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岩浆》作者:伯正 文案: 现代 - 狗血 - 破镜重圆 - 年下 正文完结,不定时掉落番外 Q:男友比我小八岁,我追的。一开始只想玩玩没想正经恋爱,结果后来搞砸了,砸得彻彻底底惨不忍睹,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A:亲亲,这边建议二次追夫哦 【沈卿安X季容】 粗糙排雷: 1.渣受追夫火葬场 2.前虐攻后虐受 3.前期剧情慢且散乱,可使用量子波动阅读法,或从中间直接开始看 第1章 Silver City 季容昨夜睡前喝了点助眠的酒,难得这一觉睡得好,沉且无梦,连带着第二天起床心情也不错。他关掉剩下三个还没响的手机闹铃,起身下床,趿拉上拖鞋去洗漱。 刷牙的间隙里一贯思绪放空,吐掉嘴中白沫后,季容才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还他妈不是什么好事儿。 方才积攒的那点儿好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 再一抬头,猝不及防地与镜中自己对视,季容面色明显变得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很差。他这人长了双凤眼,眼角上挑,难免看上去不近人情,此刻更是堪称阴鸷。 这要从上周季容买了辆新轿跑说起。 新款Bugatti Divo,全球限量40台,车身流畅,视觉效果充满攻击性,最高时速可达380公里,简直就是为赛道而生。再加之初亮相580万美元起的售价,也注定它是一众超跑中都足够夺人眼球的存在。 在季容心里简而言之一个字,绝。 这车他贴的是黑色消光膜,行驶时就像一颗刚出膛的黑色子弹,炸一次街能让半条街上的人掏出手机拍照,在赛道上还没遛一两回,也没来得及思考怎么改装,景行便找上他,说想借去用用。 * 季容在他们这一圈儿人里是出了名的爽快大方,这么宝贝一新车,说借就借也没心疼——况且景行是他朋友。 如果朋友二字前要加什么定语,一个“好”字恐怕还不够。季景两家交好甚久,季容与景行的交情打娘胎里就开始了,彼此熟稔,行事作风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把钥匙递到人手里之前,季容还是问了一嘴要拿去做什么。 沉默片刻后,景行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似乎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他皱起眉直说道:“你知道吧,我有个弟弟,他老早就相中这车,我家老爷子没答应。他转头求我,那你说我哪有闲钱惯着他?” “这回看你买下了,就想跟着尝尝鲜儿,还不好意思亲自问你答不答应。”对方接着说。 末了,景行又补充几句:“傻逼小子就他妈爱臭显摆。听我一句劝,别借,真的。那厮拿下驾照都没多久,科二挂过四次,这水平我担心他把你车碰出个好歹,到头来给他擦屁股的还是他大哥我。” 景行的弟弟景延没人不知道,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今年刚上大一,从小到大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作风比较骚包——换个角度一想也不能算什么缺点,不就是嘴甜臭美爱撩人嘛,多能讨人欢心啊。 季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也这德行。 他以前听景行提过几句,景延最近在追他们系里一女生,对方一直欲拒还迎,眼看离事成就差临门一脚,他猜测借车八成是想带准女友兜兜风,开布加迪够酷够帅够有排面,不愁泡不到妹。 算了算,季容比景延年长整整八岁,景延在他心里还尚且是个小屁孩,把爱车借出去就当是满足小孩儿的虚荣心,无伤大雅。 所以季容只是笑了笑,就把车钥匙递到景行手里,“祝他好好玩儿。” * 结果谁他妈能想到,景延开着季容的车,把别人的车给撞了。 景行一语成谶,自家弟弟这车技,配老年代步车绰绰有余,开超跑上高速就你妈离谱。 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碰撞,没出人命就已经是万幸。景延和准女友当时就被送去了医院,只不过连累了季容那辆车,维修费用高达七位数,还是景行掏的。 又过了几日,季容还去看望了一回正在住院的景延,对方人没什么大碍,只是心有余悸,估计以后得有一阵子不敢上路了。 景延本好端端躺在病床上,见季容推门进来,吓得小脸煞白。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季容,人家好心借车给他,自己却闹得所有人都不愉快,于是哆嗦着嘴唇嗫嚅道:“容哥……对、对不起,我他妈该死!” 看出来景延是真吓得够呛,差点就要当场下跪——估计是被景老爷子给揍怕了,老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季容与景行从小玩到大,也亲眼目睹过景行被罚跪,边跪边挨揍那种。 季容当然不敢受他这一跪,又把人按回病床里,劲儿都没敢使。他无奈道:“可别介,你老实躺着。” 真要算起来,这事的起因还是他季容亲手把车借出去的。 在景行已经提醒过不要借的前提下。 纸包不住火,季容他爸季铭义知道以后,先把季容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他已经26了还不明事理,净干16岁才能干出来的事。骂完估计觉得还不过瘾,又干脆没收了季容所有的车钥匙,连带着备用钥匙一起,片甲不留。 季铭义说:“我看你以后步行就挺好,省得又作妖又惹事。” 季容心说我的亲爹哎,我咋就作妖惹事了? 心想归心想,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他面上不敢顶嘴,还指望靠态度能换个从轻发落。 然而这股气憋在心里无从发泄,季容又看看景延的脸,仍是惊魂未定的神色,俨然在内心里把自己当作一位我见犹怜的黄花大闺女,黛玉妹妹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操,您又搁这儿委屈个什么劲儿呢,我跟谁说理去啊?季容心中痛骂,并且没有意识到他无形中甩了一波锅。 * 季容被他看得心烦,脱口而出:“维修费你哥替你掏了,老子像是来找你茬的么?” 像——但我不敢说。所以景延违心地摇摇头,又怕自己言多必失,索性闭嘴不发一语,也一并错开季容的视线。 眼前这位季少的容貌在这群二代三代里是数一数二的出挑,谁看了不夸一句艳。 可惜这种艳也让人不太敢一直盯着看,劲儿劲儿的,容易被刺到。 季容实在拿景延没辙,又过一会儿,他放缓了语气,以此缓和气氛:“女朋友追到手了没?” “吹了。” 说完这俩字,景延明显不打算把话题继续下去。 季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也是,小命都差点玩完,处个鬼的对象。 景家这位小公子虽然脑子里缺根弦,但模样是真俊俏,说通俗点就一小白脸,大眼睛,奶白皮,偏偏季容还挺吃这一款长相。他绝大部分床伴也都是这种类型。 不过季容当然不会对景延产生什么性趣,他不想搞这么傻缺的,而且看着这人就想起自己在维修的爱车,闹心到极点。 这病房里也没什么再呆下去的必要,所以他只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就转身离开了屋子。 要说起季容26年来干过的难以启齿的事,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十七八岁那会儿,以一己之力承包了狐朋狗友茶余饭后的谈资。 细究起来还真是大哥莫说二哥。说得再不好听一点,估计也叫乌鸦站在煤堆上…… 不过被没收车钥匙这事儿确实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后知后觉地咂摸出确实有够丢人的,也有些后怕。这几天里季容偶尔会想,比起“那小孩真出事了”这一代价,现在这状况就偷着乐去吧。 * 人没车当然也能照样活,只是眼下怎么去上班成了个问题。季容几年前正式上岗自家公司,又顺势全款买了套独居的房子。一个人住没多高需求,小区并不高档,在B市只能算得上中等偏上,最大的优点是方便季容上班。八公里的路程,如果错开早高峰的话,开车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公共交通?季容查了查,手机导航上显示离小区最近的地铁站尚有1.5公里,门口不远处倒是有两个公交站台,122路正好经过公司所在的街区,挺方便。季容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决定尝试一下以前没有乘坐过的交通工具。出门后才发现天空阴阴沉沉的,像是蒙了一层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灰。空气闷得很,看样子是在憋一场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 他运气还不错,在122路站台前约莫等了五分钟,就来了一趟车,环顾身边候车的一圈儿,发现同他一起等车主力军居然还不是想象中的上班族,而是拎着菜篮子的大爷大妈。 季容最后一个上了车,一方面是他不敢和大爷大妈挤,另一方面是想看看别人怎么支付的。按理来说像坐公交车这种固定价格的小额开销,用现金最便利,结果翻遍家中连个现金的影儿都没瞧见。反正B市公交肯定可以扫码支付的吧,季容想。 ——什么年代了这都,那必然可以。季容确实没想错,只是他杵在扫码器前,伸手摸了摸衣兜,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一个不好的预感渐渐浮上心头。 又翻翻公文包,彻彻底底心如死灰。 妈的,忘带手机了。 第2章 Cannot Walk Away 公交车继续向前行驶出一段距离,刚好前方是个80秒的红灯,堵得很。司机缓缓踩下刹车,一侧头,注意到旁边站着个略显窘迫的年轻人。 年轻人打扮得像模像样,一张白净的脸更是捯饬得明明白白,看着不太像是天天挤公交上班的寻常社畜。司机猜测这人八成没多少坐公交的经验,于是好心提醒道:“你下载B市公交app,绑定支付宝就可以了。” 不好意思师傅,主要矛盾根本不是a不app的问题。 季容心里哭丧着脸,面儿上还故作镇定,客气地冲司机笑笑:“行,谢谢。” 你行个屁你行,你不行。 我靠,这种时候要怎么办? 逼仄的车厢里空气不流通,有人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可还是吹不进什么凉爽的风。季容身着正装,此时脑门上冒出薄薄一层汗珠,既是热的也是急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变得无比焦灼,比上学时代下课前几分钟都漫长。他和司机的小小僵持还引来了几位好事乘客侧目围观。 别看了别看了,我嫌臊得慌!季容内心痛骂,关键时候掉链子这毛病还他妈能人传人的吗! 还在病房里的景延打了个喷嚏,不明所以地揉了揉鼻子,起身关上了窗户。 * 这一边,司机再一次开口:“用B市一卡通也行。” 不好意思师傅,你有所不知,现在啥通对我都白扯,哪路神仙来显显神通还差不多吧…… 没过多久,在眼看着司机大哥耐心售罄、神色有变,季容正打算厚着脸皮摊牌时,大概天上真的有位爱多管闲事的神仙听见了季容内心的呼唤,下凡显了灵。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帮他付。” 清亮亮的一把嗓子,非常悦耳。接着季容看到一只手把一个钢镚儿塞进了投币箱。那手洁白细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出点儿淡粉肉色。他的目光停留片刻,顺着手转移到自己身后站着的男生身上。 男生身量高挑,轻轻松松就能握住车顶扶手,另一只手拎着杯豆浆。季容净身高182(虽然他对外爱报185),目测男生比自己高出五厘米左右。那人头发有点卷,不知道是烫过还是天生的。穿着朴素舒适的卫衣和运动裤,上衣是浅灰色,虽然洗得干干净净,还是能看出穿了有些年头,但架不住穿的人长了平宽直角肩和两条长腿,生拉硬拽把衣物衬高了几个Level。 季容承认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好色之徒,更直白来讲叫颜控,毕竟人类本身就是视觉动物,看到赏心悦目的谁不愿意多看两眼?所以对此他一直十分坦然。 男生戴着黑色口罩,小小一张脸,标准尺寸在这人脸上几乎把眼睛都给遮住。 他可能也是嫌口罩挡眼睛难受,伸出手向下拉了一点,展露出浓眉秀目,他瞳色浅淡,看向季容的目光像冬日里一湾平静无波的湖。 目光中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看人时也与注视生活中寻常可见的一草一木别无二致,自然也谈不上多么惊心动魄,然而就是这一瞬间,季容甚至觉得车厢里的闷热感都驱散了一点。 * 其实沈卿安初衷并不是要看季容这个人,他没有盯着别人看的习惯,尤其是陌生人——他只是想随意地望向车厢前方某一处,可季容刚好挡在他面前,所以那两道视线就只好落在他身上。 这男人很面生,以前从未在这趟车上见过他。 季容就势与他对视,刹那间顿了顿,又反应过来还没道谢,于是转过身语气诚恳地说:“刚才谢了啊。” 沈卿安一时有点无措,他也没有和别人对视的习惯。他还插着蓝牙耳机,听不见外界声响,只看见季容嘴唇动了动,应该是说谢谢之类的话,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句,他开口回道:“没事,不用还。” 虽然也不知道对方说没说还钱。 沈卿安说完这句话就垂下了头,掏出手机看,摆明了不想继续交流下去。 季容没有手机来打发时间,除了发呆以外就只能在车厢内随意打量——老头老太太们也盯不出花来,看来看去,又看回了眼前的男生。 他一边回想方才看见的眉目,一边在脑海里勾勒被口罩遮住的下半张脸是什么模样。 随意搭配出好几种组合后,季容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另一个猜测,万一是只有眉毛眼睛好看才恨不得口罩半永久的?毕竟很多照骗不是专挑身上好看的部位发图么。 这么一想只会令人更加好奇,季容真挺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可惜那人很不给面子,一直不抬头,手指不时在屏幕上滑动一下,像是在看小说。 沈卿安不知道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事实上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他注意力压根不在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身上,方才对视那一眼也没往心里去,尽管对方长得很惹眼。 此刻,沈卿安大部分心思匀给了一本颇为无脑的种田网文。他只有在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发呆的时候才会用它来杀时间,反正可以一目十行。 沈卿安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同时心里默默评价,这本书的作者写得一般,剧情就是男主按照传统套路在金手指的加持下打脸反派。不过胜在很高产,表扬一下,而且看它不用带脑子,再度表扬。 又大致扫了几章,沈卿安把手机揣回衣兜。余光可见车窗外的景色快速掠过,他判断出到A大还剩三站。 他以前住学校宿舍,后来跟舍友的关系闹得很僵,索性同一位其他专业的朋友搬出去合租,房租由两个人平摊承担。挺破旧一小区,能直达A大,但要坐16站公交,快则五十分钟慢则两个小时。不过这些并不难以忍受,因为一直以来他和新室友相处得居然很不错,这对他来说就已经很难得。他不爱主动与人接触和沟通,大多数时候其实在刻意避免,实在躲不过去也绝不多说一句废话,久而久之导致社交圈很窄。明明认识很多人,却几年下来都结交不上一个朋友。从小到大从各路亲戚那儿听到的最多评价是不合群不讨喜,以及“这孩子不会来事儿,以后肯定吃亏”。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和太多人建立亲密关系又麻烦又没有必要。 沈卿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趁着车开得正稳的当口,拽下口罩,给豆浆插上吸管,猛吸了一大口。 果然还是燕麦黑芝麻味儿最好喝。 季容正靠着根栏杆,被车晃悠得昏昏欲睡,眼睛刚要彻底闭上,将睡不睡时,没想到眼前人突然摘了口罩。 怎么这么猝不及防,我还没准备好。 季容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又准备好了。 * 在看清对方整张脸的那一刻,季容不由自主地眼前一亮。 眼前男生面庞素白,愈发显得五官是细细勾勒上去的。配着冷淡神情,整个人像件精心上釉的瓷器,美则美矣,唯独缺些温度。 已知前提,季容是颜控,在这个大前提下,他最控鼻梁。这男生上辈子要么日行一善要么撞大运顺手拯救了银河系,鼻梁未免太优越了点。高挺,笔直,扛得住任何角度的注视甚至是摄像头。 季容见惯了太多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他自己自不必说,诸多朋友也是各有各的出挑之处。而且父亲的亲生妹妹,也就是他姑,年轻时曾是国内一线女星,如今年近半百仍风姿绰约,以前季容跟着她见过娱乐圈不少稀罕。说实话这年头就算本身条件再不行,经历一套完整的整容项目下来也能还成。所以若不是拔尖水平的皮相,季容不会有多强烈的感觉。 多年来自己身边的伴儿绝大多数外貌都是人畜无害型,或清秀或可爱,各有千秋;惹火那一挂也不是没有——就好比人吃多了清粥小菜难免觉得嘴巴淡,又忍不住想尝尝牛油麻辣锅。换句话说,寻求刺激也是人的潜在天性。 但季容还真没睡过高岭之花。 不是说不待见这款,只不过目前遇见过和这类型沾边的人,深入接触后发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尤其是上过床以后,所谓的冰山美人全是硬拗出来的表象,货不对板。 现在季容觉得,那是以前没遇见过合眼缘的。 *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雨落了下来,一开始几乎不被人察觉,直到它拍打在车窗上汇成细密的水流,再蜿蜒而下。这种程度的雨最惹人烦躁,淅淅沥沥,下得极不痛快,又做不到完全不打伞。 公交车终于到站A大,沈卿安把卫衣的帽子罩在头上,从后门下了车。 季容注意到122路经过的所有站点只有A大这一所学校,那么这男生十有八九在这里念书。 他乘坐这趟车原本是由于一场意外,若生活是一场电影,不该有这位陌生人的镜头。季容的中学和大学时代均在国外就读,国文水平称不上多好,但此时此刻也悟出了几分祸兮福之所倚的道理。与此同时暗想,既然原本没有联系,那就创造联系。他季容看上了什么,还从未失手过。 开会开了整整一上午,时针过了十二点后,季容才得以从会议室里出来,他身边坐着的合伙人换了一种香水味道,熏得他头有些痛。季容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走进电梯间摁下47层——是他的办公室和休息室。拐进休息室都不用看路,季容把自己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闭上眼睛约莫眯了十分钟,他才重新直起身子。打开笔电后,页面上跳出了景行发来的微信。 * 景行:周末有空没,出来聚聚? 虽然对方没明说干什么,但以季容对他的了解,能猜个七七八八。景行这人喜欢户外运动,尤其对极限运动这一块抱有迷之热爱。以前季容念书时经常陪着他一起玩速降和洞穴潜水。后来二人入职工作,闲暇时间里凑一起要么小酌一杯,要么是去私人会所里转转,简直是养生局,只是景行贼心不死——按季容的话来说就是不服老(尽管俩人同岁)。不服老的景行仍然充满了对刺激项目的向往,从这点来看,景延和他不愧是亲兄弟。 前不久景行还同季容提过想参加越野摩托赛,如果季容真的有空,一定会欣然应约。不过这个周末他答应了季铭义回家看看,实在分身乏术。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言简意赅地回复了景行。 季容:玩不动。 景行:这么不给面子? 季容:去你的,我不光给你面子好吧,对你弟弟不是也挺够意思的? 怎么话题又绕回这小兔崽子身上了,季容自觉不妥,手指悬在键盘上,刚想删掉这行字,结果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什么。 他知道景延今年刚上大学,又一直听人说景家小公子读书特别厉害,今年高考还拿了个区状元,大学报考了…… 对啊,考的什么来着? 季容上网一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B市A大。 自己方才遇上的那个冰窖美人,不就是在A大站下的车么? 如果那个男生真的是A大的学生,以那样的皮相,或许景延会对他略知一二? 更幸运一点的话,景延没准还认识他? 刚还想着创造联系……还真是一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没有不上手的道理。 思及此,季容几日来的不悦被驱走大半,他换了种问法:对了,给一下你弟弟的联系方式呗? 景行立马甩过来一微信号,他以为季容是要接着找景延算账,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尽一点兄长的责任为好,于是对季容说:绒绒,不要骂太凶哦!孩子还不太经吓呢[呲牙][呲牙][呲牙] 接着景行一下子收到三条连着发的消息。 季容:? 季容:有病病? 季容:别怕,你弟将功补过的机会这就要来了。 第3章 重覆 景延在病房里静养,骤然收到季容的好友请求,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第一个想法是:不对劲儿啊,不是说不找茬么…… 点了通过之后,与季容的对话框上方很快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中”,更让景延一头雾水。 季容并没有拐弯抹角,问得非常直白:打听个事呗,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位高个儿帅哥,头发卷卷的,喜欢戴黑色口罩? 几乎是一瞬间,景延就想起了他们学校一位学长。如果说季容给人的感觉是不敢接近,那人就是让他不想接近……那位学长好像一直不太喜欢被人搭话。 但景延不确定季容问的人和他想到的人是不是同一位,也不知道季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些事,于是先试探性地回复:有倒是有哎,不过我们学校烫头的帅哥也蛮多的,要不你再描述具体点儿? 季容:挺冷淡的。 景延盯着季容的最新回复,撑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差不多确定了就是同一人。他飞快地打字:噢,那你是说沈卿安吧。他怎么啦? 季容:没怎么,你认识他? 景延:校内表白墙包年用户谁不认识啊(;???Д??`) 景延打完这行字,感觉这事勾起了他心中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酸。他又仔细一想,其实自己出现在上面的次数也不少,心里顿觉宽慰许多,酸味也被冲淡了一点点。 * A大在国内高校的水平当之无愧可以跻身top2,校方常年对外宣称本校人才济济,其实更确切点儿叫奇葩朵朵,时常有些校友想法疯狂并且行动力惊人,在大多数校友都十分优秀的情况下还能被人熟知,恐怕靠的不止是一张脸。不过很久以后季容才听沈卿安说,最初靠的是个小乌龙——开学报道那天走错进了隔壁校,都走到宿舍区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敌营。结果错过本校的报道登记时间。隔壁校长当时还跟他开玩笑:“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想好了没?” 有点意思,季容想。 看样子景延对这个话题并不排斥,或者只是纯粹健谈,总之季容还挺想跟景延继续聊聊。他接着问:那你再细讲讲? 景延:他读的是数学系,明明和我同岁居然都大三了!哦对了他也是校辩论队队长,我刚开学面试校辩论队的时候就是他审的我,说实话我有点怵这类型的人…… 季容噗嗤一声乐了,这小孩怎么谁都怕? 紧接着,景延又发来一条:但还真就有喜欢这类型的。我听一学姐说上学期我们外院的系花给沈卿安带了半学期早餐,结果人家一次也没收。 季容心想这要是换他,早餐肯定收,过后再给姑娘送份回礼,保准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 本想着了解那人叫什么就足够了,又顺带听了点没什么用的八卦,也算是歪打正着。他向景延道了谢,随后打开搜索引擎,敲下“沈卿安”三个字。 显示出来的信息和景延所说内容相符,更详细一些,有几篇关于他是高考省状元的报道,还列出了沈卿安从小到大获得过的长长一串奖项,挺杂,绝大部分是理科相关。 词条页面附上的照片也确实是季容早晨见过的人,只不过图中看上去要更年轻稚嫩一点——那时沈卿安刚上大学,作为优秀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致辞,面对数以万计的全校师生仍面色沉静。新生们尚在军训,他直接穿着军训服,皮带扣得一丝不苟,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把细腰。 刚才景延说沈卿安与他同岁,现在沈卿安大三……也就是说拍这照片时沈卿安才15? 虽然季容见到的18岁沈卿安也并没成熟到哪去,但好歹与15有本质上的区别——15岁根本下不去手好吧!他还不想让自己受到良心上的谴责。 * 季容滑动鼠标,粗略地扫了扫沈卿安的个人履历,普通家庭背景,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学生。 而后他又顺藤摸瓜找到了A大表白墙,包年用户名不虚传,每刷几条就能看到cue沈卿安的人,大多数都是以调侃的口吻问:小沈今年18岁了吧,有没有兴趣和学姐发展一下姐弟恋啊? 有人打趣,也自然有人态度诚挚,不光有大段表白,还附上了抓拍的一张照片,沈卿安蹲在快递站的灌木丛旁边,摸一只校园里小奶猫的头,眼角眉梢难得裹挟几分笑意。季容顺手把图存进手机,又饶有兴致地往下翻了一会儿,见助理发来新的邮件,提醒他未来几日的工作内容。 季容盯着电脑屏幕思索片刻,给助理发过去一条新信息:帮我查个人。 他这才关掉页面,走出休息室。 * 傍晚下班后,季容到底还是和景行见了一面,约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小酒吧。 酒吧店头坐落在这条金融街的街尾,名字叫森林静脉。室内装潢别具一格,老板主职是插画师,某天一时兴起才开了这间酒吧,这个俩词彼此间毫无关联的店名正是出自他手。老板设计完店内装修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平时让朋友帮忙看店。景行一直很羡慕他,他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和心爱的姑娘满世界逍遥,如果那女孩儿和他爱好一样就更棒了。可惜他不仅被工作压身,也没追到心爱的姑娘。 事实上曾经景行一直暗恋着一个人,是读大学时小他两届的学妹,她头发剪得短短的,性格有点疯,在学校匿名论坛上问有没有人想和她逃课去博卡拉玩滑翔伞,景行当即自荐,却惨遭拒绝。后来景行倒也没放弃,不就是从暗恋变成明追么——过程的确是难了点儿,导致他心中苦闷常常无处诉说。 只能抽空和季容喝喝酒这样子。虽然那位玩咖并不能跟他感同身受就是了。 * 与行事风格自由散漫没个谱的老板不同,店里主流顾客全是附近单位的社畜,一般会在下班之后回公寓之前来这儿喝一杯缓解压力,如果想更甚一步,来猎艳也不是不行。 雨仍没有要停的意思,如织雨幕笼罩着万家灯火,季容撑了伞,裤脚还是被打湿一点。他推开门走向酒吧角落处,见景行已经坐下了,在和一位卷发红唇的妩媚女士聊天。见此情形,季容倒也没着急直接走过去,而是在不远处随便找个座位一坐,悄悄看热闹。 “一个人么?”那位女士站在桌边,举起手中酒杯,鹅蛋脸上一双眼十分甜蜜,“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呀?” 季容一看表,心想这才几点啊,现在这么问是不是有点早。 然后季容看见景行摇了摇头,又和气地出声解释道:“真的很抱歉,我有约。” 女士标致姣好的脸浮现出一瞬间的错愕,似是没料到无往不胜的自己会有被拒绝的时候。但她仍旧没气馁,再次执着道:“可是你的长相是我很喜欢的类型诶,房费我们可以AA。” 景行闻言只感觉头都大了,他一直不是很擅长怎么恰如其分的婉拒别人,就在他绞尽脑汁组织措辞时,忽然看到向这边走来的季容。景行一下子如获大赦,看向季容的目光多了几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这么多年的发小确实没白当,季容当即会意,几步来到桌前,拉开景行对面的椅子落座,仰脸看向她说:“他真的有约。” 女人的视线在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漂亮男人身上停留片刻,她只觉自己在被戏弄,抿起嘴唇,面带愠色地盯着景行问:“不是直男?” 季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笑得不太正经,抢先一步回答:“你猜猜?” “你别误会,我真的是。”景行试图打补丁。 显然她没相信,杏眼用力剜二人一眼,蹬着高跟鞋气鼓鼓地离开了。季容望着她的背影,对景行无辜道:“你把人气走了都。” “不是,你哪来的脸说这话?”景行一翻白眼,挥手叫来酒保。那人见这两人是常客,于是便问:“二位还是老样子吗?” “不了,”季容眯起眼睛,低低地笑了一声,“今天喝野格炸弹吧。” 景行出声打断他:“你搞什么,喝完你今天还能睡着?” 本来也睡不着。 季容把丝质领带松了松,顺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别听他的,就这个。” 待服务生走远,景行看着季容的眼睛,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跟季容说一件事。他怕扫季容的兴,又觉得他应该知道,最后还是斟酌着开口:“对了,绒绒,前天晚上我在丽思卡尔顿看见小楚和徐楷在一起来着。” 这事儿其实季容并非一点不知道,前些日子因为车的事没抽出空去理。小楚是他关系稳定的床伴,二人关系说是包养也可以,总之再怎么四舍五入都入不到谈情说爱的份上。只是小楚持续跟了季容好几年,和徐楷约炮这事一传出来,让人误以为季容被戴了绿帽子。 如果搁以前,季容确实会有些许不悦,不过现在他心里也惦记上了别人,好像没什么指责的立场。 毕竟……他的枕边人也该换一换了。 * 季容蹭着景行的车回家。进了门先是又一次把自己埋进沙发里,发了会儿呆。 醉意上涌些许,但他酒量一向好,轻微的头晕目眩也能做到忽略不计。季容将头枕在沙发靠枕上,望向天花板,忽然想起自己真的有好一阵子没和小楚做过了。 其实这个对象是谁不太重要,准确来说,是他自己有一阵子没做过。 这种事情如果不去想还好,一旦冒出来一点苗头,就很难遏制住。下雨天懒得出家门,季容索性拿起手机给小楚发了自己家的定位,让他过来。 小楚收到季容的信息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季容还从未让他去过他家里,两人之前都是在酒店或他自己的出租屋,欣喜之余又隐隐担忧,季容是知道自己又傍上了徐楷,要兴师问罪吗? 他心神不宁地敲敲门,不一会儿房门打开,门内的季容刚刚沐浴过,不用靠太近都能感受到潮湿水汽,他披了件鸦青色浴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的皮肤白皙透亮。 眼前男人天生一副好眉目,眼睛狭长且媚,睫毛垂着,瞳色像浓得化不开的墨。 季容好像总是在这样,小楚想,引人接近他,又不会真正爱上谁。 实在太可恶。 季容微微俯下身,手指从小楚的发丝移到脸颊,最后触碰到他柔软的嘴唇,在上面按了按。他看着小楚,神色平静:“去洗澡。” 小楚听话地点点头,带着换洗衣物去了浴室。他在浴缸里缓慢地为自己扩张,花洒喷头被开到了最大,水珠凶狠地落下来,砸在他身上。他有片刻的恍神,眼前好似一会儿浮现出季容的脸,一会儿又是徐楷。一开始他刚跟着季容的时候,仗着年轻貌美,存了几分别的心思,想让季容爱他。作为金主,季容当然挑不出任何毛病,再加上相貌与床技兼得,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 确实不该奢求更多。 对方把“爱”和“欲”拎得极清,一点点掐灭小楚最后的幻想。这么久过去,小楚早就说不清他对季容是什么情感。 那晚他们没进行到最后,季容也并无多少困意,招呼小楚躺在他身边。 小楚大着胆子凑得离季容更近了些,轻轻地把手搭在季容身上,季容没有拒绝他。 半晌后他听见季容说:“我们就到这儿吧。” 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 小楚料到会有这一句,语气故作轻松:“怎么啦,容哥看腻我了?” 季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道:“对啊。” “可是我就看不腻容哥。” “那和徐楷比怎么样?”季容轻笑一声,一下一下摸着小楚的头发,顺势把话说得更明白。 小楚作势就要拿起手机:“我这就跟他断。” “哎,不用了,”季容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又没生气,徐楷出手挺大方的,而且应该会喜欢你。” 小楚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窝进季容怀里,季容还是没有拒绝他。 “我最近想追个人。”季容似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会有你追不到的人呢?小楚近乎茫然地想。他一下子卸了劲儿一般,听见自己赌气地随口夸了句某高奢品牌的秋季新款包好看。 既然注定一拍两散,不如在这之前多捞一笔。 “明天给你买,嗯?”季容揉了揉小楚的头发。 夜雨声里,季容睡得并不安稳。 失眠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在旁边躺着别人的情况下,只会更加严重。他起身去到客厅中,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想把小楚叫起来再做一次,又想到人正睡得安安稳稳,只好作罢。 最后是在沙发上睡着的,怎么入的梦不清楚,只记得恍惚间梦见一双平湖般的眼眸,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掠过。 ……那张脸饱蘸情欲后,会染上不一样的颜色吗? 第4章 只要奔跑而出 有早课的时候,沈卿安起床时间是五点半。 其实本不用起这么早,早课八点上,虽然从小区到学校去通常要将近一个半点儿,六点起床也够了。 起得更早是因为沈卿安有晨跑的习惯。 五点多钟的B市,天光乍破没多久,将亮未亮,与黄昏的混沌之感截然不同。黄昏色调浓重,饱和度极高,密密匝匝地将人世间一方天地笼于暮色四合之下,也易生出些沉重情绪。而拂晓却总是一副清透模样,哪怕薄雾蒙蒙,也总会有第一缕晨光破空而来,心里仿佛也跟着敞亮。 沈卿安十分利落地洗漱、换衣,接着走到田昊林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田昊林就是那位跟他合租的室友,A大法学专业在读,也是大三。 里面传来几声半死不活的哼哼,很显然是起不来床。 现在季节已入秋,七月流火,温度是一天天不留情面地降下去了,可供暖还且着,屋子里本就不热乎,大早晨的谁能忍心离开捂了一晚上的被窝啊?现在这个点儿起床那还是人吗?田昊林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从“疑似被叫醒”到“重新睡着”间隔没到五秒钟。 沈卿安已然参透自己这位舍友敢立flag又懒于执行的作风,所以他杵在门外,善意地喊了声:“我进屋了啊?” 回答他的仍然是哼哼声。 沈卿安就当他是默许,于是压下门把手走了进来。里面有点乱糟,没啥少儿不宜的东西,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某个用棉被死死盖着头的物体上。 “起床,晨跑去。”沈卿安往床边一站,一句废话都没讲。 好好一小伙子,怎么活像个唱黑脸的,脸上挂点表情也累不到哪儿去啊……田昊林至今死活想不明白。他感觉自己上下眼皮紧紧粘在了一起,比用502都他妈牢固,能与之一决高下的估计只剩高三下课时争分夺秒睡的那一小会儿了。迷朦中他翻了个身,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费劲地说:“沈少侠,今天通融一回…… 哎我靠,别、别掀被子……” 沈少侠好生冷酷,丝毫不留情面:“人还追不追了?” 靠,我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田昊林痛苦地想。 一切确实都要从田昊林终于下定决心追求他喜欢的女生开始说起。在这之前他经历了漫长的暗恋,从大一开始喜欢人家,大二了才好意思加上微信,大三了才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也不能全怪他太怂,主要是那女生的确不太好追。对方和田昊林同校同专业,长了一张很有国民初恋味儿的脸,一头柔柔顺顺中分黑长直,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的范儿,私底下举手投足间处处流露出几个字——老娘不需要男朋友,勿扰。 总而言之,在田昊林心中追她的难度堪比A大女孩想追沈卿安。他猜测沈卿安内心也觉得自身并不需要什么伴侣,一个性格有点孤僻的小孩儿,好像活在了游离地球之外的小小星球里,最亲密的伴侣是耳机,与身边绝大多数人的交情都浅,不太容易想象他谈起恋爱的样子。有时候田昊林也会在想自己这位舍友会对什么样的人动心。 扯远了,舍友搞对象的事一时半会儿的没个着落,暂且不提。田昊林既然已经有了迈出第一步的打算,就想着先提升自己,以求增加成功概率。大家同在A大,外界统称一声学霸,然而每个人的心路历程都如出一辙,以为自己进了学术殿堂,摸爬滚打一圈儿,发现已自身水平只能混迹于学术澡堂。想在学业方面一时取得什么重大突破不太现实,想必女神对此也不感兴趣,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长相,摘掉黑框眼镜后,刚好卡在及格线水准。五官端正,就是微胖了点,遂决定先减肥。当天,他就对沈卿安说:“我以后跟你一起晨跑,帮忙监督监督!” 沈卿安说没问题,我靠谱。 沈卿安还真没诓他。天可怜见儿,田昊林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体测全靠浓浓师生情的宅男,就这么开始了同沈卿安一块五点半起床,绕着小区附近公园跑步的苦逼日子。长跑讲究循序渐进,一下子跟着沈卿安跑个八九公里不现实。少侠当真好身手,配速一度让田昊林怀疑这家伙当年本意想考体校,由于文化课成绩太出众才顺手报了现在这所大学。 三公里起步,一周之后能勉强跑下来五公里,累得田昊林要死要活,每天早晨听到沈卿安敲门心里就哆嗦。 平日里咬咬牙还能起来,但今天实在是太困……田昊林从昨天夜里自暴自弃地打开一款新游戏,玩七小时刚好通关,一不留神就通了个宵。 田昊林:“今儿真干不动了,四点半睡的,你行行好……” 沈卿安沉思片刻,再逼下去好像确实过分。 “那我先走了。”沈卿安说。 对方挤出一声哼哼唧唧的道谢。 等等……明知道要晨跑还通宵打个锤子的游戏,猝死怎么办!沈卿安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故意的吧?” 就算心里确实这么想的,那我嘴上能说么。田昊林开始装聋作哑,没忘记嘱咐沈卿安走的时候把他卧室门关上。 * 小区西边的公园刚建成没多久,中间是块人工湖,道路便沿河而修,两旁栽种一排旱柳,落叶被晨风拂进湖心,轻漾在水面,草木上剔透晨露点点,间或可闻婉转鸟鸣,下过整夜雨的空气异常清新,沁人心脾。沈卿安深吸一口气,插上耳机,切到跑步专用歌单,避开路面积水,开始如常的热身运动。 坚持跑步是从他刚上大学时开始的。因为他不爱社交,集体活动参加的也少,基本上一直是自己与自己相处。一开始跑步是他拿来打发时间的事,当迈开步子时世界只剩下脚下的路、耳机里的音乐声、以及掠过耳边或凛冽或温和的风。没有需要思考和顾虑的事,精神状态完全放空,什么都无关紧要。 很惬意。 沈卿安围绕着公园跑了两圈,刚好八公里。其间一位晨练打太极的老头看他眼熟想打招呼,可惜自己速度太快没法一下子停下来回应,就招了招手,不知道人家看到没有。这个时间的公园里都是老人,有时会在沈卿安蹲下身系鞋带的间隙随口唠上几句嗑,也不嫌弃他嘴笨。接着是去附近的煎饼果子摊买早餐,昨天下雨没出摊,今天却来得很早。沈卿安是那位阿姨的常驻客户,享受到的vip待遇有两项,其一是习惯性地多给他打个蛋,其二是沈卿安在她每一日摊饼的过程中听完了她儿子从刚出生到高中时代的全套长篇连载。 阿姨突然想起沈卿安已经读了大学,顺嘴一问:“小沈什么大学来着?” “A大。”沈卿安说。 阿姨的声调陡然拔高一个度:“喔唷,考上这个大学有出息的啊!” 其实不是——沈卿安本想这么说,我只是一个很平庸的人。 他父母在他两岁时离婚,亲爹什么样早就忘了,只记得他妈那一句“其实我们当初没打算要小孩的,只不过后来不小心怀上就只能生下来啦”,语气很随意,又有点埋怨。他的老家在小县城,地图中很靠东北的地方,偏远,交通落后,教育资源也跟不上。沈卿安按部就班地念完了小学六年,一直没搞明白这一点点东西为什么要耗费六年时间,期间他跟家长提过三次想要跳级,那两口子一个赛着一个的不靠谱,当天说完隔日就忘。后来升初中,沈卿安又跟爸妈说了一次跳级的事,语气有点重。他妈妈一脸疑惑:“那课程你能跟上吗?”他在心里说,就我校教师的授课水平而言,能叫“课程”吗?最后还是连跳了两级,连带着沈卿安对于初中都没什么记忆。他高二参加高考,715分考上大学,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 日复一日的生活乏善可陈,简直如同既定程序,把早餐拎回出租屋吃完——洗澡换衣服——赶公交。如果说有人天生就会从生活里找乐子的话,那么他只擅长把日子过成无趣与无趣的相互叠加。沈卿安偶尔会不受控地冒出一个念头,这种生活让人想要打破,甚至打碎。可至今为止,他仍然没有这么做。 * 沈卿安上了122路,随意选了后排二人座坐下,为方便后上车的人特意坐在了里面,靠窗。不知为什么今日车厢里人不多,座位空了不少,显得有些空荡荡。他退出跑步歌单,从“公车”里选出一首歌,而后随机播放。这歌单名取得通俗易懂,乘公交限定,曲风整体偏柔和,因为他经常在车上补觉。其实车内并不安静,这类公共交通工具总带着些烟火气,广播声、乘客说话声、司机鸣笛声,如此种种,被降噪耳机削弱去一大半,反而成了别样的白噪音。 他坐下后一直在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旁边的位置来了人,他这才把眼睛睁开,用余光瞧了一眼。 居然还是位见过面的人。 昨天帮这个人付了一块钱。 沈卿安有所不知——季容昨日拿到手机后就立马下载了B市公交和B市一卡通俩App,保险起见还去便利店兑换了一叠一元现钞,做了万全准备,这才重新踏上122路。 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的是,季容之所以这么做,缘于对他怀揣了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稍稍一侧头,这回沈卿安看清了旁边男人的脸,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形容词是矜贵。那人坐在沈卿安的右侧,他便看到对方左眉尾下方有一颗棕红色的小痣,更接近暗红,点在太阳穴附近。他有双丹凤眼,沈卿安想,这样的眼睛配上这样颜色的痣,若放在女人身上,倒像引得君王不早朝的妖妃,皇上其实根本犯不着夜夜笙歌,只看她笑笑就够了。若是男人,那大概就直接是懒理朝政、酒池肉林的昏君,风流成性。 怎么都不是什么正派人物,沈卿安在心里笑了笑,这么编排一个陌生人好像不太好,又不知品性如何,有失偏颇。不过有句老话不叫相由心生吗,虽然挺玄乎的但确实有点道理……正当沈卿安准备住脑之际,突然听见身边人开了口,是在对自己说话。 那人问:“聊聊天么?” 第5章 红痣 季容上车后一眼就注意到了后排座上闭眼打盹儿的沈卿安,他旁边空着个座位,季容觉得自己没有不去坐的道理。他动作很轻,沈卿安一开始没发现,季容得以注视了沈卿安一小会儿,目光顺着他的眉骨一一向下移,鼻梁,唇珠,喉结,就没一处不标致的地方。 以前也不是没追过人,但画风这么纯情还是第一次,简直像中学生乘大巴车去郊游,两个心思暧昧的人坐在一起,阳光把少年的头发染成金棕色,云朵也如织金般精致,标配剧情是其中一人睡着把头靠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动作小心翼翼心底暗自欣喜——季容的心思与这种青春洋溢的画面显然格格不入,他只想把沈卿安搞上床,至于其他的还是免了。 可是沈卿安的睡颜看起来沉静安稳,仅从这点来看远不像A大校友说的那么冷漠。 如果沈卿安一直不醒……如果实在不醒,季容也不打算打扰他,自己先在心里构思了许多种搭讪措辞,然而待对方一睁眼,最终却只捡了一句最稳妥的“聊聊天么?” 还是慢慢来吧。 * ……聊天?一般人被这么问都会怎么回应? 季容并不是第一个对沈卿安说这句话的人,在未来漫长的生活中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唯一没变的是每一次沈卿安都不知从何作答。不愿与人交流是真的,但也不会有人想给人留下“这个人很冷淡”的印象,可是现在看来完完全全适得其反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季容,这位陌生男人唇边始终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神色自如,目光裹挟几分狡黠。沈卿安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人被拒绝的经历应该很少。他想了想,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下一行字:请便,但是我不擅长。 而后沈卿安将页面截图,隔空投送发给了旁边的人。 季容盯着手机屏幕先是一愣,心想这个回复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于是季容按照相同方法,问了句明知故问的话:昨天见你在A大下车,你是A大学生? 沈卿安默默地摘掉右侧耳机,小声说是的。 “哦,那很好啊。”季容自然而然地跟着开口,他看向沈卿安,眼前男孩的浅琥珀色瞳孔清澈透亮,有种久处象牙塔之人特有的涉世未深,显得格外纯粹。这一刻沈卿安的眼神没有任何攻击性,像某种揉起来软乎乎的小动物,与那张冷峻的脸产生了微妙的违和感。 季容觉得这种反差有点可爱,被他看得心里微微发痒,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有人在A大表白墙上贴出的沈卿安喂猫的照片。 “哎、别动,”季容突然出声,“你这里沾了一根睫毛。” 沈卿安本能地向后一躲,避开那只伸到一半的手。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这一反应有些过激,对方明明并没有恶意。 “……不好意思。”沈卿安略带歉意道,重新坐好,听话地不动弹了。接着他感受到一根手指触碰到了他下眼睑处,男人手指细长,指尖温度比自己的脸颊微微热一些,动作轻柔地拂去了那根睫毛,轻得如同一片雪花落在水面上。普普通通一个动作,朋友之间,或是同学之间这么做实在再正常不过,不应该无端被赋予几分暧昧。沈卿安心中浮起些许异样感觉,又说不太上来。 “睫毛真长。”季容没吹没捧,实话实说。 两把小刷子似的,浓密但不上翘,微微向下垂,如果说那对眼眸像湖,这样的眼睫就该是湖畔倩影婆娑的苇草,静谧且柔和。 从季容上车到现在,沈卿安就没开过口,这会儿要再不说话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谢谢。”沈卿安一边说,一边心中思忖着那我也礼尚往来一句算了,便又回夸道:“你那颗红色的痣,很漂亮。” 这个夸人的角度有些清奇,大多数人不都喜欢夸什么眼睛啊鼻梁啊之类的么,他非剑走偏锋。高中时的沈卿安也有这习惯,每逢遇到选做题,必定要挑那道最难得分的来作答。确实,一颗痣看得出啥好看赖看啊,说通俗点不过脸上一个点儿,但只要长在了对的人身上那就是锦上添花——所以即使季容没这颗痣也能明艳秾丽,沈卿安还是被它一眼吸引住目光。 季容略显意外,抬手摸摸那里,“我爸以前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喜欢看痣相图解,说痣长这儿易散家,还想带我去点掉来着。” 说到这里季容顿了顿,骤然意识到刚才提起了他们家很忌讳的两个字。 封建迷信要不得,沈卿安想,接着说:“这种东西说法不一,又没人负责,不用放在心上。” 理当然是这么个理,季容跟他爸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可是…… 可是人们还是喜欢把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归咎到这些“迷信”上来。即便这么做也不能让心里更好受一点。 个中缘由季容不会对沈卿安细说,于是他避重就轻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二人之间又恢复沉默,沈卿安看向窗外,公车日复一日行驶在一条条走过无数遍的街道上,似乎跟他的日常别无二致,都在不断重复。沈卿安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趟从来不会错轨的列车。 B市一年四季以秋为最,不冷不热,昼夜平均,天也显得格外阔朗湛蓝。这座城市在大面积增添现代化建筑的同时,也在着重保留古城风貌,冰冷中勉为其难地添了几丝烟火气。这座呆了三年的城市与老家所在的那座灰扑扑的小城截然不同,那里除了夏季以外,都刮着又冷又硬的风,沈卿安格外讨厌这一点,本来就是自然卷儿,风一吹头发更乱了…… 沈卿安心里叹气,其实B市风也不小。 * 公车又经停了几个站台,乘客逐渐增多,一对年迈的夫妇拄着拐棍走到后排的位置,季容和沈卿安起身让座。这段路面有些颠簸,沈卿安又像季容第一天见他那样,轻松地握住了车顶扶手。五厘米的身高差看似不多,但又无法完全忽视掉,当二人都站立着的时候,季容看向沈卿安难免要微微扬起脸来。再一联想到沈卿安的年龄,心里还有点不平衡,毕竟他18的时候身高才178。 突然间,司机猛的一个刹车,季容前方的乘客没有站稳,向后急退几步,季容被那人撞得摇摇晃晃,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但被沈卿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沈卿安的手紧紧按在季容肩膀上,季容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顺势站得离沈卿安更近了些。 本想等人站稳就把手松开,没想到对方还挺乐在其中? 昨天不知道该怎么扫码支付,今天又差点摔倒……这个人看起来简直毫无乘坐公交的经历。 沈卿安心中不解,干脆用那只手虚护住季容,防止别人再挤到他,又低声对他说:“小心一点,这司机本来开得就不太稳。” 由于距离太近,这声音是贴着耳边传来的,酥酥麻麻似有电流经过,又像在心里烧出一捧滚水,熨贴至极。季容回身冲沈卿安一笑:“好,知道啦。” 第6章 失而复得 溪桥湾别墅区坐落于B市市郊,沿河而建,绿化做得极好,入目皆是一片蓊郁苍翠。整体景观风格偏中式,内部又采用了下沉式园林设计,华贵中增添几分别致,甚为雅观。溪桥湾共计房屋52户,近五年来吸引了众多顶流艺人在此地购房,因此得到了相当高的曝光率。虽远离市区,但各种娱乐场所一应俱全,更像是凭空创造出一座微型城市,居高临下,仅供小部分人娱乐。 季铭义在溪桥湾有一套房产,算是他众多房子里较为偏爱的一套。但父子二人都不在此常住,只有周末时才偶尔一聚。 季容刚坐上王叔的车,对方就问:“小季,你最近跟你爸吵架了?” 王叔是季家司机,已过了耳顺之年,干这行好几十年,一直对季家忠心耿耿,季容很多时候也把王叔当作可以亲近的长辈,骤然听见这么一句有点懵,季容问:“没有啊,他是不是跟你念叨我什么坏话了?” “前一阵是叨咕过几句,”王叔说,“你爸的意思好像是,他儿子险些成为一起事故的凶犯,把他气够呛,给我吓坏了,我说我好歹是看着小季长大的,那孩子心里不能没个数。” 季容想也不用想都能知道季铭义的下一句话一定是:胡扯,都26了算哪门子的孩子?巨婴啊? 季容靠在后座上,有气无力道:“主谋算不上,帮凶吧。他都把我车钥匙收走了……是不是特像中学生家长没收孩子手机?” “嚯,好几十辆呢吧?”王叔问。 季容抓起车里的一个小物件把玩了一会儿,垂着眼睛回道:“其实我也记不清楚。” 其实这几十辆里Hyper Car到底还是占少数,加上其中有一部分还在国外,留在B市的就更少,但都是心头好。平时就算不开停车库里看着就心情好,他这段时间甚至一次车库都没进过,估计里面积了不少灰。 * 车在一处房子前停下,折叠铁门向两侧缓缓拉开,季容轻车熟路进了家门,客厅里没见着人,他想了想又拐进厨房,果不其然,半路上就听见了季铭义的哼歌声,调儿转得山路十八弯,恨不得从天安门拐到南太平洋。 祖传的五音不全。 “……老季省省吧,自己人别开腔,咱们家就没出过有音乐天赋的人。”季容悄悄绕道季铭义身后,用胳膊揽住他爸的脖颈,又用下巴蹭了蹭。 “不是我说,”季铭义手上切菜的动作没停,“这位阿sir管得也太宽了点。” 季容从案板上拿起西红柿,放在水龙头下面冲,边洗边说:“那成,我跟你对着唱,来吧。” 以战止战的后果要么是两败俱伤,要么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五。季铭义立刻噤声 洗好一颗西红柿,季容送到季铭义嘴边让他先啃了一口,而后又说:“爸,最近我可想死你了。” 别管是不是真心话,但当爹的听了心里就是舒坦,季铭义想,他这儿子在嘴甜这块还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心里高兴归高兴,但嘴上没好意思表露太多,季铭义笑笑:“肉麻死了,我看你是想你那些车。” 他一开始以为季容一定按捺不住几日就会好言好语向自己求情,结果没想到季容消停得很,动静全无。季铭义不禁好奇地问:“最近怎么上班的?” 季容从实招来:“乘公交。” 和一位帅哥一起。 而且还挺高兴的。 但是这些不能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季铭义大为震惊,就以季容这两下子,还发扬起艰苦朴素的作风了?季容这人爱玩乐,爱享受,也爱漂亮男人女人,哪有朴素过的时候?知子莫如父——除非太阳从天上掉下来,否则一定另有隐情。 “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呢?”季铭义警惕道。 季容擦净手上汁水,又好气又好笑道:“嗐,哪能呢,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公交车挺方便的,还能直达,我觉得体验不错。” 什么人不好说,反正不是老实人。季铭义腹诽着,把调味料摇匀洒在切好的土豆上,又将烤盘放入烤箱中层,也不再跟季容扯皮:“车钥匙给你放玄关那儿了,当我真稀罕你那几台车似的。” 父子俩在买车这方面的审美确实一直相悖。一个偏爱硬朗粗犷的大越野,一个偏爱明骚酷帅的超跑;一个底盘高得在街上一览众山小,一个恨不得贴地飞。 季容折身回到玄关一看,好家伙,全搁一黑塑料袋里装着,待遇也忒寒酸了点,不知道的还以为赃物交接呢……也罢,别管什么待遇,重新回到自己手里就行。 他没再进厨房,干脆在客厅沙发上一坐,心里盘算着,自己“陪”沈卿安乘了五天公交,二人之间看似有了一些交流,实际上沈卿安连季容叫什么都不知道。 季容仰脸朝天,把手臂搭在额头上,内心有些挫败,怀疑自己根本就不适合走这种细水长流的路线,下一步可能还是得换种策略。 五天来,只要季容不先搭话,沈卿安绝不会主动开口。 追人哪有这么追的? 季容以前的情人与床伴不少,然而他本身对于构建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事并不渴求,好像也没有哪个人能让他有“追”这个过程,多数时候是感觉到了就相处一段时间,甚至不能算得上在恋爱。 上学时的伴侣多为同龄人,偶尔得以袒露几分真心;毕业以后季容回国接手工作,平日里压力不小,再加上又有失眠这毛病,他开始变得爱找一些年轻靓丽的男孩,出手即是带着明确目的,也确保对方有利可图,如此一来更谈不上爱情。 可无论是哪一波人,沈卿安在其中都算得上很特别的那一个,干净,惹眼,连傲劲儿都藏匿得极好,足够令人惊羡,也足够令人妄图征服。 不过再怎么说,沈卿安到底比季容年轻八岁,心思没那么难猜。况且季容一向对自己有信心,不介意让猎物多喘息一会儿。 季容打开手机相册,又看见之前保存下来的沈卿安的照片,无奈地勾唇笑了笑,心说,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第7章 白桃青柠 沈卿安站在夜莎门口,给冯教授发了条微信:老师,我到了。 冯教授回复:316间,快来,就差你了。 冯教授本名冯远,在A大数院任教多年,去年刚离职,举家移居去了东京。冯远一颗赤子之心,大半辈子都献给了学术研究,为人又风趣幽默,是数院众多教授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唯独在考试前夕不太招学生待见,因为出题太难,挂科率首屈一指。而现在他不教书了,破坏师生感情的“隔阂”消失不见,便与一众学生如朋友般相处起来。 其中就包括沈卿安,冯远一直对这位才华出众的学生青睐有加。A大数院人整体不太活络,沈卿安就是其中典型,不善言辞,也不爱出风头,包括他获得的那些可以使简历更加漂亮的奖项,还全部都是在冯远的极力推荐下,沈卿安才决定去参加比赛。 冯远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很矛盾,明明自身资质生来就与平庸二字相斥,又偏偏一副与世无争的架势。虽说凡事看得淡泊一些是好事,但这个年纪的人要说全无追求,很明显不现实。冯远知道这些脑子聪明的大学生总归有自己的想法,他一个老头也不好干涉太多,但还是有点儿“恨其不争”的遗憾。 就像一把只出鞘一半的剑,表面被错石磨光,砥砺开刃后可削铁如泥,只是静静地躺着便透出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之气势。人人皆知这是件利器,却不知它何时能真正展露锋芒。 有人期待着,自然就有人忌惮着。 他希望这个学生的前途能明亮坦荡,也想让他走得更远一些。 这次冯远约了几位爱徒在夜莎,就是想和他们随意地聊聊天。夜莎是B市一处规模很大的KTV,至于为什么选在这儿,则是因为冯远本人爱唱K。 沈卿安收到邀请时内心苦不堪言,心道:……省省吧,咱们系就没出过有音乐天赋的人。冯教授和他的学生,我的耳膜只能承受一个。 沈卿安推门进屋时,冯远已经唱完了一首歌。环顾屋内,约莫有五个人,男女都有,表情皆是如出一辙的一言难尽。其中三个人沈卿安不认识,应该是已经毕业的学长学姐。沈卿安先是向众人投去了“我明白我理解我都懂”的眼神,然后朝大家打了招呼,便在沙发的靠边位置坐下。 挨着沈卿安坐的是一个陌生女孩——看起来二十多岁,或许叫女孩有些不合适,只是她的打扮仍保留着一股学生气,高马尾,纯色的T恤和牛仔裤,化着淡妆。 沈卿安注意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出于礼貌,微微笑了一下。 女生眼睛一亮,也露出笑容,冲沈卿安热络道:“你就是沈卿安学弟吗?刚才听老师提到你了,真没骗我们,确实很帅啊!” 对于这种直白的夸赞,沈卿安一向不擅于招架,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来就不是那种会用语言讨人欢心的类型,上一次对别人外貌的表扬还是对季容说的。片刻后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稳妥回应:“一般般吧。” “别谦虚啦,”女生摆摆手,“现在那么多男性长得歪瓜裂枣的,还都自信得要命。” “哦,这样啊。”沈卿安说。 她顺手从桌上拿起一瓶科罗娜,用开瓶器打开后递给沈卿安,笑着说:“我这人说话有点口无遮拦,一会儿要是哪句冒犯到了,别太往心里去。” 啤酒瓶的瓶身上还挂着小水珠,凉凉的,握在手心里很舒服。沈卿安也没客气,接过后先喝了一口。第二首歌的伴奏已经响起,依旧是冯远点的,《サライ》,听前奏都知道是首老歌。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担心教授一会儿来一句:“别那么拘谨,来来来一人唱一首,一个都别跑!”并且一致想好,如果冯远真这么说,他们就把他按回到沙发上灌酒。 旁边的女生似乎凑得近了些,发丝上还残留着茉莉味洗发露的味道,沈卿安这时注意到她的眼尾是微向上挑起的。 这样的眼睛,他在身边某个人身上也见到过,还要更漂亮几分。 那个男人也喜欢笑,不仅爱笑,还很会笑,扬唇时双眼便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眸光像是滟滟琥珀酒。 虽然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于这个答案,沈卿安既想知道,也不想,自己与他的交集仅限于早晨在公车上的几十分钟,彼此之间仍旧约等于陌生人,从交换名字开始,可以算得上是建立了一种初步联系,沈卿安莫名觉得自那以后他的生活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几天沈卿安在心里暂且称呼他为X先生——这一字母在数学中最常用来表示未知数,符合季容在沈卿安心中的最初定义。 沈卿安对女生说了声抱歉,婉拒了她提出的加微信的请求。他思绪又扯出很远,如果X先生也提出同样的请求,那时自己会怎么做? 冯远连着唱了七八首,觉得唱不动了才放下麦克风,又分别问了问几个学生的近况,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酒已被沈卿安喝掉了两瓶,一瓶的容量不多,度数也并不高,但沈卿安是一个很罕见才碰一次酒的人,骤然灌了这么多,此时此刻难免感觉晕晕乎乎。刚才冯远也问了他最近怎么样,其实沈卿安很想说每天都不太好,说不出从哪儿涌上的疲惫感如影随形,无聊透了,这些想法整日压在心底,却只能捡些好听的讲——跟着另一位导师在做研究,发表了几篇新的论文,几门很恶心的课分数都还能看。 屋里没有窗户,闷得沈卿安有点喘不过气,他站起身,跟屋里的人说了一声,走到走廊里去透气。 夜莎内部盘根错节,如同一个大型迷宫,数不清一层楼里到底多少个包间。房门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隐隐约约能听见各种流派的狼哭鬼嚎。 沈卿安只是随便走了一阵,已经开始找不出头绪。不知怎么的绕到了一个拐角,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窗边立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竟是方才脑海里想到的那位。 X先生。 站在他身边的也是一位男性,两人身高相仿,容貌出众,只是另一个人的气质更加温润。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见了沈卿安,目光一齐朝这边望过来。 * 季容他们公司在傍晚时有个饭局。原因是三天前风控部门来了一个新人,而他刚好是部门主管,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缺席。季容意外地发现景行刚好也在,然后才想起来这新人就是从他们公司跳槽来的。本来吃饭这一流程没用多长时间,按理来说吃完喝完就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结果一位年轻员工小赵突然提议去KTV接着嗨,其他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纷纷起哄,还说怎么从来没听过季主管唱歌,不露两嗓子欢迎新人合适么? 真的不合适,季主管心里只感觉生不如死。 其中最幸灾乐祸的就是他那位姓景的发小。 好在进了包间之后,已经喝得半醉的同事们抢麦抢到昏天黑地,把之前说的话忘了个七七八八。季主管错失一展歌喉的机会,可算是松了口气,他四下瞧了瞧,确认彻底没人注意自己,就拉着景行去走廊窗边吸了根烟。 景行也从季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低头一看,注意到是七星蓝莓爆,他一直觉得这种烟的味道有点嗲,但转念一想,如果是季容抽的话倒还挺适合。 季容顺手用自己点燃的烟头帮景行点上,猩红的火苗跳跃了一下。 “对了,跟你说个事。”季容平静地说。 窗户不知被谁开了一条缝,秋季凉爽的夜风顺着那一道窄窄的空隙灌进来,拂开二人额前的头发,整个人被凉气一沁润也清醒不少。半晌后,景行咬碎滤嘴中的爆珠,浓烈的蓝莓味儿在口腔里弥漫,他看向季容掩盖在白色烟雾后面的脸,影影绰绰。景行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你最近喜欢上了一个人?” “不是喜欢。”季容纠正。 景行改口:“你最近看上一个适合当你炮友的人?” “差不多,”季容笑了笑,眼睛里也含了点笑意,“长得特带劲,以后给你看照片。” 景行摆摆手。季容看着他一支烟吸毕,而后掐灭了烟头,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季容知道景行一直不太喜欢说让人为难的话,索性帮他开了个话头:“想说什么就说呗,咱俩谁跟谁啊。” “绒绒,我吧虽然不反对,但……就没玩腻的时候吗,”景行组织着语言,表情真诚,“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真挺希望你好好地认真地跟别人谈一次恋爱的。” “然后给那人送一面标着‘为民除害’的锦旗么?”季容也扔了烟,靠在墙壁上。他怔忪地盯着走廊中间闪闪发亮的吊灯,一偏头与景行对视,语气中带了点自嘲的意味,“等到真腻了那天再说吧。” “你也知道,有的事情就是个坎儿,能不能过去,什么时候真正过去,我也说不清。”季容接着说。 景行明白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没说话。 就在二人陷入沉默时,忽然听见了从过道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很轻,走得不急不缓,应该只是在楼道里随意地转悠,不知不觉绕到了这里。 接着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 景行朝来者看去,一个年轻男性,瘦高个儿,长什么样没带隐形眼镜看不太清。他不明所以,却见季容竟是万分惊诧,表情虽没什么明显变化,但身体一下子从墙面离开了,站得比方才吸烟时还直溜。 怎么这么大反应? “绒,你认识的人?”景行轻声问。 季容声音压得极低:“刚才跟你说的人就是他。” 哦,那位目前追求进度0%的男生,景行懂了。他给季容递过去一个眼神: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季容心想,兄弟,你可能要小小的牺牲一下。 沈卿安也在看他们,仨人六目相对,气氛变得颇为微妙,沈卿安略显局促,一只手抬起了一半,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但要打招呼的话……该说什么?该怎么说?以什么样的身份?一个可能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的身份吗?让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可这么干站着又好尴尬……沈卿安只好心道,X先生,第一次在除了公车以外的地方见面,你好呀。 趁着沈卿安还没走,季容心下一横,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对景行说:“陪我演场戏,你快非礼我,动作粗鲁一点!” 操,不是吧,合着我就一工具人,你给我等着……景行脸上险些挂不住,在心里把季容翻过来倒过去骂了百八十遍。他照旧与季容用眼神交流,只不过这一回充满了嫌弃:我真对你没兴趣。 季容一瞪:好像我对你有兴趣似的! 电光石火间,二人眼神你来我往地过招数十次,最终也没拼出个胜负,双双败下阵来。 景行皱眉:算了,帮你一次。 季容莞尔:大恩不言谢。 帷幕拉开,剧本未定,台词未知,两大戏精统一战线,正式开演。 至于能演成什么样,就看和景行二十多年的默契到没到火候了。 季容转身就朝沈卿安走去,步伐急急匆匆,还没走几步,衣服就被景行用力地扯住。 对方劲儿使得很大,贴心地帮季容做了个衣衫不整的造型,露出从脖颈到锁骨处的大片肌肤,白皙皮肤在暖黄灯光下的色泽像在温水中浸泡的珍珠。 季容佯装吃痛后怒道:“你又干嘛啊!” “刚才的事还没说完就想走,不太好,”景行冷笑一声,目光变得又狠又利,如同两把刀子,这目光也扫向沈卿安,随后拔高音量:“这男的,是你新相好?” 还不忘帮忙撮合一下,我可真他妈善良,景行想。 “不关你事,我早就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季容想挣脱开景行的禁锢,结果只是徒劳,他面色变得异常难看,“别给脸不要。” “我真是操了!”景行被季容那一句话陡然激怒,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作势就招呼到季容的颧骨上—— 他当然不能真刀实枪地揍季容,但这种动作做太假了难免容易露馅儿,所以这一下子的力度也不轻,季容估计不太好受——景行再次想,对不住了兄弟,明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记得给我景行提个名。 季容短促地喊了一声,这回不是演的,是真疼。他一手捂住被打了一拳的地方,还见缝插针地瞥向了沈卿安。 沈卿安发现季容居然正望向自己,那是一双本该使人显得盛气凌人的眼睛,而此时流露出的脆弱感一闪而逝,如釉面上细细的冰裂般难以察觉。 他喉头一紧,皱起眉毛,那一刻身体的反应速度好像比大脑还快。他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季容的手腕,甚至还来不及看季容脸上的伤,就这么拉着人往外走。 * 这条走廊狭长,约有50米,一路上沈卿安都不发一语,也没把手松开。等进了电梯间的时候,才发觉有点儿不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我是不是脑子不太清醒? 虽然完完全全是出于好心,但是怎么看都有点奇怪——他和季容的交情仅限于每日早晨的那几十分钟,彼此交流也是浅尝辄止,对于季容的家庭背景交际状况个人经历几乎是一概不知,远没够上“朋友”的边儿,突然上来就把人拽走,可能更像是唐突了别人,搞不好对方还要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傻事,弄巧成拙。 电梯间的空间并不宽敞,四面墙壁都被贴上了落地镜,无论沈卿安的目光望向哪儿,总是无法避免地看见站在他身边的季容,也自然无法避免地与他对视,尽管沈卿安此时不太想去看季容此时什么神色。 季容已经重新整理好衣物,头发还有点儿乱,不过根本无伤大雅,他对镜端详片刻,自觉仍然是可以作为街拍教科书的水准。 其实就算看不着人,鼻尖萦绕着的气味也在提醒着季容的存在,沈卿安敏锐地察觉到季容今晚喷的香水与通勤时使用的那一款不同,应该是橙花或香柠的味道,不浓,比平时更甜。当然充斥在这一方小小空间里的也不止香水味儿,他和季容身上都沾了从包厢里带出来的酒气,与很淡的烟味相互混合。但竟然并不算难闻…… ?沈卿安觉得这时候的自己跟脑子被锈住了没什么两样,一方面是因为喝了酒头晕,另一方面则是在这种状态下的一时冲动。 上一次有脑子锈住的这种感觉还是在几个月前的期末周,对着好几本厚教材自行钻研的时候。 沈卿安扪心自问,难道你不喝那点儿啤酒就不会做这事了吗? 肯定也会,他真的不太能见得吵着吵着就打起来的场面。 也见不得别人陷入尴尬。 热心市民小沈名不虚传——头衔是自封的,一直在贯彻执行也是真的。 电梯从三楼降到一楼很快,电梯门缓缓打开,沈卿安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很罕见的一句话说不太流利:“我……没给你造成什么困扰吧?” “没有,”季容笑笑,“谢谢你。” 沈卿安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也笑了:“那就好。” 两人站在歌厅的一楼大堂里,季容忽然想起来什么,A大人不是都说沈卿安不爱玩吗,也不像是会出现在这儿的人啊,他问沈卿安:“你来这儿做什么?” “陪我一位教授唱歌,”沈卿安一拍脑门,“啊!我还得跟他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说完他掏出手机,给冯远编辑了一条微信发过去:老师不好意思,刚才碰到一位朋友,他这边出了点状况,我送他回家。 季容看着沈卿安在屏幕上敲下了一行字,而后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季容目光相撞,又是如同一头幼兽般的眼神,季容想。 他打量沈卿安时一贯大大方方,沈卿安在日常穿着方面一向比较简单随性,今天终于没穿卫衣,而是牛仔条纹衬衫和黑色拼接长裤,反正无论穿什么配上那样的脸和身材,都没法泯然众人。 这时候季容很难得的没对沈卿安生出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像是面对一个普通朋友或者晚辈,他抬起手在对方有点卷卷的头发上揉了揉,发丝居然不太柔软,比自己之前想的要硬一点。 “嗳,介意陪我抽根烟么?” * 其实季容没烟瘾,基本是一星期吸上一根,想不起来也不惦记。抽烟最凶的一阵子还是没上大学之前,也是从那时开始失眠,那会儿发生的事情压得他喘不上气,直到现在仍能回想起一些来自他亲生母亲的尖锐恨意,并没随着这么多年过去而越磨越钝,反倒更加锋利,无数次在辗转反侧的深夜成为刺向心口的一把刀。 今天晚上抽两根已经算是罕见,原因无外乎就是有点儿心绪难平,无论是沈卿安握住他手腕的力度, 还是电梯间里沈卿安外露的担忧神色,都没办法快速地从脑海里抹掉,让季容有点儿……愧疚。 沈卿安说,好啊,先陪我去买两瓶汽水。 对于这个回答,季容感到些许意外。 “喜欢什么味儿的?”沈卿安随口问。 季容秒答:“白桃。” 夜莎旁边刚好开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季容同沈卿安走进去,见他从饮料冷藏柜里拿出两瓶汽水,分别是白桃味和青柠味。沈卿安付完钱后,把那瓶白桃味的递到季容手里。 最后俩人抽烟也没挑地方,干脆就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一坐,也懒得在这种时候考虑脏不脏的问题,大不了回头再洗裤子呗。 夜莎坐落的这一条街最不缺的就是KTV和酒吧,其中不乏许多网红店,街道上来来往往皆是些年轻男女,走过路过瞧见俩好看得过头的男的搁路边坐着吸烟,很难不就着这一画面展开各种各样丰富的联想。 沈卿安接过季容的打火机点上烟,一转头看见明晃晃的手机镜头,无奈道:“怎么又有人偷拍……” “我觉着已经是明拍了。”季容说,“不过你不应该是那种,经常被拍和被要联系方式的类型吗。” 沈卿安不置可否,平时戴口罩能省掉一些麻烦,他看着夹在手指中已经点燃的一根烟,不太熟练地吸了一口。上一次干这事还是在两年前,什么原因忘了,好像仅仅是因为闲得很无聊?所以顺手在商场买了一盒,他还记得是万宝路的薄荷爆珠,打火机则是在旁边报刊亭买的,一块钱。回学校在宿舍楼后面一块儿空地上试了试,抽烟勉勉强强无师自通,但沈卿安一直学不会怎么过肺,后来有一次试着直接深吸到肺部,被呛了个死去活来。 再后来沈卿安还是没学会,这事儿无疾而终。 “刚才那个男人会不会再为难你?”沈卿安回想起景行看向季容的眼神,换了个话题。 季容捏捏鼻梁,语气疲惫:“不知道,下次遇上再说。” 下次遇上……怎么报答景行,才是他真正该琢磨的问题。 季容见沈卿安的神情颇为好奇,摆明了是想问“那他是你什么人”,又觉得有失妥当,纠结的小表情还挺有意思。他一回忆自己和景行那一出戏的对话,思来想去景行大概只有一种身份—— “我前男友,分手的时候闹得不太愉快。”季容淡淡道。 沈卿安会意,私事自然不适合打听,他识趣地不再问,认真地对季容说:“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最后一个。” “你问。”季容挑眉,心想,再多问几个也没有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 第8章 Kiss Me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季容的意料,不过他随后反应过来,以沈卿安的视角来看,自己与他确实是“互相不知姓名”的关系。 季容反问:“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沈卿安。” 沈卿安说完,又想到还没说是哪三个字,为了省事干脆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敲下,递给季容看。 这名字是他亲爸沈建国给取的,寓意简单但看上去很美满,因为他母亲姓卿,单字“念”,沈建国希望自己当时的老婆一生平安喜乐,才有了这么一个名字。然而这俩人的婚姻只持续了两年,吵了上百场架后就各觅良缘去了,再后来,卿念提起前夫,语气多为抱怨,仿佛沈建国除了脸好以外一无是处,连带着对“卿安”这个名儿也有点不满。 卿念问儿子啊要不给你改个名咋样——沈卿安对此没有异议,说笔画少一点就行,风格能向现代人靠拢最好了。 不过这事因为手续麻烦不了了之。 又过没多久卿念改嫁,和新丈夫生下一个女儿,一家四口人里就自个儿一人姓沈,怎么看都格格不入,导致这些年沈卿安在每一个需要说出自己名字的场合,都会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地鸡毛的家事。 包括刚刚。 “……很好听。”季容说。他看着屏幕,若有所思,沈卿安望向他的眼神干净澄澈,眼神如果有实质的话,想必是坚硬而透明的质感,像钻石,和沈卿安本人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季容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性地说了句实话:“其实我知道你的名字。主要是之前知道了你在A大念书嘛,你长得又这么显眼,稍稍打听一下想不知道都难的。” 果然。沈卿安并没有多大反应,季容出现在A大的那天他就已经猜到,这个人其实在有意的、不加掩饰的接近他。他笑了笑,轻声问:“这回可以告诉我了?” “当然,我的名字是,”季容说到这里,拉过沈卿安的一只手,摊开他的手心,郑重而缓慢地用手指在上面划下两个字。他的手刚从白桃汽水瓶上松开,指尖尚且携了几滴瓶身上残留的细小水珠,而沈卿安的手掌干燥,仍旧体温偏低,被游走的手指一沾,微微湿润起来。沈卿安垂眼看着笔顺,辨认出是哪两个字后,又小声复述:“季容?” “嗯。” 对方又念了一次。 很多年后沈卿安偶尔回忆起这个夜晚,总下意识地把他当时的冲动与莽撞归罪给酒精,却也未曾否认,他第一次说出那两个字时,就已不自觉地投入了一份珍视。沈卿安把这种情感归罪于,自己对季容的本能。 * 季容心里一颤,被沈卿安这两声唤得酥酥痒痒,他发现这小孩喝了酒之后一晚上说的话比前几天加在一起还多,搞不好沈卿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勾起唇角,起身把喝空的汽水瓶丢进垃圾桶,回来在沈卿安的额头轻轻一弹,趁机打趣人家,“怎么了,要不要出示身份证?” “……哎不是,我就再确认一下。”年轻男孩抬手蹭了蹭鼻子,不太好意思道:“以前一直觉得互相知道叫什么才是正式认识的第一步,不过这想法到现在也没怎么变……是不是挺奇怪的?” 早知道这样,那我一定会在你帮我投钢镚儿那天,也就是初遇那天,直接问出口。季容想。 B市的秋天一向温柔,秋夜尤甚,一轮圆月标致盈润得像颗水果硬糖,街边树影柔和地卧在地面上,夜风吹得整座城市微醺,白桃汽水和蓝莓爆珠烟的香气相互交织,此时此刻所经历的一切又让季容突然间觉得,现在这样也为时不晚,没什么不好。 ……不,更像是好得不能再好。 季容说:“不奇怪,刚刚好。” 他们没在便利店门口坐太久,但一看表发现居然将近十二点,公共交通早已停运,季容参加饭局并没开自己的车,于是问沈卿安打算怎么回去,言下之意呼之欲出——快和我拼车。至于住处能否顺路这个问题,根本不在季容的考虑范围之内,无论沈卿安住哪儿,他都打定主意强行顺路一波。 “一起坐车?先送你回去吧。” 果然不出所料。 他发现沈卿安这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懒得掩饰大部分的内心想法,作为恋爱对象来说未必适合自己,季容还是更喜欢擅长周旋与试探的人,止步于暧昧是最有趣的游戏,没有与任何人成为情侣关系的打算。但如果只想要一个床伴,那么什么性格都无所谓。总之能通过这种方式排遣无聊就好,要求自然不多。 夜色中沈卿安的侧脸清晰,由下颌到喉结的线条流畅漂亮,季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流连驻足,心中臆测沈卿安在性事中会不会也坦率地宣泄自己的情欲——以他的技术,再加之愿意给予沈卿安足够的耐心,即便沈卿安是第一次,也不会很痛。 可惜沈卿安对此一无所知,在这么恰到好处的晚上,居然只说出陪我去买两瓶汽水,而季容今夜偶遇沈卿安的第一秒,就只想对他说,可不可以跟我回家。 对于沈卿安一起坐车的提议,季容欣然应允,这条街上不好打车,两人就吹着风沿街边走,沈卿安在季容左侧,二人之间五厘米的身高差看上去不多,但确确实实存在,季容想偏头去看他还需要将视线微微上移,与此同时他听见沈卿安说:“你对我了解这么多,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更深的沈卿安没往下说,知道确切的姓名学校院系,其实都不用了解这么多,自己的一切大概都能被查得一清二楚。如果季容是出于好奇心才这么做,自然无可厚非,但遇上别有用心之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有谁愿意被莫名其妙地打探。 季容偏头看向他,没看出来他此刻是什么情绪,面色上也未显愠怒,而他心中什么想法季容却无从断定,但无论如何季容都不希望沈卿安因为这件事心有芥蒂。他把一张名片递给沈卿安,“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说。” 随后季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也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一普通金融搬砖社畜,每天要死要活处在猝死边缘那种,很没劲。” “噢,”沈卿安接过那张黑色的小卡片,粗略地扫了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季容一番,见这男人眼角含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蓦得浮现出季容被人扯得衣衫不整的模样,和大片露出的白皙皮肤。那样的季容与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季容都无法重合。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看着季容的手表谐谑道:“普通社畜戴RM?” 主职是富二代的金融民工还差不多。 季容笑笑,伸手摸了摸沈卿安的头,“这回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几小时内第二次被季容摸头,沈卿安微微睁大眼睛,没有抗拒这份触碰。听见季容说的话,沈卿安下意识想到,好像还不至于此,他说:“你情史看上去好像也挺丰富。” 仅此一句话使季容心下一惊,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到底丰不丰富没个界定标准,绝对不单薄是真的,要想细细回顾起来确实得花费不少时间。半晌后季容才想到,景行前不久还扮演了一个死缠烂打并且相貌不俗的前男友的角色,无怪乎沈卿安作出这样的推测。 算了,这种事情还是能不提就不提,季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视线。就在这时,旁边驶过一辆空着的出租车,他眼疾手快地拦下,对沈卿安说:“走了,上车回家。” * 凌晨两点十二分,季容窝在沙发里,把半小时前的自己颠来倒去地骂了数十遍。 虽然这么做也于事无补,但好歹能解一点气。 整个家中季容最钟爱的家具就是客厅里这张沙发,呈岛状,软硬适中,又足够大,舒适程度一骑绝尘。周末休息的时候,季容能在这张沙发上无所事事地耗一天,打游戏听歌看电影看书,遇到工作突发状况再远程加个班,直到困得不行才回床上睡觉。 半小时前,沈卿安也坐在这儿,更准确地讲,是坐在季容旁边。 二十五分钟前,季容还在帮沈卿安捂胃。 更早之前,俩人沿着街走打了辆出租车,沈卿安想到自己租的房子离这边要更远一些,就对季容说:“那先送你回去。” 季容也没拒绝,和沈卿安一直坐在后排座位,一路上二人没说什么话,他看出来沈卿安有点困,已经无缝切换到了省电模式,头一歪靠上玻璃窗,眼睛也闭了起来,就差身上再盖个毯子一觉睡到天亮了。 终于驶到季容居住的小区,司机踩下刹车,沈卿安这才睁开眼,迷迷糊糊间冲季容告别:“是到你家了吗?再见。” 季容看着沈卿安这副模样,没忍住笑了笑。通过这么几天的接触,季容发现沈卿安除了十分擅长学习之外,对外界的感触就不是很敏锐,对陌生人的防备心也不太强,现在这样看起来更像某种毛茸茸的动物幼崽了…… 傻小孩儿。 以后被人骗了可怎么办啊? 他没着急下车,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沈卿安尚未埋进衣领里的半张脸,额前卷卷的头发,安静垂下来的长睫毛,还是没忍住问沈卿安:“陪我上去坐坐好不好……?” 其实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季容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晚上到这儿就该结束了,再进行下去怕是要过犹不及,可是嘴上还是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哪怕还没来得及积攒起被拒绝的勇气。 更出人意料的是,沈卿安答应了他。 沈卿安跟着季容下车、坐电梯上楼,看对方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听见锯齿相互切割的细小声响。走廊的声控灯因脚步声亮起,暖黄色,柔和地笼罩着季容的背影。 明明只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声音,此时此刻竟变得像预示着即将通往未知旅程的咒语。 默默地盯着眼前细瘦挺拔的身影,很少见地,沈卿安有些紧张。 面色上透露不出来,心跳频率比平时快了一点。 这位自称普通社畜的年轻男人目测没比他年长多少岁,看长相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最重要的是截至目前为止所作所为都挺奇怪——明明一身穿搭加起来是真·普通社畜不知多少个月的工资,为什么上班会挤公交?为什么又要特意在A大相关平台搜索自己的名字?为什么邀请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去家里坐坐? 当时的沈卿安只是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并不知其真正缘由,但觉得季容人并不坏。 事实上,但凡沈卿安平日里多拓展几项社交活动,或是出入几次B市多如牛毛的夜店,都不至于想不明白自己在被别人追。 沈卿安不知道他今天做的事是否理当,也不知道他如果能在心里进行了更严谨的考量,还会不会做出相同选择。 房门被打开,季容先是从鞋柜里为沈卿安取出一双客用拖鞋,沈卿安粗略一扫客厅的装潢,大体上简约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处才得以窥见主人的小心思,贴合当下许多年轻人青睐的装修风格。客厅的角落中摆放着一台架子鼓,看得出时常被人使用。 不过这是间大平层,对于一个人住来说显然过于空旷了。 ……看得出来这位确实不是缺钱的主。他心平气和地思考了片刻,已知他自己长期坚守在低欲望人群的阵营里,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成为富一代的几率大概比津巴布韦GDP五年内赶英超美还要小。 “你随便坐,”季容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问沈卿安吃夜宵么。 被季容这么一提,沈卿安才意识到自己为了赴局连晚饭也没顾上吃,好几个小时里填充肚子的只有几瓶啤酒和一瓶汽水,现在已经饿过了劲儿。他摆摆手示意不用,不单单是怕麻烦别人,更是因为发现胃居然开始隐隐作痛,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还是一会儿赶紧想个办法走掉比较好,回去吃点药再睡一觉就能恢复得差不多。 在别人家里难免局促,沈卿安在沙发上坐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前方的茶几上,刚好看到了一管KY和一盒已经被拆开的安全套。 他悄悄地转移视线,成年人有这方面的需求显然不稀奇,好像与此同时也验证了他之前关于对方“情史”的推断……沈卿安索性掏出手机,随意点开单机游戏,有一下没一下地操作着,思绪已经发散到了神游太虚境。 季容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走回客厅时才注意到茶几上那两样东西对于这位新来的客人而言,可能有碍观瞻。好吧,就这么大大方方摆明面上是有点不像话。沈卿安不可能看不见,但八成不会表现出任何反应。 那这种情况下,只要我不尴尬,屋子里就没人会觉得尴尬,季容心想,反正现收拾也来不及了,破罐子破摔吧。 景行和季容还有其他几位不着四六的狐朋狗友有个微信群,早些年就对季容种种行为下了结论,当然说的话必定好听不到哪儿去:绒绒你这脸皮绝对连迫击炮都打不穿。 季容:有你们这么埋汰人的吗,别他妈叫我绒绒,滚蛋! 季容坐在沈卿安旁边儿,架好细框眼镜,打开笔电处理工作业务,一心二用,用余光注意到沈卿安没过一会忽然放下了手机,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季容问。 对方的回答言简意赅:“胃疼,不太严重。” 家里的药箱备了几种常见处方药,季容干脆把箱子搬过来让沈卿安自己挑,又转身回厨房把烧开的水倒进玻璃杯中,“放凉点儿再喝。” “要不要给你捂一会儿?”季容又问。 温热的手掌隔着衣物贴在皮肤上,季容离沈卿安很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比方才在便利店门口还短。沈卿安有一瞬间的恍神,此刻的触感与被季容用手指在掌心上写字的触感渐渐重合——甚至更早一点,他们第二次见面时的公交车厢,季容抬手拂落沈卿安下眼睑处的一根睫毛。 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太抗拒被这个人接近。 像醉了一样,只会发傻。 沈卿安抬眼看向他,发现对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四束目光骤然相撞,像是某种铺垫,预示着水到渠成的事。 这样的氛围里,季容发现逗别人这事儿还带上瘾的。现在他就格外想对沈卿安得寸进尺,明明已经把人骗回家坐着了,此时此刻还想亲他一下。 他确实也试图这么做了,先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一些,就在嘴唇将碰未碰的时候,被沈卿安狠狠地一把推开。 这一下使的劲儿不小,痛不痛的一时说不上来……因为二人都有点懵。 一个是想到不愉快的事,一个是没想到会被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 沉默约莫持续了十几秒。 “季先生,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沈卿安说。 声音冷冷的。 第9章 乱麻 对于沈卿安的反应,季容并没感到多意外。 这一行为确实是自己突发奇想一时冲动,唐突了对方,也怪不着沈卿安态度骤变。本来就是看着禁不住逗的主儿,能不被吓着么。 虽然季容心里确实有一点遗憾,但站在沈卿安的角度想了一下,他没忍住,气笑了——比你大好几岁一男的,你俩没认识多久呢充其量是点头之交,他突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凑过来亲你,地点还是在他家,这能对劲吗! 季容本来就不困,这会儿反倒更精神,扭头一看墙上的钟,凌晨三点。 不过沈卿安这时候要是还在家里,估计季容也睡不安稳。 偌大的客厅里寂静得要命,除了秒针移动的声音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季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终于从沙发上挪了窝儿,准备去浴室洗漱。 起身时他突然发现沙发的缝隙中好像夹进去了什么小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沈卿安落下的校园卡。 无数学长学姐身体力行地证明,人在念高中时,对待高考准考证的那张照片,一定要格外上心。因为它会同时出现在你的大学校园卡上陪你几年,哦,要是延毕了还得更多年。照片拍成什么样,都直接影响在大学里掏出校卡的心情。 不知道沈卿安对自己这张卡作何想法。看样子他挺无所谓的,大学上三年了也没给它配个卡套。 这下可好,直接任其四海为家随遇而安。 反正季容觉得这上面的照片还挺新鲜,挺好玩儿。 也有可能是追人时难免带了层滤镜,看到关于沈卿安的东西也愿意多看两眼。 沈卿安就读的高中可能对学生发型管控很严格,他那时的发型居然是寸头,贴着头皮短短的一层青茬,和现在的小卷毛判若两头。 平时见惯了沈卿安的另一个发型,突然画风一转,季容还不太适应。 照片的画质被印得不太清晰,加上被使用了这么些年,难免会磨损,季容又凑近端视了一会儿,最终得出了一个和废话没什么两样的狗屁结论。 别说寸头了,帅哥就算剃光头也还他妈是帅哥。 沈卿安整张脸看上去虽有距离感,精致有余,攻击性不足,更谈不上凶相,而在这个颇为硬朗的发型的衬托下,五官更加浓墨重彩,眉毛几欲斜插入鬓,看向镜头的目光冷静锋利,像搭在弦弓上的箭。 季容心里感叹,那时候沈卿安才十四五岁啊。 现在也一点都没长残。 校卡被季容放进了钱包,心想着与沈卿安下次见面时还给他。 不管怎么说,这张小卡片都可以算是再“接近”沈卿安的一个小契机? 就是不知道对方下次见自己会是怎么个态度…… 从浴缸里出来之后,季容心血来潮地自拍了一张。 手法很随意,打开前置镜头对准了一咔嚓,拍的是没痣那边的侧脸,截至锁骨处。他还特意把刘海捋了上去,就是想看看自己没刘海长什么样。 浴室里雾气氤氲,灯光也十分柔和,削弱了几分丹凤眼自带的盛气凌人。季容很满意这个效果,主要是因为前一阵看朋友圈有人科普熬夜会使双眼皮变窄,他当时心下一惊——可别介,本来就是窄双,再窄下去不就只剩内双了么,看起来更没亲和力了…… 难得有张图来填充相册,季容想了想,打开ins,把自拍发了上去。 他不常记录生活,更新频率也少,几个月一次。这个账号基本上只有中学和大学的同学在关注,连同事都不知道。 发出去没多久就有了第一个点赞的人,季容无意中扫过用户ID,愣了片刻。 这人的ID是26键输入法英文键盘的最后一行。而他刚巧有个小习惯,注册无关紧要的账号时,名字和密码就全都用这个。 知道这事的满打满算不超过仨人,除去他自己就只剩景行与第一任男友。 * 景延是在身体利索得差不多的时候出的院,只在家歇了一天,收拾收拾东西,第二天就老老实实回了A大。 绩点已经受了影响,课程又落下一些,景延不敢再耽搁,虽说大学大学大不了自己学,但他也是真怕自己学着学着就落得个挂科补考重修一条龙的命运。 星期一的课排得不紧,上完最后一门也才下午三点半,与此同时景延又收到了校辩论队发来的短信,通知他过了二面。景延盯着短短的两行字反反复复地确认,颇为忧虑地想,A大辩论队今年是多缺人才啊,自己这半瓶子瞎晃荡的水平都敢招……? 景延想归想,行动上半点没怠慢,回复了句“收到”就往辩论队的活动基地走,他到时发现门没有关,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正各干各的事,男男女女都有,明明年龄差不多却一眼能看出每个人的年级是大一新生还是大三大四。门口站了位学姐,盯着手机外卖页面看,突然喊了一嗓子:“沈卿安!你喝什么,就差你了!” 屋中角落里的椅子上,一男生抬起头,扯下耳机,揉了揉眼睛,不急不缓地说:“葡萄酸奶冰,全糖不加料,谢谢。” 学姐注意到刚进门的景延,顺嘴一问:“是刚来的小景?你呢,喝什么?” “啊?”景延一时发懵,没想到点奶茶还是见者有份,“我什么都可以。” “不许说什么都行,别到时候送来了又不喜欢,”学姐说,“这事儿我见得多了好吗。” “那我茉莉奶绿吧,谢谢学姐。”景延说。 他听见沈卿安的名字觉得有点意外,后来才想起人家是校辩论队队长,之前季容找他打听沈卿安时,还是自己告诉季容的。 ……等等,季容干嘛要打听沈卿安呢? 这俩人的生活看起来也不像有交集的样子啊! 景延感觉自己发现了华点。 季容这人到底如何,景延了解得不深,但他了解他哥,季容既然作为他哥关系最铁的发小,又对自己那么大方,如果有能帮上的忙景延还是十分乐意帮的。 正好沈卿安旁边的椅子是个空位,景延便在那儿坐下了,小声跟沈卿安打招呼:“学长好。” “你好,”沈卿安点头,他看着景延的脸,忽然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景延说:“咱们之前见过一两回面的!” 沈卿安还记得,他确实对这个长得好看的学弟有点印象,但那时对景延并没有“眼熟”这种感觉。 景延的相貌,倒有点像他最近见过的一个人。 * “今天通知各位集合的原因之前也在群里发过消息了,半个月之后有一场跨省交流赛要打。比赛本身虽然含金量没那么大,不过老队员能趁机带带新队员,所以大家还是重视一下,打起精神来。”门口站着的学姐关上房门,拍了拍手试图引起众人的注意。 不知道谁带来了一箱橘子放在墙角,好几个人剥得正起劲儿。