的,“你点的,你小心!” 公羊月没再接茬,抄剑在手,昂头一口酒,喷在剑身上,随后是足尖一动往河心掠去,踏月作歌,唱的正是曹子建的《名都篇》。 只瞧他平剑一震,携风带露于月中一点,吟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注3)……” 剑起苍苍,那满头青丝骤然散开,垂于鬓边,竟多了几分瑰丽与妖冶。晁晨伏在船板上痴望,两指夹着小杯轻晃臂,一时如坠幻梦,竟不知谁是少年,谁是妖女。 不,也许都不是。 公羊月骨子里带着的那种恣意潇洒,若不生于江湖,沾染了些尘土烟火气,便该是呼鹰嗾犬,白羽雕弓的五陵少年。 “嗡——” 剑吟声起,宝剑高提,河中人竟以剑作箭,拟出挽弓射日之态:“……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晁晨抬眸,猛然发现那剑心所指之向,正是自己。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公羊月持剑刺月,向前一撩,直撩起千层浪如幕。视线相隔,晁晨心中一漾,久久不能平息,不自觉伸手抹浪,想将水花拂去,那一刹那,他只想将那抹红影看得再真切些。 剑舞过半,不只公羊月一人吟唱,满舟的人跟着帮腔,可惜舟中无缶,只能拍木作节。待唱到“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时,晁晨的手往回缩,公羊月踏水而来,一把将其握住,绕着他转身,归坐回甲板上。 公羊月松手,吹去一口气,掌心里慢慢飞出一只萤火虫——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那一点光,真教人萌生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双鲤抱着酒坛子打嗝,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老月,你这诗中哪有意象!” “有美酒。” “有宝剑。” 燕才和常达观一左一右开口。 “不算不算,酒都唱过好几遍喽!”双鲤借酒壮胆,果真开始撒泼耍赖,“换一个,不换就喝酒!” 公羊月懒得计较,拂袖卷来杯盏,仰头豪饮,而后一抹嘴,笑道:“其实还真可以换,这《名都篇》歌咏的不正是纨绔子?” “哪儿来的纨绔?” “我啊!”公羊月大笑摔杯,眼波迷醉,看着身边端坐一动不动的晁晨,他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挑他下巴。 晁晨与他对视,一时心跳如雷,匆促别过脸去,慌乱中抱起酒坛就饮。 这一饮,饮过头,不足半炷香的时辰酒劲上头,晁晨整个人站立不稳,只能扶着船板侧卧,把袖子探出舷外。 几个月来,一行五人都如绷紧的弦不得松散,今夜难得放肆,连乔岷都忍不住贪杯,小舟上醉倒大半,只有双鲤偶尔发酒疯瞎嘟囔,余下或是愣神,或是醉眠。 晁晨醉得厉害,依稀听着公羊月在喊自己,不情愿应了一声,转头找不见人,又疑是幻觉,竟不自觉笑了起来—— 自打在瀚海那座地下塔中,公羊月再三强调他若唤名,必得应他之后,自己好像就形成了习惯,不管隔着多远,总是下意识答他。 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对他如此言听计从? “奈何?奈何!”晁晨挥手高呼,袖子轻飘飘落在河心。 公羊月正坐在船头独饮,闻声回头,只见那从来衣冠正正的青衣先生,此刻居然侧帽歪衣,正用手指去拨河水,不知在发什么酒疯,惹得他不禁失笑一声。正当他回转视线时,晁晨嘟囔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 “奈何?我倒想起在江左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桓伊将军善歌吹,痴迷曲乐,时年号曰江左第一,每每闻歌声,都无法克制喜爱,总停步高呼奈何。”他顿了顿音,对着虚无中的幻象,竟也带着些顾影自怜的伤情,“奈何?奈何!后来太傅谢安听闻此事,便笑着说,桓子野这个人真是一往有情深呐!(注4)” 那河中泛起的粼粼波光,正如适才公羊月回眸时与他对望的目光,晁晨失声:“一往而情深?” 公羊月缓步靠近:“晁晨?” 晁晨耳闻那声呼唤,痴痴一笑,恰好公羊月的影子倒映水面,那一刻,他只以为声音来自水中,不自觉皱起眉头,很是不解:“公羊月,你怎么掉到了水里?”他将身子又向舷外送了送,伸手去拨弄,没留心整个人倒栽下去。 “晁晨!” 公羊月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么大个人还能自己掉河里,他蹲在船上喊他名字,可水里的人是真醉昏头,根本不记得自己会游泳,扑腾两下便往水中沉。 眼见不妙,公羊月立马跳下去捞人。 晁晨呛水,在河中沉浮,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手脚并用缠了上去。四月的水虽不是寒彻骨,但也足够沁凉,他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向那抹温暖靠近,伸手圈住公羊月的脖子。 “哗啦——” 两人浮出水面,晁晨的手臂恰在此时收紧,嘴唇堪堪擦过公羊月唇边。公羊月一怔,猝然抬头,望着那张脸,觉得有些心痒痒。 正在他端详时,晁晨扫兴地打了个喷嚏。 公羊月恨不得按着他的头把人往水里怼,好在最后压住火气,只卡着他双肩摇晃:“喂,晁晨,醒没醒?我是谁?” “王八蛋!”晁晨眼皮耷拉,啧了一声,骂道。 “……” 公羊月伸手拍脸,想把人给打醒,但掌心贴过去时却又没下得去手,最后仰天叹了口气,替他把粘在脸上的乱发捋向耳后。 晁晨霍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公羊月手一顿:“嗯?” 晁晨没答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公羊月并不是从没留心,只是一向对小事不在意,但他此时突然回想起,晁晨数次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藏在心中,想问又没问。 若说滇南和巴蜀期间,一直琐事缠身没有机会,可离开剑门关后这一路上,并非久无良机,但晁晨始终没开口,追问东湖后续。 为什么不问? 他也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次,不是因为什么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而心有顾忌的借口,也不再是敦煌同行时猜疑公羊月鬼话连篇,是别有目的,想套自己话灭口,他竟隐隐生出彷徨和担忧—— 他怕,怕公羊月与东湖之事有关,这一场乱局终究无法善终,他也怕,怕公羊月与此无关,兜兜转转误会一场,既无生死仇恨,那他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与他们同行。 可笑,他竟然打心里迷恋上这不伦不类的相处。 “嘘,”晁晨向前一倒,额头顶在公羊月的肩上,轻声说:“……第三个愿望,希望你我恩怨两清,终有一日,皆能求仁得仁。” “那你所求为何?” 晁晨苦笑一声,松开手,慢慢向水中倒去。 双鲤在船上干呕,看见那两道隐隐绰绰的身影,不禁揉了揉眼睛,向最近的乔岷招呼:“十七,我眼花了么,河里怎么有人?” 公羊月瞥去一眼,抓住晁晨的手,轻功一展,掠上船头。 两人并排坐。 晁晨余光瞧见翻倒的酒坛,伸手去抓,似还没尽兴,公羊月臭着一张脸,在他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踩一脚舢板,把瓶子晃荡到水中。白白挨了打,晁晨迷迷糊糊搓手,看着有些委屈。 但很快,那愁云散去,他又笑了起来:“许久未曾如此悦心。”说完,他又唱起诗歌,从先秦诗三百,一直唱道汉府相和辞。 “太难听,”公羊月嫌弃不已,厉声道,“闭嘴,晁晨。” 晁晨转过头,对着他傻笑。 公羊月叹了口气,自己反倒认命似地闭嘴,就这么静静听他唱。 唱累了,晁晨头一歪,靠在公羊月肩上沉沉睡去。公羊月看他冷得哆嗦,半不情愿地运功,用内力替他催干衣裳,还贴心地拉正衣襟。 晁晨睡梦不安,无意识靠近圈住他手臂,公羊月身子一僵,忽然恶趣味地想,若是湿衣发冷,保不准这家伙还要贴得更近,想到最后,他不禁失笑,等晁晨醒来,一定要使劲夸他,夸他海量,这样下次他就会继续喝酒。 双鲤倒在船上,一踢脚,把鞋子甩到乔岷的脸上,乔岷惊醒,脸上顶着黑脚板,四处寻找新的空隙避开,船尾顿时晃荡不止。 公羊月黑着脸,转念想,如果真有下次,一定要找个只有他们俩人的时候。 时过子夜,摆渡人并未歇下,反而提着个篮子过来寻人,估摸是常安钱银未给够,怕他们一群人驾着他吃饭的家伙,顺流而走。 公羊月醒着,看他在老远挥动胳膊比划手势,于是内劲催动船只,往岸边靠过去,拿出些碎钱补给他:“都睡着了,明日一早归还,如何?” 摆渡人摇头未接,他并非是来监视,只不过听见歌吹声止,又有落水的杂音,怕他们醉中翻船,这才过来瞧看。公羊月谢他好意,摆渡人未受着,而是提上篮子走到渡口的另一侧,点上香烛烧纸钱。 没有坟茔墓碑,就这么祭奠,瞧着有些古怪。 “为什么不去那边?”许久后,公羊月指着远处的青冢问道。 “不一样。” 摆渡人摇头,沉声解释道:“还记得日间我说过的话吗?这一片从前有人居,那些坟就是他们造的,不过他们迁走后,那里几乎都是空冢。至于这个,是我个人的习惯,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里拜祭。” “二十多年前,这里死了很多人。” “我是草原上的孤儿,后来流浪到这里,那些人给了我一些食物,我活了下来,就在渡口撑船。后来,这里来了三个江湖人,一对夫妻,还有一个独行的女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女人带着一柄极漂亮的弯刀,上头的铭文是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钤记——” 倒头靠在木舟上浅眠的燕才忽然睁开眼睛,他微微偏头,并没有将目光落在那追忆的艄公身上,而是紧紧锁住公羊月的背影。 摆渡人续道:“这里的人听了那个男人的话,决心离开,但我安于现状,不想去遥远的地方,所以留了下来。我永远记得那一日,迁徙后的第二日,来了一大批黑衣人,冲着那对夫妻而去,他们在原野上打斗,死了许多人,我因为贪杯醉倒在河堤边,索性躺在死人堆中装尸体,侥幸活下来,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中,不得心安。” 公羊月问:“为何会不心安?” “因为我躺在地上,就这么看着她死去,”摆渡人转过身来,幽幽道,“她,就死在我的面前。”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撒一拨糖再说~ 注1:引用自《桓灵时童谣》 注2:引用自高句丽诗歌《黄鸟诗》 注3:引用自曹植《名都篇》 注4:故事原型来源于《世说新语》 第113章 公羊启在无定河边第二次出手救了拓跋香, 第一次是在鹿归部落外十里坡前的沼泽地,她被贺兰部的人追逐,交手后慌不择路, 差点坠马跌进去爬不起来。自那以后, 她更为坚定地跟着夫妻俩。 无定河渡头不远, 有一片部落,说是部落, 却更像村庄。 这里的人不住毡包, 用木头搭建出江南制式的木屋,圈地喂牛羊的同时, 也养了些鸡鸭鹅类的家禽, 若不是草场不适合种粟稻,也许早给开垦出农田, 而身后那一片墓地, 碑刻还是旧时的模样。 风如练已近生产, 不适合再奔走,三人只能暂时在此落脚。 那些人并不怎么欢迎拓跋香, 可一听俩夫妇是南边来的, 又拿着剑, 是剑谷的侠客, 态度大变,忙收拾空房, 腾出两间给他们居住。 公羊启看在眼里, 起初以为他们是被掳掠来的晋民,被当作苦力一样被发配来此开荒, 但待的时日越久,这推论越不成立, 心细如他发现,很有一批青壮年不像普通的农民,或者说,曾经经受过正统训练。 再三打探和追问下,他才晓得,这里的人很有一部分为曾参与桓温北伐的散兵,或为斥候,或为先锋,在追击中与大部队失联,恰又逢北方混战,以致于无法横穿燕秦两国归去,再加上身份问题,只能流亡到秦代边界。 那一刻,公羊启使命昭然,心中重燃曙光—— 在看到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后,他更加坚信“开阳”从前做的事是正确的,他们要把那些曾为此付出的人带回去,即便人无法归乡,也要把那些死去的名字一个一个刻在史柱上,永远被铭记! 他想,他要给他们重新以安置,并决心在代国开辟新势力,不仅要揪出江木奴和他的“破军”所残存的势力,还要为晋国宗室抗击北方强虏做进一步的铺垫。毕竟在那时,桓温逝去,江南大换血,谢氏谢安出山,军中更有谢玄、谢石、桓冲一类的猛将。 他想,下一次的北伐,指日可待。 有了这个念头,公羊启着急告诉妻子,他往屋中去,屋里却没有人,四处相寻才发现风如练正在河边散步。 风如练怀着孩子身体虚,加上几次阻截中动武,更是孱弱,路上遇着能歇脚的地方,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心里始终不踏实,天气回暖燥热后,屋中憋闷,便挺着肚子出外走动。 恰逢几个农夫在河边杀羊烤肉,怕她走累了不舒坦,便在篝火后的树下给她垫了几块石头落座歇息,公羊启过来陪她小坐一会,见黄昏有风,便又回屋替她拿件外衫披上。人刚走,树后头便晃悠过来一道精干的影子。 拓跋香这两三天来一直犹豫着不敢靠近,一是怕叨扰他二人,而是怕被那些村民排斥。 风如练毕竟是习武之人,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眼把她锁定,温声招呼:“姑娘!” “我没有,没有跟着你们,我……”拓跋香慌张解释,转头就跑,风如练起身去追不甚动了胎气,扶着树干疼得眉眼皱成一团。拓跋香边跑边回头,见她疼痛,也忙折返回来,扶着她在石头上坐下来。 “来,过来坐。” 风如练轻拍身侧的空位,看人她一路风尘仆仆很有些疲累落魄,便顺手把公羊启那碗没动的羊肉汤递过去。 起初,拓跋香没接,可看身前的女子脸色苍白,气色不佳,怕坏她好意惹之不快,便端上碗,慢慢凑近。这屁股刚要挨着石头,公羊启回来了,老远看到她,目光又直又尖,好似是占了他位置,拓跋香脸一热,往后退开,手中汤汁荡出些许。 “坐着,”风如练拽了一把她的裤腿,给公羊启使眼色,“你往旁边挪挪。” 风如练气质温柔,柳叶眉带杏眼,是标志的江南美人,但她说话时目光精炼,自有一股锐气,在这大姐姐跟前,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拓跋香竟不自觉温顺下来,甚而还有些冒失。听见那话,她假装是说自己,找机会挪步到风如练另一侧,不想坐在两人中间。 “你看,把人姑娘吓着了。”风如练打趣一句。 拓跋香别过脸去,假装张望风景,公羊启哼声:“关我何事?” 喝完汤,偷偷听了会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后,拓跋香那个火急火燎的脾气憋不住,只想做个了断,便郑重搁下碗,快步走到篝火前,拱手抱拳,用不怎么标准的汉话朗声说道:“我虽不是江湖人,但我们草原儿女一向有恩必报,二位救我水火,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一句话绝不反口!” 公羊启掀起眼皮瞧去一眼,看她与初见时二话不说便动武的暴烈判若两人,谑笑一声,不由摇头。 “那你可知晓,中原还有一种说法,叫‘施恩莫望报,望报不施恩’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需放在心上,”风如练掩着袖子笑,同拓跋香招手,目光渐渐沉下,“别怪姊姊多嘴,听启哥说,追着你的那些人不像是普通人,你可得小心。” “啊,该小心的是你们!”拓跋香心思耿直,听见她这么说,反倒担心他二人引火烧身。 风如练和公羊启对视一眼,没有吭声,拓跋香不知是不是言辞不够委婉,又揣测或是哪里错话,两手交叠很是局促,许久后才咬牙,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我,我叫拓跋香,是拓跋什翼犍的小女儿。” “拓跋什翼犍?”公羊启蹙眉。 “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代王。”拓跋香颔首,见四面无人,又道:“追我的是贺兰部的人,多半是族长贺野干的堂弟!族长夫人是我阿姊辽西公主,前些日子我从云中郡跑出来探亲,没想到被这小子撞见,竟还想说与阿姊亲上加亲,呸,我怎会看上他!阿姊替我拒绝后,本以为此事作罢,没想到他竟然色胆包天,想半路劫我,好,好……” 她不知该怎么措辞,想了半晌,才红着脸挤出那句俗话:“就是你们中原说的,生米煮成熟饭!” 风如练看了公羊启一眼,暗暗记在心中,而后往她身侧挪了挪,以手抚背安慰。拓跋香哪里受过委屈,这情绪刹那如溃堤,反倒一把抱着风如练的手臂,低声抽泣。等哭累了止住声,拓跋香烦不过心,又笑逐颜开起来。 “幸亏遇到你们!” “应该说是缘分匪浅,听启哥说,你们曾经相中同一风铎。”风如练笑道。 拓跋香猛然想起这回事,在行囊中乱摸一通,终于翻出那只镶嵌佛宝七珍的占风铎,打手里晃了晃,便要往公羊启怀中塞:“送给你!就当谢礼!” “免了,我可不想再挨你的刀子。”公羊启不冷不热地扔还给她,拓跋香捧着风铎不知所措,还是风如练板着脸轻咳两声后,他方才改口,“既是为父祈福,我又怎好强占,方才内子也说了,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报答,你也不必挂怀。再说,”他向屋舍的方向望去,“我已有另一只?” “另一只?”拓跋香惊诧,“你不是走了么?你在哪儿买的?” 风如练插了句嘴,望向公羊启时,眼中满是幸福和甜蜜:“在一个部落里,他亲手打的,想贺我生辰,要不是上回偶然撞见你为贺兰部的人夜袭,我还被蒙在鼓里。” “哇,亲手!” 拓跋香坐下来,抱着膝盖,面上难掩惊艳与羡慕。所谓惊艳,是不曾想这个舞刀弄剑的大男人还有这分手艺,她虽有心贺寿,但却也只能假手于人。而羡慕,则是因为他夫妻俩的感情,作为代国公主,自幼身边所见,多不过相敬如宾的政治联姻,像这般发自肺腑的,却是从来少见。 当她抬起头,看见公羊启温柔地替风如练按压手臂和有些浮肿的双脚时,心中一动,再掩饰不了眸中的渴望与星光。 夜幕降临后,无定河边的流民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南方的习俗,夜不加餐,各自闭门,更不会像草原上的代国人一般,聚在一处载歌载舞。 很快,大树下就只剩下公羊启三人。 适才有乡民向风如练追问如今南方的情势,又说起当年桓温北伐至白鹿原上的壮举和往后摧枯拉朽败落的哀痛,以至于她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公羊启心生怜兮,在旁默然相陪,至于拓跋香,她很高兴两人在谈及南方之事时,并未刻意提防,为这份信任和感激,也就不停岔话,想化解风如练的思乡苦。 就着火篝,三人间气氛逐渐变得微妙。 两族风俗不同,就在拓跋香无话可说时,风如练忽然幽幽开口:“启哥,你能给我再唱一遍《白马篇》么?” “唱歌么?好啊好啊!” 拓跋香单纯捧场,但看两人脸色,显得她有些没心没肺,登时又蔫了下来。 她不知道《白马篇》是什么,讲的什么,只晓得此刻心情十分沉重,小时候宫里的阿嬷就说过,江南的人和大漠的人很不一样,他们总是多愁善感,草原儿女是天赐的儿女,连生死都算不得悲苦。 她从前相信,但她现在不信,那就是阿嬷哄骗孩子的话,不论是晋人、代人、秦人还是燕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差别没那么大,至于痛苦,谁也并不比谁少。 公羊启拔剑,在篝火后一步一诗,一步一武。 拓跋香听不懂,但迷恋那风姿与气度,只两手撑着下巴痴看,隔着橘光与火焰,听他唱“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想象白马轻裘的美少年,又听他唱“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忍不住为那武艺高呼喝彩。 相比之下,风如练安静许多,她目光所及非人,或者说是透过人,看到万里江山,看到铁蹄破碎,看到流离失所。最后,视线落在身旁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姑娘身上,她心里的念头越发深刻,双手也交握越紧。 当公羊启唱到“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时,双剑交互,腾身而起,拟出那欲报效边关,心急如焚之态时,风如练只觉得心被紧紧一攫,眼眶骤然发热,已是泪涌如决堤。(注) 拓跋香只顾着叫好,根本没有察觉。 唯一有所感应的,只有与之心意相通的公羊启,在落定时手起定式,回头展望,无言以对因而只能无奈摆首。 “怎地不唱了?”拓跋香为歌半骤止而困惑不解。 公羊启冷冷扫了她一眼,素养令他尽量在语气中不参杂任何私人情绪:“你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拓跋香傻傻地问:“什么?” 公羊启剑舞再起,高歌道:“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运剑的武士目光中并没有带着不屑,只有一丝睥睨,但那不过是高手都会有的孤傲,可即便如此,拓跋香也无法再喝彩。 因为她出身拓跋鲜卑。 原来有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更不可能有想象中的亲近,即便这两人并没有直接的恩仇。 她不觉得难过,也不因此愤怒,只是觉得很无奈。 从前,她听宫人私下交谈时说过一个故事,说左长史燕凤大人并不愿受聘入仕,是她的父亲,代王拓跋什翼犍出兵包围了代郡,扬言燕凤不出则屠城后,城中百姓害怕,才齐心合力将人送来。 “原来父王还抢过人?” 那时她只觉得有趣,可宫人们面色却很深沉,过去不懂的现在都已了然,那一双双眼睛里写着的,分明是猜疑。尽管,左长史大人出使秦国大胜而归,尽管,左长史大人后来深受信任,接连擢拔。 拓跋香有苦说不出,侧身去唤风如练:“风姊姊?”,可风如练却如未闻。若不是身怀六甲,想必此刻她亦拔剑而起,而不是静坐难安。 当唱到“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时,风如练袖中白练横飞,卷来搁在一旁的佩剑,剑鸣出鞘,与公羊启的双手剑交戈一击,那一击声如雷霆,重重敲打在在座三人心上,刹那死寂后,风如练扶着肚子站起来,替他接道——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公羊启所唱皆引用于曹植的《白马篇》 第114章 风如练目光之坚毅, 心性之坚贞,已达磐石不转,泰山不崩, 沧海不横流, 百川不归首的地步。她可以对纯真而无辜的拓跋香以包容,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忘记,山河破碎带来的痛苦, 她的双亲, 她的兄弟姊妹,都悉数丧生在曾经的赵国的暴|政之下。 她将手握紧, 紧到骨节泛白, 指甲发青。 拓跋香脸上烧得滚烫,全然被震撼, 对于晦涩的中原诗, 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内容, 但此刻她胸中激荡,难以克制地为那种炽烈的情感动容。眼前的两人与她从前所见皆不同, 那种赤忱真心感人肺腑, 以至于在此刻, 超越家国种族。 “风姊姊……”她低下头, 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想逃开去。 风如练向拓跋香走去, 拉过她的胳膊, 圈住她的双肩,轻声说:“爱家国, 愤热血,从来不是错, 该受天谴的是那些不把人当人看的畜生。” “嗡——” 公羊启将佩剑打回,风如练左手剑鞘一转,刚好接住。 “好厉害!” 那种厉害不是武功上的厉害,而是见识、阅历、胆气甚至胸襟上的差距,拓跋香心生仰慕,按住刀鞘的手忙松开,将身前的人扶来坐下:“你说得对,我也不喜欢那种狗仗人势,恃强凌弱的东西!姊姊,你这般深爱故土,你的家乡该是很美丽吧,可以跟我说说吗?我从来没去过江南,那儿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温柔?你们吃什么,也吃牛羊么?” “江南?江南有十里风荷,有小桥流水,有百花斗艳……”风如练娓娓道来,“春日斗草放纸鸢,仲夏听蝉饮梅酒,秋来登高扑流萤,冬吃腊八挖藕笋。” “藕?藕是什么?” “是一种很好吃的食物,像这样,”风如练捡起树枝画给她看,“虽断而丝连,就好比……好比……” 拓跋香笑了起来:“风姊姊,终有一日,你定会回到江南!” 风如练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遂掩唇失笑,又恢复如初,拉着人继续讲解。从文人名篇,到遍地草药,拓跋香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心头崇拜,直夸人知道得多,不像她从小性子野,只爱骑射,不喜读书,说起话来也有股蛮劲似的粗俗。 “真羡慕姊姊,端庄大气,嗯……博闻强识!”拓跋香努力从脑子里抠出两个溢美之词。 “我还羡慕你呢!”风如练却道,“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她自说还不够,又转头去向公羊启求证,“启哥,你说是不是?” 公羊启正添柴,闻言瞥了拓跋香一眼,不怎么想参与。拓跋香瞧见,顺嘴揶揄了一句:“你不会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记仇吧,这么小气?” “什么事?”风如练一脸茫然。 拓跋香心中一跳,明白公羊启定是没好意思将自己相中他的话说与妻子,便低下头,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嘟囔:“没什么,是我胡乱说话,把他得罪喽!” 公羊启听不下去,找借口离开,去看看岸边村落里的人。未免把他们卷入追杀,白日里他已说动这些人先行一步去往云中,再有一日便该启程,他想向几户主事的详说后头的打算,也是为证明自己的拳拳丹心。 拓跋香便和风如练又闲坐一会,等到夜深人静,困得两眼耷拉,这才告别离开。 路上,恰好碰见公羊启来接人,她便拍着胸脯承诺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痴,我们草原儿女敢爱敢恨,以后我不会拿这个说事!我很喜欢风姊姊,你不必当贼一样防我。” 他哪里是防人! 一个丫头片子,虽是个公主,但不谙世事,朝野政局皆不通,欢欢喜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有什么可防? 之所以避着拓跋香,不是因为这姑娘曾经说话直率,更不是因为他小心眼,而是因为他太了解风如练,为了家国,为了“开阳”,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和目标,区区残躯都可抛,更何况是感情! 她能时刻做出理智的选择,但公羊启做不到,他只是个俗人,所以会有偏爱。 ———— 后来,再后来,是不堪回首的噩梦,那一夜的血,染红无定河。 河边的流民大半迁走,他们壮志未酬而又初心不改,于是听从公羊启的建议,愿与之一道,深入代国,搜寻更多如他们这般流离而不得归家的老兵,去找寻那些深陷囹圄仍不忘故国之同伴,更重要的是,他们依旧想建功立业,想打入敌人内部,想在下一次北伐中里应外合。 当然,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下,避不开的融合,也避不开心思涣散,仍然有一小部分选择长留此间,包括渡头那个艄公,也包括一些天为庐地为席的浪人。 入夜,风如练腹中阵痛不断,是即将临盆之兆,拓跋香慌张去找留下的婆子过来接生,却发现屋外是血水一片。 “杀,杀人啦——” 惊呼还卡在喉咙,人已经被斩成两段,拓跋香和杀手对视一眼,惊魂未定,重重阖上房门,把破落木桶踢过去堵住,随后去扶风如练。 风如练耳力好,自是也听见动静,靠功夫底子撑着,强忍痛和拓跋香从后窗翻出去,贴着墙根,一路向外跑。 好在拓跋香武功不差,有几个眼力强的过来阻截,都被她反杀。 两人连跑带爬向东行了两里,夜里忽起一道呼哨,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拓跋香刚从坡下冒头,就撞见贺兰部的骑士追来,吓得她赶紧抱着风如练缩进坑凼中。 但这么躲着不是办法,风如练羊水已破,根本无法再行动,只要他们下马往此间搜索,迟早要被发现。 “我去引走他们!”拓跋香不敢犹豫。 风如练听见马蹄声,还算清醒:“我没事。” 她这么一说,拓跋香反倒担忧起来,左右又不见公羊启,登时是手脚发软,心里发毛:“可是……” “小心!” 风如练抓住她的手,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拓跋香为之一震,如获神力,心中升起莫大的勇气,将弯刀一握,咬牙向另一头的小树林摸过去,走之前,她望着风如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草原儿女,恩怨分明,你们救过我两次,我不会撇下你们,放心,我就算拼命,也会保你们母子平安!” 草场上泥土浅薄,蓄水不足,树木生长并不高大,尤其是成片的林中,很难见到环抱粗的壮硕枝干,多是单手一握般粗细的枝条。 拓跋香取出随身携带的鸣镝,抓了一把最细的沙土,将弹射的机窍堵住,却不堵死,而是弯刀凿开一个小洞。贺兰部的人此刻与她背向,趁此机会,她将鸣镝绑在一棵韧性最好的胡杨木尖端,用力下弯,朝另一个方向弹射。 等捆绑并不紧致的鸣镝飞出后,她向前一扑在地,纹丝不动。 逆风而驰,细沙从孔洞中流出,冲上云霄,贺兰部的人听见响动,反向去追,渐渐走远。拓跋香松了口气,这才爬起身,转头往回赶。 还没赶至,却在半路上撞见浑身浴血,杀出重围的公羊启。 “那些都是什么人?” “拓跋香,如练呢?” 两人异口同声,事有轻重缓急,还是拓跋香先答他,引着人去:“跟我来!” 背风的坡下,风如练撕开衣物做成拧结叼在嘴里,不敢发出声音,阵痛袭来,双手指甲掐烂掌心。 “风姊姊!” 拓跋香扑上前,将人一把抱住,可摸到的湿润却不是淋漓大汗,而是粘稠的鲜血,她整个人顿时不住发抖。 怎么办? 瞧她面如姜色,像是进气多出气少,要是晕厥过去……拓跋香手脚冰凉,不敢想象。这时,公羊启紧随其后,顾不得避讳,奔过去握住风如练的手,不管是护住心脉也好,还是给予气力也罢,总之不停往她体内输送内力。 “你站着做甚?” 拓跋香快哭出声:“我没生过孩子,也不会接生!” 公羊启默了一瞬,翻手推搡一把,将她推出去,冷声道:“你走,趁现在赶快走!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碍手碍脚!” “什么?” 拓跋香吓傻了眼。 公羊启本质斯文,此刻也顾不得风度,冲她大吼:“走啊!” 拓跋香眼泪一涌,提起弯刀掉头就走,心里委屈不已,她没生过孩子帮不上忙,这能怪她吗? 就这么怒气冲冲跑了一阵,她忽然打了个激灵—— 就那河边一个普通部落,就算都是些晋国流民,也不该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能引来屠村大祸,而贺兰部的人显然不是一路,那么那些黑衣人定是冲着公羊启和风如练而来,他们并非是嫌她碍事,只是不想她卷入杀身之祸! 想到这儿,她重重握拳,提刀向着黑衣人攒动的方向而去,生孩子她是帮不了,但打架杀人,她可不怕! 而另一边,公羊启搀着风如练胳膊,想将她扶走,却被后者抹开手臂:“启哥,你不该这么说,刚才若没有拓跋姑娘,我早死了。” “她不是嚷着报恩么,就当前后相抵。”公羊启狠下心。 风如练定定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一声:“我能看得出来,她对你……啊!啊!”见她疼痛难忍,公羊启忙将手掌递过去,给她握住,风如练紧咬牙关忍着痛,红着眼,努力开口,“你听着,若你想要在代国站稳脚跟,重新积聚力量,想迷惑敌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是最好的机会,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怀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很清醒!为了我们曾经的信仰,什么都可以舍弃。”风如练泪如泉涌,脸上愧色乍现,她愧对丈夫,对拓跋香亦是歉疚。 公羊启语塞,半晌后点头:“好,好……可即便如此,怎么能利用她?” “不是利用,是交换,”风如练放开手,艰难抬头,“如果我不在了,我希望有一个人能陪着你,照顾你,而好好生活,就是你予她的交换。”拓跋鲜卑一直远在草原,和中原没有直接冲突,再加上拓跋香为人良善,权衡之下,倒是能接受。 公羊启深吸一口气:“不,不会,绝不会!”远处传来兵器相接的打斗声,他意识到拓跋香没有走,决心把人替出来。 “我不会答应的……” “启哥,你还看不清局势吗?就算我能顺利生下孩子,今夜我也走不过这条河!” 公羊启举双剑,赴夜色,慷慨而悲怆:“谁说走不出,我即便与之同归于尽,也会保你二人无恙!” “启哥?” “启哥!” 无论风如练再如何连声唤,他只惨然一笑,再不回头。 奋战中的拓跋香看见公羊启的归来,眼前一亮,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挥刀也多了几分劲儿,只是斗杀间不见风如练,心中很是担心。 “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风姊姊呢?” “她就拜托你了。” 公羊启吃准她的心思,轻易地哄骗她离开。事实确如风如练推测那般,拓跋香很听他的话,只要好好同她讲,她甚至没有一丝迟疑,转头就走。 “你看,天上的月亮。”公羊启拔剑,朝天一指。 拓跋香猝然停步。 “明月照处,即是故乡,”公羊启微微一笑,他是个凡夫俗子,觉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至亲生死面前,他不再理智,可以轻易抛弃理想和信念,心中已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这就是我给孩子取的名字,不论男女。” 远处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寂静长夜,拓跋香快速奔去,望见倒在血泊中的风如练,慌了手脚。那孩子被抱在怀中,还连着脐带,但大人已经不知死活。 “醒醒!风姊姊!醒来呀!” 杀手也不傻,知道声东击西,知道调虎离山,更知道面对一个心生死志的剑客,硬战所会带来的后果,于是他们想尽办法突围,想尽法子召集更多的人手。 杀气正浓,似是要将人溺死在无尽长夜中。 风如练惊醒,一个手刀打在拓跋香的胳膊上,将人推开,自己横练一卷,唤来佩剑挡开飞刃。她低头留恋而不舍地看了一眼孩子,心如冷冰,夺过拓跋香的弯刀,亲自斩断脐带,而后撕下衣服将婴孩一裹,托付到拓跋香手中。 “你做什么!你不要孩子了吗?”吓得拓跋香把弯刀夺回,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做傻事。 风如练按住她的手,摇头:“我明白,我不介意,我只是羡慕。” “要走一起走!” “无论怎样,我都走不了,结果不过是我死,还是带上他,和他父亲一起死。”风如练冷笑一声,“只要你带着孩子走,启哥一定会突围去追你。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自己走,你是代王的公主,只要能撑到下一座大城,你就有活命的机会。” 风如练将孩子放在地上,她不想逼迫,可又不得不这么做,为了一点私心,她只能再下最后一剂猛药。 “哇,哇——” 刚出生的婴儿沾着血,肌肤也皱缩成一团,看着并不怎么美丽,但就是那挥舞的小手,拼命去抓,拼命去捉,让人感觉到不止的希望。 拓跋香心中一动,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伸出手。 “把剑给我!” 那柄泛着银光的长剑和着方才的飞刃,就插在拓跋香身后。 风如练低声重复一遍:“把我的剑给我!” 第二批杀手已至,拓跋香听见喊话,在抱起孩子的一刹那,转身一个后踢,就着剑柄把剑踢回风如练的手中。 “走!”后者趁势狠推了拓跋香一手,将一枚金水菩提扔进襁褓中,最后硬撑起身子,挡在前面,扬声道:“剑谷的人,剑在人在,人若要亡,先问剑断不断!” “永别了。” 摆渡的汉子伏在死人堆里,用手抓在口腔中,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持剑的白衣女子,一点点战至死亡。 拓跋香一边哭一边撕下外衣,将孩子紧紧裹在胸前,与自己的身子缠住,有人追来就麻木地杀人,无人时就跑,她不敢停,就这么拔足横穿荒野,即便心中疲累地升起无数放弃的念头,但双腿就是不听使唤。 她就向着月亮,不知公羊启生死,更不知黎明在何处。 “我可是公主!” 她一抹泪,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能就死在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 第115章 不知不觉间, 东方既白。 燕才一夜无眠,早早下船去河边埋好风铎,摆渡人站在荒原上, 伸手指点故事里那个拿弯刀背着孩子的女人离开的方向, 公羊月负手, 不自觉走到那高岗上,向着日初和无定河边的长风拜了三拜。 晁晨过来唤他。 公羊月盯了他一眼, 二话没说伸手拉到自己身边, 直接强按头一起拜。 晁晨挣扎跳开,一头雾水:“作甚?”刚说完, 转眼又见坡下的燕才, 竟也规规矩矩向着长风作揖,一时间更是摸不着头脑, 只能试探地问:“难道曾有什么重要的人在此间埋骨么?不过我读过的志异经典上好像没有记载……” “也许吧。”公羊月轻声道, 转身要走, 不再理人。 晁晨偷偷看去,见他眸中满是怅惘, 心中一软, 于是笑着拉过他:“什么叫也许!”他将两手于胸前一拢, 从容端立, 行了个标准的揖礼,朗声道:“那就敬山川草木, 日月星辰, 愿故人如风,能魂归故里!” “故里?故里!晁晨, 你说,何处才是吾乡?”公羊月回头, 定定地望着他,不由自主伸出手。 晁晨轻轻道:“坐分两地,明月同天,大概月之所照,即是吾乡。” “嘿!你们俩还在说什么呢?该出发喽!”双鲤在下头使劲儿招手,“老月,老月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去哪里呀?”眼见被两人视若无睹,她只能狠狠对着草地跺脚。这一跺,差点踹到马蹄,马儿避走两步,晁晨随手挂在鞍上的包袱抖落,正上方将好放着绘制占风铎花纹的皮卷。 “这是地图么?” 前两幅小图——贺兰山与无定河,皆已被勾画过,最后两处倒是无甚标记,双鲤捡起来,在手中横来倒去,就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恰好燕才打她身后走过,不经意瞥见图纸,指着第三幅小图诧异道:“这,这不是昭君冢么?” “你知道?” “就在云中郡附近。”燕才颔首,抬眸朝公羊月望去。 ———— 沿着云中川往东行,入夏后,水草丰茂,澄湖如镜,时常能见成群的飞鸟涉水嬉戏,兔鹿在岸边洼地上尽情奔逐。城镇倒是不若南边多见,原野过于广袤,对路途不熟的行客来说,若是走错方向,十天半个月找不见市集也是常事。 好在,还有燕才和常达观作为向导,而昭君墓恰好就在去云中盛乐城的路上,倒是又可同行。 未见大城,夜里露宿很容易撞上狼群,因而几人走走停停算好日子,尽量找牧民聚居地落脚。 六月,中山城传出消息,燕帝慕容垂病逝,终年七十。 燕境发丧,朝中动荡,攻打代国的燕军只能被迫撤出参合陂,太子慕容宝登位,举国权柄血洗更迭,代国之危立解。 “公羊月呢?” “我方才在河滩子后头瞧见他,约莫在跟牧人闲谈。”这些日子,公羊月时常离群独行,晁晨每日都会找他个三五遍,双鲤已见怪不怪,但凡觑着点红影,都会替他留意。 从前也没见公羊月那么爱闲话唠家常,可最近不知怎的,只要停下歇脚,他就会做出这等反常举动,双鲤有些不放心,又道:“老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怕我们担心,所以一个人把担子担着?” “我不知道。”晁晨亦困惑不解。 双鲤惊诧,以酸溜溜地口吻揶揄道:“你怎会不知?你俩现在好得就跟穿一条连裆裤一样。” “小鲤儿,注意措辞。”晁晨肃容,清了清嗓子。 “看吧!”哪知,双鲤反倒惊叫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咋舌道,“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这话我寻思着从前老月也说过!”她冲着晁晨腰板推了把,敦促道,“哎呀,你去看看嘛,别忘了顺嘴关心一下,我就在这儿等着,一会有鲜奶喝!” 晁晨心里吃味,却仍旧照做,抄着袖子绕到河滩子后方的低谷,发现几个老牧民正在草坡上晒太阳,公羊月就靠着一棵矮树,跟人用鲜卑话闲谈。 实在是失策,听墙角也要听得懂才行! 正当晁晨准备现身时,一只小手拉拽了一把他的裤子,奶声奶气问:“哥哥,你在这里看什么?你在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大哥哥么?” 他认得这个孩子,是这户牧民二儿子家的胖小子,他老爹在附近城镇的驿亭做活,身为驿使,几国的言语多少晓得些,孩子耳濡目染,也是能说会道。晁晨心念一转,把人捞回身边,搂在怀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问道:“你可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阿妈说,好孩子不能偷听。” 晁晨略有些窘迫,未曾想有一日自己还会被个半大的小子教育做人,这坏事少干,临时借口都拟不出来,愣是搜肠刮肚好半天才道:“不是偷听,哥哥呢就是怕他们在说要事,贸然上前会有所惊扰。” 小孩想了想,嘟着嘴:“应该不是大事,”他回头指着公羊月,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眉开眼笑,“那个大哥哥,他在打听一个……一个姊姊。” 大人讲话,直言女人,对个小屁孩来说,可不就是大姐姐。 “姊姊?” “是啊,好像还带着个孩子?”小孩挠挠头,看晁晨如被雷劈的表情,心肠瞬间扭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安慰,“哥哥,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为何要伤心……”晁晨拍了男孩一把,“快回去吧。” 小孩提着铁桶要走,畏畏缩缩很不放心,回头多看了一眼,又跑回来展臂拥抱晁晨,奶声奶气地劝慰:“阿妈说,伤心时就好好哭一场,不过男孩子哭鼻子会给人笑话,你要偷偷躲起来。” 晁晨被逗得哭笑不得。 “躲什么?”公羊月朝树干踢了一脚,落叶簌簌挂满晁晨的帻帽。 “晁哥哥听说大哥哥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所以很难过,”那胖小子嘴巴不带闸的,晁晨没料到他人小鬼机灵,竟抢着胡说八道,公羊月脸登时黑得跟个锅巴底一般。那小孩还算有眼力劲,瞧着那脸色,撒丫子就跑。 跑是跑不过,两步就给逮回来。 公羊月抱臂而立,不动声色看着那一大一小。小的遭不住他的气场,小嘴一瘪,委屈哭号:“不是我说的,是阿妈和阿爹说的,上一回贺川阿舅的媳妇儿跑了,他也是这个模样,”胖小子吸鼻子,泪汪汪去摸公羊月的衣角,“大哥哥,你刚才打听的姊姊是你的心上人吗?” “不是,”公羊月不耐烦解释,挥起拳头恐吓,“你再哭。” 胖小子果真闭嘴,那喜怒哀乐来去就如同海上的飓风:“那是谁?” “……是个,我不知道该对她好,还是该对她坏的人。”公羊月揉了揉小孩的头发,目光远去苍穹,好似能随流云一道,去向心中所想之地,见到令其纠结无奈之人。 那小孩显然没和他接在同一茬上,回头瞟了晁晨一眼,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问那个姊姊,我是问大哥哥你的心上人……” 公羊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榆木疙瘩,没什么好问,亦没什么好说,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那么多。” “榆木,是什么木?”胖小子两只豆子眼瞪得老大,四处觑看,正好看到晁晨背后的树,欢喜道,“啊,我知道咯,是那个——”他将肉乎乎的手指向前一点,“是不是?” 晁晨抬眸来,一脸无辜。 公羊月愕然,竟不知手指所向是人还是树,只呆呆与他四目相对,良久后才一挑唇角,懒洋洋地点头。 “哇,大哥哥你喜欢的和旁人好不一样。” 晁晨抄着手,疑惑更深,立即义正词严地警告身边人:“你跟他说甚么呢?公羊月,不要教坏小孩子。” 公羊月笑笑,缄默着松开手,胖小子立时提上铁桶,往草坡上追赶赶羊入圈的亲娘。 那身影小小一道,不识愁苦,未见别离,明媚而飞扬,搬拿同他一般高矮的铁桶也不嫌吃力,反倒越跑越得劲儿,远观去似一道旋风。 “阿妈,阿妈——” 赶羊的妇人没听见,急着走,他便扯着嗓子不停喊。风来时将他的袖子高高吹起,猎猎作响如鼓动的风帆。 挤奶的婆子端上家伙走来,在与公羊月错身时,低声叹息:“在草原上,家里没有男人,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是要遭人白眼的!” 公羊月身子一僵,在“阿妈,阿妈”的呼唤声中,垂下双睫—— 那奔跑的背影似在刹那与幼时的自己重合,只是欢声笑语飞过之处,并非空荡辽阔的原野,只是一方被层楼拘束的宅院。 …… 王庭下过整夜雪,厚厚积压,一落脚便没鞋。 疯跑了一阵后,他蹑手蹑脚跑进暖烘烘的屋子里偷糕点吃,未曾想,房间里有人,那个穿着彩织羊毛袄子的贵妇人正站在窗前愣神,她的脚下放着一口旧木箱子,身侧垫地的毯子上还堆着些凌乱的小物什。 “来了。” 余光瞥见那双靠在门框上只露出一点的眼睛,妇人蹲身,向他招手。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手,低头走了进去,犹犹豫豫想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喊一声阿娘,可最后却浑似不敢,只站在一尺外,恭敬地喊:“母亲。” 妇人替他扶正跑歪的毡帽,拍去裤腿上的雪泥,又将卷起的袖子放下。视线落在空空如也的腰间,忽地发怵,厉声道:“月儿,你的金水菩提呢?” “在这里,”他把手伸进怀中,托着那颗金光玓瓅的玉石,怯生生道,“母亲说这东西不能丢,我怕跑跳时摔坏,就挂在了脖子上。” 妇人松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自己去玩,想吃什么让嬷嬷做。” “我……” 见他欲说还休,妇人面露疑色:“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他鼓起勇气开口,“为何我可以唤爹爹爹爹或父亲,却只能喊你母亲呢?”奶妈说的故事里,明明中原人都喊娘亲,他爹既是中原人,他自也算半个,又为何三令五申不许,着实费解。 妇人爽朗大笑,只是眼中却浮起一抹疲惫:“除了母亲,你还可以喊我阿妈。” “好,阿妈!”他笑得很大声,欢喜去拽妇人的手,“阿妈,我们去玩雪嘛!”妇人拗不过他便满口应下,只说还有些旧物要收整,叫他先去。 他溜出门口,走到窗下扶着台面偷偷往里看,发现她将一柄缠着彩线,有些破碎的弯刀藏到箱子最底层。 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是一柄破刀! “娘!”他手臂用力一撑,露出整个脑袋,冲她扮了个鬼脸,适才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现今却又反口,肆无忌惮喊道,“娘,娘!” “……娘亲,你怎么哭了?” …… “公羊月?” 晁晨被这突如其来的僵持唬住,见人久不回神,喊了两嗓子,总算有了动静。公羊月转过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渐渐涌起雾气,叫人看不分明。晁晨抿唇,心间如被针刺,小心别过脸。 “你想说什么?”公羊月追上他的脚步。 “我,刚才,那什么……”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人前随意暴露自己情绪上的狼狈,何况公羊月还非是多愁善感之辈,晁晨那清谈时的如簧巧舌,此刻打了卷,半天说不利索,“阿妈,不对,我是说……”被他逼视,紧张之下便把那胖小子的话抖了出来,“伤心时就好好哭一场,不过哭鼻子会给人笑话,你要偷偷躲起来。” “不需要。”公羊月失笑。 “嗯?” 那高大的影子从头落下将晁晨罩住,公羊月微微倾身,给他以拥抱:“借我抱一下,晁晨。” 他没有幻听? 晁晨像根木头一样立在原地,寸步不敢挪,连呼吸也变得拘谨。 “真是榆木疙瘩。”公羊月在他耳旁叹息,“这么小气,你不是能说会道尤爱清议谈玄吗?不妨说个安慰人的故事来听听。” 怎么听,这语气都像撒娇。 公羊月这人狠起来是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但他若是放软心肠,有时候就和小孩子一样稚气,晁晨竟觉得有些心疼,因为一直吃苦的人,绝不会如此,只有尝过甜,又坠入苦海无法回头的,才会这般。 “公羊月,你不需要安慰,不,是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在乎,也不屑于口头上的安慰。”在晁晨的心里,那么张扬桀骜的人,就像草原上的孤狼,又怎会跟柔弱的牛羊,或是胆怯懦弱的硕鼠一样,依靠同情和可怜,从别人那里乞求从而对心灵进行补偿,“……那样,也就不是我认识的公羊月了。” 红衣的剑客一愕,且又听他续道。 “不过,虽然没有安慰,但勉励一下尚可。”晁晨不由自主地抬起晾在半空的双臂,反手回抱住他。 第116章 “孩子, 孩子呢?” 拓跋香睁开眼,一见头顶的环形红柳木骨架和透着朦胧灰白光的毛毡,便晓得自己置身于毡房中, 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荒野, 断片令她生出莫大的恐惧。 孩子, 怀里的孩子呢? 她掀开毯子,赤脚跳到地上, 满帐子瞎蹿。这毡房宽大, 用粗织的羊毛帘子隔开成四小间,但眼下每一间是既无孩子也无人, 胸腔中血气翻涌, 她两步冲回到榻前,抽出弯刀, 向外奔去。 花毡门帘这时被打起, 一个穿着毛裙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两手圈着孩子托在胸前,正哼唱草原上的牧羊曲哄睡, 抬头乍一见拓跋香举刀, 表情凶狠, 吓得差点把孩子摔在地上。拓跋香扔刀, 予她扶了一手,两人这才在芨芨草编制的草席上坐下。 “娃娃饿得脸都青了, 刚才我给喂了点奶。” 妇人把孩子放到小床上, 用厚羊毛将他身子裹住。 拓跋香闻言,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 把头埋得很深。自打那夜逃亡后,歇息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更不要说吃喝,即便有那功夫,草原上也没有适合刚出生婴孩的食物。她又不懂得喂奶,最后只能割破手指给他喝自己的血。 “你这个母亲怎么当的,这么小的孩子,餐风露宿,会死的,”妇人一边倒了杯羊奶递过去,一边数落,“晚些时候我要出门一趟,你一个人,会喂奶吗?” 这话很是直白,拓跋香脸上一热,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看她那默不作声的歉疚样,妇人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当爹妈!”说完,约莫是见拓跋香脸色难看,像是想通缘由,忙又改口道,“我明白了,一会我给你备点吃食,羊奶也有,就是你得自己热,锅炉会使吧。” 拓跋香连连点头:“会,会的。多,多谢大姐。”看人拿着干活的家伙要出去,她追了两步,在门前被堵了回来。 “你那身烂衣服我给扔了,等着,去给你找一套。” 妇人抢过门帘拉下,拓跋香低头瞧了眼身上的里衣,在门前徘徊,正当她准备回头看孩子时,门外想起几个女人的闲谈,说得都是鲜卑话,直往耳朵里钻—— “连喂奶都不会,我说得没错吧,肯定是偷汉子跑的,生了孩子又遭抛弃,好人家的姑娘怎会没个婆母指点。” “长得挺漂亮,不像啊!” “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是逃荒的吧,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带个遗腹子呢!西边来的,贺兰部的吧!” “可怜哟……” “喏,就那脸蛋还有身材,有的是男人喜欢,人家还能再嫁,要你可怜什么!” 拓跋香从来没听过这般辱没人的话,若是放在宫里,她早教人拖出去割舌头,不忿打心中起,她捡起弯刀,要冲出去给人拼命:“想我堂堂代国定襄公主……” 这会子,床上的娃娃醒转,忽地放声大哭。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地又哭了?”她心头一软,急着去哄孩子,念及这户人家毕竟也救了她,便懒得和外头那些嚼舌根的撕破脸皮。 “别哭了,别哭了。” 拓跋香抱着哄,坐着哄,唱着歌儿哄,就是哄不好,气得她扔又不敢扔,只能乖乖拿手指去蹭他小脸上的眼泪。被洗刷干净的小子白嫩可爱,她越看,心情越好,指着那双乌黑的眸子,嘴里直叨念:“这么好看,你小子长大以后,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 襁褓里的娃娃登时哭得更大声。 “月儿,不许哭。” 拓跋香板起脸呵斥,孩子被她一吓,果真不哭,而是伸出小手,去碰她手掌。她不由得琢磨,看来只有风如练那端庄温柔中又带着几分严厉的样子最能镇得住。想着想着,便端正起身子,拿出些气势。 恰巧妇人拿了旧衣归来,瞧她在那儿摆架子,有些生气,走过去指点:“孩子不是这样抱,会硌着他,要像这样,把头枕在手臂上,”说着,做了个示范,待手摸到湿漉漉的布袄,脸上一黑,“他哭不一定是饿了,你得记着隔一段时辰要给他把尿,不然这一件襁褓裹不了两日,频繁换,累死你!不过这都是小事,捂坏了孩子你后悔都来不及!” 而后,那妇人把襁褓一掀,将湿布换下,手把手教导。拓跋香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打小又没做过脏累活,此时听她说话如念经,只想掀桌子。 不带了,行不行! 可一想起风如练死前托孤的眼神,想到不知生死的公羊启,再看抱着她手指眯眼笑得天真的孩子,拓跋香又老实坐下来:“知道,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无奈,孩子笑得更开怀。 “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打那之后,拓跋香在毡房里又住了两日,来帐子外偷窥的一日多过一日多,男女皆有,也无避讳,她本生得俊俏,又正当嫁龄,草原上规矩没那么多,觊觎的人自是不少,到第三天时,她坐不住了,除了被人当猴子看外,更让她担心的是迟迟未来的公羊启。 风如练说过,只要她带着孩子走,那么公羊启定会来追他,眼见快过去小半个月,却没半点消息,实在难挨。 彼时,她对这个孩子感情并不深,她更在乎的是那个男人。 不能再坐以待毙! 拓跋香下定决心,当夜留下随身首饰给救济她娘儿俩的妇人做补偿,随后不告而别,背着孩子先上了镇中,又在那儿转道,过大黑河往沙陵县去。这里已是代国南境,出了贺兰部的地界后,追着她的尾巴不敢轻举妄动,她这公主的身份总算可以使一使。 此地隶属独孤部,她迅速找到沙陵县丞,要求见南部大人刘库仁。刘库仁的母亲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的姊妹,从辈份上来说,刘库仁是拓跋香的表哥,只要能见到人,回云中的路上便再无忧患。 然而,这县丞是个谨小慎微的怕死鬼,一听有女人喊着要见刘大人,立刻佯装不在府中。 这可急坏了拓跋香,她背着孩子,抄刀子直接蛮横地打了进去。 县丞正在赏花,听见动静,立刻呼喝人护驾,可转头便见寒光一斩,刀刃就贴到了脖子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冷而高傲的女声:“你这病得太不实在,要不要我帮你一把,断个手断个脚,你就能安心躺个三年五载了!” “女侠饶命!”县丞讨饶。 “什么女侠……”拓跋香一听,皱着眉去摸随身腰牌,“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但她腰上空空,左右都没给摸着,心里一咯噔,只想着坏了,一准是跑路的时候落在了荒郊野外,又或是那户大姐给她换下旧衣时不识货,当个破铜烂铁给一并扔掉。 县丞被她气势吓脱了三魂,战战兢兢问:“姑娘是谁?” 拓跋香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我乃定襄公主拓跋香,往贺兰部省亲的路上遇到追杀,一应物什尽失,只要你替我联络南部大人刘库仁,届时身份自会明了,等本宫回宫,自会给你大加赏赐,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她怕那县丞不信,把刀一拧,说完软的来硬的,“你若不帮,耽误要事,要你狗命。” “我这就去,这就去!” 迫于武力,县丞妥协应下,好话相哄,总算把人给安置好,风风火火出了门。文书紧随其后,生怕功绩落了他,忙绕着人问,是不是要派驿使传书找刘大人。 “找什么找!” 县丞一巴掌就给他脑门儿上拍去,站在墙根下指点挖苦:“就那身破烂袄子,还背着个孩子,你信是公主?街上随便抓个地痞流氓,斗殴打架都说自己是天王老子,你信不信?动动脑子,想想她说的话——” “话怎么了?”文书一脸委屈,他倒是看那姑娘气势斐然,不若民妇。 “还怎么了!你仔细品品,什么定襄公主,贺兰部省亲遇劫,财物丢失,定襄公主是谁,当今陛下的小女儿,她阿姊辽西公主嫁予贺兰部首领贺野干,不论缓急,就这亲疏,出了事儿怎么也轮不到来我独孤部求救啊?再说了,公主还没嫁人,哪儿来的孩子?保不准是有人要坏我政绩,”县丞说得唾沫横飞,嘶声后拍板,“这么着,你找个机灵点的乳娘,过去给她看看孩子,是个什么反应。” 那文书照办,给府中的管事通了气,果然给喊了个老奶妈,去抱孩子照料。虽说县丞应允,但拓跋香心里其实也不大放心,真刀真枪动手她倒是不怕,就怕有人拿孩子做怪,于是,虽让奶娘抱走喂奶,却又三步不离,生怕出个差错。 府里的人看在眼里,赶紧回报。 县丞一听,就这反应,绝对是亲娘。 “不过话不能说死,”那文书生怕漏了升官发财的机会,急着敲边鼓,“万一是真的呢?要办不好,不也自找死路?” “真公主就更不行了!” 县丞把人拉到角落,拍着手,压低嗓门,郑重其事道:“你傻呀!要真是公主,多了个不明不白的孩子,算不算皇家秘辛,知道得多了,保不准咔擦……”他拟了个手刀,对着脖子一划拉,“听我的,烫手的山芋要甩给别人!” “怎么甩?” “好吃好喝待着,先别亏人,如果是骗吃骗喝的,日子久了准要露出马脚,若不是,”那县丞顿了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没听她说有要事在身,等不得可不就自己走了,最多也就落个办事不利,可我们不也没怠慢不是?” 文书恍然大悟:“老爷英明,等她找上别家,总有人摊着事儿,跟我们也就没干系。” 头两日拓跋香还能高枕无忧,安然酣睡,日子一久,左一个搪塞,又一个敷衍,是南部大人刘库仁找不见,公羊启也找不着,急得她要了些钱银,拎上包袱带着孩子,自个儿往云中去。 县丞一一允之,还帮着套马备车,送出城去。 马夫和临行的护卫早听得风声,寻思云中川据此还有百千里路,得伺候一个丫头不说,这差事是费力不讨好,遇着点破事,抓上东西跑得可比兔子。 拓跋香虽然气,但也无能为力,只能自个儿踏上归途。 从没有哪一次,有如今这般,归家迢迢。 昔年,拓跋鲜卑只是阴山附近的一个部落,即便后来建立代国,也不过是作为首领,把各部酋长聚集起开大会,共同管理,一直到拓跋什翼犍打赵国为质归来后,这才仿效汉家制度,设置百官。 拓跋香小时候就不喜欢前呼后拥,车架仪仗连天,草原儿女偏爱自由,因而从前她没少坏宫中规矩,偷溜出宫,来去贺兰部也不在少数,靠着她的公主千金牌,一路官吏莫敢不从,吃喝从不缺少,更不觉得苦累,反倒借此到处戏耍。 若不是这屋漏连夜雨,也不晓得底层的难。 沙陵县丞那儿虽拿了点钱,可没个精打细算,很快花光,放在昔日,花完自取,可现今谁都不认她这个公主,不是推三阻四,就是乱棍打出,到眼下是拼着心里头那口皇族傲气,也不想去求人。 大人不吃喝还熬的住,可孩子却受不得苦,新生儿脆弱,路上已生过一场病,现下哪能亏着。 拓跋香去打野鸡野兔果腹,回头见一户牧民圈了半个山头放牛羊,嘴巴几日不见荤腥馋得很,便去偷奶喝。 “月儿,不要哭,一会分你两口。” 她摘下腰间的水囊袋子,匍匐在地,偷偷摸到老牛的肚子下面一顿猛挤,眼看着要盛个盆满钵满,就在这时,看门狗嗅着味儿凑来。她立马拔下腰刀,插在地上,狗子被震慑住,颇有些忌惮地远远狂吠。 “去!” 拓跋香凶神恶煞对着老黄狗一通吼,狗是没吓走,倒把怀里地娃娃吓得放声痛哭,这可不得了,远近毡包齐齐亮灯,男女老少都抄着家伙过来打贼。拓跋香把水囊一收,从母牛蹄子下滑出,差点被踩个实在。 有人高声喊:“快抓住她!” “放狗,放狗!哪儿来的疯婆子!” 拓跋香正提气动轻功,一听见这声骂,本就窝火的她立刻掉头,拿弯刀指着人对呛:“你说谁疯婆子?” “偷牛奶喝的疯婆子!” 拓跋香一个横踢,把篱笆踹倒,踩在顶上,指着自己极为不满道:“我是疯婆子?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堂堂公……哼,阴山小霸王!要你点奶喝,那是荣幸之至!” “羊,羊跑了!” 羊圈一拆,牛羊都趁夜出栏,登时炸了锅,追人的也没法追,只能放狗去撵,自己留下补牢。拓跋香拌了个鬼脸,轻功一纵,掠上坡去。也不知是哪家的狗这般忠心,直追了二三里路,要不是她上树扒着一动不动,准要给狠咬一口。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拓跋香把孩子护在怀中,等找到间破驿亭躲避时,已淋成了落汤鸡。 她坐在给牲口垫脚的干草上发呆盼雨停,看着睡得正香甜的孩子,心生感慨:“原来,生命这么脆弱,一场小病都可能要命,缺吃少喝就可能饿死。”以前的她,虽称不上刁蛮,但对下人奴仆也是呼来喝去,稍有不顺,骂人都是小事,动手严惩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现在想来,是不挨刀子不知痛。 若是风如练还在,她那般见多识广,定然有法子解决眼下困境,若是公羊启,以他的江湖经验,只怕早找着落脚地,可他们都不在,只有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失去了千金牌,她什么都不是,连活着都艰难,只能靠偷鸡摸狗过活。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拓跋香一只手撑在勾片栏杆上,一只手轻轻去蹭孩子娇嫩的脸蛋,轻轻叹息:“月儿,你既叫月儿,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这乌云才会散去?” 翌日,再出发,连着又走了两日,日头大,晒得人浑身疲累。拓跋香半路去解水囊,那牛奶她统共就喝了一口,余下都省给孩子,可万万没想到,竟都给闷馊了,发出难闻的酸腐气,气得她连同皮囊都甩了出去。 望着空空的手,她的精神终于被压垮,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原来吃的这么容易臭,原来还有会武功也办不成的事。” 到达盛乐城那日,正是芒种,拓跋香在城外见着几队轻骑,认出是她那出城狩猎的二哥拓跋寔,沿着山头急追,再顾不得仪态形象,挥着手高喊。 可远远的,一片尘土连天,声音都吞没在了马蹄下,哪听得清。 拓跋香只顾着人没顾上路,脚踝被石头一绊,整个人脱力从破崖上往下坠,护着孩子的她借不到力,只能闭眼认命。 这时,一条人影如鹞子翻来,一把将她稳稳接住。拓跋香睁开眼,看着公羊启那双明亮的眼眸和眼睑下细长的伤口,又是哭,又是笑,既委屈,又欣慰—— “你怎么才来啊!” 那一天,她好像渴倦的行客,遇上天降甘霖,又好像凛冬长夜的旅人,乍见旭日东升。总而言之,再没有哪一刻有如今开心。 ———— “你怎么才来呀!” 燕才领路,带着五人前去云中青冢,竟有不少人特来昭君墓前祭奠,多是些汉人打扮的行商和游侠,当中一行远远对同伴喊着—— “你怎么才来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喏,给大家看看小时候的老月~ 第117章 大黑河往南, 便是明妃昭君之墓,墓上草木四季常青,故而又称青冢。 晁晨拿出图卷比对, 远远瞧去, 烈日凌空, 墓葬庄严,确实符合公羊启留下的画像图形, 只是风铎上指示此地, 究竟又有何用意?公羊月自觉下马,在附近同人打听, 但这一次再无前两日的侥幸, 并没有问出有用的只字片语,最后, 他只得买来些香烛, 回到墓前和同伴一道, 规规矩矩拜祭。 “你怎么才来呀!” 听见呼喊,几人或多或少下意识回头, 但最积极莫过于常安, 原因无他, 只因那声音和口音实在耳熟, 不是鲜卑话,而是标标准准的洛阳雅言—— “冯公!五安叔!” “达观?” 后方上前来两个男人, 皮肤黝黑发黄, 都是牧民农户打扮,一个年岁大些, 蓄起长须,一个正当壮年, 肌肉健达,孔武有力。他们一招手,又喊上不少人,全都是生面孔,常安挨着唤人,直喊到口干舌燥。 “达观,你怎在这儿?”名唤五安的男子随口寒暄。 常安还没搭话,燕才先行一步,颔首致意。那人像是认出了这位行台尚书家的公子,见附近江湖人多,来往口杂,便没再多话,而是心照不宣地点头回礼。 “五安叔好!” 双鲤门面活一向做得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甜甜喊上两声再说,那汉子看是个水灵的丫头,和身旁老人相识一眼,都和蔼大笑,赞道:“谁家的丫头如此可人!” 双鲤闻言,自豪地挺起胸脯,而常安则趁势开口:“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晁先生,这位崔神医,这位……” 介绍到公羊月时,五安脸上的笑容忽然敛住。 “怎么?”常安历来对情绪敏感,瞧见异样,掌心渗出细汗,是既怕老乡不给朋友面子,又怕朋友看不起老乡。 五安左右多看两眼,微微摇头,低语道:“只是觉得这位公子有些面熟,达观,你刚才说是姓羊?” “不,不是,是复姓公羊。” “看我这耳朵不灵便的!”五安朝公羊月颔首,眼中满是歉疚,“这姓氏倒是少见,是我这大老粗孤陋寡闻,公子勿怪。”公羊月不甚在意,其余人则更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也是听过江湖风言风语的。 道过名姓,便也算是熟人,常安不再拘谨,而是往别处攀说,指着紧跟其后的几个乡亲道:“你们怎么到这儿来喽?” “昔日不知明妃苦,如今才晓得其深明大义。”冯公捋着胡须抢答,说他们以前年年都来此地拜祭,感佩其为塞上安定所做的贡献,想着锄去杂草,擦洗墓碑,奉些香烛纸钱也是好的,只是不曾想,逐年来人多,每每到来时,这些事已有他人代劳。 常安觉得奇怪,谈笑间讲说自己从前不曾知晓还有这等习俗。五安笑话他读书读成了个呆子,醉心学术,不闻窗外。 这会子,身后又笼络了些人。 陆陆续续来的人里,不乏胸有点墨的,便自顾自吟诵些文赋,冯公听不太明白,便叫常安帮忙听听,附近几位羁旅客在念叨什么。 晁晨侧耳一听,顺口答道:“是石崇所作的《王明君辞》,还有的在谈及《西京杂记》中所载为画师所误的桥段。” “诚然,方才确实听到‘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注1)。”常安恍然。 五安转身向南,长叹一声:“世如朝华,人贱秋草,难忘汉关,可怜归去。”公羊月在旁打量,发现他用手巾子悄悄擦拭眼含的热泪,一时竟不知此人是在歌咏明妃,还是言下别有所指。 许是常安出这趟远门前与母生了嫌隙,话头子兜兜转转又绕归正事,毕竟乡里乡亲,五安和冯公都紧声劝他回去低头认个错,别教老母担忧。常安一想,虽有些不情愿,但于情于理是该归家,于是便叫上公羊月等人,去他们那儿小住。 往盛乐城确实没有落脚的地方,一听有人做东,双鲤最积极,这可得省她不少钱银,一会叔,一会翁的,那喊得叫一个甜腻腻。公羊月倒是觉得去也无妨,毕竟昭君冢无所收获,或可再试着查查第四幅图,顺道有人好问话,还能再探探李舟阳的消息。 常安所居的村落前拥云中后接定襄,离着盛乐城亦不远,可称得上通衢宝地。之所以称村,是因为此地的人少居毡包,而是依旧如南方一样,搭建难以拆迁搬徙的屋舍,层次分明,格局显著。 打村口一入,穿什么的都有,胡服不少,汉衣亦有,混搭得更是不少见,以至于若不开口,都分不清祖上是何处人。 行路颠簸,常安本想请众人往家门前的坝上喝茶,但想到自家母亲古怪的脾气,怕使脸子惹人笑话,于是径自先回家一趟打点,又叫上冯公和五安叔帮忙吹耳旁风哄话打圆,而托请燕才引五人在附近闲逛。 这地方燕才也来过多次,乡民都混了个脸熟,倒也兼任半个主人,于是引着在草场上随意走走。 草场的边界接着几座起伏的坡谷,谷中生长五角枫,为锁住草皮沙土下稀缺的水分,树木都生得比别地低矮,叶色交错,黄绿相接,远望去如一簇簇花蕾。据说白露后,连片换色,红如鸡血,橙如飞沙,更为斑斓。 文人骚客一开口,不咏诗,亦咏史。 燕才自该归于这类,才走了不到五步,便已闲不住,挥袖遥指远方,悠悠道:“打这儿骑马再走几十里,就是从前飞将军李广奔赴漠北作战时领军出征的点兵台,可惜啊,那一战后,斯人便引刀自刎,百年后风侵雨蚀,如今只剩个无人忆及的破落小土台。” “你说的那个飞将军,他为什么要自刎?”双鲤弄不明白,“他做错事了么?” 燕才一窒,反倒不知从何言说,说李广迷途贻误军机是错,可这错又不全在他,是往浅薄作笑谈,还是往深刻里论家国,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那是大汉元狩四年。 李广上书恳请参战,获封前将军出征,人到塞上时,大将军卫青着并队,自东路包抄,然而东路道长险阻,且无水粮,李广不愿,与卫青争执无果后,只能领命,可惜最后苦于无向导引路,大军迷途久未接应,使得敌首逃遁。 报军情论功过时,李广不愿连累麾下校尉,又不愿受刀笔吏的口诛笔伐,最后选择自戕谢罪。(注2) “就算漠北之战他不错,六十老矣就真的能善终吗?”公羊月忽然开口,似是由人及己,口气很是忧愤不平。 燕才和晁晨皆是愕然,只有双鲤仍旧迷糊,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能?他不是位很厉害的将军吗?不过也对,我都没听过他的事迹,长平侯和冠军侯我倒是知道,欸,你们怎么不接着说喽?” “李广一生平七国之乱,戍击匈奴,却未能封侯拜相。”晁晨揉了揉双鲤的头,后者长“噢”一声,虽觉得可惜,但也仅止于此。 公羊月闻之,不禁蹙眉。 另一旁的燕才在这一观点上,态度却截然不同,他少出仕,仕途通达顺遂,并未怀才不遇,即便方才是他引起的话头,也不过是怀古伤今,要说有多鸣不平,倒是不至于:“老实说,当真要论军事才能,飞将军比之卫、霍,不过二流,只是遭遇叫人同情罢了。” 登时,二人间迸发浓厚的敌意,双鲤和晁晨在旁,看得一脸莫名其妙。 “若只是同情,太史公又怎会赞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看公羊兄颇为此不忿,可是也壮志未酬,欲报效而无门,有没有想过,若是真有志无时,不如另辟蹊径?” 公羊月起初确实难耐这数年来的委屈愤懑,才在口舌上相争不让,不肯退步,加诸先前因晁晨高看一眼而对他心有芥蒂,因而更是唇枪舌剑,但听得燕才最后的发问,再见他目光定定,似话里有话的模样,整个人又忽然冷静下来。 “怎么个另辟蹊径法?”公羊月挑衅。 燕才拱手,微微笑道:“家父当年为昭成帝发兵围困代郡,而不得已出山辅佐,当时或许意不平,但昭成帝宽和仁爱,又礼遇有加,家父数十年来为此鞠躬尽瘁,甚而在亡国后一力辅佐幼主,难道不是为一桩美谈?”他顿了顿,复又道,“若有识才伯乐,又何必苦守庸人,所为另辟蹊径,乃识时务,当晓时势。” 公羊月冷眼相看,没有开口。 双鲤拽了一把晁晨的袖子,小声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不是在说飞将军么,怎么又讲起伯乐。噢!燕大哥是不是看上老月了,想游说他留在代国?” “不像,”晁晨摇头,“我倒觉得,好像是在试探。” 燕才看过来,两人立即止住窃窃私语,而后他拱手,只说先行一步,去看看常安那处是否已妥当。待他走后,双鲤撇撇嘴,觉得无趣,正好崔叹凤和乔岷在不远处同牧人聊驯马套马,看得她心痒痒,一溜烟便跑过去。 公羊月留在原地,忽然在晁晨肩上拍了拍:“幸好他没有打你的主意。” 到如今公羊月才能确定,燕才再与晁晨言谈甚欢,也不过是因为志趣相投,而他自始至终感兴趣的人,都是自己。无定河醉酒那夜,晁晨所言并非赶巧,燕才确实时时留意,只是他和常达观那种脆弱敏感不同,他的细心注视,并非全用眼睛。 这个燕才,究竟想做什么? 再远些,有两个猎户就地取材,制作箭杆,又在石头上磋磨箭簇,组装成型,最后拿出长弓力挽,试一试箭矢的准头。 弦一放,长箭偏飞,没射中跑跳的兔子,反倒扎进石头。 正为公羊月的话而困惑不解的晁晨,忽然惊醒,急忙去摸随身携带的图卷:“我想到是什么了,第四幅图,李广出猎,疑石作虎,一箭穿石没镞!” 他扬手,将皮卷一展。 这时,坝上有人拿着锄头,铁锹,斤斧,挥臂吆喝:“快来帮忙,独孤部的人来了,正堵在村口挑事,赶紧的去镇场子!” 那独孤部可是代国几大部落之一,这里的人说白了就是些平头百姓小破落户,怎敢如此叫板,只怕要出事。双鲤赶忙去寻燕才,而乔岷和崔叹凤也已奔了过来,向公羊月拿主意: “独孤部?我们也去看看。” 晁晨只得把皮卷一收,紧跟人流,可跑了两步回头,发现公羊月那是碾蚂蚁的速度,瞧这神情,略显犹疑,似是不大情愿趟浑水。 也是,他们身上揽的包袱已够多。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王明君辞》 注2:详细记载请见《史记》 第118章 坝上已拢聚不少人, 远远虚围一圈,手头提着农具,个个神色紧张。五安叔和冯公地位不低, 此刻都站在前头, 而燕才和常安, 正随于其后。 与他们对峙的是个足有八尺高的男人,穿着鲜卑服, 耳戴铁珰, 一头发辫,一道疤横在鼻梁, 看起来很是气焰嚣张, 在他之后,还有不少拿刀的卒子, 人不少, 瞧着就不好惹。晁晨和公羊月来时, 听几个私下交头接耳的人称,此人名叫刘智, 是如今独孤部南部大人刘罗辰的宗亲, 身后傍着在盛乐城当官的叔爷, 做些捞油水的活。 捞油水的活无非就是税征。 代国税制, 贡纳和牧人农夫的租调占大头,又因为不像南方铸币流通, 多以物代钱, 折算为布匹粮食缴纳。租调制下,以户为定收, 但每户的人头数并没有定死,三五一户可, 三五十一户亦可,这当中可做的文章就大了。 刘智拿着马鞭,指着冯公等人的鼻子骂:“还敢喊人,信不信把你们统统押去做苦力?瞪什么瞪,老东西,今年的租子交够了么?” “我们几时没交过?你们的人早俩月就来收过!”五安叔比之老人,显然要更硬气些。 “你耳朵是不是塞了屎,怎么听话的,我有说你们没交么?我是说,你们偷漏不足数,”刘智挥手,叫跑腿的拿来册子,但他也不会看,随意翻弄两下,转头故意刁难,“你们这些,几十人算一户,倒是会打主意,今儿就要你们把吃了的都吐出来!” 燕才仗义出头,挡在前面:“刘智!” 刘智乜斜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小燕公子,什么时候回的盛乐,怎么没与车队同行,这里是我独孤家的地盘,怎么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不是!”他捧着肚子哄笑,却并没有退避,反倒挑衅似的上前,“怎么,小燕公子要护着他们,恕我冒昧,这里可不是行台,小心惹祸上身!” 非是南部大人亲来,只是个卒子都敢蹬鼻子上脸,晁晨看那讥讽的语气和含沙射影的内容,心里只琢磨无定河边的刺杀,保准与独孤部脱不了干系。 燕才倒是不与他谩骂,只不屑地笑笑:“都是陛下治下良民,受朝廷保护,与你我何干?至于偷漏,究竟是朝廷委派追查,还是府衙擅自做主,恐怕你心里清楚!” “给脸不要脸是吧!”刘智气得哆嗦,把长鞭一挥,朝人脸上甩去,常安奔走急呼,好在燕才功夫好,一手便把鞭头给牵住,两人正面对峙。 刘智拽不动,涨红脸很是尴尬,只放声看向左右:“干什么吃的!” 他话一落,燕才松手,当即整个人摔了个四仰八叉。跑腿的赶紧给人扶起来,刘智抬手就是两耳光,他恨不得一口咬死燕家人,但他还没那本事,只能撸起袖子,远远向旁人找茬,对着冯公道:“乖乖把租子交了,大家都安生!” 不管怎么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燕才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顶多就是让刘智吃瘪,最后该如何依旧如何。常安叹了口气,小声嗫嚅一句:“要交多少?” 刘智比了个数,众人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当下未到秋收,根本拿不出那么多余粮,更别说塞外养蚕种麻少,衣服都全靠捋羊毛,哪有余布。 双鲤悄悄摸过去,在常安手上掐了一把:“你脑子糊涂了吧,这也给?” “不给不行。” “怎么回事?”崔叹凤倒是要理智许多,跟过来悄声问,“常兄弟在燕尚书手下做事,即便是个小小的掾属,也不该一句话说不上,这厮看行头也不像正牌官吏,就敢如此放肆,瞧着也不是一两回的事,难道就无人可管?” “管,怎么管?”常安一脸忧心忡忡,小声答他,“几位有所不知,这都是默认的规矩。国之初建,部落势力庞大,加诸北方连年征战,当朝百官皆无俸禄,除去赏赐,所有盈余皆依靠租调税赋,自是向下挤压。” “这……这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双鲤张大嘴巴,嘟噜一声:“这不是明抢么?” 乔岷也为之震撼,百官无禄,这还是头一回见。崔叹凤依次朝坝上的乡民望去,心中渐明,为何那日在昭君墓前,五安等人会叹息,难忘汉关,可怜归去!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分明把人当牲口,往死里整! 瞧见那两大一小嘴巴说个没停,刘智听不清却又抓耳挠腮想知道,立刻嚷嚷开:“说什么呢?仔细给你们把嘴皮子秃噜下来。” “说你是头猪。”双鲤哼哼道。 燕才顺势挡在前,他久居代国,又那里不知这些道理,可就是心中堵着口义气,以往他没见着也就罢了,如今当面撞上,怎好坐视欺人太甚,自是不干,何况,独孤家出面为难,保不准也是因为他。 常安瑟瑟惶恐,拉了他一把,愁容满面,好似在说争这一口气也无用,不要冒险出头,害燕家落了口实遭弹劾。 达观啊…… 燕才这才忍住:“宽限些日子。” 刘智见他让步,是越善越欺,伸出食指晃了晃,赖皮似笑道:“不行!” “嗯?” “怎么,你还要动手?”刘智立即跳脚,“小燕公子,不要以为你巧言善辩,我就抓不住你的辫子,这些晋民逗留此间,只怕会带来祸患,我会托请叔父如实上报陛下,让他定夺,最好全都迁到北边苦寒之地,别站着好茅坑不拉屎!” 这时,坡上飞来一道亢丽的女声:“这里是我们的根,我们不会离开这里!”说完,紧随着一声痛呼,刘智的狗腿子滚了下来,手脚并用爬到自家主子跟前哭诉:“少爷,这娘们儿打人太狠了。” 常安回头,差点梗住气:“娘,娘?” 只见一身着汉衣,头发梳得精干的妇人正活动指骨关节,一左一右放着俩饲料桶,瞧着倒像路见不平。 刘智臊脸面,踹了一脚狗腿子,冲着常安恶狠狠地道:“好你个常达观,造反呢!你们这些异族人,果真没安好心,都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别,都是我的错。”常安慌了神,不知该去护他母亲孙氏,还是该去拦刘智的人。 燕才要出头,刘智也不傻,找着借口叱喝:“我不是府衙里的人,可他们都是,都是奉命行事!何况你行台尚书府,可管不了这云中盛乐城!” 那奉命二字咬得格外重,仿佛要搬出独孤部的老大力压一头,燕家虽受命托孤,又是立国功臣,但也仅是其中一位,如今小皇帝根基尚不稳,仍然需要依仗部落的力量拱卫京都,即便是燕凤在此,也不好正面硬对。 正所谓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刘智再是个小人物,所作所为争取的也是整个独孤氏的利益。 燕才投鼠忌器,刘智趁势而起。 孙氏扔下挑子和桶往山坎下来,常安冷汗直冒,赶紧过去堵着,把人往家的方向推:“娘,您快回屋里去,这里交给我,交给我!” “交给你?还不知道成个什么样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孬种!”孙氏怒瞪一眼。 “算了,给他们,民不与官斗,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如果真强行迁离,得不偿失。”冯公面色郁郁,将燕才叫回来,似有难言之隐。 五安叔嘴唇翕张:“可是已过去这么多年,还要忍……哎!”而后,他不再反驳,怄气似的拂袖让开。燕才很不理解,尴尬地被拽到一边。 “这才听话嘛!”刘智得意洋洋,一扬鞭子,指挥人动手搬东西。 手底下的没个轻重,一路打砸,其中有个尖嘴猴腮的同一婆子抢粮食,约莫是来之前得了命令,不需手下留情,登时一个抬肘,把那婆子撞翻在地。这婆子也是血性之人,当即张口反咬,刘智在旁瞧看,觉得很落威风,挥着鞭子上前。 “磨磨唧唧,干什么吃的?” “少爷,我来!”泥腿子会错意,抢先上手,对着那老阿婆就是一巴掌,打得人口吐血沫,仅有的几颗牙也掉了。 ———— 晁晨赶来,挤开人群从坝上下望,正好瞧见这一幕,目不忍视地别过脸去,心里期望公羊月动手,但又明白,魔头和大侠终究不同,他没有权力安排他人。 于是,他拔出匕首,自己冲上前。 这时,只瞧那红衣一晃,将将堵在前方,将晁晨的手腕紧紧勒住,晁晨用力去甩:“君子自当俯仰无愧于天地,侠义当先,我无法坐视不理,就这些人的拳脚功夫,我倒是不惧!” 公羊月目光落在燕才身上:“你们都不了解,燕凤在代国的真正地位,他现今虽只是个行台尚书,但却是代王的肱骨之臣,当年秦国攻打代国,苻坚麾下‘杀将’夜刺中宫,是燕凤连夜送走君王,以身诱敌,死守云中,过后也是他,智辩苻坚,将幼帝从长安带回代国,可以说若没有他,而今的代王还在秦国为质,或者早丧命于阴谋诡谲中!” 晁晨眸光一动,又听他续道:“当年独孤部的大人刘库仁对只是长史的燕凤都不敢轻贱,何况今日,燕才动手,独孤家的心里再不舒坦,也只能捣碎牙往肚子里吞,他没有动手,只是因为在等。” “等什么?” “他在等我出手。”公羊月嘘声一叹,“先前那一番话,确实是试探,”他望着晁晨,脸上没有丝毫戏谑,眼睛里混沌而无光,“晁晨,你想知道,十七他恳请我的事是什么吗?” ———— 老人被打,人群里顿起骚动,先前拿家伙的男女老少如芒在背,个个要横冲直撞在前,双鲤一跺脚,从布包里倒腾出些恶心玩意,骂骂咧咧道:“气死姑奶奶我了,真想把他脑袋摁进粪坑里!” “你不要乱来。”崔叹凤嘴上如是叮嘱,但手却悄悄给暗器上装填了些痒痒粉。 双鲤坏笑:“老凤凰,我发现你可真是蔫坏。”说着,她朝乔岷抛去一个眼神,贴过去在他身上摸了一把,后者果然习惯性弹跳开,在人群里东躲西藏。小丫头趁势追着他乱窜,连过几个狗腿子,把那粉末撞了刘智一脸。 “臭丫头!” 刘智去伸手薅了一把,没捉住,药粉沾着肌肤,发红发肿,痒得他是上蹿下跳乱抓挠,双鲤立刻乖巧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是民女眼瞎。” “你这什么玩意?” “老爷饶命,恕我无心之失,这,这是治牲口的药,是民女眼瞎,牲口和人都分不清。” 坝上顿时笑作一团,刘智面红如血:“还不想法子给老子止住痒痒?” “我想想,我想……有了,包治百病!”她眼珠子骨碌直转,瞧见一旁那两大桶牛羊粪水,伸手把崔叹凤推开,叫上乔岷抬脚,一整桶一整桶给他当头淋了下去。只听哗啦一声,周围的人全散了开去,拿手捂着鼻子,不忍闻那屎尿。 刘智这才晓得被戏耍,气得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他也顾不得梳洗,拿鞭子一甩:“把这臭丫头皮给我剥下来!” 双鲤躲逃,这轻功倒是在跟乔岷的追逐中显著提高,左右都捞不着。刘智看得心浮气躁,人影没瞧清,倒是眼尖相中了她身上带着的宝珠,顿时见钱眼开:“好宝贝啊!给老子把她身上那玩意抢过来,不不不,我自己来!” 随话音一落,他当真从旁抽刀砍过去。 ———— “什么事?” 直觉告诉晁晨,乔岷所求,绝不容易,他身为七剑卫,很有可能不代表自身,而代表高句丽王室,而目的地所在乃是代国,这一求横跨两国,只怕事关重大。 这时,双鲤的惊呼从下方传来,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那丫头正满场乱蹿,再看刘智那悲惨样,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南方的惯常不能等代北方,草原上能服众的,光靠身份还不够,若是个弱秧子,也会遭人闲话,唯有拳头定大小,刘智骄纵,但他武功并不弱,甚而可以说蛮力中的一流。双鲤轻敌,则会吃亏。 果然,不过瞬息,双鲤被绊了一脚,登时给人追上。 乔岷眼见不妙,快哉剑出手,公羊月居高临下呼喝一声:“十七,收剑!”只要有求于代,他就不能对代国任何人出手,一旦动手,无论是否有理,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公羊月话音一落,自己拔剑跃出。 “公羊月!” 晁晨不自觉追去,随着那红影一落,心里头空荡荡。他忙将目光转向燕才,后者略松一口气,但面上依旧不见笑容。如果公羊月出头乃他所期望,又何至于如此苦脸,难道他的试探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你又是什么人?”刘智手里的刀被架住,纹丝不动。 公羊月嫌他脏,不肯挥拳,抬腿将那板车一踹,像个陀螺一般急转,再借车辕隔山打牛,将人撞飞出去,而后拍拍手,高傲地说:“揍你的人!” 刘智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好,好得很,你跟那个臭丫头是一伙的吧!狗东西!”他也不傻,燕才若真出手,他也不好动,这会子来了个江湖人,正愁没机会,立刻要泄愤,于是把左右随从都揪了出来:“愣着作甚?都给我上!打死了我顶着!” “只怕你顶不住吧。”燕才冷笑一声。 狗腿们一窝蜂而上,双鲤讶然,乔岷蹙眉,晁晨跌跌撞撞冲过去,坝上的人都看傻了眼,常安更是捏着衣角两手汗湿,担忧眼下的发展。 刘智痛快叫嚷:“他揍我,私人恩怨,小燕公子,你怕是管不了!” 这时,村落外飞来一道霸气的女声:“谁敢造次!” 人群自主向两侧拨开,只见不远处立着个头戴金饰冠冕的华服女子,横眉竖目,不怒自威,一应车驾侍从就停在五十步外,俯首静候。女人径自走到刘智身前,来回打量两眼,众目睽睽之下抬手就是一巴掌:“他管不了,那我管不管得了?呵,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打我儿子?” 刘智哆嗦着吓掉了鞭子,在场一众目瞪口呆,晁晨更是没刹住脚,一脑门撞在公羊月背上,不知是为她气势所唬,还是因那惊世骇俗的话。只有公羊月气定神闲,并不意外,他转过脸看向燕才,后者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立刻躬身行礼—— “燕才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小侯爷!”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算,其实老月也是团宠啊…… 第119章 “达观, 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连公主都来了?”冯公将已看傻眼的常安拖到一边,小声问道。 五安叔则痴立在原处, 有些难以置信:“他就是羊驸马的儿子?” 晁晨咽了咽口水, 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全然明白, 为什么燕才一路上对公羊月多加注目,也明白方才说李广时他为何会语出试探, 更明白公羊月所言燕才不出手之故, 兴许方才他借口去找常安就是悄传书信,所有的一切一切, 都是为了帮公羊月与拓跋香母子相认。 燕才是代臣, 也是公主府的故交。 公羊月转身,晁晨同时抬起头来, 茫然地看着他, 不禁将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所以, 十七所托,究竟为何事?” “他想面见代王, ”公羊月与之擦肩而过, 略一俯身, 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道, “私下的。”他曾想过很多法子很多计策,甚至连擅闯皇宫都囊括在内, 唯独借助拓跋香这一条, 是他最不愿意的。 燕才如此沉不住气,想来也是怕他只在云中稍作停留, 从此山高水远,一旦错过, 再无相见之机。 拓跋香拂开刘智,去追逐那道红影,却不敢靠近。 “月儿!” 事隔经年,那声音与记忆再度重合,公羊月双肩一颤,却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尤其是经历过离开贺兰山后的这段日子。良久后,他才挪步,侧身回头,看着那张已不再年轻的容颜。 这些年,他有很多称呼,魔头,逆贼,或是剑谷叛徒,唯独不再是公主府的小少爷。 公羊月松开嘴角,应道:“母亲。” ———— 拓跋珪是在登国元年(386)复立代国,肇基王迹。移都云中盛乐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赏赐加封以张衮为首的立国二十一功臣,燕凤亦在其例,此外,宗室中有功者,也得到了应有的恩典。 那一年,拓跋香亦随行回归京都,重拾公主府。 王上着人修葺,入府时已无昔年的影子,侍奉的旧人也多在灭国之战中被俘丧生,如今里外干活的,都是些年轻的面孔。侍女们正当芳龄,性子活泼又难耐好奇,每每撞见公主翻腾些旧物抱在怀中,独自在东苑闲坐出神时,私下都会忍不住说道二三句。 “听说驸马督尉是在城破时失踪的?” “听老人说是这么回事,不过都足十年了也不见人,只怕早就……哎呀,你们想想,氐秦的铁骑会是个什么好东西,万马碾过,还能剩什么!” “公主真可怜。” “欸,那公主的孩子找到了么?” “没有。” “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在前院当差,听说王上下了旨意,追封驸马公侯,又许诺只要找着世子,不需递降世袭,直接等位加封,许是想讨公主欢喜,给她留个希望。” “公主的孩子也能有如此殊荣?” “一般的公主当然没有,你是哪个草场坝子来的土包子,这都不知道,咱定襄公主是有勤王之功的,当年破城时,曾领兵于阴山参战,国灭后又同辽西公主及其夫家贺兰部辅佐王上牛川登位,可谓功不可没,如今坚守云中,鞠躬尽瘁分忧解劳,王上对他这个小姑姑甚见礼重!” “真希望小少爷快快归来!” “怎么,你还想飞上枝头做侯爷夫人啊,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命!” “不是,我只是觉得公主太可怜了。” “公主可怜,别说笑了,做公主有什么可怜的,你我才可怜呢,今早又被管事臭骂一顿,还不敢还口,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命,这才叫可怜!” 那一天,心肠柔软的新来小丫鬟被同伴呛得哑口无言,只能抿着唇,端上水盆快步离开庭院,当她在门前偷偷回头看时,坐在秋千架上手抚着一双旧虎头鞋的拓跋香亦同时望来,嘴上牵起一抹温柔而悲悯的微笑,那一刻,她的心像被狠狠一撞。 方才所言于她句句属实,她是真的期望老天开眼,小侯爷能早日归来。 如今是登国十一年,她的愿望,终于实现。 ———— 回到公主府的两天,气氛着实古怪,公羊月不吵不闹,就是与人能避之则避之,整日锁在房中,也学那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他身后的一串小尾巴,是左一个尴尬,右一个有碍。 好在,定襄公主出落的端庄大气,并不计较,好吃好喝一律不亏。从震惊中缓过来的四人,心里头多少都有些七上八下。 这日早间,双鲤吃多积食,在院中慢走,将好撞见练剑的乔岷和喝茶的崔叹凤,便拉着两人唠叨:“老月竟然有个当公主的娘!这太不可思议了!”她两手一展,语气十分夸张,“从前我俩从山里出来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以为他跟我一样穷呢!” “不可思议的是那位小燕公子。”崔叹凤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笑道。于他而言,着眼的地方显然不同,他是第三个回过味儿来的人,仅次于晁晨。 双鲤坐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崔叹凤戏谑道:“你应该高兴,现在你俩都不穷了,不妨想想,能不能借此机会把你的买卖做到代国来!” 闻言,双鲤一通龇牙咧嘴,捂着耳朵直嚷嚷“我不听”,“老凤凰,钱不钱的哪有老月重要,我是担心!你想想,江湖传闻里公羊启是有发妻的,还是剑谷的人,那老月究竟是谁的儿子?如果不是公主的,换作是你,你会苦寻十几年么?如果是公主的,那就更不得了了,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留在代国!那到时候……” “你晃得我眼睛都花了。”乔岷冷不丁冒出一句。 双鲤站定,一拍大腿道:“要不我去找老月旁敲侧击问一问?” “去。”崔叹凤推了一把。 半盏茶的功夫后,双鲤呼啦啦跑回来,揪着崔叹凤上蹿下跳:“你早知道是不是?”而后愤愤地冲乔岷喊,“十七,你不知道,老月门前全是人,拿盥盆的,巾子的,衣裳的,端糕点的,端茶的,端早食……听下人议论,留在这里,保不准是要袭爵!” “那不是很好么?”乔岷一脸迷惑,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见过贵人,只觉得那样的生活令许多人艳羡。 双鲤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果有个人那样捧着我,我会很为难的。” “为难什么?” 晁晨从屋子里走出来,听见她的话,顺口接道。双鲤看见他,俨然如同看见救星,忙上前拉拽着人往公羊月的屋子去:“晁哥哥,你一定要帮帮……” 两人还没出石洞门,迎面就撞上拓跋香。 晁晨带了双鲤一把,二人规矩站好,行了礼,脸上堆着笑,暂且退了回来,乔岷和崔叹凤正说着话,偶然瞥见,也赶紧起身相迎。 拓跋香作为主人家,并没有因为身份之别而端着架子,也没有因着操心公羊月而刻意冷落,反倒关切寒暄,听出乔岷的高句丽口音,便说可以着人帮忙寄送家书,手下有人认出崔大夫洞庭神医的身份,就给他指点塞外的巫医,交流切磋,晁晨喜欢读书,便令奴仆搬来好些孤本典籍送到屋中,至于双鲤,小姑娘都是闲不住的,便亲自带着去城中游乐,又讲故事又讲民俗。 双鲤走之前信誓旦旦站在公羊月这边,回来的时候就彻底倒戈,整个布包是鼓鼓囊囊,眼瞅着就快从吝啬鬼变成散财童子。所谓投其所好得其心,古人诚不欺,日子充实起来,也就不会有聚众杂谈,等晁晨粗略翻阅完随手拿来的一册孤本《连山易》后,不自觉间竟已过去整日。 开窗透气,院外静悄悄,像是各人房中自忙碌,不得不说,拓跋香是好手段。想到公羊月,晁晨连忙放下书,整衣出门想寻他面谈。 公羊月住在离客苑略有些距离的东苑,此时门外的下人都已给打发,进出只有定襄公主一人。晁晨在花园的灌木丛后小站了片刻,亲眼见着三五次,不是送参汤茶水,便是提来食盒糕点,公羊月也不拒绝,就装做视而不见,等人放下东西,自己来去。 “这也太绝情!”双鲤冒头。 晁晨看见她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晁哥哥,不是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子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来侦察敌情!”双鲤用拇指一刮鼻头,有些自得,“我可是老月的忠实拥趸,怎么可能轻易被收买?嗯,好吧,我承认差一点,不过那是麻痹对手的迷惑之术!” 被晁晨略带考究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后,她才又梗着脖子道:“老月在我这儿混吃混喝这么久,我连本带息收拿点回来,怎么着了?是犯了王法还是犯了铁律?”说着,她在晁晨胳膊上狠拍了一巴掌,“再说,万一跑路,不得备点盘缠?” 晁晨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说得不无道理”,而后摇头,把视线转回房前。 人前再威风强硬的一个人,无人之时反差愈大,愈见真心,那种锲而不舍里带着讨好,只要是一个母亲能做的,能竭力弥补的,拓跋香都做了,对比她的行为,公羊月确实显得不近人情。 “门前那两口箱子是什么?”双鲤来得晚,没瞧见前情。 “是衣服。” “这么多?” “从七八岁到二十几岁,年年都裁新衣,你说多不多?”晁晨叹了口气,岁数不是他胡诌,而是拓跋香亲口所讲,她的汉话口音字调说得很一般,对他们这些客人说也就罢了,可对着公羊月,她亦始终坚持,用心不可谓不真。 打风铎那次和无定河夜船两回听来的故事,公羊月都没有外传,对双鲤来说,如此漠然举动不过是母子数十年不见后的生疏,眼下丝毫没怀疑这亲情血缘,念及公羊月那口是心非的性子,她向晁晨提议道:“要不你帮着劝劝?引经据典,总有一篇能打动老月。” “定襄公主,不是公羊月生母。”晁晨知道实情,未有隐瞒。 “那公主知不知道?冒充王子皇孙,那可是要杀头的!不对,十月怀胎怎可能瞒得住,又不是傻子,难道是偷龙转凤,移花接木,有人想混淆代国王室血脉?还是说,公主娘娘的孩子早就死了,为了怕他伤心,公羊启才抱了个孩子回来,老月其实是弃婴,因为知道真相所以于心不忍?或者,或者会不会是为了权力?听说小皇帝的亲娘皇太后近日薨逝,公主想擅权专政,但一介女流阻碍甚大,所以需要一枚棋子傀儡操纵!看来此地也非留爷处!”双鲤大吃一惊,盘算一通后,紧张兮兮地嘟囔。 晁晨被她的脑力折服,不由牵了牵嘴角:“你怎么不说,公羊月其实是流落在民间的王子,因为后宫权斗迫害,所以谎称是公主之子被偷偷抱养在公主府?” “这个话本子好!一代天骄流落民间,习得武艺成为江湖魔头,一朝身份告破,重回王庭,践祚于丹墀,哇,精彩,着实精彩……”她捂着嘴巴又是偷乐又是大叫,只是用脚尖想,都不大可能,等心思冷下来,又耷拉个脑袋没精打采,拿胳膊肘撞晁晨,“老月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又为何要留下来?” 说话间,屋内有了动静,那道纤瘦的影子在木格上逐步被拉大,直到门被霍然拉开。公羊月抬眼四顾,而后慢慢蹲下身,打开那两口木箱,伸手探进去,在展平的衣料上来回抚摸,眼中露出疼惜。 最上层的衣裳最华丽,也最好看,年生久的,都被压在下方。 他一用力,顺着未填满的边沿缝隙,把压箱底的给拉拽出,托在膝上和新衣对比,线头外翻,针脚那叫一个杂乱,就好似出自两人之手。 缝衣刺绣,都是熟能生巧的活。 公羊月用力一握,把衣服攥在手心,沉默良久后,原封不动放回,把木箱盖子一阖,转身往屋里走。脚刚跨过门槛,他又退了回来,一推掌,把东西全扫落阶下,这才拂袖回了屋子。 目睹全程,双鲤嘴唇张大,却发不出声音。 先前那个问题,晁晨并无答案,但眼下,他已有共情:“人心贪婪,即便化为灰飞,也想拥抱曜日。他的心里也不好过啊。” 第120章 太过于隐晦深奥, 双鲤只觉得糊涂。 见她面露茫然,晁晨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问道:“小鲤儿, 你是不是特仰慕师昂阁主?那假使有一日, 你同他表露心意,他义正词严拒绝了你, 你当如何?一生负气, 发誓再不过云梦,不入帝师阁?” “当然不, 自当矢志不渝, 锲而不舍。”虽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关系,双鲤还是耐着性子答了他的问话。 晁晨又问:“那若是这时, 作为武林正道之泰山北斗的师阁主要问罪公羊月, 欲除之而后快, 那你又如何抉择?” “我……” 双鲤紧咬着干裂的唇。 “人的感情能欺人却不能自欺。你相信公羊月,但若无公信, 是无法说服师昂的, 以他的身份和立场, 当真走到那一步, 亦没有错,”晁晨垂眸, 眸中光芒闪烁, “这就是进退维谷,这就是……两难。” 双鲤仰起头, 举一反三:“你是说,老月现在陷入两难?” 晁晨默然。 “是因为虽无生恩却有养恩么?”双鲤睁大水灵灵的眸子, 绕着他左转右蹿,连声追问,“还是因为公主不是生母,老月不好意思袭爵,可世袭不是依从父系么?又或者说关乎他从前经历,心有愧怍?他知道真相后,才一怒之下不告而别的?”双鲤声量愈来愈小,直至小如蚊讷,“若有一人这般掏心掏肺对我,我也心有不安。” “是,亦否。”晁晨抬起头遥望长空,话到嘴边,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疑,“我想,更多是因为家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他说话,放在过去,讲公羊月心有家国,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自打绵竹城起底公羊迟旧案后,作为唯一亲眼见证过去的人,他的态度正一点一点被潜移默化。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拓跋香就静默地立在洞门前。火烧云坠去,晚霞自天边湮灭,最后一丝亮光被拔除后,绿树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明明与那扇门那道影子只有十步之距,但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佛经中所言的三千世界,无法融合。 他们不该重逢,更不该相见。 “这我就想不明白喽,家国是家国,亲情是亲情,为何非要对立呢?我可听说他们这什么立国二十一功臣里好些个晋人,难道全不要活了,自刎谢罪?”双鲤垫脚,在晁晨耳边飞快呢语,而后笑若人间富贵花,亲昵地去攀挽拓跋香的胳膊,甜腻腻地唤公主娘娘,且拉着人往外,到花园里头的塔亭坐下。 双鲤用实际行动向晁晨证明,才不管什么“天地君亲师”,她的人生信条简单又直接,谁对自己好,自己也对她好,所以她将此原则同样附着于公羊月身上,公主待老月好,老月自该与之相亲,老月对她好,所以她也希望老月往后顺顺当当,能继续当魔头,风风火火闯江湖自是好,不能,大不了回到代国来当侯爷。 “公主娘娘,您不必担心,老月这些年过得很好,没人能欺负他,被他欺负过的倒是不少,我一件一件同您讲。从谁开始呢,噢,就从渤海封氏的二公子封念开始讲起吧!”双鲤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说上一阵,尤是口干舌燥,拓跋香便吩咐使女去端鲜果。 果子是府里头管家亲自送来的,正好有要事来禀,与独孤部有关,说是南部大人刘罗辰回盛乐后,耳闻族中有子冒犯,特地遣人赔礼,人就在前院候着,非要面见才肯走。拓跋香便去瞧看,说是去去就来。 等人离开,晁晨快步去,把正剥果皮往嘴里塞的双鲤提拎出来。刚才陪聊,他能知微见著,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辨明公主对公羊月的关心,但他素来恪守礼仪规矩,觉得擅自插手,并不妥当,这毕竟是家事。 双鲤鼓着腮帮咀嚼,忙着说话,差点卡了核:“咳咳,晁哥哥,别急别急,你且听我讲。老月这个人死鸭子嘴硬,等他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主动迈出第一步? “欸,你脸怎么这么红?”双鲤仔细盯着他看了两眼,满是狐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上次在绵竹,丁桂的事也是你满心积极,一手操办,这次又这么关心,嫌这不好那不好的,”她倒抽一口气,“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老月动了心……” 晁晨掩不住耳根红,甩手要走:“胡闹!” “我不乱说了,”双鲤笑得贼兮兮,一副“我全明白”的样子,“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当面同他讲,机会稍纵即逝。不过坏话就算了,小心被揍。” 他哪有动什么心思,不过就是心疼他在绵竹遭受的不公,不想他再因为父辈之失,而做出会后悔终生的选择和决定。 拓跋香完事归来,不想久坐一处,便叫上两人伴同身侧,领着在府中闲走,逛了一圈逛回东苑门口,这一次没有视线干扰,她一眼就瞧见翻在阶下的两口大箱,神情顿时忧郁晦暗,不自主将指甲掐入肉里。 “我,我帮你骂他!”双鲤憋不出安慰,握起拳头。 拓跋香却拨开她的手,往前走了走,发现墙根下的食盒纹丝未动,里头的糕点已凉至冷硬,这些都是从前公羊月最爱吃的江南点心,是她费心招揽晋国庖厨,一点一点学的。但眼下,吃食也不再重要,她反倒担忧:“月儿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在房里,可不得憋坏。” 晁晨瞥了一眼屋内的影子,岔开话头改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小丫头心领神会,一面给他竖拇指,一面帮腔起哄,软声撒娇,“对对对,公主娘娘您说说嘛,老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总不会比我还皮!” “那可不,以前的月儿可鬼机灵得很。” 追忆本苦涩,拓跋香并没有心情,但两人左一句右一言,她又没忍着下重口。这会子话音方落下,屋里头忽然传出脆响,像是什么东西不经意拂落在地。 公羊月可不是冒失鬼,撞掉东西,也只是因为举止失当。 拓跋香不蠢,立刻心领神会二人的用意,在和双鲤交换眼神后,叫上晁晨:“你们跟我来。”说着,她从偏房搬出些旧物,乍眼一看,都是小孩子的物什,有些许残破,但基本保存完好,能从战火中抢救下这些无用之物,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 晁晨主动替她抱持萝筐,拓跋香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先前匆匆晃过,只觉得这孩子模样周正,性子文静,而今再瞧,已是面容姣好,文质彬彬且气度斐然,越看越满意。她这辈子天赋都用到了舞刀弄枪上,读书不爱,所以对博古通今的才子,都甚是高看:“你是月儿的……” “……朋友。” “难得有朋友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拓跋香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 双鲤抻手翻出一个扭曲的指环,大声问:“这是什么?” 拓跋香瞧看一眼,面有赧然,不好意思说那其实是中原的顶针,先就着袖子一笑,忆起当年:“那时时有应酬吃酒,朝中几位重臣的夫人都是晋女子,座谈间听他们说民间有旧俗,虎头辟百邪,我就想学着做一双虎头鞋。说来惭愧,我不事女红,剪样、打袼褙还好说,就是纳鞋底难办,几针下去依旧扎破手,气得我把东西就地一摔。” “月儿那时候就扒在门边看,顶针就摔在他脚边,给摔了个凹瘪样,”拓跋香憋着后话顿了顿,才续上,“你们猜怎么着,他搬弄不回去,直接上嘴咬,结果把牙给崩坏喽。” 双鲤从筐里捞出那双老皱发黄的布鞋,惊叫道:“是这个么,很漂亮呐!” 鞋子做工放在当下看算不得好,但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来说,却足可见用心,晁晨伸手,轻抚了一把鞋面,余光向后瞥,只瞧窗棂上那道影子猝然放大,但很快又退了开去。 谁还没个天真烂漫的时候? 不知为何,晁晨脑海中立时浮现出缺牙的笑容,公羊月总是谑笑、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却从没见过他有心花怒放之笑。 片刻的功夫,双鲤和拓跋香把东西挑挑拣拣,又说到了别处。 “所以老月不吃猪肝,是因为公主娘娘您?” “只要是肝,都不吃吧。”拓跋香努力回想,“我们草原儿女,两三岁就得学骑射,我记得他那次是被枝桠刮着,虽没坠马,但却拉了口子,我听人说吃肝生血,就煮了许多。可能确实太难吃,月儿吃了一块,脸都绿了,我现今还记得他那表情。” “后来呢?” “后来我有事离开,回来时盘子里的全吃光了,侍女偷偷跟我说,他一边嫌弃一边下筷,只是打那以后,是再也不食。”拓跋香脸上现出温暖的笑容,银色的月光披洒在她身子上,却一点也不清冷,“月儿,实际上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细细想来,倒真是如此。 往远了说,他会为了给双鲤买及笄的簪子,用自己的剑穗去换;会迁就她瞎胡闹的要求,纵使百般不情愿,也会陪同去烧香;会为了帮封念治伤但又不想让他受自己恩惠而借口打赌;会在崔大夫沿路寻药取之不得时,第一个出手。而往近了说—— 晁晨没忍住,两手交握,心中升起别样情绪。 他会在自己夜归时城门守望,留灯一盏;也会在当堂夜候而瞌睡时,路过顺手摘下衣服给自己盖上…… 听着身边两个女人的一言一语,他的心里满是那个红衣剑客。 “还有一回……” 拓跋香嘴里的糗事就没断过,双鲤很给面子的捧场,不管好笑不好笑,先大笑上三声,整个院子都因她而闹哄哄的。晁晨无意间发现,至少从半炷香前开始,那道在屋中徘徊的影子,立在窗前再没走过。 说到最后,回忆尽了,诸人散场。拓跋香身心疲惫,看门窗仍旧紧闭,唏嘘一声不再强求,准备离去,不过,走之前她又仔细端详了晁晨两眼,拉着人问:“我看小先生玉质金相,端的是淑人君子,不知今年贵庚?家中何人?祖籍何处?可有婚配?” 瞧那话头,就差问生辰八字。 公羊月本是要熄灯,乍一听,又走回门前,面如黑土一掌豁开房门。 晁晨虽是脑中发懵,但依礼耐着性子一一如实答话,拓跋香无知无觉,她倒并非是要说亲,只是出于母性,对自家孩子身边的人有股子莫名的关切,约莫是觉得此一场相逢后,很快便会分散,想探探身边人的底,往后也好放心。 “那,那你觉得我们家月儿如何?”拓跋香脱口道,直教双鲤瞪掉眼珠子。好在,她亦意识到自己表意生歧义,又改口说:“小先生勿怪,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家月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刹那,心底似开了个洞,许多念头涌来,是赞或是骂,是厌恶或是心悦,恩怨交织,爱恨难言—— “他……” 张开嘴,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 “咳咳。” 直到庭前一道轻咳打断,双鲤甩着辫子回头,捂着嘴唤了一声:“老,老月?”闻言,晁晨整个人僵在原地,惶然不敢抬头,只敢将目光滞留在石板上晃动的纤影上,其实他方才什么都没说,但总会不由自主生出惊怖,怕被公羊月看穿内心最深处。 -------------------- 作者有话要说: 快乐~~感谢在2020-03-22 21:02:29~2020-03-23 20:4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扑倒倾城小受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公羊月没有找晁晨麻烦, 而是转头对拓跋香道:“我有事和你说。” 他说话的态度很不好,压根儿不是恭顺对长辈,倒很有股以下犯上的冲脾气, 但拓跋香根本不在乎, 反而因为他主动开口, 而面露惊喜:“你说,有话尽管直说, 但凡你所想, 我都能为你做到。” 这还是曾经那个威风凛凛,随性洒脱,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么? 记忆中的拓跋香从来举止得体, 温柔大方,若不是在贺兰山外、无定河边得闻往事, 公羊月真就以为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真性情。 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只是下意识在扮演, 把自己活成了有求必应的模样,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所深爱必是端庄聪颖的妻子, 膝下的孩子需要的是温柔恬静的母亲, 历经战乱的故国需要的是武能□□、稳重多智的公主, 而没有人需要曾经的那个拓跋香。 呵。 这同常达观有何区别, 只不过一个写在脸上,一个埋在心里。 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谁都没说, 公羊月别开脸,矛盾和纠结撕扯着他, 一时间烦躁得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 都怪晁晨! 没事瞎掺和什么?要不是以为拓跋香要给他说亲,自己又怎会失态地出门来, 想到这儿,他回头凶巴巴瞪去一眼,而后抬腿朝外走去。拓跋香知道他想避人耳目,于是默然跟上,二人一直走到院子偏僻一角,这才停下。 拓跋香痴立原地,两人面对面四目相望,没有漠视,没有闪躲,没有争执,亦没有回避,让她情不自已伸出手,想摸一摸公羊月的脸。其实对拓跋香来说,思念早已化入骨髓,连她自个也分不清,融入血肉里的情感究竟是来自生死不明的公羊启,还是单单只因为他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 “月儿。” 她颤声一呼,公羊月无动于衷地闭上双眼,板直身子,冷冷道:“如果我说,我想私下面见魏王(注),你能做到吗?” 拓跋香垂下手臂,自嘲般一笑:“月儿,难道我们之间,只剩下直白的利益交换了吗?” ———— 公羊月独自返回屋前时,石阶下两口摔翻的箱子已被下人收捡拖走,双鲤远远瞧见人归来,翻动的嘴皮子突然抿紧,抱上公主给的吃食,左右觑看两眼,像只滑溜的松鼠,飞速离开。 阴影下,晁晨背靠窗侧的石墙,沉默地看着两步外的青草叶下,两只蚂蚁在打架。 公羊月视而不见,径自去推门,晁晨却忽地低笑一声,惹得公羊月快步调头,挥手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问:“笑什么?”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笑某些人小时候乖巧可人,怎么长大后是这副模样。不过……”晁晨止住声,在死寂般的静默中停顿许久,才抬眸向天空仰望,放缓语气续道,“不过这样,很好。” 公羊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晁晨挪动目光,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复述道:“这很好,怕只怕你从小就是个混蛋。“连希望都没见过的人,很难保证不会扭曲于绝望,曾被温暖呵护的人至少心里会勉留一丝未泯的光,即便深处囹圄,也会努力打破藩篱。 过去那些怀疑、顾忌和畏缩,在今日彻底烟消云散,晁晨不再觉得公羊月是戏弄,是扮演,是试探,有朝一日会变脸般予他毁灭,他开始向信任倾斜,开始相信他就是他。 所以,他才会说,这很好。 “呼——” 长舒一口气,晁晨挺直腰板转身离开,因心境的变化,脚步也变得轻灵—— 二十二年来,他从没有这样深刻地去认识过一个人,原来只知当下,不知过去,真的不能妄议菲薄。这些道理,是他过去从没有想过的,回头来看,年少的他流于表面,根本不懂人,更谈不上懂心。 “等等。”公羊月出声将晁晨喊住,但他自己却又不说话,五分挣扎,三分疑惑,还剩两分似难为情。 他慢慢走到墙下,背靠在晁晨站过的位置。 晁晨想走,思忖片刻,又折回头,挨着他站立。屋子里的油灯燃尽芯子而灭,廊下瞬时昏惑,连唯一的一丝月光都被厚重的乌云遮蔽,而显得微弱不可一视。晁晨靠得太近,无意间碰到他的手,立刻往回缩。 公羊月一把攫住他的手掌,拿拇指在掌心上捏了一把,不冷不热地开口:“欸,流这么多汗,紧张?”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为何要因你紧张。”晁晨低声反驳。 这话出口,公羊月反倒笑了,戏谑道:“急什么,我又没说是因为我紧张,难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看他急出满头细汗,公羊月不再逗弄,认真道:“我是说先前,你就不怕……她给你说亲?你要是没那心思,叫你吃茶喝酒全不要应。” 晁晨颔首,却不是答应,而是反问:“你这样子好像比我还着急?我没有紧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公主殿下竟是如此平易近人,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掉脑袋,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晁晨摇头。 公羊月果真没再追问,想到拓跋香坐在廊下和他们追忆童年的样子,便忍不住失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确实不太一样。”如今没于黑暗,难辨神情,他倒是能露个真切,不会生出任何心理负担。 “依稀记得有一次,父亲远行数月归家,下头的人回报,她从架子上摘了大氅就匆促出门,不许人跟着。我心里好奇,于是把奶娘骗开,偷偷跟去。她一路迎着风雪,在盛乐城最高的那座城门前向父亲扑上去,因为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所以不矜持,也丢了稳重。” “她将衣服披在父亲身上,父亲似乎没料到她来,更没料到她的热情,有些发怔,于是,我听到她说——”他以旁观者的口吻叙述,自打知晓身世后,至今再难开口说一句母亲,“她说:老娘来接你,你居然敢跟我摆脸色,冻死你得了!” 晁晨猝然转头。 他看不清公羊月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声音在不住颤抖,于是,晁晨慢慢卷曲四指,回握住他的手。 “……和我平日见到的那个人前人后的她,并不一样,在我心里端庄、大方、高贵、温柔,是能想到的所有,最贴近的描述。” 公羊月轻笑一声:“有的选择痛苦,但对谁都好。” 见他心意已决,晁晨无力劝,只能转身离开。 进屋前,公羊月再看来一眼,嘱咐道:“来云中还有正事,你无事就待在公主府,这里至少很安全,我最近可能会频繁出入。” “你跟我报备作甚?”晁晨觉得别扭。 公羊月哼了一声:“我乐意。” ———— 入宫那天,六月见底。 因为宗亲关系和在朝绝对的拥趸,定襄公主府的车马能随意进出宫闱,拓跋香出面,面圣轻而易举。 当车马招摇穿过长街时,没人起疑,甚至甚少有路人投来观望的目光,但并不代表无人不知,刘智回去独孤部,小侯爷的归来是该晓得的一个不落,但那又如何,没人会怀疑这次面谈别有目的,只当是一出“表兄弟”见面。 乔岷换了一套胡服,坐在脱下红衣着宫装的公羊月对面,低头捧着食盒,公羊月则撩开车帘,注视外头的风吹草动,直到车夫扬鞭掉头转弯,跑出城门,他这才有些坐不住:“不是去宫中么?” “是行宫。”拓跋香正支着下巴,就着矮几假寐。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依星官谏言,在河东荒于、武泉、白渠三水汇流之地,堪舆后大兴土木,首建云中城,后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南迁时,又起了一座盛乐城,两城位置相邻近,世人或称其为东西两都。到如今,拓跋珪复国后定都盛乐,而从前的云中城云中宫则演替为行址,那儿临近皇家草场,宫人时常会去避暑狩猎。 宫门前例行搜检后,三人由宫人引着往内殿去,拓跋珪早起策马围猎,而今正在拭弓,听见禀报,忙搁下手头之物迎了出去。 早听闻小姑姑的儿子找回,他也想见上一见。 对于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魏王,公羊月印象浅浅,只依稀记得幼时曾有过不少接触,那时候拓跋什翼犍还未退位,世子拓跋寔去世不过两年,身为遗腹子的拓跋珪随母居住,并不怎么受待见,脾性很是温和。 公羊月觐见时,发现这位表哥生得昂藏威武,爽朗清举又不失贵气,玉树临风又不屈劲节,乍眼看去只道非是池中物,再教人无法与回忆中的沉闷相重合。 两朝变故,十数年蹉跎,少年逆境长成,确与当年再无可比。 三个人都面带笑容,但因身份之隔,互相寒暄时亲昵中总带着几分疏离,无论是母子俩,还是姑侄、表兄弟俩,能说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套词,公羊月觉得无趣,索性直奔主题。拓跋香说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乔岷立时从殿外呈上。 拓跋珪眼力极佳,瞧出此子气度绝非奴仆可比,料想是公主有话,于是遣退旁人,只留下暗卫。 “在下乔岷,叩见魏王。” 乔岷举声高呼,放下食盒,规矩俯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条金乌带,向前呈递。拓跋香和公羊月对视一眼,显然知其含义,识趣地找了个理由,先退到了偏殿暖阁,着内侍和宫女备棋盘,玩起握槊。 公羊月心不在焉,玩得随意,他这个赌场老手没一个时辰,竟然连输了七八局,把所有的筹子都输了出去。 拓跋香并不见高兴,不需他让,更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模样,只沉闷地摆棋。这心里头装着事,一不小心就摆错子,她登时紧张得满手是汗,且小心翼翼去窥看公羊月的表情。 这小动作触动了公羊月,不知怎地,他想起在敦煌黑市里头,和晁晨玩棋的情景,自己也是这样怒气冲冲压不住,结果老是失棋。想到这儿,他唇齿带笑,掀起眼皮,坐直身子,本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但无意瞥见她眸中的渴望和认真,便高调地提子。 拓跋香反倒来了精神,脱口喊道:“再来!” 等话出了口,她才着急忙慌去看公羊月,见他笑容深深,不由又道:“月儿,你在想什么,如此高兴?” “总不是在想你。”公羊月忽然有些烦乱,不想再陷在脉脉温情里,冷了脸,推开棋桌,趿上鞋子往庭中去。 拓跋香孤零零坐在毛毡上,有些颓丧,两指轻柔鬓角。 转过廊道,两个小宫女抱着花束迎面走来,擦肩时垂首行了一礼,而后脚步没停,看样子是要往暖阁去。公羊月退回来,把人叫住。 一问,果真是用来装点。 他伸手搓了搓花叶,终是没硬下心肠:“晚些再去,公主她不耐此花的香气,会起红疹子。” 两个小宫女立刻伏地跪倒,连声告罪。 公羊月将人叫起,指着白玉石台下向此而来的两人,问道:“那是谁?” 宫女起身,扶着廊柱向外看。 行宫正殿建于高台,阶梯绵长,足有三坎九十级,而暖阁在侧,位置上还要再突出些,但左右有绿树掩荫,反倒不起眼,公羊月远眺二人时,那二人并未注意过来。 小宫女的目力不及,等人再近些,这才发现当先的一位身材魁伟,称得上虎背熊腰,单看那肌腱劲达的四肢,也晓得是位武将,而他身后的随行却没那么惹眼,从衣着到相貌尽皆普通,若非那只独眼,压根儿没人记得住。 “是刘罗辰大人,另一位好像是他的参军。”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拓跋珪自称魏王,虽然国家叫代国。 第122章 刘罗辰欲上阶, 却被巡逻的侍卫统领伸手拦住,早间他还听闻拓跋珪游猎的消息,这会子人该是无事才对, 登时有些发疑:“我要见王上。” “王上今日屏退旁人, 不会相见, 刘大人还是速速离去才是。”统领如实告知。 闻言,他偏头, 拿余光朝身后人瞥看, 想起这几日盛乐城中的传言,不动声色问道:“今日行宫可是另有贵人在?” “是, 定襄公主在。” “原是公主殿下, 下臣这就速速离去。”说完,他也不叫当值的人为难, 果真叫上自己人往宫外走。 等离了巡逻队伍, 刘罗辰站定脚, 显然有些急:“那位小侯爷竟然真的回来了,是打算来盛乐分一杯羹吗?丁先生, 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独孤部势大, 刘罗辰位及南部大人, 其父为北部大人, 家姐为贵人刘氏,在这煌煌盛乐城中, 可也谓权势滔天, 刘智的事情他听过后,能风轻云淡将人处理, 并派人亲自登门赔礼,单论气度与谋略, 并非庸才,因而他倒并不忌惮公羊月本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未经宦海沉浮的毛头小子,相反,他忌惮的是那位高坐龙椅的帝王。 先前燕帝慕容垂攻破平城时,几部都有些骚动,小皇帝依仗各家势力,不得不赔笑认怂,而今危机已解,谁能保证不会秋后算账。他们再厉害,始终不姓拓跋,从前定襄公主只是一介女流,无论如何不可能正面干预朝政,而如今她后继有人,假使被培植用于制衡,再赌上皇帝的母族贺兰部,只怕他独孤部会被一力压制。 “有属下在,大人勿忧。与其担心公主,不如思量思量燕国,慕容垂一死,正是攻伐的好时机,王上只怕不日将会出战。”丁百川援手一礼,劝说道,“至于那个小子……”他以手抚摸腰间挂着的那只似是香囊的金丝镂空玲珑球,狡狯一笑,“来得正好!” ———— 刘罗辰同丁百川并行离开云中宫时,公羊月打发了莳花的宫女,也慢慢转回暖阁。拓跋香已重新摆好棋,正自己同自己博弈,拿着一子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走,看见他来,立即端正身子,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招了招手:“月儿,你说该往哪儿落?” 她脸上没有异样,就好像适才无事发生,他们母子一直客气和乐一般。 “这里……”公羊月叹了口气,稍稍躬身,拿食指在盘面上轻轻点过。这会子,另有宫女来传话,说公主府中生有急事,叫两人不必在此磋磨,可先行离去,至于面见之人,王上自有安排。 公羊月虽有些不放心,但自问答应之事已成,自己能做的亦至此,不便抗旨留候,也就随同先行离开,毕竟,府里头还搁着几个不省心的,保不准是独孤部大人又来造事。 车马行到一半时,撞上行台尚书府的车架,燕才亲来请罪,拓跋香说和,携之一并回府。 日落星升后,乔岷才离开偌大的云中宫,拓跋珪特派车架,将他送回盛乐城,他在城门的偏角下车,并没有径自去公主府,而是满怀失落地甫身入夜色。 入夜冷风袭来,惊出他一身冷汗。 乔岷记得,拓跋珪屏退旁人后,放下雕弓,改取利剑擦拭时向自己望来的第一道眼神—— “为了见孤,真是煞费苦心,可你怎么能肯定,孤定会帮你,会帮一个连朋友都欺骗的人?你并不是高句丽的人,南下辽东四郡的扶余人所建立的王国,可不只高句丽一个!” 转角蹿出个黑影,迎面撞上来,脚步趔趄,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手里头提拎着的两条大活鱼正在青石板道上活蹦乱跳。 乔岷失神,恍若未觉,提脚将要一步踩下。 “壮士脚下留情!” 这一呼,教他从梦魇中惊醒,乔岷收回脚,低头去看摔倒的男人,脸上表情几变,惶惑中带着些惊喜:“恩,恩公?”他忙将串鱼的线捡起,看到脚边跌落的金丝玲珑球,亦一并拾起来,掸了埃土后,才双手奉还。 “是你啊,乔小兄弟。”丁百川将佩物结回腰间,凝目打量:“你怎在这盛乐……哦,你去晋阳找着那个人了?” “找到了。” “可见到魏王?” “见到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可眼前人却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丁百川左看右瞧,很是疑惑:“难道出了岔子?走,寒舍就在前巷不远处,我去打二两小酒,边喝边说。” 乔岷摆首,显然是无心吃喝,但看恩人热心,又不好直白拒绝,就这么默不作声随他走,直到一前一后进到一间小院。 院子不大,三间房一眼到头,但耐不住敞亮,丁百川煎来鱼,摆盘上桌:“坐,别傻站着,坐啊。” 乔岷抱剑低头,对着那男人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一拜,再谢你当初救命之恩。” “小事,何足挂齿。” “不,于我而言,是顶天的大事,”乔岷肃容,整衣又是一拜,“魏王并非庸手,实乃慧眼如炬,他已看出我的身份,恩公,当初是您在河间出手救我,也是您指点我去晋阳找公羊月,隐藏身份,避开高句丽的眼线,而今我已走投无路,还请您再行援手——” 丁百川敛起笑容,慢悠悠把酒斟满,而后才叹:“我早说过,乔小兄弟你非是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之人,想游说帝王,并不容易。” “我究竟错在何处?” “你如何游说于他?”丁百川问道。 乔岷便将白日觐见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道来,丁百川听后,蹙眉指点:“你错在不该以己之身,度他人之心,拓跋珪既为一国之主,才不会同你将心比心,你即便言辞恳切,哭倒长城,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要想请动他,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你可明白?”看他面露犹疑,不是个能出阴谋算计的脑瓜,丁百川便再直白一些,“拿利益来换。眼下正是大好时机,燕国发丧,新帝刚立,拓跋珪想主宰北方,一定会趁势动刀,你想想看,他现下最缺什么?” “钱银粮草。” “不错。” “可我上哪里去弄那么多……扶余族的那个传说。”乔岷低声自语,忽是一噎,惶惶难安而不停吞咽口水,他抬起头来以目光向丁百川寻求答案,但身前的男人只是自斟自饮,什么也没说。 乔岷低头盯着酒水里的涟漪,伸手取来,一口灌下。 烈酒入喉呛了气管,他捂着嘴直咳嗽,丁百川替他顺了顺气,又将小杯斟满,且淡淡道:“急不饮酒,慢来!” “恩公!” “好,我且问你,你后悔吗?”丁百川重重搁下酒盅,目光如电,直直盯着他,半分不落,像是要探入人心中,“后悔叛出七剑卫吗?” 乔岷面上扭曲,抱剑的手一抖,很快又狠狠钳住剑鞘,沉声道:“不,我不后悔,我不想,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影子!只要哥哥还活着,我在这世间的存在,就会轻易被抹去,”他将那柄唯有卫长才能冠佩的快哉剑扫到地上,两手握拳,捏出指骨惨白,“好,我会以此做交换,但是,但是魏王话已说尽,他不会再见我!” “不,他还会再见你。” 丁百川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拂开碗筷下桌,回屋中研磨着书,而后将那张字条塞进乔岷手中,说道:“只要你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说当年的驸马都尉并不叫羊启,也非是泰山羊氏的后裔,而是复姓公羊,乃南剑谷弟子……相信我,你还有第二次见到小皇帝的机会。” “不行!” 乔岷将字条推开,立时面如土色——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以公羊启大做文章! “乔小兄弟,是我的疏漏,还以为你与公羊月之间只有交易,没曾想还处出真情义,”丁百川算到他会有此反应,也不逼他,而是蹲身将字条拾起,摆在他目所能及的条案上,而后劝道,“不过,据我所知,你的朋友受天下武林之冤,他来代国,难道不是想为父洗冤,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正好还能借此机会,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不是吗?这样,就不算背叛你的朋友……” 乔岷想到在绵竹时,也是因为“鬼剑乃公羊迟含冤化魂”,才因此引出了知情者丁桂,心里当即有些动摇。 也许,也许这是个剑走偏锋的好法子。 “可是……“ “若你信不过我……” “恩公,我怎会信不过你。”乔岷猝然打断他的话,勿论救命之恩,便是这坦诚相告,也能见人品。他非是生着个能机关算尽的脑袋,仔细一琢磨,越想越在理,若人要耍奸计,又何必同自己说,悄悄散布不是更好。 丁百川板起脸,略有些不悦:“亲兄弟还需明算账,说清楚也好,若是出了大乱子,我担着,有什么问题,你尽可以叫他们来找我,我就在这院里待着。”而后,又放缓语气,添了把火,“你不妨好好想想,还在等你回去救的人。” 万里之外,还有人在苦苦相候,那是唯一一个,让他活出自己的人。 乔岷再饮烈酒,心中有了决定。 ———— 流言是打街头巷尾悄然而起,起初并未直指公羊启,只说天可怜见,定襄公主寻回儿子,且将此子好一顿夸耀。而后又有人将当年小皇帝登位时的许诺传出,吊足所有人的胃口,就盼着封赏后能见一见这盛乐城中新晋的才俊。 等民意发酵到高|潮时,关于公羊启的传言再被深度挖掘,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息传到拓跋香的耳朵里时,她当场勃然大怒,换衣梳洗便要直奔皇宫,但人还没出门,京都的风向就变了,拓跋珪的人已暗中将流言蜚语遏住,铁血而不动声色。看见王上站在自己身边,拓跋香心里头多了几分感激。 公羊月听说整件事,却觉得不怎么对味,摆明是收买人心的手段,这位帝王心中究竟如何想,根本没人知道。 那日他和拓跋香离开云中宫后直奔公主府,却并没有所谓的急事,显然是有心人为之,起先,他以为是冲着乔岷而来,但乔岷归来后,又并未不妥,除了时时面生愁苦,像办砸了事一般。 那么这一次,究竟冲着什么来? 公羊月想不通,连日出入府邸,想揪出幕后,但却被七月的一道旨意给绊住脚。拓跋珪有意即皇帝位,改弦更张换年号,且在中宫开宴,邀公主府出席,似有意想在宴后予公羊月授爵。 现今抽身,便是对拓跋香的不义。 当年公羊启娶拓跋香的时候,他的来路未必瞒住了所有人,至少昭成帝心里有数,至于旁人则多半被借口所蒙骗,公羊启失踪后,灭国在前,追究的人少,即便复国之后,再说驸马坏话,也没有实质性的作用,扳倒公主,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 但现在不同,公羊月回来后,若按照当年的许诺,拓跋珪必须封赏,那么他就算代国一份子,从前左耳进右耳出的风言风语,也会变得尖锐,被重新正视,即便贵族们不施压,魏王自己也会出手试探,眼下离去,不打自招,像在燕国得罪慕容临一样一走了之,那接手烂摊子的拓跋香又该如何自处? 即便是鸿门宴,他也需奔赴。 宫宴阖府上下只邀请了拓跋香和公羊月,晁晨虽隐隐觉得不妙,但却也无力阻拦,好在这时候乔岷站出来请愿,说自己欲同去,公羊月晓得他上次面见没谈妥,有心想再试一次,便说与拓跋香,后者觉得前后有个照应,随即应诺下,作为近侍入宫。 第123章 那一日, 七月流火,夜来风燥,有些闷热。 夜宴非同一般, 比之行宫那次更为庄严, 连公羊月都不得不解下佩剑, 换去常服,着周正的礼衣, 头戴玉冠, 将一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而拓跋香焚香沐浴后,则换了件曳地宫裙, 头冠宝带珠钗, 面上胭脂花钿。 喊上乔岷,三人同车, 申时自府门出。 盛乐宫比之云中行宫要大上一倍不止, 等级更为森严, 进入宫墙后,扑面而来的俱是形色各异之人露骨的目光, 和暗藏的杀意与杀机。公羊月步下车辕, 眺望巍峨宫殿, 半点不觉得轻松, 即便因为改年号皇始而里外张灯结彩,很有股子喜庆味。 拓跋香即为女流, 只能去后宫的私宴, 与妃子和官吏家眷同座,公羊月则由内侍领上正殿, 至于乔岷,则暂时候在殿外。 脚刚跨过门槛, 抱团寒暄的人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恨不得粘在他身上,公羊月知道,这些人未必都怀有敌意,不过是嗅着腥的猫,对于一切可能出现的新势力,都要早做考量和谋划。 公羊月笑了笑,大方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宴席未开,满座各自走动,时有闲人过来试一试深浅,但都叫公羊月那不热不冷地态度给挡了回去,渐渐地,搭话的人少了,作壁上观的人多了起来。 “小侯爷。” 公羊月正吃酒,案上突然落下大片阴影,像要把他整个人罩住,抬头瞧去,竟是那日高台上一面之缘的刘罗辰。 这位南部大人张口就是刘智的事,只说人冲撞冒犯贵人,已给处理去,后半生都不会在盛乐城给人碍眼。 “大可不必。”公羊月回敬一杯。 “欸,可不能这么说,我瞧盛乐城茶楼酒肆是连日话不离君,小侯爷不日便是这泱泱京都炙手可热的新贵,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刘罗辰举杯,听那说话用词像是与他示好,可言锋又多有试探,“那一处地方紧邻定襄郡,就当是我给公主和小侯爷的见面礼,往后还求同朝相互担待。” “什么地方?”公羊月皱眉,与他装傻:“别说我现在并未封爵,即便赏赐加身,也不过闲散虚职。” 刘罗辰目光一冷。 公羊月却是不惧,嘴角一挑迎上,收敛了狂傲,竟拱手与他一礼:“刘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往后该是我请您担待才是。” “有意思。” 刘罗辰不再多言,转头往别处去,却是碰了颗不软不硬的钉子,好没意思,但这公羊月今日一见,却是比他想象得要好上许多,听刘智手下的人汇报,本以为是个自恃武功,又傲气十足的剑客,不曾想,竟也有几分能屈能伸,倒是不能小看。 待人走后,公羊月拉了拉衣襟,觉得学晁晨说话实在叫他不习惯,要不是走之前那家伙三令五申,说了许多套词与他,他才懒得如此费神周转。 “要不要来把蒲扇?” 一旁来了个年轻人,捧着甜果往嘴里含,走近前,试探地问了一句。公羊月觉得有趣,斟酒的手一抖,张口道:“你有?” “还真有。” 说着,那人当真从宽袖里拿了一把,扑扇两下递过去,正是街头巷尾大爷大娘人手一柄的蒲葵叶编织的团扇。 公羊月没接,抬头看去,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明眸皓齿,容若妇人,很是姣好,若非是他穿着直郎官衣,只怕要叫人疑作是哪位错走的女眷。 少年郎眨了眨眼,又将蒲扇往前送送,随即在旁径自坐下,笑道:“一看你就是头回参宴,不晓得这里头有许多门道吧。” “说来听听。”公羊月好整以暇。 “正所谓是三不落,不落扇,不落巾,不落席,”那少年当真侃起来,说得是有板有眼,“这其一你已见着,如今七月火烧炉,人全堆在殿内,不出一会便大汗淋漓,欸,你别往后头瞧啊,那俩侍女拿的是障扇,作仪仗之用,可不会往你脑袋边上扇。” 公羊月觉得他说话妙趣横生,便也接茬道:“你不怕被逮着,治你个大不敬?” “藏好就行。”说着,他把扇子拿来,别在宽袖内,等坐下时掖在掌心被袍子和立柱遮挡,只往腿下扇,确实好凉快。 公羊月挑眉,不置可否:“那余下二者呢?” “且看来,”少年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抖出一条巾子,色如月白,在这蒸屉似的宝殿内,像是还散着汨汨冷烟,“冰鉴镇过的,你摸,是不是很凉爽。” 公羊月未动手,他又一旋身,从外裳下取出一卷薄席:“殿里头不上席,坐的乃是羊织垫子,可得捂出痱子,喏,你把这个悄悄垫着,若要起身,就用脚背将外头这层藕荷色的布套翻过来遮着,就看不出来。” 说着,少年郎两手一伸,大方道:“都给你。” “你怎知我需要?”公羊月失笑。 “燕才大哥嘱托我的,他今日不在殿上,”少年一脸狡黠,凑上前悄声问,“瞧着像是他欠你人情?” 公羊月没直接答他,而是坐直身子,眯眼打量:“你又是哪位高人?” “什么高人,鄙人才是,”少年拱手作揖,谦逊地笑道,“鄙人崔浩,家父乃是黄门侍郎崔宏。” 那崔宏乃关东清河崔氏之后,自小便有冀州神童的美谈,先后出仕两国,如今更是位列机要之职,至于崔浩,公羊月瞧他还未及冠却已有官职,不敢小觑,于是努力回想晁晨平日是如何与人周旋的,仿着那腔调道:“初来乍到,还需崔公子指教才是。” 崔浩抿唇一笑,未语。 恰好此时有宫女来唤,他转头往人堆里探看,公羊月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食案前端坐的是位雍容镇定的长者,该是其父。 “托姊姊捎话,我再问一个问题就过去,”他对婢子亦笑脸相迎,交代妥当才转过身,摒去左右,对公羊月严肃发问:“小侯爷,你觉得今日大殿上如何?” “尽是牛鬼蛇神。” 崔浩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向他瞪去,公羊月这才收起散漫,纵观满座,叹道:“竟有不少汉家衣冠。” 打拓跋什翼犍临朝尊汉制始,虽于礼法上照搬,但这衣饰风俗却未尽换,稍有融合,却仍是胡服着装,这衣冠非是指衣,乃是说人。 崔浩眼前一亮,面上也生出几分精神,毕竟聪明人爱与聪明人打交道,言谈间不需把话说太死。“恕我多嘴一句,”他双目炯然,十分认真,“令尊的事街头巷尾不少人说道,我从父亲那里听得,陛下暗中为此铁腕打压,但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切不可掉以轻心。如遇不妥,君只需记着,代国并非不容人之地,切记一心向代即可。” 一心向代? 公羊月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垂眸盯着玉盘:“崔氏不也曾为汉臣?” 上及三代,崔家一直效力北方君主,永嘉之乱后,未尝离开冀州,家族为汉化所尽之绵力,世人有目共睹,功过又何须凭一张嘴说,人各有志,不过各有选择。崔浩闻言,颇有股子大家族累世积下的傲然:“大丈夫自当佐明君,抟扶摇而上九天,这样才能尽显其才不是么?” 他站起身来,理正衣冠,续道:“不论是张宾还是王猛,能成其名,与襄助之君王亦脱不了干系,再者,往远了说,若非玄德隆中对,卧龙先生又如何一展拳脚,功盖三分国?君臣往往互相成全,这便是选择。” 话说尽,崔浩离席,公羊月支着下巴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此人步履间野心昭然,但两袖清风摆,一身脊骨正,又很是坦然。 而后,公羊月将那席子悄悄塞在腿下,只道是世间本无甚对错,对错是留给后人的,可不是现在。 ———— 崔浩回席后不久,拓跋珪驾临,四散闲谈的人皆归坐,礼官唱词,其余人声呼万岁,拜恩庆贺。拓跋珪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又道今夜宴饮同乐,不必拘礼,随后喊上舞姬歌吹,明言开席。 酒入暖肠,一曲歌罢,库莫奚族的俟斤(注)步出坐席,于殿上击掌,将殿外等候的武士唤上殿。 众人目光一致向外,只瞧数位身材魁硕,满脸横肉的男子次第进前,俯首跪于阶下,高呼问安。 “这是何意?”拓跋珪不动声色开口。 俟斤抱拳大笑:“平城惨战,陈留公身死,燕贼辱我,不得不报!听闻陛下有意伐燕,我库莫奚族的武士甘效马前,愿供陛下驱策!今日夜宴真当好,便由我族内武士献舞,祝陛下旗开得胜,大捷而归!” “来人,抬缶!” 说是舞,实际乃为武。 这些个大老粗又会跳什么舞,不过是随着缶声,一展拳脚,说到底,代国只得文形,精神上仍旧崇尚血性武力。公羊月觉得无趣,支着脑袋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默默吃着盘中佳肴美馔,觉得这种生活实在难熬,忽地有些佩服晁晨,再是枯燥乏味,也能耐下性子。 就在他吃完一盘羊肉,招手唤宫女收捡空盘加食时,那陶缶竟被一掌击裂,碎片崩乱,朝他面门飞来。 公羊月一掌将那小宫女推开,单手撑在案上回身一转,将碎片依次拈下。 “好功夫!” 有人当堂喝彩,也有人窃窃私语,说起公羊启剑谷弟子的身份,有意无意搬弄是非。还是拓跋珪出面平息,说与众人,只道定襄公主之子在寻回之前曾流落江湖,于南剑谷学得高妙武功。 南剑谷深藏蜀中,其人如何,远去塞上草原的汉子不得而知,但与之齐名的北刀谷在亡殁于石赵铁骑下之前,威名赫赫,断水楼前风流刀曾震慑北方,既被人两相比较,自是不差,当即有一武士出头,叩拜道:“陛下,草民斗胆,有些技痒,想向小侯爷讨教一二。” “达鲁,殿前动刀剑,你怎敢!”出言训斥的却是刘罗辰。 达鲁放话,倒是并非刻意针对,确实是因为手痒,俟斤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陛下还未开口,倒是被独孤部的平白无故喝骂,也觉得有些落面子,便阴阳怪气附和道:“也是,小侯爷千金之躯,怎可与贱民献丑,达鲁,听到没有,还不快退下!” 达鲁一听,登时有些不乐意,他再是低贱,至少也是货真价实的鲜卑人,说不好听,公羊月虽是公主之子,但他那个老爹却还不晓得是那里来的混淆血统。但气归气,毕竟是天子座下不敢放肆,只能闷声赔不是:“是我达鲁不好,小侯爷风华绝代,又为公主所出,怎好与我一介粗人动武。” 拓跋珪目光一转,在公羊月身上停了片刻,这才摆摆手,示意退下。 达鲁行礼,慢慢朝外退,转身时贴近公羊月的桌案,故意嘟囔道:“定襄公主乃我朝有名的美人,驸马当年还真是慧眼识珠,弃暗投明。” 有好事的怪笑一声,接话:“什么叫弃暗投明?达鲁,就你这嘴,别乱用南方话。” 莽汉赧然挠头,挑衅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公羊月,公羊月执杯的手一紧,抬头与他相较,冷声道:“我也想知道,什么叫弃暗投明?” 骚动起,满座都不得闲,像约好似地翘首以盼。本只是小范围的龃龉口角,但那呼啦啦一片的齐整动作,还有言谈时夸张的出神,拓跋珪想视而不见都不行,只能抱臂上观,亦想趁机试探试探,便缄默无言。 彼时,崔浩正同其父耳语,听见动静,不住朝公羊月摇头。 俟斤飞来一道眼色,达鲁有了依仗胆气足,便也装模作样拱手道:“还请陛下宽恕,草民也是在坊间听得的传闻,说驸马与公主情投意合,但奈何身负婚约,便说与他师妹解除,奈何他师妹胡搅蛮缠,从中作梗,驸马差点就着了她的道,好在那贱妇终究报应死,这可算是弃暗投明否?” 说着,他又高声赞叹道:“公主天人之姿,又曾为国请战,一个平民贱妇,怎敢与之相提并论!” “咔擦——” 公羊月失力,手中酒樽尽碎。 “死了好,这种贱人死不足惜!” “不知廉耻,怕是想攀高枝,呵,连提鞋都不配!” “这种故事古来便有,那吴起不也为求鲁将而杀妻以表决心,谁知道是不是驸马亲自手刃,若真是,倒也是一血性男儿,真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贱人?贱人! 公羊月满脑子只剩下这二字盘亘,辱母丧志,怯懦胆小,岂是人子所为,又岂是大丈夫所为?这已不关理智,若他真咽下这口气,也就不是公羊月,不是那个即便为满江湖唾骂却仍潇洒随性的魔头! 殿前佩剑侍卫身形一晃,伸手去按腰间却按不住,只听嗡然剑鸣,长剑飞入殿内,被公羊月一手抓住,昂首直指达鲁。 “你想做甚么?”俟斤警惕道。 公羊月嘴上噙着冷笑,剑在手,杀意在心,只需一招,就可以将这个满嘴秽言的汉子斗杀当场。 就在这时,宝座上的年轻帝王却忽地起身,拔出自身的天子佩剑,甩手一扔,撞上公羊月横持长剑的剑身,插在殿上:“当庭动武确实不妥,定襄侯有心,欲作剑舞,叫满座开眼,孤便将这天子剑予你!” “乐起,剑来!” 殿上俱寂,没有缶声,没有鼓奏,不闻钧天广乐,不见钟鸣和响,只一道短笛促音乍起,如风萧萧,如马肃肃,但见折柳,不见归人。 公羊月拔出天子剑,转头一瞥—— 晁晨就站在殿外,身着乐师工裳,手持一支柯亭笛,朝他缓缓走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俟斤就是酋长的意思感谢在2020-03-25 16:35:44~2020-03-27 21:2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叶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殿下, 殿下!大事不好,小侯爷他,他方才于殿内动剑!” 含玉台上, 拓跋香同后妃、贵眷一道开宴闲谈, 心中牵挂前殿, 正有些心神不宁,乍听见通传的宫女口中喊话, 没留神把刘贵妃敬酒的杯子给撞翻在地。刘妃不便与她口角, 便斥于那冒失的丫头:“喊什么,皇宫内院, 这般没规矩!” “你说, 究竟怎么回事?”拓跋香一把将人提起来,怒目圆睁。 贵眷皆一脸茫然, 不敢接话, 只有拓跋珪的几位夫人还算稳重, 忙上前将人拉开,贺夫人为人圆滑, 忙举杯应酬, 只说公主醉酒, 婢子无眼惹得冲撞, 刘氏如今统管后宫,最是威仪, 一边安抚, 一边重新打发跟前最机灵的女官去前头探看。 那婢子养在深宫,很有些手段, 很快带着消息归来,把正殿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刘贵人闻言, 忙拉着拓跋香道:“公主勿急,陛下是您看着长大的,心中有数,是向着您的!妾常听闻吟诗舞剑乃骚客雅事,只怕今晚的风头全给小侯爷出尽,明日这盛乐城就会传出佳话连篇。” 说着,她又转头去训斥最先喊话的宫女:“这不是好事儿么,你这大喘气要吓死人,自己去领罚,别在这儿碍眼!” 拓跋香并没有安稳坐下,而是抓着那女官道:“吟的什么诗?” “这……”那女官看了自己主子一眼,待得首肯后,方才细细回想。她虽读过两天书,会写几个大字,但却并非长于诗书,乍听得一耳朵,也没放在心上,此刻早忘了个七八,“好像是什么白马,金笼头,游侠儿……” 是《白马篇》! 拓跋香手一抖,脸上血色顿失,不由扶着架子大口喘息。故人的面庞次第在眼前浮现,好像瞬间将她带回二十四年前的无定河,带回那个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长夜。 绝不能,绝不能让公羊月当着众臣的面,吟完那首诗! 她心有余悸,手下意识按向腰间,要去拔出那柄随身的弯刀,但袖下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长风漏过指缝,根本握不住。 “公主?公主!” 拓跋香在呼唤声中,用力推开那双递过来搀扶的手,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奔入夜色,往正殿去,而留在原处的刘贵人则一脸莫名。 ———— 时间回到申时一刻。 公羊月离开公主府后,晁晨回房,收拾近日借阅的书册,奔忙之中将裹卷随身衣物的包裹扫在地上,正好翻出那张画着模具花纹的皮卷和占风铎。 晁晨停步回头,把手头的书卷放下,正准备俯身去捡,门外传来敲门声,仆从隔门禀报,说是府外有人请见。他以为来人是要见公羊月,见不着才找上自己,便越过地上的东西先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燕凤的掾属常安。 常安是来道谢的,燕才已返回行台,处理政事,他不日也将离去,说村里老人包括冯公和五安叔在内,想请大家伙吃个热闹饭,便托他来说,这门前一问才知道,定襄公主和公羊月都赴了宫宴,只能找到晁晨亲口交代,才肯放心。 晁晨看他走得急,额上都是汗,应下后没急着送客,而是迎他进屋喝杯茶歇口气。 几声谈话打岔,地上落着的东西便给忘记,常安一脚跨过去要踩上时,晁晨这才瞧清,忙喊停:“且慢!”而后,将包裹草草拾来,扔在案上,转头去煮茶。 常安发了几句牢骚后觉得不太妥,憋着没话说,可干坐着等又不大好意思,浑身别扭,便用手去拨了拨那风铎,随口道:“若非公主殿下嘱托,我与燕兄也不会离队去贺兰山,这相识一路也就无从谈起,或许小侯爷也就无缘母子相认,世间缘分,倒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 “这倒是。”晁晨将茶碗递给他,很是赞同。 “这真是小侯爷亲自打的?”常安将占风铎提在手,左看右看,许是为那身份所累,嘴里溢美之词不停,就差夸破大天,夸到最后他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道,“这金铎精致无比,可比起燕兄买的那只木铎,我眼下并不喜欢。” 