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美人撩上头 作者: 盘月摆鱼 ​ 一位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在江湖中偶遇一位落拓浪子,两人阴差阳错间,暗暗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冰山受X浪荡攻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倦鸟归巢 立意:江湖风云再起 1、第 1 章 豫朝二十年。 时序初夏。 金色绣线的月白色衣裳拂过城边依米花,日色映出少年才十七八岁的容颜。 他肩上挎着一只素色包袱,踏行过洛城的城门,脚步之轻,不带起旧城桥的半点尘埃。 少年身形欣长,容貌极其精致,日色垂照而下,在他脸上落得些许白灿,镌刻着他五官的轮廓,使得他面无表情的神色更显漠然。 那副模样虽乍看去令人难以接近,却似神似佛,干净无尘,不沾染半丝世俗的杂质。 他从瑶门中来,名唤瑶启耘。瑶门乃是当代江湖中最神秘的传说,其中弟子每隔二十年便会出山一次,铲除时下的邪人恶道,并为江湖带来上乘秘法。 瑶启耘此次便是受师傅之命,来下山除恶的。 而他的首个目标,是来到当朝皇帝的都城,铲除潜藏在他身边的奸人。 洛城内,长安街北巷直通皇宫的一条古街,道路两侧店肆林立,游人如织,是洛城中极其繁华的地段。 尤其是坐落在十字花巷的一座金牌酒楼,粉墙黛瓦。宽大的镶金横匾上,刻有金字「浮生大梦」,旖旎的日色给它镀上一层银光,俨然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 瑶启耘从这家酒楼的牌匾经过,正绕开正摩肩擦踵排队进酒楼的一群贵公子,往通往皇宫的拐道处走去。 丽日当空,往街道上洒一掬绚烂的光。莺莺燕燕之声,不时从楼阁的菱花金镂窗传来,在花街上响成一片,令这条古街更添几分热闹非凡。 忽然,一贯对这闹市不甚在意的瑶启耘,似乎是被什么极其细微的声音给吸引,让他的脚步顿了下来。 像是要印证他的感应一般,酒楼上阁突然一声充斥着暴怒的大吼,将先前的莺燕之声盖住,在这片繁街中猛地炸响开来: “臭小子!看我不宰了你!?” 话音未落,上阁的金镂窗「啪」一声响,被一股劲力冲开,瞬间便被撞得支离破碎。 菱花瓦的碎片,扑簌簌往下滚落,站在红檐下的几位贵公子未来得及逃开,被砸得失声惊叫! “啊——” 不知是从哪一位口中发出来的惨兮兮的叫声,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鬼哭狼嚎般。听得瑶启耘的眉尖稍稍皱一下。 可下一瞬,他的眉尖却揪得更紧。 伴随这那声惨叫,一位红衣似火的公子,在空中飞快划拉着手脚,从破空的镂窗中直扑往他身上! 一对修长劲瘦的胳膊,在瑶启耘在考虑侧身闪开之前,很顺手地先行搭上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地给他撞来沉沉的重量。 感到身子在猛地往后倾,瑶启耘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抬起,将来人横抱在怀里。 这公子刚刚还待在酒楼中,除却身上微熏的酒味,还染有一股青楼女子浓浓的脂粉气,从破裂的楼台跳落其间,不少木屑灰埃都沾在他那身绯红的蜀锦衣衫上。 三者混合在风里,尽数呛入自己的鼻中。 这时,这人却正长舒出一口气,惊魂甫定般,双臂还在紧紧地揽住自己。 瑶启耘眉尖紧拧的同时,那淡漠的薄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似乎是感受出马上要被人丢到地上的危险,这位公子很知趣地松开手臂,从他的怀里跳到地上。 略略整了整在额间凌乱的发丝,他桀然一笑,朝瑶启耘拱手作揖,一揖到底:“多谢兄台的救命之恩,否则在下这副骨头,怕是经不起方才那么一摔!” 初夏烈日张扬,透过楼檐上肆意蔓生的红月季,徐徐倾落在他绯红的衣上。 他站在细碎的光里,抱拳的双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气度风雅至极。 虽外表看去稍显落拓,却仍自有一番他刻在骨子里的蕴藉风流。 他抬起身,颊边盛满笑意:“在下姓酆名承煜,中原献城人。” 恰时清风乍起,吹得月季花瓣纷纷扬扬,漫天夭红的绚烂。 数朵花瓣从他的发间飘落,拂过绛朱色的唇,俱是与他的华裳同样艳美的颜色。 将他本就妖孽般的面相,衬得愈发魅惑横生,旁人仅是看他一眼,便轻易为之沦陷。 几位路过观望的姑娘不禁捂嘴,差点尖叹出声。 想不到刚从两丈高的酒楼上跳下来的,不要命的白痴,竟是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 瑶启耘也似乎有所触动,那张向来平静如潭水的脸上,突然微微起了一丝波澜,可很快又变得沉沉的,再也没有半点表情。 那足以倾倒众生的笑容,竟似无法感染到他,只见他微微颔首示意,却始终抿唇不语。 酆承煜与他刚一接触,便察觉出这人年纪虽轻,性情却似乎并不爱与人热络。 可也没想到,自己好歹也是位美男子,从方才掉进他怀里到现在,竟连一句哪怕只是寒暄话都不肯说。 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眸底露出点点兴味。 “看兄台背着个包袱,不像是本地人,是来洛城游历的侠士吧?” 似是不经意间地利落斜侧下身,酆承煜一拳撑住额角,胳膊肘抵在青砖墙上,恰巧将瑶启耘正要绕过他的去路给挡住: “洛城虽是豫朝的都城,可这个年头,皇家官员却着实办事不力!在下住在献城的时候,官税又涨得那么严重,可今日不过出来喝点凉梅酒,却被酒楼的无赖看上,而对在下穷追猛打,也没有官兵过来管管!” “无奈四下走投无路,只好从酒楼跳下来逃生。这大热天的,实在是令人心寒!” 他的另一只手,变戏法般突然变出一把玄色聚骨扇。他眉眼弯弯的,对着瑶启耘轻轻摇开: “而兄台却愿意出手相救,如此心善,又恰恰生得一副叫人心生欢喜的好模样,在下真是因祸得福,幸会幸会……” 这本是夸奖话,可语气中却流露出些许轻佻,在瑶启耘身上显得收效甚微。 他的眉头,随着那后半句的话音,再次微微蹙了一下。 咦?不爱听这种话? 折扇依旧轻摇,为两人带来清凉的风,酆承煜微微低下头,朝瑶启耘浅笑出声:“那——作为方才救命之恩的回报,在下想请兄台一齐去东巷的云鹤楼,饮碗青果汤,消解掉这闷热的暑气,如何?” 瑶启耘默然。 东巷离皇宫的位置,也就是自己的目地的,刚好相反。 而且,这位看似弱气的富家弟子,虽外貌出众,言行之间却是轻浮有余。 片刻后,他的口中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被拒绝得直截了当,酆承煜倒是半点尴尬也没有。收起折扇,扇柄敲在掌心,发出闷闷的响声,他的口吻略带遗憾: “可能兄台有所不知,云鹤楼熬制的青果汤,甫入口时酸酸甜甜,且余味清爽绵长,夏日里尝起来叫人好生愉快,就连当朝的皇帝也都赞不绝口……” 说话之间,他伸出右手,很是自来熟地握住瑶启耘的一只手腕,作势想把人往云鹤楼的方向拉去。 拿着扇柄的手升起拇指,虚抵在颊窝上,他的笑颜愈发灿烂:“在下担保,兄台会喜欢的。” 瑶启耘宽大的袍袖在风中轻舞,他右衽的袖口上,用白线绣着一只仙鹤,正展翅欲飞,淡雅而洁净。 他站在原地,脚步不偏移半寸。虽被人缠得有些无奈,面上却始终寡淡漠然。 ……有点意思。酆承煜桃花眼不觉眯起,眸底的玩味愈演愈浓。 张口还待要说,却忽然偏头侧耳倾听,恰时浮生酒楼传来踢踢哒哒的下楼声,伴着一阵叫骂,吵吵嚷嚷的。 每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里,俱夹杂有「酆承煜」这个名字。 在人声喧哗的古街上回响,听来颇为令人面红耳赤。 酒楼前宽敞的古街,因先前被酒客跳窗的事一闹,游人已变得稀少。 对街的染青色石墙前,站着手牵着手的男子。 两人衣袂在风中不时扬起,一袭白衫赛雪,另一袭是红衣似火,两两相映成趣。 从酒楼门匾看去,美得像是一幅绝世的画卷。 同时也显得颇为打眼。 酆承煜的笑容渐渐僵在唇边,他侧过脸,朝牌匾频频观望着。 很快地,酒楼门口冲出几位块头如铁塔的大汉,甩着粗壮的臂膀,直直朝他猛袭而来。 为首的是身穿暗绿锦袍的青年,他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却面带煞气。 凛冽似刀的目光,剜在酆承煜身上。他抬起一根颤抖的手指,口中恶狠狠地大声呵斥: “酆承煜,昨日勾引我娘子,今日我古无双,便叫人断了你命根子!” 酆承煜苦笑一声,相比该有的恐惧,他脸上更多的却是无奈。 拉住瑶启耘的手在慢慢松开,他再度躬身,拱手行了个江湖礼,略表歉意:“在下得先行一步,不能带兄台去喝汤了,但欠下的恩情,改日定会报答。” 话毕,拼命倒腾着两条腿,往东南巷边闪身而去。一溜烟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瑶启耘凝视着那抹踉跄着拐入胡同的身影。 一丝怜悯交杂着疑惑,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2、第 2 章 这人的武功修为很差,基本轻功似乎也不太行。 而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个胡同,自己刚进京城时才经过,其实是个死胡同。 很快思量出这人怕是已在劫难逃,可那毕竟是别人的私下恩怨,自己便没有热心上前搭救的必要。 可值得注意的是,之前师父说过,洛城皇宫治理有方,官政清廉。几十年来这里都向来民风淳朴。 而这里与皇宫离得极近,不少官兵就在不远处把守,本应更没有人动辄喊杀喊打才对。 “给我追,谁先抓住他,本公子赏一百银两!” 自称古无双的青年,站在酒楼红檐下,眼里盛满怨恨,双手叉腰厉声指挥。 爬满藤蔓叶的青砖墙,呼地一阵风吹过,将瑶启耘的思绪扯了回来。 一群粗犷大汉举拳高喝一声,踏步如雷,闷声震天,朝那死胡同一涌而上。 这时,一名例行巡逻的官兵,恰巧到了这里。头戴铜盔身披甲胄,腰间配把铜纹长剑,他按剑而行,俨然一派有气势的官威。 他余光的不远处,一抹红影正跨坐在一条胡同的墙头上,才稍稍坐得稳当,便又笨手笨脚地,努力朝砖墙的另一侧往下爬。 他整个人才刚一下去,就听「轰」一声巨响,厚墙被壮汉齐力撞塌的声音,在这一片大街突兀地响起。 那位官兵目不斜视,兀自走过。 一位衣着暗金黄色浣花锦袍的贵公子,走到官兵跟前抱拳,语气恳切:“官爷大人,那条巷道有人在闹事,您赶紧过去阻止一下他们吧!” 官兵没有驻步,仅仅斜睨了他一眼,双眼空洞而笔直,没有一丝神采。 他的眼睑之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气,在渐渐往眼窝中扩散开,显然是刚中某种蛊术不久。 在常人看来虽几不可查,可瑶启耘在瑶门时,曾熟读世间万千功法,一眼可以看出,这人是中了摄魂蛊术。 摄魂蛊术,是由西南苗疆养蛊人炼制的禁制邪术。 人一旦中蛊,便会在十日内发作,蛊虫惑乱人的意识,而后蚕食人的大脑,最终丧失所有神志,为操纵蛊母的人控制。 这种蛊毒,除了找出并杀死蛊母,几乎没有其他解法。 瑶启耘眉头皱紧,一团疑虑从心中升起。 这太不对劲了。 在市井逡巡的官兵,已有人被蛊术控制,那么皇宫的情况,会不会比自己预测当中的还要糟糕? 丝毫不能再作耽搁,瑶启耘足尖点地一跃而起,接连踩上花街一侧的墙头,翻身到住宅屋檐,随后数度起落,身形就已去远。 猎猎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始终轻抿的薄唇动了动,似是在叹息般,喃喃地低语出声: “是千面人么……” 揣着这种猜想,一晃间已快到了皇宫前。 大金黄色的皇宫门殿,侧边由两道朱漆宫墙高垒而起,高达三丈有余。 从外头远远看去,隐约可见一座座金红宫殿此起彼伏,八角挑檐凌空飞起,隐在云烟之中,尽显宏伟与肃穆,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瑶启耘四下张望,在殿门前才刚落脚,就见两位中年的禁军守卫,立在镇邪石狮边,正趁闲暇时分侃着大山。 他稍稍放下心来,他们没有中蛊,看来摄魂蛊术,还并未完全侵蚀到皇宫里,自己得在那之前,杀掉操控蛊母的人。 一位身形稍胖的守卫见有人来,立刻收住笑容,板起一张关公面孔,语气严肃:“皇帝有令,现在皇宫正在禁闭,别在这里逗留。” 瑶启耘刚到洛城,自是不了解皇宫禁闭的事情。他观察着四处幽静的环境,心中划过一丝狐疑:“禁闭?” “在十日之内,除了三品级的官员,其他闲杂人一律不得入内探友,也不得在此停留。” 门卫半似是不屑于他的无知,半垂着眼抬起手指:“你现在快点离开这里,下不为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瑶启耘就见宫前一颗老榕树,粗大的枝干上,悬挂着一通告示。 宣纸上厚重的浓墨,还不见任何褪色斑驳的痕迹,大概贴去还不到两日。 这项禁令的发起是否是朝廷奸人,尚且不能妄下定论,但毕竟才实施不久,其中若是真有阴谋,今日一调查便知底细。 不再去看那告示一眼,瑶启耘沉凝的目光直视着他两。 没有任何弯弯绕绕的措辞,他低沉着嗓音直言来意:“让我进去。” 被这冷硬的态度刺激到,另一位守卫皱起了眉头,口吻更是生硬了几分:“你是什么人啊?皇宫可不是你家,你想进去就进去的!” 执在手中的红缨长・枪,猛地斜插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心的嗡鸣。 其中违者杀无赦的意味,已然非常明显。 自己的意愿没有得到答应,瑶启耘下意识地蹙下眉。 抬头望一眼足有三丈高的朱漆宫墙,思忖着要不要直接甩开这两位麻烦,从墙外直接轻功翻跃进去。 却未待他实行这个主意,忽然沉闷的嘎吱声响起,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道尖细的公公嗓从门内传来,刺得他耳朵生疼: “他千里迢迢来到我们洛城,乃是皇宫里的座中贵客,你们二位,可不得无理。” 如此特别的嗓音,虽是在奉承自己,却令瑶启耘暗生警惕。 在这皇宫特殊时期,能无视禁令随意接见他人的官员,身份便显得极其可疑。 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叩击,聚出一道微微淡淡的真气。以便在确认这人的身份之后,随时对他出手攻击。 当他暗自猜测时,就见朱漆门殿之中,站着一位老太监,他身穿葛布箭衣,系白玉钩黑带。面团团的一张脸,朝瑶启耘咧嘴干笑着。 一双老道的小眼睛,闪烁着狡诈的光芒,品头论足般上下打量瑶启耘,看得人心中非常不爽。 瑶启耘正皱眉,右边的门卫急忙拱手行礼:“包大人,是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位少侠是您的贵客……” 老太监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犹自只盯着瑶启耘。他扯着尖哑的公鸭嗓,言语中却恭维有加: “本官是皇宫的太监总管,特地来接见少侠。早听江湖中的朋友传言,这段时间会有一位瑶门弟子下山游历,除恶铲奸,为大豫朝造福……” “今日一见,本人果真就如传言一般,器宇不凡,朝廷若是能得如此俊才杰子……” “太监总管……” 从冗长的话语中,瑶启耘仅重复着他认为最关键的字眼,脑海中倏地划过一个名字,神色微变: “包司令?” 自己准备好的一番溢美之词,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这小辈还如此倨傲无礼,直言出自己的名讳,老太监顿觉有失颜面。 他在皇宫作太监总管十年以来,深受豫帝的器重,独揽着包括出军纳税的大半皇朝政权,几乎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若不是想将传言中实力卓群的瑶门弟子拉拢过来为他所用,巩固己身势力,又哪里忍得了他人如此轻慢自己? 老太监的脸蒙上一层沉沉的灰色,却勉强保持着微笑:“正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瑶启耘重重地冷哼一声。 毫无征兆地,他月白色的长衣无风自动,似乎有一股浑厚而绵延的力量,自他所站的方圆半丈之内,在无形之中悄然弥散开来。 起初那股力量先是游移在他身外,很快便聚集起来,丝丝缕缕地汇入他的右袖中。 掩在袖口中的右掌,立时浓缩出一团真气。倏然之间,他身形犹如鬼魅,右掌急劈而出,裹挟着将近整整七成的功力,向着包司令当头直压下来! 无人料到瑶启耘会突然出狠手,且那蓄力已久的掌势来得极快,伴有强大的吸力凌空摄来,将包司令的行动封锁在极其狭小的范围内,没有留出丝毫躲闪的余地。 惊骇之余,包司令双目猛缩,紧紧盯着他的掌影,电光石火间他便作出决断,身形忽地冲天拔起,也毫不犹豫地斜劈出一掌,生生朝瑶启耘迎了上去! 这看上去朴实无华的一招,却几乎使出了他毕生修为,那一瞬爆发的真气,虽不同于瑶启耘的轻缓绵长,却乍如春雷迅捷至极。 其气势之猛烈,让连向来处变不惊的瑶启耘,也不禁微微色变。 半空中只听「嘭」一声风响,两人手心才相触,霎时产生出一股相斥的恐怖威压! 一波接着一波的雄浑真气,从相贴的掌间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如狂风怒浪般,在皇宫外激荡开来。 其中冲击力所波及之处,地上无不飞沙走石尘土飞扬,甚至厚实的宫墙也隐隐有种震颤的错觉。 这是一场力与力的较量。生与死,都在这一掌之间。他们之间无论是谁,只要出现半点懈怠,都会让对方乘胜追击,给自己造成致命的伤害! 包司令对瑶门派弟子深不可测的实力,虽早就有所耳闻,可毕竟自己在隐没朝政之前,也是十方帮的头目,是一等一的江湖老手。 对付这种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自己向来都有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自信,所以才还会在豫帝之前,率先前来接见瑶启耘。 只是没有想到,这人会突然同自己开战,而且看他的架势,似乎是不置自己于死地决不罢休。 起初,他两功力尚能平分秋色,可时间一长,包司令便觉丹田渐趋亏损,真气已不再收放自如,却是如凝滞胶着一般的沉重。 只稍微分出些心神运气调息,眼前的少年充沛绵长的掌势,便立时陡增一陡! 包司令脸色骤变,猛地接连提出一道内劲,将体内已所剩无几的真气强行逼运出来,瞬间将对方的掌劲压制下去! 然而这样暂时的压制,却显得极为勉强。自己的内力几乎已消耗殆尽,若是再与对方硬拼到底,凭他两目前作战状况的悬殊,怕只是落败身亡的下场。 此时两两相撞的掌力,倏然间已达到顶峰状态。相触的手心,在激旋之下猛地分开。 无边的杀气刹那间便飚散开来,又随着两人的分离,渐渐低迷下去,只将皇宫附近压抑得一片沉寂。 借着相反的风势,包司令身形暴退数丈,往宫殿内急急逃去,欲脱离这场恶斗的困局。 可他的脚才一落地,恍惚间便觉眼前有一道虚晃的白影,定睛一看,竟是瑶启耘在不知何时也已进来宫里了。 包司令登时面如白纸,待他还要再提气,却是喉头一甜,噗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双手撑在地上,先前超负荷运转的丹田,再也提不出半点力气。 诺大的影子罩在他身上,带来死亡的绝望,令包司令吃力地抬眼望去。 3、第 3 章 白衣似雪的少年,面上甚无表情,正静静地立在自己的面前。 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没有方才激斗过的痕迹。 唇角蠕动,好不容易才发出一丝声音:“不愧是瑶门弟子,是我大意了……” 说话间,却见他指尖轻叩,一股蓄势待发的真气,再次从掌间汇聚。 包司令脊背发凉,霍然抬头,声音凄厉:“你……你我无冤无仇,而杀了我,对你没好处的,豫帝不会轻易放过你……我是朝廷重臣……” 清冽的风,吹得宫园的竹林簌簌作响。 月牙白的衣衫,随着少年的抬手,亦在风中迂回飞舞。 几片藻绿细长竹叶,携着锋芒与幽芳,回旋在他的袖摆上。 瑶启耘唇角微动,缓缓开口:“你不是。” 考虑到人需死而瞑目,不久,他垂眸补充一句:“真正的包司令,早就死了。” 包司令如蒙雷击。 自己在朝廷中掩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竟被一名初涉世事的少年洞穿。 他看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纯澈而干净,不添半丝污浊,一如初次打量芸芸众生的孩子。 可他表现出的超然与果敢,却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不可能拥有的! 朝中叱咤风云十载的太监总管,终于在这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恐。 他不甘地攥紧拳头:“你要是真杀了我,你也别想活得……” 话未说尽,一股带着浑厚内力的掌劲,已然横劈在了他的肩头。 包司令双目暴瞪。 眼前面无表情的少年,脸上忽然划过一丝悲悯,是单纯对生命消逝的同情。 鲜红的血液从唇间溢出,顺着皱巴的下颚蜿蜒而下,面团团的人脸,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般,迅速枯萎下去,在背后朱墙的阴影下,看去甚是诡森。 瑶启耘收回手掌,目光淡淡地注视着他。 血腥色慢慢在草地上浸染,包司令倒在血泊之中,躯体猛地痉挛几下。 他临死之前,嘴唇仍然在拼命蠕动,似是在诅咒着瑶启耘,又似是在表达不甘。 撩开衣摆,瑶启耘在奄奄一息的包司令跟前蹲下。 白净手指探进他沾血的衣襟,认真翻找片刻。 忽而,他找出一只木雕小盒子,通体藏青,上面雕刻着神秘的纹路,大抵可以看出是属于南疆的文字。 瑶启耘小心将盒盖掀开,一只肥硕的幼虫,呈乳白色,濡湿的双翼微微振动着,正懒洋洋地躺在木盒里,全然不知死亡的恐惧。 这么一只小小的虫子,正是之前操控洛城官兵的罪魁祸首。 而这来自南疆的蛊母虽能施展摄魂蛊术,它本身的躯壳却极其孱弱,没有丝毫攻击性。若是没有宿主的保护,也只能任人宰割。 瑶启耘薄唇微抿,朝掌中微一施力。 精巧的木雕盒子,立刻出现无数网状细碎裂纹。 下一刻,整个盒子连带着那只蛊虫,化为一抹齑粉。 殿前竹林飒飒。 竹园小径旁,夏阳渐渐舒展开,投下一片明媚的颜色。 白衣少年淡漠的唇角,弯出一道浅浅的弧度。 这一年的夏日,皇宫之前存在的隐患,已然同方才的齑粉一般,被凉风吹得干干净净。 这便意味着,恶人名单中「包司令」的名字,将会被划去。 他完成了师父交代自己的其中一个任务。 这时,周遭募然数抹人影疾动,十几位锦衣卫突然冲上来,他们看了宫墙上的血渍一眼,便拔刀将瑶启耘团团围堵。 脸上余惊未消:“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其中之前的门卫猛一站出身,神色阴郁:“你竟是如此暴虐之徒!包大人怎就将你错认为是瑶门弟子?!” 面对这些质疑,瑶启耘沉默片刻,面上不见愠色,却似是在思索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稍时,他眉眼微扬,将一只手拢入袖中,拿出一块令牌,出示给众人看。 青铜铸成的令牌,正面刻着一只丹顶鹤,鹤鸟展翅欲飞,一旁是「瑶门派」的大字竖篆以及一串精细玄妙的铭文,其工艺之精妙,是绝不是能够伪造出来的。 众人仔细辨认后,登时哗然一片。 这的确是独属于瑶门的令牌。可二十多载才会在江湖中现身一次的瑶门弟子,俱是嫉恶如仇且武功高强的英雄人士,又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的朝廷大臣? 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瑶启耘却已收了令牌,脚尖轻点作势要往身后跃墙离去。 见他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锦衣卫们的眼睛死死钉在他身上,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步伐,不允许他有离开的机会。 却见他脚步突然止住,微扬起尘土。虽不带任何杀气,却令所有人手中的绣春刀,都不禁紧了紧。 “你们,已经看过令牌了。” 众人心头一凛,猜测出他什么意思后,一人挺身呵斥出声:“即便你是瑶门弟子,可如此肆意杀人,却也不可能来去自如,逍遥法外!” 淡淡望着他们,瑶启耘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控诉极其不满意。 遥遥地御花园中一声司礼监管的号子响起,一个老沉持重的嗓音传来:“他并没有杀意,诸位稍安勿躁,先退下去吧。” 明黄色的九龙云纹龙袍,拂过园中雅白太平花,在两排侍从的护拥之下,豫帝双手负背而来,每一举步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一听见他的命令,众人正要扬空的绣春刀立即收起,一手按肩单膝跪地:“是!” 锦衣闪动,他们无声而有序地退到一边。豫帝对瑶启耘的武功毫不生惮,仅站在他的一丈外,笑容温和慈祥: “年轻人,你是第三位拜访皇宫的瑶门弟子了。朕一直都深信,你们很看重道义。” 他看似已年近花甲,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却也为他沉淀出一种睿智而包容的气质,看去很是可亲可敬。 确认豫帝并没有敌意,瑶启耘朝他点点头,表示肯定的回应,却仍旧一言不发。 发现这少年很不爱讲话,别人不讲绝对不会自己开口的。豫帝只得再次抛话,提出自己的疑问: “朕刚刚听说,你杀了太监总管包司令,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这才明白方才被紧追不放,是因没有跟人解释清楚,瑶启耘长长的眉毛微动:“他是千面人。” 此话一出,在场包括豫帝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禁咯噔一声。 千面人在近几十年的朝廷江湖中臭名昭著,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可偏这恶人非常擅长易容,他一旦乔装成善人四处兴风作浪,旁人如若不是有非比寻常的眼力,否则根本没有看出破绽的可能。 因此,无人知晓他的去向,他又常能害人于无形,大多人也都敬而远之。 可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竟真的深潜在朝廷之中? 震惊之余,不约而同地,人们纷纷转过头,往躺在宫墙边仔细看去。 阴暗的墙角下,「包司令」静静地躺在血泊里,毫无声息。 一张糊在脸上的,混着稠腻血肉,自发顶至下颚处,正因失水而渐渐往外翻出卷儿,从真实的面庞中剥离开来。 面具之下,露出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因久不见天日,肤色极其死白。 正是千面人。 温暖的阳光下,却一股恶寒自脊背缓缓爬起,令豫帝不由自主打起寒噤。 曾深受自己信任二十余年的包司令,竟真的是江湖恶人千面人?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豫帝稳定住自己的思绪,默然半晌后,才将目光转向瑶启耘:“朕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千面人在十年前……” 开口要把来龙去脉讲予他听,奈何涉及到的事情太多,得费不少口舌。 这一下子要讲这么多话,对于不常言谈的自己来说,实在是一件很不习惯的事情。 才没说半句,瑶启耘双唇便抿成一条直线,只兀自打开自己肩上的包裹,取出一张卷纸和一只毫笔出来。 纤细毫毛墨水未干,以掌为书案,在纸上苍劲有力地挥洒。将千面人的罪状,一一陈列在纸上。 少时,瑶启耘收起纸笔,双手呈递将它交由一位太监。豫帝接过传上来的纸状,一字一句,细细阅读起来。 原来包司令早在十年前就被杀死了,千面人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伪装成他的模样,代充他的职位并在几年内,便完全取得豫帝的信任。 从自行加重百官赋税,至近期暗中勾结苗疆叛贼,想要用摄魂蛊术,逐步将皇帝与官员控制,设计等待时机将皇帝取而代之,自己成为万人之上的天子。 所幸瑶门典藏中的《江湖秘史》记载世间千万功法,只要江湖上有的,门中必会收藏一份。 其中自然有关于千面人的事迹,瑶启耘才能快速确认其行踪,一下山便首先赶到洛城,帮助皇帝解决此事。 否则不出两年,皇朝将彻底由恶人控制。 一轮炎炎的烈日从天穹中直照入宫,宫墙飞檐闪烁着亮白的光,落在豫帝的黄袍上,投下一片不规则的暗影。 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着,沁出一层稀薄的汗。 他将纸状交予随从太监,面色维持着一贯的沉和:“将千面人的罪状记入史载,并在官员中逐一传阅,今后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 就听「喳」一声响应,随从太监恭声领命,带着一队锦衣卫往军书阁退下。 另一太监出列恭敬请示:“皇上,那千面人的……” “丢火葬场,不得立墓。”似是一声叹息,豫帝打断了他的话:“将他的赃物,赔赠给中蛊的官兵。” “喳!” 一切安排得当后,豫帝转身望向那一身白衣的少年,眼里流露出真切的感激之情: “你为皇宫铲除这个奸臣,实在是功不可没,朕一定要重重赏赐。” 招待朝廷重客的场所,一般选在保和殿。相比于皇宫中的其余宫殿,这里的陈设俱极尽奢华,正是皇宫里承办重要宴席的地方。 殿中五彩琉璃的半月窗,折射着灿烂的珠光,散落在正中央一座红檀宴桌上。 在一位礼宾恭敬的引领下,瑶启耘在宴席的锦墩前落坐。 红幔一分,十二个佳丽宫女,端着彩釉食盘鱼贯而入。 一道道样式精巧的珍馐菜肴,美味而奢侈,在桌席上被摆放成考究的造型。 菜式统共围成四层,内层是茶汤美酒,三层是各式瓜果,二层是数碟五色糕点,一层是宫廷荤肉。 吃食之丰盛,令素来在瑶门中以清茶淡饭为主的瑶启耘,不禁微微动容。 明黄色的龙袍铺满龙椅,豫帝在瑶启耘对面正襟危坐,面色和蔼:“瑶少侠,朕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你,这一席酒菜,或能替你一洗风尘。” 豫帝是爱才之人,对瑶启耘有几番加官进爵的劝谏,譬如将他提拔为三军统帅,成为官朝的左膀右臂,却都被这少年或是无声或是直接地拒绝掉了。 无奈之下也就只能临时召出宫廷的正一品御厨,为瑶启耘做了这一桌美味佳肴以示感谢。 遗憾地叹气出声,豫帝放下搅动着汤水的瓷匙,看着正埋头闷声喝汤的瑶启耘。 半拱形的殿顶,上覆浅金琉璃瓦,流丽光华落在他肩上。 容貌精致的少年郞,双肘衣袖轻挽,将满满一勺清汤送往唇边。 浑身气质如竹似梅,神情却又淡漠如冬雪。 许是察觉到豫帝的目光,瑶启耘喝下汤后便抬起头,疑惑地对上豫帝的视线。 4、第 4 章 豫帝收起惋惜的神色,微微点头笑道:“这汤叫洛城青果汤,是御厨专门让云鹤楼的厨子烹制送过来的。朕刚刚发现,你与朕一样,也很爱喝这类汤。” 手肘无意间磕到三碟空汤碗,瑶启耘再度垂眸。 眸光落处,正是捧在手里满斟的青果汤。 汤色呈浅碧绿,乍看去是晶莹剔透的胶状物,透出润润的色泽,上边还撒了些茉莉花瓣作为点缀。 甫入口时酸酸甜甜,且余味清爽绵长…… 青果汤,这个词,似乎有些熟悉…… 却不待他有更多的回想,殿门中突然传来一声娇呼:“父皇,原来你在这里!难怪我叫人到御花园找你,都找不着。” 随着话音,一袭妃色的华美长裙,微褶裙踞如淡粉光华流动倾泻在地,挽迤二尺有余。文承公主步态略带顽皮,在宴席中盈盈入座。 她直接来到豫帝跟前,如小鸟依人般偎在他身边,却在无意间将坐在对桌的瑶启耘完全忽略。 瑶启耘倒丝毫不以为忤,他并不在乎别人有没有注意他,只是抬眸看她一眼,便拿起碗筷,视若无睹地继续用饭。 可豫帝却对文承公主这般随便的态度不甚满意。染白长眉聚拢,他语调下压,平添几分威严:“文承,朕在和客人用膳,若是有什么事,你待会再来找朕。” 文承从小最受豫帝宠爱,素来娇蛮任性,这点话自然威吓不了她。 微努起粉嫩嫩的小嘴唇,发动撒娇的暴击:“父皇,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而已嘛!” 她轻捧带着婴儿肥的俏脸,顿了片刻,颊边突然腾起两团初心萌动的娇羞:“就是我和承煜大哥的婚事……父皇什么时候才给他下聘书?” 蓦然听见这似曾相识的名字,正在浅酌夏露酒的瑶启耘,若有所思地微皱下眉尖。 豫帝的眉头却紧紧蹙起来,像以前几次反驳这桩婚事一样,他一摆手,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朕不同意你们两,酆承煜为人太过花心,绝非你的良人。” “父皇,那不叫花心,人家那分明就叫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文承公主夹起一大块水晶红烧肉塞进嘴里,鼓鼓的粉腮上满是不开心:“我不管!反正我就要酆承煜当我的驸马爷!” 自从上月她逼迫侍女带她偷溜出宫玩耍,在花巷与酆承煜偶遇并对他一见钟情时,她便觉得,今生今世自己非他不嫁不可。 豫帝呼吸一窒,险些一口饭都喷出来。 如此直白的话,从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公主口中说出,被人听见实在是不成体统。 他下意识往殿里唯一的外人看去,好在瑶启耘表情还是淡淡的,并没有耻笑的意思。 他松出口气,苦口婆心地拍拍她的肩膀:“他比你年长十几岁,你们年龄相差太多。朕不觉得,他适合当你的驸马。” “而且,一个只会待在花楼里寻欢作乐的纨绔少爷,整天无所事事,行为也不检点,实在没有一国君王该有的风范。” 知道父皇不愿作出让步,文承公主赌气地将拳撑在脸上,高高撅起粉唇,重重「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日落时分,余晖透过琉璃窗在红檀宴桌前铺开,安详地为三人的侧脸涂上一层薄金。 宴席的氛围再一次陷入默静,整个殿内,只剩下碗筷杯盅轻碰的清脆声响。 瑶启耘端起最后一碗青果汤。 清澈的汤水,倒映出他琥珀色的瞳眸。 今日自己在酒楼经过,无意救下的人似乎就叫酆承煜。 听后来追上来的人喊叫,好像是和有夫之妇勾结,因被追杀而走投无路跳下窗,才会被自己救下的。 红幔卷起,午后清风习习而来,吹散这一日燥热的暑气。 之前因酆承煜的容貌,在心中无意间激起的那一丝小小的波澜,彻底归于平静。 一顿宴席下来,天色已晚。瑶启耘同豫帝二人告别,便出了皇宫,打算就近找一家过夜的客栈。 云鹤东街窄巷相衔,多由粗石瓦砾铺就,南北面俱是屋舍院落的斑驳白墙,巷道不深但窄,只有一展多宽。 若是对面迎来路人,除非两人贴墙而行,否则很难有相让的空间。 幸得当下是将近亥时,大多数百姓人家都已归家就寝,整个云鹤东街几乎见不到几个人。 一声衣袂声振响,瑶启耘蕴着轻功,落在一条四通八达的窄道里。 白霜似的月华淌在巷子里,浮出一层清冷的光,除却偶有不远处一家客栈几位旅客散落的人语,四下里一切都僻静得近于安谧。 清凉晚风从空巷中徐徐吹来,舒心且惬意。 月白色的衣衫在风中拂动,瑶启耘借着零星烛光,迈开悠闲步子往附近客栈走了过去。 走不到半刻钟,前方便是一处路口拐角,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幽深清寂,令人不知其尽头。 就在瑶启耘还差几步就要绕进去后,自己一直认为没有人的对面墙角方向,却突然传来杂沓而密集的脚步声,声音细细碎碎的,或急促或沉重,大概能够判断出有十来个人。 瑶启耘的嘴角,不易被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冷不丁一袭欣长的红影,从拐角边窜身而出,微弯着腰与瑶启耘撞了个满怀,「哎呦」一声便重重跌在粗糙地面上。 瑶启耘认出那人时,面无表情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微微扭曲一下。 酆承煜双肘微屈抵住地,一头黝黑长发上挂着几颗杂草,从肩头乱糟糟地披散开来。几根被冷汗濡湿的鬓发,黏在他满是灰土的脸上。 他捂住尾巴骨痛嘶一声,腿脚本就因一整日的奔逃而有些体力不支,现又踩着不太稳当的碎石瓦砾,步履变得愈发虚浮,站着便好像要跌倒。 摇摇晃晃好一阵,终于半扶着院墙稳住身。 这才睁开微眯的双眼,拱手以示方才横冲直撞的歉意,却瞧见一袭很眼熟的白衣,正笔直地立在跟前。 不敢相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酆承煜借着微弱的月光,盯着人的脸怔愣着,似乎在脑海中三番几次确认,这人正是白日里救过他的少年。 “唔……”像是看到救星般,他兴奋地双掌一击,本有些灰败的眼神顿时放光:“兄台!是你!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忆及今日豫帝对他的评价,瑶启耘却丝毫不觉得哪里好。 他紧紧抿住唇,鼻息间重重冷哼一声,表达着这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不良印象。 却似乎并没发现那张比白天时还要臭的脸,酆承煜扒拉着墙角,往巷口外东张西望着,转过头小小声朝他问一句:“兄台,看你一身行头,武功应该挺不错吧?” “哼。” “若是追过来的人大概有十来个,兄台有没有把握,帮在下将他们唬住?” 帮他将人唬住?很习惯地拧下眉头,瑶启耘唇角微动,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哪知这个落拓不堪的红衣公子,却已捏住自己的衣摆,身体横贴着白灰斑斑的墙壁,堪堪挤到后背藏了起来。 “在下没力气跑了,兄台……拜托你……” 酆承煜扬起潋滟桃花眼,对上瑶启耘回过头的视线,微红的眼眶在月色下,泛出点点泪光,里边盈满了祈求,衬得他本就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更添无数的我见犹怜。 叫人很难不生恻隐之心。 无奈地深深呼出一口气,瑶启耘看着这一脸担惊受怕的冒失鬼,开始思索该不该改变主意帮他一把,拐角处却一道魁梧身影猛地掠来,暴喝着「让开」,手中长棍舞动,狠狠要朝躲在身后的人砸去。 冷哼一声,瑶启耘立在原地并未移步,只是胳膊随然抡出,抵挡住凶猛的击袭之势。 全力以赴的一棍,力道竟被赤手空拳的人化解掉,来人却只是冷笑一声。 堵在巷口的是一黑衣粗汉,他不耐烦地抡动手臂,将粗棍条架回肩上。 粗眉大眼的面上满是凶相,此刻更是露出几分阴冷之色:“你找死?!” 随着粗犷的话音,数十位与他同样身量的黑衣汉子,无声无息地轻落在他身后,双手抱臂呈拱形整齐排开,虽无法同时挤进这窄巷子里,却自呈一种瓮中捉鳖之势。 而鳖者,酆承煜,却无所遁形。 感到衣裳被他紧紧揪住,瑶启耘抬手揉下额际,唇角在今天已不知是第几次抽搐。 “酆承煜,别躲了,你逃不了的。” 冷嘲热讽的笑声自头顶幽幽传来,一抹青影从院落墙外飞身跃出,在夜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眨眼间便落在了墙头。 古无双负手而立,身后冷月如霜,洒落了他满身的。 “古无双,原来你是会武功的……” 酆承煜躲在瑶启耘背后,敛起之前的可怜表情。仰头望向古无双时,眼角却流露出一丝揶揄: “大晚上这么追人,你对我还真不死心啊。” “你。”恨得咬牙切齿,古无双却勉强扯出一个笑,强忍住满腔怒意:“只要你把你身上的功法交给我,你与我夫人的龌龊事,我大可不必计较。” “你对我的误会,真是太大了。”说话间悄悄朝瑶启耘看一眼,却见他也在用观察的目光盯着自己。 哎,要怪就怪这个古无双,明明生在书香门第的人,本该是最好面子,他却开口闭口老爱提自己被扣绿帽的丑事。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人还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扯着嗓子喊出来。 被他请来的手下听见虽早已无伤大雅,可落入这少年的耳朵里,自己怕是要被认作不三不四的人了。 发觉瑶启耘的眼神愈发鄙夷,酆承煜掩唇轻咳,以就此略过这一糗事,便调转开头平摊双掌: “不是我不想将功法交给你,是因为如今无相功法只能靠心领神会,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外传……” 其实他说的不假,无相功法需肉・身与真元同修并进,掩蔽自身声息与动向,以助武林人达到来无踪去无影的境界。 他自舞勺之年便修习无相功法,深知其修炼极为繁琐,虽在武林中是绝世神功的存在,可能将它吃得精通的人,却少之又少。 尤其在三年前纸皮秘籍被意外烧毁后,其修炼之精髓,更是只能意会,无法言传了。 似乎已很明白这一点,古无双伪装出的最后一丝笑,已然消失在嘴角:“那倒也是,像你这种修为尽失的废人,连跑个路都像是能断气,谁会去指望你,能够帮我增进武功?” 虽是认同酆承煜的话,可言语中毫无掩饰的轻蔑,却是在故意戳别人的痛点。 一丝凉薄从酆承煜的唇边漾开,下一瞬,他却又轻轻笑了起来:“谷少爷,你都这样想了,还老跟在我屁股后面,若是被外人看见,还以为你是在觊觎我的美貌,那可就是大大的丢人了!” 5、第 5 章 “呵。”唇瓣相碰,古无双声音压低几分,显得愈发瘆人:“我在想若是将你杀掉,说不定能从你的尸骨里,研究出些无相功法残存的奥妙出来,岂不是也很好?” “什……” 被这凶残的话吓得不轻,酆承煜登时失语。扯一扯攥在手里的衣袂,朝瑶启耘央吿出声: “兄台,你看这人,他欺负我……” “哦?这位是……” 这才真正注意起一直站在酆承煜身前,却并不帮腔的白衣少年。古无双仅是匆匆瞥他一瞥,半眯着眼警告道: “我不管你是谁,劝你最好别插手这件事。你刚刚虽接我手下人一招,却绝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识相点的,就赶紧让开!” “你要把他……”瑶启耘抬头迎向他的目光,嗓音清冽:“杀掉?作研究?” 话音且落,浓浓夜色之中,凛冽之风骤袭。 在黑瓦白墙的巷子里,瑶启耘眉眼冷清。满巷月色的光华,自他身边缱绻而来。 绣在他衣袂间的白鹤,卷起无边的清寒,在风中猎猎翻飞。 认清白鹤的标志,古无双瞳孔轻颤,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你是……瑶门中人?!你们两怎么会……他……你……” 言语之间,视线却突然挪到酆承煜身上,却似乎是因太过惊讶,后半句的话竟一时间问不出来。 发生什么了吗? 酆承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现除了古无双的神色间充满古怪,还有一些看起来白日里在官府里当过差的,现在正守在巷口的黑衣大汉,瞅着他两的眼神也愈发稀奇。 仿佛自己与这少年站在一起,就是豫朝的十大奇迹之一。只可惜现在不能开口询问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然自己就可以知道,是什么在他两之间造成违和感了。 好在古无双很快就捋顺思维,替他解开了疑惑:“他今日斩杀千面人立了大功,可是豫帝的恩人。你们怎么会认识?” “哦?!” 还不是拜他所赐自己被逼得跳下酒楼,掉进这少年怀里,否则今天两人根本不会相识。但总不好将事实毫无粉饰地全盘托出来—— 偏过头想了一下:“我和这位兄台,算是有过「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且……我还欠着他一顿饭。” “你们若是真要杀死我,恐怕得过他这一关。” 此话一出,立在巷外的大汉如临大敌,呼吸立时压重,氛围愈发凝重起来。 剑拔弩张中,古无双却敛去阴戾的面色,不紧不慢地开口出声:“酆公子,既然你是这位瑶门弟子的好友,我古无双也不好太过为难你,自然是不会杀你了。” 一个起身从墙头跃下,落在酆承煜所在的后巷中。 却是与前巷的黑衣守卫,恰巧呈前后夹击之势。 “古少爷一言九鼎,有这样的保证,却不把你的人撤走,又是怎么一回事?” 轻轻地调转过身,酆承煜与瑶启耘虚抵住背,直面着古无双。 月色惨淡,映入他漆黑的瞳仁里,苍凉而浑浊,竟透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沧桑。 “放心,你现在是安全的。” 古无双轻拍两下手,一排黑衣人应声朝路边退开。充斥四周的肃杀之气,悄然疏散开来。 他缓步往巷外的方向走着,在寂静的巷子里,他轻灵的脚步踩在碎瓦石上,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酆公子,我想与这位瑶门弟子,交个朋友。” 闻言,瑶启耘微微侧过脸,面前的高墙在他眉宇间压下一片暗影,令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方才是我的人太过冲动,才那般冒犯仁兄与你的朋友,还望不要见怪。” 又是往前一步,古无双离他两的距离,已近在一丈之内。发觉瑶启耘眼角的余光在留意自己,尽管中间隔着一个酆承煜,他还是微一躬身抱拳施礼,举止间恢复了书生的温文尔雅: “小生久仰瑶门派的大名,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吗?” 话说得非常好听,礼数也恭谦有礼至极。 连酆承煜也不由赞叹,人变脸的速度,居然可以这样快。 眸光缓缓下垂,瑶启耘唇角微动,终于开口:“可以。” “如此甚好,我们三人,真是不打不相识,以后便都是自家兄弟了。” 古无双嘴角微扬,弯出一道高深莫测的弧度。他主动朝他两伸出手,却自然是冲着酆承煜来的,似是在期待能与他握手言和。 周遭忽然一阵诡异的安静,所有在场的黑衣人,全都屏息凝神,呆呆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 刚才还恨不得将对方生吞剖,现在却突然对他称兄道弟。这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实在是大出所有人的意外。 就连瑶启耘,也略带诧异地盯着他们,等待着酆承煜下一刻的反应。 同样的一丝讶然,从酆承煜脸上划过。 容色昳艳的公子,桃花眼半敛着,光华流转,却微微下压,显出些阴郁甚至决然。 他略微沉吟着,最后竟没有去戒备地应下声来:“谷少爷如此君子度量不计前嫌,在下若是提出异言,倒会显得不识好歹了。” 两人的手掌,在缓缓靠近着。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很快便仅剩一拳的距离,眼看两只手心就要相握在一起,预示着这一场残酷的追杀彻底告终。 古无双却轻舔下猩红的唇,他挂在嘴边的笑容,随着他五指的尖甲微微勾起,在惨白的月色下变得愈发阴沉。 这时,黑衣人之间的气氛,却缓和下来。殊不知一直侧着脸旁观的瑶启耘,早已将其中的一切细节都捕进眼中。 手指微微一动,绵长的真气渐渐漫开,镇压住整个巷口! 千钧一发之际,瑶启耘手腕翻转,凌厉的掌风裹挟着奇烈的劲道,霍然挡在酆承煜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古无双的指掌格开! 巷堂里暗涌的风,忽然止息。 尖钩般的钢构,上面有淬毒的痕迹。轨迹却被生生阻拦,不能再动弹半分。 古无双神色微凛,动浑身的功力将束缚挣开,高高挥舞起指爪,凌空翻跃,带着破空裂电之势,再次朝着酆承煜抓摄而来! 突袭是如此之近,古无双虽一招未得逞,却仍旧占尽先机。 黑衣大汉看清这一点,也纷纷同时出击,试图拖住瑶启耘的挡势! 瑶启耘却看也不看他们,修长手指探至半空,轻而易举就将古无双的手腕扼住。 一股厉风,从酆承煜的鼻尖划过! 五只尖锐利甲,泛出的森森杀意,从甲片直直透过去,离他恰恰仅有发丝间的距离! 下一瞬,那伸直的指节猛地一缩,在空中瘫垂下去。 “呃——” 突然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古无双由瑶启耘拽住,被他的力道猛地往空中一带,便往巷外倒飞出去,连带着摔向好几位高举着木棍,正要挤入巷口的的黑衣人! 局势的扭转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一气呵成,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就听闷哼连番响起。人高马大的黑衣人,被撞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向后翻仰而去,一时间乱作一团,气势登时削减大半。 认清他们的功夫相去甚远,古无双在手下的搀扶下,冷冷哼出一声,屈指轻弹,一道黑芒迅如闪电,掷向刚一举得胜,又要追击过来的瑶启耘的门面。 烟雾丸耀如黑石,破空飞袭时生出的浓白迷雾,本至少能迷惑对手半刻钟的行动。 可是,烟雾丸才发出不到半瞬,就见瑶启耘白袖微动,一股极其浑绵的真气,自他的掌间,如旋涡般的气流疾转出来。 滚滚雾海奔腾涌动,在夜色下仿若黏稠的白乳,直弥漫到附近巷口的瓦屋舍尽头,将人的五感完全阻隔起来。 下一瞬,却立时被瑶启耘释放出的掌气给生生撕开,短短几息之间,重重浓雾竟就变得稀薄,朝两边飘然散去。 古无双脸色乍青乍白。 研制迷雾丸的白龟鳞,是在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秘宝,他还从来没有看见,有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它破开。 如此惊世骇俗的内力,已达到一般江湖人完全无法臆测的境界! 心中震惊之余,古无双趁着方才延缓的余地,身影已朝西北深巷处逃去。 迷雾彻底消散,空中月朗星稀,映得四下里又是一片清明。 瑶启耘伫立在巷外,看着数位还在仓皇逃窜的黑衣人,面上甚无表情。 周遭杀戮之气完全褪去,背后的幽静深巷里,却传来人瑟瑟发抖的声音,声音的主人虽在咬紧牙关极力克制,却并不妨碍人听出他的凄惨无助。 “咳……兄台,他们……走了吗?” 清润的嗓音犹带着惊惧未定的战栗,清晰地传入瑶启耘的耳里。 缓缓回头望去,触目所及的,却仍旧是不见人影的斑驳小巷:“走了,你赶紧离开吧。” 月色下一袭红衣晃动,酆承煜这才从窄巷走出身来。 几度险象环生的他,面色被惊得如抹了面粉般,苍白得毫无血色:“兄台,多谢了!只是……” 忽然一声叹从唇边逸出,他苦笑着摇摇头:“只是现在洛城,包括我的住所附近……像古无双一样诡计多端,想方设法要杀我的隐士高手,却是太多了……我逃得开一个,却逃不开第二个、第三个……” 这时,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瑶启耘,似乎想到什么极其恶劣的事,长眉突然稍蹙一下,虽很快又舒展回来,却被酆承煜一并看在眼里。 接收到他无声的质疑,酆承煜心中暗暗失笑,尴尬之余还是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都要怪上次洛城郊外举行武林大会时,不知谁在榜上放出话,说我身上有一本失传的武功秘籍,还找些见不得人的借口,非要逼我将它交出来。” 眉宇间微微有些松动,瑶启耘略带同情地朝他望一眼,可立刻又收回目光,恢复之前淡漠的神情。 6、第 6 章 云鹤楼并不是间很大的客栈,却因酿制清润入喉的青果汤而闻名,是城里百姓打尖的云集之地。 卯时,正是云鹤客栈一楼高朋满座,盅光交错,最为热闹的时候。 然而,瑶启耘刚踏进这由两棵柏树筑成的店门时,心情却似乎不大好,尤其想到正跟在他身后的酆承煜,明明已经到安全的客栈了,还揪着自己的衣角不放时,他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越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瑶启耘望向那不算低矮的柏木柜台,沉默着走了过去。 客栈掌柜一身锦缎坐在柜台后面,一手拿着发黄账本,一手十指上下翻飞,噼里啪啦地拨动着算珠。 他算着今日进账的纹银,两只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当真好不快活。 洛城里都说食在「云鹤」,住在「浮生」。来客栈里的投宿的旅客从来都是零零散散,今日竟有人将二楼雅间全都包下了,这几乎是客栈自开张迎客以来,生意最为火爆的一天。 正笑得合不拢嘴,耳边悠悠传来一道没有起伏的声音:“掌柜的,两间房。” “今天客栈已经满了。” 掌柜仍拨算盘拨得不亦说乎,连头也忘记抬地就直接招呼:“几位要住店的话,三楼有一间房。” 感受到在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掌柜不由得放下算盘,再三确认地察看小黄本,抬起头赔上招牌式的亲切微笑: “真是不凑巧,今日的确只剩下一间上等雅间了。但两个人住绝对没问题。现在外头天色已晚。二位公子看看,要不要在小店留宿?” 说着提起一支朱笔,笑眯眯等着在账本勾下一笔新账。看着来人是很需要入住打点的样子,哪里还会舍得离开这里? 轻哼一声,瑶启耘回头瞥了眼酆承煜,眉头不禁深深地皱了一下。 容姿绝艳的公子,却蓬着一头乌糟糟的乱发,发下脏兮兮的一张脸透着尚未干涸的汗渍。 身上一袭满布污尘更缀着破洞的蜀锦红衣,在逃亡时被磕得处处冒着染色絮丝,几乎已看不出是名贵美锦。 