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冰下三尺 作者:桥下山 【文案】: 瑜妃死于冷宫之后,怀珠一直想知道是谁将她置于死地。在太后宫里的一年,她一边找寻着答案,一边亲身经历着被权利异化的人想牢牢抓紧却又始终无法控制的命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宫斗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怀珠,瑜妃 ┃ 配角:真儿,太后,玉格格,皇上,小喜 ┃ 其它:悲凉,自由,命运,权利,宠爱 一句话简介:也许宫外那棵梅树还是枝繁叶茂的 ================== ☆、初雪 腊月十五的这天早晨,天光未亮,怀珠照往常一样寅时过半后起早,直接进了侧殿小厨房把面揉好醒发。走出殿门才发现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雪。当值的太监还没进慈宁宫门,白茫茫的地上没一个脚印。她叫醒了前半夜在老太后寝殿里当值的小喜,想趁着还早去织布局选几尺布,做新衣裳。来了慈宁宫半年多了,怀珠一直穿着三年前的衣服。这几年,她又长高了不少,旧衣裳明显不合身了,又错过了宫女们一年一度量身裁衣的日子。老太后看在眼里就顺势赏了她们几尺布,小喜正巧在旁边,算是沾了她的赏赐。小喜是慈宁宫里最得太后喜爱的宫女,连一年以前逃出宫去的时候都带上了她。 回来的时候面正好发好了,正好开始做老太后上午要用的点心,怀珠想着。小喜晕乎乎地被怀珠拉起来,换好棉衣夹袄,走出屋门。地面上的一层雪,让小喜顿时兴奋了起来。她奔着正对着正殿的甬道刚想迈步,被怀珠一把拉着溜着边走出了慈宁宫门。出了门,回头看那地上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小喜比她入宫晚,但比她跟太后的时间长。再过两年太后没给指婚,就熬成姑姑了。两个人披着上个月新做来的披风,走在与宫外一墙之隔的甬道上。 一条梅树枝子架着几朵梅花从宫外伸进宫墙里来。雪覆盖了原本金黄的瓦,沾着雪花的的粉梅点点缀在大红的宫墙前面,像是褪了色。一年以前也是一个突然下雪的早晨,她在织布局做杂役的时候早起扫地,忽然传来瑜妃娘娘薨了的消息。 ☆、霹雳 瑜妃娘娘在冷宫被关了两年,她就在织布局做了两年的杂役。怀珠一直相信瑜妃是皇上最爱的人,哪怕已经走了一年且在冷宫关了两年。那年变法失败,老太后听闻皇上伙同新党预谋逼宫,就先下手一步,把皇上软禁在瀛台一个小岛上,也把瑜妃关进冷宫,每天只准人进去送饭或是取恭桶。她们这些原本伺候瑜妃的下人们也都被分配到宫中各处做杂役。她被分配到了织布局,不会绣工就只能干些扫地归置类的杂活。她总盼着有一天瑜妃能重新把她召回她宫里,继续贴身伺候她。不过后来又想了想,那得瑜妃自己能从冷宫出来,复位。要想瑜妃能复位,那就得等皇上能掌权了。要想皇上能掌权了,那就得等到太后……薨了?每每想到这她总是先猛地拧一下大腿,想着自己怎么能有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然后就陷入茫茫然的无望中。 她没能等来瑜妃复位的消息,却等来她薨了的消息。起初她没有相信,自己去冷宫看了之后,发现瑜妃确实是不在了。可她又没亲眼看见她死了,内心里还是隐隐地没有接受这个消息。或许有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就像以前在府上时无论怀珠躲到哪里,她都能找到她拉她出去玩一样。可是这皇宫就这么大,到处都有人,又能躲到哪呢。她扫着地,心中的猜测越来越多。希望就越来越渺茫了吧,没什么希望能回到她身边,没什么希望能回到从前的日子。其实从瑜妃受选入宫的那天起,日子便一天一天地被压到了现在,在越来越窄的一方天地里,越来越用力的呼吸。 瑜妃平日里脾气不小,又好美又好吃,从来不肯委屈着自己。对旁人来说,伺候她不是一件省心的事。其他宫女总是毕恭毕敬地,想摸清楚怎么伺候才能得她满意,后来实在不得其法,来问怀珠。不全顺着她,自己不高兴了也不用非得哄她,让她自己冷静冷静,怀珠实话实说道。这可不敢学,赶巧了哪天被赏几板子可受不住,其他宫女们听了,全都摆着头回。怀珠天天给瑜妃变着花的在小厨房里做点心,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做。或者倒腾宫外来的洋玩意,怀珠也觉得挺新鲜的。瑜妃特别爱照相,总是赶着早上日头刚升起来,或者傍晚日头要落下的时候换衣服照相,这两个时辰的太阳光最好,不会曝光过头了一片白也不会因为光不够而一团黑漆漆的。瑜妃还总是拉着皇上跟她一块照,就是照的不好看了,得发一通脾气,怪在拿照相机的头上。皇上也不恼,就总是眯眼笑着看她跑进跑出的。她这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过那么一会儿就又笑着赏她们点心吃了。怀珠想着想着,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没来得及擦的地砖上溅起了一团团尘雾。 她继续扫着地,想着皇上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要是皇上没有想象中的难过,瑜妃一定不依不饶。想着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瑜妃不可能知道了。她走了。走了就意味着得放下所有的牵挂与怀疑,并任由旁人对自己的过去予取予求。怀珠还没走出猜测,却等来了老太后带着皇上逃出宫去的消息。半个月前,洋鬼子打进了城,宫里天天都有人传着外面的情势。一会儿说抢东西了,一会儿说放火了,一会儿又说已经退出城去了,消息从来也没落地。猝不及防地,皇上和太后出逃的消息就落了地。怀珠心里顿时慌了,瑜妃的死和皇上太后出逃难道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这么巧?她都已经在冷宫两年了,谁还会想让她死? 怀珠不敢再想,忙赶去神武门。她躲在偏殿着看几辆驴车拉着换了便装的太后,皇上和一些平时太后瞧得上眼的皇宫贵戚出了宫门。怀珠赶去瑜妃生前被关的冷宫里,几个宫人正在里面收拾打扫。怀珠走进寝殿里,和往常不同的是没人拦她,宫人们都好像没看见她似的。在这宫里的,瑜妃娘娘,她是怎么死的?怀珠抓住正在清理床铺的小太监,问道。姑姑还是别问了,小太监颤抖道,他头也没抬,只是抬眼看了看怀珠。怀珠踉踉跄跄地奔到正在擦地的宫女面前,双膝着地,像是摔倒了从地面上滑过来的。我每次来,都给你们银子,现在她死了,你们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怀珠抓起小宫女的肩膀,崩溃道。瑜妃娘娘是自戕的,我们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断了气,小宫女也不敢抬头看怀珠的眼睛。怀珠一下子放开小宫女的肩膀,瘫坐在地上。许久,天已经黑了,打扫的宫人们都一一离去了,她才慢慢站起身来,从被闷住的幽黑冷宫里走向缀着点点灯火的狭长甬道。 回到织布局,怀珠还是不相信瑜妃会自戕。她用力回想着最后一次见瑜妃时的蛛丝马迹,生怕是因为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让她想不开了。毕竟在冷宫的后几个月,她能感受到那个曾经的真儿正在一点点消失不见。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难道是谁有心要害她?怀珠不敢再想了,她拾起匆忙跑出去时撇在一边的扫帚接着扫地,总得做点什么,才不会让恐惧与悲凉交替撕扯。 织布局里负责织工的宫女们早都停了手里的活,围在一起聊天。说是聊天,却没了以往的叽叽喳喳,只是一个人叹一句,几个人抹眼泪罢了。她们说着洋鬼子要打进皇宫,那就是男的丢了性命,女的丢了清白,还不如自己个了断了。或者逃出宫去。不过哪怕是皇上和老太后逃了,宫里的守卫仍旧森严,逃也是逃不出去的。怀珠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只是开始擦地,把砖地上混着她几滴眼泪的泥点子反反复复地擦。在这宫里活着一天,她也还是要继续打扫,没人替她干。本来她想着,也许皇上知道瑜妃薨了肯定会为她难过伤心,但现在看来,他还得先顾着自己逃命吧。不知道瑜妃断气之前还是不是在想着皇上呢?或者想着当初压根就不应该进这皇宫?后来又有人说,在他们出逃之前,太后去看了瑜妃,是太后要瑜妃死。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为什么逃命钱太后还非要让她死呢?那一天的时间,脑子里七零八落地闪着数不清的问题,全都找不到答案。后来她竟然还想着,要是洋鬼子真的进了宫,到底会怎样呢呢? 洋鬼子没进宫,留守京城的景亲王在宫外议和了。过了半年皇上和太后坐着八人抬的大轿回宫了,像是往年从颐和园避暑回宫似的。 皇上太后回宫后不久,宫里一批宫女被指了婚。一大批本来打算留着继续做姑姑的,经过这件事之后到了年限也都选择出宫。她也不是没想过出宫,不过她那时候做了几年织布局扫地的杂役,没钱没势,当年陪嫁进宫想要出人头地的目的也没达到,出了宫不知道还能怎么活。正好,太后身边走了几个宫女,宫里管人事的太监看她手脚还算勤快就把她安排去了太后宫里。她应了。虽说她本来也没得选吧,不过要是有得选,她也会接受,一是趁机探查瑜妃真正的死因,二是伺候太后的人无论宫里宫外的人都是另眼相看的。 ☆、回忆 怀珠和小喜刚迈进织布局的门,掌事的小太监刘泰来腆着一张笑脸,客客气气的叫着她何姑姑迎了上来,领着她们进到库房。那几年在织布局做杂役的时候她就住在库房旁边的偏殿里,八个人一间屋子,都睡在一张铺上。那时候泰来就在这织布局了,日日在一个屋檐子底下也没说上过几句话,怕是临到她走了也没记住她的名字。老太后宫里的人,果然到哪都被人高看一眼。像泰来这样的小太监是从来不敢怠慢的,像是攀上了她们就能从太后那得些什么好处似的。不过于她们倒是多了几分方便。 回去的时候路过神武门,正赶上侍卫换班,脚步刻意地慢了下来。一层层宫门缓缓被推开,杂音忽地涌入,像是被风吹进来似的。这下怀珠完全的停下了脚步,透着宫门往外面看去。虽然不过辰时,街面上已经很是热闹。距离太远,只看得见牲口拉的车和行人来来回回的模糊身影,全然看不出是因为什么才吵起了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早晨。