景延看出这位学姐可能颇有威严,要么就是脾气比较爆,几人听到有消息宣布象征性地抬起了头,手上的动作也停了片刻,结果发现是已经知道了的事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接着说:“没什么异议的话就先这样?明天同一时间咱们商量一下议题,来不了的提前说一声。”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没什么问题,该剥橘子的接着剥橘子。 景延在心里念叨:现在橘子好像还不是应季水果呀,会不会有点酸? 但架不住那箱子离他近,他伸手捞了俩,顺手将其中一个递给旁边的沈卿安,也是试图跟人套套近乎:“学长,吃吗?” “谢了。”沈卿安也没跟他客气,接了过去,想了想说,“不用叫我学长。” 在沈卿安正慢条斯理地把橘瓣上面的白色橘丝也给剥掉时,景延没话找话地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眼熟?” ……因为你长得像一个非礼我的男性的前男友。沈卿安心说。 其实沈卿安更想有意淡忘那一晚的所有尴尬场面,然而时间间隔实在有点短,各种事时不时就往脑子里冒,还特么跟走马灯似的放映:他在歌厅里拽住季容的手腕,他和季容在便利店门口喝汽水,他跟着季容回了家,他在季容的嘴唇贴上来之前把对方推开了。 早知如此,他一定从源头处断绝隐患,绝不在歌厅里推开包厢的门去走廊里透气,更不会满层瞎溜达。 在出租车上或许也能抢救一下,他一定在季容问出“陪我上去坐坐好不好”时,沉着冷静地回答:不了,谢谢。 无论哪种情况都更好收场,而不是甩下一句“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然后僵硬地走人。 如果下次见到季容,他恐怕很难拿捏好合适的态度去面对……当然也有可能见不到了,目前他们所有的联系都建立在乘坐122路公交,他今天就没遇上季容,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毕竟一个乘不惯公共交通的人,怎么会一直挤公交呢。 整件事情如同一团乱麻,让人根本不想梳理,只想整段格式化。 于是沈卿安言简意赅地解释:“有可能是我记混了,抱歉。” 景延若有所思,对这个回答没往心里去,他笑笑:“不过我确实有点大众脸啦,哈哈。” 沈卿安也微微笑了笑:“哎,我真没这意思,这可就是你谦虚了啊。” 自来熟的小学弟实在有些难以招架,没想到他看起来还挺想和自己聊天的。沈卿安想不明白,他怎么看也不是适合聊天的那一类人吧。 沈卿安隐约想起前段时间这人的一个小风波,从景延就读的外院传到了数院,他也就顺道听了两耳朵,据说是因为泡妞出了场车祸。沈卿安记得最清楚的居然还是景延当时开的布加迪——每个讲这事的人都爱着重提一下,想记不住都难。别人的语气也有点酸——“开这车都能忍心往其他车上碰啊?” 一个自来熟,长相讨人喜欢,又疑似缺心眼儿的富二代。 操,怎么就这几个形容词好像都能和某个人对上号。 真是头大。 * 没课时,有些人喜欢把这屋当作自习室,在这看书学习,还有人嫌宿舍吵,爱来这里补觉。沈卿安在学校没地儿呆了就总来这里转悠,一般也是睡睡觉,玩玩单机手游。今天一直呆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见屋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正准备起身离开,扭头一看景延也还没走。 沈卿安迟疑了一下。 景延感受到看向自己的目光,飞快地把手机摁锁屏揣进裤兜,跟着站起来,问道:“是要去吃饭吗?” “嗯,东区二食堂,就近随便吃点。” “那一起吧!”景延说。 平时去食堂吃个饭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这会儿又加进来一个,虽然不习惯,但拒绝的话也不好说出口。沈卿安只能点头说好,和景延一起出了门。 路上,景延再次开口道:“这顿饭我来请学长好了。” 毕竟近乎套了这么半天,总得有点表示…… 这回沈卿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请也该是我请你这种刚入队的新鲜血液。咱俩不就吃个食堂么,又不是钓鱼台国宾馆,就别互相客气了,啊?” 说完他就去摸校卡,心想挺久没往里面充钱了,吃顿饭总该是绰绰有余。 没想到衣兜裤兜全找了一遍,连个影儿都没摸出来。 该不会是丢了? 长期以来,沈卿安对他这张校卡的态度确实很随意,放养,逮着个衣兜就能往里塞,这么些年也没丢过。 或者是落在哪儿了? 沈卿安回想,最后一次刷校卡是在上周吃食堂的时候,中间只过了个周末,能落在的地方无非就是歌厅,出租车…… 和季容的家。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这么多,沈卿安却更加犯愁。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很明显完完全全无处可寻,只能重新办卡。A大校园卡补办十分麻烦,需要去城郊的另一个校区,沈卿安根本懒得倒三条地铁线坐二十来站只为一张小卡片。后一种情况看起来幸运,能不能找到尚且两说。谁能想到这一团乱麻还剪不断理还乱上了! 火上浇油的是,刚才他一通翻找,并非全无收获。 他竟然找到了季容那晚给他的名片。 沈卿安顿感无奈,暗自腹诽道,你啊你,自己校卡还不知道搁哪儿呢,倒是揣回张拿着烫手的。 当夜回到出租屋后,沈卿安输入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季容发去一条短信:季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沈卿安。想问一下,你有没有在家中看到一张A大校园卡?如果有的话,我可以过去取。其他地点也没有问题,看你方便就可以。非常感谢! 措辞反复斟酌了半天,给导师发消息请他检查论文都没这么累。 不对,这不是一个性质,和导师的关系也没这么微妙。 编辑到终于满意的程度,还罕见地在末尾打了个感叹号,沈卿安按下发送键。没过一会儿,看到示意着发送成功的图标,他心里又下意识地一紧张。 如果不在季容那里怎么办?他推开季容时的态度并不愉快,如今有事相求,对方会不会以为校卡是他找的借口?更糟糕一点,会不会觉得他在欲拒还迎? 第10章 好聚未必好散 过了下班时间,季容没着急走,而是留在单位整理了一点材料。一直以来他都对下班往家赶不太积极,反正他一个独居单身汉,家里那装修和样板间宛如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回不回去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 加班除外。 他打开工作日程表,删掉了两星期之后去S市的一趟出差。任务是不久前领导指派下来的,要求去四个人,但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案子,没把人员名单卡那么死。 所以季容去也行不去也行,再加上那会儿人也有点犯懒,这差事就被同部门的小赵接下了。 忙活完一点琐事,季容穿好外套,抓起桌面上的手机,接着锁上办公室门。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买公司楼下卖的烤红薯当晚饭时,手机屏幕上一连跳出好几条刚收到的消息。 季容解锁一看,居然是有一阵没联系的景延。 倒也不能算是完全不联系,景延出院那会儿季容还托人送去了一个小礼物,也算是感谢他之前没少提供情报。顺便叮嘱他以后千万注意安全,别再让亲朋好友这么担心。 屏幕上大概有一半全是感叹号,不知道什么事把这孩子激动成这样。 季容费劲地从感叹号堆里检索出一条主干内容,明白了是A大辩论队过半个月要打跨省辩论赛,沈卿安也会去。 如果话仅仅只说到这里,季容可能还没什么反应。难不成还跟过去?别人出去打比赛自己就别跟着瞎掺合了吧,又不是生离死别一去回不来了。没准沈卿安这一趟玩得开心点儿,刚好也冷静一下,把心里以前那些不愉快忘记个七七八八,俩人下次再见面还能不那么尴尬。 但景延接着说,他们辩论队要去S市。 景延说者有心,他并不知道季容本来要出差,只是大概猜出了一点季容的心思。 光靠他一个直男的一根筋思维想要猜到简直难于上青天,然而他有几位仨瓜俩枣的狐朋狗友,除了正业什么都干。他和那帮“朋友”的交集仅限于吃喝玩乐,其中有些人玩得挺大,景延从他们嘴里听来了一些季容的风言风语。有人说季少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尤其对漂亮男孩感兴趣,身边傍家儿一水唇红齿白,个个拿出来都称得上是小美人,床上花样也多,什么都爱玩。那人紧接着话锋一转,哎你们听说没有,季少前段时间刚把一小情人甩了,好像是被那人给绿了,总之现在正单着呢。 话题越来越往下三路走,这种添油加醋的话信个两三分就差不多得了。景延明白这个理,没听风就是雨,可是那些话还是在他脑子里盘旋了好一会儿。那照现在的情况看,季容是对沈卿安产生了兴趣吗? * 季容迟疑了一下。 去还是不去? 去了之后呢? 没犹豫多久,季容就做出了决定。 先前,他这人没机会都恨不得创造一个出来,现在也没有放手让机会溜走的道理。他直接转身去了隔壁小赵的办公室,站在外面敲了敲门。 门开得很快,小赵正准备要下班,看到季容过来有些意外:“季主管什么事?” 季容不好意思地笑笑,客客气气地问:“小赵,你去S市的机票订了没?” “哦,还没呢,没想好订哪班。” 他放心下来,顺水推舟地引出了出差的事,跟他说小赵啊要不还是我去吧,你看咋样? 小赵连忙摆摆手,解释道这点小活儿没必要麻烦部门主管,我们肯定稳妥完成任务,你在这边等着好消息就成。 季容随口就编,腹稿都不用打:“哪能信不过你们呢,其实我家在S市那头有个亲戚,挺大岁数了,我爸也想让我借着出差去看望看望人家,顺道再捎点东西过去。” 出差又不是度假,没上赶着争抢的道理,见季容说到这个份上,小赵不疑有他,也只能答应下来:“那麻烦季主管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跟我说一声。” 季容拎着个烤红薯和一袋糖炒栗子,心情挺美地下班回家,路上还哼了首不成调的小曲。 到家后才看到沈卿安给他发的那条短信。 果不其然是因为那张校卡。 他当然可以选择给沈卿安送过去,也可以让对方过来取,但季容不打算这么做,既然过不了多久两人都要去S市,这时候见不见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 欲擒之前好歹先故纵一下,于是季容说:留一下地址,给你寄个快递。 回完一条觉得不过瘾,没忍住又问:你还生我的气吗?对不起,别生气啦。是我唐突了。 沈卿安回了地址,又向季容道了谢,唯独对季容的第二个问题闭口不谈。 * 临睡前,季容没来由地回想起了他刚上大学那会儿,他和景行还有当时的几个朋友都很不成熟,总干冒傻气的事。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亲自动手修理几年前的自己。景行尤甚,是几人中最恋爱脑的一个。不对,这人根本没恋过爱,一直在单恋,姑且称其为单恋脑吧。 景行对暗恋女孩表白失败的当晚,搬了一箱啤酒来季容宿舍找他,大有舍命陪君子的架势,仿佛灌完酒下一秒就要上梁山起义去。 季容看着眼前失恋的脆弱男孩,又看了看地上一大箱酒,一时之间没说出来什么话。 这酒度数不低,季容犹豫着开口:“这、咱俩喝不完这么多吧……” 景行:“你喝不完我喝。” 时逢季容被初恋男友甩,心里更不好受,再加上景行这么一渲染,季容一咬牙,豁出去了:“行,那就喝!” 说出去可能没几个人相信,季容的第一任恋情,其实以被甩告终。 他们抬着酒上了宿舍楼天台,真的喝完了整整一箱,俩人醉醺醺地靠在一起,很没出息地掉了点眼泪。虽然事后没人承认,都说是被风吹的。 最后还合了张影,夜色中拍得有点糊,看不出泛红的鼻子和眼眶。 想到了这儿,季容也想这时候跟景行聊聊天。 这么多年过去,景行早就告别了单恋脑,只有他自己在一些事情上仿佛依旧原地踏步着。 季容从微信列表里翻出景行,发过去一条:在吗?[害羞] 景行:大半夜的你搁这儿发什么骚呢? 季容:不大半夜难道还大白天吗?对了你咋还不睡。 景行:开夜盘,忙完了给你回电话。 两人在电话里扯了几句皮,景行忽然问他:“你前段时间看上的那个男孩,进展怎么样。” 季容明白对方指的是沈卿安,他如实说:“不太好,不小心把人惹得不太高兴。” 那头景行笑了一声:“这回连我弟都看出你那点心思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打算把人追到手玩玩再甩?” “我那叫好聚好散。”季容纠正道。 景行又说:“这男孩看上去和你之前那几个小炮友不太一样啊,而且你觉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啧,不提那人了,还是你现在追的这位更盘靓条顺。” 你觉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像梁苑? 季容知道景行想这么问。 梁苑是他的初恋。将近十年过去,他和梁苑早断了个一干二净,心里更谈不上有旧情。第一次看见沈卿安的时候,也压根没想到梁苑这号人。 景行一提起,季容才发现,确实有点。 景行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无奈:“绒,每次都劝你要么好好单着要么彻底安定下来,26了毕竟,结果每次都劝不动……那小孩一看就没谈过恋爱,你这下好聚是好聚了,好散的时候也尽量别让人太伤心。” 季容沉默片刻,“嗯。” “挂了啊,晚安。”景行说。 挂断电话后,季容刷新手机页面,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收到了一条新短信,是沈卿安发来的。 沈卿安:嗯,已经不气了。 第11章 捉不紧 半个月过得很快,需要去S市打比赛的队员们早早就订好了入住酒店和高铁票。 只是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波折,参赛人员一共有八个,正好男女对半,普通大床房开四个就够了,结果酒店那边抱歉地通知只剩下了三间。 负责这一事项的人是那天帮大家买奶茶的学姐,她对此颇为苦恼,想问问其他人要不要换一家店,又舍不得这一家的性价比。沈卿安试图小事化了,于是对她说:“没事,你先把那三间订下来,我随便和谁出去住都行。” 她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其实比起随便和谁出去住,沈卿安还是更想一个人住,虽然跟队里很多队员打了三年比赛,但彼此的交流也仅限于此了。一人住不用和交情没那么深的人进行言语交流,不用在别人跟他说话时干巴巴地回应。不过沈卿安也只是这么想想,毕竟活十八年了这个愿望也没真正实现过。 景延听别人提起这件事,问沈卿安:“学长,我和你一间行吗?” “当然可以,你不介意就成。”沈卿安说。 接着就是和景延商讨住哪儿的问题。对于住宿条件沈卿安没多高的要求,哪都能睡得下去,早些年他还没搬出去租房子的时候住A大宿舍,没空调没独卫,棚顶有个风扇,还是坏掉的。他估计景延要讲究得多,干脆把安排住处这活交给了景延去做。考虑到对方的需求,沈卿安贴心道:“反正钱是从辩论队公费里扣,住点好的吧,大不了我们再往里面垫些钱。” 景延说没问题,学长你放心好了。 本来沈卿安真挺放心,结果景延这一句话让他隐隐有了自己要破费的糟糕预感。沈卿安后知后觉地想补充一句,住好的不等于住顶尖的,学弟您还是悠着点,你学长我虽然不抠门但跟阔绰绝对是半点不沾边,咱呆几天就走,不是冲着过日子去的。 第二天景延就办好了这件事,他把酒店地址发给沈卿安,沈卿安一瞧,装修风格明快活泼,很受年轻人喜欢,地段相当便利。当然,同时具备前面几个条件的这家酒店,的确价格不菲,直接坐实了沈卿安的设想。 景延又露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我订了两个房间,你像是更喜欢独居的人。” 那贵就贵吧。沈卿安心里有点感动,真心实意地冲他说了声谢谢。 出发那天,他们高铁票上的座位号刚巧也挨在一起,景延见沈卿安中途给人回了条消息,脸色比平时柔和些许,他好奇地问了一句:“是对象吗?” “想什么呢,我没对象。” “是我妹妹,问我国庆回不回家。”沈卿安无奈地又补充一句,与此同时快速地给妹妹回复了俩字:不回。 他同母异父的妹妹,舒茜。 * “哇,有妹妹是什么感觉啊!”景延很羡慕,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之类的亲人。他出生时景行八岁,在景延刚记事的年龄景行就去了国外读书,直到大学毕业才回来。也是景行回国工作这几年,景延和他哥的相处时间才骤然增多。 沈卿安说:“以前总嫌她烦,现在还好。”一定是出来上大学不用再和舒茜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缘故。 嫌人烦的时候是真嫌。舒茜长相随了卿念,母女二人如出一辙的明艳动人。而沈卿安却并不像他妈,后来在家找到一本老相册才发现自己长得像他那个不靠谱的亲爹。 舒茜在校很受欢迎,总有些暗恋她的男生在放学后坚持送她到家门口,然后偶遇放学回家的沈卿安,舒茜便和她哥一起进门。 那时沈卿安已经长得很高,整个人挺拔颀长,书包用单肩背,人也不爱笑,看向谁的目光都是冷冷淡淡的。 最常出现的一幕是小男生们大惊失色,问舒茜:“等会儿,这是你男朋友?还往家带啊?玩这么大?” “其实是我哥啦。”舒茜笑着说。 “我靠,你们一家的基因这么牛逼?” 别说,这话沈卿安听来还挺受用。 后来则发展成舒茜一回家就风风火火地喊:“哥!我班女生也知道你这么个人了,说要请你唱歌吃饭看电影,去不去啊?” 舒茜这人平日里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没个消停时候,除了颜值水平差不多,其余一切都是她哥的反义词,逼得沈卿安在家里也养成了时时刻刻戴着降噪耳机的习惯。即便这样,她也知道她哥心软得不行,表面看上去爱答不理,其实对亲近的人还是很在意。这么多年里舒茜在家最依赖的人并不是她父亲舒立军或是她母亲卿念,是沈卿安。 景延:“我倒是有一个哥哥。” 沈卿安作惊讶状:“是吗?那你千万要善待他。” 从这句话里,景延硬是听出了一点沈卿安似乎与景行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景延疑惑,当哥哥的体验这么糟糕? 到达S市的时候是傍晚。透过列车车窗望去,天色阴沉,灰蒙蒙一片,像要落雨。 结果刚出站台没多久,密集的雨珠就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一行人手忙脚乱地一通翻找,八个人里就俩带了伞,剩下的要么用外套要么用背包,挡了个七七八八。 沈卿安和景延住的酒店与其他人在不同方向,路程也更远,下了地铁还需要步行一小段路程。雨势愈发猛烈,明明短短一段路,沈卿安从头到脚被浇湿得彻彻底底,就没一处干爽的地方。 果然不讨厌下雨只能仅限于不出门的前提下,沈卿安想。 * 酒店前台办理入住处还排着几个人,他们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见大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个推着行李箱的高挑男人。他穿一身黑色长风衣,衣摆被雨水微微打湿,裤腿束进长筒皮靴中。这双高筒靴也是黑色,亮面,没有太多繁琐的鞋带和皮扣,鞋跟上有几颗尖锐铆钉作为点缀,闪着金属特有的冷冰冰的光泽。 高筒靴对人的身材要求高到近乎苛刻,而这人的双腿笔直、修长,靴子反而淋漓尽致地勾勒他小腿的线条,彰显出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很性感,也很勾人。 这样抢眼的打扮很难不吸引其他人的目光,沈卿安也往那边看了看,没看清人脸。 “啧,太骚包了这也。”景延小声说。他哥都没这么打扮的时候。 “确实。”沈卿安也小声说。 这身影怎么还有点眼熟? 那人也朝着前台走过来,离得更近了些,他身上的香水味沈卿安也似曾相识,122路上沈卿安和那人离得很近时,闻过很多次。 沈卿安看清楚了来者是谁,又有意避开对方看过来的视线。 怪不得眼熟。 怪不得骚包又抢眼。 如果是季容的话,就不奇怪了。 身边的景延先一步打了招呼,语气意外又欣喜:“容哥!你来出差啊?” “嗯,”季容说,“好久不见。” 也不知道是跟谁说的。沈卿安觉得他和季容不见的时间也没那么久。 沈卿安做不到像景延那样自然而然地喊容哥,只是抬起手轻轻挥了挥当作问好,没管季容看没看到。 景延认识季容自然合乎情理,沈卿安不觉得出乎意料,两人阶层相同家境相仿,而自己和季容的那点交情怎么看怎么微妙,还有点狼狈。 季容注意到了沈卿安的小动作,可沈卿安自始至终都没和季容对视过。他扬唇一笑,明知故问道:“你们来这是?” 景延很配合地回答:“我们学校辩论队和S市高校的队伍有交流赛。” “祝你们比赛顺利。”季容的微笑依旧得体,心里有点小失落,其实他更想听沈卿安说说话。 明明在短信里不是说不生气了吗。 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办理好入住,季容又嘱咐他们快点回房好好休息,别感冒着凉。 沈卿安发现季容的头发也湿漉漉的,脸色苍白。 或许是于心不忍,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沈卿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对季容说:“你也是。” * 安顿下来在晚上九点左右,沈卿安心不在焉地吃了份外卖,然后拿起床头柜上介绍酒店的小册子随意翻看起来。他对酒吧健身房游泳池水疗中心兴致缺缺,最终决定去负一层的温泉池看一看。 场地空旷,设施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这里没什么人。沈卿安十分满意,设想自己会度过一个没人打扰的、愉快的晚上。 汤池里泡了没多久,沈卿安感觉池中又进来一人。 对方动作很轻,发出的声音也小,在沈卿安旁边坐下了。他没在意,以为是陌生人,仍旧闭着眼睛。直到对方出声喊了他的名字。 怎么又是他。怎么又是季容。 沈卿安不知该说点什么,但这一次他没办法再逃避,他微微侧过头去看季容,发现季容看上去比方才更加疲惫,连热气蒸腾都没有使他的脸变红润一点。 季容再一次开口,声音略微低哑:“别再躲我了。” “我没有,”沈卿安轻声反驳他,“我没有故意躲着你,季先生,你那天的行为……让我一直很困扰,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季容放缓了语气,他对沈卿安也说不出什么重话,“那天晚上带你回家,想亲你,包括在这之前查你的学校你的专业,都是因为对你有好感,挺喜欢你,这回明白了没?” 第12章 绒绒 季容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但在社交距离范围内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说不明白是假的。 沈卿安垂下头盯着水面上层层叠叠的波纹,一言不发。虽然是在室内,但他隐隐约约又听见了外面的雨声,在夜幕间跳动,潮汐一般洗刷着整座城市。 泡温泉泡得久了人容易头晕,沈卿安心说,我也没泡多久啊,我现在就头晕。 “你要是不太反感呢,我就申请批准一下接着追人,实在讨厌我的话,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季容平静地说。 沈卿安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抬眼,眼眸就像雪山中央的一湾湖,湖水又碧又清,落一片雪都是惊扰。他又想,你这么金贵,我可惹不起。 可或许就像宇宙间万有引力一样,所有物质相互吸引,由此形成紧密的动态系统,人与人的联系还要更加玄妙,没有既定轨迹,也没有可以严格遵守的定律。季容的出现、接近、直言喜欢,全部都是突如其来,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打破沈卿安在此之前构建的可以用公式定理解决人际关系的小世界。 半晌,沈卿安才答非所问道:“季先生,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感冒了吗?” 答非所问也算是种变相的回答。季容笑笑,看向沈卿安的眼睛,“别这么叫了,听上去好正经。”他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着痕迹地,沈卿安错开季容看过来的目光,视线索性落在了池边的一个装饰盆景上。季容坐在他旁边,距离不远不近。穿着衣服的时候看了也就算了,如今一丝不挂不着寸缕的,总觉得哪里不自然。 住校那会儿,A大没独立卫浴,校园里那几个公共澡堂他去过不止一次,澡堂里没隔断没档板,脸皮再薄的人去过几次都能视若无睹,他和室友相处也不是没有过浑身上下只穿一条短裤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那些情况和眼下当然大不相同……差太多了好吗! 他刚才观察季容的脸色时没想那么多,余光无意间扫到了别的什么。 对方水面下白生生的一截腰又细又韧,小腹平坦紧实,覆盖着薄薄一层肌肉,腹肌的形状也很匀称漂亮。再加上几小时前又才刚刚见过季容包裹在高筒靴中的两条长腿,自然而然地又把两幅画面关联在一起来看。 光看平时季容捯饬自己的那股劲儿,大致就能猜到这人的身材差不到哪里去。沈卿安记得季容平日里更趋向于随意打扮,然而哪哪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刻意,不像自己是真的随便穿穿,追求仅限于能见人就行,他们数院那一群糙人起得晚了恨不得踩着双拖鞋就去上课。 沈卿安试图说些什么转换思路,顺便清理脑内空间——不就是一截腰两条腿么,公园里遛弯逗鸟的老大爷也有啊,没什么特别的。 干脆顺着季容刚才的话,沈卿安问:“那你朋友都叫你什么啊?” 这问题季容一时之间还真不太好意思回答。 那些损友们连“你脸皮连迫击炮都打不穿”这话都说得出口,没少给他起过奇形怪状不着四六的外号。季容只好从中捡了一个听上去最可爱最常见的:“他们一般叫绒绒,绞丝旁那个,绒毛的绒。” 说完之后季容自己都感觉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恨不得掉一池。他侧头看了看沈卿安,见沈卿安表情没什么变化,一脸若有所思。 沈卿安想起他以前被推送到一条视频,医生给企鹅宝宝称重喂食,那只2011年出生的小企鹅的名字也叫绒绒,乖乖小小的一只,肚皮毛茸茸软乎乎,被人抱起来时还会蹬脚。 视频至今还躺在沈卿安的收藏夹里,时不时就翻出来看看。现在又忽然回忆起小企鹅看上去就很好摸的肚皮,心软得一塌糊涂,以至于沈卿安没有意识到他轻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季容问,以为沈卿安嫌太幼稚,不太满意地皱起眉。 “笑你可爱。”沈卿安说。 是不是弄错了形容词? 结果没一会儿季容自己在心里也笑了笑。他飞S市的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延误了五小时,到酒店之前还结结实实地挨了雨浇。从小到大季容都易感冒发烧,不管碰上着凉还是换季,生病的那拨人里总少不了他这一号,这回也没能幸免,一天下来只觉得出差好累见客户累见领导累开会也累,只有跟沈卿安相处时不累,最轻松最自在,就算沈卿安不爱说话也没关系,人在旁边儿就够了。 此时此刻人往热水里一泡,根本提不起劲儿来。甚至很罕见的,常年失眠的他生出了些许困意,在一室热气里慢慢发酵,愈来愈浓。 * 听见耳边传来绵长安稳的呼吸声,沈卿安才发现季容竟然靠着池壁睡着了。 那双形状狭长的丹凤眼睁开后总是会流露出慵懒纨绔的神气,闭上才显得乖,根根分明的睫毛在脸颊投出浅淡阴影。 和平时很不一样。 他伸手摸摸季容的额头,温度偏高,微微发着烫,的确需要回房休息。沈卿安又试探着喊了季容的名字,没得到对方的回应。 ……叫别人起床好难。沈卿安在这方面的经验仅限于每天清晨叫室友去晨跑,以及中学时期课堂上,有起床气的同桌睡着时,在老师发现之前把同桌叫醒。一言以蔽之,是个费力不讨好又不得不做的活。 季容睡得并不安稳,就这么短短几分钟见缝插针地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昏昏沉沉间,他感到有人捏了捏自己的手,力道很轻。 沈卿安离季容近了几公分,学以致用道:“绒绒,起来了,回房间再睡好不好?” 其实季容此时只能听个大概,虽然不清楚这语气怎么那么像哄孩子,却也明白沈卿安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并着温泉的水汽,不轻不重地在沈卿安的心口挠了一下,叫人热。 说起起床气这种东西,季容不是一点儿没有,每天深更半夜的好不容易睡着,听闹铃叫自己起床上班谁他妈能不气啊。只不过这股气还挺听话,刚冒出个头,见到小美人后又很自觉地缩了回去。 起床气没了,费劲积攒起的那点困意也稍纵即逝。季容不情不愿地起身,披上在池边叠好的浴衣,假装随口一问道:“你房间号是多少,一个人住吗?” “是一个人住,”虽然不知道季容问这个做什么,但房间号好像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沈卿安如实回答:“2516。” 沈卿安看看墙上的钟表,发现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于是也不打算再泡下去。披好浴衣,他对季容说:“回去吧。” 这件浴衣是酒店房间提供的,做工却很精细,灰绿色,前襟绣着竹子图样的暗纹。沈卿安见季容慢慢地把腰带束好,没系太紧,胸口处的肌肤也露出一片,在灯下显出羊脂白玉般的细腻质地。衣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衬得人有些单薄。 你能不能把衣服裹紧点儿。沈卿安想这么问,又说不出口。沈卿安在心里质问自己:你怎么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上次好说歹说能怪酒精上头,这次难道要怪热水把脑子蒸傻了么? 咸吃萝卜淡操心。 然而稍稍一侧眼,就又瞥见了那片晃人眼的白。 所以沈卿安纠结一番,换了种说法。 “这么系会不会很容易散开。” “哦。”季容垂眼,把刚才随手系的腰带拆开,重新扎紧,还打了个饱满规整的蝴蝶结。 两人进了电梯,一人摁25层,另一人摁 40层。电梯缓缓上升,到了第25楼,门开之前,季容对沈卿安说:“晚安。” 酒店每一层楼都有为住客提供娱乐的区域,也可以做手工来打发时间,沈卿安没着急回房,坐那儿慢慢悠悠地用羊毛毡戳了只小企鹅。 还是只穿灰绿色浴衣的小企鹅,模样十分憨态可掬。 平心而论,沈卿安觉得自己并不厌恶季容带来的这种感觉,无论季容所说的“喜欢”是出于什么。他这人一直以来没什么朋友,有时候和季容说说话……心情好像还不错。 拿着小企鹅回了房间,他刚一刷卡打开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季容发来的短信:我又失眠了,头也好痛。 即使沈卿安再迟钝,似乎也从这短短一行字里看出来季容在撒娇。 哎,多大个人了…… 他不紧不慢地打字回复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屏幕突然变成来电显示,沈卿安按下接听键,听季容在那头低声开口,鼻音比在温泉里又加重少许:“你跟我说说话,随便什么都好,没准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 沈卿安已经确定这人百分百是故意的,挖好了坑擎等着别人往里跳。 看在对方是病号的份上,沈卿安还是拿出比以往多出好几分的耐性。 但他不怎么擅长没话找话说,百般无奈之下,从房间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从书名一看,就知道助眠效果极佳。随意翻开一页,沈卿安一字一句地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 对面一直沉默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想说话。 “……你要睡了吗?”沈卿安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季容仍然没回答。 正要接着往下读,下一刻,他听见季容说:“开门。” 声音既从话筒里传来,也从门外传来。 第13章 台风天 季容静静地站在门外,听见电话里沉默了十几秒,挂断了。而后才从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稍等。”沈卿安先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是谁,又从猫眼中往外瞄一眼,季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棉质睡衣,材质看起来非常柔软。黑色发丝软软地垂在脸颊两侧,显得中间那张脸更小。 和穿风衣长靴时判若两人。 对方见到屋内遮挡猫眼的小档板被人掀开后,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沈卿安毫无他法,只得把门打开,示意季容赶紧进屋——大晚上的穿一身白往走廊里一杵,别把其他人吓着。 不过沈卿安自己现在的形象也不太得体。 他当然也带了随身睡衣,一套穿旧的宽大t恤和短裤,结果脱下酒店浴衣之后在包里翻找一阵,只找到一条短裤,先凑合着穿。 所以只好光裸着上身去给季容开门,希望季容不要以为他是在故意不好好穿衣服。 任谁一不小心见着这么个场景,搞不好都要以为这位神情鬼鬼祟祟又光着膀子的帅哥找了个人约炮,还是背着女朋友自己在外偷吃的那种。只不过约炮对象还挺别致…… 咔嗒一声,房门重新被锁上。 沈卿安挂好门闩,扭头瞥见季容的侧脸,心里拿不准季容是单纯地想来这坐坐,还是晚上要在这里睡觉。 如果是后者,沈卿安还没想好要不要睡房间里的沙发。 “自便吧。”沈卿安只好对季容这么说。 “约炮对象”季容果真十分自觉,在床沿处坐下了,目光环视房间一圈,最终落在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只羊毛毡小企鹅上。 小企鹅胖乎乎圆滚滚,很可爱。并且看上去不是房间内部的摆设,因为他的房间里没有。 “哇,这是什么?”季容指了指企鹅,出声问道。 沈卿安看了一眼,“哦,那个啊,是你。” 季容:? 看着季容诧异的表情,沈卿安耐心解释道:“它也叫绒绒。” “手真巧,”季容嘴角上扬,轻轻地拿起它,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而后语气恳求道:“那我可不可以把它带走?我好喜欢。” “好。”沈卿安点点头,心里想早知道会送出去,他还可以做得更精细一点。 窗外雨还在下着,没有要停止或要转小的迹象,雨点落下的声音连续而又密集。窗上留下一片斑驳水痕。在这样一个雨夜,屋内的一切仿佛也变得湿润且模糊不清了。 两人又陷入微妙的沉默中,打破这份寂静的人居然是沈卿安。 “你刚才是不是说头痛来着?过来我帮你按按。” 莫名其妙地,沈卿安回想起之前在季容家里,他喝了酒胃痛,搭在他身上那只温热熨贴的手。 沈卿安认为自己只是在礼尚往来。 季容欣然应允——其实季容不是不能忍痛,何况感冒发烧引起的头疼。只是此情此景,似乎没有人能想得出拒绝的理由。 他寻思这小孩今晚可能是想送佛到西。 行吧,不拦着,这回可真不是占你便宜啊。 于是季容懒洋洋地倚靠过去,下巴搭在沈卿安肩膀上。少年人抽条时大概只顾往着竖了长,浑身上下都没匀到什么肉。他轻声嘀咕:“好硌。” 这时季容才意识到沈卿安是没穿上衣的,他下巴触碰到的是一小片光滑肌肤。沈卿安的体温一直比季容低一些,加上季容还在发着烧,骤然摸到个清清凉凉的东西,舒服得很,硌点也不算什么。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季容又用脸颊在上面蹭蹭,腻歪了好一会儿,甚至想搂住沈卿安的腰。 下一刻季容就被人按住肩膀扳正了身体,让季容以为自己又一次被推开了。 “你又嫌弃我。”季容神情很委屈。 “我没有,”沈卿安微微蹙起眉,打量着眼前的八爪鱼,“你换个姿势,要不枕我腿上?” 季容依言照做,但仍然睁着眼睛,自下而上看见沈卿安清晰硬朗的锁骨线条,和唇锋间的一颗小唇珠。 ……糟糕,还是想亲。 * 还没等夸上两句,一只手覆盖上他的眼睑,沈卿安的声音传来:“闭眼睛。” 不听话的睫毛固执地扑扇几下,扫刷着手掌心。 “听话。”沈卿安低声说。 其他感官因双眼闭上后变得格外清晰,季容感受到沈卿安的双手拇指从自己两眉间交替滑至前发际,又捏住两眉中皮肤,缓缓向上提起,重复了几次,用右手拇指按压印堂穴,用两手拇指沿眉头分推至两侧太阳穴抚摩着。 对方的手指也凉,指腹柔软,动作小心翼翼,揉按的力度恰到好处,没过多久,季容稍微缓和了一些。沈卿安低下头,见季容双目紧闭,稍长的发丝落在自己腿上,嘴唇没什么血色,有些干燥。 或许季容的工作真的很累,沈卿安又开始胡思乱想,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冒,所以季容失眠是因为什么?这样一个事业有成的富贵闲人怎么会对自己感兴趣? 鬼使神差地,沈卿安缓缓停下手中动作,听见自己问出口:“你是只喜欢男人,还是男人女人都喜欢?” “都可以。”季容坦诚地回答。 沈卿安顿了顿,“我只喜欢男人。季容,虽然不知道你说‘喜欢我’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目前做不到草率地答应或者拒绝,需要一段时间接受你的突然出现。” 季容对此混不在意,“没关系啊,我不着急的,你慢慢考虑。” 他正对上沈卿安的目光,索性从对方的腿上直起身,笑得眼睛弯弯:“你的长相是我很喜欢的类型。” “尤其喜欢你的鼻梁,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笔直高挺,跟被刀削过一下似的。 季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沈卿安的眉骨,又顺着山根沿直挺的鼻梁一路滑下,最终按在方才用目光描摹过的嘴唇上,像是在摸一片桃花瓣。 “这回可以批准我亲在这里吗?”季容问。 沈卿安义正严辞:“不好意思,还是不行。” “可是你硬了嗳,”季容挑起一侧的眉,戏谑着,“这都不行吗?” * “嗯,”沈卿安感受到自己起了反应,他这条短裤遮不住什么,哪怕是稍稍勃起也会一览无余,但他对这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十分坦然,声音里甚至也带了点笑意,“你刚才又蹭又摸的,硬了难道不正常么。” 季容坐得离沈卿安更近一些,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额前一缕头发随着他凑近的动作晃了一下,那颗小痣掩映在发丝之间,整个人异常鲜活生动。 “不亲就不亲嘛。”季容失望地撇撇嘴,像看到超市里自己喜欢的糖果售空的小孩,习惯性地冲大人抱怨。 沈卿安察觉到季容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带上这种亲昵的语气词,有点嗲,有点黏,永远像在朝人讨要一个拥抱。 他一向不擅长招架这种语气。 如果季容的要求不是接吻,而是别的什么,比如抱抱或是摸摸,只要不太过分,沈卿安是不会拒绝他的。 难道季容跟每一任伴侣都这样?一直用这样的语气,用这样的眼神,哄骗别人满足他的欲望? 沈卿安才发现自己对季容根本是一无所知的,连对方什么脑回路也琢磨不太透。 哦,也不能说是完全不知道。 知道他的一串电话号码,一个工作单位,还一不小心撞见过对方的一任前男友,仅此而已。 结果就在床上,对着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硬了。 此时此刻,沈卿安只感觉自己也快临近头疼的边缘,太阳穴跳得都比平时欢实好几倍,给季容塞几片安定让人强行入睡这种想法噌噌往外冒。 “那要不要我帮你?”季容的沮丧没持续多久,顺势又问。 不用。不需要。沈卿安想。 季容:“肯定比你自己来舒服。” …… 操。 算了。 随他去吧。 这点岌岌可危的社交距离已经被季容冒犯得渣都不剩了,那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 沈卿安垂下眼,放任一只漂亮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但不是传统意味上的漂亮,它不柔软,也不过分纤细,反之充满了力量感,每一根手指都修长且骨节分明,个别手指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茧,摩挲过人的身体时微微发痒。它从胸口向下至小腹处,最终缓缓地逐渐探进了睡裤中。 沈卿安绷紧身体,咬住自己的下唇,突然按住了季容的手:“……我感觉好痒。” “你放松一点啊,”季容笑着说,“乖孩子。” 单薄的睡裤被褪至膝盖,露出一条款式普通平常的深灰色平角内裤。这么看确实不稀奇,视线上移,是沈卿安被内裤包裹住的蓬勃发胀的阴茎,劲瘦的腰身,宽阔的肩膀。再往上,沈卿安的目光就像含着一汪水,平静,温和,易碎,巧妙地掩盖了某种一点就破的心绪。 被沈卿安望上这么一眼,季容只觉得心轻轻颤了一下,幅度微小,却很清晰。 季容想跟他说,别这么看我,我受不了,会很想欺负你,想让你哭。 但又不太忍心你哭。 他用手指勾住内裤边缘扯下,阴茎终于被释放出来,那一根呈紫红色,上面青筋环绕,涨得厉害,直挺挺地翘着。 面上看着清清冷冷的,底下长这么个凶玩意儿,真他妈全方位天赋异禀。 季容握住它,用手揉搓,力度不轻不重,频率不急不缓,抚摸上面的每一处筋络,每一次上下滑动都引得沈卿安的轻轻颤栗,最后他用修剪整齐的指甲去搔刮龟头顶端的那处小孔。 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注视着沈卿安的眼睛。 可能人和人的手用起来还真不一样?沈卿安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这时候也顾不上去擦。 坦白来讲,沈卿安自慰的次数算不上多,大多数时候都把这件事作为一种纾解手段,手法简单粗暴缺乏耐性,甚至可以一边看着费马大定理一边面不改色地射精。季容那句“肯定比你自己来舒服”倒也真没说错,估计谁来都比他自己弄要舒服得多。 沈卿安性器的顶端小孔已经渗出了些许液体,季容用拇指将其拭去,抹在柱身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湿淋淋的一根,说不出的淫靡。 没过一会儿,季容也将自己的阴茎与沈卿安的并在一起,两根一同握住,加快套弄的速度。 二人最后一起射了出来,浓白的体液弄得季容满手都是,顺着手指往床单上滴。 季容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才懒懒地起身去浴室洗干净。 他们懒得再套上睡衣,就这么并排在床上躺下,地上是好几团揉皱的卫生纸。季容侧过头去看沈卿安,见对方正望着天花板发呆。 雨声仍旧没停,沈卿安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之前我看新闻播报最近会有台风登陆。” “那和今晚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沈卿安说。 睡过去的时候早就不清楚到底几点,睡着前的某一刻,季容迷迷糊糊地问沈卿安可不可以抱着他睡。 沈卿安强忍困倦勉强睁开眼,把空调调低了一度,伸出一条胳膊搭在季容的腰上。 第14章 暗灯 凌晨四点钟,舒立军悄悄地把车停在马路边,走进小区大门。 这座小区位于老城区,已有二十多个年头,可外观看上去像被搓磨了半世纪。随着近几年新城区的开发,越来越多户居民搬离了这个破旧的地方,剩下的那些还在凑合住的人也在千方百计地琢磨怎么把房子卖出去。这里的确早就不再宜居,居民楼楼道里没人打扫,不仅脏兮兮还常年弥漫着一股霉味儿,除此之外日常生活更是难捱,十天里有五天要么停电要么停水要么电缆断了上不去网,要么三管齐下,一个不落。日子过得糟心至极。如果小区也能有“区训”这种东西的话,想必它一定会在大门口拉个横幅,用加粗字体印上: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 舒立军一家就是那一拨还在凑合住的人。 早些年他也想带着妻子儿女搬家,可惜仅仅只是个想法,没当机立断地执行,后来全国房价跟吃了生长激素似的先涨带动后涨,就连在W市这种鸟不拉屎的五线小破城市,想买套新房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好作罢。 这么个小区里显然不会设置路灯,然而路况又不怎么样。舒立军眼神一般,夜里则更加看不清东西,这时候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摸索,但他不敢打开手机手电筒。 事实上,他为了躲债已经一周多没回家了。老婆孩子并不知道他在外面欠了钱,舒立军骗她们:“最近要在外面出差。” * 半年前,舒立军在W市承包了一个工地工程,没想到施工过程中出了岔子,导致有位工人意外身亡。舒立军一时凑不齐赔款金额,铤而走险,又重新走上赌桌——他几年前赌瘾极重,到现在也没戒干净。 “富贵险中求”这话流传至今显然是一点没错。舒立军险是险了,富贵没求到。这样一来反倒欠债更多,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后来已然变成让他这种普通家庭伤筋动骨的程度。 就算如此,还是还不上。 就在舒立军束手无策时,猛然想起了自己以前认的一位“大哥”。 舒立军早年是个小混混,说难听点儿叫二流子,他认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这位“大哥”就是这批人里目前混得最好的一个,叫孙强。 孙强明面上做的是汽车寄卖的生意,为了保证资金来源背地里干的事很不干净,俗称涉黑。 孙强向来出手阔绰,舒立军仿佛发现了根救命稻草,走投无路之下拆东墙补西墙,朝孙强借钱补上了工地和赌桌那边的窟窿。 他暂时喘了口气,心想着自己和孙强的交情还算可以,欠孙强的钱可以慢慢还。 于是就这么拖欠了好几个月。 直到孙强终于按捺不住,毫不含糊地上门讨债,他手下几个小弟先是堵到舒立军的单位,然后再是住处。 舒立军拿不出,只能躲。 他走到单元门口,刚要往里进,突然之间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另一个人用胳膊勒着舒立军的脖子,将他往外拖。舒立军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想要出声呼救,结果被勒得更紧。 来堵舒立军的一共两人,都是孙强手下。一位剃了光头,另一位脸上有道刀疤,从额角横亘到下巴,异常狰狞。 光头恶狠狠地出声,几乎是贴着舒立军的耳朵:“老子还他妈撒尿和泥玩儿的时候都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们把舒立军带到了小区的角落里,松开捂着舒立军的手。 舒立军粗粗喘着气,平复了一会儿呼吸,低三下四道:“几位大哥,钱我一定还,我发誓,不然我明天出门就被车撞死!就是这个时间,能不能再宽裕宽裕……” “几个月了?操,知不知道孙哥现在也缺钱啊?”光头问。 光头还想再说什么,刀疤打断了他,示意他少说废话。刀疤对舒立军开口:“再给你三天,就三天。还不上的话,我记得你还有个女儿……在立展念书?” 立展中学是W市几年前新建的一所私立高中,舒立军的亲生女儿舒茜在那里就读。立展学费不菲,对舒立军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提及女儿,舒立军一下子变了脸色,他身体微微发抖,警惕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你说还能干什么。没想到你这人长得一般,女儿那么漂亮,”刀疤笑得很下流,“身材也好,拿给我们玩玩呗。” 一句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舒立军彻底慌了神,面上煞白,舌头也开始打结,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他语无伦次地说:“千万别!求求你们不要……我、我这就上楼把家里存款给你们,能不能算我还了一部分?哦,对、对了,我还有个儿子!他手里应该有点钱,我管他要,也全都给你们!” “儿子?”对方显然有些意外。 “对,三年前上大学走了,我明天就联系他。”舒立军佯装镇定。 刀疤点上一支烟,不耐烦道:“现在就联系,我们盯着你,别耍花样。” “好、好,现在联系……”舒立军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拨出去一个电话。 * 沈卿安的生物钟使他常年在五六点钟就能轻松起床,但今天却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 起得早对沈卿安来说不算什么,但架不住睡得太晚,这时候仍觉得困得神志不清。天色将亮未亮,从窗帘缝隙中漏出一缕微弱的光。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现季容跟他居然贴得更近了一些,两人睡姿没变,仍同睡着前那样,胳膊揽着季容的腰,肌肤相贴处被捂得温热。 恍惚间,沈卿安想这么接着睡下去。 他伸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举到眼前一看,四点二十五分。 而在沈卿安看清拨号的人是谁时,本想按下接听键的手指蓦然悬在了屏幕上方。 舒立军这个时间给自己打什么电话?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舒立军这个人能带来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或者换种说法。坏消息。 沈卿安垂下眼,握着手机犹豫不决。 怕铃声继续响下去会吵醒季容,他先按了静音。 最终沈卿安还是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季容睡眠很浅,感受到沈卿安的动作,将眼皮掀开一条缝。 “我去接个电话。你接着睡,现在才四点多。”沈卿安轻声说,又帮他掖好被子。 季容嗯一声,缓缓地翻了个身。 沈卿安走进房间里的浴室,问舒立军:“什么事?”语气十分冷淡,随时准备着将电话挂断掉。 舒立军沉默了很久,才小声开口:“你能不能,借爸爸一点钱?” “我没钱。”沈卿安回道。 其实舒立军并不相信沈卿安真的一点积蓄没有,但他不意外这个回答,沈卿安不愿意借给他钱、不愿意同他讲话,全部情有可原。 只是这个中缘由远要比舒立军欠钱还要难以启齿,他没有立场去责怪。 舒立军站得离光头和刀疤稍远了一些,但没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他原原本本地给沈卿安讲了一遍事情原委,怕遭到沈卿安的第二次拒绝,又在原有基础上添油加醋,说舒茜在学校里已经遭人威胁,吓得在家哭。 不出他所料,沈卿安改了口:“我现在只能拿得出五万块。”其实到底是不是五万沈卿安不清楚,或许比这个数额再多出一点也说不定,他留了个心眼儿,没把存款的具体数额告知舒立军。 五万……五万抵什么用呢,舒立军在心里盘算,就算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几万存款,再把代步车卖掉,也还差二百多万才能还清。 可是有总比没有强,舒立军答应了他。 “你直接说还差多少。” “……二百四十五万。” “好,我知道了。下次直接让追债的联系我,别找舒茜麻烦。” 你就是活该。沈卿安想。 舒立军怎么样沈卿安懒得去管,可他们家不止舒立军一个人。卿念是没法帮舒立军还多少钱的,她和自己的中学同学合伙开了家美容院,初衷就是图一乐呵,赚的那点钱也就够应付平时日常生活。至于舒茜就更不可能了,沈卿安记得她这学期的学费还没交,就算除去学费,伙食费学杂费也不必可少。 沈卿安放下手机,站在水池边洗了把脸,人有点茫然。 等他回到床边时,见季容还是起了床,正在系睡衣的扣子。 看到沈卿安走过来,季容抬起头,察觉到对方的心情并不好,“怎么了?” “没什么事。” “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像没什么事。” 沈卿安很勉强地笑笑:“不至于那么明显吧。” 既然沈卿安不愿意说,季容也不会再追问,他轻轻地抱了一下沈卿安,“别担心,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就告诉我。” 坦白来讲,季容更希望沈卿安可以有求于他。 季容岔开话题:“对了,你晚上好像搂着我睡觉来着。” 沈卿安:“这不是你要求的吗。” 季容:“睡都睡过了,我连你微信都还没有。” 沈卿安:“不要说得我们像是干了什么一样。” 季容:“怎么翻脸不认账呢还,你明明射在我手里,那么多……” “够了。”沈卿安赶紧调出微信二维码的页面,让季容别说话快点扫。 要到沈卿安的微信不是件难事,无论是去问景延,还是在A大表白墙上仔细找找,总会有办法。只不过季容还是想亲自来。他心满意足地添加了对方的账号,把给沈卿安的备注改成“卷毛公主”。 季容笑了笑,问:“不开心的事先忘一忘,下楼一起吃个早餐?” 第15章 恐怕不止朋友 然而卷毛公主看起来格外心不在焉,垂着眼出神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季容觉得沈卿安这副模样乖巧得要命,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叫他回神。沈卿安这才慢慢回神,很抱歉地冲季容笑了笑:“我现在好像有点吃不下。” “多少也吃一点,这家酒店早餐味道很不错的,”季容抬手捏了捏沈卿安薄薄的耳垂,沈卿安没有躲开,他继续说,“那要不这样,我下楼去买,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沈卿安点点头,又说了声谢谢。 季容来这屋的时候只穿了身睡衣,现在别无他法,也只能就这么出去。他推开房门,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另一声开门声响,居然是隔壁房间。 然而走出来的人刚巧是景延。 景延也看见了季容。他当初给自己和沈卿安订房间时选了紧挨着的两个,此时还以为出来的人是沈卿安,刚要开口喊沈学长,仨字到了嘴边发现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儿。 再定睛一看,这人还真不是沈卿安,哦,还好没冒失地打招呼——我靠,等一下,但怎么会是季容?! 景延瞳孔一缩,心中大骇,一时间被冒漾的信息量噎得没说出话来。 虽然嘴上没说话,但心里已经马不停蹄地跑过了千八百个猜测——这是沈卿安的房间没错吧,季容的的确确是从这屋里出来的没错吧,穿着睡衣(还微微发皱呢怎么),那八成就是在这儿过夜了呀!原来季容效率真的这么高,俩人这就暗通款曲上了?所以季容到底是用了哪门子的方法让A大告白被拒率最高的数院院草跟他睡的(我靠,我想象不出那个画面),真该采访一下然后出本书放到A大书店里去卖,准保是个发家致富的新途径…… 倒是季容看景延欲语还休的表情感觉还挺好玩,没忍住笑了,对他挥手道:“是景延啊,早。” “早上好容哥!”景延说着,加紧走了两步,和季容一起进电梯间。 景延这人一向憋不住什么心事,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翻来覆去地上蹿下跳,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停下来的迹象。 他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出口:“容哥,你是对沈学长有点意思吗?” 季容侧头看了一眼景延,没着急回答,半晌后才抿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反问他:“嗯,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么?” “……算是吧。”季容又补充一句,声音很轻。 “’算是吧’是什么意思?”景延不太理解季容这种模棱两可的回复。 “自己猜去,”季容轻轻弹了景延一个脑瓜蹦儿,“你问题太多啦。” 景延揉着脑门,百思不得其解。 季容恢复了沉默,不知怎么回想起前不久他回溪桥湾,陪季铭义去打高尔夫,季铭义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几位生意伙伴的女儿都可以安排季容见一下,在季容有空的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当时季容这么说。 季铭义挥出一杆,划出一道漂亮弧线,他问季容:“有没有喜欢的类型,大致说个方向?” “没有。什么类型都可以。”季容抬头去看天空中静止的云,忽然有些疲倦,对现在经历的一切。 现在这个回答依然不会有变化,不过……说疲倦或许还为时过早。 他确实对沈卿安感兴趣,并且目前为止对于沈卿安的“喜欢”也不仅仅因为相貌,更是来自和沈卿安相处时的轻松,他太需要这一份轻松了。 季容想和对方发展短暂且稳定的“伴侣”关系,也愿意给予沈卿安充足的耐心等待他答应。 可是在那之后呢? 季容想不出,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想。 即使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无非就是等到对沈卿安厌倦的那一天,在季铭义的安排下找一个跟他抱有同样心思的姑娘形婚罢了。 * 电梯门打开,季容拐进酒店的餐厅,由于拿不准沈卿安喜欢吃什么、挑不挑食,干脆把比较出名的每样都拿了一点。 反正早晨多吃点也没什么。 等拎着好几个盒子袋子回房间时,季容见沈卿安已经换好了衣服,简单清爽的T恤和长裤,正坐在床边用手机打字,像是在和人聊天。 季容将早餐放在床边的小圆桌上,拆开两副筷子,招呼沈卿安过来。 沈卿安放下手机,又对季容道了次谢。 “总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显得好生分啊。”季容的语气像是在埋怨,夹杂了些难以察觉的亲昵。 沈卿安并不认同:“该说还是要说的。” 季容不再与他争论,挨个打开食物的盖子,五花八门摆了一桌。沈卿安望过去,肠粉,虾饺,糯米鸡,鱼片粥,椰汁糕,叉烧酥…… 虽然种类繁多,好在每一份做得精致小巧,不存在吃不完的困扰。 季容夹起一个虾饺,问沈卿安:“对了,你们的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 “那你打什么位置?” “一直都是二辩,”沈卿安面露无奈,笑了笑,“其他人不愿意,再加上我长得……不那么好接近?所以就我上了。” 他又补充:“包括队长这个职位,其实也是这么来的,大家随便找了个话最少的人。” 二辩作为进攻位,并非所有人都能胜任。看起来和沈卿安关联也不大,季容以为沈卿安会是一辩或四辩,慢条斯理地进行阐述或总结。二辩不仅需要反应速度快,还需要语言风格强烈,一般来说总要带点咄咄逼人的劲儿。所以辩论场上的沈卿安,和平日里会不太一样吗?季容见到的沈卿安每时每刻都冷静、镇定,永远理智,如若这种感觉可以实质化,那就是坚硬而透明的。 可是在此基础上,在辩论中更多体现对抗性的他,不那么“理智”的他,一定异常性感。 “我大学是在斯坦福念的,”季容回想在湾区的那几年,“好像也动过加入辩论队的心思,不过没进去。学校活动当然也有很多,但我更喜欢跟发小瞎玩儿,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就是了,那会儿天天最大的愿望是能顺利毕业。”季容从中随便拣了几件好玩的事给沈卿安讲,比如他第一次参加拉力赛时车差点翻进山谷里(这事他甚至没敢告诉他爸),或是驾驶帆船出海遇到的神秘小岛和海洋生物。末了又说,你要是觉得有意思,我以后再给你讲。 他发现沈卿安即使是被逗笑,也只是唇角扬一扬,眼睛弯一弯,幅度很小,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开心,更像一幅云山雾绕的静态画。 你多笑笑啊,沈卿安。季容莫名其妙地想,其实他一直也很想看看沈卿安流泪是什么模样,总是无悲无喜的一双眼睛会不会像两片下不成雨的薄云。 早餐快吃完时,季容忽然说:“既然你今天有空,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卿安顿了顿,答应了他。 季容说的地方是S市城郊的一家私人会所,包含射箭馆和射击馆两部分。场地宽敞开阔,掩映在苍翠蓊郁的绿植间。季容看上去是这里的常客,他对沈卿安解释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这里很解压。 他带着沈卿安去了射箭馆,刚一迈进正门,季容就被人叫住了。 “季少,这么巧啊,今天也在这边玩?” 喊他的人是徐楷,而徐楷怀里搂着的人,季容也认识。 前炮友小楚,能不认识么。 徐楷走近了些,注意到季容旁边站着的沈卿安。他扬起一侧眉毛,视线在沈卿安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问季容:“这位是?” “我朋友。”季容说。 徐楷自然不相信。季容的社交圈他是了解的,曾经也不是没一起聚过玩过,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再联想季容的一贯做派,答案已然呼之欲出,无非是想睡,但还没睡到。 这一猜想却使徐楷对沈卿安的兴趣加重了几分,也对二人的真正关系更加好奇。 “朋友?恐怕不止吧。”徐楷问得意味深长,目光又落到沈卿安一张脸上。 第16章 濛濛 沈卿安一直没有说话。 季容看了他一眼,发现沈卿安只是随意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靶心,看上去只是在单纯地放空,什么也没想。 虽然不知道沈卿安是否真的什么都没想,但那些话他肯定听得见。季容不希望徐楷的误会影响沈卿安的心情,毕竟他把人带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放松的。 “徐楷,你想得未免太多,”季容不耐烦道,“都说了是朋友,还不让人拓宽交友范围啊?” 季容不想再与对方说更多。一方面也是源于被徐楷说中了一部分——他心里当然不希望只是“普通朋友”,前面加个定语还差不多,可以做爱的普通朋友。可事实并非如此——沈卿安似是而非的态度像隔山灯火,永远影影绰绰,季容可以感受到沈卿安的好感,也同样感受到他的闪躲。不置可否的是季容本身不厌恶这一过程,如果真正陷入一段亲密关系里,只会导致倦怠加速。 徐楷仍旧对这一番说辞抱有质疑。拓宽交友范围,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儿,然而季容身边这男生看着充其量是个大学生,要么是高中生,处处显露着一望而知的涉世未深。 在徐楷的过往认知中,季容关系好的那一圈人里几乎没有这样的年纪,硬要算起来的话,无非也就是夜场里陪酒兼陪睡的那些年轻学生? 那一类男孩儿在徐楷看来很好辨认,其中有九成都像同一人,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千篇一律的打扮和作态。这位看着并不像,况且若要只是个普通床伴,季容没有不承认的道理。 那难不成是男朋友么? 开什么玩笑,季容怎么会做找个男朋友这种麻烦的事。 * 徐楷笑了笑,对季容说自己无意冒犯,让季容别生气。 紧接着他再次看向沈卿安,别的不说,就冲这人这张脸,让季容动了谈恋爱的心思也不是没可能。徐楷脸上笑意加深,佯装无意问道:“我们两个比一场怎么样?” “我么?”沈卿安问。 “是啊,”徐楷点头,“不过我想玩点带条件的,不知道你试过没有?” 季容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出声打断他:“不行。” “好歹让人把话说完嘛。”徐楷也不恼,反倒觉得季容这般护短的态度不太常见,有意思。他直截了当地问沈卿安:“我赢了的话,你今天晚上要不要考虑跟我回去。” 语气不像是个问句。 徐楷又故意说:“季容这人相处久了挺没意思的,你现在可能不知道。” 一直靠在徐楷怀里的小楚一捶对方的胸口,力度很轻,他娇笑着埋怨:“你在说什么呀!” 徐楷对此毫不避讳,俯身亲吻小楚的嘴唇一下,贴着小楚的耳朵说:“偶尔也陪我玩玩3p,嗯?” “我们换个地方。”季容拉住沈卿安一条胳膊,想带他离开。 他懒得猜徐楷话里什么意思,退一步讲,他和沈卿安此刻的关系即使真如徐楷所想,也不会脑子搭错筋地答应这个赌约。 季容心里骂了一句,又夹枪带棒地问徐楷:“不是我说,你就这么爱挖我墙角啊?” 徐楷一滞,一下子明白了季容什么意思。他身旁的这位小楚,之前不就在被季容睡么。 沈卿安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季容的手上,他用回了昨夜刚得知的那个柔软称呼:“没关系,绒绒,一场比赛而已。” 季容没抽出手,漫不经心地捏着沈卿安又细又长的手指玩,一言不发。 沈卿安与徐楷视线相触,平静地问:“那如果我赢呢?” “要求你尽管提,能满足的我一定言出必行。” 沉默了片刻,沈卿安居然说:“好,我答应。” 这个回答让人始料不及,季容微微眯起眼睛,既然沈卿安愿意陪徐楷玩一把,那随他开心吧,反正还有自己兜着。季容摸了摸沈卿安的头发:“不用怕,只管玩得尽兴就好,你就算输了我也不能真让你跟他走。”徐楷也没那个胆子当着季容的面直接抢人。 “放心,我不会输的。”沈卿安对季容笑了一下。 这一回不再是隔着山和雾,而是真真切切的,未加任何修饰和渲染的微笑。 那这该怎么形容?朗月清风撞入怀吗。季容想,他竟然被这个笑容晃得有点心跳加速。 徐楷先走进了场地去做准备,一件一件地戴好持弓手护指套,护臂,护胸和射箭眼镜。 他和沈卿安定好,三十米射程,二十八磅弓片的反曲弓,每人射四组箭,每组五支,共二十支,累积环数高者胜出。 沈卿安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季容见他镇定如常,又忽然想起来其实徐楷这人箭术还不错,不然也不会主动提出比赛的邀请。 他低声问沈卿安:“刚才忘问了,你水平怎么样?” “我不会,”沈卿安回答,“这不正打算现学呢么。” ? 起码过了二十来秒,或者更久,季容的脑子才勉强恢复正常运转,他“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疯劲儿的种类也挺多样化,平和理性派今天是头一次见。 * 季容平时玩复合弓比较多,接触竞技反曲不算特别频繁。他还记得第一次练习射箭尚且不得要领那会儿,相当随性,拉弓还会打臂。接连射出去的几支箭更是如脱缰野马,几乎全部脱靶,靶纸的边都擦不到。想上靶得靠一刹那的福至心灵。后来断断续续练习了一年半载,才在30箭满分300的室内赛中将分数稳定在285。 “不是我泼你冷水,现在你赢不了他。”季容客观地说。 上手反曲弓不难,只是过程看上去异常单调,练基础动作,过响,撒放,日复一日。 眼前徐楷动作熟练地搭箭开弓,姿势标准,已经射出去的三支箭全部控制在九环之内。 love&peace发疯派掌门人沈卿安侧头看了季容一眼,语气听起来有一点失望:“那怎么办?” 平心而论季容沈卿安这股独树一帜的疯劲儿,也不觉得他的应赛是年轻气盛或是不自量力。看来沈卿安能做出的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还有很多,远远不止这一件,他身上还有许多季容尚未发掘的陌生特点。这样的沈卿安要比季容先前所认为的还要鲜活生动,季容不禁勾起了唇角。 “在你没学过的前提下比赛本来也不公平,”季容笑笑,“你要是想玩我教你,随时奉陪,咱们不管他了。” 沈卿安垂下眼睫,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季容:“难道你想跟他回去吗?” 他一把攥住沈卿安的胳膊,严肃道:“不行,你就算输了也只能跟我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连带表情也紧张兮兮的,瞳珠里映着场馆的灯,粼粼闪烁。 沈卿安似笑非笑着,半开玩笑道:“好,只跟你走。” 季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甜柔狡黠的笑,说不出的鲜活灵动,沈卿安望着他,竟一时失语。他有时候会觉得,这个男人的漂亮实在摄人心魄。 * 另一边,徐楷将箭筒中的二十支箭全部射空后,最终分数为180环。成绩还不错。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弓,扭头看向沈卿安。 季容装作没看见徐楷的这一举动,抢先一步开口:“我朋友以前没练过,今儿打算第一次玩,你也别好意思胜之不武了,我跟你比。” 都说反曲烧器材,季容用不惯场馆里提供的设备,干脆在这家会馆里存放了一套自己的弓和箭,相关配件也都还齐全。 他先试了一下,确认一切无误,而后走进场地里。 徐楷并没强人所难,点点头默许了季容的行为。毕竟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是真的对沈卿安感兴趣。季容从方才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全部都在印证他自己心里的那个猜测。他退到一边休息,招呼小楚过来坐在他身边。 季容脸上仍然挂着尚未褪去的淡淡笑意,站到徐楷刚刚站的位置。他调整好角度,将弓弦拉出饱满的弧度。 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撒放的一瞬间弓弦弹出一声清脆的响,锋利的箭矢划破空气,牢牢地钉在靶心上。 第一支箭十环。 在季容点明沈卿安赢不了徐楷之后,沈卿安就没怎么再研究徐楷的姿势和动作,但这时他很难做不到不盯着季容看,单就画面而言也比刚才更具观赏性得多,尽管从他这个视角能看见的只有季容的背影和侧脸轮廓。徐楷五官端正,断然算不得丑,按大众审美来看其实是个挺帅的小伙。有句刻薄话讲得不无道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普通帅哥和秀逸卓群之间确实存在着几档差距。 沈卿安从未设想过自己的择偶标准(事实上就没有过恋爱的想法),就算真的有,“长相”反而要排在靠后些的位置。只是不能否认,这种东西的存在确确实实可以加分许多。 他一直知道他的长相也不算差……所以季容对他的“感兴趣”也是源于此吗? 哦,好像还真是。季容昨天晚上的确这么说过,沈卿安忽然回忆起来。 紧接着一同想起的,是他当时的感受。 一种意料之内的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呢,沈卿安试图笨拙地安慰自己,怎么说也算侧面印证了还有个优点吧?聊胜于无,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可惜聊胜于无还有“聊”这么个前提,四舍五入一下,沈卿安被安慰到的程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 比赛很快结束了。 很巧的是,季容和徐楷平局,成绩也是180。 两位业余选手都没有再一较高下的意思,下场后又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轻飘飘地把这事就此揭过了。 季容将手里的弓递给沈卿安,冲他眨眨眼睛:“刚才说过的,我教你。” 沈卿安“嗯”了一声,接过季容递来的弓,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弓箭结构。 不过季容想到他又没那么专业,担心误人子弟,还是为沈卿安找了一位工作人员来指导。他站在沈卿安身侧,见沈卿安板板正正地穿好护具,正专注地听工作人员讲话。整个人挺括笔直,宛如一株劲瘦的竹。 或许有的人就是学习能力惊人,做很多事都自带一点天赋。沈卿安上手很快,有条不紊地按照指导进行练习,一举一动流畅又漂亮,目光对准瞄准镜时的神态像盯住了猎物的猎手。 此时将目光落在沈卿安身上的人,不止季容一个。 还有在场地另一边,离他们距离稍远些的小楚。 对这二人的关系充满猜测的人,也不止徐楷一个。如果说徐楷想知道,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小楚则是为了打消他的不甘心。 他大名楚珵,家境普通,父母走得早。他读完了高中就没再念大学,又不想从事那些端盘子擦桌子的工作,于是找了家夜场干些卖笑的活,没那么累又来钱快。 夜场里的客人们为了方便干脆叫他小楚,季容也这么叫。 楚珵对自己认知清楚,他爱慕虚荣,拜金,物质需求旺盛,除了空有一副好皮相之外没剩下什么优点。 可这有什么不好?靠着这点伎俩,还不是能让季容说出“你要不要跟我试试看?” “先说好啊,不是恋爱。这个能做到么?”季容接着说。 恋爱、爱情……谁需要那种东西?楚珵想,关我什么事,反正不会是我,我不需要。我只想要足够多的钱,让生活变得轻松一点。 “当然可以。”楚珵笑着回答。 自那之后,他成为了季容的——用个正经一点的词吧——合格床伴。 二人各取所需,平和地相处了挺长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楚珵发现,他其实根本、完全、绝对做不到。 楚珵还记得那天他被一场噩梦惊醒,凌晨的酒店大床上只有他一个人,身上清晰的酸痛感还没有消除。他一时间没了睡意,轻手轻脚地走下床,来到套房的客厅里。 他见季容独自坐在沙发上,窗帘被拉开窄窄一道缝隙,窗外一钩伶仃弯月,而季容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它看。 察觉到身后的细微响动,季容回头望向楚珵,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拍了拍沙发座位,对楚珵说:“过来一起坐坐吧。” 大概从那刻起,楚珵真正意识到了他对季容的动心。那笑容实在太脆弱太易碎,甚至连多看几眼也不忍,楚珵懵懵懂懂间明白了一件事,口口声声说着不要恋爱的季容原来也是需要被人陪伴的。 所以……楚珵一边想着,又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卿安和季容。沈卿安正在对季容笑,这个男孩第一次就射中了七环,看起来是在等待一句表扬。 季容直接给了沈卿安一个拥抱,在他耳边温柔地说:“我就知道你最棒了。” 沈卿安被夸得不太好意思,耳朵微微泛红。 怎么那么像哄小孩说的话,楚珵腹诽着,看到那男生流露出开心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像榨柠檬汁一样直泛酸水。 季容喜欢这个男孩吗? 他活儿有我好吗? 他比我更会夹吗? 那男生一看就不熟练啊。季容会觉得麻烦的。 倏然之间,楚珵注意到沈卿安要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他暂时停止了脑内无穷无尽的疑问,悄悄地起身跟了过去。 第17章 喜欢一个混蛋 沈卿安刚要拧开水池的水龙头时,听见洗手间的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发出一声细微的响。 眼前的镜子里映出一张白净秀丽的脸,沈卿安认出是徐楷旁边的那个男生,他看着二十出头,算起来没比自己年长多少。沈卿安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楚珵默默地走到沈卿安附近的洗手池处,琢磨着怎么说出第一句话。他盯着沈卿安细致地洗了手,抽出一张纸巾把手擦干净,又把纸团成一团精准地丢进垃圾桶里,转身要走。 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楚珵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必要紧张,就算这人真的是季容的男朋友……也和现在的自己毫无关系,自己和季容之间已经一干二净了不是么? 楚珵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沈卿安:“请等一下、你是季容的新……伴儿吗?” 这个词听上去最稳妥,既没有冒犯到人家,还能被赋予多种释义,任对方怎么猜测,总有一种能概括吧?楚珵想着,与此同时心跳加快了起来,咚咚、咚咚,像是在不安分地撞击着胸腔,唯有等来一个答案才能让它平静下来。 “不是。”毕竟是实话实说,沈卿安没有犹豫,很快给出了回复。 沈卿安本来要走,看楚珵好像还要说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等着他开口。 有一件事必须要认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的确就是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楚珵回想在季容面前的沈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细微表情,还有那些亲昵互动……更让他心有不甘的是,季容对这个男孩明显是欣赏的。 沈卿安看着跟他不是同行,或许是某所名牌大学的学生?楚珵觉得挺容易辨认,这些人周身上下的骄矜和傲劲儿藏得不太严实,稍不留神就会探出一角,又不会把人刺伤。季容也傲,但季容不爱藏,前几年尤甚,锋利的锐气恨不得把人划出见血的伤口才罢休。 所以这样的欣赏来得有情可原。楚珵再次看向此时此刻站在门口的沈卿安,脸上不挂表情,静得像一颗古树,甚至很难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 “可是你看起来就是喜欢他啊,你那些表现骗不了人的,反正骗不了我。”楚珵说。 这男生是专程来和自己聊上一聊的?既然遇上不省油的灯,一时半会儿可能还真走不掉。 沈卿安索性靠在门上,长眉一挑,承认了楚珵这个说法:“是有那么一点儿。” 也有可能比一点还多一点。 * “看来真的不是普通朋友咯?也难怪,谁不喜欢看着养眼的人呢,”楚珵笑了一声,“我也不能免俗嘛,我以前也喜欢过季容,最重要的其实是看上了钱,啊不好意思扯远了,所以季容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跟他谈恋爱只上床就够了啊?” 楚珵看向沈卿安,试图从他的面色中捕捉到一丝被说中后的讶异。 沈卿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时之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无可奈何。 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卿安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该不该说他气运不凡,怎么总能遇上和季容不清不楚的前任。 “前任”们如今对季容的态度,让沈卿安很难不怀疑他以前到底都干过多少亏心事,才这么招烂桃花。 分手不顺的那位才碰上没多久,不由分说给了季容一拳,害得他在歌厅里冲动做事;这回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个疑似分手顺的,就是横看竖看都像心有余情,还念念不忘着呢,连季容现在的感情生活都不忘打探一番。 以后说不准还能再杀出一两个,凑个多多益善。 ……还是免了吧。 沈卿安仍旧飞快地给出了回答:“没有。” 楚珵愕然道:“没有?怎么可能,他挑不挑明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总之记住我这句话,你和他处一阵可以,不要动真感情。” 楚珵后面的语气十分认真:“你别不往心里去,他今天看你长得好看追求你,明天可能就会追求另一个好看的人,他现在对你好,其实对别人也是一样的。” “看来你很了解季容?”想了想,沈卿安也认真地回问。 楚珵闻言愣了一下,他本想回答“当然”,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心里总有几分虚。他真的了解季容吗? 那还是要看哪方面的了解,季容在吃喝玩乐方面的爱好和习惯,他可以如数家珍,至于其他的,楚珵忽然间不敢那么笃定了。 沉默了片刻,楚珵摇摇头。 “既然没那么了解的话,”沈卿安笑笑,似乎对楚珵说过的话并不在乎,“还是不要说得太绝对。” 沈卿安离开洗手间,站在会所长长的走廊里,停下脚步,有那么一霎那的恍神。 方才装出来的云淡风轻差点把自己也骗过去。 事实上,这么多年沈卿安一直习惯用镇定自若的态度掩盖真实心理活动。 第一次上辩论场时紧张吗?紧张。但只要不显露,别人就真以为他运筹帷幄。数学专业读着轻松吗?当然不。但只要不说,其他学生只能看到他GPA全院前三。 可就算再怎么伪装成一台精密仪器,他本质上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会哭会笑,会为活了十八年来的第一次动心而困扰。 楚珵没那么了解季容,他当然同样不了解。可季容想要了解自己却很简单。 沈卿安捏了捏衣角,心里不太是滋味,他扪心自问:那人说的话你真不在意吗? 答案早就呼之欲出。 ……根本在意得要命。 * 出场馆后季容和沈卿安发现天空又开始落雨了,不算大,但两人出来时谁也没拿雨伞,又担心雨会越下越大,干脆就近买了一把。 出于四五厘米的身高优势,沈卿安自觉地揽过了打伞的职务。 沈卿安将伞柄握得很稳,但两个成年男性撑一把伞总归挤了点,所以他不着痕迹地把伞朝季容那边移了一些。 思绪再次乱成一团,好似跟随着天气一起变得混混沌沌,雨珠跳跃在伞面上的声音也没能把它浇得老实。 舒立军大清早打来的电话,二百四十五万欠债,楚珵在洗手间里的一字一句,全都算不上愉悦,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要消化上一阵子,还要想想应对办法,结果现下它们叠加在一起,沈卿安反倒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没多少着地的实感,颇有些放任自流的意味。 即使沈卿安的沉默是种惯常现象,季容察觉到沈卿安的情绪莫名又变得有点低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感觉得到。 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季容纳闷儿,之前练习射箭的时候不是还开开心心的么?教练还夸沈卿安学习能力强有天分,练习又认真,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听得季容与有荣焉,感觉自己也跟着沾了点光。 沈卿安欣喜之余又有些害羞,小声问季容:“真的?” “真的。”季容笑着说,用手帕帮沈卿安擦掉从额角滑落到脸颊和汗珠。 季容微微仰头,去看沈卿安无波无澜的眼睛,试图能从中捕捉出什么来,却无意间瞥见了沈卿安被雨打湿的半边肩膀。 再一抬头,雨伞正完完整整的遮着自己。 一瞬间,季容觉得他的心变成了绷得紧紧的琴弦,被人轻轻地惊动了,以一种无声的方式。现在琴弦开始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又或者变成一块舒芙蕾小蛋糕,柔软地陷下去一个角落。 怎么会有这么招人疼的小孩? 季容将伞柄扶正,喃喃道:“你淋雨了。” 这回两人各湿一半。 沈卿安没管季容的这一举动,反正撑伞的人是他。 他照旧把伞朝着季容倾斜,与此同时开口:“别闹,你不是还在感冒么,还想接着头疼?” 季容自知拗不过他,只好贴得离沈卿安更近,缩小占地面积。他轻声说:“我没有闹,那你把我抱紧点不就好了嘛。” ……又来了,又是这样的语气。季容一定是认准了他的心软,狠不下心去拒绝,而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破例。 沈卿安确实刚要照做,打算伸手揽住季容的肩膀或是腰,不知怎的,楚珵的话再次不合时宜地跳出来。 季容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跟他谈恋爱只上床就够了啊? * 楚珵对自己和季容现在的关系存在误解似乎不足为奇,徐楷不是也照样误会了吗,同样的事情重复两次——沈卿安当即敏锐地意识到,他和季容如今的这种相处模式,搞不好在曾经重演过不止一回。 再往前追溯,季容那天本也不应该出现在那辆公车上,他们的生活原本也的确没有交集,平行线交错来的毫无预兆。 对此,沈卿安很罕见地产生了沮丧情绪,如涨潮一般逐渐上涌。 是啊,他一个人生经验单薄得可怜的大学生,家里出事也不知道到底能帮上多少忙。他短暂地设想了一下,就拿舒立军的欠债数目来说,把存款抵上去还差这样令人震惊的数目,拿出这笔钱对季容来说恐怕轻而易举,而他们一个供着两个孩子的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注定为此惶惶不安。 纠结这种事很显然是无意义的,沈卿安不会自怨自艾,另一方面却会忍不住希望,他在季容历经过的桥段里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沈卿安咬了咬下唇,放下抬起一半的手,决定这一次不搭理他。 可是季容似乎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沈卿安对他的不理睬,而是挎起沈卿安的胳膊。这个姿势让沈卿安想起高中时放学路上挽着男友手臂的年轻女孩,过于亲昵和密切,他妹妹舒茜也这么挎过他。 沈卿安听见季容又轻又软地问:“你怎么又不开心了呀?还什么也不和我说。” “绒绒,”沈卿安垂下眼睫,欲言又止,“其实……没什么事。” 我才不会信。季容心说。 “是不是楚珵——就要和你比赛那男的身边的男生,跟你说了什么?”季容一针见血道。 “没有,他说你人很好。” 这我就更不会信了。季容再次想。 “他肯定说我是个混蛋,”季容说,“我确实是啊。” 突然之间,季容伸手夺过碍事的雨伞,把它丢在一边。 雨伞啪嗒一声,跌落进雨幕里,溅起一小朵水花。 “你干什么?!” 沈卿安忽的睁大双眼,眉头紧锁着,只觉所剩无几的耐心迅速流逝,即将告罄,那些一直被压抑被克制的种种,仿佛也想趁着这场雨好好地彻底地倾泻而出。 可沈卿安到底还是把它们压了下去。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焦灼什么。 他用力扳过季容的肩膀,使了不小的劲儿,说话语气则更加的重:“季容,你今天晚上如果又头痛或者失眠,别再来找我。” 季容却忽然笑了。 季容戳了戳沈卿安的心口,“沈卿安,你喜欢我对不对?” 你喜欢一个混蛋。 没来得及等待一个回答,轻轻地,季容吻上沈卿安的嘴唇。 第18章 只亲过这一个 雨打湿他们的头发,衣物,不仅浑身上下都湿透,还把沈卿安的情绪浇得更加泥泞不堪。然而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其余所有的感官仿佛全部被剥夺,只剩下嘴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 季容的上唇很薄,下唇饱满,唇形也与沈卿安不同,即使季容在没有表情时唇角看起来也会微微上扬,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态,再加上他那双斜飞的丹凤眼,难免显得多情却不深情。 沈卿安心道,果然是相由心生,这词在这人身上根本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回沈卿安没有推开他,当然也为时已晚——季容早已将这一吻逐渐加深,沈卿安感受到对方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发丝中,按住他的头,迫使二人嘴唇贴得更紧,上下唇瓣被人轻轻吮吸着,发出的声音令他耳朵更加泛红,牙关也被一条灵活的舌头撬开,在沈卿安的上颚处顶弄舔舐。好痒。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感觉。或许要说得再准确些,原来和季容接吻是这样的感觉。 那会不会和别人都不一样? 不对,哪来的别人。 毕竟这是他初吻,只亲过这一个。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也掉进一滴雨,不太舒服,沈卿安眨了眨眼,睫毛扑簌,竟感觉眼眶发酸。他闭上双眼,出于报复性地打乱了季容的节奏,狠狠一咬季容的下唇。 这一下丝毫没怜香惜玉(不过哪有季容这么扎嘴的温香软玉),直接把对方嘴唇咬破了皮。季容唇色是健康的淡红,此刻渗出了细小暗红的血珠,他伸出一小截舌尖将几滴血在唇上抹匀,混合成妖冶的鲜红。 季容松开沈卿安,二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相撞,一时间无人开口打破沉寂。沈卿安没问季容出其不意的亲吻,季容也没问为他什么咬人,只是在对视时留意到沈卿安眼眶微微泛红。 季容当即明白几分,沈卿安这是委屈了。 他比沈卿安大了八岁,这样的年龄差断然算不得小,他上大学的时候沈卿安还没小学毕业,想把沈卿安的心思摸透个七八分,其实并不是难事,与他而言轻而易举。想哄好当然也很简单,尤其沈卿安又这么……心软。 但异常罕见的,季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他的确给不出沈卿安什么承诺。如若现在把这话说出口只怕更加伤人,季容犹豫几番,又将话咽回肚内。 季容避开沈卿安的眼神,又摸摸他被淋湿的脸蛋,最后很会来事儿地拾起伞,给沈卿安撑好。 自己反正也感冒着,顶多加重一下,卷毛公主是不可以生病的。季容想,就算谈不上多深的喜欢,也会不舍得。 再往前几百米有一处公交站台,走过去后没多久就等来一班车,乘客零星,两人便挑最后一排坐下。季容靠窗,沈卿安坐在他外侧,注意到对方的发尾还是湿漉漉的,小声开口,故意卖可怜:“不生气了好不好?” 而后,季容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气。 沈卿安反问:“本来也没生气。你明白自己错哪儿了没?” 鉴于季容实在不觉得他亲沈卿安一下是错,他还想干更过分的事。于是季容想了想说:“我不该让你淋雨。” 这倒是季容的心里话。 “错,”沈卿安说,“是不该让你自己淋雨。” 他伸手一摸季容的额头,还低烧着,“如果你病情没加重的话,我可以考虑不追究你冒失地夺走我初吻这件事。” 这话被他用玩笑的语气说出口,神情却十分认真。季容闻言一时失语,只觉心中酸酸胀胀,仿佛被灌进一公升青橘汁,涩得发苦。季容忽然想起之前与景行的赌约,那时他说要赌在一个月内追到沈卿安。 现在他大可以对景行说你看我赌赢了哎,搞定这种小孩还不是轻而易举吗,可是季容发现他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愉悦。 “好吧,是我错了,”季容耍赖道,“我有点困了,我想睡一下。” 有点困倒是真的——车厢内暖暖乎乎,直教人想合眼。季容最近还琢磨出另一点,有沈卿安在身边的时候,他好像更容易睡着。 “你睡。离到站还很早,到时候再叫你。”某位人形自走安眠药将坐姿放松了些,示意季容可以把头枕在他肩膀上。 凑得近了仍能闻到沈卿安衣服上散发的洗衣液香气,令人无端安心。季容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往上看去,有了什么重大发现般惊讶道:“你还打过耳洞?” “没打过啊?”沈卿安被骤然问得有些发懵,片刻后才意识到季容指的是他左耳耳垂上那个天生的小洞,他曾经还颇具探索精神地拿细针通过一次——居然还是个贯穿洞。 “那个是天生的。右耳上就没有。”他解释道。 季容盯着他如羊脂玉般白净细腻的耳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会儿季容说:“我倒是打过。对了,我以前还打过舌钉,你想看我戴吗?” “以后再说,快睡觉。”沈卿安不接他话茬儿,等季容乖乖闭上眼睛后,才在脑海中短暂地想了一下那条灵巧柔软的舌头上多出一枚小银钉该是什么触感。 ……别说,确实挺想试一试的。 靠着沈卿安的肩膀,季容竟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在这场梦里他回到七岁那年,那时他的母亲还在世。 * 从记事起,季容就知道他妈妈陆雪彦是个有点怪的女人。 陆雪彦长相清丽端庄,谈吐得体,在人群中漂亮且出挑。当她沉默着微笑时,仪态同从仕女图里走出无异。她怀孕那会儿,所有人都认为她定会是位贤妻良母——可事实并非如此,四个字里陆雪彦就沾了“妻”和“母”。 陆雪彦对季铭义的态度一向冷淡,甚至是闪避。二人言语交流极少,完全不似寻常夫妻。她在季家有一间单独的屋子,从不与季铭义同房,但其实绝大多数时间她根本不住在季家,而是独居在郊区的一栋别墅中,并且不准许他人探望。季容幼时起居完全被交给家中保姆来打理,鲜少见到母亲。 小季容问他爸:“妈妈为什么对我们这样?” 季铭义摸了摸小季容的头:“你妈妈她不愿意见到我。” 她不愿意见到我们。季铭义本该这么说,但他看着儿子委屈的神色,不忍心说出口。 “可你们不是夫妻吗?” “季容,”季铭义缓慢地说,“因为不是每一段婚姻都是自愿的。” 小季容撇撇嘴,他还是不懂,“如果以后我结婚的话,一定会是和我喜欢的人。” 后来季容才明白,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 可就算陆雪彦再怎么冷漠,季容曾经还是希望她能多给予一点爱给自己,一点就好。 在对待季容的态度方面,陆雪彦很极端,取决于她的情绪是否稳定。某些时候她会意识到,这个叫季容的男孩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连名字也是她亲自取的。那时陆雪彦是一位再正常不过的母亲,会为孩子添置各种可爱又精致的衣物和玩具,说话轻声细语,笑容和悦。 但或许下一秒,这一切就会变成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和不体面的怒骂,让季容从她面前滚。 这是一场上帝视角的梦境。 二十六岁的季容注视着七岁的季容放学归家,甫一推门,就见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陆雪彦。她似乎在翻看一本相册。 不常见到陆雪彦的季容流露出欣喜之色,不禁喊了一声妈妈。 随后他又想到陆雪彦喜怒不定的脾性,一时间踌躇着不敢上前。 陆雪彦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相册,对季容笑了笑:“容容放学了?过来,让妈妈看看。” 她发现季容比自己上次见他时长高了一些。 七岁的季容听话地走过去,在陆雪彦身边坐下,雀跃地与她分享学校里发生的种种趣事与他自己的在校表现,由于季铭义曾经坚持亲力亲为地训练他说话,还特别字正腔圆,十分悦耳动听。说完后抬脸看向陆雪彦,希冀着她的表扬。这对季容来说是相当奢侈的东西。 二十六岁的季容想,你说你触那霉头干啥呢。 一开始,陆雪彦果真如季容所愿,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说:“真棒。” 她看着季容的脸,目光从他的眉眼慢慢转移,不自觉地落在他眉尾那颗暗红色的小痣上。 她盯得出神,脸上逐渐浮起异样神色。 紧接着,她竟伸出手紧紧掐住了季容的脖子! 季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眼前看似柔弱的女人竟骤然爆发出无穷气力,他清晰地感受着氧气一点一点被掠夺,甚至忘记了挣扎。 * 梦到这里,季容其实已经醒了。 他闭着眼睛想,也对,被人掐住脖子确实不该挣扎,只会造成缺氧更加严重。 当时季容试图攥住陆雪彦的手腕将其掰开,费力地开口:“妈、妈妈……你干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几秒,也许几十秒,陆雪彦骤然回神,放松了手上力道。 季容奋力挣脱,没去看陆雪彦什么表情,当即夺门而出。后来他跑去了景行家,这位发小对季容的到来早就习以为常,亲热地揽住季容的肩膀叫他和自己来一起拼乐高。 景行妈妈为两个孩子端来她烤的小蛋糕和黄油曲奇,在看到季容脖子上的淤青和红痕时,诧异地问季容这是怎么了。 “我妈妈掐我的脖子,好痛。”季容如实说。他看到景行妈妈红了眼眶,赶紧改口:“阿姨,我没事的,其实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在他的记忆中,景行妈妈一直是温柔感性的女人,爱好园艺和烘焙,永远叫景行“宝贝”。 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叫过我,季容捏着乐高想,景行是我最最羡慕的、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所以自然不难理解,景行长成了同他母亲一样温柔的人。 “你可不可以,也叫我一声宝贝……?” 沈卿安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句喃喃自语。 他敏锐察觉出,季容说这句话并非对他所说,但他还是握住了季容的手,柔声道:“绒绒宝贝。” 第19章 利用价值 那天夜里季容没再来沈卿安的房间,倒不是他自己不想,而是快走到对方房门口时想到沈卿安次日还有同S市高校的辩论赛要打,此时还在和队友视频通话进行最后商讨。季容只能百般不情愿地折身回屋,躺在床上也没精打采,拿起沈卿安戳的羊毛毡小企鹅在手里把玩半天,心想沈卿安手真巧,这么个小玩意儿还做得挺精细。 可他这人是怎么也闲不住的,也闲不得,总爱叨扰别人,这也是他为什么总爱换床伴的原因。总而言之,宁可与别人互相作践互相折磨也不愿忍受根孤伎薄的滋味。 现如今沈卿安不能去打扰,季容反复翻了几个身,打开手机刷微信也没找到谁能让他在这时候有聊天的欲望,所以最后又回到了仰面朝天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的姿势,愣愣地听窗外雨声与风声混杂,猎猎作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傍晚小睡片刻时会梦见陆雪彦,每一次想到她都会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溢满整个胸腔。其实他已经很少回忆起生母,可见日思夜梦也不见得有多准确。陆雪彦的模样在脑海里也变得模糊,印象最深的样子甚至只剩下贴在她墓碑上的一张照片。 想来想去又想起某个一旦招惹上就颇为麻烦的笨小孩。 笨小孩在季容打盹儿时一直握着他的手,对方的手比他稍大一点,骨节分明,力道却轻轻的,怕他被惊醒。 青涩笨拙的小心思不言而喻,又窝心得要命。 笨小孩还叫他绒绒宝贝。 一想到这儿,季容没忍住抱着被子在床上再度连续翻滚,什么嘛,沈卿安你干嘛要这么乖巧啊,我虽然比你大八岁也是会感到不好意思的好吗!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季容发怔片刻,忽然想给沈卿安买个礼物。无论沈卿安收或不收,他是一定要送的。 * 酒店2516号房间里,沈卿安刚一结束与队员们的视频通话,就收到了他室友田昊林发来的微信消息。 在接到舒立军电话的那一天,沈卿安隐隐约约想明白一个事,就算一个人对钱财没有过分强烈的渴求欲,一穷二白的确寸步难行。 无论什么时候还是手中攒着点钱最为稳妥,如同水中浮木,哪怕不替舒立军还债,也能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沈卿安想到田昊林大一大二时在B市一家辅导机构当家教,教两位高中生。考虑到还算一份来钱快的兼职,沈卿安便委托他给自己招聘方的联系方式。 后来事情很顺利地谈妥,那家机构对沈卿安所提供的这份简历相当满意,于是兼职就这么敲定下来,沈卿安被通知国庆节后可以正式上班。 对此沈卿安一直心存感激,他这人朋友不多,四舍五入一下完全为零,能遇上这位愿意帮他一把的室友在他心里算一件很幸运的事。