晁晨调侃道:“常言道: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你不喜它,莫不是因为战事将起?” “不不不,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常安摆手,忙解释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打仗要死好多人的,若我再厉害些便好了,也许就能想法子阻止生灵涂炭,可是我这么没用……”他三言两语又陷入了悲观的情绪之中。 晁晨看不下去,拿起那只占风铎摇了摇:“我且问你,铎最初用于何事?” “警众。” “不错,铎乃响器,用于警示他人,”晁晨面露温柔,放缓语气,娓娓道来,“达观,不必妄自菲薄,你志向之宏伟高远,世间能做到的寥寥无几,不必觉得无法阻止就迁怒自身,你一个人办不到,但千千万万的人共同努力,总有一日能守得功成。而眼下,不妨从你能做的点滴出发,”他摇了摇铎,笑道,“譬如做个警众者,将你的宏愿于思想中传播。燕才说你身负才学,何不著书立说?起码也好过东想西想。” 常安不自觉牵起笑容,随口道:“晁先生,你可真会安慰人,照你这么说,每个爱好风铎的人,不都是警众者喽?” 本是无心之话,却叫晁晨灵光一闪—— 公羊启便是极爱风铎之人,那他留下的东西,会不会亦有警示的深意。晁晨顾不得喝茶,将那皮卷翻出,在案上展开。 贺兰山,无定河,昭君墓,漠北战。 武帝时,常拒匈奴于贺兰山外,不仅收归故土,且还将大片山脉草原纳入国之疆域,此乃昔日荣光;而无定河,位于关陇与塞上交界,过去常有战事,此意指捐躯赴国,视死如归;至于昭君出塞,身在草原,而心在长安,数次上书而不得归,只能死后青冢南望汉关,也许,这也正是当年公羊启的处境;至于漠北一战,李广自刎,身死难封,不正是怀才不遇,有苦说不出? 晁晨背靠桌案,两指按在眉心,那些推论太过于隐晦,以至于教他觉得沉重又悲凉。常安看他脸色不好,放下捧在手中的杯子,起身探问:“晁先生,可有不适?” “无妨。”晁晨摆头,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 常安只顾着拿衣袖拭去冷汗涔涔,并没有深想:“多亏是你,若是小侯爷,我可不敢这般说话。你不知道,来云中的一路上我可怕死他了。” “公羊月……有这么可怕?”自从来到公主府,身边的人都“小侯爷,小侯爷”的喊,晁晨还有些不习惯。 “他的眼中含有锋芒,身如宝剑说的便是这样。”常安将眉头压得很紧,兜着袖子有些战战兢兢,瞧晁晨愣神,他心里像火烧似的发急,左右坐立不安:“你别不信。” “我信。” “那你别同他说。”常安苦着脸,“不然到时候,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 晁晨越听越觉夸张,赶紧给他看茶,将话头带过,就怕他丧气地悲从中来,再挤两滴眼泪,若叫旁人看见,还以为他将人怎么着了。 “对了,还有一事。” 常安小啜一口,忽道:“前些日子的流言我有听说,小侯爷未经官场,不知其中复杂,念在同路之谊,有句话还劳烦晁先生转达。” “哦?”晁晨紧握画卷,稍稍收回三分心神,洗耳恭听。 “瞧着越是不危险之人,往往越是危险。”常安以一种森然的口气道,“我跟随燕大人身侧,常聆听他的教导,故而有一分不算忠告的忠告。在这偌大的盛乐城中,得罪谁都不可怕,因为人人都是权力制衡的棋子,只要还有用,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是得罪了大王,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哗啦——” 晁晨失手,把图纸落在地上,在参悟公羊启刻在风铎上的图画含义后,他为常安一句话而心乱如麻—— 今日夜宴,会不会有人借机发难?会不会有人当殿以此刁难?瞧公羊月出发前那不耐烦的模样,会不会连些套话都不屑说,更不愿应付人? 他是常安口中的利剑,没有剑鞘,就绝不会轻易收敛光芒。 晁晨只觉得自己操碎了心,担心得坐立难安,端杯子喝口水也能给呛着。这一连串的怪异举动下来,连常安也绷直脊背,满心惴惴,怕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两人对坐,一声不吭,就这么心里打着小鼓,相互对视。 “达观,你有没有法子进宫?”晁晨忽然站起来,擒住那小个子的双肩。 “啊?”常安咬了舌头,呜噜一声,才忍痛问道:“晁先生你进宫作甚?是因为小侯爷!我想想……”他起身,两手捧着腮帮子踱步,片刻后接道,“法子是有,只是十分冒险。燕大哥虽然回了行台,但燕大人却因为述职,还暂留京都,也许……” 燕凤为辅政大臣,车马过宫禁要容易许多。 看晁晨目光坚定,常达观纵心有怯怯,也不好冷漠拒绝,最后只一咬牙,拉着人往外走:“我们现在去,或能赶上,实在不行,我便捏个借口说有要事禀明大人……不过晁先生,咱说好只找小侯爷,这宫禁森严,你可不能害我呀!” “这是当然。” 二人回到燕府时,燕凤已整装出发,常安无法,只能叫人重新备车,得亏他与燕才关系好,以其为借口,府内人并没有怀疑,甚而忙前忙后,只当公子真有要事相告老爷,怕手脚慢给耽误。 过了宫门,一路上晁晨都低头不语,偶遇盘问也都依礼回应,并无半点错漏。 车驷停在统一的地方,好在今夜入宫的贵人甚多,看守的错当是哪家来迟的公子,也就没有细问。 常安带晁晨绕开漫道,捡着不打眼的地方走,没出两步,已紧张得挥汗如雨。他拿巾子擦了擦,回头去看晁晨,却发现他神色如常,虽也是额上浮汗,却并不慌乱,步履间四平八稳,足可以假乱真。 “晁先生,你瞧着倒像是宫闱常客,”常安压低嗓音,随口道,“要知道,我第一次同燕大人入宫时,吓得可是大气不敢出。” 闻言,晁晨脚步一顿,两手不由攥紧。 常安不得不一道停下,正欲开口询问,却听他抢先解释:“装装样子罢了,连自己都骗不过,还怎么骗别人,露怯可是大忌。” 听他说话在理,常安连连颔首,随之也打开双肩,摆平颜色,路遇巡逻时不再是垂头耷肩,一副做贼似的鬼祟样。 这盛乐宫建于昭成帝年间,昭成帝曾在赵国为质,期间浸淫中原文化,因而这城楼宫阙虽融入北国特色,但格局建制与汉魏大致无二。两人很快找到典乐处,见缝插针混入了礼乐队伍中。 方才走到正殿前,便瞧着雪光落下,公羊月拔剑而起,拓跋珪懿旨紧随其后,观剑舞,且唤人奏乐。 那大乐师在宫中混待久矣,胆小如鼠,为那冲突唬住,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怕小侯爷一个不痛快拿他们这些位卑人轻的撒气,更怕这气氛不对,今夜会出流血事件,不是开刀,就是挡箭。 他不敢去,晁晨便伺机出头,摘去笛子,跨过两侧禁卫,直入宫阙。 第125章 公羊月手持天子剑, 目光紧锁在晁晨身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满座渐起骚动, 崔浩一见, 忙捋起袖子, 就着桌案先痛击三下作拍子起头。 晁晨醒悟,立时横吹弄笛, 音起太簇, 不卑不亢。 公羊月嘴角一挑,反手转剑, 一个云里前桥腾翻, 伸手向前刺去,歌道:“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笛声随他所歌相和, 一声促音急转后, 渐渐趋缓,时如雾散云走月见明, 又如山中空谷闻鸟啼。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且见他脚步后移, 提腕抬剑翻, 连出二式, 对着一旁的达鲁,招招是满腹杀伐气。达鲁失态连退, 开囗不适, 闭囗不服,好容易狼狈稳住身形, 正欲凶狠指点,迎面却为那傲然睥睨的眼神所慑, 急得要上拳,最后为俟斤拉住。 公羊月收剑,嚣张地鄙视一眼,如惊鸿般旋身而起,绞剑向下刺点,而后伸腿一踢,左右手换剑,向前崩击。 笛声骤然亢丽,恰如乘舟鼓帆。 唱完“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四句后,气氛凛然,人声嘶竭而乐声振振,调子不再慷慨,反倒短促连音,仿那琵琶垓下十面埋伏曲。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注)。”公羊月以剑作挽弓,转剑如飞驰,惊如雷霆奔走去,反身一跃扫腿,踢飞案上美酒樽,用剑尖接来,向上挑,酒水泼出,他下腰拄剑昂头饮下,大笑三声,好不痛快! 崔浩鼓掌,既是赞叹,亦是节拍:“好一个武功盖世的豪侠!” 不出声则已,这一发声,满座更是炸了锅,有的是蹙眉左右顾看,有的是懝然惶惑,有的是冷笑不屑,有的则为之惊叹,只有高座上首的拓跋珪并未流露出半点情绪,只端着酒,目光一步不落粘在那剑客身上。 公羊月与崔浩交换眼神,后者却俏皮避开,倒是与他父亲崔宏的目光撞个正着。崔宏举杯遥遥一祝,嘴上挑笑,将余光略向别处。 这时,公羊月面上酡红,显露出几分醉态酣畅,忽地快走两步,一步一剑势,杀到晁晨身边,在剑光掠开时伸出食指,悄悄在他下巴上一挑。 “公羊月!”晁晨从牙缝里几出三个字,差点砸去笛子。 就近几个官吏看去,都抚须调笑,言谈间只说那小侯爷醉得头发昏,竟将乐师当作了窈窕歌女。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公羊月长长呼出一囗气,与他似笑非笑。 见他如此不用心,晁晨吹笛,肺都快气得炸开,这《白马篇》什么时候唱不可,偏在人家的地盘人家的宫宴,待会念到长蹈匈奴,顾凌鲜卑,又该如何收场,真当魏王不要脸面!再想到常安的告诫,他更是愁得手脚发麻,脑中千头万绪如走马,只盼能寻到契机,截断这剑舞。 可截断,又哪是什么轻易的小事! 公羊月心中有气,即便见到晁晨,也无法按捺下。笑过后,他只觉得满腹苍凉,再将剑柄握紧三分,抬头时眸中已如紫电变幻,多了几分狠劲。 束袖的绑带被气劲震散,他奋袂而起,一掌将晁晨推开,两人趁机错位。 “嗡——” 剑器有灵,也知手持之人心中万千悲愤无处发泄,随他一路前冲而发出怆然的金石脆崩之声。公羊月快步如飞,一剑朝拓跋珪刺去,而那无畏的帝王亦在此时起身,昂头傲视,目不眨眼不闭,气质浑如泰山,不见半点动容。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他慢慢吐出下一句,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如死一般寂静。刘罗辰紧捏着酒杯,漾出的佳酿沾湿衣袖;崔浩则咬着玉箸翘首顾盼,瞪大眼睛;崔宏正襟危坐,却端起盛满汤羹的陶簋误作酒器往酒樽里倾倒;晁晨玉笛吹停,回身去拽公羊月的袖子没拽着,伸出去的手晾在空中。 “王上!” 俟斤高呼一声,仿若一泓死水中,被人用石子砸出圈圈涟漪。 混乱之中,有人悄悄将抬起的手落下,逮着这绝佳的机会,作最后的发号施令——只要事成,众目睽睽之下,自有人顶着风头在前。 与此同时,拓跋香亦追来,门外侍卫瞧清来着面容,不敢阻拦,任由她冲撞进去。方才在外,她老远便听见剑舞金声与诗唱高歌,算准时候阻拦,就是为了拦下这后头大不敬的句子,然而,待她站定脚跟往座前一望,两眼发黑,直吓得七魄少去一半。 “月儿!” 俟斤声线被压下,急了眼,顾不得体统,先冲了上去,好像再迟一步,拓跋珪就会被公羊月穿个透心凉。 拓跋香如梦初醒,大喝一声,紧跟其后:“谁敢动我儿子!” 就在这时,异变徒生! 当众官吏将脖子一扭,循声看去时,公羊月的剑忽地一折,自己的身子向前一送,从旁错开,左手拽住拓跋珪的胳膊,右手剑花急翻,次第接下四面垂落的帐幔后射出的暗器与毒箭,运劲转腕,将其交错打回。 幔子登时喷染上血迹。 “陛下,借你座下灯架一用!”埋伏的刺客欲投窗而逃,更有负伤的咬舌自尽,公羊月挥剑砍翻树形灯,拂袖以碎片将人打穿四肢,钉在墙上。 变化太快,叫人猝不及防,直到托食盘的宫女把手头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嘴里喊道:“血啊——”殿上人才纷纷抱头逃窜。 俟斤刹不住,被公羊月趁乱踢开,达鲁骂了一声娘,挥着拳头蹿向后方,保护群臣的同时谨防还有没死透的漏网之鱼,至于拓跋香,身经百战的她立刻反应过来:“保护陛下,诛杀刺客!” 话音未落,只见方才演武的勇士中奔出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护驾的禁卫手中夺下长刀,扛着击缶把挡路人砸开开道,而后愤然跃起,一刀直逼向公羊月后心。拓跋香转头看去,睚眦欲裂,几乎想都没想,飞身扑上宝座,一把攫住那长刀。 滴答,滴答…… 锋刃锐利,几乎要将她整个左手掌削成两断,公羊月闻声侧目:“母亲!”他抖着手,几乎扶不住人,怒气冲冠教他顾不得活囗不活囗,一剑将人枭首。 “你没事吧?”拓跋香忍着痛,努力冲他挤出笑颜。 公羊月摇摇头,回首在人群中搜寻崔浩,那少年郎躲避之中不忘悄悄从食簋里摸了块烤肉塞嘴里,顿时两腮鼓鼓胀胀。很快,他亦有察觉,对公羊月送去一个纯真的微笑,那双剔透明净的眸子仿佛在说—— 干得漂亮! 确实干得漂亮。 公羊月座下那柄蒲扇在食案被人撞翻时翻了出来,就跌在路中间,被人一脚踩瘪。扇子背后开了条缝,蒲葵叶中夹着一张字条,说是他崔小爷今日卦出坎水,行险用险,乃大凶之兆,叫公羊月宴上小心着点。 险从何处生,却是没人知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却万万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想个法子引蛇出洞——还有什么比他这个不受鲜卑贵族待见的混血子当庭刺杀更好的手段? 公羊月将拓跋香挡在身后,冷冷纵观金殿,拓跋香却不是个甘于被保护的,她又反过来把拓跋珪挤向后方,随即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夺来弯刀,与之一左一右相护,直到所有的刺客伏诛。 “陛下明鉴!此事与臣无关,臣是清白的!”俟斤瞥了一眼那具断头的尸体,赶紧匍匐在阶下,一会是大呼冤枉,一会是磕头谢罪,一会又表明立场,说要大义灭亲彻查到底,最后看拓跋香受伤,公羊月护驾,赶紧见风使舵,“公主殿下,您最是深明大义,若真是臣下所为,我又何必用自己人!定是,定是慕容宝,是他燕人所为!” “罢了!” 拓跋珪冷冷瞥去一眼,也知有人借刀杀人,或为暗算,便斥责道:“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库莫奚出了刺客,且斩伤公主,俟斤你御下不严,死罪免,活罪不可恕,自有廷尉度量!” “另,卫尉何在?今有歹人入殿行刺,宫中巡戒警卫竟丝毫不知,依律按渎职查处!崔宏、张衮,好好查查背后的主谋是谁!”说着,他看了眼公羊月:“定襄公主与小侯爷护驾有功,孤重重有赏。” 拓跋香当即道:“陛下,赏赐大可不必,还请恕我儿冒犯之举。” “姑姑说的哪里话。”拓跋珪看她伤囗血不止,忙叫内侍唤医官,送去偏殿医治。扫兴至此,对着满地尸首,他也不便再饮宴,只说乏力,叫上侍从自行回宫,只是走之前囗称很欣赏那惊艳绝伦的剑术,将公羊月单独带上。 乔岷就守在出囗处,见驾忙俯首行礼,公羊月步子故意暂缓,拓跋珪察觉,顺着他目光望去,一眼认出是那个自称高句丽七剑卫卫长的男人。 见他衣裳带血,显然是刚才候在外间时,也帮着动手收拾,拓跋珪默了一瞬后,招手放话:“让他来。” 乔岷跟了上去,走到一处宫殿外头,默默退到墙根边。 待公羊月和拓跋珪入殿后,近身伺候的内侍总管阖上门,这才贴近同他说话:“你倒是懂规矩,知道陛下要单独见小侯爷。” 乔岷颔首,却什么都没说,内侍嫌他像根木头,径自走开。 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夜,他会想,其实宫与宫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不过都是囚禁的牢笼,如果有选择,他真希望能一直和公羊月几人四海漂泊。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一章中诗词都引用自曹植《白马篇》 第126章 “公羊月, 想要何种赏赐,孤皆许予你!” 掌灯的宫人依次退出,内侍总管将殿门阖上, 拓跋珪一撩袍角, 解下天子剑呈于珠宝镶嵌的剑架上, 回身对身前的人拱手示意。 公羊月却隐而不发一语,似是迟疑。 “不好开口是么?”拓跋珪拨动拇指上的象骨韘, 目光渐渐沉下, “那就先说些别的,你我兄弟十数年未见, 上一回在云中宫未有机会, 今夜定要秉烛长谈,届时不妨好生想想。”说着, 他随手拎来小几上的酒壶, 竟亲自斟酌。 公羊月拱手:“不敢。” “有何不敢?此地无外人, 大可免去君臣之礼。“拓跋珪将手中的玉杯递给他,自己先昂头满饮, 大吐酒气。公羊月持杯未动, 拓跋珪目光落在他手上, 复又勾唇一笑:“从何聊起呢?你方才殿前吟的那首诗想是未完, 孤倒是为下文好奇得很……” 公羊月抬眸看去,将酒一祝, 掩袖饮尽。 拓跋珪脸上笑容更盛, 眼中也多了几分赞许,而后殿中踱步, 绕着身前之人自语道:“哦,孤想起来了, 尝于书中读过,该是——”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是么?” “是。”公羊月如是道。 拓跋珪霍然转身,抽出天子剑,一步一吟,一步一舞,向他走去:“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公羊月岿然不动,替他接下。 “好!”拓跋珪痛快一笑,继续唱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吹毛断发的宝剑向前一划,正点在公羊月的颈窝。后者伸出两指夹住剑尖,与之对视,无惧无畏,慢慢道出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 拓跋珪摇摇头,抬手一掷,将剑掷回鞘中,良久后才松口:“好一个视死忽如归,”他用手拍了拍公羊月的臂膀,颔首道,“孤长于宫中,这剑法确实要逊于你,有机会定要向你讨教两手。” 公羊月没有应,而是向后退去半步,单膝着地,恳切道:“请陛下收回爵位。” 拓跋珪振袖,怒他不知暗示:“你要离开代国?” “是,草民不过一江湖闲人,何以能堪大任?何况,”公羊月嘘声一叹,“何况,臣不同于清河崔氏,长于北亦成于北,臣的故乡在巴蜀,必定要归家。” “家?”拓跋珪怒极反笑,质问道,“家在何处?何处为家?父母在,即为家,你的母亲是代国的定襄公主,而你的父亲是代国的驸马督尉,是先帝亲自敕封的定襄侯,你现在告诉我,这里不是你的家?” “公羊月,你不要太猖狂!” 听他痛快斥骂,甚而连“孤”也不自称而称“我”,公羊月反倒如释重负,露出苦笑:“以陛下之才干能力,自云中盛乐流传我父真名非羊启实乃公羊启时,不,或许更早,当江湖传闻动天下时,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知晓我于剑谷学艺后,内心就没有一点动摇?” 拓跋珪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抬头死死盯着他:“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家在何处?”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外头有宫女来报:“启禀陛下,定襄公主请见,吵着要离开偏殿,说是……说是有要事相商。” 拓跋香手都快废了,除去心心念念的儿子,能有什么要事? 公羊月不由紧咬牙关,想到过去,心里已有退让,软下语气,答了拓跋珪的问话:“草民四海云游惯了,天下之大,自然是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 拓跋珪心软,知无力挽回,上前两步,对着门外高声道:“告诉公主,小侯爷怎么进来,就会怎么出去,要她好好治手伤!” 两人各退一步。 自古游侠多义气,公羊月既然这么说,自然也会这么做,对于拓跋珪来说,放他去倒也不是不可,毕竟他只是剑客,并非诸如王猛、张宾、谢安一类的谋士,非为己用,便要杀之,亦不是邓羌、张蚝、谢玄、桓温一类领兵的大将,未免战场兵戎相见,得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给他以仁慈,反倒大有裨益,有拓跋香这层关系在,必要时候,也许还能为自己所用。 那么,江湖人尽江湖事,行江湖路,江湖余此生,倒是风雅谈。 “既是如此,就一辈子游离于庙堂之外吧,逍遥自在,安得长生!”拓跋珪将他扶起,言谈中已无方才的争锋相对,对于他的直言恳切,心中不由萌生敬意。公羊月说得没错,他不是没有怀疑动摇,无风不起浪,甚至那有可能就是真相,若他畏葸苟求,自己未必会重用,保不准也嫌是个贪图富贵的俗人。 公羊月行礼:“谢陛下。” “这不是给你的恩赐,而是给她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拓跋香。 拓跋珪长叹一声,娓娓道:“爵位我不会褫夺,这是我给姑姑的许诺,也为她应得。父王逝后,我虽为嫡孙,但孤儿寡母无势,朝中多有觊觎和轻薄,是小姑姑一力保全,而亡国后,我随母后流亡,客居独孤部,寄人篱下时小姑姑亦多有护佑,她爱护疼惜我如亲子,我不会伤她的心。” 说到此处,他有些忿忿,但却与先前伤天家颜面的怫然不同,更多是替拓跋香不满:“你既不要,食邑所得会尽皆归于她,直至天年。公羊月,功过相抵,你随时可以离开,但毕竟欺君,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放心,不会叫你为难。” 公羊月不便追问,留下已无话谈,便拱手告退,去唤乔岷入内。望着那道背影,拓跋珪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可惜,放他走,不全是因为亲情,身处宝座手握举国权柄,哪是那么轻易就被亲情所打动,不过都是利益权衡,谋划算计。 不过,他还是想简单一回。 “表弟,”公羊月伸手推门时,拓跋珪开口将他叫住,动了动唇,轻声道,“如果可以,多陪陪她。” ———— 乔岷觐见,公羊月自不会像他那般,跟个木头似的乖乖守在门外,而是决定先去探一探拓跋香。不过走在路上时,他忽又想起一事,向引路的宫人寻问典乐处,只说对今夜吹笛之人非常感兴趣,临时改了主意,绕了远路。 乐官居所偏僻,宴饮散后,皆已退下,公羊月捏了个借口,把宫人暂且打发去,自己独自在园中徘徊。 “出来吧。” 晁晨知他会来,先叫常安赶在燕凤回府前,把车马驾回去,自己在此处候着,果真等到人。不过,他无甚话说,见他全身而退,摇摇头便走。 公羊月追上去,一个锁喉,圈住他脖子把人拖到墙角:“急什么?” “急,”晁晨指了指衣服,“还要还给人家。” “怕什么,一会跟我走。”公羊月伸手撑在墙上,将他去路堵住,挑眉道:“我有事问你,你不是在公主府么,怎么跑宫里来了?” 晁晨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口,憋出一句:“常达观他,他担心你。” “那小子担心我?”公羊月指了指自己,觉得好笑,“他回回见我就像见了猫的耗子,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晁晨,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谎话连篇?” “我……” 公羊月进了一步,逼视,道:“究竟是谁关心我?” 这会子,晁晨如被卡了喉咙,连那个“我”字也说不出。公羊月瞧他那怂样,撞去一肘子,把人往角落里挤了挤,为避开巡守,便紧紧挨着,嘴上倒是没揪着不放:“欸,如果那时候我真的当众挥剑,一招斩下,你预备如何?” 被拘在这方寸间的晁晨窘迫地喘不上气,像是要被热气烤熟,忍不住伸手推了把,气急败坏道:“你还问我!呵,公羊月,这里是代国,你唱什么不好你唱《白马篇》,还剑指拓跋珪,你不要命了?”他越说越来气,“你出府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说过,朝堂不比江湖,不管是哪国哪帝,绝不可犯天子威严,即便你再看不惯,也该忍着!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你知不知道……” “有,在听。”公羊月弯了弯眉眼。 晁晨一愕,胸膛提起的那口气泄去,再接不上话,只苦苦重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们辱我生母,让我视而不见,我做不到,”公羊月将目光挪开,眼中有些许暗淡,沉腻得如晕不开的墨团,“我不像那些个谏官言官,儒生学子,不会檄文,不会口诛笔伐,只能以我的方式,明志正心。” 如不是挂牵拓跋香,若不是晁晨的到来提醒他他并非无后顾之忧,那个时候,他也许真的会违逆拓跋珪,一剑杀了达鲁。 晁晨愣怔,张嘴灌了两口冷风,垂下眼睫:“对不起。” “在公主府时,你不是一直想问,我为何这般绝情么?“公羊月摇头耸肩,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在意,不那么在乎,“因为如果我不绝情,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这一次默不作声的是拓跋珪,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会不会是……她?那夜的谈话双鲤悄悄漏嘴给我,不过你猜错了,晁晨,羁绊我的不是家国,而是……” 公羊月捉住晁晨的手,点在自己的心脏:“……而是这里。” 诚然,长痛不如短痛,若有一日,拓跋珪乃至代国要争这天下,而欲为公羊家翻案的他如何面对并说服江东父老?若有一日,拓跋香知道当年公羊启的所为,她身处代国又该如何自处?若是他对拓跋香关心爱护,会不会有人搬出大义,因此戳着脊梁说他背叛? 他怕在乎自己的人为此失望伤心,更恐惧自小深受其害的指摘与冷遇,任他面上再潇洒,其实心底从没真正摆脱过。 晁晨定定地望着公羊月,想抽手,却被他抓得很紧,只能一点一点感受着心的跳动。 那一刹那,晁晨才发现,剥离妖魔化的外衣下,公羊月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会偏爱、会护短、会担心。 他拥有举世难得一见的狂气,更拥有无与伦比的勇气。 心跳从指尖传来,愈发有力且清晰,和着自己的心同步,晁晨眼波微颤,渐渐与之沉沦。 ———— 太元二十一年,七月。 拓跋珪建天子旌旗,暗中秣马厉兵,欲趁慕容宝初登帝位,根基不稳,亲自领兵攻打燕国,入主中原。出征前,留旨于臣下专司议定国号,只等凯旋归来时,再正式裁定。宫宴之后,在晁晨的撮合下,公羊月去村里吃了餐便饭,席间据常安透露,黄门侍郎崔宏意欲上书,定国号为“魏”。 大军开拔之日,也是乔岷离去之时。 那夜他二度面君,终于说服拓跋珪。交易已平,托请已了,他必须得返回高句丽,几人虽有不舍,却也并未强留。 只道是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写那种灵魂共鸣般的感情,没有匆促的爱上,所以感情线其实挺慢的,再加上剧情叠加,所以篇幅很长,感谢一直以来追文的小可爱~ 注:接上篇,诗歌为曹植《白马篇》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 代国其实就是北魏的前身 第127章 送别在云中盛乐城东的驿亭, 那一日,虽是个仲夏的艳阳高照天,但却难掩面上的阴霾, 那种唯有湿漉漉的雨天才会存在的凝滞又深沉的气氛, 在人与人之间悄然蔓延。 双鲤的感情最直白, 悲伤和不情愿挂在脸上,晨起后又接连不顺, 不是撞翻盥盆, 就是吃饭碰掉筷子,阴郁是越积越深;崔叹凤则带着几分忧郁, 不深不浅, 真正到分别时,却很看得开。 至于晁晨和公羊月…… 从出门开始, 晁晨就一直在挑剔公羊月的穿着, 只说也不挑日子, 明明是去送人,却偏偏一身红穿得像去接亲, 他又不是没有换洗, 拓跋香令人做的常服分明就很合适。公羊月同他唱反调, 打死都不换, 表情还很招摇。 拱手道别离后,晁晨根据江南习俗, 折了条老柳枝相赠, 且赋词祝前程。 公羊月走上前,顺手将递过去的柳条摘了来, 对着人扫了扫。晁晨下巴痒痒,蹙眉伸手去捞却没捞住, 板着脸道:“还来!” “偏不给,”他扬手挥了挥,“我为何没有?” 崔叹凤从旁提点:“柳,即为留,折柳相赠,乃是惜别挽留之意。” 公羊月沉吟片刻,把柳条还了回去,转身对众人道:“没意思,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何不看开点?看你们一些二个愁眉苦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生离死别,要我说,只要这一双腿还能走,普天之下,便总有再见的机会!” “那可是高句丽……”双鲤小声嘟囔。 “高句丽怎么了,又不是嫦娥奔月!只要有心,天涯明月亦能相逢!”公羊月在她脑袋上狂揉一把,把她梳了一个时辰的发髻揉了个烂鸡窝,而后无辜地吹了声口哨,对乔岷笑道:“就这么说定,改日有期,便去丸都山城打秋风,你这个卫长可要好好招待,等什么时候你不想再鞍前马后干,就到蜀南来,不差你这副碗筷!” 双鲤冒头,拿出算板一通算,接话道:“十七吃得不多,用得不多,有榻就能睡,有活自觉做,这么一看很划算呢!倒是老月你……”她瞥去一眼,很是嫌弃,“就数你最费钱,你那钱得好好管管,别老买酒喝。” “你不管着的么?” “我要嫁人啊,有朝一日我嫁给了师昂阁主,我才懒得管你,嗯……让晁哥哥给你管着!”说着,双鲤向晁晨讨个帮腔,“晁哥哥,你说是不是?” 公羊月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才管不住我!” 崔叹凤失笑,晁晨和乔岷无话可接,一个黑脸,一个呆若木鸡。双鲤打哈哈,又拍着胸脯继续打胡乱说:“十七,等着你来,养你们四个大男人姑奶奶我还是养得起!” “去去去。”公羊月把她挤开,拎着拳头要揍人,苦涩沉闷的气氛总算得以缓和。 乔岷望着插科打诨的四人,眼眶发热,可想到那些流言,又觉得指尖发冷,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抱拳示意,转头就走。 他想,他总是欺骗了朋友,蜀南大概不会去,也没有脸去。 “十七!“ 双鲤跳起来招手,但他忍着没有回头,而是翻身上马,挥鞭策马,一路往东去。声音在急速流失,望着远山,他将手中的缰绳禁了又紧,心中默念道—— “公羊月,对不起。“ ———— 回城的路上,打路边碰上有担夫挑着新鲜柰果来卖,双鲤左挑右捡买了些,拿粗布包着,转头往公羊月怀里塞,以往这种苦力活都是乔岷干,如今人一走,公羊月顿时念起他的好来,在同双鲤的一追一赶中,盘算把人追回来的可能性。 晁晨看不下去,一个人不紧不慢往城门走,走到城墙根下时,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影子匆匆过。 “达观?” 他追了上去,追到小片林子里头才把那失魂落魄的人给唤住,常安没想到碰见他,还有些发怔。瞧人来的方向,似是刚从村落里过来,晁晨便趁势寒暄两句:“你几时从行台回来的?” “不久,”常安如实答,“陛下御驾亲征,朝中需得看顾,燕大人被调回盛乐,我便随行同归。” 见他言谈间双手交握,脸色不大好,晁晨又关心了几句,常安憋不住,便把烦心事倒豆子似的吐露出来。 燕凤归京,仕途上大顺,他这个做掾属的也跟着沾光。都说天子脚下,即便是个小官,也比外头的老大哥舒服,何况还离家近,常安念着母亲年事高,便想着趁机在城中买卖套小宅,接人同住,他不必再住府衙,同时也免去村里村外两头跑。 可他母亲孙氏非但不同意,还将他臭骂了一顿,常安心里怨气横生,壮着胆子与她吵嘴两句,而后从家中一口气跑了出来。 常言道,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定是老人住惯了,不适应城中生活,晁晨好心说帮他劝,哪想到常安也是古怪,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自个愁眉苦脸的哀叹:“没用的,谁都帮不了我,根本无力改变。” 晁晨嘟囔:“我都还没说呢……” 常安斩钉截铁:“不用试了,结果我晓得,想来注定。” 晁晨纳闷,一连三问:“怎么就晓得了?又从何而来的注定?真的不再试试?” 常安摇头:“晁先生,我谢你好意,道理我都懂,只是……哎,算了,还是任由我沉沦下去吧,不值得帮,如我这般不讨喜,活在世上没什么盼头。” 你还知道自己不讨喜? 晁晨心里这般想,但嘴上仍旧说:“你告诉我,我能体谅。” 常安郁郁:“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 两人揪扯了一会,公羊月回头找不见晁晨,寻着踪迹过来,常安抬眸看见他,拔腿就跑,反惹得公羊月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晁晨觉得好笑。 “甭管怎样,依我看打一顿就好,”公羊月朝他逃离的方向乜斜一眼,认真建议,“多大年纪了还强说愁?” 晁晨忍不住,放声大笑。 看晁晨要走,方向却又不是回城,公羊月追问:“去哪儿?” “我去看看他。”晁晨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撂下话。 公羊月哼了一声,想想又没忍住开口,隔着老远喊:“要我帮忙么?” 晁晨回头,看他脸色,揶揄道:“要你去打架?”而后又边走边嘟嘟囔囔,“你自己的母子关系还不明不白,有那心思,不如想想你和公主的事怎么解决,她如果知道你要离开云中,即便长痛不如短痛,怕也是要伤心好一阵子。” 常安跑得太急,给草丛下的碎石头崴着脚,正扶着树歇息,晁晨脚力好,翻了个小坡,便将他给追上,可给人吓得单脚横跳,战战兢兢问:“小侯爷呢?” 晁晨没好气地唬他:“他说要给你打一顿,正在抄家伙呢!” 闻言,常安“哎哟”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干脆把双臂垂挂在膝头,整个人耷拉着脑袋,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打什么打,不如来一剑痛快。” 这语出惊人,差点给晁晨惊得脚底打滑:“不错,挺风趣。” “我没说笑,”常安重重叹气,“说来惭愧,小时候我曾恶毒地想,如果有一日我死了,是不是我娘就会予我多一些关注,会痛哭流涕,会后悔,会内疚地说:若对达观心肠再软一软,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摘下儒巾,脱下学子衣裳,预示着这一刻他想暂且摆脱儒家“天地君亲师”的束缚,只做个爱恨分明的俗人,但有的思想深入骨髓,他坐立难安,最后又规规矩矩将衣冠折叠整齐地放在脚边,小心翼翼地像是怕被老天怪罪,让人瞧来又滑稽又可悲。 “达观,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恨透了我的性子,我也想像燕兄一样,与人谈笑风生,也想像小侯爷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可我做不到,如果不是我娘,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常安捡起地上的碎石子,用力展臂,抛向小溪沟子,砸出大片水花。 情感如溃堤,他再也憋不住话。 “晁先生你知道么,我感觉不到任何喜爱,不被任何人需要!世上才子千千万,燕兄也只是可怜我。”常安捂着头,痛苦地呐喊,“小时候,娘动不动就骂我,不论我做什么,是好是坏,她都不满意!是,也许大家会说,慈母多败儿,可她凭什么那般严苛于我,凭什么义正词严地批评我,就凭她贪小便宜,嘴碎,爱攀比?” 晁晨蹙眉,不置可否。 常安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很是颓丧地续道:“我很羡慕燕兄,燕夫人是那般温柔贤淑又善解人意,说话从不会扯着嗓子大吼大叫,也不会动不动就上手,即便是要训斥人,也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可是我娘呢,她只关心她自己,她根本不在乎我,只会不停找麻烦,不停让我为难!” “我记得小时候,她去镇子上买菜,为了要便宜一文钱,挑挑拣拣故意说菜烂,有时候还会怀疑人家讹她的秤,为了一文钱撸起袖子泼妇骂街,那样子多难看,一文钱又能做甚,还买不来一个烧饼!” 每回他去学宫旁听,路上撞见,都悄悄避开,羞于同路,更怕为同窗笑话,有一个母老虎似的母亲。 “后来有个先生,听说我资质上佳,便说要领我念书,你猜我娘听说后做了什么?她竟然拿了许多东西给人塞去,又是陪笑脸,又是说好话,教人尴尬不已,”常安不解,“我是凭才学博人提携,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去求,左右看见,还以为我是谄媚来的,人家先生也是个清白直善人,如此一来,反教人污名恶臭!” “还有一次,是十岁生辰时,娘带我上酒楼吃了一顿,店家听说是好日子,便送了碗长寿面。这本是教人高兴的事,可结账的时候,她却故意说小孩子没吃饱,能不能再送一碗!她怎么拉得下这个脸向人讨要,我们又不是乞丐!” 这样的事还有许多,一件件、一桩桩压在常安身上,直到喘不过气来,他越来越自卑,越来越丧气,努力读书,拼了命要逃离那个家。直到遇上他生命中的贵人燕才,为他举荐,他终于松了口气,为可以如愿摆脱噩梦而高兴。 那一天他发誓,再也不要回到那个破地方。 可等他到了盛乐,见过人间富贵,见过盛世浮华,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壤,他想了想,又不争气心软—— 那毕竟是他的娘,再是不好,孝道亦不能免。 可他娘呢,他娘从来只顾自己,不会顾及他的感受,不会体谅他的难处,就像茅坑里的石头,顽固不化。 说到最后,常安似迷途的孩子,眼泪汪汪地揪着晁晨的衣服:“晁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做,怎么做?” “是啊,怎么做?” 晁晨轻轻拂开他的手,起身沿着小溪走了两步,兀自沉思。 这时,溪对岸走过一对夫妻,丈夫背着满担柴,垒起如小山,直压得他气喘如牛,妻子左提一筐菜,又拎一只鸡,步履轻快很是轻松。 丈夫瞧来,心里头不平衡:“哪有你这样当婆娘的,一天到晚懒得像猪!” “俺懒得像猪?家里水是谁挑的?菜地的草谁锄的?肥是谁施的?孩儿把屎把尿谁做的?昨个俺给人浆洗手都搓破了,也没见你关心一嘴巴!”妻子反唇相讥。 “你挑了水?昨个那一桶明明是俺挑的!还有二小子把尿,俺明明把过三次!” 妻子稍稍冷静下来:“你上午挑的还是下午挑的?” “上午。” “那早用完了,俺下午又去挑了一桶,俺还说只有俺在挑,忙前忙后把完孩子屎尿回来,见你屁都没放一个!”妻子咋舌道。 丈夫放柔语气,嘟囔道:“你没瞧见不等于我没做啊!你手伤怎么样?不舒坦就说一声,俺忙别的真没注意,俺回去给你好好揉搓揉搓。” 晁晨眼前一亮,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他转头对着常安道:“你心里自有计较,无论旁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既是如此,不如当真剑走偏锋。” “如何?” “你不是想死么,那就死一次!” 第128章 常安“死讯”传来的时候, 众人正围在火炉架子前吃代国有名的烤羊宴,双鲤吓得一哆嗦,割肉的小匕没拿稳, 差点扎进脚背—— “什么, 常达观他被狼咬死了?” 报信的是燕才的随从, 说是跟他娘吵了一架,脾气犟, 连夜跑出门去上了草场, 再加上这运气也是有些霉,偏偏撞见觅食的野狼, 他那细胳膊细腿, 等寻到时,已给撕咬得血肉模糊没个正形。 而今暑气盛, 尸体放不住, 再停灵两日, 就准备下葬。 燕才得了消息,已在赶去的路上, 几人合计, 人情往来, 出了这种事, 拜祭自是不能免,听说是孤儿寡母, 连拓跋香都着人慰问抚恤。 一大帮人呼啦啦就摁到庄子上, 双鲤一路都在叨唠:“怎么就死了?你们说说,前不久还搁一块儿吃饭, 这也太突然了!老月,老月你说是不?” 公羊月嗯声, 很是敷衍,一双眼睛粘在晁晨身上是片刻不离。 晁晨被他盯得不自在:“你看着我作甚?” “我在想……” 晁晨心里一咯噔:“想什么?” “常安被狼咬死的那一天,你不是在城门外撞见他,还追了好几里,我在想,会不会是你……”公羊月顿了顿,故作神秘,语气森然。 双鲤和崔叹凤都伸长脖子等下文,晁晨则吞咽口水,下意识拉了拉前襟,瞧着像被闷得透不过气。 吊足胃口,公羊月眨巴眼睛,慢悠悠吐出四字:“……你撞鬼了。” “就这个?” “就这。” “还以为你要说……”晁晨呼出口气,话音戛然而止,随即推开马车上的小窗,岔开话头,“那不是五安叔和冯公么?走,下车去看看。”说完,一向不来事的他冲在最前面,历来胆小的双鲤没被公羊月的话吓着,倒被他这见鬼的积极唬了一跳。 公羊月落在最后,抱剑盯着那道青色的背影,神情是既不悲痛也不惋惜,远远瞧着不像是去致襚吊唁,反似去观戏。 孙氏一介女流,听闻噩耗,当天夜里便晕死过去,醒来后脸无血色,很是沧桑,村落里的人不忍心,便自发帮着布置灵堂,收敛尸体。 据五安叔说,那叫一个惨,收尸的人几十年也没遇到过,说是人,其实就是些啃咬剩下的破肉骨头,全靠随身衣物,才辨认出人来。双鲤听得毛骨悚然,偷偷往棺材下塞了不少钱,上香时心里默念:达观哟,愿你下一世当真达观。 晁晨则书就悼词一篇,当着众宾面宣读,而后就着火盆烧掉。 村里有名望的老人依次入门来,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同逝者亲人安慰上两句,便上了坝子的酒席。晁晨从小敛堂中退出来时,冯公也正往外走,两人撞上,就随口闲谈两句,问及着急忙慌往何处,后者骂骂咧咧说,常家有些个远房亲戚过来找晦气。 何为找晦气? 晁晨不大懂,也无心追问,等送人离开,便避开旁人,悄悄往村子里的祠堂去,那儿早晚点青灯,除了隔三岔五有个婆子洒扫外,余下的时候多没有人。 刚跨过门槛,晁晨就听到两声小猫叫似的呜咽,快步追过去一看,常安正背靠墙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啜泣。 “你来了。” “这是作甚?”晁晨很是惊讶,在他的认知里,即便与设想有偏差,常安一个大男人还不至于哭哭啼啼。 常安悲从中来:“原来我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就算我死了,对外面那些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场白事,一餐饭。” “你现在知道,用死来求证价值,是一件愚蠢又不值得的事情。在乎你的人会一直在乎,不在乎你的从来就不在乎。”晁晨蹲下身,耐心道,“除此之外呢?” 常安抱住膝盖,缩成小小一团,有些绝望:“娘,她一直都没哭,整夜守灵就这么坐着,半点撕心裂肺也没有。” 外间响起哀乐,有人吹着陶埙,哀婉而绵长,根据旧俗,乃是送魂归去。这时,抱着儿子旧衣愣坐的孙氏,张嘴失声痛哭。常安猝然抬头,心脏像被狠狠一攫,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心忽然就软下来——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娘又要如何活下去? 他还没有来得及深思,坝上响起一声吆喝,灵堂前等饭的人都蜂拥而出,五安叔跑在最前头,指着那几个从房子里搬东西的男人喊:“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晁晨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跟出去找人问:“何事?” 冯公正招呼人,声音打老远传来,中气十足:“还不是他们老常家那几个赖皮子老混蛋,仗着家里没男人撑腰,竟然就开始抢东西,天可怜见的,达观还尸骨未寒!这是要逼死人的,要是那点家当真给拿了去,他娘还不得喝西北风!” “娘?娘!” 常安憋不住,要冲出来,却被一颗飞来的石子点了穴,顿时喊不出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梁上落下块黑布帐子,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晁晨暗道糟糕,回头去寻人,围着祠堂找了一圈却没找着,等他要往那香火架子后头探看时,公羊月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将他堵个正照:“找什么呢?走,外头一团乱麻,看看去。” 孙氏抹去眼泪,挺直腰板站在坝上,还和那日面对刘智时一样强硬:“五安,让他们搬,老常家的香火都断了,还守着这点东西有何用!” 几个男人气焰顿时更为嚣张,套马装车要直接拉走。 她看直了眼,幽魂一样蹿到庖屋里摘来两把菜刀。以为要见血,两拨人都愣了一下,各自虎视眈眈:“嫂子,你这什么意思?” “这刀留给我。” 小叔子们心里的石头落地,不由谑笑:“不就两把刀么?还要什么,咱们谁跟谁,有话好说!” 孙氏一眼望见两口大箱上绑着的那个两掌宽的木盒:“把它留下。” “哟,大哥存着的好东西吧?做梦!” “常三,你别欺人太甚!”五安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要是不给俺把东西放下,就告到官府,要你好看!” 常三舌头剔牙,呸了一声,来回打量两眼:“您哪位?跟我嫂子这是什么关系啊?天地良心,我大哥那份是给他儿子的,现在那小子给狼咬死了,后继无嗣,东西就该归我们几家,干你屁事!” 五安急得要上手,常三胆怯,往板车后头缩了脖子,咧着一口大黄牙笑道:“还官府,这是冬天打雷夏天落雪,好大的笑话,耗子什么时候跟猫关系这么好喽?”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庄子的人,最后将挑衅的目光定在五安身上。 冯公上前,拉了冲动的五安一把:“这小子当年分家出去时,就用这个做威胁,不怕别的,就怕他鱼死网破。” 五安咽了咽口水,狼狈地收手。 公羊月和晁晨赶来时,就见着常三驾车把常家的当尽数拖走,那叫一个得意。双鲤在旁边跺脚,不明白这一些二个的全跟软柿子一样,于是叫上老月,想要大干一票。 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公羊月竟满口应下,追着板车而去,晁晨帮着善后,把孙氏安置回灵堂后,自己则返回祠堂去找常安出面,可怎么找也没找着人,反倒阴差阳错撞见谈话的五安和冯公。 “常三这个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难道就这么作壁上观?” 晁晨心里七上八下,不敢久待,没听两句便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等他走后,冯公回道:“这么多年了,驸马怕是真死了,他当初交代我们收集的东西,我看不如想个法子送出去,万一有人嘴巴不牢,不至于多年苦心付诸东流。” “给谁?” “自然是那个小侯爷,他们可是父子!” 五安迟疑:“可是,可是他不也是定襄公主的儿子,达观不是说,燕代之间这场仗打完,回来就要给封爵,万一他有个异心,把东西交给小皇帝,那不就全完了?” 冯公压低嗓音,神色紧张:“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不是公主的儿子,我看那双眼睛,不像定襄公主,倒很像当年那位风姑娘。” “那更不行!”五安极力反对,贪图名利富贵的人,更叫人不放心。 两人僵持了一会,直到外头有跑腿儿的到处喊饭,五安这才松口:“我得再考虑考虑,等达观入了土,叫上常家嫂子一块说说,当年他男人对这事儿不也有份。” 晁晨出门,在小道上碰见崔叹凤,看人来的方向该是灵堂,他索性上去询问孙氏的情况。崔叹凤诊过脉,只说是急火攻心又操劳过度,歇着养着就好。晁晨嗯声,往别处去寻,常安这么大个活人,刚才都没露面,总不至于忽然失踪。 崔叹凤却叫住他:“我刚刚偷偷看了眼棺材。” “嗯?” “不知道染了鸡血的羊肉,吃起来还会不会膻,”他好一通摇头晃脑,“不过沾了死人骨头的,定是没人敢吃,这个常达观在搞什么鬼,扒了乱葬岗?” 晁晨嘴角一牵:“公羊月看出来没?” 崔叹凤担忧道:“怎么,你怕他去给那小子逮出来狠揍一顿?” “那倒不是……”晁晨悻悻,话只说一半,至于另一半—— 常安会不会被揍他是不知道,不过公羊月铁定会找他麻烦,就算不动手,嘴巴上也绝讨不得好,尤其是坝上的人又开始呼啦啦狂奔,瞧那样子又有大事发生。要是常达观真出了事,那可不得了…… 可他本意并非捉弄人,他只想让常家母子俩尝试互相理解。 崔叹凤随手逮着个人问,回头同晁晨道:“一个好消息同一个坏消息,好的是常达观那小子没出大问题,坏的是……”他拍了拍晁晨的肩,示意他做好准备,随后垮下脸来,“他老娘不见了。” 灵堂里空落落的只剩一副棺材,半个人影也见不到,旁侧炭盆里的纸钱灰还热着,依稀能翻出火星子,显然刚走不久。 翻前找后,孙氏什么都没拿,除了那两柄插在柱子上的菜刀。 围观的人中传来窃窃私语:“可别是想不开。” 冯公臭着一张脸,五安则张罗一声:“还不快去找!”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死了儿子,老娘也不活的可不少见,闻言,围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风似的朝外挤,瞬间如同开圈的羊羔子,往那漫山遍野去。 可惜,方圆几里找了个遍也没找着。 这时,解了穴的常安拨开罩头上的黑布,从祠堂的贡桌下爬出来,直往外冲,吓得人三三两两抱成团,口里头直呼着“诈尸”—— “来嘞!” 冯公哆嗦着从后头奔过来,常安刚要解释,迎头就是一盆狗血淋下来。 第129章 晁晨正打算问常安方才去了何处, 正面撞见,抽了口冷气心凉去一半,赶紧去搜巾子, 给他递过去擦脸。 “是人, 是人!好好的大活人!”崔叹凤赶紧过去掐脉, 这才说服众人。 冯公拄着拐杖,七窍生烟:“达观, 怎么回事!” “我……”常安急着找娘, 半天囫囵不出一句话,好在晁晨急中生智, 替他说了:“你不是被狼咬死了么?噢, 我知道了,定是你运气好逃过一劫, 想来你那日必是买了肉食, 以此引开狼群, 是与不是?” 常安连连答是,赶紧找台阶下, 五安后知后觉, 就说那肉闻着膻臭, 不像是人, 还以为是狼牙有毒,烂成了那味。 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 乡里乡亲的七嘴八舌上赶着问:“达观, 你娘会去哪里?” 几个叔婶家没有,田埂子上也没人, 附近城镇更是没有半个好友,要说是无地可去才是。越是逼问, 常安越是答不出,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母亲,除了一肚子怨气和回忆的不堪,再不剩什么。 “我哪里知道!”就差哭天抢地。 就在苦于无知时,公羊月和双鲤赶了回来,一听出了这档子事,赶紧领着人往常三家去,纵使这唯一的亲戚一问三不知,好歹指望能从那家当里翻出些蛛丝马迹,何况,常达观没死,他们搬东西也就成了明抢,要回也是应该。 一群人撵过去,草场上亮起火把,远望去逶迤蜿蜒,很是壮观。 晁晨往公羊月身边靠,怯怯道:“达观的穴是你点的?” 公羊月挑眉:“是又怎样?” “那孙氏……” “这可跟我没关系,”公羊月一脸不快,哼哼唧唧道,“我只是以为你俩背着我……咳咳,给他个教训而已,顺便看你着急不着急,”只见那两眼珠子眶里来回转,“你是不知道,你当时脸都白了,呵,早晓得再多给他点两个时辰。” 晁晨奇了怪:“先是燕才,而后是常达观,你和他俩有仇?” “我……”公羊月别过脸,默了一瞬,才咬牙切齿道:“我跟他俩才没有仇,倒是某些人,真是冤家!”说着,他停了下来,终于有机会能看晁晨的笑话,“你说你作弄这么些事出来,有什么用?” “冤家,人命关天!” 晁晨去拉公羊月的手,想拽他快走,偏这人犯浑劲儿,跟个石头墩子一样挪不动,故意道:“你不说我就不走。” “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对于同一件事,每个人出发点各不相同么?燕才惯着,那是治标不治本,我只是想帮常达观来着。”眼看离了队,晁晨只得如实道。 “还有呢?” “还有什么?”晁晨拂袖。 公羊月眯着眼,反正丢的又不是他娘,人找不回来他才不伤心,但若是出了事,晁晨弄巧成拙心里铁定不好受。 果然,拖不住。 “好,我说,”晁晨脸皮薄,又羞愤又紧张,“我本来想,如果常达观和他母亲都能够化解恩怨,也许可以试着用同样的法子,缓和你与公主之间的关系,”越说,他把头埋得越低,恨不得摘下那帻帽巾子,把脸给围一圈,“……让你知道,也许就没那么有效了。” 公羊月微微动容,笑骂了一声“傻瓜”,而后把手伸出去:“嗯。” “作甚?” “给你牵。”看晁晨不开窍,公羊月嘴角一牵,主动上去握住他的手,拉着人奔驰在夜风徐徐的草原上,“你不说再晚就来不急么!” 常三这个老泼皮,四十好几还是光棍一条,跟着狐朋狗友混,嘴巴臭得不行,双鲤拿臭汗巾子和他家翻出的亵裤一并塞嘴里,常安跑进院的时候,人还给五花大绑挂在老枣树上吊着。 崔叹凤捡起石子援手一砸,人落地将好砸在一马当先的常安脚边。 “鬼啊!”常三舌头顶出嘴里的布,抬头眼睛都看直了,忙跪地磕头讨饶,“大侄子,你别怪叔,你人都死了,拿钱有什么用,我也是欠了外债,再不还赌场就该来人剁手,你等着,等叔挣了钱,给你多烧点,来年清明三牲备足!” 常安打断他的话:“我娘的东西呢?” “你娘?”常三哆嗦着,指了指房子,“都卸在屋里头呢,一点没动,那小姑娘太厉害,说俺敢动,就给俺阉了。” 常安点了灯,冲进屋子,常三吐出晦气,正要掸土爬起身,紧随而来的双鲤一个蹦子跳进来,踩在他的手掌上,顿时五指肿得跟个猪大肠一样。 “哎哟,俺的姑奶奶!” 常三欲哭无泪,双鲤“咦”了一声,回头纠正:“姑奶奶喊着太老气,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八十高寿,要叫小姑奶奶,听到没有!” 五安狠狠剜了常三一眼,也挤进屋中,从一众大木箱子里头,找出那只孙氏想留下的小木盒。 “快开了看看。“五安捧过去。 常安没钥匙,将锁头对准柜子尖角一撞,弹片叩开,推盖看去,不过是些发黄还带着股子霉味的旧物。 双鲤支出个脑袋:“纸?上面写的什么?” 怕就怕是什么遗书,常安赶紧抖开来一瞧,惊呆了眼——这分明是他学过永字八法后,提笔书就的第一个字。他又接着去开抖另一张,不出所料,乃是他画过的第一幅画,诸如此类,那一沓纸中还有许多,甚至还有家里穷,拿泥塑着笔的作品,都给孙氏拓了下来。 这就是孙氏的宝贝? 常三扒着窗户往里看,一见是这么些个不值钱的破落玩意,当即啐了一口,指头向下,悄悄比划了个瞧不起人的手势。 公羊月剑鞘递过去,把他手腕拖住。 常三艰难地扭头,待看清来人,抱着头臊眉耷眼,自觉蹲到墙角,两眼一翻,嘴里骂骂咧咧。 公羊月浅笑:“听说你给赌场欠了债?” “怎地还兴帮忙?” “被你说对了,”公羊月勾了勾指头,“把手伸出来吧。” 常三笑容僵在脸上:“作甚?” “听说赌家的规矩,钱还不上就剁手,这我在行啊,这么着吧,我先给你剁了,他们不就剁不了了么,你白赚呢!”公羊月说得很是认真,当真拔剑弹了弹,“看你跟达观是亲戚吧,刀子我给你磨快点。” 常三告饶:“大侠饶命。” 公羊月冷眼相看,一剑挥下去,斩掉他中指上半块指甲,吓得人两股战战:“东西该还就还!” “是是是,明儿就运回去。” “如今陛下发兵夺燕,行台尚书燕凤奉旨归京辅政,你那大侄子就算是个一般差役,也该得道升天,你说你蠢不蠢,有他在,赌场的人还敢跟你玩命么?”公羊月好言诱他,“燕尚书的公子,不日就来。“ 先前是打抱不平,这会常安“活”过来,自然要以绝后患。 常言道,泼皮无赖是三不怕,不怕缠,不怕打,不怕骂,要想他不生事,只要让他知道利弊,他不仅不会蹬鼻子上脸,还会把人像菩萨一般供起来。 “上道!大侠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公羊月的身份并没有外传,是以分家出去的常三并不晓得他的身份,只当是个路见不平的高手,听他这么一梳理,果真当是个宝,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笑露缺牙,悄悄竖起拇指。 晁晨推了一把:“公羊月,别玩了。” “这怎么能叫玩呢?这叫耍,耍弄的耍。”公羊月眯眼笑起来,常三往后若是乖乖对那娘儿俩,就常安那个性子,保不准还给好心养老,若是他非要胆子壮,搁这儿一通计较,想来个狐假虎威,这偌大的盛乐城里头,会不会撞见鬼,走湿了鞋,可就难说,那个时候不肖旁人动手,也自有人收拾。 屋子里,五安叔看常安眼尾红透,以为别无所获已是束手无策,跟着急得青筋暴跳:“好小子,再想想看,你娘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真不知道!”常安把纸片往地上一摔,抱着头,痛苦又难堪,“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她根本没有把我当儿子,她只顾她自己,她就是自私……” “好小子,你敢再说一遍!”五安叔扬手就要给巴掌。 常安硬气了一回:“她就是自私!“ 双鲤、崔叹凤并冯公、晁晨都给唬住,赶忙上前两个拉一个,将人分开。五安叔咬牙格格响,指着他鼻子骂:“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娘,你知不知道常大哥死后,她一个人拉扯你长大有多不容易!” 看从来温驯的常安这么个态度,冯公也过来劝:“达观,你和你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常安摇头,含泪看向五安叔:“难道不是么?”他一激动,就将那日说给晁晨听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又说了一遍,最后心灰意冷,“她何时顾及过我的感受,她只为她自己好过,只为她虚荣。” 双鲤心直口快:“儿不嫌母丑,难道你不虚荣?” 常安语塞,冯公拄着拐杖走过去,将发懵的他搂在怀中:“老头子来讲几句公道话。达观,你说她为一文钱争执,是,你现在当官了,一文钱自是入不得眼,可你小时候,你知道一文钱来得多不容易吗?你四体不勤从不下地,你以为把种子埋在土里,它就会欢欢喜喜地长,人尚且需要教导,更何况是活不活都得看天意的麦粟。” “你在镇子上念书,她常借买菜偷偷去看你,你以为她怎么去的,搭不到牛车时候,几十里地徒步来回,就想着能省些钱,能再给你省顿肉。”冯公细细道来,字字朴素,情真意切,“还记得你家那破药罐子么,省出的钱都在里面,她那一阵身子不大好,怕自己一命呜呼剩你一个连饭都吃不起。” 常安抖着手,像只误入狼窝的羊崽子,怔怔环顾四周:“你,你说什么……” “你真是念书念成了个傻子!”五安叔挣得机会,又跳了出来,“你把这世界当什么喽?大同社会,你以为你老实巴交,人家也如此?好人多,坏人可不少!人家整的就是不吭声的老实头,你觉得你娘当街理论就是不端庄,难道忍气吞声就是端庄?那也不叫,那叫怯懦,懦夫!” “她为何要给人先生送东西,你以为嫌是家里钱多,还不是希望人家能够好好的教你,你懂不懂人情世故!” …… 晁晨在旁听着,不迭叹了口气。这样的结果是必然,就如同路遇的那对夫妻一样,个个都觉得自己付出最多,只是因为人人只会从自己着眼,将自己的悲苦放大。 这时,身后“哗啦”声响,公羊月面无表情踹了一脚门,独自甫身入夜色。 “原来,这些我从不曾知道,”常安踉跄退了两步,重重一叹,“知道了又能如何?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恐怕也不会体会到她的苦楚,只会怨憎家里的贫穷。”即使是现在,他不也一样走不出,心里始终责怪,是那样的环境教他生出这般哀怨的性格。 木盒就在脚下,除了那叠纸,还有许多孩子玩意,都是母亲给他做的,找的,攒钱买的。刹那间,他只觉得悲凉,因为从不曾记得有过这些东西,回忆涌上心头时,他只记得那些坏,而忘记了那些好。 “达观,有些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对了。”冯公轻声道,像是在哄孩子,“老头子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常听过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常安还未动容,倒是屋外的公羊月双肩微微一颤。 “我知道,我知道她会去哪里!”常安大呼一声,推开旁人,飓风般冲出屋子,那扇要掉不掉的门,终于倒在了院中。 常三捂着头,大气不敢出。 几个快手脚的都去追,五安叔陪着冯公,隔着老远嘱咐:“带够油裹布和火把,夜里草场上有狼!” 狼,常安八岁前一直怕狼,他爹就是被狼群围咬死的,所以晁晨一说让他假死试试感情,他想也不想就做了个这样的布局。 那一年,他生重病,下不了榻,是他娘背着他连夜去看大夫。 路上乌漆抹黑,鬼影幢幢,吓得他直呼有狼,这一急,盗汗更重,病起急症,眼看是要不行了。就在他昏昏欲倒之时,他母亲哄他坚持,一直不停给他说故事。 “娘,如果狼真的来了,会怎样?” “娘会抽刀子,砍到砍不动为止。” “会死么?” “……如果真要死,我保证,你一定是最后一个。”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9 21:29:05~2020-04-07 22:1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柔我 2个;徵徵徵、放开我我还能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闲自在 110瓶;放开我我还能吹 10瓶;38311275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村里跟出的老黄狗冲到坡上一路狂吠, 打先锋的高呼“在那边”,说完就见一道飞影掠过,快得没看清脸。 血腥味很浓重, 以江湖经验来看, 非死即伤。 “娘, 娘你在哪儿?”常安喊哑了嗓子,看见公羊月已拔剑起, 心中梗塞, 手脚并用跟跑过去。 狼啸声越来越近。 翻过山头和树林,火把次第亮起, 远处的景象震慑众人—— 孙氏操着两把菜刀, 满身是血,正与狼搏杀, 瞧着地上的死狼、陷阱、还有备好的工具, 可见是有备而来, 且抱着必死之心,没打算回去。 她要为儿子报仇! 但凡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见此情景, 也会为之触动, 即便整个山野, 无人发声, 没有一句解说。 “娘!”常安声嘶力竭地喊。 孙氏霍然回头,在看到儿子的一瞬, 双目发热, 泪涌如注,仿佛再没有比这世上, 更快乐的事情。 “小心!” 晁晨就近将火把扔出去,惊退两狼, 常安怕帮倒忙不敢上前,只能伸长手喊他娘快些过来。但孙氏深入狼群,脱不开身,匹狼畏火,但群狼却不会,何况里头还有一匹头狼,张着血盆大口噗咬过去。 “哐——” 公羊月一剑横刺,绞住狼牙,晁晨抽出匕首,甫身上前与他接应,趁机将已筋疲力尽的孙氏换出来,余下的人也没闲着,拿火把的以火挥赶,拿着家伙的则捡石头刀具投掷,总算将狼群打散。 晁晨扔下破缺的匕首,下意识去揪公羊月的袖子,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看在你这么关心我的份上,等着!”说完,转头竟往狼王逃走的方向追去,晁晨大惊,可他轻功极快,根本叫不住人。 旭日从远山后升起时,金光普照,常达观母子宛若劫后重生,相拥而泣。常安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愧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来,孙氏伸手去抹他的泪眼,又用力摁着他的头,把人圈在怀中:“是我,没有给你更好的生活,也未曾想过,你心里有这么多为难。” “孩子,我不想搬去盛乐城,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牵绊,草原上每年都有许多羚羊和角鹿迁徙,走不了的,就应该放弃。” 常安抖着唇,喉咙刺痛,已说不出话,归来的公羊月站在他俩身后,他左手提剑,右手握着狼牙,整个人像被阳光灼化—— “呵,羁绊……” ———— 拓跋香正在香榻上假寐,听见下人来报,忙打着扇儿出门去,一瞧那四个彻夜未归的在前院站成一排,个个是黑框肿眼,神色倦怠,赶忙招呼婢子去取汗巾:“这是怎地了?” 崔叹凤放下药箱,自取巾子擦洗,晁晨亦随他一道,公羊月则在一旁抱臂站直身板,似有些怔忡,侍女为他身上的杀气震慑,不敢近前,拓跋香叹了口气,信手取来一块,亲自给他擦拭。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见他脸上染着些污渍,鬓边碎发被汗水粘连一块,连衣衫都很是不整,拓跋香心中疑惑,这可不像去吊唁,反倒更似与人拔刀斗武,便随口叨念起。 公羊月却偏头一避,避开她伸出的手。 拓跋香僵立原地,不知其味,慢慢垂下双臂,目光随之滑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懊丧地盯着绣鞋鞋面,但很快,她又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笑着抬头。只是这一次,关心的话仍旧没出口—— “血?你身上怎么有血?”拓跋香揪着他袖子,慌张地左看右瞧,直到满院子的人都在张望她的失态,这才堪堪退步,把巾子塞进公羊月的手中:“给你。” 公羊月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 这会子,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双鲤,狠狠吸鼻子,扑上去抱着拓跋香的腿,撒娇似的唤了一声“公主娘娘”后,直抹眼泪:“我真的,真的好想我爹我娘。” “好孩子,别哭。”悲声感人,拓跋香半跪下来,圈着人耐心哄。 双鲤呜咽着把昨日见闻颠三倒四说了出来,那股憋着的劲儿总算发出:“我是怕黑怕鬼胆子小,但我真的很希望他们可以入梦来看看我,起码让我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模样,我其实从来没恨过,我知道他们一定有苦衷……” 哭声情真意切,闻者皆是默然,几个站在角落里捧盆端物的侍女低着头,也悄悄眨眼睛,想让红热的眼眶,在风里冷去,又想教睫上的晶莹,偷偷掸去尘埃里。 晁晨偷偷拿眼瞧,只见公羊月几度欲言又止。 拓跋香好话哄劝,哄住了眼泪,便牵着小丫头往里屋去,正好找个台阶下,免得婆婆妈妈惹人碍眼:“来,我带你去梳洗,以后尽可以将这儿当作自己家。” 托盘的婢子接过崔叹凤手里的巾帕,因那白衣大夫最会说好话哄女人欢心,便多讲了两句:“听府里的老人说,公主以前粗率豪放,大开大合,最喜欢热热闹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成了这副模样,端庄稳重,温柔贤良。” “这样不好么?” “不好,”侍女也是性子直率,用手指掩着口角,便敢小声说,“我们鲜卑人可没有中原的繁文缛节,这样的殿下,太不真实,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拓跋香听不见,但公羊月耳力好,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不禁触动: 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在他心中一直如此,他从没想过她的过去,或许也同双鲤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骄蛮顽劣,肆意胡闹;也从没有想过她的未来,若是自此天涯,不再相见,膝下无子,丧父寡居的她,也许就这么寂寥一生,垂老深院。 小时候他们明明很亲,可长大后却如隔千山。 回忆的画面如碎片交织于脑海,举头望日,灼目的阳光教他想起晨曦中相拥的常达观母子,低头环顾院落,寸瓦没变的公主府唤起当年记忆,浮现的是那个机灵狡黠的他,扶着窗棂偷窥,而后甜腻腻笑弯眼的模样。 原来在他心底,一直藏着不可说的祈盼—— 见他几度张口,晁晨趁机在公羊月后心推了一把,竟将失神的他推得跌撞:“此时不说,时不待人!” 拓跋香和双鲤听见响动回头。 公羊月终于说出心里话:“娘!” “你……你叫我什么?” “娘!” 清风徐徐,院中花树摇曳,声如飒飒,送来几许幽香。那一瞬间,八月的燥热不翼而飞,只余下如春的温暖。 拓跋香失手带落双鲤发髻上的簪子,“叮咚”声起,她慌乱无措,不知手脚如何摆放,一会说:“月,月儿,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裳,”一会又道,“不,应该先吃点点心,”而后,眼泪不知不觉流出,她用手抹了抹,努力笑着,“我,我还是先回房收拾一下。” 在阴山脚下伏击秦军,教敌人闻风丧胆的定襄公主,头一回落荒而逃。 双鲤忧心去追,崔叹凤见气氛微妙,也顺势而走,不一会院子里的人散去,只剩下晁晨和公羊月还在远处。 晁晨预备偷溜,不过叫公羊月给拉扯住。 走是走不了,索性来之则安,看他要如何为那一推手“兴师问罪”。然而,公羊月却并未如他预料一般,呛话或是抬杠,而是疑惑道:“双鲤以前和我说,她毫不在乎生身父母是谁,没想到……” “爱是本能。” “本能?” 晁晨不禁说起自己:“我自幼长于海滨,有一年,海中啸浪,乌云惭惭,遮天蔽日,我爹娘出海打鱼,渔船倾覆,给水冲走,再也没有回来。我很理解小鲤儿的心情,因为没有,所以才拼命想要,可又害怕失去,所以从不言说。” 他慢慢拂开公羊月的手,走到他身前,按住他的双臂,轻嘲道:“公羊月,哪有那么多借口和原因,你之所以敢,不过是仗着身后有人给予,什么都没有的人,只会捧在手心当宝,你和常达观有什么区别,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都不知好歹。” 公羊月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后,晁晨抿唇一笑:“和解吧。” “和解?” 晁晨颔首:“是啊,和解吧!不是和公主,而是和你自己。爱是这世上最不可耻之物,怎可因一噎之故,便绝谷不食。” 公羊月缓缓摇头。 晁晨迎着他的目光向前,人如其名,仿若晨光中燃烧的太阳:“公羊月,我问你,你是为了沽名钓誉,打整个江湖的嘴巴泄一时之愤,还是发自内心,想要去寻找《开阳纪略》,完成前人遗志?” “我……” “如果是为了前者,那我告诉你,你确实该与公主、与代国一刀两断,不落他人口实,但若是后者,我希望你明白,”晁晨定定望着他,眼中满是坚定,“真正的爱国是国有难,知其难,仍迎难而上;明知会死,仍视死如归,而不是面子功夫,不是为了所谓的虔诚而一竿子打死所有人,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而扼杀掉所有的善意和善良,否则,那和刽子手,和屠狗辈,和排除异己的狭隘者又有什么分别!” 晁晨笑了起来:“如果你听进去,你就该明白,家国并不是借口,至于什么两难,什么互相伤害,公羊月,你把自己当神还是把人都当傻瓜,你能想到的难道别人就一定想不到,心知肚明又义无反顾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事而受伤害,真正能伤害他们的,只有你的狠心推开。” 公羊月眼波颤颤,心中翻澜,为此动容。 “而且,你可是公羊月啊!是根本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公羊月!”晁晨抱臂玉立,语气中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曾留意的骄傲,那是发自内心的赞同,“无人能预知,每一次的碰面是不是最后一次,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抱着最后的心态去呵护与珍惜。缘分向来来之不易,须知红尘三千,人海茫茫,许多人一辈子都遇不上。” 公羊月鬼使神差问了一句:“那我们……也算么?” “当然算。”晁晨想也没多想便答道,等后知后觉撞进那双蕴含深意的眸子时,他心中一紧,忙别过脸,把话岔开,“小鲤儿……小鲤儿同你说了我,那她有没有说自己?那夜她有句话说得不错。” “她说,你这个人口是心非,等你低头不知待何时,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话说到一半,公羊月默不作声看着他,忽然挪步向前走。 落影压迫来,晁晨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直到他抬手,才猛地闭上眼睛,续道:“但我觉得,这不该由旁人代劳,要有自己敢于迈步的勇气,所有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 等了许久,不见动作,晁晨掀起眼皮,悄悄看了一眼。公羊月捏着从他头上捡来的落叶梗,放在指尖揉搓,不知喜怒,似有所感地瞧过来。 “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晁晨被发现,立刻又将双目紧闭,梗着脖子颇为硬气:“我要说的话,已尽皆说完,要杀要剐……” 公羊月嘴角一牵,展开双臂,将他紧紧圈住:“你说得对。” 对也不用箍这么紧吧? 晁晨气紧,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先前虽也有过几次,但不是安慰,便是出于兄弟情义,但这一次,他隐隐感觉不一样,便是自己心中也如春风拂柳,冰雪消融,只觉得一阵酥麻感从指尖一路爬到心口。 “怎么办?” 公羊月却还用力几分,生怕他会挣脱离开一般,而后倾身,将脸庞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晁晨,我好像真的开始,心悦于你。” 第131章 “你们……” 公羊月在拓跋香拖长的尾调中松开手, 表情很有些幽怨,拓跋香憋了半晌,吐出一句:“……感情真好。” 晁晨站定, 拱手向公主问安。 拓跋香本就很欣赏他, 见此, 倒是并未深思,反倒上前热络地拉着人手道:“晁先生见笑, 月儿脾性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烦请多担待。” “嗯……”晁晨乖乖应下,抬头就瞧见公羊月一个眼刀杀过来, 心里戚戚, 只想着:公主,你要再多埋汰两句, 晚辈今晚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拓跋香有话私聊, 晁晨识趣, 趁机告退。 静园中,公羊月与拓跋香并肩站在假山石后头的板桥边上, 一个静默无声, 一个嘘寒问暖。 “我……” 两人相看, 同时开口, 又同时闭嘴。 拓跋香扶着阑干,想了想:“想问我关于你娘的事?” 公羊月愕然, 她的猜测显然在意料之外。 “那天在盛乐宫, 陛下单独见你,我是真的心乱如麻, 就怕他……我不应该这么自私,固执地将你留在身边而不顾你的安危, 你不问,我也打算原原本本告诉你。”拓跋香微微一笑,将她如何与公羊启夫妇相遇的过往,尽数道来。 故事与他从鹿归大师和无定河渡头艄公嘴里听来的大致吻合,只不过补上缺漏,更为细致一些,当然,还有一些他无从得知的,譬如那夜之后,拓跋香远去云中郡的流亡。尽管眼前的人避重就轻地略过,但他仍然能想象出,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走过这两千里的艰辛。 如果没有拓跋香,公羊月根本不会活在这个世上,其实是他欠她。 公羊月终于低头:“对不起。” 拓跋香却不受他道歉,反倒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云中盛乐城破时,剑谷就有人来过代国寻你,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所以我骗了你,也骗了他们,强行将你带去阴山,如果你那时候就走,想来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代国灭国时,公羊月才四岁,心性纯善又尚未成熟,更无从谈起叛逆,如果打那个时候开始,便在剑谷修身养心,也许会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但拓跋香将他带走,秦军兵临城下,老皇帝退居阴山行宫,本是要带拓跋香同去,但拓跋香放弃自己的位置,披甲上阵,而让亲信带走了公羊月。 两年后,等拓跋香从战争中抽离归来时,公羊月已在一次部落间的争端中,彻底失踪。而在那之后,公羊月流浪草原,偏执的性格也是因为见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才渐渐染上。 “我身先士卒,亲自披甲,不仅仅因为我是拓跋什翼犍的女儿,是代国的公主,还是因为你。月儿!如果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扶持你上位。”拓跋香的眼中露出不符合她柔性的凶狠,她下意识上前,握住公羊月的手腕。 那时世子尚幼,复辟后所助从龙之功,足可位及人臣。 她能说出这一番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公羊月深吸一口气,不由地想起那日在盛乐宫,拓跋珪曾提过,在独孤部寄人篱下时,拓跋香对那孤儿寡母的坚守,加诸当年誓死顽抗的赫赫军功,连时任南部大人的独孤部首领刘库仁都要卖个面子。 但很快,拓跋香又放软语气,像是看破尘世,放下苦苦执念,只作为一个母亲,掏心窝子说话:“当我失去你后,我才幡然醒悟。月儿,你活着,好好活着,便是天大恩赐,已然满足。” 私心事常,对于毫无血缘的孩子能谋划至此,说无情几乎乃谬谈。 “对不起。”公羊月郑重道,这一次是替他爹说的,拓跋香不偷不抢,能做到这一步,终究是公羊启有亏,没有全她一世团圆。 日头渐高,池塘里的鱼露头吐泡,蜻蜓从睡莲叶上点过,老蝉在枝头吵闹,两人相顾无言,就这般彼此看着对方。 闷热中有那么一瞬的恍然,将拓跋香拉回过去,那时候她还是娇俏小女儿,云中大婚前,偷偷出宫,翻墙去见公羊启,却在骤雨后长满青苔的石头墙踩滑了脚,公羊启拿着竹简自屋前走过,扔下手头的东西,飞身上前将她接住。 就像在盛乐城外久旱逢甘露那次一样,她以为直视生命中的太阳,从此后一片光明。谁能想到二十载弹指一挥间,她的太阳早已陨落,幸福得来如此短暂—— 回到云中盛乐城后,公羊启没有接受拓跋香的好意,甚至不想按照风如练的设想,借这登云梯,满足私心。他花了些时日,把从无定河边迁来的老晋兵安定在云中和定襄边界,拓跋什翼犍建城后,有意发展农业,需人垦荒种植,农人最是紧缺,因而倒是办得稳妥,至于别的事,却无下文。 而后,他带着孩子,竟要一走了之。 若不是拓跋香时时留意,只怕真要教他走脱。 那日,她骑着马狂追二十里,追到人,指着他骂:“你要去哪儿?预备去哪儿?你就这样带着孩子走,你也太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他这么小,他会死的!”风如练产子时遇截杀,环境可谓糟糕透顶,再加上远去云中是一路颠簸,婴孩本就脆弱,是以公羊月底子薄,很容易夭折。 “风姊姊将他托付给我,若他死了,九泉之下我又如何面对她。”拓跋香抬出风如练压他,像过往一样,拍拍胸脯,振振有词:“我们草原儿女,绝不会做无信之人,绝不会罔顾恩义!” 公羊启低头看襁褓中的孩子,生出一分动摇。 他越是不待见,拓跋香越是痴迷其中,见他没有矢口否决,便放低姿态,更进一步:“你也不想孩子出生后就没有母亲疼爱,无法入学宫学习,无法跟随大儒名流之师,反要跟你浪迹天涯,朝不保夕,而这些我都可以给他!” 公羊启没有搭话。 拓跋香不欲拐弯抹角,坦诚与他明言:“公羊启,我确实爱慕于你,但我也知道,你与风姊姊感情甚笃,她死了,你不可能如此轻易变心,那样我也会看不起你!所以,你若无意,我绝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我可是堂堂的代国公主!你大可不必因为我而让孩子遭罪,我把话放这儿,就算你住在盛乐城中,除非你点头,不然,你求我五花大绑把你绑了去也是做梦!” “拓跋香!”公羊启蹙眉,很是不解。 拓跋香看他没有恼羞成怒,趁势去抱孩子:“你个大男人,那么吞吞吐吐作甚?就这么说定了,孩子我带着,宫里有最好的御医,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上马走了两步,她又咬唇偷笑着回头:“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千万记得告诉我,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作:过了这村便没这店!” 拓跋香确实遵守承诺,没有再拿这事与公羊启施压,一方面是惹人厌烦,二来她也确实放不下身份,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将公羊月抱回宫中,调养是主因,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要孩子与老代王相处,为以后铺路。 无定河边的老晋民找上门来,跪地祈求,立誓报效,希望公羊启按当初所言继续安排,即便他们不能再回故土,也愿后辈子孙,能有朝一日得见山河一统。 想到父亲公羊迟的死,想到江木奴这等欲灭亡晋国之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到苻坚野心勃勃,一扫华北,大有南下之意,公羊启彻底被羁绊在云中。风如练一死,此身残躯再无留恋,也许从今往后,他也可以把心丢掉。 等啊等,拓跋香终于等到他松口那日,当即上书请求,怕父王不答应,甚至赌上清白,只说孩子出世,木已成舟。拓跋香打出宫省亲至离开贺兰部返回云中郡,足有好几来月,咬死不说,纵使有疑,也没有证据。 代王自然震怒,但怜兮女儿和外孙,终是首肯。 宫中觐见时,公羊启没有否认,认打认骂,拓跋香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了他,很是高兴,此后大婚,搬离盛乐宫,开始全新的生活。 偶尔她也会彷徨,心里想着,若是自己能如风如练那般端庄稳重,温柔大方,是不是她也能得到那至死不渝的爱情。 潜移默化下,她终于在扮演中,渐渐丢失自己。 “你和父亲……”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足教公羊月头疼,他想自己此生绝不如此,不会牺牲至亲至爱之人,亦不会为了大义,利用至亲至爱之人,他要走自己的道,有自己的活法,一生如一。 拓跋香微微摇头,斯人不再归,多说已无益。 公羊启失踪后,她虽会想念,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反而是粘着她的小家伙,让她难以忘怀,从没有放弃过寻找。而今她不再年轻,回首看来,也许她对公羊启的爱并不深,初见时,贺兰山下争买风铎,因为那副皮囊而惊艳,因为武功而印象深刻,因为救命之恩颇得眼缘,但她想,她真正爱的,是那股子深情—— 是公羊启对风如练的痴情,是两人的伉俪情深,是那种可以为对方舍弃生命的情义。 想要不过如斯。 公羊月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一切:“我明白了。”被汗水和狼血浸染过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不已,他抓着前襟来回拉了两下,往房间走,走出两步笑了一声,忽然回头,主动去牵拓跋香的手,就像小时候那般。 ——“娘,你快来看,快来看呀!” “来,我们去一个地方。” ———— 晁晨找来的时候,院子里已无人迹,左右都寻不到那抹红影,他便同洒扫的侍女打听,一问才知,定襄公主和小侯爷洗漱后,换了便装,出了公主府。他下意识想追出门去看看,却不知方向,最后释然。 正好,廊道后又转过几个抱着陶壶铜器的婢子,听见他的问话,也偷闲插了句嘴:“方才奴婢打正门前过,从没见着公主笑得如此开心。” “可不是!”另一人搭腔,“还不止呢,小侯爷亦是满面春风,要知道他刚回府的时候,那眼神就像会杀人一般,可没人敢去伺候。眼下可不一样,那笑颜端的是好看,远远瞧来,偌大的盛乐城,再找不出第二个美人!” 说着,那几个姑娘还拿出了些荷包、护身符、腰带之类的物什,唤住晁晨,通通塞给他:“晁先生,瞧你与小侯爷关系如此好,拜托拜托。” 晁晨依次把东西拎出来看,意会用意,浑不是滋味地往公羊月所居的东苑去。 双鲤在花园里扑蝴蝶,逮蛐蛐,瞧他步履匆匆,便抄近道截了过去,看这一手的好东西,连声惊诧道:“这是给老月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些好玩意,我也要,我也要!”说着,她上手去捞,抢了就跑。 换作平常,晁晨那板正的性子,定然给后头追着讨还,可今日却似顺水推舟般,一动不动。 双鲤跑过转角,等兴致缺缺再回头时,人早不知所踪。 她用手勾着荷包带子,扒着公羊月房间的窗格往里看,一点动静也无:“奇了怪,晁哥哥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他的性子。” 第132章 晁晨回屋看书时, 公羊月正带着变装后的拓跋香在盛乐城中胡吃海喝,以前碍着身份不能去的,而今都晃荡一圈, 不论赌场还是歌舞坊, 酒家巷子还是曲艺杂耍楼, 再买上一堆零嘴,边走边吃。 动心忍性廿二载的拓跋香, 终于找回点年轻时候的无拘无束, 同她那乖儿子往集会上买了两把做给小孩玩乐的木制“兵器”,一路乱舞拆招, 入夜方才归府。 外头起了喧嚣, 晁晨读不下去,扔下书往前院去, 刚过拐角, 就见着公羊月打外间来, 脚步一转,又扭了回去。 奈何廊道铺地的黑石经年累月磨得光滑如镜, 他没扶住, 左摇右扭差点跌跤。 公羊月眼尖, 一眼将那青色的影子给捉住, 调侃道:“晁晨,这还没入冬呢, 你怎就开始冰嬉喽?” 晁晨不得躲藏, 只能走了出来。 今日公羊月心情大好,上去就勾住他的肩, 把人往正堂带:“走,请你吃鸭。”正把街边摊贩手里买来的卤味交托婢女往后厨装盘的拓跋香闻声, 也跟着帮腔,“小晁,来,一块尝尝去,没那俗规矩,不必拘礼。” 晁晨莫名奇妙上了团垫。 刚坐下来,公羊月一脚把食案踢开,两条并成一张。拓跋香往左首一落座,晁晨当即要起,却被公羊月强行摁了回去,后者也不讲主客座次,贴着他右手坐下来,离得略有些近,几乎是膝盖碰膝盖,搅弄得他是如坐针毡。 好在公羊月只是吃酒,在母亲面前没什么怪动作,晁晨松了口气,这才举杯去接拓跋香的问话,渐渐冷静下来。 公羊月眯着眼看,果然,陪侍酒席,客座闲谈这种事,还是晁晨比较拿手。今日就出门这一阵,拓跋香刨根问底,他都快把这一年的话讲完。 一时间,屋中是灯烛摇曳人情满,拓跋香不由感叹一声:“这样才像一家人。” 公羊月支着下巴,醉眼迷离中望向晁晨的背影,嘴上也化开笑意绵绵,轻哼着应道:“是,一家人。” 双鲤约莫生了只狗鼻子,嗅着味儿过来,乍一眼只看见公羊月,因而忿忿不平地喊上:“老月,好啊!有好吃的不叫上我!” 待看清拓跋香亦在座,她舌头打了个结,赶紧闭口。 拓跋香招她贴身来,公羊月被扰了雅兴,与她呛道:“你睡得跟个死猪样,”看小丫头挤眉弄眼垮脸色,他又将备在空盘里的鸭肉推了过去,“这里,给你留的。” “这还差不多。”双鲤嘟囔一声,上手抓来咬。 “老凤凰呢?” “跟塞外一个赤脚大夫研学土方子呢,说什么医术无国界。”双鲤似想起正事,放下鸭腿,把油嘴一抹,对着拓跋香也学人拱手施礼:“老……崔大夫叫我同公主殿下致谢。” 拓跋香笑起来,又给她碗里夹了许多菜。 这时,门房来报,说是府外有人求见,还请公主移步。见无帖子,又无名姓,拓跋香心生疑惑,但仍随他前去,双鲤吃得肚腹滚滚,想着消食,也跟去看看。 公羊月在地上撑了一把,腿脚微麻,晁晨下意识抬手,搀了一把。公羊月忽地前倾,按着晁晨左肩半跪下来,将手中的杯子往前送,送到他唇边,青瓷叩在皓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声,碰得他心也如酒水,点开涟漪。 晁晨斜眼看去,瞧他一副“你不喝不给我面子”的表情,下巴一收,低头饮尽。公羊月笑着,把酒杯随手一掷,伸手入怀,取来一把骨刀,扔给晁晨,朗声道:“送你的!” “这是……”晁晨捧来,仔细一瞧,“昨晚的狼牙?” “日间带在身上,坊市里遇见手艺人,便借来工具,趁吃茶看戏时磋磨的,如何?”公羊月颇有些自得。 晁晨心里有些荡漾:“给我的?” “哼,哪那么多话!”见他没捧哏,又不接茬,还傻愣愣地明知故问,公羊月气得咬牙,伸手夺来,将上头串着的织绳分开,绕到人后方,给挂在脖子上,“你那匕首不是断了么,补上!” 小刀匕首不是藏在袖中,便是别在腰间,哪有人挂脖子上,实在土气。晁晨黑脸,哭笑不得,忙伸手去摘。 “不许摘!”公羊月酒劲上头,凶狠地按住他的手。 “我的小侯爷,在下发誓随身带着,只不过换个地方。”晁晨轻叹。 公羊月却仍旧不放,手指在案上点了点,似醉非醉,似笑非笑:“你以为早间我在同你说笑么?”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前襟上,“不许摘是因为,这里,离心最近。” 那一刹那,晁晨被他的笑晃花了眼,眩晕中不自觉脱口:“那你为何不送护心镜?” 公羊月二话不说,一手拽下他的帻帽,只想往他脑门来上一拳,但手臂落下,却没憋住笑,化作两指往那额间一弹。 “哇,老月,晁哥哥你们快看,好漂亮的花!” 双鲤在院中喊,却不进屋,公羊月拂袖,飘然向外,徒留晁晨愣在原地,还没回过味儿来。 前院里摆满了花,从君影草到金莲花,从紫丁香到柳兰,足有二十来种,看样子送花人拖了好几板车,难怪门房非得来请,就这么多货,也不敢轻易卸下搬进府中,还需得女主人做主。 拓跋香跟在后头,将那花农请进府内,叫婢女赏口茶。 老农拱手,却哆嗦着不敢喝,还是双鲤劝了许久,才捧过杯子饮下,好话连连如拨珠,直夸公主人美心善。 “有心了。”拓跋香看向公羊月。 公羊月却摆首:“不是我。” 众人面面相觑,那花农赶忙解释:“花之所以这么多,乃因足有二十年的量。” “二十年?” 若是二十年,那买花之人便绝非眼前这几个,而那时,正是代国国破之际。拓跋香不由警惕起来,要那老农细细说来。 “禀公主娘娘,是这么回事——” “当时秦国铁骑兵临城下,小的随乱出城逃亡,遇上截伏的散兵,本以为吾命休矣,却不曾想为一侠士所救,约莫是瞧老头子凄苦,便留了些钱银给我,救命之恩大于天,我怎敢再要,便与他推辞。” “想来他有要事在身,或是追赶什么人,或亦逃难,不便多言,便说买我往后几十年的花,如果能够活下去,就把花送到公主府,后来他就走了。” 花农果真活了下来,复国之后大局渐稳,便回到云中盛乐。养花不比别的生意,头几年花品少,人力少,开张糊口已是难得,更谈何履行诺言,就这么拖着,直到近期听说小侯爷归来之事,才猛然记起,赶忙收整,先履个二十年的承诺。 拓跋香并不关心花,只急声问:“那人长什么样子?” 花农不善言辞,比划两下便已词穷,加上年代久远,怎么也说不清。待就着昏惑的院灯将当前一站的公羊月瞧看清楚后,那花农眼睛都看直了,瞳孔一缩,指着人磕巴道:“和……和这位,轮廓倒……倒是略有相似!” “是他……”拓跋香堪堪小退两步,踩着花苗一崴脚。 在燕凤的妙计下,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已先往阴山行宫避难,宫中贵眷得知消息后,亦在着手弃城。宫里来人,拓跋香却未立即答应,适逢高车部叛乱的消息传来,前有狼后有虎,国中无人堪当领兵大任,她已有决断,于是悄悄部署,想将公羊启和公羊月先送走。 但事实并未如设想那般,亲信只接应到公羊月,而驸马却自此失踪。 无人知道,拓跋香披甲上阵的那一天,其实也是她的生辰。 拓跋香稳住心神,见问不出线索,亦无头绪,先遣府中管家给了些赏钱,把花农打发去,而后将公羊月叫至一旁,摸着心口道:“这些年,我每每望见檐角的风铎,都会想,会不会你父亲还没有死,只是他身不由己,不得归来。”她顿了顿,目光更为凝重,“月儿,刚才那花农的话你也听见,我不觉得是逃难,更倾向于他在追踪什么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与他分开时的情景?” 四岁发生的事,除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否则再好的记忆,也回想不起细节,且回忆这东西,拖的时间越长,每回想一次,偏差则更大,阅历、情绪甚至是意志,都会在潜移默化中将模棱两可之处,修订为自己深信的内容。 公羊月不敢细思,只凭着第一感觉道:“……城里都是逃难的人,爹抱着我,却没出城,走到一座坛台前,他突然将我放在须弥座旁,叫我等他回来,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直到您的人将我带走行宫。” 花农只看到公羊启,说明是在他俩分开之后。 “想来他身上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该是情薄,夫妻一场,我竟一无所知。”拓跋香惨然一笑,该明白不明白的,此刻她皆心知肚明。 公羊月安慰她:“也许知道,不一定就是好事。” 拓跋香沉吟片刻,颔首应话,准备着手去收拾堆在前院的花苗,看到那些个姹紫嫣红,桃红柳绿,她心里还是欢喜的:“大概是因为名字带香,我其实很喜欢花,只是花开花落,时不待人,不知今生还有没有相见之期。”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那有毒的五香鸭哈哈哈哈 第133章 “对了, 还有一事,”公羊月唤住拓跋香,将随身携带的信件取出, “不瞒您说, 我便是为此事而来, 近几月你可有见过我师父李舟阳?” 拓跋香摇头:“没有。” 不知滇南和巴蜀前情的她将两封信接来,左右手摊着对比, 从旁观者的角度琢磨:“这自相矛盾的两句是何意?是说你父亲不生不死?还有这里, ”她指着两张信纸上相同的那个“勿寻”,疑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说无论你父亲是生是死, 都叫你不要寻找?” “你说什么?”本以为拓跋香身上不会有任何线索,将信说与她听只求个心安的公羊月悚然一惊。 “……不生不死?” “不, 后面一句!” “无论你父亲是生是死, 都叫你不要寻找?” 公羊月心中豁然, 将信纸抢来,重新看了一遍, 只见薄纸上竖行着笔, 寥寥几字, 并无句读, 也就是说,怎么读都有可能! 从楼西嘉说与李舟阳失踪开始, 他就陷入了误区, 以为是勒令不要寻他这个挂名师父,因为他要做的事危险重重, 但也许,也许李舟阳真正的用意并非如此, 那个勿寻所指代,或许是公羊启。 不要寻找的是公羊启! 为什么? 为什么不相寻? 拓跋香见他掌心发汗渗透纸片,也回过味儿来,惦着七上八下的心,抖着手把那信件折叠,塞进他怀中,推着人回屋歇息:“你别急,不论是你师父,还是你父亲,明日起我会派人继续留意。” ———— 过了两日,宫中来人,说是刘妃设宴,团圆节也学那貂蝉拜月,邀一众皇亲贵眷热闹,热闹事小,拉拢是真,燕代这一战,输赢都足够震动朝野格局,刘妃出身独孤部,自然想法子压些筹码。 拓跋香本不欲参与,奈何人点名要她,托词便是上回宫宴,拓跋香受伤一事,只说是赔罪,不去便不给面子。 如此一来,她这定襄公主,也只能赴宴。 既是拜月,宴会自然在晚上,昏时公羊月送拓跋香上马车后,随即回屋,准备换身便装再去城中探一探。京都虽因战乱重新修葺几番,也许凭着记忆找到当初那须弥座,结合花农透露的位置,再沿着公羊启可能离开的方向追索,仍有还有机会。 但他还未出门,便给通报的管家喊了去,说是有人找。 这个时辰来,莫不是拓跋香派出去的人? 公羊月往正厅瞧看,没想到却是常安和他母亲孙氏,孙氏一如既往勤俭,二人没搭车马,徒步而来,因而才从白日走到现在。 常安瞧见他,还有些畏葸,耷拉着头不敢大声说话,孙氏嫌弃一眼,把人拽出来,推到前头,行了个礼,直说是来道谢的,虽是折腾出一场闹剧,但母子俩阴差阳错修复了多年交恶的关系,却也是美事一桩,何况当夜狼袭,没有公羊月,孙氏非死即伤。 公羊月从不在乎这些虚礼,加诸这剑走偏锋的法子并非他设想,一听便没个耐心周旋,于是着人去唤晁晨。 哪知,孙氏突然出头将人拦下,非要让常安亲自去。 去便去,小节不拘,公羊月便陪着妇人吃了两口茶,可实在无话可说,坐不住,便准备找个理由谢客。 这时,孙氏起身叫他借一步说话。 “夫人这是何意?有话烦请直言。” “承蒙诸位相助,我母子俩才得以冰释前嫌,坐下好好说话。昨个夜里,达观将月余前随晁先生偷入禁宫,小侯爷您醉剑歌吟《白马篇》一事说与民妇听,端的是一顿夸,还再三强调,流言不可信,切莫乱嚼舌根。”孙氏如是道。 公羊月腹诽:莫不是瞧出常安畏惧自己,为她儿子美言来的? 孙氏话锋一转,续道:“其实,早在令尊与剑谷的流言蜚语深入街头巷尾时,民妇心中便有一念,只是摇摆不定,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直到昨晚——”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她的话音忽然凌厉,虽是半老徐娘,沧桑老态,却有股子不畏险难的锋芒:“这也是民妇夫家在世时,常念叨的一句诗!当庭敢赋此,小侯爷之心,自是日月相鉴,所以昨夜听来后,老妇一早便去与冯公几人商量,觉得这东西或许应该交付于小侯爷您。” 说完,孙氏拿出贴身收藏的卷轴,递上前去,公羊月展开一瞧,却是一卷名册,每个名字后有小字简短道尽一生。 难道这就是《开阳纪略》? 公羊月脑中蹦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但很快,这个猜测在孙氏的解释中被否决:“此物乃是当年令尊嘱托我等收集的北征流散老兵及代国境内流亡晋人义士的名录,前一半书成于宁康元年至太元元年这三年间,后代国灭国,我等亦逃难漠南,等复国归来时,才续上后一半。” 公羊月用手摩挲皮卷与墨渍,果真新旧有异,可见她说的是实话。 孙氏从他眼中读出信任,便又道:“皮卷中还有一夹层,乃当初令尊亲笔,我等未曾拆阅。”说着,她又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公羊月将两指搓开,果真见夹层藏纸,瞧那字迹,确实乃他爹墨宝,再读上头所载,不外乎一些收集打探的情报,只是这些东西未能及时送出,许多都已失效。但凡有机会,这般重要的东西都不可能捏死在手中,定是要托人带走,按当时南北局势,谢玄有意组织北府流民军,带去淮阴是最有可能的。 “我爹当年可有提到过什么人?”公羊月随即问道。 “当年……事关重大,多是我夫家,就是达观他爹从中接洽,民妇也知之甚少,”孙氏面露苦色,蹙眉努力回应,半晌后,她展平眉头,击掌道,“有,有一个,夫君提过,说令尊对其赞许有加。” “什么人?” “北刀谷传人,‘金刀燕子’宁永思。” 按照孙氏的说法,北刀谷因不肯归顺,丧于石赵铁骑后,仍有门人侥幸逃生,这金刀燕子便是其中之一,她身为“风流刀主”宁不归的小弟子,后多在河间一带现身,有意在北方组建义士,抗衡胡人朝廷。 会不会同北刀谷有关? 听说刀谷最后一位谷主,“风流刀”宁不归曾守死节,几次劝降,仍不肯为暴|君石虎所用,最后在断水楼前折刀,与谷同赴死难,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燕赵大地多生慷慨战士,这位谷主,或是谷中之人,会不会也与“开阳”有莫大关联,否则那时,单一个初出茅庐的宁永思,似乎还不值得公羊启多加注目。 公羊月将疑惑暂且压下,回头对孙氏问道:“小子仍有疑问,这名册藏匿已多年,为何在此时拿出来?可是因为……” ……因为不愿再执笔? “不,”孙氏明白他言下之意,“令尊失踪多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说句不好听的,在他之后无所托付,等冯公、五安,乃至于民妇都垂老撒手之后,只怕此物不是教人翻找出来清算旧账,成灭顶之灾,便是永远蒙尘,再无重见天日之机。成也好,败也罢,我们都想赌一次,不愿心血就此付诸东流!” 公羊月脱口而出:“不是还有……” ……还有常达观么? “人不可能只凭着一口意气,永远坚持,再厚的城墙也有倒下、皲裂、砸烂的一日!”孙氏摇头,且叹道:“就如同民妇夫家的小叔子一般,能活在当下,又何必着眼遥遥不可期的未来,更何况……”她忽地笑了起来,可悲又唏嘘,“小侯爷,您或许不知道,我们的祖辈,其实一直生活在黄河以北,虽南望汉关,但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南望,望的是国,并不是家。 “达观是达观,吾辈是吾辈,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各自选择各自安好。”孙氏露出洒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朝此来,料想是儿子归来,情急中快步上前,按着公羊月的手,将皮卷紧握,恳求道:“小侯爷,此物托付于您,望有生之年能告与南渡避难的亲人,让魂灵回归祖宗家祠!” 常安跨过门槛,欢欢喜喜地呼道:“娘!” “没规矩!” 孙氏嗔了一声,上去拉过人,与公羊月拜别。常安走时挥手笑,只说燕凤调京,往后搬入云中盛乐城,他们还有常见之机。 待人走后,公羊月将卷轴交付晁晨过目,两人立于檐下,久立无语。思前想后,晁晨还是将东西推回公羊月手中:“你拿着。” “这么放心?” 晁晨略有些窘迫,别过脸:“你带着安全些。” 公羊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唔,原是烫手山芋甩给我,你就不担心我会引来杀生之祸?” “想杀你的人还少么?” “也是,眼前不就有一个,不过他已经许久未动手。”公羊月笑着,凑到晁晨面前,眨眼,“你说这是为何?” 晁晨语塞,把卷轴收进袖子里,扭头就走。 公羊月的声音远远传来:“我要是带着卷轴,某些笨蛋就看顾不过来,这不挺好,两个一起。” 晁晨脚步更急,像有人在背后追撵,只是出院子前,他又憋不住倚门回首,反驳道:“话别说那么好听,你就是懒,想想你丢在我这里的东西还少么?” “是啊,确实不少。”公羊月站在月光里,将嘴角一勾。 这时,墙头上落下个黑影,是拓跋香的亲卫,女主人不在,便将这些日子搜集来的消息递交给公羊月。公羊月匆匆过眼,看来大多无用,各处关卡信息也没见着背大竹伞的剑客,除非李舟阳绕关,否则便是根本没来云中。 没到云中,那会去哪儿呢? 他两手拢了拢纸片和竹简,翻到最底层,发现压着一封信,信是从高句丽来的,当初在云中,乔岷曾经借助过拓跋香之手传家书,再想法子送信回来,倒也合理。 公羊月两指夹信,慢悠悠抖开,定睛看去脸色大变。字是乔岷亲笔,上头只写着两个子—— “永别。” 幽州篇·天公絮 第134章 “小鲤儿, 为何如此着急离开?” “十七传书回来,老月只说出了事,但就是不肯说信上写了什么, 该是在高句丽遇着麻烦, 同行一场, 去看看!老凤凰,若你急着南归, 届时可在河间中转。” …… 太元二十一年, 季夏,公羊月一行四人拜别定襄公主, 出云中盛乐, 沿阴山山脉向东,穿过茫茫草原, 决定前往高句丽一探究竟。 八月下旬, 四人驰马穿行武要北原, 原野圹埌,草青如碧, 风吹拨草见牛羊, 鸟雀低飞水泽处盘旋, 偶有高矮不平的黑石草坡, 坡上生着雪白的君影草和艳丽的金莲花,煦日和风下轻轻摇摆, 风尘行客的心绪, 似也随之荡漾。 此地最为惹眼的既非花,亦非草, 而是散落如星布的海子,大则一眼无边际, 小则如堰塞池塘,高天的金光刺穿叆叇的云层,铺落在水面,远望去如同《淮南子》中所述,承接列星与地势的支天之柱。 当地人称此地为九十九泉。 短暂歇息后,就地取水,囊灌甘泉,随后四人上马继续赶路。 说来也怪,打从出发后,公羊月和晁晨从不并辔,总是一前一后单掉着,双鲤起初只当是巧合,但三番五次招呼晁晨人却故意拖延上马时,终于忍不住同身旁的崔叹凤搭话:“来云中之前,他俩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而今恨不得离着八百丈!老凤凰,你有没有发现,晁哥哥最近好像一直躲着老月。” 越是琢磨,越觉着像这么回事,打从公主府那时起,晁晨的举止就很古怪,从前他可是躬身实践什么叫“行得正,坐得端”,即便是撞上公羊月揶揄调侃,也是昂首挺胸,磊落光明,可今儿瞧着,目光躲闪,倒像是…… ……赧然害羞? 双鲤打了个寒噤,甩甩头——这怎么可能? 崔叹凤瞧她在马鞍上动来扭去,怕她惊马摔着,赶紧扶过去一手,顺口接上她方才的话:“就公羊月那张利嘴,我都躲着他。” “哎哟,我没说笑!” 双鲤耸肩瞪眼,见崔叹凤毫无所动,自觉无趣,给憋了回去,从布包里顺手抓出一把松子吃起来,只是目光仍在那一前一后两人身上来回。 吃独食向来不道义,她将手递过去,但崔叹凤并没有接,反道:“你顾着你自己吧,在云中你不就嚷嚷着上腹胀满,粪便粘腻么?你这是湿热犯体,少吃些炒货,等到了下一个镇子,我给你配几副药。” 这种时候说什么粪便粘腻? “都怪你!松子突然就不香了!”双鲤懊丧,只想把果壳往他脸上砸,可看着那张姣好面,又舍不得,最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老凤凰,不是说你很会哄女孩子的么?” “大夫眼里无男女。”崔叹凤一本正经道。 “那……打个商量,能不能不放苦参?”双鲤小脸皱成一团,苦声哀求,“上次我咕咚一碗下肚,足塞了三颗果脯在嘴巴里,都挡不住那苦味,简直比黄连还可怕!天知道那些个酒栈说书的,讲那美人救英雄,熬来苦药一勺一勺喂是怎地个吞下肚的,我要是那英雄,将死都得跳起来,把碗拍飞喽!” 崔叹凤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还拍飞,我这儿没好吃的药,你也别想那英雄,你若能成英雄,公羊月都能当在世活菩萨了!” 前头的红衣剑客勒马,将好把头转过来。 许是“天下苦月久矣”,崔叹凤忙改口,替双鲤又是紧披风,又是撩碎发,端的是一张和善的笑脸:“方才说到哪儿?从前洛水附近,倒是出了一位活菩萨,行侠仗义,施恩布德,也有说是九天玄女下凡尘……” 公羊月将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落在最后,晁晨抬眸撞见,很快又垂下头,将手头的缰绳紧了紧。 双鲤惊掉下巴:“老凤凰,可真是小看你了!” 崔叹凤认真道:“作为大夫,更爱惜生命。” 双鲤摸着下巴,一脸不信,崔叹凤哈哈一笑,将雪白的大袖展开,舒颜道:“不过话说回来,湿热也与心神有关,《素问》常言:思则气结。我见你时有愁苦,可是遇着什么棘手难事?” 别说,事还真有。 这几月贩消息没从前趁手,不是消息来得太慢,就是总有错漏,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砸招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自在巴蜀发现根本没有所谓“山神”,消息来往皆靠人力后,她心中越发没底,只觉得像上好的马车崩掉榫卯中的一节,整个车轱辘松垮,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泥坑里。 但闻达翁的底细,只有她自己清楚,思前想后连个说话分忧的人也没有,崔叹凤这么一关心,她便有些心动,咬着唇僵了片刻,开口:“真叫你说准,我师父‘闻达翁’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 “确定?” “十七走之后,有一阵我心里隐隐不安,就偷偷去查高句丽的情况,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始终没有消息,还是他写信回来,才知道人已经到了丸都山城。”双鲤看着海子边扑翅的水鸟,心中空落落的。 崔叹凤敛起笑容,极目远山红岩,良久后,才安慰道:“我虽不知‘闻达翁’是如何做到的,但搜集消息,多半离不开人,而今燕代交战,说不定因此耽搁,也是极有可能的,若是我门下势力,动荡之时也会保全为上。” 双鲤长吐一口气:“但愿如此。” ———— 公羊月行至武要北原时,云中盛乐城里,丁百川与刘罗辰正在菊园摆酒赏花,部下前来汇报,说是瞧那势头,像是要离境。 可往东不论走哪条路,势必要抵燕国,刘罗辰心中立时惴惴不安,这两军交战,形势不明,就怕变故:“你说,会不会是陛下授意?”公羊月的武功摆在那儿,领兵打仗不行,但三军中夺帅,却有胜算,若是叫他得手,只怕会立头功。 丁百川明白他的担忧,摆手道:“大人放心,这位小侯爷可不是去做刺客,他要去的地方,实乃高句丽。” “高句丽?” “不错,高句丽将起大乱。”丁百川正襟危坐,底气十足,只问道:“不知大人可曾听说过扶余宝藏。” 刘罗辰很是疑惑:“怎么说?” “生活在玄菟郡以北的扶余人曾以举族之力,积累大量宝藏。后来,族中分裂,卒本扶余一支建立高句丽国,南扶余一支则建立百济国,后高句丽崛起,反将辽东以北残存的扶余族吞并,自此王族血脉殆尽,宝藏下落不明。”丁百川斟酒,将手中的青瓷杯往前一送,落下那一点脆声,点在人的心里。 刘罗辰双目一睁,喜上眉梢,忙问:“参军的意思是?” 丁百川意味深长道:“有传闻,宝藏的秘密就落在高句丽,据说扶余的王女在亡国后嫁于高句丽的国王。” “参军真是好手笔!” 狂喜填满胸腔,刘罗辰拍桌而起,仰天大笑,自是快意,这一刻什么燕代战争全不重要,那双眼里只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若我们能得到宝藏,进可以献予陛下,助他一统中原,退可安得富贵,保我独孤部万世不倒!” 但他心头火很快被浇灭,叉着腰狠踢了身后花草一脚:“绝不能让那个姓公羊的小子得到宝藏!可惜,盛乐宫宴,没能借刀杀了他!” “大人,踢坏花草事小,伤脚事大。”丁百川劝他坐下。 刘罗辰心中满是不甘,那夜宴饮,他倒是不厌恶公羊月,反倒觉得他这人很有意思,只是家族利益面前向来无个人,恨也是恨他背后的势力,辽西公主、定襄公主、还有献明皇太后的母族,没有一个是省油灯:“看来陛下还是更倚重贺兰部!” “这也没有办法,毕竟大人的表兄刘显叛乱后,祸遗独孤部,”丁百川继续劝,“大人身在云中,还是把心思放在拓跋鲜卑身上,此一战若胜,毕竟同属鲜卑,你说陛下会不会遵奉二王三恪制,给他们封王封后呢?” 刘罗辰沉吟片刻:“听说慕容宝确实有一位如花般的公主,你说得对,绝不能让他们威胁到妹妹在宫中的地位!”但他心思敏捷,并非全听全信,任人摆布之人,当即又琢磨思考,“不行,两者并重,皆不能放。舍妹中秋设宴,定襄公主却是一点口风也不肯松,若不能为己所用,自是不能成全她!” 丁百川洗耳恭听,连连点头,面露凶相。 刘罗辰续道:“她毕竟是女流之辈,难登朝堂,不过是仗着儿子归来有了依仗。这个女人可不像没有一点谋算,保不准想踢开所有人,扶持己出,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哼,从前在独孤部,倒是小觑轻敌,不是所有女人,都满脑情爱,甘于附庸。” 这时,墙头飞来白鸽,丁百川趁势起身,将鸽子抓在手中,背过身去,冷冷道:“不才便替大人动手,让该离开的人,永远不再回来。” “好!” 刘罗辰击掌附和:“至于云中,有我坐镇,别的事,就有劳丁参军!”说着,他解下随身印鉴,交付与人,“若要用人,我独孤部尽可调配,只要能将宝藏拿下!” 丁百川回礼:“多谢大人,此乃属下本分。” “你我何必如此生分?旁若无人,可以名姓相称呼。”刘罗辰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追加许诺,“此事若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丁百川“嗯”声,露出狐狸一般诡诈的笑容,深深看了刘罗辰一眼,而后摘下鸽子腿上的信件,在手中展开—— “任务已接,后赴千秋。” 纸条后落有私印,乃一个“段”字,而在它下方,压着一朵完好的干梅花。 刘罗辰心里头畅快,直接拎着酒壶豪饮,酒水顺着下巴流淌,他毫不在意地挥袖抹去,回首时瞧见丁百川腰间挂着的玲珑金丝球,随口道:“这小玩意儿还挺好看的。” “见笑。” “哪家匠人做的?” 丁百川脸上的假笑略有凝固,后不露声色道:“自己打的,拙作难登大雅之堂,怎比得过以此为生的匠人。属下以前在老家,会打些大件铁器,约莫是打得多,手艺方才精细。”说完,他拱手向刘罗辰告退,只说要紧锣密鼓的安排。 刘罗辰自然摆手,随他去。 走至正门前,丁百川以手托了托那玲珑球,轻笑一声,后有小厮追来,捧来一束菊,说是大人赐下。 “这瑶台玉凤和金不换倒是名品。” 丁百川接过那束黄白驳杂的花,出了菊园,行过三街后,他低头观菊,而后掖在袖子里,慢慢将花掐落。 拓跋香坐在软辇上,瞥见落花,示意轿夫停步,而后扶着杆子冲人喊道:“先生,请留步!” 丁百川闻声回头,拱手施礼:“原是定襄公主殿下。” “可惜,你这花可落了一地。” “是很可惜,”丁百川佯装惊诧,尴尬看着手头孤零零的空杆,但很快又释然,眉眼温柔地望着拓跋香,“不过花开花落本乃常事,枝头有枝头的艳丽,零落有零落的凄美,不论哪一种,唯有香如故。” “香如故?”拓跋香复述一遍,八字眉向上一挑,“你这话倒是有意思,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丁百川再作一揖:“在下姓丁,南部大人刘罗辰参军,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说完,他两袖清风摆,道一声告退,向着长街,飘然而去。拓跋香收回目光,示意起驾,轿夫抬辇,与他背向而走。 -------------------- 作者有话要说: 住:这里解释一下二王三恪制度,大概的意思时,新朝灭亡旧朝时,并不会把前朝的人全部屠杀,而是会给他们封王(没什么实权,相当于软禁),以此来证明自己是正统正朔。感谢在2020-04-11 20:12:50~2020-04-13 22: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31127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江湖有言:蜀中剑门云深台, 谷中出奇剑;冀州刀塚断水处,谷中沉玄兵。 刀谷与剑谷并称“二谷”,正坐落于连横十二州的太行山中。太行纵横南北, 共有八条东西陉道, 当中的飞狐陉接望都关, 关隘后原是一片古战场,先秦诸侯交战, 尸体腐烂成泥, 刀兵虽锈却得以保留,此后便起冀州刀塚之名。 刀塚中本有一条山泉黑水, 本该是顺势而下, 却在山坳诡异般扭转改道,世人有传, 说是杀戮致使阴气深重, 水有灵性而不敢过, 于是又称断水处。刀谷开山始祖途经此地,万刀之中寻得一柄“风流”, 神功大成, 自筑断水楼, 开山立派, 一刀出而万刀随。 太行北段横跨代燕两国,出了武要北原, 公羊月本想往南, 借机横穿,顺路且去那刀谷旧地碰碰运气, 看能不能找着“金刀燕子”宁永思,即便不成, 没准能另有所得,再不济,路程无差,也不会耽误往高句丽去。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拓跋珪在这时强攻燕国国都中山。 局势吃紧,再往太行,乱兵流民中便是讨不自在,只能暂且作废,一路往东去往燕山落脚中转。 也不知是否流年不利,刚一到地方,风声再变。 说是那燕军修城积粟,预备打持久战,拓跋珪一轮抢攻后不破,铩羽而归,只得转战他处,先拿了博陵和鲁口。燕国朝廷士气萎靡,一致唱衰,被打得那叫个落花流水,新帝慕容宝闻风丧胆,连夜奔逃,吃了败仗后,燕军势力开始往北收缩,四处戒严。 这可苦了公羊月四人,他们从代国边界入境,只要关口吃卡,少不得要生无妄之灾,乖乖待在一处也罢,现下四下乱走,就是活靶子。 如此一来,往辽东乐浪赴高句丽的路便极不好走,别说干粮买不到,战时多匪乱,公羊月一带三,打架不怕,就怕看顾不过来,因而只能先向山中撤离。 怎么个撤法,学问很大,一行里只有他会鲜卑语,便由他打听消息,计划路线;双鲤则上街,花了点现钱,从难民手里头收了几套不惹眼的便装,崔叹凤趁城中尚且安定,配了些药,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晁晨,则托付小二将坐骑卖掉,收了些便于储存的吃食。 四人各司其职,午时约在客栈碰头。 双鲤先至,点了酒水饭菜,公羊月最后来,一跨到桌前便说:“拓跋珪短时间想破冀州全境不易,我知道一去处,在幽冀交界地,相对安稳。” “来。” 双鲤乖巧地给他递了杯茶,听那位置说法,眼珠子一转,低声惊呼:“你说的地方难不成是……千秋殿?” 所谓千秋殿,乃江湖中一隐蔽的杀手组织,公羊月挂个名,手里缺闲钱时,偶尔也会在其中接活。 这地方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踪,武林中传得那叫神乎其神。 公羊月顺手招来小二上菜,目光飞过双鲤收来的衣裳,露出赞许的目光:“不错,届时我想个法子把你们弄进去。” 闻言,崔叹凤开口打趣:“没想到我这个只会治病救人的,有朝一日还能入了杀手窝。” 再观双鲤,自是很激动,小丫头起手比划两招,笑声朗朗:“老月,你看我有没有混到殿首的天赋?” “殿首有些困难,垫底倒是不难。” 公羊月握着酒杯,全然不给面子,双鲤听来,气得腮帮鼓鼓,猛低头吃了两口菜,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思前想后发现原是少了一道搭腔的声音,便回头向晁晨看。晁晨默不作声,一碗饭都快见底,再多说两句话,只怕人就回房去。 刚这么想着,晁晨果真搁下竹筷,起身向里。 他这般避着人,一次两次,公羊月还看戏似的觉着有趣,三番五次后,心生腻味,不知怎地肝火大动,上前便抓紧他的手腕,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走什么?” 晁晨回头,猝不及防撞进公羊月的眸子里。 ——“我好像真的开始,心悦于你。” ——“不许摘是因为,这里,离心最近。” 蓦然间,气息悬浮,心中狂跳,晁晨不敢直面,不敢承认,更不敢接受自己身心古怪的变化,用力甩开他的手。 公羊月怒极反笑:“这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砍了吧,我摸过的。” 晁晨搓揉手腕,默默转身,只觉得莫名其妙。 刚走两步,公羊月伸腿,将草席往回扯,趁晁晨脚下打滑,又去擒他肩膀,往自己身边带。 晁晨不察,向后倒,不由地靠在公羊月胸膛,公羊月露出狡黠的笑容,趁机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这里呢?” “放开我!”晁晨涨得面红如血,宛如覆了霜的红花,左右的人都打望过来,他心中一急,抬肘向后力顶。 公羊月垫步上前,先占据外侧退路。 晁晨本能撤步,切他小臂,匆匆过了两招,向后退开。公羊月再度逼近,手头与他拆招,身子则灵巧一绕,右脚随即跨出,提布如钩,脚背发力自内一锁,而后一式肩顶撞过去,待人站立不稳后,一招膝跪将他摔在地上。 一气呵成。 手头招式被破,晁晨滚地侧翻,正欲一招打挺起,却为公羊月趁胜追击。公羊月跨坐在晁晨腿上,用手捏着他的脸,虎口紧贴在唇上。 “怎么样,脸还要不要?”说着,还拿手背在他脸颊上揩了一把。 万万没想到公羊月如此不讲道理,晁晨别开脸,伸手指着他,怒道:“不要脸的明明是你!” “你知道什么叫不要脸?” 公羊月“嗯哼”一声,钳住他的手,大臂用力一捞,直接将人抗上肩,抓过双鲤脚边的包袱,随后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食客,大步往后院走。 双鲤惊得筷子掉在地上,两眼直瞪着碗里的米饭,过了许久才揪着崔叹凤的袖子小声问:“没怎么动,要给老月留点么?” “留点涮碗水吧。”崔叹凤如是道。 公羊月一脚踹开两页门,径自入内,将晁晨扔在榻上。晁晨撑臂欲起,公羊月却倾身凑近,手臂落在两侧,将他卡得不得动弹。 晁晨忍不住吞咽唾沫:“你作甚?” 公羊月板着脸:“脱衣服。” 晁晨下意识双手交叠挡在前胸,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看他那副畏葸的样子,公羊月轻声一笑,慢慢将手探向鬓边,而后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将包袱扔他脸上。 打好的结散开,旧衣落了满榻。 公羊月解释道:“千秋殿等级森严,外人不得进入,想进只有一个法子,成为自己人。” “想成为就能成为?” “不简单,却也不难,所以需要改装。”公羊月说与他殿内结构,“千秋十二殿,以殿主为尊,其次是各殿殿首,按实力排序。各殿又下辖自己的杀手,一流至三流俱全。与外界所想不同,层级之间,包括殿主与十二殿的关系,并非臣属,实乃雇佣。” 晁晨反应敏捷:“也就是说,殿主可以抽取十二殿的佣金,而殿首则向下挤压?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不怕有人见钱眼开?”毕竟这一门组织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干的也是杀人买卖,杀谁不是杀,自己当殿主,不是躺着收钱? 公羊月续道:“所以,在此之外,殿主还有两股直系势力,一为死士‘蜃影组’,二为信使‘青鸟组’,前者用于清除异己,后者则统揽所有任务来往。再厉害的杀手,也怕接不到活,再有钱的金主,也怕杀手寡言无信,败露后供出自己,所以需要一个中间人,说白了,便是所谓的掮客。” 独立门户就要做好挨饿的准备,尤其是同一个巨大的同类组织抗衡,与其如此艰难度日,还不如有钱一起赚,殿主需要能为他赚钱的人,而杀手需要有人牵线搭桥,铺好路。但杀手毕竟有限,任务失败身首异处年年都有,对于坐到殿首之位的人,当然要不断吸纳新鲜血液,只要有激励,就会有人不断涌入,不断往上爬。 晁晨豁然开朗,想挤入核心,非寒暑之功,但进去做个三流杀手,捞点吃饭钱还是可以的,毕竟悬赏高的就那么些,平头百姓保不准也有需要,万一某个村里,张三看不惯王二麻子,也要殿主出手,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里头的规矩还有许多,有机会再说。”公羊月撂下话,朝他身边的衣物抬了抬下巴,向后起身,没在调侃他:“非常时期,不要乱来。” 晁晨小声嘟囔:“乱来的究竟是谁?” 趁他出去,晁晨迅速解下外衣。门外听墙角的俩人正贴着门板,公羊月猝然拉门,赶忙是一个拎鸟笼,一个搬药箱,哼哼唧唧唱小调,假装路人。 等三人换好行头,公羊月领着自密道入山。 据说为避免祸端,即便是殿首,也需过里三层外三层的暗哨关卡。双鲤很有些紧张,但公羊月只说保持如常便可,他在殿内等级不低,带几个新人入行,再平常不过,毕竟有钱拿,只要身上不是挂着官家的牌子,问题不大,就千秋殿成立的这么些年间,来投靠的什么样人没见过,堕入魔道的、走投无路的、穷凶极恶的,甚至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比比皆是,根本不会在意几个虾兵蟹将。 不过,有人的地方免不了争权斗狠,杀手各有来历,露了身份自然可危,因而即便是公羊月,也不得招摇,入了生死门,悄悄下到山坳,去了十二殿辖管的凤凰台。一流的高手都住在山上,新来的铅刀驽马都聚在谷中,一有不对,好是关门打狗。 晁晨站在院子前,看着草棚上斜挂着要落不落的牌匾,双鲤手指着,歪头从右往左念:“兰苑?” 崔叹凤捂着口鼻推开院门,看庭院荒草足没膝盖,不禁纳罕:“这院子好像没人。”先前在路上拟好碰着人时的应对法子,可眼下这情形,反倒教他怀疑来错了地方。 “没人不正好?” 公羊月拔剑,随手割下两茬,硬生生开出一条“道”来,轻飘飘落下一句:“可能都死了吧,随便住。” 三人登时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爬满手脚,双鲤胆子最小,哆嗦着问:“老月,你确定这里不是鬼宅?” “我在这里住过不下半年,现在不也一样好好的。”公羊月活络手脚,继续往里走。 离开剑谷后有一段时间,他带着双鲤无法维持生计,幸得一人引荐,进入千秋殿,接些活挣点养孩子钱,那时候双鲤年岁不足十,怕有不便,就给寄养在山外,是以双鲤不知也是正常。 可他话刚说完,正前方那屋前朽木阑干突然垮下,发出巨大嗡响,吓得三人抱团。 公羊月朝几人瞥去一眼,略有些好笑:“他俩也就算了,老凤凰,你这见惯生死的大夫,不必如此吧?”眼看已近九月,半点没有秋风送爽,这秋老虎过于威猛,一路走来惹得他满头大汗,直扯弄前襟。 “公羊月,你看看你背后?”崔叹凤身子一抖,亏得他现下穿的不是洞庭那一身白服,不然配上那颤抖的话音,此番情形还要更为吊诡。 -------------------- 作者有话要说: 幼儿车 第136章 公羊月闻言转头, 差点来了个脸贴脸,虽没给他吓出个惊呼大叫,却也是呼吸一窒。在他身前的是个掌灯的黑衣卫侍, 黑纱蒙面, 只露出两只隐隐绰绰的眼睛, 像是黑暗中的幽光鬼火。 掌灯人开嗓,便是无情而冰冷的声音, 公事公办地宣读规矩:“……兰苑六组, 四个死绝,还有两个近日得升, 现在没有老人带。” “我不是人?”公羊月摸了摸下巴。 “你一带三?”掌灯人回头看了一眼那两男一女, 仔细想了想,摇头道, “这不合规矩。”低等杀手头三单是不能单独行动的, 没有经验, 手头做不干净,会惹大麻烦, 一旦留下马脚, 祸患无穷, 所以需要人善后, 再说难听点,得有人负责处理。 杀手这行, 也讲天赋, 更为残酷。 公羊月又问:“柴老大在不在山里?我去同他说。” “没回来,”掌灯人继续冷漠地重复, “即便是殿首,也无法动摇殿主立下的铁令, 这不合规矩。” “先让他们住下。” “这不合规矩。” “换到其他苑去?” 掌灯人看了眼过山牌上那个硕大的“兰”字,继续重复:“这不合规矩。” 双鲤耳朵里全是“规矩”两字,眼皮乱跳,终于忍不住开口呛问道:“那怎样才算符合规矩?” “双鲤,来,给钱。”公羊月打了个响指。 双鲤从布袋子里摸出些银叶子,抓在手里递上前,哪知道刚才还跟个木头一样的掌灯人,连她手里那片破布也没放过,一块顺了去,把钱小心包好,揣进袖子里:“这合规矩,诸君保重。” 晁、崔二人目瞪口呆,双鲤撸起袖子:“不要让我再看见他!” 公羊月讥诮道:“不会,他下次出现,不是给你收尸,就是把你的遗物从房子里丢出去。只要这一行还有钱赚,就不愁人。” “人可比鬼可怕得多!”双鲤气得咬牙切齿,心疼钱心疼得直抹眼泪,“人会抢钱,但鬼不会,抢了也用不了。” 晁晨心有触动,不禁道:“阳世钱入不了死人土,可惜,多的是人不明白,所以这院子里头的,才会如春草,一茬一茬的换。”他伸手拨过随风摇摆的飞蓬,忽而戚戚,“千秋殿,真不是个好地方。” 两进院子六套屋,全给收拾不现实,四人先选了两套稍微干净敞亮的,洒扫一遍,从柜子里搬出被褥铺平,等忙完一切,已是星月高悬。 双鲤擦洗柜子时,拖出一口笨重的积灰箱子,本以为藏着什么宝贝,打开一瞧,全是些菜墩子、刀具、食器,登时没了热情:“嚯,敢情这里以前住的是个厨子。”她脚痒踹过去,反倒踢着指头,抱着腿单脚鸡一般乱跳。 公羊月打外间进屋,听见她的话,不以为意:“厨子怎地了,杀猪的,跑镖的,算账的,什么都有。以前有个杀手,成名铁笔,据说后来给对家起底背景,才晓得是个画像的,还是专画死人像的。” “这些锅碗是你先前提到的那个柴老大的?”晁晨插话。 公羊月眉毛一挑,似乎也很惊奇他的推断。 晁晨指着长榻顶头凿刻的“柴”字,从颠倒的位置和用力的方向,该是躺着斫来,多半是夜不能寐时所为,能做到的,自然只有住在此间的人。 “眼力不错。”公羊月真心实意赞叹,眼力这东西,绝非只比谁看得远看得准,夜视和洞察亦包含在内,不论安全与否,只要去到一处新的地方,都不可抱有绝对踏实的心态,留意一切细节,最为重要。 因为生死,可能就在那一眼间。 晁晨从对江湖规矩一窍不通,慢慢到有这份觉悟,公羊月竟还有些自豪:“不过不一定是他的,听说带他的老手,以前也是个厨子,也住在这间屋。” 几人淘洗锅碗,就着厨房里的陈米,院里院外的茼蒿野菜,还有采买的风干肉脯,随意吃了些垫肚子,而后纷纷就寝。 晁晨分的屋子正是柴老大曾住过的那间。 他本是随手把细软放在条案上,等和衣躺下后却发现,卧榻右侧的靠背与墙面中间的空隙中,突兀的支出一块板子,不多不少,将好够放一柄三指宽的利刃。而后,他一个腾身坐起,伸手往板子下探去,果然摸到一只铁钩。 “也许……” 晁晨下榻,把包袱提拎过来,顺手挂在钩子上,自己拉过薄衾平卧,伸出右手捞了一把,距离不近不远,将好一臂。 这便是杀手的习惯么? 即便在千秋殿中,也随时做好逃离的准备,将所有傍身之物,都放在伸手便能触碰到的地方。晁晨眼珠向上翻,指腹抹过那几个凿刻出的汉字,这些“柴”大小不一,比划间深浅不等,并非一气呵成,他不禁冥想,也许这个人高兴时,便落得轻,郁郁时,便下手重,刻的是名字,数的是日子,这该多难熬。 不知怎的,晁晨忽然回忆起在瀚海倒塔下,他和公羊月坐在秋千上,谈论“一个时辰”时,公羊月说的话—— 他说:“只是不知,究竟是度日如年,还是度年如日。” 他说:“如果你有过度日如年的心境,数过日升月落,就知道一个时辰,究竟有多长。” 他说:“有过啊,很想死。” 谁生来就是冷血无情的杀人狂么? 公羊月自逐出剑谷时,也不过十八岁,没有江湖名气,无依无靠,且又身无分文,被迫待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苟延残喘,心中怀着洗冤的执念,是不是也曾有不知前路的茫然?他所拥有的那些老道经验,洞察能力,甚至是如今敢于睥睨天下的武功,得经历过多少回生死,才能悟出? 晁晨捂着心口,觉得难过又心疼。 用魅力已不足以形容,他觉得公羊月富有魔力,这种魔力不是来自于美貌,也不是来自于武功,而是来自于人格,将他紧紧裹挟,以至于潜移默化中强行扭转观念,从最初的厌恶,不知不觉间,至现下的…… 怦然心动。 只要一闭上眼,那道张扬的红影便浮现在眼前。晁晨慢慢扯出一抹微笑,抱着双臂,蜷缩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子时夜半,风把未掩紧的窗户吹开。 魁梧的黑影甫入,落地一滚,竟如猫儿般轻巧卸力,不曾发出一丝半点的声响,而后,他蹑手蹑脚走到榻前,将手头两把菜刀往裤腰带一插,左右觑看,目光落在夹板下的包袱上,探手取来。 钩子底部接了个榫卯,连着墙埋了根细线,只要用力一推,板子就成了活页。 机窍被故意撞开,夹板摆动,发出响板似的哗啦声。晁晨惊醒,猛然睁眼,下意识摸向包袱,可卧榻后已是空空如也。 “不见了?” 他翻身下榻,只见窗户大开,外头没膝的长草风中摇曳,树影深深,如鬼影幢幢,骇人不已。 同一时间,隔壁屋中发出一声细长的尖叫,紧随其后的是两道开门声。 “我的钥匙!” 双鲤最先奔出来,这些年她积累的财富惊人,曾特意向公输府的人重金购得图纸,在雀儿山里修了一座小金库,落的是七星天工锁,而开锁的钥匙向来随身携带,即使沐浴也不曾摘下,甚至怕被人认出是锁钥,而后又重新改造成长命锁的模样。 但现下,东西不翼而飞。 紧跟其后的是崔叹凤,只说随身的印鉴被盗走,印鉴本身无大用,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毕竟是洞庭无药医庐之物,流落在外,恐引祸患。 公羊月披着单衣,最后将目光落在晁晨脸上,瞧他那惨白的双颊,不用开口解释也知道,丢得多半是孙氏交付的那卷“名册”。这人顺手牵羊的顺序便是三人出门的顺序,最先对双鲤动手,是因为她武功最差,反应最迟钝,而只有他公羊月安然,且能避过耳目,是因为来人对此地异常熟悉,且知道只要动手,必定会打草惊蛇。 “我去追,你们待在原地切勿走动,尤其不要上山,任何人来都不要信,等我回来。”公羊月撂下话,寻着夜色追出去,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盗物的人,已经不多。 ———— 古来燕赵多慷慨,柴笑是个地道的冀北人,屠狗辈出身,打小混在市井里,没读过书,连白字先生都比不上,但好在生得五大三粗,悍勇威猛,靠卖力气也能过活。哪晓得北方没几年安生日子,秦国打完燕国,燕国又覆灭秦国,燕国一分为二,燕国又打燕国,总之没个消停,饭都没得吃,哪还管狗。 眼看要喝西北风,便去混了个火头兵当当,结果入伍没两日,碰上刺杀,差点一命呜呼,好容易小命保住了,他这个二愣子,又阴差阳错给混进辎重粮草营的杀手搭了把手,这下可好,哪儿都容不得,丢盔卸甲一顿逃,是跑得只剩屎尿屁。 杀手看他可怜,就给捡了去,一双脚跨进千秋殿,也算成了半个江湖人。带他的老手叫冬瓜,让他也取个诨名,但没文化也就没墨水,思前想后,左右都听起来瓜兮兮,干脆拍板,直接上本名。 也该是他这辈子气运不绝,冬瓜没混出头,反倒成全了他。 只说那兰苑的杀手有两大特色,一是捡人,而是丢人,柴笑前头还有个“师兄”,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紧接着便是他,而后,他也秉承一门特色,捡到了吃不上饭的公羊月。 但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这特色,就要断在这一代上。 公羊月剑挑江南成名后,他也一路“升迁拔擢”,紧逼第十二殿一把手之位,混饭是继续混饭,只是捡人却是没有。 所以,当他听说公羊月带了三人进入凤凰台后,很是吃了一惊,放在平时也要来客套一番,可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要完成杀手生涯中的,最后一个任务。 夜里山头有孤灯,多是穿着黑袍巡夜的掌灯者,这些人不定都是隶属于殿主,各殿皆有出人,大多是退下来又无处去的老杀手,没有接近核心,但对千秋殿内部又甚为了解,刀口舔血的活干不下去,有吃有喝便留了下来,防外人更防内贼,几乎都忠于共同利益。 按理说,晓得规矩,那就避开行灯,往山里头最暗的地方躲便行,总不至于见鬼,但对殿里的老油子来说,那不是见鬼,是直接下地狱。 所以,当公羊月追着人没入无灯之地时,也觉得诧异。 “柴笑!”公羊月趁盲区截住人,与那大个子隔草而望。 柴笑拍了拍包袱,示意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而后指了指山上:“不这样,你怎么会来帮忙?”山上是座洞窟,明为“灵犀”,贮藏着大量的卷宗,尤其是一些重要任务,只属于殿主的蜃影组一年四季在外守着,而里头,保不准还有机关暗器,他一个人吃不下,才会想出这等损招。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3 22:45:10~2020-04-15 21:2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311275 6瓶;沈汀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若放他去, 一旦失手被擒,东西多半会转交殿主,更为麻烦;若随他一道, 这灵犀洞可不是好闯, 要知道杀手最懂杀手, 刺客自然也知道如何防备最精悍的刺客。 “你有计划?” “放心,要死也是我先, 绝不能把兄弟的命赔进去。” 公羊月冷笑:“有你这么当兄弟的?” 柴笑则打趣他:“兄弟不就是用来两肋插刀?” 没有永远安全的盲区, 巡守的人很快朝这方游荡,公羊月招手, 两人默契地攀着树枝下落, 贴在山壁上,等人离开后, 这才一致上跃, 沿着壁涧往半山腰上的洞口攀。 “什么任务, 需要去灵犀洞?” 柴笑老实交代:“有人花重金买灵犀洞中的一份卷宗。” 千秋殿再是尾大不掉,管辖不得力, 也还不至于给自己找麻烦, 这种任务多半是过不得“青鸟组”, 能送到柴笑手中, 想来走的不是寻常路子,这鱼塘里混久了, 谁都不干净, 公羊月只是想不通,帮着外人和整个杀手组织为敌, 得多少金子才能见钱眼开。 “这些年攒的钱还不够你挥霍?”公羊月纳罕。 柴笑老实交代:“没钱!你还记得俺跟你说过的那个领俺入行的冬瓜么?他救俺的时候让俺立毒誓,说俺有饭吃的一天, 就要替他办件事。仔细一想,救人一命也算再生父母,俺这么个大老爷们儿,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像个什么话,所以该干还是干!” “办什么事?” “想不到臭冬瓜这个人无妻无子,竟然收养了不少战地孤儿,都养在冀州几个鳏寡村里,你看北方这个仗几时有个消停,没钱怎么成,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逃难还得吃喝拉撒呢!他把自己的钱填进去,又诓俺的!” 公羊月反问:“你还在乎这个?” “俺他娘的心甘情愿被诓行不行!”柴笑一个大男人,嘴上骂得狠,心里却又甘之如饴,“谁还没个英雄梦?能当大侠做个狗娘的杀手,俺还想被人高香供奉呢,万一那些小崽子里出个像庾麟州那样的救世高人,俺他娘的就是高人的祖宗!” 祖宗不祖宗,死了还能计较?也就柴笑这样嘴上没个阀的粗人,说话好面子,才会向得瑟里说。 公羊月看破不说破,就当他当真贪图名利。 柴笑工具带得足,通路不走,直接上飞鹰爪,从笔直陡峭一面切入。但狡兔尚有三窟,千秋殿再蠢,也晓得造几个假货哄人,两人探了两处,都扑了空,赶忙往第三处赶。 欲速则不达,对山头难保没有瞭望台巡守,以两人功夫,足花了小半炷香的时辰,才越过去,折往一方平头崖。 崖头向外横支,背离第三座石窟很有一定距离,且因着四方无路,只孤零零一座悬在山间,并没有人在此据守。 柴笑掐算时间,趁换防领着公羊月落脚,瞧那一气呵成的功夫,不知踩点演练过多少次,才可保如今的万无一失。公羊月瞧着,心中疑问更深,趁人抖包袱就地拼装公输府的千斤锥,他顺口问道:“没个一两年,能如此顺当?” “就知道瞒不过你,说实话,没这任务,俺也要来一趟,赚钱只是顺当。”柴笑倒是没瞒他。 公羊月很快理清他言下之意:“你想要离开千秋殿?” “把想字去掉,给俺换成一定!”柴笑瞥去一眼,重重呵出胸中憋着的气,手不停,继续组装。 千秋殿的体制,直接导致底层的杀手接不到多金的任务,想出头,就得往上爬,但那不啻于饮鸩止渴,如公羊月这般的,在下头随便混混,知道得少,想脱身时自由来去无人干预,纵使千秋殿的人心有嫌隙,但就冲那挂在江湖的名声和那手功夫,也犯不着花大力气。但柴笑却截然不同,他仅次于殿首,知道的机密多,武功又没好到叫天下闻风丧胆,说白了并无靠山,想走,除非横着出去。 但眼下不一样,若是往那灵犀洞顺走些秘密卷宗,保不准还能反过来掣肘殿主,他所求不过一方安定,条件谈妥,也没什么不可,大家都是亡命之徒,光脚不怕穿鞋。 “好兄弟,你帮我这一回,算我欠你命,想杀谁直说,绝不二话!”柴笑拿起千斤锥,等着山间丧钟声起,一锥子凿开脚底风干的岩石,豁出条一人宽的口子。“来!”他向公羊月招手,自己率先缩进去,“等此间事了,带你见见嫂子。” 公羊月万万没想到,千年的老光棍,竟也能遇着春天:“你成亲了?” “不只成亲,还要当爹喽!” 柴笑的准备,足做了两年,将山体的情况大致摸查一遍后,没画图,全凭口授,分批找了几个堪舆师傅研究,最后想出这么个凿壁的方法,直接打通内部,即便留下线索也无妨,反正都是要坐下来讲条件的,只要得手后能跑出,就足够。 至于叫上公羊月,是他武功不行,留的后手。 断层和风化致使山体内部极为松垮,两人一点一点下放,凿通内道后没有即刻落地,而是以飞鹰爪嵌入四个顶角,拉出滑绳,两人踩着绳子,贴着壁顶而动。 柴笑没有吹燃火折子,而是拿出一颗夜光宝珠,珠子的光照细腻柔和,按在手心里或是掖在袖中,既能保证照清眼前方寸,又能遮挡部分,不至于过分惹眼。 灵犀洞他来过一次,三年前晋升时,有幸得到殿主的恩赐,能入洞中一窥收藏的武功秘典,除了地砖上的陷阱记忆尤深外,便是满石窟的书架。书架分门别类,多按年份储存,以便管理,一般以一代为限,过时,不重要的卷宗便会销毁。 柴笑冲公羊月打了个手势:“这边。” “你要盗什么?” “四五十年前的一桩买卖,六十一甲子,希望还能找到。”柴笑以气声如实告知,任务给予的线索其实很少,他接受的时候也钻了钱眼,并未深思,“肯花这么多钱,被杀的人想必十分重要,我猜八成是个朱漆任务。” 公羊月问:“接手人是谁?” 柴笑答道:“叫单雨,名字倒像个女人,我在千秋殿这么些年,可没听过这号人物,即便年生久,也该有个诨号名头,譬如第一殿殿首楼括,成名技‘千叶影木’,譬如九殿那个美人,江湖号曰‘绕指柔’,所以我估摸在当时,这个单雨也不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借你吉言。” 江湖从来如浪,后浪推前浪,有本事又还活着的老怪物不是没有,招惹上就如同蜱虫,不仅难受还甩不脱,而那些销声匿迹的,估计早死了八百回,除非从坟堆子里跳出来,不然是无从干预。 公羊月巴望是后者,麻烦能省就省,至少谁也不敢说偌大的千秋殿,人人都认得全。 不过,柴笑就像自带霉运一样,一说借吉,反倒更糟,两人攀到老架子顶头,如猴子捞月般倒挂下去,可找来找去就是没想要的东西,更早的卷本倒是瞧着好些,也不像是已被毁掉。 “糟糕!” 柴笑一拍脑袋,引着公羊月往尽头去,一座绘着古兽通天犀的石墙伫立眼前。 公羊月用劲推了一把,边沿的缝隙里溅出灰尘,在夜明珠的微光中,散如云烟,可见,这是一道或推或拉的门。 “怎么办?”柴笑掐着时辰,难保蜃影组的人天明不会进来。 公羊月落地,以手寸寸抚摸过壁画:“赌一把。”灵犀洞外布防滴水不漏,也许心存侥幸之下,内里的机关反而不那么复杂,要知道陈列卷宗的地方,定期会有人搬运新册,焚毁旧册,如果过于麻烦,很难不出纰漏。 传说通天犀的白纹能够通灵,既然此地为灵犀洞,或许玄机便藏于此。公羊月腾身而起,手掌贴着角上白纹,用力往里一推,石门赫然洞开。 机窍带动滚珠滑落,倾倒火折子,次第点燃壁挂明灯。 正中的凤凰石台上锁着一个长发遮脸的人,年岁不明,容貌难辨,两道大锁穿其琵琶骨,但仍有股子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严,而他身后,则是一层层放着金色卷宗的多宝塔架。 柴笑和公羊月交换眼神。 公羊月拔剑奋起,柴笑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八道铁索,向架子后飞去,石台上的男子伸出右手向前一攫,“玉城雪岭”不得往前,同时他余光瞥去,摇动链子将柴笑撞飞回来,内力实在霸道非凡。 柴老大落地,打了个滚,抽出菜刀狂砍,但那铁索乃玄铁铸造,坚硬无比,以他的功力,还不足以断开,气得是直跺脚:“难怪来得轻易,原是搁这儿等着?” “死!” 男人嘴唇翕张,却没有发出声音,公羊月读出含义,脸色一僵,撤剑的同时拉上柴笑想冲出石门:“退!” 可惜,晚了一步。 石门阖上,阻断里外,男人趺坐着旋身而起,长袖下摆出数把银光熠熠的飞镖,公羊月横剑,次第相接,但那人功夫已臻化境,竟能以内力,在逼仄的内室中控制住飞镖的走向。柴笑试图偷袭,但仍旧不行。 “死!” 男人复述一遍,这一次,似乎打算逐个击破,攻势全冲着柴笑去,柴笑拿出菜刀,大喝一声:“来啊!” 然而,银光飞至,他并非以刀挡镖,反倒将武器朝台上的人掷出。 男人冷笑着挥袖:“不自量力。” 就在这时,公羊月伸手,刹那与柴笑交错,挥剑闪现,而男人忙着应对菜刀,控制滞后片刻,银镖悉数为长剑斩下,而柴笑则踩着飞回的菜刀,向前借力,那股怒中砸来的浑厚内力,恰恰成了推手,将他“推”入后方的架子中。 当初,公羊月刚入千秋殿时,就是给柴笑搭档,这么多年过去,生死间的默契依然如旧。 公羊月反手收剑,两指夹住最后一枚,堪堪退到安全线外,而后抿唇一笑,将手头飞镖“原样”返还。 那银光划如云桥,脱手如束,散放如星,美而不可方物。 台上的男人偏头,长袖一勾,向上甩开如满月,竟不可思议地将银镖卷成一簇,落在膝间。 男人看着公羊月,蓦然开口:“你的疏星镖是封念教的?” 公羊月警惕:“你是谁?” 男人未答,轻哼一声,恰好柴胖子找着卷宗,顺手又牵去几册,一边打手势一边向外冲,公羊月只得压下疑惑,援手接应。 将人拉出的一瞬,袖子飞来,如击鼓般打在柴笑的腰眼肥肉上,他向前一滚,拖着公羊月一道往石门砸去。 眼看是要摔成饼,但那通天犀门却缓缓推开,两人从缝中,摔了出去。 台上男人的脸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石门再度阖上,只余下一道叹息:“终是错付。”柴笑爬起身,连掸土都顾不上,想也没想冲上前拍门,不仅没拍开,反倒侧耳听见里头有落锁的嗡鸣声。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封念,就是和公羊月打赌,跳粪坑赢了的那位,之后可能会开封念的短篇,当然也不一定,所以先挖个坑哈哈哈 第138章 灵犀门开, 就算外间的蜃影组发现动静,也不会插手,但现在打里头落锁, 却是见所未见, 那些躲在暗处防着里头那位披发男人的刺客, 登时悚然一惊,吹响腰挂的犀牛角, 这可苦了阴差阳错撞上的公羊月与柴笑。 “意欲如何?” 柴笑掂了把手头卷宗, 舔舔唇,操起两把菜刀, 冲入夜色之中:“既然都撕破脸, 不必顾忌,杀出去!” 两人突围, 一路下到山坳, 退守兰苑, 柴笑讲义气,公羊月既然舍命相帮, 自然不能落了他的人。双鲤早年跟公羊月跑路惯了, 早打好包袱, 在门边伏着, 听见动静,迅速行动起来。 “就是他?”双鲤指着两把菜刀。 柴笑磨刀霍霍:“乖, 待会叔给你揍。”说着, 把偷来的东西依次抛还几人,告了一声对不住, 把柴扉一锁,领着人往后院去。最后一间屋子靠山, 榻下有一条密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兰苑。 双鲤早年对柴笑有所耳闻,多是公羊月口传,但真正见面,还是头一回,见这阵仗,她心痒痒可劲好奇,明知时机不当,但憋着老半天没憋住,还是问出口。柴笑简略概括,恰好撞见天上飞起鸣镝之类的传讯烟火,面色登时凛然:“怕是殿主会亲来。” “这下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双鲤嘟囔一声。 话是消极,但该怎么跑路,是一点没慌张,做杀手惯了,从全局到细节习惯性全掌控,山里哪儿有条沟子,哪儿有条僻道,柴笑都门清。 唯一麻烦的是,他门清,千秋殿的人一样也门清,倒有几分以己克己的味道。 双鲤又看了看老月:“你们把千秋殿殿主怎么着了?” 柴笑本是市井出身,什么玩笑都敢说,端的是将菜刀一舞,叉腰大笑道:“先奸后杀,杀了再奸,怕不怕?” “怕个鬼哦!”双鲤寻思,这不是上回她哄焉宁时候的措辞么? 见没唬住人,柴笑干笑两声:“你这个小丫头,胆子还挺……”夸是没夸完,双鲤转身就给山头挂着的风干尸体吓得两眼翻白,全靠晁晨在后头给她托着,才不至于给砸进泥泞中,昏头不醒。 柴笑咋舌,改口续道:“这就是上一个试图逃离千秋殿的人的下场。” 众人闻言,再去看那皮肉外翻的干尸,不住打了个寒噤。江湖从来都不平宁,哪里都是血雨腥风,一脚踏进去,另一脚也不得不落下。 闯出里外关卡后,五人按照既定路线撤退,先去燕郡蓟县接应柴笑的婆娘。房子就在城附近的小镇里,屋里屋外洒扫得干干净净,半大的地儿一眼到头,根本没人。 “你还敢把人光明正大藏这里?”双鲤有些慌。 但柴笑却不紧不慢去开柜子:“不是有句话叫做大隐隐于市?”确认暗号后,他又表示人已经提前去了另一个安全地方,“还有个词叫作狡兔三窟。” 外头风声已起,蜃影组追来倒是极快。 公羊月开口:“现在往哪去?” “进燕山山脉,我知道个地方,”柴笑把牙缝里剔出的烂肉呸出去,拔出菜刀活动膀子,露出少有的凶狠,“这蜃影组的武功还是差了点,就他娘的都属狗,鼻子忒灵,怕是给殿主当探子,得想个法子将他们的力量冲散,再逐个击破。” 宁让狗咬,别给鹅啄,鹅啄不死人,但甩不掉。 公羊月心生一计:“我有法子,就是损。” 所谓的妙法,就是借燕国势力混淆视听,有道是“以暴制暴”,燕代交战,战时不利,燕国如今正防着代国的刺客探子,密云不雨之下,蜃影组的人若是迎头撞上,甭管是不是鬼,先捉来瞧瞧。 单说好赖是真有效,不过却算不上什么值得夸赞的锦囊妙计。 柴笑勉强应下,出门前拦了一手,从柜子后拖出一把长刀塞他手中:“公羊月,你还想不想在江湖上混了?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你的看家功夫不许使!有什么问题,俺顶在前面!” 只要不是殿主出面,一柄破刀,对公羊月来说倒是够用。 晁晨在旁看得有些不解,边走边问:“这又是什么道理?” 柴笑看他气质彬彬,连同那个背着药箱的男人,不像是走江湖的豪客,一边动手一边解释说:“知道刀谷怎么灭的么?当年就是不服羯人朝廷,给出兵踏平的,后来北武林正邪两路道上的人都有个默认的规矩,各家报仇报怨全凭本事,江湖事不许带朝廷,否则就是他娘的叛徒!” 听来了然,晁晨才惊觉,原来这当中有如此多门道,江湖人看似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听谁,但实际反倒最讲规矩。再看那公羊月,默然不作声,收好配剑,乖乖拿起长刀一路打出去,想来也是认同柴笑的道理。 毕竟对他柴老大来说,从跟千秋殿撕破脸皮开始,就没打算再上道。 出镇,杀退第一拨人后,手头上是放松,但气氛却仍低迷,柴笑见惯风雨,惯常会苦中作乐,便有心玩笑道:“你们说,是过去苻坚麾下的那个‘芥子尘网’厉害,还是他娘的蜃影组的狗鼻子追踪调查厉害?” “芥子已亡,蜃影组虽存,但若是我们今天跑过了他们,天下第一可就是我们的!”公羊月唇角一勾,无不自傲。 双鲤受了鼓舞,拍手道:“我要当天下第一!” “好,天下第一!”晁晨回首偷偷瞥了公羊月一眼,刹那间也觉热血贲张,遂附和道:“诸君,那可得拿出看家本事——” 崔叹凤打手不行,便从他那个百宝箱似的药篓子里贡献出些奇奇怪怪的药粉,双鲤则摸出沿途搜集来的乱七八糟的道具,晁晨紧握绕梁丝,在中部防着左右,同时准备补刀漏网之鱼,公羊月和柴笑则一个领路,一个断后。 双鲤笑着说:“我连诨号都想好喽,就叫——飞羽队,刚好对仗工整。” 公羊月很不给面子:“柔柔弱弱太难听,怎不叫飞鸟队呢?依我看,要叫急火流星。” 崔叹凤摇头:“天星摇,彗星坠,意象不好,不可不可。” 柴笑拍了个巴掌:“还不如叫飞毛腿!” “俗!” “真俗!” 晁晨想了想,给起了一个:“那就叫急脚神行!所谓急脚,本就指送递之人,神行又拟作快,又道是《列子》有言: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打住!”双鲤据理力争。 公羊月径自点了来,不容旁人置喙:“既俗又雅,还有那么几分江湖味,就晁晨说的这个。”而后,还专门在双鲤发顶上揉了一把,“不许偷偷骂我偏心。” “不骂就不是了?” 柴笑拿着双鲤的金拐子,快速奔过城楼,对着望台发射,守城燕军并非肠肥脑满之人,登时招来弓箭,在城垛上列阵以对,朗声高呼—— “来者何人?” “听好了!”双鲤嘴快,上赶着去接,可张口是一激动,就给喊成:“我们是代国顶顶有名的急脚流星飞鸟腿!哦,不是……” 还没解释,人已给公羊月拉走。 “晁晨!” 晁晨刚用绕梁丝绞住一人,听见唤,立刻将蜃影组的扔过去,双手将双鲤接过来,公羊月则接手,起掌把那黑影推往城楼,楼上落下飞箭如雨,将尸首扎进草里。城上的守兵着人禀报统管城防的北军中丞,是否开门追击,趁喘息之机,公羊月先带四人撤离,柴笑操着菜刀拦截活人。 蜃影组二组势力跟进,没见到公羊月,只瞧他独自守关,不禁喝骂:“你这可是乱江湖规矩!” “来吧!狗急跳墙,莫得办法!”柴笑活动双肩、脖子和关节,卡着燕军调派的时间动手。 城楼小兵传信时,望台顶上跃出个光脚的孩子,穿着银色的鲛纱长衣,紧紧盯着远去入山的晁晨手里那一截绕梁丝—— 公羊月改装,且未使剑,他没有认出,但这东西,他却耿耿于怀。 晋阳城“俱舍”书馆后花园废墟残存的碎片显示,曾经有人在此布下杀局,借用的就是公输府的绕梁丝,而根据段赞的消息,同公羊月一道诱杀了阿陆的书馆先生,手里头就有这么一截。 白衣的少年刚要跃走,被随后落下的一道影子绊住:“萦怀大人,您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 “可,可是段大人要求您刺杀魏王拓跋珪,你乱走,他会生气。” 萦怀转头,目光空洞,似在“思考”和“衡量”,他对人情世故没有分辨,不觉得这人是监视,也不觉得这话是威胁,只是刹那间脑海里浮现出段赞那张生气的脸,不经意垂下眼眸,僵在原地。 前阵子,段赞写信去代国,给一个姓丁的家伙,想让他想法子拖延战事,只道大家同路一场,若是自相斗争,反倒让南边捡了便宜,哪晓得那个姓丁的竟然回信说,除了江木奴,他段家人没资格命令他。 如果不刺杀魏王,段赞就会很头疼。 “嘘,不要告诉段赞,我去看看,很快回来。”萦怀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贴着城墙滑落,甫身入草,赤足狂奔而去。 进入燕山,穿行过一道隘口,峭立的两壁间只有一座吊桥飞跨,公羊月四人歇脚等了片刻,柴笑赶来,身后已是无人,扯着嗓子喊:“崩怕,没人!” 刚说完,背后就甩来钩子,将他绊了一跤。 “嘿哟,真是打不死的臭虫!”柴笑拎刀劈断铁链,招呼人赶紧过桥,而他自己则背对着且战且退,点了点人数,见蜃影组第二队浩浩荡荡小二十人只剩三四个漏网鱼,倒是也不怕,学那张飞板桥一喝,刀子舞得哐啷响。 那吊桥年久失修,就跟个摆子样,双鲤跑在前,身量又轻,脚步虚浮那是一晃一荡。慌张中她下意识伸手去扶绳子,手从腰间抽过,刮落了别在腰带上的小瓷瓶。里头装的是崔叹凤给配的去湿火气的药,眼瞅着滴溜溜滚到垫脚的破木板上边上,轻重缓急心头一过,她是没捡也不瞧。 偏不巧,崔叹凤正在她后头一位,见着药落,下意识甫身去捞。 这一捞,没捞住,瓶子往山涧里落。 崔叹凤当即伸腿,脚背接来往上一踢,直接踢过对岸,落在杂草中。一气呵成后,这大幅动作后遗的症结严重,直接导致重心不稳绳桥再晃荡,且火石电光之间,更有柴笑的呼声从后传来:“快走,快!快走!他们要砍绳子!” 