脚蹬一双皂皮靴,套在两腿上。一只露出前趾,一只见了后跟。就这副活似乞丐的落拓模样…… 真的是要有多脏就有多脏。 感受到瑶启耘眼里的万分嫌弃,酆承煜眨眨眼,温润桃花眼微微扬起,透出些讨好的笑意: “看来今晚我们可能要挤一间房了,兄台该不会很介意吧?嗯?” “介意。” “喔……但是……” 轻捶着胀痛的膝盖,表示已经累得不行了。酆承煜面带哀求地看着瑶启耘:“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且若是去找下家客栈,也不一定会有剩房,不如就这里了?” “哎,对,二位公子,舟车劳顿,何必特意为一间房多跑冤枉路?” 掌柜的向来精明过人,哪能让到手的银两溜掉,连忙揽客横插一嘴:“而且这里双人拔步床,热水浴巾檀木盆一应俱全,客官只管拎包入住……我们店小二杜风,随叫随到……” 忽然从里堂处闪出人影,跑堂的刚搁下碗筷,迅速抹一把沾在嘴边的饭粒,朝掌柜的点头哈腰: “哎,掌柜的,叫我呢?!” “赶紧的,去三楼空房。”掌柜的秉着先服务为强的原则,大手一摆热情地吩咐: “给这位客官准备洗澡水,盆边多添些澡豆香丸,要是柜厨里没有了,就差人去对街买。” “好咧!小的这就去!” 跑堂的应得干脆,白汗巾往肩上一甩,回身时恰巧与两位客官打上照面。 当瞅见酆承煜那略显滑稽的邋遢模样时,不禁噗嗤一声捂上嘴巴,没忍住差点笑出猪叫声,结果被掌柜的瞪上一眼,才急急忙忙往木梯道去了。 待跑堂的走了,掌柜的脸色一整。面对客人时,又变得和悦起来:“客官,考虑得怎样了?”这话自然是对着瑶启耘说的。 觉得酆承煜脏的顾虑已被打消,瑶启耘轻轻一颔首。 在掌柜递过来的账上画押,交付完入住定金后,便同酆承煜一齐上了三楼雅间。 “吱呀——” 轻轻推开两扇梨木花雕的折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布置古雅的方形厢房。 甫一进房间手足便愈发酸软,酆承煜双眉稍锁,忍着崴脚的痛,一瘸一拐往柏香拔步床挪去。 逃奔了整整一天的自己,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轻轻叹息出声,微翘的眼睫重重下垂,写着的俱是疲惫,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黏着土疙瘩,几乎掩住他曾经春花秋月般风流的艳丽。 修长的手搭在床上,指尖拂过竹藤席。冰丝凉滑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 酆承煜正张开双臂,要扑到枕席里好好睡上一觉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整个人都被提在半空中。 “哎……哎?兄台!” 重重困意在这惊声呼唤中化为乌有,很是无可奈何地,任由瑶启耘在自己沾床之前,硬生生给拖回地板。 下一刻,一叠干净的换洗衣物,意外地从眼前扔落,被捧在自己手上。 月白色衣料搭配着金色绣线,质地轻软细腻,并不是洛城一带的熟织做工,却正似瑶启耘今日穿的衣装。 酆承煜捏揉着手里的衣物,一丝困惑从他的眸里忽闪而过。 印象里今天遇见的这个少年,待人总是七分冷清三分疏离,如若不是自己脸皮够厚死乞白赖求他接济一晚,他根本不会让自己跟上客栈。 怎么会忽然主动拿他的衣裳给自己穿? 难道……他是有点看上自己了? “先去沐浴。” 简单抛下一句话,瑶启耘哪里发觉那荒谬想法。 他手里拎着包袱,正放在寝案上,开始整理刚被自己翻乱的衣物。 案前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笼起一层蒙蒙的光,倒是去几分眉宇间惯有的冷淡,徒添些精致的柔美。 只是常年浸淫在花前月下的酆承煜,看着他的模样再加上听得他口中说的话,本就浮想翩翩的脑子,变得愈发不正经。 这人是想先让自己洗干净身子,好在今夜一起干点让他两变得亲密的事么? 登时眼前浮现出他两春色动人的合欢图,画面里的各种姿势,满是极尽的香艳。 随意歪靠在一张青柏桌案上,双腿悠闲地摇晃着,酆承煜自个儿想得很乐呵。 像他这般清冷的少年,若是被自己欺在身下承欢,定是一副想哭又不肯哭出来的模样…… “去沐浴。” 瑶启耘见他还不起身,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话。声音拔高了些,将方才的吩咐强调一遍。 “刚想先躺着休息会儿,我这就去嘛。” 像头狡黠的红狐狸从地上咕噜爬起,酆承煜微弯的桃花眼里,盛满促狭的笑意。 随着衣布摩挲的细细作响,屏风后没多久便传来清水漾在身体肌肤的声音,水花尽数溅落在浴桶中,激起哗啦哗啦的一片声响。 烛火悠悠摇动着,暖融融的光铺满雅间,投照在绘有芙蓉杜鹃的薄纱绢纸上。 瑶启耘正在床塌上盘膝而坐,不经意间便瞧见对面屏风后的身形。 光影错落,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他举手投足间的轮廓变化,从容而优雅。 屋内温水蒸腾出汽,在他眼前氤氲出薄稀的雾,混着澡豆特有的清香,在暖黄色的光尘中,悄然滋生出一丝温柔朦胧的气息。 却绝没有窥视他人的癖好,瑶启耘下意识地轻垂下眼睫,眸光落往别处,再也不看那屏风一眼。 不多时,哗哗的水声忽然间就安静了,余光中那个影子晃了晃,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真是让你久等了!” 未听出字里行间暧昧的含义,瑶启耘眼眸还是掀了掀,视线落在那正缓慢移动的身影。 轻雾缭绕中,只见酆承煜眼尾上扬,在方才温水的滋润下,晕染着湿润的魅色。 他正披着自己月白色的衣衫,衣领却从肩头很大幅度地拉垮开来,露出长颈以下的一大片肌肤。 胸前象牙色的肌理,上面还覆着细密水珠,看去犹如羊脂般莹润光滑,令人有种忍不住要去抚摸的冲动。 经烛光一照,泛起一层淡淡的黄晕,在白衣映衬下,俨然是种诱惑力十足的蜜色。 大脑有瞬间的迟缓,瑶启耘盯着他反应了好一会,才微拧着眉头,别开目光不愿再去直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随手借出去的正常衣装,居然会被这人穿成这般媚人的模样…… 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自然的神情,酆承煜轻撩一下微湿的长发。 乌黑青丝在指间倾泻开来,松松散散地披垂在腰际,服帖着那身宽松白衣,衬出男子流畅匀称的体型,极尽慵懒与随性: “唔……兄台的这身衣服冰凉丝滑,舒适过人,穿着可真是让人喜欢得紧呐!” 他嗓音温润,可语气之间,却饱蕴着调情的成分。 一股血气自耳根上涌,从白皙的耳廓大面积地扩散,最终达到耳尖的顶端。 彼时,瑶启耘的两只耳朵,几乎都是滚烫的红。 “把衣服穿好。”口吻却是冷冰冰的。 “什么?”酆承煜停下撩发的动作,低头看下自己的衣服,并不觉得哪里有不好。 “衣服,拉上去。”语气已经很接近呵斥。 “哦,知道了。”瘪着嘴乖乖应出声,同时也打消掉先前旖旎的念头。 怪只怪于浪荡惯了的自己,总是习惯于依靠皮色魅力去吸引征服他人。 可这种屡试不爽的方式到了这少年这边,似乎是行不通的。 7、第 7 章 若是再不及时收敛,怕只会引起人的反感:“兄台若是不喜欢这样,那我就拉上去罢。” 衣物摩挲声中,酆承煜往前轻耸下双肩,将近乎滑到手肘的衣领拢起。 做工精细的衣料顺着他的身线收紧,勾勒出他完美腰形的同时,也将他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 很少穿得这么规矩,且这身白衫明显偏小,并不很合身,酆承煜浑身被勒得有点难受,还是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将四指宽的腰封松解开,使得这清冷的装束透出些散漫来。 看去虽不是如瑶启耘一般的禁欲,倒也没有折损太多的庄雅。 再次理了理这身欺霜白衫,自我感觉非常良好,酆承煜的双眼熠熠生辉:“我穿好了,兄台这会儿应是满意了罢?” 期盼能够得到瑶启耘的夸赞,却见他已闭目养神,根本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 真叫人郁闷…… 酆承煜眉头微抖,正拢齐发的手指僵了下,束发加笄时再次瘪了瘪嘴巴,颇有种不服气的意味: “兄台……” 自己好说歹说看去也是一位富家少爷,每日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哪里曾对一个人这般听话? 这也太不领情了…… 自个儿碎碎念之间,人家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盘坐在团席中,双手搭在膝盖上。 两耳似乎屏却一切外物的干扰,将自己置身于万籁俱寂的境界。呼吸其间的一吐一纳,轻微而又绵长。 就像是睡着了般,将屋里的另一位大活人完全晾在一边。 被无视得不能更彻底,酆承煜反倒是不憋闷了。双手负在背上,站在床沿边略微前倾着身子,歪着头笑眼弯弯地端详着他。 真是越看越耐看。 屋内数盏烛灯微熹,透过轻纱幔帐,清楚地照亮少年的脸庞。 他的五官精雕细琢,皮肤细腻如白瓷,这么近看去,也不见任何瑕疵。 绒黄光团从他的侧脸晕开,即便他气质实属清寒,可那种软乎乎的视觉质感,却是自己接触过的任何花魁深闺,都是无法比拟的。 浑不知本就放浪的眼神已愈发炽热,酆承煜只顾着自己看得痛快,两眼眨也不眨,始终流连在这张脸上。 却在突然间,看见他的唇角,似乎小小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就调整回来。 呃,还是带有一丁点反应的? 酆承煜眯了眯眼睛,稍稍凑近了去,想再观察一会儿。 不久,那始终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正在朝下缓缓拉起,虽是一抹很轻微的弧度,却使得他本没有表情的脸,看去有点…… 闷闷不乐的? 或许,他刚刚是不高兴去理睬自己,所以才这般闭目假寐? 心里胡思乱想着,酆承煜试探地抬起一根手指,伸出去戳戳他,指腹不过在那柔软的颊窝边挨了几下,就见他本就紧抿的唇线,渐渐不悦地绷紧。 一直闭合着的双目,也终于慢慢睁了开来。 琥珀色的瞳仁里,眸光清泠泠的,清晰地倒映出酆承煜因贴得太近而放大的脸。 “兄台,你叫什么名?” 微躬的身顺势盘腿坐在他旁边空出的席子上,酆承煜朝他绽开罂粟花般绝艳的笑颜。 还是不理自己? 伏首对上他的目光,酆承煜的笑容多出一丝无辜,醇厚的嗓音越发温柔,透出些轻哄的意味: “相逢一场,我总不能一直都叫你兄台,对不对?” 眉宇间微微有些松动,却仍是没有开口的意愿,瑶启耘半垂的眼睫缓缓合下,似乎又要开始闭目入寐。 嗯?难道自己给到他的存在感,就这么低下? 酆承煜无奈失笑,正低头瞧见他系在腰间的瑶门令牌,开始好以整暇地自行猜测: “记得之前古无双提到过……兄台可是来自瑶门的弟子?” 知道他不会给出回应,酆承煜右手托腮,靠在床头边,好似几番思考才继续话痨: “在下虽不知兄台大名,倒晓得瑶门历来名门出高徒,且大多数弟子尊姓为瑶,兄台应不是例外吧?” 逐渐弯起的桃花眼,间或轻眨几下,透出些狐狸般的狡猾:“而兄台喜穿白色,那么会是叫瑶白?有点草率了?或是瑶白鹤?嗯……实在猜不准,在下先暂且唤兄台为小瑶吧?似乎又太女子气了……” “哦?” 眼尖瞅见他喉间微微滚动,酆承煜第一时间便停住口,兴致浓浓地凑上去。 瑶启耘盯着他突然附上来的耳朵,长眉微竖,冷声报出自己的姓名:“瑶启耘。” “可是启代益作后的启?”酆承煜嗓音温醇,咀嚼着这后两个字:“耘田鸟自飞的耘?” 见他没有否认,立时欢喜得眉眼弯弯,击掌称赞:“启耘……是个好名字,在下今后,便牢牢记住了。” 气氛总算是有所回升,还需有人趁热打铁,酆承煜刚想开口再聊点什么,却不期想瑶启耘两指忽然戳来,分别点在后颈窝、左肩口处,封住他的哑穴与定穴。 一招骤出不意且毫不拖泥带水,哪里容得了人躲闪的机会? “诶?” 堪堪吐出半个字,酆承煜便只能干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剩下两只眼珠子,正疯狂地转动不停,传递着自己微弱的抗议。 末了,他却眼睁睁任由自己,被瑶启耘从后衣领揪住,不客气地从床榻拎起,直接扔到摆在寝案边的软塌上面。 动作虽不粗鲁,却也绝对谈不上轻柔,但这恰巧阻止了自己在瑶启耘身边继续唠嗑的意图。 “别吵了。” 耳边响起他带着几许不耐烦的话语,就见瑶启耘指影晃了两晃,案上即将燃尽的黄烛被次第掐灭,盈满屋内的明黄色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下来。 酆承煜只能借着从窗外洒进的月光,透过垂下来的白绡帐,看着瑶启耘在床榻上微蜷起身子,背对着自己不声不响地盖上凉软被衾,很快便沉沉睡去。 酆承煜干瞪着眼,看他睡得毫无心理负担,心中不禁叫苦不迭起来,看来自己在他心上的地位,还真的是到了谷底…… 因被点住定穴而只能长久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酆承煜别扭地卧躺在塞满团花蚕丝的软毯里,感受着并不多的舒适。 漆黑的桃花眼里,一如这无边深夜,幽暗而深邃,闪烁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泽。 紧锁的窗棂外,传来几声鸡啼,一轮旭日缓缓东升,黎明的曙色散开明丽灿光,将屋内的最后一片阴影染亮。 一夜酣眠,无意识翻转下身体,盖在身上的凉被随之推落到竹席上去,瑶启耘眼睫微颤,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 眸光所落之处,是床前一张由青竹篾织成的长软塌,一件白衫折叠得非常整齐,摆放在软塌的青毯上,正是自己昨夜借给酆承煜穿的衣衫。 瑶启耘静静坐在床上,下意识地往宽敞雅间的各个角落张望着,一水儿柏竹编织的家具一览无余,却不见半个人影。 看外头的天色也不过刚亮一会儿,那人却似乎已早早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本就仅是萍水相逢,因此并不在意这人的不辞而别,他翻身下床简单洗漱更衣完毕,便拾起那叠衣衫,塞进自己的包袱里,又检查起包裹较为隐蔽的夹层,从里面翻出一本老旧的厚重书籍来。 深蓝的封面上,赫然用草书写着「洪雷拳法」。 这本拳经是洪雷拳的创始人董一至,六年前借给瑶门派藏书楼阅览一段时间的,而今年期限已到,自己又恰巧下山游历,派里的门尼长辈便嘱托自己,将这本珍贵的武功秘籍,送还给董一至。 确定这本拳经并没有丢失,瑶启耘便将它妥善放回包袱里,斜挎到肩背上,转身走出空无一人的厢房。 董一至住在洛城以北的献城,且根据记忆中《中原秘图》,两座城镇相距甚远,紧赶慢赶也得花上好几十天的时间,当然是越早出发越好。 就这么想着走下曲廊楼道,瑶启耘穿过客栈大堂,来到昨日的柜台边.。 柜台里坐着的掌柜人,正伏在柜案上,睡得鼾声如雷,完全没有发现瑶启耘的到来。 “掌柜的,退房。” “起这么早啊……” 说话时懒怠地打出哈欠,被叫醒的掌柜刚一抬头,就看见昨夜那长相极为俊雅精致的白衣少年,正站在柜前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 奇哉怪哉,这人的脸本是好看得让人不忍心移开眼睛,可配上这副酷似冰山的神情,就算知晓他并无恶意,可让人瞧着,心里就怕怕的。 “退房。” 被拔高的声音催得抖个机灵,掌柜的立时回过神来。 将瞌睡虫与刚才的畏惧一同抛却,忙抓起半指厚的小账簿,脸上堆起迎客的虚笑: “客官,小的这就给您结账……对了,还有一位公子呢?他还没下来?” 瑶启耘看着他翻找着账册上的一笔笔账目,神色淡然:“他先走了。” 掌柜轻「哦」一声,撕下其中一页账单,递往他手中:“这样啊……那是由您一个人付账吗?” 瑶启耘点头,盯着单子上的数额,突然微蹙下眉尖。 掌柜的见他久久不语,不禁出言提醒:“客官,除去昨日的押金,您还需交小店半贯银纹,您看看您这边,还有什么疑问吗?” 空气,似乎突然凝滞了几息。 瑶门闭关严苛,弟子衣食住行都由门派一并承包,无需由自己操心,便甚少有花钱的时候。 因此,瑶启耘在行走江湖之前,甚至不知道钱是什么。还是师父临时挑灯给他狠狠恶补一番,他才对钱财这一事物,有了一定认知。 只是这些认识尚不能深入他心,所以他登记入住客栈时,只清楚需要画押付银两,完全没有思量客房的价钱如何,便也没多问,就直接住进去了。 加之当时自己觉得这一串叮当响的玩意儿有点累赘,带出来的铜钱也并不多,而掌柜刚刚说的半贯银纹,几乎是他身上的所有盘缠。 这么一来便完全超出他的支出预期,下山才没多久,钱就被花光了,自己今后若是还需要住宿,或是待会备车马出城,怕是要被一个铜板给难倒了。 不过只是住了一晚上而已,怎么会这么贵? 见他面色不定,掌柜的赶紧清清嗓子,赔着一个笑脸解释道:“这两年洛城一带店税交得重,水涨船高。我们开店的,也只得跟着涨价,小的开这般高价,也是迫不得已……” 出现赋税过重的情况,是之前千面人冒充包司令贪污的结果,的确情有可原。 瑶启耘眉尖稍蹙,面露沉吟之色。 怕他是想着赖账,掌柜的便有点急了,却不敢逼催太多:“这也是一个铜板一分货。小店上等房的盆具榻床,用的是上百年的老柏树,都是难得的名物,您可以看下样品,绝对童叟无欺。” 说罢,双手奉上一只柏木雕成的云鹤,木料透亮,乃是豫朝正统的上乘塑品。 瑶启耘并没有接过来,只是对着这只雕鹤略作打量。 迟迟不见他掏银两,掌柜的心下愈发焦急:“客官您住也住了,小的也没法子……若是真觉得贵,不如您结完账,去找与您同住的那位公子平摊费用?小的这有你们二位的入住落款……” “不用了。” 瑶启耘打断他持笔拟下欠款的动作。 掌柜说的那个人,都不知道哪去了,已不能指望跟他将费用平摊。 几不可查地皱下眉,他从包裹里取出一串银纹。 掌柜的拿起银钱掂了掂,脸上立时换了一副神情,谄媚的笑再次堆满眼角:“您若是不着急走,要不要留下喝点小店的招牌小吃青果汤?小厮一大早炖的,还鲜着,第一碗免费哩……” 8、第 8 章 “不用了。” 瑶启耘摇摇头,许是昨晚在皇宫里吃得太多,到现在都不觉得饿。 而且,对自己来说,总感觉掌柜的太过热情了一点。 到底是会做生意的,掌柜的哪里管客人拒绝什么,厚厚的唇角依旧笑得快开花,正要掀开嘴皮子,倒腾出满肚子的招揽话。 却不慎耳听瑶启耘轻声冷哼,就见他搭在柜面上的手指,正有意无意地轻叩着,有种随时会点人哑穴的错觉。 完全是出于直觉的,之前对这少年的惊惧,再次莫名其妙地占据他的心头。 怔怔看着没有表情的瑶启耘,掌柜的嘴唇一个哆嗦,最终选择闭上。 他阅人甚多待人老练,见人的确不愿意,也不便再留客,只恭敬地作出一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道出送别: “那客官,您慢走……什么时候想过来打尖住店,小的都是欢迎的。” 告别好客非常的掌柜,瑶启耘便启程出发去献城了。 从云鹤客栈到洛城城外,只需拐过一条街,经过北城大门。 城外不比城内,景色一派荒凉,并不受官府管辖,常有难民在附近流浪。 瑶启耘踏过出城吊桥,入目所及的,是长城之下,几位衣着褴褛的难民,正端碗排着队。 城墙一隅的褐岩大路上,停一辆施粥的推车,车前正站着几位施善人。 其中亲自掌勺施粥的公子,他身着酒红长衣,面容昳丽风雅,正笑盈盈地给一位老伯伯舀粥,嘘寒问暖之间,还送予他两根玉米棒。 瑶启耘认得他,是酆承煜。 两位头戴巾帽的蓝服差役正驭马经过,其中一位笑道:“这位酆家的小公子,真是心善,来这儿帮忙布善好几次了吧?” 另一位较年轻的差役调笑声响起:“我看他人长得又好看,将来也不知是谁家姑娘的福气呢!” 瑶启耘循声望去,骑在栆马的两人似乎是去接班的洛城守卫,正往城里绝尘而去。 对面的酆承煜不知何时也听见他们攀谈时的褒扬之言,拿着粥勺好心情地朝这边温温微笑。 两人的目光,在马蹄扬起的光尘中,不设防地撞在一起。酆承煜立刻认出正要出城的瑶启耘。 惊喜地冲他招招手,酆承煜将粥勺交给其他的布善者,径自小跑着到自己跟前。 容貌俊美的公子,丝绸红衣松散地系着,尽显出他一贯的风流倜傥,早已不是昨日的落魄模样。 一双微弯的桃花眼里,浸着与生俱来的柔情笑意:“瑶兄才刚来洛城不久,不多逛一会,这么早便出城了?” 还没回应他的寒暄,瑶启耘就见三两个小孩,从远处领粥的队伍围了过来。 他们脏兮兮的瘦脸透着摄取不良的干黄,凹陷的眼窝因长期暴晒而显得黑青,正盯着酆承煜直流口水。 酆承煜只得从身上搜罗,拿出几个无意携带来的白面馒头送给他们。 那些孩子饿了许久,自是不会客气,立刻接过急急塞进嘴里,也不管噎得难受,只眨眼工夫便分得罄尽。 望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酆承煜忽然叹息半声。 边城外的风带着萧索拂过他的侧脸,竟有种无声的悲怜:“听说之前朝里征收的大部分赈济饷粮,都被官府里的一个贼官偷运送往南疆了。如今出了问题官府一时管不上来,只可怜了这些穷苦百姓的孩子。” 瑶启耘默然无言。 酆承煜这般纵乐的纨绔弟子,自然不知是已死去的千面人造成粮税混乱的,但他竟也会这般救济这些灾民…… “大哥哥,可不可以给点水喝?我好渴……” 奶声奶气的稚音突然响起,瑶启耘低头看去,一只枯槁蜡黄的小手,正怯生生地触碰着他的衣角。 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概是太渴的缘故,显得很没有朝气。 干裂起皮的嘴唇,已然失去红润的光泽,透出即将中暑的灰白色。 漠然的面容动了动,却抿着唇什么话也没说,瑶启耘从腰间解下挂着的水囊,直接递到他的手上。 但见那孩子并没有解囊饮水,只是把弄一小会,便犹豫地抬起头,呆呆愣愣望着他。 捧在他手里的水囊,由灰羊皮所制,上面还嵌着银白扣塞,也不知是什么金属所作,如白耀石般隐隐闪现出光泽。 在茫茫日光的折射下,映在他们各自困惑的眸子里。 看着他两莫名的僵持,酆承煜在一旁心里发笑不止,面上却故作正经地解释:“这种水囊洛城这边很少见,他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喝,误以为瑶兄在逗他呢!” 话落便微微一笑,在小男孩面前蹲下身来,将水囊的扣塞轻轻拔出,温柔地将囊口凑到他的唇边: “小弟弟,这样便喝得了吧?” 小男孩咕咚咕咚几声喝下一大口水,便松开水囊,朝他两怯怯地笑了起来。 其他几个孩子瞧着了,也颠颠儿靠过来,跟人讨水喝。 酆承煜笑容温温,给他们递水递得不亦说乎。 瑶启耘却面色稍显思考之态,不住观察起半蹲着的酆承煜来。 身量足有八尺的男儿,蹲姿虽相当优雅,却并不十分灵活,不时还得交换下支撑重量的腿脚,大抵是骨骼极易酸麻的缘故。 这样弱于常人的体质,表明他不可能拥有过人的内力。而普通人如他,是如何做到冲破自己昨天给他封住的定穴,再独自离开客栈的? 种种无法自行解答的疑惑,从他的心间窦生出来。 他有外人相助的可能也不大,雅间的门窗都落着锁,没有人可以在不吵醒自己的情况下悄悄进来。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凭空推想之间,他的思绪正纷飞一片,却感到垂在身侧的右手递来一物,原来是自己的水囊。 “瑶兄,你的水囊要拿好了。” 酆承煜将水囊还给了他,恰好瞥见他眼底里几近忘我的深思。 嫣红的唇畔悄然弯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使得他本雍容艳丽的面容,平添几分轻慢诡谲的邪肆。 饮饱喝足后,那群难民小孩朝他们腼腆鞠躬,酆承煜笑着拍拍他们的脑袋,目送他们蹦跶着往粥摊离开。 侧过头长吁口气,倍觉舒心:“多亏了瑶兄带了水,先救他们一急!” 将快空了的水囊挂回腰间,瑶启耘垂着眼没去应声,而方才在脑海中滚滚翻卷的疑虑,还是渐渐平息下去。 唇角轻翘,酆承煜状似随意地问道:“瑶兄是要往哪里去?” 虽仍不明白这人昨日是怎么解开的穴位,却因他今日的善行,心中对他的印象而微微有了一丝改观。 瑶启耘抬起眼睫,那双琥珀色的瞳眸,定定注视在他脸上,倒映出他仔细倾听的模样。 片刻后,他终于缓缓开口:“献城。” “献城……” 托着下巴喃喃复述他的话,酆承煜的眼睛忽然一亮,:“瑶兄要去献城?!” 瑶启耘点点头。 “咱两真是难得的有缘,我家刚好就在献城!”语气里难掩惊喜之意,酆承煜笑得眉眼弯成月牙儿。 刚还好好的,怎又不说话了? 知道他就这般冷性子,只好抱着试探的心主动邀请:“我也已经安排好车马回家了,瑶兄愿不愿意与我结伴乘车?” 没有立即做声,瑶启耘只是望他一眼,脸上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忆起初遇时碰过的壁,酆承煜隐隐猜到他多半会拒绝,忙抢在人开口之前,先晃着一张纯良无害的笑容接近他: “而且从这儿到献城路途遥远,看瑶兄也是一人,多个人照应不是坏事,而且有马车代劳能省点投宿的盘缠,也方便不少。瑶兄怎么看?” 瑶启耘沉吟着。 的确,今日投宿之后,自己几乎没有盘缠了…… 偏过头,望着他满脸期待的模样,良久:“好。” 立时兴奋地睁大眼睛,酆承煜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欢喜:“那么,这一路就也请瑶兄多多关照了!” 他本就生得极艳,经这么一笑,眉梢眼角刹那间绽放出的无尽魅力,美得叫人都移不开眼睛。 瑶启耘却仅是轻哼一声作为回应,不再多讲一句话,迅速调转身子离开,想在城关找处清静的地方坐下。 “这是去哪……” 看见瑶启耘无故走掉,酆承煜也忙转身上前去,要抓住他的衣角,眼看指尖已碰到那织着金线绣边的袖摆,心下得意有余,脚步也随之飘飘然起来。 “哎呀——” 一个不慎之间脚下被石头绊住,身体重心失去平衡,立刻向前方直直摔倒去,原只是想跟上瑶启耘的,这会子可好,还直接扑到了人身上。 感受到突然从背后贴过来的体温,瑶启耘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而更引起自己注意的是,在方才拉扯的动作之下,身上本穿得一丝不苟的外衫,衣领竟从右肩松垮下来,顺着肩膀,一路滑到手肘。 里面虽还着有薄衣,看去却仍很不得体。 不用看也知道,瑶启耘此刻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唯恐他朝自己发难,酆承煜赶紧先打起哈哈:“意外意外!” 抓住衣摆的手松开,拈着扯落的衣襟,小心翼翼朝上拉了拉。如此一来,衣冠便勉强恢复成之前齐整的样子。 补救成功! “呼——刚真吓人,差点就摔倒了!” 另一只手趁机将他的腰扶住,酆承煜埋在他背上的脸笑得灿烂非常,却又哪里有他口吻中的半丝后怕? 虽然是不小心的,可既然抱都已经抱上了,那就再多抱几下,反正谁都不会少块肉! 故意忽略掉手上传来显然不悦的紧绷,胡乱思索出一个理由,便佯作惨兮兮地开口: “冒昧瑶兄了,昨天逃跑太久,腿脚有些不行,总感觉使不上力……” 瑶启耘由他抱着,隐忍住甩手将他推开的冲动,脸上却是将信将疑的神色。 这个男子这般弱不禁风,与自己又身为同性,暂且的靠扶本没有大问题。 只是,他的鼻息挨得那样近,扑在自己颈际的,悉数是他呼吸之间缠绵、温热的气息…… “走开……”开口冷声斥责,却发觉自己的声音里比平时低沉些,带着些许陌生的、喑哑的感觉。 “好吧……” 酆承煜对他的异样似无所觉,识时务地赶紧放开他,想想不放心,又挪动脚步几下,与他面对面站着,拦在他前面,这才觉得保险些。 “去马车应该快到城门了,若是瑶兄待会与我走散,我没有武功傍身,要如何去寻你回来?我想我两还是先待在一起为好。” 突然被他搀住手臂,瑶启耘嘴角更是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这个公子真的是…… “还请瑶兄稍安勿躁,陪我在这等一等……” 酆承煜也不管他脸上数度变幻,见他没有过多抵抗,明显吁出一口气,拉着他一前一后往城门走去。 两人刚走到北城楼下,就听辘辘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两匹玉白色的大宛良驹,拉着装饰古色古香的马车,从前方连绵的城道上缓缓驶来。 线条雅致的车身被漆成深棕色,上面的木纹极其精致,都是由耐磨损的棕丝铁柳木制成,且蓦刻着重叠的曼陀罗花,在这艳阳天里颇有葳蕤盛放之态。 不仅外形上看去美观,且质地坚硬,便是行上万里路,车轮也不会损坏。 这样的马车,连世家高官也甚少有人乘得来。 眸子里流露出难掩的得意,酆承煜迅速朝站在他身旁的瑶启耘扫一眼,却见他的脸依旧很寡淡,并没有任何赞叹之意,不觉有些受打击: “这辆可以说是我在洛城府邸里最好的马车了,瑶兄以为如何?” 盯着这辆华丽的马车在眼前停下,瑶启耘认真想了一想。 片刻后,在酆承煜期待的目光中,他嘴唇动了动,轻轻吐出三个字:“太显眼了。” 酆承煜作为一个在洛城仇家遍布的人,坐着太过招摇的马车回家,极易在半路上遭到跟踪偷袭。 本想着会被夸的酆承煜,显然没料到他会担心这一点。 低头捂住额,实在哭笑不得:“这不还有瑶兄你嘛,你的一身功夫他们都是有目共睹,料想也不敢半路拦截的。” 谈话之间,就见马夫骆无尘从半丈高的车儿板子跳下来,落地后立刻朝他两恭敬低下腰,拱手施礼: “方才在城里置办细软食盒时,耽搁了一些时间,让少爷二位久等了!” 酆承煜含笑颔首,开口询问:“等倒是没关系,古无双那些人,没有在你出府的时候跟出来吧?” 骆无尘回答:“昨夜很晚没见少爷回住所,小的就隐约察觉出不对劲。便趁着天还黑路上没人,提早先从马房撤出了车辆。” “你的心思如此缜密,真是让人省心不少!” 酆承煜口中称赞一番,却还是禁不住偏过脸朝城门口望了望: “事不宜迟,还是得赶紧出发才好!” 立刻应了声「是」,骆无尘将车门打开,引两人进了车厢。 跨上车板,手握缰绳,吆喝一声。 两匹雪马前蹄一扬,华贵的深棕马车,辘辘朝北山之外远去。 半月后…… 宽阔的车厢里,像是一间装饰同样古雅的小阁,地上铺着凉丝丝的直罗薄垫。棕木茶几,蒲团,小软塌,泥炉等物一应俱全。 却在车厢顶外毒辣烈日的蒸腾下,散发出闷闷的气息。 酆承煜百无聊赖地歪倚在茶几旁,一把玄扇在手边轻轻摇开。 面前放着一盏朱瓷茶壶,他正慢条斯理地往里面洒着翠绿欲滴的茶叶。 慵懒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对面的软塌边。 “瑶兄……” “瑶兄似乎盯着我看很久了,是怎么了吗?” “我虽不是女子,但被人这般看着,也会不好意思的,毕竟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呐!” 非礼勿视?居然还懂得什么是非礼勿视? 重重哼出一声,瑶启耘狭长的眼眸微眯起,带着强烈的审视意味,死死盯在衣衫不整的酆承煜身上。 本就看去很冷漠的目光,此时更是犹如冰锥一般,可以把人看得戳出两个窟窿来。 “好了好了,我明白瑶兄的意思了。” 无奈地撇撇嘴,酆承煜停下轻摇的玄扇。 将从两肩门户大敞的衣襟收拢起,遮掩住露出的大片象牙白的胸肌。 再拾起被自己撂在蒲团上的长衣带,往腰间松松束上。 打理出瑶启耘心目中比较端正的模样来。 果不其然,瑶启耘看见他这一系列动作后,便敛去方才犀利的目光,眼睛开始缓缓闭上,似乎是……要开始闭目养神了。 酆承煜的嘴角撇得更高。 素来穿衣不羁甚至放浪的他,只觉被紧裹住的身子,哪怕只是件薄薄的衣,也会被闷出一身病: “天气很热!” 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茶几上的茶盏发出清脆的碰击声。浸润在壶里的碧绿茶叶渐渐被泡开,一阵茶香逆人而来。 微苦的气息,溢漫在整个车厢里,一如隐在山岚中的云烟,清远而悠淡。 让不断摇着玄扇以图一时凉爽却无甚收效的酆承煜,也尝试着安分下来,去领悟一种叫做心静自然凉的境界。 瑶启耘倒是始终不急不躁,如同一座冰雕般盘膝在软塌上。安然得甚至连根指头都没动一下。 只有偶尔睁开的眼睛,让酆承煜判断出他并没有睡着。 “瑶兄?” 亲自托起茶壶缓缓压低,一缕清茶沏入彩陶杯中,酆承煜殷殷切切地,将茶杯推到瑶启耘面前: “这凉槐茶是骆无尘以前去献城北山采摘的,可以生津解暑。而我这人怕热,因此这次出行准备了很多,且这茶味道很鲜香,连我这不怎么吃茶的人都爱上了,你也尝尝看?” 唉……又在休眠了? 拿他没有办法,掣起杯盏自斟自饮。 细细品茗时,却不时抬袖扯开盘扣,企图重新解放自己。 牢骚话也如这一盅接着一盅的茶水,毫无间断:“只是这茶虽好,却终究不过是一盅水,缓解不了太多暑热。我不过一介弱流之辈,不如瑶兄内力浑厚能够疏散体温,实在是耐热不住,哪里还穿得了衣服?” “而且呀,马车里就我两男人……” 呃……又不高兴了? 酆承煜屈起食指,用关节处抵住额头无奈揉了揉,不得不转移话锋:“罢了罢了,和你闹着玩的……这一路哪一天的天气不是毒成这样……不差这一时半会!” “何况今日应该可以到城关,也就剩几盏茶的时间,咱们再喝点茶,也该要下马车了。” 瑶启耘实在无语,本就不多话也没有表达欲,遇到这般的「怪人」,是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这位称作酆承煜的富家少爷,在这十几日的荒山旅程里,将马车里他们所需的寝具食茶打理得有条不紊。 除了沿途没有驿肆,沐浴只能靠偶尔在河边草草擦洗来应付之外,每日的粥面茶蛋,虽因条件有限而菜式简单,却都是由他用红泥小炉烹煮出来,再亲自端到自己桌前的。 这般日复一日的照料,很令人心生感激。 这样还算可以的人,其实值得交朋友。却偏偏有些坏毛病,比如怕热怕得要命,而且一旦觉得热,就很喜欢脱衣裳…… 棕红的轻纱车帘被风卷起,帘外洒下一片灿艳的日光,将茶几的一角铺亮。 酆承煜手肘倚在几桌上,他刻意裸露出的半个宽削的肩头,以及肩下一小截白肌,浸浴在日色下显得愈发柔润,在瑶启耘看来,真是太过晃眼。 “穿好衣服。” 再一着重自己的要求,瑶启耘端起方才推过来的盏杯,轻轻饮啜一小口。 令人发寒的视线,却不离酆承煜半寸,清清倔倔的,有种不达目的绝没有移开的意思。 又一次被死亡凝视的酆承煜,照旧屈服于他的「淫威」。 抬手乖乖将衣衫拉回,嘴皮子功夫却也没落下,小小声嘟囔几句:“瑶兄长得斯斯文文的,管人却管这么凶……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想来就算全身都被你看光了,也不会吵着要你负责,又怎会拘这点小节……” 瑶启耘跟以往一样,看他穿好后便懒得再搭理他那一番歪理,免得自己跟他动气。 这个生性不着调的富家少爷,明知有人在面前衣裳却总不好好穿,搞得整洁惯了的自己,想将他忽略都忽略不了。 只得直直盯着他,直到他被盯得不好意思,不甘不愿地穿上才作罢,但过一会儿这人又会开始犯毛病,这样一天下来,自己至少得得提醒他六七遍,光是想想都让人头疼不止! 车儿依旧轱辘轱辘地往北边驶去,帘外的风景一迭迭地变换着,随着一片葱郁林海往后退去,视野变得渐趋开阔起来。 矗立在不远处的,是一堵绵延百里的土砖色城墙,早午时分,马车终于在守卫盘查完两人的通关文牒后,徐徐驶入关隘。 穿行在献城的长街上,因被大街如织人潮堵住,马儿的速度明显下降很多,好几会甚至直接停下,连挪都不会挪了。 如此蜗牛般爬个大半时辰,着实磨人得紧。连总爱在瑶启耘耳边聒噪不停的酆承煜,也微露出倦意,竟是变得反常的安静。 一手半捧着脸,肘子懒懒支在轩窗边,酆承煜打出个不甚优雅的哈欠,间或观察着马车的行走方向。 车厢里扑来脂粉香,此时马车正驶过一间胭脂廊坊。 阁楼下的扶拦后,站着一位高挑的小姑娘。 明显是一眼就认出车厢里的酆承煜,俏生生的脸霎时充满喜意。 隔着廊前的婀娜绿柳,她频频招着小手,正朝他盛情邀请。 “以前我住这儿时,与这家廊坊有生意来往。如今时隔半年不见,我想留下跟这儿的老朋友叙叙旧。接下来便不能再跟瑶兄你同行了。” 两手交叠伏在窗沿边,酆承煜转过头略带抱歉地看着瑶启耘。 本来也不必感到抱歉,既然他们已经到了献城这个目的地,那这个时候分开,也算是人之常情。 只是突然将人撂下,总是有点唐突。 9、第 9 章 瑶启耘只是轻应他一声,自然发现了车厢外的姑娘热切邀人的举动,自己也不好再留下来。 将搁置在棕木架上许久的包袱拎起,利索地背在自己的肩上。他便轻轻揭开朱纱车帘,朝车门外发出极为平缓的声调: “下车。” “是!” 坐在车辕前驾车的骆无尘得到示意,立刻熟稔地轻勒住手里的缰绳,挑一个路人较少的地方,将马车缓缓停靠在廊坊的沿街处。 待车停得稳稳当当之后,瑶启耘只是朝酆承煜轻轻颔了颔首,便踏下车梯子离身而去,其间没有留下半句辞别的话语。 “起码也一同乘了十几日的车……却一点点留恋都没有的!想想还真是令人伤心呐!” 酆承煜小声咕哝,无奈望着那一抹快速没入街头的白色身影。 微挑的唇角里,却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香粉四溢的胭脂廊坊,一直延伸至近郊之外,远远望不见尽头,越是往南去,周围的景致便越为静谧。 瑶启耘轻功掠起,按照瑶门长辈留下的信息,赶往董一至所住的董府。 一个时辰后,瑶启耘很快便到了具体位置,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庭前。 迎面是一座左右浅灰砖墙围合而成的深宅,与周边几家大院延伸在一起,风格别有气派。 两扇漆黑宽扁的大板门紧掩着,檐下一左一右挂着两串大红的绉纱灯笼。 而高大的门楣上悬着的一块匾额,上边却用朱红单漆草书写着的,却是寻常富人的户名,并不是瑶门前辈所说的「雷洪拳大董宅」。 看来,董家人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匾额上的烫金还很新,约摸是才更换门庭不久。 轻微地皱下眉头,瑶启耘踏上两级石阶,扣住沉重的的雕花黄铜门环敲了起来,三重两轻反复几次。待人听见出来应门,以便自己打探董家人最近的去向。 随着砰砰砰几声的敲响,院内传来脚步声。 一位家仆将门打开一条缝隙,透过门缝细细望过来,眼珠子左瞟右瞟好一会,直到来来回回确认来者只是位少年,神色虽冷清清的没有一丝表情,却也不似什么狂徒恶类,才稍微推将门推开,一双眼睛却仍旧闪烁不定: “仁兄有何贵干?” 明显发觉这人此刻对自己充满防备,瑶启耘稍顿了会,仔细斟酌着词句:“借问一下,以前住在这的董家人,去哪了?” 「董家人」这三个字甫一脱口,那位家仆脸色霎时白到顶,仿佛看到牛鬼蛇神一般,立即砰的一声将门使劲关得,随即便是一迭横插门闩的声音,细细听去慌乱至极。 “我家主子才刚搬来没多久,之前的董家人去哪儿,我们没有人知道,请回吧!” 突然间被人拒之门外,瑶启耘看着这道关得极严实的大门,微讶的瞳眸中尽是思量。 董一至与自己的前辈来往密切,他若是要乔迁住处,想必会先行书信提前告知瑶门。 可疑点重重的是,直至今日自己前来登访,才发现他全家人都如人间蒸发般,完全不知所踪了。 朝近处几户庭院望去,瑶启耘才发现四周的庭院俱是紧闭家门,浅灰的庭落前冷落得没有一点生气,与院前几棵稀疏的古树相映衬,显得死寂沉沉,令人有些不自在。 联想起方才家仆听见董家后惊恐万分的样子,想来要从附近居民的口中打探出消息,也是很不切实际。 正思忖间,之前那户人家的门忽然再次传来些微动静,瑶启耘立时如魅影般闪身,藏到镇在门口一樽辟邪石狮后边,不让他们发现自己。 稍时,就见一位很贵气的公子,带着一位生得极其窈窕的女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缄口不语之间,正行往相邻不远的一家茶肆。 眼下这两人是搞明白事情前因后果的唯一线索,瑶启耘便一路跟随着他们,一后一前跨入茶肆店门。 在幽雅清新的正厅里,他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刚拉开圆木凳一坐下,一位小厮便殷勤上前给他擦净桌子,又端来一碟试吃的糖炒瓜。 接着双手递上插图精细的《献城小茶》,侧身而立点头哈腰:“客官您看下想吃点什么?” 瑶启耘随手指了一道茶点,将他打发走。才状似专心地嗑起瓜子,敏锐的五感却全身心放在隔在翠竹屏障后的一张对桌,以及上面坐着的那自始至终都闷不作声的一男一女。 穿印花彩纹丝缎裙的女子,首先闷闷地吹下额间刘海。 对着眼前的一盘鲜美菜点,却掩饰不住流露出厌烦的语气:“泷儿,这里不好。” 将她的负面情绪尽收眼底,泷儿面色凝重,淘了几勺饭却也不吃:“桃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大街上的风声,咱能出来透透气便是不错了,你还嫌哪不好?” 桃儿啪一声打摔掉他正要夹菜的筷子,气呼呼地大声埋怨:“哪哪都不好!一天到晚禁门禁门,烦都烦死了!” “别无理取闹了……若是……” 连连摆手呵斥她过激的行为,泷儿却在话说到一半时,似乎有什么顾虑,左顾右盼将整个大厅环视一番。 此时茶馆没几个人,除了伙计之外,还几位商人凑了份子,坐在远桌前一块喝着优质的乌龙茶,只有没有桌伴的一个瑶启耘,坐得离他们比较近。 察觉出他异样的戒备目光,瑶启耘却不动声色,很自然地平视着前方。 右手屈起骨指节,忽然重重叩了沉木的茶桌几下。 正在几张桌前游走摸鱼的小厮听见敲桌声,立刻小碎步过来,微笑问道:“客官,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你们的菜,上得太慢了。” 瑶启耘冷声冷气,将眼前一碟堆成小丘的瓜子壳推下桌角。 他天生自带冷气场,又作足挑事的功夫,这会儿看去更是令人生畏。 小厮登时吓僵了脸:“让客官久等了,您、您点的香油茶糕,做的时间比较长,小的待会去给您催催……” 在瑶启耘的「逼视」下,两手战战巍巍,打扫着散落一地的瓜子壳,完全不敢招惹他半句话。 大概是个刁钻的少年江湖客…… 看见瑶启耘一心在找人茬,没关注他们的交谈。泷儿几不可见地松出气,因长久缺觉而稍显憔悴的脸却倏然闪过一抹懊丧,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居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 谨慎想一想,先咽了咽口水平缓下情绪,右手抬起袍袖虚遮住口,凑近坐在对桌的桃儿才道: “早知道这姓董的全家原来是被灭门的,我打死也不愿意住这么晦气的地儿!只是已经画好了押,一时也不能把院子倒卖出去,咱这几个月就少出门避避风头……” 他的声音刻意压得最低,却仍是叫耳力极好的瑶启耘给悉数听了去。 被他盯住的小厮才刚将瓜子壳收拾干净,就感觉那道视线莫名地愈发冰冷,赶忙低声赔笑,便灰溜溜往厨堂方向去了。 桃儿的气焰倒是消下去不少,呼出口浊气,好半晌,才故作无谓,却也压下声音: “即便如此,那也不过是凶手跟董家的恩怨,我们又没有招他惹他,干嘛要躲在家里?” “低调一点总有好处。” 低低解释几句,泷儿抿一口茶,本就没有血色的双唇,在一瞬间明显哆嗦几下,其中吞落肚的,也不知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惧怕: “那个董家人,就是平日行事太过显摆,家主性情很倨傲,跟人结下不少梁子,才会遭人报复的……” “报复方式有很多种,但杀人是不对的,官差的怎不将他绳之於法?” 泷儿闻言猛呛一口茶,一时不知该说她单纯好还是天真好,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他们官差的,哪里敢管这事儿……” 正要再说些什么,恰巧此时小厮过来添些茶水,回避性地轻轻咳嗽一声,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等到小厮送上茶盏后再依次退了下去,桃儿便紧紧追问:“怎么就不能管了?” 似是对着场惨案讳莫如深,泷儿只给出简单的答话:“凶手是男是女,以及如今的去向,都没人知道,如何管得了?” “但我们搬来至今,都没人过来盘察过。”桃儿目光闪动,根据事实,这个案件更像是没有人管。 眸光流转间悄然停留在她迷惑不已的脸上,微微摇着头,泷儿才下定决心般接着说道: “听说血案发生的次日,城里的官府便收到一封血书,被警告凡要查探此时的官员,将会和董家人一样的下场。” 回想这段日子的提心吊胆,泷儿的脸色愈发黑青憔悴,合上眼眸无尽忧愁地揉起自己的太阳穴: “许多官员便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致放话要封住我们附近几家居民的口,不准大肆相传,若不是上次从邻家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此事,恐怕连我都还蒙在鼓里!” 两人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了解到真相的桃儿怔怔扶住把手,半晌都无法回过神。 若是连官府都束手无策,那这十有八九会变成一场无头血案。 而且,谁也说不准凶手还在不在献城,还是别去探讨的好。 瑶启耘皱起眉头,微微转过眼眸,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 日落西沉,一排院落的边廓在黄昏下镀着一层光晕,变得愈发不清晰,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 “我们只是进了董家的旧址而已,没和人结怨。” 凝望同样沉默下来的泷儿,注意到他脸上憔悴不堪。桃儿提起精神,说出些体己的话: “等再过去一两个月这案子的风声过去,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握住她的手,泷儿挤出一丝眷恋的笑容:“这段时间,真是委屈你……” 不让他说完,桃儿突然站起身,越过桌子吻了他一下。 在他脸上留下淡淡的酒红唇印,细声谅解道:“你也不好受,别说了……” 长久憋在心里的烦恼终于说开,泷儿摸了摸湿润的左颊窝,那抹口脂在颊上晕开红润来: “娘子,你真善解人意……” 察觉出这两人的谈话愈发跑偏,瑶启耘无意间侧了下脸,脸庞登时抽了抽。 透过青翠摆竹指宽的缝隙,就见泷儿正捧着桃儿的脸,沉浸在两人苦乐参半的亲吻里。 全然不知寥寥无人的茶馆内,还坐着一个看上去置身事外的自己。 一丝尴尬从眼里划过,瑶启耘扭过头,再次将目光移向窗外。 自己若是再留在这儿,显然极其不合时宜。 而且估计他两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去别处才能找出凶手的其他线索。 丝质窗帘忽地被风掀起,他矫健地攀上窗沿,朝窗下翻跃而去。 “香喷喷的香油茶糕出炉了!客官您久等了……” 小厮特意吆喝壮壮胆子,压压之前被瑶启耘冷眼以待的余惊。 他两手捧托案,上面放着精致的茶点; “走,走了?!” 小厮傻眼,近乎石化地站在原地,呆呆地遥见窗外一抹白影闪了几闪,便隐失不见。 10、第 10 章 午夜时分。 董家旧宅里几位民兵手提着火红的轻纱灯笼,在门庭内穿行看守。 他们虽提起十二分的警醒,却仍旧无法发现悄然潜入的瑶启耘。 灰墙黑瓦的院东有处死角,见得一抹白影轻盈得仿若尾鱼,悄无声息地从墙外翻身跃入院内。 他的漆墨发丝尽数在夜风中飞舞缠绻,沐浴在月色下的面容冷峻认真。 站在亭台上环顾一周,瑶启耘开始一番仔细的搜寻。 居民甚至他们所说的献朝官府,对董家一案都很忌惮,那么便只能自己从旧址里寻些凶手的蛛丝马迹出来。 借着四处伶仃的烛火,瑶启耘发现,宅子已被修整一新,布置新建得十分漂亮,完全没有董家灭门惨案后该有的惨烈血腥。 半个时辰过去,从院东走到院西,瑶启耘不费吹灰之力地绕开仆人家丁,穿过一段长长的拱形回廊,是一座如画的淡雅花园…… 在这属于亩田方圆内的院子,瑶启耘竟找不到丝毫有用的哪怕只是一点点留迹,一切都如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不见半点异常。 唯一值得留意的,是种在东院石竹花丛的一株合抱粗的盘根老树。 它朝着院墙的那面树皮,明显因受过武人内力的冲劲而朝外迸卷开来,一条三指宽的裂痕,缝里还残余着腥气,如铁削般自枝干蜿蜒而下,直蔓延至须根杂密的树根。 并齐两指细细触摸这道裂痕,只觉裂边锋利有如倒刺。 清冷月光下,瑶启耘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思量。 虽不能断定树皮上的裂痕是否是董一至家人与凶手打斗留下来的,但他却大抵能够确认,这是由断魂鞭纵劈而成的。 断魂鞭是四年前自己在瑶门典藏阁中了解到的江湖兵器。因为这种兵器比较罕见,因此当时对它的印象很深刻。 它由兴都最好的炼铁大师打造,钢铜梭链铸就的鞭身,上面密布着细细密密的勾刺,威力平添十分。 若是击在厚实的老树皮上,恰恰好会造成这般裂开小尖踞儿的效果。 指尖顺着裂痕一路下滑到树根,瑶启耘倏然皱眉,用力拨开那一丛交缠着的根须子,就见一滩已风干的污血,斑斑点点沾在上面。 自打自己潜入府里开始到现在,一切血腥之气都被清理得非常干净,而且打理这宅院的家仆为数并不少,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能够把这树底下这么一大滩血迹给遗漏掉。 只是即使如此,也无法从中寻出凶手身份的突破口。更何况,自己甚至还不能确凿这些血污就是董家人遇害时溅下的。 虽说东院的地儿多用来栽花,且距离主屋较远,主仆鲜少在此地走动,如若不是如自己般特意留心,的确较难发现这摊血迹。 可这家人几乎早在一月前把整个院宅都翻新得毫无痕迹可寻,这摊血便更像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在事后浇上去的,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带着无数困扰在心头的疑问在附近的花堆里继续摸索,然而又是一刻钟过去,眼见有几支零星的灯火在不断靠近,如果不是不希望好容易找到的一丝头绪就此断掉,他定然会在有人发现自己之前离开的。 而为了获取与之连贯的线索,瑶启耘在这儿消耗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按照这个速度找下去,绝对不是个办法。 越疑惑心思就越杂,为了平静下急躁的心情,瑶启耘闭上双眸深深吸进一口空气,冰冷空气呛入喉咙,杂乱情绪果然立马缓和下来,闭着眼眸沉默数秒,边在脑海里勾画着附近哪些地方可能会有可疑之迹,边思索着下面该往哪个方向搜寻。 等主意打定正要动身时,忽然心念一动停下脚步,以脚下的丛矮石竹花为中心,眸光锐利扫过毗邻院东高有丈半的灰砖墙,来回锁定在其中几个点上,才确认那几处有些许攀登的浅浅脚印。 皱着眉顺着墙头往外望去,终于将注意力放到宅子的邻家,不由得抿起双唇神色肃然。 因受墙体所遮蔽,只能看到隔壁雅房其中的一楼角,楼檐下挂着几座枝形灯盏,把周围照得灯火通明,说明正有人居住在这户人家里。 而这两家人仅有一墙之隔,垒得不高,且左右没有护栏,若是有心偷潜入院,稍微有点武功的都能从这面墙跨过去。 料想是之前两家人相互熟识,抑或都是不愁财产注重品性的富贵人家,门户之间才会如此不设防。 在两家之间翻墙的脚印究竟是谁的,他与使用断魂鞭的凶手、以及树下的血有没有关系? 心念电转之间,也无法以现有的线索拼凑出合理的答案。正将指骨搭在眉心,忽然微一凝眸侧耳仔细听了听。 然后迅速后退几步,猛地提气纵身,轻如灵猫般翻跃在墙头上,同时将几缕触物即发的真气远放出去,并没有觉察出这一侧的院子里有生人的气息。 确认这户家人大概都待在屋内,瑶启耘的身体立刻滑下墙跟,无声无息地落在长满花草的坪地里,其间没有发出半丝响动。 背还贴着墙壁,墙的对面便传来几位家丁啧啧啧的叹息,紧接着的,是一阵用剪子剪碎树须「咔嚓」、「咔嚓」的声响,持续大约有半刻钟,剪子的动作便突然顿住不再传来,隐隐约约只有细弱的讲话声,似乎是他们正在交谈些什么。 瑶启耘摒弃呼吸进入到归元状态静心聆听,传到耳边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记得上次打扫院东的园子时,这棵树底下并没有这些血的,怎么会这么奇怪?”其中一人的口气听起来十分惊异。 “我说大哥啊,是你自己偷懒没注意罢了,难不成是隔壁刚回来的酆公子,特地爬墙洒上来的?!”另外一人戏谑完,便是一阵小声憋笑。 刚回来?酆公子? 瑶启耘眼神一沉,这个姓氏在中原很少见,而上次在洛城城外施粥、并且让自己跟着坐马车来到献城的酆承煜,正好是这个姓氏。 这么想来,现在自己所在的院落,极有可能是酆承煜的住处; 若真是这般巧合,那刚刚脚印的线索又成了一条难解之谜,本以为这里的住户会与之有什么关联,但这种猜疑却在这一刻不攻自破。 毕竟,凭他那偏爱吃喝玩乐的性子,并不太可能会做出翻人墙头撒人血的事…… 思绪翻转之下他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却还没过几息间,有人「诶」了一声,突兀问道: “刚刚还没到这边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隔壁养的猫吧?”有一个人回答:“我看它就是闻着腥味来刨我们的树的!” “隔壁还养猫啊?”被他一打岔,那人姑且也相信了,开始嘀嘀咕咕:“我就说,这里的墙矮,该搞个护栏的,不然什么畜生都跑得进来。” 本是因不愿惊扰百姓才这般潜行的瑶启耘,唇角抽了抽。 却只听在一片赞同声中,几个人将根须扫进簸箕后,便离开后院了。 随着谈笑声渐行渐远,四下里已然是安安静静,半点动静都没有。 瑶启耘也不再倚墙窃听,大约望下眼前别院的边边角角,深深长出一口气,打算在此进行新一轮的搜查。 哪知刚一举步,就听一道懒洋洋的温醇嗓音,忽然自前方的宅邸响起:“我道是谁家的白猫儿这么晚跑错了地?原来是瑶兄你呐。” 瑶启耘望去,只见酆承煜身着霜色丝缎寝衣,闲适地披着曼陀罗红刺绣轻袍,正从一道垂花走廊缓步而来。 他容色极艳,墨漆长发披散在腰间的沉静模样,饶是心如止水如瑶启耘,竟也忍不住被惊艳了下。 捕捉到瑶启耘微微有些动容的神色,酆承煜唇畔带笑:“半天没见,瑶兄是想我了,特意从隔壁翻墙过来见我?” 收住方才瞬间的失神,瑶启耘面对他的调侃,却似听闻似又不听闻。 