所以看到田昊林发来消息时,沈卿安立即点开屏幕,见对方问他什么时候回B市。 沈卿安:三天后。 打完这几个字,沈卿安这才猛然意识到,三天后不就是国庆的前一天了吗?他回家的机票还没来得及买!像他老家W市这种小城,全国上下只与B市有直飞航班,现在不用打开订票软件都能猜到,机票一定早已卖空了。他以前从不在国庆假期回去,到寒暑假不得不回家时,为了省点机票钱基本上只在硬卧与硬座间做选择,坐将近二十一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家。 A大微信公众号曾经出过这样一条推送——一个人在外地上学是种怎样的体验? 那时评论区有一位西北同学留言:回一次家要么两三天,要么两三千。 沈卿安一回想,靠,他这个情况好像也不遑多让啊。 现在家里出了这么一桩事,沈卿安还是想今早赶回去,正琢磨着要不要从隔壁省的省会机场转机时,田昊林又问:小沈,不知道这么问你有没有冒犯到,主要是见你突然找兼职……你最近是不是缺钱了? 沈卿安实话实说:是,家里出了点事。 田昊林:我这儿还有点存款,不知道能不能给你垫上。 沈卿安:这个就不用啦。 田昊林:那行,我之后要是看到什么赚快钱的活儿再联系你。 沈卿安回了句谢谢。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有些想要向暗恋经验丰富的田昊林请教一些问题。 刚一冒出这个想法,沈卿安自己都颇为震惊,再三犹豫之下,他到底还是问出了口:田田,你不是一直喜欢一个女孩吗,就……想问问你怎么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的…… 几乎是下一秒,田昊林发来一连串的问号,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感叹号。 那边打字飞快:我去,天啊,沈卿安,你最近到底经历了啥?又是突然缺钱又是情窦初开的,我他妈竟然一无所知,我还是你室友吗!你给我从实招来,咋回事? 沈卿安:……这两件事其实没有联系,过后有机会给你讲,你先解答我的问题。 沈卿安等了片刻,对方直接发过来一条语音。 “这种事哪还用得着确定啊,不就是你原本的生活从某天起有一部分被另一个人给占据了么?” * 季容回B市的机票订在后天上午,比沈卿安要早几日,第二天他在处理好工作之后没着急回酒店,而是溜达去了S市商圈。 他来这座城市出差的次数不算少,对商圈内的几家大型商场轻车熟路,以前还买过一个单独停车位,虽然也没使用过几回,纯粹留着吃灰。 这次来季容是想为沈卿安挑一枚耳钉,又想到沈卿安只有一边耳垂上有耳洞,所以最好是枚单边耳钉。 来之前季容在心里对适合沈卿安款式只有一个大致雏形,具体什么样尚未想好,漫无目的地在各个专柜中挑了半天,专柜sa见他迟迟拿不定主意,于是问道:“先生是想自己戴还是送人?” “送人。”季容说。 柜姐十分耐心:“那您再描述一下对方的特征呢?我帮您挑选几款。” “我直接给你看照片吧。”季容心道沈卿安的特征岂是三言两语能概括完的?掏出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一张图,递到柜姐眼前,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一举动带了点儿不为人知的小炫耀。 柜姐仔细看了看,为他挑选了好几种,季容没相中,总觉得于沈卿安而言那些都太过花哨。 最后,季容选定了Diamond Foundry的一款男士双面耳钉,一面是一颗钻石,另一面则是镶嵌镀黑钻石的锥形底座。不管正戴还是反戴都与沈卿安异常契合,在他看来价格也不至于令沈卿安无从接受。 结账时季容越看越喜欢,没忍住给自己也买了个同款,权当替沈卿安先试戴一下。等下次再见面时,就把礼物送给他。 * 临近十月份的B市尚未迎来大幅度降温,但已经被浓浓秋意包裹。天朗气清,秋高气爽,自民国时期以来便最饱受文人墨客称赞。 这一季节白昼渐短,过了晚上八点时,街上已经看不到太多行人了。同其他北方城市一样,B市并非一座夜生活丰富的城市,尽管入夜后也会灯红酒绿,倦意却难免由内而外地从城市中渗透,总有休息的时候。 如果说B市有什么地方称得上永不疲倦,罗骏的场子当属首屈一指。 罗骏年逾不惑,在B市坐拥数家地下赌场与私人会所,靠着狠辣心肠与手段将生意在这几年越做越大,代价则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他出生在一座东北边陲小城,初中时辍学跑来B市,结果却因当时一场恶性打架斗殴事件进了少管所,在里面度过暗无天日的五年。从里面出来后没多久,罗骏便找到可以跟着打拼的人。说是“打拼”,做的其实净是些不干净的营生。数十年过去,竟在皇城根儿下积攒起盘根错节的势力。 “蜂巢”是罗骏众多私人会所中最常光顾的一家,自然也因为它最乱,总有些交易需要他亲自盯梢。 凌晨三点,蜂巢地下停车场一片漆黑,靠近电梯口的位置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后排座椅上,罗骏的女伴正卖力吞吐着口中的巨大阳物。罗骏两小时前刚刚获取一笔八位数的进账,心情颇佳,难得地伸出手摸了摸女伴的头发。 突然罗骏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那人敲了敲车窗。 “是我,卢允。” 卢允是罗骏的私人助理。 罗骏扶起女伴,按下车窗下降的按钮。见卢允从窗外递过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对罗骏说:“这是前几天孙强要查的人。” “孙强?”罗骏没着急接过来,而是问卢允:“他又查了谁?不是最近一直忙着讨债么。” 卢允点点头:“真被你说对了,就是讨债的事。” 他继续补充:“舒立军——就是之前欠孙强那人,他是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的。孙强追到他家门口催了几次,然后你猜怎么着——” “舒立军有个儿子,打算替他还钱呢,”卢允当然不敢真让罗骏来接自己的话茬儿,自顾自地把话补全了,“我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结果还真是不查不知道。喏,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嗯?”罗骏接过纸袋并将其拆封,首先掉出来的是几张照片。 罗骏随意地捡起一张,盯着照片中的年轻男孩看了半晌,目光停留许久才挪开。 “嘿,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别的不说,长的是真带劲。我是真没想到,邪了门儿了。”卢允说。 罗骏将其余资料大致浏览一番,面上看不出什么外露情绪,他询问卢允道:“对了,先前舒立军的欠债数目是多少?” “不多,”卢允报了个数,“二百四十五万。” “是不多,但你确定靠他能还清?”罗骏看向卢允,意味不明地用手指轻轻在照片上弹了一下。 卢允知晓罗骏话中的“他”指照片中的男生,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实在的,我不认为他能。” 车内的人笑了一声,卢允看着罗骏把照片重新放入袋中,他听见一道低沉声音传来:“不急,现在比起二百四十五万,他还有更大的利用价值。” 第20章 无理取闹 再三权衡之下,沈卿安还是选择了买机票回家,虽然转机需要中途等待几个小时,但再怎么说也比火车来得快。只不过票价较之前简直翻了一番,付账时实在肉痛。 最近的好消息似乎只剩下他们与S市十几所高校的辩论交流赛最终斩获亚军——季容还从景延那里搞来一份比赛录像(他没好意思直接问沈卿安要),把有沈卿安参赛的每一场都看了一遍,比A大自己的队伍复盘还认真。 沈卿安回到W市刚好临近中午,气温却很低。每年十月份这座小城都会迎来入秋的第二次降温,冷得干脆利落,寒风刺骨,吹得他刚下飞机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他登机前提前给家里发去过一条消息,方才掏出手机一看压根没人回复,至于接机则更没可能。沈卿安从机场叫了辆出租,向司机报出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区的名字。 这次回来得匆忙,沈卿安浑身上下的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连最小号行李箱都没顾得上拎。他坐在出租车的后排,抱住自己的书包,向窗外望去。熟悉的景色飞速从眼前掠过,即使近些年来W市开始注重城市建设,仍掩盖不去它从内至外的破败与陈旧。 * 离开B市的前一天晚上,沈卿安突然收到舒茜打来的电话,她在那头像是刚哭过一场,讲话时鼻音很重,还轻微沙哑着:“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爸欠钱的事了?” 沈卿安心下一惊。 “也没比你早知道几天,”他放轻声音,“你先别着急,咱妈知道这事了么?” “妈就是前天翻他手机聊天记录才知道的!她以为你不知道呢,还让我别跟你说……”舒茜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也没想到舒立军居然能欠那么多,还瞒我们这么久,妈什么性格你也知道,俩人这几天一直吵架,吵来吵去的有什么用啊,我还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刚开始还试着劝架过,又被骂不懂事就跟着瞎掺合……” 舒茜接着说:“算了,爱吵吵去吧,我把房门一锁就当什么也听不着。” 沈卿安握住手机沉默片刻,随后才柔声安慰她:“别怕,你保护好自己就好,不用太担心,钱我可以替舒立军还。” 舒茜不同意沈卿安这一说法,音量也提高了几分:“为什么是你?明明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我不是他继子么,那些人向舒立军讨不到钱也会朝他家人下手的。”沈卿安说。他叹了口气,心想,父债子偿当然不应该,可追债的人会替他们考虑应该不应该吗?他索性岔开话题,不再谈这个,而是同舒茜讲了几件轻松的事,最后才嘱咐妹妹,“记得早睡,你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 舒茜“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说:“好,那我等你回家,晚安哥。” “晚安。”沈卿安心中一暖,没忍住在这头笑了笑,等着舒茜先挂断电话。 方才一提早睡,沈卿安倒是想起来还有个人也需要这么一句提醒。 不过那人失眠太严重,作息不规律不健康,以前入睡基本上靠药物,酒石酸唑吡坦片恨不得当饭吃。 沈卿安问过季容一次,可不可以试着减少剂量。 “没问题,”季容答应得相当爽快,“那你陪我睡呗。” “……” 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不仅睡过还亲过,不仅亲过还互相撸过,顶多还剩下最后那一步,怎么还是这么面皮薄?这合理吗?季容百思不得其解,退而求其次道:“视频通话陪聊总可以吧。” 自那天起沈卿安开始连夜研修哄睡业务,最后发现确实有一招还蛮好使,那就是在视频通话时给季容读他的教材,从数值代数到数理统计再到数据结构,还能在朗读的过程中一心二用写会儿期中论文,不仅自己复习了作业也写了季容也困了,一举三得。 然而这个发展趋势季容是没预料到的,跟他之前心中所想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关。沈卿安写论文的间隙抽空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见季容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又轻轻用脸蹭了蹭枕巾,小声抱怨:“沈卿安,你以后千万不要去当数学老师。” “为什么?” “照你这个讲课方式,你的学生会在讲台下面困死的,”季容作沉思状,又改了口,“也不对哦,如果我是你学生,冲着老师这张脸都不舍得在课上睡,只想和沈老师上床一起睡。” “……不行,那不是就更不能当了!太高危了这也。”季容骤然顿悟。 沈卿安失笑,简直想隔着屏幕捏捏季容的脸:“想什么呢你。” 季容眨眨眼睛,神情看起来满怀期冀,要笑不笑地望着沈卿安:“给个机会嘛沈老师。” 沈老师没理他。 沈老师手一抖,直接把视频通话挂断了。 * 有舒茜那通电话作预防针,沈卿安大致猜到了家里现在什么情况,无外乎卿念对舒立军数落抱怨,舒立军忍气吞声偶尔顶嘴,舒茜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打开家门时,便敏锐地察觉出家中气氛不太对劲儿。家中三人坐在饭桌前,饭菜刚盛上没多久,却没一个人动筷,打破沉寂的便是沈卿安的开门声,卿念望见回家的儿子颇为意外:“你不是应该后天到家吗?” 舒茜皱起眉头,小声说:“妈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哥十月一号到家。” “哎呀你就顺嘴提那么一句谁记得住啦,”卿念摆摆手,示意沈卿安自己去盛饭,“锅里的量应该还够一个人的,不够的话你再点个外卖。” “嗯。”沈卿安点点头,已经习惯了自己母亲数十年来对他的忽视。其实他这时既不饿也没什么食欲,但还是走过去象征性地少盛了一点,随后也在饭桌前坐下。 刚才沈卿安还特意留心了一下舒茜的神色,发现她眼眶和鼻头都有些泛红,显然是在他进来前饭桌上又发生了一场争吵。 “行了,都吃饭吧。”舒立军忽然开口说。 沈卿安替舒茜夹一筷子她喜欢的菜,并悄悄用眼神询问她到底怎么了。 舒茜没有回答沈卿安,而是高声对卿念与舒立军说:“你们两个压根就没打算考虑我说的话!” “胡闹!”舒立军“啪”得一声将筷子搁在碗沿上,面上显出几分愠色,额角青筋暴跳。 “哦,胡闹,你说我胡闹?”舒茜靠在椅背上,不气反笑,“这家里最胡闹的是谁啊?现在谁这么说我都行,除了你。你在外面欠二百来万高利贷不胡闹?自己欠钱补不上窟窿就想我哥给你还,这不胡闹?你想没想过他每天上学多忙多累,想没想过他今年八月份才刚过十八啊?” 一个个问句接连脱口而出,咄咄逼人,把对面的男人问得哑口无言。 “舒茜,怎么跟你爸爸说话呢!”卿念这会儿才出了声。说来好笑,这对夫妻此时立场竟保持高度一致,她看了看一头雾水的沈卿安,对舒茜说:“来,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当着你哥的面再说一次。” 听了这话,舒茜一时犯难。 她有些犹豫了,一度欲言又止,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喉咙像被堵住,连发声也做不到。 不知为什么,舒茜本能地觉得这一回哥哥也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且哥哥听了不会开心。 她不想让本就心烦意乱的沈卿安更难过。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舒茜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说,我不想念书了。” 说完舒茜就埋下头,如同课堂上无法回答老师问题的划水学生一般,眼观鼻鼻观心,避开沈卿安看过来的视线。 过了半晌,舒茜才听见沈卿安平静的声音传过来。 “舒茜,看着我,”沈卿安说,“可以给我说说你的理由吗。” “还能有什么理由……”舒茜低声嘟囔,“你不是该一清二楚的么,家里这么缺钱,我学习不好,只能上那种学费死贵的私立高中,又费钱又没用。” 舒立军急火攻心,气得直掐人中:“那也不至于亏着你的学费!” 舒茜不愿搭理他,越想越觉得委屈,眼眶里蓄了很久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什么话也不说。 沈卿安从桌前起身,抽取两张纸巾递到舒茜手里,“擦擦,我们单独谈谈。” * 家中四口人,卧室只有两间。主卧睡卿念和舒立军,次卧睡舒茜,沈卿安不常回家,只在书房搭过一张简易的小床凑合着住。舒茜把沈卿安领到自己的卧室,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沈卿安抽出书桌旁的椅子坐下。 眼泪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屋里只能听见舒茜的轻轻抽泣声。 “不哭了,”沈卿安无奈道,“要不要我帮你擦?” “不要。”舒茜摇头,乖乖地把脸上眼泪擦干抹净,蹭得泪痕左一道右一道也不管,她轻声问,“哥你生气了么?” 沈卿安:“没,我不爱生气。” “那、那你赞不赞同我这个决定?” “不赞同。” 舒茜撇撇嘴,逐渐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知道我……确实挺无理取闹的,但你想想啊,反正我念书也不如你,肯定学不出什么名堂,与其这么下去还不如趁年轻靠脸挣点快钱。” “啧,”沈卿安语气冷静如常,“首先,念书不如我的人多的是。照你这么说,但凡这方面不如我就要退学的话,我先前那高中就只剩我一个了。” “其次,”他补充道,“你那些挣快钱的念头,我劝你赶紧打消,趁早歇歇。你以为这年头靠脸不用动脑子吗,你哥我都还没寻思出卖色相呢。” 第21章 讨厌鬼 乍听之下,舒茜觉得沈卿安这套言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然而再一仔细琢磨,她便明白过来她哥这是在拐弯抹角埋汰她笨。 舒茜终于破涕为笑,抄起床边的海报筒轻轻地在沈卿安头上敲了敲:“靠!好啊你,居然嫌弃我!” “那我哪敢,”沈卿安没躲,任由她敲,而后勾起唇角问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对啊,这你都能发现,我现在168,”舒茜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到墙角那里比量了一下,“你上次回来的时候我165,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长到一米七诶。” “会的,也会越来越漂亮,”沈卿安也从椅子上站起身,到舒茜跟前揉揉她的头发,“所以千万不要当笨蛋美女,记住了没。” 舒茜捏住自己的衣角,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沈卿安也不要当笨蛋帅哥。” 沈卿安心里有点纳闷儿,他哪里看起来像是笨蛋帅哥了? 恐怕只有季容会这么觉得吧。 他在季容面前好像确实挺傻的。 “行吧,我争取变得更聪明一点。”沈卿安说。 好像有点困难。 当夜,沈卿安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很罕见地辗转反侧起来。他把这一状况归因于失眠现已产生人传人现象。按理来说他前一晚乘坐红眼航班,在机场熬了个通宵,翌日又赶往下个机场飞回家,只有在航行中的几小时里才得以休息一会儿,这时应该身心俱疲倒头就睡才对。 身心俱疲是真的,大脑皮层却又不合时宜地过度活跃起来。 莫名其妙地,沈卿安想到他国庆不在B市这件事还没有告诉过季容。至于要不要说,却有一瞬间犹豫。他想,二人现在的关系放麻将里就叫十三不靠,跟什么都不沾边,很难一概而论。 可身体抢先一步做出反应,沈卿安到底还是抓起枕旁手机,手指悬在通讯录中的“绒绒”上,还是拨通了季容的号码,与此同时从床上起身,向家中寂静漆黑的客厅走去。 * 季容今晚并不在家,而是和几位朋友在华森。 华森是B市刚建成不久的一处赛道场地,位于市郊,占地700亩,相较先前五个赛道而言规模更加庞大,内部设施也一应俱全,常有大批车友前来聚会。季容当然也有所耳闻,但他近来毫无出去鬼混的心思,所以一直对此没关注过。 只是景行两天前突然在他们的几人小群里说:绒,告诉你个好消息,要听不? 季容:这不是废话么,好消息干啥不听? 景行:你那辆Divo刚修好,我先停我车库里了。 还没等季容完整地打完一句话,群里剩下几个人抢先发言:我操!那还等啥呢赶紧拉出来溜溜啊! 景行:好嘞。 季容把刚编辑到一半的“你再不说我都快忘了”给删除,嫌打字太慢,赶紧直接在群里发语音:“哎不是!你们过问我这个车主了吗?” 归根结底他至今还有一点心理阴影,面积不大但确确实实存在,不太想乱来。现在比起出去飙车,他甚至更愿意在家里听数值代数数理统计数据结构…… 其他人纷纷选择无视掉这句话,权当没看见,接着说:毕竟维修费都他妈能在保时捷911全车系里随便提一辆了,不再拿出来重新开开光说不过去吧,别总让我们三请四催的行不行! 季容:说起来,我看现在大学生都开911了…… 一回想起大学,季容难免想到他本科专业读的是金融,理由简单直白,他爸就金融系毕业的,他懒得费心思多做选择,索性子承父业。事实上季容志不在此,严格来讲根本没“志”这玩意儿,让他学什么本质上殊途同归,都落得个稀松二五眼的结局。现在季容有点庆幸,得亏当初学了金融,金融顶多让他有点痛苦,还好没一时兴起学什么数学物理,那估计就不是有点痛苦,得是抽筋扒骨。 思绪回到已经被刷屏的微信群上,也就一会儿没看的功夫又刷了五十来条。季容大致扫一眼,转念一想觉得他们说的倒也是这么回事,跑车不用来跑还叫哪门子的跑车,就算摆车库里看着心情也挺好,但和上赛道能一样么。 * 结果最后到底还是去了华森,几人干脆包了个场,景行把这台看起来与新车无异的布加迪停在F3赛道上,将钥匙抛给季容,“真靓,再不物归原主我都想自己留着。” “也不是不行,想留就留着呗,留你那儿我还挺放心的。”季容笑笑,接住钥匙。他车库里的极跑超跑不在少数,其中最偏爱的还是布加迪,当时想提这台Divo的条件之一是拥有一辆Chiron,他的那辆Chiron被漆成正红色,停在大洋彼岸湾区家中的地下车库里。然而相比于Chiron,Divo悬挂更强,重量更轻,空力套件也更夸张,令人肾上腺素飙升轻而易举,作为量产车简直更接近一件艺术品。 夜幕笼罩下的沥青赛道更显宽阔,引擎声浪震耳,放眼望去皆是Mclaren P1,Lamborghini Aventador,Pagani Huayra,一群人在五公里赛道跑了几圈只觉不够尽兴,先回了内部的赛车场服务中心歇着,琢磨着后半夜去哪儿。跟这群人一起出来还能去哪儿?无非是喝喝酒打打炮赌赌钱,怎么乱怎么来。猜这类问题的答案季容连动脑子都用不上,动动头发丝儿就行。 季容对此表示兴致缺缺:“我就算了,我想回家睡觉。” “我靠……我没听错吧?”方巍——也就是微信群里刷屏最欢那人——险些下巴掉地,好悬没兜住,他转头问景行,“他刚说什么?” “说他想回家睡觉。” “绒绒,今儿这么下头?来跟兄弟讲讲咋了,有心事啊?”方巍拍拍季容的肩膀。 季容现在一听别人叫他绒绒恨不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虽然沈卿安那天那句绒绒宝贝更肉麻,但有句话怎么讲来着——人的本质就是双标——别人这么喊他受不了,沈卿安没关系。 是沈卿安的话……再多叫几声也不是不可以。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移开方巍搭在他肩头的爪子:“什么事都没有,别瞎猜。哪有大半夜不让人睡觉的道理。” “瞧你这话说的,没人不让你睡啊,”方巍笑笑,压低声音,“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吧,一个人睡哪有意思。” “这点我赞同。”季容确实不爱一个人睡。 赞同归赞同,季容仍不想跟他废话下去,兀自从沙发上起身,刚点开手机屏幕便碰巧看到卷毛公主的一通未接来电。 他顿时眼睛一亮,还说没人陪睡,惦记的人这不就来了么。 季容捞起外套快步往外走,撂下一句“今晚包场钱我掏,你们好好玩”,就闪身进了服务中心的一个小隔间,留剩下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季容这是作哪门子的妖。 众人互相之间来来回回盯了好几次,没得出什么答案,只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景行。毕竟一圈儿人里同季容关系最亲密的就这一个。 景行以自身对季容的了解,十分谨慎地猜测道:“要么是卡里进账了,要么是他新交的小男朋友找他。” 众人自行忽略前半句话,再次面面相觑——新交的小男朋友?季容跟上一个刚分中间间隔有一个月吗?怎么又处上了? “好像还是个高中生。”景行说。 我操,高中生?! “不对,身份是大学生,年龄是高中生。”景行更正。 我操,那不和高中生也差不多吗?! * 来电显示在一小时之前,季容给沈卿安回拨,那边竟很快接通了。隔着听筒隐约能听见对方清浅的呼吸声,季容心里一软,开口说:“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 “你今晚不在家里?”沈卿安问他。 “嗯……和朋友在外面。” 季容想了想,又解释一句:“就普通聚会,不是那种……风评不好的那种。” 说完他猛然意识到,大意了,他心虚什么,本来今晚也没做不正经的事啊! 沈卿安笑了一声。 季容被这一声低磁的笑勾得心里痒,不仅痒,还心里直突突,他忍不住说:“我现在过去找你好不好。” “我这几天不在B市,回老家处理点事情。” “那就不能过去了么,”季容说,“我去找你。” 没等沈卿安拒绝,季容当即挂断了电话。 沈卿安一时间无奈至极,心想哎哟喂这位祖宗您可别来添乱了……但季容这人既然能一早摸清他的姓名学校专业,怕是资料已经备了全套,连他家门牌号都能摸得一清二楚,拦也拦不住。 舒茜起夜路过客厅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她哥背靠窗边握着手机跟人说着什么,脸上神情柔和得不像话,居然还在笑! 等舒茜去完洗手间原路返回,见这通暧昧的电话已经打完了,于是好奇心骤起:“哥,谁啊?” “一个讨厌鬼。”沈卿安言简意赅。 第22章 别错用神 如沈卿安所料一致,季容确实对沈卿安的一切清清楚楚。他容易心血来潮,想法一旦冒出头就很难压制,只想尽快完成掉,挂掉电话后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筹备B市到W市的自驾游。 季容走出小隔间,先去前台处结了今晚的账,而后才回到大厅,未等一句告别说出口,却发现余下几人的神情有点怪异,将季容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几次,仿佛在盯一个禽兽。 季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发现任何异常,忍不住问:“怎么了?” 其中一人痛心疾首道:“虽然我们哥几个都知道绒你艳名在外,平时比较……呃、怎么说呢,比较容易见异思迁,可你也不能连高中生都搞啊!” “高中生?” “嗐,还搁这儿跟我们装傻呢,就你那个新相好的!” 季容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在说沈卿安,冲几人一翻白眼,“去你的,什么高中生,人都成年都大三了,少污我清白。” “那也够年轻的。”对方不禁咂嘴,季容这涉猎范围还真是骚不过。 “嗯,确实年轻。”人也特纯情,季容想。 他笑笑,打算这就转身离开,“走了啊,找人去了。” 屋里这些人和季容相对熟稔,也大多见识过季容对人感兴趣时是什么追求手段,新鲜感来得快,在它还没冷却之前,季容对伴侣的态度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乐于包容对方一些无理取闹的小性子,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待新鲜劲儿一过,离两人一拍两散也不远了,就好像这段感情从来没有过。 所以季容不找拎不清的人,也只会处理双方各取所需的关系。 其他人不明所以,以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生同季容前任们没什么区别,估计是位小美人,能见见应该也挺养眼的。大家便纷纷开口:“下次一起带出来玩儿啊。” 季容难免想到之前同沈卿安在射箭馆遇到徐楷和楚珵,给沈卿安留下的回忆并不算多好。他不觉得沈卿安会感兴趣这样的场合,于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 只有景行一直没出声。 景行不太一样,他自认算小半个知情人,因为之前在夜莎碰见过沈卿安一次,还替伪装成季容前男友帮他造假。再怎么说他也跟季容岁数相同,一眼就能看出那小孩纯得要命,恐怕也没经历过恋爱。 这种人更适合在校园里与阅历相仿的同龄人情投意合,不适合喜欢季容。 景行不知道季容对沈卿安这份喜欢程度如何、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但他知道季容必然给不了沈卿安长久的陪伴。 他与季容要好毋庸置疑,不代表他赞同季容的某些做法——既然一段关系最终要走向失望,为什么要在一开始给别人太高的期望呢? 那也太过残忍了。 景行望着季容渐渐走远,加紧走了两步,跟了上去。外面找了一圈儿,最终在停车场发现了季容。 黑暗车厢里,季容在驾驶位上蜷缩成一团,手臂搭载方向盘上,脸埋进臂弯中。他今晚只喝了杯咖啡,其余什么也没吃,这会儿胃有些不舒服。 景行试了一下车门,居然没锁,直接打开了。他顺势在副驾驶位坐下,听见季容小声嘟囔:“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那你知不知道我来想跟你说什么。” 季容瞧着不太精神,摇了摇头,乌浓睫毛倦懒地垂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太爱说教我……” “因为你总作践你自己。”景行看着他,加重语气。 季容没作声,对景行这一说法既不认可也不否定。 过去好半晌,季容才从椅子上直起身子,缓慢地活动一会儿肩颈,开了口:“想说什么说吧,咱俩什么关系啊。” “行,那我可就说了,”景行问,“你爸最近就没催你结婚么?” “怎么不催,他提过几次,我说什么人都行,”季容心不在焉地盯着仪表盘发呆,忽然低笑一声,“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沈卿安的事。” 那三个字被他念得又轻又软,像皑皑天际飘落的第一片雪,都不用待到次日初阳,落到地面就融化了。 “差不多,其实我就想说,你就没想过……那男生可能会把你们现在这段感情当真?” 季容却答非所问:“想过吧,无所谓,不会有人喜欢我这种烂人。” 景行跟他一起陷入沉默,视线从季容侧脸上移开,转而投向停车场前方不远处的昏黄路灯。他本来更想对季容说,已经过去了八年,何必再拿你母亲死前说过的话惩罚自己?说得难听一点,同逝者还计较什么?她早就化成一盒骨灰埋墓底下了,根本看不到你这么些年的自我计较自我折磨。 可他最后换了说法:“别总做傻事,季容,说多了怕你嫌烦,记住这句就行。开车,我跟你一起回市区。” * 翌日清早,季容开始在家中收拾这趟行程需要准备的物品,考虑到不会在W市呆很久,就只拿出一个小号行李箱,慢吞吞地往里面塞了一部分换洗衣物和几块压缩饼干。 中途他还打开手机查看有没有单位新发来的消息,谢天谢地一条都没,倒是看见了沈卿安对他说:这里最近降温,如果你真过来的话千万多穿衣服。 季容回他一条微信表情自带的[ok]手势。 沈卿安又问:你怎么过来? 季容:自驾。 沈卿安:好,注意安全。 季容在地板上换了个姿势坐着,屈起一条腿,把手机架在腿上,缓缓地打字:你都不说想我 [快哭了][快哭了][快哭了] 沈卿安:不着急,见面之后再跟你说。 季容看着这行字,只恨人类目前尚未实现空间传送技术,害得他干着急。 照着提前列出的物品清单收拾完毕后,季容没直接走,而是先回溪桥湾跟他爸打了声招呼 。季铭义正准备沏茶,叫季容过来坐。 季容摆摆手说不用,又说自己国庆不在这边过,没交代到底去干什么。 季铭义一向不在意,这回也没多过问,却委婉地提醒季容最近多注意私生活。 季容猛然抬头望向季铭义,眼神里一瞬闪过数种情绪。 “你邹叔的女儿再过几个月就回国了,想安排你们见见。”季铭义忙着用开水烫他收藏的茶壶,没有与季容对视。 过了半天,季容才迟钝地应答一声。 * 跟着导航开到W市在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时,已经临近第二天傍晚。进入市区后季容发现W市确实是个小城,从最南到最北开车连一个小时都用不上。 W市城市级别低、旅游业冷清,大型酒店或宾馆一概没有,季容挑挑拣拣半天,选定一家卫生条件还说得过去的招待所,开了间空房将就,不然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季容独处的时候,在做任何事之前必定要先发一小会儿的呆,思绪彻底放空,然后才能集中精力去做下一项工作。现在也一样,季容安静地坐在床上望着墙壁,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让他回神的是沈卿安的来电,季容想起他在路上告诉过沈卿安大致抵达时间。 沈卿安率先开口:“你现在在哪?” “我到了,”季容回道,“在W市招待所。” 沈卿安又问季容晚饭有没有吃。 “还没。” “正好我也没吃,”沈卿安说,“那你等我一下,我送饭过来。” “你自己做的吗?” “嗯。” 季容闻言乖乖地点点头,而后才意识到沈卿安看不见,又说:“哦,好。” 第23章 轻飘飘、分歧 此时沈卿安家中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卿念和舒立军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八成是打算厚着脸皮走几户亲戚再借点钱,舒茜带着一摞卷子去了同学家赶国庆作业,剩他一个人在家对着菜谱研究。 他确实会做饭,但下厨的机会很少,平时在学校里为了方便只吃食堂,回出租屋后和室友两个人也没有开火的心思,方圆八公里以内的外卖差不多点了个遍。 现在突然间回到厨房竟也没太手生,他先是焖好二人份量的米饭,又跟着菜谱上面的步骤连着做了三道——干锅花菜、酱爆鸡丁、糖醋带鱼,用两个保温饭桶才满满当当地盛下。 忙完这顿饭花了不少时间,北方小城天色暗得早,给季容打电话时天才刚刚擦黑,这会儿已经彻底黑透了。 沈卿安不舍得季容等太久,捞起件厚外套没来得及穿就拎起饭桶噌噌跑下楼,结果到了小区门口处发现门外停着辆眼生的suv,是一台冰川白色的宾利添越。 这车在W市估计再过十年都见不着,沈卿安当即就意识到车里面是谁。 季容果然知道他住哪。 季容这么明明白白地排查他、接近他,连态度都那么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其实一直让沈卿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可他既然做不到置之不理,做不到不被吸引,做不到无动于衷,也算是活该对这人心动。 沈卿安走过去打开车门,在副驾驶位坐好,把饭桶放到了后排座椅上,一侧眼看到季容头靠在车窗玻璃,闭着眼睛,穿得确实够保暖,虽然小半张脸都被一条看起来质地异常柔软的大围巾围住,鼻尖却冻得通红。 车内没开暖风,温度甚至比室外还低,他轻轻摸了摸季容搭在腿上的手,也是凉的。 * 一听见开门声,季容立刻就醒了,警惕地朝来人方向扫了一眼。见进来的人是沈卿安后,神情立刻就软化下来。他抬起手揉揉有点发僵的鼻头,整个人恨不得化成一碗刚出锅的糖蒸酥酪,语气又欣喜又埋怨:“你怎么才下来呀?” 不等沈卿安解释是做饭耗时太久,季容忽然发现沈卿安只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套则被敷衍地架在手臂上,于是说道:“还说让我多穿,自己都不注意保暖。” 沈卿安没忘记之前答应过季容什么,笑了笑说:“想你了,想快点见到你,就没顾上穿。” “我操……”季容没忍住爆了句粗,本来已经插上车钥匙发动了车子,一听这话当即就把车钥匙给拔了。 这举动倒是让沈卿安有些懵:“不至于吧季容。” 沈卿安这话的言下之意特隐晦,还藏着少许不为人知的醋意——你不是听过很多人的甜言蜜语么,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 但他不知道季容就是遭不太住这种温言软语,无论什么人说、是否出自真心,季容并不在乎,也未当真过,只要听着顺心就行。可是这回季容心里十分清楚,沈卿安说出口的每句话、沈卿安对他的好,全部可以当真。 季容咳了一声试图掩盖自己一瞬间的失态,清清嗓子道:“我以为你根本就不会说这种话。” “这么以为的人还挺多……其实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我又不是不会表达情绪,”沈卿安说,“以后肯定还会对你说其他的话啊。” 季容定定地望向沈卿安那双瞳色浅淡的眼睛:“既然这样,现在全都说来听听呗?”我怕以后没机会听。 沈卿安却说:“现在不说了,走吧绒绒。” * 两人回到季容暂住的招待所,整间屋子连一张桌子也没有,沈卿安只好把保温饭桶放在床头柜上。 沈卿安环视一圈屋内的环境,小屋算得上整洁,却难掩简陋,基础设施也没那么完善,横看竖看都不该是季容该住的地方。 他略带歉意地转头看向季容,发现季容反倒没有多在意,则是一直盯着那两个容量不小的饭桶,神情有点震悚:“这个……会不会太多啊?” 沈卿安言之凿凿:“多虑了,我可以负责解决掉四分之三。” 季容把围巾解下来,又看了看沈卿安的脸,突发奇想地把这条围巾缠上沈卿安的脖子。沈卿安身量高挑,脖颈修长,即使穿相对有些挑人的高领毛衣也只能更突显优势,黑色衣物衬得他越发白皙,下颌与衣领间裸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像雪色,又像玉色,晃人眼。 季容自知不是手巧的人,围巾系法至今也就掌握了那么一两种,弄不出精致样式,只能规规矩矩地给沈卿安围好。 这条浅米色围巾是纯羊毛材质,还裹挟着对方颈窝上未消散的热度,沈卿安对于季容种种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一向纵容,现在也一样。他伸手摸摸围巾,果然异常柔软,触感令人爱不释手,让人非常想用脸颊在上面蹭一蹭。 “还是你戴更好看,”季容丝毫不吝啬赞美,“应该送给你一条的。” 一提起“送”字,季容陡然想起他前不久为沈卿安买的单边耳钉。 他登时坐直身子:“啊对了!确实有件小礼物要给你来着。” 季容正准备起身去行李箱翻找耳钉盒,沈卿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紧接着季容又被按回到床上坐好。 “绒,咱就不能先吃饭吗?我好饿。”沈卿安无奈道。 “好好好,那先吃饭。”季容毫无异义,奔波了大半天,他这时也感到有点饿。 沈卿安打开保温桶盖子,一时间米饭香气混合着多种菜香钻入鼻子。 如果说季容刚刚只觉得有五六分饿,现在差不多能打十二分。他自己不会做饭,人又挑食,也不爱在他自己的房子里请阿姨准备一日三餐,久而久之饮食习惯和饮食规律都不太健康——想不起来吃饭就不吃,想起来就随便吃吃,不爱吃的一口不碰。 被这么认真对待似乎还是第一次。 两人纷纷拿起筷子,一时间谁也顾不得多说一句话。 炒鸡丁嫩滑入味,香辣浓郁,又不像外卖那样重油重盐,带鱼段外部裹满汤汁,被煎得外酥里嫩,酸甜可口,没一点鱼腥味。没过一会儿,沈卿安留意到糖醋带鱼和酱爆鸡丁见了底,季容压根没朝菜花动过筷。 居然还挺挑食,沈卿安想。 * 沈卿安见状,把其中一半的干锅菜花夹到自己碗中,另一半推到季容眼前。 “必须全部吃掉,我看着你。” 听着对方不容置喙的语气,季容不禁皱了皱眉,嘴唇抿起来,脸颊也嘟着,满脸不情愿。 季容小声抗拒:“我不爱吃菜花。” “别任性,”沈卿安被季容这副为难的模样逗笑,伸出手捏捏季容的鼻尖,“你是不是平时也不经常吃蔬菜?” “对啊。”季容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么下去不行……”沈卿安沉思片刻,“这样吧,既然你自己想不起来吃,以后我有时间的话接着给你送饭。你乖一点,听话一点。” “哎,我怎么感觉你像在哄小朋友?”季容问。 “是在哄一只娇气又事多的小企鹅。” 不过跟哄小朋友好像也没差太多。 * 小企鹅? 反正也已经不被当成成年人类男性对待了,季容顺阶而下,干脆继续耍赖:“我想申请全吃掉后你奖励我一下。” 得了便宜还卖乖,沈卿安心说。 “好吧,什么奖励?” “还没想好,想出来再说。” 沈卿安叹了口气,揉揉额角,实在拿这人没办法。 “好,你先吃。” 监督着季容慢吞吞地把碗里菜花全部吃光后,沈卿安开始收拾餐具和饭盒,把它们重新装回保温袋里,然后对季容说:“绒绒,我可能需要先回家一趟。” 季容看上去怏怏不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沈卿安:“这就要走吗?再多呆一会儿行不行?” 沈卿安总觉得每当季容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时,难免有刻意卖惨的嫌疑。 一双瞳珠又黑又亮,像含着一泓春水,也似卧蚌明珠般的润。 任谁被看上这么一眼,都说不出任何狠心的话。更何况季容还相当清楚,以沈卿安的心软程度,根本拒绝不了这种小小请求。 他嘴唇也润泽,软红唇珠翘着,刚才吃饭的时候,季容还会无意识地伸出一小截舌尖舔掉不小心沾到唇珠上的酱汁。 就这么个小动作,却令沈卿安的目光不自觉往那两片唇瓣处飘,甚至回想起与它接吻时的柔软触感。 越看下去越心生烦躁,沈卿安不禁心想,这男人长了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张嘴唇,可能天生就是用来给其他人下蛊、用来妖言惑众的。如果问他该当何罪,他恐怕还要挂着这样一副表情说:“我不觉得我有错啊。” 沈卿安顿了顿,说:“我晚上还会再过来的。” “哦……这还差不多,”季容神情有所缓和,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一笑,眼睛也跟着弯起,眼里过分丰沛的春意就渗出来,“等等,先留步,我把礼物拿给你。” * 沈卿安便在原地没动,见季容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盒子,用黑丝绒布袋装着,看起来像什么小饰品。 季容笑意未减,“打开看看吧。” 拆开封口,打开盒盖,心情则像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被未知与疑惑填满。 盒子里面里面赫然躺着一枚单边耳钉,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看到耳钉的那一刻,沈卿安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这枚耳钉款式简约,简简单单银黑二色,毫无任何花哨装饰,却处处都透着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精细,拿在手里分量也不轻。 一眼就能看出这份礼物价格不菲。 换个角度想想,季容也送不出掉价的礼物。 “很漂亮。”沈卿安如实赞叹。 “是你的了。” 审美被认可的季容唇角又上扬几分,按捺不住想见到沈卿安戴上他挑的耳钉是什么样子,他开口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一定特别适合你。” 出乎季容意料的是,沈卿安没有犹豫地摇摇头,把盒子放回床上,“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会收。” “为什么?” 见季容流露不解神色,沈卿安认真解释道:“……我自己平时不会用这种价位的东西,不戴配饰,也没有经济能力送一份同等价位的回礼。” 其实这不是沈卿安第一次拒收礼物,但这次的性质和之前不收外院系花买的早餐显然不同。 一份早餐花不了多少钱,他收下之后改日再给系花买份晚餐也不是不行。可他能给季容什么呢?季容需要他给什么呢? 季容自然不会觉得这枚数千元的耳钉算什么,对他来说可能是一学期的学费、半学期的饭费、他继父或他亲妈一个月的工资。 季容是不会理解沈卿安此时在想什么的,他看起来仍然想不通,两条规整秀气的眉毛也拧到一起。 目前为止,季容的被拒经历大概可以用一只手数过来,这事算是其中之一。 “我又不要你回礼。”季容固执地说。 沈卿安霎时间倍感无奈——你当这是乘公交我帮你投一块钱不用你还吗? “我不收。”沈卿安还是这么说。 “它又不贵,”季容当即脱口而出,“再说,更贵的我也不是没送过啊。” 这话确实没错——再往前的伴侣不追溯,就拿前任楚珵来讲,他一向有求必应,为对方花在买衣物买饰品买包上面的钱没个数,更别提平时吃喝玩乐的开销。 以沈卿安的性格当然不会提任何要求,那他主动送还送出错了吗? 季容想不明白。 那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沈卿安就变了脸色。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几近凝固,温度也仿佛随着双方突如其来的沉默跌至冰点以下。 季容看着沈卿安拿起外套穿上,一语不发,脸上挂的那副冷淡表情与第一次见他时无异。 两人各执己见,都不退让。 季容面色也阴沉下来,抓过盒子向床头柜上随意一丢,发出清脆声响。他扯出一丝冷笑:“跟我耍脾气啊?行,不送就不送,你不是要走么,走吧。” 沈卿安深深地盯着季容看了片刻,回应他的则是那双丹凤眼里裹挟的冷冷眼风。 这也是沈卿安第一次见季容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 舒立军用钥匙打开家门,转头问卿念:“哎老婆,你看见刚才咱小区楼下那车没有?” 卿念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接过舒立军手里的袋子把菜塞进冰箱,心不在焉地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什么车?” “我靠,一辆宾利添越!”舒立军有点激动,音调也跟着拔高了,“可惜刚才没看清牌照,咱们这儿还能有这种车?” 就算一辆车摆卿念眼前,她也分不清是宾利添越还是东风小康。她若有所思,想了想忽然说:“你说的什么车我没注意,不过我刚才看见咱儿子了,他倒是上了一辆车。可能跟你说的不是一个。” “什么颜色?” “白色。” “那辆宾利就是白色!” “是不是跟朋友出去玩儿?”卿念问。 沈卿安还交过这种朋友?其实舒立军并不相信。 可舒立军现在整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什么办法都愿意用,什么都信。 “哦哟,那这个朋友阔气的啊……”舒立军感慨着,刹那间,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挥之不去,“你说,既然人家真这么不差钱,让儿子冲这朋友借点儿,是不是能成?” 第24章 让这口烟跳升、明知故问 “这……是不是不太合适呀?”卿念却迟疑了,“况且你现在欠债不就是因为胡乱管别人借钱么,别再干这事了,不好收场。” “那你觉得我们上哪儿去凑那么多钱?孙强他们现在逼得更紧,我整天连单位都不敢去!” “舒立军,你搞清楚点,跟我吼什么?”卿念刚才好不容易维持的好脸色彻底垮掉,狠狠地瞪人一眼,如果目光有实质,舒立军大概已经被这记眼刀给截肢。 卿念从小到大都是公认的第一眼美人,她从听得懂人话起就知道自己是漂亮的,似乎走到哪赞美就跟到哪。漂亮的人在生活中受到的优待总要更多些,她自然也没例外,从小被身边人哄着宠着,被星探递过名片,也拒绝过娱乐公司抛来的橄榄枝。卿念在十四岁交了第一任男朋友,自那之后身边桃花就未曾断过。 二十岁那年卿念遇见大她六岁的沈建国,对那位外表异常出众、说两句话就能把人哄得心神不宁的男人一见倾心,她未婚先孕,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与沈建国结婚,生下一个男孩。她没有想过沈建国在结婚的第二年出轨,第一段婚姻用离婚来收场。 舒立军是在她父母的介绍下认识的,父母说这男人忠厚老实,结婚就该找这样的对象。起初她看不上舒立军,认为他长相平庸、打扮得也土气,简而言之配不上她。在二人试探着交往时,舒立军的表现与父母所说无异,对卿念温柔耐心,她便也想着找个对自己好的人嫁掉算了,喜不喜欢没那么重要。 可惜第二段婚姻还是没如她的意,并不顺遂。 舒立军不想跟卿念继续吵——这些天里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他们身上实在太多次,无一例外以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却毫无结果告终。他烦躁地皱起眉:“我觉得刚才那个办法肯定有用,大不了我去和沈卿安说,你别跟着瞎掺合就行。” 让沈卿安去向那位朋友借钱……? 不对,是不是朋友还两说。卿念知道舒茜才是舒立军的亲生骨肉,舒立军的心尖儿永远是向着他的女儿的,可于她而言,沈卿安也是她亲生的孩子,即便数十年来她对这位儿子都未曾上心过,此刻仍难免更多考虑了些。 “真要让沈卿安借钱,那他以后怎么面对人家啊?”卿念问。 舒立军并不在意:“哎呀,这点小钱对人家来说算什么!” 其实卿念依旧不赞同舒立军的这一想法,但舒立军一旦如吃了秤砣铁了心般打定主意,她也拦不住。 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挑了几株菜走去洗菜池,准备做今天的晚饭。 水龙头拧开,水流倾泻而下,哗哗水声传来,屋内一时间陷入沉寂。 * 舒立军无意识地在客厅中来回踱步着,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最后他还是坐回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没过一会儿,他听见钥匙插入锁孔,有人开门走进来。抬头一看,正是沈卿安。 沈卿安瞧着兴致不高,在玄关处换好鞋就往书房走去,压根儿没向舒立军这边看一眼。 舒立军赶紧开口:“儿子回来啦,晚饭吃了没?刚才去哪儿玩了?” 谁他妈是你儿子。沈卿安想。 舒立军给他打电话向他要钱的那天,用的就是这种殷勤语气,恐怕舒立军自己都意识不到。令人异常厌恶。 “找人,晚饭吃了,”沈卿安又绕道厨房对卿念说了一声,“妈,不用做我的份。” 厨房里传来卿念的应答。 “哦,多出去玩玩也挺好的,还能放松放松心情,总在家里闷着多没意思……”舒立军连连点头,又接着问,“那……出去见的是什么人啊?你年纪还这么小,可不能太随便。” 沈卿安语焉不详地敷衍道:“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舒立军牵起嘴角挤出一个微笑:“交朋友是好事,和朋友关系应该挺好的吧,可以邀请人有空来咱家吃饭啊,你妈厨艺那么好,不露两手多可惜。” 沈卿安抬眼上下打量了舒立军片刻,发现舒立军眼神略微闪躲,没直视他。 他觉得有些奇怪——无论是舒立军还是卿念,这么多年完完全全是把他在散养,疏于过问和关心,结果这会儿装什么慈父,瞎打听什么? 至于季容…… 沈卿安一字一顿地对舒立军说,声音比寒冬时节的严冰还冷硬几分:“你少打他的主意。” * 招待所的小小房间里还残留着没散净的饭菜香气,季容只感觉在这间屋子仿佛再多一秒都呆不住,总是每隔一小会儿就回想起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那段不愉快谈话,和沈卿安拒绝他时的冷静神情、淡淡语气。 只是一份小礼物而已,沈卿安干嘛要那么倔啊?一声不吭就走掉,不能说两句软话吗? 早知道会闹得这样,他就不这么费劲千里迢迢地过来了,自找没趣。 既然呆不住索性就先出去转转,季容在包里翻了翻,拿上烟盒和打火机,走去了走廊里的吸烟区。 烟还是蓝莓爆珠,早几年爱抽烈烟,现在反倒喜欢这种甜烟嘴,季容用火机点上,第一口吸得凶了些,过肺后呛得他没忍住猛烈咳嗽了几下,心里却舒坦不少。 季容点开手机屏幕,发现那个几人小群中突然多出来三十多条消息,他顺着最后一条向上翻,翻到一半就差不多捋清了是什么事。 一开始有人说梁苑的那支地下乐队下星期回国巡演,但原本的鼓手出了岔子有一场来不了,所以现在缺一位鼓手。 这话很明显是意有所指,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不会主动挑破——季容在上高中那几年里跟梁苑一起玩儿地下乐队,梁苑是主唱,季容是鼓手,两人天天一到晚上就往各种酒吧和LiveHouse跑,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就看对眼儿了,不过这段恋爱没持续多久——再后来季容十八岁时家里出现变故,梁苑主动提出分手。 紧接着又有人说你突然提这人干什么,太扫兴,要是不说谁还记得这号人啊!很快这话被人附和,就是就是,这话头起得根本莫名其妙好不好,他乐队缺鼓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挑起话头的人当即解释:别激动,跟咱几个确实没太大关系哈,主要是和绒绒有关系么。你们也知道绒这人常年脑子不太清醒,还总想一出是一出的,需要我们给他把把关。 其他人:行吧,啥事说来听听。 “其实就挺简单一事,梁苑不是缺鼓手么,又是回国巡演,B市这场他唯一想到能帮忙的人就是季容,然后吧这姓梁的也怪怂的,碍于情面还不好意思直接向当事人开口,一通弯弯绕绕,想先联系咱们这一波人说服他。” “要我说,也别说服了,直接拒绝就完事。” 烟痂积了长长一截,烟灰欲落不落,季容甩手向旁边的烟灰缸里弹了弹,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戳:你让他直接来加我,我答应了,帮个忙也没什么。 * 这盒烟季容大多数时候随身带着,本来也没剩下多少,两根,全部抽光之后季容索性下楼走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随手拿了一包软玉溪。他这人对烟也没那么多讲究,一般来说是能抽就成。抽得最凶是在八年前,嗓子也是那时候抽坏的,现在声音听上去还会有点儿沙哑。 便利店快要打烊,屋内大灯被关上,只留了一盏小灯泡。老板坐在前台抱着一碗泡面吸溜,季容付帐时他才抬眼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又对季容说了声“国庆快乐”。 他人生地不熟,此时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招待所不想回,只好沿着黑透的大街随意往前走。 W市向来在一天之中温差巨大,入夜比傍晚更冷,寒气顺着衣领往四肢百骸钻,直接冻得人一激灵。呼出的水蒸气凝成团状白雾,季容裹紧衣襟,这外套抵寒却不挡风,只觉得再被这风吹一会儿全身上下就要慢慢僵住、然后变得毫无知觉。 脑子仿佛也被冻住,像个生锈的齿轮,季容试图让齿轮重新转动起来,他开始缓慢地回想,自打沈卿安几个小时前走掉以后,现在一条消息也没给他发过。 既然这样,季容也做不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可他还是没忍住——每隔十分钟就打开手机看一次,不过每次结果都会令他失望——和沈卿安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仍然停留在他傍晚时给沈卿安发过的那条“我大概五六点钟的时候到”。 风实在太大,呼啸着流窜在大街小巷,烟点了好几次又被熄灭,季容别无他法,好在没多大瘾头,他把烟盒跟火机重新揣回衣兜里。冷硬的风如刀般切割脸颊,操,这里怎么比B市还不宜居,季容腹诽。紧接着,季容又莫名想起便利店老板的那句国庆快乐。 他这个国庆节确实谈不上快乐——不过要是就这么回B市,他也不甘心。 * 几小时的冷战没什么,一天两天也能理解,季容就不信沈卿安真能做到连着七八天不理会他。 如果很不凑巧地确实发生了这种事,那他去哄一哄沈卿安也不是不可以。 和沈卿安的关系就此停在这儿,季容挺舍不得的,别的不说,床不是都还没上过么? 走到一处路口,再往前就是另一条街,季容停下脚步,准备往回返,他抬起头望向夜空,清晰可见漆黑夜幕上点缀数颗星斗,这在B市倒是看不到,在那座城市里也没什么人有闲心抬头看星星。 这一晚上,除去同沈卿安冷战和天气太冷,居然可以称得上安逸。难怪总有人说小城市适合一个人散心。 季容便慢悠悠地往回走,直到回了招待所附近,离着很远就见到楼下立着的一个人影儿,很眼熟。 是沈卿安。 * 这小孩儿长得瘦瘦高高,又顶着那样一张脸,无论出现在哪都显眼得不像话。 路灯灯光均匀地洒了沈卿安一身,他双手插在棉服衣兜里,垂眼看着鞋尖,也不知道在这儿等了多久,似乎感受不到天气多冷似的。 这回换季容彻底没话说了。 心脏又一次开始又酸又涩,季容既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在认识沈卿安以来感受过很多次。 季容向着路灯的光亮走,走到沈卿安眼前,同他面对面站着,他一向不擅长关心其他人,更没这方面经验,这时候他看着沈卿安被风吹得发红的脸,也只会有些生硬地问对方:“你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不嫌冷吗?” “当然冷啊,那你不也在外面傻走么……”沈卿安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开了口,“我们好像也没差多少吧。” 我这是出来散散步!季容叹了口气,哑火几秒钟,又问他:“大晚上的过来干嘛啊?” “我答应过你要来的。” 沈卿安无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衣摆,他的声音很轻,季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微微的颤。 “不气了?” “你有没有搞错啊,季容,”沈卿安小声说,“生气的是你。” 操,还真是。 “是,我确实有点生气,现在这气儿还没消呢。”季容看着沈卿安的眼睛说。把这话说出来之后,季容心里反而没有刚才那么堵了。 沈卿安刚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渐渐黯淡下去,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拉住季容的一只手,放软声音道:“我不是故意惹你不开心,如果你还因为刚才的事没消气,那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可是礼物我真的不能收。如果你现在不想看见我,我也可以走的……” 这还是季容第一次听沈卿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是用这种很不沈卿安的语气。 听得他浑身不是滋味。 * 明明景行三番五次劝他,要对沈卿安解释清楚,别让沈卿安对这段开始得不明不白的恋情抱太多期待,季容不是没听进去过,也确实在来W市的路上想过对沈卿安直说。但现在季容不想考虑那么多,潜意识里对这个问题依旧逃避。沈卿安不是喜欢他吗,那他就尽量独占这份喜欢再久一点。 季容只觉太阳穴猛烈跳动几下,深呼吸也没压抑住内心杂乱情绪,他挣开被沈卿安牵住的手,一把将人向自己身前拽过来,动作不算温柔,狠狠地含住沈卿安的嘴唇。 这实在不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吻,甚至藏了点兽性,季容把手插入沈卿安的发丝间,强迫对方进一步抬起头,用牙齿厮磨着沈卿安的唇瓣,舌尖顶入他的齿间,又勾住沈卿安的舌头辗转吸吮,带着点狠劲儿和不顾一切的占有欲。滚烫气息相互纠缠,彼此不分。 “笨蛋,以后这么赔礼道歉懂不懂。”季容放开沈卿安,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回招待所,路上没有人说话,直到季容用房卡刷开门,啪得一声按亮房间大灯,转头问:“沈卿安,你真喜欢我?” 沈卿安还记得在S市射箭馆门外,季容问过同样的问题。 哪个不喜欢你的人会哄你睡觉给你送饭还傻兮兮地跑过来跟你道歉……?沈卿安想,明知故问。 沈卿安凑过去亲了亲季容的唇角:“喜欢。” 算了,这他妈还等着什么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季容想,今晚就办了这个笨小孩。 季容不错眼珠地盯着沈卿安,下巴一扬,开口道:“脱衣服。” 第25章 末流情人 两人身上均裹挟着室外的寒气,骤然进屋也没觉出暖和,手脚仍旧冰冰凉凉,沈卿安脱下棉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接过季容递过来的外衣,一并挂好。 沈卿安喉结滚动一下:“绒绒……” 沈卿安穿的还是傍晚那件黑色高领毛衣,款式修身,恰到好处地包裹住这具年轻身体。毛衣衣领刚好在喉结位置,季容的视线在那一处衣物和皮肤的黑白对比上停留片刻,再次开了口,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继续脱啊,你不会不明白我这话什么意思吧?” “明白。” 再直白不过的明示,怎么会不明白什么意思,沈卿安默默想,他决定动身来见季容的时候,就该意识到,在这个夜晚会有什么迟早会到来的事情发生。 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沈卿安虽然从未经历过,但也并不排斥。 前提是对方是季容。 “不愿意?”季容轻声笑了一下,目光意味不明,“放心,我又不会强迫你。你情我愿的事儿,看你自己了。” 沈卿安望向季容那双狭长的黑眼睛,向上剔着的眼角旁,一颗小痣格外鲜明扎眼。 他一直觉得,季容身上总有股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远观即可,叫人不敢触碰,也叫人担心会将双方都刺伤。 “……没有,”沈卿安低声说,“我愿意。” 甘愿去触碰,甘愿被刺伤。 * 浴室房门不知被谁重重地带上,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季容拧开花洒,密集水流倾泻而下,打湿二人的睫毛与头发。 他们又一次吻在一起,只是这回季容的唇舌更加多情体贴,轻轻吮吸对方两片唇瓣,发出细微暧昧的声响,又用舌尖去勾勒沈卿安的嘴唇形状,他舌头一向灵活,给樱桃梗打结也不在话下,更别提撩拨卷毛公主这种处男——空有一流吻技,人却是末流情人。 仅仅只是这样的接吻,沈卿安隐隐感到自己下身抬头的趋势。 他被季容吻得身体发软,一只手勉强扶住浴室的墙壁,另一只手揽住季容紧实的腰,真真切切感受到二人的性器相贴,相互摩擦着,连同欲望一并交织在一起。 毕竟堕进情欲里,谁都是凡人。 那么小的浴室,什么都施展不开,冲完澡回到卧室后双方性器仍然硬着。方才他们只是用搭在洗漱台上的毛巾草草擦了擦,此时身上尚且挂着少许水珠,猛地遇上浴室外稍冷一些的空气,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季容在沈卿安的脖颈处留下几枚红痕,一手顺着沈卿安光裸的侧腰摩挲,逐渐向下,直到即将探入对方又深又软的臀沟——突然之间,他感受到一只手腕被人紧紧握住了。 下一秒,沈卿安用另一只手抓过季容另一边手腕,把两只手腕并在一起,而后用自己的一只手紧紧攥住! 这股力道异常强劲,竟令人完全无从挣脱。 紧接着沈卿安随手拿起椅背上的围巾,把季容的两只手腕用那条围巾绑在一起,打上一个死结。 围巾正是季容来W市戴的那条。 浅米色,质地柔软,此时正紧紧绑在他的手腕上。 饶是季容比沈卿安多了整整八年阅历,这时候也难免瞠目结舌,一时半会儿硬是一句话也没挤出来,大脑也好像停止运转一般,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回了神。 * 我操? 这是在干什么? 季容再次试着挣开,结果还是徒劳,不知道这个结沈卿安是怎么系的,技巧性十足,又牢又韧。 这下季容真的慌了神:“沈卿安我警告你,别乱来!” “我没想乱来,绒绒,”沈卿安安抚他,动作轻柔地摸着季容光滑细腻的后背,“你之前是不是只做top?” “当然,少废话,赶紧把这玩意解开!”季容皱眉,声音已经含了几分怒意。 沈卿安笑笑,慢条斯理地说:“那你的前任们知不知道,你也能在床上被人干得很骚啊。” 季容扭头狠狠剜了沈卿安一眼,堪称咬牙切齿:“操,混账,你给我等着……” 沈卿安就当作完全没听见这句话,也不生气,兀自从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衣兜里取出一管润滑油和一片安全套,放在床头柜。 这都准备好了?! 看着季容错愕的眼神,沈卿安解释:“来的路上买的。” 合着还他妈是有备而来…… 季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问他:“嗳,小处男,你知道怎么做吗?” “大概流程总是知道的,”沈卿安回道,“认识你之后,准确来说是我们在S市那段时间吧,我仔细研究了一下。” 行吧,季容认命地闭上双眼。 希望沈卿安在这方面的悟性和学习天赋成正比,别把他捅得太痛。 * 前戏的确略显生疏,沈卿安顺着他的小腹一寸一寸向上摸,动作缓慢又饱蘸情色,最终捏上了季容一侧的乳尖,别有用心地揉捏。 乳尖骤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不消片刻便颤颤巍巍地挺立起来。 在此之前,这儿还从没人碰过。 季容被摸得瑟缩了一下,一串火花沿着被触碰的皮肤向四肢百骸迅速蔓延,烧到心口里。 沈卿安低下头去,不甚熟练地含住其中一侧,舌尖绕着乳晕舔弄,伸出手捏住另一侧,动作却不像他的唇舌这般温柔,季容的另一侧乳珠被他微微扯起,揉捏的动作堪称粗暴。 一时间,胸膛左侧被温柔以待,右侧被蹂躏折磨。分明是同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却是两种不同的欲火焚身。 季容身下那一根已经硬得要命,也涨得要命,向上翘着,顶端小口渗出一点透明淫液,迫切地想要等到纾解。 可是他的两只手被这个小兔崽子绑着,不能去摸。 真是折磨。 他想让沈卿安帮他摸摸下面,又实在拉不下脸说出口,况且就算真的说了,这个忙沈卿安还不一定会帮。 睫毛止不住地抖,面上憋得红一阵白一阵,季容忍不住又暗自爆了句粗。 季容忿忿地想,明天就把这该死的围巾扔了——不对,还等什么第二天,今晚做完就把它扔掉! 似乎是终于打算给人个痛快,沈卿安又让他在床上趴好。季容只好双肘撑在床褥上,又被沈卿安摆成腰肢塌陷下去、屁股翘起来的姿势。 这姿势羞人得很,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只感觉他活了二十六年来的脸面总共丢成了两份,一份是乘公交车没钱没手机恨不得当场蒸发,一份就是此时此刻被人压制成这样。 还都跟沈卿安有关。 他不知道的是,沈卿安盯着这样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连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第26章 化雾 沾满润滑油的手指顺着季容的臀缝划下去,摸到后穴,寻到那一处隐密穴口,先是试探性地、浅浅地插进去了一个指节。 液体不小心挤得多了些,堆积在窄窄的穴道里。还有几滴滴落出来,顺着腿根淌下。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异样,季容咬了咬下唇,心里还是挺想骂人。不仅如此,他还分外后悔,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等着沈卿安扩张完毕后直接操进来。 身下性器蹭湿一小片床单,愈发憋涨难忍。 沈卿安停了一下,见季容没有露出不适的表情——这么说不太准确,他其实看不见那张埋进枕头里的脸是什么表情。 倒是差不多能猜出来,应该在生闷气。 沈卿安有些想对季容说点什么,类似于哄别人开心之类的软话、俏皮话,又自知嘴笨,担心效果适得其反,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重新咽进肚子里去。 他如果想要对谁好,不爱说,只会在行动上加倍表示。 所以两人一个沉默着,一个不吭声,沈卿安的手指又继续向里面深入,房间里只有手指搅弄发出的黏腻水声。 大概整根手指进去三分之二的时候,沈卿安才听见季容轻哼了一声。 “不舒服?”沈卿安立刻停下手上动作,问他。 废话! 季容哼哼唧唧回道:“就、不太习惯……” 能一下子习惯才不对劲吧。 “你要是实在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先不做了。” 不做了? 闻言,季容缓慢地从枕头里抬起头,朝沈卿安乜斜一眼:“你他妈耍我?” 这话问得不太客气,季容自打工作以后很少用这么冲的语气对谁说话,哪怕面对难缠客户也能维持住面上的和颜悦色,可是现在季容做不到,说来也实在幼稚,面对这个小他八岁的男生,季容总忍不住说这种不客气的话。 多多少少也有点试探沈卿安的意思。 沈卿安不爱生气、脾气不错,至少绝对不像他的长相那样疏离感过强,这些都很明显,但沈卿安也确实比季容想象的要傲、比他先前所认为的更有原则。 沈卿安越是这样,季容越想看看沈卿安的底线到底在哪儿。 “我没这个意思,”沈卿安俯身在那颗心心念念唇珠上轻啄了一下,“绒绒,不生气了,我只想让你开心一点。” 直球选手照常稳定发挥,打出一记出色的直球。季容又开始咬住下唇,心里一动。只有一瞬间,他想对沈卿安说,你知道么,我亲妈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坠楼身亡,是自杀,她死前还对我说过一句我记到现在的话。 那句话总让我觉得,我根本不配有开心这种奢侈的情绪。 然而今晚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不太受他自己控制:“要做就快点,硬着不难受啊?” 沈卿安还是没生他的气。 * 沈卿安又放慢速度,为了让那个娇气的小洞尽快适应,他把手指加到两根,在里面逐步探索,他手法不娴熟,无意中按到那一处——身下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仿佛被一道微弱电流击过,酥酥麻麻,季容下意识地绷起身体,小幅度地颤栗起来。 “乖,一会儿就好了,”沈卿安又耐心地扩张了半晌,直到里面足够软、足够放松,才抽出手来,在灯光下,手指从指尖到指根都是亮晶晶的,“你看,这么湿。” 他拿过床头柜上那片安全套,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桃子味。 在来找季容的路上就买好安全套和润滑油并不是蓄谋已久,只是因为他刚好路过一家无人售货店,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那种,这几个字又刚好被他看到。 十八岁男大学生就鬼使神差地走进去,鬼使神差地拿了这两样东西,鬼使神差地付了帐。 直到出了店门,沈卿安还没反应过来他刚才干了什么。他摸了摸衣兜,想,就算今晚用不上,以后肯定也能用上吧。 第一次买没经验,再加上略显心虚,沈卿安压根就没顾上挑选什么口味啊体感啊尺寸啊之类的,把套子戴上才觉察出买小了。 这个平均尺寸的安全套完全无法卡到他的阴茎根部,有点紧,还有点勒。 总之很不好受。 “不好意思绒绒,”沈卿安小声嘀咕,“我想摘掉它,可以吗?” 我也没想到我能这么……大。 季容看着沈卿安犯难的羞赧模样,小孩连耳廓耳垂都一并泛着红,简直像个快滴出汁的番茄,他没忍住被气笑了,要不是手腕还被绑着,他还真想伸手使劲捏捏沈卿安的脸颊。 “摘吧,别射我里面就行。”季容无奈道。 * 被沈卿安的性器进入,与被手指进入的感觉截然不同。 想想也知道不是一回事好吧!沈卿安的手指和他胯下那根东西的唯一共同点可能只有长…… 那根东西粗硬、滚烫,饱满的龟头只插进去了一点、再往前就受阻了。 小穴努力收缩着,竭力排斥慢慢挺进来的粗热异物,却更像是把阴茎往深处吸,又吞不下。 又可怜又骚。 沈卿安此刻也不好受,牙关紧咬,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这种未曾经历过的体验实在折磨人,季容后面的小洞被他撑得满满当当,他当然想狠狠地冲撞,想长驱直入,可看到季容面上露出不太舒服的神情和一直皱着的眉头,还是放缓了动作,慢慢地打着转磨。 沈卿安又向前顶了顶,摸着季容的小腹让他放松,他看见季容的腰肢塌陷成柔软的曲线,纤细的脚踝蹭着床单,雪白圆润的脚趾蜷缩,全身上下因情动泛起浅粉色。让人移不开视线。 “……要不这样,你帮我把这围巾解开,”季容咬咬牙,忽然说,“我自力更生吧还是。” 还好Loro Piana做工的确精良,两只手被绑在一起这么久,手腕上一点红痕也没留下——尽管如此,季容在一段时间内也不想再看到这个罪魁祸首。 季容索性抬起屁股,一手撑着沈卿安的腹肌,一手扶住沈卿安粗涨的阴茎,对准自己的后穴,缓缓地坐了下去。 硕大的龟头挤进季容的身体,他的双腿分开在沈卿安腰的两侧,阴茎又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抵在沈卿安的小腹。 当性器进入到一半的时候,季容又一次蹙眉,沈卿安之前虽然已经替他做了充分的润滑,想要完整地容纳下那根性器仍旧十分困难,他咬紧牙关,借助重力又往下坐了一点。 “我操,宝,你倒是也动一动啊……全指着我自己吗!”季容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听见沈卿安轻喘了一声,然后小幅度地挺起腰身,抽送着阴茎彻底进入他湿热的甬道里。 这一次直接顶在了最里面,季容被顶得闷哼一声,倒吸了一口气,“你好涨……” 这一声又轻又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埋怨与嗔怪,听得沈卿安更硬,汗水淌进了眼睛里,沈卿安有些不悦,他微微仰起头,锋利的下颌线拉扯出漂亮的线条,有一颗汗珠从鬓角淌下,顺着喉结淌到胸膛,野。 肉洞被狰狞的肉棒填满,穴口猛然被撑圆,可怜兮兮的,一点一点被肏得熟透。沈卿安低低溢出一声粗喘,感受到自己的性器在紧窄穴肉的包裹下又粗了一圈。此时此刻,他们的肉体完完全全不分彼此、紧密镶嵌。 季容的双手都撑在沈卿安身侧,一下下扭动着自己的腰,在对方身上起伏着,他感受到自己正一点点被打开,又在慢慢地融化。恍恍惚惚间,季容听见沈卿安说他浪货。 沈卿安双手箍住季容的腰,加大了抽送的力度,毫无章法,好似要把身下的人撞碎一般,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有时会顶弄到季容肠道里最敏感的那一点,把人弄出浪叫,胯下浓密的毛发磨蹭着穴口,把那里的嫩肉蹭得通红,囊袋拍打在臀瓣上,发出肉体撞击的声音,格外淫靡。 最后沈卿安还没忘季容说不允许射在里面——快到临界点时他猛然抽出性器,与季容接吻,同时自己撸动几下,射在了手心里。 第27章 不给承诺 第二天季容比沈卿安起得还早些,他觉浅,有一点声音都能被吵醒,自打街上车开始多起来的时候他就睁了眼。 人是醒了,但也没着急起身下床,一方面是浑身上下酸痛无力,一方面则是被沈卿安抱着睡还挺舒服。 更何况哪有人能在秋冬季节忍心离开温热暖和的被窝。 和在S市酒店那一晚一样,沈卿安的胳膊搭在季容腰上,两人不着寸缕,肌肤相贴。临睡前,沈卿安还在想,这人平时看着骨肉匀停,肌肉精瘦流畅,怎么搂着就这么硌人。 胸膛贴着的脊背薄,臂弯里揽住的这把腰也细,屁股倒是翘,浑圆又肉实。虽说现下睡都睡过了,沈卿安反倒生出一股不真实感,仔细算起来他同季容相识还不到两个月,结果也就是短短的这段时间里,初牵初拥初吻初夜全给了这人。 季容现在明明被他抱在怀里,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距离不过咫尺之近,可沈卿安一直觉得季容离他实在太远,像活在另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里。他不了解季容的朋友、季容的家人、季容的过去、季容的生活,最不了解的就是季容这个人本身。怎么想都不太公平——他一无所知,季容却总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沈卿安不太愿意去细想这个事情。 * 怕吵醒沈卿安,季容小幅度地一翻身,动作很轻,换成二人面对面的姿势。沈卿安睡得很熟,睡相也相当乖,脸颊被枕头挤压得软嘟嘟,浓长睫毛直直垂下来,呼吸声均匀轻浅,即便是在清早这种大多数人都很邋遢的时候,他看起来仍旧清清爽爽。 季容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沈卿安的头发。 没看一会儿,困意竟如潮水一般再次席卷,很罕见地,季容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快到中午,季容见沈卿安也睁了眼,没挪窝儿,正默默地盯着他看。 怎么沈卿安还有点脸红,这在沈卿安这儿算得上很稀奇又很可爱的表情,季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会儿开始脸红是反射弧有多长? 他当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毕竟回味初夜这种事只有纯情男孩沈卿安才会干,季容早记不起来他初夜那会儿发生过什么了。 季容刚想伸个懒腰活动一下肩颈,没想到每个关节都像错位了似的,撑不住太大幅度的动作,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下面更痛,还是那种钝痛,可以忍受却没法忽视。 其实他本来也没对沈卿安予以厚望,虽然沈卿安自己的研究成果在季容看来勉勉强强还凑合,但到底是第一次开荤,技术这玩意儿还真不是一下子就能速成的…… “你下去,”季容抬起一只脚踹在沈卿安膝盖上,接着又惜墨如金地吐出一个字,“疼。” 这一下其实踢得软绵绵,根本没用劲儿,估计连挠痒痒的程度都算不上——现在他身上根本提不起一点劲儿能让他用。 嗓子也哑得要命,声带里如同被撒了一把沙子,险些没发出声。 沈卿安攥住那只细伶伶的脚踝,又看向季容的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片刻,开口问:“绒绒,真的很疼吗? ” 季容撇撇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骗你干嘛?” 每次季容一做出这种表情,脸上就格外鲜活生动,仿佛一幅动起来的工笔画。 结果沈卿安竟然真的准备从床上起来,伸手够了一件丢在椅背上的衣物,那件黑色毛衣此刻皱巴巴的,“我下去买点消炎药吧。” “嗳……别去了,天怪冷的,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季容把沈卿安拽回来,“又不是忍不了,哪儿那么娇气啊。” 沈卿安抿嘴一笑:“你还不娇气?” 不过季容娇气一点好像也没什么,沈卿安心想。 “过来,再陪我躺一会儿。”季容也笑了笑。 * 屋内被日光照亮,一并带进来的还有暖意。他们重新躺回床褥里,感受着身体在阳光下逐渐暖洋洋起来。季容被晒得双眼半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沈卿安侧头看他,莫名觉得像在看一只神态慵懒的美洲豹舔自己的爪子。他把季容往自己身侧揽了揽,又凑近些去吻季容的嘴唇, 季容忽然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也不错,其他一切都不用考虑,只有当下这一刻永远延续。 延续到地球、太阳、整个世界都毁灭掉。 可惜一句话不合时宜地跳进脑海里,是几天前他在华森赛道时,景行的那一句“你就没想过,那男生可能会把你们现在这段感情当真?”。 ……沈卿安估计还真会。 景行说的确实不无道理,有些事确实还是趁早说清比较好。一份真挚的喜欢太过昂贵,季容自觉承担不起,也不敢要。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用某种容器把这些感情存储起来,在分离后将装满情感的器皿原封不动地还给沈卿安,好不至于浪费。 话头迟早要由季容挑起,他这时候反而有点庆幸,得亏昨晚是沈卿安把他给上了——假如调换过来,说完之后显得他太像拔那啥无情的渣男。 * “沈卿安,有句话我之前一直犹豫要不要说,”季容清了清嗓子,往日一向伶牙俐齿,此时竟不知该怎么措词,“但早点说对我们都好。” 沈卿安倏地一僵,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有些赌气地抢先开口:“可以先别说吗,我们下楼吃午饭好不好?” 对于季容接下来想说的话,沈卿安确实一句也不想听。 “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也做不到一直跟你在一起,”季容避开沈卿安投过来的视线,继续说,“接受不了的话,现在反悔也没关系。” 房间里骤然陷入死寂。 同这一模一样的死寂,在昨日傍晚也有一次。 如鲠在喉般,沈卿安艰涩地发声:“那你之前说喜欢我,是假话么。” “不是,”沉默了片刻,季容说,“和你相处我觉得很舒服,也愿意跟你呆在一块儿。” 再一抬眼,沈卿安并未流露任何表情,只是眼眶红了一圈。 分明一滴眼泪都没落,却比梨花带雨更能诠释我见犹怜。 这有什么可哭的,季容十分纳闷儿——被狠狠干了一通现在下面还生疼的人又不是他! 但他见不得沈卿安这样,到底还是用指腹在人眼尾蹭了几下,没想到越蹭越红,索性作罢了。 沈卿安咬咬嘴唇,突然抱住季容,把头埋在季容的颈窝,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他自己几乎听不见了。 “可是我想让你……更喜欢我一点。” 十八岁那年的沈卿安,心肠软又认死理,仍然天真地坚信着一些事,比如只要实心实意地对人好、毫无保留地把真心剖析给别人,那人就一定会被打动。 直到后来他才惊觉,这种想法到底有多愚蠢,有多无可救药。 第28章 下沉 招待所的楼下刚好开着一家面馆,两人走进去随便选了处角落里的座位坐下。 对于刚刚发生过的事,沈卿安和季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再提起。双方共同维持表面上的镇定,只在暗里各怀心思,因此二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沈卿安拿过一份菜单递到季容面前:“看看想吃什么。” 已经到了饭点,面馆里陆陆续续多了几位客人,后厨烟火气也逐渐加重,季容接过来随意地翻了翻,最后说:“荷包蛋焖面吧。” “好。”沈卿安点了两碗一样的面,起身去前台拿了两双筷子、两个小碟,摆在桌子上。 对面季容握着手机在回人消息,沈卿安无所事事,也跟着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先是回复收到了学校那边几个群的通知,再一刷新时,发现又弹出一条新的信息,是舒茜问:哥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啊? 沈卿安盯着短短一行字想了一会儿,刚想回复“去找男朋友了”,已经这么打在了输入框里,即将发送的一瞬间,他陡然想到,季容会认为自己是他的男朋友吗?就算真的是,也只能是……有个词怎么讲的来着,露水情缘? 这会儿沈卿安反倒有点感谢楚珵那天对他说的话,虽然当时听了心里未必好受,但令他此刻竟有种“果不其然”的释然感。 可是真的听见季容那么说,仍然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垂下头,删去一个字。 沈卿安:去找朋友了。 舒茜:哎对了,我今早还听爸妈说想请你那位朋友来咱家做客呢,什么朋友啊这么神秘……搞得人怪好奇的。 沈卿安:你想见见他么? 舒茜:有点儿想。都让你彻夜不归了,我能不想见么。 沈卿安:……那我问问他愿不愿意来。 两碗面被一起端上桌,热气混合着香气四溢,扑鼻而来。沈卿安放下手机,舀了半勺醋倒进碗里,他见季容拿起装着辣椒油的小瓶子,当即眼疾手快地拦下:“辣椒就先别吃了,等你不疼了再吃。” “……”季容悻悻地放下手,心有不甘地用筷子将蛋黄戳破,同时心想,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回事儿呢,沈卿安还怪细心的。 待整碗面下肚,抽出纸巾擦擦嘴角,又迟疑了少顷,沈卿安才开口说:“我爸妈想邀请你来我们家吃饭,你要来吗?” 对方擦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瞪大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卿安只好又重复了一次。 说实话他并不希望季容来。家里那一地鸡毛蒜皮还没掰扯明白,欠下的那一大笔债还一筹莫展,总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含在里面。况且卿念和舒立军是很典型的小市民,言行举止谈不上多细致,季容大概也没接触过这种人,他担心双方都不自在。 “好啊。”季容对此没什么异议,答应得非常爽快。 季容应下这一邀约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他能看出来沈卿安最近明显有心事,即使沈卿安在竭力掩盖这些情绪,它们仍然会从眼角眉梢里悄悄溜出来。 尤其是刚刚沈卿安提及他家人的时候。 一个人如果从小在娇生惯养中长大,毫无疑问相当明显,比如景行景延。 一个人如果从小在漠不关心中长大,当然也十分明显。比如沈卿安。 再比如他自己。 沈卿安的父母连自己儿子都不关心,忽然“关心”起他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人干什么?季容只觉得很蹊跷。 “什么时候?”季容问。 “他们想在今晚。” “天,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季容长眉一扬,难以置信道,“我还没来得及选礼物,空着手去哪能行?” * 离到傍晚还剩好几个小时,挑选礼物的确来得及,但W市那些所谓的商城并没能入季容的眼,沈卿安坐在那辆宾利添越的副驾驶上,陪着季容在城市主干道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儿,也没见季容转出什么头绪。 沈卿安发现季容在这方面还真是执着得很,不禁又想起季容没送出去的那枚耳钉。 沈卿安没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快到时间了绒绒。” “啧,”季容犯愁地揉了揉太阳穴,求助般地看了沈卿安一眼,“给点意见呗。” 万般无奈之下,两人只得去超市买了几瓶酒,拎去了沈卿安家。 超市里显然买不到佳酿,季容低头看了看酒瓶上贴着的标签,嫌送出去寒碜。 “我爸妈不讲究这个……”沈卿安叹了口气,用钥匙打开家门,“你就放心好了。” 锁孔旋转了一半,沈卿安骤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对季容说:“好像没告诉过你,我还有个妹妹。她这人心眼不坏,就是说话有点儿直,哪句你听了不舒服别往心里去。” 门内的卿念早就备好了晚餐,舒立军则坐在沙发上,一根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他向窗外张望,没等一会儿就看到昨天刚念叨过的宾利添越缓缓驶到单元楼下,紧接着有两人走下车来。 听见开门声,舒立军登时眼睛一亮,赶紧迎上前去:“哎呀,人来就好了嘛,送什么东西啊!”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季容客气地摆摆手,脸上挂着得体笑容,“也不知道伯父伯母喜欢什么,以后再来叨扰一定仔细准备。” “整这么麻烦没必要,快点儿暖暖身子,这就开饭了。”舒立军说。 沙发另一头坐着舒茜,待舒立军走向饭桌她才起身,走到季容跟前。季容比舒茜高出不少,她抬眼一扫,语气不大客气:“你就是我哥朋友?” 其实季容进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舒茜,原因无他,他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落在他觉得赏心悦目的人身上。 舒茜跟沈卿安虽然产自同一个娘胎,容貌气质却与她哥迥然不同。舒茜长相明艳、外放,纤细高挑,身上巧妙地糅合了女孩与女人的特点,作为一个刚过十五岁的少女,简直过分夺目。 “是啊,你哥朋友,”季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把舒茜的不友善放在心上,轻轻一揉舒茜的头发,“小美人怎么火气这么大?” 舒茜一声不吭,看向季容的眼神仍然冷冷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长着狐狸眼的男人生不出任何好感。沈卿安注视着这人的时候,柔和神情与那晚她起夜路过客厅时看到的如出一辙,像盛满了一汪水,一不留神就会漾出来。 可那男人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哥。 沈卿安听了季容的应答,心里不怎么舒坦,像被一块小石子硌着,他有些想问季容——你就跟朋友随随便便上床?哪门子的朋友啊? 为了发泄那点儿细微的不满,沈卿安狠狠地捏了一下季容的手指。 看来大美人火气也不小。季容捉住沈卿安伸过来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然后握进手心里。 两人亲昵的小动作统统被舒茜看了去。 她的视线在他们握住的手上停留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卿念今晚准备了标准的四菜一汤,全部端上桌后,才招呼客厅中的几人过来。 五人围着饭桌坐下,舒立军开口道:“都不用拘着,怎么舒服怎么来就行。” 季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他听见卿念问:“好像还不知道这位同学叫什么呢!你和安安是同学吗?之前没见他带谁回来玩过。” 即使舒立军夫妇有向这位阔绰“同学”借钱的念头,但到底不清楚这人什么来头,对人不知根知底,也不清楚沈卿安跟他关系好到什么程度,不敢贸然开口。舒立军在季容进门后特意留意了一下他戴什么表,发现是百达翡丽5170,心中一下子踏实不少,既然这人又玩车又玩表,连爱好都这么烧钱,必然不会差他们家想借的这点儿小钱。人和人一比真他妈不公平啊,舒立军忿忿地想,他十年之前咬咬牙买了一块依波表,一直戴到现在。 “不是,”季容报了姓名,又笑笑说,“我看着哪像大学生,都26了。” 舒立军与卿念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不约而同地嗅出了同样的疑惑——沈卿安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人的? 而后夫妇二人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季容并未显出任何不耐烦,一一客气地回答了。客气归客气,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在双方交谈期间二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有求于人的目光季容再清楚不过,也见过太多次。如履薄冰又不加遮掩,心思暴露得一清二楚。 其实在进屋后没多久,他已经感受到这个家庭内部暗涌的微妙气氛,现在心下隐隐了然,他这是赴了个鸿门宴。 季容不由得想,沈卿安连几千块钱的耳钉都不肯收,现在让他承我一个更大的情,他又会作何反应? 不得不说,他还真有点好奇。 二(三棂‘六’镹二(三]镹?六(更多%好$纹 季容举起酒杯,莞尔道:“伯父伯母,有空我们再好好聊。”说完之后便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看来他有必要日后再来一次了。 第29章 长夜里拥抱 既然已经决定挑其他日子再与夫妇二人详谈,在饭后夫妻俩也很识趣地没多问,仅仅嘱咐儿子和女儿好好招待客人。 沈卿安去厨房帮卿念一起把碗碟刷好,放回架子上,又洗了两个表皮光洁的苹果。果肉细密多汁,削皮切片后插上牙签,分两个盘子装,一盘给妹妹,一盘给季容。 国庆假期还剩下一半,沈卿安问季容打算在W市呆多久,季容说他还没想好。一旁的舒茜叉起一片苹果,忽然出声:“我们三个明天去爬山怎么样?” 沈卿安没拒绝她。舒茜又望向季容,季容在她的注视下将自己盘中叉好的苹果片递到沈卿安唇边,笑了笑说:“可以,我没意见。” 于是三人约好明早七点见。 待季容离开后,舒茜才把沈卿安拉进自己房间,门一关,拿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义正辞严地问:“沈卿安,给我从实招来,你跟这人到底什么关系?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啊。” 对于舒茜,沈卿安本来也没打算隐瞒什么,况且根本瞒不住。当他初步入青春期意识到自己只喜欢男性时,也只同舒茜一人交代过。当时舒茜并无任何激烈反应,只是幽幽地说:“别说是喜欢男人了,你就算跟我说你不喜欢人,不照样还是我哥吗。” 他坦白从宽道:“我想让他当我男朋友。” 虽然季容未必乐意。 看吧,果然不是普通朋友,还跟人共同过夜,搞不好生米煮成熟饭了都!舒茜气结,一下子抓住沈卿安的话中重点:“所以还不算是?” “……嗯。”沈卿安点点头。 “说好的不当笨蛋帅哥呢,”舒茜揉揉额角,叹了口气,“你不觉得这人看着就特不靠谱么。” 沈卿安沉默片刻,他当然看得出来舒茜方才对季容的针对态度,也明白其实无可厚非——换位一思考,假如舒茜以后找个大她好几岁的男朋友,工作稳定、事业有成,还有能凑满整支足球队的前任,长得又……不那么正派,整天看人的眼神恨不得带勾,搁他他也不能放心。一准儿觉得自家妹妹要么会上当受骗,要么会吃亏。 “哥,如果你真喜欢他,我肯定不拦你,毕竟你也不是那种心里没数的人。不过说实在的……我有点儿担心你在这段感情里受伤。”舒茜见沈卿安一副默认她说法的模样,到底有点儿于心不忍,干脆话锋一转,“哎不提这个,总之他要是对你不好,赶紧甩了知道不!” “好,知道了。”沈卿安轻轻地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 我知道啊,全都知道的,沈卿安有些难过地想。思绪又飘回到昨晚,他颇为荒诞的初夜。屋外风刮得又狠又冷,敲击在玻璃窗上发出巨大声响,屋内也尚未供暖,只有空调兀自吹着热风。简陋小房间里,一场性事结束后,季容困得迷迷糊糊,双眼半睁半阖,也不管会不会把人搞得再擦枪走火,光着身子就往沈卿安怀里钻。季容接着用鼻子在对方颈窝里蹭,低声喃喃,沈卿安,怎么你一在旁边,我就不失眠呢。 沈卿安怔了怔,只是抱着他,没说话。 * 第二日清晨,当沈卿安与舒茜收拾完毕走下楼时,季容已经在楼下等待了,正站在车后备箱处整理着什么。季容在来之前小型采购了一番,后备箱里装着些食物与急救用品。 发现这对兄妹朝这边走来,季容才合上车盖,上前替二人打开车门。 目的地是一座当地水库,位于城北市郊,依山而建,夏季山上一片蓊郁葱茏,秋季则漫山金黄,算得上小城赏景的不错去处。 季容驱车跟着导航行驶,道路蜿蜒而上,车窗外山峦起伏,层林尽染。车子驶到山脚后才缓缓停下。熄了火,季容转头问沈卿安:“是这儿没错吧?” “对,就是这里。”沈卿安说。 三人纷纷走下车,季容拿出后备箱里的速食分成均等三份,递给舒茜那份时,舒茜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略显狡黠的笑:“我昨天态度不太客气,现在给你道个歉,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她想,既然沈卿安喜欢季容,她就没法做到继续对这人冷言冷语。 季容本来就没往心里去,舒茜不提他恐怕已经忘记了,也自然没有细想个中缘由。 他对她笑了笑,说没关系。 这座山原本的山路十分难走,近年来随着游客增加才渐渐修葺出一条窄小的石板路。明明还没开始往上登,风却已经不小,又猛又烈,呼啸着刮过,吹乱头发不说,还顺着衣领向衣服里钻。沈卿安看了看身边的季容,果不其然,季容没有戴昨天那条围巾,衣领大剌剌地敞着,细长白净的脖颈裸露在外面,不嫌冷似的。 沈卿安一时之间只觉好气又好笑,不过好在他对此早有预料,自己从家里拿了一条。他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护住脖子,而后解下围巾把季容裹得严严实实。 季容瞪他一眼,又变回昨晚气鼓鼓的模样。 舒茜走在最前面,脚步轻盈,高马尾在身后一甩一甩。季容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开口:“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讲讲你哥的事吗?” “没什么好讲的,”沈卿安接话,嗓音淡淡,“我的过去很无聊。” 是遇见你之后才变得不一样。 舒茜倒是很配合,登时来了精神,对季容说:“其实我跟我哥之前来过这里一次,那会儿我十一他十四,就我们两人出来玩。当时山上还没修路,不太好爬,结果特别不巧赶上下暴雨,路滑,我在下山的时候摔了一跤,脚腕肿得一按一个坑,根本走不了路,是我哥背我下山的。” “我趴在他背上一直哭,他被吵得烦了,就威胁我要把我自己丢在这儿,他一个人回去。”舒茜话里带上一点笑意,“其实他比我还担心脚踝上的伤口。” 沈卿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催促她赶紧走路。他这人一害羞先是从耳廓开始红,然后才是脸,这会儿不自禁地想把脸往围巾里埋——但刚才给季容了,泛红脸颊一时无法安放。 季容听得仔细,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十四岁的沈卿安,没忍住乍笑出声,再一瞧此时沈卿安简直可爱得紧,趁着舒茜没回头,他捏住沈卿安一根手指,又凑过去亲亲沈卿安的耳垂。 “她的话你随便听听就行了,我都忘了有这回事。”沈卿安小声说,边说边想把手指抽出来,却被季容攥得更紧,和对方的手指缠弄在一起。 沈卿安的身体部位,季容最喜欢鼻梁,其次是手。手指修长,有种独属于少年人的纤细感,骨节分明但不突兀,掌心宽大,指甲永远修剪得干净整洁。这样一双手好像无论做什么都异常适合,玩乐器,打球,或是在实验室摆弄烧杯试管,还有前天夜里,这双手紧紧锢住他的腰,掐出几道红痕。 那种感觉……他竟然并不抗拒。 * 上山的路比几人想象的还要长些,沈卿安用路边几根细长野草编了个指环,套在季容的中指上,尺寸刚好契合。 季容一僵,悄悄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再次抬头望向沈卿安的侧脸,总觉得沈卿安在那一刻有话想说。 可他没等到沈卿安开口。 沈卿安只是重新牵起季容,继续朝山上走去。 山顶上游客不少,大多在拍照,甚至有更热心的游客问他们三个:“要不要帮你们拍一张照片?” 沈卿安平时不爱拍照,也不习惯被拍,刚要婉拒,就看见舒茜递过去手机,与此同时说:“好!谢谢啦。” 还是不要扫兴了……沈卿安想着,乖乖地走过去,像拍身份证照一样站得端端正正。 平心而论,取景框内的三人皆赏心悦目,这张照片无论怎么拍都不会不入眼,但那人还是耐心地找好角度,按下拍照键,接连照下好几张。 舒茜接过手机,又说了声谢谢。她对成片相当满意,对着端详了好一会儿,忽地看着季容和沈卿安:“我给你们俩也照一张好了。” “二位记得笑笑哦!哥就说你呢,别板着脸了,笑——” 闻言,沈卿安扬起唇角:“得令。” 舒茜将这一刻定格。 连修图这一步骤都直接省去,舒茜把这张二人合影传给沈卿安,沈卿安默默地存下来,问季容需不需要一份。 季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和沈卿安注定不能长久,那么这一刻就算再美满,也不必有存在意义。理智却如同被拉扯,分裂成两半,其中一半隔岸观火,冷静地说没必要,另一半则大声叫嚣,不想后悔就留下它,至少要留下什么。 最后,季容艰涩地发声:“……发我邮箱吧。” 严格来讲,这座山哪怕是在季容次数不多的登山经历中也排不上号。他十五岁那年被季铭义带着走珠峰EBC环线,一路上在雪山之径饱览过太多奇观,即便很多年里他也无法忘记那趟行程所带来的极大震撼。 直到更久以后,季容才真正意识到,那些景物纵然已有千万种风情,仍旧逊色于这张照片里的沈卿安——眼神澄澈,笑容柔软干净,令季容在某一瞬间无比愿意去相信永恒。 这是他与沈卿安的唯一合照。 