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上云霄》作者:气势磅礴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有那么一群人,在最好的年华里选择了飞行,选择了战斗,选择了冲上云霄。 二十多岁的他们,上了战场,比谁都接近死亡。他们的国恨家仇,他们那些儿女情长的故事,在天际,在云端。 他们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未来,斩断了自己的出路,却为这个民族,开创了未来,找到了出路。 战争带走了他们年轻的生命,而无数个他们,也用自己的生命堆积着,带走了战争。 他们为正义而战,也为所爱之人而战,沉默着,也荣耀着。 向死而生,一往无前,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壮烈。 在时间的洪流中,他们挺起了历史的脊梁。 人们在赞歌里歌颂着英雄,而英雄背后的人,痛失所爱,日后的茫茫人生,太苦,太长,只能孤老终生。 上了战场的,和在家等待的,谁都逃不了战争的残酷。 大时代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青梅竹马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以诲,许哲宁 ┃ 配角:许哲远,楚念民 ┃ 其它:西南联大,驼峰航线 一句话简介:战乱时代的极致浪漫与刻骨悲痛 立意:战争对美好生活的摧毁,守望一生的爱情 引子 几十年了,我终于再一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这里,与我离开时相比,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时,山河破碎,家国飘零。 如今,已是国泰民安。 那时,我尚是二十多岁的女子,却好似经历了所有的离合悲欢,我的爱人,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 如今,我已是华发老人,这么多年,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 当我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才明白,原来,一个家族的命运,以及个人的命运,和国家,和民族,息息相关。 在时代的洪流中,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 我想起了我们的故事,浪漫又悲情。 沈以诲,你可知道,我们爱过,就是我的一生。 和你在一起,也许太过轰轰烈烈。于是,我的前半生,永远都在等着一个人降落,而我的后半生,全都用来追忆。 都说,年轻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这一生,心里,就全都是他了。 见过雄鹰的人,这一辈子,只能爱上雄鹰。 可是,我和他的相遇,是孩提时。 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这一辈子,遇到有情人,管它是劫还是缘,爱,就爱了。 沈以诲,让我心头开出一朵花的人,就是你,我认定了。 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用来形容我们,一点都不为过。 不过,好像他和我们家的每个孩子,都可以说青梅竹马。 我们,从小都在一起长大。 沈叔开玩笑,他待在我们家的日子,比自己家都要多。 第 2 章 1936年,杭州。 后来,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杭州的这段时期,竟然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最安逸的时刻。 尽管,当时,东北,已经落入日本人手中,东北人民生活在入侵者的□□之下,不见天日。 尽管,当时,华北,政府和日本达成了“何梅协定,”日本妄图策动的华北自治风起云涌,想要把华北变成“第二个满洲国。” 但是,在我的家乡,这里,仍然是一片春光旖旎的江南风光,小桥流水,暖意融融。 我的家里,也处处都是欢声笑语,父慈子孝,琴瑟和鸣。 在这之前,我生活得一直都很安逸。 爷爷是前清武举,父亲是北平经济界要员,各位叔叔伯伯守家的,经商的,参军的,我们家,是当地十足的名门望族。 家里发生的第一次大的震动,来自于大哥。 大哥的成绩一直都很好,身为长子长孙,我们全都以为,他会按照家族为他设定好的路线,学成之后继承家业,光大门楣。 浙江大学毕业后,他本应该出国留学,家里为他的出国做好了一切准备。 甚至,全家人一起为他饯行。 哪里知道,这一次,中规中矩的他,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门外传来了隆隆的飞机的轰鸣声,我们本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忧心忡忡地跑出门去,只见,一架飞机正低空盘旋在上空。 驾驶飞机的那张面孔赫然映入眼帘,那张脸,我们再熟悉不过,那不是大哥又是谁呢。 母亲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大哥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居然瞒着家里人,策划了一个完美得没有丝毫破绽的骗局,表面装着出国,背地里却偷偷考入了笕桥中央航校。 大哥就这样,毅然投笔从戎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却丝毫都不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的那个刚刚成立的航校里,每天训练。 当大哥已经是航校的优秀学员,当生米煮成了熟饭,他才趁着今天的飞行训练,驾机飞到了家门口,以这样的方式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大哥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我们,抖了抖飞机翅膀,然后,就追随队友了。 当时,我不知道,在空中的大哥看地面上的我们,是否渺小如沧海一粟。 这件事情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当大哥壮着胆子回家的时候,长辈们晾着他,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天。 做官,经商,参军,这些经历,这些数不尽的风光,祖上都拥有过。 这个家族,早已见过了太多的世面。 如今,退去曾经的浮华,家族里更多的是读书和经商。 历史上的族人,不是没人当兵,而且军阶还不小。 但是,当空军的,大哥是第一个。 尤其,在这样的乱世之中。 母亲哭了,她坚决反对,乱世之中的空军有多么危险,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木已成舟,军令如山,母亲也没有任何办法。 她实在想不到,要么读书治学,要么接手家业,大哥为什么放着这大好的前程不要,而跑去一头扎在了那个刚刚成立不久的航校里。 跪在地上的大哥说,母亲,孩儿是个读书人,可是,就是因为读了太多的书,孩儿才觉得,在教室里坐不住了。如今的中国,已是风雨飘摇,任人欺凌。自鸦片战争以来,将近百年,中国被践踏,被□□,国土沦丧。儿是血性男儿,无论是东北还是华北,儿只觉血脉喷张。失土不可不复,国仇不可不报。所以,儿要参军,如今,航校就在家门口,将来,如果开战,制空权尤为重要。国家正在培养第一批空军,所以,儿不能置身事外了。 母亲同样出身名门,那种优雅和端庄早已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之所以反对大哥参军,是因为,母亲只是希望,大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享受自己的生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不想大哥在这人间没待够,就孤零零地离开了。 二哥和三哥见状,也陪着大哥跪着,他们说,大哥说得没错,只是,他们尚在读高中,不如大哥有勇气。 我也陪着哥哥们跪了下来,他们调侃,我又过来凑什么热闹,天热,别把我再弄得中暑了。 我说,“这你们就不懂了,有一句话叫法不责众,我们几个都在这里,就算母亲有再大的怨气,就算母亲再想处置大哥,有我们几个陪着,母亲也不太好意思发作吧。” “得了吧,就你这小体格,待会儿别再晕了,”二哥道。 “就是,这种事情,有我们几个就够了,你还是哪凉快哪儿呆着去,”三哥也帮腔。 “大哥,三哥的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你替不替我做主?”我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央着大哥。 “你大哥现在都自身难保了,替你做主,怎么着也得等哥哥能站起来再说,”大哥稍微挪了挪已经跪得酸麻的双腿,长叹一口气。 都说物以稀为贵,其实,人也一样,在家里,哥哥们总是装作又羡慕又嫉妒的样子,说,家里人最疼的就是我。 这话没错,不仅长辈,就连他们,我这几个哥哥,最疼的也是我。 后来,母亲还是心软了,看着屋外跪成一排的儿女们,尤其还有她最疼爱的唯一的小女儿,母亲深知拗不过大哥,索性让郭叔出来传话,叫我们起身。 是啊,这天下,又有几个能拗得过儿女的父母呢。 与儿女的“战争”,父母,总是输的。 因为,一个字,情。 那时,父亲还在北平,公务繁忙,无法抽身。 那次的事情,如果父亲在家,可能没有那么容易解决,毕竟,父亲的威严,足以让我们几个瑟瑟发抖。 但,父亲也不总是板着脸,他是威严而可爱的。我们虽然怕他,却也敬他,爱他。 大哥偷偷报考航校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母亲的心,也时时刻刻都悬了起来,她担心她的儿子。 当时的母亲或许想不到,与1937年7月7日之后的日子比起来,这时的空中儿郎,是多么的幸福。 1937年7月7日之后的他们,才是真正的危险,才是真的让人揪心,让人牵挂。 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的心,就每天悬着。 不过,后来,爱着大哥,牵挂着大哥的女人,除了母亲,除了我,又多了一个人。 大嫂。 大哥结婚了。 新娘是我们家世交何伯伯的女儿。本来,二人是经过家里介绍认识的,哪知,这两个人却一见钟情了,倒是省了家里很多的事情。 后来,我问嫂子,她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大哥。她说,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爱上了这个大男孩,这个有着报国之情的大男孩。 然后,嫂子说,其实,相亲的那次,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缘分,要开始得更早。 事情要从一列火车说起。 航校的学生完成飞行训练,周末外出也多在杭州附近消磨。 那天,大哥外出后坐沪杭甬班车回笕桥,而这个时候,大嫂也在火车上。 就这样,千里一线牵的姻缘,就在这短短的旅途中默默滋长了。 而且,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 大嫂说,那时候,她只觉得,虽是满车的人,但一身军装的大哥,却是车厢里最耀眼的存在。那个军装整齐、英气勃勃的青年空军飞行员,就那样引起了她的注意。 不过,到站时,两个人却彼此擦肩而过,未交一语。 但,那个男孩,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后来,她收到了一封信,落款是许。 信中,大哥吐露了自己的倾慕之情。 不过,那时候,嫂子并没有回信。她一方面惊讶于大哥居然能打听到自己的住处,另一反面,则是出于女孩的矜持。 但是,大哥并没有气馁,反而将自己用飞行训练的激情同样用在了给女孩写信上,然后,这些信,就像雪花一样,一封封地飘进了大嫂房间的窗口。 有一次,为了博得大嫂的青睐,大哥甚至在一次飞行训练中驾着飞机,在何家上空做了一次低空特技飞行表演。 大嫂说,就是那一次,她彻底沦陷了。 但是,大嫂的父母却绝对不允许她嫁给一个空军。 只因为太危险。 他们不想把自己的女儿置于险境之中。 于是,何伯伯四处张罗着给女儿寻觅良婿。 和母亲见面之后,两人一拍即合。 只是,当母亲说出大哥的职业的时候,何伯伯犹豫了。 怎么找来找去,还是个空军呢。 不过,空军就空军吧,至少两家世交,知根知底。 总比那个开着飞机搞得何家鸡犬不宁的臭小子要好。 时间就是金钱,得先下手为强。 哪知,见面之后,两个年轻人的反应却让他们感到奇怪。 之前还一直抵触相亲的女孩,怎么见面之后就这么百依百顺了呢。 那个连自己的职业都敢自己做主的男孩,这次,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地答应相亲了呢。 难道,真的是孩子们很懂事,给长辈面子? 不管了不管了,既然孩子们愿意,那就赶紧进入下一个阶段。 于是,大哥大嫂的婚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了。 第 3 章 再后来,何伯伯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这个新女婿好像在哪里见过。 终于,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那天驾着飞机,把自己家搞得鸡犬不宁,低空飞行差点和屋顶有了亲密接触的那个家伙。 何伯伯一拍大腿,难怪,难怪这小丫头那么愿意相亲,原来,自己这是无意之中给两个人的感情加了一把催化剂啊。 套路,套路,都是套路。 何家许家的长辈们,居然就这样被两个小娃娃骗了。 不过,何伯伯再怎么生气,接下来的事情,让他的气顺了不少。 他的女儿怀孕了,他马上就要当姥爷了。 作为何家的独生女,大嫂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现在,有了新生命,何伯伯只好把自己对新女婿的一腔不忿,转化成浓浓的隔辈亲。 那次,当兄弟姐妹们坐在一起闲谈的时候,弟妹们调侃起了大哥大嫂当年的相亲。 大哥说,本来,他很抵触长辈们介绍的相亲。可是,当他正准备拒绝的时候,却看到了女孩的照片。 这下子,他喜不自胜。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家里非逼着他要他去见面的女孩,就是那个他辛辛苦苦追求了这么久的女孩,就是他差点把人家家里轰了的女孩。 于是,这次,大哥很罕见地装作一副乖巧的听话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开着飞机,踏风而来,直奔相亲现场。 有些人,还不是表面看起来镇定自若,但心中,早已蹭蹭窜起了爱的小火苗。 大哥说话的时候,大嫂温婉地笑着,两个人又在言谈之间眉目传情。 这样的举动,让弟妹们只想喝一喝山西的老陈醋。 结婚,生子,虽然偏离了家里人为他预设的轨道,但大哥的生活就这样步入了另一条正轨,惊险刺激的同时又有些波澜不惊。 再后来,是二哥。 大学毕业后,二哥继续到国外求学,父亲母亲希望大哥做的事情,终于在二哥身上得到了实现。 几年后,二哥学成归来,整个人多了一种别样的风采。 成熟了,也显得更加绅士,用风华正茂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以前,一直有大哥衬着,二哥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似的。 但是,国外待了几年,二哥带回来的,不仅有满腹的学识,还有,我的二嫂。 哦,不,当时,应该叫女朋友。 用二哥的话来讲,他们志趣相投,已经是精神和灵魂伴侣,早已超越了□□。 虽然,二哥那颗心早已火热,但他还是恪守底线,两个人发乎情止乎礼。 可能,在他们看来,同为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的尊严不能丢。 二哥从来没有叫家里人失望过。对于带女朋友回家的事情,他美其名曰,婚姻大事,还是得经过父亲母亲的同意嘛,得征求二老的意见。 可是,你见过已经悄悄谈了三年的恋爱才回来征求意见的吗。 你见过摆出一副非你不娶的姿态征求意见的吗。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回来后,二哥顺利工作,结婚。 二哥学的是金融,是真正的子承父业。 本来,这个还轮不到他,可是,谁叫大哥剑走偏锋了呢。 于是,二哥只好忍痛放弃了自己喜欢的英文而选择了金融。 那天,恰好是放假时间,一群人坐在大厅里胡侃。 我问二哥,“二哥,为什么你这次这么“乖”,这也不像是你一贯的作风呀。” 二哥抿了抿手中的茶,悠悠道,“大哥偷偷报考航校的事情已经把父亲母亲气得够呛,娶大嫂,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这就是一个误会,大哥又差点开着飞机把老泰山家的房子给轰了,搞得人家心惊胆战的。我要是再出点什么幺蛾子,家里还不鸡飞狗跳。”这幅成熟的样子,让所有人觉得这不是他。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巧了,”三哥插嘴道。 “臭小子,是不是又欠揍了?” 这时,大哥过来了,“你小子,什么叫差点把老泰山家的房子给轰了,你一定要相信你大哥的技术,我们低空飞行时是算得很精确的,看着惊险,实则安全得很。” “大哥,你这纯粹就是刀尖上跳舞,幸亏何伯伯没有心脏病,否则你真是玩大发了。” “对了,大哥,你说,要是咱们家出两个开飞机的,会怎么样?”三哥试探着问道。 “打断你腿。”大哥的话丝毫不容置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听着大哥马上回来的钉子,三哥自己嘟囔着。 “你小子,就跟你二哥一样,好好读书,成家立业,其他的,一概不许想。还有,是南开的教授不好吗,还是你每天学得没事干了?”大哥连着一顿怼。 “你当初报考航校的时候,父亲母亲可不是这态度。” “现在父亲母亲都不在家,我说了算。”大哥一副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不过,近些时日,母亲到北平陪伴父亲,这个家,还真是大哥说了算。 用我们的话说,在弟妹中,大哥就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虽然,这个男人在自己的职业选择上曾经那么不靠谱。 但是,他自己做的事情,却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弟妹再做。 或许,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出格,已经伤了父母的心,那就替他们管教好弟妹,管好这个偌大的家。 不过,虽然大哥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但,我们家的关系,有时候,是个圈。我是唯一的女孩,家里人都让着我,除了和我年纪相仿的三哥。但是,每当三哥欺负我的时候,大哥二哥总会齐刷刷地赶来,有一副把他拆了的架势。 虽然大哥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可是,当父亲母亲来信之后,大哥就彻底蔫了。还有,每当大哥发飙的时候,大嫂温言相劝,他马上就缓了下来。 久而久之,我们都知道了,大嫂就是大哥的灭火器。 于是,在我们的心里,大嫂的分量更重了。 三哥那个想要报考航校的小火苗,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大哥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谁叫他没有大哥当初的胆魄呢。 不过,当大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却在心里嘀咕,你不要许家的男儿再考航校,可是,那个你们早已认定许家的女婿,你们的妹夫,却早已义无反顾地踏上你的老路了。 没错,那个我从小就认识的男孩,那个我俩一起长大的男孩,那个早已被两家认为我俩是天生一对的男孩,如今,也投笔从戎了。 我们两家的关系,说起来,也是很久远的事情。 沈叔叔和父亲关系向来不错,在父亲还没到北平任职的时候,两家往来甚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两家的孩子也从小就一起长大。 但,不同于我们家处处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从小,沈以诲就特孤独。也是,形单影只的他和我们家的孩子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叔只有他一个孩子,沈姨身体不好,生了他之后就没能再生。因此,沈以诲真真是整个沈家心尖儿上的人。 也正是因为一个人长在大院里,又没有年纪相仿的人可以玩在一起,所以,童年的沈以诲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沈叔来我家的时候,他可以跟着来。 我家里那种氛围让他很是羡慕。 于是,小时候的他也成了大哥身后众多忠实的小弟之一。 因为小时候的这些缘分,所以,他和我们家每个孩子都可以说是一起长大。 沈以诲和二哥年纪差不多,比我大一些,小时候,我其实认为他和我其他的哥哥们没什么区别。 他们给我最坚实的臂膀,时时处处保护着我。 直到我们渐渐长大,互相之间都有了男女之防,国文课里那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句子,我们都忍不住带入了彼此。 哦,对,他懂这些,要比我早。 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相遇和缘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情感,就从单纯的兄妹之情掺杂了一些复杂的转变,这种变化,如春雨润物细无声一般,尽管没有一个特定的时刻,但就是悄悄地从量变到质变了。 具体表现就是,少年时期可以毫无顾忌地手拉手的两个人,已经渐渐的在一些场合有了一些刻意的回避和客套,好像是故意躲避着一些什么事情似的。 但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又在脑海里萦绕,久久挥之不去。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朦胧的情愫。 说不出,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后来,我们明白了,这种朦胧的情愫,人们把它称之为,爱情。 我们之间那种层层递进的关系,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水到渠成。 没有某一时刻突然到来的惊涛骇浪,却又和之前的无数个时刻脱不了关系。 有了之前这么多年的铺垫,此时此刻的相视一笑就显得再正常不过。 后来,身边有彼此的陪伴,渐渐成为一种习惯。 第 4 章 说来也巧,在我的学生时代,走过的路都是这么多哥哥的旧路,这其中,甚至包括沈以诲。 其实,我本该念女校,可是,思想开明的父亲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于是,在学习方面,这个女孩就被当男孩养了。 可是,等我上学之后,才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几乎所有的老师,之前都曾经教过我的哥哥们,外加沈以诲。 毕竟,不错的学校就那么几所,我读的,都是哥哥们之前就读的学校。 于是,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困扰着我,从我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几乎所有老师都知道我是谁。 最开始的时候,我的名头,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许家的女儿,许哲远他们的妹妹”。 这一切,还都得“感谢”我的几位哥哥们为我打好了坚实的基础。 经过他们三年又三年不断地加深巩固,当先生们看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全都心下了然地一笑,嗯,又是许家的孩子。 毕竟,到目前为止,许家的四个孩子,已经源源不断地全都送到了这里。而且,从未出现过断层。 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得逼着自己去努力,不能逃学,也不能不好好学习,甚至得保持门门功课全优的成绩。 毕竟,照现在这样的情况来看,在学校,我要是有什么负面新闻,丢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脸,还有整个许家的面子。 我总不能让我几个哥哥辛苦经营和维持的许家个个都是精英的形象在我这里崩塌了。 为此,我每天有多辛苦,只有天知道。 所以,我到底是该笑呢,还是该哭呢。 不过,幸好,在我极度无聊的校园生活中,还有沈以诲的存在。 每当我有什么烦心事的时候,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身边,比那个只会欺负我的三哥靠谱多了。 放学后,我们甚至也会一起回家,到了路口才分别。 虽然,身后会有一些指指点点,但,沈以诲还是坚持送我回家。因为,那段时间,时局并不太平,一些暴徒混杂在人群中,伺机作乱。 但是,我身边沈以诲的存在,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这时,我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 虽然,我的那位三哥有时候看起来那么不靠谱,在家里也总是被兄妹们集体“攻击”的对象。但是,每当我和沈以诲分别之后,他总是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从某个地方窜出来,成功地达成吓我一跳的目的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沈以诲肩头的重担。 而且,三哥的时机把握得丝毫不差。 用三哥的话说,他在给我和沈以诲创造机会,这叫有眼色。 这直接弄得得知真相后的沈以诲对他感恩戴德。 沈以诲比我高几个年级,所以,我们俩也有同在一所学校读书的经历。 于是,我“悲惨”的校园生活是这样的:上面除了有沈以诲,有三哥,甚至还有早已成为学校传说的大哥和二哥。 这么多不知是光环还是枷锁的东西,一直伴随着我的读书生涯。 直到我读大学,才终于摆脱了我身后的“光环”。 清华,我来了。 浙大,北大,南开,到了终于读大学的时候,我终于选了和哥哥们不一样的学校。 这下子,我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然后,我和我的二嫂成了校友。 真是四海之内皆亲人也。 沈以诲和我都上了大学以后,也渐渐的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是,我们俩却一点都不着急,沈家和许家也是如此。 因为,在所有人看来,总有一天,我会是沈家的儿媳,沈以诲会是许家的女婿。 这是一件无须质疑的事情。 也是,从我懵懂地知道男女关系以来,早已本能地认为,男朋友,或者,丈夫,就应该是沈以诲的样子。 除了他,我再没有多看过其他男人一眼,当然,除了我那几位一个比一个神仙的哥哥们。 我不知道,在沈以诲心里,是否也是这样的想法。 或许,我们太早地相遇,有些事情太过自然,太过水到渠成了。 所以,我们俩的事情,根本没人张罗也不必张罗,因为早已是彼此认定的。 如果说当初大哥瞒着家里人报考航校,在家里引起了一场大地震的话,那么,这次,沈以诲的举动,无异于在沈家引起了一场地震海啸再加火山喷发。 因为,这件事情,太大了。 在我读大学的那年,沈以诲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情,毕业后,他,走上了大哥当年的老路。 沈以诲,也一头扎进航校了。 这个时候,大哥已经是航校教官。 大哥本来以为,事情过了这么久,不会再有人旧事重提。可是,拜他未来的妹夫所赐,当年,他瞒着家里人偷偷报考航校的事情,再一次成为了家里人的谈资。 在大厅里满地跑的3岁的清如,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家里一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自己那么骄傲那么高大那么威风凛凛的父亲就像被人揪住了尾巴似的,一下子就蔫了。 没错,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批判大哥的时候,这都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这让大哥心里恨得牙痒痒。 自己好不容易摁下去的事情,本来已经翻篇的事情,就因为沈以诲这小子一个举动,再一次被翻了出来。一想到这个,大哥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转念再想想,自己不是家中独子,当初已经把家里闹得足够鸡飞狗跳。可想而知,现在的沈以诲,处境该多么艰难。 于是,大哥看向沈以诲的眼神,就充满了万分同情和无限关爱,真情实感地对我说,“这段时间,你还是多关心关心沈以诲吧,最近,那小子的日子,不太好过呀。” 我相信,大哥这话是真的。 最近的沈以诲在家里不太好过,也是真的。 他能有这样的想法,说到底,除了现在并不安稳的局势之外,还真的有大哥的影响。 不知道如果大哥知道了这件事情,是否会说一句,怎么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呢。 大哥表示,这口锅,他不背。 其实,沈以诲这么做,我早能猜到。 这件事情,是有苗头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我,当初,大哥为什么会报考航校,也不止一次地表达过他对国家未来局势的担忧。他说,他总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说,“很多时候,当我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的讲解,看着黑板上那一连串的公式和符号,在我眼里,它们是会动的。那些白色的符号化作了一架架飞机,在空中盘旋,攻击。原来,它们是有生命的。” 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当初,大学的时候,他选择机械工程,是不是也是早有预谋。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备而来,他早有了投笔从戎的想法。 其实,在沈以诲心里,他特别尊敬也特别佩服大哥。他说,他佩服大哥的勇气和胆魄,他佩服大哥敢于把脑海里的想法化作最真实的行动。 大哥舍得抛下看得见的优渥生活,无论出国还是待在国内,如果按照当初设定好的路线,大哥手上,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可是,这些的这些,他全都放弃了,他全都不要,而是选择了一条明天不知去向何方的道路。 他选择成为空中的雄鹰,与蓝天白云为伴,飞机就是他的翅膀。 而在某一个不知道何时会来临的时刻,天空,就是他的战场。 如此,方显男儿本色。 这,才是他理想中的快意人生。 尤其,当某一天,这快意人生会和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联系起来的时候。 大哥是他的榜样,于是,刚刚毕业的他,马上追随榜样的脚步而来。 不过,沈以诲确实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情告诉沈叔。 他要说了,沈叔真的会将他当场击落。 这个说法,毫不夸张。 沈以诲是家中独子,家里宠着护着都来不及,怎么会允许他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于是,他干脆模仿偶像到底,索性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说。 因为这件事情,在队里,两个人还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谈。 这时,大哥已经是沈以诲的教官。 平时,是严格的上下级关系。 不过,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彼此之间就没有军阶的束缚了,大哥可以任沈以诲造次。 办公室里,沈以诲向大哥敬礼。 “坐吧,这儿又没别人,又不给你们上课,不用这么拘束。” 听了这句话,沈以诲就不客气了,索性瘫在椅子上,一副霜打了的样子。 “队长,你说,我要是跟家里人实话实说,会怎么样?” “那,我看我该考虑给我的妹妹再说一门亲事了。”大哥一本正经。 “大哥,不带你这么打击人的。” “我这是实话实说。” “大哥,当初,你不也是瞒着许伯伯他们,自己考的航校。而且,你这骗局做得更大,还瞒着家里人说自己出国留学了。结果,现在这不也好好的吗。” “咱们俩没有可比性啊。” “怎么没有可比性了?不都是瞒着家里去飞吗?” “这你就不懂了,来,我给你分析分析。” 第 5 章 沈以诲调整了一下姿势,做好了听大哥长篇大论的准备。 “我那是运气好,刚好那个时候,父亲在北平,他想管也回不来啊,家里只有母亲,再加上弟妹们和我在同一条战线,我们一起服个软,母亲心就软了。再说了,那时候,生米都已经煮成了熟饭,母亲想翻脸不认也没辙。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虽然不学金融,继承不了父亲的衣钵,但我手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心里虽然万分不愿意,但木已成舟,她也没辙。所以,母亲索性调整目标,放弃了我,转攻他们了。这就是我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你呢,再看看你,你有什么,没有一点优势。” “大哥,你还能有几个弟妹帮忙转移许伯母的火力,可我呢,我有什么,光秃秃一个人而已。” “所以啊,所以我说,咱们俩没有可比性。” “我有宁宁。” “谁说我们家要把宁宁给你了?” “大哥,想不认账,晚了。” “对上级没大没小。”大哥假装斥道。 “我上级宽以待人。”沈以诲适时地拍马屁。 看来,他和未来大舅哥的关系实在不错。 沈以诲长叹了一口气,“我怎么这么倒霉,想拉个垫背的都没人。” “沈叔叔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说,他要知道你来航校了,会是什么反应?” “打我一顿?”沈以诲有些心虚。 “不,要真是打我一顿能解决问题的话,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宁愿挨顿揍,”沈以诲自问自答。 “不,这不是打我一顿就能解决的事情,父亲会不会强制要求我退学呢?” “这是航校,不是普通学校,想什么呢你。”大哥直接怼回去。 “你说,你从上亿蝌蚪大军中突围出来,得到幸运女神眷顾,九个月的孕育再加上这二十年的成长,才有了今天的你,你这条命多金贵,沈叔怎么会舍得让你这么糟蹋。” “大哥,听你这话,我怎么觉得像你不在航校似的?”沈以诲抱怨着。 “我说了,我有弟妹托底呢,”大哥不露声色地得意着。 现在,他好像终于发现弟弟妹妹的好处了。 嗯,那平时是不是不应该欺负我们。 “狂风暴雨,一定是狂风暴雨,”沈以诲自言自语。 “诶,大哥,有了,要不这样吧,你就以队长的身份和父亲谈,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还有许伯伯的脸面,我就不信他还会不给你这个面子。” 沈以诲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得了吧你,你是想看着两个父亲把我揍一顿吗?我还想多活几年,多教些学员。”大哥绝对不会上当。这么光荣而艰巨的事情,还是留给沈以诲一个人吧。 我们两家的关系,那种熟悉程度,沈叔真的可以毫不客气地把大哥揍一顿。 “这就是你千想万想想出来的好主意?”大哥不禁以同情的目光看着一筹莫展的沈以诲。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反正,飞机,我是开定了,怎么都不会放弃的,除非死亡。”沈以诲斩钉截铁。 “呸呸呸,别瞎说,”大哥马上反驳了他。他们飞行员,很忌讳说“死”字,因为,这个字,随时会出现在他们身上。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沈以诲赔笑道。 “不过,勇气可嘉,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大哥笑了笑。 “好了,私事说完了,咱们来说公事。” 大哥敛了敛神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 沈以诲见势不对,虽然心里嘀咕着,这又是要来哪出?但还是很恭敬地起身,保持了立正姿势。 “据民间人士反映,你私自驾机到学校,低空盘旋,骚扰女同学,此事是否属实?” 哦,原来是这件事,这下,沈以诲算是彻底明白了大哥在说什么。 没错,他是在学校上空低空盘旋来着,不过,这也不能算是私自架机,本来就是他们机群训练时经过的地方嘛。 更何况,也谈不上骚扰,因为,他要看的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队长你的妹妹呀。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自从沈以诲报考航校之后,他和我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一来是因为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北京。二来,航校纪律比较严格,他不能随时外出,两个人的时间凑不到一起。 这对于之前形影不离的我们来说,其实挺不习惯。 那天,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之后,他终于有了长途驾机的资格。 冬日的杭州,也有了几分寒意。 按照训练计划,他们要进行远途飞行训练。 出发前看了天气报告,非常适合飞行。 此番训练,航线很清楚,杭州到北平。 看到这个航线,沈以诲心动了。 在那里,有他想见的人,有他日思夜想的人。 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当飞抵平北上空的时候才发现,前一天,北平下雪了,雪后的北平一片银装素裹。 这片白雪的世界,很美,很美。 这时,我刚刚下课,正和一群同学往自习室走。突然间,空中传来一阵“隆隆隆”的声音,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多看几眼。 仰望天空,头顶是几架飞机,成一字型飞行。 只是,当其他飞机渐渐远去的时候,其中一架显得很是留恋的样子,迟迟不肯离开,一直低空盘旋。 胆小的女同学被这个场面吓得够呛,总觉得这架飞机随时会蹭着她们。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静静地站在那儿,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抖着飞机翅膀,宛如空中的舞蹈。 此时,我内心的澄澈和空中的轰鸣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终于,我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飞机驾驶舱里坐着的那个人,不是沈以诲又是谁呢? 没错,就是他,机身上,1213那三个数字也告诉我,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只是,他,怎么突然飞过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一动没动,就那样一直站在雪地里,静静地看着他。 北平的冬天冷得出奇,刚上大学的时候,在杭州待惯的我,甚至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 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我不由地裹了裹外面的衣服,系紧了围巾,可是依旧不起作用。 雪后,微风,以及一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学生。 空中的飞机突然调皮地抖了抖翅膀,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空中的人突然失控,吓得四处躲藏。 可是,我知道,不会的,里面的人是沈以诲,我相信他的技术。 然后,这个讨厌的人飞得更低了,低到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 我想,他应该也看到我了,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他朝我微微一笑。 他笑得是那样的干净,还带着些温暖。 然后,就如雄鹰振翅一般,沈以诲驾机窜上天空,刷的一下飞走了。 沈以诲说过,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的场景。 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学生,外面罩着大红色的风衣,雪白的围巾裹着,半长的头发顺滑地披在脑后。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清华园皑皑的雪地里,宛如一幅水墨画。 红色和白色的对比,是那样浓烈。 那个红衣胜火的女子在白雪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明艳而炽热。 然后,这个女子,朝她微笑。 天地万物仿佛在那一刻瞬间静止。他看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女孩,只有她。 他也只能看得见她。 除了她,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黯然失色。 那天,初雪,红袍,万籁俱寂,独见心上人。 也许,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这个女孩,正是这个已经深深刻在他脑海里的女子,支撑着他挨过了后来那战火纷飞的年代。 后来,直到他死亡,脑海里的最后一个画面,依旧是她。 在飞行员中间,流传着一个广为人知的传说。 据说,在他们最危急的时候,在他们濒死的那一刻,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会像过电影一般,脑海里会出现一幅画面,或者,出现一个人。 这个人,可能是长辈,可能是爱人,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战友。总之,这个人已经深深地刻在他们脑海里,成了一个不需要刻意想起却从来不会忘记的符号。 那是飞行员心底最真实的呼唤。 当时,我不知道,原来,在沈以诲脑海最后的那个画面里,出现的那个人,会是我。 可是,既然他那么爱我,又怎会狠心地丢下我,让我一个人在世上,如浮萍一般无依地活着,在这生命的长河中,只剩无尽的思念。 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爱过,就是一生。 可是,我爱的那个人,他,生于乱世,死于非命。 说好了一起到白头的,他却先撒手离去。 独留一个孤零零的我。 如果有来生,我是否还愿意认识他,是否还会让他义无反顾地飞上蓝天。 他走了,也带走了我所有的念想。 从此,我的生活里,只有无尽的回忆,度此残生。 原来,乱世里,爱情,太过卑微而渺小。 第 6 章 在我的回忆里,经常出现一个男孩,他一身戎装,站在阳光下,身后靠着自己的飞机,笑起来很干净。 然后,他伸出手,对我说,“过来”。 可是,每次,当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却突然消失了,我的拥抱成空,只能拥着虚无的空气。 只有醒来时,我无尽的泪水。 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多么希望他还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奢望和幻想而已。 “人家学校都层层反映到我这里来了,大队长说了,此事,必须严肃处理。”大哥语气不善。 可是,他似乎是忘了,当初,他自己追求大嫂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吓得他的老泰山以为这家伙是来炸房子的。 不过,我知道,大哥会用他最常说的那句话来回怼:“这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嘛。” 事情以沈以诲被罚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跑了100圈再加200个伏地挺身而告终。 事后,沈以诲还是那副样子,淡淡一笑,潇洒地说,“没事。” 沈叔终于还是知道了沈以诲偷偷报考航校的事情。 接下来,沈家顿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对阵双方是沈以诲对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力量对比甚是悬殊。 当沈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气晕过去。 也是,自己辛辛苦苦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唯一的儿子,怎么就一声不响地考航校了呢。 现在时局这么乱,战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响。到时候,哪有空军不参战的道理。 甚至,沈叔想过暗中动手脚。他认识南京要员,如果豁出去,托老朋友办点事情,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沈以诲从航校开除,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沈叔害怕自己承担不起后果。 毕竟,沈以诲已经说了,他只想开飞机。除了这件事情,家里安排什么,他都能答应。 可是,家里却就是不想让他开飞机,除了这件事情,其让的事情随他去。 他们之中,丝毫没有调和的可能性。 一哭二闹三上吊,沈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不会以这样的方式逼他就范。如果沈姨这样做了,沈以诲怕是会妥协。但是,沈姨不会用这种撒泼的方式,尽管内心已经快要炸开,自己的儿子,怎么好端端的,就想起参军呢,还是最危险的空军。 沈家夫妇日思夜想,试图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这么做,不为别的,就为能保下孩子一条性命。 这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沈以诲就这样,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整个家族。 父母之恩不可不报,沈家就他这么一个孩子。万一他稍有不测,这两位老人,又该怎么活下去。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 可是,山河破碎,就算坐在教室里,他的心,也早已飞走了,又岂能安心学习。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幸牺牲了,父母之恩,也只有来生再报。 最终,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彻底让沈家夫妇态度软下来的,是沈以诲的一句话:我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没什么高低贵贱的。 凭什么其他人可以参军,可以死,我就不可以。 我记得,那天,沈姨垂泪,目送自己的儿子远去。 从此,他们只能日夜祈祷,祈祷自己的孩子平安无虞。 后来,他们这个唯一的儿子,真的上了战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两个无限悲伤的老人。 而这,只是那个时代,无数家庭的缩影罢了。 再后来,当我半生漂泊的时候,我总会想到战争来临前的那段日子。 我的父母在北平,一生相守,琴瑟和鸣。 杭州的家里,有意气风发的哥哥们,有娴雅大度的嫂们子,还有蹦蹦跳跳的清如和清澜。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尽管,那个时候,战争已快来临,可是,身在其中的我们不知道,不知道马上要到来的风雨飘摇。 谁都没有上帝视角。 其实,那个时候的我们,也只能是尽力在玻璃碴子中找点糖吃。 我们享受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然后,就是骨肉分离。 之前有多甜蜜,后来,就有多伤痛。 可是,我还是很愿意去回忆之前的那段时光,每个人都那么从容,那么甜蜜。 我们像之前的每一天那样,过着最平凡却平静的日子。 看日升日落,看炊烟袅袅。 殊不知,我们接下来的命运,将会和这个国家息息相关。 可是,有些人,根本没能活着,坚持到胜利。 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个时刻。 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看一看他们用热血和勇气换来的胜利后的样子。 他们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未来,那么坚定而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退缩,只是为了能让这个国家和民族有更好的未来。 尽管,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那场战争,究竟,要填进多少条人命。 其实,我更愿意讲述战争之前的故事,那样平静而美好。 就好像,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还在我的身边。 1936年的暑假,无论是上学的还是上班的孩子们都回到了家里。我们把它当做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暑假而已,可我,哪里知道,那个暑假,会是我人生中度过的家人最齐全的最后一个暑假。 从那之后,万般往事,皆成回忆。 因为,在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 那天,大哥也很罕见地回家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好不容易攒到了一个休假,就是趁着这几天家里人多,才特意赶回来。 不过,二哥已经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精髓,你那里是回来看弟妹的,明明就是回来看老婆的,顺带,也可能要给清如生个弟弟或妹妹。 此言得之。 大厅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男人们则很自觉地另起一摊,刚好4对4,男女双方势均力敌。 沈以诲嫌家里冷清,一放假就往我们家跑,面对我“你为什么这么频繁来我家”的质疑,特别大言不惭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是以许家未来女婿的身份来的呀。” 言语之间没有丝毫的惭愧和难为情,俨然许家的一份子。 这让我还能说什么呢。 沈以诲的气质,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三哥的女朋友也到了家里,两个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相处模式到了老夫老妻的程度,二人的关系也得到了家里人的公认。 三哥的女友和沈以诲,刚好填补了空缺,能凑两桌麻将。 男人聚在一堆打牌,哄闹声此起彼伏,完全颠覆了他们平日里的样子。 那个正在咋咋呼呼甩牌的,你可否想到,他是平时不苟言笑的航校队长。 那个正以最狂放不羁的坐姿坐在沙发上的,是我在金融系统当顾问的二哥。 而沈以诲,也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一副大大咧咧的最放松的姿态。 此时此刻,平时动如脱兔的三哥,反而倒成了这里表面看起来最乖巧的那一个。 一群男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会儿为这个的牌喝彩,一会儿又为那个的牌惋惜。大哥桌上的钱,也明显地慢慢鼓了起来。 看着沈以诲连输好几局,我不能保持看戏的心态了,忍不住想要过去提醒他,“你小心点,别被这几位哥哥套路了。” 这时,几位哥哥一致向我投来了鄙视的目光。 “我亲爱的妹妹,你还没嫁过去呢?现在就开始护上了?” “对啊,小妹,你要舍不得的话,过来替他也行。” 沈以诲抬起头来,讪讪地看了看我,“没事,刚开始学,刚摸清规则。” 看来,为了陪这几位他未来的大舅哥,沈以诲今天是豁出去了。 在他们目光如此咄咄逼人的震慑下,我还是乖乖地退回了女人堆里。唉,沈以诲这个傻小子,憨,真憨,真是个铁憨憨。 “小妹,现在你可得分清楚亲疏!”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嫂放下了手头的报纸,也忍不住调侃我。 “就是,现在,你可还是许家的女儿。”未过门的三嫂也忍不住凑热闹。 这时,二嫂的一句话救了我的命,她向来头脑清晰,人狠话不多,和二哥真的是绝配。 也是,在校时能和二哥在成绩上齐头并进的女人,又岂是简单角色。 二嫂偷偷地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把我们几个聚拢过去,才略带调侃地开口,“大嫂,咱家房子隔音效果那么强,可是,昨晚上,隔壁的动静,我们可是听见了。” 只见大嫂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大嫂,今儿你刻意穿了长旗袍,不过,我也瞧见了,腿上的那块乌青是怎么回事呀?”此时的二嫂,故意捏着嗓子。 大嫂娇嗔道,“二妹,你个没正形的,这儿还有两个未婚少女呢。” “哎呦,昨天晚上,你们那个屋子,吵得很,我和哲厚都没怎么休息的,”二嫂越来越话里有话。 向来端庄持重的大嫂,脸上迅速地爬上了一抹红晕。 第 7 章 听了大嫂刚才这句话,二嫂也略带揶揄地转头看了看我们。 这时,我和我未过门的三嫂就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哦,不对,我们本来就听不懂嘛。 我们俩还试图通过交流其他话题的方式,来摆脱这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的尴尬。 大哥大嫂久别胜新婚嘛,我们表示理解。 我们抬头看看天花板,然后又很自然地恢复了平静。一不小心两个人就目光相接了,然后又装作很平静的样子马上分开。几秒之后,再相视一笑。 明明搞事情的是两个嫂子,怎么我们两个反而尴尬得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呢? 不,我俩是无辜的。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我们俩表现得完全听不懂,像是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样子。 “上学时的知识都是白学的吗?更何况,这俩成绩还都那么好。”二嫂又开腔了。 “人得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怎么来的,才更加能体会到生命的伟大和神圣。其实啊,在生死面前,其他的都是小事。”大嫂突然间就和二嫂变成了同一阵营。 “这话呀,得让咱们家这几位男人听听,否则,也不至于这么不惜命。” 虽然,大嫂一直都理解大哥的满腔热血,但,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大嫂心里,总是时刻担忧着这个在天上飞着的丈夫。 大哥什么时候起飞,大嫂的心就什么时候都悬着,直到他平安落地。 那时,我不知道,将来的我,也会变成大嫂的样子。 爱到深处,心里便只有他。 目光所及,皆是你。 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清如已经从旁边抓了一把钱过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向旁边看过去。只是,这一看便惊呆了。 才一眨眼的功夫,沈以诲桌子上的钱已经快堆积如山。 除了一脸平静的沈以诲,还有三脸蒙圈的哥哥们。 这下,我顿时明白了,嗯,刚才,沈以诲只是练手,只是在熟悉规则。 三个哥哥像是遭了霜打似的,三脸生无可恋。 我们四个不禁兴奋起来,像这种高智商的对决,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当然,这里面,三哥还是略差那么一点的。 他也就能在欺负我这件事情上占据上风。 “别光说我了,你和二弟结婚也挺长时间了,怎么没见你俩的动静?我们清如还想要弟弟妹妹。”大嫂有一种在这场博弈中后来者居上的架势,渐渐地就掌握了话语权。 “我们俩,先以事业为重,孩子的事情,可以过些时间再谈。”二嫂这话没错,她学的是测绘,爬上爬下的,怀孕,确实不太方便。 “其实呀,这些事情,随缘了。”二嫂叹了口气,“看清如这么可爱,有个孩子,也确实挺好的。我们努力。” “诶,大嫂,清如想要弟弟妹妹,得你和大哥努力。”二嫂又狡黠地看了大嫂一眼,嗯,她又赢了。 只是,后来的局势风云变幻。原来,对于二嫂来讲,那段爬上爬下的日子,才是她最安稳的日子。 也只有在最安稳的日子里,她才可以安心地搞自己的测绘。 没过几年,当风起云涌的时候,她和二哥,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毅然决然,走上了生命的征途,没有一丝犹豫,不留任何退路。 在无人知道的日子里,他们,为生命起舞。 我们四个凑过去,围观这场势均力敌的大战。 打牌这种事情,脑子和手气缺一不可。只是,今天,特别神奇的,这两样,都被沈以诲占全了。 于是,他桌子上的钱越垒越高。 幸亏这是在许家,否则我都怀疑三个哥哥是否可以随身携带这么多现金。 我不知道沈以诲是哪里来的勇气,敢在牌场上横扫自己这三个未来的大舅子。 唉,都怪这该死的胜负欲。 玩到后来,已经不是智商的问题了,大哥二哥的智商,哪个是吃素的,全是手气在作祟。 看着沈以诲在牌场上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这场牌局的最大赢家,居然是清如。 散场时,沈以诲看清如在旁边,索性弯下腰对清如说,“沈叔叔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那个时候的清如,对钱还没有太多的概念。只觉得这些堆积的像小山一样的东西比较好玩,于是就全收了。 这算什么,这是沈以诲在正大光明地贿赂清如。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清如渐渐被他收买,不知不觉成了他最忠实的小跟班和小粉丝。 沈以诲顺便可以从她那里打听一点我的消息。 于是,清如一本正经地把姑姑出卖了。 嫂嫂们调侃,当清如改口叫“姑父”的时候,会不会还这么忠心。 看着大伙心情都不错,氛围又好,阿桂很及时地端来好几盘水果。 “阿桂,今儿这么大方,你是买了个水果市场?” “大少爷,您还说呢,平时放在这里,你们谁都不吃。夏天天热,这些东西放不住,趁着今天人多,索性多拿一些,吃着热闹。要不,全都浪费了,您不心疼,我可心疼。” 大哥笑笑,“好好好,你说得对。” 结束牌局,一群人就这样三三两两地坐着,聊着各自的趣事。 “对了,大哥,那天你干嘛叫宪兵过来把聂涛给抓了?”沈以诲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懒懒地倚着沙发,一边啃着一块苹果,一边不解地问。 在家里,虽然聊公事,他也很自觉地改过称呼,不叫“队长”而叫“大哥”。 “谈恋爱,”正在剥香蕉的大哥一脸平静和无辜,极其淡定。 “不就是谈个恋爱吗?”沈以诲还是一脸不解,要不是反应快,下一句话差点就说出来了。幸好在说出来之前,及时收住了。 那句没出口的话应该是:我不也谈恋爱吗,还和你妹妹谈呢。 大哥依旧云淡风轻,“谈恋爱不是问题。问题是在哪里谈,怎么谈。比如说你,我干涉了吗?” “只要你不对这妹子有非分之举,我是不会干涉的。” 瞧这话说的,像是当大哥的人说的话吗,我在心里暗骂他。 听见这应该是个不小的瓜,于是,一群人磕着瓜子儿直接凑过去。 “谈恋爱得斯文,最起码你得在大白天谈吧,聂涛都把恋爱谈到学员宿舍了,我不抓他抓谁。对方可还只是个女学生,万一人家学校和家里人跑过来,说我们航校学员强抢无知少女怎么办?我只好先下手,先把他罚了,这是在救他。”大哥一脸得意。 我们听起来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样子。 “斯文,没错,谈恋爱是得斯文。不过,那个人是谁呀,当初开着飞机跑到人家家里房顶上,差点把房子都轰了,嗯,斯文,真是斯文得很呐。”大嫂不慌不忙,声音温柔得很,但说出的话却让大哥沉默了。 我们就说嘛,在这个家的食物链中,大嫂,一定是居于大哥上方的。 听了这些话,二嫂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看着二哥说道,“当初,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你约会为什么要约在小树林里?” 一席话,顿时让二哥脸红了,然后,甩出轻飘飘的四个字:“那里,安静。”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二哥。 沈家这两位,真是深藏不露。 这时,沈以诲看着我,一副得意的样子。 “干嘛,你想说什么?”我问。 “瞧我,多么含蓄。” “开着飞机到人家学校低空飞行,这叫含蓄?”沈以诲啊,你哪里来的自信。 “我算是看出来了,开飞机找女朋友,这是咱们家男性的传统。”未来的三嫂说道。 “看吧,我多么斯文,真实一枝独秀。”三哥极其自信。 “你开个汽车都每天跑到我们家门口鸣笛,非得等到我出来,要是有飞机了,那还了得?”三嫂瞬间拆穿,丝毫不给三哥留情面。 “哈哈哈,”我们的笑声充满了调侃和嘲讽,笑得肆无忌惮。 居于弱势的三哥,每次都能给我们带来无尽欢乐。 大厅里,回荡着平日里不常听到的欢笑声,平时的客厅,总是冷冷清清的。 今天,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那一声声爽朗的笑声,那一句句大大咧咧的调侃,看似平凡却无比美好。 这就是生活啊。 可是,当时的我们不知道,不过几年,这些简单,这些相聚,竟全都变成了奢望。 若干年后,在我颠沛流离,肝肠寸断的日子里,杭州家里的那个客厅,让我无比怀念。 在这个客厅里,我的家人都在;在这个客厅里,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在这个客厅里,家还可以称之为家。 若干年后,那些曾经的甜蜜,那些曾经的欢声笑语,那些曾经的惬意悠闲,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恍若隔世。 那个时候的许家儿女们,就这样,各自天涯了。 有些人,见的那一面,竟成永别。 真希望,那些美好的时光,可以就这样,定格成永恒。 第 8 章 第二天早上,沈以诲早早地又来了。 “小沈,要不你们俩赶紧结婚得了,那天碰见沈叔,他可是向我抱怨,说你好不容易有休假,两位老人好不容易能见到你,哪知道,你待在我们家的时间,比自己家都多。” 沈以诲笑笑,“大嫂,二嫂,我也想啊,其实我早就想结婚了,只是,就怕耽误了小宁,她年纪还小,怎么也得等她大学毕业再说。” “今天去哪里?”大嫂笑笑,问他。 “西湖,小宁说想过去走走。” “难怪昨晚看她那么兴奋,原来是今天有约。小姑娘现在肯定在屋子里挑衣服呢,你们聊,我们不打扰了,”然后,大嫂二嫂笑意盈盈地过去。 没错,为了见沈以诲,我确实思考了一晚上自己应该穿什么,毕竟,这也算约会了。我们俩一个杭州,一个北平,正式约会的时机,没多少。 其实,我心里,总有一个浪漫的梦,绿水,青山,两人相与语,这是多美的场景,如梦如幻,我喜欢这世间澄澈的宁静与悠然。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温柔地洒在涟漪粼粼的湖面上,闪起道道金光。 沈以诲划着小船,我坐在他身后,徜徉湖间,优哉游哉,真想哼一首采莲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游鱼可以穿来穿去、欣然戏乐,这时,我幻想自己就是一条鱼,在湖水间纵情欢畅。 我俩穿行在挨挨挤挤的荷叶、荷花之中,不知岸上的人们,是否能看到我们。 “今天玩得怎么样?”沈以诲扭头问。 “有你在,怎样都好。” “快下雨了,要不先上岸?” 突然间,一声“啊”的惊呼声传来,我落水了。 本来,沈以诲拉着我的手,可是我脚下一滑,一个站不稳,在迈出一只脚后,摔倒了。沈以诲眼疾手快想把我拉上来,不过,或许是惊慌失措的我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无穷的力量,所以,沈以诲陪着我落水了。 哦,不,准确来讲,我是把他拉下去的。 幸好,我身边这个人,是一个会游泳的家伙。 而我在水里,只能几番扑腾。 可以说,后来,是沈以诲把我拎上来的。 路人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不管了,不管了,里子都没了,里子都湿了,更何况面子呢。 我的衣服已经湿透,夏天穿得薄,里面的衣服若隐若现,沈以诲见状,直接脱下自己的外套,替我披在身上。 出发的时候,我还嘲笑他,“难道你只有这一身衣服吗?” 现在看来,他穿厚厚的军服,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虽是夏天,被冷水这么一泡,我还是瑟瑟发抖。 沈以诲紧紧地抱着我。 多么正大光明的理由。 可以想象的是,当我们俩浑身湿漉漉地回家的时候,面对的是无数的可想而知的目瞪口呆。 我们现在的样子,让哥哥嫂嫂们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在脑补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俩到底搞了什么事情,才能让我们以这幅面孔回来。 晚上,我不负众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的暑假很快就向我说再见了。 不过,我不得不佩服大哥大嫂的效率。 当我快开学离开家的时候,清如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真的已经在路上了。 这直接羡煞二哥二嫂。 嗯,晚上,他们两个估计得再次为爱情鼓掌了。 这是战争前平静而美好的岁月,如果时间就这样永远定格,那该多好。 母亲依旧在北平,她说,留父亲一个人在那里,她不放心。父亲的身体需要人照顾,别人又靠不住,为了照顾父亲,母亲索性长期住了下来。 不放心父亲,我们能理解。 不过,我们理解不了的是,父亲母亲是怎么放心把这么多孩子再加这么大一个家族留在杭州的。 确实,家里的管家佣人,都是多年的老人,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更何况,家里还有大嫂坐镇。 在这方面,我很佩服大嫂,把这么大的家业,那么多的生意,打理地井井有条。 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1936年,是一个我说不出来的年份。 我只觉得,从1936年5月起,一股莫名的气息笼罩着北平,笼罩着整个华北。 日本陆续增兵,频繁进行军事演习,华北局势日益严峻。 在北平,我会和父亲见面。每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满脸严肃。我问父亲,眼前会怎么样,将来会怎么样,他摇摇头。 不知道,我们谁都不知道,将来的事情会如何。 1936年的西安,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事情,每天都是报纸头版头条。 私下里,同学们还针对此事各自发表了意见,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谈论时局,心忧天下,似乎成了那个年代一些同学的必备技能。 不过,这件事情,到后来的意义,似乎远远不止一场“兵谏”那么简单。它后来的解决方式,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影响了整个国家和民族。 那个时候,抗日救亡,再一次出现了新的高潮。 身为大学生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1937年7月7日夜,北平。 卢沟桥的日本驻军借口一名士兵在所谓的“军事演习”中失踪,蛮横要求进入北平西南宛平县城搜查。中国守军当然拒绝了这一无理要求。 然后,日军向卢沟桥一带开火,向城内的中国守军进攻。 宛平县里,就这样突然间响起了日军的炮声,第29军37师219团奋起抵抗,予以还击。 这件事情,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有了标志性的意义,永远载入史册。饱经沧桑的中华民族,开始了她烽烟漫漫的日子,直到对方宣布投降。 这件事情,揭开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序幕。 这个在当时看来最寻常不过的夜晚,后来,深深地刻在了无数国人的心里。 那时,学校刚放暑假,我原准备那天回杭州。 只是,从那天开始,北平,便弥漫着散不去的硝烟。 29军在卢沟桥战斗中英勇抗敌,前线将士们浴血疆场。对于日军的进攻,中国军队的回应,是最顽强的抵抗。 驻守在卢沟桥北面的一个连队,后来仅4人生还,余者全部壮烈牺牲。 其实,这场战斗,裹进了很多人。 周围一些青年,加入了由平津学生组成的战地服务团,纷纷到前线救护伤员、运送弹药;各地民众组织团体,送来慰问信和慰劳品;卢沟桥地区的居民也站出来了,他们为部队送水、送饭,搬运军用物资;长辛店铁路的工人们迅速在城墙上做好防空洞,挖好枪眼,以协助军队固守宛平城。 这么多人,为了共同的目标,都在行动。 日军,一方面武力进攻,一方面假意谈判。而这一切,只是为他们自己争取调兵遣将的时间罢了。 因为,中国人的抵抗,没能让他们取得速胜。 这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 政府层面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我们只是知道,我们只是觉得,血战平津,已在所难免。 当一切准备就绪,7月28日上午,日军按预定计划,向北平发动总攻。他们的军队在大炮和装甲车的配合下,在数十架飞机的掩护下,向驻守在北平四郊的南苑、北苑、西苑的中国第29军第132、37、38师发起全面攻击。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 然后,就是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不屈的战歌。 第29军副军长佟麟阁、第132师师长赵登禹壮烈殉国。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字的年轻的生命。 血染平津路,壮士报国恨。 7月29日,北平沦陷。 7月30日,天津失守。 7月31日,平津完全沦陷。 当时,我被姑妈接到了上海,家人也执意叫我过去。因为,上海的租界,被认为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然,自己的国土,最安全的地方却是他国的租界,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讽刺。 杭州虽然暂时还算安稳,可是,谁都不敢保证以后会发生什么。 老家也来人,叫我们搬回去,至少暂时是个容身之所。可是,家里的人,又有哪个是能安心待着的。 父亲已经撤到了南京,经济界的事情,虽是战时,可还是得维持着。母亲没有随行,她回到了杭州。危急时刻,她说,她要回家。家里,还有大嫂和两个孩子。 家里人和大哥也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他最近连休假都没有。 我们都在担心着他,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抬头,就会在空中看到他的飞机,和日军交战的他的飞机。 其实,大哥的状态,也是此时沈以诲的状态。 我们也好久没联系了。 只有二哥和二嫂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他们一个做金融,一个搞测绘,依旧在杭州做自己的工作。 可是,这样乱中求静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们都不知道。 第 9 章 三哥没有回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面了。身为故宫工作人员,他和其他故宫人,正和士兵们一起,进行着一场拯救文物的大行动。 这次行动,后来被称为“故宫文物南迁”。 他们把文物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因为,在故宫人的心里,文物是神圣的,是有生命的。 其实,这场故宫文物南迁,从1933年1月31日山海关失陷后,已经开始了。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文物被分批运往上海,后来,库存上海的文物又分批运往南京。再后来,淞沪战役爆发,这些文物又分3路,在日军的炮火纷飞中,紧急西迁,运往四川。 整个文物万里西行,这一走,就是10年。 三哥是后来加入的。 那个平时看起来最不靠谱最吊儿郎当最没脾气的三哥,此时此刻,却担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 这场文物“南迁”,是一场举国合力。它绝对不是一个博物院院长,也绝对不是几个知识分子就能够做到的,这是所有中国人的共同努力。 无论性别,无关年龄。 只为文化的传承,只为中华民族千年文明的传承。 这场文物南迁,在后来,被认为是可以称作“奇迹”的壮举。 其实,当时,在战争的大背景下,各行各业,都在尽自己所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文物大南迁,不是一件易事。 而正是因为故宫人,大批的书画、瓷器、铜镜、铜印、玉器、原始文献等得到了保存。这其中,包括皇史宬和内府珍藏的清廷各部档案,明清两朝帝王实录、起居注,以及太平天国档案史料、《四库全书》及各种善本、刻本等。 但是,没有深入其中的人,根本难以想象它的艰辛。 一万多箱文物,故宫人光打包,就用了半年多的时间。由于运输途中可能会翻车、进水,所以,包装时费了很大的功夫。每件文物的包装,至少有4层:纸、棉花、稻草、木箱,甚至,有时候,外面还会再套上个大铁箱。 而这些,都是故宫人手把手,一件件打包的。 “南迁”之前,故宫人对每一件运出的文物,全部重新进行清点、核对、编号、造册。由专家、行政人员和领导组成5~6人小组,按照青铜、瓷器、书画、玉器等门类分头进行,记录人、审核人、唱票人、监理人都要签字。从北平出来的时候,每个箱子都有自己的编号。 故宫这套规范的文物清点、核对制度,保证了文物虽路途漫漫,战火纷飞,后来清点,却一箱不差。 途中,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有日军的炮火。文物的敌人,还有白蚁、潮湿、鼠患。 文物需要定期晾晒,每一次晾晒都有专家在场,有卫兵把守,有几个人签字。 晾晒过程中,很少有丢失、损坏的情况。 这也要感谢途中遇到的每一个村民。有时候,由于条件所限,晾晒文物的地盘不够,不得不占用村民的院子,他们会很慷慨地答应,尽管他们不知道这些瓶瓶罐罐是什么,那些卷轴又是什么,为什么那些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但淳朴善良的村民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不知道,其实自己在无意中参与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其实,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比制度更重要的,是人,是那些为了文物甘愿献出一切的毫无私心杂念的故宫人。 那时,故宫人的整个生命,就是为了文物的完整。 那是一份神圣的使命。 中华文化一断,永无补救之举。 故宫文物,承载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飞驰的列车、远航的江轮和翻山越岭的汽车,承载了故宫的万箱国宝,故宫人则承载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 最后,宛若原初的文物,看着没有丝毫变化,其实,已走过千山万水,跨过了十多个春夏秋冬。 平津陷落后,我到了上海姑妈家。 现在,上海的租界,看起来至少是安全的。 只是,不知道战火什么时候会烧过来。 1937年8月9日,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等两人驾车闯入上海虹桥机场挑衅,被驻军保安队击毙。 在全民抗日浪潮推动下,第二天,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军队开始总攻,中国空军也到上海协同作战,并于8月13日奉令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试图赶敌下海。 “八一三”淞沪抗战,由此展开。 但,这个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很神奇的景象,外面炮火连天,租界内却是一派歌舞升平。 仅仅一墙之隔,却仿佛,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个时候,我时刻担忧着,空中,会不会出现战机,而战机里,会不会出现大哥或者沈以诲的身影。 理智上,我知道,他们应该出现,身上有那身军装,开着战机,这是他们的使命和职责。 当初,他们投笔从戎,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可是,情感上,我又希望,自己可以晚一点看到他们。因为我觉得,只要晚一点见到他们,他们就多一分安全。 在面对自己的大哥和男友的生死的时候,我是自私的,我只希望他们能够活着。 只是,8月15日,在中日的空中交锋中,我还是看到了他们二人的身影。 他们的飞机编号,就那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1201,1213。 这两架飞机的编号,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大哥的1201在最前面领航。 后面,是他的战友们,这其中的一些人,曾经,也是他的学员。 头顶是隆隆的轰鸣声,我方的霍克三和日本的九六式飞机,正激烈缠斗。 我就站在阳台上,仰头看着他们。 他们的飞机飞在空中,我的心也紧跟着悬了起来。 当大哥和沈以诲的两架飞机分开迎敌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看向哪里。 饶是空中斗得如此激烈,而租界里的人们,依旧可以不慌不忙地喝茶。他们可以一边坐着听音乐,一边看着空中的激战。 仿佛这不是一场以命相搏的战斗,而是一场精彩的空中表演罢了。 或许,在其他地方,这是很难见到的景象。 但,这番景象,就这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此时,此地。 甚至,当两架飞机缠斗在一起,打得不分彼此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周围的外国人说着英文和法文的喝彩声。 可是,我的心还是揪着,因为,我很清楚地看到,不远处,那架飞机的编号是,1213。 是他,是沈以诲,他正和日本人激战。天空中,人机合为一体,仿佛一支无比灵巧的鸟儿,进行着一对一的生死搏命。 而那边,同样是三架飞机缠斗在一起,两架是日本飞机,而另外一架,编号是1201。 不管哪边的战况,都让我接近晕眩。 突然,一个极速转弯,大哥跳出了两架日机的包围,然后,迅速升空,居高临下,一招制敌。 那架日本飞机,像是突然间失了所有的力量,直直掉落下去,机上还冒着一缕黑烟。另外一架,则趁机逃命。 我身边的外国人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我猜,他们的掌声,是送给大哥的精湛技术的,而无关他们的立场。 刚刚脱离了险境的1201,马上投入新的战斗。 而这边,1213和日机,依旧斗得不可开交,谁都占不了上风。谁先松了这口气,迎接他的,就只有死亡。 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来,我的手都在颤抖,不由自主。 那是从未有过的窒息的感觉。 我从来都不信命,可是,此时此刻,我却不由地,为他祈祷。 我甚至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接下来的场面。 突然间,我听到一阵欢呼声,我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1213依旧在空中盘旋,又找准了新的目标,而刚才那架和他对敌的日机,早已不知去向。 姑妈说,那架日机被击落了,1213故意露出破绽,一个空中诱敌,然后巧妙地反击回去。 所谓艺高人胆大,或许就是如此。 他安全了,可是,马上又投入了新的战斗。 我觉得自己刚才那已经沸腾的血液在慢慢地回落。我终于可以有一瞬间的平静。 可是,我爱的人,他们两个依旧在空中,和敌人以命相搏。 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的心将会和他们在一起,随着他们的飞行而跃动,这将是我的宿命。 其实,那几天,华东沿海一带正值台风过境,长江中下游及苏浙两省笼罩在一个巨大的低气压下,气候条件极为恶劣。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日军才觉得,中国的飞机不敢起飞。可是,他们错了。 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全新的热血的中国空军。 这是一群甘愿冲上云霄,把性命交给蓝天的空中儿郎。 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守护地上的人。 我不知道的是,其实,前一天,大嫂已经有了与我相同的经历。 她的心,同样随着1201而跃动。 第 10 章 一天前。 8月14日14时50分,日军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航空队18架“三菱96”式轰炸机分两批往杭州上空飞来,目标直指笕桥机场。 杭州,笕桥上空。 这是中日之间的第一次空战。 那天的杭州,正处于台风眼中,天空雷雨交加。大队的“霍克3”驱逐机机群只能在气流中颠簸,迎着呼啸的风雨前行。 大哥因执行其他任务,刚刚赶回笕桥,浑身湿淋淋的。 他站在机场的跑道上,双眼紧盯着天空,防空哨所刚刚打来电话,9架敌机正经曹娥江飞向笕桥。 突然间,雨云里钻出一个黑点,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霍克机!我们,是我们的人。 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着,领头的分队长已对着跑道俯冲下来,跑道上掀起一片水浪。 “停止关车!停止关车!”大哥对着飞机使劲挥手并大喊着。分队长看到他们大队长焦急的神色,马上拉起操纵杆,霍克一昂头,顷刻间又冲上了天空。 编队的其他飞机见状,也心领神会,立刻一架一架地重新上天。 转头,自己的座机已滑到身旁,大哥马上跳进机舱,昂首上天。 九大队辗转千里,未及加油加弹,便迅速投入空战。 大哥不知道,当他战斗的时候,大嫂,就在家里,昂头看着天空,看着自己的爱人。 大哥穿云下降,发现了1架身涂迷彩的日军轰炸机。 这时,日机似乎也发现了1201,炮口已经从枪塔中伸了出来。 大哥立刻占据有利位置,沉着操纵飞机,加快速度,紧紧咬住敌机。 他先从日机的后炮塔开刀,扫除了日机尾炮威胁,然后,又毫无顾虑地向前逼进。 突然,日机前面出现一块浓云,看得出来,对方企图钻云逃命。 大哥当机立断,手指迅速按下了机枪按钮,击中日机右翼上的主油箱。 一时间,火光四射,日机像个火球一样坠下去,落在钱塘江畔。 那是刀尖上的舞蹈,那是云头的战斗。 或许,日军做梦也不会想到,前线,竟会有中国战机,他们更想不到,中国战机会来得如此迅捷,如此凶猛。 这场空战不到30分钟就结束了。可是,在大嫂的眼里,它却像半个世纪那么长,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无尽的煎熬。 因为她爱的人在空中,因为她爱的人在飞机上,因为她爱的人在生死搏命。 后来,日机向海宁、永嘉和金华方向逃窜。 中国空军首战告捷。 这场空战,也打破了“日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8月15日,在南京、上海、杭州等地,中日空军再次展开了大规模空战。 然后,就有了我之前看到的场面。 中国空军全面出击,扛住了日机60余架的袭击,击落敌机17架。 1937年8月16日,华东地区的台风影响基本消除,日本航空母舰的飞机大批参战,中国空军遇到更大挑战。 日本报纸惊叹:“中国已非昔日之支那。” 日本军部承认,中国空军是最为出色的航空兵力。 可是,无论战绩多么辉煌,这仅仅是个开始,将来,还有更多的敌人在等待着他们。 我知道,战争,还在继续,地上的我们,还要继续提心吊胆。 那天,战后,大哥终于和大嫂见面了。 大嫂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强忍着眼泪,扑在大哥怀里。 “你都知道了?听说了?”大哥问的,是他在天上激战的事情。 “不,我都看到了。”大嫂回道。 那天,为了安全起见,有人让她躲进防空洞里,但她没有。 自己爱的人正在天上搏命,她怎么能一个人离开呢。 大嫂觉得,当自己爱的人正在激战,而自己却躲起来,这是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讽刺。 她要陪着大哥。 上海的战争依旧在继续,我提前离开了这里,因为,我要返校。 此时此刻,我的目的地,是长沙。 这是一段艰难的跋涉。 我从上海出发,乘火车到了汉口,又辗转到长沙。 可是,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搭不上交通工具,需要步行。 出发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会很难,但没想到这么难。 我穿上裤装,换上平底鞋。 当我最终到达学校的时候,才发现,一些同学,甚至是教授,都显得很是狼狈。 他们或从天津搭乘英国轮船到香港,再乘飞机或火车到长沙;或从北平乘火车到汉口,再至长沙;有些搭乘不上交通工具的路段,也是步行过来的。 1937年11月1日,由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在长沙组建成立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开学。 我的新学校,就这样开学了。 其实,这也是多方谈判的结果。 我们,只是享受着成果。 我们的校歌中,有一句这样的歌词,“绝徼移栽桢干质”。有人说,这道出了三校联合内迁的本质:把国家的栋梁之才带到远离战火的地方,让他们免受战争的摧残。 只是,由于当时的建筑工艺尚不发达,湘江两岸往返的运输只能依赖船只。 其实,自从1933年长城抗战以后,清华大学就开始考虑南迁之事,到1936年11月正式动工,决定在长沙设立分校。但是,由于之前雨季的影响,建筑工期无法缩短,我们开学的时候,学校之前在建的校舍尚未竣工,而且,也不够用。 后来,还是教育部出面,学校与湖南省教育厅事先租得长沙城内韭菜园的圣经学院作为校舍。圣经学院是美国教会经营的,校园非常清净,教室内的桌椅设备也比较完备。但是,全校只有一座三层正楼,宿舍三座,无法容纳我们这么多的师生。 正楼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作为教室和实验室。 但,宿舍不够用,宿舍仅能作为单身教职员的宿舍。 当时,有很多人帮我们。 中央警官学校让出了陆军第四十九标的三座营房,这成为了男生宿舍。一座涵德女校楼房,这是女生宿舍,能容纳一千人左右。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依然无处安置,后来,他们只能在附近新盖的民房那边租了一个地方,但,里面没有床,他们只能在地板上铺上草,直接睡在上面,吃饭也在那边。 将就着解决了这些问题,还是有新的问题。 数十里外,南岳的圣经学校成为了分校校舍,能容纳文学院教职员30多人、学生约200人。 工科学生则分别在湖南大学、重庆大学、南昌航空机械学校上课。理科实验设备,只能一部分则暂借湖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的使用,一部分筹款购置。 我理科的同学说,他们到湘雅医学院上实验课,常常要步行半小时左右才能达到。 可是,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开心,毕竟,有一块地方,依旧能让我们安心上学,这便是好的。 虽然设备简陋,虽然条件艰苦,但学校大致还差强人意。 最重要的,是我们所有师生的精神风貌。那种难以用语言去表述的乐观,因为心中有光。 那时,图书馆很有限,但阅览室却座无虚席。如果去得晚了,会找不到座位。所有同学都如此勤奋。 尽管开学当天,就有日本飞机光顾,然后,接连的轰炸更是伤及市民。可是,我们不怕。也许是周围教授和同学们那种劲头,那种炮火中的淡然从容感染了所有人。 当时虽然困难,但我们还是正式开课。在苦难中坚持,我们所有人都做到了。 教授依然正常上课,我们的考试也正常进行。 那时,我们本来以为,长沙还算安全,是可以让我们安放书桌的地方。 可是,后来,我们却发现,这句话说早了。 逃离了北平之后,我们所在的长沙,也连遭日机轰炸。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上海陷落了。 经过三个月的顽强抵抗,经过几十万军队的战斗,上海,终究是沦陷了。 不过,尽管没能守住上海,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美梦,他们速胜的既定计划,也被中国人打破。 可是,打破他们这个梦,用的,是我们的人命啊。 然后,是南京。 淞沪会战失利后,又开始了南京保卫战。 国民政府也已经迁到重庆。 南京,最终,也没能守住。 1937年12月13日晨,日军攻入南京城。 然后,他们开始了长达四十多天的大屠杀。 对于中国人来讲,这是一场噩梦,一场永远忘不掉的噩梦。 占领南京后,侵华日军在南京及附近地区,进行了长达6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和□□、放火、抢劫等血腥暴行。 在这个过程中,大量平民及战俘被日军杀害,无数的家庭支离破碎。 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后,无数同学红了眼眶。 中国人被当做活靶,成了日本人杀人比赛的工具;江边,一轮又一轮的扫射,在他们眼中宛如儿戏;无数女性,被侮辱,被折磨。 那时的南京,曾经的六朝古都,曾经繁华的金陵,成了人间地狱。 第 11 章 日军的轰炸日益肆虐,尤其是南京陷落后,我们的教学秩序更是难以维持。 经常是我们正在上课,空袭警报就突然响起,我们不得已停了课。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快速藏起一些较为珍贵的物品,比如,热水瓶、笔记、书,然后,在轰炸警报声音的陪同下,跑到山上去。 这是常有的事情。 这样的奔跑,有时候,只是地点发生一下改变,要么从学校跑,要么从宿舍跑。 我们不知道日军什么时候会正式攻打长沙。 同学们在圣经学院的大草坪上举行集会,我们悲壮挥泪,表示坚决抗战到底。 或许,这就是那时,中国青年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尽管,此时,我们手无寸铁。 然后,这里掀起了一股投笔从戎的热潮,同学们纷纷报名服务军旅。 这又让我想到了我的大哥和沈以诲。 此时此刻,他们在哪里,他们还好吗。 长沙的未来不明朗,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战火,会真正蔓延到这里。 虽然暂时没有大规模的硝烟,但是,当时,很多人都觉得,长沙,将是今后日方重点进攻的目标。 再后来,经过慎重考虑,经过“留长沙还是去云南”的艰难抉择,我们,又要迁校了。 炮火之中,学校仅仅在长沙停留了四个月的时间,就再次被迫转移。 正如校歌中的那一句“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我们不信,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一处让我们安放书桌的地方。 1938年1月20日,我又开始放寒假,这是学校常委会做出的决议。下学期,我们将在昆明上课,师生要在3月15日之前赶往昆明报到。 那又是一次兵荒马乱,因为,迁校,远远不止一句话那么简单。 2月中旬,学校开始迁往昆明。 根据老师和学生们的身体状况和经济状况,我们分海、陆两路,分别由三条路线前往昆明。 其中,有一路最为人津津乐道。这一路,由体格健壮、身体素质极强、愿意步行入滇的师生组成,后来被称为“湘黔滇旅行团”,而且,实行军事化管理。 这次,我想挑战自己。 于是,我和班里的几个男同学一起报名。 这其中,有兄弟二人,年纪相差一岁多。 戴家老大很容易就通过了体检,老二第一次体检的时候,由于过分紧张,脉搏跳得很快,超出平均水平很多。 考虑到路上医疗条件太差,医生建议他不要参加。但戴老二不甘心,申请了复查,后来终于通过,如愿成了步行团一员。 只是,我没能通过体检,医生看了看我的样子,很平静地说,“姑娘,你还在坐车吧。” 我只能无奈地告别步行团。 其实,所有女生,都是坐车的。 2月19日下午,在长沙圣经学院操场举行简单的开拔仪式后,由学生、教师、医生、临时招募的雇工335人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正式出发。 原东北军师长,中将参议黄师岳担任旅行团的团长。 学生们一律穿军装、打绑腿,背着干粮袋、水壶和雨伞。还好,行李是由汽车运送,全当是生存训练。 出发前,全体队员注射了防疫针。 当我们终于再一次相见的时候,戴家兄弟显得很兴奋。他们说,步行团共编成3个大队,18个小分队。他们二人在二大队二中队六分队,老大还是小分队队长。 除了学生,自愿步行赴滇的,还有11位教师,他们组成了湘黔滇旅行团辅导团。 这其中,有南开大学教务长黄钰生教授,他也是辅导团的主席。还有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曾昭抡,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闻一多、教员许维遹、助教李嘉言,清华大学生物系教授李继侗、助教吴征镒、毛应斗、郭海峰,清华大学地学系教授袁复礼、助教王钟山。 这一路,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经历了很多艰难。 剩下的没有参加旅行团的师生,我们由另外两路入滇:一路经粤汉铁路经广州、香港,过安南进入云南,这一路,由樊际昌、梅美德和钟书箴带领,这其中,包括教师及家属、体弱不适步行的男生和全体女生,共计600多人。 另外一路,乘汽车沿湘桂公路经桂林、柳州、南宁,过安南入云南,里面包括了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郑昕、钱穆等十余名教授。 最终,愿意赴滇的学生共878人,其中,步行团284人,后有学生加入,共288人。 湘黔滇旅行团路上的故事,我们都是听戴家兄弟说的。 他们说,那是一次极为难忘的体验。 “我们从长沙经益阳、常德、桃园、芷江、晃县,贵州玉屏、贵阳、镇宁、平彝,最后到达昆明。这一路上,正如闻一多教授所说的,“既得经验,又可以省钱”,戴家兄弟显得很兴奋。 “你知道路上什么鞋最好穿吗?布鞋吗?当然,肯定不是皮鞋和胶鞋。但,布鞋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一直到了路上,我们才发现,原来,草鞋竟然是最合适的。为什么,脚上穿一双,腰间还可以再别一双。一天穿烂了,换下来,沿途几个铜板就可以买到新的。不过,因为不适应,头几天的时候,脚都起泡,几天以后才可以走得很快。”戴家兄弟边说边笑。 “我们本来是早上五点起床,把铺盖打好运到卡车上,卡车先到,可以提前准备食宿,到达后又能返回接送走不动的伤病员。但是,我们的团长不懂时差啊,可能是地理没学好,从长沙到昆明有一小时的时差,但他坚持以自己的老怀表为准,于是,我们四点就得起床。” “到了湘西,还有一件趣事呢。听说那里土匪众多,黄师岳团长只能提前和土匪头目打了招呼,我们才安然度过,大伙虚惊一场。而且,更妙的是,湘西落草为寇者多,团长就沿途拜访当地豪杰,游说他们到前方去,到后来,真的有不少湘西草莽都加入了抗日军队。” “咱们的老师们,才有个性呢,闻教授一路背着画板和板凳,一看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坐下写生;吴征镒助教,和李继侗教授一道沿湘黔滇的大山采集植物标本,还向我们讲解植物最突出的地方。” “3月26日的时候,我们挺进贵州鈩山,在那里,举行了苗汉联欢会,李继侗教授和徐医官合舞华尔兹,答谢苗民的芦笙表演。那天,曾昭抡教授被灌得大醉。” “曾昭抡教授的纽扣很少纽准,鞋袜难以蔽足,小憩时从干粮带中取出日记本和蘸水钢笔,缓缓写上一阵。他步行的时候,不穿制服穿长衫,即使在“山路四十八盘”的贵州也完全沿公路行走,不抄近路。每到中途休息或营地留宿的时候,他都会取出防毒面具,向当地民众讲解防毒防空常识。黄师岳团长尊重学者,跟着曾昭抡教授走大道,每每天黑才到。” “新生活运动已经开展了那么久了,贵州也是新生活运动的标准省份,要求戒毒戒烟。可是,到了当地之后,我们才发现,田里种的全都是鸦片,崎岖的小道上,人们一担一担挑着的,也全是烟土。抽大烟的人很多很多,一到晚上,到处都能闻到大烟的味道”。戴氏兄弟叹了口气。 1938年4月28日,旅行团全员抵达昆明。教授夫人们为旅行团制作了花篮,由教授的女儿们献上。 我记得,那一天,很热闹。 湘黔滇旅行团经过3个省会,27个县,以及数百个村镇,历经68天,行程总计3248里。除乘船坐车外,步行路程2548里。 一路跋涉,最终,到达了昆明。 4月28日当天,大部队从东郊一路穿过市区,最后在圆通公园止步。 唐继尧墓前有一块空地,团长黄师岳拿出花名册点名,点完后,郑重地把它交给前来迎接的西南联大常委梅贻琦先生,“我把你的学生都给带来了,一个都不错,一个都不少,我现在,交给你!” 这句话一落,在场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战火纷飞的年代,也阻挡不了我们对知识的向往。 六天后,西南联合大学正式开学。 自从离开京津后,驻足长沙,又不得不继续西行,历时半年有余,战火纷飞中,我们终于在昆明寻得一片能安置书桌的土地。 “惟望诸君在苦干中,时时在想着过去从平津逃出来的万里流亡,和这一次从湘到滇的三千里跋涉。”这是1938年4月29日《云南日报》刊发的社论《欢迎临大湘黔滇旅行团》。 就这样,我们终于在昆明安顿了下来,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涯。 条件依旧艰苦,甚至还不如在四川的时候。 只是,我们互相之间开玩笑,咱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现在,已经完全学会了苦中作乐。 走出教室,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的课堂,似乎离生活更近了。 我没想到,生活不仅有惊吓,还有惊喜。 第 12 章 在这里,我居然见到了大哥和沈以诲,这是我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事情。 原来,他们的航校已经搬到了这里。 自从去年8月份开始,我们就没见过面,战乱时期,每个人都天南海北的,想写信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寄。 报纸上时不时就会有空战的消息,我那颗悬着的心,也从来都没有落下来过。只有在自己忙碌到忘记一切,什么都顾不得去想的时候,心里,才会有片刻的安宁。 所以,有时候,我会故意让自己忙起来。 那天,我和沈以诲就那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见面了,我们盯着彼此看了很久,似乎谁都不敢相信心里时刻牵挂的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我不记得自己是笑了还是哭了,我只知道,沈以诲的怀抱,很温暖。 我们似乎忘却了一切,就那样毫无顾忌地拥抱着。 我们的嘴角明明是向上的,可是,为什么眼中会落下眼泪呢。 战乱时期,连一次意外的相遇都变得如此珍贵。 只是,在相聚的欢愉中,我看到了沈以诲眼里那抹淡淡的哀伤,深深地氤氲着,挥之不去。 因为,几天前,他刚刚失去了五个兄弟。 他们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那个最美的年华。 原来,就在1938年4月29日,湘黔滇旅行团到达云南的第二天,在《云南日报》刊发《欢迎临大湘黔滇旅行团》社论的同一天,武汉上空,一场激烈的空战正在进行。 那天,日军出动了36架轰炸机,在12架战斗机的掩护下企图偷袭武汉三镇,向他们的天皇献礼。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次必胜的战斗。 当时,在武汉上空,九大队只有9架战斗机,敌机在数量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可是,沈以诲他们想都没想,直接冲进了云霄。 面对劣势,9架战机冲入敌机群,与敌人展开一场混战。和沈以诲互相引为知己的楚念民死死地咬住一架敌机,不论对方如何摆脱,都无法成功。 然后,他迅速瞄准,开火,一条无情的火舌舔向了敌机。 刹那间,敌机中弹起火,旋转着坠向地面。 这样的开局,干脆利落。 那时,空中的沈以诲还和楚念民有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兄弟,你很棒。 然后,楚念民一拨机头,又盯住了敌方另一架飞机。 或许,他那太过出色的战斗动作引起了敌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日本带队机长气急败坏地命令日机集中火力向楚念民开火,楚念民只能应战。 尽管他英勇奋战,却仍然无法抵挡日机的轮番进攻,5架敌机发疯似地扑了上来,猛烈地向楚念民射击。对方一直围攻着他,他的飞机上,多处被击中,满是弹痕。 只见,楚念民的飞机油箱也着火了。 沈以诲见状,试图和战友们组成队形营救,可是,敌方飞机数量太多,他们身边,还有好几架飞机牵制着,根本无法抽出身来。 沈以诲的眼睛红了,尽管,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已经看着太多的战友离开。 可是,此时此刻,自己最好的同学,最好的战友,最好的朋友,那个还没谈过恋爱没结婚的人,正被敌人包围着,自己却抽不出身来。 他发狠,冒着飞机被敌人击中的危险,一个转身,从两架飞机的夹击中突围,迅速爬升,占据了高处的有利位置。 可能是他的速度太快了,当他转身露出破绽的时候,敌人竟然没有出手。 但战场上的形势就是这样,时机稍纵即逝,马上,沈以诲获得了主动权。没有丝毫的犹豫,沈以诲眼神锋利地像一只鹰,对准一架敌机,立即开火。 此时此刻,他只想速战速决,然后,营救自己的战友。 马上,敌机冒烟,然后,直直地坠落。 他将对方精确击落。 另一架飞机见势不对,迅速逃走。 本来,他们的任务就是牵制沈以诲,他们接到的指示,只要缠住沈以诲就好。哪知道,沈以诲竟然能逃出包围圈,并进行了漂亮的反击。 于是,另一个只好飞一般地逃走。 沈以诲没有去追,此时,他心里只想着楚念民,想要靠近他。 只是,当他终于能腾出手来,终于能靠近他的时候,却看到,楚念民的飞机上,已经全是弹孔,摇摇欲坠。 此时,楚念民的飞机,根本无法再战。 跳伞,跳伞,我们掩护你,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沈以诲在心中默念着。 这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的,他们也足够默契。 要想活命,这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接下来,沈以诲看到了这样一幕。 楚念民对着战友们粲然一笑,那一笑,包含了太多东西。他没有跳伞,而是趁自己还能操纵飞机的时候,在飞机还没有完全失控的情况下,猛拉操纵杆。 战机拖着浓浓的黑烟,向上翻转了180度,然后,直接以最快的速度,撞向了从后面扑来的一架敌机。 看呆了的,不仅有沈以诲他们,还有那些敌人。 空中一声巨响,一团火光燃起。 同归于尽。 由于战斗机机动性极强,即使想要同归于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沈以诲不知道,楚念民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做了怎样的抉择。 他是否想到过自己的父母,想到过那个和他感情很好的妹妹,想到了自己即将离开的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牵挂。 他就以这样不怕死的姿态,在蓝天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就以这样不怕死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告别。 其实,从1937年开始,他就不断地收割着日本飞机。 那年9月,日军出动了300多架飞机空袭南京,他驾驶着自己的1205号“霍克”机,与战友们一起,搏击长空,击落敌机1架,击伤4架。 也就是在那次战斗中,他被4架敌机包围,却仍奋勇冲杀,突出重围。最后,油箱被敌机击中起火,他迫降长江,鼻骨折断。战友们开玩笑说,这下,他不是队里最精致的男人了。 1938年2月,日机偷袭武汉,他由孝感飞武汉应战,寡不敌众,座机被击中,万不得已跳伞,腿部负伤。 那年4月10日,他驾机飞台儿庄低空侦察,但是,返航途中与日机遭遇。也是他孤军奋战,以座机撞毁一架日机,而他又一次跳伞成功。 他经历过很多次血战,遇到过很多次危险,然而,又很幸运地一次次死里逃生。 战友们都说,他就是队里的吉祥物,技术好,运气更好,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幸运。 而这次,死神终究没能放过他,在天上,他“轰”地一下,就没了。 但这一次,是楚念民自己选的。 沈以诲只觉得自己的嘴巴咸咸的。 自己最紧密的战友,兄弟,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生命的22岁。 记得之前的某个夜晚,在一次激烈的空战之后,他们失眠了。 那次,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兄弟,但,总战绩是占据优势的。 他们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 对面床上的楚念民叹了口气,“我们多爽啊,祖国的山山水水也都看遍了。飞了这么多次,够本了,现在,每次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都当作是最后的飞行。” 沈以诲也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少爷,你可闭嘴吧,那些在天上的兄弟们,不想这么早见到你。他们还指着我们帮他们再赚点。” 他们就这样,以开玩笑的口气,以最轻松的口气,说着最悲伤最沉重的话题。 楚念民和沈以诲一样,有时候会被人称为少爷兵,都是半路投笔从戎,家境殷实的人。 那时候,他们队里,有太多这样的人。 那天下午,几乎所有的武汉人民,都目睹了楚念民这惊天一撞。 后来,沈以诲他们又进行了将近30分钟的战斗。 此役,他们一共击落21架日机,令本来信心百倍的日军颜面尽失。 “念民之死,颇得其所,惜其为国,尽力太少。” 后来,楚父拿到了空军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他就这样得到了儿子的死讯。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地说出了上面的话。 这位得体的父亲,内心,是多大的悲痛。 这次到昆明,九大队他们是为了休整,顺便充当教官的角色,训练新的飞行员。 因为,旧的飞行员,与他们同一批的飞行员,已经一个接一个地牺牲,现在,飞行员严重短缺。 “大哥呢?他在哪里?” 和沈以诲一年没联络,同样,我和大哥,也是一年未见了。 “大哥在养伤。”沈以诲说得很平静。 “什么,大哥受伤了?”我心下一惊。虽然,我知道,这个年代,连死都是常事,更何况受伤呢。 “别担心,现在已经好多了,没什么大碍,”沈以诲安慰我。 好多了,那就是说,之前,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走,我带你去看他。” “大哥在这里?”我疑惑。 “对,能下地行动后,大哥就在这里养伤。” 第 13 章 再见大哥的时候,是在航校的军营里。他们的新地方很简陋,和我们的新学校有的一拼。 大哥胳膊上挎着绷带,正在给新学员们授课,用一只手比划着讲授飞行知识。 瘦了,大哥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 后来,我才知道,让他成为这个样子的,不仅仅是战乱的颠沛,还有内心的痛苦和折磨。 而心魔,更让人焦心,更加折磨人。 这一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员一个个离开,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没了。 他带出去的人,最终却没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他无比自责,尽管,这些事情,怨不得他。 直到将来的某一天,他们再一次在天上相遇,重逢。 来生,再做战友和兄弟。 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梦到那些离开的兄弟,梦到他们刚刚进入航校时的样子,那些年轻的生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他们冲他笑,那么干净,那么澄澈,然后,就是战火,子弹,鲜血,和死亡。 梦中惊醒,再难入眠。 其实,这次,大哥伤得很重。醒来后人已经躺在医院里,全身上下都是绷带,左腿骨折,折腾了好久,动了手术,才不至于影响飞行。 伤好得差不多之后,他就到了昆明,一方面养伤,一方面培养新飞行员。 我跟着沈以诲来到他们宿舍,发现那张他们大队的老照片,也跟着他跋山涉水来到这里。 这张照片,他一直都带着,无论走到哪里。 或许,这是一种念想,就像那些兄弟一直都在一样。 “陈海江呢,记得之前见你那些战友的时候,就数他最活跃,”我突然间想起,以前在杭州,我到他们航校的时候,那个健谈的风趣的幽默的男孩,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们那帮队员们,一直喊沈以诲“学霸哥”,这话没错,每次飞行技术比拼,沈以诲都是第一。 陈海江也被称为“学霸哥”,因为,他有一件事情,一直被别人津津乐道。 这哥们,创造了航校史上,打地靶满分的记录。 “他没了,去年的8月17号,奉命轰炸上海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时候,牺牲了,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沈以诲眼里掠过一抹淡淡的忧伤,稍微叹了口气之后,语气已经变得那么平静。生死,在他们看来,似乎已经变得那么寻常。 可是,他的思绪,仿佛已经飘向了远方,回到了陈海江牺牲时的那天。 无论他的心多么痛,他的战友,却永远地回不来了。 那天,中日在上海激战正酣,淞沪正在开展一场大型会战。从8月14日空战大捷开始,连续几天,中国上空,战斗异常激烈。 8月17日,参加了814空战并击落一架日机的陈海江奉命,带500磅炸弹,轰炸位于上海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 可是,当他的霍克三驱逐机飞临上海上空的时候,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也早已作好了防空部署,在本来就很结实的钢筋混凝土楼顶上,架设了高射炮和高射机枪。 尽管敌方防范如此严密,也依旧难以阻挡中国空军飞行员的身影。 面对如此强大而密集的火力,陈海江和战友们冒着高射炮火的危险,轮番向下投掷炸弹,并精准命中目标。 地面,火光闪闪,烟雾滚滚。 空中是隆隆作响的飞机轰鸣声,地上是不绝于耳的炮声和炸弹爆炸的声音。 忽然,陈海江驾驶的1210战机,机身不断地摇晃。 中弹了,陈海江马上反应过来。 他知道不好,接下来,飞机会急速下坠。 来不及有过多的思考,陈海江保持了极大的冷静,迅速跳出座舱,打开降落伞。 终于,他降落了。 只是,当他一面解开降落伞的绳索,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窥探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有一些日本兵,于此同时,还能听到持续不断的枪声。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日本人? 陈海江迅速找到不远处一块小土丘,趴在地上隐蔽起来。 他心下了然,自己这下是落到敌人阵地周围了。 本来,按照陈海江之前的预设,他完全可以降落在我方安全区。 只是,那时,黄浦江上空,风速过快,直接把随着降落伞在空中飘荡的陈海江带到了敌军阵地附近的地面。 四面八方都是不断包围过来的日本人。 刚才,当陈海江的降落伞还在空中飘荡的时候,敌人早已发现了那个白影。 他们紧紧地盯着降落伞飘落的地点,从四面八方隐蔽搜索。 自从814空战开始,中国空军给了日本人很大的打击。 现在,终于好不容易有一个中国飞行员落地,他们一心要抓住陈海江,抓一个中国空军的俘虏。 到时候,他们在报纸上大肆宣扬,这也是一种胜利。 攻心为上。 陈海江一个人,又怎么能敌得过这么多日本兵。 “活捉支那飞行士!”“支那飞行士快投降!”“支那飞行士投降不杀!” 日本人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向陈海江喊话,试图击破他的心理防线。 敌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脚步声也渐渐地逼近。 双方紧张地对峙。 突然间,“砰!砰!砰!”几声枪响,陈海江突然在隐蔽处开枪,几个冲在前面的日本兵应声而倒。 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这是在精神上攻击中国空军的绝佳机会,此时,这就是日本人的目标。 敌人还击,却很默契地都没打他的要害。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抓活的。 日本人猫着腰前进。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陈海江又干掉了两个日本人。 可是,突然间,陈海江只觉得腿上一痛,他中弹了。 另一个方向的敌人也包围了过来。 看来,老子的命挺值钱啊,陈海江在心中冷笑。 此时,他知道,自己随身佩戴的这把□□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了。 而四面,敌人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以死报国,就在今朝。 别了,我爱的蓝天。 别了,兄弟们。 愿来生再见。 陈海江强忍着腿上的剧痛,挣扎着站起来,嘴角是一丝轻蔑的笑,脸上还有一丝凄然和决绝。“中国无被俘之空军!”一声高呼后,沈以诲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他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年,陈海江21岁。 这是多么残酷的青春。 21岁的陈海江,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这本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是他最热血、最飞扬的花季。 可是,他却要在冲上云霄的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清清楚楚地想明白,自己该如何坦然地面对死亡。 别人热烈地求生,他们却需要坦然赴死。 因为,总得有人站出来,总得有人这么做。 他们的死,是为了让国人更好地生。 战乱年代,人命,不值钱。 那最后的一枪,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或许,面前的日本人永远都理解不了,中国的这群年轻人,他们打仗,依赖的并不是装备,而是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决心和勇气。 若说装备,当时,中国所有带翅膀的机器加起来,能用的,能正常飞的,不过300多架而已。 而说到勇气,这群刚刚20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明确地知道,自己的每一次起飞,都有可能是和世界的诀别,但却从未退缩过。 他们不敢去想明天会怎样,不敢去想自己是否还有明天,却敢在今天义无反顾地起飞。 此爱绵绵,此恨亦绵绵。 在陈海江的飞行帽里,有一张折叠着的纸片,上面写着南通市的一个地址,和一个女孩的名字。 除此之外,还有八个字:黄昏一见,再难相忘。 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女孩的手笔。 这件事情,这个女孩,沈以诲他们都知道,这张纸条,是那个女孩偷偷送来的。 记得之前,一群人在食堂聊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故意调侃陈海江,人家女孩一片痴心,你怎么就是不答应呢。 那时,陈海江苦涩地一笑,“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能活着落地,还是别耽误女孩子了。一次邂逅而已,没必要让人家赔上一生。” 没错,他和那个女孩,只有一面之缘。 那次训练时,因为飞机故障,陈海江被迫跳伞,被当地医院救起之后,是一个护士每天精心照料,直到他快要康复出院。 当他回来的时候,在自己飞行服的口袋里,摸到了这张字条。 他不是不心动。 这些天的相处,他以为自己那颗原本会冷冰冰的心,也渐渐地躁动了起来。 可是,他不能,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和阎王抢命的事情,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 既然注定是悲剧,那就犯不着招惹人家女孩子。 他承认,他爱,可是,他不能,他不敢。 为了报国,这段爱情,只能夭折。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在报纸上得知陈海江牺牲的消息之后,那个女护士,就那样痴痴傻傻地等了一生,直到,她自己也牺牲在前线。 爱你的英姿飒爽,恨你为何这样理智,为何这样的狠心与决绝。 所有的爱与恨,都是因为你。 第 14 章 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还在,因为怕耽误一个懵懂的女孩,所以,飞行员们不敢谈恋爱。 他们只能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想爱而不能爱。 我似乎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沈以诲一直都拖着不提结婚的事情,甚至,还有意回避我俩的关系。 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 这是他们合照里的句子。 在他们的世界里,家国天下的分量,比起个人的儿女情长,要重得多。 因为肩上已经承载了太多太重的东西,于是,便承载不了爱情。 蔡锷将军说,“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人生,为什么总是充满了这么多的无可奈何。 自从开战后,沈以诲已经很少提起我们之间的事情了。 我本以为,是他忙,是他累,哪里想到,他想的,更多。 他怕耽误我。 于是,他想结束。 或许,爱不得又放不下,就是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可是,沈以诲,晚了,你我自小一起长大,自从我们小时候遇见,自从你开着飞机到清华园抖翅膀,你已经把我耽误了。 没有其他人,会比我们更早地相遇。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你逃不掉的。 是我疏忽了,以陈海江的性子,他若在这里,一定不用别人惦记,自己就会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我的随口一问,又勾起了大哥和沈以诲痛苦的回忆。 原来,他们可以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每一个兄弟牺牲的时间,精确到日期,精确到具体是哪场空战。 然后,我没有忍心问出来,照片里的人,现在,还剩几个。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照片里,他们坐在这块校园铭石前,脸上带着笑,也带着坚毅。 这句话,他们中的很多人,做到了。 “和家里联系了吗?”我试着问大哥。 在之前的通信中,我只知道,杭州也沦陷了,父亲母亲带着家人搬走。 大哥点点头。 “家人都好吗?那次母亲来信,只有寥寥数语。”我继续问。 “都挺好的。”大哥回道,只是,语气里,有些落寞。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只是,你三嫂,”大哥说着说着,突然叹了口气,不说了。 “三嫂怎么了?”我问,听大哥的语气,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虽然和三哥还没结婚,但我们已经习惯这么称呼她。 “她,没逃出来,自杀了。” 我不敢相信。 “她说,要回家看看,结果,那天,当母亲派人过去接的时候,已经晚了,根本走不掉。” 大哥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三嫂,是在被日本人侮辱后自杀的。 那还是去年的事情。 1937年12月24日晨,在攻陷南京后不久,日军分三路进入杭州,杭州城内万户阖然,街巷通衢,满布了防御品。 那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到处都是轰炸声,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惊恐的呼喊声。 霏霏微雨在凄冷料峭的寒风吹拂下,似乎要冻到人的骨子里。 大片房屋被炸毁,连城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平民。杭州,陷入了生灵涂炭,血雨腥风的兵燹之中。 昔日人间天堂,变成了炼狱。 侵略者开始随意杀人,把屠刀挥向了手无寸铁的平民。 西子湖上,白堤被炸毁,那些本来旖旎的画舫笙舟,亦在轰炸声中尽沉水底。 能跑的人已经跑了,纵然离乡背井,至少,能逃得一条性命。 只是,去哪儿呢。 哪里,才是普通人的容身之处。 夜晚,劲厉凄冷的秋风呼号,街上偶尔透出清冷惨淡而昏黄的灯光,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一番情景,显得格外萧森而凄凉。 火车站的月台成了断壁残垣,跑不出去的人,涌向了难民救济站。 三嫂,也没能跑出去。 因为,日军,已经封锁了城门。 她家里的房子已经被日本人炸毁,全家5口,葬身火海。 当时,她本来在我们家。因为不放心家里,于是,逆行回家。母亲劝她,但根本劝不动。 