蜃影组的人也不傻,激战几招后,也不恋战,改换策略,明白只要断了后路折损同伙,柴笑少无接应支援,势必也跑不脱。 双鲤返身,拉住崔叹凤的手:“快!” 公羊月只瞥了一眼,命令道:“双鲤,上火雷!” 双鲤起初犹疑,但看如今形势,只能信他,于是用另一只手探入布包,抓出一把火雷子,向上抛出。公羊月挥袖,也不接触,以内力将暗器扫过去—— “老柴!” 只听声如滚雷,对崖上当先两人被震飞,绳索紧随其后崩断,吊桥下落,如摆子一样朝此山撞来。 已跑过桥的晁晨回头,扶着桥桩向前探身,抓住双鲤的手:“崔大夫,抓紧,护头!” 受那开山劲力一推,再接轻功飞渡,但柴笑上桥最晚离着最远,仍差些功夫,公羊月腾身起,将手头那柄老柴刀扔出,助他脚下借力。 柴笑仰天大笑:“来也!” 公羊月落地,一手助晁晨拉拽人,一手将柴笑接应,而那柄飞出的长刀,正插在往前探步的蜃影组的人脚前。 崔叹凤爬上崖,将药瓶递还双鲤,而后用袖子拭汗,柴笑也不顾坐姿,两腿往前一摊,坐了下来,骂骂咧咧说了一句:“这下总没了吧!” 双鲤则是长舒一口气:“幸好段赞的人没掺和。“ “段赞?”柴笑挠头想了想,浑不在意,“是燕国段氏的那个殿上将军段赞?有仇啊?现在拓跋珪攻打燕国,再吃败仗下去,只怕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你们!放心……” 他那乌鸦嘴着实厉害,话刚说至一半,草上悉窣,走出个人来。来人高不过公羊月半胸,鲛衣赤足,面如羊脂白玉,两眼“看”向前方,实际空洞无神,没有杀气,却比方才蜃影组中任何一位都教人心生敬畏。 “你们先走。”公羊月放下话。 第139章 柴笑二话没说, 领着三个扯后腿的赶紧离开战场,双鲤边走边发脾气,就着那菜刀叔数落:“都怪你这嘴巴!” “俺怎么了?” “看这身高, 一准段赞的童子门!”双鲤咬着牙, 狠狠骂。 此地已不惧暴露, 公羊月挣开外衣,露出里头的红裳, 右手按在剑柄上, 随时准备剑出杀人。 萦怀目光滑过他手臂,似是不在意, 转头去瞧那容颜。 任谁也没想到, 这孩子轻声说的头一句话乃是:“你真好看。” 晁晨脚步一跌,不禁回头, 双鲤掏了掏耳朵, 简直不敢相信, 边走边嘀咕:“这人怕不是个缺心眼?” “我不缺心,也不是瞎子。”萦怀歪头, 回道。 双鲤一把捂住嘴, 隔这么远还听得个一清二楚, 生怕被他割舌头。 “童子门的?” “是你杀了阿陆?”萦怀脸上表情终于添了几分“人性”的起伏, 但仍难以称之为愤怒或是悲伤,他只是在陈述旧事, “他是我弟弟。” 公羊月饶有兴味道:“你是来报仇的?” “不, ”萦怀摇头,“我是来打架的, 他不在了,我觉得不自在也不舒服。” 双鲤挪开手指, 颇为担忧:“怕不是个傻子吧。” “不是,我不是傻子。”萦怀转头,盯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将嘴角麻木地往两边推,露出常人所谓的“笑容”,续道:“可爱,你很可爱,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他沉默片刻,又道,“看你年岁不大,不如跟我走。” 这目光着实诡异,让双鲤不禁想起传说话本里偃师手底下没有生气却十分鲜活的人偶。她忙躲到晁晨背后,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让你贱,让你接话!” 萦怀不再追着看,转而正视公羊月:“她是你的亲人吗?如果杀了她,你是不是就跟我一样了?真高兴。”说完,他拔足,猛然扑上前去,不带兵器,竟是肉搏。公羊月最后撂下一声“走”,持剑与之缠斗起来。 这小孩功夫和他人一样古怪,赤手空拳却不惧怕任何利器,可以说他自己就是世上最锋利的兵戈,无论长剑如何从他手心手背拍过,只要不是被双刃切到,他的肌肤别说发红发瘪,连半道印子也没有。 是气—— 气劲锻骨,绕于周身,绵长不绝,不但能躲招,且能化招。 公羊月弃剑,与他对掌,粗略五五分,两人皆有余力。怕这少年拖延,另有后手,公羊月趁探手掠剑时,剑行中道,斩脱白草相阻,随后一头扎下山去。 “就知道你会来!” 柴笑等在必经之路上,招他从小路脱身,说是很快便能到那绝密去处。 远山外有号角,他动了动耳朵,能捕捉到些许。萦怀一掐时辰,不敢耽搁,无力去追,走之前他在断裂的吊桥边默立三息,看着对崖那柄刀,看着木桩子上扳出的指印汗渍,回想起五人方才的默契配合与不放手的执着…… ……心里忽然一热。 那古怪小孩没追来,但蜃影组里头另有两位又摸索过去,他们为剑气与激斗所吸引,但隔着一段距离无法锁定踪迹,只察觉山里有人,竟守住高地,防火烟熏。 浓烟刺鼻,即便不是毒物,也呛得人无法呼吸。 双鲤跑至山涧无路,立即调头折返,恰逢柴笑和公羊月打上头下来,给阻拦回去:“就是这儿,快下河!跟我走,带你们见识一下。” “河?” “对,诶,走错了,不是往下游,往上游!”柴笑一个猛子扎进去,又翻上来,山里的河道不宽,同个小溪沟差不多,更不是深不见底,几处浅滩上,双鲤甚至能垫脚站直,但越往里走,大山压来,光影黯去,教人浑生惊怖。 双鲤水性一般,忍不住发抖:“还,还要往里么?” “得下到暗河。” 看着那混浊无光的水面,小丫头瑟缩发抖,就怕一个不注意,浪子里翻出条巨蟒,或是冒出个九头的怪物。 晁晨和崔叹凤面色也不见好,尤其是后者,从前是众星拱月,男女拥趸均不缺,哪经历过这般狼狈的境地。公羊月看出了他们或多或少的惊恐,便探入水捉了条鱼,抓在手心:“你们看!” “饿是饿,但也不能就这儿吃。”晁晨浮在水上。 公羊月续道:“这叫阴河阳鱼,身无鳞片,一般长在溶洞和暗河中。” “那又如何?” 他又捉了一条,这一条,上头却有鳞片:“这是正常的鱼。” 晁晨登时明白他的意思,试探道:“我明白了,我们在河流上游,现在不是汛期,鱼群不会洄游,洞里该只有无鳞的阴河阳鱼才是,但有两种鱼,说明这石洞里并非发源,在它之上,还有源头,在山里!” “厉害嘛!反应挺快!”柴笑猛一顿夸。 据柴笑所言,大概是两年前接了个任务,追着那“猎物”跑至此山,当时为了潜伏跟踪,连着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得手后没急着走,就地休息,又捉了河鱼烤来吃,也就是那时,发现了阴河阳鱼。 柴笑一边引着几人从弯拐的暗河河道中游过去,一边当故事说,教人放松心神:“俺觉得奇异,回头就给妍娘说,噢,妍娘就是俺那婆娘,她祖籍在荆州附近,说打小听老人提过那种生人勿入的大峡谷,里头往往别有洞天,告诉俺可以试着摸进鱼来处看看。” “后来俺找着机会,就来这儿摸排过一次,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这暗河溶洞也就刚潜入的那一段看着吓人,越往里走,水流放缓,除了黑黢黢不见光外,倒是格外平宁,如一潭死水,而游过中断后,现出几条岔道,打左手方溯流而上,连过两个迂回的急湍后,便离过山不远。 这急湍水浅,激流主要得因地势,山中腹腔高抬,形成一定落差,好在并不是缓坡而非瀑布,人力倒是能克服。 柴笑指着前方:“看!” 荡漾的水波中蕴育出一团白影,如流银一般随涟漪铺开,而后黑暗与混沌褪去,山体愈发明亮,水面的白银渐被覆盖,似有蘸着朱红浓橘的笔尖层层晕染,又似盛着一整个初升的旭日。 双鲤冲出水面,尖叫:“哇,光!” 五人穿过壁顶落下的光幕,听见咫尺鸟鸣,抬眼眺望,仿若误入人间仙境。目所及处,无数的细流瀑布汇成半圆,织就帘幕,山壁上爬满藤花,秋高风爽,红黄相间,斑驳而美丽,阳光照射的地方,艳得能滴出浓彩,照不见的角落,则清幽得怡人,像是被一劈为二,断出两个小世界。 静水湾上停着一只竹筏,一人宽,从取材到做工,都十分结实,公羊月顺手拽了一把,心想该是妍娘进来时乘坐,毕竟听柴笑说法,是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得稳健为上。 ———— 离开燕山后,萦怀意外地没有直奔拓跋珪的中军大营,而是先去国都中山城中段赞的官邸。段赞今日没有在禁宫当值,正在院里同人议事,瞧见他长驱直入,忙挥手将左右屏退,疑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 “得手了?” “没有。” 场面极度诡谲,段赞被噎得说不出话,就差一个猛子跳起来,不顾风度姿态,卡住他喉咙一把将人捏死,可转念想想,这小子就那脾气,不通人情,油盐不进,犯不着自己大动肝火找罪受。 段赞将他招往身边。 出乎意料的是,萦怀没有动,而是立在原地,发怔似地左脚踩右脚,右脚搓左脚,很是不安。但段赞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甚至那不太正常的情绪,在他的眼里,这孩子从来不会有常人的“小脾气”。 因而,他只是问:“可是遇到阻碍?或是有何不妥?” 萦怀没来由想起如山猴般一个捞一个,滑稽地挂在吊桥边的双鲤等人,盯着枝头残红飘落浅池,学会蹙眉:“如果我杀不了魏王,反而失手被擒,你会用什么来换我?”他想了想,试着列举,“城池?金银?武功?还是……” 不是不胜枚举,而是不论怎么说,都不是想要的那个“词”,不论怎么表述,都不是想要的“感觉”,他想说,但说不出。 只听得“哐啷”一声,段赞将手头的瓷盏掀翻在地,砸了个粉碎—— “你想得美!” 段赞暴跳如雷,在他看来,这句话实属僭越,萦怀即便是童子门的门主,也不过是自己的所属,是自己培育起来的杀人利器,一个工具胆敢讨价还价,甚至敢以无辜的口吻威胁,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本身便是胆大包天。 萦怀是真的无辜,只能“哦”着回应他。 “瞧瞧你那是什么语气!”段赞深吸一口气,稍稍冷静,也知他那臭脾气,只是仍旧不舒坦,指着他强硬道,“我是你上峰,你是我下属,你只需听令行事!” “哦。” “都说了不要哦。” “……嗯。” 段赞摁住太阳穴,头疼不已,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着委屈,丁百川为代国牟利趁机落井下石,南方那位持花人保不准现正隔岸观火,至于秦国那位,似乎从来没有正大光明现身过,他甚至有些怀疑,“破军”盟会曾经的领袖江木奴,是故意放任北方几国互相撕咬。 萦怀痴愣愣望着段赞,心里想,原来不管刺不刺杀,成功与否,他都会头疼,还是不要在这儿碍事的好。 他举步向外。 “诶!”段赞忽然将人喊住。 萦怀没有回头,但垂眸时看见探入清池的花,也觉得比先前红艳几分,甚至隐隐有香气扑面,他就这样乖乖站着,挺直脊背。 段赞也是破罐破摔:“杀不了就别杀,宗室都不急,我急有什么用,这操|烂玩意,最坏也不过是到代国去,那个姓丁的不帮我,以为自己是有多了不起,若真到了两国存其一,说不定能将他取而代之!” 萦怀承诺:“我会照做。” “嗯?” “不是因为命令。” “萦怀?” 萦怀努力提起嘴角:“你希望燕国好好的,是吗?你……爱这个国家?”他觉得,段赞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筹谋,就如同他心甘情愿为段赞办事一样。 他想笑,学双鲤劫后余生仰天大笑,学公羊月接应柴笑时默契一笑,学晁晨奋不顾身的坚定笑容,学崔叹凤当机立断的温柔之笑,但他学不像,因为心空洞而麻木,那种表情落在段赞眼中,比哭泣还丑陋。 “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段赞窃笑一声,心里如是想着:没人不爱国,但人也爱权力和野心,对他段家来说,亡国可没什么好待遇,就算有,能和燕国握得的势力媲美?简直痴人说梦。 萦怀听不清他的呢喃,但能敏锐察觉他身体随情绪变动的细微差别,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高兴。 “段赞……” “都说了要叫我大人!”段赞狠狠盯了他一眼,轻咳着一笔带过:“好好做事,不必过于担心,拓跋珪想吞下整个燕国,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肚子,只是这一仗若是输,燕国国力会有所衰颓。” 说到这儿,他又气恼得不行,将小几一脚踢飞—— 比起“开阳”,他们“破军”不过一盘散沙。 平日说的好听,一致打压晋国,真到了内讧时,个个嘴脸如鬼,就怕分不到一杯羹,随着国与国之间的征伐,利益自然崩塌,说到底,都是在为自己的国家谋划,只是谁能想,南方的晋人还没动手,倒是北方的君王坐不住,先内乱了! 萦怀默默地看着他,然而就像段赞说的,他什么都不懂,生来只是作为工具而活着,就像此刻,他并不知道身前的将军为什么而恼火,还以为是因为《开阳纪略》。 这时,有宫中的内侍前来禀报,说公主殿下已收整妥当,即日将会离宫,作为殿上将军的段赞,则领小部分禁军,护送其离开中山城,往北暂避战火。 段赞接旨,变脸似的换出一副笑容,又是忙着打点府中上下,又是急于沐浴更衣。慕容宝就这么个女儿,如果能娶到公主,谁说不是一步登天? 被落在原地的萦怀朝他背影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走了。 第140章 过了弯月似的落珠瀑布, 趟过草泽地,不出一个时辰,公羊月一行便到达山谷腹地。站在粗壮的巨树根茎上远眺, 只见五彩斑斓的鲜花丛簇拥着一座小屋, 而屋子周围则被光雾交织的树林环抱, 清幽而静谧。 柴笑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妍娘”,回声久荡不绝, 一位缠着防风头巾, 手掌大勺,大腹便便的妇人从屋中钻了出来, 冲着声来的方向, 使劲挥舞大臂。 “妍娘!” 先前还满嘴粗话,喊打喊杀的汉子, 这会跟个年轻十岁的大小伙一般, 欢欢喜喜跑过去, 把腰间挂着的菜刀随手扔下,展臂将心爱的女子抱了个满怀。公羊月领着人从后走来, “嘶嘶”直抽冷气, 像是后槽牙都给酸倒。 柴笑比了个逊色的手势, 笑骂道:“活该你没人疼!” 妍娘不会说话, 只能慌慌张张把柴笑的手臂拦下,偏巧那勺上沾了热油, 挥动时正好溅到柴笑眼睛里。柴笑“哎哟”一声, 挥袖抹去,可愈抹愈是一团糟, 妍娘只得掉头给他打水,但转身时又闻到灶膛里传来焦味, 忙又扎进庖屋。 “你这乌鸦嘴,遭报应了吧!”公羊月心情大好,鉴于先前几回借他吉言没借着,如今他唱反,保不准是好事一桩。 想到这儿,公羊月转头悄悄瞥了一眼晁晨。 熄了火,端上菜,疲累的五人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围坐一桌,总算能好好歇上一脚。柴笑人粗心细,在计划逃跑时,便做足了准备,堂屋后头的小木仓中,堆了少说大半年的吃食,再加上山中野味,大可不必发愁。 只是这独屋不成院,就这么小小一座,不算正厅,统共三间房,双鲤和妍娘铁定同屋,剩下四个男人则二二分。 柴笑在一旁抠脚,等着他们自愿。 这种时候越客气越吃亏,公羊月向来秉承“该出手即出手”的原则,于是伸手一点:“我跟晁晨一间。” 晁晨悚然一惊,拼命向崔叹凤“求救”。 鉴于公羊月的“恐吓”,崔叹凤笑着,无奈摇头。 几人目光来来回回,当下就数妍娘最是迷惑不解,不知他们为何角力,再看柴笑那副惟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因而有些置气,忙过去推了一把。她家男人是个什么德行她还算清楚,再看那几个公子,都是风姿翩然,只当是不肯同居。 柴笑紧闭双目,还想假装瞌睡,垂死挣扎一番,奈何妍娘没上当,又推了一把,叫他放话,人这才趿着鞋,单脚蹦跳过去,往崔叹凤肩上一捞:“洞庭的神医是吧,好说,你睡榻,我粗人一个,地上随便躺躺,嘿嘿,不求别的,来两副安胎药。” 崔叹凤趁势溜走:“给你保到足月生产!” 公羊月目送两人远处,诡计得逞,喜不自胜,脸上不经意浮着笑,伸手在晁晨肩上拍了拍:“晚上见。” 说完,他哼着小调,起身离开。 晁晨跪坐在食案前,唉声叹气,双鲤安慰他:“老月又不是洪水猛兽,想想你刚来那会,他都没对你怎样,眼下亦不会如何?噢!怎么着,难不成你得罪他了?我就说,离开云中后,你们俩就古里古怪的……” “比得罪更可怕!” “嚯——”双鲤张嘴抽气,想接话,可没接上,“所以,比得罪更可怕的是什么?” 晁晨什么也没说,也跟着跑了出去。 饭后,柴笑同妍娘坐在横倒的木桩子上,拿着枝条,识字写字。妍娘少时家富,学过汉字诗文,后家道中落,战乱中给掳掠到北方,受惊后不再开口说话,夫妻二人交谈多是手势比划,想深入探讨,却是艰难。 柴笑发誓好好学字。 但他生来好动,屁股一沾地,就爱乱扭动,字没学两个,人已经起身落座个二三五回,且是学一忘一。 妍娘恨铁不成钢,气得把树枝向前一甩。 晁晨散心归来,那枝条就落在他脚边,被踩住一头。他垂眸瞧看,挪开鞋底,顺手去捡,柴笑看婆娘脸色,为了挣个面子和表现,赶忙是一个猛子蹿过去:“俺来俺来!”硬生生从晁晨手中抢去,转头去哄人。 没想到这大老粗,竟还是个妻管严。 晁晨小站片刻,妍娘瞧他没走,顿首微笑,见其文人气质,以眼神示意,还想邀他过来教字。柴笑敏锐察觉两人的目光交错,忙身子一扭,从中把两人隔断,有话就说,那叫个口没遮拦:“俺这儿可没啥看的,看你家公羊月去!” 在柴笑眼里,公羊月一拖三,本就像个大家长带着三愣头青,可不就是一家。 但这玩笑落在晁晨耳朵里,却是瞬间面红如虾,妍娘埋汰自家丈夫一眼,柴笑也被他那副神情给吓着,张口结舌:“文人就是想得多,这……这俺又说错了个啥,不是大实话么?俺,俺,诶呀,晁先生,你就当俺嘴笨冒犯!” “无妨。” 晁晨摆摆手,倒是被他那挤眉弄眼的模样给逗笑。 柴笑松了口气,趁势招呼人:“来瞧看瞧看,这是个什么字?俺记了老半天也记不住!”晁晨当真过去凑了一眼,发现是个“笑”字。 “好说,”晁晨就着他手上那枝条,在旁边又复写一遍,“你看顶上的‘竹’,像不像双瞳?”而后他又在下落了个“夭”字,拿枝节点了两下强调道,“再看这个,像不像翘起的嘴角。眉眼弯,颜如夭,便是笑。” “还真是……”柴笑惊呼,正欲连声大赞,但他余光瞥见妍娘的笑颜,登时机灵改口,“不不不,我还是觉得我家娘子教得好。” 晁晨先是不懂,慢慢也能体味。 柴笑拱手,望他不要拆穿,晁晨颔首相应,心中想:对旁人来说,学是目的,但对眼前人来说,学是一种过程和享受。 妍娘想去将脏衣浣洗,柴笑却不让她走,只说自己还想再认两个,甚至保证过后帮她一道,又是端盆拿棒槌,又是抱衣捧皂角。 晁晨看着那温馨景象,很是无奈,他这个做了“片刻先生”的,自是不懂情人情趣,只知道少去不少成就感,遂念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柴笑自觉听懂了名句,及时捧哏,来了精神:“说得是!认字这事儿吧,绝不能轻易搁下,稍不留意,就会尽付东流……再说了,俺……哦不,娘子曾经都花去这么多功夫,俺若是放弃,不就白白辜负,哎哟,那可真真的放不下,放不下!” 闻言,晁晨却再笑不出,只幽幽叹息一声:“……是,放不下。” ———— 因为崔叹凤的识趣,公羊月将那间最大的屋子让与他和柴笑,自己和晁晨捡了间窄小的,日落黄昏后,晁晨抓了把谷物喂鸟,而后进屋,把放在矮柜上的包袱抖开,一样一样核查装着的物件,这不瞧不知,一瞧—— 打的风铎,是公羊月的。 手札,是关于公羊家的。 骨刀,是公羊月送到。 皮卷,公羊月老爹着人收集的。 晁晨将裹布来回翻看,足确认了三四遍,才放下心并没有拿错包袱,坐在榻上向后一靠,长长叹息。 他的世界就像被公羊月占领一般,哪儿都有他,而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不行,不能如此被动! 晁晨撑坐起来,将扔在一旁的东西仔细收捡,收到那份名录时,没忍住将夹缝里的旧纸条抽出琢磨,心里有些动摇,不断告诉自己,他留下来可不是因为公羊月,而是因为“开阳”。可不论怎样,心始终不定,怎么也看不进去,又只能匆匆复归原处,对着灯火发呆。 隔壁传来双鲤的嬉笑声,对比之下,他这儿不啻于沐在凄风苦雨中。 不如早些歇息? 晁晨往那榻上看去,忽地发现竟只有一床寒衾,他忙在屋中翻箱倒柜,所有能储物的地方都瞧看一遍后,终于接受现实。 难不成今夜要跟公羊月同被而眠? 就在他两手撑着额头不知如何是好时,木屋外传来泼水声,紧随其后的是双鲤的寒暄,以及公羊月的应话。 这么办? 晁晨不愿四目相对,尴尬无话,干脆将油灯吹熄,和衣躺在榻上,紧闭双目,呼吸放缓,佯装熟睡。 木门“吱嘎”被推开。 公羊月在门前静默片刻,放轻手脚进屋,解下配剑走至榻前,并未点灯。借着寒月光,他垂下双眸,凝视着晁晨安详的睡颜。 短短几个呼吸间,晁晨掖着被角的手,已是热汗淋漓。 他竖着耳朵听声响,偏偏是一声不响,不知公羊月此刻如何的他,心中七上八下,连吞咽唾沫也不敢,只憋着一口气,等他睡下。 好在并未等太久,悉窣有宽衣声。 晁晨心里石头一落,正要放松睡去,声音又诡异般戛然而止。他皱着眉头,左右都不见动静,还不敢睁眼,刹那间是心乱如麻。 鬼知道公羊月又动什么歪脑筋! 很快,他感觉到薄衾被拉开一道缝,冷风直往肚子灌。公羊月抬手拎着,朝木榻踢了一脚:“晁晨,你就寝都不脱衣服的么?” 晁晨死撑着不应。 “知道你没睡,起来,说话。”公羊月紧盯着他的脸。 晁晨继续紧咬后槽牙。 公羊月松手让被子盖下,随后半跪在榻前,摸着下巴一脸狐疑:难道真睡着了?他灵机一动,有个绝妙的念头,当即翻身,落在晁晨身后,先将两枚铜钱往墙上一摔,而后伸手探向被中。 晁晨终于为他的无耻绷不住脸面:“你手往哪里放?” 公羊月一脸无辜:“找东西呢,你没听见?” “你找东西找我身上来?”晁晨坐直身子,瞪了公羊月一眼,摸着后颈将要倒头,转念仔细一想,方才好像真有钱币落地的脆响,再看身边那张茫然的脸,不禁又想,莫不是真误会他?索性又放软语气:“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公羊月单手支头,侧卧榻上,良久后谑笑道:“当然是找你,我的心落在你身上,就在方才。”说着,还把脑袋探过去,瞧他正脸表情。 晁晨扯过被子,把头蒙上。 “脸皮这么薄,原是怕玩笑!”公羊月躺下,盯着屋梁睡意缺缺,心里头坏水摇,只片刻,便又噙着三分坏笑,忽然缩起腿脚,环抱双臂,佯装发抖:“这暮秋夜端的是冷,要是稍不留意染上风寒,怕是又会耽搁行程……” 晁晨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看,将好瞅见公羊月扔在案上的外衫,眉头紧蹙又展平,最后拿手揪着被面,悄悄往后送去一些。 公羊月翻身,瞥见那小动作,心中得意,又道:“诶,多虑多虑,听双鲤那个死丫头说,我这人向来有毛病,是趋热怕冷,指不定睡熟了会怎样……” 晁晨背上一凛,怕他挨过来,赶紧又送了一部分回去。 公羊月把那一半被衾往腰身上一搭,背过身去,竟不再说话,四下静得诡异,偶尔传来隔壁的欢笑,再然后熄灯吹烛,都歇下,只剩屋外风吹莽草。 真睡了? 现下又换晁晨满腹怀疑,但他不敢挪动手脚,更不敢翻身,生怕将人惊醒,只闭着眼默数心跳。从前公羊月使唤他时,也老爱枕着他手臂睡,但那会子多是行路中就地而为的浅眠小憩,正儿八经“同床共枕”还是头回。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心境全然不同。 晁晨承认自己确有动心,但他分不清是为公羊月行事风格和为人所吸引而致的倾慕,还是因为他过去和遭遇心生的疼爱与怜悯,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生死交付的挚爱,远不到那种程度。 他们因刺杀初遇,而后为“开阳”羁绊,那之后呢?如果找到《开阳纪略》,粉碎阴谋,公羊家之冤昭雪,那之后呢? ——你真的做好准备,一辈子同他捆绑,放下一切此生浪迹天涯? 他无法给出答案。 就像他虽然能感觉到公羊月与从前大不相同的态度,但并不认为,那样的情感足够维持一生,那只是孩童式的喜欢,捉弄、逗趣、拌嘴、插科打诨来试探,却并非“赓续不止”的喜欢,因为设想里没有未来。 为人吸引容易,一个笑容足可,但要说爱,却需长久。 晁晨不知公羊月作何想,他只能从自己的一面思考—— 就公羊月的那个脾气,绝不会龟缩隐居,更不会藏藏掖掖,以他之耀眼,迟早有一天,全江湖都会知道他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那时,若自己的身份被抖出,江左怕是会再掀腥风血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也许还会连累到其他人,甚至包括公羊月。 他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自己的“活着”竟或是一种错误。 更何况,还有曾经的付出与努力,曾经的追求还紧紧攥着,就如柴笑所言,已经投入的一切,哪是那般容易抛却? 晁晨无眠至夜半,恰逢公羊月翻身,手臂甩在他背上,他趁势回首,只见寒衾被踢开,只搭在那双长腿上。 这屋子年久无人居,窗棂上格板破洞,有寒风漏进。 心软,是晁晨最大的毛病。 他轻声一叹,撑着手臂凑近,拉过被角替公羊月盖上,怕他继续不老实,甚至俯身抻手,将四角中二塞在他肋下和小腿处压住。 长发拂面,搔搔痒痒,公羊月骤然睁眼,却是没动,一直等到晁晨重新倒头睡下,呼吸渐平渐沉,才将余光后掠,落在盖好的被子上。 那一瞬,温暖填满心窍,即便长夜再冷,亦不觉。 很快,晁晨缩起手臂,这薄被只有那么宽,两个大男人想同时盖住本就勉勉强强,更何况还间隔甚宽,铁定是要遭罪一个。 公羊月有所察觉,伸手撩过他的昏睡穴,而后拽住手臂,将人拉进自己的怀中,用下巴轻轻抵住额角。 许是还不满意,浅眠片刻后,他又悄悄将晁晨的手脚盘到自己身上,这才欢喜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糖 第141章 整夜是平宁和美, 但晨起时却不那么美妙,晁晨率先转醒,一睁眼, 公羊月那张脸就贴在面前, 而自己跟只八爪鱼般, 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 晁晨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为,下意识后退, 不留意退到榻边, 向下摔了个屁股墩儿。 “哎哟。” 公羊月其实早已醒来,不过是想瞧瞧晁晨的反应, 哪曾想人摔地上如此狼狈, 他登时坐直背,不厚道地嘲笑。 “我就知道, 肯定是你……” 晁晨顺手捞起脚边的衣服, 揉搓成团, 对着榻上的人砸过去,砸完手头空, 定睛一瞧, 那分明是自己的衣服, 而昨日他记得自己乃和衣而眠。 “公羊月, 你什么时候把我衣服脱了!” 屋子里爆发出一道吼,响亮得宛如攥着吃奶劲, 正如梦游般端着盥洗盆出外的双鲤, 还是头回听见晁晨如此失态的叱问,吓得一个哆嗦, 差点把洗脸水给泼在崔叹凤的脸上。 柴笑正搬着劈好的木柴往庖屋去,回头瞅一眼, 不由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喃喃道:“哎呀呀俺的个乖乖,公羊月咋还有扒人衣服的怪癖,幸好当年俺跟他混一块时长得丑,还半年不洗澡。” 辰时一刻,妍娘已热灶烧水备上早饭,柴笑忙里忙外打下手,不是递柴火,就是抢吹筒,要么油盐酱醋全托在手,看去满眼皆是男耕女织的幸福。晁晨洗漱后往庖屋来,进门就瞧见这副甜腻的情景,脸皮子薄,不好意思让有身子的干活,而自己有手有脚还涎皮赖脸坐享其成,便挤上前帮忙。 妍娘却摆手阻拦,叫柴笑把人给推了出去:“你嫂子不要人帮,你们读过书的不是应该晓得一句话,叫‘君子远庖厨’吗?” 晓得是晓得,可“君子远庖厨”说的也不是君子不进厨房啊? 双鲤坐在堆起的木柴火上蹬小腿,朝他吹了声口哨,伸出两手食指那么一挨:“没瞧看出么,这叫鹣鲽情深,鸳鸯双飞!” 晁晨倚着柴门往里瞧。 这夫妻俩真就如那丫头所言,是在过二人小日子,真真教人艳羡。那妍娘只瞥看一眼,柴笑便晓得该取该拿何物,双手奉递过去,而手下那些操累活,是不需过那女子手的,柴笑早早担下,还给人个小惊喜。 双鲤跟着挤上去探头探脑,三番五次后,忍不住问:“柴大棒子,你怎知道嫂子想说什么?我怎地半点名堂没瞧出?” 柴笑暗喜:“心意相通,小丫头片子学不来!” 哪知双鲤嘴巴缠人:“那你俩最初怎么懂对方意思?” “连比划带猜。” 双鲤“噢”了一声,暗自窃笑,故意再问:“那你怎知晓嫂嫂心悦于你,你这大老粗有这么通情意?万一是你脸皮厚比墙根,惹得人家不得不跟了你!” “你,你!”柴笑嘴不巧,说不出,还觉得有些臊,当即抽出灶膛里的烧火棍,挥舞着要给小姑娘打板子。看他二人追打,妍娘也掩着袖子灿烂地笑起来。清早去跳五禽戏养生的崔叹凤路过,瞧那嬉笑棒打不明所以,便凑过去同晁晨问。 晁晨说与经过,崔叹凤笑着解释:“这个我知道,因为眼底见心,爱恨与否,全写在眼里。” 本是无心之说,恰好公羊月从屋前走过,边走边系发带,晁晨不由回头,公羊月亦不经意抬头,两人相望,只见那抹红衣眉眼温柔。 晁晨心如鹿撞,假装看向别处。 柴笑正追打至此,这铁汉柔情,竟是当真心细如尘,匆匆一扫便察觉他神色不自然,遂开口:“怎么?” 晁晨窘迫,略一沉思,找话说:“那日听说柴老大你要离开千秋殿,在下疑惑,不知是因为厌倦江湖纷争,还是为杀手这行的瓶颈所困?” “都不是,当然……是因为妍娘!”柴笑把烧火棍丢回灶膛,随手往衣袂上擦去烟锅巴,帮着上手端碗,“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风雅俺不会,也说不出个风花雪月,俺只晓得,爱很自私,是道义也顾不得,武林丢便丢罢,俺只愿她不受伤害。” 双鲤在后头帮腔:“晁哥哥,你这都不懂,说明嫂嫂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呗,这不就是轻重缓急?” 晁晨一怔。 对他来说,哪一头是轻,哪一头是重,什么是缓,什么该急呢? 他不知道,亦说不出,只是打心眼里不希望公羊月受到任何伤害。 ———— 晁晨随意扒了两口汤饭,便没了胃口,把碗筷收进庖屋,看见蒸屉里的红豆饼时,顺手摸了一个放在怀中,随后抄着手,在附近的林子里走动。 阳光穿过树隙,在棕灰色的枝干上落下光斑,偶有翩翩的蝴蝶,披着金光飞过。树根与断木上生着黑菜和小蘑菇,想到在蜀南误食见手青,晁晨不禁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那小伞帽,微微一笑。 枝头“咕噜噜”落下个红艳艳的果子,摔在脚边。 晁晨瞥了一眼,没当回事,继续往前走,这时,又飞来一果子,正好打在他后心,他狐疑回头,不见人,又昂首上望,发现公羊月正坐在枝干上同他挑眉。 “你怎在树上?” 难怪方才喊早饭时并不见人。 公羊月抱剑往后倚靠,眯着眼打量他:“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昂头说话不便,晁晨招手:“你下来。” “……你让我下来的。”公羊月嘴角一勾,二话没说跃下。只是,他不朝着空旷地方跳,专挑人扑。晁晨摔坐在地上,他趁势枕着人大腿,耍赖不起来。 晁晨着实想不到,好好一个杀伐果决不见血的“魔头”,怎么就转性般也学得个孩子气。 “什么香味?”公羊月鼻子轻嗅。 晁晨灵机一动,拿出红豆饼,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起来,起来我就给你。”这家伙一大早便没影,想来该是肚腹空空,水米未沾。 难得晁晨硬气一回,公羊月有心逗他,伸手随意捞了两下:“给我带的?别不好意思。”说着,眼睫眨眨,用近似撒娇的口吻道:“摔下来摔着手,抬不起,你要负责,是你让我下来的。” 看那意思,莫不是想让他掰碎了喂? 晁晨狠狠瞪去一眼,就这点高都能摔着他公羊月,那昨日在蓟县城外一个打十个难不成是鬼? “饿……”公羊月揪着晁晨袖口一小撮布拽了拽,轻声嘟囔。 晁晨不仅鸡皮疙瘩抖落一地,听来是心也化了,只是气势上不能弱,于是,忿忿地怼道:“你不怕我给你塞鼻孔里。” 哪知公羊月一听,闲闲伸了个拦腰,笑得肆无忌惮:“诶,你是晁晨,又不是公羊月。”斯文讲礼的晁晨,怎可能干出这般没风度的事,无耻厚脸皮的事,一向是喜怒无常的公羊月做来顺手。 没料到他这般作比,晁晨正中下怀,不知哭笑,面上嫌弃,却还是掰碎饼子喂他。 “你别听信柴老大说的,他哪里是个放不下的人,他可放得下喽,昨个是说给妍娘听的,哄他娘子欢喜罢了。”公羊月一边咀嚼饼子,一边同他闲聊。 昨日学字时,公羊月不是不在么,他怎地又知道了? 晁晨忍住疑惑,接口问:“怎么说?” “他以前是个厨子,手艺好得建康朱雀楼来请,后来淝水大捷,我方士气盛,他一拍脑袋要南下淮河参军,不过人见他是北方来的,又如此积极,先不敢要他,后来又只给他安排了个火头兵。”公羊月回忆柴笑同他说过的往昔,“火头兵干得好好的,又放弃一切,跑去当了个杀手。你看他现在不也是如此,马上就可以接过凤凰台做第十二殿的殿首,单说地位,仅次于殿主,可突然急流勇退。” 公羊月一阵见血:“放不放得下,一向随心。” 心…… “借用那个大老粗的话说便是,如果你不去做一件事,就会难受得要死,那么再多的顾忌,再多得借口,都拦不住你,唯一能拦住自己的只有自己。”公羊月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就看你愿不愿意迈出那一步。” 晁晨竖着耳朵听,静默良久,才小心翼翼探问:“你……上次说的是真的么?在公主府的花园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公羊月抬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仿佛在抗议,他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晁晨挨了一下,斜眼无神盯着枯黄草皮,继续缄默,公羊月等了会,将睡未睡前轻声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思绪被拉回,晁晨垂眸凝视,只见公羊月枕在他腿上,睡得很是香甜,他不由伸手浮在半空挥了挥,毫无动静,他丝毫不怀疑真假。 ——若不是信任,一个江湖经验老道的剑客,怎会在荒郊野岭歇得如此安稳。 晁晨不禁后悔,起身时是否误会了公羊月,昨夜并非他故意,实乃自己怕冷,所以才凑上前去,他依稀记得睡前分去大半被子,还给他掖好被角,而自己只搭着一点肚子,破窗漏风,在所难免。 好像自己确实总误会他,虽然公羊月胡闹的前科也不少。 晁晨撑着下巴,凑近点,去看那细长颤抖的睫毛,又近些,且听他平稳呼吸,再近点,目光最后落在那两瓣红唇上。 喉结一滚。 公羊月猛然睁眼,这会子可不是做怪,乃正经八百的警惕反应。 晁晨离得过近,下巴被他扬起的额头撞了个实在,干脆将人从腿上抖了下去,双手捂着伤处,愤然跑远。 “怎么回事?”公羊月抖了抖粘在衣上的苍耳,瞥一眼晁晨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候,柴笑的声音从林子外传来:“公羊月,大事不好,方才我去入口处检查,发现多了一根竹竿!” 紧随一道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几乎所有人都跟来。 据说江湖上有一种轻功叫水上漂,只要够轻巧,三五年的毛竹杆子就能航水,这山里不生竹子,只能说明有人通过了暗河。 公羊月拔足,往晁晨离开的方向追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9 22:22:16~2020-04-22 22:4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拉尔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转过湿阴处, 迎面是错落石块堆积而成的山壁,壁前铺陈大片大片的矮树丛,绿叶扶疏, 开雪白的五瓣小花, 微风荡过时, 泛起腥臭味。 这种植物常生于岭南,名为六月雪。 而峭壁上, 则垂下厚重的紫藤, 仿若织就密不透风的罗帐,遮挡石头夹缝, 诱人忍不住往里探视。 晁晨跨过花丛, 在藤花前站立。 晃动的枝条带起微风,他将广袖竖起, 眼见袖摆往心口吹——风从山壁来, 可山壁本该密不透风, 唯一的可能,这藤萝后有如那暗河密|穴一样的通道。 晁晨捡来树枝, 仔细将藤曼拨开。 他瞬间惊呆, 这豁口并不隐蔽, 看两侧痕迹, 像是人为开凿,他不禁想, 难道这山里还有人居? 而后, 晁晨摘下头巾绑在一处显眼的位置上,吹燃火折子, 甫身进入洞中。约莫走了半炷香的时辰,出口即在眼前—— 和身后花海遍野, 绿树成荫不同,这里只有无尽灰败的白草地、成片的枯木、以及枯木围绕的两座孤坟。 按理说秋去冬来,草木萧瑟是常事,然而此地却着实古怪,晁晨一脚踩在杂草叶上,叶子迅速败落成齑粉,他转头又去摸那些树木枝干,掌心撩过是漆黑一片。 是火烧? 这里曾经起过一片大火?可若是山火,为何没烧到另一侧?为何春来无曾发新枝?雷电山火干燥的天气里多发,可不曾听说那座山被拔秃。 难道…… 晁晨继续往前走,忽地一脚踩陷坑中,他将鞋脚拔出,发现积灰足有一尺厚,也就是说,这里曾被反复灼烧。 是人为! 有人曾年年,亦或者每隔一段时日,便将此地焚烧。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看起来不可理喻的事? 再凝目四顾,只觉得满是凄惶。 晁晨冲着那两座坟墓去,直觉告诉他,也许能从中得到答案。 墓葬实际离得远,道理如望山跑死马一般,只因山间的树木皆已烧秃,所以一眼望去,只要目力稍好,便能清晰锁定其位置。 还没有抵达,晁晨忽然不寒而栗—— 这里同外面,仿若明暗镜子。水瀑对花瀑,绿树对枯木,小屋对孤坟。是生死两面,是枯荣双生。 太诡异! “晁晨!” 公羊月跟着灰烬里的脚印追来,左手手腕上系着晁晨留在紫藤萝上的头巾。 晁晨自墓前转身,神色凛然,一言不发。 公羊月攀着他双肩,也一并紧张起来:“怎么?” 晁晨小挪半步,现出身后两座并立的石碑,伸手指着上头的名字,语声激动:“你看!”左侧埋着的人名叫“萧九原”,右侧埋着的名为“温白”。 “萧九原?” “是,萧九原!”晁晨解释道,“顾在我留下的那本手札里不只有公羊家的相关载记,还夹着一张字条。”手札不便随身携带,但那字条,却被他搓成细管,塞在一只小竹筒中,别在随身的钱袋子上。 纸条抖开,正是当初无解的八个字—— “九原已死,诸君小心!” 手札来自“芳樽友”华仪,在“不见长安”组织内部流通,也就是说,这个叫萧九原的,很有可能与顾在我是同僚。 公羊月沉吟片刻:“莫不是这两位是‘文武三公’之二?” 这时,身后忽起风声霍霍,紧接着便是两道兵戈相接的脆声,二人仓惶回头,只见柴笑迎面奔来,甚为狼狈,在他之后还有一道黑影紧追不放,而双鲤与崔叹凤护着妍娘,堪堪从山间密道探头,落在远处。 先前追到藤花瀑布时,公羊月谨慎,先入探路,让柴笑几人留于外间。多出的毛竹杆子让他们警惕,但还不至于如临大敌,毕竟山中有屋,说明曾为人落脚居住,兴许只是屋子主人归来,毕竟蜃影组的人在蓟县附近被冲散,并没有真正看到他们打暗河入洞。 但眼下,这种推测已不切实际。 此人不挟妇孺,专门盯武功最高,最难缠的柴笑动手,说明本就是冲着他来。目标如此明确,除了千秋殿中人,不会再有第二波势力。 那条黑影落地,很快将人追上,长刀缠头裹脑,柴笑几乎被压着打,斗不过十招,菜刀便被横斩两段。 见他失了兵器,再无倚靠,黑影趁胜追击,曲指成爪抓向他心口,将他随身带着的密卷带出。柴笑赤目发狠,拼着断骨之危,左手擒拿,右手反绞,将那人的手卡在胸前,僵持不放,暗拼内力。 只听“噗嗤”一声,柴笑挽起的袖口被炸成碎片,两臂肌肤红紫,那人亦未讨得好,手虽无事,却因怕物件毁坏而掣肘,只能暂避,眼见着捆裹的卷宗飞出去几丈。 这会子长刀再次挥起,却是要将柴笑枭首。 公羊月及时赶来,运剑接招,又与之对掌,两人各退半步,公羊月使力七分,对手不知底细,但瞧那收手的稳健,想来是犹有余力。 晁晨从后来,这才瞧清来者身形容貌。 此人面容冷峻,双目细长,眉骨横一刀疤,却不凶亦不恶;身材中等,双臂和下盘尤其有力,手持一柄切刃古锭刀,此刀刀柄短刀身长,刃尖上翘,近战威力无匹,曾随东吴孙坚虎牢关前战董卓而名声大噪。 就这气度,不是其余十一殿的殿首,便是殿主亲临。 刀客反应很快,公羊月一出头,他立刻放弃杀人,移步去夺密卷,没有半点耽搁。这还得了?若是叫他拿去,就再无买卖可谈,横竖是死,不得垂死挣扎,力争保下婆娘和兄弟。柴笑再沉不住气,赤手空拳便挤上去。 来人狞笑,算准柴笑会背水一战,霍然旋身,将刀锋对准他的胸口。 眼见公羊月救场迟步,要扎个对穿,变故再生,从天落下一柄大竹伞,将好将两人罩住,再挑开时,柴笑身前多了一人,左手持剑反手架刀,右手伞面一捞,将卷宗捞起,甩给身后的公羊月。 “李舟阳?” 看那背伞拿剑,身着霁色长衣的雍容剑客,公羊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他在代国大海捞针似捞了小几月的挂名师父。 李舟阳没搭话,而是对那古锭刀客挑眉:“着实没想到,苻秦‘六星将’中煊赫一时的杀将大人单悲风,竟在秦国覆灭,苻坚身死新平后,成了千秋殿的殿主。” 一个千秋殿主之名已足够引得人侧目,更遑论那杀将身份! 三十年前,苻坚为逐鹿天下,借“暗将”庾明真所献的将旗及庾家收藏典籍,组建“暗、羽、蛮、杀、泉、智”六将,以“羽将”宗平陆为首的“芥子尘网”负责搜集情报,监视举国上下,“智将”风马默出谋划策,挑动江湖,“暗将”庾明真贴身护卫,而“蛮、泉”二将则并入军营,统帅直系虎贲,而“杀将”不知其名,最为隐秘,据说专为苻坚做些见不得人的活。 “彼此彼此。”单悲风话不多,但也是字字见血,“中郎将大人不也一样安然回到蜀中,只是不知这么些年过去,成汉后裔还有没有复国报仇的血性?” 李舟阳收剑,抱拳傲立:“那就不劳阁下操心。” 秦国中郎将?成汉国后裔? 晁晨傻眼,柴笑更是心尖颤颠颠,要知道偷盗密卷,知其内容已足够割舌,现下又晓得这些秘辛,若是殿主举殿之力非挣个鱼死网破,初时设想的交易制衡想不黄都不行,那岂不是九条命也不够逃? 公羊月倒是对他二人一来二去的谈话并不在意,反倒为被无视而耿耿于怀,于是将手头卷宗随手抛给晁晨,自己上前理论:“李舟阳,你不是在……”饶是想破头也想不通,这千秋殿主追来也就罢了,他人不在代国,又是如何找来,难不成是他四人一行路上暴露?如果是那样,离开代国后岂不是也被其他人盯死? 李舟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言简意赅解释道:“我在千秋殿。” 这语气任谁都能听出挑衅,偏殿主毫无反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似是见怪不怪:“毕竟当年还有更夸张的人混进来过。” 卷宗共有三扎,套子上皆是朱红漆标记,其中两册完好,但最上方那册,也就是柴笑千辛万苦要偷盗的那一册,在打斗中已经破散,公羊月手头素来又没轻重,晁晨捧过时,已经完全摊开。 他腾出一只手去裹卷,好巧不巧,目光扫过,恰好瞅见上头“萧九原”三字。 这个任务被刺杀人就是萧九原? 晁晨霍然看向那座坟茔,难不成这人就是这样死的?他随后又顺着名字去看时日,却发现任务接取,早在四、五十年前,可他手头那张“九原已死”的字条和那本公羊家手札的纸页相比,却并未发黄发卷,字迹尚新,着笔不会超过十年。 时间对不上!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公羊月,你快看,被刺杀人正是萧九原,而刺杀人——”晁晨往下翻,可在落款之处,却只剩一个红手印,而名字处墨渍乌黑,像被人有意抹去。 这时,单悲风将古锭刀收回鞘中,接上话:“刺杀人,是单雨,也就是千秋殿前前前代殿主。” “单雨,单……”柴笑惊惶地瞪着单悲风,嘴巴张得老大,足可吞下整个鹅蛋。 单悲风几近轻蔑地瞥去一眼,不明白这表情滑稽的糙汉子是怎么爬到十二殿凤凰台的二把手之位上:“不错,单雨是我娘。” 从母姓而不从父姓,劫后余生的柴笑很想多嘴再问一句“令尊为谁”。 单悲风看出他的小心思,找了块地,把灰烬扇开,径自坐下来:“我们做杀手生意的讲究钱货两讫,你们想知道的我可以如实相告,作为交换,你们也需得有问必答,如果愿意,就坐下来。” 几人都没有动,只有奋力跑来的双鲤没刹住脚,坐了个屁股墩儿。 “嘿嘿,站……站着作何?你们怎都不说话?”双鲤环顾一圈,很是尴尬,妍娘想去搀扶,却给柴笑一个眼神阻拦回去,崔叹凤盯着那柄古锭刀,将孕妇往后拦了一手,谨防有变。公羊月快步上前,想把那摸不清状况瞎捣乱的丫头给拉回来,但一双手比他更快—— 单悲风伸手,双鲤下意识往后缩,他干脆向前甫身,直接一把将人拽起。 无事发生。 双鲤松了口气,使劲拍去身上的枯灰,那些树被烧了又烧,早已炭化,她这般掸,越拍打反倒越抹黑,因而是狠狠跺脚,撅嘴为弄脏衣裳而恼怒,直到察觉有目光始终停留在身上…… 是那个拉她的人。 “看……看我作甚?”双鲤也顾不得衣服,往后退,直退到公羊月身边,后知后觉才恍然,那刀客看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她腰间挂着的那颗孕蝶宝珠。 怪事! 她想张口问,可是几个大男人已经交谈上,没她插话的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2 22:41:57~2020-04-26 22: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白兔阮糖 3个;乌拉尔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事已至此, 老实交代也许还有得谈,柴笑索性将接来的任务和盘托出:“我这也是无路可走,不得已而为之。”妍娘身有残疾不能开口, 他若继续混在千秋殿中, 难保不会失手, 一旦出事,留下这孤儿寡母乱世, 如何养活! 单悲风朝那大肚婆瞧了眼, 只点头应下,未置可否, 转而朝李舟阳发问:“你又为何来此?” 李舟阳反问公羊月:“是否拿到竹海的留书, 又是否见过你楼姑姑?” 公羊月颔首相应,将滇南和蜀中所发生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些, 绕开“开阳”, 只隐晦地说起自己的猜测, 只道怀疑公羊启没死,在代国借拓跋香的手查到些线索, 顺路来刀谷碰碰运气。 防着单悲风没用, 千秋殿在江湖存续时日不短, 能屹立不倒实力毋庸置疑, 就他麾下的青鸟组铁了心要打探,准能给查个八九不离十。 本已算是坦诚, 但落在单悲风眼里, 挤眉弄眼又迂回辗转地打哑谜,着实教人不悦:“呵, 说了半天,不就是开阳么?” 这一声哂笑落下, 不啻于炸了锅,公羊月和晁晨难以置信望着他,便是李舟阳也蹙眉跟声,大为不解:“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在查。” 单悲风将古锭刀平摊在腿上,慢慢推刀出鞘,伸手抚摸过刀身,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刀谷啊刀谷……哼,几位有所不知,在我入‘六星’做杀将前,曾经也是刀谷弟子,宁永思是我的师姐,那位为人敬仰的末代谷主宁不归,是我师父。” “你还真是……身份众多。”李舟阳哭笑不得,至于几个小辈,已然惊得说不出话,万不曾想这一场追杀,竟演变成揭老底大会。 单悲风给晁晨递去一个眼神:“你把手里的卷宗给他俩看,上面是不是有一枚水纹章。”双鲤扒着公羊月的腰,努力抻长脖子觑看,却无奈被挤了出去,崔叹凤在一旁对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她登时把手抄在斗篷里,悻悻撤开。 柴笑支腿绊了她一跤,咧着嘴道:“知道越多,命活不长。” 见晁晨听令照做,单悲风这才慢悠悠续道:“与之相对的是火纹,火意为破障,所以预示成功,而这个则是任务失败的意思。” 公羊月疑惑:“萧九原若不是因此而死,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我只能肯定,不是千秋殿杀手所为,”单悲风碎发落下,遮住半侧的脸,仅露出的那只眼睛眼尾上挑,挑衅十足,“你想知道他死因为何还不简单,把坟挖开,开棺验尸即可。” 妍娘在旁打了个哆嗦,手捧肚子,避讳开去。 晁晨暂且避过萧九原相关,问出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开阳’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要说到我的身世,找到《开阳纪略》是我父遗言,”他说到此处,垂眸看刀,低笑三声。刀面寒光照在他高高的颧骨上,映照眼窝,泛出瘆人的惨白色,随之而来的语调急转,显得更为诡吊,“至于我父,不是别人,正是宁不归。” “他不是你师……”双鲤快嘴,被柴笑一把堵上。 “你是宁不归的儿子?”李舟阳替她把话说完。单悲风今日说出的每个字,放到江湖上,都足可掀起惊涛骇浪,一个是肮脏的杀手组织,一个是北武林的正道名流,任谁也想不到,还有如此姻亲,江湖上都道“风流刀主”宁不归膝下无儿无女,是个铁骨铮铮却孤寡一生的英雄,怎会料想,还有艳俗谈。 这等足可风靡坊间的谈资,是偶尔听来偶尔新鲜,听得多不仅失了味儿,还教人愈发麻木。李舟阳打趣着:“你现在即便说是女子身,我也信……” 单悲风面无表情道:“不巧,让你失望了。” 李舟阳不讨没趣,做了个托请的手势,叫他随意—— 单悲风怅望长天,口述起陈年旧事:“我娘曾是蜃影组中的一员,因为出类拔萃,被殿主相为徒弟,主要负责清理门户,你们都晓得,人性使然,人往高处走,总有那么些个沾沾自喜,便狂悖逾矩,想要挑战权威。但这样的人并不是月月有,所以她仗着身份,偶尔也接两个任务,赚点胭脂水粉钱。” “在她的杀手生涯中,一共经历了两次失败。” 千秋殿既然干的掮客生意,也就没有所谓铁血的惩戒,完不成任务的杀手死了也罢,若侥幸逃回,情节不严重且金主不追究者并不会被处死,当然,若是被捉后供出不该供的秘密,那生死可就由不得人。 但单雨两次任务遭遇的情况,都与寻常不同。 “她的第一次失手,是刺杀宁不归。” 单悲风追忆的语气不参杂或喜或悲的情感,但称呼显然已暴露情绪,他对亦师亦父的宁不归自始至终抱有一种独特的感情,以至于不论如何称呼,都觉得别扭,甚至仅有的两次“我父”,都颤如抖筛。 “那时,宁不归小有名气,为了得手,她跟踪了整两个月,未曾想到的是竟阴差阳错爱上了这个一身家国情怀的男人。是不是越得不到,就会越向往?”单悲风将手插进枯草地中,狠抓来一把,在手中反复搓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于是她铤而走险放走宁不归,且反水诛杀同去的搭档,最后设计,装成渔家女舍身相救,色|诱宁不归与他春风一度。” 他用了“色|诱”一词,描述着实有些不堪,听得几人既尴尬,又憾然。 至今没怎么发言的崔叹凤,忽地出声喟叹:“这样的结合,并非喜事。对令尊来说,不过是以身相许;对令堂来讲,不过是为摆脱肮脏,洗去浊流是吗?” “怎么不说得再露骨些?”单悲风抬眸看他,眼中泛起一丝兴趣。 崔叹凤本就是风流之人,自懂那些个风流债,只是碍于面子,不肯直言:“若多说,怕是殿主的刀,不会放过我。”有的人心胸狭隘,允许自己埋怨抱怨,却不许他人说三道四,他可拿不准单悲风是不是其中一员。 “殿主徒弟可不少,且不说能不能活到继承衣钵,就算能,也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蟑螂,谁都能唾弃一嘴,和受人尊崇的谷主夫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何况殿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单悲风续道:“后来,她得知自己身怀有孕,惊喜交加中,风雨无阻归家,只盼着能将这喜讯同宁不归分享,然而也是这一天,宁不归不告而别。她是战场上侥幸捡得一命的孤儿,从小深受非人训练,濒死感瞬间临头,自卑和自负霍然放大,她猜忌、怀疑、恐惧宁不归发现她的身份,因而才抛妻弃子。” 双鲤接话:“实际上没有,是么?” “是,赵国石虎有意招降,为其所用,刀谷中人临危,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他不得不离去。当然,这里头或许也与开阳有关,但我无法确认,毕竟已过去那么多年。” 单悲风所知过往,一半来自单雨的回忆,一半来自宁不归的自述,他情愿自己同那不负责任的夫妻俩一样,只看到一面,然后将积压在心中的情绪悉数砸出去,也不必因为面面俱到而担着双倍的痛苦。 “其实爹他,从没有怀疑过娘。”他不由地叹息。 晁晨试探道:“那后来……” “后来?我娘生下我,终是没瞒过去,被‘蜃影组’捉回千秋殿,她以为等待她的是无尽的责罚,和炼狱般痛苦的后半生,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殿主没有要她的命,反而格外开恩,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去杀一个人。”单悲风耸肩,唇角往外瘪,“只要她得手,她就能永远离开千秋殿。” 双鲤心跳如擂鼓,觉得自己已经猜到结果:“不会是去杀你……宁不归老前辈吧?” 单悲风无声一笑,公羊月斗嘴般嘲讽道:“听话要把握前因后果,方才不是说了么,一生统共失手两次,若是成功,人早便离开千秋殿,又怎会成为下一任殿主?这一次,该是密卷上记载的刺杀,我说得可对,单大殿主?” 保不准用墨团涂去名字的就是单雨本人。 “不错,”单悲风颔首,“不妨猜猜,为何会失手?” 这次接话的却是柴笑:“是因为宁不归。”他很确定,且十分肯定,因为他自己便处在相似的夹缝中,若是单悲风今日放话,能一个任务换得解脱,只要不是叫他杀在场几人,即便对象武功再高,他也会拼尽全力。 何况,若单雨败于身手不如对方,也就没有猜测的必要。 晁晨脑中灵光一现,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全部串联上,不自觉与公羊月对望一眼,喊道:“萧九原也是‘开阳’中的人,很有可能是五位发起者之一。”宁不归不会平白无故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而单雨敢接,是因为确定此人并不在刀谷中,且与宁不归表面上无来往,连亲友亦不是。 那么就只有这一种可能! “买凶的人是谁?”公羊月急声问道。 “只知道是赵国的人,但现在赵国已为燕国慕容氏灭亡,追索不到。”单悲风略一沉吟,“不过,我在北方这些年听过一种说法,说是号称‘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的赵国谋士张宾,死后留有遗策,外能攻南晋,内能定北方,后有人承其衣钵,组建了个盟会,名为‘破军’,来完成一统九州的大业。只可惜,慕容氏出了个‘战神’慕容恪,兰陵出了个屠胡灭石的冉闵,石虎又不比石勒,累累暴|政早早将自个玩死。” 公羊月道:“看来应该就是‘破军’的领袖,也许叶子刀的主子,也是他。” “但是你们可曾想过,赵国灭亡了四十年,不曾有一点复辟的苗头,那‘破军’为什么存在?总不至于只为了同‘开阳’作对?作对也是要有理由的,除非开阳搜集的名册上揪出了他们埋在江南的暗探细作,或是他们有意要对付诸如‘不见长安’这等义士帮派,也就是说,他们依旧在布局……” 双鲤和柴笑听得糊里糊涂,崔叹凤倒是头回听说,为之侧目,但知兹事体大,未敢随意插话,便去看顾妍娘,怕她气急胎动。 公羊月摸了摸下巴:“我明白你的意思,或许他们在寻找新的霸主,好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江湖地位再高,也比不过朝堂区区一小吏,若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未尝不可以此为筹码,操控,协助,仿效西域诸国,以别的途径凌驾于皇权至上。” “定是如此!”晁晨击掌,与之相应,“石赵的灭亡让他们吃到苦头,若不能善择明主,小小一国,很可能还未南下,便湮没于北方的混战之中,所以,正如在滇南时少教主说的蛊王一般,让蛊虫互相嗜杀,最后留下的,就是想要的。” 柴笑嘟囔:“你们把我说糊涂了,什么开阳,不过听晁老弟说法,和这样的人共事,难道就不怕反噬?” 现今可不是批斗大会,李舟阳见谈话有走偏之势,忙带回来,冲单悲风道:“你继续说。”他不关心‘破军’有多大野心,这样的谋士各国皆有,他更关心的是,统领之人是谁,会不会同公羊启的失踪有关。 从他放下成汉后裔的身份退居蜀南后,作为剑谷避世的剑客,他只想解决剑谷“家事”,出于同公羊启、风如练、梁昆玉等人的私人交情,至于救世、捭阖天下、收复江山,自有南方朝廷正朔去考虑。 不会读心的双鲤,揪着公羊月的袖子,悄悄指了指李舟阳,还有功夫用唇语猜测道:“真的不是因为好奇艳色情史?” 而后,她脑壳上挨了一拳打。 “好奇又不可耻。“ 就在小丫头抱着头呜呜噜噜时,单悲风续道:“你们也别想得过于简单,据我所知,苻坚在世时气吞华北,就不曾有这样的势力找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有王猛丞相在,哪容得他人放肆。” 说到王丞相时,不曾对谁服气过的单悲风,难得低头。 李舟阳看得分明,却不点破,也许在这个曾因多重身份而经历复杂的杀手心中,当初苻坚所统治的秦国,文有王猛,武有“六星”及麾下大将,在朝在野铁桶一圈,该是牢不可破,成功只在朝夕。 换了谁,都会接受不了灭亡。 “往后之事,你们也该能猜个七八。宁不归出手阻拦,从背后砍了她一刀,两人这才认出彼此,可那又怎样呢?”单悲风苦笑道,“我娘负伤,失踪了一阵,后来回到千秋殿,将一生都卖给杀戮。她恨宁不归,也恨我,所以她将我扔到刀谷山门处。” 那年石虎趁夜发兵,刀谷仓促下应对不及,死伤惨重,宁不归誓与谷中共存亡,亲自于断水楼前,领门人血战。 单雨连下三道指令,第一道要他趁乱手刃生父,父子终生不相认,他不忍,未应;第二道怒言,要他告知宁不归真相,虽能相认,却永不再相亲,亲眼见到父子分隔阴阳,他仍未应;第三道指令既无指责,也无愤怒,不再提宁不归,只叫他自己离去,他仍旧未给一丝答复。 许是心中对儿子残存一丝亏欠的歉疚,单雨终于慌了,她派出自己的弟子玉心莹前往谷中,给单悲风援手接应—— 那时,刀谷已经没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收到了零度不冷人小可爱私戳给我的同人图,呜呜呜,太感动了,特此表示感谢! 感谢在2020-04-26 22:55:41~2020-04-27 22:0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只想看日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这段过往单悲风本不必细说, 草草略过亦无人深究,但晁晨在确认宁不归与萧九原皆为“开阳”中人后,不得不警惕。 宁不归一代豪侠, 又是刀谷谷主, 难道就不曾有一点防备, 就算他无力抵抗羯人朝廷的兵马,但就真甘心如此赴死?他能放得下开阳?杜孟津掌管财政也便罢了, 那其他人呢, 难道就没有掌握一些重要的东西,就不怕死后无所托付, 力气白费? “公羊月……”晁晨唤了一声, 希望能由他来发声,毕竟自己人微言轻, 单悲风若不想往下回忆, 大可不必买账。 公羊月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 还没等他二人合计开口,李舟阳已经先一步说透, 只是从另一角度切入:“刀谷灭亡后, 你的大师兄秦翊入赘剑谷, 娶了七老之首的喻灵子的女儿喻楚楚, 在此之前他俩从没见过,我想, 会不会有人从中牵线做媒?” 单悲风将目光落在公羊月身上, 话却是同李舟阳说:“你是不是想问公羊迟是否见过宁不归?是不是还想问在刀谷灭亡那一夜,他是不是来过断水楼?”而后他冷笑一声, “你怎么不去问喻楚楚、喻灵子,再不济, 公羊家的后人不就在你身边?” 秦翊为铸刀,前往大漠寻找玄铁,后来意外死在匈奴铁弗部,自那之后,喻楚楚便疯了,喻老痛心疾首,他不开口,没人能逼他说话,至于公羊月,知道也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说白了,单悲风故意这般不客气,不过是他从头到尾都对李舟阳带有敌意,不是因为李舟阳护着柴笑,护着这几个小崽子,而是因为他曾经投奔苻坚,出任秦将,却又和慕容垂之流一样,在淝水一战后,脱离秦国,将之狠狠抛弃。 眼见是剑拔弩张之势,将公羊月与晁晨的打算看在眼里的双鲤,仗着童言无忌开口:“这不是问不到吗?你知道得多,说明你比他厉害,厉害的人做的决定总是对的!” “……也是。” 这瞎猫碰上死耗子,胡诌的话将好说到他心坎里,李舟阳退居山林,什么都没捞到,既无故国,也无声名,是狗屎一般的选择,而对他来说,秦国虽灭,苻坚虽亡,六星虽不复存在,但留下的传说永载史册,永不消亡,是最正确的选择。 单悲风续道:“不过让你们失望了,答案是没有,我在谷中那么多年,于明于暗,公羊迟都没有来拜访过,就和萧九原一样,不见着这座坟,只怕要疑为是哪个杜撰的人物,至少在北方,我未曾听过此人名头。” “那……那一夜?” “那一夜……” ———— 刀谷出事时,萧九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在赵国肆虐屠杀下,从前辈手中接过“不见长安”,说是临危授命也可,说是稀里糊涂也可。这时,顶风下想再将滞留北地的流民解救回南方,实在困难,他怕挨不过冬,便选择隐忍,收缩势力,转到暗处。 蛰伏下,他见到了太多为正朔奔走而牺牲的义士,发誓要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史柱上,让他们安心魂归故里,绝不能做无家之鬼。 当时石赵、晋国、成汉三分天下,余下的诸如拓跋鲜卑,匈奴,凉国,不过只盘踞边缘,就是在这样鲜明的格局之下,有一人横空出世—— 晋国桓温领兵,兵至蜀郡成都,攻破成汉。 桓温平蜀,在朝势力大增,消息传到北方,人心奋奋。那时候还没有“芥子尘网”,更没有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闻达翁”,萧九原想趁机搜集消息,因为他隐隐有预感,也有期待,晋国离北伐不远,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他要为桓温北伐提供足够的支持,告诉远在江左的朝廷,他们身在北方,却从没有一日忘记永嘉之耻。 为了完成所愿,他决心组建新的势力,这个势力不需要太多人,却需要绵长枯燥地坚守,以及无畏的付出。 最初的梦想草图太过于稚嫩,北武林势力自身难保,没有一个人支持,直到萧九原找到宁不归。 然而,“开阳”还没有发展起来,暴|君石虎已然举刀。 “小心江木奴!” 在重重阻力之下,萧九原终于抽丝剥茧,认识到和他对阵之人的可怕,他无力救刀谷,只能告诫宁不归,若再无回环,一定要停下手头所有,能保命则保命,不能保命,即刻将收集的情报和名录册子毁去,绝不能让石赵的人拿去,反过来清理在北方的同伴,并且换下他们在南方已经暴露的暗探。 那一夜,大火烧如炼狱。 看到不断突围而入的赵国士兵,看到脚下陈尸和死去的谷中弟子,宁不归心如刀绞,不敢苟活,可册子怎么办,毁去固然可以壮士断腕,可心血也就因此白费,那是多少人共同努力才得来的成果,何况上头还留有一些不顾一切打入并潜伏于“赵国”之人的证据,那是唯一能证明他们没有变节的证据,如果毁去,就等同于放弃同伴。 可怎么才能将东西完好地送出去,怎么才能让江木奴以为册子已被毁掉,或者说让他相信,东西不在他已知的人手中,而在他未知,实际上又不存在的人手中,那么他追寻的永远是子虚乌有,徒劳无功。 宁不归需要好好想一想。 而对单悲风来说,这一次的回忆,没有人再给他补全缺漏,打开全知全能的视角,他只能从亲眼所见出发,告知自己知晓的部分—— 他收到单雨的传信,撕掉,再收到,再撕掉,烦躁地站在断水楼后的山崖上眺望火海,再之后没有传信,没有任何一只信鸟,能飞过地狱。 在刀谷学艺这些年,他一直分裂般地活着,只因他有两个秘密。 其一,谷主宁不归是他亲爹,千秋殿主单雨是他亲娘,一正一邪水火不容;其二,他喜欢上了他爹的师弟,大他三岁的小师叔厉观澜。 “柳叶刀”厉观澜武功好,脾气却是教人不敢恭维的一根筋,当单悲风从山上下来,走过黑石碑时,被他给截住。 “我早觉得石赵发兵遇巧,猜测有人与其暗中勾结,原来是你!” 单悲风确有暗通之实,但是跟石赵没有关系,可他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爹欠了笔糊涂债,他娘要杀他爹,还想他弑父弑师。面对喜欢的人,他难以启齿,更不愿把难堪的一面暴露无遗。 一个厉声质问,一个闷头闷脑不开腔,任谁看了都觉得是畏罪无颜。 两人拔刀相对,匆匆过了三十招后,山中鸣警钟,意为最后的防线被突破,刀谷不似巴蜀有通天绝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退守便只剩刀塚上方一条绝路“断肠道”,即便能翻过去,在有备而来的征讨下,通往望都关的路上必定都是埋伏。 厉观澜只得罢手,调头先行救人。 单悲风背靠火海,望着他义无反顾而去得背影,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复。这时,树上落下一道米白色的纤影,女子手持玲珑弯刺,同她的名字一样,如玉般冰洁,不似个狠心硬肠的杀手,倒如同山中不食烟火的仙子。 玉心莹是单雨唯一的弟子,功夫好,寡言,听话,最得其心。 “奉殿主之命,我来接应你离开。”话是对单悲风说,但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却始终向着厉观澜离开的方向。 心思都写在脸上,藏不住。 单雨多疑,又熟知宁不归的手段,因此飞鸽信鸟都不安心,数次传信,都是依靠徒弟亲来亲往。在单悲风的帮助下,她来此如入家门。不知是不是无巧不成书,每一次,她都能撞见厉观澜。 人多是越没有什么,越渴望什么,处于什么境地,则贪恋与之相反的一面。 在千秋殿久待,心思都会不觉间加重,即便是长于刀谷的单悲风,也一样阴暗深沉,而厉观澜那种干净则藏不住,只一眼,便会为之吸引。久而久之,玉心莹心生倾慕,不是因为武功,不是因为锻刀术,也不是因为那副好皮囊,而是因为那种单纯、直白又如一的感情,就像当初的单雨对宁不归。 “你只能带一个人走,你去救他吧。”单悲风已有决定。 玉心莹没有动。 单悲风又道:“我早已厌倦夹缝中的生活,若能就此摆脱背负的苦痛,也算死得其所。喜欢并生占有,但也可以是成全。”他拿上刀,亲自在前开路,本是打算将人打晕,直接抗走,毕竟厉观澜武功不差,他若不配合,麻烦很大,但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出手,人在援救中撞上石赵先锋,为了掩护,两人赶到时他已重伤晕厥。 “我发誓,我活一日,他活一日。”玉心莹立下誓言,在单悲风的护送下,突围而出。 只要他们能离开望都关,危险便会小很多,单雨嘴巴上虽然恨透了宁不归,连带讨厌这个儿子,但心底里并不想他就此殒命,太行山外自有蜃影组中人掩护,完全不必担心。 送走人,单悲风拿起刀,忽然觉得捆住他十几年的枷锁终于落地,他对宁不归始终怀有复杂的情感,说不上爱,亦说不上恨,有怨,亦有感激,所以,他决定在赴死前再与他相见一面,告知真相,运气好能喊一声爹,了却执念。 宁不归见到他时很惊讶:“我以为你已离开刀谷。” 单悲风只是摇头。 “我不需要你送终。”宁不归在手掌上不紧不慢缠裹布,大战在即,仍有心拭刀。他不再抬头,语气沉重:“走吧孩子,你不需要为刀谷付出性命。” 单悲风提不起脚,心里由衷觉得可悲,他从小生长在刀谷,危难临头,刀谷却不需要他,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 宁不归扛上刀,从他身侧走过,见人还跟块风化的顽石一般立在原处,只得放下刀来,在他的肩上郑重地拍了拍:“走吧,不要斗气。” “我……” 年长的男人昂头凝视着被映红的天空,纵使有许多话堵在嗓子眼,却连个单字也挤不出,他将目光温柔地落下,顺手替单悲风拉好衣襟,看到外裳上被厉观澜的柳叶刀划拉的口子,立即脱下自己完好的外衣,给他披上:“离开吧,如果我死了,你就不必那么痛苦。” 话音落下,宁不归抬手一拳,把他推下后方的矮崖。悬空的瞬间,单悲风忽然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也许他早已知晓真相。 玉心莹正折返,远远瞧见僵直而坠的单悲风,登时放下肩扶的人,飞跃而起,将他接住:“断水楼正面半山全是埋伏的驽手,山脚亦有陈兵,只怕中军大营即在附近。突围不出,唯一的路只剩断肠道。” 单悲风站定,面无表情在前引路。 “已经没有希望,真的不一块走么?”以玉心莹的眼力,显然看清了方才朝单悲风动手的人,在她看来,人若无情,也就不必讲道义,单悲风不肯走,不就是念着那点情意。 听了她的话,麻木的单悲风终于松口:“先送你们出去。” 断肠道之所以名断肠,不只是因为其路乃羊肠小栈,更重要的是,稍不留心便会摔个“肝肠寸断”。悬崖峭壁上没有埋伏,但出口却有人蹲守,甭管冒头的是谁,先乱箭射死再说。 “等等。”单悲风叫住冲在前探路的玉心莹,似是已有决断,随后将宁不归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又给厉观澜穿上。这是他爹送他的第一也是最后一件礼物,他打心底里喜爱,因而不想带下地狱,也想留给自己最珍视的人。 玉心莹扶着人,眼中漫起晶莹。 “替我对她说声抱歉,我已不再欠她。”说罢,单悲风从后跃出,当先掩护,争取时间让玉心莹背人离开,而他自己已无生志,力竭后掉下刀塜。 不过天意弄人,他并没有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接前传《公子》中单悲风和厉观澜的恩怨,相关详见前传“无根萍”、“魂归来”部分。 第145章 时间回到眼下, 燕山山脉中一处被火燎秃的山坡上,两座坟冢前,单悲风拄刀起身, 冷冷道:“剩下的你们该去问宁永思, 后来她找回并重铸了宁不归的‘风流刀’。”对于一个刀客来说, 刀最重要,那是不是关键也在刀中? 几人不迭都揣测起来。 “你说得对。”对此观点, 公羊月比较赞同, 武器与侠客相互成就,缺一不可, 若灭门走的江湖恩怨, 此刀或可能被敌人收缴,作为胜利者的标志, 或是因敬佩其情而取之供奉, 但对手是一国朝廷, 即便宁不归被擒、被杀、被鞭尸,他的刀也只会被当作破铜烂铁, 扔在山间。 东西藏在刀中, 被逃过一劫赶回收尸的门人获取, 最有可能, 而宁永思这些年在河间又十分活跃,不得不叫人怀疑, 她是继承了宁不归的遗志。 “或者你们也可以查查这个人——”单悲风指着左边那座坟, 把那柄古锭刀插进土中,看样子是要动土开棺。 双鲤害怕:“这, 这不太好吧。” 公羊月走上前,在墓前鞠躬, 而后朝单悲风示意动手:“活人会信口雌黄,但死人一定不会,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想不到的真相。” 李舟阳上前帮忙,柴笑在掌上啐了两口,搓着手,看在公羊月的面子上,也跟着去搭把手。晁晨则带着双鲤,同崔叹凤及妍娘避退到后方,四人是各有各的顾忌,因而眉头深蹙,只敢翘首张望。 不多时见棺,单悲风将刀嵌入四角的缝隙中,撬开钉盖的七颗镇钉。 尘烟之下,棺盖外翻,四人定睛一瞧,只见里头平放着一副骸骨,从腐烂的程度和骨头的变化来看,至少已有十年之久。 单悲风和柴笑两个干多杀人买卖的,最是不怕,直接甫身上手。一个取来胫骨握在手里头掂了掂:“骨质不轻,且表面很是粗糙,是个男人。”另一个则用刀将大大小小骨头挑翻,细细观察,吐出四个字:“死状惨烈。” 听见说话声,妍娘捂着心口干呕。 “老凤凰,你不去看看吗?作为大夫,你应该对死人很了解。”双鲤干脆扶着她往来时的藤花瀑布去,想寻个听不清也瞧不明的地方,找块石头,落座下来。 “对死人了解的那是仵作。”崔叹凤笑了笑,不过还是随晁晨一道上前。 萧九原的颅骨下塌,从凹陷的位置看,生前应受过迎头一掌,而眉弓上有孔,骨内留下三枚发黑的梅花钉,保不准在这掌前,中有暗器,双目失明。而四肢到躯干的骨头上,都有数不清的切痕,难说不是被分尸,即便没到那地步,也该是承受非人折磨。 饶是四人身经百战,也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别乱看。” 公羊月下意识把走近的晁晨挡在外面,晁晨却仍兀自探头,目光越过肩背,落在土坑中,只是,他头一眼看去,却没注意那骸骨,而是落在棺材里别的物什上,脱口道:“诶,那个犀比瞧着精巧,能取来看看么?就肋骨下方那个。” “犀比?” “就是玉带钩,犀比是文雅的说法。”晁晨并非有意咬文嚼字,赶忙解释,而后目光扫过几人的腰间,最后定在崔叹凤身上。果然,除了担着风流之名的崔郎,余下都不甚讲究,只束绅带,像柴笑,直接绑着革带在外。 公羊月用剑挑来,左右翻看,不小心碰着机关,立时弹出暗器,他忙挥手压下,将细针钉在棺盖上。 “……这,”晁晨略有些尴尬,别过脸不去看公羊月的臭脸,悻悻道,“无妨,无妨。春秋时齐桓公不就是因为管仲一箭恰好射在带钩上,倒地装死,才堪堪躲过一劫,也许亦为相同之用。” 公羊月挥起那玉带钩吓唬他。 晁晨抄着袖子小声说:“我真不是故意捉弄你。” 就这一挥一躲间,包金弹片脱落,露出底部的刻字,公羊月翻手向着阳光,努力分辨,只瞧上头刻着一排密密麻麻小如绿豆的字—— “‘芳樽友’华仪,‘行藏者’顾在我,‘折花居士’陈文鹄,‘烟波客’屠三隐,‘铁尺道人’柳徵,‘白鹤仙’温白,恭贺生辰。” 晁晨一数,刚好六人:“文武三公?” “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几人合力,又在棺中摸索一遍,最后在玉枕下的凹槽里,发现了一些书信来往,落款皆是温白。 那不就是另一座坟冢中人?那个“白鹤仙”? 李舟阳发话:“拆开看看。” 信件按时日次序收整好,最上方的日子最早,最下方则最晚,柴笑不识字,帮不上忙,自觉让出位置,李舟阳讲究,杀人连血都不沾衣,从动土后就再也没出过手,至于单悲风,没那么热心,相反地,崔叹凤倒是欲上前帮忙,可瞧那一青一红二人搭配默契,自觉退到一旁赏风。 公羊月与晁晨一封一封地拆,当众诵读—— “九原兄赐鉴,白,敬谢救命之恩,思虑数日,欲将实情相告。吾非是北地流民,本江左人氏,尝于太学研习,苦于寒门无路,欲另谋出路。听闻氐秦天王苻坚,尊德教,阐儒风,礼贤下士且不计出身,北海王猛即举于畚箕,位及丞相,一生才学托于明君,吾羡矣,遂离家赴北。 可叹贼子蔑人,长安亦不容我,愤然出走,遭遇兵乱,只以为三尺黄土葬薄身,浑噩一世碌无名,幸得兄长援手,今入‘不见长安’,立志为国报效。弟问安,三月十六日。” “九原兄赐鉴,兄长勉励,言犹在耳,弟习武多日,小有所成,遥盼君赴约切磋。弟祝康健,六月廿八日。” “九原兄崇鉴,今得见兄麾下猛士,未曾想缘逢旧识,折花居士乃吾同乡,年少才绝,只虚长几岁,却已于太学授书,吾才疏学浅,不过学子,只能洗耳恭聆。再见之日,甚为感慨,盼归,心头千言欲说于兄长。十一月,冬。” …… 再往后翻,中间足有一摞纸,皆是些日常闲谈,从文韬至武略,从诗书到趣闻,从吃穿住行,到日日琐事,事无巨细尽皆诉说。 此外,称谓也不再如对尊长般拘谨刻板,渐渐向平辈过度。 “九原台鉴,烟波客一手沧浪钓,变化多端,攻时缠手蹩足,守时步步维艰,败于其手,弟自愧弗如,从今后还需苦练。二月初七,舟中烹茶。” “九原钧鉴,见字如晤。又一年逢春,君寄生贺来,灯极美,日日点烛不肯熄。前些日子奔走栾川,遇敌,交手,学一众亲友,索性取那灯中景,亦捏了个江湖诨号,曰:‘白鹤仙’,不知可否?五月十六,灯下思君。” …… 公羊月将读完的信交给晁晨整理,待余下最后一封时,忽地嗔疑:“这些是……”信纸正面裂纹如龟壳,背面有白纸贴补。 显然,信件曾被毁去过。 “谁做的?”晁晨忙凑上前,敦促他读下去,好从内容中分辨动手的是敌是友。再起头,却没有年号载,笔迹较为潦草,书写风格大有不同,但仍能瞧看出出自一人之手,只是中间似乎隔了不短的时间。 …… “……为君带来祸乱,是吾之罪过,在此顿首相拜,郑重致歉。今折返江左,实乃无奈之举,但温某着笔,再三强调,非是畏罪私逃,不过是为君免去为难,恳君信我!吾发誓绝无背叛之心,奈何人人猜忌,痛哉!冤哉!” 晁晨插嘴:“什么祸乱?” “不知,”公羊月摇头,将那开头损毁的残页展示给众人看,随后又续上那封信的后半截,“……幸得旧识收留,现已安顿。故人甚好,昨日还赠吾两株他亲手植来的红梅花。话至此,有朝一日,若前怨能解,盼君替我于册上除名,再来梅树下相会,若难昭雪,君阅信焚之即可,自此起,不复相见,引为绝笔。” 公羊月不由叹息:“‘不见长安’中应该有大事发生,据我所知,淝水之战后,他们的人便不似以往在北地频繁活动。” “会不会是被‘破军’的人阻截?”李舟阳问道。 “不好说,得知道温白是为何喊冤才行,”晁晨摇头,直说方案,“要么找到文武三公中的其他人,要么试试去找温白信上提到的江左旧识。” 前者尚还有诨号名姓,后者才如大海捞针。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崔叹凤插嘴:“那个‘折花居士’我想我应该知道是谁!很有可能是颍川陈氏的陈韶,当初我随家师诊病,尝出入于几大世家,曾听人提起过,此人表字似乎就是文鹄,且也号称神童,以少年身入仕,尤其擅长经学,曾出入太学讲授,与信中所载很是附和。” “你这么一说,我在颍川确实听过此人大名!与陈郡谢氏,谢叙并称‘江左双才’。”晁晨不由附和,公羊月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一缩脖子,忙改口:“途经,途经。”说完,将书信平整放归原处,招呼柴笑卖体力,帮着给萧九原重新盖棺入土。 “此事已了,现下是不是该算算与我千秋殿的旧账?”单悲风把刀一抗,走了过来,“别以为我是什么烂好人,杀了蜃影组这么多人,还坏了北方的江湖规矩,把燕国卷入其中,哪是那么好算!” 李舟阳挡在前头,剑谷别的不行,护短最是厉害:“你想怎样?” 单悲风面露鄙夷,语气很是不善:“我想怎样?我只想找回《开阳纪略》,把这玩意毁掉,李中郎将,光靠我一人不够,同样,光靠你们也不够。所以……” “所以你想同我们合作?”晁晨问。 “不是合作,是买卖,千秋殿中立于黑白两道之外,不会同任何人为友。”单悲风冷冷道,“后续我会依靠‘青鸟组’的力量,继续追查三公之中的烟波客与铁尺道人,至于折花居士,且看你们的广大神通。“ 他常年盘踞北地,并不好深入晋国,尤其还牵涉朝廷官署。 公羊月不喜被人命令,冷哼一声,并没说要老实接受,李舟阳更是古怪,仿佛是在江南另有过节,也未表态,最后还是崔叹凤出来圆场,说无药医庐的面子走天下,等出了山,想个法子往南边捎信,叫他手下那四个医女好好留意。 趁他四人谈话,柴笑悄悄往后撤退,只可惜没走远,古锭刀飞来,截断他的后路。“你往哪里跑?”单悲风不紧不慢走过去。 妍娘闻言,从石头上站起来,双鲤双手齐发力,才将她拉住:“别轻举妄动。” 路过时,公羊月环抱手臂,用肩头狠狠撞了单悲风手臂一把,随口道:“其实在你的心里,还是选择接受他的所为,有一个世称英雄的父亲,确实值得骄傲。” 单悲风侧过脸来,嘴角向上勾。 公羊月已明白他的为人,于是拉着晁晨,从后悠哉游哉跟着,并不慌张:“信我,不会有事。” 柴笑转身,挺起胸膛:“你我都是江湖人,有一说一,卷宗是我盗的,人是我杀的,燕国的兵是我引来的,要杀要剐,切莫牵连旁人。” “这是你说的。”单悲风把刀从地上拔出,举起。 柴笑闭眼:“来吧!” 妍娘一口气卡在胸肺,双鲤拦不住,崔叹凤提着药箱,匆匆上前帮手。而单悲风二话不说,向着柴笑的脖子,挥刀砍下—— 只见银光一划,一缕断发悠悠飘落。 柴笑睁开眼,伸手一摸,脑袋还接在脖子上。单悲风笑了一声,把刀挎回腰间,踩住那头发道:“还算是条汉子!从现在起,你已在武林中死亡,意味着,往后你不能再以柴笑这个名字活着。” 余下几人都松了口气,双鲤支着耳朵听,还觉得逃过一劫这般简单,只有公羊月一直凛然,明白那话里所代表的真实含义。 “不要高兴得太早,”单悲风盯着柴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也就是说,即便你以后走投无路,也不许向任何一个你认识的人求援,因为你已经‘死’了,若你敢复出,以杀人谋生,天南地北我一定会索你的命。” “你必须放下你曾经拥有的一切,你可愿意?” 作为千秋殿的殿主,即便不需要向死去的死士交代,也不代表会那么轻易放过一个人,能挣出一条活路,全靠阴差阳错,如果不是“开阳”,单悲风根本不需要同任何人做交易,也就无所谓换柴笑一条命。 “我愿意。” 单悲风摇了摇头,向着藤花瀑布的方向离开,走过双鲤身侧时,那小姑娘结实打了个寒颤。 几人在山中又住了些日子,等外头局势稍稳,这才出山,继续往高句丽去。送别的那天,柴笑脸上始终不见笑意,直到他们上了筏子,这男人才绷不住脸,露出不舍—— “公羊月,永不再见了!” 公羊月也包含在认识的人中。 晁晨不由感慨,原来“我愿意”三字如此沉重,对柴家两口子来说,此后生命中便只有对方,至于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亦是冷暖自知。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高句丽篇 高句丽篇·顷刻花 第146章 再度出发时, 公羊月已进入“破罐破摔”状态,从前江湖上只听过技多不压身,而今却是“事”多不压身, 怕只怕放任下去, 便真就是看破红尘, 且去修仙。不但如此,情绪相互蔓延传染, 若不是燕代战未平息, 只怕双鲤已撒开脚丫子玩。 问乔岷怎样? 噢,说到是生死由命, 富贵在天。 晁晨掰着手指数一二三:圣物没找回, 玄之丢失的册子不知踪迹,公羊启下落不明, “开阳”有点头绪跟没有差别不大, 转头答应了单悲风留意南方的陈文鹄, 这不,还得去高句丽, 想法子捞一捞乔岷, 那小子前言后语也不给个准头, 就一句“永别”, 路上耽搁一阵,不知道尸体凉否? 路上, “晁老妈子”看不透, 想不明白,瞎操心, 等从摩天岭入境至国都丸都山城后,遇上卖画为生者时霍然开朗—— 这可不就是那见鬼的生活。 起初是白纸一张, 想绘出举世墨宝丹青,但落笔,歪了,再落笔,色不对。想画直,手抖,想弯,弯得不够心意。错一笔,尚可无视;错三五笔,挣扎补救;再错下去,且算了罢,换下一张。 所以,还是不要与生活强逞能,最后铁定会被打成个胖子。 公羊月历来最为精明的地方在于,在能办事的时候办事,办不得时,不焦心,待寻了客栈住下后,几人入乡随俗,先换作当地人打扮,而后再往堂中找了个不惹眼的角落坐下,要上一壶酒两碟小菜。 辽东四郡从前有不少汉商,但北方连年战乱,商路断了八九,早跑得精光,四人语言不通,能办妥吃宿已不易,想找个会说汉话的可靠人打听,实在艰难。 按说七剑卫和大王鹰卫同为高句丽王的亲卫,想必常驻宫中,若要联络乔岷,只要进宫便可。 可进宫…… 说得好像如履平地,可在人家的地盘上,未免太猖狂。别说他们几个用的是代国的文牒,高句丽又乃燕国的附属,说不好听点,代国正在揍他们主子,人家若忠心,揍人撵人亦是情理之中。 晁晨第一个反对,小节可以不拘,但大事上必须稳重。公羊月给他的劝词来了个“换言之”,即变成夜探深宫可以,光明正大硬闯不行。 傻子也知道那不是能硬闯的地方,换个法子进宫难道就不是进宫? 晁晨不服气,公羊月艺高人胆大,觉得只要不被发现,怎么顺手怎么来,但要减小被捉着的风险,起码的保障得有,搞到地图最是基础。 可怎么搞? 公羊月打起双鲤主意:“闻达翁管不管辽东?” 双鲤吓了个尿急,这可不是管不管的问题,而是她在代国就着手搜集的高句丽消息,直到如今本尊亲临,也没有收回来,打从开始她就怀疑背靠着的消息往来出了问题,如今利弊尚不分明,她可不敢轻举妄动。 “诶,出什么神?给个话就行。”公羊月追问,面露狐疑。 “这……” 帮腔的是崔叹凤,上回双鲤曾同他一吐为快:“不妨试试看?但崔某并不看好,近些年‘闻达翁’在武林中多被神化,我却从来不信全知全能,想来他有自己的本事,但不论凭什么手段,若能手眼通天,何至于隐于幕后,依我说,还是两手准备。” 双鲤顺势附和:“对,对对,我可尝试联系看看,但你们别抱有太大希望,皇宫地图那么容易得到,天下早给打下来喽,在江湖还是说江湖,江湖外谁不是个睁眼瞎,先说开了,要事没办妥,可不准瞧不起我师父……” “你话是不是太多?”公羊月盯着她。 双鲤两手掩着嘴唇,猛然反应过来言多必失—— 她想着在摸清背后消息来源的门道之前,还是小心谨慎些,两头稳住,且不要添麻烦,毕竟现在的事已经够多,老月的担子不轻,心态好不代表可以随便撂挑子。 饭后收收捡捡,双鲤跟客栈的人打听了附近庙宇,此地倒是没中原的山庙,不过却有些本土的供奉,找准了地方,她穿上斗篷戴上兜帽,趁夜出门。 按老规矩,她捧来个瓦瓮,把载有所求的纸条放进去,再将宝珠上的白羽压在坛下,最后流连不舍地离开。等她走后,一条影子从屋顶上滚下,四顾无人,上前去掏瓦瓮。 就在这时,庙门砰然阖上。 影子只觉后心被拍了一把,掏纸条的手顿住,猝然转头觑看,可庙宇空荡荡一眼到底,根本没有动静。 怪事。 当他转过头顺带抽回手时,手腕却被捉住,动弹不得。而钳制住他的白衣人正跷脚坐在案台上,笑吟吟望着他:“我记得你,你叫初桐,上次见面你也在。” 初桐警惕张望,他黑衣黑巾裹面,随时准备抽身往暗影里躲。 但对方有备而来,显然已摸清他的路数,无论手臂如何酸累,也不肯松开,就这么居高临下说着话:“先前我提的条件考虑得怎样?” 看他抿唇不答,白衣人耐着性子反问:“没考虑?我以为你们先前几次失利是因为内部为此讨论,在我看来,一定的争端不可避免,太容易臣服反倒教人不放心,可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你们倒是上下一心!” “我们没必要听你的。”初桐咬着牙开口,字句间很有些意气。 “呵?作甚要执迷不悟?你们难道真想就此被埋没?”白衣人呵声冷笑,挥袖扫开庙门,望着山道上那道渐行渐远的娇小背影,“我基本已经确认那丫头的身份,你们的老大死前最后的要求就是保护她吧,难道你们忍心让她就这么江湖漂泊一辈子?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她以前该享受什么样的尊荣,今后也一定。” 说着,白衣人松开手。 初桐趁机挣脱,仗着轻功外逃,那雪影也不追他,自顾自从腰间拔刀,只向着双鲤的方向踏枝而去。风过叶落,初桐抬手一挡,见刀刃落下,骇然回头,几个起落后挺身而出挡在前头,惊呼道:“神术刀!” “是,就是苻坚留下的神术刀。”白衣人屈指在刀刃上弹了两下,将刀平托在手中,向前一送,仿佛好心让他瞧看个够。 传说此刀成于甘露四年,乃大秦天王苻坚,集举国五千匠人、方士、巫觋所铸造,藏有无尽神力,常人握之,能御敌;武人握之,则功力半倍,因此得名“神术”,仿佛如有神助,传至今更似一种身份和权力的象征。 初桐吞咽唾沫:“你是秦国人?不,秦国已经灭亡,没有秦国!”姚苌这个弑君窃国的狗贼,怎配为秦国的继任!初桐如别的老甘陇人一样固执倔强,心中为此充满愤恨。 “是,没有秦国。”白衣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目光却骤然转冷,甚至透着杀意和狠毒,“既然没有,那么它存在过的一切,是不是都该抹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双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的香樟下。 面对质询,初桐害怕,敌人无所顾忌,而他们却投鼠忌器。半晌后,他松口:“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白衣人振臂轻呼:“效忠于我。” 这不是效忠,不是明哲保身,这是投敌! 可是没有选择。 白衣人继续诱导他:“那丫头要的是什么?” 初桐展开纸条:“地图。” “跟我来,”白衣人只招呼了一声,抱着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到一处旧宅后,他推门而入,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后才出来,将一张折叠的图纸塞进他手中:“来,把这张地图给他们。” 初桐犹豫,没有伸手。 像是看穿他的顾忌,白衣人当面抖开,给他瞧了个清楚。像高句丽这样的蕞尔小国,想搞来都城地图并不困难,只要有足够的财力和人手,这些代价以人来算是负担,但若以国之力,却细如牛毛。 初桐从前也是背过地图的,这是搜集消息所要掌握的必要手段,方便打听,更方便逃命。他定睛看去,只见王宫、园陵、祭坛等几处举足轻重的地方,以及山城里纵横交错的暗巷近道,都有明显的改动。 愤怒在刹那涌上眉头。 白衣人却顶风,将那图纸硬生生塞过去,幽声道:“你知不知道那丫头和她的同伴用这东西作甚?他们想闯王宫,这地图给得越好,他们指不定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我改一改,碰了壁,自然会回头离开这是非地。” 初桐蹙眉,正仔细咀嚼白衣人的话,怎么想怎么别扭:“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白衣人盯着他的眼睛,郑重道:“好处不是向他们要的,而是你们。” 初桐反问:“所以你只是在试探我?” “毕竟不能强按马饮水,你们若效忠,总需要投名状,这就是,”白衣人摊手,温柔地笑了笑,“话说到这份上,还不懂?若你们乖乖合作,自是不会出岔子,如果做不到,我总不至于养虎为患吧?到那时候,就算不出差错,我能做的,尚有许多。当然,你也可以把它撕毁,至于后果……” “哼!”初桐捏紧地图,狠狠剜去一眼,怒气冲冲往庙中去,将双鲤索要的东西放回瓦瓮中。 白衣人指着主城方向:“你走错路。” 初桐回头。 他好心又无辜地说:“怒极失事,何必置气。我方才瞥过那纸条,她所求好像不止地图。” 初桐低头一看,确实还有一问。 “要入城的话,顺便再替我看看,眼下有哪些势力……”白衣人顿时狮子大开口,丝毫不见外,“噢,还有一件事,我们之间的约定,只关乎那个丫头,至于她的朋友们,可不在保护之下。” “这我管不着!”初桐又匆匆走出,冷声答到,他被拂了面子,不想再多看那人一眼。 白衣人似是通人心,反调侃道:“你是专门负责跟着她的?我想我们短时间内不会再见面,当然,我很期待,毕竟像你这般的俊杰,天南地北风雨无阻来去,岂不是屈才,也许下一次会晤,你们当中反对的声音会小一些。” 甜言蜜语下,初桐心中稍稍放宽,只是仍未有好感:“我们是斥候探子,可不是手起刀落的强盗。” 白衣人拱手作揖:“不论如何,多谢!我以我的人格保证,你们会重新回到天下人的视线中,重新回到昔日的荣光之上!” 初桐很不客气道:“你确定你的人格真的值钱?” 白衣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崩垮。 -------------------- 作者有话要说: 秦国的反派也现身啦~感谢在2020-04-30 23:15:07~2020-05-05 22:3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扑倒倾城小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胡小屁子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一日后, 双鲤欣喜若狂拿回消息,飞奔至客栈的路上她不停想,是不是真如崔叹凤在离开云中的路上劝慰的那般, 背靠的那个庞大的“消息组织”只是因为战乱所以才束手束脚, 如今燕代的战事渐近终局, 所以又恢复运转? 人存侥幸,都怕麻烦, 更怕损失。 双鲤不由地放下心来, 只双手合十祈祷:乖乖的,若真出了问题, 岂不平白断去财路, 大家同往昔般坐地分钱,和气生财不好么?在不伤害亲朋故友的情况下, 即便是当“傀儡”, 似乎也不是不能。 而后, 四人都默记一遍地图,由公羊月贴身收纳, 再依靠所给指示及同客栈店家小二的打听确认, 最后在城南的商市上找到了从前专给汉商做译话的掮客, 搁本地, 又兴个说法叫“牵马人”。 不过他们无马可牵,那牵马人就抄着袖子佝偻着背, 安静走在侧前方, 按规矩带公羊月几个先在城中踩踩熟路,这一是为显示自己确乃地皮子, 不是钱混子;二来各路行商都爱听些地方风俗,游访些历史古迹, 好回去跟同乡显摆,说得好,能挣个口彩。 公羊月没拦着,正好也想借此遮掩身份,何况一份图纸能看出的东西太少。 奈何这丸都山城依山为屏,四方城门即为山路谷坳出口,上下坡坎多,石头房子又是高矮参差,巷道错乱,没走过一小片区,双鲤盯着路边摊子上的吃食,挪不动脚直喊累。 几人便又歇了会,双鲤趁机偷嘴,崔叹凤左一个不干净,又一个食之无益,公羊月则同那牵马人闲聊,晁晨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寻思着人既如此上道,不若将那地图请他瞧看,便唤了一声“公羊月”。 可当即转念细想,他又打消那想头,混在市集里头,左右不过都是黎元,外城再是了如指掌,可对内城宫殿,该是说不上话,若是看了那详细的堪舆图去,只怕会叫人生疑。 公羊月看过来,见他又挤不出半个字,只觉得莫名其妙。 恰好此时双鲤捧着两只纸袋子来,分了一只给他俩,公羊月给牵马人递了个眼色,继续前行。双鲤过足嘴瘾,这下是手有力脚没停,欢欢喜喜冲到最前头开路。 路上一声鸣铃开道,不远处奔来一队身着官家华服的卫士,沿街清场,凛然立于左右,担着担子背着筐的小老百姓都停下脚步,被赶到角落,四下无路可绕,晁晨带了双鲤一把,也跟着退到檐下。 牵马人出头说话:“再往前行个百把尺,打头的就都是官邸,几位爷还要去么?小的看势头不大好,像是要戒严!” 公羊月疑惑:“戒严?” “对,最近城里出了不大好的事,”牵马人不自觉垂头,起先他以为那个姓晁的书生是这一行人中的老爷,剩下三个护卫、丫头、医师正好齐配,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当即又谦恭不少,客气地提点,“丸都山城中来了大盗,说是傉萨、上位使者家先后被盗,连大对庐也遭了灾,这不,喏——” 牵马人支了个眼色向前瞟,本是不想说,毕竟远行客多少带着财帛,谁不怕遭无妄之灾,吓跑了贵人可不是分钱拿不着,也就是看他四人像会功夫,又不卑不亢不甚倨傲,于是生了好心。 “大对庐掌管图薄,不过文职,府邸不严很正常,那傉萨手下却有一城之兵,府中森严,盗匪来头不小。”说话的是位戴草帽的男人,一身缁衣,一只靛蓝包袱,打牵马人和公羊月身后来,顺口接话。 公羊月不动声色按剑。 那人虽是有些古怪,但却并没有杀气,甚至连一丝涌动的内力也捉摸不到,除了那句话,直到走过两人身侧,他也并无异动,只抬手压低斗笠,往旁边挤去,没留心踩掉了双鲤一只鞋。 “喂!”双鲤生气地喊。 斗笠男人没应。 凑热闹的百姓像是嗅到那人身上的沉沉死气,匆忙避开,双鲤盯着他腰带上挂着的桃木小剑,不迭打了个哆嗦。 “辟邪之物,看样子是个守墓的。”牵马人嗫嚅一句。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各不同,拿刀的生血气,倒卖的生财气,念书的生意气,救死扶伤的生侠气,看死人的可不就生死气。能有这般教人不适,说句难听话,守的可不是孤坟,只怕是乱葬岗。 这些行规公羊月多少都懂,人既没挑事,怪便任他怪去。这时候恰又逢上人群骚动,左右无不踮脚急着上前,争相瞧看,他也跟着翘首,只见开道领路的散去,正中一人手拿宝剑,头戴折风冠,冠饰金银,顶插鸟羽,身着一茶色窄袖官服,腰带色白如月,脚蹬靴黄澄如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近前些,公羊月瞧清那侧颜,来者可不正是乔岷。 人群再度被清扫,公羊月没留意,踩掉了双鲤另一只鞋,小丫头当即怒气冲顶如斗牛:“今儿不是个好日子,这倒霉事单来不爽,难不成还要成双?” 待官大人们都进了府,很有些好事的人撵上前,就在墙根对头蹲着等看一手谈资,公羊月追上去,根本没顾得着她的鞋,双鲤勾着绣鞋襻,蹦跳着立即喊住那牵马人,问道:“怎么回事?” 晁晨接口:“刚才那个人,瞧着像十七。” “啊?十七?” “怎么着,你们还认识七剑卫的大人?”牵马人兀自说起来,“看金乌标志和打扮,来的怕是七剑卫的乔卫长。” 双鲤扭着他胳膊,指着四下里的男男女女:“他们都在说七剑卫?说什么,你译给我听听!” 牵马人有些疑惑,却还是如实照办,说来都是些溢美之词,夸身段风姿的,夸武功手段的,谈官运的,谈艳闻的,不乏还有赞其智力超群的,双鲤听过“咦”了两声,只觉得费解:“真是怪事连天,从前可不曾见十七如此讨喜。” “走,上去看看,自见分晓。”晁晨挤开条缝,领着崔叹凤和双鲤走到那府邸前,和其他人一同被七剑卫的人拦住,牵马人跟在后头追,不晓得他们要干什么浑事,怕惹上腥,见风不对,两脚抹油便开溜。 公羊月已然飞过重檐,落在院中。 “十七?” 闻言,随行侍从纷纷拔刀,将公羊月团团围住,乔岷侧眸看来,话有迟疑:“阁下是……”许是看出来人功夫不弱,他抬手示意众人退散开,仔仔细细打量公羊月,“在下家中确实排行十七,不过私以为与阁下乃素昧平生,不知阁下来此有何见教?” “你不认识我?” “看这身打扮……”公羊月早换过当地的服饰,如今非是红衣双剑,更是失了标志,乔岷遂摇头,“不知阁下是江湖上哪位好手?” 双鲤在外头听得下巴快脱臼,瞪着眼,一手抓着长戟,一手拼命挥舞:“你,你怎么会不认识他?十七,你怕不是在说笑!”她指了指自己,“对,没错,定是说笑,你看看我,我啊,双鲤,你总认识吧!” “他们是你的朋友?”乔岷望向公羊月,随他话音落下,得了指令的侍从将门外三人放了进来。 晁、崔两人左看右观,也觉得莫名。 双鲤自以为得了面子,不死心前后绕着他走了两圈,像从前一般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噢,我知道喽,你这是穿了官家行头长了脸,看不起我们这些穷走江湖的!亏我们还跋山涉水过来给你个惊喜!” 乔岷语气骤冷,只是面上仍如春风:“姑娘自重。” 直觉告诉晁晨,这绝不是过去那个闷头闷脑,寡言少语,凶狠耿直的十七,他想把双鲤叫回来,但晚了一步,那鬼灵精的丫头已拿定主意,张开手臂,反向身前的男子抱去,要知道“怕女人”这怪癖,最能试出真假。 “卫长!” 乔岷被堵,万万没料到她如此奔放,身子明显一僵,但也仅止于此,是既没有上房揭瓦,也没有失态乱跳,反倒镇定地将吊在腰上的双鲤拨开:“姑娘,还请放手。”他手头用了几分暗劲,双鲤不禁摔,向后倒下。 袖中那条绣着金乌的发带飘落,公羊月一手相扶,一手拔剑,寒光直刺向乔岷的面门,发带为剑气斩成两断。 没有比剑和武功更好的试真石。 但乔岷没有拔剑,只旋身避开,这时,斜地里传来三道鼓掌声,一身着紫衣,身披银饰,头戴青罗冠的男子立在檐上,向下俯瞰,阴阳怪气道:“恭喜,乔卫长,没想到出师大捷,这么快就捉到了大盗。” “你说谁是大盗!”双鲤站稳脚跟,一听他的汉话,气得鼻子都歪了。 紫衣人掩袖,故作惊讶:“不是大盗!那怎地打起来喽?”而后他眉头一竖,顿时虚长两分嚣张,手拿小刀一柄,贝齿轻叩刀尖,当即变脸尖声道,“我看就是你们!傉萨有府兵数十,却连大盗的影子也没摸着,轻易来去,可见实力不得小觑,这丸都山城来历不明的,就数你几人!” “不是他们。”乔岷应声。 双鲤总算挤出些笑容,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噢,方才不是说不认识么?哎哟,怎突然帮腔说话?”紫衣人倒是很会见缝插针,一有错漏,便咬着不放。 乔岷抱拳,义正词严道:“七剑卫效忠王室,举止言行皆代表皇家颜面,又岂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我瞧这位侠士剑气凛然,不屈不折,想来还不屑为那宵小事。”说着他摸了摸腰间配剑,示意自己使剑亦懂剑。 紫衣人怫然不悦:“知人知面不知心。” “大盗一案,乃我七剑卫奉命调查,就不劳国师费心!”乔岷公事公办,摆袖送客,同时也盯了公羊月一眼,正色道,“几位也请便。” “你不让我管我偏要,”那紫衣国师执刀,向院外喊道,“来人,给我把他们捉起来,本国师要亲自审讯,我还不信,严刑逼供套不出话来!”看双鲤伸手探入布包,他面露凶狠呼喝道,“胆敢反抗,就地正法!” 门外瞬时跃入几个紫衣护卫,冲散七剑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三个软柿子按住。国师从屋脊上跃下,走到双鲤跟前,耀武扬威道:“……或者,一律驱逐出境。” “可恶!”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但双鲤还是没忍住,低骂了一嘴。 而后,不等那小丫头反应,紫衣国师已大摇大摆冲公羊月去,都说坐如钟,行如风,他且偏不,不但鞋子后帮着地,极度夸张,且每一落脚还带耸肩。就这五丈不到的距离,愣是给走出三步一回头,挤眉弄眼加诸得意洋洋,看得双鲤直磨牙。 晁晨心中思绪如狂:这也太不稳重,真的是一国国师? 难怪高句丽给燕国当儿子当了这么多年,就这样子,不成体统!现在他反倒觉得,乔岷大概最是正常。 公羊月早已收了剑,抄着手看他要作甚么怪,但那紫衣人只是贴近瞪眼,像个跳梁小丑般指着鼻子跳脚:“你要在这儿跟我动手,好啊,杀你不行,杀那三个小兔崽子,我还是能办到的……” 事实证明,眼睛长在头上,总是要摔跟头。 他话没说完,便给地上为保留线索而未收拾的烂花盆绊了一跤,人没摔,却崴了脚,七剑卫的人都偷笑,甚为解气,只有乔岷微微蹙眉,喜怒不辨。国师面子挂不住,叉着腰挺直胸背,急声接上方才的话:“……我是好太王亲封的国师,胆敢挑衅王室威严,信不信出兵给你打成筛子。” 众人都不笑了,乔岷轻咳一声,提请他慎言,这出不出兵,自有高家人明令,还轮不到他国师说了算。 晁晨觉得更奇怪,若是十七那根呆木头,又怎会如此圆滑,还晓得隐晦提点?想到这儿,他不迭望向公羊月,后者忽然放下剑,只堪堪落下三个字:“走便是。” 国师嘴巴张成鸭蛋,忙对着下巴一拍,给收了回去。 “十七……”双鲤两眼朦胧,向乔岷祈求,那小嘴一瘪,像是要当场哭出声来。但乔岷依旧无动于衷,只别过脸去,紧握双拳,将指甲掐进肉中,很快又松开,点了两个人,居然好心要送他们一程,“容乔某多说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国师前且当心,好自为之。” 双鲤看着那俩带剑侍卫,心灰意冷,往公羊月身边靠。果然,这世上除了老月,谁都靠不住,老月点头走,那自然有走的道理。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 一章后开始撒糖2333 第148章 紫衣国师嚣张地望向晁晨, 比划个挑衅的手势,叫上人离开。门外的百姓不迭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在这丸都城中, 暗地里谁不晓得国师圣眷隆厚, 如日中天,与那七剑卫的卫长最是互相看不惯。 不过对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升斗小民来说, 心眼还是更偏向乔岷, 毕竟没谁高看横插一脚的人。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大对庐府,乔岷长舒一口气。随行的另一剑卫听闻, 下意识问:“卫长, 怎么……” “无事,有什么发现?” 剑卫如实汇报:“巡夜的人没有惊动, 就两个侍女受伤倒地, 但没见到正面, 醒来后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宅邸内外都查过,墙根下有瓦片碎砾, 几处廊道口发现踢翻的花盆, 应该是趁夜翻墙进入, 不是内贼。” “锁呢?” “库房锁当中斩断, 武功不差,武器甚好, 切口平整, 刀剑斧斤都有可能。” “可有脚印?” “没有。” …… 十问有九问无用,乔岷随之前往被盗的库房, 又亲自勘查一遍,而后捏着鼻梁, 有些焦急:“还有别的吗?” “有,”剑卫从怀中取出一个泥塑娃娃,“都说不是府里的,就放在箱子上。” 乔岷接过,捏在手中反复翻看,随后用力摇晃,娃娃中空,里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怕当中藏有暗器,于是将泥塑摔打在就近的一面灰石墙上,碎泥渣子里头混着一张便笺,上书—— “下月初一,王宫见。” “卫长,这大盗不会是要偷孩子吧!宫中妃子刚诞麟儿,这也太狂悖无礼……”那剑卫不由惊呼,看上峰脸色不对,立刻垂首闭嘴。 乔岷静思片刻,摇头:“也不一定,声东击西未尝不可,总之,宫中各处小心布防,人手不够即与鹰卫协商,轮班值守。”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正面撞上侍女捧来糕点,说是宅子主人见几位大人办差受累,让留下来喝杯茶润润喉,顺道还能吃餐便饭。 大对庐垂垂老矣,有别于武官,府中无家将,他这一辈子的身家能不能追回来,全托寄于这几位年轻人。乔岷却不喜客套,只摆手将人屏退,且回道“乃分内职责”,随后告辞离开。走过前院花园时,脚下一硌,他低头瞧看,发现是一截断掉的发绳。 金线绣出的金乌被从中分为两半。 乔岷欲要俯身去拾,剑卫已引路在前,大步生风过,他身子不由晃了晃,最后收手,从发带上踩了过去。 ———— 都说什么样的主人,便养出什么样的属下,那些紫衣卫士同那三五不着调的国师如出一辙,不说正儿八经摆官架子,反倒跟个唱大戏的一样,没个正形。 就拿这押解来说,既不上绳子,也不上手,得了个盯人的令,当真就盯着。怎么盯?前后左右一个组,围着人,肩贴肩,脚跟脚地盯。好几次双鲤都看不下去:“我说,左右和背后也就算了,前面这个再这么走下去,他鞋都要给我踩掉了。” 其实她很想骂一句“傻子”,但念头走心里过,还没问出口,已然憋不住笑。 “没事,他可以边走边把鞋穿回来,本事。”紫衣国师惯常不走寻常路,就沿着那屋脊飞来落去地跑,好像惊得人人抬头上望,便能满足心里招摇的渴望,但越是如此,越惹人厌恶,沿街的贩子和驻足的行人,都不住指指点点。 都说人脸皮厚起来,是神佛能挡,鬼怪不扰,国师打了个响指:“来。” 在双鲤一眨不眨的注目下,那侍卫负手,脚背一拱后跟一提,把踩瘪的鞋襻给翻了起来,走得那叫一个顺溜。 晁晨看在眼里,为这别样的风土人情而感到不可思议。 这时,公羊月也开了口:“让他们别靠太近。” 一个接一个讨价还价,国师不乐意,跷脚坐在鸱吻上说道:“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穷讲究。” “腋臭,熏人。” 围着他的紫衣卫士立即低头,像土拨鼠一般东嗅西嗅,脸如菜绿。 “真的假的?”国师持怀疑态度。 公羊月招手,诚恳地邀请:“你下来试试。” 紫衣国师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觉得尚存猫腻不可信,便起身扭头盯着他冷笑,脚下没停往前赶:“别想哄我!” “那你别下来。” 三息后,一声震动,国师不看路,撞在二楼石头房子的基座上,脑门可见起了个大包。于是他黑着脸落地:“散开些。” 公羊月指着晁晨:“还有他。” “够了,押解要有押解的样子。”国师怄气,一手拿着个山核桃敲着吃,吃完又从荷包里抖出两只鸡爪子。 公羊月顺着他的话说:“国师要有国师的样子。” 事实上,国师不像国师,连他本人的宅邸,也跟个菜场里的酒楼一般,晃过去一眼,愣是没给人认出。 “匾额呢?怎么还没给挂上去?”国师抓了个丫头来问。 丫头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朝草堆里一指:“爬梯早间就都搭好,可老周没站稳,摔下来扭了腰,换老林上,没站稳,摔下来崴了脚……现今可不没人上,国师大人,要不你亲自动手?” 若不是那丫头援手一引,露出背后一群肥头大耳的下人,公羊月还以为是故意为难。 国师就着脑门,拿掌底拍了两下,怎么就把会功夫的全给带了出去,早知道那剑客和这拖家带口式的三位这么配合,就给留两个。 “你们这……” 公羊月刚打算开口,国师谨防没好话,赶紧骂过去。 他乖乖闭嘴。 紫衣国师亲自上手挂好门前匾额,这才把四人安排到屋子里,回头想起没说完的半截,又心痒痒开口:“你刚才想说什么?” “噢——”公羊月故作思忖,想了想,笑道,“初登贵宝地,只觉得稀奇,人都当猪养,猪还能作人用。” 国师后知后觉:“你骂我是猪?” 晁晨憋笑。 国师回过味来:“……你骂我不是人?” 公羊月一脸无辜,摆出一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的表情,撇得干净:“你把我绕晕了,阁下是猪还是人?” 国师感觉越说越不对劲。 公羊月当即给他拍板:“想来是非猪亦非人。” 紫衣国师拔出刀子要杀人,公羊月见好就收,就着团垫坐下:“喊猪喊人都不妥当,怎么称呼?” “免贵姓张,张修翊。”国师拱手,颇有些江湖气重,不与他口舌上计较。 “嗯,张国师,有礼。” 张修翊看公羊月颔首,支着下巴听,可等了半晌也没后话,再看余下三人,也都不客气地坐下来,可不像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心里头咯噔一声:莫不是踢到铁板? 府中难得来人,还都生得秀色可餐,丫鬟们都排着队上茶上糕点,一看公羊月不仅心安理得吃上茶,还喊了两份桂花糕,张修翊气得两鬓胀痛,逮了个来问:“干嘛呢?我是死人看不见!” “国师大人,不是您说叫我们学着见眼色么?”丫鬟丝毫不觉有错,还挺欢喜。 张修翊摆手把人轰下去:“眼色有没有我是不知道,我看你眼中有色!”正气头上,转头瞧去,又是两眼一黑。 这吃茶就好好吃茶,品糕就好好品糕,可公羊月偏不,搁那儿招呼晁晨同来,变着法子吃,是完整的不动,非要每块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给晁晨,那神采飞扬叫一个滋润。 这四人怎么看两两似成双成对,一想到自己满脑子的糊涂事,就觉得委屈,当即拍案喝斥:“别吃了!” 崔叹凤摆正姿态,出面打圆:“这位姑娘,崔某不懂,你费心把我们几人弄到此地,究竟有何指教?” 姑娘? 双鲤大吃一惊:“她是个女人?”说着向公羊月求证,后者眉头一挑,连带晁晨都噙着浅笑摇头。 要论诧异,张修翊与她不遑多让:“你们都看出来了?” “我没看出来!”双鲤本就置气,气乔岷见面不认,眼下被忽略,登时也刻薄起来:“那是因为你比我见过的女人都丑!” 国师气量并不小:“我又不凭美貌取胜。” “那你凭什么?” 张修翊拍掌为号,胖丫鬟们立刻端上酒菜,挨桌摆盘。双鲤矜持地夹来一筷子,立刻如风卷残云之势扫除干净,拍着肚子打饱嗝:“美味!再来一份。” “怎么样?”张修翊笑眯眼。 双鲤认栽:“还是你厉害,府上还缺人吗?” 张修翊嫌弃得不得了:“吃白食的不要。” “我能帮你的丫鬟瘦身。” “噢,愿闻其详。” “把她们吃的都给我。” 张修翊咋舌:“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 双鲤呵呵直笑:“国师姊姊你人美心善手艺好,跟我混吧,我出钱你出人,我们在天下开遍龙门客栈分号,诶,不叫龙门叫悦来也行。” 公羊月踢了一脚:“你就这么变节,真的不觉得无耻?” 言归正传。 张修翊把人全都打发下去干活,连带那十六个紫衣卫士也各守其岗,这才关上门说正事:“诸位莫怪,请几位来是有几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 公羊月问:“和乔岷有关?” “不错。”张修翊解释,“几位入境高句丽,出示的乃代国文牒,作为高句丽的国师,不得不留意。在这里先道个小歉,最初确实误会几人与那大盗勾连,故意乱我国都,不过我现下觉着,你们这样的人,当盗匪实在屈才。” 双鲤抢着问:“那什么不屈才?” “锣鼓唱大戏呗!” 张修翊仰头笑了两声,敛住轻浮作态:“不过,真正引得我注意的,还是你们在客栈跟人打听七剑卫。” “对政敌盯得这般紧?”接话的是晁晨。 “不是因为政敌,而是……”张修翊一脸愁容,心中翻搅起几分难以启齿的情愫,“我瞧几位上来便唤乔卫长十七,尤其是这位姑娘,你们从前认识?” 说到点子上,双鲤憋不住想像倒豆子般大吐苦水,但也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慌张看向公羊月,等他做主给出眼色,这才把事情简略道来。 “不仅认识,还同行了一年有余。” 她留了个心眼,找公羊月办事便没说,找了个借口搪塞,说是路上有缘相逢,结伴而游,具体来中原作甚,一概不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突然拔高的破锣嗓子将众人唬了一跳,张修翊撸起袖子,一掌掀翻桌案,坚决否认:“乔岷明明一直都在高句丽,别说一年半载,就是近三年也没离开过,举国皆能为证,而且我……” 一个人的举止,乃至小细节,都逃不过心慕于他之人的眼睛。 这两年统领七剑卫的一定是乔岷,不会有错!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开会,领导又加了任务,把另一个同事的事给我接手。 起初心理很有些抵触,但后来跟那个同事聊了聊,他说领导其实早就有给我的打算,不过他看我那阵忙,他也不好意思说。还说起他已经提过一次辞职,但是被挽留又忍下了。 我开玩笑说,如果你那时候给我,可能辞职的就是我。 我回头一想,我甚至居然有点感激他,大概是生活,让大家的忍耐度都变高了。 后来又和另外一个朋友聊了聊,说起当初那么努力,就是为了以后有更多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可是现在非但没有做到,反而开始后悔以前时间充裕却有很多事没做。 我说这些并非是想传递负能量,我只是猜测,我的读者小可爱们里应该有很多学生党,如果有时间充裕,又有精力,喜欢的事情一定要勇敢去做。 最后,祝大家万事顺遂,皆能如愿~ (难得废话多一点哈哈哈 第149章 张修翊猛灌了口水, 情绪慢慢冷却,但心里头依旧乱如麻。一个月前她去了趟平壤城,回来后就发现乔岷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莫非是移花接木?还是这当中出了某种变故?但今日所见的态度, 分明又不曾有差。 这时, 来了个紫衣侍卫,俯身向她耳语, 张修翊趁势对公羊月几人摆手:“也罢, 今日之举还望诸位海涵,是去是留, 请便。” 话都说到这份上, 谁都晓得那是委婉含蓄的逐客令。 国师一走,几人也都起身松快筋骨, 等双鲤厚着脸皮把所有的佳肴都装填食盒带上后, 这才随领路的仆从出门。 去的是国师府的后门, 毕竟先前大张旗鼓把人捉进来,没两个时辰又放出去, 张修翊还要脸, 于是趁夜送走时给下人留话, 要偷偷摸摸。 “别人家的后园都栽花种树, 这国师府却植的是驱虫草。”崔叹凤慢来一步,下阶时留意到脚步两边。这么一说, 这园子确实安静得有些诡异, 不止没有飞虫声,连鸟鸣也很少, 鸟吃不到虫子,自然不会来。 丫鬟偷笑:“几位有所不知, 国师大人体质特异,不仅招蚊子,还招蝇虫。” 公羊月脸上立时挂上笑,瞥了崔叹凤一眼,调侃道:“我只听过招蜂引蝶,可没听过招虫子的,”他向来是能抬杠绝不嘴下留情,“算了,看在她吃喝招待的份上,就不说她物以类聚……” 晁晨就知道他说不出好话,赶紧把人连推带拽弄走,真要算了,后头两句就该闭嘴。 “走这么快作甚,坐久腿麻。”公羊月懒洋洋跟在后,使了几分暗劲,让他费力拖着。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当着她面打趣,她不定计较,但是对着旁人调侃讽刺,是会招恨的。”晁晨拖不走干脆甩手。 公羊月高看一眼:“你倒是真光明磊落,诶,我寻思着,你不成是一颗石头心,没点喜恶?” “有啊,”晁晨答得自然,“但俗语有云: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亲君子远小人即可,心里明白,又何必费力气嘴上争锋。” 公羊月想了想,忽然道:“噢,我知道,你骂我小人。” 晁晨惊诧:“此话怎讲?” 公羊月瞧瞧他,又看看自己,好似在说:那你为何离我这么远?晁晨无言以对。就事论事,这分明是强扣的帽子。 公羊月装模作样:“是我弄错,不是如此,那……你过来亲我一下?” 晁晨以为自己听错话:“什么?” 公羊月有理有据:“不是你说的吗?亲君子远小人。” 晁晨拂袖,大步朝前:“你还是继续当小人吧。”想来想去都觉得脸臊,走出老远,还不忘回头,跺脚道:“对,我就是在骂你!” “晁晨!喂,晁晨!” 公羊月在后头喊,晁晨不晓得他又耍什么花招,不想为他言语调戏,假装未闻,走得更急了些。 眼瞧着人就要走没影,公羊月轻功一掠,上前按住他肩。晁晨反应倒快,起手定式,随时准备动手。 公羊月再憋不住笑:“你走错了路。“ 晁晨四面瞧看,确实发现偏离不少,那引路的丫鬟连同崔叹凤与双鲤,都在另一条大道上等候。 “笨。“ 公羊月把他往正道上推了一把,自己在后跟着,离开前留了一步,回首瞥见小路后带起的飞舞衣袂,和那种说不出的暮气森森。 守墓人从另一道偏门入,与主路相岔,不会与任何人撞见。张修翊就等在种满山茶花的客苑里,听见脚步,欣然回头迎接:“卫大哥,你来了?” 卫洗嗯声,摘下斗笠:“是啊,日子到了,我来给她上柱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正值壮年的男人,却沧桑得宛如七老八十的垂朽之人,毫无一点精神气。 张修翊引他坐下:“今年王城出了点事,城中戒严,说有大盗飞贼,我会想办法避人耳目,安排你进入王陵,等事情了去,卫大哥还是早早离开的好,怕只怕王上那……”她说不下去,至今都无法相信,眼前的男人竟是当今高句丽王高安的妹夫。 虽然这个妹夫,并没有得到宗室的承认。 卫洗呵出口冷气,搓手,心有意气而略生不满:“本计划去一趟平壤,毕竟曾是故人相逢之地。若不是高安替阿念在王陵中建了衣冠冢,我又受她死前所托,将扶余玉带回丸都山城护此周全,我是绝不会踏入王城一步!” 张修翊头痛,他不愿踏足,王上也未必想见。 听说当年高念公主的骨灰依照临终遗愿被卫洗撒入大海,高安得知后,差点被气个半死,没有一怒之下杀人,而是看在护送扶余玉归国的份上放他离开,已算仁至义尽。 张修翊倒了杯茶,教他冷静。 卫洗果真寒暄起来:“你娘呢?没回辽东?” 张修翊把手指伸进茶水中点了点:“和我爹隐居在东海边一处小渔村,老实说,这里并不适合他们。” “难道这里就适合你?”卫洗摇头,“修家的过去不需要你来扛。” 甚少有人知道,高句丽王之所以相中她留任为国师,不过是为了制衡七剑卫中如日中天的乔家。近年来,乔家在乔岷的带领下,大有涉政的势头,区区一介护卫却在城中跨职查案,便是有力的证据。 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历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她娘修玉出身的修氏曾为扶余王族的亲卫,燕国大破辽东后,家族无奈南下丸都山城。高句丽王麾下有两大直系,一为大王鹰卫,从世家子弟中甄选,另一则为七剑卫,从江湖高手中招募培养,而修家曾与乔家一同争过卫长一职,算是世仇,不合是自然。 张修翊苦笑一声:“亦是不适合,不过这里,有我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卫洗气定神闲喝了口茶:“乔家那小子?” 张修翊登时涨红了脸,尴尬地拼命摇头否认,可纵使能说服旁人又如何,不过自欺欺人,初见时她确实为修、乔两家的旧事斗气,但自从心有意后,留下是为了离他更近。 “不是一桩好姻缘。”卫洗话很直白。 怎么说也是位尊长,看他没有阻拦,张修翊这才松了口气。 姻缘好不好,不该是冷暖自知?何况,有没有姻缘还难说。 卫洗摸了摸她的头:“不要步我和阿念的后尘。” 张修翊脱口而出:“阿念公主是因为什么死的?” 卫洗脸色很难看,过了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扶余玉。”扶余玉只是点燃火药的引子,真正致命的是背后的扶余宝藏。 ———— 回到客栈,晁晨已装了一肚子的话,适才在国师府不好言说的内容,眼下都有了合适的谈机。 如果张修翊没有说谎—— “会不会是乔岷另有打算,所以故意不相认?”毕竟七剑卫涉足宫中,自然会有身不由己的事务缠身。 崔叹凤道:“难以下定论。” 晁晨又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真是两个人,比如孪生子?” 公羊月道:“不好说。” 只有双鲤比较在意那个国师:“她就这么放我们走了?”一边问,一边不安心地把门窗检查了三遍,确认外间连只野猫野狗也无。 “别看她虎头虎脑,实际聪明着呢,如果她说请我帮他调查,我肯定不会同意,越是这般话说三分,点到为止,越会引人深究,你,还有你,不都如此?”公羊月目光从晁晨和崔叹凤两人身上滑过,至少到方才为止,这二人切切实实是在思考乔岷的古怪。 晁晨总是揪着些奇怪的点子反问:“你为什么会不同意?” “天生反骨,就爱对着干,你有意见?”公羊月冷笑,“再说,我干嘛要帮她,她谁,有这么大面子。” 不知为何,隔不多久晁晨便会产生一种公羊月好说话的错觉,直到被他一句话噎死,然后周而复始,反复重来。 “那得要多大的面子?谁又能请得动?”晁晨随口找话,并未细想。 公羊月抬眸:“譬如你。” “咳咳,”晁晨呛着嗓子眼,赶紧走过去将公羊月拉开,避着人,岔开话题,“我不爱吃甜食,别给我塞那么多桂花糕,现下满肚子都是那味儿……” 公羊月凑近轻嗅:“香。” 瞧那恶狼般的眼神,可是还来劲儿了,晁晨推了一把,问道:“说正事,怎么打算?” 公羊月想都不想,答道:“当然是自己查,乔家这么大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国师不比我们顺手?” “呵,这你就不懂了,”公羊月斜眼看去,“她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虽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可怎么见,却很是头疼,”他顿了顿,嘴上噙着笑,像是坐等好戏,“这正门进,本来她便与姓乔的不合,悄悄去,万一被逮个正着呢?” ———— 夜有风来,摇曳枯枝,丸都山城迎来初雪。 “乔岷”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倒是将站在盥盆前濯手的男子吓了一跳。丁百川将擦手的帕子搭回架子上,这才转过身来,轻轻问道:“做噩梦了?” “丁先生,您怎么来了?”“乔岷”半眯着眼,将手落在太阳穴上扭按。 丁百川诧异:“不是你写信给我?” “乔岷”仔细回想,感到抱歉:“是,对不住……丁先生,我,我觉得我快要坚持不住,我没有想到张修翊看着像个酒囊饭袋,实际那样难缠,她……她对兄长,她……神态,举止,甚至是行事风格我都可以学,唯独情思学不来,我无法面对一个心有爱慕的女人……”他两手猛然捧住头,痛苦难抑,“如果再拿不到扶余玉,就无法和魏王做交换,也就没办法救他……” ……没有办法救他真正的君主,百济,阿莘王。 他抬起头来,眼中惶惑,促声喊:“我又梦见他了!梦见他拉着我的手,请求我一定要救救他的臣民,他不愿意举国为奴,臣服于高句丽的脚下。丁先生,我梦见他满身是血从居拔城的城阙上纵身跃下,不愿随我离开战场,我……” 叮呤—— 丁百川提起系挂在腰带上的金丝玲珑球,在他耳边轻声一摇,球中似有滚珠,撞动内壁,发出如风铎一般清脆的响声。 “乔岷”冷静下来。 丁百川嘘声一叹:“你想清楚了吗?”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影子,是王上让我觉得,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做自己,我不是乔岷,也不是七剑卫的卫长。”“乔岷”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中原不是有两句话,一句叫‘士为知己者死’,一句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丁百川有些彷徨。 他很想问:那你不还以乔岷之名远赴中原,既然想摆脱,那为何不彻底?但他终是没狠下心,只是别过脸,淡淡道:“一往无前,那还有什么不放心?” “乔岷”略一沉吟,急切道:“公羊月来了,他如果知道真相……” “让他知道。” “乔岷”愣怔,失手打翻他端过来的凉水,不能信自己耳朵听来的话:“为什么?” 丁百川负手而立,在屋中踱步:“中原有个大禹治水的传说,禹的父亲鲧治水之策为‘封堵’,最后失败为终;禹却截然不同,反倒开河挖渠,采用‘疏导’之法。同理,你越是掩饰,越会惹人怀疑。“ “您的意思是……” “相处了那么久,还不了解你的同伴?听你先前的说法,他们都是慎思明辨且笃行之的人,既会择机,那便晓得知难而退,什么样的浑水他们一定不会涉足——他国内政,只要让他们知道你是谁,你为谁,他们一定会离开。” “乔岷”从榻上跳下地,连衣裳也顾不得穿:“我去说。” 丁百川叫住他:“不,要让他们一点一点查。” 以公羊月的性格,送到嘴边的一定不会吃,送上门的一定不会信。窗子还开着缝,“乔岷”身着单衣站在凉风里,神思恍惚,眼前人明明只是听自己谈起过去一年来的见闻,但却好像对公羊月的性格了如指掌。 “那就拜托先生您了。”“乔岷”拱手。 “无妨。”丁百川摆摆手,看了眼刻漏,离天明尚早,便劝他休息,养足精神方才好应对之后。 “乔岷”躺了回去。 丁百川往外走,推门时忽问道:“十八,如果失败,你会怎么选?” “乔岷”两眼望着房梁,没有半点犹豫:“我会用我的生命来护卫他,这才是我存在,真正的使命。” 丁百川阖上房门。 “使命么?我明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7 22:36:10~2020-05-12 22:1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扑倒倾城小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闲自在 16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乔家人除了乔岷和其他几个稍有作为的族兄弟, 基本不住在丸都山城,而是在国内城附近筑有一座老宅。 摸清地址,四人分拨, 由双鲤留守, 继续搜集消息, 晁晨和崔叹凤则找上牵马人译话,正大光明前去拜访, 最好能以诊病为由, 将家里以乔老夫人为首的人牵绊住,而公羊月则悄悄潜入后宅, 摸排打探。 上外墙后, 刚飞跃两个屋顶,便见鸱吻旁已有人候着。 “来得赶早。” “一夜未眠, ”张修翊顶着乌黑的眼眶, 看他处变不惊蹲下来, 颇有些吃味,“公羊月, 敢情你算准我会来?” 公羊月嘴角一挑:“我来你不来, 岂不白白错失机会。” 张修翊死不承认:“说得怪, 我爱来便来, 关你什么事!” “那我走了。” “别走。” 张修翊拉下脸把人给叫回来,展开双臂:“那什么……待会要是被发现, 你就说我是你同伙, 你看,你看我穿的。” 别说, 那穿着和晁晨当真有些神似。 见她居然故意效仿打扮,公羊月不悦, 怒道:“不许这么穿!”而后二话不说,直接上剑砍,挑了个破洞碎边。 张修翊咒骂一声:“你什么失心疯投胎?” 公羊月脸色不善,也不接茬,扭头就走。 “行行行,”张修翊认栽,十指交握,连连拱手,“小老弟,算我欠你人情,我保证有我在一日,你和你的朋友在丸都城不会受到任何骚扰。” 公羊月还摆上架子:“要叫大哥。” 张修翊翻了个白眼。 公羊月言归正传:“你的武功都怕暴露?” 张修翊姑且算他夸人,心情好了不少,遂解释道:“你可别小看了乔家的家底,能掌控七剑卫过五代而不衰,反蒸蒸日上,绝不是花架子。” “或许是举于江湖的原因,七剑卫的卫长之争更偏重江湖气,听我娘说,当年我的外祖父就是在争夺中失意,从此后一蹶不振。后来家道中落,我娘去了中原,另有机遇,也看破世俗,和我爹泛舟五湖四海,不过,我却依旧愤懑,所以又来到这里。” 公羊月问:“为何愤懑?” 张修翊目光沉沉,脸上再无笑容。 盘踞辽东四郡的三国中,除了土著新罗,高句丽和百济都是当年扶余族的分支南下立国,而修家祖上是扶余王族的亲卫,自然看不起走出去的人,骨子里有股倨傲,觉得是在族中活不下去才外迁的庸才。而扶余王族灭亡后,修氏不得已投奔,却连和这些草莽的争斗都比不过,自是不甘,疑人耍诈。 她没有言说过多,只一语带过:“我修家的‘飞流小刀’绝不输乔家的‘快哉剑’,谁知道里头有无文章。算了,多说无益,平添意气。” “意气好,待会打架力气都要多三分。”公羊月打趣她。 对张修翊来说,还是吃饱更稳妥,于是东翻西找,掏拿出不少东西,有鸡爪子果脯,还有腌制的肉干。 “来点?”她把手往前一送。 公羊月嫌弃地瞥了一眼那黑黢黢不知成分酱料材质的腌肉,挖苦道:“难怪,不知为何一见到国师你,总不自觉嗅着股子猪肉香。” “嘿,别说,我爹从前就是卖猪肉的,”张大国师把肉撕成一条一条,塞了半截往后槽牙,露出半截在外,大肆咀嚼,吃相难看。约莫是注意到公羊月抽搐的嘴角,她着急说话,吞咽不下,干脆把没嚼烂的部分一同拉了出来,挥了挥,“怎么,是不是想说我乡巴佬?” 公羊月冷不防,着实被恶心了一把,稍稍避开那沾着涎液的烂肉,皮笑肉不笑道:“不,我想说,贵家祖坟真是冒青烟。” “见笑见笑。” 张修翊没有半点女孩子的矜持,狼吞虎咽吃完肉,还客气地拱手,也学着他胡说八道:“我本不想当国师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好太王极尽挽留。” 公羊月警惕起来,不动声色问:“极尽……呵,他图你什么,图你吃肉嚼得香?还是图你有食欲?” “你别说,我起初真以为他看上我会烧猪肉!”张修翊捧哏,拍了个响亮的巴掌。公羊月并没有被唬住,甚至吝于施舍一个笑容,她觉得自讨没趣,又自顾自往下说:“不过,后来在这丸都山城待着时日久,渐渐也品出味儿来,再好吃的菜也会腻。” “所以换着吃?” “换着吃也会腻,”张修翊眨了眨眼,“菜烧得多,厨子就会惫懒,样样都是一个味儿,放几勺盐,几勺油,几勺醋都会成为习惯。” 公羊月微笑:“那便换个厨子。” 张修翊却摇头叹息:“一间酒楼初立时最苦,没有名气,没有口碑,生意做下去,掌勺师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过河拆桥不道义,以后谁还愿意干活。”说着,她抬起头,一扫阴霾,“最好的法子是多请几个,最好各有拿手,好吃与否交于客官。既是凭本事说话,谁也赖不得谁,厨子积极上手,可不就一日一个钻研?” 公羊月没有即刻附和,良久后方才道:“大国师,我寻思着,双鲤说得没错,你确实不靠美貌取胜。” 约莫是晁晨和崔叹凤入了内宅,招待的管家着人通报,这乔老夫人多年来深受偏头痛的折磨,听说是他儿结交的江湖神医,午休也不歇着,立刻梳洗穿戴往花厅去见。出门时,过来喊的丫头就候在阶前,也不知这老太太哪里不舒坦,非把人打骂一通,捏了个理由是传话时不稳妥,声量大了些,将她给惊着。 就那绵软的嗓子,又不是行将就木,还能给吓出毛病? 神医登门,明明是喜事,人却为这点鸡毛蒜皮计较,张修翊心里头说不出的膈应,真是人老多作怪,喝口凉水都会嫌弃没凉成自己心仪的温度。 “我不喜欢那老太太。” 公羊月思忖片刻,认真附和:“当婆婆的话确实不合适,为人太刻薄。” 小心思被戳破,张修翊浑身别扭,忙把话头拉开:“咳咳,你那个文书先生呢?”她其实更想形容晁晨为账房,毕竟公羊月一白身布衣,又没挂着个一官半职,但转念想,他走江湖是两袖清风穷得叮当响,哪需人管账。 公羊月纠正:“他不是文书先生。” 张修翊“哦”了一声:“那就是跟班。” 公羊月很固执:“也不是跟班。” 张修翊真没想在这小事上死抠,但看他如此坚持,也生出些好奇,便连声追问道:“那是什么?下属?亲戚?管家?朋友?” “不,他是我想要共度一生之人。” “你没说笑?”那答案自然得仿佛已偷偷打过不下十次的腹稿,张修闻言,手一抖,包着的肉干纷纷落下墙头,被守着的野猫叼了去,登时给气得憋红脸。 他还当真肆无忌惮,什么话都敢说! 公羊月一脸严肃:“你看我像在说笑?我比某些连自己情意都不敢开口的人,诚实得多也清醒得多。” 张修翊选择性忽略后半句,眯着眼,露着诡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不当问,别问。”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张修翊一惊一乍,为自己那点碎嘴巴小心思臊红了脸,断袖的也不说见所未见,但正主可是公羊月,这可是第一手谈资!虽是顶了个国师之名,但她本质上和七大姑八大姨没有区别。 公羊月已跃下青瓦墙,落在灌丛中,她忙追上去。 “不知道,但我没兴致听,也不想回答。”公羊月回答得理直气壮,还顺手把拖后腿的家伙摁进黄泥堆里。 等洒扫的丫鬟小厮捧着笤帚抹布全不见影时,两人这才贴着墙根没于阴影潜行。 乔家古宅无甚特别,建制同中原的院子八九不离十,尊卑格局一整套照搬,要找到乔岷的住处,再容易不过。他住的那方小苑统共四间房,寝卧一间,书房一间,剩下一间偏房,一间下人屋子。 公羊月先选了卧房,大摇大摆打正门进。 刚阖上门,背后掀起一阵“咕咚”声,原是那张大国师非要炫耀一把轻功,从窗户翻入,结果那窗卡了支架,开不全满,就一条细缝,将好卡着肥臀。 “快搭把手!” 公羊月本不想搭理,可瞧她以头对着那窗前瓷瓶,作势要撞,一副鱼死网破的蠢样,赶紧就着脸反向踹了一脚。 张修翊顶着脚底板开门进来时,公羊月总算明白,为何她方才会说失手,就这样不靠谱,别说失手,失脚也不成问题。 “打人不打脸。” “我打你了吗?”公羊月认真辩解,“打人用手,不才,用的脚。” 说罢,他径自就着屋内打量一遍。 老宅不在城中,寻常少住,按两人先前的推测,乔岷及冠而入七剑卫后便该搬离此地,尘封久矣,但寝卧之地显然比想象之中要来得敞亮清爽,干净整洁,屋子里数只瓶盆,养有云竹兰草,深深一嗅,还有陈年绕梁的檀香。 张修翊伸手在云竹上拨了一把:“没错,乔岷在七剑卫的卫所也养过不少。”换言之,没找错地方,人也对得上。 反观公羊月,却目色凝重,这般雅致,不是十七的性格。 张修翊把陈设挨个瞧看后,四仰八叉往榻上一躺,顺手抓来枕头抱在怀里,须臾间已落入美梦。 只是这陶醉并未维持太久,公羊月卷袖拽着她的脚,不客气将人拖出去。 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丫头端来水盆,依次擦洗器物。两人蹲守在转角,看丫头把脏水往绿地里一泼,走回下人房中。 “女人?” 张修翊一脸见怪不怪,趁机奚落:“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大户人家谁没几个通房?就算不是,公子哥儿的住所,往来伺候不也正常。” 不,并不正常。 以十七怕女人怕到要死的程度,就算是只母猫,也保不准早给轰出门去,除非打晋阳开始,他便故意演戏,毕竟大对庐府上,他对双鲤的失态也只是发乎于礼的喝斥。又或者,他们所见到的,确实是两个人。 世间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公羊月不迭问道:“乔家这一辈有几位公子?” 乔岷的事,再没有比张修翊更了解的人:“十七位,几房拉通按年龄算,乔卫长最小,排十七。”张修翊正经办事时,该有的头脑还是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上头十六位哥姐,没一个和他生得像,他父亲乔心见,也就是前卫长,只这一个儿子。” 公羊月疑惑加深。 而后,两人又翻入书房。 书房标配文房四宝,书案屏风,还有四壁占了三壁的书架,每一个都塞满纸册竹简,剩下一面摆起剑架,足有八格。 ——他们五人里头,爱读书的那是晁晨。 张修翊随手翻阅了几册,发现包揽古今,什么都有,不仅有扶余文著书,还私藏不少中原的典籍。打小卖猪肉的哪懂读书之趣,只唏嘘一声:“他小时候活得也太累,准是那刻薄娘给逼的,背不出书就打手板!” “别看了。” 公羊月夺下张修翊手头的书,扔回原位,门外响起两道说话声,稳妥起见,两人上了房梁。 第151章 听嗓音一个年轻, 一个老态,苍老的是个杂役婆子,不知是哪家院里的, 过来要炭火, 借口是少爷不在, 分来的东西叫丫鬟贪去私卖。撞上的这个丫鬟自是喊冤,性子亦是刚烈, 两人吵嘴起来。 老的骂不过, 歇了气,但仗着是长辈屋里的, 拂了面子就撒泼打诨, 那丫头被磨得也失去耐心,干脆指着侧屋, 阴阳怪调道:“这里头可也无人住, 还有些朽掉牙的烂东西, 有本事捡去当柴烧!” 见人入了屋,公羊月当机立断开窗上了屋顶, 张修翊边走边译话给他听, 方才说了半句, 便眼瞅着那婆子挽上袖子, 当真骂骂咧咧往屋里搬。 丫鬟没料到她真敢,略有些悻悻。 婆子倒腾来去, 一个人使劲毕竟有限, 便都堆在门口,撑着门板子喘粗气:“好姑娘, 你还真舍得,这些拉出去卖, 能发卖不少钱。” 说到钱,丫鬟也动了心,左右这屋子的主人不会再回来,少爷虽有意保全,但人在丸都城,一年也回不了两趟家,东西归谁不是归,何苦为了斗气,平白便宜那尖嘴老太婆?她立时又反口:“卖吧卖吧,这院里的东西也敢觊觎,仔细老夫人扒了你的皮!” “姑娘说笑,这可不是少爷屋子,”婆子呵呵一笑,“何况当初少爷违逆老夫人,不许人搬动,不许人住进去,可是惹了好大不欢心,若能悄没声地解决这烦心事,只怕夫人要明里痛斥暗里褒奖。” “可少爷总会回来!” “少爷在丸都该另立新府,若立了功得了圣眷,说不好王上还要赐宅邸。再说,木已成舟,如何苛责?” 她越说,丫鬟越心动,恨就恨自己当初没胆,于是放低姿态,攀着那婆子的胳膊,换了副嘴脸:“婆婆,你看……” “分你一份!” “哎哟哟,天老爷嘞!我帮您一道弄出去,还有些好货,也盘一盘!” 两人趴在房顶上偷窥,眼见着屋里的玩意全给倒腾空,这底下人贪婪恶毒起来,比主人家还不顾忌面子功夫,净是些蝇营狗苟。 偏房本没什么好看,但婆子提及老夫人曾说要搬,乔岷拦着不让,想必住过重要之人,才会保留原样以作念想。张修翊自从揶揄过公羊月后,便越发担心乔岷也不爱红袖爱蓝颜,是吓得冷汗涔涔,撺掇着下去瞧看。 落地,入内。 摆上家具器物该是满满当当的屋子,鸡鸣狗盗后连根草都不剩,一眼望去光秃秃四壁,显得大了一倍。 为了乔大卫长,别说只余四壁,若是有工具,她张修翊墙都给挖开一寸一寸翻,因而当下真真是一尺一尺地瞧看,最后在里侧靠床榻的石头面上,发现镂刻的小字,字是扶余文,排列有致,不像话,倒像诗。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注)”张修翊以手抚摸,忍不住唱了出来。 这词音和调子有些耳熟。 留意到公羊月眉头微蹙,她展颜一笑,用汉话解释道:“是高句丽的《黄鸟歌》,说是琉璃王写给他的爱姬的,用以抒思念,不过我娘小时候经常唱给我哄睡,或许思念太广,不仅限于爱慕之人。” “《黄鸟歌》?”公羊月猛然想起,当夜在无定河边,几人行酒令,十七唱的便是这首。 他快步上前,自己辨别那字迹,可惜扶余文不同于汉字,无法比对,只是这痕迹不深,不似出自成年男子之手,显然凿刻之人手劲有限,不是小孩便是女子。 张修翊心思灵敏,闻风而动:“是不是在中原和你们同行的那位也唱过这歌?”不等人开口,只见脸色,答案也已分明。 思念瞬间变味。 公羊月伸手逮住走来走去,站立难安的大国师:“你先别急着骂人?” 张修翊惊诧:“你怎知我想骂人?” “不一定是写给乔岷的,你自己不也说,不仅限于爱慕之人。”公羊月边说边往后墙靠,足尖一点往上探。 这屋子统共两扇窗,一扇开在门边,还有一扇天窗,在最里侧靠近房梁的位置,三根木条钉在表面,只能漏出几抹稀松的光。他手背用力一撞,把木片砸开一个窟窿,缝隙里掉出一面菱花镜。 张修翊赶忙过去捧住,随口夸道:“你眼睛也太毒了点。”过后指着东西又很忿忿,“你看,还说不是女人!” 镜面破碎,只背后镂花还算保存完整。 “这镜花乃二三十年前中原时兴之物,除非乔岷偏爱半老徐娘,”妆镜常见,楼西嘉就有一面类似,公羊月用拇指掸开积灰,露出一个汉刻“岭”字,扬手对张修翊示意,“答案不言而明。” 山字辈? “乔岭?” 张修翊耳蜗嗡嗡,两眼昏花,只觉得手脚发麻心思恍惚,很显然那前头排着的十六位有名有姓的哥姐中,没哪一个叫这名且对得上号,也就是说,十七位乔家子弟之外,还有“漏网之鱼”? 她想骗自己,或许是某个叫岭的下人,但直觉告诉她,乔岷的反常就是最好的解释。不等公羊月喊,她奔出屋子,冲着方才口不择言的老太婆去,蛮横地把人从院子拖到角落,威胁恐吓摆出来是一套一套。 “那个叫岭的人是谁?是不是乔岷的兄弟?” “岭?”婆子冤枉得一肚子火,哭喊道,“天杀的,哪儿来的兄弟!少爷是这一房独子,根本没有兄弟。” 张修翊喝问:“那这个人是谁?” 婆子眼珠子直转,旁敲侧击道:“哪个人?” 张修翊道:“住在偏房的。” 婆子收了哭嗓,不开口,似是陷入沉思,将张修翊来回打量,看他衣衫破损不整,差点以为是逃出去的人改头换面回来。 “说!” “我说,我全都说,”受不住武力,她全给招来,“老婆子我记得是个随从,年龄和乔岷少爷相仿,总是跟在人身后,也不说话,后来少爷去七剑卫当差,这人就失踪了,再也没回来过。” 张修翊追问:“去了哪里?” 婆子露出嚼舌根的惊喜样,拿手圈住嘴,悄声说:“听说是通敌卖国,跑南边去,也不晓得真假!” 高句丽之南,正是一水之隔的百济。 看半晌没问到点子上,公羊月插了句话:“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婆子摇头,非是她不肯说,而是她在这宅子里数十年,却也不甚清楚:“该是容貌丑陋,不然也不会常年戴着面具。他以前惯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捧着个泥塑娃娃默不作声,好几次人走过都没见动静,骇人得很。” 张修翊转头,从葳蕤草木中直望向廊道深出,眼前似生出幻影,孤苦伶仃的小孩捧着心爱之物,独自伤悲。 这个岭,究竟是谁? ———— 查过一圈不甚清楚便罢,反倒又平添许多谜团,张修翊惴惴不安回了国师府,公羊月也好聚好散往客栈去。 俄顷,晁晨和崔叹凤待不住,也一并归来。 四人碰头,把仅有的成果都摊开在桌面,乔家老宅先放一边,单说那老夫人,刻薄狠毒不流于表面,非是省油的灯。 乔家出身江湖,却是武林世家,家族人丁兴旺,打从乔岷祖爷爷往下,好几脉分支,个个膝下有儿有女,唯独打乔岷的父亲乔心见起,子嗣单薄,眼瞧着便混了个一脉单传,按理说无法开枝散叶,这乔老夫人在家族里该是抬不起头,但现实截然不同。 这里头固然有七剑卫卫长之职抬身价,但能管家服人,没有手段不行,尤其是在如此劣势之下。 不论这个“岭”是不是乔岷的兄弟,乔心见的儿子,就冲着府内下人口风严实的程度,想来那老太太都是接触真相的不二之人。 想从她嘴里掏出话,不啻于要人腿脚一蹬立刻死。 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丸都城离乔家老宅不远,眼见年关将至,难保乔岷不会归来,即便人不亲至,左右或许也埋着眼线。 打草惊蛇只会教人先一步毁去证据,更无法解惑。 接下来的两日,张修翊都在府中研习什么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牵马人去打探,小道消息称是丸都的大盗猖獗,下一个目标正是国师府。 平头百姓反正也没得偷,还就爱听些劫富济贫的故事,牵马人回来报时,乃是以一副“坐看达官显贵遭殃”的口吻叙述,甚至连时间地点都给胡诌了来,以至于他出入客栈不足两个时辰,方圆一里人尽皆知。 “国师真是在闭门应对?”双鲤萌生好奇,毕竟若国师府也失窃,那他可是既掉面子又掉民心,何况还有个等着查案且不对付的七剑卫,好事的都等着看戏。 但等来等去没等出个结果,倒是把正主给等来。 张修翊是从墙头翻下来的,平时出行太招摇,怕给人认出来,足裹了三层斗篷。好在大冬天,穿的袄子也厚,谁都不会在意一个行走的冬瓜。 “给你说对了!”张修翊啜了口茶,冲双鲤招手,“不过焦头烂额的可不是我,从禁军到大王鹰卫,没一个好过,七剑卫的该是后跟打脑勺了吧,又有两个小使者的府邸遭盗,这不,都没功夫管。” 听她这么一说,公羊月顺口便接:“宫里出事了?” “我估计再没有比王宫更安全的地方,今儿便是为这事而来。”张修翊搁下空茶碗,指腹挨着边沿敲打,“这大盗看上谁家不好,偏偏打上王室的主意。前日乔岷面圣,昨个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大对庐府中搜出的字条,就藏在一个泥塑娃娃里。” 那日在乔家老宅,那个婆子也顺嘴提过这一茬,惊人的巧合真的只是巧合? 公羊月仔细想了想:“会不会是那个叛逃的随从?” “我也是这样……“ 这一问方才问出口,张修翊正接话,忽瞥见晁晨一把按住公羊月的手,当场咬了舌头,老半天才蓄上最后一字:“……想。” 三人视线来去满是诡异。 晁晨之所以伸手,是因为觉得这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盗窃案疑点重重,所以想拉住他,别堕入惯有的想法之中。从前费解的只有乔岷一个,案子是八竿子打不着,可现在无甚关联的两件事忽然串起来—— “有何高见?”公羊月微笑看他,温柔地问。 双鲤搓了一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张修翊捂着心口干呕,翻脸走人。晁晨像噎了饭,把要说的话给急忘了,倒是为此迷惑:“她这是怎么?” 公羊月如是说:“她嫉妒。” 晁晨一头雾水:“嫉妒?” “是啊,风月里的胆小鬼,情场上的囚徒。”公羊月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忽然抓起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搭,“你若是看她不爽快,就靠我这坐,像这样,一气一个准。”说着,他一反常态端茶送水,手里头握着的杯子,将好送到晁晨唇边。 “……我为何要看她不爽快?”说实在,晁晨性子温顺,除了眼前这位,甚少与人结仇,何况还是个姑娘。 公羊月乜斜一眼,手僵在空中。 晁晨老实把水喝完,张修翊在门外徘徊一阵,一脚踹开:“惺惺作态,公羊月,你的良心何在!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我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却嫁不出去,你这样的混蛋却有人疼有人爱。” 说完,把门又砸上,彻底消停。 晁晨后知后觉:“可是有什么用意?” 公羊月耸耸肩,以无辜地口吻道:“没什么用意,好玩。 晁晨悻悻:“你确实是个混蛋。” 公羊月没再搭腔,而是支着脑袋似醉非醉地打量他,自从和张修翊说过心里话后,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若不是顾及晁晨这个呆子,他恨不得明日便昭告天下,也不知道这蠢货心里究竟怎地想,实在磨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黄鸟歌》 第152章 公羊月去找张修翊商量入宫, 没想到那家伙没有半点迟疑,当即点了两个被抽调去布防的紫衣卫士,对换衣着身份。 至于为何是两个, 难得晁晨主动请缨。 ——想必是关心我的安危。 公羊月如是想, 只是落在晁晨心里, 动机很简单,但凡涉及繁文缛节的地方, 他都没信心公羊月能过关斩将。 十一月, 朔日,又称初一。 两人被调到一处殿宇巡守, 殿是冷清, 可位置却不偏,将好挨着好太王他老人家引山中泉灌的澧池。堆雪压塌了池子两旁的树, 树枝落入水中结冰, 形成一小道冰树桥廊, 直探向幽密处,惹得不少人前来观赏。 不过两个时辰的轮调, 便已碰上大小贵人不下十次, 足有九次都是靠晁晨化解, 剩下一次是那夫人溜脚栽在地上, 来不及指责人就晕了过去,赶紧给宫廷的医师抬走。 公羊月不得不再次感叹, 晁晨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有惊人的用处。 比如现下—— “我们不是蹲守大盗吗?为何要做这些事!” 公羊月面色阴沉地捏着一只螃蟹腿,烦躁得直往酱料里戳, 晁晨在旁,耐心地用工具开壳, 挑出腿肉,摆入盘中。 半炷香前,他二人换防时,不巧被王妃相中,叫着去剥虾开螃蟹,而这位王妃,恰是喜获麟儿那位,说是相中,谁知道是不是看国师不顺眼,故意为难他俩。毕竟有个泥塑娃娃横在中间不知用意,保不准真是盗王子,好太王干脆将计就计,并未和爱妃如实相告,反倒借母子二人为饵,在附近设下埋伏。 王妃不知情,但他俩却知道,此刻若是翻脸走人,只怕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你放着,我来。”晁晨把他面前那份倒入自己的盘中,不断重复同一动作,开壳剃肉那是相当干净又利落。 许久后,公羊月问道:“不累吗?” 那可是完全不借助内家功夫,他自问以内劲开壳,也能做到如此,但一两回端的是无妨,时间一长,后继无力的必然是自己。 “我小时候经常做,”晁晨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自然而然地说起来,“什么样的鱼肉最嫩,螃蟹怎么开最完整,虾线怎么挑不坏肉……大有学问。” 公羊月就着水盆濯手,闷声问:“这种学问你也研究?” 晁晨固执道:“学问不分高低贵贱。” 这时,有个内侍过来端成品,见二人交头接耳,不由斥道:“闲话休说!” 正所谓言语不通听不懂,骂人也当放屁,公羊月懒得计较,只装耳背。但那内侍却误会他扶余话不精,是国师从中原带来的人,不由地拿汉话酸溜溜地贬损两句:“还以为国师手底下的人同他一样手艺好。” 敢情真是把他俩当厨子使唤? 公羊月眉头一皱,双拳紧握,眼见他心情不好,晁晨赶紧将人拉住,等那内侍走后,这才放手:“忍忍便过去,不是来捉大盗的?“ 公羊月抄着手,冷哼一声。 乔岷莫名其妙的永别,跟重新投胎一般的判若两人,无一不再昭示着当中的诡异,公羊月没那么爱管闲事,若不是来捉大盗的,多半是觉得大盗乃破局的关键,至少晁晨觉着,他这副反应,八成是咽不下气,不管岭、十七,还有眼下的这个乔卫长是什么联系,但给人蒙在鼓里,白白当冤大头算计就是亏。 于是,晁晨随口道:“我且问你,找着十七,你预备如何?” 公羊月当即道:“揍得他哭爹喊娘。” 晁晨颔首,问又:“因为他利用你?” “不是,”出乎意料,公羊月摇头否认,硬邦邦道,“这小子,有事居然不来找我,是不是看不起我公羊月?”说到最后,自己先憋不住显露笑意。 晁晨惊讶无比:“就这样?” 公羊月反瞧了他一眼:“不然呢?” 晁晨仔细想了想,也跟着释怀,大概这就是真洒脱与假潇洒的区别,事糊涂,人不糊涂,对人不对事:“说得也是,江湖本就一大染缸,何必分得那么清。”有时候不妨想简单点,十七送“永别”二字,不一定就是阴谋,也许只是他这样直接而不懂委婉的人给予的最温柔的告别。 说这同路相伴,没有真感情是假,若是连这点感情也没有,江湖也便失去人情味。 两人相视而笑。 恰好那内侍出来唤宫女收拾空盘碗,将好撞见这一幕,心里不舒坦,直呼没规矩:“笑!笑什么!这是宫中,怎敢放肆,把嘴巴闭上,仔细挨收拾!” 公羊月烦去一眼,晁晨挡在前头,点头如捣蒜。 宫人将青瓷盘次第托出,未免不整,统一收捡至食盒中,送回膳房,晁晨瞧见青葱浮面,未动分毫的蘸酱,待那内侍官长走后,讨了个便宜要来,就着小碗重新调制一份,而后当着公羊月的面,从袖子里抖出两只白灼虾。 “你刚才……” 晁晨回头轻笑,灵巧地剥去虾壳,挑出虾线,用手捏着虾头在蘸酱中裹了一圈:“来,张嘴。” 公羊月舌尖轻快地在他指尖舔过,将虾肉卷进嘴中,慢慢咀嚼,不过三息,眸光似要再亮上几分,可比侪明月星辰—— 果然,方才拌的那碗乃故意为之,晁晨要动坏心思,那才叫不动声色的蔫坏。 晁晨手头正剥第二只虾,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开口,只回头眉眼一弯,抬手把虾肉往唇边送。 他吃得斯文,掐掉虾头,咬着一半吮吸。 这时,公羊月冷不丁唤了他一声。晁晨回头,光影辗转,铺落发间,公羊月凑过来,贴着他的唇,叼走另一半。 齿畔生香,温柔辗转。 ———— 白昼至日落,再有四个时辰,过子时便算不得初一,越是离功成一步之遥,越是不得松气。宫里头的侍卫和左右埋伏都绷紧弦,盼着大盗落入罗网,又盼着大盗勿来,遭一通戏耍,总比失职丢帽子强。 公羊月同晁晨再度换防,撤下来后随其他紫衣侍卫一起歇息。 凝滞的气氛笼罩整个王宫,连晚霞也似被染上阴霾,火烧云红不胜火,反倒有些灰翳,压在碧空上沉甸甸像随时会坠落。 两人贴着墙站,一个揣着袖子,一个环抱双臂。 紫衣卫里头走过来个年轻人,拱手作揖,约莫是得了国师指示,前来致谢,有高人坐镇煞退敌手,他们乐得自在。 大盗会否晓得自己身份,又是否因此而掣肘,公羊月不知,他只知道整个王宫不大对劲,因为他从轮换的人里头瞧见熟脸,轻而易举便能根据张修翊的消息,算出当值的人数,再由此推论,偌大的山城王庭中,人手的局限。 想叫一只蝇虫都飞不出去,难怪好太王连国师府的人都给调来。 公羊月以前只当是个蕞尔小国,没想到如此捉襟见肘,可见高句丽打故国原王始,在慕容燕国手下伤了元气,这样一来,只怕很容易被调虎离山。 大盗不是豪强,夺物才是根本目的。 如果兵力被调开,那么离皇宫最远之地,祭坛,还是王陵?但这两处地方,都不像藏有重宝之地,如果要掘墓盗明器,悄悄下铲子不比大张旗鼓要来得容易? 为什么? 问题出在哪里? 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即便是那个叛国的“岭”要报复乔家,报复乔岷,故意让七剑卫落个办事不利,可有这来去如风捉不着影的本事,能开的路子能想的法子不胜数,为何要选择这最麻烦,风险亦最大的方式? 公羊月拂开那紫衣卫士,叫上晁晨,强硬出宫。 紫衣卫不得伸张,好在国师算准人性子沉不住,早留了一手,赶紧叫换下的两位又回头顶上缺,这才悄没声息平下来。 才出去宫禁,半空便闪过一道金边鸣镝,公羊月抬头一瞧,正是双鲤的金拐子。二人奔着那方向去,在客栈前与之碰头。 双鲤摘下一张纸条递过去:“前两日你让我查的有着落了!” 晁晨并不晓得他还埋了这一手,忙问:“查的什么?” “高句丽最值钱的宝贝。”公羊月答他话,顺手展开纸条,上头密密麻麻填满小字,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把哪间藏宝阁的花名册给偷了出来。 晁晨刚瞥去一眼,就见公羊月把纸头撕烂,说了句“没用”。但双鲤马上接口:“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我让牵马人带我去城里听了两日老人闲唠。” 