沈卿安不在他身边的那几年里,这张照片被季容洗出来,塞在枕头下面。 只有失眠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 第30章 LOVER 傍晚六点钟,天色擦黑,华灯初上。 每当入夜后,B市就如同一个闪闪发光的怪物,点缀夜色的不是月光与星空,而是密集的霓虹灯与人流。为了竭尽所能节约土地资源,在CBD区很少能见到30层以下的建筑,楼厦鳞次栉比,如同积木搭建而成。从某种角度上,这里像是体现了当今人类社会人工景观中最顶层的精致与冰冷。 季容时常觉得这是一座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的城市,同样很难说清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会儿正逢下班高峰,季容在一条路上堵了将近半小时,好不容易踩着黄灯将将驶过,下个路口又赶上红灯,时长七十五秒,前方还堵着几十辆车,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踩下刹车,在心里骂了句见鬼,同时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低头看看表——跟约好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十分钟。 季容赶在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回了B市,也没忘记先前答应过梁苑替乐队鼓手参加巡演。 当时距离首演其实没剩下几天,季容这几天里都是白日如常上班,下班后再赶去地下酒吧排练,深更半夜才得以回家。但竟然也没觉得有多累,这种大家一起玩一起躁的场景有点儿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再加上乐队里有几人本来也是他中学同学,分别几年未觉生疏,凑在一起叙旧时似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回是最后一次排练,后天晚上则要进行正式演出——所幸鼓谱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不至于拖其他人后腿。 * 与此同时,Lilian酒吧地下室里的几人也在频繁地抬头看时间。Dylan抱着贝斯无所事事地solo了一会儿,又连续弹了几串意义不明的滑音,放下琴后随意地把金色卷发一扎,问:“季怎么还不来?” “不知道,可能还在堵车吧,”梁苑轻轻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接着说,“先别等了,咱们练会儿。” Dylan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小,还差一个月满18,中美混血,一口中国话说得磕磕绊绊,但仍然执意用中文与其他人交流。他在此之前并不认识季容这号人,只觉得这个名字在他念起来拗口得很,结果没想到见人的第一眼就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好感。Dylan把这归结于那人一双细长、内眼角向下勾而眼尾又上扬的眼睛,给他带来的吸引力实在过于巨大。 简而言之,他好像开始惦记起这位东方美人了。 季容当然感受得到这位年轻人毫无遮掩的直白态度——他吸烟时Dylan凑过来要一根,他吃饭时Dylan顺手塞给他几包小零食,他准备开车回家时Dylan看他的眼神就差直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么”。 小鬼实在太过难缠,于是季容只好明明白白地对Dylan解释道:“我有伴侣了。” “季,你可以对我说中文的。”Dylan说着,同时在心里琢磨着季容的用词,莫名听出几分弦外之音。 季容只是说lover,偏偏要用这么有歧义的词。 就在其余乐手又一起顺了几次谱子时,地下室的门骤然被人推开。这人虽然出现得唐突,但动作很轻。接着季容试图蹑手蹑脚地混入众人之中,却被逮个正着。 键盘手率先停下手上动作,将季容上上下下打量几番,忍不住问:“你这身……挺像刚从会议室里跑出来。” 齐整的西装三件套,领针袖扣一样没落,皮鞋锃亮得像是从来没落过灰尘,头发拿摩丝抓过,连细框眼镜都没来得及摘。 “你说对了,还真是刚开完会,延迟下班十来分钟不说,差点儿没给我堵死在路上。”季容说,“你们这地儿可真够难停车的。” Dylan接话:“可以像我一样骑摩托,或者我载你?”他这几天刚在B市租了辆杜卡迪,至今还没机会去飙车玩,一直跃跃欲试。 季容将对方的念头打消:“……倒也不必,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市区限摩。”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别浪费时间,赶紧继续练吧,”梁苑拍拍手,催促各位重新进入状态,而后余光朝季容一扫,笑了笑问:“嗳,就打算穿这身排练?” 梁苑盯着季容的脸,总觉得现在眼前一身正装、脸上尚且挂着疲累的季容,跟他八年前认识的那位季容,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早些年的季容,爱笑爱黏人,整日里没个正形,再加上家境又阔绰,总是看起来没有任何烦恼。他大季容一岁,当时是季容的学长。梁苑囿于昂贵学费,兼顾学业之余打了两份工,活得没那么潇洒,因此不自主地被季容流露出的少年意气吸引,想接近他、靠拢他、甚至是占有他。 后来梁苑只是略使了些手段就哄骗季容与他在一起,那段日子里,梁苑的虚荣心极大地被满足,内心里仍旧清楚知道,对于季容这个人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他只是喜欢做万众瞩目的学弟男友的感觉,仅此而已。 展开追求的是他,提出分手的也是他。 如今二人之间并无任何残存余情,这么多年天各一方毫无联系,这次还是他有求于季容,二人才重新见面。梁苑不了解季容这些年来过得如何,仅从他人的只言片语和几日接触中窥得一角,原来季容也会有活得不潇洒的那一天,曾经的鲜衣怒马也不过如此。 闻言,季容干脆将西装外套跟马甲一脱,只留下里面一件衬衫,又扯松领带,解开几颗扣子,终于看起来闲散了些。 “这回呢?”季容问大家,正要伸手去摘眼镜。 其他人立刻喊道:“哎,眼镜不用摘,就要这种反差!” 季容笑笑:“行,那就戴着。” 他走回架子鼓前,静静地等待着灯光暗下来,习惯性地转了转鼓棒,暂时将其他所有事情抛在脑后。 * 今天排练比往常更晚结束,彻底收工时已经将近晚上十二点。经过几小时的练习,额头和后背上都渗出薄薄一层汗,季容随手抓起一瓶矿泉水,猛灌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梁苑说:“对了,演出门票有没有预留的?给我来一张。” 梁苑点点头,也没多过问,起身去前台找了找,递给季容一张。 “怎么是普票,vip票有没有?”季容又问。 梁苑耸耸肩,无奈道:“一个不剩。” 季容看上去有些失望,但还是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出了室内被冷风一吹才觉出几分冷意,季容加紧向附近停着车的小巷走了两步,掏出手机给沈卿安发信息:你明天有早课么? 沈卿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有的。 季容勾起唇角,飞快地打字:我送你,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指沈卿安租房小区的门口。 沈卿安:[/OK][/OK] 其实沈卿安这会儿也还没回家。之前他联系过的辅导机构为他安排了一位高中生,教数学,一周内补习三次。一开始学生家长对这位过于年轻的小老师将信将疑,直到看了沈卿安的个人简历才放下心。 高中生所在的学校十点下晚自习,学生家长特意问他:“老师,按我们家孩子的意思,每次补习可以安排在晚自习下课后吗?至于价钱都好商量,您不用担心。” 跟钱没什么好过不去的,沈卿安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累点儿倒没什么,价钱到位就好,况且应付高中难度的数学在他看来也并不算累。 给季容回复时沈卿安刚从学生家里出来,这个时间公共交通早已停运,他没在外面逗留,点开叫车软件打了辆出租。 * 卢允在冷风里被吹得有点儿困。 正当他打算抽根烟醒醒盹儿时,倏地注意到一辆出租车缓缓在小区门口停下。 卢允当即打起精神,向下压低鸭舌帽,跟着从车上下来的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步,安静地注视着沈卿安走进单元门。 近几日里他隔三差五过来一次,终于把沈卿安的行程摸查得清清楚楚。直到沈卿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卢允才拿起手机统一向罗骏汇报:“老大,跟你提过的那个小孩儿最近在做兼职,每周一三五回来得晚,兼职地点还没摸清楚。” 电话另一头声音嘈杂,罗骏敷衍地回应:“哦,那后面的事情也交给你去办吧,自己掂量好分寸就行。” “喂,我才不干!”一听这话,卢允的五官皱成一团,“我这几天可是天天瞎跑腿,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你行行好,也使唤使唤别人成不?” “以后再说。”罗骏挂断了电话。 罗骏的“再说”跟“不成”本质上是一个意思。 “……操。”卢允看着骤然熄灭的手机屏幕,恨恨地咬了咬牙,转身往回走。与此同时卢允在心里想,自己迟早得跟罗骏申请一下涨工资。 * 第二日清早,沈卿安见楼下停着一辆迈巴赫S。季容在前几天送沈卿安去上早课时和往常一样爱开跑车,一次过后沈卿安就忍不住说:“绒绒,咱们可不可以低调一点?你这车一停在校门口,我同学甚至问我是不是找了个糖爹。” 季容一阵低笑:“好,都听你的。” 沈卿安看着眼前的迈巴赫,在心里想,怎么感觉也没低调多少…… 他打开车门坐好,照例在后座上放了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给季容准备的早饭。而后沈卿安把头靠在车窗上,争分夺秒地补觉。季容开车很稳,一路上几乎没有任何颠簸。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季容轻轻地在他脸颊处戳戳,又听见对方开口,声音里含笑:“到地方了宝贝。” “我好困……”沈卿安小声嘟囔着。 “去教室继续睡啊。” 沈卿安揉揉眼睛,没忘记嘱咐季容,“对了,你到办公室记得吃早饭。”说完他就拎起书包,正准备下车,另一只手手里忽然被塞进来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一场演出的门票,时间和地点都写在上面,”季容亲了亲沈卿安的唇角,“记得来看我,明晚见。” 第31章 黑蛇 下午五点二十分上完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沈卿安没着急立刻离开,而是把教室当作自习室,心如止水地敲了会儿论文,但很罕见地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还是他第一次嫌一天的课少,甚至冒出“如果今天上晚课就好了”这样的危险想法。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想,还要从季容给他的那张演出门票说起。在此之前,季容对他什么都没透露过,这样神神秘秘的作派难免令人心生好奇。当晚沈卿安回了出租房就将信封拆开,从里面掉落出一张轻飘飘的卡纸,设计得颇为别致,除此之外还有季容手写的一张小卡片,字迹流丽:Hope you enjoy. 沈卿安特意把门票上面写着的时间与地点誊写在手机备忘录里,又设置了事项提醒,哪怕不设置他也根本不会忘。 演出九点整开场,现在过去为时尚早,沈卿安磨磨蹭蹭地在座位上敲了三千多字,然后才把电脑塞回书包中,转身走进教室旁边的洗手间。 先是用凉水洗了把脸,沈卿安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突然顿了顿,开始琢磨起来,他要不要……打扮一下? 事实上沈卿安一直以来都活得有点儿糙,具体体现在诸多方面,就拿看得见摸得着的来说,其一是对吃的不挑,只要别太反人类能下咽就行;其二是物欲不旺盛,一件足够百搭的衣服他能直接买五件一模一样的换着穿,各路消费主义陷阱再怎么设套都骗不走他的钱;其三是生活极简,物品添置少,平日里收拾一次屋子连半小时都用不上,效率奇高。就比如说现在——沈卿安又看向镜子,一身黑色纽扣冷帽卫衣和同色系卫裤,有够普普通通。 忽略脸的话,确实不怎么吸睛。 可怎么打扮也是个大问题。 沈卿安向来不谙于此道,这玩意儿又没法短期速成,最后他只是从包里拿出一条跑步时用的运动头带戴好。 看起来还可以,挺像那么回事儿。 * 那处地下酒吧的位置设得偏僻,又十分不起眼,看门脸装修简直难以辨别它的确切用途。 沈卿安出地铁站后一路跟着导航走,也费了好一番劲儿。最后还是靠跟在一群年轻人身后,才找到检票口的具体位置。 推开门便是一条狭长楼梯,两旁墙壁被人用高饱和度的罐装喷漆颜料布满涂鸦,视觉冲击力极强。涂鸦起初只有一层,后来在上面涂鸦的人越来越多,覆盖住前面的作品,繁复纷乱,连绵成片。 楼梯走到尽头,竟还有一扇隔音门,推开后才得以真正看到这家酒吧的完整样貌。 室内的灯光以蓝紫两种冷色为主,忽深忽浅,交错地打在地面上,投射出各种形状。人挤着人,彼此摩肩接踵,沈卿安进来没走几步便不小心撞到了人,甚至没来得及说声抱歉,下一秒那人又汇入了人潮中。 虽然人声嘈杂,好在音乐声没那么震耳欲聋,舞池中央有一方小小舞台,上面只伫立着一位主音吉他手在拨弦试音,连曲调都透着股漫不经心,听上去还挺舒服。 在这种场所里,沈卿安就没轻车熟路过,以前根本没有类似经历,此刻完完全全是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整个人显得拘谨又局促,格格不入。 沈卿安无法看清每个与他擦身而过的人的五官,恐怕遇上熟人也认不出来,但这样又仿佛更加令人安心,好彻彻底底地释放平时被压抑的自己。可是沈卿安总觉得,他似乎学不会该怎么去释放情绪,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承受什么。 季容这时候会在后台吗?沈卿安的思绪开始兀自四处飘散,其实他现在连到底是什么演出都还没搞明白,但既然季容让他来看他,他就一定会来。 很多时候沈卿安自己也说不明白,季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但毋庸置疑的是,一种变化正确确实实地发生,令人无法预测,它会不会在某日突然失控。 也难怪舒茜说他傻。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舞台附近,更准确来讲是被挤到舞台附近,舞台不算高,往前再跨一步直接可以站到台上。沈卿安索性就在这里站定,抬起头向台上望过去。同一时刻里,舞台上灯光骤然全部熄灭,几位乐手陆陆续续登台,另一束苍白的光斜斜地打在舞台中央,像捉摸不定行踪的幽灵,比方才的蓝紫色光更冷,堪堪将几人的脸照亮。 那几人纷纷走向各自的乐器,主唱握住立麦,连一句招呼都欠奉,毫无征兆地乍然开场。 * 沈卿安双眼视力5.0,美中不足是夜视能力不怎么样,刚才一瞬间的黑暗令他现在无法看清台上几人的脸,倒是先听见台下已然传出几声惊呼尖叫。 说话的人站在他旁边,对话内容也被沈卿安听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人问:“我靠,他们的鼓手换人了吗?!” 另一人解释道:“没换啦,乐队官微通知过只有这一场鼓手是别人顶班。” “哦哦这样啊,那有没有公布这位新鼓手的私人账号?” “我看看……”那人掏出手机,过了片刻开口,“没有。” 原来他是鼓手,沈卿安倒也没太过意外,在他的意识里,季容可以是任何什么,可以是一处句读,一个符号,一道公式,自然更是他不期而遇过的、最浓墨重彩的人。 沈卿安便再次向舞台上望去,他还是从其他观众的口中得知,这支乐队每次巡演会有既定主题,此次主题是“Devour”,吞没。为贴合主题,大多数观众的服饰皆以暗色为主,乐队的几人同样如此,出于舞台效果,还要更加夸张。 在上台前,季容很难得地做了番心理建设。一方面是因为B市还没供暖,在场子里这么穿能把人冻得够呛,另一方面则是分配给他的这套look衣物最少,他自知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年轻,上一次这么穿还要追溯到念书的时候,现在这么打扮还真挺……难为情。 上半身裸着,还系了一条工字形身体链,颈链连带腰链的设计,在灯下闪着细碎银光。右臂则画着做成纹身效果的彩绘,一条黑蛇顺着手腕逶迤而上,缠绕住整条手臂,蛇头停驻在肩膀,露出它如针头般尖锐的獠牙,诡艳阴冷。 视线缓缓地移到季容脸上,沈卿安默默地想,原来他还化了妆。 可是为什么要穿得这么少?干嘛要露给这么多人看?他接着想,就算是为了演出加一件外套也不是不可以吧?我旁边这位姑娘的眼睛快要黏在你腰上了! 季容正低头调试设备,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各类螺丝禁没紧,等一切工序确认完毕后目光才向台下扫去。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前排的沈卿安,二人视线碰撞,沈卿安忽然对他笑了一下。 “晚上好啊。”季容用口型对沈卿安说。 * 一串密集的鼓点霎时砸下来,像盛夏时节溅在玻璃窗上的跳跃雨珠,随着主唱的第一句开嗓,台下刹那间迸发的高呼几欲淹没乐器声响,掀天揭地般将在场的每个人淹没,尖叫音浪就真真切切地爆发在沈卿安耳边,是一场只能存在于午夜的狂欢。 沈卿安刚才注意过的、那位眼睛黏在季容腰上的姑娘,她侧过头望向身边这位一动没动过的男生,不禁心生疑惑,这人怎么和一根鹤立鸡群的棍子没什么两样。 女生想了想,大声冲沈卿安喊道:“你倒是来一起蹦啊!” “我不太会……”沈卿安脱口而出。 “啊,你说什么?”女生仍旧随人群一起甩臂蹦跳着,插空回沈卿安的话,“大一点声可不可以?听不清!” 沈卿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吼得够大声:“我说,其实我不会!” “嗨呀,这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女生甩甩头发,毫不怯场,竟真的开始指导起来,“你就跟着感觉来,听音乐按节奏随便扭扭胯,先扭起来再说!” 问题是我也扭不起来……沈卿安欲言又止,面露难色,无奈地摆了摆手。 女生也看出了沈卿安此时的窘迫,没再难为人,而是又问:“实在适应不来就算啦,你是不是不常来这种地方?” “嗯,之前没来过。” “这回是因为什么来啊?” 既然是一面之识,以后或许再也没有遇见的机会,因此就在此刻,沈卿安格外想吐露内心真实想法:“我来找我男朋友。” “那他是不是也一定很帅?” “是很帅。”沈卿安心里升腾起一点雀跃的小开心,与此同时在心里念叨,毕竟你刚才就一直在看他嘛。 乐队一连唱了六首,台下观众大多数跟着蹦出了一身热汗,但还是觉得意犹未尽,纷纷喊着叫他们安可,掌声和欢呼愈发热烈。 结果事与愿违,歌唱完竟然就真的结束了——几人冲观众们挥手致谢,纷纷起身走到台前谢幕,连个跳水都没,客气得仿佛刚刚出席完毕上演于国家歌剧院的表演。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舞台两侧开始喷射出小型烟花,在光芒的跳动闪烁中,季容突然蹲下身,一把扯过沈卿安的衣领,俯下头去,嘴唇贴上对方的嘴唇。 第32章 乌云遮目 “你就是季邀请的那位朋友吗?”Dylan问坐在卡座中的沈卿安,并且递过去一杯Gimlet,“喏,他请你的。” 前半句话问得纯属多余,只是为了主动搭话才这么讲。 他又没瞎! 刚才季容在舞台上亲那一下虽然相当短暂,满打满算五秒钟不到,搞出的声势却比季容本人想象中的还要大出不少。当时还有人眼疾手快地抓拍,图很快被po到微博上,结果就这张画质高糊、主角二人连正脸都没露的照片,半小时内居然将近破万转。 [网友A:我靠……!黑卫衣男生这鼻梁,实不相瞒我只有建模才敢这么捏……] [网友B:谢谢,就算只有侧脸也够我今晚嗑晕了。] [网友C:大可不必……你们知不知道有的人只有侧面好看啊?] [网友B:知道啊,这也杠就没意思了吧?] 除此之外,自然也有些质疑言论,不一而足。 出人意料的是,尽管外面讨论得热烈,二位当事人对此却异常镇定,平静如常。 * 直到这会儿,Dylan才得以正式地打量这个男孩,同时在心中琢磨着,如果季容的外貌取向是这种类型的话,那自己没机会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Dylan从小在西式环境里长大,但由于母亲是中国人的缘故,耳濡目染地受了不少东方文化熏陶。比如他至今还记得母亲曾经给他读过一篇赋,现在只能准确回忆起来一句,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此前仅仅一知半解,现在似乎才参透几分个中释义。 Dylan给沈卿安的Gimlet是种鸡尾酒,度数不算太高,但这杯不太一样。 十几分钟前,Dylan亲眼看着季容面不改色地撕开一小包粉末,倒进去二分之一,自然而然的神情仿佛只是在吐司片上涂抹果酱。 等粉末全部均匀溶解在液体里后,季容才示意Dylan把酒拿给沈卿安。 “这、这……”Dylan瞪大眼睛,舌头和思绪差点儿一起打结,“这”了半天也没蹦出一句完整的话,过去好半晌才试探着问,“这……药是哪儿弄来的啊?” “朝阿森要来的。”季容说。 阿森是他们的键盘手,季容向他打听的时候,他提过一嘴这药挺烈,悠着点用。所以季容还特意向阿森确认了一下,药物作用仅限于催情,只使用一次对身体并不会产生什么副作用。 季容盯着连连摆手的Dylan,竟勾唇笑了笑,好声好气道:“拜托啦,就当帮个小忙行不行?” “季,这个我真的做不来,”Dylan硬着头皮继续说,没成想不小心又撞上季容看向他的目光,那双黑亮的丹凤眼里满盛笑意,一瞬间把他刚想好的措辞撞了个七零八落,再说出口的就变成了:“……行。” 就这样,Dylan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桩缺德差事。他拿着这杯加过料的酒,仿佛捧着一块烫手山芋,又或者是一个即将炸碉堡的爆破筒,不禁愁肠百结地在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男生说,哥,你感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千万要记得不是我动的手……我只是一介平平无奇的良民罢了! 沈卿安认出眼前这位是乐队中的贝斯手,看上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他对Dylan简短地道谢,端起酒杯。 Dylan又如同背台词般说了几句“好好玩”“玩得开心”这类官方套话,接着转身就走,根本不敢多留,甚至油然而生一股如释重负之感——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啊,接下来的烂摊子还是你季容来收拾吧。 沈卿安对这一切自然一无所知,也并未起任何戒心,对Dylan的匆忙离开甚至有些感激,至少省去了如何费尽心思地与陌生人聊天。 他将酒杯递至唇边小小地喝了一口,悄悄地四下环视一圈——季容这时候在哪儿,怎么又找不见他了?明明季容下台时说让他在这里等的。 * 乐队演出结束后,酒吧才到舞池开放时间,年轻男女们又重新躁动起来,如鱼得水般迅速地投身于下一个可以发泄的小天地。 沈卿安总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误入了什么盘丝洞。 一杯鸡尾酒的量不算多,沈卿安又对饮酒向来没什么概念,小小一杯见底得很快,可他还是没等到季容。 极罕见的,沈卿安感到有点委屈。 这种情绪此前几乎没有过,竟也是在认识季容之后才逐渐体会到的,可惜滋味并不好受。 沈卿安垂下头,无措地咬了咬下唇,连手机也不想掏出来玩。但眼下又实在乏味,除了这种事以外好像也没什么可做。 刚才他粗略地扫过一眼,那张图居然已经被转到朋友圈,即便只露出侧脸,和他相熟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是他在与另一位男人接吻。 有些人碍于情面不会直接问,所以消息页面还算挺清净。但沈卿安确实也不介意,即使有人问起他也会实话实说。毕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确实喜欢季容没错,就算被人知道又怎么样? 说不上来因为什么,沈卿安这时感到头开始隐隐作痛,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整个人昏昏沉沉。 起初沈卿安以为是环境过于嘈杂的缘故,令人闷得难受。既然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季容的人影,他索性打算去门外继续等人,顺带透透气。 可正要站起身的那一瞬间,竟然差点儿没起来。 不仅浑身发热,大脑和四肢如同被灌铅般沉重,身体又像塞进了几十斤棉花一样软,提不起劲儿。 他撑着桌沿低声喘气,额头不断地渗出冷汗,缓了一会儿也未见好转。 一杯鸡尾酒就能让人这样……? 怎么可能。 仅存的一丝清醒让沈卿安意识到蹊跷异常,头痛和发热却使他无法再细想。他缓慢地向门外走去,与此同时点开与季容的聊天页面,手指止不住地发抖,甚至来不及编辑好一句完整的话,就按下了发送键。 * 室外夜幕黑沉,喧腾音乐声被隔绝在地下室里,外面只听得见风声,相比起室内几乎堪称死寂。 小巷里没有安设路灯,还要暗上少许。这间酒吧正好位于小巷最深处,沈卿安打开手机电筒,只觉自己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意识从肉体中抽离,飘在半空,抓不住。 大概也就往前走了十几米,离巷口尚有一段距离,沈卿安听见有人在说话,似乎也并非只有说话声,只是其余的他一概听不清。 紧接着,他才注意到前方有三道人影,其中一位靠在墙壁上吸烟,烟头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剩下一人正掐住另一人的腰,凶狠地操干。 沈卿安当然没兴趣观摩别人的活春宫,更不想找麻烦,于是准备当作没看见,径直绕过这三人。 然而在大多数时候,就算人无意找麻烦,麻烦也会主动找上门来。 第33章 缠 季容在后台卸妆,本来想着先让Dylan把酒给沈卿安,自己一会儿之后再去找人。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倒是先被季铭义的一通电话钉在了原地。 其实季容大致能猜到季铭义要说什么,但他不想接。季容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就这么晾着,直到通话页面自动断掉。结果没过多久,第二通不依不饶地又打过来,像是把季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咬定了他最后一定会接。 季容揉揉太阳穴,心里叹了口气。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起,问:“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那头季铭义沉默片刻,直接开门见山道:“那张照片我看到了,你又在乱搞什么?” “……嗳,别说得那么下流,”季容皱起眉头,在后台来回踱步着,“交个小男友而已,亲嘴又不伤天害理。” 他自己和别人的吻照被季铭义看去倒也没什么,这些年他做过的那些事,他爸不可能不清楚,多的是人上赶着向季铭义转达他儿子的一言一行。 不过季容现在做不到无所顾忌,沈卿安还在上学,他担心照片会影响到笨小孩。 “季容,我是不是在国庆前就告诉过你,邹叔女儿快回国了,最近私生活趁早断干净,”季铭义沉下声音,一字一句透过听筒清晰传来,“你平时做什么我没管过,但你现在这样让邹韵看了怎么想?” 季铭义口中的邹叔邹振庭,在B市算顶有头有脸的一位人物。邹家往上有红色背景,深不可测。邹老爷子膝下有二子,长子邹振禹从政,次子邹振庭经商,皆为业界翘楚。季铭义打的什么算盘,季容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爸一直想攀上邹家的关系,这话摆明了是认定只想让邹韵当他的未婚妻。 不对,搞不好他还得是倒插门。 还在国外的那几年里,季容见过邹韵几面。说实话,当时这位千金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季容眉头皱得更深,很长一段时间没作声。这事他迟早要面对,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倒推回几个月前,那他一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双方各不相干的婚姻在他看来和独身一人没有多大差别,受着也没什么。 至于现在……他竟然也开始有了不忍心断干净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季容才漫不经心地搪塞过去:“嗯嗯,行。我挂了啊爸,晚安。” 季铭义又说:“你别总是油盐不进!” 对方刚一说完,季容这边迅速地结束了通话。 * 他用化妆棉蘸上一点卸妆水,三两下把脸上的眼线和淡色口红擦掉,捞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向外面走。 等走回到卡座席时,季容发觉沈卿安竟然不见了,附近找了一圈儿也不见人影。他当即打开手机,这才见到那条只编辑到一半的微信:我去外面, 我操。 去外面?! 这家酒吧在B市是出了名的乱,玩得过头的人不在少数,恨不得只用下半身思考。独身一人在这喝断片儿已经相当危险,沈卿安又被他下过药…… 刹那间,季容心中一沉,脑子里的那根弦倏地断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慌神和后悔。 来不及过多思考,况且也根本没有时间能让他来浪费,季容几乎是看到消息的一刹那便兀自往楼上冲,上一次跑出这速度还是在体测冲刺的时候还嫌跑得不够快。 如果沈卿安真的出了什么事…… 一定不会出事的,笨小孩那么好,又那么年轻,还有不可限量的前程等着他去奔,季容边跑边想,他下台的时候沈卿安还对他说,今晚要一起回去的。 刚一出屋,季容就被兜头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门口也没看到人,他一秒钟都不敢耽搁,朝巷口跑去,习惯性地先到了排练那几天经常停车的地方。 他还真的在这儿找到了沈卿安。 * 沈卿安闭着眼睛,被其中一人按在车引擎盖上,另一人解开皮带,用手扶着胯下阴茎就要往那两片烧得又干又红的嘴唇里送。沈卿安正意识混沌着,头痛得仿佛要炸裂开,他费劲地掀开眼皮,见到眼前一幕本能地想要呕吐,他偏过头去,却被更用力地捏住了下巴。 接着手背一烫——是那人在他的手背上弹烟灰。 那块皮肤破了皮,迅速地泛红,延迟传来被发热削弱的痛感。 那人冷笑两声:“少他妈给脸不要脸了,你现在这样不就是想要人操?哥几个正好帮帮你。” 结果就在下一秒,他捏着沈卿安的手骤然松开,捂住猛挨一拳的颧骨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季容夺过他手里的烟,狠狠地摁灭在对方胳膊上,眼神又阴又厉:“操,我的人你他妈也敢碰?!” “哟,这是姘头来了……” “这你的车?”那人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季容将车窗玻璃砸得粉碎,玻璃渣四下飞溅,在季容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破口。 季容一把抓起那人的衣服后领,压着他的头悬在只剩一圈玻璃碴的车窗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下次出来鬼混之前打听打听季容是谁,不该惹的人就别惹。” * 季容一路背着沈卿安走到自己的车前。他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沈卿安放在副驾驶位上,动作轻柔谨慎,生怕沈卿安有任何不适感。接着季容又调整了座椅高度,让人能躺得更舒服些。做完这一切,他速即去买了矿泉水和一管涂抹烫伤的软膏。 待他回来时,沈卿安看上去仍是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冷汗止不住地淌,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像一尾搁浅的鱼。季容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拭去沈卿安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托起那只被烫过的手,用凉水替人冲了冲局部,抹上药膏防止感染。 沈卿安垂下来的睫毛总让季容联想到蝴蝶标本,二者如出一辙的脆弱又易碎,黑暗里沈卿安费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间看见了季容的影子。他开口喊了一声季容的名字,发现声音低哑,几乎微不可闻。 “我们这就回家。”季容轻轻捏了捏沈卿安的另一只手,弯腰凑近,贴住沈卿安的额头。 沈卿安闷闷地应答下来,接着问:“那杯酒……” 季容默不作声了片晌,任由沈卿安就这么静静注视着他,平日里澄亮的双目此刻像没点灯的灯塔。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遇上沈卿安之后就遏制不住地做傻事。他贪恋笨小孩对他的好,同时也在患得患失。 “是我做的,”季容说,自嘲般地干笑两声,“这么说吧,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想干你,第一次见你就想。” “绒绒,其实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的,”沈卿安虚弱地笑了笑,喃喃着,“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卿安,你还真是……我见过最笨的人。”季容突然开口。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笨呢,沈卿安想,那你就是我见过最可恶的混蛋。 季容把他往怀里揽了揽,不忍心再看那双眼睛,“你现在难不难受?我帮你舔出来吧。” * 季容顺着沈卿安的下颌处,在对方身上落下细细碎碎的吻。 或许是药劲儿的缘故,沈卿安只觉视力和听力比往常差了一大截,只剩触觉最灵敏,这些吻好似比方才落到手背上的烟灰更烫。 那双嘴唇最终停留在了沈卿安的小腹,身上衣服也被季容推至胸前,露出年轻蓬勃的肉体——宽肩窄腰,小腹平整,薄薄覆盖着一层肌肉,此刻正因不放松而隐隐鼓起。那两片唇瓣温软至极,反复这片肌理上流连,一会儿又在他大腿内侧反复逡巡,却始终绕过脐下三寸。 沈卿安想伸手抓住些什么东西缓解,摸了片刻什么也没摸到,他眉头蹙起,微微仰头,由喉结至锁骨拉出一条漂亮的曲线。他脊背挺直,性器早就昂起头,隔着裤子直挺挺地戳在季容喉口处。 即便是隔着布料去触碰,都能感受到那物件异常鲜明的攻击性。季容还记得这根阴茎挺进身体里是什么感觉,能直接在小腹上顶出形状。 一双手终于握住滚热茎身,力道不轻不重,一根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在前端刮蹭了一下。季容将沈卿安的性器于掌心包拢,细致地揉弄着。 随后季容架起了沈卿安的一条腿,搭在自己肩上。那小腿又细又长,肌肉线条流畅漂亮,脚踝又显得伶仃,皮肉包裹着匀称端正的骨,赏心悦目。 鲜红的舌尖从两瓣嘴唇间探出来,一点一点地游移,把内裤濡湿,勾勒出那根阴茎的形状。 碍事的内裤终于被扯下,季容缓缓低下头,将那处含进嘴里。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口交,技术尚且生疏,一开始只是若有若无地舔,从龟头开始,抵着顶端小口反复拨弄,直到那里变得湿湿亮,然后逐步移到冠状沟,拿舌尖搔刮着茎身的血管,沿着突起筋络一点一点地让性器侵占口腔。 骨头像被热水泡酥软了,沈卿安一时间难以自抑,把手指插进季容的发丝间,低低地喘着气。 这样当然还远远不够…… “你可以进得更深一点。”季容含着性器,含混不清地说。 饱满又硕大的龟头逐渐挺进,几乎要顶进喉咙口。即使已经插入得足够深,还有一截仍露在外面。 沈卿安蓦得紧咬牙关,抚在季容头上的手也猛然一怔,“可以吗?” “当然。” 沈卿安其实想说不需要你做这种事,可现在完完全全顾不得那么多,全身微微发软,像是滩成一汪春水,却也只能小幅度地顶着胯,浅浅地抽送,不敢顶得太深。 ……不行,还是吃不下。季容感觉不太舒服,只是这会儿他更想让沈卿安舒服,于是卖力小口小口地吞吐着,迎合沈卿安的频率,面色上泛起一层潮红。 在舔弄的同时,季容也伸手去揉那根阴茎下方的鼓胀囊袋,末了将沈卿安性器前端渗出的腥咸液体尽数吞下,舔了舔唇角。他想,自己一直想亲眼看沈卿安在他身下因情动而难以自持的模样,这一刻的沈卿安竟然也与他此前所想渐渐重合了。 第34章 做不到 “东西怎么这么少?”季容接过沈卿安手里的行李箱,24寸,本以为会挺沉一个,结果拎在手里大概只有他想象中的一半重。 他把箱子放进车后备箱,笑了笑说:“不过也没事,家里给你准备好的够用了,你看看还缺什么,到时候我们再去买。” 沈卿安一板一眼地回应:“说过多少次了都,真的不用……我行李就这么多,没什么需要添置的。”话没说完,他就被季容揉了揉头发。他侧头去望季容,又是用一种不自知的柔软眼神,让季容没忍住扣住沈卿安的后脑,拉近二人距离去亲吻他。 季容在对方脸颊上轻轻戳了戳,一时难掩唇边笑意:“我们要住在一起了,开不开心?” 沈卿安没作声,却也扬起唇角,握住了季容的手。 没过一会儿,沈卿安忽然感受到手心里被塞进来一把小钥匙。 * 酒吧演出结束的那天晚上,季容带沈卿安回了他的房子。 那是沈卿安第二次去,俩人现在还记得沈卿安第一次来闹出的不愉快,现在一想其实也没过去多久。眼下情况当然和那会儿截然不同,要说有什么一样的就是今天的沈卿安和那天的沈卿安都喝了酒,意识不太清醒,季容虽然清醒得很,但说出的话就不那么理智了。 沈卿安和他一样喜欢客厅中的那张沙发,软软地陷进去就不想出来,像掉进一朵云中。季容看着这小孩自顾自地抱住了一只抱枕,开始发呆。沈卿安脸上潮红还没褪净,唇色比平时鲜艳,觑人时也裹挟着几分浑然不知的醉意。是人被瞧上这么一眼都遭不住。季容当然也遭不住,他盯着沈卿安看了半晌,心里想了挺多,自认已经恢复冷静,刚想要对沈卿安说点什么,却陡然脱口而出道:“沈卿安,和我同居吧。” * 其实这想法诞生的刹那季容就明白,这又是个不过脑子的莽撞提议。 但这的确是此时此刻季容心里的真实想法。 沈卿安迟缓地望过来,顿了顿,似是在忖量季容话中的背后含义。他没说答应还是拒绝,却问:“为什么?” “太空了,一个人住怪瘆得慌。” 他这间房子359平,邀请沈卿安过来和他一起住当然不全是因为自己住太过空旷。 起初季容以为沈卿安和他先前短暂交往过的男女朋友没什么两样,新鲜感过了就能快速抽身,可他发现至少现在他做不到。 至于季铭义让他断干净,他不仅做不到、也不想。 “……就因为这个?又骗我,”沈卿安低下头去,悄悄地攥紧怀里抱枕上的流苏,直到指节泛白,才轻声说:“我才不住。反正以后也要被你赶出去,听上去多可怜啊。” 季容一时失语,轻微地叹了口气,也在沙发上坐下,过了半晌才拍拍自己的腿:“过来。” “不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显得我好没面子。” 季容异常耐心地请示:“好,那宝贝说了算。” 领导认真地思索一番,没为难季容,开口道:“那换你过来坐好了。” * 这有什么的——又不是没坐过。季容当即抽出沈卿安正搂得起劲儿的抱枕,长腿一跨,坐到对方的大腿上,又用腿圈住那一截细腰。接着季容感受到沈卿安抬起胳膊揽住了他,就像刚才抱着抱枕那样,很用力,也没有想放手的意思。 “宝,今天晚上的事是不是让你委屈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种事,对不起。”季容将脸贴在沈卿安耳边,轻轻地在沈卿安后背上摩挲着,一副尚且单薄的脊背,每一节脊柱都能摸得一清二楚。说起来也怪气人的,这人明明嗜甜得很,喝奶茶要全糖,拿小蛋糕当夜宵,却偏偏不长胖。实在好没有道理。 温热呼吸擦着脸颊划过,极轻极软,挠得人心里酥酥痒痒,沈卿安咬咬嘴唇,喉结滑动了一下:“嗯。” “现在愿不愿意跟我讲讲,为什么不想跟我一起住?”季容又问。 因为十月三号那天上午,你说给不了我任何承诺,也不会一直跟我在一起,自那之后我就觉得和你相处的每一天和偷来的没什么两样,像辛德瑞拉过了十二点就要被打回原形一样,我也在等待着某个不确定的日子,时间一到我就得把这一切还回去,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可我他妈的根本不行,我做不到!不如你来教教我啊?你不是很在行吗?沈卿安沉默着想,不准备把这些话说出来自讨没趣。他不禁反问道:“你以前交往过的那些男女朋友,也会被邀请和你一起住么?” “不会,”季容说,“这儿离你学校和兼职的地方都更近,还不用你交房租,考虑一下呗。” 怕沈卿安执意拒绝,就像上次怎么也不肯收耳钉那样,这会儿季容简直什么招都开始往外使,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刚看见沈卿安稍稍有些动摇,他赶紧趁热打铁补充道:“更何况,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到W市招待所那天,你答应过会奖励我一下——” 当然记得。当时沈卿安为了让季容把菜花吃光,表现得活像个幼儿园老师,还是小班的那种。这个尚未兑现的“奖励”被沈卿安惦记了很久,生怕季容提出些什么无理取闹的请求。 “我现在申请把奖励兑换成……你搬过来住。” “季容,你好讨厌,”沈卿安说,“我讨厌你。” “真的吗,那还把我抱这么紧。”季容低声笑起来。 * 就这样,沈卿安在B市换了个住处。 季容向来行动力拔群,就在沈卿安答应下来的次日便开始着手采购生活用品,连牙缸杯这种随手买一个就能用的物件都恨不得挑上个把小时,旁敲侧击地打听到沈卿安喜欢蓝色和灰色之后才拍板决定。 沈卿安觉得弄出这么大阵仗实在没必要,再三强调什么都不用准备。 那怎么行,季容心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平时自己凑合着过无所谓,能让公主屈居土阶茅屋的地方么! 家中一共四间卧室,季容占去一间,还剩下仨平时用来招待朋友,沈卿安想住哪儿都没问题。季容又开始琢磨,其实选哪个无所谓,反正最后都会变成和他一间…… * 沈卿安自然不会像季容这么不矜持,他慢悠悠地被季容带着在房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选择了面西北的卧室。他一边听季容讲附近有什么方便去的超市医院商圈,同时也自己打量着房屋构造,心中难免升腾起对日后同居生活的小小欣喜和期待。沈卿安还发现,三百来平的空间,此前竟然满打满算只有季容一个活物,什么花花草草盆景盆栽一概没有,连个绿植的影儿都看不见,倒是省了不少心。不过这唯一的活物连他自己都养活不好——厨房宽敞明亮,各类厨具齐全,被使用过的只有电磁炉(恐怕仅用来煮泡面)和烧水壶,客厅茶几上一摞高高的披萨纸盒,还没来得及扔掉。 沈卿安:“……” 确实不用交房租,甚至想让季容帮忙结算一下收拾屋子的额外费用。 * 自打沈卿安搬过来之后,这个原本毫无生气的屋子确确实实发生了不少变化。偌大一个阳台,此前只孤苦伶仃地晾着几件衣服,现在多出来好几盆多肉植物;冰箱被各类生鲜蔬果塞得满满当当,其中一格则整整齐齐地码好了果味牛奶(只有沈卿安爱喝,季容嫌齁);厨房里被使用的厨具终于不止电磁炉烧水壶,电饭煲锅铲烤箱这时才派上用场。 季容不太忙的时候会送沈卿安去上早课,只不过这回变成他们在家吃早餐;晚上沈卿安兼职回来,二人各做各的,季容表面上查看基金走势,实则全程偷瞄旁边批改高中生作业的沈卿安。北方供暖足,沈卿安只穿着一件旧T恤和五分短裤,露出光洁修长的小腿,很难不惹人注意。所以最终每次偷瞄最后都会变成光明正大的欣赏,沈卿安被看得受不了,总爱佯装生气地问季容看够了没,季容就凑过去腻腻乎乎地喊沈老师。 “别乱叫……” “沈老师,做吗?”季容摘下眼镜,问。 “绒绒,我好累了。” 结果最后到底也没做成,已经将近凌晨十二点,沈卿安简单洗漱过后就去休息了。季容看着睡在他身边的沈卿安,眼下一圈青黑,脸蛋比醒着时多几分孩子气,额前垂下来的头发卷卷的。他莫名觉得,沈卿安在童年时代就应该是所有人心中的宝贝小孩,可爱又聪明,人人都想过来捏一把小脸儿那种。景行就很疼景延,季容想,如果沈卿安真是自己弟弟的话,他一定会把沈卿安宠到天上去。 * 打破安谧的是一阵电话铃声。好在沈卿安睡得正熟,没有被吵醒。季容皱起眉,不悦地抓起手机,本想直接挂断,看清来电人时才缓缓顿住。他沉思片刻,轻手轻脚地起身,按下了接听键。 如果沈卿安此时尚且醒着,当即就可以分辨出,对面是舒立军的声音。 第35章 拐点 飞机在气流颠簸中缓缓下降,季容把座椅调正,拉开遮光板,日光透过稀薄云层照射进来,刺眼得过分,他只好再度戴上刚摘下不久的眼罩,闭目养神。着陆后,季容打开手机,第一条消息就是沈卿安发过来的。 对方问:今天不是周末吗,你怎么出去那么早,要加班? 言下之意是,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季容哑然失笑,思索片刻后才回复道:突然通知出差。明天就回去了,乖。 其实根本不是出差。 * 季容第二次来到W市,只不过这次是去见那对有求于人的夫妇,沈卿安的爸妈。 沈卿安家发生了什么事,季容一开始不怎么关心,自然也就从未过问,况且他也能预料到,以沈卿安的性格不会对这种事有问必答。 虽然不了解细枝末节,但想大致猜出来却并不难——舒立军的谄媚态度、沈卿安为了一份兼职从早忙到晚、整个家庭微妙僵持的尴尬气氛,无一不在说明他们一家当下异常缺钱。于是上次回到B市前,季容给舒立军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至于其他的则没有多说。果不其然,在几日后接到对方按捺不住的第一通电话。季容这才清楚这笔数字究竟是多少。 当时他没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语焉不详地回应了几句。二百四十五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不做慈善,更不做亏本买卖,惯常首先考量自己是否能从中获利,没兴趣浪费时间做利人不利己的事。所以季容又暗自斟酌了几天,直到昨晚舒立军第二次来电,委婉地表示那些催债人再一次找上了家门,自己实在走投无路才会这么做,又承诺着日后一定如何如何,剩下的季容一概没信。 他听对方絮絮不休了好一会儿,折回卧室注视着还在熟睡的沈卿安,最终才说:“好啊,钱我替你们还。” 沈卿安这人不愿意欠别人哪怕一丝一毫的人情,这件事一望便知。他借住在季容这里,季容不收他的房租,他就执意要包揽下做饭和打扫卫生的活儿,始终不听劝。季容心里明白,他要在季铭义的安排下结婚已成定局,可是他不甘心沈卿安日后一声不吭地离开消失,那么用这二百四十五万把沈卿安绑在他身边,似乎也不错。 *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季容看着坐在对面的夫妇二人,交叠起双腿,慢条斯理地开口,“别对沈卿安说债已经还清了,总之什么都不用说。” “那……”那难道还要沈卿安被蒙在鼓里继续心力交瘁地赚钱吗?明明从一开始,这些事情就不需要他来做的。卿念一时间欲言又止,她想不明白季容为什么会提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下去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季容对眼前这位妩丽女人温和地笑了笑,对于美人他总会比平时多出几分耐心,只是这一次他不愿意解释太多。 “就这么一个条件,不难做到对不对?”季容问。 确实不难做到。何止是不难……比起他们大半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千方百计地四处凑钱而言,向沈卿安隐瞒一个实情简直算得上不费吹灰之力,再轻松不过了。季容替他们家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麻烦,本就欠下完全还不清的人情,于情于理,她不该有任何异议。 舒立军向季容寻求帮助或许未必是正确决定,但确实是他们走到这个境地后能做出的唯一决定。 卿念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 “蜂巢”顶层套房里,卢允又一次苦口婆心地试图劝告:“不是我说,老大啊,这小孩不是已经把钱还了么,你还瞎折腾什么?不对……折腾也不是你折腾,你还让我瞎折腾什么?” 卢允一直知道,罗骏总爱对清秀姣好的眉眼异常留意,这才颇有兴致地给罗骏看了沈卿安的照片。结果当初的无心之举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肠子悔青半截儿。有句话怎么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打那天之后,卢允不得不将沈卿安的一切打探得事无巨细,再原原本本地汇报给罗骏,比以前对初恋女友还上心。累得要死要活不说,还费力不讨好,全靠加薪的念头吊着。就在刚刚,他前脚刚查到沈卿安的新住处,后脚听说舒立军欠孙强的那笔钱已经还清了,连本带利一分不差。他们一家突然从哪凑来的这笔钱尚且不清楚,虽然蹊跷,但卢允自己倒是先高兴个够呛,本以为双方两清后罗骏就会罢休对沈卿安的关注,没想到罗骏这回直接对他说,把人带过来。 “哎哟,这又是图啥呢……”卢允一拍脑门,打算继续以理服人—— 罗骏被他吵得烦不胜烦,不得不中途打断道:“你话怎么那么多。”顿了顿,罗骏勾勾手,招呼卢允到桌前来。 卢允注意到桌上摆了两张照片。右边照片上的人是沈卿安,左边照片则有些许磨损,边角已经开始泛黄发皱了,但不难看出被拍的人眉清目秀、俊朗非常。比起沈卿安,这人五官更偏清淡,人也更偏亲和。 “你觉得这两人像不像?”罗骏问。 “不太像。”卢允的目光在两张照片上反复逡巡半晌,如实说。 罗骏低低地笑了一声,拿起左边照片仔仔细细凝视半晌。卢允说得其实没错,从皮相上看,这二人恐怕只有三分相似。 但要看两个人相似与否,相貌并非重中之重,罗骏在意的,也从来都不是外面那层皮。 一时间,房屋中没有人再说话。 卢允很罕见地没有主动开口,而是悄悄地打量着罗骏脸上什么表情,见对方并没因自己的答案显出愠怒之色,才暗自松一口气。 最终反倒是罗骏先打破这份死寂,他坦诚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最近我总会想……是不是辛凝又回来找我了。” 这您不就多虑了吗,我哪敢笑话您啊,卢允在心里贫嘴两句,又重复一遍那个陌生的名字:“辛凝?” “一位故人,过世很久了。” 卢允当罗骏的私人助理已近十年,对罗骏身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相当熟稔,却还是第一次听罗骏提及这个名字。 至于这号人物和罗骏什么关系,以卢允的玲珑心思,能猜出十成十。在意成这样,还能什么关系,老相好呗。 他支吾几声,硬着头皮说:“老大,别怪我煞风景啊,什么死人复生转世投胎之类的,我不信那些东西,我知道你也不信。况且他们再怎么像,到底还是两个人。” “是啊,我不信,所以才会想找个替代品么,”罗骏把照片重新放回桌面上,扬起唇角,好整以暇地看向卢允,“明天带他来见我。” 卢允险些眼前一黑,得,合着他老板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 处理完债款那一点小事后,季容就乘坐当夜的航班回了B市。傍晚时落地,他没先回自己家,而是要先去解决另一件大事——今天还是景行的二十七岁生日,于情于理他都要赶过去给这位发小庆祝。景家坐落在二环内的一处四合院,打车到了地方,推门进屋见众人都还没上桌。季容环视一圈儿,今年和往年相比并无不同,景行不爱吵闹喜清净,生日宴也从不大张旗鼓,只同家里人一起过,也没邀请其他好友。季容算是个特例,景行明面儿上当然不会说为什么每年还要顺手邀请一下季容,但季容自己心里清楚,他知道这是他们一家也把他当自家人了。 在景家,季容向来跟在自家时一样自如,毕竟上初中前一半时间都是在这儿过的,他熟稔地向众人打了招呼。景行坐在沙发上,挥挥手就算是回应。季容走过去坐到景行旁边,见景延抱着一台ps5,玩得几近旁若无人,只能见缝插针地喊了声“容哥”,即使这样被操控的角色还是因为各类原因死了一次又一次。 季容觉得此类场景颇为眼熟,他和沈卿安有时会在晚上一起打游戏,每次不出半小时,季容就会死得莫名其妙,一次两次尚可接受,七次八次之后季容便失去了耐心,这时候他就会耍赖般地央求沈卿安帮他通关。沈卿安难免面露嫌弃神色,手上却把人揽在怀里,认命地接过游戏机。季容表面乖乖巧巧,实际并不老实,隔一小会儿便要在沈卿安脸上亲一下,还要拖长尾音问,宝宝怎么这么聪明呀? “这个很简单的,要我教你吗?”沈卿安说。 季容小幅度地调整一下窝着的姿势,看着对方垂下来的浓长睫毛:“不想学。” “那好吧,”沈卿安把游戏进度存档,轻轻拍了拍季容的屁股,“我们去睡觉。” 说睡觉还真的就只是睡觉,不含任何歧义,更没有季容想象中的那个意思。 因为最近沈卿安异常疲惫,需要好好休息。 * 其实季容每次一来,最高兴的反倒是景行他爸,景林辉。态度一改平时面对自家孩子时的不怒自威,和煦热情得仿佛季容才是他亲生儿子,至于景行景延暂时都要靠边站。景林辉此人五十有三,最大爱好是空闲时间小酌几杯,还不爱一个人闷头喝,嫌没劲儿,总想找个人陪他。因此,景林辉平时也有意训练俩儿子的酒量,只可惜兄弟二人在这方面出奇地一致,十度以上的酒必定一杯倒。季容是这几位年轻人里,唯一能陪他喝酒的人。只喝酒还不算完,季容还擅长说些俏皮话,一开口就能把老头儿哄得高高兴兴。景林辉总觉得这孩子长得好,嘴又这么甜,整天能说会道的,活该讨人喜欢。 今天景林辉特意从家中酒窖里取出一瓶陈酿,五十三度,香飘十里,酒体也丰满醇厚。但别管什么酒,景行景延注定无福消受,这俩人只能喝一个杯底的量。景林辉为季容多倒了些,季容接过酒杯笑道:“叔,最近又剪头发啦?看起来特精神。” 景林辉不仅剪了头,还焗了油,自己瞧上去起码年轻七八岁,被人这么一夸更是喜上眉梢,顺势摆出一副要敞开唠的架势,率先挑起话头。刚巧季容近日里也心烦意乱得很,正愁诉苦没人搭腔呢,便和景林辉你来我往地聊起了天。不知怎的季容说到季铭义开始催他结婚,言语间隐含埋怨意味,景林辉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才笑着开口:“你才多大,早着呢,老季着什么急。” 闻言,季容自嘲地笑笑:“再过一个多月我也二十七了,哪还是小孩。” “你自己对这事怎么看?” “我……说不上来,”季容摇摇头,艰难道:“有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叔你现在还会问我怎么看,我爸才不在乎这个,我怎么看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 季容又说:“他想让我和邹振庭的女儿订婚。” 景林辉顿了顿,沉默许久。 对于季铭义,景林辉了解更甚。季铭义其人相处起来随和幽默,实际上极有野心,内里憋着一股狠劲儿,时时刻刻想要不断地往上爬。和现在的光鲜截然相反,季铭义早年出身于西南山区,家境清寒,靠着学习刻苦和脑子聪明考取当年高考的省状元,在B市H大里与陆雪彦结识。当时陆家在B市风头无两,陆雪彦又是独女,其身份地位可见一斑。其他人嘴上不予置评,私底下却心知肚明,季铭义跨越阶级百分之九十要靠他老婆,往直白里说,充其量算个赘婿,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直到再后来陆雪彦坠楼自杀,季铭义并未续弦,这段婚姻便更添几分耐人寻味的色彩。 季铭义当下给季容安排这么一出,堪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酒过三巡,二人皆隐隐显露醉态,景林辉将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深深地叹一口气:“季容,叔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刚才问你什么看法其实也是想说,这种事根本没办法将就的,我们一家都更希望你能找个真正喜欢的人过日子。” 季容有一阵子没沾酒,猛然灌下去好几杯度数这么高的,一时间头有些发昏,但还是听见了景林辉的这句话,也知道是为他好。听见“喜欢的人”四个字,整颗心脏就像被细小的针反反复复地扎,痛感细细密密,难以忽视,也并不鲜明。 “我没什么喜欢的人,季铭义怎么安排无所谓。”季容语气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 半晌后,他低下头去,无措地咬咬下唇,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是说:“谢谢叔。” * 一场家宴结束,已临近晚九点,季容刚要帮忙一起收拾餐桌,就被景林辉打发去了客厅:“你还是和年轻人一起玩儿去吧。” 季容便瘫回沙发上,问景行:“一会儿还有什么安排?” “方巍在塔希提开了个局,”景行说,“……我不太想去。” 塔希提同样是罗骏名下的一所欢场,命名来源于一座南半球岛屿,更是因为产自那座岛上的塔希提黑珍珠。这家会所打出的名号也同它的名字一样,像嵌在B市的一颗黑珍珠,永远熠熠生光。 景延突然探出头:“哎,我想去!我已经成年了——” 景行什么话都没说,仅仅只用一个眼神一扫,景延便噤了声,悻悻然地缩回头,重新抓起ps5,小声嘟囔道:“不去就不去嘛……” “去也没什么,人家好歹也是想给你庆生嘛,”季容揉揉额头,开口对景行说:“你就当赏个脸呗,我陪你去。” 季容又看向景延,含醉一笑:“你以后要是想去直接跟我说,我带你去啊。” 景行不情不愿地在群里应答一声,而后反问季容:“不是我说,你怎么不回家?最近家里不是有人等了么?”他还记得季容曾经无意中提过一次,他和沈卿安在同居。 可是他并未等来任何回复,更捉摸不透自己这位发小整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权当季容在耍酒疯。 第36章 阮斋 阮斋坐在副驾驶位上,随手撕开奶糖包装纸,将糖球丢进嘴里。他这人吃糖爱嚼不爱含,边吃还要边含混不清地朝旁边的卢允吼:“我最近休假你晓得不!” “嗯。”卢允淡淡瞥阮斋一眼,打开一半车窗,散了散车中烟味,又说:“这不是觉得你靠得住么。” 这话并没让阮斋心里好受多少,心情还是和一小时前一样郁闷。他作为罗骏的私人医生,既没社保也没五险一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能休息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只凑出最后一个“五”,但最近正赶上罗骏不忙,大发善心地给阮斋批了五天假期。阮斋心里一琢磨,这是把未来一年份的都给透支完了。 卢允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住处里收拾行李。 阮斋觉得自己需要为这五天做一下详尽周密的安排,正准备一会儿前往一早预定好的城郊私汤温泉,下一步做什么尚未想好,紧接着就听见一阵火急火燎的敲门声。他慢吞吞地放下手中叠好的衣物,走过去掀开猫眼。 卢允在门外简短道:“帮忙掳个人。” 阮斋登时心中警铃大作:“什么人?” “老板想见的一个小孩儿,我跟你提过,不棘手。” 卢允有求于人的次数并不多,阮斋思索再三,还是不情不愿地为卢允开了门,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拾掇到半路的行李箱就这么在客厅中央被搁置,阮斋拎上另一只工具箱,想了想又折身到茶几处,抓起一把Chiappa犀牛左轮,一并塞了进去。 卢允注意到阮斋这一动作,善意地出声提醒:“其实用不着。” “以防万一。”他笑嘻嘻地回道。 至于目标是什么人,阮斋隐隐约约有个大致印象,好像是位高中生,或是大学生。其实阮斋不太在乎,就是没想明白罗骏怎么突然开始对高中生大学生产生兴趣。卢允说不棘手,这点他倒是信,因为更棘手的角色卢允根本不会请他帮忙。 如果放在平时也没什么,可一旦占用了假期,即便是芝麻大点的事儿立刻变得不可饶恕起来。阮斋心里不爽,成心也不想让卢允好受,一路上连抽四根烟,浓郁烟味溢满整间车厢,一时间呛人得要命。 汽车驶向一片陌生的居民区,最终看似随意地停在路边。卢允耐心地解释,目标对象每周二四六会在这小区给一位高中生补习数学,晚十一点半下课。 阮斋哼哼一声以示自己了解了,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的深蓝夜幕,手上没闲着,从中央扶手的储物盒里抓出一大把糖,一颗一颗往嘴里丢。 卢允见阮斋有在听自己说话,继续一板一眼地补充:“三级微风横风,风速约四米每秒,需酌情修正风偏。目标对象为身高187-188公分、体重64千克的成年男性,无吸毒酗酒习惯,精神状态及行为正常,无既往病史,无麻醉耐受过敏情况,无需进行补充射击。” “冇问题啦。” 过了一会儿,阮斋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车里怎么糖这么多?” “给你准备的。” 这回这一句话倒是挺管用。阮斋嚼糖的动作一顿,感觉火气比方才淡下去那么一点点,嘴上却偏要说:“咳、你占我假期打算怎么补偿我?” 卢允忽然想起这人刚才在屋里只穿着件浴袍,把叠好的衣物一件件放进地上摊开的行李箱中,连腰带没系紧也不知道。他想了想:“这样吧,等忙完这一阵,我陪你一起泡温泉。” 阮斋挑眉:“那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再多陪我几天。” “可以。”卢允准许下来。 “好,成交。”阮斋满意地笑笑,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支BMQ匕首麻醉枪。 * 罗骏名下的私人会所,最出名的有三家,分别是蜂巢、塔希提、白雀,各自占据B市西北、西南、东南三角,彼此间看似互相独立,实则又呈包围装织成一张暗网。其中蜂巢最乱;塔希提相对而言更“清白”,装潢在三家中也最雅致,因此几年里吸引不少明星和富商常选择在此消费;白雀夹在其中较为平庸,境地不上不下,稍显逊色。 方巍今晚为景行设的局,就在塔希提。 景行本就不太好意思拒绝别人,加上季容刚才那句“我陪你去”,现在是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没法不赴约。他转头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季容,即使季容酒量确实不错,景行也明显察觉出这人已经醉了。 今天季容在醉酒之后反而比平时还要安静,这会儿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的花纹望得正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景行去车库随意地取了一辆车开出来,又帮醉汉系好安全带,期间季容还是不发一语,倒让景行觉得不大习惯,于是没话找话地随意问:“你跟小孩儿闹矛盾了?” “没有,”季容小声说:“我跟他哪能有什么矛盾,他好像根本不会生气的。” 车停在会所地下二层,两人乘坐电梯上楼,季容这才得知方巍提前分别为每个人开好了套间,他便索性直接向对方要来房卡,回房间休息去了。 睡意酝酿得缓慢,还没等酿出个所以然,门口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个人。 季容险些吓得一激灵,立即从床上直起身子:“谁?” 人离得更近,解释着:“是方爷叫我来的。” “方巍?” 对方点点头:“他给了我一张房卡,就是这间。” 季容沉默半晌,揉揉额角,莫名有些头大。他问:“你叫什么?” “祁天。” 名字听起来还有点耳熟,季容又看了看旁边这人的脸,才想起来到底是谁。 祁天算得上近几个月小有名气的流量演员,在一部小成本古装网剧里饰演男二,没想到因为造型扮相不错,小火了一次。营销号通稿也买得异常频繁,口径一致,认为祁天个人气质又清冷又出尘(八成是剧里滤镜太惨白的缘故),哪怕在娱乐圈里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眼下这么一看,长相的确不错,不然也扛不住刁钻的摄像镜头。瓜子脸高鼻梁,眉清目秀,四肢修长,和他曾经的床伴倒是差不多,看得出来方巍挑人时还特意留心了一下,一时间季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他对外面这些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家里住着的那位已经足够出挑。 这方巍模样不错归不错,只是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季容依旧能看出对方脸上敷着的一层白粉。 真美人何必饰脂粉呢,季容想。 但不知道为什么,季容也没着急立刻拒绝祁天,先开口道:“要不……你先卸个妆?” 祁天一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转身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洗脸。回到床边后,他先熟练地把自己剥得一干二净,露出翘臀窄腰,然后试探性地凑上前,想要亲吻季容的嘴唇。 季容将头一偏,吻便只落到下颌角处。 “你以前跟谁睡过?”季容忽然无缘无故地问。 祁天如实回答:“制片人、导演、台长。” 季容又问:“你和他们也会接吻么?” “肯定不会啊,挨几顿操就完事,”祁天噗嗤笑了一声,见这人看上去挺好说话,直言道:“哎要不我和你说实话吧,我就是看你长得好看,亲一下也不亏。” 听完这句实话,季容勾唇笑笑,说:“那我也想亲更好看的人啊。” 他又想起沈卿安。沈卿安嘴唇柔软,吻技生疏,总显得有些笨拙,却又过分性感。 那他和沈卿安现在算什么?炮友?不太准确,毕竟炮也没打过几回。男友?算不算好像也说不清。 不管是什么关系,这会儿他看着祁天扭着细腰把几根沾满润滑油的手指往穴里送,脑子里只能想起沈卿安。 祁天深深地抽送几次,自觉已经扩张得差不多,刚要主动地坐上来,突然间却被按住了肩膀。 “算了,你下去吧,”季容说:“我不想做。” * 蜂巢顶层套房的其中一间屋子,曾经被阮斋改造成了临时病房。对沈卿安使用麻醉枪后,卢允和他便把沈卿安先送来了这里,暂时由阮斋照看。 其实阮斋方才使用的麻醉剂量只会让人沉睡两小时左右,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沈卿安还没有醒。 这期间里阮斋也不急,先慢条斯理地沏好一壶茶,为自己换了身衣服,才重新坐回床边。阮斋借着屋内灯光,仔仔细细地端详沈卿安半晌,与此同时在心里很没营养地想,脸蛋儿倒是真挺不错,被人惦记上也不奇怪。除此之外,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无所事事,他把自己的手掌放在这男生脸边比量了一下,又得出个相当无聊的结论,这男生还真是巴掌脸。 卢允开车回来时隐约提过几句老板想见这男生的原因,阮斋当时听得一知半解,还有些纳闷儿——就算这高中生(或是大学生)和老板的老相好颇有几分相似,但仅仅只是这样的话,罗骏完全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直到半小时前,有人敲响房间的门,送来一个盒子。 阮斋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支药剂。 他认出这是罗骏几星期前接手的一批新药,尚未开始在地下流通,代号C.H,具有一定成瘾性和致幻性,服用者会在一定时间内维持稳定的亢奋状态,也会相应导致人变得狂躁易怒。 那时阮斋才彻底明白罗骏到底什么意思。 罗骏暂时对沈卿安青眼有加,想让沈卿安在他手下的场子里工作,是因为他像辛凝。只是罗骏不会白白地做出一桩亏本买卖,他更想看看这人到底值不值得。 而沈卿安这样一位年轻、健康的成年男性,正是绝佳的试验样本。 阮斋断定罗骏不会真正让沈卿安受到生理伤害,所谓的试药仅仅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却足以让涉世未深的学生感到惊恐,从而变得乖顺。 他看着还在昏迷中的沈卿安,不禁小声道:“你好像惹上大麻烦了啊……” 寂静的房屋里,阮斋没有等来任何回应,躺在床上的男生仍和几小时前一样,沉默、平和、脆弱。他忽然觉得自己自言自语的行为很像自讨没趣,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针头刺入对方的静脉中。 * 沈卿安足足沉睡了五个小时,刚好和他平时每日的睡眠时间相同。长期以来的疲惫与心力交瘁让他在相同剂量下比其他人昏睡得更久。 意识是慢慢恢复的,但也仅仅只有三成清醒,混混沌沌浑浑噩噩,仿佛脑子被放在温水里煮,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缓缓地用余光扫视四周,注意到自己身处于一间异常陌生的房间,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看样子有点像在酒店,还有点像病房。神经一瞬间紧绷起来,可是麻醉剂的药劲尚未褪净,他暂时无法做到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去思考。 沈卿安发现自己衣物完好,只是微微发皱,身上既没有绳索捆绑,也没有胶带封口,身体除去疲软异常以外,没有其他不适感。但也许只是对方确信他的存在不会构成任何威胁,就像待宰羔羊一样可控。 令沈卿安自己颇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多少慌乱情绪,或许是目前的安全状态给了他少许安定感。即使冒出不少相当坏的猜测,像什么拐卖人口贩卖器官人体实验通通在脑子里过了个遍,要说就这么认命肯定不可能,但同时他也无力地认清了另一件事——一旦那些猜测的事情真的发生,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确想不出太多办法来应对。 “你醒了?” 一道声音骤然传来,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一人从隔间走出来,发现沈卿安已经恢复神志,自然而然地重新坐回到床边。 沈卿安抬眼望向来者,这位男子身着一身暗红色纹付羽织袴,也艳也雅,宛如一株正欲绽放的石蒜花,乌黑柔亮的长发被绾起,束成简单的坠马髻,斜插一支发簪,被雕琢成山桃花的形状。 诡异瑰丽,像画本上的艳鬼。 男子唇边含笑,注视着沈卿安的眼睛。 阮斋长了一双丹凤眼,又画上红色眼线,显得更加细长上挑。他是单眼皮,薄薄一层眼皮下隐隐可见淡青血管。 沈卿安又莫名地想起,季容也是同样的眼型。 只不过和阮斋略有不同,季容是窄双。但不可否认的是,二者无论哪种都极为美观——丹凤眼的确很有韵味,沈卿安想。 * 阮斋注意到床上躺着的人慢慢地睁开眼睛,平静地与他对视后,接着就没了下一步动作,也一声不吭。 他觉得这会儿该说点什么——至少也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虽然我们老板确确实实想对你做点什么,但我真的一点恶意都没有,天地良心!所以阮斋干巴巴地挤出了第一句话:“你……别害怕。” 床上那人仍旧只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一句话存疑。 阮斋又说:“你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就想起刚才给人注射的半管C.H,不由得有些心虚。 对方还是没有回话。 “那要不这样,我做个自我介绍?”阮斋眯起眼睛笑了笑,开口道:“我叫阮斋,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的本名,岡野清司。” 那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嗓音虚弱而又发哑:“……おかのきよし?” “对,你还会说日语吗?”阮斋站起身,为沈卿安倒了一杯水,“喝点儿吧,润润嗓子。” “会一点。”沈卿安接过水杯,竟突然想起上次在Lilian地下酒吧,他误打误撞地喝下季容给他加过料的那一杯酒。那件事怎么说都算得上一个教训,这回沈卿安没敢再喝,把水杯放回床头柜上,转头问阮斋:“你们是谁?” 阮斋没有着急作答。 沈卿安看见宽大衣袖下阮斋露出的素白手臂,如同月下霜、檐上雪,阮斋轻轻地撩起一缕头发,用簪子重新固定好,对沈卿安笑着说:“现在带你去见我们老板,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第37章 第一 让祁天离开之后,季容短暂地休息了片刻,但睡得并不踏实,连着做了两三个混乱的梦。在梦里沈卿安对他的态度异常冰冷,几乎让他以为自己遇见的只是一个和沈卿安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那位沈卿安不会对他笑、无数次地拒绝拥抱接吻和牵手,有意地回避和疏远自己。在季容梦快醒的时候,梦里的沈卿安对他说:别再来打扰我。 生硬语气硌得人心里难受,后来季容索性从床上走下来,将窗帘拉开几厘米的缝隙,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得透亮,然后坐到一旁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抽起了烟。 毫无疑问,这个梦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但他又说不上来让人烦躁的点究竟在哪里。 毕竟只是个梦啊,沈卿安怎么会真的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季容拿起手机,翻了翻他和沈卿安的聊天记录,他们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沈卿安问他周末去做什么了,他谎称去出差,再往上翻则是沈卿安的一些叮嘱,耐心又细致地提醒他按时吃饭、注意休息,偶尔掺杂几条语音,季容点开听了听,还是一把熟悉的清亮嗓音,喊他绒绒。 其实他以前根本不喜欢绒绒这个称呼,尤其不熟的人这么叫他只觉得又烦又幼稚,直到后来沈卿安也跟着这么叫,他才觉得还挺可爱。此外,这几个月里他还摸出了一个小规律,如果沈卿安肯叫他绒绒,那代表沈卿安心情还不错,如果是直呼其名的话,则代表沈卿安不太开心。 这时候季容才感觉好受一点,他再次想,这才对,沈卿安不开心的时候顶多是这种程度而已,第二天仍然会在上早课之前将早餐准备好,怎么会真的用梦里那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本来刚才和祁天的小插曲就令季容感到不大愉快——如果放在以前,他完全没有拒绝祁天的理由,甚至在刚才祁天向他发出邀请的时候,有一瞬间季容是想答应下来的。对于纾解性欲这类事情,季容一向看得很开,只要双方相互看得顺眼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他想,祁天长得挺好,床上又放得开,那和他今晚玩一玩好像也没什么? 祁天听见“我不想做”时,一瞬间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季容:“我操,我他妈还硬着呢!” 季容直接说:“你把你卡号留一下吧。” 他向那张卡里转账了五十万。 * 彻底天亮之后,也来不及认真地洗漱一下,几乎只是用清水抹了几下脸,季容就回了和沈卿安同居的那个家,这回依旧厚着脸皮蹭景行的车。景行一直把车开到楼下,季容便顺口一问,要不要上去坐坐?问完才意识到沈卿安这时候应该还在家里睡觉,他怕打扰到沈卿安。然而话已经问出去了——好在他和景行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开弓尚有回头箭,还能立刻改口:“家里有人呢,送到门口得了。” 景行一听这话简直懒得搭理他,同时在心里啧啧称奇,这头正被季铭义催着婚,那头倒是不耽误把小男朋友接到家里住。 两人就在门口又寒暄几句,最后季容忽然对景行说:“生日快乐。” “生日都过去了,”景行哑然失笑,“而且你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怎么又说一遍?” “没什么,就是想感慨一句,”季容也跟着笑笑,张开手臂,“来吧,抱一下。” 突如其来的煽情也算是自己这发小二十来年的一个习惯,景行早就习以为常,很配合地同季容拥抱,听见季容用很低的声音对他说:“这世界上真正对我好的人其实没几个,你能排第二。” “哦,屈居亚军也行吧,那第一是谁啊?”景行问。 第一是沈卿安,但季容没好意思对景行说。 还没等季容松开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充满错愕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这嗓音实在过分耳熟,季容敢肯定自己绝对不会听错,更何况几小时前他还连着听了那么多条语音。 至于这道声音的主人,刚刚还在他心里出场过。当时他还在想,这人在真正对他好的那几人里能排第一。 景行倒是先一步比季容反应过来,因为他想起了一件更为久远并且格外不堪回首的事。几个月前在夜莎歌厅,季容对他说,陪我演场戏,你快非礼我,动作粗鲁一点! 操……怎么这会儿还能记这么清楚!景行痛苦地继续回忆着,那时候他为了帮兄弟追人,被迫扮演季容分手不顺还要一哭二闹的前男友。 不知道季容还记不记得这茬。 看样子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因为景行明显感受到季容身体一僵,一动不动。直觉告诉他这时不该在此地久留,脚底抹油开溜才是上策,既然这烂摊子是季容一手策划一手挑起的,那还是留给季容自己收拾比较妥当。他先前陪演已经做出不小牺牲,仁至义尽,哪还有继续帮人擦屁股的道理! 于是景行当即放开季容,佯装礼貌而又冷静地冲季容笑了笑:“那啥,兄弟我就先告辞了哈。”说完转身就走,一点都没拖泥带水。 只留下季容面呈菜色,费力地试图组织语言解释:“呃、其实那人是我发小,也是景延的哥哥……根本不是我前男友,我俩之间也清清白白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 季容:“那天就是……” 就是骗你的。 可这句话到底也没忍心说出来。 * 沈卿安听了季容味同嚼蜡般的解释,一直不作声。即便季容不说完那半句话,沈卿安在心里补全。他莫名地心里有些发凉,发生那件事时他和季容不过在公车上见面过几次,季容便已经把关于他的一切查得一清二楚,利用别人一起作戏骗取他的同情,那天晚上季容把他领回家,也不难想象季容真正想做什么。 只是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 而昨晚遇到的那些人让沈卿安真正意识到……他无从知晓的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多。 季容抬起头向沈卿安的方向看去,心中同样塞满不少疑惑,现在是清晨六点钟左右,又在周末,沈卿安又是干什么去了?季容知道沈卿安有晨跑的习惯,但沈卿安现在既没穿运动服运动鞋,衣服还微微发皱,横竖也不是刚运动过的样子。为了岔开话题,季容放软声音问他:“你去哪里了啊?” 没想到沈卿安突然靠近,用拇指狠狠地蹭掉季容下颌处的唇印痕迹,开口道:“季容,这话该我问你,你才应该好好地回答一下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不对,是好好地编撰一下才更对吧?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会笨到被你耍得团团转,为什么还要骗我?” * 季容完全没想到他会收到这么多突如其来的质问。 有些许发愣的同时,他又觉得此刻的沈卿安和以往相比颇为反常。 这样直白而生硬的语气令季容感到抵触,季容认为自己没有向沈卿安交代行程的义务。或者说,他们的关系不仅没必要、他也在尽力避免走到那一步。所以季容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意扩大不满。他轻轻地握住沈卿安停留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包裹进自己掌心里,动作温柔小意,嘴上却说:“沈卿安,至于吗。” 季容用另一只手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先走了进去。同时沈卿安也将手抽出来,摆明了不吃那一套,他跟着季容走进屋里,语气仍旧冷淡:“至于。” 当然并非真的冷、真的淡,因为季容注意到沈卿安那双如湖面般清透漂亮的眼睛又一次变得湿漉漉,有什么东西好像下一秒就会淌出来。 沈卿安执拗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昨晚是去陪朋友过生日,挺多人一起喝了点酒……没乱来,真的。”季容唯独见不得沈卿安这副表情,一旦沈卿安这样,他就完完全全拿人没办法,这才又解释一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希望沈卿安不要过分置气,更不愿意总看到沈卿安红着眼睛,在二人剩余的相处时间里,他想让双方留下的回忆都更愉快一些。 想归想,这样的念头却时常被另一种想法压下去。 沈卿安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红过眼眶,却哪回也没真掉过眼泪。 要是见他真哭一次、流一回眼泪…… 还是算了。 季容没忍心去想。 不舍得。 半晌过后,季容安抚性地揉揉沈卿安的头发,又开了口:“宝贝对不起,是我的错,别闹了好不好?” 但在沈卿安听来,这句话比起安慰更像是敷衍,类似于家长哄骗幼稚的晚辈。他又一次地感到十分累,对自己和季容的这段关系感到异常疲惫,这时比起连续追问后得到一个答案,他更想听听季容到底把他当什么。可沈卿安还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勇气去听,只好选择沉默。 季容以为沈卿安还在生气,语气比方才更加认真:“别生气了沈卿安,我不想看你生气。” “好,我知道了,”沈卿安说着,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刚才有点失态,也不识趣,抱歉啊,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卿安却当作没有听见,如同刚才的一切闹剧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转身走去厨房,没过多久端出一杯煮好的解酒茶,轻轻地放在餐桌上。季容仍然伫立在客厅中,一动没动,连外套也没顾得上脱,头还不合时宜地痛起来,简直没眼力劲儿到极点,也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沈卿安说的那句话。 “你不是喝酒了么,把这个喝掉会好一点。”沈卿安出声提醒着。 季容沉默许久,才端起茶杯,几乎一饮而尽。刚泡好的茶极烫口,任凭口腔被烫得发痛,估计还会破皮、溃疡,他好像也没那么在意。喝完茶后,季容去了浴室,脱掉沾满一身酒气的衣服,随手丢进脏衣篮里。全脱干净泡进浴缸时,才想起来自己没拿要换的衣物。不过也算不上什么问题,他想着等洗完再说,在一池热水里缓缓闭上眼睛,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相当沉,简直像是昏睡过去,直到水温由热变得冰冷,迷迷朦朦间,他是被人叫醒的。 浓长睫毛扑扇几下,季容睁开眼,见沈卿安站在浴缸边,整张脸黑得要命。 在外面喝醉也不回来、和别人在家门口搂搂抱抱、直接喝滚烫的茶、现在又在冷水里泡着么久…… 到底是谁在闹啊? 沈卿安额上青筋直跳,刚刚好不容易伪装出的一点心平气和顷刻间烟消云散,恶声恶气地问:“你又想感冒?” 季容自知理亏,看向沈卿安的眼神就变得可怜巴巴起来,还小幅度地拽了拽沈卿安的衣袖:“那么凶干嘛,可不可以帮我拿一件浴袍?” 沈卿安没有依言照做,而是反手拽住对方那截手臂,低下头咬住季容的嘴唇。 确实是在咬人。唇舌温热,牙齿锋利,毫无怜惜地再次惩罚着季容被热茶烫破皮的口腔内壁与舌头,乖戾凶狠。 细密血珠渐渐渗出,又很快被人舔去,一股微弱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季容也不清楚沈卿安亲了他多久,不对,咬了他多久,沈卿安放开他时,嘴唇完全变得麻麻的。他晃神许久,定定地望向沈卿安,沈卿安一句话不说,仍是冷着一张脸,竟打算直接把季容从浴缸里抱起来。 这一举动吓得季容当时精神起来,大惊失色道:“哎,我身上湿着呢!”季容喊他放手,接连挣扎好几次,可惜未果。 沈卿安:“那你先出来,我帮你擦。” “还、还是我自己来吧。” 沈卿安乜斜他一眼,估计是想说少废话。 “行,你想怎么着都行……”季容拿沈卿安没了辙,乖乖闭上嘴,任由沈卿安将自己身上水珠细致地擦净,然后被抱到卧室床上。他只感到五味杂陈,心里过意不去,总想用其他什么方式弥补:“沈卿安,你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就说。” 房子?车?钱?其实季容心里清楚得很,沈卿安根本就不会提这些要求,可他此时此刻还是近乎狼狈地期冀着,沈卿安能趁早多从他这里索取什么。 “你抱抱我吧。”沈卿安说,语气很郑重。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你抱抱我吧。” 忽然之间,季容抬起手,按住了眼睛。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抖。 笨小孩果然还是很笨。 如果沈卿安以后遇到的人都能好好地照顾爱护他这份天真就好了。 “好好好,抱抱。”季容对沈卿安笑了笑,但他猜测这个笑一定比痛哭流涕还要丑上十倍。他把沈卿安揽进怀里,让沈卿安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与此同时,听到沈卿安轻声说:“季容,既然别人都没有我好,你为什么不试着爱一爱我?” 沈卿安,不要用这个字。 我不敢。 我也做不到。 * 季容对沈卿安说,可不可以再让我睡一会儿。 沈卿安便给季容盖好被子,没再多说什么。然后他回到另一间卧室,脱下身上被水沾湿的衣服。 只是他在换下衣服时,突然注意到手臂处无缘无故多出的一个针孔。他皮肤薄,小孔周围有一圈淡淡的淤青。针孔位置和以往采血时针扎的位置不大相同。更像是注射过什么后留下的痕迹。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从这只手臂上隐约传来的酸软无力感,但更怪异的是,他竟一点也不厌恶这种感觉,反而觉得很舒服,接近于大脑皮层极度兴奋时的状态。 沈卿安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里,脑海中又回想起刚才在蜂巢发生的事,皱了皱眉。 第38章 罗骏 沈卿安的思绪回到几小时之前。 在麻醉剂的药效几乎褪尽后,自称阮斋的男人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现在带你去见我们老板,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冷汗顺着脊背缓慢滑落,沈卿安松开刚刚一瞬间被他抓皱的被单,盯向阮斋的目光仍然充满警惕与防备。可是他现在除了跟着阮斋去见对方口中的“老板”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就连自己此刻身处什么地方、这些人什么来头都一无所知,别说跑不掉,就算真的被他逮到机会可以撒腿开溜,以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别人想截胡一截一个准——他虽然自认有点运动天赋,可运动和干架是他妈一回事吗?况且已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用过一次麻醉枪,别人随时能补上第二枪第三枪,把他戳成筛子他也没处说理去,他刚刚醒来时谢天谢地身体完好无损内脏健全,那下次醒来呢? 落入这样一个陌生地盘,和被捕猎网套牢的猎物别无二致。 无知的猎物会是什么下场? 他想,还不是全要看猎人想怎么处置。 而怎么操控猎人的心情……或许他还更擅长一些。 沈卿安跟在阮斋身后走出房间,注视着阮斋乌黑发丝与暗红衣领间的那截白皙脖颈,莫名想到江户时代艳绝天下的花魁。屋外则是一条长走廊,但并不窄,两侧皆是一间间包厢,整层楼的布局与寻常酒店无异,在装修上花去不少心思,呈巴洛克风格,大量鎏金色建筑物与饰品在昏暗灯光下流光溢彩,异常耀目,空气中似有冷香弥漫,并非刺鼻呛人的廉价空气香薰,细细嗅来竟只觉沁人心脾。 “这里是‘蜂巢’。”阮斋忽然间回过头,对沈卿安说。 * 蜂巢,沈卿安隐约觉得他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应该是从同学口中得知的。他平时不爱玩不爱闹不爱和人有过多交流,更不喜欢同其他人一起消磨空闲时间(季容除外),因此他对B市的各类场所与有趣去处的了解几乎全部为道听途说。沈卿安只知道,蜂巢是B市最负盛名的娱乐会所,每位客人每次入场的最低消费至少六位数起步,如果再往深里想也不难猜到,任何一家所谓的娱乐会所,归根结底都可以用四个字概括。 卖淫,卖粉。 阮斋再次开口:“你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么?” 沈卿安随口答道:“因为它的金黄色色调?” 阮斋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笑着摇摇头,然后将沈卿安引至一处落地窗前,示意他向外看。沈卿安便向窗外望去,此时正逢晨光熹微,天光仿佛从厚重云层里乍泄而出,慷慨至极并毫无保留地洒向逐渐苏醒的城市。 “蜂巢顶层是整座城市最适合赏景的地方,夜里还要更漂亮,每个人向窗外看的时候,都会幻想自己是B市最有权力的人。蜂巢的名字来源于‘蜂巢式社会’——没有很多权力和资源,只能靠自身努力获得发展机会。所以说,有时候你以为你是上位者、是权力中心,但其实你只是整个巨型蜂巢里微不足道的一员,总有更高阶级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碾进泥里,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力。”阮斋站到沈卿安旁边,轻声说。 沈卿安敏锐地察觉出阮斋似乎意有所指,话里有话。 但他并不介意阮斋这么说。 他重新望着脚下这座城市,地面上的一切微缩成黑点般大小,变得相当微不足道。 确实。沈卿安在心里说。 仿佛一天份的正经话份额已经被用光一样,没等沈卿安说什么,阮斋又开始插科打诨起来:“哎呀,你看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嘛,就一给老板打黑工的,整天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沈卿安觉得有些好笑,这位下手稳准狠的黑心医生说话倒是不怎么着调,他侧过头问:“你们老板也和你一个性格么?” “那怎么能一样呢?”阮斋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音,“他好无趣的,他那位私人助理也好无趣好无趣。” 待二人走到走廊尽头时,沈卿安注意到那里已经站了一位男人。男人身量稍矮于他,深色西装得体考究,五官端正,高挺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 卢允刚刚结束一段通话,转过头看见阮斋与沈卿安向他走来,于是自然而然地对来者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 “你好,我是卢允,罗骏先生的助理。”卢允向沈卿安伸出右手,说:“抱歉之前让沈先生受惊了,接下来和我来吧。” 怎么见你们这位罗老板比古代妃子给皇上侍寝前的准备工作还繁琐?沈卿安眼皮一掀,耐着性子也伸出手同卢允握了握。 卢允带沈卿安坐电梯至蜂巢地下停车场,负三层仅供罗骏一人使用,沈卿安几乎是被押送至一辆车前,没上车牌,周围站了三位穿着与卢允相似的人。卢允为沈卿安拉开后座车门,“请。” 车上坐着的人便是罗骏。 沈卿安当然能感觉得到——这人随意地靠着椅背,单手夹雪茄,双腿微微岔开,西裤线条笔直利落,皮鞋一尘不染。还长一张立体英俊的脸,肤色偏深,那双极深邃的眼睛投射而来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视着他,侵略气息十足。 离罗骏愈近,雪茄香气便愈浓。 沈卿安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一些。 * 忽然间,罗骏捏住沈卿安的下巴,力度不轻不重,却令人挣脱不开。那只手接着向下移,攥住他的脖颈,少年人的皮肤细腻光滑,触感极佳。罗骏手掌宽大,积着厚厚一层茧,随着他的缓缓摩挲,能感受到手掌下对方颈部动脉血管的跳动,和沈卿安小幅度的颤栗。 这个像辛凝的男孩在发抖。 罗骏接着用拇指按住沈卿安尖尖的喉结,这才开口说话,嗓音厚重沙哑:“别怕。” 见鬼,你倒是给我一个不用害怕的理由啊?沈卿安难以自抑地想,同时强迫自己与罗骏直视:“你想做什么?” “据我所知,令尊有一笔债款是你在替他偿还。” 舒立军那天将几百万的欠债一笔还清,罗骏和卢允一直感到蹊跷,他们一家人没有经济能力还钱,几乎全靠刚成年的儿子兼职打工,很显然这笔突如其来的钱出自他人之手,而沈卿安并不知情,仍然在继续那份兼职工作。虽说理解为沈卿安想赚些零花钱也不是没可能,但据卢允搜查到的资料来看,沈卿安前期一直以学业为重,在舒立军欠债后才开始打第一份工。 所以罗骏敢笃定,沈卿安并不知道其实债款已经被人还清。 罗骏继续说:“但是你还不上。” 沈卿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来我的场子里工作?” 沈卿安心里一惊,他并没预想过罗骏会提出这种邀请。哪怕是个不长脑子的人这会儿也该看出眼前这人在B市经营着一条相当完整的黑色产业链,是位亲手建造酒池肉林的商纣王。但罗骏真正经营的恐怕也比他所想的只多不少。 同样,沈卿安也明白有些钱不该赚,有些东西也碰不得。 更不想干些亏心事。 现在的境地虽然艰难,但也并非无法忍受,可是如果就这么轻易地答应这个男人的“邀请”,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滑向另一种深渊。 “我……我拒绝。”沈卿安咬了咬嘴唇,却不再直视罗骏了。 罗骏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沈卿安的眼睛,不仅毫无愠怒之色,甚至笑了笑:“不答应么?卢允,送他回去。” 他递给沈卿安一张名片,语气玩味:“想反悔的话,随时打上面的号码。” 第39章 药 次日是周一,沈卿安与季容的生活各自恢复正常,一个照常上学一个照常上班,彼此间也没再发生过任何表面上的争吵,小心翼翼地共同维持一份平和,如履薄冰。谁都清楚冰下面暗流涌动。 只是沈卿安仍然感到一股异常强烈的不适感,这股不适源自他的身体。一切都出现在在他发现胳膊上那个莫名其妙的针孔后,前几小时里他很罕见地产生了兴奋感,长期以来他鲜少出现剧烈情绪波动,对喜和悲二种情绪的感触一直较常人钝上几分,而这回简直前所未有,不仅精神极度亢奋,更是通体舒畅,沈卿安一时甚至找不到可以类比的事例,这什么感觉,他想,范进中举大概也就这样?不过他应该无法感同身受同等喜悦,即使在他高考放榜那天知道自己考取了省状元,也并未感到有多么激动,因为这件事在他看来属于意料之内。再提这茬事多少显得乏味,还是换个类比吧,沈卿安继续想,要说真有哪次情绪失控,是第一次与季容做爱那一天,季容骑在他身上扭晃着腰,穴口被撑满,可怜小洞被操得软熟烂红,骚透了。 而那几小时给他带来的快感比那场性事还要直观,像上天当了回神仙,又像反反复复地溺水,总在快要淹死的一刻突然被救活。 后来过了一整夜这种感觉才渐渐平息下去,直到白天上课时都没出现任何感觉。中午下课后,沈卿安像往常一样多在教室里呆了一会儿,然后错开用餐高峰去食堂,在他刚刚放下书包占好座位后,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喊了声他的名字。 沈卿安回头一看,是景延。 怪不得当初觉得景延长得像谁,现在这么一看这兄弟二人长相上的相似之处确实不少。 有一阵子没看到这位小学弟了,景延染了栗棕发色,比黑发更俏皮,笑容和往常一样甜兮兮又富有感染力:“学长,和人一起来的还是自己呀?” “一个人。” “哦哦,那我和你拼桌!”景延把书包放到沈卿安对面的座位上,又问一句:“可以吗?” 沈卿安笑笑:“当然可以啊,这么客气干什么?”虽然心里对景延那位仅有两面之缘的哥仍然不爽,但他一直以来对景延都颇有好感,总觉得这男生像最近网络上特别火的玛尔济斯犬,很可爱。 景延看着沈卿安眼下青黑,问:“学长最近没休息好?” 何止是没休息好,简直是没休息。沈卿安点点头,骗他说是因为期末月复习才变得不成人样的。 两人随便找了处人少的窗口买饭,排队时,景延忽然故作神秘地问:“容哥生日快到了,你打算送什么?先悄悄告诉我呗,放心这份作业我肯定不抄,就单纯好奇。” 季容? “我不知道他生日在什么时候……”沈卿安顿了顿,才慢慢地说:“几月几号?” “一月二号,”景延瞪大眼睛,疑惑道:“你竟然不知道吗?不过我知道也是我哥跟我说的,但你不知道不正常啊。” “他没有告诉过我。”排队队伍行进得很快,到了沈卿安这里,他心不在焉地照着菜单随便说了个名字。沈卿安眼帘低垂,在心里想,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生日、他的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季容对未来的规划里,也从来没有过我。 可他自己却自作多情地想过好多,想和季容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安逸日子,希望以后和季容同居的房子不要像现在这个这么大,一百平出头住两个人刚刚好,他们可以一起去逛家居店挑挑选选,把每个屋子装饰得很温馨,还想同季容一起养一只小宠物,在阳台上种好多花花草草,虽然宠物和植物最后大概率都会变成他来照看打理,季容只负责耍耍赖撒撒娇就好,但他并不介意。房间可以小,卧室床一定要宽大,在闲着没事做的周末,可以任由季容抱着他在上面腻歪一整天、亲昵地接吻。 今天是十二月七号,离季容生日还有将近一个月,还来得及好好筹划一下,既然季容没有对他明说,那他就悄悄准备吧。 * 景延下午还有课,吃完饭便匆忙赶去了教室,沈卿安没什么要紧事,正准备去自习室看书。 这时是他又一次感受到身体异常。 先是一瞬间的心悸,心脏重重一跳,仿佛要脱离胸腔砸到地上,而后身上开始起细小的鸡皮疙瘩,四肢酸软无力,冷得发颤。正常行走变成最难以做到的事,迈一步要倾注十二分气力,沈卿安在校道上猛得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一位路过的女生见他神色有恙,好心问道:“同学,你没事吧?” 