是啊,父母兄弟都在家里,谁能就这么狠心离开呢。 只是,还没等到她回去,一枚炸弹已经落在了那座古宅上,房屋瞬间燃起大火。 她欲哭无泪。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母亲派来护送的人已经被人潮冲散,他极力地喊着“小姐,小姐,”三嫂却怎么都听不到。 后来,是连续不断的扫荡,根本跑不出去。 无奈之下,三嫂只能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向前,不知前路在何方。 为了躲避日本兵的追捕,很多人都弃家而逃。因为,即使在家里,门户紧闭,那群魔鬼也会在外面随意地投弹,开枪,强行闯入。 她们亲眼目睹了隔壁的一条弄堂里,为了躲避日军,乡邻紧紧地把门关起来。 只是,日军见到这个紧闭的墙门后就在外面投弹,炸开大门后强行闯入。 日本人从墙门里粗暴地拖出一个女子,她小腹隆起,明显已经怀孕。 他们把她按在地上,不顾她卑微的祈求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就那样□□了她。 女子一直在反抗着,直到她没有丝毫的力气,瘫在地上。 她的皮肤就那样暴露在空气里,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拔出手上的长剑,直直地插在她的胸口。 在这个过程里,一直在哭喊,一直在祈求的听起来是女子母亲的中年妇女,一直在求他们放过女子,放过女子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最终,连她也没能逃脱魔爪。 几个暴躁的日军在侮辱了她之后,一枪打在了她的心脏。 年轻的女孩们看得呆住了,她们捂着嘴,不敢出声,只能拼了命地逃跑。 为了躲避日本兵,三嫂和巷子里的几十个女人,只好藏身巷子里的暗门中。 其实,那里很安全。 除非日本人轰炸,否则,他们根本找不过去。 这个时候,藏身其中的三嫂还在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她想着,自己总能再见到三哥。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运送文物,崇山峻岭的,他是不是瘦了。 会见的,一定会再见的,三嫂坚信。 只是,暗门里,无法和外界联系,也得不到补给的食物。她们的生存也是个问题。 有几个人在逃难的时候,随身带了些吃的,于是,这些吃的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给了里面的其他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饿死。 但是,就算这样,也只是可以勉强维持着一口气,不至于被饿死而已。 但,还是有一些体质弱的,加上又受了惊吓,那几口吃的也只是勉强果腹。 几天之后,其中一个女孩,本身就生着病,再加上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就那样离开了。 还有一个女孩,是活活饿死的。 这一躲,就是好几天。 几十个人,目标太大,一出去就会被周围的日军发现,到时候,无异于羊入虎口。 她们在等待时机,等着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只是,再等下去,就算不被日本人抓住,也全都得活活饿死。 后来,三嫂决定和另外一个女孩出去,一来看看外面的情况,二来,或多或少地找点吃的。 只是,三嫂没有想到,这一出去,她从此,便走上了不归路。 周围的房子已经全都空了,又去哪里找吃的呢。 这时,一个老太太经过,手里挎着一个篮子。 她们看得很清楚,里面是一些腊肉和饼子。 三嫂她们问她,是否可以买一些过来。 战火纷飞的时候,吃的,太金贵。 老人起初还不答应,只是,看着二人瘦骨嶙峋的样子,面黄肌瘦,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吃东西。 老人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分了一些吃的给她们。 三嫂没舍得吃太多,她要给暗门里面的人带回去。 顺便,她们向老人打听着外面的情况。 还没等她们二人说太多,老人便先开口了,“两个小姑娘,还是不要在街上乱走了,不安全,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日本兵。” 其实,老人之所以敢上街,是因为,她的儿子,已经是杭州维持会的人。她不想呆在家里,觉得那里的空气太浑浊。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小心翼翼,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彻底出去,但,总算是找了些吃的,可以暂时解燃眉之急。 当她们快要回去的时候,尽管万分小心地躲着,但,还是被日军发现了。 三嫂她们见状,没敢继续朝暗门的方向走。 毕竟,里面,还有太多的人。 如果被尾随的日军找到里面的那些人,后果可想而知。 只是,不回去,三嫂她们两个,就退无可退了。 那帮人如野兽般逼过来,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贪婪。 于是,在那个巷子里,5个日本兵就那样,像摆弄玩物一样,彻底侮辱了二人。 她们恐惧,她们挣扎,可是,又哪里是对方的敌手,不过是多挨几个耳光罢了。 之后,穿戴整齐后的日本兵,想要把二人抓回去,带到慰安所。 看着他们的样子,三嫂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用意。 或许,在某个时刻,她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 第 15 章 三嫂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间挣脱了旁边日本兵的束缚,用尽所有的力气,朝身边的石墙撞了上去。 在她还不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在她还可以选择的时候,她选择了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曾经,脑海里想象的那些美好,小桥流水,袅袅炊烟,琴瑟和鸣,只好来生再去实现了。 别了,哲修。 三嫂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走得那么悄无声息。 战乱年代,这是多少人的命运,如一叶浮萍。 “三哥,知道吗?”我问。 “知道,很长时间之后,家里才和他联络上,他还在那边运文物。那里面的学问,不比我们飞行少多少。” 三哥在信中知道了三嫂的事情,那天,他一个人在山上坐了好久好久,眼睛红红的。 他多想飞回去,回去看看自己的未婚妻。如果,那天,自己就陪在她身边,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还记得,两年前,他们曾经畅想过未来的幸福生活,可是,现在,一切皆已成空。 是啊,那个年代,人如浮萍,命如草芥。 活着,就是幸运。 “教我打枪吧,”那天黄昏,当我到他们基地的时候,我对沈以诲说。 “不,”沈以诲摇了摇头,“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让我们来吧。” 沈以诲说这话之前,我已经参加了护士学校的培训。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时候,开枪,也是为了救人。” 沈以诲沉默了,是啊,战火纷飞的年代,能救人的,不仅仅只有手术刀,有时候,开枪,也是为了救人。 他沉思了好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直到后来,当我爱的人一个个离开,在我孤身一人的日子里,我忘记了一些事情,可是,那个黄昏,练兵场上,沈以诲教我打枪的样子,我却怎么都忘不掉。 现在想来,那应该还算是我们比较甜蜜的回忆。 夕阳西下,沈以诲穿着训练服,身姿挺拔。 他拿着自己那把随身佩戴的□□,讲解它的构造。他指着枪告诉我,拔枪后扳动保险,保证枪身的这个位置露出来,这就是可以射击的状态。 如果膛内有子弹,那么直接扣动扳机射击,如果没有子弹,向后拉动套筒到最后,释放套筒,这时候,子弹上膛,扣动扳机射击。 我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那把枪,就像是跟随了他好久的朋友,他眼神里,有柔软,也有坚毅。 我知道,经过这几年的浸淫,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挥斥方遒的意气书生,而是多了几分沉毅,几分坚忍,现在的他,属于军旅,属于蓝天。 鲜衣怒马少年郎,我突然间想到了这句话。 他告诉我该怎么瞄准,怎么射击。 当年,地上打靶,他可是打靶满分的学员。 虽然,空军,不太重视这个。 他们在天上,打的是地靶。只要一瞄准,按动按钮,那一排排子弹就会扫射下来,杀伤力巨大,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天上,他们是一对一的决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们早知结果,却依旧义无反顾。 对于之前的陈海江来说,那把枪,到了最后,落在地上,是给自己准备的。 其实,飞行员的生命,是在天上。 前面,有一排破旧的老房子,沈以诲找了几片瓦砾,系在远处的树枝上。 “来,开枪。”他站在我身后环着我,声音从我头顶传下来,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然后,握着我的手替我瞄准,我不由自主地在他的大力之下扣动了扳机。 前面的瓦片应声而碎。 我的手被震得一抖。 难以想象,这一枪,要是打在人身上,会是怎样鲜血淋漓的画面。 虽然我最近学医,也曾经见到过这些场面,只是,更多的时候,是实验,而不是实战。 沈以诲低头看了看我,淡淡的一笑。 “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前面的树枝上,只有空荡荡的绳索在荡漾。 我稍微有些耳鸣。 好久好久,才终于缓过神来。 我回头,上方,是沈以诲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有无限内容,幽深地让人看不穿,摸不透。 我总觉得那里有隐隐的哀伤和忧郁。 他正低头看着我。 和他交流,我总是需要仰起头。 我们的目光就这样撞在了一起。 落日余晖下,他一手拥着我,一手托着我的脑袋,慢慢地,慢慢地向我靠近。然后,我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的唇上,有着很柔软的东西在痴缠。 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吻,那样恣意而热烈。 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分开。 我任由他的唇覆盖着,享受着这一刻无人打扰的甜蜜和温存。 从他的手上,我甚至能闻到硝烟的味道。 这个年代,儿女情长的浪漫和硝烟,如影随形,一面甜蜜,一面生死。 他身材高大,我就那样被他拥在怀里,瘦瘦的,小小的,像是他为我扛起了整片天空,无比安定。 多想时间在这一刻定格,没有杀戮,没有别离。 黄昏,基地,素色旗袍,绿色军装,拥抱的情侣,没有他人,只有彼此。 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眼中的好风景。 良久,良久。 “我们分手吧。”他说。 “我们结婚吧。”我说。 他低头,我抬头,用同样的惊诧看着彼此。 他的话,就那样,从我头顶飘下来,“我们分手吧。” 我万万想不到,我们千里迢迢地相遇,我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我终于明白了他眼神里的深意。 难怪,今日的他如此热情,原来,在他心里,这只是最后的甜蜜,最后的缠绵,最后的狂欢。 然后,就是一刀两断。 今日,他吻了我,却要和我分手。 或许,这只是他想了好久,却一直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而我今天来,是为了要和他结婚。 我想要告诉他,“我们结婚吧。” 他显得很是平静,一看,就是早有的打算。 “我不想,不想某一天的时候,你被称为,空军遗眷。我不想,不想某一天的时候,你收到了我的阵亡通知,你的余生,不应该用来祭奠我们的爱情。” 他是为我考虑,所以,提出了分手。 虽然,他心中,万分不舍。 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年,他看着无数的兄弟在天空中坠落,看着他们粉身碎骨,鲜血洒在蓝天白云之间,他害怕了,他不害怕死亡,可是,却害怕别离,害怕和我的别离。 他害怕只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天地间。 他不想耽误我。 他不想我为了他,蹉跎一生。 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却渴望我能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许哲宁,没有谁会比我更爱你。对你的爱,早已刻在骨子里,无法剥离。 可是,正是因为爱你,我只能选择放手。 我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每一次起飞,都有可能是永别。我不想误你一生,也不能。我不想让你乱世之中,伊人独行。 其实,那些我们一起长大的日子,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成为永恒,忘都忘不掉。 多想紧紧地拥着你,一生一世。 多想和之前一样,就像那些我们曾经在杭州的日子,静谧,温暖,波澜不惊。 你可知道,蓝天之上,当我生死悬命的时候,你是我唯一的寄托。 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不能为了给自己找寄托,而让你搭上一生的幸福。 你知道吗,那一次,战后,我迷航了,不知道在哪里降落。可是,在那一瞬间,脑海里想的全都是你,我突然间就想起了那天,皑皑白雪中,你一身红衣站在清华园里,那是我第一次过去看你。 雪后初晴,我的心上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却给了我无穷动力。 终于,我安全降落了。 因为有你,黑暗中,我也总知道方向。 当我迷航,当我绝望的时候,想到你,我才有生的希望,似乎,想到你,我就有了坐标,然后,飞过去,找你。 但,我也只能和你说再见了。 再见我们曾经爱过的这些年。 这个年代,有太多的辜负。 可是,我宁可现在辜负你,也不想你顶着一个未亡人的身份,悲伤一世。 因为,我左右不了自己生命的长度。 许哲宁,我想,我们依旧是一起向前走的,只是,从此不再肩并肩。 曾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共白首,和你看日升日落,看袅袅炊烟,共同度过平凡的日子,平静而幸福。 可是,现在,我不敢,或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也只有放手,只能放手。 和你分开,这是我做的最艰难的决定。 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爱,所以,只能说再见。 我的宁,此后,蓝天之上的某片云里,我依旧守护你。 忘了我吧,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这是沈以诲的内心独白。 见惯了太多的生死别离,沈以诲心里总觉得,有朝一日,那也是他自己的宿命。 他害怕自己先离开,害怕丢下我一个人,于是,为了我,他不敢承诺一生,他选择放手。 第 16 章 可是,沈以诲,我今天来,不仅仅是要你教我打枪,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 我要对你说,“我们结婚吧。” 没错,这年头,参军和嫁给军人,都是一条不归路。 尤其,嫁给你们这些在天上飞的人。 你可以说我飞蛾扑火,明知结果是粉身碎骨,却还是义无反顾,因为,那是我生命中最灿烂的瞬间。 沈以诲,在这纷纷扰扰的乱世,我只想用尽我的一切奔向你。 我想守在你的身边,哪怕只是片刻的陪伴。 不,不是片刻,是一生的相守。 这风风雨雨,我们一起面对,能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就好好珍惜。 沈以诲,我爱定了,也嫁定了,你逃不掉的。 听到我的“我们结婚吧”,沈以诲显然也吃了一惊。 是啊,那句话,他想了很久。这句话,我也想了很久。 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而我,也是认真的。 我知道他心里的主意。 沈以诲,你想逃,没门。 我早已认定了,我就是你的妻子。 你以为,我与你千里相聚,是过来和你说分手的吗? 你说,你们的每一次起飞,对这个世界来讲,都有可能是永别。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害怕。 你说,世事变迁,身不由己,你的兄弟们留给了一些女孩太过漫长的等待,以至于,辜负了这一生。 可是,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心甘情愿的。 因为,你们,就是我们的雄鹰。 我们最耀眼的瞬间,就是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啊。 你说,你狠心一点,至少,将来我们的回忆是美好的,经历的也只是生离,总好过以后的死别。 我说,两个人千里相聚,难道,就这样结束离了吗。 你说,你们想情深义重,却可惜,造化弄人。你们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我知道,冲上蓝天,是你们的职责,你们有你们想守护的东西。而我们,也有我们想要守护的人。 你说,你们不能谈恋爱,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能做凉薄之人。于是,只能忍痛割爱。 我知道,也许,当你们每次冲上蓝天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不能活着落地的准备。可是,又有谁可以保证自己能在这乱世生存无虞呢。 将来,会遇到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其实,当初,选择了你们的时候,我们早已认命。 那些可知未知的将来的事情,如果是笑声,那就皆大欢喜;如果是眼泪,那就硬撑着。 是输是赢,是悲是喜,我们都怨不得旁人。 我,早已爱上了你,根本躲不掉,心里脑海里,全都是你。 既然已经爱了,那就继续爱吧。 你们明明都知道凶险,却还不是要冲上云霄吗。 我明知道嫁给你,要面对什么,却还是义无反顾,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来不会后悔的选择。 沈以诲,你说,爱的方式不同,有些,是留下,而有些,是放手。 那我告诉你,我的爱,是陪伴,是成为你的妻子,是和你,共同走过这一生一世。 我愿意别人叫我,沈太太。 不,许哲宁,我不能用这一纸婚书,把你束缚了。 不,沈以诲,这纸婚书,是我最看重的东西,我要正大光明地,成为你的妻子。 黄昏下,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 “你的那些兄弟,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你不觉得,他们太孤单了吗?” “这才是我们希望的,至少,不会多留下一个哭泣的女子。否则,良心会过不去。” “如果,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这个女子最快乐的时光呢?” “我们害怕,我们不忍心。如果不知道将来的结局,我们宁可不开始,也就没有结束。” “已经开始了,沈以诲,多年前,我们已经开始了,没有人会比我们更早地相遇。” “那些甜蜜的瞬间,永远在我的心里。之前的相遇,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可是,之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了。” “沈以诲,没有了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的。这么多年了,你以为,我们还能分得开吗?” 我们一字一句,各自坚持着各自的立场。 沈以诲,你说,你们当空军的,不敢恋爱,可是,我们很早之前就是恋人了,在你开飞机之前就是。 青梅竹马,你以为是白说的吗。 面对生死离别,你害怕了,你害怕丢下我一个人,你怕耽误我的青春,于是,你后悔了,你想逃。 可是,我的青春里,只有你啊。 从我的少女时代开始,就只有你。 三嫂的事情,沈以诲那么多兄弟的事情,让我知道人生苦短,所以,我不想再等了。 我想让沈以诲知道,每当他在空中的某片云里飞翔的时候,当他在空中的某片云里战斗的时候,地上,都有一个无比牵挂的人在等待着他。家里的那个女人,不论多晚,永远都会等着他回家。 如果说长夜漆黑,那么,总有一盏灯,是为他留的。 如果心里多一份牵挂,那么,他在天上,是不是就会多一份小心。 活着,我想让他活着。 沈以诲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我,或许,他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会是如此的坚定。 是啊,无论将来如何,有什么风风雨雨,我们一起去面对。 天上,你不会退缩,地上,我也不会退缩。 沈以诲再一次将我拥在怀里。 他承认,这场争论,他输了。 这件他酝酿了好久,想了好久的事情,就这样被我击碎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输的。 他只是为了我而考虑,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经历的这许多年,我们爱的这许多年。 忘不掉的,谁都忘不掉的。 那份爱,不会因为战火纷飞而消失。 沈以诲,既然你躲不掉我,那就爱吧。 我不怕,你,也不必害怕。 沈以诲送我回学校的时候,旁边的拐角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 我们二人不由地驻足。 炮火之中,听惯了轰炸声和枪声,哭声,猛然间,能听到如此动人的琴声,不由地给人一种震撼,此时此刻的琴声,拥有格外的安抚心灵的力量。 《沉思》,沈以诲听得出来,里面的人拉的,是儒勒的《沉思》。 想当初,他也是一个小提琴爱好者,我们常和他玩笑,他就是一个被脑子耽误的艺术家,要不是文化课成绩太好,沈叔会直接把他送到国外的音乐学院。 不过,艺术家也好,机械工程也罢,最终,他还是冲上了云霄。 那个暑假,家里的孩子们都回来的时候,客厅显得无比热闹。 那次,我还脑子发热地,在众人的怂恿下,为正在拉琴的沈以诲伴舞。 然后,哥哥嫂子们就成了看戏的人。 客厅里,琴声,歌声,以及众人的喝彩声,彼此交织着。 那时的我们,无忧无虑,不知战争,不知别离。 现在想来,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却像是很久远的事情。 沈以诲的眼神也飘向了远方,显然,他也正在追忆往昔。 我们轻轻走过去,才发现,拉琴的,是5个男孩,看起来,甚至不如我的年纪大。 他们完全投入其中,没有发现身后的我们,我们也不忍打扰,就那样,站在他们身后,静静地听着他们的琴声。 心境难得像此时一样,有这么一时一刻的平静。 一曲终了,我们不由地鼓掌。 几个男孩转过头来,马上就变成了很恭敬的立正姿势。 我很奇怪。 只见他们放下小提琴,向沈以诲敬礼,“教官好。” 原来,这几个男孩,刚刚报名加入航校。他们刚刚通过体检,这次回来,是为了收拾一些东西。 是啊,沈以诲,当初那个稚嫩的少年,现在,也成教官了。 不同的年纪,相似的命运。 这几个男孩,也是西南联大的学生,现在,也要投笔从戎。 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他们都是文艺骨干,因为兴趣,还成立了自己的乐队。今天回来收拾东西,看到小提琴,忍不住想要再拉一把,也算是和自己的学生时代正式做个告别。 这五个刚刚大二的学生,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和几天前的事情有关。 自从来到这里,条件异常艰苦,可是,不论是教授,还是学生,都能苦中作乐。 那次,我们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雨滴打在房子的顶棚上,滴滴答答,噼里啪啦,我们根本听不清教授在说什么。 不得已,一群人搬了凳子出来,把教授围成了一个半圆,一边听课,一边还得躲着从房顶上渗出的雨滴。 白发苍苍的教授扯着嗓子,用自己最大的声音讲课。 可是,当他这样的声音还是盖不过噼里啪啦的雨声的时候,索性稍微停了会儿,让我们静静地坐着,观雨,听雨。 我坐在靠窗的地方,窗外,航校学员正冒雨训练,跑步经过窗口,年轻的生命,似乎充满了无穷力量。 我找了找,居然看到了沈以诲。 不过,他好像没顾得上看我,一直和自己的队员在一起。 雨停后,几个男生爬上了房顶,堵上刚才漏水的地方。同学们都来到院子里,有些人的衣服已经湿透,顺便也把自己晒一晒。 第 17 章 来到这里不久,我们已经可以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乡民的淳朴,善良,让我们很容易地融在了一起。 有些小孩上不起学,现在的条件也不允许他们上学,他们有些跟着大人,做一些简单的生意,帮着卖东西,有些就在家里干活。 孩子们每天都会到我们这边,趴在窗外看我们。虽然听不懂那个房间里,教授在说什么,但还是喜欢过来。他们说,这里的哥哥姐姐很温暖,会教他们写字,画画。 他们喜欢这里的氛围。 久而久之,我们和这些孩子们成了好朋友。 10岁的阿宽是这里的孩子王,性格活泼,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孩子们都听他的。 每天卖东西回来经过学校的时候,阿宽都要过来看一看。有时候,还剩一碗两碗的,他都直接放在外面的窗台上,然后偷偷地跑开,说是送我们的。 再后来,我们都会直接出钱,买一些粉之类的东西,总不能让这个小孩子吃亏。但他坚决不收,他说,我们教会了他写字,让他看到了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很幸福。 本来,这是一片宁静祥和。 但,时不时的,总会有航空警报声打破了这里的安宁。 再后来,我们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在警报声中转移,转移到临时挖的堑壕里,教授们走的时候,通常还会在忙乱之中拎着自己的小黑板。 当警报听得多了,我们也算是见过世面了,躲在堑壕里,戴着树枝,当做伪装,心无杂念,听着教授讲课。 教授比我们更加淡然,就像只是换了一个讲课的地方而已,外界的炮火声,头顶的轰鸣声,完全与他们无关。 或许,这个,可以叫做,文人风骨。 我们就这样,追求着内心的平静和淡然。 只是,并不是每一次的防空警报,并不是每一次的轰炸,我们都可以这么幸运地全身而退。 那天,我们正在上课,防空警报一如既往地响起,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普通得就像是下课铃声。 那天的警报声,很大,很急促。 离开的时候,我挺托大,没有收拾课桌里那个我特别喜欢的杯子,里面还有其他的课本,我顺手拿着当堂上课用的东西,急匆匆地跑出去。 反正,按照以往的经验,不多久,我们就回来了,也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不用多拿什么。 而且,每次说轰炸,每次也都炸不中。 只是,这次,飞机真的飞到了我们头顶。 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我们趴在沟堑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枚枚炸弹落下来,“轰”地一声炸开。 鲜血流淌,这一次,爆炸,就在眼前,鲜血,就在身边。 当头顶盘旋的飞机终于散去,我们终于可以出来,只是,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有些人,脸上甚至有血水。 老教授的胳膊也受伤了,我们只能找了些纱布,用最简单的方法包扎。 我的胳膊也被碎片划伤,开了一个小口子,有些疼。 突然间,我们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阿宽躺在地上,满脸满身都是血,阿宽的妈妈抱着儿子,哭着喊着,歇斯底里。 见我们走过去,阿宽用力地扯出一个微笑,然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永远。 这个仅仅10岁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 而旁边,和阿宽一起遇难的,还有两个小女孩。 这两个小女孩平时话不多,瘦瘦小小的,眼睛很大,看起来很有灵气。她们平时就跟在阿宽身后,一起跑,一起跳,用嫩嫩的声音叫着“阿宽哥哥。” 只是,现在的她们,已经血肉模糊,浑身惨不忍睹。 一些胆子小的女生,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忍不住失态,一声惊呼。 另外的女生们忍不住,已经开始哭泣,男孩们也红了眼睛,其中几个男生,拳头攥得紧紧的。 轰炸之下,生死,由不得我们。 是啊,我们做不了主,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是否依然可以活着。 当我们回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教室塌了一半,我的课桌,早已经掩埋在废墟之下。 我们看着这一切,良久无言。 课桌,战火之中,哪里,才是安放课桌的地方。 阿宽和两个小女孩就这样离开了。 除了几个家庭的悲伤,生活,依旧得继续。 或许,那天的炮火,就是那五个男孩参军的直接原因。 他们不想敌人的飞机袭来的时候,自己却只能躲在堑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逝。 那般无助。 于是,热血男儿,投笔从戎。 本该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他们却踏上了训练场。 或许是因为小提琴,或许是因为从学生到飞行员的共同的经历,对于这五个男孩,沈以诲除了是他们的教官,私下里,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这些热血男儿,每天早上,就在我们的头顶,练习飞行,驱逐,格斗,速度。有时候,我去找沈以诲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整整齐齐地列队,训练。 那些一起跑步的年轻的生命,似乎让这片炮火连天的土地有了生机。 半年,只有短短半年多的时间,这五个男孩,已经可以飞上蓝天。 特殊时期,飞行员短缺,只能速成。 那个简单的毕业典礼上,五个男孩邀请我参加。 他们说,万里迢迢,他们的亲人来不了这里,我就相当于他们的荣誉家长了。 他们喊我,姐姐。 他们,成了新一代的飞行员。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和这五个男孩子,将来经历的,竟是生离死别。 那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 后来的事情,无论生还是死,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想到。 只能叹世事无常。 其实,开战不到半年的时候,我们的飞行员击落了上百架日机,可我们也损失了一百多名飞行员,他们,都是和大哥,沈以诲他们几乎同一时期的人,被称为早期的飞行员。 这些人,有些来自顶尖学府,文质彬彬,智商超群,本有大好前途;有些是归国华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有些出身名门望族,家里早已为他们的未来铺好了道路。 可是,在家国沦丧的时候,这些人,做出了共同的选择。 他们中的一多半,牺牲在开战初期。 他们牺牲时的平均年龄,是23岁。 那是一个男孩最好的年华。 他们离开了,那样的悄无声息,血洒白云。 战斗任务紧急,急需飞行员,于是,只能缩短训练周期。 只是,牺牲,依旧在继续上演。 其实,当我在沟堑里读书的时候,他们,也正在蓝天的某片云里,和敌人进行着殊死搏斗。 斗赢了,那就落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战斗,斗输了,那就只能留下自己的性命,和这个世界告别。 五个男孩里,最先牺牲的,是小周,那个只有20岁的男孩。 那天的空战,击落一架敌机后,他也被追上来的另一架敌机击落。 对不起,教官,你教给我的,你的命令,活着,我没能做到。 后来,他的阵亡通知书直接寄到了学校,因为小周在通讯地址上写了学校的地址,而不是家里。 他真的把我当姐姐了。 他曾经说,他的母亲身体不好,那些东西,还是不要让她见了。 只是,小周啊,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的,真到那一天,你叫那位悲伤的母亲如何自处。 我回去收拾小周的遗物,那边空落落的,并没有太多的个人物品。 一摞摞厚厚的书本,无言地诉说着小周生前是个成绩优秀的电机工程学学生。如果没有战争,他会继续自己的学业,然后,顺利毕业,之后继续深造,或许,会在某个研究所做自己的研究。 只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一场战争,让一切成空,让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自己20岁的年纪。 这个20岁的年轻人,孤独却也英勇,生死,早已看淡。 这个20岁的年轻人,抱着必死之心翱翔苍空,血染山河。 角落里的那把小提琴,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他的主人,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桌子上,是五个人参军那天拍的照片,花一样的年纪,他们笑得阳光而灿烂,那笑容,很干净,也很稚嫩。 只是,现在,忽然就少了一个人。 沈以诲很自责,他带出去的人,却没能好好地带回来。 天空中,又有谁能有十足的把握呢。 悲伤过后,只能继续战斗。 这种事情,大哥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可是,却永远都习惯不了。 在他们眼前离开的,那是一条条人命啊。 大哥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悲怆,或许,此时此刻,沈以诲算是真正地体会到了。 只做一个兵,和身为分队长,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沈以诲很难过,毕竟,这几个孩子,对他来说,不仅仅是部下,也是弟弟。 作为队长,他只能目送自己的队员离开,却无能为力;作为哥哥,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生命凋谢。 而这,只是刚开始而已。 第 18 章 当沈以诲为了离别而悲痛的时候,其实,这几天,他们的大队长,我的大哥,过得并不安稳。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拖后腿的,竟然是自己人。 那天,大哥按照上级要求,带队员去接收一批苏联援助的飞机。回去的时候,大哥领航,就在他自己刚刚降落机场后,一声尖锐的航空警报响起。 日机,是日机来了。 按理来说,此时,他应该马上升空,立即迎敌。可是,自己出发的时候,主任操着浓重的口音,给自己发布了任务,“完好无损地把战机接回来,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你们安安全全地把新飞机开回来,这就是你们的任务。”这是自己临出发时,主任的原话。 现在,主任应该就在办公室,等着大哥汇报情况,“战机已平安接回。” 逃,可以,降落后,他们马上弃机,躲进防空洞,完全可以平安。 只是,飞机呢,难道,刚刚接回来的新飞机,就这样被日本人炸掉了吗。 不甘心,大哥完全不甘心,他也不能这么做。 在他们看来,飞机就是他们的性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刚回来的飞机就这么没了。 但是,现在,升空迎敌,需要命令。 可是,命令呢,现在的主任,又怎么会下迎敌的命令。 主任的为人,他们再清楚不过,那个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反正今日,升空迎敌,万一有损伤,主任完全可以把责任推给部下;不升空,主任还可以把自己摘干净,说是属下护送战机不利。 总之,主任自己,永远都是最安全的那个。 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来不及多想。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不容他有太多的考虑。 请示领导,来不及了,主任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迎敌。 罢了,今日,有任何后果,我许哲远自己承担。 身后,兄弟们也已经快要降落,大哥跑去起飞线,站在跑道上,一边朝半天上的飞机狂呼乱喊,声嘶力竭地喊着,“拉起来,拉起来。”一边用手势示意拔高的动作。 身后的沈以诲马上明白了大队长的意图,快要降落的飞机一个振翅,再一次飞上天空。 后面的兄弟们看到了,即将降落的飞机也齐刷刷地拉了起来。 十几架战机从机场低空掠过,大哥随后也驾机滑去跑道,冲上云霄。 然后,一场意料之外的毫无准备的空战,就此展开。 “兄弟们,今天,给咱们的新伙伴加菜。”无线电里,传来了大哥的声音。 “收到。” “收到。” 上去之后才发现,敌我双方,差不多是1:1的力量对比。 九大队逼住了前来轰炸的日机,几十架战机在空中盘旋着,相互纠缠,相互撕咬。 “沈以诲,后面有鬼,”在咬住一架日机的同时,大哥赶紧提示沈以诲,旁边的一架日机正盯着他。 没错,此时,一架日机正瞄准了沈以诲,而他,还在和另外一架飞机纠缠着。 听到大哥提醒,沈以诲连忙一个横滚,躲过了那架瞄准他的日机。 摆脱纠缠后,沈以诲又迅速翻身,一个侧后大回环,瞬间出现在对方的正面,手起杆落,开炮,敌机应声起火。 “漂亮”,大哥喝彩。 二个人在空中居然来了一个对视。 一架日机被大哥追得仓皇逃蹿,几乎擦着旁边的居民楼顶飞过。沈以诲赶来加入了战局。 大哥一个假动作,诱敌深入,然后,突然间拔高,居高临下,击中了对方。 “第二个。”大哥淡淡道。 看到这种情况,日机无心恋战,仓皇出逃。 大哥他们没有再追。 毕竟,日本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他们怎么会知道新飞机这时刚好会出现在机场呢。 情况不明,不能贸然追踪。 敌机被击落两架,击伤一架,我方,一架战机受损,不过人没什么大问题。 与坐以待毙相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机场,大哥再次率领十几架战机相继降落。 周围,是民众尚未停歇的欢呼声。 大哥刚刚跳出机舱,就看见主任阴着那张肥脸,黑压压的,看起来面色不善地伫立在跑道一侧。 大哥连忙朝主任跑过去,甚至来不及加入手下兄弟们庆祝胜利的拥抱之中。 大哥立正,敬礼,一声“报告”还未喊出来,脸上已然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主任狠狠地抽了大哥一个耳光,手一挥,宪兵已经带走了大哥。 只是,这一抽,把所有人都抽愣了。 在众人的拥抱和庆祝中,这一记耳光,格外响亮,格外刺耳。 沈以诲他们发疯似的跑过去,准备理论。 去他妈的长官尊严。 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平时耍嘴皮子也就算了,平时装样子就算了,今天,就是这么对待英雄的吗? 大队长在天上拼死拼活,为的就是下地挨你的巴掌吗? 主任又怎么样?主任就能不讲道理吗。 “要抓连我们一块抓!”一个刚入伍不久的小兵喊着。 沈以诲一个眼神,把他拉了回去。 队员们跑过去,站在一起,敬礼之后,欲言又止。 一方面是军中纲常,是上下级不可逾越的鸿沟和森严的等级;另一方面,是兄弟情谊,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像大哥一般的队长正在遭受不公正的对待。 他们就那样站着,每个人心里,都透着愤怒和不甘,只是隐而不发而已,一个个都怒目而视。 “许哲远,你御下有方啊,这就是你九大队的军纪吗?”主任淡淡地来了一句。 大哥看着这帮难忍激愤的兄弟们,怕他们一激动,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大喝了一声,“所有人退下,沈以诲,集合队伍,速回军营,休整待命。” 兄弟们依旧不甘心,依旧憋屈,只是,大队长的话,他们不得不听。 沈以诲知道,队长的话没错,虽然,他们不甘,他们愤怒。可是,身上有这身军装,再闹下去,不仅帮不了他,还会再给他加一条聚众闹事目无军纪御下不严的罪名。 今天的事情,是他们鲁莽了,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成心利用,不知道又要怎么编排九大队军纪涣散,目无长官,恃宠生骄。 于是,沈以诲只能收拢了队伍,和兄弟们一起,目送宪兵押着队长离开。 司令部,表面看似平静,但,几个人唇枪舌剑,句句都是钉子,暗流涌动。 “今天的事情,许哲远必须严惩,他这是什么,是哗众取宠,是臭显摆,是目无上司的抗命行为。未经允许擅自升空作战,他心里还有没有长官?有没有想过后果,万一有损伤,这个责任谁来承担?”主任操着一口浓重的浙江方言,显得一派公正,为国为民。 “主任,要是许哲远没有起飞,没有迎敌呢,现在的情形,会是怎么样?或许,此时的机场里,放着的,就不是那十几架新飞机,而是一片飞机残骸,一堆废铁了。”处长不敢正面硬反驳,语气明显比主任要缓和很多,尽管官阶比对方小,他必须维护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 “结果是另一回事,但抗命起飞又是另外一回事。不能因为他打下几架日本飞机,就目无长官,目无军纪。这样放任下去,他许哲远眼里,还看得起谁?所以,我主张,必须严惩。” “主任,三思啊。” “我们要通过这件事情,看到最本质的东西,他许哲远是不是仗着自己打下过几架日本飞机,仗着自己有些军功,就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他要是还这样下去,直接停飞,否则,指不定要出怎么乱子。” 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处长在心里嘀咕着,但是,他不敢表露出来。 毕竟,上司大如天,主任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许哲远的未来。 可是,自己的这个部下,他必须保住,这是处长无需思考就可以做出的决定。他爱才,爱惜这位身体素质和飞行技术全优的部下,这位身经百战却稍带书卷气的部下。处长对他,有爱惜,有欣赏。 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用别人的话说,处长对大队长,是真好。 其实,今天的主任这么生气,是因为,许哲远没有接到长官命令,私自起飞迎敌。而且,战斗过程中,还有一架新的飞机严重损毁。如果上面怪罪下来,他害怕自己承担责任,害怕影响自己的仕途。 所以,现在,他才会把大哥扔在禁闭室,先把这个抗命不遵的罪名扣上去。 无论如何,把自己摘干净,把锅甩给属下,才是他当前最要紧的事情。 大哥在禁闭室里,倒是优哉游哉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关禁闭,不用出操,不用训练,不用迎战,还有人按时替你送饭,舒服得很。 沈以诲和几个兄弟试图过来看他。 和看守人员打过招呼,并且暗中给了一叠钞票后,他们终于听到了看守的这句话,“你们快一点,别耽搁,别让上面知道了。” 第 19 章 听到外面的动静,大哥知道,他们过来了,“你们听着,迎战,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你们没有关系。如果上面要怪罪,由我一个人扛着。” “队长,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你们的小肩膀太窄,还太嫩,有队长呢,”面对小兄弟的热情和仗义,大哥笑了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队长,他们凭什么?”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也没有为什么。有时候,他们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奇怪,如果,今天,日机是过来轰炸的,怎么会只有十几架飞机呢。”沈以诲已经看出其中端倪。 “在我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十几架飞机,是不是已经足够了?”大哥说得很平静。 “队长,你的意思是?”沈以诲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在场的人都懂。 “只能是这个解释了,否则,日本人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飞机那个时候刚好在机场?” “你们回去,多余的话不要说,保持常态。也别担心我,我在这里挺好的。” “时间到,请各位迅速离开。”门口的宪兵过来催促,沈以诲他们只能告辞。 两天后。 随着一声清脆的开门声,主任来到地下室,笑眯眯的。 每当主任换上这幅笑脸的时候,大哥只觉得不自在。 “哎呀,许大队长,辛苦了,”主任边笑边说。 “我看你是个人才,在我的好一番斡旋之下,总算说服了上层,决定撤销对你的处分。你以后,一定要在这次事件中吸取教训,不要再越雷池半步。”主任顿了顿,继续堆笑,“现在,你可以出去见周主任了。” 周主任,看来,更高层的人来了。大哥心中如明镜似的。 “不过,周主任并不知道你现在在禁闭室里,也不知道给你的这个特别警告处分,”主任有意无意地淡淡地说道。 大哥一笑,“您哪里的话,我也没在禁闭室待过呀。九大队队员不懂事,冲撞长官,哲远在这里替他们向您赔罪了。” 主任听了,哈哈一笑。 现在,大哥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不会说出这件事情,而且又是这么低的姿态,他终于放心了。许哲远,一定不会在周主任面前说他的坏话。 放心了,放心了。 “哲远啊,衣服换一换,显得精神。”主任继续笑着说道。马上,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勤务兵,捧着大哥的军服。 大哥微微一笑,“谢谢主任。”他早已看穿了一切,行,你官大,怎么高兴怎么来。在做样子方面,主任想的真是周到。 外面,刚出禁闭室的大哥接受了周主任的会见,周主任对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保护了十几架新飞机的事迹给予高度的称赞。 大哥谦虚,把功劳都推在弟兄们身上,是他们能打,会打。 对于关禁闭的事情,大哥一句都没提。 晚上,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沈以诲问,“大哥,这次的事情,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呢?主任会有这么好心?” 大哥笑道,“今天周主任来了,看来是更高层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估计主任拗不过上面,才顺水推舟的。” 没错,大哥猜得没错,前一天晚上,在一间级别更高的办公室里,有如下对话。 “别说什么抗命不遵了,是咱们自己人走漏了消息,否则,日本人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新接回的飞机这个时候刚好在机场?” “是啊,依我看来,这个许哲远,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是他带着九大队保住了新飞机。虽有损伤,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否则,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堆废铁。” “与其处理九大队长,倒不如把眼睛擦亮点,多看看身边的人。” “前线的人赌着命打仗,后面的人,不能拖了后腿啊。” “我们身边,已经混入了日本人的人。间谍,不可不除。” 这几天,为了救自己的属下,处长已经暗中托人,让上面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才有了刚才这段对话。 处长,既深谙为官之道,又懂得维护自己手下的人。 就这样,大哥私自起飞迎敌的事情,算是有了结果。 大哥心寒,官场的事情,那些人情冷暖,勾心斗角,他不是不懂。只是,那些事情,他早已看透。 他不想多想,主任这边,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虽然他心如明镜,但也只好闭口不言。 在他看来,蓝天之上,更纯粹,更干净。 就当这个少校大队长,带着弟兄们冲上云霄,在蓝天上翱翔,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兄弟情谊,敢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彼此。 这样的生活,比拿着一摞公文进进出出办公室简单得多。 虽然,这是搏命的事情。 可是,这是他们从未后悔过的选择。 那些勾心斗角,他不屑,也不想。 简单而纯粹,这是他和兄弟们过命的交情。 他珍惜这份情谊。 他不想看到牺牲,也不想看到分离,可是,各种离别却依旧在不断地上演。 战争之中,人命显得太过脆弱。 我的生活依旧和之前一样,学校里,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心脏,可以坦然地面对炮火而波澜不惊。 当我们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依旧会时不时的响起防空警报声,我们逃走,然后再跑回来,回来的时候,或是鲜血,或是泥垢,硝烟中求学成了常态。 运气好的,活了下来,运气不好的,直接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小孩,还是成年人,无论有学问,还是没有学问,炮火面前,一律平等。 我的下一次哭泣,是因为小邵,那五个男孩中的一个。 小邵,这个刚刚过了自己21岁生日的孩子,也牺牲了。 五个一起投笔从戎的孩子,现在,已经走了两位。 小邵的阵亡通知书会寄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在后方,根本没有亲属。 那天,我才知道,他在联络人里填的,居然是我的名字。 是啊,有时候,当我去看望大哥和沈以诲,也会看到他们在训练。一种莫名的情感,让我和沈以诲与这几个孩子格外亲切。 他们叫我姐姐。 我也就认了。 那天,一封从部队寄来的公函和一个小小的包裹寄到了我这里,里面,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份阵亡通知书,这个东西,我熟悉。 当初,小周牺牲的时候,我接到的,就是这个。 除了阵亡通知书,包裹里,还有一个日记本和一些照片,除此之外,还有几封信。 小邵的字迹,狂放而大气,正符合他的性格,潇洒,明朗。 照片里的小邵,穿着笔挺的军装,身后是自己的飞机,笑得很开心。 日记里,小邵是这样写的。 “今天是一个悲伤的日子,小周阵亡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演奏,一起参军,一起训练,而今天,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飞机失去控制,直挺挺地坠落。这是我第一次,感受空中的死亡。原来,真的只是“轰”的一下子,人就没了。而我们不能哭,战争还没结束,我们只能继续战斗。只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没办法,鼻子太酸。可是,得快速擦干眼泪,我们的视线不能朦胧,敌人还在身边,我们得继续打。兄弟,走好,指不定哪一天,我们就再见面了。如果我有命回去,我们几个再拉一曲,算是送你一程。” “今天,是我第一次击落日机,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多么像是在刀尖上舞蹈,惊险,刺激。其实,开火的那一刻,我很紧张,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从此之后,我击落的每一架敌机,都是赚的。” “队长今天生气了,对着我们一阵怒吼,因为,一个新的飞行员起飞前没有严格检查装备,差点出事。这让队长很是恼火,队长怪他不惜命。队长说,战争年代,我们这群在天上飞的,能活着已经很难,已经比我们那些牺牲的战友幸运了。所以,我们,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而送命。我们的命,很珍贵,不能这样随意拿来挥霍。身为飞行员,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酿成严重的后果,一定要慎之又慎。今天,整个大队都被队长罚了,平时平易近人的队长,发起怒来,真的让人不寒而栗,连分队长都害怕。” “其实,我也害怕,我也惜命,因为每次起飞,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可是,这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虽然害怕,却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每个人的青春,都有自己不一样的色彩。我想,我们的青春,是血色的,浪漫而残忍。我见过大队长和分队长的桌子上,有老九大队的照片,现在,里面的人还剩几个,我没敢问。看得出来,这张照片,他们无比珍惜。大队长,分队长,他们,也都曾经是最优秀的学生,同样因为战争,他们才选择投笔从戎。我想,他们,也从未后悔过。” 第 20 章 “我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看到胜利的那一天。我只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在国家的蓝天上战斗,这是我们的使命。” “如果有来生,我想,我会生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那里,没有硝烟,没有战争。我会继续学我钟爱的建筑学,我会和其他人一样,谈一场恋爱,最好是一辈子就一次的那种,然后,这个女孩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们会生几个孩子,教他们读书,教他们拉琴,过最平凡也最幸福的生活。其实,在学校,有一个女孩,我一直暗恋着她。只是,我没敢表白。当我看到阿宽和几个小女孩的死亡,当我决定参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此生,我和她无缘了。连我自己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能活着,就不要再把这个无辜的女孩卷进来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爱,误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所以,这辈子,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不敢爱。希望来生,我还能再遇到她。” “我很羡慕分队长,他和姐姐是多年的恋人。其实我更佩服姐姐,佩服她的勇气和坚强。她瘦瘦的,小小的,看起来那么恬淡而温婉,可她的内心,却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他的哥哥和男友,哦,不,应该说是未婚夫,我的分队长,都是飞行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天上战斗,她的心,是不是一直都悬着,直到他们平安落地。她担心,可是,她不说,把一切都埋在心里。这个年代,男人不容易,女人,又何尝容易呢。男人的故事,很悲壮,也很大气,似乎总叫人传颂。可是,女人呢,女人的故事里,是她爱着的人,是无数个夜晚,那数不清的牵挂和等待。她们站在男人的身后,无言也坚强。” “大队长和分队长,都有人牵挂着他们,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人,可是,我不敢。那天,我曾经问分队长,为什么还不和姐姐结婚,分队长淡淡地笑了,笑得那么无奈,那么悲伤,有些冷清,有些落寞。他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永远都没有认识过姐姐。如果真是这样,虽然他的青春里,少了一个最明亮的女孩,少了一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少了一段最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如果不认识的话,这个女孩,也可以少了日后的无数牵挂,少了无数的提心吊胆。分队长说,他不想耽误姐姐。这种感觉,我懂,我理解。” “分队长说,他想狠心分手,可是,姐姐太固执,他拗不过姐姐。他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有了姐姐,他就有了飞行的方向,就看到了回家的路。可是,他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自己,耽误姐姐的一生。” “其实,我想,姐姐最希望做的事情,就是嫁给他,有时候,情感,会战胜理智。姐姐和分队长,是最美好的爱情。他们的心就像是一个圆形,离心率永远都是零。”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看到分队长和姐姐结婚的那一天,其实,我很希望他们能结婚,不仅是我,这也是我们几个共同的心愿。在这场战争中,总该有人是幸福的,哪怕或许很短暂。分队长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亡,所以不敢结婚。但是,我想,姐姐会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份每一秒。我们不能因为害怕一个未知的结果,而放弃了现在拥有的幸福。他们那么相爱,怎么可以因为战争,阻隔了这场千里相聚的爱情。”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牺牲了,我不奢望有谁能记得我,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我只是其中之一,微不足道。只愿将来,这场战争胜利后,人们能记得,曾经有一群人,为了这片蓝天,为了土地上的人,在最好的年纪里,冲上云霄。不必青史留名,这是我们沉默的光荣。” 这一页页,都是小邵的心里话。 在他的心里,把沈以诲和我,当做了真正的亲人。 我的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信纸上。 那天,我捧着小邵的遗物,泣不成声。 他只是个21岁的孩子啊。 他的人生,原本应该那么明亮,那么灿烂,那么夺目。 可是,如今,一切皆成虚妄。 那次,我病倒了,我知道,是心病,是悲伤过度。 我悲伤,那个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小邵的日记本上,还记了一件事情,一件我自己经历的事情。 今天,我们结束任务后回基地,地勤报告,“分队长,刚才有客来访。” “客,什么客人?” “一个美国佬,有证件,据说是过来采访的。” “军事重地,怎能如此随意出入?” “不能不放他进来,他有政府颁发的通行证,不好拦啊!何况,如果他们能公正报道我们空军事迹,对我们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还能收到一些国际民间援助。” “行吧,我进去瞧瞧。” 哪知,分队长刚刚进去,便看到那个美国人正站在姐姐跟前,手舞足蹈说着些什么,而姐姐显然很生气的样子,神色有些难堪。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才知道,姐姐为什么那样生气,因为对面那个美国佬说了这样一句话。 “Are you a military prostitute?” 只见姐姐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No, who are you Why is it here” “I see you are the only woman here, so I think you are a military prostitute.”对方继续咄咄逼人。难道他以为,抗战中的中国,这竟然是常态吗。 这是一种侮辱,对女性的侮辱,也是对我们的侮辱。 “Please pay attention to your wording. If you are so unreasonable again, I will call someone.”姐姐的声音明显提高,回道。 还没等对方再次作出回应,分队长已经快速走过去,站在姐姐身边,单手拥着她,目光逼视着美国人,“Please apologize to this lady for your rudeness.” 对方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分队长。 “She\'s my girlfriend. What you did just now is very offensive. So I hope you can apologize to her.”这下轮到了分队长咄咄逼人。自己心爱的女孩被别人说了那样的话,他正极力压着心中怒火。 “OK, I\'m sorry. I just offended.”看到分队长态度如此强硬,美国人马上软了下来。 今天的分队长,做的事情特别刚。