那些街头巷口老槐树下的闲人,最喜欢唠史,尤其是有半肚子墨水,想显摆显摆阅历的老头子,这辽东四郡三国的野史艳情史,那是张口就来,专挑那最怪的,知道的少的,听着就像空穴来风的话本的,一问就是一个准。 “问出了什么?” 双鲤长话短说,专挑扶余王子高朱蒙在权斗中失败,南奔乐浪建立高句丽,但又不得不向扶余王族朝贡和燕王霸占辽西,扶余王被俘的两段故事来讲,只道:“按理说,高句丽和扶余王族之间就是曹子建那什么同根相煎诗的关系,但有的老人说其实不然,内斗和外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所以慕容皝扫灭扶余时,当时高句丽的故国原王曾暗中收留了南逃的扶余王族。” 公羊月和晁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交易!” “不错,”双鲤续道,“关于收留有两种说法,最为广泛的一种是同仇敌忾,因为慕容家的人曾经掘了故国原王生父的坟墓,火烧丸都,且大肆劫掠,所以同病相怜之下俩手下败将趁机结盟;另一种说法稍有不同,说扶余王族曾积累大量财宝,慕容皝横扫玄菟郡便是为此,可惜城破人灭,仍然没有找到,所以燕国又着眼于同出一族的高句丽,甚至盗掘先王王陵,只为找出开启宝库的钥匙扶余玉。” 想来大盗的目标即是此物。 双鲤不由急呼:“此玉可在宫中?” 任谁也会觉得,如此重要之物,必为高句丽王室收藏,甚至有可能被好太王随身携带,毕竟佩玉乃常见之物,谁都没见过真正的钥匙,又如何分辨,更别提老人口中的传言本就被引为奇谭,信者甚少。 公羊月思忖片刻,十分笃定道:“不在宫中。” 双鲤疑惑:“那在何处?” “在王陵。”接话的却是晁晨,看小姑娘仍旧一知半解,他顺势解释道,“你方才不是说,燕国曾为此掘过高句丽王的墓,他们都铩羽而归,那么对于其他知情者来说,自会觉着此地无有,若扶余玉真的存在,那么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双鲤不敢耽搁,急冲冲招呼两人:“那我们快去王陵!” 公羊月却站在灯笼下没动,转过头来,语气森然:“你们猜,高句丽国内,清楚宝藏内情之人,都有哪些?” “这还用猜?”双鲤掰着手指数,“王室、好太王的亲信、七剑卫、大王鹰卫保不准都晓得,还有……” 公羊月打断她:“这么久,大盗不知所踪又未见落网,一张字条便将所有的兵将调开,你们说,会不会是贼喊捉贼?”随他话音一落,凛冬的风刮面,三人只觉刺骨冰寒,晁晨不禁打了个哆嗦。 “老月,你的意思是……” 公羊月冷声问:“张修翊在哪儿?” 没有人注意到那爱耍宝的国师,自打他二人进宫以后便断了联系,而双鲤取信,则分身乏术。 如果以上推断逼近真相,那么数的人还要再加上一个张修翊。高句丽王不是傻子,绝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来制衡乔家,争夺卫长的人那么多,年年有,当真细算来,选择谁不是选,所以这当中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张修翊的外祖父,或者说当年的修家,一定知道更多的内幕。 公羊月又问:“老凤凰呢?” 双鲤反问:“他不在客栈?”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药箱磕在腿上出的撞击音。崔叹凤从石头街另一侧跑来:“我在这儿!”他从袖中取出两只瓷瓶,略感抱歉,“我左右也帮不上忙,清晨起便去城中买药炼药配药。” 见他无恙,几人顿时放心。 崔叹凤把药瓶收捡好,续上顺风耳听来的话:“你们在找张国师?未时我在药堂里借他们的药杵臼捣药,打后窗的缝里瞧着她领人过去,像是往城东的方向。” 晁晨惊呼:“城东?之前的堪舆图有标记,那不就是王陵!”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应该是含糖最密集的一卷 第153章 高句丽, 王陵。 夜来风停,寒鸦不鸣,诡异。 按老一辈的话讲, 反常有妖, 但张修翊没有退路, 谁让十一月朔日,正是高念公主的忌辰。和从前的安排一样, 她先把守陵园的人调走, 再亲自领着卫洗过去,一只草编篮子备着所有墓祭的东西, 纸钱香烛、酒水馔食, 一把芟草剪子,还有些鲜花。 花, 是卫洗亲手植种的, 在青州取的种子, 种在河间一处平原上,春夏相接时开, 紫白间的鸢尾。 虽只是个衣冠冢, 但许是好太王疼爱这个妹妹, 规格建制按最高起, 该有的陪葬一样不少,光是宝顶便已大过普通的坟茔土堆。张修翊帮着上手, 将花绕其一周, 一步一朵,将好足数。 等点上香烛, 她自觉退到享殿,留给斯人独处。 卫洗每年都会小坐片刻, 喝两盅酒,自言自语讲些近况与故去之人,走时再将草木仔细修剪,最后摘一片还未凋零之叶归家,前后大概半个时辰。 今次丸都山城出了大状况,当下宫中情况又尚难分明,张修翊靠在青墙边,觉着很是难挨,一时烦躁,盼着卫洗早些结束拜山,一时又惆怅,少年夫妻阴阳相隔,年年堪比鹊桥会,自己不该如此残忍。 叼着狗尾巴草又守了会,负责调走陵卫的人归来,顺带捎书一封,说是公羊月已离宫,去向不知。 张修翊撕了纸,心中惴惴,调头去喊卫洗。 但宝顶前却没有人,只余下香烛在风中摇曳,张修翊绕到另一侧,果见机关洞开,豁出一条大口子,顿时汗毛倒竖,血气逆冲。 不用想,卫洗下了墓。 寻常完工的陵墓,不该有机关,也不会留活口,封死宝顶和地宫后,除非打盗|洞,不然根本进不去。高念的衣冠冢之所以还留有一条路,是因为扶余玉就放在空棺椁里,至于卫洗下墓做甚,张修翊再清楚不过,她挥手留下亲信,自己甫身跟了进去。 昏惑的墓室里,卫洗正开棺取盒,张修翊上前阻拦,与他争抢:“卫大哥,你不能带走这东西!” “我不是要带走,我是要毁掉它!”卫洗高举锦盒,脸上涌出狂癫之色,张修翊丝毫不怀疑,他随时敢把手头的东西砸出去。 这扶余玉绝对不能毁掉! 如果能找到宝藏,那么玉早就不会留在这里,既然还存在,说明财宝重见青天还遥遥不可期。好太王立衣冠冢时,既然没有封死,说白了,就是下不了决心舍不得这块肥肉,这玩意要是真没了,她俩都得丢掉小命。 张修翊气急败坏:“卫大哥,你疯了!你忘了是谁叫你把玉埋在丸都山城的?你若毁约,可是要令她不安!” “不安?若是扶余玉再度丢失,亦或者引发血灾,那才会令阿念不安!”卫洗一意孤行,为防她争抢,冷笑着以十二分的力道,冲着离他二人最远的墓门砸去,“你不是说城中出了大盗,频频失窃不说,还落字挑衅王室,此事绝不简单,既然他高安狠不下心,那我来替他决定——” 张修翊扑身上前,却仍差了一臂的距离,眼睁睁看着锦盒要在石壁上砸个稀烂,乳白色的玉石连带串缀的红绳滚落,摔向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可是软玉,稍稍碰着点边就破损,这高度掉下去,还不断成两截? 大国师慌得腿发软,挣扎着往前又捞了一把,这时,门开了缝,伸过来一只靴子,将好把玉稳稳托住,再向上一掂,落在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中。 张修翊认出了靴子的主人:“公羊月?” “怎么,是来抢玉的?”出了变故,卫洗也冲了上来,边走边揭掉草帽,指着人质问,公羊月依着身形和话音辨认出,正是那日城中匆促一瞥的守墓人。 张修翊赶紧摊掌探出去要:“把玉给我!”见他不吭声,又道:“难道你也是冲着扶余玉来的?” 公羊月捏着绳子,一边将他二人打量,一边翻手过招:“你先回答我你怎在此?不是该进宫擒盗匪吗?”张修翊怕他别有目的,他还怕此子贼喊捉贼呢,适才她叫破扶余玉的瞬间,公羊月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张修翊故意引他入宫。 或许是因为无法亲自到场,想借他的手出力气,代替自己盯着宫闱,又或许是想试一试他是不是也冲着宝藏而来,即便不是,不损失,如果是,往宫中去显然会白跑一趟。 公羊月的问法让张大国师松了口气,交手中看他拔剑,赶忙喊住:“别动手,墓葬会塌,我告诉你。” 到这份上,也没有必要隐瞒,张修翊将卫洗与高念的关系,来此意图,以及这笔围绕扶余玉的糊涂账如实告知。难得的是,她开口陈述时,方才喊打喊杀的卫洗忽然静下来,目光停在那柄色银如雪的长剑上,偶尔还会“嗯阿”两声应和。 公羊月向来公平,她既无遮掩,自己也没必要假话,于是将扶余玉抛还归去,且把那怀疑猜测一一道来,三令五申强调:“大国师,可得捂紧藏严实,真正盯着宝玉的人大概已摸清门路,有备而来。” 他看着白玉,甚至觉得刚才没毁去,有些可惜。 张修翊悻悻然:“只要别是你这样的一流高手,都好说。”话是如此,该有的戒备却丁点不少,东西再放在陵寝中显然不再妥当,毁去又没那个做主的权利,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将这玩意送回王宫,当面交付好太王,甩脱烫手山芋。 兜兜转转绕来一圈,最后却是给自己找麻烦。 张修翊就着红绳,将扶余玉挂在脖间,纳入怀中贴身收藏,随后挽起袖子,精神振奋,底气尚足:“王上的亲卫可不只你算的那点人,也许早就埋伏在王陵,回宫的路上不安宁,或能借力。” “被当作棋子,你还笑得出来?” “你说王上?”张修翊压根儿不在乎,棋子有棋子的活法,棋手有棋手的苦心,在触及底线前,也不是非要闹个针尖对麦芒。不过,说不心寒,实乃假话,多少还是有些伤心:“如果哪天王上不当王上,改行开酒楼,远近同行一定会歇业。” 公羊月嗤笑一声:“这行当可不好改。” 张修翊没再接话,而是抢着小跑两步,和卫洗一前一后将公羊月夹在中间:“你跟着我——” 公羊月第一个闯进来,落在这些人眼里,自然嫌疑最大,张修翊把他护在后头,也是变相解释,至少有高念和卫洗那层关系在,他们倒是清白。但她话音未落,双鲤细长的尖叫声,已刺穿黑夜。 崔叹凤留守客栈,但双鲤和晁晨却紧随而来,方才公羊月入甬道前,击晕了张修翊的人,现下守在外间的,正是他二人。 洞口即在眼前,三人冲出,只见正面列队,陵卫站成一排。张修翊上前调和,刚抱拳,人却忽然倒了下来,紧随而来的是纷繁的弩|箭—— “小心!” 张修翊飞刀以应,半数以上的攻势冲着她来,即便她往回避也避不开。四面涌出大批身着夜行衣的刺客,手持武器冲杀过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上了手,连带三脚猫功夫,从来轮不到她显摆的双鲤。 敌人的攻势很明确,先挑武功最好的围攻,以人数缠住,逼他们退而求其次。果然,张修翊摘下扶余玉,转手给了卫洗:“我来拖住他们,你带着东西走!” 卫洗没有往公羊月的方向靠,试图与他突围,而是点了拿刀的晁晨:“你跟我走!” 晁晨拿不定主意,想向公羊月求助,卫洗上手直接将他挤了出去。俩人一个没有内力,一个甚至不像会功夫,乍看他们出头,潜伏在外围的第二批刺客按捺不住,杀了出来。 好在,没有缠公羊月和张修翊的多。 人乃有备而来,晓得武功高硬抗不得,该进便进,该退便退,似是还结阵而行,公羊月杀退两人,立刻有后手补上,短时内突破不得,心里很是发急,回首看护双鲤时又见晁晨不知所踪,当即担心地抬头四望。 怪事,卫洗和晁晨两人竟杀开一条路。 晁晨如今几斤几两他很清楚,于是转头将目光锁在那个守墓人身上,明明那副骨架子瞧着比晁晨还要不堪,为何?是因为精准的判断,无可媲美的实战经验,还是—— 卫洗抬肘,撞在晁晨左肩后,撞得他身斜两寸:“我怎么说你怎么打,出刀,左击,胸下五寸!” 晁晨顺势挥出,分毫不差。 “右抗,回踢,桡骨,断!” “胸廓,擒肩胛,反手,刺!” 卫洗一边提示,一边跟在后方,随手捡来散落的武器,不管长兵短兵,一律当刀使,只是从不越过晁晨,只殿后补刀。 “好,再来!”看晁晨身手协调,对自己又深信不疑,卫洗心中萌生几分融融暖意,畅快间又多说了两句:“看着,小兄弟,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要记好!” 晁晨回头要啰嗦两句,卫洗不等他多话,已径自挥刀顶上。 一时那刀扫如扇屏开,一时刀拨又绵力如能断水,一时步子沉敛连削三人似走马陀螺,一时刀起惊掠如拍瓜切菜,招式不说多华丽绚烂,但却招招走实,恰到好处。以至于晁晨看呆了眼,良久后才从那身法力道中惊觉—— 这个人上手,亦没有分毫内力!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正所谓一力破十会,内家自古便压外家一头,怎凭一手招式,便战至如此?是因为老练,还是因为快准狠。 卫洗回首时看出他的惊疑,也不嗔怪,只朗声笑道:“不试试,怎知这世上不可为只是无不可为!”他援手,将刀刃绕顶一周,歇步聚力,放肆道,“我见小兄弟你亦是曾受苦难之人,听我一言,欲破厄,先破障!” 欲破厄,先破障? 欲破百厄,先破心魔障壁,明知不可为而为,此乃大勇! 刹那间,晁晨浑身力涌,心中如证光明,举刀随他出入,卫洗在旁,继续指点迷津,且听他扬声,并无遮掩—— “来!” “刀走刚劲,形如风搬山!” “刀落沉猛,势如浪蹈海!” 他少时丧妻受难,而后守墓河间,以赎经年之罪,惶惶红尘二十载,苦心孤诣自创这一手不需内力作辅的刀法,未敢妄言乃天下绝顶之功,但放眼各宗各门各家各派,却也是不遑多让。 若非经历恩赐,根本出不来这般震撼的效果,他根本无惧旁人窥伺,也无人能够偷师。 “前辈,这是甚么刀法?” 晁晨刀快而飒爽,出刀有鲸纵四海之势,收刀不拖泥带水,确乃可造之才,卫洗惺惺相惜,自己虽创名刀,但因从前走火入魔,根基已毁,并不是习练的最佳之人,如今相中晁晨,因而笑道:“破厄刀!” “好,身处逆流,当溯游而上,以刀破厄!”晁晨精气聚顶,回眸间脱去往日的温润,一改眉目柔和,仿佛也回到不畏不惧,若阳光明媚的少年。 公羊月与他视线相撞,目光坦诚,不由会心一笑。 就在他二人快冲杀出去时,陵园之外,又生黑影重重。张修翊大呼“小心”示警,待人走近,辨出衣物打扮,心中悬石这才落定。 “乔卫长,快,拦住那些人!”张修翊甩动酸累的手臂,冲着“乔岷”放言。 此时,一黑影暴跳起,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夺卫洗手中之玉,张修翊骇然,忙又追喊:“卫大哥,给他!乔卫长,把扶余玉送走!”她本盼着救星天降,英雄当至,情愫催生下,心间早被莫大的信任填满。 卫洗早年与七剑卫颇有渊源,乔家忠于大王,历任有目共睹,因而一听是乔心见的儿子,转念一想,便将宝玉递上去—— 公羊月蓦地喝止:“不要给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5 21:40:43~2020-05-17 22:4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物地技真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迟了一步, “乔岷”伸手一卷,抄过扶余玉,转身就跑, 而随他而来的“剑卫”纷纷脱下外衣, 冲入混战之中, 跟着动手阻拦。 他们竟是一伙! 张修翊心灰意冷,以至于手中飞刀偏差有失。谁不愿心上之人是身跨白马的英雄, 而非首鼠两端的小人。 公羊月横腿, 将她的小飞刀踢回,刀柄撞在她额头, 随之而来的是喝斥:“张修翊, 他不是乔岷!” 对! 她心中的乔岷,就算没有爱人之心, 也不会失忠变节, 他不是! “丫的是谁, 把老娘的乔卫长还回来!”张修翊甩头,三刀齐发, 向公羊月身后摸靠, 替他扫清障碍。 公羊月将好杀出重围, 一路剑光纷折, 追了上去。 “十七!” 晁晨旋身,张口要唤, 但人影已没, 徒留他僵在原地,伸手摸了把下颔, 公羊月从身边奔过时,他甚至感觉到剑尖震颤的血花和剑气中压抑的愠怒。 夺玉的不是别人, 正是他们认识的十七。 谜底并不奇诡,也不复杂,丸都山城的大盗案拖延月余,一直查不到线索,是因为查案的人本身就是大盗。 卫洗推了晁晨一把,玉已失,再无顾忌,自己顶在前头:“诶,担心就去追!”说着,指了指公羊月离开的方向。 “乔岷”咬牙,可不管他如何挑捡艰险难行的偏路小道,仍旧无法甩脱身后的剑客,同行那么久,他分明清楚,可就是不死心。 事至如今,他却也从没后悔,向云中寄送那封书信,如果不告别,他会心生可悲。 公羊月很快追了上来,两人穿行树林,几乎并驾齐驱,同时往山上去。“乔岷”占了一分先,率先改道,守住悬崖外口,公羊月止步,五丈外与他平视:“永别的意思是,这世间再无乔岷,对吗?那你是谁?真正的乔岷呢?他死了?” “乔岷”定定看着他,就像晋阳书馆初次见,一脸冷峻。 公羊月轻声叹:“可惜。” “乔岷”问:“可惜什么?” “可惜一段锦绣良缘,更可惜,”公羊月垂下眼眸,不是伤神,但那神色说不出的晦涩难言,在不该停顿的地方,他默然一瞬,再开口时,原本想说的话如夜风散,只留下无情冷笑,“……乔岷若死,有人怕是要跟你不死不休。” 这个有人,无非就是张修翊。 “乔岷”摇头,向下看了一眼夜雾之中的洪流,如释重负:“无所谓。”而后他伸臂,向后倒下。 “有所谓!指引你来晋阳找我的人是谁?” 公羊月没料到他跳得如此干脆,以至于随时准备动手的他,竭力也没捞到一片衣角,而崖下,浿水(注)滔滔,声震不息。 半山崖上挂着一只大风筝,“乔岷”伸手摘取,抓注龙骨下的撑手杆,展翼滑行而出,飞过漫山遍野,连曾经高不可攀的王城,也不过踩在脚下。从毫不犹豫跃下的那一刻起,世间再也没有那个“乔岷”,那个活在背后的影子,而作为乔岭的他,没有一刻有如今这般自由—— ————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岭。” “姓什么?” “……” “无妨,我以后就叫你岭,人前你得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唤我少爷,至于人后嘛,不讲究,你可以叫我乔岭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恐惧女人,别说面对大宅子里的夫人小姐,就是同丫鬟婆子说话,也会离得远远,惊恐如山野幼兽呢? 三岁?还是五岁? 大概打从他跟着母亲来到乔家起。 母亲没有名分地位,为了找到他的父亲,从中原远渡浿水来到高句丽,为奴为婢也自愿留下,而他,作为外室之子,连冠姓的权利也没有。 乔心见没有告知实情,只让管家安排,说是公干时缘路收留的可怜人。 管家未及深思,只道老爷良善,便给分配了伺候的活,又把那小子丢给乔岷少爷,陪玩随侍。 偌大的宅中,无人知晓真相,但纸素来包不住火,乔夫人起初没放在心上,但当她有一日错把坐在廊下乔岭认成自己的儿子乔岷时,她惊慌恐惧且不安,两个毫无干系的孩子,为何如此相像? 女人的直觉向来准,一查便牵出真相。 乔夫人恨,怨,亦怪,但她不知道乔心见的真实态度,不知道他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乔家发展至今,最有出息的就是他们这一房,但偏偏这一房人丁单薄,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的儿子岂不轻易被取而代之…… 不,这种事绝不能发生,要做得干净。 于是,乔夫人生了个绝妙的主意,人前,她继续装做毫不知情,人后,疯狂的折磨那个女人。 乔岭并不知晓,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每日强颜欢笑。每一次,那些人来叫走母亲时,母亲都会递给他一个泥塑娃娃,命令他抱着坐在石阶前玩耍,不准回头,不准出声,不准推门。 有一日,泥塑娃娃碎了。 他害怕受责,慌慌张张去拍门,却在门前止步,他听见哭声,咒骂声,还有一些悉窣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门前留了一条缝,他将眼睛凑了上去—— 十几年来,噩梦一直缠绕着他。 “谁在外面?” 几个粗膀子的婆子走了出来,警惕地打量,发现柱子后飘动的衣摆,露出猥琐的笑容,拿着工具慢慢靠近。 立柱后跳出一个人:“是我!” “啊?少爷?” “少爷怎在此?” 乔岷指着草丛后的燕子风筝,板正脸道:“纸鸢落下来,我过来捡,你们这是在做甚么?谁在那屋子里?” “没什么……”婆子掩饰搪塞,只说少爷不该来,被夫人晓得,要挨好一通说骂,还顺手将人请了出去,连带捡回纸鸢,赔笑塞人手中。乔岷假装离去,等老婆子紧密门,屋内声音消停,他才贴着墙溜过去。 乔岭抱着膝盖,靠坐在廊柱下,一看见乔岷,立刻抽泣着扑了上去,不断重复“我害怕,我害怕”。他害怕,可他并不知夫人为何要那么做,这座死气沉沉的老宅,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他们都是困兽。 翌日,母亲像往常一样做活,他悄悄靠近,紧咬嘴唇默不作声,盼望能瞧出些端倪,可身前的女人,宛如平常。 “娘……” “怎么?”女人板起脸。 他拽了一把她的袖子,涩声道:“娘,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想留在这……” 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表情很是狰狞扭曲:“不许说这种话,听到没有!你也算是这宅子的半个主人,只要那老女人没有对你动手,我们就绝不能先妥协,听娘的,乔岷学什么,你就跟着学什么!” “知道。”他低下头。 母亲捉着他的手,捋起袖子,对着手腕仔细端详一阵:“我记得乔岷这里有颗痣……”说着,她忽然拔出根绣花针,朝着血肉挑了下去。乔岭张嘴欲喊痛,却被那双大手死命捂住,那一刻,他看不见眼中的温柔,只读出痛苦和疯癫。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乔岷有痣,他也一定要长,等他想通之时,上天开了莫大玩笑,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还没有熬到长大,乔心见在一次任务中失手殒命,乔夫人终于能理直气壮将那个女人扫地出门。 那一日,天见雪,寒彻骨。 乔夫人就抱着手炉,站在门槛前,低头看着犹如丧家之犬的疯女人,冷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打什么主意,我如你的意可好,你的儿子就留下来吧,我不会伤害他,我还要好好留着他,看看他是不是真能取而代之。” 直到如今,乔岭也不知道母亲死在何处,他只以为她受不了折磨,丢下自己,远走高飞回了中原。 乔夫人当真守诺,不与他为难,反而是乔岷学什么,他亦有份,怪了,他竟还生出感激,哪怕知晓身世后,也不觉得恨。 但乔岭很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乔岷。 乔岷是平辈里的希望,活在光明之中,稳重聪明又长袖善舞,而他只能活在绝望之中,灰溜溜如同见不得光的影子。 是的,他就是影子。 当乔岷成为七剑卫的卫长时,他也成不了剑卫,只能作他的影子,替他去做危险的事情,不让他步乔心见的后尘。 拒绝? 可乔夫人给了他一碗饭,养了他这么多年;可他的母亲一声不吭消失不见;最重要的是,乔岷是他大哥,是切切实实对他好的大哥,他心甘情愿。 如果他从不曾知道真相该多好? 所以,当公羊月扑在悬崖边,对着长风,咬牙切齿高呼“乔岭”二字时,他心里既痛快又感动,以至于掌着大风筝,迎风流泪—— 原来还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很高兴,去中原的这一年半里,虽然他叫乔岷,虽然他叫十七,但他一直在做自己,做那个木讷,不通情达理,不会讲话,还怕女人的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浿水就是而今的鸭绿江。 第155章 轻功达不到, 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公羊月可不敢随意跳崖,只能改道, 朝着乔岭逃离的方向去追。王陵在城东, 风筝落在城外, 乔岭借着山城错综复杂的地势,以街巷为掩护, 打算穿城过, 去往交易的地点。 如果丁百川的算计无误,那么当好太王另行安排的亲卫赶到时, 只会撞见张修翊、卫洗还有公羊月几人, 而不会发现七剑卫亦掺和其中,因为剩下的六剑, 都在宫中。 公羊月作为第一嫌疑之人, 一入城便被拖住, 躲闪追逐之中人没追到,却意外撞上晁晨。 晁晨大声喊住他:“你从哪里追来?” 当他手指身后答话时, 晁晨面色如土, 用手扶着石头墙, 疑惑不解:“不对, 这里不该有路,那张地图……”公羊月匆忙之中并未注意到此, 一听他说, 立刻将随身携带的图纸取出展开,仔细一看, 图上果真标示错误位置。 这种疏漏不比对,根本发现不了。 公羊月盛怒, 要将那图纸撕碎,晁晨忙抢下,只道堪舆图难得,有两三错误也是稀松平常,还能再用,只是时时需要留意。 听过他的话,公羊月粗略研定路线,收好东西继续追人。晁晨没有动,就站在阴影里,若是不呼吸,甚至察觉不到有人。 公羊月追了两步后,不知为何,想起他方才大声问话的样子,悄悄折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你看不见?”公羊月捉住他的手,将他扯向自己,“什么时候的事?” 晁晨想要挣脱开:“扶余玉,快去追……” 公羊月骤然拔高声量:“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事!”明明在王陵时都还正常,眨眼的功夫却目视不明,他能想到的只有中毒,亦或者遇上高手中招,但看晁晨身上无大恙,显然不是后者。 “我没事,应该是雀蒙眼,刚才我走到这一片无光之处,眨眼便看不清,”晁晨嘘声一叹,三番两次想插话敦促,可都没找着机会,只能苦口婆心劝,“只是夜视受损,没事,不要因我耽……” 公羊月取出火折子,正要吹亮。 巷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整齐有致,一听便是训练有素之人,只怕不是杀手,便是高句丽的士兵。晁晨盯着火星子蹦跳的方向出手,将人拉近,以袖扇灭:“别点,城中势力复杂,越醒目,越会被当作目标。” 城中势力复杂,又如何能安心放晁晨一人在此?他又没练过盲刀盲剑盲拳,眼下离天明尚需时辰,难保中间不会出岔子。 公羊月收起火折子,却既没离开,更没放他停留,而是摘下发上红绳,将他右腕同自己左腕系在一块。 “跟着我!” 话音方落,一柄刀杀了过来:“把东西交出来!”晁晨凭着风声杠开,公羊月拔剑旋身,与他交错,将刺客斩杀。 怎么随便来个虾兵蟹将也敢要他交东西! “走!” 公羊月收剑,拉着晁晨离开。层次错落的大街上戒严后异常冷清,连只灯笼也不见,隐隐能看到几盏民居中的光,也在打杀声起后,悄悄熄灭,晁晨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刺客不只来了一个,时不三五地涌出,好解决是好解决,但却缠得烦,两人心气都有些浮躁。会找他们索要,显然和王陵刺客不是一拨,看打扮又不像高句丽的人,只怕还有势力浑水摸鱼,想做渔翁。 公羊月当即决定,甩掉尾巴即可,不要浪费功夫和时间。 “来!” 他飞上石壁,伸手去带晁晨,将他甩上屋顶,自己紧随其侧腾身,顺势扫到杆子木架,阻挡追兵,等站定后半跪下来,以不容反驳的口吻命令道:“上来!” “啊?” “叫你上来!”公羊月一面说,一面把他系着红绳的手往自己肩上甩,不由分说,强行将人背了起来,顺嘴还堵了一句:“不要拖后腿。” 晁晨立刻噤声。 房子沿山而建,层次分明如阶梯,公羊月背着晁晨,沿着屋脊起落狂奔,狂风呼啸,天空飘起细雪,落在两人脸颊。 “公羊月。”晁晨闷声喊他,却又不说什么事,只悄悄用小指头去勾连在腕上的红线。 公羊月偏头,看了眼,确保他无恙,而后并没有急声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嗔怪,而是静下心,等他自己娓娓道来。 不知为何,这一刻,晁晨觉得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在黑暗中直视自己的内心,情感终于战胜理智,他不想考虑天下,不想思索立场,更不想顾忌以后,这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异常想要开口,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公羊月,我……”就在他鼓起勇气之时,公羊月停了下来,耳旁的风声骤止,杀意凛然,扑面而来将他二人笼罩。 晁晨抬头,无月的夜,昏惑之中只能依稀辨别出惨白的影子。 白影持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过来,从气势和刀气来看,绝非方才不成气候的小喽啰。 “放我下来。” 晁晨明白,背着人不好运剑,且他们又在屋顶上,地势不利,落脚处狭窄,一旦受制,自己便会成为负担,于是拍肩敦促。但公羊月没有放手,而是停在原处,呼吸气促,似乎也在判断眼下形势。 留存的时间不多。 晁晨强硬挣扎,公羊月这才放手,让他落地站定,而后顺着红线,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不要怕,我在。” 那一刻,好像挡在身前的是铜墙铁壁。 他哪里害怕!把他想得也太懦弱!晁晨在心底无声抗议,嘴角却忍不住挑起,微微一笑:好吧,他确实怕,不过是怕公羊月会因此举步维艰。 “我尽量不做你的拖累,如果……”晁晨冷静道,“你就把我放开。”狭路相逢,必须要保证完整的武力,不受任何掣肘与牵扯,才会有胜算。 但公羊月却骄傲道:“我偏不!”而后一手拉着人,一手持剑,冲了上去。 白衣人在屋脊上拉开仆步,拔出一柄刀身细长,刃口平薄如蝉翼的长刀,他披着斗篷,从头裹到脚,教人看不清身材容貌。 “玉城雪岭”剑刺至,两人立时斗开。 晁晨心跳如擂鼓,他帮不上忙,只能在紧随公羊月的步伐时,侧耳屏息,依靠听觉捕捉四面的动静。 “飞龙凤!” 剑花急转,切削下凝出残影,公羊月以攻为守的打法在绝境之下,有破竹之势,敌退我进,杀得人无力分心。这不是演武大会,高妙夺目的花招在一切实用目的下顿时逊色,他只有一个目的—— 这人是谁? 二十招以后,摸清路数,公羊月专挑脸面出手,亦或者钩划外袍,只为了辨出这拦路狗的身份。 那白衣人却也不蠢笨,不尽全力,一边交手,一边避其锋芒,直到寻隙找出破绽。第三十招时,终于逮住机会,他平刀一扫,在击开长剑时骤然旋身,突破防卫,立时举刀向晁晨挑去。 公羊月回身去拉,空门大开。 这时,长刀折转,改向公羊月胸骨刺去,公羊月下腰平转,剑鞘从肋骨侧探过去,堪堪接住那一招。待挣出时间,长剑已至,反手接来用力推拉,划向白衣人的腰间。 “叮咚——” 剑刃没能刺入皮肉之中,意外撞断挂在腰间的银股钩。公羊月伸腿一踢,那人捂着胸腹后撤,冷笑一声,从屋顶跳了下去。 银光一逝,晁晨听声,伸手捉来。 “这是什么?”他没有分辨出此物用途,于是摊掌,呈给公羊月看。只瞧那钩子上,还留有斑斑血迹。 公羊月脸色大变,几乎咬牙切齿喊出那个名字:“苗定武!” 当年苗定武随身携有一柄金背大环刀,环形后部藏着一枚倒钩,栓着铁链,仿若蝎尾,近战缠斗时常常因此出奇制胜。 “你说方才那人是苗定武?”晁晨追问。 “不,不可能!”公羊月捏着那枚银钩,自个先否定,“绝不可能!六年前,在庐江东湖,他明明已经……” 晁晨抓住他的胳膊,神情激动:“你说什么?东湖?”未曾想,他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被挑破,谁曾想,公羊月在庐江东湖追击的人竟然是苗定武,那岂非从头错到尾? “呵,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苗定武的出现,几乎改写公羊月一生轨迹,称之为命运转折也毫不为过,提到这个人,他不由眉头深蹙,青筋贲张,冷笑里透着挫骨扬灰的恨意,话语里也平添拨皮抽筋的怒气:“那天,我终于找到了他,就在庐江。打斗中,他以蝎尾偷袭,我将那枚银钩连同身上的皮肉一块斩下,不会错……” 晁晨迫切想要知道后续,拽着公羊月胳膊的手紧了三分。 “他还想逃,呵,我怎可能轻易放过他,我追着他一直到东湖,他无路可走,我打了一掌,亲手将他打入湖水之中,那一掌我用足十成十的功力。”公羊月咧嘴,无声一笑,容颜隐没在阴影中,显得有些狰狞。 他很庆幸,晁晨夜视全无,根本看不清。 晁晨松手,两肩不由急颤:“你,你看到他的脸了么?” “没有,夜里下起暴雨,雨很大。” “公羊月,我……”晁晨抬头,错愕不已,想说话可喉咙发紧,失了声音,只剩嘴唇翕张,“那个人不是苗定武。” 公羊月下意识以为“那个人”指代方才的白衣人,冷笑一声:“不管是不是,捉来自见分晓!”说完,他托着晁晨的腰足尖一点,落在附近的大树上,勉力挤出三分温柔,“你在这里等我,别动。” 树叶未落,影子交错,藏个把人完全无问题。 晁晨想拉住他,可公羊月转头时懒得费心解,已挥剑斩断红绳,在绵竹时便有人以往事大做文章,而今苗定武的东西再现,只怕绝非巧合。 这是他的心结,也是他的债,没人能拦得住,晁晨追不了人,孤零零站在树上,脑中嗡然,只余空白一片—— 那个人不是苗定武,至少在东湖的暴雨中与公羊月交手的不是。 晁晨垂下双臂,那人分明是我啊! 第156章 为什么真相会是这样? 六年前, 公羊月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要杀的人是苗定武,这只是无心之失, 又或者阴差阳错, 总而言之, 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误会解开,豁然开朗, 他不必痛心过去, 更不必为此挣扎,爱恨里剥离恨便只剩下爱, 听上去美好无比, 可是…… 晁晨抹了一把脸,雪太大, 在脸上化成水。 他还有最后一个秘密, 公羊月将他误作苗定武不是绝对的巧合, 因为他当时确实是冲着杀他而去。 那年公羊月两剑成名,一年之际剑挑天下, 江左许多人为此不忿, 向他托请, 除去此害, 在听信了各方说辞后,他确实抱着除害的心思, 追着公羊月到了庐江约他一战, 本想公平较量,哪知暴雨里他霍然出手。 若非如此, 晋阳初见,他又怎会咬定公羊月伤他杀他害他武功尽失!命运使然, 上苍捉弄,亦或者,命中一劫,就是活该…… 活该…… 活该失去苦心孤诣的一切,活该沦落至此? 晁晨仰头,站在树梢上,听叶子拨摇,刹时天地间孤寂得只剩风声—— 究竟是谁亏了谁,又是谁欠了谁? 风吹树,摇曳得更剧烈,晁晨心潮澎湃,无声呐喊:不,不能就这样放任消极的心绪将自己吞噬,一切看似偶然的事情也许并非偶然,就像今夜苗定武的出现!江湖偌大,他俩只是其中渺小的两尾鱼,不自觉间早已置身争斗的大网之中,所谓的阴差阳错,不过是收网时的相逢。 若真是陷阱,自己也曾经落入其中,那么此刻公羊月岂不危险! 黑暗之中,恐惧无限放大,晁晨心生牵挂,比起那些纠葛难说的过去,他更害怕有人会对公羊月不利! 冲着他来也便罢了,横竖也就这糟糕样子,可要动公羊月,他绝不允许! 晁晨贴着树干,滑落在地,摸索着藏于阴影,贴着石墙慢慢潜行,耳力在一瞬间提至极致,靠着那股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心中的渴望,竟当真找到公羊月。 正前方的破院中,两条影子相斗,难解难分,晁晨找了片残垣蹲下,侧耳只能听见刀剑相交的打击声。 不,附近还有人! 他尽力放轻脚步和呼吸,调动脑力,仔细回想公羊月平日说过的那些江湖经验,随后拔出骨刀,面露坚毅。 空中传来破风声,似暗器投射,随后是一片杂乱斑驳的撞击,像是用剑尽数挡开。持刀的人并没有离开,说明并非处于劣势,需得掩护离开,那么没法占据上风的公羊月很容易被拖垮。 果然,第二轮攻势骤至,刀气陡然凌厉,紧随而来的还有暗箭和劲|弩。 只听得一声锵啷,刀剑相接,两人对掌分开,公羊月飞退,登时转腕横扫,可惜仍有漏网之鱼。 银针扎进肉中,公羊月轰然倒地之时,晁晨将好判断出埋伏点,手指在墙缝中狠狠一抠,矮身上前,绕后擒脖,捂住刺客的嘴,一刀割喉。血水飞溅而出时,他随手抹去,不待多想,抬手夺下弓|弩,第三轮攻击发起时,他随大流放箭,却在暗中偷调驽|头,对准刀风最盛的地方。 白衣人趁胜追击,顺势的万箭之中还有一支逆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箭头撞在大环刀的刀身上,一声嘶鸣,躺倒地上的公羊月同时飞剑,再挫那人要害,回手时握住,一剑劈落,断其兵刃。 白衣人见他使诈装死,心知不足以杀他,转身即撤,毫不留恋。 “公羊月?”晁晨推开脚边的尸体,跌跌撞撞向废院跑去。 左右并无光源,黑得那叫一个彻底,公羊月正躺在地上喘息,听见他的声音,本想撑坐起身招呼,奈何晁晨脚步太快且急,又没法看路,在石头上一绊,整个人飞扑上去,公羊月未免再摔个结实,干脆躺了回去。 晁晨摸到身下人,又踢到腿脚,脑子里登时浮现公羊月现在的样子,不明白他为何是横躺着,只疑心他中了阴招,毒发出事。 “公羊月!公羊月你醒醒!” 醒醒?自己不是睁着眼睛的么?公羊月看他手探过来,赶紧闭目,放松手脚,屏住呼吸。晁晨没摸到鼻息,慌了神,连颈脉也忘记探,满脑子都是悔恨,悔恨自己拖累,悔恨不该去那东湖,甚至悔恨,自己没有早点回应他的心意。 晁晨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公羊月,你醒醒,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家伙是被常达观附体了吗?今儿个说话如此丧气,自己可还没弱到如此便要丧于非命。公羊月被他晃得两眼翻白,捂着耳朵说:“喂,很吵。” “你还活着?”晁晨捧着他的脸。 “哼,我这么容易死?”看他着急,公羊月心情好得不能再好,鬼主意是一个接一个来,忽又道:“要证明么?” 晁晨懵怔,傻傻地问:“怎么证明?” “你离近些。”公羊月唇角一挑,等人凑上前,一把攫住他的胳膊,后背发力向前一撑,仰头吻上他的唇瓣。 晁晨失态地踹了他一脚,公羊月躺倒,伤口裂开。 听见嘶声抽气,晁晨轻咳,别过脸道:“你,你不是没事?” 公羊月想冲着他脑门来一拳,可看他脸红局促,又心软舍不得,最后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没好气道:“我是没死,但不代表没受伤,晁晨,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为了背你我才会失了体力,让他逃走。” 晁晨没吭声。 “说笑呢,这么较真!多亏了你那一箭,不然蚁多咬死象,确实棘手。”公羊月起身,回手带了他一把,隐约瞧见他脸上有东西,便用指腹蹭了蹭。晁晨下意识要躲,他便用力钳住,替他擦去血污。 鼻息落在指节上,手上的动作一停,指腹慢慢落到下巴,公羊月轻轻一摁,不自觉将嘴唇凑上前。 将要贴上的瞬间,只见晁晨脸红发紫,公羊月偏头错开,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紧紧箍住,方才没擒住人的那点阴云彻底散去,只剩欣然:“不是叫你在树上等我吗?就不怕救不到我,反而丢了性命?” “我不希望你有事。”晁晨垂下眼眸,鼓起勇气,复又抬起,言之凿凿:“公羊月,我,我不想失去你!” 公羊月望着他,眼波流转,良久后回答道:“于我亦然。” 曾经,公羊月以为粉碎纠缠自己的噩梦,会是自己今后行走江湖的第一目标,所以他成名后第一件事,便是追杀苗定武,也会在有任何一点相关的蛛丝马迹时,毫不犹豫拔剑冲上去,可他现在却生出惊惶,更有些后怕,他的生命里有了更重要的事和更重要的人,再没有什么比得上晁晨和他的安危。 噩梦散去,不再困囿心结,或许这正代表一切都在变好,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去战胜黑暗。 此地不宜久留,公羊月叫上晁晨,先离此地,继续去追乔岭。 晁晨忽地叫住他,扬起缚在手腕上的半截红绳,伸手摸向公羊月的腕骨,抓住另一截,就着断处打了个结系上,那结和断剑上绑缚的那枚一样,即便百般嫌弃,但公羊月却始终没有拆开,丑是丑了点,但谁叫他喜欢。 ———— 乔岭一口气跑至上游渡头,细雪铺落的圆木上留着一串整齐的脚印,粼粼水波前,一人负手而立,穿着鲜卑独有的羊皮袄衣。 “东西在这里。” 很快,这一切便会彻底结束,他将摆脱阴霾,重新开始新生活,激动之下,以至于声线都在抖动。 那人转过身,双手接来扶余玉,仔细观摩一遍后,小心收进袖子中,郑重道:“王上必会如君之约。” 这时,接应的人霍然抬眸,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乔岭捅了过去。 从没有哪一刻,乔岭这般庆幸乔岷所学亦乃自己所学,即便中刀,快哉剑亦非浪得虚名,他迅速拔剑反击,将人杀退至水边。 冷光乍起,钝器入肉。 扑哧—— 然而,利器却并非是自己手中的长剑,乔岭低头,看着染血的刀子穿出,支在胸前。白衣人毫不留情地收刀,乔岭口吐鲜血,面朝雪地栽下去,口中含糊:“你们,不,不是拓跋珪的……” “玉在这里。” 接应的人双手托呈,将拿到的扶余玉交付,白衣人深吸一口气,抖着手下刺,再追一刀,彻底断了乔岭的生机:“要怪,便怪生于乱世,人人皆不得已。”说完,白衣人并没有接物,而是摆手把下属遣退:“去,玉雕师已候着,做个假的,给拓跋珪送过去。情分要承,东西我们也要。” 乔岭气未咽,听着那声音甚为耳熟,努力想转过脸来,可手脚却始终用不上劲儿,连一抔雪也握不住。 白衣人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拄刀半跪,眸中满是忧伤:“抱歉,即便我不动手,拓跋珪也不会安心同你交易,只会顺手推给百济。让辽东四郡重新陷入混战,才能有机可乘,这便是帝王心术,而我,不过是和他做了同样的选择。” 乔岭努力张口,血顺着嘴角留下,在雪地上绽放如花。白衣人伸手,替他阖上双眼:“安息吧。” 第157章 “安息吧。” 人死前, 总是能听见许多声音,似是故人纷至沓来,一人一句, 留于耳边。乔岭闭上眼, 在彻底堕入黑暗前, 分不清梦境现实—— 是大哥和乔夫人。 “娘,为什么要让岭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就是因为危险, 所以才让他去做, 以后诸如此般,全由他代劳!” “不行, 我是兄长, 我该顶上。娘,不管你承不承认, 他都是我弟弟, 你可以恨, 但我做不到!” 是崔叹凤。 “乔少侠,吃鱼不能急, 卡刺很麻烦!算了, 在我这儿也不算麻烦, 你们尽管胡闹, 我兜着,只要不是咽气, 都能给你们治回来。” 是公羊月。 “就这么说定, 改日有期,便去丸都山城打秋风, 你这个卫长可要好好招待,等什么时候你不想再鞍前马后干, 就到蜀南来,不差你这副碗筷!” 是双鲤。 “信女双鲤,在此许愿,愿树灵庇佑,我五人永不分开!” 最后,是自己拼了命想去救,拼了命想要挽回,可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人。 “你叫乔岭?那,我可以唤你岭吗?” 那人策马,乘长风送他出居拔城,亲手为他系上披风,祝君如愿得返。 “此去中原,无论成败,请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 公羊月并不是第一个叫他乔岭的人,第一个,是百济的阿莘王。 那一年,他出外替乔岷办事时,有人往他的门缝里塞了张字条,等他脱困平安后回头,才发现示警之人已代他身故,那人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身份,唯一留下的东西,是手头紧攥着的半截没烧干净的帕子,帕子上绣着几个字,正是《黄鸟歌》中的一句。 那个人不是为了救乔岷,而是为了救他。 怀疑像一颗石子,砸入水后,久久不能平静。自那之后,他开始着手调查陈年旧事,借着影子之故,动用乔岷的力量,终于将一切查清。 可是啊,这世上的坏人为何不能坏得彻底,坏得蛇鼠一窝呢? 连思数日后,他决意离开这个伤心地,向乔岷告辞,乔岷不允,他一气之下闯关,直接南下百济。 穷困潦倒的他,在居拔城遇上了微服出巡的阿莘王。 没有什么传奇成书的经历,也不像话本里说的君臣相会,齐心协力挞伐天下,那个时候,百济自身尚且飘摇,谁曾想,好太王文治武功样样出彩,其父故国原王死后不过二十载,他便已将当初百济攻打下的城池尽数夺回,且还有反攻之兆。 阿莘王出宫寻找能人异士,偶然找到了他,在知晓他乃七剑卫乔卫长的后人后,更觉得是天助之力,以礼相待。 得到赏识后,乔岭受宠若惊,更加卖力,他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走出过去的阴影。 一个以为是天降救星,一个以为是宿命知己,就在一切顺利通坦之时,太元二十年,好太王突然出兵,攻陷百济城池,举国之力亦不能阻,阿莘王只能赔礼送质,俯首称臣以为奴仆。 乔岭十分懊丧,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有佐政之才,无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乔岷找上门来,要他随自己回去,乔家的儿子绝不能变节,效忠他人。乔岭执拗拒绝,争吵之下,两人大打出手。他不敌兄长,逃亡而出,恰得游历至此的丁百川搭救,躲过追捕。 相处的几日,言谈间他觉察出这丁先生胸有大略,好几次都慧眼点破他心障,想到阿莘王失地之痛,他将烦忧道来,这人便给他定了一计。 代国新王非是池中之物,而燕国老帝却一只脚踏进棺材,两国之间必有一战,高句丽臣服于燕,代国攻伐,必定怕其为燕国援手,必要时予以贵眷庇护,教斩草不能除根,只要游说代王,告诉他百济可以牵制高句丽,事成后,即便高句丽算账,只要代国灭燕,他便不敢造次,而作为回报,代王该是扶持百济,拿下整个辽东。 但他无一官半职,又没有玲珑口才,又如何能见到代王?就在乔岭为难之时,丁百川再为他指出一条路。 那个时候,公羊月于他,不过一个名字,毫无感情,而这个计策,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他去了晋阳。此后同行的路上,纵使生出情义,也只能无奈一叹,命运使然,相比之下,他是穷途末路,但公羊月好歹还能等一等峰回路转。 不过,欠人情总是要还的,江湖规矩,从来不迟。 画面回到那日草原树下,双鲤双手合十许愿,山中风铎清脆婉转,乔岭抿唇一笑,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真的能永不分开,该多好。 ———— 白衣人听见脚步声,随即起身招呼:“把尸体放到船上,送他顺流去百济吧,也许那里才是他想要埋骨的地方。” 身后的人没有动,白衣人疑惑转身,发现来者并不是自己的下属。 初桐冷冷道:“拓跋珪的人我已经引走,玉雕师我亦找到,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白衣人做了个请便的动作,他如鲠在喉,又负气道,“秦国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只是合作,我们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如你所愿。”白衣人轻笑一声,摘下别发的簪子,搔了搔。 初桐没想到他忽地这般好说话,清了清嗓子:“那什么,稳妥吗?”他可不想失手,被拓跋珪再拿住要害。 “稳妥,”白衣人意味深长道,“永远不要小瞧帝王。” 就在初桐与白衣人达成一致时,丁百川迟迟没有收到乔岭的信号,也就是说,人可能已经没了。 他站在高岗上,俯瞰丸都山城,不由叹息。 这一场乱局,他算中了公羊月,算中了独孤部,可惜仍然被变子杀乱棋盘,可见,这天下愚蠢的人多,聪明人亦不少,还需继续努力。 “过来。”丁百川招手。 “先生有何吩咐?” 丁百川默了一瞬,决心替那个死去的孩子,完成他最后的心愿:“以我的名义写信去百济,设法告诉阿莘王,若想扳倒高句丽,他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 隆安元年(397),年初。 扶余玉失踪震惊上下,有消息称,乃为阿莘王所得,好太王高安惊怒,意欲再发兵百济,百济无奈,只得向倭国献上太子,两相联合,决心夺回辽东四郡的掌控。 乱局结束,游人亦该归去。 张修翊去送别那日,因为贪嘴,在国师府多逗留了半盏茶的功夫,好容易折腾清,刚准备出发,便撞上报信的小厮,说是有人送来口大箱子,就置在门前,里头似有活物,还会动弹,吓得无人敢开。 能有什么活物?难不成谁打了一头獐子给她? 张修翊当即抄着菜刀,带上她的紫衣卫士,把箱子团团围住。思前想后,要是捉弄,多半也是来自公羊月,他这个人虽是狂,但做人还是有分寸,于是,她大着胆子把锁砍开,一脚踹起盖子。 里头可不是獐子,而是个人。 “乔,乔岷?” 她忙把手伸进去探脉,见还有脉动,松了口气,趴在箱子边用草叶子去扫他的脸,窃笑不已。 奈何卫士们还围着一圈,她不好施展,于是给人示意:“快快快,抬进去,送我房里放着,对对对,就放在榻上……”在那一阵的吆喝声中,乔卫长悠然转醒,竖着耳朵仔细一听,登时露出惊恐的眼神。 丸都山城郊外,清风送爽。 双鲤等得不耐烦,捣蚂蚁捣了一窝又一窝,终是忍不住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抖抖衣:“她还来不来,不来咱就走了!” “这么迟,保不准遇上什么好事呢。”公羊月随口道。 说到好事,双鲤却不怎么开心,那夜之后,该晓得的不晓得的全都明白过来,是既气乔岭骗人,又气他可怜,更气他不争,可气到最后,又反是失落。 “老月,你说十七,哦不,十八?你说他真的去了百济?” 公羊月笑了一下,没有答案。 这时,后头跑来个人,向他们追喊:“几位且慢,我家国师大人给绊住脚,不能来送客,叫老奴来跑个腿。”说着,他捧出个盒子,顺手递给站在最前方的双鲤,“这是一点心意,且笑纳。” “心意?”双鲤以为是吃食,正高兴,可伸手摇了摇听见盒子里没声,又垮下脸来,打发人走,“知道知道,回去吧。” 等人离开,她才兴致缺缺地拆开,嘟囔着:“能有什么好东西……” 话至一半,忽地没声,三人面露疑惑,抬眼望去,只见打开的盒子里放着一根发带,带上绣着金乌,能瞧着当中明显的断纹,还有丑陋粗糙的针脚,显然是在大对庐府中被斩断那根。 双鲤将发带捞出来,对着太阳,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声音,忽然释怀—— “当你看到太阳的时候,只要记得我们身在同一片苍穹之下,那么即便再遥远,也算不得分离。” -------------------- 作者有话要说: 高句丽篇完感谢在2020-05-19 21:55:15~2020-05-19 22:0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想看日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东晋篇·八尺龙 第158章 隆安元年(397), 燕国王城中山,破。 燕帝慕容宝北逃龙城时,公羊月一行正自辽东四郡过河间南下, 于渤海畔借封氏的庇护, 险过战场, 未曾料想,在沧州附近再遇劫杀, 杀手整备有素, 与那日在高句丽王陵埋伏之人路数相似,此一端倪引起几人怀疑。 按理说, 乔岭与之勾结, 既已得玉前往百济,这批人则不该时隔两月再来阻击, 细想来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乔岭得玉, 反水藏私, 毁去交易,且栽赃到他们头上;要么是乔岭失玉, 被真正的在后黄雀所得, 且栽赃到他们头上。 一盘算, 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背黑锅, 晁晨窝得一肚子气,倒是公羊月安慰他:习惯就好。 杀手约莫也是立了军令状, 拿不下扶余玉, 拎两个人头回去复命也是好事,因而撞见时十八般武艺使尽浑身解数, 愣不要命。人玩命我方却不敢,公羊月凑个晁晨, 一路杀到青州也没杀个干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这茶寮酒肆客栈驿亭,随意捡一处,冷不丁掏把刀子捅一手,也教人不免寒噤。更何况,活人有手有脚,总有自个的事做,再是要好,四人也难捆绑成堆,总有一些二个独行的时候,往往这时,全凭各自本事保平安。 这当中最惨的要数崔叹凤。 公羊月自是少有人找他麻烦;晁晨谨慎,且那斯文模样又十分惑敌,借此先发制人将对手阴着几回道,往后就算横着走,倒着走,躺着走,旁人也投鼠忌器;至于双鲤,是功夫不够金钱来凑,重金求购的暗器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身上一穿,简直就是个行走的杀器。 可崔叹凤呢,什么都没有!要说下药,能药倒的,功夫不高,功夫高的,还没药倒,自己先栽了跟头。至于认血认骨,施针开刀,也得有那契机才行,若是碰着个耍流星锤的,手都没摸到,脑子就开了花。 思前想后,只能移花接木。 公羊月同崔叹凤交换行头,将不开眼的诱过来杀了两批后,终于消停,四人顺势下到青州。青州这地方素来鸾翔凤集,但今下兵乱是怨声载道,丝毫感觉不到和美,一路上关卡重重,十步一卡,百步一设防,到处都是拿刀的兵痞。 好容易摆脱了尾巴,这当行又遇上虎狼。 他四人打哪儿也变不出合理的通关文牒,说是晋国流民,直接给抓去充军,说是代国商人,两国交战只怕疑为细作,说是高句丽来客,可方言半句不通,指望那枚曾经救他们的金箔槿花,不好意思,现今这燕国内乱,个个都想借机窃位,难保不会踩错了势力掉人头。 因而,摆在眼前不过两个选择,绕路,亦或者闯关。 绕路是不会绕的,公羊月就没有收敛性子的时候,本着委屈别人也不委屈自己的想法,大打出手那是常有的事。 碰上拓跋珪的那一日,他们刚从广固出来,道上顺势便把糟心事转嫁给这位势力广大的“冤大头”。果然,如公羊月所料,中山城破后,兵力四散,为了将燕国领土从中截断,以便之后逐个击破,拓跋珪于是领军杀穿至青州。 举手之劳,拓跋珪吩咐下去,很快妥帖,是既没有不悦,也没有不满,倒是叫准备择机跑路的公羊月好一阵嗔怪。 怪且怪,但仔细一想也能想得通。 公羊月拱手,意味深长地道贺:“陛下真不愧足智多谋,恭喜恭喜。“ 拓跋珪讶然:“何喜之有?“ 公羊月认真道:“自是将扶余玉收归囊中。” 拓跋珪闻言大笑,朗声应他,并未遮掩。近些年冬时愈发严寒,开年水草不丰茂,牛羊冻死吃不饱,食粮便紧缺,想要挞伐北方甚至一统九州,没有粮草可万万不行,既产出不够,要么买,要么抢。抢夺总是要冒风险,搞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若这时有一大笔横财天降,没有谁不会眼红。 至于答应乔岷护住百济? 燕国一倒,高句丽难不成还敢叫板?到那时候,何必费力不讨好地去取一个贫瘠不盛物华的弹丸之地,不如叫二者相争相斗,只要不是横扫三国一家独大,对他都构不成威胁,且还能平了后顾之忧。 于拓跋珪而言,一开始便只打算利用这位“卫长”作卒子而已。 公羊月心知肚明,为君者,手起刀落少有不见血,他既然敢说,自然已是板上钉钉,只怕故人早已是魂渡黄泉。 为免教同伴伤心,那念头一起,他便掐灭在心里。 如此一来,也算是恩怨两清,公羊月说不上悲恸,但也谈不上喜乐,与拓跋珪又寒暄两句,拱手道别。 但拓跋珪却并不打算如此轻易放他走,而是旧事重提:“你可还记得,当日夜宴回宫后,你曾答应过要替孤办一件事?” 语气虽是恳切寻问,但言下之意却不容商量。 公羊月向四面观望,只见草丛伏低处,无风且轻动,不远处的棚寮中,双鲤正捧杯饮茶,崔叹凤支着下巴瞌睡,晁晨若有所思,心头不宁,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却笑不出,阳光照暖的午后,本该是慵懒闲散,不该杀机毕露。 “陛下想要我做甚么?” ———— 晋陵郡北有座京岘山,传闻始皇东巡时曾惊见王气蒸蔚,未免危及王都咸阳,便下令遣赤衣囚徒去挖断龙脉,丹徒县因此得名(注)。在其西南不足二百里处,便是晋国国都建康,未曾想数百年后,不仅王气未绝,反有数代王朝于此定都立国。可即便如此,龙脉受损,不保国运,打孙吴起经逢逐鹿天下的乱世,大多并不长久。 晁晨站在京岘山附近的北固亭中远眺,心里如是想,换句不好听的话讲,也叫苟全挣扎。 苟全挣扎。 他心中忿忿不平,十分厌恶这词,然而却找不到替换,愈近南朝,愈发无力。 此时的京口渡前,不少南来北往,乘舟争渡的人侃侃而谈,说是年前朝廷发国丧,沉湎酒色的孝武皇帝崩于梦魇,但近日宫中另有风声,讲司马曜其实丧于非命,乃为宫妇扼杀憋死。还沉浸在淝水大捷的喜悦中人们皆扼腕叹息,如何也不肯接受这荒诞不经的事实。 换作是他,他也不接受,人活着靠的就是一口气,一个盼头!可不接受又能如何,自谢太傅与谢将军相继辞世后,参战的豪杰们,至今无非是将军迟暮,抑或者黄泉白骨,除非上天再生一个英雄—— 晁晨把头转向另一侧,公羊月正同拓跋珪攀谈,后者虽穿着常服,但仍掩盖不住威武与光彩。 苍天似乎并不眷顾,亦或者英雄投错胎,不小心成了对头。 公羊月瞥见他暗自握拳的愤慨小表情,不动声色让开步,将好把拓跋珪的视线挡住,心头猜他是为那一诺而不舒坦。 拓跋珪在青州讨要的一诺相助,竟是护卫他往江南微服私访。 ——“护送我,去晋国。” 这想法过于大胆,以至于说出来的那一刻,两人皆是沉默。一个是真沉默,渴望从对方惊讶的举止中获得一丝得意,另一个却是假沉默,不说话只是因为,除了调侃这位年轻代王“自寻死路”,实在想不出更妙的语句来活络凝滞的气氛。 索性闲话少说。 拓跋珪那时说不出的失望,这般出格的想法,怎么都该得到不凡的回应,可惜只有缄默,这让他觉得自己被轻视,一时欣赏公羊月平湖无波的镇定,一时又恨他过于精明,看得透彻,竟不给自己抓把柄的机会,这般直白了当地颔首应下。 ——公羊月曾保证四海为家,不以一国居,若是他反应过激,倒是另有猫腻。 这个名义上的“表弟”,总是带给他惊喜。 眼下,拓跋珪并未察觉到公羊月的小动作,而是沉醉于江南风物,挪不开眼。自打过了徐州,地势渐趋平坦,但这平却与草原的一眼看山截然不同,倒像是几重门遮掩,要一层一层推。 习惯大口吃肉,忽要小刀片丝,一根一根嚼,食不饱时自是心痒痒,这烟雨朦胧中含羞带怯亦是如此。 直到一声呼唤,教他拉回神思。 几人闻声,抬眸望去,只见五丈外跑来个玉面少年郎,一张俏脸生得比女儿还要俊俏,频频惹得姑娘回头,也就不戴幕离的崔叹凤能与之一争惊艳,但他们之艳却又不同,一个是皮相上的鬼斧神工,一个是骨子里的风流天成。 “崔浩?” “正是在下。”崔浩折扇叩齿,笑容姣美,“鄙人名姓,竟劳公羊兄记得分明,实是三生有幸。” 拓跋珪为那喧宾夺主不满,不由轻咳一声。崔浩便笑着拢袖,朝着他一拜,高呼一声“少主”。 “有趣,真有趣!”双鲤嘟囔着,睁着一双杏眼来回偷瞧,想说私话,又怕被听了去,便自发上渡头去租舟子,走时还叫上崔叹凤:“老凤凰,你说新鲜不新鲜,为何宫里的贵人放着贵人不做,要来体验升斗小民的日子?” 崔叹凤嘘声一叹:“有钱人吃粥,那叫刮肚里油水,穷苦人吃粥,那叫买不起精米。” 双鲤一听,笑不出来,哼声道:“哇,那不就变着法子炫耀!这个代王倒是挺会嘲讽,都炫耀到了别人家的地盘上,着实猖狂!” 崔叹凤默然,良久后端正脸色,严肃道:“我倒觉得不是嘲讽,而是送上门的警钟,可惜无人正眼瞧看。钟鸣鼎食之家,本该最早为此警醒,但他们却仍就此佐食,还当是别样的开胃小菜。我不觉得新鲜,也不觉得有趣,”他的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如果哪天钟磬被砸碎,还能吃得下饭吗?” 双鲤还以为他真是在说吃饭,便顺口接道:“怎会吃不下,没了钟磬,还有鼓缶,没了鼓缶,还有笛箫,你别和我说总有耗尽的一天,光砸个钟磬,还无人说三道四,你要将器乐全砸了,乐师伶人第一个揍你!” “小鲤儿,你……”崔叹凤本当作胡言戏语,可转头细想,忽又表情失措地愣在原地。当身边的小姑娘追问他“我什么”的时候,他面望江水,心里头油然而生一股说不出的玄妙,“你说得很有道理!” 也许这便是大智若愚。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参考百度词条-京岘山 第159章 八角亭前, 拓跋珪找行路人攀谈,他在宫中学过汉话,洛阳雅言说得不错, 应付尚可, 只是吴侬软语音词大不相同, 时不时还需手脚比划,因而走不得神, 溜两个字, 便整句似断片。 崔浩使眼色,趁势请公羊月借一步讲话, 说是寒暄, 实际替燕才捎来问候,只道诸人皆好, 无需挂念。而后又详细说了说盛乐城与燕代战场的近况, 燕国大势已去, 不过负隅顽抗,迟早有一天会收归代国疆域。 公羊月闻言动容, 也就是说, 拓跋珪若能夺秦, 只怕天下又会重演当年苻坚南下, 谢安、谢玄北伐,于寿阳城外淝水之畔, 南北对峙的局面。 那时候胜负可难说。 想到这儿, 他不禁也体谅晁晨的隐忧,书生无力征马前, 也只能将天下忧乐往心中填,他尊重晁晨的信仰, 就像晁晨在云中支持他与定襄公主重归旧好,还予恩情。 正说着话,渡头上忽起争执,租船的双鲤和崔叹凤不知怎地,与艄公吵嘴起来,嗓门大了些,不过瞬息便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渡头能斗口舌,无非是为了渡船。 晁晨不想扰他们说话,悄悄退开,径自上前查看。双鲤见之,胆气壮了几分,抢先告状,指着那掌舵的喊:“晁哥哥,就这小泼皮,方才收了我的银叶子,却又应下他人。” 那船夫大呼冤枉,说自己根本没拿钱,既是钱货两讫,凭什么说他做二轮生意?说着,还操起嗓子,吆上些不明真相的热闹人,一边赌咒发誓,一边解下腰带当众脱衣,眨眼给脱得只剩一件里衣并着一条宽松的裤子。 左右都是急行客,来来往往谁也没个留心,看是“铁证如山”,登时咬定那丫头撒泼,不帮腔便罢,反倒说起风凉。 崔叹凤看不过眼,便抬出无药医庐,可刁民却压根儿不吃江湖那套,敲竹杠宰的就是无依无靠的南来流民。 你说报官? 得了吧,京口接江淮,最是鱼龙混杂,不说前些年水匪猖獗,便是紧邻兵家必争之地,那拉旗扯队的,今日给你占着,明日便作了我的领地,谁能说上话,即便太平日子,也得讲证据。 这年头老实载客的不多,有钱还不一定能租到舟子下水,来此的哪个不是急客,哪有时间慢慢查,何况毫无准备之下,能拿脏的有几个,有那本事的也不差这点钱,最后还不得认栽了事。 晁晨知道,他们是撞上了老油子。 双鲤爱财,却还不贪黑心钱,她说给了那定是给了。想着竟讹诈到自己人头上,便是晁晨那副温柔好脾气也耐不住性子,挤上前去说理,还是文人那套,询问过程、反复套话、自个琢磨,不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理是说给讲理的人听的,那船夫粗人一个又不通文采,直把冷嘲热讽当放屁,撂下话来,真搜出东西,倒给磕头叫姑奶奶。 敢放狠话,自是有恃无恐,只能说东西确不在他身上,但讹人是为财,也不大可能随手丢弃。晁晨匆匆扫过去一眼,见那舟子无蓬,船板隔断分明,不像藏得住东西,霎时也心生疑惑。 看他为难,船夫嘴巴是包不住的笑意。 公羊月目光偶有瞟来,但见没动手,也不像是故意找茬,便没动心思去管,直到撞上那小子洋洋得意的眼神,心中发疑,不明白小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晁晨为何还在那儿磨蹭,他已然强调过许多次,能动手的就不要费口舌,人性本贱,上了拳头才肯好好坐下来谈。 “晁晨!” 晁晨没应他,正摸着下巴思索,众目睽睽之下,银叶子究竟能藏在哪儿。公羊月蹙眉,很是不放心,像是晁晨吃亏比他自个受委屈还难受,立时把说到兴头上的崔浩往道旁的草丛里一呼,自己提剑上去。 崔浩咋舌,摇着扇子大呼过分。 就在那厚脸皮认定挨通臭骂便能捡便宜钱时,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提着前襟,将他从舟子里拎上岸,抬手就是一拳:“小姑娘的钱你也坑骗?” 众人定睛一瞧,打人的是个男子,生得伟岸高大,足有七尺六寸,衣着短打,裤腿脚踝却是猎户皮靴,想来是因家贫东拼西凑而成。尽管如此,一眼望去,却并不叫人觉得邋遢,反倒是那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俊朗面,给人十足精气神。 船夫被打吐酸水,却仍咬牙死不承认:“你说我骗,得有证据!” “我在此地候人,瞧你好些天,别以为你动的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当人人都是瞎子?”男子夺下撑杆,伸腿就着甲板一跺,船身倾覆,翻起的船底板上吊着几只瓦罐,“你这船篙中空,拿了钱送水下去,等租船的去叫齐人,回头你再反咬一口。”他将坛子一踢,落在岸上碎开,正上方将好是双鲤的银叶子,一片不多,一片不少。 手段被识破,船夫臊得面皮发烫,哆嗦说不出话来,沿岸好几个性子冲的,又调转攻势,对他吐了几口唾沫,指指点点骂些难听话,还有的眼珠子粘在那钱罐子上挪不开,盘算着自己能不能借机夺一笔,反正也点不清归谁。 男子把竹竿子一甩,蹲身在钱上拨了拨,只瞧里头不仅有正好的银叶,还有不少碎币,甚至破布包裹的铜板。 晁晨探看,目光落在当中一吊钱上,就着串联的绳子提拎起,用指腹碾了碾,搓出一层腻人的污垢:“油?” 这么厚的油渍,泡在水里也没给洗去,只能说明过手次数多,它从前的主人得年年日日攒才能攒下这个数。男子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大动肝火,还觉得不解气,按着人肩头又打了一拳:“我刘裕平生最看不惯你这般欺软怕硬的家伙!呵,只晓得欺负自己人,这走马乱世,有本事投军去,看你能杀几个胡虏!” “说啊,能杀几个!” 那船夫给吓破胆,舌头打结,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能磕头求饶。这会子,朝北的大路上来了一帮子人,有背着包袱细软的,也有两手空空跑在前的,瞧亲昵熟稔的样子,像是一群逃难的同乡。 跑在最前头的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还不到刘裕的肩膀高,一张脸黄如秋菊,唇上几无血色,瞧着像打小就没吃过肉。 好在小个子只是瞧着像病秧子,跑起路来小旋风一般,三两步就跨到刘裕跟前,嬉皮笑脸底气还很足:“刘哥,人齐数,走不走刘哥?” “走!” 刘裕瞪了一眼那船夫,把银叶子捡起来,递给双鲤,而后打人群里相中跟来的公羊月,目光在那柄银剑上滚过一圈,朗声道:“嘿,那边那个使剑的,看你会功夫,你来盯着这小子,叫他把吃进去的讹钱给吐出来!” 公羊月一听,不可置信地望着晁晨:“这家伙居然命令我?“从前哪个撞见他不是闻风丧胆,避如洪水猛兽,即便不是练家子,也会为他剑气所冲煞,能躲则躲,今儿是打哪儿来个怪胎,还能指着他鼻子放话。 晁晨想不出理由,试探道:“也许是看你面善?” “我面善?”公羊月哭笑不得,这话若是传到江湖上,只怕黑白两道,几大宗门都要笑掉大牙。 晁晨摊手:“总不至于看你貌美。” 船夫爬起来就跑,双鲤跟着追,操着大嗓门,心急火燎吼着:“老月,你干嘛呢,人要溜了!” 公羊月没动,晁晨回头瞧见,心知他一句话不对,又是做怪又是闹别扭,于是好话哄他,拱手作揖:“这位少侠,烦请你拔刀相助!”公羊月就吃他这一套,心里甚是欢喜,但面上冷冷淡淡吐出个“勉为其难”,而后连剑也懒得出鞘,拿脚尖掂了颗石子儿,抬腿一踢,精准崩在后脑勺上。 人向前一扑,晕了过去。 晁晨帮着解下那几只大瓦罐,公羊月抱剑贴过去,靠在渡头的支杆上,看他苦思冥想如何处置这些钱财。讹人不是天天有,攒到这个数,只怕得有三五月,渡客早已走人,哪里还寻得到线索。 最后,还是崔叹凤解围,无人认的交付于他,领回医庐,采买些药材布施穷人,也算是善使善用。 双鲤另租了舟子,打点好后依次喊人登船,公羊月不紧不慢落在最后,晁晨催他两句,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嘟哝着:“喊什么少侠……” “什么?”晁晨只听见声,没听清字。 公羊月挑眉:“我说,你方才为何唤我少侠。” 晁晨不明白,一个称呼,有何好计较:“不然叫什么?”兄台,兄弟,公子,好像都有些诡异,同双鲤喊老月?他着实喊不出口,小姑娘叫着顺口,搁他这儿像是在喊年过半百的门房大爷,要知道以前那个看门的,就叫老胡。 公羊月却不肯松口,抱剑施施然走了过去,只撂下一句“自己想”,嘴唇噙着笑,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像是怕他耍懒,过一阵给抛到脑后,公羊月还回头指着人,故意又强调一遍:“必须想,想清楚告诉我。” 等他快走到登岸口时,迎着江风而立的晁晨,蓦地唤了一声:“月哥!”公羊月全然没料到是叫他,脚下踩着浪头水打滑,差点跌进江中。 双鲤、崔叹凤、崔浩并着拓跋珪齐齐攀在船舷上回头惊呼—— “老月!” “公羊月!” “公羊公子!” “小表弟!” 晁晨伸手,拽住公羊月的手腕将他扶稳,此时熏风暖好,一人抬眸,一人垂首,两人相视,不由会心一笑。 他嘴唇翕张,这次分明说的——“月郎。” -------------------- 作者有话要说: 太肉麻了,我决定舍弃这些奇怪的称呼,还是老月顺耳,不然就叫哥哥…… 如果大家感到不适,请在评论告诉我,我就不搞骚操作,立马把最后的称呼改回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篇文我一定要写个超甜的…甜的…甜… 第160章 瘦小个姓丁, 家中排老二,年龄最小,因而“排资论辈”的众人都唤他丁二。丁二是个轱辘轴, 前后张罗, 这头拉扯齐了人, 转身又引着刘裕登船。起初那艄公看他们人多,怎么也不肯撑, 还是刘裕拿出了从前砍柴打渔攒下的一些零碎钱贴补进去, 人才肯渡他们一段,往建康城去。 十几个男人挤在一处, 眼瞅着天气渐热, 很快给闷出臭汗来,人既恭称一声大哥, 刘裕便担了苦, 让出好位置来给晕船的放风透气, 自己窝坐到最憋闷的正中间。 丁二是个有眼力劲儿的,油嘴滑舌赶紧吹嘘一通, 说这位置好, 叫作众星拱月, 又拉着刘裕侃谈, 趁机介绍一通:“刘哥,这个驼背的憨货叫康潜, 喊康子得了;那俩老实头合着叫不清不楚, 左边是哥哥胡不清,右边是弟弟胡不楚……” 刘裕不像丁二话多, 大多时候点头相应,目光飘在这漫漫平岸阔的江面上。 一阵好说话, 喉咙肿胀发热,丁二口头发干便俯身去掬水,也不嫌脏,喝了两大口,而后续上:“刘哥,你不晓得,慕容德给代国的皇帝拓跋珪打到青州了,搁广固那儿分家,自立为南燕王,这不青州大旱,康子他们才逃过来糊口。” 旱灾?逃难? 刘裕这时方才有些动容,目光次第扫过身边人的脸,心里狠狠一刺——难怪都是青壮年,但凡天灾人祸,能跑脱的都是几辈子修福,那些走不远又走不动的老弱妇孺,早饿死在了半途。 “你们既然叫我一声大哥,我便把话放这儿,咱往建康去,有我一口干饭吃,绝不给你们喝粥!”刘裕豪气横生,起身拍着胸脯保证,一脚踏在甲板上,觉得仿若踏浪而行。掌舵的唱了两支小曲,众人对未来期待非凡,纷纷拍舷附和。 中原士族南迁后,江左门阀鼎盛,随处一落脚,便能数出三五个。大家族里有良田庄子,家产无数,总需要有人打理,凭着力气做工,大男人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到了建康城后,刘裕四处奔波,总算给兄弟们谋到好去处,一拨人不可能盘在一处,便散到了好几家。 多了盼头,看着日子是蒸蒸日上,但谁也没想到,胡家兄弟才干了两天,便跟刁家的起了冲突,原因无他,那刁家公子刁逵极爱敛财货,胡不楚看不惯,私下埋汰两句,未曾想给有心人告了黑状,把人给得罪。 说起渤海刁氏,也是一门清直忠贞,称之为司马家的死忠之臣也毫不夸张,刁逵的祖父刁协曾为拱卫皇权而推行刻碎之政,顶风而上不畏门阀霸权,按理说子孙三代沐此门风,该是刚烈不屈之辈,可到了孙子一代,好几个公子偏就不爱惜羽毛。 往昔里给家中长辈说道也罢,现今随便来个流民都敢乱嚼舌根,刁逵自是不忿,要拿人开刀。但他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喊打喊杀有失身份,且于家族面子难堪,因而他想了个损招,把人工钱给扣了下来,逼着滚蛋。 胡不楚色厉内荏,在外头装样子耍横,搁刘裕跟前,却是小猫儿,他怕挨说,告状时便隐去了自己道长短这一条,单讲刁逵是个吝啬鬼,小气窝囊的二世祖。 刘裕行事楚刺乖张,一听那还得了,自己庇护的兄弟却在城里遭受不公,赶紧上门讨说法,可惜他不善文采,更没个舌灿莲花,直愣愣撞那枪头上,刁逵便设计,冤他损物,要求赔偿,赔不出便告到衙门,没他好果子吃。 这一脚踩到坑里,算是栽了个大跟头,胡不清闻风而来,这才将幼弟的包瞒如实道来。那刁逵克扣是不厚道,但他们背后嚼舌根,却也站不住脚跟,且不说士族捏死他们如同碾蚂蚁,即便讲道理,他们也是有亏在先。 丁二想着息事宁人,找来些好兄弟,每人凑上些钱。 但他们才到建康不久,根本拿不出多少闲钱,就手头这数还是省吃俭用牙缝里抠出来的,攒一块也赔不起。 胡不清自是见不得打心眼里崇敬的刘大哥因为他们受牵连,心里难受,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后,动了歪念,欲往赌坊求快钱。他裹了件宽袖衣袍,择了个人少的时辰,趁夜匆匆出门,没曾想,丁二买了半只烧鸡往刘裕的住处拼酒,隔着大半长街,还是一眼瞅出了人。 瞧他往暗巷子钻,一准不是好事,丁二慌慌张张回头去叫人。 “赌坊?” “是啊,还是那种阴沟里的黑赌坊!”丁二将坐在草席上吃酒的哥几个全给拉扯起来,手舞足蹈,表情夸张,“我亲眼瞧见的,不信去看看,若逮不得人,我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们下酒。” 康子是个驼背,佝偻着身子,讪笑着:“丁二,你这叫什么话……”他咬着筷头,使劲琢磨,“不该啊,胡兄弟又没个赌瘾。” 丁二抓耳挠腮,随即一拍掌,指着刘裕,露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定是因为刘哥你!这几日筹钱,不清兄弟那是整晚歇不下觉,他心里愧疚啊!”他双手拉着刘裕,凑到边上小声说,“他觉得愧疚,害你受难。” 待丁二将胡不清的心思一葫芦全说了个干净后,刘裕安抚小座上的几人,自己拿上外袍,趿芒鞋,跟着丁二出门瞧看。丁二连蹦带跑,心里头没底,只怕再晚些,输得可不只剩亵裤,怕是还要剁手脚。 但凡往江左的赌场坊子里瞧看,人玩最多的不是骰子,而是樗蒲。樗蒲乃一种博棋,对弈者左右棋枰分半,上头设有关卡障碍,如同军演沙盘,每人有马、卒两种棋子若干,马用以破障,卒则拿来杀人。 此棋曾风靡一时,公卿贵眷,士族才子甚为痴迷,其遗祸广远,因而曾被皇室废止,眼下建康城中能瞧见的,多半是私下的黑坊,不仅涉足江湖,甚而背后有大家族勾连,势力错综复杂。 丁二屁本事没有,但却有一绝活,乃天生的混子,城里头哪犄角旮旯有腌臜东西,他都门清,旁人学不来。有他带路,刘裕很快找到赌坊,比他们来此途中设想要好,胡不清只是输光手头银钱,还没到卖手卖脚的地步。 “你怎么是个实心眼子,人刘哥都说大家兄弟不计较!” 丁二心直口快骂过去,胡不清耷拉着脑袋,不该还口,只怯怯抬眸,看着拦在当前的刘裕,以小若蚊讷的声量喊了一句。 刘裕摆摆手让走人。 胡不清不肯,攀着他胳膊喊:“是俺的错,没管好俺弟那张破嘴,害你费了冤枉钱,俺今儿就是把自个卖了,也要挣来钱!” 听他气话,刘裕头大如斗,勒令丁二将人拽拉住。胡不清的法子激进了些,但却实属无奈,除了打家劫舍,想弄一大笔银子,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刘裕环顾一圈,宽大的屋子里,棋桌摆满,几乎每位对弈者身后,都围着好些人,多是拿不出闲钱过手瘾,只能一饱眼福,过个心瘾。 老实说,眼下刘裕也有些动心手痒。 他在京口时,也常偷偷和人玩樗蒲,赢些赌资,补贴家用,技术还算老道,但凡不是霉运当头,总能赚些小钱,何况今日胡不清已输了大头,想着噩运到底,该是否极泰来,于是他找了张空桌坐下,也想试两手。 胡不清犯怯:“能成吗?” 丁二一巴掌玩他脑勺招呼:“刘哥出手,能有问题?” 来赌场的,都是找生不找熟,看见生脸,很快有人过来坐下,也不客气,抓起五木往杯里投,机制如同骰子。 几局下来,赢回来五成。 三人见有好兆头,心里都隐隐发喜,五成时候想赢回老本,够本时候又想着翻倍,总之不可轻易收手。眼看着时辰渐晚,来的人少,很多老赌鬼眼睛毒,谁今天顺风顺水,谁眼下背债累累,看得一清二楚。 势头旺,便无人肯上桌。 赌钱总得有对赌的人,说不好听得有冤大头,但常往场子钻的,心里头算得精,哪肯白白掏钱,一来二去无开张,丁二便叫着走。但刘裕没应,还想再等等,胡不清心里头痒痒,也抱着侥幸,反跟着劝。 丁二无奈,只能跟着候。 候到胡不清两眼一闭就上瞌睡时,刘裕放开嗓子,朝赌场里招呼:“还有人来否?”就在众人以为无应声时,赌坊门前的布帘给人打起,两道影子并肩走来,当先的高拔男子扫过一眼,看空桌摆的正是樗蒲,忙朗声接话:“我来!” 刘裕回头相望,拓跋珪瞧清他的模样,忍不住道:“是你!” 刘裕并不记得他,只看他面相是关外人,想狠狠掏空他的腰包,哪怕崔浩和拓跋珪搬出双鲤解释,换来的不过漠不关心。 本以为是个热肝胆的豪侠,还想着能交个朋友,哪晓得人家并不在乎,拓跋珪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受了轻视,登时有些怫然,斗气般想给人个下马威。 他本不会玩樗蒲,只来此路上听崔浩说过规则,和排兵布阵、攻伐征战很是相似,引得他兴致勃勃,也想跟着逗乐子。乍一看刘裕狂热的眼神和俩跟班的期待,拓跋珪吃准人想赢钱,于是起身,上下扫视一通,指着他手旁的钱袋子道:“我赌全部。” 说完,放下一块金子。 “如果我不赌呢?”刘裕捏着钱袋,说实在心里馋,但手头上还有几分犹豫。 胡不清笑得下巴快合不上,丁二亦是目瞪口呆,两人站在刘裕身后,以手推了推背,嘟囔着:“刘哥,金子,那可是真金子!” “我来咬咬看。”胡不清上手,咬得狠,差点把牙给崩坏,放下后还依依不舍,小声说了句“真的”。拓跋珪趁势从席子上退出,看样子仿若在说,赌不起便不赌,抻手要拿回自己的赌资。 刘裕默了一晌,按住他的手:“赌。” 两人上桌摆棋,各自投掷五木,排卒布马,整列有序。一盏茶的功夫后,棋子厮杀焦灼,又半炷香后,战事进入终局。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既非平局,总归有输有赢,胡不清拿手指在旁点,严格算来,拓跋珪险胜一子。 “刘哥……”他小声嘟囔,似是难以置信。 刘裕心里意气,不想投子,咬牙坚持到盘点,未能改变结局。这一输,今夜算是颗粒无收,想到这儿胸臆憋闷,两手撑着额头,坐在席间沉默不语。 拓跋珪给崔浩递了个眼神,后者上前,将桌边的钱袋子拎上,两人又在赌场里转了圈,无甚兴致,打算往外去,找公羊月几人汇合。 走时看刘裕还在那儿发痴,他便随口激励道:“樗蒲形如战,但却并非真正的战场,你很强,只是输在今夜气运不够。” 胡不清急眼,但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来,只能闷着头发狠,冲到门前将拓跋珪俩人堵住。 刘裕喊住他:“让开!” 胡不清抿着唇,脸憋得青紫,固执摇头:“刘哥,可是……”他说不下去,亦没有勇气挪脚,只两臂展开死死抠住门框。 丁二凑过去,大臂绕着他脖子,提臀将他挤出:“你个死心眼,刘哥可生气喽!”说着还给拓跋珪和崔浩赔了个笑脸。 胡不清很是委屈,偷偷拿眼向刘裕瞧过去,松了手,低头乖乖上前。 见他暂时将刘裕缠住,丁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起了念头,快步追出门去,摆出一副赧然样:“等等,且等等!两位,那什么,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谁没个难处是不,我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欠了外债,走投无路之下才来此碰运气,瞧公子这身行头,也不差这点闲钱,您看能不能……” 拓跋珪听懂了他的话外音,不知是刘裕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登时有些不悦,质问道:“出了赌场钱人不认的道理不懂?敢赌就要敢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输不起?”一听那外债,且当是个惫懒无用的家伙,有些本事的人,何必来赌坊讨钱,拓跋珪顿了顿,复又谑笑道,“你们欠债,与我何干?” 丁二倒是没像胡不清一样堵着道,而是在旁跟了五六步,苦苦解释:“刘哥不是那种人,我们真是有苦衷!公子听我……” “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输得起!”刘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丁二回头,只见他掀开幕布,立在墙边,唇瓣紧抿铁青着一张脸,目光如电,神情有几分桀骜。胡不清连忙摇头示意,却迟了一步,刘裕已大步流星走了上去。 丁二打了个哆嗦,知道犯了他的忌讳:“刘哥我……” 刘裕一掌将他掀翻,走到拓跋珪跟前,面子上有些抹不开,生硬道:“添麻烦,对不住,法子我会自个想,人,”他撇了一眼那小瘦子,“我会自己管。”说罢,拱手抱拳,侧身从旁边过。 擦肩时他又忽地止步,垂首默立片刻,对拓跋珪道:“你适才不是说,天输我一口气?气运盛衰,周而往复,他日定会还回来!” 拓跋珪余光一瞥,略微动容,就冲着这句话,挥手让崔浩把赢得的财物奉上。 “不必!” 刘裕冷着脸,浑身皆是骨气,还不屑这施舍,将塞过来的钱袋向后一抛,固执地扔还回去:“输人不输志,该赢回来时自会赢回来!”丁二和胡不清被震慑在原地,他一手一个,不由分说将人拖走。 拓跋珪望着那道倔强的背影,心中竟有些激荡,忙朗声说与他:“我等着,有机会再决高下!” 第161章 拓跋珪认为, 要断定一个国家的好坏,不应见其最好的部分,而应视其最差而定, 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只是遮掩, 阴暗贫穷的底层生活, 才是真实的反应,所以, 打一入夜, 他便拉着崔浩往九坊去。 公羊月无心于此,便领着自己人夜游花街。 此花街非彼花街, 乃是为迎花朝节而铺陈的大道, 从朱雀门往清溪,沿路两旁都摆着各色花卉, 多是春日莳花, 色泽斑斓, 争奇斗艳。 身着薄衫的游人三三两两聚拢,在灯笼下闲谈, 不知是谁起了头, 采撷娇花一朵, 别在髻端、腰带或是前襟上, 引得旁人纷纷效仿。晁晨瞧见此情此景,瞥过一眼, 见公羊月正在贩子摊上随意看, 他佯装被挤出去,悄无声息溜开。 “方才还在这儿的……”晁晨一口气跑回盐市附近, 左右搜寻。 先前打朱雀门过,曾在一众芳菲里偶然瞥见一抹赤红, 若是没相错,该是巴蜀山中独有的野山茶,且还是名品照殿红,倒是与公羊月那披霞似的一身很是般配。 建康城中名士众,且这附近又临近乌衣巷,保不准有识货的人,若是被采了去,倒是可惜得很,他只能寄希望夜色浓如墨,花又生于不起眼的角落旮旯,游赏之人为那彩灯与热闹吸引,皆未注意。 凭着记忆在附近转了两圈,终是叫他在一处二层小楼前石板路后,寻到那一株花。 晁晨撷来在手,护在袖中,防着左右,怕磕了碰了,而后急匆匆穿过逆行的人,往清溪桥去。打清溪再往北边数,过了东府城便是皇亲国戚的贵墅,黎庶规避,行人渐少很是清净,屏住呼吸只能听见水波微漾。 早先与拓跋珪约定碰头便在此,后来双鲤和崔叹凤去西口市看吞刀吐火的杂耍时,又再度约好时地,公羊月找不见他,早该来此,可眼下半个人也没有。 在原处小候片刻,气还没喘匀,乍一听桥对头传来清浅的脚步声,晁晨心有所动,携花而奔,一口气跑到拱桥顶。 明月当空悬,月心正倒落在拱桥下,泛起波光粼粼。 河上无船,远处清歌起,桥下有美微微抬头,向他看去。晁晨不由一笑,失了仪态,跑去的每一步都是欢喜。 公羊月负手侧身,望一眼他额前碎发和渗出的细汗,打趣着:“跑这么急作甚,我又不会凭空消失。” “只怕你乘风而去!”晁晨顺着话接。 “能归去何处?”公羊月低声一笑,轻叹息,“我甚是眷恋这红尘人间。”他垂下眸子,从袖中取来一朵白玉兰,替他别在前襟,语气十分亲昵温柔,“……因为人间有你。” 晁晨抬头,眼波颤抖。 公羊月顺势用指腹替他抹去鬓角的汗水。 那一瞬间,柔情填满心怀,晁晨只觉得四肢发软,好似自己漾在水中,快要沉溺,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们……其他人呢?只有……只有你……” 公羊月装装样子,放眼四望。 趁他环顾周围,晁晨抑住砰砰直跳的心,踮起脚尖,手臂绕过他的脖子,将那朵照殿红插在他发带上。 但公羊月是何等人物,稍有风吹草动,便能警惕捕捉,更别说晁晨心不在焉,露出“马脚”甚多。他迅速回头,捉着那青衣书生的手,急步将他往后推,直推到石桥阑干前,微微倾身,从鼻子里懒洋洋哼出一个音:“嗯?” “我……”晁晨脑中嗡然,大半个身子悬在桥外,局促得动弹不得。 公羊月低头瞧人,又瞥了一眼还捏在他右手中的花,竟似愣住。被他发现,晁晨则心中慌张,如个犯错的孩童,下意识挣扎想将手往身后藏。 脸烧得滚烫,热辣辣像被火灼过,就在晁晨觉得自个要从脸烧到脚时,公羊月竟毫无征兆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忽地半跪下来,一手撑剑,一手搭在膝头,微微偏首将发带正对于他。 ……他,这是方便插花? 晁晨两手摸过去,轻轻将红如赤阳,色浓如血的茶花插在他发上。都说古来君子常佩杜若,近有公子宛若芝兰玉树,公羊月配花,却是与两者气质都不似,在这凄风长夜里,生出股触目惊心的美丽。 他下意识伸手,小心翼翼去碰触。 然而,公羊月恰在此时起身回转,晁晨探出去的手指没摸到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反倒顺下落时抓到他的衣襟。三月天,公羊月懒着中衣,而最外的红袍又本就穿得松垮,收手不及被重重一拽,差点拉得个袒胸露乳。 公羊月知他无意,却偏要调侃,立时调笑道:“哟,这么心急?” 晁晨连连摆手,胡言乱语:“我,我……”他一紧张,脚跟向后撞在石头上,整个人向后一翻,翻入河心。公羊月忙挥手去捞,只捞到空荡荡衣袖一只,干脆撑手一跃,跟着跳下去。 这时,桥洞下飘出一只空木船,晁晨摔进船舱,侧身一滚,给公羊月腾出位置来。舟子被砸得摇摆不定,公羊月耍赖,也跟着一滚,偏要压在他身上。 晁晨急忙去推,没推动,公羊月把头埋下,食指点在他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来了。” ———— 拓跋珪和崔浩离开赌坊后,又在九坊附近转了转,往约定的清溪桥去。人刚离开盐市口,丁二便打墙角露头,他跟刘裕扯谎,说拉稀肚子痛,偷偷溜了出来,从小巷东拐西拐岔到必经之路上候着,就等这一时。 丁小二是市井出身,行事不讲道理,全凭喜好,是敬重的人百般捧着,厌恶的人纵使没大错,也是眼中难揉沙子。想到方才在拓跋珪跟前吃瘪,他肚里窝火,恶向胆边生,欲要来个顺手牵羊,给人一个教训。 拓跋珪口气冷,架子大,瞧来有江湖儿女的豪爽,但骨子里又透着几分矜贵,让人一眼看不出深浅底细,但崔浩却不一样,从谈吐到举止,不是公子哥儿,绝对养不出那谦恭谨慎的风姿气度。 初来乍到,建康城里的贵人都没认全,更别说附近拱卫的石头城、西州城、白下城以及吴郡四姓并些古老小姓,丁二下意识把人给归到士族里,想随便讨个钤记印章玩玩,叫他们也尝尝慌神的滋味,过一阵再还回去。 讨谁的好? 崔浩侧身,露出腰间玉牌,丁二暗喜,这公子柔柔弱弱,心头道:就它! 怎么偷,是个技术活儿,难倒旁人却难不倒丁二,他打小偷鸡摸狗没少干,也算个熟手,因而蹑手蹑脚跟边上摸过去,顺带活动手指,四下踩点,防着误打误撞的人,当然,也防着刘哥,自己污名恶臭是不怕,就怕坏别人名声,他可不想像不清不楚俩兄弟那样。 正赶上花朝节,赏花夜游不宵禁,夜市里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不到子时是喧阗不散。这一热闹,来往行客就备多,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车马,在道上来回,丁二一直没找着机会近身,好容易准备下手,却瞧见街对头的穷巷里,依稀落下不寻常的影子。 起初他以为是野猫狗,但走了几步来,脑中灵光一闪—— 是人! 之所以畸形,是因为人伏在瓦顶,或是缩在暗巷的凹憋处,因而走了样。寻常人可不会这般鬼祟,放着大路不走,专捡着避人的地儿躲,丁二心里犯嘀咕,想着莫不是这俩小子身边跟着暗卫护院,自己已教人发现,只等着瓮中捉鳖。 当适时,他吓得冷汗如注,不敢进退,屏住呼吸来了个敌不动我不动。 俶尔,对头的影子打晃,很快跑出几个黑衣,像上梁的猫儿,飞快跑过,手里都拿着家伙,看着不好惹。那杀气浸盛,如此露骨,稍微上道的一眼就能分出家养和外来,这来的可不是什么好货! 不是冲着自己来? 丁二探头,左右觑看,瘪嘴咋舌,心里头有几分得意:既然不是对付自个,多半是那俩公子哥儿得罪了人,给人记恨上,派了些人来□□拳。 本来他心中还有几分不忍和忐忑,这么一看,是个有污点名声的纨绔,拿来开刀倒是再无心理负担。 丁二伸手,抠了把脚底黄泥,往脸上抹匀,又在旧巷里倒腾了些煤灰,涂了个烧锅底,放开扎起的头发,把外袍脱下,里头的衣服反着穿,怎么凌乱不堪怎么来。待改装好,他捡了半块瓦片,埋头走上前去—— “大爷,吉祥如意,财源广进,求打赏,给口饭吃。”怕被认出声来,他还故意卷舌,拿方言说得囫囵不清。 听不懂无所谓,两只眼睛会看就行。 见来黑瞎子乞儿撞过来,拓跋珪和崔浩同时转身,前者蹙眉,略有些嫌弃,一边掸衣抨灰,一边小退躲避,但他很是慷慨,随手打赏一片银叶子;而后者显然更平易近人,不仅微微颔首,更是不嫌脏臭,搭手过来替他搀扶,怕给摔着。 丁二正欲探出的手一僵。 崔浩叮嘱几句,目光不动声色下落,落在那双破履上,心中已洞达,只是未开口,且看他意欲为何。 这时候,雪亮的刀子折光,将好打在崔浩后心,拓跋珪亦背向而立,未曾察觉,只有丁二面向前方,借错位遮挡,看了个真切。他心里觉得不简单,这可不像上拳教训,倒似快刀杀人,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 救不救? 念头在脑子里一瞬过,丁二几乎想都没多想,心一横,右手穿过崔浩的肋下,挽住他胳膊,佯装趔趄向外一挤,低声示警。 “小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4 23:07:09~2020-05-26 23:0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2章 同一时间, 清溪桥畔,伏在草地和灌丛中的杀手跃出,手头挥舞钩链, 鹰抓挂在船舷上, 继而借力, 从沿河两岸飞去河心。 公羊月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内劲一涌动, 足踏船板, 直接将整个舟子击穿,在钩索的外拽之下, 须臾崩成碎片。晁晨回头瞟了一眼那泛着银光的链条, 只觉得这拖船的钩爪甚为眼熟,像是有谁从前与他说道过, 但一时半会又想不清楚何时何地何人。 晁晨还想再瞧看一眼, 但公羊月已扶着他腰身, 一飞冲天,教扑来的杀手迎面相撞扑了个空。才来没几日, 也不该是得罪哪位地头蛇, 思前想后, 只能和“开阳”有关, 他不由道:“公羊月,该是冲我们来的, 他们在南边果然有势力。” 本以为建康安全, 才敢分头行动,哪晓得天子脚下亦敢行凶, 想来北边势力潜伏于此,根植很深。两人心头有数, 一时间不得不承认“开阳”盟会起底细作暗探的计划,实在有先见之明,否则放任自由,只怕会出大乱! 山河破碎,飘摇之际,国不堪重负,便由侠客先行,却也是妙手。 公羊月骂了一声“麻烦”,既是说杀人麻烦,亦是说救拓跋珪麻烦,他们再厉害,也是江湖仇怨,万一这厮的身份泄露,那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不只一星半点。想到这儿,心气难平,手上用剑是又狠又快。 那些刺客耳力上佳,自是听来,以为是放狠话,都稍稍散开,以包围之势严阵以待,谨防他剑刺缠脖。 可哪曾想,眼前的家伙从不按寻常人的思路行动,装了个样子见杀手警惕退避后,公羊月应付似地打了两下,带上晁晨,干脆疾冲开一道缺囗,那是跑得比脚底抹油还快。这强弱多寡眨眼掉了个个,杀手懵懂,人人都像给闷棍打了头一般。 半晌后有一人醒悟,喝斥道:“追啊!” 别说是那些黑衣人,就是晁晨,亦大吃一惊。真要论起单打独斗,搁公羊月那儿,不过砍瓜切菜,收拾完虽是耗时,但比起溜一串尾巴,该是省事得多。 晁晨不解:“不打?” 公羊月懒得解释,张嘴即是打胡乱说:“怕死。” “看你有心情玩笑,这心倒是定了不少。”晁晨抚过心囗,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这追逃还轮不到他来压后。 瞧他那一脸不信的样,公羊月故意嚷嚷:“谁说是玩笑?我怕,一直怕,从前怕,现在更怕……” 晁晨闻言,被他那一串“怕”字绕得晕头转向,忙叫停:“且打住。” 公羊月落地疾奔,登时是犟脾气上头,越是不让他说,他越要说,还要大臂一展,勾住晁晨的脖子,迫使他看想自己,才肯开尊囗:“从前孤身一人,怕死后无人相送,而今不再独身,却怕死后有人相送,你明白吗?” 晁晨心像被狠狠攥住,只觉得生疼。 公羊月援手带了一把,将他引入乌衣巷,自己也紧随其后,捡着黑暗的地方躲藏,等脚步减去,追逐已远,他复才开囗,郑重慨叹:“我杀孽深重,死后定会下黄泉,过忘川,饮孟婆汤……有今生无来世,晁晨,我不想那么快忘了你。” 这地界太过偏僻,四周黑不见五指,二人既没有举灯,亦未燃火折子,一前一后盲行于夹缝中,再听他沉声娓娓道来,晁晨只觉得手脚尖被浸在冰魄中,发冷发麻,身子不由得哆嗦。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在第七日打望乡台回头望人间,如果你推开窗,迎风流泪,不知所以,那许是我回来看你。”那声色太过于平静,但正是如此,才教人悚然,如同踩空而坠于深渊。 公羊月骤然停步,晁晨则心绪纷乱,加快脚步,整个人撞在他背上。公羊月托着他小臂,晁晨下意识仰头,黑暗中模糊不辨他的表情,心中又是一紧。 晁晨死死抓住他的手:“不,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希望自己能死在你的前面。“他现在终于明白,公羊月方才那相送之言中,所涵盖的情绪和深意。 前者是怅然孤寂,后者是不舍心疼。 公羊月轻嗔:“傻不傻。” 晁晨笑起来,推着他往前行,唯独不愿放开牵着的手:“不傻能看上你,想得美!” ———— 建康城南的长干里附近来了草台班子演西京戏,随行还有胡人跳旋舞,双鲤打入城时便听了一耳朵,包袱细软也不收整,扔下就往外去,公羊月不放心,崔叹凤便说他正好要往建初寺拜会即色宗高僧支道林的弟子,这才应允。 小丫头七情六欲重,耐不住青灯古佛的清净,刚往森严庄重的佛殿前一落脚,便开始搓手顿足、东张西望,心里痒痒,直惦记着夜晚的好戏。 好容易见着崔叹凤从禅房里步出,她赶忙冲上去,攀着人胳膊往外拖,愣是三催四请,赶在日落下山前,去戏台子前占了个好位置。不一会,游人鱼贯而入,一层层往里压,是堵了个水泄不通。 后头的人不挪动,前头的人绝对挤不出去,除非轻功打头上过。 这可不妙,崔叹凤回望一眼,感到不安。双鲤却根本没多想,一新扑在杂耍上头,瞥见他心不在焉,忙狠扯了一把他的袖子:“看前头!小心后面的人发觉你张望,偷着骂你占着茅坑不拉屎!” 崔叹凤闻言,苦笑不得,只能将视线收回,叮嘱道:“散场时你且紧跟着我,人多推搡,走散事小,伤筋动骨事大。” 双鲤满不在乎,嫌他瞎操心:“放心,姑奶奶我也是练家子。”说着还嘿哈两声,摆了个定式,就是不甚打着身后一光头大汉,只见人眼睛一眯,鼻孔擤气,下巴高抬,还未说话,便给她吓得咬着舌头,乖乖缩回去看戏。 所谓西京戏,乃是打长安传来杂技,风靡一时,而今秦陇陷落别族之手,便有许多旧伶人也学了来,往江南摆台,与人追思。 门前布帛上挂了今夜的杂耍类目,惊险的譬如乌获扛鼎、跳丸剑、走飞索在列,文雅的如歌吹曲乐亦有,但最为精彩的,还属压轴的鱼龙变幻,据说手法精妙的幻术师,能当着人面幻出活物。 双鲤翘首以盼,掰着手指头算时辰,总算等到这一出戏。 幻戏的是个男子,中原人打扮,长得白净,一双手尤为好看。双鲤盯着,两眼一眨不眨,生怕落了细节,偏跟前的人个子高她许多,时不时遮掩住,急得她趁着前一手“白虎扑食”吓退看客时,借着身量小,双手一划往里钻。 一旁的人受力,心里生嫌,便也顺着那劲儿故意挤去,双鲤脚跟没站稳,当即给挤到正台前,红着脸,尴尬地挠头。 等崔叹凤回过神来时,散开的人合上,将好把他给挡住。 “你叫什么名?” “双鲤!”双鲤惊喜地自报家门,在一片喝彩叫好声中,手脚并用比划,扯着嗓子冲那幻戏人喊,“能不能变条鲤鱼?” 男子微微一笑,向后小退半步,猛地前跃,顺手鼓动衣袖,掠起惊风一片,而随他手出,半空当真凝出一条赤红色的鲤鱼,冲着小姑娘而去。 鲤鱼溯游而上,腾空起,过龙门,眼见便要化龙驾云。 台下看客皆仰头向上,脖子扭动,目光随之划弧,落在后头。就在双鲤背过身去时,背后风声急扯—— “小鲤儿,小心!” 幻象消失的瞬间,飞来的是细长的刀子。双鲤看傻了眼,僵在原地,别说轻功,就公羊月教的那些拳脚,关键时刻都抛到了九宵云外,全靠崔叹凤脱下外衫一卷,将飞刃卷落,冲上前去将她往人堆里一按,埋首四处乱挤。 见了刀子,看客里爆发尖叫,不明所以的人瞧见人头乱晃,下意识跟着往外推,入囗塞得满满当当,果真出不去。 好在,双鲤实战不行,但跟着公羊月见多识广,险象环生也不是没遇着过,很快镇定下来,猫腰指了指台后头:“往那边!” 长干里屋楼众多,既塞着民居,又连着商贸货物周转之地,因而寸土寸金,房接房,院挨院是常事。两人翻过矮墙,落到一片杂物仓库里头,穿行在垒成山的麻布袋子里,艰难摸到出囗,拉开大闸门便往外冲。 转过两条巷子,外头是接朱雀门的中街,街上人多密集,摊贩无数,双鲤一听身后脚步整齐有序,寸步不落,便知是冲着他俩而来,上蹿下跳翻过摊子,想尽办法把人给挡在后头,继而一头扎进街尾的一间染布坊。 双鲤往里头躲,躲到染缸后埋伏着,以巧计淹了几个人,拉着崔叹凤继续往外跑。 可染坊好进,出来却不识路,两人跑错了方向,没摸着大门,反倒给逼进晾晒的后院,院里搭满挂架,新染的布匹正随微风荡漾。 双鲤双手并用把布匹拨开,拨到最后一匹,迎面一堵石墙相拦,是撞入死路。 “老凤凰!” 她急匆匆推着晕头转向的崔叹凤回头,刀光霎时自挂架后斩来,撑杆先断,白布落下,当头将奔逐的俩人罩了进去,是怎么也找不到边际出来。眼瞅着乱刀砍杀,要溅个红梅点点,崔叹凤当机立断将双鲤扑倒,就地一滚。 地上铿锵一声,刀囗砍在石头上。 躲过一击的崔叹凤目光骤冷,与从前的温柔风流截然不同,俨然已凝出一丝狠戾,他慢慢将手探入宽袖—— 千钧一发之时,另有一剑挑来,打飞长刀,而后墙上飞出白练,将杀手手脚缠住,捆了个实在。 “公子!” 那是一道清丽的女声,双鲤扒拉开白布,抬眼瞧去,赶来救场的不是别人,正是崔叹凤手下的四医女之二。 “兰因姐姐!红翡姐姐!” 双鲤欢喜地扑了上去,重重舒了囗气。 要知道崔叹凤不会武功,但他身边却有四个护草使者,据说都是受他恩惠的苦难人,自愿前往洞庭侍奉座下,但他不缺丫鬟,赶又赶不去,便收作弟子,因材施教,教些岐黄针灸之术。 兰因绪果乃一对孪生姊妹,俩人双亲皆出于江湖,因而会几手功夫,自幼便学过几招剑法,周游行医时以充护卫;红翡和青翠则无血缘,不过南来流民,被伢子贩卖为奴,后来染了瘟病被弃,崔叹凤路过乱葬岗时见人尚有气息,便施以援手,妙手回春。二人不爱刀兵,后在洞庭跟几个求医的女侠学用白练,关键时刻,也能独挡一面。 崔叹凤也很是惊讶:“你俩怎在此?” “公子,我在洞庭收到传信,听说你们已往江左来,便与红翡妹妹过来寻,方才在街上,瞧见身形很似公子,便跟过来瞧瞧。”说话的是兰因,四人里年龄最长,瓜子脸,高颧骨,远山眉,瞧着性子就很是厉害不好惹。反之,红翡则要温顺娴静许多,有人说话,便只点头附和。 白衣在夜最是显眼,双鲤恍然:“这行头倒是救了我俩一命。”惯常被公羊月打趣穿得如丧考妣的衣裳,而今倒成了救星,她不由腹诽,洞庭无药医庐的前辈果真有先见之明。 崔叹凤却说:“我看,是你运气好。” 双鲤一听,更是欢喜,心里直呼,难怪这崔郎总能惹得风流,嘴甜似蜜,不是没有道理的! 崔叹凤看向兰因,遂又问:“绪果和青翠呢?” “果儿还在外头追查公子说与的孟部圣物,前阵子说有眉目,已追去查看,翠翠倒是还在洞庭,她医术最好,给蘼芜长老借去做活。”兰因如是交代。 墙外再起杂乱的脚步声,敌友莫辨,红翡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另一条路指点,崔叹凤推了一把双鲤,拿唇语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二女当即一左一右掩护他们离开。 双鲤屏息,不敢说话,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以示自己担心老月也遇上袭击,又朝着崔叹凤身上的玉器抬了抬下巴,忧心拓跋珪和崔浩的情况,前者马上出身,武功身手不输一般的江湖豪客,不定危险,就是暴露身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要是一般荤腥也就罢了,就怕带累公羊月。 就在她愁眉苦脸垂下眸子时,天空忽然炸出一捧讯烟,双鲤霍然抬头,认出那是她给崔浩的金拐子。 -------------------- 作者有话要说: 老月说起情话来还是一套一套的感谢在2020-05-26 23:03:26~2020-05-28 22:4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慕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想看日出、寸寸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此地离清溪已近, 拓跋珪同崔浩交换眼神,而后往斜地里别开,飞快叮嘱一句鸣镝示意, 随后慢慢拔出随身携佩的环首刀。三人位置瞬变, 丁二没掏得崔浩私章, 却意外勾取到拓跋珪的玉牌,他当即狂喜, 将那物什悄悄掖在手中。 天空金光一闪, 宛如鸿门宴中的摔杯为号。 杀手抽刀。 丁二在手背上掐了一把,剧痛促使他双目一眦, 当即跳起来, 一手捞着一人的袖口,招呼道:“这边, 往这边走!” 拓跋珪还欲过招, 却被大力推了个踉跄, 回过神时不由自主随那小个子乞儿奔逐,且路上听他数落, 说他俩没个江湖经验, 也不懂得机灵变通, 瞎乱放什么烟火, 把不该引来的人引来,自找死路。 听他说话糙, 拓跋珪觉得有些刺耳, 想还嘴,恰逢崔浩打圆, 便咽回喉头,念在人拔刀相助很是仗义, 便也不计较。 “你们在此候着,我去引开他们。” 不待说完,丁二把他们推进暗巷的杂货后头,打另一条路岔出去,向前猛跑。 巷口阴影接连闪烁,不多时便平静下来,只有几声野猫的叫唤,崔浩在前探路,将拓跋珪牵出:“陛下,只怕他一个人撑不住,可要唤暗卫?” 拓跋珪抬手制止:“不到万不得已,别进建康,听说台城里头很有些武功高强的老怪物护卫司马家,若是惊动,后果不堪,我们是来‘知己知彼’,可不是来‘自取灭亡’。”说着,他略一沉思,“救,不过不是现在,先同公羊月碰头再说。”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手臂自然滑下,抹过腰间,只剩一条空落落的玉带。拓跋珪低声惊呼:“玉牌呢?” 崔浩探问:“是不是方才掉在来的路上?” “不,”拓跋珪警惕,将先前的刺杀串联起来,一个细节也不肯漏过,沉吟片刻后,两手一合,“也可能是教人浑水摸鱼去,走,追上去!” ———— 丁二捏着牌子,一边躲跑,一边向后顾看,心里头发慌,这没看路,小腿一软便扑摔在地,玉牌跌出去,泥中拓了个印。 杀手追来,他顾不得抹平,手脚并用爬起身。 这一摔也是摔得恰到好处,将好瞅见转角正前方的破篾筐子缝隙间有草摆动,他寻思是一狗洞,忙将竹筐搬开,借着小身量钻到后头,再回扯筐沿,将洞口塞住,寻了个树荫浓密之处,捂着嘴巴,贴着墙面屏息听声。 狗洞极为隐秘,杀手在墙后徘徊一阵,并未发现,只瞧见地上泥印,用刀将整块抠了去,分出两人将其送走,余下的则又继续向后追逐。 丁二连气都不敢送,等走远再不闻跫音,这才挥袖擦了把汗。 虽是冒险了点,但值。 他将玉牌在手中掂了掂,重量不比一只水色上乘的镯子轻,若是典当出去,可不是以铜钱计。丁二眼馋,瞧着到嘴的肥肉却不敢啃,在他心里一码归一码,教训是教训,偷窃是偷窃,他早答应了刘大哥金盆洗手,就绝不能反悔。 “可惜,可惜!”丁二依依不舍又看了眼,咬牙往怀里塞。 刚走了两步,墙后巷又起了悉窣动静,他退回根下,把耳廓贴在石面上静候,待那一阵衣料摩挲的细声静止,随后是细微的谈话。 “很要紧?” “破财都不打紧,可那玉牌里有暗槽,放着我的虎符。” ——是刚才那两个人的声音。 丁二把手缩回来,两手各握着一端,想将那玉牌扭开,可不论他怎么用力,就是抽拔不动。就他那脑瓜,翻来覆去瞧看,也没看出机窍在何处,耐心已失,气得他直欲往脚边摔,可想想又心疼,不迭又捧了回来。 待拓跋珪与崔浩离去后,他这才穿过酒坊后荒院往回走,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迎头撞上出外来寻的刘裕。 刘裕打量一眼,看他一身泥泞,揶揄道:“小丁,你这是掉茅坑了?” 丁二正借着沿街灯火琢磨那牌子,刚就折光瞅见背后的镂刻,就被那熟悉的声音吓得脱了魂,忙将双手后负,推了个假笑:“……刘哥说笑呢。” 刘裕不同他打马虎眼,单刀直入:“说,你小子跑哪儿去了,赌场出来就不见影。” “这不如……”那个“厕”字还没出口,丁二便给盯了个浑身不自在,加诸路上游客碎嘴叨念,说起长干里附近的乱斗,他心一下便悬到喉咙口,忐忑不定,就怕那俩人傻钱多的追上去,当真着了道。 刘裕往他肩上按了按:“说吧。” 丁二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交代,而后又忙把玉牌托呈出。刘裕闻言,心知不妙,这两男人显然是踢到铁板,本着江湖义气去救人,他便是一眼没扫那东西,在小个子衿口拽扯一把,唤人跟上自己。 扫了眼那步入昏惑小巷的挺拔背影,丁二一缩下巴,扮了个鬼脸,将牌子收好前,又平放在掌心,对光去看那不显字的阴刻。 “磨蹭什么!”刘裕不见人,倒回头,语带愠怒。 丁二手忙脚乱不敢再看,即便再看,上头的鲜卑文却也读不懂,只当作是某种花刻,他想着,刘裕见多识广或许知道些,可现今人敦促,他可不敢再往火头上撞。 老天都要撮那巧合,刘裕听着丁二的描述,计算路径和时辰,果真在青溪附近听得动静,等他抄家伙动手时,正好撞见背刺,帮忙挑拦下来。 拓跋珪笑说:“没想到下次这么快便兑现。” 刘裕大棒一舞,与他背身而立,呵处一口冷气:“我可不是来找你赌钱的,来呀,换个法子比比,如何?” 丁二将崔浩带开,机灵地拦了一手,给护在墙下不去添乱,转头只见那俩昂藏男儿配合有素,立时将杀手清了个七七八八。 拓跋珪赞了一声“武功不赖”,刘裕则扔下烂棒子,拱手回了声“彼此彼此”,两人对视,皆哈哈大笑。 “怎么还笑上了?”丁二摸不着头脑,嘟囔一声。 刘裕耳尖,听了去,提着脖子后头的衣衿把人给抓过来,当面臭骂一顿,又叫物归原主。丁二不肯认错,含含糊糊辩解,只咬死不是故意为之,脑门上挨了好几手捶打,委屈得泪眼汪汪。 拓跋珪大度时是真大度,如今无事,那俩人又没瞧出端倪,现下还有并肩而战的机遇,也便懒得跟小孩计较:“此事不必再提!” 但刘裕却很固执,非要丁二低头,不肯欠人情。 这般不贪便宜,骨气铮铮又原则分明,拓跋珪瞧在眼里,很是佩服,想到他们先前的拮据,便有心顺水推舟,叫崔浩拿钱,当作相帮之礼。 哪知,刘裕再度义正词严拒绝。 拓跋珪以为他是排斥施舍,便解释一点心意,可无论怎么劝说,他就是不肯接来,最后他只能作罢,将财物收回,双手合十一祝:“兄台行直端正,为人豪宕仗义,慈航普渡众生,诸天神佛皆会为君护佑。” 刘裕不信神,闻言失笑,摆手道:“王室年年祭祀,广修伽蓝,可江山依旧破碎;百姓年年祈祷,可依旧度日艰难,可见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晋国孝武皇帝司马曜在世时公开信奉东传佛教,大兴修建佛寺,一度宠信僧尼,受皇室影响,佛学在江南兴盛,信徒激增,更出了不少诸如支公一般的高僧。 在此情景之下,刘裕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着实叫拓跋珪讶然,更何况他还不是个家底殷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公子,只是个贫农。按理说,遭过难的人会格外笃信命运神力,这般与众不同,拓跋珪当下更高看一眼,觉着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公羊月和晁晨随后而来,刘裕瞥去一眼,叫上丁二,干干脆脆离开,拓跋珪站在原地,朗声追问:“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寄奴!” 他又不图人报答,多说一个字刘裕都嫌费口舌。 丁二愣怔,往那剑客手里的银剑觑看两眼,嘀咕一声“像在哪儿听过这打扮”,回头见人已走远,立时拔腿在后头追,拍着脑袋喊“刘哥”。 拓跋珪不由呢喃:“姓刘?” ……刘寄奴? “嘿,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等他反应过来高呼时,那飞声已追不上远去的背影。拓跋珪觉得有些可惜,但又隐隐觉着,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 今夜这一出突袭,显然他们当中有人暴露,不是公羊月沾惹的杀机,便是冲着拓跋珪而来的行刺,几人合计不出,各有所思—— 公羊月自是猜测乃“破军”的后手,毕竟叶子刀已经许久未曾现身,或许晋国国都为最后的无尘之地,还不曾被他们沾染渗透,当然亦可能不便行动,那么接手的自然是他们在南方的盟友。 晁晨亦心上悬石难落,兀自摆头,教公羊月莫在那位代王的面前露出马脚。 至于拓跋珪,他虽不知江湖,不晓“开阳”与“破军”,更未察觉他们盘算的小九九,但他心里自有谋算——往南来,除了玉全多年夙愿,给自己一个一统天下的激励外,还有个不为外人道的计划,便是趁此肃清国内势力。 出征前,拓跋珪已登皇帝位,此战大捷,已近收尾,归国之日他便会另立国号。 既成国,自然不可能再如往昔一般,几个部落同盟,搭得个草台班子,那必得讲究君君臣臣,从前依赖各部,是他羽翼未丰,而今已有破国之力,一统华北之能,自然不甘再受牵制。 如此一来,朝中权柄更迭起起落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在抢扶余玉时,他便瞧出些端倪,如此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正好可以党同伐异,排除不轨之人。 在座唯一能摸清他心思的人只有崔浩,但他已折扇掩口,假意观花,不便多说。 六个人,四个心里“有鬼”,还剩俩操劳命。 双鲤和崔叹凤商量往哪儿落脚,客栈眼瞅着不安全,久居更为打眼,最好是能找着民居借宿,往长干里那一排排宅院里头落脚,好浑水摸鱼。琢磨来去,最后这事还是靠神医崔郎的好人缘给敲定。 屋子坐北朝南,略显旧,但该有的要物是一件不少,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久未人住,梅雨季一过,便有些潮霉味,得开窗敞风透气。 几人就近推门窗。 双鲤人机灵,早早逛完一圈进屋,爬上书案两掌一拍。这动静大,袖风带动台上的陶瓶晃荡,她忙两手去扶,乍一瞧里头干花枯草都缩皱成一团,顺手拔出往外一扔,蹬着小靴脚步轻快去大门前抱来自己偷采的花,好替换。 崔叹凤分完房间,走过窗下,移开鞋履让了一步,垂眸俯身,将方才弃置的干花一支一支捡来,放在掌心展平,最后仔细收进袖中。 抱着花簇一个猛子往院里扎的小丫头蓦地止步,踮起脚尖探看,“咦”了一声。 崔叹凤回头,掀起幕离,微微一笑,双鲤反倒不好意思,搓着手局促地问:“是什么好东西?我以为没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8 22:48:05~2020-05-29 22:5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拉尔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拉尔蹦 30瓶;沈汀兰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往昔明郎打河间来, 都会在这儿小住,他死后,地契宅契都转到我手中, 我不常在建康, 又因斯人故去, 便转手出卖……”崔叹凤双手拢着宽袖,一边说, 一边与双鲤并肩, 施施然于庭中漫步。 双鲤打断他的话,当即打起小算盘:“我以为钱货两讫后便是两不相干, 老凤凰, 没想到你跟买主关系也这般好,还是说, 那买主是哪位熟人……”小姑娘顿了顿, 细声尖叫, “呀!这么好的房子,你怎不卖与我?” 这附近离商市近, 不管自居, 客居, 还是改做生意, 都是块财源广进的宝地,搅弄得双鲤眼馋心痒痒, 半开玩笑地追着崔叹凤挖苦:“你说, 你好好说说,究竟是谁, 比我面子还要大!” 崔叹凤错愕不已,那时忧心伤身, 愁思满肠瘦脱了相,哪里还想得这般周全,只干瘪瘪挤出几个字:“谁都不是,就一位赣州来的客商,那还是我头一次见他。” “我才不信,该不会是哪位姑娘?”双鲤左顾右盼,想找着点香粉影子,最后失望而归,“真的只是客商?那太可惜,我还想见见呢,这捡漏的气运实在太好,沾沾喜气,保不准今年能有大生意开张。” 崔叹凤无奈一叹:“除了钱,你心里还有甚么?” “自然是钱,”双鲤扮了个鬼脸,认真道,“我不是说笑,这几个月东奔西跑,还老有血光之灾,冲冲喜也是好的,老凤凰,你可能引见?” 崔叹凤摇头,目光一时复杂:“那客商已逝去。” “啊,死了?” “后来,这客商来洞庭求医,还是我给开的方子,久病沉疴已入心肺骨髓,神仙难救,只拖了一年便故去,死后,他的管家来报信,又将地契房契还赠于我。” 双鲤听完后,小臂上爬满鸡皮疙瘩,再打量这院子,疏影横斜,夜风惨惨,只觉得心里头发毛。 这哪是喜事,怕是坏了风水吧! “老凤凰你好不厚道,这样子还敢领人来住?”双鲤怕得打哆嗦,嘴上埋怨道。 崔叹凤语塞:“我……”他可是真冤枉,左右邻里确实因这原由避去,若不是想找个不惹眼的地方,还想不起这一处。 “有这么冷?”恰逢晁晨从屋中出来,撞见双鲤抱着手臂跳脚,还以为是夜露给冻的。 双鲤回头,眼前一亮,赶紧把恐惧转嫁他人,以一种鬼气森然的声音道:“晁哥哥,这宅子死过人,你怕不怕……” 晁晨没接话,公羊月却在廊下抢先一步,把宝剑向外一拉:“我还杀过人,你怕不怕?” 双鲤觉着很是扫兴:“没意思!” 公羊月走上前,在她额头弹了一指头,笑道:“民间有一说法,说接连克夫的女子不是凄凉命,反是贵格,只因丈夫压不住,是必须得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你不妨以此类推,再大的煞气由我顶着,你有什么好怕!” 双鲤哼声:“歪理!” 公羊月欲言又止:“何况,我们这里还有一位皇帝……”而后,歪头去看崔叹凤,崔叹凤一噎,“哎哟”叹息。双鲤回过味儿来,隔着两人之间来回指点:“好啊,原是还能如此,你们该不会是想试一试……” “试什么?”拓跋珪走出来。 双鲤憋笑:“……试一试舌头能不能舔到鼻子!”说着,她人小鬼大,当真伸出舌头往上翘,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崔叹凤往她脑袋顶上一拍,扶正了人,意味深长道:“嘴巴是舌头的地盘,就不要想着能蹬鼻子上脸!” 说到底,他也是给公羊月面子,否则纵使他博爱众生,但人在江湖以医庐的立场,绝不会欢迎不速之客。 ———— 建康城朱雀门外,最热闹的市集里头有座传奇酒楼,亦名曰:朱雀,此楼起于孙吴年间,经久战火而未衰败,时常是一座难求,是以江湖人多以成为座上宾而面上有光,逢人便吹嘘夸耀。 佩上白玉兰的第二日,晁晨脸上起了红疹,就这么径自出门实在有碍观瞻,但他们已往朱雀楼订下位置,过时不候,未免扯后腿,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向崔叹凤要了一套衣服,戴上幕离,也佯作行医。 晨起刚开楼,门前便拥了个水泄不通,几人不若散客急着挤位,只往那门前一立,也盲从旁人一道抬头上仰,细细观摩一砖一瓦。 只见朱雀楼楼宇宽大,连排连院绿植丰满,前后层次错落;楼高九层,远观若似小塔,飞甍碧瓦气势昂然。南方朱雀,主火主赤,许是生意人都爱那红火意象,楼中立柱窗格都上了赭漆,四处可见雀首纹,夹杂在吻兽、檐铃、斗拱中,精巧美观。 遥遥眺望去,十里八巷鹤立鸡群,这哪是什么破落酒家,不晓得的生客只怕还要疑作官建。 小等片刻,人不见少,反倒剧增,双鲤犯嘀咕:“这可也太多了些,上回来时,也没说人踩人……” 石阶旁蹲着编蚱蜢的老头接上话:“几位外来的吧!这不是正赶上花朝节吗?楼里头起了个分花投壶的把戏,立下彩头,说是拔得头筹者可得大当家的一个许诺,这不,都冲着那一诺去!” 旁边几个年轻男子听了去,笑着起哄:“换二当家的一夜舞可不可?” 听那话带荤,半点不稳重,老头瞪去一眼,讥讽道:“你小子当心无福消受,保不准翌日来,眼珠子就给抠去喂狗!” 崔浩来了兴趣,心知拓跋珪或亦好奇,便以己口替他问话:“这大当家和二当家,分别是谁?” 解释的人是晁晨:“据说朱雀楼中有两位主人,大当家乃实际掌控者,不知名姓身份,有说是背靠朝廷,乃官家之人,亦有说是某位江湖前辈,老来于此休养,总之无一人见过,是否真有其人仍存疑。至于二当家,便是与桑姿齐名‘二姝’的时妙曳,以一曲凌波舞而声名大噪。” 阶下老头点头如捣蒜,自起了个调子,悠然哼唱起:“西有桑姿飞凤伞,东有妙曳凌波间。” 此时里头锣鼓一喧,摩拳擦掌的双鲤赶忙挤在人群后,连蹦带跳往里瞧看,只见楼中飞花纷落,主事的掌柜往堂中一踏,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拱手向四方,先颂祝词祭花神,再称福气,结彩笺,散与众宾。 等一应套词毕,那掌柜便将把戏规矩细细道来。 “想来诸君该知我朱雀楼的规矩,年年生好彩,自是能者得之,得者不骄,失者亦不打紧,今日吃喝全免,博众一乐。”掌柜的笑颜一展,甚是讨喜,说是请君宴饮,但仍有不少豪绅自楼上投去打赏钱。 掌柜的两袖一甩,次第接来,分文不少全掷进了花篮中:“多谢,多谢!篮中所得,会添给花神庙作香油钱。” 有急性子等不得那一来二去,张口套问:“快说,什么题!老子已经等不及!” “壮士莫慌!”掌柜的援手一引,指向楼中左侧,立时三五个跑腿子搬来盛满花卉的大萝筐,“这第一局为分花,和五月五的斗百草类似,桌前有纸笔,将花类一一填上,放入那只盲盒中,自有人计数,多者胜,取前十。” 他话音一落,场中响起悉窣的交谈声。 “他奶奶的,老子哪里会认花,辣手摧花还差不多!” “哎哟哟,这题可是为区区量身所做,别的不说,西口市到新桥附近的花楼姑娘,区区全能数出,什么牡丹、海棠、杜鹃、含笑……” 有几个武人很是不忿,一跃上台,操着流星锤便想给那花筐桌案砸了个稀巴烂,可惜人还没落地,便给那八面玲珑的掌柜不当声色挡了开去,一时间,楼中四角的护卫腾身上,将人扭住,扫地出门。 趁着人群大开大合,双鲤向往里头挤,可惜来这儿的不少都是熟客,眼力劲好着呢,防东防西怕被钻空子,那速度是堪比草上灵鹊,哪怕一丝缝,也能瞬息给填满。连着两轮愣是没给塞进去,气得她鼻血喷涌。 老头招手,把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唤过来,宠溺地拍了拍头:“哟,这就上火了?”说着,还从怀中摸出一团布,展开,取下两片银丹草叶给她消火。 双鲤没嫌弃,往舌苔上一含。 老头很满意,随口又道:“还在为没挤进去窝气?” 双鲤嘴巴一瘪,快哭出声:“不是,方才不晓得谁放屁!”她个子不高,挤在一群大老爷们儿中间,不是闻屁,就是闻腋臭。 几人闻言,都憋不住笑,公羊月更是伸手拉拽她的兜帽,将人提起来,挖苦道:“叫你不好好吃饭,没个子长了吧!” 老头收起草编粽叶,留了一只成品蚂蚱给双鲤。 晁晨问价:“怎么卖?” 老头看了他一眼,招手把人全喊上:“算价?跟我来。”晁晨眼前一亮,跟上去,也不多嘴,就安心随他七拐八绕,最后在一侧门前停下。 手还没碰着门环,里头的人像生着顺风耳般,听得动静,先拉开了闸。门里当先出来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破板车,上头载满大桶,捂着盖子,周身全是油水。 “小雍,送泔水呢?” 老头在门前等了等,一个驼背佝偻着身子,提着最后两只大桶走出来,约莫是不曾想到塞了六七人在门前,乍一看十几只脚,吓得他哆嗦抬头,露出凌乱如狮毛般的长发,和畏葸闪躲的目光。 “别怕。”老头呵呵一笑。 送泔水的小子双颊也跟着挂上憨厚的笑容,嘴角咧得老高,整片肌肉上推,皱成一片一片,总之不像正常人会做的表情。 双鲤目光粘在人身上,还欲多看一眼,但那老头已扶着她双肩往里走,路上几个后厨的帮工干活路过,都恭顺地喊了一声“唐工”。 “喏,从这里进去,穿过一条窄廊,就能到大堂。”老头指路,打发几人别给他碍眼。 等他们掀开竹帘进到楼内时,那分花局已过半。 这会子再去凑热闹,无头无尾不圆满,倒是缺了几分味道而流于俗态,于是几人盯着空位下脚,寻一坐席,在旁观望,反正他们来此也只是想瞧看瞧看朱雀楼,至于把戏彩头不过是有幸撞上。 有则庆幸,无亦澹然。 春日的活动,带的人面庞上也生了三分暖意,人人皆是笑逐颜开,即便挑着花筐里的娇花翻来覆去把看却着不下半个字,至多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叹息,还染不上丧气。门前的人如走马,鱼贯入场,次第散去,纵观一览,当中还混着几个眼熟的影子。 待铜锣敲定,第一轮分胜负,楼中掌柜安排了三俩伶人走过场,拿着小锣抱着琵琶,说唱那历史风云与江湖侠义。 此一时,说的正是谢都督淝水大破敌,八公山下草木皆兵。 从怀帝被俘至今,晋国在战场上多是憋屈挨打,好容易一回大捷,自是津津乐道,只听那细嗓子刚开,方唱了一句定场诗,下头鼓掌的,喝彩的,张罗吆喝的便成片来,一时声震如响雷。 都说入乡随俗,公羊月一行没哪位是江南土生土长,因而听得格外认真,便是向来略有些刚愎自用拓跋珪,在听得那冲锋陷阵的北府兵主谢玄与稳坐庙堂之上的谢太傅谢安的小传时,也不免低头,露出赞许。 “江左人杰地灵,确有些将才,但仅此还不够。”拓跋珪以指叩桌,那一声叹息轻散入众宾的喧嚣之中。他没有再续下去,至于缺什么,又为何不够,真要论及,便是长篇国策,不是寻常人能够得着的。 崔浩向来听多言少,不开口,只斟了杯薄酒送至唇边。这时余光掠开,将好瞅见一人闻声,正向此处瞥看。 那人正是离之近的崔叹凤。 崔大夫举杯一祝,将那清香甘冽的米酒灌下肚,随后放下幕离上的白纱,垂首盯着膝盖,露出一抹憾色—— 腐朽的江左朝廷,全靠簪缨之家的风流名士续命,可现在来看,当轴陨落,兵主亡故,奸臣当道,只怕名士之骨不得擎,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天幕。 ……但只有巨兽倒下,才可有分食之机会。 良久后,他抿唇,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22:53:35~2020-06-01 23:1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拉尔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堂中再起一声拍板惊心, 还沉浸在往事中的众看官当即昂头,掌柜抱拳而出,说了几句套话宽慰, 又讲了几句趣话逗乐, 最后将胜者字纸挂在承重柱上列示, 既显示公平,又方便公布。 下头的人已坐不住, 抢声问道:“那第二局又比甚么?” “慢来!”掌柜的下巴肥肉一颠, 兜着个喜庆的笑,抬手安抚, “……这第二局嘛, 比的正是投壶!” “投壶?” 几十上百双眼珠子盯着那胖手,见其连拍三下, 背后的红绸缎落下, 显出整齐摆放的一排细口陶壶。 随后一声悉窣, 二楼飞出细绳横贯楼台,而绳索一振, 落下串缀其上的各异花卉。 掌柜的亲自取出一支羽箭, 站在划定的位置, 瞄准一扔, 箭头穿过红花,一块落入壶中:“箭中而花不中, 不作数, 箭中花亦中,根据难度分筹, 且若花有损,那可不好意思, 筹数减半。” 他话音一落,堂中议论开,如同烧沸的水,没曾想这投壶还能这般玩。方才闹脾气的武人此刻尽皆扼腕叹息,怨怪这好事落在了后头,而过了分花局的几个文士,则心有戚戚鸣不平,对他们来说,怎么比得过江湖高手! 想出这把戏的人自是也将各种可能考虑在内,因而那掌柜明言开始前,又追加了一句:“大当家的发话,这一局,各凭本事,全不许动用武技与内力。” 话都讲到这份上,也只能是听天由命,几个文士略有些自暴自弃,便挽着袖子先上场,次第试了试。 那系花的丝线没有想像中的坚硬,准头和手感稍好的,借着飞箭的余力,也能将花朵撞落,只是是否落入壶中,却需得多上几分巧劲,心里头多打算盘。眼瞅着过了大半的人,好的能中三花,拿个五筹沾沾自喜,差点的投了个光腚,略有些臊面子。 第六人下场后,后场未续,掌柜的出面来看,亲自询问:“还有谁?” “我来!” 一男子长身而起,边拿桑麻扭成的绳子束袖,边往前行,公羊月等人抬眸望去,见其铮铮风貌,可不正是昨夜青溪桥一别的刘裕。 拓跋珪不迭坐直身子,饶有兴味地翘首盼看:“是他!”仔细想来,倒也是不意外,欠债之人,自是想方设法得还上,赌快钱这条路断绝后,也就看着朱雀楼大当家留下这彩头能给人碰碰运气。 丁二塞在人堆里,手舞足蹈乱蹦跳:“刘哥,中他个满贯!” 刘裕朝他扬了扬下巴,回身去取长箭,余光扫过堂下,将好瞥见正襟危坐的拓跋珪,不由愣怔,手头掂量箭杆的动作一顿,良久后才呵笑一声,背过身去,冲着那花帘挥手。 就在这时,门前飞来一道跋扈的男声—— “小爷我还没上手,是哪个不长眼的先出头?” 闻声,满座扭头看去,只见门前观戏的人往两侧散开,现出一行三人,当中两位公子,在前一持刀护卫。说话的是左手那位,身着绫罗,腰缠着一卷皮鞭,开口时单手叉腰,两眼一眯,昂首尽是蔑视,嘴角下瘪,满脸写着不高兴。 “闪开闪开,”他一面上手赶人,一面对着那护卫叱骂,“铁憨子,开道不会?” 他那护卫不知是真憨还是心善,不想挤着旁人,不仅没暴力驱赶,反倒在那逼仄的地方东躲西跳,行走得极不顺畅,气得他径自上拳。 好在那跋扈子的同伴还算个良心人,将其手腕按住,肃容摆首阻拦道:“阿泓,不可。” 王泓冷哼一声,收了拳头,嘟囔着:“旁人下过脚的地方,我还嫌脏!”越想越是觉得没出够风头,心里头憋得慌,于是又把外头牛车边上跟着的下人招呼进来,左右清场,留足位置。 见人越是敢怒不敢言,他越是得意嚣张,还故意掸了掸衣袍,像怕沾上臭汗腋气一般,独独显他如清莲不染尘埃。 这般作态,即使想装睁眼瞎忍一时平静的,也觉得冒犯轻贱,打心眼里不满,因而私语渐起,攀谈中多是议论来者身份—— “这你都不知道,太原王氏的公子,他爹王国宝可是当朝中书令,威盛一时!” “还不止呢,他娘乃陈留谢氏,太傅谢安之女,而他的堂姑姑更不得了,是会稽王明媒正娶的王妃,谁不知道老皇帝死后,会稽王摄政,大权在握,惹不得,可惹不得哟!” 所谓民不与官斗,这显赫身份往那一摆,掌柜的也觉着棘手,便亲自过来招待,仔细陪着笑脸:“王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今儿既过来,怎不着人只会一声,方才小的也好留出上好的雅间。” “怎的,不知会便不能来?”王泓乜斜一眼。 掌柜的再度拱手:“自然不是。”说完,找来个机灵的跑腿童子,让他上楼去收拾一间舒适的屋子。哪知王泓听了去,偏不要,现下就想扎根大堂,说白了,便是冲着那把戏而来,要论吃喝玩乐,建康城中还有谁能比过他。 “这……” 掌柜的环顾一圈,脸色惨白。这大堂不说杂乱,便是此刻座无虚席,连下脚的地方也无,哪里还腾得出位置给他宽坐?见其为难,刘裕心有体谅,便摆摆袖子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反正这投壶不中,再待这儿也毫无意义。 王泓施施然走过去,嫌恶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竹席,着人送来个锦织团垫,并不承情,倒是随他一道的另一公子,朝刘裕作揖礼,谢他慷慨。 丁二瞧得顺眼不少,忙拉着身旁人问:“这又是谁?” “秘书丞,王谧。” 一听姓王,丁二不由嘘声:“……也是王家的人呐。” 却不曾想身边的大哥连连摇头,急声解释:“此王氏非彼王氏,这是琅琊王氏的公子,他的祖父王导和叔祖父王敦,便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王!” 那人说得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就近一老头像是见惯风雨的,忙提点道:“大庭广众,人多眼杂,你再大声点,明个脑袋就搬家!不不不,搬家都不止,保不准要夷三族!那个王敦,当年想废帝新立,带兵反叛,攻入建康,那可是逆贼!” 丁二常年住在北方,若非大旱,也不会冒死渡过淮水,逃难归晋,一听这天子脚下还有这么多说不得的秘辛,赶忙把嘴巴闭紧。 王谧已过而立之年,行为举止显然更为稳重,谢安当年虽然很看不上女婿王国宝,但对这个外孙还未弃之不理,因而靠着当轴处中的关系,相了好几个晚辈教导,因而王泓虽骄狂,但却还算不上寡廉鲜耻之辈。 “阿泓,坐。” 王泓果真乖乖坐下,只是两股刚沾着垫子,人又立刻蹦跳起来,挽着袖子冲上去:“……等等,我还没投壶呐。” 刘裕却是挺直腰板分寸不让,他本就孑然一人,自是不畏强权:“方才分花,好似并未瞧见阁下,不知上头所挂,哪一张为君之墨宝?”说着,他抬手朝柱上一指,满座宾客目光皆随之抬望,一时间,都坐直身子盼着好戏。 哪想到王泓竟真有过墙梯。 只见他浓眉一挑,走上前去,揭下第四张薄纸条,提拎着一角向众人展示,最后指着纸后的落款—— “睁大眼睛瞧清楚了,不是王泓又是谁?” 堂中死寂,刘裕亦不由蹙眉,将手中的长箭捏得咯吱作响。双鲤不是第一个明悟过来的人,却快嘴先道:“代写?作弊!” 声一发,周围人次第恍然,也跟着议论纷纷,是既愤怒不平,又惊惧骇然。 王泓站在前头,耳朵好使,几个粗人没管住声量,字词竞相往耳蜗里乱钻,他不觉得羞赧,反倒为眼前人牙痒痒又束手无策的反应而洋洋得意,干脆捏着那张香檀木纸往坐席间不断走动:“看看,都给小爷好好看清楚,没话说了吧!” 座中噤声,王泓不由大笑,他笑时正好停驻在公羊月跟前,后者看他挺肚叉腰,放下手中小杯,随口讽道:“哟,几个月的身子,男孩女孩?” “谁啊,会不会说话!” 王泓大惊,怒目瞪去,公羊月回视,眸中煞气重,杀得那少年公子直缩脖子。瞧他吃瘪,霎时满堂哄笑,身边好几位认出公羊月身份,可苦于他功夫的江湖中人也觉得舒坦,想来恶人还须恶人磨。 “稚远兄。” 崔叹凤起身,掀开幕离,冲紧随其后的王谧问安,王谧乃其故交,这些年听洞庭那边的人说,崔郎云游天下,是以未曾想能在建康一晤,脸上不禁露出喜色。 王泓在旁,听他二人一来二去寒暄,虽有些窝气,但顾着王谧的面子,只嘴上小声嘟哝,没再发作,收了叉腰的手环抱胸前,冷哼一声,拿余光偷偷往公羊月的方向瞧看,不知怎地便撞见食案下交握的两只手,脸上一热,避走开去,找他那亲卫的晦气。 大家出来的公子,对上对下皆是不卑不亢,连作揖也做得标准,不像江湖游侠拱手道安便可,当然,那是寻常游侠,搁公羊月这儿,却不是对谁都那般好耐心,压根儿懒得自报家门,而拓跋珪不便自报家门,只颔首示意。 这同行里头,个个都是大爷,崔叹凤也觉得伤脑筋,瞧着怕是下不来台,好在还有个晁晨,文赋雅曲皆通,拿得出手。 但今儿不知怎地,连晁晨都满身古怪,也跟公羊月学的,只颔首相应,并不开腔。 他可不记得这红疹还伤喉咙,莫不是因为王泓的嚣张,心有迁怒?崔叹凤无奈,只能以此作借口,而后晁晨回魂般,自罚一杯薄酒,王谧心怀宽,并不计较,只是盯着晁晨的幕离多看了两眼。 王泓去抢刘裕的羽箭,没抢到,只能从箭囊中再取一支。这心绪起伏大伤手感,他越想露一手,反倒越没准头,别说射花,就是投也投不中,气得他将箭矢就着膝盖头一折,狠狠摔地上:“什么破规矩!” 许是这般也不解气,见刘裕往囊中探箭,他伸腿一踢,将箭矢全给踢散在亲卫铁毅脚下。 刘裕对他这种手气不好就掀牌桌的行为嗤之以鼻,不由呵笑。王泓一瞧,小小贱民也敢嘲弄他的不是,顿时单手叉腰,气急败坏指着正伏地捡拾箭矢的铁毅发火:“捡什么捡,仔细小爷我叫你把手头的东西全给吞下去。” 铁毅本就憨厚,松指落了箭囊,但右手还握着一支羽箭不知往哪儿放,心里头憋急,一哆嗦,便给扔了出去。 箭头正中牡丹花心,只听得“咚隆”一声,落进壶中。 -------------------- 作者有话要说: 走哪往哪儿撒狗粮感谢在2020-06-01 23:17:44~2020-06-03 22:1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汀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6章 “中, 中了?” 王泓喜出望外,抓着铁毅的胳膊,忙把人往前推, 跟转性一般, 就差把人供起来:“快, 再来!”说着,他亲自俯身, 将散落的箭与箭囊都捡起来, 塞进人的怀中,顺道瞧着刘裕嘴唇翕张, 像要发话, 便先堵了回去:“我的护卫中的,自然算我头上!” 下头有人张嘴顺着话讲:“他若吃屎喝尿, 也算你头上!” 王泓一听, 解下腰间缠鞭, 甩人脸上:“嘴巴放干净点!”身旁的人拉劝,再无人敢出头说话, 都巴望着朱雀楼的大当家势力雄厚些, 能出来仗义言, 不必教人受他窝囊气。然而, 等来的却并未如众人所盼,跑腿递信的往掌柜耳朵边上一叨唠, 后者立刻放话, 说是可以二人一组。 此言一出,王泓面上生光, 沾沾自喜,还不忘火上浇油:“实话告诉你, 什么大当家一诺,我不稀罕,就是觉着这人如此神秘,想翻翻底细,凑个热闹罢了!” 见其如此霸道不讲理,刘裕将拳重重一握,咬牙暗自道:“这些门阀豪强!” 他在心中暗自发誓,若有一日能飞黄腾达,必定会极尽打压这些积弊已久的士族,且要好好照拂寒微之人。 开先河改规矩,风向乍变,看热闹里不免生出些想钻空子的,立刻变了嘴脸,不是急忙搜寻剩余两位未投壶的参与者,想成队捞点好处,便是改头陪笑,想攀附上那王公子,一效犬马之劳,总之是没人看到刘裕。 朱雀楼游离于权力之外,作为商家,畏惧官府无可厚非,但既立身江湖,太过偏颇却会扫落名声,于是那掌柜的便又追加一条,不能超过两人,且二者虽都有机会去见楼主,可彩头只能由一人讨要。 那些想临时抱佛脚的,顿时唏嘘不已,一般来说,自有厥功之伟的来拿那一愿,谁知道和陌路人合作,会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下头又是一阵悉窣的交头接耳。 一个人玩说白了是出风头,但人一多,却讲究配合互动,倒平添许多趣味,拓跋珪觉着有意思,看刘裕落单,手痒想去搭伙,教训那纨绔子弟,当然,私心里亦想露一手,教人刮目相看。 只是这一次,崔浩不顾君臣之礼,将他稳稳拉住,摇头劝谏:“昨夜来看,敌在暗,我等在明,难说不会有后手。” 拓跋珪想来不无道理,只能端坐回去。 自从方才在唇枪舌剑上占了王泓上风后,公羊月便一个劲饮米酒,对投壶乃至那些玩意把戏都不甚感兴趣,倒是晁晨在旁坐立难安,白衣袖子时不时拂到他手背上,搔得他痒痒,因而忍不住道:“坐不住?” “你可想去?”晁晨反问。 教公羊月猜准,他确实动了心思,从前因身份有碍,坊间的活动别说参与,传都传不到他耳朵里,而今撞见,自是玩心大起。但他身子不适,又很不凑巧,出红疹的肌肤刚敷完膏药,于是只能游说公羊月。 隔着个幕离说话,公羊月嫌膈应,便抓着薄纱一掀,将头探进去:“大当家有什么好看的,我对他又没意思。” 说话间还眨了眨眼,挑逗他。 晁晨端坐,莫名生出些“为悦己者容”的怅然,不想叫他看清自己这会子的糟糕样,便展开五指,照着他脸推了一把:“胡闹什么!” 正闲谈的王谧和崔叹凤被唬着一跳,后者见惯不怪地无奈一笑,倒是前者,稍稍倾身,似想向那白幕离下探看。 公羊月护短,不动声色揪着白纱一扯,晁晨猝不及防低头,差点磕在食案上。 不知他又闹什么脾气,晁晨没好气道:“这又是作甚,没意思便没意思呗,说得好像大家都不是冲着那一诺去的!” 公羊月谑笑一声,接他话头:“一诺有何用?那大当家又不是神仙,能满足的愿望我不需要,而我想要的,却又非是凡胎肉骨能达成的,所谓求别人还不如靠自己。” 晁晨没了怨气:“你倒是知足常乐。” “你哪只眼睛瞧我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公羊月佯作不满,而后唇角一勾,媚眼儿投望过去,语气忽地温柔,“不过亦并非没有,我只在一件事上贪心过——” 晁晨追着问:“什么?” 公羊月含酒一笑,没答他的问,只将手递过去,紧紧攥着他手指一捏。 晁晨面上发热,想挥手扫开他胳膊,但见人多,便将他胳膊翻过来悄悄搁在膝头上,就着掌心轻轻拍打,遂烦去一眼。 王谧在公羊月那儿没讨得好,便暂告起身,往投壶那方去。让道的人皆以为他是去劝谏王泓收敛,不要过于放肆,却不曾想,他竟豪言邀上刘裕,二人成队,竟是要同王泓和铁毅唱对台。 “这算不算双王之决?”下头有人笑声玩笑,还给起了个有模有样的说法。 此王又有几分分量,倒不如真王相诀,拓跋珪正举杯,听来略有些轻蔑地摆头,只道若是自己登场,气势上才更相和。 对于这凭空而来的示好,刘裕拿不定打的什么注意,于是干杵在一旁,既不认同,又不否定,巴望他自个识趣。 可平日里矜重沉稳的秘书丞大人,今儿偏偏做一回“不识好歹”之人,径自上前从箭囊里取来一支,对着细线上的芙蓉一投,花落箭中。 “好!” 满堂端的是喝彩声不断。 王泓登时是七窍生烟,舌头也打起摆子:“好啊,稚远兄有此手法,却不助我夺魁,可恶,可恶!” 王谧肃容:“这叫小惩大戒。” 在对方得意之处予以重击,往后一辈子都会长记性,这手段一针见血,惹得刘裕仰天大笑。 “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刘裕,刘德舆。” 王泓遭了骂,面上发窘,回头踹了一脚铁毅的膝窝:“赶紧的,别给他俩追上了!”可他话音刚落,刘裕单手将那飞箭一掷,正中当中挂着的垂笑君子兰。 “乡下人不懂,见面礼,我看配得上公子。”刘裕援手一引,请王谧取箭。 为他豪情所感,王谧也生出些少年时呼鹰嗾犬的意气风发,快步上前,再起一箭,入那陶瓶。 “精彩!” 相争激烈,食客们都不由自主起身,连一微小的细节也不肯放过。双鲤被遮得心烦意乱,双手一撑,从竹席上爬起来,挤向最前方。 晁晨引颈,公羊月抬眸,崔浩咬着扇子睁大眼睛,拓跋珪捏紧酒樽,崔叹凤持着下巴低笑。 三箭中三,这技术教人望尘莫及,王泓刹那失了威风,心生丧气。铁毅又是个沉不住气得,急着追赶,失了准头连脱两箭,心道大势已去,惊恐地觑看身旁的公子,但王泓已连找他麻烦的心思都提不起。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轮番上手,最后刘裕压台,扫空箭囊,完美收官,竟是一箭未失。在其后还有两人候着比试,可看他俩这气势如虹与不败战绩,掂量过自己的水平后,也都纷纷认输。 王泓听得恭贺,不是滋味,灰溜溜退到一旁。 一时间,满座的人比自己找回场子还高兴,恨不得扑上去,将两人扔上天。 王谧不吝夸赞:“好功夫!” 刘裕不善说辞,只婉言道:“彼此彼此。” “此时彼此可不同,我不过胜在眼光好,兄台却是有真功夫。”说着,王谧将目光落在刘裕的拇指上,那里生着厚厚的茧子,乃常年拉弓所致。 往昔家贫,刘裕仗着会点拳脚骑射,偶尔也会入山打猎,这投壶考验的精准,与猎人掷三股叉可不正是异曲同工。 刘裕不禁失笑:“原是为此。” “见笑。”王谧拢袖,拱手,言之凿凿道,“不才会些相术,见卿风神疏朗,他日当为一代英雄!” 刘裕当他嘴上讨吉利,便没放在心上,转头招来丁二,叮嘱两句,待掌柜的来引荐楼中,便随王谧一道入内。 堂中上酒上菜,吃喝起兴,方才所见都作了谈资。王泓本是要等王谧一道,可留在此间,入耳无不是挖苦,而后是人也不候,奋袂而出,很不痛快。铁毅赶紧去追,生怕这小祖宗想不开。 不久后,王谧和刘裕归来,后者道了声保重,和着丁二一道大步流星离开。王谧和颜悦色,那种喜掩不住,像是整个人在春风中沐了整一月,而非是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甚而亲自追到门边相送:“在下还是那句话,卿当为一代英雄!” 王谧如此高看,惹来众人纳罕。 “快说说,他要了什么?我瞧着两袖空空,不像许诺金山银山。”刘裕缺钱的事儿崔浩同几人提过,双鲤对金银财宝最痴迷,一问便问到点子上。 王谧饮下清茶,红光满面:“这就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你们定是想不到,他只要了这个数。”说着,他展开双手双掌。 双鲤咬了舌头:“十,十箱金子?”、 公羊月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十箱还需用‘只’字?” 能得王谧高看,自是不俗,崔浩便反其道而行之,猜说:“莫不是十个铜板?” 王谧摇头。 见不得他卖关子,崔叹凤也跟声敦促:“稚远兄,可别再卖关子。” “好说,”王谧将广袖一扬,提来酒盅倾杯,悠悠道:“不多不少,十枚银叶子。” “这也不少,够普通人家吃上整年!”还以为是什么惊人的答案,双鲤听后不禁嘟囔,觉得大失所望。 晁晨拍了拍她的肩,指着王谧:“该有后话。” 双鲤当即竖着耳朵听,不过王谧还未开口,倒是被公羊月接了去:“若我所料不虚,他只要了欠款之数。” 王谧颔首,长长一叹。 隔着帘幕见过大当家后,他心里很是疑惑,开口求财的人,多半都会狮子大开口,朱雀楼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敢这般承诺,底蕴不可谓不厚,真金白银定是能拿出不少,所以不免为刘裕可惜。 然而刘裕却说,此举乃是故意。 ——“此钱用来救急,非是用来救穷,我四体康健,何须嗟来之食,我不信我会穷一辈子!“ 即便坐在这嘈杂哄闹的酒肆大堂中,那掷地有声的话对王谧来说,依旧言犹在耳,这世上不贪之人,真是少之又少。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说得便是如此。 第167章 刘裕去还债, 却给刁家的人扣住,只说是利滚利已到了三万,还不出便按晋律轻狡定刑。幸亏丁二多个心眼, 在门外候着, 见刁逵久不放人, 心知风头不对立刻跑了,才没给一块逮着去, 还能腾出身另想辙。 可他一无钱二无权, 却是无劲可使。 万般无奈下,丁二想到了朱雀楼大当家的一诺, 只盼着厚脸皮上去求, 区区三万钱,对其来说便是九牛一毛, 即便不肯, 砸锅卖铁卖身为奴, 也给把钱弄出来。 就在他往坊间急行时,朱雀门下将好撞上公羊月几人, 迎面来, 躲不开, 他抬眸偷觑一眼, 把头埋得很低,混在往来的人群里。但天不遂人愿, 当先一背萝筐的老阿婆扭了脚, 将好跌在他跟前,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帮忙搀扶。 这动静有些大,周围的目光都投掷过来。 “他不是……”拓跋珪辨出正是昨夜那假乞儿, 左右又不见刘裕,便将人给喊住:“小子稍等,你们老大呢?” 丁二有亏,本就怕他,还以为是要秋后算账,哪敢惹火烧身,当即撒丫子跑。 公羊月觉着势头不对,连穿两条巷子,将人给捉回来。崔浩想是人给惊着,便好言好语同他说:“别怕,我们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东西既已还回,便不会拿你如何。” “真的?”丁二像只偷了食粮的硕鼠,眼珠子滴溜溜连转两圈,余光警惕地在几人之间跳跃,见无动静,这才舒出一口气。但很快,他又猛拍脑袋,想起昨个只还了玉牌,装乞儿讨的钱却还揣着,于是咋呼道:“我把赏钱还给你们!” 他东掏西凑,却怎么也凑不齐,忽地想起今早一并给了刘哥。 那点小钱拓跋珪还不在乎,见人窘迫,脸色姜白,木然立在原地,便摆手放他一马:“不用还了,我且问你,走这么急可是出什么事?” 丁二憋着也是难受,念着这几人数次相逢,该是有缘,既不在乎那点小钱,自是腰缠万贯,登时便跪地磕头,求善心施恩,且将早间被刁逵刁难的事情如实相告,说到最后,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 拓跋珪本因王谧那一席话而对刘裕心生佩服,见其有难,也生出侠肝义胆,便想着凑一凑,先救水火。 可三万钱不是个小数目,扎扎实实串铜板,至少也得搁满一整个箱子,显然没人上街背这么多钱,就手上那点随身的碎币,加上双鲤日常带着的银叶子,依旧不够。公羊月向来拮据,从前随身的云佩剑穗又当了个七七八八,至于晁晨和崔叹凤,也都不是能攒钱之人,剩下个拓跋珪,全身最贵就那块玉牌,可是当不得。 不可一世的代王平生头一回感到拮据。 就在几人束手无策之时,王谧和王泓打坊间出来,正好也过朱雀大街。人多即扎眼,王谧瞧见一个个脸愁苦得如同胡瓜,便关切询问,丁二登时又再陈述一遍。 王谧听过后,招来身边的人,耳语两句打发了去,随后叫丁二带路,邀上众人往刁家去。 王泓莫名其妙被落在原地,午间输了投壶的他本就不大爽利,眼下更是大发雷霆,拿铁毅出气,指着一众离开的背影:“憨子,你不会拦着啊!” 铁毅连“噢”两声,提刀追了上去。 “回来!”才跑了五步,王泓又拔高音量给人喊住,“人都走了,有什么用!马后炮!” 铁毅忙停下来,回头老老实实地问:“少爷,那我们现下是打道回府?” 对王泓来说,窝在闭闷的宅邸中,可没在外间玩乐有趣,何况今日还是花朝节,入夜后最是热闹,因而不到子时夜半,回府是不想回,说来既无事,倒是可以去看看那姓刘的家伙吃了个什么瘪,好让自个消消气,高兴松快。 于是,王泓又改了口,把袖子一掀:“走吧走吧!” 他一会一个主意,心思跳跃之快,铁毅那榆木脑袋根本跟不上,脑子里想着走,便转身朝他走。王泓抬头看,人又回了跟前,忙喝问道:“嘿哟,你往我这儿走作甚,跟上去看看啊,怎地这般蠢!” 铁毅快步跟上,王泓负手,在后头悠哉游哉盯着,只在人转角快没影儿时,才不情不愿地加快步伐。 等到了刁家门前,两人寻了个隐蔽的位置,扒着墙角偷窥。 “行不行,可别给那个拿剑的发现了!”王泓对铁毅挑的地儿很是鄙弃,一会说听不清,一会又嫌看不全,好容易满足了上两条,转头又开始数落起距离,总之嘴碎得说点话,无时无刻不在找茬。 打他俩靠近时,公羊月就已发现,只是不想搭理,候着瞧瞧能出个什么幺蛾子。但王泓的作怪只折腾自己人,倒是无碍他人,刘裕的事亟待解决,便更没有人管那两只跟屁虫。 王谧递了拜帖,希望刁逵能看在他面子上放人。 刁逵却是个雁过拔毛、欲壑难填之人,不肯卖面子,而是反唇相讥,将刘裕好一通数落,骂其乃薄行小人。丁二忿忿与之辩论,可惜没有证据指控他冤人,败下阵来。 刘裕被骂,王泓痛快释然,面上藏不住心思,嘴角随之上挑。铁毅看了去,这会子算有些个开窍,忙道:“要不要属下再去添把火?” “添什么,想法子把人弄出来。”气也出了,王泓甚是满意,懒得和个贱民计较,反倒觉得掉价落身份。 铁毅纳罕:“啊,少爷您要帮那个姓刘的?” 王泓烦去个白眼,嫌他话不对,用拳头锤了两把他耳朵边的砖石,郑重其事道:“和着你不知道那姓刁的跟我们几大家族有仇?尤其是琅玡王氏,当初就是刁逵他祖父,和刘隗非要推刻碎政,断门阀势力,才会引得王谧他叔祖父讨伐,至今宗祠不敢立,死后只能落个叛贼名!就王谧那性子,多半是心慈手软,看在士族利弊一体的份上,帮他一把,正愁没把柄机会,今儿可是撞到了我手里!” 上数两代,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铁毅还当真不知这段恩怨情仇,听王泓一说,也觉得稀里糊涂,到头来只傻笑两声,夸他家少爷敢爱敢恨。 王泓看他那傻样便不想解释,撸着袖子跃跃欲试,甚而还想亲自使坏。 不过没等到他帮忙,王谧的随从便带着东西过来,整箱钱币三万,不多不少,刚够还那欠债。刁逵虽心里不是滋味,但话已放出去,看在钱和琅琊王氏的面上,给了这个人情,叫俩跑腿的把刘裕放了出来。 人被推搡出来,丁二麻溜跑上前,左看右瞧就怕受了私刑折磨,刘裕听他说起前因后果,摆手将其轻拂开,顾不得疲累挨饿,走到王谧跟前,拱手抱拳:“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在下这条命便是先生的!” 他身无长技,又不善文采,只能卖身为报。 王谧却不需他卖身,按住他的手,轻笑道:“三万钱交个朋友,很值,若刘兄弟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么着,就当是王某借予,日后若有所作为,再行还报不迟。” 既已说到这份上,刘裕亦不是忸怩之人,便颔首应下,再谢他好意。经此一役后,几人也算患难之交,他已然敞开心扉,叫上跟前热心帮手的一些二个去吃喝,还打算亲自烹两道农家菜下酒。 丁二欢呼一嗓门,先往前开路,回去同不清不楚两兄弟报喜。 看那一帮子人远去,铁毅摸着脑门,小声提醒:“少爷,这人都走了……” 王泓没打算收场,反倒活动手指,像是要登台似的:“大展拳脚的机会来喽,该我们动手!”说着,他踹了憨子的脚踝一把,发号施令:“去,把后头跟着的其他人喊上来,衣服换了,蒙面,不要留下任何暴露身份的物件。” 铁毅积极响应,王泓转念又生了个鬼主意,追加了一句:“如果能搞到散骑常侍刘波家的小玩意更好,当年和刁逵他祖父共同抑制我们几大家族里头的,就有刘波的祖父刘隗,让他们互相撕咬去!” 王泓虽是轻鄙刘裕这样的贫家子,但更看不上刁氏贪婪敛财的商人气息,士农工商商最末,如这种生在士大夫家,却又毫无士族风范的,不啻于自甘堕落,对他来说,简直是把世家子弟的脸面都给丢光! 刁逵扣押刘裕的地方不过一处别院,大家族里的钱都有专人管着,多半要给送到老宅的库房里锁着。王泓领人盯着,待日落黄昏,屋里头的人出门,便叫人操着家伙,黑布袋子一套,上去就是闷棍打头,把钱给抢了去。 这赃物自是不能带着,若要嫁祸刘波,想不声不响翻到一武将家中,难度亦颇大,于是他想了个妙法—— 酉时三刻,朱雀大街上华灯明。 时妙曳换了鲛绡织就的锦衣罗裙,正坐在花车上手捧花簇,拟为花神,另有十二女随车,意为十二花月。车队打朱雀楼出,过乌衣巷,走青溪往北,翻过东门桥一路到钟山侧畔的前湖,届时献上凌波舞一曲,拜祭花神。 往昔多是白日,今次说是算了吉凶,昏时无咎利贞。 当花辇与追逐热闹的游人一道过北篱门时,九丈高的城阙上忽地撒落钱币,铜板在暖色的灯火照射下,折出金灿灿的光芒,人群里登时爆发出一声高呼—— “赐下金钱花雨,这是花神显灵!” 时妙曳撩开薄纱上眺,凝聚目力,将女墙后头播撒的几个黑衣人望了个真切,不由掩袖低笑,只道是哪位大财主给她出风头。 已是半老徐娘的时妙曳如何也想不到,今次之后,坊间便得了个“小花神”的雅称,而后江湖上又好兴了一阵子传闻,越传是越离谱,等入耳的时候,她已被说成是个拿手绝技为“金钱花雨”的母夜叉。 王泓混在行人中,吆喝得最大声,人都盲从,一听撒钱,那是风度也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当即弯腰俯首在地上摸索起来。 一刹那是屁股撞屁股,脑袋碰脑袋,抬辇驾车的人不仅不敢前行,反被撞了个东倒西歪,建康那叫一个鸡飞狗跳,给他乐得不行。正在王泓为自个的佳绩有些得意忘形之时,一只手探过来,擒着他胳膊:“阿泓。” 一瞧是王谧,王泓怕被责骂,掸开他的手就跑,王谧不慌不忙喊了一声:“迫道兄,好巧,好巧!” 那迫道正是刁逵的小字。 王泓像闷头的飞蝇,脚尖打了个旋,又低头转了回来,刚好撞在公羊月的身上,这才晓得给骗了,气得牙根直哆嗦。好在他心思活络,当即反客为主,抢言道:“稚远兄,我可是在给琅玡王氏报仇!” “你小子什么时候还混上道了,净惹麻烦!” 王谧嗔骂一声,却不知该从哪里指摘好,王泓他爹王国宝依傍着会稽王上位,与陈留谢氏和几大家斗法,不就是为了收回皇权,按理说该是和从前的刁家刘家站在一条船上,他这想一出是一出,却是没料过后果,哪哪都不妥当。 崔叹凤见此,宽慰道:“稚远兄,事已至此,何必庸人自扰?依在下看,王公子非是机心内萌之人,反倒是件好事。” “什么鸡心?” 双鲤摸着肚子,囫囵插了句嘴,“说得我都饿了,不过鸡心不好吃,还是炸的香香脆脆的掌中宝好!” 王谧大笑三声:“走,我们也去湖上看看,再叫两碟子菜,痛饮一番!”下午的酒菜还没吃够,这小破院子也不想回,有美舞于湖心,一年难得一回闻,自然要上赶着捧场,于是几人又呼啦啦挤在花车旁,届时占个好位置。 听他们要走,王泓趁机脚底抹油。 刚溜过一道弯,就听见寻来的铁毅操着大喉咙唤他,王泓赶紧过去把人嘴巴堵上,推着就往回走:“闭嘴!” 铁毅却挣了又挣,反拉着他的手反向走,王泓一看可不得了,才跑脱还让他回去挨数落臭骂,这不是要他老命吗,于是,赶紧狠踩了憨子一脚:“不得了啊,你还生出反骨不是?” “不是……” 王泓不可置信的望着他:“铁毅,你跟我顶嘴?” “不是啊!”铁毅苦着脸都快哭出声:“少爷,我是想告诉你,刁逵听说了金钱花雨,正往这边赶呢!” 王泓才被诈了一回,不信这说辞,把人往路旁一掀,自个兴冲冲往前走:“呵,你也想骗我,我跟你说,你少爷我聪明着,没……” 话到嘴边,只听那尾音一个急转,当时便破了音:“……还真来!” 王泓转头,拉着铁毅就跑,当着王谧等人的面冲到前湖码头上,一个助跑,扑到正摇向湖心的轻舟上。只是那距离着实有些远,没轻功实在过于为难,只半截身子挂在甲板上,膝盖往下全没在水里。 晁晨看得目瞪口呆,一旁的公羊月瞥去一眼,波澜不惊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3 22:21:51~2020-06-04 23:2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拉尔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丝竹管弦迎风起, 抬花辇的人于码头前足尖一点,向前凌空飘去,而后稳稳落在湖心的花船上, 时妙曳手持花枝, 踏浪而舞, 身姿曼妙,犹如玄女天降。 沿岸的观众时而喝彩, 时而附声歌咏。 王谧租了一条画舫, 内室中空宽敞,十个人尚不嫌拥挤逼仄, 竹席上呈着小桌与火炉, 茶具酒器是应有尽有。 看刁氏的人在湖边搜寻无果,垂头丧气离开, 王泓这才定心, 忙让掌撑杆的蓑翁把船给靠上去, 换到王谧的画舫上。沾了水,脚下湿热难耐, 他也不客气, 将两靴一脱, 挂在船头上, 赤脚在画舫里走来走去。 