眉头微微皱起,是在努力思忖着什么。 自己本有意敛起气息,让全身都处在归元的状态,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 而酆承煜的五感似乎极其敏锐,能够觉察出自己的存在。 对他所想之事恍若未觉,酆承煜依然温温笑着,十分热情地邀请:“既然来都来了,那便进屋里一起小酌几杯罢?” 也罢…… 瑶启耘的脑海里飘过这两个字,点头相应。 自己的行踪被知晓也不是坏事,出现一个或许能够提供关于董家情报的人,比自己在别人院子里盲目翻寻要有用的多。 晚夏荷在清风中摇曳生姿,缀着无数盏镂花金灯,将这座别苑的楼廊照亮,显示出一种富家子弟的豪华阔气。 酆承煜领着瑶启耘并肩而行,缓缓走在一道雕栏画栋的抄手走廊里,接着路过人工开凿的假山花池,又绕过四五座八角亭楼,直到差不多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宅邸的正门口停下脚步。 几位仆役正守在府邸外,见着酆承煜二人,似是并不晓得他刚刚出了府邸,面上皆是微露讶色。 一位掌管大门钥匙的私仆,匆忙从钥匙串环中拣出大门钥匙,替他们开道:“少爷又带美人过夜?” 不住瞧上瑶启耘几眼:“咦?这次是个小公子……” 但小公子归小公子,容貌倒是挺俊:“懂了懂了,少爷这是男女同吃。” 这位私仆跟随酆府已多有年月,平时又是贴身家仆。性情憨厚实诚,相处时颇为随性,常常口无遮拦想啥说啥,酆承煜早见怪不怪了。 11、第 11 章 瑶启耘面色却微微凝滞。 “安晏,不要误会,这位是我在都城新结交的朋友。” 酆承煜笑得非常无辜,及时打起圆场:“我与瑶兄有事相谈,你待会送壶上等的陈年好酒过来。” “好,你们先在里边坐一会儿,小的这就去拿酒去。” 安宴见好就收不再打趣,拉开大门后便拱手告退,往西南角的酒窖去了。 瑶启耘则跟着酆承煜跨进正房大堂,绕过一扇簪花仕女的画屏,却发现有位紫衣姑娘,正手持玄扇,端坐在宽桌正中央的雅席上。 正是白日在下马车前与酆承煜打招呼的女子。 抹胸紫纱裙缠裹着丰腴的体态,她扭着不足一握的细腰,施施然从席间走上前来。 她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尽是春意盎然,却在他两进来之后,一双杏眸明显掠过几分不满。 “酆大哥真是的,趁人睡着时丢下人家,自己跑出来跟朋友喝酒,真不知道在你心里是朋友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嗔意十足的埋怨说完,目光便立刻转向瑶启耘,倏然扬起手中玄扇扇柄,示威般迅速指了一下他: “都怪你,找人谈话什么时候谈不好,偏要挑在三更半夜!” 瑶启耘薄唇轻抿,侧身闪开她的指击,眼盯着她并不和善的面容,也不由眼神微凛,生出些许冷冽之意。 看着这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凝结只差几息便要冻到冰点,酆承煜不得不充当和事佬,对着挑事者首先说道: “适才我突然离开是我不对,但这次情况特殊。笙儿若是有气,也先别闹,晚点回房给你撒个够,好不好?” 清丽小脸依旧鼓起两包腮,笙儿轻咬着朱唇,语气里藏着委屈:“那酆大哥,你们要谈很久吗?” 酆承煜挑眉哂笑:“笙儿舍不得我,不如也留在这儿,我一边抱着你,一边和瑶兄谈点事情?” 看他面皮真的比拐角的城墙还要厚,笙儿却是有所顾忌。 罗云水袖轻轻一甩,手中执着的聚骨玄扇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弧,扇面被伸展至最开,遮掩住半张脸,她口吻含嗔带娇: “真是不害臊,哪有还没娶人家进门,便要在别人面前搂搂抱抱的?” “妹妹此言差矣。” 酆承煜眼尾上挑,桃花眼里盛满不正经:“谁说还没娶进门便不能抱了?妹妹的身子那么娇软,生来是给哥哥搂的,而哥哥软香暖玉抱在怀里,又哪里还需管害臊不害臊?” 本只有些羞赧的脸蛋,因着这吊儿郎当的话语,霎时涨得通红通红:“酆少爷,你听着,若是没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正式迎娶我,今后我再也不给你碰了!” 情绪激动之间,捏住玄扇的手无意间按压到桃木钉,似是触发其中玄藏的机关,扇骨倏然剧烈振动起来,五枚银针露出,在顷刻间数道寒芒大放,伴随着破风疾飞之声,竟是直直击向酆承煜! 在这扇子有异动之前,酆承煜本有充足的时机反应闪避,却是立定不动仍站在瑶启耘身边,任由银芒扑面。 笙儿脸色大变,忙将那扇子一扔,却只能双手捂嘴,瞪得极大的杏眼充满慌乱,只能眼看着被自己不慎发出的银针往他门面招呼。 只是那银针离刺穿他短短几寸距离时,瑶启耘忽然挡在在他面前,指掌凌空点出。 几根细若牛毛的银松针,在他指间露出半截,冷光尤刺人眼。 酆承煜眼下安全无恙,面上便浮出惯有的懒笑,漫不经心地拾起那把玄扇,却换上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我这扇子作防身之用,笙儿一个女儿家家,还是别拿来玩的好,万一不小心像刚刚那样,差点把我给打死了,妹妹该找谁哭去?” 刚刚银针的一击纯属意外,笙儿自己本也被吓得半死,这下缓过神来听见酆承煜半是说教半是嘲弄自己,登时满脸惊疑转为羞愤: “酆承煜,半年内我若是等不到你的聘书,信不信我用这些银针,扎得你生不如死!” 说着便劈手去夺银针,无奈都被夹在瑶启耘指间,却任凭她如何又抓又挠,他都能够轻易躲过。 三四个回合下来,甚至连他的袖角都够不到。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柔弱,不禁又怕又恨: “把它给我,别管我和这人的私事!” 却是被她扰得失去耐心,瑶启耘五指忽然毫无预警地催吐劲力,尖利的银针立刻飞掷而出,好几枚都不偏不倚,恰巧笔直掠过她鬓边大卷着的发丝。 蕴含着内力的劲风呼啸而过,几缕青丝随之断开飘落。虽险险避开她柔嫩的脸颊,但若是稍有差池,怕不是破相也得见血,这后果对爱美的女子而言,真是不堪设想! 笙儿立刻下意识回望,就见几道银针深深嵌进廊边檀花柱里,入木三分,一丝一毫也没有露在外面,可见其力道和狠毒。 她被惊得浑身瑟瑟发抖:“你们……你们这些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竟然联合起来欺负我!” 狼狈抹掉滚落下来的泪珠,笙儿调转过头,狠狠横了酆承煜一眼,眸中满是不甘心的愤怒: “酆承煜,你个负心汉大尾巴狼,你会后悔的!” 说罢跺了跺脚,捂着脸飞跑出去,其间还听见她莽撞之中,撞到人的声音。 酆承煜听得她哭哭啼啼地离去,不禁出声叹口气:“时下女子真是善变,平日瞧着对人温柔体贴的,今下一不顺着她的意,却是说翻脸就翻脸,有时真让人拿她没辙。” 尤其是非要在一夜露水情缘后,纠缠着他明媒正娶的时候…… 收拢起扇子,再回头时,瑶启耘已经不声不响地在席前落坐,并未对他这一行径予以任何置评。 酆承煜倒不介意,也自顾走到梨花圆案前的红绣席,一撩大红宽袍,在他对面状似无事般地坐了。 适才笙儿突然闹出这段小插曲,心中却不知不觉之间,也莫名生出些许烦乱来。 身旁落地大雅窗,轻帘纱如白魅般飘曳,借着阑珊夜风张牙舞爪,而窗外在微弱月色之下,浮光掠影,幽暗无边。 如此漆黑的暗夜,也不晓得笙儿独自外出是否有危险。 不及酆承煜多思量半分,瑶启耘似也同样考虑到这一点,被他凉幽幽的目光盯着,全身都要冒出鸡皮疙瘩。 整个人因担忧不由难以心安,这时是去找她也不是,不去找也不是。 却在忽然之间,鼻息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梅酒香,原来是晏安已拎来酒壶推门而入,他的右手还端着红釉托盘,圆盘上摆了几樽青玉酒斛,以及几道下酒小菜。 他微微倾下身,将酒具放置在桌席上:“少爷,窖里最好的献山雪花白,小的给你们送来了,还有……”神色间稍有些迟疑: “刚才小的碰见笙儿姑娘,哭得很凶往府外跑去了。隔壁的董家刚惨遭灭门,现下外头又恶民当道,她一个小姑娘,若是遇上歹人,怕是凶多吉少……” “你去跟着她,别让她出事。”酆承煜吩咐道。 “我?”晏安用手指了指自己。 “不是你,还能是我?”用扇柄轻敲下他,总不能让他将瑶启耘晾在这儿吧。 “这……” 晏安挠挠头,颇有些为难地看着酆承煜,却还是说出自己的思虑:“姑娘临走前说,她明日一早便要回兴都了,少爷若是有悔过之心,她可以考虑回心转意嫁入酆府,前提是少爷立刻登门廊坊,为今日之事道歉……” “没事——”酆承煜轻轻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你暂且护送她回廊坊,其他的事,等日后再说。” “明白。”不再多问,晏安恭身告退。 安宴出了内堂,酆承煜便神情一松,慢悠悠卷起袖花,信手斟酒。 垂眸时余光却见瑶启耘一脸深思地看着自己,不由莞尔浅笑,推手将斟得满满的酒斛,移到他面前: “看来今夜这酒,瑶兄得陪我喝个畅快了,不然真是对不住我适才跑掉的美人,可惜了她那身细皮嫩肉,本是让人怎么香,都香不够的。” 虽早就了解这人颇爱笑闹讲荤话,今日却是见识到了他的新高度。 瑶启耘脸上神情连番变幻,低眸盯着那盏酒,始终闭口不饮。 他这边滴酒未沾,酆承煜却已端起酒杯,仰脖将酒水一饮而尽。 放下酒斛,目光便落在那动也未动的酒盅上,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瑶兄太不赏脸,今晚从看到我至今,一个字都未曾说过,酒也要推诿,这会让我很难过的。” 瑶启耘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双手捧着酒盏,却并未举起,踌躇片刻也不见动作。 酆承煜看在眼里,一手支颐着下巴,唇边挂着一抹莫名所以的笑意,透出三分遗憾,七分狡诈: “听闻瑶门派出山前戒律森严,瑶兄怕是从未饮过酒,若是酒量不行,就别勉强了,不喝也罢。” 说着忍不住失笑出声,却又忙以拳轻掩住嘴:“只是……像瑶兄这般,既不饮酒,又不喜近女色的男儿,还真是难得一见。” 听得那私底下的窃笑,瑶启耘皱眉,忽然握紧手里的杯盏,豪迈地将杯中酒饮尽。 12、第 12 章 酆承煜眨了眨眼,沉默几秒,摇起空盏称赞道:“适才是我眼拙,原来瑶兄也有好酒兴!” 寒凉的献山雪花白灌喉,仿若一簇冰晶雪花落入胃中。 在那一瞬间,清露、红梅、冰泉、寒雪以及冬日间一切冰寒之气,似乎都调融成这淡淡一泓,随血液沁入骨髓,带着渐浓的醉意,在人绷紧的神经上轻轻一拨。 瑶启耘大脑一沉,不由得重重放下酒盏,抬袖以手撑着额,面上竟露出轻微的醺态,只努力抬起眼睑,让自己维持着清明。 酒味的确浓冽好喝,但酒后却并不好受。 看来,师父说得不错,酒不是好东西。 酆承煜举壶挽袖,作势要再给他添酒,却被他轻轻推拒开去,便也不再出言相激,只自行斟满一盅,举杯朝他摇摇一敬:“雪花白酒性刚烈,宿醉严重。还是由我代喝的好,免得耽误了瑶兄的正事。” 话毕便又是满满一盅,大口牛饮。不多时,一坛酒,在瑶启耘的注视下,已被潇潇洒洒喝了干净。 面上不见醉意,眉宇间却渐渐浮出一缕忧愁。 瑶启耘薄唇微掀,似是想说些什么,静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你的邻居,董氏一族,曾经名满献城。” 简单几个字揭开一个残忍的事实,曾在江湖中声名远扬的洪雷拳法,因一场无头惨案而销声匿迹。 连纨绔如酆承煜,也不禁扼腕叹息。 “找已故的董前辈么……去年腊月,我还邀他共饮美酒。” 口吻变得沉重,手中经年的青玉杯盏在缓缓转动着,人似乎沉缅在曾共处的陈年往事中。 看出他与董家人交往不浅,瑶启耘抬眸望着他:“屠门的人……是谁?” 听见他的问话,酆承煜唇角浅浅勾起,笑意却清泠泠的,并不深达眼底。 似曾相识的经历,随着对过往的抽丝剥茧,将他深埋在心底的伤痛唤醒。 “听闻二十年前,董前辈与瑶门上一个出山先辈交好,曾一同游历中原,四处讨惩江湖中十恶不赦之人……” 顿了顿,缓缓吐出口气:“想是后来被那些人记恨,才会被满门屠戮。” “是江湖恶人……” 瑶启耘喃喃重复着,脸色也凝重几分。 记忆翻涌倒带,一个人的名字,在他脑海中忽闪而过。 “恶人首领,千面人……”酆承煜道破那人的名字。 依旧把玩着杯盏,抬眼时,他温润眉眼中,却多出几分罕见的深沉锋利:“千面人虽已被瑶兄杀死,但他自前几年起,集结了不少恶人余党,在中原献城以北秘密组织成一个新崛起的十方帮。 “而近日筹划杀害董家人,一是为报多年前结下的雪恨,二是为除掉洪雷拳法给他们带来的威胁。” 董一至,曾是天下第一练武奇才,早在年少时便融会贯通各派武学之精髓,不及而立之年便已自成一派,他在中原武林中的辈分之尊,极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印象中的这个好友,有一身铁打的傲骨,集万千的英豪正气。 他最为自豪的,是自己一手开创出的洪雷拳法,其拳力之刚猛,隔空亦能伤人。 每在路遇不平时,他挥出去的每一铁臂钢拳,总能骇人于无形之中。 当作恶之人被踩在他脚下,正义得到声张,他便会抄起酒坛仰天豪饮,在风中发出洪亮无比的笑声,充塞在他胸臆间的,俱是傲荡江湖的豪情壮志。 可叹天妒英才,如此豪杰之人,却注定是不得善终的命运。 势力逐渐庞大的十方帮,竟在短短半月之内,将董家在能人武者中永久除名。 “能以如此利索的手段,杀掉董前辈一家,并下血书封压官府。这帮人实力不容小觑。” 逝者已去,仇敌却尚活于世,怎能教人心安? “而他们又以忠良为自身宿敌,瑶兄若是坚持去勘探此事,定会遭到他们的迫害……” 嗓音如浸在酒香里,香醇清越,满溢而出的关切之意中,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玩味。恰时夜风穿廊过窗,瞬间带来几分幽凉。 他眼前油烛微晃,将一切照得亦真亦假。 执在手里的空盏,悠悠轻晃着,姿态无比自然,毫无半分醉态。 却听得他一声轻笑响起,突兀地回荡在这静得沉闷的内堂里:“其实呢,明哲保身才是世人生存之道,我看瑶兄不如放弃查探,别去涉这淌浑水了!” 看不见的诡谲氛围在逐渐升温,瑶启耘长眉微扬,他奉师命下山本就为除奸铲恶,绝没有轻易逃离的道理。 “瑶门虽与董氏是故交,最不过也是先辈之间的事了,而你与董家人素未谋面,何必因此血案白白葬送性命?” “我没这么容易死……” 放下杯盏,酆承煜依旧似笑非笑:“可他们连董前辈都能杀得了……恕我直言,即便如瑶兄武艺超绝,胜算也并不大。” 瑶启耘双手垂在身侧。平静的琥珀色眸子里,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坚毅,正定定地盯着酆承煜。 他的腰际,系着一枚青铜令牌。 细风中,藏青流穗坠在底端,冷沉中有几分刚正。 酆承煜幽幽叹息,慢慢收敛起眼角眉梢的深沉笑意。 片刻后,他弱弱举手,结束两人这无谓的对立:“十方帮的人行踪飘忽不定,多隐匿在中原各处的闹市中,且大多身份不明,没有人能确定他们具体的踪迹……” 还不见他说话,想了想,又再问出一句:“你先前在董家故址,有没有寻出有用的线索?” 瑶启耘起初摇头,却又顿了一下,告诉他也无妨:“只有断魂鞭的痕迹。” “断魂鞭?” “嗯。” 酆承煜眨眨眼,真的是疆外进贡的十大名器之一,断魂鞭。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据我所知,断魂鞭的现主,是封拓九。” “原来……是他。”瑶启耘略有沉吟,迟疑一会儿,方才开口追问:“你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只是在野史谣传上听过此人。” 倒不怪他表情微讶,这位杀手十年前流亡疆外,鲜少有人知晓:“当年的封拓九,是朝廷重金通缉的要犯,城里到处都挂满通缉令,却因他善于追踪逃遁术,三年也未能将他押捕归案,反而叫他盗去了藏在皇宫内的断魂鞭。” 瑶启耘心念一动,封拓九的确也是恶人名单上的一员,只是自己并不晓得断魂鞭成了他的武器,之前才会觉毫无头绪。 看来这人,比自己想象中要知道得还多:“他的手下,还有什么人?” “至于这个么……” 微叹口气,酆承煜轻依靠在大椅边缘,指节有意无意轻敲着扶把,眉宇间满是细细密密的计量:“我也不太清楚。” “呃……”瑶启耘脸色转淡,没再接他的话茬。 酆承煜却将话风一转,轻轻浅笑,瞬间扫去弥漫在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息:“在下虽才疏学浅,在献城却有不少江湖小友,我去命人给他们出点银两,跟他们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帮瑶兄找出这帮人的下落。” 正这么说着,恰巧此时有仆人端着新酒进来,酆承煜便立刻将来人叫住,就着方才的话认真交代一番,并从底袖中给他取出一串散金。 待仆人斟上酒水并领命退了下去,瑶启耘有些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帮我?” 尤其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刻。 新斟的盏杯,轻轻一晃,金黄的澄亮酒水,宛如流动沙晶,浓郁而纯净。 酆承煜一饮而尽。 他唇畔噙笑:“能助瑶兄一臂之力,是在下的荣幸。董前辈他一生光明磊落,却死得冤枉,官案也无人敲钟做主,难得有瑶兄心意坚决替他申冤,在下没有不帮的理由。” 深深对视之间,酆承煜那双桃花眼,流光溢彩,蕴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而且我两一路奔波相处下来,早已结下莫逆之交。瑶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但凡瑶兄想了解些什么,尽管问就是,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不出心中何种感受,瑶启耘气度尽是内敛,透出一股修性多年之后的平和淡然,过了半天,他一字一句开口,清淡的声线毫无起伏: “有人在你们两家间的墙上,留下一串脚印。” “约摸是有人摸进来找《洪雷拳法》时留下的。”酆承煜托起下颌,略微摩挲片刻,毫不保留自己的猜臆: “董前辈独创的功法举世无双,曾有不少人觊觎,有人偷摸进故址盗取秘籍,倒也不稀奇。” 瑶启耘再次沉默,幸得那本功法这几年借给瑶门,还在自己身上尚未归还,若是落予恶人之手,事情定会棘手得多。 察觉出他神情里细微的变动,酆承煜似是随意从果盘中拈了颗杨梅放入口中。 轻眯的桃花眼里,尽是精明之色:“瑶兄是不是还想到了什么?” 如今秘籍的下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思绪电转间,瑶启耘微微摇头:“他们是十方帮的人?” 杨梅汁曼荼罗花般鲜艳的红,在酆承煜唇边溅染开来,颓靡且诱人:“很有可能,十方帮应不乏善于飞檐走壁之人……” 飞檐走壁…… 不经意间受他一点提,瑶启耘眉间的纹路愈发深刻,沉沉吐出几个字:“孙岚……” “瑶兄指的是……封拓九的结发之妻,江湖雌雄大盗,孙岚?” 无意识地调整下坐姿,酆承煜歪歪斜靠坐在大椅背上,径自摇头笑笑,对上瑶启耘越发笃定的眼神,自己面上却写着微微的戏谑,甚至有一瞬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疯狂。 13、第 13 章 “二十年前,她就已经死在乱葬岗了。” 陈述着广传在城内的流言,低低喃喃仿若自言自语,却并不妨碍让瑶启耘听出其中深深的怀疑: “据说封拓九还在献山山岗立了墓碑……” “那是假死巫术,可以起死回生。” 立刻端正身姿,与瑶启耘一般正襟危坐,酆承煜似是兴趣浓厚:“竟有此事?望瑶兄指点。” “孙岚还没死。” 不擅长说个不停,瑶启耘静了一会。才简洁讲出自己的臆测:“她也在十方帮。” “大约是这样——” 见他依旧不肯多话,心中不禁多出些许无奈可惜,酆承煜却也从善如流,不再往那门奇功异法上深究下去。 虽是见着瑶启耘清寡的脸庞,他却再次娓娓道来,毫不吝惜自己的想法:“若真如瑶兄所言,孙岚、封拓九这两位,暂且算是十方帮的主心骨之一。” 诺大的内厅只剩一个人的声音,瑶启耘聚精会神端坐,静听着酆承煜头头是道的分析: “孙岚几人当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被上一代瑶门人绞杀而亡的,而封拓九将她诈尸复生后,他们的头领千面人又死于瑶兄手中。我有种预感,即便瑶兄不去找他们,他们很可能会自己送上门来找瑶兄报仇。” 将他这席话仔细琢磨一番,瑶启耘不得不深有同感,想来自己除掉千面人的事,近日已在中原传开,自然会惊动十方帮的人。 酆承煜盯着他的反应,深不见底的瞳眸映着昏光,显得愈发深邃复杂,眨眼之间仿佛闪过无数思量: “而他们在献城这边刚掀起轩然大波,却又刻意躲藏在暗处,说不准是想引出瑶兄来调查,以乘人不备暗中偷袭。” 内幕在逐渐昭然若揭,瑶启耘却稍稍一皱眉,心中重新升起一团思虑:“你似乎,非常了解他们……” 看出他对人总是带着戒心,酆承煜垂下眼眸,停顿一段时间方才轻轻开口:“其实不过都是在下的一通胡思乱想,给瑶兄作些微末的参考罢了。” 说到这儿,他收起沉凝的表情,忽然朗朗地笑了起来,透出极其鬼畜的天然无害: “不管他们实情是否如此,今日瑶兄也才刚到献城,料想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动作,一切等明日打探出十方帮的具体消息再细说!” “嗯,多谢……” 有些心不在焉,瑶启耘朝他喃喃道谢,却不知为何大脑里犯晕得厉害,愈发难以集中精神去思考事情。 唯一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是自己下山之前所知道的一个个恶人名氏。 孙岚、封拓九,还有十方帮的手下……世间人海茫茫中,自己该如何找出这些人的所在? “瑶兄?瑶兄?” 酆承煜在他眼前晃晃手,观察着他些微涣散的瞳孔:“今日董家灭门之事便先聊到这,你看去也累了,先在我家留住一晚罢?” 努力摇着坠铅般的头,瑶启耘扶着桌案,缓缓支起身子:“不必,我去客栈投宿。” 酆承煜紧跟着也一同起身,坚持劝说:“你醉得不轻,独自住外面,我不放心。” “无碍……” “瑶兄何必如此拘谨?留在我这儿,明早若是有人探出十方帮的消息,我也能及时告知你。” 瑶启耘闻言沉吟下来,抬着眸想去看清楚酆承煜的脸,眼底却全是朦胧的重影儿,混沌得无法聚焦。不多时,甚至连方向都不能辩清。 无奈叹息,含糊吐出一个字:“好……” 光晕下的人影倏然间重叠起来,酆承煜别开瑶启耘的胳膊,让他揽着自己的肩膀,再扶住他的腰,搂紧。 也不晓得他方才撑了多久的醉意,脸色虽是如常,整个人却软绵绵的没有重心,重量完全附在他身上: “瑶兄竟是如此不胜酒力,才喝了一杯而已,就醉成这模样……” 瑶启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唇只微微掀动了几下,一个字都不能说不出来,半闭着的双眸,掩去平时淡漠疏离的冷意,呼出的鼻息全都是熏熏的酒气。 这时,晏安刚送完笙儿回家,重又匆匆来到内厅,候在他们身前,向酆承煜恭敬低伏下身:“少爷,瑶公子怎醉得连路都走不稳,要先给他吃点醒酒梅吗?” 酆承煜摇下头,低应了一声:“没事,你去打扫下我的寝房。” 弯起的眼里,盛着点点狡黠的笑意:“让他睡上一觉,再醉的酒也醒了。” “是……”晏安却垂首,走时还犹自内疚着:“是小的办事不力,没想到瑶公子这么不能喝,早知便端点温性的酒了,但愿瑶公子不会怀疑少爷居心叵测才好!” 听完忍不住开始发笑,待晏安先行一步后,酆承煜连拖带抱着瑶启耘,两人穿堂过廊小步走入主院寝屋。 此时床被已由晏安收拾得妥帖,酆承煜将瑶启耘扶到床上,又为了让他方便睡觉,便将他的外衫脱去,只剩下一件单薄里衣,却不曾想刚把薄被掖好,瑶启耘突然间拥衾坐了起来。 微睁开迷离的眼睛,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我还没有沐浴。” “嗯?” 由于声音太小,正要离开塌边的酆承煜听不清他的话,忙折身弯腰,朝他唇边附上自己的耳朵:“瑶兄,你刚刚说什么?” 先是默了一下,稍时,有浑浊酒气轻喷在他耳畔:“我还没有沐浴。” 酆承煜闻言怔住,想起初次与他共处一室的情景,随即哭笑不得:“瑶兄是不是想先沐好浴,再睡觉?” 瑶启耘低垂着眼依旧带着迷蒙,极慢地眨了一下,竟有种罕见的温顺:“嗯……” “好,我知道了。”酆承煜微笑着答应了他,便调转过头,朝房间门口吩咐一声:“来人。” 在门外待命的晏安,闻声立刻推门而入,恭敬立在旁侧:“少爷,还有何吩咐?” “去备洗澡水。” 晏安抬起头匆忙打量几眼榻边的二位,仿佛对此嘱咐有些许困惑,虽是下人却还是不禁问出了声:“是少爷现在要沐浴?” “我给瑶兄沐浴。” 晏安听闻眼色有变,似乎对此种做法尤为不赞同,再次硬着头皮委婉地劝谏:“少爷,以您的身份之尊贵,却要屈尊绛贵,做这等替人擦擦洗洗的粗活累活儿,小的听着都实在过意不去,而且瑶公子醒后若是介怀……” “只是帮他洗个澡而已,又没什么。”酆承煜不以为然,望了浑身酒味的瑶启耘一眼:“别再多话,你快些去吧!” “是……”晏安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去雅房的围屏后头准备一锅热水。 等晏安退身关上门,酆承煜便丝毫不带难为情地,开始为瑶启耘宽衣解带,当素白里衣快要被全部褪下时,瑶启耘的本能似乎被猛然唤回几分,条件反射般地抬起手,去推拒他这明显出格的行为。 “听话……你不是要沐浴吗?” 口吻中或带着蛊诱的意味,安抚似的顺了顺他的后背,那挠在腕间的指甲挣扎一番后,还是无力地松脱下去,大有种任人摆布的姿态。 将他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少年的柔韧肌理大片大片袒露在空气之中,于眼前一览无余。 酆承煜低垂着眸子,餍足般细细多观赏一会儿。 他寸缕不着。 竹簪被小心取下,微卷的漆发自双肩肆意垂散开,犹如泼墨般披盖在胸前,衬得那冷调的肌肤,甚至比自己的还要洁白细腻上几分。 被一掌搭着的窄腰,线条完美而匀称,蕴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硬朗。清晰的人鱼线之下,是一对笔直修长的双腿。 布履被放在竹榻底下,一只脚丫堪堪勾着罗袜,另有一只脚丫还在时不时轻蹬着塌沿。 无意间拉跨开来的弧度,极为颓唐暧昧…… 抛却他那清冷的性子不讲,这种天生尤物的身段,若是在床上把玩起来,该是何种风情万千…… 酆承煜眸色渐渐变得晦暗。 直直看得那肌体因长久暴露在外而泛起一粒粒细微疙瘩,并不自觉蜷身,往自己怀里瑟缩一下时,酆承煜才慢慢收起目光。 缓缓舔了舔嘴角,笑意止不住得由唇角溢出,挡也挡不住。 “待会儿搓澡,瑶兄得像现在一样乖才行,不然会洗不干净。” 调笑着在瑶启耘耳边说完,便将他抱到围屏后方,轻轻放入宽大的浴桶里。 14、第 14 章 渗了香丸与花瓣的温水轻漾在身子上,熏得人香暖舒适。瑶启耘拧着的眉心舒展开,漆黑的睫毛渐渐蒙上一层水雾,随着水声微微颤动着。 酆承煜正坐在桶边的横木架子上,一手挽住他的下肋,确保他的脑袋浮在水面上,不至于被浴池水给呛到。 …… 他极力扭头望过去,琥珀色的双瞳早已一片空茫,却清晰地映出酆承煜的面庞,眸光里盛满着不解之意。 …… 水汽缥缈,空气中桃花香四溢,芳味扑鼻。 少年精致的脸笼在氤氲薄雾里,显得愈发朦胧纯净。白净清透的双颊,被酒熏得一片酡红,有如抹着最上等的桃色胭脂。 薄润的唇微启,挑出一抹神秘的弧度。 突然,他钳住酆承煜的下巴。 和缓的吐息混着暧昧酒气,漫上一丝沙质的低哑,极其悦耳动听:“你也长得……很好看……” 神志已全然迷糊的大脑,在胡乱指挥着他,说出对这人起初最为直白的印象。 随着他渐渐加重的力道,酆承煜的脸微微仰起,笑容邪魅而妖美。 细长桃花眼中暗藏风流情・欲,媚惑有如狐狸:“喝了点酒,瑶兄竟变得如此热情奔放,可真是让人惊喜。” 以更强势却并不失轻柔的姿态,捏住瑶启耘的下颚。缓缓低俯下头,消除掉他两之间最后一点的隔阂。 始终微微上扬的殷红薄唇,不假思索地吻在少年色淡如水的唇上。 温软相触。 瑶启耘琥珀色的瞳孔缓缓收缩,却依旧不能聚焦。 …… 本还掐着酆承煜下巴的手下意识松开,捏成拳头打在他的身上,却因力道太过绵软,轻易就被一把握住,并被老实地按在浴桶桶沿上。 像是只不小心坠进陷阱的一只白猫,被除去锋利的指爪,只剩下两只软乎软乎的肉垫,无法对那元凶造成任何威慑力。 …… “唔……” 热烈的激吻相持不下,酆承煜终于放开那被碾揉得微肿的薄唇。 彼此的脸相互别开,口中都发出一声极为急促的粗喘。 炙热的气息在方寸之间徘徊,缠绵到极致的情愫久久化不开。 铺满桃花瓣的浴水池,烟纱微笼。 浸在池里花香缭绕的少年,微垂着眼睑,被掩住的双眸失神而迷离。 两手搭着桶沿,瘦削的肩膀在轻轻耸动,吐息间尽是缭乱。 如愿从他嘴里尝到甜头,酆承煜笑得好似一只偷到腥的坏狐狸。双指仍轻轻托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的目光与自己迎视。 指尖漫不经心地磨蹭着他的唇瓣,嗓音柔腻而撩人:“瑶兄喜不喜欢这些味道?” 瑶启耘眼睛仅是半抬着的,酒精侵蚀了他的分辨感,却并未完全剥夺他的味觉。 男人浸润的拇指,略带桃花的芳油香,以及混合着方才接吻时弥留在自己唇齿间的津甜,竟品尝出一种道不尽的余韵。 …… 酆承煜盯着他,眼底浮出莫名悸动。 刚出浴的少年,生得一副清傲的好相貌。 微卷的发鬓挂着细碎水露,凉凉贴在他俊美白皙的脸上。眉眼在琉灯昏染下依旧清冷如瑶山傲雪,总带着拒人千里的寒凉。 此刻,却愿意用他最酥最软的声音唤着自己:酆哥哥。 毫无意识的诱惑。 酆承煜俯头亲吻,在他细颈留下一串缠绵旖旎的草莓印。 …… 低声诱哄着,再一次重重吮吸那微张薄唇的同时,便紧抱着他踏出十二幅曼荼罗花屏风,就着原来的姿势在床榻边坐了。 晚夏的午夜清谧而慵懒,白纱帐幔轻垂下,阻绝了琉璃灯暖橘的光,令床账内的光线晦暗不明。 …… 琉璃火渐渐稀淡。 一切的声息归于沉寂,只剩沙漏在靡靡夜色中悄然流逝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大大拜托拜托,真的删得啥也不剩了 15、第 15 章 …… 那一刻,酆承煜又有些内疚,今晚是真的过分了。毕竟,以他这人的习性,怎么忍受得了身上有如此肮脏不堪之物存在。 “我来。” 他柔声道,下床重新置一盆温水,加入几味花药汁后,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手从身后环住他,一手从木盆蘸湿毛巾给他拭洗。 擦在身上的花药香气稀薄,沁入鼻间时转瞬即逝,却有种安神助眠的效果。 瑶启耘本就软弛半垂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体厮磨后的极度疲乏汹涌袭来,不知不觉间便鼻息微微,在酆承煜的臂弯里熟睡下来,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奢靡风雅的房间里,响起垂帘被轻轻拉敞开的声音,夏日绚目的阳光铺洒在床褥一隅,将原本微暗的光线渐渐照得明亮起来。 躺在榻上转醒的人眼睑下已不见昨夜的轻微淤红,细细熏着桃花香的缎被下,身体有种被人细心洗浴过后的分外干爽,冲散先前一身酒腻味儿,呼吸之间都是微甜的清香。 眼睫微颤,琥珀色的眸子缓缓睁开,他的目光清粹、冷彻,宛如映着瑶山冷月的寒泉。 恰巧就迎上酆承煜坐在书案边,正拿着厚厚的书卷翻看,似乎在抄阅什么东西。 许是听见床边翻身的细微响动,酆承煜停下朱笔,抬眼时桃花眼里皆是笑意。 少年容色略显红润,一张脸元气满满,看来睡得非常不错。 朱笔在指间玩转着,酆承煜笑容添了几许恣意美艳。 虽然那双昨夜还衔着一汪春水的眼眸,在清醒之后,又已然是以往的冷淡疏远,但他两好歹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总不会对自己一点特别的感觉都没有吧? 而且他昨晚还夸过自己长得好看来着,并且又那么听话热情,虽然他是因醉酒意识不清才愿在自己身下承欢,但两人当时却的确是两情相悦。 如是想着,酆承煜合上书卷,亲昵问候:“启耘,早啊,乖。” 瑶启耘皱起眉头。 他刚刚唤自己什么? 启耘?乖? 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下意识打量了一眼酆承煜:“什么?” 问完瞧见他表情无比古怪,却无意再理他,只自行掀开缎被一角便要起床下榻,刚一坐起整个人就定格住,这才意识到着在自己身上的酒红纱衣,随着方才支撑的动作竟从整个肩背滑落下来……而这艳色无比、又明显大上一号的华纱,明显是…… 酆承煜迎向他询问的目光,笑得宠溺:“启耘,昨晚睡前你说想沐浴,我给你沐浴完后……” …… 瑶启耘身体明显僵硬几分,专注盯着酆承煜的目光里,闪烁着清凌凌的冷芒。 “咳……”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酆承煜不甚正经的笑不由稍有收敛:“便暂时让你先穿上我的衣服。” 反正心中笃定他对喝醉后的事都已经忘得差不多,那自己只先交代其中的一小部分就好了。 没有丝毫的心虚,酆承煜垂下眸,继续整理着案台上一小沓手抄卷纸,却听得瑶启耘一声:“我的衣服给我。” 酆承煜翻纸张的动作顿了顿,伸掌示意他的枕边:“你的衣服我也顺便帮你洗好了。” 瑶启耘低头顺手摸了过去,枕席上整齐叠放着一迭他昨日穿的里衣外裳,以及里裤罗袜。 不仅被浆洗得洁净非常,还飘散出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是特意用熏香炉熏干的。 抓着这身自己的衣物,瑶启耘满面的漠然气息倏然消散大半,迟疑半瞬后,只觉一股热气悄悄从脑门冒了上来,连带着耳尖也浮出两抹薄红。 让别人给自己沐身洗衣,真是……一件令人感到难为情的事。 “你在我这儿过夜,我自是要尽地主之宜,不用太过见外的!” 看到瑶启耘不好意思的样子,酆承煜佯装慷慨,十分大方地摆下手,脸还整得一本正经。 心里却乐得不行,单单只是沐浴这事儿就害羞成这副模样,若是知道他两昨夜的荒淫无度,那他岂不要臊得没法见人了! “我……” 很想知道昨夜自己还干了什么无礼事,却一点都回想不起来,瑶启耘不禁有些窘迫,但很快又努力摆出淡然自若的样子,只是双颊已经烧熟成一片绯红。 酆承煜依旧一脸正色,他翻着几页纸书,还用朱笔作了几笔备注。 外表看似深沉似海,实则内心欢涌不止。 瑶启耘在脸红? 这个昨夜被自己办了好几顿,清醒后便冷得像块冰的人,居然真的自己脸红了? 哈哈哈! 他差点没憋不住,恨不得现场捶桌大笑! 不禁要逗逗这个少年面皮能薄到哪去,于是故意抬头看了一眼他穿得又薄又透还歪在一边的纱衣: “启耘,你该不是觉得我借你穿这件衣裳……是在占你便宜吧?” 瑶启耘欲言又止半晌,才微微摇摇头,并未往坏的地方想,只下意识拉了拉自己的衣襟。 酆承煜看着那刚拉上去的衣裳又在往下滑,忽然低头,面露受伤之色:“我的寝衣大多是这般顺滑的布料,还是委屈你了……” 听出那声音隐隐有些低落,瑶启耘眉头轻拧了下,虽觉得哪里不妥,但毕竟别人也是出于好心:“昨天,给你添麻烦了。” 没听到他吱声,抬眼却见他难得会有一副做错事的歉疚模样,瑶启耘想了想,又认真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你不介意就好……” 假意松出口气,酆承煜如释重负般放下笔,却在仔细掂量着这句道谢,暗自啧叹起来。 明明被吃干抹净,啃得连渣都不剩的人是他,却破天荒跟自己道谢,真不知道万一东窗事发,他会作何感想? 瑶启耘见他没再纠结衣服这回事,也抿唇噤声,按捺下满腹疑问,犹自拿着衣物去了屏风后方更换。 一抹轻纱衬出他修长如竹的身姿,虽身着水红艳色,却不削减他出尘的半分气质。 酆承煜喉结上下攒动几番,瞥见着他飘过的身影,眼神不自觉变得深邃幽暗起来。 昨夜发生的一切其实纯属色・欲上心头,并不在自己的预料当中,而领略到这少年别样的风情后,却不失为一场意外的收获。 号称风流一世的自己,半生艳遇数不胜数。很清楚能从他身上索求将会有更多,他两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磨。 酆承煜轻轻提笔,在抄纸背面勾出线条,缓下正渐渐升起的一腔燥火。 这时瑶启耘已束好腰封,一身白衫从屏风后踏出身来。就见酆承煜正临帖画画,细长妖媚桃花眼低垂着,偶尔可见从睫毛缝隙间透出的细碎柔光。 画还未完成,只依稀可辨一名男子身着雪色长衣,英姿绝绝,正站在深巷里仰天望月。 酆承煜画得专注,但身旁有人也难免分神。他余光扫向瑶启耘,却见他并不多大注意画里的内容,仅是从自己的桌案边走过而已。 最后几笔的临摹勾到一半,戛然而止。 心底燥欲降下后,却有一股酸溜溜的泡泡冒出来,让他颇有些不快。 虽然瑶启耘并不晓得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情事,但自己每一个细节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水・乳交融时明明两人都很享受,一觉醒来突然又有了浓浓的距离感,一时还真是叫人接受不来。 由于不爱与人攀谈,且同乘马车时酆承煜只爱捣弄些酒肉、茶食等市肆家当,总唠叨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瑶启耘像往常一般直接将他忽视掉,径自要推开门离开寝屋,这种连招呼都懒得打的干脆,简直让酆承煜憋屈得差点石化当场。 “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居然真的又这样走掉?就不信这个邪了。 瑶启耘取下门栓的手动作顿了下,偏过头等待着他的下话。 “咳……”酆承煜干咳几声,卖个关子:“你先过来,我再告诉你。” 见他不动——“一件江湖秘闻,我差不多研究了整整一个通宵……你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神神叨叨! 将门栓重新落上,瑶启耘轻哼一声,跪坐在酆承煜桌案对面,按耐住自己寡言的性子:“什么事?” “启耘,我比你年长不少,你可知道?” “嗯。”被问得云里雾里的。 想不着痕迹问出些火花,又尽量不引起他的怀疑,酆承煜细细斟酌着词措:“是这样——你与我相识虽不久,缘分却也不浅。今后大可将我当做义兄,如果身体有哪个地方不舒服,就要跟我说,好吗?” 两根细长的眉稍稍扬了一下,瑶启耘未能明白他会如此一说,隔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好。” “那么——” 十指缓缓交叉支着下巴,酆承煜循循善诱:“启耘好弟弟,想要如何称呼自己的兄长呢?” 说完始终微弯的桃花眼忽闪忽闪,笑意盈然的眸子里溢满期待,期待着昨夜令他怦然心动的三个字在他清醒时再一次亲口说出。 愈发搞不懂这与他所说的江湖秘闻有何联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况且这种「探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瑶启耘只随口念出他的名字,语气中不乏敷衍之意: “酆承煜。” 三个字,连思考都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 失望来得太快,酆承煜满眼的笑还来不及收起,嘴角却先瘪了下去。 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荒诞面容,竟有种莫名的喜感。 可能是看到他那异常哀婉的模样,瑶启耘眼里竟透出一丝不忍,盯着酆承煜,多想了一会,半晌才再勉勉强强憋出几个词:“小酆?酆红?” 酆承煜揉揉额角。 这是他盲猜自己名字时,用的差不多类似的称呼,酆承煜应该接纳才是,瑶启耘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不由提高自己的音量:“你选一个。” 知道他已经快没有耐心,酆承煜太阳穴直突突:“我、我随意……你怎么高兴,怎么唤罢。” 但还是不死心:“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适?比如腰酸背痛,腿脚酥软,某个地方……咳……火辣辣的疼?”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却见他神情见煞有介事,瑶启耘还是感知一下身体,仔细确认过后才摇头: “没有。” 16、第 16 章 “没有……就好。”酆承煜伏案叹息,有气无力得像是要吐血,:“你这恢复得也太快了。” “什么?” 撑开眼皮刚对上他探询的目光,酆承煜避开视线,决定将他蒙在鼓里:“昨天见你醉得不省人事,本还担心你会宿醉醒来难受,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的确清楚,让瑶启耘与那些深闺名媛一样,共赴鱼水欢后赖在他怀里脸红撒娇很不现实。 他没有因此一时大发雷霆,直接一掌把自己拍死就是万幸了,所以自己才在事后熏些蒙蔽他短暂记忆的秘制花药,并拭洗掉自己留在他身上的累累印记。 虽然这些痕迹可以清除,身体在醒后进入虚软状态却是无法改变的。 但该说是习武之人体质过硬,还是瑶启耘神经太大条,自己在他身上卖力耕耘整整几个时辰,结果他小睡一觉后,居然连半点感觉都没有了…… 本还打算等他先行察觉身体哪哪都在隐隐生痛,实在不好受便腆着脸诉苦。 这样,自己便可以顺理成章替他按揉按揉,并将他对自己非常主动的事添油加醋讲予他听,让他逐步面对这个令他难以启齿的事实。 然而,现实与幻想却相差一大截。此时瑶启耘正端坐在自己对面,好得几乎不能再好,哪里有需要被人安慰的软萌模样? 若是他听到他昨天夸自己好看,吮自己手指,还叫自己酆哥哥,肯定打死也不愿相信! 这差别简直了!落差感太大了!太挫败人心了! 生平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巨大的打击,酆承煜捂住心口的位置,生无可恋拍着案台,捶胸顿足不止。 不懂他忽然就一副半死不活的白痴态度,瑶启耘下意识拧了下眉头,看来他没有什么江湖秘事,骗自己闲坐纯粹只是想闲聊而已。 一直集中在酆承煜的注意力逐渐分散,垂眸不经意再瞧见搁在桌上的那一幅画纸,画中人面容虽不算生动,眉鬓间还差几笔,五官却与印象中的自己渐渐吻合。 “是我?” 酆承煜还沉浸在心灵的重创中,对他询问的眼神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方才等你起床,没事画来打发时间的,画得不是很好,让你见笑了。” 反正他是块榆木头,也不会清楚自己存了什么心思在画像里。 瑶启耘果然没再追究,适才半开的窗外晨风吹来,画纸被轻轻拂开一个边角,底面几行清晰的字迹跃入瑶启耘的眼中,他琥珀色的眸底难得涌起一丝波动。 最顶行白纸黑字书写着「十方帮秘图」五大字,下方是用墨线勾画出的城镇地形走势的草图,好几处还标注着长长的箭头,似乎暗藏玄机。 酆承煜恰时将图纸铺展好,声音依旧懒懒散散:“骆无尘他们去市井里连夜访门探查,今日凌晨已经全都传了回来。我见你还在睡觉,便先将收集到的情况重新整合好。十方帮当下所在的大体位置以及人数,我都备注在上边了。” 瑶启耘眉眼舒扬。 修长手指寸寸划过草图上的线条,他眼里的神彩愈发明亮。 有了十方帮的具体行踪,那剿灭恶人的阻碍便减小很多。 读懂他藏在眼里的惊喜,酆承煜也来了兴致,顺着他正指点着的一处五角星解释道: “他们多数人佯装成官民,潜居在献城里。但自昨日你入城前几日起,封拓九便有所动作,开始从朝中偷偷部署手下,聚集在西南城郊外。” 瑶启耘指尖微顿,抚平图纸的褶皱,神色间若有所悟。 献城郊外四下虽多为旷野莽林,却是从兴都至献城的重要粮道,在两城来往的马匹中,运输着柴炭,稻米,盐铁,以及征军饷粮与各类军械。 甚至可以说,北岭一带的根脉大半都掌握在这条崎岖狭长的山道里。 十方帮在郊外堵截拦粮道,若是无人阻止,势必会在两城内引发动乱! “这帮家伙狡猾得很,想扰乱民心借机引你出动。” 酆承煜指间煜悠悠然转着朱笔。运筹帷幄的神态,哪里还见得方才的沮丧。 笔尖轻蘸,红墨珠游移,落在那颗星上,一个大红的叉跃然纸上。 酆承煜将它缓缓圈出来:“要除掉他们绝非易事,他们人势众多,甚至能震慑官威,出手更是心狠手辣,董前辈一家的灭亡便是血淋淋的教训。 且这一次,他们仗着熟悉山岭地形占尽优势。启耘万万不可独自贸然行动。最好的办法,是先在献城内静观其变!” 瑶启耘拿起地形图纸,细细端详一番。 画法虽如涂鸦般不甚专业,可其中山岭之险峻、山路之跌宕起伏,倒是一点都不含糊,的确是恶贼潜伏的好去处。 常人若是没有车马多半会望而却步,可于娴熟轻功的自己来说,如此山石仍能如履平地。 而酆承煜,虽也有些武学根基,可到底是长居酆府的贵族公子,娇生惯养怕是难吃一苦,哪有耐力攀岩走壁,也不怪他会出此保守之计。 虽保守留城再静观敌情,省得中对方的埋伏也不无道理,可十方帮一日不除,粮道形势便一日难安,放他们在关隘粮道上胡作非为,于兴都、献城都始终是个大患。 “这几日启耘不如待我府里,由我先找些雇佣兵去城郊踩点,试探下十方帮的虚实,再从长计议,如何?” 酆承煜含笑,停下朱笔,搁在天青色瓷笔洗中。支颐凝坐,等待着瑶启耘的回话。 经方才仔细一番思量,瑶启耘也放下那幅草图,回绝的话待要说出,屋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的动静。 晏安满脸着急,甚至忘记敲门行礼,便火烧火燎走到酆承煜面前:“少爷,大事不好!笙儿姑娘昨晚等了整整一宿都不见你来,发了好大脾气,传人叫你马上去西南城关口见她,一刻钟之内不过去,她便要和你一刀两断,直接坐马车去兴都了!” 酆承煜保持着单手支颐的懒散姿态,斜倚在软垫上:“晏安你有没有告诉笙儿,这几日去往兴都的官道被人恶意占领,她现在回去,是在送羊入虎口?” “小的同她说了。”晏安顺出口气,稍稍平复思绪,欠了欠身:“但笙儿姑娘执意如此,她的大小姐脾气少爷您也知道,不闹得天翻地覆决不罢休的。 我们与笙府一直做着花药生意,她若是因少爷而有个三长两短,实在是跟笙家府上交代不过去呀!” “这丫头是疯了不成……”酆承煜满脸皮笑肉不笑:“难道她家老爷便由着她不要命的闹去?” 晏安闻言额间拧出一把冷汗:“笙儿姑娘府上的人为了劝她,也都在城关了,现在就差少爷您了。这次会面还关系两大家族的生意,恐怕是推脱不得!” 酆承煜眼底掠过一丝玩味:“真有意思。” 他温润的唇勾起,笑容却薄凉至极:“笙儿这是想要借此逼我两家联姻。” “少爷……” 晏安有所犹豫,毕恭毕敬地俯身到他耳畔,瞟了眼瑶启耘并将声音压到最低:“小的昨晚送她回去时,她说与少爷您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你们二人一直以来也都情投意合,这次她是闹得过分点,却也是因情深意切,才会有如此鲁莽之举。” 说到这里顿了一会,瞧酆承煜并未有打断之意,才继续郑重道:“而且笙府是花药世家的商贾,与酆家共同瓜分西岭花药业的半壁江山,家底与少爷门当户对,也不辱没了酆祖的威名,您看……” 酆承煜托腮,静静听这老仆操碎了心。 半刻钟后,他用小指慵懒地掏了掏耳朵,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无动于衷道:“我两不过是在享受了一时欢愉罢。而这所谓门当户对,与拿来束缚人的情缘孽事没有什么两样。我与她观念不和,已经不算什么情投意合。” “这……”晏安被噎住,主子话已至此,也不好再劝说,不禁面露为难之色:“可笙儿姑娘她固执己见,甚至惊动了她家老爷。他们派来的管家,还在府外候着少爷。” 两边都不好得罪,态度又都如此强硬,是自己摆平不了的。 “他们非要谈,那我就过去谈罢,早日说清楚,好叫她早日断了念想。” 酆承煜突然一句轻笑,将晏安从低迷思绪中拉起。 他微笑瞥了一眼瑶启耘:“在我回来之前,替我好好招待瑶兄。” 还不及晏安称是,给笙儿姑娘传话的大管家已经出现在门口,皮笑肉不笑:“酆公子,我家小姐请您去一趟南城关,请。” 酆承煜冲他点头应出声,便转过头要与瑶启耘道别。却见他手里拿着自己抄写的资料,正旁若无人地慢慢翻阅着,对自己依旧是没有半点哪怕是朋友之间的留恋。 本就无奈的心不禁再生幽怨,伏在案上慢慢凑上前,向他提醒着自己的存在感。 一直潜心于研究该如何制服十方帮的瑶启耘,被他不断凑近来的一张脸给干扰到,令他停下正翻着纸张的手,不由自主地抬头,正对上那对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眼。 乌亮的瞳仁映在晨色下透出两汪琉璃般的秋泽,顾盼流转间自带脉脉深情,总是能让一不留神便沦陷进去。 瑶启耘显然对这样突然的眼神没有任何准备,不禁盯着他发怔片刻,才开口问道: “怎么了?” 问完信手一页抄纸翻过去,目光很快低垂,再次专心于那前几行字,全程面无表情。这不免令酆承煜失望,愈发想念他脸红羞赧时的模样。 深深吸进口气,又轻轻叹出,怕打搅他似的,轻声道了句:“启耘,这些关于十方帮的资料,是我从一位江湖朋友的秘典里赶抄的。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先让晏安帮忙看看,我要出去一趟。” 17、第 17 章 瑶启耘淡淡「嗯」了一声,再次翻过一页卷,几行字看下来,却始终不见酆承煜离开,于是再次抬眸,十分疑惑地看向他。 他生了张出众的姣好容貌。 那双桃花眼漆黑而湿润,瞳眸里闪烁着晨星般的璀璨。左颊边梨涡深旋,好似盛满最甜的花酒蜜,挺翘的鼻峰微微皱着,略带幼狐般的天真调皮。 明是大男子的脸,此时却一副讨人夸奖的表情。 “咳……” 闷闷咳出两声,瑶启耘捻着页角的手指默默顿住。 终于恍觉出他一直在求表扬的深意,不禁脑筋急转几个大弯,搜肠刮肚好一会儿,词穷的他终于想起自己从瑶山瀑出关时师父夸奖自己的话,照搬夸了酆承煜一句: “你这次做得很出色,值得表扬。” 酆承煜听着,唇角的笑愈发热切,忽然抬手抚上他的脸颊,那姿势是如此自然却突兀,瑶启耘一时没匀出心思呵斥他,整个人却僵硬得已接近石化。 替他将一缕落到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酆承煜在他发火之前收回手,笑意悠然:“乖,我很快就会回来。” 乖? 瑶启耘依旧甚无表情。 他叠好资料,顺带夹在书卷里合好。 看似毫无波动,内心却怒涛暗涌。 原来他真的有唤自己……「乖」? 自己又不是小孩,更不是宠物,他怎么可以唤自己乖? 心中生恼,开口是冷冷的语调,不带丝毫感情:“酆承煜。” 奈何此时酆承煜已溜往门外,徒留给自己一个倍感狡猾的背影,他闻言回头时抛出一个媚眼的那一刻,瑶启耘的唇角更是直抽抽,却愣是一时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出他与笙府管家前后离去的身影,瑶启耘蕴在眼里的薄怒还未待散去,耳边却听得有人一句: “瑶公子,少爷去城关处理点「家事」暂时离开,您若有什么需要,吩咐小的也是一样的。” 一直恭候在桌案边的晏安突然开口道,他欠了身到茶几泡了一壶茶水,双手奉上一杯:“瑶公子昨夜喝酒,一早起来便在忙着对付十方帮的对策,想来还有些宿醉头疼……” 说的同时不动声色快速上下扫了瑶启耘一眼,才恭敬开口:“您要不要先喝点醒酒茶?” 瑶启耘接过抿了几小口,便将茶盏放回茶垫:“我先去西南郊外。” 他音量不高,却着实将晏安骇得不轻,手里捧着茶壶微抖了下:“公子这可使不得呀!十方帮龙潭虎穴,非您孤身一人所能对付。而且我家少爷有言,先雇几位江湖刺客混入帮派腹地,刺探出他们的致命弱点再下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瑶启耘放在桌上的手指轻叩几下,打断他未说完的话:“那时已经太晚了。” “这……” 话到这儿,晏安却是无言。 的确,刺客要手至少要花日,献城上下到时怕是早已被十方帮搅成了一锅乱粥。 待沏满茶杯,却见瑶启耘突然站起来要往房外走,也连忙将茶壶放下,欲要留人: “公子稍等片刻如何?等少爷回来再另商良策,少爷他虽看去武功不如您,但自打四处经商以来,家道在这一带积累不少人脉与钱财,您总归会……” 不时察言观色瞅着瑶启耘,却见他神色间若有深意,底气不由得愈发不足,声也渐渐如蚊呐: “您总归会需要他的,这样一走了之,也太一意孤行些。” 瑶启耘静听他的细说,却任由身后那杯热茶冷却,不曾动摇半分。 其实,自己并不否认酆承煜所具备的过人能力。 若是没有丰厚的家底银钱,以及在城内宽广的江湖人脉,能在一夜之间搜集出十方帮的各类情报,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对他刮目相看。 可他这几乎能够呼风唤雨的财力,在刀光剑影的实战里,却是难以起到很大作用。 尤其是这次的十方帮,连曾与瑶门派在武林排名中并齐第一的董家人,都能在掩朝廷耳目下一举屠杀。 而他用银两请得到的刺客,多半是江湖中急于敛财的普通武者,就如上次自己在洛城遇到的那群喽啰,平时雇来办点小事还好,至于能否骗得过这帮恶徒,却实在是靠不住。 但瑶启耘一个字都没有再反驳,也不顾晏安的劝阻,点了他的定穴后,便转身离去。 他全力施展轻功,从酆家府邸出发,一路走往西南。 大概是粮道被劫持的消息放了出去,西南城郊比城内要僻静许多。 山野间迂回陡峻,荒草凄迷,鸟兽惊飞。只沿着山道偶尔间有零稀戎马倥偬行过,人迹极为罕至。 临近晚午时分,道路变得愈发狭窄,怪石千百成峰,在绝壑处各行其态。 瑶启耘振衣落地,改以步行,在穿过了几丛藏匿有十方帮暗号的茂密树林后,本一直亮堂的景象忽然一暗,眼前枯藤野蔓披垂而下,遮住一座嶙峋石洞。 拨开藤帘一角,满洞的柴烟火腥气扑面而来。 瑶启耘知道,这里就是十方帮秘密驻扎的基地。 也是酆承煜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地方。 