这不仅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女孩的维护,更是一个中国人面对外人轻视的脊梁和勇气。 尽管悲伤,可是,噩耗依旧接连不断地传来。 原来,这些坏消息,根本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没过多久,小孟的遗物也来了。 那次,除了小孟的遗物,两天后,闻讯赶来的,还有一个女孩。 她是小孟的女朋友。 孟陶比另外几个男孩稍大一些,这个女孩,是他高中时的同学。 后来,他跟着学校来到昆明,女孩则留在长沙,虽然经常有轰炸,有会战,但暂时还没沦陷。再后来,面对淋漓的鲜血,面对连天的炮火,面对就那样流逝的稚嫩的生命,面对家国沦丧,他毅然投笔从戎。 在信中,女孩才知道了这件事情。 那封信,是孟陶写给女孩的分手信。 我理解,他和沈以诲,以及众多的飞行员一样,都是不想耽误他们身后的女人。 于是,他们宁可选择一时的狠心,亲手斩断这段情缘,也不想误了女孩的青春甚至一生。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无牵无挂地飞了。 因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他们不敢把自己的未来和一个女孩联系起来。 有时候,告别,也是因为爱。 可是,女孩一直都没有答应,她的回信,只有短短几句话: 飞上蓝天,是你的选择;和你在一起,是我的选择。你的世界里,是蓝天,是飞行,而我的世界里,是你,也只有你。 你说你要守着蓝天,那我就在你身后,守着你。 记住,我永远等你。 无怨,亦无悔。 我完全能理解女孩的感情和想法,因为,我对沈以诲,也是一样的。 就是这么不理智,就是这么心甘情愿。 于是,孟陶知道了,他已经耽误了这个女孩。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活着,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如此,尽力活着,才能不辜负女孩的等待。 可是,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生死,不在他手中。 蓝天上,没了,就没了。 那天,看到女孩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眼前的人,竟然如此憔悴。 女孩比我年纪小,可是,此时此刻,整个人却充满了沧桑。 千里迢迢,她跋山涉水,只为再看自己爱的人最后一眼。 可是,她连这个最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孟陶尸骨无存,他的飞机坠毁在敌占区,大火烧了很久很久,地上的战士们想过去,把尸体抢回来,就算是一堆粉末,至少也有个寄托,有个念想。 可是,敌人的火力太过密集,他们根本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连人带飞机,一起消失在火海。 第 21 章 最终,女孩能看到的,只有孟陶生前穿过的几套衣服而已。 生前,这两个字,太扎心。 书桌上,是小孟曾经拍的一张照片,他意气风发地站着,身后,是那架和他一起被大火吞噬的飞机。 女孩看着那张照片,泣不成声。 孟陶的床收拾得很整齐,只是,它的主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女孩伏在床上,她说,她想再感受一次爱人的味道。 虽然不忍心,队里还是把小孟的遗书交给了女孩。 亲爱的琴: 爱你,这次,我终于可以大声说出来,终于不用再自欺欺人。 我曾经幻想过未来,我们的幸福生活。只是,山河破碎,请原谅我的爽约。我的琴,我不能再和你过平静的日子,不能和你携手走过余生。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战死,请不要悲伤,这只是我早已预见的结局而已。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人,我们做着同样的事情。 平时,我们和飞机在一起,奉献自己的技术。可是,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怕吗,真的害怕。但是,不后悔。 只是,舍不得你。 我的琴,请坚强,你还有未来的大好生活,还有你自己的人生。把我当做你生命中的过客,只要你记得,爱过,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出现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猜,你会哭,我允许你哭,可是,不要哭得太久,否则,我在天上看着,也会难过。 把这次哭泣,当做我们最后的告别,然后,毅然转身。 哭过之后,请你,坚强地走向新的生活。 琴,活着,幸福地活着,活着替我看一看胜利的那一天,让我知道,自己的牺牲,最终,有了结果。 我的琴,永远爱你。 如果你愿意,我们来生再见;如果,你觉得我们的相遇太过悲伤,那我在天上,祈愿你永远幸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们没忍心打扰这个女孩,让她静静地待着。 这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时间。 孟陶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照片,遗书,日记本,衣服,全都放在一个箱子里。 另一边放着的,是孟陶一直随身佩戴的□□。 这把枪最近正进行检修,这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小孟佩戴的是一把新的□□。 女孩问,“这把枪,能给我吗?” 似乎是看到了她眼神里那种不一样的东西,大哥站了出来,“姑娘,不可以,这个,得交公。再说,你没有持枪凭证,不能携带。”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只是个托词,大哥只是,怕她做傻事而已。 有时候,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 我进来,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我知道,我得对她说些什么。 万一她有什么闪失,就是辜负了小孟的一片苦心。 “他希望你活着,他希望你能幸福,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傻事,他在天之灵,又岂能安息?” “幸福,他走了,他就这样走了,我还会幸福吗?”女孩冷冷地,像是这大好人间,她的大好人生,大好青春,她再没有一丝的眷恋。 我理解她,她的痛,我明白。 爱到骨子里,或许,就是这样吧。 可是,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自己的痛,只有自己才明白。 鞭子打在身上到底有多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别人,都是劝慰而已,始终,都只是局外人。 那个女孩,此时,才是最痛的人。 我,只是旁观者。 直到,我也失去至亲的时候。 可是,此时,我也只能尽力劝慰,空中的英雄,已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后的女人,一心求死呢。 是啊,乱世之中,前一秒还紧紧相拥,后一秒就有可能天人永隔,这要让人如何去接受。 如果,不要有期待,是不是,就不会难受。 “就算很难,也请你坚强地活着,活着,是他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就算是为了他,活下去,替他,看一看胜利的那一天。” 女孩沉默了,抬起头看了看我。 有时候,要死还是要活,在人心里,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那个想法过去了,生的想法,也就更加坚定。 看着女孩的样子,我知道,她求生的意志,又回来了。 路途遥远,空军派人把女孩送回去,我们一行人看着女孩渐渐远去的背影,就那样越来越小。 一丝惆怅涌上心头。 原来,生离死别,真的是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女孩的头上,似乎有一层层淡淡的愁云笼罩。 但,乌云之下,一束微光透进来。 虽然微弱,可是,这就是希望。 是啊,活着,就有希望。 只是,我没有想到,后来,我和这个女孩,居然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那时,我们有了共同的悲伤,千帆过尽,两个伤心的女人就这样拥抱在一起,彼此慰藉。 我们的眼泪,都是为了蓝天上的一群人。 后来的我们,终于知道了,和那帮冲上云霄的人在一起,确实有点费眼泪。 因为这些在天上飞的男人们,他们背后的这群女人,反而结成了更加深厚的情谊。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们分手吧。”当我打开战鸽脚上绑的纸条的时候,万万不敢相信,这竟是出自沈以诲之手。 可是,是他,也只能是他。这熟悉的笔记,以及,之前他送给我的这只鸽子,这是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 那次,他到学校看我,人还没进来,一只白色的鸽子已经通过敞开的窗户扑拉拉先飞了进来。那时,我正坐在窗下的书桌前,被吓了一大跳。 没过几秒,沈以诲推门而入。 看着我错愕的样子,他解释道,“这是我们基地的战鸽,不听话,今天非要跟着我过来。”可是,我为什么总觉得他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丝坏笑呢? 鸽子乌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沈以诲一个口哨声响起,它又扑棱着飞起来,在我眼前盘旋。 看得出,他们很熟。 我向来害怕尖嘴动物,可是,不知为什么,眼前这只雪白的战鸽,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难道,仅仅是因为它是沈以诲的吗。 沈以诲走近我,一伸手,直接把鸽子拿在手上,他手里的鸽子,很乖很乖。 “给你的,”他顺势伸手,把鸽子递过来,“别害怕,试一试。”他知道我向来害怕这些。 我接过来,试着把它抱在怀里,这鸽子,像是很听沈以诲的话一样,一点都不闹腾。 “战鸽是有灵性的,它也是我们的朋友,有时候,我们会迷航,可它不会,只要飞过一次的地方,一定能记得住。呀,今天,它跟着我来你这里,这条路线,它怕是也记住了。”沈以诲有点得意的样子。 “以后我们通讯,可以靠它,非常可靠。”沈以诲对自己的这个安排很满意。 后来,鸽子也没飞过几次,毕竟是他们的战鸽,应该有更重要的作用。 但这里的路,它真的记住了,偶尔来的几次,都让我想到沈以诲,然后心中无比甜蜜。尤其是他执行任务的时候,看到飞过来的鸽子,就像是看到了沈以诲。 那时,我才终于明白了沈以诲的良苦用心,当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只是想让这只鸽子,在我的牵挂和等待中,多一丝陪伴,让我不至于那么煎熬。 这是属于他的浪漫。 可是,今天,这只带给我无数甜蜜回忆的鸽子,却带来了他的分手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可他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或者,他相信,我一定能看懂。 沈以诲,你都准备分手了,还拿这只鸽子玩什么浪漫。 宁,对不起,我终究没能坚持下来,选择了先放手。 那个黄昏,是我心中美好的回忆,可是,也只能到此了。我知道你的心,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可是,原谅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决定亲手斩断我们的未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可是你,一定要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美好未来。 珍重,勿念。 我在心中冷笑,沈以诲,你以为,现在分手,就不是耽误我吗。 你以为,那个黄昏的话,我是白说的吗。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为我好吗。 你说,有时候,爱是放手,可是,放得太晚了,自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放手,就已经晚了。 上天注定我们要在一起。 我只想成为你背后的人,像大嫂对大哥一样,当你们在天空漂泊无依的时候,能时刻记着,地上,还有你们的牵挂,还有一个家。 所以,一定要回来。 后来,我知道了,为什么沈以诲会突然间变卦,之前那个黄昏,本来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好好的。 因为,就是在这次的战斗中,他亲眼目睹了11大队队长的死亡,然后,后方,传来了队长夫人自杀的消息。 他害怕有一天,如果他遭遇不测,那将会是我的归宿。 沈以诲啊,怎么能因为害怕一个未知的结局,就没有勇气开始呢。 你这个懦夫。 第 22 章 今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就像是东海龙王在喷水,闪电挂在空中,像是要把天空劈开,下午5点钟的白昼,突然间恍如夜幕。 同学们开玩笑说,那下得不是雨,是瀑布。 我们的课根本上不下去,教学楼在这样的风雨中显得极为单薄。所有人都待在宿舍,只能听雨,观雨。 我一直都心不在焉,一直盼望雨停,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个人。 这样的天气,他们一定不能飞行,此刻,他一定在基地。 更何况,前几天,我们通信的时候,他说,这周,是他们大队休整的时间。 沈以诲,你等着,我去找你。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我不信,当着我的面,你还能说出那样的话。 这场大雨,要比沈以诲善解人意得多,半小时之后,天空再次放晴。 我决定出发。 平日里,从我们学校到他们基地,大概是半小时的路程。可是今天,我却足足用了2倍的时间。大雨过后的土路变得泥泞异常,一路都坑坑洼洼,我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碰见大水坑,也只能趟过去。 这样的天气,路上,根本遇不到任何可以搭乘的交通工具。 明明不是千山万水,我却感觉自己在跋山涉水。 沈以诲,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见到你,然后告诉你,分手,我不同意。 一年前,我绝对想不到,一直娇养在家中的自己能做到这些,能在风雨中如此坚定。 沈以诲,我心,已坚如磐石。 半路上,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那把被我用来当拐杖的雨伞改变用途,风大,撑在半空中的雨伞摇摇晃晃。 前方,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他们的基地。 我终于到了,可以想到,现在的我,有多狼狈。 和卫兵虽是熟人,可没有命令,他不能放我进去。已经有人跑着向沈以诲通报,可是,等了好久,都不见他出来。 终于,我见到了路过的二分队长,都是老熟人,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诧异,或许是想不到我会在这样的天气过来。 “你怎么过来的?找队长还是沈以诲?” “不是大哥,”我小声道。 看了我的样子,二分队长像是猜着我俩吵架了,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稍等,我把那小子揪出来。” “对,要不你先进来,外面太冷,风大。” 我摇摇头,“我等他过来。” 等待中,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大雨打湿了我半个身子,好冷。 这时,我狼狈的样子,根本不需要别人告诉我。 终于,我看到了匆匆跑来的沈以诲。 当着外人的面,我不能说什么,只是就那样看着他,恨恨地盯着他。我想,此时,我的眼神里,应该充满了愤怒,或者,快要喷出火来。 “找我的,放行,”沈以诲对朝他敬礼的卫兵说。 然后,转身往里走,我就跟在他身后。 夜幕早已降临,这样的天气,也没什么训练的人。 此时,除了卫兵,就只有我俩还在外面。 僻静处。 “沈以诲,你混蛋。”没有任何过渡,我直接来了这句话。 沈以诲停住了脚步,然后转身,“哲宁,我们分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汹涌澎湃。 他真的当着我的面说出了这句话。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大骗子。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偷了我的心,又该怎么还?” “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你真舍得分手吗?那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难道都是假的吗?” 沈以诲无言。 “不就是觉得自己每天飞在天上太危险吗?不就是觉得自己生死无定吗?不就是不想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沈以诲,那你也太小瞧了我。你觉得我不能和你共患难吗?你觉得只要我们分手,我就会忘了你吗?你觉得,爱过你,我还能爱上其他人吗?” 他依旧无言。 “因为家里有大哥,所以,我知道,嫁给飞行员,每天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可是我不怕,从你当初报考航校的那一天起,我就早已下定了决心。将来不管任何的艰难困苦,也无论任何的风风雨雨,我都要做你沈以诲的妻子,无怨无悔。因为我想给你一个家,因为我想在你落地的时候,有一盏灯,永远是为你亮着的。” “我只想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安慰,给你温暖,让你知道,地上,永远都有人在等你平安回来,不要把我当做负担,我想做你的妻子,你的后盾。” 我走到沈以诲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那些未知的痛苦,我都不怕,我想陪你一起面对,我们不能因为害怕未来的某个结果,就放弃了现在的幸福,我想你珍惜我们的现在。” “沈以诲,你这个胆小鬼,你不就是怕耽误我吗?那不是耽误,那是爱。” “如果有什么事情,两个人面对,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强。在天上,你能相信的,是你的兄弟,在地上,你还有我。” 沈以诲丢掉了手中的雨伞,伸手把我拉在怀里,然后,淅淅沥沥的大雨之中,我们吻在了一起。 “无论结不结婚,无论是不是在一起,你都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变。”我说。 “如果你怕我伤心,怕我难过,那么在天上打的时候,就务必保重,把我们此时此刻的拥有,变成天长地久。” 沈以诲点了点头。 战斗,是他的使命。 牺牲,是他未知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临。 所以,他才不敢轻易承诺。 他只能以一种孤独的英勇,将生死看淡。 他抱着必死之心翱翔苍空,血染山河,他拿自己的性命去拼,每次出任务,都没敢想着能活着回来。 所以,才害怕留下身后的人。 可是,沈以诲,你错了,我们之间的爱,我们的情感,并不会以婚姻为转移。 无论结不结婚,我爱的,始终是你,也只有你。 原来,爱到深处,结婚与不结婚,都是一样的。 沈以诲,我想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 不管以后将会怎样结束,至少,我们曾经拥有过,对我来讲,这已足够。 晚上,我住在他们基地的客房。 我猜,当大哥知道我和沈以诲之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当大哥知道沈以诲让我一个人在风雨中辛苦跋涉了这么久之后,当沈以诲竟敢提出分手的时候,今晚的沈以诲,要遭殃了。 活该,他自找的。 第二天,我醒来后才发现,除了卫兵,军营里已经空无一人。我心中纳闷,“人呢,都去哪儿了? 我找沈以诲,根本没见人影,找大哥,他也不在,难道队里临时有了任务? 我不知道的是,此时,基地大门前,已是剑拔弩张。以大哥为首的九大队队员,和从远方赶来的警察对峙着。 这帮警察,说是要从九大队找人。 据他们的说法,二分队长的父亲涉嫌一起走私民生物资案及贪腐案,畏罪自杀前已经转移了大量财产到两个儿子账户。如今,大儿子潜逃,有人亲眼看到他往昆明方向逃窜,逃进九大队训练基地,应该是投奔身为九大队二分队长的二弟。 今日,警察过来,一来为了抓捕二分队长大哥,二来找二分队长谈话,调查情况。 只是,他们不知道,九大队的门,并不是这么好进的。 大门处,队员们以队长为核心,一字排开,个个虎视眈眈,脸上,全是一副不羁的表情。 “许大队长,我们有公务在身,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公务,我们也是公务。我们是军队,要是犯罪,自然有军事法庭审判,就算坐牢,也是坐军牢,地方警局无权管我们。”大哥理直气壮。 “您的队员有亲属涉嫌走私和贪腐,许队长,查清案件,这也是给民众一个交代。所以,还希望您配合。” “我的队员我清楚,每天在天上飞着,地上的事情,没时间掺和。” “有人亲眼看见嫌犯逃入军营,许队长,我们需要找人。” “找人?笑话,我九大队的大门,岂是随随便便的人就可以进来的?找人也不能找到我九大队的基地吧,更何况,现在还是战时,耽误军情,你能负得了责任吗?” 听了这句话,对方向前逼近了几步,大哥身后的队员们见状,毫不示弱,也迈步向前,双方直接对峙着。 “许队长,您的基地我们不能搜查,只是,请把里面的嫌犯交出来。” 对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鸣笛声,只见沈以诲带了一车人马直接开过来,荷枪实弹的。 下车后,沈以诲向自己的队长敬礼,然后站到队长身后,手上拿着一把枪,抬头看着前方,有意无意间晃着。 “许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经济要犯就在里面,难道您要有意包庇?” “就在里面?我的队里有什么人难道我不清楚吗?你是在质疑空军大队的水平?” “许队长,多说无益,今天,我们必须抓到人,这是上峰交给我们的任务。” “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基地,这也是我们的规定。要是我们有什么问题,自会有军事法庭的审判。现在,我们的训练时间到了,抗战时期,日本人虎视眈眈,我们得飞着,我们得战斗,你们才安全。” 大哥看了对方一眼,继续道,“外面风景不错,您几位可以看看自然风光,赏赏景。只是,这边并不太平,偶尔会有日本人的炸弹掉下来,被炸到后血肉模糊的,大伙注意安全。”大哥说完,招呼身后的队员们回营,一队人马阵仗很大。 九大队就这样,又横又痞地打发了对方。 第 23 章 “曾凡,到底怎么回事?”打发了警局那些人后,大队长、副队长、手下几个分队长围坐在一起。 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其实他们并不太清楚。这边的人前脚刚进来,那边的人后脚就跟着来了,他们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又怎么能让警局的人平白无故从这里把九大队的亲属带走呢。 “大哥,父亲真的遇害了?”二分队长曾凡开口。屋子里,除了一群穿着军装的飞行员,曾凡对面,坐着他那刚刚从重庆逃来的大哥。 曾平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悲愤,“孔家公子要父亲替他们走账,说是军需品,父亲本来没多想。只是,后来却无意中发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军需品,而是一些民生物资。孔家这么做,就是要父亲帮他们把账目合法化。那帮蛀虫,哪管国家生死,哪管百姓生死,战乱之际,却大发国难财,把国产党产变成个人私产。最过分的一次,甚至贿赂军队,用战机走私物资。” 曾平越说越激动,“父亲当然不肯,深入调查后,发现了他们更多贪腐和走私内幕。那帮人为了灭口,悄无声息地杀害了父亲,伪造自杀现场,并把银行那笔烂账算在了父亲头上,说他贪污事发,畏罪自尽。只是,父亲手上关于他们贪污和走私的证据,那帮人并没有完全找到。他们要抓我回去,是害怕我把这些东西都抖出来,到时候,对他们争取国际援助不利。过来调查你,是想以重金拉拢你,拉你入伙,为他们将来在军队办事行方便。” 曾凡听得红了眼睛,那么正直的父亲,就这样没了。而背后,是错综复杂的贪腐和走私案。 “甚至,他们买来的那些物资,以次充好的比比皆是,别人还不能说。” “我们在前方卖命,风里来雨里去,竟是为了保护这帮人?”沈以诲激愤难耐。 “前方吃紧,我们挤出自己的军需供应,只为了更多的人能够有一口吃的。多少百姓衣食无着,水深火热,他们却在后方紧吃,欲壑难填。” “他们几家几户,几乎占据了国家大半财产,富可敌国,当他们纸醉金迷的时候,可曾想过,还有千千万万百姓,流离失所,不知将来,为了生存苦苦挣扎。这帮人,没有一点点的同理心和怜悯之心,把自己的奢靡当做理所应当,就是一帮蛀虫,侵蚀这这个国家。” “为了私欲,他们把财产变成一个个数字,变成明晃晃的真金白银,就像一道鸿沟,一面天堂,一面地狱,国家经济,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却决定了太多人的生死。他们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将太多的人踩在脚底。” “他们没有考虑过国家,也没有考虑过人民,心里只是想着自己家族资产的积累和巨额财富,他们动动手指头,签个单子,一转手,就是几百万入账。他们的醉生梦死,却是无数穷人的灾难。” “我们飞在天上,为的不是这些人,而是无名的大多数。如果家国沦丧,山河破碎,那无名的大多数,更加没有未来。”大哥叹了口气,继续道,“等战争胜利了,我就退役,我们打的是日本人,护的是蓝天之下的四万万同胞。” “许队长,刚才多谢您带着九大队的兄弟们挺身维护,只是,我得走了,那帮人手眼通天,都是裙带关系。要是真的吹了枕边风,在重庆递了小话,那些皇亲国戚们非逼着处置你们,暗中给大伙使绊子,对你们不利。”曾平叹道。 “前方战事正酣,冲锋陷阵要靠我们,我不信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 “这年头,你们百战沙场,可是,在官场,在那些达官贵人眼中,却不如个替领导开车的。那次,我亲眼看着一个从前线回来的上校,因为要签文件,愣是在办公大楼前等了一个小时,原因是等出门公干的处长,可是,那处长,正带着太太陪孔家宋家太太们打牌。司机秘书,也全都是太太团的外甥侄儿的。” “所以,还是我们队里干净。”副队接过话茬,“将来只要不打仗,我也退役,坐办公室的日子,没意思。” “对,期待胜利的那一天,我还念我的书去。” “你呢?” “我啊,我本来就是学医的,继续救死扶伤。” “那时,我们期待一个崭新的中国。” “许队长,我得离开了,免得大家让那些人抓住把柄。” “曾大哥,那帮人铆足了劲儿的想抓你,你能去哪里?再说了,九大队的门,他们也不是能这么轻易进来的,还是待在这里安全些。”大哥回道。 “许队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能再打扰大伙。其实,今天过来,就是想来看看二弟,”曾平转向曾凡,“我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是否安全,看到大伙儿如此待你,我就放心了。还有,我过来,是要告诉你真相,告诉你,我们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他一片赤诚,从未贪腐。” 曾凡几欲落泪,毕竟,现在想来,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已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自己一心报国,总以为再见的机会还很多,没想到,那次的见面,竟是此生最后一面。那日,竟是生离。如今,父子已是天人永隔,再见已成奢望。 “大哥,你去哪里?”曾凡忍着眼泪问道。 “香港,那边有朋友,不必担心我,你好好飞,只要你能平安落地,我就放心了。”曾平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孔家贪腐的证据,我复制了几份,他们怕我捅给报纸,至少目前不敢拿我怎么样。这帮蛀虫,我定会和他们斗争到底,还父亲一个公道。” 曾平离开后,一群人良久无言。 政治,太复杂,还是队里简单,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只有生死之交,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对方。 “嫁给我,我们结婚吧。”当沈以诲跪在我面前,就这样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惊呆了。 再见沈以诲,是在他们基地的训练场。 那天,他就在自己的飞机前,在他一众队员的见证下,一身训练服,缓缓地单膝跪下,然后,对我说,“宁,嫁给我。” 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他把那枚戒指戴在我手上。 然后,我们吻在了一起。 周围,是队员们的欢呼声。 他说,总该有人是幸福的。 沈以诲的这句话,我等了好久,今天,终于等到了。 是的,沈以诲承认自己输了,最终,他没能拗得过我。 其实,他不是输给了我,是输给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 这么久的陪伴,这么多年的默契,这么多年的思念,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已经深爱了,不结婚,才是最大的遗憾。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因为他一直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他一直都不想耽误我。 后来,沈以诲说,是我给了他勇气,连我都不怕了,他还害怕什么呢。 他说,在某一个时刻,他曾经很自私地想,结婚吧,这一世,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 或许,是看了这么多的生死离别,沈以诲彻底明白了,不管我们结不结婚,我都会和这些女孩子一样,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悲而悲。 就算我们不结婚,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没有回航,我依旧会是他背后,那个伤心欲绝的女孩。 我们的爱,并不会因为那张结婚证而有所改变。 所以,与其这样,倒不如结婚,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他给我一个名分,在能爱的时候,我们就用力去爱:在能幸福的时刻,我们就珍惜幸福;在能拥抱的时刻,我们就尽力拥抱。 虽然不知何时别离,但,我们珍惜当下,珍惜拥有。 然后,也请你,沈以诲,用你所有的力量,延长我们的当下,延长我们的拥有。 我们经常开玩笑,现在好不容易流行自由恋爱了,而我们,却依旧这样坚定地选择了和发小在一起。就算是家里人逼着相亲,也不过如此嘛,大哥大嫂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恋爱。 我们谁都不后悔。 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很快举行了婚礼。 因为,我不知道,明天的沈以诲,是否会在我身边,他会不会飞走,我们又是天南海北。 我们各自向家里写了信,告诉父母我们要结婚的消息。 自从战争开始,我们和家里,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来不及等待回信,我们的婚礼,已经开始。 我们相信,家里,一定会同意我们结婚。 尽管,父亲和母亲对飞行员,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 自己的儿子就成天飞在天上,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位飞在天上的女婿。 而两个男孩,都是在家里不知道的情况下,选择了飞上蓝天,冲上云霄。 父亲和母亲知道,这是怎样的牵肠挂肚。 自己的孩子,自己担心。 可是,这些,从一开始,我们就都是知道的。 这是两个男人自己的选择,也是大嫂和我,两个女人的选择。 就像长辈们阻止不了心意已决的两个男孩,同样也阻止不了心志坚定的女孩。 他们只能同意。 第 24 章 举行婚礼,在那个夜晚,在他们临时的基地。 白天,这群飞行员有任务,他们要戒备,要时刻防着前来轰炸的敌人。只有晚上,他们才可以有稍微休息的时间。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夜晚,很浪漫。 虽然,这样的场景,和我想象中的婚礼比起来,有些太过简陋。 少女时期的我,做着婚礼的最美的梦,华丽的场地,圣洁的婚纱,以及,英俊潇洒的意中人。 但是,实际上,我的婚礼,却在一个僻静的小村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身边的人,不是吗。 我身上全套的珍珠首饰,项链,耳坠,戒指,手镯,都是沈以诲送我的。 甚至连戒指的尺寸,都分毫不差。 他说,他记得,给我买戒指,得买小号的。 这些,是几年前他到国外接受培训的时候,早已经买好的东西。只是,一直都没有勇气送出去。 今天,我终于名正言顺地戴上了它们。 他说,这是属于我的,他不想让它们蒙尘。 甚至,连婚纱,也是他提前买好的,否则,在这里,真的没有办法找到一套像样的婚纱。 他不想让我留遗憾。 其实,只要心爱的人在旁边,就没有遗憾了。 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想象。想象着父亲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交到了他手中,想象着我们婚后的样子,想象着我们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幸福生活。 可是,自从开战后,看着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个个离开,身后留下的,是一个个悲痛欲绝的女人。沈以诲心里关于结婚的想法,也越来越淡了。 那时,沈以诲不敢结婚,他害怕耽误我。 他害怕和我在一起,只能给我几秒钟的甜蜜,却让我留下痛苦一生的回忆。 于是,无论是珍珠,还是婚纱,他都不敢拿出来。 他把它们装进自己的箱子里,和自己的私人物品放在一起,全当自己已经结婚了。 他就那样欺骗自己,就那样的自欺欺人。 他本以为,这辈子,只能这样了,爱而不得,只能藏于心底。 他说,我已经住进了他的心里,无论是否结婚。 长长的拖尾,洁白的婚纱,他尽力满足着我的梦。 晚风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我坐在军车上,头纱被风吹起,长长地飘在空中。旁边开车的居然是二分队长,后面是几个护送的队员。 我挽着大哥的手臂,款款从人群中走出来。 路的那一头,是一身戎装的沈以诲。 父亲虽来不及赶过来,刚好,大哥就在身边。于公,他是沈以诲的大队长,于私,他是我的大哥。挽着他的手臂出场,是最正确的事情。 无论怎么说,大哥都是最好的人选。 不过,大哥说了,这个时候,他只是我的大哥。 现在,只是一个当大哥的,把自己最心爱的妹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 他希望,这个男人,真的值得自己的妹妹托付终生。 当我们走到沈以诲身前的时候,他立正,然后,向大哥敬礼。 大哥还礼,这一刻,我好像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手中完成了交接。 “别给我揍你的机会,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当然,不是队长,是以大哥的身份。”大哥微微把头凑过去,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大哥,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沈以诲也把头凑过去,说道。 “不过,据我观察,这么多年,你的表现,还不错。” 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大哥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 是啊,小时候,我经常坐在他的肩膀上。 几番寒暑往来,今天,连这个小丫头都嫁人了。 思绪回到几年前,家里的桃园,桃花开得很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次,我非得自己上去,摘园子里的桃花,可是,个子太矮,根本够不着。大哥见状,说,“来,踩着我的肩膀,我驮你上去。” 那时的我,就是这么任性,放着梯子不用。 梯子哪有大哥好呢。 这一幕,被二哥三哥看到了,他们说,“丫头,你大概是家里唯一一个敢踩在大哥肩膀上的人了。” 我嗔道,“我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呢?要不,你们也上来试试?” 大哥听了,一笑,然后,无比淡定地说,“他们的确不敢。” 这么多年,他就这样,一直宠着我。 如今,这个小丫头,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我不禁想到了几年前的事情。 那时,战争还没有全面开打。 那时,我们还在杭州。 那次,九大队和另一个大队进行飞行比试,比一场高空和一场低空。 我作为家属,成为为数不多的观众之一。 嗯,家属,队长妹妹,没毛病。 那时,大哥还只是副队长,还只是队长身边的小弟,有什么事情,都有队长扛着。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那么多飞机。 那时,沈以诲刚刚成为第一分队的分队长,而且是破格提拔。 作为第一分队分队长,他带队员上场,先比低空。 规则很简单,两个大队的飞机,谁飞得更低谁赢。 出场的是双方的第一分队,能待在第一分队的人,都是航校的风云人物,全是一群艺高人胆大的家伙,骄傲,自负,甚至,有点狂。 不过,这些人,有狂的资本。 技术过硬,心理素质过硬,他们就是空中的雄鹰。 第一分队,是尖刀,是利刃,是关键时刻最先冲出去的力量。 现在,是一群狂人在比赛。 所以,当头顶的飞机隆隆地一架接一架飞上天空的时候,懂的人自然知道,这将是一场怎样精彩的搏击。 不过,这些,我都不懂。 我只记得,曾经,有个家伙,架着飞机,在一片白雪中,从我头顶飞过。 我只知道,飞机飞得太低,会有危险。 毫厘之间,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可是,越低,才越有获胜的可能。 果然,荣耀,险中求。 现场,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上空。 突然间,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什么声音? 那声巨响,似乎来自沈以诲的飞机那边。 我的心突然间揪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反正,我坐在最后排,前面的人又看不到。 此时,空中的沈以诲发现,自己的飞机故障了。 安全起见,此时,他最稳妥的办法,是紧急迫降。可是,现在正在比赛,大队长的九大队,从来没输过。难道,这一次,自己就这样放弃了吗? 正当他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考虑自己该作何选择的时候,只看到下面的人群中,一个女孩站了起来,瘦瘦的,小小的。可是,对他来讲,却好像整个世界都亮了。 他心中,好像突然之间,有了路。 “你还好吗?要不比赛取消,你先降落,我也下去。”无线电里,传来对方分队长的声音。 当初,他们是同学。 “九大队没有认输的,继续飞。”沈以诲有点犟。 “那好,速战速决,现在,咱们同时下去,然后拉高,谁低谁赢,如何?” “好。” 两架飞机同时俯冲下来,在场的人都看清楚了,是两个一分队长。 最惊险刺激的时刻,来临了。 人们都在想,他们会在距离地面多高的时候拉高。 航校目前的记录,是大哥创造的。 今天,会不会被打破。 当他们俯冲,地上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飞机最低的时候,比成年男性的身高都要低。 两个分队长在僵持着,也在硬撑着,好像在比谁先撑不住拉高。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是同样的高度。 然后,这两架飞机,坚持到最后一刻,又同时起飞了。 低空,平局。 “老同学,保留实力啊,”下飞机后,沈以诲和一分队长说道。 “没保留,真实水平。”对方回道。 沈以诲笑了,他心中明了,对方明明就在故意放水,还不让其他人看出来。 怎么这么贴心呢。 他们是老同学了,对彼此的技术和性格都再熟悉不过。 对方太了解沈以诲,以他的性子,让他主动放弃,绝不可能。于是,为了老同学,也为了飞机着想,他才悄悄放水,这样,两个大队都不伤颜面。 此事,二人都心照不宣,可他还故意嘴硬。 或许,这就是同学,这就是兄弟,这就是战友吧。 在老同学不动声色的帮助下,沈以诲的飞机保住了,人也没事。 其他人觉得这样的赛果理所应当,毕竟,二人都是王牌飞行员。 低空就这样平局,第二场,他们比高空,出场的,是双方的副队长。 副队带着二分队,高空编队飞行。 才下来一个沈以诲,现在,大哥又上去了。 高空,更加惊险而刺激。 仿佛他们手中操纵的不是飞机,人机一体,他们就是一只只无拘无束的鸟儿,在天空中恣意飞翔。 高空,太高的话,飞行员受不了。 于是,如何做到平衡,是他们要考虑的事情。 我的心一直悬着,我旁边的大嫂,更是如此。 终于,伴着一阵掌声,飞机稳稳地降落在停机场。 只是,我看到,大哥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我知道,那是冻的。 可是,他还是极力保持着镇定,不让外人看出来。 赢了,大哥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高空的比赛。 就这样,两场比赛加起来,九大队取得了惊心动魄的险胜。 第 25 章 晚上,九大队的庆功宴,众人都喜气洋洋。能请的家属全请了过来,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场军民联谊舞会。 沈以诲端着酒杯走向大哥,敬礼后,笑了笑。 “你小子,真是命大,飞机都那样了,还不赶紧降落,”大哥笑道。 “辛亏大哥在,咱们队才没输。” “还是多谢谢徐可英吧,那小子今天故意放水了,别人看不出来,可是我知道。” 沈以诲笑了笑,“他的水平,大哥自然知道,都是大哥的学生。” “你们当学员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和你有一拼的人,今天是顾全你的面子。” “他是顾全大哥的面子,不想让自己教官的大队输掉。” “感谢的话不用多说,放在心里就好,他能懂。” 真情实感地感谢了一番大哥后,看旁边只有我们几个,沈以诲轻轻一笑,狡黠地问了一句,“叫大哥还是叫队长?”他边说,边把目光转向我,略带调侃。 我脸红了,可还没等我开口,大哥已经替我怼了回去,“那还是,叫队长吧。”然后,大哥又加了一句,“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怎么能就这样轻易让你把她带走,以后,想叫大哥,得先过我这一关。” 这个时候的沈以诲,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心虚呢。 在队里被你压迫就算了,将来,回到家,你怎么还是这样,还是躲不了你。 原来,这个口,可不是这么好改的。 要不,打一架算了,可是,打不过,你说气不气嘛。 或者,飞一场,可还是飞不过。 我和大嫂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思绪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两个我最爱的男人,都在我的身边。 替父亲把我交给沈以诲后,大哥又以队长的身份,主持了这场婚礼。 是啊,九大队,他是大家长。 他在,人心就在一起。 “我愿意”。 “我愿意。” 我们两个手牵着手站在一起。 这一刻,我真的成为了沈以诲的妻子。 两天前,他打的结婚申请,已经批了下来。 我们终于真正地在一起了。 外面的电灯不太亮,沈以诲的兄弟们举着火把,这里,成了篝火晚会的现场。 黑夜中,篝火的光芒与上空的点点星光交相辉映。 简约而不简单,沈以诲,用他自己的力量,给了我最难忘的婚礼。 我们挽着手,兴奋地跳舞,身后,是沈以诲那架陪伴了他多年的飞机,旁边,是兄弟们的喝彩声。 那一刻,我很幸福。 这个夜晚,所有人都在尽情释放,我们都只是尽力地,在战争的玻璃碴子中,寻找着近在咫尺的能够吃得到的糖。 这个糖很甜,很甜,但是,我们都不知道,这份甜味,到底能持续多久。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沈以诲,现在,我们已经拥有了,那就请你务必努力,务必珍重,把我们的拥有,变成天长地久。 因为,有你,我的生活,才会明媚。 只是,有很多事情的发生,永远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 当一群人载歌载舞,正十分尽兴的时候,一辆汽车缓缓驶来。 车里的人,似乎有意识地让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不想打破眼前这欢乐的氛围。 只是,该来的总是会来。 大哥眼尖,也出于职业的敏感,很快便发现了那辆车的存在。 他认得出来,那时处长的车。 果然没错,当车开过来的时候,处长从里面走出来。 所有人在瞬间内切换了自己的状态,集合,立正,仿佛刚才那跳得正欢,玩得正乐的人,根本不是他们。 当然,这个所有人,不包括我。 一时间,我还适应不了这样的转换,只能愣愣地站在大哥和沈以诲身边,看着恭敬地保持立正姿势的他们。 队员们跟着大哥向处长敬礼。 处长笑了,这个处长,一向喜欢九大队,一向看重大哥。 他说,大哥很像年轻时的自己。 “一分队长,恭喜,”处长对着沈以诲说。 “谢处长,”沈以诲一本正经。 “你大喜的日子,就不必拘礼了,”处长微微一笑,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我。“沈太太,感谢你选择成为空军背后的女人,也感谢你对空军的支持。你是哲远的妹妹,这也算是亲上加亲了。新婚快乐。” 我颔首,“多谢处长,” “哲远,伤恢复得怎么样了?”处长又问大哥。 “无碍,随时可以起飞。” “好,上次一战,你居功至伟,司令部已经给你记功。” “分内之事,哲远不敢居功。” 处长笑了。 大哥已经感觉到,大晚上的,处长亲自过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战士们,本来,这个夜晚,不该来打扰大家。只是,军令如山,片刻耽搁不得。”说罢,处长叹了口气,“很遗憾,今天的婚礼,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 然后,处长提高了声音,“空军作战令”,此言一出,所有人马上呈立正姿势,沈以诲也不得不放开正牵着的我的手。 “九大队全体成员,立刻进入作战状态,随时听候命令。” 然后,处长转头对大哥说,“哲远,看你的了。” 大哥一声令下,“全体集合”,所有人在几秒之内整好队伍,回到自己的岗位。 在整个过程中,沈以诲只有在转身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他们有自己的敏感,他们知道,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任务,否则,处长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沈太太,对不起,请你体谅。”处长在我身边说道。 这个夜晚,我一个人睡在沈以诲的房间。而他,正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等待天亮,随时准备起飞。 他对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敢说。 我不知道,另一个大房子里的他们,这一晚,睡得怎么样,我只知道,我,沈以诲房间里的我,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我换上了一身淡粉色的旗袍,从今天开始,在沈以诲面前,我可以不用穿学生装了。 当我起身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换装完毕,一身的装备,马上,就要走向自己的飞机,走上自己的战场。 我极力在人群中,搜索着两个身影。 沈以诲正在集合队伍,身后,大哥走了过来。 我抬眼看了看他,几乎要哭出来,“平安回来。”这句话,我替父亲母亲说,替大嫂说,替他的弟妹说,也替他那一对儿女说。 大哥笑了一笑,暖暖的,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俯下身抱了抱我,把我整个人拥在怀里,拍了拍我的后背。 在大哥怀抱里,和在沈以诲怀抱里,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 大哥的怀抱,更宽厚,更坚实,也更温暖。 是啊,他是儿子,是大哥,是丈夫,是父亲,也是队长。 他是一个家庭在支柱,也是这支队伍的中流砥柱。 然后,大哥又暖暖地一笑,松开我,向人群跑过去。 沈以诲已经整理好队伍,只等他们的队长一声令下。 “沈以诲。” “到”。 “两分钟时间,安顿眷属。” “是。” 沈以诲朝我跑过来,似乎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误。 他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里充满了难言的复杂的情绪。 新婚之夜,他没能在我的身边,婚后第一天,他就要抛下我一个人,自己上战场。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又叫他说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在沈以诲面前,我反而不想哭了。或许,在大哥面前,我就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妹妹。可是,对沈以诲来说,我是他的妻子,我是他家里的女人。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尤其是队伍出征前。 沈以诲深深地抱了抱我,然后,轻轻地对我说,“等我回来,”似乎,万语千言,都化成了这四个字。 这是出征前,沈以诲对我许下的承诺。 多想永远就这样,我就躲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永远不出来。 但是,沈以诲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跑向自己的队伍,奔赴未知的战场。 我心中慨然,我在做什么,我在送我的丈夫,我的大哥,上战场啊。 伴随着“隆隆”的声音,一架接着一架,九大队起飞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九大队的飞机编队起飞。 我在地上,看着他们越飞越远,然后,消失在天尽头。 如果,我在心中还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那就是,保重,平安回来。 这句话,说给他们每一个人,说给这些向天空借了翅膀,然后,有了一腔热血的男人们。 对,只要回来,只要能平安归来,就是他们,也是他们背后的女人,最大的幸福。 婚后第一天,我就这样,和我的丈夫分隔两地了。 而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飞在哪里。 我不怨他,我知道,这些,是我在结婚前就都知道的啊。 可是,早有心理准备,和真的经历,还是不一样的。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可是,后来,我却发现,当那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做不到。 是我高估了自己。 原来,只要他们在天上,牵挂,就永远都不会停下。 后来的后来,我不禁会想,和沈以诲在一起的日子,到底值不值得。 尽管,后来,他给了我无尽的悲哀,但,我想,还是值得的。 这是我的选择。 从来没有后悔过。 第 26 章 九大队起飞后,我又回到学校,做一个学生该做的事情。 就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像往常一样,时不时还是会有防空警报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有轰炸。 九大队,却依旧杳无音讯。 我渴望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消息,渴望在电台里听到他们的音讯。 那天,我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了九大队的消息:空军某部奇袭日本机场,日军损失惨重。然激战中,我优秀飞行员许哲远壮烈殉国。 我盼着盼着,却最终盼来了大哥牺牲的消息。 看着那份报纸,我却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 我婚后第一天,九大队出发。 这一次,处长带来了绝密任务。 其实,这也是双方情报的较量。 轰炸日本占领下的某机场,这里,正停着他们30多架飞机。 九大队的任务,就是炸毁它们,然后,回防重庆。 因为据可靠情报,日军,会继续对重庆展开大规模空袭。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只是,当它们飞到天空的时候,日军,也从云缝中钻了出来。 当九大队起飞后不久,消息已经摆在了日本军方的案头。潜伏在上层内部的日本军方间谍,已经及时获取情报并传递。 于是,九大队现在面对的,是有备而来的日机。 日方同样铆足了劲儿,他们要保护地上的那几十架飞机。 双方开战。 这是一场正面硬碰硬的较量。 而且,敌军的飞机,比我们,只多不少。 于是,一场激烈的空战,就此展开。 但是,不管多么艰难,轰炸机场的任务,必须完成。 大哥占据高处,率先出击,他的目的,是主动吸引敌军火力,为自己的兄弟争取时间。 沈以诲明白了大哥的意图,左冲右突,终于突破了几架日机的包围,和兄弟们配合,争分夺秒,向下投掷炸弹。 看着自己的飞机一架架被炸毁,对方着急了,出招更加狠辣,他们想要过去攻击沈以诲他们,只是,苦于一直脱离不了大哥的缠斗。 此时,不仅大哥,还有几个兄弟,和大哥执行着相同的战术。 日机想救援,想战斗,只是,被大哥他们拖着,脱不开身。 只要牵制住对手,就是为自己的兄弟争取时间,这是大哥他们的信念。 只要脱离缠斗,就有可能攻击对方,这是日机的想法。 双方都在拼尽全力。 只是,突然间,又有几架日机出现。 日本增援的飞机来了。 当他们加入后,本来有利于我方的胶着态势瞬间逆转,对方一下子多了五架飞机,一部分攻击大哥他们,另外一部分,直奔沈以诲他们而去。 本来,大哥正凭着一己之力,牵制着4架日机,虽不致命,但就是不让他们逃开战斗圈支援正在攻击沈以诲的那群人。 只是,当敌方刚回来的飞机加入战斗后,这样的局面,瞬间就被打破了。 对方直接朝大哥的飞机开火。 大哥知道,只能动手了。 他一个回环,巧妙地避开对方的袭击,然后,直接朝他刚刚瞄准的那架飞机开火。 敌机应声冒出了黑烟,直直地坠落。 解决了第一架之后,他又瞄准第二架,只是,刚才被他拖住的其他飞机,已经趁势逃开。 大哥如法炮制,第二架,第三架飞机也被击落。 只是,如此辉煌的战绩,他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几乎所有能脱开身的日机,都把目标集中在他的身上。 此时的他,也成了别人的靶子和目标,陷入了敌人的火力网。 他终究不是神,他不是战无不胜的,他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 或许,当他只身牵制着那些日机的时候,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他心中知道,这是一次必死的飞行,此役,他将有去无回。 最终,当大哥的飞机中弹的时候,沈以诲不敢相信,自己的队长,自己飞行生涯的领路人,自己一直当做空中战神一般敬仰的人,就这样,血洒白云了。 只是,当时的他也被日机牵制着,根本来不及救援。 在最后的时刻,大哥依旧在快要失控的情况下,撞向了旁边的日机。 悲壮,惨烈。 沈以诲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长坠落。 然后,满腔悲怆化为手上的动作,向敌机发出致命一击。 在这最后的时刻,两个人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没了,就没了。 轰炸后,九大队撤退,只是,他们的大队长,却再也不能领航了。 此役,九大队完成了既定目标,炸毁了30多架日机。 只是,他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大队长和另外两名飞行员牺牲。 这些年,大哥心里,一直都有放不下的东西,他很自责。 他总说,自己带出去的人,没能好好地带回来。 那些人,从航校的时候就跟着自己。 他是大队长,上天,他领航。 可是,如今,连领航的人都牺牲了,连他自己,都回不来了。 他和那些早已逝去的兄弟们,在天上,又见面了。 当初,这个偷偷瞒着家里人参军的大男孩,历经战场的洗礼,变得沉稳,坚毅,刚强,扛起了一支大队,成了一个大队的支柱。 他参加了无数次战斗,最后一次,他战斗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做到了航校门口的标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是啊,他们掌控不了自己的生命,或许,他们的计划,就是为国牺牲。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却又给人以无尽的悲痛。 他在天上,“轰”的一下就没了。 可是,在他牺牲的背后,是无法接受的女人们。 以及那两个孩子。 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次执行任务,他出发前,我们的那个拥抱,竟然会是今生,我和大哥,最后的拥抱。 那一面,竟然是我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在昆明养伤的日子,竟然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如果我知道,我一定多抱一会儿,一定多待一会儿,一定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如果,出发时,我们的那个拥抱,是你回来的时候,那该多好。 那时,我对你说,平安回来,哪知,你却再也回不来了。 得知大哥牺牲的那天,父亲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望着大哥牺牲的地方,颗颗泪滴滚落。 女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表露自己的心绪,但男人不行,他们更加隐忍,也必须表现得更加坚强。 可是,父亲就那样,手里握着大哥的照片,呆呆地站着。 ——脑海中一幕幕,都是他从小到大的画面,这个孩子,从小就优秀,参军,是他第一次忤逆家里的意思。 虽然生气,但我还是允了,其实,心里,一直都是担心的,只是,我不说。 最终,他还是没能逃得过死亡。 为国而死,死得其所。 孩子,你尽了一个军人的天职,只是,你忘了吗,你也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啊。 这是父亲的内心独白。 悲不自胜的,还有大嫂。 听到消息后,一向持重的她把持不住,当众大哭。 两个孩子似乎也在奶奶和妈妈的哭声中感受到了悲伤,他们的爸爸,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追悼会上,大嫂的眼神,似乎已经快要把那个骨灰盒看穿。 那个疼她爱她的男人离开了,往后余生,漫漫长路,只能她一个人走。 嫂子无尽的泪水,我不知道,那是否会是我的明天。 九大队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旧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大哥作为大队长,似乎,就是这支队伍的灵魂。 这个,我听沈以诲说过。 他说,只要有大哥在,他就觉得安心,就像这支大队的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的大队长,也血洒白云了。 余生漫漫,且珍重。 或许,这是每一个天上飞的男人,想对自己身后的女人说的话。 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就视死如归了,走得那么轰轰烈烈,可女人呢,他们让孤身一人的女人怎么办。 大哥经常说,比起兄弟们,他已经得到得太多。 可是,不够,大哥,你知道吗,对你身后的人来说,这些都不够,只有你平安,才是我们最大的得到。 岁岁长相伴,白首不相离,大哥,你终究,没有做到,没有实现你对大嫂的承诺。 大嫂,她再也等不到她的1201了。 最爱的男人走了,可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 我很佩服大嫂的大格局,佩服她的勇气和坚强。她把悲伤掩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在父亲母亲的支持下,创办了空军小学,用来收留教养那些空军遗孤。 