待换班的侍卫们将宫门重新关起来,她才回过神来,以为小喜已经走远了,赶紧四处张望着。回头一看,小喜还眼巴巴地看着宫门的方向,像是在找些什么。这时候侍卫们已经重新站好了位置。走啦,她喊着小喜,加快脚步往回赶。 进了慈宁宫门,太监宫女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那原本一尘不染的雪地布满了杂乱的脚印,小太监们正翻来覆去一条条地铲着雪。老太后这时候正在看着早奏的折子,身边向来只留刘公公一人伺候着。怀珠也像往常一样进到偏殿小厨房给老太后准备上午的点心。 坐在暖和的火灶旁边,耳朵有些酥酥麻麻的,像是在融化似的。她这才想起来,刚才在神武门没看见小武。 ☆、缘起 十年前,她入宫的时候就是从神武门进来的。那时候也才刚过十三。说起来,她还算是真儿的远房亲戚,从小便入真儿家为仆。真儿被选入宫时,点了她做陪嫁一起入宫。那时候一排的丫鬟站成一排,瑜妃看了看就点了她,口中还念着“又黑又胖,长得难看点肯定入不了皇上的眼。”真儿的阿玛和额娘都念着,这还没入宫呢,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将来肯定能得宠。可只有怀珠知道,她也是因为想跟她一块玩。怀珠撇了真儿一眼,往前一步走出来。 真儿嘴上从不饶人,但总还是有股小孩子的心性,从没做过什么伤人的事。她要是对一个人好就是实打实的掏心掏肺。她若是不喜欢谁,也从来不会正眼瞧着,包括跟她一起入宫的庶出姐姐兰儿。两姐妹一起被选入宫,本还以为多个照应,可偏偏没什么来往。静妃和瑜妃性格正正相反,平日里闷葫芦一个,遇上什么大事都不爱主动掺和。有时候也总给人一种脑子不太灵光的错觉。她总是口里说着“不争,不争”,看似与世无争不爱动心思,其实不论兄弟姐妹还是下人们都当她是自知争不过,所以不争。 从蜀地入京之后,怀珠一天都没在京城里面逛过。先是关起来学规矩,然后就被送进了宫里。她只是在车上掀开帘子往城里忘了几眼,那时候天还未亮,街上没几个人,完全看不出来书里说的人流如织的样子。坐着车到了神武门,车停下,她抢先跳下车,仰着头看着神武门。那时候这宫里,城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新奇。她想把装进眼里,留在心里。天光蒙蒙的亮了起来,有一片橘黄色的光晕从神武门外的大街上升起,宫门缓缓地关上,把光关在了外面。她定睛环视周围,天亮了,宫女们一个接一个地排队走进偏殿。 后来神武门几乎是她最熟悉的宫门,虽然她从未出过宫,却经常有机会陪小姐妹一起来神武门旁的偏殿会见家人。她家里没别人了,所以从来没人来看过她,不过每个月初二有这个宫女探亲的机会,她总是会想到这围墙边溜一溜的,哪怕听听声音。 有一次她跟着欢子来神武门探亲,欢子进去看爸妈了,她一个人在外面等她,盯着神武门外卖冰糖葫芦的看了很久。倒不是宫里没有,只是那插在一束高粱垛上的一支支红彤彤的串子那么扎眼,和着小贩的叫卖声,满是生气。一个刚换下班来的侍卫问她,没见过?她看了他一眼,坦荡荡的说了声,是,真好看。他说,等我给你买去。没等她说话,他转身走向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她坚持给他钱,两个还推搡了一会儿。最后他实在拗不过她,只得收下。后来她每次去的时候,他都会帮她在宫门外买上点新巧的玩意儿,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驴打滚,有时候也是糖人儿,面人儿那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宫里不是没有这些,只是好像这每个月从外面买的东西总是不太一样,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 他说,人家都是来神武门探亲人的,就你一个人在宫门口傻站着,眼巴巴地往外看。她说,你那是瞧着我可怜吗?他说,倒也不是,你挺好玩的。 怀珠想了很久好玩是什么意思。 后来每个月探亲的日子,怀珠都会跟欢子去神武门。欢子去探亲,怀珠就去偶遇小武。两个人经常在那站许久。有一次直到宫门要关了,他才想起他要换班出宫。你叫什么?他问。何怀珠,你呢?她反问。叫我小武吧,说完他朝着宫外走去。 神武门又一次在她眼前缓缓地关上。 ☆、朦胧 临近年关,老太后照例在小年夜赏了宫女们一顿老北京的铜锅涮肉。晚上,老太后歇了后,一屋子的姑娘们围坐在平日里换班歇脚的偏殿。锅子的蒸汽烟烟袅袅地爬满了整个屋子,看谁都像是带着一层朦胧的纱影。这是怀珠到了老太后宫里第一回了解了这些姑娘们除了伺候老太后之外的那部分生活。她们从各人家里捎来的东西,聊到老太后每年过年给赏的分别,又从怎么从宫里的吃穿用度看到这一年哪些宫里受宠哪些都到了冷落。怀珠没有家人来看她,也是第一年在老太后宫里过年,所以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得默默在锅子里捞东西吃。老太后赏了好些肥间瘦的羔羊肉,她却迟迟不敢下筷子,怕胖了之前做的衣服都穿不上了麻烦,只敢捡了冬瓜,白萝卜这些不顶事的往嘴里送。怀珠不由得想起还在府上的时候,大师傅总是换着花样让她试菜。那时候她也不忌口,每天吃的圆滚滚的,旁人看她都觉得她胖乎乎的。 说着说着,不知谁提了一嘴皇上,小喜随即把话头带给怀珠。我真是从来没见皇上有过笑模样,都说皇上特别喜欢瑜妃娘娘,怀珠你之前在瑜妃宫里,是不是经常见到皇上,看没看见到底是怎么个喜欢?她问。 怀珠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随意应付了几句,像是经常能见到皇上,但是很少抬起头来看他。或者是,就像寻常的小情侣一样玩在一起,也会吵吵闹闹,闹个脾气,不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其实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她入宫早,书读的也不多,在宫里能看到的也就是皇上和瑜妃了,压根也不知道其他的寻常小情侣是什么样的。怀珠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眼前总是闪现瑜妃和皇上相处时的样子。小喜倒是没太在意怀珠的发呆,犹自和姐妹们讨论起了什么样的男人能嫁。有的说不能找家里太穷的,还有说是人不本分总有花花心肠的不能找,又有人说总抽大烟的也不行。后来小喜压低了声音说最不能找的就是太监,嫁过去守活寡,断子绝孙,连点希望都没有。说到最后也没说应该找什么样的,说的全是不能找什么样的。 晚上躺在铺上,怀珠久久的睡不着。希望,嫁人,喜欢……过去的事在她脑子里来回来去反复着,本来她以为像是皇上和瑜妃那样的情侣就是极好的,这男女之情就应当如此。可最后竟落得个一死一囚。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从哪一步重来才能不至于到如此的境地?皇帝被囚之后她便没再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会不会时常想起来瑜妃,是会想起她平日的任性还是温柔。 正想着,睡她旁边的小喜被尿憋醒了。她急匆匆地跑出屋出恭,又急匆匆地跑回床上钻进被窝里,哆嗦道,可冻死我了。怀珠更睡不着了,她坐起身来,认真地看着小喜。小喜用被窝把自己裹紧,面带诧异地看着怀珠,问道,你不睡觉,看着我干嘛?怀珠接过话茬问,一年前,老佛爷带你逃出宫去那天,都发生了什么?小喜裹着被子坐起身来,问怀珠,你怎么对这个好奇呢?怀珠说,我就是问问,好奇为什么老佛爷只带你走。小喜面露喜色,看似漫不尽心道,我伺候的好呗,老佛爷也爱跟我说话。那那天太后有跟你说过什么吗?怀珠赶紧抓着话茬问。小喜想了一会儿说,那天晚上不是我在寝殿里当值,我在睡觉呢,早上起来也像是跟往常一样,没多说什么,中午的时候得了外面的消息就在刘公公的安排下坐车走了。就这样?怀珠问,心里想着兴许真不是老太后下的杀令。不过听说那天晚上老佛爷睡的不好,起了好几次夜,兴许是心里记挂着洋鬼子闹的事,小喜十分笃定地说。那天值夜的是谁?现在还在宫里吗?怀珠问。小喜想了想,好像想到什么高兴的事,略带兴奋地说,她已经出宫了,嫁人了。怀珠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脚踩空了。小喜接着自顾自的说,老佛爷给指的婚,嫁了个在京城做小官的儿子,她当年还没我受老佛爷宠呢,你说老佛爷会给我指一桩什么样的婚呐?怀珠心里郁结,但还是敷衍地回了小喜,肯定比她嫁的还好,快睡吧。 ☆、初恋 刚进宫的的时候瑜妃也才刚过十四岁,皇上不过十六。在瑜妃身边的时候,入宫前的规矩是都白学了的。除了每天跟着她去给太后请早安的姑姑们,其余的宫女们每天就是陪着她研究各式各样的新玩意。皇上每次来都会带一些来,说是带来一起琢磨,然后就都留下了。其实皇上心也是很细,赏东西总是需要上账的,时间久了难免让人惦记着,横生出一些事来。这两个人比起夫妻,更像是玩伴。皇上若是来,两个人就一块玩,皇上若不来,瑜妃也自能找到其他乐子。 两个人一起玩闹着过了几年,一个好像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皇上第一次不合规矩地宿在了瑜妃宫里。姑姑喊退了伺候的宫女太监,寝殿里的红烛整晚都亮着。第二天早上,初春的日光刚刚洒下来一点,皇上起来更衣去上了早朝。她进来伺候瑜妃洗漱更衣,一个早上,瑜妃一句话都没说。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了,瑜妃问了一句,你说皇上今天还来吗? 从那以后,瑜妃好像盛满了少女心思。她天天盼着皇上来,担心皇上看上了别的妃子宫女。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经常发呆,然后不自觉的眼尾含笑,少了些玩闹和自寻乐子的本事。怀珠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可又无从改变,每次叫着她玩些什么,她也是动不动就走了神。皇上倒是经常来瑜妃这里,来了也没件正事,换装照相片啦,逗逗猫狗。有一次他搬来一个两个轱辘说是叫洋车的物件,在瑜妃宫里载着她兜圈子。一个转弯没注意,摔了一跤,吓得随行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两个人愣是坐在地上笑开了。