沈卿安想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却发现就连最简单的抬手他都做不到。 发痒,颤抖,冒汗。止不住。最后他记不清是怎么婉拒那位女生的关切问候,强拖着身体走向最近一栋教学楼的卫生间隔间,反手锁门后,一阵猛烈的呕吐感袭来,他先干呕,紧接着就吐得昏天黑地,到最后吐出的甚至是胃酸。沈卿安扯出大把纸巾,胡乱揉成一团去擦脸上的鼻涕、眼泪,整张脸也被弄脏,蹭得乱乱糟糟。 趁着身体比刚才舒缓片刻,他慢慢地把衣服袖子撸上去,露出针孔,皮肤上的淤青已经快要消退了,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这时他已经彻底意识到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逐渐在脑海里成型……不知道是因为药物还是脑子里的想法,沈卿安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罗骏递给他的名片、罗骏意味深长的笑,还有罗骏最后说的那句话。 “想反悔的话,随时打上面的号码。” 十一个数字,沈卿安却因为手抖和眩晕输入了不下几十次,电话竟很快被接通,他向罗骏用尽全力地吼:“我他妈操你祖宗,你让我吸毒?!” 不知道其他几个隔间没有人,就算有,沈卿安也顾不上那么多。理智被怒火一把烧干,清醒被痛楚碾成粉末,他还想问问罗骏,凭什么?他和任何人无冤无仇,凭什么?就凭他这条命够贱、没别人的命值钱吗? “注射过一次,”罗骏平静道:“纯度不高。” 静脉注射…… 和打吊针扎静脉血管一个道理类似,为了让药效淋漓尽致地发挥,瘾君子选择静脉注射也是为了将快感最大化,玩儿命一样。沈卿安用一侧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眼神直直钉住墙壁,既疯狂又冷静地想,怎么不直接给我开天窗啊? “……你想让我做什么?只是在你那里工作?” “或者陪我睡觉,”罗骏说:“自己选。” 沈卿安沉默许久。 “工作……可以。” “你现在在哪里?” “A大五区教学楼一楼。” 罗骏在那头低声一笑:“好,一会儿卢允会去接你。” 卢允来得很快,高效又娴熟,开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这次卢允没有带沈卿安,而是一家隐藏在酒店中的地下赌场。 罗骏将沈卿安带至一处设施齐全的小房间中,对他说:“之后两周你就住这儿。” 沈卿安死死咬住嘴唇,不说话。 “那不然你去戒毒所里戒?”罗骏轻轻地把手指插在沈卿安发丝间,低头注视沈卿安的眼睛,“C.H不会一次致瘾的,别怕。” * 当夜沈卿安还是回了一趟季容住的房子,因为想要收拾出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仍然是卢允开车送沈卿安,他用余光轻轻一扫坐在副驾驶的人,轻声问道:“身体还难受吗?” “嗯。”沈卿安挤出一声简短音节当作回答。他的脸色煞白不似常人,没有一丝一毫血色,甚至有些发灰,像被人硬生生在脸上刷了好几层墙灰粉。 “夜里会比白天难受很多倍,你自己承受不住的话,罗先生会找人陪护你。”前方遇上红灯,卢允稳稳地踩下刹车,又转头看了看沈卿安,认真地确认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心里不免腹诽,罗骏还真是下得去狠手,好端端一个人,竟然能被折磨成这样。但随即卢允又想起罗骏曾经对别人使用过的其他招数,二者权衡之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夸一句老板仁慈。 卢允自嘲地笑笑,仁慈一词,怎么也不该用在他们这些人身上。他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开始在罗骏手下做事的,唯一能确定的是时间并不短,这些年里他还有经常与他共事的阮斋,手上不干净,沾过不少常人一辈子都不该去碰的东西,只是现在他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也很少再去主动回想。沈卿安实在太干净太清白,他只适合安安稳稳地在一流高校完成学业、毕业后找一份薪资颇丰的工作、成家立业,他本来永远不会和他们有交集的。罗骏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能让沈卿安也变成这样,变成和他们类似的人。 沈卿安换了一套衣服,是罗骏提前派人买好的Celine新款冬季高定,之前弄脏的那一身已经没法再穿,干脆被罗骏丢掉了。卢允看着沈卿安的侧脸,如果忽略他此时的憔悴枯瘠,几乎让卢允误以为自己是接哪家小少爷放学回家的司机。 卢允在心中斟酌一番,最后缓缓道:“其实罗先生对你没有恶意,他只是想……” “只是想让我陪他上床?” “理论上确实可以这么理解,但你不用感到为难,他不会真这么做的。”卢允说。 沈卿安不置可否。 * 沈卿安进屋时,季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笔电开视频会议。他便先回到次卧,翻出那个24寸的小行李箱。他的东西很少,很快就整理完毕,等到季容会议结束,他才对季容说,自己最近参加了学校的一个项目,持续时间比较长,又刚好赶上临近期末,这一阵会很忙,所以打算先回宿舍住,方便。 当然以上除了临近期末之外完完全全是胡诌,其他理工院系的同学大多早早进入实验室、做课题、搞科研,但这些和他们数学系没什么关系,本科毕业还没打完数学基础才算常规操作,高门槛低产出,听上去相当不划算,不过沈卿安很喜欢。 季容对沈卿安学校那边的事不太了解,也没怎么怀疑这番话,他从笔电前抬起头,眯起眼睛,将人来来回回打量好几次,发现沈卿安脸色很差。 沈卿安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第一次体会到如芒在背是什么滋味。 他不想被季容看出他这时的异样。 更不想被季容知道他最近经历了什么。 季容刚想开口问问沈卿安到底怎么了,就听见一阵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有他这间房子钥匙的不过三人,他自己,沈卿安,还有他爸。 门口的沈卿安骤然被吓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去,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男人,但下一刻他便确定了这位男人必定是季容的直系血亲。 如果季容再年长几十岁,大概也就是这副样子。二人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尤其那双极具特色的狐狸眼,只是神情不尽相同。 同时季铭义也在注视他,沈卿安被这么看着第一次没觉得不自在,竟感到如蒙大赦——既然有长辈突然前来看望,那他这时候走人不是正好还不碍事么?沈卿安拎起行李箱,对季容说:“先走了,过后联系。”然后与季铭义擦身而过,走进电梯间里。 季铭义回身望了望沈卿安的背影,再看向刚从沙发起身的季容,季容皱了皱眉,脸上挂了几分昭然若揭的埋怨神色。 季铭义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哟,合着他来的时间还不对了? 早就告诉过季容这段时间少和其他人乱搞,结果季容不仅依旧我行我素,还把人接到家里来同居,也不清楚姓沈那小孩儿到底使了哪些招,竟然让季容惦记这么久。 “爸你怎么来了……”季容重新坐回沙发中,看起来不大高兴——这几天他和季铭义彼此间没联系过,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每次聊来聊去总是绕不开某个话题,就更令人反感。况且沈卿安刚刚在他眼前不声不响地走掉,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原因还没问清楚,这会儿实在放心不下。 他胡乱地抓了两把头发,接着随口问:“晚上吃了没?” “还没呢,刚下班。” “啧,挺忙啊……我也没,那一起吃点儿吧,泡面还是外卖?” “你少吃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季铭义倒是也知道季容至今还学不会做饭,决定自己动手,他打开冰箱门,问:“下挂面行吗?” “我都行。” 冰箱里面让季铭义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上一次他来这屋时,冰箱里顶多只冷藏着几罐碳酸汽水,现在则被各类生鲜塞得满满当当,那些蔬果一看便是精挑细选着购买的,格外新鲜精良。季容压根就不是个会买菜的主,用头发丝儿都猜得出这满冰箱的东西、还有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些小玩意儿是出自谁的手笔。 季容没对季铭义解释为什么沈卿安和他住在一起。 还能为什么,想和他一块儿呆着呗。 与其让他爸主动挑起话题,季容思考片刻,觉得还不如自己开门见山:“今天找我啥事啊?” “你邹叔今天告诉我,月末邹韵回国,到时候你和我一起接机去。别怪我没提前通知你。” “这么快?!”季容挑高眉毛,一脸难以置信,“不是还要再过一阵?” 大概是他的不悦与抗拒过于明显,季铭义拧起眉头,罕见地厉声道:“季容,你现在这点心思还是收一收,处上个稍微对你好点儿的小男朋友,还没几个月呢就舍不得了?” 这样的小男朋友搁谁都舍不得啊。季容想。 季容试图像以前一样打哈哈糊弄过去,结果没想到今天没能善终,季铭义仿佛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回应一般,又出声说:“我问你话呢。” “……咳咳、爸,这就是你小题大做了,啥场面你没见过啊就要动肝火,怪吓人的,”季容冲季铭义笑笑,不着痕迹地避开季铭义的视线,刹那间如鲠在喉,故作自如道:“我和沈卿安就玩玩,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那小孩儿来真的吧。” 第40章 墙 季铭义临走前,外面忽然开始落雨。没一会儿雨势就由小转大,雨珠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窗外世界很快变得模糊一片。 见状,季容慢腾腾地起身,回屋里给人拿了把雨伞,送他爸到家门口,假客气道:“用我送你回去不?”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连穿外套换鞋的意思都没有,懒懒散散靠着门框,脸上挂的笑挺假。季铭义瞥他一眼,摆摆手:“不用,开车来的。” “哦,行。”这回答正合他意,季容冲季铭义比个ok的手势,站得稍稍直溜了一点。 不知为什么——他发现季铭义看上去比刚才心情好上了几分,明明不久前脸还黑着,此刻竟缓和不少。 莫名其妙。就因为他说没和别人来真的?季容没忍住腹诽,他爸还真是小题大做,他就算把沈卿安接回家里住、舍不得沈卿安离开,也不代表他真就那么拎不清。 只是自己现在确实还没想好……到时候怎么和沈卿安说。但也许是他太自作多情,又不是没给沈卿安做过心理建设,对方根本不会难受也说不定。沈卿安离开他以后,怎么想也不会缺少更好的伴侣。 这么一想,季容又觉得好受了些。 “那你路上小心啊。”季容说。 季铭义回到小区停车场,司机早已在车旁等候,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季总,又替他拉开车门。他在后排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一支录音笔。 录音笔仍在运作着,季铭义按下暂停键,屏幕上显示出完整的录音时长,一小时三十九分,正是他在季容家的这段时间。 季铭义沉思片刻,将录音笔重新放入包里。 虽然不清楚那段录音能不能派上用场,但多留些证据总不是坏事。 他望向车窗外的细密雨幕,若有所思,忽然向司机王叔搭话道:“王立,你还记不记得季容出国是哪一年?” “怎么突然开始叙旧了?哪一年出国……那可真有些年头了,是不是在小容十二岁的时候?刚念完小学。”提及旧事,王叔难免感慨,“小容那会儿身边也没什么能亲近的人,天天哭着要回来。你还说他不坚强。” 在季容初中开学没多久后,季铭义也把陆雪彦送去了北美,和季容在同一座城市。 季容起初欣喜异常,以为是母亲想要来这里陪伴他,后来才知道季铭义只是把陆雪彦送去当地一家精神疗养院里,找了人看护,并且只允许季容每月看她一次。 当时季容第一次同季铭义顶嘴:“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读书和生活,你根本没问过我到底什么想法!” “我又不会害你。”季铭义回道。 那时候季容还不太懂,这句话其实和另一句流传更广泛的“我这都是为你好”意思相近,二者都算不上什么好话,实际上隐藏着发话人的优越感与控制欲。 再后来,季容升入高中、陆雪彦自杀、季容本科毕业后回国接手一部分工作。 而现在季容就快要在他的安排下结婚了。 如果不出任何差错,他敢肯定这是一桩十分完美的联姻。 所以他不会容忍任何有几率打乱计划的因素出现。 “他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季铭义叹气一声,对王叔说:“现在也不太懂事。” 王叔向来疼季容,一听这话,不禁替季容辩解:“哪有,我倒觉得这孩子一直很听你的话。” 季铭义笑了笑,又望向包中的录音笔:“听我的话么?但愿吧。” * 被卢允接回来后,沈卿安就一直住在地下赌场那间小屋子里。 除去入住非自愿之外,这间屋子条件还不错,干净整洁,独卫、空调、电脑一应俱全,基本的生活用品也备齐了,衣柜中甚至还有可以应对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的男装,尺码与他的身材相符。 再迟钝的人这会儿都能看得出来,这屋子就是给他准备的。 罗骏要沈卿安负责的工作并不难,只是帮人看看场子、发牌,或者兑换筹码,没有什么难度,甚至称得上轻松。与此同时,罗骏还为沈卿安找了位“老师”教他做更多事,老师名字叫姚承,实则是这家赌场的代理人、罗骏最信任的合作伙伴。沈卿安一向擅长学习,连面试和培训都直接省去了,很快就得心应手。可惜之前打的那份工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沈卿安只能把它辞掉。 一开始,沈卿安试图说服自己只是换了份工作,除此之外生活和往常区别并不大,手臂上的微小针孔早已愈合,没人看得出来他经历过什么。 但每天照镜子时,他还是会发现自己这些天的变化。 头发长长也无暇打理,皮肤呈现不健康不自然的苍白,嘴唇同样血色全无,两颊则更深地凹陷下去,肉眼可见变得愈发消瘦。 活人长出死人样。沈卿安想。 ……如果季容那天在公车上遇见这样的自己,恐怕不会产生任何兴趣吧。 还有镜子照不到的东西。 四肢上遍布着各样细小的伤痕,有些尚且崭新,有的已经结痂。这是他第一次自残,下手全无轻重,却一点也没感觉疼。 沈卿安厌恶看到自己变成这样。 罗骏之前对他说C.H新药不会一次致瘾,这话其实不假,阮斋给他出示过详尽的成分原料和实验分析,让他放宽心,说一定可以戒掉。 大多数时候,沈卿安对这些说法颇为怀疑,何况这黑心医生整天不着四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会一次致瘾”或许只是十有八九的说法,用来诓骗人的那种。 那他刚好就是十中一二也不是没有可能——至少他干戒的那几天,他一直这么觉得。 身体不断地提醒他需要“进食”,持续发出警告,但凡察觉出沈卿安有遏制它的念头,都会导致成倍反噬。 被注射过后的前几小时产生过的短暂快感全部变成成千上万倍的痛苦,密密麻麻的痒和痛仿佛从骨髓里渗出,像被啃噬撕咬,挣不脱止不住,即使抓破皮肤也只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此前沈卿安一向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也在这样的痛苦前荡然无存,如果不是房间的门被人反锁,他恐怕下一秒就会冲出去求赌场里随便什么人给他一些白粉。 后来,沈卿安居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匕首,不知是谁遗落在这里的。发现刀具的那一刻,他简直欣喜若狂,理性跟着自制力一并化为乌有,抓起匕首在手臂上划下第一刀。 汩汩鲜血从伤口处冒出,一滴一滴掉落在地面上晕染开,被灯光一照,竟莫名诡丽奇异。沈卿安怔怔地看着,说不出话。 这样的痛比犯瘾时的痛要好受太多,甚至不值一提,于是沈卿安开始用这种更轻松的痛来缓冲。 接着就有了第二刀、第三刀。 很快罗骏就发现了沈卿安这一身伤痕。罗骏什么也没说,看向沈卿安的目光却近乎凶戾,他当即叫人搜查整间屋子,清理走了所有的锐器,就连桌角也被泡沫纸包裹住。接着罗骏又叫阮斋过来日日陪护,用约束带将人绑在床上,打了一支镇定剂。 自那天起,刀痕又变成了约束带勒出磨出的红痕与淤青。 第41章 浑水 姚承和罗骏相识在少管所。 当年姚承十五,罗骏十四,他被判四年,罗骏被判五年,他晚罗骏一年进来,俩人同年被放出去。 他们被关进去的原因也差不多,都是因为社会性质恶劣的大规模械斗,区别在于罗骏确实是自己犯的事,而姚承是头替罪羊。 当时姚承在道上认的、被他顶罪的大哥一脸讳莫如深,还呲着一口牙笑了笑,对他说:“那可是个舒服地方,也不瞒你,哥以前进去过,哥教你一招啊,你在里面要是想更滋润点儿,故意违反监规就行,他们会关你禁闭,只面壁思过,特爽,啥活不用干。” 姚承没信,更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从少管所出来后的很多年里,姚承也接触过一些蹲过少管所或监狱的人,才渐渐明白这两类监管场所可以看作是考验情商的地方,但少管所不是,那地方没道理可讲。 姚承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那四年他没吃过一顿饱饭,由于营养不良身上一直有浮肿,整日搬砖、挖沙,即使闭眼入睡后身体仿佛还在按肌肉记忆做活,每星期固定不分原因地挨揍,伤口从来没有愈合的时候。 进这地方的都是什么人,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就算嘴上不明说,从面儿上差不多就能看得出来,大多数都是些家里没钱没权的小混混,进去了只剩任人收拾的命。 但要论“看着不像正经人”,姚承一直觉得这里边罗骏算得上个中翘楚。 只有辛凝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辛凝长一张眉清目秀、白净斯文的脸,不像触碰法条的少年犯,倒像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在姚承的记忆里,无论发生什么、遭多大的罪,辛凝一直神色淡淡的。被关进来的头一天,辛凝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狱警扒光身上所有衣物时,也依旧面不改色,一声没吭。 辛凝脑子聪明,姚承听别人说辛凝在他的中学一直是年级第一,尤其擅长理科,参加过好几次国家级的竞赛。一开始姚承将信将疑,毕竟这类人离他实在有点遥远,他们这少管所啥人都有,就是还没见过擅长念书的。直到见辛凝次次把羁押生活守则背得最快最好,才信了确有其事。 不过姚承还是没敢主动去问,辛凝为什么进来。 还是后来一次干活途中短暂休息的时候,姚承听见罗骏问起了。 说来也奇怪,辛凝那么不爱说话的人,只有罗骏能撬开他的嘴。 “杀人未遂。”辛凝的回答很简短,“我养父强暴我妹妹。” 罗骏闻言不再深问了:“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 “我想继续念书,还想考大学,”辛凝仰起头望了望天空,深呼吸一口气,随即又低下头去,“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罗骏神情有些紧张,赶紧说:“你别瞎想,一定能的。” “嗯,一定能。”辛凝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罗骏,你出去以后也别做那种事了……” “不做了不做了,你干什么我就跟着干什么,好不好?” 在一旁听半天墙角的姚承终于没忍住:“那也加我一个吧!我也挺想堂堂正正做人的……” 辛凝噗嗤一声乐了:“行啊,咱们一起。” 结果到最后也没实现。 那一年辛凝死在了少管所里。 与其他人相反,辛凝在里面不常挨揍,因为狱警说,操他的时候看见一身青紫容易倒胃口。 当年辛凝不过也才十五岁,常常被数十位狱警一同轮奸。 辛凝一直瞒着罗骏和姚承,可还是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在此之前,罗骏一向安安分分,只有那一天,所有人都在吃午饭的时候,罗骏突然起身,抄起身边的长条木凳,双目血红地向其中一位狱警走去,趁对方还没回过神,长条凳已经狠狠地向那人脑袋抡了过去,温热鲜红的血液汩汩涌出。 姚承的心登时漏跳一拍,闭上眼睛,心想,完了,罗骏这回怕是要被用私刑。 一反常态地,罗骏只是被关了禁闭。狱警们仿佛找到真正惩治罗骏的好办法,竟对辛凝动用了私刑。 那帮人折磨人的办法自然层出不穷,其中有一项叫“司法奶茶”,是指将人头发剪碎,放入奶茶中给人灌下,再用硬物狠撞人的胃部。 头发茬扎进肠胃里,既无法消化,也无法排出,异常痛苦。 辛凝没挺过来。 就在罗骏关完禁闭刚被放出来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辛凝的尸体被人拖走。 只剩血液干涸在地面上。 姚承见罗骏刹那间目眦欲裂,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皮肉里,直到渗出鲜血,那也是姚承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能生生发出像野兽一样凄厉的嚎哭声。 * 如果没见过沈卿安,姚承不会主动回想起这些事。 罗骏问过姚承:“你觉得像吗?” “像啊。”姚承说。 何止是像。 不仅性格像,就连身世都…… 沈卿安气质干净,不太爱说话。 沈卿安也那么聪明,擅长理科。 沈卿安也有个垃圾养父和亲妹妹。 怎么就能这么巧。 姚承想,如果他是罗骏,只怕也会以为是辛凝又回来了吧。 不过姚承心里同样清楚,就算罗骏觉得这二人有不少相似之处,但罗骏绝不会对沈卿安产生当年对辛凝有过的感情。 罗骏把这小孩接回来,摆明了是想养个祖宗。 曾经罗骏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人,但现在想让沈卿安不再受苦却轻而易举。他想把这一切当作一份……迟来的补偿。 姚承知道现下自己的任务就是哄这位小祖宗高兴。 姚承有天突发奇想,带沈卿安上了牌桌,问他:“玩一局试试?赔钱了就算……啧,不能算我的,算罗骏的吧。” 沈卿安:“我不会。” 姚承:“不会可以现学嘛,我先给你示范一次啊。” 沈卿安:“没兴趣。” 姚承听了这话没生气,仍旧乐呵呵的,也没强迫他:“没兴趣就算了,反正在这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牌桌上,坐在沈卿安对面的人是这间赌场常客,初次遇见沈卿安时,眼睛就好像长在了他身上一样。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同性的外貌也能对他产生如此巨大的吸引力。他不住地向那位男孩瞄,从一对瞳色比常人浅淡的、琉璃似的眼珠,到淡粉色的柔软嘴唇,再到如玉雕成般的指尖。他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问姚承:“嗳,多少钱能把他带走?” 姚承只是笑,神色自如地朝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没说话。 他再次对姚承说:“那这样,我们玩一局,如果我赢了可以领他走么?” 姚承作为这间赌场的真正老板,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上牌桌了。 “哥们儿,今天你把他带走,明天罗骏就能要了咱俩的命,这回懂了没?”姚承笑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 不过后来沈卿安还是稍作尝试,玩了几次。 脱毒熬过去之后,身体机能的修复则相对漫长,沈卿安尝试过很多能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例如晨跑、健身、备考,除此之外,干脆也顺带考虑了一下姚承的小小提议。 任何赌博游戏都类似于基于概率预测的数学问题,率先想到这一点后,这项活动在沈卿安心里已经减去了一半难度,几场下来有输有赢。况且他上赌桌的目的真的只是随便玩玩,心态放得相当平和,也根本没去在乎输赢。 他现在最在乎该给季容送什么生日礼物。 季容看起来什么也不缺,而他好像没有什么能给得起的。 绞尽脑汁好几天,废了不知道多少张设计图纸,沈卿安也没琢磨出什么头绪。既然没什么思路,索性就先不去想,沈卿安便把重心重新放回到调理身体上。 在身体状况逐渐开始好转时,沈卿安才开始敢与季容视频通话。 季容此人脑回路清奇,在电话那头对着自己十多天没见的小男朋友报忧不报喜:“宝,你知道不,我最近在学做饭。” “哦,”一听季容这么讲,沈卿安心里莫名有些担忧,但嘴上还是顺着季容说,“那不是很好吗?” “怎么说呢,中道崩殂,”季容竖起一根缠着创可贴的手指,神情凝重,“切菜切到手了。” “……” 沈卿安诚恳道:“你好笨。” “嘿嘿,我也觉得,这不是以前都有你在嘛,”季容看着镜头里对方熟悉的锋利眉眼,心跳加速些许,简直想隔着屏幕亲亲他,“宝宝,什么时候回来?” “再等我两天。”沈卿安心中一酸,轻声说。 沈卿安回到季容家的那天刚好是圣诞节。 在这之前,沈卿安对着镜子反复确认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身上之前用刀留下的那些伤口,只有最深的两道留下了疤,如果不去细看就没那么明显。以沈卿安对季容的了解,他猜测季容根本不会发现。 沈卿安不仅独自观察好半天,甚至还叫来阮斋,问:“我现在看起来正常么?” “正常啊,盘靓条顺。”阮斋回道。 “你别敷衍我,”沈卿安还是不放心,“那和你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阮斋这才仔细想想:“瘦了挺多的。” 他正了正神色,认真将沈卿安打量几番。沈卿安重新打理了头发,破天荒地用吹风机吹出一个随意慵懒的造型,身上衣物干净整洁一丝不苟。至于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昳丽标致,想让人神魂颠倒只需轻轻笑一笑。阮斋时常认为,如果美是一种原罪,那么沈卿安恐怕生下来就是要历劫渡厄的。 沈卿安喃喃:“……没什么变化就好。” 阮斋对此相当不解:“不对劲儿啊,你怎么突然开始这么执着外表了?” “因为我必须好好地见他。” 第42章 瞒 趁着日头西移,沈卿安想,干脆先去接季容下班好了。 从这里到季容单位所在的那条街,是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反正不赶时间,沈卿安就没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决定花将近一小时步行过去。 B市在平安夜那天傍晚落了场雪,漫天飞絮,而后竟一夜未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显露霁色,天地仿佛浑然一体,都如一团团雪白的浓云。这时候路面还没来得及结冰,不用走得那么小心翼翼,积雪厚实松软,被行人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沈卿安将围巾扯下来一点,深深地吸进一口清凉的空气,又看着呼出来的气遇冷液化成小水珠。 其实这样的雪在他老家那座城市,充其量算是稀松平常,在他上大学前的记忆里,一进入寒冬学校就常常因雪下得太大而停课,但不会那么好心地放学生们就此回家,而是组织众人去铲大街小巷里的积雪,只有高三生才能幸免于这项传统活动。 所以沈卿安一直不太喜欢下雪。 说白了其实是不太热爱劳动。 但今天不一样,这会儿他觉得心里很畅快,身体由内而外地充斥着一股轻盈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心情颇佳的缘故,沈卿安见前面路口有人推着小车在卖糖葫芦,忽然心血来潮,买了三串,还被老板贴心地用糯米纸裹好,装进一个小塑料袋中。 * 沈卿安就这么拎着三串糖葫芦走到季容单位的楼下,见刚过下班时间没多久,怕这时给季容发微信对方看不到消息,便直接拨了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怎么了?” 沈卿安先谨慎地打探:“绒绒,你下班之后有什么别的事没?” 或许沈卿安自己还意识不到,他藏在这话背后的小心思一下子就被季容戳破了。季容在心里替沈卿安翻译一下,对方估计是想说,我有事找你。 于是季容临时改口:“暂时没有。” 有倒是还真有,而且这事比较特殊。他今晚还要和季铭义邹振庭一起去给邹韵接机。 “我在你们单位楼下,”沈卿安扬起嘴角,“一会儿一起回去吧。” “啊?”这下季容傻了眼,没料到这么突然,情急之下他不得不转换策略,改口道:“宝,你先上楼。” 沈卿安迟疑片刻,总觉得自己随身携带的三串糖葫芦与眼前这栋冷冰冰的写字楼不太搭调。 一楼大厅前台的员工似乎刚刚被季容交代过,没有拦下他,又主动帮他按了电梯,第四十七层。 这是沈卿安第一次来季容工作的地方,只是与之前被季容邀请去家里坐坐时的心情截然不同,这一次并没有什么紧张感。一来是二人关系变得不一样,二来则是办公室都大同小异,算得上半个公共场所,不易产生期待。季容的办公室跟沈卿安在脑海中的预设差不多——比他想象的面积还要大——室内同季容本人极为相似,维持着表面上的人模人样和井井有条,简而言之,金玉其外。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季容在家到底什么鬼样,搞不好他还会真信了表象的邪。 以前沈卿安提醒过季容好几次:“你都多大人了啊,怎么还是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 “没有吧,这不是还有你么……” “你没说过不会和我一直在一起?” “对哦,”季容改口改得泰然自若,“这不是现在还有你么。” 自那之后沈卿安再也不提这茬事了,不想自讨没趣。 * 季容眼尖地注意到沈卿安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问:“那是什么?” “一点小零食,”沈卿安打开袋子,“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卖,刚好很久没吃过了,就突然想尝尝。” 沈卿安:“你要吃哪种?” 季容凑上前瞧了瞧,分别是冰糖草莓、冰糖提子、山楂糯米。个个圆滚莹润,裹着薄薄一层晶亮的冰糖。他好奇道:“怎么买了三串?” “一串给你,剩下的我吃。” 季容点点头,恍然大悟——这么嗜甜,不愧是深更半夜都敢吃奶油小蛋糕的恐怖男人。 看季容好半天无从下手,沈卿安不禁问:“你该不会没吃过吧?” “对啊。”季容说。 他这人常年挑三拣四,不爱吃甜,不爱吃酸,糖葫芦这种酸甜全沾边儿看起来还相当粘牙的食物简直是重灾区。他自己不会主动碰,除非…… 除非有人投喂呗。 最后季容挑了那串看起来最不容易出错的山楂糯米,试探性地递送到嘴边一咬。 虽然不爱吃,先勉强尝尝鲜吧。 去了核的山楂偏酸,糯米却又甜又软,和外面包裹着的糖浆一起含在嘴里,口感丰富多样,全然没有想象中的厌恶感觉。 竟然还挺好吃……? 季容承认自己倒戈一向相当迅速,疾雷不暇地夺过沈卿安特意为他剩的半串冰糖草莓。 沈卿安笑了,和季容一起靠在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季容被塞得鼓鼓的脸颊,没忍住轻声开口:“想不想我?” 季容将最后一颗草莓拆吞入腹,然后才转过头看向沈卿安的眼睛,柔软又不言语地盯着。 不过是短短两星期的功夫,季容却总觉得沈卿安和之前相比不大一样,最直观的感受是沈卿安又瘦了很多,变得愈发单薄。而至于其他的变化,明明可以感觉到,季容却一时说不上来。 “怎么不想,”季容握住沈卿安的手,牵着它缓缓移动,逐一停留。 先是嘴唇。 “这里想。” 然后是心脏 “这里也想。” 沈卿安倏地睁大眼睛,神色错愕,浓长睫毛微微颤抖,被季容攥在手心的指尖也在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密密实实地塞满了,又暖又软。 他知道季容是个混蛋,一个爱说漂亮话、随时会抛弃他的混蛋。 他知道自己是个笨蛋,一个常常会伤心、又忍不住动心的笨蛋。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沈卿安闭上眼睛,任由季容把他压在沙发靠背上,紧接着吻住他。 他慢慢环住季容的腰,放肆地与季容唇瓣厮磨,舌尖相缠。 每一次与季容这么亲昵的接吻时,沈卿安总会有一刻走神,并不是因为恋人的吻技不尽人意,实际上恰好相反,正是因为出色到挑不出一点错,才更让他心里不好受。季容也这样吻过其他人。那些人同样有一身年轻皮肉,容貌鲜丽,季容对很多人倾注过短暂热忱,给他的这一点温柔或许也是模版。 见沈卿安被揉搓得够呛,季容便放开他片刻,一下一下地摸着沈卿安微卷的头发。 沈卿安平复了一下呼吸:“绒绒,前一阵我听景延说……” 他本来想说,我听景延说你生日快到了,还想问问季容怎么连这种事都没告诉过他。 结果就连前半句都尚未问出口,又再一次被吮住唇珠。 沈卿安正要推开季容,打算趁这次机会把话问明白,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见缝插针地,沈卿安开口,声音被滚烫的吻搅弄得含混不清:“谁啊……?” “管他呢,反正也进不来。”季容置若罔闻,恶劣地舔他唇缝,一只手探进他衣摆里,往上摸。 沈卿安简直拿这人没办法,无可奈何地将那只捣乱的手按住,说:“让人在外面等不太好。” “麻烦,来得这么不会挑时候,”季容看上去很不高兴,悻悻地起身,“好吧,我去开门。” 门打开,季容一看外面是季铭义,不免觉得更加憋屈,方才积攒起的好心情登时没了一半。 他走出房间,顺带把门一关,怕季铭义一时兴起想进来参观。 季容知道自己这会儿嘴唇稍显红肿,衣领也不大齐整,刚刚做过什么别人一看便知。 季铭义自然心知肚明,同时对季容把人接回家又领到办公室简直讶异到极点,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如常神色,也并未把话说得太直:“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不是来真的?” 一次又一次的逼问,季容只觉格外疲累,他揉揉额角,不想再解释什么,哑着嗓子开口:“晚上不是还要接机么,现在就过去吧。把邹叔捎上,我开车。” 第43章 旧事 一位身着小纹和服的日本女人容貌清丽,化着淡妆,微微俯下身,为桌上的两个酒杯倒酒,发簪上的吊坠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动。酒杯将将斟满后,她再次稍稍欠身,而后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拉上了房门。 这间居酒屋的二位老板每到周末时,又赶上不那么忙的情况,总要来这里聚一聚。 罗骏端起酒杯,却不着急啜饮,而是想了想,问对面的姚承:“最近他状态怎么样?” “还可以,”姚承笑了两声,“毕竟你也知道,他要回去住了么。” 罗骏点点头。 “我发现他和你关系比较近。”罗骏忽然又说。 “那是啊,”姚承还是笑,“我又没对他做过什么事,他当然没那么警惕我。” 姚承:“反正现在天天哄孩子玩,我自己倒是也挺乐呵的。” “你就整天瞎乐呵。” 姚承反问:“这有什么不好?” 罗骏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再开口,低头饮下了一口酒。 十四代龙泉纯米大吟酿清酒,也是市场价最高的日本清酒,度数不高,因此也并没有多少灼热感,自然泉水酿造,入口甘甜顺滑。罗骏每次与姚承单独见面,都会选择喝这款酒。 “一开始那么对人家,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就后悔去吧你,还他妈说我瞎乐呵。”姚承扬起一侧眉毛,与罗骏碰了杯,接着低声说:“其实……你当初倒也不用逼他那么紧。沈卿安这孩子这么好,就让他一直好好的吧。” “……嗯。” 过了一会儿,姚承话题一换,八卦起来:“哎,说起来啊,沈卿安那个处得……按你的话说,处得带死不拉活的男朋友,和我还有点儿渊源呢。” “和你有个屁的渊源。” “我脸上这疤咋来的你忘了?”姚承陡然拔高嗓音。 * 姚承脸上有一道疤,从左侧额头横贯到颧骨,长约八九厘米,乍一看颇为骇人,是他十九岁那年留下的。 1992年初春,十九岁的姚承刚出少管所。 别人家的孩子可能这会儿刚开始大好青春年华,读大学、恋爱、尽情挥霍年轻的资本,但姚承和罗骏的青春随着辛凝死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了。他们确实可以像曾经一起畅想过的那样,堂堂正正做人,去过普通人庸碌又安稳的日子,只是这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走上了另一条深黑不见光的绝路。 姚承先是拎着把刀回到当初打黑工的地方,剁掉当年让他顶罪的“大哥”的三根手指,接着又陪罗骏不着痕迹地解决了辛凝的养父。自那以后,他们算是真正重新堕入回黑暗里,只是这一回更决绝更彻底,不留任何后路。 罗骏和姚承商量着先跑去南方做活儿,临行前一晚,俩人在小酒馆里对着眼泪汪汪,都喝得有点儿多。白的啤的混合着下肚,没过多久,姚承便觉得膀胱憋得难受,像要爆炸。他着急忙慌地撂下酒瓶,跑去附近一条漆黑小巷里放水。舒服完,姚承没先回屋,而是点上一根烟,望着夜幕慢慢地抽。 也是在这个时候,姚承听见小巷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或者像是呼喊,听不太清。 姚承的第一反应是有小情侣在里面办事儿,不感兴趣,也没打算理,但随即姚承就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附近一堆便宜小旅馆放着不住,跑这来打炮?真就那么饥渴难耐? 姚承当即掐灭烟头,丢入对面的垃圾桶中,而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他此刻身上手无寸铁,又是一个人,真要遇上什么必然处于劣势,难以招架。 但架不住酒壮人胆,姚承竟没有任何惧怕的感觉。 有句话讲,仗义每多屠狗辈,姚承一直觉得这话说得可真是好,他这一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贯彻了这句话。好不容易从少管所里出来,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偏要执迷不悟走黑路,现在居然又他妈来多管闲事。 可他也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走到巷子尽头,姚承见到只有一个人,靠坐在墙角,身体瘫软。 是个女生,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天仙似的漂亮。 姚承从未见过这般容貌的异性,这要搁大街上,他是一定要冲这样的漂亮女孩吹口哨的。 但现在姚承完全不顾上那些。 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女生刚刚被人强暴过。 她蜷缩着身体,一副过度受惊的模样,仍然在浑身发抖痉挛,白净脖颈上一片青红,她的衣衫不整,裙子被粗暴地撕烂,下身赤裸,私处更是糜乱不堪,红色与白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在地面上晕开一滩痕迹。 像一尾上岸的、濒死的、被人活剖的鱼。 附近地上空无一物,唯独有一条手帕,像是谁落在这里的。 姚承把那条手帕捡了起来,没来得及仔细看,便揣进兜里。现在虽然入了春,可这座北方城市的气温却并不高,更何况是在夜里,罗骏便脱下外套,盖在那女孩身上,对她说:“我带你去医院。” 女生只是掉眼泪、发颤,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布满泪痕,胸口剧烈起伏着,情绪极度失控。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要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仅仅能发出哭喊。 姚承叹口气,一时间失了主意,只觉刚刚灌的酒醒了一半。 他并不敢直接伸手触碰女生,怕她再度受到刺激,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一阵急促焦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有人朝这边赶来。 那人身量高挑,带着头套与口罩,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他极快速地在地上巡视一眼,见地上方才的手帕已然不见,旁边反倒还多出一人。 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不言而喻。 姚承的反应却比那人更迅速,当时用左手扣住那人右手,扭曲对方的关节处,用肘向下一压。 那人明显吃痛,心骂真是倒霉,怎么就落了个东西在这儿! 一条手帕作为私人贴身物品,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他恨自己没有做到万无一失。 毕竟这种事情,总要滴水不漏才好。 况且这手帕还…… 谁能想到只是一折返的工夫,又忽然钻出个硬茬。 好在硬茬是个醉汉。 那人身手竟也不错,还能与姚承过上几招,但这人尚不清楚姚承此人是什么角色——一个刚被少管所放出来、随时准备着进监狱的职业混混。 多年打架斗殴令姚承拳脚极阴,那人间长久下去自己不占上风,干脆利落地甩出把折叠刀,直冲姚承面门,狠狠地划了下去。 趁姚承松劲儿的当口,那人已经明哲保身,溜走了。 这回姚承不再犹豫,先把女生托付在了附近一个诊所,又在那里简单地处理一下脸上伤口,然后才回去找罗骏。 一觉醒后,姚承与罗骏南下,竟忘记了还揣着一条手帕的事。 又过去几个月,姚承才回到B市,才知道那场强奸案早已不了了之。 没监控的小破巷子,上哪儿去找凶手? 姚承心中五味杂陈,便把手帕交给了当地的公安局,说这是他当时在案发地捡到的物证,不知道会不会有用。 当时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警官,名字叫魏元鸿,一个长相俊秀温润的小伙子。魏元鸿仔仔细细地将手帕收好,告诉姚承现在案子已经定了,但他会给当事人看一看,说不准会有突破。 直到后来,姚承才从魏元鸿口中知道那位姑娘的名字。 陆雪彦。 还是魏元鸿告诉他——陆雪彦一直有个男朋友,案发后的几个月里,陆雪彦嫁给了他,她丈夫曾经是个穷小子,靠着结婚攀了高枝,现在竟也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二人还有了孩子,正是沈卿安现在那位处得半死不活的男朋友。 第44章 疑云 邹韵上一次回国还是在三年前,再上一次更加久远,她甚至有些记不清了。 但每次回来留下的印象却很深,还总会有些新鲜感触。这座城市似乎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她这次回来后大概会留下很长一段时间,不仅因为工作调换,更因为要见她爸给安排的相亲对象……或者说订婚对象。 其实邹韵之前见过那个人。当时她还在读大学本科,留学生圈子交友重合度高,她和季容刚好参加了同一场轰趴,那次是他们头回碰面,但事实上在此之前邹韵就听过季容这个名字。在别人口中,那人似乎只干两件事,一是吃喝玩乐,二是与各路漂亮男女们不清不楚,在此之前邹韵只是将信将疑,直到亲眼见了才发现,确实没怎么冤枉他。那男生面窄,典型的东方皮相下又生了副西方骨相,骨骼立体,五官相当出挑,眼睛与嘴唇尤甚,眼型细长且内勾外挑,瞳仁漆黑如墨,嘴角天生向上翘,笑得很浪。 全场一半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并不包括邹韵。她曾经交过两任男友和一任女友,无一例外皆是稳重内敛的性格,她也更青睐内秀的人,因此季容无法令她提起兴趣,单纯欣赏可以,深交不会考虑。那天她同季容只是客气地聊过几句天。 而现在……邹韵实在想不明白,她爸到底相中对方什么?看中他不靠谱?那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来凑数效果不都差不多嘛? 飞机终于开始在气流颠簸中缓缓降落,长达13小时的国际长途飞行总是使人疲惫异常,前座又偏偏坐了个爱哭闹的小孩,一路上邹韵都没真正休息过。眼看离着陆就要没一会儿,邹韵想了想,从提包里拿出小镜子和一支口红,简单地补了一下妆,这才觉得自己看上去气色正常了些。 为了方便,她的行李只有一个18寸行李箱,连托运都不需要,也并不重,但季容在人群里认出她时还是主动把箱子接了过去。 季容看上去和多年前变得不大一样,眼神不一样,笑容也不一样,整个人被工作磨练得成熟了不少,一言一行已经形成模版,乍看上去不再那么没正形。也是,七八年过去了人怎么可能没变化。至此邹韵对他的看法倒是略有改观了,从“不靠谱”往上提了一级,变成“疑似靠得住”。 不过这人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地方当然更多——还是很骚包,邹韵想。 邹韵婉拒:“我自己也可以。” “飞那么久已经够累了,”季容冲她笑笑,语气很诚恳,“这点小事还是我来吧。” 然后季容忽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小手袋,递到邹韵手中,“你只要拿着这个就好。” 她眉头微微一挑,问道:“这是什么?” “小礼物,现在打开也可以。” 邹韵便也没有客气,边往外走边拆开里面的小盒子,见盒中是Bvlgari嵌钻蛇头手镯,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她抬眼看了看季容,“谢了。” 季容也在看她——齐耳偏分短发,哑光正红色口红,一身纯黑西装西裤,踩了双十二公分的高跟鞋,变得和他一般高。他由衷赞叹:“这款手镯果然和你很配。” 邹韵也笑了笑,没说话。她和二位长辈寒暄几句后,接着四人一同上了车。 车是季容开来的,他示意邹韵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又替邹振庭和季铭义拉开后座车门。他知道邹韵几小时里估计只吃了飞机餐,于是主动问:“饿了没,想吃点儿什么?” “印度料理,”邹韵说,“行么?” “行啊,”季容一打方向盘,“你想去哪就去哪。” * “印度菜?”沈卿安接到姚承的电话时,已经从季容办公室回到了家,离姚承说的地方距离挺远。虽然确实还没吃晚饭,但他准备自己随便吃吃,对付一下。反正一个人么,没什么可讲究的。于是就说:“现在懒得动,改天吧。” 姚承还不乐意:“哎呀,赏个脸嘛。” 前些日子里,姚承为了逗沈卿安开心,没少带他在B市闲逛,吃为主玩为辅,大大小小的餐馆没少尝。 沈卿安知道姚承想要调解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本质上出于好心,因此他一直以来也有意配合,只是这会儿他心里还装着其他事,提不起什么心情。 一小时前,季容被人叫出办公室,回来后一直面色不虞,接着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外套,又仔细地在手腕上补喷了一点男士香水,拎上办公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小手袋。 “你先回家,”季容对沈卿安说,“钥匙带没带?” “带了。” 沈卿安也跟着季容一同起身,抿了抿嘴唇。其实他想问问季容是要去做什么,却想到上次和他闹得不太愉快,一句话堪堪停在唇边,欲言又止。 季容转头望了沈卿安一眼,大概看出沈卿安略有不安,便又慢慢补充一句:“给一位朋友接机。” 倒也不是假话。 “好,”沈卿安低下头,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 季容揉揉沈卿安的头发,转身走了。 但沈卿安仍然万分失落。 失落到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所以面对姚承的邀请,沈卿安第一反应是拒绝。 结果那头姚承屡败屡战:“要不我接你?” “算了,你别麻烦了,”沈卿安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无奈道,“……我过去。” * 邹韵想去的那一家料理馆在B市开了三十五年,虽坐落在一条店租不菲的商业街上,但位置并不好找,多做回头客生意,从外面看不大起眼,而内里的摆件装饰却相当考究,极具浓郁的异域风情。 其中一间包厢里,几人点完餐后,服务生便捧着一本厚厚的菜单关上了房门。在等餐期间,邹振庭的目光短暂巡视过二位晚辈的脸,又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季铭义,笑着问:“那咱们这就算订婚前的家长会面了?” “这事不急,慢慢来,况且之前聊得不是也差不多了吗,”季铭义笑着说,“今天就先好好吃饭,孩子刚下飞机这么累,别的事情都先放一放。” 天啊。季容心里大惊——虽然此前就了解他亲爹在“睁眼说瞎话”这一块儿有两把刷子,现在这么一看绝非这么浅显,得是两把鸡毛掸子,而且是那种有光泽又柔韧的优质鸡毛。不然配不上这番演技。恐怕这一桌最着急的就是季铭义,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自己儿子就能倒插门入赘……思及此,季容越想越不太舒服,并且不太对味儿——很奇怪不是吗,如果这事真的成了,他的人生轨迹和季铭义未免过于相似。 可这种“怪”在他的生活里才是常态。 有些事情季容到现在就没搞懂过。比如他十岁出头时为什么突然强硬地把他送往大西洋西岸,事先甚至没有征求他什么意见;再比如他母亲的精神疾病以及数十年来对他阴晴不定的态度。 还有他爸妈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也没有人向季容解答过为什么。 这一切他曾经不是没有问过,向身边所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父母亲属长辈师友司机保姆……然而绝大多数人毫不知情,或者有人在刻意隐瞒。 不过眼下情况还容不得他继续深入地细想,何况再想能有什么用——他已经兀自琢磨了二十来年,只彻底明白了就是有人想让他一直蒙在鼓里。后来他才想开一些,被瞒着或许也是在被保护着,那些被掩盖的事情如果真的骤然水落石出,于他而言真的就好吗? 既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糊涂着,他没必要硬充明白人。 毕竟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才是最简单的。 ……只是会痛苦,也会不甘心。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季铭义与邹振庭主动起身,嘴上说是去洗手间,实际则是想把空间腾给剩下的两人,让他们再好好地继续热络。 关门声一响,季容这才狠狠地靠上椅背,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从兜里摸出包烟,“累。” 邹韵重复:“是累。” 邹韵看着季容已经用火机点上了烟,又说:“给我也来一根。” 接过来一看,酸奶爆珠。 “我都不抽这么甜的。” “就爱抽这么甜的,”季容白眼一翻,“怎么着吧。” 邹韵乐了:“我发现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哎,可别这么说,我偶尔也可不是东西了。” “有意思和不是东西也不冲突啊,”邹韵眯起眼睛,隔了两重白朦朦的烟雾,对面季容的表情一时看不太真切,“哦还有啊,还有一点得事先说好,结婚之后我们各玩各的,互不干扰。” “这还用明说?”季容对着邹韵举起酒杯,“为共识干杯。” 酒杯刚递到唇边才想起来:“不对,我开车呢还,自个儿喝吧你。” 邹韵:“……” 酒确实没下肚,结果跟灌了四两的效果差不多,邹韵见季容居然自说自话起来:“也是要扯证的人了,我跟你自我剖析一下……我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开窍。” “要么干脆不开,要么开得特晚。”季容说。 邹韵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又被季容这几句唠得云里雾里,“等会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想说,惹过一个不该惹的人,”季容自嘲地笑了笑,“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 操,要么说开窍开得晚呢。 * 出了包厢,邹振庭忽然收到一通电话,他抱歉地对季铭义笑笑,说失陪一会儿。 季铭义没介意,摆了摆手,让他先忙。 季铭义下了层楼,坐到一楼大厅的休息区,过半晌他一看手表,估摸着里面也该聊得差不多了,于是便起身往回走。 大门这时被门口的服务生拉开,那人朝来客鞠了一躬,伸臂指引道:“二位里面请。” 季铭义无意地朝门口望过去,其中一人他竟还见过。是沈卿安。 沈卿安被另一人揽着肩膀,对方比他还高出几公分,看二人交谈的模样还颇为热络。基本上一直是那人在说话,沈卿安偶尔附和。 沈卿安当然也看到了季铭义,与姚承的聊天戛然而止,他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很快地,他又恢复了正常神色。 姚承见沈卿安方才的不自然,敏锐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视线转移,季铭义循声向姚承望去,蓦地周身一怔。 他目力不错,只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脸上有道格外显眼的疤。 季铭义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一瞬,怕对方有所察觉,很快就移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瞬间冒出的冷汗竟已爬满整个后背,背在身后的手也因极度震惊微微发着抖。 从左侧额头到颧骨的疤,八九厘米…… 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不会错,就是当年那个人。 明明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他一度想把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全部连根拔起,再暗中清理掉,唯独最致命的这一位一直没有任何线索。 季铭义几乎下定了结论,连他也查不清楚,恐怕如今是动不得了。 可是沈卿安——他儿子至今还在藕断丝连的小情儿——一个没钱没背景的大学生,季铭义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在他眼里,人分三六九等,如果再简化一下,只分两类,一类是地位高于他的,一类则是不如他的。前者未必值得他另眼相待,而后者一定不值得。 沈卿安怎么会认识这个人? 不行。季铭义边往回走边暗暗思忖,不能让沈卿安再和整个季家有任何关联。 仅仅让季容与他分手……还不够。 第45章 暗涌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吃完一顿饭,季容开车先送邹振庭父女二人回了住所,最后才轮到送季铭义。 车上就剩下他俩时,一路上根本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方才在料理馆做戏做得太投入,现在这会儿把脸上另一张皮一卸,压根儿提不起再同人说话的劲儿。 季容把车开到楼门口,伸手打开驾驶座顶的车内阅读灯,扭头看了看他爸,“晚安,回去早点休息。” “天天心思这么重,我都替你累。”季容又说。 “你也早点儿睡,”季铭义也看着季容,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现在还失眠么?” “现在啊,还——” 季容本想说,现在其实还好,没那么严重了。 但他失眠好转仅仅只是因为这几个月旁边睡着沈卿安。 前两周沈卿安没在,他几乎又变成凌晨四五点才入睡。 明明在以前根本是已经习以为常的事,现在竟然变得这么难适应。 季容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爸继续聊下去。 眼下只要涉及某个笨小孩的一切……季容只想尽快地全部忘掉。 所以最后季容说:“还和以前一样。” 季铭义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嘱咐季容注意身体,而后下了车。 季容望着与车厢里同样漆黑的夜幕,也同样望着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脸,陷入更加长久的静默中。 从小到大,只要是同时见过他与季铭义的人一定会说,你和你爸长得真像,比起父子简直更像孪生兄弟。 有时候季容觉得和他爸长得极其相似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看到现在的季铭义就能一下子想象到自己年过半百时是什么样子,再随着时间往后推,还能提前看见自己的六十岁、七十岁…… 有时候也觉得太像了也不好。 如果现在让季容选择,他更希望可以这么像陆雪彦。 那么随着自己变老,就能看见她老去的模样了。 陆雪彦生前留影极少,自从她离世后,他见过的她的照片就只剩下墓碑上那一张。 季容活到现在,只见过两个真正意义上的美人。 可惜一个都留不住。 季容只觉讥讽,陡然调转车头,开始往回返。 刚才那顿饭吃得实在太心不在焉,现在甚至说不上来到底吃饱没有——费力回想一番,想起的却是几小时前在办公室吃过的那串糖葫芦。 * 进家门后,季铭义先去了书房。 这间书房约有六十平,里面五架书柜,每个书柜的尺寸都占据了整面墙。季铭义径直向最里面的书柜走去,那里专用来存放各类人的资料与档案。但凡是季铭义认为有必要深入调查的人,其个人资料都会出现在这里。 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他最后取下放置在第四层的一个档案盒。 无酸纸封面上,被季铭义标注过一个名字。 沈卿安。 季铭义对季容的每一任情人了如指掌,无论相处时间是长是短,无一例外。事实上就算他自己不去关注,公司里也总会有各样试图谄谀的攀附者会主动把季容在外面的一切向他汇报。 即使季铭义对季容在私生活的一贯作风不甚赞同,这么多年里也没去插手制止过。 只有沈卿安不太一样。 * 季容心里想着什么,季铭义怎么会不知道。作为一个旁观者,近两个月里季铭义看得一清二楚。季容被那人过分呵护,从而生出的信任与依赖早就超出了一个普通床伴该有的范畴。恐怕季容自己也有过已经喜欢上那个人的错觉。 本来这也没什么。 如果不出差池地把邹家女儿娶了,季容如果还想和沈卿安继续玩玩,或者又忽然对别的什么人开始感兴趣,只要不越界,他都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既然沈卿安和那件事扯上了关系——无论是谁,就算毫不知情,他也一定要清理干净。 季铭义打开档案盒,又一次地仔仔细细阅读着沈卿安的资料,短短十八年而已,几页白纸黑字,堪称乏善可陈。 仅仅从这些东西来看,季铭义看不出任何内容。 平心而论——季铭义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的履历非常优秀,A大数院的数学与应用数学常年雄踞全国榜首,能从这里顺利毕业已经是能力不俗的证明。 * 在整个B市,他季铭义动不得的两类人,一类在明面上,他知己知彼。例如背景不俗的邹家、景家,几代人共同积累,才在这地界造就一个名门望族。 至于暗面那些人,水可就太深了。 真遗憾啊,季铭义缓缓地想,如果沈卿安与那位刀疤男人的交集同他设想一致……A大还会继续要这样一个学生么? 手指有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最后季铭义拿起手机,给助理白逸拨去一个电话。 * 白逸性格一向冷静理智,做事稳妥且高效,当他助理已有十几年,是整间公司季铭义最器重的员工。 果然不出他所料,几乎是电话拨出去的下一刻,就被接通了。 季铭义开门见山道:“再查一下沈卿安。” “好的,”白逸立刻接应下来,但仍有些不解,“可您不是查过一次了吗?” “要他最近的,”季铭义说:“只要最近一个月就可以。” “什么时候给您?” “后天零点前发我邮箱。” “好。” 季铭义沉默着思索了片刻,电话那头的白逸也很识趣地没有开口。白逸还有一个习惯,在与他人通电话时从不做先挂断的那一方,而现在季铭义还没有结束通话,就代表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自己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可以派人尾随或者跟踪,什么手段无所谓。他接触过什么人、行程、日常安排,越细越好。”季铭义继续补充:“还有,多拍些照片。” 白逸还是说好。 季铭义这才挂断电话。 * 他稍稍将头向后仰去,枕在椅背上,又从桌前退开一点,顺势用转椅转了个圈儿。疲惫感渐渐涌上来,他伸手捏了捏鼻梁,随手揽过桌上的一面折叠镜,细致地凝视良久。 季容长得像他,这点毋庸置疑,但并非哪里都相似。季容的五官里,只有嘴唇与陆雪彦一模一样,唇峰圆润饱满,唇角上翘,不做表情也仿佛自有几分笑意,是整张脸唯一增添亲和力的地方。而季铭义自己的嘴唇十分薄削,微微抿起嘴时近乎是条笔直的线,看起来既刻薄又不近人情。 然而从性格来看,季容又太不像他。 季铭义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见到那位刀疤男人的缘故,思绪竟渐渐跑回到过去里。 那段他从不向人提及的、侘傺的过去。 第46章 破碎 1970年,季铭义出生在中国西南部。 西南多山,自古地势险阻,他家就住在山区里,小房子粗糙又破旧,是用土砖、石块儿和毛草瓦搭的,勉勉强强能挤下三个人。但也仅仅只满足了“住人”这一项需求,至于生活质量,没有人奢求过。 交通闭塞、通讯障碍、缺水少田、土地石漠化……种种限制条件的叠加,这儿的经济发展也长期滞后于其他地区,至今仍然是全省十大贫困乡镇。 不仅经济穷,文化上更穷。 他父母没上过学,做了一辈子农民。两口子老实木讷,不懂得什么教育孩子的方法,能做的只是给口饭吃,仅此而已。 对于父母,季铭义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他记得他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不宜生养,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却胎死腹中。后来才怀上季铭义,生下他时母亲已经37岁。 父母皆是寡言的性格,年龄上又存在代沟,季铭义几乎从不曾与他们真正沟通交流过。 从记事开始,季铭义就隐隐感受到自己与他人不一样。 这份不同体现在各个方面。他相当明白自己无论是记忆力、理解力还是表达能力,甚至是长相,皆远优于常人。一旦产生这种认知,人难免恃才傲物,季铭义正是如此,无论同龄人做什么,他从不屑于参与其中,宁肯坐在家门口发呆一下午,或者是在这片小破地方四处闲逛,也不会选择与那些人打闹嬉戏。 好无聊。 我和这些人不一样,我以后也不会过这种生活。他烦躁地一踢脚下石子,忍不住想,真是见鬼,凭什么他要生在这儿,什么时候才他妈能离开这鬼地方? 季铭义没有任何玩伴,倒是在一次瞎逛中结识了位老头儿。 老头儿什么名没人知道,别人都只叫他老陈。 老陈这人整天神神叨叨,爱好和季铭义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喜欢坐着发呆、看行人,主职恰好就是街口替人算命的。 算得到底准不准也没人知道。 “你也给我算算呗?”有天季铭义实在闲极无聊,便第一次主动跟坐在小马扎上的老陈说话。 “右手,伸过来。”老陈一掀眼皮,又说:“生辰八字报一下。” 季铭义:“不知道。” “就你什么时候出生的,说准确点儿。” 季铭义如实答了,抱着胳膊看这老头能给他算出什么玩意儿来。 反正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老陈闭着眼思考好半晌,摩挲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然后才慎重地开口:“你……命太凶。” 季铭义挑眉:“怎么讲?” “既会克死亲属,也容易不断遭遇各种打击坎坷,天生不是修善积德之人。” 修善,积德,好崇高好伟大,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哦,”季铭义当真不信,冷笑一声,反问道:“做你们这行,连说点好听的都不懂么?” 老陈摇头:“你不爱听实话,那我也没办法。” 谁能想到居然被老陈一语成谶。 没等他成年,母亲就病故,父亲自那之后常常精神恍惚,做事也变得毛手毛脚,没过多久相继丧命在一次泥石流事故中。 其实父亲被救出时还有一线生机,家里凑不齐医药费,人在医院里去了。 面对二位至亲的离世,季铭义并无任何悲痛,心情如每日喝水吃饭时一样平静。 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 人没就没了吧。至少不用尽到赡养的义务,这回……他终于可以彻底远走高飞,不是也挺好么。 在八九十年代考入大学并不是件易事,但他凭着脑子聪明和破釜沉舟的念头,做成高考区区这一件事简直轻而易举。自打恢复高考以来,整个乡镇也只有季铭义一人考入了大学,同时也是全省状元。 志愿他只填写了一个,B市H大金融系。 几星期后果然不出他所料,成功被录取。 去B市报道的路费由他中学班主任贴补,临行前老师紧紧握着季铭义的手,说:“老师也没什么本事,头回遇上这么有出息的学生……你要是在学费上有困难,就写信给老师。” 后来季铭义只给老师寄过一封信,里面装着几张钞票,刚好是来时用的钱。 除此以外便与老师再无来往。 他真正地与故乡断去了所有联系。 * 遇见陆雪彦是季铭义短暂人生中第一个意外。 入学报到那天,陆雪彦穿着一件正红色连衣裙,裙摆及膝,偶尔被风吹起一角,上下翻飞,裙摆下露出的小腿白皙纤长。 她站在志愿者咨询处附近,打一把凉伞,另一只手握着汽水瓶,插了根吸管慢慢地喝。 季铭义不知道那会儿大城市街头女生都流行穿红裙子,也没见过这么精良的布料和这么合身剪裁,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那女生肤如凝脂,明眸善睐,举止既端庄也得体,一看便是被家里富养着娇宠着长大的,从小到大没吃过任何苦。 在此之前他见过的人,无论男女,包括他自己,几乎只穿过粗布衣衫,一件衣服即便被水洗过一次又一次,即便布料都稀薄了,仍会有污渍残留。他们连吃饱穿暖尚且做不到,仍处于马斯洛需求层次底端,再往上的,想什么都是奢望。 那抹红色在夏日里分外夺目耀眼,令他不敢直视。 陆雪彦见季铭义在偌大校园里无所适从,似乎不知该往什么方向走,便上前主动问:“同学,哪个专业的?” 季铭义被太阳晒得发晕,缓慢道:“金融。” “啊!”她惊呼一声,随即笑了笑,“我们一个专业啊。” “4号宿舍楼在那边,按图上走就好,”陆雪彦递给季铭义一张校园地图,又注意到这男生手里拎着的编织袋子把手掌勒出了一道道红痕,于是把汽水瓶和凉伞放在旁边桌子上,伸出手,“宿舍离这里还有一段路呢,我帮你拎吧。” 季铭义低头看了看女生白净的细胳膊,和那几根水葱似的手指,语气冷淡:“不用。” “反正我闲着也没什么事,干脆带你过去呗。” 季铭义迟疑片刻,才生硬道:“……谢谢。” 八十年代虽已经改革开放,社会风气不再像以前那样保守,但到底延续着一份矜持。季铭义还从未和人这么亲昵过,陆雪彦的态度又那么自然而然,倒显得他太扭捏了。 他不想在别人面前露怯。 不想被人看出其实他很窘迫。 陆雪彦走在前面,季铭义跟在她身后,见她蝴蝶结发圈也是红色,高马尾随着走路一摇一晃,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 这样的女生……过着什么生活呢。季铭义游思妄想着,竟发现他根本设想不出。 还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不可以语海,凡夫不可以语道。 “这位同学,你长得好帅,”陆雪彦忽然转过头,打量了一下身后这位男生,笑得很甜,“我刚刚还和小娟说来着。” “一般吧。”季铭义说。 陆雪彦送他到宿舍楼下,又对他说:“对啦,金融系女生宿舍楼就在对面,咱们又是一个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直接来找我。” B市夏天气温很高,走了挺长一段路,两人都出了些薄汗,季铭义望着她的侧脸,被阳光蒸得粉扑扑,就连脸上的细小绒毛也格外可爱。 陆雪彦一时被他看得有些脸红——她觉得这不怪她定力不够强,被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恐怕是块石头也要动情的。 何况她还不是什么不解风情的石头,她只是个刚过十八岁的女孩。 她心脏跳得很快,砰砰,砰砰,声音大到快被别人听见。 她来不及问这男生叫什么名字,就转身飞快离开了,留下一句“那我们过后再联系”。 * 当夜,下铺舍友悄悄向季铭义打听:“哎哥们儿,今天送你到宿舍楼下那女生,你认识?” “不认识,”季铭义如实回答,“她怎么了?” “没怎么,就随便问问。”舍友说:“那人背景不一般。” 季铭义这才一抬眼:“什么背景?” 舍友说了B市两个职位的名字,“是她爷爷和叔父。她爸做跨国生意的,家里有钱有权有人脉,来头不小,刚看你们一直聊天,还以为你和她挺熟。” 季铭义配合道:“噢,这么厉害。” 舍友冷哼一声:“那可不,要么为什么咱们搬行李累成狗,人家云淡风轻地搁凉伞下喝汽水啊?她宿舍早就在入学前安排好了,哪间、几号床都是自己挑的,辅导员明显上赶着要巴结人家呢。” 季铭义仰躺在宿舍床上,曲起一条胳膊枕在脑袋下面,脑子里浮现过阳光下少女羞红的脸,冷静地想,有钱有权有人脉,多好啊,听起来又那么远,靠他自己就算拼死拼活一辈子也过不上那样的生活。即使他皮囊不错,也还算聪明,能考入中国最高学府,顺利毕业的话还会有份很不错的工作。但也仅此而已。 有的出生就在罗马,他凭什么要死在通向罗马的道路上? 得到她,不,准确来说,是得到她拥有的一切……这个似乎不难。 让她爱上他就好。 黑夜里,季铭义弯起唇角笑了笑。 他势在必得。 * 自那以后,季铭义便有意接近陆雪彦。 他早留意到陆雪彦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于是这份接近就变得更容易起来。军训过后,他每日在女生宿舍楼下扶辆自行车,两条长腿在地面上一撑,等着陆雪彦下楼,两人再一同去教室。自行车在那时算是很稀罕的物件,一位国企上班的普通工人每月工资三十左右,而一辆自行车要将近二百块,即便不吃不喝也要花半年工资才能买到。季铭义自然消费不起,他一个每天只肯花六分钱在食堂买两个馒头当作一天伙食的人,哪来的钱去买奢侈品。只不过H大占地宽广开阔,从宿舍到教学区非常远,陆雪彦便买了一辆自行车,但她不会骑,总让季铭义载她。季铭义当然看得出来女孩的这些小心思,欣然应允了。她便悄悄在行驶途中揽住他的腰,自然而然地将头抵在对方后背上。 季铭义骑车很稳,偶尔会听见风声里夹杂着陆雪彦轻轻哼的歌。 当时大学生之间还时兴写诗送人。文采不错的自己原创,自己实在憋不出来就誊抄诗集里现成句子,男生宿舍里写字唯一能拿出手的人只有季铭义了,常常接给人抄情书的活儿。某天他替舍友誊写过后,索性又重新拿了张信纸抄下一份送给了陆雪彦。其实诗是什么内容季铭义压根没细看,无非一些缠绵悱恻的情爱之词,他借花献佛罢了。 收到情诗的陆雪彦异常欢跃,双眼晶晶亮,慎重仔细地把那页薄薄的纸夹进日记本里。 ……还真是好哄,他想。 季铭义敷衍地冲她笑笑,心里却怎么也舒坦不起来,一直像被什么东西硌着——尽管一份抄来的诗就能把这女孩哄得团团转,可越与陆雪彦接触,他便愈发自卑。 自卑如影随形,与生俱来,怎么也抑制不住。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是只有他拼命地省吃俭用、从小到大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其他人睡前的娱乐活动是在被窝里听磁带录音机或随身听。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别人会在周末翻墙出校去跳迪斯科和烫发。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成绩什么也不是,第一次听外教全英授课时,没一个单词能听懂,他全程深埋着头,指甲死死嵌进掌心,喉咙发紧。 听不懂,更说不出。 陆雪彦轻轻地在桌下捏捏他的手指,小声告诉他:“铭义,老师叫你回答问题。” 季铭义不敢抬头,不敢起身,不敢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已经离开了让他抬不起头的家乡,怎么又被困在另一个笼子里,他在里面像只困兽,更加落魄,更加难堪。 “抱歉教授,他今天喉咙痛,这题我替他答。”陆雪彦便站起来,用一口流利的没有任何口音的英语向教授解释着,又完完整整地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那天,陆雪彦送给季铭义几盒英语磁带,和一个录音机。 季铭义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问她,你以为你很善解人意吗?是不是看我很好笑啊? 季铭义拿着回了宿舍,直接把它们全部丢进垃圾桶。 可到了半夜,季铭义到底还是在床铺上没躺住,他穿着拖鞋跑出宿舍楼,追上还没走远的垃圾车,在垃圾堆中一点一点重新把磁带和录音机翻了出来。 自那天起,季铭义宁肯整夜不睡觉,也要一遍遍地听。 直到全部听懂。 季铭义不敢的事情很多。 最不敢停下。 不敢不向上爬。 * 陆雪彦对她男友特别好,这点几乎H大的人都知道。 陆雪彦带他出去滑雪、潜水、登山,也同他看电影、话剧、演唱会。 陆雪彦一步步地把季铭义拉进她的生活,常向季铭义介绍自己的朋友。 而在季铭义眼里,那些男男女女和陆雪彦身处同个维度,总在无意中流出不显山不露水的骄矜与高傲。 这更让季铭义长久地处在某种危机与恐慌中——是,陆雪彦现在是喜欢他没错,可是以后呢?他们有以后吗?她的家人怎么会看得上他这种出身的人?以后等她玩儿腻了,随时可以一脚踹开他再另觅佳偶。 她永远有更好的选择。 他没有。他如果想向上走,只有一种选择。 让她爱上他还远远不够。 要让陆雪彦彻底离不开他。 季铭义冷静地反复思考许多天,一个计划最终在脑内成型。 不过需要一个机会。 他又等待了一阵。终于有一天,陆雪彦问他:“铭义,周末晚上我和小娟她们一起去唱歌,你要不要来?” “哪家歌厅?” “深蓝。”她说。 季铭义点点头,了然于胸——那家歌厅他和陆雪彦曾经去过一次,在一条小巷里,平日甚至没什么人经过。 “好,如果有空我就陪你去。”季铭义说。 等到周末当天,季铭义却说身体不舒服。陆雪彦从不强人所难,只让他好好休息,说她自己一个人去就好。 可是还没等她走到歌厅门口,就被人硬生生拽入了那条小巷里。 小巷太漆黑,她什么也看不清。 恐惧令她崩溃,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抖,几近丧失所有感官。 那人把她拖到墙角,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撕扯她的衣物,动作粗鲁又蛮横,力道极大。 裙子被撕扯开,那人又扯掉最后一件底裤,探向她的下体。她吓坏了,剧烈地挣扎反抗,同时大声呼救,下意识地喊她男朋友的名字。 陆雪彦啜泣着:“季铭义,救救我……” 那人动作有一瞬的停顿,可那一瞬实在太短太短,短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求你、救救我……”她向那人哭喊,眼睛涩疼,声嘶力竭:“求求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放开我……” 是么,季铭义想,我就要你啊。 你现在不就能给吗。 乖一点,给我就好了啊。 那人始终沉默不语,强硬地顶开她的双腿。 接着进来的,是一根性器。 很疼。 真的很疼。 没有任何前戏和润滑,横冲直撞地在那条娇嫩甬道里劈凿。 她记不得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哭,可能在流泪,也可能眼泪早已流干了,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响,手指在粗糙墙壁上无助地挠,指甲劈裂开,十根手指血肉模糊。 墙面和地面皆是一片干涸的血痕。 她只记得自己瘫跪在地上,像牲畜一样,一遍遍地被人进入。 …… 有什么东西,在那场夜里破碎了。 * 季铭义再见到陆雪彦时,已经过去两个星期。 这两星期,陆雪彦没有去上课,而是整日整夜地泡在家中浴缸里,任由皮肤被泡得发白发皱,也浑不在意。 她变得极易受惊,少言寡语。 她拒绝见任何人,尤其是季铭义。 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面对他。 可季铭义还是找到了她家去。 他敲房门,她不开,他最终只好破门而入。 陆雪彦像只被小孩扔掉的破旧玩偶般,任由季铭义把她从浴缸中抱出来,给她擦干净身体,又换上一套干净的衣物。 他握住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微微颤栗一下,两周以来第一次开口,艰涩地发声:“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怪你,你很好……你没做错任何事。”季铭义贴在陆雪彦耳边说,声音低沉,似乎有股蛊惑人心的魔力:“不怕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季铭义又对她说:“我们去报警好不好?” 当然好啊。报警自然什么也看不出。 小巷里没摄像头不说,更重要的是,他十分清楚以陆雪彦的性格,在事发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将浑身上下清洗干净。 那么就不会留下体内精液残留。 等等,不对!他落下过一块手帕! 那块手帕好死不死还是陆雪彦曾经送给他的。 他妈的……都怪那该死的醉鬼。 季铭义飞速地想,没关系……没关系,手帕这种东西人人都有,一块手帕而已,就算被人捡到也证明不了什么。 不碍事。 “不怕,”他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报警吧,我们一起去。” 她终于在爱人怀里失声痛哭:“季铭义,你会怪我吗?” 怎么会,你明明就做得很好啊。 “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怪你呢,”季铭义的眼眶也红了,几滴眼泪流下来,“我爱你,一直是我配不上你。” 只有我爱你。 只有我。 陆雪彦没有看见,季铭义又一次笑了笑。 如季铭义所愿,这件事一发生,他与陆雪彦顺利地成婚、生子,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再后来,他才得到今天拥有的一切。 * 季铭义慢慢睁开眼睛,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老陈那句话。 “你命太凶,克亲属。” 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他父母与妻子尸骨已寒,自己在这世上,倒还剩下一个骨肉。 季容,他那一点也不像他的亲儿子,虽然不大争气,但也并非没有用处。 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生存……有何不可? 这种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对错。 第47章 陌生星球 沈卿安最近很忙。 虽然平时也从来没清闲过,但最近忙的事却和以往不太一样。 他在准备要送季容的生日礼物。 在此之前,沈卿安是不会去主动看日历的人,而这段时间一改常态,每天一睁眼睛头件事就是抓起手机看看到了几号。 离元旦越来越近。 等元旦一过,离季容生日就不远了。 本来几天前沈卿安还对此一筹莫展,可就在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竟有了新转机。 A大三区教学楼与第一食堂相邻,中间隔着一条很长的街,常常有学校社团或大型活动在这里进行宣传。沈卿安那天刚好从这里路过,看到3D打印社正在展示成员最近制作的小物件,其中一组是八颗行星与月球,等比例微缩后大小不一,按照星体运行轨道排列开,做工精致扎实,质感逼真,星球表面的凹凸感清晰可见,连陨石坑和辐射纹也仿佛触手可及。 3D打印社社长刚好也就读于数院,与沈卿安同级。整个数院一共俩系,就没不认识沈卿安的人,社长见沈卿安站这儿看了半天,看得还挺投入,便打招呼道:“感兴趣?” 沈卿安点点头:“嗯。” 社长感到颇为新奇,这人平时在学校里挺低调,也不爱出风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沈卿安说感兴趣什么。于是他对沈卿安说:“那有空常过来玩啊!” “一定。”沈卿安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有点开心。 当时社长心里猜测沈卿安不过是客气了一句,可信度大概和中国人口中的“改天请你吃饭”不相上下,结果都没等到隔日,几小时后就在社团活动室又碰上了这人。 社长这回真的惊讶了:“……我刚还以为你就是说着玩玩的。” 沈卿安无奈地笑了笑,如实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其实我打算给人做一件礼物。” 那组3D打印的星系确实刹那间给了他不少灵感,沈卿安想,那就把他的“心”送给季容好了。 他的心是一颗没有名字的星球,永远在孤寂地按照轨道自行转动,无人居住,不会发光,表面常年一片荒芜,没有多么鲜丽的颜色。 可是直到某一天,一切忽然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这里闯入了第一位“居民”。 是只小企鹅。 小企鹅毛绒绒胖乎乎圆滚滚,憨态可掬,迈着一双小短腿不由分说地逛遍了这颗星球的每个地方,仿佛它本该住在这里一样。 起初他不知所措,只觉得分外困扰,甚至慌乱。 这颗星球平稳运行了十八年,好端端的被打搅了宁静,任谁都会不适应的——就算小企鹅很可爱……好吧,看在它这么可爱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逐渐适应了小企鹅的生活。 他还给这只小企鹅起名叫绒绒。 星球上某天开出了花,鹅黄嫩粉淡蓝,每一朵都是鲜亮柔软的颜色,因为他想,小企鹅那么爱漂亮,会不会想摘一朵花戴在自己头上。 星球的气候也变得不再恶劣,永远风柔日暖,因为他发现,小企鹅明明是南极物种,可是这一只怎么就这么怕冷。 星球的自转甚至也从沉闷变得欢快起来。 小企鹅也有不乖的时候,它太顽劣太淘气,总让他难过伤心。 他总想给小企鹅一点惩罚,却从来没付诸行动过。 后来,小企鹅突然对他说,我要走啦。 他问,你要去哪? 小企鹅说,去其他星球定居呀。 你在这里不快乐吗,你为什么要走呢,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呀。 他想好好地问问它。 但他没等来任何回应,小企鹅就不见了。 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 为了保持神秘,这件礼物做成后,一直被沈卿安放在宿舍里。不过在与季容相处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若无其事。 元旦前夜,两人又腻在一块儿,坐在客厅沙发上,共同看《星际牛仔》。 其实沈卿安已经反复看过很多次,哪怕不看画面只听台词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剧情,因此还能一心多用地分神思考其他事情。季容也不是第一次看,心思同样不全在眼前那块投影幕布上,只要沈卿安在他旁边,他的目光必然会被沈卿安占据一半,另一半用来刷手机,很敷衍地回了别人几条信息。 沈卿安倒是目不斜视地望着正前方,然而季容就是能看出沈卿安此刻的心不在焉。 那既然这样,还不如…… 季容索性悄悄凑得离沈卿安更近,把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 “做吗?”季容眨眨眼睛,问沈卿安。 沈卿安肩膀一沉,歪头看向他。季容换了身黛蓝色家居服,还只穿着上衣,扣子也不肯好好系。 穿了和没穿差不多。 沈卿安没忍住在心里笑道,还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季容轻轻咬沈卿安薄薄的耳廓:“考虑一下。” 沈卿安垂下眼睫,小声说,如果你想的话,那就做吧。 季容笑了。 “我一直特疑惑,”季容伸出一条腿,用光裸的脚按压在对方裆部,缓慢地磨蹭碾压,感受到那鼓囊囊的一团逐渐胀大起来,极有分量,“你不是才十八么?” “对啊。” “那你怎么总这么清心寡欲的?” 如果沈卿安没跳级,这年纪不也就是高中生吗,可是关于男高中生某方面的某些传闻跟沈卿安一点也不符合啊! 季容相当费解。虽然当top是累了点儿,基本和做体力活不相上下,但可以换他来嘛,这种事情他比较熟稔,沈卿安只负责爽就够了。 因为……沈卿安心说,因为比起做爱,其实我更想与你接吻,牵手,拥抱。 在你看来做爱这种事和谁都可以的吧。 不过沈卿安对这种事本身并不排斥,何况又是和季容一起,水到渠成时确实没必要再忍耐下去。 他低头看着踩在自己性器上的那只脚,白皙修长,脚趾圆润,脚背上绷起的青紫色血管清清楚楚。 很赏心悦目,只是不太安分。 随着季容的动作,沈卿安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视线又转移到季容脸上,季容也看向他,目光里尽是纵容,嘴角含笑,这种笑容他简直驾轻就熟,一般在他想劝诱沈卿安时,就会这么笑。 沈卿安顿了顿,忽然想到,前段时间流行纯欲,季容和这词只能沾上一半的边儿。 不纯,只有欲。 性欲,情欲,爱欲。 所有的欲望,季容都像是平铺开展现在沈卿安面前的,坦诚又干脆。 纯粹的欲望大概也算是一种纯。 沈卿安拧起两条长眉,用力捏住季容的下巴,恶戾道:“季容,你不吃别人的精液会死是吗?” 季容闻言立刻抖擞起来——他特别喜欢沈卿安把话说得直白露骨,和平日里大相径庭,却因反常才显得更迷人。 能直接把他听硬。 结果季容眼睛刚一亮,没一会儿,又突然黯淡下去——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洗澡。 就算再急色,这会儿季容也只能暂且放开怀中美人,牙根痒痒地趿拉着拖鞋向宿舍走。 * 沈卿安看着季容的背影,一时间甚至说不上来该气还是该笑。他也还硬着,没处纾解,只能先靠自己解决一次。 这时,季容一直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显示有条新消息弹出。 季容这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 他爱设置屏幕不自动锁定,又不常主动锁屏,总是让它亮着费电。 沈卿安发现屏幕显示内容停留在微信聊天页面上。 他对季容和别人的聊天内容本无意探究,本想移开目光,却骤然被屏幕上两张图吸引了注意。 沈卿安视力不错,即便是略缩图,也能看出是两张婚纱照片。 他迟疑许久,蹲到茶几旁,继续看了下去。 季容给这人的备注是ZY,看不出来什么,不过就算季容用对方的大名,沈卿安也不认识是谁。季容的整个社交圈子从未让他了解过。 ZY:[图片] ZY:[图片] ZY:哪个好看? 两张图是同一个短发女人试穿了两件不同的婚纱。 季容回复她:都差不多,你自己定吧。 ZY:我要是能选出来还用问你吗……? ZY:话说回来,也算是你自己的婚礼,还不如弄得完美一点。 ZY:你看是不是这么个理。 季容:有道理。 季容:第二个更好看。 ZY:[ok] 沈卿安点开第二张图,一条香槟色婚纱,珍珠缎面料,呈一字肩款式,每道裙褶也那么考究,裙摆线条自腰间散落开,弧度自然柔和,像朵初绽的花。 季容与她的对话就到这里。 * 沈卿安紧咬着下唇,默默看完了整段聊天记录。 真奇怪啊,明明已经进入十二月,B市供暖了两个多月,他怎么觉得这间屋子和室外差不多冷。 可室内温度是二十六摄氏度。 他木然又茫然地想,那就是身上冷。 从皮肉至骨髓,从心口至血液,都像在冰窖里彻彻底底滚了一遭,全部冷透了。 沈卿安不知愣了多久,蹲得有些腿麻,听见浴室水声停了,才慢慢地坐回到沙发上。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一开始就是。 该不该夸一句季容心理素质不错?一边和未婚妻商量买什么款式的婚纱,一边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人约炮。 或许这么想也不大准确。 季容一直是季容。 从头到尾……他才最不清醒。 第48章 令人受伤的事 两人是在客厅里做的。 季容被沈卿安按在沙发上,从后面凶狠地操干,沈卿安一手掐着季容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对方性器,堵住前端小口不准他射。 季容手撑着沙发垫,浑身上下借不上力,汗水从额头一滴滴淌下,聚积再下巴颏处又滑落,将垫子布料洇湿开。 他近乎生出一股快散架的错觉。 沈卿安的阳具实在太粗太硬,又发了狠地顶弄,尺寸已经是老天赏饭吃,甚至不需要什么技术就能让人爽到头皮发麻。季容怀疑根本就没人能承受住,别人能不能他不知道,毕竟至今只有他一个人经历过那根玩意儿,那么他说不能就不能。 “宝宝,咱慢点儿成不……”季容费力地张嘴,几乎吐不出完整字句,一开口尽是些绵软呻吟,还特骚,要不是他脸皮算不上薄,还真不一定能好意思听。 沈卿安真的听了季容的话,频率变得慢了些,一下一下地夯进最深处,整个送进去,在对方骚心处碾磨。 季容感觉自己被彻彻底底干开了,捣熟了,糅碎了,瘫软成一滩水,再被那根鸡巴射出来。 沈卿安低头,见眼前丰满合手的臀肉晃出白浪,颤动着盈满眼眶,没忍住用力地在上面拍了一巴掌。 季容吃痛,委委屈屈地哼唧了两声,他回头看去,发现沈卿安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再一细看,眼睛通红。 沈卿安怎么又想哭啊,沈卿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总是流眼泪?季容一直觉得卷毛公主就该被人捧在手心一直呵护一直宠爱,睡香香软软的床,吃最甜的奶油草莓小蛋糕,谁让沈卿安伤心难过谁就是不折不扣的混蛋,罪不可赦那种,可现在看来,充当这种角色的人好像竟是他自己。季容想不明白,他最近有欺负沈卿安吗?不对,明明以前也没怎么欺负过。 他放软身体,腰塌得更深,温柔地对沈卿安进行哄劝:“宝宝,手松开好不好,我们一起射。” 沈卿安动作没停,也不理他。 季容这回开始急了,他是真憋得难受,随着沈卿安一次次抽送,他不仅想射,还有些想尿。 “季容,你知不知道你很适合被人干啊?”沈卿安俯下身,胸膛贴住季容的后背,凑到他耳边说,“这么会夹,别浪费天赋。” 耳后一小片肌肤被温热呼吸拂得酥酥麻麻,季容不禁瑟缩了一下,小幅度地发着抖,脚趾紧紧蜷缩起来。 “以前不知道,”季容边喘边说,“现在知道了,适合被你干……操,你怎么这、这么大……宝宝,能不能换个姿势,我想、想看着你。” 季容喜欢看情动时的沈卿安,眉头会微微皱起,嘴唇抿成一条线,明明很舒服又要竭力隐忍,但目光却回回出卖沈卿安的真实想法,炙热滚烫,几乎要把皮肤灼伤。其实倒不如说什么时候的沈卿安他都很喜欢看,在季容心里,沈卿安这样的人天生就该被别人欣赏的。也不知道以后是谁能天天看着他。 “不许看。”沈卿安说。 同时,季容对他的称呼听得他心里分外难受,季容喊得越亲昵,他越觉得心脏仿佛被用力地剜,他冷淡道:“别这么叫我。” “那怎么叫呀,叫老公可以吗?”季容问他,而后又自己想了想,说:“老公做什么都好厉害,干得我好爽。” “……” 如果沈卿安刚刚还只是难过,这回一听“老公”二字,几乎直奔出离愤怒的边缘。 虽然看不见沈卿安什么表情,但季容还是能明显觉察出沈卿安的情绪变化,原因无他,刚刚配合着把节奏放慢的沈卿安又加快了抽送速度。 二人交合处早已泥泞不堪,在一次次狠恶撞击中打出细碎白沫,沾湿黑浓耻毛,季容红肿穴肉无助地向外翻,既骚媚又糜艳。 季容快受不住,没了再绕圈子的力气,气息奄奄直言道:“我想上厕所。” 他听见沈卿安笑了一声。紧接着,沈卿安压住他不让他动:“就在这里尿。” “……啊?”难以置信地,季容又一次转头看向沈卿安,沈卿安脸上笑意未减,重复道:“就在这里。” 操。 小兔崽子。 季容心里叫苦不迭,我最近也没招他惹他啊? 羞归羞,再憋下去身体恐怕要出问题,季容再顾不得其他,眼一闭心一横,淅淅沥沥地在沈卿安眼前射出了尿液。 水声时断时续接连了一阵,沈卿安感受到季容在他怀里打了个尿颤,问:“尿完了?” 季容不吭声,双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沈卿安好整以暇地抽出性器,自己撸动几下后也射在沙发垫上。 沙发垫一时间脏得不成样子,星星落落的湿痕遍布,各种液体相互混合,不堪入目。 沈卿安知道季容相当稀罕这沙发——这人都不在这上面吃外卖,宁肯拿个垫子坐地上,他自己刚才确实是起了玩弄的心思,现在定神一看,季容跟霜打过的茄子没什么两样,蔫蔫的。 但沈卿安打定主意狠心到底——季容把他卷毛公主当什么人? 说喜欢他的人是季容,说不给承诺的人是季容,要和别人结婚又对他绝口不提的人是季容。 弄脏他一个沙发垫怎么了?卷毛公主也是有脾气的! 季容其实没生气。 只是太久没被沈卿安这么干过,有点累。 他缓了好一会儿,看向墙壁,忽然开口说:“沈卿安,新年快乐。” 沈卿安有片刻愣神,而后扭头一看墙上钟表,时针刚刚走过凌晨十二点。 又过去了一年。 崭新的年份悄然而至。 沈卿安很认真地说:“季容,新年快乐。” * 季容又自己回浴室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之后两人便躺回到床上,盖着棉被纯发呆。 刚才把季容狠狠折腾一通,虽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他当时确确实实需要做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这会儿骤然放空,沈卿安重新变得更心乱如丝,怎么也捋不清。 季容几个月前对他说“做不到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尚且积攒了一些幻想。 他总是想,他对季容已经足够真心、足够爱护,季容又不是块冰,就算是,也总有个熔点吧? 可一到这种事上悟性怎么就变得这么差——直到刚刚沈卿安才彻底明了,生活中要考虑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谁融化谁这么简单。 他没有凿穿铜墙铁壁的能力,季容也没有挣脱镣铐的勇气。 喜欢一个人本身不累,一旦认清所有的投入注定等不来回应,积攒幻想也变成了积攒失望。 攒够了,也就该走人了。 分手吧。短短三个字,上下嘴唇一碰的事,说出来甚至不到一秒钟,不像上台演讲那样还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根本再简单不过。 沈卿安暗自酝酿许久,在心中演习几十次,到底也没在此时此刻说出口。 算了,再等等吧。他想。 沈卿安闭上眼睛,终于做出决定。 等到季容过完这个生日,再离开他。 * 房间里许久无人开口,还是季容率先打破沉寂,如往常一样黏黏糊糊地凑过来,要沈卿安抱他。 少来这套。都他妈要去给别人当老公了,冲我撒什么娇。沈卿安继续贯彻心狠方针,一翻身,背过身去。 尽管今晚备受冷落,说话也句句带刺,季容却陡增一股百折不挠的劲儿,心想,没关系,山不过来我过去不就行了么。他搂住沈卿安的腰,把额头抵在对方后颈处,又抬起一只手细致地拭去沈卿安方才流下的汗,柔声问:“宝宝怎么又不开心?” 沈卿安闷声道:“别问,和你没关系。” 黑夜里,沈卿安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季容的交错在一起,彼此间肌肤相贴,触感也分外清晰。他深呼吸一次,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季容,你快过生日了对不对。” 季容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点头承认道:“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 “快到我生日了没错,但我不过生日,”季容平静地回答,“很多年都不过了,这次也一样。” “为什么?” 沈卿安很快又意识到,也许他不该问这么多,于是又立刻补充:“不说也没关系。” “……没什么不能说的,”季容缓缓组织着语言,用一种异常冷静的口吻旧事重提,“我妈忌日和我生日是同一天,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跳楼自杀,所以我没什么过生日的必要。” * 季容还记得,那天他本来很开心。 前一天夜里,季容还在自己的公寓和朋友举办了一场大型生日宴会,第二日一早,他没去学校上课,而是请假去了郊外疗养院看望陆雪彦。 抵达门口时,季容发现季铭义和白逸也在,两人像是刚刚从里面出来,即将上车离开。 白逸对他笑了笑:“生日快乐啊小季总。” “谢谢白叔。”季容说。 “生日快乐,今天成年了,”季铭义拍拍季容的肩膀,“生日礼物收到了吗?” 季铭义送了他一辆兰博基尼Aventador SVJ,车身被改造成爆裂涂装,极其惹眼,季容第一眼就喜欢得不行。 季容眼睛亮起来,语气里带了几分欣喜:“嗯!谢谢爸。” 那两人离开之后,季容便独自推门走进陆雪彦休息的房间。陆雪彦坐在桌边,一反常态地,头发挽成一个发髻,正对着梳妆镜涂口红。 她那天精神状态还不错,穿了一件红色连衣裙,季容还从没见过她穿这种颜色。 季容给她带来了一捧花,是来时买好的。他知道陆雪彦喜欢新鲜植物。 “妈,我今天十八了,”季容将花束仔细地插进床头花瓶里,摆出漂亮形状,试探性地问她,“可以抱抱我吗?” 桌前的美丽女人起身,走至季容面前,微微扬起头,一寸一寸地注视着季容的脸。 她的目光很深。令季容觉得既像在看他,又像透过他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 十八岁的季容几乎已经出落成一个男人的模样,可偏偏却长得那么像他父亲。一时间,陆雪彦似乎在喃喃自语,又或者在对谁说话:“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被爱。” 季容不解,抬起手想要去触碰她的手臂,陆雪彦却猛然瞪大眼睛,向后退去一步,万分受惊:“你别过来!” 季容难掩眼中失落,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母亲又开始陷入臆想之中了。 