这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这些失去父亲的孩子,有着共同的悲伤。 总得有人做点什么,让这些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孩子,在战乱时代,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说,这是她作为许哲远的夫人,该有的气量和风度。 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大嫂没有倒下。 她说,是心里的人在支撑着她。 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第 27 章 表面的大嫂坚毅沉稳,端庄持重,可是,又有谁知道,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这个坚强的女人也会掉眼泪,也会在心里无数次地说,许哲远,我好想你。 她会说,孩子,我会好好抚养,父亲母亲,我会好好孝敬。 我会替你做你想做而来不及做的事情。 我会替你,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作为许哲远的夫人,她保持了最大的体面。 曾经的那份欢畅,当大嫂回忆起来,似乎全都成了偷来的幸福。 此身已付山河,然心付卿。 只是,大哥啊,你的这颗心,让大嫂,念了一生。 有时候,大嫂会想,如果,大哥中途停下,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不过,不可能的,当初,大哥投笔从戎,不就是为了冲上云霄,守护蓝天下的芸芸众生吗。 大嫂不是生来坚强,只不过,沉重以后,她终于学会了表面的云淡风轻。 越是心痛,内心越是沉重,表面却越是装得满不在乎。 爱到骨子里,内心才会沉重,眼神才会空洞。 这是大嫂对自己的伪装。 这是大嫂让别人看起来的坚强。 曼仪: 冲天数载,于国无愧,然于君有疚。今殉国,所念者,唯父母妻儿。魂归蓝天,死得其所,勿悲,勿念。 忆从前,斜阳深处,伊人倚栏,巧笑嫣然。此一别,天上人间。余生漫漫,留你孤身,难舍,难别。 忆从前,伊人嫣然,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大好年华,莫为婚姻所绊,若遇良人,万望珍重,寻爱之所踪。 魂梦之中,祈你无虞。 九天之上,盼你喜乐。 远 这是大哥的绝笔,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大嫂,在最后的时刻,却要放这个最爱的人自由,要她奔向新的生活。 可是,我的大哥啊,大嫂有了和你共同的回忆,又怎会看向别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的大哥,就这样血洒白云,身后留下无尽的思念。 而九大队的所有人,来不及有太多的悲伤,只能收拾心情,继续战斗。 日军再一次轰炸重庆,而每一次轰炸,都是很多平民的死伤。 九大队转场重庆,又是一场硬仗。 在一片炮火中,我毕业了。 毕业后,我这个学英文的,本该出国,这也是之前家里为我安排的出路。 可是,我不想走,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在这个炮火连天的地方战斗,有些,已经献出了生命。 此刻,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我爱的人,正在捍卫祖国的蓝天,我不能走,我要陪着他。 嫁给沈以诲一段时间后,我随着他搬到了空军村。 那里住的,全都是空军眷属。 在那里,有无数望穿秋水的女人,等着自己的丈夫平安落地。 她们也在炮火中几次辗转,流离颠沛。 在空军村待了短短的一个月后,我搬了出来,我实在受不了那里的压抑。 那里的女人,永远期盼着,期盼着自己的男人平安落地,这是她们全部的事情,也是她们存在的意义。 可是,越是这样,心就越是悬着。 似乎只有自己的男人回来的时候,女人们才有了魂魄。 她们,在等待中,一日日煎熬,在等待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可是,有些人,等到的,只是自己丈夫的胸牌,以及一堆燃烧后的灰烬。 甚至,有些人,连这些都没能等到。 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字,牺牲。 我出来,我想找点事情做,我想让自己忙起来。 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短暂地忘记还在天上飞着的沈以诲。 如果让我一直呆在这里,我想,我会疯掉的。 它就像是一个牢笼,把女人的一生都装了进去。 等待,只有等待。 望穿秋水,等爱归来。 其实,后来,我理解了,战乱年代,眷村的那些女子,她们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丈夫。 她们的丈夫,就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亲人。 她们的全部寄托,就是天上飞的那个人。 所以,不牵挂他,又牵挂谁呢。 而我,之所以敢走出来,是因为永远都有一个家,做我坚强的后盾。 沈以诲完全尊重我的选择。 可是,出来后,我能做什么。 不过,战时,只要愿意,总有能做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我到了前线,成了一名护士。 因为,我想和沈以诲,并肩作战。 虽然,一个飞在天上,一个站在地上,但是,此刻,我们有着共同的使命。 那些炮火,那些鲜血,我都不怕了。 因为,我经历过。 我听过,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看过,那么多的生命逝去,现在,我想救人。 可是,当我真正踏上前线的时候,和之前的听过,看过,是不一样的。 耳边,到处都是战士们痛苦的□□声,伤员太多,而医疗资源太少。 我眼睁睁地看着重伤的士兵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那天,前线一场激战后,医院里满是伤员,甚至,连麻醉剂和镇痛剂都不够。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小战士,他的左腿已被炸得血肉模糊,可是,他强忍着剧痛,一声不吭。 左成医生看了看他的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条腿,保不住了。截肢,只有截肢,才不至于全身感染。 小战士听了,平静地出奇,就好像左医生正说着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左医生让我一旁协助,这是我到这里后,第一次目睹这种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场景。 那是一股浓浓的血腥的味道。 仅有的麻醉剂用在了小战士的身上。 他醒来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腿,裤管已经空了。他什么都没说,眼神里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冷静和绝望。 良久,良久,他说了一句,“没了,都没了,我们连,全都没了。” 是啊,守了三天三夜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倒在身边,直到,新的部队前来支援,可是,他们的连队,已经全没了。 只有他,敌军轰炸的时候把他炸晕了,他是被人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他如此绝望,这是一种让人看起来近乎平静的绝望。 其实,他只是还没有缓过来而已。 他还只是宛如在梦中一般,梦醒了,连长会回来,兄弟们也都会回来。 直到,麻醉渐渐失去效用,剧烈的疼痛告诉他,这是真的,他活着,失去了一条腿之后,他活着,他成了全连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战场上的好多人,连这样的运气都没有。 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打着打着,子弹就过来了,跑着跑着,子弹就追上了。 有些人牺牲了,甚至,最后,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就像从来没有来这人世间走过一样,除了他们的家人,没有人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有些人的牺牲,是连同姓名一起消失。 养伤的过程中,我们知道了,这位小战士姓李,我们都唤他小李。伤好得差不多后,小李拖着仅剩的右腿,准备离开医院。 军队肯定回不去了,我们问他,他要去哪里,他说,不知道。 “家人呢?”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老地方” “怎么会?” “我是河南人,1938年6月逃难出来的,家里,就剩老母亲和大哥了,其他人,都没了。” “那天上午,我和大哥被父亲吆喝着,准备下地干活的时候,突然,一群兵闯了进来,拦住我们的去路。他们显得很着急,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连长,他一进门就大喊我父亲的名字。父亲不知道什么事情,只能小心地应声。” “然后,那个连长让他手下一个士兵拿出几块大洋塞进父亲怀里,督促我们全家赶快离家,从这里撤出去逃生。” “他说的逃生,那只能是逃日本人了,我们知道,当时,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黄河对岸,难道,这么快就要打进来了吗?” “父亲心里害怕,可是,让他离开这个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他又不太愿意。于是,我们没有马上离开,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又能逃去哪里。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也和我们差不多,都不想走。” “那几个士兵临走的时候,看到家门口放着的那口大缸,直接带走了,当时我们不知道他们要缸干什么。那天,他们走后,我们依旧准备下地干活,出门后看见部队在村子里到处收缸。” “三天后,是我家邻居姑娘出阁的日子,她嫁到了邻村。那天晌午,太阳当空,晴朗万里。接亲的队伍已经来了,花轿耀眼,喇叭声脆响,排场挺大,男人家条件不错,是个大户人家。周围不少村民都在旁边围观。” “忽然间,我只觉得脚下大地在颤动,紧接着隐约听到闷雷一样的嗡嗡声由远及近,震得耳膜发麻。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打雷呢?” “来不及让人多想,洪水就已经涌了过来。开始的水流很急,水量不是很大,但是很浑浊,那黄水就像长蛇一样快速前进,吓得人们四散逃窜。” 第 28 章 “接亲的队伍也慌了,洪水转眼间就淹过了抬轿的四个壮汉的膝盖,几分钟的工夫,水就涨到齐腰深。他们拼了命地想保护新娘,想要逃到安全地带。四个男人费力地将花轿高高举过头顶,踉踉跄跄地往旁边走。” “只是,还没等他们走出去,后面的大水就呼啸着冲下来,几米高的浪头跳起来,马上将花轿卷得无踪无影。” “这下子,村里的人彻底慌了,都像炸窝了一样四处躲水。可是,水火无情,洪水来势凶猛,又哪里能是躲得了的。” “住在下面村子里的我三伯一家9口人,眨眼间就被黄河水卷走了,找都找不到。洪水包围了村庄,三伯村子里的人,全都没能来得及离开。” “泛黄的大水不停地涨上来,气势汹涌,村子里,到处都是大人和孩子的哭喊声。身手敏捷的人躲在了大树上,他们听到下面的哭喊声,也想下水救人,可是水实在太大了,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其实,那天,我也是树上的人之一,是父亲喊着让我爬上去的。我在树上拉上来父亲费力托起来的母亲,正准备再拉着父亲,哪知,那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父亲转眼间就不见了。母亲见状,哭着喊着,只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再也没能见到父亲的影子。” “水中和岸边的哭喊声一阵比一阵惨,闻者落泪。其实,哭着喊着的,不光是水里的人,还有找不到亲人的树上和岸边的人。” “大人们抱着孩子爬上了房顶,但很快,房子呼隆一声就塌到了水里;还有些人费力地爬到了树上,但那些不太高的树,也没能敌得过洪水。我带着母亲拼了命地往上爬。当时完全没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只是觉得能爬一点是一点。” “就像人间地狱一样,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几百村民和没来得及撤退的士兵被水冲走了,那样绝望,那样无助,这其中,还包括我们的亲人。” “这突如其来的洪水让我们一家人失散了,除了父亲拼命护下来的母亲,我找不到其他人。所有人都在各自逃命,谁也顾不上谁。” “我记得大哥一家在一瞬间被冲到对面,不过,还好,大哥会水,几番扑腾之后,愣是奇迹般地抓住了一个漂流的门板,我眼看着他漂向未知的远方,我想要大声呼喊,想要抓住他,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就这样走散了。不过,至少,能看见他还活着,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很多了。” “那时我还年轻,手脚灵活,先爬上了树,然后带着母亲继续爬。洪水越来越大,丝毫不见减退的迹象。我们就一直在树上饿着。后来,又有几块门板冲过来,我像是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它们,一块给母亲,一块自己用,和我们一起在树上的村民都是这样逃出来的。我们用绳子把自己的身体捆在门板上,就那样昏昏沉沉地在水上漂了几天几夜,最终侥幸逃生。” “而我的老乡,我的很多亲人们,全都葬身洪水,连尸体都没见着。” “在那滔天巨浪中,我侥幸活了下来,可是,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家乡,从此流离失所,加入了逃难的大潮。” “后来,我们终于知道了,那天,那几个兵给我们大洋后为什么要在村子里收缸,黄河大堤太坚固了,河堤工人们扒了几天都扒不开,后来是用缸装上□□,才将那河堤炸开的。” “为了阻止日本人西进,只能以水代兵,才有了这场大水。只是,能怪谁呢,谁都不希望死这么多人,要怪,只能怪那些犯我家园的敌人。” “当时,我们不仅得躲着洪水,更得躲着日本人。日本鬼子被泛滥的洪水阻挡在了黄河北岸,我带着母亲,跟着老乡在黄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子里住了下来。” “但那里都是流民,又缺衣少食,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天天都有人被活活饿死。” “黄河北岸的鬼子还不时向黄河南岸发射炮弹,流弹四处纷飞,也会时不时的炸伤人。他们的飞机也经常在我们头顶往来盘旋,连续轰炸了几天,直到我们落脚的地方成为一片废墟,好多人好不容易从洪水中逃出来,却死于空袭。” “活着,真的太难。剩下的人,都逃到野地里,那里才有一线生机,只是,吃的,住的,都是问题。” “从那时开始,我就过上了东躲西藏,居无定所的日子,为了活命,到处跑,到处找吃的。” “再后来,黄河的洪水终究没能阻止鬼子的步伐。一年多后,他们趁夜色偷渡黄河,在邙山头登陆,然后在沿广武岭至花园口一带进行大规模的扫荡。我这一路所见,真的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尸横遍野,到处都是累累白骨。白花花的一片,一堆摞一堆。” “记得有一次,我出去找吃的,刚出去没多久,就看到一队日本人在杀人,我躲在暗处不敢出声,就那样看着他们把一具具尸体扔到一口深水井里,那是一口被尸体填满的井。” “几天后,一个老乡和我一起避难,交谈中才知道,他家15口人,就逃出他一人。他走的时候,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但估计是凶多吉少,一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伤心,蹲在地上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看着他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种伤心欲绝我也有过,我居然自告奋勇地跑回他们村,想替他打探消息。” “只是,还没等我进村,就看见前面跑来一群女人,她们哭着喊着,后面是数十名端着枪穷追不舍的日军。很快,日本人就将她们围起来,用刺刀逼迫她们脱衣服,有几人个不从,直接被刺刀挑死,剩余的人,则被他们轮流糟蹋了。” “其实,后来,我回过我们村子,没了,什么都没了,从前人声鼎沸的村子一下子变得那么萧瑟寂寞,没有人,没有房子,没有粮食。老乡们哭了一场,然后只能继续逃。” “那拖家带口东奔西躲的日子,像是把一生的苦难都看尽了,吃尽了。” “母亲年纪大了,最终没能熬过那样的颠簸流离,逃难途中,又饥又渴,还生了重病,最终就那样离开了。从此,我再无牵挂,索性报名参军。能杀一个算一个,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就是赚了。” 我们看着小李,说这些的时候,他显得那样平静,就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么云淡风轻。 不是不心痛,是只能如此。 “我可能会找找大哥他们一家在哪儿,不求其他,只要知道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就好。只是,活着,谈何容易。” “我就天南海北,边走边找下去,” 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也看了太多悲欢离合,那颗心,早已无比坚硬。 从此,他只能带着一条腿,一个人,继续接下来未知的人生。 我也渐渐习惯了这样与鲜血作伴的日子。 因为,这是在救人。 只是,在我救人的同时,却有一条生命,在我手上弄丢了。 我和沈以诲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眼,还没化成完整的人形,就这样没了。 怪我。 都怪我。 那天,前线吃紧,日军又来轰炸,战地医院跟着转移。 里面还有很多伤员,能带多少带多少,总不能丢下不管。 可是,炸弹随时会在身边炸响,我们随时都会倒下。 我记得,那天,我跑了很久,跑了很远,撤退途中,依旧能遇到源源不断的伤员。 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我背着药包,给一个战士紧急包扎了受伤的胳膊。突然,我的肚子隐隐作痛,只觉得腿上突然涌出一股温热的暖流。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浑身无力。 旁边坐着的,是护士长。 “小许,你怀孕了怎么不告诉大伙?还跟着我们到处跑。” 什么,怀孕? 听到这两个字,我惊呆了。 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好像很陌生的样子。 是啊,我结婚了,虽然,我和我的丈夫聚少离多。 虽然,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蓝天上。 就在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个小生命就这样悄悄地降临。可是,因为我的忽视,他又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是啊,完全没感觉,也没有呕吐,就像平时一样。 只是,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生理周期不正常。 其实,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自从上次,我大哭一场之后,它已经不能按时报到,推迟也是常有的事情。 以至于,我忽略了,这次,它已经推迟了两个多月。 因为,一个小生命已经悄悄地降临。 只是,我没能发现他,我没能照顾好他。 于是,他离开了。 护士长的话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只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梗着,异常难受。 我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了,我和沈以诲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说什么治病救人,结果,我连自己肚子里的生命都照顾不好。 第 29 章 没过多久,沈以诲知道了这件事情。 那天的他,执行任务后刚刚回航,连身上的作战服都来不及脱,便匆匆赶到医院。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抱着我。 “对不起。” 是啊,是对不起,他出生入死,我却连他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他就那样抱着我,“你没事就好。” 沈以诲心中自责,他不怪我。 在他看来,是他没能在身边照顾好我,是他让我颠沛流离,是他没能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要不,跟我回空军村吧,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回家,家里照顾你。” 可是,空军村又怎样,当敌人打进来的时候,不也是一样逃难。 回家,如果我想回家,现在,我早已在家里呆着了。 我受不了,受不了那份安逸,受不了当沈以诲出生入死的时候,我却躲在家里。那样,我会一直担心他。 养好身体后,我重新走向前线。 这里的忙碌总能让我暂时忘记还在天上飞着的沈以诲,忘记对他的担忧。 最近的沈以诲,又在执行任务。 自从1939年初,日本航母赶赴东南沿海后,一直在广州、海南、南宁等地游弋作战,水上停机场和路上停机场相互配合,准备更大力地发挥空军的力量。 有一次,本来,沈以诲正追着一架日机,眼看就能追上了。可是,水面舰艇上的高射炮拦住了他的追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航母上降落,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日本那些横踞江岸的航母,也成了我们空军的威胁。 沈以诲他们,时不时地接到任务,今天轰炸,明天战斗,后天转场,忙得不亦乐乎。 每次出发前,他们都必须精密计算油料和航程,以确保任务的顺利进行。 不管多忙,可是,忙里偷闲,沈以诲总会给我写信过来。 他说,生死悬命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通信,就是他唯一的寄托,让漂泊无依的他,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家。 我的地址,一般不会改变。只是,沈以诲的来信地址,却是蒙自,个旧,云南驿,腾冲,重庆,成都,飘忽不定。 那天,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一周前,我和兄弟们奉命升空作战,像往常一样搜索敌机,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可是,没过多久,在正前方的云缝中,突然钻出了一架有着红太阳旗的飞机。 那架飞机的编号,让我气血翻涌。 是他,原来是他,那个王牌。 我清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个飞行员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或许,他是来侦查的,根本想不到我们会突然升空,想不到此时的他已被我们包围。 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甚至还对视了一眼。 可是,我来不及多想,直接瞄准,发射,就像平时无数次的训练和那么多次的实战一样,手上的动作甚至比我的脑子运转的速度都要快。 我就像一个机器,这些操作,已经完全机械化,形成了肌肉记忆。 因为,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先开枪,我不先动手,那我就死定了。 胜负,往往就在分秒之间。 我就那样将他击落了。 只是,回防至今,我依旧忘不了,那架坠落的飞机里,那个飞行员的脸,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惊诧?不甘?失望?怅惘?又或者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死亡的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脸,我记了很久。 有时候,我也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到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她是等不到他降落了。 看了这封信,我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一方面,我庆幸,是沈以诲先发现了对方,沈以诲先开了枪。可是,另一方面,我竟然产生了共情,我怎么会同情敌人背后的那个女人呢。 他可是敌人啊。 如果他不飞过来,如果他不飞到别人的祖国,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对,他是敌人,他是侵略者,我不应该对他有任何的恻隐之心。 只是,再想想,发动战争的是政治家,买单的,却是普通人。 战争,它炸飞了多少人的爱,践踏了多少人的情,毁灭了多少人的心,碾碎了多少人的希望,破灭了多少人的梦想,蹉跎了多少人的青春年华,又撕碎了多少个家庭,填进了多少条人命。 沈以诲在飞的每一天,我都祈祷他平安。 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在这封信中,沈以诲还提到了一件事,那个被他击落的日本飞行员,高桥拓真,跳伞了,可是降落伞缠身,加上刚才已经被沈以诲击伤,最终,日本飞行员触地身亡。 高桥的尸体被找到,在他身上,还找到了一封信,一封他未婚的太太刚刚写给他的信: 家人无限挂念你,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光是死亡并不是荣耀的事情,我祈求你万分小心地去履行你的职责。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在家里,祈祷你平安。 高桥身上,除了有那封信,还有一张照片,他未婚妻子美惠子的照片。 那个和我同样年龄的女孩,笑得很温婉。 当我读到美惠子这封信,不知为何,内心居然涌起一丝悲凉。然后,不禁提笔,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高桥夫人美惠子女士: 当你接到这封来自异国他乡的突如其来的信,看到陌生异国人的名字时,你是否感到不安与惊异。 请你不要误解,我失掉胞兄的心境。因为我设身处地地想到了你失去高桥先生的心情。 你得谅解高桥,他并不是不愿意保重自己,不是不愿意好好地回去见你。 他也不愿意无故牺牲。而是贵国一种被少数人操纵的政治权力强制他,让他死就死了,他死之后,还会有其他人继续顶上去。 那种战争的狂热,让贵国一些人丧失了理智,只想掠夺他国。 我想到你的孤苦,和你此后残缺凄凉的人生,我恨不得立刻到贵国见到你,告诉你我的心境,与你建立友爱的关系。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感慨万千。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甚至,我的丈夫杀死了她未婚的丈夫,我的大哥,死于他未婚丈夫的队友之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我看到他写给自己未婚丈夫的信的时候,内心竟是如此悲凉呢。 我们身处敌对的阵营,我们的爱人,是生死相搏的敌人。沈以诲记得高桥的飞机编号,大哥牺牲那天,他的飞机,也参与了战斗。 这也是交战时,沈以诲一看到他的编号,就红了眼睛的原因。 这是怎样的恩怨纠葛,天空上,男人们的战斗,催生了他们背后的女人之间的这封信。 我该怨谁,我该恨谁。 有时候,他们,一道军令,身不由己。 是那帮政客们,是那帮政治家,他们的一次会议,他们的一个决定,他们对他国的侵略和掠夺,便给两国人带来了无数的悲痛与灾难。 而我们,只是在危难的时候,保卫自己的土地,赶走侵略者。 这也是当初大哥和沈以诲投笔从戎的意义。 守卫,他们只想守卫。 为对方狂热的军国主义付出惨重代价的,是无数普通人,战乱之中,无尽的生死离别。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写的这封信,后来辗转到了记者手中,登在报刊上,并被译成几国文字广播。信中的文字不美丽,也不复杂。可是,那个记者说,上面的一字一句,都表达着中国人的坚毅,表达着我们的宽阔胸怀和争取和平的美好愿望。 战争中,有多少人,有着和我相似的命运。 所以,这封并不太美丽的信,引起了世界反法西斯舆论的注意。 结束战争,是多少人共同的心愿。 只是,当侵略者还在践踏我们国土的时候,4万万中国人,绝不妥协。 沈以诲的信就这样一封一封地飘过来,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什么意思。 见字如面,能看到牵挂的人亲手写的信,也是一种满足。 那天的来信,很浪漫: 前天的飞行,结束任务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很少有夜间飞行的经历。不过,今晚的飞行,条件还算不错,因为十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圆。 回航途中,当我从云堆里钻出来,开着飞机,也体验了一把嫦娥的感觉,我仿佛快要撞到月亮。那又大又圆的月亮,似乎就在我的眼前。 中国古代,诗人们把最好的诗词都给了月光。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李白的浪漫,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理解了苏轼的思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理解了王维的悠然,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他们没有做到的事,月亮之上,我感觉自己做到了。 我通过文字,完全感受到了他信中的浪漫,感受到了他和月亮亲近时的欢喜。 云朵之上,月亮,似乎也成了他的朋友,孤独中,寂寞的夜色中,彼此慰藉。 沈以诲总是急于和我分享他的所见所闻。 不过,我知道,他总是报喜不报忧。 比如,他的受伤,就完全没和我讲。这是后来,我看到他胸口上的伤,他实在瞒不住了,才告诉我的。 说话的时候,他还那样云淡风轻,“小伤,不碍事。” 可是,这个“不碍事”的小伤,再偏一寸,就是他的心脏。 多少次死里逃生,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第 30 章 那次,激战中,沈以诲胸口被敌机流弹打中。他强忍剧痛,左腾右挪,终于逃出了敌人的攻击,最终降落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 事后,所有人都捏了把汗,子弹再偏一寸,今日的他,将有去无回。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些,对他们来讲,再寻常不过。 没了,就没了。 活着,就继续战斗,继续下一次的飞行。 当沈以诲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差一点,就天人永隔。 晚上,他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到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龇牙咧嘴,强忍着沉沉地“呃”了一声,我掀开他的衣服,才发现那面目狰狞的伤口。 而沈以诲却只是说自己受了点小伤。 他的身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有平时训练时的擦伤,磕磕碰碰的,还有些,是被流弹扫过的痕迹,分布在前胸后背,凹凸不平,面目狰狞。 看着那些伤痕,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伤痕,旧伤新伤交织着,似乎成了他独有的勋章。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忧,沈以诲伸手,把我搂在他怀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什么都没说,但却像什么都说了。 那天,在沈以诲的来信中,我感受到了他的喜悦。他说,不久之前,中苏空军联合,轰炸了日军占领下的汉口机场。 那天,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一下子,就炸掉了日军停在那里的200多架飞机。 200多架飞机,不敢想象,如果他们飞上天空,将会对我们造成怎样的伤害。 那天,沈以诲他们,就这样,让敌军的这些飞机变成了一堆废铁。 这样的战绩,很是振奋人心。 回来的时候,他们笑得很灿烂。 可是,可以说,这次,是他们最后的狂欢。 就是这次轰炸,就是这次奇袭,日本军部大为震惊,他们不甘忍受如此巨大的挫折,于是,决定把刚刚研制出来的零式战斗机投入使用。 没错,就是他们刚研制不久的零式战斗机。 然后,它横扫了中国的领空。 它就像横空出世的刺客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1940年9月13日,重庆璧山上空,战斗中,沈以诲他们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日本机型。 奇怪,这种机型,怎么这么灵活,根本不给人瞄准它们的机会,上下腾挪,迅速逃脱。 而且,它太快了,我们根本追不上。但对方追我们,却是瞬间的事情。 它的突然出现,让我们措手不及。 这一次,中国空军惨败,战后清点,我们的飞机,损伤11架,全毁13架,8人受伤,10人阵亡。 这不是一个个简单的数字,这是一条条人命啊。 气氛冷得,似乎已经快要结成冰。 这一次,我们技术上的优势,我们一往无前的勇气,已经完全弥补不了设备上的不足。 日本可以自己研制飞机,并且源源不断地补充到战场,可我们,全得向外购买,毁一架,少一架。 对比如此悬殊,我们的飞行员,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捍卫我们的国土。 每一次飞行,他们都当做是自己的最后一次飞行。 活下来,就继续战斗。 这种零式战斗机很轻,它不用装甲,战油多,又很快,还可以灵活地爬高,动作灵敏。 它一出现在战场,它一为日机护航,我们的制空权,就被它拿去了。 从此,空军再没有招架的能力,在零式战斗机的保护之下,日本轰炸机长驱直入。 他们甚至放出豪言壮语,妄想把中国的天空,全都变成太阳旗的世界。 面对设备上的巨大差距,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像是以卵击石一般。 可是,饶是如此,我们的飞行员,依旧没有退缩。 面对日本的零式飞机,那是一群明知以卵击石却不曾低头的人。 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当他们每次冲上蓝天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不能活着落地的准备。 他们不是神,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会受伤,也会痛。 只不过,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扮演了神的角色。 他们明知日本的零式飞机极大地优于自己,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因为,他们爱的人,在这片蓝天下。 因为,他们想守护,这片蓝天下的所有人。 因为,他们想守护,这片蓝天下的国家。 因为热爱,所以无惧。 尽管日军有了零式飞机,沈以诲他们却从来没有退缩过。只是,从此,我的担忧,更重了。 那天的来信,沈以诲向我详细描写了他们的一场战斗。 他敢这么写,我就知道,他没事。 我很庆幸。 人总是自私的,我一面为那些逝去的飞行员悲痛,而另一面,我又庆幸,那些逝去的生命中,没有沈以诲的名字。 那次,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那天,在空中的时候,我的飞机滑油箱被打穿,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前方。 飞机也发生了严重的抖动,我急速操作,想要摆脱这样的局面。 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心想,这次的遗书,真的要被你看到了。 那一刻,我想到了你。 可是,也只是一瞬间的想,你的影子,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想为自己创造活下去的机会。 但是,或许是老天眷顾,我被打到发动机毁损,飞机几乎失去性能,最终却成功地迫降在稻田里。 我能感受到疼痛,钻心的疼痛。可是,那一刻,我庆幸这样的疼,它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于是,我只好爬出摔成烂铁的飞机,惊魂稍定之际,不禁感慨命运的眷顾。 以前,是沈以诲追击日机,如今,二者易位了。 只因为对方的零式。 不过,追袭的日本飞行员,看到中国飞行员一直打到在空中停车,才坠落下去,这让他很是吃惊。 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中国飞行员敢这样,在装备明显落后的情况下依旧敢于升空作战,为什么明知很可能会输却还是义无反顾。 他们本以为,空中,再也看不到中国的飞机了。 可是,云缝中,却时不时地钻出了中国飞行员。 其实,这只是我们抵抗到底的决心。 没错,设备上,我们落后太多,我们实力悬殊,我们连飞机都只能向欧美买,无法自制。 我们的战斗,靠的,是飞行员的勇气和信念。 我一直替沈以诲祈祷着好运气。 只是,有些消息,还是那样毫无预兆地传来了。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络,我彻底失去了沈以诲的消息,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以前,不论他多么忙,总会给我写信,告诉我他很好。 那天,我终于收到了一封信。 可是,这封信的寄信人,却不是他。 处长告诉我,沈以诲失踪了,很大概率,应该说,阵亡。 因为,他们在他坠落的地方找了好久,根本找不到人。 我的腿突然间没有任何力气,根本站立不住。 沈以诲,你在哪里。 他们都说你阵亡了,可是,我不信。 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凭什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告诉我,他没了。 处长宽慰我的话,我一句都听不进去,我也不想听。 我拒绝了沈以诲的阵亡抚恤金。 我坚信,他还活着。 传说中,人死去7天后,亡灵会回来看望他最爱的人。 我向来胆小,甚至,不敢一个人走夜路。 可是,从得知沈以诲“阵亡”的那天开始,我似乎不怕鬼了。 沈以诲,是人是鬼,你回来见我一面啊。 不过,我相信,你没死。 你一定会回来的。 孤身一人的日子,我宛如行尸走肉。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似乎,只有等待。 等待一个结果,等待我的丈夫回家。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那段时间,我回到了空军村,他们说,你的东西在这里。 我想陪着你。 但是,我等了好久,不论是人还是鬼,你都没有出现。 直到,那天晚上,空军村里的人,见到你之后,都嚷嚷着打鬼。 因为,你出现了,你回来了。 那天的空军村,兵荒马乱,鸡飞狗跳,一身伤痕和血迹的沈以诲,就那样,在天黑的时候,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吓呆了。 伤成那样的人,失踪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活着呢。 可是,他回来了,他就是回来了。 而那天,正好是鬼节。 这也是空军村的人看到沈以诲后,为什么会吓成那个样子。 他一定是回魂了,回来看看喜欢的人,然后就走了。 不知怎么的,我哭了。 沈以诲,无论是人是鬼,我都不怕。 可是,他的怀抱是温暖的,他的气息是温热的。 他没死。 他活着回来了。 活着,他还活着。 满脸血迹,身上全是绷带,胡子拉碴,历经风雨,一副沧桑。 可是,这一切,我都不怕。 只要他还在,这就够了。 那天,我热泪盈眶。 失而复得,虚惊一场,原来,这几个字,如此美妙。 第 31 章 这一次,我真实地体味了,什么是生死离别。 沈以诲就那样抱着我,轻轻地对我说,“我回来了。”我头顶上,传来他温热的气息。 我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队长,快看,快看,那里,是不是有一架飞机?” “走,过去看看。” “诶,这架飞机损毁严重,已经烧成这样了。不知道它的飞行员怎么样了。” “找找看,看看有没有人。” “队长,那儿,那儿有降落伞。” “走,快过去。” “队长,空军,是我们的空军,是中国人。” “救他,快救他,只要是抗日的英雄,我们就要救。” 没错,沈以诲被这里的游击队救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医生裹成了木乃伊。 在这里养伤的时候,他还结识了几位好友,一起说着抗日大义,说着战场惊魂。 沈以诲叫游击队帮忙联络,告诉队里,他现在很安全。 因为他知道,现在,应该有很多人担心自己。 只是,层层传递,当消息传到司令部的时候,却不小心被人传错了。 于是,我只能在空军村痴痴地等待,不管是人还是鬼,我都要等他回来。 在这里,沈以诲体味着地上的日子。以前,他只习惯在天上飞了。 现在,看看地上的人,也在为抗日拼尽全力。 在敌后根据地生活的这段日子,是沈以诲别样的记忆。 他看到了质朴的乡民,壮大中的游击队,他更看到了军民鱼水,宛如一家。 明明是贫瘠的土地,却蕴藏着巨大的精神力量。 明明是清贫的生活,却让每个人内心都无限富足。 明明身边是无尽的炮火,却让人对未来的光明无限神往。 什么是视死如归,什么是信仰的力量。 那是一种心灵的震撼。 不过,等到沈以诲能稍微下地走动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回来。许久都未联系,他怕我担心。 这个拥抱,我等了好久。 还好,沈以诲没有让我的等待落空。 没死,对,我一直相信,他没死。 他回来了。 空军基地,沈以诲一直努力地养伤。除了其他的外伤,他的手肘也被打穿。如果复健情况不理想,他只能离开飞机,被调往后勤部队。 可是,他不想,他想飞。 有了飞机,他才有了翅膀。 于是,他努力复健,训练自己手臂的灵活度,希望尽快飞上蓝天。 沈以诲养伤的这段日子,我一直陪着他。 这好像是我们婚后最平静、最甜蜜的日子,也是我们相处最多的日子。 我很珍惜这段时光。 因为,我知道,只要他伤一好,就又要飞走。 当他的战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一次,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队长,打成这样还能再见到你,太圆满了。”小周很兴奋。曾经,他是沈以诲手下的队员,如今,也是一分队的分队长了。 大哥牺牲后不久,刚升为队长的副队也在一次空战中殉职,然后,沈以诲成了九大队队长。而他航校同期的学员,有些,还只是分队长而已。由此,可见九大队伤亡之惨重。 毕竟,一直以来,九大队执行的,都是最艰难的任务。 曾经,沈以诲在队里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和队长副队在一起乱侃,返航后,抽着烟,拿大缸喝着酒,三个人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聊航校的日子,聊刚才空战的惊心动魄,庆幸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 处处是爽朗的笑声,而谈笑间,血与火,生与死。 如今,两个队长离开了,航校的时候,他们是自己的教员。一路走来,他们一起战斗,风风雨雨,生生死死,欢笑与痛苦。 今天的自己,已经接过了他们肩上的重担,而那样的日子,已再也没有了。 “小周,什么意思?那场仗,是不是很艰难?”我问。 “嫂子,队长居然没和你说吗?岂止是艰难,完全是在玩命嘛,当然,最后,事实证明,队长赢了。” 看着队员们那么兴奋,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为了保证叙述的真实性,一直在旁边很淡定的沈以诲终于开口了。 “那天,既惊险又刺激,不过,也没他们说得这么悬,”沈以诲说得蛮谦虚。 经历过生死,捡回一条命来,好像一切都显得那么云淡风轻。 “队长,不要太谦虚啦,被那么多架日机包围着还能甩开,你这波太刺激哦。” “说实话,那天,我豁出去了,根本没想着自己还能活着回来。那天之后的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是赚的。” “后来,检查飞机的时候,我的机身上,都有40多个弹孔。队长,你的飞机上,肯定只多不少。” “那天,我送了敌人很多子弹,可敌人们也送了我很多子弹。公平得很。” 我就看着他们以这样云淡风轻的状态,谈笑风生,以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惊心动魄的战斗,说着这场让沈以诲差点回不来的战斗。 就好像这样的生死大事,他们毫不在乎。 其实,不是不在乎,是经历得多了,看开了。 “对方的零式战斗机也参加了战斗,那样的情形都能打一顿再逃出来,队长,你可以。” “所以,就被对方追得四处逃窜,狼狈得很。你们几个还在中间几次拦截,要不然,我根本不可能逃得出来。”沈以诲笑笑。 没错,天空上,唯一能信赖的,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的兄弟。 所谓生死之交,大概就是这样了。 那天,空中的沈以诲,横冲直撞,像个亡命徒。 他抓住时机就开打,打完就跑,跑了再回来,回来后再打,然后再跑。 敌机想要干掉他,但兄弟们密切配合,一直掩护着沈以诲,才得以让他来来回回地横冲直撞。 只是,他不是每次都这样,能够全身而退。 当沈以诲钻进机群,进行第三次攻击的时候,日机包抄过来。 在他们的火网最密处,沈以诲打完了他的子弹。 只是,他的飞机,也被一个炮弹破片炸开了巨大的窟窿。 迫不得已,只能逃跑。 这场战斗,激烈,刺激,那样的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可是,现在,在沈以诲他们看来,就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而已。 只不过,这个故事,是真实的,真实到以鲜血为代价。 可是,在他们看来,这些都平平无奇。他们只是觉得,这些都是自己该做的而已,认为这是他们的职责。 民族危难之际,总要有人站出来。 和弟兄们聊天的时候,沈以诲打开窗户,然后,很自然地点了一根烟。 抽烟,是开战后,沈以诲学会的新技能。 以前的我,从来都想不到,像沈以诲那样清爽的人,抽烟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现在的他,这动作娴熟得毫无违和感。 我知道,他们只是用抽烟来舒缓自己内心的压力而已。 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开玩笑,他们学着抽烟,学着跳舞,只是因为,指不定哪天就回不来了,他们用这些,麻醉和放纵着自己。 沈以诲说,“虽说我受伤了,可是,回来后,心里太过着急,太想在第一时间见到你,所以,见你,都是用跑的。” “想当初,在航校,大哥找我的时候,我都没跑这么快。” 尽管,伤成那样的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煎熬。 沈以诲在基地养伤,可是,他的战友,却依旧在继续着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依旧有受伤,依旧有牺牲。 不过,每当兄弟们回航的时候,看着那热闹的场面,心中总是很温暖。 那天,队里接到任务,队员们又要出征。 出征前,沈以诲在机场送行。他看着稚嫩的石磊,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回来后,队里给你过生日。” 那天,正是石磊22岁的生日,也是他来队里的第二个生日。 第一个生日的时候,全队备战,不敢有任何松懈。 沈以诲敬礼,送自己的队员出征。 我看着他那个敬礼的背影,看了好久。 身边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以前,都是别人送我出征,今天,第一次站在地上,看着别人出征。”我转头,看到了沈以诲若有所思的样子。 房间里,我看得出沈以诲的坐立不安。或许,此时此刻,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天上,和队员们在一起。 一个人的时候,沈以诲很猛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不是为了此刻的烟雾缭绕,只是单纯地打发时间。 我知道,他很紧张,恨不得此时就和兄弟们一起并肩作战。 夜幕降临的时候,终于,外面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 刚刚经历了一场硬仗的兄弟们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笑了,沈以诲终于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怀。 “来来来,说到做到,兄弟们,待会儿到大厅,咱们一起给石磊过生日。” 战时物资紧张,没有蛋糕,只是一顿比平时丰盛了一些的饭菜而已。 下午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沈以诲很紧张,他生怕队员们有损伤,没了欢乐的氛围。 只有现在一个都不少地回来,大家才有这样的心情。 “生日快乐,”一群人很开心地干杯。 与其说是为石磊过生日,倒不如说,是大家庆祝平安落地,一个不少地死里逃生了。 这样欢乐的气氛,很适合喝点红酒。 只是,当一群人酒意正浓,饭局氛围正好的时候,突然,停电了。 “老张,问一问后勤,怎么回事?” “队长,大面积停电。” “如此雅兴岂可中断?兄弟们,把打火机拿出来。” 于是,一群人在点点火光中,祝石磊生日快乐。 黑漆漆的夜,那点光,虽然很渺小,却也显得格外温暖。 这是点点火光下的浪漫与希望。 只要透进一点点的光,黑暗终究会过去,希望总会来临,不是吗。 只是,不知道这群经常飞的人能不能看得到自己赢来的光明。 后来,我总会想到那个晚上,漆黑的夜,闪烁的光,以及一群谈笑风生的年轻的飞行员,那些英华少年。 而他们,又有几个人,活到了1945年的8月15日。 第 32 章 沈以诲养伤的日子,是我最平静最安宁的日子,那颗心终于不用再悬着。 不过,这段时间对沈以诲来说,却并不怎么美好。 他一边养伤一边锻炼,生怕自己恢复得不好,不能再飞。 而复健的过程,异常煎熬。 我看得见他因强忍疼痛而蹙眉,他不会轻易表现自己的痛苦,只因为怕我担心。 看得出来,地上的他,是心不在焉的。 我知道,飞机就是他的翅膀。 断了翅膀的男人,在地上,找不到归属。 他要找回他的翅膀。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沈以诲终于复飞了。 那天的他,很高兴。 可是,我知道,我又要在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担惊受怕。 医院转移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里。 好久没回家,家里还好吧。 父亲是家里的大家长,现在基本不出去,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之前的底子。 母亲身子不大好,也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了大嫂。 大嫂依旧很坚强,自己办学,教养空军遗孤,让这些孩子们在连天的炮火中有了自己的学校,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作为许哲远的夫人,她体面而隐忍。 大哥的两个孩子也在里面上学,只是,他们已经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三哥还在西南,和故宫的文物在一起,虽然辛苦,但心中满足。只是,他一直都忘不了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再和她结婚的三嫂。 “二哥呢,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我问。 “别再提你的二哥,我许氏家族里,从此,再没这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神里,是少有的冷酷,哀伤,却也那么决绝。 那天,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的二哥,投敌了。 用比较通俗的说法,他成了汉奸。 现在,他在新政府做事情,做他的高级金融专家。 我的二哥,那个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二哥,现在,成了汪精卫的人。 我的二哥,现在,站在了全家的对立面。 “二嫂呢?” “两个人秤不离砣的,自然在一块儿。” 我呆住了,怎么会呢,许家的孩子,怎么会投靠汪精卫。 小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受的是诗书礼易的启蒙,该有的仁义道德,一点不落。 许家祖祖辈辈,世代忠良。许家的人,应该都是大哥的样子,铮铮傲骨,为国战斗到最后一刻。 二哥,怎么,怎么会投靠汪伪政府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现在的二哥,正风光无限地在新政府的办公室里,接受众人的恭维和奉承,做他的高级金融顾问,靠着一肚子的学问,一时风头无两。 二嫂,也成了珠光宝气,一身脂粉的太太团的一员。 听家里人说,二哥在新政府任职后,曾悄悄地回过家里一次。 但是,那次,在家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他们那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要把他们唯一的孩子送回来。 以二哥现在的职位,回重庆,回家,根本不敢大张旗鼓。他和二嫂派人无数次打探后,才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悄然出现在许家大门。 “先生,先生,”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许家这么多年,经历了太多,老管家早已处变不惊。可是,今日,他这是怎么了。 “何事如此惊慌?”正在看报的父亲问道。 “二,二少爷回来了。” 父亲正举着报纸的手明显地僵住了,一动不动。 一旁正在教儿子写字的大嫂,笔画也明显地顿住。 “二少爷,现在带着家眷,就在门外。” “是让他们进来,还是?”管家继续试探着问道。 父亲没有做声。 “父亲,让二弟他们进来吧,外面人多嘴杂,传出去,不太好。更何况,这是二弟他们第一次回来,有什么话,有什么疑问,我们当面问清楚。或许,他们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看着父亲良久不做声,大嫂站起身来,在一旁劝道。 说话间,母亲也从里屋出来,她早已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听见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二少爷”三个字。 父亲长叹一口气,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一言未发,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 大嫂见状,赶紧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门。 父亲没有明确反对,那全当他已经默认了吧。 血浓于水,自己的儿子,又怎能不牵挂。 终于,外面,传来了铁门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两个交错的脚步声。 父亲坐在刚进门的沙发上,母亲也在一旁坐着,大嫂站在二人身侧。 然后,门外,出现了二哥二嫂的身影,二哥怀里,抱着正蹒跚学步的小誓。 二哥二嫂就那样走了进来,两个人显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管家已经很有眼色地叫佣人们退下,然后,悄悄地关上了所有的门。 进门后,二哥二嫂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跪在地上。 “父亲,我们回来了,”终于,二哥开口了。 小誓出生后,这是父亲母亲第二次看到他。 小孩子滴溜溜的眼睛忽闪着,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可是,似乎,就连小孩子都感受到了这种凝重的氛围。 “曼仪,把小誓和小钧,带回你房间去,也别让清如出来,”父亲很平静地说道。话虽然说得很轻,却似乎有千斤的重量。 大嫂走到二哥身前,伸手抱起小誓。这孩子很乖,也不怕生,就那样乖乖地静静地跟着大嫂进了里屋。 二哥二嫂就那样跪着,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不说一句话,父亲母亲也没说话,直到大嫂带着孩子们回到楼上的房间。 大厅里,安静地出奇。 沉默,无尽的沉默。 “抬起头来,”终于,父亲开口了。 二哥二嫂直了身子。 “你还有脸回来。”父亲重重地说道。 二哥依旧无言。 “许哲厚,对于你的职位,身份,你的官阶头衔,你有什么可解释的吗?”父亲问。 其实,对于二哥的身份,父亲也有几分不信。他一直存有侥幸,或许,这只是谣传而已。他的儿子,许家的子孙,怎么会成为新政府的官员。 今日,见面了,事情就说开了。也许,二哥只是有苦衷而已,并不是人们所传得那样。 毕竟,许家的儿女,从小受仁义礼智教养的许家儿女,怎么会投敌呢。 这个二儿子,从小机敏,正义,勇敢,又岂是会投敌的人。 在父亲心中,这是他给二哥最后的解释机会。 他也热切地希望,二哥能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是,二哥依旧没动静。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句,“事实如此,孩儿,愧对许氏门楣,无话可说。” 父亲终究是没有听到那个他热切期盼的答案。 他心中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心中刚才还在灼灼燃烧的小火苗,被浇了一盆凉水。 然后,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几乎与此同时,没有人注意到二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忍和疼痛。 然后,他马上恢复了正常。 父亲缓缓起身,走到二哥身前,然后,重重的一脚朝二哥胸膛踹了过去。 二哥被踹到在地,发出一声极力忍痛的闷哼声,然后,只能再挣扎着爬起来,跪好了身子。 “站起来,许长官的礼,我受不起。”父亲说道,眼里,是无尽的悲伤。 “父亲,”二哥继续跪着,几近哭腔。 “许哲厚,我许氏一族,世代忠良。国家危难之际,你大哥,已为国牺牲,战死沙场。可如今,家门不幸,出了你这种不孝之子,是我教子无方。他日,自会向列祖列宗请罪。此等败类,也再不配进许家大门。许哲厚,从今日开始,许氏一族,再无你的位置。”父亲说到激动处,脸色通红,整个人已经有些颤颤巍巍。 “父亲,”二哥说不出其他话,也不能说其他话,依旧只是重复着这两个字。 “许哲厚,想想你的大哥,他年纪轻轻,为了抗日而死,如今,只是一堆残缺的骨灰。而你,你投靠汪精卫,投靠日本人,还有什么脸面再回这个家?还有什么脸面再叫他大哥?” 父亲的声音哽咽了。 把孩子安顿好之后,大嫂也已出来。听到父亲提到大哥,大嫂不禁悲从中来,颗颗泪珠滚落,只是不敢放声哭泣。 “我恨我自己,留恋亲情,今日,做不到一枪毙了你。许哲厚,马上离开,从现在开始,你我父子缘尽。” 母亲不做声,可是,早已不住地拭泪。 “至于小誓,稚子无辜,许家会抚养。他长大后,我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做了汉奸的父亲。你们父子之情,也到此为止。” 二哥极力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许家一半家产,早已捐助抗战,这是我作为中国人,对国家的一点助力,是我作为普通人,对国家的悲喜。你许长官,尽可抓了我,向汪精卫,向日本人邀功请赏。” “不止你的父母,你的大嫂,是空军遗孀;你的弟弟,誓与文物共存亡;你的妹妹,是前线的护士;你的妹夫,现在依旧在天上飞着,为了打日本人,九死一生。” “哦,对了,你妹夫的父亲,你的沈伯伯,也是红色资本家,为了抗日,捐资救国。你尽可以全抓了,说不定,他们看在你大义灭亲,铁面无私的份上,还会嘉奖你。到时候,你许长官,真是扬眉吐气了。” 二哥叩首。 