怀珠赶紧走上前去,先把皇上扶起来。那是她第一次抬起眼来看皇上,清秀爽朗,温文尔雅。她没敢让眼神在皇上面前停留太久,赶紧把瑜妃扶起来了。皇上是怀珠一直都看不透的人,他在瑜妃宫里,大多数时间都像个孩子,可有几次她偶然碰上皇上路过,却总觉得他心里装着沉甸甸的秤砣,把他的眼角眉梢连同心和整个身体沉沉地向下坠去。 瑜妃向来是不喜欢她宫里的人太接近皇上的。有一次,怀珠在甬道上迎面碰上皇上的骄辇,四个近侍抬着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过去。她的余光里看到皇上塌坐在上面,面无表情,眼神带着一丝茫然。她连忙低头退到墙边。待皇上走过去,她抬起头看皇上的背影,金线镶边的深棕色衣袍随风摇摆,在橘黄色夕阳的映衬下渐渐的隐匿了原本的颜色。此刻,这个被人抬着的皇上,好像和每日瑜妃殿里的皇上不是一个人了。 她曾经无数次听到皇上和皇后吵架,皇后向老太后告状的消息。他们吵的架应该和瑜妃吵的不是一种,毕竟和瑜妃吵架过不了多一会儿两个人就互相给对方找台阶下。怎么能吵到太后面前呢。 她对皇上充满了好奇,每碰到一件事,就总是想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像是宫里人都传说皇上和太后关系不好,但皇上倒是从来没说过这话;像是他们出逃的那一天,到底他知不知道瑜妃已经死了,如果知道他还会走吗;像是如果他看见瑜妃陷入危险中,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保护她。宫里的其他人总是为皇上传说他的心思,她却从不肯全信。越是好奇就越是猜不透,也不知道从何处能得到答案。后来慢慢的,她也怕找到答案,怕的是找到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在她心里,皇上是这世上完美的男子,而完美总是要有些神秘而猜不透的地方的。就是要离得远些,看的朦朦胧胧的,才能在心里靠着想象填补上所有未知的缝隙。 ☆、付出 腊月二十四一清早,天还没亮,怀珠刚起床就在门廊上碰上了刘公公。刘公公是太后宫里的大太监,跟了老太后三十年,可还是小心翼翼的一步也不敢走错了。不论当不当职,他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起,最晚一个睡。不论是刚入宫的小太监,还是皇上王爷,他永远伺候周到。有时候真也不知道他图的什么。 珠子,来,李公公把她叫到一边。以后你原先主子的事可别再跟人说了,问也别说,李公公面无改色的说道。怀珠一怔,她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加速,想起原先听到老太后亲自赐死瑜妃的传闻。我本也没想说,怀珠答道。主子忌讳这个,他眼神示意着太后殿里。我以后绝不再说了,谢李公公,怀珠如是说。做奴才的,就是得让主子省心,再不济也不能让主子添堵不是,主子高兴了,我们就算没白伺候,这一天也算没白活着,李公公补充道。怀珠自从进了慈宁宫,发现老太后虽然要求多,平日里用人的地方多,倒是从来没罚过宫人们,连脾气都没发过。但不论太监宫女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一点伺候不好了惹老太后生气。李公公是最得老太后信任的,却也是最小心翼翼的,而他早已混到了大太监的地位上,本不必每天比老太后早起晚睡的伺候。但听他这么一说,怀珠好像突然明白了,许是他早就把当奴才当成他一辈子的事业,头等重要的大事。 怀珠退后半步,低下头弯下腰道,李公公,您不嫌弃的话,当我干爸爸吧。在宫里,新宫女进宫经常会认干爸爸,一种名正言顺得宫里老人庇护的方式。怀珠上一个干爸爸是给瑜妃梳头的刘公公。他入宫有四十来年了,到死前也只混到了给瑜妃梳头。不过宫里看他干了这么多年,上岁数了,分给他了一小间屋子,不用和其他人一块挤着住。屋里面摆满了各式的烟斗,烟叶跟卷烟的烟纸。他爱抽烟,不过太监们在宫里是不许抽烟的。他每天除了给瑜妃梳头也就没什么旁的事了。就躲在屋里,鼓捣他的烟叶子,卷好了又拆开,就是不能点着。在瑜妃被冷宫里的日子,他们还见过两次,那时候他已经不给瑜妃梳头了,就每天在他那小屋子里待着。直到有一天,尸体被人发现,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躺在床上,右手捏着燃了半截的卷烟,左手抓着一个烟斗,烟叶撒了一地。 李公公说他考虑个几天。 过了年,正月初二,又是一个到神武门探家人的日子。从瑜妃走了之后,她一开始去过几次神武门,可是没见着他,后来就没再去了。也一年多了,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宫里当差了,还是调去了别的地方。小喜说她额娘定是又给她带了年货,她拿不动,偏要拉怀珠一起去。她只得跟她去了,其实心里也还有着那么一些念头,兴许又能看见她。果然,他没被调走。小喜进了神武门旁的偏殿,她放眼望去就看见了他,正当值。那种感觉不只是看到了一个熟悉舒心的人,也好像看到了过去没那么多忧虑的生活。 他也看见她了。 一年多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出宫嫁人去了,他笑着调侃她。你呢?不在神武门当值了?怀珠反问。这不是跟着保护皇上太后去了吗,就有那么半年不在,回来了你也没来了,他回答。哦,怀珠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年没见好像生疏了很多。你等着,他说完往宫门外走去,回来的时候手上举着一支糖葫芦。这些日子过年宫里东西太多了,都吃胖了,可不敢吃了,她说。没事,拿着回去慢慢吃,他把糖葫芦塞进她手里。小武,她叫他的名字。在外面的时候想回宫吗?她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想也不想,宫里头日子清闲,可总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在外面的时候有苦有累的,倒觉得每天过的都挺实在的,以后有机会跟你细讲,他非常认真地答。 两个人在神武门口站了片刻,正赶上又一次换班。你不换班吗?她问。再值一班也行,他看了一眼神武门答道。“我现在在太后宫里”“我听说了瑜妃娘娘的事“两人同时说出口,也在听到对方的话的时候同时噤声。沉默了片刻,小武先打破了这平静。我家里是旗下的,不是官,在东直门那边做点小买卖,也算是养的活一家子,家里没人抽大烟,都是本分人。她咬了一口糖葫芦,冰糖在她嘴里慢慢融化,不一会嘴里的味道就由甜转酸了。好酸啊,怀珠没有接茬,怕他说出什么她不敢答应却又不愿拒绝的事来。她眼睛眯起来,像是倒了牙。一年不见,牙坏了?他打趣道。 这时候,小喜从偏殿里丧着脸出来,朝着他俩走过来。怎么了?她问。是我阿玛来的,说我额娘病了,家里没钱吃药了,怕是撑不过去了,小喜说。你的月钱呢?怀珠问。每个月都拿去给家里,家里弟弟刚办完婚事,没剩几个钱了,小喜答。我有,我回去给你拿,先应急,之后再还我,怀珠说着把手里的糖葫芦塞进小喜手里,朝着宫里快步走。 怀珠回来的时候,看见小武和小喜站在原地聊着天,小喜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吃得见底了。见到怀珠,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都给你吃光了,下次连钱一起赔你。没事,我正好怕胖呢,怀珠说着把手里的钱袋放到怀珠手里,把她手上的糖葫芦棍拿下来。谢谢,下个月领了月钱我一定马上还你,小喜转身走进偏殿里。 她也是太后宫里的?小武问道。是啊,太后最喜欢的宫女了,怀珠自顾自地说道。小武没有接茬,反而问道,你不爱吃糖葫芦了?她沉默了许久后答,不知怎么的,最近吃甜的酸的总是牙疼。 进太后宫门前,她俩迎面碰上了来给太后请安的大阿哥,连忙退到一边。大阿哥不往前走了,反倒是走到她们面前。以前见过你吗?大阿哥问道。小喜抬起头来。大阿哥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怀珠,问你呢。怀珠不敢抬头,只道,我是新来的。之前是哪里的?瑜妃宫里的。我那个嫂嫂啊,人长的美,就是死的早了些,可惜了。怀珠猛地抬起头来,大阿哥像是被她的眼神吓着了,不再理会她们,径直走进了殿里。怀珠起身,扶起旁边的小喜,刚要往里走,小喜低声说,我跟过他。怀珠万分没有想到,一时之间愣在了那。看四下无人,小喜接着说道,本来以为真能一直跟了他,哪怕做小,怎么说他也是大阿哥,皇上的堂弟,万一以后真能当皇上呢。可他后来,压根就不认账。我可能就是没有这往高处嫁的命。在宫里,跟宫女可是杀头的罪,他怎么可能认,怀珠找了点借口安慰她。其实怀珠心里也是有些吃惊于小喜的大胆,她先前在瑜妃宫里也好玩,外人看来不守规矩,不敬主子,但总还是不会做太出格的事。而小喜这事要是被人发现,大阿哥可能还能得些太后的庇护,她估计就是被拿来以正宫规的结果了。她也听说过大阿哥其实并非良人,家里虽有正室侧室,却总也舍不了沾花惹草。跟小喜走进殿里的一段不长的路上,怀珠打量着太后宫里这些忙前忙后的宫女们,脸上或多或少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笑意,有多少人“跟”过大阿哥,又有多少人想要“跟”着大阿哥? 小喜倒是很快就恢复了,她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竟让她想起瑜妃。你说小武娶亲没有?小喜一边理着下午老太后吃剩的食盒,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小武?怀珠反问道。就是早上跟我们说话的那个神武门侍卫啊,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喜笑着,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出来的自喜。怀珠当然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他们怎么能熟的这么快,当年他们可也是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知道彼此的名字,而她就站在那一会儿就知道了。当然记得,怀珠听上去有些不动声色地答。你觉得,要是嫁给他怎么样?小喜拿起食盒里老太后剩下的一块山楂糕饼,递给怀珠。