所以季容没有再说什么,与陆雪彦道别后就离开了疗养院。 但却没料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下午季容回到学校里,一看课表,一门经济学一门物理,实在枯燥无味,每次一上这种课,季容就没清醒的时候。正当他撑着头昏昏欲睡时,教室后门竟突然被敲响了,来人是他爸助理白逸。白逸把季容领出教室,神情凝重肃穆,他告诉季容:“你母亲坠楼了。” * “我赶到那儿的时候,尸体还没被移走,”季容说,“自打那天之后,我梦里总是出现她死时候的样子。你知道人坠楼什么样吗,骨断筋折,脑浆崩裂,不仅脑仁全磕出来,碎骨飞出去很远,满地都是脑浆和血,也溅在她那条红裙子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次一闭上眼就是这种画面。所以后来我就开始特别恐惧入睡,再后来变成整夜失眠,现在就算想睡也睡不着了。” 她生前那么美,最后却是用这么不体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始终令他过不去的坎儿,一直是陆雪彦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他现在也还是不懂。困惑程度不亚于考古学家首次发现楔形文字,一头雾水地钻研,始终想不出所以然。 毕竟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这种事情一听总不免唏嘘,沈卿安想,那句话说得还真没错,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种类繁多并且参差不齐,也算是人类社会的独特奇景。他自打记事以来就没见过他亲爸,自己亲妈又不靠谱,改嫁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沈卿安十几年来也没和这俩人产生过什么感情,也就舒茜一人担得起“亲属”二字。 沈卿安仍旧没转身:“难道她自杀是因为你?” “……不是。” “那没必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今年破例一次,她又不会怪你,”沈卿安轻声问他:“就一次,行吗?” 第49章 One Last(终于分手了=。=) 一月二号,季容在下班前接到了邹韵打来的电话。 邹韵邀请他一起去看房子,季容没怎么想就答应了。因为要看的其实是他和邹韵的婚房,虽然并不会有人住在那里,但既然已经决定对外做样子,那不如就直接做全套。 于是季容下班后给客户回了几封邮件,又将一些其他琐事处理妥当后,就接着驱车去接邹韵下班,两人共同在附近餐厅共进晚餐。 邹韵并没有在刻意地减肥,但她食量很小,起初只点一份蔬菜沙拉,不过将菜单又往后翻了几页,又添了一块草莓生巧凹蛋糕。结果吃到三分之一就吃不下了,便把小碟子向两人中间推了几公分,向季容求助:“吃蛋糕吗?” “……其实我不爱吃甜食。”季容有点无奈,一边这么说,一边还是拿小勺子挖去了一小块。 他这几个月渐渐开始适应甜食。因为沈卿安有空闲的时候,总爱在家里搞些烘焙,顺手就多做出另一人的量来。不过自从沈卿安搬到了这个家以后,他除去整个人被养得有点儿刁以外,也悄悄添了些新习惯,比如他发现自己养的多肉居然勉强能活,估计学会做饭也指日可待。 邹韵与季容分食一块蛋糕,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其实该单独请你一个的。” “哎,真不用。”季容摇头,让邹韵不要白费事。 “今天不是你生日么?” 季容愣了。生日? 在他看来这个日子和往常每一天相比毫无二致,还不是庸庸碌碌地去上班工作,一忙起来根本就记不得今天是几月几号。 邹韵看出他的茫然,没忍住笑了笑:“怎么,不记得啦?” “还真是……”季容苦笑道,“唉,宁愿不记得才好,你一提醒我才想起来,我都二十七岁了。” “天增岁月人增寿。”邹韵不禁感慨。她见碟子里变得一干二净,而后抽出餐巾纸细致地擦了擦嘴角,看向季容,“我们走?” “嗯,走吧。”季容也跟着站起身,向餐厅外面走去时,乍然间回忆起另一件事——如果邹韵刚刚不说那一句今天是他生日,他到现在也不会记得——先前他答应过沈卿安,这个生日和沈卿安一起过。 那晚沈卿安问他:“就一次,行吗?” 声音那么轻那么柔软,像艺术馆里被封存的蝴蝶标本,总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会破碎,消散在漫漫长夜里。 季容对他狠不下心,也不忍拒绝,故作轻松道:“好啊,难道你要给我一个惊喜吗?” “惊喜倒谈不上,”沈卿安说,“你下班后直接回家就好了。” 季容一拍脑门,见鬼——现在距离他下班时间大概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他立刻掏出手机,想告诉沈卿安他还有急事,没办法赶回去。 不过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作为千古名句果然不无道理,一月气温太低,本来手机电量就没剩多少,这会儿竟他妈掉得一干二净。 季容开始迅速地思考解决方案,他想,沈卿安等他回去,无非就是二人一起吃饭,再顺道送个生日礼物,可能最后顶多还会滚个床单什么的。但人总归是会变通的嘛,沈卿安就算没等到他,按沈卿安的性格,也不会死心眼儿地一直等下去,对方做事一向高效又有条理,大概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大会受他的影响。 这么一想,季容又安心下来。 * 他和邹韵去了一片B市新开发的别墅区,前几天邹韵自己来看过一次,挑出了几套心怡的户型,这回是想看季容喜欢哪一个,这样当天就可以敲定下来。 这片地带依水而建,坐拥一湾湖泊,上面修建了条长长的栈道,周围风景秀丽幽静,很令人心旷神怡。有晚风拂过,邹韵与季容顺着栈道向前走,她目光正停留在湖心的几只天鹅上,同时又听见季容说:“这地段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才挑了它么,”邹韵点头,“如果你想举办聚会也可以在这里。” 最终在顾问介绍与二人合计商议之下,敲定了一间五层现代别墅,地上三层,地下两层,位置和款式相对中规中矩,毕竟也不住人,犯不着花费太多心思。 等他们决定折返时,已将近夜晚十点,在季容送完邹韵又开车回到自己家后,又过去了两个小时。 季容把车停进车库,走回到单元门口,还离着挺远一段路就看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 季容走近,见沈卿安在台阶上屈着两条长腿,很局促,再往上看,莹白皮肤在夜里竟有种绸缎的质感。沈卿安怀里还抱着一个盒子,包装精致漂亮,并且用浅色缎带在中间扎了一枚饱满可爱的蝴蝶结,一看便知是沈卿安自己的手笔。 “怎么不上楼?外面多冷啊。”季容问他,同时还有些心虚,总觉得挺像恶人先告状。 闻言,沈卿安冷冷抬眼:“季容,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沈卿安反问:“怎么不回来?怎么不接我电话?” “临时有点急事,赶不回来,”季容解释道,拿出手机给沈卿安看,“手机没电了,没来得及通知你,也接不到电话。” 季容又接连说了好多声抱歉,而后安抚性地,想要探身去亲吻沈卿安冻得通红的鼻尖。 却被沈卿安伸手一把挡开,对方似乎不打算将这件事轻飘飘地一笔带过,继续问季容:“什么急事?急到什么程度?” 季容一时说不上来,总不能对沈卿安实话实说,于是只好甩锅给加班:“就工作上的事么,你知道,岁末年初都忙。” “是么。”沈卿安淡淡道。 季容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陌生女士香水味道挥之不散,突兀,格格不入,可季容自己当然意识不到,季容永远那么心安理得。 他等了季容整整六个小时,拨过十二次电话。 B市夜晚温度极低,只穿一件羽绒服也抵不住寒意侵蚀,直渗进骨髓里,他冻得哆哆嗦嗦,牙齿磕碰嘴唇,头脑却分外清醒,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走过,他想起了不少事。公车上季容蓄意接近他,歌厅里装可怜欺骗他,射箭馆那次小楚说季容迟早要跟你说开,最后又兜兜转转想起那两张婚纱照,可是真正浮现在脑子里的远不止这些,他还想起季容泡温泉靠着池壁睡着,想起季容教他开弓,想起季容来W市登山时他们那张合照,想起季容在舞台上蹲下身与他接吻…… 这些回忆,沈卿安现在只想全部擦除掉。 * 全部。 * “少兜圈子,别骗我,”沈卿安死死地盯着他,执拗道:“季容,你去做什么了?” “加班啊。” “我想听实话,不知道你敢不敢说。” 沈卿安冷笑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白气渐渐在寒夜里飘散开,他终于将二人之间仅剩的最后一点体面摔碎:“那不如让我猜猜,你是去见了你未婚妻?” 话音一出,季容愕然,下意识竟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季容反应过来,看着他:“你……你知道我准备结婚?” “是,我知道,我还知道她会在婚礼当天穿哪件婚纱。”沈卿安脸上浮起极不自然的笑,和往常每个笑容截然不同,两道目光像淬了毒的刀锋,狠狠片着季容的心,“而且还是你为她挑选的啊,好漂亮。” “我是会结婚没错,不过又不是出于喜欢啊,联姻而已。”季容定了定神,理所当然道:“我不觉得这种事会影响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不能继续交往呢,你乖一点,我很喜欢你。” * 沈卿安长睫上如同凝着一层霜,他笑了,边笑眼泪边从脸颊滚落,泪珠掉在地上,是滚烫的,是冰凉的,“不,你不喜欢。” * 不,我喜欢的,我喜欢你,你别生气,别难过,不要哭了,好吗。季容想,自己或许该说这些话。可是身体中关于语言的系统仿佛齐刷刷地全部当场失灵了,他终于看见了沈卿安的眼泪,该不该算另一种层面上的如愿以偿。他好像真的做错了,错得彻彻底底,也好像真的犯蠢了,蠢得不折不扣。 他明明根本不想看见沈卿安哭。 * 沈卿安没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向季容,而是径自起身,将怀中礼物当着季容的面扔进垃圾桶中。 盒子落进去,发出沉闷声响。 他转过身来,缓缓开口说:“算了吧,我很累了。” 喜欢你让我太累了。 季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沈卿安:“你什么意思?” 沈卿安看向季容的眼睛,终于说出那句在心里酝酿数次,早该说出口,却姗姗来迟的话:“我是说,季容,我们分手吧。” “沈卿安,你冷静一点。”季容说。 季容想,沈卿安现在很不理智,他还太年轻,十八岁,不够成熟,等到过了今晚,可能就会想通一些事情。 沈卿安确实委屈不假,但他就没有难处吗?他想和沈卿安维持现状有什么不对吗。 季容眼睁睁地看着沈卿安走掉,没有追上去。 他对自己说,没关系,沈卿安那么心软,一定还会回来的。 * 季容回到楼上,手竟然微微发抖,钥匙连着三次没对准锁孔,开了门瘫倒在沙发上,却始终心绪难平。 前两天被他们弄脏的沙发垫,已经换了新的。 才过去两天吗……季容惘然地目视前方,原来沈卿安是在那天知道的啊。 怪不得那晚他们做爱时沈卿安会那么凶。 季容强迫自己做些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又总是忍不住去想,沈卿安要送他的生日礼物,到底是什么? 对了,礼物……还有礼物呢?! * 季容来不及穿上外套,也来不及乘电梯下楼,穿着睡衣和拖鞋重新跑回到单元门口,找到那个盒子。 他拆开礼物,盒子里有一颗颜色渐变的星球,似乎上面被涂抹了某种粉状物,在夜里也能微微发光。 随着星球模型一起被放入盒子中的,还有一张卡纸。 卡纸上是沈卿安苍劲挺拔的字迹,正面写着: * 2020.1.1 季容,无论以前经历过什么,至少在今天都忘掉吧。祝你生日快乐。 * 季容将纸片翻了面,发现背后还有一行字: * 2019.12.30 绒绒,希望以后可以陪你过很多个生日,更希望你永远自由、平安、幸福。 * * 那时季容还尚未通晓,他的二十七岁,终究始于一场繁冗漫长的别离。 第50章 多歧路 白逸身体靠在墙壁上,借着室内灯光,目光冷静地注视着走进赌场的那个男生。 男生个子很高,偏瘦,长了张不怎么沾烟火气的脸,眼睛是红着的,像是刚刚哭过。 白逸当然知道这人是谁,受季铭义委派,他调查沈卿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其中最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卿安辞去做家教的工作以后,竟然一直在一家赌场工作。 他很难把沈卿安和这类场合联想到一起。 但生活确实处处充满荒谬,白逸想,或许发生什么都能称作不足为奇。 * 那位刀疤男人——这人白逸也调查过,得知他叫姚承,姚承没成年的时候进过少管所,出来之后和罗骏去南方“打拼”过一段日子,后来才在B市站稳脚跟。 姚承见沈卿安走进来,很亲切地搂过沈卿安的肩膀,挺欠地问人家:“哟,怎么还哭啦?” 沈卿安吸了吸鼻子:“外面太冷,被风吹的。” 这谁能信啊——姚承又相当八卦地问:“看你这样,难道被对象给甩了?” “你怎么就自动默认我是被人甩的啊,”沈卿安冷冷地瞪姚承一眼,“就不能是我甩别人吗。” 合着受的还真是情伤。 “就你,可得了吧。”姚承笑了两声,“你能狠得下心?” “……他要结婚了,我再不狠心,是有多贱啊。”沈卿安低下头去。 “嗐,这年头谁没失过几次恋?小伙子看开点儿。”姚承使劲儿一揉沈卿安的头发,“我这人吧就是不擅长安慰别人,要不叫阮斋过来给你开导开导?” 阮斋?沈卿安抬眼看着姚承,霎时警觉起来——被阮斋开导完,他不自尽大概已经算很不错的结果了。 “不用,”沈卿安声音闷闷的,“我今晚要玩牌,玩二十一点。” 好在姚承刚刚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真想让沈卿安去自尽的意思。 姚承:“行啊,这地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姚承说完,而后才似乎意识到整段对话哪里不大对——沈卿安排解失恋烦恼的方式居然是,赌博? 他心里隐隐冒出少许为时过晚的担忧,自己养孩子养得是不是有点歪了? * 沈卿安今晚选择玩二十一点。原因非常简单,他记牌熟,玩这个赢钱的概率比较大。 虽然就算输钱也有人兜着,但他不大想再给心里添堵。 沈卿安在牌桌前坐下,见对面已经坐了一位穿西装的男人。男人长相很秀气,鼻梁上架了副细框眼镜,看不出具体年龄。 他在这里工作已有一段时间,赌场常客在心中都有些印象,这人倒是第一次见。 不过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毕竟是谁都没关系,随便谁都好,他想要的只是别人陪他玩几局游戏而已。这么一想其实还颇为讽刺,舒立军之前滚雪球般越欠越多正是因为没法戒赌,而他现在竟然在用同样的方式进行消遣。 注意到沈卿安看向他的目光,白逸便对他笑了笑。 其实这个笑容本身不含什么情绪,却令沈卿安莫名觉得有些怪异。 有句话怎么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夜不知道撞上了哪路邪神,邪神大为不爽,打定主意要和某十八岁沈姓男子过不去,害他事事不顺——沈卿安和白逸连着玩了好几局,就没赢过一次。 ……果然人不可貌相。 沈卿安只能愿赌服输。 怏怏不悦地从大厅离开,沈卿安躺回到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仍旧毫无睡意,大脑皮层很不合时宜地过度活跃起来。 快睡啊,他想,你明天还他妈要上早课的。 可是瞌睡这东西就是不在该来的时候来,别说和瞌睡沾点边儿,连个影都捉不着。 * 他以前在这张床上戒过毒,数个日夜里钻心噬骨地痛着,那时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人生最崩溃的时候,只靠一点点念想才坚持下来。 好奇怪,为什么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那念想呢,这回的念想又该是什么? 沈卿安不知道。 沈卿安抓起枕头边的手机,解锁,不知为什么点到了微信图标,发现显示收到了一条新信息,发送时间是五分钟前。 季容说:沈卿安,我反思了一下,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吗? 沈卿安不解。 是吗。这件事做得不对?到底是指哪件?哪件事你做得对? 不对,沈卿安混混沌沌地想,全都不对,他和季容,从一开始就没对过。 他异常冷静清醒地看着屏幕上红色的删除好友键,按了下去。 沈卿安重新把手机丢在一旁,再次阖上眼,只是这回心情变得平静许多。 连戒毒他都能戒掉,那么戒掉季容也不是不可以。 没有及时止损固然不可取,但亡羊补牢总比知错不改要清醒得多。 * 白逸走出赌场,在夜风里艰难地点上了一支烟。他看着微弱火苗在夜色里跳动半晌,他掏出手机给季铭义拨了一通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白逸开口道:“季总,两个事,都和你让我调查的那男孩有关,要现在听么?” “这个点儿打电话,你不就是想现在说么,”季铭义笑了一声,“说吧。” “第一件,他和季容目前已经分手了。”白逸清清嗓子,继续说:“第二件,他确实在一家地下赌场工作,并且存在赌博行为。补充资料已经发到了您邮箱里。” 季铭义沉思片刻:“好,我明白了。” 季铭义点开白逸发过来的新邮件,开始对所有资料进行整理,最终整合成一份新的文件。 * 第二日一早,季容才再次回到家中。 他一夜未睡,发现沈卿安把他删除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所以季容没犹豫地又出了门,去一切他认为沈卿安可能出现的地方,迫切地想找到他。 可B市城市建成面积常年在中国排第二,整座城市像个巨型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把所有人、所有楼、所有道路全部吞进去。任凭他开着车在每一条主干道上来回打转儿,也找不出那个人。 沈卿安走得一点儿不拖泥带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直到天光乍破,季容仍旧一无所获,只能往回返。他懒得重新换一套衣服,看着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也没心情刮,往常上班前还要颇费心思地收拾一番,而现在他根本就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他只想知道今天想见沈卿安该去哪里找。 季容拧开水龙头,随意地抹了把脸,打算直接这么去上班。 * 刚迈出单元门,一把钝器骤然朝季容后脑处袭来。 那一下敲得实在精准,季容眼前发黑,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便身体一软,又被一人扯住衣领,塞进一辆黑色的面包车里。 对方是位身材短小精悍的男性,带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季容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 那人掏出一副手铐,动作极为干脆利落地给季容铐上,而后他回到驾驶位,一踩油门,车子迅速地窜出去,汇入外面街道的茫茫车流。 “我操……”整件事发生得太快,季容低头看着自己被固定住的双手,目瞪口呆。 但他这人自认别的方面或许拿不出手,在心态好这一块相当可圈可点,暂时没看到谁能超越。季容向前探身些许,开口道:“冒昧地打探一下,您哪位啊?” “不重要。” 季容看着窗外飞快移动的景物,想了想,又问:“那咱是要去哪儿,这个方便回答不?” “机场。”那人语气毫无起伏:“一切都是季总的意思,我只是拿钱办事。” 机场?! 季铭义又想把他往哪儿塞?! 季容心里大惊,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与此同时浮上心头。他差点儿在后座上一跃而起,狠狠晃动了几下手铐,语气激烈:“他给你多少钱?你现在放我下去,我给你双倍,不……几倍都行,你随便提。” 那人笑了,是笑季容天真:“这位小少爷,你跟我在这儿装傻呢?我要是现在放你下去,那他妈下一个被解决的就是我!” 操了,这都什么事儿……季容重重地把头磕在椅背上,陷入更深的惶恐不安中。 第51章 今安在(上卷结束) 事情逐渐变得愈发出乎意料——他被季铭义“押送”回了在国外读书时住的那间房子,彻彻底底地软禁起来。此外还雇了两个人,轮番对季容进行监管,不仅没收一切通讯设备,更不能踏出屋子一步。 和坐监差不多。 季铭义对他说:“婚礼之前,你就呆在这儿。” “……不是,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季容觉得整套操作实在过于夸张,过于反常,最要命的是偏偏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恨得牙根痒痒,直在心里骂爹。 可惜他爹不为所动,当夜就回了国,把季容一人扔在大洋彼岸干瞪眼,如热锅蚂蚁般束手无策。 ……现在他倒是真的头一回理解了什么叫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么说也不全然对,爱情当然不能抛,可是沈卿安真的走了。 * 这回季容完全丧失掉一切了解外界的渠道,既不知道季铭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道以后该去哪找沈卿安。 如今这个时代信息这么发达,想找到一个人看似很简单,可实际上还是与大海捞针无异——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倾尽一切物力财力仍旧寻亲失败的家庭。尽管他只想见一人,他想见的人也只是茫茫人海中几十亿分之一。 季容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 什么都做不了的这些日子里,季容只能天天在同一间屋子里胡思乱想——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二十七年活得并不算多精彩,为人也谈不上磊落潇洒,真心朋友没几个,狐朋狗友反倒挺多,可就连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被毫无保留地爱过。起初季容根本不会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如果有人这么跟他说,季容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回复那人,你瞎扯什么淡呢,编瞎话也要讲究基本法好吧。 偏偏是真的。 季容想了很多事,从童年到参加工作,从不经人事到生活一片狼藉,什么都想过,唯独不敢想一月二号那晚的沈卿安。 想起一次,无异于心口被凌迟一次。 * 季容与邹韵的婚礼被安排于两星期后进行。 地点在法国卢瓦尔河谷,排场浩大隆重,场地也被精心布置过,请了不少两方的亲朋好友,甚至有媒体前来播报。 一切看起来相当梦幻甜蜜,如果忽略新郎和新娘并不相爱这一点,这的确算得上一场完美无瑕的世纪婚礼。 至于整场婚礼那些繁复冗杂的细节,事后季容竟然一丁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仿佛魔怔了一般,一举一动如同被编排好的既定程序,机械地运行,而所思所想则像是程序出了漏洞—— 他看到身着婚纱的新娘时,想的是沈卿安;为新娘戴上婚戒时,想的是沈卿安;在牧师面前说出“我愿意”时,想的是沈卿安。 季容终于真正地明白过来,他想和笨小孩认真恋爱,想和笨小孩结婚,想在教堂里亲吻沈卿安的嘴唇,对他说出那句我愿意。 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 * 这段日子里,沈卿安过得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倒不如说他这十几年里只有那几个月才不一样,其余皆是平常一天的无限重复叠加。 他依旧穿梭于各个教学区中间,上其他人眼里枯燥乏味的课,写压根看不到尽头的论文,吃食堂重油重盐的饭菜。 忙碌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足够充实,至少他现在确实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去思考其他事情。 这让沈卿安觉得那几个月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抹去掉。 只是沈卿安从未设想过,直到有一天——他重新变得有条不紊、千辛万苦重塑好的生活再次被打碎了。 碎成无法拼凑的模样。 *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 只是在一个平凡到无以复加的午后,沈卿安正在上一节专业课,照例坐在最后一排,台上教授讲得不太吸引人,他在台下也昏昏欲睡,刚要偷懒刷一会儿手机,却见辅导员骤然推开教室前门,示意沈卿安出来。 他们数院这位辅导员平时大有大隐隐于市的做派,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不定。此人还最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日里学生们如果不犯大事,他根本不露面。 而现在辅导员这么冒失地闯进教室找一位学生的情况,实在太过罕见。 沈卿安当然也很讶异,他跟在辅导员后面走出教室,听见对方说:“沈卿安,跟我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沈卿安抬眼,本能地觉察出几分不安,他小声问道:“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辅导员盯着沈卿安打量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沈卿安领到一处无人的走廊,拿出手机递到沈卿安手中,“……你先自己看看吧。” * 手机屏幕中是A大的匿名论坛。平时学生们喜欢在这里吐槽老师和课程,或者聊聊八卦,要么就是建各个专业的考试许愿楼,沈卿安偶尔也会来这里转转。而五分钟前,论坛里出现了一条新匿名帖子,目前被顶在论坛最前面,标题直接带着沈卿安的大名:举报揭露数学学院2017级学生沈卿安,其人品行不正作风不端,并疑似涉及黑色产业链。 帖子中也附上了图,是他在赌场里发牌和玩牌的几张照片,他自己的脸和赌场环境被拍得清清楚楚,其他人被打上了马赛克。 标题用的是“疑似”二字,加上图片则更能起到煽风点火、引导风向的作用。看到这些图,沈卿安心跳直接漏跳一拍——他不是“疑似”……他前些日子里做的那些事情,黄赌毒仨字占了俩,不就是彻底坐实了这个标题么? * 沈卿安手指接着向下滑动,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后面便是A大学生们的匿名评论。 * 1L 匿名用户:沈卿安?是咱们学校那个沈卿安吗? 2L 匿名用户:标题里不是写得很清楚了么,就是那个沈卿安啊…… 3L 匿名用户:卧槽卧槽,我上课吃到了什么瓜! 4L 匿名用户:图该不会是P的吧?我和他一个专业的平时接触过几回,感觉他不像干这种事的人啊?反正我是真不太信。 5L 匿名用户:是不是P的不好说,但你们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微博万转的那张图,就两个男生的酒吧接吻照,其中一人是沈卿安实锤了。 6L 匿名用户:啊我记得那张图!还保存过!这么一看他玩得还挺大…… 7L 匿名用户:咱们也先别听风就是雨,如果是真的校方肯定会处理啊,等消息吧,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 * 沈卿安垂着睫毛,默默地看完了所有评论,把手机还给辅导员。 辅导员接过来,再次叹了口气。他似乎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半晌后又补充道:“发这个帖子的人也给学校教育管理部门写了封匿名举报信,里面还有更多实证,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非常严重,所以学校需要和你再深入地谈谈。” 沈卿安不发一语,点了点头。 * 到了办公室门口,辅导员示意沈卿安直接进去,而自己在门外等候。 沈卿安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而后才推门走了进去。校长抬头看一眼来者,“是沈卿安么?坐吧。” 他便坐到沙发上,听见校长继续说:“先别紧张,大致情况你可能也有所了解了,学校这边呢最近收到了一些文件资料,里面内容也经过了多方核实,那今天叫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 校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沈卿安主动回答。 “没什么可问的,都是事实。”沈卿安承认下来。 * “你知不知道一旦被发现在我们学校是什么后果?在社会上又是什么后果?对A大声誉有什么影响?”校长问得不急不缓,语气却愈发加重起来,他冷冷地看向沈卿安,目光一寸一寸在对方脸上游走,将对方的一切不安与忐忑尽收眼底。 沈卿安大脑空白一片,只能讷讷道:“我知道……” 沈卿安在沙发上猛得绷紧了身体,用力地攥了攥衣角,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脱口而出,其实不是他自愿去做这些事的。 可现在即便不是自愿,他也不清白无辜。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 最终,沈卿安颤抖着开了口:“我……我愿意承担后果,无论怎么处决,我都遵循学校的规定。” 见沈卿安这副模样,校长一时间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将校方早已准备好的方案转达给他。 手段不同,结局却一样。 “不过我们也清楚,你之前在校品学兼优,每年拿国奖,也代表学校参加过很多比赛,对吧?你也知道发生这种事,在A大一定是要被开除的,也会在档案上留下记录,对你有一定不良影响。谁都觉得怪可惜的,包括我。” 校长慢条斯理道:“所以我们决定采取劝退的方式,你自己向学校提交退学申请,学校会给你审批,不然只能按照既定流程开除,你自己选择吧。” 言下之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好自为之。 “好……我服从学校安排。”沈卿安异常艰难地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蓦地感到一阵眩晕,竟险些站不稳。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那间办公室。 * 走廊窗户敞开着,午后日光白得近乎刺眼,沈卿安眯起眼睛,直视那一轮太阳,明明那么遥远,却仿佛伸出指尖就能碰到。 四面一片惨白混沌,叫人不知何处才是天地。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简直极度荒谬。 他这十八年,到底在干什么呢? 十五岁时他考上这所全国顶尖学府,被同学艳羡,被学校称誉,被新闻报道,那张报纸上夸年少有为,是天才。 是吗,沈卿安自讽地暗自笑笑,或许吧。这种事很难一概而论,但他一直心里清楚,自己无论学什么都比旁人轻松一些,这让他即使在A大数学系也游刃有余,还能抽空谈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刚入学没多久,冯远教授便建议他好好潜心做学术,夸他前程万里、来日方长。 沈卿安心领了老师的好意,对冯远说:“老师,那我也想像您一样教书。” 冯远大笑两声:“哈哈,像我一样在大学里教数学分析么?对你来说太屈才啦。” 曾经沈卿安也设想过,反正他还年轻,本科毕业后可以继续读研,读博,然后接着深造,做一位赚不到几个钱但有学术贡献的学者。 可现在这些又算什么? * 辅导员见沈卿安一个人站在门外兀自愣神,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件事,学校的处理结果院里也通知给你家长了。你……可以现在想想怎么和他们说。” 我和他们其实一直都没什么可说的。他想。 他寂然许久,还是说,好。 * 沈卿安没想到,卿念和舒立军第二天居然来了B市。 这两人昨夜买票赶来,满脸憔悴,明显是一夜未睡。 卿念眼睛通红——她来的路上已经哭了不知有多久,一见到沈卿安,她竟使出全部力气抬起手,狠狠地扇在他脸上:“沈卿安,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好问题。 沈卿安如实说:“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对我很失望吗,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失望啊。 卿念浑身都在发抖,那一下她用了十成的力气,看着沈卿安脸上鲜红的掌印,她还是哭:“你告诉妈妈,你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沈卿安言简意赅:“为了还钱。” 一开始确实是为了还钱,但后来他发现罗骏其实也不稀罕那点金额。那些人手段又太狠毒,他不想经历第二次,不得不一直留下。 “还钱……?”卿念顷刻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是指你爸爸欠的那笔钱么?那个……已经被人还清了啊。” * 卿念愣了一瞬,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忆一番,又想起季容对她和舒立军说,什么都别透露过沈卿安。 所以沈卿安至今仍然不知道这件事。 卿念看着沈卿安脸上浮现出的茫然神情,到底将实情说了出来:“就是你那位朋友帮忙还的,他国庆之后又来过咱们家一次,直接把钱还清了,但不让我们跟你讲。” 那位朋友,是说季容么。 原来是这样。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事已至此,沈卿安只觉已然麻木,心脏中间的地方像被完全蛀空,任凭风呼呼地吹过,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卿念几近泣不成声,状态比当事人更失控,他拽住沈卿安的手向外走:“那妈去求他们会有用吗?只要你能继续上学,让妈给他们跪下都行!走,我们走……” “没用的,妈,”沈卿安抽出手,又替她擦掉眼泪,声音没什么起伏:“别哭了,你看我都还没哭呢。” 也确实没什么好哭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过。 * 回去以后,沈卿安很快写好了退学申请书,申请表提交上去,没想到上层审批得还要更快。层层红章盖下来,彻底宣告他已经不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他不再是数院数学与应用数学系的沈卿安,也不再是以前的既怯懦又软弱的沈卿安。 沈卿安最后一次走出校门,回头望了望身后学校的古旧牌匾,上面四个大字隽逸有力,裹挟着百年风骨,在历史洪流中永远前进。 他在心中声音很轻很轻地对它说了一声再见。 不知为什么,思绪又飘回到大一上学期,冯远教授在第一堂课后对沈卿安说:“沈卿安,你让我想起一首诗。” “什么诗?” “《姜》的后四句。”冯远说。 * ——这么年轻。 ——这么干净。 ——这么沉。 ——这么不顺从。 * 更为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天,沈卿安还收到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的两条消息。 一段录音,一张照片。 沈卿安隐隐有所预感,点开录音,将手机举到耳边,听见季容戏谑道:“我和沈卿安就玩玩,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那小孩儿来真的吧。” 沈卿安又点开那一张图,看到季容在高朋满座中,珍重地挽住他的新娘。 无论怎么看,季容和她都称得上天造地设。 * * 他的十八岁尚未结束,却有更多东西仓皇无措地悄然闭幕了。 第52章 譬如朝露(下卷开始) 一间以暖色调为主、布置得相当温馨的房间里,正播着舒缓轻柔的纯音乐,令人十分放松惬意。方泓轻轻一推眼镜,平静地打量着眼前垂头喝花草茶的男人。 男人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此时双手捧着玻璃杯,用热茶来暖手。他围着一条浅米色的长围巾,看起来质地异常柔软,使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更加沉稳温和。 方泓虽然年近知天命,作为心理咨询师每日也要接触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对于相貌优越的同性或异性,她仍然没丧失基本的感知能力。眼前这位男人,无论是外表还是言谈举止,都称得上出挑二字。 当然,这人缺点也不是没有,还非常严重——至少在方泓看来,令她头大得很。 他一直不配合治疗。 * 现在B市天气渐渐由冬转春,只是前两天又赶上一场倒春寒,季容又稍稍有些感冒,好在不大严重,他猜测好好睡上一觉就可以恢复得差不多。季容把杯子重新放回到杯垫上,对方泓笑了笑:“方老师,最近一定要注意保暖,真的是一不留神就着凉。” 方泓点点头,不由得也跟着感慨,这场料峭春寒竟然比初冬那会儿还要冷。她同季容寒暄闲聊了几句,又语气温和地询问:“最近感觉怎么样了,身体状况和睡眠质量都还好么?” “你知道的,只能算比较稳定吧,”季容苦笑,“一周每天平均睡三个半小时。” 方泓皱了皱眉——这么持续下去,身体迟早要出问题。 她又说:“还在继续用药吗?” “没再吃了,不管用。”季容回道。 * 季容持续光临这家心理咨询室已有两年时间。 在此之前,他也换过无数个心理咨询师或心理医生,方泓是季容相处起来最舒适的一位。 倒不是因为方泓有多么专业,季容其实并不在乎对方专业与否,最重要的是,方泓不会强迫他把自己的那些困扰与不堪反反复复地讲述出来。 所以在这两年里,每周周六傍晚,季容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同方泓聊聊天,喝杯她泡的茶,或是吃几块又甜又软的小点心。 他把这当作生活中唯一的放松方式。 如今季容三十有二,离退休尚且还得再过将近三十个年头,像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几十年发挥最大价值一样,他几乎压缩了一切休息与娱乐的时间,全身心扑到工作中去,主动加班主动揽活儿,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最高效的永动机,从不停下,也从不松懈。 只有白天经历了彻彻底底的疲惫以后,晚上回到家才能入睡得快一些。 即使这样,季容仍然休息不好,精神状态一直不尽人意。 但他不在乎。 * 季容听见方泓开口道:“季容,我说句不太好听但是绝对很实际的话,你再这样,真的很容易……” “很容易猝死,对吗?”季容微微向后仰去,抵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天花板:“我想过很多次,猝死会不会是一种很幸福的死法?” 方医生既不认同,也不反驳,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活着和完成任务没什么两样,每天一睁眼只有一项又一项工作等着我去解决,但是我又不得不去完成,因为除了工作我简直无事可做。”季容冷静道:“所以我认真地设想过,去用某种方式结束生命。猝死的痛苦相对来说小一些。” 随即季容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又让方老师听这种不愉快的事。” “你不用道歉,我的工作就是听这些‘不愉快’的事啊,”方泓平缓地说,“说实话,你可以不这么累的。” 季容叹气:“方老师,这话你也说过好多次了,每次我都记得。但是我……怎么讲,我的身体现在根本就不受我控制,我这么讲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同时我也不否认,死亡的确是种解脱,能省去无数麻烦。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对我说过,你一直很想见一个人。” 方泓注意到,一提到那个人,季容的神色变得柔软起来,眉目也舒展开,整个人变得像春日柳条一样,骤然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生机。 像是活了。 方泓隐隐觉得自己的用词并不准确,明明季容本就是个大活人啊,可是一时之间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形容此刻的季容。 季容一字一句重复道:“……是,我想见他,我现在活着完全是为了能再见到他。” * 结束今天两个小时的咨询以后,季容又裹紧围巾,急匆匆地向城市另一端赶去。 他去了景行家。 景行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简直有滋有味,尤其一年前,他和一位女人成了家,很快又当了爸爸,幸福得很。这两人结婚并不是季容与邹韵这类商业联姻,而是出于真正的心动与爱情。 景行和他妻子相识于一次出差,当时两人的航班座位紧挨着,短短两小时的飞行时长里和她竟一来二去地看对了眼,加上双方又恰巧都是B市本地人,恋爱一段时间后便直奔民政局。季容当然非常替自己这位发小感到开心——景行单身三十来年,没想到初恋就如此圆满。 反观他自己,兜兜转转那么久,结果却是场水中捞月。 * 季容上门时拎着瓶酒,甫一推开房门,便闻到一股扑鼻的饭菜香气。他把酒瓶在餐桌上一搁,见景行夫妇二人都在厨房里忙活着。 景行妻子现在有五个月的身孕,孕肚已经很明显,季容一见到她,赶紧把她“赶”出了厨房:“你俩歇着去,做饭这活儿我来就成。” 季容一边说,一边又盯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好奇地看了看,不禁猜测里面孕育着一个什么样的可爱小生命。 “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景行摸老婆的肚子,笑了笑,“我们俩都更想要女儿。” “那你们现在给我结算一下封口费吧,”季容佯装正色道:“不然的话,要是男孩我就把你这话说出去。” 景行:“别啊,反正不管男孩女孩都要认你当干爹的。” “嗯哼,”季容一笑,有点得意,“那当然,咱俩什么关系啊。” 季容让夫妇俩回客厅去坐着,自己把厨房里做到半路的菜做完后,又用冰箱中的现有食材动手来了一碗茄汁菌菇虾滑汤、一道肉末麻婆豆腐。 景行靠在门框上看季容干脆利落地切菜、热锅冷油、转火,忽然觉得要不是自己一路看季容走过来,根本不会相信眼前这家伙和几年前的季容是同一个人。 * 季容二十七岁那年才开始学做饭。很显然,做饭这事是需要几分天赋的,但季容不知道从哪儿继承了赵敏的衣钵,非得整一出“我偏要勉强”。头几个月里,季容简直左支右绌百无一用,不是被刀切手,就是被油烫伤,至于他鼓捣出来的那玩意儿,根本不能称其为“饭菜”,景行认为叫反物质武器更合适。总而言之,但凡季容下厨,要么锅糊要么菜糊,要么器皿与食材两败俱伤,结局必定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结果这段时间熬过去之后,季容竟然渐渐出师了,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一度想从风控集团撂挑子去当个厨师,可惜未果,因为舍不得靠自己卖命打拼换来的翻了一番的年薪。 除此之外,景行也知道,季容的变化不只是会做饭了这么简单。季容还开始学着养植物,这点和下厨算是殊途同归,一开始这人养什么死什么,后来季容斥巨资下单几本养花入门书籍,还天天上网搜教程,悉心钻研数月,成功把家里打扮得绿意盎然。 起初景行不太理解:“绒啊,你不觉得这不太像你么?” “谁说我就必须像我了?”季容问。 “那你怎么回事?” “你别笑话我,”季容声音很轻,“我就是想……把这个家一直维持在他还在的那个样子。” 景行彻底沉默了,这个话题他没法继续接茬儿。他想,季容今年三十二岁,却永远被困在了五年前,没法走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景行一周前还去过季容家一次,冰箱上至今贴着一张便利贴,是季容重新粘上去的,纸张过了五六年已经开始泛黄,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绒绒,记得吃早饭。 落款在2019年冬天。 * 季容将饭菜端上桌,接着起开酒瓶盖,在他和景行面前的酒杯里倒满酒。 没料到景行眼疾手快,立刻把季容的酒杯夺了过来,“季容,我非常严肃地警告你,你再熬夜嗜烟酗酒下去,估计活不到明年开春。” 季容今天第二次听见此番言论,撇了撇嘴,眼巴巴地望着酒杯,有点失落。 “让我喝一口嘛。”他央求。 想得美,做梦。景行冷哼一声,故意说:“虽然地球没你也照样转哈,但你嗝屁了可就再没机会见……” “我一定戒,从今天开始戒。”季容对天发誓。 事实上,这句话他今年就说过不知道有多少回,没哪次坚持超过三天。 可信度比理发师说“只给你剪一点点”还低。 对此,季容自然有一番歪理来解释——是,死了没法再看到沈卿安,但问题是他现在活着也找不着沈卿安啊?! * “从今天开始戒,这可是你说的,”景行眯着眼笑,“酒我自己喝了哦。” * 一顿饭吃下来已经挺晚了,景行见季容面色疲惫,索性邀请他直接在客房睡一晚。 季容:“和你睡不行吗?” “滚,”景行白眼一翻,“我要搂我老婆。” 有件事景行每次一想到都不禁来气。学生时代他和季容走得极近,搞不好别人以为他景行性取向为男,害得女生们也从不要他的联系方式,挡了他多少桃花!不过也算是福兮祸所伏,以前单身那么久没什么,现在不是照样遇到挚爱了吗。 * 见状,季容也不再和好兄弟开玩笑,很识趣地自己钻回了客房。 躺到床上,季容开始闭目养神,任由思绪渐渐清空,不知过了多久,也渐渐入了梦。 然而这一觉睡得稀碎。睡到一半的时候,季容又突然无缘无故地突然惊醒,习惯性地伸手摸枕头底下,却摸了个空。 他喃喃道:“……我照片呢?” 季容赶紧摸索到床头灯的开关,摁亮,环视一圈,才回忆起原来他不在自己屋子里。 他长舒一口气,打开手机,找到那个只有一张照片的相册。 里面是那张他和沈卿安的唯一合照。 季容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安心下来。 第53章 去日苦多 位于西海岸加州北部的旧金山湾区,即便是初春也十分温暖。明明从学校到拳馆的距离不算太远,汤霁一路步行过来,身上还是微微出了点汗。 眼看着就快要到地方,汤霁加紧走了两步,推开拳馆的大门,结果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室内没空调,比室外还热。 对这家拳击馆,汤霁简直轻车熟路,他一路走到最里面的擂台前,却发现沈卿安已经结束了今天的练习。 汤霁心里有些失落,看来自己这次来得晚了点儿。他心想,下回还是坐地铁来吧。 虽然沈卿安现在空闲着,但汤霁没主动上前,而是安静地站在房间角落里,等沈卿安走过来发现他。 沈卿安简单地擦了擦汗,转过身来才看见汤霁,便冲他挥挥手。他直到今天汤霁也一定会来,哪怕他已经告诉过他犯不着。时至今日,沈卿安对汤霁频繁来这间拳馆看他已经习以为常,更清楚这位小学弟是什么心思。 不过沈卿安既没应允,也没拒绝。 因为他不反感汤霁这个人,汤霁小他一岁,今年23,长得好性格也好,他和汤霁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累,但沈卿安最近并没有想要恋爱的想法。 如果汤霁先一步挑明,沈卿安的确会在考虑过后给出回应。不过鉴于对方仍在踌躇,那么他也会继续维持现在的态度。 * 汤霁看着沈卿安向他走过来,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更加专注起来,比他听学术讲座还认真得多。他注意到沈卿安今天换了正红的拳击手套,被他随意地拎在手里。背心是黑色,被汗水微微浸湿后贴在身上,凸显出每一块恰到好处又不突兀的肌肉,运动裤也是深色,裤脚半收,露出一截脚踝。但裤腰对沈卿安来说实在有点宽松,哪怕已经扎紧了裤带,裤子还是松松垮垮的坠在腰间。他额前的头发也被打湿了,被沈卿安很随意地向后捋去,有颗小小的银色耳钉藏在发丝里。没了头发遮挡,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汤霁还记得上个假期沈卿安去祖玛海滩冲浪,回来之后晒黑了一些,现在的肤色看起来则更加健康。同时也露出了冶丽清冷的五官,汤霁一直觉得沈卿安面部线条偏向冷峻凌厉,而并没有生一副同样具有攻击性的五官,相反,他五官很漂亮,在汤霁看来只能用漂亮二字形容。 其实汤霁一直不太好意思直接盯着这位学长看,因为他这人有个有点麻烦的小特点,耳朵和脸颊特别容易红,汤霁比较怕被沈卿安发现自己脸红太明显,会让学长感到很困扰。 明明刚才已经擦了汗,这会儿被室内的热空气一蒸,额头上又开始淌汗珠,还有几滴不小心流进了眼睛里。汤霁见状,赶紧从背包里掏出一条洗得很干净的小手帕,还有股淡淡的肥皂香气。 沈卿安接过手帕,对汤霁说了声谢谢,又一次问他:“来得这么频繁累不累?太耽误你休息了。” “不累,”汤霁摇头,转移了话题,“你比赛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般般,赢不了就当玩玩也挺好。” 汤霁不大乐意:“你不要总是用‘一般般’形容自己。” 沈卿安笑了笑。 * 汤霁想,他非常有必要及时指出沈卿安爱说自己一般的这个习惯,太容易被人记恨。沈卿安到底是在谦虚,还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汤霁还尚且不清楚,可他清楚这话在别人看来实在太欠揍了。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就像高中时期你问班上的第一名,哎这回数学考得咋样啊,第一名淡淡地说,一般吧,结果成绩发下来你一看,好家伙,原来是149分。虽然你知道以第一名平时对自己的要求,不到满分都是一般,你自己倒是不介意第一名这么说,但别人听了得是什么滋味? 何况沈卿安这人还神秘得很。他和沈卿安均就读于斯坦福大学数学系,学校名号确实很响亮,治学水平也确实叹为观止,所以汤霁总是感觉很痛苦,时常怀疑自己脑子恐怕被门夹过才比别人笨上那么多。沈卿安与他同年本科入学,就在他还在犯愁怎么能考试及格的时候,结果对方已经修够了学分提前本科毕业,又接着在本校读研,现在研二。 汤霁今年研一,至今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否真的需要那份硕士学位。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算不得多神秘,让汤霁对沈卿安感到更加好奇的是另一件事。某天两人去喝酒,沈卿安在微醺的时候忽然对汤霁说,重新读本科好烦,好麻烦。 * 汤霁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居然是崩溃——我靠,沈卿安不是和他年纪差不多吗,这他妈竟然还是读过一次本科之后的年龄?! 趁着醉酒容易套话,汤霁大着胆子问:“重新?” 沈卿安只是盯着空酒瓶,目光怔怔的,像在自言自语:“是啊……操,以前都读到大三了。” “那……以前在什么学校?” “国内的A大。” 沈卿安想,比起现在念书年头更久的这所学校,他还是更喜欢曾经就读过的大学。毕竟母校传授给他的很多东西切切实实渗透进了骨子里,终身受益。 汤霁又开始崩溃——我靠,在他老家那个省,当年高考A大全省只收四个人,如果让他通过高考直接去考,他觉得自己未必考得上。 说完这话,沈卿安就没再开口。汤霁也没有继续问为什么读到大三就戛然而止,有些事情沈卿安既然不愿提,那么他不会去轻易打听。 曾经发生过什么很重要吗?至少在汤霁眼里,沈卿安一直都是十分优秀的人。以前优秀,现在只会优秀。沈卿安本来就不应该平凡。 * 两人走出拳击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汤霁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台平板电脑,递给沈卿安。他说:“下午那场讲座你没去,我就给你整理了一份笔记,哦对了里面还有录音,可以听听看。” 沈卿安这次没有接,他冷静地看着汤霁,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做这么多。就算你不累,我也会累。” “可是我真的没觉得麻烦啊……”汤霁小声说,又将平板往沈卿安面前递了递,“那我下次想偷懒的时候就叫你替我参加好不好?” “嗯。” * 手机骤然振动一下,进来两条新短信,沈卿安看了看,见是一位朋友求他帮忙在酒吧代一次夜班。 沈卿安用一只手简短地打了俩字:可以。 他那位朋友干的活儿是调酒,非常不爱拘泥于传统的调配方式,更爱在此基础上自由发挥,调出来的玩意儿喝下去风险极大,沈卿安一直没想明白他怎么还没被炒。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沈卿安自身技术不见得有多高明,却敢给对方代班——至少他调的东西人能喝。 汤霁无意中瞄到了屏幕上的字,试探着问道:“你一会儿要去工作?每天这么忙啊。” ……他本来想和沈卿安一起吃晚饭的。 沈卿安点点头。 “我也想去。”汤霁说。 “今天是去代夜班,又不是去玩,”沈卿安笑笑,语气很淡,“以后吧,看情况再带你去。” 于是他们走到下一个路口时,沈卿安又向着另一个方向拐去,临走前对汤霁说:“明天见。” 汤霁又雀跃起来:“明天见!” 第54章 昨夜东风 在人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人可能会认为小情侣间最浪漫的事情是背着所有人偷偷私奔。 然而在季容三十来岁的时候,认为自己做得最冷静最理智的事情是背着所有人和邹韵离婚。 * 两人一拍即合,也没敢向外透露,打算先斩后奏离了再说。于是都没等到第二日,当天便迅速地去了民政局申请离婚。 这事其实也没有任何前情铺垫,也就一瞬间决定好的事,说是心血来潮也好,一时兴起也罢。发生得相当突然,却又自然而然。 季容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从民政局出来时,季容发现外面的玉兰树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花,似乎一夜之间就从光秃树杈变成满树的如霜似雪。 B市春天总来得很迟,但还是悄悄来了。 邹韵见季容盯着玉兰花看得出神,侧脸被春日阳光勾勒得格外柔和。她不禁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是指,有没有什么新的伴儿?” 她和季容常年分局两地,时常半年见不着一面,五年里她自己换过几任炮友,始终没听闻过季容这边有什么动静。相反,倒是听说季容有一次因为工作太拼命,导致消化道出血,直接进了icu。邹韵听了这事,简直不知道该说季容什么好。毕竟该说的别人可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该听的季容估计也耳朵听出茧了,可这人就是死性不改,更不要命。邹韵没对他说什么早早睡觉按时吃饭这种老生常谈的话,只说他糊涂,赚那么多钱结果人都没了有什么用啊? * “新的伴儿?”季容坦然道:“哦,没兴趣找,我一般都靠自己解决。” 邹韵:“……” 季容无奈地垂头笑笑,继续说:“也不是没试着找过,但是就……都不合适。” 已经遇上过最合适的,其他人就都不合适。 邹韵明白季容话里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有点儿后悔主动提起这么个话题。怕季容心里更不好受,邹韵就没再继续聊这件事。 她想了想,忽然说:“季容,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我奶奶这几个月身体不太好,情况不乐观,你也知道高龄老人见一面就少一面,所以我想去看看他们,”邹韵说,“但别人不是还不知道我们离婚了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如果实在没时间也没关系。” 邹韵的爷爷奶奶均已年近九十,老两口看中加州的宜人气候适合养老,自打退休之后便一直在那边定居。 季容答应得很爽快:“可以,我正好想休个年假,或者直接辞职,总之就随便去干点什么。” “那有什么初步打算没?” “还没想好,看情况。” 他本科毕业以后直接进了他爸的公司,一开始从普通员工做起,后来渐渐升到组长、主管,再到现在的经理,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十年。对于自己至今还不是总裁这件事,季容确实有点遗憾。 季容不喜欢这份工作,但也谈不上讨厌,直到现在也对它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只觉得很疲惫,想去做些其他的事情,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也好过现在这样。 临出发的前一天,季容提交了一封辞职信,又在航班起飞前给季铭义发短信:爸,我离婚了。 看到屏幕上显示成功发送,季容便直接关掉了所有通讯设备,也不再去思考任何事。 * 看望完二位老人,邹韵还有其他的事要处理,很快又回了B市。只是这回季容彻底变成了一位真正的闲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 这要放在以前,季容脑子里恐怕会冒出许多答案,滑雪,浮潜,飙车,喝酒蹦迪,或者找人上床做爱。曾经在他看来,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不需要寻找理由,自己可以就是最大的理由。 而这几年季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住在办公室里,根本就像丧失了娱乐的能力,只偶尔和朋友出去喝两杯——不过这条现在也要划掉,如今可不敢再像以前那么喝。 这座城市季容很熟悉,因为他大学就在这里,很多年没回来,变化倒是没有多大。季容去车库取了辆车开出来,随便沿着一条街道不急不缓地往前开,车窗开着,夜风拂起他的发丝和衣摆,仅仅只是这样,也令季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街道尽头是一间陌生酒吧,反正也无事可做,季容索性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停车,只身走进去。 这间酒吧更偏向清吧,虽然这会儿已经到了深夜,室内灯光晃动,人头攒动,但还远没到群魔乱舞的地步。季容觉得这样就很不错,他现在恐怕适应不了气氛太热烈太活跃的夜店。 季容在一个高脚凳上坐下,点了杯饮料来喝——毕竟他最近在尝试今年以来第十二次戒烟戒酒。 * 一个玻璃杯被递过来,季容又往里面插了根吸管,低下头喝了一口,发现完全是可乐里加了几片柠檬和冰块儿。 这么随性? 季容不信邪,始终坚信这小小一杯液体里蕴藏着他还没参透的深奥思想与人生哲理,因为这杯饮料还他妈挺贵。 他又猛吸好几下,品出来确实是可乐。 如假包换,货真价不实。 好在不是百事的。 谁调的啊这么敷衍,这活儿他上他也行。季容不自觉地咬着吸管,忿忿地想,他早年心思活泛的时候,什么都学过一点,虽然样样稀松,不过怎么也比这个强吧! 季容确实也是闲极无聊,端着玻璃杯换到调酒台附近的一处座位,打算亲眼看看哪位仁兄这么能糊弄。 店里灯光十分昏暗,播着Guns N‘ Roses的Don't cry,这首歌的歌词他简直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季容一边在心里默默跟唱,一边眯起眼睛,暗暗打量着调酒台里的人。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并且把这类有点挑人的外套穿得十分有型,个子很高,宽肩窄腰,季容又缓缓看向对方的脸。 仅仅那一眼,季容的整颗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又像心跳过载,无法正常运转。 呼吸也渐渐停滞,变得那么困难,感官也渐渐迟缓,音乐声仿佛戛然而止,周围一切噪音瞬间迅速退去。 季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不止手在抖,身体可能同样在发抖。 他想,是我眼花了吗,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 那位调酒师……长得那么像沈卿安。 明明就没见过第二个人能长成这样的,可季容不敢确认。 那人太像沈卿安,又太不像沈卿安。 眼前的调酒师染着白金色头发,头发被漂得微微毛躁,发梢还是卷卷的。他神色极淡,似笑非笑,修长手指间把玩着一只摇酒壶。 晦明交错间,季容窥见他愈发成熟的眉眼,还有如艺术品般高挺笔直的鼻梁,迷人心窍。 季容放弃了思想斗争,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一定是他,一定是沈卿安,不然这么好看还能是谁? 如果这杯可乐真出自沈卿安之手,那季容突然一点儿也不介意了,就算沈卿安递给他一杯砒霜,他也会照喝不误的。 季容把杯中液体一饮而尽,搁在桌上,身体开始不受驱使,本能地起身向沈卿安走过去,结果就见另一人捷足先登。 抢先一步的是个年轻男生,看得出来不是亚裔,长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很漂亮,身材也纤细苗条。 男生走到吧台前,用英语向沈卿安询问了一句什么,沈卿安停下手中动作,回答了男生的话。 而两人的对话内容季容没有听清。 就算听不清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这种事情他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 季容暗自冷哼一声,心里无声呐喊着,走开,不要打沈卿安的主意! 两人又聊了几句,沈卿安从调酒台里走出来,俯下身贴着男生的脸颊耳语,又轻轻揽了一下对方的腰。动作十分暧昧。 而男生则仰起头,亲吻沈卿安的颈侧。 沈卿安带他离开了。 * 霎时间,季容所有的理智溃不成军,他迅速跟上,不远不近地缀在那两人后面,也走出酒吧的门。 第55章 月明中 季容尾随在沈卿安和那位男生身后,一并走出酒吧。他见两人在路边等待片刻,紧接着上了一辆出租车。季容见状没再犹豫,也赶紧钻进自己开来的车里,继续跟在出租车的后面,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硬生生演出了警匪片的架势。 出租车一路七拐八拐,行驶了约莫有半小时,终于抵达一处居民区。 毕竟在这城市念的大学,季容对各个地段还算比较了解,他知道这片地带的房价并不低,但不清楚是沈卿安住这儿还是那男生住这儿。 ……无论是谁在这里住,一会儿即将要发生什么基本已成定局。季容难堪地咬咬下嘴唇,近乎失控地一打方向盘,鬼使神差似的直接将车开到了楼下,愣愣目睹着他们走上楼。 他直直盯着沈卿安的背影,嘴唇徒劳翕合,却发不出任何音节。不知为什么,季容又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夜里,他也是这么看着沈卿安在他面前走掉。 季容给车熄了火,闭上眼睛,靠在车椅上浅浅地眯了一小会儿。 虽然眼下这个休息环境根本谈不上舒适,但他从未觉得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安宁。 他没睡多久,醒来的时候刚过凌晨两点,窗外夜色漆黑如墨,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摸烟。 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根,季容又猛然想起自己说过要戒——如果之前还拖拖拉拉一直没彻底戒掉,但从昨夜重新遇见沈卿安为起点,季容突然开始惜命了,他想健康地好好活着,更想回到沈卿安身边。 烟被叼进嘴里,但没点燃,纯粹是过过干瘾。季容打开手机,无视掉屏幕上一瞬间弹出来的如同轰炸般的消息,只回复了景行的几条关切询问,接着创建一个新的备忘录页面,思索片刻后,他在上面记下了昨天的日期。 * 季容在车里坐了一夜,既不觉乏味也不觉疲惫,就这么一直呆到天色逐渐亮起,才看到那位男生从楼里走了出来。 男生的神色仍然呈现几分疲态,像是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但同时那张标致的脸又显得格外餍足。 这种神情季容当然也很熟悉。 季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知道一瞬间想哭还是想笑。 他的卷毛公主长大了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想,沈卿安现在在哪里上学?这几年里身边有什么人?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吃草莓和奶油小蛋糕吗? 季容狠狠地搓一把脸,看着车内后视镜里自己的脸,重新振作起来——沈卿安不就……不就是和漂亮小男生打个炮么,这点刺激他现在还能承受得了。昨晚算那男生走运!加油,季绒绒! 又等了大约一小时,沈卿安才从单元门里走出来。 季容的车窗贴了单向透视膜,室外看不见车内的情况,沈卿安也无法感知到有两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 昨天晚上酒吧里灯光那么暗,季容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沈卿安。 但这回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终于不再是每个夜里反反复复看那张照片,季容也更直观地感受到沈卿安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二十四岁的沈卿安。 仿佛过去渐渐被一点一点敲碎了,一个更加令人赞叹的崭新世界正缓缓重塑。 沈卿安以前瘦削得近乎单薄,只有脱下衣服才能摸到几块肌肉,穿衣服时就完全看不出,但他总爱套在宽松的卫衣里,个子又太高,总让人担心他整个人随时就要折断了。而现在沈卿安上身穿了薄薄一件廓形长款衬衫,洗得很干净,风吹过时衣服便贴合在身上,皮肤裹出肌肉的轮廓,显出精瘦流畅的线条,相当美观又极有力量。 白金色头发也相当显眼,沈卿安皮肤白,瞳色也比别人浅淡,浅色系很适合他。好吧,季容承认,就算哪天沈卿安去剃个光头,他恐怕还会夸光头把沈卿安的头型和五官衬得更加耐看。 季容还注意到,沈卿安另一侧耳朵也打上了耳洞,和原本那个天生的耳洞正好对称,右耳戴着枚小巧的银色耳环。 在季容看来沈卿安的气质改变最多,以前沈卿安青涩、稚气未脱,身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可现在这些在他身上已经彻底看不到了,被冷淡与漠然取而代之,只剩下那股少年感没有变。 季容无数次设想过,沈卿安这些年会过着怎样一种生活,现在看来似乎还不错,他希望沈卿安能过得比他好。 季容看得入神,却见沈卿安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心里一惊,还以为沈卿安发现了什么异样——随即才意识到沈卿安看不到他。 沈卿安只是拿出手机不知跟谁打了通电话,而后才接着朝前走,待沈卿安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季容才冷静地一踩油门,头一回把车速放到和走路差不多。 从昨晚到现在,季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跟踪狂。 可他已经做不到停下。 * 汤霁离沈卿安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发现了他,于是提前举起手臂朝沈卿安用力挥了挥。 “早啊。”沈卿安说。 汤霁走到沈卿安身边,刚微微侧过头,就见到对方脖颈上的一枚吻痕,被衣领遮挡住一半。 他心里又开始不大舒服,涌起又酸又涩的滋味,只觉得那枚吻痕格外刺目。 汤霁抿抿嘴唇,暗自琢磨,沈卿安昨晚…… 当然这会儿并不止汤霁一人五味杂陈,还有人比汤霁更酸更涩。 季容坐在车里,看着又一位年轻男孩跟沈卿安这么亲密,差点儿背过气去。 以前腼腆纯情的沈卿安已经足够招蜂引蝶,那么现在既不腼腆也不纯情的进阶版沈卿安,在季容看来就是大写的祸水二字。 不行,季容想,再看下去自己怕会心肌梗塞,他必须要主动一点。 * 不行,汤霁想,既然沈卿安的态度捉摸不定,他必须要主动一点。 汤霁在心里给自己狠狠打气一通,趁着气还足的时候问沈卿安:“嗯……沈卿安,你最近还在住之前那个出租房吗?” “嗯,对。” “你方便和人合租吗?”汤霁顿了顿,解释道:“其实我以前和人合租来着,你知道,就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爱玩儿摇滚的室友。不过室友最近搬走了,我一个人也付不起那么多房费……打算把那个房子退掉,找个新地方住。” 汤霁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对不起,是不是很麻烦你,但是我作为室友真的特别合格……” 沈卿安看着汤霁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可以啊。” 沈卿安又问:“仅仅是作为室友合格?” 嗯?什么意思?难道言下之意还能做别的? 汤霁大脑一时间彻底短路,但现在很显然不该是短路的时间,他又赶紧调动全部意志力让脑子运转起来——慢慢来,先住进去再说!住进去以后再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 汤霁对沈卿安说:“那我明天收拾东西!” 沈卿安冲他客气一句:“要帮忙么?”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好,我提前准备一下。” * 到了夜间,天空忽然落起了雨。 沈卿安在学校里惯常呆到很晚,等准备离开才发现雨势竟然不小,好在他包里时常备着把伞。沈卿安将伞撑开,又插上蓝牙耳机,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快要走到楼下时,一辆迈巴赫像不受人控制一般,竟轰鸣着向他快速驶来,溅起路边的积水打湿他的裤脚与鞋面。 沈卿安停下脚步,甚至来不及躲。 结果车子却在他身前猛地刹住了,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离沈卿安只有十厘米不到。 车门打开,沈卿安看到季容走下来,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眼睛通红着开口:“沈卿安,好久不见。” * 确实好久不见。 沈卿安很平静,既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他不想和人叙旧,更不打算理会季容这一出独角戏。 沈卿安刚要转身离开,季容眼疾手快地提前拉住他的手臂,甚至不敢用劲,被人轻轻松松挣开了,“……我想看看你。” 季容按了按眼睛,脸上泪水与雨水混杂也顾不上去擦。他等这一天有五年,却好像已经过去一辈子。 “没必要。”沈卿安说。 季容松开手,怔怔地问:“你过得好吗?” “没什么可问的,还凑合。” “我……” 我是在做梦吗。 我很想你。 我这五年一直在找你。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 雨还在下,一滴滴砸在沈卿安的伞面上,他只有裤脚被路上水花微微沾湿。而对面的季容远远没沈卿安此刻这么体面,他下车下得太急,别说打伞,连衣服齐不齐整他都不清楚。季容望过去,雨幕把沈卿安的脸变得模糊,尽管这样他还是清晰感受到了沈卿安看向他的眼神,冰冷,毫无温度,和注视着一位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沈卿安脸上没有表情,再次见到季容,他没有讶异,没有轻蔑,没有皱眉,什么也没有。 刹那间,季容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话,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 季容宁愿沈卿安记恨他,仇视他,也不愿意沈卿安用这种目光注视他。可他现在还有什么立场能使沈卿安不这么做?他……于心有愧实在太久。现在的沈卿安可以在酒吧里带别人回家,也可以转头与学弟暧昧不清,却不可以像以前那样语调轻软地喊他绒绒。 “还有事么?”沈卿安又开口道:“有事就说,没事我上楼了。” 第56章 不回头 汤霁搬进沈卿安的出租房是在次日上午。 他行李简洁,用不上寄同城快递,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拎着一个箱子就轻手轻脚地来了。沈卿安提前给他腾了一间客房,和他自己住的卧室面积差不多。 汤霁把行李箱在房间里安置好,当夜躺床上时心里发出无声的尖叫——他终于住进来了,好耶! 不过汤霁很快发现,就算他现在和沈卿安同居,但与对方的接触却并没增加多少。 沈卿安不太着家,每天出门很早,基本上只回来睡一觉,加上人又很安静,很难让人察觉出房里住了俩人。现在沈卿安临近毕业,汤霁知道他总是很忙,所以根本不忍心打扰他。 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基本上各做各事,互不打扰,和汤霁最初的设想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他不是想借此机会表白来着吗? * 好在也有空闲下来的时候,通常汤霁会跟沈卿安一起去逛超市,他看着购物车被食材一点一点填满,扭头看向对方问:“今晚是要亲自下厨?” “是啊,我还挺喜欢自己做饭的,”沈卿安挑选完蔬菜,又拿起几盒速冻馄饨放进购物车,“对了,你不是吃过吗,感觉怎么样?” “感觉特别好。” 汤霁当然记得,他以前来沈卿安这儿做客过几次,都是沈卿安自己下的厨,而且手艺相当不错,他还当场偷了点儿师。 汤霁说:“我可以给你打下手。” “没问题,那我争取准备得丰盛一点。” “这一周好像都没怎么见着你人,”汤霁一边说,一边从货架上取下两瓶起泡酒,“天天特累吧,赶紧趁周末好好休息一下。” 两人买的东西装满了一只最大号塑料袋,汤霁抢着主动拎过来,又对沈卿安说:“跟你讲哦,我今早出门的时候,看到咱们对门新搬进来一户,也是中国人。” 沈卿安目前住的这套居民楼每层四间房,他这层只入住了两户,对门正好是空着的。 “也是中国人?”沈卿安重复道,不禁右眼皮直跳,“……长什么样?” 独自留学在外,虽然沈卿安比较乐于他乡遇故知,比较愿意听到亲切乡音,但是那晚上遇见的那位“故知”就算了吧。 “就看见一男的,没太看清什么样,改天遇上我再看看。” 汤霁说完,发现沈卿安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一闪而逝,几乎让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 回家以后,沈卿安在汤霁的协助下做了三菜一汤,还附加一道饭后甜点。在他盛饭时,汤霁已经给两只玻璃杯里倒好了酒。 汤霁的酒量沈卿安是清楚的,汤霁自己也非常有数,所以只敢买没什么度数的起泡酒,但即便这样,几杯下肚以后还是遏制不住地涌上了醉意,他承认自己确实有酒壮怂人胆的成分,趁着酒劲儿未消,当即直言道:“我、我很喜欢你,喜欢很久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就知道你知道,”汤霁撅起嘴,像是在埋怨他,“哼,既然知道还一直吊着我……” “因为想让你考虑清楚一点,”沈卿安低声笑笑,“你很优秀很可爱,喜欢我可能不是什么好选择。” 沈卿安知道,汤霁出生在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父母也十分开明,汤霁十六岁时向他们出柜没遭来任何反对,这人从小到大没吃过任何苦,活得像一株健康茁壮的小树苗。 简直是他自己的反义词。 汤霁急了,反驳道:“ 才不是,我能不清楚是不是好选择嘛!” 他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也紧张地绞在一起,终于认真地问:“ 沈卿安,可不可以做我男朋友?” 说完这话,房间陷入一片寂静中。 过了好一会儿,汤霁才敢抬起头直视沈卿安的眼睛,听见沈卿安说:“我不想太敷衍地回答行还是不行,但我们可以先试着相处一段时间。” 汤霁思忖半晌,沈卿安的意思是,他们可以先进入到date阶段吗?那也没关系。他这也算是取得初步胜利吧。 按照常理发展,汤霁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凑过去亲沈卿安一下,但是二十三年积攒的勇气已经在刚才用光了,现在只能干巴巴地杵在原地,回味着沈卿安刚才的回应。 结果反倒被沈卿安揉了揉头发。 “早点休息吧,晚安。”沈卿安说。 汤霁愣愣道:“哦哦、好。” 与此同时,汤霁还暗暗下定决心,改日再亲。 * 至于汤霁说的那位中国人邻居,还没等汤霁再次遇见,倒是先被沈卿安给碰上了。 还彻底坐实了几天以来沈卿安心中不太好的预感。 那天清晨沈卿安从外面晨跑回来,刚走进电梯间,就在门快要关闭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给隔开。门触物后又重新向两边打开,沈卿安这才看清来人。 果然又是季容。 沈卿安不了解季容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儿的,也不明白季容现在到底想搞哪一出,季容当年和他只是玩玩,他认真对待只能自认倒霉,好几年过去季容开始重蹈覆辙,当他沈卿安傻吗?现在他与季容既然已经没什么关系,也就没必要再过多接触。不合适,也不体面。 沈卿安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向电梯外走,可道路就这么窄,地方就这么局促,季容轻而易举地将沈卿安拦住,而后自己也挤进电梯间里,按下楼层键。 23层。 * 电梯开始缓缓上升,季容看着沈卿安的侧脸,艰涩地开口:“沈卿安……别躲着我,行吗?” 季容向前走了一步,沈卿安便向后退一步,直到身后退无可退,后背抵在电梯墙壁上,季容的鞋尖贴着他的鞋尖。 季容抬起头,视线落在沈卿安线条冷毅的下颌线上,声音发颤:“家里最近住别人了?” 他嫉妒得快要发狂。 沈卿安像是感受不到密闭空间内肆意蔓延的醋意,纤长的睫毛垂着,平淡道:“不是‘别人’,是认识很久的人。” 泪腺这几天好像就没受过控,太他妈不争气,季容又一次红了眼睛,或许也是被怒气烧红的。他语气近乎咬牙切齿,每个字像要咬碎了:“是那天晚上那个,还是校门口和你黏糊那个?” 难怪季容会顺藤摸瓜地搬进来住。再次调查他?果然是季容的作风。 沈卿安不回答他。 “那人对你很好吗?”季容又问。 “他怎么样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沈卿安打断他。 * “沈卿安,对不起……我知道我做错过很多事,也知道‘对不起’实在太轻,但我必须要说,这句话压在我心里五年,今天才有机会说出口。对不起。我每天都在想你,根本控制不住地想……” 沈卿安扭头看了一眼电梯上的数字,9层,他头一回觉得这电梯上升速度有点慢。 季容说什么,他其实没太听清,他在琢磨要不要搬家。 可汤霁还住在这儿,如果带着汤霁一起搬,跟对方解释起来又有些麻烦。 季容哽咽着,一字一句分外珍重:“我喜欢你、我爱你,不是说着玩玩,我也可以对你很好,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 “季容,”这是几天里沈卿安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季容的心脏重重一跳,几乎要蹦出胸腔——他太想听见沈卿安重新喊他的名字,没有一刻不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结婚了么。恐怕你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了,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季容解释道:“已经离婚了!” 沈卿安叹了一口气,终于挑明自己的态度,直白地对季容说:“那祝你离婚快乐,人都是要向前看的,我不想回头看。” 季容颓丧地垂下头,整个人仿佛丢了魂儿。他恨恨地想,可是我想回头看,只要有你在,我就做不到再向前看了,你倒是来教教我啊。 * 电梯升至23层,门缓缓打开,门外竟然站着要下楼的汤霁。 汤霁惊讶地瞪大眼睛,目光在这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二人站得很近,沈卿安面色如常,而他身边的男人却像是刚刚流泪过一场。 汤霁问沈卿安:“诶,这不是我们新邻居吗,你们两个认识?” “不认识,”沈卿安对汤霁笑笑,“新邻居我也是第一次见。” 第57章 水果挞 汤霁又看了看眼眶还红着的季容,视线又落回沈卿安身上。一般来讲,沈卿安说什么汤霁就信什么,但这次他总觉得可信度似乎不太高,既然真是第一次见面,这两人怎么闹得不太愉快的样子?是两人发生了什么争执吗?可沈卿安鲜少跟别人发生摩擦啊。 汤霁百思不得其解。 但沈卿安还是一脸坦然,看起来实在不像说谎。汤霁就没再多问什么,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季容也看了沈卿安一眼,那股鼻酸未消,而后一声不吭地走进走进家里,靠着门板缓缓地蹲下身,又开始头昏脑胀。 过了许久,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季容把脸埋进摊开的掌心里,等再次抬起头时,手掌还是干燥的,没有一点泪水沾在上面。季容糊里糊涂地想,还成,今天有进步,至少没想上次那样眼泪糊得满脸都是。 * 他之前没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辞掉了国内的工作,原本是打算满世界转转散散心,结果没想到在加州重新遇见了沈卿安,环游世界的计划就暂且搁置了。 不过季容也不会在这座城市重新找工作,因为他要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他隐隐有种预感,沈卿安绝对不会长期在这里发展,即便以沈卿安现在的资历可以在附近任意一座大都市轻松找到很不错的工作。在季容的猜测中,沈卿安极有可能回国后继续跟着一票导师干巴巴地研究那些公式定理,并且不太在意赚钱多少。用常人的目光去衡量沈卿安本就是对他的一种桎梏。 这几天里季容索性为自己添置了一台新相机,整天没别的事干,就上街瞎转悠,随手拍拍街景和风景,晚上回来对着电脑修修照片,非常惬意清闲。 此外季容还买了几盆植物养在家里,尽可能地把这间房子也像B市那间靠拢。可惜还是缺了点什么,这间屋子里没有沈卿安送给他的那颗星球模型、那只羊毛毡小企鹅、那枚草编戒指。这些东西不在,季容只能着手还原自己可以办到的,比如冰箱上贴着的便签。 * 季容模仿着沈卿安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在便利贴上写:绒绒,记得吃早饭。 沈卿安的字写得很漂亮,堪称字如其人,潇洒飘逸的同时又筋骨具备。而季容写字就很一般,既不丑也不美观,平平无奇。虽然已经尽力去模仿沈卿安的字迹,结果看来看去都是一股画虎类犬的味道。 算了不打紧,意思到了就行。 为了加重语气,季容又把句号改成感叹号,还在后面画了一颗饱满的爱心。 ——绒绒,记得吃早饭!? 也算是他对自己的提醒。 毕竟沈卿安以前总跟他说,不吃早餐容易低血糖、胆囊结石、增加糖尿病风险、增加肿瘤风险、诱发高血脂和心脏病…… 总之邪乎得有理有据,那套词季容已经会背了。 季容郑重地把便签在冰箱上一粘,继续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加油,季绒绒! 没等这股振奋劲儿持续多久,季容紧接着又想起沈卿安那一句“人都是要向前看的,我不想回头看”。结果整个人又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瞬间蔫巴了下去。 唉……季容在心里叹气道,季绒绒今天好像加不动油了,明天再加吧。 * 季容窝在沙发里看了一天书,到傍晚才下楼去便利店买一盒速食牛肉饭对付着吃,回家后开始独自重温《星际牛仔》。直到晚上十点,季容接到景行打来的电话。景行那里是早晨七点左右,这会儿听声音像正在洗漱,还没完全睡醒。 景行:“最近过得咋样啊?” “特好。”季容说。 真的特别好。 从来没觉得生活这么有盼头过。 景行吐掉嘴里的漱口水,又开始剃胡茬,边剃边思考,能让季容说出这俩字,该不会是…… 季容:“我又见到沈卿安了。” 景行握着剃须刀的手一抖,心里大惊,我操,还真是。 景行试探着问:“……然后呢?旧情复燃了?” “他心里没旧情了早就……总之现在还没有然后,我在努力有。”季容想了想,问景行:“你最近见过我爸没?他老人家看起来还正常么?” 先前离婚辞职再外加从B市跑路一整套操作下来,季容现在都没和季铭义有任何联系。 “见过,没敢试着开导。表面上还正常,至于背地里……正不正常你懂的。” 季容能不懂么,他可太懂了——以他对季铭义的了解,季铭义现在遇上熟人估计都要说一句,我不认季容这个儿子。 爱认不认吧,反正季容自认他这人确实就是扶不上墙,挺没用的。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有用没用如果都按季铭义那么衡量,真的存在有用的人么? * 第二天清早,汤霁刚醒没多久,就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 他揉着惺忪睡眼,趿拉上拖鞋过去打开门,透过猫眼见门外居然站着昨天刚见过的新邻居。 汤霁便打开门,这回他才把这位对门长什么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长得相当俊美,看不太出确切年龄,细窄的一张脸,丹凤眼,眼角和嘴角都上翘,莫名令人感觉不好亲近。莫名让汤霁想到志怪古籍里记载的那些吸人精气的男妖。 汤霁在这里见了太多西方面孔,容姿各异,却鲜少遇见东方美人。 在此之前只有沈卿安。 对了,新邻居昨天和沈卿安相处起来怪怪的…… 不过汤霁心里的嘀咕不会显露在面上,他客气地对季容笑笑,“您好,什么事?” “我烤了一些水果挞,不小心做得有点多,”季容举起手中的小袋子,也对着汤霁笑,“但是味道很不错,所以拿了几个给你们尝尝。” 汤霁发现季容是个很擅长笑的人,而且笑得看不出情绪。 “啊、谢谢!”汤霁心领了季容的好意,将纸袋接过来。 “不客气,”季容眼神飘向别处,假装无意地问,“家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么?” 汤霁点头道:“对,沈卿安他总是出去得特别早……你要不要进来坐坐?我这儿还有一盒烤曲奇,也是自己做的。” 季容再次看似不在意地问:“自己做的?” “我尝试烘焙没多久,有点儿学艺不精,还是沈卿安教的,你要是不介意……哎算啦,以后沈卿安再做小点心的时候,我给你送去一份。” 季容心里又开始泛酸水。沈卿安以前也教过他的,但他总耍赖不好好学,让沈卿安做好以后喂给他吃。 听到后半句,季容眯着眼睛笑起来:“好啊。”同时在心里想,最好让沈卿安自己来送。 汤霁又发现这回季容笑得倒是很能看出情绪。 对方现在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 “好像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呢?我姓汤,单字霁,就‘雨后初晴’那个霁。” “季容。季节的季,容易的容。” * 自打那次之后,季容总会提前做好各种各样的甜点,并且敲对面门的时间又提早了三十分钟。 因为开门的人会变成沈卿安。 沈卿安一看外面是季容就不想开门,但他不开,季容便会在外面一直等,直到他出门时又凑上来主动说话。沈卿安总不能永远不出家门。 那些精致甜点沈卿安不想收,但更不想和季容站在门口僵持,为了快刀斩乱麻,每次只能面无表情地接过来。 “你觉得好吃吗?哪种甜点哪种口味最好吃呀?我下次多做一点。”季容小心翼翼地问。 “没吃。” 季容没灰心,继续说:“我现在做饭也很好吃,和你水平差不多,欢迎来做客。”你来就行,你家另一位最好不要一并出席。 “不用麻烦了。”沈卿安回道。 趁着沈卿安关上门前,季容对他说:“沈卿安,我会对你好,这句话你现在不信我也没关系,我会尽力让你相信。” “我会好好地认真地追求你,即使你现在不答应我也没关系。” “沈卿安,宝宝,宝贝,我好喜欢你。”这句话季容每天都说。 自始至终,沈卿安什么也不回应,永远用沉默回绝季容。 那些点心放在家里,沈卿安确实一次都没有吃过。 * 对此,汤霁非常不解。季容的手艺如他本人所说,确实非常不错,沈卿安又那么爱吃甜食一人,怎么就从来不吃季容做的? 这可把汤霁愁坏了。他实在不忍心那些可爱的糕点一点一点被放坏,沈卿安还不帮他分担,只能靠自己全部吃掉。结果一周下来竟然涨了三斤。 可恶,以后季容再送甜点说什么也不能要! 第58章 朦胧诗 街角一间咖啡馆里,沈卿安粗略扫一眼菜单,随便点了杯冰美式。但他并没喝下去几口,而是忙着对眼前这封还没发出去的邮件删删改改。 他重新上大学时第一学期的学费和路费是由罗骏支付的,对于沈卿安跑这么远的地方来上学,罗骏同广大家长一样不太放心,自己也没法跟过来,便要求沈卿安每个月至少给他发一封邮件,汇报他最近的生活。姚承听说了这件事,赶紧可怜巴巴地跟沈卿安说,邮件他也要。 所以在这几年里,沈卿安坚持每月写一次,然后同样的内容分别发给罗骏和姚承两人。 在此之前,沈卿安一直如实记录,因为他生活里本就没什么太大波澜,只要按着流水账格式写下来就好,不过最近他确实感到很困扰,在思考这封邮件要不要对罗骏和姚承隐瞒一些事情。 * 困扰的源头并不在于重新遇见季容。说实话沈卿安并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值得在意,与季容重逢跟与世上任何一人重逢都并无二致,仅此而已。 真正令沈卿安困扰的是季容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也正是因为这个,沈卿安近日没少看其他居民区的租房广告,只是看来看去都没有现在这一间合适。 还真是背时。 沈卿安也不是没想过,就算季容现在住他对门,假如他和季容能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那么不搬走好像也没有多大关系。 ……但季容显然不是奔着相安无事来的。 沈卿安早就想明白一件事,没有谁是非谁不可,那段关系不对等的感情只适合停留在过去,而没有必要千方百计地重新拼凑好。 他重新回过神,又看了一遍刚写好的邮件,最终决定先不把季容搬进他对门这件事写进去,打算看看再过一阵是什么情况。他端起桌上冰块儿已经融化的那杯冰美式一饮而尽,按下发送键。 黑咖啡还真是苦,沈卿安想,原来离他最苦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久到没走出来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 “学长,这边的活儿我来干吧,看你这一晚上挺忙的。” 有人用手肘轻轻戳了戳沈卿安,沈卿安扭头一看是同系的一位学弟,今年在读研一。学弟常年剃着小平头,戴一副粗边黑框眼镜,除了学术研究和玩益智类游戏以外没有其他爱好,经常向沈卿安请教各类问题。 学校最近在举办一场大型春季舞会,时间定在今晚九点,而沈卿安负责这场舞会的后勤工作,帮忙布置场地和人员登记。 沈卿安笑笑,回道:“没事,这点活儿又不累。” 学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说实话,其实是因为……我去舞池那边感觉实在太局促了,也不适应那种环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还是干后勤工作比较自在……” 沈卿安当然能理解对方这种感受——他在A大读书那会儿也是这样,只想逃避一切需要社交的场合。 后来沈卿安才有意地强迫自己做出改变,一开始的确很困难,踏进不熟悉的世界远没有缩在壳子里来得舒适,后来竟也渐渐习惯了。大概是出于当时他太急着和过去的自己作别。 “那你来得正好,这边现在没什么需要干的事,只要把这几个箱子搬到后台去就可以。”沈卿安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几个纸箱,对学弟说。 沈卿安便径自向舞会大厅走去。 舞会场地被安排在学校一座最大的礼堂,一楼大厅可轻松容纳数千人,加上提前两星期开始布置,格外隆重,整间屋子此时一片流光溢彩,音乐舒缓悠扬,男男女女身着礼服,觥筹交错间入目皆是衣香鬓影。 反观沈卿安这时就显得颇为随便,一身休闲衣裤,又踩着双运动鞋,像刚下课回来,跟周围人方枘圆凿。不过也确实不能怪他,毕竟临时被拉来凑数。好在没人看得见他的脸——与其他季节举办的主题舞会不同,春季舞会要求蒙面,沈卿安现在脸上这张面具还是刚才学弟借给他的——形状是只白色小狐狸。 * 沈卿安去酒水台自取了一杯香槟,只靠着栏杆慢慢喝,冷静地旁观这场盛宴。看女士们的裙摆随着每一次旋转翩然飞起,看男士们的宝石袖扣熠熠生辉,也看自己杯中的琥珀色液体被灯光折射出更为复杂的颜色,闪着晶晶亮的光。 有人将窗户打开,晚风也像饮下几杯清酒,柔和地拂过耳侧,吹得人醉醺醺。 就在两支舞曲结束时,室内吊灯忽然剧烈闪烁几下,接着彻底黯淡下去,房间骤然变得漆黑一团。 面对突如其来的停电,人群爆出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些畏黑的人接连发出声声惊呼,整个场地的秩序变得混乱起来。 后勤部见状迅速开始维护秩序,让众人稍安勿躁,紧接着很快想出了解决对策。这帮人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向白色蜡烛,在大厅中央的长桌前一字排开,又依次将其点燃,星星点点的烛火陆续在黑暗里跳动着发光。烛光不亮,在晚风中摇晃,给整场舞会增添了几分神秘浪漫。 音乐开始重新播放,方才停下舞步的男女们又接着挽起手。 沈卿安玩心顿起,心血来潮地走入舞池,像一只汇入水流中的鱼。毕竟他今晚穿得实在太不适合出席舞会,但在黑暗里就没什么关系。 * 这场舞会季容也在。 季容知道每年四月这所学校会举办一场春季舞会,几乎每位学生都会盛装出席。他虽然从这儿毕业已有数十年,但找到这座礼堂还是轻车熟路。 在人群中发现沈卿安本就很容易,更何况沈卿安穿得又那么格格不入。还没停电的时候季容就在沈卿安不远处注视了许久,却始终不敢上前。 因为季容心里清楚,沈卿安一定会拒绝与自己跳舞。 结果谁能想到停电会停得这么巧合,季容注视着沈卿安独自走向舞池,也跟在沈卿安身后走了过去,礼貌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卿安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谢天谢地,沈卿安没认出他。 季容站正,伸出右手,身体微微鞠躬,压低声音用英语询问沈卿安:“你好,可以与你跳一支舞么?” 谢天谢地,沈卿安依旧没认出他。 * 沈卿安看着眼前的男人,其实在这种黑暗环境下他根本什么也看不清,不知对方什么模样,只能隐约辨别出是个身形高挑修长的人,姿态挺拔,戴着一张暗色陶瓷蝴蝶面具。 “当然可以,是我的荣幸。”沈卿安轻声一笑,伸出手搭上季容的右手。 “谢谢。”季容低下头,轻轻吻在沈卿安手背上。这枚吻的触感轻到无法察觉,就像手背落了只蝴蝶却又很快飞走,几乎令人以为它从未出现。 刹那间,季容的心脏很不争气地开始狂跳,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雀跃响亮,近乎震耳欲聋。 他和沈卿安在牵手。 时隔五年,他重新感受到沈卿安手掌的纹路与温度,用这种悄悄的方式。 是一场隐秘而又盛大的触碰。 季容缓缓地、不着痕迹地贴近沈卿安几公分,随着音乐切换到下一首的时候,旋进沈卿安臂弯里,对他说:“我来跳女步吧。” 沈卿安还是说,好。 音乐从之前的轻缓悠扬忽然过渡到一支慵懒诙谐的蓝调,季容一只手搭在沈卿安肩膀上,感受到沈卿安揽住了自己的腰。 季容开始脸红,可惜这时根本无暇伸手触碰脸颊的温度,不知会不会被烫伤。 两人舞步熟练,哪怕其中一人穿得不伦不类,可是毫不影响整支舞的和谐。一人进,一人退,不像那日在电梯间带有逼迫意味,而是随着音乐节拍舒展身体,在舞池里旋转、摆荡。 * 沈卿安这几年和陌生人跳过很多次舞吧,所以才会这么游刃有余,季容发现他总在嫉妒那些从未谋面过的人。他与沈卿安贴得极近,呼吸彼此交融,微微一侧头便可以接吻。季容知道沈卿安从没有喷香水的习惯,这时只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酒香。 季容想,已经足够了。在偷来的一段时间里,跳一支偷来的舞,他已经很知足。 如果今夜世界一直处于黑暗中该有多好,哪怕一秒钟仿佛也可以无限延长,灯不要变亮,就让他牵着沈卿安的手,在春风沉醉的夜晚永远共舞下去。那么融洽,那么契合。 季容一个走神,不小心踩上了对方的鞋。他慌张地道歉,沈卿安没生气,反而笑了,轻声对季容说:“小心一点。” “对不起,我总是很笨。”季容小声说。 沈卿安声音依然含笑:“没关系,我也总是很笨。” 不,季容在心里大声反驳,你明明现在聪明又清醒,理智又绝情。 季容不知道灯什么时候会亮,他想,也许自己该体面一点,在恢复供电以前与沈卿安作别,这样的话,这个夜晚和这支舞堪称完美得无懈可击。 可季容太贪心,他舍不得,舍不得来之不易的触碰,舍不得沈卿安罕见的温存。 就在下一秒,吊灯骤然亮了,将季容内心深处所有期盼击得粉碎。 * 沈卿安猛然被强光晃到眼睛,不禁用手去遮挡,眼睛也眯了起来,看不清眼前事物。 季容知道,他同样可以选择在这时挣开沈卿安的手,转瞬消失在人潮中。 可季容忍不住。他这十几分钟里克制到快要失控,在沈卿安渐渐恢复视力时,他终于开了口:“沈卿安,和你跳舞的人是我。” 沈卿安错愕地睁大双眼,即使被蝴蝶面具遮住大半张脸,仍能看出站在他对面的人是季容。 和他跳舞的人是季容。 与此同时,沈卿安触电般地迅速缩回手,霎时难掩厌恶神色,冷言道:“季容,别碰我,也别让我再看见你。” 沈卿安转身离开,一想到刚刚那些亲密举动,竟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第59章 不存在 自那之后,季容确实有一阵子没见过沈卿安,倒是见过汤霁几次。 汤霁还住在沈卿安那儿,季容每次遇见他都是在小区,或是附近的超市。 两人偶尔也聊几句天,季容便旁敲侧击地向汤霁打听知,问对方不知道沈卿安现在在哪儿,汤霁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沈卿安只说有点其他的事,可能是去朋友家住了吧。 至于其他的,汤霁也没有多向沈卿安过问,他知道沈卿安不太喜欢被人打扰。 