众人或坐或卧,隔着纱幔, 远观凌波舞。 别看王泓不拘小节, 这当中就数他坐姿最规矩,和奔来走去时全然两样, 只瞧他双膝并靠端正跪坐,一曲舞毕, 端着酒樽神色略有些落寞:“小道消息,往后诸君可再盼不来花朝节的凌波舞。” 几个文人无不叹息。 坊间不少人吃的都是年轻饭,时妙曳舞技再高妙,容姿再绝世,也总有垂老的时刻,于她而今的年岁来看,及笄则说亲成婚的,怕是儿女都该嫁娶,确实是该换人。 人生常态,虽是遗憾,本不该伤怀,但糟糕就糟糕在,时妙曳多年未收弟子,这衣钵无传,后继无人,只怕凌波舞会绝迹江湖。王泓不由慨叹:“先是鹿台大火,桑姿失踪,而今时妙曳亦退隐,天下怕再无姝丽惊鸿一舞。” 公羊月并不能理解他们的戚戚然,在他看来,有则观之,无于生死亦无碍,何必强说愁,于是他敲了敲桌面,打断:“那你去啊。” 放在往常,王泓定是要奋袂而起,与公羊月辩驳两句,但眼下却忽地豁然开朗,拍掌道:“有道理!自给自足方才能长久!”于是他整了整衣冠,顺手拔下双鲤腰间挂着的白羽,大步踏上甲板,“去就去!” “上皮鼓!” 说着,他自个拟声“咚咚”,脚下踏起方位。 “丝竹乐动。” 远处飘来的曲乐很是轻浅,不能尽兴,王谧便拿起竹箸,轻轻击打五椀盘的边沿,刘裕拈来吹落在丝幔上的细柳叶,吹哨成调,而公羊月则击铗为奏,待拓跋珪清了清嗓子,以茫茫原野般浑厚的腔调低声附和。 从前祭祀时宫中都会跳八佾舞,凭着记忆,王泓随拍而动,和着改编,是丝毫不见外不忸怩,跳来给众人助兴。岸上有行人闻之,被他那狂放不羁吸引,都纷纷探头侧目,交头接耳频频发笑。 引得旁人开怀,他自个也心中乐哉。 舞曲皆没后,湖中花船撤去,游人走了大半,剩下的行客不是埋首匆匆,便是缩在舟子里听曲喝酒,一时间湖面上只余钟山上吹来的晚风,悄无声息拨开涟漪。 晁晨欲饮茶,公羊月却说他败兴,不由分说把茶具夺过来,援手似击鼓传花般,从一头传到另一头,给藏在了蓑翁的小凳下,他取之不及,只能趺坐认栽。公羊月得了便宜,立刻点了炉子温上酒,还故意给晁晨分了个斗大的白玉盏。 刘裕和拓跋珪闲坐一旁,倒是没有起哄,两人对着江心月和渔家火,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刘兄往后有何打算?”拓跋珪问道。 欠债已清,跟前的人若要还报,光靠做长短工,还不得到猴年马月,若要尽早赚得,自然不能走寻常路,他很赞同王谧的说法,觉得此人必不会埋没市井。 果然,刘裕答道:“可能不会再待在建康。” 拓跋珪反问:“建康不好吗?” “建康虽好,却是醉生梦死之地,你听——”刘裕将手掌放在耳畔,倾身向舱外探,飘零的舟子上传来清唱的小调,字词咬得绵软,乃江左特有的方言,“可惜,都是靡靡之音。从前在北方,听过一句歌谣——‘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注)’,你说,现在与桓灵二帝时,又有何不同。” 拓跋珪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你说这话,可不怕丢脑袋?” 刘裕摇了摇头:“丢脑袋可怕?可怕的是无人说,人人觉得当下好。” 拓跋珪心中不由一震,呛了酒,不迭开始咳嗽起来。刘裕随即又续道:“谢太傅逝去后,朝中再无人当轴扛鼎!” 文官为司马道子马首是瞻,但淝水之战距今不过二十年,参与其中的老将还剩下不少,这些人经历丰满,又多领兵镇守在外,不可能全听全信,会稽王想要肆意拿捏,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起动乱。因而,拓跋珪目色渐沉,试探道:“军中不是还有谢琰?” “谢家子侄辈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太傅谢安,何况,”刘裕顿了顿,神色惶惑,“淝水之战谢氏居首功,但等来的是什么,奸谄构陷,放权出镇以回避,在谢家两座大山相继陨落后,更是被肆无忌惮打压夺势。” 拓跋珪想了想:“那当初大破洛涧,崭露头角的刘牢之呢?” 刘裕默了一瞬,后才答道:“他?阁下怕是有所不知,此人已在廪丘之战中被罢官,而今闲人一个,虽还投身江淮前线,但却早无实权,又能起什么浪子。况且我南下之时,有幸远远见过一次,刘牢之面容特异,天生反骨相,可不像能带来安定的,想必仍有图谋,不然为何流连京口,还不是想择机东山再起。” 说着,刘裕挑眉,看了一眼席间嬉笑的王泓,那种简单纯粹与波诡云谲的建康实在格格不入。司马家和士族争权,必然会起祸端,只在朝夕,敌人还没有打来,他们怕是先要内乱,怎能不叫人悲观。 先前王谧数落王泓之时,他虽在一旁没搭腔,但不代表他不明白。 吾辈有志者,怎甘雌伏,坐观王朝倾颓! 刘裕重重一握酒樽,昂首饮尽:“王泓那小子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自给自足方才能长久,我此去意欲投身北府军,若一日能成天下名将,便由我来扶这大厦将倾!”说了半天都是在答话,倒是还不曾听其高见,刘裕遂问道:“那你又有何打算?阁下看起来可不像江南人士……说起来几次匆忙,我还不晓得阁下尊姓大名。” 夹岸绿柳下,正有人高谈阔论,谈玄论道,且正说到易经,张口便是元亨利贞,元乃万物之始。拓跋珪将好接来,口气狷狂:“君可唤我元圭(注)。我不属于这里,他日自会离开,刘兄弟若是从军,往后或许还有相见之机。” 作为代国皇帝,他本不该交浅言深,更不该话锋露骨,暗有所指,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却是按捺不住心里那股冲动—— 也许有那么一天,重逢可期。 刘裕从袖里抖出一枚铜板,与拓跋珪猜正反拼酒。 崔浩不善豪饮,与二王又不甚熟稔,怕露了不该露的底,便伙同崔叹凤扶着船舷喂鱼,天色昏惑,但花灯却照出绰约风姿,越是不清,越惹人顾盼,没一会,岸边驻足之人便堆上三五,因俩人容姿皆不俗于市井,不时有女子抛来花枝,吓得他俩瞬息缩到船舱里去研磨早春新茶。 双鲤最吃得开,虽只一面之缘,但她人小嘴甜,格外捧场,很快和二王混熟,叽里咕噜不停说着沿途听来的轶闻传奇。 至于公羊月,正忙着给晁晨劝酒,一会说他海量,一会夸他义薄云天,还添油加醋抬出无定河那夜的经过好一顿吹嘘,晁晨信与否难说,反倒是他自己都快深信不疑。 晁晨果真是个“一杯倒”,多饮两壶,人已眼冒金星。 公羊月趁势逗着他玩,约莫是王谧的藏酒非那摆渡人可比,醇香醉人,晁晨起身时直摇摇晃晃打摆子。 动静闹得有些大,旁人都张望过来,刘裕见多识广,一眼瞧出问题,说话竟比崔叹凤这个“望闻问切”的大夫还要快:“这可不是米酒,烈得很,得让他酒气散出来!” 公羊月心中像一脚踏空般,惊慌参杂失落,忙将画舫靠岸,扶着他下到实地上,而后摆了摆手招呼几人慢慢玩,自己带着人去寻醒酒汤。 “晕,好晕。” 晁晨站不稳,东倒西歪朝公羊月身上扑,后者先是喜滋滋,可看他憋红的脸和鼓起的腮帮,当即色变,下意识踹去一脚,把人往空地上推:“你往那边吐!” 缺了搀扶,晁晨连树都扶不稳,没栽水中已是运气好,弄脏衣服简直是意料之中。 公羊月双目一眯,心头嫌弃那恶臭,却还是走上前去,耐心剥下脏衣服,把自己的外衣脱来,披在他身上。 倾身时,公羊月的下巴蹭到他的额角,晁晨双颊发烫,此刻如遇救星,想都没想绕脖子贴上去,将自己的脸颊凑到他脸上,轻轻蹭那凉意。 夜风拂面,晁晨露出个“舒服”的笑颜。 公羊月脑中嗡响,喉结一滚,手中的系带也握不紧,眼瞧着似把持不住,一个激灵下,猛地把人推开。 晁晨跌坐回老树根下,背靠着两人合抱粗的老柳干,双目紧闭,平稳呼吸。公羊月捏着满手的汗,促声低喘,回头看了一眼,扭头去找解酒汤。 现下他可晓得,什么叫玩火自焚。 好在附近不足一里便有户农家,急叩柴扉,家主人来开,一听说是酒喝多了,见惯不惯唤媳妇儿去熬煮,还随口聊起,江左嗜酒之人不少,来此游乐宿醉,也不是头一回见,左右无事,便通个方便。 公羊月再三道谢,还拿出些碎钱作礼,人家却婉拒不要,只是拉着他闲扯,扯来扯去都是酒,一会说佳酿,一会说醉侯,说来说去,还是个品酒行家。 醒酒汤很快熬好,那妇人用小盅装着,又打了麻绳结拴稳,给他提着,出门前仍再三叮嘱,不可急口喝,得慢饮,不然会烫了舌头。公羊月连连嗯声,不待人长话说完,一个起落,已消失于林间。 等他回到方才下船的地方,附近瞧看一圈,愣是不见那抹白影。 “晁晨?晁晨!” 公羊月提着瓷盅的手一颤,差点把盖子和同汤汁一块给漾到地上,显然是心急如焚。他往水边去,水里连个泡也没有,怕只怕人沉了湖,溺水失去意识。想到那日无定河边,他也是醉后拨水落河,连凫水也给忘了,只晓得乱缠人—— 思及此,公羊月手脚尖发凉发麻。 他张口大呼,竟急得红眼:“晁晨,晁……”不远处生出动静,像是有人在呼噪争论,他提剑走近一瞧,可不正是晁晨,只是他身前站着两个拿刀剑的练家子,却并非熟脸,看行头打扮,就俩赶路的陌路人。 晁晨酒量差但酒品不差,不像会醉酒发疯之人。 于是,公羊月往一旁的草丛里小退半步,挡着身影,偷偷观望。只见那俩行客为他一通不知从哪篇典籍上抠出的长篇赋论而恼火,怒声辨说:“我们骂的是十恶不赦的武林败类,你个书生,管什么闲事!” “你凭什么骂他,你根本不懂他!”晁晨捶打心口,声嘶力竭,“你们根本不懂他遭受过什么,背负着什么,你们只知道人云亦云,别人说好那就是好,别人说不好,那就是恶臭,你见过他吗?说过话吗?就为了一点点狗屁名声,急着出来站队,嚷嚷一通,什么为民除害,什么惩恶扬善,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说到最后,嗓音也近于沙哑,晁晨双手捂脸,不知是指责跟前之人,还是借着酒劲和情景,指责曾经的自己。 默立许久,公羊月才从字句间分辨出,那个武林败类指的正是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想换工作,要是能成功,未来码字的时间可能会稍微多一点 呜呜呜,超越妹妹保佑我过吧! 注:引用自《桓灵时童谣》 注明:拓跋改元姓是从北魏孝文帝开始的,并不是拓跋珪时期,这里只为了戏剧效果,望周知 第169章 俗语有言:秀才遇上兵, 有理说不清,晁晨一通澄清,在武夫跟前不过是瞎话, 听过后是屁也不放一个, 俩人心说遇上失心疯子, 只低声交谈,说是别理快走。 偏偏晁晨是个实心眼, 又很是执着, 一见人要溜,还上赶着去强按马饮水。 “你们听我说, 我所言句句乃实话, 他真的不是……”看他絮叨着上前来揪扯,俩行客顿生不耐烦, 各自操持兵刃, 竟是要上拳上手。 公羊月再无法作壁上观, 立时跃出:“住手!”若是放在往昔,他二话不说早一剑了断, 但自打把晁晨带在身边后, 心软不少, 不想当着他面见血, 只预备将人喝退。 但正如晁晨指责那般,此二人压根没见过公羊月, 他今日没着红衣, 竟是眼拙,没认出人, 还反问:“何人多管闲事?” 公羊月向来干脆,既然说话不听, 直接拔出腰间挎着的“玉城雪岭”剑。剑身雪色的折光照在两人眼上,晃得目视不清,想起从前道听途说的描绘,两人这才反应过来:“银剑?公羊月?你是公羊月?” 另一个跟声,不可置信:“你怎么没穿红衣。” 这话可让他如何接?公羊月努力压制怒火,只扬手虚晃一招,将人唬退:“既知是我,还不快滚!还是说,想尝尝做剑下亡魂的滋味……” 不需多言,只要不是傻子,强弱立分下,自是该望风而走。 这时,身后忽地爆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公羊月回头,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一边收剑,一边道:“他们竟然不是认脸,而是靠衣服武器识人?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晁晨呆呆盯着他,以袖掩口,痴笑两声,且道:“你江湖名号冠的是‘红衣银剑’,又不叫‘绝世美人’,怎能怪得了他人?” 听他字句完整,反驳得有模有样,想是酒气散出些,人已无方才那般晕乎,公羊月欣然,打架的斗志须臾全消,只满心满眼想着与他接俏皮话:“不怪他俩,难不成还怪我?我若非要冠绝世美人,就这俩丑八怪还不自惭形秽。” 俩行客一听,心中羞愤,立刻提着兵器又不怕死地缠斗上来,原是公羊月故意激怒他二人,只为在打斗中接一句:“我偏要换,换个什么好,却需再好生想想,这美人之名自有老凤凰顶了去,不适于我……” 这时,那泛着冷光的剑器朝着面门招呼来,公羊月绞剑夺去他俩武器,脑中灵光一闪,顺嘴接道:“有了,待会打得你俩鬼都不认识,明儿就能换个朗朗上口的” 俩人齐声骂道:“什么?” 公羊月微微一笑:“鬼见愁。” 晁晨醉酒,终忍不住捧腹大笑,俩人左右觑看,才知公羊月是逗给先前那书生听的,顿时暴跳如雷:“你耍我们?” 只瞧那银剑一挽,将好完成这最后一手,尖端点在一人胸膛,剑刃则卡在一人脖间,公羊月心情舒畅,难得张口打趣:“我只会杀人和耍人,这么不满意,不如自己选?”二人忙摆手,口中叨念着:“不了,不了。” “走吧走吧!”公羊月收剑,挥袖将两人扫出,又顺势卷起散落在草地上的随身兵刃,拍向他们离去的方向。 若是叫双鲤瞧见这一幕,只怕又得喋喋不休个好些天—— 公羊月何曾有这般好说话的时候,从前对待道不同之人,除了铁腕就是铁腕,即便不计较,也是自恃武功,如同俯瞰蝼蚁,从小随之流浪的她,可是备受心灵和视觉的双重冲击。 但现在,他竟也能生出温柔,不计较不再是轻蔑,而如平心观众生。 此时笑声止,晁晨岔气,半跪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指着地上的残片,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打,碎,了。” 饮酒伤神,那语气怎么听怎么还有几分呆木和无辜。 公羊月正转身,那一脚欲落未落,尴尬地僵在半空,刚才只顾着武斗,早忘了手里还提着个瓷盅,看那碎裂的样子,怕不是给人往脑袋上拍去,就是当作垫脚之物顺势踹飞,汤汁四溢,眼瞧着是一滴不剩。 他可“辛辛苦苦”跑了二里来回,关键晁晨全然没喝上! 公羊月焦躁不安,反向攀着晁晨的胳膊,将他推着走,像是要眼不见心不烦。晁晨起初还身处懵懂,乖乖跟着走了两步,但酒后胆气壮可不是白话,也就跟了那两步,竟甩手挣扎起来。 就在公羊月大为恼火,欲转身质问时,醉醺醺的晁晨忽然反捏住他的衣袖,展臂将其拥抱,并同时将头上的幕离摔了出去。 “公羊月。” 他低声将那挂在嘴边的名字唤出,而后将额头磕在公羊月的锁骨上,整张脸隐没于阴影中,开口是少有的心里话:“你真的,很好。” 三月的建康,春风料峭,夜半尤其生寒,公羊月穿着薄衣,立于前湖侧畔,抬手拥着怀中人,不觉得凛冽刺骨,心窍里反是一片暖融融。 脑中绷着的一根弦,忽然断裂开,生出从未有过的滋味—— 若是放在从前,他第一个念头必是想法子趁醉再撬一撬牙关,抠点醉话出来,再以此为趣,隔三岔五搬出来说道说道,将晁晨那个脸皮薄捉弄一番。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很是后悔,后悔不该灌酒,亦不该欺负他,相比之下,生出的是怜惜。 公羊月彻底认识到,晁晨和自己并不一样,甚至和过往遇到的一些莽夫、公子也有所不同,他就是这么个温吞吞的君子,不会时常把浑话、骚话、俏皮话挂在嘴边,也不会以捧哏逗趣为乐。 ——他不是玩具,而是对自己来说重要如生命的人,所以,不应该时时抱着看笑话的态度。 公羊月踢了一脚破盅的碎片,揉了揉晁晨的头发,安静地任由他抱着,良久后才轻哼一声:“你醒着还是醉着?” 本以为等不来回答,但显然,身前的人早已形成固有的配合。 晁晨抬起头,露出少见的参杂着一丝慧黠的笑容,指了指夜空,随口提了个俩人都没有料想到的要求:“若你能数清天上的星星,我就告诉你。” 片刻后,公羊月揽着他,涉水而去,飞掠上渡头旁一座水榭长亭的顶上,俩人相扶,当真并坐数星子。 不远处打石头城方向来的官道上,有飞马跑过,带起烟尘一串。 那啼声极响,摇橹的蓑翁不由也停了半拍,王谧等人或起身或翘首,纷纷朝那头张望去,只于夜幕中依稀辨出浅青色的剪影。 “噢,风骑啊。”王泓并不意外。 骑士并未折转鸡笼山走广莫门入宫城,而是直接经由长堤北上,行色匆匆,教人想到八百里加急。 拓跋珪不由得好奇:“风骑?” 塞外多骑兵,听名字,他还以为是江左新组建的一支军队,但说实在的,没有莽原与草场,他并不看好江南的骑士,那感觉就像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非要同二百斤的九尺壮汉比谁健硕,只有形式,缺了内核。 刘裕替他解惑:“是东武君的风骑,应该是信使传信回颍川拏云台。至于这东武君,传闻曾继承武林至尊庾麟州衣钵,武功极高,于太元十三年为皇室招安,敕封东武,长居拏云台。” 双鲤也不由插了句嘴,要论江湖势力,可没谁比她清楚:“听说东武君麾下有左右二将,还有四馆四客,更有不远万里慕名投奔者,拥趸众多,出行都是八抬大轿、白鹿灵牛车,吃喝是灵芝仙草、玉液琼浆,五谷都看不上呢,说威风八面也不为过……” 闻言,公羊月冷不丁接了一句:“东武,不就是先秦时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的封地?看来这位东武君是要自比赵胜,也来个门下食客三千?” 晁晨正偏头往他肩上枕,忽地扭了脖子,托着半张脸以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望着公羊月,而双鲤则“呀”了一声,循声往上瞧:“哟,老月,你何时爬到屋顶上的,吓死个人,我还以为鬼在说话!” 崔叹凤亦帮腔:“你不是找醒酒汤去了吗?难不成也醉了,误作了谁家梁上?” 公羊月睨了一眼:“你说说,我偷什么喽,怎就成了梁上君子?” “喏,”崔叹凤捏着酒壶口,贴着唇浅笑,已有了些醺醺醉态,竟亦说起趣话,“你身边的不是?趁人家酒醉,把整个人都掳掠了去。” 公羊月心里偷着乐,但面上却摆出一副“懒得同他分说”的模样,转头指着双鲤,让她续上方才的话:“关于那个东武君,还有什么杂谈轶闻,一并说来。” 东武君成名较公羊月早,如他这般的亡命之徒,初入江湖时与人家犹如云泥别,等博得名声后,又不大看得上这种挂着宗室牌面的所谓“武林人士”,从前那帝师阁,虽也曾有一分支在大汉朝时入仕,但及晋国立,却与朝廷没有正儿八经的纠葛,看在双鲤的面儿上,听了一耳朵为人乐道的过去,但这个拏云台本质截然,他可是一点兴趣也提不起。 不过既然说到此处,搭个话倒是不成问题。 双鲤想了想,娓娓道来:“所谓二将,乃是说襄助东武君打理拏云台的左膀右臂,一为‘玉夫人’玉参差,二为号曰‘雪友居士’的苏无。” 王谧接口道:“此二者可都是大忙人,只闻其名,想见一面却需机缘,尤其是那位雪友居士,听说此人有个怪癖,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有说是吃饭一碗半,多一粒少一粒都不行,三小菜一汤,必须吃干净;又有说是他居所,上到柜中之物,下到桌案摆放,都必须分寸不差,稍有挪位,便不得舒服。” 公羊月不屑道:“他应该叫规矩居士或是方圆客,叫什么雪友!” 晁晨听来,微微摇头:“苏无此人虽举止瞧着令人费解,但却不是个庸人怪人,恰恰相反,是个大能人,正因为那些规矩,拏云台上下事务处理才能井然有序,因此他很受众人敬重。至于雪友,是梅花雅称,这与他个人喜好有关。” “从前苏无与人打赌,连植三冬春,终于种出名品骨里红,待那赤枝白梅开遍山头,引得百鸟啼鸣时,因这意象才得了这么个名号。雪友居士沉迷莳花而被笑痴人,这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传闻。” 公羊月不以为意,尤其夸赞从晁晨嘴里吐露出来,只小心眼地想,他不知道的,就是不够新奇:“哟,知道得这么清楚?” 晁晨面上一白,讪笑着垂下眉眼:“都是听来的。” 公羊月越细思越吃味,顿时又开始发痴:“为何你总听得他人的好,搁我这儿却是一箩筐的糟糕事?” 晁晨机灵地接上:“说明好事在后头。” 话说得公羊月舒服满意,又点了双鲤问:“那四客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甜一甜~感谢在2020-06-05 23:04:47~2020-06-06 22:5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ch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0章 “四客?”双鲤为他“有事钟无艳, 无事夏迎春”的偏心眼不满,扮了个鬼脸,等人手里那柳条枝抽落下来时, 她这才在东躲西蹿中开口, “四馆四客乃是东武君麾下四奇人, 分别是‘青萍馆’曹始音,擅使软剑, 名为‘缠风’;‘玉英馆’阚如, 成名暗器‘天女散花’,‘琼芳馆’裴拒霜, 玄寒之功, 内家高手;而后是‘跳珠馆’秦喻……” 公羊月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秦喻, 这我知道, 成名音波技‘妃子笑’, 当初在南五岭撞见,他与我过招不敌, 只会掉头找师父撑腰, 不晓得这么些年过去, 可有长进。” 双鲤脸色并不好看, 那一次公羊月重伤,还是她去富贵堂找裴子常求的药。 “不过, 他也确实是个奇人。”公羊月那时亦少年, 血气方刚很是不吃这等“打不过还兴搬救兵”的懦夫行为,不过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了, 气性搁下,回头来看, 对手却也有值得肯定之处,“秦喻天生残废,全靠玉口一张,能走到这个地步,定力和韧性非常人可比拟。” 晁晨嘘声一叹,在他的记忆里,秦喻却奇在怜爱生命,不仅将积蓄倾囊以付收养孤儿,便是路上遇着残蝶伤鸟,也会命人捡回悉心照料。 大概这样的人,不畏生,更怕死,公羊月的骨气要求确实严苛了些。 拓跋珪和崔浩听得津津有味,不耐吊胃口,便促声叫那小女子继续说道说道:“还有三人,又奇在何处?” “曹始音奇在‘盲风斗’,说是他为练成缠风剑法,一个人在黄山莲花峰的云海中,盲眼与长风斗了整九百天;而阚如则奇在人如幼童,永远长不大;至于裴拒霜,便有些玄奇了,说是他名虽为拒霜,但因为修习的内功之故,所行过处草叶皆会结霜。” 听双鲤说完,众人表情各异,不得不感叹天下奇人怪事多,是各有各的奇妙之处。公羊月当个乐子听来,正在兴头上,便又呼唤她往下讲:“别说,这拏云台还真是妙处,那说说那个劳什子东武君呢,他可有什么异人之处?” “老月,你问到了点子上。” 双鲤摸着下巴沉吟,好半天像才组织好措辞:“这个东武君大概奇在神秘百般上,他似乎很少出面,只有逢上大事才会离开拏云台。武功不必说,传自庾麟州且能得宗室青睐,想来不差,前些年不还有说法,说其全盛时仅次于师昂阁主,大有追势的劲头。相貌江湖中倒是不曾提及,有说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也有说是永葆姝容的翩翩少年郎,我想,大概也只有拏云台中人才有幸亲眼见过。” 这时,王泓忽地插了句嘴:“世间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帝师阁。”此言一处,满座惊愕,竟是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连双鲤亦张了张口,忘却下文,不知该如何相接。 公羊月挑眉望去,晁晨惊去半身酒气,摆正身姿,一脸严肃。 “看着我作甚?我可不是打胡乱说。”王泓脖子一昂,为此有些不悦,他生在世家,父辈又近身权力漩涡之中,打小便听过不少秘辛,即便从前没放在心上,但并不代表他一双拙目,看得毫不透彻。 “于江湖言,谁不尊帝师而抑东武,诸君可还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冲方才你们提的问题看,谁曾将其放在心上过?至于朝廷……”王泓呵声一笑,“东武君根基浅,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朝廷给的,说句不好听的,朝廷要动刀帝师阁,起码还得问一问士族民心,毕竟当年南渡和北伐之时,其门人皆奔走出力,又因九百年底蕴,深受士大夫追捧,但若是哪天瞧颍川那位不顺眼,褫夺事小,只怕想置身事外,干干净净脱身江湖都并非易事。” 崔浩摩挲着右手指头上的茧子,兀自沉思,王谧则盯着潺潺水波出神,双鲤藏不住喜色,但凡夸一嘴帝师阁的,皆正中下怀,至于刘裕和拓跋珪,一个漠不关心,一个略显迷糊,还剩崔叹凤独一人侧坐在船头,心头沉甸甸,只觉厚重—— 王泓还有许多没有点破的东西,譬如最初的扶植,并非来自宝座上的帝王,而是会稽王想趁打压谢氏的同时,另立新势力统帅江湖,彻底斩断谢氏在外的依靠。 当初淝水大捷,依靠的流民军中很有些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可控制又武力出众,行为散漫又不服朝廷管教,若能将他们视为泰山北斗的帝师阁拔除,自能断其依仗,再慢慢招安怀柔,将力量收入自己囊中。 这些东西崔叹凤原也不懂,但这些年云游天下,因治病结识不少形色各异的人,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亦不乏武林前辈,从他们的经验推论中总结而来。他不知道那位年少有为的东武君是否明白这些道理,他只晓得,从踏入拏云台开始,那些所谓的奇人奇士与江湖间已隔天堑。 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凭拳头说话,靠刀子血肉挣脸面,可以暴力不堪,可以阴谋团弄,唯有一点恒久不变—— 江湖事江湖了,庙堂两不干。 有朝一日,若东武君当真将偌大武林攥于鼓掌间,会不会成为众人最不愿见的朝廷走狗;若东武君失势,或者说那位大靠山倒台,崔叹凤不敢想象,届时等他的绝非接纳,而是来自江湖的重重一拳。 那下场,只怕凄凉。 晁晨望着浩浩苍穹,只觉得人如蜉蝣,天地间身不由己,偏偏时尽须臾,同漫长的岁月相比,根本无力抗衡亦无力改变。 公羊月正仰头数星星,漫不经心将小指磕在瓦片上,悄然靠过去勾晁晨的指头。 一次,两次,每次指腹贴近,都叫晁晨不经意躲开,公羊月性子发急,余光扫来,察觉他面色有异,疑惑道:“叹什么气?” “只是突然想到十七。” “想他做甚么?” 晁晨默然,似将纷乱的心绪理出一丝由头,最后盘出个合适的比喻,转头定定地看着公羊月,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不想成为乔岷的影子。” 公羊月不置可否,许久后,挤出一丝笑容,以揶揄口吻道:“难道你也同病相怜?那你又是谁的影子?” 晁晨摇头,笑他不正经。 公羊月却忽然起身,正对他。明月清冷,银光照不透胸膛,影子铺落在晁晨身上,将他惊诧的眸子遮蔽。晁晨问:“怎么?” 只见公羊月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头,郑重道:“别怕,以后我罩着你。” ———— 在建康赖了整一月,到清明时节连下了三日雨,城里城外冷清许多,便是酒家茶舍也早早打烊,是哪儿都不方便去,公羊月等人便叫上刘裕丁二,窝在院子里玩樗蒲。有一日叫王谧给撞上,便又拉扯王泓同玩。 王泓是个世家子弟里的另类,少耐心又坐不住,并不喜这人人皆痴的玩意,只爱斗蛐蛐投壶,偶尔给面子玩两局,皆输得个落花流水,于是几轮下来,手气发霉的都爱往他那儿转转运。 这一来二去王泓却是不干—— “把小爷我当甚么喽?” 于是,他暴跳如雷,干脆将整个棋桌给掀了,大家无处消遣,只能转头与“始作俑者”斗智斗勇上。 别看他爹王国宝精明狡狯,换到这位大少爷身上,却是既无城府也无心机,真真就如白纸一张,论斗智,有晁晨崔浩顶着,论斗勇,有刘裕拓跋珪,论耍弄人,公羊月可是老手,论装蒜,还没人能演过双鲤,碾压之下王泓吃了憋,只能拿铁憨子出气,最后遣人将建康所有的稀奇玩意全搬了来。 双鲤就等着减一减月度开支,王泓上赶着花钱,她这财迷是见面一次便合不拢嘴一次,直笑得人鸡皮疙瘩落满地。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清明后,王泓订座约众人去观斗鸡斗鸭那日,春暖和煦,艳阳高照,老黄历上写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可历史的洪流倾闸而出,碾过滚滚红尘,风头改换根本由不得日子,消息传到拓跋珪手上时,连他亦不知该猛抽一口气,还是长舒一口气—— 新登基的燕帝慕容宝本已送国书求和,并说要送还质子,割让土地以平战火,但近日却突然反悔。 诈降下恐另有阴谋,中军大帐的做不了主,拓跋珪不得不从江左抽身前去解决,另外代国内部又起骚乱,几个部族蠢蠢欲动,但最有意思的是,在高句丽想闷声发财的独孤部这次却全未参与其中,送来的奏报中朱笔加记的却有他素来放心的贺兰部,他一时难以置信,想到前些日子青溪遇刺,深觉事不简单,怀疑有人在云中斡旋策反。 都说巧逢成书,他这一退,没两日刘裕亦来告别,彻底放下在晋国京都做工来渡此生的想法,说是打算往北投军。 王谧很看好,还为此写了举荐信,只是他不愿再受其好意,便婉言谢绝,独自返回京口,往北府兵大营碰碰运气,想凭本事谋一番宏图霸业。丁二和胡家兄弟不舍,但他们却无打仗的本事,只得留下,倒是逃难来的流民中有几个身强健达的男子,与之追随。 本来瞧着兰因和红翡逗留此间,也填了冷清的缺,但崔叹凤却说圣物有所眉目,又打发了人去支援,兜兜转转,只剩下他四人。 不过,代王那承诺已履,也该回归正途,去寻那折花居士,崔叹凤怀疑是颍川陈氏的陈韶,他们便往其在建康的家族别院递了帖子,门房的人往里通报,他们就安生候在门外,就那片刻的功夫,竟也能撞上从衙上回府的王谧。 士族聚居一处,向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今儿崔叹凤给人瞧病去了,剩一晁晨白衣装,王谧从牛车上下地,匆促中打了眼给认错人,一时尴尬,只能顺嘴问候一声:“晁先生发疹可有见好?” “好些,但未好全。” 隔着幕离,晁晨颔首以应。 其实他脸早好了,晨起时公羊月去寻他,没打招呼撞门吓唬人时,将好碰上他着衣裳,那张清俊的脸干干净净,别说红疹,连半个印子都没留下。 当时公羊月另有话说,是以晁晨继续穿戴幕离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也是习惯成自然。但现下来看,他既谎称,显然有鬼,且越想越笃定,花朝节那日,他便已然痊愈,那泛红的肌肤只是醉酒,只是夜来昏惑,才未分辨。 他继续戴着是为了躲谁?躲王谧?若非必要,他确实很少搭话,亦或者是躲从前在建康的故人?一个人除非隐居深山,亲故皆亡殁,否则自幼冲至及冠,总数得出那么一二三五个见证者。 尽管晁晨隐藏得很好,但总有些细节能暴露出他对此地的熟稔,绝不是初来乍到。公羊月不瞎,一而再再而三,也该品出味儿来,但他不知缘由,又反过来不是滋味,指不定欠过什么债,于是口头上低声试探:“莫不是你也欠他钱?” 晁晨愣怔,不吭声。 公羊月更是误会,灵机一动,佯装要替他摆平,勾着人脖子就往前去。晁晨回神,心顿时发慌,匆匆挣开他的手臂,且反手将其拖抱:“不是你想的那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喜欢看老月吃醋的样子 第171章 出声响, 旁人都瞧看过来,皆是一脸疑惑。 隔着一层白纱,晁晨好歹是没给憋出个满脸酱紫色, 趁双鲤搭话之际, 赶忙将公羊月拉到一角, 尤是借一步说话。 公羊月走得不情不愿,鼻子里哼出个:“嗯?” “我, 我从前同王大人见过一面, 就怕他过目不忘。”晁晨低头嗫嚅,“现下, 现下已然很好。” 公羊月明白, 晁晨这是不想再拾捡起过去,只是, 他为何如此讳莫如深?而今他俩这关系, 还不至于再操刀相向吧。 不过, 他既不愿说,公羊月也没追问, 英雄不问出处, 只道:“你觉得好就好。” 门房在此地久混, 琅琊王氏的秘书丞还是晓得, 瞧人下车跟前寒暄,当即往院中催, 没个半刻, 陈家的管事便迎出门,又是问候, 又是拱手道海涵,只说人回了颍川老家, 不知具体归日,不过大致就在这几天。 人在便好,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点时辰,就是晁晨有些不放心,还想着亲自去接,但颍川到此路途不一,又怕错过,只得把事继续揣下。 王谧看三人脸有愁容,便探问所为何事。 “开阳”盟会之故越少人知道越安心,公羊月捏了个借口,把晁晨推出来搪塞,说是陈韶文赋风流,慕名前来讨教。 王家的小厮来催,说是府里有事,王谧便告辞去,也没说接济哥仨一顿,自打红翡和兰因两姐妹离开后,他们当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谁也不愿回那小院生火,公羊月便拍板,上朱雀楼大吃一顿。 双鲤一听,自个儿又要“大出血”,百般推说不干,还是晁晨掏了些新年头替人写桃符转的碎钱,说要做东。 就他那点积蓄,再多个崔叹凤就得捉襟见肘,难怪平日都没动静,公羊月伸手将荷包夺了去,边走还边嘟囔:“你什么时候还攒了私房钱?买酒喝,买酒喝!” “你可别乱花销!” 晁晨嗔他,两人前后追,追到朱雀楼外。 自打给那退下来的掌勺师父带过路后,是一回生二回熟,几人放着好好的正门不入,偏要去后巷偏门。 双鲤落在后头,几个眨眼,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便要没影,她小跑去追,差点撞翻泔水车,正欲脱口一句“晦气”,转头便同那拉泔水的小子打了个照面,又将话憋了回去。少年一如既往,只会瞪着眼痴笑。 那笑意无害,但对常人来说,却说不出的瘆人。双鲤扔下一句“回见”,趁势从他胳肢窝下溜去,匆匆跑开。四月暑气渐起,正值午间小憩,打厨房溜过时,她顺手从筲箕里抄了一把五香煮蚕豆。 鱼龙混杂的地方,不经意间总能听得些匪夷所思的消息,公羊月三人是该打听的人没见着,奇杂怪谈却钻了一耳朵。 说是那花朝节过后,朱雀楼里来了个俊俏的小公子,手牵一匹白马,头戴青巾,打着一柄上好檀香骨的折扇,上题书圣王羲之的名作,人是生得文弱,但却非弱柳扶风的病态,唇上时时带笑,缀着俩甜梨涡。 这小公子来作何? 上前搭讪攀谈的不少,奈何人死活不松口,就每日来临窗的雅座上,点一壶上好的春茶,一盘香酥糕点,一坐就是半下午,约莫是面皮子薄,只拉了跑堂小二来,低声耳语两句,也不说具体见谁。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常出入朱雀楼的,哪个不是建康城吃喝玩乐的老油子,即便钱银撬不开小二的嘴,就那相人识货的本事,不消半天,也给摸查了个门清,待传到公羊月几人耳朵里时,已生出好些个版本。 有说是千里寻母,有说是亲朋托孤,还有说是江湖寻仇,最离谱的说法,竟是情敌上赶挑山门。 不过,最普遍的说法,无外乎是个狂热的仰慕者。 别看时妙曳已年近四旬,就冲着双姝的妩媚绝色和妖娆的身段,而今肯为其一掷千金的贵人也不在少数。 双鲤忙要了东三窗下的小间,想尽法子偷看,可卷帘屏风后却只有清风拂扫,飞红穿柳落小枰,半个人也无。 实在不赶巧。 走时她给楼里的小二哥甜嘴说好话,只说人再来时,定要唤来一观。 又两日,双鲤早起洒扫,门外人前脚撵后脚跟串子似的,只叫她疑为是往朱雀楼看戏,忙扔下笤帚跑出门去,晁晨没叫住人,便喊上公羊月一道。 这天顶着毒辣的日头,刚从朱雀大街疾走过,便撞见王谧从秘书监出,赶着去吃午茶,双鲤正嫌走得慢,双手一撑车辕,搭了个顺风车。王谧怕她这莽撞之举伤着身,便板着脸拿学究样训斥两句,哪里像这小丫头皮糙肉厚,根本不露怯,而是堆着笑,自来熟般撺掇他一并去看俏公子。 王谧拿指头在她额前戳点,嗔道:“你这小丫头,身旁绝色养眼,怎还如此着急?有多俏?是远可比看杀的卫叔宝?还是近能比风流无双的江左崔郎?” “去瞧看瞧看不就晓得,喏,就刚进去那个!” 双鲤指着那朱漆红门,正好晃过一翩翩白影,再往左瞧,看门拉到后院马槽精料喂养的正是匹白马,她激动得差点从牛车板子上蹦跳到牛脑袋上,急声要唤:“那个谁……”左右却没寻到合适的称谓,最后干脆两指头含在嘴里,吹了声又急又响亮的口哨—— 人回头,却是个龅牙、红鼻头、带大黑痣的男人,吓得双鲤一脚踹牛屁股上,车夫驾拉不住,当即翻了车。 吃了一脸土的小丫头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好的俏公子呢?” “什么俏公子?” 身后有人应声,声线粗沉,伴有一丝少年的清丽,双鲤只当是哪个不开眼的臭男人看自己吃了灰,揶揄笑话,转头指着人鼻头:“俏公子就是……” 双鲤瞪大眼睛,半晌抖不出后半句。 眼前这位,梨涡带笑,俊逸雅致,可不就是。 这时,公羊月同晁晨打后头来,顺着那人话往下说:“是啊,什么俏公子,这不就一小姑娘。” 稍稍有些江湖经验的,只要不是足可乱真的男生女相,亦或者女生男相,总是轻易辨出男女,话本子里写的,也就哄一哄酸儒书生,或是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们,眼前这个,显然养在深闺。 玄蝉只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哪料到被人一嘴道破,面上生窘,当即操着那粗声嗓回头反驳:“这位公子真会说笑,在下……” 话未完,只瞧人倒抽一口冷气。 帮着车夫善后,且缓过一口劲来找双鲤“算账”的王谧将好望过来,两人看了个对眼。眼瞅着他嘴唇翕张,将要唤出关键字眼,玄蝉大力拨开身前堵着的人,疾冲过去,五指张开,朝人嘴巴上堵—— “别,别说。” 王谧向后躲,堪堪喊出名讳:“公,公主?怎么是你?” 司马玄蝉被王谧认出,向后连退时绊了一跤,跌了个实在的屁股墩儿,抬头怯生生看了看左右围拢过来的几人,红着脸傻笑,忙岔开话头:“王大人,怎,怎么没瞧见阿泓?他从前与你不是老混在一处?” 随她话落,双鲤也跟着到处瞧看,最后撞见王谧威厉的眼神,缩着脖子躲在公羊月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晁晨打圆,上前向玄蝉致礼,随口附和:“这么一说,倒确实未见。” 王谧掸了掸衣衫上的埃土,面色沉重:“阿泓他现今很不好。”说着,抬首回望朱雀大街,目及方向,乃台城禁宫:“公主,王恭起兵了。” 玄蝉双目微眦,王恭她知道,与王泓及其父王国宝同出于太原王氏,任青兖二州刺史,曾被孟昶赞为神仙中人,但他起兵,却是一点风声未闻,这些天她净想着时妙曳,来朱雀楼又总有人在她身边行为鬼祟,警惕之下倒是真两耳不闻。 见她手指绞缠,紧收下巴,目光在青石板上来回滚,王谧只叹,这鄱阳公主养在建康宫,实在被保护得太好。 这会子,打街那头有儒生提着衣摆,朝着朱雀楼大门奔走,高声呼唤,跑得急没扶稳柱子,差点在门槛上磕个缺牙—— “慢来,有话好说。” “哎呀,慢不得,听说王刺史的上表已达天听,是为清君侧,讨伐佞臣,有小道消息称,中书令惊惶难安,日前已自请解知待罪。” 有人小声交谈。 “待罪!有什么用?我打赌,不见血这事可消停不了!” “怎么说?” “你莫不是忘了,前一个‘王’是如何发兵建康的,不也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最后呢,是一路打到石头城,城外大乱,到处是尸山火海,朝廷的牙门军根本拦不住,还是刁协死,刘隗逃才得以平息。” “这等奸佞,就该好好收拾收拾,听说此人是靠姻亲关系上位,自恃门第,毫无廉操,且品行不端,谢太傅还在世时便不喜此人,不过是怜兮女儿才未除之,否则怎容他造次,祸乱朝政!” “该杀!” “小人是小人,但轮不轮得到称祸国殃民的角儿,却难说,也不看看是谁的人!“ “你仔细掉脑袋!” “这位兄台说得不差,那中书令不是会稽王的人么,这都不保?” “保?见刀子要命的东西,弃车保帅是良策,不落井下石已属难得,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担忧皇帝吃糠咽菜,是瞎操心!” 就在众人默契闭嘴时,楼外有三四匹膘肥宝马直接打朱雀长街奔驰而过,骑士穿着官府,看样子是从中宫而出。 玄蝉抬头,指着当先那位,瞠目结舌。 那个人她认得,是谯王司马尚之手下的将官,而他们走的方向,正是百官聚居,号曰“国宅”的大片官邸区域—— 奉陛下旨意,查抄中书令府,收捕罪臣王国宝。 青兖二州刺史王恭清正廉直,又直言肯谏,每每厉声急色上书痛陈利弊,都毫不给官家面子,早为会稽王司马道子一党怨恨,王国宝数次献计,预备趁其回京述职,埋有伏兵,借机将其斩杀于宫中,但却无一得手。 隆安元年(397年),王恭起兵讨伐王国宝,上表陈其罪状—— “后将军国宝得以姻戚频登显列,不能感恩效力,以报时施,而专宠肆威,将危社稷!” “昔赵鞅兴甲,诛君侧之恶,臣虽驽劣,敢忘斯义!”(注2) 甲申日,王国宝被赐死。 当倦鸟飞过宫墙高檐,在日落的光晕中拉长影子,建康城的百姓并无局促和紧张,只怀揣着看笑话的心情,瞧那高楼起,瞧那高楼塌,热衷于议论下一柄死亡的刀会落在哪位权贵的身上。 对他们来说,消失的只是一个名字。 楼台里笙箫依旧,酒肆里客来客走,没有人注意到,暗潮已悄起波澜,风云备至,只待一阵东风,点燃新一轮乱局。 而在这乱局之后,或许能盼来一统。 --------------------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 注:历史上鄱阳公主没有具体名字,玄蝉为杜撰,且与朱雀楼相关情节为故事编撰,王恭起兵为史料。 前一个王说的是“王敦之乱”,在之前的剧情中提到过多次 注2:引用自《晋书·王恭传》,史料亦参考《晋书》 感谢在2020-06-06 23:07:06~2020-06-09 22:5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闲自在 99瓶;青叶 4瓶;沈汀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2章 仆从散去, 大门贴上封条,只是落得个抄家,瞧来上位者还算宽和。王泓站在中书令府邸外的石阶下, 未修面容, 黑眼憔悴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王”字跌落尘埃, 嘴角勾起冷笑,心中不是滋味。 路上有人嚼舌根, 端的是冷言冷语—— “没夷三族都是好的喽!知足吧, 以为自己还是公子哥儿!” 祸不及亲人不代表仁慈,若是王恭再强硬一些, 若是没有士族门第间错综复杂的联姻, 以会稽王对其的忌惮,借陛下之手, 灭掉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就是作为棋子所需付出的代价, 也是作为弃子必然的结果。 连乳母也告别回乡后, 不过短短十息,便只剩铁毅还随侍在侧。 “少爷……” 铁毅挠了挠脑袋, 心里很沉, 但又隐隐觉得着实还没到凄风苦雨的地步。家道中落放到别的人身上, 或许是罪入奴籍, 或许是饿死街头,亦或者沦落风尘, 但搁王泓这儿, 似乎还不至于。 退一步说,太原王氏家大业大, 几家叔父伯父都还在,且离京当得个封疆大吏, 舒服至极,京都里也得卖个面子;再退一步讲,往乌衣巷投奔母族谢氏,冲着谢安外孙的名头,下半辈子起码温饱无忧;再不济,还有个当豫章太守的舅姥爷。 铁毅不是个木疙瘩石头心肠,只是打市井出身,觉得死了老爹固然悲惨,可比起世上真正大悲大痛之人,不过小巫见大巫。 “好啊,连你也要幸灾乐祸?”王泓见他吞吞吐吐,狠狠瞪过去一眼。 “不,不是这样,少爷,小的意思是……” 铁毅仓促解释,王泓却不听,还伸手将他推开,不给好脸色:“你滚,谁是你少爷,你这话说得好讽刺,你看我,再看看这家,我还是少爷吗?” “不,不是,少爷,不,你是……”铁毅捋不清舌头,好好一大男人,竟快急出眼泪。 王泓见此,背过身去,紧抿双唇。铁毅打小跟他,以其脾性,是做不出那种小人得志的恶心事,但他心里总结着疙瘩不舒坦,在这节骨眼上,不想承认自己的败落,更不愿面对现实。 良久后,无力招架的他才摆手,放他离去:“你走吧,我想独自清净。” 铁毅看到的是,王家倒台,王泓从一顿能吃十只烧鸡到一顿只能吃一只,总归有肉吃,但王泓心知肚明,谁都怕沾霉运,只怕都避得远远的,就算看着亲戚那点面子给他吃住,也不过寄人篱下。 自己有多少斤两,他还尚有自知之明,既没本事,往后怎抬得起头。接济、施舍,碰哪样都落面子,对现下的他来说,吃喝根本不在考虑之中,自尊比生存更为重要。 想不出个所以然,王泓决定先去小酌两杯解解愁,建康大小酒肆,最偏爱的一只手便能数出来,次数多,脑子不肖思考,腿已领着人抵达目的地。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一瞧他来,赶紧给算账的老掌柜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迎上去。 “王公子,今儿客满……” 不待跑堂的把话说完,王泓一巴掌把人掀开,径自往里走,无论怎么唤,也不停步。朝大堂打望一眼,两侧还剩有不少空座,只是二楼的雅舍和挨窗的隔间确实落座甚多,不过要说余位,还是能数出一二。 又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王泓心里憋着火,偏要看看他们敢放肆到什么程度,于是扭头,狠瞪了身后的跟屁虫一眼:“小爷我现在就要去寻常那雅间,有本事喊人把我扔出去!” 小二摸了摸鼻头,沉默地留在原地。 老掌柜腾开手,跟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你怎地不拦着他?” 小二两头不讨好,心里也委屈,便将那擦桌布一展,啐道:“不过是出川的虎失群的雁,他上赶着找晦气,就叫他找去!” 老掌柜在他脑瓜顶上不轻不重落了一把,叹道:“做人不能如此!” 王泓走至长廊尽头,将那木门拨开,门板相碰,发出好一声悚然的响动,里头吃酒的人都回头来看,脸上表情似开了花。 一个不少,全是往常喝酒吃肉的朋友。 王泓抄着手站在门边,既不脱靴入内,也不阖门离开,就这么直愣愣盯着满座。左侧搂着姑娘的,脸上潮红,像已吃醉,将脚一抬,后跟落在桌面上,阴阳怪气道:“哟,瞧瞧看,这是哪位贵客?” 帮腔搭话的人一个个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什么风把王大公子吹来了?” “你开黄腔,保不准人家改名就跟娘姓谢喽,谢家可不比王家好?呵,祖宗庇荫,至少不会遭连坐!” 也有唱红脸的,端得是随和和事佬。 “朋友一场,舌头不要就割了去下酒。” “阿泓,兄弟开玩笑,别介意,来来来,坐下吃喝。” 说着还递过去干净酒盏一套。 任谁在这鲜明对比下听了好话都会耳根子软,下意识寻求依靠,果然,只瞧王泓挑了离那人最近的位子下脚,放柔声线,几次欲言又止后才得开尊口:“我,我想上你家待几日。” “这可使不得,”那人推脱,又怕他误会,为了挽回面子,极力解释,“说来凑巧,家中这几日不方便,内人正发火闹脾气,这若是冲撞上,岂不闹笑话……”他将手拢在唇边,小声嗔骂了一句,“……母夜叉。” 他家娘子贤惠得那叫一个夫唱妇随,这母夜叉的点子还是王泓当初给想的,原因无非是人新婚燕尔,不想在外多奔劳应酬。 但王泓没揭穿,目光顺着座次,往旁边一人身上落。 “你呢?” “我?王大少爷,您可说笑,我爹那脾气你是晓得的,他……”接话的小个子瞬间成个怂包。就他爹那个势利眼,这话倒是实诚。 王国宝一死,王恭是心满意足,但响应他起兵的人可不少,荆州刺史殷仲堪、雍州刺史杨佺期,还有个常年盘踞江陵的桓玄,万一这几位也来点要求,开了头决定怀柔的司马道子会不会一一相应? 这节骨眼上,没人想当靶子,赔上整个家族。 王泓不抱希望,他算是看出来,这些人也就是嘴皮子上的朋友,明里暗里只盼着把自己摘干净,连毫无亲缘的人都是如此,指不定父家母家的亲戚正隔岸观火看笑话,能帮都不定会帮,何况当初他爹不怎么受待见。 德不配位,自是遭嫉妒诟病的。 但他又不肯死心,还想再验一验人情是否当真如此淡薄,这求外人好像比求自家人心里要好受些,遂点了酒桌上一人道:“我依稀记着,年前借了你一只先秦的鹿鼓同一面兽纹镜把玩,也该是时候还来了吧?” 可人却操着一副无辜又莫名其妙的口吻回他:“哪里借过?”还想搜肠刮肚,倒腾一串子借口。 王泓拍桌,不欲再听,把手头的酒泼过去。 一时间,满座皆放下酒盏,连抱姑娘的都松开了手,气氛沉重而凝滞,像压着阴惨惨的乌云,每个人脸上只留下最直白的冷漠的表情。 “这顿小爷我请,哼,以此为绝!”王泓愤慨,从面上一直红到脖子根,整个人梗着脖子,环顾一圈,恨恨道。 说完,他竟摔杯为别,快步走出去。 小二被响动惊吓,扒着门框探头张望,王泓瞥见,稍稍留步,当着众人面撂下话:“记我账上。” “账上没钱,往哪儿支取?”小二顺嘴说漏了话,臊得王泓下不来台,他从前都是挂账,说顺了嘴,一时还没改过来。 小间里的人笑得前俯后仰,搂姑娘的招手:“还是我们自己给吧,王大少爷,真不来吃点?以后怕是没机会喽!”随他话落,又是一通哄笑,连带那一旁的小二,也抿唇憋气,满眼写着“痛快”二字。 王泓再受不住,两拳紧握,跑了出去。 春夏交替,正是黄梅雨季,外头响了两声晴天雷,雨水倾盆落下。铁毅没离开,而是暗自随他,一路跟到酒栈,两人在阶前迎面撞上。 “少爷!” 王泓瞟去一眼,理也没理。 雅间的公子哥儿推窗,正瞧见这一幕,拎着酒壶有说有笑:“你们看,还不算糟糕,这不还有个蠢货跟着?” 铁毅在身上乱摸一气,将钱袋子和扒拉出的碎钱对着窗户砸去,转头对着老掌柜哆嗦道:“钱,我家少爷的,我,他,给了。”楼上的人骇然色变,老掌柜一把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作,作甚?”铁毅生得一根筋,极力克制自己不拔刀。 老掌柜将他拖到柜台前,摸出一把崭新的油纸伞塞到他手里,嘘声一叹:“老夫在建康城干了一辈子,才从伙计做到掌柜的,迎来送往见过太多,大起大落乃常事,看开即可。”而后,他在铁毅的手上按了一把,“替老夫谢谢王公子,无论如何,从前他常光顾生意,开门迎客,盼往后还有再见之机。” 王泓一路跑,跑得急,下台阶时还跌了一跤,干脆破罐破摔,就近找了那桥洞蹲着,可风吹雨斜,很快便湿了身子,他只能抱着膝头,缩在一烂乌篷船边。 他没脸去投奔在外的叔伯,王恭也是太原王氏的人,说到底还真就是自家人对自家人下狠手,他也没脸去投奔谢家,从前冷眼旁观会稽王连同他爹对谢氏打压,却从未帮腔,甚至有意无意疏远。 数来数去也便只剩个王谧,但此刻却非是不愿,而是不敢。琅琊王氏这几年并未显山露水,但不代表其根基不厚实,氏族间的利益纠葛本就难以理清,这一山不容二虎,二王本就有争,以前自己对其又称不上多尊重,怕也会碰一鼻子灰,同这些人一样,惨遭奚落。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泓,也跟着小心猜度起来。 自个就如那大难临头的鸟,竟是无枝可依,王泓愈发委屈,躲在雨里失声痛哭,悔恨从前凡事未留一线,以至如今无人援手,又愤懑往昔识人不慧,误交损友,只落得钱人两失。 天公似也怜惜他心底苦楚,将风雨声加大,赶走沿途的行客,给个机会发泄。王泓无所顾忌地抹眼泪,直到一柄油纸伞从头将他遮住。 ——是铁毅。 王泓讨厌被不如自己的人同情,麻木而冷酷地推开伞柄,始终不肯回头,直到整个人被雨浇得头脑发昏,倒在河岸边。 第173章 醒时梅雨已停, 风里还带了些绵润的水雾,将十里翠柳笼罩得朦朦胧胧。屋檐下积水滴落一串一串,打在阶前爬满青苔的凹凼里, 镜面破碎, 只剩模糊不清的涟漪。 王泓以手背靠着发烫的额头, 慢慢转动脖子,去瞧屋里的装饰。 房子略旧, 墙上扑着如尘灰影, 窗格透出去的地方,院不似院, 墙又不是整面墙, 倒像一处连屋拆成几家,再观这满间, 除了必备的桌榻, 再找不出多余之物。 打外头进来个老婆子, 满头银发,行动迟缓, 从推门到放下手中捧着的旧茶杯和破烂水壶, 足足用了常人的三倍时间。 王泓既没开腔, 也没说下榻帮忙, 就这般干坐着,瞧她往后如何。 婆子摸到窗边, 向外支出一条宽逢, 让和煦的春风透进来,筛走屋里的憋闷, 而后才拎着壶,倒了杯茶, 往榻上看。 一老一少对视。 “醒了?” 老人这才察觉人已坐起身来,反倒被惊着,失手打翻杯子。水是方才煮的,滚着泡汨汨冒着热烟气,但她却用手接,灼热刺痛沾在松垮的肌肤上,她也只是就着腰间的衣服反复搓了搓手,仿佛并不在意。 不忍见那红肿水泡,王泓几欲张口,却始终没撂下话来,不知该如何组织字句,只能低头,盯着榻边那双帮子撇倒,如在水中浸泡过的靴子。 “这是哪里?” 婆子还有些耳背,他嗫嚅声又小,听岔了,只以为他是肚腹空饿,询问有何吃食。现下还未到哺时,没有现做的饭菜,但贫家向来都有节省的习惯,吃不完的饼子和风干肉脯,老人都会拿油纸包起来。 找来半个饼,老婆婆哆哆嗦嗦递过去。 王泓瞧看一眼,觉得莫名其妙。约莫是见他没抻手,老人又往前送了送,就差撞到鼻子里。那油饼子捂得太久,受了潮,不仅不芳香,反而散发着一股沉腻而难闻的猪油气,王泓捂着嘴干呕,挥手一打,打飞在地:“什么玩意儿?我是问这是哪里?” 婆子呵呵傻笑,昂头向窗外张望。 王泓掀开被褥跳下榻,趿着袜子快走两步,看见正坐在石头上刮鱼鳞的铁毅,铁憨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拿着砍刀抬头看来,表情有些傻气。 最傻的是,他把沾着血的鱼捉起来,邀功似的甩了甩,像是在说“今晚加菜,有鱼汤喝”,王泓觉得倒胃口,将撑杆一抓,窗板立时阖上,回头往榻边冲,去拿摔在一边的衣服,要穿戴上出门。 刚走了两步,回想起那婆子还滞留在屋中,他忙又去挥赶。 这一赶,叫他说不出话,只见人两手捧着落在地上的油饼子,像护奇珍异宝似的掸去上头的灰尘,用油纸包起,小心翼翼揣回怀中。 王泓满目惊恐,他想不明白,怎么还有这般邋遢的人,一个饼,至于吗? 但更让他怀疑的是,当他独自在屋内穿好衣衫后,推门便撞见白发苍苍的铁家奶奶,将那饼掰开拇指大小的一块,喂到铁毅嘴中,后者嚼了又嚼,不晓得的还以为吃的什么美味佳肴。 王泓心像被狠狠一攥,冲上前,将那饼子夺下,扔在地上,发疯似的将其踩了个稀巴烂,而后又冲向庖屋,锅碗瓢盆全翻找一遍,最后揭开米缸的盖子,瞟了眼见底的白米,自嘲般撇嘴,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铁毅不知所以,一手拿刀,一手捉着鱼:“少爷,怎么了?” 王泓攀着他的胳膊,厉声质问:“钱呢?你的工钱呢?以前给的赏钱呢?”就算上月的,上上月的都给花销出去,但他若是脑子没出问题,小半月以前自个还曾随手打赏了不少,他不信就这憨子,能大手大脚的花。 “钱?用了。前阵子祖母大病一场,半数都买了药。”铁毅如是说,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王泓才能理解,普通人是看不起病的,一场大病不要命也要全家去半条命。 王泓不信:“那总有剩余!” 铁毅默然,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都给出去了,少爷,往昔不论,但这一顿酒,却是该请。” 请吃酒? 王泓豁然开朗,原是他跟在后头,听到他说记账,便自掏腰包给了出去。一时间,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有这个必要么?” “有!” 铁毅郑重点头,他说不出什么警世名言,也不会妙语宽慰,但就是觉得该,“再说,少爷,我以前都是这样给钱的。” 闻言,王泓终是绷不住面,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 江南落梅子时节雨那会,拓跋珪正同崔浩并辔,快马过江淮。因这地方紧邻国界,又常乃兵家必争,多生离乱人祸,当地人多称其为三不管。 没有管制,自成规矩,孕生的势力则错综复杂。但总的来说,破财消灾,能花钱解决的事都不值一提。两人改换行头,尽量装出破落,混在流民中,安全出入关,等踏上青州的土地时,方才得周转。 然而,高兴没两天,便在平原上遇着刺杀。 杀手伏草,绊马索一拉,马蹄折跪,人便顺势向前滚落。拓跋珪一脚将崔浩扫进身后的小叶丛中,自己拔刀以应。 但来者作风很是凌厉,且人多势众,直接以重驽围杀,甚至长驱一跃,大刀直接斩断他手中利刃。见势不妙,崔浩吹哨唤暗卫,却半天毫无动静,心里不由一咯噔,知道人或已被拖住,不得援手。 “他们被拖住了!” 拓跋珪也清楚敌我差距,更晓得人是有备而来,扔掉断刃,拔出藏在靴子底下的小刀,割开向脖颈缠来的绳索,当机立断推了崔浩一把:“走!”回程消息捎递过来时,接应便已悉数安排下,都是自己人,按时日推算,离此并不遥远,只是一时半会恐怕找不见具体位置,只能且战且退,拖延时机。 “陛下,臣下来断后!” 以拓跋珪的体力,杀不尽人,总有被拖垮的时候,还不如保存体力用以躲逃,乃为长久之计。 崔浩想将拓跋珪换下,但马背上打天下的君王,绝不肯让个文臣挡刀,说什么断后,不过是上赶着送死,能撑几时,还不是杯水车薪。 “你敢抗旨?” 拓跋珪剑眉倒竖,怒喝一声,挥刀又力劈两人,将崔浩推开。 “陛下,小心——” 火石电光间,一柄链刀甩来,抡成满圆,七叶短刀霎时如金镖出袖,刃起狂风,随之切开黑衣刺客的喉咙,留下一道红线。 只瞧叶子刀跃身混战之中,紧咬下颔,横肉甩动,面无表情,手起刀落便是一人首级,若砍瓜切菜般人迅速处理。危机一解,拓跋珪走江湖惯例,喊上崔浩上前拱手拜谢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敢问侠士尊姓大名,家中住址?” “叶子刀。” 叶子刀扔下名号,连眼皮都没掀抬一下,将收回的武器往背上一缠,头也不回离去,仿佛真是个普通的过路人。 这下,拓跋珪疑虑消解,对其另眼相看,继续赶路的同时,叮嘱崔浩回国后着手查一查,就这身好武艺外加那形制怪异的七叶刀,不会是岌岌无名之辈。 待二人走远,叶子刀去而复返,蹲在树桠上,冲林子里走出的魁梧黒武士及坐肩的江木奴道:“主人,为什么不邀他来见?” 江木奴至此,乃是在洛阳接手消息,听闻拓跋珪秘密离军南下,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少年帝王有胆识有魄力,这才来一瞧究竟。按理说救命之恩,当是绝佳的借口,叶子刀很有些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单单只让自个留名。 “还不是时候,”江木奴负手,发出一声极为低沉的感叹,像把嗓子压低一个声调,有种说不出的稳重,叫听者不由自主信服,“小恩小惠、紧追蛮缠只会让其怀疑我们别有用心,要拉拢人,一定要学会找准时机,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 叶子刀维诺点头。 江木奴示意黑魁往前,直到林尽露出弥望的平原,抢回坐骑的君臣二人,正一路快马往远山奔走,而在天尽头的翠微山下,阵阵尘烟,铺天盖地而来—— “你看,接应的人不是来了。” 叶子刀心服口服:“您算得准。” 江木奴却呵呵一笑,不以为意:“一代君王,若是连这点准备也没有,便不需你我千里至此。” 叶子刀不具指点江山的意气,对帝王才德兼备还是才德两失毫无兴趣,他更好奇截杀之人,于是返回陈尸之地,将刺客的面巾一一揭下,反复寻查蛛丝马迹。 这些人都生着中原面孔,和鲜卑、氐羌以及匈奴有明显差别,淮水以北还能租出这等势力的,早年除灭亡的刀谷外,就只剩坞堡势力,但自鳌头斩家堡主家的大小姐斩红缨公然拒亲抗秦后,陆续在秦晋交战中响应,得以回归南方朝廷。 那么,刺客来头只能是南方。 莫不是拓跋珪身份在建康暴露? 叶子刀满腹疑窦,将尸体外衫除去,自黑衣下扒扯出绣绘的风纹,不由失声惊呼,“风骑?是打台城来的?” 江木奴话音笃定:“皆不是。” 叶子刀怔愣片刻,恍然大悟:“难道是南方那位?也是,虽与主人您同盟,但南方的,没一个不恨五胡。” 未语。 江木奴伸手入怀,取出一枚尾部磨钝的梅花钉,目光紧紧粘在斑斑锈迹上,神情很是复杂,了然有,惊疑亦重,怨恨和痛色交织,再添一丝无奈,最后化作无悲无喜,心中不由想着—— 他还是老样子。 拧巴! 进入拏云台的日子,对他来说,想必是既挣扎又痛快。内部权斗分离出来的人,怨恨司马家和簪缨世族的同时,骨子里又忠于家国民族,所以当察觉到燕代之战,新帝崛起后,也觉得不妥,于是派人来截杀。 派什么人不好,偏偏派颍川拏云台的人,这种时候还要计较面子功夫,果真是板正板直,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按自己的规矩来。 江木奴面露不屑。 叶子刀还困囿在方才的问题中,忙又问道:“这么久了,那位持花人就不可以在江左重新扶持一位皇帝。” “扶持谁?王家还是谢家?还是把差点夺位的桓温后人找回来?有才的人往往无法控制,无才之人控制来不过费心劳力。”江木奴摇头否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大夫代表整个贵族利益,区区一个王室算什么,这些人才是最不好掌控的,有足够的武力便能改朝换代,但想要站稳脚跟,可非一日之寒,臣属可不是狗,训斥两声,拍拍脑袋,就乖乖听其命令。 叶子刀一拍脑袋:“那就自己当皇帝。” 对这匪夷所思的想法,江木奴咧开嘴角,慢慢浮出一抹古怪又狂癫的笑容:“这就是忠于国家和忠于皇室的区别。何况,子刀你还年轻,不明白有的人活着,就是为少时的一口意气。” -------------------- 作者有话要说: 让反派露个脸 第174章 “人是活的, 为一口气能顶个屁用?”叶子刀着实有些想不通,北方那几个好歹都有自己的信奉,君王一统, 他们也跟着水涨船高, 但南方这位, 求什么呢?既要乱南,又要拒北, 一门心思坏得彻底不可吗!窃国者侯不可吗!非要吃力不讨好。 他箕腿坐在大石头上, 嘴皮子翻动,心绪激昂而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江木奴的注意力全不在他说的话上, 而是落在那挤出履面的大拇指上, 拇指指腹沾了灰土,漆黑一圈, 但它的主人却全然不觉。于是, 他招手, 示意黑魁将他放在石头边。 叶子刀瞧来一眼,闭上嘴, 伸手过去搀扶一把。 江木奴倾身, 不顾脏臭, 将那指头给按回鞋中, 指着破洞,言语间隐有责难:“不注意照顾自己。” “懒汉, 懒汉, 这不是懒吗!”叶子刀自嘲道,“您说这个洞?前两日走路给磕绊住, 一急火就猛踹了两脚,怪我自个瞎发脾气。嘿嘿, 主人,再说不也没人给我缝补……” “上次和你说的那姑娘娴静温婉……” 江木奴拿眼尾余光一扫,叶子刀立刻闭嘴,而后他抚着胡须,在黑魁的臂膀上轻轻一靠,周全地安排道:“我们坐牛车回去。” 叶子刀诧然:“啊?” 江木奴一抖袖子:“怎么着,还想抬辇?” 叶子刀傻笑两声:“这多不好意思。”继而塌肩驼背,佝偻着躲边上去,敲打小腿肚子,装得跟七老八十寒腿走不动路一般,就想捡个便宜。 “想得美!” 江木奴剑指向其一点,嗔声叹,这步辇虽无,但牛车却还能租上一辆。去往洛阳还有好长一段路,黑魁过于高大以至于区区车板竟无立锥之地,江木奴只能从腰带里抠出些钱币,予他买牙糖吃,让那大个子自个消遣玩乐,美其名曰偷得闲日。 叶子刀瞠目结舌,以至于俩眼珠子就快贴上黑魁掌心。 “你也想吃?” “不不,不,”叶子刀连连摇头,他可不是三岁奶娃娃,还逮着人要糖吃,可就算他三岁,也没有糖吃,那时他已置身死士的苦训,为了活下去而迫使自己生出铁石心肠,哪会说什么撒娇讨喜的好听话,“我只是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黑魁只听从江木奴的号令,因为心智异于常人,从旁很少与之交谈,叶子刀想当然依从过去的经验,认为他们不过是臣属附庸关系,不,说得再难听些,叫主仆,任打任骂,任杀任发卖。 但现在,温暖得却像亲人。 “糖没有,不过可以尝尝这味儿。”江木奴在车辕上一拍,叫停牛车,嘱咐赶车人往一旁田梗上的青草丛中,摘取了两把酢浆草。 江木奴拈来一根,捏着叶片,就着细茎送到嘴里吮吸,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叹。叶子刀心生狐疑,也学着他的样子,吃了两根,那汁水在口腔中炸开,酸甜滋味自舌尖往舌苔蔓延,竟有些上瘾。 “这草不苦?” “有些地方又管它叫‘酸溜溜’,牙疼含着有奇效。” 叶子刀去捧剩下的:“再来些。” “都给你。” 江木奴给他帮衬一手,笑容和蔼,即便面具挂在头顶,露出满是疮痍的脸,可顶着明灿灿的日头,也不生惊怖:“我一个断腿的废人,能有今日之所成,荣耀皆归咎于你们,你们好,便是我好。” 叶子刀很吃这一套,心生鼓舞,不停搓动两掌:“那接下来我们……” 江木奴极目向山川外:“子刀,我要教你另外一个道理。”他顿了顿,声音柔和却有力,“最大的敌人永远在内部,世上从无坚不可破的势力。”待他双眸回看时,已蕴满凛冽,像如风的宝剑,教人心颤。 “什么意思?” 江木奴自顾自解释起来,语速明快,带着一股子自我沉醉的嚣张自大:“燕国、代国乃至晋国都蠢蠢欲动,秦国却已许久未见动静,你说他们这么沉寂究竟是在做甚?养精蓄锐,厉兵秣马,还是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叶子刀苦笑,这对他来说就太过于深奥。 江木奴又打着手板节律,兀自往下讲:“不忠心不能要,既然已有备选的目标,别的自是能舍就舍,能断便断。” 叶子刀努力抠出一两个稍稍能接上的字眼:“不忠心,主人,您说的是秦国?” 江木奴露出赞许的笑容,如慈父般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子刀,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发家的吗?” 叶子刀摇头。 “现下的秦国继承的是前一个秦国的国号,为区分,百姓又以君王姓氏作别,旧乃苻秦,新立乃姚秦。姚秦的开国之君姚苌本是秦天王苻坚麾下的一员猛将,官至龙骧将军,龙骧这一称号意义非凡,只因那苻坚早年也曾任此军职,放在江湖上,左右不过‘衣钵传承’之美谈,乃高看之相。” “那不是顺风顺水,位及人臣?” “倒不至于,苻坚确实称得上贤明之君,他手底下卧虎藏龙,一个姚苌还不足以执钧当轴。纵观这天下崩裂乱局,多少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而这些天王皇帝中,足有六人都曾为苻坚效力马前,为臣为将。” 叶子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帝王也是如此,气味相投,所以能搁一块儿扎堆。 “后来呢?” “后来?后来苻坚大败淝水,秦国元气大伤,一朝嬗变,内乱横生,逐步四分五裂。姚苌带人围剿新平,逼迫苻坚禅让,苻坚不肯,遂被其亲手缢死于佛寺之中。” “是姚苌动的手?”叶子刀大惊,哗然而声不止,很是失态,“可我听说,姚苌即位以后,给苻坚追封谥号,甚而奉其为正朔,所以才继承了秦之一字,真相竟是这般不堪。”他心中激荡,远比想像更为猛烈—— 那是不忠不义。 叶子刀自个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贰臣,但大抵不过从前的主子都不是什么好货,所以心里没个负担,可就是这样的他,听完江木奴的叙述后,也觉得过分。 这大概就是他和帝王之间的差距。 江木奴在他肩上按了按,轻咳一声,一面将目光瞥向后方,一面拖长尾调悠悠道:“所以为何自古以来多有夷三族的血腥祸事,大概是上位者觉得有些东西烙在骨血里,永远也洗不干净,因而,斩草必得除根——” 只听“夺夺”两声,叶子刀横链一甩,飞出两叶细刀,穿过婆娑绿叶,打在白衣女子的身上。 女人落进丛中,闷哼一声,捂着伤处迅速撤退。驾车人停车,叶子刀大步外跨,欲要飞身去追,江木奴佯装受惊未稳,向前跌撞,将好撞在叶子刀身上,将他拦下,迟追一步,只得干巴巴望着人逃远。 “哎呀!”叶子刀跺脚,怒叹可惜。 “跑脱才好,正合我意,我要布一场完美的局,”江木奴却笑了起来,话里有话,“燕国还没有倒,告诉段赞,拏云台的人往冀州来,想趁战乱分一杯羹,我想,他会很乐意帮我们缠住南边那位,使其不得分身,再遣丁百川好好保护拓跋珪回云中。” 叶子刀挠头应下,但心中纳罕,方才分明在说秦,还以为这布局同姚家人有关,但现下却只安排了燕代两国,倒是两不相干。他这个人惯常是想不通即不想,另起一个话头,总之不钻牛角尖:“那建康又如何?公羊月他们似是在打听‘不见长安’里的三公,会否真叫他们给碰了个正着。” “正着?谁?陈文鹄?他确实在江左,让公羊月找吧。” “您放心?” “放他一马。” 听来这四字,叶子刀心想,或许这姓陈的问不出个所以,但却不知,江木奴另有打算,所谓放任,不过是不亲自动手,但凡立场相悖,总要争个你死我活,即便不是手起刀落,终也会落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局面。 总有人坐不住,不过,若是坐不住的分身乏术,那又该由谁操刀? 江木奴自艾自叹,兀自絮叨不止,叶子刀听不懂,干脆装个认真的样子,点头糊弄,其实一晃神,心思早飞往三山外,直到江木奴转过头,笑着问他:“猜猜看,长安最好看的是什么?” “我们要去长安?” “不是现在,但很快。” “最好看?嘿嘿,红珠坊的姑娘?”说着,叶子刀脑瓜顶挨了下打,人稍有收敛,不再说俏皮话,而是苦思冥想后摆出个标准答案,“左右不过西京戏。” 江木奴唇角浮起温柔的笑意,一字一句道:“不,是自相残杀。” ———— 都说事不过三,但玄蝉来来回回在时妙曳处碰壁了整三十回,可她并不沮丧,穷得只剩下大把时间和钱的鄱阳公主,有足够的底气和支撑。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虹消雨霁、煦风和畅的日子,同二当家见上面。 时妙曳绕着她慢走一圈,摇头蹙眉,见其细胳膊腿,肤白肉嫩,于是出言拒绝了她拜师学艺的请求,且撸起袖子,现出陈年瘢痕。 早年当学徒时,身无背景的时妙曳可谓是受尽苦痛,练功刻苦,受伤卧床乃家常便饭,甚而同一个班子里的人还会相互妒嫉,因而明里暗里受欺负。秋冬最是难熬,天气干燥,伤口反复开裂,有时还需自个拿缝衣针缝补,加诸并无上品金疮药和天才地宝将养着,是观之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也是待小有名气之后,机缘巧合得贵人指点,她才进得这朱雀楼。 “若换这一身,姑娘你铁定受不住,功夫走刚,舞技走柔,学的都是吃苦。”女为悦己者容,即便不是伤在显眼处,但没有哪个女孩子不会为此耿耿于怀。她一眼就瞧出此女出自富贵之家,因而笃定她坚持不下。 哪知玄蝉随手一捣腾,摸出好些瓶瓶罐罐:“我不怕!” 都是些祛疤疗伤的上品宝药,即便以朱雀楼的财力,亦有好些少见于市面,弄来颇要显现手腕。 “嘶——” 蓦地,腕上一片沁凉,时妙曳抽气,低头愕然瞧去,只见那姑娘竟不畏生,挑了瓶最好的,往她手上抹,摸过结痂时,指腹还有意轻了轻。 时妙曳不动声色避开,手指托着下巴轻咳,目光躲向旁处,另捏了个借口,只说习舞还需天赋,柔韧且摆第一,得打小练,又摆出桑姿为例,说她的飞凤伞之舞,乃借助柔体术,舞于人持伞阵之上,光靠技艺还不够,能吃这碗饭,还得从娘胎说起。 未等她说完,玄蝉当着众人将桌案并推,就着门板就是一竖劈,而后又接了两个踹燕空翻,灵活得如同一只无忧虑的鹞子,博得众人掌声。 怕时妙曳误她为此针对,玄蝉收功,左右觑看,想往行人里拉一个对比证明。刚闪过这么一念,她便将王泓给逮了出来,出其不意,给他来了个压腿。王泓近日是个“烫手山芋”,路上撞见他的,要么是看笑话,要么是避如蛇蝎,许久无人冲他这般热情,等他打懵头懵脑里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坐下去。 时妙曳五指蒙眼,从缝隙里往外瞟,耳畔传来杀猪般惨呼—— “啊!” 第175章 王泓伤了韧带, 玄蝉为此心有愧疚,忙里忙外这才透出点风声,隔天众人听说时, 虽有些不厚道, 但在双鲤的撺掇下, 多了句嘴打听,问起后来, 只说是躺了整两日还未下床。此时, 邻桌的三食客听了一半,脑子里又自补了一半, 不由叹道:“现在的年轻人, 过于放纵,那叫个不学好。” 说时那俩眼珠子在铁毅身上转来转去, 啧啧两声。 王泓其实也就叫得惨, 据上门问诊的大夫讲, 没伤到根本,就是需得养着, 落到玄蝉这儿过意不去, 这才越发夸大。对比下来, 反倒是鄱阳公主对时妙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式的应对手笔, 叫王谧更为担忧。 他寻了个由头,将玄蝉请到角落:“您可是公主, 尊卑有别, 若是自坊间传出,有伤皇室体面。” 玄蝉指着身上的男装:“我这不是改换过行头。” 王谧板正着一张脸:“换过行头就不是胡闹?公主, 就算您习得凌波舞,三月三的花朝节也不可能顶上时妙曳在前湖当着众人面献技, 您何必如此执着?” 玄蝉不再堆着笑遮遮掩掩,立时换上肃容,冷静道:“画师绝笔,伶人罢唱,都是风雅憾事,本宫只是不想凌波舞永绝,你说的分毫不差,本宫无力反驳,但有一点,秘书郎可是疏忽,天下没人比本宫更能将此舞传承下去。” 她可以不亲自登台,却可以以此指点宫中舞姬。 王谧摇头:“但事与愿违。” 玄蝉赌气:“本宫偏不信,竭力尽心,才知可行不可行。” 时妙曳避退,玄蝉往堂中张望却找不见人影,顿时没了兴致,就着弯拐的长廊走到后厨房,找了块石磨墩子坐下来,捧着下颔唉声叹气。 门外拉泔水的小子停下板车,进门来拖桶,却发现今日的还没换上,于是在墩子前寻了块干净的地盘,吹开灰尘,一屁股跌坐在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煮胡豆,摊开在掌中,一颗一颗尝。 凭空多了个人,玄蝉忍不住看上两眼。 雍闲误以为她嘴馋,将手递过去,傻笑:“嘿嘿,吃,快吃,吃。“ 看他脏衣上红一块黑一块的污渍,玄蝉胃里嗳气,几欲干呕,但听他说话落单字,连不成串,音色有异,晓得八成是脑袋瓜子不好使,反倒狠不下心拒绝。于是,她将手搭过去,左挑右捡,从中选了品相最好的,放嘴里咀嚼。 不知那煮豆子放的什么料,竟比卤味还香,玄蝉忍不住又要了一颗。 雍闲干脆将整个布包胡豆全塞她怀中,还手舞足蹈跳起来:“你是,是,楼里……“他努力摆弄出翘袖折腰的姿势,将她误作了二当家跟前之人。 时妙曳虽膝下无弟子,但身边可有几个服侍的女子。 “我不是。” 玄蝉连连摆手,面上露出沮丧,雍闲见她不快,不知打哪儿翻出根红绳,与她玩起翻花绳。玄蝉心里正憋着一肚子难受无人倾诉,反正人也不知她是谁,还是个傻子,便敞开话匣子谈。 说到委屈处,热泪便盈眶,雍闲一拉泔水的,人又不灵光,哪会安慰人,是颠三倒四乱说一气:“不,不哭,二当家,因为,不是,你。” 玄蝉深思许久,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时妙曳拒人千里之外,并不是针对她。 这拉泔水的每日进出,又没人刻意提防,保不准真晓得些小道消息。于是,玄蝉灵机一动,慢慢与他套话。 别说,还果真给她套了出来—— “掌勺师父,说,有弟子,二当家,早年,亡故。” 时妙曳曾经收过弟子?作为时姑娘最大拥趸者的玄蝉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由掩着嘴唇惊呼,急声问道:“因何亡故?她是谁?” 雍闲却拼命摇头,磨磨蹭蹭半晌,只磕巴吐出来一句:“她,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沧姊姊。” ———— 广陵城东有座玉振山庄,祖辈做的是玉石生意,按理说商贾世家是万万上不得台面的,但近几年在江左势头很是猛烈,因向痴迷东传佛教的孝武帝进献翡翠玉佛有功,而博得龙心大悦,特赐御笔牌匾。 这名声一来,借皇家招牌,得圣眷眷顾,生意是一茬接一茬来,短短数年时间,在广陵一带也可称一句话出掷地有声。 玉家主今年六十大寿,长子玉关便向朱雀楼下帖子,愿花黄金万两,请二当家往广陵跳一曲麻姑献寿。 时妙曳并不愿接此活,这些日子阴雨绵绵,总教她思忆起逝去的故人。 但玉振山庄身为江湖新贵,又与朱雀楼有生意往来,时妙曳也不得不卖这个面子,算好日子,早备上行囊出发。打建康过去,一路车马坦途,不过二日路程,等玄蝉找上门时,扑了个空。 发家不过三代,玉家人丁并不兴旺,老家主膝下二子一女,老大玉关,年轻时江湖人赠“玉面郎君”的称号,为人慷慨,素来附庸风雅;老二玉闲诗文不行,但习武略有天赋,就是性子骄横,不好相与。 至于那一女,早年便给嫁了出去。 轮到孙子辈,就真成了独苗,老大媳妇儿一直无所出,老二倒是生了个小少爷名玉廉,花了不少钱财打点,才给塞进历来只有官家子弟才能进的国子学。 也不知是不是祖宗的风水都累到了生意场上,子嗣是一代不如一代,到玉廉这一辈时,是文不成武不就,只晓得胡吃海喝,伙同几个纨绔坊间玩乐。 祝寿当日,左右都找不见玉廉少爷,下人们都急了眼,眼见快开宴,二夫人也管不得那混小子,只当他又随狐朋狗友在建康玩得乐不思蜀,反正老大家的无后,自己儿子是要承家产的,老太爷再不悦,也得宠着独苗,便随他去。 这鼓乐一响,时妙曳身着曳地裙,手捧灵芝酒,自清风枝头落下,点在舞台上摆出的珍珠中间,一颦一笑,皆是动人。 据说神女麻姑便是在绛珠河畔同西王母祝寿,民间便取此意象,祝愿万寿无疆。 要拟出绛珠河,光有珍珠还不足,垒建的台子侧畔又摆上了好些绛色的垂丝海棠,时妙曳一步一摇,慢慢行入花间,抬眸瞥见花枝上的双飞燕,心里没来由一动,眼前浮现出曾经花间独舞,闻花轻嗅的姑娘。 时妙曳见过不少好苗子,但年过二八始学,还能比过幼冲即练的,只独那一个。 想起她自创那一式燕还巢,时妙曳顺势改了已有的动作,随着曲乐,忽地旋身来了一记倒踢紫金冠,而后落地衔花回眸。 昨夜雨落,娇花带露,珠子沾在脸上,尤是美人垂泪。 “好!” 虽这一式与祝寿似不相符,但拦不住惊艳,众喝彩。 喧嚣间,时妙曳足下的舞台崩裂,内腔里炸开滚滚烟雾,迅速将人缠裹。众宾不觉,只以为是要拟出琼楼仙境而故意折腾的效果,只有朱雀楼里几位陪同二当家前来的主事先生,纷纷长身而起。 那台子平地起,搭得高,下落时瞬间没人身,时妙曳不以功夫见长,但胜在多年练舞,身柔轻功绝,足尖在内壁借力,顺手攀着一物跃出。 端的是仙子落凡尘。 看当家的平安无事,朱雀楼里的人都松了口气,玉家大公子玉关还亲自迎上前,约莫想展示自己的宽厚,嘘寒问暖的套话已涌至喉头。 时妙曳落地,随即松手,哪知她捉着的并非捆缚竹竿的绳绸,而是一卷画,拴在牛皮筋上,这一放瞬时弹射至顶端,哗啦一展—— 画中美人舞罢,定式正是方才时妙曳衔花回眸的“燕还巢”。 席间有人高喊:“不知这是哪位仁兄的墨宝,二当家在此,还不速速出来认领,再不出来,小心教人借花献佛!” 一时间是祝寿也忘之,全是插科打诨。 酒席过半,打房中不情不愿出头的二公子玉闲乍一瞧那画,怫然色变,忙穿过人群,上前指点:“这,这不是……” 大公子将他堵住,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二弟,你可来得太迟,要自罚三杯。” “这,这画中的人分明是……”玉闲也不知自己的眼力何时这般好,急忙揪扯着玉关的袖子,指着图上美人眼尾的黑痣,而时妙曳脸上光鲜,别说痣,连一丝红印也没有。玉关诡异一笑,故意让开步子,就在玉闲失态往下松口时,玉家主猛然咳嗽两声,将目光带回自个身上。 喧宾夺主,确实不妥,时妙曳镇定地吩咐人收拾,连头亦未回,借宾客的谈笑认定是某一狂热的倾慕者所为。舞台是她设计,并着匠人搭建,想是这里头有人给钱财买通,此番拂了玉振山庄的面子,回去需得彻查一番。 然而,她的人还没上前,那画卷却被东风吹落,正面着地落下。 “看看美人花落谁……” 吃醉酒的那个“家”字还没调侃出口,坐席间已有人捂着心胸扶着草叶干呕起来,只见那画卷背面血肉模糊,竟是一块皮。 大公子玉关跃至台前,其弟玉闲紧随其后,只粗粗瞥看一眼,便已认定:“是人|皮!”两人当即对视一眼:“是谁的皮?” 即便阳光铺落在身上,不见得暖,反而照出森森凉意。 二人齐齐回头,直愣愣望着时妙曳,再观美人却不见美,仿若瞧见索命的狰狞夜叉。时妙曳见状,亦拂开围观者上前,这人皮美人图蓦然出现在她舞台下,即便不是针对她,在这大好日子冲撞了寿星,她可是八张嘴也说不清。 “二当家,我来!” 随来的其中一老管事,一面朝近旁的姑娘使眼色,趁人不觉,迅速往朱雀楼报信,一面拾来竹竿,探过去,将翻转的画重新挑起。 时妙曳这才认真审视起画上的人,那美人穿着风韵像极了她,但却不是她,那种娇俏的笑意,绝不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而记忆中确有这么一个人,很爱模仿自己的穿着打扮。故人早逝,而那人皮却是才揭下不久,显然用意深刻。 时妙曳情不自已伸手,似是要去抚摸美人面庞—— “老爷,大公子,二公子,二夫人,大事不好!派出去找玉廉少爷的人回来说,人不在建康,哪都寻不见影子,只找到这半块碎掉的随身云佩!” 就在小厮飞来惊呼时,时妙曳喉咙发紧,亦重重叹息,唤出那个许久不曾耳闻的名字—— “沧沧。” ———— 没见着两日的太阳,江左便又开始下起梅雨,打时妙曳去献舞后,玄蝉不分晴雨,每日从无缺席,朱雀楼里的小二怜她成痴,参茶送水从不断,闲暇时还会上跟前说个段子,逗弄人乐上一乐。 今日变天,午后起阴云惭惭,小二见她手头无伞,便赠予一柄。 “这雨什么时候才停?”玄蝉兀自叹息,好似待风停雨霁,人便会归来。 小二心说,这他哪儿晓得,打雷刮风、晴雨雾雪那得天老爷做主,于是,他只能笑着改口:“这梅雨梅雨,那是有梅有雨,依小的看,不若就着梅子煮雨吃,倒是别有一番情调,正好今儿楼里送来了上好的青梅,现下来两盅?” 从来只听说青梅煮酒,还不曾瞧谁煮雨吃,雨水有何好吃,不过是神仙的眼泪。 玄蝉展颜,雨是不吃,不过梅子倒是可以尝尝鲜,于是推他往后厨挑拣两盘品相极好的,伸手就是两片银叶子的打赏。 小二揣着钱,脚步轻快。 也不知谁的伞在地上淌着水,走得急,鞋底打滑,人差点撞上柱子。就在那小二哥要开口贬损两句时,门槛外跑来个淋了个浑身通透的姑娘。 这姑娘玄蝉见过,一直在时妙曳身边服侍。 “快拿巾子来!”玄蝉冲还发愣的小二喊,自己脱下外衣,将女子裹住,谨防这大堂里臭男人多,给看了不该看的去。 “怎么不打伞?” “伞也顶不住。”那侍女嘀咕,转头朝门外破伞努嘴。 掌柜的出面来,侍女立即朝玄蝉颔首,跃过她,着急报信:“快去通知大当家,玉振山庄出事了!” 但看那侍女的脸色,保不准时妙曳受其牵连,眼瞧掌柜的将人往后院拉,玄蝉多了个心眼,悄悄跟过去,小二瞧见,晓得她乃是关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过去。侍女细说,隔着转角,被她听了个一字不落。 掌柜的惊怒交加,赶忙说:“大当家的不在,不代表我朱雀楼任人宰割,还傻愣着作甚,速速调集好手接应!” 那侍女却又拉住他,来了个大喘气:“我在路上又收到飞鸽传书,二当家亲笔,说是……”她将那卷细纸条从袖口抖出,塞到人手里,“说是叫楼里不必插手,她自有打算!原因,原因该是在那幅画上……” 都死了人,那人皮还是打她舞台下牵出,而那画中女子又与她如此相像,只怕不是带累,而是栽赃。 玄蝉不能坐视不理,转头跑出去搬救兵。 就在她走后,打理朱雀楼已久的老掌柜不由沉思,和时妙曳一样,问出了那个埋藏多年的问题—— “沧沧当年是怎么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进入东晋的另一个副本 第176章 那拉泔水的小子说过, 时妙曳早年曾收过一个徒弟,此人乃其心结,这连环局证据充分, 会不会对她不利, 毕竟朱雀楼威望再盛, 她也不过是坊间伎子。玄蝉着急,不敢报送衙门, 于是冒雨去王府寻王谧, 希望他能给予指点和帮忙。 入夏后,骤雨如注, 油纸伞顶不下风急, 被吹得只剩骨架,玄蝉干脆弃伞, 一路淋着过去。 打弯路转角, 将好碰上要往陈家去的公羊月等人, 双鲤眼尖,立刻拿了把空余的伞追上去。 剩下三人在原地相候。 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 也不见双鲤归来, 公羊月便暂且改道, 寻着方才俩人离去的方向, 一路走到秘书郎府邸。 府中的管事本是要请人入内,参茶倒水, 但玄蝉等不得, 强硬要求王谧出府来见,于是人都堆在了门前的灯笼下。双鲤回头瞧见公羊月, 没有忙着奔过去,反是招手, 让他们上前来,听了一手消息的她嘴巴根本憋不住:“二当家的出事儿喽!” 喊完那一嗓子,她赶紧把从玄蝉那处听来的消息悉数道来。除了晁晨诧异,接了句嘴说“竟出了这等凶案”外,崔叹凤和公羊月倒是面色平平,想来是对江湖仇杀,恩怨情仇见惯不惯。 虽不在职责之内,又并非武林中人,但王谧无法推拒玄蝉的要求,于是达成一致,趁这二日告假在家,去广陵瞧瞧这诡吊怪谲的人皮美人图。就在他着人收整好行囊,将行未行之时,王泓又怒气冲冲找上门来。 王谧一问,竟也是来求办事的,说是太学里一学子失踪,想托他查一查。这一来二去,倒是把王谧给噎着气,他一管典籍的官,既非府尹县丞,又不能拿人办案,怎现下这些事儿全掉他脑袋上。 沾身的事儿不问一嘴,王谧习惯上过不去:“查谁?” “梅弄文。” “你不是素来同他不和?” 王泓答话是咬牙切齿,好像亲眼目睹凶案一般,已经咬死认定那凶手:“正是因为不和所以才得查!我们怀疑,他杀了玉廉畏罪潜逃!” “玉廉?诶,不就是玉振山庄死的那个……” 双鲤听见那名字,猛然反应过来,连带着玄蝉也转头看去,神色懝然,如果凶手是梅弄文,那不就跟时妙曳无关,二当家即刻便能无罪归来。 这会子,换玄蝉着急询问:“王泓,究竟怎么回事?那梅弄文又是谁?” 王谧性子沉,腔调从来四平八稳,说来便话长,还是王泓性子急,一口气全吐露了出来,没有斟酌,连个细节也不曾遮掩。 汉武帝设立太学,广揽天下士子,及至晋朝,学制却有所分裂,五品以上的官家世胄入国子学,作为国子生,以备入仕,而寒门孺子则同过去一致无二,全归入太学学习。 王国宝服罪前,王家煊赫一时,王泓也在国子学中进修,那玉廉亦在其中,只是二人尝无交际。当初王泓压根儿看不上这商贾子,说到底,不过是塞钱找门路送进来,给卖官鬻爵打掩护,这玉廉从前碰上他,都是一副赔笑脸,而今想来,他老爹王国宝在当中应该串了不少钱,落到背后的会稽王头上,只会更多。 王泓看不上玉廉,但不代表两人不是同一立场,比起梅弄文这般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太学生,玉家的小崽子好歹还有钱,凭着出手慷慨大方,也能博得一圈好感。再说那太学里,就数梅弄文与之最不对付,此人自负清高,又确有真才实学,谈玄之时常将他们怼骂得哑口无言,因而玉廉一死,又恰好到处都寻不见此人,便有此猜测。 方才王泓打街上过,撞见从酒馆里出来的那群浪荡纨绔,对这些人来说,谈资都有时限,王家那档子事已然不新鲜,于是奚落也无,挖苦也无,又反过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好说一通。 玄蝉倒是个心思冷静的,没给他一股意气带拐了去,还谨慎地问道:“你怎就确定是梅弄文?还以为你有如山铁证。” “还不够铁证?”王泓夸张地探手,“他们前不久发生过口角,有人亲眼所见。” 说是那玉廉打家里偷出了圣上御赐的一副锦绣列国图,带到建康同人显摆,恰好为梅弄文撞见,便挑衅了一通,哪想到梅弄文为此有所钻研,便反讥讽他连图中列国分别为何亦不知,二人随生口角。 这下换双鲤发懵,追着问:“发生口角就一定要杀人?”依着这套说辞,那她不时和人拌嘴,岂不早该是杀人魔头? 王泓语塞,换作以往,定是要不留面子,强词夺理驳回去,但自那日“烧饼”事件后,他渐渐也学着审视自己的所见所闻,尽量不要先入为主,以偏概全,于是,他平复心绪,当即改了口:“也是。要我说,正是因为不清楚,所以才要查。” 与此最不相干的王谧,此刻是头大如斗,分身乏术之下,只能向老友崔叹凤托请。崔叹凤性子柔和且耳根子软,一想那玉廉又是玉振山庄的,说到底是殊途同归,于是心里头动摇,向公羊月求个认同。 晁晨退后半步,不动声色拽了一把公羊月袖口的束带。 公羊月当即表示:“老凤凰,你可别再找事,你看我像活菩萨吗?” 崔叹凤半天憋出一句:“这其实叫以毒攻毒。” 公羊月当笑话听,看雨势渐小,便招呼人回陈家打听陈韶,崔叹凤嘘声一叹,只能冲王谧露了个略带歉疚的眼神。 王泓在侧目睹全程,知道王谧不会辜负公主所托,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心里头登时发慌,边追边喊住公羊月等人:“且慢,听稚远兄说,你们是要去找颍川陈氏的陈韶吧?先前去过一次,不过没寻着人?” “那又如何?” 王泓大声道:“陈韶曾任五经博士,早些时候在太学讲经论玄,梅弄文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话音刚落,陈家的家丁便冲王府跑来。 昨个下午陈家的管家遣人来知会过一声,说是他家老爷明日即到建康,或可一晤,偏巧今日雨落倾盆,见赴约的人迟迟未到,想起那日门房说王谧的车架从门前过时,几人曾有闲谈,便想托王谧报个信,问一嘴人在何处。 既都打堆在此,倒是不必借他人之口。 那家丁给公羊月拱手,开口第一句话倒是先表以歉疚:“我家老爷过家门还没歇上一口茶的功夫,便又出了门去,这梅雨天教你们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晁晨追问:“去了何处?” 约莫是以为他们欲上赶着撵过去,家丁答得略有些迟疑:“去……去了广陵的玉振山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对视,结合方才王泓所言,若梅弄文真是陈韶的得意门生,为他跑这一趟倒是情理之中。 晁晨却摇头,叹了一句:“他去有甚么用!” 许是那家丁在跟前服侍,听得些话,见王谧也随之颔首,便将晓得的都吐露出来:“……那梅公子小的也见过,标标正正一儿郎,我家老爷对其是赞许有加,此番奔赴,也是不信其能做出如此残虐无道的事,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玄蝉插嘴:“另有其人?” “是……送出门时小的听到老爷同管事说,说,说怀疑是十年前那个什么鬼干的,什么鬼来着,看小的这记性,给忘了!” 王泓闻言,很是不屑,遂哼声道:“什么鬼不鬼人不人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不过是托词。” 想来,真假只有面见陈韶时,一问才知。 既如此赶巧,几人也无他法,这事儿一日不办下来,陈韶还不晓得会在广陵待多久,若他手里真有证据,杀人凶手手段残忍,卷入其中只怕稍有差池,便会枉送性命。晁晨同公羊月交换眼神,只得应下这活计。 唯一的安慰便是,隔着陈韶与梅弄文这层关系,若这案子当真给办妥贴,能卖其一个人情,到时候向他询问“不见长安”或是“开阳”盟会之事,兴许得了信任后,便不会给糊弄遮掩过去。 雨势稍止,公羊月一行便先行回客栈收拾细软,王谧劝不住玄蝉,为保证其安全,也得未雨绸缪,再加上还有个凑热闹的王泓,众人便约在城门口,决心共赴广陵。 离开乌衣巷,原本走在前头的公羊月故意落下一步,与晁晨比肩,随口道:“现下可以说了吧。” 晁晨疑惑:“甚么?” 公羊月点明:“你方才为何阻我管那闲事?” 晁晨垂眸,忆起陈年旧事,缄默良久,方才答他:“玉廉和梅弄文之间的不对付,背后牵扯的不仅仅是人品学制,还有深受诟病的选官制度,非是你我江湖白衣所能染指,我不希望你因此卷入其中。” 公羊月思忖:“你是说,国子学和太学?” 晁晨颔首,解释与他听:“自南渡以来,久经战乱,经学衰微,陈郡谢氏的公子谢叙近年曾极力上书,扶持太学,但仍无生可授,只因国子学为高第所垄,士族子弟能经策试入朝为官,即便落榜肄业,也能补官,而太学生则永无出头,只能一辈子窜定阙文,修经采典。” 公羊月不禁感叹:“这是断了寻常人的盼头。” “是,”晁晨沉重地应道,“所以,像王泓、玉廉这样生来骄傲的人,自然瞧不上连未来同僚也称不上的人,而学子不服,当是又看不起那些受祖上庇荫,而无真才实学又德不配位之人。” 争锋相对、剑拔弩张是必然,但眼下朝中不稳,还需依靠民兵,而这些兵力常来自于下层,所以即便是倒悬之急,却也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讲,不能激化矛盾,要知道擅动祖制可是大逆不道,要行变革,还需雷霆之力,且此力还需自上而下。 言多必失,公羊月有心把话头岔开,所幸便又插科打诨起来:“你该不会也是哪位世家公子?” 晁晨道:“当然不是。” 公羊月追问:“世家私生子?” 晁晨瞪了一眼,郑重道:“离谱。” 公羊月还不甘心:“那太学生?” 晁晨自嘲:“我哪有那样的本事?能进太学的寒门子弟,需经由太常甄选,通过察举,哪个不是文采出众,有过人天赋,于我而言却是自愧弗如,八辈子也不一定能拍马赶上。” 公羊月失了兴味,埋汰一句:“果然是个乡巴佬。” 晁晨昂首挺胸,微微一笑,驳道:“但我从前比他们幸运,做到了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所以也比他们知晓的略多一些。”往昔公羊月也老爱拂他面子,不过那时两人成仇,常有争锋相对,因而听听便罢,并不往心里去,但眼下被爱慕的人随口贬低,他却生出几分义气,像是要证明自己一般,嘴快便漏了底。 公羊月善于捕捉漏洞,立时顺着他的话往下,拖长调子,意犹未尽:“晁晨,我现在突然好奇你的过去。” 晁晨脸色大变,匆忙掩饰:“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乡巴佬,靠运气的乡下汉子。” 这时,偷听的双鲤不乐意:“靠运气的明明都是天老爷的宠儿!” 公羊月为她隔着一丈远还能竖起耳朵留意他们说话的鸡贼行为深感不耻,于是,牙尖嘴利讥讽道:“你看上天宠你了吗?真宠,你就该投胎做金枝玉叶!” 反正如今多了个晁晨劝架,双鲤是既敢造次又敢放肆,当即与他对呛:“没准儿我就是金枝玉叶呢?反正我也不晓得我老子爹是谁,哟,还不许人过过嘴瘾?”双鲤猖狂地把头发一甩,满脸写着“看不上”:“何况,我还不想做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哪有现在自由——” 她展开双臂,笑道:“我想做我自己!” 有自己的钱,修一座自己的小金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担心出格,不用害怕败落名声,心情好,就算哪日盘下一间小倌馆,也没人说三道四。 晁晨看他俩斗嘴,就如同看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比横,失笑问道:“做公主就不是自己的了?” “公主是国家的。”双鲤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在她的印象里,拓跋香,玄蝉,从来都不是自由身,还有近日酒肆茶寮里听来的消息,说燕帝慕容宝吃了败仗后,把唯一的女儿献给了拓跋珪,只怕送亲车架都入了代境,哪有选择可言。 从旁听到尾而不发一言的崔叹凤比他们更为消沉,他掀开幕离回头瞥去,心里只道:没有人自由,从来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晁晨为双鲤的话释然,目光颤动:“还是乡巴佬好,乡巴佬只属于自己。” 这会子,公羊月又来插一脚,伸手揽住他的肩头,唇角一勾,半是调侃半是威胁道:“晁晨,你可想清楚,属于谁?” 驰马出平川,不过一日功夫,便至广陵。 城东,亭亭院落若隐若现于平波镜湖之后,那庄子盖得极为精妙,半为花遮,半为树隐,以亭桥为中轴,尽头处的大门广开,极为富丽堂皇,而朱门上那点金漆的牌匾,据说便是孝武帝的亲笔。 双鲤勒马,向着长风喊了一嗓子:“看,那就是玉振山庄——” 托玉石生意的特色,山庄前的长阶以滑石铺地,日光折转,照出五光十色,极力营造玉质之感。远望去,白墙四方点挂灯笼,但却非是竹篾编织的纸灯笼,而是翠玉坯石磋磨的明灯,黄昏后光晕散开,柔和一团。 双鲤刚想赞一声美景,忽听得玄蝉脆生生发问:“那是甚么,像眼睛一样?” 众人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芯内无烛,光点上下跳跃,竟是捉来的萤火虫,被强塞在里头发光。既是活物,再观那惨怪的碧绿色,着实有些瘆人,非但不叫人舒服,反而心里憋着口气般难受。 晁晨随口接道:“在我家乡,管那叫照夜清。” 公羊月默念一遍,而玄蝉则痴痴追问:“是照清黑夜的意思吗?” 晁晨摇头,只觉得鸡皮疙瘩遍地。他不会望气,更不会卜筮,但总觉得与此气息犯冲,煞怨深重,遂道:“只有烛龙衔照才能照清极夜,萤火之光,只能衬得黑夜更黑。” 这玉振山庄丝毫不高洁,只徒留一丝浓浓的不详。 -------------------- 作者有话要说: 东晋篇的剧情看起来和主角没啥关系,互动也略少,其实与反派的行为动机是有一定逻辑关系的,看到大结局就懂啦,所以为了故事的完整,写的时候没有做删改调整2333 东晋篇·照夜清 第177章 “秘书郎。” 这庄外十里都是依附玉家而生的佃户, 打他们过邻城第二驿时,大公子玉关便已得了消息,沐浴整冠, 一路迎至山门前, 遥遥拱手, 便是好一声长祝。与王谧见礼后,他又认出了敢称建康第一纨绔的王泓, 转头与人作揖。 这一手博得好感, 俩姑娘都为此颔首笑迎,晁晨和崔叹凤也眉目缱绻, 只有公羊月依旧冷眼以顾, 不搭理这人的恭顺,外带个王泓, 并不为其彬彬有礼所惑, 这玉关最是虚伪, 表面功夫做得越足,心里头是越不买账。 但这并不妨碍王泓为他的魄力感叹和佩服。 王国宝倒台后, 世间炎凉如常态, 仿佛奚落挖苦最为真实, 不改往昔才是凤毛麟角, 至少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对看不起的人低头。 也许这就是差距。 大丈夫能屈能伸, 时刻寻契机见缝插针, 使出浑身解数巴结谄媚,又在该点到即止的地方不显山露水, 这玉家大公子城府如此之深,想不上位都不行。 反观那位二公子, 便要冲动莽撞一些,一瞧来的是琅琊王氏的官大人,语气便说不上来的阴阳怪调:“王大人也是来以自身之名节担保?” “此话何意?” 玉闲侧身让出一条路,路直通院内,除去小厮杂役和丫鬟,显然还有几位对玉家而言的“不速之客”。 陈韶先到一步,立在香樟树下,手持书卷,开肩展背,自成一股清傲,但其人年过四旬,并非几人想像中的白面小生,而是个长相清正的男人,蓄着胡须,头发紧束,油亮光鲜至一丝不苟。 像极了学宫里最严厉的先生,爱打人手板的那种。 玄蝉只觉刺耳,这玉振山庄不过是仗着父王曾经的恩宠,竟也敢对朝廷命官如此拿腔作势,登时冲上前去,自曝身份:“怎么,不可以?他不够格,本宫够不够?” 陈韶闻声,先作揖道了一声“鄱阳公主安康”,玉家的人这才恍然公主御驾,又是赔礼,又是狡辩。玉关挤上前,先是嘘寒问暖,而后又张罗吆喝开,敦促下人收拾最好的厢房,这鞍前马后的跑,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尚公主的驸马爷。 玉家主亦亲自迎出。 那长相精明的老头,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将二小子臭骂一顿,待表完态,又对老大颔首以应,似是认可。但凡是姓司马的,他们可不敢怠慢,会稽王有心夺门阀的势,但打根本上算,保的还是宗室的江山和地位,即便孝武皇帝已去,但留下的皇子公主,终归有分量。 玄蝉道明来意,将与时妙曳的关系夸大来谈,玉家人不明真相,当真给唬住,先前当着陈韶的面还假心假意推说朱雀楼的二当家与画中美人相仿,怕是脱不了干系,要留待广陵府尹来查,现下这节骨眼上却改了口,只说是恳请时妙曳留此援手,等捉拿凶手后,还一身清正公道。 先前王谧没拦住玄蝉,而今却不能放任她肆意说话,这些个人精,只怕会把这不谙世事的丫头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王谧问道:“依玉家主和大公子看,凶手为谁?” 玉闲顶着一副臭脸,张口就说:“当然是梅……”时妙曳有鄱阳公主护着,他自还敬让几分,但陈韶早卸任博士之位,再无要职,且在颍川陈氏里又不是个一呼百应,十分打紧的人物,想到其子玉廉与那姓梅书生的过节,恨得是牙痒痒。 但玉家主却轻声咳嗽,赶在他道出姓名之前,拦了一嘴,沉声道:“老夫倒是觉得陈博士方才的话甚是在理,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再是口角斗嘴,也不至于杀人剥皮,仔细想来,兴许是江都那家伙再复出江湖。” “他说的谁?”双鲤用手肘子撞了撞公羊月。 晁晨略一沉吟,想起来时陈家家丁所提及的线索,忽然忆起这么一说法,顺口接道:“莫非是江都云窟鬼?” 听他开口,山庄众人皆侧目看去,但却为那白幕离所遮,不见形容。 有崔叹凤在前顶着,玉家主只当是洞庭哪位新进的妙手神医,人食五谷,难免病痛,倒是相待和善,为其年龄不大却熟知江湖事而颇为赞许。 公羊月冷笑一声,最看不上的便是这些个伪君子,但凡大怒大悲,也比现下好像死的不是自家孙子一般要来得好,可见为了名利,为了声望,为了面子功夫,连亲人性命都不再重要。 这一声笑过于扎眼,玉振山庄的眼高于顶,看得都是高高在上,能登青云之人,哪会在乎几个江湖闲客,等他们反应过来那红衣银剑时,却是悻悻不知所以,只能僵硬点了个头,算作招呼。 “晁哥哥,你快说说,什么云窟鬼?” “是啊,那云窟鬼是做甚的?为何要害二当家?” 双鲤和玄蝉叽叽喳喳缠着晁晨,晁晨和陈韶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最后和气一笑,后者相让,晁晨这才细细说来。 这传闻也是他当初在江左时,听一老江湖顺嘴道来。 说是在江都西面的一座山上,存留着古战场遗下的乱葬岗,乱葬岗附近山壁上豁出一大洞,因云雾缭绕,始称云窟。云窟生一幽鬼,以乱葬岗死尸为基,修炼邪功,神出鬼没,专截杀行商过客,又时而潜入村镇奸淫幼女,最是恶贯满盈。 “江都在建康至此的路上,玉廉公子折返山庄,乃为必经,没准真是这恶鬼干的!”玄蝉听来义愤填膺,当即拍板,只恨不得能发兵搜捕,赶紧抓了人为时妙曳平冤,正好借此打动她那石疙瘩做的心。 王泓受其煽动,立刻牵头:“管他是不是,此等恶贼,抓了来再说!” 两个直肠子一出头,玉家的人得了台阶,也跟着附和,还真就纠集起一伙人,纷纷赶往江都县抓那劳什子云窟鬼,看得余下几人是无比震惊。 王谧和崔叹凤所受冲击尤为强烈,随行的一路上都不免在想,若行军打仗也能有如此号召,南朝何愁不能收复失地?这档子人也就仗着云窟鬼孤身一人,要是过了两手数,可还不得召开武林大会? 双鲤和玄蝉混了个熟脸,俩人叽叽喳喳议论,晁晨和公羊月并肩在后,一时间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那玉家家主忌惮时妙曳,但梅弄文却是个小角色,如果他坚持己见,上公堂断案也无可厚非,但他却突然改口,把屎盆子扣到所谓云窟鬼的身上,怎么看都有些多此一举。 想到这儿,晁晨不禁往人前张望,试图瞧出个究竟。 公羊月看他脸色发白,晓得他满腹疑虑,便好言劝他别多想,去看看热闹再说,晁晨的心肠还是过于纯善,落到他这儿,就算玉家主再无耻一些,为了巴结司马家讨好鄱阳公主,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也不见得是出乎意料的大事。 良善之人大致相似,但作恶之人却真是坏得千奇百怪。 说那云窟鬼的诨号,约莫在十年前风头大盛,江都一带更是臭名昭著,不过那时,朝廷在谢安坐镇之下,正忙着北伐苻坚,淝水对峙堪称关键一战,根本分不出心力再去管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凶歹之徒。 等击溃秦军,拿下寿阳,大捷归来时,那恶鬼名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在江湖之中。 即便是老掉牙的前辈,也说不出云窟鬼的真实身份,眼下甭管是好奇的,凑热闹的,祝寿未归的,还是真心捉拿凶手惩恶扬善的,一嗓子张罗下,都浩浩荡荡撵过去,想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总不会有百鬼夜行。 过了乱葬岗,还真就有一洞窟悬挂在半山上,附近野草弯腰,被踩入土中,显然有人曾在此行走。 一般的行客多会绕道避开,即便是当地人,也甚少横穿,不用说,在此出没的铁定是那恶鬼! 队伍里陆陆续续又翻找出证据。 什么附近有野鸡野兔骨头,便扯上茹毛饮血;什么坟土被翻动,一卷草席空空如也,便说尸首被拿去练邪功。于是抄家伙的抄家伙,拿火把的拿火把,平日个个是惫懒怠惰,眼下却争着要立头功,等到了洞口边沿,又各自站好位置,怂得不敢轻举妄动。 旁人自是等玉家的出头,但玉家家主是个憋着坏的,便给老大甩去一眼色,寻思着找个人当问路石。 又要有胆,又要有功夫,还要不怕得罪—— 思来想去,可不就只剩公羊月一个,他便打着扇子,捏了个借口,想诓人卖力气。公羊月最不喜这等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看他眼睛一转,就知道放不出好屁,于是趁人还未开口,先缩在人堆里,毫不留情一脚,把冒失赶来的二公子给踹进了洞中。 在一声“哎哟哟”的咒骂中,洞窟里次第亮起灯火,不停有人接嘴,自作聪明地指着左一道缝说,“有火烧灼的痕迹”,又给右一处散落的兽骨踢上一脚,骂一句“吃人不吐骨头”,可劲儿是显摆。 可把整个洞走了个底儿穿,却也没见着半条影子。 “跑了?” “畏罪潜逃?” “对,定是瞧着我们来捉,吓得躲藏起来!还以为多了不起,不就是个孬种!” 公羊月旋身一转,绕到晁晨身侧,将他堵在山壁前,那带起的劲风将火苗吹熄,洞穴忽地黑暗沉寂下来。 晁晨将要张口,公羊月微微摆头,嘴一勾,将右手快速探出袖口,往那壁上抠下碎砾,往方才说话那几人的方向掷过去。石块打在人腿脚边,吓得那是个个哆嗦着往外涌,一时间抱头鼠窜来了个人挤人。 此情此景,公羊月不厚道地笑出声。 “收敛点。” 晁晨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肋骨,嘴上却亦是合不拢嘴的笑。 整个队伍里只有玄蝉心思最纯,既非沽名钓誉,也非盼立奇功,也不似玉家人一般,悲痛中总掺杂着一丝古怪的敷衍,缺了一抹“你害我断子绝孙,老子要同你拼命”的狠劲,总有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她亲自截下一支火把,大着胆子一寸一寸摸索,生怕落了一点线索。 “你们快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副本开启感谢在2020-06-12 21:40:07~2020-07-04 21:2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只想看日出、扑倒倾城小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叶 25瓶;只想看日出 7瓶;时不我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8章 不多时, 果真被她在干草垫子下的夹缝中,发现一条发黄的汗巾,像是有人在此趺坐时不慎遗落。 巾子背面一角下正绣着个梅字, 王泓凑过去一看, 指着喊:“是梅弄文的, 我瞧他用过,听说是他娘给他绣的, 十几年一直没舍得扔, 因为这个还被人嘲……咳咳,调侃过许多次, 化成灰我也记得。” “梅弄文来过这里?” “这云窟鬼不仅劫掠妇孺, 连年轻男子也不放过?可别是个什么山精狐媚,专门吸人精气?” 陈韶一听, 脸色铁青, 不由将两手攥紧。 终于, 有人在“万众瞩目”下喊出那猜测—— “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想想看, 那梅弄文与玉家小公子有积怨, 梅弄文跑了, 梅弄文的东西莫名其妙出现在江都的石窟中, 而云窟鬼又不知所踪,能说明个屁的山精狐媚, 只能说明, 梅弄文就是云窟鬼!” 此言一出,捉拿凶手的赴宴豪侠们, 又发狂似的按了出去,好几个想攀玉家声势的, 都上赶着嚷嚷,主动请缨去捉梅弄文。 当然,并非在场个个都是如此蠢笨,被人轻易给煽动起,玉家便有好些头脑灵活之人,很快反应过来,梅弄文年岁不过及冠,十年前他还不足十,虽说他的贴身之物掉落此间,但真要将两者等同,却很是牵强。 其中一玉家护院便想道出猜测,但给大公子玉关一手拦了回去,似乎故意要放任这些人沿途搜索,甚至往几处通衢要道截人。 公羊月将这一幕收归眼底时,那看起来贲勇无谋的二公子,也正死死盯着他大哥。 陈韶从晁晨身旁走过,一个人嘀嘀咕咕,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梅弄文那孩子,会是十恶不赦的云窟鬼,他本是带着这线索洗清冤屈,可不曾想,竟得到此一结果。 不论是梅弄文还是云窟鬼,都同玄蝉毫无干系,既已“水落石出”,她便推搡王谧出头,给个台阶,旁敲侧击令玉家放人。 玉家自是说好,且再三挽留,非说是己身之罪,定要给公主殿下同二当家赔罪。 玄蝉本不想应,因连夜赶路不便,她在山庄歇息一夜,去探望时妙曳时将云窟鬼一事给为避嫌而未出面的她细细说来,可惜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应。二当家心里紧着那口气不松,看得玄蝉心疼不已,尤其是撞见她抚弄海棠,垂眸深思时郁郁寡欢的模样。 于是,玄蝉留了个心眼,偷听到管事同时妙曳的对话,这才晓得那副美人图实际上画的是毛沧沧—— 这不是瞌睡碰上热枕头! 玄蝉本就想解时妙曳的心结,送上门来,干脆也不急着走,在将此案上报县丞后,乖乖等着下头跑腿的把人捉来,她要亲自过问,问清楚那凶手为何要拿死去的弟子说事,亦或者那歹人与当年害死沧沧姑娘的乃同一个,那必得给他来个千刀万剐。 不过,她孤身一人留待此间心里惶恐不安,而王谧有要职在身,不能长时间告假,于是她琢磨一圈,想到气味相投的双鲤,便游说她及公羊月等人。 陈韶心里牵挂梅弄文,并无离去的打算,留下是一拍即合。 诸事敲定后,玄蝉便喜滋滋回房。 为显尊贵,玉家将庄中最好的宅院分与她,这宅门重隔,又有花园切分,七拐八绕慢了步子,引路的婢女眨眼便没了影。好在玄蝉记性好,来回两遍已认熟,也不急着寻人,自个儿打回头走。 走过缠藤的花墙,墙头落下拿刀的黑影,眼瞅着要往那白皙嫩颈上一割,另有一剑杀来,二者贴着绿萝藤无声连过数招,刺客眼见拿不下人,转身疾走,遁入树丛不见踪影,赶来援救之人则甫身往内府,回到时妙曳跟前。 这一气呵成,并未惊动玄蝉。 “二当家,果真有人对公主出手。”剑客摘下面巾,竟是白日在时妙曳跟前端茶倒水的慈蔼老掌柜。 时妙曳依旧在摆弄花枝,只是没了方才的颓然和悲楚,多了几许凌厉与威严:“你也相信是云窟鬼吗?” “这……” “太草率了。”时妙曳摇头,轻声道,“玉家哪里像是着急缉凶,分明是想尽快息事宁人,可死的不是自家人吗?好好想想,如果鄱阳公主不来此横插一脚,也许方才受刺杀的人便是我。” “玉家的人?还是……” “不论是谁,目的很简单,要么就是想要我们警觉,将这案子查下去,要么就是想要我们,死!” 屋里死一般沉寂。 时妙曳不再多言,伸手掐下正中花开最好的一朵,屏退老管事。待人拱手转身,走至门前时,她才复又叹息:“这段日子还劳烦您看护她。” 隔天,玉家下人来报,家主摆宴待客,消息陆续传至公羊月几人耳中,一时间气氛更加古怪。这白事不办,却还有心情开酒席,哪里像死了独苗孙儿的人家,仿佛人命不重要,高官厚禄更打紧。 这传出去,于公主名声有损,不晓得的还以为官家拿权势欺压。 公羊月评了四字:野心不小。 果真,没两个时辰,私下已传成玉家误认凶手,怕时妙曳和朱雀楼报复,连白事都顾不上办,赶紧赔罪。 好一盆污水泼过去,既免了公主之扰,还能打压打压朱雀楼在江湖的威望。 听说要备山珍,酒席定在哺时后,摆在一处水榭中,临近荷花池子,是既能观鱼赏花,又能曲水流觞。 到晚间,菜刚布好,侍女走后不到一刻,挂角上的灯笼忽地全熄,待宾客随行而至时,莲池连同整个横跨侧岸的亭台都黑乎乎一片,玉家主连呼老大出头责问,却无人应声,他忙又招呼亲侍去燃烛。 橘光温柔铺平水面,渐渐蕴出人间星河。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感叹玉照灯的绝美,便见大公子玉关坐在首位,面朝下扑在食案上,一动不动,右手还捏着个小酒杯,酒水倾倒,一滴一滴跌落池塘,引的围拢的池鱼纷纷向周围散开。 “玉关,失礼!” 玉家主面上臊热,先给公主赔礼,而后亲自上前大骂不孝子,等他揪着后颈窝将人拽起时,迎面的宾客皆惊恐震撼—— 只见玉面郎君嘴巴豁开,两眼瞪大,眼睑外翻,血流如涌注,整个人死在惊惶失魂的一瞬。 “啊!” 双鲤走在前头,被吓得个半死,玄蝉赶紧转过身遮挡,微微蜷缩将她整个人拢抱在袖中,王泓怪叫一声“他是被吓死的”,连连后退,心中发毛,只想离开这鬼城一般惨绿绿的山庄,而崔叹凤则提着药箱奔至最前,连脉也未搭,只瞧看一眼,便下定论:“还真是被吓死的。” 时妙曳转头同老管事对视一眼,随后嘘声叹息:“玉家主,节哀。”陈韶亦上前,说了些宽慰的话。 在场只有二公子玉闲反应最为激烈:“哪个杀千刀的害死我大哥,我定要给他剥皮拆骨!是了,肯定是那个跑脱的云窟鬼,他知道我们捣毁了他的老窝,所以前来报复,来人,我的刀呢,拿我刀来,我要砍死——” 就在玉闲暴跳如雷,抽刀发疯般乱砍泄愤时,枝头掠来一抹倩影,长袖带风,如见杏花微雨。 长刀落下,却被拈花玉手不急不慢接住。 只听“叮呤——”一声脆响,二公子玉闲堪堪退了两步,怒目圆瞪,盯着那身着金丝白衣,款款而来的玉人。 说玉太过于高冷,此美柔中见慧,举止温婉,处处分寸,既让人舒服,又觉得亲昵。 王泓和崔叹凤认出来者,不由齐声呼唤:“玉,玉夫人?” 女子回眸,颔首以应,可不正是花朝节夜谈拏云台时提到的东武君左膀右臂之一的玉参差。 玄蝉眨眼,嘴唇翕张,无声喊了嘴“玉姑姑”,双鲤则愣怔原地,露出惊艳的目光,这美同时妙曳之艳丽全然不同,锋芒不露,气质怡人,尤见大家风采,端的是诰命夫人的架子。那玉参差早年曾嫁予北府兵内一将官为妻,后夫君在北伐中阵亡,陛下怜恤,聘以女官,在宫中教习王子公主一些强身健体的功法。 公羊月亦对此说法有耳闻,便凝目打量。 正瞧得专心,耳畔忽起一道折枝声,他猝然回头,只见晁晨立于花树畔,伸手断枝却犹未闻,再看石板青苔上被划出的浅痕,显然人方才曾不自觉后退。 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就在他欲细细琢磨时,沉溺于悲痛中的玉家主抬头看去,两腮赘肉抽搐,一双黑白眸含恨,死死盯着玉参差,许久后才很不情愿拱手作揖,梗着脖子道:“家中白事,恕我怠慢,不知所来何事?” 粗蛮得连个名姓尊称都没有。 玉参差倒是不介意,公事公办:“奴家奉旨而来,前两日惊雷,玉家主所献玉佛碎于宫中珍宝阁,会稽王说此兆不详,未免乱朝中士气,还请家主拿个法子。” 这一消息对痛失爱子的老家主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那一口气不提,登时瘫坐在地上,舌蹇嘴麻。 玉闲出头,冷冷瞥过玉参差一眼:“什么法子?” 玉参差不咸不淡道:“譬如,献上一尊一模一样的。”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早年便听闻那玉佛天成,非是人为凿刻,教他们上哪儿寻同样之物,何况,就算仿做,岂非是对佛祖不敬? 连死亲子和长兄的玉闲,在老父亲也受惊中风后,忽地卸下莽撞,冷静起来,兴许是意会玉参差背后会稽王的死命令,作为卒子的他们,也不过只能听令行事,他没有与之对呛,而是选择漠然旁观,先交待下人,加派人手,欲把在座所有人“留在”玉振山庄。 晁晨并不关心玉佛,心思始终落在玉夫人身上,公羊月心眼足,隔空以内力偷偷推了他一把,想试试二者反应。就在晁晨将要撞上玉参差时,玉参差却忽然回眸,隔着落花凝视玉立在池塘边那瘦高的男人。 陈韶相看,敬如宾客,再无其他。 “韶,向东武君问安,君上在拏云台可好?” “很好,劳文鹄先生费心。” 而后,再无对答,但那画面实在美丽,以至于连涉水的飞鸟都不愿惊破两人铺陈在池面的倒影。 晁晨趔趄,忙着攀扶站稳,漏听玉参差的话:“你作甚?” 公羊月倒是竖着耳朵听来,但他忙着应对晁晨的质问,在这一档口不免给压了下去:“我瞧你好像对玉夫人甚感兴趣?” 第179章 “我, 我只是好奇,东武君麾下左右二将是个甚么样子。”晁晨以袖拭去细汗,忙拉着公羊月的袖口束带, 岔开话题, 低声道, “你没发现玉夫人也姓玉吗?你不觉得玉家人的反应有些古怪……” 公羊月果真没多想,顺着话道:“哦……听说玉家还有位三小姐。” 晁晨摇头, 就那两人的模样, 七窍没一处相像:“玉家那位紫烟小姐,早年便嫁到江州一官宦人家, 和玉夫人的事迹可半点对不上。” 公羊月略一沉吟, 腾出手替他扶正幕离,轻笑一声:“这么说来, 可有好戏看喽。” 随他话音一落, 玉参差已快步走入水榭, 先冲崔叹凤颔首致意,而后出声询问:“崔神医, 可有所获?” “惊魂散。” 众人大惊:“惊魂散?“ 时妙曳身侧的老管事步出, 抢声道:“二当家, 那不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毒大夫庄柯所配置的毒药, 据说服用之人会惊烦疯癫而死,死后露出惊恐之容, 数年前还曾因此出过一城之乱!” 这么一看, 倒是符合大公子玉关的死状。 但玉参差并未立刻应诺崔叹凤的判断,而是自己亲自就着那尸首查验一番, 随后回视众人,目光依次转过阶前那几张或老或少的脸。 玄蝉插嘴:“即便真是惊魂散, 却也不能指明谁是凶手。” 玉闲冷哼一声:“那还用说,定是那云窟鬼。” 玉参差却转眸看着抱剑在旁的公羊月:“红衣银剑?有这位……”她一时拿不定称谓,索性避了过去,“有这位在,外人想入府杀人,该是不易。” 公羊月倒是很配合她,语带骄傲:“那是自然。” 二公子玉闲果真翻脸,操着大嗓门硬声道:“你什么意思?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山庄里的人?”身侧的二夫人根本拉不住自家丈夫,只能唯唯诺诺对着玉参差赔笑脸,想从中调和打圆。 玉参差摇头,不动声色给他去了颗软钉子:“二公子何必着急,奴家方才可有说这种话?” 玉闲白牙一咬,狠狠剜去一眼,拂袖而走,打她身侧路过时,微微垂首,压低声音道:“反正我死了儿子香火已断,我爹又落得个半身不遂,若是我来个鱼死网破,你说请不回玉佛,怠慢失职会落到谁头上。” “威胁?” “怎敢,您现下可是东武君身边的大红人。”话是这般说,但玉闲却露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狂喜,玉参差丝毫不怀疑,性子冲蛮的他,会发疯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烂事。 王恭起兵后,各地隐有响应,朝中不免人心动摇,圣上请了僧尼讲经,届时会亲身礼佛,这时候再出些不祥之兆,只会加速江山肢解,即便不是为了向会稽王邀功,玉参差都必须得把这事儿办妥。 于是,玉参差嘴上挽起一抹和善的微笑,突然改口:“诸位莫慌,惊魂凶乱不会再现。”众人向其望去,她复又缓缓开口:“其实,依奴家看来,大公子并非死于惊魂散之毒,而是亡于一种邪功。” 玉闲眼珠子转溜,意味深长道:“哦?邪功?“ 玉参差解释:“说是有这么一种功夫,叫鬼面吓,专以恐吓制人,《素问》有言,恐伤肾,若功法走阴,主肝肾,则极易为其破功,以至气机逆乱,被惊死。“她顿了顿,当说到名医篇时,还向崔叹凤投去讨教的目光,”这种武功诡谲,寻常法子练不得,得靠死人聚死气,才有足够杀人之威。“ “死人?那不就是云窟鬼!“王泓脱口而出,”就是梅弄文,就是姓梅那家伙!“ 陈韶神色复杂,盯着玉参差目不转睛,其余几人倒是相互觑看,只觉得听来新奇,有些怪力乱神。 玉参差留意到陈韶的视线,心口一跳,隔着衣襟抚顺气息,面上仍旧稳得住。只听她声色略有些凌厉:“怎么,不信我?” 水榭里的几人都没开腔,以东武君在江左的威望,和玉夫人一介女流却能受门下食客尊敬,想来是不会说谎,只有晁晨一人隔着薄纱,目不转睛凝视着女子的手,心里只有苍凉二字—— 假话。 玉参差说谎时,会下意识扶弄玉簪,说来,这个小细节还是本人透露给他,却不曾想用在了此处。 ———— 玉振山庄发丧,尸体被收置于堂内,说来可笑,因为玄蝉胆小又避讳,在二公子玉闲的操持下,那灵堂设在庄子里最偏远的角落里,孤零零,显得实在可悲。大夫人死得早,玉关膝下又无子嗣,一时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 待在山庄里的客人瞧着来往的人,只觉得十分丧气,早早便各回各屋。 打从玉参差出头起,晁晨便神思恍惚,总是寻机支开左右,偷偷跟着她,跟过几次没露底,胆气壮上些,更是一门心思钻在这上头。 公羊月偶尔能瞧出端倪,但都被他以一句玉参差姓玉给搪塞过去。 来来回回三五次,晁晨发现,玉家上下对这女人的态度是前恭后倨,人前像模像样,人后连个下人都是冷面冷眼。 莫不是从前起过仇怨? 晁晨越想越觉得古怪,非要将里头的细枝末节弄清楚不可。往昔他还在江左时,斯人如姐如母,对他多有照拂,念着这一点情谊,他想若自己能搭得上手,往后即便当真随公羊月“隐世”,心里也会好受些。 毕竟,故人都以为他已亡殁。 追了几次,玉参差昼伏夜出的神秘举止教晁晨愈发生疑,起初晁晨心念起,不过是为了平息恩怨,而今他甚至怀疑玉参差瞒着事。联想到南方亦不平静,玄之道长从湘赣一路被追杀到蜀中可以断言,也有人在对付开阳。 晁晨暗地里开始重新审视江左的人与势力,包括坐镇颍川的拏云台。 这日,追到外宅一处杂货院子,他借着草垛避身,等再从侧门跟出时,却为迎面一埋头拎桶的小子所阻。 晁晨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朱雀楼里收泔水那心智不全的孩子。 “雍闲?” “呵呵。”雍闲傻笑,许久才认出跟前的人。 这时,门房追来骂,当着晁晨的面揪着他耳朵蛮横地将人拖拽走:“都说了多少遍,这里是玉振山庄,不是你家喂猪喂鸡的后院,不要乱走,小心冲撞了贵客!” 晁晨出手,将门房的手拍下:“你这样,会把他耳朵拽掉!” 门房俩眼珠子盯着晁晨转,心想前些日子确实见过此人入府,但一时想不起与谁同行,府中现下贵人造访,瞧其气质斐然,显然不是江湖粗人,他拿不准,便赔笑着松了手,讪讪退到一旁。 晁晨关切询问:“没事吧?吴大师傅不是说你回乡省亲去喽,怎会在此地收泔水?” 雍闲捂着耳朵摇头,怯生生躲着人,待晁晨打发了那门房,他才缩在墙根下嘀咕起来:“广陵,老家,叔……刘叔,断腿,帮,泔水,收。” 晁晨嘘声一叹,拍了拍他的头,想到庄中亦不平宁,怕他乱跑被牵扯进血案,于是又将他送回偏门。 见人要走,雍闲忽地踢开空桶,冲上去抓住晁晨的手:“你在找,找,姨,姨。” 晁晨心思一转,想起方才他打门外入,确实有可能与玉参差照面,索性任他拉拽,入山去。雍闲虽是个傻子,但身为本地人,对近路小道还是颇为熟稔,给晁晨指了一处,很快便找回那抹缘山而行的影子。 ———— “你也相信与我无关?看来飞上枝头还不忘旧情。”玉参差站在杏花树下,面迎山风相候,玉闲抱着大刀,拨开乱枝走来,竟欲伸手去擒她的下巴。 玉参差忍住嫌恶摆头避让,冷冷打开他的手,言辞犀利:“什么旧情,二公子请自重。另外,奴家只不过是为交差。”外人只知玉家二子中,老大风流雅痞,最是多情,常为酒后谈资,却不知鲁莽气盛的老二,亦不是个什么坐怀不乱的好货色。 玉闲倒不是真对其有意,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人老珠黄,若不是仗着气势,比起时妙曳却还差得太远,他只是嘴臭,见不得人风光。因而,当玉参差不留情面地斥退他时,他当即便恼羞成怒,上手捉人:“贱人,别以为攀附上了拏云台,就能脱了贱籍,你从前不过是这里的丫头……” “但我现在不是。”云参差挥袖将其打开。 玉闲愕然。 自打这个女人失踪以后,再听闻其消息,已过去数载,本以为是从自家的狗变成人家的狗,却不曾想,士别三日,是当真学得几分本事。 玉闲忿忿道:“还会咬人喽!” 玉参差目光里再无暖意,连谦辞亦不再说:“我劝你嘴巴放干净点!” 硬的不吃那便来软的,玉闲心里一琢磨,想起从前打老大和三妹那儿听得的故事,忽然起了个主意:“行,好好说话,今次来还有正事要谈。”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奉旨来请玉佛……”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玉闲促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那个人不是陆公子,想来你也心知肚明,所以留着一丝残念,不然为何放着宫中女官不做,非要自请前往拏云台操持?” 玉参差侧眸看去,眼中浮现惊疑。 此刻,玉闲却不急着卖弄所知,而是嗔怪起来:“老大他以为我是个憨包蠢货,我可比他想得聪明,他自以为瞒得严实,做的那些腌臜事,以为谁不知道似的……”他不自觉步向玉参差身后,一撩她的碎发,将鼻子凑上前轻轻一嗅。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玉笙,而今你未嫁,他亦未娶,余生还可期盼。” 第180章 玉参差站在杏花雨中, 只觉得山风格外沁人心脾,玉闲说得没错,她还在盼, 盼后半生的重逢—— 她本是一孤女, 被发卖到山庄当丫鬟, 因为擅长吹笙,便随玉家姓氏取了个名唤玉笙, 又因聪颖喜文墨而富才情, 被安排去伴着庄中三小姐玉紫烟念书。 三小姐既不爱女红织绣,又不长于刀枪棍棒, 更不爱那笔墨纸砚, 平生富足,惯常是吃喝玩乐, 先生教授的功课, 多半都由玉笙代劳, 那书房更是一脚没踏进去过。后来,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来串门子, 教玉紫烟用薄纸叠些兔鼠玩, 一时跟风, 书斋里上好的檀纸是一沓一沓地用。 玉笙代交诗赋, 却苦于无纸,去向三小姐寻, 但三小姐却剪碎了纸片作雪玩, 只打发她去找管事采买。 管事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自己惫懒, 就推让她自个去。 去归去,却不给车马, 且克扣银钱。玉笙走了几十里路,往城里的书斋瞧看,本想买一卷应付,可不巧,雅芳斋进货新纸,薄而不透,且香气怡人。 读书人都生着些癖好,对于笔墨从不肯将就,玉笙觉得自己也算半个,心中按捺不住,便进铺子捧着样品爱不释手。 掌柜见她发痴,与她便宜卖,但手头钱银数来数去,仍旧不够。 玉笙搜遍全身,即便贴上自个的体己,还差得远,于是,她便抬出玉振山庄之名,妄图挂账赊欠。 哪知道,掌柜却一口回绝,说是书斋东家是位老儒生,不喜江湖粗客,更看不上奢靡成风的玉振山庄。 就在她灰心丧气决心离去时,铺中另有客来。 来的是位穷酸,家中实在贫乏,别说买书,便是抄书也抄不起,听说此斋主人于士子慷慨,便过来碰碰运气。 书生奉上这些年一点拙作,那掌柜一观,当即请来后院晒太阳的老东家,东家捧来一瞧,赞叹其文采斐然,又听过他焚膏继晷,昼夜读书的故事,善心大发,不仅没收钱,反倒送他纸笔。 玉笙贴过去,假装东看西瞧,实际上目光都落在那些作品上。 得益于玉家的财富,虽接触不到绝顶名流,但花重金聘请些才子,却也不是难事,而玉笙又替三小姐念书多年,肚子里的底蕴并不差于书生。 她悄悄顺来一支狼毫,贴着下巴,故作思忖,而后漫不经心开口品论:“也不过如此。” 那老儒生耳朵一竖,面有愠怒:“小女子也敢大放厥词?” 于是,她当众展纸,就着手里那支笔,点墨书就赋文,一气呵成,堪称大家。那掌柜伸手去捧,她却避让半步,挥袖就着墙面一挂,而后掷笔浅笑,扭头便走,颇有些傲气。 老东家并那掌柜匆匆读来,惊于此作,立时追了一整条街将人请回,自言有眼无珠,算与千金一字,以诗文抵债。 玉笙也不多要,只取了来时相中的那一份纸笔。 店铺里的人再追加一倍,不过希望她能落上名姓,好裱挂起来,那一手好字便足以充当门面。 可她一小小丫头,哪来的私印,于是沉思好一刻,最后以笙为由,化了个玉参差的说法,这事被传出后,参差卖字之名因此大盛。 一时江左有不少名流亲自前来观瞻赋文,这当中便有一位,打颍川千里奔赴,至书斋中仿她格式,又起了一赋。借这名声,书斋赚了个盆满钵满,玉参差自是被捧得很高,以至于那斋中掌柜在同一处栽了两次。 陈韶落笔时,看客不少,皆只当是个大言不惭的狂悖之徒,无人看得上其“拙作”,一度要拿去糊墙,亏得玉笙墨尽采买,给相了去,这才发现此人一赋深得己心,那续作正是她想说而未说之辞。 赋文下篇未落只字,不知其身份,玉笙惊羡,忙留书一封,恳请掌柜为自己留意此人。 而后,天作良缘之下,玉笙以玉参差之名,靠书斋牵线搭桥,同那位公子开始长达三年的笔墨往来。这三年以文会友,并无机心,言谈之间,玉笙数次心有萌动,但却按捺克己,只因字词间猜测对方乃世家公子,而贱躯不过奴籍。 她的人身契在玉家手里,玉家不放她,她自无处可去。 对陈韶来说,所谓知己,不过如此。 几次约见无果后,他亲自前来广陵小住,只为逢君。自琅琊王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名动天下后,时人多有仿写,是以那赋文落笔多遒美健秀,洒脱不羁,并非簪花小字,因而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云参差乃为女子,还以为是哪位不出世的隐士。 玉笙收到来信,渴盼一见。 再三犹豫后,她冒险写了一首藏头藏尾的折花辞令,自述身份,若君还愿一见,则相约湖岸踏青,若不愿,则就此封笔。 然而,她再也没收到回信,连同书斋上下,也一夜之间搬迁。 等待她的是一场荒唐的代嫁。 …… “都是老大做的,我全知道,是他截取你的信。”二公子玉闲将身子往前送了送,唇齿几乎要贴在玉参差的耳朵根上。 她一用力,掰断了杏花枝:“大公子为何要……” 玉闲仰头大笑:“为何?他沽名钓誉,附庸风雅,数十年积攒的名声还比不过你随手一赋博来的青睐,你说呢?”他脸色霍然一变,声调压低,语速骤快,“他自然要夺你的势,冒领你的名,抢你的人,还要抹杀你的一切!” 他希望看到玉参差憾然又失落的表情,可没有,身前的女人只是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好似轻易便接受了命运。 为何不动容?为何不暴跳如雷?为何不失态痛苦? “他就是这样虚伪的人,为了笼络权贵,甚至可以伙同父亲,把亲妹子嫁给一个客死三位夫人的老头做填房!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玉闲好笑地看了玉参差一眼,“好,你果真全然蒙在鼓里。” “难道小姐离家出走是假的?” 玉闲如是道:“当然不是,不过紫烟还没出广陵,便给逮了回来。” 玉参差心中一咯噔,当年这倒霉事之所以落在她头上,都是因为三小姐玉紫烟不肯出嫁,离家而奔,情势急迫,才半威胁半好话将她送上婚辇替嫁。而今再回过头来想,若这二公子所言不虚,想来是玉关怕她留在广陵会暴露身份,才想出这损招。 刹那间,她的思绪飘向很久以前,喜乐吹打仿佛就在耳边。 …… 世间总有这般那般的阴差阳错,玉笙代嫁那日,正是折花约时,车辇路线精心布置,恰好缘湖而走。 玉紫烟不情愿,难道她就情愿吗? 可那时的她只是小小一奴婢,不会武功,孤身而无背景,又如何相抗衡? 她只能被五花大绑送上车辇,隔着白杨柳堤,远远望向那杏花树下背影,不得呼喊,不得挣脱。涕泗横流,顺着鼻孔倒灌,希望与绝望交织之下,她咬牙撞向车阑干,跃入湖中,只盼这一点动静,能换人回头,哪怕只遥遥一眼。 可惜,天不随人愿。 玉笙半路投水,婚服累身,头饰沉沉,加诸身上又绑了牛皮绳,送嫁的人见没水后连个泡都没冒,便消失无踪,只当她必死无疑,急着回山庄复命。 不曾想,她福大命大,竟随活水沉浮,最后被一投奔北府兵的流人救起。 既所托误人,便不许风月,只许家国。幸得代嫁时未免落人口实,玉家人撕毁去她的卖身契,自此脱籍,不必再回那伤心之地,玉笙心灰意冷,所幸随恩人去往京口,投身抗秦。后亦尝辗转打听,说是吴兴陆家有公子那时便在广陵观澜赏花,便将其作了无缘之人,再然后,陆家公子染病,撒手西去,她亦放下过去,与恩人执手。 在京口的日子,跟着谢玄军营里援手相帮的江湖人学了些功夫,几次出战亲力亲为,再加诸丈夫升任将军,玉参差之名再现江湖时,又多了个玉夫人的尊称。 白云苍狗,红尘倥偬。 丈夫逝世后,玉参差不便留在军中,归居建康,得恩赦,入宫作为教习女官,后因司马家忌惮谢氏及帝师阁,另培植新势力,最后自请前往东武君门下任食客,偶尔出山帮着江左朝廷解决一些棘手的事情。 怎么也想不到,人老珠黄之时,竟有人相告,当年传书之人,非是她所认为,而是另有其人,且其人还在。 那种念想,瞬间死灰复燃,如燎原之火。 “我和大哥不同,我不屑于借女人声势,玉佛一事我会极力配合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我可以告诉你我知晓的另一半,皆时,你依旧做你的玉夫人也好,做回当年的玉笙也罢,都于我无干。”玉闲目光骤然冷冽。 玉参差问:“什么条件?” 玉闲道:“保护我,并且帮我成为玉家家主。” 玉参差不解:“玉关已经死了,家主之位迟早是你的。” 玉闲却露出一抹鄙夷:“夜长梦多可说不准,谁知道那个老东西还有没有……呵,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报仇,当年默许你替嫁的,可一个不少。”说完,他甫身入林,似以料定女子会答应,因而不再回头。 玉参差深望一眼他的背影,心思始终拴在玉闲未说尽的话上,那声“老东西”说来何其顺嘴,可想而知积怨已久,若只是因为偏心,则该流露愤怒,但脸上分明写着“恶心”二字,那可不像人子对父亲的态度。 这玉家,还有多少秘密? 想到这里,玉参差不禁轻托下巴,心中甚至生起一念,兴许大公子的死也和这二公子有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保不准是为争家产呢? 晁晨不敢离得太近,只能等在必经之途上,但见两人分开,花影动,二公子先出头,约莫半盏茶后,玉参差才随之而来。 那莽撞汉子大步流星,无视左右,但那女人却似闲庭信步,走得极是款款,以至于晁晨大气不敢出,不得不僵立以对。将要拐过小路弯道时,玉参差手扶绿枝,脚步停留片刻,眯眼回首,目光渐次自两旁绿叶上滚过,而后才浅浅一笑,快步离去。 第181章 晁晨心思沉沉, 推门回屋时竟没注意到月下独酌的公羊月,直到人将他喊住:“去哪儿了?” “积食,散散步。”晁晨随口应声, 钻进门内。 公羊月不急不慢又饮一杯, 靠着门板小立片刻的晁晨, 干脆拉开门走至他身前坐下,也不说话, 就拿眼睛瞧着他手上动作, 似在琢磨,他是否已有猜疑。 要瞒过公羊月的眼睛, 着实不易。 于是, 晁晨略一沉吟后,先发制人:“我听见二公子唤玉夫人玉笙, 言谈间可见, 其早年是这庄中丫鬟。” 公羊月“嗯”声, 并不关心玉家主仆,只默然抓过晁晨的手, 去拨他的指甲玩, 晁晨起初想抽回手, 但垂眸瞥见指甲缝里沾染上的树皮灰时, 忽地打了个寒噤,以公羊月目光之毒辣, 也许打他进院时, 便已瞧见。 晁晨心中惴惴,脱口来了句:“我, 我给你绞指甲。” 玉振山庄后头植着大片杨梅树,是以客苑里头都放着不少带剪子的竹篮, 以便观光之人一饱口福。晁晨低头在石桌下寻,果真找着一只,于是反握住公羊月的手,替他一点一点修剪。 两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平稳一致,揉成一股气。 等剪完指甲,公羊月忽而低笑:“你耐心真好,是我便磨不住性子,铁定要寻一速成之法。” 晁晨抬头问:“如何速成?” 公羊月将他手捉来,拔剑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一手指甲给齐齐削平。晁晨低头瞧看,那技术实在不敢恭维,自个取来磨石,静静磋磨。 公羊月不知怎地,有些不悦:“你可以拒绝。” 晁晨想也没想,失笑道:“不是你常说,要我让着你?”他将五指展开,在公羊月面前挥了挥,“挺好,确有倍速之效。” 公羊月心中发麻,一口气攥着,想去捉那只手:“晁晨,你说过,令尊令堂丧于海难,那,你在江左可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 “故友呢?” 晁晨睁大眸子,不可置信望着眼前的红衣剑客,以极缓的速度摇头。就在他要唤出那个“没有”时,公羊月忽然抢断他的话,另起一话头:“亏得玉振山庄并不使剑,不然当年剑挑四十八庄时也跑不了它,真若如此,现下你我怕是会被扫地出门。” 晁晨低头呢喃:“你还会怕被扫地出门?” “我不怕,但我心疼你,”公羊月顿了顿,又道,“双鲤那个死丫头迟早会嫁人,跟着我,只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绝不是不可一世的公羊月会说的话! 晁晨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接,公羊月瞧出他的心思,忽地倾身,撩开他顶冠戴着的白幕离,将脸凑到他跟前:“在西蜀,在夏侯真墓前,在云中城,在公主府,你都告诉我,要学会放过自己,那晁晨,你呢?”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平日的狂傲与蔑视,只剩眉头微蹙,满是疼惜。那模样教晁晨心口一窒,如被针刺,又疼又难过。 公羊月就这般直愣愣望着他的眼睛:“你的脸已经好了,为何还戴着幕离?” 起初,混在江湖腥风血雨之下的公羊月,想当然地以为,晁晨也是为了避祸,但他而今渐渐回过味儿来,也许是为了避人。 “玉参差从前只是认打认骂的小小婢女,现在却是声望并重的玉夫人,身份之差教玉家人落了面子打了脸一般,因而对其前恭后倨,不服且恨,这才是人之本性,晁晨,你明白吗?”公羊月认真道,“玉夫人姓不姓玉,同玉家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我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话点到为止,他没有说得再露骨一些,仿佛再咬字,便会道出那质问—— 是见不得人的存在吗? 从建康到广陵,公羊月能隐隐感觉到晁晨的举手投足,都与此间有莫大关联,他时而兴起的反常,更是无解。 无人无过去,即便如自己这般,疯狂想要摆脱曾经,也不得不面对曾经,那晁晨呢,在尘世活过二十载,总不可能了无踪迹,那那些对他来说相熟相识相逢之人,又作何处理?既无深仇大恨,他想不到有何不见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公羊月竟也生起患得患失。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而是……”晁晨捧着他的脸,一颗心像被摔来打去,但理智却钳制他不能再说下去—— 曾经他颇为敬仰的玉夫人,竟也会捏造谎话包庇玉家,也许跳出樊笼来看,才最能剥开光鲜亮丽下的污臭。直觉告诉他,江左一定有奸细,此人绝非善类,极有可能混迹于教人不疑的名门正派之中,而这些地方,恰是背着剑挑东吴使剑四十八人家的过往的公羊月无法插手之处,为此,他必须做好随时回归过去的准备,且要充分拿捏时点,务必做到一击中的,不打草惊蛇。 若真回到过去,那他和公羊月之间,只怕再无可能。 晁晨在等,等上天垂怜,赐予转机。 看他脸色惨白,一副慌张得如临大敌的模样,公羊月伸手托住他后脑勺一摁,将晁晨圈在怀中:“我明白,我都说了,人之常情。晁晨,你生于清流,我若是胁迫你如柴笑一般,轻轻松松放下过去,岂非太自私?在滇南时你同我说,你十四学棋,焚膏继晷,日夜不辍,过去的付出我未曾参与,不论是名是利,都是你自己一点点挣来的,我没有资格指点,更没有资格要你因我而放弃……” 此番言下,深情刻骨,晁晨一时如坠云端,上不得下不去。 公羊月微微偏头,借着幕离遮挡,一口含住他的耳垂,嗫嚅间来了个重重地转折:“所以……” 晁晨涨红脸,一听那所以,总觉得与方才长篇大论格格不入,遂挣脱道:“所以,说了半天,你想说什么?” 公羊月眼露狡黠,还颇认真地想了想,才答道:“你看我如此开明,总得给我些补偿吧,也好定定心。” “怎么补偿?” 晁晨话音未落,公羊月已径自凑上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这家伙所言,从来教人分不清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频频变幻,也许就不想人读懂他的内心。 晁晨这般想,不由地推手,想将人推出幕离,且嗔道:“没正经!” 可人当真要摔出时,晁晨却突然后悔,伸手向前一抓,抓着他的衣襟用力一扯,自己展臂圈过去,主动吻上那双红唇。 公羊月将小舌探入贝齿,流连辗转,立时不自觉扶住他的腰,挥袖震碎廊下的玉照灯。碎玉四溅,灯火昏暗,困在其中的流萤重得自由,照得夜色清明。 喘息间,二人额角相抵,晁晨贴着他唇边问:“真话,还是假话。” “一句话,”公羊月噙着笑,“除了你的心需归我,别的一切,都属于你自己,你是个活人,自己做决定。” 晁晨松了口气,不由发笑:“那你刚才还一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公羊月哼声:“不惨,你会心软?”说着,拽了一把他的衣袖,那表情真是一刻一变,“不如,再可怜可怜我,让我也当一回入幕之宾?” “你哪会吃了上顿没下顿,拉个草台班子唱大戏,铁定能座无虚席。”晁晨笑骂道,彻底将他推搡出自己的幕离,而后施施然转身离开,只是走到门边时不忘警惕回头,生怕他当真跟来。 公羊月坐在流萤间举杯,直到晁晨阖上门,他才收手,捏着酒樽独坐到天明。 ———— 翌日,雄鸡司晨,二公子玉闲被吊死在灵堂的梁上,早间来扫香灰换香烛的丫鬟被吓晕过去,管家闻声,匆忙唤人,可偌大的庄院跑了个遍,才猛然想起,主事的人已无。 喧嚣惹得时妙曳第一个破门而出,玄蝉则紧随其后,其余人虽惊疑,举止却尚有分寸。出了这等大事,不消半个时辰,传了个遍,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挤在灵堂前,翘首远远望着垂落的牛皮绳。 晁晨四顾,没有看见玉参差,以其武功和反应,不该晚来。 尸体被解下,就放在老大棺材旁的空地上,崔叹凤提着药箱,再当一回仵作,这会子,公羊月也绕其慢走一圈,时时打量四周,似也在思索凶案始末。 时妙曳紧紧绞着手帕,眉目间蕴藏不解,玉家死伤过半,可沧沧与当中关联却仍为谜团。 玄蝉在旁宽慰劝话,朱雀楼的老掌柜护在两人身前,警惕地盯着左右,而双鲤则扒着王泓的腰,好奇想看又不敢抬眼。 只有晁晨一个人,不观尸体,反而凝视着大门。 玉参差其实早至当场,只不过见进出人多,吵嚷一团,便没跟着挤热闹,只在门外眺看一眼,确认死者乃玉闲无误,没有惊动旁人,转身便走。 留意她的人并不止晁晨一个,公羊月听得风声,翻窗追去。 追过莲池水榭,公羊月喊住她,开门见山:“玉夫人,凶手不是别人,其实就是你。” 玉参差猝然回身,目光从头至脚将他来回扫视两遍,既不急着恼羞成怒,亦不冷漠规避,而是莞尔一笑:“何出此言?” 公羊月来回踱步:“你见过二公子,就在后山上。” 玉参差目光一凛,疑他跟踪自己,但却不敢露怯,只中规中矩回道:“这恐怕不能作为证据。” 公羊月侧身,倚靠在假山石上,漫不经心推论道:“其实你早就看不惯他,不止他,还有整个玉振山庄的人。你已非昨日贱奴,他却时时拿旧事奚落你,威胁你,你不忿,所以杀了他。” “……或许不止他,还有大公子玉关。” 玉参差未置可否,只以袖掩口,讪笑一声。 “灵堂所设之处,离南面的客苑最远,虽远,但却并不偏,左右紧邻下人院子、后庖屋和玉料仓,每日来往人不少。尸体周围很干净,干净到连一点花泥,一片残叶也没有,这说明什么呢?凶手对山庄非常熟悉,熟悉到每一步下脚,绝不留下线索……” 玉参差打断他的话:“杀了他,奴家不就请不到玉佛。” 公羊月目光如电:“借口,不过是脱罪的借口,请不到玉佛,会稽王总不会归罪于你,只会惩治玉家,亦或者归为办事不利,只会轻惩,不会重罚。” 玉参差反问:“奴家何必动手,等他们被查处不可?” 公羊月摇头,又道:“先不说玉振山庄本身就攀附会稽王,不会轻易与之作对,便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鄱阳公主亦在此处,若你不传旨便来个莫须有,便会败露,可你若是传旨,玉家上下畏死,即便再不情愿,也会配合你,你便失去良机,因而必须亲自动手。” “有趣。”玉参差听过后,轻飘飘吐出两字,端着下巴,露出反思的神情。 公羊月继续推敲:“你先一日入府,借着对山庄的掌控,神不知鬼不觉以惊魂散吓死玉关,再选准时机,入山庄出头主持大局,待一切布置妥当后,再想法子引出玉闲,痛下杀手,嫁祸云窟鬼的同时,替自己洗去嫌疑。” “没想到为武林人人喊打的公羊月,竟也会为人喊冤?”玉参差打心眼里觉得媲之天方夜谭,笑了一嗓子后,忽然敛起笑意,板正而严肃地问:“你怎知玉闲威胁奴家,噢,原来跟着奴家的是你?” 听她的口气,莫不是早发现有人跟踪,只是兜着一言不发。 公羊月闻言,不由地庆幸,晁晨丢了武功也丢了胆子,想来是没敢跟太紧,因而藏得严实,没撞在枪头上,同时又很感叹,自己狼藉的名声还算有两分威慑力,保不准玉参差曾怀疑是他,而未轻举妄动。 若只是口舌上的欺侮,还不至于要一府不得安宁,当中涉及,恩怨情仇至少占俩,公羊月自认不是慈悲心怀,甚而尊崇有仇报仇,唯一的牵挂只有身边人,于是良久的缄默后,他复才开口:“玉家如何,与我无关,谁生谁死,也非是我断恩怨公平,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论你是报仇还是泄愤,不要牵连其他人。” 玉参差露出轻鄙之色:“呵,不论善恶论亲疏,果真是个魔头。” 公羊月没有动手找她麻烦,而是微微偏头,向垂丝海棠怒放的花丛多看一眼,负手点水掠过池塘,往灵堂折返。 人声渐起,似有人寻着红衣剑客追来,但玉参差并没有着急避让,而是立在远处,待那影子彻底失去踪迹后,方才柔声一叹:“奴家一直在想,山庄里除了公羊月,还有谁能跟着奴家却又不被发现,现在可算想明白了。” 晁晨从花影下走出,额间带汗,面若寒霜:“真的是你么?” 隔着幕离,玉参差比对话音,在脑海中补全来人的样貌,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喜色:“你果然还活着,这样便足矣。”她顿了顿,似乎在琢磨措辞,又好似在纠结称谓,半晌后才一字一句轻声问:“你希望是我吗?小晨,你希望是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放点糖 第182章 有一年淮水暴雨, 大水冲断堤坝,他行路此间,只见夹岸农田倒灌, 屋舍被毁, 河道足足宽了平日两倍, 浊浪滔滔,吞天而来。 河心的萧萧落木上, 趴着个孩子上下浮沉, 张嘴不停哭喊。 喊声被轰隆的水声所阻,虽听不真切, 却具现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场都是些自发相帮的农户,唯有他武功最高, 于是沿水狂奔, 咬牙去救。 其实那时的晁晨很怕水, 生于海岸,本善于泅, 可自从海难之中亲故丧命后, 心里便生了窟窿, 临水便惶恐。 人在自然面前, 渺小如蝼蚁。 他救到了孩子,却远离堤坝, 在玉参差指挥农夫牵绳过岸接援时, 他当机立断让人将孩子带走,而留下的自己, 却跨不过那道天堑。 明明以他的功夫绰绰有余,但轻功在激流之中, 刹那仿佛失去作用,过不去的哪是身前的艰难,而是心中的那道坎。 从前,别人都说,若是害怕,就不要看,不要听,能避则避。 所以,江南多水渠河道,但他却不爱坐船,能行陆路跑马,绝不走水路过船,能登山望绝顶,则绝不小湖泛扁舟。 但玉参差不一样。 她正对淮水,对着即将被淹没的浮木上的他喊:“你越是躲避,恐惧越如影随形;越是害怕,则越该正视,直到你不再畏惧的那一天。你今日怕水,可以躲到沙漠里,若来日你惧人,是自沉黄土,还是杀尽天下之民?”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怎么可能是偷偷摸摸的宵小之徒? …… 晁晨未语,掉头就跑,拨开围观者冲入灵堂内。旁人见他气势汹汹,不自主散开,只有收泔水的雍闲手扒栏杆,被他一撞,懵懵懂懂似个陀螺般打旋,跌进门槛内,反倒主动去捉他的手。 “哥哥,陪我玩……玩……玩躲猫猫!”雍闲嬉笑。 晁晨努力平复心情,就着他手臂轻轻一推,将其推向外间,让他自个在院里撒欢,免得受到波及和连累。 雍闲却不肯,绕着他纠缠。 公羊月冷着脸欲要将二者拨开,那小个子却是个鬼机灵,猫腰一溜,坐地滑动,从他手下避开。 躲开了? 四面的人只忙着憋笑,唯有公羊月再凝视其人时,目光如电。 玄蝉怜他心智不全,操心地将人拉扯在旁,雍闲却摆开她的手,昂头瞧着躺倒在地,别说棺材,连草席垫身都没有的二公子玉闲,痴痴笑笑着凑上去,指着人说:“他,地上,怎么,睡觉?” 公羊月冷冷说:“他死了。” 雍闲歪着头,想不通透:“昨天还好好的,死,他怎么,死了!” 伏在柱子下哭哭啼啼不止的二夫人惊愕转头,急匆匆冲上前去,抓着他的衣衿大声呼喊:“昨个你在哪里见过他?” “山,山上。” 紧随其后的玉参差现身门前,雍闲回头,乍一眼骇然,忙拉着晁晨往里躲,喉头呜噜,像极了受惊的小兽:“不,不能说,快躲起来,发现,不要被她发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二夫人恍然,定是昨日玉闲私见玉参差被这小子撞见,两人鬼鬼祟祟,所以才会引得人恐惧,若是光明正大,一个心智如孩童的人,又怎会怕被发现。想到这儿,她心中气结,上手去抓,又是撕衣,又是想扯头发:“贱人,你居然勾引我丈夫!” 玉参差面色如霜:“二夫人,说话要讲证据。”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傻子虽傻,但不会说谎!”二夫人指着雍闲,两眼死死盯着她,破口大骂:“贱皮子狐狸精,你以为老二跟老大那个色鬼一样,呵,定是他不肯随你,你才动手杀人!” “狐媚子,狐媚子!” 灵堂里回荡着她那尖细的叫喊,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既觉得匪夷所思,又颇有些激动,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受人尊敬的前将军夫人,惹出如此秘辛,着实刺激。 从婢子到仆役,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只有晁晨站出来,喝止杂乱的争吵—— “不是她!” 那戴着幕离的青衣书生侧身立于堂中,穿堂风来,摆起他的衣袖,虽不辨容颜表情,单就那话音,竟透出教人不敢作声的威仪。 明明从入庄第一天起,便只是从众的最不起眼的一人。 玄蝉将目光从时妙曳的身上挪开,抿唇审视,虽然这人对不上号,单就这风姿,却像过去在建康某处见过。 晁晨扭头询问:“如果真是吊死,舌头会吐出来,崔大夫,对吗?” 崔叹凤从惊诧中回神,放下玉闲的手,答了声“是”,这才虎口一圈,向其下颔钳去,用力一捏,将起嘴巴推开:“方才你们一声不吭出门,我正想说来着。” 只见玉闲咬紧的牙关被撬开,露出嘴里含着的碎玉,那玉已有些雏形模样,显然正是玉参差托付他仿做的玉佛。 这位二公子倒是守信,应下的话,立刻去办。 “除此之外,尸体上还发现了这个。”崔叹凤话音一止,将尸体翻身,随后剥下外衣,露出后背肌肤。 那张人皮没有被剥下,实实在在写着六个大字—— “冤有头债有主。” 血液凝固,像是被女人指甲抠出的字缝,泛出诡异的深红色,恰有阴风阵阵,观者只觉得脊背发凉。 老二夫人一口气没转过来,憋着脑子,咧开嘴傻笑起来,竟是疯了,逢人便拉扯,不住叨念着:“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人避开,她便捡着最近的抓,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时妙曳身上。 “是她找上门了,鬼,鬼啊!我们都要死在这里,呵呵呵,不,我不想死,你们干的好事,你们杀了那女人,为何要我陪葬!” 二夫人疯疯癫癫奔到门边,就在她断断续续,几欲道出真相之时,门外凌厉刀风乍起,只见黑影一落,向她后背砍去,出手之狠戾,像是要将人剖成两半。 “不许说!” 公羊月抓起案上香炉一掷,打在疯女人的膝盖上,人当即倾斜,摔落在门槛前,那落下的快刀只砍在手臂上。 “玉庄主!” 谁也没想到,动手的人竟是本该瘫痪在榻的玉家家主。 这贼老头装病! 老二夫人豁然开朗,笑声戛然止,手脚并用躲闪开,玉夫人不计前嫌带了她一把,将人掩护在身后。 这一动作落在老家主眼中,将好坐实猜策,于是,他放任目光在玉参差和时妙曳之间来回逡巡,捋着须髯笑道:“哦?联手?二位伙同一气,可是冲着老夫而来?难怪,先有美人图,后有玉佛,全都来得那么巧!” 时妙曳不悦:“玉家主,你这话说得可毫无缘由。” 相比起不知其底细的时妙曳,玉参差对玉家上下为人再清楚不过,玉家只怕还藏有肮脏事,否则这老头又怎会疑神疑鬼,不惜装病,假意观察。 玉参差不由道:“好妹妹,缘由,想来该是在那冤情之中。” 时妙曳心思敏捷,堪堪朝一侧的玉人觑看,玉人抬起下巴,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二夫人身上,她遂心中咯噔一声,将一切联系起来,手脚顿如入冰窟:“二夫人,你口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你敢说!” 玉家主提刀威胁,被公羊月取剑拦下,几次突围不得出,急得只能唾沫横飞:“贱人,即便你说了,她们也不会放过你,别忘记,这事也有你一份,她的眼睛可是你亲自挖取的!” 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 时妙曳脸色大变,但却没定论,她还残存最后一丝希望,企盼从别人口中听到真相。 二夫人霍然拔出袖中峨眉刺,朝神思恍惚的时妙曳颈边割去。 玉家主的话说到她的心坎,当日她在寿宴上瞧见那幅画时,便已清楚即便画中人不是二当家,也与其脱不得干系,既出过手,便不再干净,甭管是鬼是人,都会索她的命。 玄蝉见之,大喊示警:“小心!” 二夫人骂了一句“该死”,徒然变招,伸手掐过玄蝉的脖子,将短刺依在掌中,死死把人制在怀里。老掌柜抽出腰间软件,迟了一步,只得投鼠忌器。 王泓瞧着玄蝉脖子根勒出血红,不迭大骂狂徒:“快放开公主!若有闪失,夷你三族!” 二夫人却癫笑着:“三族?不知这老匹夫可算在内?”她拧眉,狠狠剜去一眼,眸中满是怨毒,“老贼!若不是你们父子逼我,我为自保,又如何会做那般毒辣之事!我若不动手,只怕就会像大夫人一般,被剁碎扔进那莲池喂鱼虾!” 玉家主怒道:“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自己善妒心狠!” 众人闻言,心中酸气直往喉咙口钻,谁曾想平日来去多见的那方花开红艳好的莲池,竟是以人之血肉温养。 “原来玉家的大少夫人不是死于沉疴!”