你才见他几面,就想嫁给他了?你了解他多少?怀珠把糕饼塞到嘴里,咬了一口,山楂馅的,一下就酸到了牙根里。我也到了该出宫的年限了,再不为自己盘算可能真得被指婚给太监了,你别看宫里这些总管太监们表面上都对底下的宫女太监一样的态度,其实他们私底下都还是向着底下的小太监们的,心疼他们都挨了一刀,总想着找个体己的人照顾后半辈子。谁也没曾为咱们想过,嫁给太监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小喜一股脑的说着,怀珠趁这个功夫把山楂馅的糕饼全塞进了嘴里,忍着酸咽了下去。小喜也拿起一块糕饼,一口一口地吃着。小喜跟着老太后有几年了,带她的姑姑出了宫之后,就是老太后最看得上的宫女了,人聪明伶俐脑子活泛,陪老她后下棋打牌,还总是能讲些笑话,很是招老佛爷待见。哪怕平时犯点小错,也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兴许可以,我也不知道的,怀珠如实回答。 怀珠和小喜给老太后上烟的时候,大阿哥还在。点完烟退出殿来,李公公跟上了她,告诉她,他想好了,收她做干闺女。 那个晚上,怀珠躺在铺上失了眠。她转过头去看身旁睡着的小喜,一束月光穿过窗梁照进来,横搭在小喜的脖子上,像一柄带着银光的剑。她不自觉地把手臂抬起来,悬空架在她脖子上方,剑立时消失了。她放下手臂便又出现了。来来回回几次,直到月亮移了方向,月光不再横搭在小喜身上。她放下有些微酸的手臂,看着旁边熟睡中的小喜像个婴孩一样均匀地呼吸着。她没想到平时总是叽叽喳喳的小喜竟然有这样的经历,这层层的宫墙到底隔绝了多少人心,藏了多少分真实。 ☆、死结 你可别看上皇上,你就算是看上了皇上,皇上也不一定就能看上你,让我知道了,咱俩可就变敌人了,瑜妃把她一个人留在殿内对她训着话。搁平时怀珠肯定得跟她顶上两句,可是这回她没开口,一直低着头。后来皇上再来瑜妃宫里,她便再也没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后来瑜妃被太后打入冷宫,她偷偷去看过她几次,给她带些有家乡味道的点心。可每次,说不上几句话瑜妃就开始惦念皇上,好像她们之间只有皇上似的。她总是说皇上不会放着她不管的。可皇上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的。有几次,隔着窗户,影影绰绰间好像看到皇上的身影。他好像在看书,从房间的一头踱到另一头,来来回回的无数趟。她只是远远的看着,猜测着皇上此时此刻有没有想到瑜妃。他从来没有差人去看过她也没有送过东西。如果近十年的浓情蜜意这么快就消失不见,那究竟哪一刻的他才是真的他呢? 后来没过多久,皇上被太后囚禁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就在紫禁城外面。她心里竟然有些安慰,皇上也是身不由己的。瑜妃听到这个消息,竟和她有着一样的反应。在冷宫多日以来,她不再像以往有人伺候,每天多是长发垂腰,也不像以前一样早起涂脂抹粉,整个人像是暗下去了一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眼睛里闪烁出刹那的光,而后才升起一抹悲伤的颜色。那皇上出来之后,一定会把我接出去的吧,瑜妃问她,她竟然问她。会的,她从不说谎,虽然这次她也不知道答案。 瑜妃等着皇上出去接她,皇上等着太后把他放了,那太后呢?她在等些什么?那时候她也只是远远望到过太后。坐在轿子上目不斜视地往前行着,脸上丝毫没有表情。她要些什么?可能就像人们说的,要权利,如果她是男人的话,想必自己已经当皇上了。不过,那样她也不会进的宫来。现在这个位置上,她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不由 玉格格又被宣召进宫了,她是景亲王的女儿,皇上的表妹。她出阁前经常在宫里住着,陪着太后,极得太后宠爱。她为人也好,对宫女太监们都一视同仁,每次进宫来总是带些东西来给大家,有时候是北京城里最时兴的小点心,有时候给宫女们带些饰品什么的。怀珠之前在瑜妃宫里见过她一次,那次她从宫外带来照相用的胶片给瑜妃。 后来她被太后指婚嫁给了寿王爷的第七子,一个一表人材的郡王。这是她嫁人后第一次被太后唤入宫内。一大早,天还没亮,宫女们正准备老太后起床洗漱用的温水。怀珠看见她,穿着暗紫色的衣袍,站在门廊外。怀珠正端着一个面盆,路过她,给她请安。玉格格回头看了怀珠一眼,道,我见过你,不过应该不是在太后宫里。格格真好记性,奴婢原是瑜妃宫里的,怀珠答,吃惊于玉格格的记性。 片刻的沉默后,玉格格轻轻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你这是要给老祖宗做点心?是,得起早把面发上才不会误了时辰,格格您起的倒是很早,怀珠起身道。想老七起了没有,在做什么,玉格格毫无掩盖地说。怀珠一下子怔住了,顺着玉格格的目光看去,是一弯若隐若现的月亮快要融化在白日的光亮中。许久,怀珠先开口,格格您要是有什么想吃的,随时吩咐我。可不敢吃多了甜的,在宫里养胖了回府叫他认不得了可怎么办,玉格格表情里满是向往。 不知怎的,怀珠忽然想起小武,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许是在神武门值夜班呢。相隔几百米,却不是经常能见到,也不知道彼此的心思。真是羡慕你,能和心上人整日在一起,怀珠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玉格格看向怀珠,久久也没说话。可我现在不是还在宫里吗?玉格格抬起头来像是在寻找些什么。怀珠想到瑜妃和皇上,此生无法再相见,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也看着月亮思念她呢?玉格格受太后喜爱又对瑜妃有几分怜惜,或许她能知道点什么? 在太阳还没完全现出原形的时候,月亮已经不见了,连带着满怀的小女儿思绪,一起消失在灼人的日光之中。 玉格格在宫里的日子,终日里就是陪老太后下棋,或者拍照。几年以前,老太后还曾下旨,不准宫里的人拍照,说是西洋来的摄魂之术,会把大清的国运摄了去。瑜妃娘娘偏不听,暗地里接着照。后来,太后把瑜妃关进冷宫之前就把她所有的照片都毁了,只剩一张,在怀珠那里。那一张是刚洗好的,她还没来得及拿给瑜妃。 玉格格举着上回来宫里和太后合照的照片,给太后看,选的都是太后拍的最圆润和蔼的,拍走了样的早就连底片都毁了。太后眉开眼笑地一张张的看了许久,好像透过照片还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要是这照相术早个三十年传进来就好了,还能留下几张年轻时候的照片,先皇帝走的也早,没能给他留下几张照片,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玉格格拿出几张新照片,举在老佛爷面前翻着,老祖宗,这是我嫁过去之后,在家里拍的,还要感谢您为我指的这一桩好亲事。先是一张全家福,全家人正襟危坐着,后面就都是小夫妻两个人的合照,随着次序越来越亲密。最后一张里,玉格格穿着利落的洋装西裤,蹬着一双跑马靴,双手环抱着郡王,郡王也是一身洋装,辫子藏在帽子里。两个人笑眼盈盈地望着对方,好一对亲密夫妻。老佛爷先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照片,而后一笑,把照片拿在手里端祥。接着目光转到她手边那张自己的朝服像。她一个人坐在藤木椅子上,直视前方,头上悬着几个大字“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把手里这张照片放下,神色自若地对殿内一干人等说,给玉格格把西偏殿腾出来,在慈宁宫多住个把月,都下去吧,我要午睡了。 玉格格依旧面颊含笑地跪安,收起照片。怀珠和玉格格一起走出了太后殿门,眼看着玉格格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他还病着,不知这几个月谁在照顾着他,玉格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怀珠倾诉。而后,她像个木偶一样往她的临时寝殿走去。 因为冬天里吃的油腻了些,怀珠为太后准备了山楂糕饼。她今天还特意多做了些,给玉格格送去一份,一来解她想家时的空虚,二来跟玉格格关系近些兴许以后能知道些关于瑜妃遇害的消息。玉格格一个人在寝殿里,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格格,给您做了些点心,您尝尝,怀珠说着把糕饼盒子放在桌上,正要转身的时候,玉格格叫住了她。这是什么?玉格格起身走到桌前,打开糕饼盒子。倒是挺好看的,说完,还没等怀珠回话,她便捏起一块山楂糕饼放进了嘴里。好酸,是山楂?玉格格被酸的眯起了眼睛。是,您还吃得惯吗?怀珠回问。酸的过瘾,今天怎么想起来给我送糕点了?玉格格把剩下的糕点塞进醉了。看您今天好像想家,想郡王了,怀珠实话实说。玉格格一下子笑出声来,不过吃了你这糕点,我好像更想他了。怀珠不动声色的鼓起勇气说,以前瑜妃娘娘想皇上的时候,奴婢就做这个糕点给她吃,她吃了就高兴多了,我想格格应该也会爱吃。 玉格格愣住了,像是猜到了怀珠真实的用意。她又拿起一块山楂糕饼,递给怀珠。怀珠抬起头目光直视玉格格,大大方方地接过糕饼,咬了一大口,用力地嚼着。玉格格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发目光移开,走到床边,背对着怀珠说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胆子很大,不过很多事情不知道反而比较安全。怀珠望着玉格格的背影,读到了一丝不得以还有一丝拒绝。她没有坚持,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不疼但胸口却闷闷的。 玉格格在宫里住了三个月,怀珠每日都去给玉格格送点心,有时是芋头酥,有时是红薯饼,当然送的最多的还是山楂糕饼,因为格格说每次吃山楂糕饼总能想起和郡王相处的点滴,而她希望能时常温习。她们也经常会聊天,聊格格和郡王,也聊怀珠在蜀地学厨时的故事。怀珠一直也没提起瑜妃的死。玉格格出宫的时候已经开春了,天气热了起来。一天傍晚,玉格格正和太后在院子里喝茶,看着太阳渐渐从宫墙下坠下去,然后,王府上传来了消息,说是郡王病重。听到这个消息,玉格格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慌乱,站都站不稳了,她的贴身婢女一路扶着。