大约是因为洞口本身已足够隐蔽,他们并没有派人看守。 午夏炫目的光无法照入洞里,不宜人久留。瑶启耘借着敏锐的感识,沿着曲折的万仞洞壁疾行。石洞深处,绵延出一座露天敞开的天然石室。 洞顶明胶般的光束垂照而下,在室中折下几道透黄尘光,满室的陈设不算简陋,石桌石椅外,还有十余张豹纹皮,俨有一股盗匪之气息。 瑶启耘面色凝重。 一个身披豹皮的女子,身形伶仃宛若枯骨,血莲的刺青遍布,正面目冷煞地横卧在长雕椅上。 瑶启耘曾在前二十年的恶贼名帖上见过她模样,正是封拓九以假死术复活的亡妻孙岚无疑。自从千面人死后,她与封拓九便成了十方帮的头目。 古人有云,擒贼先擒王,先将她拿下,那十方帮的淫势便也削弱一半了。 他兀自思考时,丹田间便已暗聚真气。却见孙岚也折身而起,腰骨以活人绝不能想象的诡异流动起来,带起的身形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圆弧,霍然间单脚赤足踩在翘起的椅沿上,举动迅捷灵敏有如猎豹。 五指勾起的锐爪锋利,似乎随时会欺身突袭。 瑶启耘一掌横在胸前,预备防御。心头间的警觉同时提升到十分,这个看似枯瘦如柴的亡女,却有着比生前时更加圆润的招式。 她的内力修为虽远不及千面人,但其速度之轻巧,早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徒壁间料峭生风,瑶启耘浑长的真气在室内蔓延开来。他的灵识紧探着这个对手一举一动,根据她肌肉每一收缩的细微动况,预判着她即将作出的动向。 不知是否是晓得他在窥破她的招式,孙岚迟迟没有出击,只扬起指爪装腔作势: 望了眼瑶启耘身后幽邃的洞门:“瑶启耘,你果真是一个人来?” 只是冷漠地望着她,瑶启耘没有任何答话。 但从她的话里,他却读出一件事,孙岚似乎料到自己会来此处讨杀十方帮,看来酆承煜说得不错,十方帮也早对自己来献城的事有所谋划,而至于是如何得知的,却都已不重要了,因为今日,他们将全被就地正法。 仿佛是猜到他想法,季岚细眉轻挑,低笑道:“天真。” 她垂眸吹了吹指甲,语气轻慢:“千面人真丢脸,竟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孩上。” 瑶启耘也不接茬,只静静立在室中,右手轻轻往下翻转,只这稍一动作,俨然是转守为攻的架势。 季岚龇牙裂笑,尖尖的利齿上染一层透出荧光的暗红色,与她惨白的唇色相映,竟显得有种嗜血之感。 那尖厉的轻笑带着鄙蔑,诡秘,宛若盘在残柱的毒蛇吐信,不忍卒听。 室内的大门却赫然几声轰响,自两侧缓缓关闭。 季岚看着自己右手极长的指甲,慢笑不止。 却「嗖」一声响,一根长甲突然折断开来,指甲也裂开不少细纹。 又听一声极轻的响,食指指甲也折了,短短几息之间,数片指甲接连掉落。季岚收笑,攥拳。 她目光阴冷残酷,冷声道:“混账!我要打断你的手!” 再次张开双拳,那断甲竟是再生的,已然完好如初。银鳞甲光杀气迸发,直迫瑶启耘门面。 瑶启耘脸色却分毫未变,直直板板的。他的语调过分清冷,犹如机械般毫无起伏: “我会杀了你。” 季岚大笑道:“杀我?就凭现在你?” 瑶启耘不置可否,今日自投敌营,当然做足了功课。否则,就真是来白送性命。 季岚在洞顶尘光下冷笑:“半个月前,号称拳法天下第一的董一至与我过招。他一生精习的洪雷拳,被我的爪术牵制住,连击中的机会都没有,最后便被封拓九的断魂鞭给一鞭子打晕了。你哪里来的能耐,妄图在我的地盘杀掉我?” 瑶启耘目注虚空,似是在低喃自语:“杀不了,也得杀。” 说着,语气愈发的重:“瑶门,以替天行道为己任。” 季岚目光凝成一线:“那我倒要看看,你所谓瑶门正派,要怎么替天行道!” 她蓦然从石椅上飞跃起来,十道利爪招数凌空变幻,朝瑶启耘狂舞而来。 瑶启耘微扬着头,紧盯着这万千爪影,他没有闪躲,也并未动作。 爪影快比电掣,倏忽间降落在他面前,他突然劈掌斜斜挑来。 这两掌专取那片爪影的薄弱处,角度之诡奇,绝对令人意想不到。这一次的比拼,招式除了要快,还需要足够刁钻! 18、第 18 章 爪影抓势忽然一偏,在坚硬石壁上划出一道清晰可怖的爪痕。 季岚一招扑空,再度翻身纵扑,爪影来势更凶。 瑶启耘眉头微皱,横掌再劈出一击,雄浑罡劲破掌而出,与爪影混绞一处。 劲气相冲的轰然闷声中,季岚身后的的石板长椅被他一掌摄来,在不可见的掌波中仿佛失重一般,悬浮于空,朝正背对着的季岚飞去。 季岚身形乘隙猛地拔高,却因受瑶启耘掌劲所牵制,速度明显慢了半拍。只听一声闷响,那石台已然砸中了她的肩背。 巨烈的砸势几乎砸断了脊骨,季岚却只是轻哼一声,身子以极其怪异的角度扭折,往后倒冲数步,险险倒攀在岩壁上。 她抱胸微笑,毫无受重击的难受之色:“我本由假死术复生,平常打法奈何我不得。想要杀我,这点本事还远远不够。” 瑶启耘缓缓垂手,掌背几缕血丝沁出。 显然,方才缠斗之中,他也中了不少伤。 可轻微的疼痛却引不起他半丝关注。他气定神闲地收掌,双目中的精光却更烈,更亮! 季岚只觉一股浩瀚的气势迎面袭来。这一刻,她竟突生出一种无路可退的错觉! 四处,都是那浑绵真气聚织而成的巨网! 瑶启耘琥珀色的眸子中,一抹永不止息的光芒在不停跃动。他的嗓音清越如冰泉激石: “假死术不是不死之身。杀你,是花多点力气的事。” 欺身追击上来。 季岚嘴角开咧,尽显出阴险之色。 道:“愚蠢,自己会怎么死都不知道!” 她脚尖轻点,身形凌空飞舞,那身子看似轻飘飘,实却伶俐无比。 同时出击的十指之间,几缕丝芒闪过。银线朝同一方向游离,仿佛无形有质之匹练,朝着瑶启耘横绕开来。 瑶启耘脸色清寒。 他看出来季岚故意不出杀招,却一直在耍伎俩拖着自己的内力。 绕指银线扯动,季岚笑容阴毒:“你不是说要替天行道吗?这么快就怕了?” 瑶启耘眼中光芒狠厉,他的人却岿然不动,对季岚的银丝不施任何反应。 季岚不禁皱皱眉,这人绝不会是会如此乖乖束手就擒的人。 可转念之间,瑶启耘的两腕已被银丝缠绕,随着银圈的缩紧,银光流动在他手臂上,将他两只胳膊都捆裹起来。 季岚讶异地微张着口,对着他却没了话语。 瑶启耘面无表情,冷冰冰地道:“叫你的同伙出来。” 连绵之气破身蔓延开,顺着一根根银线迅速穿行,夹杂着滂湃无比的压迫力,罩住季岚十大处死穴要害。 季岚只觉头皮一麻,血脉内劲突然气数亏空,反而被一股怪力禁锢住,并缓缓渡回丹田,转而兴起一股衰竭之感,虚弱冲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几乎感受不到半丝力气。 瑶启耘的掌风却忽如怒霆震荡,直接横渡虚空,轰击在季岚门面。 季岚口鼻溢血,大脑中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被击得朝翻仰倒去。 她的手指微抖,运出最后一丝内力,将牵缠瑶启耘的银丝往里割裂。 铁腥气漫开。 瑶启耘手臂被割开无数血缝,血珠汩汩滚落,他却看也不看伤口一眼。旋身飞扑,再次一掌拍在季岚胸口上。 季岚再无反抗之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直撞在了石壁上。 瑶启耘乘胜追击,双掌齐发,连环猛击,绝无半点饶命之意。 季岚似是已濒临死亡,口中鲜血狂吐不止,黏稠的黑血却代表着她起尸后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格拉一声轻响,瑶启耘夹颈将她拿住,臂间却一阵剧痛袭来。季岚脸上泛起一丝诡谲的笑容:“你死定了……” 十指却无力垂下,绷紧的银丝蓦然一松。 那银丝本在瑶启耘手臂间,几乎没体而入,此刻也变得松弛,再无任何效用。 瑶启耘轻哼一声,掌中真力不断运出,季岚背后抵着的三尺厚壁,都经不起如此蛮力的摧残,登时裂开几条大缝。 季岚的身体顺着石壁沿,缓缓颓落下去。 她的意识却依旧清醒,冷眼看着瑶启耘。 瑶启耘缓缓收掌。眉眼轻皱,狭眸里蕴着一丝困惑之意。 季岚是借假死术而生,被封住穴道后术法终结,本应会命归黄泉。 季岚僵着身子,奸笑道:“这个石室设有假死术的阵法,阵法不破,我就不会死。” 收起多余的表情,瑶启耘神色冷定,在石桌上盘膝而坐,缓缓调顺气息。 季岚喃喃道:“你太小看十方帮了。” 瑶启耘缓缓垂目。 季岚双目霍然怒睁,大声喝道:“十方帮,全员就绪!” 随着她这一声大喝,数十条人影从一侧暗室纵跃出来。 瑶启耘抬眼,一一将他们熟认,发现无一人不是恶人名单里的亡命之徒。 其中一位男子朗声道:“方才瞧你与我娘子一战,果真是精彩。但再精彩也就到此为止。等我们杀了你之后,江湖里的瑶门永不败的传说,会随你一齐葬在这个石洞里。” 他劲装着身,手持一把长鞭,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左眼角下刀疤分外扎眼,那双眸子阴鸷狭长,笑起来时诡怖瘆人。 赫然正是封拓九。 瑶启耘横眉冷目。 封拓九神色阴邪:“我料定你会来此地追讨血案。这个石洞是专门为你而设,你的体力在这儿被季岚削减了不少,现在同时对付几十个人,必输无疑,不如早点想想有没有人替你收尸。” 他狂妄话跟连珠炮一样,瑶启耘却是一贯的沉默。 季岚突然叹息一声:“封拓九,你先别啰嗦了。难道你忘了,瑶启耘修习的瑶门掌式,以蓄势为要领? 你说得越久,他蓄的力就越大,你一串话下来,结果却被人一掌拍吐血,徒给人丢脸!” 一位十方帮小弟大声道:“我们绝不会让头儿死的!” 季岚道:“阿七,他的功夫你方才也见过,我穴道被封,出不了手,你有把握同大家协力合击,将这个瑶门人拿下么?” 除去千丝银线、十方帮还有断魂鞭,假死术,都是江湖密辛,极难抵挡。 阿七登时亢奋,以现在的形势看,他们想输都难。 封拓九逼近,笑容便愈发狞厉阴郁。 瑶启耘眉宇间虽藏几分警惕,神色却仍是淡淡的,并未有恐惧之态。 这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镇静具有挫败人心的魔力,封拓九目中短暂地划过一丝犹豫,却忽听瑶启耘道: “封拓九……” 思索片刻:“你的内功,的确不错。” 早听说过瑶启耘在交手之前便能堪破他人武力,但他作为晚一辈,却被以先辈的口吻评论自己,心中怎么说都不舒服。 即便他制服了季岚,却也杀不死她。如今被困在石洞中明显处在劣势地位,哪怕他现在有通天本领,怎么打都是死路一条。 这人怎么看都是砧板上的鱼,刀俎下的肉。却还有悠然夸赞对手的闲情。 但封拓九决定无论如何,先将瑶启耘打趴下再说! 他手中鞭花刚挽得响亮,瑶启耘又开口了:“是你带头在西南城郊拦截粮道,搅得献城百姓人心惶惶的。” 他语气肯定,不似在询问,而是在自言自语。 封拓九依旧狞笑着,脸色却猛地沉一分:“凭什么有人生来就锦衣玉食,而我生来便要食不果腹?那是他们欠我的。” 瑶启耘眼底几分冷然:“歪理。” 幽冷的风平地而起,尘光漫室! 封拓九几十人被迫退散,却猛地无数劲风袭来。万千掌影如山,自尘光中当空压下。 阿七大喝一声,巨锤抡起,直击掌影。那掌影变化万千,每一道力都轰击在巨锤锤头上。 手掌有如钢铁不坏之躯筑成,竟硬将巨锤震得龟裂开来。 紧接着最后一式掌气纵横裂缝,竟将这万钧巨锤给生生震碎! 青铜巨锤虽非江湖神器,却也乃由钢铜铸就的上品武器。凭阿七十年苦练锤艺,绝非有人能在一刻钟内,毫发无伤地将他的巨锤摧毁。 但那掌劲一来,连余震都猛烈至极。 他做梦都想不到,天下竟有人能赤手应接他的霸锤。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手里锤柄却碎成了木屑。 碎屑漫天中,瑶启耘人已快如疾风,赫然欺上身来。他那目光闪烁着如霜剑般冷锐夺目的锋芒,看得阿七心口一窒。 他的手掌劈出,凝淬出瑶山间最为纯粹的内力之气,俨然是瑶门一派诡秘莫测的「峰峦拔地之掌」,难怪能削钢铁如泥屑! 瑶启耘瞄准他的要害处,意图直取他的性命。阿七虽然生性勇猛好战,可被那样的目光盯着,不由得浑身打出寒栗。 他从未想过,瑶启耘身为名门正派的瑶门弟子,竟拥有如此冷酷的眼神,冷酷到没有一丝人情味! 帮派里足有十几人,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救援阿七。 室内只听奇闷的拍颈声响起,下一瞬,阿七人头落地。 全室哗然! 颅腔溅出血液,一颗头颅连滚几番,停在封拓九脚下。 他双目依旧暴睁着,死前极度惊恐的神情残存在他眸中,直直盯着封拓九。 封拓九墩身捡起头颅,马上从腰中掏出一枚纸符,贴在它的眉额间。 瑶启耘眼力极尖,认出那明黄纸符三角生咒,是南疆巫蛊师常用的重生咒符,也是施展假死术的必备武器。 假死阵法方死方生,死者永不泯灭。如此看来,瑶启耘的处境不容乐观。而不消片刻,封拓九的笑容却渐渐僵硬起来。 阿七的无头之尸与无身之颅,依旧静静躺在血泊中,没有如大家意料之中拼凑在一起,反而渐渐腐败,虫蛆增生,啃食之下化为一具骷髅,复生术竟然失灵了! 他们方才所不知道的是,瑶启耘之前那一掌汇集在阿七浑身要穴上激荡,在他死之前封住了气海穴,阻断尸体残留气血的互相感应,由此自然便无法完成起尸,阵法也就不攻自破。 似是突然想明白,封拓九脸色愈发灰败。 瑶启耘依旧缓缓自语着:“是你带头杀害董家人,并要挟官员不准追查此事的。” 19、第 19 章 被数落罪行时,封拓九眼神忽然一狠:“不错,他死有余辜。二十年前,他和你的先辈在献山合谋偷袭我与季岚,并将季岚杀死扔到乱葬岗,我永远不会忘记哪一天,你们这些人给我带来的痛苦。” 瑶启耘面无表情:“你们本就该死。”他横掌向前! 季岚忽然冷笑,不知怎么冲破的穴道,一簇银丝绕指而来,朝瑶启耘的后背飞去。 耳后风声凛厉,瑶启耘稍稍侧下脸,手腕连续翻转,将根根银线牵绕下来,只听声声崩裂脆响,坚韧如千年蚕丝,也被瑶启耘并指捏断。 季岚面无血色,低头啐了一口。 瑶启耘眉头皱了一皱。 封拓九道:“既然你认为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如我们先来单挑一场,让其他几十人先离开。” 瑶启耘冷声道:“你想让他们逃走。”封拓九不答。 瑶启耘双目生寒。 季岚抢声道:“胜负未定,就算你存心要我们团灭,也别得意得太早!待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话虽如此,却是带着几十人齐退到室角,面上带着奸笑。 瑶启耘只余光扫了他们一眼,也并不管他们。 封拓九眉眼生凛:“瑶启耘,你跟你那位董前辈,都是一样的爱管别人闲事,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惹人讨厌。 就算复生阵法奈何你不了,让你死在我的断魂鞭之下,就是你们共同的命运……” 他言语之间,扯动着手里的长鞭,眼底杀气毕现。 瑶启耘只是唇角微勾。 封拓九忽然高声喝,长鞭挺直如矛,狠狠刺出!瑶启耘两掌化作气墙,也随之一齐推出。 鞭影犹如黑龙腾飞,双掌犹如坚壁高砌。哪管那黑龙如何嚣张,如何能抵挡那无穷的瑶门十八掌式? 瑶启耘双掌全是进手式,货真价实的接击,强拽住鞭梢尾三寸。 但奇怪的是那鞭身竟灵滑如水,根本无法制住。在转眼间便从指间滑溜开。下一刻,又如狂龙般攻了上来! 瑶启耘的脸色终于变了。 一阵破空之响激旋成风,瑶启耘掌式大开大合,逆风而击,却是那十方帮众徒镖盘飞出,飞镖如暴雨而至! 雨中夹挟着一股锋锐之芒,朝瑶启耘扑面闪来。 但他掌势一变,仿似浪潮高涌逆来,无论雨势如何狂暴,都被浪潮尽数淹没。 终于浪潮再次齐推,雨镖势随掌发,逆转飞刺向众帮徒。镖雨中潜入数缕流丝,季岚的银丝再度出手! 瑶启耘内力逼吐,掌劲再升一层高度,促使镖雨绞断丝流。数枚飞镖去势更烈,闪电般疾射向十方帮众徒。 众人脸色大骇。 忽然一声暴喝,重重劲影疾卷在众人眼前,将飞镖荡开。登时一连串金属碰击声响起,断魂鞭一扫瑶启耘的反击之势。 且此时的断魂鞭,韧滑的鞭条显出暗紫色泽,赫然装着无数金属铁钩。 瑶启耘掌法再好,也是血肉之躯,决计不能正面相抗如此锐利的钩刃,流丝与镖雨也再次来袭。 这场群攻环环紧扣,他们交错进攻,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俨然占尽人数中的优势。 几十人的攻击从各个角度突袭,单单是要应付防守便拖垮瑶启耘不少内力,几乎再也找不出反击的可能! 终于有一刻,瑶启耘乘隙撤开几步,极其仔细、极其缓慢地拭去唇角的血。 众人士气正高涨,立马步步迫近,封拓九狂笑:“第五代瑶门弟子,你输了!” 又咳去一口血,瑶启耘抬眼,目光依旧明冽。 他道:“是你们输了。” 季岚娇笑道:“你莫不是打傻了?” 瑶启耘不答,凝眸时转向封拓九的目光,倏然透出一股决然的意味。 以封拓九为首的众人,脸色竟皆不由自主微微一变。 无边肃杀再度涌出,瑶启耘月白袖袍鼓卷而起,为冷室内再添一笔清寒之意。 十方帮说强也不算强,实力多半在于有一个封拓九,他的断魂鞭掌控着全场局面,若是制服住这所谓头目,其他人便是不战自溃。 众人面色灰白,再次作出决战的状态。 封拓九沉声喝道:“怎么?想先杀了我吗?你还真是狂得很!” 他虽青筋暴额,口里叫得凶,脚步却虚退半步,心里也生出无力感。 瑶启耘虽深陷囫囵,气势上却并不输人。那愈发冷厉的眼神,瞧得封拓九脊背滚滚渗出汗珠来,冰凉洇透他的衣衫,竟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季岚忽然摇头叹息:“罢了。” 她沉吟良久,盯着瑶启耘的眼神愈发惨然:“别再打了,算我们输了。” 瑶启耘毅然朝向封拓九的脚步,并未停下。 季岚又道:“里室内有我们摽窃而来的财物,还有几本董氏秘籍,你尽管拿回去。” 她朝一名手下挥手示意,命人打开石室暗道。 却有手下心生不服,大喊道:“我不同意,那些是我们冒死抢来的,怎么能就……” 一语未尽,却被季岚一爪击晕,对于十方帮不服令的手下她从来不会收下留情。 无人再敢反驳,另一位手下将靠墙处的密室开启,眼前宝光大放,一大堆金色宝箱赫然在着半丈四方的密室里。 那十方帮手下拍开其中最大的箱子,翻出几本旧黄书籍来。 董家的洪雷拳法全册武功秘籍,几乎都被收藏在十方帮这石室里。 瑶启耘看着呈递上来的银锭与秘籍,心中也不禁有所感慨,十方帮就为这些身外之物,他们这几年荼毒过多少生命,根本无法算清。 他眼神微微一凝,眸子里闪出一丝痛惜。 师父曾经说过,面对恶人时不可手软,他们是莽莽苍生中的祸害。 封拓九等人的神情显得更加痛惜。此时的瑶启耘,却没有再看那满箱金银一眼。 他的身形猛地暴起,凌空翻转,忽纵忽落,越过十方帮属下。 他本就轻功绝伦,此时拼尽全力的惊天一击,在出人意料之下,根本没有人能够及时作出反应。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道猛然凝蓄了他十成功力的掌气,瞬间快到他们的头目封拓九跟前! 封拓九却似乎是先有预谋一般,大喝一声,令十方帮众人一齐围截冲来,将瑶启耘的去路暂且封堵。 瑶启耘却并不再分心击退他们,任由刀剑划出伤口,掌力依旧递出,直直袭向封拓九! 这种以伤换伤,不要命的打法,全然不将众人的凶残围剿放在眼里! 封拓九的神色惨变! 20、第 20 章 瑶启耘口鼻溢血,嘴角却少见地扬起一抹笑。他知道,十恶不赦的封拓九,是真正感觉害怕了。 思绪转动之间,他双掌如鹤展翅,掌势延连开数尺,劈往封拓九门面。 掌心还未接触到封拓九,从中升起的强大流漩之力,却已将他的面孔都扭曲得几乎变形! 封拓九是真没预想出瑶启耘有这般一招,慌乱挥出长鞭,瑶启耘却不再守御。掌势丝毫不变,倏然抹破封拓九的咽喉, 长空溅血的同时,瑶启耘肩骨已然狠狠挨了一鞭,瞬间飚出一股长长的血箭! 季岚一声怒吼,目眦欲裂! 可指间银丝还尚待出手,便被一掌劈晕,只因瑶启耘体力快要消耗到极限,掌威已无法对她的生命造成威胁。 瑶启耘咬牙挺直背,冷冷看向十方帮众人。 他们暗器在手,却被瑶启耘难测的招式所吓,不敢掷出。 瑶启耘冷哼一声,身形猛然拔高,似是作势要击向他们其中之一。 不少人心中发憷,暗器攥紧,脸色也被他惊得惨白。 瑶启耘却是在蕴出最后一丝真气,往头顶敞开的露天大洞飘摇而上,勉强逃脱这场困兽斗局。 顺利出了十方帮的洞口,按照记忆中酆承煜给出的地图来到无人之地,瑶启耘这才面露出痛苦之色。 遍布浑身的伤口中,剧痛犹如蟒蛇巨牙般,噬咬在他心神间。 清亮、坚毅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慢慢褪去,疾掠在岩壁间的身形,渐渐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 之前浑身散发着的冷冽杀气,都已悄然涣散在着浓郁的晚昏里。 穿过小莽谷,前方隐约可见几丛扶疏树影。 十方帮头目虽被诛灭,不少手下却多发迹于献城。自己带着重伤回城,很可能会遭到他们的埋伏。 林里较为隐蔽,不容易被发现,是疗伤的权宜之地。 迎面而来的山风送来树木特有清柔的香气,冲散他浑身的血腥气。 林中白松尚且郁翠,偶还有虫鼓翅和几声低吟。越往森林深处行去,四周便越显昏寂。 他找了一处下风浅坡的地方,四处眺望一会儿,却始终没有歇下。 瑶启耘目光闪动,却见树林闪着一簇微弱的光,不知发自何物,将树影与松叶的轮廓映得十分清晰。 空中还传来猫头鹰拉长的咕咕怪叫,但一切都还算安宁。 但连番激战、且身负重伤后,瑶启耘对于形势的冷静判断。凡有半点风吹草动,便不自觉全身心都警觉起来。 只是剧痛逐渐加重,长期紧绷的神经不待片刻便涣散开来。 出入生死关头后,求生的本能令他从袖口中取出一瓶药膏,有些恍惚地,将软布瓶塞拨开。 此时,一抹绯红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松林浅处外。 瑶启耘心头微凛,正打算察看伤势的动作戛然定住,极力调整呼吸,动也不动。 “启耘。” 那人在叫他的名字,语气里透着些关切与焦心,慵懒的声线似乎还有些熟悉。 他极目往松林外望去,就见酆承煜拨开葳蕤松叶,一手执盏风灯,一手提着素色包裹,自山道中仓促行来。 松叶间坠着细碎的夜露,洇湿他绯色的袖摆。 灯火晕开在淡薄夜雾间,衬得他宛如剪影,雍美而朦胧。 “我一从西南城关回到府里,安宴便告诉我,你想自行来郊外剿杀十方帮,我担心你遇到危险,便也跟上来了。” 醇厚的嗓音在瑶启耘耳边响起,仿佛一盅温酒,舒松着即将绷断的神经。 他感到心跳渐趋平静与稳定,只是伴随而来的扩大得可怕的疼痛,令他不自觉得紧握住手里的膏药。 然而,他却没有挖出膏药敷在伤口上。 突然出现一个人,总是让他感到不自在。 “酆承煜……” 他念了念这人名字,声音沙哑至极——因为极度的痛感,身体已然外厉内荏,他不得不去防备在这时候出现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他在这次剿杀恶人之前,给予过自己很多辅佐。 就如受了伤的雄狮,从来都是找个暗处自行舔舐伤口。而不是曝于人前,给自己徒添被暗算的机会。 况且很奇怪,这人怎么在这深林里找到自己的? 仿佛察觉到他的顾虑,酆承煜放下包裹略作歇息,只是较远站着并未走近。 他语带歉意:“你和封拓九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石室外看着,但我实力太弱,出手的话很反而会影响到你,便一直躲着,最后看你冲出石室,才再沿路跟了过来。” 瑶启耘默然。 见他并不拒绝自己的存在,酆承煜提起包裹,小跑到他身边。 看着他攥在手里的药膏,自告奋勇道:“启耘,我来帮你上药吧。” “一点伤口而已。”几乎是由于武者时刻自我保护的天性,瑶启耘拒绝道:“不用帮忙。” 失落于瑶启耘说话时的毫不迟疑,酆承煜还是轻轻将风灯放下,靠在他身边的松木旁坐了。 轻挑那盏灯的火绒,使得烛火燃得更旺。 瑶启耘借着那盈盈光团,轻轻挽起袖子。 这个极轻的拉袖动作,使得干凝的血再次牵动伤口,涌出不少鲜血。 但他紧紧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作些简单的处理。 缓缓掀开袖角,发现几处伤口有些发炎,甚至化出些絮状的黄白脓水。 瑶启耘略通医术,立马将里边沾着的铁锈逐一拣出,从水囊里倒出水洗净伤口,再仔细敷上药膏。 布满手臂的伤都是由镖刃划伤的,深深浅浅,不见一块完好的肌肤。 尤其是臂背一处长口子割裂开血脉,血不停漫出,怎么止也止不住,不找些绷带缠紧止血是不行的。 瑶启耘扯住衣袖,似是想撕下一角充当绷带。 火光映出他的影子,淡漠而冷清。 在旁边看着烛光里的少年,酆承煜头一次如此安静。 他的眼睛,似乎被猛地灼痛了一下。 当他拿出准备好的绷带,想替他包扎时,却见瑶启耘神色略带警惕,迟疑片刻,只是接过拿条绷带,自顾自缠裹起来。他的动作中,带着莫名的娴熟感。 一如在瑶门闭关修炼时,无论在意外中受过多重的伤,在师父的苛责下独自包扎时的娴熟。 酆承煜看着这一幕,眼里的刺痛直漫入心口。 天生微扬的嘴角漾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启耘,你真是太不信任我了。” 瑶启耘刚系好绷带的结扎,没有接话,低头继续察看另一边手的伤势。 晚风吹着他鬓间的发,发丝上沾着血,倔强地不肯轻扬。 依旧是那让人难以接近的神情,完全不是相信同伴该有的样子。 看出他无声的默认,酆承煜无辜笑笑:“其实我也不能怪你,毕竟江湖水深算计频出,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你现在受伤不能自卫的时候,更要提防我会不会乘人之危,做出些伤害你的事了。” 他撇撇嘴,假装生气:“或许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坏蛋。” 静静地,瑶启耘停下动作望了下他,缓缓摇了摇头。 眉宇中藏着的那份疏冷与戒备,仿佛植根于他的眉骨之间。 一切冷淡是与生俱来的,对待任何人都毫无差别。 酆承煜心中微颤,怔怔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有所恍然。 在烛火熹微的光团里,他的面容有几分萧索。 也许他有把自己当作是朋友,却不会习惯向自己流露出任何依赖的情绪。 “要是八年前的我,能有如你一般的警戒心,那就好了。” 将目光转开了,酆承煜却缓缓将身边的一盏风灯捧在怀里。素白琉璃的灯罩里,烛芯即将熄尽。 他没有再看瑶启耘手上的伤,只是自顾自翻找出火折子,重新点亮灯芯。 朦胧暖白的烛光,映得他的脸妖美苍白。 他凝视着烛火,下压的眼睫里,沉浮着无数瞬息万变的复杂情绪:“那时我要是不与人交底,或许就不会被人散去修为,造成今日武功俱废的落魄局面了。” 心弦一动,瑶启耘集中注意力,从伤口作痛中找到转移点,似是有在认真倾听。 酆承煜依旧低垂着脸,唇角却缓缓勾起。 他抬起手,在夜风中护住那盏风灯。 烛火在猎猎晚风中挣扎摇曳,终不肯灭去。 酝酿片刻,他深深望了眼夜空,忽然间一口气说了下去—— “八年之前,市侩中有个年轻人,他自幼风流成性,曾立志在江湖中坐拥天下佳丽。为了一睹各州美人的风姿,他走遍了神州各地,领略无数艳情。” “直到有一日,他去了北凉城……正是个暑夏的季节,在古街一家新开的酒楼里,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遇到一位美丽纯良的女子。” “他深深喜欢上了她,发誓从此用情专一。自他两相爱后,他也再不沾花惹草了——” “但是,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子竟是天下阁的阁主,痴迷于武学修炼。而隐姓埋名在市井中,状似与他做一对幸福的神仙眷侣,只是为了从他身上骗取一本绝世的武林秘籍。” “然而当时年纪尚轻的他,被感情冲昏了头,哪里管得她有什么身份,选择既往不咎,原谅了她的一切。结果,在一个同房的夜晚,她在两人的房里燃上迷香,将年轻人迷晕。” 瑶启耘微怔,敷着脚伤的动作顿了下。 抬头看他时,眼里忽然多出一丝怜悯。 酆承煜却没在看他,只是静静注视着夜空中缥缈至极的星辰,点点星光沉入他深邃的眸子里,竟闪烁出莫名悲哀的光芒。 原来,如此纨绔之子,说起他从来不为人知的往事时,竟会如此悲哀。 “年轻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依旧动弹不得。屋里被翻箱倒柜,书架上捯饬的书本一片狼藉。女子则带着同谋,要挟他将那本秘籍交出来。” 21、第 21 章 “他不得不妥协,告诉他们秘籍被压在地毯下。但在说出秘籍下落后,他居然感到了一种无以伦比的轻松。” “女子拿到了秘籍,依旧与他生活着,年轻人也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年后她还提出两人正式成亲,这让年轻人错以为,他与妻子之前因秘籍产生的隔阂,也将永远消失……” 话到这里,酆承煜停顿一下。再开口时,唇畔含着浓浓的自嘲:“难道这就是愚者不自知,看不清现实?” 他苦涩一笑,知道瑶启耘不会回答什么,继续往下说:“那位男子虽生性风流,可初为人夫时,依旧不免紧张。甚至收起往年的任气不羁,开始安逸于柴米油盐的生活,继续他们平淡却幸福的日子。” “他唯一留存的年少习惯,便是每日清早醒来都会在后园练功,以保证自己在秘籍被夺走之后,不会忘记其中的武功路数。 他也一直以武术超群为傲,并不甘于埋没于庸人当中,尤其是当自己的妻子优秀为一阁阁主的时候——” “而由于寻花觅柳的事少了,年轻人练武练得勤勉,却不知道始终在暗暗观察着自己的妻子,已在他招式中看出了极少的几处破绽,并将其破解之法秘密钻研出来。” 林风渐浓,凉飒的风里带来瑶启耘无声的叹息。 酆承煜依旧望着星空,任由风将风灯吹灭。 映在他眸里的最后一抹焰光,悄然消逝。 那双极致妖冶的桃花眼,却逐渐染上一片冰凉。 他不自然地微垂下眼。语气骤变,忽然就有了阴潮深林般的冷冽—— “起初,那个年轻人只当是妻子想同他讨教武艺罢了,殊不知后来两人的每一次切磋,都是她在暗地里印证自己能将年轻人一招毙命的方法。因为年轻人武学远在她之上,她只能静待有绝对把握的时机。” “终于有一天,年轻人经商回家,在官道上遭遇刺客群袭,逃脱之后受了一点伤。” “他的妻子,在这时突然出现。” “她,却不是来救他的。” “她是来追杀他的。” “杀他的原因很可笑,她不希望那本武林秘籍流传在世。因此,曾持有那本秘籍的所谓丈夫,自然不会有活路。” 夜色阴晦,瑶启耘的眼里忽也一片暗芒。 林里闷湿的风迂旋着,久久徘徊,窒得人心口发紧。 他浑身伤口隐隐作疼。却依稀嗅到了,风中更加痛彻肺腑的声息。 ……这就是被背叛吧?如若是自己,该早就离开了罢? 既然知道她心怀异心,就算用情再深,也断不可能在她一而再三的背叛中,还能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 尤其是,这般只为一本秘籍而如此草菅人命的女子,没有先行了结她的性命,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瑶启耘看见酆承煜倚在松树下,把玩着已经熄灭了的风灯,神态平静。 可眼眶,却分明愈发红透。 或许……世间感性之人,输就输在太过相信自身的感情了。 “年轻男子却依旧被自己那盲目的爱蒙蔽着,不愿意相信妻子与他成亲,心里没有一丝感情。 他选择放弃自己身上的武器,不以兵刃相击的形势,想与她来一场最终的谈判。” “然而,就在他刚把手里的长剑丢落的时候,那个女子立刻冲了上来,一掌轰中他的任督二脉,他那时候才知道,之前被抹了麻沸散,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力,就被她生生毁掉了体内的奇经八脉。” “后来他还是顺利保住一条性命,也从那场孽缘中幡然醒悟。” “他重新纵横情场,继续逍遥自在,过着以往风流的日子。” “他也彻底忘却,自己曾遇过如一蓬白莲般纯洁的女子,心肠却如蛇蝎,将他推往错爱的深渊。” “她给他留下最大的影响,就是一具被她毁得近乎病弱的身体。任督二脉损坏后,除了当时给身体造成蚀骨剧痛,他积攒二十多年的内力也流失得很严重。” “曾经惊世骇俗的武功,如今却是勉强只能到自保的程度。” “那说不上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但刚失去武功时,他渡过一种十分难熬的时期。 午夜间常常在梦中惊醒,梦见他的妻子依旧身穿纯如白莲的纱裙,在阳光下对着他笑靥如花。双手却举起钢刀,毫不留情地刺下。” “而他因武功被废,掀不起半丝抗议。只能绝望地望着她,听她低声说——” “她说,他很愚蠢——因为色令智昏而丢了修为,他蠢得无以复加。” “可他的妻子至死都不曾想到,那个年轻人之所以屡次选择原谅,其实并非出于愚昧,而是出于对她的信任。” “而她,却辜负了他的信任!” 最后的叙述里,声音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彻寒冷漠,依稀弥散在夜幕中。 余下的悲痛,凝结在他的眼里,化为两层迷离不定的清光。 一滴冰凉,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 泪水融入夜风,无迹可寻。 ……苦涩的气味,却叫人喉咙一阵发紧。 陈年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一股由淡转浓的血腥气突然在夜雾中铺散开,立时冲开两人身边的感伤气息。 瑶启耘双肩轻轻颤抖着,浸血的衣衫贴在背上,已渗出大量紫黑血迹。 将注意力调转回自己身上,他微皱起眉。 还有在背上的伤,自己敷起来很不方便。 “我来帮你上药罢。” “我与我之前的妻子绝非同类,你大可以相信我的,启耘。” 用难得的诚恳语气轻唤出声,向来玩世不恭的神色显得极其认真。 他苍白的面容上犹带泪痕,被月色衬得易碎而精致。 眸光微微下垂,瑶启耘摩挲着已经用完半瓶的膏药,神色依旧波澜不兴。 始终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却在此时微微掀开一条缝。 酆承煜右腮边缓缓旋起一个酒窝。 面上一切悲痛全都敛去,他笑意柔柔:“而且,我们早就是同伴了,不是吗?” 见他还在踟躇,笑了笑,放松语调:“更何况,我今早还认你做弟弟来着,总不能让我这个做大哥的,这么不称职罢?” 瑶启耘再次默然良久,就在酆承煜认为要被拒绝的时候,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将药膏塞到他手心。 他缓缓挪动身子,使后背朝着酆承煜。 这个姿势对于武者,尤其是受伤的武者来说,等于把致命的脆弱暴露在人前。 但他在这时,只能信任酆承煜。 “把衣服脱一下,我先看看你的伤势。”酆承煜再次拨亮了风灯,挂在松树旁逸出的矮枝上。 风灯残烛在林间幕色中晕开,将树底下方寸之间照得一片绒黄光团。 瑶启耘沐浴在烛光里,手指探向自己腰封的系带,轻轻一拉,月白色的外衫悉悉莎莎地腿下。 接着,素色中衣也被利落脱下来。 他的身上,仅剩下一件单薄雪色内衬。 这身如丝如雾的轻薄衣料,因晚风的吹抚而服帖着他的身体,勾勒出衣下流畅修长的身条来。 衣线下摆被一丝不苟地扎在白色裤带里,正好衬得他本就劲瘦的腰看去更难盈一握。 酆承煜看着他脱衣时,眸光有一瞬间闪过晦涩。 虽知不是时候,他的喉咙还是微微滚动,悄无声息地咽下口唾沫。 他不自觉忆起,自己曾在着副腰上,留下无数浅粉的美好印记。 在榻上把弄起来的滋味,更是令人沉沦。 此刻,瑶启耘抬手,将领子上的几粒盘扣解开。 褪衫时不知是否是伤口发疼,他褪得很慢,才将衬衣往下拉开三寸。 酆承煜静静注视着。 一对削瘦洁白的宽肩,堪堪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瑶启耘衣衫半褪,双肩在林风中轻轻颤抖着。 清瘦宛如嶙峋病梅,竟平添一种弱不胜衣之美。 酆承煜深深呼吸。 深林处的松香气卷过,不适时的燥意悄悄随风而散。 瑶启耘下拉衣服的动作却不动了。 由于逃脱时耽误了处理的时间,这时背部的创口已经风干凝固了,不少皮肤与衣物黏在一起,撕磨起来带来的二次伤害,十分的疼。 酆承煜看着他颈项冒出的细密冷汗,皱眉提议:“先等一下,我帮你脱下来罢。” 瑶启耘抿了下微微发白的唇,回头就对上他担忧的眼神,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酆承煜唇角轻勾,在包裹里找出自己带过来的水囊,用纯净泉水蘸湿帕子,小心将瑶启耘的衣物与皮肉混在一起的部位给捏开来。 瑶启耘眼眸微微眯起,浑身几乎湿透,在背对着酆承煜的脸色中,隐隐可见痛苦。 不时间还听得他温吞的提醒:“疼的话就告诉我一声,我再轻一点。” 瑶启耘却只是轻轻咬住嘴唇,没有让自己发出半点闷哼。 酆承煜按住他轻抖的肩膀,另一只手极其小心翼翼,替他将衣物缓缓褪下。 22、第 22 章 少年温润的肌肤带着点瑶山雪梅的清香,盈盈袅袅飘入他的鼻端,本有落雪般微凉的躯体,在烛火下却是温暖而柔软,给酆承煜的指尖带来别样的触温。 酆承煜眉头轻轻皱下。 许是由于吹着夜风受凉的原因,瑶启耘的体温比之前似乎要高一些。 紧贴着他肌体的衣料混着干涸的血水,带着他有些微灼的温度,被轻轻晾放在松树之下。 将瑶启耘始终被衣物遮掩的创伤被揭开后,酆承煜的眉头不禁拧成一个结。 他肌肤本是十分白皙,却将一道紫黑色的鞭痕衬得尤为恐怖。 从左腰窝一直蔓伸到右骨肋,长达寸,狰狞紫蟒般蜿蜒而上。凡伤疤覆盖之处,还遍布着密小血洞。 虽基本已不会再有血流出,可中间三寸伤痕皴裂得几乎深可见骨,全然是血肉模糊! 连酆承煜也被这道伤口骇了一下。 带着薄茧的指尖,试着在伤淤附近微微往下揉压,以纯熟的手法仔细检查:“这些地方,会不会有生僵的感觉?” 虽然酆承煜的动作已经极尽温柔,可手指轻轻按下在淤痕的那一刻,淤血排开的时钻心疼痛仿佛直入骨髓,纵使他意志坚韧,也不由倒抽吸气。 酆承煜的手指不禁微微战栗。 封拓九断魂鞭这一击的威力当真是非同小可,尤其是鞭身上的倒刺,打在人身上时造成的疼痛不亚于千刀剜肉。 实在难以想象瑶启耘是如何顶着这样的剧痛,跑这么远的路,才躲到这没有人迹的深山莽林里疗伤的。 虽说习武之人皮肉伤痊愈得快,但怎么能这般不待见自己的身体。 酆承煜心疼得几欲滴血。 瑶启耘轻咬着唇,低声催促:“快一点。” 酆承煜叹出口气:“别急。” 倒是显得自己婆婆妈妈了。 “这道伤有些深,所幸没有被感染。不过被碰时会有些疼,你要忍一忍。” 酆承煜挖出一块奶白色的药膏,细细密密地轻点在了瑶启耘的伤口上。 混着冰月莲等贵重药液的乳色膏脂,从瑶启耘背部的紫黑淤痕缓缓匀开,慢慢化成水露状,一点点渗进了皮肤之中。 药物虽温和,几道本皮肉翻开的血口因过于严重,依旧略略有些开裂。 点点血珠子沁出来,带来钻心的疼。 瑶启耘咬破下唇,才没有闷哼出声。 目光静盯着伶仃飘落的松叶,清瘦的身躯却在夜风中微微发抖。 而他极力忍耐的疼痛,酆承煜全都看在眼里。 怜惜地低俯下脸,开始不时朝他的伤口轻轻吹气。 没料到他有此招,瑶启耘的瞳孔微微收缩。 温吞而绵柔的吐息轻拂着他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犹如羽毛不时挠在他心间,痒丝丝的。 一股突如其来的酥麻感觉,自脊骨上窜起。十分奇异却也并不令人讨厌。 他知道酆承煜是想替他减轻身上的疼痛,才会有这般举措,虽然收效并不显著,痛感却的确是缓和了些。 只是那吹气太过轻柔且亲密,让他愈发不太适应。 一捧凉月穿透薄云洒在林间。 周遭静谧如斯,瑶启耘只听见自己极复节奏的心跳声,在莫名地加快。 他还清楚地感受到,酆承煜凑得极近的唇瓣,似是有不经意间滑过背部的皮肤,惊得自己心跳更是瞬间乱了几拍。 下意识挪动身体想要避开这样暧昧的触碰,肩膀却被酆承煜用另一只手牢牢按住,不让自己轻易动弹。 于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聚拢,微微握紧成拳,试图让自己的心跳恢复以往的平静。 早已将他一切细微的反应都尽收眼底,酆承煜唇角不觉上扬,弧度略有腹黑:“启耘乖乖的,不要乱动哦。” 听得他这哄小孩式的话语,瑶启耘心头愈发生闷。 紧攥的五指轻轻绞了起来。他背对着酆承煜哼出一声。 也不知是在应答他的话、还是表达自己的不悦。 酆承煜似是笑了一下。 此时明月渐升,星辰寥落。 待那药露被一点点抹匀吸收后,酆承煜拿干净的棉巾,再次爱惜地替他细细抹拭。 他道:“启耘弟弟的背长得很好,尤其瞧这两扇蝴蝶骨,纤美剔透,惹人爱怜,漂亮得叫我不忍移开眼睛。” 说着,坦然将五指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摸了摸其中一扇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指腹尤带着冰月莲软膏的清凉,言行间却变得轻佻而浪荡。 如同被电触一般,瑶启耘极其不适应地浑身抖了一下。 猛然调过头来,将酆承煜正在作乱的手推开。 琥珀色的眸子里,一时之间溢满了凝重不解。 自从那夜在酆承煜住了一晚之后,他待自己的态度便变得愈发古怪,虽说他本就放浪成性,但这种超乎于常人之理的亲昵,在他两来到献城之前都是绝对没有的。 带着满心困惑,默默从酆承煜特意送过来的包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装穿上。 依旧是白色格调的平整衣衫,总是没有一丝褶皱,所有盘扣都一颗不落地齐扣着。 气场是一直以来天生矜持的禁欲感。 只是…… 耳垂却总在不自觉地发烫。 酆承煜并不在意他的冷落,因为瞧着他耳朵上那抹不易察觉的绯红色,便知道瑶启耘其实是害羞的。 他将红软拨子塞回药瓶还给瑶启耘,笑容愈发天真无辜:“怎么了?” 将递过来的药瓶收回袖子里,瑶启耘漠然的唇线紧抿,照旧不肯答话,只用鼻音发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冷哼。 还哼? 被无数次嗤之以鼻,酆承煜也不着恼。只是噗嗤低笑出声,状似无意地随口一说: “唉!启耘现在对我好冷淡,都不像那晚吵着要洗澡时,黏着我又热情又听话。” 自己黏着他…… 还热情又听话?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一说,瑶启耘蓦地抬起目光,满眼都是不能置信。 顿了顿,才故作不震惊地将视线调回,继续报之以淡漠。 偏偏酆承煜是个轻佻种,还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那天你还勾着我下巴,夸我长得好看呢。” 夜香氤氲,星斗参天。 那碎金般的月光撒在酆承煜的侧脸,似有浮光跃影,一颦一笑间都点缀着风情万种的戏谑意。 瑶启耘眉眼冷然,淡色唇线缓缓压下。 他抬头望着身旁昳丽顽劣的公子,耳根上的绯色悄悄往下蔓开,很快连白皙的脖颈都红透了。 这次却纯粹是被他气的。 良久,他侧首垂目,从牙缝中冷冷咬出四个字:“胡言乱语。” 心里却是愈发疑惑,自己醉酒那日到底做过什么。 知道他不相信自己,此时多说也是无益。酆承煜沉默一会儿,慵懒地从怀里取出一只酒囊。 打开囊盖后思索片刻,朝瑶启耘问道:“你身上伤得很重,要不要喝点温酒止痛?” 瑶启耘盯着他递过来的酒囊,稍稍皱眉。 自从第一次喝酒就醉得人事不省的糟糕经历后,心中对酒便有了极大的排斥。 他立刻收回目光,拒绝道:“不喝。” 酆承煜几番苦口婆心劝说后,见他态度尤为坚决,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举起酒囊,自顾先小喝了两口。 他嗓音浸着懒温:“之前我的武功还在时,也曾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却也难及启耘勇于舍命,独闯十方帮龙潭恶穴,铲除朝堂百姓的毒瘤——” “这一壶酒,我便替你先干为敬!” 温酒润喉,齿颊留香,却并无醉意。 他摇酒低笑道:“这梨花酒本不易醉人,我有时还真想讨个自醉,暂时忘却那一身病痛。” 瑶启耘沉默着。 他目注深空,似是在听他说话,又似乎是没有。 酆承煜望向他。 他侧颜俊美。 晚风撩不起他落在耳后的卷鬓,颊边数滴残留的殷红腥迹平添几分冷定。 他眉眼间的入鬓处,在月光下似是染上一层清霜。 清霜底下藏着困战之后淡淡的乏累。 漆黑瞳珠缓缓转动,倒映着瑶启耘略显疲乏的脸庞。 再孤勇,到底也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酆承煜有一瞬间出神,忽然扬起细白的颈子,将那壶酒一饮而尽。 瑶启耘的余光恰巧瞥见他。 风灯的烛光里,他看到白瓷细壶衬着他红润的朱唇,微晶的酒液缓缓淌入那朱唇之中,些许顺着他的下颌,途经滚动的喉结,没入他的衣襟里。 许是觉出他的目光,酆承煜放下空酒壶后,便冲着着他微微一笑。 他的衣领在举壶时往右肩倾滑,堪堪露出一弯纤细锁骨,姿容昳媚而艳靡。 瑶启耘缓缓合上双眼,在古松下盘坐入寐。 已经没有气力,也懒得再说他了。 只是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酆承煜却似乎在他周身边踱来跃去,其间蹡踉声响不绝于耳,将本寂静的山林弄得噪音一片。 平白被人扰清眠,瑶启耘心中难免升起一丝不满,刚想开口冷声呵斥,却觉一只手指头突然间抵在自己的左颊边,轻轻戳了一两下。 动作间,酆承煜轻哄似的声音响起:“启耘,我弄了一个帐篷,睡着较舒服,咱们进去里面歇息罢,好不好?” “你……” 将那只手指拂开,瑶启耘猛然睁开眼睛,却酆承煜正笑吟吟地往对边摊着手,正指着他空地上新搭建的小帐篷。 软烟罗的青色帐子,四角用大石块牢牢压着,由细枝竿架起,好似一个小小的房屋。 帐帘被撩开一边,风灯映得账内灯火通明,一套天蚕丝褥已经整齐地铺好。 瑶启耘一时无言。 也不知酆承煜来找自己前是怎么想的,竟将野营的什物准备得这么齐全。 只是这帐篷好归好,帐内封闭的视野,却并不利于防范来自于外界的危险。 “我不睡帐篷。” 思考不久便开口将酆承煜的提议拒绝掉,缓缓合上眸子,不想再考虑睡帐篷的事。 “启耘?” 酆承煜继续戳他的脸,再次把他弄醒,看着他极其不乐意的神情,苦心劝道:“十方帮头目刚死,现在乱成一锅粥,今晚是不会找上来的。你这样睡在野林外头守着,夜间寒露重,很容易着凉发烧。” 23、第 23 章 一席劝话说下来,却见瑶启耘连动都不肯动一下,只是若无其事地淡淡瞥了他一眼。 那略带清傲的表情,已经明示他不会将酆承煜的劝说听进心里去。 酆承煜正蹲在他身前,自然将他这无声的回绝看进眼里。 眼角却悠悠然弯起,撩袍在瑶启耘身侧落坐,眸里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而且你在石室时击中封拓九的最后一掌时,几乎耗费了你所有内力。因此以你现在的状态,其实说是色厉内荏也不为过,不是么?” 瑶启耘闻言双唇抿了抿,定定看进眼酆承煜深邃如暗夜的瞳眸里,只觉无法解读他话语间的含意。 眉眼依旧保持被看破后的沉着,只是满是疲困的表情,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眸子里浮荡着那一抹笑意在星月下流光溢彩,酆承煜歪歪头:“那启耘莫怪我失礼了,这次你得听我的。” 忽然伸出大掌把他拦腰扣住,小心避开伤口,不由再分说便将他打横抱起。不给他丝毫反对抽身的机会,抬脚便将他抱往帐篷去: “你伤得很严重,内力又在暂时衰竭,体质已不能同之前相提并论了。为了防止你半夜旧伤复发,生病发烧没有人及时照料,今晚我陪着你一起睡罢。” 被抱在他怀里的瑶启耘自然是反抗的,他试着挣扎甩开酆承煜搂着自己腰的一只手掌,哪知对方却越抱越紧,摆明了不肯将他放下。 不禁眉头微微皱起开口冷叱,酆承煜却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动作轻柔地将他放进帐篷里: “帐篷里还有一些干粮,先垫下肚子再睡觉。” 随后,酆承煜从褥席一角拎出食盒,打开笼盖,拿出一块糕点送到他手里:“启耘,来,吃点罢。” 瑶启耘没有接过塞在自己手里的糕点,面无表情:“我不饿,不想吃。” 其实他几乎整天未进食,按理该是饿得很了。可大概是伤口疼的原因,看什么都没有胃口。 “没有胃口也要吃一点,不然你身体会撑不住的。” 帐内月影烛火交错,在他的侧脸晕染开温柔的光泽,与他眉眼间的妖孽昳丽,对比愈发地鲜明。 瑶启耘仍然不肯吃。 “这般让人不省心,那该我亲自喂你?” 酆承煜笑着戏谑完,便直接将糕点递到他唇边。 似是被酆承煜这一举动给惊到,瑶启耘抿着嘴怔愣一下,眼看这巴掌大的糕点悠悠散发着香米气息,在自己别开脸之前已经沾着了唇,实在有些无可奈何的,嗔视了酆承煜一眼,还是抬手自己接了下来: “我自己吃……” 不点而朱的唇间再次流泻出点点笑意,酆承煜双手撑腮,看着他将糕点小口小口吃进去:“吃饱了身体才会复原得快。像这样的启耘弟弟,真的好乖。” 说完浅笑数声,便将挂着的一重帐帘放下,自顾自系紧带子挡住帐外的一切视野。 完全错过了身侧的瑶启耘在听见自己夸他「乖」后,嚼着糕点时差点咬到舌头,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白,继而渐渐转青转黑,总之十分精彩的变脸。 有些气结地将最后一口糕块咽下,瑶启耘背对着酆承煜,一声不吭躺进帐篷的最里侧,堪堪与他腾出些距离。 只能说帐篷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在野外支起时,不仅能够隔绝蚊虫叮咬,防止午夜霜露侵身,为旅人支起一方较为舒适隐秘的休息环境。 同时也会将人限制在一片极其狭小的天地里,即便是微蜷着身子没有放开手脚睡,也很容易和人产生不必要的摩擦。 但是酆承煜似乎很享受这种摩擦。 他将风灯吹灭后,便从手指戳了戳瑶启耘的后脑勺,看着他似是在置气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 “启耘这么往里面挤作甚?睡过来一点罢,我又不会吃了你。” 瑶启耘有些不耐烦,闭上双眸决定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再理会他。 拉起薄薄的被单将自己盖上,依旧是没有回头只留给一个后脑勺。 酆承煜笑笑,悄咪咪挪近了些:“是不是觉得冷?我们挨同一个被窝,就暖和起来了。” 见瑶启耘还是一动不动,似乎是打定主意当自己不存在。眼眸滴溜一转,十分麻利地钻进他的被窝,往他身上挨着:“弟弟与我不要这般见外,我很愿意给人暖床的。” 正想掖好被子,却见瑶启耘突然将身子翻转开来,两人一时间四目相对。 “嗯?”酆承煜低声。 琥珀色的眸子在黑寂冷幽幽的,闪烁着不太友善的光芒。 尤其当酆承煜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抱入怀里时,虽是美其名曰是要给人暖暖身,在被子底下两人几乎紧贴着的胸膛之间,传来热呼呼的交替体温,却只令并不爱与人太多亲近的瑶启耘很难自在。 试着去推搡开他的胸膛,往后挪了挪在两人之间留下一些空位。 瑶启耘还特意用凶残的目光瞪了眼酆承煜,不善的脸色无一不表露出“不要靠我太近!”,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非要惹得自己真的动粗才愿作罢。 酆承煜倒也还算识趣,知道他的脾气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也就不在黏过去,只是捂着嘴对着他懒懒打出哈欠: “献山多豺狼虎豹,我们一人身负重伤,一人又武功极差……就应该形影不离的才好,万一有野兽夜袭,互相有个伴也没有那么怕不是……” 后来的话如呢喃梦呓般,瑶启耘渐渐听不太明晰,有一点却确实如他所言,献山莽林之地不宜他们久留,而且献城尚且还有一部分十方帮逗留,他得尽快将伤养好,将他们的余党一一解决掉。 如此想着入夜也渐深,不觉中,意识也慢慢昏沉下去…… 晚夏的清晨宁净而清和,一抹熹微晨光自远山照下,穿透青布帐篷,缓缓洒落在冰蚕丝薄被上。 瑶启耘眉尖微蹙,不时闷哼,睡得很不安稳。 昨夜伤口总是发疼,让他在睡梦中也觉难捱。 虽然昨天上药时他虽未跟人明说,也自估习武之人隐忍疼痛的耐力比常人要强得多。 但意识一旦陷入模糊状态,譬如入眠的时候,无意识中感知着那白日里被自己活活压抑着的满身疼痛,会发泄似的轻扭身躯。尤其是背部的伤口,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疼痛的一夜终于过去,他从噩梦中醒来,被冷汗打湿的双眼睁开。 微亮的光线中,酆承煜睡颜略显困倦,近在他眼睫。 他眉头轻皱。 想推开他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紧紧与他相拥入怀,那袭绯红衣衫的领口上,正被自己死死揪在一只拳头里,松开时,上面还有被揉皱的不雅痕迹。 他眉尖愈蹙愈深,身体微微颤抖,想要往后退开。 刚一有这轻微动静,却惊醒了也将他搂在怀里的酆承煜。 酆承煜立刻睁开眼睛,眼下一片乌青,显然是一夜没有睡好,眼神却炯炯盯着瑶启耘: “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说话间,抱着瑶启耘的双手不由稍稍紧了些,甚至还轻拍几下作为安抚。 “放开我。”瑶启耘仰起脸瞪视他,下压的双唇紧抿得发白,却不回答他的话。 心里很清楚,若不是睡时伤口不停犯疼,才不会忍不住让别人这样抱着自己。 但凡意志清醒过来,对于这样的关怀,只会觉得不妥,觉得抗拒。 因为瑶门派人多崇尚自强,极少会向他人寻求关爱。何况,这个男子照顾自己时总有种在照顾一个弱女子的感觉…… 这种直觉,真的是太奇怪了。 酆承煜温柔微笑,但不照他说的做,反而将他抱起坐着了:“昨夜明明是启耘自己要往我怀里窝的,怎么起来就不认账了?” 这一问很有戏谑的成分,但奈何瑶启耘自家面皮子薄,重复自己的要求时,不禁变得有些咬牙切齿: “放开我。” “你的身体软软乎乎的,抱起来非常舒服。” 酆承煜笑了笑,用他惯用的调笑语气拒绝了他:“哥哥很喜欢,想再多抱一会儿。” 瑶启耘陷在他怀中,瞪他时脸拉得老长。 那双艳丽勾人的桃花眼里,透着点点老不正经,像是只常年耽于声色犬马中的花狐狸。 他抱着自己,似是把自己当成往日那些被他调戏过的女子。 这让人倍感恼火。 瑶启耘不惜牵痛伤口,突然奋力拂开扶搂着自己腰的那双大手。 挣脱他的怀抱,尽可能自行支撑着身子坐好。 