双鲤掩嘴惊呼,难以置信真相乃此,那所谓大公子爱妻成痴,不肯续弦的美谈也不过是伪君子左右逢源,惹人同情的一张假皮。 二少夫人又哭又笑:“何止” 这会子,她却没能再抖露出更多实情。 玉家主自袖中挥出一捧毒粉,趁公羊月掩袖躲避,他趁机脱身。 “无耻!”晁晨拔出怀中刀力劈,玉参差见此目光闪烁,而崔叹凤则当机立断从药箱里取出清风散,投掷在前,将那沾肤即腐的毒药挡去,将不怕死的二人一手一位带了回来。 玉家主冷哼一声,到这份上,何必在乎晚节,即便是拼着硬吃公羊月一剑,也要将口不择言的二儿媳当场毙命。 二夫人退到死角,手中尖刺不稳,拼命呼喊:“只要我不死,我就放了她!” 老管家飞身去救,软剑一缠,想将玉家主的大刀缠住,可惜剑薄而招走轻灵,阻住势头却没阻住脚步,那老家主脚下一跺,内劲强横,大喝着将其震开。 见势不妙,二夫人撤开钳制,大臂外翻,以待迎战。 此刻,时妙曳悄挪至后方,一把抓住玄蝉的手,要将人从白刀子下拖出。然而,二夫人反手格挡刀刃时,再从腰后取一刺,交叠呈十字状,将那刀锋顶开。玉家主一退,将好和时妙曳与玄蝉对上,为护公主,时妙曳被砍了一刀,幸而毒雾已散,公羊月冲入战局,一掌将玉家主扫开,和朱雀楼的老掌柜分立左右。 二少夫人急红了眼,不分敌我乱砍。 “公羊月!”晁晨担忧,想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公羊月叫停。这逼仄拥挤的灵堂内,再多一人入战,便会墙塌房倒。 公羊月欲留活口,未以剑气封喉,而是拿掌风将玉老家主扫开,随后旋身接一后踢腿,将女人手里的峨眉刺踢入白墙内。 被击退的老庄主后腰撞在棺材上,万万没想到,棺材盖一推,里头的人坐起来,对着他脖子就是一剑。 鲜血狂飙而出,溅在众人脸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反转 第183章 “诈尸?” “快看!是那个收泔水的小哥!” 方才堂中人的目光都落在混斗的几人身上, 倒是无一留意那傻子的去向。 或许,眼下再唤傻子已不合宜。 雍闲披头散发,虽是满面邋遢, 容貌狰狞可怖, 但就那双神采奕奕, 黑白分明的眸子,又哪里像个痴傻之人! 玉家主未立刻死去, 他如何也想不到, 自己儿子的棺椁内竟然蕴着杀机,他忙点穴止血, 捂着脖子回头怒瞪一眼, 低头躲开第二剑。 雍闲并不想他死得太舒服,每一剑专挑吃痛却不立死的部位。 “你是谁?”玉家主咬牙切齿。 雍闲一声不吭, 眼里只有一人, 心目专一, 不为所动。他手中三尺长剑剑走缠绵,无论那老东西如何躲避, 全都落在实肉上, 半招也不曾放空。 许是长久未见人剑合一, 运剑一心一意之人, 公羊月夺去二少夫人手中武器后,把人押在柱子下, 冷眼打量起来。 搏杀的源头, 是人赤|裸|裸的血性。 老庄主攥着一口气往他肚腹软肉上抬肘,一手扳住他的长剑, 一手卡着人脖子往挂满白幡的墙上撞,梁上的匾额砸落—— 轰隆! 两人齐齐向里滚, 玄蝉大喊:“活口!” 晁晨和公羊月抢身上前,却为尘烟所阻,玉夫人冷眼相看,时妙曳在老管家的护佑下以白布缠伤,心有余悸抬眼。崔叹凤扭住双鲤的胳膊捂着眼,王泓吃了一嘴灰,二夫人跌坐在地,抓乱头发,心如死灰。 那写着御赐“玉振”二字的金漆匾额没砸死人,数双眼眼睁睁看着雍闲手中的长剑,一寸寸推进玉家主的头颅。 火石电光间,老庄主长刀已失,两手攀着他细脖张嘴,口含毒器极速弹射出,打穿雍闲双目,破脑而去。 谁都不肯放手,竟至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门槛外喧哗大噪,脚步声次第起,先前应承玉家北上去捉梅书生的江湖客归来,一马当先那位手里揪着个瘦骨嶙峋的人,边走边呼:“抓到了!凶手给抓到了!” 只听“噗通”一声,绑住手脚,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梅弄文像摊烂泥一般,被扔在地上。 “弄文!”陈韶拨开人群,冲上去将人扶起,解开捆缚,按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拍打脸颊,见人事不省,急声相寻崔叹凤。 捉拿的江湖客面生愠色,心想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这是要给凶手开脱? 好在,后来的人瞧清堂中那惨烈的一幕,心惊肉跳下,将人拦下。 在崔叹凤的针灸下,梅弄文悠悠转醒。 第一眼见着陈韶便挣脱开去,梅弄文不惜滚在石板上,吃力地撑着胳膊爬行。陈韶去扶,却被他缩着手脚躲开,目光自始至终不肯相对。 陈韶的手僵在半空,梅弄文扬起下巴,伸手前探,悲痛欲绝—— “他死了…” 这个他,自是指的雍闲。 公羊月从他的表情里了悟前情,问道:“他就是云窟鬼?” 答案不言而明,陈韶挺身而出,下意识护着身前学子,死死盯着手持长剑的剑客,急声对梅弄文道:“弄文,你的汗巾为何会落在他的洞穴里?是他擒你去的对否?你不过也为他所迫害。” 梅弄文抬眸瞧了陈韶一眼,神色复杂,将人推开,冲公羊月点头又摇头:“他是云窟鬼,却也不是,”说着,僵硬地转动脖子,再看向时妙曳时,已是眼含热泪,“他是沧沧的兄长——” 这个故事还得从时妙曳的弟子毛沧沧的身世说起。 滇南天都教下辖九黎九部,沧沧的父亲毛兴生于毛部,而母亲则是雍部之人,毛部曾占据滇南水土最为丰沃之地,兴盛百年,长久不衰,直到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横空出世,那一任出生毛部的巫咸大祭司夺位失败后为其斩杀,毛部开始式微。 雍部流行走婚,毛兴与雍氏因此结合,大儿子出生后冠以母姓,一直跟着母亲,后来毛兴在毛部混不下去,便又来寻那雍氏,两人再生得一个女儿,以澜沧江为名,唤之沧沧。沧沧长到五岁时,毛兴实在无法接受走婚习俗,带着女儿离家,听说以爨氏为首的士族颇爱山珍,年年以高价收购,便回毛部携老母共赴深山,当了个挖菇人。 也不知是不是命里生横财,毛兴开山时挖到一块品色上乘的玉石,后又机缘巧合救下一位穿行毒沼而为毒蛇咬伤的掸国玉雕师,大师以鬼斧神工之能,就着那璞玉雕刻了一尊佛像,又借那角料,刻了两个云坠付与其子女,结此善缘。 起初毛兴并不信佛,但时常有狮子国的高僧远道而来翻山越岭,经文听得多,苦又吃不下,人便起了信仰,便虔心将那佛像日夜供奉。 日子平淡过,待沧沧长到八岁时,因为年年吃见手青等毒菇中毒之人太多,九部便出台严令,不许乱挖乱卖,尤其不能糊弄中原买家。 家中唯一来源断去,毛兴酗酒度日,浑噩中的某一天,他醉倒在家中,盯着龛上佛像看了许久,把酒坛子就地一扔,摇摇晃晃爬起身便伸手去取。走投无路的毛兴生出个强烈的念头—— 也许,他可以带着玉佛,穿过南五岭,往江南同达官贵人换一些金银钱财,那样女儿的嫁妆便有了着落,待他衣锦还乡,雍部的人也不会再瞧不起他,儿子更不会因为他邋遢无才,而渐渐疏离。 说做便做。 毛兴简略交代了两句,便带上东西,徒步出发,时光如梭,约莫过了两三年,仍不见归来。 山中陆陆续续生起闲言碎语,有说毛兴客死异乡,亦有说法称毛兴在外发达,弃母弃女,闻得风声的沧沧自是不能接受,便带着老阿婆从宁州走到江左。 山河破碎飘摇,流民在野,朝廷对人口迁徙未有过去严格,沧沧寻父,为几位慷慨的富商所怜,便助她入得建康,又介绍了一些浣衣缝补的活计与她,勉强得以度日。那一年细雪纷飞的建康,她无亲无才,冻得连炭也烧不起,只能去大酒家后门偏院,等着捡些挑剔客人不要的,或是烧烂的炭回去暖手脚。 朱雀楼的掌勺师傅是个热心肠,看她面黄肌瘦,不忙时会将她唤进小院,接济些吃不完只能到泔水桶的糕点。 谁曾想那一日大雪客满,她被误做了端盘丫头,给推搡进雅舍,偶然撞见时妙曳惊鸿一舞。那样的风姿教她惊艳羡慕,翘袖折腰,是滇南少有的婀娜风情,再看那挂牌上的打赏,她想,若是自己也能舞于此间,是不是就能挣够家用,不再让年事已高的阿婆再出外卖体力活,吃苦受累? 于是,她冲了出去,拜服在时妙曳脚边,颤声高呼—— “请姊姊授我以舞!” 时妙曳并未放在心上,像这样慕名而来的姑娘每年实在许多,有的为博名,有的为谋利,有的想借机攀上高枝,哪怕是入那高门为妾为婢,有的自恃貌美,不过想教男儿拜倒石榴裙下,没一个是真心想学舞技。 时妙曳只回了三个字:“你走吧。” 沧沧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和犟脾气,就是不肯退,大声辩驳:“我不走!”她嘴笨,对江南话又不熟,连舌头都捋不直,更别说抖机灵卖乖,正常人家买丫头都不会正眼相看,但她有她的个性,既说不出花样,便以行动表示。 于是,毛沧沧赖在楼中做活,且一声不吭的做活,不分好赖,不管脏累,好一阵后,连后厨的师傅都看不下去,便给她支了个招,试一出苦肉计。 这孩子偏是个实心眼,当真往那雪地里一跪,扬言二当家的不答应自个便不起,还真就顶着寒风磕了三天的头。 也怪是傻人有傻福,时妙曳从那股子执拗里瞧见从前的自己,便心软将她收在跟前。 拾掇后的沧沧除了肌肤非如羊脂玉白外,五官精致,端的是个美人坯子,人人都赞二当家后继有人,捡来一棵摇钱树,只有时妙曳知道,这姑娘哪是摇钱树这般俗物可比,就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和一颗坚毅不动摇的心,就已是难能可贵的至宝—— 凌波舞需舞于水波间,而毛沧沧生于大山,天生畏水,为了克服此难,她不分寒暑,甘于磨练一遍又一遍。 …… 梅弄文也是从雍闲的口述中获知前尘事,本是粗略追忆,但他天生文思卓睿,话到嘴边很是丰满,说得动情动人。 时妙曳听到这里,两指按捏鬓角,不迭面露悲伤,而在场其他人更多则是关心毛兴和他带去江南的玉佛的下落与后续,以王泓为首,生起大胆的念头,忙出声猜测:“难道,毛兴手里的那尊佛像……” 梅弄文愤然挣脱钳制,向前疾奔,一脚踹向那落在地上的金字牌匾,指天对地,又哭又笑,大声喝骂—— “玉家,根本不姓玉!” 玉家由玉发家,因此冠以玉姓,实际上真实名姓并不可考。当毛兴带着江南从未出采过的翡翠玉佛前往建康倒卖时,路过广陵,向如今的玉家主讨要了一碗水。 就这一碗水,夺了他的命。 因歇脚时不慎露财,被人觊觎,贼子半夜入室直接割喉,未免被人发现,抢了东西后还将尸首剁碎扔到山中喂虎。 世上谁知毛兴,只有一个以献上玉佛讨得皇帝欢心,后换取声名,向滇南开采翠玉发家致富的玉振山庄。 这偌大的建康里,毛沧沧再也寻不到父亲。 后滇南大变,雍闲的母亲参与第二次天都之乱,死于南武林围攻哀牢山云河神殿的混战之中。在当代巫咸大祭司陨落大磨岩,白星回的父亲白少缺继任新教主后,雍部遭到清洗,雍闲待不下去,寻向深山,得知父妹皆远赴江南后,决心前去建康寻找。 说来也巧,路过玉振山庄那年,庄中也正办寿宴。 那日雍闲给一指路的老农宰客,便以滇南的奇虫怪物威吓,要他把诈来的钱财吐出来,这一幕恰好被大公子玉关撞见,觉得新奇,便同他套问,在得知雍闲来江南寻亲后,与他作了个约定,以玉家的势力寻人,同时要他拿出趣物作为寿礼献宝,压一压家中老二的风头。 雍闲离家时带了一只应声虫,便将此物交付于玉关,哪曾想这谦谦君子不过道貌岸然,趁酒醉,把虫子下在水中,半胁迫半欺骗,哄得雍闲吞进肚里去,只为了试一试那虫子是否真乃妙物。 起初,雍闲愤慨,可一想到自己人生地不熟,寻人无门路便隐忍下去,加诸玉关好言哄骗口称无心,又许以高价,便认栽帮他这一回,待寿宴结束,再将那虫子逼出来。 万万没想到,玉庄主这些年午夜梦回,常见毛兴索命追魂,心中本就戚戚不安,宁州来人都是能避则避,哪曾想,自家儿子竟然还带了个回来,恰巧又是寻父,玉庄主如临大敌,逗趣没成,玉关反惹上一顿当庭臭骂。 落了面子,玉关把罪过都归咎在雍闲头上,看这个黑脸少年是怎么瞧怎么看不惯,迁怒不说,还恶言相向。 九黎九部出身的,哪个不是血性汉子,雍闲吃不下他的气,拿了该拿的钱物便走,玉关却想反悔,竟带人追杀出来。这一追追到建康城外的前湖,雍闲初来中原,不通人情,不谙世事,给打得个落花流水,幸亏得画鹢上习舞的沧沧搭救,才捡回一条命。 为了保住雍闲,沧沧不得不与玉关照面,间接导致这人面兽心的家伙看对眼,将其当作普通舞女。 在沧沧数次严词拒绝后,玉关动了歪念,趁夜将人劫走。 沧沧被囚在山庄密室,受尽折磨侮辱,老大的夫人闻得哭声,在给夫君送糕点时撞破机关发现了她,良心未泯,怜其可怜,准备偷偷送其离去,不想却被老庄主给逮了个正照。玉老爹想做好人,又想保儿子名声,免得他因此被建康的公子哥儿瞧不起,于是便装好人,答应送走的同时又悄悄想后手将人秘密处置。 本以为是生机,谁又知乃死路一条。 家人团圆是沧沧活下去的唯一希望,然而,挂在脖子上的翡翠坠子却如何也找不见,明知时机不对,但她却疯了一般,一块草皮接一块草皮地扒,终于在玉家主的脚边重拾。 但噩梦就此开始。 玉家主认出了那块玉料,他惊恐之极,怕事情败露引来欺君之祸,怀疑沧沧是为寻仇,便将其带走,逼问时折磨致死,扔进河中伪装溺水而亡,甚至把无意晓得实情,三番五次相救的大少夫人也一并弄死,扔进院中莲池。 整个过程被玉庄主一直批评为不争气的二儿子看在眼里。 第184章 尸体在湖中泡了数日, 发胀肿大,别说面容无法辨认,几乎连个人也称不上, 只手中还死死捏着那枚玉坠子。老阿婆前去认尸时, 雍闲才知道那是他的亲妹子。 建康的水米养白了姑娘, 加诸父妹离家时他尚且年幼,记忆自是模糊。 沉溺于悲痛中的雍闲决心报仇, 但他不知凶手为谁, 恰逢时妙曳听闻噩耗赶至,负气的雍闲认为即便这二当家与杀人无关, 但沧沧失踪如此久, 朱雀楼却没什么大动静,只怕也是薄凉之徒, 便带着老阿婆避入荒野。 这一躲, 无意间撞入江都的一座山中石窟里, 这云窟之中曾有人居住,尽头处留着两柄剑, 壁上刻着“万古婵娟”四字, 乃为埋剑之处。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想到自己为玉家追杀又身负血仇却无能为力, 雍闲便沉下心来,修习婵娟剑, 为了打听消息, 时常化妆成傻子去城中送菜,送货, 拉泔水。怕给人认出,就把脸毁去, 又怕路人误入此间发现云窟,于是就装鬼吓人,流言越传越离谱,渐渐便兴起云窟鬼的称号。 至于那些恶事,说来也可笑,全是玉关那伪君子所作,屎盆子却都扣在云窟鬼的头上。 梅弄文谑笑一声,声呼凄厉:“他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真相。那一天,玉廉为与同窗炫耀,偷偷偷出陛下所赐列国图,那图上有一个沾血的印子,旁人只以为是某鉴赏大家的印鉴,只有他看了出来,那是染着鲜血的玉坠拓印。玉庄主在施暴时一定没有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晁晨轻声问:“所以,他杀了玉廉,剥下他的皮?” “那家伙难道不该死么?”梅弄文脸上现出难得的冷漠,“他因为清谈输给在下,气急败坏动手杀人,雍闲若是不杀他,死的就是我,我并不认为他做错了。他将我带到云窟,告诉我往事与真相,那副人皮图就是我替他画的。” “至于那汗巾……”梅弄文目光一沉,痛快地低笑道,“便作报恩罢。反正我也打算北上,此生再不归来,就当帮他一回,给他脱罪用。” “我,不怕污名累身,只怕这辈子岌岌无名。” 本是无奈叹息,但从这落拓书生嘴里说出,伴着那铮铮目光,显得颇有些傲骨,梅弄文疲惫地笑了笑,只挥手道:“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看他足下虚浮打摆子,陈韶探手去扶,却被蛮横推开,待梅弄文回过神来时,似有些后悔,低头不敢直视。 陈韶问:“为何要走?” 梅弄文摇头不语。 陈韶追问:“如果是因为那帮……”他无意识扫了一眼王泓,后者不大情愿地躲开,背地自是里威风凛凛,可当面受指摘仍觉得面皮子臊得慌。 “不是!”梅弄文失了耐心,连带着方才那一丝隐忍也消磨殆尽,他冷笑盯着自己曾经的老师,以一种极为怨毒的语气自问自答道:“你真的想知道?好,我告诉你!我恨这里,我恨朝廷!” 陈韶大惊,慌忙去堵他的嘴,怕他失言。 可惜,梅弄文抱着必死之心已没了顾及,仗着年轻身子骨灵活,边退让边哑声高呼:“这不是我想见到的朝廷,不是我期冀的朝廷!博士,您好好看看,太学里现在还有几多学子?只怕再过些年便一个不剩,我们兢兢业业,日夜苦读,就是盼着一朝能改变命运,脱离苦海,可眼下呢?九品官人法下,根本没有希望……” 陈韶打断他的话:“我可以帮你举荐!” 这样的话梅弄文却不愿再听,他不怨陈韶,不怨学宫里的任何人,他只怨命运不公,遂惨然一笑:“您以为我要的只是举荐,够了,博士,您的好学生铭记在心……”话到嘴边,已是哽咽,“没有希望的活着不如死去。” 更大逆不道的话他没说下去,为何去北方,自然是听说前些年胡人里出了几位贤明君王,为成正朔之名,而大肆网罗人才,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吏都出身市农之家。 人,都是赌徒,即便是万里挑一,也比丁点机会也无要强上许多。 梅弄文摇摇晃晃向外,执意要走,一番话下,无人阻拦。 光鲜亮丽之下的黑暗彻底被撕扯开,陈韶呆立原地,无法还神,脑袋里回荡着另一个青涩稚嫩的声音。建康梅雨里,也有个如梅弄文般出身贫户的少年学子,掷伞冲着他高呼—— “我痛恨这里!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而后,那人冲进暴雨中,背影淡去,渐渐与梅弄文重合。 那人喊的是陈文鹄还是陈博士?总之不会是眼下这个—— “折花居士。” 陈韶抬头,对着眼前头戴白幕离,身着青衣的年轻文士努力挤出宽和的笑容:“已经许多年无人再这般称呼我。” 别说梅弄文对江左朝廷感到绝望,便是陈韶,也觉得惭惭压身,透不过气,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自打谢太傅死后,北府兵几经起落,江南的气数不过勉力维系,十数年前那一场震惊天下的以少胜多之战,仿佛只是这偌大王朝颓败中的回光返照。 还会有那样的救世主出现吗? 就算有,或许也到了变天之时,陈韶无奈又恶毒地想,若不是冥冥之中的感觉,他又为何会请辞于国子学,转身入“不见长安”,而后又再无望中找寻一丝希望,转头再回到太学学宫,努力给水生火热中的孩子一点期盼。 但他终究不是希望本身。 恍惚之间,晁晨拱手,引他借一步说话,将晋阳书馆托付,荒唐斋见闻及萧九原和温白坟前所知细细道来。 陈韶不似玄之脾气暴烈,也不若杜孟津心眼多,比想象中要好说话,竟真的相信他们。晁晨反倒有些无措,直到见其转眸看向安排府中善后的玉参差,才明白是因为先前自己帮玉夫人说话喊冤之故。 看两人磨蹭,半天连屁都放不出一个,更关心实质收获的公羊月不由抢声道:“小子不才,还请折花居士相告,这萧九原与温白,分明是何人?” 他尽量放缓语气,显得不那般咄咄逼人。 陈韶讲礼,说话总对着人说,他转身向公羊月拱手,直言而无鄙夷,在一众投鼠忌器拢在外围的所谓江湖侠士的猜忌、警惕和暗自较量下,是真真正正做到一视同仁:“‘不见长安’中文武三公之上,还有一首领,萧大哥便是。至于温白,便说来话长,”他顿了顿,再说话时,黠慧的眸子里藏不住光芒,“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帮助梅弄文吗?曾经有一个同他身世经历相仿的少年,也曾口出狂言,也曾做出这般有违儒道的放肆之举,那时我没有帮他,才至他后来过分偏激,而铸成大错。” 公羊月豁然:“这个人便是温白?” 二十多年前,陈韶尚年轻,因神童之名和颍川陈氏的背景,未及冠龄,便已被提拔为经学博士,在国子学授课。 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入学宫第一日,街头巷尾拥堵了不少人,好奇想瞧看这位小老师。 这当中就包括一位名叫温白的年轻人。 起初,陈韶以为他同旁人一样,只是凑热闹,后来却见他每日都来,风雨无阻,寒暑无碍,随日子过,围观的人少去,他还有些不大乐意,后来才晓得,此人与众不同,不是来看人,只是趁乱想偷溜进国子学听课。 好几次温白险被逮个正着,都是陈韶帮他掩护,躲过责罚。 晁晨蹙眉:“真的,只为了读书?”不知是不是将“白鹤仙”的身份先入为主,他下意识里总觉得此人另有图谋,这图谋不一定是坏事,但想来另有隐情。 陈韶追忆道:“他说:区区尝听闻,国子学中学子不需经策试,也能入仕途,想来都是些天纵奇才,区区就是想见识见识,究竟有多厉害,亦或是此处的五经博士比之太学,有多了不起,能培养出朝廷未来的肱骨之臣!” 这口气,分明又酸又愤然。 可陈韶的话分明没有参杂感情,只是平铺直叙,像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再追述,不带任何立场。晁晨隐隐觉得,温白的出格,如今的陈韶在潜意识里是认同的,只因世俗,不敢公然站出来发声表态。 身前人缓缓续上方才的话:“我就同他说:太学教授明经的陆博士便非常之博才,当年我亦曾数度登门拜访,与之论学,与他好生钻研,必能成大器。约莫是没料到我未曾把他狗血淋头训斥一顿,反倒好说话,温白勉强认同了我。但好景不长,周遭的浮躁对一个人定力的摧毁,轻而易举……” 温白一开始努力接受现实,但积压的情绪无处宣泄,未过多久便再度心生不满,那时他已与同龄的陈韶厮混熟,因而经常来找其大吐苦水。 话至此,陈韶连连苦笑:“彼时我亦年幼,又闭门钻研多年,对世事并不通透,只觉得个人之力微卑,遑论打破祖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甚而,还一度嫌他过于愤世嫉俗,将心思都用在无用之功上,应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做学问,不要学人沽名钓誉。” 公羊月一针见血:“你和他终究出身不同。” 陈韶并未因此有拂面子的困窘,反而坦然承认:“我不屑于功名,不过是因为生于豪富;不趋于旁骛,一门心思在学究上,不过是因为温饱不愁。” 相比起傲慢的士族,温白本以为有神童之称的陈韶与之不同,孰知,那种不自知而流露的高高在上,比起刻薄言语,更为致命。 温白行在建康城中,像个垂朽老翁,觉得死气沉沉,人生再无盼头。 对比江南的靡软和腐朽,那时秦国气可吞天,大有一统北方而锐不可当的势头,而当中辅助秦天王苻坚横扫诸国的,有起于畚箕的王猛,有战败降将,甚至还有出生草莽的江湖人,自负才华的他动心了,决心另谋高就。 陈韶扶着窗框,隔着江南屋瓴制式的菱花格向外,神思恍惚,有些呆滞,直到飞鸟蹬了一脚檐铎,发出脆响,这才眉目还神,慢吞吞继续往下说:“他来找我借钱。” 和梅弄文不同,温白至少有告而别。 “钱不多,但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急需之处,便直言相问,承蒙信任与厚爱,他索性把心里话都透给我。那时我十分不解,都说胡人毫无人性,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和他们能有什么好话说,不过与虎谋皮,于是开口即劝他,如今风雨飘摇,兵荒马乱,只身北上谋出路只会更为艰难。” 公羊月再度吱声,笑道:“让我猜猜,他并不认为你为他好,反而因此狠上你了,是与不是?” 晁晨却说:“说恨就过于言重。” 陈韶冲晁晨颔首:“不错。虽是不恨,但也自此不睦,后来我亦有反思,大概那时他觉得我是要断他唯一生路。”他叹息,用手去拨窗台缝隙里那棵本不该生长于此的豆苗,“自此,我二人分道扬镳,念在师生一场,我去渡头送他,不过没追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双节快乐~ 第185章 晁晨追问:“那后来呢?您是如何进入‘不见长安’的?若温白当真投靠北方君王, 便不该成为‘白鹤仙’……”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那几封书信,曾有言提及, 温白在北方亦不得志, 似乎是为丞相王猛所轻, 赶出长安。 陈韶以手示意他切莫心急,自己一个一个解答:“那日, 我在江边独立数个时辰, 心中隐隐有风云变幻之感,我不承认是温白说动了我, 但不可否认, 他的话留在了我的心里。没过多久,听闻谢玄将军在京口招流人组建北府兵, 我便辞官, 想去游历一番。后来误打误撞, 经由先代文公阮秋风,而进入‘不见长安’。” “阮秋风?” 晁晨将那名字反复念读, 猛然回过劲来:“是三四十年前, ‘江左四公子’里的那位号曰‘气剑无双’的剡县阮氏一族的三少爷?” 陈韶点头以应, 甚感欣慰:“没想到还有晚生后辈记得, 当年的四公子,如今也只有那位琅琊王氏的王汝太守还在世。” 晁晨安慰道:“江山人才辈出, 倒是不必如此悲观。” 陈韶不置可否, 又道:“秋风先生的辈份甚至在萧大哥之上,经由他撮合, 我顺利进入‘不见长安’,认识了顾在我、华仪等志同道合之友。相比于江南的固步自封, 我在北方见识良多,大开眼界,虽依旧不甚赞同,但也能理解当初温白的决心与决定。” 公羊月淡看流云,没来由冒出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陈韶难得击掌示同:“说得好!我始终不赞同的原因是,他只看到别国的好,却没看到别国之恶,苻坚那样的仁君多少年才出一个?只怕多的是如苻生、石虎那样暴虐无度之君,跟着那样的君王,保命尚艰难,何言出头?” “逃避无力,变革才见真章。受了顾老哥的影响,我切实地想做一些事来改变,恰逢谢公东山再起,精神备受鼓舞,只道若源流不断,活水如许,那么一代倒下自当有另一代扛起,许多从前报效无门的人,兴许渐渐也能多出机会。” 陈韶语声铿锵,连眼睛里都饱含想太阳一样明烈的光:“我希望温白是最后一位,所以,我回到了这里,改去太学授课。” 晁晨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温白是怎么死的?” “此事便说来话长,”陈韶顿了顿,身在江南,许多事也是他后来从华仪、柳徵等人口中听来,“如君所言,温白在北方受挫后,偶然之中为萧大哥所救,遂亦投身‘不见长安’,过去的稚嫩和偏激在经久的风雨里不复存在,我再见到他时,已判若两人。我能感觉到他沉淀下来,不再生些无妄的痴想,看他弃文从武,跟着屠三隐他们行侠仗义于北方,我还觉得甚是安心。” “再后来,谢都督领兵北伐,苻坚率百万众兵临八公山,淝水、巴蜀、荆州三线开战,南北局势剑拔弩张,前线吃紧,自顾不暇,以至于所有通讯全部切断,那两三年间我再没收到‘不见长安’任何消息,等我再联系上华仪等人,才知温白已然叛变,下落不明。有说法称,他当年投奔北方时另有经营,因而众人怀疑,他暗伏于组织,动机不纯,另有诡计。” “那时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我也无法分辨出真假消息,只能在南方留意搜寻,可惜并无所获——”陈韶话音骤止,忽又转身,右手握拳朝左掌心重重一捶,拔高音量,似是悻悻,“我记得萧大哥也一直在寻他,但他仿若人间蒸发一般。我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是在九原兄死时。” 陈韶两手垂落腰间,丧气道:“萧大哥就是被温白诱杀的。” 但温白分明在喊冤! 他曾在信中再三请求萧九原信他,若能昭雪,两人便有再见之机;若无从昭雪,便引为绝笔。可现下从陈韶说话的口气来看,是悲恸多于愤慨,想来萧九原并非是为了追杀温白,肃清‘不见长安’中叛徒为由追捕,只是为求一个答案。 那么便又与陈韶的说法自相矛盾,温白究竟是否知晓萧九原在找寻他?若知,有什么理由拔刀向昔日同伴,痛下杀手?若不知,那又为何会传出这样的说法? 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各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温白逃回晋国之后,至萧九原死之前,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连书信上也未提及。 即便钻牛角尖,也无法在这一点上刨出个所以然,晁晨转念一想,另谋出路:“那温白在晋国时可有什么至交好友?” 陈韶略一思忖,时日太长,脑子里只剩下些模糊的影子:“是有一位,曾为他提过,不过若你们想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却是爱莫能助,当年他并未透露给我,只依稀说到,此人家中,种有几棵梅树,又爱酿造梅花酒。” 江南种梅树的人家,没有上千也过百,光是无锡县梅岭,便生得一整片,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韶感叹:“……若不是两位捎信来,我还以为他在这世上某一处清静地儿活得好好的。” 晁晨心中一动,忙问:“折花居士,您也不信他会做出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吗?‘不见长安’中其余人的态度又是否与您相悖?” “虽是愤世嫉俗了些,但不过是少年通病,无伤大雅,还记得当初在太学读书时,他可是连路旁折翅飞鸟、叶下断脚的蚱蜢、为雨水打落的蝴蝶都会捡来细心照料之人。每日放课后,他都会偷偷溜去坊间,找一屋檐下石阶坐着,观摩来去之人。”陈韶将为数不多的过往翻出来,“我撞见过两次,向他询问缘由,他说市井之人无论好坏,最为真诚,观之引为一趣。我当时还想,若他生于大家,必定会为人作美谈,你看,王子猷风雪夜访戴逵,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风骚事迹,至今还为人乐道。” 晁晨颔首耳聆,未发异议,以至于陈韶说了老大一堆话后,这才愕然愣怔,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你是怀疑他为人陷害?这……公子便多虑,‘不见长安’中多是同道中人,少有排资论辈,即便有人曾起怀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绝不会做出构陷同伴的龌龊事,尤其是文武三公。” 这时候,公羊月插了句嘴,打断二人的攀谈:“你们有没有想过,是谁把他俩埋在燕山中?” 晁晨眼前一亮,张口便想说回头再谈,但仔细一想,千里迢迢,那地方可见暂时归不去,如此一来,谁也不知真相为何,也许当时他们真的该把温白的棺材盖也一并揭开。 陈韶见他眉头拧成“川”字,忙宽解与他:“我虽已多年未曾过问‘不见长安’中人事,但九原兄死后,我心绪难宁,也曾数度追查。我发现,以九原兄的功夫和阅历,若是一般劫杀,想要他的命不啻于异想天开,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用计!” 晁晨不由念叨:“就像玄之道长那样,为熟人作案,那不就是温……” “居士之意,在下了然!”公羊月蓦地冲陈韶颔首,脸上渐渐绽开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即对被打断话头而一脸茫然的晁晨道,“老魏之所以能得手,除了玄之历经千里追杀而略显力竭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裴塞并无防备和怀疑,但萧九原则不同,他身为领袖,先不说绝非莽撞之辈,即便心有冲动,但换做是你,在铺天盖地的指摘下,你真能做到一点不怀疑动摇?而对温白来说,就算萧九原单刀赴会,他就真的没有一点后手,你可别忘了,那棺材里的尸骨残破程度,虐杀无疑!” 晁晨接上他的话:“也就是说,另有帮手!” 陈韶欣慰地看着踊跃发言的两后起之秀,为其聪颖而面露微笑:“所以,温白在之中究竟作何存在尚无定论,但他背后一定有推波助澜的襄助之人,这人或许就在江左,就在晋国,势力根植,不可小觑!”笑容一瞬敛去,陈韶眼中再无一丝光华。 多年都不曾被发现的鼠辈,若不是藏匿得好,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定是借了光鲜亮丽的壳子龟缩。 耗子藏在陋室还是钟鸣鼎食的大宅院,那差别可如云泥。 公羊月嘴角一勾,靠在屋外的墙壁上,抱剑冷冷看着随处可见的玉雕,透过水色上乘的石头,再觑看被扭曲的院景:“说不定就藏在建康,藏在宫中,甚至藏在那红极一时的劳什子拏云台,也不是不可能。” 晁晨惊呼:“拏云台?” 陈韶示意他放低音量,左右环顾,随后郑重道:“不奇怪,拏云台那么大的经营,门下号曰食客三千,会稽王为扩张势力,什么人都可能收进来,比起累世而起的宗门,自是鱼龙混杂,很难保证异心之人不会混进来。” 晁晨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缓过脸色,反倒更显得惊魂未定,甚而急躁地追问:“居士可有打算?如何排查?” 公羊月把这急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陈韶想必也已想过许多法子,奈何他背靠世家,又无放心妥帖的江湖背景,正是为会稽王嫉恨之处,别说大动作,就是想渗入颍川,却也困难。不过,眼下却有个好机会,他将目光转向来处,微笑着盯着那棵已近凋谢的杏花树—— 再没有比东武君左膀右臂更好的人选。 晁晨意会,脱口道:“居士的意思是想拜托玉夫人,学生觉得可行,那玉夫人……” 就在这时,公羊月挑眉回视,喝问道:“谁?” 第186章 树影摇动, 崔叹凤自外来,略有些尴尬:“我来问问,下一步当如何?广陵县丞已领人前来处理, 鄱阳公主与王泓不便久待, 王谧已着人来请, 朱雀楼二当家也预备启程,”说到这儿, 他顿了顿, 望向陈韶,“博士, 您的那位学生走了。” “已经出了山庄?” 陈韶边问边挤开两人, 朝马房解快马去追,当年他没能相送温白, 而今他不想再错过, 更不愿学子再步故人的后尘。 晁晨和公羊月没有跟去, 而是随崔叹凤回了灵堂,庄子里说得上话的仆人, 已备快马下江州通知三小姐玉紫烟, 而说不上话的仆人, 则继续闷头做事, 将尸体收殓,该埋的埋, 该葬的葬。 玉家献佛牵涉到王室, 有关先帝体面,只怕最终不过落个私了, 可那又如何,不论是毛家还是雍家, 已经绝户。 陈韶未归,事则未完,即便双鲤嚷着回建康,也不得不再逗留两日。午后,出外寻找圣物的医女青翠捎来消息,崔叹凤找公羊月商议,晁晨便一个人在山庄里散步,路过莲池时,想起二少夫人的话,忆起此地死过人,不觉有些发怵。 等他一晃神,只见水榭旁坐着个佳人手扶阑干,惊出冷汗涔涔。 再仔细一看,是失踪了半日的玉参差,实话来说,晁晨还以为她已随玄蝉等人离去,未曾想人还留在庄子里。 道理想明白也容易,说来说去,都是为那玉佛。 玉参差抬头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既未点头,也未摇头,随即起身,离开此处。晁晨举步要走,想了想,又折返回去,跟着她一路。 今时不同往日,早脱了奴籍的玉参差,在玉家另有客舍住处,但她没去,而是熟门熟路进了三小姐出府前的旧院。院里洒扫得很干净,一问才知,今早收拾时她额外吩咐了仆从,再来时屋里燃着香,桌案备着纸笔。 晁晨跟得随意,隔着曲拐幽深的回廊和半座山石树花错落的小院,望见早已临窗而坐的玉参差,不过换了一处地方发呆。 故地重游,该是触景生情。 只是这情分却不是同玉紫烟的主仆情,也非是同玉家的纠葛感情,为的乃是一段私情。雍闲杀了二公子,她再也不可能知道当初与她鸿雁传书之人为谁,惜缘却总道无缘。 想起往昔写诗作赋的过往,玉参差就着书案,研磨墨汁,又从腰间的香囊里取了些金箔,用小刀裁开,再磨成细粉掺入墨汁中,就着阳光一展,便闪烁微小的光。 那金箔看着轻薄,稍不留心用力一划,指腹便是一条长口子,鲜血汨汨外冒,顺着指尖落到墨汁里。晁晨立时快步穿过回廊,冲进屋内查看,但玉参差已随手撕下一缕丝绦缠住伤口,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打量他。 早间的质问,和力排众议的澄清,两人谁也没再提,就这么默然对视。公羊月谈完事,找了个丫鬟打听踪迹,待寻过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他提剑便欲上前打断,但转念一想,又找了个死角遮蔽,偷偷注视前方的动静。 “坐。” 玉参差温柔一笑,援手请他在桌案的另一侧坐下,且将手里那支上等的狼毫笔交付于他,随后镇纸一抹,请求道:“妾身这样子落笔,只怕有失水准,烦请替妾身将这张旧笺上的诗文誊抄一遍。” 晁晨应下,提笔书就,将薄纸转向。玉参差着眼于那字迹之上,不再年轻的面容上霍然浮起慈蔼的柔光,终是长出一口气。 “还有甚么需我代劳?”晁晨问道。 玉参差摇头:“没有。”默了好一会,她抬眸去看窗外飞鸟,复才开口:“你还想回去吗?” 晁晨答得干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不想。” 玉参差似乎并不意外,收回目光,静听下文。果然,晁晨很快笑着解释道:“我已不再是过去的我,和公羊月这一路,我顿悟了许多从前未曾想明白的事,既无过去之心境,也就再回不到从前。” 努力消化他话中深意后的玉参差颔首道:“这是一条艰深的路,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也会尽力帮你。” 晁晨拱手:“有夫人这句话,便足矣,我确有一事需要托付。”说完,他抹开那张诗稿,另去白纸,蘸着那金箔带血的墨汁,写下托请,折成四折,递给玉参差。随后,他起身后退,三步外,躬身行了个空首大礼后,方才转身离开。 公羊月自始至终没有惊动两人,等晁晨走后,深望了玉参差一眼,也跟着离开树木掩映的小院。 还没追上晁晨,便给斜地里钻出的双鲤给截了下来—— “不好了,那位送人的陈大人出事了!” 山庄里的人都给惊动,等晁晨、公羊月并玉参差赶去时,崔叹凤已经半跪在地上,施针施了一半。 晁晨只觉心快跳到喉咙口:“怎么样?” 崔叹凤神情凛然,额上全是大颗汗珠,全无从前信手拈来的悠然,事态显然比见到的更为严重。 公羊月指着陈韶乌青发紫的嘴唇:“中毒?” 问话间,崔叹凤随意抹了一袖子汗,竟顾不得马上答他的话,而是挥着袖子喊人:“快,快送到榻上去,着两个人日夜守着,切勿挪动。”等安排完后,这才招呼公羊月跟上,却不是往病人处去,竟是要回头去收拾自个的细软:“此毒极为少见,来势汹汹且毒性猛烈,于我而言亦是棘手,我只能以针法暂护其心脉,必须马上回洞庭请庐主前来!” 这玉家目下能做主的,也就玉参差,她闻言立刻着手安排,甚至预备联络各地风骑,在沿途保驾护航。 紧要关头,晁晨和公羊月不通岐黄,帮不上忙,自不敢扰,双鲤也跟着缩在两人脚边,悻悻道:“怎么去送个人,回来就中毒了?我瞧也不是被蛇虫鼠蚁叮咬,怪哉,怪哉!” “是啊,怎么会中毒呢?” 公羊月冷笑一声,与晁晨对视,话不必说,人心里已明白,陈韶与人无怨,最大的可能是,折花居士身份走漏,有人不想他开口。 晁晨挥袖:“走,先去守着。” 这时候,打门外传来一声高呼,竟是陈家的那位管家亲来,俩门房见是朝臣府内人,去拦时心有畏惧,三个人便半推半就挤了进来。管家一眼认出人,忙摆手喊:“二位公子,我家老爷可在否?” “在,在是在,可是……”晁晨面露难色。 公羊月抢先替他说话:“他同拏云台的玉夫人正在厅内议事,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你若有要事,我们替你传达。” 管家犹豫片刻,转动眼珠子思索时余光瞥见双鲤,先挑了个不重要的事情说:“姑娘原来在这儿,有人拿着这锦盒同此白羽,送到了陈家。” “什么?” 双鲤没料到自己还有礼可收,当即捧来拆开,只见偌大的盒子里只压着一张烫金帖子,上头落了个箜篌标志—— 这分明是帝师阁师氏的族徽,相传黄帝乐师师延死后,他的后裔隐世,为纪念这位老祖宗,便堪舆福天宝地,仿其生前所居箜篌城大兴土木,便成帝师阁前身。虽后来师氏多有变数,但这族徽却经千年保留下来。 双鲤心跳如雷,抖着手将帖子揭开,上头着墨乃是一邀请函,请闻达翁于来年初夏,前往帝师阁参加云门祭祀。 “我的天老爷!” 双鲤激动连呼,根本没有细想帖子为何会托陈家之手送来,也没想过为什么送给闻达翁的帖子精准的到了她的手上,她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件事——来年便能见到师昂阁主,而且不需偷摸,光明正大就能上有琼京。 约莫是太过嚣张,连对她私物不甚感兴趣的公羊月也忍不住多瞧看两眼,见那眼神猜疑,双鲤忙解释是师门给的,还随口将“闻达翁”夸赞两句,方才打消他疑惑。 此时,陈家管家打了个岔,向三人拱手行礼,客气道:“还要劳烦几位转告我家老爷,不久前有人去府中找过他,不过听说他不在后,只问了声去处便离去,喊都喊不住。小的后来寻思,怕人对江南不熟寻不过来又怀急事,所以来一趟问问,先行确认。” 晁晨答他:“近日确实无人来找陈博士,这样,你先回去,陈博士若有交代,自会找人告知于你……” 他话音方一落,两个在大门前洒扫的小厮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说是外头来了一老一小,有东西递交陈韶。 公羊月把信件截下,问其特征,只道是个手拿钓竿鱼篓的老翁,牵着个戴破虎头帽的小孩。那管家一听,当即拍手称“就是他俩”,而后几人撵出去,可人早离开,沿山道半个影子也没有。 待打发了那管家,公羊月在阶前停留片刻,忽然抓了个小厮来问:“他们方才是否就站在这儿?“ 他指了一处,小厮连连点头。 这些天接连山庄接连出事,往昔门前的扫整无人来做,积攒的落叶足有两层厚,可眼前这方寸地却干净不染,而叶片都垒到了后方一丈内不等处,可见来人绝非普通钓叟,内功着实浑厚。 “钓鱼翁……”晁晨默念一声,猛然反应过来,“那个玉带钩上的人,文武三公之一,‘沧浪钓’屠三隐!” 不待他说完,公羊月已将信拆封—— “文鹄小友,不日屠某将北上长安,与其日夜担忧名册落入敌手,不若趁此,将其一一拔除,以报陈年流血之仇。 君在建康,万望紧盯洞庭。” 晁晨凑近读来,更觉古怪:“洞庭?作甚要留意洞庭?”八百里洞庭帮派众多,但江湖惯常提及,多半指的无药医庐。 公羊月嘴角一勾:“去看看,自然清楚。” 两人便将陈韶及玉振山庄后事托付于玉参差,随后领上双鲤,连建康也不回,直接买马下洞庭,等到了无药医庐,却压根不见崔叹凤归来,只有医女绪果候在此间。晁晨本想向其询问,公羊月却留了个心眼,将人阻拦回来,三人立时马不停蹄过豫章改道湘水,逆流上江陵,先送双鲤去帝师阁。 未两日,山庄三小姐玉紫烟打夫家归来处理后事,玉夫人稍稍得空,下山找到拏云台特设的点子。 抱着信鸽她犹豫良久,终下决定,朝苍穹抛出—— “好鸟儿,告诉他们,‘他’还活着,让他们安心。” 待鸽子振翅飞过青山绿水,她整了整衣襟,转身牵马,四面却现刀光晃眼。玉参差右手落在腰间,捏了一把装着晁晨所托字条的荷包,拔出背在身后的双锏,冷笑转身。 --------------------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篇即将开启,之后就是大结局啦~ 长安篇·水云身 第187章 现已近秋, 距来年初夏少说还有八九个月,这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双鲤不敢贸然随公羊月和晁晨北上, 怕又如同去敦煌那一程耽搁, 给错过了云门祭祀,而公羊月出于安全考虑, 待在武林正道泰山北斗帝师阁所庇护的云梦三山四湖间, 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仲秋尾巴上, 三人在江陵渡头分道扬镳。 荆州水泽丰茂, 来往之人多穿苎麻白衣,薄雾冥冥中于那飞絮杨花芦苇荡中遥观, 如行于仙宫景苑, 是个宜居之处, 双鲤琢磨先周转些钱财置办一处宅子,好生休养到明年, 若有一日能得偿所愿嫁入帝师阁, 房子空置出来还能招待亲朋故友, 或是留于老月, 往后喝酒逗趣还能常相见。 这日清晨,打发跑腿的人往客栈里敲门, 说是荆州江陵都没有合适的院落, 倒是云梦泽以西的却月城近郊,有座不错的宅子, 从前住的是位告老还乡的文官,寿终正寝后, 其子嗣在别处成家,于是合计把老宅发卖。 掮客嘴巴生花,夸一门书香,保准干净。 耳听为虚,任凭如何吹,双鲤一概不偏信,反正左右无事,择日不如撞日,要人领自己上门瞧看,打上船前把人盯死不许递消息,预备打个措手不及,免得两家串通一气。 船行至岸,眼看要落杆子停靠,忽遇水浪翻腾,波涛不平。双鲤被颠晃地胃中翻腾,忙扶着舱门,冲上船头观望。 人还未站稳,又是一急转。 “出了什么事?”双鲤水性一般,看离岸还有不少的距离,就怕触了暗礁,要来个船沉人溺。 艄公在川江上有二十多年掌篙的经验,尽管给白浪泼了个透心凉,说话仍中气十足,沉稳有力:“姑娘莫慌,我看这浪起无端,不像风吹,也不像上游发水,怕是那方沿岸芦苇沟里不平静。” 双鲤凝目细视,忽明白他言下之意。 看那震荡不平的水波,所谓不平静,大概是碰上江湖武斗,亦或者再倒霉些,赶巧撞见水匪劫掠,为了避开祸事,这才着急来了个大转弯。 船夫找了个隐蔽的滩涂点下客,看双鲤几人欲行方向,赶紧抻手拉住,好心告诫:“女娃子,再等等。“ 又过了小半盏茶功夫,水平草静鸟不飞,这才上了路。 水草凼里飘出血红,还有些手脚掩不住,那说宅子的掮客自觉走到双鲤左边,把人掩住,不想教那惨状惊了这位小金主。倒是船夫心大又好奇,忍不住伸脖子看去,嘴里啧啧两声道:“看那喉咙,像是给鱼线勒死的。” 钓鱼线? 双鲤忽地止步,脑筋一动,捏了个理由说自己肚痛,要就地解决,打发随行几个男人往前方入林的岔路口等候,而后矮身拨开水草走上前去查看。 若真是老月追的一大一小里的钓鱼翁,怎会落在后头? 想来奇怪,她沿着河岸横尸快速瞧看一遍,并未发现小孩或老人的尸首,大多都是青壮年。双鲤害怕,两手捂着眼睛,目光掠过极快,以至于下脚时多未注意,在坑洼里踩着一物,崴脚跌在地上。 “什么玩意?” 双鲤伸手往软泥巴里一扣,以为是只不长眼横行霸道的螃蟹,未曾想送到眼前一观,是块银漆的八卦镜。 就在这时,跫音乍起,草穗摇摆,双鲤吓了一跳,想跑脚痛,只能伸手入随身的布袋子里捉暗器,死死盯着前头。 正要拨动机窍,有人拨草而来,目光率先落在她手上—— “是夫人的八卦镜,小姐,可找着您了!” 双鲤愣怔,失了先机,在心里骂了一声“晦气”,随后手撑着地往后爬。 来者是几个莽直汉子,穿得江湖短打不像短打,农人不像农人,胡茬未剃,头发杂乱,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座山里跑出的野人,出山时扒了人家的衣服裤衩随便套了一身。当中那个头头稍微周正点,给左右一人一脚:“愣着干什么,这尸体堆儿的,不给小姐吓着来,还不去搀扶。” 双鲤往后躲:“小姐,哪个小姐?” 领头的当她受惊谨慎,忙解释说:“小姐莫慌,我们都是沈将军的老部下,您失踪后,大家都在找您。”那大老粗挤了个笑容,一会搓手,一会踱步,不知是激动,还是当真不善言辞,“您别怕,我们真不是坏人!” 从旁一叫张平的男子搭腔:“对,小姐,周大哥可是您父亲麾下的裨将。” 周正笑骂一通:“哪里还有什么周裨将,叫我周正即可,或者不嫌弃在下出身,喊一声叔也无妨。” 双鲤讶然,不禁脱口:“还真叫周正?” 张平惊呼:“小姐还记得!” 周正对着他屁股又是一脚:“记得个屁,也不看看小姐失踪是什么时候,人家的意思分明是直呼大名不礼貌,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轻没重,”说着,又对双鲤挤了个笑脸,“就叫周叔,周叔。” 可真不是这意思。 双鲤讪讪,不由腹诽,但嘴上还是急忙解释错认人:“那什么……周叔……我……” 许是寻人多年,餐风露宿,苦不堪言,而今听得这一声唤,周正感动不已,堂堂七尺男儿,一边抹泪,一边呛话:“诶,孩子,让你受苦了!”说完,将她手里握着的八卦镜仔细捧来,持过头顶,对着大泽就是跪地三拜。 双鲤张了张嘴,可左右没寻到插话的好时机,好容易等哥几个悼念完,终于能好好盘一盘这闹剧,周正那急性子迎头又是好大一通说法,双鲤从头听到尾,可算是明白这所谓身世—— 他们要找的沈小姐,乃吴兴沈氏将门之后,其祖父为兴宁二年,燕国慕容恪南下,死守洛阳不屈节而死的扬武将军沈劲,其父乃东阳太守沈赤黔。当年淝水之战,沈家亦曾出力,亲赴前线,后夫人临盆,诞下幼女,孩子尚于襁褓,却在乱军中丢失,随身只有一块八卦镜护身符为证(注)。 战争胜利后,沈赤黔调回建康任廷尉卿,夫妇二人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女儿,而当年退伍的老兵几人,这些年则自发相寻。 双鲤一听,那还得了,英雄之后岂能冒名,赶紧解释。但说来也巧,她刚让人做好心理准备,备好措辞待张口,水草丛中又钻出几个人。 来人多为少年,身着素衣雅服,年过二十则戴高冠,未足者则丝绦束发,手中武器非笛则箫,只一位抱着琵琶,一位抱着阮,乍一眼看去,那叫一个骨骼清正,卓逸不凡。双鲤瞪眼,死死盯着他们衣服上的箜篌族徽。 “帝……帝师阁?” 双鲤结巴,不明白这怎么还给惊动了云梦泽里头的武林老大哥,是又惊又喜,又盼又怕,伸长脖子往分开两旁的小弟子中间看。 可惜并非阁主亲至,款款步出的乃是一位宽衣博带,身挎紫箫的青年男子,他先向周正几人颔首招呼,显然从前曾有过照面,而后走至双鲤跟前,拱手作揖:“沈小姐,在下师旻,这厢有礼。” 双鲤挠头,嘴巴一贱,回道:“……好,好说。” 周正护犊子,见小姑娘显是没回过劲,便利落地挡在前头:“我们家小姐受了点惊吓,师少侠勿怪!” “周将军哪里话,”师旻微笑摆手,招呼弟子上前查看死尸,而后自己信步将沈家老兵和双鲤引至一旁,郑重道,“此地不宜久留,追杀一事,还需细查,敢在我帝师阁外大动干戈,绝不能姑息。既已近云梦泽,不若这样,几位随我同去三山四湖,歇息两日,再做打算。” 双鲤竖着耳朵听,那意思莫不是说,能直接住进帝师阁?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天下还有这般掉馅饼的好事? 可是冒他人身份,总归不道义。 正待她纠结踌躇,周正已双手抱拳,替她应下:“帝师阁此次助益良多,正好,我们也可面见阁主,亲自道谢!” 算了,哪有比见到阁主师昂更重要的事! 想到若开了口,乖乖回到却月城,却还要足足等上大半年才能上有琼京,即便能观云门祭祀,也不过在太微祭坛前远远一瞥,而现下摆在眼前的,却是近距离相交谈的机会,双鲤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双鲤傻笑:“是该道谢,道谢……还要好好地谢!” 师旻随即朗声应和:“既然沈小姐都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而后,他点了两个小弟子,安排先送他们几人乘船入大泽,双鲤一路嘴巴憋笑合都合不拢,琢磨着如何能在帝师阁多蹭住一段日子,最好能住到来年云门祭祀。 想到这儿,她忙捂紧布包,里头还装着那封烫金帖子,这东西现在露不得也扔不掉,暂时还得留一段时日。 手板摁在透着布匹依旧扎手地银叶子上时,走出老远的双鲤回过劲来,这才想起那岔道口还等着掮客领她相宅院,不过现下宅院是看不成,事有轻重缓急,爽约倒是不成问题,就是心疼缴纳的定金。 “哎哟,”小丫头蹲下身,小脸扭作一团,脱口呼道:“我的……” 那声钱没说出口,周正闻声也跟着凑到跟前,又是摸手脉,又是靠额头,生怕她有个差池,逼得双鲤只能从牙关改口,挤出三个字:“……我心疼。” 周正霍然站起,大嗓门嚷嚷开:“心疼,这如何是好!” 双鲤两颊踌躇,就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人,赶忙一边拉他胳膊拽下,一边哼哼唧唧:“快,快送我去见阁主,越快越好!” 水岸后林子入口的三岔路上,船夫、掮客和着两个拿包随从候着,左等又等等不来人,算算时辰,便遣了个腿快的小子去接应,怕是走迷了路,哪晓得回头一瞅,却是半个影子也没瞧见。 那掮客一拍大腿:“可给那死丫头骗得惨!” 他掂了掂袋子里的钱,倒是真货,这才下了火给另三人分了分,剩下自己抄走,往却月城去。 林间树上落下一片鸟羽,被蹲伏在地的人伸手夹住,再挥袖轻轻一弹,朝那几人脑后甩去。 这时,一道灰绿色的人影落下,将羽毛截下,示意四方盯梢的眼睛,适可而止。 “不杀?” “杀了反而会惹麻烦。” 说话人比划手势,指着双鲤和帝师阁的人离去的方向:“那追不追?” 初桐摇头:“帝师阁,也要进得去才行。”而后他伸手向天一指,跟踪的人都聚拢过来,“阿四阿三,你们继续跟着,其他人随我回长安。如果姚秦那位大人问起来,就说那老头和孩子落水失踪,八百里云梦,活命难说。” --------------------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篇是两线并叙,最后会合成一条线 注:史书上没有记载沈劲是否有孙女,而沈赤黔的官职基本都在建康内(大长秋和廷尉卿),没有明确的史料载他有出去打过仗,但他父亲和儿子都曾挂军衔,所以此处剧情借此略有微调。 第188章 “鱼入水, 便能化身为龙吗?” “你想看看?” 长安城九坊里一破落小巷中,演散乐百戏的草台班子正在搭台面,班主是个肥得下脚困难的胖子, 眯着眼乐呵, 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坐在木架子对面的少年瘦骨嶙峋, 以至于是个人都拿不准他的岁数,十岁至及冠, 强说都能通。 少年露出渴盼的眼神, 目光紧跟着那双指节不分的肉手。 胖班主拍了拍巴掌,幕布后走过来一学徒, 就着一缸水, 面无表情演那鱼龙跃。侯在一旁的老翁将钓竿横在肚皮上,把鱼篓往前一踢, 脚后跟搁在篓子沿边, 悠悠诵起《三秦记》里的篇章:“龙门之下, 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初登龙门, 即有云雨随之, 天火自后烧其尾, 乃化为龙矣(注)。” 胖班主吹了声口哨。 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翘腿靠着台柱子的老头支起脖子,细眼如缝, 眼袋垂深, 杀气很重,戾气很深:“班主, 开好价了?” 这可不像寻常爷孙。 天灾人祸,人伢子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角色, 胖班主怜兮起那小子,唏嘘一叹:“老爷子可真狠心,这样吧,我们走南闯北的养不活吃白饭的,亏本买卖可不做,你先说说这孩子能做什么,我再出个价,总不能买一个来倒贴药钱。” 少年拉了一把头顶的虎皮帽子,把头埋得极低,想尽力遮住额前审视的目光,那缩手缩脚的模样,倒是比女孩子还要柔弱。 或者,这本来就是个姑娘。 约莫是撅着喉管,沈爰呛着风干咳了两声,脸便憋得通红。走水路快至江陵时,她发了疟疾,病情来势汹汹,不得不耽搁好一阵,后来碰着个游方郎中,说是依凭《肘后备急方》里青蒿绞汁服用的法子,才稳住病情。 如今虽好,却伤了根,元气还没有恢复。 沈爰指着门口那几只摆开的大水盘,还有在上头往来蹦跳练功的孩子,小声说:“那个,我能做,比他们做得更好。” 胖班主嘴角一掀:“你说燕濯?” 这杂耍看着有趣简单,但下盘功夫却要稳,且身子轻灵,否则很容易一个猛子过头,给扎进水缸里。 沈爰回头看了屠三隐一眼,扔下一句我听爷爷的,而后跑上前去摘了谢,一口气想跃到底。 这关系可也不像伢子,约莫是穷苦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才白送来学艺,混口饭吃。 胖班主坐正身子,狠狠擤出一口气,嗔怪地笑了起来,跳那水盘跳到一半时,喊人在中间接应,扭着胳膊给拉回地上,遂道:“行吧,我出这个数。“他张开手指比拟,等老翁点头,忙打发身边跑腿的去取。 怪事又发生了,那老头子接了钱袋却不自个揣着,反而挥手扔给了沈爰:“爷爷对不住你,你我缘尽,各自安好。“ 沈爰僵直背站在原地,两手捏着袋子,老半天没缓过劲来。 屠三隐说完话,拿上他吃饭的家伙,头也不回往巷子外走,沈爰去追,草台班子里的人要拦,被胖班主昂起的下巴叫住脚步:“送送无妨。” 她送到门边,扶着扎手的木杆子,想哭却咬紧唇,最后只能将钱袋子紧紧拽住。这一握不得了,隔着绣花布,她察觉异样,拉开细绳往里瞧看,只见碎钱上多了一枚玉子,那玉子跟了屠三隐几十年,从来没离过手—— 只要她想赎身,任何时候都可以。 沈爰聪慧,明白了老翁的用意,止住了开闸似的眼泪。胖班主给人抬上来,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怎么称呼?” “小……小爰。” 胖班主吹了声口哨:“哟,凑巧啊,咋俩还是一辈人?” 沈爰没接上话茬捧哏,傻傻愣着,瞪大眼睛。 胖子自觉没趣,两手一摊,道:“我死鬼老爹当年在家中排第六,我嘛,江湖人称一声小六爷。”他说话并非秦腔,竟是江左嘉兴口音,反倒是沈爰,说的中原官话。 ———— 穿长安最近的水系乃灞水,公羊月和晁晨往灞桥蹲守那钓鱼翁,专挑带小崽子的,从他们得到的线索看,戴虎头帽的小男孩,就算易妆改扮,也该是好辩认,从江南来的人,专挑尾音绵软的听。 也不晓得是不是灞水的鱼都到了出栏期,河畔渔翁是两步一个,扎堆撒网垂钓,家中少年帮着牵网拉绳搓鱼饵的,半天少说也见着两三个。 公羊月一脸疑惑:“长安的人这么爱吃鱼?” 晁晨在他肩上推了一手,指着远处官道往这头来的一队人,当中架着只步辇,背后跟着两辆牛车。 看车头上的朱鹭红标记,公羊月豁然:“原来是他们在搞鬼。” 要说那朱鹭标记,秦陇大地上可无人不知,早几十年,长安四面各地的商铺上,都是一家联号,全归了姓钱的人家。而钱府的主人,同时也是与临川晏家、青州公输府、北落玄府并称“天下四府”的长安公府的主人,江湖诨号“不动尊”。 听说苻坚东征之前,上一代“不动尊”遭到打压,钱府一度气数浮沉,没想到苻坚倒台不过十来年,便又恢复了昔日的面貌。 辇里头下来的不是钱氏本家,只是个商号掌柜,但那鼻孔朝天的嚣张模样,像是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声势如此浩大,稍稍打听一嘴,便晓得作何而来—— 富人家的玩法就是不一般,这一代“不动尊”钱胤洲要吃红头鲤,千金欲购,这满城的人都来试试,看能否借此大发横财。 公羊月挽起袖子,扭头就往河边走,一直走到上游一处人烟稀少,草木丰茂的滩涂上,竟要掺和一脚。 晁晨纳罕:“你怎又捉起鱼来?” “冤大头不赚白不赚!你想想,你又不事生产,又得固守君子底线,双鲤那死丫头一走,我都快养不起你了。”话是对晁晨调侃,但公羊月的目光却始终盯着下游的渔翁,他慢慢将手探入浊水中,其实也想试一试屠三隐在不在其中。 听了他的话,晁晨正盘算趁年关代写桃符家书赚些盘缠,忽见水瀑炸起,鲤鱼鲫鱼直往下头铺开的罗网上跳,而甩竿子的钓叟,都被飞溅的水花浇了一脸。有些个吃斋信佛的看鱼自来,激动得双手合十以告,而那些倒霉点湿透了衣衫的,则提着鱼篓大骂。 观来看去,没一个气定神闲的,公羊月当即有些失望。 晁晨抹了把脸:“你下次动手前,能否打声招呼?这又是什么计什么策?” “这叫自投罗网。”公羊月一本正经道,而后凫了一捧水,往晁晨脸上浇去,晁晨一边躲一边踩水,也依样画葫芦给他撩了一把。但他功力不够,那水花还没挨着人,便坠回河里,晁晨忙喊停:“别闹,正事要紧。” 公羊月哼了一声,以内功震动河水,震出一条鱼来,捉在手上,随口嘟囔:“观赏的红尾锦鲤我倒是见过,能烧来吃的红鲤鱼却是没……” 那话音一断,正掸衣的晁晨也有些纳闷,看他缄默良久没动静,忍不住发问:“怎么?” “这鱼……” 晁晨看过去,只见那尾鲤鱼的眼睛上,竟显出诡异的血红,再仔细一看,并非伤口,而是表皮缠裹了一层血丝。 好腥,不是鱼腥味,而是血腥。 两人齐齐回头向上游张望,只见白浪波涛里,漂着几具浮尸上下翻滚,水流速很快,眨眼便漂到那一群钓鱼打渔收鱼的人跟前。 周遭陆陆续续传来惊呼和杂声,不少人甩线,试图想将尸首拉上岸。 “走!” 公羊月推了晁晨一把,寻着灞水上游去,河道越走越窄,走到一处入山的夹岸林中,果然瞧见遍地血迹,在此曾有一场惨烈的搏斗,而死尸也是打这儿被冲到灞桥附近。 这时,滑土落下,一个挎着包袱的马脸男人踩松了坎,屁股着地一路溜到坡底,跟公羊月来了个眼对眼—— “壮士,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公羊月瞥去一眼,见他手忙脚乱想扶着一旁的刺柏起身,忙喝住:“别碰!有毒!”那叶子上染了黑血,像是人死时喷洒上去,而今正缓慢腐蚀,这一掌下去,保证手心烂穿。 前来投奔亲戚的林远志擦了擦眼,不禁吓,竟然尿了裤子,晁晨本欲上前查看,但给那骚味熏了回来。 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误入此间的无辜路人。 林远志大气不敢出,紧紧拽着包袱,闷头往山里走,也许是因为堂堂七尺男子汉却给吓尿裤子而丢面子,走得又急又快,不是撞了树,就是划着臂膀,越想走得悄没声息,越闹出大动静,窘得脸红如血。 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公羊月一开嗓子喊住:“等等!” 林远志仓惶回头,手筋一软,包袱没拿稳,骨碌碌滚落在地。他慌忙去捡,却见公羊月一脚踩住。 打好的结略松,掀了条口子,从包袱芯里洒出些带血渍的钱。 难怪他这么慌! 公羊月戏谑:“死人钱你也敢捡?” 他的语气并不乖戾,甚至和平日调侃旁人无二,但多年行走江湖累身的杀气,瞬时便教林远志吓破胆,哆嗦往一旁指点:“我,我再上头捡的,还,还有一些,都,都归你们!” 公羊月冷笑,这种来路不明的钱他暂时还看不上,于是继续追问:“你是做甚么的?” “我,我叫林远志,汉中硖口人氏,来长安投奔六姑婆,来了才知道人死有两年了,打算改投同村……”林远志低声絮叨,待公羊月松腿后,抓着包袱死死护在怀里,生怕他们抢了似的。 看他那小家子气的模样,公羊月好笑,不禁打断他:“行了,别说了,不会抢你的,走吧。” 林远志掏耳朵难以置信,直到在旁的晁晨亦首肯:“快些离去吧,此地不平宁。”他这才抱着东西,慌不择路,头也不回往山上跑。晁晨看他入山深,几欲开口,想提点他别瞎走,但被公羊月喊住:“别管他,他不是说上头还有血钱,先去找找线索。” 公羊月松开扶着松木的手,手下正盖着一条磋痕,细而平,深而直,用力推掌一轰,整棵树咯吱一声倒下。 余光扫过那断口,公羊月高深莫测一笑:“有没有想起些甚么?” 晁晨蓦然反应过来:“鹿头山上,玄之道长死时的洞窟附近的断崖上,那棵……那棵被切断的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三秦记》 第189章 林远志农户出身, 年年麦熟担去镇子卖,靠脚走一天来回数十里不成问题,因而练出脚力不凡, 此刻爬坡上坎, 过之甚为轻松。 他在山里绕了片刻, 确认那剑客并未跟来后,寻了个灌木丛换上干净裤子, 这才拎着包袱往山间一座隐蔽的破屋去。这屋子像是猎人所造, 荒废多年,未经修葺, 门缝窗格都无法严丝合缝掩上, 他先半蹲下来,用手扒着钉上的烂木条往里看, 见破板上躺着的人还在, 彻底松了口气—— 幸亏自己见钱眼开, 否则想从那拿剑的练家子手底下走脱,可不容易。 林远志撇开门栓, 蹑手蹑脚走进去, 取出包袱里用碎布包裹的一卷竹筒, 轻轻放在歇息的人枕头边—— 这老叟是他拖回来的。 六姑婆死后, 下头的同辈兄弟看他一穷二白,都不愿认亲, 他既无钱又无路, 只能在山上找了个破屋落脚,后来去河涧捉鱼时撞见的, 当时这老叟还有气,就是嘴唇乌紫像中毒, 他以为是个给山里毒蛇咬的钓鱼翁,便给背了来。 乡下存留不少土方子,不是治虫蛇咬伤,便是治食物中毒,他找来两味给他捣碎吃,没想到当真保下命。 此人转醒后,神智昏惑间,一直念叨他的鱼篓,林远志想起当初他为减轻负重,给一脚踢到石头缝里,心中略悔,想着救人救到底,这才去河边捡,有了撞见公羊月和晁晨这一出。 鱼篓里没有半条鱼,篓子又给磕破了大洞,林远志想拿着也没用,掀起来看了一眼,取走那竹筒后,便随手给扔进水中。 灞水湍急,早不知漂流到何处。 屠三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按住他的手,林远志干笑两声,趁他松开,连连退到门边,背部抵靠在门板上。 榻上的老叟起身打坐,欲逼余毒。 身子上的毒给药草及时遏制住,但手指上给暗器打穿骨头的部位,却已腐烂,屠三隐冲着门前的男人抬眉,眼睛都没眨一下:“去,把那破柴刀拿来,砍了?” 林远志假装没听懂,明知故问:“砍什么?” 屠三隐沉声道:“手指。” 林远志打了个哆嗦,为这多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磨蹭半晌后,他才解下柴刀两手并握,一步一停走过去。 要说他虽是个粗壮汉子,但心真不硬,否则也不会在自身难保时,还随手搭救个生命垂危的路人。 屠三隐喝令:“壮士断腕,砍!” 林远志闭着眼,落了两次刀,一次落在木板上,一次沾了皮肉,可只割了条口子出来。看着外翻的红肉,他吓得把刀一扔,又退到了门边靠着。 “没用!”屠三隐哼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握住那根指头,连咬布也没叼,两眼一瞪,血丝一涨,那根腐烂的手指竟给他生生掰下来。 这跟村里杀猪宰牛根本不是一回事! 林远志“啊”了一声,抱头尖叫,拉开柴门就冲了出去。无意识跑出五丈开外,给老树根绊倒一跤,这才稍稍清醒。 看那老头没追出来,甚至屋里头再无动静,怕他疼死的林远志又摸了回去,支着头从缝隙往里张望。 “还没走?” 屠三隐抽气,语调明显柔和两分。 林远志低下头,犹犹豫豫:“对不住,没帮上忙。” 屠三隐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遂道:“没走就去外面给我打一盆水来,”林远志听了吩咐,捡了破铜盆就往外赶,屠三隐又给他叫住,“等一下,”一边说,一边单手拆下钓竿尾部握持处的鎏金环,“这是老夫仅剩的家当,你是来投亲寻人的,找人得打点。” 那个“不”字卡在喉咙,林远志给屠三隐凶狠的眼神吓得不再言说,乖乖接过金环贴身收纳,等打了水来,对着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掩上门出去。 “告辞!” 他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拱手抱拳,但屋里没有半点回应。 林远志有些沮丧,回头频频看,最后一拉包袱下山去。 他有个同村的伙伴,打幼冲之龄随家人去了长安,典当这金环,能舒服地找一段日子,但他忽然有些舍不得,他救人,又不是为了钱。 ———— 长安城九坊间有一座水榭楼台名为倾波轩,其热闹繁华,可比拟建康城中那座历史悠久的朱雀楼,而倾波之名则得来于楼中宝珠铺地,珊瑚作案,火树银花临水一照而成琉璃千顷之貌。 稍微逮着个长安城的老盍稚问,人都会说,早些年上元节,钱氏一族都会在此设宴,豪富斗奢,几成笑谈。后来钱氏大变,上一代家主,也就是掌管长安公府诸事务的“不动尊”出事,财权收归苻坚所有,加诸公府里其他几家商人也都有冒头的倾向,这个规矩便给破了,长安好长一段时日再无谈资。 自古来笑贫不笑娼,城中的百姓都嫉妒那豪绅嫉妒得紧,巴不得人家出事,可真出了大事,捧场跑得比谁都快。 继收红头鲤鱼之后,当代钱氏族长钱胤洲又重开宴席,邀请长安有头有脸的商贾,仿照石崇再聚一场斗奢。不出半日,这消息传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听说了没,那斗奢宴又张罗了起来!” “真的假的?哎哟喂,当年钱家三子钱胤川做东办的那场上元宴老子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二十年过去,当时不起眼的四公子竟然已经坐上了族长之位。” “那小子,还不是运气好!” 那运气,真不是吹擂。 宁康三年二月的大火中,钱府入贼,族长钱百器惨遭枭首,长子钱胤海于火海中不知所踪,三子钱胤川死状惨烈,唯有四子钱胤洲因与略阳吕氏长子,也就是现今凉国大王子吕纂交好,入府做客,侥幸逃过一劫。 街头巷尾偶尔也有风声,说那夜见兵丁围府,这贼可不是一般盗匪,保不准是官贼。这传闻也只是在苻坚死后私下里作闲谈,毕竟钱氏还在,后人也并未再行追究。 “想不到啊,想不到。”先前叹运气好的那人一通摇头晃脑的叹息。 旁人便打趣他:“想不到什么?你可也等着天上下红雨?做梦吧,你得先有个富可敌国的老爹才行,否则就算你家兄弟几个死光,也就留个谁都瞧不上的一亩三分地。” 那人听来挖苦,将双目瞪如铜铃,狠狠道:“才不是因为这个想不通,我是想不通,钱家老四打小一唯唯诺诺,性子软绵的小子,而今怎么就跟换了魂似的,手腕狠辣起来是六亲不认!” “呸,就你想得多,这还不简单,有钱没钱两种人!” 此言一出,闲扯的几人都捧腹哄笑。看他们聊得畅快,沿街路过的也想插一嘴,并且还真就有人如此做—— “你们这些人,也就看个热闹,知道什么,没看那几个富绅都勒紧裤腰带脸色发青?一准没好事,要我说,谁知道这‘鸿门宴’背后运作的是谁,呵呵,万一看你富有,让你捐点军备呢?” “你是说……” 旭日落下,晁晨沐在黄昏的柔光中叹了口气:“拓跋氏大破燕国,秦国坐不住,蠢蠢欲动怕是意在东征。要打仗就需要钱,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让让,让让——” 这时,往倾波轩侧门的巷前有人开道清场,几个壮汉抬了十几口箱子往里走,路人只以为是今晚酒筵上开眼的宝贝,争相挤上前看,等那胖班主领着杂耍的学徒紧随其后时,众人才唏嘘一声散开。 “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散乐百戏。” “这次喊了戏班子,可见这回的钱族长口味同往日的不同,要是换了以前的,压根儿都看不上这市井玩意。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若不是怕僭越,只怕八佾舞都能折腾出来!” 灞桥那日,公羊月既没蹲到人,又没查到凶手,转头从钱府收鱼的冤大头那儿掏了点钱,恰好听说这事,早早便赶了来。 屠三隐来长安的目的是除掉名册上的人,而这些人多半都是不利于晋国的暗探、细作以及叛徒,思来想去,这钱氏一族,正好便有前科—— 位列“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与其他江湖势力不同,收的不是弟子,传的不是功夫,而是笼络了一大批经营好手,控制着商路脉络。 张骞出使西域后开辟通路,长安繁华一时无与伦比,尽管士农工商,商贾最为人不屑与之,但不得不说,他们的势力正悄然庞大,这当中便有钱氏一族。钱家自称承袭“商圣”陶朱公范蠡之《生意经》,在新莽后光武帝刘秀起义时,彻底靠战争发家,而后自号一府,天下商人皆向往之。 几十年前,苻氏一族控制长安自立秦国,长安公府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其投诚,一时间江湖唾骂纷起,一些心怀热血的商贾不甘屈于氐人之下而大肆难逃,多番经营后,江左及建康蒸蒸日上,反观长安公府,遭受重创。 按理说一门传奇便该陨落,可惜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论是“分府”之难,还是“遭贼之祸”,都没能让长安公府或是钱氏再无翻身,反倒是每每过个十来年,他们又重新雄踞关中,占据西域商路。 公羊月靠在旗枪下,面临人声鼎沸的倾波轩,眼底显出几分赏识:“嚯!倒是有几分本事!” “现在江湖中提到长安公府,多会以钱氏指代,实际上,钱府并不等于长安公府。”说话的中年富商本站在公羊月身侧,说到兴头上,便不自觉向前大步激昂,公羊月登时将手中的剑一转,逼得人乖乖退回来,赔笑道:“少,少侠,你这剑快得很,小心,小心别手抖。” 公羊月目光朝左右瞟了瞟,把剑收回鞘中,而后吩咐道:“你就站在这儿,接着说。” “我也是搁商道上道听途说,万一错漏,可赖不得……好好好,你悠着点,我说,我全都说——当年钱氏的前辈同结义兄弟几人在沙漠里倒卖茶叶丝绸瓷器,狠捞到一批金子,自此纵横河西。后经营壮大,驼队马帮数量激增,他们已不再需要亲历亲为,为方便打理,几人达成盟约,结成商会,便是你们而今看到的长安公府的前身。” 公羊月摸着下巴思忖:“他们就是靠这拧麻绳的坚韧顽强存活下来的?” 富商点点头,道:“少侠可不要小觑。长安出西域的商路可说是生死路,沙暴,雪崩,沼泽,荒岭,每一处险境都可教人有去无回,且三十六国纷争不断,互相厮杀那是常有的事,被劫财扣押都算小,死无全尸那都不是少见的事!长安公府之所以能发展成如今的庞然大物,乃是经由数代人的努力,靠活人死人堪舆地势全貌,不断修改南北行商路线,斡旋于诸国势力中利益交换得来保驾护航。” 后续的发展不难猜,无非是这些机要文书,路线堪舆被同谋的几人共同收藏于长安公府内,交由“不动尊”掌管,说不准依照要约,这老大的位子几家轮流当,但历经百年,后人无耻,或是打压,或是夺权,总之钱氏巴蛇吞象,就快要蚕食完。 富商舔了舔舌头,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多少都要给长安公府的人好处,自然要眼馋上三分:“都是钱呢!” “你说得对,都是钱。”公羊月盯着华贵的楼阙,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5 23:24:48~2020-07-13 12:5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尾、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汀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0章 “进去吧。”晁晨对着富商援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位被挟持的倒霉鬼偷偷瞥了公羊月一眼,缩着脖子收下巴,用袖子拭了把汗, 闷头走了进去。 小商贾能占一席地, 但说不上话, 伪装起来最不惹眼。 “这钱家的筵席也不是谁都能参加,我也是费了老大劲才给人穿针引线拿到拜帖, 这么说吧, 我也理解你们,谁不想凑这热闹开开眼……” 也不知是不是做生意的都话多唠叨, 这倒霉蛋走一路兀自说了一茬, 偏偏身旁两个人无动于衷又“凶悍”,而打开帖子见真假的钱氏仆从又有些狗眼看人低, 他心里窝火, 最后只能过过嘴瘾骂话出气:“还不如上一代族长钱百器当‘不动尊’的时候, 那会子起码还能保证大小商队的利益,现在只想往死里压榨, 还都尽数上缴朝廷, 吃相实在太过难看。” 晁晨四顾, 果真见来往富贵人里头不少阴沉着脸。 陪楼里有座曲水台, 仿照诗酒流觞的样子,把菜肴盛于磁碟上, 经水流于各坐席前, 自吃自取,先酒起开宴。 主位上的人衣着华贵, 身披貂毛斗篷,持着一只酒杯懒懒靠在四面屏前, 默不作声盯着下头敬酒夸谈的人,眼中既没有桀骜,也没有不屑,反而透着些许疲累,以及朦朦胧胧说不清的憾然。 这样的场合里,作为外人囗中“骄奢无度,目中无人”的钱氏族长钱胤洲,却还在自顾出神,着实有些不太妥帖。 “族长。” 跟前人连唤了三声,钱胤洲这才收回散漫的目光,盯着身前捧着酒樽赔笑的人。菜还没吃一囗,来敬酒的一茬接一茬,都快给他喝乏了。 钱胤洲端起杯子,随手向前一送,忽然手中落空,那玉杯坠在地上碎成晶莹花,他笑了笑,不甚走心:“抱歉。” “哪敢,哪敢!” 敬酒的人自己浮了一大白,脸都快笑僵,一会是拱手道“岁岁平安”,一会又小心翼翼征询:“以后商道上,还需得长安公府多照拂。” 等人走后,钱胤洲咳嗽两声,随侍的张甲不动声色拦下后来人,往水池边取来菜碟,且把玉箸呈上:“族长,尝尝这个,据说打东海边快马五天五夜不休送来的海鱼。” 钱胤洲下筷子吃了一囗,不大高兴,将瓷盘掀翻出去。 这时,众人惊诧,怕被迁怒皆往后缩退,只有一个江南囗音的商人上前一步:“钱族长若不欢喜,在下有绝世美味想要奉上,聊表心意。” 说完,只见他向后一招手,立刻有仆从捧着冰水相镇的木桶走来,其后甚至跟着一位腰挂十来柄大小不一菜刀的厨子。 只听“锵啷”两道刀磋声起,活鱼成片,当场烧作。 钱胤洲伸筷子夹了一片,送入囗中,许久后面露笑意,赞不绝囗:“好吃!”话一出,翘首以盼的都咽了咽唾沫,巴望能分得一杯羹。 “方才我看是鲤鱼,可吃着不腥不腻,肉质鲜嫩,入囗即化,又分明不似,这又是何妙物?”钱胤洲好奇询问。 那人未即刻答话,而是往桶中一摸,取出鳞片数枚:“此乃红鳞鲤,人间难得仙味。” 满座的目光皆被他手持之物吸引,仔细一瞧,当真是红色鱼鳞,那色泽光润,在冰水里泡上几日,也未曾消减。 “你过来。” 钱胤洲招手,顶着旁人艳羡的目光,那江南商人走近前,拱手一礼:“钱族长,听闻您好鱼,这红鳞鲤可比红头鲤味道好得多,且也不难寻,只要往山间溪涧,昼夜交替时耐心相候,必有所得。” 此言毕,钱胤洲哈哈大笑,精气神复来,方才还打蔫的双目灼灼有神,当即下令:“张甲,放话出去,也别管红鳞红头,只要是红的,我都收,价钱再加一倍。” 登时便有人跑出门去扯着嗓子高喊,过于激动,还在门槛绊了一跤引得人捧腹憋笑。 羡慕的有,诧异的有,觉得不可思议的也有,但大多数长安本地人,都当个笑话看,这钱氏财大气粗不是一天两天,比起斗奢之宝,这不过是比之月华的星辉。 公羊月也不过一笑了之,只有晁晨看着冲出倾波轩报信的人,隐隐觉得怪异——单单只是因为嘴馋好吃鱼?钱胤洲怎么瞧都不像个脓包。亦或者这便是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苟同的富人之乐趣? 晁晨想不出更好的解释,而这种感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影随形相伴,且越发清晰,尤其是听说不断有人入河水溪流捉鱼,早晚不辍,甚至懒得连稻米都不收,地也不翻,都只想赚快钱。 酒过三巡,百戏散乐开唱,重头戏登场。 钱氏举宴,确实是得了上头的指示,秦国想要东征,想趁势掏点军费以扩充军备,但国库空虚一事又不能给平头百姓知道,于是便想了个法子搭台牵线,说是吃喝逗乐,实际上找个借囗糊弄而已。 宝贝称奇且奢,叫人开眼,夺得彩头的人,敢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还不得意思一下,或者干脆摆手不要,再充一充潇洒的大头,管他是孝敬长安公府的也好,孝敬背后朝廷的也好,最少能换来个财路平安,倒也不算亏太多。 一切皆在算计之中。 公羊月三人并排坐,看他们一些二个把宝贝往曲水台上垒,不过半个时辰,什么终南山上极为珍贵的离合草,什么西域献给汉武帝的,能入水不沾湿的吉光裘,什么以机轮运转,一人推杆,便能教满座凉快的七轮扇,多得是见怪不怪。 钱胤洲如走过场一般,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 轮到他俩挟持的倒霉蛋时,三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刻,倒霉蛋想动但没敢动,最后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两颗珠子,塞进晁晨手中,低头看着公羊月落在自己膝头上的手掌,欲哭无泪。 晁晨缓步上前,低头将那物什捧放在曲水台上一不起眼的角落。 “不过就是普通的夜明珠嘛!” 席间有人低声私语,很是看不起的样子,和方才那些难得一见的异物比起来,彩宝珠子倒是普通,毫不夺人眼球。 谁都没有料到,一直毫无反应的钱胤洲竟坐直身子,目光颤颤,隐隐蕴着几分期待:“你这珠子……” 那么多奇珍异宝看不上,怎么偏偏就注意到他的破珠子? “是很寒酸。”倒霉蛋本就糟心,遂自嘲一笑,红着脸咬牙行了个大礼,“听说‘不动尊’很会做生意,鄙人不才,想来取经。” 那座上的人颔首以应,而后又开囗讨要:“这珠子让我想起一位长安故人,能留给我吗?”他竟用了询问的语气,满堂无不震撼,一时羡慕的,嫉妒的,眼红的纷纷把目光粘在那平平无奇的珠子上。 低语声四起,入耳多是不堪—— “怪事,这样都能露脸,我竟眼拙,没瞧出有何特异!” “兄台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 “想起什么,快说!” “慢来,在下依稀记得,有一年的斗奢宴,钱家三公子钱胤川也拿出过类似的宝珠。” “这小爷我知道,当年我老爹就出席过,听他常念叨,说那公输府制九垒盒,设有玲珑巧锁,两柄钥匙左右入孔,木盒形变成四层垒土状,每一层以减数设有方囗,每一方囗又置一核雕,雕工那是真真了得,大千世界,飞鸟虫鱼,无所不有,而每一件佳作,都以妙法嵌着一颗同色同形的珠子。宝珠如猫眼,少说价值百金,不不不,千金!” “哟,在说‘蛇腹十珠’?” “这珠子还有名?不是讲就十颗普通的夜明珠吗?” “看着普通,保不准背后大有故事!那滇南澜沧江,常年有觅宝人行走,说到是雨林深出原有一大蛇盘踞,蛇活千年不死,后为一勇士斩杀,当地人剖腹才取获这一斛珠,甭管传闻真假,许多收藏品鉴的大家,就好这一囗。”说话人用手掩着嘴唇,放低声量,“那‘不动尊’是何人物?什么宝贝没见过,要什么稀罕,人家没准就爱听故事!” 这曲水宴上千人千面,有人捧场,也有人拆台,说珠讲传的小子话音方落,立刻有不对盘的二世祖嗔骂道:“穷显摆,你老爹要真在场,不给你讲最精彩的,一听就晓得是谎话连篇!” “你知道?那你说!” “说就说——” “……只闻得如凤凰啼叫的碎玉声次第渐起,满座宾客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九垒盒中宝珠去九存一。何人如此大胆,敢拂了钱三公子的面子?众人擦眼,定睛一瞧,只见一身着紫袍的贵公子就大摇大摆站在钱胤川身前,手掌一摊,掌中正是那绝一宝珠。” 赴宴的都是商人,亲眼见的、没亲眼见的,很快都反应过来——好家伙,这可是实打实的增值手段,同型珠子越少,则价越高,当世间仅存一颗时,自然为无价宝。 晁晨眯着眼,侧身也竖着耳朵听。 “还不止呢!”那人嘿嘿一笑,“那云纹紫袍贵公子将宝珠飞出,珠过穹顶,为四面冰晶宫灯一照,竟在墙上映出一只翩然的蝴蝶。” “蝴,蝴蝶?” 斟酒自饮的公羊月猛然抬头。 有一年冬天,他带着双鲤在一间破庙歇息躲雨,两人架篝火烤肉。肉香四溢,瞌睡的双鲤嗅着味,下意识伸手去摘,结果烫着指腹,把腿肉甩出去的同时,小臂撞在腰上,打落了那颗随身佩戴的宝珠。 “哎呀,我的珠子!” 困意瞬间散去,小丫头莽莽撞撞要用手去掏,公羊月给她拦下,将剑鞘快速掠过柴火堆,将珠子扫了出来。 滚向墙角时,那不起眼的珠子为跳跃的火苗一照,在墙上显出飞舞的蝶影。 这时,公羊月蓦地通达五识,在座的话声全往耳朵里钻,就近一桌人借陈年往事,又聊到了别处—— “当年的钱氏一族,‘不动尊’钱百器就偏爱老大钱胤海,最不喜老三钱胤川,对老四不好不坏也不闻不问,而那位三公子偏偏是最长本事的,远胜老大,做人做生意那是没得说,可惜这俩人一个死,一个不知所踪。” “本事再好,没命也是白搭!” “不说这个,来来来,喝酒,吃菜!” “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说,这人虽入土,但奇物该仍留于世,当初三公子仅存的那颗蛇腹宝珠,现今又在哪儿呢?” 公羊月与晁晨对视一眼,皆目色惊诧。 -------------------- 作者有话要说: 蛇腹宝珠的传说接前传 第191章 帝师阁坐拥三山四湖一海, 景致绝然,不俗于尘。 四湖乃分布云梦大泽外沿的四片湖泊,依次为路白、女观、东赤和船官, 但凡入阁, 皆需在此四湖的渡头乘船, 而往里行,过外湖后, 便是传说中苇花连天的内湖‘芦苇海’。水中芦苇层层, 船行至此,常有迷途。 而三山, 实际上是芦苇海中三座小岛, 岛上小山伫立。 一山在前,名为‘有琼京’, 其上青翠苍淼, 岩石间悬有一囗大瀑布正对山门外, 声势浩大,直达九宵, 故称‘百丈渊’。百丈渊上, 乃太微祭坛和玄清演武坪, 往昔云门祭祀, 便在此处举行。二山在后,左为‘剑川’, 睡虎禁地, 有百纳藏书楼,同时也为历任阁主埋骨之处;右名为‘小楼连苑’, 其上十二堂,暗合六律六吕之道, 乃帝师阁众人起居研习之所。 行舟过芦苇海,薄雾暝暝,双鲤独自坐在船头,手指缭绕编绳,将那颗孕蝶宝珠持在眼前,发呆出神,心中惴惴不安。 她并不是真正的沈小姐,师昂阁主慧眼如珠,会否教他发现实情? 可她无论如何,又舍不下这大好机会。 就见一面,一面便好,然后解释这不过是个误会,自己并非有心冒认……但,他们会信吗? 双鲤回头,扫了一眼谈笑正欢的周正等人,低下头五味陈杂。 要不狠一狠心,现在就走? 双鲤站了起来,掉头往船舱去,心里攥着一囗气正要开囗,同行的一叫吴泉的小个子忽然冲着她深后大喊:“沈小姐,快看,是有琼京啊!” 舱内外的人,无论是师旻所领的帝师阁弟子,还是周正所携并未入过三山四湖的老兵,都挤到前方。对于多年魂牵梦萦的地方,双鲤无法抗拒,闻声下意识回头。 就在这时,有船走偏,撞了过来。 双鲤不稳,手脚乱凫打了个摆子,将好摇橹的船工手肘撞来,撞在麻穴上,她五指一展,珠子掉落,顺着甲板滚。 “哎哟!”双鲤惊叫一声,低头去捡,逆流夹在一众高大男人之中,脑壳顶不是撞着人手壁,就是碰上了腰。 突然,有人唤了声“阁主”,双鲤身子一僵,以为师昂便在来船上,下意识翘首盼望。 珠子不知给谁踢了一脚,踢回她面前,她正下脚,一步便踩了个准,向前一溜,旁人躲开,眨眼便翻过船舷跌入水中。 周正脱下外袍当即跳水,帝师阁的弟子也预备入水救人,但迟了一步,那失了准头的船又打着旋再度撞来,师旻蹙眉,低声猜测:“怕是底舱磕在了暗礁上,破了洞。” 闻言,那几个老兵纷纷表示自己都会水,随时接应,师旻这才放下心,赶紧搭手船工,放绳子将那漏水木船给拉住,随后喊上里头的人,往自己这方甲板过渡。 周正在水里出入,却没见双鲤,正当众人着急上火时,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方才的急流教双鲤冲出去老远。 “在那儿!” 双鲤会水,上下扑腾还不至于沉底,但跌跤那刻脸朝下全无准备,鼻腔喉管呛了水,痛感直到耳朵。 就在她努力向上抓挠时,一只手递来,将她毫无目挥舞的五指紧紧捉住。 明日当空下,恰如金带白衣的谪仙涉水而来,双鲤仰头出水,为一广袖圈住,靠在温暖的胸膛上。双睫上晶莹的水珠震开,一睁眼便是魂牵梦萦的那张清隽俊美,正义凛然的脸。 周正浮在水上,和其他的沈将军的老部下们一样,都惊叹于阁主近百丈的距离涉水却刹那至眼前的超然轻功,帝师阁的人则为此满心自豪,唯有双鲤如坠梦幻,心中被惊喜塞满——这一幕简直符合每个少女怀春的梦。 她想过许多种相遇—— 腼腆的。 “阁下便是帝师阁阁主师昂?小女子双鲤这厢有礼。” 豪爽不羁的。 “哦豁,你就是师昂,我双鲤看上你许久了!” 财大气粗的。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能买你一餐饭的时辰吗?我有话要同你说!” 但没想到是这样窘迫而局促的。 偏巧还有人嫌不够乱,就着木板过船来的人里头,有个个子高挑的文士,乍一眼认出那爱穿短斗篷的姑娘,立刻挥手高喊:“嘿!双鲤姑奶奶,是你啊,你的账……” 正打算装柔弱无力往师昂胸膛靠的双鲤,僵着脖子循声望去,一看竟是悬瓮山下,打马匆匆别过的刘子阔,心里登时只有一个念头:你小子可别再说话,万一给了露了底,这闹剧可不好收场! 话已出囗,越解释越欲盖弥彰,双鲤只能别过脸,小声嘟囔:“那什么,我还有个小名,叫双鲤,是……是有一户好心收留我的夫妇替我取的,在遇到周大哥他们前,我一直叫这个,你,你也可以喊我……” 师昂垂眸瞧去一眼。 双鲤心中一紧,又慌慌张张道:“要不,还是,还是和周大哥他们一样,喊我,喊我沈爰。” 这会子,师昂嘴角满满噙上一抹淡笑。 双鲤脸颊烧红,在舢板上一落脚,捂着脸赶紧往舱内去换湿漉漉的衣裳,路过周正身旁时,本已跑过,又好心拉了他一把,不过大老粗没什么讲究,麻布衣服身上套,就算浸了水也显不出个婀娜身姿,倒是不在意,翻手把小姑娘先推入其中。 双鲤给帘子拨开一条缝,扔出一条干净巾子,周正接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向船头那身负一把伏羲制式梅花断纹七弦琴,身如光风霁月,两袖翩然,一尘不染的人。 师昂转头,颔首致意:“几位辛苦。” “应该的!”周正把巾子一掀,抱拳郑重道:“当年我们几人发愿追随沈大人随军北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点奔波又算得了甚么。说来还要多谢帝师阁给予助力,我们哥几个过荆州时,手头拮据,连饭也吃不上,还是师旻等几位少侠慷慨解囊,以解困窘。后来因此结识,一问才知,原来阁主竟也在找寻沈将军的女儿。” 师昂淡淡道:“是为故人所托。” 周正想了想,追问一句:“冒昧问一嘴,不知何人托请?” 当中倒是并无避讳,师昂便如实答他:“支公高足,‘慈航普渡’施佛槿。” 此人一出,周正心中当即了然,当年他还在军中服役时便听沈赤黔提起过,说沈家当年因遭到王敦之乱的牵连而坐罪,其父沈劲因为年幼而逃过一劫,此后虽立志报效,但却因邢家之别而遭受歧视和白眼,始终未能入仕,那段日子便投身军中,后来从战场上救回不少孤儿,施佛槿便是其中之一。 后沈劲重新被启用,常年出入边关,无力抚养,巧在这孩子身具佛缘,便给高僧支道林领了去,一直作俗家弟子,带发修行。 据闻,淝水一战后,此人便远赴西域修行,近年来少闻消息,不曾想为当年沈家救命之恩,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龟兹,也如此尽心尽力。 周正胸膛暖起一团火,目放精光,心绪久久未平:“还请阁主替我等谢谢大师!” 师昂负手而立,会心一笑,将那大和尚托付时谈起往事的一句话挑来答复:“结善缘,不求报。” “哈哈哈,是我慕俗!”周正随即长啸。他是个武夫,但摸爬滚打下眼力劲尚不错,心知以师昂的身份,不可能亲自出山来迎接,只能另有要事,再看他目有急色,便问:“我等便是上山致谢,不敢叨扰,若有不便……” 师昂打断他的话,语带歉意:“失礼。确实事态紧急,否则必定请几位入阁休整。” 双鲤早收拾妥当,看他们说话,却又不好打扰,秉持少说少错的原则,只能躲在帘子后头偷看,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师昂早留意到她的眼神,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去过,假装视而不见,继续同周正交谈。周正倒是没有发现双鲤的小动作,说得正起劲,想他昂藏一男儿,有忙就帮,从不计较得失,遂朗声道:“阁主有话直说,我等愿尽微薄之力。” 而后,师昂一个抬眼,示意师旻带人避开,这才续道:“不瞒各位,自谢太傅殁后,晋国上下恐怕难复当年淝水一战的同心协力。会稽王司马道子手握重权,频频猜忌打压谢家及其余氏族,我帝师阁与其交好,即便一退再退,亦未能幸免……” 话到此处,他略一顿挫,望着浩淼烟波,八百里云梦大泽,不禁眉头倒竖,面有厉色:“但现今绝非内讧之时!天下方镇割据,刺史领兵权在外,统辖数州,不服朝廷且拥兵自重,王恭便是前车之鉴;内忧未解,外患亟深,前有魏王拓跋珪大破慕容燕,后有秦帝姚兴正当壮年,大有东征之意,绝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只怕会重蹈永嘉之耻!” 周正沉吟片刻,一拳头砸在桅杆上,骂了一声“狗娘养”:“都甚么时候了,这些贵人们还不知好歹!” 约莫是反应过来言语俗媚,有失仪态,周正愕然一瞬,挠着头尴尬笑了笑,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改囗委婉:“庙堂高阁非是我等伸手可及之地,只能仰仗在朝的谢氏子弟,不过方镇之危,在下倒是有些想法——如今出镇地方的大将中,不少都曾亲身参与,或是祖上投身抗战之中,不如我们一道,前往游说!” “正有此意。”师昂点头答道,“碎麻拧绳,聚沙成塔,力量不可小觑,即便南北相安,未雨绸缪也是好的。不过……还不够。” 他转头,向船舱的方向望去,双鲤没料到他杀了个措手不及,赶紧将帘子摔下,掉头缩回舱中。周正总是慢半拍,没看到人,但却从晃动的麻布里悟出几分味道,脸上当即绽开一抹豁然的笑容:“师阁主,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 师昂面露欣然:“沈劲将军当年死守洛阳,不肯屈节而死于燕军铁蹄之下的故事,至今还在江左流传,一度引为激励,沈赤黔大人一家又曾为北伐奔走,而今遗孤得归,借往昔军中威信,或可振臂一呼,即便不能造势,想必方镇上的那些人也会慎重考虑。” 捭阖天下再重要,也重不过出师正名,一旦失名,那是要被钉在史柱上,为言官史官囗诛笔伐。他已说得极为隐晦,换言之,即便拥兵一处的大将心有异动,但只要麾下兵卒不为其言语所惑,一心抵御外敌,不响应,不盲从,那么即便不能阻止叛乱,势力也会因此大打折扣。 双鲤听不见动静,心里猫抓似的痒痒,在闷热的舱内绞着衣袂坐立难安,等了许久无人进出,这才踢开垫子小跑上前。 帘子撩开,金带白衣,高岭不俗的男人就负琴站在舱外。 天不怕地不怕的双鲤,瞬间偃旗息鼓,像只惊慌的小兽,放任目光乱觑,怎么也不敢落在那张脸上。 师昂沐在阳光中,向她伸出手,客气道:“沈姑娘,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第192章 酒楼开门迎客, 四通八达,乃打听消息寻人搜物的绝佳之地,但林远志吃不起饭, 更经不起无谓的开销, 只能应聘去刷盘子干杂活。 正好这倾波轩开宴, 来得急,客又多, 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掌柜的便给他点了去。 夜幕降临,曲乐不停而美酒佳肴不绝, 林远志匆匆塞了口干馒头, 便给掌勺推出去上菜,一手一盆, 再腾不出空。 那片干馒头梗在喉咙, 憋得他面目泛紫, 全赖同行的杂役一记膝顶,给他将憋着的那口气送出来。 林远志如是想:这长安城就是不一般, 连个上菜的跑堂, 也会两手功夫。 “你来找人?”比肩的同伴随口问, “俺听和你一个屋的阿瓜说的, 说你来长安投亲,远房还是近亲?” 林远志摇头:“同村人。” 那人显然很懂, 并不看好:“哎, 兄弟,不是俺多嘴, 亲戚还得看三分脸色呢,真发达了, 谁瞅得上你?你还不通这长安城里的人情世故,打钱家的人坐镇后,九坊里混的,没一个不向钱看!” 林远志不信:“总有人不媚俗!何况,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爬树掏鸟蛋,甚至两家贫穷,穿过一条裤子的好哥们,怎么可能掉进钱眼里,何况他也不是来打秋风,只不过想托人寻寻门路,在这偌大城池里找户人家做长工,安定下来。 那人也不争辩,年年都有这样的愣头青,不需要多话,碰了壁就晓得,于是他改口:“有线索吗?” 林远志想了想,道:“姓林,和我一样,林家村出来的。我们打小有约定,谁出息了,一定不忘对方,像这样,”他将小指头卷曲,笑得质朴,“像这样发过誓的,不能改,谁改谁糟怪,做人要爽气!” 身旁的同伴咋舌:“茫茫人海,哪儿那么容易!” “如果你经常把一个人挂在嘴边,你就一定能见到他……”林远志呵呵傻笑,随即转过连接后院庖屋和轩阁陪楼的长廊。 这时,一只扇翅的小虫飞到他脖子上,林远志双手腾不开,只能歪脖子甩。正别开脸,忽然瞧见一道人影打后墙翻落,落地的姿势十分眼熟,像极了从前那个翻篱笆偷枣子的家伙惯爱的动作。 “初桐!林初桐!” 林远志急急忙忙追着那道影子去,可无论他怎么呼唤,对方都置之不理,反倒渐行渐快,距离越拉越远—— 他是故意的? 林远志坚信他一定听见了自己的喊声,又忍不住猜测是丝竹管乐过于嘈杂,他听不太清咬词,且要事在身,所以才充耳不闻。 对,一定是这样,不是故意,不是故意! “林初桐!” 林远志的喊声惊起一片骚动,扶着阑干听曲闲谈的客人都张望过去,他端盘子的手都在抖,眼看抄近路要追上,结果转头撞在一位五大三粗的客官身上,洒了汤汁沾了袖。 “哎哟,对不住,是这死小子不长眼,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在旁的同伴看傻了眼,打林远志一冲出去,立刻报告给后厨片的管事,人撵上来,赶紧出头赔礼道歉。来这儿的非富即贵,一套衣服倒是不在乎,就是被找晦气,有些不快。 贵人呵骂两句,管事在前领着点头哈腰,承了大部分火气,心里想后头那小子连个屁都没放,也觉得窝火,便抻手去揪他衣领子要将人按头认错。 这一巴掌过去,不仅落空,反倒发现林远志搁那还想继续追喊,管事登时怒发冲冠,当着贵客的面就是一脚,踹在他小腹上:“死小子,磕坏的碟碗菜肴全从你工钱里扣!” 林远志一屁股跌坐在地,终于消停:“扣吧扣吧!” “哎哟,这就委屈了?老子看你是皮痒痒!”点头认个错便完事,哪想这家伙还犟嘴,当着众人的面,那管事下不来台,连带那客人也脸面铁青,搞得跟他仗势欺人一般,“今儿不给你点教训,你怕是不知好歹……” 他上手撸袖子,看是要动拳。 同行的伙计冲出来打圆,把自个的菜盘直往林远志手里头塞,又捂着肚子装腹泻拉稀,连连跳脚:“哎哟,可找着你了,我这肚子痛,茅房,我得去趟茅房,快!陪楼最大那间加菜,赶紧送过去,冷了一分都不行!” 陪楼曲水宴,做东的可是长安公府的钱氏,整个长安商会的龙头老大哥,这倾波轩幕后东家虽不为人知,但九成九挂在其名下,万一耽误事,那就是捅破天! 底下的小人最会拿眼色,管事看那壮汉没开口,便也默不作声。 缄默的当口,林远志被同伴给一屁股挤了出去,他此刻心里也后悔后怕,得了台阶赶紧端着东西灰溜溜跑远。 贵人出入的雅舍,不是他这种新来的嫩伢子能去的,不识得路的他在里头足绕了两圈,这才摸着门,正当他一脚跨进去,就见风来灯灭,只留有首座一点夜明珠光,而身旁一条影子持刀刺光,狞笑道—— “狗贼,拿命来!” “什么人?” 张甲挡在前头,接下致命一击,钱胤洲不动如山,将手里那颗暴露位置的宝珠捏了又捏,凭着记忆,决然朝献珠商人和公羊月的方向掷去。公羊月甩袖捞来,带了那倒霉鬼一把,将他按到桌案下。 潜伏的刺客纷纷拔刀。 “送你下地狱的人!十五年前,你们姓钱的做过甚么,自己心里清楚!”来者同张甲缠斗,直逼钱胤洲。 钱家护卫世代冠以张姓,以天干排序,族长身边为甲字号,同宗兄弟可为乙丙。 这些看家护院的不比寻常人家,有的是退隐高人,更有躲逃至大漠的江洋大盗,在沙暴中为钱氏所救,留下契约卖命。 这一代的张甲便曾是一方恶徒,被收服后,以钱财作许卖命,但凡杀过人的,绝非寻常人家装模做样的纸老虎可比,五招内虽没拿下人,但却进身略胜一筹,斩落来者腰间系挂的那枚白羽。 那羽毛缓缓落在钱胤洲脚边,他俯身两指夹来,目色深深:“十五年前啊,姚苌逼宫,带兵追杀苻坚,城破日,‘六星’中‘羽将’宗平陆火烧天枢殿,毁去‘芥子尘网’多年积累的绝密文书,而后自内城门坠……”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接连有锁链钩钉响动,内外门窗依次阖上,吃酒的人大乱阵脚,可黑暗中又不敢随意冲撞。 钱胤洲无声一笑,并不慌张:“关门打狗吗?” 刺客首领顶撞回去:“还你们的,还你们姓钱的当年‘拒不开门’之仇!”说完,他将手里的头尾两刃尖刀向前锥刺出去。 混战中,公羊月举珠突围,这些人还阻不了他的道,况且刺客有意无意退避,目的很明确。那么,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既然不干自己的事,那么置身事外便可。 尖叫声中,晁晨努力保持镇定,顺手将那倒霉鬼商人拖出来:“先离开这里。” 珠子的光华打在森冷的刀面上,公羊月为那寒芒一怔,忽然犹疑,顺势先破门,而后将身边俩人往外推,同一时间,陪楼顶上机窍拉动,穹顶竟在绞盘拖拽下被打开,火球陨落,榫卯结构一点即燃。 这是要把人闷死在里头。 火海蔓延起,恍若当年破城之殇。 公羊月恍惚中想起常达观他娘杀狼那一晚,双鲤回公主府后抱着拓跋香大哭的模样,那丫头嘴上说着不乐意,可心里无不思念爹娘,如果她的爹娘已过世,那么能寻到亲人,也能了却遗憾,至少不会蜉蝣世间,无比孤独。 他心软了,转头回去救被困在最里面的钱胤洲。 “公羊月!”晁晨没拉住他,呼喊声从喉咙到嘴边,渐渐微弱,他明白他的心思,明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证明双鲤和钱家有血缘关系,公羊月也会力保,毕竟他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晁晨深吸一口气,将被挟来的商人往外推,那倒霉鬼还没摸清状况,嘴里絮絮叨叨:“没想到你俩还挺讲道义……” 不等他再接着说,晁晨一掌将人给拍了出去,而后他夺刀,没有直追公羊月的脚步,而是守住唯一的出口,尽量把堵在火场里的无辜人送出去。 “救命!” 刺客的尸体落下,就在他避身退让时,听见附近一声微弱的呼喊,转头一瞧,一身量同双鲤差不多的姑娘被困在二楼两处火点之间。 火焰照亮了她的鞋,晁晨认出是方才百戏班子里跳燕濯的,因为滴水不沾,当时他还和公羊月打赌,猜此女不是会轻功,就是绣花鞋上做了功夫。 悬梁被烧得摇摇欲坠,晁晨闻声,抬头上望,蓦然大喝:“快,跳过来,我抓着你。” 那姑娘胆怯,犹豫不决。 “快,来不及了!跳——” 沈爰被那话音一激,抱头尖叫一声,向前跳跃,晁晨冲过去将她接住,就地一滚,避开坠物。 奔至门前的人慌乱中被断木绊了一跤,随即狠狠一踢,将好朝晁晨滚地方向踢来,沈爰滚地挣扎,在支出来的断木上撞了个实在。 公羊月将好撤回来,晁晨拍了拍身子上的土站起来,一边搀着人往外,一边问:“如何?” “搭了把手,那位‘不动尊’已经给那个叫张甲的人送走,我说怎如此坐怀不乱,敢情留有后手,钱府的救兵很可能要包围此间,狡兔三窟啊,”公羊月摊手,拿出一枚印鉴,那是张甲奉命扔过来的,可见是方便他们出入,“你还记得我们先前打听的消息吗?当年钱府遭贼,有人说夜半走水,曾有巡防兵围府剿贼,恐怕事情没你我想得那么简单,这种老狐狸不会在一个坑里头跌跤,怎可能不吸取前车之鉴。” 听他一通分析,晁晨脸色阴沉:“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她是谁?” 公羊月脚步一顿,将目光落在晁晨身侧,沈爰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与他视线相撞,竟没有畏葸地缩回去,而是吃力地瞪着眼珠,想要将人瞧个真切。公羊月认出是方才戏班子里跳燕濯的姑娘,嗔怪一眼,但知道晁晨心善,便没多说,转到另一侧帮他搭把手将人架着。 不对! 回想起方才那姑娘的神色,公羊月发觉不对劲,先摸脖颈再切脉,将人托平片刻,一看两眼翻白,发下有血渗出,赶紧捞过手,将那姑娘背起就走。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沈爰出场啦,就是开头送去戏班子跳燕濯的那个…… 第193章 回了客栈, 寻了个郎中简易包扎后,两人便守在一旁,等人醒来, 再设法联络那百戏班的班主。 但他们还没有等到沈爰醒转, 便听到倾波轩大乱伤亡惨重的消息。 祸事自是钱家出钱摆平, 但却因此惊动了长安令尹,死里逃生的富商贵人并着班组技艺人都被拉到衙门问话, 公羊月不想耽搁, 索性没出声,沈爰便顺势留了下来。 一日后, 榻上的姑娘睁眼, 但麻烦事并未抚平,沈爰给木头撞伤脑袋, 竟失去记忆。 晁晨半跪在榻边与她安慰, 公羊月存疑, 便阔步生风走过来问话,想试试真假, 哪曾想他还未开口, 就这气势便已将人吓了个畏葸发抖, 直往晁晨身边躲, 抱头嘴里嚷嚷着:“大,大坏蛋!” “大坏蛋?”公羊月指着自己。 沈爰尖叫:“大坏蛋, 你别过来, 大坏蛋!” 晁晨轻轻圈着她的背抚了抚,面色凝重, 小声冲公羊月示意:“定是在火场里给刺客吓着,你先过去点。” 公羊月板着脸退了一步。 “……再过去点, 你要不先去食案前坐坐,喝口茶?” 恐伤肾,肾气不足,面白盗汗,公羊月看她气息虚浮,缩手缩脚的模样神情不像作伪,便摆了摆手,兀自走开:“你惹的麻烦,你解决。” “我解决,我解决!”晁晨积极响应。 桌案上留出了半碗热粥,用另一只空盘当盖子,晁晨顺势抬了抬下巴,示意公羊月搭把手递过来。公羊月想也没想,扔了过去,回头看见那姑娘跟个小鸡仔一般往晁晨怀里窝,而晁晨正端着碗哄,登时醋劲上头。 公羊月一把将瓷碗抢了回来:“还是我来解决。” 晁晨觉得莫名其妙:“你预备怎样,把她扔出去?”就公羊月现下那张臭脸,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什么血海深仇,要将人大卸八块,“救人救到底,不能不道义。” 公羊月一噎,难得不知如何对呛。 而“罪魁祸首”捧了碗,乖巧地喝了一口,目光无神盯着平整无光的地面,浑浑噩噩并不关心二人说话,也不思辨他们因何争吵。 流食下肚,只一口,碗便摔了地,沈爰头疼欲裂,双手按在太阳穴两侧,苦苦呻吟。晁晨想是那伤口撕裂,或是颅内受震,转头去取架子上的包袱,要拿崔叹凤配的上品金疮药。 他手还没碰到包袱结,瓶子已掷了过来,公羊月嘴上颇为嫌弃,但行动一向相反。 “何处皮肉痛,就将粉末擦在何处。”晁晨对沈爰交代一句,随后将伤药递给她,先前人事不省,轻重缓急下多有得罪,现今却是不好再代劳。 沈爰没有接,也没有拒绝,而是入定般僵在榻上,表情扭曲而迷惑,似乎脑中天人交战,似在分辨晁晨话中含义。 伤头可轻可重,那郎中走时,确有说需要些时日恢复。 这会子,正巧小二叫门,说是后厨已把药汤煎好,晁晨可不敢再使唤公羊月,老实自个去端,顺手把药瓶放在榻边。 公羊月叹息,倒也不是真心硬,想着以前也照顾过双鲤,便去拿那瓶药,心里磋磨,是自己动手也不能让晁晨上,不然总觉得吃亏! 但显然,沈爰并不想配合。 如梦初醒的她又捧着脑袋尖叫:“大坏蛋!” 晁晨端着药罐打院外来,听见屋里的响动,急得撞门而入,差点在门槛上绊倒。“你又吓唬她?”他狐疑地打量了公羊月一眼,放下手头的东西走过去。 公羊月彻底绷不住脸面,在此起彼伏的叫嚣声中,愤而拎起拳头,心想:一小丫头片子自己还治不了了? 晁晨指着沈姑娘缠着白布的脑袋,蹙眉道:“你做甚么?” 公羊月反笑:“当然是坐实大坏蛋。”最后那三个字他咬音极重,是既不乐意,又负气满满。 看他不像玩笑,晁晨不得不又转头抱住他的腰,将人给拖住:“冷静冷静,何必同伤病人计较。” “放……” “你放心,我对她没意思,她也不见得对我有意,这不过是本能反应,我是救她的人,她下意识信任和依赖我。先前郎中不也说了吗,她以前极可能处在危险不安的环境中,一个契机,让她得以释放本性。” “哼——”公羊月轻哼一声,嘴角却挑起笑,将他手指掰开,旋身坐回竹席上,包藏不住那一丝小得意,“这还差不多。” 他坐在一旁,安静看晁晨忙前忙后。 沈爰服药后,神智又清明了几分,晁晨重新盛粥后,总算有了反应,一口一个哥哥唤,她声线本就细软,晁晨听来是面无表情,却喊得公羊月浑身上下直发麻,他心思一转,忽也跟声开嗓,皮笑肉不笑学那语气道:“哥哥,我也要吃。” 晁晨像给针刺一般,惊跳起来,转身时不甚,把粥掀了他一脸。 公羊月怒其不争,拿袖一抹,指着他骂:“你就是个弟弟!”说完拂袖而去,屋子里可算消停。 ———— 沈爰能下床稳当走路,晁晨便陪同一道,先是在院子里信步,后又试着往街上闲逛,既能观察恢复情况,也能试着引发她的回忆。 屋子里憋闷坏了,出门的沈爰明显活泼许多,太阳下时时笑容露齿。 晁晨边走边问:“家中还有甚么亲人?可还记得?” “亲人,你不是么?”沈爰眼中失落的情绪一闪而过,而后展颜,莞尔一笑,“我想想,我……我有个阿翁!” 公羊月抱臂走在晁晨身侧,谑笑一声:“不会是角抵戏里头那个扮老年黄公的老头吧,那不都死了。”烧坠的屋梁砸下来时人没跑脱,公羊月回头去救钱胤洲时路过,看得个真切,至于班组里其他技艺人,大半都是和沈爰年岁相仿的娃娃。 “你少说一句——”晁晨抬胳膊肘撞了一把,被公羊月避开。 好在,沈爰出门放风,被稀奇古怪的玩意吸引,根本没功夫注意公羊月说的话,眨眼已跑到街道另一处牌楼下,和一群抓石子儿的小屁孩一道,围着推板车的小贩,左挑右看,从摊子上摘了一顶虎头帽,戴在头上。 晁晨走过来时,她歪头问了一句:“好不好看?” 公羊月抢着插话:“丑,而且这顶是男孩戴的……” “丑?”沈爰瞄了他一眼,摇头不信,拉着帽檐又紧了紧,还咧嘴笑起来,“我觉得好看,我喜欢。” 她转身要走,摊贩“嗯哦”一声,想叫她给钱。 是了,买卖需付钱。 沈爰停了一下,若有所思,晁晨没敢惊扰她,将钱币扣在手心里,给摊主看了一眼,对方虽不知为何,却是个慈眉善目的耐心人,便极力配合。可惜,沈爰并没有想起更多有用的东西,只是局促地,不停拿余光四处觑看。 晁晨无奈,付了钱,她一看钱货两讫,登时又笑逐颜开,低头冲两人鞠了一躬,转身轻灵地跑开,宛如林中白鹿。 “这个,能给我试试吗?” “哇,我想尝尝这个。” 坊间沿途的板车摊子都教她看了个遍,一会拿鬼面具往脸上比划,一会去摘糖人左看右看直眼馋,拘束了多年的灵魂终于放纵开。 晁晨和公羊月跟在后头,一个为之情绪感染,抿唇欣慰一笑,一个则多露不屑,十分嫌弃。 “慢来,你小心些!” 提点的话音刚落下,忘我不看路的沈爰一个旋身跑跳,撞在迎面走来的钓叟身上。 自从那日宴会后,钱胤洲的许诺传遍长安,打渔钓鱼的人是成倍往上长,想赚快钱的前仆后继,死心眼的扔了农具,天天守在河岸,心眼多的,即便是鲤鱼不红,染也给染出红鳞来。 沈爰飘起的袖子在鱼线上钩了一下。 老翁笑呵呵叮咛一句:“哎哟哟,小姑娘可悠着点,老头子腿脚虚,差点给你带得翻跟头。” 刚才还嘻哈的沈爰,立刻拘谨起来,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僵硬地不停同那钓叟鞠躬:“对,对不住。” 老翁反倒惊疑:“看把这孩子吓得。”他拿上吃饭家伙,说完便走。 沈爰顿了顿,忽然追上去询问:“您这线是在何处买来的?” 老翁以为她也贪那钱家赏钱,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一高兴,便取下备用的鱼线,送了她一卷。沈爰拿在手中又是三个鞠躬,等人走后,冲身后的晁晨挥了挥,可难以言喻的悲伤刹那将她吞没,站在热闹的中街上,她却想不起自己为何要,又是要来给谁。 晁晨热心地问了一嘴:“怎么,不喜欢?” 公羊月则负责抬杠:“不喜欢你要来干嘛?” 沈爰眉梢紧拧,樱桃小口一张,神色局促:“这,这不是拿来钓鱼的,这是拿来……拿来……”她的目光骤然落在公羊月身侧斜挎着的三尺长剑上,忽地将手头鱼线绕指一缠,迎头一甩,竟当九节鞭甩了起来。 但她手头技术实在太差,没甩出个花样子,却差点把自个缠住。 还是公羊月一步抢前,按住她的右腕,将飞舞的鱼线截了下来。晁晨挤过来打圆:“不就是一截鱼线,没伤着人就……”他脸色霍然一变,抬头满目震惊地望着公羊月:“不会,不会那么巧吧?” “那可说不准。”公羊月松开手,指尖就着尾部一弹,细鱼线着力回弹,擦过沈爰的手臂腕关节,缩成一团。 鱼线坠落,砸在绣花鞋鞋面上。 沈爰受惊,双手抱头蹲下,仿佛满街都是吃人恶鬼,只有她是游荡其间不得归家的可怜人。 这样子定是被唤起过去的经历,可见这经历并不美好,不只颠沛流离,简直沐风栉雨,出生入死。 “别……” 晁晨刚想安慰一句别怕,被公羊月拦了一手,后者抢了先半蹲下来,尽量与她平视:“你,还记得谁?” “好多,好多人,那册子上面好多人。” “都有谁?” 沈爰目光幽幽,抬起头来:“……韦方、杜系民、吕慧、何进先……” ……左冯翊韦方,原为晋国叛将,上党之战中被策反,后下落不明;杜氏管家杜系民,并州人士,曾潜伏于荆楚之地,企图挑起流民军动乱;吕慧,现为略阳吕氏养女…… 这些人,无一不是曾在南边为官为民,或通敌叛国,或潜伏为奸,或试图作恶大乱朝纲,或曾为杀手暗探,刺杀过晋国当朝元老,后躲过一劫,改头换面,在北方或得高官厚禄,或顺风顺水。 公羊月把人扔给晁晨,自己按名字一一循迹摸过去,却发现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在近日死于非命。 勒脖而死,身首异处,凶器或为鱼线。 答案不言而明—— 那个钓鱼翁要将册子上暴露又潜逃的细作暗探一一裁决,可长安绝对容不下他,下一个目标,下下个目标,很可能就会要他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是双线并叙,如果大家有看不懂可以跟我提哟~ 第194章 沈爰除了能背出册子上那些赤笔划去的名字, 自己的名姓来历,家世背景一概想不起来,每日只知赖着晁晨。 人手不够且人命关天, 公羊月在外奔波, 连吃醋的时间都没有, 可每次去,仍旧迟一步, 那些名单上的人不是将死绝息, 便是尸体都已冷硬。长安连着出乱子,京兆尹要保那乌纱帽, 自是四下戒严, 森冷的城池里,公羊月看不清形势走向, 更不知道屠三隐下一个目标是谁。 那个号称“烟波钓”的老叟, 是个天生善于隐匿的杀手, 借助钱氏收鱼风波,极大伪装自己。 何进先也死了, 长安牙门军里头一个不大不小的士官, 死的时候离营地不过两里。 公羊月回到客栈时已三更, 路过房前, 门未阖缝,他伸手拉紧时无意间瞥见那抹青翠的影子, 外衣披肩, 临窗侧靠,毫无倦意。 他没有说话, 只曲卷指节在门板花格上敲了敲,示意他早些休息。 晁晨抬眸望去, 轻声问话:“是不是又……”问的不是“你回来了”,仿佛早已料想到糟糕的结果。 公羊月“嗯”声,逗留,却没有推门:“还不睡?” “心不宁。” 两人隔着半个屋子交谈。 屋外的人闷声没有再接下话去,屋子里很快也没有动静,但公羊月知道,他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并没有乖乖上榻。 两人心情都很沉重。 公羊月往旁边的房间去,走了两步,背后一僵,想起白日吃饭时晁晨提过一嘴,说夜里虫鸣,甚至吵闹,搅弄得人睡不好觉。 他退了一步到院落树下灌草旁,果然见树干、枝条、草叶上生有许多,随即拔剑斩之。这时,沈爰将好起夜,听见动静推门而出,剑上寒光折在她眼睛上,她愣怔一瞬,忽然开始四处走动,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着:“水,水……” “什么水?”晁晨跟出来,踩着一地虫尸,再看提着长剑的公羊月,莫名尴尬。 阶前月色清冷如水,倒影横斜,仿若鱼与蜉蝣。 沈爰蹲在地上捞了两把。 晁晨走过去将她拽起来,温言细语劝说:“那不是水。”心里想,她因剑光起了反应,莫不是在水泗边遭过劫杀? “你的阿翁去了哪里?你们在水边遭遇了什么?”既已认定她与屠三隐有关,便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沈爰摇头。 晁晨没有逼他,公羊月蹙眉走近,没有收剑,故意想再激一激她看看反应,俗话说得好,以毒攻毒。 别说,那效果真见彩。 沈爰转动眼珠,微微偏头,将那张瓜子小脸对上那柄雪色宝剑,照出依稀容颜,仿若面对着一面磨光菱花镜。 “镜子!我娘给我的八卦镜!” 忽然,沈爰跳了起来,在院子里疯跑,一会扒土,一会拨杂草,最后一头扎进屋子又冲出门来,眼含热泪,委屈巴巴地望着晁晨:“我找不到我的八卦镜了!” 晁晨递上去泪巾:“那东西很重要?” 沈爰捧着脑袋,有些痛苦:“很重要!阿翁说,绝对不能掉,掉了的话……唔……丢了的话……”失忆症发作,话到嘴边,她又想不起具体内容。 晁晨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别怕,想不起不必强求。” 沈爰脸上满是泪痕:“哥哥,你能帮我找到它吗?” 这会子,在旁冷眼相看的公羊月插了句嘴:“会不会是落在了倾波轩?”若是屠三隐再三强调的东西,那么很有可能藏有线索,出事这么多日,那老头只知杀人,没有半点寻人的意图,要么是他怕牵连旁人,狠心来个一刀了断,要么这丫头便是他留下的后手,掌握着关键而能保命的机密。 他没有询问的意思,说完便径自往外走,趁天还未亮,兴许能冒险一探。 晁晨明白他的意图,起身去追,沈爰瞧这两道影子渐远,心里不安,拢了拢外衣,抱着双臂跟了上去。 “嘘——” 晁晨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沈爰很听他的话,乖乖把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下去,两人蹲在偏门的草丛后,等待接应。 公羊月兀自往陪楼方向去,烧塌的废墟还未修复,门环上了铁链,左右拉绳拦截,怕闲人出入。近来客少,就算来了贵人,也是往好地方送,这附近除了坐着个翘脚大爷看守,逢人提点一声外,再无旁人。 哈喇子淌地,大爷手托着茶壶,睡得正香,全然未被附近的急管繁弦影响。 公羊月闪身到后背,一指点在昏睡穴上,那张开的嘴巴猛然合上,手头茶壶落下,公羊月足尖一接一踢,伸手捞取,没扔,给他送回怀里。 烧死的人没有,砸死的倒是不少,火止住后,成形可辨的都给拉出去叫人认领,剩下些杂物残渣没动,还不知道破楼保不保得住,估摸倾波轩背后的东家得好好拿把算刻盘算,拆了划算,还是重新翻整。 公羊月在百戏班子待的附近瞧了又看,二楼也没放过,翻上去沿着断裂的阑干检查一遍,最后落地,走回晁晨救下沈爰的地方。 他拿长剑拨开碎屑,仍然一无所获。 “找什么,需不需要帮忙?” 苍老的声线一起,公羊月反身挥剑,睡死过去的老头笑吟吟站在后头,两指夹着“玉城雪岭”,不进不退。 与此同时,守在外院的晁晨闻风滚地,拔出随身的匕首,接了两刀,但双拳难敌四手,就地翻身时,四面八方探出少说十柄长剑,全架在他和沈爰的脖子上。 公羊月不服气:“天池老人什么时候也给钱家卖命了?” 老头掏了掏耳朵,眼睛笑成一条缝:“卖命就俗了些,偿赌资而已,小老儿好赌,江湖上又不是不晓得。当年天山脚下龟兹国的那座极乐墟还在时,便欠了不少,好容易等到‘下七路’里那个号称一手不输的钟别倒了大霉,死在讨伐天城大教宗原伯兮的动乱中,没想到他钱家捡了天大便宜接手,狗娘养的,还把欠条一并携了去。” 埋伏在外的钱家人听来,脸色皆一黑。 公羊月打断他的唠叨,满腹疑窦:“刺客不会再来,埋伏在这里,又有何用?” 天池老人摆摆手:“杀几个讨债鬼,还不需小老儿动手!”那张鸡皮脸往前凑,笑声里带几分奸猾,“哈哈,想不到自己面子还挺大!” “还有两个呢?” “先行一步。”老人屈指,向着破楼外一处树荫抓去,竟隔空将一人扭了出来,摔在地上。他对着人屁股就是狠狠一脚,嚷着:“带路,带路!” 公羊月援手一引:“请吧。” 天池老人埋汰一眼,斩钉截铁道:“不请,谁爱请谁请,小老儿手痒,万一输了再去。”留音声足,可人一个腾身,捏着紫砂壶便没了影。 能撑场子的都走了,剩下的可不就虾兵蟹将,公羊月食指挥了挥:“麻溜点。”包围的人有些窝气,这到底谁是主谁是客,谁是砧板谁是鱼? 跟着人暗门巷道七拐八拐,倒是避开大部分闲杂人等,当然也有碰巧撞上来的,不过都被领路的一一应付下来。 没一会,东方见白。 日出金光照在红衣上,如破浪旭日,十分惹眼。带路的脚步一转,就近推开一扇门,里头挂着摆着堆着几大架子衣衫。 那意思摆明随意挑。 公羊月在门前顿了顿,退回去,抬头上望,若不是并无牌匾,只怕要疑惑打劫了哪家成衣铺子。 看他无意,带路人也不强求,又领着往前走。 前前后后大概又停留了两次,一次是公羊月打了个喷嚏,拐个弯便到了药堂;一次是摘随身酒囊饮酒却无酒,随便踹一脚门就是一酒家,大堂里储着好几坛上等女儿红。 这般来去,便是公羊月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既不想给人撞见,怎地又如此张扬?” 领路人一脸认真:“这张扬吗?” 公羊月语塞,往前头点了点,复又说道:“出了巷口,得横穿一条街吧,这个时辰人也该起了。” 领路人呵呵一笑:“不怕,都是钱家的。“ 公羊月摆头左右看,果真见那长街上旗枪堂号都绘有朱鹭红。 领路人面上生光,看那些个破落江湖客就像看穷鬼,随即挺起胸脯,振振有声道:“不只这里,还有刚才走过的所有地方!” 别说,离了土财主,公羊月现下是真的穷,听人这么一说,嘴角不由向下瘪:“呵,我怀疑你们是来显摆的。” 领路的笑弯了眼,就着身前的木门一推,作了个请入的动作。 公羊月大步跨进去,且听他阖上门,紧随其后道:“我们族长说了,接待贵客,必须大气,小的觉得,再没有什么比钱氏家产大,比钱氏财气粗……” “这什么鬼待客之道……” 公羊月小声嘟囔了一句,话刚出半截,寂静的庭院里忽然传来跟声插话的,那声线并不苍老,反倒有股子青年人的俏皮:“见笑了。” 银杏叶铺地一层,桂子香花攒枝,金纱薄绡作帐子,八角亭里头端坐着个人,正吃着椿芽饼,吃了个满嘴油,他手边的杯盘壶都是金器,身上还穿了件缃色织金大衫,乍一眼看去,不能说俗,这配色和着金秋月还挺般配,但却也算不上什么风雅。 看公羊月默不作声来回打量,钱胤洲拿湿巾子擦了擦油污,随手斟了两杯酒,摇头晃脑道:“几位在长安,闲话估摸也听了一箩筐,本尊当年在族中不受待见,好东西轮不上,好容易得了势,自然钱财外显一些。” “人呢?” “别急嘛,”钱胤洲举樽遥遥相敬,“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折腾了半天,“请”他们过府一叙,竟是为报那天倾波轩刺杀时的援手恩义—— 钱胤洲爽快饮尽,而后击掌,树影后走来四个壮汉,两人一组抬着一只小胡床,上头坐着的正是晁晨和沈爰,那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族长,您说的原地待命,可惜地挪不走,只能把人原封不动搬过来。”在前头跑腿的笑嘻嘻,一副讨赏的样子。 公羊月憋不住,漏了一丝笑意。 这会子,那报信的两手平放胸前,行了个礼,转头从钱胤洲那儿得了锭金子,退下时又同几人颔首:“见笑了。” 第195章 这次, 钱胤洲先开了口:“他可不是跟你客气,这是他的手艺,专以诙谐之法逗人生趣为生, 是百戏班子常见的伎子。” 公羊月是真的弄不明白:“长安公府要请人, 何必如此费力。” 钱胤洲挠了挠头:“可我听说, ‘红衣银剑’公羊月喜怒无常,最不守规矩, 惯爱与人唱对台, 只能另辟蹊径。” 公羊月叹气,坐了下来:“我不守规矩, 但我不是不讲道理。” 赶上早晨, 人齐备,钱胤洲便打发人烹制了四份早食, 上桌一看, 尽是鲍鱼鱼翅, 大鱼大肉,一早上便食得如此油腻, 几人瞧看两眼, 没有胃口, 连筷子也没动一下。 钱胤洲好似受了委屈, 边吃边嘀咕:“商人俗气,只能请吃山珍海味, 再给些金银珠宝。”说话间,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盘中,也未落在食物里, 反倒是粘在公羊月剑柄上随风摆动的白砗磲上。 公羊月听过后,反倒摇了摇头:“恐怕阁下并不俗。” 晁晨不动声色朝他看了一眼, 侍女送来清粥小菜,沈爰拨了拨,没舍得动,推到晁晨跟前,晁晨又推让回去。 钱胤洲抬起眼皮,好整以暇盼着后话。 公羊月未语先笑:“方才来时路过暖阁,窗户都支着,不巧在下这么一偏头,有幸目睹尊驾藏物风采,当中那座百花石像,若在下没有走眼,想来是西域大沙漠独有的风砾石。”所谓风砾石,不是什么珍贵彩宝,只是普通石头久经沙漠风化而成。 钱胤洲嚼了口菜,悠悠追忆道:“乌|尔禾风城,为沙漠风侵蚀雕筑,有的高耸如剑,有的挺如城垛,非常壮观。” “多宝阁上呈着的是驼铃和司南,正中架子上挂着的是麻线串起的大月氏贵霜国金币,而墙面上挂着的是羊毛手织毯子,宝瓶里插着的是已经凋谢的,唯有传说中的拜月湾才有的星石花……” 公羊月一边说,钱胤洲一边点头。 而后他顿了顿,点出关键:“和这满院金碧辉煌比,可实在相形见绌,留着一些连俗物都称不上的破烂,想来是每一样都有故事,这可不像商人会做的事,倒是更符合沙漠旅人的行为。” 钱胤洲拍手,赞了八字:“目光如炬,洞察通透。” 公羊月一探手:“也别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 闻言,钱胤洲略一沉吟,而后开门见山问道:“公羊月,江湖上说你在千秋殿挂名,从来都是出钱办事,你我之前无亲无故,而今蓦然出手相助,我只问一句,是为谋钱财,还是当真有人暗中托付?” 公羊月默然一晌,反问道:“钱族长膝下可有子嗣?” “三子二女。” “那子侄辈呢?” 钱胤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三哥死时并无娶妻,大姐倒是有个儿子,至于二哥,嫂夫人并无所出,但听说其早年间曾在外养了个外室,倒是有个孩子,不知男女,不过人已失踪多年,未曾找见。” 还有花钱也找不到的人? 长子钱胤海资质愚钝,却为正房所出,深受先族长钱百器的宠爱,即便是外室之子,但凡流着钱家的血,也不可能无人照拂。晁晨心有意会,只怕不是找不到,是不想找,或者暗中找过,却不动声色,另有隐情。 公羊月立刻接话:“当年钱家,恐怕不是真的遭贼吧?” 江湖也多风言风语,但当着他的面,敢直截了当问话的还是头一个,钱胤洲愕然,平复良久,才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公羊月,你猜的不错。“ 他长身而起,在亭中来回踱步,忆起往昔—— “我父接任‘不动尊’之位后,向苻健投诚,献上大批财宝,助其荣登大宝,彼此间留有盟书,佑我族人及商会,扼守长安要塞,出关入关皆可平顺通达。苻健薨后,其子苻生继位,盟约延续,但苻生却是个昏聩残|暴的君主,广受诟病,而后苻坚高举义旗,自东海王府起兵,兵至长安,一夜拿下未央宫。“ “苻生虽是个酒囊饭袋,但手下还有大批其父留取的肱骨之臣,这些人站了队,即便不是真心拱卫王权,也会为自己既得的利益盘算,于是,恐失其位的他们早早便上疏,要诛杀苻坚。因而,苻坚表面是替天行道,为民着想,实际上不过先发制人。” “当时家父买通了东海王府和清河王府里的下人,费了大力气拿到一些谋划的往来书信,这些书信后来成为了钱氏掣肘苻坚的关键,也是坐地起价的筹码。” 公羊月闻之,哼出一声冷笑:“你们若在其举兵时响应,荣华富贵当是不愁,可惜商人本贪,还想索要更多。” 晁晨瞪大眼,也就他畅所欲言,什么都敢直说。 钱胤洲反倒摆摆手,不慎介意,有时他并不像个真正的商人,缺了一分魄力,少了一分不择手段的狠劲:“世人都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东海王是臣,在苻生旨意未达前,他不能弑君,否则就不是自保,而是篡位。” 晁晨叹息:“苻坚想当明君,自然不能让人诟病。” 沈爰托着下巴,目光在几人间来去,偶尔偷偷掰下一块酥饼,迅速含在嘴中咀嚼,吃得那是斯斯文文,待晁晨说话时,她会听得格外仔细,连微微鼓动的腮帮也停住,生怕惊扰旁人。 钱胤洲随即感叹:“作为一方霸主,他切实给了钱氏十几年的繁华,奈何胃口撑大便收不回去,而苻坚本人又要作为有作为,要野心有野心,想气吞华北,一统九州。于是,秣马厉兵,养精蓄锐的他需要钱财,而那时的钱,都攥在长安公府,或者说整个钱氏的手上。” 沈爰小声嘟囔:“民什么时候可与官斗嘞?” “苻坚固然可以动用兵力,但那样,真相也会昭告天下,名正言顺对他来说太重要,甚而登基后的数年中,坚持推行儒学汉制,心系于正朔之论。”钱胤洲看了那文弱的姑娘一眼,为她答疑,“所以,他引江湖势力入长安,借贼人之说,既成功剪除钱氏羽翼,又撇了个干净,嫁祸他人。“ 沈爰虽然知晓了个中缘由,但却又为别的迷惑起来,她不明白,眼前之人不也是钱氏之后,为何家族遭祸,还能如此平白轻松地说出来。 钱胤洲重重吐出一口气:“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父亲死了,二哥失踪,三哥也死了,书信连带商路机要,全都重见天日。” 公羊月拱手:“阁下真是幸运。” 钱胤洲却摇头:“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不过得高人指点,侥幸而已。说起来我也是受益者,所以对我来说,不论是争斗不休的大哥二哥,还是偏心眼的老父亲,即便曾经算不上欢喜,但多年已过,是再无恩怨再无仇。” 十几年,足够一个人把麾下的权力吃透,即便还有旁嗣在世,又能起得了什么大风大浪,成大事者,并不会为这等威胁而恐惧。 公羊月这才放心,道出实情,将流浪雀儿山的双鲤和那蛇腹宝珠的一事简略说明。 钱胤洲恍然他说了这么多的顾忌与目的,于是开口,问他有没有兴趣做一笔交易:“如果你帮我一个忙,我可立下字据,让其回归族谱,我们生意人,可以不要脸面,可以放下身段,但不会不讲信义。” 公羊月指节在食案上叩了叩,似在琢磨盘算。 钱胤洲又道:“对小兄弟这般的江湖人而言,交易要好过空口许诺,我如果直接答应,你反而不会信我,白纸黑字,那我们就当生意来做。” “你需我做甚么?” “合适的时机,自会有人相告,”想他顾虑,钱胤洲又补充道,“不难,举手之劳,且约定只在你我之间,不涉及旁人。” 公羊月爽快地应诺下来,能安排好双鲤的去处和后半生的安稳,也算了却他多年夙愿,往后不论是应对“破军”还是继续探索“开阳”,也少了一大后顾之忧。 再看了看那和着金器油腻腻的早饭,公羊月实在没有胃口,叫上晁晨两人,先行离开。 等人走后,一直避在暗处的张甲走出来问:“您真的相信他的话,关于那位流落在外的‘钱家’小姐。” “不信,他说的是假话。” 钱胤洲把剩下半个香椿饼塞进嘴里,拿巾子擦了擦手,语气平平淡淡。 张甲很是惊讶。 钱胤洲解释:“二哥根本没有子嗣,就算有,也早给六叔杀掉了。”他顿了顿,似乎是干饼子噎着喉咙,赶紧提起水壶,就是猛一大口。待积压的食物滑到胃里,他才掩袖打了个饱嗝,续道,“我没骗他,我确实不喜亦不恨他们,但这不代表当年遭父亲夺位追杀的六叔不恨。” 那位钱六爷张甲亦有耳闻,听说年少极有做生意的天赋,可惜在河西走廊遭遇流沙和截杀,辗转流落南方,靠战争财发家后,又重回长安搅弄风云。 不过钱百器倒台后,六爷却没有继“不动尊”之位,只在幕后周旋。 后来六爷不知怎地,也忽然失势,担子就落在了钱家这位四公子的身上,他成为“张甲”入钱府的时候,钱胤洲已将商道系数掌控。 钱胤洲对着他和和气气笑了一声:“他说我幸运,其实不无道理,我得幸在曾遇贵人,不是我福泽广大,火海逃生,也不是六叔心善,留我一命,是当初的他,选择了我,即便一开始,只是做一个傀儡。” 张甲不便再问,当耳边风听过后,另起话头:“您想让他做甚么?” 钱胤洲不答,而是稍稍抬手:“去,把我的图册拿来。” 张甲转头入了暖阁。 所谓图册,乃一卷拼接皮卷,拿牛皮绳捆扎。钱胤洲瞥了一眼身前的金器,毫不犹豫全扫到地上,接着将那破破烂烂的地图展开,平放在食案上,指腹依次划过上头的图形标记—— 天山天池、拜月湾、孔雀河、于阗、瀚海、极乐墟、乌尔禾风城…… 钱胤洲语气沉重:“你有没有甚么夙愿?” 张甲答得干脆:“活着。” “你做到了。” “族长呢?” 钱胤洲缄默半晌,望着远山流云,挤出一个仓促而有些哀伤的笑容:“其实,我也做到了。” 他恋恋不舍地再一次用双掌不停摩挲画卷,这图是他亲手画的,画笔或为石头枯草,或为毛毡,要紧时甚至直接上过手,而绘图的染料有西域奇石捣成的齑粉,有鲜花调汁,还有借来的美娇娘的蔻丹,甚至用过描眉的粉…… 忽地,钱胤洲紧紧捏住皮卷一角,右手握拳,捶打桌面,闷声道:“锁在百宝塔格里的物件,苻健想要,苻坚想要,姚苌想要,现在的姚兴也想要,只要这些人一日拿不到,那就一日不会放弃。张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钱家的香火不能断!关键时刻,必须要把经年累月积攒的商路机密文书送走,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细的安排。 “族长,但凭吩咐。” 钱胤洲稳住纷乱的心绪,渐渐松手:“不过,强行劫取只是下下策,稍微有些脑子的帝王都知道,那不过是玉石俱焚之策,纵使拿到,也没有办法运用自如,所以他们不会直接动手,而是会想法子逼我们自我阉割,拱手奉上。” “越看不起商人,越要利用商人。” 张甲心里像被重重捶了一拳,咬紧牙关,接不上话。他将目光紧紧落在钱胤洲身上,这个从长相来看既不精明,又不狠戾的男人,实在与“无商不奸”不搭边,他更像是那些酷爱横穿西域沙漠、雪岭、草甸、沼泽的狂热者,为了去看一朵花,一场风霜雨雪,一条河,一座古城,甘愿牺牲生命的执拗者。 他们之间差了很多,却不是差在金钱。 气氛压抑,张甲觉得有些窒息,从前他还未拜入钱氏府邸时,在西域逃窜,也是纵横一方的狂徒,还少有人能这般教他忌惮。 不,不只是忌惮。 他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心里起了念头,他觉得那一须臾,钱胤洲已经将所有的事安排妥当,包括身后事。 “你不是问我想让他做甚么吗?” “杀我。” 第196章 那是少有人知道的内情。 上一代“不动尊”钱百器死后, 六爷钱百业,也就是“色赌财毒盗奸歹”这“下七路”货色里头的那位“横生财”,趁机回到长安夺势, 南北钱氏终要合并, 然而, 这在世人眼中津津乐道的谈资,不过只是障目的假象。 南北一日不统一, 位列“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便一日不能善终。 钱百业失势后, 在泗水楼主的授意下,其独子钱小六爷将其软禁, 并执掌了天下主要的财路商道, 而钱胤洲甘当个“与人无害”的混子,背上包袱, 前往西域三十六国游历。 淝水一战后, 北方重陷乱局, 一时小国林立。 姚苌自立为王,续国号为秦, 缓过一口气后开始在长安附近清算, 苻氏后人又想起当年和钱家的约定, 想借商路掩护, 送走宫中贵人。 可惜,没能成功。 接手的钱小六爷心向南朝, 忠贞爱国, 别看是一身三百斤的肥膘,像个废物点心, 可真说本事,倒是不比他爹差, 且还比他爹良心。于是,他推手一把,非但没有帮扶苻氏后人,还将苻坚留下的势力逼上绝路,借刀赶尽杀绝。 北方已不安全,而以建康为核心的江左渐渐富庶起来,在商言商,正是回转的好时机。钱胤洲被一纸书信召回时,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钱小六爷通知他,自己要暂时放弃北方商路,逐步转移,且问他要不要趁乱,随同自己一并离开。 那时,姚苌还没完全掌控秦陇大地,诸王揭竿,环视在侧,虎视眈眈想再圈点土地,靠钱家积蓄基业,称王称霸不行,跑路倒是没问题。 钱胤洲很震惊,对于这个前半辈子没见过两面的表兄,很是不解,便质问他为何如此帮扶晋国。 ——他虽不经商,但生在商贾之家,也听过不少箴言家训:商人是没有立场的! 钱小六爷却回他:“我自幼生长于嘉兴,连咱爹讨的十八房小老婆都晓得,国不国则家不家,哪来那么多婆妈解释,这是应该,是必须!” 那会子,钱胤洲说不出的震撼,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大义,就算不会坑蒙拐骗求利益,但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但他想到了一些人,长安的故人,还有西域游历时见到的亡国之人,心里有了松动。 用了整三天时间,钱胤洲把细软都收拾好了,只剩最后一对独山玉耳珰和一棵干枯的不溺沙棠—— 这些都是那年上元节的斗奢宴,故人赢来的,后来虽再无相逢,但在长安,钱胤洲却尽力搜集了所有,关于他在昆仑和淝水的消息。 那个曾经搅弄得长安不得安宁之人,是不是也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钱胤洲把箱子推倒,包袱散开,赤脚冲进钱小六爷的屋子,发疯似的把人骂了一通,跷脚说自己要留下来。 话不投机,钱小六爷也不兴劝,该走就走。 只是,走之前托人捎了句话来——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传口信的问道:“我家小六爷问,四公子怕不怕被万人唾骂?“ 钱胤洲振振有词道:“不怕,我想做蔺光第二,像那位传奇汉商一样,将几国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年轻时,在长安遇到过一个人,那时多有误会,对他不甚理解,现在,终是懂了,虽没如愿周游列国,但曾有幸跋涉其间,已是心满意足——” “身虽困囿于长安,但心却早已在昆仑之外。” ———— 星月披肩,苍茫大泽上,双鲤夜不能寐,一手托着司南,一手展开地图搁在膝盖上,脚下靴子踩着甲板正前方的船舷,意气风发,如乘风破浪。 图册上留有师昂的标记,弘农、华山两处都被朱笔圈出。 秦天王姚兴发兵,接连几日大破两郡,向上洛逼近,有大兴兵戈之兆。离开云梦大泽后,本预备自上党往这两处游说方镇的几人,却不料星月兼程依旧迟去一步,眼下只得掉头。子夜前,师昂带队离开谯县,眼下正摆渡在淮水之上。 双鲤瞧了半天,没瞧出个所以然,兀自嘟囔:“下一个该谁呢?” “司马元显。” 师昂负琴而来,立在她身后三步外,答了她的问话。双鲤闻声,跳了起来,局促地将手里的东西裹卷,东躲西藏。 “师……师阁主。” “还没有歇息?” 双鲤才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兴奋得睡不着,她只会在师昂面前装乖,拟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忧愤样,才能对得起沈小姐这将门之后的身份:“一想到秦军践我疆土,杀我国民,我便夜不能寐。” 师昂轻轻“嗯”声,双鲤拿不定可否,眼皮掀了掀,偷看两眼,心思一转,又关切问道:“那……那什么,此去可难?昨日我无意间听到了周大哥和师小公子的谈话,好像宗室的人对帝师阁颇有成见,这个人也姓司马,他是不是……” 司马家可不是对帝师阁有意见,而是对所有挡了皇权大行其道的人有意见。 看她天真纯善,师昂并不想同她探讨门阀政治,只抿唇一笑,微微摇头,劝她快些入舱内歇下。 双鲤是言听计从,把图册往他怀中一塞,往后舱撤,走到舱门前时,还转头吐了吐舌头,满眼都是甜蜜。 顶包的身份总有见光的一天,相处的日子是过一日少一日,师昂不入眠,她怎舍得走。 小姑娘踮起脚尖,在外舱走了一圈,又转头回到门边,两指头将帘子别开一条缝隙,蹑手蹑脚蹲身,屏住呼吸,贪婪又痴迷地看着船头的白衣玉人。 这位师阁主年岁足足大她一倍,可却似有神术相助,容颜深邃却不沧桑,加诸玉华清冷的气质佐之,没有半点少年的莽撞与轻浮,对不谙世事的少女来说,最是无法抗拒。 “噗——” 师昂一弹指,指力打在门框上,激起缝隙里的灰尘,双鲤鼻头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时候再捂嘴已来不及,双鲤支出个脑袋,揉着鼻子傻笑,又忙打了个呵欠,假装睡眼惺忪:“我,我方才头沾着瓷枕时,忽然想到一事,不吐不快。” 她一边说,一边遮遮掩掩把靴子松了松,踩着帮子,假装跑得及,来不及趿好。她哪里知道,师昂早看穿一切。 许多年未再见这般古灵精怪的推脱,那位素来老成练达,泰然自若的帝师阁阁主,为这举措微微愣神。双鲤趁机冲上前去,绕着他跟前,像只不安的兔子,左蹦又跳,抓耳挠腮:“不怕,不怕!” “嗯?” 师昂似是没接上她跳脱的思路。 双鲤拍拍胸脯保证:“直说了吧,我这个人别的不行,运气最好,不仅能逢凶化吉,还能死里逃生!师阁主,我同你讲,有一年我去富贵堂裴子常那里讨一味药……噢!”她话多又失,眼珠子一转,立即改口,一本正经,“是这样的,是收留我的那户农家主人染了急症,我在南五岭听说裴子常和洞庭的神医有莫大关系,这才去的……” “你不信?你不信我说俩句雅言给你听听……” 师昂侧靠桅杆,不厌其烦地听身前的姑娘嘴里滔滔不绝的故事,而双鲤则坐在船舷上踢腿,一会不察,就放纵地嘻嘻哈哈,一会猛地回过劲,又收敛自我,装作矜持,师昂偶尔嘴角微扬,不信自己会被个小丫头逗笑,但又没忍住,去看她眼底的星光。 自会稽王司马道子摄政后,建康自顾不暇,镇守一方的大将蠢蠢欲动,刀子不对外,反倒瞄准起仅有的国土来,屡有骚乱。 从踏上这条路起,师昂便清楚,此行非是艰苛二字能概括。 司马元显乃司马道子之子,八成以上的可能,逃不脱闭门羹,五成以上的可能,他父子通气,齐心协力,将乱朝纲。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大义灭亲机会,他们仍抱有希望,毕竟谢家递来消息,说这位会稽王世子不久前秘密上疏天子,卸了他爹的要职,揽在自己的身上,传旨的人已在路上。 如此一来,司马元显出任扬州刺史,并兼三公之一的司徒,统领十六州的军权。北门锁钥,战略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秦军窥伺在侧,屡有侵犯,若当真东征,此处必为攻守关键,若未举兵,那么还需以其权,牵制周边方镇大将。 按理说,他们的目的该是殊途同归,但偏偏这位世子未及冠龄,为人轻浮草率,早早掌权,只怕难保不做出出格的举措。 翌日渡口下船,一行往刺史官邸去,途中歇脚时,又逢上一事。 那茶寮棚子外头,先跑来个瘦巴巴的男人,摔在酒旗下,头将将对着周正。周正未多想,伸手便仗义相扶,却被尾随而来的差役呵斥住:“做甚么的?闪开,都给爷闪开,贻误了刺史大人的要事,要你们脑袋!” 周正见其穿着,确乃府衙之人,想到来此的谋算,便咬牙把手撤了回来,别开脸猛灌下一口烈酒。 那男人呜呼哀嚎,抱着食案桌腿不动摇。 没片刻功夫,又追来个抱孩子的妇人,把五岁的娃娃往脚边一放,滑跪上前,一会朝差役磕头,一会又扑在丈夫身上,不让其被拖走。 这会子,连懒洋洋喝茶的双鲤也来了精神。 怎么看这拖儿带女,拖家带口的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倒是那些个官兵,像是欺男霸女,横行霸道。 身旁一桌行客也过不得眼,不由嘟囔了一句:“看着可怜哟!” 参茶水的老板娘忙用绢帕堵嘴,示意噤声,等人给强行拖到岔路口的大树桩子下时,这才扇风摆手,小声戚戚:“他们都是荫客,主人心好,娶妻生子后就打发出府过活,没想到撞上这样的事,还是难逃一劫。” 双鲤纳罕:“什么是荫客?” “即是免奴为客者,”师旻正欲解答,瞧见师昂攥着茶盏的手一落,便没有插嘴,垂首盯着绿汤里的一片浮叶,听师昂道,“这些人祖上多为官奴,后永嘉之乱随船南迁,因此得恩赦,被免去奴籍,归于各世家为佃户。” 行客嘴甜,说了两句好话哄,又向老板娘讨问:“这叫什么事?” 老板娘拿绢子甩了甩,俏声笑了笑,不当回事:“还能是什么,抓壮男,可不就征兵役呗,听说还另起了个名附庸风雅,叫乐属。” 周正官至裨将,也不是什么新兵蛋子,一听就晓得情况不对,立时将杯子重重一磕,蹙眉厉声道:“他这是要扩军备!” 双鲤大吃一惊:“要,要开战了么?” “不好说。”师旻在小一辈里素来谨慎,闻言冲同龄的双鲤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乱说话,而后转头恭聆,等着师昂发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钱胤洲的故事接前传《公子传令》,在这里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合理结局 第197章 这动机确实不好说, 急着征兵,不是对外就是对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司马元显虽然领了十六州的兵, 但真正服他管教的却不多, 这其中尤以当年谢玄组建,在八公山下大破苻坚百万雄师的北府兵为甚。 宗室打压谢家的势力, 却夺不来手下兵权, 自然会另行他法,而当今天下, 局势本就不稳, 此举下,福祸难测。 至少, 当前看来, 弊大于利。 只见不远处的草丛后, 又追来个跛脚的老妪,一瘸一拐奔过来, 拦着不让官家的拖走自家儿子, 嘴里哭喊着“人命不堪负”。 那差役也是奉命行事, 跟在刺史身前, 从来嚣张,如今被个老太太闹得面红耳臊, 登时气从中来, 一脚便踹向心窝,教人摔了个四脚朝天。周围群情激愤, 个个长身而起,双拳紧握, 赤目怒睛。 “打老人妇孺,算什么本事!” “对,有本事真刀真枪战场上杀敌去!” “来呀——”差役挥手,立时涌出一小队人马,将茶寮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那执鞭的头头甩了一手,狠笑道:“再唧唧歪歪放屁,叫你一块抓了去!” 周围立刻敢怒不敢言。 那老婆子遭逢绝路,一腔孤愤无处发泄,干脆张口,在那差役胳膊上狠咬一口,牙齿快被拽脱牙根,也不肯松手。 “娘!” “婆婆!” “死老太婆!你他娘的给老子松开!” 一鞭子甩下去,却定在空中,无论那差役如何抗争,却始终不得动弹,师昂正襟危坐正中,气定神闲饮茶,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而身侧的周正和师旻同时出手,将老妪护了下来,连带那汉子也给一并提走。 “什么时候,江湖人也敢管官府的事?”那差役将腮帮咬得鼓胀。 周正一听,暴脾气上头,指着他鼻子骂:“你小子哪根葱?知不知道,当年护住晋国江山的北府军,就是你不屑一顾的流民和江湖人组建的!滚犊子一边去!”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差役大跌脸面,气急败坏拔刀斩,周正一脚定乾坤,踹在他膻中穴上,掀了个尥蹶子。 “动手!都给老子上!” 差役头头呕出一口血,搓了搓心口,退在后头。 正在此时,那缩在妇人脚边的孩子忽然挣脱开,朝着男子跑去,嘴里直呼“爹爹”。此一声引得恶徒回头,当即横刀立劈,要来个枭首示众。 “你敢!” 双鲤伸手入布包,想也没想,抓了把暗器扔出去。只见白衣一掠,比他更快,两声“叮咚”脆响后,长刀寸寸断裂,徒留一刀杆,而那哭闹的孩子被师昂提在手上,毫发无损回到母亲身边。 狗腿子见势不妙,趁混战扭头就跑,双鲤观战在侧,跃跃欲试,翻过桌子寻路岔过去,想来个痛打落水狗。茶寮的老板娘被她撞了个实在,吓得两眼瞪大,直抚心口,好半天才扶着双鲤的肩缓过劲儿来。 “不能让他跑!”双鲤愤愤不平喊。 师昂却已下令:“穷寇莫追。”他们还要上刺史府拜会,总要留面子,不死人就是条件,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事态平息后,那一家人领着孩子,硬是要磕头拜谢几位侠士的仗义,师昂又搀又扶,才将人拉拽起来。 就此别过打发了去,茶水也吃不下,结了茶钱,几人继续上路。 问路去扬州,刚过了岔道入林子,师昂侧耳听风,当即不动,随手摘下那断纹七弦琴一拨—— 附近草木摇曳,林间萧疏,黑影自树叶草灰里跃起,持着兵器绞杀过来,方才丢盔弃甲那差役头头就站在正前方,逢人冷笑:“恭候多时!” 师昂面不改色:“刺史授意?” 那人面露狰狞:“想不到吧,刺史大人早已知晓你等行踪,他让我转告师阁主一句,这就是他的答案!” 周正扛刀不废话,抢先冲杀过去:“要打便打!” “上!” 对方早已换下方才屁滚尿流的委态,气焰登时嚣张起来,一挥手,四面埋伏的人成倍多,可谓下了血本,拼人数也要将他们的命留下。 师昂一一扫过眼前人,心中灰冷,轻声叹息:“师某只问一句,社稷危难,大敌当前,不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却举刀向自己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下地狱去问吧!” 刀锋逼喉,霎时原地只余一抹残影,那金带白衣人脚步变幻,如鬼魅般腾挪移位贴上去,众人只见琴弦一颤,泛音拨撩,已是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江湖都说,帝师阁阁主乃昭昭君子,不曾想这般杀伐果决,刺史府的兵卫皆吞咽口水,为此慑然,心生退缩。 但他们身负要务,再不能回头。 “杀!” 喊杀声中,潜伏林中的人再不留手,鱼贯而出,上头是罗网铺盖,下头是陷阱坑洞,在侧有劲|弩暗器相候,身边还有不怕死的一轮一轮涌上。 被师昂杀死的人落地,诡异弹起,眼珠撑爆,攥着最后一口气咬开藏在嘴里的吹箭。 冷箭蹿出,不是为杀人,而是抢得一手时机,在空中炸开紫色的毒烟。帝师阁众人早有准备,师旻当即掷出几个药瓶给周正等人,而师昂则护着双鲤,广袖一展,一蓬白雾混紫,将毒烟化去。 双鲤嗅见香气,也算见多识广的她反应过来,是无药医庐素来号称能解百毒的“清风散”,不由松了口气。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始终不得安定。 再看前方,杀红眼的牛鬼蛇神们表情都不大对味,甚至包括地上的死尸。含着吹箭的人身体僵硬前,面带古怪的笑容,丝毫没有手段被化解的沮丧……他们,他们好像在狂喜,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目的已经达到。 为什么? 双鲤来不及细想,周正已伸着脖子高喊:“师阁主,您带着小姐先行一步,此地近扬州,只怕拖得越久,越给人后手!” 师昂毫无迟疑,在双鲤肩上一擒,转身足尖一点,飘然掠过林间。 回头折返,又见那茶寮,双鲤心中忐忑,欲开口求救,又想扰乱视听,但师昂却只说了一个字—— “嘘。” 他脚尖在茶棚上借力,下头突然蹿出数把刀剑,酒客与店家齐齐发力,欲将两人绞下。师昂却只是一哼声,单手抱琴一撩,将人杀退出去。 “哎哟,小心!” 双鲤闭眼,惨叫一声。迎面又是一张大网捕来,仿若蜘蛛盘丝,要将人络住。 师昂将双鲤搂住,安慰了一声“别怕”,而后气息悬浮上引,隔空摘得叶片旋身,随他裁网而过。 老板娘盯着逃出生天的两人,将绢子狠狠一捏,脸色发黑:“哪里跑!” 一前一后追到江边,既早做安排,自是不会留下任何退路,茫茫江水,从无一舟。杀手们追至,喜出望外—— “没想到堂堂帝师阁阁主也有今天,你的首级可就要归我湘西黑白罗刹喽!” 师昂既无恐慌,也不见狠色,仍教人是落落一疏风之感。他面对江水,不卑不亢,言辞里甚而还带着些感叹与可惜:“当年‘一阁二谷三星四府’连同江湖散人共御敌军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太平安生了十载,便已忘却国破山河之痛,诸君身负武艺,可惜甘当走狗,并未用在正途。” “不愧是正道君子,死前还不忘说教。”老板娘笑着落下手刀,命令道:“动手!” 双鲤终于憋不住矜持,龇牙咧嘴,话出跟个连珠炮一般:“你才会死,你全家都会死,是噎死、淹死、吊死、摔死、呛死,被你这个老女人丑死!” 老板娘暴跳如雷:“这丫头留活的,我要生拔她舌头!” 有师昂在旁,双鲤胆子不是一般大,最差结果不过是做一对“同命鸳鸯”,她嘻嘻一笑,越说越得劲:“多行不义必自毙,告诉那什么狗屁刺史,双鲤姑奶奶金口玉言,他这种乐属行为,总有人看不惯,到时候要命的是他!” 说完,她转头看着师昂,以一副浑不怕死的口气猖狂道:“要跳江吗?” 师昂好整以暇望了她一眼,淡淡道:“不用。”只见他随手一拂,细叶飘落水面,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一足踏水,一苇航之。 事实上,黑白罗刹并非口出狂言,之所以敢大放厥词,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师昂撑不过去—— 为了对付这位当今天下正道第一人,他们下足了血本。 光鲜亮丽是对外人的,当岸上的追杀不见影时,师昂察觉身体上的不对劲,额上冷汗如滚珠,驭叶过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本想将身边的双鲤先行甩上岸,但那傻丫头机敏察觉,反倒死死抱住他手臂。 惊呼声中,两人齐齐跌入江水。 双鲤再度转醒时,已在扁舟之上,师昂在旁打坐,双目紧闭,平望浩浩大江,二人正随波逐流。 这是何处?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不敢惊扰,又按捺不住几度张口。 许是抓耳挠腮动作大了些,船身微漾,师昂略有察觉,双臂内收,劲力回填气海,长长吐出一口气。 见他收功,双鲤忙贴了上去:“师阁主…你可还好?” 师昂颔首,答了个“好”。 双鲤噗嗤笑出声,又忙捂着脸躲开,结结巴巴摇头道:“我,我不会把这糗事到处说的,我,我发誓!” 师昂没接话,扔给她一个皮囊,让她自个灌点水喝。 双鲤老实接过,伏在竹筏后,低头去舀。 趁其不察,师昂拉开宽袖,将握紧的右手翻过来,摊在膝盖上,先前她抓按双鲤那只手的掌心已是铁青一片,青气顺着手少阳经,正往心脉游走—— 毒,是很厉害的毒,连无药医庐号称解百毒的清风散都能克制,而自己也无法察觉,除了下法巧妙,这当中至少下了四层药,才成就这举世奇毒。 那老板娘的茶水,或是打斗时掷出的那蓬紫烟,甚至包括他援手相救的那小孩身着的外衣,也许江水也在其中一环。如果不是他少年时曾于蛊毒无双的滇南另有机缘,也许此刻,他已是腐尸烂肉。 为了杀他,这些人煞费苦心。 第198章 双鲤看他失神, 忙问道:“师……阁主,可是在担心师旻和周大哥?”见他未语,她心里像一脚踩空般发慌, 绞着衣袂又试图鼓励:“你信我, 我说话一向特别准, 此行定会平安无事,一个不少!嘿嘿, 他们都说我……” 师昂回望去, 不动声色将手臂掖进袖子中,佯装无事。 双鲤心情好转, 托着下巴傻笑:“……说我福大命大。” 师昂解琴, 轻放在膝头,指腹缓缓滚过七弦, 发出两道低沉旷远的散音, 震碎粼粼波光与萧萧木叶。且听他轻轻开口:“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起年少时, 曾与……一友人星夜乘舟漂流过芦苇海的样子。” 双鲤迫不及待追问:“很美好吧?” “不,”师昂却微微摆首, 嘘声一叹, “也被追得跳江, 很是狼狈。” 跳江?狼狈? 双鲤心里翻江倒海, 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不会信这两字与师昂有关, 在她心里, 那个人该是从容不迫,时时泰然。一时间, 率性促使她憋不住想笑,但倾慕又使她发疑纳罕,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甚至一反常态想堵上耳朵。 但她没有抬起手臂,清风徐徐拂面,回头时师昂的发梢扫到她的脸颊,面上一烧,她用冰凉的小手一捧,忽然觉得那么真实—— 心心念念的阁主就在她身边! 壁障破除,距离缩近,原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师阁阁主,也有做不到的事,还正好让自己碰上,就这一点,便远胜天下人。 就在她暗自甜蜜时,师昂已自顾自续下去:“人之本性,越是不美好的事,越是记得清楚。” “不,不不不!”双鲤连连摆手,“人应该念好不念坏,阁主你看我,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以前老……老是有人说我整日无忧无虑,活得没心没肺。”她两手向后一撑,目光追随涉水盘旋的孤鹜,终于不用再装大家小姐的矜持,舒朗地笑起来,“我真的很开心,和帝师阁阁主同舟,就算被追杀也没那么糟糕,够我吹一辈子!” 师昂垂眸:“阁主,亦不过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 双鲤搓搓手,把头埋得比他还深:“过谦,过……” 师昂打断她的话,双眸一闭,认真道:“我的意思是,你还小,不要对一个人抱有过大的幻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双鲤不解:“那……你有做过甚么恶事吗?” “说恶却非恶,意善行恶,好坏同源,你可懂?”师昂睁开眼,本想探出手去揉揉小姑娘的发顶,可不知为何,对上那双黑白分明又澄澈的眸子,竟多了一丝哀伤。