太后只得放玉格格连夜回了府。怀珠送玉格格到神武门,给她塞了满满一大盒山楂糕饼,说是盼着郡王平安,早日脱险。看着一层层宫门开启又关上,玉格格的车马也消失在宫门的尽头。 送玉格格那天,没看见小武,想必是换班回家了。 再一次听到小武的消息是因为小喜。她因为和侍卫私相授受,被发现了,告到太后这里来。怀珠得知的时候,忙从偏殿赶来,手上还端着刚做好的山楂糕饼,在太后宫门口,一把被李公公拉住。别管这些事,想管你也管不了,李公公压低声音道。门掩着,他们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声音。老佛爷会怎么处理这档子事?怀珠说道。本来老佛爷是不管这闲事的,直接交内务府发落,她能得着这么个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求个饶是看在这么些年伺候得尽职尽责上格外开恩了,李公公如是道。殿里隐约传出来小喜求太后赐婚的声音。太后不置可否。先保住小命再说吧,可别要求太多了,李公公轻声道,脸上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老佛爷会杀了小喜吗?怀珠有些慌了。嘘,这不能乱说,老佛爷从不杀人,李公公正色道,停顿半晌接着道,惩罚下人的法子多了。怀珠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食盒里的山楂饼差点滑出盘子。 殿里传来老太后悠悠的一句,跪安吧。干爸爸可奉劝你一句,别掺和这事,惹祸上身,李公公说完,端过怀珠手上举了半天的点心盒子,弯着腰走进太后殿里。 小喜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好像没看到怀珠似的向偏殿走去。怀珠跟上去。小喜走进了小厨房,看到案板上放着怀珠刚才做山楂糕剩下的,洗净的山楂。太后罚你了吗?怀珠走上前,对着小喜的背影问。太后赏了我剩下的山楂糕饼,小喜一字一顿地说。怀珠心里有些怀疑,但还是快步走到案板前拿起剩下的山楂糕递给小喜。小喜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怀珠手上的山楂糕饼,掉下眼泪。到底怎么了?怀珠问道。半晌,小喜声音有些颤抖的说,我对不住你,是小武。怀珠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缓缓放下手里举着的食盒。他怎么样了?怀珠问道。兴许是被赶出宫了,小喜这句话轻飘飘的,好像半晌都落不了地。怀珠愣住了,和小喜默契地同时避开彼此的眼神。 怀珠好像在心里悬了很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在落地的刹那碎裂开来,溅的心底一片狼藉。从第一次见到小武,快有十年了。她以为十年是细水长流终成湖海,结果不过是流进了沙漠里的小水塘,在一场瓢泼大雨中不见了踪迹。或许十年太长了,细水长流终有止。或许就像怀珠低着头不停掉落在地上的泪滴一样,连她自己也不自知。 怀珠,我要出宫了,小喜言语里并无半分喜悦。怀珠呆呆地转头看。小喜已经哭到哽咽,只能从喉尖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太后把我指给了蔡公公。怀珠猛地看向小喜,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竟然来的这么快。蔡公公是宫里给太后梳头的老太监,四十多岁了,刚刚请旨准备出宫。 我求太后给我指婚,不是小武也行,只要是个男人就行,可是太后把我指给了蔡公公。我知道这件事闹大了让太后丢了颜面,我还以为我是她最喜欢的贴身侍女,为了这个颜面,牺牲我的一辈子,小喜平静地诉说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嫁给蔡公公,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怀珠猜不到,此刻她也没办法站在小喜的角度为她着想。她想问很多问题,关于小武,关于他们是怎么熟起来的,他们会聊什么,他们是怎么一个私相授受,关于那些或许可以填补她内心的困惑与空白的地方。还有,他真的爱她吗? 为什么是他?怀珠终于问出口,却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那么多侍卫?小喜没有回答,走出了小厨房,怀珠没有跟上。当天晚上,小喜就出了宫,她们再也没有见过。 怀珠犹豫了许久,终于办事的时候刻意路过神武门,鼓足勇气上前询问一个侍卫,小武的下落。革了职,在内务府挨了几十板子,侍卫如是说,带着好奇打量怀珠。那他还活着吗?怀珠有些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听到不愿接受的答案。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侍卫说,我也是好奇啊,他怎么这么受宫女的待见,还都是老佛爷宫里的。怀珠没有回答,也没有再问什么,怔怔地走回慈宁宫。连着失去两个她心中的朋友,她心里已经七零八碎了。每日里她除了给老太后做点心,就是一个人发呆,过了几个月才勉强把自己重新拼好。可她知道,裂痕会一直在,就像瑜妃的死和她没来得及再给她做核桃鲜花饼。小喜曾经是太后名义上最宠爱的宫女,可是却能狠心毁了她的一生,仿佛小喜不是一个有感情有欲望的人,而是一个满足她自己需求的装饰与工具。那怀珠自己呢?她的日子已经如履薄冰了,而她心里对老太后杀了瑜妃的猜测也在与日俱增。 过了些时日,小喜和小武的事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老太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宫里仿佛从来没出现过小喜这个人。李公公找她说过一次话,又一次告诉她,做奴才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保护住主子,哪怕自己有点牺牲。伤了主子的面子,那说明着奴才当的就不够格。她忽然觉得一阵悲凉,想起了小时候看过一次的皮影,各样的人偶被人拎着,配着声音台词,演出着定好的戏份,不管是苦是甜都要照着剧本来。或许根本也成不了人偶,只是提人偶的线,被拽着提上提下。她没敢对小喜被指婚给蔡公公的事表达什么自己的看法,只是默默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毕竟李公公也是太监。 ☆、单纯 瑜妃虽然和静妃一起入宫,但两姐妹之间来往不多。如果说皇上有时还会碍于太后的面子去看看皇后的话,那静妃就是日日夜夜坐冷板凳了。怀珠想到她还在瑜妃娘家府里做丫鬟的时候,府里的人总是暗暗比较着她们。两个人岁数相仿,静妃稍长一些。瑜妃那时还被唤作真儿,是大福晋的女儿,静妃被唤作如儿,是庶出。在府上的时候,总是如儿更得人心些,她平日里话不多,总时不时地在屋里或院子里发呆,要不然就是和她额娘呆在一块。而真儿总是要拽上几个侍女,陪她跑上街上玩去,要是伺候不周到,伤着了或者过了回府的点,挨罚的都是底下的人。再到后来,府里的侍女们都怕被她抓着出去玩,见到她大都绕着走或者找借口不去。怀珠是厨房的烧火丫头,成日里呆在厨房里,跟着大师傅学做饭,总是能被真儿逮个正着。她便也格外顺从地跟着真儿上街,顺便偷着帮大师傅买点给厨房的人做加餐的食材。其他侍女陪真儿上街就是跟着或者帮她拎个包认个路,连买东西的时候都也不给什么意见,只是一味的顺着真儿。怀珠从来不爱顺着真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必要顺着她,不顺着她,兴许以后她也不爱拽她出来玩了,就能踏踏实实地跟着大师傅待着厨房多学几道点心了。在府上的时候,怀珠并不受其他侍女的待见。她们总在背后里议论怀珠长得难看却好打扮,最后还是得困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每天也没人在看。其他的侍女们也好打扮,但总是表面上装出一副即使自己不打扮也是天生丽质的姿态,而怀珠却无比坦诚,总是憨憨地笑着说自己又发现了一个新的胭脂色。想必真儿也是因为这爱拽着她一起玩。 有一回上街,真儿盯上卖胭脂的摊就不走了,非要买下一个桃粉色的胭脂膏,涂腮红。这好看吗?真儿问。它好看,抹在格格脸上不好看,怀珠一边答一边在集市上左顾右盼。为什么抹在我脸上不好看?我不好看吗?真儿有些不高兴,扳住坏住的肩膀道。不是,只是格格皮肤发黄,配这桃粉色的就显得更黄了,怀珠如是说,心里惦记着大师傅交代自己一定要买两斤核桃,晚上做核桃鲜花饼。你才皮肤发黄呢,你比我更黄,真儿脱口而出,撇下怀珠往前走了。走了两步停住,又走回来。你不光黄,你还胖呢,说完真儿又气鼓鼓的往前了。 怀珠从来不在意旁人说她长相,小时候挨饿受冻吃不上饭,所以进了府里之后吃喝从来不顾忌,总觉得能吃是福。只要还能吃下饭去,就没什么烦恼忧虑。厨房的大师傅也喜欢她,勤快聪明干活快吃得多,研究什么新的点心菜式总是叫上她,一面试吃,一面学做。 格格,你吃不吃核桃鲜花饼,怀珠边说边拎着东西追上去。 后来,真儿被选入宫的时候,要带一个随身侍女,她没带从小伺候她的,独独挑了怀珠。怀珠走的时候,大师傅特别舍不得,连夜做了十几道点心,说是给格格带上,其实是给怀珠的。大师傅哼哧哼哧地甩着一身赘肉,把几大盒点心搬到马车上,顺手塞给怀珠一张菜谱。到了那,要是吃不惯,就学着做点,饿瘦了就不好看了,大师傅嘱咐着。马车开动了,大师傅回过头去,往相反的方向走着。他的身形像一座大山一样,渐渐缩小,然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怀珠打开手里的菜谱,里面有这些年大师傅教她做的点心和小吃的配料做法。字写得歪歪扭扭的,马车也走得歪歪扭扭的,不知道离开了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从蜀地到京城的路,马车走了十来天。一路上真儿一直在心里猜测着要嫁之人的样貌品性。怀珠在旁边劝慰她,皇上可是九五之尊,这天下权力最大,最有本事的男人,以后的日子没什么可怕的。那你进了宫想做些什么?真儿问她。接着练习做点心,有空的时候照顾照顾格格,怀珠说,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你是应该优先照顾我,有空的时候再研究你的点心,真儿回道。