酆承煜见他赌气似的模样,心中偷笑之余,嘴里还是乖乖道歉:“好了,启耘,我知道错了,不该说那些话惹你生气的。” 瑶启耘抬眼,对上他狡猾的眼神,就知道道歉里没有多少诚意在里面,不由得冷哼出声。 随他一副认错后还老神在在的模样,瑶启耘自顾挽起袖花,拿出药膏重新抹上一层药。 从瑶山带过来的冰月莲药效的确很好,才过了一晚上,手臂上的许多伤都已经结痂了,估摸再过几日便能大概恢复回来。 比较麻烦的是…… “你背上的伤,我帮你再抹一次吧?”酆承煜发现他的难题,主动说道。 瑶启耘微顿了一下,并没有应答他,只稍稍朝他侧下背。 让酆承煜为他上药,他是愿意的。可是,他还记得这人方才是怎么调戏自己的。 24、第 24 章 他不能确定,这个毫无节操的公子再次帮忙上药时,又会说出些什么令人汗颜的话来。 但即便如此,他没有拒绝酆承煜。毕竟,彼时他为自己抹药的手法尤为纯练,会注意连寻常大夫都惧怕的消毒排淤等细节。 而且后背的上药,哪怕自己再通晓医道,也是不方便的。 酆承煜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瓶,将神色整整,试图挽救形象般,说出一堆语重心长的话来: “断魂鞭打成的伤不比其他伤口,很容易生复感染的,得及时添药……” 盘膝背对着酆承煜,宽去衣带白衫,不出人所料,狞长鞭伤在经药膏一夜的修复下,黑紫色的淤痕淡下去很多。 若不是瑶启耘定要穿衣,内衬衣料影响透气,背脊处不太深的伤口也基本该结痂了。 “冰月莲的药效的确很好,但修复伤口时的疼痛,却是比原伤疼三倍也不止的。” 酆承煜虚抚过他背上的纵横伤疤,却久久没有挖出手里的药膏块。 “嗯。”瑶启耘淡淡回应一声,侧过脸斜睨一眼,提醒他不要太磨蹭。 “我再替你检查下有没有留淤。”酆承煜低声道,状似随口一问:“启耘着急伤好,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正问着,却私底下从袖袋里掏出一只小黑瓷瓶来。 “兴都。”没留意酆承煜的动作,瑶启耘答道。 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回献城一趟,把剩下的那几人解决掉。” 酆承煜低叹:“献城那些十方帮余孽,没有封拓九的复生术加持,他的妻子季岚带着小兵小将,料想已经难成什么气候,何必急于一时要去剿灭他们?” 瑶启耘静默片刻,闷闷哼口气作为回答。不斩草除根,拖得久了,那些人怕是很快便死灰复燃了。 “你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且献城之大,他们后来的藏身之处你也不晓得。你在明处敌人在暗,再与他们那般莽撞的硬碰硬,吃亏失败八成会是你自己。” 他用手指沾了点新拿出的膏粉,混着原先使用的冰月莲膏药,在擦干净残留血渍的伤口上,轻轻均匀涂抹开来。 他的眸里,忽然闪过一丝瑶启耘捕捉不到的奸猾。 他给瑶启耘另添的药叫做绵冬膏,与冰月莲一样都是世间一种难得且少有人知晓的外伤药膏。 只是这两种膏药若是同时敷用,它们同类的药性却会相互排斥,在伤处积淀下来,不仅难以发挥它们应有的药效,反而会影响伤口的愈合。 想让他依赖自己多一点,使点正当手段也不算什么罢? “倒不如在你伤口完全好之前,先让我先带你去兴都,我飞鸽传书派宴安他们再去秘密打听他们在献城的具体动向再做决定。 至于官道的事也不必挂怀,西南城郊暂时被官令封锁并严加看守,不再行商运粮,在短时间内阻御十方帮应该没有问题。” 药膏与药粉很快便涂满瑶启耘的后背,沁凉的轻微裂痛与昨日有所不同,但他却并未在意这小小的差异。 他思量着酆承煜的话。 封拓九的死,给了十方帮一场重创,就算他们还想在献城城郊兴风作浪,修整过来也得花一段时间,只是—— “至于那些石室里的钱财赃物,官府之前一直不愿涉这趟浑水,一时半会也要不回来,但钱财乃身外之物,这想来你也不会纠结太多罢?” 酆承煜说出这句话时,瑶启耘眉头舒展少许,他人之物迟早该复归原主,这个倒不必纠结太多。 下次,十方帮不会这么幸运了。 等伤养好后,他会回来将他们一并枭首。 “好,去兴都。”终于被说动,瑶启耘简短一句。 酆承煜勾唇,正看着药膏慢慢被他的肌肤吸收进去,目光却再次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嗷呜—— “啊啊啊——” 嗷呜—— “这位仁兄若是饿了,能不能先忍忍,我过几日叫晏安给你送只烤肥鸡——” 嗷呜—— “想不仁兄长得毛光发亮英明神武,却如此不讲道理——不行了,不行了,我快累死了!” 跑跑跑,还跑?!“跳树上去!” 瑶启耘在他怀里冷哼,冷不丁大揣酆承煜一脚。 酆承煜吃痛飞身而起,勉强在一匹被饿得两眼发绿的孤狼,龇着满嘴森森的獠牙要咬到自己屁股之前,轻功跳上一棵大松树。 “要死要死!哎呀呀——” 费力踩在松树较高处的一条枝干上,抱着个祖宗还没喘出口气,却听脚下忽然咔嚓轻响,才不足儿臂宽嫩枝板子承受不住他两的重量,被折脆裂成两半,脚底登时毫无依凭,两人猛地往树下掉去! 在酆承煜慌张的惊叫声里,那只饿狼兴奋得嗷嗷直叫,再次张开巨大无比的血盆大口,扑袭向坠落的两个人,要将他们一并吞进肚子里去。 那布满着利齿的狰狞大嘴,随着喉咙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淌出一串黏着的涎水出来,滴落在地时还散发出冲天臭气,令人不得不担忧在葬吞入狼腹之前,人就已经被它满口的臭味给熏晕了。 酆承煜本怀抱着人肩背着包裹,一时提不上劲凌空翻身,这会子怕是真要遗臭狼口了。 瑶启耘及时三指齐并往酆承煜胸口处一点,只见他脸色在猛然间发白,一股略显微弱的内力,联指朝他的丹田渡了过去,登时劲力一足,稳稳翻回最为粗壮的枝杈。 “呼——启耘!”挪到枝干根部确保不会再踩断,酆承煜心有余悸瞄一眼正咬甩着自己右靴的孤狼,大喘口气却朝瑶启耘诉说着后怕: “这只狼不知多久没刷过牙,吃不到肉就咬别人的鞋子,口臭还非常严重。我也好歹是富商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竟也会这般不济,差点在这臭狼的嘴里葬送了性命。” “呃……” “嗯?” 酆承煜低头看着瑶启耘,却见他面色愈发没精打采,看来方才又一次的强运内力,损及了他的根本: “启耘,还差两日便要到兴都。再撑一会,我带你去兴都的名医馆,请最好的大夫给你治伤。你总不想我们挂在这,变成那些畜生的食物罢?” 瑶启耘缓缓闭上眸子,轻微摇摇头表达否认,再睁眼时看着前方长路漫漫,一剪瞳眸却不由得潋滟着无望。 从献山莽林到北城兴都,足足有几百里左右的崎岖山路,如此长的一段距离,却一时找不来马车,酆承煜铁着头要带自己轻功徒步赶往兴都城关,尽管他日夜兼程,但因为野外的卫生条件和休息并不是很好,再加上不时间还要防止野兽的袭击,伤口较自己预期得极其缓慢,甚至隐隐有些复发的迹象。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看就要到兴都了,却恰巧逢上一只觅食的孤狼,看它蛰伏在树下,似是守株待兔耗着他两的架势,想必不逮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自己内力尚且亏损严重,再不能施展一力与其相抵,但见酆承煜那一副不太靠谱的样子,二人怕是会应了他那不祥之言,葬在狼腹之中了…… “啊——启耘,抓稳我了!” 此时又听「咔嚓」声响,酆承煜猛地一蹬脚下的大树杈,顺手一溜攀挂在杈上的一条树藤,借着蹬腿的劲力往对飞荡开去。 徘徊在树下的孤狼本以为他们会直直从树上掉下来,成为自己的一顿饱腹美餐。 狼蹄尚待发力扑上前去,酆承煜在空中腾出右手,一道银光从玄扇疾飞而至。 正龇着牙要将他们大快朵颐的灰狼发出凄绝痛嗷,拖着跛脚一撅一拐往松林深处躲去。 酆承煜凌空收扇,稳住重心在对面树杈上站好脚跟后,定睛回望灰狼狼狈逃去的影子,不由得挺胸,面生自豪: “我的武功虽然很菜,比不得高手中的高手,可对付这种小尾巴狼,却也是绰绰有余的,启耘你尽可安下一百颗心!” 瑶启耘抿了抿唇,从鼻息间哼出气。盯着那即将被他踩裂的嫩枝,叹息提醒:“要掉下去了。” 酆承煜面上一愕,再也顾不得自吹自擂,在枝杈彻底折断之前慌忙旋脚拔身,抱紧瑶启耘缓缓落地,依旧感慨不止: “瞧我刚刚一时得意忘形,竟忘记留意踩着的树枝结不结实了!居安思危,果然还是你比较在行……” 习惯他这样的碎碎念,瑶启耘连哼都懒得再哼声,只伏在他的臂弯里,稍稍撇了下嘴角。 由于上次与十方帮一战时运力过猛,导致真气亏空,加之背部的伤一直不见得痊愈,身体竟随之愈发虚弱,到第三四日竟是连路都走不稳,一开始被酆承煜这样抱着到处奔走,瑶启耘心里一直非常不乐意,但不乐意也没办法,这荒山野岭的,自己暂能依仗的也只有他。 顺利逃脱饿狼的追袭,一抹枯黄的夕阳从林间垂落,瑶启耘面迎着晚风,静静地皱着眉,竟没有像往常一般,偶尔会使出余力要挣出怀抱。 而酆承煜横抱着他一路往山下行去,尽管这几天的风吹日晒下来,面上已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他却从未埋怨过一句。 夕阳从他满是泥点子的裤脚滑落,渐暗的天色洇染出几分早秋的轻寒来。 “北上的秋季来得早,晚间赶路容易感冒。我找个好点的地来搭帐篷休息,明早再出发罢,如何?” “嗯……” “启耘今日很让人省心,窝在怀里都没有动来动去的。”在松林里环顾着憩息地,口里照常打趣。 “哼。” 小声嘀咕:“真是奇哉!世间竟有如此怪人,不喜说话却偏爱学猪哼。” 25、第 25 章 “你……” 本些微茫茫然的眼神霎时变得锋锐起来,像是某种被激惹的凶兽,能瞪得人直打激灵。酆承煜却假装没看到,依旧慢笑调侃: “怕不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 自己挨揍便挨揍罢,总比在带他翻过献山之前,因方才动用内力导致的伤口重新裂开,旧伤发作,而陷入半晕厥的状态来的好: “那你可千万要保持清醒别睡着。不然的话,还真有可能变成只懒猪。” 说来他这几日变得嗜睡温懒,都是自己偷偷抹他背上的绵冬膏在磨耗他精力的缘故罢。 “你放我下来。” 听得他没完没了地取笑自己,瑶启耘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冷冰冰的字。 但要挣开他的双臂时,无论他如何抡拳挥掌,力气竟然都是软软的。 发现自己无计可施,瑶启耘心中着恼,薄唇弧度下拉,渐渐凛冽成一条直线。 酆承煜察觉出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嗤笑,却在低眸时,瞧间他颊边正浮起的两抹苍红。 轻轻触下他的额头,手下的肌肤传来几近烫热的温度。 他额角的大片汗粒,与自己手背相擦,带来一片淋冷。 “你的身体一直以来都还算强健的,怎么会突然间烧得这么高?” 瑶启耘轻轻颤栗,下意识侧头避开他的触碰。 修长浓密的睫毛微垂着,细碎的汗霜,从眼尾处滴落到脸颊边,冷汗涔涔而下。 看他高烧烧得厉害,酆承煜终于收起笑意,连帐篷也无暇搭建,直接抱着他在茂林的遮蔽处坐下,半抓起袖子将他脸上的汗液擦干,又取一块巾帕,在松叶下接了点晚露浸湿,在他额间敷下。 这样的冷敷,对瑶启耘却没有半点佐用。 生发在肺腑间的每一微弱气息,呼出时都带着灼热烫意:“热……” 而吐字时却觉一股寒冷侵袭体内,直直寒入骨髓。寒热交迫间,他只觉后颈被轻轻托起,一只手正依次点中大椎穴,合谷穴,内关穴。 “呃……”气脉间流窜着的紊乱热息,在大穴中被迫强行停滞,瑶启耘浑身控制不住地一颤。 依旧弥留在体内的寒气,逐渐由里及表层层蔓延。霜冷,从他的皮肤表面凝结。 他却意外地觉出,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真气,暖烈如温酒,从背脊渡入自己的脉络当中,徐徐流转起来。 面上因发热与内力失调而浮起的惨色苍红,在渐渐散去,只留出一抹淡淡的血色。 回头看着打坐在背后输送真气的酆承煜,一滴汗珠从他鼻尖滴落,微蹙的眉尖隐约可见痛苦之色。 瑶启耘皱眉,竭力开口:“用真气的调控气息,前提是得有更为深厚的内力……而你……” 酆承煜忽然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眉头一挑,又一股真气送入他的后心:“启耘烧成这样却也这般担心我,哪怕我现在用尽内力,也在所不惜了!” 听得这人在这时还在油腔滑调,瑶启耘略白的唇无力抿了一抿。 酆承煜的功底与自己相比,悬殊不止是那么一点点。他的真气在输送时,断断续续十分缓慢,明显有种不济的状态。 而自己的气脉却太过紊乱涣散,根本无法凭他一己之力调顺回来。 非但如此,他不仅不能救助自己,还会白白消损他有限的体力。 聪明如他,这点简单道理应该不会不懂吧? 这样徒劳无功的输气时间越是长,他的真气便会以比平常成倍的速度极快透支,直到身体变得虚弱不堪。 而两个身虚体弱之人在这荒郊野岭,处境无疑是愈发困顿。 忽然一阵寒冷自肺腑间袭来,瑶启耘轻咳几声,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却感到背后多出一片温暖,酆承煜再加一只手掌抵住他的后心。 两手尽力齐推,自掌心涌入心脉的温热气息却衰微下去,渐渐干涸枯竭。无法再控制住在自己体内肆意侵虐的寒热。 酆承煜收掌,按肩将他扶住,微微苦笑:“这样也驱不了你的寒热么?算了,本来我也没抱有太大的希望。”他的苦笑里渗有一种懊恼: “早知就先瞒着你,不给你看十方帮的地图了。你也就打不出自行闯入十方帮这样的馊主意,我真是……唉!弄巧成拙!” 瑶启耘看着他自责的神色,朝他摇了摇头。在林风中他的背脊瑟缩了一下,似是失去支撑,向酆承煜倒仰而去。 青丝委顿在他怀里,他苍白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浑身禁不住颤抖着。 几经餐风露宿,内力失调,染上寒热、加之后背的伤口复发,几乎令他一条命去了大半。 清楚瑶启耘的状况愈发不乐观,不能再遭受经日的颠沛流离。 而自己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带着他一个半昏半醒的人,赶这险象环生的山林荒路。 酆承煜缓缓抱紧他,一手下掐住他的下颚,将一枚鹅黄色药丸递入那微启的薄唇中。 无意识的顺从下,瑶启耘将那枚丹药吞咽入喉。 甘中带苦的药味在舌尖漫开,随着药性的挥发,体内积发的寒热暂时退散了。只是脑海微微有些迷眩,麻痹的感觉从四肢传来。 这药驱寒散热的效果极好,却似乎也有很大的副作用。 他浑浑噩噩撑起眼皮。 艰难保持着头脑的清醒,连唇瓣都在隐隐发着抖。待要询问出些话来。却见酆承煜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先别说话,没事的。「驱寒丹」药力较猛,服用后会头晕目眩、手脚酸胀是很正常的。” 瑶启耘盯着林中飘零的落叶,安静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肯闭上眼睛,尽管那双眸子里,失去了往日的锐利,早已变得困乏交加。 “听我的话,先睡上一觉,醒来便不晕了。” 似是听不见他说的,只是哑声自语:“十方帮的事……” 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在惦记着那群恶贼?“嗯?” “不可以,瞒我。” “噢……”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这般介怀…… “刚刚只当我没说罢。”看着瑶启耘依旧清倔的神情,酆承煜思绪莫名翻涌:“但在那之前,你也得先答应我,到了兴都后不再擅自行动了。” 江湖有几多纷乱,在险恶中能得人相救一次两次已实属运气,若是再有下次,很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唉,被当耳旁风就耳旁风罢,酆承煜不再叹息了:“这几日晏安在献城调查十方帮,也差不多该完成了罢?怎么还没见马车呢?今天的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 口里不时念叨着,腿脚却乏得不再愿移动半步,酆承煜一直靠在树下。 直到念得躺在他身畔的瑶启耘终于抵不住重重困意,眼皮渐沉,如他所愿缓缓合上眸子,呼吸变得轻匀。 待他深入睡眠之后,酆承煜一比手势,松林深处蓦然一阵人的声息浮动。 一道道黑影,身手矫健地从隐蔽的松叶跃出。 六名身着黑衣的男子,悄然围成半个圈,单膝排跪在酆承煜面前:“少爷!” 为首的晏安一拱手请示:“属下已候命多时,少爷有何吩咐?” “备好最快的车马,立刻赶往兴都医馆,其他人先退下。” “明白。”黑影闪动,隐卫依次退往暗处。 晏安猛然一吹口哨,半盏茶之后,就隐隐听碾轮声响起,一匹枣色骏马拉着辆马车,从山路的不远处应声而来。 等晏安置放好踩墩,酆承煜将昏睡中的瑶启耘抱入马车车厢后,他的脸上忽然有瞬间出现一种奇异的神色。 若是瑶启耘知道,自己的属下其实一直都暗中护在左右,他怕不是会被自己气得半死罢? 随风涌动如海的松林里,棕红车马正火速往兴都官道驰骋而行。 轱辘的车轮声漫山晃响,回荡在染遍残阳的红林间。棕黄的山泥掀起滚滚风尘,很快便随风朝两边散去,最终只留下两排碾压的痕迹。 有了马车后一日的行程便快上许多,在当日天黑之前便赶上了官道。 正坐在车辕驭马的骆无尘看着仍微亮的天色,不由放松缰绳让马儿的脚步稍稍歇慢了些。 自己转过头透过门框一帘水晶珠的间隙,朝里面偷觑去稀奇的一眼。 车厢里,向来娇生惯养的酆少爷看去满脸风尘仆仆的疲态,却在哄抱着一位早已熟睡的少年,神情极尽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宠溺。 骆无尘手扬马鞭继续驾马,心中却暗暗称着奇。 几日前,他便受晏安之命驾着这辆马车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亦步亦趋。 以备突发情况的不时之需。他难免会亲眼目睹酆承煜待瑶启耘时特有的一番亲昵。 虽说酆承煜行事风格尤为自我,而主子做事时仆人不好多做猜臆。 但当他瞅见酆承煜垂眸看着瑶启耘时,眼里满含着谜一样的情愫—— 那种情愫,是他对之前带进马车里时各种女子所没有的炽烈。 而这炽烈中又掺入了多少真情,多少伪作,其中又有多少复杂的意义,骆无尘却始终难以看透。 他酆承煜是个风流的主,常常见一个爱一个,在上流贵门里处处留情,一如翩翩于桃艳丛中的花蝴蝶。 如此一个滥情种,真的会有陷入他自己编织的情网中么? 这实在是难以设想。 “唉,你说少爷……该不会是有了断袖之僻吧?” 独自驾着一匹黑马的晏安注意到骆无尘思虑的神态,打马凑前来,小声倾吐出自己的思虑。 26、第 26 章 “别嚼舌根,少爷他定是自有分寸。” 骆无尘忙朝他嘘声,再次朝车帘内觑了眼。 坐在软席上的酆承煜正解开他绯色外衣,为靠着他肩头的瑶启耘轻轻披上。 捻齐披衣的边缘时,他像是在照顾生病的爱人,其中的温柔细致,绝不似是随便做做的表面功夫。 那位来自瑶门的少年,却一直轻闭着双眼沉眠于昏迷之中,对他的体贴的照料全不知情。 只是长眉淡淡地蹙着,口中偶尔会说出不着边际的呓语,似乎有心事尚未了却,即便在睡梦中也难得安生。 每每这个时候,酆承煜便会勾手轻轻将他揽着,耐下他那大少爷的娇贵性子,轻言细语好生哄睡,直到少年的微蹙的眉尖缓缓舒展开来,使得他那素来孤冷的侧脸,在不经意之间透出依旧年少的面庞里特有的稚嫩气来。 但是酆承煜自上了马车后却没有合过一次眼,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打盹,他也舍不得让自己的注意力离开瑶启耘半分—— 即便他连续几日奔赴了半条献山山道,心力早已透支殆尽,在他两之中更需要得到休养。 可若他愿意休养,又有谁能阻止得了他? 他与孤狼搏命时,他攀爬陡坡苦不堪言时,只要一个手势,那些藏伏在立马便会前往救援。 但他却一直坚持着,直到瑶启耘发烧昏厥过去。 这样追求情感的方式,令人匪夷所思。 “少爷。” 终于忍不住掀开幔帘一角,开口唤了他一声。 酆承煜抬起憔悴的脸,露出眼下乌乌的黑眼圈。 骆无尘看着他怀里仍熟睡的瑶启耘,叹气发言:“他的烧退下后,已经没有生命危险。而你这般守着他看,下一个累垮晕倒的人,恐怕就是你了……” 他的语气透出无奈,说完便放下车帘,一鞭落在马背上。 耳听一声骏马扬蹄的嘶鸣,酆承煜看着窗外无数巍峨青松加速地往后退逝,眸里布着些微血丝。 他看了良久,唇纹深深绽开,露出一抹艳极的笑来:“只要这些路能走,便总是不会错的。” 从十方帮石洞到献山的前半段路,是瑶启耘看着自己抱着他,一步一个脚印,鞋跟深深踏入泥泞里走过来的。 尽管,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尤其对于武根被毁的自己来说,无异于在自毁犹剩不多的内力。 的确,内力衰竭得……几乎快要没有了。 十年前天下阁阁主那一场以情爱编织而成的网,却似是有种惊人魔力,自己竟自觉深陷进去。 最终却是被人震断手筋脚筋、封住任督二脉,废去一身骇世的内功,只剩下这具半吊子似的的躯体。 得亏当时脉络内力并未完全散尽,尚且还有一部分在丹田里残留,能运力将断裂的筋脉暂时缝合,不至于变成残废。 只是他的真气不能够无止境地再生了。 就如当红琉灯里的烛油烧尽后,他丹田内的最后一丝真气也将不复存在。 药神谷的一名隐居圣医曾告诉过酆承煜,他的主要穴脉被毁得很彻底,几乎没有修复的可能。 那些残余的真气算是老天爷出于同情的馈赠,用一点便少一点,等到油尽灯枯,他便变成真正的废人了。 所以,对于以后的自己来说,如今还不算作真正的「废人」么? 指尖落在塌边的瓮子,酆承煜含笑的一侧唇畔多出些自嘲之意,变得不甚欢喜。 屈起的骨节发白,明明已经很用力了,那装满酒的瓮子却仿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使劲都拎不起。 他垂首,微散的长发半遮住他寥落的面容。 ——像你这种修为尽失的废人,谁会去指望你? 都城那晚,古无双的话语突然回响在耳畔。 即便心知他是在有意诋毁,此时的酆承煜,却被这无足轻重的一句旧话,压得几近无法呼吸。 抬起手慢慢张开,掌上曾因持剑生出来的茧子早已稀薄,只剩下纵横交错的纹路。 削长五指因无力在隐隐打颤:“我这副模样,到底是因为这几天太累了,还是如几年前的那位圣医所言。运功时没有量力而行,变成所谓废人的日子,要提前来临了?” “嗯……” 突然一个不合时宜的梦呓发自瑶启耘嘴里,让酆承煜嘴角微抽。 刚才自己反躬自问一时将他疏忽。昏昏沉沉的身躯,正随着马车微簸摇摇往软塌外歪斜着。 这下才知觉,一直都密切关注着瑶启耘昏睡状态的自己,不知在何时分了心,连他差点从软塌边缘倒下去都没有发现。 虽然带着他一路翻越献山时,当时并未有多在意。但现今看半个废人和一个废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到时怕是想抱人,都抱不动了。 一缎流墨般的青丝滑过指间,铺散在自己衣绸上。轻轻将削薄的身体扶稳,酆承煜让瑶启耘枕着自己的双腿,凝望着他稍显宁静的面庞: “启耘,我在你身上压的赌注越来越多了,你不会让它们全都付诸流水罢?” 透窗斜照的夕阳刻着他眼角极浅的细纹,透着数不尽的世故沧桑。 此刻他看着瑶启耘的眼神,却如涤尽尘滓的琉璃珠,折射出无尽期许的光芒。 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西谷时,马车总算在当日便赶到了兴都医馆,医馆大夫却刚好外出去了,今日暂时回不来。 瑶启耘躺在柔软的病床,睡眠愈发酣静。酆承煜倒似变得忧患起来了,依旧夜不舍昼地守在塌边。 看着他分分钟会垮下去的背脊,连骆无尘见状也不禁拧起眉头来。 当他委婉提出由他们一帮属下轮着照看之后,竟被酆承煜以「我的人我自己负责」的玩笑口吻给拒绝掉了。 拿他没法,骆无尘只好摸去晚市临时买了顿精致便餐,为他这漫漫长夜以来补充些能量。 酆承煜只是心不在焉咽了几口,便沉默着握住瑶启耘微凉的手。 只有他知道,瑶启耘嗜睡,驱寒丹不过是其中的引子,真正的根源在于他背上一直未能愈合的鞭伤,伤口发炎再次感染,使他自身的免疫大大降低。 带着复杂情绪摩挲着他的手指,酆承煜一夜不曾合过眼,终于在天刚蒙蒙亮时,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杨大夫。 大清早就被人叫回医馆的杨大夫,也不知要医治的人是何方神圣。 她当时心中有诸多怨怼,可那些黑衣汉子摩拳擦掌「恭请」自己时,她还是不得不从了。 焦急踏入医馆大门,她第一件事是要确认留夜童子的安危,好在童子听见她的声音立马从偏院后跑出来。 他的手中,还提着自己用于针灸药疗的医箱,兴冲冲招自己往一宿房间跑去了。 那间房房门口还多杵着一位男子,但那男子虽生得比那群黑衣人温文些,在看到自己后却板起一张关公脸。 这让她心中极不舒坦——他们来就医的主子,十之八九不是个好东西。 她所不知道的是,晏安只是在担忧他的主子,要对那来自瑶门的少年始乱终弃。 她作为女大夫长得太过妖娆。而对于这种性感得连女子怕见了也会流鼻血的美女,酆承煜根本没有丝毫抵抗力…… 然而,病房里的相遇却并未出现他想象中的一见钟情。 当趴在塌沿的酆承煜看见杨大夫时,她浑身裹挟着一股骇人的煞气,从小童手里夺过药箱后,便将小童撵进里侧药房,不许他与这群「地痞烂仔」有染。 酆承煜从未想过会有女子如此凶悍,脑海中完全没有任何晏安预料的桃色旎念,倒是着着实实被她骇了一下。 “哪里来给本小姐滚哪里去!流氓无赖!” 额角凉风刮来,自己掖好的被角被猛力一掀,他看着那名女子跨步上前,使力要将仍卧病昏睡的瑶启耘给拽下床来。 重重睡意登时去了大半,酆承煜急忙拉住她的胳膊。 哪知这模样看似柔弱女子,力气却是大得很,水蓝色袖袍一甩,一个推搡间把自己推得老远,要不是晏安及时飞身接着,后面那桌茶具怕是要被给撞碎了。 他正按着心口,晏安在一旁搀扶着,愤愤然开口,指责的语气中颇有怒意:“不知哪里得罪了李大夫,竟对我家少爷恶言相向?” 轻甩水袖,膏腴美玉般的女子抬头挺胸,尖细的下巴有种娇媚十足的妖娆美感,偏偏姿态颇为泼辣,一看就是不好得罪的主。 “我今晚歇在我朋友家,你们穿得黑不溜秋的那群人,竟能跟踪我!” 她柳眉倒竖:“在四更凌晨倒挂在我们的窗前,以我家童子的性命挟迫,要让我现在回来替你们医治一位伤者,这不是流氓骚扰是什么?” ……酆承煜刚站好,又差点扶墙。 他头疼地揉揉额,语气无辜:“我怎会在深夜叫人叨扰姑娘,想必是他们见我这个做主子的求医心切,加之久仰李千伊妙手回春之手,才那般冒昧,回头我定叫他们好好给姑娘赔个不是。” 李千伊听着他的夸赞,不在乎地摆摆手:“赔就不必赔礼了,但是你们有错在先,这人我是医不得了。” 酆承煜缓缓叹出一口气来:“出师于药神谷的弟子,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稍理了下凌乱的红衫,形容怅然:“但姑娘却对垂危之人说不救就不救。难道……市间传言药神的关门弟子,只是徒有虚名?” 27、第 27 章 “我的师父药誉,岂是容得你这种流氓置喙的?” 谈及药神师父,李千伊柳叶般的眉毛竖得愈发笔直:“药神谷人从来不救不速之客。且你们私闯我的医馆已经犯了大忌,少用激将激我救人!” “生得如花姑娘,怎都这般带刺……” 酆承煜无故又被她鄙视地瞪了一眼,心中愈发觉得冤枉。也不知晏安是怎么办事的,居然惹到这个母夜叉,这下可有的人受了。 余光见那依旧病卧在床的瑶启耘,酆承煜脸上堆起殷勤的笑,正要游说一番。不期想站在身畔的晏安先轻声开了口: “姑娘,病人是瑶门弟子。” 酆承煜轻轻皱眉,侧眸回望,已见晏安的面色微涨怒气消退下去。 一双眼睛盯着同样神情微变的李千伊,躬身拱手行那迟来的礼: “而那些跟踪的人是我派去的,少爷他俩并不知情。还望姑娘不计此嫌,救人要紧!” 李千伊的清眸里满是讶异,不仅是正对着自己深作一揖的晏安,还有那个响亮的门派名字——瑶门。 手提着半旧的药箱呆立半晌,被酆承煜一语点醒:“李大夫,还觉得不能救吗?” 他走到塌边,从瑶启耘身侧坐下,恰巧一个「瑶」字,从一块坠沉睡少年束带间的青铜令牌显露了出来。 似又是轻叹,他缓缓摩挲过令牌上凹凸有致的刻字,把玩着尾端的藏青流苏。 眼睛却在看着犹在讶然的李千伊,眸里的清光在烛火中明了又灭,灭了又明:“他来这儿治病的事,还请帮忙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从惊讶之中恢复过来,李千伊只是默认般,在床边的木墩子坐下。 觑着瑶启耘毫无血色的脸,不禁又是微微怔住。暗自叹息仔细摊开他的手掌,手指搭在他的脉枕上细细诊起脉来。 酆承煜看着她号脉时,细柳般的长眉始终没有拂展开来,不禁也皱眉,声线微哑:“他怎么样了?” 李千伊只是平静地轻吐出气,再次仔细端详几回瑶启耘的冷白的气色,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脉象细弱而紊乱。在不久前应曾过度使用内力,并受过一次极为严重的伤。 日前旧伤疗理不够,身体也并未得到充足的营养与休息……导致体内寒热厚积。 即便服用过驱寒丹,也只能暂时好转一会儿,他能撑到来这儿就诊,已实属不易。” “还……还不至于就此没命罢?” 酆承煜心中微一有些发虚,他本就憔悴的神情愈发疲劳若纸:“姑娘的医术顶尖,还望对他能不吝……余力。” 另一头的晏安发现出酆承煜的气色渐衰,反是转而担心起他来。 其实此时相比于高烧方退的瑶启耘,更需要治养的人其实是酆承煜,而深谙医理的李千伊,应是能够判断得出来的罢。 李千伊却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瑶门与药神谷,一为惩恶,一为扶善。两派历代交好,救他也是我的本分。” “那在下先谢过了,咳……” 酆承煜忽然抬袖猛地咳嗽几声,稍稍翻卷起袖沿——遮住咳出来的点点血斑。晏安看得眉头直皱,上前虚扶他一把: “少爷,既然李大夫已经答应医治瑶公子了,您就先去补个觉罢!” 说着,才正待询问哪里有供人休息的寝屋,却听李千伊嗓音凌厉:“喂!我只答应救他,没有说你们可以在这儿住!” “你……” 咳……轻轻按下晏安的手,示意他不要回嘴。他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苦笑:“姑娘放心,我想在这儿照看启耘,要睡也是睡这里,不住哪儿。” “你虽是我病患的亲属朋友,也得与我避嫌,姑娘的名节是开玩笑不得的。” 李千伊的语气似有柔缓,她看了一眼仍沉眠不醒的瑶启耘,回头吩咐:“他身上有伤口拖得太久了,才会伤及内腑,生发出寒热病症。等他醒来,在彻底痊愈之前万万不得让他过度活动,否则身体会落下病根!” 酆承煜略顿,苍白的容色渐变,焕发出一种奇异而郑重的光芒:“姑娘方才所言,在下必定牢记在心。” 李千伊看着这生得昳丽的浪荡公子如此郑重的神情,心下也不由生奇。 或许,市井上的流言,也并不全是正确的。 忖度之间,她打开了药箱,从内侧的小囊袋中取出堆长短不一的银针,挑了几枚最细的来。 她往塌边使个眼色,对着酆承煜道:“先把他的上衣脱掉。” 酆承煜上前,配合照做。 “针灸疗伤约摸需要三四天……” 用以药蜡方引燃的火绒炙烤着银针针尖,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得有人一直留意着,不能让他翻身乱动,不然针位容易错位。” “好,我……会看好他的,咳……”咳嗽着,酆承煜回答得毫不犹豫。 刚刚被两人忽略的晏安,又听得那刻意压抑的细微轻咳,终于将思虑坦言明说:“少爷,您身体也在抱恙,这等看护的活儿,就交由属下来罢!” 这时,李千伊抬起眼,将低咳的酆承煜从头到尾认真打量片刻。 “你是耗力过大牵连五脏。且任督二脉俱损。而任督二脉与丹田相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的眸中忽闪过异色。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其实早看出自己是回天乏术了罢?只是并未点明而已。 他耸了耸肩:“多大点事,都几年的老毛病了。” 他状似无谓地说着,便将已经被脱去上衣的瑶启耘扶坐起来。 “你倒是很想得开……我曾听师父说三年前有个与你一般遭遇的年轻人,来药神谷求医未果,心生不甘,竟我师父吵起架来。” 没有注意到酆承煜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黯然失色的眸子,李千伊拿来小药枕,将炙好的银针按照长短顺序严格排列,察看瑶启耘背上的伤势: “明明有敷过药有几日了,怎会恢复得这么慢?” 看着鬼画符般残余的膏痕,不禁低低啧了一声:“瑶门弟子该懂得些药理的,相冲的药怎好乱敷,简直是乱来。” 酆承煜只是轻叹:“不及姑娘聪慧,我当时只是希望,他可以快点好起来而已。” 找准纵横伤口周围的每一处大穴,将银针斜斜刺入皮肤。 布针时听见酆承煜谦逊的话,对他的态度也不禁有了一丝转变:“这伤差点就波及到琵琶骨。那该是习武之人最拼命保护的身体部位之一。情急之下不了解药理随意施药,使得两种药性相冲,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武林中人最看重的便是自身修为,或许他只是不想看自己的朋友重蹈覆辙:“你也是关心则乱,瑶门弟子修为境界颇高,身体自愈得常人比常人快的。” “看来啊,是我太过操心了!” 听得那半是喟叹半是责怪的话语,酆承煜只将瑶启耘垂落在肩背上的发辫拢到一边,垂眸看着掌心里微散干柔的发丝,从指缝中悄然滑走: “看他因中了鞭伤而内力钝滞,甚至严重得一时间无法施展武功,我总会联想到可怕的后果——若是不及时将他医治,会损害他的修为,我不希望他去承担这种恶果。” 未听出他倾吐中的半真半假,李千伊一改之前的大咧咧,沉吟半晌:“真不知该说你是他的灾星,还是福星?” 酆承煜揉揉鼻梁,余留在指间的发香沁入鼻端。 他凝眸微笑:“这不好说,但他却……是我的福星。” 弯翘的长睫微微垂落,眼皮底下虽有一片隐隐透出的乌青,却依旧遮掩不住桃花眼中剪水般的温柔多情: “他就如照亮阴沟暗巷唯一的星辉。我绝不愿他真的出事,无论是他的武功内力,还是他的身体状况。我想……我会是他的福星。” 看着这风流绝艳的贵公子极富深意的神色,李千伊沉默着,心神迷乱了片刻才回过神,自语喃喃:“但愿如此罢。” 不再从这话题聊下去,她固定好那些刺入的银针,忽然转开脸对着晏安说道:“这里有你主子就够了,不需要这么多人候着,你就先出去吧……医馆对面就有家客栈,可以先在那儿住着。” 晏安皱着眉刚想婉拒,却见坐在塌边的酆承煜微摇下头,决计不会轻易离房的样子,终打消再次提议他休息的念头: “那我先去安置弟兄们。” 走出医馆,旭日中几位黑衣飒飒宛若暗夜精灵的劲装侍卫迎面跃来,他心中结气,挥袖训导了这些人好一通,神色上才稍显明朗,往客栈大门抬步。 瑶启耘稍微醒过来时,恰巧是一个黎明。 鼻腔里涌来一股淡淡的艾草炙香味,头脑中的一团混沌在消散,意识渐渐聚拢起来。 首先感觉出的,还是背部伤口的疼痛,上面似乎刺入了不少细长之物,传来隐隐的麻痹感。 他挣动着想要下榻活动手脚,四肢关节却是异常的迟钝,如同生锈般,连费力翻身都无法做到。 “这已经第三天了罢?”正诧异间,忽然一迭声问打破周遭的寂静:“他怎么还不醒?” “急什么?拔出全部银针后他会醒的!”回答刚刚问话的是一道不太耐烦的女声、 “咳,别嫌我啰嗦……” 酆承煜两手正握着铁盒子,看着李千伊一一取下瑶启耘背上施布的银针,目不转睛: “这到最后关头了,你拔针时,得小心点别出了差错。” 取下最后一根银针,用蘸了药草水的棉团往施针处沾一沾,李千伊没好气:“本小姐药神谷的医术你还不放心?疑神疑鬼老盯着别人看做什么?” 28、第 28 章 “冤枉,我在看启耘,可没偷看姑娘啊。” 酆承煜耍贫嘴,却没有移开他焦灼的视线,却打出一个难以抑制的哈欠。 冷嗤一声,李千伊也不再与他多做计较。 自瑶启耘受针以来,这个看去娇贵的公子哥在医馆房的这间病房里,昼夜不眠地看护了他整整三天,其间以防他半醒间走了针位影响疗效。 酆承煜最多只是打个小半刻钟的盹,没有一次安稳长久的睡眠,度过如此漫长的三天……怕是这人的极限了罢。 看着他挺起胸膛强撑着不打瞌睡,李千伊走之前忍不住劝慰:“他身上的针都已经拔下来了,伤势基本已经控制,待会自己便会醒。我这几日带小童去采草药,回来再作诊,你也先小睡会罢。”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酆承煜将瑶启耘在床上放平,自己在枕边坐了一小会儿,正当差点睡着时,却忽然听得一声极其微弱的低呓,虽然几不可闻,却在贴贴切切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疼……” 酆承煜又发现从被单里露出来的手指动了动,幅度小得仅是微颤,却似是已竭尽了浑身的气力。 他立马俯下身,薄唇贴近他面颊边:“启耘,背上的伤刚取了针,过会儿便不疼了。” 良久,瑶启耘的睫毛也微微颤动,终于艰难地半睁开眼皮,一眼便看见那黑眼圈极重的男子。 好一番分辨才认出他是酆承煜,在献山时零碎的记忆也随之涌回,他忽然哑声欲坐起,却并无余力。 “呃……” “你先躺好,暂且还不能乱动。” 酆承煜欣然一喜,将他扶在茱萸药枕上靠着:“上次你吃了驱寒丹退烧后,便昏迷过去了。我们现在在兴都的一家医馆里,需要再调养一段时间。对了,你三日没进食,定是饿了罢?先吃点粥水。” 瑶启耘看着他从里间端出一碗热粥来,皱眉:“我要走。” “你才刚醒来,要走去哪里?万一人还没到又晕过去,我还不得将你抬回来。” 酆承煜半开玩笑似的,拿木调羹搅了搅热粥,舀出一勺吹了吹:“大病初醒的人食欲欠佳,先吃点清淡的填填肚子,恢复点力气——来,张嘴。” 盛满浓粥的调羹刚碰到他的唇际,却见瑶启耘的脸略略往后避开,抿直双唇:“不要你喂……” 酆承煜叹口气,放回调羹,将在整个捧到他面前:“是极是极,启耘不是小孩,不用人哄着才肯吃……就看在你身体的份上,将这碗特意为你熬了三个时辰的小米粥喝了,好不好?” 双手无力接过碗粥,只能就着虚弱抓住调羹,瑶启耘皱皱眉头,小抿了几口,小米的浓稠清香铺展在他的舌尖,刺激着他寡淡的味蕾。 一碗喝尽,唇齿留香。 看他吃得还算享受,酆承煜不由有些得意:“怎么样,这碗我细熬慢煮的粥,喝起来很不错罢。” “有十方帮在献城的动向吗?” 瑶启耘却忽然支开话题,不理会他那拉家常的闲话,眉稍间全是凝肃,仿佛时刻处在仍在献山时的作战状态。 酆承煜望着他,心中有些无奈之余,不由还有些佩服之意。 这个刚连碗也没力气端的少年,不想着这几日将伤养好,喝了几口粥后,开口便是问那十方帮恶贼的动向,却对自己这几日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漠不关心。 他这样冷峻得甚至于不通情达理,孤身白衣,不苟言笑,说话也直直板板,让人禁不住怀疑他就是一座又冷又硬的冰山。 只是着冷硬的外表下,其实也藏着一颗赤诚之心吧? 他微微笑笑,摇着头将碗勺搁下。 “我大多随从都跟了过来,但晏安在献城留有几位亲信,说十方帮被重创后,他们逃匿在市井常人中,还需时间逐一排查,但季岚脱离复生阵法后,在我们离开献山那日便尸骨无存了。” “她死了?”瑶启耘并不太意外:“但是,她的部下……” “哈呀——他们那些杂碎,用不着你那么操心。” 酆承煜打起呵欠,侧身躺在他旁边,双手枕在头上,一副轻松而慵懒的模样:“况且,当朝豫帝也不只是用来摆设得好看的,就算他们对付不了季岚与封拓九这号难缠的人物,对付他们偶尔的小啰还是游刃有余的,你干嘛老惦着他们? 我百顷酆府,数桩生意还在献城,都不担心。你在那也身无分文,担心个什么劲?” “不是……” 瑶启耘摇头,两手撑床,极力挣扎起身:“不是银两的问题……” “不是银两的问题,那我更不明白还有什么可以急了……难不成你还记怀董家灭门之事?他们逝者如斯,乱世之中好好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他侧翻身挡住床沿,说着开解的话,语气漫不经心:“我知道你们瑶门都是正义之士,但世间百态,人恶念百生,从洛城、献城,甚至现在的兴都,哪个不是在你看不到地方恶贯满盈,能够实现真正的太平?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罢。” 瑶启耘倾听着,眼前的公子慵懒地翘着二郎腿,述说出他对于世情倾颓的看法。 虽与瑶门除恶务尽的宗旨相悖,却倒也是一种既定的陋相。 的确,有人的地方便有恶。那么——恶,真的有尽头吗? “启耘有闲心思管这些,倒不如等你的伤养好后,随我逛酒楼赏花坊,要知道在兴都这些大城,除了打打杀杀之外,还更有一番情趣。” 酆承煜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身体虽极为乏倦,嗓音却依旧温醇缥缈:“你才刚下山手屠千面人,来献城还不到一天便与十方帮针锋相对,最后差点就失去性命,这又是何苦呢?习武之人熬出师门,就不想先游山玩水,看看山外市井间的锦绣繁华吗?” 瑶启耘摇摇头,他受瑶门教义熏陶颇久,对这种享乐主义并不苟同。 可掀开被子却迟迟没有离开床,犹豫良久,他唇中滑出两个字:“腰很疼。” 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你说哪里疼?”迷惑中酆承煜抖得一个激灵:“该不会你身上还有内伤吧?” “不是内伤,是……” 他本来不想再说了,但看到酆承煜紧张地伏下身来,替自己轻撩开贴身单衣,想检查背上的伤,不由再拔声复述一遍: “腰疼。” 瑶启耘肩形瘦削,尤其昏迷几日瘦得连蝴蝶骨都被单薄的骨架支开,比之前愈发凸显几分纤细来。 然而值得酆承煜留意的是那两扇蝴蝶骨下的一副僵直的腰背,在长久的侧躺下隐隐有几处淤红,淤痕虽浅,却是稍微受点力,便造成往肌肉四面八方挤压开的麻疼。 正观察着,眼前光裸的肌肤被放下来的薄衣遮住,拈住衣角的手被他一把挪开。 酆承煜只是挂着一丝笑,恍然道:“原来你是因为躺太久损伤了腰……不如我来帮你按摩一下?” 按摩? 瑶启耘听得冷哼出声,却觉两片柔软落在自己的腰间,酆承煜握住自己的两边腰眼,隔着薄衣细细推拿起来。 ——那双生着薄茧的大手不会很用力,只是温软地轻轻按过,每一处轻微的揉动都能找准经脉交汇的要穴,肌肉的淤僵麻木渐渐缓解下来。 他轻抿下唇,将即刻脱口而出的拒绝吞咽。 “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酆承煜观察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徐徐揉转的手指愈发巧劲起来,温声含笑道:“等过几日恢复了点体力,我扶你到医馆附近稍微走走,就不用一直待在屋里睡觉养伤了。” “嗯。” 他沉默片刻后,便轻点下头,这时腰部的酸痛已大有好转,便抬手将酆承煜拂开。 “可以了。” 那手正揉着他腰间一处奇穴,这时也就点到为止,温顺地撤了开去。 瑶启耘依稀还听得耳边的嘱咐不绝,却因大病初愈后的虚脱,枕着席陷入了思眠。 病房里始终存在着那人的气息,瑶启耘忽然略一皱眉,想要面向墙壁睡。 翻身时被底掀出微风,才后觉自己浑身有种沐浴后的清爽宜人,没有丝毫汗腻味—— 要知在来到兴都之前,几乎没有下水沐浴过,衣着肮脏凌乱,偶尔发酸发臭的气味令人难以嗅闻。 而他如今躺在榻上,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奶香气,想来是酆承煜在他昏睡之时,用奶皂为自己仔细洗浴过。 耳朵,似乎又微微有些发烫起来。 知道别人给自己沐身,无论是第几次,都很让人难为情…… 不知是睡了多少个日头,一天,瑶启耘是被外头的咳嗽声惊醒的—— 醒后除了腰间又睡得有些微麻肿之外,背部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好了。 他从被中稍稍伸出脚,下塌时还算灵巧自如,先前四肢灌铅般的钝重感消弭无踪,可以自由行动了。 总算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是空乏的腹内传来强烈的饥饿,令他手脚再生出无力感,大脑无需经思考,立刻显现出前几日喝的一碗浓稠香甜的米粥来。 下意识在熏着药香的屋舍里四下环顾一番,可令他失望的是,酆承煜并未如之前一样坐在塌边,只有小木桌上摆了些清淡的瓜果点心,旁边放有一杯水,水还微微冒着热气。看似是刚盛好不久的样子。 虚掩的门外,秋风萧瑟,房里却熏着淡淡的暖香,竟是毫无秋凉之意。 瑶启耘就着那杯水,吃了几块红枣点心,脸上面无表情。 眼睛却不时盯着门,只听门外依稀传来咳嗽声。 29、第 29 章 “酆承煜?”他对着门外喃喃自语。 门框在裹着秋霜的风中咿呀作响,将未落锁的门扉得敞开,隔着门外满园秋黄,他隐隐绰绰看见一抹艳丽红影,坐在百年海棠树下,侧颜沉静,似是在赏秋。 可酆承煜畏热又畏寒,干嘛还在坐在那儿吹凉风? 瑶启耘几不可查地皱下眉头,放下手里的糕点,扶着案沿勉强撑起身子。 忽然一阵咳嗽声响起,时断时续,在萧条秋景中显得分外剧烈。 醒之前在梦中的咳嗽声,其实真的是他在咳嗽吧? 他缓缓往门外挪步,看着残日从远处山岚渐沉,一抹抹霞光在酆承煜的红衫上滑落,冰块般的神情起了一丝莫名的变化。 可还没够着门槛,腿力却略略有些不支,之前僵麻已久的关节刚恢复不久,如今变得很是笨重。靠手抓住门铜把,才堪堪屈着腿,半倒不倒。 “咳……启耘,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也想来后园赏花么?” 随着温醇的嗓音渐近,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门槛之外,携着一枝丽白的海棠花而来。 瑶启耘抬起眸子,感到他的手掌在自己的胳膊下着力,被扶持时余光却瞅见他那朵海棠淡黄芯蕊,点缀着稀落的艳红斑影,眉头不禁再次轻蹙了下——那明明是血迹,他刚刚咳血了? “这些海棠花开得正艳,却凋谢得极快。你醒得真是时候,再晚些时日,可就没有眼福了。” 酆承煜笑吟吟地拉着他就要往屋外走,那朵纯白海棠捏在他手心,悄然怒放,更衬得那几点血迹猩红而触目。 天边艳灿夕阳从他捻着花茎的手指洒落,他的肌肤却苍白的,白得近乎透明,深浅不一的淡青色血管显得孱弱而清晰。 他心中闪过忧虑,蠕动喉咙想开口问什么,可这时两人才刚跨过门槛,瑶启耘只觉身边的人身形忽然慢滞,一片暗猩的红色从眼前溅开。 酆承煜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捂着胸口,扶着门框无力地佝偻下腰,粘稠暗红的血液将他本就艳色的襟袖染成殷殷深红。 “酆承煜!”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瑶启耘反手将他扶起,此时酆承煜突然的吐血显然让他暂且忘记其实自己重伤初愈不久,瘫软的四肢无法过多使力,却仍调动全身刚恢复回来的一丝力气,连拖带拽地将他往床挪去,口中附带一句: “起来。” “咳……本来该由我照顾你的,没想到反过来要让你受累了……” 酆承煜抬起手掌,无奈看着黏合在掌背的鲜血,却在要擦嘴角的瞬间,手肘软软垂落下来。 瑶启耘盯着陷入昏迷的他,将他放到床上。 矜贵的公子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的唇瓣偶缕缕血丝渗出,衬在他冷白得毫无鲜彩的肌肤下,平添几分命薄之态。 这些症状,分明是内伤深创所致,但除了自己昏迷那几日,一直都与自己待在一起,从未与人正面交战过,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内伤? 下意识抿直了双唇,瑶启耘将他绯色上衣褪下,从背部颈项开始,手指顺着沿途脉络一路逡巡检查,才发现他的任督二脉确如他之前所言,每一处奇经要穴都被击毁得七七八八了,没有再被修复的可能。 而这次的吐血昏迷是因为体内还有蓄累淤堵的其他内力尚未完全消散,大概是因近日过度的劳累,最终加速聚集在了他的心脉上,对他造成了二次伤害。 酆承煜的下半辈子,怕是要变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弱男子了。 得出这样一种噩耗般的结论后,瑶启耘皱眉,轻轻为他穿回衣裳。 没有套上平日里那艳色的绯衣,只有细纹丝绸缝制的里衣纯雅幽白,酆承煜静静躺在洁白的床幔里,轻纱帐在微风中如碧波般飘飘悠悠,他昏睡着,却已不复往日的朝气与活力。 瑶启耘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莫名的怜悯与同情。 这样严重的损伤,即使是药神谷的名医,也挽救不回了了。 这样残忍的定局,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吧? 久久思量着,耳边又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酆承煜的身体因心脉受损剧烈颤动着,连盖在身上的薄被也被抖落下来,瑶启耘见他实在难受得紧,忙按住他的后心,催入自己仅存的少许内力,护住他渐渐衰弱下去的心脉,以免攻心的气血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 当渐渐感到酆承煜的战栗在减弱下去,渐渐变得安静的时候,瑶启耘腾出一只手,在他任督大穴上连点几点,让他彻底归于宁息,他的眉心也忽然有一缕青影无声闪现,心中自发默念出一种世间极为罕见的字诀,那乍现的青影竟迅速凝为实质,聚成一枚水滴状的青蓝色仙露,镶嵌在他眉间。 感受到额间那股氤氲的一股清凉透彻之意,瑶启耘低下头摊开手掌,此时只觉一股极为清透灵转的内力自眉心缓缓注入那只掌心,一团皎洁清辉冉冉升起,月魄般的柔华流转不停,照彻这昏暗房间的一隅。 使得这纱账的一方一寸,仿似融入瑶山雪池纯净清透的世界,置身一切病痛苦嗔于世外之间。 是空仙诀…… 瑶启耘紧盯着这团柔凉的光,琥珀色的眸子愈发清亮,只在片刻之间,就划过无数的纠结与犹豫。 空仙诀,是瑶门派中一等一的疗伤秘法。修炼这种秘法没有特别指定的功法秘籍与手印咒诀,而是让修习的弟子数年饮落瑶山耸云奇巅中的甘霖雪瀑,融天地山池间万千灵气于一体,使自身冥冥与天地之间形成维系,以至真至纯之气医治世人顽疾,哪怕是聋哑残废。 若是将这种秘法用在酆承煜身上,修复他已被彻底损伤的任督二脉,断然能够阻止他内力自耗的病情恶化下去,使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完全手无缚鸡力的孺弱之辈,甚至可以重塑回他的武学根基,达到能够重新习武的地步。 但是,这种足以逆转乾坤的医疗之术,只有有缘人才能够得到,且非鼎力修为者绝不可轻易催动。 瑶启耘虽是瑶门历来的有缘人之一,却第一次无意触动这等秘术。 只因空仙诀的发动需要付出不菲的代价,不仅会失去几十年汲取了在瑶山间炼就的至纯精华,身体也会因修为的自损而一度进入虚弱的状态…… 而自己下山,是受命为除害而来,拥有强大而深厚的修为,也是自己面对十方帮、以及今后要铲除的恶人时最重要的底牌了。 少年默了很久,终于还是合目,缓缓收起手掌,手中那团光华便散为千万缕流华般的荧光,拖着细碎的焰尾迅速消融在他五指之间,只留下一缕微微的雪凉和最后一点闪烁的光。 与光团一齐消失的,还有他额心一点碧蓝露滴。 然而这一刻,他只是默默弯下腰,将那床落到地上的被子给拾起,看着睡在床上形容落寞的酆承煜,再次严严实实替他盖好被子。 病弱之人鼻息间那一缕缕枯浊的呼吸,随着心脉状况的渐趋稳定,变得均匀绵缓起来。 至少他的命还是在的……瑶启耘虽然没用动用空仙诀,却似乎是头一回对一个人如此纠结与挂心。 他站起身,拉开置在床尾的棕榈药橱,看着方格子里形味迥异的药草,他下定决心研究出治疗武功废后造成体虚的药方来。 两日之后,酆承煜是被一屋子的苦药味给呛醒的。 他只觉浑身无力,手脚又僵又酸,肚子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难受之中他的眼睑动了动,费力睁开眼眸。 模糊的重影渐渐清晰起来,只见窗外正飘来凋落的白海棠,一片触目的纯白中,瑶启耘正在药柜前倒倾着一炉温药。 “咳……”想要说话,却惊讶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无比,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咳音。 试着抬起轻软的手指,他脸上有了一丝怅然。 前几日他连日在照顾瑶启耘,却完全忽视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导致突然的吐血昏迷。 但是,吐完那一大口血,先前闭塞在胸口之间的淤血倒是疏通下来,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想来是瑶启耘的功劳吧? 这个待人总是冷漠偶尔还会有点别扭的少年,会那般默默照顾别人,也还真是个稀奇事。 只是这时,自己的丹田却已变得空空荡荡的,感受不到剩余的一丝真气。 他想从床上下来,被挑断了筋骨的双脚失去内力维系,几乎完全不能受力。 像是下半身瘫痪一般,他唯一比较灵活的,只有头部。 “咳……”他咳清了嗓子,对着正在细细过滤着药渣的人,带着颤音细声问:“启耘,你将我体内淤存的内力,给逼出去了?” “嗯。” 瑶启耘抬头望了他一下,便将倒空的紫砂药壶搁置在柜里,端起那碗盛满药汤的瓷碗,走在塌边。 他今早诊了酆承煜的脉象,估算出他差不多会醒了,自己正正好从李千伊的药房里研究出一味治疗断筋的药方:以来自西域的鹿心丹为住药,辅佐以十二味天山珍稀药草,熬制十二个时辰,服食半月,能养筋修骨。 “把这碗药喝了。” 酆承煜却没看那碗药,凝着虚空一处,眼神里深藏着浓浓的失落。 他甚少有安静不言的时候,可一旦安静下来,神情之间再也难以掩抑其病弱之姿,几缕漆黑青丝凌乱在他颊间,衬得他面色愈发惨淡,消沉而黯然,一如窗外焉枯的海棠。 “你的血气逆转,直攻心脉,不那样做,你会死的。”