第 33 章 “滚,滚出许家大门,下次见面,你我,便是敌人。” 父亲转过了身子,不再看向二哥。 母亲泪眼汪汪地看着二哥,不说话。 于情,这是自己聪慧懂事,从未费过心的二儿子。可是,此时,他却是新政府的官员。这叫她如何是好,这又叫她该说些什么。 大儿子为了打日本人,已经牺牲在蓝天上。而二儿子,却投靠了日本人,这是多大的讽刺,又叫人该如何原谅。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此时此刻,心里脑海里,却全都是他小时候的画面呢。 那时的他,单纯,干净。 现在的他,虽然外表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可是,内心里,却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是非大义,母亲分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绝对不会挽留。 全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二哥二嫂重重叩首,退了出去,连夜离开。 然后,一家人无言。 是啊,又能说什么呢。 家人看着天真无邪的小誓,心中涌起无限悲凉。 原来,这一趟回家,二哥只是为了把孩子送回来,只是为了与家人,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小誓送回来。 或许,他内心还有最后的一点良知,只是不忍心罢了。 我一时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曾经那样卓然的二哥,现在居然成了汪伪政府的一员。 只是,更大的玩笑,更让人接受不了的,还在后面。 那日,当我看报纸的时候,除了新政府的金融顾问,二哥又有了新的职位,新任特务委员会主任。 他甚至直接接受了日本人的官职。 照片里的他,正襟危坐,穿着新政府的制服,微笑着拍了自己的官方新闻照片。 这让人不得不信。 那天,我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然后,一把撕得粉碎。 可是,这都改变不了二哥所做的一切,改变不了他是伪政府官员的事实。 我甚至得瞒着身边的人,不敢让人知道,我就是他许哲厚的妹妹。 我在前线救人,他却在后方助纣为虐。 我的大哥为了打日本人而死,我的丈夫为了打日本人,飞在天上生死悬命。可我的二哥,却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和爪牙。 人生啊,你到底还要开多大的玩笑。 我愤懑,我不甘。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沈以诲。 他也大吃一惊,那段在杭州的日子,他们相处得很愉快。两个人特别能聊到一起。 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碍于队长威严,沈以诲总觉得不自在。 虽然,家里的大哥,和队里完全就是两个人,但时不时的还是会让他想到军中规矩,忍不住地想敬礼,总是会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但是,和二哥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束缚,从金融到工程力学再到艺术,他们两个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不信,这样的二哥,如今,怎么会是新政府的人呢。 既然已经有了不同的立场,站在了对立的两面,有朝一日,他们是否会刀戈相向。 如果真有那一日,当沈以诲的飞机飞到对方的头顶,他是否会毫不犹豫地瞄准。 二哥的事情,就像在无形中,为所有人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们都特意不去提起,但,从来没有人会忘记。 那是不可能忘得掉的事情。 而生活,总是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甚至都不会留给人们太多回忆过往和纠结忧伤的时间。 从上学到现在,我曾经历过很多次的轰炸,我也曾很多次地面对过死亡,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每天都是哪里哪里又沦陷的消息,从东北到华北到沿海,几乎半个中国,山河尽墨。 每天都是哪里哪里战士们坚持许久后弹尽粮绝,阵地失守的消息,我们像机器一样,和时间赛跑,抢救伤者。 虽然,不可能都救得下来,但,人命啊,能救一个是一个。 战火纷飞的年代,才会在不经意间发现,活着,都是一件奢侈得值得庆幸的事情。 战场上的人命,不会嫌多。 处理好几个重伤员,中午吃饭的时候,医生护士们聚在一起,边吃边聊。 我们在这烟火气息中,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与安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生活的活生生的人。 “小伟,过来吃饭了,”林医生招呼着在旁边跑来跑去,帮众人递棉签和绷带的小伟。 这孩子,是我们在一片废墟中捡回来的。 没错,就是捡回来的。 起初,我们以为,他是当地哪户人家的孩子,在轰炸中失去了和家里的联系。 于是,我们把这个满身泥水和鲜血的孩子带回来,准备托付给可靠的人家。 后来,我们把他送到了当地的战时学校,这是一对失去孩子的年轻夫妇开办的。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后,他们把对儿子的思念化为大爱,收养战时无家可归的孩子,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可以依靠的家。 只是,不久之后,军队来人,说是要寻找他们江营长的遗孤。 原来,孩子的父亲是江营长,半年前牺牲在前线。轰炸的时候,孩子的母亲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命,换回儿子一条命。 江营长唯一的儿子走丢后,手下的兄弟们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 四处探寻后,他们找到了这里。 经过确认,这孩子,确实是江营长遗孤。 只是,战士们依旧要继续征战,带着孩子不方便,就暂时先把他继续放在学校,准备趁合适的时机把孩子接走。 听战士们说,江太太之前也是一名医生,这次就是过来支援前线的。只是,还没正式加入新的队伍,便遭遇了日军的轰炸。 不知是一种怎样特殊的情感,不上课的时候,小伟总会到医院,找那个把他从废墟里带出来的林医生。 或许,这里,穿军装的人和穿着白袍的人,总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在这里,寻找那种曾经的熟悉的感觉。 这里,似乎有他父亲母亲的影子。 一来二去,他和医院的所有人,无论是伤员还是医生,都成了好朋友。 这半年来,小伟似乎已经成了医院里所有人的孩子。 “林医生,和院长说了没,咱们的紧急用品又不够了。”小护士在一旁抱怨。 “说了也没用,前线吃紧,道路中断,补充不上来。” “还有,这么多伤员,以我们的条件,根本接收不了。” “只能先紧着重伤员了,性命攸关的事情。”林医生叹了口气。 “昨天我出去的时候,看到城北旧街,同样是一堆伤员没人管。” “唉,人命啊,太轻。” “想家吗?”林医生岔开话题,问旁边的人。 毕竟,刚才的话题,华佗再世都无能为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想,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想当初,因为自己学医,一毕业就急匆匆地跑出来,凭着一腔热情,投入到战地医院。”赵医生淡淡地笑道。其实,他也没多大年纪,只不过,少年老成。 本来,他在国外留学,前途一片大好。只是,战争爆发后,他毅然决然回国,并且奔赴前线。 “我也想家啊,可是,已经没了。”护士小影淡淡地道。 当年,她的父亲因协助抗日志士撤离,日本人占领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活活烧死在广场。而她的母亲,则死于占领后的屠杀。她的家,就这样散了。 小影几经辗转,最终逃了出来,成了一名战地护士。 说这些的时候,她淡淡的,整个人显得很平静,像只是诉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而已。 经过时间的洗礼,她心里的伤,早已熬成了护卫的铠甲,在寂寞中带着无尽的忧思与怀念,柔软却也刚强。 不只是她一个,小影只是千千万万个家破人亡的中国人的缩影而已。 但,只要一息尚存,就得坚强地活着。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命,你凭什么去浪费。 所以,只能活着,然后,为生命找到另一个出口。 医院里,医护人员形形色色,有些是受不了山河沦丧的屈辱,想要尽一份自己的力量;有些是看不得轰炸下鲜血与痛苦交织的画面,想要用自己的技术去救人;还有些,是经历了炮火的洗礼,捡了一条命回来,然后,想要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在这样的洪流中,我也加入其中。 我们没有敢问,小伟是否想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肯定想啊,这是一个无需问出便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否则,他也不会到这里,寻找昔日的熟悉与温暖。 大伙儿都很喜欢他,在这里,他得到了更多的爱。 只是,有时候,这孩子懂事得让我们心疼。 没有人生来如此,超乎年龄的成熟与懂事,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 突然间,防空警报响起。 怎么又来了呢,最近,日军的轰炸频率,比之前高了很多。 我们迅速收拾东西,准备前往最近的防空洞。 不过,于是说收拾东西,倒不如说,是带人。 只要还能行动的伤员,只能依靠自己或彼此之间互相扶持,我们的担架上,全都是重伤员。一些伤员出去的时候,还会帮我们背一些药品之类的必需品。 为了以防万一,那些最珍贵的药品,我们也得背着带走。 其实,每一次警报后,都是一场混乱。 第 34 章 虽然,并不是每一次警报,敌机都会真的过来。可是,我们不敢冒这个险。因为冒险的代价,是人命。 就算十次警报,敌人只来过一次,但那个后果,我们也承受不起。 于是,每次警报,我们都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撤退。 大批人马已经撤离,我们几个走在最后面。 虽然已经催了很多次,让他先走,但旁边的小伟执意要和我们一起。甚至,小小的肩膀上,还背了一个药包。 当时,我们已经走出医院。突然间,小伟转身又往回跑,边跑边喊着,“书包,我的书包。” 我离得小伟最近,只能边跑边伸手抓他,一边大声喊着“小伟,回来,回来。” 旁边,林医生伸手一把抓住我,“小许,危险。” 只听见“轰”的一声,前面,一颗炸弹落了下来。 然后,小伟消失在了一片火海中。 林医生用力拉着我,把我扑倒在地。 饶是如此,弹片依旧划伤了我的身体。 可是,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那熊熊燃烧的大火。 小伟,此时此刻,小伟就在里面。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抓到他。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我抓着他的手,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一场轰炸过后,又多了很多需要医治的人。 终于,我们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小伟。 他已葬身火海。 身为医生,身为护士,我们见过太多的死亡。可是,这个小生命的陨落,还是让所有人都痛哭不已。 在地上,我们看到了被炸落的书包。 当我们打开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小伟一定要带着这个书包,为什么他一定要拼命地跑回来找到它。 书包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江太太一袭深色旗袍,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小伟,江营长一身戎装站在身后,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或许,也是他们留给小伟的唯一的念想。 如今,他们三个,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我记得,小伟遇难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心情低落。 我们悲伤,可是,却也只能继续向前。 而生活中糟心的事情,不止一件。 那天,我看到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新政府官员“和平会议”发生爆炸,两人当场死亡,其他人不同程度的受伤。 经查,此次爆炸,乃是抗日分子所为。 报纸上配着图,还写着两位死亡官员的名字。 没有,没有二哥。 上面,没有许哲厚。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自己的心情,多种难言的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最后,我承认,我是自私的,我竟然有些许的庆幸。 没死,我的二哥,他没被杀死,他还活着。 虽然,我知道,从理智上来说,他死不足惜。 “许先生,你还好吗?”日本人闻讯,已经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新政府官员遇险,对他们来讲,这是大事。 这说明,不管他们表面上做再多的事情,抗日份子还是在他们周围潜伏着,伺机而动。 他们那些粉饰太平的宣传,终究不得人心。 “许先生,你的伤怎么样?”看着挂着绷带的二哥,伊藤问道。 “伊藤先生,我没事,一点轻伤而已。只是,我的两位同仁因此而去世,我为此十分悲痛。” “许先生,如果您这边需要任何帮助的话,我们特高课很乐意,与您一起,找出破坏新政府大会、破坏中日团结的凶手。” 二哥笑了一笑,“感谢伊藤先生的好意,如果连这些事情都要麻烦伊藤先生,那我们特委会就真的是失职了。许某保证,一定尽快抓到真凶,给您和新政府一个交代。” “那我们就安静地等待许先生的好消息了,告辞。” “公务在身,许某就不出去了,云逸,替我送一送伊藤先生。” 杨云逸,二哥从国外回来后就一直跟在身边的助手。可以说,除了二嫂,他是和二哥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这次,二哥到了新政府,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跟着二哥过来,也是二哥身边最靠得住的人。 “先生,伊藤走了。” “他那边有什么动静?” “看起来一切如常。” “盯紧点,这段时间,不能出任何纰漏,不能给任何人留下可乘之机。” “明白。” “凶手查得怎么样了?” “放心,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跑不了。” “按计划进行,务必小心,我们的事情,不能有任何闪失。要么不做,要么,一击致命,绝不能给敌人以反击的机会。” “我知道。” “去准备吧,有任何问题,再过来找我。” “大家快看,快看,又有抗日英雄遇害了,”医院里,大家互相之间传着一张报纸。 于是,在那件事情过去一周后,我又看到了和二哥有关的新闻。 上周新政府和平大会爆炸案嫌犯已落网,经审,此人对事实供认不讳,现已被处死。 “这个新上任的什么特委会主任,已经杀了多少抗日英雄?” “炸弹什么时候才会飞到他的头上。” “自己人斗自己人,都杀得这么狠。” “听说,这个什么新上任的特委会主任,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之前还留过洋,民族大义,都被他读到狗肚子里了,枉称国人。” 我尽力地躲开这样的场面,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一样,直直地插在我的心上。 那个将屠刀挥向自己同胞的人,是我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二哥啊。 如今,他已被千夫所指。 他成了民族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我的心在滴血。 “伊藤先生,大会爆炸案已经水落石出,凶手乃特委会行动处处长张海洪。问题出在我们特委会,爆炸对新政府和特委会造成的损失,许某深感惋惜。内部出了问题,这是许某的疏忽。”二哥带着无比愧悔的语气说道。 “伊藤长官,对不起,许某很遗憾,应该做出深刻的检讨。是我们特委会内部出现了问题,今后,一定大力整肃,坚决杜绝此类现象的发生。” “许先生确定吗?”伊藤问道,他心中存了太多的疑问。 张处长,怎么会是张处长呢,此人一直都是新政府的骨干力量,自从新政府和特委会成立以来,在他手下,沉重端掉了不少重庆和延安方面的地下抗日行动小组,对抗日份子造成了严重的打击。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新政府的大会中实施爆炸呢。 “证据确凿,如果伊藤先生心中有任何疑问,许某愿意陪同先生,再见张处长一面,有什么问题,伊藤先生可以亲自问他。” “啊,啊,啊,”“啪,啪,啪,”刑讯室里,痛苦难当的喊叫声和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起传出来,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二哥面不改色,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陪着伊藤进入刑房。 “伊藤长官,许长官,冤枉,冤枉啊,我没有杀人,炸弹,不是我放的。”已经浑身是血的特委会行动处处长张海洪被绑着,气息奄奄,边忍痛边向长官申冤。 “张处长,本来,我也不相信,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忠心耿耿,暗中抓了多少地下抗日份子,这是多大的功劳。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想着要杀我,要杀死新政府这么多要员。张处长,你太令我失望了。” “许长官,不是的,不是的,炸弹不是我放的,污蔑,这纯属污蔑,一定是有人在陷害我,许长官,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是清白的,那么多抗日组织,都是我端掉的。我对您忠心耿耿,对伊藤长官忠心耿耿啊。”张海洪哭诉道。 “许长官,如今,大伙儿都在这里,还是把调查的证据拿出来,再次当面对质,也让该死的人死个明白。”二哥听得出来,伊藤还是不信张处长会是爆炸案的凶手。表面上说重话,但其实,还是在维护张处长。 “云逸”,二哥示意身边站着的杨云逸,于是,他手一挥,身后的人拿出了一个黑色小包。 “张处长,这个小包,认识吗?” “是我的公文包。” “那天,行动小组特别突击检查,当场带回了这个包。参加当日行动的人,都是你昔日的手下,对你忠心耿耿,你对他们,应该不会存疑吧。” “是,那些人,都是行动处的人。” “这些,是在你包里的夹层里找到的。你认还是不认?” “夹层?长官,我的包里没有夹层。” “请他们进来。”二哥一声令下,外面,来了一群行动处的人。 “说一下你们当天看到的情况。” “那天,我们到张处长家里进行搜查,当场,发现了在密室里的炸弹和这个公文包。我们不敢擅专,第一时间拿回调查。经过检查,在包里的夹层,发现了一些往来信件。” “拿过来。” “伊藤长官,请您过目。” 说罢,二哥把周云逸递过来的几封信给了伊藤。 “5日,新政府专列,官员参加和平大会,伺机而动。” “10日,王部长专列经过,万望成功。” “三日后新政府大会,要员皆至,望袭杀之。” “我已被怀疑,如若牺牲,乃为信仰而死,勿念。” 看着眼前这些信件,伊藤眼睛越来越红。 “还有,这个”,然后,二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递了一个卷轴过去。 伊藤缓缓打开,只见上面是一幅画,画上,是一只苍劲的雄鹰,旁边还有一首题画诗: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伊藤的脸色马上变了。 第 35 章 伊藤不太懂中国文化,看不懂这是杜甫的《画鹰》。但是,他认识画中的那只苍鹰。在他们截获的情报中,声名赫赫的□□地下党,代号苍鹰的那个人,他的标志,就是这个。 “张处长,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伊藤的语气已经变得非常严厉。 “冤枉,冤枉,是有人在陷害我,我怎么可能是□□呢?伊藤长官,许长官,我曾经断端掉了那么多潜藏的□□,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同党?我怎么会是苍鹰?之前,苍鹰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是我亲自带人抓的他,伊藤长官,许长官,您二位还记得吗?” “张处长,你不说还好,说起这个,我就一肚子恨意。”说罢,二哥转向伊藤,“伊藤先生,现在看来,之前的□□案,很大程度上,我们抓错人了。”二哥一面惋惜,一面愤恨。 “许先生的意思是?”伊藤的语气里,也有了几分怀疑。只是,他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想,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那么,眼前的这个苍鹰,也潜伏得太深了。 “之前破获的几起□□案,极大程度上,是这个苍鹰一手策划的。那些被抓的人,根本不是□□,甚至,有一部分,还是我们的人,他只不过,是在借刀杀人、排斥异己罢了。” 听着二哥和伊藤的对话,旁边的张处长,越来越心虚。 “长官,请一定要相信我的忠诚,我不是苍鹰,我是被人陷害的,真正的苍鹰已经死了。” “伊藤长官,这段时间,我们端掉了几个□□老巢,张处长,也获得了我们绝对的信任。本来,马上,许某就准备提请上级,对他进行更加重要的委任。幸运的是,天不亡我新政府,张处长做事太心急了,他极力想炸死在和平大会上的所有新政府要员。但是,百密一疏,还是漏出了马脚。” 二哥停了停,又继续道:“经过查证,那几个被我们以抗日分子杀掉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抗日分子。反而,这些都是我们的人,对新政府忠心耿耿。他们是被陷害的,就是因为他们的忠心,他们的能力,才遭到了张处长,哦,不,现在,应该叫苍鹰了,遭到了苍鹰的嫉恨。于是,苍鹰趁机罗织罪状,把这抗日分子的罪名嫁祸于他们,借着我们的手,除掉了我们的自己人。苍鹰,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伊藤长官,许长官,请相信我,我杀的那些人,都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人,他们真的该死。”苍鹰依旧为自己辩解着。 “苍鹰,别再争辩了,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全都调查清楚。你的所谓抓获抗日分子,不过是自编自演的一出戏罢了。好一招借刀杀人。虽然,你以前挖出了那么多抗日份子,不过,真假就有待商榷。你只不过是把他们,当做你向上升迁的筹码。只有身居高位,你才能接触到更多的核心机密,才能为你的组织,输送更有效的情报。” “不,不,不是这样的,许长官,一定要听我解释,我是清白的。”张处长的眼神里,越来越多的绝望爬上来。刑讯的伤口撕扯着他,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现在,已然证据确凿,这里,有你之前联络□□的证据,有你就是苍鹰的证据,你家里的□□,与和平大会上爆炸的炸弹一模一样,你还要我们怎么相信你?” “伊藤长官,原来,特委会行动处所谓的破获重大案件,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可惜啊,可怜这些忠心耿耿的人,就被我们这样错杀了。”二哥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悔恨,自责。 “是许某人的疏忽,才让特委会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许某对不起伊藤长官的信任,对不起新政府的信任,情愿引咎辞职,无任何怨言。” “许先生,今日,你能揪出特委会的内贼,避免了我们将来的损失,足可将功抵过。新政府和大日本帝国,都需要像许先生这样优秀的人才。” “许某实在无颜再面对伊藤长官。” “请许先生安心待在新政府,待在特委会,继续为中日友好,贡献自己的力量。还有,整顿特委会的事情,还请许先生多多费心。” “许某向伊藤长官保证,将来,绝对不会再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杨云逸跟着,将伊藤送出刑房。 “砰”的一声枪响,张处长应声而倒。 然后,二哥出来了。 在他的带领之下,特委会,又杀了一名潜伏已久的□□地下党。 然后,他开始了特委会上上下下的全面整顿。 为的,就是不再发生像之前和平大会上那样的事情。 后来,二哥在和平大会中被炸伤的胳膊也渐渐恢复了过来,新政府在他的带领下,继续做着那些为人所不齿的勾当。 沈以诲依旧在天上飞着,一排排子弹打过去,就是几条生命的离开。 可是,有时候,杀人,也是为了救人。 我依旧在医院,触目所及,皆是伤员。我的任务,就是救人。 而二哥,依旧在新政府,在特委会,杀人。 甚至,他们内部传出了这样的话:只要被许哲厚盯上的人,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被死亡安排上。 于是,他也成了众矢之的,无数种势力,都想置他于死地。 现在的他,已经臭名昭著。 于是,二哥只能小心再小心,只要出门,就是多人护卫,生怕一个不注意,从哪里飞出来几颗子弹,又从哪里跑来一枚炸弹。又或者,一场车祸也足以致他死亡。 我的二哥,他树敌太多。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站在了无数国人的对立面。 这,怨不得旁人。 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会想,二哥,将来,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几天,沈以诲心情很差。 因为,老九大队,除了他之外的最后一个人,没能回航。 冯志开,这个26岁的男人,无妻无子。 我记得,我和沈以诲举办婚礼的时候,他就在一旁。 他们是同学,从一开始就和沈以诲同在九大队,见证过沈以诲最青涩的学员日子,也一路见证了他的成长。 那天,那么多兄弟里,他玩得最开心,也最放得开。 毕竟,队里,没几个人敢随意开队长的玩笑。 说起来,我和冯志开也算认识。 当年,大哥还是教官,我去航校看望他和沈以诲的时候,也总能看到冯志开。 那时,他和沈以诲,还是两只经常被训斥的小菜鸟。 那时,大嫂也会带着清如到航校,清如会挣脱妈妈的手,欢快地跑向爸爸。爸爸会把她扛在自己的肩上,玩坐飞机的游戏,清如坐在那个高大伟岸的身体上,有个人为她撑起了整个世界。 那个时候,杭州老家的客厅,充满了欢声笑语。沈以诲也提前加入了这个大家庭,大哥会看着自己的弟弟们开玩笑,说着“打弟弟要趁早,不然将来他们的个子可能会超过你,然后可能会反抗。” 虽然,后来,大哥还是家里个子最高的,还是几个兄弟姐妹中最有威信的。 他会摸着三哥的脑袋,说,“看,咱们的三子多乖多懂事,这全都是我以前打出来的嘛。” 是啊,三个哥哥里,三哥最调皮,也被大哥收拾得最多。 每当看着三哥被暴揍的时候,我都会悄悄问二哥,“小时候,大哥也是这么对待我们的吗?” 这时,二哥则会一脸幽怨地回答,“注意你的措辞,是这么对我,没有们。当年,我和三弟被揍的另一个理由就是,我们俩欺负你,所以大哥才会揍我们。” 这些,不过是短短几年的事情,可是,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 那时,阳光很好,客厅很热闹,家人很开心 那时的我,不知忧愁,也想不到后来的离合悲欢。 如今,那个抱着女儿,替女儿撑起一片天的父亲,那个嘴上严厉,内心却很温柔的大哥,那个宽严相济的九大队队长,已经血洒白云,把自己献给了祖国的蓝天。 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也给爱他的人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眼泪。 那个被揍得最多最调皮的三哥,离乡背井,和故宫的文物在一起,辗转多地,只为了文化的传承,保护中华文化的血脉。 他的心里,永远放不下的,是那个自己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自尽的未婚妻。 那个被所有人宠着的小丫头,奔驰千里,战火中求学,毕业了,结婚了。 看过了太多的生死,然后,成了一名战地医生。 那个总是想方设法,想尽快改口,把队长叫大哥,把这一屋子的人叫哥哥弟弟的沈以诲,依旧飞在天上,依旧在战斗。 他不知明日,经历了内心的挣扎,终于敢给心爱的人一个承诺,紧紧地握住现在仅有的甜蜜和温存。 而那个最是学识渊博,最是恣意潇洒的二哥,却成了我们不能说的痛,成了家族之耻,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想到这些,我不禁感叹,在时代的洪流中,普通人的卑微和渺小。 而当时的我们,又有谁能想到这些呢。 第 36 章 沈以诲和冯志开之所以那么熟络,除了是航校同学以外,参军前的他们,就已经是校友,而且是一个宿舍的铁哥们。难怪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可以这么嘻嘻哈哈,无拘无束。 用他们的话说,这些年,他们“朝夕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可能比任何人都要多。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嗯,这话没错,从他们大学开始,到一起参军,再到一起捍卫祖国的蓝天。十年了,是朋友,是兄弟,是战友。 这样的感情,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他们亲眼看着老九大队的人一个个离开,无数次的痛彻心扉,又无数次的擦干眼泪,缝好伤口,继续向前。 伴随着旧人的离开,他们也看着一个个新人补充进来,作为九大队的新鲜血液。可是,他们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刚刚被补充进来的新人,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他们心痛,他们不舍,却只能继续飞翔。 他们把活着当做幸运,当做恩赐,他们把牺牲,当做理所当然。 这是一群千疮百孔的人。 记得,那次,洗澡后,沈以诲□□着上身,出现在我的面前。一道道伤口就那样,蜿蜒在他的前胸和后背。有圆形的枪伤,也有细长的划伤。 用沈以诲自己的话说,有些伤,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只是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裹成了木乃伊,浑身疼痛。 曾经那个瘦瘦的身体,如今,变得强壮而有力,撑起了一支队伍,也在努力撑着一个国家的未来。 尽管,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这个未来。 其实,沈以诲也撑起了我的梦,他是我的丈夫,有他在,我就觉得,家就在。 尽管,后来,这个人,不辞而别,走得那么突然,留给我一辈子的悲伤和回忆。 “许姑娘,又过来找那家伙啊”,那天,我刚刚进入航校,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居然是冯志开,他在一旁小跑着,刚刚结束训练。 我笑了笑,“沈以诲呢?你们俩没在一起?” 冯志开向旁边努了努嘴,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沈以诲正全副装备,绕着训练场跑步。 “又被罚了?”我试探着问。 冯志开哈哈一笑,“这个‘又’字用得实在精妙,不愧是家属哦,太了解咱们的沈大少爷了。”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还有,我记得,以前这种事情,不都是你们两个一起被训吗,今天,怎么就他一个?”一直以来,这对难兄难弟都是有难同当。 “我倒想陪着他啊,只是,今天这件事儿,我毫无讲义气的机会!” “其实吧,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临时查寝,这位天才老哥不在,教官生气了,于是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冯志开一脸无奈。 ‘昨晚,’我一听到这个昨晚,好像顿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以诲胆子确实够大,教官三令五申,这几日不可随意外出,他全当耳旁风了。 说起来,如果沈以诲是因为这件事被罚,那么,还是因为我。 毕竟,对于昨天晚上他突然出现在我房间窗台上这件事情,我也挺意外的。 昨天,是我18岁的生日。 在这之前,沈以诲早已对我说了很多次,说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一定要陪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过。 而且,他早已精密地计算过,那天,按照航校的惯例,刚好是他们放假的日子,真是天遂人愿。 为此,沈以诲兴奋了好久。 不过,他哪里知道,在我生日的前一天,他突然接到通知,学校临时有任务,要加训。 于是,一盆凉水就这么朝沈以诲浇了下来。 请假吗?不,他绝对没有这个胆子,这是上级安排的任务,除非,他从此不想在航校呆着。 航校,这是他的梦啊,想当初,他在家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不就是为了能加入航校吗?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圆满地完成了训练任务。 只是,这整整一天,有一个想法已经在他脑子里晃了很久。 结束训练后,沈以诲表面装得和往常一样,按时吃饭,按时点名,按时回去休息。 只不过,回到宿舍之后,就换了一身装备准备行动。 “喂,我说你真要去?”冯志开问。 “当然啊,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沈以诲一本正经。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也是个为了爱情一腔热血的人!说好的稳重呢?” “我这叫言出必践。答应好的事情,怎么能不兑现呢?对了,兄弟,帮我打好掩护,我半夜就回来。” “求我,等价交换,”冯志开看着沈以诲,一副洋洋自得的表情。 沈以诲一咬牙,“说吧,什么要求?” “清理一个月训练靴。” “半个月。” “成交。” “卑鄙,无耻,小人。” “你乐意。” 在屈辱地达成为对方清理半个月鞋子之后,冯志开终于答应了帮他打掩护。 于是,沈以诲很放心地离开。 “宁,开门,哦,不,开窗。” 晚上,结束了热闹的生日宴,我有点累,一个人坐在房里休息。 现在,夜已深,早已到了睡觉的时候。 可是,我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我吓了一大跳,根本不敢相信,家里戒备森严,谁能这样进来? 会不会是坏人? 我的心砰砰直跳。 正当我准备喊人的时候,窗外的声音再次响起,“宁,开门,不,快开窗,是我。”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他,哦,对,我确实认识他。 这样低沉的嗓音,不是沈以诲又是谁呢? 也是,如果是陌生人,又怎么能熟门熟路地爬到我房间的窗外。 我走过去试着开窗,不过,只是打开了一点点,一颗脑袋就那样突然出现在窗口,然后,一脸无辜地对着我笑。 “沈以诲,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我沉着嗓子问。 “宁,先让我进来,这样挂着怪难受的,让其他人看见也不太好看。”沈以诲赔笑着。 “你不是身手敏捷吗?”我故意道。 “我好像有点恐高诶。” “你个飞行员,还恐高,我读书少,这个知识点我不知道,你别骗我。” 还没等我说完,沈以诲突然用力,把窗户推开,然后敏捷地跳了进来。 “你干嘛?”我有点故意嫌弃地看着他。 “生日快乐,”沈以诲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本来,今天,我挺失落,因为沈以诲早已答应好的事情却做不到,我以为他会爽约。 一天前,大哥已经告诉我,他很抱歉,不能回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因为学校有临时的任务。既然大哥不能回来,沈以诲自然也不能回来。 我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遗憾。 毕竟,在这个最重要的生日里,我希望,我最重要的人都在。 可是,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所以,除了一点点小遗憾,并不能责怪。 白天的热闹和觥筹交错中,我很兴奋。可是,在这兴奋之中,我有一丝丝的失落,我总是觉得,要是,大哥和沈以诲能够回来,这个生日,就圆满了。 沈以诲跳下来,就那样笑着看着我。“答应你的事情,怎么会爽约呢,再难,我都会来。” 我就那样痴痴地笑了,很开心,很满足。 “小声点,别让人知道了,”沈以诲在我耳边嘱咐我。 “怎么,你来家里,还怕人知道啊?又不是没来过,”我戏谑着问他。 “以前来,都是正大光明,这半夜跳窗进来,还是第一次。” “今天这么心虚,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我问。 “知我者,宁也。”沈以诲笑了笑,一边搂着我的腰,一边低头看着我,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大哥不知道。要是家里人知道我来过,那大哥不也就知道了。然后,我就死定了。啊,那是我不敢想象的画面。”沈以诲一声哀叹。 “现在,我怎么这么想和大哥打个电话呢?”我故意道。 “小仙女,你最美。” “还有呢?” “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在沈以诲怀里笑了笑,我们俩之间的玩笑,总是可以这么无缝衔接。 沈以诲拿起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是他刚刚进窗的时候,顺手放在桌子上的。 “打开看看,”沈以诲看着我,轻声道。 打开包装后,一件上好的鹅黄色丝质旗袍赫然映入眼帘。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生日礼物。 之前,我大部分衣服,都是学生装。沈以诲总说,他要看我正式穿旗袍的样子,没想到,这句话,他不是说说而已。 “换上,我看看。”沈以诲好像有些迫不及待,急切地怂恿我换衣服。 “那,你出去。”我羞道。 “大小姐,我去哪里,外面都是人。”沈以诲无奈。 “那,要不,你再去窗外待会儿?”我试着问。 “我说了,我恐高,我转身可以吗?”沈以诲故意逗我。 “不行,原则问题。你赶紧,到旁边降落去。” “好好好,我降落,”沈以诲无奈地再一次跳出窗户。“不过,你快点啊,我真的恐高,这样挂着也挺难受的。还有,万一被人看见了,我百口莫辩。” “好好好,你也快点,”我推着沈以诲出去。 第 37 章 我爬到床上,拉上睡觉时的帘子,要多快有多快地换好衣服。 穿上之后,我惊喜地发现,这件旗袍,竟然意外的合身,宛如量身定做。 我走到窗边,沈以诲果然老老实实地单手撑着,挂在那里。 然后,窗户被打开,出现了我的脸。 沈以诲见状,笑了笑,手上用力,一个翻身,跃了进去。 我被他看得有些害羞。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怎么可以如此合身?你怎么知道尺寸的?” “清如进你的房间好像不是什么难事吧,”沈以诲狡黠地一笑。 什么,难怪沈以诲平时对清如那么好,原来,关键时候,是有用的。 用他自己的话说,清如,早已被他收买了。 小丫头,没看出来啊。 “拿到衣服后,我就自己量了尺寸,都是最小码。”沈以诲看着我说,目光中带着些调侃。 嗯,小,这句话,他说得好像没毛病,但是,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 好像话中有话。 尤其是当他装作不经意,淡淡地扫过我的身体的时候。 当时,我心中很确定,确实有一种想要揍他的冲动。 对呀,以前在航校大哥收拾他的时候,我干嘛要心疼呢。 贫,这人有一种淡淡的贫。 身上的旗袍最是能勾勒身材,我忍不住挺了挺身子。 虽然,这么表面的肤浅的东西,我并不在乎。 有趣的灵魂和渊博的学识才是万里挑一的好嘛。 谁在乎那张皮囊。 “放心,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除了美丽的外表,我更喜欢有趣的深度的灵魂。”沈以诲觉得我好像想到了什么,主动开解我。 “对,你这不是肤浅,是贪婪,还想让我内外兼修,没门。”我嗔道。 “哎呀,那有点晚了,你已经内外兼修了,这岂不是便宜我了?”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沈以诲在说不带‘我爱你’的情话。 明知是他在故意讨我欢心,可是,我怎么这么爱听呢。 但是,沈以诲接下来的这句话,让我确实有一种马上就要打死他的冲动。 只见他凑在我耳边,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无所谓啦,不要自卑嘛,我都喜欢。” 沈以诲,我自卑你个头。 “看来,是时候和大哥联系一下了。”我盯着沈以诲,然后,恶狠狠地来了这么一句,全当自言自语。 “大小姐,我错了,大错特错,高抬贵手,原谅我。”沈以诲故意道。 我笑了一笑,马上想起了正事,“你不回去吗?真的不怕你们教官?” “假的,怕呀,怕到骨子里。现在,我也该回去了。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在今天,看你一眼就够了。哪怕路漫漫,千里万里,我也一定会找你。” 许哲宁,对你说过的话,一定要实现。 我说过我会来,那么,就算万里迢迢,我也一定会过来。 我不会食言的。 除非,有一天,我消失在蓝天上。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 我久久地沉浸在沈以诲临走之前的那个吻中,不能自拔。 虽然,那只是两个人开够了玩笑后,他突然间敛了笑容,怔怔地看着我,把我拉在他身前,四目相对后,他低下头,一手搂着我,浅浅地吻了我的额头。 我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然后,他就快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可是,那好像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感觉。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嗯,爱情让人失眠。 这个叫沈以诲的家伙,只因为之前答应过我,要陪我度过十八岁的生日,于是,一个人,穿越了茫茫夜色,只为了见到我。 有时候,他傻得可爱。 当然,第二天,这个可爱的家伙就被罚了。 冯志开的掩护,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嘛。 “兄弟,这个,你不能怪我。谁知道教官晚上能亲自到我们宿舍,你说,啊,谁能有这个待遇?都眼见为实了,我还能怎么办?” 那个夜晚,大哥亲自到了沈以诲的宿舍,这让脑海里想了一大堆借口的冯志开猝不及防。 于是,所谓的掩护行动,还没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了。 之前设想的所有行动,包括可能的借口和理由,什么早点熄灯,在窗口晾出两套训练服,一个人自问自答,装作聊天的样子,全都在教官进门的那一刻,泡汤了。 看到自己的教官进来,正在床上倚着看书的冯志开“蹭”地一下跳下来,乖巧地敬礼。 “沈以诲呢?” “厕,厕所。”冯志开回答地结结巴巴。 “那好,我等他回来。” 大哥看着沈以诲整整齐齐的床铺,似乎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他很淡定地坐下,然后,又很淡定地拿起一张报纸。 只留下心中无数种想法飞过的冯志开。 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编借口,无异于找死。 这点眼色,冯志开还是有的。要是他继续扯谎,只能让沈以诲被罚得更惨。 以及,再加上一个无辜被罚的他。 兄弟,别怪我不讲义气,实在是你点太背,谁能想到教官今晚会亲自过来。 我这叫及时止损,最大限度地降低我们共同的损失。 冯志开很快便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 看着这熟悉的布局,以及差点就骗过自己的冯志开这么驾轻就熟的操作,大哥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经常这么干,配合得够密切。 本来以为,沈以诲这家伙深夜跑出学校,是为了干其他的事情。没想到,他居然回我家,给我妹妹过生日。 想到这里,大哥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那可是我妹子十八岁的生日,我被困在这里,没想到,你这家伙倒是回去了。 哼,我都回不去,你回去,凭什么。 于是,大哥心里的醋坛子,就这样打翻了。 然后,无论从军纪还是从私情,他都不会轻易放过沈以诲。 嗯,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当全身无力的沈以诲安然地瘫在床上的时候,他的惩罚,终于结束了。 然后,他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冯志开,你这个混蛋。” “你还有精力骂人,看来教官罚得还是不太重,”冯志开笑嘻嘻的,“教官亲自过来,这次,我是神仙都不行啊。” “我感觉自己已经废了,”沈以诲哀叹着。 “得了,兄弟,那半个月的鞋子,我替你清理,行不?” 听到这句话,沈以诲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我怎么觉得我好了呢?” 看到沈以诲瞬间生龙活虎的样子,冯志开掩面道,“套路,套路,都是套路,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仅良心不痛,这半个月,我的手也会很轻松,”沈以诲得意洋洋。 这两个人,就是可以在彼此面前毫无保留。 “你们俩聊,我出去了,灯泡太亮,”冯志开调侃道。 “得了你,又不是没当过,装什么有眼色呢。” 反正,以我们的熟悉程度,冯志开在与不在,真的不要紧的。 这时候的冯志开,也在憧憬着自己的美好恋爱,想象着,在未来,他牵起了心爱的女孩的手。 哪知,他连这个女孩都来不及找到,战争,已经开始了。 再见冯志开的时候,已经是在昆明,我们的学校,他们的航校,都迁到了这里。 这个时候的沈以诲,因为朝不保夕,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落地,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他不知道是继续我们的恋爱,还是挥剑斩情缘,长痛不如短痛,和我说再见。 苦闷的时候,他会找冯志开倾诉。 “我喜欢她,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正眼看过其他的女孩。因为我很明确的知道,将来,她会是我的妻子。可是,现在,我动摇了,我不想耽误她。” “她是个好女孩儿。” “就是因为好,所以,既舍不得,又不忍心。” “拿不起,放不下,对不对?” “精准,害怕自己拿不起,又舍不得放下。” 那时的沈以诲,陷入是否与我结婚的纠结中不可自拔。 而且,他连自己的问题都没解决,又开始操心起朋友的事情。 “真的不打算谈恋爱?” “不谈,坚决不谈。” 之前的冯志开,说过这样的话:“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也是啊,不赶走日本人,我不会谈恋爱。这是我和自己打的赌,我相信,一定会胜利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于是,冯志开就这样一直单着。 后来,沈以诲终于下定决心和我结婚。婚礼那天,冯志开就在沈以诲身边,他笑着祝我们新婚快乐,期颐偕老。 那天晚上,他看我们俩的眼睛里,有光。 他依旧在心里守着那个没人逼他非得实现的诺言,依旧是,不胜利,不恋爱。 倭寇未除,何以为家。 这么多年来,沈以诲和冯志开,两个人在一起经历了太多。 他们一起毕业,一起进入航校,再一次一起毕业,然后,一起投入了最残酷的战争。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们飞走后再也没能飞回来,看着身边的旧人越来越少。他们曾经一起天南海北的飞,他们看着曾经欣欣向荣的九大队,不得不面对一次次的别离。 寂寞孤苦中,他们就是彼此的慰藉。 他们在伤痛中互相扶持着前行。 第 38 章 沈以诲和冯志开,他们看着九大队逐渐凋零,直到,原来的旧人,只剩他们二人。 而其他人,包括他们曾经的教官,我的大哥,都已经一个个,血洒白云。 如今,九大队除了沈以诲之外的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 他26岁,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有的,只是一腔热血和无尽的勇气。 他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当父亲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有自己,孑然一身。 甚至,沈以诲连冯志开的遗物,都不知道该给谁。 他的父亲母亲早已离世,据说,是被日本人杀的,家中,已无在世的近亲。 记得,那次执行任务回航后,冯志开和沈以诲开玩笑,“如果,有一天,我的遗书真的派上用场了,那你就直接拆开看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人可写了,就写给你。” “阵亡抚恤金,你可以直接处置,还记得之前咱们遇到的那群孤儿吗,你把钱直接给那群孩子,或者,买点东西给他们送过去。其实,现在的形势,物资比钱本身要值钱得多。” 那时,两个人边喝酒边聊,沈以诲还骂人,不许他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只是,他们都知道,什么时候死,他们真的做不了自己的主。 生死有命,这是当初他们选择了飞行的那天就知道的。 如今,曾经的老九大队,只剩沈以诲一个人,还在继续飞着,还有命继续飞。 看得出来,冯志开的离开,给了沈以诲太大的打击。 空军陵里,又多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多想把这些冷冰冰的名字复活,他们曾经一起训练,一起吃饭。可是,现在,他们就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再也跳不进自己的驾驶舱。 离开的人,在空军陵相聚了,可是,活着的人,却要背负太多的东西。 有时候,这群空中的男儿,他们的愿望很简单,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收自己的遗书,让自己觉得不是孤身一人。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种幸福。 更多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惧怕死亡,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他们只是害怕,害怕自己身后无人,害怕自己的遗物无人收,害怕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这世间走一遭,不留一丝痕迹。 有一个人能替自己收一收身后的东西,这已经让他们觉得满足。 这样的单纯,只让人觉得悲凉。 有时候,沈以诲会梦到老九大队的人,在梦里,兄弟们还是那么年轻,一个个穿着飞行服,英姿飒爽,他们在一起,开心地笑。 那些笑容,让沈以诲记了一辈子。 在梦里,兄弟们告诉他,好好活着,带着九大队最后的希望活着,活着替兄弟们,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悲伤过后,活着的人,得继续飞。 在沈以诲的来信中,这几天,他待在基地。现在到了雨季,时不时的就是暴雨,起飞条件完全不足,他们只能待着。 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故乡。 那时还在杭州,有一次,我无意间对沈以诲说,我要去钱塘江观潮。 虽然,这种场面,每年都能见到,钱塘江的大潮,我从小看到大,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有时候,重要的不是眼前的风景,而是,陪你看风景的人。 我只是为我们俩能多呆一会儿找点借口而已。 那时,本来只是心血来潮,随便一说,没想到,他真的记在了心里。 趁着休假的时候,沈以诲专门跑过来,兴冲冲地说,“走,我带你出门。” 旁边的大嫂用一种颇有深意的表情看着我们,似乎在说,都认识多少年了,还这么腻歪。 然后,我无视了身边的所有眼神,乐颠颠地出门。 那时,我没有任何忧愁,被所有人保护着。 那时,战火还没有蔓延,至少,我们还拥有表面看起来的平静。 那时,杭州,还是一派宁静与祥和。 那时,我们谁都想不到,不久之后,这里,会被日本人占领,连再一次观潮,都成了一种奢望。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能陪在彼此身边,就是一种享受。 前方,未见潮影,先闻潮声。 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可是,放眼江面,却仍然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渐渐地,响声越来越大,犹如万马奔腾,震耳欲聋。 远处,雾蒙蒙的江面上,渐渐出现一条白线,如同一条伸展开来的白色缎带,迅速前进,犹如“素练横江”,又像是“漫漫平沙走白虹”。 当白练向我们走来的时候,它渐渐变成了一堵水墙,像是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凝聚,这水墙逐渐升高,“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横在浪花中”。 白墙宛如被什么强行推着一般,没一会儿的功夫,涌潮来到眼前,有万马奔腾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波澜壮阔,锐不可当,让人顿感大自然的奇妙和伟大,但与此同时,也能感觉到人的渺小。 由于东、南两股潮交会后刚好成一直线,潮能集中,潮头特别高,通常为1—2米,有时可达3米以上。 这就是一线潮的美景,气势磅礴,潮景壮观,让人沉醉。 其实,观潮是假,在一起才的浪漫,才是真。 我们特地没敢站在前面,大潮有超乎想象的巨大神力,一个不注意,就不仅仅是沾湿衣服那么简单。 前面的人被溅起的浪花打得后退,沈以诲赶忙护着我,生怕被拥挤的人潮踩到。 虽然距离大潮很远,但衣服还是有被浪花溅到,夏天穿得薄,沈以诲不得不脱下自己的衣服,替我披在身上。 我们相视一笑,这是平静时光中,属于我们的甜蜜。 明明就是这么普通的事情,仅仅是两个相恋的人一起出门,来一场和大自然的约会。但,现在想来,已几乎不可能实现。 我们的故乡,已被日寇占领,我们的同胞,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看潮自有看潮的乐趣,但,其实,就算不看潮,听潮也是一种浪漫的遐想。脑海里,可以想象着它的波澜壮阔,也可以想象着它的诗情画意。 可是,现在,我也只能靠着脑海里的记忆,去拥抱那段还没有战争,耳边充满了欢笑声和读书声的幸福时光。 那时的天很蓝,那时的我们很快乐,那时的大事,家家户户各有不同,想着年轻一代的学业,想着家族的兴盛,想着浪漫的爱情和未来的幸福生活。 只是,一场战争,打破了所有的美好。 人们的愿望,也都成了最简单也是最难的两个字,活着。 在战争面前,活着,活得像个人,也成了一种奢望。 当重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自从淞沪会战失利,南京陷入危机,11月20日迁都重庆,作为战时首都开始,这里,就遭受了连续不断的轰炸。 1937年11月,日本陆军航空本部规定:“属于破坏要地内包括政治、经济、产业等中枢机关, 并且重要的是直接空袭市民,给国民造成极大恐怖,挫败其意志。”他们把无差别攻击列入军事操典,在这样“政略攻击”的指引下,日本陆、海军航空部队遵照日本天皇和最高本部指令,联合对重庆展开航空进攻作战,对中国重庆市进行了无区别轰炸。 就这样,在日本发动全面战争后不久,从1938年2月18日开始,重庆遭受连续不断的战略轰炸,陷入了无尽的噩梦。 这件事情,在历史上,被叫做“重庆大轰炸。” 1938年10月,日军攻陷武汉后,日军在日本天皇的命令下开始向重庆实施战略轰炸。 1938年12月底,由陆军对重庆开始实施战略轰炸。 1939年5月,改以海军实行轰炸。 1939年5月3日及4日,日机从武汉起飞,对重庆市中心区进行连续轰炸,并且大量使用□□,造成大量伤亡。 1940年5月,日本大本营发动《101号作战》,由陆、海军同时对中国后方进行轰炸,轰炸重庆的日机一架架飞过来。 但,达官贵人们有保全自己的方式,飘零无依的,遭受最严重危难的,每天都在生死边缘中苦苦挣扎的,还是最底层的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那个难忘的日子,是1941 年6月5日。 下午6时左右,雨后初晴。 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市民们有些在吃饭,有些准备饭后乘凉,这样的情景,有些许的惬意。 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突然间,一阵尖锐的空袭警报长鸣,这种声音,总是让人心烦意乱。 按照惯例,听到这样的声音,就意味着日军的飞机快要来临,然后,它们将向地面倾泄无数的弹药。 人们携带行包,拿了重要的细软,纷纷出门,涌向防空隧道的入口。 只是,由于袭击来得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做有效疏散,防空隧道内,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显得十分拥挤。 没一会儿的功夫,洞内人数接近饱和,甚至,已经超过了它的承载能力。 第 39 章 防空洞内,两旁的板凳上坐满了惊慌失措的小孩和老人。就连中间的过道上,也层层叠叠站满了人。 此时,人多拥挤的洞内,空气已有些浊闷。 但是,没有人敢出去,外面的情况无人知晓,万一日军正在轰炸,出去,就是送死。 外界不知情况,但洞内已是一片慌乱。 晚上9点钟左右,日军飞机进入市区上空,开始了肆无忌惮的狂轰滥炸。霎时间,爆炸声此起彼伏,繁华市区瞬间成了废墟,有些地方,零零星星的小火焰在燃烧。 洞内,小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让人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慌乱。 就连大人,也开始觉得呼吸不畅,浑身发软。 因为防空洞空间狭小,挤进去的人太多,待的时间又太长,再加上洞口紧闭,造成了洞内氧气缺少。 洞内,没有人注意到的危险正在来临。 可是,地面上,日机的轰炸仍在继续,他们不能出去。 但洞内的氧气却越来越少,就连隧道墙壁上的油灯也渐渐微弱下来。 更多的婴儿和孩童们忍受不住,加入了大声啼哭的队伍。 小孩子的哭声和大人们的安慰声交织在一起,再加上身体的不适,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就连大人们,身体的不适感也越来越严重。 起初只是觉得头脑发闷,感觉热得慌,大汗淋漓。但后来,身体渐渐疲软,呼吸困难,似乎淹在热水当中,心脏似欲下坠,如患急病,很想喝冷水,脚下温度也异常之高。 即使这样,人们也只能硬扛着。 但是,时间久了,毕竟有人会支撑不住,有些人开始烦躁不安,举止反常。 一位老妇人完全失去了理智,将自己的头和脸碰烂,披头散发,大哭大叫,很是吓人。 还有些人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衣裤撕碎,好像精神失常一般。 还有些人大小便失禁,不能举步。 随着油灯越来越少,光线越来越暗,黑暗中,有人乱抓乱咬,有些人的手和背到处受伤,衣服也被人撕破。 此时的洞内,宛如人间炼狱。 可是,骚乱仍在继续。 洞内人太多,近乎密闭的防空洞,空气几乎难以流通。随着二氧化碳的增多,洞内部分油灯已经由于缺氧而熄灭,人群的骚动变得更加厉害。 当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那些尚可行动的沉默的人们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为了一线生机,他们要自救,于是,开始拼命往洞口挤,越挤越多。 可是,洞门是向外关闭的,因此,人群越往洞口挤,门越是打不开。 而守在洞外的防护团员只知道日机空袭时,禁止市民走出防空隧道,这就是自己的责任。 此时此刻,他们对洞内的混乱和危险一无所知。 人群越来越慌乱,洞内的人发疯似的往外挤,喊着哭着往外冲,可是,大门依然紧闭着,无法打开。 只是,日军的空袭还在继续,飞机呼啸着从空中冲过,扔下无数的炸弹和□□,地面顿时一片火海。 可是,洞内的人群对外面一无所知,也顾不上那么多,他们只想活命,还在奋力挣扎着往外冲。 洞内的氧气不断减少,人们的情绪更加急躁,他们拥挤着,冲着,互相践踏。 有些人脸涨得通红,双手挥舞着,拼命狂叫,想要冲出去。 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身体依然原地不动,而身后的人却越来越多。 