季容对汤霁说了声这样啊,又冲对方笑笑,别有深意地问:“其实我前几天就想问,他是你男朋友么?” 汤霁顿时变得脸红起来:“还、还不算吧!” 汤霁小声说:“不过我确实很想当他男朋友。” 季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同时暗暗道,这不巧了么,我也确实很想当他男朋友。 * 两人这会儿正好都准备回家,在路上,季容再次开口打探:“看你们关系很不错,认识很久了吧?” “大概四五年?确实挺久了。” “既然认识这么长时间,那怎么没早下手呀,多好的机会。” 季容宣布这是他今年以来说得最违心的一句话,没有之一。 “唉,我当然也想,”汤霁不悦地鼓起脸颊,继续说,“因为沈卿安这几年里谈了俩男友,我总不能去挖人家墙角啊……” 季容循循善诱:“都什么类型的?” 汤霁丝毫没意识到,这位邻居这么执着于打听沈卿安的情史,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邻居太八卦,要么邻居对沈卿安超乎寻常地感兴趣。 可汤霁却不合时宜地迟钝起来。他从小到大就颇为健谈,再加上汤霁觉得季容人也不坏……所以季容问他什么,他就乖乖答了:“第一任是个意大利人,我们学校艺术学院的,我就记得他睫毛特长。第二任是个美日混血,以前和沈卿安在同一个酒吧做过兼职,长得也特好看,还特别黏人。” 一番话听得季容心里极其不是滋味,欣慰着“我们卷毛公主果然还是这么招人喜欢”的同时,更气得牙根儿痒痒——沈卿安就没和你说过他第一任男友? 那位意大利人和美日串儿能不能靠边站啊? 老子才他妈是沈卿安初恋! 虽然沈卿安现在好像不承认。 不承认也没用,他就是沈卿安板上钉钉的初恋男友。 * 汤霁猜的没错,沈卿安这一阵确实在朋友家里住。 他这朋友就是那位时不时找他代班的调酒师,这人真名太长,到底叫什么沈卿安已经不记得了,酒吧里的人都叫他克洛伊,于是沈卿安也跟着这么叫。 舞会那天晚上,还未等结束,沈卿安便离了场。他既不想回就在季容对门的那间房子,又想不出什么好去处,索性跑去了克洛伊那儿。 克洛伊对于沈卿安大晚上跑过来十分意外,当时他正准备去上夜班,也没来得及多问什么。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客厅窗户半开,沈卿安靠坐在飘窗上,右手指尖夹着一根还没熄灭的烟。 看样子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在克洛伊的记忆里,他上次见到沈卿安抽烟恐怕还是将近一年以前。沈卿安没提前打个招呼就突然来他这里,恐怕是心情不太好。克洛伊走过去坐到沈卿安对面,也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凑到沈卿安夹在手里的那根附近,点着了。 * 克洛伊将烟叼进嘴里,问沈卿安:“小汤圆儿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没告诉他我在哪。”沈卿安向窗外撇了一眼,眼神很淡。 “心情不好?” “算是吧,”沈卿安顿了顿,忽然说:“你说,我看起来很好骗么?” “一般般好骗,”克洛伊讳莫如深地笑笑,“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说得清嘛,你这个人更难说得清。” 这人的确难说。就拿他自己看到的来讲,克洛伊莫名地想起了沈卿安交往过的那两任男朋友,长相没话说,对沈卿安也还不错,但沈卿安既谈不上有多喜欢他们,也谈不上不喜欢。最后全都以和平分手告终。汤霁明恋沈卿安这么久,克洛伊也没看出来沈卿安到底什么意思。克洛伊琢磨不出汤霁会不会成为沈卿安的第三任男友,或者沈卿安会不知从哪突然认识一个新恋爱对象。沈卿安现在到底在因为什么不开心呢。这种事情还……挺罕见的。 * 沈卿安没再说话,垂着眼向垃圾桶里弹了弹烟灰。 沈卿安忽然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 自打季容重新出现以后,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出闹剧。 他想,自己可能、大概、或许在以前不怎么聪明,这点没什么可否认的,但现在已经长进很多,至少不会被同一个人作弄第二次。 过了一会儿,沈卿安才问:“我能不能多在这住几天?”他环视一圈——这间屋子不脏,但乱得要命,简直找不到一块可以准确落脚的地方。沈卿安到底没忍住,谨慎地开口:“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收拾一下。” 克洛伊耸耸肩:“随便你,我都无所谓。” * 没见到沈卿安的这几天,起初季容还有些挫败,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在自讨没趣,后来才渐渐想通,这才哪到哪啊,沈卿安这段时间不在也好,等沈卿安气消了,他再往前凑呗。 他每天都这么想一次,甚至好几次,以此掩饰内心深处无法忽略的恐慌与不安。 沈卿安和汤霁目前还没真正确定关系,这并没让季容高兴起来,事实上他总是闷闷不乐,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比如总拍出很多废片,比如不小心打碎玻璃杯,比如腿莫名其妙被桌角磕青一块,再比如家里被他养死了一盆绿植。 那是盆珍珠吊兰,季容沉默着清理了它的尸体,动作迟缓地起身,在沙发上坐下,又开始陷入到那股没来由的自我怀疑中。 他做出的决定真的对吗? * 季容确实想过从这里搬走,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回国。 他就算再怎么没自知之明,也看得出来沈卿安躲他,沈卿安回绝他,沈卿安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对方身边那个汤霁那么年轻,满脸胶原蛋白,性格又活泼,沈卿安在他身边时总是很放松。如果季容不是汤霁的情敌,恐怕也要说一句这两人还挺般配。 显而易见,他的出现非常多余。 如果沈卿安和别人在一起会更快乐,那他还有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别人年纪轻轻,再反观他自己,今年三十二,竟然已经快要奔着不惑之年去了。季容甚至在某天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他眼角下出现了一道细纹。其实并不明显,但它偏偏在这时出现,季容便觉得它格外碍眼。当天夜里季容就开始涂眼霜,早晚各一次,一天没落下过。 他心里当然清楚,即便是这样,也缩短不了他和沈卿安年龄上的差距,只是这么做能欺骗他自己,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除此之外,季容还把邮箱里那张与沈卿安的合照重新打印了一张,还是和以前一样垫在枕头底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提醒他,他确实被沈卿安毫无保留地爱过。 可是现在……这些全部不存在了。 * 距离舞会那一晚大概过去了两星期,季容有天回家比平时晚一些,将近晚上十点,结果竟然又在小区门口遇上了汤霁。 当天夜里下着中雨,汤霁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运动背包,正急匆匆地向外走。伞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不过汤霁也顾不上在意。 但在看到季容时,汤霁还是停下来朝季容挥了挥手。 “这么晚是要去哪儿?”这次问的时候季容没多想,只是因为晚上确实不大安全。 没想到歪打正着。 “去看沈卿安的拳击比赛,”汤霁说,“你要不要来看?一起去吧。” 还有这种好事?! 季容心里狠狠夸了汤霁一通,立马拎着手里的摄影器材就跟着汤霁走到地铁站,又不禁想,去他妈的多余,屡战屡败不可怕,那也架不住他屡败屡战啊。 第60章 不矜持 季容跟在汤霁身后走下地铁,两人来得匆忙,身上都被淋湿不少。一路上两人各怀心思,也没说几句话,直到汤霁走出了站台,才侧头小声对季容说:“我现在好紧张啊,心脏也跳得好快。” “为什么?” “我总担心沈卿安会输……”汤霁说,“虽然我很相信他。” 那你还不够相信他。 季容笑笑:“他不会输。” “你怎么这么笃定?” 因为沈卿安本来就不会输啊,季容想,那个人天生该站在顶点的。 他也是在与沈卿安分开以后才发现,沈卿安远比他想象中要心高气傲得多。想重新靠近沈卿安不过季容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那种人不骄傲反而比较奇怪吧? * 等快要走到场地时,汤霁才想起季容是没有买过票的。 这场比赛不在沈卿安平时练拳的拳击馆,而在当地规模最大的一座体育馆里。 几星期前开始售票时,他仗着和沈卿安关系好,央求沈卿安在主办方那儿给他留了个贵宾席。当时沈卿安没敢打包票,只说看情况,结果第二天就帮汤霁把事情办妥了。 季容在看到众人检票进场时,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来得太冒失,已经忘记了买票这回事。他示意汤霁先进去,自己站在门外打开手机收票软件,结果发现这场比赛的票竟然早就被抢售一空。季容环视四周,发现运气还不错——现场居然有黄牛倒卖。黄牛对季容说只剩下最后一张,问季容要不要。他当然没有任何犹豫,一点儿也没耽搁,很快地扫了码,用原价五倍的价格买下那张票。 * 等季容在人头攒动中找到座位坐下来时,比赛已临近开场。 这座位在观众席的角落,视角并不好,但好在可以看清场地,更值得庆幸的是,可以看清沈卿安。不至于让季容白来一趟。 观众席的灯光暗下来,只留下场地中央的一束。为了渲染气氛,音乐声也在这时响起,前奏鼓点密集地砸下来,几乎要把人的血液也和现场氛围一并加热。 拳击台十分宽大,由四面网绳拦起,二位选手也已经出场,沈卿安和他本场的对手各站一侧,正在热身。 季容身边坐着两位年轻女孩,此时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季容向前方一看,原来是两位选手被投放到正对观众台的大屏幕上。 他第一次见沈卿安的时候就觉得,这人的脸适合大荧幕,也扛得住各种角度刁钻的镜头,现在一看还真是这样。沈卿安这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既不在意台下观众,也不在意比赛输赢,自动屏蔽掉周遭一切干扰,只是专心地完成赛前热身。 季容不错眼珠地盯着大屏幕,大多数拳击比赛规定选手裸露上身,沈卿安同样没穿上衣。他这几年精实了不少,变得更注重增肌,这会儿线条漂亮的肌肉全部展露出来,两条人鱼线延伸没入进短裤中,总令季容想起它们的触感。 做完几组动作后,沈卿安漫不经心地抬眼,轻轻一瞥拳击场,这一动作经屏幕放大后更显冷峻锋利。季容暗自心想,如果他是今天初次遇见沈卿安,恐怕也要好好斟酌一下到底要不要追这个人。 ……但最后结果一定还是会追。这个答案毋庸置疑。 * 得偿所愿地打量沈卿安好一阵后,季容的目光又移向沈卿安的对手。对手是位俄罗斯人,斯拉夫大汉的身型比沈卿安高壮出一圈儿,乍看之下极有震慑力,按理来讲季容或许该为沈卿安捏一把汗,但他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沈卿安一脸云淡风轻,他就一点也不紧张。他也跟旁边的观众一起,悄悄给沈卿安拍了几张照。 主持人简短致辞后,终于宣布比赛开始。 和季容预想的如出一辙,沈卿安比起进攻更偏爱防守,这点倒是跟他本人平时为人处事的作风一致,季容想起他以前看沈卿安的辩论赛录像,明明是个二辩,却完全不咄咄逼人,面对对方辩手的质问只是从容地化解掉。 现在也一样。 * 对手起初占据上风,来势汹汹,动作同样十分敏捷迅速。他拳法很不错,沈卿安骤然被他一记左勾拳正中下颚,脑子顿时震得一疼,只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一口被人撞击的钟,比起疼痛更像是麻,过了几秒,他渐渐从口腔里尝到一股血腥味儿。 沈卿安反而更加冷静下来。 季容注意到,沈卿安居然挑衅地笑了笑。 他从A大退学后,在罗骏和姚承的要求下先后学习了搏击和泰拳,后来自己也接触了一点散打。后来到国外上学,他开始玩拳击,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了数次,有输有赢。 只要是比赛就会有输赢,沈卿安不会不明白这种道理,但还是赢的滋味比较好。 在接下来的几回合里,局势终于发生转变,沈卿安不再像第一轮时那么谨慎,摸清了对手的弱势后,也发起了狠,以牙还牙地重拳直凿在对手的鼻梁上。 这下绝对不比他刚才要好受。 在季容眼里,现在的沈卿安就像丛林里一头矫健的美洲豹,拥有华美异常的皮毛与花纹,遵从弱肉强食的法则,众目睽睽之下亮出爪牙。 凶狠,优雅,性感得要命,这就是沈卿安。 这场比赛用点数来判断输赢,沈卿安后面发挥得异常出色,最终得分比对手高出了一截儿。 主持人举起沈卿安的手,宣布他获得本次比赛的胜利。 台下爆发出异常震耳的欢呼和掌声,季容也跟着他们一起,通过这种方式,不知不觉间宣泄掉了压抑在心里许久的感情。 趁着观众还未开始退场,季容悄悄地起身,在场馆内路牌的指引下向选手休息室走去。 * 下场以后,沈卿安摘掉拳套,又轻车熟路地躲开想要前来合影的观众们,径直从选手通道走向休息室。这条走廊狭长,沈卿安放慢了脚步,等待心跳渐渐恢复到正常频率。 这座体育馆的选手休息室是一人一间,季容拿不准哪个属于沈卿安,干脆站在走廊拐角处守株待兔。毕竟沈卿安总不会一直不来。 还离了有一段距离,沈卿安就注意到前面站了个人,但没看清人脸的时候他误以为是场馆工作人员,便又向前走了些,结果再次无心一瞥,他才发现这是哪门子的工作人员,明明是他最近避之不及的那人。 沈卿安几乎是立刻就想原路折返,但他的私人物品和更换衣服都还在房间里,不可能丢在这儿不管,况且自己现在光着膀子出去也不太合适…… 沈卿安隐隐感到头在作痛,季容怎么连这种地方都能找到?估计是汤霁顺口告诉季容的……不行,以后还是有必要叮嘱汤霁少和季容接触。 * 季容也像是吃准了他一定会进屋,也不让路,就这么杵在道中间,直接和沈卿安打了声招呼。 沈卿安装作没看见季容,自顾自地刷卡打开房门。刷开后,季容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握住门把,将门拉开,对沈卿安说:“你先进。” 沈卿安没理他,走了进去,同时很快速地带上房门——就在门快合上的刹那,与那次在电梯间里一样,又被季容用手给隔开了。 只是这次的门不会像电梯门一样自动向两边打开,季容的手被狠狠夹了一下。 季容顺势也挤进了房间,并且从里面把门给反锁上,他皱了皱眉,望向沈卿安,可怜兮兮道:“你夹到我的手了,好痛。” 如果放在以前,沈卿安一定会问他痛不痛,会替他检查伤口,会帮他买好药膏,还会给他涂好。 但现在沈卿安只是看了那只手一眼——确实变得红肿起来,估计刚才会很痛。但他只是不咸不淡道:“也没让你进来啊。” * 季容嗫嚅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最后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沈卿安脸上的淤青:“你也受伤了,是不是很疼啊……”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季容反驳他:“我喜欢你就关我的事。” “也没有必要‘喜欢’我。”沈卿安说。 你很讨厌我吗。季容想这么问他。可季容还是忍住了,他怕沈卿安说,是。 光是想到这个答案,季容就像生吞了一大颗柠檬那么难过。 “沈卿安,我们两星期没见了,”季容小声说着,“我知道,你肯定不想看到我,这没关系,但是能不能别剥夺我想见你的权力?” * 沈卿安还是没理他。他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自己的背包和衣服,就在这时,季容凑得更近,同时一只手贴上了沈卿安的腰,如同一条冰凉柔软的蛇。 对方现在还没穿上衣,打比赛时出的汗消下去不少,皮肤还仍旧散着热气。季容盯着眼前这具身体,莫名觉得喉咙发干,脸颊燥热。 沈卿安登时额头青筋一跳,脸上终于染上愠意,转过头怒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被你干。”季容一点也没犹豫,自然而然地回答。 季容舔舔嘴唇,笑了:“我知道……你这一阵找过炮友,那现在你可以来找我啊,现成的。” “你?”闻言,沈卿安竟然也跟着笑了,他反问:“干嘛非你不可啊?” 季容费半天劲儿想出了自己的一个优点:“……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 未等沈卿安反应,季容跪在沈卿安的鞋面上,解开他的裤带,将手探入更深处的地方,同时轻轻揉弄起来。 “和我再试试吧,沈卿安。我真的能让你很舒服的。” 忽然间,一股力道扯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季容便猝不及防地对上沈卿安毫无温度的眼神。 下一秒那只手竟扼住了他的脖颈,逐渐收缩,季容渐渐变得呼吸困难,眼前开始发黑,大脑也一点一点缺氧,他听见沈卿安冷冷道:“有必要这么贱吗?” 季容仰起脸望沈卿安,又眯起眼睛,吃力地开口:“哈哈,你是这么觉得的吗,可、可能有必要吧,不然我该怎么办?” 他想,沈卿安怎么不再捏紧一点? 他确实不会生气,也不会反抗,甚至同时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兴奋感。无所谓,怎样都可以,一切交给沈卿安去处置好了。 ……不行,那样比较麻烦,季容不希望沈卿安手上沾人命。 * 看来沈卿安也这么想。那股劲儿骤然松下来,沈卿安放开季容,迅速收回手。季容这会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概没办法短时间内再次惹事。 沈卿安三两下套好衣服,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门重重被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第61章 不狠心 到了末春,沈卿安顺利从学校毕业。至于下一步路该怎么走,他觉得这个倒不用着急,也没有太过明确的想法。 以前——起码在十八岁以前,沈卿安也习惯于把每个阶段规划得清清楚楚,后来经历了那些事,他才想活得随性一些。 汤霁问过他,是打算直接回国还是在这里多留一阵,沈卿安想了想,决定先在这边多留一会儿,这样汤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可以找他。 季容还是住他对门,二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沈卿安对此已经不甚在意——他最近找了一家公司实习,开工第一天便搬到了员工宿舍去住。 * 季容心里自然不大痛快。事实上他从拳击比赛结束那天起,就一直很不痛快。沈卿安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里,拔又拔不出去,忍着又太不舒服。沈卿安说不会非他不可,季容当然心里清楚,沈卿安现在的选择太多了,最令他不安的也是这个。 他这边软磨硬泡,沈卿安那边软硬不吃,季容想,那就他妈这么一直耗着吧,看谁先绷不住。 * 打听到沈卿安在哪家公司并不难,得知结果以后却让季容颇为意外。 至少在季容看来,那种普通的单位配不上沈卿安现在的能力。不过他这次确实看出了沈卿安志不在此,呆在现在这家公司恐怕只是玩玩,对方心里还有其他的打算。 季容索性在沈卿安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兼职了一份咖啡师的工作,但沈卿安不知道。 在每天早晨,季容可以透过店里的玻璃看到身着正装的沈卿安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身量高挑,姿态也挺拔,赏心悦目得很。可惜等到晚上就没法看到了,因为沈卿安下班比他晚。 * 某天清早,沈卿安如常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旁边座位的同事递过来一个保温袋,对他说:“刚才在楼下,有个男人托我拿给你。” “给我的?”沈卿安有些疑惑。 “肯定没错,说的就是你的名字。”同事笑笑,“这待遇可真贴心。” 得到肯定答复后,沈卿安将保温袋接了过来,他猜可能是汤霁做的事。 沈卿安打开袋子,里面赫然躺着一个饭盒——淡蓝色,右下角的图案是一只小企鹅。 他愣了愣,手上动作蓦地一顿。 沈卿安忽然注意到,保温袋里似乎还有一张便签。他把便签也取出,发现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记得趁热吃!(?? ? ?`) 字体圆嘟嘟的,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既不丑也谈不上多美观。颜文字则画得非常可爱。 毫无疑问,送他这份便当的人不是汤霁。 那么送的人到底是谁……视线又落到饭盒那只小企鹅上,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沈卿安叹了口气,又一次感到格外无奈。手中饭盒的触感仍旧温温热热,也很有分量,像是怕沈卿安吃不饱。 他能感受到,那人做这份便当的时候明显十分用心。 但沈卿安却把它和那张便签重新塞进保温袋里,放到了桌角处,没有再碰过。 * 今天没有太多的活需要处理,过了下班时间后,沈卿安只额外填了两份报表,便离开了办公室。沈卿安走出写字楼,一眼就看到马路对面的季容。正值下班高峰期,街道人潮汹涌,沈卿安其实是一眼看到了季容身后倚靠着的那辆车,迈凯伦765LT,还是大红色,想注意不到都难。果然是一辆很“季容”的车。季容嘴里叼着一根女士香烟,但没点燃。 与此同时,季容也看到了沈卿安,他冲着沈卿安一扬下巴,勾起唇角笑了笑。他目视着沈卿安向自己走过来,身后是一轮夕阳,落日朦朦胧胧地将他映着,从他那边吹过来的风仿佛也变成金色。季容怔怔地盯着沈卿安的面容,心跳十分不争气地又开始加速起来。 大概是为了上班,沈卿安把头发染成稳妥的栗棕色,银色耳钉却没有摘。这幅模样更接近季容第一次遇见的、十八岁的沈卿安。他此时眼睫低垂,嘴唇也好像微微抿着,面色无波无澜,每次沈卿安露出这样的神色,季容就会莫名想到一朵月色下的昙花。 * 见沈卿安越走越近,季容将那根压根儿没抽的烟丢进了垃圾桶。 沈卿安走到季容面前,直接把保温袋塞进季容怀里,开口道:“以后别做这种没用的事。” 起初季容心里十分雀跃,以为沈卿安吃掉了这份便当,刚想问问他好不好吃,结果接过来以后却发现重量没有任何变化。 季容撇撇嘴,怏怏不乐地反驳道:“这不是没用的事!” “我想好好照顾你,想对你好,连这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吗?”季容直直地望着沈卿安,眼神里含着埋怨。心里积压已久的怨气和不满一并涌窜上来,语气也跟着变得愈发激烈:“我知道我以前做错过很多,那些我全都会改,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 沈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的平静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脸上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季容,你他妈再说一遍,我狠心?” * 季容身体抖了抖,渐渐回过神来,是啊,沈卿安怎么会狠心呢,他明明以前拥有全世界最柔软的一颗心脏。可现在的沈卿安……要季容说现在的沈卿安不狠心,他同样说不出口。还真是矛盾啊。 他放软了声音和语气:“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吼,让你感到困扰了是不是……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沈卿安,对不起。” “便当不用再送,太麻烦,”沈卿安说,“我们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不是吗,我不想收下一个随便什么人对我的好。” 季容不肯:“那你就当有个陌生人执意要对你这样、只对你这样,好不好?” 沈卿安摇了摇头。 ……这样么,那就由不得你了。季容想。 他打开车门,主动邀请沈卿安:“我送你回去吧?我们顺路的。” “不用。” * 沈卿安这几天一直住在公司附近的员工宿舍里,只是今天不加班,他答应了汤霁晚上一起吃火锅。 季容见沈卿安既不上车,也没离开,更不理他,就站在原地,像在等待什么。赌气一般,季容重新靠在车上,跟着沈卿安一起在这儿等。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彼此静默无言。一个无心开口,一个无意去听。 大约过去了十五分钟,一个人加紧几步向沈卿安跑过来,接着又亲昵地挽住沈卿安的胳膊。 是汤霁。 季容暗暗攥紧了拳头,特想一拳砸车门上。 汤霁:“季容也在啊?” 沈卿安:“刚才碰上的,就聊了几句。我们走吧。” “嗯嗯,好!”临走前,汤霁还扭头看了一眼季容的迈凯伦,不禁感叹道:“哇,你车好酷。” 季容勉强扯起嘴角客气地笑了笑:“是吧,我也觉得。” 他看着沈卿安和汤霁的背影渐渐走远。汤霁比沈卿安大概矮十公分,两人贴得又那么近,汤霁只要轻轻一歪头,就可以靠在沈卿安的肩膀上。 指甲早就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可他就像完全失去知觉一样,连疼痛也感受不到。 * 季容自己带着保温袋和里面的饭盒回了家。 一开始,他本来想把这个不受待见的饭盒直接扔进垃圾桶,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压了下去。毕竟费心思做的东西浪费掉也不好……况且他自己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本着营养均衡的原则,便当被季容分成了两份,一格是照烧鸡腿饭,一格是清炒西兰花,季容狠狠舀起一大勺,塞进嘴里。饭菜已经冷掉了,季容一边吃,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泪水混合着食物一起咽下去,又咸又苦。 第62章 意外 沈卿安一边低头回复手机上刚收到的消息,一边抽空对着前台收银员点单:“一杯榛果厚乳拿铁,一杯摩卡瑞纳冰,打包带走。谢谢。” 早晨客人不算多,制作咖啡和收银的活暂时都落到了季容头上。季容看沈卿安一直不抬头,也就没在这会儿戳破。他心里清楚得很,假如沈卿安这时一抬头看见他,十有八九会立刻转身走人。 过了几分钟,季容把两杯咖啡装进纸托、放入纸袋后,见沈卿安从回信息变成了接电话。 那边是位同事,说话声音一直又大又响亮,沈卿安不得不把手机从耳侧拿开一点。他接过纸袋,无意间瞥了一眼站在前台的人,脸上错愕神情一闪而过。 见鬼……季容这人怎么能这么阴魂不散?! * 季容隐隐约约从沈卿安手机里听到,同事在向沈卿安咨询两天后去L市出差的事宜。除此之外还精准地捕捉到两个关键名词——上午,车票。 所以沈卿安前脚刚拎着两杯咖啡离开,季容后脚便掏出手机查看前往L市的车票。 从这里到L市并不远,坐飞机确实没必要,而买车票八成又会选择干净快捷的动车。而后季容接连看了几趟车次,渐渐犹豫起来。他到底要不要去? 按理来讲,沈卿安出差一阵子也就回来了,他多等几天也没什么,别人出差自己也要跟去好像显得太过夸张。 但万一沈卿安不回来了呢? 季容完全猜不透现在这个沈卿安是什么心思,但他明显觉察到,沈卿安和几年前相比还有一处变化,就是他做事不太注重后果——并非说这人行事变得鲁莽,而是太随性,几乎想到什么就去做,不在乎做完会导致什么。 季容想,如果他是沈卿安,面对一个人的“死缠烂打”,极有可能借着出差的由头在L市多留一会儿。或者更出格一点,直接把工作辞掉,随便跑去什么地方,可能是非洲沙漠,可能是热带雨林,也可能是某些名字一长串的海岛。总之就是让人找不到。一旦冒出这种想法,随即而来的种种猜测好像根本止不住。季容没敢再耽搁,当机立断地买下一张两日后、上午途径L市的动车票。 * 季容猜得确实没错,他和沈卿安选择了同一趟车。 他在候车厅就看到了沈卿安。沈卿安和一位男性同事坐在椅子上等候着检票,两人几乎没什么交谈,彼此并不亲昵也不生疏,大概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在列车进站以后,季容目视着沈卿安和同事走向了最后一节车厢。 两人的车厢紧挨着,季容位于倒数几节,不过他觉得仅仅这样还不够。他总是学不会什么叫见好就收。那次在舞会上就是这样,结果这次居然也一样,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多大长进。 就在沈卿安走进了位于两节车厢中间的洗手间时,季容也起身,向沈卿安的那位同事走去。 他甚至没扯什么其他理由,只说自己是沈卿安的朋友,偶然在这里遇到很开心,想与他交换一下车票。 同事见季容准确说出了沈卿安的名字,二人又都是东方面孔,便不疑有他,提着自己的行李走去了季容的座位。 季容对这人笑了笑,语气诚恳道:“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待沈卿安回来一看,简直邪门儿——原本好端端的同事不翼而飞,竟被阴魂不散的某人取而代之。就在那一刻,沈卿安觉得自己特唯心,因为他真真切切地信了原来真的存在“青天白日撞鬼”这种客观事实。 可惜季容一句话重新把沈卿安拉回客观唯物主义:“我和你同事换了票。” 沈卿安:“……” 季容:“愣着干什么,坐啊。” 沈卿安:“你还真是不嫌累。” 季容:“你累吗?” “我累啊,”沈卿安看着他说,“我太累了。” 以前喜欢你的时候已经够累了,怎么现在想方设法地躲着你也这么累人啊。 * 一反常态地,季容没再说话,只是用余光注意到沈卿安插好蓝牙耳机,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放到小桌板上,而后就靠着窗户闭上了眼睛。 季容想对沈卿安说,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 什么时候都可以。 季容还想问沈卿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并排坐在公交车后座,就像现在这样。 可就算真的问出了口,沈卿安现在也听不到。 季容百无聊赖地盯着沈卿安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落在沈卿安高挺笔直的鼻梁上。 明明是轻到几乎无法让人察觉的触碰,沈卿安却陡然睁开眼睛,异常平静地开口:“季容,我说过别碰我。” 这怎么都能感觉到啊?! “好好好,不碰,你继续休息……”季容小声说着,慢吞吞地收回手指,神情好委屈。他想了想,又问道:“那我去给你接一瓶水好不好?要常温还是要热水?” “不好。”沈卿安说。 沈卿安停顿了片刻:“要凉水,别的喝不惯。” 公主下达的命令必须完成。季容如愿以偿拿起沈卿安的保温杯,发现纯黑色杯身上还有个小草莓贴纸,不知道是谁贴上去的。 季容决定改日在上面悄悄贴一个小企鹅贴纸。 * 就在刚起身的刹那,列车竟如同失去控制般,车身猛烈地倾斜,几欲翻倒,最终堪堪维持住了摇摇欲坠的平衡。 车内物品也纷纷滚落到地面上,高处行李架的背包与行李箱脱离原本的位置,重重砸落下来,震起一层灰。 “我操……怎么回事?”季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茫然地向窗外望去。 几乎是在同时,乘客们听见车轮与地面的刺耳摩擦声。 声音持续了很久。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车脱轨了!” 车厢内顷刻间变得混乱不堪,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向外求救,结果打开手机才傻了眼——动车行驶已有好一阵,现在正他妈开到荒郊野岭,没信号。 * 还没等这群人想出什么对策,整辆动车很快又被更大的动乱吞没,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都像场有预谋的人祸,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 从隔壁车厢中骤然传来几声尖锐而凄厉的尖叫,随即则是一声枪响,有好奇的人探头望去,看见前方车厢过道中央侧横着一具列车员的尸体。那一枪正中她眉心,子弹直接穿出颅骨,在眉间留下一个血洞。 在恐惧与惊愕的巨大冲击下,那位乘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 季容也看到了那具尸体,估摸着是出于十几年前有过直面尸体的经历,他的反应不如那位乘客那样强烈,但还是感受到了些许不适。 大事不妙。季容心想,司机恐怕也…… 如果仅仅是脱轨,还尚且是一起交通事故,那么眼下这种情况……这辆车好死不死地遭遇了恐怖袭击,简直称得上糟糕透顶,加上他们还身处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更是束手无策。就算乘客想下车、想逃,可他妈该往哪儿逃? 第63章 枪声 制造混乱的团伙到底有几人还不清楚,应该不会超过十个,人太多既难以阻止,又容易产生内部分歧,想很快控制整辆列车五六人就足够了。季容回想列车员眉心的血洞,明显是小口径子弹留下的,六毫米左右,至于弹道性能和动能还看不出。不过对方既然有备而来,显然不止有枪这一种武器。 季容的猜测很快就被印证,一颗烟雾弹在最后一节车厢内炸开,狭窄空间瞬间被浓雾掩盖。不小心吸了两口便感到胸闷气短,难受得很。与此同时,前面几节车厢已经完全失控,许多乘客趁乱在车厢间流窜,更多的则是一股脑涌入最后一节车厢,却极快地被几颗子弹镇压下来。 过道里又多出几具横尸。 在这种环境下,冒然乱跑只会适得其反,季容索性坐回座位上,侧头看了看沈卿安。不知道为什么,季容心中的畏惧和担忧渐渐消退了一些。 * 沈卿安一直没动,表面上看去相对镇静一些。他听见季容轻声问他:“你怕吗?” 如果季容的意思是问他怕不怕死,说不怕显然不可能,他还年轻,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一些遗憾也尚且未被时间磨平。就这么在今天结束,沈卿安不甘心。 沈卿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个小动作也被季容收入眼底,季容默默低下头,像在自言自语道:“我也怕,我怕你出事。” 沈卿安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股难以驱散的烦躁感:“你就不后悔跟着一起来L市么?” 季容没怎么犹豫就说:“当然不后悔啊。” * 烟雾在密闭空间里散得很慢,待它终于消散一点,季容眼睛极尖地注意到车厢角落里竟遗落着一把枪,约莫是方才骚乱后留下的。 格洛克17。 出现得可真是时候——这款手枪无论是流传还是使用范围都非常广,季容对它很熟。季容来不及再细想,压低身体迅速地拾起枪支,塞进外套里的内口袋,整套动作没有任何人发觉,除了离他最近的沈卿安。 季容只觉心脏在遏制不住地快速跳动,他无意识地滚动几下喉结,却装作异常平静地开口,他对沈卿安说:“……谁他妈敢动你谁就是不要命。” 那股烦躁感愈发强烈,几乎快要压制不住,沈卿安眼皮一跳,压低声音回道:“枪揣着归揣着,你别惹他们,不然不要命的就是你。” 季容无所谓:“你要是出事了我还要命干什么。” 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沈卿安终于听不下去了:“少来这套,别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回想沈卿安刚才说过的话,没忍住低笑几声:“刚才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 季容拍拍衣服口袋:“放心吧,我有分寸。” “你?够呛。” 沈卿安用力地按了按额头上的穴位,一时之间甚至不知该怎么回应季容,季容这个人,他几年前可能还不够了解,总觉得季容离自己很远,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在沈卿安看来,季容易怒、易冲动,总是做一些有失理智冷静的事。让季容拿着这么一把枪,估计和揣个定时炸弹差不多。 季容装作没听到:“你就是在担心我。” 沈卿安立刻纠正他:“这么个要命的情况,无论是谁我都会担心。” 那不也是在担心我嘛,还不承认。季容笑笑,轻轻握了握沈卿安搭在座位上的手。 * 待烟雾散去五六成以后,乘客在渐渐看清,车厢里除了多出几具尸体以外,还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位身着黑衣和黑色面罩的人。 是那个团伙的成员之一。 哭声和惊呼声仍然没有消散,男人大概被吵得不耐烦起来,先对着棚顶放了两枪。 车内这才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缓缓将双手高举过头顶,示意自己毫无威胁。季容和沈卿安也跟着做出相同的动作。 紧接着黑衣男人掏出对讲设备接听了什么,随后用不甚熟练的英语命令所有人在座位上别动。 这人听声音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或是和沈卿安差不多。 * 这种时候也确实没人敢动——男人用枪管“巡视”着车厢内的每个人,从第一排往后,一个一个地打量过去,似乎在寻找人质的合适人选。 末节车厢内乘客稀疏,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两趟,才最终停在季容和沈卿安的座位前。 两人的心脏同时漏跳一拍,他们不清楚这帮团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全都沉默着,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下一秒就被一枪崩掉。 男人再一次开口,仍旧用着带有口音的英语,边说边用手势比划:“你们两个人里,有一个要被带走。可以给你们一点商议的时间,三十秒。” 话音刚落,男人便开始计时。 * 留下未必能活命,可被这帮人带走……那还能不能活着恐怕更不好说。 季容自暴自弃地想,这么费劲干什么,要不一起带走得了。 沈卿安怎么想,季容不清楚,但沈卿安和季容一起沉默了三十秒。 等到计时结束,男人又询问了一次,不过结果没如他所愿。 他并没有等来一个确切的答案。 季容猛地回神,这才后知后觉道:“我跟他们走。” 沈卿安脱口而出:“不行。” “三十秒已经过了!”男人认为自己受到了待宰羔羊的挑衅,当即变得狂躁暴怒起来,同时也开始失控地大笑:“选不出来?好啊,那就一个也别想活!” 男人抬起手,冰凉的枪管抵住了沈卿安的太阳穴。 * 沈卿安安静地眨了眨眼,然后闭上了,等待着对方扣动扳机。到了这种时候,沈卿安竟然感到了某种平静,很久违的、陌生的平静,以至于他无论是面色还是呼吸频率都如常稳定,就像经历了一场平常的考试,在座位上等待收卷铃响的那种感觉,不算太糟。他漫无边际地想,如果这男人言出必行,真的杀掉他们两个,那他倒还比季容先走一步。以前不知道从哪听说过,走得近的两人投胎也会近一点。沈卿安希望这是假的,下辈子他不想和季容再有一笔烂账,太折磨人。就算真的再和季容遇上,最好是普通陌生人、普通邻居、普通同学、普通同事……关系非要再深一点的话,顶多到普通朋友吧。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不过这种事真的能由着他来吗,沈卿安不确定,但既然都是临死前许下的愿望了,实现的概率会不会比较大? * 可是在几秒钟之内,沈卿安却先后听见了两声枪响。 第一声枪响后,他看到面罩男人瘫软在地上,即使穿着黑色衣物也能看出左侧大腿刹那变得血肉模糊,骨头和皮一并飞出来,溅落在沈卿安脚边。 第二声枪响来得同样很快,快到沈卿安来不及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小簇血花从他旁边人的身上炸开。 ……而他身边的人只有季容。 第64章 第四件事 季容醒来是在三天之后。 当时那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肺,又立刻从肩胛骨处穿了过去。受伤的一瞬间其实没什么感觉,只是左胸口一凉,身体被子弹动能带着动了一下而已,直到过了几秒才渐渐感到疼痛。 真的很疼,远远超过以前任何一次受伤,那股痛楚很快变得既强烈又清晰,混合着火辣的灼热感,几乎令人无法忍受。他的视线愈发变得模糊,眼皮同时发紧,季容想低下头看看流的血多不多,却发现根本已经看不清,只能感受到血既从伤口向外淌、也从嘴里向外淌,不断地染红身上衣物。 他要死了吗?脑海开始被这种想法牢牢占据,但季容觉得他好像并没有多么害怕,毕竟人都是会死的,那他今天交代在这里也没什么。虽然很遗憾,也很舍不得。不过再之后季容就失去了意识,是被疼晕的,他隐约记得中间他醒过一次,也是被疼醒,可能是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季容不记得了,也不记得那个时候沈卿安在不在他旁边。 * 季容缓慢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室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儿,但是不难闻,很快季容就明白过来自己在医院病房里。再一看,手背上一根滞留针,还吊着水。 季容微微侧过头,发现这还是一间双人病房。他看到沈卿安坐在旁边那张床上,和他一样也穿着条纹病号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正在写写画画着什么。 沈卿安没有立刻发现季容已经醒了过来,季容就静静地注视了对方一会儿。他留意到沈卿安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有几处伤口,其中一道竟然在脸上,好在看起来情况不太严重。沈卿安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血色很淡,整个人像一件易碎的昂贵瓷器,即使上面有了几道划痕,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其实这时候季容很想对沈卿安说点什么,想问问他为什么受伤、现在感觉难不难受,但他现在觉得呼吸和发声都比往常困难百倍,那些想说出口的话便都被堵了回去。而且他也不想惊扰眼前这幅画。 可惜天不遂人愿,季容伤到了肺,这时候忍不住地想要咳嗽——沈卿安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而后看到季容睁开了眼睛。 这大概是他们时隔几年重逢后最平静的一次对视,中间隔着一次生死,此时此刻没掺杂什么其他的感情。两人沉默着对视许久,用眼神说完了很多话。沈卿安放下手中纸笔,又按铃叫来护士。做完这一切后,沈卿安动了动嘴唇,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完沈卿安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会舒服。 他明明更应该对季容说,你他妈居然还能活着啊。季容恐怕把下辈子的运气全部透支完了,那颗子弹只是精准地在季容身体里穿了一个小洞,没伤到肋骨和大血管,这才得以捡回一条命。那时沈卿安没敢仔细考虑过季容会不会就这么死掉,也同样很难概括自己到底什么心情,先前那股难以压制的烦躁反倒消退了,被熟悉的无奈感与无力感一并取代。 ……到底还是一笔烂账。 * 季容心中顿时狂喜——沈卿安居然用这么温和的语气对他说话,他该不会还没醒过来吧?为了验证猜测,季容微微皱了皱眉,哼哼唧唧道:“哪里都不舒服。” 这话虽然是实话实说,可也不排除有点儿季容在装可怜的成分。疼归疼,难受归难受,程度还在季容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现在就算七八分疼也得渲染到十二分,季容怎么会轻易放弃掉让沈卿安关心他的机会,不然那还是他季容吗? “我的伤口好疼好疼,”季容满怀期冀地望着沈卿安,“可能你亲亲我就好了。” 沈卿安:“……” 沈卿安试图温和地对待眼前这位刚刚苏醒的伤员:“不可以,少得寸进尺。” 好吧,可能进展是快了一点点。季容心想。 “我也没得寸啊?”季容改了口:“那我不进尺,抱一抱总可以吧?就当我得寸了。” 沈卿安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在季容后背上拍了拍。他低头的时候,乍然发现季容的眼圈有点泛红,看起来确实怪可怜的。沈卿安想了想,索性又补充一句:“先好好休息吧。” * 护士走进病房,给季容换了一瓶药,又让季容重新躺好。季容觉得今天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乖乖地平躺到病床上,侧头一看沈卿安也坐回了另一张床,望着天花板发呆。 “最后是怎么获救的啊?”季容忽然问他。 尽管这会儿一说话就疼,但季容还是想和沈卿安没话找话说。 “其他车厢里有乘客报警成功了,警察和救护车都来得挺快的。团伙有六人,当场击毙了四个,还有一个正在抓捕。” “那个人死了吗?” 沈卿安明白季容指的是谁:“嗯,死了。” 季容若有所思:“是你杀的么?”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沈卿安反问。 “感觉你现在干得出来这种事。”季容随手揉搓了几下洁白的被单,和缓地叙述:“你以前恐怕只杀过从生鲜市场买的活鱼吧,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一起呢,还是我看着你拿刀把鱼拍晕的,然后又刮鱼鳞、给鱼开膛破肚……当时我就在想,哇你怎么干什么都那么厉害啊,不过后来我也会做鱼了,什么做法都会。” 一枪崩掉垂死的人好像比杀活鱼还要简单,甚至不需要有任何犹豫。沈卿安已经不记得当初教他握枪的是罗骏还是姚承,也忘记了当年他多大,可能是十九岁?那人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教他怎么开枪,又说,你不该是干这种事的人。沈卿安说,现在就别说这种话了啊,我哪知道我到底该是什么人。 “那就算是我干的吧,”沈卿安笑笑,“当时他的出血量本来也活不了多久。” * 沈卿安本身伤得不重,又都是皮外伤,三五天就能出院,现在他见季容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虽然离能活蹦乱跳还尚且有一阵子,但既没嘎嘣一下交代在医院里,醒来以后也没有要讹诈他的嫌疑,沈卿安琢磨着自己在哪一天走比较合适。明天,或者后天,总之一定要趁着季容睡着的时候离开,他不想听见季容又用那种语气央求他,不想听见季容对他说,再多陪陪我好不好。他在潜意识里觉得,季容一定会这么说,自己恐怕会看在这人半死不活的份上答应这种请求。 两人难得和平共处了一下午,傍晚时各喝了一碗好消化的粥,直到晚上,季容又一次开始辗转反侧,他隐隐觉得沈卿安也未必会在这个时间入睡,于是试探着轻声问:“沈卿安,你睡了吗?” “睡了。” 季容笑了一声:“晚安。” 沈卿安从病床上坐起来,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今晚的月亮居然像是蓝色,冷冷的。没了窗帘的遮挡,月光柔柔地洒泻进房间里。他随意地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窗边坐下,蜷起一条腿踩着椅子,又把脑袋和胳膊搭在上面,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是缺乏安全感的人会选择的坐姿。 “我也睡不着,”季容开口,“聊聊天吗?或者玩个游戏怎么样——你就把我当作一个陌生病友,我们两个因为意外今天第一次见面,我们一人说一件关于自己的小事。” 令人意外的是,沈卿安竟然答应下来:“好啊,你先来。” * 季容:“第一件就先从名字介绍好了……我叫季容,季节的季容易的容,我爸说这名字是我妈给取的,不过我不太相信。” 沈卿安:“我叫沈卿安,客卿的卿平安的安,我妈说是我亲爸给取的,这我倒是信,不过我三岁以后就没见过他了。” 季容:“这么一看,那我们两个的名字寓意都很好啊,一个人如果活得又容易又平安,会不会一点烦恼都没有?” “可是不会有这样的人,每个人活着都很难。” “那倒也是,现在来说第二件哦,”季容很认真地想,“我今年三十二岁,以前最大的爱好是赚钱,说实话我还挺擅长这种事的。” 沈卿安:“擅长赚钱确实很厉害。我二十四,好像没什么特定爱好,有坚持运动的习惯,算是个比较无聊的人。其实我以前想过,如果把我的经历写成小说,估计是没什么人愿意去看的那种。” 季容:“别这么想,我就很感兴趣呢。” 季容:“你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有很多人追?” 沈卿安矜持地点点头:“是的。” “这样啊……”季容继续说,“第三件,因为我叫季容嘛,所以和我关系比较好的人就直接叫我绒绒,很可爱对不对?” “唔、我好像没有什么外号,倒是有人叫过我……” 有人叫过我卷毛公主。 “什么?” “没什么。” * “现在到第四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唐突,可能你也不会相信,但它是真的。”季容看着月光下的沈卿安,仿佛人也同月色一样变成淡蓝色。他终于郑重地开口:“我爱你。” 沈卿安挑眉:“真的吗,可是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 “千真万确。我们第一次见,我就已经这么喜欢你了。” 第65章 你有我的蝴蝶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病房里忽然来了一位探望病人的访客。 怕别人担心,沈卿安其实没对任何人说过遇上枪击案这件事,包括汤霁和罗骏、姚承。但架不住这种社会性质恶劣的恐怖袭击事件本就流传范围极广,还立刻上了全国新闻。汤霁本就知道沈卿安要去L市出差,刷到新闻的当天晚上,嘴唇直接因为上火起了三个水泡。直到风波平息,汤霁才联系上沈卿安,得知对方现在活得还好好的,也没缺胳膊少腿,甚至还有闲心在病房里玩数独,估摸着下一刻就能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996。汤霁当时松了口气,等沈卿安休息了几天以后,他便拎着一箱高钙牛奶和一篮水果杀来了医院。 他来得早,不想现在打扰到沈卿安,就先把牛奶和水果放在了病房门口。在那之后,汤霁又透过房门的小窗户向病房里望了一眼。不看不打紧,眼前所见结结实实地让人万分惊诧——沈卿安这会儿正在熟睡,只是床旁边还坐了个人,竟是他们的邻居季容。 可为什么季容也会在这儿? 汤霁觉得蹊跷,本来准备离开的脚步忽然有了一刻停顿,他悄悄地探出一点头,继续看了下去。 * 季容早早起了床,大概是昏迷三天已经睡够了本的缘故,醒来以后反而变得没那么多觉可睡。病房里没什么可消遣的,但季容也不觉得无聊,毕竟只要沈卿安还在这里,他就能做到一整天视线都黏在沈卿安身上。 季容走到沈卿安身边,轻手轻脚地在床边椅子坐下,给沈卿安掖好被子,就这么默默注视了很久。过了一小会儿,就像在列车上那样,季容先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沈卿安的鼻梁,见沈卿安没有任何反应,才确信对方真的睡着了。 最后季容没忍住,又摸摸沈卿安散在枕头上的头发,缓缓俯下身去,吻住沈卿安的嘴唇。 他的动作十分自然而然,像一滴水汇入湖泊中,一丝波澜也没惊起,又像早在心中预演过千百回,只为了等待可以实现的某天。 沈卿安仍旧没有醒,呼吸清浅沉稳。 但这次季容不敢再加深这个吻,只是轻柔地触碰了一下。 季容再次抬起头时,同时也看到汤霁怔怔地站在病房外。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季容抿起嘴唇,对着汤霁微微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相当神色自若。 * 汤霁错愕地后退几步,快速走出走廊,连电梯也没坐,顺着楼梯跑到医院外面去透气,只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绪乱得要命。 所以从一开始这两人就不对劲……汤霁又回忆起他第二次遇见季容,当时季容和沈卿安从电梯间走出来,季容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他心里还在疑惑这两人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但沈卿安对他说,他和季容也是第一次见。对了,还有季容送过的那些甜点,这个汤霁也觉得好奇怪,沈卿安明明很喜欢甜品的,季容手艺又那么好,怎么偏偏沈卿安就从来不吃? 一旦回忆被敲开了一个缺口,越来越多的异常巧合便一并涌上。汤霁想起,季容偶尔会向他打听他们大学时发生过的事,自己好像还对季容说过沈卿安的两个前任……对啊,季容外人一个,干嘛要打听沈卿安的前任?为什么他又会在沈卿安的单位门口看见季容?为什么季容要跟着沈卿安去L市? 沈卿安那天对他说了谎,这两人怎么可能刚刚认识? 以前汤霁觉得自己笨,是因为学业上总是遭到学校里众多天才的打击,现在他觉得自己笨,是因为他真的迟钝到家了——也就是说,他帮自己的情敌这么久?! 汤霁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直到阳光愈发炙热起来,晒得人几乎头晕目眩,他才渐渐挪动步子往回走。 毕竟不能就这么离开。好不容易才抽出的时间,总不能白来一趟,汤霁想,如果沈卿安愿意的话,他也希望有些事情沈卿安可以和他说清楚。 * 沈卿安醒来时,发现左手无名指上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枚指环。 款式很素气简约,小小的银圈,和他手指尺寸竟异常完美地契合。 至于是谁趁他睡觉时给他套上去的,这房间里除了他就还剩下唯一一个活人,答案显然不言而喻。 沈卿安平躺着,举起手盯着戒指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又把它摘下来,轻轻放到床头柜上。 一旁的季容乍然出声:“干嘛摘了啊?” “不合适。”沈卿安说。 “是戒指尺寸不合适吗?不可能,就是照着你指围买的啊,”季容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再重新去买。” “季容,我是说,我们现在不合适。”沈卿安笑了,戳破两人之间最后一点欲盖弥彰,“这么说可能也不太对,难道以前就合适吗?” 季容不想听见这种话,不禁嘴硬道:“怎么就不合适。” * “该怎么说比较好?按你的话讲,因为我这人特别狠心,也不想让自己太累,我前十八年已经够累了,现在觉得其实以后没有非得和什么人搭伙过日子的必要。” 沈卿安说完,忽然站起身,拾起床头柜上那枚戒指,拉起季容的手,顺着季容的手指慢慢套回了对方的指根处,指环在对方手上有点儿松。 季容愣了,他没想过沈卿安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嘴里同时又说出这样的话。季容以前挑选过很多款式的戒指,最后这枚是托研究珠宝设计的朋友订制的,倾注过他的许多心血。他在脑海里设想过不知多少次给沈卿安戴上的场景,可现在沈卿安将指环为他套回来,却更像沈卿安把曾经付诸过的那份情感一并收了回去。 季容木然地垂下头,看着镶嵌在戒指中间的那颗小碎钻,手背上一热,很快晕开一片水痕,是他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在上面。肩膀随着啜泣剧烈抖动起来,季容不知道有没有牵扯到伤口,可能有吧,但并不是很痛,他还是低着头,近乎哀求地轻声开口:“那你再叫我一声‘绒绒’行吗,求求你了沈卿安,就一声,一声就行……” “绒绒。”沈卿安平静地重新念出这两个于他而言已经变得陌生的字,“别总是哭了,和你以前不太像。” “我以前什么样?” 沈卿安想了想:“想听实话吗,特别狠心。真的。” “那我不想听实话。” “但说实话过去这么多年,其实也没什么了,”沈卿安坦诚道,“还有件事,我准备今天出院,你大概还要在这里留两星期吧,这段时间注意好好养伤。” 季容发现自己又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哭得厉害时再次变成一阵阵猛烈的咳嗽。沈卿安也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垂下来的稍长头发,看他凸出的肩胛骨将病号服支起的弧度。他想,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停在这里就很不错,季容原本没有刻意弥补的必要。 沈卿安悄悄离开了病房。 * 沈卿安走出房间后,第一眼便瞧见汤霁坐在走廊中不远处的座椅上,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见沈卿安走过来,汤霁有些慌张地站起身,一时间还没太站稳,沈卿安伸手扶了汤霁一下,发现这人的眼睛居然又红又肿。 ……怎么回事屋里刚哭过一个,这边又来一个? 沈卿安伸手揉了一下汤霁的头发:“怎么了?” 汤霁猛地回过神,但还没组织好语言。他刚想跟沈卿安随便说点什么搪塞过去,就听沈卿安又说:“你稍等一下。” 沈卿安转身走回房间。季容这时候不在屋里,可能不知到哪透气去了。他换了身衣服,又简单地将行李整理好,拎在手里。随后,沈卿安走去护士站办理好出院相关手续,这才对汤霁说:“好了,走吧。” “啊、这么快,”汤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不再多留几天吗?” 说完,汤霁才觉得好像这么问不合适——哪有让人在医院里多留的! 他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伤好利索了没?” “嗯,没事。” * 两人并肩向外走,沈卿安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问:“刚才怎么哭啦?” “不好意思,是不是特别丑……”汤霁揉了揉眼睛,迟疑着开口,“我刚才想说,你和季容,以前是认识的吧。” 沉默片刻后,沈卿安还是承认了:“认识。” “这样啊,原来他才是你第一任男朋友。” “当时也未必算男朋友,”沈卿安说,“现在更没什么关系。” 汤霁心道,这两人果然闹得不愉快过。 他用力咬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沈卿安,我们就算不在一起的话,也能继续做朋友对不对。” 沈卿安无可奈何道:“汤霁,我现在和他真的没有关系,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放不下的人。至于以前骗你我和他没关系,这个确实要跟你道歉,对不起。” “我不是在怪你,也理解被莫名其妙的前任纠缠一定很麻烦,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的,永远都不用。”汤霁闷声说,“在很多时候我也会觉得……你对我好和照顾我,好像更像对晚辈的那种,虽然我们只差一岁。” “好,”沈卿安不再说什么,仰头眯眼望着医院外面蓝得透彻的天,“那就这样吧。” ……怎么遇上季容就没好事?沈卿安心想。 第66章 实情(1):匿名 沈卿安离开以后,季容孤家寡人一个,干巴巴地在医院里呆了半个月。 这次受伤到底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虽然伤口痊愈后正常生活没有问题,但体能和身体素质还是会受影响。 季容挺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毕竟他三十出头,这辈子三分之一都过去了,如果他再短命一点,说不准已经过了二分之一。该体验的事在前三十年碰了个七七八八,那现在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在出院前一天,季容索性订了张回国的机票。倒不是他就这么放弃,也不是想和沈卿安真的到此为止,而是有些事情季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有必要回去了解清楚。 事实上,自打得知沈卿安还在念书的时候,季容就已经觉得不大对劲儿了。 他刚遇见沈卿安那年,对方十八岁,在A大读大三,现在沈卿安二十四,以那人的能力博士都该读完了吧? 可沈卿安今年刚刚研究生毕业,而且季容还听汤霁无意间提过一句,沈卿安本科也同样就读于美国。季容差点儿脱口而出,不对啊,他本科在国内念的。 季容百思不得其解,当年沈卿安在A大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和沈卿安现在对他的态度会有关系吗? 就算这二者真的没有关系,季容也准备将这件事查清。 * 回到B市以后,季容先回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他几个月前一时兴起就离开了这里,房间连防尘罩也没盖,处处蒙着一层灰。季容简单整理了一下卧室,便仰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季容拨通了A大校长热线,确认校长今日没有其他安排后,才驱车直奔沈卿安母校。 时隔五六年,校园风物虽然没什么太大变化,但比以前修整得还要更精致。 这期间校长也换过一任,如今担任A大校长的是位女性,她已经上了年纪,斑白发丝盘成一个稳重的发髻。见到季容后,她只是和蔼地对他笑了笑,问他有什么事。 季容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坐下,在心里暗暗忖度,如果直接提沈卿安的名字,校长大概未必会清楚,于是季容斟酌着开口:“打扰您了,我想咨询一下,贵校有没有记录近几年关于学生记过处分,或者是开除和退学情况的表单?” “噢,这个有的,都在图书馆顶楼的档案室里,”校长思索片刻,不急不缓道,“你方便的话,我可以现在带你过去看看。” “谢谢,实在太麻烦您了!” 季容跟着校长起身,忽然听见校长又对他说:“你是想打听某一位学生么,如果不介意可以直接告诉我叫什么名字,我对学校里很多同学都很熟悉。” “……是一位叫沈卿安的学生。”季容说。 * 听到这个名字,A大现任校长颇为意外——她知道这个学生,但并没有亲眼见到过。 她刚上任A大校长的第一年,沈卿安刚刚离开学校几个月,这件事在A大闹得沸沸扬扬,传闻很多,但没人清楚沈卿安为什么会退学。关于这件事,留下的只有匿名论坛里有一栋曝光沈卿安的高楼。众人还为里面的事是否真实而争论不休过数月,只是校方从未给出过真正的解释。 至于实情是什么,作为新任校长,她甚至自己也不清楚。 校长答道:“你是指当年数院的那位学生吧,他大三的时候退学了。” 季容心里一惊,随后拧起眉,追问道:“退学?他自己主动退的?” “是的。”校长点点头。 季容比谁都清楚,沈卿安有多么重视自己的学业,主动退学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人还那么聪明,好不容易考上全国顶尖学府,又辛辛苦苦地念到大三,说退学就退学?谁信? 除非…… 除非有人强迫他这么做。 * 两人走到档案室门口,里面一排排架子按照年份来分类,校长将季容领至标有“2017级”的书架前,对季容说:“就是这儿了。” 书架有很多排,一眼望过去简直让人眼晕,但好在每个架子又按照院系细致地做了分类,找到沈卿安的那份记录并不难。 季容打开属于沈卿安的那份牛皮纸袋,在里面见到了沈卿安的自愿退学申请书。 那份申请书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沈卿安明显是照着模版写的,里面都是些官腔套话,可最后的签字落款又是他的本人笔迹。 季容将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目光恨不得把纸张烧出一个个小洞,可惜也未见一点端倪。 校长看季容始终眉头紧锁,不禁打听道:“这位学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啊,他是我表弟,”季容随口胡诌道,“我们以前不在一个城市,不太熟,近几年熟络起来的。” 季容继续胡扯:“这孩子退学以后一直在他舅舅那儿打工,头几年过得挺不容易的,也没说过自己是大学生。我以前不了解他嘛,后来才被我打听到居然念过这么名牌的大学。但我一直就觉得奇怪啊,你说读书读得好端端的,退什么学?结果那孩子也不肯和我说。” “原来是这样,可惜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不好意思,”校长说,“上任校长倒是提起过一次,说是违反校纪,那位学生怕开除影响不好才主动申请退学。” 季容表现得像一位真正护弟心切的表哥一样,当时便瞪大了眼睛,反驳道:“违反校纪?那更不可能了!我弟弟平时可是听话得很。” 校长苦笑了一下:“但这位学生被揭露出来的可是私下里存在赌博行为。” “这个有没有相关证据?” “一开始有人在A大匿名论坛举证,校方核实后发现事情属实,学生本人也承认过。” “这样啊……好,今天太谢谢您了。”季容客气地对着校长鞠了一躬,而后才离开A大校园。 * A大匿名论坛只有校内学生可以回复,不过校外人员也可以对里面的内容进行浏览。季容打开论坛页面,试着搜索了几个关键词,很快便找到校长所说的那个帖子。 搜出来的结果颇为壮观,回帖竟然多达五千来条,如今已被设置成了不允许回复。季容瞥见发帖日期,2020年1月15号,他心中不免诧异更甚,怎么会这么巧合? 那段时间他正被季铭义软禁着,没有通讯工具,基本与外界丧失联系,能做的只有等待即将到来的婚礼。 当时他被季铭义强行送到国外,一直到婚礼结束后,再没有见过沈卿安。 一分别就是那么多年。 季容点开主楼里的几张图片,忽然发现自己紧张得有点手抖。 照片拍得很清楚,一眼就让人辨认出赌场环境和照片中的主角。 那个人季容简直太熟悉了。 照片中的,是十八岁的沈卿安,是爱穿宽松卫衣的沈卿安,是与自己还在交往的沈卿安。 可沈卿安私下出入赌场这种事,他竟然从来都不曾了解过。 季容隐隐感到一阵不安,他不知道的事情……到底还有多少? 季容将图片一张张保存下来,准备改日便照着图中环境先在B市亲自核查,结果尚未等他自己行动,就在当日正午时分收到了几条定位短信。 来自B市的陌生号码,第一条显示着对方的位置,第二条则是问他:方便见上一面么?我这里有更多你想知道的东西。 第三条是关于见面更详细的时间和地点。 季容看着手机屏幕迟疑许久,而后才回复: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对方也很快直言道:当然,你想知道关于沈卿安的事。 ……看来对方还是有备而来。 季容当即答应下来:好,那我们不见不散。 * 对方给出的地址是一家居酒屋。 店铺坐落于B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里面却一位顾客也没有。季容在门口等待了片刻,很快就有一位身着和服的女人走至门前迎接他。 那位女人又将季容领至了最里面的一间包厢中,她替季容拉开门,微微欠了欠身,语气庄敬:“请。” 季容走进屋,发现封闭环境内已有三人,其中有两人是身着黑衣的保镖,中间则坐着一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 男人五官立体,眼神深邃,看得出已至中年,眼部附近添了些纹路,整个人也显露出岁月打磨过后沉淀下来的独特气质,狠戾,但不咄咄逼人。 即便季容也称得上阅人无数,还是感受到这人身上难以忽视掉的强烈压迫感。 如果他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年轻,面对着这么一个人,恐怕这时只会想赶紧从这间屋子逃离掉。 屋门缓缓合上,季容便在那位男人对面坐下。 “听说你救过沈卿安一命,还真是很令人意外”那人说,“但老实讲,我没想过你们还会再遇上。” “不是什么大事,”季容轻描淡写地把那次枪击案揭过,反问道,“倒是你,不打算先自我介绍一下么?” “我叫罗骏。”对面的人说。 第67章 实情(2):剪刀 季容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又问:“你和沈卿安什么关系?” “很难讲,”罗骏说,“不如这样,关于他你有什么想问的,我来回答你。” “好啊,”季容想了想,决定先问自己正在调查的,“他退学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入赌场?”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继父几年以前欠过一次债,当初放贷的人是我,”罗骏停顿片刻,又继续补充,“他们家拿不出还债的钱,我才找上他,让他在我这里打工。其实当时你已经替他们家把钱还过了,但沈卿安不知道,我出于私心也没对他说过。” 几小时前到现在发生的一切简直太突然太意外,季容按了按太阳穴,仍是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在那种地方打工,沈卿安会答应?” 闻言,罗骏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手示意身后站着的二位黑衣保镖离开。这回屋内只剩下罗骏季容二人,罗骏沉默了许久,没直接回答季容的问题,而是说:“我做过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 罗骏:“就算现在怎么弥补,也给他造成过没法挽回的伤害。” “什么事……?”季容问出口的一霎间,自己莫名也紧绷起来,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但却是一块濒临粉碎的石头。 * “沈卿安当时确实没有答应,所以我……给他注射过毒品。” 罗骏只是佯装冷静地叙述出这件事,避免掺杂其他的感情,只是在讲出口的那一瞬间,仍觉得心像被针尖刺了一下,传来尖锐的痛感。 “什么啊……你这人到底在说什么?我看起来很他妈好骗吗?”季容顿时变得暴怒起来,坚信自己是被一个恶劣的玩笑愚弄了。如果刚才罗骏的话他还只是将信将疑,那么现在他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骤然起身,动作异常剧烈,连带着桌上的瓷制茶具一并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一连串的巨大声响。 “我没有骗你。”罗骏的语气平和,“季先生,请你冷静一点。” * 季容当然察觉到了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但这个时候明明根本无法控制,他重新坐下来,抱起手臂,冷笑一声道:“哦,那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本来就很多。这里有几段监控录像,如果你想看的话。” 季容面色发灰,咬咬牙道:“……好,给我看看。” 监控录像也并非不能造假,季容心想,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真的。 与其说不相信,季容更打心眼里希望它不是真的。 千万、千万不要是。 “在看录像之前,还有必要再交代一点事情,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罗骏看着季容,“沈卿安被学校约谈确实是出于违反校纪没错,但在匿名论坛发帖子的人,或者说在背后指使的人,是你父亲。” 季容愣愣地重复:“我父亲?” “你父亲季铭义,委托助理调查沈卿安以及我手下的几家赌场,拍过几张照片,之后便有了匿名论坛里的帖子。”罗骏说,“其实还不止这些,沈卿安从A大退学以后没多久,季铭义还买凶制造过一起‘车祸’,好在沈卿安没有生命危险。” 罗骏拿出几张照片,摆在桌子上。季容拿起其中一张,耳朵里嗡了一声,全身似乎都变得麻木了——照片中的黑色面包车,以及那位身材短小精悍、戴着鸭舌帽的男性,都和他当初被劫持去机场那天看到的别无二致。 季容忽然有些想不通。一直以来他确实清楚季铭义异于常人的偏执,但季铭义这么大费周章地毁掉沈卿安的学业,后来又想毁掉沈卿安整个人,做这些事情要承担的风险并不小,甚至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当时他和邹韵的联姻能顺利举行吗? 看来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国再明智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与某些真相擦肩而过,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季容简直有些后怕。 季容的声音有些发颤:“沈卿安他……当时伤得重吗?” “季先生,现在问这种问题没必要。”罗骏叹了口气,“还是来看录像吧。” * 画面中显示的是赌场里沈卿安住的那间房子。 从沈卿安入住的第一天起,房间里的摄像头就已经在运行了,便于罗骏可以实时掌握沈卿安的身体与精神状况。 罗骏为季容点开第一段录像。 沈卿安蜷缩在床上,瞳孔涣散,身体抑制不住地发冷发抖,浑身上下的肌肉和骨骼又痛又痒,心脏像被人用力的捏住、锤打,内脏也开始相互挤压移位,胃酸不断上涌,他又开始想要呕吐。 药力使他变得异常狂躁,在砸碎房间里一切能砸的物品以后,他终于获救般地在抽屉中发现了一把匕首。 也是这把刀让沈卿安变得“安定”。他用这把匕首在身体上留下过许多伤口,到底有多少他没数过,每一道都极深,仿佛只有新的疼痛、伤口和血液才能短暂唤醒被药物侵蚀的感官。 后来被罗骏发现以后,沈卿安便被人用约束带绑在了床上——这也是第二段录像,沈卿安的四肢都被约束带勒出过深深的红痕,一开始他还会挣扎、嘶吼,到最后连这点力气也丧失尽了。阮斋总会去看他,沈卿安有一次忽然无缘无故地对阮斋说:“我要见他。” 阮斋问:“你要见谁?” “季容,”沈卿安说,“现在就要。带他来,或者我过去。” “可是你现在这样还不可以,你说过的,你忘了吗?” 沈卿安的情绪猝然变得失控,他暴跳如雷起来,双目通红——虽然有约束带,但阮斋仍然对失控的沈卿安感到恐惧,他立刻好声好气地哄道:“好,你先别着急,这就带他过来,但是你要乖乖的、要听话,好不好呀?” 沈卿安突然就不闹了:“嗯,我很听话的。” 可那天他等到很晚,都没有见到季容。 第三段录像则是在沈卿安身体恢复时期,是沈卿安自己拿相机录的,季容看着镜头里的沈卿安开始好好吃饭、锻炼身体、复习功课、沿着B市街道看风景,还有……给他设计生日礼物。 视频也是在这里乍然结束,沈卿安在关掉相机前说:“啊,礼物不能录,要保密的。” * 三段录像全部播完了。 罗骏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忽然想到,自己也曾经目睹过这样撕心裂肺的悲怆,不对,是他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悲怆,在辛凝的尸体被狱警拖走的那天。罗骏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感受到底是什么滋味。 在第一段录像开始播放的时候,季容的心脏就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一样,直直地沉了下去,四肢百骸沉重得像灌满了冷铅,整个人被撕扯、被击碎。 时隔这么多年,他却好像同样地感受到了沈卿安当时的痛苦。可是季容心里清楚,沈卿安那时承受的,远超自己现在的成百上千倍。 “为什么要这样?”季容的声音哑得要命。 突然之间,季容再次起身,左手揪住罗骏的衣领,右手直接重拳砸向了罗骏的面门。 罗骏没有反抗:“是啊,为什么要这样。” 罗骏只感觉脸颊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口腔里一股血腥气同时弥漫开来,他闭上眼睛,听见了房间里的恸哭声。 * 季容回到家中,仍然觉得身体冰凉无力,像变成了一片在暴雨中被吹打被蹂躏的树叶。 他默不作声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尖锐锋利的剪刀。 在镜子前,季容将尖头的那一面对着自己的手臂,像沈卿安当年那样,重重地划下了第一道伤口。他低头看着皮开肉绽的手臂、汩汩外流的鲜血,接着划下了第二道。 第68章 实情(3):墓碑 季容一夜未眠,又因情绪过度失控跑到洗手间呕吐过几次,其实他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吐出来的全都是胃酸。 到最后他只感觉五脏六腑在抽着疼,虽然滋味不好受,但季容这时候并不抗拒这份痛苦,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沈卿安当时所承受的可以全部转移到他身上来。 等到天色逐渐亮起的时候,季容才迟钝地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拿起家钥匙和车钥匙走出了门。 他准备去找季铭义谈谈。 在这之前,季容去花店买了捧花,而后驱车驶向B市市郊的公墓。 距离他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了很久。 * 季容把手中的花轻轻地放下,又擦了擦墓碑上陆雪彦的照片,拂去上面的灰。 由于来得早,偌大墓园里这时竟只有他一人,但是听声音倒是很热闹,除了不远处的零星几声鸟鸣以外,还有其他墓碑前的收音机与念佛机里传来的评书声和佛经声。他也没那么多讲究,直接在旁边空地上坐下了。盯着陆雪彦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季容忽然开口说:“妈,我来看你了,很想你。这次来得比较突然,没买别的什么,只带了花,你别太介意啊。” “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那我就随便说了……可能挺语无伦次的,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季容说,“我最近生活很规律,也有在好好吃药,虽然偶尔也会忘。烟啊酒啊都戒了,因为几个月以前我居然又碰上沈卿安了。沈卿安是谁我和你说过,就是你准儿媳妇,特好一小孩儿,就没见过世界上有比他更好的人。总之重新遇见你准儿媳妇之后,我就开始格外惜命。和以前比他变了不少,但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季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额头抵住“陆雪彦之墓”几个字:“妈,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傻啊,虽然一直以来都明白我简直一无是处,可能脸还说得过去,俩眼睛一鼻子一嘴,凑合着也能看……跑题了,虽然我一无是处,可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恨过自己。我恨我之前没好好疼过他,让他吃过那么多苦。” 说完以后季容沉默了许久,最后又问:“你说我爸和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真的想不通。沈卿安明明那么好那么好,为什么偏偏是他承受这些?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一句。” 有几滴眼泪掉落在冰冰冷冷的墓碑上。 * 大概是精力过度透支的缘故,最后季容竟然就这么在墓地里昏睡了过去,还是不久后被其他扫墓的人给推醒的。 对方见地上就这么横了个人,又是这么个不太一般的场景,不消细说,那人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甚至很难相信地上的是个活人——他一时间怀疑是墓园里哪位仁兄实在心有不甘,出来还魂了。B市人民大多好信儿、爱看热闹,这位同样是个中典范,他伸出根手指凑到季容鼻子前,发现还在正常呼吸,这才推了推季容:“醒醒,怎么还躺在这儿啦?” 季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没太回神:“……这哪儿啊?” 对方一瞬间变了脸色。 季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冲对方道了声谢,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被人扶了一下。 对方没太见过这阵仗:“你、你真的还好吗?” “还好还好,谢了啊!”季容再次连忙道谢,不好意思再多呆,一路磕磕碰碰地走了。 “……” * 回到车里,季容才稍稍比刚才清醒了点,他烦躁地搓了搓脸,不敢再耽搁,立马一打方向盘,向着溪桥湾的方向开。 结果偏偏祸不单行,开到一半的时候,在一个大十字路口跟别人发生了剐蹭——倒不是他上路不细心,他实线变道别人直行的追尾,交警裁定别人全责。尽管这样,季容还是觉得异常糟心。追尾的司机为了第二年的保险金能更多一点,选择跟季容私了。 季容没多计较这些,收了钱便就近找了一家汽修店。 这会儿正是午休时间,店里没人,里面的汽车维修技师还在吃盒饭,见有客人进来,魏元鸿随便地扒拉了几口,便把饭盒放在一边,出来迎接他。 车在里面停好后,魏元鸿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儿:“车着急用吗还?” “不急。” “那好,”魏元鸿简单地跟季容交代了一下维修方案,先刮腻子,然后喷涂底漆和外观漆面,最后再抛光打蜡。他对季容说:“两天以后来取吧。” “嗯,好。”季容点点头,顺便先结了帐。 趁季容还没走,魏元鸿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几乎让季容以为自己是刚缉拿归案的在逃犯。他点了根烟叼进嘴里,忽然没忍住说:“没冒犯的意思啊,我觉得你长得有点儿像一个人……” 季容不禁好奇道:“谁啊?” 季容也看着魏元鸿,这人看起来不年轻,既没发福也没谢顶,虽然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但腰杆儿笔直,姿态很挺拔,看起来倒不像天天和汽修打交道的。 “啧……别说,一时间还真没想起来。” 要不是俩人年龄实在差得有点儿多,季容恐怕要误以为这人在跟他玩老套的搭讪手段,他没往心里去,只是笑了笑:“我觉得我不是大众脸啊,哦对了……我倒是和我爸长得特别像。” 魏元鸿脱口而出:“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魏元鸿问出口后也自觉有些冒犯,又对季容说:“不好意思,问多了。” 季容说没事,但也没回答魏元鸿的问题。过了半晌,他才说:“我爸叫季铭义。” * 听到这个名字,魏元鸿怔了怔,陡然睁大眼睛:“你……你是陆雪彦的儿子?” 他第一次见陆雪彦和季铭义,那两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起来派出所报警。眼前季容比当时的季铭义看上去成熟一些,但这两人的脸几乎和复制粘贴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魏元鸿一直都没忘过,最初看到陆雪彦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 他想,有些东西大概是真的刻进了脑子里。 他至今未娶,竟连带着对陆雪彦伴侣的面孔也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便对陆雪彦心怀愧疚,因为凶手早已无从查证。只不过在季铭义与陆雪彦报警的好几个月之后——当时陆雪彦竟结婚生子了,派出所突然来了个脸上有刀疤的年轻人,说自己是目击证人,还送过来一条手帕。当时已经结了案,魏元鸿便私下里将陆雪彦约出来,给她看了那条手帕。没想到陆雪彦看过那条手帕之后,情绪当场失控起来。他问她怎么了,她却什么也不说。 自那之后,他和她就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与交集。 * 季容同样也愣了:“你认识我妈?” “算是认识吧,”魏元鸿带着季容走到汽修店的角落,问他,“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妈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季容说。 “什么?怎么可能——”魏元鸿手指间夹着的烟头突然掉在了地上,溅起一片细微的星火,“她的死因是?” “坠楼自尽。” “真的是自尽?” 季容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元鸿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她当年那件事疑点太多了……” “什么事?” 对话戛然而止——魏元鸿忽然想到,当年季容还没出生。 魏元鸿没继续往下说,季容在旁边干着急:“哎你这人,话别说一半啊!” * 烟重新被点上一根,这回魏元鸿却没着急吸,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以前是个民警。你大概不知道,你母亲她以前遇上过一起案子,当初是在我们派出所报的案,但那个年头什么设施都不完善,到最后也没查出实情,就不了了之了。后来我们忽然就没了联系,大概05年那会儿吧,我被人给黑过一次,不知道被哪个鳖孙儿给举报的——上面给出解释是说我收黑钱——这不是扯淡么,我他妈一个子儿也没见过!饭碗也就没了,然后才转行汽修。” 魏元鸿的眼神里满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悲恸:“我明明答应过她,要给她一个真相。可怎么就……怎么会这样呢……” 2005年的时候,季容刚上初中——等等,他上初中那年,不正好被他爸强行送出国了么? 还有2020年初,他同样没在国内,结果沈卿安这边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05年的魏元鸿与20年的沈卿安,一个没了岗位一个没了学位,既然同样是被人诬陷,不仅手段相同,又恰好同样发生在季容无法得知的时段…… 魏元鸿会和季铭义有关吗? 季容盯着魏元鸿:“你实话告诉我,我妈以前怎么了?” * 季容最后打车去了溪桥湾。 魏元鸿只是原原本本地向他讲述了陆雪彦当年的经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对方的语气很和缓,但季容却始终做不到平静下来,心像是在被油煎一样。 好歹有沈卿安那件事作为缓冲,让他清楚地意识到生活中确实什么荒诞虚妄的事都会发生。 难道人生下来要么就是为了渡劫、要么就是为了赎罪吗? 季容想不通,更憎恶自己总是这么迟钝。 强奸案真凶未定,现在更没处去查,魏元鸿又说疑点太多——既然案子已经不了了之了,干嘛还要拉魏元鸿一个普通民警下水? 季容很快又想到他父母貌不合神更离的奇怪婚姻,和外界早就熟知的倒插门赘婿传言,一时间更加头痛。 * 进门以后他还佯装镇定,试探着喊了一声:“爸?” 季铭义正在书房摹字帖,屋门没关,季容便直接走了进来。 “……我回来了爸。”季容硬着头皮说。 季铭义仿佛感受不到季容的存在,又重新铺开一张熟宣,笔尖饱蘸了墨汁,继续在纸上游走起来。 “你说咱俩也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了,”季容说,“总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季铭义这才抬起头瞥季容一眼,不咸不淡道:“还知道回来?” “……家还是要回的嘛。”季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他觉得挺讽刺的——自己回的这个家现在还叫哪门子的家?他妈命数不大好,人又早没了,他以为自己和季铭义关系不错,至少和大多数父子差不多,结果季铭义又对沈卿安做过那样的事。 季铭义冷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这阵子我们家被别人看了多少笑话?” 这还真不太了解。 不过一想也是,在外人看来,只能了解到一位鳏夫的独生子在三十来岁的时候婚也离了,职也辞了,还在国外被一颗子弹打得半死不活。乍一看确实颇为离奇。 * 季容:“我们家一共不就俩人吗?还怕人看啊?” “爸,我也不想跟你兜什么圈子,”季容走到季铭义正对面,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忽然发现他爸比起以前苍老了许多,皱纹和白头发不知不觉间添了不少,“几个月前我又重新遇见了沈卿安,可能这事纯属命中注定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我这辈子就栽在他身上了。” 季铭义:“哦,合着还长本事了啊——我说怎么一声不吭就退婚呢,原来是上赶着去倒贴别人。” 倒贴?如果能接着和沈卿安交往明明是他血赚才对。季容继续道:“你对他做的那些事,我也是最近才清楚。以前发生过的既然已经改变不了,但现在只要我在别人就别想动他。爸,你就不觉得亏心吗?” “季容,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那这个家确实没必要回来。” 季容忽然感到极度寒心:“那我妈的事呢,你就不亏心吗?” * 这话在季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其实他没想那么多,只是认为陆雪彦生前那么多年的躁郁绝非空穴来风,如果陆雪彦能有一段和睦美满的婚姻,或许可以淡化一部分年轻时受过的伤痛。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决绝的那一条路。 房间里陡然发出一声巨响,是季铭义碰倒了桌案上的砚台,他终于维持不住方才的震惊,厉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季容几近目眦欲裂,对着季铭义吼道:“我知道什么?我他妈什么也不知道!操,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了,我他妈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了这句话,在宽阔的书房里似乎带有回音,不断敲击着二人的耳膜。 季铭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他不知道此刻的季容到底已经了解过什么,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恐怕真的不存在不透风的墙。 这么多年他苦心经营着一切,步步为营,才站到如今这个位置,可也要消受得起才行。他忽然感到脚下一软,未等反应过来,竟直直栽倒了下去。 第69章 实情(4):日记 这场争吵就这么戛然而止,季容心中对季铭义再怨怼,这时候也不得不拨打了120。到了医院以后,季铭义被确诊为脑动脉瘤破裂,引起了蛛网膜下腔出血,情况很不乐观,季铭义没在急诊室多停留,直接被送去了icu。 很快就有一位医生递给季容一份病危通知书,让他在上面签字。 季容刚才一路跟着跑前跑后,以至于没怎么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看到眼前薄薄的一张纸,才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季容接过纸笔,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 由于情况紧急,当天深夜里,医院便给季铭义安排了一台手术,季容也一直在手术室门外等待着,只是盯着“手术中”三个字发呆,甚至概括不出心情到底如何。 灯光晃得人眼球发痛,他想,生活就是这样子啊,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生老病死,生活又不是诗。就算心里存着不少幻想,但一撞到现实,又只能如是。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沈卿安,不知道沈卿安现在在做什么,他这时候会在喝酒吗,还是和哪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做爱,不对,他们现在有时差啊,沈卿安那头还是早晨,估计他应该刚起床在洗漱吧。住在沈卿安对门的那几个月短暂得也像是偷来的,他连沈卿安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留过,不过就算他主动去要,沈卿安恐怕也不会给。以后该再去哪里找他? 季容发现他其实很害怕,害怕季铭义就这么始料不及地去世——他和季铭义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掰扯明白呢,那些事可别就这么变成悬案,那他这辈子彻底活得不明不白了,他也害怕自己和沈卿安是不是真的早已没有任何可能——如果真这样的话,他连承认和接受的勇气都没有。他可能真的是一个胆小鬼,总是无能为力,总是那么懦弱。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扇门才缓缓打开,季容立刻起身,他坐得有些腿麻,站起来的一瞬间还险些踉跄了一下。医生看着季容,面色很凝重,告诉他手术情况并不顺利,患者情况未必会好转,需要继续在icu里观察。 季容又在病房里陪了季铭义两天,同时也两天没合眼,连身上的衣服也没空去换。 结果就在这两天里,季铭义的情况又逐渐恶化起来,竟然又二次出血,就算季容对医学不算太懂,这会儿也明白季铭义八成是没什么恢复的希望了。 * 中途也有人前来探望,其中包括季铭义的助理白逸。季容和白逸站在病房门外,他听见白逸说:“季总他……” 季容哑声道:“……快不行了。” 白逸又忽然对季容说:“我打算辞职。” “你不是还干得好好的么?”季容问他。 白逸反问:“那小季总先前不是也干的好好的?” “嗯,想辞就辞吧,”季容说,“你又不愁找不到下家,我爸以前总跟我说你能力特别强。” 听到这话,白逸脸上莫名地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季容,其实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季容不解。他自从挨过那颗子弹以后,身体素质确实下降了,总是比从前更轻易地感到疲惫,再加上这几天经历了这些事,连带着对新信息的接受也变得异常迟缓。就像过载的cpu,总是在卡顿。 白逸从包里拿出一本封面早已泛黄的日记,直接塞到季容手里。 “是你母亲的日记。”白逸说。 “什么?”季容还是不解。 “……这本自己,压在我这儿已经十四年了,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亲手给你,”白逸叹了口气,“说句不太好听的,如果你父亲现在不是这样,恐怕我这辈子也不敢给你这样东西。” “既然是我母亲的日记,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白逸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去疗养院探望你母亲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我和季总。” “记得。” “当时我陪着季总一大早就去了那边,先是季总进去在里面单独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接着季总就去走廊吸烟室抽了根烟,但是房门还没有关,陆雪彦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我。她突然从抽屉里拿出这本日记塞给了我,还一直对我重复着同一句话。当时她说的那句话我虽然不大明白,但记得很清楚。她说,求求你把这个给魏警官,这里面有他想知道的事。可是她似乎忘记了我根本不知道魏警官是谁,所以我回到家之后……先看了这本日记。” 白逸看着沉默的季容,继续说:“看完之后,我本来想将本子直接烧掉,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最后到底也没下得去手,就只是一直在家里放着。” 季容木然地点点头。 白逸过来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将这本日记拿给季容,说完这些话以后,他就离开了这里。 季容回到病房里,坐在季铭义的床边,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厚厚的一个本子,纸张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泛黄发脆,好在字迹没有变得模糊。 扉页上用钢笔写着“陆雪彦”三个字,她的字不是工整娟秀的类型,有些练笔,看上去非常恣意潇洒。季容忽然想到,沈卿安的字也是这样的气魄。 在姓名的下面还标有两个年份,1989-2011。 1989年陆雪彦刚上大学,看样子这本日记也是从那时开始记录的,而2011年时季容满十八,也是在他生日那天陆雪彦选择了自尽。 季容继续看了下去。 * 1991.9.1 今天开学,还不大适应新环境,但这种感觉还不坏,期待感占大多数。而且宿舍和行李之前已经被打点好了,算是省去不少麻烦。时常感到自己很幸运,不仅要好好珍惜,也要在新环境里用足够的善意去对待新结识的每一位朋友。 现在在宿舍,晚上能抽出空来写日记,其他的舍友在聊天,外面蝉鸣声好响,夏天总是这么热。 新生报道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同专业的男生,送他一直到宿舍楼下,但是还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名字,好可惜……不过以后还有机会! 印象最深刻的其实是他那双眼睛,丹凤眼,总让我想起过去画本上那种东方古典美人。 好像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丹凤眼的男生? 1991.9.2 他叫季铭义。 1991.9.15 军训终于结束了,有点累。 每次站军姿的最大乐趣就是看排头的季铭义了,站得特别挺拔特别带劲儿,他怎么把军训服都能穿得这么好看? 1991.9.23 最近早课的时候总在宿舍楼下碰上季铭义,然后会顺道一起去教室。宿舍离教学区实在太远,所以后来买了辆自行车,这样我还能坐在他后座。开心!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你如果怕坐不稳直接搂着我的腰就好。 我还会悄悄把额头贴在他的后背上,隔着薄薄一层衬衫,他不会发现我特别脸红。 1991.10.1 国庆节,和他一起去景区玩。 去了海边,沿着海岸线慢慢散步,天气非常晴朗,风也柔和。日落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封信。 我问他这是什么,他一扬眉,笑了:“看了就知道了啊。” 我发现他头发和眉眼的颜色都很浓、很漆黑,像墨,注视着别人的时候简直有点邪气。 写到这儿的时候其实我还没拆开那封信,因为有点紧张。 啊!还有,当时同时和他想到了一首诗。