瑶启耘看着他伤神的样子,解释了一句。 30、第 30 章 “没关系,我都知道,我还得谢谢你的……” 酆承煜扬了扬薄唇,终于垂眸看向那碗药,眼角似笑非笑:“咳,毕竟……要是我吐血吐得连命都没有了,留着那点功力,也没什么用。” 瑶启耘将药汤放小桌边,坐到塌边。 默默坐了许久,却因表意言辞的匮乏而挤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他的眼神虽是比以往柔和的,甚至还夹杂着些无能为力的愧色,却依旧不乏之前的定冷—— 他虽有办法阻止酆承煜的悲剧发生,但自舍修为这样的代价,他确实无法承担,尤其现在恶人名单上的恶人还尚未平定。 这么想着,他似乎悟出些什么,抿着的唇动了一动,却听酆承煜连声—— “我没了功夫之后,行动虽然比以往艰难了一些。但是,却有不少人缘,依然可以在江湖上混得还不错。” 酆承煜抬手抚过桌上的药碗,眉梢微抬,神色有所变化:“失去了那点功力,只不过是我恢复功力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罢了,比起刚被废武功的时候,情况简直好得太多。” 说完,他嘴角微咧,浮起一抹纯粹通透的笑意来。 这一刻,瑶启耘听得他乐观而豁达的话,看他的眼神也不由得起了些微变化: 他失去经年的全部功力,后续若是调理不当,会落成个半身不遂的残废人。 遭受如此残酷而无情的命运,常人免不了一阵萎靡不振,他却以这般坦然而豁达的态度接受了,看来自己对他是……多虑了。 然而,耳边突然一阵抖抖嗦嗦,是药碗没有拿稳,与瓷勺磕碰的声音。 酆承煜两手捧着药碗,紧抠碗壁的指甲泛白,指骨却软似无骨,点不着力。 他感受到瑶启耘异常的视线,正带着一股对自己的同情,面上却只是释怀,甚至还厚着脸皮: “启耘,你来喂我喝药可以吗?” 瑶启耘眉头微微皱起,犹豫片刻,还是替他舀了一勺药汤,面无表情地送到他唇边,手腕上倾,将满勺子的浓药不由分说灌入他的嘴里。 没设想他真会如此体贴,酆承煜含着瓷勺,神色不由一阵欣喜。 但下一瞬,他立刻皱起鼻子,眼睛也闭得紧巴巴的,露出极为厌恶的神情—— 黄连般的苦味肆意鞭挞着味蕾,滞麻他的舌根,最终顽固地梗在喉腔中,那滋味,根本苦不堪言! 然而,瑶启耘偏不知他是何种滋味,眼看一勺喂了进去,紧接着一勺又利落盛满,抵抵他的唇,有种催促他张口的意味。 吐吐苦得发涩的舌头,酆承煜差点苦出个白眼,反悔的话冲口而出:“这什么药,这么难喝……” 空气中似是传来冰冻的声音,瑶启耘眼神冷了几分:“哼?” “难喝归难喝,但良药苦口利于病,越苦的药就越良……” 酆承煜被他一吓,急忙收回话头:“虽然这药是太良了一点,但也就喝一次而已,难喝点,也没啥。” 瑶启耘抿了下唇,盯着勺里黑稠的浓浆药汁,再抬头看看在自我安慰的人,轻轻摇了摇头,耐下心纠正: “治筋伤要喝三十服药,一天一服。” 一碗药喂完之后,酆承煜看着他将碗放下就要走了,小小声嘟囔:“也不晓得给点甜的。” “甜的?”瑶启耘偏回过脸,不解。 “对啊,甜的……像酒糖,酥糖,锦什糖,只要是甜的就可以。” 酆承煜费力在榻上坐直,抬起软软的手指,难过地摸了摸咽喉,口腔依旧又苦又涩, “可千万别笑我贪嘴,一般人喝了这么苦的药,都会想吃点甜的来冲一下苦味,你难道不是这样么?” 瑶启耘顿了片刻。 的确,酆承煜这么怕苦的一个人,喝完药哪能没有糖吃。但这个问题,对恬淡清食,于食水滋味从来不予重视的瑶门弟子来说,还真是从没有考虑过。 出人意料地没有哼声,他径自从柜里翻出几块羊乳糖来,剥开糖纸。 “这还差不多嘛。” 酆承煜砸了砸嘴,乳糖的香甜在舌齿间融化后,他的舌头抵在下颚,妖孽地在口中舔了一圈,看着瑶启耘问: “话又说回来,我昏倒的这几日,你的内力恢复得怎样,后背的鞭伤都好了吗?” 瑶启耘正将糖纸丢进纸篓,闻言依旧默声,眉峰却忽然透出一股锋厉的弧度。 “嗯。” 他收起眉间的锐气,暂且摒去方才浮现在脑海中的恶人名单,看着半卧在床的酆承煜,道: “这几日你在医馆养伤,我暂且不回献城,先去杀了这一带的米油贼商。” “诶……” 酆承煜愣了下,脸上不知是哭是笑:“兴都商业兴盛,那些满身铜臭,压榨百姓的人数也数不清,怎么可能说杀就要杀?” 瑶启耘摇了摇头,又道:“他们之中有十方帮的余党。” 他打开陈旧的包裹,抽出一幅棕黑卷轴,双手一抖,连片的画卷在铺展开来,上面是一幅幅人脸画像,有几位酆承煜正巧认得出来,是朝廷近年的通缉要犯: “普通的贼商虽微不足道,但这些人,却如同对付整个兴都安生。” 酆承煜轻眯着眼,端详了那副画一会儿,定在几个画了红叉的人头上面,若有所思起来。 “的确如此,兴都比起献城的情况,其实好不了多少。” 他轻托腮,盯着瑶启耘,目光沉凝不乏思虑:“在献城能打探得出的,只有在献山门洞那一个主藏窝点,可其实际分散的势力却远不止于此。 主要是由于他们太善于伪装成柴米商贩,混迹在人多且杂的市侩酒楼中,布有不少眼线,就算我们有这幅「恶人名单」确认他们的体貌,却也极其不好找,搞不好还会贸然错认,反而惊害到无辜百姓。” 错杀百姓……瑶启耘禁不住蹙眉,这绝不是他愿做的事。 “现在对付他们,要看的是谁能沉得住气。” 酆承煜稍稍抬手,柔软的掌轻落在那微糙的卷面上,无力摩挲:“我们来兴都疗伤的事还没人知道,十方帮与我们都互在暗里。” “你是觉得……”瑶启耘凝思:“要静观其变?” “没错,他们不知道你的伤恢复得怎样,也不知道你之后去了哪里。” 酆承煜望向他,轻颔首:“如果你为了除掉他们先行出现在兴都市集中,倒是先被人知根知底了,反而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瑶启耘沉吟,不语。 酆承煜不知他有拿什么主意,低声呢喃,似在叹息:“但你要像上次一样啥也不顾地去找他们算账,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现在手残脚废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瑶启耘攥起右拳,松开:“我听你的。” “那启耘你可要说话算话了!” 酆承煜眼睛一亮,双掌相击:“趁他们尚未发现你在医馆,先安心畜积内力,也可以顺便留下来照顾我了!” 他语气中突然流泻出来的喜悦之情,让瑶启耘有种上了这家伙的当的感觉,他抿了抿唇,询问的语气透出一丝不悦: “这里的大夫在哪?” “带着她的小童走了……” 酆承煜枕着双手,靠在床头软垫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她给你施完针,就把你交给我照顾,自己回药王谷采药去了,估摸着近日都回不来。” 瑶启耘唇抿得更紧,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兴都离药王谷很远,看来没有十天半月,李千伊是不会回来了。 瑶启耘手指搭在他手腕,给他细细把起脉来。 即便这人是清醒着的,脉象却微弱得几不可查,腕寸虚细而无力,这些都是气虚常见的异相。自己也略微通晓旁门医术,倒也能给他作出诊治。 “咳……对了。”酆承煜忽然咳嗽一声:“我是不是真的病得很严重?” “嗯,内力涣失,骨软筋断。”瑶启耘并不隐瞒,坦言道:“所有疗程结束之后,也不能有太过剧烈的活动,否则会导致彻底的瘫痪。” “哎呀,我并不是想听这些的——”酆承煜忽然苦拉起脸:“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安慰。” “呃……”瑶启耘蹙眉,在脑海里也慢慢组织起安慰的语言:“我会照顾你的。” 酆承煜舔唇,吃吃看着他:“那以后每天晚上都陪我睡觉,好嘛?” 瑶启耘迟疑:“陪你睡觉?” 不久前在献山的深林里,酆承煜也曾陪着自己度过不少难熬的夜晚。 “我现在腿脚还没有复原,连独自下床都做不到,要是想半夜醒来要解手之类的,就很不方便。” 酆承煜搂紧了一床被席,微垂下头,黑绸般的长发没有绑扎,披在他的微偏侧脸,在日色下散开柔柔的晕光,那模样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而且大夫出了远门,现在医馆里除了你我便空无一人,万一哪个夜里忽然遭贼,或是被十方帮的人给找上门来,我没有个照应怎么睡得安稳?” “医馆四周筑着高墙,防御得很好。而且……”瑶启耘示意对面的一张床,答应道:“我就睡在那里。” “我才不觉得安全呢,区区几面墙,连普通的梁上君子都挡不住。”酆承煜撇嘴: “况且,最近天气也转凉了,兴都的秋天比起洛城要冷上许多。我们两个睡在同一个被窝里,除了时刻确认着对方的安全外,也可以相互抱团取点暖。” “呃……”瑶启耘忆及之前在帐篷里被酆承煜亲密地抱着睡觉,有些不堪想象:“可以烧炭火。” “哦,那也是,比起用身体来暖床,炭火实用多了,或许还可以弄个汤婆子,被窝就被烘得暖和和的。” 酆承煜无厘头地低落,凑近:“其实说来说去,启耘就是很不喜欢跟我睡在一起,是么?” 31、第 31 章 瑶启耘想要点头,抬眸却见酆承煜睁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偏棕黑的眸子里湿漉漉的,闪烁着一种异常伤心的清泽,仿佛只要自己稍稍一个点头,就会有泪水夺眶而出,扑簌簌地往下落。 “好吧,当我没问算啦。” 他却努出一个大方的笑脸,自顾自闭目养神起来。 瑶启耘冷着的脸微变,抿唇:“在你的腿养好之前,我可以陪你睡。” “真的吗?”酆承煜掀开半只眼皮:“可不要勉强你自己了。” 瑶启耘这次笃定地点点头:“真的。”可不要勉强你自己了; “启耘,你对我真好!”酆承煜笑逐颜开:“你放心,我一定会按时吃你配给我的那些药恢复身体,不叫你在医馆耽搁下太多的时间…… 其实刚刚吃了一服中药,除了抓不了东西之外,手脚的滞顿感却已经缓解很多了,这可是被断筋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嗯。” 瑶启耘只是闷声相应,便在药格子旁默默抓起药来了,开始提前准备好第二日要熬的药。 随着药秤好后将药碎子倒进白钵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酆承煜也不由得沉静下来,盯着他,腹内忽然一阵翻滚,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咕声。 “你饿了?” 瑶启耘偏过脸问道,突然的关心令人猝不及防。 “啊?对啊……”酆承煜有些呆住:“我睡了很久吧?现在的确是有点饿了。” 瑶启耘脸上没有表情,状似无意地将放在桌角处的木食盒打开—— 用甜枣熬制的肉骨汤香浓温腻,并没有过多的说明,但明眼人一经打眼,也知道是养筋健骨的汤料。 “很香诶。” 酆承煜凑过去,猛嗅一口,惊喜:“这汤是你自己做的么?” 瑶启耘没有否认,执起筷子夹了一块乳白肉筋,往他嘴边送。 那肉筋劲道十足,酆承煜很有嚼劲地嚼着,吃得不亦说乎。 说来,照顾人还真是比打架更为磨人的事。 可他的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想起这人在自己在献山受重伤时尽心尽力的照顾,一直板着的脸色也在不觉中泛出一抹笑意来—— 他长居献城,本可以为了避免风险不跟过来的,但他还是那样做了。或许,这就是师父口中真正的「朋友」罢? 那么,作为回馈他的义气善良,自己在他重病时尽力照顾他,该是理所应当的。 他正自我辨析着,食盒很快便见了底,最后一口汤肉喂了过去后,就连碗底也给他刮得干干净净,连一滴汤油也没有落下。 “吃饱了吗?”他问道。 “嗯,吃饱了……启耘真的是好手艺!” 酆承煜拍拍肚子:“一直躺着闷得慌,抱我出去走走吧?” 医馆的设计独具巧匠,病房后园有一处清新怡人的海棠小林,专供病人养神散心,那默然的微香飘入鼻端时,总能令人暂时忘却饱受苦难病痛折磨的身心,以得久违的清宁,算是病人们的一大福音。 瑶启耘看着酆承煜期待的样子,也不由得往窗外满框的落花望去,虽然已入深秋,但他还是点头答应:“好。” …… 眼看半个月就过去了,酆承煜在医馆里得到了极其精心的照料,手脚筋都恢复得非常快,已经达到了能够下地的地步了,可他过了几十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却几乎要丧失行动的能力。 昼夜更迭,秋风愈发冷飒,海棠尽谢。 酆承煜懒懒散散地依靠在榻背上,眼帘低垂,看着睡在里侧的人,眼神在窗外渐黑的天色下,渐渐晦暗得意味不明起来。 瑶启耘有履行自己的承诺,这几十日一直都跟着他睡在同一张床上,跟着他一起睡觉。 …… 忍住没有去搡开他环住自己腰的手臂,瑶启耘没有好气:“好好睡觉。” …… “诶、启耘,别这样……我知道错了,嘶——很疼!” 揉了揉刚被掐得肿痛的手腕,酆承煜眼中噙着几滴泪珠,面带哀怨地对上那双满含愠怒的眼睛。 休养的这几十天来,自己很多过分的要求瑶启耘都表现出极为隐忍的态度,衣食洗浴全是有求必应,住行绝不让人磕着碰着。 这样生硬的怒举还是第一次。看来,这次是真的惹恼他了。 “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不这样做了。惩罚完就别生气了?” 曼声细哄着,试图平息他的怒气。酆承煜惨兮兮地向他展示被掐出一条红淤的右腕。 瑶启耘瞥见他正左右翻转的手腕,眸子里方才被搅动出来的旖旎涟漪也平静下来,重新变得无波无澜。 “你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再有人陪。” 他突然岔开话,看着还在巴巴儿攥着他衣摆的酆承煜,抿了抿唇,凉凉地吐出几个字:“我搬出去睡。” 知道瑶启耘怕是已经忍耐自己很久早就想搬出去了,而且自己的病情也大有好转,找不到正当理由跟他同房住,看来是真的留他不住。 幽幽叹出一口气,酆承煜拉了拉被子,有些失望地看着正在下床的瑶启耘:“好吧,你坚持要搬出去,那我也不再强人所难了。记得找寝间找离这不远的隔壁房,好方便明天早上我找你一起吃早饭——” 瑶启耘意味不明地哼声,看了眼裹在锦被里头缩成一团的酆承煜,披衣离去。 踏入星辰漫天的夜色,轻推开门,他走进横木相隔的空房。 这间空房是极其普通的住宅小间,面积很小,隔音效果也不太好。 直棂窗的棕朱细木平素而毫无装饰,偶尔风从木隙外漏进来,依稀可听远处凋落了花叶的枯枝扶摇。西面与酆承煜的房间只有一薄木墙之堵。 那人翻身时床榻发出的吱呀声,木屐踩踏,以及倒水喝茶之声,无一不清晰地传来。 瑶启耘没有立刻睡着,拥着被衾干躺床上。杂乱的心绪纷至沓来,令他在夜里少有地浮躁不定。 白纱丝帘如雾飘落,缔造出一方宁净。瑶启耘盯着帐幔一个点,却无法入睡,直到窗外明月中升,他才勉强入眠。枕旁的床被没有盖,早早被他叠成一方豆腐块。 睡梦里,瑶启耘却是依旧不安稳的。噩梦中刀光剑影,血肉模糊的场景一次次在他脑海中闪现,侵扰着他的睡眠。 林间一袭荡浪的红衣,犹如鬼魅,总是出乎意料地飘忽在眼前。 那一时刻的安心,他也说不出是到底怎么回事。但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他是可以卸下冰冷的戒备,尽量靠近那个人的。 此时深夜真正降临,万籁俱寂。只有初来的冬风呼号着,像是垂死的野兽,凄呜而哀冷。 掩盖不知多少夜鸟虫鸣的细弱杂音。然而,瑶启耘的神识却将外界一切自然的声音都格开,耳根只剩清净。 脑海中的梦境渐渐化为一泓细泉,流淌在千年瑶山山麓的冰清雪池里。 雪花飘落,周遭全是白茫茫的寒皎之气,却并非是一片死冷的寂。 七彩红鹂落枝,婉转啁啾,发出春日才有的美妙音符。春冬的画景,竟然在他的精神世界巧妙地融合起来。 忽然,一声不属于精神世界的异响,惊碎了泉声与鸟啼。 32、第 32 章 隔壁「啪」一声,传来杯盏落地的碎裂声响。 这一瞬间,深沉的梦境散开了。轻薄的隔木几不可查地颤了一颤。门板吱呀吱呀晃得厉害,黑暗中只见一抹风影掠过。 “酆承煜……” 瑶启耘脚踩奇步,提起十二分的内力撞开了他房间落了锁的门,飞身扑闪,右掌疾探,将人夹颈拿住—— 却意外发现被他抓住的刺客只是一位极为柔弱女子,脖子被卡得喘不过气,双手下垂,涂了蔻丹的指间滑落几枚银针。 本来只差一分,这银针便已刺入酆承煜的大穴中。 她声音嘶哑地骂道:“为什么你又要帮他?像他这样的负心汉,就应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瑶启耘记得这人,她是那夜本要在酆承煜家里过夜的女子。 着如梦如幻的紫衣,由于那场爱恋不清的纠缠,差点以机关扇藏着银针结束了酆承煜的性命,离开时还抛下一席狠毒的誓骂。 瑶启耘夹着她细颈的手没有松开,冷冷回答:“你不能伤害他。” 笙儿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却完全没有要退缩的意思。 “算了,启耘,你放她走吧。”酆承煜整了整刚刚被偷袭时弄乱的睡袍,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些无奈。 笙儿依旧嘴硬:“臭男人,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瑶启耘也不过只是想给点她教训,并非是真的要动真格。 五指松开,被掐得几乎断裂的脖颈终于喘上一口气来。 酆承煜在塌边坐定,叹气:“笙儿,在我们交往之前,我曾跟你说得一清二楚,无论是在洛城,献城,还是在兴都,爱上我的女人几乎数不来,她们在贪享完一夜之欢后都各自散席,你也何必在我这一棵脖子树上吊死呢?” 笙儿微微冷笑:“酆承煜,别自作多情,我已经不爱你了。” 这样绝对的反驳,只让酆承煜更为无奈了。他站在瑶启耘身后,注视了这旧情人一会儿。 她一改之前艳色的衣装,着身素寡的梨花白衣裙。黑藻般的卷发因缺乏打理,好几根恹恹地黏在她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没有精神气。 她眉眼微沉,轮廓阴冷,本丰盈的双颊凹陷下去,衬得颧骨高高隆起。与本该在紫竹园一舞倾城的紫衣仙子,完全大相径庭。 笙儿抬起曾哭肿的眼睛,语气平静:“只是这几月你害我得了相思苦,我要加倍奉还给你。” 酆承煜眉心轻皱,一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笙儿:“我特意留意过你最近的动向,前几天发现你也到了兴都之后,便一直在计划找你复仇的机会,但你旁边总是有人守着,我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今天总算逮到今天你独自一人的时机。” 她瞥了眼瑶启耘:“要不是因为这人碍着我的事,我早就得手了!” 她的话充满怨毒之意,其间还夹带着冷笑。就像是一头在角落里盘踞已久的妖白毒蛇,蛰伏着自己的猎物,嘶嘶吐着舌信,在阴暗处发动攻其不备的袭击。 然而,无论她如何算尽天机,到底还是一介弱流女子。她这几月临脚修习的皮毛功夫,在任何稍谙武艺的男子面前,弱得就好比一枝旁逸斜出的柳花,是绝对的一摧便折。 但这次她在直面他两时,却忽然露出得逞的神色。 酆承煜紧紧盯着她,眼神似是起了变化,莫名的热意缓缓灼上心腔,直达大脑神经。他的眼白里,渐渐散开黏连的血丝。 被两个人短暂冷视片刻,笙儿打退一步,讥诮勾唇:“的确,我一位女子绝不是瑶门武功的对手,也不想和你们有任何正面的冲突。所以,我今晚也不是真是为了杀你,比起为一个负心汉给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还有更有趣的事。” 瑶启耘面上毫无兴趣,唇中滑出两个冰冷的音节:“出去。” “瑶公子,这么着急赶我走做什么?” 笙儿双脚站定,不再离去一步:“还是说——你是着急待会可以跟酆承煜一起独处?你今夜才刚搬出来住,却选在只隔着一墙的空房,是因为舍不得离这只老狐狸太远?” 瑶启耘冷冷迎视她,没有显出一丝情绪。此时笙儿的唇角却越咧越开,在颊边聚起一抹笑来,那笑容衬得她冷艳如同拔鞘的薄剑: “他唬人的确很有一套,你跟他难道不该早就已经食髓知味?” 此问一出,瑶启耘淡漠的神情终于也有了一丝裂痕。 一股恼意,浮出了冰面,瑶启耘的耳垂红了起来。他本当她是在口无择言,可陪酆承煜睡觉时,却的确让自己不由得在心中敲了一记响钟。 酆承煜是自己下山结识的第一位朋友,他对自己视如己出,在献山时曾生死与共,用师父的话说,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友。 但这样一位「良友」,却在某些方面有怪癖,始终改不了那种放荡的死性子。尤其是,以与人搂搂抱抱、肤体相触为一大乐事。 酆承煜极易放纵于的欢愉,没从姑娘们的讨伐中吸取任何教训,甚至连同为男子的自己也不放过,每晚睡觉时双手总爱在人身上揩油。 但那些举动,似乎都只是他最简单、且自发的冲动。除了这只图一时之快的冲动之外,还伴有本性中对温暖的渴望,有时他真的只是想从自己身上取暖,并无他法。略微暧昧的举动,也不过是一时的贪欢罢了。 若是换作是一位女子,以他那十分赖皮的嘴脸,怕是又多了一位怨偶了。 自己到最后也实在是忍无可忍,才将将搬离。哪成想才安稳没一夜,倒是之前一位冤家找上门来了。 可无论如接,自己是个男子。一个月之前陪在他身边只是想尽朋友之谊照顾他而已,却被这女子质问成什么是食髓知味。 简直是满口胡言。 少年的脸色几番变幻,整个病房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你真是一派污言秽语。” 笙儿轻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酆家大少爷本就耽溺于烟花风月,怎会整整一个月心甘寂寞不去找风尘女子,看来把你当成新的一位了。” 她笑得难看且尖酸,话又说得非常刻薄,瑶启耘的神色瞬间就冷沉了几分。 笙儿:“你跟他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一直都没有发现吗?还是说,你其实早就发现了,对他作出了默认。” 此刻,她的语气愈发有头有理。似乎这就是一个真相,其中酸甜苦咸,她自己也曾亲身体味。 但这样将「真相」揭开,在瑶启耘看来却站不住脚的,荒唐得让人不屑于与之一辨。 忽然一声沙哑的咳嗽,酆承煜先开口了:“笙儿妹妹,深更半夜闯入别家,可不是你以前的作风。况且,以现在我们两目前的关系,我去不去找风尘女子,跟谁在一起,你似乎已经管不着了罢?” 他的话里饱含着讥讽与调笑,笙儿的面上阴晴难定:“再重申一遍,我是来报仇的,不是来管你的!” 酆承煜没有再反唇相讥,因为她低声哭了。 笙儿:“我早该知道,你只是一个沉浮在红尘里的过客,根本就不会有长相厮守的枕边人的。” 被她这样下定论,酆承煜不禁一怔,即便这样的话,他已经从不少伤心人口中听过无数遍。 长相厮守,是多么遥远的词。曾经厮守在他枕边的人,每隔几月便换一个人选。 尝尽妙人儿的千娇百媚后,心头却没有留过一丝真情,最后甚至连她们的容貌、姓氏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得模糊不清。 笙儿努力止住断断续续的泣音:“那天看见你坐马车从献城回来,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还以为你在洛城呆了几个月杳无音信,已经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想着你很念着咱们从前的旧情,是打算回来迎娶我了。” “但是你却总是让人难以捉摸,我只知道你喜欢开明的女人,所以才会冒着毁掉笙家名誉的风险,在你回来的那一晚去酆府找你,赌上女人最为宝贵的童贞。” “结果这场赌局我输得一败涂地,而你作为赢家,当然什么都无关痛痒。你虽然对外保密,没有将我这一丑闻泄露出去,但我不会感谢残忍中的这一点点未泯的仁慈。我会无时不刻诅咒你!” 她停止了抽泣,脊背挺得笔直:“但我现在想开了,我不想将自己的精力浪费在你这滥情人身上,你我就此陌路。” 酆承煜转身从交椅坐下,没有回应她任何话。 她背过身准备离开,语气逐渐趋于平静:“你是只会用下半身来思考的动物,从来没有领会过真正意义上的爱。” 酆承煜看着她的背影,默然。 笙儿伸手,缓缓推开房门,冷白的月勾勒着她的背影,清丽的身姿显出无尽的悲凉。 瑶启耘冷冷目送走她,同样没有对她那一番激辞,予以任何抨击。 忽然,笙儿轻而柔地回头,几线月光从枯萎的海棠树下晃漾下来,照亮了她妩媚的眉眼。 那种顷刻间绽放的妩媚直照酆承煜而来,竟灼得他在萧瑟寒风里直冒热汗。 她的眸子被泪水洗澈一新,焕发出新生的清润光泽:“所以说,其实你比我要可悲得多。” 酆承煜下颌线紧绷依旧不发一言。 33、第 33 章 笙儿再也没有回头,身影在茫茫夜色中一闪,在两人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这个又一次再夜间独自离开的女子,不像上次留着遗恨离去,也不需要任何人担忧了。 酆承煜缓缓垂眸:“我没有领会过爱,我更悲哀?呵……” 瑶启耘默然将插销落入锁孔,门被重新关上。 夜色犹沉,房屋内满是打斗的痕迹,桌角下摔得粉碎的玻璃碎片,不少茶壶用具也遭了殃,一片狼藉而凌乱的惨象。 这里本是医馆被打理得最为干净的病房,酒瓶药罐都在竹架上摆得有条不紊,还依次分门别类,甚至比主人未出游时还要整洁。 这都归功于瑶启耘,他很难忍受脏乱,看着凌乱的床枕,眉头更是拧作了一团。 酆承煜将床铺了铺,拍拍旁边的空枕,示意他睡下。 手掌压入那只松软的枕头里,酆承煜微歪着面庞,油灯的烛火一长,为他的五官轮廓平添一层艳丽的光。 “房间明天再收拾吧,先过来睡觉。” 他的嗓音不比平常,极富雄性的磁性娓娓而出,仿佛是喉咙极为干渴时发出的沙质,声音这样突然的改变,流露出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勾人魅力。 瑶启耘的眉头没有松开,只是默默上了榻。 他不知道酆承煜是不是故意的,方才闯进来的旧情人,刚说了那样不堪的话,这人又丝毫不懂得避讳,转眼就扯出这么暧昧的音调。 他是故意的吧? 若不是他大病初愈还需好好静养,还真想揍他一两拳,治治他这种顽劣的性子。 酆承煜忽然双腿踢蹭,将半裹在身上的被子踢开,冷落到床角。 他身上被捂出了浅浅一层热汗,丝质的衣绸半显透明。过热的体温令他自己也觉出不对劲,燃烧的血液通往四肢百骸,直烧往腹下。 他的脸渐渐涨得红了,竟浮出一丝燥意。 “好热。” 他求救般望向瑶启耘,声音有点儿小委屈:“你先回避一下?” 瑶启耘依旧皱眉,却没有照他的话转过身去,也没有跟他计较的意思。 他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准确探在脉搏上,青色的血管在他的指尖下,以几十倍的速度跳动着,频率失常,似是是中了药性极为峻烈的。 其实刚看到他突变的脸色,瑶启耘就判断出来了。那是由淫秘果与小茴香炼制而成的催情之物,能在一段时间内使人产生强烈的…… 配制了清味药材而变得无色无味,难怪他中了药的都毫不知情。 这就是那个姑娘最后的报复么? 瑶启耘无语。 真是一场让人汗颜的复仇计划。 他无奈叹出一口气:“你被下药了,先收起丹田,不要运转真气。” 这样方便帮他逼催出药粉的毒素。 可刚要放开的腕时,手竟意外被酆承煜反手箍住,一把将他扯入自己的怀里。 瑶启耘瞳孔倏然扩大,干净的琥珀色眸仁泛起一丝涟漪,清楚地晃映出酆承煜失神的模样。 不等他反应过来,酆承煜如饥似渴地吻上他的唇瓣。 瑶启耘干睁着眼,愣了片刻。 眼前只见男子眼帘半垂下来,纤密的睫毛微翘,睫稍缀着细细的露珠,似是蒙上一层迷离的朦胧意。 睫下那双自带深情的桃花眼,在剧烈晃动的灯影下,眸里似是浮掠一剪秋鸿,潋滟尽世间万千温柔。 “你……” 瑶启耘却僵着身子吐出抗拒的声音,然而唇缝刚撑开一线,紧抿的双唇却被趁虚而入,侵进的舌头滑过他的齿粒,湿腻地勾勒着每一颗齿面,在每一处纹路上都留下自己的气味。 酆承煜的缠吻霸道且热情至极,不容人作出任何抗拒,却也留有一丝小意的讨好,像是在安抚一只呼吸被突然霸占而感到烦躁的小兽,挑逗着人深埋于心底的爱欲。 “嘶——” 少年重重咬破他的唇瓣,猛地将他推离自己半分。 口腔里弥漫着淡淡的铁腥气,迫使他此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酆承煜竟然趁着的药劲,强吻了自己。 彼此微灼而急促的呼吸打破了一方安寂,昭然的暧昧合着笙儿方才临走前的揭讽,狠狠刺激他的头皮,翻涌出一种形容不来的羞恼感。 然而下一刻,瑶启耘感觉到两只手目的性极强地兜住自己的尾部。 紧绷到极致的脊背被激得一颤,他分别捏住他的两只手腕,推开,用力之大,几乎将人推得倒栽在地。 “酆承煜!” 酆承煜踉跄地膝跪在床上,扬起脸望向这个推拒他的人,粗喘着,呼出的气息灼烧如火。似是经受不住……的炽热。 “启耘,我们……” 臂弯收拢正要搂住他的腰,却被瑶启耘侧身躲开,堪堪扑了个空气。 酆承煜手上没逮着人,却意外抱住了一只丝织枕,枕头内芯充塞着旧棉絮,又弹又软。 瑶启耘前几天一直枕着睡,枕面上还留有他的气味,只稍靠近一嗅,入鼻就是一口他发丝的清香。 瑶启耘的嘴角莫名抽了抽。 “连你睡过的枕头,都是这么香的……” 酆承煜退而求其次,将头埋进那只枕头不肯撒手,可才没嗅几口,一方枕角被人抓住强制抢走远远丢到床的角落,他涎着脸嘟囔几声,还没闷出几丝哀怨,却觉身上衣物变形勒紧,竟被瑶启耘拎住了后领口。 “下去降降温。” 瑶启耘拽着他下榻,拖到屏风前。屏风后置着一大桶浴水,热气早已归于冷却,凉丝丝的水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眸里的微愠。 “不,启耘,不要……” 瑶启耘也不管他怎么谄媚地拉住自己,手臂一放,直接将人扔到尺宽的浴桶里。 扑通一声的刹那,死攀着手腕的五指却不肯放开,拽得他的身子也猛地一崴。 不过眨眼,浴水里又溅起一大簇水花。 中了药的酆承煜力气大得出奇,瑶启耘完全没有防备,竟也硬生生被拉得一头栽进浴桶里。 被凉水浸湿了全身,他心中吃惊,可不等作任何反应,酆承煜已经把他紧紧摁压到桶壁边缘。 “酆承煜,你清醒一点!”他厉声呵斥。 酆承煜凭着此刻绝对的压迫优势,右手掰着他的下颌,强行抬起他的脸,不顾一切吻了上去。 另一只手臂箍紧了他腰的同时,尾指轻勾,极有技巧地试探着他的腰间系结,神不知鬼不觉将他的腰封解开。 温凉而透明的水面,随着浴中人影的缠绵,重重波纹自深水处荡漾着。 流动的水声仿佛一支袅袅入尾音的夜曲,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悦耳动听。 少时,瑶启耘衣衫松垮,在挣扎中被碾得凌乱不堪。 酆承煜亲得够了,松开,弧形完美的唇瓣,被凶残地咬伤一块破皮,他舔了舔渗出来的血沫,看着瑶启耘,丝毫不知痛觉地咧齿而笑。 他的桃花眼也随之弯起,充血的眸子衬得他愈发妖孽邪肆。 一只饥渴的妖孽。 瑶启耘再也忍他不住,怒意像是煮沸了的水,翻涌炸开:“你这个疯子!” “是了……可你有人在享受我疯子这样的爱抚。” 酆承煜的手按着他的肩线,往更低处滑下去:“本来凭你的实力,我可是连一根手指头都碰不着你的,不是在欲拒还迎么?” 浴桶空间虽不小,可两人挤在一起却稍显逼窄,由榫卯加固的棕木条板挨贴着瑶启耘的背脊,被压得微微变形。他感到后背的肌肤被硌出红印,丝毫没有动弹的余地。 那只手传来的炽热,在水里也凉不下半分,直透湿衣触及他的肌肤。 温热的感官在冷水里被无限放大,令他的身体不禁微微战栗,可他觉出,手掌的力度是极细极轻的,带着这人素来的暖意。 …… 瑶启耘一掌准确地劈在他的颈侧,只见他脑袋立刻一歪,被击晕得不省人事。 压制在自己身上蛮横的力量也随之消失,瑶启耘推开他的肩膀,从浴桶走了出来。 想要越过屏风离开房间,可刚迈出一步,然而脚步却忽然顿住,愕然地回头一看,才发现仍浸在浴桶里的酆承煜即便是昏迷了过去,一只手依旧紧紧拽着自己衣裾的摆缘,完全不肯放开。 他仰头昏晕倒在桶壁边缘,眉头紧巴着,妖冶的面颊依旧泛着情潮的红晕。 五指在无意识地发力,将平坦布料攥得皱起。其中屈起的尾指,还勾着自己不知什么被他解下来的的轻绸衣带。 瑶启耘一扯衣摆,试图从那只手抽离开。然而他使了八分力气,衣料几乎都要被撕成两半,却连一小寸的布都抽出来。 在轻微裂帛之声响起时,他终于放弃了这样无济于事的拉扯。 他心中不由得再次生发出气恼来:这人中了情药后,简直就是个没规没矩的登徒子,不仅乱亲乱摸,还差点脱了他的衣服,哪怕是被揍晕了,都不忘要继续缠人。 34、第 34 章 好在登徒子再也没有任何作死的动作,只是干拖着不让他走。 鼻腔间游移着他清雪般的气味,呼吸均匀,似乎已渐渐进入梦乡。 看来,物理降温加上人工「助眠」,勉强还算凑效,这人总算不再折腾了。 除了那只依旧捏着自己衣服的手。 想了一想,瑶启耘把那件外衣脱下,裹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便将房里的门窗全部锁上,加固。不再停留片刻,便回自己刚搬进去的隔壁小间去睡了。 秋日的晨曦总是带着一丝微凉,冷调的阳光恹恹的,在纱丝屏风后洒下一片清寒。 “阿秋——” 酆承煜扒着浴桶边沿,打出一个极其响亮的喷嚏,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冷水浸得暂时发皱的肌肤,一时只觉大脑隐隐作痛,陷入一种发懵的状态。 他努力回想着中了情药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要抬手揉额时,却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件衣衫,被揉得皱皱的,像是一捧雪白的花惨遭,还数缕水线沿着衣布上的褶皱湿哒哒地流着,缝工明显就是瑶启耘昨天穿的那件。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衣服是不是自己给他脱的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记得他们两接吻了,而且还吻了很多遍。 虽然这事发生得很意外,不过,这一次的吻对瑶启耘来说,该算是很难磨灭的记忆罢? 初晨的阳光虽然少了一丝暖意,却铺了璀璨可见的光芒,浴水中反射的明亮抚在酆承煜身上,像是洒满了细碎的银河。 酆承煜的心情有着小小的雀跃,笑得肩膀小幅度地抖动着,眼里每一个跃动的光点都回闪着昨晚与瑶启耘发生的每一点细节。 “嘶——” 破了一块皮的唇纹刚勉强结痂,经方才那一笑扯开伤口,酆承煜才想起接吻时瑶启耘动气,反咬过自己好几次,嘴唇不禁疼得微微发搐。 可这伤似乎还算是轻的…… 再下意识仔细摸了摸颈子,只觉他的颈项依旧滑嫩得像一方豆腐,唯有一道劈裂状的淤青极浅地印着,泛出些轻肿的紫红,一碰就痛。 酆承煜的手指抖了一下。 欢欣过去,头脑恢复清醒,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昨晚到底干了些什么傻事。 自己这次意识混沌,瑶启耘却再冷醒不过。 那样野蛮的强吻,不被他打死也只能剩半条命了。 估算着处境的凶多吉少,酆承煜只能死猪不怕开水烫,照常洗漱完走出病房,去找瑶启耘一起用早饭。 此时已是辰时正点,瑶启耘准时地坐在偏房里用膳,与往常一样,白衣如雪。 他的衣饰一直都很素淡,风骨的清与烈,俱可见一斑。他吃的菜式简单得几近乏味,清粥寡肉常常令他人无从下口。 可他进食纯粹只为了果腹,很少追求味觉上的感官享受。这种近乎僵化的习性,使他连勺子碰撞着瓷壁的声响,也是单调而机械的。 这人每天清早无时不刻不是这种样子,千篇一律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在让人早已习惯的沉默中,酆承煜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他刚进门时瑶启耘的勺子碰出一瞬轻而乱的脆响,唇抿成的弧度完美诠释了此刻他心里有多不高兴。 酆承煜见着他眼眸里显而易见的愠色,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对峙他没持续多久,瑶启耘低头继续用餐,选择将他无视掉。 酆承煜壮着胆坐在他对面的条凳,轻微咳嗽:“咳,启耘啊,那个……我……” 意料到他想要提什么,瑶启耘忽然停下粥勺,碗勺与瓷壁碰响清脆如带火花,似乎只要酆承煜嘴里敢迸出一个字,桌子都可以给他掀翻了。 酆承煜十分识务,即刻闭上嘴唇,默契地再也不提方才那件事,虽然他刚刚……只是想为昨夜那场未遂早夭的作个道歉。 ……但凡他两要发生点什么刺激的,总有一个人是稀里糊涂的。 酆承煜吞了口发黏的唾沫。 也对,想让瑶启耘任由自己在床上拥吻坠进翻滚的情海之中,要么是他醉得不省人事了,要么是自己吃了熊心豹子的色胆了。 酆承煜吃了一瘪,遗憾地随手拿只馒头咬了一口,索然……无味。 细细咀嚼着,想从中榨取出一丝谷麦的美味来,却觉两束冰冷的视线扫在自己脸上,冻得叫人寒毛乍立。 瑶启耘看着他将馒头嚼得稀巴烂却久久没有吞落肚去,眉尖淡淡蹙着,面上又生冷了几分。 满齿正当生出甜感的馒头糊糊,吓得「咕噜」一声进嗓子眼里。酆承煜被噎着了,迟而缓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忽断忽续的,渐渐咳得严重了,连两颊都憋。 这种类似于抽噎时被骤然剥夺了呼吸的感受,竟令他产生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感。 可以说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虽然他的身体已经调养了小半个月,却依旧大不如从前,状态称得上如女子般的柔弱。 瑶启耘稍微收敛了目光里冰冷的责怪,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腕。 盯着那张不知因咳嗽还是昨夜的情药而涨得通红的脸颊,并起三指在他搏跳的淡青色动脉血管,眼神不禁谨慎了几分。 酆承煜咳嗽渐停了,感受着他的指肚细致认真的摩挲。 这般柔软修长的手指,若是放在它们应该放的位置,该是可以为他两增添多少的情趣? “你是咽得太急噎住才咳嗽,没有其他问题。” 瑶启耘似是舒出口气般下出的结论,将酆承煜从幻想的世界里拉回了现实。 冬风穿堂过廊透来,吹拂在他脸上,冷冽的感觉直入心底,将那些不时浮出脑海的想入非非驱散开去。 他点了点头,桀然笑笑:“这几十日还是多亏了你这么高明的医术,我的身体也不能恢复得这么好了。” 瑶启耘松开了他的手腕,确定他那可能残余的药性完全散开后,他面对酆承煜时的态度才稍好了些,轻轻问道: “还有哪里不舒服?” 很少得到瑶启耘主动递送过来的关心,两人这样简单的触碰,似乎也令这寒冷的冬日都暖和了些许。 酆承煜脸颊泛起一团幸福的光晕,格外大方地回答:“我好着,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而且呀,有你对我这么好,就算是不舒服,也变舒服了!” 公子哥的嗓音有如清泉激石,悠转动听。总是蹦出一句两句的俏皮话,无论对任何人都显得很讨喜。 瑶启耘虽然绷着一张冰块脸,满肚子的脾气倒也消解了不少。 酆承煜浅笑。 他微微一瞥,便再次亲眼看见,一丝丝微红,充血般从瑶启耘的耳垂末端绽开,像是坠着两粒鲜红的砂珠,为他漠然的脸增添一丝惑人的鲜艳色彩,分外惹人垂爱。 那也是他全身最为敏感的位置,只稍轻轻一吻,便会发出如幼猫般低低的轻吟。 这是连他本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吃饱了,要出去一趟。” 适时的发言,中断了酆承煜维持许久的痴汉式傻笑。 刚才一时失去自我管理的表情,盯着人的眼神像是在垂涎一块鲜美的嫩肉,若不是全靠他那姣好的容貌加持着,怕是会被人称作猥琐。 酆承煜看着瑶启耘不知何因从对桌站起身来,似是要离开偏厅,深眸里莫名有些空落落,他两之间或是个性或是志向,似乎总会空出那么一丝丝隔阂,无法实现真正的亲密。 瑶启耘抿着唇,走过他的座位时,忽然看向他,开口道:“你的筋伤已经完全好了,不需要再有人照顾。我出山的任务还没完成,不能再继续拖下去,给养兵蓄锐的机会了。” 一时之间,房里安静得只剩北风的呜呜声,瑶启耘顿了会才继续说下去:“你养好伤再离开,我先走一步。” “你不要再跟过来了。” 略带生硬的告别突如其来,酆承煜错愕了一会儿,才也起身跟上前去。 “哎,这太让人没心理准备了!” 酆承煜手脚并用从身后将他缠抱住,活像只树袋熊:“怎么说走就走?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道歉嘛。” 这人是实打实的狗皮膏药,一旦黏上人来便没完没了,瑶启耘的忍耐到了极限,正待反手将他放倒,却觉右耳耳一热,似有两片温软吮住了他的耳垂。 那一粒软软的肉被他叼在嘴里,用不算尖利的齿面轻轻磨咬着,带有种势必侵占他人的温柔,恰到好处得他发出一丝轻哼。 瑶启耘怔愣了一下,他完全不能想象,这么腻人的哼音,竟是自己发出来的。 嗅到了渐浓的火药味,酆承煜很快松开他的耳朵,只是十分自然地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明知对方要气得彻底爆发了,这人竟还若无其事。 瑶启耘反倒不着急教训他,看他扯着他自己的耳垂,问:“你在做什么?” 酆承煜面上露出十分的诧异,仿佛听到很白痴的问题:“当然是给你咬耳朵了。” 瑶启耘看着他的脑门,抬起手,有出掌给他开瓢的冲动。 酆承煜一惊,赶忙压下他的手,胡扯解释:“我们洛城人跟朋友道别时,是要互相咬耳朵的,你不知道?” 瑶启耘皱眉不语,他久居深山,熟读的书籍也只有兵家经史子集,对民俗风气只略知皮毛,这么怪异的风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酆承煜见他将信将疑,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不知打出多少个鬼主意。 他,伸手勾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轻拍着,颇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味:“不知道也没关系,现在知道了也不迟……瞧你刚刚这么大反应,该不会是以为我要吃了你吧?” 35、第 35 章 说着又再次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煞有介事地说道:“咬吧。” 瑶启耘不由自主往后倾了一点。 眼前那只耳朵清晰的一弯轮廓,被清早浴洗后的水痕滋润过,软骨看去薄且极富弹性,垂珠干净白皙,小巧而饱满地坠着。凑得近了,还能看到柔腻的绒毛。 他的喉咙不由自主滚了下,却依旧满腹狐疑。 这人鬼点子颇多,这种告别的习俗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这家伙信口胡说的? 瑶启耘看着那颗耳垂不着犯了难,忽然一条人影如从天而降的救星,朝露满肩,似是披星赶月寻来,恭敬地出现在门外。 “少爷,献城那边来消息了!” 酆承煜本有心想再多逗瑶启耘几下,见属下急急进来禀报,也只好暂且作罢。撩了一下鬓边的几缕乌发遮住完露的耳背,神态洒然: “什么消息,你说吧。” 站在门外的晏安早就跨过门槛,一脸喜形于色的模样,拱手作揖时难掩激动之情: “十方帮的余党,包括那女魔头季岚,全在家中暴毙身亡了!” 一口气说完的话语气铿锵,连带着听见的人心都亢奋起来。 酆承煜勾住瑶启耘的肩膀,一阵畅快淋漓的欢呼,晏安早知自家少爷行事欢脱,却也不由隐隐觉得他两气氛哪里违和。 并没有抗拒那双激动得不成样子、对自己又是抱又是搂的手。 或者说此刻任何事都无法吸引走瑶启耘的注意力。他依旧面色十分凝重,只有稍稍扬起的眉头透露着与在座人同样的欣喜—— 自己这十几日一直在挂心十方帮还未完全清除的事,竟在今日靠一个消息给彻底解决了,这倒是给自己省下了不少事情。 这样对比下来,酆承煜对自己碰手碰脚的事,倒变成了不必太过挂怀的细枝末节。 刚好这人这次也知道分寸,没有再随便亲咬别人耳朵之类让人发窘的事情了。 酆承煜抱了一下很快便放开了他。转过身如斜柳插枝似的,在刚刚用膳的手扶椅上坐了。 只听他朝晏安问道:“暴毙啊……是献城哪个高人,能如此干脆地将十方帮一网打尽?” 这话一问瑶启耘不禁也甚有兴致,跟着回到自己固定在桌角西南边的座位上来。 正襟危坐的模样与酆承煜的七仰八叉形成鲜明对比。他双手抱着臂,胸膛挺得一贯的笔直,青松伟岸,颇具少年一派的冷峻与挺拔。 脸上永远淡淡的,还是没有表情,但这副姿态,却俨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令他失望的是,晏安没有多余的情报了,只摇头说道:“仵作验尸只是发现他们统一脑部受到重击,且那攻法奇特,他们甚至连反应与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倒毙了——可至于是谁下的手,却无从得知。” “不管是谁下的好手,都算他老天有眼呐!” 酆承煜额角一缕漆黑的发微微下垂,遮住了他藏在发后的深沉笑意:“横竖遭了报应便罢……你先退下去吧。” “是。”晏安一个躬身告退,身影雷厉风行地退到了门外。 他带来的这个好消息真是屋里氛围的缓和剂,瑶启耘长时间绷着的脸稍微松懈了些,细长的眉头也绽开了少许,放松的神经一时竟连酆承煜胶着在自己面上的殷切目光都没发现。 神色仍是凝思的——其实不仅匿居在献城的十方帮恶徒遭暴毙,连一直猖獗在兴都的奸商恶贩也不知听到什么风声,全都销声匿迹。 这几日他也偶暗中行走在井市间调查,却哪里都是一派兴盛的平静。 那样的气氛十分的怪异,似乎有一种隐迹的庞大力量,在冥冥之中控制着兴都的兴衰一样。 “又在发呆了……” 一只手忽然在他眼前挥来挥去,打断了他的思考,视线里头冒出酆承煜笑兮兮的脸来:“那些麻烦解决掉了,不笑一个?” “管那杀了十方帮的人是谁——” 酆承煜咧开嘴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白亮的牙齿:“说不定他和你一样,出自于某个隐姓埋名的师门,或者是江湖中正义感爆棚的组织,在默默匡扶正道。” 的确没从那股强大势力里感到危险,又受那真切的笑容感染,瑶启耘也渐渐释然开来,唇角也罕见地旋起一抹笑,他道: “献城和兴都,都已经安全了。” 杀掉十方帮的那股势力神秘如谜团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瑶启耘也不想牵扯进去太多,只打算修整一段时间后出发去柳州解决血童佬。 血童佬不比十方帮鱼目混杂,是惯用妖邪伎俩的一方恶霸。 且只在近几年才有所行迹。因此,关于血童佬实力的记载,瑶启耘也知之甚少,前路险恶颇多。 而自己出山除恶本就与酆承煜毫无干系。因此,这趟柳都之行,说什么也不应该将他再次卷进去。 “你还要走吗?” 笑容明朗依旧,窗外东升的旭日渐渐由金亮变得灿白,在他脸上也落得些许晶莹的璀璨。 先天妖冶的五官棱角在这光线下打眼一瞧,有如在白色烈焰中盛开的曼陀罗之花,夺目且耀眼。 “你要是真的要走,可别再突然搞人口失踪了,再着急也跟我这个朋友讲一声,我心里也好有个底不会无头无绪,知道你去了哪里。” 瑶启耘别开目光,眼里弥留着他容貌的残像,灼热非常。两人昨夜的那一场热吻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中闪现,如长雪中的一捧烈焰,融冰消雪,照亮他一方未曾探寻的世界。这种后知后觉的温情,或许在往后偶尔可以拿来回味吧? 他头微点:“好……但你这次不能跟过来。” 这种话,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他这次愈发的斩钉截铁,酆承煜知他心中所虑,语气却故作生气: “启耘好无情,觉得我碍事就要一脚把我踢开。” 抱怨的话说着说着,忍不住越来越嘴欠:“尤其咱两才刚亲过了,就这么不掩饰地着急要把我甩掉,叫人真的好伤心呐……” 瑶启耘嘴角抽搐几下,哪里再理会他。在酆承煜那略带幽怨眼神的注视下,微红着耳朵往里间里去了,只寒着脸撂下一句话: “胡说八道。” 五日过后,兴都医馆。 馆门口驻了辆马车,车厢尾端的屯粮小仓极宽敞,存有大袋的金银食粮,几乎囊括了整整一个月的必需品。 车,从兴都北上柳都时气候渐冷。厢面四壁都贴满了御寒的锦绣绒毯,严实平整得毫不漏风。 卧塌边汤婆子、暖手炉等取暖工具,将一室车厢烘得暖融融的。人若是坐在里面浑不知外头冰冷交加的风雪。 少年从屋里走出,看到这辆马车时,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也止不住微觉汗颜,在马车车辕正待要候命驾车的晏安,迎向他目光中的惊讶也不比他少得了多少—— 作为即将在冬季北上的旅人,不穿保暖的棉冬袄,只着身显薄的宽袖白衣,一缎漆发在雪粒中轻扬,由一条极简的布帛高束着,发下露出白皙的脖颈,经风雪一吹,冻出连片的淡粉。光是让人看着,都让人替他感到冷。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其实,瑶启耘自幼住在瑶山,山之巅的积霜冰雪,倒更似是他的归处。 常年习武也大大降低了冷热对他的影响,他肤体的温度总是恒定的。 当炎炎夏日,他坐在酆承煜同一车厢里时,自然冷定,而同样的环境,后者却满头汗渍,扇子摇得跟蝴蝶翅膀似的。 “你一点都不热吗?我正觉得你怀里藏了一只冰块!”酆承煜胡乱拉开衣襟散着暑热气,盯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他不怕热,也同样不怕冷。 对很多常人来说,都很不可思议。 “瑶公子,不穿多点衣服吗?” 摇头…… “少爷他有专门为你准备冬袄,我替你拿来罢?” “呃……”摇头。 “这样,外面冷,您先上车罢,少爷在准备要拍卖的花药,等会他很快就来了。” 晏安一脸苦口婆心劝说了几句,好说歹说先将他请进车里。 瑶启耘踩着马扎踏入车厢,刚撩开车帘迎面便扑来一阵干爽的温暖将他身上的雪粒融化,带着点酆承煜身上微淡的体香,熟悉而好闻,想来他是常乘坐这辆马车出行。 瑶启耘放下车帘,浑身被包裹在车厢的暖意之中。 他还是答应与酆承煜同行了——在他的再三恳求之下。虽然多为废话,但他有一个自己实在是无法拒绝的理由:近月柳都刚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柳州拍卖会,酆承煜作为地道的生意人,几乎每一年都会参加。 数不尽的异宝奇丹,古董藏物,都会在那天汇聚于一堂。来自各路的商贩挥金如土,竟相开出天价,只为争抢一具旧朝代的遗物,运气好点的话,或许能拍下世间失传的秘宝神器,酆承煜想参加也并不稀奇。 因此,他们的目的地又一次重合了,虽然倍感郁闷,却也不能因自己一点顾虑就阻止他去柳都。 剿灭十方帮时他曾助自己一臂,多少会在大城内外传出去一些,若是被柳都的恶人认出,不被掳走也得被打死。 细细考虑下来,两人同行才能将意外降到最低。 “屯了差不多一年的珍稀花药,今年又可以在拍卖会上大捞一笔了!” 酆承煜刚安排晏安去将三箱花药铺上防潮软垫,进了车厢后却一脸担忧的问号。 “怎么穿得这么少?不披上长袄么?” 36、第 36 章 从兴都到柳都道路渐陡,马车行驶得却也平稳,他和酆承煜在车厢里整日朝夕相对。 翻山越岭一路北上,偶途经客栈时也会下车打打尖。每清早瑶启耘醒来,酆承煜都坐在他旁边,小桌上会有一碗刚热好的粥。 酆承煜知道他饮食素来清淡极少沾肉荤,也会设法变花样给他加点料。 圆滚滚的米粒吸饱了甘泉,被文火熬得熟软浓稠,缀点的蔬丁枸杞,或洒些核桃碎仁,偶尔加几片客栈掌厨切得极薄的新鲜肉片。 熬好的粥汤每一勺都鲜美可口,七八日喝下来,瑶启耘之前因营养没跟上而清减的身条,总算也羸有一丝匀停的肉感。 酆承煜很乐忠于这样照顾他,在夜间同榻时,更是想要碰一碰他的身体。 瑶启耘自从在献城山外开始几乎每一晚都是跟他一齐睡的,许是习惯成了自然,对于酆承煜偶尔间很亲密的动作,也渐渐变得没有以往反感。 寒夜里他们相拥而眠,酆承煜觉冷时很贪恋他的体温,自然地蜷入他的怀里。 瑶启耘也会轻搂住他的背入睡,酆承煜则趁机抬起眼睫,蜻蜓点水般地迅速吻他一下,一旦得逞了他便立刻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梦中,但有时被逮个正着,两人就大眼小眼干瞪着。 他坐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苦梅露,瑶启耘看着一抹稠艳的梅红色,在他两枚唇上莹润地浸润开,有些莫名其妙,苦梅的纯露清淡寡味,酆承煜从来不乐意喝。 “只是亲一下嘴都不肯依我……也就只能喝点苦茶降降邪火了。”酆承煜小口小口喝完,小小声嘀咕。 见瑶启耘脸色渐渐不善,立刻又举手示弱,哄着他继续睡了。 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处过来,瑶启耘也隐隐觉出,他跟这个浪荡子的相处变得越来越默契,甚至每次醒来抬起眼后,看到这衣着红艳的公子一直近在眼前,发间隐约有玫瑰、甘酒芬芳的香气,温淳而清甜,心中竟生出一种安宁的踏实感。 这种踏实感基于信任。途经几个小镇时酆承煜与几拨黑衣人见面,瑶启耘也曾疑惑过他是否另外还有其他身份—— 他透过车帘看着那清一色的黑衣人,全幅剑袖劲装,腰戴佩刃,身法起落之间,矫健如雄鹿,单单以轻功而言,已绝非江湖泛泛之辈。 酆承煜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安排交代完什么,他们便态度恭敬地行了一礼,飞檐走壁离去。 于那次一夜间查出十方帮主巢后,他并不似普通商人世家的纨绔弟子。 那些黑衣人走后,他在夕阳下伫立了片刻,玄红的织锦大氅映着落霞,广袖在细雪中猎猎卷舞,回首时背后雪光冷茫茫的一片,衬得他的眼神生出睥睨群雄的霸主气概。 瑶启耘看着他走向马车掀开了珠帘,悬垂而下的珍珠生出冷白色的光晕,将他的神情照得极其清晰—— 他的唇角天然带笑,但眼神却极尽深邃,透不进任何精芒,如墨色旋涡在深海中倒卷,吸尽瞳珠里一切明亮的色泽,只剩一片无底深渊。 