一个个生命就这样被耗尽。 随着拥挤的人潮,前面的人纷纷倒下,有的窒息死亡,有的被踩踏致死。而后面的人对前方的一切却浑然不知,继续踩着尸体堆往外挤。 于是,惨案就这样发生了。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折磨和挣扎,将近午夜时分,洞内凄厉的惨叫声逐渐减弱,“很多人躺在地上,气息奄奄,面色由红色变成紫蓝色,口角的唾沫由白变红渗着血丝,不少人已无声地扑伏到别人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洞门终于被打开。 霎时间,洞内的人群如同破堤的河流一样冲出洞门,有一少部分人成功地冲出了洞外。 一部人因此而生还。 那样的场面,出自于后来医院的一个病人之口,他也是当时成功冲出去的人之一。 混乱中捡了一条命回来,他参军了。 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和感受,他说:“后来,木栅不知怎的,突然就开了,守在外面阶梯上的防护团也跑掉了。巨大的人流穿过闸门,犹如江河破堤,拼着全力往隧道口上冲。” “我和两位同学因年轻力壮,用尽力气随着人流挤出木栅,没被后面巨大的冲力推到。我们昏头昏脑地上了阶梯,终于来到地面上,终于见到了外面的阳光。” “当时我到底是怎样出来的?凌空?是滚爬?还是被人流夹住推出来?实在是不记得。只觉得一出洞口呼吸到新鲜空气后,浑身都感到凉爽、舒畅,但瞬即又迷惘、恍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躺下。身体控制着我,根本由不得我自己。”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终于苏醒过来,却只能听见隧道里传来震耳的呼喊和惨叫声。我从地上爬起来一看,自己躺的位置离隧道口约30米,周围有100多个人,有的和我一样躺着,有的趴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的正在苏醒,有的呆呆地站着。” “我不由地向洞口看过去,然而,再也不见有人从隧道口里走出来。只有我们出来。” “这时,我才顾得上看自己,我低头,上衣已经被扯破,丝丝缕缕的,钮扣全都扯没了,帽子也被挤掉,进洞时肩上书包里装的信件、相片、日记本也全部不见了。其实,丢了那些东西,我挺心疼的,那都是我的心头爱。不过,经历了才知道,生死面前,都是小事。东西是损了、丢了,但我总算挣脱了死神,回到了人间。” 空袭持续了将近5个小时,当日军的飞机离开重庆时,防空大隧道已是死一般的沉寂,听不见活人的声音。 到处都是死难者的尸体。其凄惨情状,正如当时重庆市市长吴国桢所说:“洞内之(难民)手持足压,团挤在一堆。前排脚下之人多已死去,牢握站立之人,解之不能,拖之不动,其后层层排压,有已昏者,有已死者,有□□呼号而不能动者,伤心惨目,令人不可卒睹。” 很多死者都是挣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含恨离开人世。他们有的面部扭曲,手指抓地,有的仰面朝天,双手垂地,有的皮肤抓破,遍体鳞伤,十分悲惨。 6日凌晨,防空警报解除后,政府的人处理善后事宜,从隧道内拖出的遇难者尸体成堆成堆地放在洞口。 大隧道惨案发生后,重庆卫戍总司令兼重庆防空司令刘峙在幕僚的建议下,急忙派出卫戍司令部的卡车,把所有窒息而死的人,运至朝天门河坝。他本来的用意是这些人因缺氧而死,运至河边空气新鲜处,或可复活。 但是,参加抢救的士兵、特务人员、防护团员、服务队员,视人民生命如儿戏,他们把尸体拖出洞门,有些还未死的,被他们拖死;有些被拖断手脚;有些尚有一丝气息,但因上面有尸体堆积,被活活压死。 更有甚者,一些参加抢救的人员非但不全力救人,反而趁火打劫,从尸体上搜取首饰、钱物,剥取衣裤,引起群众极大愤慨。 运至朝天门河坝的死尸中,确有少数因吸到新鲜空气而复活者。但他们醒来后.发现随身所携带的财物已被洗劫一空,今后茫茫人生,不知何以为继,绝望地放声大哭。 河坝一带,死尸累累,哭声雷动,其状甚惨。 战乱年代的人命,轻如草芥。 战争年代,无数条人命,就这样,化为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 死里逃生的人,庆幸着自己的幸运,可是,依旧不知道路在何方,明天,又该怎样活着。 在日军的侵略下,偌大的中国,各地都上演着不同的喜怒哀乐,人们苦苦挣扎着,每天,都有生离死别。 医院的工作虽然残忍,但,我们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虽然,有些时候,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下流逝,我们全力去救,可是,救不活。甚至,很多时候,人刚刚被抬进来,就已经没了呼吸。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可是,我们也用自己的双手,与死神作斗争,在濒临死亡的边缘,抢回了很多条人命,为无数鲜血淋漓的伤口进行了包扎。即使,这只是稍微减轻他们一点点的痛苦而已。 但这一刻,我们是幸福的。至少,我们能救人,我们能帮人,我们能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事情。 毕竟,只要活着,一切便皆有可能,一切都还有希望。 我们曾经目睹了有些战士绝望地看着自己变成了四肢不健全的人,作为伤兵,他们只能走下战场。可是,接下来做什么,他们不知道。 离家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少年儿郎,如今,要回乡的时候,却已是伤痕累累,百经沧桑。 家在哪里,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家,家里的人,还在不在,他们也不知道。 虽然,活着就有希望,可是,四顾茫然,何处,才是归途。 第 40 章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小孟过来和我告别,我脑海里不禁出现了他刚刚被抬进来的场景。 当时,他整个人似乎已经变成了血人,浑身都是血,面色惨白。 刚刚从战场下来的同事们说,刚上去的时候,就是一片尸山血海。他们寻找着还有希望救一救的人。脚下,似乎有一个人还有微弱的气息,摸了摸他身体,还没凉。 虽然呼吸已然很微弱,但气息尚存, 这个人,就是小孟。 然后,他们就把他抬到了这里。 他们没有多想,能救一个算一个。 小孟的身上有多处弹片,那是炸弹爆炸后的碎片。他的右臂处,已被炸得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后来,经过林医生两个多小时的抢救,小孟终于醒了。 只是,他的右臂,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 手术的过程中,叮铃叮铃的声音响起,那是从小孟体内取出的弹片落在盘子里的声音。 后来,我用余光瞄了一眼那个托盘。 上面或大或小,足足有十几片,黑色的弹片上还残留着鲜红的血迹。 可以明显看得出来,有些弹片,在他体内已经藏了许久,上面的血色已有些发暗。 我不知道,他每天究竟要忍受怎样的痛苦。 小孟整个人显得很虚弱,浑身的疼痛依旧让他动弹不得。只是,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 当他费力地用左手摸了摸自己右臂空荡荡的袖管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疼痛,但稍纵即逝。 他整个人很是平静,甚至没有我们想象中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也是,这样的场景,我们看多了,也习惯了。 面对这种情况,很少有战士醒来后会大哭大叫。 他们似乎早已想到了后果,已经学会了接受。 只是,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们看不到任何光芒。 他们是应该庆幸自己比战友幸运,终于可以活下来,还是应该悲痛自己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扛着枪上战场,在炮火中杀死一个又一个敌人。 从今往后,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 养伤的日子,小孟和我们渐渐成了朋友。 小孟很乐观,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不过,我们都知道,他不是生来就是这样。他只能学着坚强,学着勇敢,学着去接受眼前的这个自己。 他渐渐学会了用左手去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他也只能这样。 当伤口渐渐好的差不多之后,他不得不离开。 床位紧张,资源有限,这里的医用资源,要留给更需要的人。 只是,他该去哪里?小孟是南京人,家里男女老少,几乎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死于那场攻城之后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他已经没有亲人朋友,他已经没有家了。 离开的时候,小孟扯着嘴角,冲我们笑了一笑,可是,在他的眼神中,我们看不出任何悲喜。 此时此刻的他,没有家,没有家人,孑然一身,将走向未知的前方。 转身之前,小孟用左手向我们敬礼,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总会有路的”。 我们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再后来,我们一直都没有小孟的消息,他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 不知道后来的他过得怎么样?在干什么? 他是否,能替那些没能活到胜利的战友,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这期间,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我的二哥,新政府特务委员会主任,再一次遇刺了,而这一次,他差点身亡。 那天,他要到特高课面见伊藤先生,据说有要事相商。 用他们的话来说,最近,反日分子活动猖獗,他们必须行动,杀一儆百,才能打击那些人的嚣张气焰。 这场会议,他们要制定更加周密的行动计划,对反日分子形成最精准最致命的打击。 当二哥的座驾快到特高课的时候,突然间,左上方一团黑影飞出,落在引擎处。 就在刹那间,那团黑影如电光石火般炸开,路人惊慌失措,纷纷躲闪。 司机当场身亡,坐在副驾的杨云逸和后座的二哥都被炸晕。 面对此情此景,无人敢上前。 或许,看到这个车牌的车子爆炸,无数路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爆炸的巨响引起了军警的注意,他们第一时间跑过来,一看到车牌号,早已慌了神。 后来,特高课的人也赶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二哥和杨云逸已经在医院里,他们对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所知。 伊藤先生居然亲自守在身边,这让二哥感到很意外。 “许先生,你终于醒了。” “伊藤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许先生前往特高课的路上,遭遇了不明人物的炸弹袭击,您受伤了。” 二哥只觉得浑身疼痛,没有来得及多顾及自己,马上开口询问,“伊藤先生,请问我的秘书呢?” “许先生放心,杨云逸伤得比许先生要严重点,还在重症监护室,刚刚脱离危险,不过,生命并无大碍。” 听到这句话,二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杨云逸对他来讲,无异于半个亲弟弟。 或许,现在,他对待三哥的情感,也不过如此吧。 “许先生,是否能猜到,袭击先生座驾的,大概是什么人?”伊藤开口问。 “伊藤先生,什么人会袭击许某人,他的身份还用专门去说吗?”二哥有气无力道。 “抗日分子最近实在猖獗。没想到,他们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许先生头上。” “为了新政府,为了中日友好,许某人殚精竭虑,此心可鉴。只是,此番行径不被国人理解,实在是心痛难当!”二哥叹气道。 “大日本帝国会记住许先生的付出,这几天,先生就在医院好好养伤,里里外外,特高课已经加派人手,绝对不会允许此前的现象再次发生。” “伊藤先生费心,许某感激不尽。” 这次的爆炸事故,二哥伤得不轻。 当他终于可以下地行走的时候,第一时间到了杨云逸的病房。 杨云逸伤得更重,本来需要截肢,经过医生多番努力,终于成功保住了他的右腿。 现在,病床上的云逸整个人显得毫无气色,但总算是醒了,费力地朝着二哥挤出了一个微笑。 “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杨云逸整个人虚虚的,说话显得有些费力。 “正在调查中,不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习惯了,不是吗?”二哥微微叹了口气,对着杨云逸说道。 “幸好你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小张当场死亡。” “到底谁会这么做?重庆,延安,日本人,新政府,还是民间团体或组织?”杨云逸几乎说出了现存的各方势力。 可是,到底会是谁呢?到底是谁向他们下的毒手。 “如今,我们的身份被万人唾弃,各方面都想对我们动手,身边时时刻刻都是潜藏的危险。看得见看不见的硝烟随时跟着我们。不过,已经习惯了,不是吗?”二哥看着小杨,缓缓地说道。 特高课内,二哥和小杨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伊藤的耳朵。 这是日本人的特护病房,怎会没有监听器呢? 原来,伊藤对这个新任的特务委员会主任,对二哥,也不是完全信任。 最近,各种各样的反日事件频发,虽然,在特委会的行动中,他们也捣毁了一个□□地下秘密组织。只是,当他们得到情报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他们只不过是得到了一座空壳而已,密码本等也都是过期的,有价值的东西几乎毫无所获。 被他们列为重点怀疑的那几个药店工作人员,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而抗日分子却对新政府和特高课形成了极大的破坏,分别有两名高级官员被暗杀。 所以,伊藤怀疑,二哥的特委会里,有内奸。 他不信任每一个人,包括二哥,也不能使他完全放心。毕竟,这个人,疑心甚重,手段甚毒。 不过,二哥毕竟在官场浸淫这么多年,这点最基本的意识,还是有的。 他早已发现了伊藤对自己的怀疑。 病房里,二哥仅仅一个向上看的眼神,小杨早已心领神会。 “我们辛辛苦苦为新政府做事,总以为是特高课的朋友,没想到,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二哥抱怨道。 “如今,在国人眼中,我们就是汉奸国贼。我们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奉献给新政府。只要新政府和伊藤长官能够感念我们的付出,就算受伤,我们也毫无怨言了。”二哥道。 “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二哥轻轻地拍了拍小杨的肩膀,然后离开了病房。 一星期后,伊藤的办公室。 “伊藤先生,此案的发生,许某实在是心痛之极。我怎么都想不到,我和我所带领的特务委员会,忠心耿耿为新政府服务。本以为自己是您的好朋友,结果,没想到,半路向我扔出炸弹的,居然是日本人,居然是特高课的人。”二哥边说边叹了口气。 “许先生,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伊藤道。 “误会?伊藤先生,人证物证俱在,哪里还有什么误会?” 第 41 章 “在审讯中,他已经招认,因看不惯我在新政府的举动,觉得许某做事效率太低。于是,想要替您挑选新的合作伙伴。”二哥继续道。 “许先生,可有什么证据?” “炸弹是他做的,在特委会,许某还找到了他和内应的几封往来信件。上面,特委会的人详细地说了许某的习惯和每日行踪。” “许先生,你是说,他和特委会的人暗中联络?” “没错,说起来,许某惭愧,看不出自己的手下人居然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伊藤先生,如果您不信的话,可以仔细看看那些信,看完笔迹后,您就明白了。”说罢,二哥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 伊藤一封封看,那是用日文写的,上面询问特委会主任的饮食起居和各种详细的习惯和爱好,以及公务出行时的习惯。 “伊藤先生,您可以把这几封信和之前他的笔迹进行对比,一看便知。” 然后,伊藤拨通了电话,几分钟之后,秘书手里拿着一摞东西进来。 二哥没有作声,只是就那样坐在那里,看着伊藤,看着他把新抱来的东西和那几封信件作比较。 最终,伊藤深深地叹了口气。 “许某原本以为,袭击我的人,可能是重庆,可能是延安,又可能只是简单的民间反日团体。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您手下的人。伊藤先生,这么长时间以来,许某对特委会,对新政府,对您的忠心,难道还需要检验吗?” “许先生,对于这件事情的发生,我也感到震惊。请相信,这只是他的个人行为,与特高课无关,与我本人无关。对于许先生的能力和才华,我一直都十分欣赏。您为了维持新政府,为了维持秩序做出的贡献,我十分认可。许先生放心,此人我会严惩,并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二哥脸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伊藤先生,既然他是您的人,我自然会把他还给您。先生放心,特委会内部的人,许某也会严厉处置,整肃特委会风气和秩序。” “许某身体有恙,还是不多打扰了,告辞。” 晚上,二哥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二嫂接过他的衣服,递上一杯热茶。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二嫂问。 “该清理的人都清理了。”说完,二哥长吁了一口气。 他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很疲惫、很无奈的样子。 二嫂靠近他身边,然后,二哥很自然地把头埋在二嫂身上。 “蕴华,我好累。”二哥缓缓道。 二嫂低头看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脑袋,“无论如何,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陪在你身边。” “就是不知道小誓现在怎么样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都快忘记我们俩的模样?”二嫂眼里氤氲着泪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二哥说道。 “放心,有爸妈照顾着他。他每天和大哥的两个孩子在一起,应该也会挺开心的。”二哥安慰二嫂道。 “这黑夜啊,怎么这么漫长?”二嫂叹气。 “乌云散去,总会看到光明的。”二哥紧紧握着二嫂的手,说道。 “云逸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里休养,恢复得不错,没什么大问题。” “哲厚,本来,我们已经够提心吊胆,过的已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这件事情发生后,我更加担心你。你是他们共同的靶子,路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袭击你,都有可能朝你扔来炸弹,又或者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朝你开枪。我生怕哪一天,你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被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伤害了。毕竟,如今的我们,是汉奸,是国贼,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民族败类。”二嫂垂泪道。 此时此刻,她没有其他所有的身份,她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担心自己丈夫安危的普通的妻子。 “蕴华,我从未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幸好,这些年来,一直有你陪着我。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保护好我们的家。”二哥把二嫂拥在怀里。 是啊,这些年来,生活如此艰难。当再次回忆起当初那个选择的时候,他们是否,也曾经后悔过。 当杨云逸的身体基本痊愈,再次回到特委会的时候,他发现,又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消失了。 不必问太多,因为,二哥已经告诉过他,那些都是该死的人。 通过这一句话,他已经明白了所有。 这一次,炸弹惊魂,死里逃生。也更加让他明白,生死,往往就在那一瞬之间。 因为经历过,所以,他已不再惧怕死亡。 他只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做一些事情。 最近,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着沈以诲的来信,看着他在信里讲述自己的各种惊险刺激和空中奇遇,我脑海里,一桩桩,一件件,想起的,都是过去的事情。 一场蒙蒙细雨,能让我想起自己和他泛舟西湖的场景。虽然,那天,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闻着饭香味,我能想起我们俩一起做饭。虽然,我做饭的时候,几乎可以把厨房炸掉。 窗外电闪雷鸣,我会想起上学时,沈以诲接我回家,他把雨伞向我这边倾斜,我毫发无损,他却几乎全部湿掉。 看着医院的伤兵,我能想到上次他受伤的时候。他伤得那么重,队里已经把他认定为失踪,就差宣布阵亡。 我就那样魂不守舍地过了那么多天,我认定他没死。 终于,他还是回来了,虽然,一度被人认为是鬼魂,胆小的人还在那里打鬼。 可是,我知道,那就是他。 终于,在我们分别多日后,再次迎来了见面的时候。 我再一次住进了眷村。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见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极度的思念过。 尽管,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可我觉得,这也足够了。 这一个月,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妻子,仰头看着天空,等自己的丈夫回家。 早晨,他们又起飞了,我站在窗前,抬头看着天空,心无时无刻不在悬着。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可我却没有一点胃口,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饥饿。 勤务兵送来的饭菜,我放在桌子上,一动没动。 脑海之中,我和沈以诲第一次一起做饭时的场景,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 那还是在杭州的时候,家人回老家,于是,家中只剩我一个人。不过,幸亏有沈以诲千里迢迢地赶来陪着我。 “家里帮忙的人呢?”沈以诲赶来后,看着偌大的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个我,不禁问道。 “都回老家帮忙去了。”我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哇,伯母是对你的个人生存能力有什么误解,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不要小瞧人好不好?再说了,这不还有你的嘛。”我对着沈以诲一脸谄媚的表情。 “好饿呀,吃饭时间到了。” “你做饭。” “你做。” “一起做。” “成交。” 虽然嘴上不承认,不过,事实证明,我确实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伴随着厨房的一阵鸡飞狗跳,折腾出了很大的动静之后,食材终于备好。虽然,在我的手下,它们已经变得不怎么好看。 看着劈啪作响的油,我总觉得它很危险,于是将自己全副武起来,确保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包裹着。 “濨”的一声,我躲得远远的,把菜扔进了锅里,冒烟了。 当沈以诲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我想,他大概是看到了烟雾缭绕中的仙女。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就出去取点食材的功夫,我居然可以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更重要的是厨房这令人难忘的味道,然后,我俩的咳嗽声一个比一个大。 沈以诲一脸幽怨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 沈以诲,你再不认识也晚了。 然后,他摘下了我身上的围裙,自己上阵。 再后来,我看着沈以诲熟练操作的模样,好吧,我承认,我向现实妥协了。 再后来,一顿香喷喷的午餐就出炉了,当然,不包括我炒黑的那所有东西。 原来,沈以诲不仅飞得了蓝天,还下得了厨房。 我眼光多好啊。 这是我最开始时做饭的样子。 婚后的日子,虽然聚少离多,但我想给他家的感觉,于是,也开始学着洗手作羹汤。 虽然,回家吃饭根本不如他在队里吃得舒服,但沈以诲说,这是家的味道。 终于,在我的千盼万盼之中,沈以诲他们回航了。 窗外,看着他们走在一起的样子啊,一身飞行服,一起笑一起侃,我居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这是一群多么意气风发的人,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在做什么? 沈以诲上楼后,一把从后面拥住了我,连衣服都没换。 看得出来,今天的沈以诲很高兴,因为,这次,他们全员回来了。 他的幸福就这么简单,只要兄弟们都在身边,都能安全回航校,他就已经足够。 “将来,等战争结束了,我就退伍,继续读书,然后,到大学当个老师。到时候,我可以给学生讲飞行的故事,告诉他们这段艰难的岁月。”晚上,沈以诲躺在我身边,憧憬着将来的幸福生活。 “那好呀,我可以教英语,也可以当一个翻译。总之,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回道。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该多好。 第 42 章 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将来的某一天,战争胜利了,沈以诲脱下那身军装,重新回归平凡人的生活。那时,我们有了自己新的职业,过着平凡的日子,身边儿女绕膝,平静,却也幸福。 下午,沈以诲和队员们正在训练,勤务兵跑过来,“队长,您的电话。” 几分钟后,沈以诲走出来,“所有人,紧急集合。” 然后,就是队员们的迅速行动。 不必问为什么,一定又有了新的任务。 本来,我正在机棚下坐着,和旁边副队的妻子一块逗弄着他们的孩子。 看着眼前的队员们,看着穿戴整齐的沈以诲,我站起身来。 前面,分队长正在整队。 沈以诲朝我走过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就那样看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拥抱。 他的怀抱,依旧那样宽厚而温暖。 我在心里对他说,“平安回来。” 沈以诲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等我。” 我点了点头。 是啊,他从来都没有骗过我,我相信他的话。 他让我等他,我相信,他就一定会回来。 他说到,一定会做到。 然后,我抬头,看着头顶一架架飞机掠过,飞上蓝天,飞向远方。 一下午心神不定,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心为什么突然间疼了一下呢。 我强迫自己去看书,拿出手边那本已经快被翻烂的《红楼梦》,翻来覆去看里面的诗词。 我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著作,想让这些书本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想现在还在天上飞着的沈以诲。 奇怪,以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定过,双手都在发抖,心里有一块地方,像是空了似的。 其实,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外面能有飞机隆隆飞过的声音,那就说明,他们返航了。 虽然,平时,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声音。因为,之前,在我待过的地方,这个声音,代表着轰炸和杀戮。 可是,之前,我可以很清楚地在那种轰鸣声中分辨出,哪架是大哥的1201,哪架是沈以诲的1213。 尽管,这其中,只有细微的差别。 这个夜晚,我彻夜未眠。 可是,等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我没有等来回航的飞机,却看到了处长那辆黑色小轿车缓缓朝空军村驶来。 可是,这辆车,这个人,我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村子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是如此。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村子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人想要看到这辆车和这个人。 处长,简直就是这里每一个女人的噩梦。 虽然,他人很好,他对自己手下的兄弟也很好。 可是,每次,坐着黑色轿车过来的处长,手里那个文件袋,总会带来不好的消息。他的每一次到来,都意味着,队里又有人离开了。 可,这次,会是谁呢。 每次出发前,飞行员的飞行证都会交在家属手里,而他们自己身上带着的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是那块飞行铭牌,上面刻着大队的名称和飞行员的名字。 有时候,那些阵亡的英雄们被烧得面目全非,也正是通过这块铭牌,才可以辨认出他到底是谁。 所以,飞行员的铭牌和尸骨,是一起捡回来的。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看着处长朝我房间的方向走过来,心跳得更快了。 沈以诲是队长,现在,男人们都不在,不管有什么事,处长第一个找的都是我,都是大队长的妻子,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进门后,处长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用一种无比深沉无比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我甚至也不敢先开口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就这样彼此僵持着。 然后,我终于开口了,“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心中祈祷了千次万次,一定不要是沈以诲。 我承认,面对自己男人的生死的时候,我是自私的,我甚至希望是别人。 “小许,请节哀。”处长的声音不大,但却像有千斤的重量,一直在那里充斥着我的耳膜。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怎么会是沈以诲呢。 心里,是千万次的问。 不,不,不,一定是我自己听错了。 “处,处长,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处长看着我,没有说话,他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可是,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不再重复,就是答案。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也不想哭的啊,可是我忍不住。 不对,我转念一想,不对,我还没见到那些东西呢。 有希望,一定还有希望。上次,沈以诲不也“失踪”了那么多天,可是后来,他不还是回来了吗。 他答应过我,会保重的。 “铭牌呢,他的铭牌呢?” “战斗中,以诲打到空中停车,机身中弹,最后时刻,开足马力,与敌机同归于尽,重伤坠海,尸骨无存。”处长无限沉痛地说着,然后,叹了口气。 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我浑身的力量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似的,瘫坐在地上。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理智根本控制不住情感。 曾经,我劝队里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要冷静,要继续活下去,可是,当事情真正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难以言说的痛。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除非,你有了相同的痛苦。 沈以诲,你这个大骗子。 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亲口对我说,答应过我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你答应过我要回来,却永远地爽约了。 不是说好的要再次见面的吗? 起飞前,你抱着我说,“宁,等我回来。” 可是,你回来了吗? 你甚至连个囫囵尸首都不留给我。 你真的舍得离开吗。 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沈以诲,我哭得撕心裂肺,你看见了吗。 沈以诲,你真的放心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吗,你走了以后,我一直都意难平,你知道吗? 还有,沈以诲,上次,是我不小心,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安慰我说,我们一起努力,再生一个小念出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做到了,如今,小念已经在我肚子里,这也是我刚刚确认的事情。 后天就是你的生日,难道你不想要个生日礼物吗。 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看着新的小念,看着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吗。 可是,你却永远都看不到他了。 沈以诲,你曾成功迫降过很多次,可是,这次,你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知道,像你这种飞在天上的人,死亡是难免的,我应该平静地接受。自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可是,我平静不了。 原来,当初劝人的话,放在自己身上,全都成了空白,全都是没用的。 那种窒息的悲痛,只有自己能懂。 处长缓缓地,递过了沈以诲的遗书。 我的宁: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你终究还是看到了它。遗书,写过很多次,幸运的是,它们一直都没派上用场,我也希望,自己一直都用不到它。 可是,今天,当你真的看到它的时候,就说明,我已经离你而去了。 几年前,和我同一批考上航校的人,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和他们相比,我已经幸运很多。 上次,我最好的朋友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了。 我并不害怕,因为,没什么可怕的。 毕竟,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来不及回忆过去,也来不及展望未来,我所拥有的,只有现在。自己生命的这二十多年,似乎都化成了脑海里的一秒,两秒。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脑海里,全都是你。 在天空的时候,面对敌机,面对炮火,我可以无所畏惧。因为,地上的你,就是我最大的依恋。 多希望能一直这样陪你走下去。 比起刚开战就已经离开的战友,我已经多活了几年。那次,去空军陵看望他们的时候,我还开玩笑说,说不定,我能替他们看到胜利,只是,我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其实,每次下雪的时候,我总能想到你,想到我第一次去学校看你的时候,清华园的大雪里,卓然独立的你。 这里我脑海里最美的画面。 虽然,回来后,就被队长,哦,不,就被大哥罚了,但我不后悔。 亲爱的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全然漂泊中,有了一个可以思念的家。谢谢你在我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时候,给我勇气,告诉我要拥有当下。 我战斗在这片蓝天上,而刚好,在这片蓝天下,也有你。 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去战斗,我觉得很幸福。 为了你,一切的一切,都值得。 我的宁,以前的我,觉得自己是必死之身,虽然很早就拥有了你,却不敢谈婚论嫁, 宁,我死后,勿祭,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只盼你一生幸福。 永远爱你,诲 第 43 章 我早已泪眼朦胧。 沈以诲,遗书里,你告诉我,要我一定要幸福。可是,没有了你,你觉得,我还能幸福吗。 空军陵再添新冢,可是,这只是一座没有尸骨的衣冠冢。 你说过,你会给我最坚实的臂膀,会为我撑起一片天。可是,你让我看到的,却是支离破碎,尸骨无存的你。 沈以诲,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还没待够。你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可是,又怎么能不回来了呢。 虽然,我知道,这就是生活,悲伤,痛苦,欢乐,忧愁,我们都得接纳。 如果,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就那样甜甜蜜蜜的不好吗,我们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可是,人生就是如此,总是要经历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 空中,是下雨了吗,否则,是谁,让我泪流满面。 如果眼泪能倒流,如果,时光能倒流,那该多好。 是啊,如果时光能倒流,那天,我一定紧紧地抱住你,绝不松开。 沈以诲,冲天,这是你的英雄梦,却也是我的情人冢。 沈以诲,你是热血了,可我呢,凭什么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那张老九大队的合照,我没有让他们放进去。作为老九大队在飞的最后一个人,伴随着你的牺牲,在你离开的那一刻,老九大队在空中的最高处,集合了。 你们,都在另一个世界齐聚了。 竟残酷得不留下一个人。 既然你们都已经见面了,那么,照片,就留给我吧,至少,给我留个念想。 沈以诲,你永远地活在了我的心里。可是,你的那些兄弟,太多的,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多年过后,无人能再记得他们,甚至不给这世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沈以诲,你是身不由己,之前,我无数次在心里祈求过,请你每一次起飞的时候,务必珍重。 你答应过很多次,也做到过很多次。可是,在这最后一次,你却爽约了。 甚至,都不给自己一个见到自己孩子的机会。 很庆幸,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你走了,你丢下一切走了,可我还活着。 我是一个有知觉的活生生的人。 可是,我不能追随你,因为,我还有小念。 你放心,孩子,我会好好抚养,那是你留给的我唯一念想。 沈以诲,你曾经说过,你要和你的学生讲述我们的故事,可是,故事里,必须是两个人啊,人没了,故事也就结束了。 沈以诲,我看到了你生命的尽头,只是,我不知道,乱世之中,风雨飘零,我是否会看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在空军陵的时候,在你的队员面前,我保持着最大的体面,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我是你沈以诲的妻子,我是九大队长的妻子。 可是,在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又哭过多少次。 为什么就是忘不掉你呢。 沈以诲,你走了,你的名字刻在了空军陵,没有尸体的空军陵。 可是,与此同时,却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永远永远,拔都拔不出来。 只是,后来,我不知道,当你成为一堆废铁的时候,后来的人,是否还有谁记得,你也曾投笔从戎,誓死保家卫国。 再见了,我的1213。 沈以诲自述 我脑海里的那个她,永远明媚如花,永远温柔地包涵着全世界。 不过,有时候,她也蠢得可爱。 比如,之前,让她一个人做饭,她能把厨房炸掉。 不过,婚后,她居然把饭菜做出了家的味道。 或许,应该叫,爱的味道。 这就是她啊,独一无二的她。 我们的相识,似乎就是那么水到渠成,我本来以为,青梅竹马之后,就是天长地久。 我们会结婚,我们会相依相伴,直到永远。 我爱她,甚至,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心里早已认定,将来,她会是我的妻子。 甚至,对于这一天,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可是,后来,我动摇了。战争来了,我和我的战友再一次飞到了蓝天上。而这一次,不是训练,是实战,是面对敌人时的你死我活,如果被对方击中,那就真的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座机中弹,然后直直地坠落,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目睹了死亡。 然后,我不敢承诺,不敢爱。 因为我知道,自己随时都会死,我不惧怕死亡,否则,当初就不会报考航校,不会来到这里。只是,我害怕,害怕我死之后,会给她留下无尽的悲伤。 因为我看到过失去爱人后,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女人。 我不想,我不希望我最爱的宁也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我甚至幼稚地想,如果,没有开始,是不是也就不会有结束。 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悲伤。 所以,那段时间,我学会了逃避,甚至,我会刻意躲避和她的见面。即使,兵荒马乱之际,我们本来也见不了几次。 我故意不提结婚的事情,甚至,有些刻意淡化我们之间的感情。 即使我心中想的要命,念的要命。我想,我再也不会这么热烈而火热地爱上一个女人,再也不会。 可是,为了不耽误她,为了不拖累她,为了不带给她将来可以预见的悲痛,我也只能如此。 结婚,我怕对不起她,我怕这一纸婚书会将她束缚,我不想她将来以未亡人的身份度过一生。 不结婚,我又爱的要命,想的要命。过往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那是属于我们的甜蜜回忆。 拿不起又放不下,用这几个字来形容我当时的心境,再恰当不过。 甚至,有那么一刻,即使心痛,我已经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该做的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或许,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刻。 结束了我们的情感,她只是哭一场,只是悲伤一会儿,就会有崭新的生活。 虽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心痛如绞。 于是,就有了那个雨夜的事情。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雨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宁那样的歇斯底里。 不,准确地说,还没到歇斯底里的份上。以前的她太过克制,太过隐忍,太过恬静,以至于我忘记了,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不是不生气,她只是在忍。 又或许,是一贯的教养不允许她做出一些失态的事情。 但,我看得出来,那个夜晚,她是真的生气了。 因为,我向她提出了分手。 这是我在信中向她说的。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提笔又放下,如此反反复复,花了很长时间。 虽然,每写一个字,我的心都像被撕裂一般痛苦。 可是,我只能如此。 为了将来,我的宁不会因我而悲痛,我只能这么做。 那天,执行任务后回到基地,我心情沉重,可是又觉得好像心中有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 毕竟,那封信,我终于寄出去了。 之所以选择写信,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她,我没有勇气当面说出那些话。 慧剑斩情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决定亲手斩断我们的未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可是,她,一定要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美好未来。 从今往后,最好不必再见面,或许,对她来讲,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慢慢的就忘记了。 可是,我知道,我不会。她永远在我内心最深处,永远刻在我的心里。 虽然不舍,却只能转身。 那天,连天气都很有眼色,我们返航后不久,就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无端的让人心烦。 其实,让人烦的不是天气,是自己的内心。 因为心不静,所以,看什么都心烦意乱。 “兄弟,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外面有人找,赶紧过去吧,省得勤务兵进来了,”二分队长和我打招呼,边走边说。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家伙脸上有一种微微的调侃呢。 “有人找,谁啊?” “你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旁边副队走了过来,“不会又是女学生吧?”他笑着调侃。 我已经猜到了,在这里,来找我的,除了哲宁还会有谁呢? “告诉她我不在,”我对着二分队长说道,“兄弟,麻烦你再辛苦一趟,出去告诉她。” “哎呀,晚了,我已经说了你在了,”二分队长笑着回道。“毕竟都是熟人嘛,我就直接说了。诶,你们俩这是闹什么别扭了,你怎么还不去见人家?” “沈以诲,这下雨天的,让人家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个人在外面等着,这好像不是你一贯的作风,现在,我命令你,跑步出去见她。” 副队边说边扔给我一把伞,然后,躲在了二分队长的伞下。 辛亏大哥不知道哲宁在这样的天气过来,我还让她在外面等了这么长时间,否则,他能撕碎我。 我本想逃避,然后差人送她回去。 可是,我的避而不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倒不如趁着这一面,把所有的话说都清楚,然后,相忘于江湖。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外面又是大雨淋漓,我的心突然一揪。 这么远的路,又是这样的天气,她一个小女孩,是怎么过来的? 当我跑出去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虽然之前来过几次,门卫已经认识了她,但还是不敢放她进来。 大雨已经淋湿了她半个身子,撑着的伞在风中摇摇晃晃,头发也显得很凌乱,整个人很狼狈,单单薄薄,平平板板的。 第 44 章 虽然想着再也不见,但,我们终究是见面了。 也许是当着外人的面,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就那样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 “找我的,放行,”我对卫兵说,卫兵朝我敬礼。 我转身往里面走,哲宁就跟在我身后。 天已是灰蒙蒙的,训练的人早已回去。此时,除了卫兵,就只有我俩还在外面。 僻静处。 “沈以诲,你混蛋。”身后,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句话。 我停住脚步,是啊,我混蛋,我混蛋到那么早就偷了一个女孩的心,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把握给她一个未来,于是,只能选择分开。 我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我甚至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又怎么敢去承诺我们的未来呢? 我转身,“哲宁,我们分手吧。”这句话,我终于说了出来。 表面显得波澜不惊,镇定无比,内心却早已心如刀割。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大骗子。我这么多年的感情,我的心,你又该怎么还?” “对不起。” “你真的舍得分手吗?那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无言,我真的说不出任何话,我们的感情,真的,是真的,从来没有这么真过。 可是,就是因为真,就是因为爱,我才不能伤害她,我才不能带给她可以预见的悲伤。 将来,她安安稳稳的找一个可以随时陪着自己的人,总比跟着我一直提心吊胆强得多。 因为我随时都会离开,因为我不想让她哭。 “不就是觉得自己每天飞在空中太危险吗?不就是觉得自己生死无定吗?不就是不想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她知道,原来,她都知道,她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分手。 “沈以诲,那你也太小瞧了我。你觉得我不能和你共患难吗?你觉得就算我们分手了,我就会忘了你吗?你觉得,曾经拥有过你,我还能爱上其他的男人吗?” 我依旧无言。 “因为家里有大哥,所以,我知道嫁给飞行员,每天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可是我不怕,从你当初报考航校的那天起,我就早已下定决心。不管任何艰难困苦,也无论任何风风雨雨,我都要做你沈以诲的妻子,无怨无悔。因为我想给你一个家,因为我想,在你落地的时候,有一盏灯,永远是为你亮着的。” “我只想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安慰,给你温暖,让你知道,地上,永远都有人在等你平安回来,不要把我当做负担,我想做你的妻子,你的后盾。” 哲宁走到我的面前,她看着我的眼睛,“那些未知的痛苦,我都不怕,我想陪你一起面对,我们不能因为害怕未来的某个结果,就放弃了现在的幸福,我想你珍惜我们的现在。” “沈以诲,你这个胆小鬼,你不就是怕耽误我吗?那不是耽误,那是爱。” “如果有什么事情,两个人面对,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强。在天上,你能相信的,是你的兄弟,在地上,你还有我。” 我突然间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手中的雨伞,早已被我们丢在了地上,我伸手把她拉在怀里,然后,淅淅沥沥的大雨之中,我们吻在了一起。 许久许久之后,哲宁佯作发怒,锤打着我的胸,“叫你再提分手,以后不许再说那两个字。” “好好好,是我错了。”我笑道。 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要比我想象的勇敢很多,也坚强很多。 “无论结不结婚,无论是不是在一起,你都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变。”她又说道。 “如果你怕我伤心,怕我难过,那么,你在天上打的时候,就务必保重,把我们此时此刻的拥有,变成天长地久。” 我点了点头,是啊,我也只能如此了,为了我身后的人,为了爱我的人,为了我爱的人。 只是,对于自己的明天,我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 战斗,是我的使命。 牺牲,是我未知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所以,我才不敢轻易承诺。 其实,我们做的事情,更像是一种飞蛾扑火似的牺牲,但,这就是我们的决心和勇气,无可动摇。 我们只能以一种孤独的英勇,将生死看淡。 我们抱着必死之心翱翔苍空,血染山河,我们拿自己的性命去拼,每次出任务,都没敢想着能活着回来。 所以,才害怕留下身后的人。 但是,是我错了,我们之间的爱,我们的情感,并不会以婚姻为转移。 我看到过队里的兄弟牺牲后,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可以说是萍水相逢的小护士的等待,看到过女学生的悲伤和坚持。 于是,我知道了,原来,爱到深处,结婚与不结婚,都是一样的。 于是,我知道了,如果,有一天,我也牺牲在蓝天之上,我的身后,我的宁,都会如此悲痛,无论我们结婚与否。 于是,我决定了,我要她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子。 最后,是哲宁给了我勇气。 是啊,不管以后将是怎样的结束,至少,我们曾经拥有过。 只是,我的宁,苦了你。 那天,在昆明的训练场,只有我们二人,她是如此的坚定。 连她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 我没想到,弱弱小小的她,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与内心。 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终于,我们结婚了。 几年前,我买的只属于她的婚纱和首饰,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送给她。 尽管,众人正高兴的时候,我们的婚礼就被处长打断,进行战备。 尽管,新婚之夜,我们没能待在一起。 这是我们的无奈,是我欠她的。 第二天,我们执行任务。 只是,这次的飞行,我婚后的第一次飞行,哲宁的大哥,我的大哥,也是我最尊敬的教官,却永远回不来了。 尽管,之前,我们都想到过这个结果,都想到过可能来临的别离。可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令人无比悲痛。 我的大哥,我的教官,如今,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这一次,我真的体会到,我们这些人,不敢回忆过去,不敢展望未来,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眼前的幸福。 因为,我们不知道,明天的自己,到底还在不在。 哲宁请我务必保重,把我们当下的拥有和甜蜜,变得更加长久。 每次,我起飞的时候,她都会叫我平安回来。 我答应了,可是,心中却毫无底气。 每次,当我起飞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骗了她。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平安回来。毕竟,我做的,是搏命的事情。 每次,当我生死悬命,当我在上空飞行,做生命的挣扎的时候,都觉得很冷。 我们翱翔在天地之间,没资格挂念过去,也没资格思索未来,我们只有现在,只有当下。 我们只能把子弹打向敌人,为自己挣一条生路。 毕竟,如果死神来敲门,我们没有任何可以闪躲的余地,我们没有权利说不,纵使内心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继续向前。 我的座机上,贴着哲宁的照片,穿着一袭婚纱的她。 结婚那天的她,那么美,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不禁想到了我开着飞机,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你知道,那种惊艳的感觉吗。 那天的她,惊艳了时光,也惊艳了我。 就是那一天,就是雪后的北平,就是雪后的清华园,我的宁,她出来了,一袭旗袍,外罩红衣,在雪中卓然独立。 这一幕,我记了一辈子。 红白交相辉映,然后,天地之间,我只能看到她。 那个雪中的她,那个浅笑的她。 我的心,在那一刻,明显的动了。 然后,心底的某个地方,全都是她。 在后来的无数个时刻,当我在飞机上生死无定的时候,看着眼前的照片,我总是会想到她,北平初雪后的她。 仿佛我们生命里的所有时刻,都凝结在这一瞬间,脑海里,就是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 如果,我真的就这样“轰”的一下没了,我的宁,她该怎么办。 可是,生死,由不得我啊。 我的眼里,那一幕,是我最珍惜的时刻。 甚至,后来,我挺希望下雪的。 每次下雪的时候,她就会想到我,想到清华园上空的我。 或许,这一幕,是我们之间最大的浪漫。 我看到的,是地上最美的她;而她看到的,是天上,飞机里,那个最意气风发时期的我。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一幕,也成了她一辈子的痛,挥之不去。 这一幕,在我心里凝结成了一瞬间,可是,却让她用了一生去怀念。 所以,那一幕,最初,我觉得浪漫,可是,后来,在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觉得,对她来讲,太残忍。 我曾无数次面对死亡,又无数次死里逃生。 可是,这次,我好像没有那么幸运了。面前的仪表盘显示,油料耗尽,而我的下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第 45 章 虽然,出发前,已经精密地计算了航向和油料,可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我知道,今天,我不能安全返航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害怕,因为早已料到会有今天。 敌人的无数颗子弹朝我打来,火力好猛好猛,这一次,我没能躲过去。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时机不错,有一架日机正在我的下方。 来不及多想,趁着我的1213还能听我指挥的时候,我铆足马力,直接撞了过去。 好疼,好疼啊,是已经中弹的伤口作痛,还是刚刚的大火已经烧到了我的身体。 不过,马上,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些疼痛,仿佛已经离我而去。 我和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告别。 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脑海里,突然间定格了一副画面,清华园的她,仰着头,淡淡地笑着。 我的妻子,我们在一起的无数个日子,凝结成了我生命中这最后一瞬。 我的宁,对不起,往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 是我食言了,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我的宁,我不想让你哭,可是,说不哭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以我们之间的情感,你注定要落泪,我允许你哭一会儿。 