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 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1991.10.1 天啊,我看完了,居然是情书! 我要去再看一遍。 1991.10.20 和他在一起了。 季铭义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也很矜傲,同时还可以感受到他时常因自己的出身自卑,但在我看来以他的才华和个人能力其实没必要自卑。 他缺少的那些安全感,我希望自己可以全部填满它。 一定会的。 1991.11.13 他对自己的英语不满意,不知道那几盒磁带有没有帮到他。 1991.11.29 有时我们也会产生争吵,他有时候会说一些伤人的话。而且他总会说,毕竟我又没有你那样的家庭。 我对他说,那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新的家庭啊。我们以后会结婚,应该还会有一个孩子。 他问我是真的么,我握住他的手说当然是啊,又问他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语气有点淡:“都可以,更喜欢女儿。” 女儿的话,该取什么名字好呢? 1991.12.20 今天送了他一条手帕,上面绣了一片小雪花,是我自己绣的,这个没有告诉过他。 这样他把手帕带在身边的时候,我可以当作自己也在他身边。 1992.2.3 今天除夕,又是新一年了。 之前问过季铭义春节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他没答应我。 不过晚上快睡觉的时候他忽然爬到二层楼敲我的窗子,给我吓了一跳! 我悄悄跑下楼和他放了一束烟花。 新年快乐。 1992.3.17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 我已经有三天没睡过觉了,只要一合眼,三天前的事情就像噩梦一样挥之不去。 我总是想呕吐,可是已经吐不出来任何东西了。 但还是想呕吐。 1992.3.19 我想永远住在浴缸里。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洗得干净一点。 身上皮肤被泡得又软又皱,我还会把它们撕下来。血液融进浴缸的水里,好像感受不到多少疼痛。 ……还是想呕吐。 1992.3.22 想吐。 想烂掉。 想找出那个人,想杀了那个人。 1992.3.25 今天好像睡了一会儿,被噩梦惊醒了。 爸爸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我不记得我哭了没有,只记得自己没有说过话。 应该没有吧,没有哭的力气,全在那天晚上哭完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曾经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有全世界最好的父母,有很多合得来的朋友,还有一位特别好的男朋友,所以现在我偶尔会想,难道是因为这些原因才让我遇见这种事吗? 我怎么也想不通。 1992.3.28 今天他来看我了。 可是我不想见他,也不敢再见他。发生了这种事,他还会接受我吗? 我在他面前失控的样子应该特别丑吧。 他说要陪我一起去报警。 1992.3.29 我对爸爸妈妈说我想休学一段时间,他们也没有怪我,只说好。 今天去了派出所,值班的小警官看起来很年轻。 希望这件事能查出结果。 前几天验孕过一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怀孕。 1992.4.2 他说过很多安慰我的话,告诉我要坚强起来,还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最后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我当时想,会不会有些早? 不过既然已经认准了这一个人,那么早些晚些都没关系。 虽然我父母看起来不大愿意,明显感受到他们接受他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 1992.4.17 那条小巷没有监控,那人也没留下来什么证据,魏警官告诉我希望不大。 我只能安慰自己,生活还是要继续。 1992.5.1 和他领了结婚证,但是没有婚礼。 1992.5.31 我怀孕了。 以后记一些关于宝宝的事吧。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打算取一个男女都能用的名字。 1992.6.15 天气又开始变得好热,今天晚餐吃了三个桃子,其他的都没什么胃口。 读诗读到一句“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感觉清爽不少。 想给宝宝取名叫季容。 1992.9.1 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1993.1.2 今天宝宝出生了,是个男孩。 皱巴巴的一小团,也不知道以后长得会像谁,其实都无所谓,我们容容像谁都会很好看的。 1993.2.1 宝宝很黏我,但是不怎么黏他爸爸。 1993.2.20 距离那件事已经快过去一年了,不过偶尔也会回忆起来。今天魏警官忽然找上我,说当年那件事其实有目击证人,凶手当夜里落下过一件东西,他拿来给我看一看。 对于找出凶手是谁,现在的我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生活能按现在这样平稳地继续下去就好。 可是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有办法被满足。 魏警官拿出一条手帕,我接过来时发现了手帕其中一角绣着的那片雪花。 我在手工这方面很笨,虽然针脚一点也不精致,但是却花了我三个晚上。 我问魏警官,真的是凶手落下来的吗,他对我说,千真万确。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1993.2.21 睡不着,一夜未眠。 我才发现我根本忘不掉那件事。 婴儿房里孩子在哭——我走到那间房里哄了他一小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竟然以为他的诞生是出于爱。 ……如果早几个月知道,我一定会把孩子打掉。 我又想,难道现在就不行吗?干嘛要对他好? 他还这么小,只在我肚子里呆过八个月,刚出生一个多月,还没经历过任何事,如果他现在死掉……也还来得及。 我握住了他的脖子,手越缩越紧,眼看就要成功——也就是孩子快要死掉的时候,季铭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季铭义问我:“你私下里见过那个警察了?” 我这才知道他一直托人跟踪我。 1993.2.22 季容大概被季铭义带走了,我也被人软禁在这栋房子里。 没法联系上别人,也没法报警。 不知道该怎么办。 1993.4.29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新闻报道说是意外去世,可真的是意外去世吗? 1994.1.2 季容满一岁。 1995.1.2 季容满两岁。 偶尔和季容会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见几次,他已经会说话了,但不会叫妈妈。我也没有教他。 1996.8.16 不想忍受现在这样的生活。 1999.9.1 季容上小学,是那个烂人送他去的。 2000.3.27 季容和烂人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恶心。 我那天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掐死?为什么不把他从窗外扔出去? 2004.12.7 我根本无法用平和正常的心态去面对季容,虽然我是他母亲,也明白他作为一个孩子是无辜的,但我看到他就感到恶心。 2005.7.20 季容被送出国念书。 2007.10.4 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 2009.6.30 恶心。恶心。恶心。 我不想再忍受了,一点都不想再忍受下去。 如果像现在这么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2011.1.1 明天季容十八岁。 * 日记到这里结束。在2011年的1月2日发生过什么,即使没有人记录,季容也记得清清楚楚。 这本日记他看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垂着头没换过姿势,现在才发觉脖颈和肩膀酸痛得要命。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天空是粉紫色,一群飞鸟从窗边飞过——陆雪彦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会不会也认为自己像飞鸟一样自由? 原来他的诞生也曾经被人期待过,季容想,已经足够了。 季容慢慢地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又看向躺在床上的他父亲,发现季铭义此时的瞳孔竟格外散大,便立刻按铃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一番,发现季铭义的脑干已经全部泡在了血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 “嗯,”季容平静地点点头,指了指季铭义的呼吸机管子,“拔了吧。” 第70章 鬼 广清集团董事长因突发脑溢血猝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B市。 各方纷纷猜测,这位董事长的独子季容会不会接替季铭义的位置,一上位便能掌握广清集团大部分的股份。 事实上,这位独子的状态也没比他那一命呜呼的爹好到哪去。在葬礼、追悼仪式、下葬结束后,季容一直没有露面,同时一并回绝掉所有媒体的长枪短炮。 只有景行在这段时间见过季容几次,每次见季容时,他都会发现这人比上一次更消瘦,更憔悴。景行实在看不下去,也担心季容的身体彻底垮掉,干脆在他的家里陪了他好几天,这才明白季容为什么能枯槁成这样。 这阵日子季容持续高烧,嗓子烧得说不出话,浑身上下滚烫得能当烤肉铁板。什么食物他都吃不进去,吃进去的东西还未等消化也全部会吐出来。景行便给他每天煮一小碗白粥,强制季容喝下去,一开始白粥没什么花样,等季容能接受摄入流食后,才在里面加一点盐和剁碎的青菜。此外,景行还发现季容在回国之前居然擅自减少了药量,甚至是停药。他本来想咬牙切齿地把季容痛骂一顿,但一看到季容现在那样,他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容拿纸和笔写给景行看:我觉得我快死了。 景行也写:你还早着呢,毕竟祸害遗千年。 季容笑了:这些天谢谢你。 景行:少跟我唠这么肉麻的嗑。 季容:真的谢谢。 景行:对了,工作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季容:我想把股份转让出去,放弃决策权,只拿分红。或者分红也可以不要。 景行:嗯,怎么样都行,你注意身体就好。 * 这边所有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季容等身体状况变好了一点的时候,重新打起精神回到加州,结果和他先前的预感一致——沈卿安从那间房子搬走了,他又去沈卿安的单位打听,别人说沈卿安几星期前辞了职,可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季容的一颗心霎时间变得空落落,仿佛豁开了一个口子,有凉风从里面钻过,死灰般的沮丧和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沈卿安能在哪儿,以前他找了五年都没找到,现在的希望恐怕只会更渺茫。 沈卿安根本就不想被他找到。 之前高烧让季容掉了不少体重,明明现在还没涨回来,季容却觉得自己的步子比以往每一刻都迈得更加沉重拖沓。在他眼里,如果真的再也见不到沈卿安,那自己这条烂命确实没了任何念想,虽然生活不是不能继续,他依旧可以感受到每天上午暖和的阳光、也照样会欣赏楼下花圃里新开的白色小花、会羡慕公园中被家长领着放风筝的小朋友,可再怎么努力去感受,那些事物跟他都毫无关系,他仍旧认为自己是个悲哀的空壳。 如果没有沈卿安,他的生活只剩下起床、吃药、随便做点什么事、吃药、睡觉。季容知道自己病了,病得很彻底,虽然会不会变好还两说,但长期的持续的情绪低落也好过剧烈的情绪波动,所以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常常很累。沈卿安可能也是他的药,他一见到这个人,所有的负面情绪暂时就不存在了,整个人像变成一朵棉花糖形状的云,很轻松,没有任何忧愁烦恼。以前就是这样,现在更是。 * 季容沿着街走,夏夜晚风吹得很令人舒服,但他只觉得很冷,再加多少件衣服也缓不过来的那种冷,和在冬日坠入海水里无异。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季容忽然发现这条街有些眼熟,他想起来街道尽头有家清吧,他在那里遇见过沈卿安。 他又一次走了进去。 这回季容没再要可乐味儿的饮料,而是喝了Absolut Vodka,度数高的酒难免烧喉咙,季容已经有段时间没碰过烟酒了,这会儿被呛得直皱眉。和花钱买罪受没什么两样。 他下意识地向调酒台望过去,期待着这回还能看见一抹熟悉身影,没想到的是,沈卿安竟然真的在。季容一度以为自己要么眼睛花了、要么认错人了,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认错沈卿安。 沈卿安没在吧台里面,而是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手里握着一罐可口可乐,正在和调酒师聊天,他旁边还立着一个大号行李箱。 季容眼睛和鼻子发酸,不是因为想哭,而是情绪太过激动,他放下只喝了几口的酒瓶,直接向沈卿安走去,也不再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可能和酒壮怂人胆也脱不开干系。不声不响地走到沈卿安身边,季容喊了他的名字。 * 沈卿安听到有人叫他,微微侧了侧头,发现是季容。他漫不经心地应答了一声,“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想和你打个招呼。”季容抿了抿嘴唇,反倒有些无措。 “嗯。” 克洛伊看向沈卿安,以为他旁边的又是哪位不清不楚的前任,语气中含了点儿揶揄:“你朋友?” “不是。一个认识的人,不太熟,”沈卿安解释道,又将手里喝空的可乐罐丢进垃圾桶,接着拎起行李箱,转头同克洛伊告别:“先走了啊。” 那人看你的眼神可不像不熟,克洛伊想。 “不再多留一会儿?”克洛伊问。 “不留了。”沈卿安说。 季容立刻跟了上去,仿佛一只大型挂件,也像一块黏皮糖,沈卿安想甩也甩不掉。 沈卿安拖着行李箱,没走太快,季容便跟在他后面,看着这人的背影,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行李箱重吗,我帮你拎吧?” 沈卿安不说话。 季容又问:“你要去哪里啊?” 沈卿安不说话。 季容又问:“沈卿安,你理理我行吗,哪怕是骂我也行……” 沈卿安扭头看了季容一眼。 季容低下头,声音变得更微弱:“你别烦我,我不说话了。”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比较合适。”沈卿安说。 * 一听沈卿安没说烦他,季容重新振作起来,也不管沈卿安会不会听,兀自继续说:“我……我前一阵回了国,罗骏找过我一次,和我说过不少事,我爸意外猝死了,他这人确实是死有余辜,这个下场也是他应得的,但我还是特难过特伤心,因为原来根本就他妈没人爱我,都是假的,亲情是假的,我以为的家也是假的!我没有家了……沈卿安。” 其实季容本来不想对沈卿安说这些事,太让人不愉快,沈卿安也不会想听,可他还是全部说出了口,说出来以后心里就好像不那么堵了。 这样对你来说反而会更轻松。沈卿安想这么对季容说,不过他没有——世界上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多得是,只不过他和季容刚好是其中之二,仅此而已。 一路走到当地一间酒店的楼下,沈卿安才停下脚步。 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这儿——他准备回国去山区支教,干脆提前退掉了租房,随便找了个地方住。 季容也跟着沈卿安停下,二人沉默着,一时间无人主动开口。过了很久,沈卿安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直视着季容的眼睛:“季容,家这种东西,我也给不了你。” 第71章 空气穿过身体 沈卿安转身朝着楼内走去,季容下意识地也往里面走,结果听见沈卿安乍然开口:“这还跟着?” “我就想跟着你……”季容声音放得很轻,可两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又过分又麻烦,也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可是我好像只会这么做了,除非你把我整个人像丢垃圾一样丢掉,再销毁或者埋掉,不然我真的只会这么做。” 沈卿安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意兴阑珊。季容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活人,他把这位大活人扔掉再销毁,听起来像是隐藏在都市里的连环杀人犯干的事情,对此他好像并无兴趣。沈卿安没再跟季容说什么——既然他第二天就会离开这里,那让季容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也不是不行。所以他任由季容跟他进电梯间,又在拿房卡开门后,任由季容走了进来。 * 房间里太热,沈卿安将箱子放在茶几旁,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室温调到二十五度。季容默默地在床边不远的小沙发上坐下,姿势板板正正,只占据了小小一块地方。他打算今晚就在这里不挪窝、不乱说话,绝对不让沈卿安感到困扰。 沈卿安拧开茶几上的两瓶矿泉水,递给季容一瓶:“我发现我是真不明白你都在想什么,能给我讲讲你到底什么思路么?” “谢谢,”季容接过了水瓶,攥在手心里,但是没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沈卿安的提问,他哪有什么思路,沈卿安这人明明根本无解。他反问沈卿安:“你现在饿不饿呀,我下去买点夜宵回来吧?” “不用。你饿?” 季容摇摇头:“不饿。” 他重新垂下头,见沙发抱枕旁有一本各房间统一发放的当地旅游杂志,为了掩盖自己的局促,他索性拿起那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季容听见从浴室中传来的关门声。 * 趁着沈卿安去洗澡,季容这才悄悄抬起头,环视了一下房间环境——是个套间,被收拾的十分整洁,各类设施齐全,但只有一张双人床。季容站起身,在屋里四处转了转,忽然发现床边衣柜的门开着,应该是沈卿安刚才取浴巾和浴袍时忘了关上,几件赠送的浴袍中间,夹着一套真丝睡衣和一条黑色缎面绑带睡裙,同样属于房间自带。 季容的目光在那条睡裙上停留片刻,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取下了它。 看来前一阵子确实瘦了不少——他套进这条裙子竟然毫不费力,只是胸前有些空。不规则的鱼尾状裙摆刚好垂在膝盖至小腿之间,侧边则是开衩设计,裙子颜色和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季容对着镜子发呆了好一会儿,沈卿安还没从浴室里出来,他又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微微将头探出窗外。 房间位于三十六层,望向窗外时可将城市夜景尽收眼底,但所有城市的夜景都大同小异,说到底也没什么看头,季容只是想吹吹风。 他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只有零星几颗星星,没有月亮。 * “你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乍然从身后传来,季容回过头,沈卿安穿着一件浴袍,头发只擦了半干,发梢还在向下滴水。 卷毛公主头发变湿以后就变成了直发公主,季容心道。 季容从窗边走回来,“我在吹风透气。” “没问你在窗边干什么,”沈卿安一抬下巴,看着季容身上的缎面睡裙,“我是问这个。” “哦,”季容不太自在地避开沈卿安的眼神,“我在……试穿衣服。” 季容又走进了些,“会不会有点奇怪?” “不奇怪。”沈卿安说。 可如果按常理讲的话,还是有点奇怪的吧,季容暗暗想,比起这件衣服的常规受众对象,他的肩更宽、骨架也更大,虽然他高瘦、肤色也足够白皙,穿着肯定不难看,但总会或多或少存在不和谐感。季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大着胆子问:“那……好看吗?” 这回沈卿安没有立刻给出回复,他并没有对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的义务。 就在季容以为沈卿安真的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才忽然开口:“嗯。” * 季容笑了,一只手轻轻攀附住沈卿安的肩膀,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另一只手则搭在沈卿安的腰间,很有分寸感地没有再进一步。 但沈卿安对此仍然回绝,他后退一步,语气淡淡道:“季容,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别得寸进尺。” “求求你,就让我抱一下吧,就一下,我不做其他的事……”季容低声喃喃着,额头抵住沈卿安的左边肩膀,连睫毛也在抖,“你知道吗,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全世界最笨的小孩儿。” 沈卿安承认:“你指当年吗,当年确实很笨。”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没人比我更傻,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突然什么都知道了,根本做不到原谅自己,总是在想如果有些事根本没发生过就好了,我知道这种想法本身很不切实际,但确确实实又会这么想……除了这个以外,我还想,以后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不会再让你吃一点点苦,想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有好多好多幸运的事发生。” ……还想让你住进我的星球。我现在很擅长做饭、爱养绿植盆栽、会做许多样式的小手工、会比你曾经爱我时更加爱你。 * 沈卿安感觉左肩的布料被濡湿了一小块,不知道是被发梢上落下来的水珠淋湿的,还是季容的眼泪。他的视线渐移,落在季容的手臂上,那两条手臂原本白净光洁,现在横陈着几道狰狞蜿蜒的疤,沈卿安用手指碰了碰,顺着疤痕的一端抚摸至另一端,触感很粗糙。他开口道:“你觉得这样很好玩?” “我没有这么觉得!”季容猛地抬起头,反驳沈卿安:“只是因为你经历过。” “你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行吗,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是我心甘情愿的。”季容闷声说。 沈卿安听了这些话,感到有些累:“其实我没有恨过你,你说不会给任何承诺的时候没有、知道你要结婚的时候没有、在晚上等你六个小时的时候也没有,但不代表我现在接受和你重新开展一段新的关系。季容,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季容顿了顿,佯装无所谓道:“这样吗,话说得不要太满,我还会继续找你的。”他嘴上这么说,揽着沈卿安的手臂却更加收紧了一些,变得逐渐用力,恨不得把自己揉进沈卿安的身体里,这样沈卿安无论去哪都不算和沈卿安分开。 沈卿安:“随便你,看找不找得到啊。” 季容不死心:“万一你就又被我找到了呢,还会接着走吗?” 沈卿安:“会吧。” 季容:“好,那我就继续找。” * 两人贴得极近,下身无意识相蹭,季容能感觉到他和沈卿安都微微勃起了,但谁也没去管,季容知道沈卿安不想和他做再进一步的事,他不会强迫沈卿安。 沈卿安用一只手解开季容身上吊带裙的绑带,裙子从身上滑落下去,松松垮垮欲坠不坠,一瞬间露出了大片苍白的肌肤。季容开始微微颤栗起来——沈卿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接着向下,到肋骨,到腰间,到胯,仿佛在一节一节轻轻按着他的骨头。 沈卿安平静地阐述:“你现在太瘦了。” “我很快就会变得很健康……”季容说,“沈卿安,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你以后去哪儿,都要多多吃饭,注意休息,注意身体。” “好。” “真的记住了?你再重复一遍那三点。” “多多吃饭,注意休息,注意身体。” 季容还是把他抱得很紧:“我不想你走。” * 那一晚,季容躺在沈卿安的身边,他没睡着,他知道沈卿安也没睡着,但他们什么也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平躺在同一张床上,像两只陈列在博物馆展台里的标本,只剩下呼吸声证明他们还存活着。 还没等天色亮起来,沈卿安便提着行李箱离开了,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旁边根本没有入睡的人。 沈卿安走的时候季容知道,却依旧没有出声。 第72章 绪 两年后,中国西南。 刚过晚上九点,沈卿安简单地洗了个澡,躺在了凉席上。 这里信号极差,几乎没网,况且这个时间又已经熄灯,沈卿安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索性开始在脑子里琢磨明天的教案,和新一轮模拟试题该出些什么。 * 现在是七月份,也是他来到这儿的第五个月。 两年之前,沈卿安先从美国回了B市,安顿好自己的行李,又休息了一阵,然后才开始着手准备支教的事。他参加了一个公益支教团,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线上和线下培训,最后才来了一处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坐落于大山里的小村子。 一同来的还有四人,除他以外三女一男。刚来的时候,五个人根本没人能适应,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觉得苦不堪言。 首先不适应交通。这村子极为闭塞,不通车,因为车根本进不来也出不去——山路又窄又崎岖,两旁的山陡峭险峻,想去镇上要骑将近半小时的摩托——附近的镇上同样没有公交站点,如果去县城还要搭乘面包车。 他们进山时不记得换过了多少次车,再加上路况不好,太颠簸,几个人还吐过几回。如果在来路上退堂鼓已经隐隐开始敲了,那么在抵达住处的时候,每人心里的那面鼓早就响得震耳欲聋。 至于住处的分配,三位女生被安排进四人间宿舍,而沈卿安和另一位男老师则分别住进两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小屋子,没打水泥的旧砖房,墙上还有道道裂缝,面积是四人寝的一半,只能容纳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顶多再放得下一个脸盆。 既然床只有一个,俩人只好挤一张床睡,干巴巴地挤了一星期,彼此都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可谁也没好意思先开口。 结果这件事以那位男老师的离开告终——他在老家的母亲身体出了些问题,必须赶回去陪护。 这下俩人都松了口气。 除去住宿条件,村里没有公共澡堂,沈卿安他们这些支教老师无论是洗漱还是洗澡,都要在室外临时搭建的木棚里,水也是自己去井里打、挑回来再烧开的,一来一回要耗去不少时间,十分不便。 等勉强适应了这些硬件后,沈卿安才发现,教课这项主要工作更令人头痛。 * 其他老师一星期顶多排课五至十节,而沈卿安则被排了十七节。起初沈卿安除了教数学,还顺带负责了同样颇有难度的物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那位男老师一走,本来由他教的化学和生物也一并压在了沈卿安身上。 沈卿安心想,教两门是教,教四门也……也认命吧。 可一开始沈卿安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直到上课第一天才真真正正地傻了眼。班里一共四十五人,到座的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如果教音乐、美术这类科目还好,学生们听着轻松些,也愿意配合,可数理化生比起其他科目本就更显枯燥,不提没到场的,还留在座位上的学生们也压根儿没几人在听。 当天下课以后,沈卿安便对着学生名单一个个地去家访。但当地本就多留守儿童,不仅见不着家长,甚至学生自己的影儿也瞧不见。 学生们自己不想读书,家长并不会管,或者说根本不想管,学校只是替他们看孩子的工具而已,至于孩子是否学习,那就无所谓了,反正读书没什么用。 沈卿安整整用了两星期,和每位学生都仔仔细细聊了天——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人不配合谈话,好在沈卿安这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学生谈话时永远温温柔柔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再加上脸又符合当今男女老少的审美,随着他去的次数多了,学生们的态度比起一开始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一旦说服了谁来教室上课,沈卿安就会在名单后面打上一个对勾。 其实对于学生最后会不会来,沈卿安并不强制他们,但他希望大致了解一部分他们的内心想法和性格,再顺便把自己的心里话针对性地告诉学生们。毕竟他既然选择了这件事,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做。 渐渐地,教室里坐满了人,除了……沈卿安对着名单一看,除了班上那位叫加洋的男孩。 * 加洋算是这帮学生里最“棘手”的一个,即便沈卿安找过他无数回——甚至得知了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其他三个孩子他都见过了不止一次,就是始终没见过加洋本人。 最后沈卿安实在没办法,对加洋一家最年幼的女儿说:“可不可以告诉你哥哥,让他有空来见一见我?” 说完以后,沈卿安还顺带摸了摸她圆溜溜的脑袋。 小姑娘从来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男老师,甚至没好意思直视沈卿安的眼睛,只腼腆地点了点头。 * 距离那天又过去将近一星期,山里下了场暴雨,一遇到这种天气,整个村子就会连带着停水和停电,沈卿安钻进被窝没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混合在窗外的雷声和雨声里,几乎让人辨别不出。 沈卿安打开门,见居然是加洋站在门外,浑身上下被雨淋得湿透,一双眼睛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明亮,直直地盯着沈卿安。 “快进来。”沈卿安把加洋拉进屋,又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让他擦擦脸上的水。 加洋接过毛巾,满不在乎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在凳子上坐下,开口道:“我睡不着,听说你一直在找老子?” 沈卿安笑笑:“对,其实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聊什么啊?想让我去上课?” “想肯定会想,但咱们今天不聊这个。不如跟我讲讲,最近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 “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也没有。” 沈卿安又问了些其他的事,都被加洋敷衍地结果了。 “……既然这样,那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吧,”沈卿安无奈道,“你看,你都已经过来找我了,愿不愿意跟老师说说,你为什么不来上课?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会认真听。” 加洋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是觉得数理化很无聊吗?你放心,沈老师的课不会太无聊的。” 沈卿安忽然有点儿心虚——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他还十八岁的时候。 那会儿他哄某人睡觉就是通过视频讲数学,结果那人跟他说,沈卿安,你以后千万不要去当数学老师,照你这个讲课方式,你的学生会在讲台下面困死的。 沈卿安顿了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或者说……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季容。 那年他十八,现在他二十六,和那年的季容一个年纪。 ……竟然已经过去了八年。 * 加洋忽然高声道:“不是课程的问题,我不喜欢你们这些支教老师,一点也不喜欢!” “介意告诉我原因么?” “上一个在我们这里支教的数学老师,是个女生,”加洋说,“她人很好,对我们也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但她只在这里呆了几个月就走了。你也很快就会走的。” “我不会的,”沈卿安说,“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一次。” “……”加洋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之中。 沈卿安揉了揉加洋的头发:“明天来听听看吧。” “我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啊,没人规定这些东西一定要听懂,但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学,好不好?” “……好。” 后来和学生们逐渐熟络了起来,可沈卿安并没因此变得轻松,反而更疲累,更茫然。 这都要源于班上的第一次摸底测试,明明整张卷子全部是基础题型,平均分却只有45,8人及格。 自那之后,沈卿安的教学目标就变成了提高班级平均分、琢磨怎么深入浅出地讲授课程。 就这么到了夏天。 * 宿舍里没空调,棚顶有一台吱呀作响的陈旧电扇,好在山里的夏季凉爽,沈卿安也用不到电扇。但这里的蚊子实在太毒,出去洗漱一次回来就会发现身上多出六七个蚊子包,如果不及时抹药,那他整晚都会因为这些蚊子包痒得睡不着觉。 明天是星期一。 自从来到这儿以后,沈卿安就变得期待起了这个日子。 星期一的第3节课开始前,所有师生都会集中到学校的“操场”上,参加升旗仪式——这个村子只有这一面国旗,崭新,颜色鲜艳,视线顺着旗杆上移时,同样会看到笼罩在雾里的远山、山间苍翠浓郁的绿、纯色块一样的蓝天。 耳边则是学生们清脆的歌声。 沈卿安认为他会永远记得这样的时刻。 * 在沈卿安走后的第一年里,季容养了只猫。 是只蓝双布偶,他从当地一家猫舍领回来的。在接猫回家以前,季容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并在心里期待生活被这个陌生的小家伙填满。 和大多数布偶一样,季容家的这只同样长相甜美、性格乖巧温顺,虽然操心的事情不少,但架不住季容闲,所以他也算乐在其中,总觉得自己养了个小公主。 这么聪明这么可爱性格又这么好——季容想,某位沈姓男子不就是这样的吗,简直一模一样!那猫猫干脆起名就叫公主好了。 取完名字的次日,季容就为公主购置了很多条蓬蓬裙。 小动物当然清楚谁对它们好——公主确实很黏季容,大概是把季容当成了它妈妈,总是喜欢对季容摊开肚皮,等着季容去摸摸。每晚季容躺进被窝里时,公主也会突然跳上床,趴在季容身上。 季容轻轻抱住身上毛绒绒的一团,又捏捏对方的小肉垫:“怎么这么漂亮呀宝贝。” 公主娇娇地叫了一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季容的脸颊。 “不过宝贝只能算世界第二漂亮,你另一个爸爸第一漂亮,”季容笑了,继续对公主说,“他现在不要我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不过我还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公主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盯着季容的眼睛。 季容也同样与它对视,每次看着公主的蓝色眼睛时,季容都会想起沈卿安,二者的眼睛都让人联想到一片宁静澄澈的湖。 沈卿安的眼睛是浅棕色,像块琥珀,季容觉得那自己就是凝固在琥珀中的小小飞虫,永远飞不出去,也永远不想飞出去了。 一人一猫互相看了一会儿,公主便钻进季容怀里,先睡着了。 * 第二年里,有一次季容偶然间听别人提起,沈卿安回了国。 那人只是在机场看到过沈卿安一次,却不清楚沈卿安现在在哪座城市。得知这一消息时,季容暗暗心想,沈卿安可能根本就不在城市。 季容只能忍痛割爱,暂时把公主寄养在了景行家,而后收拾好行李,自己走了国内很多地方。 他确信自己一定会在某天重新遇见沈卿安,在那天到来之前,季容决定记录些什么。 每到一个地方,季容本想拿自己拍摄的图印成明信片,再在背面写上想对沈卿安说的话,结果季容发现自己想说的太多,明信片的尺寸根本不够写,只好变成了手写信。 他的开头永远是,亲爱的沈卿安。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个月,事情终于出现转机。 起因是季容看到朋友圈中别人发布的一组照片。 * 那人是位职业摄影师,以前经常去些国内外小众冷门景点,最近工作重心则放在了国内的偏远山区,通过相机记录当地儿童的生活。 他遇到沈卿安属于偶然中的必然,毕竟这村子就这么大,小学和中学各一所,两个学校又是挨着建,他去里面转一圈儿,谁最抢眼一目了然。 那几张照片其实是抓拍的,但摄影师相当满意——当时沈卿安正坐在操场边,给一个小姑娘编辫子。 小姑娘笑得很甜,脸颊饱满,一边一个小酒窝,沈卿安则微微垂着头,看向小姑娘的目光很温柔。 就连照片的背景也恰到好处,远山、蓝天、白云,一缕阳光倾泻下来,把画面中的二人衬得暖融融。 既体现自然风光、又体现人文关怀的照片实在不可多得,摄影师立刻咨询二人,可不可以把刚才拍摄的照片发布在社交平台上。 两人说没问题。 * 就这样,季容又一次拥有了奔向沈卿安的机会。 第73章 致亲爱的你 第二天的升旗仪式没开成,因为半夜下了场暴雨,直到中午才停。 沈卿安上午连着上完一节数学一节化学,下午没课,但没课也不代表他就能清闲一会儿,吃过午饭之后,他还得骑车去镇上帮人拿快递——快递送不到偏僻的村子里,只能统一寄到镇上,沈卿安现在作为唯一的男教师,骑摩托走山路这种挺危险的活儿就变成了他来干。 他们这些人每天的午饭也很简单,基本上只是米饭拌老干妈拌酱油。最近苦夏吃得少,总是没什么胃口,沈卿安吃了六分饱就放下筷子,趁着雨停的这段时间赶紧骑车上路。 雨后的山路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不太好闻,路上有不少积水,等沈卿安抵达镇上快递站时,裤脚已经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沈卿安走进快递站里,连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都没顾上,熟练地开始对照单号取货。一共有两箱,是其他几位老师买的日用品和速食,把沈卿安的那份也算在了里面,几人平摊费用。 沈卿安检查了一下箱子有没有破损,而后才确认收货。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却忽然被快递站老板给叫住:“哎,小伙子,这边还有个快递也是你的!” “我的?”沈卿安停下脚步,有点儿疑惑,他最近并没买什么东西。 “喏,就是这个,”老板一抬下巴,指向台子上放着的一个扁扁的盒子,“你看看名字和地址。” 盒子看着不大,拿在手里比想象中还要沉一点,手感很有分量,沈卿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盒子上贴着的地址和名字,和他本人竟然完全吻合。 这包裹确实是寄给他的没错。 他将箱子和小盒子绑在摩托车后座上,又跋山涉水地回到教职工宿舍。等忙完一天的事,入了夜,沈卿安才想起那个不知是谁寄来的、他还没拆的快递盒。 * 宿舍熄灯早,没有其他光源,沈卿安只能从抽屉取出一支蜡烛点上,就着蜡烛发出的微弱火光拆开盒子,发现里面竟然是许多封信。 每封信都仔仔细细地被装在崭新的信封里,并且又用贴纸给封好,如果不打开就完全不会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贴近了闻,信封上还残留着某种香料的淡淡香气。 沈卿安把所有信封都拿出来,数了数,一共有13封。 在此之前,沈卿安忙碌一整天,整个人疲惫不堪,还有点困,即便现在看到这些陌生神秘的来信,疲惫感也没有消退,只是莫名有了种预感,好像猜到了什么。 好像猜到了写信的人是谁。 在他所有认识的人里,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的人,恐怕只剩一个。 ……那就打开看看?沈卿安想。 他暗暗叹了口气,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拆开第一封。 * 「亲爱的沈卿安: 第一次给你写信。 有点难概括现在到底什么心情,可能写得也会语无伦次吧,我的字不太好看……不过我会尽力写得很工整! 上周的时候听说你回国了,虽然不清楚你在哪儿,也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但希望你那边一切都好,我这边都还凑合,不算太坏,生活变得充实了不少,因为我养了一只全世界最可爱的猫猫,养了一年多,它抱起来软乎乎的,感觉像抱着一块棉花糖,而且还很暖和。 每次看到它就会想到你,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宝贝。我也想抱抱你,哪怕你不软乎乎。 我这两天在青岛,还没想好下个地方要去哪儿,可能就是随便走走吧,走哪算哪的那种。那再说回青岛,现在明明是三月末,可没想到气温这么低,自己穿来的外套也挡不住风,只能现买一件新的,但好像又买厚了,晚上穿刚好,中午穿又很热。我好笨啊。你肯定不会像我这么笨,记得要把自己照顾好。 别忘记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你答应过我的。 昨天没做什么事,去了海边,沿着海岸线一直走,春天出来玩的人很多,沙滩上全是彩色小帐篷,还看到小朋友被家长领着放风筝,说句心里话啊,我好羡慕他们。 晚上啃了不少小龙虾,还买了两块五一斤的散装塑料袋啤酒拎回酒店喝。酒店的隔音不怎么样,我听见隔壁有一群年轻人在唱歌,因为写那些歌的乐队明天会来这里演出,他们正在集体背歌词。不得不说……唱歌比我还鬼哭狼嚎的人真的不多……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地转到海边,和昨天不是一个地方,景色基本大同小异,不过发现天空是粉紫色,我拍了好多照片。 今天从傍晚站到夜里,不仅灌一鞋沙子,耳边好像现在还是海浪声。 你说海的那边还是海吗? 2027.3.25 ——喝了很多啤酒但竟然也没喝醉的季容」 * 「亲爱的沈卿安: 第二次给你写信。 最近在成都。 其实青岛和成都中间我又零零碎碎的去了些地方,还去了你老家那里,和以前变得不太一样。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嘛,太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后来还有去内蒙古,躺在草原上看了次星星,白天的草原看着比较类似Windows初始桌面,很漂亮。最后从呼和浩特飞来了成都。 成都我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感觉街道上弥漫着浓郁的火锅味儿,行人也慢慢悠悠,这个没有变化,这两点我特喜欢。 所以第一餐就吃了火锅。 其实更想和你一起来吃。 夜里开始下雨,一夜没停,就着雨声睡得真的格外踏实,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一看雨还是没停,整个人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干脆就没出门。 顺带一提……在成都的第二个晚上,做了个很好也很难过的梦。 我梦见我们在江边,你骑单车载着我在江边兜风。 你穿一件纯色T恤,特别干净清爽,衣服上面还有股荔枝茶洗衣液的味道,好好闻。街道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你骑得很快,还松开了车把手,我就紧紧搂着你,怕自己从后座摔下去。 哦还有,在梦里我不是三十多岁,我梦见我十八,你也十八,我趴在你后背上说,我们好像在拍台剧哦。你说是啊,好像。 醒来之后眼泪根本止不住。 这么好的事,果然只有梦里才有。 如果真能有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遇见,想和你同岁,或者比你大一两岁也可以,毕竟你那么聪明,一定会跳级。我们可以上同一所高中,同班就更好了,然后再上一个大学,但我肯定念不来数学系。那我学什么好呢……到时候再想吧。 我是不是扯得太远啦。 我怕你下辈子根本不想遇见我。 真这样的话,那我也认了,你会遇见一个更好的人,一定会的。 我这么可恶、这么糟糕,你遇见谁都会比我好。 2027.4.12 ——每次梦见你醒来都忍不住哭的季容」 * …… * 沈卿安一整夜未睡,沉默着看完十三封来信。 他读得很慢,放下手里纸张时,天色已经从墨蓝渐渐变浅了,呈现出某种通透清澈的颜色。 沈卿安揉了揉眼睛,一时失语。他将信重新整理好,放到桌边,然后起身去机械地打水、洗漱。当他脑子里被太多东西占据、过于杂乱无章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整个人的状态近乎饱和,仿佛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下一秒就会断。 就算思绪再怎么乱,课还要照常去上。沈卿安只能逼迫自己暂时将脑海里的杂念清空,把它们一并打包、扔到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 尽管这样,在上课的间隙里,沈卿安仍然有几次走神,甚至在推导公式时漏掉了一个参数,经同学提起才发现——不过这件事还让他颇为欣慰,至少同学们有在认真听他上课。沈卿安在黑板上重新写完过程,剩余的十分钟里,让同学们翻开课后习题自行练习,这时他才欲盖弥彰地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脑子里见缝插针地被一些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季容养的像棉花糖一样的猫、青岛的黄昏与海、草原和星空、成都的雨和火锅、在江边骑单车……季容记录的那些事情,一件又一件,以不容沈卿安拒绝的方式掠过。 沈卿安想,其实他不应该看那些信的。 他本来没有必要承接季容的情绪。 那些信件字里行间的情绪太满了,几乎快要从纸面上、从载体中溢出来,足以将人压垮。 * 今天一共三节课,但好在没有连着上,得以令沈卿安即时调整自己的状态。 沈卿安讲完数学之后便是中午放学,就在走回宿舍的那段路上,忽然有位一起支教的女老师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对他说:“沈卿安,你有个亲戚来看你了!” “什么亲戚?” “你表哥。” 沈卿安一头雾水,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可是我根本没表哥啊?” “啊?”女老师也懵了,“可那人就是这么说的啊?” 学校与宿舍离得很近,就两人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距离宿舍不远。隔着好几十米,沈卿安便看见了站在好几人中间的季容。 在很多人里,或是在一群人里,季容总是很显眼。他穿得很简单,一件白色短袖,一件宽松五分短裤,头上扣了顶渔夫帽,这身打扮让这人看起来倒像只有二十出头。 沈卿安再定睛一看,这群人里还有村长,正和季容相谈甚欢。一圈儿人脸上都挂着笑,季容也是,笑得甚至露出两排白牙,看起来心情很好。大概是季容说了什么讨人开心的事情,季容总是很擅长这个,只有面对沈卿安时除外。 季容当然也看见了他,脸上笑意未褪,自然而然地抬起手,冲着沈卿安挥了挥。 第74章 相隔千万种(一更) 在沈卿安还没看见他的时候,季容早就注意到了向这边走来的沈卿安。 其实早在这之前,沈卿安还在上课时,他就悄悄站在教室后门外看了很久。 沈卿安和两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毕竟算不上过去多久,但季容还是敏锐地一眼发现沈卿安变瘦了些——季容心里顿时冒出许多种设想,是水土不服吗?还是不习惯这里的饮食?或者是沈卿安根本没有遵守他们两年前的“约定”、没有好好吃饭? 不管是因为什么,季容想,既然他自己也一起来了这儿,那就不会让沈卿安再吃一点点苦。 他还听见沈卿安的声音透过门板从教室传到走廊,仍旧清清亮亮,有这样的一把嗓子,无论去念什么都会特别好听。季容向黑板望去,上面写满了公式和例题,板书相当工整漂亮,为了让学生们能更直观地辨认,和他在纸上的字迹还不太一样。哪怕只是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沈卿安,季容心里简直欣慰与雀跃并存——他宝贝怎么这么优秀啊? 沈卿安太专注,丝毫没有意识到站在门外的他。 季容一直站到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沈卿安让学生自己做题练习,他看到沈卿安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如释重负般,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趁沈卿安还没看到他,季容先一步离开了。 *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卿安没好意思直接拆季容的台,打了几句太极跟众人敷衍了过去,说自己好像确实有个远房表哥,太久没见过,所以才没什么印象。季容见状,赶紧跟着点头,说对对就是这样,自己和表弟好几年不见,怪想的。 沈卿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季容,扯了下嘴角:“表哥,怎么突然跑这儿来了啊?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我想……”季容嘴唇嗫嚅了一下,紧张地捏捏手指,声音又轻又坚定:“沈卿安,我想来照顾你。” 沈卿安身体一僵,人也顿了顿,脸上方才的那点儿笑意更加不自然。 旁人没看出“兄弟”俩人的不自在,纷纷对沈卿安说,来支教还有人陪着,表哥长得也这么帅,小沈老师可真是好福气啊。 沈卿安嘴上客气了几句,心里却想,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 一群人又开始拉着季容问他现在是不是单身,喜欢什么类型的另一半,自己亲朋好友里刚好有年龄相当的女性,可以介绍给季容认识一下。 七嘴八舌间,季容被问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抽空伸手一抹,实话实说道:“我有喜欢的人,这辈子非他不可的那种喜欢。” “哎哟,这么夸张,还没追上啊?” “嗯……还没追上。”季容不想再回答下去,趁乱一把拽住沈卿安的手臂,跟沈卿安说:“走,带哥去你宿舍看看。” 沈卿安将胳膊抽出来,反手拽住季容,加紧走了几步,把季容领进屋子里,干脆利落地关上门。 季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突如其来的重重关门声给吓了一跳,而后又听见沈卿安开口,语气很刻薄:“又搞哪出?这位大少爷,打算体验几天生活啊?” “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你要是打算一直就呆在这儿了,那我也一样。”季容说。 * 沈卿安环视房间一圈,发现角落里多出来两个新的行李箱,就连他自己的床垫也被人换了一种,不再是之前老旧的款式,而变成了既有弹性又柔软的乳胶床垫。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他揉揉太阳穴,靠在门上,略显怠倦道:“季容,我不需要。你明白我指什么。” 季容咬咬嘴唇:“我不明白。” “好啊,你不明白,那我就说得再直白一点。我不需要照顾,也不需要你陪,更不需要别人一辈子非我不可的喜欢。” 季容想不通,他到底又干了什么让沈卿安不开心的事。还是说只要他出现在沈卿安眼前,就会让沈卿安不开心?沈卿安说不需要这些东西,沈卿安什么也不需要,可即便这样,季容也还是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他。 沈卿安继续说:“你要是想在这儿只住一宿我不拦着,明天我送你去镇上,之后你自己回去。” “我不走。”季容顽固道。 “这里生活很苦,”沈卿安说,“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房子又小又破,没有独立卫浴,没有随时随地可以使用的自来水,洗漱和洗澡的水要自己去打,几位支教老师共用一间厨房。就连我适应这里都用了很长一阵子。你二十六岁第一次乘公交都乘不明白,在山里呆上三天恐怕就会受不了吧。” 季容摇头:“我不会的,沈卿安。”他在心里苦笑,能在你身边哪叫吃苦啊。 沈卿安并不相信他,明显不打算就着这话题接着聊下去,只是问季容:“你今晚住哪儿?” 教师宿舍已经被住满了,根本没有能预留出来的空房。 “在你这里打地铺啊,我都准备好了。” 季容确实有备而来,他带了一张席子、一个防潮垫,被褥也准备齐全,还有个充气枕头。 沈卿安故意说:“这屋子一共也没多大点地儿。” 屋子确实很小,季容把席子铺在书桌和小床中间,就把过道占了个满满当当,他只能又说:“……我不会占多少地方的,也不会打扰你。我保证!” * 当夜,季容就睡在地上,为了驱蚊,又把满屋子喷上花露水的味道。季容躺在席子上,直直地望向天花板,看着那台老电扇,心想它会不会哪天突然掉下来,咣当一声砸在他脸上。 除此之外,季容还在心里琢磨,他明天确实要去镇上一趟,因为除了寄给沈卿安的那些信,其实他还寄来了几样快递,整整三大箱子,是给学生们的书、文具、体育用品,特意和那些信分批次寄过来。他怕如果提早寄到了,沈卿安一个人会不方便拿那么多。 季容还提前问了村民,去镇上的路该怎么走,等天亮没多久后,他就可以骑着摩托过去,如果顺利的话,还能给沈卿安和其他人带回来几种新鲜水果。 季容把第二天满满当当地列了不少计划,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他想对沈卿安说,这里条件苦又能怎么样,没关系的,我不是照样来了嘛,以后都由我来对你好,你只需要好好地、心安理得地被爱就好了呀。 * 第二天季容起得非常早——尽管沈卿安一贯早起,但在他醒来时,季容已经不在房间里,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声响。 沈卿安换好衣服,习惯性地拎起水壶准备去打水,结果却发现水壶沉甸甸的,拔开暖壶塞一看,水壶里装满了水,还在冒着热气。 不止水壶,沈卿安的保温杯甚至也是满的,他端起来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里面是泡好没多久的金银花茶。 沈卿安扣好杯盖,乍然注意到他的保温杯上面除了他自己贴上去的草莓贴纸以外,旁边还多了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企鹅。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上贴纸,将它揭了下来。 洗漱过后,沈卿安照例比所有学生更早地抵达教室,他习惯在这时候将思绪放空一会儿,以便在课前再次整理教案、捋顺思路。 当沈卿安到教室以后,黑板早就被人擦得干干净净,原本稍显杂乱的讲桌也被收拾得齐整,课本旁还有一盒润喉糖。 第75章 造梦(二更) 沈卿安平时骑去镇上的摩托车是向村民借的,而今天这辆车刚好原主人要用,季容别无他法,又向别人借了一辆小电瓶,骑过去的时候还一切正常,取完快递回来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原本想去水果店的计划也不得不取消,季容只能加快骑行速度,结果这辆小电驴非要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没电了。 季容在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心里爆了句粗,边淋雨边推车,极其狼狈地回了山里。 自从两年前中弹过一次之后,季容每次下雨时身体都不大舒服,曾经伤口的地方会隐隐有些感觉,虽然算不上疼痛的程度,但他回来的路上还是一直皱着眉。可他也不能撂挑子不干,有句四字箴言讲得好,“来都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呗。他费那么老大劲儿从B市辗转到山里,花掉那么多运气又见到沈卿安、还能和沈卿安住同一间屋子——对啊,就是因为在这方面太幸运了,该知足了呀,季容想,所以现在才让他经历这个。 * 季容将三个大箱子卸下来,连雨水也顾不上去擦,先把这些物品送到了学校去,又直接摞在了沈卿安他们班级的教室门口。 他向教室里望了一眼,正在上课的人不是沈卿安,他回到教职工宿舍区,跟一位他见过面的支教老师嘱咐了几句那三个箱子的事,然后才回到沈卿安的房间。 沈卿安也不在宿舍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拿了条毛巾,慢慢地擦着头发上的水。身上也彻彻底底地湿透了,季容换了身衣服,无所事事地坐回自己打的地铺,一抬眼,看见了自己给沈卿安的企鹅贴纸被揭下来,贴到了桌子上。桌子上还摆着他寄给沈卿安的那些信件,明显被人拆看看过。 季容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觉得今天自己受的这点儿累压根算不上什么,沈卿安看过了他写的信,这就够了,哪怕沈卿安毫无回应,那也没关系。 * 有了住在山里的第一夜,就有第二夜、第三夜。 渐渐地,沈卿安的同事和学生也似乎习惯了“沈老师的表哥”这一存在。 沈老师的表哥比沈老师大几岁,虽然出现得莫名其妙,但是个好相处的人,爱笑,爱说俏皮话,对每个人都很照顾。 对沈卿安尤其照顾,偏心偏得明目张胆。 这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自打季容来了这儿以后,沈卿安就再也没亲自去打过水——每天都是季容去井边替沈卿安挑三桶回来,第一桶在清早,留着沈卿安洗漱用,第二桶和第三桶都在晚上,一桶用来让沈卿安洗澡或擦身体,多打的那一桶则会烧开了倒进盆中,让对方在夜里泡脚。 沈卿安当然不想承季容这么多情,在外人看来,季容现在是他“表哥”,对弟弟照顾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对,但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季容将热水倒进盆里,自己蹲在旁边试了下水温,觉得差不多了,示意沈卿安把脚放进来。 “……我不要。”沈卿安不情不愿。 “可是水打都打了呀,”季容很耐心地笑了笑,还顺手拿了条毛巾准备着,“总不能浪费掉吧?况且‘百病从寒起,寒从脚下生’知道不?眼看就初秋了,这地方还这么潮湿,快点儿,不然水都凉了。” “……” “你要是不喜欢,我下回不这么干了。”季容说,同时还在心里想,下次还这么干。 沈卿安卷起裤腿,听见季容低声喊了一句“宝贝”,声音很轻。他垂着睫毛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踝没入水中。水汽氤氲着,还微微有点儿烫,是非常舒服的温度。季容不知从哪儿搬来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这会儿正抬头望向自己:“水温怎么样,不是很烫吧?” “挺好的。”沈卿安小声说。 “嗯,那就好。”季容也低下头,看着沈卿安细瘦的踝骨、脚背上崩起的青筋和血管。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季容摊开放在膝盖上的毛巾,对沈卿安说:“脚拿出来吧。” “我自己来就可以。” 季容却不听。 沈卿安看着这人,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果然还是搞不明白季容整天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季容能听见沈卿安心里的话,恐怕这时候只会大声回答他,我就是想来照顾你、想对你好呀。 一只雪白的脚搭上季容的膝盖,季容用毛巾把它包裹起来,熟练地擦了擦。他其实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但很快就得心应手。他想,可能这就是近朱者赤,他和沈卿安相处得再久一些,一定会更聪明。 直到另一只脚也擦完,季容还是隔着一层毛巾攥住沈卿安的脚踝。沈卿安投来不解的视线,季容也没说话,只是鬼使神差地,俯首在对方踝骨处轻轻烙下一个吻。 * 除此以外,季容还时常会去镇子上,有时则会去县城,每次回来必定大包小裹,基本上都是些给大家买的新鲜蔬果,再亲自下厨,借用公共厨房给懒得开火的众人改善伙食。 但在那么多样水果里,留给沈卿安的那份一定永远和别人不一样。季容总爱给沈卿安单独买一盒价格不菲的奶油草莓,洗好以后再挨个揪掉上面的绿叶,放进干净的碗里留给沈卿安吃。他挑选草莓时特意选择了个头饱满、颜色鲜红的,盛进碗里后看起来相当诱人,只是他自己一个也没尝过。 对此别人简直酸得要命,总是特羡慕地对沈卿安说:“你哥对你也太好了!” 如果沈卿安不说话,季容就会替他抢答:“应该的,应该的。” * 对于沈卿安的学生们,季容同样很有耐心。 沈卿安课后没空总陪着他们,这活儿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季容来干。 有次加洋只是跟季容随口提了一嘴自己的生日在什么时候,结果季容竟记得清清楚楚,在那天,季容自己给这个男孩亲手做了一个小蛋糕,插上了蜡烛,和全班同学一起唱生日歌——结果也正是因为这个,大家都知道了原来沈老师表哥唱歌跑调,还是跑得很过分的那种。 跑调归跑调,加洋这位让沈卿安困扰数星期的问题少年,还是被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以至于后来每当班里有谁想起了“季容唱歌严重跑调”这茬事儿,不管嘴上提没提起,都会被加洋举起拳头狠狠地威胁一通。 季容想,可惜他唯一会的乐器是架子鼓,不仅个头大,还不太适合独奏,如果当年再多学一项弹吉他就好了,好歹能给学生们弹几首曲子当伴奏。 班上的男生也会想让季容陪着他们打篮球,季容问为什么,男生们就说:“沈老师总说自己水平不行,不愿意陪我们打。” 沈卿安确实没在谦虚,他真的不会打篮球。 季容苦笑两声,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我水平也很差呀。” 不过季容实在不忍心让学生们太失望,最终还是说:“……你们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可以教教我。” 沈卿安下班以后,路过篮球场,就看到了被一群男生围在中间的季容。加洋正在向季容传授自己的防守技术,季容运球的动作生疏,脸上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欢跃。 沈卿安在球场外看了一会儿,终于走过去,很煞风景地问:“大家数理化作业都写完了没啊?” 所有人同时猛地一激灵,顿时作鸟兽散,只留下空荡荡的篮球场,和一个站在沈卿安面前的季容。 “就让他们玩一会儿呗?”季容说。 沈卿安不搭茬儿,只是往回走,过了半晌,季容才听见沈卿安说:“你现在能剧烈运动了?” “对哦,不能。”季容跟在沈卿安身后,心满意足地拽住沈卿安的衣袖。 第76章 不是满分(一更) 沈卿安平时虽忙,但周末还算清闲。 如果没有同学来找他讲题、没有例会要开、没有快递需要去取、没有什么坏掉的器械需要修理的话,确实算得上清闲。 季容在山里陪沈卿安呆了不知道多少个星期,就没见沈卿安能好好休息一天。 沈卿安不觉得这有什么,累点就累点,毕竟来支教也是他自己的决定,总要为决定负责。不过季容看在眼里,心里却心疼得要命,他不理解沈卿安干嘛要选择这件事,已经消耗掉了宝贵的一年,以后不知道还要呆多久。明明沈卿安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以那人的学历和能力,回国后就算直接来B市,同样可以轻松找到一份薪资很不错的工作。但既然沈卿安有自己的一番考量,他也跟着沈卿安千里迢迢来了,就尽力让沈卿安过得轻松一点。 * 每晚睡觉前,季容都会暗自在心里给自己的表现打分。 百分制,初始分数为六十吧,毕竟他表现得也挺乖巧的。季容开始默默计算——每天坚持给沈卿安打水,加五分;陪沈卿安的学生玩儿,加五分;有做到每星期给沈卿安买水果,加五分;这段时间他很听话很乖,没给沈卿安造成任何困扰,加十分;他开始给沈卿安做便当后,沈卿安再没吃过酱油拌饭和方便面,加十分……那现在就是九十五分。 季容翻了个身,在心里想,离满分不远了,加油,季绒绒! 刚给自己打完气没多久,很快地,季容不免又有些灰心,尽管九十五离满分看似相差不多,但只要沈卿安不喜欢他,他就永远不是满分。 * 山里没网没信号,季容陪了沈卿安多久,就过了多久与世隔绝的日子,直到去镇上和县城里的时候,才偶尔和朋友联系。 在他和景行的几人小群里,其他人每日一问:季容你他妈又死哪儿去了,给句准话,出来聚不? 搁平时季容早出来和他们一起贫嘴了,结果这回季容一连好久,在群里一句话不说,反倒给群里其他人弄得有点儿茫然。 直到季容到镇上有了信号,才看到手机里积压的999+的消息。 季容点开小群,见缝插针地对着大山拍了张照片,接着又点击发送键。 季容:[图片] 季容:爷忙着谈恋爱呢,少来烦我。 发出去还没到半分钟,一石激起千层浪,陆续便开始有人回复。 景行:? 狐朋狗友A:? 狐朋狗友B:? 狐朋狗友C:三十来岁了和谁恋爱啊?这图里不就一绿色的山么?有没有懂的出来解释下? 景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狐朋狗友A:如果你没猜错的话…… 景行:估计还是跟那谁。名字不提了,懂自懂。 狐朋狗友B:馁谁??? 狐朋狗友C:就比绒小好几岁那个。 狐朋狗友A:……我悟了。 狐朋狗友B:我也悟了。就是那位靠一己之力扭转季容后半生命运的神秘青年。 狐朋狗友C:他俩又在一起了吗? 景行:也就听他那么一说吧,肯定还没追上呢。 * 季容冷哼一声,任由别人胡乱猜测,自己则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他关掉手机,和平常一样大包小裹地在镇上采购一番,而后骑着小电驴回到山里——这回他吸取之前的教训,提前一夜给车充满了电。 第二天刚好是周末,当天夜里,季容怎么也没睡着,其实他失眠的症状在这两年通过药物已经缓解了不少,当然更因为压在他心里数十年的心结也被解开,整个人活得轻松了不少。 天气已经入秋,季容仍然躺在夏天时买的凉席上,其实有点儿凉,但季容嫌重新购置一床被褥实在麻烦,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再对付一阵子,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这天他失眠失得实在莫名其妙,好在他如今对此早已心平气和,默默地翻了个身,盯着沈卿安的背影看。 看着看着,季容便觉得一直在山里的生活也不错,至少他还能一直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沈卿安睡没睡着,也不敢贸然出声打扰。他还回想起,他们二人之间这样的时候似乎不少,光是离得近的,季容就能想起来两次。 一次是在两年前酒店的房间,沈卿安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两人谁都没睡,也谁都没说话,共同度过了异常沉默的几个小时。 一次是在遭遇枪击案后的病房中,两人失眠,于是季容提出玩一个“把对方当作陌生人”的游戏。 至于更久远的,季容记不太清了。实在过去太久了,季容想,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他和沈卿安分开的时间有足足八年,九十多个月,已经是他们在一起时间的二十四倍。 * 季容渐渐感到身体发冷,尽力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声地发着呆。又过了好一会儿,困意渐渐袭来,季容也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陷入小憩中。结果就在他半醒半梦间,季容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沈卿安从床板上直起身子、套上衣服的声音。 季容费劲地睁开眼睛,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没什么,就出去随便转转。吵醒你了?抱歉,”沈卿安说着,穿上鞋,“你继续睡吧。” “我不睡了,本来也睡不着。”季容从地铺上坐起来,“你要去哪儿?” “去山上。” “山上?” “嗯。” “那我和你一起去。”季容说。 * 季容也立马换了身衣服,跟在沈卿安的身后,走出宿舍。 学校周围是一片麦地和树林,而顺着树林继续走,就是通往山上的路。沈卿安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时,会来这边走一走、去山上采风。有时候他和学生聊天,学生们会告诉他,山上长了不少植物,有野花野果儿,也有各种中草药。对此沈卿安颇有兴趣,于是便有热心的学生带他走过一次,教他认了很多药材,又自己采了捧野花扎好送给他。 自那之后,沈卿安自己也常常去山里转转。 山坡很陡,也没修路,季容第一次登这座山,每一步都走得很笨拙,他看着沈卿安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已经和他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于是季容没忍住,喊了一声沈卿安的名字。 沈卿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季容小心翼翼道:“这路不太好走,你、你能不能速度慢一点儿?” 沈卿安没说话,但是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 季容在他身后勾起唇角笑了笑,轻轻地牵住沈卿安的衣摆。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步调变得逐渐趋同,季容的心情也在这个黎明变得轻快起来,他忽然想起他们以前也登过山,在山上留下了他们唯一一张合照,在那天,沈卿安还送给他一个草编戒指。 一想到这儿,季容也扯下一根野草,三两下就编好一个指环。季容举起指环盯着看,又问沈卿安:“你还记得这个不?” 沈卿安说,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吗?季容不信。 但很快季容陷入了自我怀疑,沈卿安总能把任何事情记得清清楚楚,选择性地忘掉关于他的一切也说不定,毕竟是段不大愉快的回忆。 “这样啊……不记得也没关系。”季容没再问这件事是否属实,只是在心里想,关于你的一切,其实我一直都记得。 之前是这样,现在发生的一切也同样。 季容脸上笑意未减,他拉起沈卿安的手,趁着沈卿安抽出手之前,快速地把戒指套在了对方指根处。 草编戒指套在对方玉白修长的手指上,尺寸竟然刚好吻合。 季容看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得很,小声央求沈卿安:“宝宝,这次多戴一会儿,然后再摘掉,行吗?” 沈卿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77章 你想接我回家吗(二更) 沈卿安采了几株药草,其中几类用于泻热通肠,而另外几样可以缓解头痛。他又从树上摘下来一个叫不出名字的野果,擦了擦,递给季容。 季容接过来,问:“这个可以直接吃吗?” “可以。” “哦,好。”季容啃了一口,发现果子又脆又甜,汁水也丰沛,味道竟然相当不错。 果子几下就被啃得干干净净,季容见沈卿安这会儿也搜集得差不多了,两人便往回折返。 下山的路比起上山更难走,依旧是沈卿安走在前面。季容的眼神一心二用,一半用来看脚下的路,一半用来看沈卿安。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沈卿安脚步一顿,猛地按住了腹部,身体也蜷缩起来,方才攥在手里的药草骤然散落一地。 季容登时心里一惊,也顾不上那么多,赶紧上前拉住沈卿安的手:“怎么了?” 沈卿安面色泛白,冷汗直掉,眉头也紧紧锁起来:“肚子不太舒服。” 季容明白,如果沈卿安只说“不太舒服”,那就是“很痛”;如果沈卿安说“很痛”,那就离归西不远了。 看沈卿安不舒服,季容当然心里更难受,他这辈子都忘记不了罗骏给他看沈卿安戒毒那三段视频时,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整颗心像被火烤、被油煎、又被狠狠地捣烂剖碎。那时季容便在心里发誓,永远不会让沈卿安再经历任何伤痛。 他替沈卿安缓缓地揉了揉刚刚按住的地方,“还能走路吗?” “应该没问题。”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等到沈卿安感觉疼痛有少许缓解时,才继续向下走。 由于山路陡峭,他们走得格外缓慢,季容小心翼翼地搀着沈卿安,生怕对方脚底一滑,在这山路上又受什么伤。 沈卿安一直以来自认是个很能忍痛的人,比如此刻痛得几乎直不起身子,他也觉得他能平平稳稳地走到山脚。 没想到第二次剧烈疼痛来得很不是时候,下山才下了一半,沈卿安就完全做不到多走一步路。他勉强抽空思考了一下,估计是肠道发炎。村子里没有诊所,最近的在镇子上,顶多治点儿小病小痛,如果更严重的话,还得去县城。 ……好麻烦,怎么会这么麻烦啊?沈卿安默默在心里嘀咕。他出门在外的时候,从来连生病都不敢的。他虽然早就习惯了孤零零一个人,但还是无法习惯一个人去医院。 * 季容也跟着停下脚步,当即蹲下身,回头对沈卿安说:“上来,我背你下去。” “……对不起,麻烦你了,”沈卿安趴在季容的身上,闷声说,“你背得动吗?” 季容险些被沈卿安这句话气出个好歹:“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 “这有什么背不动的,你也没多重。”季容托着沈卿安往上颠了颠,同时还在心里觉得,沈卿安刚才说话的语气和他十八岁时一模一样。 让季容想摸摸沈卿安的头发,可惜这会儿他正背着人家,摸不到。但他能闻见沈卿安发丝间洗发水的味道,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脖颈、对方的脸颊也贴在上面,触感温温热热,让他心跳很不争气地又一次加速。 每一步下山的路季容都走得很稳,很小心,毕竟现在背上的人和他的全世界几乎差不多,值得百分之百的珍视与爱护。就好比一件价值连城的美丽瓷器,世人也不会允许它有任何的磕碰和破损。 直到两人回了宿舍,沈卿安仍旧没有一点好转,季容从行李箱里翻出来止痛的应急药——这也是他来山区之前就备好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见沈卿安乖乖服下了止痛药,季容又当机立断道:“走,我们去医院。” 沈卿安点点头。 * 季容根本不敢把沈卿安往镇上那间小诊所送,所以在他骑摩托载着沈卿安到镇子后,一刻没敢耽搁,两人很快又搭上了开往县城的大巴车。 在药劲的暂时安抚下,沈卿安的神色终于变得和缓了些,但仍旧面色煞白。季容坐在他旁边,捏了捏沈卿安的手,安慰他:“再坚持一下下,很快就不难受了。” 沈卿安看着季容,勉强笑了一下:“刚才的事,谢谢你。” “你跟我说什么‘谢谢’啊?!”听沈卿安这么客客气气地道谢,季容又气了,额角青筋直跳,“你别总这么一板一眼的……我心里特难受。沈卿安,我来这儿不就是怕你过得不好吗?况且我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人,更不值得你谢谢我。” “我就要说。” “也成,想说就说吧,在我这儿你想怎么样都行。”季容说完,又叫他小祖宗。 为了转移沈卿安的注意、更为了缓解一部分疼痛,季容很没话找话地问:“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以后还回不回B市?” “回。” 我就知道。季容想。 紧接着,季容不假思索道:“那你以后还要不要……” 你以后还要不要和我复合? 季容说到一半,没有全说出口的勇气。 沈卿安问:“什么?” 季容笑笑:“没什么。” 季容心说,再等等,等我能做到满分时,再问你一次。 * 县城医院里的人不多,季容把沈卿安送到急诊科,沈卿安很快就挂好号,又排队去验了血,最后被查出是急性阑尾炎。 手术被排在几小时以后,沈卿安先被打上了一瓶消炎吊针。这时季容反倒松了口气:“没关系,小手术。不怕,我陪着呢。” “本来也没怕。”沈卿安说。 “嗯,我们宝宝最坚强了。” “……”这什么哄孩子的语气? 当天沈卿安便手术完毕,季容为他办理好住院手续,自己也留在病房继续陪护。 大概是心里预期过低,医院条件比季容想象中的好了不少,并且还有间空余的单人病房,可以留给沈卿安住几天。 曾经有季铭义突发住院在前,季容的医院陪床经验相当丰富,几乎能应对百分之八九十的问题,更何况沈卿安只是经历了一场普通手术,没什么要紧的情况需要他处理。 沈卿安平躺在病床上,依旧打着吊针,季容坐他旁边,问他现在感觉难不难受。 麻醉劲儿还没过,沈卿安说他没什么感觉。 “好,不舒服就叫我。”季容轻轻拍拍沈卿安另一只搭在病床外的手,而后起身走出了病房,去走廊里透透气。 季容打开走廊里的窗户,现在已经入秋,风拂在脸上也是凉丝丝的,非常舒服。 他忽然有点儿想抽烟。 * 当天晚上,季容躺在一张折叠小床上,陪沈卿安休息了一夜。 当麻醉剂的药效渐渐消退,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只是从之前强烈尖锐的痛变成了钝痛,滞留针还停留在手背上,沈卿安不方便翻身,只能平躺着望向天花板,心里琢磨着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他要在这里住院一星期,反倒得以好好休息。可一旦操劳成了常态,乍然闲下来却令他不大适应,心里还总记挂着那些学生,以及学生们的摸底考试成绩——前几天他又在班上进行了一次小测,平均分已经比第一次时高出许多。 旁边的季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就像在那间简陋的、小小的教师宿舍,季容在地铺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很安静。这个季容和他最初认识的季容,甚至不像同一个人。 沈卿安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季容立刻睁开眼睛:“怎么了?” “我渴。” 季容想了想,距离手术结束过了好几个小时,沈卿安也没什么其他不适症状,少量喝点温水应该没关系。 “稍等一下。”季容重新烧了一壶开水,将一部分倒进杯子里,又兑上些凉水,用手背在杯壁上试了水温,才递给沈卿安。 沈卿安接过来喝了两口,才说:“季容,给我讲讲你养的那只猫吧。” “好啊!”一提起他的宝贝小猫,季容当即精神起来,“那只猫猫特别黏人、特别乖,还超级可爱,浑身的毛雪白又蓬松,就跟棉花糖差不多,抱起来手感好得不得了,你肯定喜欢……哦对了,给你看照片!我拍过好多。” 话毕,季容抓起自己的手机,接连给沈卿安看了几十张公主的照片和自己录的短视频。 屏幕上公主的蓝色眼睛像两颗纯净的宝石,模样憨态可掬,被季容抱在怀里,软乎乎的,简直像只小天使。 “真的很可爱。”沈卿安一看到可爱小动物,眼睛就根本挪不开,几乎能想象出猫猫摸起来的手感。很快地,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于是问:“你不在家,它怎么办?” “暂时送到朋友家去了,”季容说着,抬起头,深深地望进沈卿安的眼底里,“你想接它回家吗?” 言下之意是,你想接我回家吗? 沈卿安一愣,他听懂了,却顿了顿,没说话。 在曾经,他对季容说过,家这种东西,我也给不了你。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觉得是这样。 可季容实在太固执,一次又一次,对沈卿安发出笨拙的邀请,试图换回一颗千疮百孔的真心。 见沈卿安陷入沉默,季容也没灰心丧气,他现在心态好得要命,并且早就习惯了沈卿安的回避态度——沈卿安现在没有回答也没关系,至少不是直接拒绝嘛。 没直接拒绝,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胜利就在眼前啊!他再趁热打铁一阵子,万一沈卿安一不留神就答应他了呢? 第78章 除夕 沈卿安在医院里恢复得很好,一周后便拆线出了院。 再次回到宿舍里,沈卿安意外地发现桌子上被堆满了小礼物,他再定睛一看,全是学生们送的——精心扎好的、被放进玻璃瓶中的花束,亲手缝制的绣花包,小玩偶,手写信…… 沈卿安认真地将礼物们收好,又一封一封地看完每个学生写的信件,心里变得又暖又软。 心软归心软,但考试还是要考。沈老师丝毫没留情面,在重回课堂的第一天,就发下去了一套刚印好的自测卷。 * 季容在那张凉席和防潮垫上挨过了整个秋天,直到入了冬,终于被冻得受不了,四肢冰凉不说,第二天起床连嘴唇都是乌紫色的。 尽管冻得哆哆嗦嗦,但季容也不想和沈卿安挤一张床——倒不是他不想和沈卿安一起睡觉,相反,他怎么能不想,他简直没一刻不想。可沈卿安没重新接纳他,那他绝对不会多越界一步,况且那小床那么小,两人挤一块儿,多不舒服啊。 所以季容只是多铺了一床褥子,打算就这么继续凑合下去。 结果沈卿安先看不下去了——至于艰苦成这样?于是在某天夜里,他揪着季容的衣领把对方拽上了床,“上来。” “这、这多不合适啊,”季容屈起一根手指蹭了蹭鼻子,故作害羞道,“孤男寡男的就这么同床共枕……” 季容接着如实阐述:“而且你知道,我这人现在很不老实的,万一我又把持不住,对你动手动脚呢?我还是接着睡地铺吧。” “少废话,赶紧睡觉。”沈卿安翻了个身,背对着季容,“敢动手动脚我就把你踹下去。” “真的吗?” “真的。” 一听这话,季容登时一把抱住沈卿安:“那你踹吧,我认了。” 沈卿安困得眼皮发沉,懒得动弹,嘴上倒是嘀咕了一句:“手松开,当我跟你闹着玩儿啊?” 季容笑笑,扯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两人一起挤着睡确实暖和。季容想。 一片寂静里,季容听着自己的心跳,忽然轻声开口:“……沈卿安,我要是哪天不在了,你会不会舍不得我?” “不会。”沈卿安说。 “为什么呀?” “不是你自己非要来这儿的么。” 季容沉默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好吧,确实是这样,我自己非要来,别说你是来西南山区了,就算你去赤道几内亚我也得跟过去,我还要一直缠着你呢。但如果你哪天有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这个我发誓!所以现在……就让我陪你吧。” “嗯。快睡吧。” 接下来的日子和以往并没什么不同,沈卿安醒来得早,季容总是比他醒得更早,照旧给沈卿安打水、沏茶、买润喉糖、泡脚、洗衣服。尽管沈卿安不需要他做这么多。 沈卿安刚做完手术,不宜受累,之前那些他一个人干的重活儿,现在也全部落到了季容身上。对此季容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他能做到的事就全揽过来,不会做的就尽力去学,除了不能替沈卿安讲课以外,其他的已经尽力做到了极致。 季容一直觉得,沈卿安其实是需要别人陪伴的。陪伴沈卿安的人就算不是他自己,也更不可能是别人。季容还想过,人确实不能太贪心,复合不复合在其次,现在的日子就很好,别的他什么都不求了,只希望那个吃过很多苦的笨小孩能变得更快乐。 * 天气一入冬,离新的一年也变得不远。元旦过后,季容在山里简单地过了生日。 那天他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日子,只是沈卿安忽然对他说,生日快乐。 季容愣愣地,过好半天才说,我不过生日。 以前不过生日是因为十七年前母亲在这天去世,后来又加上一条,八年前和沈卿安在这天分手。 这种生日也没必要过。 季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已经满三十五岁了,怎么还是活得一团糟。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那年沈卿安送他的礼物,还有一张便签,每次想到便签上的两句话,心里总会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季容看向沈卿安,喃喃道:“……你以前说过,希望以后可以陪我过很多个生日的。” 沈卿安没承认自己说过这句话。 “但是今天可以陪你过。”沈卿安又说。 沈卿安去厨房煮了两碗荷包蛋葱花清汤面,里面加了生抽、胡椒粉、香油、蚝油,闻起来简直飘香十里,给季容的那一碗里还多卧了一个荷包蛋。 两人窝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围在桌旁,一人捧着一个碗,被热气熏得几乎想要掉眼泪。季容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想哭,但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掉进了碗里。 沈卿安笑了一声:“怎么又哭了啊?” “我不想哭的,就是觉得太、太幸福了……”季容擦擦眼泪,哽咽道,“这是我最快乐的一次生日。” 简陋的房间,简单的饭菜,没有任何庆祝和礼物,季容却说这是他最快乐的一次生日。沈卿安抿了抿唇,递过去一张餐巾纸让季容抹眼泪,又说:“寿星许个愿望吧。” 没有任何犹豫,季容脱口而出道:“我就想你好好的。” “我答应你。”沈卿安说,“再许一个关于你自己的。” “那……我的话,切实际一点,健健康康就行。” “好,一定能实现。” “我还想,”季容心一横,索性直接说出了口,“还想跟你复合。” 这次沈卿安终于没把话说死:“这个要看你表现。” “也就是说,我继续努力下去还有希望?” “……也说不准。” * 除夕来得同样很快,几位支教老师凑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当然还有沈老师的“表哥”。饺子是沈卿安和季容一起包的,做了三种馅儿——白菜素三鲜,鲜笋肉末儿,牛肉芹菜胡萝卜,硬菜同样是由这两人掌勺,其他人厨艺不精,主要负责打下手。考虑到众口难调,俩人没少花心思,干脆变着花样做了好几道,几人各自倒了杯酒,吃得恨不得连盘子也削薄了一层。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席散了立马就恢复了平时的寂静和冷清,村里没网络没信号,平时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连越来越无聊的春晚也没得看。季容比较有先见之明——他前几天去采购了些年货,还顺手买了几个小火炮和手持烟花,等大多数人因为太无聊而入睡的时候,季容和沈卿安裹上厚外套,悄悄溜出房间,放鞭炮玩儿。 今天没有星星,抬头只能看见一轮孤月,天空呈现出浓重的墨蓝色,季容却觉得身心都变得轻盈,心也渐渐被雀跃和欢愉填满。 季容在笑,他看见沈卿安也在笑,两个人笑得都有点儿傻。季容还发现,自己有很久很久都没看过沈卿安这样的笑容,也就在那一刻,心脏好像直接漏跳了一拍,整个人变得不管不顾起来,他一把扣住对方的后脑勺,拉近二人距离,让自己的嘴唇贴上沈卿安的嘴唇。 只轻轻地亲了一下。 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远远不够,季容想要更多,至少现在需要。 沈卿安看着季容的眼睛,亮亮的,夜空中没出现的星星可能全部盛在了这人眼睛里,他还听见季容大声地开口:“宝宝,我现在好高兴啊!感觉像在做梦,还有点害怕,会不会一觉醒来这些都没了?” 季容怕醒过来的时候,烟花没了,亲吻没了,沈卿安也不见了,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沈卿安低声说:“不会,这些都是真的。” “我有点儿冷,”季容牵住沈卿安的衣袖,“我们回房间好不好?” 那天夜里,一切的一切在季容看来都过分失真,他还记得他们两个人挤在小床上,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跟沈卿安贴得很紧。 隔着一层衣物,季容的手搭上沈卿安的腰,他的声音很轻:“沈卿安,我们做吧……我想和你做。” 屋里没润滑,沈卿安只能拿面霜,这面霜其实也是季容买来逼着沈卿安涂的,沈卿安自己总是忘,没想到这会儿还能派上用场;屋里也没套,季容压根儿也不想用,自己乖乖地扩张好了,直到乳白色的面霜从穴口中淌出,季容叫沈卿安直接进来。 应该会疼,季容想,他太久没经历过这种事,可能还会流血,但这些都没关系,疼痛没关系、流血也没关系,他本就需要这些。 需要这些来确认他还活着。 身体完完全全地被撑开、被填满,又胀又涩,磨得季容难受,他想回头去看沈卿安的表情,却被顶弄得摇摇欲坠,只能紧紧抓着被他揉弄得凌乱不堪的被单,唇齿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呻吟。 窗帘没有被完全拉上,有一缕柔亮的月光淡淡地倾泻而下,映亮沈卿安不沾任何烟火气的脸、光洁细腻的肌肤。季容回过头去,看得出神。明明穴里还夹着根凶得要命的性器,季容想不明白怎么有人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差别能这么大,可他偏偏喜欢得不行。 直到沈卿安在他身体里射出来,那根昂扬性器浅浅地抽出去一半,仍还硬着,最后季容将它含进嘴里,舔得湿淋淋,又边揉着那人身下的囊袋,边给对方做了两次深喉。喉咙被顶得发痛,眼泪也呛出来,季容知道自己在淌水,根本止不住,眼睛在淌水,嘴角也是,身下无论前面还是后面更湿得一塌糊涂。 季容伸出舌尖,舔干净沈卿安射在他唇角的精液,其实本来还有些液体挂在他睫毛上,被沈卿安拿纸巾给他擦净了。他黏黏糊糊地又一次贴上去,主动打开双腿,“宝宝,再做一次吧。” 快睡过去之前,季容隐约听见沈卿安在他耳边说,“季容,再给你一次机会,以后也要好好表现。” 季容不知道自己当时清不清醒,人陷进被褥里,迷迷糊糊的,只是本能地应答:“嗯嗯……好好表现、都听宝贝的。” 第79章 去人间 季容是被景行的一通电话给叫回B市的。 由于信号不好,俩人通话磕磕绊绊,季容好不容易才按压住直接挂断电话的冲动。景行的声音裹挟在断断续续的电流声里,有些字眼变得模糊,但仍然能听出语气不容置喙:“我弟快举办婚礼了,下周三,之前跟你说过哈,命令你速速回来出席。你那段大山里的恋爱麻烦先放一放啊,那种事不急于一时,懂不?” 季容:“OK,先挂了啊。” 起初,季容只是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打算参加完婚礼再回来,结果被沈卿安看到了那个小行李箱,于是沈卿安顺嘴问了句:“去哪儿啊?” “下周回B市一趟,有点事,”季容解释道,亲了一下沈卿安的脸颊,“很快的,几天就回来了。” “我也回去。”沈卿安说。 “啊?” “我也回B市。” 季容没反应过来,一时有点儿语无伦次:“诶、等等、不是……我就参加一个朋友的弟弟的婚礼,又不是不回来了啊?” 沈卿安笑笑:“忘了告诉你,我们支教团本身也是一年期限,开春就该回去了。” “这样啊!”季容瞪大眼睛,难掩话中的欣喜和期待,声音也拔高不少,“那我们一起走,行吗?” “可以啊。” 除夕夜那天,沈卿安说再给季容一次机会,季容听见了,但他恨自己当时神智不是那么清醒,回答得一点儿都不郑重,根本不是对卷毛公主该有的态度。还好第二天醒来之后,季容还记得这件事,不然他必然恨不得掐死当时的自己。 季容先是向沈卿安保证,自己一定好好表现,绝对不做任何令宝贝伤心难过的事、天天让宝贝开开心心,又发毒誓,说如果做不到一定出门就被车撞死(听得沈卿安直皱眉),最后才缠着沈卿安讨来一个亲亲。 沈卿安故作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总而言之,这事直接把季容激动得三天三夜没睡着觉,精神极度亢奋,差点儿上房揭瓦拿着喇叭昭告全世界。 后来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们分别了太久,彼此之间有道存在多年的裂缝需要用时间和爱意弥补,同样还有不少事情要慢慢磨合,但季容愿意和沈卿安一起等,一起付出,一起做出改变。 在新学期开学前,学校为几位支教老师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欢送会的环节并不复杂,先是村里几位领导致辞,而后是学校校长和主任,最后由沈卿安作为支教老师代表,发表自己一年来的心得与感悟。 此项任务下达得很紧急,沈卿安琢磨一晚上也没想好该怎么写稿,只简单构思了几点,准备在台上即兴发挥——好在大学时辩论赛打多了,即兴演讲于他而言不难。 沈卿安在掌声中走上主席台,接过主持人递来的麦克风,思路清晰地开口。没什么客套的官话,他只是把这段生活平静地讲述出来,讲一开始无法适应条件的艰苦,讲和学生如何磨合,讲山中的险秀景色与村民的热情淳朴。他还说,在参与支教之前,心里有太多杂念,人也始终无法沉静下来,但在山中生活久了,人确实会变得澄澈通透许多。除了这个收获,最割舍不下的还有他的学生们。 沈卿安笑了笑,忽然一阵鼻酸,他说自己记得每一位学生的名字、性格,尽管没让所有人都对数理化产生兴趣,但这完全不怪他们,纯粹是因为这些科目太难学,老师至今也没弄明白。他向台下看去,平时很坚强的学生这会儿也红了眼眶,而大多数学生直接哭得稀里哗啦,沈卿安眨眨眼睛,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安慰他们:“都别哭啦,以后考到B市来看我不就行了吗?” 季容也正抹着眼泪,蓦地听见台上人说,“还要感谢我的同事们,大家各有各的可爱,都是积极面对生活的、善良的人。最后的最后……季容,谢谢你,在这段时间里一直陪着我。” * 当夜则是几人小规模的聚餐,数杯酒下肚后,众人玩了几个多人聚会时必不可少的游戏,一时间堪称洋相倍出。季容觉得这种热闹自己不凑白不凑,虽然他今年三十五,但一颗小年轻的心永远十八,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起身,给各位一展自己鬼哭狼嚎的歌喉,终于让场子恢复了一片寂静。 季容意犹未尽:“我还想再唱一首。” 其他人如临大敌:“小季啊,喝点水吧,歇会儿。” 季容拧开一瓶矿泉水灌下去一半,借着酒劲儿上头,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对着众人坦诚道:“不好意思,之前一直瞒着各位,其实我……不是沈老师的表哥。” 闻言,沈卿安抬起头看向了季容,却没阻止这人继续说下去。 出乎意料地,其他几位女孩都笑了:“嗨呀,我们早就看出来啦!” 季容一愣:“这么明显?” “哪有这样的‘表哥’嘛,第一天我们就感觉你俩的气氛有点奇怪,后来才想明白怎么回事。” “好吧,我是沈老师的准男朋友。”季容说完,才发现他一时半会儿没适应过来“沈卿安男友”的全新身份,赶紧改口,去掉了一个字:“不对,我是沈卿安的男朋友。” 是他的另一半,他的爱人。 沈卿安:“现在说是家属其实也没错。” 沈卿安和季容回到B市后,季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扫房间,第二件就是把公主接回家。 公主在景行家被养得更胖了些,毛发依旧蓬松柔软,像一团棉花糖。见到久违的主人,公主几乎是“飞扑”进季容怀里,不仅被季容一把抱起来,还差点儿被两脚兽吸秃。 沈卿安也伸手摸了摸这只小猪宝,不禁发问:“对了,它叫什么名字?” “呃……”季容不好意思说实话,寻思现场编一个,可惜未果,“呃……这个吧,其实名字我还没取!” 沈卿安明显不信。 季容只好硬着头皮说:“不许笑话我啊,其实我一直叫它公主,因为它很像你嘛。” 沈卿安神色很凝重:“我没有这么胖。” “但它和你一样漂亮可爱呀。” 沈卿安点点头:“嗯,这倒是。” 公主很快便适应了家里另一位漂亮的铲屎官,换言之,它的另一位爸爸。家中两位爸爸平时关系很好,但有时他们会在沙发上地毯上厨房里卧室里很激烈地打架,自己怎么拦也拦不住,直到第二天他们才会重归于好。很令猫犯愁。 日子就这么渐渐走过,如流水潺潺,长久流畅。在某个空闲的日子里,两人还一同去了雍和宫祈福,在旺盛香火中共同祈求消灾延寿、平安喜乐。 在那一刻,一切曲折苦难的旧事与他们彻底无关。 从雍和宫出来后,就像每对寻常情侣那样,沈卿安和季容一起牵手走回家。 归途惠风和畅,枝头也花蕊初绽。 B市又迎来一年春天。 他们一起走向崭新未知的生活,走向更加明亮的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