这瞬间,瑶启耘竟心有一悸。 “启耘,刚外面很冷,让我抱一下你,好么?” 酆承煜迎向他的视线,站在车下仰视他,并未对好几拨黑衣人作出任何解释。 瑶启耘的唇抿了几抿,却碍于性格的原因,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只是依言埋入他怀里,以自己的体热温暖他的胸膛。 马鸣高亢嘹亮,坐在车辕前的晏安见少爷上马车了,腿撩马肚一声高喝,前方行人纷纷让道,车轮再次辘辘作响了,往山林小道直冲行去。 他的马术与车技绝属一流,行在前方蜿蜒迂回的山路中,车身却丝毫不见小小的颠簸。 车厢平稳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瑶启耘确认酆承煜的身体暖和了点,便从他的怀中下来坐在长软塌边,他捧出一壶刚温好的紫铜手炉,不顾酆承煜的叽叽歪歪,塞入他的手中。 “到了柳州后,启耘还是住一起吧?” 酆承煜且将手炉煨手,随性提出:“跟我这般养眼的人睡一块,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自从遇到了酆承煜,瑶启耘才觉世间竟有人能将「厚颜无耻」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但他这次没有冷哼出声,只如表示默认般看了眼窗外。细雪纷飞,积堆在尺高的白蒿丛,随车辆的移动泱泱连成一片,如一抹流星在白涛中飞逝而去。 或许因两人常伴的时光,他真的习惯枕边会一直有这个人了吧?虽然这人有时很浪荡,像是色中饿鬼。 这就是师父口中所说的「日久生情」么? 他跟酆承煜阴差阳错地总是相遇,巧合过了头令他觉得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这人的身份绝不仅于「酆家少爷」这么简单,但那些相濡以沫却不能作假,江湖中得人相惜并不容易。 如此想来,他的紊杂的思虑也尘埃落定。 “来点梅花酒?”酆承煜递给他一杯酒。 那只酒盛了小小的半盅,仅供怡情的小酌,而他另一只手却正举着整整一扁瓮,凌乱灌入唇中。 瑶启耘看着酒头就有些发晕。 “放心,这不是烈性酒,喝再多也不会醉的,只管暖胃。”酆承煜随手倒了倒空瓮子,只剩一滴酒液悬在瓮沿:“这种口味的新酒,我也还是第一次喝,味道真的不错。” 瑶启耘将那杯酒抿了几口,暖梅的香气直窜往他心底。 “怎么样,甜而不腻,叫晏安专给你酿的,比起上次的酒喝起来要舒服很多吧?” 酆承煜看出他对这酒点还算中意,自卖自夸地道不停,往双手呵出白气,冻得微红的手掌氤氲出一团湿暖,将瑶启耘揽了过来。 他的神情却严肃得好似即将要有一番长谈:“诶,你一路上看到我见了许多黑衣人,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他们是谁么?也不怕万一他们是我联络的人贩子,正打算把你给卖到哪个江湖的暗门组织,赚一笔黑心钱什么的?” 他说着明显是玩笑的促狭话,眼神却越讲越委屈,竟流露出「你都不在意我跟什么人来往,对我漠不关心」的受伤样子。 然而让酆承煜惊讶的是,瑶启耘竟听得笑了,不知是出于嘲讽,还是纯粹被逗得发笑。 “这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瑶启耘唇角微翘:“你要试?” “算了算了,本少爷我又不是想不开,还想再多活几年。”酆承煜忙摆手,也笑了: “而且你这么好的身段,该软的地方软,该细的地方细,以后可是怎么要都要不够的,我可舍不得离开你。” 他话音一落,心念转动间便扣住瑶启耘的下颌深深吻了下去,情愫始发于心,吻得轻柔绵密。 瑶启耘生涩地配合着,却看到自己广袖垂落,露出半截儿雪臂来,他肌肤光滑凝润,被掐握出数道浅粉色的指印,痕迹说不出的暧昧。 此时车碾过路似乎凹凸不平,晏安急急勒马绕行,只觉车厢在轻摇慢晃中一阵猛磕。 “住手!”瑶启耘呵斥。 酆承煜被一脚踢翻,跌得四仰八叉:“你这样……我会被你踢坏的……” 瑶启耘目露凶光,大有再补一脚的架势。 “我刚才本想告诉你,那些黑衣人是我叫人请来,先潜伏在柳都,多准备一手总是好的。” 酆承煜认怂,重拾正经话题:“要记住,你的目标是血童佬,一听就是个茹毛饮血的老家伙。” “我跟你说过,别插手我的事。”瑶启耘双拳松握。 “让我袖手旁观么?”酆承煜双手枕着头,竟就着车厢软软的绒躺下了:“这我可做不到。” “呃……”瑶启耘呼出气,哼了一声。 “但我这人做生意从来不作亏本买卖,要是我真的帮上了你,可是会跟你索要补偿的哦。”酆承煜笑得慵懒。 瑶启耘撇开脸,觉得他不可理喻,这人捡回一条命却不会长记性,还当玩似的要跟人索要补偿。 “我要的东西不多。”酆承煜涎着脸望过来:“等我们一起解决完血童佬,你就主动亲我一下。瑶门只是一带武学门派,可不是什么和尚庙或是修道院,要搞清心寡欲的派头。 到时你要觉得亲嘴难为情,可以从额头,或是脸颊开始,有我身上最敏感的地儿。” 他指了指眼角:“就是这里了。” 那一双桃花眼弯得极其柔媚,眼角间渗出无尽的妖娆,直把人的魂魄都勾了进去。 “你真是……”瑶启耘齿关顿挫:“一个混账。” “嘿嘿,混账就混账吧。”酆承煜痞痞的:“到时候真的要亲的哦。” “你不是要去拍卖会吗?”瑶启耘转移话题。 “血童佬善炼奇毒蛊药,他比我还要期待拍卖会。” 酆承煜手托起下巴:“快别责怪我了,若是我不先斩后奏,怎么让你答应让我跟去柳州呢?” 37、第 37 章 雪岩蔓延千里,铁掌踏下去,没入半尺深的马蹄印,立刻又被纷来的鹅毛雪覆盖。 山路愈发变得连绵了,十里望去,雪海连天,几乎看不见边际,山岭的气候酷冷得滴水成冰,唯有数不清的青黑墓牌,在风雪中森然矗立着,平缀几分凄冷。 “这里是柳都难民的墓地,许多家境一般的死者,家人都会把他们带到这儿下葬。” 酆承煜解释道,语气中不乏不着边际的叹惋。这块墓地近期似乎立了不少新墓,令牌不少都归列在家族极后的一排,看来死者的年纪都还不算太大。 酆承煜也只有在遇到关乎他人性命的大事时,才会收敛起他那凡是不放在心上的浪荡性,流露出点人性真情来。 瑶启耘侠道出生,对生命无常也比常人看得都要淡,面对阴霾成片的墓林,脸上除了肃然,便再也没有多余的一丝情绪。 “启耘,你像个债主老板着脸,那些鬼魂都会被你吓哭的。” 酆承煜拿手在他眼前招摆,捏了捏他总是绷得板直的脸颊,试图让他做出更有人情味的表情。 颊边一阵微痛感,瑶启耘的脸在他手里微微抽搐了下,酆承煜的指尖带着轻刮的感觉,刺激着他面部的神经。 “这样要比刚才要好一点。”酆承煜点头:“约摸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到柳都了,据说这段时间城关盘查比以前要严格些,可能是吸取了了献城官道遭强的教训吧,遇到凶相的守卫大哥要稍微笑笑,表示一下你的友好……” “瑶启耘鼻梁缓缓皱开,笑容显得颇为僵硬。呃,你这……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就完美了。”酆承煜忍住不笑,憋得肩膀一晃一晃: “但这不怪你,你整天跟刀剑打交道,没有感情的滋润,当然就不太懂得笑了,我倒是不介意教教你要怎么笑,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准随便踢人打人,可以么?” 瑶启耘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嗯——” 刚答应出声,酆承煜便别开他的胳膊,往他的咯吱窝挠起痒来。 瑶启耘面上还来不及惊诧,唇间便被迫逸出一丝极轻的笑音。 酆承煜很准确地捕捉到了他那一块痒痒肉。 瑶启耘的个性的确过于呆板沉闷,还带着点别扭,但酆承煜心思玲珑剔透,认真哄逗起他来时也游刃有余。 那笑音虽只是低低的,却讶异于那种在抓挠中生出来的奇异的痒,如电流般直钻入四肢百骸,两边肩胛骨也轻轻颤动。 “住手……”瑶启耘不打算给他继续挠下去,忍不住想挣开他。 酆承煜终于按捺不住轻笑,晚起的桃花眼里满是欢欣:“孺子果然可教,启耘现在笑起来,可比刚刚好看多了!” 瑶启耘痒得眼角差点要挤出几滴泪来,习惯屈起腿顶住他膝盖,直要把他蹬开。 酆承煜很有先见之明。立刻往后一跃。躲开…… 他望着窗后风雪,舔了舔冻得略有脱皮的嘴唇:“人总是会死的,死后不过就是一捧没有知觉的黄土,活着时就该及时行乐,思考,顾虑那么多要做什么,路上见了不平想要拔刀相助,那就去拔刀相助…… 做了顺从自己心愿的事就要笑,现在不多笑笑,等你老了埋进了墓地里,想笑都来不及了!” “呃……”瑶启耘微微一嗤,整了整自己的衣裳。 “方才墓地里的人不全是穷困到潦倒的百姓,甚至有些家里种了庄稼,做过些小本生意的买卖,一生平淡但也算幸福美满,他们在死了之后,也跟自己的旧日友人被安葬在这块安息之地,如果有天堂存在,他们生前死后都该笑得没有一丝负担罢。” “是这样么……”瑶启耘喃喃。 “是啊,我也挺向往的。”酆承煜眺望窗外:“生前安定,死后安宁,是每个人在乱世中的心之所向吧。” “你很了解他们?”瑶启耘问。 “我四年前参加拍卖会,都会经过这块墓地,一般都是大雪初霁的中午,因此我会在这儿停留片刻,他们有好一些是在六十之后才寿终就寝,若是没有安定的环境,或是超脱的心境支撑,人真的很难活这么久吧?” “但我看到的,他们很多还是孩子。”瑶启耘道。 清冷的语气如芒中一刺,微微带着些颤栗,无声地戳痛人的内心。 酆承煜神色微微一凛,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眸光落处,深远得能落到雪海的彼岸: “你也看出来了么?” 他不希望还没抵达柳都瑶启耘便心事重重,本是刻意想缓和下诡森的氛围,叫他不要太过于沉闷,但对方似乎不想领这个出于好意的心。 “不少墓碑立得远。”瑶启耘道:“他们不少还未到及笄之年。” 酆承煜回忆那块墓地,几排墓地与家族中心离散得很远,空出来的不少席地是留给他们的长辈的,即使不是卿贵皇家,碑墓的排序,也有长幼尊卑之分。 酆承煜略有喟叹:“看来你对墓地还蛮有研究,我还以为你只对神器阵法才有兴趣,不会管这些人文俗礼的,毕竟了解这些和杀人行天道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生死可以用复生术逆转,但人的精神与记忆却只有一次吧?这些孩子,真不知道这些孩子,在柳都经历了什么事。” “血童佬么……”瑶启耘道。 酆承煜摊手:“很难说,十有四五会有这种可能,也有可能是因为饥荒的缘故,之前千面人将偷渡军饷到北疆,长达数年之久,其对百姓安生的破坏力之大,严重到现在都还。” 瑶启耘捏紧了拳头,骨骼发出咯嘣的脆响。 “先沉住气,具体的原因还是得到了柳都才知道。还有……你好像又变凶了,不会是想把我当出气筒吧……”酆承煜额角冷汗下来了。 “安静点,别说话。”瑶启耘只是低声。 车厢忽然变得寂静,外头雪渐下得细如盐粒。好长一段时间,酆承煜明显感觉到瑶启耘的肌肉在渐趋绷紧,空气里弥漫开寒霜的气息。 “你很担心?”酆承煜忍不住问。 “那些行恶者,该天诛地灭。” 瑶启喉咙压抑不住地震颤起来,他情绪少有波动,真正愤懑时,怒气向来在刀剑交击的那一刻才得以窥见,而如此盛气之言,底下藏着的杀意,想是鬼神也为之心惊。 “启耘,淡定点。” 酆承煜吓一跳,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至少你已经为官府及时止损了,不是么?要是没有你将千面人杀掉,他们还会像附骨的吸血蠕虫,吸食着百姓官人的粮食。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社稷也许不能在一两年内恢复,但总归不会往恶向发展了。” “我知道。” 瑶启耘答应着,握着窗沿的手却不禁加重力道,结了霜花的硬木横板噼啪一声,竟被他徒手捏成一截碎片。 “我的乖乖……这车做错什么了,你要毁了它?” 酆承煜被他一骇,两股连颤三颤,盯着缺了一大块的木窗,捂住额头:“你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太暴力了,动不动就付诸武力,我的小心脏受不了!” 瑶启耘拍开碎屑,动作带着点歉意似的,轻柔了些许。他丝毫没有要吓酆承煜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有收敛住杀意。当然,也怪这家伙有时实在太怂了。 “启耘,拜托你以后稍微温柔一点点嘛,生气拍桌子窗子什么的,就不要用内劲了,它们吃不消的……” 酆承煜嘟嘟囔囔着:“尤其是在自己人车里的时候……” 他抱怨着,却还是上前掰开瑶启耘的手掌,映着雪光细心检查:“让我看看,有没有被木屑刺破伤口。” “没有。”瑶启耘急着抽回手,似乎在藏住些什么东西:“抱歉了……” 酆承煜眼角抽了抽,这是铁销不知被震到哪去的窗框嘎吱一声,上等檀木板次第散架了,细绵的雪裹挟着霜气立时灌涌入厢,冻得他浑身直打哆嗦。 从城门口开始,柳都显得极为萧索。 瑶启耘与酆承煜默默并肩而行。 宽敞的城道上几乎只剩下他们,诺大的城镇里,仿佛只是一具繁华的空壳,街上大雪初霁,户户人家的门窗却紧闭着,不少铜环还挂着一株白菊,几与皑皑白雪浑然一体,互相交映出死亡的圣洁气息。 旁边有断有打喷嚏的声音,瑶启耘脱衣给他披上,继续顾盼前行。 不远处,唢呐声响起,合着渐高的哭嚎,叫人听得肝肠寸断。 不一会,对街走来一行送葬队,漆得黝暗棺材缀着凄白的花,黑压压的约有十几副之多。 棺材由易燃的橡木铸成,做工方整而灵秀,体积却不足半个成人的大小,似是数代人晚年丧子。 着丧服的百姓家属,多为霜染双鬓,老泪萧然,满目悲戚之情。 丧葬乐队凄婉哀鸣,上演的竟是十几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曲! 瑶启耘缓缓路过葬礼队,凄楚,令两人都如身临其境。 风夹着雪籽,漾起一片冬霜的冷冽,寒气砭骨,沁得人心中的冷意也呼啸而出。 连不知冷寒为何物的瑶启耘,也不由得打出寒噤,骨骼间渗出丝丝寒意,仿佛湿冷的蠕蛇爬行,所到之处,激起头皮一阵战栗。 伴随从喉间震鸣出的悲泣,丧子的妇人掩面仰天,哭晕倒在棺材板上。 这些妇人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倒地前瘦得如骷髅的颧骨凸显出她深深的绝望与悲痛。 干涸的眼神里,瞳仁像一朵枯萎的白菊,浑浊黯淡,盛满了茫然与惶恐。 38、第 38 章 瑶启耘拾起地上一朵白花,寒风吹来,淡淡的枯腥气飘散。 那白瓣层叠繁复,像一枚消融的冰晶,在飞雪陨落于无形。 瑶启耘回望那行远去的送葬队,隔着雪幕却已看不清远景。 生命的流逝,总这样悄无声息,在人们不经意间,尸骨便要深埋于雪底—— 小小的尸骸,骨骼都还未生长齐全,生命就戛然而止,与父母阴阳两相隔,从此只能与尘土作伴。 十几个这么小的孩子,像是在洛城城外落难孩童一样渴求希望,为什么会成群地离世? 这一刻,饶是瑶启耘心澄澈如一片明镜,也不由生出惋惜与迷惘来。 他却并没有上前慰问。他来自远西瑶门,师门教他心系天下苍生,忧百姓之忧,愁百姓之愁。 但很多时候,他选择静默,如一尊垂眸的佛像,对他人的苦痛冷眼旁观。 因为软声宽慰弱者的苦难,倒不如直面祸害者,直接铲除苦难的根源。 这样还算是冷漠么?他无法下定论。他不善于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是真的很没有人情味吧? 面无表情的样子也很吓人吧?虽然那并不是自己的初衷,他只是觉得,轻易让别人参透情绪,尤其是在作战中,是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的。 这是习武之人的一大禁忌,但他本如止水的心,在几个月似乎被人打破了。 最开始,大概是因为那一簇热烈如火的红,那么耀眼,相触时灼烈而又不失温和,他始终无波无澜的情绪,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总是轻易地受他人牵动。 可以这样吗? 瑶启耘扪心自问着,心中的封冰却在逐渐化开。在场无垠的雪色中,葬雪在冰封一切,他的心脏却深藏的火种,在冰山中淬出一片火热的情来。 酆承煜跟在他身后,却在不停呵气取暖。 任谁在没有窗子的车厢里带上即刻中,都会冻得涕泪四流,现下他一说话,鼻音重得连咬字都不太清楚。但对那位始作俑者,他却不敢再发出任何怨言。 他记得在献城荒路上,这人独闯魔窟的孤勇。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大气魄,即便知道他自己会万劫不复,也要为家国的安宁平定夺得一线契机。 只是,他生性便落落寡合,在面对他要帮助的人们,无一不是漠然走过,没有一声调查询问,只在心中暗自揣摩着,而他的冰冷的眼神里,总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坚毅。 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多少问候几声罢?这些琐碎的事,看来得交由自己来做了。 酆承煜火红长衣在雪中翻飞飘卷,他跟上脚步,再次与瑶启耘并肩。 前方,恰巧迎面行来一位妙龄少女,拎着竹编的花篮,一篮子的水仙像是新落的雪,纯净而圣洁。 少女垂着眼眸,目色空灵,浑如水洗一般,睫毛上蒙了一层雾蒙蒙的水光,神情里满是寡欢之态。 她的步态盈盈若虚,失魂落魄的模样好似刚与自己的情郎决裂,心不在焉得摆弄着水仙狭白的花瓣,不辨方向间,结果差点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唔!谁!” 少女忙护住花篮,急急抬头一望,就见在在转角的枯树下,一名少年冷然而立。 绣金白衣在寒风中翻卷欲飞,衬得他的风骨飘逸如谪仙。 他皮肤白得如初冬的雪,五官轮廓鲜明,精致得仿若冰雕霜砌一般,却是漠无表情,乍眼看去,神色之冷,胜似冰封万里的无边雪漠。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少女吓得倒退数步,拎着篮子便要逃开。 与这少年对望的那一瞬,她竟有种会被他生吞活剥的错觉。 她看到这少年薄唇微微掀开,似是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觉那齿间会吐出刻薄的尖刃来,更护着水仙惶急要往巷边去了,他身旁却响起一道温醇动听的嗓音。 “真美。” 少女再次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才发现白衣少年的身侧,还站着一名年轻公子。 艳色风衣映衬着粼粼白雪,在柔光中尽显他气质的张扬。 褐竹伞柄衬得他五指秀致如玉,深青油纸伞下他的脸美如妖孽。 右颊深旋的梨涡浅笑,盛着一勺人间最为甘美的冬日甜梅酒,全是沁人心脾的甜。 少女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眼眸里的异彩连闪几闪。 这个男人的美,足以让世间所有的绝色女子都自惭形秽。 她忘掉了方才那冷面的少年,小脸微红:“美……我的水仙是我精心种植的,当然美了。” 酆承煜油纸伞倾到了她头顶,凑近了水仙花:“这花?也是堪比国色天香哪……” 少女闻言扁扁嘴,露出一副哭相:“可我的郎君他并不领情,真是再好的国色天香,又有什么用?” 酆承煜抬起眼睛,温润的桃花眼仿佛有魔力流转,勾尽人的情魂六魄:“姑娘貌比花美,哪怕皇朝贵妃是也要逊色三分,在下看任谁瞧着都我见犹怜的,竟会有相公如此不识好歹,惹得姑娘这般伤心。” 说这句话时,他纸伞下的侧脸赏心悦目,透出一股认真的温柔。 少女的心咚地一响,像是漏了一拍。 姑娘低着头腼腆含羞,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百合花叶:“可我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么美,郎君怎么会弃我而去,跟别的女人跑了?” “那是因为他太过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的美。” 酆承煜微笑,挑出一支粉百合,轻轻别在她的发髻间:“姑娘生得这般貌美,只要是个男人,光看一眼就会觉得无比动心,倾慕你的优秀男子更加有的是,姑娘若偏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可是我们单身男子大大的可惜啊!” 少女的俏脸轰然一声,涨得红扑扑的。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睫微动,扑颤出一丝懵懂的爱意。 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无法招架酆承煜这般轻而温柔的撩拨。 她娇娇怯怯的:“那……你喜不喜欢我?” 酆承煜的桃花眼深情款款:“姑娘端是佳丽美人,在下自然是很喜欢的,只怕不要唐突了姑娘才好。” 少女愈发害羞了:“那公子年龄几何,姓甚名谁,是家住柳都哪条街哪条巷的?” 酆承煜微笑道:“在下年方二十八,姓酆名承煜,实不相瞒,我并非住在柳都这一带,而是从献城临时进城谈些生意,才有幸见着姑娘。” 少女一听他是今日才进城的,立马呆了一呆。 柳都四面环山,且连续下了几十日的鹅毛大雪,什么样的车马脚力,能够翻越如此高山雪岭,往柳都这边来? 她惊讶得嘴巴微张,耳边却听着酆承煜在浅声笑。 他面若春风:“在下并非怪力乱神之辈,只是仗着两城之间生意来往密切,两边熟头熟路才敢这样顶冒风雪天,但这次进城却见人家披麻戴孝,哭声震天,比起以往柳都还真是变了样,姑娘这些天,怕也受了不少无妄悲痛罢?” 他的嗓音如洞箫般带着悲空的磁性,悦耳动人。 妖美的面庞浮出些怜惜,仿佛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女孩,是他最为珍爱的人儿。 少女心中一动,泛出些疼惜之情:“公子是今日才入城,敢情是好生幸运,近几月柳都妖魔鬼道横生,又掳走了十几个童男童女,叫我们老百姓们都人心惶惶的……唉!” “掳走?怕不是人贩子罢?”酆承煜眉眼稍压,露出沉稳之色:“姑娘竟信妖魔鬼怪之说倒也是稀奇,在下愿闻其详。” 姑娘摸了摸插在髻边的白花,道:“半个月前,柳都东西巷一共十几户人家的孩子,在一个雪夜里同时无故失踪,房里没有出现任何打斗的痕迹,报官之后,官员们在整个城里搜寻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孩子的线索。 父母们都很绝望,等到第二天清晨,惊喜地发现所有失踪的孩子都回到了自家家门口,可还没来得高兴,却在日中后都气绝身亡了。” 酆承煜目光落在百合花上,微微眯起:“事情竟是如此蹊跷离奇,也不知掳走的是何方的牛鬼蛇神……” 他重新挂上笑容:“姑娘也是担惊受怕很久了罢?若是不嫌弃,我愿作姑娘的护花使者,这几日,不如就与在下与客栈同吃共住,由我保护姑娘的安危罢?” 他眼神笃定而真诚。 少女心中一阵悸动。 眼前的公子性子温良恭谦让,模样更是生得风华绝代,且心思细腻懂得替人着想。 他衣着富贵,家底定是厚实得成一沓,这样完美的男子,所有的女子都会趋之若鹜。 能得他青睐,一定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虽然他旁边脸色阴沉的白衣朋友,看起来是不大好相与的,或许他是刚刚才丢了孩子,脸色才会看起来这么差罢。 少女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连别在发髻上的粉百合也愈发明媚起来。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公子,眼里亮出星星:“酆大哥,保护女孩子不是可不是几天的事,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我的,那就来柳都福昕古街三巷来提亲,要是娶了我小萧,你的后半生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酆承煜背脊无端飚出一股寒意。 他只道是被寒风刮得冷了,凝视着少女的桃花眼依旧深情如许。 他在情场纵横多年,一颗浪子心上头后愈发惯于逢场作戏,换取女人欢心。 也不知是否是别有他因,他竟然不想向以前一样,一口拒绝她提出的娶亲。 他如同中了秘魔一般,鬼使神差地,唇间温柔地吐出了几句话:“姑娘将终身大事托付在下,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在下择日便登门提亲,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女子作为新娘的风光,一样都少不了你……” 39、第 39 章 少女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幸福得简直要昏迷过去。 “酆承煜,你真是够了。” 一道清冷的声线乍如金石击玉,直戳在少女心头冒起的粉色泡泡。 她看着那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白衣少年,已经神色清寒地转过身,一手拎着酆承煜的后衣襟,直往拐道拖去。 “嘶——启耘,你轻点……我还没和姑娘告别呢!” 酆承煜被他拽得几乎被勒住脖子,面上乍惊乍忧,还不忘朝她挥挥手:“小萧姑娘,给在下几日时间,我回去准备好八十八抬聘礼——” 瑶启耘手背上几道青筋,蜿蜒有如青细蟒蛇一般,直迸着要暴起,见了让人心中一阵阵胆颤。 “好,酆大哥,我等你的!” 少女却丝毫没有嗅到空气中的酸涩的敌意,也挥手与他做暂且的道别。 拐过了一道大街,酆承煜闭上了涂蜜般的嘴巴。 远天边像是被蒙上一层灰,雪的深处积压着乌云。 瑶启耘踏在巷口里,没入深雪的靴底下发出沉闷的气息。 雪花刮在他脸上,他薄唇微微下压,弧度极为冷峻,看去尤为不高兴。 酆承煜背着手,上前凑近了些:“启耘,你的脸色看起了很不好,怎么啦?” 瑶启耘不说话,脑海里不间断回放着方才那两人称得上极草率的私定终身,真是好一出郎有情、妾有意的戏码,酆承煜的本意是想打听柳都人家挂白花的隐情罢? 但他干嘛对这些女子见一个爱一个? 一个人得有多花心,才会这般毫无顾忌地到处招惹人? 他越是思考,心头一股酸涩感便愈发强烈起来,直如酸梅蘸了陈年老醋般,酸浆在唇舌间迸炸开,酸得他头顶直冒出绿烟来。 “说说话嘛,你到底怎么了?” 酆承煜静静观察了一下他愈发闷闷不乐的神情,脸上堆着讨巧的笑容。 这张妍丽的脸是极惹人欢喜的,桃花眼一弯,便有如春风拂面,哪怕是寒冬里一潭枯冷的死水,冷硬的冰面也要破开,荡开细细的涟漪来。 “我没有事。”瑶启耘不想看到他嬉皮笑脸的样子,错开视线。 从认识第一日开始,他一直都很浪荡,又干嘛要突然跟他计较。 “哦?是么?我看不像……” 酆承煜笑着否认了他的话,此时街上恰巧迎面行来一对夫妻,他两因衣饰开支的事发生了口角,正在闹着小脾气。 当夫君的不肯跟娘子一道撑伞避雪,那娘子见状便拉着他的胳膊,亲昵地冲他撒起娇来,娇声娇气的样子叫路人看了心都要化作一半,那夫君实在招架不住妻子的糖衣炮弹,只得答应两人重归于好。 他们与瑶启耘擦肩而过时,你侬我侬,已完全是旁若无人的模样。 这就是喜欢吧?哪怕两人分歧再多、矛盾再多,也会和好如初。 “你喜欢刚刚的小萧姑娘?” 静默后,瑶启耘勉强问出一句话,声音闷闷的。却让酆承煜的心微微一动。 “她是个大美人,的确很养眼。”酆承煜小心酝酿着词措:“可绝对称不上喜欢,你知道我这人的……风流惯了……” 瑶启耘很不情愿地细化了自己的问题:“但你答应娶她了。” 他咬字咬得极慢,加上声线清冷凌凌,如寒水激石,似是铁面判官下断立斩一般。 “只是玩笑话啦。”酆承煜慌了一下:“不能当真的,那小姑娘过几日没见着,也就忘了。” 他嘴里这样解释着,眉头却渐渐扬了起来,手指揪住瑶启耘的袖摆,像以前一样,肩膀偎在他身上索暖。 他知道瑶启耘心中闷结所在,温声哄道:“你要是很在意这事,我们可以先在回去找她,我和她讲清楚。” “不必了,你们是萍水相逢,本就不会有太多纠葛。” 瑶启耘却是一口回绝了他,声音毫无起伏,脚步慢了下来,白衣裾底沾着雪屑:“婚姻大事,实在不应该如此拿来开玩笑。” 瑶启耘顿了顿,继续讲道:“还有,我没有很在意。” “是极是极,在下受教了。”酆承煜刮了刮鼻梁,嘴角流出一抹坏笑,“但你说你不在意这事儿,却说了这么多话,却是让人很难信服的。” 瑶启耘微微愣了一下,看着他揪着自己衣裳的右手,忽然微一挥袖甩开了他:“是你做错事了……” 他小声起来:“不然我不会说你。” “好,好啦。” 酆承煜搓搓冻得微红的双手,相握,弯腰鞠躬。眼睛弯成月牙,含笑道:“我与那位小萧姑娘,以及在遇上你之前其他旧情人,今后各归各路再无瓜葛。我保证今天的事是最后一次,从此再也不用美色和甜言蜜语去跟人打探消息了,除非你要求我这么做。” 他三指并拢,比出发誓的手势:“这样子,启耘还算满意吗?” 说出誓言的人神情真挚而炽烈,倒是再次让瑶启耘怔住了,虽然没有回答,但那一直往下压的唇瓣,还是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良禽择木而栖,我身边有一个启耘你就够了,那些女子就算脱光衣服在我身下趴着,我可眼皮都不会再抬一下。” 酆承煜捕捉他那一闪而逝的笑容,趁热打铁,继续当着他的面发毒誓:“天地可鉴,如有假话,天打雷劈。” 瑶启耘听着这些话,隐隐想要反驳,却一时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好维持冷冷板板的表情。 见他没什么反应,酆承煜心底偷偷笑:“启耘,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很不开心,其实是在吃醋?” “吃醋?”瑶启耘略带诧异地重复一遍,随即摇头:“我不吃醋。” “此醋非彼醋,我是说,你看见我和小姑娘搭讪后,你的醋坛子翻了,心底会酸得发痒,甚至恨不得要当场揍扁我。” 酆承煜解释道,表情已经变得贼兮兮的,像只偷窥人心的坏狐狸。 瑶启耘立刻回味出那一口的酸,觉出他在打趣自己,立刻冷哼一声,自己都没有察觉地加快了脚步,粗粝如盐晶的雪扑面,吻在他微卷的鬓发梢上。 酆承煜看着那抹渐往风雪中的少年,背影里大有种再一次冷战的决绝,忽然躬起背虚弱地咳嗽几声,可怜兮兮道: “启耘……咳……我好像有点不太舒服。” 瑶启耘脚步停住,心中将信将疑,顿了一会儿才折身回到酆承煜身边,恰时酆承煜「支撑不住」地倒在他肩膀上,揉住心口很难受的样子,说话也变得细声弱气: “唔,启耘,我这儿,真的好难受。” 虽然心里还有点气,但也担心酆承煜会真的出什么事,还是在路旁边找了家客栈,扶着他坐直了,再细细替他诊起来脉,却发现他的一切脉象都很稳定,根本就没有生病。 “当时是真的疼,那是一种心病,你一回来便好了。” 酆承煜说着,便反握住他的手,充满磁性的声线哪里还见得方才的虚弱。 瑶启耘信他鬼话才怪,明白他纯粹是在骗自己,脸色不由得沉下两分,抽开手起身便要离开,顺便把包裹也带上了,打算在客栈另外开一间房来住。 然而,还没踏出门槛,他的胳膊肘又被人攀住了。 “松手。”他沉声呵斥,无奈地回头一看,却不由得呆住了。 酆承煜堂堂一个八尺高的男儿,此刻正无辜又可怜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满目含情得几乎泫然欲泣,很像刚才在路上看到的一位姑娘家跟她的夫君撒娇的样子—— 他握着自己的胳膊,左右摇来晃去,神色间全是央求与讨好,像是一只哀乞主人时低声呜咽的幼犬。 “启耘,你消消气……”他的眼里亮着一汪星星。“我对你以身相许,好不好?” 从未没想到这人没脸没皮,瑶启耘耳朵「轰」的一下红了起来。 瞳孔震颤,眼里流露出十分的震惊,简直绷不住脸上的冰山表情,他当即将他推开,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态,逃到了隔壁的雅房。 他待在空荡的房间里,直到咚咚直跳的心脏渐平静了,他的心情才稍微平复下来,他打开窗,雪香带着白菊的花香,令他的心神一清。 被那家伙跳脱又无厘头的作为一搅,竟让自己一时间忘记正事了。 自己和酆承煜来柳都是为了将血童佬解决掉吧? 那些或失踪暴死,或还幸存在世的孩子,无一不再等人庇佑。 此刻容不得自己缓下追查的脚步,哪里能分得出心神跟他生闷气? 当务之急是查出孩童暴死的死因,至于酆承煜以身相许的云云,且先抛到脑后再说。 客栈二楼东南门,两道身影悄无声息落在走廊内。 青衣公子长身挺立,仪表雍容矜贵,眼神却如鹰隼般犀利,在大堂走廊笃步而行,袖底下紧攥的拳头张开,五指指端竟亮出爪形来,似乎在寻找什么的目标,目光徐徐变幻。 他的身畔跟随一位特地素衣打扮的小弟,一样的眼神如炬,往四下里注目着,扫过一个个房间。 “确定是在这儿么?”他以唇语朝小弟问道:“这次怎么住在这家客栈了?” 小弟同样低语道:“古大人,不会错,我亲眼看到瑶公子扶着少爷进来的。” “他的病又复发了是么?真是活该,谁叫他一天到晚作死的?” 古无双唇角弧度嘲讽,旋即嗤笑:“上次在洛城低估了那瑶门弟子的实力,让人挨尽了苦头。俗言有黄雀在后,这几个月他两倒是从鬼门关来回走两遭,如今又还要到柳都来寻死,这魄力真让人佩服的得五体投地。” 40、第 40 章 “古大人……”晏安无可奈何,这地方实在不适合说风凉话。 “放心,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不一定非要跟他一较高下。” 古无双将钢爪逼回指端的机括,揉揉拳头:“柳都是我的故乡,也曾是我父亲生前誓死捍卫的地方,哪里容得了血童佬猖狂?既然他们此行与我的目标一致,结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衣裾一振,长衣犹如堆叠的青云,朝走廊深处走去。 “谷大人果然是一个通明事理的人啊!” 晏安暗自松了口气,赶忙跟上脚步:“我家主子您是知道的,除了有点花花肠子,心地却很善良,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呵,善良?这话还是省省罢?他害得多少洛城的怀春少女寻死觅活,差点在洛河跳江!” 古无双的语气生发出不快,眸子里慢慢都是讽刺奚落:“不过一匹害人的种马,还能称作善良?这话还是你留着给他拍马屁用罢!” “您……”听得主子被贬得一文不值,晏安腹诽:这人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毒舌妇人! 然而古无双却没有丝毫留给他主子面子的意思,犹自切齿抒愤,却在下一刻,前方一扇门无风自开,几缕银光从门缝中了流泻出来,直逼而来,每一道光都锁住他的身上要害,他侧身闪避,却因反应不及,颈侧被划出几条血线。 “古大人,您、您没事吧?”晏安被骇得往旁一站:“这针是……” “姓酆的,你搞偷袭?!” 古无双吼音低沉,抹开几粒从细长伤口渗出来的血珠,鲜红没进他青绣线衣襟。 幸得那伤口并未深入皮肉,只是添了狭长笔直,略略显得有些狼狈。 “谷公子,别来无恙。”门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既然要找我来合作,却在我的属下面前说我坏话,连礼物都没带,你这诚意真的堪忧啊。” “少、少爷……”晏安心下发虚,连忙到门口候命。 古无双抬起布有血丝的眸子,看到那抹熟悉到可恨的红影,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机关折扇。 明月一倾而下,照得他的表情轻松且惬意。唯有红披风鲜艳如流焰,烧亮了整个雅间。 只是看了他一眼,古无双一口闷气憋在胸臆之间,久违的怨怼上不去也下不来,他踏上前去,脚步沉重而有力,右手一推开门,眼神也烧得如烈火一般: “酆承煜,你也识相点,我今天不是来滋事的!” 酆承煜眼皮略略一抬,慵懒地对上他的视线:“我的武功已经彻底废了,没有能耐对付血童佬,你要找的人不应该是我,是瑶兄才对。” “你们两不是一直在一块儿么?” 古无双折身闪到他面前,身形快如青魅,眨眼利爪已经抚在他颈边:“找你就等于找他,我也要提醒你,上次的事,你还欠我一份恩情。” 酆承煜坐在茶案前,微微垂眸,注视着那寒光流溅的利刃,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嘴角却渐渐沁出一抹笑来,最后他轻轻将他的手推开,嗓音清越: “谷公子,你尽管安心,瑶门弟子都已经要着手此事,血童佬只要一天在柳都,她就一天都跑不了,如果你真心要相助与我们,那你最应先找在暗处成为最后一张底牌。” 古无双抚弄利爪,也顺势在桌案前坐下。 酆承煜从案下拎出一只酒壶,缓缓倒出一盏酒,沿桌面滑向他。 他仰头痛饮,浓郁的酒味几欲烧穿了他的喉咙。滚烫的热意,令他苍白的脸颊都霎时转为通红。 酆承煜也自斟自饮一杯,喝酒时视线却平视对方,眼神里透出点点玩味。 古无双会意,抬盏与他摇摇碰杯,似乎达成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 烈酒饮下肚后,他便自行调理着内息,将那股子烈性逼催出来,他的发顶间隐隐冒出一抹轻烟,脸上熏然的醉意渐去。少时,脸色便恢复如初,平静异常。 “靠内息支撑自己的酒力,只能证明在喝酒这一方面,你彻底输给我了。”酆承煜示意晏安再去提一壶酒,轻笑道: “但是,我现在的武功,也已经彻底输给你了。我们两是各凭本事,依旧不分伯仲。” “哼,说罢,这次你要我怎么跟你配合?”古无双冷冷然道:“酆公子?” “我刚刚已经说过,不到最后关头,你只要按兵不动就好了。”酆承煜含笑道:“等到到这一场拍卖会结束。” “拍卖会结束?你可以撑到那个时候?” 古无双眯着眼睛,眼神里满是质疑:“拍卖会在柳都最大的阁楼里举行,隔间设置也复杂,动动手脚便能像迷宫般一举封闭,你就不怕……” “不是我可以,是上次的瑶公子可以。”酆承煜轻轻挑了挑眉毛:“就是上次将你打得落花流水的瑶公子。” 古无双被猛地戳中了痛点,不由强压下积怨,口中却也好心提醒:“你确定只让他一个人?” “其实可以的我倒是愿意多找点帮手,这样胜算会大一点。” 酆承煜笑容依旧:“但现在要找其他伙伴,时间上已经是太迟了,再过五日拍卖会便要如期举行,若是现在随便找一个阿猫阿狗一号的武者一同前去,两人实力不同,非但不能跟瑶启耘好好配合,恐怕他还要让人分出余暇去照看他,反而绊手绊脚的,还没他一个人来得有把握。” “随你。”看他脸色自若,古无双已知道他拿定了注意,便不再反驳了。 “但你们作压箱底的小弟,数量上一定要占优势。”酆承煜的声线却渐渐严肃:“血童佬擅作妖术,不少受蛊惑者,也难以对付。” “这你放心。”古无双振声道:“我精心训练的一批小弟,你还信不过?” “也是……”酆承煜语气飘忽不定:“毕竟上次你雇来的黑衣大汉,只是你作为杀手以来的第一次意外。” “啧……你这人简直是……”古无双忽然捏紧了酒杯,又放下:“献城的事……已经这么久远了,你怎么就这么记仇,还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次我们的目标是血童佬,你以为我会像抓你一样儿戏么?” “我只是想适当提醒,这件事不要大意。”酆承煜轻轻笑道,搁下杯盏:“谷大人认真起来,我哪里敢不放心?” “当然……”古无双上下瞟了他一眼:“你以前来柳都总要上酒楼快活一番,怎么今日却跟那瑶门弟子住客栈了?” “你不知道……”酆承煜咳嗽一声,摇头:“我的身体变差了,没想那心思。” 古无双眼神定定,在他苍白的脸上观察片刻,终于还是拂身而起,在开口时竟有叹息的意味:“你这人断手断筋,也改不了花花公子的大毛病——你要是真因为身体变差,才愿意在客栈里作休养,但愿事情果真如此。” “呵,你的心思倒是变玲珑了。”酆承煜知道他意有所指,淡淡笑道:“女人的个中滋味,中不外乎都是娇软温甜,也已经尝不出来什么,男人的张力反而更有诱惑。” “我该不该说你是个人渣?”古无双抱臂:“还是说你早就有了断袖之癖,只是在近几月才发作,并且越陷越深了?” “谷大人,你对我似乎很操心的嘛。”酆承煜挽了下袖子,眼神晦暗,略微带有漫不经心:“酒楼也好,客栈也罢,差别并不大。我现在要的只是他的陪伴,要是他愿意去酒楼寻欢,我倒挺像奉陪的。” 古无双「啧」一声,离门而去。酆承煜依旧定定在案边坐着,清明的瞳孔倒映着昏火,烛泪从灯盏中剥落,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蜡油即将燃烧殆尽时,门外忽然出现一位秉烛的人影。 怔住一瞬后,他回过神来。 “启耘,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面上微微露出喜悦的神采:“该不是夜里觉得寂寞,又想我了不成?” 瑶启耘抿唇,环顾四周片刻,直接将他的话忽略掉了:“我在隔壁感觉到走廊外有人的气息,刚刚有没有可疑的他人来过?” 酆承煜双眼稍微睁大,吃惊得恰到好处:“没有看到,你是发现什么吗?” “不清楚。”瑶启耘提灯走进屋,犹疑了一会:“我听到外头有声响……那些失踪的孩子,跟父母团聚了。” “真的?”酆承煜顿了一下,此时连的讶异已经毫不造假,开口继续追问:“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分,那些被抓的孩子突然回家了,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瑶启耘没有回答,目光望向窗外,神情凝重。 酆承煜看得出他眼里藏着的担忧,走过去拉了他一下,温声劝道:“柳都看似平静,隐隐当中实则深陷囫囵,那些孩子到底如何,也只能看他们的造化,旁人干涉不了太多。” “造化么……”瑶启耘缓缓合目,叹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 酆承煜也呵气暖手,微微点头:“其实从前几年开始,柳都每一次换季,都会失踪两三位垂髫幼童,由于人数极个别且不过是寻常农家百姓的幼子,官服只道是流民人贩惹出的祸端,受案后才搜查半月,便不了了之……” 瑶启耘眉梢一锁,沉声道:“这陈年旧案,当真是拐卖幼童这般简单?” “那就是很难说了。毕竟以前的孩子不是成批失踪的,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酆承煜摇摇头否定道:“其中到底如何,得去问问那些当事的孩童了,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只是现下太晚了,不好打扰人家相聚……” 他忽然笑眯眯侧眸,将他拉到木塌上一齐躺了:“先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跟那些家人打听。” 41、第 41 章 大雪初霁后的晨阳,亮如极光,穿透淡淡的冷雾,滑入窗内却留不下一丝暖意。 瑶启耘望了一眼还在枕边沉睡的酆承煜,没有将人叫醒,只稍作洗漱后便离开,可还没出客栈大门,却忽然听得对街有妇人哀嚎千百回转,哭得几欲断肠。 瑶启耘讶然循声望去,却见对面匾额下一女子怆然倚坐,乱发上系条惨白的巾,鬓发被泪水糊得一塌糊涂。 她察觉出周围人审视的视线,举止间便更显出癫态来——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小孩,那孩子小小的腰被她用力一搂,竟如破布娃娃被肢解般,四肢极其诡异地一歪,模糊的小脸耷拉下来。 垂髫之年的童女皮肤还尤其稚嫩,大量黏糊的乌血蠕动如蛇虫,从他七窍中缓缓钻出。 那血液黑则黑矣,偏还厚重得几如黏胶,腻乎乎地糊在眼窍、鼻窍中。 不少新钻出的血还股股往外冒,经冷白的阳光一照,血液便冒出暗灰的烟,凝炼成淬了毒般的液质,侵蚀亡童灰白的皮肉—— 那幼童的皮骨显然不堪剧腐之毒,不消几息,便散发出腐尸的恶臭。 他的眼白爆出,滚落在几截露出的白骨茬上,看起来好不瘆人。 瑶启耘蹲在他们跟前,盯着妇人怀里的惨死的孩童,漠然的神色也显出无尽的悲悯。 客栈老板也站在后面,见他思虑得出神,忙上在他耳边悄悄提醒道:“据说昨夜失踪回家的那一批孩子,今早一见到日光便暴毙了。死都死了,公子还是别去沾晦气……” 他忽然不支声了,瑶启耘斜睨了他一眼,眼神寒如刀割。 瑶启耘交给他一串碎银子,便默默起身离开,回到昨晚过夜的舍间。 出去已经有了一刻钟,此刻半卧在榻上的人已经睡醒了,他揉开惺忪的睡眼,想是一夜好眠,他看起来气色很不错,白皙的皮肤透出清润的红,黝亮的发随性地披散开,衬得他容色昳艳似妖。 薄唇天然带笑的弧度,纵使身在疾苦人间,也依旧诉说出万千柔情。 “哈——早啊!”他热情地朝瑶启耘问着早安。 瑶启耘神情复杂,默然掀开他温暖的被窝,将他拉到窗边。 窗的对街,客栈老板正在为疯女的亡女收尸。 小而巧的黑木棺板,与昨天在大街上偶见的款式相同。酆承煜眸光微动,两手握紧了床沿,凝望几位差役在破旧的屋匾下将那死去的孩子敛入棺中,不顾疯女的强烈反抗。 当然,那个疯女的反抗毫无用处,她只会趴在横贯血污的积雪上,锤着头喊得涕泪四流。 这时,瑶启耘看见窗底的经年朽木被攥出吱响,微微开裂了,传达出酆承煜的悲痛。 那的确是一种悲痛——他是凭直觉判断出来的,虽然自己的第六感一直不怎么好,但这个会在城外给难童布善施粥的男子,看到这样的场景,肯定是会悲痛的吧? 他其实真的很善良吧? 那口棺木被人钉封抬走之后,酆承煜依旧临窗而立,仿佛还注视着刚上演的惨剧,一簇簇白菊的重瓣拂过长街,不甘凄寂地在他窗前飘零。 几声唢呐中,瑶启耘坐回塌边,在自己的包裹里找出一本尘封已久的封皮书,蓝色封面的书本裁装厚而重,翻页时留下浅浅的墨香。 酆承煜看着他查阅,也未去打搅他,屋里竟一时有难得和谐的安静。 “的确像是血童佬作的案……”一刻钟后,瑶启耘的手放定,厚重的书正好翻到其中狰狞恶腥的一页:“她在修炼嗜血邪功。” “难怪,我也曾怀疑过,只是不能确信。” 酆承煜托腮略微思索,语气是少有的凝重:“她修炼的嗜血邪功,分为整整三个境界,每一个境界都需要脱胎换骨的代价,此间痛苦,绝非常人能承受。” 瑶启耘的瞳孔急不可查地收缩,书册里魔教吸食童子血的画面被无限放大,丑恶地定格在他的眸子中。 酆承煜的另一句话更是加重了他内心的憎恶:“怪不得会有这么童男童女七窍流血而死,他这是要他们的血作药引,达到第二层境界修炼?!” 瑶启耘指尖一颤,页角被撕下一小抹灰屑来。他抬头时,看到酆承煜靠窗而立,窗外的云乌沉沉的,那坠他眼眸的愤懑,几如铅锥般黑而沉。 这人的感受,是跟他一样么?虽未参与世间的悲苦,在心底激发出的愤,却绝不比他们少。 他还在加冠之年时,师父偶尔也会带他出游瑶山,在山下的村庄见过不少恶霸欺凌村庄。 当他目睹庄稼被人一把火烧掉时,难平的火气上窜,直有三丈高,师父却不允许自己发怒—— 他说,发怒只会影响人正确的判断与理智,要想真正制裁恶人,不必多说,刀剑下见分晓就足够了。 他眸子里充满平静,只有极深处才涌动着,与酆承煜一样的激烈的情绪。 真正的火种,就算被掩埋在冰山底下,就算从未为世人所知,也仍旧会默默为人间造就一片乐土,献出他最后一簇星苗吧? “对,嗜血邪功第二层境界每修炼一次,她都需要更多的血引。”瑶启耘将书合上,抬头,目光冷锐而坚定。 “果真是邪恶至极……”酆承煜有些切齿,手却温柔地覆在他手背上,微凉的肌肤有着轻微的战栗。 他安慰般反拍拍他的手,深深吐出一口气以保持冷静:“那你可以推测,她的第二层境界已经到什么程度了吗?” 他轻蹙了下眉头,搜寻回忆时一筹莫展,终于才摇头道:“血童佬从未与正道正面交战过。我所了解的江湖秘本,几乎没有关于她的任何现况,甚至本人画像也没有。” 酆承煜沉默许久,明亮的眼睛也有一瞬的黯淡:“这么一来,我们只知道要对付的人叫血童佬,其他情况,甚至于他是男是女,都一无所知?” “情况暂时是这样。” 瑶启耘也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膝上的书籍放回包裹里。 “好吧。” 若有深思跟他对望了一眼,酆承煜托腮,象牙般透莹的长指叩击在下颌,神情满是凝思之色。 他这样说,大概是对这事一筹莫展罢? 即便心怀高远,出师于瑶池巅峰,年少便俯瞰遨行于大河山界。路遇横崖,失去索桥也照样会寸步难行。 而为他缚好索绳,为他引线搭桥,当然会是身为「半个伴侣」的自己。 “我有个办法……我们可以先将城里死去的童男女统计出来……”几番思量后,他建议道:“预测血童佬的下一个行动。” 统计城里全部亡童的数量? 这些童男女都不足七岁,当朝律令又是七岁以上男女才能入户籍,所以统计起来是一项堪比登天的浩大工程。 但酆承煜做得到……这样的想法却同时他脑海中浮出,并且愈发清晰。 像献城时他可以在一夜间搜罗出十方帮一样,酆承煜在情报上似乎拥有通天的本领,他会尽他的全力帮助自己,不需要作过多的说明。 依赖与信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在心底盘根错节,渐渐往深处扎根。 乌云过境,天边日色朗清。阳光穿透窗棂旧褐的剪纸,在床前分割成斑驳的光影。 瑶启耘在床边坐着,鬓发上也晕出柔亮的光。他脸上慢慢扬出一丝微笑,清寒中隐约透出一股淡泊温和的安定,仿佛神思飞驰。 那笑容从他素来冷漠的脸上绽开,几乎让酆承煜给看得痴了。 柳都一家茶肆里,简陋木棚下,几位茶客凑了一桌。 瑶启耘一经落坐,旁人便不由得被他吸引了目光。这是一家规模极小的茶馆,每日的茶客也就固定那么几位,见了这少年都不由稀奇,一般男儿在他这个年纪,多爱逛花楼酒肆,甚少在这种饮茶养神之所出入。 但见他生得面容尤为白净,衣着也是清素一类的。气质间有大隐于世的侠气。 在座几位老者都是老眼昏花的,大胆眯着眼瞅了一会儿,也没瞅出他是个什么身份来,便只道是哪家书生扮作的侠士,便各自饮茶,当他不存在了。 瑶启耘坐在一方角落里,没有与任何人搭任何话——他并不像酆承煜擅长融入他人的谈话,但他极力保持面目的笑容,眉眼舒开,收敛住生人勿进的冰冷表情,使自己尽量看去可亲可近,不会在旁听时把人给吓走。 此时一位鹤发老生,将杯中茶水啜饮几口,拉一旁油光满面的,低声道:“老哥,您刚刚说的,可是真的?有人要花千两白银买了玉髓芝跟龙鳞果?” 不过是生意人的攀谈,药材买卖在茶棚酒肆中再寻常不过,但他说话时却偏要压低声音,倒有偷鸡摸狗之嫌。 尤其是当他口中说出「玉髓芝跟龙鳞果」这两味药时,让耳目极聪的瑶启耘身形猛地一震——嗜血邪法第二境界炼制血童丹,正需要大量的两味药引。 那被问的体宽中胖,是个活络的生意人。他一拍大腿:“当然是真的了。” 接着神情便变得懊丧起来:“可惜啊,这玉髓芝和龙鳞果可是的圣药,哪里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私藏的?那位买主说寻这些药材有急用,随后还出了整整三倍的银两,听得我是心动的紧哪,赶紧托人联系皇宫理药膳的朋友,可没想到却没有库存了,这块差点就到嘴的肥肉,结果还是飞走了!” 42、第 42 章 白鹤老者显然将这一事当做平日难得一见的趣闻,听得津津有味,随后还拉着他的袖子,追问道: “老朽活了这么久,还头一回听得有富商这般挥金如土的哩!要我说,这玉髓芝和龙鳞果之所以这么贵重,全是因为这些药材来自天山雪池,扣了个稀有的名号,但真正的药用价值,也就是平常的止血祛淤,效用甚至还比不过云南跌打膏,他干嘛这般糟蹋自己的钱,批一堆没多大用处的药材?” 那个光头富商又哪里不不知道那些药材在豫朝一带的行情,被他戳中了点,不由再次一拍大腿:“我当时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但是他完全不想跟人商量!” 这厢话在商贩中是一奇谈,一旁有人凑过来问:“还真是个怪人,他是咱们柳都哪家的富商?” 另一人截话道:“我看不是柳都的罢,我的妹夫在柳都茶巷经商十二年了,也没听说有人出手这么阔绰呀?” 那个光头粗眉一轩,带有种嘲弄井底之蛙的意味:“你们这就外行了!这场大买卖来的只是给那富商跑腿的一个小厮,这家伙口风紧得很,没给我泄露他家老爷子的名氏,但在我们柳都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两的,除了蒲家,还能有谁?” 他说得激动了,朝桌案一阵猛拍:“我们城中乃至南边的兴都、献城,甚至是洛城,最大的一户世家富豪,非东街金湖的蒲家莫属了,就算是献城那位姓酆的纨绔阔少,财富也比他稍逊一筹。 出去去几千两银子算什么?他的富有哪里是我们普通商家可以想象的?就算是将整个豫朝重金包下,他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据说前几个月蒲家的老爷丧偶后便在外包养了一位良家小女,他这人多情得很,玉髓芝和龙鳞果果实奇异靡艳,小姑娘看着都喜欢得很,说不定他散尽千金,就只是为博得那红颜一笑呢!” 这段臆想说得煞有其事,旁人听了也没人反驳,口中都不由得得一阵唏嘘,想来蒲家的财富名望,在柳都这一带的富家商人中早就已经深入人心。 很快他们便茶凉人散了,瑶启耘抿了口茶,略一筹思,神色愈发地冷笃起来,虽然不知道酆承煜寻人统计亡童一事进行的怎样了,但自己在茶棚中却探听出了些血童佬的眉目: 玉髓芝和龙鳞果最初发源于南疆,多用在巫蛊之术中。朝史记载皇宫内也存留过不少,大抵是后来贼官千面人私通南疆对官兵下蛊,豫帝对南疆巫术甚至药理心生忌惮,将出自南疆的药引给销毁了。 虽然不知道正寻找药引的血童佬究竟在哪儿,跟茶客们口中的蒲家是否有关,但有一点他很确认—— 血童佬要练就嗜血邪功,她必须得有足够的玉髓芝和龙鳞果。 瑶启耘理清这一线索,心中不禁豁然开朗:血童佬不惜用千金买这两味药,不会放过任何求得药材的机会,三天后即将举行的药材与花药专场拍卖会,想来会在暗中观测拍卖的药材。 玉髓芝和龙鳞果——这两味药也是瑶山药库里常见的藏品,由于药样轻巧又便于携带,他出山收拾包袱前,正巧跌打损伤膏没有库存了,他便顺手抓了几服药带了下山。 那些藏药在包裹里搁置了大半年,几乎被他遗忘到角落里去,看来几天后,也要在拍卖场里重见天日了。 