我做点心,格格不吃吗?怀珠说。宫里,景城可能有其他更好玩的东西呢,抽出时间我们可得好好逛逛,真儿掀开帘子,往马车外看去,正午时分刺眼的阳光一下子照进来,她赶忙又放下帘子。听大师傅说进宫待上几年,就出人头地了,任谁也不能看轻我,怀珠自顾自的说。真儿突然的拧了一下怀珠胖乎乎的小脸蛋说,谁也不能看轻我们。她们当时不知道的是,后来真儿没能再像以前在府上一样溜出宫玩,怀珠也不再把进宫的荣耀放在心上。 进了宫之后,瑜妃从来没去看过静妃。她就是这个性子,处不来的人从不主动搭理,哪怕是亲姐姐。倒是怀珠在静妃生辰的日子总是会做几道她在府邸的时候爱吃的点心,以瑜妃的名义给她送过去。头几年,静妃时常会来看看瑜妃,不过坐在瑜妃殿里,两个人也没什么说的。瑜妃感兴趣的那些玩意,静妃一个都不感兴趣,太费脑子了。静妃感兴趣的那些……也不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两个人最后总会聊到皇上,然后就是静妃一个劲的问,瑜妃捡着想回答的答。应付地差不多了,瑜妃就会借口自己困了,得午休一会儿,等晚上皇上来了才有精力伺候,暗示静妃可以回去了。有一次,怀珠把静妃送出殿里,静妃犹豫了一会儿问怀珠,皇上是单眼皮呀还是双眼皮?上次没看仔细。怀珠不由得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回说,奴婢也不知道,从来没敢抬眼看皇上。静妃就转身走了,她的贴身侍女馋着她。看背影,她走得四平八稳的,其实不需要人馋着她也能走得很好。不像是瑜妃,头来的几年走快了总是站不稳,没旁人在宫里总是不愿意穿花盆底的鞋。 其实怀珠知道,皇上是单眼皮,有时候睡醒了会内双,但是眼睛始终不大。不过她确实很少抬起头来看过皇上,她总是低着头,用余光观察皇上的动静,猜测他心里的想法。 ☆、撕扯 给瑜妃办法事已经是她死了的后一年春夏相交的日子。静妃伏在地上痛哭,不知是在哭她自己还是在哭妹妹。皇上没有出现。办完法事后,太后把静妃叫道跟前去。你也别哭了,洋人打进来,瑜妃宁死不肯受辱,有这等烈性脾气,也是皇家之福,明天来我宫里领些赏赐,给娘家捎回去,老太后保持着一向的镇定自若。怀珠跪在瑜妃的棺椁前面,把这些话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一个字也不信,真儿怎么回事因为这就寻短见的人呢。瑜妃死了,静妃代她娘家拿了赏赐,所谓的赏罚分明好像一个笑话。怀珠用余光看向太后,她镇定自若的坐在那,如果真是她赐死了瑜妃,为什么她还能在这里镇定地说出这些话来?也许并不是真的。虽然她平日里不喜欢瑜妃,但那是怀珠内心里不恨太后。她只看见在那里坐着发号施令的仿佛是一个上了弦的钟表,从她二十出头时先皇归天后,一圈一圈地转了下来,永无止歇。静妃跪在太后面前,忙不迭送地谢恩,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娴静。直到太后起驾后,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环顾四周,周遭的一切随着飘散的白烟全涌进她的眼睛里。静妃止不住地流泪,像是被烟呛的,也像是悲从中来。 后来静妃一直称病,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再一次见到玉格格的时候,是在颐和园。七月份正是万物繁茂的时候,黄昏的时候老太后总是爱摆驾在清晏舫。坐在石船的一层,只能看见太阳缓缓地沉下,在湖面上洒下橘色的光。石船上的人在越来越黑的影子里慢慢看不清彼此,怀珠将目光远投在那逐渐消失的橘黄色波光之上。李公公吩咐底下的小太监们掌灯,灯笼点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笼罩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 晚膳前,太后唤来了玉格格,皇后还有同在颐和园的几位王府格格同食,怀珠在一旁伺候。玉格格瘦了很多,行跪礼的时候上衣的衣襟都快沾到了地上。太后招呼玉格格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其他已经坐定的格格们忙起身为玉格格挪位置。玉格格站起身来,怀珠微微抬起头来看她。她素着一张脸,只在嘴唇上涂了一抹血红的胭脂,像往常一样笑着,突然消瘦的脸颊随着唇角的上扬而被挤出几条皱纹。她像一只掉了毛的孔雀,昂起头,目不斜视地走向太后身旁的上座。 这是刚在知春园里采得一些野花,我看这颜色艳丽,倒是像染指甲的好材料,就采了些,下午没事做的时候捣碎了,拿来给大家试试,侍女们也有份,她吩咐她的贴身侍女把几个巴掌大的漆木盒子分给在场的女眷们。给老祖宗特地捣了这玫瑰花瓣,染出指甲来格外的好看,玉格格说完亲自捧了镶金的漆木盒子,坐在老太后身旁。 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来伴着哀家,干这些杂活倒是要累坏了,老太后说道。是,老祖宗,玉格格答。老七走了也有一个月了,你也该走出来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当年先皇去的时候哀家也像你一般大,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多来宫里陪陪哀家,别总是一个人憋着,太后像平常一般冷着语气说着安慰人的话。能陪着老祖宗,是我求不来的福分,玉格格说罢不再多言,僵着一脸笑容坐在太后身边为她夹菜。夫君才走了一个月,玉格格还能分出心在这些小事上伺候着老祖宗,怪不得这么多年得太后喜爱。 每年陪老太后在颐和园的时间是宫女们最自由的时间,之前总是听小喜说起来,怀珠心里也有些向往着到了夏天能和小喜一起到颐和园来。可是她来了,没有和小喜一起。伺候太后睡下之后,怀珠走进偏殿的小厨房里。今天玉格格给的花泥,让她想起了曾经经常给真儿做的核桃鲜花饼。她爱吃核桃鲜花饼,但不敢多吃,她总是要多放些带皮的核桃,说是前味苦一些后味才会更甜。进了宫里来,真儿再也没机会吃到核桃鲜花饼,总是缺少几样材料,而外面买来的只有鲜花饼或者核桃酥,两个总也搭不到一起。来了颐和园,倒是意外地凑齐了所有的原料。怀珠把在知春园里摘下的花瓣洗净,和着蜂蜜一起放在捣碗里。捣锤慢慢的碾压下,玫瑰花瓣渗出汁水,从玫红色变成了紫红色,捣烂的部分连着还没被捣锤碾压过的部分,一同在碗里翻滚着,不久便全部成了紫红色。 馅料捣完了,撒上几滴米酒,需要放置一会儿,怀珠摸出怀里的漆木盒子,打开一看,鲜红的捣碎了的花泥淌着汁水滩在盒底,旁边还放着一片花瓣。怀珠用指尖捏起那片花瓣,在灯笼下端详着,想着她还没被摘下来的时候开得是怎样的热烈。 你会用染指甲盖吗?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怀珠抬头一看,玉格格一个人出现在小厨房门口。这么晚了,格格还没睡下,怀珠把盒子盖上,站起身向格格行礼。不必多礼,现在也没什么人了,玉格格深呼一口气道。没染过,怀珠顿了顿回答了玉格格第一个问题。玉格格从她手里拿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花瓣能不能染指甲,只是看到了,找点事做,玉格格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这些花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怀珠说。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玉格格眼睛直直的向着前方看去,没有聚焦,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在放空。怀珠继续手上的活儿。你在做什么,玉格格回过神来问道。给太后做明天的点心,怀珠说着指了指放在一边醒发着的面团。这也是吗,玉格格指着怀珠手旁捣完的玫瑰花馅。格格,您吃不吃核桃鲜花饼?怀珠突然说,认真的看着玉格格的眼睛。怀珠眼看着泪水在玉格格眼里越积越多,然后忽地倾泻而出。你给我的山楂糕饼,我还没吃完,就坏了,玉格格一字一顿地说。格格,我可以再给您做,可以一直给您做,怀珠忙说道,她最见不得人哭。没用的,他不会回来了,越吃只会越痛,玉格格轻声道。那就换一种点心,怀珠想了许久后说。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怀珠继续手里的活。她抓了满满两大把核桃仁放进馅料里,想起自己已经进宫快十年了,再过几年在宫里的日子就要比在宫外的日子长了。这是酒吗?玉格格像是缓过来了,她拿起怀珠放在桌案上的米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怀珠倒了一杯,一口饮下,又把杯子满上。我见过瑜妃几面,她…很爽朗,只是不得太后喜爱,玉格格说。怀珠愣住了,手上包鲜花饼的动作也暂停了,她没想到玉格格主动开口谈论瑜妃,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亲切,端起桌案上的米酒,一口饮下。她在府里就是这样,爱玩爱闹,脾气上来谁也管不住,怀珠淡淡地说着,像谈论着一个还在身边的老朋友。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她有你这样一直记挂着她一定很欣慰,玉格格露出一丝笑意。她都已经不在了,不会有任何想法了,怀珠说,顺手把包好的鲜花饼放进炉里。其实她一直觉得先苦后甜才好,哪怕一时不得太后喜欢,总要遵守这些那些的宫规,总还是会等到那一天的,不过她没能等到,怀珠说。还好,万岁爷是疼她的,她也对万岁爷有情,两个人一起度过一段幸福的时间,不算什么遗憾,玉格格道,眼神又开始放空。 格格,那您现在有觉得好一些吗?怀珠稍稍提高了声量,问道。玉格格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怀珠的问题。每次都说等我从宫里回去就能一起了,我们还没有孩子,还有好多想一起做但没来得及做的事,可是没有机会了,玉格格说着,倚在厨房的窗框边,像一片轻飘飘可以随时被风吹走的窗纱。您有没有告诉太后您想王爷,想和王爷在一起过日子?怀珠说着,像是宣泄,说着一些并不中听的话。不知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怀珠一下说中的痛点,玉格格像是完全卸下了心防。