手僵在半空,他别过脸去,滋味复杂:“……我利用过一个人,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双鲤张口,反倒替他开脱起来:“诶,你们聪明人那不叫利用,叫情有可原。” 师昂无言:“果然还是个孩子。” 双鲤尴尬,讪笑着挠头,又接一茬:“那你会告诉她吗?告诉她真相。”她想着若师昂说会,或许真的另有隐情,那么自己的狡辩也就不是狡辩,良心上过得去。 但师昂显然没如她所想,语气里不带一丝余地:“不会,知道得越少,越快乐。” 双鲤不甘心,削尖脑袋冥思苦想,还想再辩驳两句:“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赌,她知道了也不会生气。” 师昂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添了一丝波澜,惊讶道:“为什么?” “因为你方才还在为她考虑,你希望她快乐,不是吗?我不觉得是装出来的,我能感觉到真心,”这倒不是胡诌,师昂虽然语气强硬,但目光清明,没有丝毫慌乱遮掩,心底越坚定,说明越坦荡,“而且我说过,聪明人那不叫利用,而只会利用他人的也不叫聪明人,叫不择手段的小人。小人的利用是牺牲别人,谋求自己,而聪明人的利用,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顾全大局,如果一定要做选择,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师昂眼前一亮,很快却又摇头笑说:“……果然还是个孩子。” 双鲤抗辩:“姑奶……本姑娘已经及笄,早不是孩子了!” 师昂却不愿再争,一笑泯之:“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般的臆想,只是因为还未遇到,无法抉择的时刻。” 这时,有船只靠来,船头竖着箜篌徽记,是那日芦苇海撞船后,与公输府中人一同前往另外一处方镇游说的帝师阁弟子。 难得的是,刘子阔也在其中。 “双鲤姑奶奶,你这……你这样子就像刚从水草堆中爬出来的女鬼……”那算术一绝的书生可见耿直,嘴巴甜不起来。 双鲤羞愤难耐,想跳起来揪他耳朵,却又碍于师昂在旁,最后只悄悄往他小腿踢了一脚,埋汰道:“都说了不要叫我姑奶奶,要叫我沈姑……算了,你还是唤我双鲤吧,晋阳的事可不许到处乱说!” 碍于余威,那大男人点头如捣蒜。 双鲤这才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小心翼翼朝师昂瞟去一眼,趁势把人引到一边,改口追问:“你不是跟公输氏的人走了么?那日还没来得及细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怎会和他们同路?” 刘子阔便如实道来:“离开晋阳后,我便如约去了雀儿山,不过左右等不到你,便想出山打听看看,后来路遇不平,全靠公输府的人仗义出手,他们听说我精于算术,便邀我一同去钻研攻城器械,这些年,我一直住在吴郡一带。” 看他好端端一根头发丝都不少的样子,双鲤总算放心,抬肘在他胳膊上撞了一把:“你也算学以致用。还有呢?” “还有的你不都晓得了,公输府家主公输沁通过祖传《天枢谱》营造出一种新式城防工事,但不确定效果如何,你知道的,自王恭起兵以来,各地军阀割据,局势甚是微妙,选谁合作尝试,都可能惹得一身荤腥,家主无法决断下,所以才遣人往帝师阁通通气。”刘子阔说话绵软,竟显出几分委屈,“听说你们要游说方镇,这不,我们也自荐奔赴,不过在往弘农的路上听说郡地已失,不得不赶了回来,没想到正好遇见你们。” 说完,不等双鲤接话,刘子阔已快步走至师昂的跟前,拱手一抱拳:“区区先行一步是为传话,秦军连破数城,士气高涨,势如破竹,现正由姚崇领军,直奔洛阳而去!” “还请师阁主想法子,救救洛阳的百姓!” ———— 长安,明光宫。 为迎神奉神而造的宫殿,殿中灯火长明,如永无极夜的仙境丹丘,殿上寒鸦别枝,疏影萧瑟。白衣人立于屋脊之上,将长刀挽花挎回腰间,一边扭动护腕,一边道:“重新回到这里,什么感觉?” 初桐看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脸色冷峻:“如果鸠占鹊巢的人都死去,就更好了。” 鸠占鹊巢,不过是讽刺他姓姚的占了苻家人的江山。 白衣人呵出一口冷气:“你可真敢说。” 初桐反道:“你不也敢用。” 一瞬缄默后,白衣人沉声开口:“当不起用,合作而已。对你们来说,这世上能供驱策的,也只有那一位。”他曾贪婪地想过将“芥子尘网”收归麾下,但强按头不饮水,与其费力不讨好,不如互成利益来得方便,于是他释然,只是有一点傲气不肯消,“苻坚究竟有哪般好,值得你们如今仍为过去拼命?” 初桐脾气亦怪,不想解释,只乜斜一眼,干瘪瘪道:“你不懂,所以我才说你可悲。” “可悲吗?这倒是实话。”白衣人借地势放眼长安九市,最后落在烧塌的倾波轩阁楼上,自嘲一笑。话虽有些让人难堪,但他更多的是对“芥子”中人的欣赏:“刺杀我已摆平,这件事上我不会干预,不过,你们可不要再留尾巴,也不要耽误正事。” 初桐昂起下巴:“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失手。” 白衣人耸肩,笑他们的执念与执着,随口道:“钱家有一点做得对,如果当初你们费尽心机想要救走的人死在长安,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你们也就不必为此掣肘,更不会被我拿住七寸。” 初桐眼底涌出哀色:“谁能算得到呢?” 长安公府扼守商道良久,他们若有心掩护,往山中茶马古道一逃,生之希望颇大,但墙倒众人推,不仅没能借力送走贵人,甚至因为商人的无情反水,导致时机贻误,最后靠天枢殿自毁,才挣出一点弥留之机。 对于芥子来说,他们永远失去了曾经的领袖,那位端坐明堂,掌机密要件的“羽将”宗平陆。 活下来的人发誓与钱氏不死不休,甚至留下了当年极力搜集的所有钱家的机密,并且散布出去,可以说姚苌建国后,长安公府举步维艰,大半缘由于此。 鹬蚌相争,还有渔翁在后。 也正因为这些机密,后来芥子亦被身旁的白衣人顺藤摸瓜,打入内部,半是胁迫,半是制约。 “是啊,谁又能算得到呢?”白衣人重复他的话,嘴上笑意渐深,展袖高呼道,“既然是老天决定的,就把一切都交给老天爷吧!” “来吧!收网的时候到了!” 白衣人拔出神术刀向前一指,极烈的狂风中,初桐仓惶回头,恍惚中依稀见当年秦天王苻坚的风采。 可惜,只有形没有神。 眼前这个人很孤独,再厉害,也只是孤军作战,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当初的“六星将”盛极一时,情谊牢靠,是怎样的铁桶一圈! -------------------- 作者有话要说: 两条线就快并线了,你们很快就知道为啥这一卷要双线叙事了 第199章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暴雪从天水郡一路袭来, 直抵长安,晁晨披着厚重的大氅,站在二层客栈前门的灯笼下, 不停搓手呵气。公羊月拎着酒壶从大堂走出来, 偏头瞥了一眼, 将系绳连同瓷壶抛给紧随其后的沈爰,而后不由分说捉过晁晨冻得通红的手, 掖进自己的袖子里。 晁晨冰冷的指尖往里探了探, 触到滚烫的肌肤,公羊月遇冷, 不自觉缩了一把。 公羊月垂眸看去, 目色考究,晁晨急忙躲开, 把脸别向他处, 嘴角已是难掩的笑意。很快, 沈爰靠了上来,小声问:“往哪里走?” 阶前两人都敛住笑容, 面色沉沉。 “除了倾波轩, 可还记得去过甚么地方?” “不记得。” 沈爰摇头, 面色苦如黄连, 低头不停搓弄衣角。晁晨叹息一声,反倒安慰她:“你凭直觉指一处吧。” 那唱散乐百戏的班子是半月前来的, 东西市都有停留, 八卦镜既未落在倾波轩,那么偌大长安, 便不大好寻,只能让沈爰认认路, 瞎猫碰那死耗子。沈爰听话,果真选了一处往日没走过的,这一走,无巧不成书,将好走到闾里里头那间最大最气派的钱氏府邸。 钱府门前有人生事,公羊月定睛一看,可不是那日灞水边上死人堆里偷钱的男人。 附近有三两围观,正小声谈论,这人围追堵截,胡搅蛮缠已有好些日子,钱家没给乱棍打出,已是颇给面子。 晁晨拱手直言:“借问兄台,这人与钱家有何冲突?” 嘴快的急着接话:“倾波轩那场大火晓得不,听说他兄弟死在了里头,吵着要把人骨灰带回故乡,俺可跟你们说,白瞎的兄弟,那可是摇钱树,呵,这年头死了老娘胡诌个理由找来闹事的也不是没有过!” 行人已见惯不惯,看了两眼后,便悄然离去,只留下公羊月与晁晨,见那人扒着立柱絮叨不止—— “他真的是我朋友,他姓林,林家村出来的,叫林初桐。” “他小时候摔断过腿,小腿骨有一条狰狞的疤。” “他说了会在长安,发达后待我来投奔他。” 他是…… 小立片刻,从那囫囵字眼里也能拼出整件事。 约莫是遭了刺杀,钱胤洲以“不动尊”的名义暗中于长安捉拿,为了掩人耳目又不放过任何线索,因而挖掘出的尸体虽抬去了义庄,但除了有头有脸的人物,旁的并不给人认领。那林远志鬼就鬼在当日也在倾波轩帮工,出事后善后的吩咐下去,转手几个人后,为了省钱,便把他也抓去清理残局。 他这一看,便认准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非说是自己的兄弟。这话若是传到钱胤洲耳朵里,为线索必然也不至这般局面,坏就坏在长安公府之大,几道关卡一拦,他便发不得声音。 下头的其实也怕失职,拉过看义庄的一同辨认,那看庄人却指着尸体说,腿脚有伤,却不是断骨所成。 一说那还了得,搞了半天是个讹钱的,赶紧二两钱打发去。 偏偏那林远志人轴心眼死,不认钱,非讲理,当时那误会便闹大发,钱家的一看,还敢狮子大开囗,更不会给他机会见到家主,平添烦扰。 “傻瓜!” 一根筋的人公羊月见多了,骂了一句,叫上晁晨和沈爰,正准备离开。这时,四肢环抱,整个人挂在柱子上撒泼的林远志开了囗—— “我,我还有证明!” “当时我就从倾波轩后厨端着盘子出来,看他从后墙翻出,一身黑衣,手拿短刺,往陪楼去。我想叫他,但跟丢了影,还因此撞上一位贵客,洒了汤汁,被臭骂一顿。对!对对!那位客官可以作证,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 短刺? 当日面刺钱胤洲的刺客里,就有一人的武器乃短刺,混乱中旁人或许不清楚,但转头搭救的公羊月可看了个真真切切。 他很快意识到,这个人即便跟杀手不是一伙,至少也有莫大关系。 林远志看见钱家下人不再抓他四肢往外扔,反倒转头去锁大门,自个立刻跳下地,趁门没阖上往里顶,不停拍打:“听我说啊,我给你们描述那位客官的长相,钱氏家大业大,你们出面肯定能找来,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说的……” “砰——” 闭门羹差点夹个红鼻头。 林远志灰心丧气地滑坐在地,全无精气神:“小时候不是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了那么多苦,可还没享到福,怎么就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他没有死。” 闻声,林远志猝然抬头,只见一红衣剑客携青衣书生,抱剑挑眉相看。 公羊月补了一句:“那天在火场里,我见到了你的朋友。”而后,他又将刺客的身形大致描述了一番。 林远志打量眼前人:“你不是……” 公羊月可没耐心细细解释,匆促地打断他的话:“你就说,你想不想再见到他?” 林远志当然想,怔了一瞬,立即点头。公羊月见他如此干脆,略有些讶异,心里头不迭想:原来还真不是为钱来。 多了一枚乱子入局,形势大变,公羊月心成一计—— 邀约钱胤洲共同设局捉拿刺客,提的交换和彩头是,待双鲤认祖归宗,那一房的财产皆由她继承,而往后无论其如何行事,钱氏不得过多干涉。得到回复后,公羊月同时让林远志频频现身东市露脸,再借钱家人之手,把“人在西郊”的线索透露给钱胤洲,钱家派出大批精锐,甚至还喊上公羊月一道,前去西郊搜索。 届时,钱胤洲身边的护卫所剩寥寥。 林远志魔怔般闹事不是一日两日,钱家某一日想通,信他的话,也是顺理成章,不会惹人多怀疑。 至于那位刺客…… 公羊月赌那个叫林初桐的在倾波轩走水那晚没有杀人灭囗而只是摆脱林远志这条小尾巴,说明还念着一分当年的情谊。人为情困,且这情还是为自己,多多少少都会生出感动,也就更不会怀疑旧识因此设计。 钱家的精锐调走后,晁晨佯装成卖鱼贩子,夸下海囗说自己手头有三千年的红鲤,将消息放出去。传得沸沸扬扬后,便该钱胤洲下场配合,为此两人作赌,约在东市一货仓亲自验货。 验货的路上,钱胤洲“无意间”为一沙漠行者携带的瑰石吸引,跳下牛车,追去看,一追便追落了单,追到小巷子中。 收集消息的人对消息从来最为敏锐,这环环相扣里头,都是钱家人在左右倒腾,唯有最后的行者,是“芥子尘网”安排的人。 林初桐自巷囗现身,不多犹豫,举刺便朝后心刺去。 一剑飞来,将他的短刺杀开。林初桐瞧见受钱氏所托,本该被调去西郊的公羊月蓦然跃出,心知上当,只能暂且放下钱胤洲,拉开仆步,仔细应战:“公羊月,你与钱氏非亲非故,可是有人通过千秋殿要保他的命?” 公羊月本就缺个借囗,他自己先补上,倒是省了方便,因而顺着话道:“不错,今日便是你死期。” 林初桐摇头,不再多话,待蓄力足,一如猛豹扑兔,向着他肋下穿刺。 “不自量力。” 公羊月冷笑一声,横鞘在手,原地将他手臂压下,随后剑出,穿过那两刃的中空短刺,转腕一绞,欲夺他武器。 初桐讶然一声,随即松手。 短刺被甩入半空,他冷眼瞥看,以腿法翻腾连踢,强攻公羊月下盘,而后再借一个登云,上跃接回短刺。 这时,公羊月飞剑已至,刺刃本平薄短小,他回身硬抗却吃不住力,短刺再度脱手而出。 “说,谁让你来的!” 公羊月不废话,出剑连刺,那速度之快,赤手空拳的初桐避无可避,苦笑着退守至墙角,抬头上望,想飞檐而走,然而,却被剑气先一步封住出路。 “且慢!” 看那红衣剑客抬手夺命,躲在之后的钱胤洲出声叫停,自己亲自走至跟前,对那败落的刺客道:“成王败寇,你们不是输给长安公府,输给钱氏,只是输给自古以来的道理,就算钱家当日相帮,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初桐梗着脖子,颇为硬气:“要杀便杀!” 钱胤洲既不好战,也非嗜杀之人,但生意场上打拼这么多年,该懂的规矩,该用的手段,心里清楚,他慢慢落下手来,示意不必留人——放虎归山则会永无宁日,要想消停,即要斩草除根。 “不要杀他——” 钱胤洲背过身去不看,抬首平视将好与巷囗赶来的林远志的目光撞个正着,后者在客栈留候,越想越不对味,竟难得机灵了一回,避开晁晨偷偷赶了过来。他不会武功,空有一身蛮力,在身经百战的剑客面前救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千钧一发之际,林远志来不及细想,使尽浑身解数,有什么掏什么,尽皆脱手掷去,只听得“叮咚”一声脆响,一物撞在剑尖未碎而被弹回,那长弧将好遮挡视线。。 一须臾,足够初桐脱困。 趁人未反应,只见那刺客脖子以诡异的角度偏扭,随即从逼喉的剑下走出,向后登墙而上,宛若无骨的鸿羽,随风轻走。 砸过来的是一只宽度不大却长的足金环,饶是公羊月也略有吃惊。 “晁晨!” 红衣剑客恼羞成怒,看都不看畏缩在墙根下的林远志,而是伸手,朝追来的晁晨示意,抄近路去截人,随后自己足下一掠,翻上屋顶,也跟着追去。 林远志这么个一根筋的老实头偷奸耍滑起来,晁晨这个实心眼愣是没看住,好在发现得及时,跟着撵去,这一走,客栈里余下沈爰一人,心里不是滋味,干脆也不听交代,跟着跑出门去。 她腿脚慢,跑来得最迟,别说晁晨,连公羊月的背影都没够着,只能跟巷子里的人大眼瞪小眼:“他们往哪里去了?” 林远志被她的话提醒,也反应过来,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跑。 沈爰见此,心觉有异,提着裙裾从侧面抄过去,可惜下脚硌着一物,脸朝地摔了个实在,将好磕到脑袋。痛呼声不浅,钱胤洲蹙眉,上前查看,而跑出去的林远志仓惶回头,眉毛拧起,似乎也在扶与不扶间纠结。 “什么物什?” 沈爰伸手,从绣花鞋下摸出那“罪魁祸首”,起初手感冷硬,还以为是块石头,定睛一瞧那金光泛泛,正是林远志方才扔出去的那枚鎏金环。沈爰如受五雷轰顶,捧着那金环摇摇晃晃站立,霎时间,惊散痛觉。 钱胤洲疑惑道:“这位姑娘……” 沈爰转过身,眼中饱含热泪,不自觉脱囗道:“……爷爷。”这一喊,钱胤洲板着的脸不免抽搐,辩道:“你这姑娘好没道理,我可还正当壮年!” 脑中混乱,人或景或物如走马灯一般过,沈爰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应对,张了张嘴,没还囗。待她趔趄晃了两步后,神识清明,兀自揉搓碰得青紫的额头冲上前,扭着林远志的胳膊喊:“爷爷呢?爷爷在哪儿?给你这枚鎏金环的人去了哪儿……” “我们分开时,他说他会去长安城南……” 不等人说完,沈爰掉头就跑,嘴里不住叨念着“城南”二字,等跑出冠后街,转角自章台道往南时,记忆如串珠连线,彻底接上—— 册子上的名字她没有背全,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不是人名,而是一个地方,被朱笔圈出又划去。 那里有君山,有巴陵城楼旧址,有珍珠鲟鱼。 她轻飘飘吐出那两字。 “洞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5 13:31:33~2020-07-16 13:0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晚来炖鸽子汤、乌拉尔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0章 公羊月没有追到初桐, 那轻功绕屋脊梁壁,有事半功倍之效,且对方于这长安城厮混多年, 一砖一瓦, 一草一木皆刻印于心, 对地势的熟稔和利用,绝非死记硬背便能办到。 晁晨从另一条岔道窜出, 和他碰头:“怎样?” “跑掉了。” 晁晨沉吟:“即便因地势之便, 也不该差这么多,可见其轻功与你不相上下。” “狡猾如狐, 身灵如鹞。”公羊月回想那身法动作, 拈起落在墙头的落叶,捏着茎秆搓转, 不由地呵笑一声, “方才你在下头巷道里, 应该也撞见过两次,有没有觉得这轻灵的功夫似曾相识?” 听他这么一说, 晁晨端肃起来, 认真回想。 不时, 脑子里果真闪过一道清冷的黑影——那是敦煌城外, 双鲤去庙中求解,差点儿被狐儿脸捉走, 繁兮和应无心救下她后, 回城路上在胡杨林中因误会和公羊月交上手,当时那个女人也是这般躲闪。 “你是指, 繁兮?” 他话音刚落,就见长街出口奔过一道明俏的影子, 瞧那装扮,乃是沈爰无疑。晁晨暗道一声糟糕,心想怎把她给忘在了客栈,于是来不及往下细想,扭着公羊月也朝那方向跟上去,这一跟,便跟到冠前街后的明光宫北门。 北门外临近明渠有一座冰库,冬日窖藏,春秋封闭,夏日取用。 今日不知为何,冰库无人看守,亦或者说,看守之人在一刻前皆已死去,沈爰踩过血水,大口喘息着,直奔中仓而去。 那铜环大门后连着细道,能下到贮藏冰块的地窖中。 “爷爷!” 巨门阖上的瞬间,里头闪过一道熟悉的背影,沈爰看了十数年,从小看到大,不会辨别错,那就是屠三隐。 她高呼怒吼,心中的委屈和悲伤此刻尽数发泄,她明白了屠三隐为何要把她送入草台班子,也明白了为何要把卖身钱和所有的财物留给她,只是因为他要完成一场艰巨的刺杀,朝不保夕,随时可能殒命。 ——“爷爷,爷爷!” 沈爰不顾一切往冰库冲,石板路滑,脚底一溜,半个身子入内,比跑得还快,公羊月拧眉,轻功一纵,抢身上前拉人,门前两侧埋伏的人霎时钻出,刀剑次第招呼而来。 “晁晨!” 公羊月拽住沈爰的手,将其外甩,扔给拔刀随后而战的晁晨,而腾挪变换时,自己却被替换进去。 这时,机关彻底落下,轰隆巨响后,沉重的大门被锁住。内窖里头视线昏暗,除了凝冰滴水声,便只一声轻浮的咋舌,同一道细微不可闻的叹息,显然,对峙的人也没有料到此情此景。 寒风扑面,吹得人鸡皮疙瘩乱起,公羊月用手掩住额头得以适应,依稀辨出两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冰窖外,晁晨冲到门前,欲推不开,乍闻耳旁风声霍霍,立时又转身挥刀,堪堪斩落一人后,四下又涌出不少黑衣武士,动作整齐一致,钳住方才那些埋伏之人的喉头,匕首一拉便是一条命。 初桐亦在其中,等人咽气后,利落地拔出脖子上的短刺,振臂甩动,将血花弹射出去,脸上显出释然的快感—— 他之所以不停刺杀钱胤洲,除了为报旧仇,还为了麻痹那位一直企图收服“芥子尘网”为己用的“合作伙伴”,自己越是表现得意气用事,对方也就越不会联想到还另有安排,长安,其实一直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这一刻,他们反水了。 “你?是你!” 晁晨见其朝自己走来,辨出模样,顿时脸色一凛,将刀枕在手臂上,摆了个起手定式,随时准备动手。初桐的腰上缠着白布,隐隐渗出血迹,显然是新添的,那位置碰头时公羊月交代过,他不会认错。 然而,初桐只是淡淡扫过一眼,指着地上尸体道:“据我所知,屠三隐还未入‘不见长安’前,便持一手钓竿纵横吴越,巅峰时期绝不弱于当今的剑谷七老,即便是‘北落玄府’的玄之道长,也要略逊一筹。只是因为他已神隐三十年,江湖少却传说,长安血案起时,才没有人第一时间想到他。” “灞水边他中了曼陀罗,要么壮士断腕,要么废功保命,现在看来,他应该是选择了前者,真是不容易,断手伤指还能为继,强势交战。可见,即便用地势拖住了人,要杀他也不是件易事,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亲自动手,看着人咽气。那么显然,这些尸体的主人还在里头。” 晁晨听得个心惊肉跳,此人故意带出剑谷和玄之道长,又提及“不见长安”,可见知道不少内幕,即便不是“破军”的人,恐怕也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刚才的做法,分明又不像敌人,因而只能有内讧一个解释。 敌人内讧,正是好时机。 晁晨立即游说:“阁下无非是要向这些尸体背后的黑手讨命,既然目的一致,阁下何不与我等联手?公羊月就在里头,只要我们合力——” 话音未落,初桐身后的黑衣武士已悉数散开,将千钧门两侧扼守住,沈爰从地上爬起来,躲在晁晨身后,怯生生问:“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初桐俯身,两指在石板上一捞:“两位没有发现,这并非冰化水吗?” 晁晨惊愕,深深吸气,脸色骤然难堪:“是火油……”他仓惶抬头,逼视眼前的男人:“你想重演倾波轩的刺杀,在这里放火?冰库可点不燃!” “我当然知道点不燃,官家的地方,烧不一定烧得干净,声势闹大了,即便不留下尾巴,难不成还能一直守在这里,防住每一条漏网之鱼?”初桐捂着皲裂的伤口,手指依次在周围点过,“实话告诉你,这里,那里,还有那里……埋着你无法想象的火药!” 只要用火雷炸,冰窖挖得深,底部中空,即便炸不死人,一旦坍塌,这里瞬间便会变成坟墓,等来的只有埋葬和窒息。 再没有比曾经效忠苻坚的“芥子尘网”更了解长安的人,早在那白衣人与他们搭上线时,他们便已有顺水推舟的布局。 沈爰哑着嗓子哭喊:“不,爷爷还在里面,你开门,开门!”趁人分心,晁晨伺机而动,抢身突围,往昔公羊月训练使他即便没有内力,但练体上却强横不少,这一破当真冲开一条口子。 “哥哥,你快开门!” 沈爰转身扑过去,抱住初桐的腰,替他挣出时间。 然而,为了防止冰库中的冷气散尽,尤其开春后的回暖,致使凝冰融化,那千钧门闭锁,非人力能开,即便有机关控制,也需多人同时推动绞盘。晁晨脚上手,但他们人多势众,一时难分。 “不要白费力气,我承诺过,不伤你俩,识相的就赶紧走!” 初桐看他斗战,按住短刺,强忍住动手的冲动,只试图将十指紧扣,死死箍住他腰背的女人挣开。但他没料到的是,这弱不禁风的丫头,竟也能拼尽蛮力,甩了三次,竟然都没能将其扭开。 沈爰无法分心,只能不停地喊:“开门,开门!” 晁晨孤身一人不足力,便不再出杀招,而是绕脖挟持卖命的人,强迫其一同动手推拉那硕大的绞盘。人在威胁中心念最软,为了挣那一口气,竟真哆哆嗦嗦探出手来。初桐瞧见那一幕,不由也生出慌张:“不许开,谁都不许开门——” 他再顾不得承诺与怜香惜玉,手刀一起,打在沈爰的腕骨上,只听一声“咯吱”响,竟直接将她手臂脱臼。 沈爰吃痛,右手垂落。 初桐往前快走,一边大步跨,一边大喊,陷入癫狂之中:“长安是属于我们的,任何窃贼都该死!什么‘不见长安’,什么沧浪钓,什么姚秦天王,统统都该死!” 那一个“死”字,饱含深情,初桐悲中成泣,高举手中的金铃铛,要摔铃为号,同时点燃火油。 “不要!” 晁晨回身,却被缠住,沈爰忍痛扑上来,用完好的左手攀住他的胳膊,张口便咬,用整个身子去扑那只铃铛。初桐愤怒,拿手肘不停撞打她的胸腔,人飞出时扔张开五指,试图捞住一片衣袂。 可惜,手指卷曲,什么也没捉住,只带出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晁晨呢喃:“这羽毛……” 准确的说那是一种羽饰,尾部贯有珠翠,挂绳乃织金缠丝,若坠在腰间,有禁步之美,不过打方才落出的位置来看,藏于袖中而非明示,说明极有可能是一种身份象征。最重要的是,这羽毛他们都见过—— 初桐盯着落羽,身子一僵。 晁晨伸手捧来,忽然想起双鲤曾提过一嘴,闻达翁门下,都是以此传信,难道……不,这世上谁又见过真正的闻达翁呢?也许这个号称江湖百晓的老人只是人造的意象,晁晨摇头,脸上表情着实古怪,不知该哭该笑。 长安,搜集消息的组织,能想到的自然只有从前那一个—— “芥子尘网?” 初桐闻声回头瞥看,目色凛然,瞳子一缩,慌张中参杂着几分落寞。 见他这副模样,晁晨心知猜准,虽不知双鲤是如何同他们扯上关系,但就她这些年为此敛财的程度,也知关联匪浅,于是,他心一横,赌一把,冲其大呼:“如果公羊月死了,双鲤必然会恨死你们,即便不会,北国中伏在暗处的敌手绝不只这里头的一个,他们若要报复,那么和公羊月关系紧密的双鲤,必然首当其冲!” “不,不会!”初桐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有那个男人在,他会安排好一切,如果天底下连他也无法保全,就算公羊月活着,也一样于事无补……” 晁晨着急问:“他?他又是谁?” 初桐却不再答话,手臂缓缓落下,满意地闭上眼睛:“事到临头,谁都无法再抽身——点火!” ———— 冰窖内,公羊月打了个响指,破开扑面的杀气与寒气,给肃穆的气氛带来一丝滑稽。随后,火折子被吹燃,微小的火苗在他掌中跳跃,显得十分脆弱。 拿着钓竿的老人面向而立,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血迹,背部微躬,那双肌肉健达的手向内弯,腕部极力克制不抖动,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而与他过招的白衣人,则手提神术刀,背对公羊月,在门阖上时,他偏头瞥了一眼,露出完美的侧颜。 芥子反水? 果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还是太低估六星将对秦天王苻坚的忠贞,低估了“芥子尘网”的魄力和手段,但那又如何呢?他丝毫不在意,是人都知道狡兔三窟的道理,初桐藏留后手时,自己又何尝没有别的打算? 合谋不成,那便相互利用,利用也不成,就只能过河拆桥。 他潜伏于南方这么多年,该有的经营和布局一点不少,现在的江左,扬州,或者更准确一点,此刻的洛阳战场,压轴的后招也该大显神威了。 只要按部就班推进,何愁不得金蝉脱壳。 ———— 冰窖外, 树影后飞落白练,将初桐落下的手绞缠住,一白衣女自墙后掠下,落地将手中武器紧拽,夜风吹起她覆面的幕离,只见她嘴唇抿紧,浮出一抹冷笑。 晁晨辨认出她的模样,声音已止不住颤抖:“我认得你,你是兰因?” “不,我是绪果。”女子将手头长练一卷,自怀中取出一枚宝珠,珠子被她援手一托,照亮人面的火光同时也映出珠中振翅翩翩的蝴蝶,这世上,独此一颗。 双鲤在扬州落水时,将其丢失。 绪果将珠子捉回掌中,高声冲着初桐呼喊——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第201章 “当时, 战况极为惨烈,伏尸百里,血流漂杵, 前锋将军力战而亡, 死时万箭穿心;校尉商汉为掩护附近百姓逃生, 被挖心枭首,秦贼可恨, 尤以那杨佛嵩为甚!”回报军情的男子将双拳紧握, 脸上青筋暴跳,一连说三个“可恨”仍不解气, 一手砸穿身边碗口粗的橡木。 双鲤咽了咽口水, 往后小退半步,可不想白挨拳头误伤。 听说这人有个诨号叫“西关拳”, 拳法有崩山碎石之能, 以前常在弘农一带走动, 那一处失守后,听说秦军有意东征, 便自发来了洛阳投军, 眼下来此是为报信。 又一阵拳风扫来, 双鲤向后缩脑袋, 用手搓弄着师昂袖口的脱线,小声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显摆拳法的……” 师昂盯去一眼, 双鲤悻悻吐舌, 忽然拍手称赞:“这位义士说得好,就该以牙还牙, 想法子反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场面一度沉默,西关拳凑上前, 瞪成个斗鸡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位,这位就是沈小姐吧,幸会幸会,不愧是将门虎女,好血性啊!”说着,他竟有些鼻酸,“想当年沈劲将军,便是死守洛阳,英勇殉国,沈氏后人在此,必会得天眷佑,护洛阳军民渡过此劫……” 师昂打断他的追忆:“你且继续说,杨佛嵩此名,倒是有些耳熟。” 双鲤本想再接两句俏皮话抖机灵,但看着西关拳那双浑浊沧桑的眼,再开不了口,安安静静侍在一旁,听他们言归正传。 冷静下来的西关拳先叹了口气,这才续道:“此人本是我大晋平远将军,后率三千户晋民降秦,乃家国之耻!今又倒戈,杀我军民,比那秦贼更为可恨!我平生最看不起这等反骨贰臣之行径,若阵前对敌,我一定第一个冲上去,敲碎他脑袋!” 这时,周正也插了句嘴:“这些年叛国逆贼不在少数,不少都曾为一方大将,当为大患,若有忠勇之士,能找出这些反水货色,刺杀之,才叫大快人心!” 双鲤顺嘴接了一句:“那可说不准,或许真有这样的豪杰,在中原乃至北方奔走!”她说时笑容晏晏,并没有注意到师昂垂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天是乌云惨惨,前锋军无法抵御,教那姚崇小儿一路冲杀至洛阳城西北,幸得夏侯太守早早领人埋伏,于百尺角楼以公输府所造奔雷长臂弩机,将其拦截,后再率兵士以命相搏,这才将秦贼杀退!”西关拳说到最后,抱拳致意,“可惜,英魂长逝,已埋骨青山,不过好在秦军给吓破胆退避三舍,诸君暂可宽心。” 说宽心,众人都免不了面带春风,尤其是周正,还有他手底下这几日陆续归队的哥几个,个个可谓是欣喜满怀,仿佛打胜仗的是自己一般。师旻低头,亦忍俊不禁,只是碍于阁主在旁,不敢放肆,抿唇憋了去。 双鲤偷偷打量师昂,他脸上分明不见畅怀。 师昂察觉,偏头对她微笑,率先安抚:“无碍。” 双鲤心中七上八下,几度张口,却也只能回他一个微笑。等身旁的男子抬眸,远眺向苍山之外时,她又萌生后悔,追着问出那个憋不住的问题:“是不是……是不是洛阳之危并没有解?” “别怕。”师昂俯身,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 双鲤僵了一阵,忽然任性地躲开他的手:“师阁主,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瞪大眼睛,渴盼地望着他,“我能做甚么?告诉我,我能做甚么?” 许久后,师昂才答她:“好好的,活着。” 活着? 当年苻坚麾下“六星将”上云梦有琼京大闹云门祭祀时能力挽狂澜扛鼎之人,这般无奈又丧气的字眼,怎会从他口中脱出,双鲤不信,企图从微妙的表情中探寻更多的谜底,但师昂言尽于此,已转身负琴而走。 双鲤向一旁扫去两眼,见其余人高谈阔论没留意,拔腿跟了上去。师昂入舱前刻意顿了一步,像是已料定人会追来。 “姚崇会再度进攻。” 短短七个字,落在双鲤耳朵里,无异于铁定事实,她的心顿时被揪起—— 两日后,待他们赶赴洛水时,已入不得洛阳城,姚兴下旨,王弟姚崇同镇东将军杨佛嵩再度强攻,且以兵围城,作困兽之战。太守夏侯宗之战死后,由新太守辛恭靖领兵死战,一时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公输府的人在栾川附近留有据点,师昂一行先行于此。 “家主传信来,附近方镇能搬的救兵都找过,不过……”刘子阔说不下去,紧咬嘴唇竟咬破好大一条口子,腥咸的血随唾沫咽下往肚里吞,是有苦难说。 洛阳乃军事要塞,却无天堑可守,秦军来势汹汹,几乎已是死城一座,别说朝中已持观望态度没有旨意,极可能弃城,就算有旨,落谁头上都是烫手山芋,十有八九是亏本买卖,那些花花肠子的大老爷们,岂会不知。 周正当众拭枪,西关拳摩拳擦掌,看样子一些二个都想亲自上阵,双鲤被那氛围感染,也着急询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师昂转头同师旻问道:“离这儿最近的是谁?” 师旻略一沉吟:“雍州刺史杨佺期。”说到这儿,他似想起一茬,伸手在怀中掏了掏,取出一封书信,“令颜师叔他们也在洛阳,这是早上刚传来的信,信上说,秦军第一次攻打洛阳时,他就曾亲去杨佺期府第游说,此人倒是松口,不过却不肯损一兵一卒,而是转头向魏王拓跋珪求助。” 周正蹙眉:“魏王伐燕,入主中原,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纵使真能来个围魏救赵,但求他出兵万一引狼入室……”他心中颤颤,不由望向师昂,寻求主意。 师昂踱步思忖,半晌后道:“要救洛阳已无路,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至于周裨将的担忧,不是没有,但若拓跋珪真坐地起价,强占洛阳,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燕国慕容氏并未灭绝,中山以北仍有势力,而往西,秦天王姚兴也不是酒囊饭袋,灭秦并非朝夕可为,两国皆与他大魏有旧仇,占着中间反倒左右掣肘,如果他够聪明,在一统北方之前,定然会先保全我们,以此作盟,截断剩余两国。” 双鲤松了口气:“这么说他一定会同意!” 师昂没有答她,理是这个理,但他心中总惴惴难安,怕只怕拓跋珪这样想,魏国上下却不这样想,暗中还有阻力。 “信上可有说日子?” 师旻当即算了算:“少说也有半月余。” 师昂脸色顿时难看,方才的推测只怕已成真。双鲤无时无刻不在偷看他,一点异样,立刻注意到,遂小声盘算:“那个魏王我记得还挺讲道理的,这么久没见,难道脑袋给门夹,变蠢了?” 师昂目光扫来,她立刻闭嘴。 等周正几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时,她悄悄往桌案前挪,想试着通过背靠的消息网,给公羊月去一封信,试图借他的手联络拓跋珪,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名义上的表兄弟,即便借兵不成,起码能探个口风,再者,她离开荆州多日,算算日子,老月和晁晨去长安时日不短,顺道道个安康。 她才刚捉笔,刘子阔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大嗓门没捂住:“写信?给谁写呢?可要区区代劳?” 双鲤的字说不上狗爬,但也称不上好看,在悬瓮山时,还曾被刘子阔说过一嘴。 此话一出,谈话的男人们都扭头看过来,双鲤讪笑两声,心里只想把这小子的脑袋拧下来,但碍于不能像个泼妇骂街,于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神,准备胡诌个“心不静,练字以平”的借口。 哪想到,周正这个一根筋会错了意,张口便道:“小姐可是有妙招?想当年夫人也是神思慧黠,妙计频出,曾助沈将军屡破敌袭。” 双鲤干笑,心里想:我可谢谢您嘞,我这哪有妙计,拙计还差不多。 师昂目光亦落了过来,偏偏还附和开口:“此言当真?” 双鲤欲哭无泪。 在师昂面前,她本就十分想自我展示,帮他大忙,现下又虚荣作祟,脑门一热,灵光闪现便拍板道:“当……当真,那甚么,魏王拓跋珪的身边铁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隔着千山万水想一步到位,自然难上加难,我们或许可以迂回从之,试试游说定襄公主,那定襄公主与魏王关系紧密,又是女中豪杰,若是他向魏王进言…… “定襄公主?” 师昂意味深长看去一眼,那丫头正讲得兴起,根本无所察觉,是铁了心要将搬救兵这事办下来,竟又兀自夺笔,嘴里叨叨着:“我来写信,我来……我……” 她“哎哟”一声,终于反应过来失言—— 她是沈爰,流落南方,从未离开晋国,怎会和代国扯上关系,甚至还认识魏王的姑姑定襄公主。 手头毛笔上的墨汁“啪嗒”滴在宣纸上,晕出花朵,她心里头慌乱如麻,下意识拿手去抹,抹完又往鼻尖上揉了揉,登时涂成了个花猫。 “我,以我的名义,或许好使,你们想,我与那定襄公主同为女流之辈,苻秦曾灭代,她身负亡国之恨,而我父辈征战,与那氐羌人有世代家仇,同病相怜,或许能将其打动。”话已至此,若是突然收住,只怕更惹人怀疑,双鲤硬着头皮闭着眼胡诌下去。 周正深信不疑,将两手交握,喜不自胜:“沈小姐,你可真是天降福星啊!” 双鲤频频拿余光去扫师昂,见其没有多问,不由长吐一口气,讪笑到脸面笑僵,小声嘀咕:“那是,那是……我要不是运气好,早死了百八十回了我……” ———— 信送了出去,但救兵却迟迟不来,眼看围城数日,外头人进不去,里头出不来,弹尽粮绝,只能死守。 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人间惨祸,饿殍遍地,吃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想着就教人头皮发麻。师昂每日早出晚归,与各路豪杰相逢商议,双鲤顶着沈小姐的身份,每日“无所事事”,除了偶尔需要她备震士气,露个脸外,其余时候只活在八方豪侠的谈话里,像个吉祥物。 好几次她耐不住闲,偷偷去看,看见师昂眼睑乌青,神色倦怠,心里实在不好受。她想:如果能帮上忙就好了…… 三番两次之后,双鲤试图去联系她背靠的消息网,想着能否助其调查清楚秦军的图谋,或者勘探洛阳是否另有活路通道。 心系一线,日夜难寐,辗转反侧后她几度冒险出门。 可是她走遍了附近能去的庙宇,却再也没能成功,那些人像从她身边蒸发一般。 是夜,杨佛嵩意图偷城,扩展范围,加强巡守。 回来的路上,双鲤撞见散兵伏查,截断了四向通路,逼得她只得绕路。路环山绕远,要赶在天亮前回到据点,颇有些吃力,她一面快走,一面左右觑看,见夜风森森,山影黢黑如魑魅,心里发怵,撒腿跑起来。 跑过一个泥凼,被探地的枝条绊了个趔趄,好容易稳住,却见前方有熹光微火,竟是撞上夜归斥候。 狭路相逢,躲是躲不过,双鲤努力稳住心神,想着对方只有两人,全力一搏,或许能搞定,于是,她一边回忆公羊月教授的身法轻功,一边猫腰俯身,把手探进随身的布袋子里掏东西,将仅剩的暗器全拿了出来—— 为了不教师昂起疑,好宝贝都藏在了别处,随身真没有拿得出手的。 等人近前,她先以绊马索挂树,绊马,而后上弹弓,弹石诱开两人视线,先诈他们一手绝技,再上暗器“蝶纷飞”,直接朝面门使,随后屏息一个滑跪,从马肚下溜出去,翻身上鞍,夺马而逃。 那“蝶纷飞”威力无匹,血花在静夜一瞬间蓬开,她大口喘息,一路向前,迫使自己不去看那团血肉模糊。 走到一半,马蹄突然跪折,双鲤坠马,滚地卸力。 这时,白衣一闪,如山魅鬼影,她本就害怕,下意识拳脚相应,甚至扣动了一直捏在手中的暗器。 “是我。” 师昂不闪不避,双鲤惊呼,向前一扑,压下手中的物件。暗器打偏,穿树而过,腐蚀成洞。方才杀那斥候时所用乃公输府造暗器,还能搪塞解释,但现在这个却是当年在滇南孟部,白星回送给她的百灵蛊。 完蛋! 一阁一教乃多年死对头,身为阁主的师昂怎会认不出!双鲤心一横,眼一闭,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第202章 斥候出动不只一批, 夺马声势大,稍微有些经验的老手,就算不能死里逃生, 也能死前传讯, 师昂警觉, 伸手拎着双鲤脖子后兜帽,直接将人带走。 二人没有归山, 而是先去了洛水边暂避。 拨开水草, 洛水上飘着小船一只,师旻和刘子阔等在上头。 没听见动静, 双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瞧清这一幕,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从地上跳起身, 指着两人, 哆哆嗦嗦捋不直舌头。 看样子,这是早就备好的。 天可怜见, 她方才还抱着一丝侥幸, 想着虽然冒有暴露之危, 但能晓得师昂阁主是在乎她的, 夜半连她走丢遇难也能晓得,怎么也值得, 可现在怎么看, 怎么本末倒置,不是一回事。 她半晌没吭声, 师昂先行开口:“洛阳危在旦夕,城中已燃青烟, 诸英雄打算背水一战,我让师旻先送你离开。” 双鲤看都没看船上的少年,鼓起勇气向师昂逼近一步:“你是不是不信我?” 师昂没说话。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吗?”双鲤轻声探问,双掌不由地握拳,将指甲掐入肉中,她拼命迫使自己清醒,清醒,即便要爱而不得,即便错付春风,也要保持最好的一面。水面的月影被涟漪拨散,碎成只只银蝶,她小口一张,用气声道出女人精准的直觉:“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沈爰。” 师昂依旧没说话,负手而立,默然以对。 双鲤心尖冰凉,从前为她追捧的清冷疏离气质,如今像柄不见血的刀子,一层一层剐下肉来。 “我,我其实……不是,那八卦镜其实是,我,我其实……” 她不想坐以待毙,极力想要解释,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说她无辜,捡到镜子无辜,可这一路从没出面澄清,无辜吗?因为私心,却又并不无辜。洛阳危如朝露之际,最怕混入来路不明之人,就算将她立毙当场,也指不出错漏,要甚么样的说法,师昂才会信? 不会的,他不会信。 双鲤颓唐地垂下双臂。就在她局促不安,着急得眼泪直掉时,师昂忽然展臂将她轻轻圈抱住:“别哭了。” 闻言,双鲤哭得更大声,不为活命而庆幸,只为平生再无机会而肝肠寸断。 她想:师昂肯定特别失望,觉得自己是个大骗子,骗吃骗喝,不要脸不要皮,虚荣贪财,顶人家将门之后,是个没有家教的野丫头。野丫头就算了,她本就无父无母无人教养,偏偏不仅没帮上忙,还帮倒忙,不,连倒忙都不是,半夜鬼祟而出,或许还是奸细、暗探、杀手、刺客…… 这黑锅,自己背定。 事已至此,双鲤灰心丧气,将手臂抬了抬,终于下定决心,狠心推了师昂一把,一抹眼泪,跳上小船,那一气呵成的动作,把在旁看傻了眼的师旻差点给惊到河中。 “走吧。” 她又推了师旻一把,自己找了个位置,抱膝背对而坐,不肯回头。 师旻看向师昂,后者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双鲤竖着耳朵听动静,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刘子阔在旁手足无措,不停道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刚才还想拦你嘴巴来着,你怎么自己就讲了……” “你别说了行吗?” 刘子阔乖乖闭嘴,给她递上一块干净的巾子擦脸,双鲤没接,任凭泪眼模糊。 师旻摇桨,船行离岸,刘子阔冒死开口,拿手指包着一层衣料戳了戳她的手臂:“小姑奶奶,真走了……” 双鲤掐着手,不让自己回头,干瞪着江水。 星月下,师昂沿岸送了两步,对师旻道:“她如果想去帝师阁,就送去有琼京,如果不愿,过了荆州,随她走……师旻,一定要保护好她,你死她也不能死。” 你死,她也不能死。 双鲤猝然起身回首,言犹在耳,可岸上哪里还有人在?她一把拽住师旻的衣服,不可置信地追问:“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师旻皱眉,又气又好笑:“沈……姑娘,得了便宜可不能卖乖。” 双鲤松手,低声道了句“对不住”,默默坐回船中。船至江心,顺流而下,刘子阔倒在床板上呼呼大睡,她却无半点倦意,干熬半宿,才平复下想回头的心情,乖乖不再添乱。 东方见白,日初既美。 两岸山间银装素裹,出了洛阳地界,局势安宁,附近山中有打柴人出入,路上遥见冻坏的幼狐,便蹲身解衣,将其裹住抱在怀中。狐狸重沐温暖,迷糊睁开眼睛,轻轻叫唤,而那打柴人则唇角弯弯,笑时眉目慈悲。 双鲤猛然站起,脑中光影重现—— 她以前真的见过师昂!那不是自欺欺人的臆想,更不是骗公羊月的瞎话,那是真的,就在雀儿山! “调头!师旻,调头!” “姑娘,坐下。” 双鲤一脚跨在船舷上,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那个答案,咬咬牙,宁愿不择手段一回。于是,她指着浩淼的江水,露出孤注一掷的笑容:“你不调头,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说着,她将那布袋子的挂绳紧紧缠在脖子上。 “我可不想在这,就死在你前头。”师旻不甘撑蒿,溯游而上。 待他三人回头山中时,已人去茶凉,双鲤站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心中不安,冷汗直冒。过去有此症状,还是公羊月危在旦夕,自己向裴子常求药的千钧一发之际,除此之外,从未有过,但现在,更胜当年。 她无法判断,这不安来自公羊月,还是来自师昂,亦或者都有。 双鲤回望师旻:“他们去了哪里?” 少年拢袖,站在门边,重重呵出一口气:“今日死战,里应外合。” 双鲤身子一晃,堪堪连退两步,退到干净整洁的榻前,一屁股跌坐在地,即便是江湖上冠桂天下第一的帝师阁阁主,遇上战争,也一样无能为力,需要做好随时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师旻快步上前搀扶,她撑着榻板,腿脚发软,几度无法站稳,失手将垫絮抓拉下。 鹅毛飞落如雪,双鲤鼻翼嗅了嗅,闻到扑面而来的药香—— 这是师昂的房间,他偷偷用过药,他……一直有伤在身! ———— “太元八年凛冬,我为人暗算,深中蛊毒无药可治,被人抬上竹筏放河而葬,漂流至九江时为君搭救,刮毒疗伤。太元十三年三月,春,在江州南城,小爰出天花,是你路遇赠药,细心医治!你这样的人,为何偏偏要替羌贼卖命!” 屠三隐将鱼线缠紧,发力向前一箍,怒喝道:“该死!”杀眼前的白衣人,比过往在长安杀过的每一个,都教他愤慨难平。 只见神术刀立提一转,将细线绞住,白衣人马步扎稳,向后用力一拖。老人撞在身前的冰棺上,用另一手死死抠住棺椁凹槽,合掌发力一推。 棺材未动,但气劲隔山打牛,洞穿棺壁,刺向白衣人腰间。 白衣人横刀在前,速滑向后,退至无可退时,翻身一卷,以内力硬抗,随后也追一掌,打在冰棺的另一侧。 棺材盖掀开,轰隆砸去,屠三隐飞墙躲避,将鱼线甩开作刀,向他肋下削去。雪雾之中,两人再过数招,白衣人飞身跃起,持刀将其压下,一脚横踢在机窍上,墙上迸出两根铁条,直接刺穿屠三隐的脏腑。 老人闭息,歪头倒下。 白衣人余光瞟向身后,对那红衣剑客道:“不动手?” 公羊月冷冷道:“我不是来救他的。” 白衣人低笑:“你不怕我杀完他再杀你?你们若是一起动手,现今挂在这里的,保不准就是我。” 良久后,当白衣人收刀时,公羊月蓦然睁眼,笑问道:“你,真的杀死他了吗?“随他话音落下,屠三隐“起死回生”,单手切向他左背。 鱼线贯胸而出,白衣人捂着伤口,同时挥刃,砍向其脖间。 老人这才无力垂手,公羊月谑笑一声:“你看,这样不是更好。‘沧浪钓’和‘红衣银剑’可不是朋友,给他帮手,你死了,以他的狠劲保不准杀起我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但现今却不一样,你俩两败俱伤,我再动手,杀了你,我安然逃生的把握更大。” “……这么看来,他厌恶你比厌恶我更甚。” 白衣人顺口接了一句:“你厌恶我吗?” 公羊月沉默,身子一翻,坐在棺材上,捧着火苗垂眸,把手探向棺木之中,先摸到一双钺,又摸到许多干枯的花草,最后落在一只冰凉的玉斗上。 “敦煌相逢不是巧合,滇南解毒也不是偶然。” 白衣人脸上还噙着笑:“你中毒可与我毫无干系,我去敦煌,确实赴约诊病,不过,也顺便联络吕家的人,吕纂不服凉王立下的世子,若他篡夺权位,于我姚秦,大有裨益。你的到来只是让我提前启动了一个计划,即便你选去天山,我也会想法子再引你向南。” “就为了这玩意?”公羊月将玉骨冰魂斗托在手上。 白衣人眸中浮现憾色:“对不起,利用了你。” 公羊月哽咽,在空气稀薄的冰库里大口喘息,方才能平复澎湃的心绪,很多事过去扑朔迷离,但而今倒推,却十分浅显—— “圣物自始至终没有丢,就在那盒子里,盒子置物巧妙,内有夹层,一摔,东西便落到第二层,那玉斗本就轻巧,甚至比不过盒子本身的重量,除非事先怀疑,早有留意,否则失窃后光靠掂,是掂量不出来的。” 晏垂虹一死,晏弈带着盒子离去,只要半路截杀,不仅可以嫁祸于人,还能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圣物。 公羊月忽然松手,玉斗从他指尖滑落。 白衣人惊慌失措,下意识冲上前去接那落物,不过,却被公羊月抢先一手又给抓了回去:“这么在意?“ 白衣人气息浮动,比方才被质问要不安许多,像被拿捏住七寸。 公羊月挑眉,目光落进棺材中:“楼姑姑说,这玉斗最初乃是用来保尸身不腐的陪葬之物,我想,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要保存的,就是他吧——” 里头躺着的可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只是个相貌端方且阳刚的昂藏男儿,看那脖子上的断痕,想来死时头身分离,后又拼接回去。 死透了的死法。 公羊月动了动唇,道出那个名字。 “聂光明。” 火折子脱手,向前一掷,于身旁的冰晶上,照出崔叹凤绝世姝丽的容颜。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大面积刀子雨预警!!! 另:大家也追得蛮辛苦的,所以决定结局篇加速更新完结,刚好能在月底全部更完~么么哒~ 第203章 …… “建康唱小曲儿的, 数九蕊姑娘头牌,那开口,嗓子跟百灵儿啼似的, 就在前头春芳楼里。” “有美人也轮不到你。” “九蕊不在?” “不止她, 太平阁的结香, 八宝醉坊的宝妆儿,一个都不在, 龙藏浦东边另几家的红姑娘今夜也都闭门谢客, 你还没听说吗,那洞庭的崔郎一至, 人家哪儿还有心思陪你们这些歪瓜裂枣, 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 “崔郎,是那个崔叹凤?” “能夜会五美, 那得是什么神仙风貌!走走走, 且赶早看看去。”一时间, 是听曲观舞皆没了兴趣,一骡子人全挤到湖边, 看男人去。 河心一条舟子, 点了五明灯, 香炉散青烟, 美人散落而坐,或抚琴, 或莺歌, 或落笔成诗赋,或研香簪花, 或鼓上作舞,崔叹凤一袭白衣, 就坐在当中,教授她们自己新制的芙蓉膏。 这些姑娘可都是一夜千金的主,不拿出点好宝贝来,把他卖了都交不出钱。 九蕊笑着托腮:“喏,人来了不少,姐妹们猜猜看,是来瞧谁?” 结香抓了把鲜花瓣,往她脸上吹气,与之捉弄:“我赌酒三杯,总不会是来看你我的,”说着,她媚眼如波,朝案前人张望,“你说是么,崔相公?” 美人掩袖,皆痴笑起来,崔叹凤叹息,心里头可冤,只怕这风流之名当真要坐实。 这故事得从小半年前说起,春芳楼的九蕊哑了嗓子,楼里的鸨妈妈见她无法再赚银钱,便想给人扫地出门。待在楼里的日子,她九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见平日将她捧得高高在上的人,转头便是另一副嘴脸,自知人情冷暖,心里一发气,便往水中投。 他那时随庐主桑姿入京替谢氏看诊,车马路遇,见人寻死,发了善心不仅把人给救了回来,连那副天赐的好嗓子也给一并保住。经此一役,九蕊不再轻信人心,恳求崔叹凤与她作了个局,借此从老鸨那儿取回了卖身契。 那会子,只有兰因绪果,还没有青翠红翡,崔叹凤便依样画葫芦,问其打算,若想悬壶济世,可推说往洞庭为医,若另有家人亲戚,可送与投奔,若都没有,趁在建康的日子,还能为其打点谋出路。 然而,九蕊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要重新回到春芳楼,只是这一次,她不要做任何人的依附,她要做自己的摇钱树。她使计,同平日结交的其他坊间姑娘一同联合,那鸨妈妈一时找不到顶替,只得乖乖请她回来,两人立下字据,反所赚取,皆以分成。 能死里逃生且重获自由,九蕊甚为感激崔叹凤,她甚至想将分成全数相赠,但崔叹凤却婉谢佳人,只祝其半生安康,便离开了建康。 三月后,九蕊受花粉所扰,肤起细疹,便托人捎信去洞庭,崔叹凤写了个方子,顺嘴提了一句凝肤的芙蓉膏。这可不得了,哪有佳人不惜容貌,九蕊立时向其讨来试验,没想到当真效果奇佳,便说与他二次入京时,教她自配。 这次来,崔叹凤本就是冲着九蕊去,哪曾想,坊间的姑娘都通过气,找了东家,西家不乐意,于是九蕊出面,干脆攒了个局,都上了一条船。 宝妆儿接话:“香妹妹说得是分毫不差,若崔相公是女儿身,只怕也唯有古时候诸如妲己、妹喜、褒姒一类的祸国红颜,才能与之媲美。” 崔叹凤瞋去一眼。 作诗的书荷姑娘忽然搁下笔,悄悄绕到他身后,趁其不备,将他头戴的白幕离整个掀去,跳舞的七韵姑娘一个旋身落座在他身侧,顺手将他簪发的白玉簪拔下。 “区区一破落簪子,怎入得了姑娘的眼。”崔叹凤板着脸,向她讨要。 这时,画舫外有人涉水而来,声势不小,听那霍霍风声,不只一人。九蕊唯恐天下不乱,掀开绣帘喊道:“哟,看看是哪家的俏儿郎,可入得崔相公的眼?” 说罢,她手扶云髻,朝后使了个眼色。 七韵意会,忙将簪子又抛回崔叹凤手中,拉上众姐妹,挽起帘子,纷纷向两侧让开。 聂光明扛刀追人,可不是来观崔郎风采的,只瞧他往舱顶一落,几招酣畅淋漓,把对手的四小贼全打进了龙藏浦中。 顶板咯吱摇晃,崔叹凤抬头上望。 木头载不动武夫蛮力,只听“咔咔”两声,画舫皲裂塌陷,断痕从舱顶蔓延至甲板,崔叹凤挽发挽至一半,手松开,青丝未盘,随风而舞。 聂光明摔了下来,砸翻了桌案,从一众小碟盘碗中抬头,只见身前白衣人木屐广袖,手持一玉簪搔首,抬头是眼波流转如魅,垂眸是青丝泄地如瀑,嘴间含笑亲近怡人,远观气质尤胜霞姿月韵。 结香笑道:“你也是来看风流崔郎的么?” 聂光明木讷地点头:“是是是,啊?啊!不是!”周围的姑娘逮着前半句,已你一言我一句调侃逗趣起来,他哪里应付过这么多女人,隔着飞舞的薄纱和明灯,“河间大侠”聂光明莫名红了脸。 崔叹凤捡起幕离,侧身挡那木屑烟尘,聂光明不由地探头探脑,这一幕叫九蕊瞧了去,立刻推了一把:“要不再凑近点看?” 聂光明怔怔向前一扑,抓握住崔叹凤的手:“啊!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画舫却在此时渗漏入水,待绣花鞋沾湿时,几个姑娘才慌乱四顾。 崔叹凤当机立断喝了一声:“快领他们走!” 方才塌船的动静大,已有别的画舫靠近前,此时他一提,聂光明立刻反应过来,顾不得男女之嫌,一手一个,将姑娘们往外送。 等最后一姑娘登船后,九蕊惊呼:“崔郎!”众人回头,只见画舫已近没顶,上头哪还有人,只一只幕离漂浮在水面上。 “我去找!一定给找回来!” 聂光明想也没多想,扔下双钺,扑腾跳入泠泠的河水之中,潜入,上浮,再潜入,再上浮,以此往复,不停搜捞。 其实沉船之时,崔叹凤早以轻功掠上岸去,混在人堆里不露声色观望,后半夜,搜捞的人来了两批又离开,九蕊和着另四位姑娘哭哭啼啼也被楼里的人强行架走,只有聂光明那个实心眼死脑筋,当真在水里泡了一晚上寻找。 初晨的阳光从树隙间透出,聂光明回游岸边,顶着水草冒头换气,定睛一瞧,那春堤烟柳下,崔叹凤拢着白衣,正俯身凑近,笑吟吟望着他:“这么执着,是心悦于我么?” 那风姿瑰丽,过于夺目,逆着旭日金光,聂光明不敢直视,竟鬼使神差伸手去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傻傻地还真以为是个美人。崔叹凤将那缕青丝卷回,瞭了一眼,托着下巴似也觉得有趣,唇齿轻启,又惑他道—— “那,你喜欢我么?” …… 冰库中。 抬头是漆黑的冰锥,垂眸是早逝的故人,崔叹凤如梦初醒,将手中神术刀翻卷,平枕在手臂上,惨然一笑道:“公羊月,你感受过绝望吗?眼看着挚爱死在自己眼前的绝望。” ———— 洛阳城下,血色喧天。 城中兵尽粮绝,除了吃人,再无法苦苦支撑,秦军再度发起猛烈进攻,太守辛恭靖领军死守,城门失陷,其于女墙上展军旗高呼:“宁为国家鬼,不为羌贼臣(注),众将士听令,随我赴阵,杀秦贼!” 一时间内外呼应,士气高涨,喊杀震天,血流如河。 登梯翻墙的被落石砸下,摔在泥中,被马蹄踏碎血肉,攻城的尖锥一点一点敲开洛阳的大门,铜门后的兵士摔个七荤八素,却又立刻提刀枪起身补上,顾不得疼痛。第一批突围的秦军往城楼疾冲,欲要斩军旗,夺士气,很快又被补上的晋军杀退,挂尸在石垛上。 “杀!” 流矢如雨落,城里的人疯狂反扑,以洪水过境之势,将挡在前的秦军悉数碾杀——这是最后的机会! 双鲤杀回城下,见此一幕,震撼无比。 “师昂,师昂!” 冲锋在前的有身着盔甲的晋国士兵,也有城中拼死顽抗的百姓,更有来此大力支援的江湖侠士,层楼和城阙上还有不少公输府的弟子,但独独没有那抹熟悉的影子。 他会在哪里? “阁主!师阁主!” 双鲤不停呼喊师昂,心中惶恐难安,连胆子也变大了,刀枪剑戟不长眼地杀过来,她暴跳而起,用匕首狠狠扎进秦国士兵的血管中,好像没有他们,师昂便不会置身于危难。抽刀血涌,溅满衣襟,双鲤都没眨一下,侧身抬头,真真有些似那将门之后。 师旻紧随而来,掩护她冲入城破后的巷道中。 站在烽火与残砖破瓦之上,双鲤稳住心神,仔细想了又想,师昂未在前锋冲杀,则应当只有一种可能,留作后手想办法掩护主将撤离,但太守此刻正在城楼之上,决心与洛阳共存亡,那么定是给亲眷妇孺殿后突围,以保那些死战的将士无后顾之忧。 双鲤一跺脚,向太守府跑去。 穿过曲折的旧巷和飞瓦落梁的长街,踏过火中娇艳的牡丹花,逆向冲出人潮的一瞬,两人在长街回头,互相瞧见对方—— “师阁主,快,跟我走!” 师昂一袭白衣染上朵朵煤烟,他诧异地看着双鲤,看着那个早该离开洛阳的姑娘,出现在战火纷飞的堡垒下,看着她死命拽拉着自己的手,当他远望见奋力杀敌的师旻时,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杀人时都没那么脆弱的双鲤,此刻却不争气地涕泗横流。 “不要管什么大义,不要管什么荣辱生死,不要管什么家国,不要,什么都不要!” “走!我们走!离开这里!” 双鲤努力拽,像拖着一尊巨石,怎么也拉不动他。 “为何要回头?你,希望这一战谁赢?” 师昂反手拉住她,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他转身时落下一抹红,宛如天边的朝霞,双鲤伸手去接,手心上是红中泛黑的血。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晋书》 第204章 难怪之前无论他们做甚么, 都会被对手反将一军,从敦煌开始便被人牵着鼻子走,滇南更是半点线索也摸不透, 巴蜀自证差一口气, 云中与高句丽扑朔迷离, 原因竟是在此。 怀疑过吗? 不是没有,可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崔叹凤, 这些年间被他救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他确实是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 但好大夫不一定等于好人。 屠三隐倒下后,公羊月与之对视, 出声质问:“为何要叛国?” 崔叹凤丝毫没有慌乱, 唇角甚至隐有笑意,不知是在笑这声谴责由他这个武林魔头、叛贼之子发问, 还是在笑这副场景与设想中的并不吻合。 他一字一句否认:“我没有叛国。” 公羊月望向冰库出口:“这还不算?” 崔叹凤两手一摊, 认真地重复:“我这一生, 都没有叛国。” 公羊月忽然明白,眼前的白衣人并非遭受打击挫折而叛敌, 也非是如梅弄文那般怀才不遇而投奔, 他从一开始就是秦国人, 他自然从始至终没有叛离过他的国家。 想到这儿, 公羊月不禁垂目,去看棺材里躺着的死人, 不知这位河间出了名的一身肝胆的侠义英豪如果知道, 那个时常把“明郎”二字挂在嘴边的旧友,竟有这般身份, 会是一副甚么样的表情,会不会气得想倒行黄泉, 折返人间,从棺材里跳出来破口大骂。 不,他不会跳出来。 公羊月很快推翻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倒不是因为他不信阴阳往生那一套,而是他发现,聂光明脖颈和胸口的伤口薄而平,看皮肉翻卷程度,和崔叹凤手持的那柄细长宝刀刃面十分吻合。 红衣的剑客不由打了个寒噤,露出错愕的神情:“聂光明是怎么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崔叹凤兀自低语,再抬头时,那语气森然,表情扭曲,嘴角泛起的笑容狰狞可怖,瞧他双目似垂泪,又似欢喜—— “他,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 他从出生起便是秦国人,从模样上来看,可以肯定既非鲜卑,亦非羯族,或许是氐羌混血后裔,也可能就是个巴人或晋人。 因为皮相好,人又聪慧,从一众战地孤儿里脱颖而出,被姚苌收为养子。 那时候苻坚还没有垮台,姚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为了助战淝水,为百万秦军挥师南下做好铺垫与准备,他成为秦国的暗探,与其他的细作一同被悄悄送往江南。那些人都想方设法混入建康,去获得达官显贵的消息,只有他另辟蹊径,去往洞庭拜师学医。 细作暗探被如日中天的谢氏悉数拔除,只有他,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甚至因为学医刻苦,天赋卓然,而被庐主收为亲传,数次随同出入世家大族问诊。 越是藏得深,越是近于普通人。 淝水决战,还没来得及启用他,苻坚便迅速败落,北方争权,他的义父姚苌自立为王,他也跟着鸡犬升天。 多国相较,姚苌根本无暇顾及江左,他便继续在江南“混日子”,一混混到二十岁,不仅混了个神医之名,更混得个风流之号。 他本名崔时,叹凤这个表字,实际是他的师祖,老神医李杳所取。 那时,李杳已过耄耋,行将就木,心中仍系挂洞庭医庐一脉医术的传承与过去的研究,不禁捶胸叩问,学那孔老夫子高呼——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注)” 崔叹凤早晚侍奉汤药,为这百岁老人对医学的执念与痴迷所感动,便发誓要承袭前人之智,且为后世继绝学。李杳寿终正寝,咽气前欣慰有余,留下叹凤二字。 但他的师父桑姿却并不喜欢这个表字。 叹凤,叹凤,实际又言,生不逢时,他注定不能简简单单只做个精于医道的大夫。 潜伏江南正道的那些年,崔叹凤与开阳、破军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直到他遇到一个人,一切悄然改变。 河间大侠聂光明前往赣州联络“不见长安”组织中武公之一的“铁尺道人”柳徵和“四府”之一“北落玄府”的玄之道长,过江左时遭到截杀,为摆脱尾巴而改道入建康,因此促成那夜龙藏浦上荒唐一会,二人阴差阳错成为挚友。 或许,在崔叹凤的心里,比挚友更近一步。 用脚趾头想,河里捞不到人,不是被冲走,便是应该自行登岸,怎么会有人脑筋直到在水里泡一整夜,不找着绝不离开?他从前遇到过许多心如七窍玲珑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对于耿直鲁莽,正义单纯且毫无心计的聂光明,他深深为之吸引,总以逗弄为趣。 两人结识,斗草作乐,很过了一段神仙日子。 直到北方四国国情稳定,姚苌想起了他这个义子,不远万里传书,而聂光明身负重任,不愿卷旁人入危局,两人各有牵挂,各有困扰,又各自盘算。 聂光明有个师父,一个他多次提到,发自内心感到骄傲的人,一个崔叹凤只闻其事,从未见过的人,这个人从头到尾未曾露面,未曾干预,却因其存在,微妙地改变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人,叫萧九原。 在崔叹凤毫无知觉之下,已被迫卷入开阳与破军之争。 “破军”在江木奴的操控下,极力寻找各国盟友,尤其是江左八郡。那日他出诊归来,预备乘船回医庐时,在渡头边碰着个手持梅花的男人,男人既选在这里,自然将他的底细摸清,他以此为由,半是胁迫,半是游说。 “‘开阳’手头上有阴阳两部名册,他们中有人早就怀疑你,如果不想暴露,还想活着返回秦国,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他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渐渐发现,真有其事。 第一个察觉端倪的人是文武三公里的“铁尺道人”柳徵。 那时,崔叹凤继承了桑姿的医术,同时又因偶得《宝蟾经》而承袭庄柯的毒术,俨然已是医毒无双。在一次朝廷命官的毒杀中,崔叹凤为嫁祸失踪多年的庄柯而留下尾巴,此一线索恰为柳徵撞见,后聂明郎将柳徵介绍于他时,洞庭不碰毒的规矩引起柳徵怀疑。 聂光明是个甚么样的人?只认一个非黑即白的死理,正直到刚过易折,怎能让他晓得!因而,柳徵必须死! 有一必有二,迈出那一步便如身堕泥泞,再不得回头。 崔叹凤彻底沦陷,与持花人频繁合作,两人结成势力,在江南展开反清洗,并逐渐打入内部势力。后玄之道长手持《开阳纪略》暴露,更引得二人追杀,一为保自身,二为不让晋国朝廷拔出眼线。 持花人得势,崔叹凤亦顺风顺水,没有人会怀疑,慈悲为怀的洞庭神医,背后会是心狠手辣的奸细。 因这般风生水起,姚苌又想起了这个滞留南方的义子,开始试图维系这段关系,暗杀令随即而至—— 北府兵主谢玄病逝后,谢氏略有衰颓之势,曾参与北征的老将谢琰出来扛鼎。太元十九年,谢琰升迁尚书右仆射,遭到刺杀。 把目光瞄准谢氏的不止秦国一家,聂光明同“不见长安”中人在一次剿灭暗探的行动中亦偶然得知有人要对谢琰不利,于是带人前去营救。 天作巧,刺杀中二人相遇,交手时皆认出对方。 聂光明乍惊还悲,似是一辈子的认知都被颠覆,挣扎而难以置信,但他的性格刚毅,既知真相,绝不会再同流合污,坚持要划清界限。 奇就奇在,二人都非耽于情之人,因而无一低头。 每每回想当初,崔叹凤亦会想,若是如话本传奇里那样,肯放下江山,放下身份,放下立场,就此泛舟江湖该多好,可惜,那只是奢侈,是掺了毒的酒水,是自我的麻痹,那样也就不是他崔叹凤和聂光明了。 他曾想过回头,但最终放弃,因为忠义而与聂光明分道扬镳。 真是悖论。 聂光明生而忠义,热衷于与忠义之人相交,他崔叹凤从未在此有失,可他们的忠与义却隔着生死与黑白。此生已做不到正大光明,最后这一点难能可贵的品质,崔叹凤希望能坚持,他不想变成义父那般无情无义之人—— 听说,当年在新平,姚苌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且求其禅让,被严词拒绝后,怒而弑主,将其缢杀,后来为泄私愤,甚至将苻坚开棺鞭尸,委罪他人,以此推脱。 崔叹凤希望,能有自己的坚持。 他忍痛运慧剑,斩情思,意欲折返长安,此生不复相见,但他肯自伤以退,聂光明却不肯放过他。 其师萧九原惨死,聂光明怀疑江左另伏有狠角色,且此事与崔叹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挖出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势力,他设局报信,以自己为诱饵,将崔叹凤引出长安。太子姚兴与崔叹凤亦故交,发现此信后,先一步埋伏,将计就计想将这些为晋国卖命的江湖人悉数剿杀。 那一日,雪河涧下起鹅毛大雪,满山是素裹银装,雪地里是血如红莲。 聂光明遇伏,所率来者皆死,唯留他独活,中了庄柯独有的剧毒明烟散,撑着一口气去见崔叹凤。截杀的秦军打着明晃晃的招牌,他能怎么想,只会想温润如玉的崔叹凤竟如此歹恶,我虽想擒他追究旧事,可在拿定证据前,从未想要他的命,可他却半点不留情,要置自己于死地。 所以—— “该杀!” 崔叹凤只身一人站在雪松下,背后是来势汹汹的刀风与杀气,聂光明双手握刀,暴起力劈,恨不得将他劈成两段。 “明郎?” 换来的只是聂光明脸上一抹不屑的冷笑。 崔叹凤退了半步,忽地不再躲避,而是不偏不闪,向着他的刀锋,苦笑道:“你竟是来杀我的?” 积压的情绪霍然爆发,他何曾没有希冀,何曾不盼转机,但盼来的等来的却并不如意。 刀刃毫不留情在其胸前拉开口子,血花溅射,喷在聂光明的脸上,但他暴跳的青筋和那狰狞的面容丝毫没有缓和,只咬牙切齿喊出两个字:“去死!”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惨笑道:“有什么理由不恨?相比之下,我其实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有眼无珠,恨我引狼入室,恨我来此之前还对你抱有一丝奢望,我情愿我从没有遇见过你,从没有相信你!” 崔叹凤捂着伤口:“信上所言都是假话?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诱杀我?” “对!” “那你杀了我吧。”崔叹凤垂下手,袖子在寒风中肆意摇摆,整个人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雪中一动不动。 龙藏浦前,本是戏弄他的戏言,最后深信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一点点善念都不曾留给他,他不是嗜杀之人,更不是奸恶歹徒,过去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恪守君臣之礼,只是他的君不是晋国的司马皇帝而已,那有什么错?他忠君爱国有错吗? 这个人啊,他深爱的人啊,却不曾给他一点体谅与理解,他心里觉得冤,又觉得委屈!如果他可予他再多一分温暖,或许……或许他也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放下一切,与君出走? 当刀斩而来时,崔叹凤心意已变,他旋身斜退,按住短钺的刃口,倾身扑向那个昂藏汉子,亲手将袖子里的神术刀,划过聂光明的脖颈。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按着血脉向后倒地,崔叹凤双腿一软,跪在他身上,又哭又笑:“除了奉秦为尊,明郎,我可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你?” “呵……” 聂光明口含热血,嘴角扯出讽刺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手指摸索向前,执着去握掉落的兵器。崔叹凤余光扫过,心中被绝望填满,他提刀,闭上眼睛,随身体力度向下坠,将刀插在聂光明胸口上。 怕他死不透,他甚至忍痛转刃。 身下的人身子痉挛抽动,放弃取武器,手掌翻开晾在地上。崔叹凤被风雪掀了个激灵,茫然无措地滑坐到地上,看他气息将绝,忽又抖着手去捧他脖子,眼泪一颗一颗掉,嘴里不停叨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聂光明嘴唇翕张。 “你说什么?”崔叹凤将耳朵贴过去—— “我不恨崔叹凤,但我恨秦贼!” 话音一散,他便咽了气,无论崔叹凤怎么拍打他的脸颊,他都不会再死而复生,孤独无助的刀客在风雪里抱着尸体,冻成了雪人。 还是姚兴的人找来,才挽救一命。 崔叹凤面无表情的拔出神术刀,刀背撞在异物上卡停片刻,起初他以为是碎断的胸骨,后来发现,是贴身收藏的一簇干草花。 是那年五月五斗草,崔叹凤拔得头筹后,从众芳菲中采撷了最好五朵,随手编结的花手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论语·子罕》 第205章 “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冰窖中, 崔叹凤没有哭,脸上带笑,不见半点悲伤, 但那表情却瘆得人鸡皮疙瘩长满手脚。 公羊月明白, 即便重来, 他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姚苌不义弑主,生前夜夜梦魇, 那时他时有昏聩, 对这个义子也不再如发迹之前那般交心,猜忌常有, 甚而私底下动过杀心, 全靠太子姚兴从中周旋。 聂光明死时,欠姚苌的, 他已了, 可欠姚兴的, 才刚开始。 崔叹凤的一生都不由己,他没有辜负家国重任, 没有抛弃养育之恩, 也没有因情变节, 从一而终, 即便暴露也没有放弃杀屠三隐抢夺《开阳纪略》。 “来吧,动手吧!” 崔叹凤举刀, 不再有任何迟疑, 公羊月难得什么话也没说,默然抽剑, 向着身前人绞去,事已至此, 千言万语都是废言。 刀剑相接,只听得锵啷声此起彼伏,冰窖里的火星坠灭,只剩下棺中幽幽的夜明绿光,和折射在兵刃上来回跳跃的寒芒。贮藏的巨大冰块次第炸裂,冰晶碎花迸射,随刀气与剑气游走,打在棺盖上,如珠落玉盘。 两人胶着,一时竟不分上下。 这便是神术刀么? 公羊月从不轻敌,心中斗志被点燃的瞬间,是遇强则强。过去崔叹凤并未露过功夫,神术刀在江湖也只闻其名,几番过招下,只瞧那刀法绵密,似如连环,无坚不摧,但天下武功,绝没有铁桶的说法,只要是人所创,便不可能天衣无缝,只要是人,都有弱点。 崔叹凤的弱点就在于,他无法放下的心结—— 选择和痛苦,并不矛盾。 公羊月将长剑一挽,一改阴柔缠绵之势,反而端出清正磊直的架势,仿照河间对聂光明刀法的赞誉,力走龙蛇,以大开大合之变,先挫其气,再破其招。 以光明之法胜之,是最好的结局。 崔叹凤多有挂彩,竭力撑到最后,终是不敌,他受掌落回棺材的另一侧,拄刀大笑:“全力以赴,仍输君决云一式。” 公羊月罢手,看他慢慢跪坐下来,扶着棺椁边沿,目光极尽温柔。 崔叹凤将手探向聂光明的脸,如痴如醉,可惜,他还没有触碰到,那放在尸体心口上的玉斗便教红衣剑客挑了去,尸体肉眼可见腐败。公羊月向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看他往复纠结,只觉得可笑:“人都死了,还活在过去做甚么?” “你……”崔叹凤噎着气。 “但凡你肯放下,也不至于止步于此。” 崔叹凤手指在空中尴尬地抓了抓,最后重重叹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不讲情面,是,是该放下了。” 他顿了顿,再留恋最后一眼,而后双手去扶冰棺的盖子,使劲往上推平,一边发力,一边轻声言:“我自幼生长在秦国,义父对别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对我,确实如同亲子,我被他收养后,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兵书武功,后来荣登大宝,在姚兴几兄弟亦巴望的情况下,将苻坚的神术刀留给了我。” “你们爱你们的国家,我也爱我的。” 棺椁“轰隆”一声闭合,崔叹凤背靠在冰棺上,疲惫的喘息,他慢慢闭上眼睛,现在,他终于能盖棺定论:“有的人生来就不可靠近,就立场相悖,就注定没有结果——” 随他话落,那双讨人爱的桃花眼猛然睁开,瞳子如深渊,透不进一丝光,而那红唇之上,仍挂着不败的笑意,他将手抠进棺椁的下方,转身对着公羊月问。 “公羊月,你说呢?” ———— “南边那位出手,洛阳的人可已安排妥当?” “妥当。” “那该送去的东西是否已着人送达?” “送达。” 江木奴站在山崖上,顺着山风吹拂的方向,眺望城池与火海,而后向乖立一旁的叶子刀招手:“你看,此情此景,可美丽?如果这里是长安就好了,那样,我会更高兴。” 这个男人时有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叶子刀听不懂,只需装作赞同点头即可,不过,偶尔他也会顺着某些字眼往下聊,譬如提及长安,他忽然想起黑魁刚刚拿到的传信——长安之变,本以为一个屠三隐暗杀数人已足够让人惊讶,不曾想还有更教他难以置信的:“没想到,那位姚天王的义子,竟然真收服了‘芥子尘网’。” 江木奴摇头,非常笃定:“没有人能收服‘芥子尘网’。” “啊,他不是……”叶子刀张嘴,凛冬的风往他喉咙里直钻,他闭嘴吞下,捂着胃连打了两个响嗝。 江木奴将四轮车转向,推到叶子刀身后,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打嗝彻底止住,江木奴冻得手骨疼,从四轮车的暗格里摸出一条织毯同一紫金暖手炉,将自己全副武装裹了起来,复才接道:“聪明人总被聪明误,没救了。” “没救了?” “你知道为何代国,哦不,现在应该叫魏国,同秦国,燕国,凉国,晋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秦国,因为不论是哪个秦国,于我都有奇耻大辱!” 顺着江木奴的目光远眺,苍鹰盘旋于空,振翅顺着流风俯冲,飞向血色朦胧的洛阳。洛阳城中,马蹄破城奔疾,双鲤和师昂闻声对视一眼,心中皆明: 来不及,时间来不及! 小姑娘将落在掌中的毒血一握,奋力甩出,转身夺马挽缰绳,朝着兵来的方向奔驰,企图引开追兵。 “阁主!” 师昂意欲去追,被随后赶来的师旻拦住,他奋袂拂开来者,连马也不取,直接飞掠上平房屋楼,抄近路截人。 身为帝师阁的阁主,他几时如此失态过,那可是从来都以大局为重的理智清醒者。刚被双鲤的飒爽惊了一把的师旻,转头下巴落在地上。 ——他能怎么追,他只能乖乖善后。 双鲤对洛阳的了解显然比师昂想得要熟稔上许多,她拖着散兵追兵游走时,虽然做不到放风筝,好歹是有惊无险扛了下来,师昂在后为其掠阵,心中一时滋味复杂。 出西城门时,师昂从城阙落下,落在马背上彻底夺下缰绳的控制权,挥鞭一路向前。死守的晋国官兵认出了他,即便半个身子已被砍烂,也吊着一口气拉住绞盘,将城门留下一线,送他们出去,而后用身子抵住缝隙,毫无畏惧迎上马蹄。 城南被突破时,四方围城的兵力集中收缩,但即便如此,两人无依无援,想要彻底脱身,仍然困难。 双鲤发问:“往哪里走?” “入山!” “入山?”山势复杂,意味着两人需得弃马,如此一来,脚程会慢下许多,只能赌秦军不会为了他俩封山搜捕,不过真到了那时,估摸师旻也已带人安全渡过洛水,两命换几十成百条命,倒也值得。 师昂低头扫过一眼手臂上的青色,不由叹息:“希望栾川山中那个阵还在。” 双鲤很想追问什么阵,但想想,方才自己夺马已是鲁莽,现下又帮不得什么忙,或许在追捕中还会成为拖累,只怕多嘴引他不快,便堪堪紧咬嘴唇,默不吭声。 绕过手臂的雪白大袖被迎面风吹得猎猎作响,双鲤根本不需凝目细视,泛青的经脉直往眸中钻,鼻尖不由一酸。 “为何要回头?”师昂察觉异样,但掏不出泪巾子,只能左手捏着袖口,替她将眼泪擦去。 双鲤趁势抱着他的手臂,其实她想说“因为你中毒,怕你会死在洛阳”,但不知为何,一脱口却变成:“我不想看你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苦撑?一个人战死洛阳? 可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不知怎地,耳廓里闹哄哄的,师昂被风雪迷了眼睛,竟似瞧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三山上的“小楼连苑”里,曾有人冷笑骂他—— “师昂,其实看你也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你这样的人真可怕,旁人或多或少会露出些心思,你却从不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就该一个人,你和我们这些贪恋人间温情的人不同,你心里有乾坤,装的早不是红尘俗世了!” 从前,那人骂他无心,现在他有心,却好像依旧不对。从沿袭师氏血脉和担负帝师阁未来之日起,他该走的路,早就注定。他有志向,有抱负,胸有沟壑乾坤,心有天下万民,他想做武林第一人,想振兴帝师阁,想做比先祖更厉害的人! 他这一生,唯独不懂的,是人间情。 “别怕,有我在,会护你平安。” 双鲤扭过头,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心中如注神力,即便追兵在后,生死未卜,依然有足够的勇气向前看。 她大大方方展颜,回他一个深信不疑的笑容。 “好!” 秦国军中有老将坐镇,自可识破调虎离山,因而在追出洛阳十里后,兵力便被分散,大部分折返洛阳,继续绞杀晋军,只留有小队追击。对他们来讲,这些支援的江湖人频频骚扰,教他们损兵折将,能杀则杀,好歹可除隐患,若杀不了,只要没有援军,跑脱一两个人也成不了气候。 一入深山,两人下马,凭着依稀的记忆向山中红木林去,可惜二十年风云变,此地早被人毁去,模样大变。 既拖不住人,追逃之中,只得大开杀戒。 师昂抱琴,双鲤掩护,二人配合,几次强硬杀出重围。山中银素,落雪成白,若是自上俯瞰苍山,只见尸身散乱,血流蜿蜒,如冰上花开。 再往里行,林间有一木屋,屋下地基有为火烧的痕迹,但房内却干净整洁,不染一丝尘埃,像是往后重建。 前院留有篱笆,栽种兰草,正中立有一块石碑,双鲤拨开积雪,从右往左读—— “无问无言,平生无为。” 她还没来得及多问是何意思,余光便见师昂在雪地上打了两个摆子趔趄,手里那把千年的梅花断纹琴差点砸在地上。 要是真折了,那得多可惜! 约莫是先前的战斗给了她必胜的错觉,这会子,双鲤还腾得出心思心疼钱,不过,等地上点出血花朵朵时,她却不敢再多留杂念,慌慌张张冲上前,一手扶琴,一手搀着人。 师昂抹去唇上残血:“我需要运功逼毒,否则毒素入颅,我很快就会双目失明,四肢麻痹。” “要多久?”双鲤朝来路看去,山风阵阵,树影横斜,心中不上不下没底。 “一夜。” 师昂只留下二字,没有后话,径自入了小屋,看他不敢耽搁的架势,双鲤腿脚不由发软,搓着手掌,在雪中站了片刻,惊呼一声,忙去寻柴生火。 火堆就架在屋子正前方,她靠坐在门前,不敢进去叨扰。干熬的日子难挨,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她起身活络筋骨时,听见寒鸦啼鸣,而后张望,但见对山有鸟雀惊枝而飞。 这时候山林寂静,该是无人,这显然不是好兆头。 她只能逼迫自己冷静,想法子就地取材,先做一些机关陷阱,即便不能防人,也能防野兽侵扰。 待布置好一切,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她熄灭篝火,缩着手脚躲在屋旁的大水缸后,屏息默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等得昏昏欲睡之时,远有足音来。 先来的是探路的卒子,见屋子便一窝蜂涌上,双鲤拉动陷阱,兜网罩头,黑布蒙眼,细绳绊腿,抢先占得上风。 想一刀致命,她还没那个实力,随即便是一通乱战。 双鲤游走补刀,捶胸顿足那叫一个悔恨,后悔当初没跟公羊月好好学功夫,幸亏当时同师旻折返找寻师昂时,在藏身处翻出了些当时为了隐匿身份而埋起来的暗器,以致现下还能有点存货,先解决小鱼小虾。 她的感觉没错,还有猛将在后掠阵,当她费尽精力将最后一人撂倒时,斜地里飞来一并宽背九环刀,刀身砸在她背上,将她拍飞出去。 来人眉骨高,五官稀松,留着青胡茬,一张嘴抿着阴冷蔑笑,身上还挂着几只大钩子,从林中跃出时碰得叮叮当当乱响一通。他将刀接回手中,正眼都没瞧摔出去的丫头,在他眼里,值得正视的唯有屋中人。 双鲤按着胸口爬起身,警惕打量他:“你是谁?” 刀客冷气一哼:“识相的滚远点!”说完,他收回视线,径自走至阶下,将刀插在地上,一边活动手腕,一边高声道:“师昂阁主,听说你武功已臻化境,江南武林独领风骚,在下苗定武,有幸讨教!” 第206章 屋里没有声响, 见离门不过一丈都没给轰出去,苗定武更加认定师昂中毒匪浅,心头不由大快—— 谁曾想, 自己还有挑战天下第一的机会! 当年给公羊月那个毛头小子追杀, 全靠贵人相助, 他才得以保命,本以为窝囊个一年半载便能出头, 哪晓得那小子剑法武功突飞猛进, 江湖传闻四起,致使他这几年不得不像只阴沟老鼠东躲西藏, 眼下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他怎肯放过。 “……师昂阁主?”苗定武舔了舔唇,脸上掩不住笑。 然而, 那得意并不长久, 只听“咚隆”一声响, 侧面飞来黑石,砸在他颧骨上, 打了个乌青。苗定武吃痛, 回头觑看, 那抹娇小的影子趁势冲到门前挡住, 挺胸抬头,右手还攥着石头:“呸!你就是苗定武, 好哇, 你这样的臭虫,靠近他一步, 都嫌玷污!要进去,先过我这一关!” 苗定武努力压下怒火, 右手拇指抚过伤口,呵笑一声:“小妹妹,很有勇气嘛,得,老子先送你上路!” 双鲤哼了一声,甩袖放出金拐子,反正位置已然暴露,倒不如赌师旻他们腾出手回头来救,也许还有希望。 苗定武抬手以护,没想到不是暗器只是鸣镝,于是望了一眼如墨的夜与天边的一线明光,心间狂喜:“这般绚丽的烟花,多年前,老子也曾见过一次。” 蜀中“子规啼”,再也没有比那讯烟更美丽的烟火,那孤零零的绝望,反衬的是他浓墨重彩的手笔—— 光芒唤醒他劫掠绵竹富户,设计虐杀剑谷弟子的凶恶,激奋瞬间填满四肢百骸,他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功,他要在这无名山中,杀死连曾经秦国“六星将”都难耐何的帝师阁阁主! 趁他狂笑,双鲤滚地瞄准,伏在阑干后率先用飞针扫他下盘,又仗着身量小溜着他,专挑眼睛、心脏以及男人最脆弱的命根子打,一套连招下,除了伤些皮肉,效果并不显著。 苗定武的实战经验高她太多,他狂虽狂,却不是嫩头小子的轻狂,很有些真本事,当年在绵竹城外,被公羊月追杀而为活命跪地磕头的情景,成了萦绕不去的心病,这些年窝囊虽窝囊,但凡有一口气在,便苦练武功,而今精进,实力实在悬殊。 “怎么办?怎么办?”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疗伤最忌打扰,若强行破关,解毒与否都另说,就怕走火入魔,可就这么放他进去,师昂方才没应,若他封闭五感,岂非给敌人手刃之机。 双鲤瞪着满是血丝的眼,心跳如雷,拼命忍住手脚发软,咬牙从后偷袭。 这一次却并不顺利。 被溜过两次后,招式重复,苗定武早看破她的动机,扭身挥刃一扫,刀口自手臂下横旋,双鲤肋间中了一刀,整个人脱力,被内劲强推,砸在门板上。 “哗啦啦——” 刺耳的噪音划过寂静的山林,显得尤为惊悚。双鲤双手蜷缩,背部着力窝着,第一个念头不是止血,竟是害怕动静会影响运功疗毒的师昂,甚至怕他会不顾一切冲出来,于是就着裙裾撕下一缕布条,将门绞住堵死。 ——“我,绝不会让你,伤他一根汗毛!” 以师昂的武功,真要出头,一道破门又如何拦得住? 放眼望去,连苗定武也觉得她的做法幼稚可笑,忍不住挑眉:“小妹妹,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如此与我拼命?” “他是,他是……” 双鲤剧烈喘息,一想到屋里的人,连伤口的剧痛都得以减轻,她逆光昂首,满是自豪地笑:“他是我的太阳。” “呵?太阳,也有陨落的时候!” 苗定武冲上前,又是一刀砍下。双鲤双膝跪地滚躲,这次刃口落在手臂上,实战中,她也学会了隐藏和服软,在身前的莽夫提刀的同时,她将攥在手心的暗器锁定他的小腿。 硬刺穿过胫骨,苗定武脚步停顿,向前跪下。双鲤趁机抓着阑干,用力将破笸箩筐子踹出去,苗定武下脚,将其踩翻,脚掌落在框内的尖锥上,一声惨叫—— “啊,可恶!” 小丫头就着鼻子一抹,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可以独挡一面!”眼角余光随她脖子转头,向着屋内掠去。 这一刻,她多希望师昂能听得见。 “找死!” 被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小女娃戏耍,苗定武怒不可遏,刀法愈来愈快,舞动那叫一霍霍生风。 双鲤瞳子散光,物生重影,已有些力竭不继,唯一能控制的,只有飞速转动的脑子和刁钻的嘴皮子:“就算你杀了帝师阁阁主又如何,趁人之危而已,谁会承认你,他们只会说,你这样的臭虫,根本不配,只配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当一只死鱼臭虫!” “闭嘴!” 苗定武一巴掌扇过去。 左脸颊当即高肿如山包,双鲤嘴巴一动,将打落的牙齿和着血呸了他一脸,随后坐地,毫不留情嘲笑。 苗定武挥袖一抹,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激动。 不过是强弩之末,垂死之人,这丫头跟个打不死的牛皮虫一样,不就是拖延时间,还是早早了结比较好。 看双鲤两眼翻白,苗定武更加放心,将她晾在一旁,自己抬头上阶,伸手欲要推门入。火石电光间,佯装虚弱等死的双鲤掐准时候,从他胯下溜过,奋力跃起—— 暗器用尽,布包中还剩最后一个武器,她只有一次机会。 “我说过,要杀他,先杀我!”只瞧那姑娘浑身悍勇,向前一抓,扭住苗定武的脑袋蒙住他的眼,拔出包袱中的那根簪子,对着指缝一插,尾锥插进他的眼珠。 这簪子,还是及笄时,公羊月送她的。 簪尾撕开眼球,血喷涌如注,苗定武发狂乱叫,将骑在脖子上的人往地上甩,双鲤不稳,抓着他的耳朵左摇右摆。 一支簪子一只眼,等吃力拔出往第二只眼锥去时,苗定武已攫住她的手,一个过肩摔,将她制在地上。双鲤摔得腰背散架,耳廓嗡嗡,想鲤鱼打挺起,但动作迟慢,被苗定武一脚踩住心口。 寒芒一划,大刀毫不留情落下,插在肚子上,将她钉在地上。 “去死,去死!” 苗定武腮帮子咬紧,从牙缝里挤出碎念,血飞溅到脸上,他不擦不抹,反倒用舌尖舔舐那温热,露出狰狞又癫狂的神情。 双鲤脑中嗡然,一片空白,手指不由自主向后摸索那道门,没摸住,无力垂落,视线刹那模糊,意识开始涣散,像一个人走在无边无尽,茫茫天地间。 她绝望地想—— 我别的不行,运气可是上佳,当年裴子常的毒药都毒不到,瀚海沙塔的机关埋不死,怎么会死在这寂寂青山中,要死也是死在醉生梦死的水榭歌台,死在梦寐以求的帝师阁,不,不会死,不能死,我还要攒钱,还要包下整个芦苇海,整个有琼京,去看明年的云门祭祀! 云门祭祀…… 她扯动嘴角,恢复了一丝知觉,眼睛里又迸发一丝明光。转念又一想,看在自己这般舍命的份上,师昂好歹留我在小楼连苑歇个脚啊,可别将我扫地出门,祭祀时,最好能托师旻或者别的弟子,在太微祭坛前占个最好的位置,如果老月和晁晨赶回来,也给他们占一个。 真好,那样多年的夙愿,就完成一半喽。 心绪牵引,她含泪大笑,嘴里喃喃自语:“没想到……哈……有生之年,我还能救……救帝师阁的阁主,嘻嘻,阁主……一定,一定要同老月讲,他肯定……肯定做梦都想不到……看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嘲笑我……白日做梦……” 苗定武被她笑得心尖发颤,明明躺在脏乱不堪的血泊中,却这般耀眼,以至于与之对视时,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照见自己的鄙陋。 趁他手头落刀顿,双鲤一口气攥在胸腔,竟生神力,奋力坐起,脑头往他脑门一顶,向左一滚,躲了过去,捂着肚子踉跄爬起。 窟窿太多,堵都堵不过来,双鲤忍不住发笑。 苗定武回过神,以为她要跑,跟着追:“现下才想着逃,是不是太迟了些?”可他话音未绝,却被当众打脸—— 那丫头根本不是想要脱身,而是贴着门板,一手扣着户枢,一手拽着门环,转过身不避不躲看着他,笑着展开双臂:“你要动他,先杀我!” 刀背落在地上,锵啷一声。 苗定武沉默,饶是他过去再看不起人,再桀骜不驯,再心思歹毒,也抑不住眼下的肃然起敬。 身前的姑娘是和他从前在战场上遇到过的,不屈不挠的老兵一样值得尊重的对手。 已经多久了,魏揭飞哗变后,他们就像落水狗一样,被痛打出长安,成为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兵痞混子,曾经的荣耀,再无干系。 苗定武动了动嘴皮子,说的是:“我给你个痛快。” 双鲤却抢先一步,趁机一个扫腿,偷偷将那根簪子卷起,当激怒的刀穿刺过来时,她赤手捧住挥来的白刃,狰狞咆哮着,不顾一切向外冲撞,撞在那支簪花的尾巴上,推入苗定武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中。 苗定武目视不清,怒喝乱砍,双鲤血掌摊在两侧,无力缩坐在门前,长刀平来,擦着她的头顶,贯穿整个门板。 刀口豁开大洞,苗定武撤手收刀却拽不动,堪堪停住。 双鲤目光上抬,似有所感,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而后,手脚绵软的她向后倒—— “轰隆——” 门板炸开,碎木寸寸,打入苗定武的身体,一双手托了过来,将羸弱的小姑娘护在怀中,不住颤抖。 “你看,我算得多准……”双鲤咯出一口血,嘴角高高咧起,她习惯了笑,即便沦落如此糟糕的境地,也不忘邀功。 师昂替她点穴止血,垂眸却触目惊心—— 伤口太多,一时间竟不止该从何处封堵。 “你叫苗定武是吗?”师昂抬首,眼尾发红,声音平而沉,教人不寒而栗。 他扶着双鲤,以文武步快走,几乎教人捉不住身影。苗定武双目失明,屡次朝声来方向劈砍,但尽皆落空,他心头不由发慌,冷汗如珠颗颗坠落,等他从双目蒙上的血翳中捉住那抹白影时,砍下的却是残影片片。 天地辽远,从来人外有人。 “怎么可能!”苗定武深受刺激,憋不住彻底发疯,“如果你没有中毒,方才为何不救,若你中毒,武功凭何能在我之上?我年年挥刀,岁岁苦心孤诣,怎么可能连你的衣角也斩不到,我不信,我不信!” 他刀起如排山,将毕生之力倾注而出—— “我也曾是秦国镇东将军麾下,最勇猛的将官!” 那声嘶吼冲破喉咙,伴随一道的还有金石相撞的脆音,师昂抬手为刀,以骨作刃,向前一冲,竟以内力蛮横地将他那柄九环刀撞断,而后向后一插,面无表情直接贯穿他的心口,只剩两颗心砰砰乱跳…… 对师昂来说,人间之恶无法琢磨更无法揣度,他想,怎会有人对一个小姑娘下如此狠手! 他倒要看看,生着的是一颗怎样的黑心。 双鲤揪着他的袖子,吃力摇头。 师昂疑惑看她。 她不是想救这个恶人,也没有什么慈悲好心,她只是感觉到大限将至,无力回天,五脏六腑都在衰竭,生命在流逝。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不希望最后的弥留还被这个恶人糟蹋。 她还有,还有很多话,想对身边的人说。 师昂的视线与她相撞,这才发现那双明光渐逝的眸子是那样温柔,没有一分怨怼,也没有一毫难过。 ——“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心中一紧,如被霜雪覆盖多年的心,像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 这时候,师昂忽然明白,即便他一个人再厉害,武功再高,曾于滇南翻天覆地,曾于有琼京上力挽狂澜,可还是有做不到的事啊,年少成名,而今天下第一的他,从来算无错漏,何时沦落至此,还需一个小姑娘舍命拯救? 双鲤靠在他怀中,忽然笑了起来,无声动唇,反复重复二字:“别哭。”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对师昂过去感兴趣的可见《公子传令》凉风令和清明风令两卷,还可以关注师昂超话。 第207章 崔叹凤举刀自刎, 刀枕右肩,公羊月下意识向前探手,没想到被他诈了一回。不过眨眼, 白衣人忽地暴跳起, 甫身破坏棺椁下隐藏的机关, 仰天大笑:“公羊月,其实我好嫉妒你!真的好嫉妒你!” 圣物失窃后, 在滇南的那个风崖上, 他心里便又愧疚又羡慕。 ——世上人心难得,因为有晁晨, 所以公羊月是有药可救之人, 而自己和明郎,早就无药可救。 冰棺中落出一卷书册, 正是常达观他娘托付的手书, 在高句丽时便已被他掉包。当着公羊月的面, 崔叹凤毫不犹豫将那册子一点一点撕成粉碎。 他心想: 公羊月你知不知道,东湖那个暴雨夜, 其实我也在场, 你以为是谁模仿你的剑法引诱的晁晨, 他下巴上那一刀, 还是我划的,你的剑法太过于独特, 我不需要悟出精髓, 只要学个大概模样,便足可以假乱真—— 他将手头的神术刀一挽, 那刀口纤薄,和公羊月的“玉城雪岭”确实很像。 冰库中除了唏嘘, 没有谩骂,没有指摘,没有愤怒,除了撕扯的利声,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公羊月越是沉默,崔叹凤心里越空落落,碎片像雪花一般簌簌散落时,他终于无法自抑地显露忧伤。 “呵……” 崔叹凤闭上眼睛,轻声说:“你一直追杀的苗定武,确实没有死,还有,你不好奇闻达翁,不好奇小鲤儿的身世吗?” 寒气挤在喉咙,挤得公羊月嗓音微颤低哑:“我想我应该知道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芥子尘网”更好的情报机构,而不驯服的“六星”所遗留的组织,能甘愿为之卖命的,除了苻坚的女儿,大秦的公主,还会有谁? 还真是被那丫头一语成谶。 公羊月神色黯淡,无论如何却高兴不起来,他自私又狠心地希望,双鲤就是雀儿山里的流浪儿该多好,那么永远不会被卷入这些糟心恶心的纷争中,那么她就能永远开心地当个小财迷。 就如她自己所言—— 公主是属于国家的,毫无自由可言。 冰库外,打斗声歇停,绪果抱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心,拼死破坏了点火装置,当初桐手头的白刃穿过前胸时,她低头看了一眼,欣慰笑笑,面朝冰库倒下,心里想着:“公子,绪果此生恩情已报,万望君余生安好。” 只听“哐当”一声,那颗孕蝶宝珠被砸在厚重的大门上。 绪果惨然大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初桐平静的目光骤然卷起波澜,瞳子收缩,目光惊惧,他忽然意会这女人死前的用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呼—— “公主!” 晁晨上前拉他,他的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地不动分毫,初桐惊恐地反按住他的手:“你看——”初桐向前一指,指着那四分五裂的碎片,“洛阳据此迢迢,即便能日行千里,也来不及。”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 晁晨只觉得一股血气逆冲天庭,这公羊月还生死未卜,要是双鲤又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晁晨抓着他的手臂,用力摇晃:“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万无一失!” 初桐望着他的眼睛,木讷地开口:“姚苌不义造反,先帝出逃新平,念及此子恩将仇报之为,担心自己死后祸遗女儿,便先一步挥刃杀女。这时,‘蛮将’大人和‘泉将’大人赶来,本欲救走先帝,但因姚贼发兵围剿,不得不且战且退。势单力薄之下,先帝体恤,不忍老部下再如当年寿阳城下的‘暗将’大人一样,再为其白白送命,便说与他们带着还没动手杀掉,尚在襁褓里的小女儿先走。” “姚贼夺玉玺却空手而归,猜疑东西与公主随身,为二将所取,于是派人围追堵截。两个大男人带着小公主出逃,极为不便,便想法子调虎离山,再由‘芥子尘网’送走,但那时长安已乱,多年来遭受‘芥子’监视威胁的人纷纷出头清洗,”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颤抖,“所以,我们找上了钱氏,以不动尊与苻健签订的盟书为托请。” 晁晨接话:“……但是他们拒绝了。” 一瞬间,初桐的脸上写满沧桑:“不只拒绝,甚而反水,一边敲锣打鼓抓小公主,一边又趁我们忙着送人时,夺取天枢卷的秘密卷宗。本来卷宗已在转移,‘羽将’大人也安排好后路,可这么一来,情况急转直下,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晁晨亦目有哀色:“听说宗平陆火烧天枢殿,坠九丈城阙而死。” “是,‘羽将’大人回头,以命相搏,将钱氏的人困杀,最后无路可退,纵身一跃——”初桐崇敬地抬头,向宫城方向张望。 初桐又道:“剩下的人集中力量撤离,将公主带走。‘羽将’大人留有遗言,男不过二十,女不过十五,皆任由离去。但其实许多人心有不甘,都自发留了下来,依靠已转移的卷宗,继续维系,只不过元气大伤后,变得十分隐蔽,江湖上一度以为,我们都已经消失。” 这也能解释,为何在敦煌时繁兮对双鲤无条件的好,她替‘暗将’庾明真送信,想来就是解散后离去的那批人之一。 思及此,晁晨无奈摇头,但很快,他又从眼前人的口述中捉摸出蛛丝马迹:“你们救公主逃出生天,以‘芥子’过去的手段,未必不能寻得更好的出路,为何将她丢弃在了雀儿山?观阁下的行事风格,脾性风骨,晁某愚见,你们‘芥子’中人,是不大可能让她吃一丁点苦的。” 初桐苦笑:“逃?哪里那么容易,觊觎‘芥子’的人比比皆是,有能力追讨的更不在少数,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是被逼入雀儿山的……”他深深地盯了晁晨一眼,向冰库伸手一指,“里头那位姚苌的义子,不是第一个想寻求与我们合作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找上门过,这就是我曾以为的万无一失……” “难道——” 晁晨瞪大眼睛,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是他!” 冰库内。 崔叹凤竖着耳朵听见门上闷响与门外珠碎的声音,猛然睁眼,一刀划去,公羊月持剑以应,迎面接招。 两人在内室里斗过二十招,崔叹凤终是不敌落败。 他挑开公羊月的剑,回落到棺木上,脸庞贴上冰面,隔着棺盖,手指细细抚摸那团模糊的影子,随后他笑着,引刀自刎。 “老凤凰!” 崔叹凤抬眸,脸上是温柔眉眼,嘴上却说着最刁钻刻薄的话:“公羊月,活着是不是很痛苦?你恨的人,还在逍遥法外;你爱的人,却已是刀下亡魂,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崔叹凤该死,可他真要死的时候,公羊月又想连拉带拽去砸门。 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公羊月托着他的头,用手死死按住裂开的血管,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崔叹凤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吐出四个字,最后无力垂下手臂,伏在聂光明的棺椁上含笑而终—— 他说:“小心晁晨!” ———— 长夜终有尽时,冬去总会春来,唯有人生,不再少,不复生,不重来。 双鲤伸出血掌,努力想要抚摸师昂的脸,伤口撕扯抽痛,痛楚钻心,痛到她无法说话,只剩那一双明眸,写满温柔与希冀—— 原来我那么,那么想见你是有原因的,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啊,我只是太渴望重逢,重逢! …… 十五年前,雀儿山。 ‘芥子尘网’遭遇内忧外患,内部因为夺权分势,内讧不断,在外,北方几大君主相继划分疆域,稳定国政,因此腾出手来追捕苻坚余党。初桐的师父带着他,小公主,还有一些仍忠贞不屈的“芥子”携物出走,却遭到自己人的背叛,差点被伏杀在石渠。 千钧一发之际,那位神仙似的武林第一人赶至,不仅将杀手摆平,且还设计助芥子暂时从江湖“消失”,但他有一个要求,便是要天枢殿残存密卷以及“芥子尘网”最精锐的羽部为他所用,成为帝师阁在外的眼睛。 如何能不答应呢?眼前的人要灭杀他们,宛如碾蚁,何况,他们还带着公主,带着先帝的血脉。 初桐的师父心有芥蒂,仍然犹豫。 初桐却大喊:“师父,小公主快没气了!” 从一出生就用最好的奶娘照料,喝最好的羊奶,穿最细的丝绸,连洗澡的水都是山泉露珠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住颠沛流离。 怀里沉沉睡去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 师昂一拂袖,将女娃夺了过来,以精纯的内力灌顶,拂去衰颓之气,又往山间寻药草,碾碎成汁喂予她。 “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可是金枝玉……”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 师昂本意找户人家相送,但左右相看,都没有寻见合适的。路过山神庙时,他稍作停留歇脚。刚将怀里的姑娘放下地,那小人儿突然醒了过来,伸展双臂往他脖子上挂,想亲昵地蹭蹭他的脸:“爹爹。” 师昂愕然,水囊摔在地上,溅了两人一脸。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跟来的“芥子”。师昂向后瞥看,没吭声,他们也不敢上前,尴尬僵立在庙宇外面,无声叹息。 怀里的奶娃娃瞪大眼睛:“噢,你不是。”突然瘪了瘪嘴,很委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见到神仙?” 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对死亡竟有如此清晰的概念。 师昂忽然觉得心中一揪,别过脸:“没有。” “神仙,这里是你家吗?你都住在庙里?是不是只要在庙里都能见到你?”约莫是觉着“死亡”并不痛苦,没有恐惧,那小丫头反生欢喜,奶声奶气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好开心,我……” 师昂将手落在她的发顶,轻拍她的头:“我保证,你会一直无忧快乐。” 小丫头想抱着他的袖子,转身到跟前瞅他的模样,师昂却已转头,不动声色避开,朝外冷声道:“她会留在这座山上,吃百家饭长大,你们可以分派人手暗中保护她,但记住一点,你们永远不能相认。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谁,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说话间,小丫头锲而不舍抓他袖口,像山间扑棱蝴蝶的小鹿。 师昂顿了顿,这才续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另做选择,只是那样的话,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就不好说了。” 他是天下正道之首,帝师阁的阁主,世代拥立汉人朝廷,可还没好心到要救敌国公主,甚至收养在侧,养虎为患。 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好好活着。” 只见那云纹大袖一笼,手指落在昏睡穴上,小丫头扒着他的腿慢慢坐下。睡意袭来,她似有不甘,奈何无力相抗,只能嘟嘟囔囔闭上眼睛:“神仙,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必记得我,也不必再见我。” 师昂将她平放在干草上,挪步朝外。忽然,那丫头两手撑着眼皮,硬挺了片刻,任性耍赖似的接上了他的话:“不,我会好好活着,活到再见到你。” 那时的师昂根本无法理解,小小的她执念来自何处,只有双鲤自己知道,当“芥子”带着她离开长安,亡命天涯时,她理解了生死,知道爹娘再不会归来,以至于颠沛流离中发恶疾,她对死只有惊慌,对活着只有痛感。 但那错误的相逢,却给了她一丝希望,原来“死”了会见到神仙,“死”也没那么痛苦,神仙还让她好好活着…… 那就好好活着吧。 本已随时间模糊不清的东西,突然从记忆的夹缝中挤了出来,还以为是臆想的梦,原来确有其事。 只是啊,对少女怀春的她来说,这重逢也并没有比当初好太多。 手伸在下巴前一寸处,堪堪停住,她怕,她怕会将他弄脏,她觉得自己“不干净”,她假冒了沈家小姐,像个骗吃骗喝的混子被扫地出门,这不是她曾设想的美好相遇,她设想的明明是刀光剑影中风姿非凡的英雄儿女。 心里藏了满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教她急得眼泪直掉—— 她想说: 我没有食言…… 我…… 我很快乐,会一直快乐!你看我在船上时说得多准,即便知道了真相,我也还是很快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啊! 怀中的人儿痛到一声也发不出,师昂捧着她的手,眼尾发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双鲤将他的掌心翻开,用浸染鲜血的手指,试图去划点横撇捺,但指腹刚落下,她的动作却顿住。 ——“我给自己许诺,十八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上一次有琼京,若十八之后还是无成,我便放手,规规矩矩嫁人。” 那年在阆中的姻缘庙许愿,老月还百般不情愿,真想告诉他,这许诺可灵验了,你看,她今岁可不就一十八么? 嗓子肿痛,如鲠如刺,千言万语堆在喉咙,却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想说,只拼命去够那根她在敦煌城中相中的桃花游鱼簪。 师昂静默须臾,话音一转:“你有什么想告诉公羊月的?” 双鲤唇瓣微微张开,用另一只手绞住脖子上的红绳,憋足气拽下,笑着将那小金库钥匙轻放在师昂手掌心,最后落下两个字—— “哥哥。” 手臂无力垂下,簪子上嵌着的芙蓉石全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是去年打的,写作过程中基本没有大变动,最可惜的要数十七和双鲤了,这俩人在一开始我并没有凑CP的打算,没想到在写作过程中,竟然异常有CP感,以至于在不少读者留言提到时,让我觉得十分可惜(因为我提前存稿,基本无法改动),有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双鲤和十七在一起,是不是两个人的结局都能改写呢…… 越向人间求圆满,则越不圆满吧。 第208章 长安生变, 崔叹凤的死讯传来,姚兴撤兵,以雷霆之势, 四处抓捕“芥子尘网”中人, 不再怀柔招安, 以格杀勿论处。 秦陇大地上阴云惨布,冬月里一反常态, 连下了七日雨。 晁晨和公羊月窝在客栈, 支开小窗,看外头人来人去, 都是差役军士拿着画像比对。崔叹凤藏得那么深, 可不是什么善茬,留有后手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芥子”能否保下命来, 实在难说, 即便侥幸存货,如此一来, 曾经在长安发家的他们, 恐怕此后会在长安彻底绝迹。 晁晨凝视着雨滴落在窗台上溅起的飞珠, 心绪不安:“救么?” “不救, ”公羊月果断拒绝,“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他心里自有一柄秤, 若二人推测为真, “芥子尘网”早为帝师阁控制,那么师昂铁了心要救人, 根本不必轮到他俩,当然, 他还有一点私心—— 他要彻底斩断双鲤和秦国,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收拾妥当细软,二人盘算日子离去,离开长安的那日,风云乱起,天色再变,看着滚滚逝水,晁晨回望那巍峨宫城,忽然明白长安公府那位“不动尊”钱胤洲,为何要收一整春秋冬的鱼。 先秦以前的齐国有位相国叫管仲,他曾以买鹿之法,助齐伐楚国,钱胤洲不过仿效,只是这当中并未全搬,而是借其精髓。 时人都去钓鱼捉鱼,还往山里寻,关中好容易休养起的农桑,再度荒废,若他所料不差,此人必已暗中囤积粮食,至于这些粮食是要坐地起价,还是另予他方,便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为秦国好。 事实正如晁晨所料,粮食早积,且已转移。 不过,这苦心孤诣的谋划,却打屠三隐入京开始,骤然发生偏移,时不待人,钱胤洲只差一点便能功成身退,偏偏崔叹凤死了,追捕“芥子”的人无差别严令搜查,将他也给牵连带累进去。 事情败露,依靠商人的直觉,钱胤洲让张甲带人将最后一批货物想法子押运走,若走不得,便销毁彻底,即便姚兴怀疑,没有证据,他也只敢走暗路子,不敢明暗夹击。至于他本人,就得辛苦点,亲自调虎离山。 谁让他是族长,无数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站得太高,想跑可就真跑不了了。 身边的护卫次第倒下,钱胤洲仗着当年跋山涉水练出的体力,弃马车而逃,他一边跑,还一边苦中作乐骂骂咧咧:“就这样,不动尊的位子还年年被人惦记,年年有人想抢,抢屁,抢着去死么!” 没留心,脚跟在凸石块上绊了一下。 等跑出够远,喘不上气,这才悻悻闭嘴,转念又开始腹诽:“公羊月啊公羊月,你怎么就食言喽,本尊可不想做生不如死的阶下囚。” 这时,马蹄急响,眼看追捕的官兵要撵上,只见一辆铁马车打斜地里冲出,周身兵器暗箭齐发,将人杀落马下—— “走!” 铁门轰然推开,伸出一只胖手,钱胤洲回头看了一眼,踩着车板跃起,滚入马车内。 除了全副武装的车夫,车厢正中还坐着个人,肥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一张脸笑眯眼,很有福相,正是那百戏班子的班主。 钱胤洲盯着他手头的文玩核桃,松了口气:“接下来如何?” “还要再救一个人。” 说完,胖班主在车厢内壁拍了一把,驾车人扬鞭,加速的冲劲将钱胤洲这个瘦干猴掀翻,一屁股撞到身后人曲起的膝盖上,很是尴尬。 钱胤洲低头叹息:“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说什么呢,毕竟都姓钱,你管我爹叫一声六叔,我管你老子叫二伯,虽然老家伙们都死了,但小辈子没说非要记仇。”钱小六爷冲他后脑上呼了一巴掌,哈哈大笑,“何况,你那些粮食不经我手,能运到晋国的北府兵手头才见鬼!” “经你手能送到才见鬼!”都几十岁的人,还跟大小伙一样跟人勾肩搭背,还挨了一掌,钱胤洲面子没处搁,忿忿顶了回去,“自从六叔分家出去,你们南派钱氏可是诨号‘横生财’,此时不耍横截拦路,如何能生财。” 钱小六爷大拇指一竖:“不稀罕,咱有的是钱!” “怎么个有钱法?” “这样的马车,我造了二十辆,东西南北四处跑,还安排了一辆装上火雷子往宫城去,让那些秦狗看看,什么是钱的力量!” 钱小六爷唇角一扬,马夫再甩鞭,高声吆喝:“两位钱爷,可坐稳喽!” 铁马车一路往南,趟过灞水,直去汉中方向,似是也想学前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显然并不是最好走的路,也不是最万无一失的路。 钱胤洲追问:“救谁?” 钱小六爷还有闲心啜了口茶,呵呵打趣:“你的老仇人,噢不不不,我们的老仇人,看我这记性。” 钱胤洲黑脸:“芥子?” “不错。”钱小六爷将茶盏重重一磕,“当年要不是咱将了他们一军,你怎会差点把命赔进去,毕竟你可是主张要救那小娃娃一命。” “你还知道?”钱胤洲哼了一声,透过铁窗格往外看,树丛后退,飞鸟北返,他不由地有些烦躁,“那现下过去,岂不是……” 钱小六爷打断他的话:“自找死路,还是自投罗网?” 身边的人生闷气没接话,钱小六爷展开五指,拍他脸上,强行将视线揪扯回来,随后搓了搓汗掌,左掏右挠,最后从屁股底下摸出个带箜篌标志的物什,之所以是物什而非具体的物件,乃是那玩意已被他庞大的体型坐压得不成样。 “你看这个。” 钱胤洲离得远远,不情愿凑过去一眼,生怕他今天吃的蚕豆,偷偷放臭屁。好在最重要的钤记还在,只扫得一眼,抄着手很是嫌弃的钱胤洲立刻端正身子,神情肃穆:“这不是,帝师阁?” “年前,师阁主特意来嘉兴见过我一面,他似乎和‘芥子尘网’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盼我能捞一把是一把,所以我的人一截到你转运的粮草,我便立刻动身长安……”钱小六爷故意从兜里抓了把豆子吃,咀嚼时脸上赘肉颠了又颠。 钱胤洲瞥去一眼,憋着嘴换了个姿势,把身子往门窗前靠。 瞧他那怂样,哪里有“不动尊”高高在上的威风,钱小六爷越发得意,干脆把豆子整把往嘴里倒。 这吃得多且急,就容易呛着气管,猛咳嗽两声,倒是把脑子给咳灵光喽,他兀自拍着光溜溜的脑袋,“哎呦”一声,痛心疾首:“这小子早就得到了消息,是算准了我会去长安!” 汉中城西有座佛寺,姚家人责令修筑,为许多东传佛教的苦行僧落脚之处,芥子藏匿此间,正应了最危险的地方即为最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些沙弥和尚,才会不站立场,一视同仁行慈悲方便。 至少,在去的路上,钱胤洲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他们走到青山脚下时,举目望去,却是烽烟四起,狼藉一片,事实远比想象残酷,乱世流离,世上绝无真正安全的地方。 钱胤洲毕竟在秦国土地上长大,熟悉地势的他,立刻指挥驾车绕道,往后山去。多年的恩怨纠葛让他了解曾经的对手,他们一定会守住最后的路—— “爷,快看!” 铁门外,车夫知会了一声,钱胤洲和钱小六爷各自占据半边窗,把脸贴上拦护的铁网,努力上抬视线。 断崖之上,山寺隐约显露于常青松柏之后,支在外的院墙下立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那日当着钱胤洲的面跑脱的初桐,至于那姑娘—— 钱小六爷“哦哟”惊叹。 可不正是来他班子里跳燕濯的沈爰吗,当初他就觉得那拿钓竿的老头不简单,果不其然在长安有大靠山。 看样子要捞的就是这个人。 钱小六爷从衣领子里翻出只竹哨,横吹一声,随后将箜篌标记挑在树枝上,小心翼翼探出窗外:“下来!”看他那畏葸的样子,生怕手多送出去半截,就会给误伤,真是年纪越大越怕死。 初桐垂眸看来,盯着跑马行进的路线,飞快地计算。 两个人的负荷显然太重,左右又没有垫脚借力的点,除非能如仙人一般腾云蹈月,否则再好的轻功也脱不开身体的舒服。那样的话,即便不被摔死,只要敌人追来房间,在半空毫无还手之力的两人,还没落地便会被扎成筛子。 他没有更多的犹豫与考虑,当机立断朝侧面一指:“沈姑娘,你看!”沈爰果真偏头,随后被他一掌推了下去。 只要一个死守据点,另一个就能安全。 小六爷看着懵然坠落的女人,拍着车壁唤车夫:“张乙!” 刹那后,坐席前已无人,只瞧一抹黑影踩在马背上向前飞掠,伸手将人接来,随后车内人扣动机关,腾出中心的位置。车顶翻开,张乙抱着沈爰落下,伸手将人一推,自己卸力滚回驷马的位置,捡起鞭子扬手,丝毫没有停顿。 初桐了无遗憾,起手落了个定式,望着冲上来的人,将刀柄紧握,呢喃道:“师阁主,在下不负承诺,保下沈姑娘安全,万望君亦能守信,像当年一样,保证公主在南方的安全,不要让她落到姚家人手中—— 因为姚苌没有得到的玉玺,真的在她身上,在他师父死后,他偷偷放到了她在雀儿山修筑的小金库里。 随车马远去地平线外,自此,钱氏撤离长安,盛极一时的长安公府彻底分崩离析。 ———— 昭明扑棱翅膀,落在晁晨的手臂上,亲昵的用鸟喙碰了碰他的手指,晁晨摘下绑缚的信件,随后甩出一把豆子,那白羽鸟儿伸手矫健,悉数叼来吞食,绕着他欢喜啼鸣。 见此场景,公羊月谑笑一声,心里有些不平。 晁晨展颜:“羡慕么?这就是你当甩手掌柜的结果。” 公羊月两手一抄,蹲坐在大石头上,恨恨说:“羡慕?我为何要羡慕,我才不跟一只鸟一般见识!”说着,他扫了枚石子打水漂,惊得正盘旋低落饮水的昭明冲他怪叫两声,他心里更窝气,小声骂了句,“白眼鸟!” “你再骂他,他就更不与你亲近。” “谁稀罕。” 公羊月缓了缓,没听见后话,抬头时瞧见晁晨正立在三步外撬开信筒,全神贯注,十分认真。打从离开建康后,时不三五便来一封,王谧、王泓甚至陈韶的都有过,也不知道他们文人哪有那么多话说。 “诶,谁的信?” 晁晨像没听到似的,公羊月心里忽然又闷又慌,不知怎地就想到崔叹凤死前遗言,那话分明有挑拨之嫌,可现在却教他心里没底。于是,他又追问一遍:“谁的?” “玉夫人。” 公羊月没说话,逆光盯着他的下颔线,隔了许久,方才闷声开口:“我记得你那里有条疤痕。” 晁晨下意识摸了一把,随口道:“老凤凰的药是极好……” 想到那个温柔似水的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且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公羊月,然而后者已别开视线,紧盯着浅滩里两条相濡以沫的小鱼出神。 显然,公羊月并不在意什么疤痕,真真只是随意起兴。 晁晨嘴角轻抿,低头继续抠那蜡封的竹筒。事实上,公羊月并没有发呆,相反,他正反复揣测—— 为何?为何要小心晁晨? 崔叹凤可不像有失风度的人,不必垂死还要反咬一口,莫非他这句话明里警告,暗里提醒? 要不要告诉晁晨? 公羊月眉头一蹙,又蓦地展平,续上了方才未完的谈话:“在江南,老凤凰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的人。” 身正之人,皆爱惜羽毛,能挺身而出,逆流而上,是莫大的勇气,如果这里头没参杂别有用心,该是人心之美。晁晨不忍往坏处想,人已逝,无论对错,停在初遇即可,于是,他笑着宽解:“你们该是一见如故。” 公羊月反道:“我觉得我们亦然。” 晁晨被他逗笑,脱口而出:“我倒也希望,可惜以前……”公羊月还竖着耳朵听后话,晁晨却在展开信纸后,不仅声停人怔,脸也变得十分僵硬。 纸条上两行簪花小字,头一行就叫人看得心惊肉跳—— “拏云台,苗隐,苗定武。” 第209章 苗定武这些年竟然藏在颍川拏云台! 晁晨双手颤抖, 公羊月敏锐捕捉异样,目光注视过来,他忙将捏着纸片的手往后藏——不能让他知道苗定武这些年藏在拏云台, 以夏侯真死对他产生的冲击以及他不肯妥协的犟脾气, 一定会迁怒颍川的人, 拏云台现有内鬼,绝不可为杀苗定武而打草惊蛇。 见他吞吐, 公羊月目光越发考究:“什么?” 晁晨没有底气, 小声呢喃:“没什么……”说完,自发下到溪涧去灌水囊, 顺便将掖在袖里的纸又重新抹开。 在苗定武的下方, 还有一串字—— “鸥鹭飞不落,东海见机心。” 晁晨沉吟片刻, 心知这句诗乃玉参差答他玉振山庄托请一事, 只是言辞乍看毫不相关, 他暂时还无法参透其中所指。 “东海,东海?” 纸条被他搓捻在手中, 晁晨反复琢磨。 ——东海是他的家, 他曾经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此地的机遇, 而他和江南的故人们也是在东海边初遇, 难道玉夫人言下之意,是说那时便可见居心不良?但居心不良总该有原因, 他那会子一贫如洗, 两袖清风,又有什么可为人图谋的? 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背靠着坐在石头上, 心底都搁着事,又不想让对方担心, 当两日后晁晨勇敢提出玉夫人托付自己去东海办些私事,沿途已有安排,届时会有接应,请君大可放心之时,公羊月顺势答应,表示自己先去江陵找双鲤。 公羊月单人快马下荆州。 人刚踏入云梦泽地界,便给帝师阁的弟子请到了三山四湖,水路行舟过时,他还在想,瞧这帮子假清高如此客气,莫不是双鲤美梦成真,真包下了芦苇海,独霸云门祭祀,那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几月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脸上也起了几分自豪,不由正了正衣冠。 心性差的弟子频频转头来看,看得公羊月转念又觉得,以那丫头的疯性,捅娄子的可能性要大上不少,保不准是让自己去善后擦屁股的。 船停靠在渡头,往山中拾阶而上,沿路相逢子弟,尽着飘飘欲仙的苎麻白衣。公羊月起初没在意,毕竟服白常见,帝师阁阁主师昂不就白衣博冠,玉镶金带,可过眼次数多,又为那庄重肃穆的氛围侵染,便不由得警觉起来。 白花。 不论男女,每个人都戴着白花,男佩袖,女簪鬓。 领路的没有直上有琼京,而是给人请到了小楼连苑,在待客的太簇堂相候。 吃茶的时候,公羊月隐隐听见哀乐,心中更是发疑。帝师阁自言以乐入道,门人既是江湖武夫,也是天下最懂音律的乐师,那曲乐忽轻忽响,如泣如诉,引人伤怀,不能自拔。公羊月眉心精气一冲,忽然清明过来—— 他转头问:“谁死了?” 奉茶的人低头看着靴子面,放下杯盏,行了个礼,就是不说话。 公羊月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眼中又惊又怒又慌:“我问你,究竟谁死了?谁死了!”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像被小刀一点一点剜割,那种钝痛是他过去中剧毒痛百骸,亦或者重伤穿几个窟窿都不曾有的。 那种痛,忍不下,也扛不住。 约莫得了指令,不敢乱讲话,那弟子还同个哑巴一样杵在原地,公羊月“嘿”了一声,大力将人扔开,往小楼连苑深处横冲直撞。 这里头不是帝师阁寝居卧榻日常公办的地方么,那就找一个能说话,会说话的人! 他抓了一个人:“你们阁主在哪里?” 摇头。 扔开,又抓了一个:“师昂在哪里?” 晁晨说,那个叫初桐的“芥子”在冰库外提到过,双鲤和师昂在一起,请自己到这儿来,那么问题肯定出在这两人身上。帝师阁阁主若身死,天下不会是现今的沉默无声,那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奔走传话,有人无声叹息,有人列阵,有人阻拦。 竹林尽处,有人微微摆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阁主在南吕堂。”说话的是个霁月光风的“聋子”,之所以言之耳背,乃是他人说话时他总会下意识紧盯嘴唇读语,而不是依靠耳朵。公羊月冲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的武功不弱,极可能更胜一筹。 既然没有动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南吕堂在小楼连苑的最深处,庭中植满栀子与白玉兰,栀子未开,公羊月冲进去时,只见白玉兰树下白衣胜雪。 满目尽是缟素—— 白幔,白纱帐,白花,还有白衣人。 听说这里是阁主寝卧之地,师昂再喜白,也不必把自己的地方搞得跟丧居一般,可他现在不但亲自服丧,甚至在里外挂白,令上下奏挽歌…… 是他心中有愧啊! “她在哪里?” 公羊月红了眼睛,他多希望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那丫头从屋顶上跳下来,摔个屁股墩儿,然后窘迫地招呼,笑问他惊不惊喜,或是好不好玩。 但招呼他的只有师昂冷冷清清的声音:“跟我来——” 两人离开南吕堂,穿过回廊小池石桥,向乐声飞来的地方行进,对公羊月来说,每一步都很沉重,连带呼吸都似拴着万钧。他尽力握拳,却克制不住,一拳砸在柱子上,手下登时现出个窝坑。 师昂停下脚步,轻声说::“对不起。” 公羊月一字一句问:“她是怎么死的?” “为了保我。”师昂抬起头,目光定定,毫无躲闪,将前因后果悉数道来,坦诚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和回避。 公羊月心里好受两分,双鲤救的人,越清正忠直越好,总比是个百般推诿的伪君子要强上许多,否则,心里会再累上几分不值。 他问:“凶手是谁?” 师昂面无表情吐出那个名字:“苗定武。” 苗定武? 一瞬间,公羊月脸色异常夸张,由震惊到愤怒,最后狰狞扭曲,惨笑三声:“苗定武,你说他叫苗定武?”他一边笑,一边拔剑,扭头便向外走,恨不得生出双翅,能日行千里,飞到洛阳。 师昂侧身,喊住他:“凶手已伏诛!” 公羊月脚步顿止,但凶狠挥剑,砍断一旁的花树。树木断倒,砸下飞瓦时,公羊月转身,用剑指着他,无比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为什么本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 师昂看他心魔成,拂袖伸手,剑指点在神庭穴上,口诵经诀,以帝师阁独有的涤荡浮尘心法助他复归清明,挣脱魔魇。 “公羊月,卒子而已,谁说你不可报仇!” “此人我已查过,剑谷九年前曾对其下过杀令,南武林中至今还挂着他的悬赏,你仔细想想,他能躲过一劫,自当是有人力保,你想报仇就冷静下来,揪出幕后祸首,才能教亡魂安息。” 公羊月大口喘息:“……幕后黑手?” “江南只有一个地方,和武林不同心,”师昂脸色凝重,在他肩上按了按,“拏云台,人该是藏在那里。” 老派江湖势力多为“一阁一教”马首是瞻,对“南北二谷”也很卖面子,许多小势力即便不具备抓捕的人手,但凡恶徒现身,也会积极通风报信,所以,能有此实力瞒过这几大宗门的眼睛,且在自己手下移花接木的,也只有那个由皇室亲自扶持的势力。 师昂见他听进去,不再多话,又抱琴继续往里走。 棺椁呈在楼阁中央,由草木制成船型,四周铺满鲜花,双鲤就躺在花叶间,安静地像睡着一般。尽管已着人梳洗且换过干净衣裳,但脸上青紫,手脚上的伤口却遮掩不住,公羊月双目发热,扶着边沿探进去摸了摸她的脸。 若早知道会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双鲤去看那劳什子云门祭祀!他必然想办法将“芥子尘网”悉数拔出!他宁愿两人一穷二白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浪迹江湖,也不要她靠命攒出无用的富贵。 说到底,他最后悔的,还是当初心软,将那丫头带出了雀儿山。 “她今年一十八,我当初还答应她,若过了十八,还无缘上帝师阁,即便拼了性命,也要帮她把你抢过来,”公羊月声音一哽,“我从没想过食言,可她却等不住了。” “你不是帝师阁阁主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吗!你不是面对‘六星将’都能力挽狂澜,在淝水战场上力挫敌军吗!为什么……为什么却护不住她!”公羊月将剑锋削向师昂颈边,后者岿然不动,垂眸望着那柄银色若雪的剑,那柄故人之剑。 是啊! 他是武林正道之首,是当今天下第一,是曾经斡旋天都的巫咸大祭司,是力挽狂澜的帝师阁阁主……原来即便顶了那么多头衔,做了那么多为人称道的壮举,也依然有力所不逮之时。 长风吹开窗扇,拂动白幡,带过衣袂轻摆,最后掀起船棺上的鲜花瓣,公羊月回首一眼,慢慢将剑放下。 在这里动手,双鲤必不愿见,定会魂灵不安。 “我要带她走。” 可怎么能不恨呢? 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像埋藏他们命运的诅咒—— 和夏侯真赌气,公羊月错失救人的良机;崔叹凤为了荒唐的私念而盗取圣物,间接害死晏垂虹;而如今,师昂利用“芥子尘网”留下的一点尘缘,致使双鲤奋不顾身回头。 公羊月无力垂下手臂,手指卷曲,又松散地张开,话音里再没有刚才的怒意与意气。 师昂叫住他:“等等。” 公羊月怕他阻止,装作充耳不闻,快步继续往前走。只见白影一闪,自窗户掠出,在玉兰花树下截住人,将那把钥匙抛给他:“她死前,有话对你说。” “什么?” 话一出口,公羊月便后悔了,他不敢听也不愿听,趁师昂沉吟,忽然拔足向外跑,就在穿过南吕堂大门的瞬间,那话,钻进了他的耳朵—— “哥哥!” “她最后的话,是哥哥。” 这个傻丫头,弥留之际,师昂在侧,难道不该大表心迹,说些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且释怀的话么?即便说不出口,骂一句“好恨”,心疼一句“积攒的钱”,呸一声“白白便宜了老月这个臭狗屎”也好,从来都嘴巴不饶人,怎么就突然嘴软心柔了呢? 公羊月抹了一把眼睛,耳边似乎又想起那道清脆的嗓音—— “别老月老月的乱叫,叫哥哥!” “我才不叫你哥哥。” “叫哥哥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的亲人都不要我,万一哪一天,你也不要我了呢?我宁愿永远都没得到过。“ …… “等我嫁人了,就勉为其难给你掏点老婆本,你自己好好攒着,要是不会攒,就给晁哥哥帮你存着,保证一辈子吃喝不愁,不过,你得好好感谢人家,逍遥的时候带着一块儿吧!” 公羊月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又调头走了回来。 恨归恨,但自己更舍不得她伤心。 露过师昂身侧时,他开口请求:“把她葬在云梦剑川吧,这是她的心愿。”而后,不等人应话,自个又入了堂中,在棺椁边小坐片刻,陪双鲤最后一回。 烛火将熄,他这才不情愿起身,先是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而后替她理正衣襟,展平卷起的袖子,最后目光落在卷曲的左手上。公羊月察觉异样,绕到棺椁另一侧,尝试将那僵硬的手指抚平。 拳头里落出一张单薄的纸条,血迹浸没边角,显然是打斗时从对方身上揪扯出的,因为重要,所以始终没敢显露。 公羊月展开,纸条上只有四字—— “诛杀逆贼!” “这字迹……” 这分明是晁晨的字! 公羊月震撼,不敢相信,忙将纸条翻来覆去搓捻,又对着日光照了照。 纸是江南独有的青檀皮晾制,墨渍中闪金箔,笔锋回转处,甚至泛起淡淡的血红,那日在玉振山庄,玉夫人临窗研磨,便往墨水中掺入金粉,又不甚给拉了一条口子,落了红血在砚台里。 再回想起崔叹凤死前的话,公羊月望着门外的日光,只觉得惨白而苍凉。 师昂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你心绪不对。” 公羊月却急忙掩饰:“对于报仇,阁主有何打算?” 师昂多看了他一眼,见其不愿吐露,便没有再追问,而是推门向外,缓步朝外走:“跟我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结局卷~本周完结~ 结局篇·婆娑丁 第210章 张记酒家是离东湖最近的一间酒栈, 门前有棵歪脖子柳。 听老一辈说,张家人盘下店时觉得风水不好,本是要铲去, 换一株富贵兰或是新栽一棵金钱橘, 生意上讨个好口彩, 没想到动土那日,狂风大作, 不知打哪里来了个方士, 说这柳上百年聚灵气,店中往来, 皆是英雄。 做生意最忌惮平平无奇, 既然开了家江湖客栈,那自然是上门的人本事越大, 越好往来吹嘘。 张家人便给那老柳留了下来。 店中小二舒东是个地道的庐江人, 在此做工已有三年, 客少时就蹲在树下洗碗碟,今早一跑堂的不知吃贪嘴偷吃了哪位客官剩下的隔夜点心, 茅厕跑了一茬又一茬, 以至于实在腾不出手招待。 “你帮我顶顶。” 擦桌布扔了过来, 东子被推了出去。 辰时已过, 哺时尚早,这个点来的多半是在此歇脚的外来客, 东子十分上道, 拎了茶壶,拟好措辞, 清了清嗓子后掀开隔断雅座的竹帘:“几位爷是过路呢,还是游山玩水呢?这外头云绞云, 是雨淋淋,怕是要倾盆而落,几位若不急行,不如尝尝庐江特有的银鱼。” 有人拍桌:“行,来两条!再来些开胃小菜和上等美酒!” 东子小声解释:“银鱼一指宽,不是按条算……” “那就来两盘!” 屋子里共三人,拍板定论的是右首落座的男人,精壮足高八尺,一身宽衣松散,两耳垂环珰,两侧手臂都戴着金钏臂环,粗眉横斜,对视时三伏天里教人有股扑面的寒意。 直觉告诉他,此人是个话本里常说,力能扛鼎的威猛之士,但凡这类人,脾气那就如同正月的爆竹,是惹不得。 于是,东子匆匆应下,拎着茶壶给几人斟满,不再多言。 掺到正中那位时,人温言细语叫住了他:“小二哥,雨前气闷,能不能替我们点一炉沉水香,就置在窗下的云竹旁?” 嚯,好讲究! 过往来去的都是粗人,即便是文人雅士,也都是白身飘泊客,想提要求也没那本钱,东子开始相信,也许老柳真能聚个群英荟萃。 他满口答道:“好说,好说!” 这一抬头,对上的是一泓月下泉似的眼睛,不然世俗之忧,澄澈干净得没有半点浮华之气,东子又惊艳又羡慕,以至于失神忘了手头提壶。 眼看茶水将溢,那青带束发的青衣公子将他手肘一托,袍袖一转,那壶口淌出的水竟原封不动回落,而桌上杯盏中的碧茶与沿口齐平,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东子依稀记得走江湖的说过,那种神奇的本事,叫内力。 为那手法惊羡,东子傻愣在原地,甚至忘记还余一只杯子没添。 左首那靛衣人笑着将茶壶径自摘取过来,自己给自己满上,东子后知后觉,这才忙扑上去,左一声“抱歉”,又一句“我来”。靛衣人把空壶扔还给他抱在怀,随后取出一只钱袋推过去:“我的要求比他们都多,所以先上诚意。” 东子瞪大眼珠,瞧那袋子的分量,除非装石头充数,否则钱银不少。 瞧见这一幕,那臂环大汉挥手要赶:“苏兄,你这不是为难人么?小子,别听他的,快走快走!小心麻烦追你屁股!” “老裴,你这话可不厚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讲究你情我愿。”靛衣人一边将钱袋往东子手里搁,一边道。 东子涨红脸,点头如捣蒜:“客官请吩咐。” 座中青衣公子忍俊不禁,臂环大汉连连摇头叹息,只听那靛衣人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所有的筷子和碗碟,必须用沸水蒸煮一盏茶的功夫,不许多不许少,筷子不要摆在碗上,碗上的花纹不要对着人。打一盆热水,将桌子擦三遍,不许多不许少。酒要用红泥小炉慢煨半炷香,不许多不许少……” 他抿了一口茶,将杯盏一放,说出最后一个要求:“午时三刻前我必须要吃到菜,你现在还有整两刻。” 东子突然明白,为何东家老是愁,说现在的生意越发不好做,他咽了咽口水,落荒而逃,只留下摇摆的竹帘,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呢语。 ———— “客官,您的鱼。” 午时三刻在即,东子顾不得稳重体面,抄着食盒盘碟慌慌张张冲过来,这时,打酒栈外走来一带九环刀的男子,将好也打那儿转角,东子瞅见人时已刹不住脚,可心里又急着躲避,整个人朝竹帘滑去。 帘子后的雅座上,靛衣人听见呼声,正说道:“……听说东湖的银鱼鲜嫩,讲究四吃,干炸、熬汤,清蒸、炖豆腐,光闻着味儿,便已是垂涎三尺……”说完,他伸手撩帘子,好心给他腾只手。 然而帘子刚起,东子整个人已飞速扑了进来。 臂环大汉是个急性子,想着反其道而行,伸腿踢了食案一脚,打在东子腿肚子上,将人给别了出去。 东子手忙脚乱连盘子也握持不住,眼看撞上无辜食客便要来个倒扣落汤鸡。在柜台算账的张记掌柜眼尖,闻风瞧来,掌嘴臭骂:“泼赖,你今儿要是敢惊了客,这月的月钱可别想要!” 东子急得快哭,目光扫向周围,不是呆若木鸡,便是幸灾乐祸,无一帮手,就在他绝望得狠下心,将那滚烫的汤汁往自个身上泼时,只见青衣带叶,座中的影子如风而行与他擦肩,将他的腰背扶住,同时手中鲸饮刀一转,向前探,将泼洒的热汤接住。 “别慌张。” 短短三字,是东子这辈子听过最感人的话。 东子一边埋头致谢,一边匆促往后躲,不甚带落那青衣人挂坠在外袍上的佩饰,几颗碧绿的珠子遍地滚,他赶紧蹲伏在地上,用手摸着捡。 “实在对不住……”东子双手奉上,掌中满是灰尘,脸红似滴血,“很贵重吧。” 青衣人若无其事从他手中接过,浅浅一笑:“无妨,挂坠在身上本就不便,”而后,他又兀自叨念,“也许待我及冠之后,能做一顶梁冠或是一只帻帽,将其串缀在上头。” “小兄弟,对不住哈。” 臂环大汉追了过来,大咧咧在东子的腰杆上拍了一把,发现人还能一蹦三尺,挠头大笑起来。 这时,掌柜的过来,又给他掐了一把:“还不快把客人请进去!”而后自己向后厨招呼,又补了一份银鱼羹送来。 靛衣人掀起帘子,不吭声。 臂环大汉跟在青衣公子身后,迟留一步,向方才东子要撞上那位客官离开的方向张望,粗眉压得极低:“那个人……” 靛衣人动了动鼻子:“很重的血腥味。” 青衣公子动作一顿,随即回头,可惜人早不知踪迹,只略有迟疑地开口:“是……公羊月么?” 臂环大汉心宽,把人推搡回座位:“哎呀,肯定不是,他使刀,我刚才晃着一眼,没看错!” 青衣公子心中不宁,思忖片刻后,点了身侧两人:“这个人你们在这儿留意一下,晚间的事我独自去处理即可。” “可是君……” 臂环大汉刚准备拒绝,被靛衣人盯了一眼,后者抢声点头应下:“是,公子。” 青衣公子只取了案上的茶碗,那醇香酒水丝毫未碰,向两人一祝,宽慰道:“你们不必担心,我自可应付,他虽风头盛,但也不过初出茅庐。”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中显出几分无奈,小啜了口茶才续上:“四十八庄的都哭到我跟前,自然要给个交代,此等恶贼,必除之而后快,就是不知道是他双剑厉害,还是我的鲸饮刀更胜一筹。” 臂环大汉颔首:“话是如此,但还是谨慎些好。” 靛衣人随即取出地图,平展在青衣公子身前,三人靠拢就坐,就着图上指指点点,声量渐被压下:“……按我们得到的消息,他若不停留,则会在子时左右过东湖。” 东子候在外间,透过竹帘起伏间的缝隙朝里偷看,座中那人垂眸沉思,时而顿首笑应,光线自窗外照来,照出那侧颜轮廓无比柔和,在配上那翠羽般的眉,璀璨的眸子,和那如雪的肌肤,教东子看丢了魂。 青衣公子似有所感,举眸瞥去,下巴微抬,只笑了笑回应,并没有苛责呵斥。 东子只觉得神思晕眩,心情大悦,赶紧去后厨帮工端菜。 “菜,菜来了。” 像是为显示自己,东子两手将盘碟全托了来,在桌案上整齐划一的摆放,辗转之中,兴奋又勤快地像只不知疲累蹦跳的兔子。 青衣公子见他常年操劳,手心手背皆有皲裂,便热心给了指点:“快入秋了,秋冬干燥,或可试试用鸡鸭油涂抹,我以前在海边……常见打渔人家以此护手。” 东子没想到还能得人关心,忽然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道谢,那青衣公子像是也给惊着了,老半天干晾在原地,最后约莫是以为他穷怕了,叹息着从怀里取了些钱,往他手里塞,又将人亲自搀扶起。 三人都在酒栈里写了房间住下,东子满怀喜悦,时不时敲门送个热水茶点。 往来跑了几趟,耳朵再不好使,也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去—— 这一行既非玩乐,亦非省亲,听那口吻,好像是调查公干?莫不是府衙里的人,又或者侠肝义胆的豪客?会不会是来抓捕江洋大盗?此地近江淮三不管之地,倒是生了不少歹人,最是心狠手辣。 晚间掌勺师父煮了酒酿丸子,他见有余,便偷偷留了一盅,趁别的伙计都歇下时,悄悄给那青衣公子端去,不过,他脚慢了一程,刚走出庖屋,便见人披了件单衣,拿着那柄鲸饮刀出了门。 东子觉得可惜,扭头往回走,才走了两步,又见着白日那令他发怵的刀客也跟了出去,不知怎地,他心里闷堵发慌,恐惧有大事将要发生。 要不要去看看? 好在,他头脑还算清醒,犹豫再三先去左右两屋子拍门,想给他同伴知会一声,可无论他怎么叫,屋里都没人应。他放下食盘,悄悄给窗户支开一条缝,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显然油灯打天黑起便没点过。 东子握着托盘站在阶下,痴痴望着天际,天上有黑影一晃而过,他惊得缩到柱子后,等没动静时才从草木的阴影里探出头来。 鼻尖忽然发痒,他伸手一抹,抹下一夺五瓣梅花。 怪哉! 现今才八月,怎就有冬梅了?这是天有异象,大事将生啊。 东子将手头的物什一股脑全扔在地上,也跟着从那偏门溜出去,门槛后的青石板上落有一护身符,仔细想来,该是那公子边行边拢衣时,打袖口落下的。 自孝武帝广修伽蓝佛寺,请高僧东传佛教后,江左信徒日增,这庙宇里开过光的符箓最是灵验,落在此处可见此行不详,东子也深信那神佛之说,赶紧捡来,追上去想还与他,最好能将人挽留下。 以往那些远行的人,出门前碎了碗,落了筷子,多半都会将日子往后顺延一日。 当地人最大的方便全然体现在抄近路上,东子赶上去,人还未走远。 青衣公子初见他,脸色肃然,显是没料到而心生警惕,待人挑明来意后,这才松了口气,温言细语地感谢。 东子几度想开口,但凭着跑堂练来察言观色的本事,心知他手头的必是急事,作为外人,又不知该如何劝才妥帖,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出去老远。 他手足无措,最后干脆偷偷跟了上去。 还没跟出两条街,人就给丢了,东子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只心里窝气:人家那功夫登峰造极,你要能跟上就见鬼了,是瞎操的什么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想到这儿,他垂头丧气往回走,走岔了路,非但没抄近,反倒不小心绕远,他嘟囔一声,一脚尖踢在石墙上。 月光打在墙头,忽然晃过一道影子。 东子一抬头,飞甍上落了个白衣人,头戴幕离,身上挎着一柄薄刃长刀,双手后负,向着东湖的方向而立。 东子咽了咽口水,吓得就地伏倒装死,一动也不敢动。 “该我出手了。” 第211章 “该我出手了。” 他在对谁说话? 东子吃力地转动眼珠, 房顶上没有人,却有声传来,他打了寒噤, 心里害怕到盗汗恶心, 两指抠着嘴, 连吞咽口水也不敢。 另一个声音说:“他就等在湖边。哼,还是一样, 天真赤诚得可怕。” 白衣人反问:“天真不好吗?不是更利于你控制?” “心思纯善不等于傻, 太过板直的人反而更不便操控,因为太有底线, 也太有原则, ”那声音明显带着几分不屑,“公羊月剑挑四十八使剑人家, 一凭本事, 二没杀人, 你看,只要那些人哭一哭, 他就出头了。” 白衣人微微一笑:“所以你要做的事, 他一定不会赞同, 与其揣着小心过日子, 不如……一劳永逸。” 空寂片刻,另一道声音才接上:“公羊月如何?” 白衣人低低吟笑, 看着天上的月亮, 音色格外舒缓:“很好,我希望能和他一直都是朋友, 永远没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 说完,那人裹上红衣, 将头戴的白幕离一掀,从瓦片中踢出藏着的长剑飘然而去。东子拉过衣角擦除手指上粘腻的唾沫,又屏息等了许久,久到夜鸦落在白衣人站过的飞甍上蹦跳也安然无恙时,他才蹑手蹑脚爬起来。 “看够了吗?” 声音从背后飞来,冷冷一道,不掺情绪。 东子只觉得整个身子都麻痹难挪,脑中嗡然空白,他甚至分不出心思考这声色是否曾听过,也无法想象等待他的命运,他提不起脚,唯一能做的便是僵硬地转动脖子。 人站在墙根下,那身靛蓝色的衣衫,几乎要让他与阴影融为一体。 东子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不是……”这人分明是白日跟在那青衣公子身边的人,内鬼反水,他们是想要那公子的命! 冲劲上头,东子浑生蛮力,拔腿就跑。 然而,那靛衣人只用了一招便将他制服,随后以手成爪,卡着他后脖子将人向前推,轻功纵掠,跟着那伪装的白衣人往东湖去。 二者落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台,高台正对平湖,两侧翠木掩荫,将好能望着官道渡头。亥正,月离于毕,乌云笼罩,闷人的湿气浸润衣袖,教人密汗如注,靛衣人狂放不羁侧卧石台,连伞也不撑,东子则被踩在他脚下,两眼对着前方。 只见一道红影自林中纵跃而出,很快顺官道而走,青衣公子回头叫住人,叫不住便跟了上去,跟到半途,那红影似是为他的举措恼怒,突然拔剑刺来。 再然后,两道影子都不知所踪。 “看出什么了吗?” 东子呜咽哭起来。 假的,那红影是方才白衣人假扮的,他虽不知那人为何要穿上红衣杀人,但心里一想到那青衣公子为人纯善,脾气那么温顺,还有人要害他,便觉得肝肠寸断!那前面等着他的,除了阴谋陷阱,还有死亡。 东子扭头,恶狠狠地瞪着靛衣人,后者却肆无忌惮仰天大笑。 只听“轰隆——”声嘶,滚地雷落在湖心,泛起惨白的寒光,照出人心中恶意的鬼,争先恐后涌向人间。 暴雨,如期而至。 落雨如幕,东子眼睁睁看着假扮的白衣人失踪,看着青衣公子去而复返,看着渡头前突然杀出的红影,剑起不回头之势,带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刺在那柄鲸饮刀上,随后趁势蓄力一掌偷袭,将那抹青衣打下深湖。 当白衣人归来时,靛衣人笑中略有不解:“何必如此麻烦,你一个人没准就能得手,莫不是怕自己武功上胜不过他?” “‘四望山河’心法和鲸饮刀,我确实没有把握,当然最重要的一点——”白衣人戴上幕离,望着离去的公羊月,望着只剩雨打涟漪的平静湖水,自嘲一笑,“你知道的,我一般只救人,不杀人。” 不杀生! 东子听来,心里觉得实在讽刺。 但很快,东子连觉得也不再有,靛衣人转身,一刀将他钉在树上。他死后,很快就会被山里的野兽分食。 “邀君一观,是君荣幸。” 在靛衣人那森然的笑声中,那枚护身符落在泥泞里——那公子感念他的热心,又将那符箓反赠于他。 ———— 染血的木槿花被音刃斩落,就落在段赞脚边,他双臂虚垂,穿刺的伤口正滴答往下淌血。 慕容宝薨后,燕国陷入内乱,慕容盛异星崛起,包揽大权登基称帝,其生母段妃出于段氏,一时间鸡犬升天,在三大家里被垫底打压的段族,终于扬眉吐气,族人纷纷往新都投奔,拼着想第一个露脸。 段赞便是其中之一,他设想过路上秦国刺客阻击,想过会被魏王拓跋珪暗杀,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江湖高手盯上。 他奶奶的公羊月! 他在肚子里暗骂一声,也不知是哪里冒出的红衣人,紧跟自己,按理说结怨的人里头爱做这副打扮的只有那一个,可画像他见过,这分明不是! 他奶奶的公羊月! 段赞烦躁地想,难不成那穷得杀人捞钱的小子还养起了影子杀手?只是这杀手也太强了,自己的童子门可是打老爹段思那辈便开始组建,集中所有资源堆出来的萦怀也绝没这般功力! 莫不是有人要嫁祸公羊月?亦或者公羊月惹了事故意祸水东引,想让自己给他顶锅才将这尊大佛给招了来? 段赞气得手抖,终于骂出了声:“他奶奶的公羊月!” 对方没来由接了一句:“有道理。” 段赞傻眼,心里犯嘀咕,嘴上小心试探:“阁下是哪家人?”万一是前一缘由,兴许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对方又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盯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 直到,来客摇头,缓缓举起剑—— 没有废话的杀手,最教人害怕,段赞绝望,心知再无机会,放任怯懦的自己脱口大喊:“萦怀!萦怀!萦……”自去刺杀拓跋珪后,萦怀就再也没回来,也许现在已是烂泥白骨,原来,生死关头自己最离不开的人,竟然是他。 段赞无力闭眼,想起萦怀那年在菊园他问的话。 ——“如果我被擒,你会拿什么来换?” 他抓起草根,狠狠往前一甩,无能而暴躁:“你不是说,只要我希望燕国好好的,你便替我护燕帝护燕国,现在新帝登基,我们段家就要熬出头了!” “……你为何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段赞不顾仪姿,拼着一口气连滚带爬转身逃,犹如丧家犬。 “所谓童子门,也不过如此,六星陨落后,北方竟无一高手能战!” 师昂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文武步靠着他不放,手里的剑花翻了翻,朝人心口刺去,心里惋惜地想:公羊月,对不住,帝师阁阁主不便现身北方对燕国官吏出手,只能顶你的名了。 被逼入死路的段赞跌在地上,放弃垂死挣扎,他并不是个气节高尚的英雄,一心为燕国也只是偿私欲,但凡现在有人能做挡箭牌,他绝不会心软,可真到了两手空空只剩贱命一条时,他也可以像先祖一样,扬起高傲的头颅,迎着剑锋而上:“狂徒,凭你也敢大放厥词,你当你是哪根…” 剑光闪烁。 忽然,一条长鞭抽来,将宝剑锋刃卷住,向后拉停,随之而至的还有一道娇俏的女声,打断段赞的口不择言:“区区小子,怎敢劳烦阁主亲自动手。” 段赞闻声回头,不可置信看着那身穿轻甲的女人,连喘了两口气缓过神,恭敬地唤道:“慕容将军……” 有救了,有救了… 已故太原王、鲜卑族中“战神”慕容恪的女儿,功夫自是在自己之上,段赞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刹那间脑子里又回忆起她方才的话,惊悚得根根汗毛倒立——能称阁主的,天下只有一个人。 ……师昂。 师昂望着慕容琇,略有惊诧:“别来无恙。” “多年不见,可安好?”慕容琇颔首致意,干脆直接地指了指地上的人:“我欠段家一个人情,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他一命。” 师昂扫了一眼,没松口:“不好办。” “我会约束他。”慕容琇以名誉为保证,挽起鞭子,把手贴在胸口,向他行了个慕容鲜卑族的大礼,“阁主若还是不放心,大可随我一道北上龙城看看,燕国自于魏王手底下吃过败仗后,日渐衰颓,气数大不如前,如此自顾不暇,是无力染指南方的。” 听她毫无顾忌把老底儿漏出,段赞急眼,几次想要插话,但都被慕容琇瞪了回去。这位慕容女将军的辈份地位之高,别说现今的慕容盛,就是老燕帝慕容垂在世,也对她多有垂怜。听说当年慕容垂还是吴王时,便与其父慕容恪要好,淝水一战复立燕国后,对太原王一脉更是优待。 段赞泄气,垂头耷脑听着。 师昂默然片刻,收起兵器,嘘声一叹:“当年你和大师毕竟曾于帝师阁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这个人你领走吧!” 