从茶棚里回到客栈,天已经快要擦黑。其间客栈小厮上楼来换被芯,煮洗浴的热水,殷勤添茶水。 瑶启耘都已经洗浴完了,随便吃了点点心,便在窗外眺望。 自在献城之后他两是第一次分头行动——心忧中终于看到昏暗色的街景里,如他所盼卷出一袭妍红的披衣。 “统计亡童的事情,这么棘手么……” 瑶启耘为晚归的人打开房间的门,看到他累得半死,不由得无奈:“已经月中天了……要是数量太大,可以缓一两天。” “嘿嘿……”酆承煜正要朝床上一躺,才惊觉自己还没沐浴,一个激灵弹起身来:“我和晏安找了好几街旧铺子的老朋友,以超度亡魂为由,挨家挨户地问,总算统计出来了!” “嗯……”瑶启耘低声:“去沐浴吧。”他知道酆承煜累了一整天,可刚有体谅的念头,出口只剩干巴巴地一句明令了。 “遵命遵命,没有洗澡,不准睡床上。”酆承煜小声嘀咕:“知道你很爱干净。” 十分认命地在木架前取了袭睡袍子。随后,屏风后传来哗哗的水声。 听得空房里窸窣的响动,瑶启耘也心下稍定。 寝案前多了几支酆承煜拜访亡童家属的白菊,花露悬而未滴,在褶瓣凝结成剔透的光泽。 他顺手携过翠绿的梗,插在窗台的细颈花瓶里,晚风徐徐,露珠在风中砸成易碎的旧梦。 在那竹架的小医馆,盛开的花海拥有菊一样圣洁的白。他看见单薄的身影倚在树下,一树海棠衬得他的红衣妖烈如火,而他的人却是如此孤单与落寞:自从相遇之后,他就一直跟着自己,不离不弃。可其实在这之前,自己却未曾在意过他的陪伴。 刚满十八的少年,在整整十几年年的严苛戒律中磨砺出孤肝血胆的个性,下山那天师父在栈道绝顶逆风而立,山边只有孤雁送行,他明白自己此去将会是一场漫长的孤旅。 可他的生命里,却突然闯进来酆承煜这样一个人。 风流浪荡,总爱惹自己生气,一到晚上睡觉就像个饥渴的色鬼,也不管别人也是男的,手总往人身上摸。 像是老天专门派来磨人的妖孽,可一旦出了大事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靠谱。 ——无论好与坏,他就是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不然,那天在医馆里醒来的时候,还有这次回客栈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心里会觉得空落落? 瑶启耘思绪纷扰,忽然间轻抿了一下唇,忆及他吻在自己唇瓣上的味道,耳根微微发起烫来,那种唇齿间留下彼此独特印记的感觉,似乎也不会令人反感。 “洗完澡真是舒服啊!咦……你的耳朵红了,在想什么不该想的事?” 酆承煜腰间系着松垮的睡袍,携一身热水汽急急往褥里钻,顺道也将瑶启耘一同拉进被窝里捂暖。 他洗却了疲惫,此时眉梢眼角的每一处都焕发出神采,精神饱满。 突然被迫跟他滚进床单,瑶启耘不想给他好脸色,然而两人相拥入怀时,他什么也没说,只觉脖颈也开始发热。 酆承煜却不再打趣他,只是一点豆灯中,神色有些变化:“虽然有些扫兴,但调查的结果很不妙……前年腊月起。一共有八十多家的孩子暴毙去了,其中仅在这个月就有四十多位。” “这个月有四十多位……”瑶启耘眉头一皱:“对于嗜血邪功的第二层境界来说,太多了。” “总之很残忍,我看得每一位父母都很憔悴……” 酆承煜眼睫低垂下来,眸子有些湿润,仿佛蒙了一层湿雾:“老实说,调查其实不累,但看着他们伤心的样子,却叫人也怪难过的。” 瑶启耘渐渐也能理解他说的这种心情,但在他止不住留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无数次他两肌肤相贴得亲密,他的身体还是头一次出现这样旖旎的反应。 “嗯?” 酆承煜察觉出他的魂不守舍,低眸却见他微微泛红的脸,瞬间反应出来,低笑埋头吻湿他的颈项:“启耘乖乖的,我来帮你罢。” 温热的唇轻触他脆弱的肌肤,瑶启耘脊椎一激灵,腰板挺得比床板还直。 “放松放松,都被亲过这么多次了,怎么还是这么敏感。” 酆承煜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胛背,一顺儿往下滑。他口中含着那只发红耳朵,低声蛊惑: “你今天的心事很重,这样我会很心疼的。我这有个排忧的好办法,保管你会一夜快活似神仙,嗯?” 故意压得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磁性,这么近地传入耳朵后,几乎在大脑中振出眩晕的嗡鸣。 瑶启耘突然倍觉头疼,不由得屈腿将他一脚蹬开,盯着他四脚朝天的模样,面上涨出两团愠色。 酆承煜原正对他上下其手,满口更是污言蜜语,结果却是连人带被踢翻在榻下,不由得露出茫然之色,对上那双愠怒的眼神后,心中才咯噔一下: “我知道错了嘛,还以为你是想要了……” 想要?想要什么?不用问也是准没好事,瑶启耘没好气地将他提溜回床:“住嘴,安静一点。” “好嘛好嘛……”酆承煜小小声:“每天摸得肉却吃不到,真是让人抓狂……” 这么小声的牢骚却让瑶启耘完全听到了,他脸上的愠色更盛,即便刻意强制忍下去,也已在暴走的边缘: “我没有让你摸!” “唉,是是,是我冒犯了,那这样,我的身体给你摸摸,好不好?” 酆承煜看得他额角青筋乱跳,忙乖觉给他顺顺毛:“你知道我以前习武时练过肌肉,以前多少人想要欣赏我的体格都没这个机会,咱礼尚往来,摸多几次你也没亏了……” 浴袍半卸,露出他宽阔的胸膛,一块块隆起的腹肌充满健硕美,是他这种孱弱之人本绝不可能拥有的野性体格。 瑶启耘生恼下却没意愿搭理,酆承煜握住他的手指,引着他往鼓起的一小块肌肉戳了戳,笑眯眯道:“怎么样,我摸起来手感很不错的罢?” 43、第 43 章 瑶启耘抽回手,无意识摩挲一下手指,轻斥:“不知羞耻。” “可我要是知道羞耻,就不是我了。” 他笑得很不正经:“你能想象有一天,我晚上穿成老古董,一百八十度标准平躺着,不讲荤话只干巴巴说句晚安就睡觉嘛?连你都会被闷坏的。” 瑶启耘脑补了一下,竟轻声笑出声,那画风实在太违和了。 两人盖在被底下暖着窝,漫聊轻谈。洁白的菊在窗前静静绽开,祭奠那些曾鲜活的生命。瑶启耘眉头一皱,脑海忽然掠过一个关键点: “整整四十二株白菊……” 他的语气骤变,花瓶里一片白瓣凋零,随风飘入窗景。 酆承煜显然知道他的心境有所转变,也收住了惯常的调情,目光望着窗外夜景,问道:“启耘怎么了?是不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血童佬的嗜血邪功,第二境界已经达到了。”瑶启耘由他揽着腰,声音低涩。 酆承煜眉间讶然:“哦?那么这是他最后一次炼制童子血了?” 瑶启耘微微点了下头,突然坐起身,留酆承煜一个人呆在榻上。 他走到窗台,凝视着那一瓶白菊:“没错,但今天我去了茶棚,听当地商人说有人在购买玉髓芝和龙鳞果。” “玉髓芝,龙鳞果?”酆承煜追问道:“这两味药是第二境界初期时,用以采集童子血的药引,要是他的第二境界已经达成,不应该再这时候寻这味药材。” 这样的疑虑,也同样困扰着瑶启耘。他两各自沉思片刻,之前暧昧也渐渐冷却。瑶启耘眉头皱成川字,不久又慢慢舒展,他道: “血童佬可能已经得知我来了柳都,这时买药材不过是一个幌子,想要分散人的注意力。” 他拉开窗帘,柳都的夜晚星空璀璨:“他的邪功已经到了最后一步,而最后一步所需的东西叫做奇兰。” 酆承煜虽然是一位花药商人,却也从未听过奇兰这个名字:“奇兰花?说下这种花长啥样子?” “它不是一种植物。”瑶启耘顿了好一会儿,才补充道:“确切的说,它来自南疆的一种奇兽。” “哦?再说具体点嘛。”酆承煜眼睛里像是亮着星星,他清楚瑶启耘不不习惯一直说话,要让他多开口,自己本人就要有不依不饶的精神: “血童佬的第二境界已经大功告成了,但我们现在连他到底是谁都还没确定,他肯定急着要找这个奇兽,我们能若是找这奇兽,就等于是找到他了。” “奇兰花是一种巨邪之物,现下全被斩草除根了。” 他看着瓶中菊株被吹散,几瓣白乘风而去。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看到时光回溯的从前:“十年前,瑶门一位前辈下山除邪,封印了奇兰生长繁衍的青蛊山脉……” 奇兰虽然是花的名字,却也是一种比较罕见的动物,它的嘴巴张开时像一朵奇怪的兰花,便被取了奇兰的名字。 这种动物浑身一无是处,但偏偏能将千万童子的血液凝固融合在一起形成药丸,并且在吞噬该药丸之后邪功就会大成。 酆承煜听完他对奇兰花的描述,托腮作出沉思状:“原来那就是奇兰啊……” “嗯,怎么了?”瑶启耘听得他音调微扬,回头问道。 他刚刚解释奇兰时说得出神,转过脸时冷不防对上他的正脸。 这家伙不知何时靠上前来了,似乎揣了愉悦的事情,面上笑盈盈,颊边的旋起的梨涡更深了些,衬得他愈发艳丽可人。 那样写意的笑容,美得连瑶启耘也心下不由稍宽了几分。 “说来也难以置信,我在十几年前去过苗疆,刚好去了奇兰花生长的那片腹地,我很好奇这些长相奇特的生物,于是便顺道拐走了一只,在家里养了好几年。” 酆承煜直言道:“这次我也恰好让晏安将他它放到了马车车尾,打算放到拍卖会,看看有没有猎奇的买主出价拍走,不过现在,它有更大的用处了。” 他话毕还「嘿嘿」笑了两声,他说得极为热忱真挚,却不妨碍瑶启耘看出他一定另外还藏了什么阴谋。 那双桃花眼像是衔着一汪坏水,乌亮的瞳眸滴溜溜一转,想必是有什么鬼主意。 瑶启耘听他有一株奇兰心中难免一动,却依旧面无表情。 酆承煜等不到他喜悦的反应,只好继续说了下去:“如果能将血童姥杀死的话,我愿意将奇兰交给你。但是——” 他的眸子清润,盯着他时忽然变得无比认真:“我有两个小小的条件——今后要对我温柔一点,别再动不动就踢打,并且答应我一个愿望。” 瑶启耘眉头皱了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愿望?” “反正……不会是滚床单。”酆承煜含糊其辞,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成交?” 对于这人脱线的言行早就司空见惯,瑶启耘并不追究他会有什么奇怪的愿望,对付血童佬才最为要紧。 他点头道:“好。” 拍卖会当天,瑶启耘比酆承煜先行了一步,去了拍卖阁的现场。 到了阁楼牌匾下,才刚破晓不久。拍卖会还尚未正式开始,雅楼的雕门却打开了,阁内金光、琉璃光、玛瑙光从古玩奇珍晕开奢靡的色彩,不少商贾富豪已在坐中观摩,珠光宝气的一片。 没有登记姓氏,瑶启耘直往贵宾席上坐了,此时有几株药材被摆在方形长台—— 碧绿的薄叶与鲜艳的红果子,正是止血奇药,玉髓芝和龙鳞果。 他先将这两味药材与奇兰的消息放出去,一先一后,以侥幸也能引出血童佬。 在座的都是在柳都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无法臆测哪一个面孔会是血童佬。 他们俱在低声交谈,都是十拿九稳的语气,应是相中场上的哪个宝贝,打算散尽千金,也要将那奢侈却大都无用的珍物收入囊中。 从北梁药材到古陶器皿都有,他们的手中默默按押了筹码,每一位都是精于买卖的人物。 光从外表上看不出,他们之间存有任何异常的人物。 “欢迎各位贵宾参加我们的拍卖会!我们的第一场,是玉髓芝和龙鳞果。”主持的声音热情洋溢,阁里顿时热闹不已。 瑶启耘余光,观察着每一个有意向卖这些药材的富豪。 他只能在暗中观察,因为血童姥可能也在场中等他现身。 “十两!”首先有人喊价。 “四十两!” “八百两!”最后的报价一锤定音,全场都鸦雀无声。 “八百两一次……八百两二次……” 主持人轻轻击掌,似是笑了笑——这药材的匿名卖家,这次真是赚大了。 “成交!恭喜坐在第二个落地窗的那位蓝衣公子,最终将心仪的宝贝带回家!” 瑶启耘眼角一瞥,留意那位公子片刻。那是看去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袭青蓝色的简约素衣,头上还系了一条浅蓝额巾。 他的装束与豪门贵族有些出入,与其说是家主,倒更像是一位替家主代劳的随身仆从。 应该是受家主之命,奔这味药而来的。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取了药材便转身离开。 他的身法极其的快,还未跨出门槛便觉他周身一阵旋风袭来,风声短促而冷急,巧玄得如破空而发的母镖暗器,若不是瑶启耘眼力极好,根本完全无法捕捉他的动向。 谁家富豪参加拍卖会,会请如此的武功高手?除非,这位仆人的主家特意培养出来的心腹。 心念电转之间,瑶启耘也已经挥袖一跃而起,以更快的速度,在拍卖阁的暗廊将他拦截下来。 他悄无声息落在那人脚跟前,身上琉璃灯火的光影簇拥。 白衣宽袖,垂落的衣襟无风自动,仿佛在廊道中振开双翼的一羽白鹤,扇动出凌厉而纯粹的杀气。 他直视蓝衣少年,声音干净而凛冽:“购置药材这等要事,你的主子不亲自过来?” “呵——埋伏?”蓝衣少年回应极其冷淡,将药材放入衣袖,手腕一翻,划出一柄尖刺匕首来。 他的目光刺在瑶启耘面上,划过几分忌惮。 “你助纣为虐,罔顾社稷安定,将他人生命视作儿戏,牺牲无数人为血童佬铺路……便知道该有今日的下场。” 瑶启耘冷定地站着,瞳眸澄澈如两面水镜,琥珀般的色彩透出冰冷的光,将一切丑恶都观照得无所遁形。 他永远记得那个惨景——因嗜血邪功而惨死的孩子,血肉模糊。他崩溃的母亲,跪在街上哀嚎着哭泣。 这是血童佬这帮恶人的错,他肆意了结别人的生命去成就自己一生的功法,究其罪恶——他应该得到血的惩罚,并自食恶果。 他要先这个人口中,逼出血童佬的下落。 话音一落,十缕寒冽的指风并齐,化成两片凌厉的掌刃。廊壁昏黄的火晃了一晃,他白影飘忽犹如一道鬼魅! 蓝衣少年双袖猛地舞动,无数刀芒飞闪! 迎来的掌影在光芒中一散,层层叠压犹如万千山影,蓝衣少年完全看不清他的掌究竟击往了何处,却觉那掌影重重一合,直迫往他心口处。 蓝衣少年心脉俱震,喷出一口浓血! 他听说过瑶启耘的可怕,但他没想到这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出招竟如此毒辣与残忍! 只是他更难想到的是,瑶启耘本可以一掌将他击毙,但他却特意留出一丝余力,并非是出于任何怜悯之心,而是因为他需要留活口,交代出那位幕后的主使者——血童佬的下落。 面对至邪之人,杀戮的掌刃一旦血淋淋地举起,在斩草除根之前绝无放下的可能。 44、第 44 章 一声闷哼,蓝衣少年两袖垂落,还藏在袖管中的几柄暗刀,蹡蹡地滑下。 穿廊的风清冷,瑶启耘眸里的神色漠然而平静,冰蓝色的衣襟被破碎地抓在他手里,少年的头缓缓崴向一侧。 奄奄一息。 他完全摆脱不了来自于瑶启耘掌间的压制,沉重而强烈的窒息感从他的喉间直贯心底,令他眼前一片发白。 冷汗涔涔渗下,他狠命地咬住嘴唇。 殷红的血线从唇角滑下,他勉力睁着眼,眸光却渐渐失去色彩—— 瞳孔里映出白衣少年清寒的面容,几点烛星照面,不为他添半点烟火气。琥珀的眸子深处,翻涌着一种令人惊惧的杀迫气。 瑶启耘,所谓瑶门出山的弟子……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他没有立刻下杀手,是想审问出血童佬的去向罢? 他突然桀桀地笑了,齿缝间溢出串串血珠,浓黑的血糊住蓝衣,衬得他如来自血狱煞鬼,冷然而谲森。 “你,休想……逼我……” 瑶启耘神色一变,立刻封住他的浑身大穴。 然而蓝衣少年最终还是断气了,这个人是极其忠诚的仆人,他从看到了瑶启耘后,就知道两人实力悬殊,他打不过也逃不了,才咬碎了口里藏着的毒药,浑身经脉暴裂,自尽而亡。 瑶启耘面色如霜。 蒲家府里,青色帷幔垂落,映出一道清丽的娇影。 一名妙龄少女站在窗前,容貌温婉雍容,眼神却没有太多的神采,遥遥注视着洒在潇湘竹旁空旷的石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目光连番顾盼。 她的旁边候着一位蒲家豪门的侍女,见小姐如此望眼欲穿,心中虽大觉奇怪,也是一旁静待着。 “没你什么事,就先下去罢。”少女对她有些不耐烦:“让我自己出去外面走走。” 侍女福了一下身,劝道:“小姐,您即将跟蒲老爷成婚,这段时间不宜外出。” “他现在明明在跟人谈生意,倒是把我当金丝雀了。” 少女藏在袖中悄然紧握,状似不经意地说:“听说柳都金巷在今天举行的拍卖会,难得一次这么盛大的活动,我却没有机会参加……你去帮我打听一下拍卖的最新状况。” “是。”侍女口中应承下来,却觉得奇怪,小姐从什么时候起,关注拍卖会了? “尤其是第一场拍卖药材的去处。”妙龄少女生冷地强调道,将窗砰一下关上,“还有一件事,你也要记得好了,那群参加拍卖会的富商里,有没有一位瑶氏姓的男子——若是有,便临摹出他的画像。” 她声音振振,拂袖间有一丝武断的气度,混不似平日里淑良的模样。 “小姐,您近婚期,要其他男子的画像,很不合宜呀!”侍女吓了一跳,忙低声劝告: “恕奴婢直言,要是被蒲老爷看到了,他很重妻妾的忠贞,恐怕无法接受您这么做。” “看重忠贞么?他自己倒是妻妾成群……”待嫁的女子冷冷咬了下唇,吐露心中不快,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寄人篱下,她还需要掩盖自己的锋芒。 侍女犹站在那儿像个桩,左右为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妙龄少女看到侍女没有任何的动作,不由再次气来:“还杵着作甚?去问问第一场拍卖的结果!” 她朝侍女拂袖,开口,透出寒齿的冷。 那张瓷偶般的面容在一瞬中竟透出一种妖异的色泽,像是无数赤血细蛇,从皮肤底下隐显出来,有股不为常人所道的妖秘。 “奴……奴婢这就去!”侍女吓得差点当场晕倒。 “真是废物!”妙龄少女望向门外,看着她踉跄着退出门外,已几欲仓惶逃窜。 浑身已情不自禁得如火蚁蚀骨般,热辣的血直欲从血管中迸出来。 “血童大人,嗜血邪功的反噬,很不好受罢?” 竹林灯火阑珊处,忽然间传来一道声音:“可惜啊可惜,你炼化了八十多位幼童的血,却因差一只奇兰,炼制血丹便要功亏一篑。” “是谁?”血童佬失声,这里是蒲家的秘府,除了家侍之外,没有人能够轻易进来。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袭黑衣宽袍自枯竹深处而来,他戴一面曼陀罗刻痕的铜雕面具,面容隐在面具后面,看不清任何神情,踏过深雪时没有留下一丝脚印,脚步轻得像是一抹幽暗的灵。 血童佬在认出那朵曼陀罗,脸上那瞬间的紧张便消失殆尽。 她拉开透明的门扇,迎上前来,眉心隐隐可见一片赤色的妖光,透露出一种刻骨的痛苦。 她忍痛走到他面前,不卑不亢地问:“怎么又是你,你有何贵干?” 黑衣男子迎向她的目光,嗓音极淡:“我来这里,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次柳都拍卖的第五场,就是奇兰。” “什么!有奇兰?”血童佬极力想要克制自己的激动,然而浑身贲张的血液却简直要爆浆出来,令她的声音都不住激颤: “该死!我只听说有人放了玉髓芝和龙鳞果。” 黑衣男子立在竹林边,看着眼前稚嫩娇丽的少女有些惋惜的神情,隐在面具后的面容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语气淡淡的,令人琢磨不透: “是的,玉髓芝和龙鳞果,你本来派你的仆从去抢购,只是为了囤积这类药材,但似乎是因小失大了——瑶启耘发现了凌蓝的行踪,并且成功把他杀死了。” 血童佬如遭雷击,面色霎时铁青,方才的激动全都化为震怒。 凌蓝,是她自堕入邪道以来培养了多年的心腹,也是她手下最为得意的下属。 黑衣男子一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来。那只檀木轴在他手中被徐徐展开,画帛主色调极其素雅,以松墨为勾边,上面画着的赫然正是一名临街而立的白衣少年。 那个人,正是名声在恶人群中显赫一时的瑶门弟子,瑶启耘。 “他的容貌以及常用的功法,都在这张画里了。”黑衣男子的嗓音沉稳,透出莫名的情绪。将画卷合卷交予血童佬。 握住画轴的那一刻,血童佬瞳眸颤了一下,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自修炼嗜血邪功后,她的指掌敏锐得几可通灵,从卷轴的另一端传来的,没有丝毫与他的轻功匹配的一丁点该有的内力,温弱而柔软,与普通的百姓毫无差别。 她的疑惑愈发的深,抬起目光,刻意地在他身上观察片刻。 “我叫酆承煜,不用好奇,也不用好奇我的身份,总之我不会是你的敌人。”黑衣男子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昳艳的面容: “他的消息我都交在你手上了,至于要不要涉险去拍卖阁,替凌蓝报仇,收购奇兰,就要看你的意愿了。” “你姓酆?你不是一直他的同伙?”血童佬眼神尤为警惕:“你要帮我?” “是啊,姑娘,我的确是站在你这边的。这几月一直在监视瑶启耘,是为了看透他所学的功法路数。” 酆承煜淡淡笑道:“你或许不信,但事实确实如此。” “哦?”血童佬有点吃惊,依旧半信半疑:“那你上次为什么不告诉我,玉髓芝和龙鳞果是他放的?不然,我一定不会让凌蓝独自一人过去,白白送了他的……” “生死祸福,孰能预料?”酆承煜叹息:“凌蓝的死,我也很意外——我本来提议等第四场奇兰开始前再去,不曾想今晨他早早先去了拍卖阁,守株待兔。” 血童佬了解过这位瑶门弟子行事老辣,眼神连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冷定下来:“他有几个人?” “他一人独当瑶门重任,我不曾见过他有任何内应之人。”酆承煜将面具戴上,再次掩住了他的表情: “恕我直言,在你的嗜血邪功练成之前,你的实力也只能跟他打成平手。但是你手下还栽培有一批从南疆带过来的刺客,也韬光养晦了有些时日,而这几年你仰仗的蒲家老爷,他已经年过六十,半截身子都埋进了棺材,护不了你多久了。” “拿到了奇兰,还要那老头子护什么。” 被人点破其中的利害关系,血童佬的眼中映出一丝疯狂,咬字时有股切齿的冷意。 “拿到奇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会在暗中观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一掌拿下。”酆承煜眸里满含深算: “切记不可大意,多埋伏些人手,不会有任何坏处。” “呵!”血童佬的声音如毒蛇吐信:“拍卖阁是蒲家的地盘,他敢一人进阁,我就让他有去无回。” “那先预祝大人好运了。” 酆承煜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忽而郑重:“世上没有天降馅饼的事,那么,作为我们这一次瑶门情报的交易,大人是否准备好向我交付出同等价的报酬?” “报酬……你想要什么?”血童佬凝视着他,问道:“蒲家人最不缺的就是金钱珠宝,等这事儿成了之后,我大可以奉给你几箱金元宝,金元宝可是比普通的铜银值钱多了,足够你们生意人讲究。” “其实买卖做多了,钱反而没意思了。”酆承煜勾唇,笑容隐在面具的阴暗里:“可否请大人,在待会儿的拍卖阁里陪我上演一出戏?” “演戏?”血童佬来了些兴致:“用一场戏来换取瑶启耘的致命软肋么,真是不错的交易。” “很多交易是不能衡量的。”酆承煜抬头,望了眼天空:“其实这是一场无价的交易。” 45、第 45 章 他从衣襟中取出一卷小小的信纸,提到血童佬手中,她将信纸摊开,微微讶然:“酆家公子真是留得一手的好心机,你居然这么注意自己留在他眼里的印象么——他就要死了,而且会死得很快,根本无暇怀疑你的不忠,你多此一举做什么?” “是吗?也许在你看来是这样吧。” 酆承煜也不多做出解释,回应得很淡然:“其实瑶启耘有时候非常多疑,取得他的信任,真的很不容易,这出戏,算作是对我的惩罚罢。” “你可真是一个疯子。”血童佬不由得嘲讽:“都说酆大公子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这么划不来的事情……” “呵,那真是让血童大人见笑了。”酆承煜话头一转,眯了眯眼睛,眼神略带忍耐:“现下天色已经不早,奇兰的拍卖快开始了,也不是闲谈的时候,赶紧部署好手下去拍卖阁罢。” 他拂袖而去,脚踩卓绝的轻功,如驾风乘云般掠出了严森的府邸。 金巷拍卖阁,停泊着无数华丽车马。 一辆姗姗来迟的马车,停住在镶金牌阁对面的路口,看去最为精致华美,玛瑙宝石串作的珠帘,焕发出梦幻般的彩晕,在风中激撞,发出悦耳动听的乐响,极尽贵妇的华奢。 拍卖阁里传来人们的喝彩助兴的喊声,拍卖正进行得热火朝天。 “我们拍卖的下一个是珍品,是来自南疆的绝种奇兽——奇兰!”主持激昂介绍,托着奇兰往台下嘉宾环视一周: “别看这株植物生得怪丑,却算是南疆遗留的宝物,相传几十年前,一位来自瑶门的正道弟子,特意到南疆除魔卫道,铲除奇兰等各株巫蛊之物,连一些少见珍稀动植也没有留下,这只奇兰是最后留下的蛊种了,无论是拿来居家观赏,还是折卖回南疆,都能换来一笔不错的效益!各位要的就赶紧出价,千万不要错过了!” 富商中大多有猎奇者,被主持一带动,奇兰的反响尤为火爆。 阁中西南的一处角落。 穿金袖线白衣的少年,默然静坐在贵宾席前,冷淡的神色,与周遭格格不入。 雕窗花纸渗出阳光,他的瞳孔跃动着细绒般的冷晕,正警惕地望向那些高声喝价的富商。 那主持人激励道:“现在出价最高的是我们东河的孙先生,其他看上奇兰的嘉宾们,得抓紧时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瑶启耘合眸悄然放出元神,往那位孙先生探去。 不对,没有修炼邪功时应有的异变气息,不过是个普通人——血童佬还没有出现。 他睁眼,也开口道:“五百万两。” 坐席间投来无数惊讶的目光。 台中央的主持也愕了下,随即利落地那小锤往金铜锣一敲,啰声清脆:“这位白衣公子果然爽快,不出价则矣,一出惊人!好!五百万一次!” 少年面无表情。 这奇兰,本来是自己匿名送到拍卖场的。 没想到需要喊到这么贵的价格。 但他无所谓,这点资金酆承煜总会有的吧? 而且奇兰最终的买主应该是血童佬,不能让除他之外的百姓买去。不然,就很难引出血童佬来了。 只有他比自己早现身一步,自己才能在暗处抢得先机将他击毙。 站在会台中央的主持,热血沸腾。 他只觉遇到这个神秘的白衣少年,今日这一笔是血赚了。 奇兰花虽却是有奇特之处,但他报出的价,却远远超出了它的价值。 但是,参加拍卖会的金主往往都富得流油,洒金只为图个开心。 他们叫价的潜力,只消一挖掘,就会变得无穷无尽。 他只稍再添一小把火,或者简单地刺激买主一两句,或许就能把这五百万银两给再翻几倍,新创柳都拍卖会史无前例的天价。 距离奇迹的发生,就只差一位买主的抬价了! 瑶启耘静静观望着,场内只有主持缓慢而紧张的倒数声,台下的富贾贵妇都一片安静,足有上百位,竟有种出奇的默契,已经没有人再愿意为奇兰开价了。 正在这时,阁门门外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八百两白银。” 场内众人一片哗然。 瑶启耘抬眸,望向门外。来人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子,正跨过阁门款款走向镂窗边的天字号雅座。 她模样语笑雍容,作寻常贵族少女的扮相,身穿琵琶袖玫瑰红袄裙,梳一头雅致的百合髻,身姿姣好,杏眸传情,顾盼间俱是倾国倾城。 两名衣着得体的家仆,随护在她左右两侧。 瑶启耘清冷的目光,牢牢将她盯住。她进门的那一瞬间,武者的第六感便令他本能地变得警觉。 这个女子看去太年幼无害,迷惑性非常的强。 越是具有迷惑性的…… 琥珀色的瞳眸闪过一道精芒,血童佬修炼嗜血邪功,很难从容貌上判断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刚来便出这么高的价,目的性极强,像是专程为这只奇兰而来…… 这个女子,十有八九就是那残害幼童无数的血童佬了! 在一片瞠目的众人中,有一位富家弟子首先认出她来,不由变得花痴:“真没想到蒲家老爷的侄女童姑娘,也来参加这次的拍卖会了?美人看上的东西,本公子可舍不得去抢。” “原来这位就是童姑娘,当时据说她生父破产,家境败落,没想到被蒲老爷收养的这几年,竟出落得这般标致……” “对啊,近儿还在选日子,要将她纳进房呢……蒲老爷子,可是宠她得很!” 众人嘈杂地讨论开来,蒲家是柳都乃至整个北城公认的首富,看来奇兰非她莫属。 那女子的声音自带几分娇媚:“小女酷爱收集奇物,听说这次拍卖场有不少罕见至宝,诸位老爷给小女卖个面子,剩下的卖品,小女全包下了。” 阁楼大厅,登时再次陷入安静。 瑶启耘勾唇,如果说刚刚自己因外貌而对她的身份产生过一丝疑虑,那么现在是确凿了。 她这几年一直隐匿在首富家中…… 薄唇缓缓勾起的弧度暗藏杀机,若是没猜错,所谓投靠首富的那位童姑娘…… 其实早就附身成了一具傀儡。 血童佬在嗜血邪功大成之前要掩人耳目,才藏身在柳都首富家中。 “啧,不愧是首富家养的小姐,出手竟如此阔绰。” “首富包场啊,那我等闲杂人,且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一片小声的惋惜与恭维中,少女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 台上最后几件压轴的宝物,被一并收入这位少女的车厢中。 余下的众人也渐没了刚拍卖时的兴致,不到一炷香后各自离场了。 瑶启耘正要看准时机,不设防前方有人突然问道:“这位公子,这里已经被我家小姐包场了,还不走么?” 侍卫打扮的少年,腰佩一把极长的细刀,笑时眼角的刀疤犹如活过来般,狰狞蠕动。 “之前的那朵奇兰,我记得你叫高了价,想来你也很想买的,是吧?但在拍卖场比拼的是财力,人啊,就应该愿赌服输……” 侍卫少年的话真假难辨,瑶启耘却忽然踱步踏来,朝他与血童佬缓缓逼近。 看不见的磅礴真气在迅速流动着,周遭没有起一丝风,贴着薄金纸花的窗却无声地关上了。 整个大厅陷入一种完全封闭的空间,静得像是临近狂风暴雪的前奏。 他每靠近一步,可怖的压迫气息便陡增一陡。 垂下的五指攥收,仿佛扼住人的咽喉,戳断那脆软的喉骨。 他不确定血童佬的手下为什么要跟自己扯这样的闲话——大概是把自己看做是参加拍卖会的普通富人,炫耀他们更加富裕的优越感罢。 也意味着,血童佬并不知道自己在场内潜伏,没有作太多的防卫。 正是将她困锁,击杀的最好时机。 那个刀疤少年微微怔住,随即低笑:“瑶启耘,你真的以为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么?那这算盘可就打错了——别说是血童大人,就连我早一入阁都已经认出你的身份。 这里到处是我们的眼线,你刚刚在阁外长廊烧掉了凌蓝。再想用药材或是奇兰引诱出血童大人,殊不知,你自以为是个猎人,其实才是真正的猎物!” 他笑得肆意猖狂,瑶启耘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余光落到门窗的刹那,阳光洒落的窗面涌来无数的黑影,他们犹如暗夜蝙蝠从天而落,杀气从横在胸前的刀刃中透出,折射凛冽的寒芒,冷然横陈出一张透明的死亡罗网,洞穿重窗直接将瑶启耘锁定。 瑶启并未露出一丝慌张,刀疤少年厉声道:“他们都是血童大人栽培出来的顶级杀手,纵使你现在有通天的本事,也已经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瑶启耘,趁现在还被吓坏,好好想想,要怎样的死法才不会显得太难看!” 瑶启耘悠悠叹出口气,那口气像是在嘲笑他的狂妄与无知。 “喂?!”刀疤少年开始有些跳脚:“你倒是说句话啊!死到临头了就别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然下了黄泉也找不到对象!” 瑶启耘淡淡一笑,直接越过他:“你话太多了。” 刀疤少年眼角一抽。 回头望去,白衣胜雪的少年,已然跃往阁间高台左端。 他微侧身,与对台的人冷面对峙:“嗜血邪功不为世所容,你要给那些无辜的牺牲者一个交代。” 冷意蔓延满楼。 轻袅窈窕的妙龄女子,发出一串娇媚的笑声。 她的模样明是刚入及笄的少女,笑时却妩媚至极,透出一股不合乎她年龄的媚艳之气。 46、第 46 章 “哦?代价?” 她殷红的唇相碰,宛如捧血而饮的妖魔。 瑶启耘目光冷定而郑重:“你为一己之私取人性命,当然需要付出代价。” 血童佬脱下身上笨重的樱花红袄裙,深紫劲装衬得她形如妖蛇。 指上套着的钢刃,刀片冷亮。 她在蒲家闺中被养了整整三年,可一拿起兵刃,气场却仍旧不输当年。 窗外围伏的杀手,也在预备随时出击。 “由血童佬大人出手,这个叫瑶启耘的瑶门弟子,今天定是要跟阎王报道了!” “好一个瓮中捉鳖,他要是侥幸逃出来,我们兄弟三两下就捅他个稀巴烂。” “瑶门弟子可是我们恶人的一大公敌,今天杀了他,明天恶人一派对我们的血童大人,不得敬如神明?” “那是自然,血童大人的嗜血邪功差不多有第三重境界了,倒是苦了这瑶门来的,难得他一副这么好皮囊!” 刀疤少年闻罢,倒是生了同情心:“喂,闷葫芦,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棺材。我可以到这条街最好的一家棺材铺帮你制定,不让你曝尸阁中!” 瑶启耘侧眸,就见那少年捶胸,突然一副大发慈悲的神情。 他不再多言,转而望向血童佬,幽冷的风平地而起,他的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无形。 惊诧一瞬间漫上满楼杀手的心头。 那样的速度,在世间绝无仅有。 多年歇战的血童佬,真的可以快得过他么? 然而几乎在同一世间,便传来血童佬的一声冷笑:“若是没这点本事,也不配与我决斗。” 话音未落,五枚钢刃仿凶猛捕食的枭鹰,闪没在鼓荡的风影里。 兵刃破空之声,尖锐宛如厉啸! 待众人闻声反应回来时,两人已相互交错百米的距离,少年落地后背对着血童佬的身姿,挺得笔直如竹松,白衣清爽依旧。然而,衣袖下摆的绣鹤,却沁出梅花般的斑点血迹。 第一招,他显然是落了下风。 成列的镂窗外,传来无数暗爽的低喝。 瑶启耘转过身,白布靴踩踏在砖木地板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抹去臂上的血沫,迅速将宽白的袖圈绑成一只结。 劈掌如剑横在心口前,他猛然袭向血童佬! 相比之前的空灵,他周身外放的气势,比之前更加凌厉! 绝对压迫的静止中,传来一声闷响。 少年没有任何武装的一对赤掌,直撄血童佬五指钢刃的锋芒。 极细的血尘,黏腻迸溅。 全场紧张观望着,不由屏住呼吸,被牵入战斗中的两人,内力汹涌澎湃犹如洪海般,完全难分伯仲! 血童佬盯着瑶启耘,眸光闪过狠色。 这是一场血肉之躯与钢铁之物挣命,他本该必输无疑。 嵌在对方掌缝间的钢刃一翻,无比锋利的刃尖横削而入。 少年细白的手掌淌出血线,浑然纹丝不动。 那连接钢刃的金铜指套,在渐渐裂开极密的蜘蛛细网。 血童佬的唇角却弯出一抹狡黠的笑。 下一个瞬间,那副套在血童佬手上的钢爪指套被震,铜质的碎片,在少年的眸中纷光如雨。 “臭小子,别高兴得太早。” 她冷笑,同样以赤掌与瑶启耘相迎,那掌指指端竟犹如毒蝎蝎尾般,裹着沉甸甸的血刺,一蛰之下,竟令人有内力尽失之感。 她猛催尽力,刀疤少年感觉空气中冲荡起一波可怖的涟漪。 距离那阵冲击最近的少年,被瞬间冲开数丈之远,连空翻了几番,才勉强在一张枫木长桌落稳。 他喷出一口鲜血,淅淅沥沥的血水染红了木桌纹路。 然而他抬头时,眼神冷定如冰,盯得人心中直发悸。 他的声音穿透喉间的沉血,带着清寒的湿气:“你真正的年龄少算也有六十有余了,真气却少有枯竭,是因为你常年喝童子血——你这样给养出的内力能撑多久,我很好奇。” 尘埃飞扬中,他被血浸得殷红的两袖猛然一展,如一对血的双翼,在阁中舒卷开来。 英朗而纯净,宛如诛魔天神。 即便是受尽重伤,阁楼中也没有人敢轻视他半分。 因为,他的眼神在无声地传递出一种可怕的信息:他为制裁血童佬而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哪怕他要失去生命。 “哼,你方才拼了全力,也只是区区弄断了我的金刚之爪。” 少女眼神漫不经心,欣赏着自己手指甲上血亮的丹寇:“真是的,幸好我的实力并不在你之下。不然,像你这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早就把人给大卸八块了。 按理说,你这年纪的男人,见着美人儿魂都能勾去,怎么你见了奴家,就跟讨债儿似的,定要别人的命。我看那姓蒲的糟老头子,都比你要懂风雅。” 刀疤少年掩唇偷笑。 “你要风雅,是么?”瑶启耘也淡淡一笑,散落的卷发衬得他侧脸线条清朗:“我可以给你风雅。” 刀疤少年眨了眨眼睛,满脸一副「好家伙」的样子:“啧啧,这跟谁学的啊,闷葫芦不像会说出这种话,难道这就是是人不可貌相,冰山不可斗量?” “呵,你一介武夫,真的懂什么叫做风雅?” 然而,对上那少年清透的眼神,血童却只是嗤笑,纤长而紧致的小腿曲线曼妙,犹自踏出细碎的舞步,环佩的银铃急烈的激撞,像是一场血戮之舞的盛大伴奏。 深紫的劲装,在烛火下泛出奇异的磷光,色泽粼粼荡漾。紫红的光珠,从鳞片不断散出,仿佛从熔浆中溅开的地狱之雨。 她在用世间最为曼妙的舞步,舞出最为凶残的杀戮之舞。 紫芒四射,杀气,不分敌我地迫人而来。 窗外众人微微战栗,刀疤少年也不禁打出寒噤:“杀戮之舞——杀戮的气息一旦释放,一切生命都会毁于一旦,难怪血童大人叫小弟们候在窗外,敢情是不想误伤大家,跟瑶启耘来个速战速决了!” 他立刻也躲到了门边。 舞动中,血童佬盯着瑶启耘,眸子折射出妖紫的色泽:“小朋友,你才十几年的修为,跟我六十多的道行比,你觉得,你还能好奇我能撑多久么?” 她手腕一翻,凝在空中的血珠,化为死亡血刃! 万剑齐发,凶狠地划出厉风之声! 众人再度激动地战栗起来! 没有人能在血戮之舞下生还! 刀疤少年立在门槛边,下意识闭上双眼,漆黑的眼前似乎留有少年被万剑穿心的残像: “这一届的瑶门弟子死得好惨,看来当正道人士充英雄,也不是很好充的,还是在血童大人手下,做个籍籍无名的晚辈才比较自在。” 他骄傲地摸了下颈边的一枚滴血刺青。 随着裂帛之声接连响起,无数紫光滑过后,中了几支血剑的瑶启耘白衣破碎,宛如白玉蝴蝶,冲天飞散! 他似仙鹤从光雨中破笼而出,贴地疾飞,转瞬便再次逼近血童佬门面! 然而那身影灵动如蛇的女子,竟是一扭腰肢,像是在跳一支热辣的杂技舞,极为轻盈而巧妙避开他的迫近。 猎物从眼前中迅速逃离,少年的眼神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转而攀上双臂,两掌蓄满的力量足以穿金裂石,往少女的身腹左右夹击! 交抵的两掌之间,声闷闷响,如拍败絮。 血童佬惨吐出一口紫血。 她别再背后的两手迅速结印,瞬间召应浮游满阁的血芒,袭向瑶启耘! 少年方才那一击刚得手,根本来不及躲避。 无数尖利的芒刺,轰然没入少年的后心! 一串繁复的梵语迅速从血童佬口中念出,她怒睁开眼,紫瞳骇然扩张,几乎覆盖住她的全部眼球! 受咒语的召唤,紫色盛光雷鸣般爆出,映出她狞厉的面容。 白衣少年的衣衫支离,背部无数血洞轰然绽开! 他的头失力般低垂着,微卷的鬓发被打散,在光雾中披垂下来,滴落淋淋漓漓的冷汗。 衣衫黏浓的血渍难以被汗冲开,整个人已浑如浴血一般。 阁中死一般的静,倒抽冷气的声音尤为清晰。 刀疤少年上下齿激烈交战:“我的个娘亲,万剑穿背诶,这个家伙是什么做的,就算刚好没打中心脏,不断气也该痛晕了啊……” 血童佬掸袖,拂开瑶启耘那双击中自己的双手。 她结了个解印,少年如凋败的寒梅,委顿倒地。 “瑶启耘,听我的一句劝,下辈子投胎别投瑶门弟子了。”少女高而尖的皮靴跟踩住他的手,在地板上用力碾磨: “就做只夹尾巴的狗,学学跟人摇尾乞怜,才不会死得这么快,对不对?” 鞋底与手背刺耳的碾磨声,践踏着他的尊严。 瑶启耘艰难地抬脸。 他的面庞披发浴血,布满了尘埃,几乎已经看不清容貌。 他的眸子却被衬得清亮无比,正死死盯着血童佬——那眸里宛如藏着两盏永不熄灭的佛灯,流露出来的森然冷意,只被他瞧上一眼,哪怕知道他死之将至,也不由得浑身打出一个冷噤。 血童佬眯了眯眼,微微俯下身,抬脚往他的胸口猛地一揣。 阁中响起骨骼被攻城锤震碎的破裂声,木质地板竟断开几块,猛地凹陷下去。 少年面容的血色霎时褪尽,变得苍白无比! 血童佬抬起血淋淋的靴子,却冷笑不出声。 他的眼神依旧明亮,吃力地爬起来,缓缓挺直脊背。 即便,他此刻已毫无还手之力,他却仍旧要站起来。 他不再是为了给予她自己的最后一击,只是在证明,证明给自己看,他无愧于瑶门替天行道的使命。 血童佬沉声道:“呵,我虽是妇道之人,却也不得不敬你——你是条有胆气的好汉。” 47、第 47 章 她培养过许多手段狠厉的杀手,为她执行无数残忍的任务,却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眼神,为了一项使命,连自己的生死也能置之度外。 这人若是出身于杀手,服拜于她摩下,将会是一个何其可靠的存在! 可惜,这样的人,却注定是不能被驯服的。 少年双拳紧握,冷声:“我不需要,你这种人的佩服。” “所以,你下辈子还是更适合当夹尾巴的狗。” 血童佬疯狂大笑,结印幻化一把锋利的巨型紫矛,瞬间刺往瑶启耘的心脏。 奇怪的是,首先发出闷哼的,是守候在楼阁之外的众杀手,凌乱刀影组成一道光幕,讨杀声四起。 血童佬脑海有瞬间的迟疑,细长的紫矛的去势不变,长矛却忽然没入了一道红影中。 瑶启耘的瞳孔霍然收缩! 酆承煜张臂挡在他们之间,泛出青紫的矛尖,从前肋穿入,直直贯透右肩胛骨。 穿廊的风恰时刮起,即便自己只能看到他的背面,也能感受到一股血腥气溢满整个鼻腔,绯红的衣一瞬间划开浓浓的血线,争先恐后地从那块伤口中飞涌出来。 “酆承煜……” 瑶启耘难以置信。 今天,他选择独自行动,就是不希望将酆承煜卷入这场恶斗之中。 但这个人还是跟过来了,而且还为他挡去了这招致命的伤害。 酆承煜背着手,悄悄跟他比了个OK的手势。 瑶启耘会意,眸中冷光一闪。 不知何时起,他的手中多了一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翡翠小瓶,拇指一撬,红软瓶塞飞落。 少年凭借惊人的爆发力,以绝对异于常人的速度,猛然将软骨散泼入血童佬的眼睛。 一声惨叫,尾声渐小。 血童佬被他泼得措手不及,浑身一阵剧烈抽搐后,活生生地被化成了一滩尸水。 窗外黑影闪动,黑衣人与杀手之间,剑影交错,正打得不可开交。 趁着外头酆承煜带来的黑衣人拖延出的一段时间,瑶启耘提劲横抱着酆承煜,撞开琉璃窗,飞身逃往走阁楼廊。 后劲力稍微携带后,他逃亡的速度慢下来。衣衫被血浸得一塌糊涂,黏透他的皮肤。 最后,他带着酆承煜慢慢走出长廊,躲在一座廊柱后方,暂时掩蔽人的耳目。 这里是拍卖阁的底楼,人二楼还是杀手密布,说不上安全,但他却不得不停下逃亡。 方才内力彻底的爆发,不能替他维持多久的体力。 反倒是靠在廊柱的酆承煜,捂住肋下的伤口,状似没心没肺地朝正帮他处理伤口的伙伴微笑着。 伤口周围的肌肉被处理得很到位,坏死的组织都被他削去了。 白衣少年用手按住伤口止血,随口从袖摆咬开一块布,替他一圈一圈仔细包扎起来。 他的手法熟练得几近机械化,竟没有造成多余的一丝痛意。 不到半刻钟,堪比致残的重伤勉强包扎好。此时,阁楼二层,厮杀声隐隐传来,听去打得正酣。 酆承煜脸上的笑容有了一丝真正的放松,他知道杀手众人暂且搜不来这里。 扶着廊柱的凹壁,伸手小心地碰了下瑶启耘的后背,关切道:“你也受伤了,我给你……” 瑶启耘没有说话,双目的余光往廊外一放,眉心忽然皱了一皱。 酆承煜也同样察觉出四周如风流动的气息,慢慢松开搭在他后背的手——他感觉少年身体在渐渐绷紧,预示着对隐藏危险的警惕。 瑶启耘屏住呼吸,真气却无法再次鼓荡,双袖垂直下摆,竟流不出一丝风来。 “你躲我后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始终平视着前方。 酆承煜朝他望的方向一看,心也一下提到嗓子眼里:呈合围之势的阁栏上,成排的弩矢,箭尖淬毒般的冷光一齐瞄准了他两。 血童佬真正伏击的杀手数量,远远超乎他们想象! 他们是血童佬盲目忠心的部下,对她一直都是崇拜,甚至是爱慕有加。 亲眼看见她被瑶启耘给杀死,此刻一定是恨得直咬牙,无论什么代价都要将他两杀死罢? 酆承煜舔了舔苍白的嘴唇。 “我可不是个胆小鬼……”他也低声吐出几个字,与他并肩而立:“我要和你同生共死。” 瑶启耘没有回答,薄唇凛冽成一条直线,余光却不自觉瞄了下这个男人。 陷入这样的绝境,他早就已习以为常,可一次却是将酆承煜也完全拖下了水,他竟有一瞬间的懊悔与害怕。 数十支拉满的弓弦猛然迸开,每一次微小的颤音都拨在少年心上,令他心跳也跟着一颤。 上次这样失控的心跳,还是因为酆承煜。这个公子依旧在自己身畔,他身披绯红的风衣,脸上总挂着昳艳的笑容,上次他独自坐在海棠树下赏花时,黝黑的长发被清风撩起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一切都恍如昨日。 “我要和你同生共死。” 他是一位隐世的公子,拥有平安且富贵的一生,本不应该牵涉入江湖纷争。 怎么可以跟自己共死? 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的死啊! 瑶启耘突然攥紧了双拳。 他挥袖将酆承煜推到了身后,朝阁顶猛冲! 无数箭弩的破空之声,几乎贴着耳边呼啸而过。 他凭深厚底蕴催出的最后一丝内力,周身杀气鼓荡,将飞来的羽箭震碎! 然而,怒箭却如骤雨压境,从阁楼直湍而下。 漫天的一片箭雨,像黑龙在空中汇聚,映入少年琥珀色的眼眸。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松开了已无力攥紧的拳头。 如果真的保护不了他,至少自己这条命还可以给他拖延短暂的转机吧…… “启耘!”猛然间,耳边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唤。 “嘶……”连声的闷响后,瑶启耘清楚地听见不可压抑的痛哼,他只觉浑身一震,身体被笼入一具温热的胸膛。 他讶然睁开眼,酆承煜将他护在怀里,用尽全力支撑的才没有在自己身上倒下。 被数十支利箭射中的后背,鲜血汹涌而出。 最致命的一支,直接击穿了他的右后心。 “你……”瑶启耘瞳孔轻颤。 在乱发中,浴血的公子口唇微动。 鲜红的血液流出,迅速染红他苍白的唇。无边的残霞聚在他脸上,一双桃花眼变幻着多情的柔光: “你答应过我,不会独自一个离开的,可你还是食言了,想甩掉我,是没那么容易的……” 尖锐的箭啸划破长虹,寒电般响彻整座四合阁楼。 黏腻的鲜红如散天血花,从褴褛的衣衫迸溅出来。 衣着昳丽鲜艳的公子以血肉之躯为盾,牢牢护在少年面前,为他挡去所有的伤害。 瑶启耘抱住他,往后飘退开去。 但在下一波箭雨来袭时,男人却猛一挣脱他的怀抱。 他抢在少年的前面,执着地张开双臂,任凭箭雨再次击中他的胸膛。 七道寒冷的箭芒没体四分,血雨挥洒。 然而那一瞬间,他义无反顾地背对着瑶启耘,拼劲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生气,不让他受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伤害。 瑶启耘如冰雕般的面容,有了一丝强烈的动容。 想要扶住他的手,却是无处着落。 弓箭犹如刺猬竖起的棘刺,穿透了他全身。 他的红衫泡在血水中,被浸得一塌糊涂。无数血线从边裾滴落。 漆黑长发从红巾中垂下,发梢穿落森森箭羽。 他艰难地抬起脸,光亮的色彩从他的眸子里渐渐消退,瞳孔欲聚欲散,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瑶启耘。 他苍白的唇翕动着,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人即将深眠后的低语:“这里是闹市……很快就会有正道赶过来,你……你会活下去的……” 整整二十七年的人生,这是一场自己最大的赌局了罢。 就算离死亡那么近,他此刻体会到的却只是无怨无悔。 若是今日有幸得救,那他此后的人生,便同这个少年真正开始,忘却暗中的算计,安然了却他们的一生。 若是真的就这样死去了,好歹也给瑶启耘留下一段念想,他将会铭刻于心,一生都无法遗忘。 活在他的记忆里,那也不差…… 沧桑的笑纹,缓缓浮上他破裂的唇角。 他聚合着自己最后一丝神志,极力凝视着瑶启耘,声音嘶哑:“启耘,今后不要太想我了……” 他的这一场赌局,最后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就这样告一段帷幕了罢。 一路走来……真的已经很累了。 他的意识迅速涣散开去,瞳孔愈发浑浊,双眼不受控制地缓缓合起。 霞光从他的衣上悄然落下,滑过阁楼的青砖黛石。 夜幕最终降临。 阁栏间数十道黑影闪过,林立的劲弩坠下。 由晏安喊来的江湖正道人,在一片讨伐声中纷至沓来,将那些箭弩手一一击败。 瑶启耘抱着酆承煜,仰头凝望着深夜。 他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犹如一片不知愁深的冰雪悄然融化,苍白得几近透明。 他的眉心一点清光跃起,秘法的力量在渐渐苏醒。 治疗的过程,尤为漫长。 酆承煜在榻上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整整五天了。 恍惚地睁开眼睛,入目所及的是一面隔扇,窗格外天光大大亮,藤蔓攀花枝,斑斓纷呈,映得他眼花缭乱。 他的头脑依旧是眩晕的,体内八大血脉犹如绷紧的草绳一般,深深勒入了皮骨,心念只稍一动,那疼痛就在细胞中叫嚣起来,仿若撕心裂肺一般。 他张口欲喊,从喉咙中吐出的,却是冷飕飕的风,干渴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此时,他混乱的大脑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等等?他竟真的在那样重的箭伤下活过来了,而且全身上下除了生疼之外,从外表看上去再也没有其他的伤口? “启耘……我真的没有死?”他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 “先喝点水。” 瑶启耘没回答他白痴的问话,只是给拿了木碗给他递一杯水,只是那时水成色为黑褐,浓稠得漾不开涟漪。还没沾到唇,便先有一股苦味涌入他的鼻端。 “等等……”如果他的手抬得起来,他现在肯定得捏住了鼻子:“你确定这是普通的水?” 他叫苦不迭,但旁边的人置若罔闻,一滴不落地灌入他的肚子里。 “我给你施了治疗秘法。”瑶启耘道:“你现在的任督二脉处于打通状态,可能会觉得痛,但是撑过去之后你的内力会更上一层楼。” 曾经封闭的穴道在隐隐中在变得愈发畅通,酆承煜的表情呆滞了片刻,隐约浮现出忍痛的神色,但更多的还是欣喜,他猩红的舌尖舔了舔下颚,唇红齿白,艳如妖孽: “治疗秘法?” 瑶启耘点了点头:“你被伤中多处要害,普通的医治难以救活你的命。” 他的神色略略有点疲惫:“所以我用瑶门空仙诀,从恢复内力开始重新蕴养身体。” 酆承煜张开手感受自己在渐渐恢复内力,眼睛眨了一下,桃花眼微微湿润。 瑶启耘唇角微弯,似是笑了下,正要将空了的药碗拿到桌角,但他刚从床榻边坐起身,酆承煜掖住被角几有种坐起来的冲动,他轻声问: “很累?” 瑶启耘将碗放好,一回头便对上他关切的眼神,稍迟疑后才微微摇了摇头。 “真的?可我看你……”酆承煜是不信的,口中却忽然发出一丝痛吟:“呃……” 空仙诀是世间少有的能够修复他人功力的一种深奥秘法,被修复的人在一段时期之内,他的身体会遭受,千蚁嗜肉,堪比重洗骨髓的酷刑,每隔一炷香时间便发作一次,且发作的次数会随着经脉的打通愈发的密集。 汗水顺着额头在微微颤抖的眼皮滑落,突然袭来的疼痛令酆承煜连刚刚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疼……怎么会这么疼……” 瑶启耘叹了口气,流露出爱莫能助的神色,修复任督二脉时造成的疼痛,只能靠他自己的意志捱过去。 “你过来一下。”酆承煜痛苦地眯起眼,瞧他:“帮帮我。” 瑶启耘不明白,还是依言向前:“你得忍一忍,这我帮不了你的。” “谁说的?”酆承煜努力试着抬起手,将他揽住——少年的身体挺拔而傲然,带习武之人特有的柔韧,但是腰侧边的肉感却是微微有些柔软的,隔着薄薄的衣料,还能感到瑶山飘雪的微凉,透出一股淡淡的清香。熟悉的气味,让酆承煜心神不禁一荡。 这样冷淡的少年,也会有属于他柔软的一面罢。他真的愿意舍弃大半的修为,将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虽然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甚至从自己在献城被追杀,与他偶遇那天起,全都是自己的设计…… 松松握着的双拳突然紧紧攥起来,那力道像是直接揪在自己心尖一般。 瑶启耘却以为他是被疼得难以忍受,面上一片了然的神色,也将他紧紧拥入自己的怀中,希望可以帮他顺利撑过疼痛期。 两人紧紧相贴在一起,感受到对方短时间陷入虚弱状态的身躯。 酆承煜方才疼痛的心泛出一丝暖意,他能感受到,来自瑶启耘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动用了空仙诀这样逆天的秘法,他要付出的代价绝不亚于心头割肉—— 习武之人,尤其是以得天道为己任的瑶门山人,他们宁愿放弃生命也不愿意修为遭到损伤,如此嗜武如命之人,他却愿意为自己承担这样的风险。 身体似乎没那么痛了…… 酆承煜沉默。 桃花眼里的瞳仁漆黑如一汪夜色中的海水,深深凝望着瑶启耘,含着一腔刻骨铭心的爱意。 从献城起,自己曾数次向恶人出卖他的情报的事,他会永远将它们埋入心底,绝对不要让瑶启耘知道半个字。 反正,他也已经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了自己,不是么? 何必给他徒添打击? 在三年后的传闻里,风流的承煜公子忽然隐匿与江湖,江湖人时常看见他与一位同样俊美但十分清冷的少年走在一起,时而在深山里,时而在碧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