老祖宗对我很好,一直让我陪着是给我的恩典,我怎么能拂了她老佛爷的意思,若不是老祖宗给我赐婚,我兴许也遇不上我家王爷,过了这么一段日子,可是为什么,给了我又要把它一点点拿走,玉格格语气平静,这些话像是她早已在心里说过了无数次。老祖宗心里也是苦的,先皇在她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去了,这么多年的孤独是怎样才能熬过来的,玉格格自顾自地说道。 怀珠看着玉格格想着她是否真的不能逆着太后的意思在夫君卧病的时候请旨离宫。也许她可以,但是她没有,究竟是为什么?怀珠想不明白,却又在那个时刻想到皇上,瑜妃走了之后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境,皇上如果知道她被赐死会不会救她,这些被囚禁的日子他又是怎么过的。 你在想什么?玉格格看怀珠出了神,问道。有几分是辜负了老太后的心意,有几分是怕失了宠失了宫内宫外的地外?怀珠脱口而出,像是在米酒的作用下失去了分寸。玉格格有些慌了,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珠接着说,因为太后比王爷重要?还是因为习惯了遵旨?不知是因为怀珠的问题还是这温热的米酒,玉格格面颊通红,又气又恼又带了些羞愧。她右手拍在桌案上,说,你把我说的像个奴才一样。怀珠沉默了许久,她想到了被囚禁的皇上,想到了死去的瑜妃,想到了静妃,甚至想到了太后。她一字一顿地说,这宫里的谁不是奴才呢?玉格格一下子泄了气,她倚在柱子上,苦笑着,沉默着,但没有离去。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都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却都不动也不说。直到炉上的鲜花饼熟了。怀珠把核桃鲜花饼一个个从炉子里拿出来,端给玉格格。玉格格用手捏起一个送入嘴里咬了一口,酥皮粘在唇齿上。这就是瑜妃最爱的核桃鲜花饼?玉格格问道,语气里似乎有些怀疑。是啊,是哪里不对吗?怀珠问道。你自己尝尝,玉格格说。怀珠拎起一块鲜花饼放入嘴里,饼皮是酥脆没有调味的,核桃是带着油香微苦的,玫瑰花泥却是酸的。本来入口微苦回甘的核桃鲜花饼竟然是由苦转酸的,一点甜味都没有。怀珠忙倒了一小碟蜂蜜,端给玉格格。应该是糖放的少了,格格您粘些蜂蜜,怀珠说。怀珠也在饼上放了些蜂蜜,放进嘴里。先是一股蜂蜜的甜,甜到喉咙像是被糊住了,而后丝毫没改变苦的核桃和酸的花馅。怀珠看向玉格格,看她的表情,像是有着相似的味觉。 玉格格则继续吃着手里酸苦的核桃鲜花饼。格格,不好吃就别吃了,怀珠说。你一直想知道瑜妃的事?玉格格问。我不信她会自戕我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想知道皇上明明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为什么不救她?怀珠说出一连串的问题。玉格格忽然抬头看向她,认真说道,你确定要知道吗?有些问题不知道答案可能更好些。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怀珠说。两个人又陷入沉默,玉格格还在吃着手里的饼。甜终究只是错觉,玉格格说完,径直走出了小厨房。 怀珠倚在窗边,看着炉灶里的明火慢慢变成暗燃的阴火。玉格格极为聪明有对人极好,一向得太后和宫里上下的喜爱,又嫁与自己心爱之人,怀珠以为她应该会没有苦难地度过这一生。几缕灰烟飘起来,没有再添柴,阴火也慢慢熄灭了。真儿在府邸时也是有阿玛和额娘宠着,曾经那么肆意的笑闹着,进到宫来即便是得了皇上全部的宠爱也时常患得患失,最后更是落得被赐死的结果。怀珠用指头沾了一些蜂蜜,放进嘴里,甜腻留在了舌尖,却压不住心中的苦涩。那自己呢?她是从什么时候没有自己的,开始不再想自己的?她想到了还在府里时厨房的大师傅,每次做点心之前总会问她想吃什么,在她走之前还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菜谱给她。那张菜谱怀珠还留着,只是过了这十年,早已经发黄,上面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现在大师傅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像之前一样胖的走不动路。怀珠入宫之后很快就消瘦下来,也不像以前一样愿意吃各种新奇的事物。她还总是愿意在小厨房里做各种点心小吃,只是从来没有兴趣吃下去了。有时候,她时不时会想起自己入宫之前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吃进去就是我的”,不禁笑出声来。她想起,瑜妃从来不拿主子的位置压她,总是和她对着顶,看谁能吵赢。还有一次,她跟瑜妃说了小武这个人。如果没有曾经的这些日子,也许她可以忍受现在的沉默和如履薄冰。她有时醒来,会分不清到底现在的日子是现实的存在,而从前的日子是美好的海市蜃楼,还是从前的日子是生活应有的样子,而现在的一切是一场该醒的噩梦。 过了几天,玉格格吩咐她亲自送一份来自王府的供奉给皇上。 ☆、绝望 有一回,怀珠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一有空不在扎进小厨房了,而是躲在偏殿里学绣花。不巧,被瑜妃发现了没完成的绣工。你这是绣的什么啊?是只母鸡?瑜妃拿着怀珠的绣布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格格别瞎猜,回我就随便玩玩,怀珠说着抢过绣布,反手背在身后。我说你怎么最近不常进厨房了,看上了哪家王爷,还是小侍卫,瑜妃打趣道。我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怀珠说。你要是真看上了谁,可得告诉我啊,瑜妃说,语气里半分调侃半分欣慰。我嫁人了,可就不能在宫里陪你了,怀珠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可你终究也是要嫁人的,总不能在宫里一辈子吧,瑜妃认真道,她好像长大了,开始想这些事情了。 瑜妃被关在冷宫那两年,怀珠经常抽看守换班的时候去看她。一开始她还会念叨着皇上有机会一定会救她出去,不会放她在这里不管的。即便没了人伺候,她每天也会早早起来,对着镜子梳头画脸,从为数不多的衣服里挑出一件来换上,生怕皇上来找她的时候看到她蓬头垢面的样子。怀珠带给她的点心她也会全部吃光再把篮子还给怀珠。后来怀珠再去看她,她的信念开始慢慢崩塌了,她不停地问怀珠什么时候皇上才能放她出去,什么时候皇上才会来看她。怀珠不忍心告诉她皇上也被软禁起来了,只能隔着一扇门默默地陪着她一起伤心一起难过。曾经怀珠以为伤心难过了只要好好吃一顿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所以她一直学着大师傅给的菜谱,用一道道点心来度过来宫里的起起伏伏。可是这一次,再多的点心似乎也无法让瑜妃的日子好过一些。怀珠为真儿唱起家乡的童谣,却只惹得她更加难过。怀珠想起在府里的时候,真儿经常拉着她一起跑出府玩,那时候惹了祸她的阿玛和额娘也会罚她,不过也就是罚抄抄书,禁几天足之类的。他们总说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但那些惩罚和这次相比连伤疤都算不上。冷宫周围十分荒凉,宫里晚上不让掌灯。每次怀珠都是晚上来,待她要离开时,冷宫里早已是漆黑一片,她不忍离开,不忍心一个人朝着光亮走去把她撇在黑暗里。 经过了那么一段时间的歇斯底里,瑜妃慢慢沉默了下来,怀珠每次来看她的时候经常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蹦出几句回忆。一开始的回忆都是皇上,后来,回忆里有了她们从蜀地一同进京路上的所见所闻,那是她们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最后一次。再后来,回忆里便都是她们还在府里时一起跑出去玩的。怀珠一直劝她养足精神,要有耐心等待,等待总有一天从这里出去,她们也许有一天还能回到家乡。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怀珠也不知道,只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回不去也到不了了,瑜妃喃喃道,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怀珠透过门缝看向瑜妃,她穿着连身的白色睡裙倚着大红的宫柱坐在地上,左臂搭在弯起的膝盖上,长发披散下来,眼神涣散地直视前方。怀珠心里忽然一紧,她从来没这样的害怕过,无论是她哭着要找皇上的时候,还是因为过长的等待而和她吵架的时候,那些激烈的情绪都是那么鲜活,因为她还在期待着,还在希望着。可是现在,她好像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走。格格,皇上也被软禁起来了,他不是不想来找你,怀珠对住门缝大声道,生怕声音小了一分她就听不到了。瑜妃只是静静地坐在那,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流泪。 有机会,帮我把这个还给皇上,瑜妃说着从门缝里递出一把折扇。怀珠接过折扇,那时还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瑜妃。离开时,她像往常一样给看守瑜妃的小宫女塞了一两银子,她半个月的例钱。 从那以后,怀珠每次把这把折扇拿在手中时,都会想起瑜妃的托付,但究竟何时能见到皇上?真的见到了皇上,她又能说些什么?尽管她对自己如此绝望,却还希望他能走出泥沼。她目之所及里只有这个人,然而他又似乎是这天下权力最大的男人。那些日子里,怀珠总是不由得想,如果真儿没有入宫,只是在蜀地寻一个两厢情愿的少年郎,现在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她没有选择得嫁给这个人,只能爱他或者依靠着他,又没有选择地被困在这重重围墙中。而他看似宽厚的肩膀其实羸弱无比,摇摇欲塌。如果她没有被选入宫?如果她像静妃一样独自一人守着冷冷清清的屋子?