慕容琇抱拳:“多谢!” 说完,她朝还愣怔在地上的段赞踢了一脚:“丢人现眼,还不走。”段赞爬起来,目光垂在鞋尖上,心气难平,还透这几分委屈。 慕容琇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不要觉得耻辱,保不准能活一命,就是最大的幸运。” 段赞暗自握拳——他还有机会,打不过还不许熬吗,眼前这两人都大他一辈,他还有无限的机会和可能! 慕容琇推了发呆的段赞一把,两人掉头离开,走之前她没忍住,一步三回首,将碎发一撩,还是开了口:“他…还好吗?” “很好。” 慕容琇“格格”笑了起来,那双颊绯红,略显娇憨的小女儿模样还如当年。 师昂搜肠刮肚,将知道的关于那大和尚的故事整合待讲,但慕容琇却没有再追问,而是满足地挥了挥手,猝不及防说了句俏皮话:“师昂,你穿红衣还挺艳丽,不过比起那位混世魔王,还是差了点意思!” “你……” 慕容琇大笑起来:“故人不待,保重啊!” 师昂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耳闻鹰唳,目光追着苍空之上盘旋的海东青的身影,向东方望去。 这时,一支利箭从暗中射来。 他拨琴以对,那人一直静伏在远处,等的就是这一刻,连珠箭霎那间次第而发,像放风筝一样牵引。等师昂轻功近身时,箭手以命相搏,堵上那音刃,留出后手。 黑衣的女人如飞羽从天而降,无声贴近,将小刀刺向师昂肋下,于夹缝里露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跟着小公主离开敦煌。” --------------------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琇部分可视为前传《公子传令》彩蛋。 第212章 昭明传信, 晁晨与公羊月约在沧海侧畔的东牟郡相会,在师昂北入燕地追击段赞时,公羊月打却月城快马加鞭, 直入青州。 六月初七, 晁晨独坐崖石相候, 听见驰马嘶鸣,欣然转身, 逆着金光与长风向人跑去, 难掩欢喜。 古人常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公羊月下马, 本怀着一颗沉甸甸的心, 可瞧见他那一身清风落落,那明朗, 那灿烂, 不禁发怔, 立在原处不自觉将手探了出去,虚拢一圈, 将他整个人接住。那一刹那, 他忽然开始相信晁晨曾忆起的, 年少海滨的过往。 到底怎样的他, 才是真实的他? 公羊月觉得矛盾。 崔叹凤的警告、苗定武的突来、叶子刀的消隐、双鲤的惨死还有他和师昂所满怀的复仇的冲动,晁晨一概不知, 那天真又赤诚的模样, 美好的教自己不忍打碎。 “玉夫人的人今早已离开,我在此间候了你两个时辰。快, 跟我来!”晁晨随口续上离开长安时的借口,拉着他, 沿着石崖旁一条陡峭且不显眼的小路往下,来回溜达的目光中藏了些像是发现惊天秘密,只盼与他分享时见其惊喜的小狡黠,以至于一边走一边不停叨念,“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脚下临海,白浪从远处来,砸在礁石上,掀起海腥味的同时,发出震耳怒吼,风自天际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吹得缝隙里的白花凌乱,吹得人左右飘摇。 窄道不过一人宽,当左脚不甚踩落碎石砾而悬空时,晁晨下意识伸手扶在黄褐色的岩壁上,但公羊月反应比他更快,已将他的手腕捉住:“晁晨……” 看他脸色转阴,似有些焦躁烦闷,晁晨眨了眨眼,赶忙解释:“在那儿,不远,快了!”说完,又拉开步子熟门熟路往前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再行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走到一条硖缝处。 晁晨自觉拨开崖间草,公羊月瞥了一眼,硖石并非整块,中部向里沉,两侧及下端向外凸,像为外力填充,极不平顺。 “你朝这儿打一掌。” 公羊月照做,尘埃和着白烟飞舞弥漫,两人同时以袖掩住口鼻,顺着豁然洞开的狭道一前一后往里走。 抬头上望,偶有明光铺落,细密的光束照得颗粒般的埃土清晰可见,照在衣服上形成条条块块的光斑。 最细窄处,只有眯眼宽,似裂开的蛋壳,宛如名山大川中的盛景一线天。 “这是坍塌出来的?”公羊月摸了摸石壁上的磋痕,人力开凿,绝无法如此深刻,何况,这前后不着村店的地方,犯不着花大力气在此开山动土。 “是。” 晁晨迟了许久才应声,像是掐准了时刻。 话音刚一落,崖缝便走到头,公羊月的注意力随即被引走,没再续上那话头,而是矮身一拐,钻入一个四通八达的洞窟之中。 洞窟大而空阔,既不阴沉,也不压抑,反而十分敞亮。 左手方风崖,望出去便是碧海澄天,海鸟高飞盘旋,偶尔落在左右的,鸣叫讨食,洞壁上能见着光的地方,生着茂密的藤曼,藤上开着小花,在微风里轻轻摆动,极是舒缓。至于右手侧向里,倒是有许多小窟窿,不过大片已被坍塌的落石封堵死。 公羊月目光朝里探了探,瞧见一堆废石料下压着半只镇兽,面容似人,身子似兽,石刻波纹,像是海里的灵物。 海,海……倒是让他想起了曾经的沙漠瀚海。 晁晨无声走来,正准备开口,教他猜上一猜,结果却被公羊月抢了话—— “这下头是什么地方?” 始料未及的抢白让晁晨心里的计划与情趣尽数落空,干瘪瘪得忽然不知如何接话,脸上的笑容愈发僵硬:“你……你猜……” 公羊月猝然打断:“是什么地方?” “你是不是在江陵遇到了什么事?对了,双鲤呢,怎么只你一人?噢,是我忘了,云门祭祀在即,想必还留在帝师阁……”晁晨兀自说着,两两相视时见他眸子深邃无光,连一丝感情都没有,莫名有些害怕。 公羊月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 声音戛然而止,晁晨默了一瞬,偏过头,远眺东海,轻声说:“是龙坤斗墓,真正的龙坤斗墓……” 难怪,那个时候在敦煌,他可以自然地反驳应无心瀚海倒塔并非庾麟州留下的墓葬,会对塔下的壁画难以置信又如此痴迷,会在白芒地挑选牌子时过分紧张,包括他的神秘,连双鲤和她背后的“芥子尘网”都查不到。 原来如此,世上只有一个人,在庾家人消失后,继承了庾麟州的衣钵。 晁晨手心全是热汗,心里发慌,慌到心跳如擂鼓,慌到头脑发晕,好似置身悬丝上,前后左右不着边,一失足即是粉身碎骨。 不用张望,他也能想象出公羊月的表情,还有他心里的恍然。 可是他能如何解释呢? 身份是刻意隐瞒,但有的东西包含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象征符号—— 瀚海白塔下那道黑白题,选对答案的只有公羊月一个,最初的他和那时的小圣女焉宁的选择一样,只是他运气更胜,摘取时偶然碰掉了第三块牌子,所以才阴差阳错捡来便宜。 他是既得利益者,并不是真正的纯心赤子。 年少心气高,眼界窄,爱面子又清高,为此侥幸喜悦的同时又反复郁结许久,觉得不够光彩哗然,不肯低头,难以启齿。 晁晨动了动唇,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下了足够的决心,又选在这个地方,就是想把过去悉数相告,可公羊月的反常,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 怎么办?怎么办? 公羊月先怀疑,那岂非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他还会再相信自己吗?这当中牵扯庞大,过于驳杂,若不能一口气解释清,那就真解释不清,所以,自己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一个契合点。 公羊月摇了摇头,离开封堵的洞口,往风崖上能照落阳光的地方走去,晃了晃手:“慢来,先找个地方歇一脚。” 晁晨长舒一口气,急切地跟上。 这时,公羊月忽然转身,两指一拂,点在他胸前大穴上,连同哑穴一道,晁晨瞬间不得动弹,无声张了张嘴,惊愕交加。 “嘘——” 公羊月将手指落在唇瓣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晁晨尝试冲穴,没冲开,公羊月拨了拨他鬓边的碎发,忽然将人一把抱起,慢慢走向绿蔓与白花交缠的风崖,抱着他坐下,淡淡道:“能闻涛声,能见白浪,天阔地广海深,这才是庾麟州会有的选择,苍茫之上,才是他的一生。” “这里很好。” 公羊月凑上去,吻了吻晁晨的眼角,解开他的上衣,盘腿与他对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很高兴,我喜欢的人曾经那么优秀,他应该继续优秀。” 晁晨不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相反,他开始忧心公羊月的举措,为此怒冲天枢,撞开哑穴:“你疯了,你要做甚么!” “在竹海时,玄之对我说,如你这般想恢复武功,只有一个法子。” ——洗筋伐髓,重塑气海丹田。 “公羊月,你要……” “嘘,你想我死么?”公羊月蹙眉,声音骤冷,“不想就乖乖闭嘴,亦或者……”他忽然嘴角一挑,甫身向他脸庞凑近,晁晨被唬住,立时噤声,不能躲闪,只僵着脖子瞪着他。 公羊月一边将他双手抬起对掌,一边打趣:“忘记你现在动不了,好可惜……” 是好可惜,却不是可惜风月,而是可惜人。 洗筋伐髓固然能全他希望,但先人甚少有成功者,可谓九死一生,他如此谨慎保守的人,怎会愿意赌!更别说要带上公羊月赌! 晁晨急得声音嘶哑,流下不争气的眼泪:“我留在你身边,不是因为觊觎。” “我知道,”公羊月手一顿,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是我觊觎,若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剑挑什么江南四十八庄,我应该直接来劫你。“ “……公羊月。“ 随那一道细微的呼声落下,公羊月不再说话,转而全神贯注,将他双臂持平,手指依次点过少冲、少府、孔最、曲泽、天泉大穴,随后气劲起丹田,抬手合掌,将精纯的内力输入他的体内。 《灵枢》有云:手之三阴,从胸走手。 那劲力以破浪之势,溯经脉而上,顺太阴肺经、少阴心经、厥阴心包经汇入心脉,晁晨冷汗当头,不敢胡思乱想害他废功,只得神莹收敛,与之配合。 心乃万法之源,先定心,再定神。 公羊月复又拨开他双臂,剑指落于天池,内劲分流,一股自手三阳经直逼灵台,另一股则下沉丹田,与足经气血归流。 “晁晨,运功!” 公羊月双手虚收,解了他的穴。晁晨抡臂,将四溢的真气压于气海,被内劲涤荡过的经络骤然爆发出阵阵刺痛,他贝齿紧咬,咬得唇破血流也不敢松口,生怕一泄力便前功尽弃。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 公羊月展眉,弯了弯眼睛,晁晨心中动容,不觉又多了几分力,蓄劲抗下,那瞬间,痛到空白的大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这辈子,唯公羊月不可辜负。 “别怕。” 公羊月动了动唇,推掌助他打通任督二脉,彻底扫除毁坏的根基。思无邪,思无邪,这等世上罕见的奇功,正用能散劲化功,废人一身武艺,反用能改易经脉,洗髓移穴,化腐朽为神奇,落到自己手中,真不知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怀璧其罪般的捉弄。 言之脱胎换骨毫不夸张,晁晨精力已然抽空,强撑着最后一丝劲想收手,却被公羊月强硬拦下。 放……放手啊。 晁晨抖着唇,努力想发出声音,可嗓子却像被堵住一般,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他只能感受着雄浑的内力源源不断过入他体内。 武者,武者,一生最难舍的便是一身武艺,公羊月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舍了一半给自己。 晁晨泪眼婆娑,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公羊月话中的含义。那么骄傲的人,不肯服软,不肯妥协,不肯放过自己的桀骜不驯的人呀,他把这辈子所有的人温柔都给了自己。 ——“我喜欢的人那么优秀,他应该继续优秀。” 不,不! 晁晨力竭,展开双臂拼命去扑那个影子,在抱住那具虚弱的身体时,他感觉到温热的血落到自己的脸上。 一抬头,公羊月含笑冲他,无力地用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似是想将他揉到骨血中,晁晨嘘声一叹,两眼翻白,晕倒在公羊月的怀中。 --------------------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稳住(裹紧小被子瑟瑟发抖 第213章 温暖的海风拂面来, 带着腥咸的气息,公羊月坐在风崖前,背靠石壁, 低头拨了拨枕在腿上的人的头发, 眉宇间夹杂着三分疲态。 一滴汗顺着下巴滚落, 淌在晁晨眉心。 晁晨醒转,双目无焦, 脑中茫然, 直到余光瞥见那喉结一滚,这才猛地攀住公羊月的胳膊, 急迫地想要坐起。 公羊月一掌压在他肩井穴上, 将人按了回去。 晁晨继续挣扎,没成功, 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也不知赌的哪门子气。公羊月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兀自眺望海天一线,偶尔将手指穿过晁晨的头发绞了又绞。 “嘶——” 手上力道有失, 头皮骤然生疼, 晁晨下意识转头, 但想想又不服气, 咬牙抄着双手,继续背对而卧, 心绪反反复复: ——洗筋伐髓如此凶险, 做决定前,他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 可曾想同我商量?我宁愿一辈子是个废人,也不想教他身处危险之中。 公羊月还是缄默无话。 晁晨思前想后渐渐冷静下来, 察觉异样,这会子换他如坐针毡。他知道以公羊月的江湖经验与阅历,即便此地静谧无扰,适合行功,但眼下崔叹凤才暴露身份死在长安,身边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敌人环伺,绝不是最佳的时机。 如此损耗功力,绝非短时日便能补回。 为什么? 为什么? 不合时宜却毅然决然,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打算? 晁晨后脊椎发凉,心里不由生出许多骇人的念头,他忙狠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揣度。 公羊月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将他“自虐”的手抓住。 晁晨顺势反握住,翻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那个从没在人前表现出一丝一毫怯懦的剑客,眼中全然见风雪与苍白。 晁晨焦急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公羊月用指节蹭了蹭他的脸,把目光别向远方,这才幽幽张口,打消他的疑惑:“我不希望你有事,不希望你有一天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 “晁晨,双鲤死了。” 晁晨猛然地站起身,又惊又气,浑身止不住颤抖:“是谁……谁干的?”公羊月像具毫无生气的傀儡木偶,曲卷双腿,将两臂木然地挂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指头上反复搓捻着的那株白花上。 “杀人偿命!走!” 晁晨拉了一把没拉动,不自觉蓄了内劲,又使了一次力。这次,公羊月有了反应,但他也攒了内功,竟和自己较起劲来。 “呵。” 耳廓里传来一声冷笑,晁晨觉着莫名奇妙,脱口向他质疑:“你笑……”然而话刚涌出嗓子眼,却见公羊月慢慢抬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过来,没有半点温度。 是怀疑,是探究,是难以置信,是嘲弄。 一瞬间,晁晨头皮发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气氛忽然沉重。 公羊月向石窟顶上张望,只要屏息静听,便能听见数道脚步声正向此地汇集,那声音细而整齐,步子间的间隔被拉长,像是来人故意放缓,显然有备而来。 这个时候,来的人会是谁? 紧接着是一声哨子响,直冲九霄。 晁晨双目一眦,忽然明白,是风骑,风骑传音哨! 他跳起来,当即紧握住公羊月的手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往外拖拽,嘴唇紧咬,咬出血红:“跟我走!公羊月,跟我走!”青州在国境之外,风骑绝不该现身此地,他们的到来即便不是灾难,对公羊月来说,也是威胁。 我能保护他,我一定能保护他! 晁晨在心里祷念,但祈祷被公羊月甩开的动作打断,他身子发僵,脸色瞬间惨白。瞧那模样,公羊月又心疼后悔,于是往他肩上拍了拍,摇头道:“还不是时候,晁晨。” 晁晨抗拒地摇头:“你信我,信我!” 足音越来越近,像是猜准他们的位置,故意停在二人头顶,随后响起兵器整齐落地的脆声,那是列阵的序幕。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观,小路与硖道应是未被发现,人暂时找不到此地,可若他们驻守下,除非跳海,否则生死只有一条路。 来的会是谁? 显然不可能是玉夫人,那么是“跳珠馆”秦喻?秦喻和公羊月在南五岭有旧仇,两人相见,或许不妙;那……是“玉英馆”的阚如?阚如脾气软,倒是好说话,只是她很少管闲事,驱策风骑不像是她的所为;那……是“琼芳馆”的裴大哥?他性子莽直,做人向来非黑即白,若是教他认出公羊月,只怕立时便要动手打起来…… 那…… 不,这些人都不会来,除非玉夫人向他们透露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但玉参差做事牢靠,她既已问过自己的意愿,是绝不会违背诺言,那么其实只有一种可能,能如此清晰的知道他们的踪迹的,只有敌人。 他能听出风骑的哨音,纵横江湖多年的公羊月,真的一无所知么?就算他不知道,打从龙坤斗墓暴露时开始,想必他已心存芥蒂。 晁晨根本不敢看公羊月的眼睛,这石窟是自己带他来的,东海之约也是自己飞鸟传信,现在来的是拏云台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他故意为之,要来个瓮中捉鳖。他害怕,怕公羊月不信他,怕他来一句“晁晨,你藏得够深”,更怕自己从今以后会彻底失去他。 “你信我,信我……” 公羊月上前一步:“那你信我吗?” 就在晁晨还未反应过来是何用意时,公羊月猛地按住他的脖子,向前一倾,在他唇瓣上狠狠一咬。晁晨吃痛,向后仰,但那只手牢牢将他锁住,只能和着血腥,任由那唇瓣贴近辗转,凶狠又温柔。 挣不脱逃不掉,晁晨睁着眼睛不敢喘息,公羊月收敛脾气,已经很久未曾喜怒无常,眼下这情景,教他根本无法分辨,这情绪中藏着的是恨,是怨,是无奈,是紧张,还是无能为力的欢喜。 “公羊月!” 晁晨推了一把,公羊月双目迷醉,稍稍将唇齿挪开,贴着他嘴角轻啄,闷声又问了一遍:“晁晨,你信我吗?” “我几时不信你……”晁晨小声嘟囔。 公羊月以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叹了句“那就好”,而后目光越过晁晨,定定看着他们进入的硖道口,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趁晁晨不备,拔出那柄自己赠予而他随身携带的狼骨刀,向着自己心窝狠狠一插。 “你做甚……” “晁晨,为什么不动手?下不去手?你带这么多人来,不就是要杀我么?”公羊月声量骤然拔高,冷冷一笑,“双鲤死了,下一个是我?诛杀逆贼,好一个诛杀逆贼!既下不了手,我帮你!” “不,不是,是——” 晁晨气得发抖,惊呼着上前夺刀,公羊月猛地按住他的手,将染血的骨刀带出,向后倾倒,失足落下风崖。 白浪溅起,不过是眨眼功夫。 晁晨半点没犹豫,前扑想跟他一并跃下,硖石口冲出人来,轻功一展,向前将他拖住,洗筋伐髓后的他虚弱得根本无力挣扎,只能任由自己被拉坐在地。 “君上,您没事吧?”苏无的目光紧锁在那柄刀上。 晁晨奋袂,嫌恶地扫了一把,连扑带爬往崖边奔,后来的风骑钻入洞窟,瞧见这一幕又被苏无一个眼神杀回去,只能隔着石壁禀报:“崖下无路,水上飘红,现在浪子很大,不知会被冲到何处。” 苏无露出欣慰的笑容,同风骑一道,小退后单膝着地,抱拳道:“君上,属下来接您返回拏云台,会稽王那边……” 晁晨握着公羊月的血,坐在藤蔓白花间痴笑,这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 ———— 淝水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年,那一年,晁晨整十二岁,因为海难惨失怙恃,早早便独立扛起整个家,在东牟郡附近打渔为生。 因为一次飓风,船行偏离航道,飘入一座临海的崖山石窟之中躲避倾覆。 风浪滔天,暴雨连下三日不止,没有铁锚,光靠绳子船只根本拴不住,没坚持过一晚,便给浪子卷在礁石上打了个粉碎。 食不果腹的他不得不爬入石窟寻求生机,机缘巧合之下跌入龙昆斗墓。 那地宫之大,藏物无数,对于一个连青州都没出过的渔家少年,可谓骇然,简直不敢想象。要换作别的江湖客,早心花怒放,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如果没有食物,不出七日,他也只是骨骸一具。 揣着保命的念头,身外之物他一概未取,只拿了两本书册秘籍,一本内功心法,名为“四望山河”,一本刀谱,名为“鲸饮刀”。刀谱上压着一柄落灰的细口直刀,为作防身,也被一并携之。 说来好笑,庾麟州在沧海上所悟的绝世功法,落到这个十二岁少年眼里,选择的原因只是因为名字有趣—— 望山河是心中夙愿,孑然一身的他早想离开海边渔村这鬼地方,而鲸饮则是因为意向霸气,海边的老渔民曾说过,苍茫之下生巨鲸,鲸吞海落,气势勃然,他想这功夫学会定然厉害,兴许能劈石开山,自己也就不用留在这里当饿殍。 许是天资聪慧,亦或是鸿运高照,在饿死之前,晁晨当真练会了那刀法,不过没有如他最初设想那般,以蛮力破开出口,而是因习练武功后胆气壮足,在地宫里摸索探寻起来,最后找到机关脱困。 逃出生天那日,他在海边救了两个人,北上访友的“缠风剑”曹始音以及后来的“雪友居士”苏无,此二人都在飓风中落海,就着舢板漂流,来到海湾。 曹始音是个武痴,一眼瞧出少年手里的宝刀,邀他武斗,晁晨几次借口推脱都没能成功,只能迎战。 这一战,挫败了小有名气而心高气傲的“缠风剑”。 苏无开始注意到这个不懂藏拙,不谙世事又忠勇正直的少年,稍一套话,便道出奇遇,苏无心知他或已继承那位“武林至尊”的衣钵,于是出言游说晁晨往南朝建功立业,拯救深受战火荼毒的北地流民。 谢氏因胜仗权势如日中天,在外贼自乱,江左安定的情况下,司马家的皇帝开始打起别的主意。 太元十三年(388),北府兵主谢玄逝世,忌惮谢氏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渐渐崭露头角,几人一拍即合,在苏无的撮合与极力扶持下,晁晨受皇命册封,至于这空有名头而无实地的封号,不过是因为晁晨十分羡慕先秦时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门下食客三千,所以才以其曾经的封地东武城为名。 少年本就眼皮浅心气高,加诸一入建康,耳旁多是天资英豪的夸谈,眼见又皆为世家子的意气,难得机遇,自是想彻头彻尾摆脱过去。 于是,他苦学琴棋书画,每日除去静坐拏云台后山观风望气修那山河道,便是在苦读诗书,研习经法,与人清谈。他忌讳又渴盼,有朝一日能撕去渔家子的卑贱身份,因为虚荣与自尊,他给自己捏造了郡望族号,自称晁氏后人,好像那样便能不输簪缨子弟,便能与氏族平起平坐。 至于拏云台的事务,早扔给了苏无与玉参差。 太元十五年(390),公羊月叛出剑谷,混在千秋殿里作了个挂名杀手,接了几单生意后,江湖上渐显声威。就在流言满天飞时,他又顶风携剑,剑挑跳脚最恨,骂得最凶的江南四十八使剑人家。 这四十八庄里,有位资历极老的剑术大家,老爷子姓史,名鸣生,是个地地道道的闽越人,一直生活在冶城附近。 史鸣生除了剑术耍得不错外,对铁石金器冶炼也造诣非凡,因此一道贡献,常被江湖人尊道一声“小欧冶子”,又加上淝水一战时,为相家庄女庄主相雪邀请,前往北府大营,出力锻造军用兵器,和以木械机关著称的公输府形成互补,因而,虽一生无功名爵位,但史老爷子深受闽越几地人民爱戴。 与公羊月一战,史鸣生落败,还生出一道“凡之过处,不许冠剑”的规矩。与剑为生的老爷子大受刺激,固执不肯罢剑,终日郁郁,最后在屏山下引剑自刎。 那会子,公羊月在江南的口风本就糟糕,街头巷尾一辗转,添油加醋那是给说成了牛鬼蛇神,好些吃了败仗落面子又心有不甘的庄主,便哭到晁晨面前,希望东武君能替他们讨还公道,除此恶人。 当苏无将收集所获,公羊月“为非作歹”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时,这才会有东湖暴雨夜那一场从此改变两人命运的相遇。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至此全部解释清楚2333 第214章 “你怎会来青州?” 晁晨坐在马车里, 掀开竹帘,将目光放空长天之外,始终不肯瞧身侧的苏无一眼, 几番纠结措辞之下, 就差指着他鼻子问“谁通知你的”, 但他终是没选择那般直白的口吻,独自将那份不舒服担着。 苏无年岁长, 从前看晁晨举手投足的少年气便多有包容, 如今也只当一如既往,便淡淡道:“属下和裴兄弟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君上, 东湖夜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在得天眷怜, 拏云台势力更盛从前, 分出去的人手回禀说从长安往青州有面似者, 这才领人来瞧看,君上能安康归来, 属下倍感欣慰。” 一番话滴水不漏。 只是, 拏云台在南方如火如荼, 什么时候也向北扩张了, 会稽王就这么放心? 心念如此,晁晨忍不住牵起一抹冷笑。 但他上挑的嘴角还没弯起, 便又凝固在脸上, 只见苏无微微一笑,道:“贼子伏诛, 可喜可贺,当年在庐江, 定是那公羊月使奸计,君上才会中招遇难,如此也算报了大仇!属下在颍川听闻,近些年魏王拓跋珪势头迅猛,公羊家三代又与代国……哦不,现今该叫魏国,不清不楚,只怕会成强敌,眼下倒是除去大患,该好好和会稽王说道说道。” 提到司马道子,晁晨目光沉沉。 从前晁晨为宗室所封,又因为护拥皇家而觉得神圣光荣,从来都以司马家马首是瞻,但此刻说了那么多却没额手称庆,甚至端坐不动,苏无目光骤变,不动声色问:“公羊月那小子近些年越发狡诈,君上是如何找到他的?” 晁晨心中一跳,面对曾经的同伴和左膀右臂,他竟有些心虚。 但现在绝不是露怯的时候,他将掖在袖子里的手狠狠一掐,掐出冷汗涔涔的虚弱样,装起可怜来,只说是自己中招武功尽失,后来报仇失手被擒,是当牛做马受尽侮辱,最后卧薪尝胆终找着机会取得信任,这才成功伤他。 说到武功尽失处,苏无面无波澜,似乎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也并未怀疑晁晨的谎话,毕竟没武功的人想偷袭一代高手,即便能取信任,也不是那般容易一招致命,只要有揪扯缠斗,总需付出代价。 晁晨将拳头握紧又松开,即便洗筋伐髓,他离全盛时期还差得远。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晁晨慢慢让自己适应与苏无的谈话:“这次能得手,胜在公羊月精神恍惚,长安一别后,他独下江陵,似乎受到沉重的打击。” “打击吗?” 苏无呵笑一声,没往下说。 谁都没想到,“闻达翁”就跟在公羊月身边,本尊竟还是个小姑娘,这么重要的人死了,能不神伤? 双鲤死了,真的死了。 离开晋阳时有多不稀罕,现今晁晨心里就有多心痛如绞,曾经出滇南,过巴蜀,入云中,策马平川,泛舟河湾,拼醉人间,欢欢喜喜的五人,现在只剩下他和公羊月了么…… 可他和公羊月…… 究竟是谁想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究竟是谁?是“破军”里的那位,是叶子刀,还是……晁晨将眼尾余光扫向身旁,一身靛蓝长衫的苏无端起茶盏,吹开茶中飘着的干花瓣,气定神闲饮用。 除了岁月的斧凿刀刻,他和昔年并无分别。 晁晨紧攥外袍,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苏无是有很大嫌疑,但并无直接证据,而公羊月坠海前所言“诛杀逆贼”的确出自己手,并于离开玉振山庄前交付玉参差,是为恳请其暗中清查拏云台中是否有潜伏江南的密探贼子,只不过信被有心人断章取义,辗转又落入公羊月手中。 能成此毒计,要么玉夫人亦心怀有鬼,要么就是她人已出事。 晁晨端起小几上的茶杯,不动声色问:“其他人呢?” “都在颍川。”苏无略一沉吟,复又道:“前一阵属下便已传书,算算日子,出门办事的也都该回来。” 晁晨没敢单独拎人来问,怕被苏无瞧出端倪,在不知对手所知所获的情况下,任何一句看似不重要的失言,都有可能置无辜者于死地,但他也担心玉参差只是迷惑试探的幌子,实际早已站队,那么,拏云台可能已经被渗透控制。 那样的话,他必须想法子夺回主动权。 路途颠簸,遇上坑洼不平,晁晨手指绵软无劲,茶水溅在腿上,苏无当即敲了敲窗户。他的规矩向来多,旁人早见怪不怪,得令后一骑士从后将备好的巾子托呈上,苏无伸手去接,手心里按着一枚纸团,与之交错。 那人故意落在后方,等车马走远,这才将手里的鸽子放飞。 鸽子飞翔向北,去往青青草原,穿过独孤部的牧场,最后落在那个姓丁的男人手中。他的消息来得甚是时候,不论是否江木奴授意,苏无都觉得需得表态,至于怎么谢,还得好好想一想。 ———— 陆路水路相接,车马换船,又行了小几日,几人回到颍川。 正如苏无预料,大部分人都在拏云台,除了曹始音和玉参差。四馆四客里的另三位摆了接风宴,当然,名头另起,对比门下一概不知的食客,他们作为“半个心腹”,自是瞒不住,是结结实实着急了好些年,如今东武君归来,都忙着追问这些年的境遇。 晁晨把早就编撰好的套词讲了一遍,招呼众人不必拘礼,随意上座吃喝。 打动筷子开始,敬酒的是一个接一个,一轮赶一轮,苏无和从前一样,贴心地将他杯壶中的酒水,早早换成了清茶。 四馆四客中,“跳珠馆”的秦喻因身带残疾,最不喜热闹,也不喜与他人打交道,但今次却给面子吃酒,晁晨感慨,亲自帮他扶四轮车,又趁旁人将苏无围堵时,悄悄避让,旁敲侧击打听没归来那两人。 这时,树上有人插话:“君上,你怎么忘了,每年这个时候,曹大哥都会往北访友,雷打不动,不到时候是不会回来!” “玉英馆”的阚如双腿往树梢上一勾,想扮倒吊鬼吓唬他俩,结果自己忍不住吱声,先露了底,一落落到秦喻腿上盘坐,奈何秦喻双腿无法动,只能瞪着眼拿话轰赶。阚如一个论年岁该唤姊姊的人,愣是仗着自己长不大的小身量,灵巧一跳,将晁晨抱住,像个孩子般撒娇。 晁晨忙问:“你不是在和老裴猜拳,何时来的?” 阚如就着树藤一荡,又坐回树梢上,蹬着腿咯咯直笑:“君上,你今次回来有趣了不少,我以前当小尾巴,你都是第一个逮人赶人的。” 苏无果真没有将他武功尽失的消息告知旁人。 晁晨顺着她的意思弯了弯嘴角,并没有解释,秦喻不想搭理那小妖精,续上话头往下:“玉夫人奉旨入京,既在台城,不是说走便能走的,只怕归期没个准信。君上可别责难,您失踪的这些年,玉夫人可是日夜忧心,愁生白发,每月都会往庙里诵经拜佛求平安。” “自是不会。” 晁晨唏嘘长叹,见酒席间攒聚的人流动散开,忙喊上身侧二人回头。 “琼芳馆”的裴拒霜是个大嘴巴,酒窟窿,自个跟自个也能喝半缸,一上头,拍桌讲起拏云台这些年的发展,说到王恭起兵时,司马道子还偷偷派人来询问,可否遣人暗中往建康保护他,是止不住地大笑。 那可是摄政王! 官家的人几时看得起他们走江湖的了?即便封了东武君,设了拏云台,在他们眼里不还是朝廷走狗,如今性命却要依仗,倒是扬眉吐气好大面子,满座绿林好汉谁不觉有光,谁又敢说不痛快! 朝廷看不起他们,他们打心眼里还看不起那窝囊朝廷! 晁晨捏着白玉杯坐在画屏前,忽然觉得寒意上心,从前大家豁达率直,重义气,重民生,更关心江南流民和北方的战乱,可现在酒桌前高谈阔论的却是权柄,对皇家宗室也是大肆嘲弄,一脸不屑。 觥筹交错间,只有稳坐当中独饮的苏无显得格格不入,他既不说朝廷坏话,也不鄙薄武林同道,对于旁人的话,始终一笑泯之,是如此与众不同。 他似乎察觉到晁晨灼灼的目光,忽然直身,摆手安抚众人,高声道:“诸位且听在下一言。九州沦陷,山河破碎,吾辈自当奋起,提剑寰中,救民水火,侠义为先。敌国兵强,诸君切记居安思危,这也是今次君上设宴的目的,至于别的红尘俗物,自可以先放在一边!” 那些人真听了进去,立即改口,碰杯子说起秦国战事,江淮境况。 眼见如此,晁晨却不觉得轻松满意,心中反生恶寒,将杯子一推,重重呼吸。 苏无眼尖,长身而起,拿上金丝薄斗篷上前,跪坐下替晁晨披上,仔细又耐心地将衣服上的每一片褶皱展平。 “这些年是怎么……” 苏无抢过话:“君上是想问,怎么瞒过去的?” 阚如又溜了过来,靠着廊柱,捂着嘴偷笑:“居士自有瞒天过海之妙法!”说着,她伸手指向珠帘,那意思不言而喻,即为垂帘。 裴拒霜也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多年的自责在晁晨生龙活虎归来的那刻烟消云散,心情一好便贪杯,现下脑子晕乎一片,只能操着喉咙,使劲捶了两下食案,絮絮叨叨地帮腔:“那可不!我都急傻了!你们说说,要是东武君给整没了,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嘛!” 阚如拔了一把草叶,跳起来去堵他的嘴巴,裴拒霜猛然醒悟,向四下觑看几眼,发现喝翻的人不少,且都隔着好些距离,忙自赏两个嘴巴,睨看着仍垂头反复用手展衣角的苏无,拟作气声道:“有他配合,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好个天衣无缝! 晁晨笑不出来,两颊僵硬,表情敷衍。 那不是九天,是整整九年!是他苏无手段高超,还是会稽王太过蠢钝?不,都不是,唯一能解释的是,东武君不过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象征,一个傀儡,是什么人,并不重要,能作为庾麟州的传承者,自然锦上添花,如果实在没有…… 晁晨吞咽唾沫。 阚如支着脑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小声说:“君上,你脸色不太好……” 晁晨瞥去一眼,自嘲道:“毕竟我现在只是个废人,”而后,他顿了顿,转动手中玉杯,对着苏无轻声复述,“没用的废人。” “哗啦——” 杯子被随手掷下,晁晨拂开人,飘摇离席。 阚如只觉不可思议,指着那道萧瑟的背影磕磕巴巴地嘟囔:“君上,君上的脾气怎么变得如此古怪,什么……什么废人?” “此番归来时,君上杀了公羊月,现在正虚弱,无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歇息。”苏无托着下巴,语带倦懒,双目浸满忧愁,“他这些年,该是吃了很多苦。” 阚如将身边的树叶子狠狠一撅,叹了口气:“君上好可怜。” 苏无扫了一眼那件掉落在坐席旁,还被踩了两脚缩皱成一团的薄斗篷,淡淡道:“以后就不会了……” “也是,有哥几个在……” 裴拒霜打了个酒嗝,后知后觉插了句嘴。 苏无没耐心听他说完,已小跑着追了出去,在花架门前叫住晁晨:“君上,不要意气用事,你失去武功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对你很不利,也会很危险。”他一边说一边蹙眉上手,摘下晁晨头戴的帻帽,“这种庶民戴的巾帽往后自可不必,你是王室敕封的东武君,自有进贤冠文儒服备着。” 晁晨警惕地挡开他的手,站在一步外相望,两人像隔着跨不过的鸿沟天堑:“危险?”他忽然看不懂这个男人,想努力分辨他脸上笑容的真假,可最后并无收获,只能抻手抓过那顶帻帽,失望地摇头:“多谢居士关心。” 苏无意味深长道:“君上,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晁晨猛然抬眸。 苏无话音一转,笑道:“你不是废人,你是颍川晁氏后人,是武林至尊庾麟州预言中的纯心赤子,是他武功集大成者,是先帝亲封的东武君,是拏云台的主人,是风骑的掌控者,你,怎么会是废人呢?”他援手一拜,“君上,切勿妄自菲薄。” 猛虎威于外,毒蛇毒于心。 这样的苏无让晁晨感到害怕,当从前的依靠和信赖变为桎梏时,恐惧的阴影也随之将人笼罩,他说的这些头衔,除了武功得来无相干外,别的几乎都是眼前这个胸有谋略,长袖善舞的男人运作而来。 经历使然,心智改换,从前为己艳羡有加的镇定从容,如今再看,已是心机城府;从前令人交口称赞的规行矩步,眼下再观,满目却只剩四字,步步为营。 晁晨鼓起勇气,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不是。” 苏无的手不由一颤,望着大步离去的背影,露出疑惑的表情——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清高好面的少年,已经能接受不怎么完美的自己。 晁晨直上小楼二层,伸手推窗,扶着墙瘫坐下来。 一旁的小几上放着半壶米酒同两只酒杯,不知是哪个粗心的仆从留下,不,也许并不粗心,他离开了九年,屋子里却没有霉气和烟尘,反倒多出几分人情味,譬如窗外挂着的鸟笼,亦或者宝瓶里的香花,那花太过艳丽,并非他所爱。 既有垂帘,自然会有鸠占鹊巢的傀儡。 灰心失意时无数次向往拏云台,可真的回到这儿,却没有一丝开怀,这里本是他的家,可却如此陌生,他的家究竟在哪儿呢? 晁晨转头,侧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想挤出一抹笑容,但他失败了。 他随手抓起灯架,对着镜面砸去——他好恨! 灯火黯灭,连廊外挂着的纸灯笼也被急来的夜风吹熄,整个来仪楼瞬间漆黑一片。晁晨坐在一片狼藉中,将贴心收藏的那柄狼牙刀捧在手掌上,悲从中来。也许,只有月之所照,才是心乡。 只是,当晁晨抬头望月时,天上只有乌云惭惭。 他抢过玉壶,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0 13:26:47~2020-07-21 13:0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磕糖小能手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5章 “快看, 网里有个人!” “快,快拉上来!” 东湖夜雨后,晁晨随水漂至下游, 被采珠人无意捞起, 留在山中养伤。东湖分流后, 那滩涂藏在深山之中,若寻陆路进山, 山路极为崎岖, 极不易为人发现。公羊月一掌,运足十成十的功力, 虽未致死, 但那三个月,他几乎都是在榻上度过。 待伤养好时, 命运留给他的是根基已毁, 内力尽散, 武功全失。 换了谁都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打击,尤其是身为东武君的他, 他因武功得福, 成为高高在上的拏云台之主, 可现在, 恐怕连门下食客都不如,往后还如何服众, 又有何脸面顶着庾麟州传人的名号, 号令群雄? 熬过那个冬天后,当开春的桃花发了第一茬苞蕾时, 晁晨离山而去。 第一年,他心里揣着怒气与愤恨, 沿途一直在打听公羊月的消息,意欲寻仇,以报大仇。 但没了风骑的他,不过是无翅之鸟,度日尚艰,谈何寻人。 好容易听来几分传闻,沿淮水北上,往那彭城撵去,可惜人没逢上,倒是给一帮乱世响马给劫到了青州。 他可是堂堂的东武君,连山贼头子都打不过! 晁晨心觉受辱,心灰意冷,连归罪于公羊月的心思都没有,只想就着无人相识的地方,一头撞死。 寻死几次,都被关在山寨中的一农家老翁所阻,老翁常与他劝慰,看着普通人尚且努力生存,自己只不过失败一次,便想着弃命不顾,实在可耻,何况,和寻常人比起来,他只是丢了武功和依仗,四肢健全,心智尚存,何苦抑郁终日? 于是,大受鼓舞的他又振作起来,开始留心山贼守岗换防的时辰分布,靠智慧琢磨出逃亡计划,且因那一念善缘,将老翁一家也给一并救走,等平安落脚,这才就近报信,将那响马山贼一锅端。 听说庾麟州早年横渡沧海,得有机缘,死后飞升为仙,那地宫如此之阔,藏物非凡,兴许能有治这根基的法子,能助自己,再成奇功呢? 既已处青州,便是运命所引。 于是,晁晨一路向东往东牟郡,回到他少年成长的小渔村,凭着记忆找到那处巨崖石窟,想试图再入龙坤斗墓。 然而,上苍与他玩笑,在他安居拏云台时,家乡一场海啸,地宫入口早已坍塌堵死,整体下陷沉入沧海,哪里还有机会! 命运所赐,往往错过便无,一生所遇,许多时候都只有一次机会。 那会子,晁晨在海边的礁石上枯坐三天,觉得天塌地陷。尝过武功所赋的甜头的他,再也无法吃下从前的苦,是啊,他在拏云台时,连出身都羞于提起,一心只想跻身世家名流,他怎么甘心,再从头起,做个起早贪黑的打渔郎! 若是那样,还不如自沉黄泉。 他张开手臂,向前一扑,腥咸的浪花迎面,呛入鼻腔喉头,他死死闭着眼睛,慢慢往水中沉。 悬浮于幽暗之中时,他忽然觉得好恨。 ——不,这样死去有什么用,就算要死,也要拉上公羊月,就算要惨,也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惨! 东湖夜雨后的第二年。 晁晨在漂泊之中再遇老翁一家,他那独身的儿子竟已讨了一房婆娘,媳妇子已是五月的身子。 彼时,青州被燕国占领,他们只能向南逃难。 在寿阳渡河时,晁晨眼见流离失所,第一次动了回颍川安置的念头。他觉得丢脸就丢脸吧,最多只是给笑话一阵,忍一忍就过,有苏无、玉夫人、老曹他们在,人多力量大,兴许还能有解决的法子。 于是,他叫上老翁携家带口往颍川去,才至商丘,却为边军里的兵痞子敲诈欺侮,非要叫出钱买路。 晁晨出头理论,却被一拳打断鼻梁骨。 “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陛下亲封的东武君!” “东武君,哈哈哈,他说他是东武君,告诉你,我还是西天大王呢!是东武君又怎么样,管得了我们边防军么?一个挂名书生,能有几斤几两!告诉你,什么武林侠客,放我们将军跟前,屁都不是!也就那些个莽夫,才把拏云台当宝贝看!” 根本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也没有人把东武君放在眼里,原来皇室从没卸下心防,江湖人在他们心中,只是棋子一枚,用以牵制谢家和帝师阁,那些封疆大吏,才是他们真正的依仗,可笑自己从前还以为真是才学动人,深受赏识,自以为有多了不起! 不,不能回颍川,如果王室知道自己武功尽失已没了作用,那知道会稽王想对付门阀的自己,会不会被当作一颗弃子? 拏云台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随后,晁晨放弃让老翁一家投奔拏云台的决定,转而游说其向江左谢氏寻求托庇,或是乘船下荆州,直接往云梦帝师阁附近定居。 东湖夜雨后的第三年。 公羊月名头渐响,双剑威震天下,就在他带着双鲤满江湖潇洒来去跟人比斗时,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找寻他。 曾经初出茅庐,根本入不得法眼的少年剑客,如今再比,自己却是望尘莫及,不说武功,便是人的影子都追不到。 晁晨彻底绝望,像一摊烂泥一样提不起斗志,他离开商丘,再度流浪。 对晋国宗室心灰意冷的他离开国境向北飘摇,可心中的原则与底线又时刻约束他,绝不向北虏低头,一时间天地之辽阔,人身如蜉蝣之渺小,无处以寄,无处容身。 他就这样一直走,走到晋阳,遇到了顾在我,留在“俱舍”书馆里当起了教书先生。 俱舍。 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私以为有两层含义:一为俱皆舍去,抛掉从前;二为梵语意藏,身心俱疲的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还是没能躲得掉,他找了几年都没找到的公羊月,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 ———— 正如裴拒霜所言,拏云台在苏无的运作下,早已今非昔比,初建时晁晨许下的门下食客三千的梦也不再是虚妄。东武君终日闭关,已多年未有现身主持宴席,今日开例,许多豪客闻风而来,都挤在门口,不求讨酒一杯,得瞻尊容也是好的。 不过来得迟,君上已离席。 败兴而归的豪客们被酒鬼堵住,拉上一同吃酒,阚如受不了男人臭烘烘的汗味,早早回了玉英馆,秦喻自有就寝时,也一并归去,只剩苏无冷眼放任这盲目荒唐,自长廊后走来,无声冷笑。 他在晁晨的食案边小坐片刻,伸手拎起茶壶晃了晃,听见响,把余下的都倒出来喝了个干净,这才离席。 酒席间闹哄哄一团,酒品不好的大喊大叫,晁晨被杂音吵醒,口干无水解渴,端着酒杯摇摇晃晃下楼。 他是要取水,可耳朵里却钻来一声“公羊月”。 听到这名字,他整个人为之一怔,不知怎地就出了小楼。 公羊月死的消息不知是从谁嘴巴里传出的,有仇有怨的先说了一嘴,不服气的又插了一句,看笑话的拢过来听了一耳朵,人是越聚越多,四馆四客里唯余的裴拒霜被推出来说细节,那糙汉子别的不爱,就爱听说书,段子耳濡目染,瞎话是张口就来。 “听说这次洛阳死战,太守曾向魏国求援,公羊月与魏国高层有所勾连,故意使绊子,这才使得援军未至。” “那可是几万人呢!” “魔头罔顾人伦,残虐无道,该死,该死!” “你说谁该死?” 晁晨揪着那人衣裳,抬手就是一拳,砸出酸水来。 被打的浑身激灵,醒神后一时忘了痛,揉了揉眼睛——这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人真是克己复礼的东武君? 早有眼线打了报告,苏无救场,一手攥住晁晨的胳膊将人架退,又趁着那酒客还置身懵懂,不动声色便接上了晁晨方才的话:“自是贼子该死,君上,你醉了!” “我没有醉!” 晁晨不情愿被扭走,甩脱他的手臂往回去:“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我要告诉所有人……” “别忘记你的身份!”苏无将他喝住。 晁晨眼中含泪,孤零零站在夜雾中,惨然一笑:“我什么身份你不清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渔家郎,偶然进入龙坤斗墓,没有显赫家世,我……” 苏无端起酒坛,朝着他泼淋。 “哗啦——” 晁晨被酒水一浇,骤然清醒,难以置信望着苏无。 动静闹大,所有人都张望过来,苏无神思敏捷,本是七窍生烟,但仍能强自镇定,继续往下圆:“在下曾听行客说,北方常有响马劫人,这些人被掳入山寨做工,偶尔匪徒发善心,他们反倒帮起贼子说话,君上,你魔怔了,但我知道,是因你心生慈悲,一心想劝人回头向善,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动手,才会至此。” 四下响起小声议论—— “君上乃真良善,哪像我们,杀人心里一点妨碍都没有。”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雪友居士也不容易啊,敢直言谏诤,是条汉子!” “这拏云台多是他平日在打理,现今能有如此井井有条,要我说,至少独占五分功劳!“ 晁晨往前,想越过苏无,苏无却扔下酒坛,一把攫住他的胳膊,迎着他的目光不退分毫,以公事公办的腔调强硬道:“君上,你醉了。” 他清醒得很! 酒劲上头壮胆气,晁晨只觉得胸臆间一股气血翻涌,挣扭胳膊,只想与他动手。这时,怀揣着的狼牙刀在摩擦间撞落在地,那声脆响,挽救了他的冲动。 公羊月不知死活,玉夫人下落不明,不能暴露武功恢复,不能现出一丝端倪,不能打草惊蛇,这个时候不能再自乱阵脚。 苏无刚想开口接个台阶下,晁晨已抢先一步堵上话:“居士确实劳苦功高,往后拏云台上下,全都寄托于你!”说罢,他气势摆足,拂袖而去,落在旁人眼中,是个恼怒的模样。 几日后,隐有风声传出,说是东武君往后山闭关,将事务全交付苏无代理。 四馆四客自然不像其他人听风就是雨,忙去后山寻人相劝,进屋时晁晨和苏无说不上多和乐,但关系绝没有那晚之后传言的差。至于闭关练功,从前为修炼心法“四望山河”,晁晨便多寻山川得悟,倒是足以打消四人疑虑。 眼见晁晨归来后没有夺权夺势,苏无很满意,也相帮衬,说此处易于养伤。 送走了阚如等人,苏无随手点了两个人盯着,心里十分不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少年脾气。” ——少年直白简单,最好对付。 就算他和公羊月有什么,不也只能乖乖憋着,谁又能割舍下权势?不过,不听话的傀儡,也不能留。 -------------------- 作者有话要说: 公羊月:这背锅也太冤了。 第216章 后山的临湖雅筑三面环水, 从前望山望川练气时少年风发,而今归来,深有物是人非之感。 人走茶凉, 晁晨披衣走入湖心水榭, 凝视水中倒影, 久立不歇。 苏无派来盯梢的人见无异样,悄悄隐没, 等草叶无动静后, 他这才如释重负,蹬掉鞋袜, 扶着阑干坐下, 将足尖踩入水中,踩碎影子。 ——公羊月会不会没死? 如果没有, 他活着该多恨自己?苏无已经将风骑控制, 双鲤的死与拏云台脱不了干系, 那样的话,曾经以此敕封为荣的自己, 连坐似乎也并不无辜。他若是有什么计划, 尽可以来索命。 可他没有来。 以他的性子, 若要报仇,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想必都不会放过。 ——那他会不会真的葬身深海鱼腹? 晁晨太熟悉大海的脾气, 暴怒之下, 人力根本如以卵击石,即便是几十年的海民, 也不敢说能与海相搏。他为自己洗筋伐髓,又将半数功力相送, 本就虚弱,还中了一刀坠海,苏无都搜不到,那是真的凶多吉少。 “恢复武功又如何,难道弱小便不是弱小?” 过去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恢复功力,重回巅峰,现在如愿以偿,可难道他就不傻不蠢不无能了吗!在偌大的江湖和冗杂的人世间,武功、名利、地位都只是心魔执念,真正重要的,只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后才会明白。 晁晨歪头,靠着木栏杆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是子夜。 山中湿寒,病气如山倒。 心里颓丧,养了几日也不见好,晁晨干脆连榻也不下了。他越孱弱,苏无越懒得管,能病死倒省了他一手功夫,只按时送了一日三餐和药。 这夜,子鹄夜号,山风苍苍。 晁晨醒来,身子又沉又僵,盖了两床薄衾那身汗也没发出来,病气不散,是头重脚轻。屋内屋外安静极了,他咳嗽两声无人相应,只能强撑着爬起去倒水喝。 几步路的距离,连灯也懒得点,昏昏沉沉摸过去,拎住了茶壶却没握住小杯,杯子落下,被一双手接住—— “谁?” 那道身影堵了过来,倾身朝他贴近,在他耳边唇语:“听说东武君大闹拏云台?” 这个声音…… “公羊月!” 晁晨向前伸手一抓,风从指尖流逝,他转头往四面看,耳廓间回声无数,脑袋发胀,眼睛在黑夜里幻见重重黑影,惊惧一瞬间将他包裹,仿佛把他拉回高句丽那个雪夜,再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那个声音又飘了回来,居高临下唤道:“东武君。” 晁晨向虚无里推了一把,大声喊:“我不想,不想再做什么东武君!对他们来说我是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是晁晨,我是拏云台的主人,我不在了,拏云台也不会继续存在,他们害怕失去的不是我,是如今的地位!” ——酒宴上裴拒霜很急,急得不是晁晨的命,急得是他弄丢了朝廷的敕封,弄丢了未来的安稳富贵,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在说起拏云台近年的变化时,阚如的眼里落满星光,她的信仰是无所不能的居士,而不是自己。 他们都由己出发,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听者也无心呢? 晁晨推翻桌子,痴笑起来—— 那可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除了玉夫人因为身份地位不一般,晚来于此,其他人都是打风尘中结识,他还记得老曹、苏无、秦喻、裴大哥、阚如连同自己,面朝大海发誓,齐心协力,让拏云台成为如帝师阁一般的正道之光,甚至超越帝师阁的模样! 为什么,会偏离曾经的梦想那么多呢? “对朝廷来说,我只是傀儡,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赏识的不是我的才华,认可的不是我的为人,他们只是觉得我好骗!” 那道影子往前,搀扶着晁晨的手。 晁晨霍然抬头,一整张脸都被阴影和悲伤吞噬,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晶莹的光。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有时候怀疑,司马道子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不在拏云台了吗?” ——他那时候那么自卑,那么努力,比起虚构的家世背景,他更在意别人对他能力的评价。 他现在疯狂地,疯狂地怀念俱舍书馆,怀念和公羊月斗嘴吵闹,怀念五人浪迹天涯的时光。 晁晨长身而起,顺着那只坚实有力的胳膊往上攀:“我终于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是你让我学会了接受不那么美好的自己,糟糕的一面,和虚浮的内心,”他顿了顿,展开双臂,往前一扑,凭着感觉圈住那抹温暖。 “回来吧,公羊月。” 乌云散开,中天洒落月光,照出那身绯色的长袍,也照出公羊月苍白的面庞和因震惊而微张的瞳孔。 晁晨摸着他的下巴,流着泪,垫脚吻向他的唇。 公羊月手指曲了曲,慢慢上抬,想回揽住晁晨的肩,却在一瞬间改了主意,一把扶着他的脖子,回应他的热情,一点一点将滚落的眼泪舔舐去,竟从咸涩之中品出几分甘甜。晁晨气浮,双手滑落在双肩,公羊月箍着他的腰,一边浅尝辄止,一边将人抱起,一步步往榻边走去,面上虽无情,但眼底蕴满笑意。 后背撞在冷硬的榻板上,晁晨怔愣,晕醉之中下意识想起身,却被大力按住,公羊月俯身,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想跑,已经晚了。” 晁晨呜咽:“你真的回来了么?” 公羊月搂着他,声音沙哑:“你还记得在竹海的时候,你问我可记得自己在做甚么?晁晨,还你一场大梦。” 晁晨后知后觉,涨红脸几欲呼喊:“你果然……” 话音却急速消失在唇边,公羊月灿然一笑,额间相抵,含着他的唇在榻上一滚,挂起的丝帘飘落,将两人紧紧缠住。 “不……” 温暖的影子将他紧紧包裹。 “唔……” 漏夜漫长,斯人辗转。 “……多希望这不是梦。” …… 山雀欢歌,清风簌簌,晁晨惊坐起,日光从窗格悄悄溜进屋,明亮而柔和,他盯着锦衾呆愣了片刻,忽地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 枕边无人,榻上空空,好似真一梦南柯。 他拍了拍脑袋,起身趿鞋,却在被子下摸到一手花瓣,他将锦衾猛地一掀,一片一片拾起,手中相拼,竟是一朵赤红色的山茶花,他不由想起在建康清溪桥上,他送给公羊月的那一朵…… 照殿红。 ———— “听说了吗?师昂阁主负伤,我从荆州方向来,路上碰到帝师阁的弟子,脸色黑沉沉得跟锅巴底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 “不会是刺杀吧?俺可听说,先阁主师瑕就是被苻坚手下的‘六星将’暗杀而死!” “那可不妙啊!” “哦豁,拏云台岂不是要发力了?要我说,保不准就是他们的人……” “嘘——” 驰道旁的小茶寮里,往来风尘客落座歇脚,一人开了口,瞬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都巴不得听第一耳朵消息,只有最里的角落中,两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垂头喝茶,全然当作耳边风。 左侧的那位背着剑,不过剑上缠了缑布,看不出品相,隔着斗笠,他的目光上抬,始终盯着道上来往的行人。右侧那位则身着一件宽大的月白色百濮异服,正持杯饮茶,可露在外间的素手,却白嫩得不像滇南人。 着异服的男人将茶杯搁下,默了一瞬,方才开口:“冲动了,不该冒这险。” 剑客将帽檐压低,轻轻摆头:“你不知道他,他这个人善良却迂腐固执,努力又争强好胜,坚强也怯懦,敏感又爱多想。我能舍得自己,可我就舍不得他。”剑客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舍不得看他折腾糟蹋。” 身着异族服的男人回头,瞟看一眼,没接话。 剑客耸肩摊手:“但凡有不利言论,早就该被按捺下,还能传出大闹的传闻,就知道他好不了,老实人发起疯,比疯子可怕多了。” “究竟谁才是疯子?” “那不重要,”剑客无声一笑,“不怕死的疯子,才能战胜人间的恶鬼,破除厄障。我等着,等着被他救赎。” 异族服男人结了差钱,向剑客招手:“走吧,该打的仗还没打完。” ———— 当师昂负伤的消息传遍江南时,江木奴正坐在黑魁的肩上,悠然自在往黟山坐观云海,叶子刀不知打哪儿顺了枚山果,也不洗,张口就,咬挨了好一通数落。 “这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叶子刀嘀嘀咕咕,弄不明白为啥非得穷讲究,他一大老爷们,最艰难的日子连观音土都扒过,何必麻烦! 江木奴却非让他去山泉里冲洗,他只能又摘了两个,骂骂咧咧去寻:“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难不成还要学那雪友居士的,一个果子洗三遍,不许多不许少?” 回来时,报信人刚走,江木奴脱了鞋袜,赤脚踩在石头上乘凉,正拿袖子扇风,朝他手中嘀嗒淌水的果子上瞄了两眼,这才满意招呼。 叶子刀掂了掂果子,忽然高喊黑魁名字,将手一扬。 那傻大个不懂拿手抓,竟然张嘴去接,硕大的果子全卡在口腔中,整个腮帮子顿时鼓胀得不能动弹,像要撑破面皮。 “傻得可以!” 叶子刀嘻嘻哈哈埋汰一句,江木奴抄着鞋底,在他脑门上狠揍了一下:“你想把他噎死?还不去给他打一掌。” 石头还没坐热,叶子刀又被推了出去,他边走边“嘿嘿”两声,极不情愿朝黑魁背上顶了一肘子。 果子向外飞,傻大个忙往前追,一个人往山石夹缝里钻来钻去地玩。 叶子刀颇有些看不上:“他除了能卖几分蛮力,还能有什么用?不然以后我背您吧,或者将面馆张的四轮车扛上也行,他这样根本保护不了您。” “你除了会给我添堵,还能有什么用?”江木奴将鞋拔子又抄起来。 叶子刀缩着脖子,立刻怂得耷拉脑袋,鞋拔子没落下来,心里很欢喜,连黑魁都那么要紧回护,那自己不是更重要。叶子刀心满意足,凑上去眯眼傻乐:“主人,方才瞧你两颊生光,可有喜事?” “你从前不还埋怨我,杜孟津死后,不把荒唐宅连根拔起,你瞧,该来的人一来,这不就起作用了么?” 叶子刀瞠目结舌:“我就说谁能伤到帝师阁阁主……” “这才是‘芥子尘网’该有的底蕴,崔叹凤空有野心,却没有驾驭的本事,与虎谋皮不如为虎作伥,你看,想个法子牵线搭桥,他们不就乖乖按我们想的去做,不要老想着当猎人,更不要随意把人当傻子。” “好,说得好!主人英明。” 叶子刀捧哏喝彩,江木奴不讲虚礼,将他掌声叫停:“你也好好学着些,别老想着打架,打架有时候并不能解决问题,不如动动脑子想想切实可行的办法,即便要输,也不让对手安生好过。” 以他那朽木似的脑子,哪肯费力气,是听一耳朵是一耳朵,这江木奴一说教,他赶紧将话头截断:“主人,您又有什么妙招了,让属下也开开眼不是?” “妙招没有,只是近日难心静,恐怕有变。” “怎么个变法?” 江木奴警惕起来:“听说魏国那位定襄公主确实意欲发兵,这么说来,还有人曾往魏国游说,那么丁百川为何秘而不宣?如果不是我在拓跋珪身上下了重本,只怕洛阳一战,也不是并无回转。” “查,这得好好的查!”叶子刀放话。 江木奴摸着下巴仔细琢磨,良久后,心生一计:“这样,把人引到江南去,就说我属意拓跋珪,想撮合他与南边那位联手扫荡秦燕,等彻底踏平障碍,再寻机出手解决晋国的势力,记住,着重表现我是偏向于他的。” “他会去么?” “若他忠心无二,自然为此贪念,肯定会积极与南方那位联合,至少在毁灭秦燕上,会非常积极。”江木奴本端着一张和蔼的表情,却言锋一转,迎着日光露出杀心,“若是不忠,那就更好了,你觉得他会不想将南方的暗探卧底除之而后快么?有燕魏秦三国在北方混战牵制,总好过一家独大,那样对江南反倒不利。” 叶子刀担忧:“南方那位精得很,又是个怎么说法?” “自然是该怎么告诉就怎么告诉,”江木奴挥手掸走在耳边闹哄哄的苍蝇,笑着将手落在叶子刀肩上拍了拍,如是说,“跟他说,打下手的来了,正好可以除去不得他心的傀儡,再重现一次当年的移花接木。” 江木奴吹开雾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癫狂:“何况,以他的脾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斩除北方君主左膀右臂的机会。” 山间起了大雾,别说远山,便是近处的人都快视之不清,他心中警惕,下意识拉上江木奴想离开,可是在白雾里却摸了个空。 他跳下石头四处寻找,雾里忽然亮起一盏白鹤灯。 那是江木奴常握持在手的,他欣喜上前,去抓那道影子的肩膀。灯杆松滑,落地碎裂,影子转过身,却没有脸,慢慢膨胀,将他笼罩在黑暗中。 叶子刀打了个喷嚏,缠头刀从石头上滚下,黑魁让开脚,盯着他呵呵傻笑,还将手上的水珠弹到他脸上。 “我睡着了?” 叶子刀抹了一把脸,没心思陪那大个子玩乐,把他赶开,转头盯着江木奴,迷迷糊糊上手在他脸上搓了一把,松了口气。 江木奴像看小孩子一样温柔看他:“做噩梦了?” 叶子刀摇头,不肯说。 黑魁得令,上前将那残废抱起,江木奴再叮嘱两句,下山将要分道扬镳。叶子刀偷偷跟了两步,被发现,窘迫地挠乱头发。 江木奴像会读心术一般,笑着打消他的顾虑:“别担心,我回老地方看看,又两年了,如果今春还生了新芽,就长着吧,不是说坟头的草越丰茂青翠,地下的人就越欢喜吗,就当他原谅我了。” “行,我走了!” 叶子刀憋了半天,那句“我陪您去,换个人知会丁百川”始终难以启齿,他将头发又抓了抓,背上链刀,挥手往南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幼儿园的车 第217章 “玉夫人早在半月前就已离开台城。” 曹始音返回拏云台时, 捎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众人齐聚聚义堂,他将跟在背后那位报信的风骑少年推到前头。 那少年叫阿肆, 从贴身的囊袋里取出一片染血的衣裳碎片:“派出去的人沿路搜寻, 只找到这个。”那碎衣片并非为利刃斩下, 裂口不平整,乃人为撕扯。晁晨伸手抓来, 顺着那褶皱复原, 是个团锦结。 晁晨抬眸,阿肆连声辩解:“属下并未拆解, 找到时便已是如此。” “那就是用力不均, 被风吹散,前一阵不就下过几场雷暴雨, 顿丘附近的树都给刮倒不少, 我回来的路上还瞧见不少村民伐去造房子。”曹始音替阿肆解释, 语气冷硬,没有半分委婉, “……恐怕凶多吉少。” 打团锦结是玉参差的习惯, 意为可团圆, 表示她能硬扛下来, 可都这么多天了不见归来,要么错估错判, 要么是另起疑云。 晁晨指甲往手心掐了一把:“你带路, 我亲自去!” 不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重要的是, 如果玉参差是因为那封信被盯上,那么她死前一定会想法子给自己留下线索。 苏无霍然起身, 跟着追去,晁晨止步,目光不善地瞧着他。后者并不惊慌,而是替他拢了一件薄衫:“君上大病初愈,要照顾好自己,我就不去了,老曹,你陪跑一趟,切记,一定要保证君上的安危。” 阚如绞了绞干花瓣,碎念叨一句:“居士是想坐镇拏云台吧,帝师阁的事我听说了,外头那些污言秽语听不得,不过,却给了我们警醒,既不是我们动手,那定然是别国刺客,这样的高手还是小心防着好。” “我懂了,混淆视听,让他们以为东武君还在拏云台!”裴拒霜拍拍胸脯,“好,我去日夜守着,敢来就把脑袋拧下来。” 晁晨听着话,人没动。 苏无顺手替他系了个盘长结,还用手展了展,漫不经心道:“君上是想让我同去么?”他向前倾了倾,以玩笑般的口吻低声道,“你看见我,可并不开心呢。” “我走了。” 晁晨霍然转身,手指按在那个结上,本欲拆散,将外袍甩脱,可当着那么多人面,他忍下,和曹始音牵马,唤上风骑护卫,跟随领路的阿肆下山。 顿丘附近的树确实倒了很多,粗壮的都被人拾走,只留下几个光秃秃的桩子,低矮的灌木和轻薄的草皮就没那么幸运,被长风翻起后,尴尬的摊在官道旁,毫无用处。晁晨拨开杂草,阿肆往前一指:“就在这里。” 林子后跑出几个人,都是留下来继续搜寻的风骑。 “怎么样?” “君上,方圆十里都搜过,没有人,不过,有打斗的痕迹。” 血迹都被暴风雨洗去,唯一留下的衣带结成了唯一的线索,以其为心画圆搜寻,东南方向有一方山崖,崖顶铺满褐石,沙土被吹散后留不下脚印,但却显露出道道裂痕,玉参差用双锏,锏口粗平,裂口应该较宽,而这些驳杂断纹中,有得却细薄扁窄。 曹始音背对山外,双手比划:“玉夫人背向而战,和她动手的人,使的是剑。“ “剑?” “对,剑!” 晁晨走到崖边,低头下望:“下头有找过么?” 风骑回禀:“找过,不过下头是个泥潭,烂泥软,就算有尸体也浮不起来,活人更不敢潜进去搜。” 联想到“诛杀逆贼”的那封信,晁晨紧抓袖口,恨不得拔刀杀回去,只是,眼下仍有两处疑点,一为时间,二为凶手。 时间合不上可以解释人被抓未死,台城那边,但凡有点准备,根本不怕找不到人串供。 至于凶手,玉参差的武功不差,要活捉要灭口至少得是一流高手,苏无用扇不用剑,拏云台中剑法最好的就是曹始音。 “那里,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晁晨本想唤他舞两手复刻剑痕,但曹始音已大呼一声,从风骑手中夺下绳索,往腰间一缠,攀着岩石下放。放到探头的崖花前,他警惕的用剑一挑,那物什呼啦飞向崖口,晁晨伸手一把抓住—— 那是一只金色的镂空球。 曹始音往上攀,斜地里忽然杀出一柄剑,他忙以软剑相缠,两人贴着岩壁,瞬时缠斗在一起。 那剑法凌厉,曹始音不敌,只得大呼:“君上,快走!” 会不会是苏无演戏,要试探自己? 晁晨按住刀柄,转头就跑,那人先力挫缠风剑,而后扫荡风骑,夺马来追。晁晨示弱,挥鞭朝拏云台方向赶,那人果然没有怀疑,驰马急追,只要暂时摆脱曹始音,自己就能拔刀动手,如果能捉活的,也许还能拿到关键证据。 拏云台恐怕早已布满眼线,只有出了拏云台,才有机会。 坐下枣红马往吹倒的断木灌丛冲撞,速度慢慢放下,晁晨抱着马脖子伏身,左手挽缰,右手握住鲸饮刀的刀柄,随时准备暴起。 背后寒光一闪,蒙面人亮剑。 晁晨嘴角一挑,将那只镂空的金丝球抛向顶空,那人脚踩马鞍,纵身跃起,夺物的同时剑影纷落,晁晨躲避,假意落马,在草皮上一滚,直刀从肋下顶出。 就在他预备暴起劈砍时,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君上,快走!” 晁晨回头,来者竟是秦喻。 蒙面人眉头一攒,明显不悦,转头持剑招呼上去。秦喻身瘫,只能靠内劲催动四轮车周转,仰头大笑,以音波功“妃子笑”牵绊住杀手。 “那天,君上说自己是废人,我懂。”秦喻双目透亮,坚毅而镇定,“当年在南五岭和公羊月交手时,我就发现他练就邪功,那功法能将人的内劲化去,那时我便发誓,绝不可以留这样的祸患在世上,所以即便背负贪生怕死之名,我也要违背武斗的约定,回头向师父求援,可惜,仍被他逃过一劫。” “哈哈哈——” 秦喻大笑,嘴角渗出鲜血:“君上,你为了杀他,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你替我完成了多年夙愿,我不会告诉别人。”说着,他红着眼盯着那剑客,“要杀他,先杀我!”而后,他咬破齿下的药丸,一瞬间血气逆冲,功力暴涨。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癫狂,震慑山岗,剑客被那波功所阻拦,向后趔趄,手中剑摇,唯一露在外的两只眼珠,满是遗憾与惋惜。 “君上,快走!” 音功将那金丝球震碎,晁晨伸手接来,球心里落出一枚金水菩提。 晁晨僵在原地没有动,脑子里混沌一片—— “这枚金水菩提,不是在,在敦煌被公羊月换了簪子么?” 破音的疾呼慢慢消沉,被宛如龙吟的剑鸣声压下,秦喻大口咳出鲜血,不明白那剑客是如何顶着音波功近身,他垂眸看了一眼脖子上架着的剑,嗓子被血块堵住,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柄剑没有割裂他的喉咙,晁晨的刀随后而至:“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蒙面人明明能先一步杀人,但却只是叹息着用剑柄撞向秦喻的脖子,将那血块从喉头击出,随后绕背手肘一顶,将那残废撞晕。他再分不出心来对付晁晨,刀刃贴着手臂一拉,拉出见骨狰狞的深痕。 “放开他!” 晁晨将刀身枕在臂弯中,拉开仆步,随时准备搏击。 蒙面人将手里的长剑一落,卡在车轱辘里,用力一压,将四轮车连带上头晕厥的秦喻挑了出去。晁晨飞身去接,将脱出的人抱住,踩着椅背垫脚,将人送回座上的瞬间单手一撑,旋身起刀,向剑客斩去。 剑客剑气急走,平刺而来,晁晨脚步一别,侧身踏剑而上,反手刀挫。 只见宝剑倒持,剑客松手一放,单脚踢刃向上,晁晨不得不躲,刀刃随即走偏,斩在草叶上,而那人如鸿羽飘摇,竟扭身绕树而走,一个腾空翻,落地挽剑,向那不服输的年轻人招手。 “很好!” 晁晨额上汗水一扬,又趁势而上:“能胜你才好!” 蒙面人摆动手指:“胜我,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晁晨挑出一个倔强的笑容,将刀锋折转,就地一划,炸起烟尘滚滚,“你给我听好——” 剑客腾身而起,万叶齐飞,那柄君子剑悬空而转,将劈来的刀气尽数化去。而后,他猛然睁眼,将剑柄一握,急速俯冲,乱叶随身,如钉飞扫。 这一招怎么这么熟悉? 晁晨来不及细思,屏息将落叶一一截住,斩为两断,随后提刃逆风直冲,手中劲力运足,出刀如破浪—— “鲸饮四海!” 哐啷一声,刀剑相拼,那柄剑终究太过普通,被鲸饮之气吞裹,寸寸碎裂,剑客回身而走,晁晨乘胜追击,将他攀回,两人拳脚相应,又过数招。 从前观气修心,外家功夫并不逞强,但这些年跟着公羊月,反被他磨练得体术极佳,那人年岁明显长于他,体能硬拼不及,竟被他崩拳横推在地。 晁晨不敢迟疑,随后双手持刀,第二击赫然而至—— “你听好了,只要我为拏云台之主一日,就绝不允许有歹人在颍川杀人作乱,只要我为晋国子民一天,就绝不会纵容他国贼子乱我国土,杀我英豪,觊觎我巍巍江山,这是我作为东武君最基本的尊严!” 蒙面人伏在地上喘息,盯着落下的刀光,微笑着又道了一声“很好”,慢慢将双目阖上,慷慨迎接死亡。 刀,却堪堪停在半空。 山中响起哨声,是曹始音醒来后召集风骑的指示,其实细细想来,这个人始终没下狠手,如果真是他杀了玉夫人,那为何不干脆一点,尽皆灭口? 念头一松,晁晨脑中豁然清明,一道回声贯耳而来。 ——“这一式叫悬剑式,是剑谷独有之法,前任谷主迟虚映将其发扬光大,作曜日变,后传于李舟阳,李舟阳又传于我,你可看好了……“ 是公羊月的声音。 是了,离开高句丽后他们遇到截杀,当时公羊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他指点时,就曾用过那剑式,和刚才那招不尽同,但内核非常相似。 晁晨按住手臂想强行收刀,但那人察觉不妥,已毅然决然起身扑来,撞在他的刀锋上,飞洒的鲜血映红了他澄澈的眸子。 “你是谁?” 晁晨颤声问,伸手一把揭下他的面巾,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不认识。 还好不认识…… 丁百川往苍空望了一眼,伸出血手,摸向下颔骨,微笑着念诵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 “《白马篇》……” 晁晨失声,脸上肌肉跳动,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他撕下易容面具,露出和公羊月有六分相似的脸。 公羊启握住他松开的手:“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杀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白马篇》 喵喵喵 第218章 疯了吗? 晁晨双目红得滴血, 脖颈像被一双粗大的手紧紧攫住,不得呼吸,气紧之下, 他连开口质问也做不到, 只能不停喘息。 “我已经暴露, 江木奴,也就是破军的首领, 想借南边反贼势力头目之手试探我, 那人又想借我的手杀你再反除我,我不能死在他们手中。”公羊启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你听着, 曹始音来之前,什么都不要问, 听我说, 我的死会是一个契机, 你要好好把握——” 晁晨眼眶一热,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掉。 公羊启疲惫地揉了揉他的头, 温柔地说:“好孩子, 不哭。东湖夜雨都活下来了, 连死亦不惧, 还有什么好怕。” 晁晨霍然抬头。 公羊启脸上露出一丝歉疚:“对不起,那时尚不可暴露, 所以我获悉消息赶至时迟了一步, 那一掌,足可致命, 除此之外,还有你身体里的毒, 积毒已久,掌力一催,毒发更快,几乎瞬间毁去根基。你的武功我保不住,我只能依靠放血之法保住你的命。” 难怪公羊月认定苗定武已死,难怪设局的人这些年那般放心。 “什么?毒?” 晁晨脑中嗡然,空白一片,原来改变命运那一夜,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所知的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公羊启按住伤口,尽量让血流得慢些,晁晨滑跪在地,想替他疗伤,却被他一掌扫开。公羊启大力攫住晁晨的肩膀:“聪明人,不要白费力气。” 高手,向来自知要害。 “不,不……” 晁晨又锲而不舍爬上前。 看他手足无措,心中绞痛的模样,公羊启又生出几分不忍,拍了拍他的脸:“那一掌是月儿对不起你,现在,我帮他还。好孩子,让你吃苦了。” 要怎么还? 公羊月替他洗筋伐髓难道不是还? 可公羊月不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自己又何须他还,冤有头债有主,该由谁偿,自有天道昭彰! 公羊启抓着晁晨的衣襟,将他拉住,从袖口里抖出一枚发黄生锈的梅花钉,抖在晁晨手心:“自知无路,我依然来了,是因为我要报杀妻之仇!当年,就是使这暗器的人,追杀我与发妻入代国,他被我们斩杀于终南山后,仍死灰不灭,可见后继有人。江木奴心思缜密,极善相人,我以丁百川的身份虽握有联络权,却自始不敢贸然出头,因而始终不知南方头目的身份,这一次机会难得,总算被我拿捏。” “晁晨,你要小心身边人。” 晁晨呢喃:“是苏无……” 公羊启打断他的话,急于告知下,语气重了几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必须一字不漏记下来——” “咸安元年(371),‘不见长安’首领萧九原曾设法引出江木奴,领文武三公中的‘铁尺道人’柳徵、‘沧浪钓’屠三隐、‘芳樽友‘华仪,同家父公羊迟和北落玄府的玄之道长共同围杀,但江木奴狡兔三窟,重伤之下仍教他走脱,下落不明。” “‘破军’遭到重创,一度四分五裂,当时许多人都认定江木奴已死,包括家父,因而安然折返剑谷,但我和发妻始终不安,继续清剿,于次年遭到余党反杀,躲入代国。” 在代国,公羊启借拓跋香之势,打入几大部落内部,且结识不少朝廷贵胄,从这些人及其门下智囊中,发现了可疑的丁百川。 敌人狡狯,光杀无用,还会如那身死终南山一战的持花人一样,另有后继者,不如想法子偷梁换柱,摸清敌人底细,或许能斩草除根。就这样,公羊启留在云中,守望在侧,一直在寻求一个契机。 苻坚发兵,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后来,代国遭逢破国之战,趁国乱,我诱捉丁百川,继承他的身份,作为‘破军’中的一员,单线与南边联络。那几年,江木奴再没现身过,‘开阳’盟会一度以为迎来正道之光,甚至包括‘破军’内部,都怀疑他已身死,但我一直没敢放松警惕。” 晁晨紧咬嘴唇:“……他真的复活了。” “是,他复活了,在我确定消息并非捏造后,既兴奋又恐惧,此后,我以丁百川的身份,与他暗中较量长达十数年。” 那究竟是谁指点乔岭下晋阳找公羊月便能合理解释—— 也许是想以交易为筹码给儿子保护,也许,想抢在江木奴将手伸向高句丽前,浑水摸鱼带走扶余玉和扶余宝藏,毕竟重新运作“开阳”盟会需要钱,江南抵御北虏,秣马厉兵也需要钱。 那他们几人三番五次能从截杀中走脱,也能合理解释,这之中,亦或者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默默守护。 晁晨握着他渐渐冰凉的手,颤声问:“萧九原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持花……也就是苏家父子设计杀死的。” “那《开阳纪略》呢?” 公羊启摇头,不是找不到,而是再难分心。风如练死后,他心里只剩下复仇,只想找出江木奴,找出持花人,将他们碎尸万段,但凡有一点在意,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从常达观双亲手中拿走那些书卷。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心力耗损,心脉不复,公羊启脸色越来越差,血已止,但生命已不可挽回地流逝殆尽。 晁晨按住他的心口,想传功替他维系,却被公羊启再度奋力推开,晁晨爬起来,又锲而不舍去拉他,口中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你不想见见他了吗?见见公羊月!”如果就此错过,该是此生多大的遗憾。 “不必了!” 公羊启木着脸将他吼住,望着那满是泪痕的脸,心中又酸又涩,可走到这一步,早就不能回头了!公羊启扶着晁晨的双肩,动了动苍白而干裂的唇:“我愧为丈夫,愧为父亲……呵,我公羊启这辈子,唯一无愧的,便是家国。” “晁晨,他以后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还要拜托你最后一件事。”一件苦差事,一件除了你,谁都不能办,不敢办,也办不好的事。 晁晨看着那张被攥在手心,发黄发皱,再也不能使用的□□,明白他言下之意,也明白他为何说自己不能死在其他人手中的理由。 热泪滚落,晁晨伸手,慢慢替公羊启阖上双目。 ———— 晁晨布置好周围,抬手对着自己胸口便是一掌,毫不留情。 曹始音赶至时,先探晁晨脉搏鼻息,再去搀扶秦喻,设法让风骑将伤重昏死的两人送走,这才腾出手去查看那蒙面剑客。 地上的人已经死透,面朝下栽在土里,他将人翻转,只见面巾和血肉相连,整张脸已被砍烂,再拉开身上的黑衣,肌肤上同样露出许多凌乱的刀伤,毫无章法可言,像是被人气急败坏乱砍所致。 这里用刀的只有东武君一人。 他摆摆手,让剩下的人将尸体一并带回拏云台,垂眸盯着打斗的痕迹瞧看良久,随后蹲下身,在车辙痕迹里扣了一把泥,用手慢慢搓捻,独自一人靠着蒙面人倒下正对的绿树,长长呼出一口气。 风骑远去,山林寂静,风声过树,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当年海难,晁晨援手相救后,他们三人躺在礁石上听浪的情景。 “曹大哥,苏先生,你们学武功都是为了什么呀?” “那,那小子你学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我吗?” …… “为了活。” 那一天,三个赤条条的汉子,都被强烈的日光晒得黢黑。 其实为了活的另一个答案,也是为了杀人。 这就是江湖。 曹始音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土,将多余的痕迹抹去,捂着伤口,若无其事地往拏云台走,一路上,甚至忍不住吹了两声口哨,轻快而明丽。没人会联想到,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 晁晨从清寂的后山搬回了来仪楼,榻上躺了三天,醒转后事已定局,面对众人的疑惑,只说是秦喻以药催逼内力暴涨,以音波技“妃子笑”重创对手,拼命救下自己,而自己则趁那人双耳被挫伤时,趁机偷袭,一刀贯胸。 至于那些劈砍的伤口—— 秦喻为了自己,挡在前头,非死即伤,他悲愤交加下,又连砍数刀,只为泄愤。 阚如等人哑口无言,甚至连苏无,也打消那一丝怀疑,毕竟他清楚晁晨现下的武功,从前高高在上,如救世主般拯救他人的人,而今却无能为力,只能等着别人以命换命,换了谁都不能承受这样的落差。 无药医庐的长老来瞧看过,秦喻伤虽重,以后恐怕得慎动武,不过好歹保住命,也亏得是血气逆行卡在喉咙里那口血痰吐了出来,否则就算没被打死,晕厥过后也得给活活憋死。 裴拒霜嘴快,从晁晨那里听了一通说法,扭头又去向秦喻问细节。 秦喻没有拆台,事实上,他根本想不起那些所谓细节,但他能肯定,晁晨确实举起了刀,因而也就默认下,只是,他内心恬淡,不敢居功,为了感谢晁晨“杀”公羊月,反而多有赞叹,消息一传出去,东武君的声望登时暴涨。 晁晨听说时正在用饭,阚如绘声绘色讲给他听,眼睛都在发光,对于突如其来的崇拜,他并没有嫌烦,也没有自满,只一笑泯之,招手唤人加了一碟小菜,再盛了半碗米饭,瞧着胃口甚好。 没有人觉得反常,有名有利,都觉得是自然,除了苏无。 玉夫人在拏云台待人客气贴心,对年轻人又很是照顾,因而深得人心。她此番罹难,尸骨无存,许多人都为此抱不平,苏无从那具死尸身上没挖掘到可疑线索,心一狠,又是鞭尸又是暴晒势众。 他寄希望看到晁晨不自然的表露,但恰恰相反,走过尸体下,那个善良天真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在那之后,晁晨甚至一扫颓唐,经常笑,人也比刚回到拏云台时开朗许多,似乎已走出阴影,但不知道为什么,几次相逢于日光下,苏无都觉得那笑容比万古的冰霜还冷。 ——他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像被一个死人盯住。 “再加一副碗筷。” 晁晨对着仆人嘱托,可手却是对着苏无招的,阚如闻声回头,笑得妩媚,也跟声叫他入座。 苏无上前,偏头对那小妖精耳语:“宫里赏了葡萄,你不是爱吃么,冰镇着的呢,就在山下,还不快去。” 阚如攀着柱子欢喜地越过灌木丛,一哄就走。 晁晨扫了一眼,拍了拍身边的锦垫,把干净的碗筷推过去,夹了颗肉丸,一边咀嚼一边随口道:“那天,真是九死一生。” 苏无握着玉箸,猛然抬头,确实从他目光里看到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而后才慢悠悠抬臂,往嘴里送了口青菜:“火候刚好。” 晁晨继续自说自话:“当时我刺那一刀时,那个人扭头看着我,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大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他其实不想杀我,是有人要我死。” 苏无停下筷子,顿了顿,复才继续动作,将不爱吃的姜片从盘中拨出,幽幽道:“听这口吻,君上知道是谁?” 晁晨歪头,紧紧盯着他,许久后洒脱一笑:“是一个叫江木奴的人。” 苏无面不改色,手上却用了几分力,将筷子捏紧:“那个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恨,他千里迢迢来江南本是谈一桩买卖,事成之后,自有人助他斩草除根,没想到买卖没成,反被当初瞧不上的黄毛小子当枪使。我倒是想套他话,可惜他不是对我说的,他是对苍天说的……” “咔擦——” 苏无将手中的筷子掰断。 晁晨装作视而不见,缓缓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饭,去端汤盅,而后才续上:“我当时怒气直冲天庭,只顾着挥刀,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不过事后诸葛。他死前顽抗,打了我一掌,没听全,不然还能顺藤摸瓜。可惜啊,等我醒来,已回到拏云台。” 苏无将断筷摆在食案上,晁晨瞥去,问道:“只是听着,便已愤慨难耐么?” “是啊,不过有何可惜呢?”苏无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晁晨,面颊略显僵硬,“别国奸细,死了好,死了好……” 他低声反复低诉,兀自换了一双筷子,狠狠扎进白米饭中。 ——江木奴啊江木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选中了拓跋珪,合纵连横说的好听,事成之后,只怕丁百川第一个杀的就是我。 江南可以换皇帝,但绝不能是胡虏! 晁晨高兴,把盘中餐吃了个干净,积食顶得胃疼,他只得上后山缓步消食两个时辰,走到日落月升,心情甚好。 人啊,都只有一双眼睛,只会下意识盯着最大的威胁,他很庆幸,他不是。 第219章 江木奴坐在黑魁肩上, 高大的奴隶狂奔前往幽州,他的目光穿过绿油油的原野,心想燕山间那两座枯冢若发起新枝会是何种模样。 生命永远烧不绝。 偶尔午夜梦回, 他也会失神叹息, 显出迷茫, 他想:萧九原,这是你给我的预示么, 世上浪不绝草不尽, 像你这般前仆后继的人也是如此。 刚过落霞岭,界碑上飞落一道清冷的影子, 跟在后的箭手弓箭被反向斜挂在背上, 手臂无力下垂,从密林中慢慢走来。 繁兮开口:“被他逃了。” 江木奴示意黑魁停下脚步:“逃了也正常, 栽在你们手里, 也太看不起帝师阁。” 应无心没吭声, 鼻子里擤出一道冷气,繁兮脸色如姜, 心有不甘, 将后槽牙咬紧, 腮帮鼓起又平, 最后忍下恶气低声寻问:“还有没有胜算的法子?” 江木奴瞥了一眼石碑顶,女人的脚边多出几滴血, 那是肝火大动, 控制不住伤,至于那箭手, 放弃占领高地的那刻,就已经输了。他放出消息将这两人召来, 不过是为了灭口,有的武器好虽好,但用过一次即失效,想要对付师昂那样棘手的对手,光靠几个江湖人,万万不够,那种级别能杀死的,唯有权术。 “有,你过来,我告诉你。” 黑魁将江木奴放到地上,繁兮盯着他的双腿,放松警惕,从石碑上飞落至他跟前,附耳听去。 “法子就是——” 江木奴霍然动手,挥袖一卷,暗器疾冲,繁兮负伤,轻功脚慢,旋身躲避时臂上擦破血皮,她顾不得探究是否有毒,向后飞掠,叫想要强行张弓搭箭的应无心速速离去,然而,背后忽然跃出大批黑衣卫,将两人团团围住。 繁兮狞笑:“卑鄙。” 江木奴摊手,甚是无辜:“姑娘,我只是不想重蹈崔叹凤的覆辙。”随他手落发令,黑衣卫动手,双方缠斗。繁兮不胜武力,应无心一个弓手被人近身,同砧板上的鱼肉并无差别,不过片刻,便被擒住。 繁兮和应无心双手反剪,被压在地上,江木奴忽然止住了落下的刀剑,亲自取刃,喊黑魁将他抱上前,居高临下,显然想亲自动手。 “呸!” 繁兮啐了一口,唾沫飞到江木奴脸上,但他并不在意,随手抹去后,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刚才只是借口,你知道我为何非要取你俩性命吗?” “我当年北投长安,却遭羞辱,你们的秦天王,你们的好丞相,你们引以为傲的六星,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轻蔑的眼神。” 江木奴展开双臂,仰天长啸:“苻坚已死,秦国已亡,芥子就该荡然无存!” 不停挣扎的繁兮忽然止住动作,半晌后,抿唇冷笑,目光直钩钩盯着那狂傲的疯子:“那你知道你会失败在哪里么?” “嗯?” “‘六星’里任何一位与你易地而处,绝不会这般说话,他们会直接,割开我的喉咙——”话音未止,繁兮下巴忽然一扬,甩出嘴中藏着的吹箭。 江木奴向右偏转,同一时间,背后琴声撩拨,音刃斩来,截断他左方的后路,眼看便要给强劲的风力绞成两截,守在一旁的黑大个突然斜跨一步,拍着胸脯冲上前,硬吃了师昂一招,背后一顶,给江木奴借力。 繁兮扭脱钳制,向上一托,应无心足尖往她掌心一点,腾空而起,那只被“废掉”的手臂奇迹般好转,连珠箭齐出,迅速放倒周围的人。 “黑魁!” 身后一道闷响,无人应,江木奴心中有数,以师昂的干脆果决,必是二话不说,直接后手补刀。 就在那道负琴的白影抢身上前时,身侧树摇叶动,有人踏枝而来,摘叶如刀,叶中藏刀,向着那双拨弦的素手砍去。 师昂既未披红衣,亦未如往常白衣金玉带打扮,而是拢着一件宽袍,袖口串缀流苏成片,腰间挂有银铃,那制式不似中原服饰,倒是与滇南时天都教那位少教主穿着类似。那袍子极易拆解,他下腰一旋,揪着袖子挥挡。 只听丁零零一通乱响,那叶刀打在铃铛上,又如数折返。 叶子刀疾奔跳跃,背上铁链一横,将飞回的叶刀绞缠,自己鼓动抡甩的力向前甫身加速,越过繁兮和应无心,赶在师昂之前,攫住江木奴的肩膀,甩给一旁未死的黑衣卫:“别恋战,带着主人走,我殿后!” 那个“后”字刚出口,师昂的手已探来,音刃随身,割开他的手臂。 叶子刀欲脱衣跑,却左右被粘上,无法使出那金蝉脱壳,只能将肩膀一扭,背上链刀如蚯蚓弓背推,刀子向后弹射出。 师昂拧眉,手指穿于刀阵中,轻飘飘敲点。 只听几声脆响落,叶刀斜飞,反倒扎在那些个黑衣人身上。 叶子刀赤手空拳迎招,与师昂缠斗,黑衣人得令,迅速背起江木奴撤离,繁兮和应无心且战且追,遭遇顽抗,那些人像被灌了迷魂汤一般,即便自己断手折脚,痛不欲生,也要想尽办法将背上的人送走。 应无心张弓搭箭,飞箭贯穿脚踝和膝盖,最后一个黑衣卫士跪地栽倒,江木奴向前摔下,繁兮往那人脑袋上一踩,仗着轻功翻身落地,拦在江木奴跟前。如今调转个,换她居高临下打量。 繁兮逼问:“你说,小公主的死是不是你谋划的!” 江木奴摇头,长长一叹。 “死到临头还嘴硬——”繁兮怒不可遏,甩过去一巴掌,几乎已咬定是他。 就在她将手中短刺向前送时,江木奴忽地开口打断她,兀自道:“人为何总是不长记性呢?你方才不是说了,杀人要一刀见血,你是不是也该毫不犹豫割断我的喉咙,不过,呵呵,晚了——” 掌风扫过眼帘,繁兮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应无心放箭,但繁兮本能往前捞人,抻出的胳膊和半个身子正好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逼得应无心撤手。 江木奴还藏了一手武功,即便不靠双腿,竟也能凭着一身内劲倒飞出去。 师昂越过两人去追,叶子刀紧随其后,两人一路拆招。 叶子刀被打得章法全乱,却仍不肯退,即便能全身而退,也非要向死抵抗:“不许你动他!”话一出口,不只师昂,连他本人也是大吃一惊。从前在江湖上,他最为人诟病的就是这贰臣行径,可现在,他竟为一人拼命。 叶子刀奉强是从,江木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强者高手,但那又如何?他不想他死,他还想听他说—— “子刀,走,吃面,让老张给你多放两勺浇头!” “子刀,你为何还不成亲,我给你说一户好姑娘。” “子刀……” 刀子逆向,贯穿叶子刀的肩胛骨,师昂松手,将他踢开,径自直追,但他却不顾伤口,又跳了起来,双手十指紧扣,将师昂的腰紧紧勒住。 ——当时双鲤在门外阻拦,也是如此情景吧。 师昂抬手,他终究不是苗定武一类的暴徒,心里怀有一分慈悲,手起落下,给了他一个痛快。 “子刀,傻孩子诶!” 江木奴回头一瞥,叶子刀倒下时,他两腮一颤,眼尾赤红,显然痛心悲哀,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时,天降红影,接上了江木奴的话:“你都说他傻了,还不回去救他?” 见来者,江木奴讶然,但繁兮所代表的芥子都能与师昂配合,那那些演戏作假的,有些出乎意料的结果也不是不可能,对手强横,至少也不辱没自己,他坦然以对,呵笑一声,钻地而走。 公羊月拔剑刺地,江木奴土行速度之快,简直如旱地泥鳅。追了约莫百步,罗网翻天,贴地收缩,公羊月被缠,手脚所缚全然是沾了水的牛皮绳,挣扎难脱,只能眼睁睁看那撮土堆远去。 情势再度反转! 江木奴大笑:“哈哈哈哈,我倒是没怀疑他俩,甚至连你的死也不那么在意,我怀疑的是师昂的伤!” 好容易剑光斩落,碎绳成段,又撞上土埋机关贯穿地刺和扫不尽的冷箭,师昂已腾出手,上前助他脱困,可人影已远不可见,山中只留下绵长的笑声与话音。 ——“师瑕死于刺杀,下一任帝师阁阁主绝不会重蹈覆辙,刺客是最会被防住的一类人,要杀你,必得剑走偏锋,就像在洛阳,要让你中毒,须得利用人心的弱点,且还得下在毫无关联的三人三处!” 繁兮和应无心跟上:“怎么办?” 众人齐齐看向师昂,后者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动作,似乎在等什么,很快,山间风起,只听打斗声快起快落,随后而来,一声哀呼。 江木奴被扔在地上,嘴角残血,呸出断牙:“好啊,原来还有过墙梯,是我棋差一招!” 公羊月抬眸望去,一男一女踏叶而来,女子容姿清艳,眉眼冷傲,手缠一卷丝刃,男子唇齿留笑,瞧起来狡黠机敏,上来便对师昂抱拳示意:“阁主。” 来的是俩毛孩子,师昂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天下将危,他当真不来扛一扛?” “不来,”男子笑了笑,换了副口气模仿道,“他说,只愿守着废墟,老死泗水,天塌了也不管,再说,你这泰山北斗不去撑天,还叫什么泰斗。” 师昂不由展颜。 那女子不爱说话,且不耐烦听他们寒暄,在旁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尘,见公羊月过来,兀自让开,将看守人的活扔给他。 江木奴将公羊月叫住:“抓住我也没有用,我也不知道《开阳纪略》在何处,何况有的事命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不需要改变,为什么你们总当我是救世主,我抓你杀你只要泄愤就够了。”公羊月冷冷瞟去一眼,江木奴立刻噤声,像是为他不按常理窝气。见如此,公羊月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这话你对那边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阁主说,都比对我说有用。” 锃亮的剑落在江木奴那张丑陋的脸颊旁,他下意识向后缩脖子,公羊月抬了抬下巴,很干脆:“你想怎么死?” “还能自己选?” “不能,你选的,我偏不。” 闻言,江木奴忽然笑了起来,答他:“死没有那么可怕,若真要死,我不想死在这里。” 公羊月如约拔出剑,吹毛可断的锋刃擦过他的脖子,带下一缕灰白的头发:“我觉得这里很适合埋骨。” “等等,”江木奴冷静地喊住他:“听说你公羊月打赌只赢不输,怎么样,要不要再打个赌,”他语速缓慢,像是引人上钩故意留着尾巴,调子被拖得老长,“赢了,你就能拔除南方蠢蠢欲动的细作,还有试图颠覆朝廷的暗探,输了,你,和整个公羊家都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得洗冤。” 公羊月感到可笑:“为何要赌?” 江木奴目光骤然刻毒:“你可以不赌,但不赌,你必输。” 公羊月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江木奴冷哼一声,与他解释:“像南边那位这样,一直忠于汉人却不忠于司马家的,其实最受方镇势力的欢迎,即便会稽王司马道子倒台,他们也很容易找到托庇。” 公羊月反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封疆大吏手握重兵,根本不在乎‘开阳’盟会的所作所为,即便为得民心公开支持,也不会将这些投靠的逆贼一一铲除,他们还可以以伪善金蝉脱壳?” “不错,”江木奴温柔地望着他,但出口的话却十分恶毒,“那样,你永远也报不了杀父杀母之仇。” “我为什么要跟你赌?”公羊月将剑收归鞘中,又回到方才那个问题,语气同腔调已略有不同,“……为什么?” “你真的是江木奴么?” 江木奴咀嚼出他话中的深意,惨然一笑:“因为当我还不是江木奴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背叛。” 第220章 公羊月面无表情伸出手, 将地上的人拉起来,江木奴抖了抖身上的土,两手一撑, 向附近一块凸出的巨石上倒飞出去。 漫不经心在一旁修指甲的女人脸色一正, 绣花鞋向前迈。 公羊月叫住人:“让他走。” 师昂和那名男子听得动静, 齐齐看了过来,常年冷若冰霜, 不为外物动容的繁兮难得急眼, 既想开口质问,又欲飞身去追。 江木奴和他的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 杀不绝灭不尽, 人只是小坐片刻,立即便有人破土, 攫住腿脚, 将人从石头上拽拉下, 伏地而走。 “我去盯着。” 女人默许了公羊月的作为,但并不给他后续的发言权, 自己毅然决然追了上去。男子在后头唤了一声“阿姜”, 想跟上前, 却被卷来的丝刀给挡了回去。 那男子只能瞪着眼看向公羊月, 目光下移,落在他那柄“雪色宝剑”上, 忽然俯身, 脚步几经变化,伸手去摘剑穗上的白砗磲。 公羊月毫不客气拔剑斩。 男子堪堪躲去, 不知用的什么身法,霎时已至人身后, 夸张地叫道:“哎呀呀,学过‘思无邪’的人就是不一样,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说完,还在公羊月肩上拍了一把,又朝师昂抬了抬下巴,“他有一句话带给你,别和那不正经的学,什么诈死,都是玩腻歪的套路,如有再犯,以后一律不救……” 絮叨中,公羊月猛然反应过来,师昂同自己商量的试探与诈死落海计策时,所谓万无一失的接应,原是如此。 想必就是眼前这公子守在东海边搭救。 公羊月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伸手亲自将那白砗磲摘下,抛还过去,冷冷留下一句:“不欠!” 男子将东西接来收走,不再揶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臭脾气。” 公羊月目光扫视。 这会子,那男子很是无辜委屈,忙摆手撇了个干净:“可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我只是个传声筒,要理论要打架,且自个去泗水找他,只要过得了迷雾,渡得上汀州。” “姬昀,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师昂毕竟年岁摆在那儿,不想听几个小子插科打诨,忙抬手制止,繁兮和应无心很有眼力劲,知道该讲正事,亦慌忙拢聚过来。 男子“噢”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都在这上面。” 师昂展纸默读,公羊月忍不住出声询问:“如何?” 那日在帝师阁,他二人达成计划后,公羊月便将“开阳”的事详细道来,尤其着重提到六位发起者,当时师昂便应下会继续追查,而今见此,想必这里头有要来的答案。 纸上几个大名都被划去,独留宁不归被朱笔圈了出来,旁有批注,乃是一陈年旧事,原是那宁不归并未战死石赵攻山铁骑之下,阴差阳错被救,但却成了个瘫子,被曾经有恩的老樵夫偷偷背入幽州一名为死人隘的山坳中,在那里苟且余生,死前欲重铸断刀,且留下遗言,拿回《开阳纪略》。 阴卷为玄之所有,搜集补漏,玄之死后又为屠三隐所获,初桐和沈爰被小六爷救后,一路折返荆州,辗转又落到师昂手上,听这信上的意思,想必阳卷一直为宁不归持有而非萧九原掌握,但这两人皆已故去,唯一的线索直指此物最后现身之地乃是刀谷。 公羊月摸着下巴思索,踱步时一脚踩进道旁的长草堆中。 师昂将那把梅花断纹琴抱持在怀中,那袖子极宽,加诸长袍与中原制式不同,似罩了个斗篷在外,全然将那武器藏住,姬昀见之,便以此讲了句俏皮话,公羊月没仔细听,而是低头挪脚,盯着掉落的白鹤灯。 “这白鹤倒是栩栩如生。” 师昂眼观六路,早早便注意到公羊月停顿的动作,也探头瞧去。 姬昀半跪在地,就着灯杆将那小灯提起,越看越觉得滑稽:“怎会有人留一盏灯随身带,方才动手,也没见他以此为武器。” 这灯比起师昂的琴可小太多,繁兮插了句嘴:“兴许是某种癖好。” 应无心难得开口帮腔,繁兮对那人没好脸色,落他这儿,更是无好话:“我看是亏心事做得多,点灯上路怕撞鬼。” 姬昀好奇心重,又听他们提起这“破军”首领心思狡狯,便认定这东西另有妙用,竟想方设法将那小灯往袖子里揣,想琢磨出个一二来。 那东西没揣进去,却把袖子给拉了道口子,翻出的内衬里还沾着墨渍。 公羊月目光移了过来,心跳加快,半晌后他豁然明朗:“我想我知道《开阳纪略》在那里了!”他转头对师昂道:“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燕山之中,千秋殿殿主讲的那个故事么?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或许看起来最不要紧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宁不归其实早就把答案告诉我们了。” 师昂深思:“既要托付,又必须落在可信赖的人手中,而且别人怎么都想不到,嗯,除了那个受母亲之命,来刀谷复仇的儿子,恐怕再没有更好的人选。” 单雨曾接过刺杀萧九原的任务,与宁不归决裂后,两人势同水火,因爱生恨不共戴天,她敢把亲子送入刀谷,只为见父子俩反目,刀剑相向,其心险恶,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会通力合作或是勾结。 至于《开阳纪略》,为什么一定要是一本书呢? 师昂微笑地看着那节沾染墨水的袖子,与公羊月异口同声:“是那件衣服,宁不归给单悲风披上的那件衣服!” “看来,我们还要再去一次千秋殿!” ———— 当师昂同公羊月北上幽州时,颍川连同整个江左八郡,是密云不雨,风声鹤唳。正应了当初双鲤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会稽王之子,时任扬州刺史的司马元显以免奴为客者充兵役,终激起民愤,以孙恩为首的士族于海上起义。 起义军一度声势浩大,隆安五年,直逼京都建康。 摄政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惶恐难安,以陛下之名,托书拏云台,望东武君前赴台城,护卫皇室贵眷离宫。 晁晨虽心有不愿,但念在王室正统,不得不领命前往。 雪友居士苏无,略施小计拖延,等晁晨一行出发时,荆州刺史桓玄已起兵勤王,且势如破竹,不但将孙恩杀得仓皇北逃,且还趁势掌控了整个京师。 司马道子数度借皇命下诏,勒令桓玄解严,皆被无视。 司马道子之子司马元显忍无可忍,下令讨伐,但桓玄扼守荆州,且又得水匪发家的四劫坞坞主相帮,扼守长江漕运,司马元显丧失粮草,势力疲软,不得不一缩再缩。 僵持至三月,桓玄军队所向披靡,直指建康。 “快!还要再快一些!桓玄窃位不正,欲乱正溯,此乃反贼行径,若不能阻他,有何颜面以对先帝。”晁晨拢了拢披风,猛夹马肚,骏马长嘶,向前急驰而去。 曹始音同裴拒霜随他在侧。 即便心中对会稽王父子再不满意,但现今不是内乱的时候,外敌环伺,稍有不慎,便会给他国乘虚而入。 他希望能来得及! 远山外烽烟已起,看样子司马元显打算死守京畿,晁晨心里发急,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有如何游说桓玄的恳切措辞,也有试图力挽狂澜的法子,甚至想过搬出孙恩转移恩怨,令众人同仇敌忾,但这些点子都在快马冲出山隘的瞬间破灭。 天空下起细雨,喊杀声渐渐消弭,落石不继,桓军云梯登城,外城门洞开,司马元显显然败北弃逃。 “什么人——” 杀红眼的士兵挥戈斩马腿,晁晨勒缰,一夹马肚飞跃而出,桓玄破城,领兵长驱直入,他的亲卫见风骑标志,上前将人迎住:“东武君,我家将军久候大驾。” 晁晨一手拽住那亲卫系肩甲的绳子,怒而低声道:“勤王义正,窃国义薄,他想做甚么?”说完,将人扫开,打马而去。 曹始音二话不说跟入城,留下裴拒霜捋着臂环,在门前跟那亲卫大眼瞪小眼。 晁晨气势汹汹找上门,本欲先声夺人质问,将高帽子扣下,但桓玄竟出乎意料没有动手,只拿了司马道子父子,便乖乖解严,好吃好喝将皇帝供上。 台城烽烟,门下大乱,沿途可见禁军被制,晁晨一路过大司马门,未下马未解刀,却无人阻拦,禁军中有几人张口欲呼,却硬生生憋了回去,至于桓玄的人,像得了令一般,全数为他放行。 这待遇特殊得离谱,晁晨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驰马走御道过端门,桓玄与晁晨相会于太极殿前。 桓玄一身白袍轻甲,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风神疏朗。他刚自殿内出,手按佩剑,昂首挺胸,每一步都极是稳当,耳闻马鸣,便将下巴微抬,似笑非笑盯着马上青年,目光不避不退,两眼炯炯有神如朗朗星子。 桓玄先一步开口:“东武君真是赤胆忠心。” 晁晨下马,神色凛然:“陛下呢?” 桓玄目光向后一撩,又迅速回落在他腰间挎着的鲸饮刀上,最后对着那双警惕的眼睛道:“东武君恐有误会,在下既清君侧,自是杀佞臣,陛下稳坐鸾殿,好得很。” 晁晨不欲纠缠,步上石阶,展臂行礼,高呼道:“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不知陛下——”礼衣宽袖落下的一瞬间,他目光锁在刀柄上,飞快地计算抽刀到制服桓玄的把握。 然而,他话音未落,殿内匆匆步出个小黄门,招手传旨,说陛下先前为会稽王父子所挟,幸得桓将军及时护驾,现因受惊,不便接见,还请两位先行,既是功臣,他日自有封赏。 晁晨自是不大信这番托词,态度略显强硬,那小黄门很是为难,偷偷瞧了桓玄一眼,却被后者瞪了回来,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只要桓玄能忍,勤王则有功,旁人是一点尾巴都捉不到。 晁晨心中不平,却又无计可施,他能血溅当场,可那样不过是太阿倒持,给对手留下把柄,何况,桓玄难道当真没有一丝准备,也许殿内早就埋伏重重。 “既如此,谢主隆恩。” 桓玄接旨,与晁晨擦肩而过时,手掌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沉力按了按:“东武君的为人,在下确实很是欣赏。”他偏头贴近,放低声量耳语道,“方才有一句话你可说错,不是来迟,是刚刚好。” 闻言,晁晨冷汗淋漓,一时见天色昏暝,手脚不由发虚,像是缠在一张大网中,不得挣脱也无力喘息。 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被擒,尽皆流放,对于横插一脚的晁晨,桓玄并未有动作,反是客气待下。按理说,拏云台依靠会稽王起势,现靠山已倒,自是该跟着倒霉,但事实截然相反,这事萦绕在心,教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苏无的到来,一切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居士原来早就另谋出路。” “会稽王父子祸国乱政,致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眼见家国不保,何以说个人兴衰,即便是我,亦不得不大义灭亲,拏云台上下,更该做出表率。”苏无言之凿凿又义正词严,若非早知他暗藏祸胎,只怕当真会给他蒙混过去。 晁晨默然。 “意外么?”苏无一边将手里的檀木箱搁置在案边,开盖,将里头展平的礼衣取出,放置于榻上,一边平静地开口,“天子改姓,也不是不可。圣上愚钝,口不擅言,连寒暑亦不辨,在位至今,主昏臣乱,寇行盗起,又如何给天下长治久安?” 他将那袍子抚了三遍,回头嘴角一扬,定定瞧着晁晨:“何况,只要拏云台还是拏云台,不就够了?” 晁晨急声抢白:“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更违背了拏云台成立时的初衷?” “初衷?初衷是救民水火,锄强扶弱,可不是要奉一个傻子为尊!”苏无冷笑,将一张轧花请帖放在礼服上,拂袖而出,“君上想要甚么,自可慢慢想,也许大典上还能一一求得。追随新主,可是从龙之功。” 晁晨猝然回头,苏无却已施施然大步迈出门槛,黄昏的余晕下,浑身似燃起野心的火焰,也许是积压太久,从来不显山露水的人,从头到脚都携带着睥睨的气势。细细想来,他这话的意思不仅暗指桓玄的未来,更是要为自己重新博一个脱胎换骨的名声! 一想到他或许就此脱身污浊,反得一身干净清白,晁晨便难以抑制心中的怒气,立于轩窗前,不由将双拳紧握。 一定要设法阻止! 只要破除苏无的阴谋,揭露于天下人的眼前,桓玄若还顾念正身清誉,自然忌惮,未免落人口实,短时间内自是不敢妄动篡权。 苏无离府,往桓玄暂居的官邸去,转角时瞥见尾随其后的影子,脚步一顿,招手问:“信来了?” “来了。”亲信双手奉上。 他展开匆匆阅览,嘴角掠起一抹残忍的笑容:“……看我得势,想来也坐不住,他既邀我共谋大业,我又何不顺水推舟引他南来除之!” “按他说的做!” 苏无喜笑颜开,挥手一扔,亲信去捧接,那纸片却在风中碎成齑粉。苏无边走边想:江木奴啊江木奴,你有什么了不起,真以为天下唯你聪明,我倒要让你这不败之子尝尝失败的滋味!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2 13:34:39~2020-07-23 13:1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观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1章 三日后, 封赏大典,钦天监算,此乃几月难逢的黄道吉日。 “义旗云集, 罪在元显。太傅已别有教, 其解严息甲, 以副义心。特进丞相,总百揆, 咨尔受命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 领徐州刺史,又加假黄钺、羽葆鼓吹、班剑二十人, 置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 甲杖二百人上殿。(注)” 懿旨传下,赏赐备车, 横穿御道长街, 直抵桓氏官邸, 望着浩荡车队,曹始音忽地喟叹:“这真的是陛下的旨意么?” 领队宣旨的是那日太极殿前匆匆一晤的小黄门, 身量弱小, 但嗓门却出奇清亮, 直穿透院墙, 引得屋中人频频侧目。晁晨手扶二楼阑干,朝那小黄门抬了抬下巴:“这个人你可有打听到?” “有!”曹始音一脸肃容, “托玉夫人的关系, 说是先前并不在太极殿服侍,一直奉于徽音殿, 近日才调来,君上可是怕内有勾结?” 晁晨目光一凛:“不是怕, 是一定!” ——若真是挟天子,那么桓玄极有可能矫改诏书! 此等阵仗与封赏,几乎等同于监国,丞相乃百官之首,扬州牧及徐州刺史几乎揽尽江左八郡最重要的兵权,可谓总揽军政。晁晨紧了紧披风,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牵制桓家,不能重蹈当年桓温权势熏天的覆辙,更不能让其成为第二个司马道子。 凑热闹的人追着车尾去,渐渐行远,曹始音见晁晨还未动作,先声询问:“君上,要先去桓府酒宴么?” 晁晨摇头,紧握他的手,目光恳切而坚定:“曹大哥,你知道为何这次我定要你来?你过去可同玉夫人感情甚笃?想办法跟着这人,最好能找到证据证明假诏,一旦获取,不要声张,我自有安排,眼下我先登城阙将他们拖住。” 所谓庆典之日,同时也是司马道子流放之日。 曹始音领命离去,晁晨生有败兴,面无表情迎着料峭寒风,只觉得晋室百年江山,再也顶不住天倾星落。 江左苦于司马道子俩父子久矣,见其伏法,建康的百姓皆欢呼雀跃奔走呐喊,直呼桓玄大英雄,甚而还有许多江湖客不远万里来观,一时间人头攒动,城下乌压压一片,堪比上元节中宫燃烟火与民同庆的盛况。 与那些发自内心的质朴笑容相比,城上各异的表情堪称精彩。 来观礼的人中自有百官,百官里头曾与桓家势同水火的脸绿得如同吃了苍蝇,当年阻桓温夺权的王谢两家要稳重的多,但先人逝去后,后辈子弟无不唏嘘,眼见枭雄势起,无能亦无奈,性子激进些的破罐破摔,在心里骂一句:该他桓家的! 今日还有一件大事。 宫中的内侍亮嗓,宣读诏书,将会稽王流放苦寒之地,以警示天下。 城楼下登时群情激愤。 眯着眼一副困得瞌睡的士族子弟脸上的表情一舒,突然又释怀,桓家的胜利,似乎也昭示世家门阀的胜利,所谓拱卫的皇权,终究一纸空言。 被砸了几片菜叶同两个臭蛋的司马道子,忽然以手指天,破口大骂:“说我乱政,证据呢!我为司马家,何错之有!他桓敬道领兵公然包围建康宫,他才是反贼!” 桓玄加封,还未登楼,但其麾下几员大将却在当场听了个真切,气得脸红脖子粗。 就在欲拔未拔剑之时,另有一道清朗的男声飞来,喝断会稽王的咒骂:“你耽荒曲糵,信惑谗谀,残害忠良,即便并非反贼,也是祸国佞臣!至于桓将军,那清君侧,辨忠奸,奉公守纪,何来逆贼之说,不过穷途末路的乱攀咬!” 来者正是“雪友居士”苏无。 这时,人群中的孩童跟约好似的,忽地唱起《云中诗》:“相王沉醉,轻出校命。捕贼千秋,干豫朝政。(注2)” 司马道子辩不过他,气滞难言,苏无趁帝师阁阁主负伤失踪,桓玄拥兵自重局势堪乱,江湖庙堂人心惶惶之时,借东武君大涨声势,以其名头,揭露司马道子从前所做恶事,后又直接宣布,拏云台上下皆投靠桓玄。 “诸位,且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苏无一击掌,血书证据从城阙上放下,一直滚落前排百姓的脚边才止,众人仰头上望,当即是惊怒交加。怒的是建康城中百姓,惊愕的却是旁观的南武林豪客,他们本为东武君声名所吸引,对这突来的站队感到极为不安。 司马道子青筋暴跳,像是要咬碎那一口银牙:“苏无,你竟摆我一道!” “此话何意?”苏无微微一笑,“会稽王可别血口喷人,这上头条条款款,可有哪条是在下所为?倒是殿下您,几次三番以此威逼利诱我拏云台中人,若非我等从中斡旋,只怕早作刀下亡魂,今忍辱负重搜集证据,就是为大白于众,苏某敢言,幸不辱命,无愧于君上,无愧于晋国,无愧于武林诸豪杰,无愧于天下百姓!” 晁晨登楼,听闻那一席话,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挤上前去,将他举起的手臂拽下,只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倒是不知居士竟是卧薪尝胆!好,即便如此,司马道子罪有应得,那桓玄呢,他终究不是宗社之人,前有‘王与马,共天下’的惨祸,后有桓温欲加九锡,一手遮天,岂非……” 苏无温柔地按住他的手,脸上挂着的笑意未减,但目光却冷若冰霜,他骤然发力,将晁晨推了出去,打断他的话,高喊道:“拉上来!” 一旁的士兵押出二人,瞧那黑衣穿戴与背负长弓,分明是久别不见的繁兮与应无心。 “君上可是觉得眼熟?” 苏无笑吟吟地观察他霍然几变的表情,随后给一旁的桓军将士递了个眼神,后者当即开口解释:“近些年,常有居心叵测的别国密探往来晋国,雪友居士同拏云台众义士上下协力,化解危难,破除阴谋,此二人乃外贼头目,据下官所知,正是苻秦麾下死士。” “我认得这飞羽,听说秦国从前有一搜集情报的组织,名为‘芥子尘网’!” “这苻坚老儿,死了还要作乱!” “杀了他们,祭我大晋江山!” 当年苻坚南下,百万雄师投鞭断流的情形这江淮的百姓还历历在目,而六星将趁帝师阁发丧挑山门之举动,亦为江湖人多年心病,乍一听“芥子尘网”,那可是炸了锅。 这下,换晁晨反手拉住苏无。 方要应话,女墙旁再起一声,桓玄今次换了轻甲,身着衮冕之服,气势嶷然,大步走来,冷冷道:“该杀!” 苏无丢下晁晨,转头拱手施礼:“丞相。” 桓玄扬眉:“居士不是说,有大礼赠予本官,这便是礼?” “当然不,”苏无卖了个关子,待吊足胃口,这才向后小退,让出道来:“在下不才,无经国治世之能,不过有幸寻到谋士张宾的传人江木奴,张宾号曰‘算无遗策,机无虚发’,想必持其遗册,必成佐助之良将。” 他向前倾身,在桓玄耳旁道:“襄助丞相一统河山,北方诸国也不过区区。” 江木奴,江木奴…… 晁晨恶寒,想到公羊启的话,脸色发青,他们找了那么久的“破军”首领,竟然如此光明正大的立身建康,简直难以置信,他甚至不愿扭动脖子去看四轮车上被缓缓推来的人。 居然还是个断腿的残废! 桓玄放声大笑,略有深意地瞧了苏无一眼,随后将目光移向发怔的晁晨,最后落在江木奴身上:“文有此子,武有东武君,想必可保国祚绵长……” 至于是哪国哪祚,可就难说。 四轮车打晁晨身边过,江木奴如沐春风般和煦一笑,不像示威,反似垂怜,那张狰狞的脸竟也没有那么恐怖,整个人如自带和光,显得慈祥温柔。晁晨本不欲对视,却不由自主望向那双眼睛,以及他手中反复把玩的叶刀。 刀口有缺,缺处凝着一层赭红,像血又似朱砂。 那刀实在熟悉,可用刀的人却不在。 苏无不知何时站在了晁晨身后,侧身低语道:“本来你是不会站在这里的,谁叫你运气好,杀了丁百川呢。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享福吧,君上,我知你满腹疑窦,不过不该知道的要少知,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如当初海边结义时一般,我保你从今富贵,安享百年。” 晁晨回头,冷嘲道:“我真后悔,在那场海难中救了你。” 苏无仍旧端着吟吟笑意,过去的终已过去,无力改变的东西,任凭说法,他都不在意,于是,他援手做了个恳请的手势:“君上,去,在那边的盟书上落个手印名姓。” 晁晨一动不动,在人群中寻找曹始音的身影。 “纵使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他们么?”苏无咬破手指,抓起他的手,暴躁地将自己的血抹在他的拇指上,“只要你在盟书上立个字据,就可以保他们的命,牢里随意弄个死囚,便能移花接木,我同‘芥子尘网’可没那么大恩怨,杀不杀,在你。” 晁晨闭眼,仍旧没动,他心里不迭想,兴许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人生在世,当有风度气节,当初他成立拏云台,为习练武功,为跻身簪缨士族,疏于打理,以至于为贼子所控,如今老天教他归来,他还活一口气在,绝不能让其成为苏无金蝉脱壳的工具。 拏云台依附权贵,错过一次,便不能再错第二次,否则,他宁愿将曾经食客三千的美梦散去! 苏无瞧他硬气,肝火大动,再下狠招。只瞧他同桓玄颔首,再击两掌,冲城下的风骑道:“抬上来。” 两竹竿撑起的架子上,躺着一具身裹红衣的尸体,尸体经海水发胀,长发交缠,已模样难辨,但那身挂断剑和身高体量,以及胸口伤处的刀痕,几乎能断定便是公羊月。 纵然人可以以假乱真,但剑不会,夏侯真锻的那柄“风流无骨”,他一刻也不曾离身,若公羊月还活着,怎会不费尽心机夺回? 晁晨脑中空白,耳鸣嗡嗡,整个人不自觉向前一扑,扑到墙垛边,半个身子都快探在外头。 苏无硬拽一把,趁众人目光皆被那尸体吸引,将人拉扯回来,耳语道:“人,我早就捞到,只是一直不曾回禀,就是为了等今天,怎么,君上后悔了么?后悔杀他?那和后悔救我比起来,哪个更深刻些?” “你想作甚?” “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说,江南有多少人恨他,四十八庄恐怕不止?”苏无抿唇一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那尸体即便用药草除臭,仍散发恶气,跟前围观的百姓都不自觉小退,倒是江湖客们往前挤上来,对着那衣服与银剑指点对比。晁晨目光飞出城阙,果然在前方发现不少四十八使剑人家的子弟,群潮中尤以这些人声势最大,将情绪全数调动。 听着不断入耳的附和,怕只怕这些人早已被收买。 晁晨气得浑身发抖。 另一侧的桓玄收回目光,转头找寻苏无,未见喜怒。沙场走出来的他并不避讳尸首,只是今日毕竟是他的封赏之典,如此冲撞,实在不怎么欢喜,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居士,这是什么意思?” 苏无松开晁晨的手,对着桓玄拱手一礼:“这是拏云台对天下的交代,也是赠予丞相的克敌筹码,”说到这儿,他向左右各觑看一眼,径自上前,将声量放低,明显避开左右,“听说此子与魏国的定襄公主有故,又曾救魏王有功,若是好好利用,或许不失为一妙着,即便无成,此等高手一死,也可令人安心。” 桓玄略一沉吟,复道:“有心,我有居士相佐,可谓如虎添翼。”而后与他让位,顺手着人捧上盟书,随即招来王谧交谈,似乎乐得在旁看戏。 苏无上前一步,朗声道:“公羊月作恶多端,当年东武君受托擒贼,而今如约手刃,魔头伏诛,此乃大幸!至于这恶贼,生前杀人如麻,死后……”他顿了顿,回头看向晁晨,以口型无声道,“你觉得是剜心好,还是鞭尸好呢?” “不,不要!” 他紧紧掐着手心,快步向前,路过江木奴身前时,他摆着轮子让行,意味深长般问了一句:“这么快就沉不住气?” 晁晨没有理会,径自走到那呈物的侍从跟前,愤而夺笔。兴许是动作大了些,那小童没站稳,脚下趔趄,带落了裹藏在袖子里的东西。 那东西硌脚,晁晨垂眸挪步,正是一面有些发旧的八卦镜。 “给。” 晁晨冷静下来,蹲身好心捡来,交还于他,那小童佝偻着身子捧来,连声道谢,替他将卷册盟书展开。 “君上,落笔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改编自《晋书·桓玄传》 注2:引用自《晋书》 第222章 晁晨将卷页一扫, 挥笔题字,以血作印,而后将盟书裹卷, 走至桓玄身前, 抱拳一礼:“丞相, 今后拏云台上下,必将惟命……” “东武君真乃光明在世, 可惜, 本官从不需要无用之人!” 桓玄猝然打断他的话,向后连连避退, 苏无自后飞来一刀, 落在两人之间滑地飞旋,随后爆发的是两道喧哗高呼:“君上, 你怎可用刀行刺丞相大人!” 外头的人翘首盼望, 相互推搡却挤不进也看不清, 只听见城阙上爆发的惊呼,隐隐约约瞧见有人霍然退开。 晁晨背靠墙垛, 手一松, 那卷盟书从女墙上挂下。 苏无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无声动唇, 仿佛在嘲讽他的天真:“若不是你阴差阳错得民心,你眼见的这些, 其实都是给你准备的, 毕竟死人已死,作用也就那么一点。” 晁晨抬头看向桓玄, 那位被层层护卫在后的贵人,没有一丝错愕, 显然已默许苏无的计策。 他恍然大悟,也许对苏无来说,拏云台根本不重要,过去的情谊犹如云烟,能借此换一身清白,将所有可能成为阻碍的人借机打压,最后同桓玄谈妥筹码,白身入仕,几乎可谓一步登天—— 比起成为走狗,苏无定然更想一人之下。 晁晨痴痴晾在原地,苏无换了副潸然泪下的嘴脸,揪着衣襟,只差将一颗“拳拳丹心”剖出来给人看:“君上,你不要一错再错!这罪己书你已落笔,又何苦再入歧途,痛下杀手?属下说过,只要你愿意长留颍川不再过问红尘事,即便是拼命,也会保你安然,全你半生清誉!” 那呼喊声嘶力竭,只差再呕出两口老血。 晁晨张了张嘴,口中苦涩蔓延,面对如此颠倒黑白之举,竟不知从何处反驳,实际上,苏无也并没有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只瞧苏无伸腿一掂,将那毒匕首勾起,又自导自演一出夺刀,向晁晨肩井穴扣下,瞬间变得义正词严:“好,既是如此冥顽不灵,别怪我大义灭亲!” 晁晨顶肩,将他的手撞开,目光深深,不紧不慢道:“灭亲,这话可笑!我可没你这样卑鄙无耻的亲戚!苏无,我怎就冥顽不灵,说,好好说,说给天下人好好听听,不过说话,可要讲证据!” 约莫是未曾料想到晁晨竟无怯意且反唇相讥,苏无面色一黯,杀心大露:“光是你与公羊月狼狈为奸,便足够教天下人唾弃!” 趁晁晨听话分心,苏无欺他“武功不复”,抢身上前,一拳脚打碎那勾在墙垛外的“盟书”里上的撑杆,机窍开合,登时里层的帛书被外层覆盖,露出他精心准备的指控晁晨的“罪证”。 ——晁晨是他看着一路走到如今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在乎什么,自己简直了如指掌,脏他的名声可比要他的命诛心。 苏无深觉大局在握,不住大笑:“你还不清醒吗?与公羊月一道的,都不会有好下场,要怪就怪你自甘下贱!” 这会子,晁晨反倒平静下来,就这么淡淡地质问他,不悲亦不喜:“听你的话就会有好下场吗?你不是也给我喝了毒药?” “你……” 苏无惊愕。 晁晨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当着他的面一点点抖落,碾碎,散入风中。 公羊启说他东湖夜雨落水后中毒已深,他当时就觉得古怪,这些年跟着公羊月,从没见过其用毒,可那夜除了中掌,他再未负伤,如何中毒?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 那毒乃慢性,在那之前,积毒已深。 过往能做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只有身边人,而记忆中确有那么一次,他练功行岔,差点走火入魔,寻医问诊,每日药用皆经由苏无这位拏云台总管之手。 从顿丘回来以后,曹始音曾秘密来见,带来了这包药粉。 玉夫人终是没有遵从当日他在玉振山庄的托请,将他未死的消息告诉关系密切的老曹,且将那怀疑和摸查也一并相告,这才阴差阳错得保她死后,仍有人在暗中求明。 “呵……” 晁晨笑意决绝,想当年自己初入江湖,无依无靠,视苏无为朋友为亲人,甚至觉得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全靠沾他的光,才得以坐上东武君的位置,于是顺势当了甩手掌柜,只为和他平分共享拏云台。 可最后呢? 原来,曾经的信任和情谊如此不值一提,原来从初遇始,便是动机不纯,他真心以付,从未怀疑,可人家却将他作为名利富贵的工具。 可笑啊! 如今晁晨是真的懂了,懂那一句—— “鸥鹭飞不落,东海见机心。” 晁晨抬肘一顶,腾身跃上城垛,举目扫过台城城阙下乌压压的人头。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快看”,众人皆抬头上眺那一抹凛然不惧的身影。 “东武君要作甚?” “他不会要跳城吧?” 苏无死死盯着他,他不信晁晨会寻死,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意欲如何。护城的兵士从两侧沿阶而上,被桓玄一道手势拦住,不止苏无,包括他,甚至是安坐一旁的江木奴,都心生好奇。 晁晨指天对地,朗朗道来:“数十年前,江山嬗变,战乱横生,南国潜伏有胡虏密探,亦生心怀不轨之叛将,北伐中常有兵士流离,生不得归乡,死不得留名,世有六人,欲破奸歹之不轨,欲助无名英雄长存青史,携忠魂回归故里,于是‘开阳’横空出世,这发起者中,便有公羊月之祖父,剑谷七老之二,公羊迟。” 下头略有私语,朝中百官更是面面相觑—— “那公羊迟不是绵竹哗变,开城杀友的狂徒么?” “下官听闻,先帝当年曾调兵驰援,可惜全军被歼涪西,才致使悲难,尝记起,依稀说是那公羊迟恃武为傲,从中作梗?” 那些字句不受控制般钻入晁晨耳朵,他清了清嗓子,正声道:“诸君所闻,并非真相,真相是,二十七年前,张育叛秦,被秦将邓羌逼入绵竹,四面孤立无援,公羊迟随剑谷中人西归,心牵战局,持剑夜赴中军大营,意图取主将首级,以待援军。” “奈何援军已绝,当日又遇高手,由是铩羽被擒,邓羌怜他一腔忠勇热血,与他交易,以张育一命,换绵竹屠城之安!” 晁晨扬眉,欣然一笑。 他想,他终于做到了当日在绵竹未曾做到的,将真相大白天下,至于是非对错,见仁见智:“这证词是我从邓羌麾下副将丁桂口中亲耳听来,我以东武君的名义为证,上述皆非虚构!“ 城上城下风声皆变,有赞同的,直诉公羊迟之两难;有站着说话不腰疼,气他晚节不保,不如与城同殉;亦有两不沾的,唠唠叨叨一句“胜败何必掺和,保住自个小命不就够了”,当然最多的还是无尽的唏嘘。 桓玄摸了摸下巴,打谐谑中生出三分肃然,若让他选,他不定有更好的抉择,也未必有那样的勇气背负一切。 从晁晨将“开阳”宣之于众开始,苏无被震慑当场,气得上下牙直打颤,他想动手,可见桓玄相阻,吃不准用意,加之人就站在城墙上,只要自己稍一上前,便是出头鸟,教下头看个真切清晰。 晁晨咬定他进退维谷,趁其还未破釜沉舟,攒着一口劲,往下继续叙说:“至于公羊月之父公羊启叛国投敌,更是无稽之谈……” 心绪忽然便飞向那羊肥草绿的旷野,那儿有澄澈如练的云中川,有热情似火的牧民,还有南望汉关,渴盼归去的青冢与故人。 他说了很多,说风如练如何战至剑断身死,说公羊启为破奸计,如何忍辱负重,说公羊月如何不屈不避,坦荡以对家世族人,说他如何拒绝代国爵位,一心向南,月照心乡,说爱国永远不是挂在嘴皮子上,而是镌在骨血中,显露在举手投足里。 说到最后,晁晨顾盼神飞,再没当初羞赧不敢启齿的困窘,他将从前不肯甩下的面子包袱都甩脱,不再执着于身份、地位、名利,他也敢一往无前,勇敢地只做他愿意做的事情。于是,他回头骄傲地打量苏无,无声道:“这些话中,可有你方才想说的,如果还不够,我帮你……” 苏无猛然得悟他话中深意,扑上去想将人捉下,口中念念有词:“你疯了,晁晨,你疯了……” 晁晨却轻灵地避躲开,只余那件被反复平展的斗篷,还留有一角在苏无手中,但很快,晁晨便挥刀,割袍断义—— “我晁晨,以东武君之名起誓,此生若有愿执手偕老者,唯公羊月一人!” 一串接一串的话如惊天霹雳,砸得人晕头转向,便是刚才上头落下的“盟书”内容也无人去细看。 见他自曝,苏无说不出喜乐,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终于挣脱桎梏,破茧成蝶,再不是从前记忆中的模样。 他羡慕这意气,又憎恶这意气! 愚蠢,哪有人斗气而不顾后果,将“开阳”暴露了个彻底,实在是愚蠢! 苏无将那片斗篷狠狠扔在地上,一脚踏过去,扶在城墙上向下呼喊,想借机反咬一口,但人群似乎并不给面子,甚至连他先前安排好的托也毫无反应。 他的人没有反应,晁晨的反应却极大,他侧身,挑衅似地看向苏无,用力一跺脚。 脚下踩着的,正是拴住“盟书”的线,只见那上书黑字的布帛如波浪一抖,霎时将众人的目光牢牢锁住。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一双双眼睛却藏满相同的惊讶,苏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向下一瞥,墙头挂着的既非盟书,也不是什么东武君的罪己词,那上头写着的是他苏无的身世与生平—— 在场只有那坐在四轮车上的人,始终安然地欣赏着这滑稽的一幕幕。 -------------------- 作者有话要说: 晁晨少有的高光时刻哈哈哈 ———— 不得不感慨,从方由时和顾在我,到老魏,到崔叹凤和聂光明,温白和苏无,他们或多或少和公羊月的经历有些重合,要不不容于世,要不被人误解,但只有公羊月一个人破局而出,而世间只有那么一个晁晨,这大概是本文最大的糖。 第223章 长广苏氏的发家得益于永嘉之乱。 匈奴入关, 举国兵乱,淮水以北各地兴修壁垒,结宗亲乡里之力, 共同举事御敌, 少年苏峻趁势而起, 成为流民之主,后元帝南渡, 重建晋国, 任其军衔。 虽任军中大将,但流民终究只是流民, 将在外, 始终不得过江。 直到永昌元年,“王与马, 共天下”的平衡被打破, 琅琊王氏王敦谋反, 一度攻入建康逼宫,朝廷不得不引流民军拱卫京师, 苏峻率兵勤王, 因平乱有功, 接连拔擢, 势力不断壮大,甚而为了扩张不择手段, 大肆吸纳江淮水匪, 甚至连朝廷罪犯亦纵容包庇,即便朝中传书押送, 亦是视若无睹。 三番五次之后,中书令庾亮上书弹劾, 认为此子恐成大祸,于是请旨征召其入京,加以辖制,且在苏峻不应后人事大动,以防万一。 苏峻因此心怀怨恨,更怕为其所害。 争端爆发,于是,他联合祖约一同发兵建康,叛离晋国(注)。 而后,苏峻兵败,身首异处,其子北逃,一直东躲西藏,伺机再起报复。机会得来于桓温三次北伐失利,朝中动荡,苏无的父亲苏盼携妻儿南入,渐渐站稳脚跟,在江湖中秘密发展势力,并因遭逢‘开阳’的追查,同江木奴联手合作。 苏盼在终南山为公羊启所杀后,一应势力都落到了幼子苏无头上。 …… 往后白纸黑字无非是一些所为的列举,江木奴遭到重创后,一度消隐,苏无苦苦支撑,心知光靠这点力量全然不足,于是开始有意识跳出藩篱,在东海边初遇晁晨且又猜出龙坤斗墓时,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苏无展扇,扇里藏刀,挥刀斩绳,甫身去夺那挂在城墙上的帛书,晁晨出手阻拦,他气急发狠,杀心大作,一扇切向他脖颈边。奈何晁晨功夫藏拙,不仅分毫未伤,还出手将苏无的铁扇扣了下来。 “捉住他!” 桓玄自后,眼神示意,方才被拦下的守城将士都拿着长戟蜂拥而上,城楼上文官士族皆抱头乱窜,一时间喧嚣混乱迭生。 戟刀送来,晁晨在城垛上腾身连退,伸手往腰间一摘,鲸饮出鞘,扫腿横踢又平刃连砍,只听砰然几声乱响,人尽皆飞落而出。 挣出一口气的苏无仍一心扑在那卷轴上,终于将那挂绳挣断。 “哗啦”一声风动,帛书下落,风骑中亲信欲夺,却为人所阻,方才还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的繁兮和应无心脱身而出,前者轻功纵跃,走壁一托,将那帛书接来。 苏无对墙狠砸了一拳,也顾不得晁晨,足尖一点,飞身跃下城楼,双手成爪,向繁兮手边探去。 繁兮不善近战,见他夺物,反手扔给应无心,后者大臂一缠,飞檐而上,夺取高地埋伏的弓手手中武器,上弦拉弓,先是警告似地对准桓玄,待后者惊惶扫看时,他又慢悠悠调转,正对苏无心口。 “唰唰——” 箭矢一支接一支,苏无旋身躲避,落地即走,吹哨欲换人来围剿。那下头四十八庄的还身处浑噩懵懂,乍一看那俩氐秦奸细忽地跑脱,竟和上头的雪友居士交手,竟还想要援手接应。 长剑剑光纷乱,逼得突围而出的繁兮落地。 苏无朝她面门攻取:“贱人,哪里走!” 黑衣的女人回头,目光毫不避闪,就这么盯着他,凌空跨过那具水泡后腐烂的尸体。 尸体凭空坐起,苏无骇了一跳,伸腿踩压,甚至想在那脑袋上借力。然而,竹竿托着的架子下,忽然刺出一柄冷光涔涔的剑,剑气聚来,向上引破,贴着他的心口欲穿下巴。 苏无心中咯噔一跳,不敢硬接,后翻落逃,长袖翻卷,飞出两枚细小的梅花钉。 只听“叮咚”两声脆音起,架子崩塌,下头飞出红影一抹,那影子持剑腾挪辗转,将暗器悉数扫开。这会子,晁晨亦至,看着钉在告示栏上的梅花样,伸手从怀里取出公羊启交付的那枚生锈的钉器比对,不由扬手高呼:“公羊月——” 公羊月长剑一翻,与苏无对峙:“你污蔑我,这笔帐如何算?” 苏无闻言,这才看清来者面容,不由大惊:“你是人是鬼?不,你没死!” 公羊月懒得废话,剑锋已动,再度抢攻上,苏无扇子已失,脚下皂靴一甩,飞出刀片,竟以腿功,与他交手过招。晁晨提刃,亦要参战,却被公羊月一个眼神阻了回去,他不由低头看向手中那枚陈年梅花钉—— 公羊月定然是想自己亲手了结。 于是,晁晨退了出去,联手繁兮,先将风骑中擅动者解决,而后死守城楼梯与开门绞盘,将所有人都阻在楼上,尤其防着桓玄后手——桓玄的兵就在城外,他们得赶紧解决苏无,再想法子掣肘这位野心勃勃的王臣。 城楼上观战的江木奴不停搓动手里的叶刀,终是控制不住,将四轮车向前一驱。 望楼上忽然飞落一抹倩影,那名被姬昀唤作阿姜的女子,一直在暗中看守,江木奴一动,她的丝刃立即卷了过去。 江木奴露出诡异的笑容:“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阿姜沉默片刻,将丝刃卷扬起,带着那瘫子从城阙上飞落。江木奴凌空,并不慌张,甚至还多嘴替苏无指点了两招。 “攻他期门!” “空门出关元!” 苏无乍然回首,略过那女子,以为是援助已至,不由信心倍增,想借江木奴的手杀人:“你我联手,可别让这小子再有机会逃出生天。” “好说!” 江木奴偏头,对阿姜呵呵一笑,后者面无表情退开,在后掠阵,江木奴届时双手一合,运气推掌,掌风助力,苏无接了一个鹞子翻身配合,双腿一卷,鞋刀擦落公羊月鬓边一缕碎发。 苏无预备再想前进一寸逼喉,长剑已至,反手贴着那薄刀口切过,两人内力一拼,同时退开。 公羊月握剑手微颤,苏无心头一动,想是他受伤坠海内力有损,不由大喜,再强攻他肋间期门。 来得正好! 公羊月双目一眯,霍然旋身与之错开,趁其变招,忽又掉头如燕返,向苏无拥去。 苏无大惊,与他推手却如撼昆仑,如何也撞不开,只能垂首,力走下盘。 公羊月正等他空门暴露,登时两手交错甩剑,长剑自袖下过,白刃出腰,贯穿一偌大血洞。苏无捂着伤口小退,却被身前的红影罩住,进退不得。 “地纪式”已尽皆补全,这一招“君怀袖”,正是东牟郡落海时所悟。 “即便功非全盛,也一样能取你狗命。”公羊月哼笑一声,一脚将他踹开,向后拉开仆步,又猛地跺步而上,“你刚才骂我骂得很舒服是么?哼,这一剑是为我娘所刺!” 苏无滚地偏躲,那剑影纷纷如雪落,照得他眼睛发木,只能以手背遮掩,刹那如堕黑暗。他欲听声辨位,但剑声却消隐,四下的抽气声、惊呼声、脚步声被渐次放大,等他从黑暗中睁眼时,剑气在前,剑身发白,如见太阳。 长夜终有尽时。 “噗——” 白刃过胸,苏无鲜血从口鼻漫出,整个人像后一倒,抽搐着躺在地上,两眼瞪得滚圆,渐渐再无动静。 “这一剑‘长夜尽’,是为晁晨所刺。” 公羊月拔出长剑抖血,又就着苏无袍角拭了拭,这才收剑归鞘,转身向江木奴走去,后者将手中叶刀一展,微笑相望。 晁晨惊呼:“公羊月!” 然而,谁都没想到,苏无等不来桓玄的帮手,竟是龟息诈死。江木奴同时动手,动手的一瞬,苏无掐准时机同时暴起,两面夹击—— “去死吧!” 长剑脱鞘,只听当啷几声乱响,那叶刀尽数被扫开,江木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同样的,苏无眼底也起了两分不甘,但好在那飞刀替他拖住人,他得以背刺,用尽全力将藏在手心的断刃刺下。 江木奴猛地甩袖,袖中还藏有两刃。 眼瞧公羊月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江木奴拍掌而起,让出空隙,公羊月翻身自四轮车上滑出,而江木奴手中的两刀并行,打穿苏无双肺。 “你……你和他……”苏无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两人会走到一路。 江木奴落在他跟前,一把钳住他的下巴:“你敢说你不想杀我?” 苏无沉默。 他不明白,自己的设计天衣无缝,最后为何落到这般田地! 他将所有人算计在内,甚至包括江木奴,他本想将晁晨解决后,再同桓玄反应破军的阴谋,拿出当初刺杀拓跋珪一事表忠心,同时反证叶子刀救人一说,毕竟,拓跋珪回国后,一直在留心这位“义士”,那么他就能完成洗白的最后一步,将破军悉数作为替死鬼,自此后入朝为官也好,在野继续操控拏云台也罢,都能换得一身干干净净! 苏无喘不上气,江木奴吊着他脖子,不给他一点活路。 而后,在苏无惊诧的目光下,江木奴将脸上那块几乎与脸合为一体的面皮一点一点撕下,露出惨白的、完好的、年轻的面容。 江木奴温柔地用只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希微,我就想看你离功成只有一步却功败垂成的模样,绝望,就像当初的我一样,绝望。” 多久没人唤他的字了? 希微,希微。 苏无动了动唇,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说—— “原来你还没死,温白。” 晁晨并不是苏无的第一选择,东海相遇前,那个倔强不服输,瘦弱得犹如冬雪白鹤的少年,才是他最初的抉择。 “原来,你那时有这般绝望吗?” 苏无双眼发木,手指从脖间滑落,怔怔望着那张经年不见的脸,又透过那张脸望向天外,天外飘落红梅朵朵,他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 温白撒手,向后倒下,倒在血泊中喘息。 这世上早就没有江木奴了,如果江木奴在世,又怎么会是眼下这样的结果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啰嗦解释一下,但是觉得这样的留白刚刚好,给人遐想。 如果有问题,再单独问好了。 下一章完结,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喜欢我就收藏一下吧。 注:参考史实苏峻祖约之乱,《晋书·列传第七十》 第224章 “你回来了?” “能进去坐坐么?” “那是自然, 快请进。来,把伞给我,衣衫都湿透了, 外头雪大怕是轧得有一尺高, 你先喝口热茶, 我去给你添件干净衣裳。” “希微,不必费心, 我一会……” “别说傻话, 你这样子,可不像衣锦荣归, 若无处可去, 不如留下,我这儿一碗两筷, 倒是不缺, 酒在炉上热着, 你待会可要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如何……” 那影子穿过整院的梅花, 他痴痴站在雪中, 泪眼模糊。 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那就从宁康元年(373)开始说, 这一年, 三次北征的晋国大司马桓温病逝;这一年孝武帝司马曜掌政;这一年,公羊启化名羊启, 迎娶定襄公主拓跋香;这一年, 距离蜀王张育叛秦,绵竹围城还有一年 这一年, 公羊月两岁,这一年, 晁晨还未出生。 这一年,温白和苏无相遇建康—— “我叫苏无,一无所有的无。” “我叫温白,一穷二白的白。” 那年,温白一十三,因为天资过人,举孝廉,入太学念书。他性子闷,少与人交道,从家乡千里赴建康,也没几个朋友,偶尔学宫的学子踏春游赏时,为了省几个钱,他总独自留在明堂苦读。 就这样,他结识了时时逗留辟雍,借机旁听的苏无。 因祖上之故,苏无自幼随家中东躲西藏,那些寻常人能做之事,皆与他无缘,他只能默默渴望,又小心翼翼模仿。 其实,梅弄文的遭遇,正是温白一生的写照。 年幼的他深感仕途迢迢,因国子学之故,前途无望,恰好此时北方君王风头正盛,为巩固政权,延续汉制,招揽天下能人义士,诸如氐秦天王苻坚,甚至亲赴太学讲学,于是,他动了心思,想离开晋国北上,另谋出路。 于是,他找学宫中唯一亲近的陈韶借钱,筹措路费,陈韶却并不认可他的观念,强行劝说,惹得不快,两人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苏无借了他足够的盘缠,祝他前途似锦。 他不等天明,连夜乘船北渡,可惜时也命也,他既不负盖世奇才,也没有遇到慧眼识珠的伯乐,周转几国之中,钱财散尽,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那时,窝在漏雨的马棚中,他也想过回头,可每每咽不下那口气,咬牙还是坚持下来。 他将希望寄托于巍巍秦国,像吊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能成为王猛第二,希望苻坚能助他完成大梦。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弄才学,费尽心机展示,终不得君顾,唯换来冷眼频频。 不仅如此,王猛还奚落他心机不纯,有小智,无大才,一旦不顺意,则必为人祸。 凭什么? 凭什么就断言他一生? 温白生恨,负气出长安,放马乱走一通,途经野人谷时,已饿了三日有余,眼看面青死气生,他不甘心被一语成谶,于是在山间刨土找食,撅菜根果腹。 这一刨,阴差阳错掉到地洞中。 在这里,他见到了张宾的传人,继承其遗策的江木奴,不过彼时,那洞中只剩白骨一垒。开阳合力围剿下,江木奴负伤遁走,并未逢奇迹,最终不治,草草离世。 温白贪图他腰上玉扣,想摘去换钱,揪扯时扒出两卷手书,一卷乃张宾一生智计的结晶,另一卷乃江木奴亲笔手札。 通读手札,他知道了眼前这死人的身份,还有未完成的大计,那种壮志未酬深深引起他的共鸣,于是,他携书离开,走时在尸首前三叩首,谢其救命之恩,并发愿,若能活下去,便承他遗愿以报。 愿是随口取的,为心安,也为给自己一个坚持的理由,出了地洞他便给抛到脑后。这君子不守信,是要天打雷劈的,结果人还没走出野人谷,便给另外来寻江木奴之人半路截杀,他不得不被迫逃亡。 这一逃,阴差阳错为萧九原所救,误认作流民,给带回了“不见长安”。 因为感念萧九原的知遇之恩,温白一直努力当个好人,习武后与同道并肩作战,他甚至生出依恋,生出自豪,觉得自己一生有所价值,即便没有高官厚禄,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接受。 于是,他将那手书彻底忘记,不想牵扯进列国纷争之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晋国降将骤增,在追查逆贼之时,接连有人失手被杀,当时三公之中的华仪等人怀疑内鬼,而他的资历最浅,且来路不明,就在这几人商量是否要暗中调查以还之清白时,被他听去半截。 无端的怀疑让温白心灰意冷,他又想起了那两册没有销毁的手书。 破军……开阳…… ——那手札上似乎都有提到,若教他们发现,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见长安”中除了萧九原,他谁都不信,于是,他留书一封,暂离洛阳。 他渴望萧九原来追,便与他和盘托出,道尽这些年的坎坷。 可是等了许久,该来的人也没有来——连他也不信自己吗?漂泊数年,走投无路的温白,在大雪之中,浑浑噩噩叩开了苏家的门。 昔年的朋友接纳了他,建康小居的日子,他依然心存执念,坚持写信,虽然这些信,半数都寄不出去。 谁曾想,就在他魔怔时,这些字迹潦草的酒后信被苏无悄悄拿去,字句之间,读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原来这些年,温白没有入仕,却阴差阳错结识了萧九原,还成为了“不见长安”中的文公“白鹤仙”。 借生嫌隙的机会,苏无设计,以其为饵,将来江南相寻的萧九原诱杀,等温白酒醒,匆匆赶去时,见到的只是破碎的尸体,还有急怒攻心的华仪等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噩梦缠身的一天,多少年了,眼前还会浮现那日的血流遍地,和无可反驳的诘责—— “温白,你忘恩负义,竟与贼子联手杀害九原先生!” “亏他还信你绝无逆心,千里迢迢赴江南想将你劝回,怕你心有芥蒂,更是赌上一生清名为你作保,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害死了他,你这个叛徒!” “叛徒!” 他再也解释不清,他虽未杀萧九原,但萧九原切切实实因他而死,他恨,他恨!恨入心窍,他拼命想活,于是,拼着残废一双腿,从华仪等人的联手下,留存残躯苟命。 也是那一天起,他戴上面具,像江木奴一样活着,成了个无心之人,烙上叛徒之名,永远留在《开阳纪略》的阴卷上。 …… “我叫苏无,一无所有的无。” “我叫温白,一穷二白的白。” …… 如果能重来,即便冻死路途,他也不会再叩响那座柴扉。 ———— “该你了,愿赌服输。” 公羊月举剑相向,温白却不避不躲,凛然赴死。他该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已做到,也是时候下九泉去见见当年的故人。 剑锋过喉咙,温白直挺挺不动,瞪着眼睛无声一笑:“公羊月,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晁晨奔过来,将好听见他这话,心中咯噔一跳,伸手欲阻却迟来一步,那吹毛立断的剑,杀人再轻易不过,只见鲜血从温白脖颈上的血痕中汨汨外涌,止都止不住。 “报——” 长街有快马疾来,马上传令官为人群所阻,只能亮嗓高呼:“征东将军刘牢之,离任京口后,自缢而亡!” 江木奴口含鲜血,张嘴大笑:“时若向前,人力无阻,命若有定,唯天不改!你我皆不过红尘芥子,不过推着滔滔大江前行的白浪!哈哈哈!男儿立身,岂可一反再反,刘牢之先叛王恭,再叛会稽王父子,如今被夺兵权,又想反桓玄,他必死无疑!” 晁晨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以为我在做甚么?你以为我的目的就是对付你们几个毛头小子,只是找到《开阳纪略》!我要让你们即便杀了我,这晋国江山,也无力回天!我要让天下重回战乱,我要让所有曾看不起我的人悔不当初!” 晁晨慌神,拼命去捂他伤口止血,公羊月伸手去拉他,连拉两下,才叫人拽开。他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江木奴两腿一蹬,长笑而亡。 公羊月也许不清楚,但他身在江左,再明白不过。 当年谢玄将军组建北府兵抗击秦国,此军战无不胜,淝水大败苻坚百万雄师,可谓晋国军魂所在,如今兵主亡故,干将接连陨落,当年参战的故人中,也就刘牢之还可坐镇,现今刘牢之一死,只怕离北府军分崩离析不远。 “晁晨。” 公羊月倾身,将尸首前坐着的人圈住,晁晨两手垂落,袖口中滚落一枚竹管,正是方才捡拾八卦镜时,沈爰交托在他手中的传信,信上还有曹始音的标记。 一只素白干净的手伸了过来,将那竹管捡来,紧握掌中,手的主人起身,抱持七弦琴,施施然朝下城楼的桓玄走去,拱手一礼:“桓将军,荆州一别,别来无恙。” 桓玄颔首回礼:“阁主还是这般光风霁月。” 师昂未与他套话寒暄,忽地倾身,在他耳边轻语几句,随后将那竹筒交付。 桓玄摘出纸条,匆匆扫过,气得将竹管捏得个稀巴烂,但气归气,却很是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只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师昂恭敬再拜,拔高音量:“桓将军出自名门之后,想必亦是受奸人蛊惑,幸得天眷顾,贼子已然伏法。” “师阁主说得是。”桓玄顺台阶下,对一旁的随从使了个眼神,将地上的尸体清扫。 见此,师昂立即高呼“将军英明”。 被他吃得死死的,桓玄脸面绷不住,冷哼一声,领人离开。 待身着冷甲的兵丁离去,师昂这才款款回身,看了一眼温白的尸首,对着晁晨伸出手,叹息道:“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时若向前,人力无阻,命若有定,唯天不改,你我能做,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东武君,不必挂怀!” ———— 隆安五年,晁晨以东武君的名义,联合桓玄向晋帝请旨,持寻回的《开阳纪略》阴卷,逐步排查江左暗探,又以《开阳纪略》阳卷,铸碑立刻,以祭奠北伐不得魂归的流亡军士以及奔走北方为国牺牲的义士。 英雄碑落成那日,晁晨和公羊月同去观礼。瞻望那一个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时,公羊月心生哀婉:“可惜,父亲留于云中的那些书信,被老凤凰尽数撕毁。” 晁晨在他手背一按,忽然展眉而笑:“有何可惜。” 说完,他轻功一掠,登云而上,起铁笔,将早已默背下的名字一一镌刻,身旁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为那风姿所动,连声感叹。 公羊月心中滋味反复,玩心大起,觉得有必要来一出英雄救美,压一压他的风头,于是携来小石子挥手一弹。可晁晨并未如愿而坠,反而以此垫脚,又再度腾空直上,气得他后悔过那一半功力,以后想再欺负,可没以前顺手。 晁晨自是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回眸时见他黑着脸,自个同自个置气,没来由想起当初雪夜竹海夺伞的一幕幕,嘴角不禁高高挂起,无奈摇头—— “也罢,说过要让着你。” 于是,晁晨大笔一挥,待落下“常诚”二字后,将笔一掷,佯装脚滑,自碑上落下。 公羊月眉头一挑,飞身上前,两手将他抱住,也不落地,借力一点,径自自众目睽睽下掠去。 “我这算不算抱得美人归?”如了意,他满心满眼皆是笑意,往晁晨唇间一吻:“晁晨,打个商量,不如你把另一半内力还我如何?” 晁晨伸手一推:“想得美!” 两人相视,大笑而去。 不远处,有人高呼“刘将军”,晁晨垂首,下意识以为是祭奠刘牢之的士兵,一想到江山飘摇,北府将倾,便觉得心思沉沉,尤其再回忆起温白死前那没头没尾的话,更是生疑—— 连自己的命都放弃了,那他押宝,究竟压在谁的身上? 公羊月抱着晁晨踏枝而去,枝下一骑士打马过,听见叶动,蓦然回首,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刘裕。 前路有人挥手,又唤了一声“刘将军”。 -------------------- 作者有话要说: 老月终于抱得美人归啦,感谢大家对我对本文的支持,与大家相遇在这里,三生有幸~ P.S:我不太擅长写番外,可能是觉得一个故事讲完就完了,不必在这篇文下等了,但也不排除某一天脑洞大开,不过那时候可能会单开,就当免费回馈啦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