如果她平时多些服从?在哪一步她才有选择的权利,让这一生走的不这么被动? ☆、答案 贴身太监通报后,怀珠轻手轻脚地推开皇上寝殿的门,像是走进一个藏着神秘宝物的地方。皇上坐在空旷的书桌后面,左手撑着额头,右手捧着一本发黄的册子,桌上的油灯随着他的呼吸跳动着。她双手捧着玉格格带来的雨前龙井,低头跪在地上。万岁爷,奴婢奉玉格格的命给您送来了雨前龙井,怀珠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抖。等待中的片刻沉默,却因为她心中的万千思绪像过了好久。交给他们吧,皇上回道。怀珠起身,没有把手中的茶叶交给旁边的太监。还有一柄折扇,怀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皇上一怔,放下手上的书,抬起头来,接道,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怀珠把折扇举过头顶,抬起头来,正与皇上的目光对上。你们都先下去吧,皇上屏退了所有太监宫女。因为怀珠是太后宫里的人,实为看守的内侍们没有太难为她。 皇上绕过书桌,径直向怀珠走过来。他说着“呈上来”,却一把拿过怀珠手中的折扇。他打开折扇,认出自己的笔记,身体微微有些颤抖,沉默了许久后翻过背面。背面有一句词,不是他的笔迹,像是刚写上去的,但墨迹又已经像是完全融入到扇面中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皇上一字一顿地读着,怀珠看不出他内心所想。 这是真儿写上去的,自入宫后怀珠第一次在旁人面前称呼瑜妃真儿。谁?皇上抬起头来问。怀珠愣住了,不知他是过了太久忘了瑜妃的乳名,还是从来就没把这个名字放在心上。真儿,瑜妃娘娘,死在冷宫的瑜妃娘娘,怀珠心里为瑜妃觉得不值。她走之前有留下什么话吗?皇上转身,拿着折扇背对着怀珠。 怀珠心中有万千思绪想要倾吐,去不知从何说起。她的善解人意在与被压抑的愤怒的博弈中败下阵来。她留下了很多话,两年间,数不清的话,从娇俏明媚到百转千回再到愁肠寸断,日日夜夜的等待把她一步步推向绝望。其实如果没有曾经的美好,一切失去后又怎么会如此绝望。她不想告诉他,直到真儿走的那一刻她都还心心念念着他。她说,皇上为什么没有救她,怀珠道,与其说是瑜妃想说的,不如说是她这几年一直想问的。她怨朕吗?皇上轻声道,像是想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万岁爷满意呢?怀珠心里想着,不料却脱口而出。说你想说的,皇上转过身来说。一开始,她每天像往常一样梳妆打扮,天天盼着您去,后来就不盼了,我想可能最后就不怨了,怀珠说。皇上沉默了许久后,好像在想象瑜妃在冷宫时的样子,而后说,她后来是胖了还是瘦了? 瘦的快脱了像,怀珠如实说,脑海中想到真儿最后的样子,心里还是会止不住的难过。皇上好像刚从那句“最后就不怨了”中回过神来,声音颤抖着说,她怎么能怨朕?朕也是无能为力的,朕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这全天下最不该怨朕的就是她!皇上有些慌了,而怀珠反而多了几分镇定,她顿了顿说,如果没有爱也就不会有怨了吧,真儿说,真希望从没进过宫。不知是说出了真儿不愿承认的那句话还是自己心中始终的回响。 皇上猛地转头看向怀珠,嘴唇颤动着,久久发不出一言。她看着皇上形销骨立的身影,想到了红烛燃了通宵后的那个早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迈着大步走出宫门,好像从那以后就长大成人,有了掌控自己掌控天下的能力。现在他已经驼了背,眼窝深陷,嘴唇发白落皮,像是一只被拔掉了翅膀的大雁,无法捕食无法迁徙。皇上好像无意识地说,是朕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天下人,可朕已经无力回天了。 一种悲凉的无力感涌上怀珠心头,现在竟然连她的一句话也会伤了他,其实他也没有别的路了。不知真儿看到现在的他,还会不会到死都想着他,怀珠心想。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而在知道的那一刻就可以放下了。曾经对于把握命运的信念终于垮了,而一种新的希望却在心里萌芽。怀珠把扇子留给了皇上,她最终还是没能忍心说出更伤害他的话,离开前只是淡淡的安慰了他,万岁爷不必自责,真儿也知道,这宫中和天下之事也有不得您。而这看似安慰的话好像又刺了他一刀似的,皇上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带起的风把桌案上颤抖的油灯吹灭了。 不知怎的,怀珠去见皇上的事情传到了老太后耳朵里。老太后把她唤进殿里,屏退了众人,声音幽幽道,给皇上送点东西也没什么,就是已经走了的人,就不要再勾得皇上伤心了。这男女之事,本就没什么意思,哀家作为皇上的母亲,见不得皇上再勾肠挂肚的了,你自己领赏吧。太后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调子赏了怀珠二十板子。怀珠被拖下去前望着太后和她头顶上“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几个大字,在她脑海里定格成了一张黑白照片。没几板子怀珠就已经皮开肉绽了,刘公公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干净的白毛巾,她狠狠咬着忍着皮肉上的疼楚。正是傍晚时分,怀珠从屋里往外看去,她又看到了落日时那橘黄色的光。挨完板子,怀珠在铺上躺了半个月,然后就被分到偏殿的小厨房劈柴火去了。这原本是只有太监才会被分配的活,现在怀珠乐得清净,而且喜欢上了这个活计。她抡圆了斧头,对准立在地上的木柴砍下去,木柴从中间裂开。用尽了全部力气,不过是劈开了一块木柴,但又好像每一斧下去,是劈开了困住她的枷锁,劈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转年的腊月初八,怀珠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到了离宫的年龄,也可以做姑姑了。她刚进宫学规矩时总是出神发呆望着掌事姑姑,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就能有更大的权利了。紫禁城里的初雪又飘飘洒洒地给大地盖上了一片洁白。怀珠早早地醒来,穿上粉白的棉衣夹袄隔着门廊看大地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她从正对着慈宁宫正殿的甬道中间穿过,留下一串脚印。不要紧的,等到宫里的其他人都起了床,就分不出这些脚印了,等雪化了,所有走过的痕迹都会消失的。她走在与宫外一墙之隔的甬道上,一条梅树枝子从宫外伸进宫墙里来。光秃秃的树枝上攒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年以前也是一个突然下雪的早晨,这支杈上的梅花还开着。也许宫外那棵梅树还是枝繁叶茂的,怀珠想着,走回了慈宁宫偏殿,继续劈着柴。 没过多久,怀珠就病了,她说是着了凉。她告病向太后请旨离宫,太后没有过多犹豫就准了。怀珠想起了当初入慈宁宫时一心想着探查瑜妃的死因,却在日复一日的无结果中慢慢忘了。而现在,她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知究竟是哪个人非要她死,但却好像知道了她活不下去的原因,而这原因是那么坚实,无从改变。最后一次给太后行跪礼的时候,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太后和她头顶上的几个大字“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她脑海中定格的黑白相片还是一模一样,许是太后多了几条皱纹。她是从神武门的偏门走出宫的,她想起入宫前和真儿说着的希望能出人头地的那些愿望仿佛恍如隔世。看着一道道门缓缓打开,喧闹的市井声被一阵风吹进来,她迎着这声音走去。一道道宫门在她迈过之后又缓缓关上,将过去一切逐渐锁在身后。 ☆、放下 出宫之后,怀珠留在了京城。她先是在一家酒楼里帮厨做点心,就在离神武门不远的地方。她一直是一个人,从来也没有尝试去寻宫里的旧相识。倒是刘公公告老出宫后主动约她到他家里去过一趟。刘公公那些年在宫里受赏攒下不少银子,在南城买了一套四合院大宅子。北面的正方宽敞明亮,像是当年慈宁宫的正殿,可刘公公给自己安排的寝室还是西面狭小的耳房。他说着自己还保持着当年在宫里时早起晚睡的作息,语气里带着骄傲,像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是一种烙印在身上金光闪闪的荣耀,可怀珠知道,离近了这烙印全是血淋淋的。 在酒楼里做了有十年之后,怀珠搬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开了一家点心店,从此再也不和任何从前的人联系。她的生意不温不火,倒是可以安静度日。民国了,新皇帝也退位了,老太后很幸运,在帝国灭亡前就死了。不知道如果她亲眼看见自己曾寄居的金丝笼易主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有时候她会望着神武门的方向出神,脑子里不知不觉的轮换放映多年以前的画面,那只冬天的早晨里红得耀眼的山楂糖葫芦,初入京时她和真儿两个人新奇兴奋的面容,抑或是小喜抱着额娘亲手做的糕饼仰起头从神武门的方向向她走来。想到这些,怀珠会不自觉的嘴角上扬。而反应过来之后,她就会猛掐自己大腿一下,好像刚刚脑海里的画面是一场该醒的梦一样。对面开了一家新的点心店,招牌上写着“宫廷御制“。老板一声声的吆喝着自己是曾经给老太后和皇上做点心的师傅,“太后皇上都说好!”。怀珠关上窗,捋了捋已经掺杂了白发的青丝,迅速回到手上正在做着的活儿上。他们太过吵闹。 从那以后她从来没有忘记在核桃鲜花饼里放蜂蜜。香味从炉里冒出来,怀珠肆无忌惮的吸入这热腾腾的空气,再过几个小时,这附近的食客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鲜花饼了,日复一日。 她能活着从神武门里走出来,就该想着怎么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