可是,我不允许你悲伤太久,擦干眼泪后,请继续向前走。 将来,你还有自己的大好人生。 别哭。 如果可能的话,请忘记我,好吗。 虽然,我知道,这很难。 人这一辈子,有太多的回忆,你,永远在我的心里。 只是,只愿你,能忘记我。 从此不必追忆,享受新的生活。 把我当成你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我们曾经一起走,只是,我先下了车。 往后的人生,我们依旧在一起,只是,我们不再肩并肩。 我会在天上的某个地方看着你,看着你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 答应我,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好吗。 九天之上,我坚决不能看到你痛苦,否则,必心痛如绞,灰飞烟灭。 别了,我的宁。 父亲母亲多方辗转,终于找到了我。 在那里,我特地去看了沈爸爸。 一夜之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正如当初的父亲一样,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沈妈妈身体本就不好,这下子,已经彻底病倒。 是啊,沈以诲,他们唯一的儿子,就这样离开了,不给爱他的人,留下丝毫的念想。 沈以诲当初报考航校,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可是,最终,沈以诲一句“我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吗”让二老默认了他当初的选择。 如今,他们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父亲来的时候,两个有着共同伤痛的老人,双手握在了一起,他们不用说什么,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的痛。 他们本就是多年好友,有了姻亲关系,更成了一家人。 而现在的他们,只是两位失去儿子的父亲。 看得出来,沈爸爸一直在强撑着,然后,他说了四个字,“死得其所,”可是,转身后,却已是满脸泪痕。 是啊,“死得其所,”这是一个不善表达的父亲,对儿子的评价。 或许,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心中已经认可了沈以诲当初的选择。只是,他们父子之间,交流得太少太少,谁都不肯先敞开心扉。 沈爸爸碍于家长尊严,沈以诲又那么倔强,两个人更像暗中较劲。 沈以诲等着父亲的一个承认,而父亲则等着沈以诲的一句认错。 但是,现在看来,或许,沈爸爸早已原谅了沈以诲,并且,以他为荣。 他们都不善表露自己的情感,即使心中有太多的爱,却总是说不出口。 他们在彼此面前,总是隐忍而克制。 可是,每次,望着沈以诲远去的脚步,父亲心中,早已给了他太多的祝福。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迟到的承认与释怀。 即使,如今,已经天人永隔。 后来,我回了娘家。 在沈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沈以诲,想着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回到家里,虽然,那种思念依旧如潮水般涌来,可是,至少,眼前跑来跑去的孩子们,让我觉得,我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 如今的小誓已经可以稳稳地走路,追着大哥的两个孩子满地跑。 我的心忍不住揪了一下,将来,这个孩子长大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做着怎样的事情,又将叫他如何自处。 父亲母亲对我呵护备至。 如今,许家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照料好我,照料好我腹中的胎儿。 这是父亲对沈爸爸的承诺。 毕竟,这个孩子,是沈以诲给我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这个新的生命,代表着未来和希望。 我每日以泪洗面,沉浸在无尽的思念和回忆中。 虽然,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也想笑,可是,我笑不出来。 我也想忘记,可是,我忘不了。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我对家里说,想到当地的救护站做事。 只有这样,只有让自己处于绝对的忙碌之中,我才有可能有那么一瞬间的忘记,忘记沈以诲。 不过,这个提议,马上就被家里人坚定地否决了。 “外边炮火连天的,不安全,你又带着身子,行动不方便。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都不许去。”母亲道。 我知道,她们担心我,也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 至少,她们要保证这个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出生,毕竟,这也算是沈以诲留给众人的一个念想。 于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我只能呆在家里。 我看着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可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差。 某一个夜晚,大嫂担忧地对母亲说,“我已经很久没见小妹开心地笑过了,她每天就是站在楼上,看着以前的一些照片发呆。照这样下去,她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谁说不是呢?这孩子,真是让人担心。虽说她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也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的,可是我知道,那都是她装出来的。就连一个笑容,也是硬生生挤出来,笑得那么勉强。她做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她很好,免得让我们为她担心。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难道我会不知道吗?”母亲叹气道。 “有时候,饭后,她就到了阳台那儿,抬头看着远方,一坐,就是半天。” “也不知道以诲那孩子的遗体能不能找到。唉,他已经坠入茫茫大海,要找他,何其困难。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他永远都回不来了。” “母亲,其实,我挺理解小妹的,这种痛,我懂。”大嫂说着,眼眶已渐渐湿润。“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哲远,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想念。每个夜晚,想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肝肠寸断。他已经离开这么长时间了,孩子们,已经永远地没有爸爸了。” 大嫂的话勾出了母亲的眼泪,她在思念自己的丈夫,而母亲,又何尝不想念自己的儿子呢。 那是一种时时刻刻都萦绕在心间的思念。 是啊,大嫂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的心中也有着无限的悲痛。只是,哭过之后,她只能选择坚强。 上孝父母,下教子女,她做到了。 因为她知道,她是许哲远的妻子,就是她的格局。 她不仅撑起了自己的小家,还创办了空军学校,让那些无家可归的空军遗孤有了自己的家。 我很佩服大嫂,佩服她的勇气和坚强,佩服她的胸怀和格局。 她不是不思念,不是不悲伤,她只是把思念和悲伤全都掩藏,把无尽的眼泪留给了自己。 无数个夜晚,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也哭得不能自已。 大哥,沈以诲,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离开之后,你们身后的女人,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悲痛。 沈以诲,为什么你的样子,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画面,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呢。 可是,沈以诲,我知道,我得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不能垮掉。 现在,这个孩子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属于你,也属于我。 沈以诲,那深不见底的大海,是否冷冰冰的。不过,你现在已经没有了知觉,你已经不会感到寒冷。 天上,你已经和老九大队的所有兄弟都相聚了。可是,你们是否能看得见,地上,我们无尽的眼泪。 尽管外面炮火连天,但我就像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一样,家里为我提供了足够的安全保障。 可是,这样的我和外面那些流离失所的其他人,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对比。 只是一道墙的内外,却是我们不同的两种人生。 可悲,可叹。 今天,本该是我和沈以诲的结婚纪念日,可是,如今,我们已经天人永隔。 丝毫听不进家人的劝阻,我执意要去空军陵看他。 即使,那座陵墓之下,连他的尸体都没有,只有他旧日用过的几件物品而已。 也许是因为太过想念,我只想去见见他。 我承认,我想他了。 第 46 章 今天,我只想一个人陪着沈以诲。 拒绝了母亲和大嫂的陪伴,我让司机把我送过去。 换了一件素色的衣服,旗袍已经穿不进去,现在的我,只能穿略宽敞的洋装。 沈以诲,我们又见面了。如果你还在,现在的我们会做什么?是你依旧在天上飞着,和敌人殊死搏斗,还是正在队里修整,我在旁边庆祝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一旁的你笑着,享受着马上就要做父亲的欢娱。 这小小的一块墓碑,上面刻着你的名字,似乎,也刻上了你的一生。 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你们都是同样的人。 这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他们的生命,也曾那么鲜活而绚烂。 旁边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枯荣变幻着,总会有新的未来,总会有新的希望。 可你,却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这里,显得冷冷清清的,你们长眠于此,远离了战场,远离了喧嚣。 你走了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可是,除了我们,除了你们身后这些痛不欲生的女人,还有谁会来看望你们? 其他人是否还记得,你们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平凡人的生命,就像是杭州冬天里偶尔的大雪,它落在西湖就化掉了,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然后,无人再记得。 不过,你的牺牲,本来也不是为了让别人去铭记。 这是你心甘情愿的选择。 小小的四方墓碑上,刻着你们的生卒年月。 你们的生平,化为寥寥数语。 原来,后人用几秒钟就能看完的东西,竟然就是你们的一生。 你的一生,这么短,短到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做父亲的快乐,就已经轰然结束。 你的一生,这么长,长到无论你在哪里,都已经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 沈以诲,你明明只是陪了我一程。可是,为什么,却让我念了一生呢。 周围的环境有些阴沉,风吹得凉飕飕的,寂静地让人发怵。 这里除了我,就是那些地下的亡灵。 可是,我不怕,沈以诲,我知道,你在,所以我不怕。 我曾无数次畅想过我们的幸福生活,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离开的那一刹那结束了。 从此,我孤身一人。 沈以诲,你知道吗,最近,我可以感受到腹中这个小家伙,会时不时地踢我。甚至,我还能看到这个家伙的小拳头,虽然隔着肚皮,但那个轮廓却异常清晰。 如果,这个时候,你能在我的身边,该多好。 我在心里,哭着对沈以诲说,我没有丈夫了,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山路太过崎岖,车根本开不进来,我和司机拾级而下。 突然,一阵熟悉而又刺耳的声音传来。 防空警报,这个声音,我在不同的地方听了无数次,可是,这一次,却莫名的心悸。 他们竟然连这个地方都不放过。 他们竟然连这里的清净,都要惊扰。 “不好,小姐,我们的车还在下面。听这声音,下面怕是好多人都要涌过来,车子,怕是开不出去了。”刚走到半路快下山的时候,司机小高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拍着脑袋说道。 我早已想到了这个情况。 现在,外面大概都是熙熙攘攘的逃难的人,我又怎么回去呢? 进,是涌动的人流;退,又是他们的墓园。 我们进退维谷。 又走了一分钟,我们在上面,已可以渐渐看到山下的情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 他们拖家带口,焦急地向最近的防空洞跑去。 看这情形,车子是一定开不出去了。 突然间,腹内一阵绞痛,我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孩子在动。 可是,不应该呀,算算日子,临产还有二十多天,所以今天我才敢这么大喇喇的出来。 继续下山,然后走回去吗? 不,不可以,毕竟,家的方向和现在人群的方向是相反的,如此逆流而行,是可以预见的危险。 更何况,警报声依旧此起彼伏,不知道敌人的飞机什么时候就飞过来了。 “走,到那边。”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旁边不远处是一个小山丘,我决定到那边去。 现在的我,只想找一个人少的相对安全的地方。 只能先避过风头再说。 “小姐,慢点,”小高扶着行动不便的看起来很臃肿的我。 可是,我的痛感却越来越强烈,额头上已渗出了丝丝冷汗。 我心中已经有了一种预感,虽然,按常理来说,这不太可能。 毕竟,还有二十多天呢。 但是,我只能加快速度,旁边有一个浅浅的山洞。 或许,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能这样了,我只能这么做。 双腿之间涌出一股暖流,虽然没有经验,可我自己就是医生,我知道,羊水破了。 我不能再动了。 “小姐,小姐,你,你怎么了?”未经人事的小高看着我这副样子,彻底慌了。 “小高,你到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小高闻言,直接窜了出去。不过,他又以很快的速度跑回来,直接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然后又跑出去。 我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生死关头,我居然可以这么冷静。 冷静得已不再像是我。 曾经,对于这个孩子的降生,我幻想过无数种情形,无论是沈家还是许家,都给予这个孩子太多的重视和关注。 毕竟,他是两家的未来和希望。 我想象着自己躺在医院的产房,那里配备了最高级的医疗设备,旁边是技术最精湛的医生。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一群人等待着这个小生命的降临。 而现在,我孤身一人躺在简陋的山洞,身边回荡着刺耳的警报声,空中不知何时就会有敌人的飞机,然后,一颗颗炸弹炸响。 小高守在洞外,避免旁人的打扰。 我只有一个我,处在阵痛之中的我,以及拼着一死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的决心和勇气。 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我知道,风险很大,可是,我只能这么做了。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去医院吗,能去吗,还有时间吗? 我只能凭着之前的护理经验,横下心来,去尝试着做自己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而这件事情,只许成功,决不允许失败。 原来,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有无穷大的潜力。 在万般无奈之下,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我赌上了我的所有,包括我的性命,只为了换他平安降生。 沈以诲,你能看到吗?如果你能看到,请保佑我们的孩子平安健康。 只要他能平安落地,就算我立刻去见你,也心甘情愿。 甚至,这是我的幸福。 沈以诲,我不害怕死亡,只是,我怕这个孩子不能平安降生。 剧烈的疼痛像潮水般,一阵接着一阵,而中间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我已疼得满头大汗,我想大叫,以此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可是,又不得不极力忍者。 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和血水打湿。 这样的天气,这个山洞又有些阴森森的,可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此刻,只有无穷的痛感袭击着我。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孩子正在慢慢的从我体内出来。 因为心中有那样的信念,想着一定要把他平安生下来,毕竟,我没有退路。所以,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已经不能将我击垮。 每个人被逼到这个份上,都会变得无比强大。 终于,一声尖锐而嘹亮的啼哭在山洞里回响。 生了,生了。 我的孩子,他出生了。 那一刻,我的脸上湿湿的,不知道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好像在那一瞬间完全虚脱。但是,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坐起身来,尽管身下疼得要命,抱起那个浑身还带着血的孩子。 我狠了狠心,用嘴咬断了脐带,然后把他放在自己的怀里,让他感受母体的温度。 毕竟,对他来说,这个山洞,太冷了。 沈以诲,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孩子,他出生了,他安然无恙。 本来,今天过来看你,只是为了过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却哪里能够想到,这个小生命这么迫不及待,就这样匆匆地跑来了。 沈以诲,这究竟是怎样的缘分?如果你还在,那该多好。 我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今天,在炮火连天的最艰难的环境里,降生了最新的希望。 这是否就是生命的顽强和伟大。 原来,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的发生,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这个小生命的降生。 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他就这样突然来临。 以前的我,从来都想不到,从小在温室长大的自己,可以做到这些。 我躺在地上,看着孩子伏在我怀里,突然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是生命的伟大。 “小高,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把自己收拾利索之后,我问道。 “小姐,这边挺偏僻,基本看不到什么人。不过,听这声音,轰炸大概已经停止。” 第 47 章 当我疼得死去活来,当我手忙脚乱地迎接这个新生命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其实,刚才头顶上,就是敌机隆隆的轰鸣声。 孩子啊,你是否知道,你的出生,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这一刻,我不得不佩服生命的顽强。 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所在的地方,反而成了一个天然的躲避处,总比露天走在街上要安全的多。 此时此刻,大街上,最初的警报声,飞机的轰鸣声,人们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每个人都在为了“活着”这两个字而艰难地努力着。 不过,后来,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这场持续了半个小时的轰炸,就此结束。 一场毫无预兆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秋雨之下,寒意渐浓。 我们只能等待着,等着大雨结束,等着回家。 “小高,进来。”为了避嫌,即使是对话,即使正在下雨,小高也一直在外面呆着。 我早已脱下衣服,把小念裹在怀里。 没错,小念,这是沈以诲还在的时候,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取的名字。 只可惜,后来,因为我的疏忽,这个孩子还没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沈以诲安慰我说,我们还可以再生,我们把他生回来,我们还把他叫做,小念。 对啊,念,思念那些本该鲜活着的生命,可是他们,却因为这场战争而离开。 这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人。 有我最爱的大哥,有他们同生共死的兄弟,还有我那未过门的三嫂。 这些生命,本来都是最好的年华,本不应该凋零。 如今,小念来了,在炮火纷飞中,他顽强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是,沈以诲,你却走了,留我孤身一人。 “真像姑爷。”小高凑过去,看着熟睡中的小念说道。 是啊,虽是刚出生,虽然浑身还是脏兮兮的,我还不方便对他进行太多的清理,可是,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沈以诲的模样。 像,太像了。 可是,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中,却涌起一种难言的苦涩呢? 沈以诲,如果你还在,那该多好。 我们在等着雨停,而此时此刻的家里,早已炸开了锅。 “这孩子,到底会去哪里?”母亲坐立不安,垂泪道。 “早知如此,陪她一起去就好了,总好过在这里干等着。” “要不,再派人出去看一看。” “不行,现在外面响着防空警报,人们躲还来不及,哪里能出去呢?” “现在,外面都是人,就算能开车过去,被人流堵着,也回不来。” “不行,我得去,至少,我得知道丫头在哪里,你们在家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去,这是命令,”父亲道。 危急时刻,他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只想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否平安。 “父亲,我知道您心中着急,可是,外面已经有了敌机的轰炸声,现在出去,于事无补。再说,您万一有个好歹,那又怎么得了?”大嫂道。 当敌机渐渐散去后,“快,快,赶紧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形?”母亲道。 大街之上,惨不忍睹。 到处都是哭喊声,到处都是□□声,到处都是受伤的人群,以及被轰炸后破败的建筑。 断壁残垣和鲜血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人间惨剧。 “走吧,现在回去吧,免得家里人担心。”这绵绵阴雨丝毫没有任何停的迹象,当雨势渐小之后,我对小高说。 当我身体万般疼痛的时候,心里除了孩子,没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可是,现在我想到了,家里人一定在担心我,一定已经心急如焚。 我得马上回去,告诉他们,我很平安,孩子很平安。 更何况,孩子也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呆得太久。 他能够平安出生,已是奇迹,后续,还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 我拿衣服裹着小念,小高把衣服撑起来为我挡雨。 我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走着,身下宛如撕裂般的痛苦。 突然,前方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身影映入眼帘,虽然身姿挺拔,却也显出了一些老态,步履蹒跚,手上撑着一把黑伞,在雨中艰难跋涉。 看到这个身影,我的眼眶突然间就湿润了,这不是父亲又是谁呢? 因为太过担心我,当敌机离开之后,他就冒雨出来找我了。 路上全是人,全是被轰炸后的断壁残垣。 没有车,他就自己走着,奔向我。 为什么突然间这么想哭呢? 父亲知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过来的时候,他看到路边的车就安安静静的停在那里,于是他更加笃定,我一定就在附近,我一定没有走远。 或许是一种血脉相连的牵挂和默契,大雨滂沱中,我们相遇了。 看到我之后,父亲加快了步伐。 当他看到我怀中的婴儿后,眼中闪过那么一丝的错愕,但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呐,刚才,他的女儿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是怎样从生死关头闯回来的。 那个从前一直缠着他的小丫头,那个被家里所有人保护着的小丫头,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了。 脸上两行清泪落下,我们父女二人对视着,万千情感,似乎,此刻都不必说。 父亲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然后,他默默的几乎把雨伞全都偏到了我这边。 车子的轮胎已经被炸掉,旁边的一些建筑,有些完全成了废墟。 孩子啊,你好坚强,你真的是在战火中降临的生命。 一路上,触目所及,皆是鲜血和废墟。 传入耳边的,都是哭声和□□。 原来,每一个生命都在艰难地用力生长着,只不过,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 当我回去的时候,大嫂扶着母亲,二人几乎是飞奔出来。 看到我怀里的孩子,她们表现出了和刚才的父亲一样的惊诧和错愕。“生,生了?”大嫂不确定地问。 虽然心里极度不相信,但眼前的情形却让她不得不信。 我笑着点了点头。 母亲直接扑上去,看看我,又看看孩子,她实在不敢相信,就在刚才的兵荒马乱,炮火连天,惊心动魄之际,一个全新的生命,就这样诞生了。 她实在不敢相信,出门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还有20多天才要临盆的孕妇,而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在一场轰炸之后,我居然抱着一个孩子回来了。 她实在不敢相信,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就在那个破败的小山洞里,生命,居然可以如此顽强。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居然都在最艰难的环境中,找到了自己的蓬勃之路。 我终于享受到了正常的产妇该有的待遇,医生对我和孩子做了全面的检查。他们也不敢相信,就在那个山洞之中,我们完成了一场生命的接力。 幸运的是,不论孩子还是我,都很好。 除了我身体的某个伤口,因为时间太长,就算缝合,也不能恢复。 不过,我不在乎,孩子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和幸运。 沈爸沈妈匆匆赶过来,当他们看到那个小生命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想,他们是想某个人了。 新的生命,代表着新的希望,新的未来。 这是一种血脉的传承,这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是啊,一切都很好,除了那个早已离开的人以外。 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说是战争开始以来我过的最平静的生活。孩子的到来也填补了我生命中的某个空白,也让我对沈以诲的思念化作另外一种形式。 所有的人都围着我和孩子打转,身为一个母亲,这种与生俱来的职责也不允许我一直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之中,我需要面对现实,这个孩子几乎成了我生命的全部。 他哭了他饿了他睡了他醒了他笑了,时时刻刻,我都得陪伴着他,原来是半夜睡不着,现在是半夜睡不了。 虽然,偶尔也会有警报声,随之而来的就是敌机的轰炸。紧接着,就是无数人的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家里依旧在外面设了粥棚,虽然帮不了太多的人,但总还是能给一些人提供暂时的温暖。 这个时候,能帮一个是一个了。 这个粥弸,已经存在了好几年,用父亲母亲的话说,他们只是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出自于本心,为了不愧对自己的良心。 他们说,这是普通人对国家的大义。 这只是我表面看到的,但实际上,他们做的,还不止这些。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年家里人变得越来越节俭。 原来,父亲母亲已经为抗战捐出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这些钱,有的给了重庆,有的通过各种渠道给了延安。 除了钱,更宝贵的是一些药品,一些战场急需的药品。父亲以自己的身份做掩护,通过各种方法把这些东西送了出去。 用父亲的话说,他希望,这些东西可以运往抗日前线。 原来,国家危亡之际,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得不为我的二哥感到遗憾。都是许家的人,为什么,他却和我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第 48 章 我本以为,我今后的日子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侍奉四位老人,抚养这个孩子,然后,踏入另外一种人生。 只是,很多时候,事情的发生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当我想踏踏实实的做一个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女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当我想全心全意投入平凡的生活的时候,当我终于从之前的悲伤中走出来,决定坚强而体面地活着,帮着大嫂办教育,抚养空军子弟,做学问,做沈以诲之前想做而又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开拓我人生的大格局的时候,猝不及防的悲剧就这样降临了。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那帮人的毒手,竟然会伸向一个无辜的连一岁都不到的孩子。 当冷枪打响的时候,生命的最后时刻,沈爸爸拼尽最后的力量,护着怀里的孩子。 只是,那帮人,他们没有放过这个眨着漆亮的眼睛,对世间的一切都懵然不知的婴儿。 他就这样离开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认识周围的人。 甚至,他都不会开口叫一声“妈妈。” 当子弹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得有多痛。 小念到了天上,和他未曾谋面的父亲团聚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我。 沈以诲,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小念,我终究没能照顾好。 后来,我才知道,沈爸,居然是中.共地下党,他瞒着所有的人,以自己富商大贾的身份为掩护,暗中搜集情报,支援抗战。 这个身份,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甚至,连沈妈妈都不知道。 密码本,交通线,兵力布局,弹药支援,药品保障,沈爸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自然也成了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除掉他的,不仅有日本人,也有汪伪政权。 最让人感到悲痛的是,沈爸的死,是日本人和汪伪政府联手做的,他们早已派出暗探,调查沈爸所有的行动路线,精心筹谋,只为那最后一击。 虽然,沈爸已经足够小心,只是,敌人有备而来,他们的冷枪会出现在每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他们蹲守了这么多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枪响的时候,街道乱作一团,行人纷纷四散,只留下车里的沈爸,小念,以及同样被杀的司机。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个时候自己的心情。 整个人像是在一瞬间麻木了,大脑一片空白,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脚下没有任何力气,迈不出一步。 这样的感觉,我曾经有过。当初,我得知沈以诲殉国的消息,也是这样的毁灭感。 天地仿佛在这一时刻突然静止,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很久很久之后,我发疯一般地冲了出去。 小念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我的手不住地颤抖,明明正是大夏天,为什么小念的身体这么冷呢,为什么我的心也是冷冰冰的呢。 生活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为什么连我最后的一丝寄托和安慰也要从我身边夺走。 你至少,让我有个盼头啊。 原来,这个世界,有一种悲伤,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有一种哭泣,叫做欲哭无泪,有一种活着,叫做宛如行尸走肉。 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到底还在不在。 这个小生命,就像天使一样,带给所有人希望。可是,如今,他离开了,也带走了我所有的欢喜和笑容。 我该怨谁,我该恨谁。 不管是谁,他都永远地回不来了。 如果,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现在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英语教师,我的身边,有宠我的大哥,爱我的丈夫,我的怀里,抱着咿呀学语,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希望的孩子。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曾经,我以为,我会很坚强,大哥的离开,沈以诲的不辞而别,我已经都这样扛了过来。 可是,这次,我发现,我错了。 小念的离开,似乎已经抽干了我浑身上下的所有力量。 我不知道,悲伤为什么这么多,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甚至,我怨恨,为什么,为什么离开的不是我,为什么我爱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为什么要让我活这么久,忍受这么多的痛苦和煎熬。 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窒息感笼罩着我整个人。 此刻的我,还有什么价值,还能做什么。 死亡,会不会也是一种解脱。 我不知道的是,当小念去世的消息传到二哥那边的时候,当杨云逸神色凝重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时候,二哥沉默了。 他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只是,他极力地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我简单地以为,他会这样,只是出于亲情。 他分不清什么是家国大义,只是,内心的那一点点亲情的关怀,他不至于完全泯灭人性。 战争,如果说让我去怪谁,那只能去怪这场战争。 已经打了这么久,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可是,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未来,究竟在哪里。 只是,当侵略者闯入家园的时候,我们又岂能坐以待毙。 山河破碎,家国飘零,个人的前途,究竟在何方。 人啊,不经历多少沧桑,哪能变得心硬如钢。 我以为我会一直消沉,我以为我会日渐颓丧,只是,我终究,还是活着。 毕竟,“活着”这两个字,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情。 在内心的煎熬中,我苦苦挣扎着爬了出来。 虽然,我的心已经像是生生地被剜掉一样的痛苦,已经千疮百孔。 可是,只要还活着,生活就得继续。 如今,沈以诲,我们的孩子,他们都离开了。 我祈求父母要好好的,我自私地把那个家丢给了大嫂。 从此,我的生命中,再无牵挂。 我奔向了战场。 我的爱人,我的孩子,都是因为抗战而死。如果,我能为这场战争做点什么,是不是,也是一丝安慰呢。 现在的我,已将生死看淡。 就算,将来真的有一天,我没能活着回来,那也只是去见我爱的人而已,我不害怕。 这一次,我依旧选择了空军。 不过,是一支外国人的军队。 我从来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会和飞虎队产生交集。 当离别的愁云惨雾包围着我的时候,国际上,风云再起。 1941年6月22日凌晨3时30分,德军在北起波罗的海、南至黑海的1800多公里的漫长战线上分为北方、中央、南方3个集团军群,向苏联发动突然袭击,德军向苏联境内推进。巴巴罗萨计划开始实施。 也就是在这一年,出于多种原因,苏联终止了对中国的援助,和日本签署了互不侵犯条约。 而日军,则继续轰炸重庆。 其实,早在1937年8月的时候,苏联曾主动与中国签订了一项互不侵犯条约,向中国派来一些飞行员,并三次向中国提供了总额达2.5亿美元的低息贷款。 到1939年年底,苏联已提供了一千架飞机,派遣了大约两千名飞行员和五百名军事顾问。 事实上,苏联的一些最优秀的军事专家都参与了援华专案。 因为,中国战场,极大地牵制了日本人的兵力。 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和微型潜艇突袭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在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国陆军和海军在瓦胡岛上的飞机场,这就是后来的“珍珠港事件,”美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 这是反法西斯同盟和轴心国的对抗。 战前,出于“只要有钱,何愁买不到飞机”的理由,那些空军本该购买飞机的经费被存到了银行,暂时停止购买飞机。 于是,飞行员只能以现有的飞机维持训练。 抗战爆发后,随着日军的全面进攻,东南沿海主要港口尽数被日军占领,于是,引进先进战机之路基本断绝。这时,西方多国又担心刺激日本,纷纷拒绝向中国出售先进战机,这一时期的战机价格反而大大提高。 而且,开战后不久,作战中,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的战机和飞行员。再加上采购飞机运送、组装、试飞、换装需要不少时间,战争初期,中国空军被迫使用许多更加老旧的战机升空作战,并过早地在残酷的消耗战中将本来就不多的战机和飞行员损失殆尽。 面对无兵可用的窘境,中国以十余倍于中国飞行员、数倍于美国飞行员的薪水聘请美国飞行员,同时花重金保障其生活,补充空军力量。 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1942年,由美国退役飞行员组成的“飞虎队”正式成立。 多方辗转,我成了前线的一名翻译。 战争初期,战机和飞行员在作战中损失较大,后续又难以得到补充,没有足够的能力组织空中力量截敌。日机有时甚至可以猖狂到在没有战斗机保障护航的情况下,出动轰炸机起飞进行轰炸。 云南就是一个典型,人们饱受日机轰炸之苦。 后来,飞虎队在昆明上空第一次与日军的交战中取得了胜利。 也正是在昆明,我遇到了旧相识。 第 49 章 半年前看报纸的时候,我在上面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当初我还在西南联大时,遇到的那五个男孩之一,江源。 虽然之前一直都有通信,只是,沈以诲去世后,我一直都走不出来,无意做任何事情,有些东西,就被积压了。 更何况,小江也不知道我家里的地址。 直到我在报纸上看到他,虽然身影很模糊,但我能认出来,就是他。 本来,我以为,这么久没消息,他已经身遭不测。 还好,他还活着。 如今,在云南,我们相遇了。 当初分别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刚刚参军的孩子,我也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 如今,世事变幻,他已经成了分队长;那个他曾经像兄长一样的教官,已经血洒白云;而我,成了一个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 同时离开的,还有他曾经的同学和战友。 当初的五个人,如今,只剩下他和谭恺了。 不知道,当初的我们相遇的时候,是否能想到今日。 但,当我为自己的心镀了一层铠甲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遇到的旧友,不止小江一人。 医院里,那个忙前忙后的身影,怎么看怎么熟悉。 当她抬起头,我们俩目光相触的时候,我明显看到,她的眼神里有种不一样的东西,整个人微微怔了一下。 我们都认出了彼此。 几年前初次相见时,她是失去男友的女孩,痛不欲生之际,我告诉她,要坚强地活着。 那天,我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涌起一丝惆怅,不免思考着,今后,这个女孩,将何去何从。 那时,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到底有多痛。 有一种悲伤,只有自己能理解,只有真的经历过,才会懂。 如今,再次见面,我们有了共同的悲痛。 我不仅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还失去了我们的孩子,小念,那是沈以诲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有些话,劝别人很容易,自己做到,却很难。 韩琴整个人显得淡淡的,如果不是旧相识,普通人根本看不出,在她的内心,埋藏着那样一段往事。 “小韩,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那天,从队里回来后,我退学了,因为我怎么都学不进去。然后,报考了当地的护士学校,这几年,一直辗转各地,见了无数人,也经历了无数次弥漫的硝烟。” “这几年,一直都这样吗?一直都一个人?” 韩琴苦涩地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姐姐,那种感觉,你应该懂,有些人,忘不了就是忘不了。更何况,这场战争,也看不见个尽头,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这个心思。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分队长呢?” 在韩琴的意识里,沈以诲还是那个有大哥庇护着的分队长,九大队还有很多人。 只是,她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九大队走了很多人,连队长都换了两个,也来了很多人。 只是,故人,都已经不见了。 这些年来,沈以诲已经从那个跳脱飞扬的队员,变成了分队长,大哥走后,又变成了整个大队的顶梁柱。 可是,如今,他也走了,永远地,长眠于海底。 世事变幻,不过短短数年,当初,又有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他走了,在海里,”我很平静地说着,就像是在说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人。 韩琴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惊讶于我说起这件事情时的冷静。 难道,不会心痛吗。 痛,当然痛,只是,当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心已经千疮百孔经历了太多承受了太多的时候,再说起,反而可以云淡风轻了。 毕竟,已经过了整日以泪洗面的阶段,那些伤痛,已经深深地埋在了内心最深处,被我以一种逃避又坦然的态度隐藏着,就像我在外面人为地包裹了一层坚硬的保护膜。 更何况,我没说出来,离开的,不仅有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孩子。 “有时候,我真的好想他。”然后,我又补充了一句,我相信,韩琴能听得懂。 因为,我们二人,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湿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深秋的夜里,我们两个就这样坐在外面,思念着心底的人,那个永远不可能再见的人。 韩琴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如今,我们有共同的身份,我们都是他们身后的女人。 我们没有哭,我们继续艰难地活着,在坚毅中带着一丝惆怅。 不是我们坚强,是我们只能如此。 可怜河定无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曾经,我们就像这首诗里写的一样,渴望自己的爱人回来,我们甚至幻想着是不是消息传错了,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只是,现在,我们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否则,又能怎样呢,我们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随着时代的汪洋,漂流浮沉。 我根本没有想到,沈以诲离开后,当初在学校见到的那五个男孩,居然还有重逢的一天。 虽然,现在,只剩下了江源和谭恺。 和小江相遇后,不久,我就见到了谭恺,再加上正在这里的韩琴,我们几个因为九大队,因为共同的几个人,因为那几个已经离开的人,有了特殊的情谊。 当时,九大队还不像现在这样凋零,飞行员们还想着什么时候会胜利,战争胜利了,就脱下这身衣服,不再这样搏命,过平凡的生活。 当时,我只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从北平到昆明,辗转千里,只为了寻找一个地方,安放自己的书桌。 当时,他们五个只是稚气未脱的刚刚大学的孩子,因为阿宽的死,他们投笔从戎。 当时,我们都还不认识韩琴,她正在长沙老家,等着自己的男友回来,两个人结婚,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没想到,只是短短几年,已经物是人非。 曾经的那些人,再也见不到了。 而当时的我,却丝毫没有想到,最后的我,生命中只剩自己一个,成为孤家寡人。 我和韩琴都能看得出来,江源和谭恺刻意保护和照顾我们,他们说,我们是九大队身后的女人,一定要护我们周全。 他们说,战场上,我们深爱的那两个男人,曾经多次救过他们的性命。战场上,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而那两个人却永远都回不来了,他们要替那两个人,照顾好我们。 或许,蓝天之上,这也是他们二人渴望看到的。 江源曾经无意间说起过,那次执行任务回航的时候,他看着他那意气风发的分队长,那时,他的分队长笑着说,“等仗打完了,我就退伍,整天陪着她,做我们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情,把错过的这些日子都补回来。” 只是,仗还没打完,他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 谭恺告诉我一件事,那天夜里,他怎么都睡不着,出门准备抽根烟。拐角处,他看到一个落寞的背影,定睛一看,是他的队长,沈以诲。 沈以诲站在1213前,轻轻地抚摸着他,这也是他的战友。 “1213,天上,我会护着你,带着你躲子弹,求你,平安把我带回来,我不想死,我不想丢下她一个人。” 骄傲如沈以诲,自负如沈以诲,平时,在队员面前,永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像脊梁一样,支撑着九大队。 原来,他也会恐惧,他也会有无助脆弱的时候。 是啊,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他也想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只是,很多时候,生死,由不得他。 如今,江源和谭恺的每一次飞行,都让我心惊胆战。 现在的他们,正在飞一条新的航线,一条连他们曾经的队长和分队长都没有飞过的航线。 后来,这条航线,被人们称为“驼峰航线。” 说起“驼峰航线”,就不得不提滇缅公路。 1938年8月底,为了抢运在国外购买的和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历时九个月,共完成土方1100多万立万米,石方110万立方米,大、中、小桥梁243座,涵洞1789个和部分路面工程的滇缅公路终于提前竣工通车。 这条路,动用了20万民工,200位工程师,与缅甸的中央铁路连接,直接贯通缅甸原首都仰光港。 随着日军进占越南,滇越铁路被切断,滇缅公路竣工后不久就成了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运输通道。 从这里运来的援华物资,包括汽油、枪弹、轮胎、汽车、面粉、医疗器械及药品等中国急需的东西。大批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入中国,也打破了日军的封锁战略。 而通过这条路,中国也输出了大量英美所急需的钨、铜、锡等有色金属及桐油等物资,支持了英美的反法西斯斗争。 九个月,这是中国人民在缺乏先进工具的情况下,在短短九个月的时间内完成的一项连国外专家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伟大工程。 它的迅速建成,改善了战时交通状况,使得内迁的工厂得到了迅速的恢复,也有利于后方民族工业和对外贸易的发展。 第 50 章 滇缅公路,为中国抗战的胜利奠定了有力的物质基础。 只是,1942年4月和5月,日本占领缅甸,有效地切断滇缅公路,也切断了中国在西南与外界的联系,大量的援华物资无法运进中国。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中美两国决定联合开辟新的国际运输线。 而这次的运输线,在空中。 通过这条运输航线,中国向印度运送派往境外对日作战的远征军,再从印度运回汽油、器械等战争物资, 航线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横跨越崇山峻岭,峡谷深涧,以及奔腾的大江大河,如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丽江白沙机场,进入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四川省。 航线全长500英里,地势海拔均在4500~5500米上下,最高海拔达7000米,山峰起伏连绵,犹如骆驼的峰背,故名“驼峰航线”。 自从1942年春日本人占领缅甸后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抗战物资到达中国的唯一手段就是经由喜马拉雅山空运。 而这次,江源和谭恺,都是这支空运大队的成员。 飞越驼峰,几乎是自杀式的航程。这条航线,光是看着,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而他们,则要一天工作16个小时,经常飞三个来回。 每次落地能看到他们,就觉得,这两个男孩,又从死神手里逃脱了一次。 而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惊心动魄,每次说起自己的经历,总是笑得那么云淡风轻。 两个人依旧保持着单身,或许,他们是看到了兄弟走后,我和韩琴痛不欲生的样子,他们说,不想世间再多一个这样的女孩。 因为,即使最有经验的飞行员,也不能完全保证自己能完好无损地飞过这死亡航线。 恶劣天气在他们看来已是家常便饭,雨季时经常下雨,空中能见度几乎为零。还有长达几个月的雷雨季节,多变的上升、下降气流和强劲的季风困扰着飞行员。 除此之外,还有严重的结冰,有几次,他们整个飞机已经都被冰层包住,强劲的逆风有时达到每小时150公里以上。 运输线的争夺与维系,恰恰是那个时候交战双方攻守的重点,涓涓滴滴重要物资就通过这样的空中运输进入。 后来,他们说,在这长达800多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一路上都散落着失事飞机的碎片。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些铝片会在阳光的照射下烁烁发光,飞行员完全可以沿着山谷间铝制的飞机残骸导航。 于是,除了“驼峰航线”这个听起来就很危险的名字,它还有一个如金属般冰冷的别名:铝谷。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在昆明的日子,我依旧在等着蓝天上的人降落。 只是,我最牵挂最担心的人,我深爱的人,我最亲近的人,我的大哥,我的爱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而我,则是用工作麻醉着自己。我开始重操旧业,有时穿着白大褂,和紧急救援队的成员一起,救死扶伤;有时做自己的专业该做的事情,成为援华队的翻译。 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活着的人得活着。 不管多么痛苦。 无论多么煎熬,多么思念。 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家里寄来的。 在信中,父亲告诉我,他要带着家人出国。 父亲说,自己为抗日所尽的心力,已经尽到了,仰不愧天,府不愧地。 现在,他想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已经万念俱灰,已经对政府丧失了全部的希望。 用父亲的话来讲,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那些显贵要员,哪管普通人的死活,将士们飞跃驼峰,用命拿回的物资,有多少,公器私用,被挪用,被变卖,然后,变成金条和大把的钞票,进了达官贵人的口袋。 不是没有将士们的牺牲,而是,他们的牺牲,抵不过某些当官的在其中的贪污腐败。他们动动手指,大笔一挥,名字一签,就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天文数字。 到了重庆后,父亲彻底失望了。前方将士们浴血奋战,而后方一些要员,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即使内部,依旧派系林立。 天下兴亡与他们无关,他们关心的,只是真金白银而已。 握权柄者,想的不是如何救国,而是,阿谀奉承,升官发财。 父亲说,为了抗战,他已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的大儿子,已经牺牲在战场,永远定格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他的小儿子,远在大西南,多年未见,护着故宫的文物,护着中华文化血脉。 他的女儿,也因为战争,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除了那个唯一的不能言说的痛,成为全家耻辱的他的二儿子。 这些年,他这么做,也是在为这个汉奸儿子赎罪。 上了战场的,和在家等待的,谁都逃不了战争的残酷。 如今,散尽家财,他想离开。 “小丫头,和我们一起走吧,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在国外,我们还有一座老房子,虽然不大,但足够我们住。” 看着父亲的信,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经历了这么多,为人妻为人母,然后又失去这一切,千帆过尽,原来,在父亲眼里,我依旧是那个像小时候一样被家里所有人宠着的“小丫头。” 原来,这个年代,无论你是谁,大时代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真正让父亲下定决心离开的,是他无意间发现的走私。 战争犹在,硝烟未散,那些人,就在政府眼皮子底子,□□裸地走私军火和药品。 通过特殊的渠道,父亲联系到一些前线紧缺的药品。趁着夜色浓重,无人注意的时候,父亲过去查看自己出资采购的物资,想尽快送到前线。 哪里知道,竟然无意间发现了这惊天秘密。 那一瞬间,父亲心中有一种幻灭感。 上层的某些人,竟然已经腐化堕落到如此地步。 甚至,这些行为,是某些要员默许的。 否则,单凭这几个小喽啰,怎么敢这么张扬。 如此想来,不寒而栗。 父亲彻底失望了。 原来,这些年来,自己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是徒劳而已。 自己的一腔热血,根本抵不过某些人的背后掣肘。 万念俱灰之下,父亲想到了离开。 虽然,他依然深爱着这个国家,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只是,收信之后,我决定留下。 即使离开可以让我远离这伤心之地,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最在乎的人已经都不在了,新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我要留在这里,毕竟,在这里,有最疼爱我的大哥和我最爱的沈以诲曾经的影子,有着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共同回忆。 虽然那些美好的甜蜜很短暂,可是,那短暂的瞬间,在我心里,即是永恒。 我不愿离开,还有一个原因,即使不知前路在何方,我依然要替他们,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我不想离开。 至少,我要看到,他们为之付出生命的事情,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虽然,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一天,还要等多久。 只是,我相信,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定会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1945年,这已经是全面抗战的第八个年头。 这几年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很多事情变了,也有很多事情没变。 战场上时不时地传来新的消息,有胜仗,也有败仗,不过,到1945年的时候,地面战场,已经是好消息居多。 只是,对于我来说,见惯了生离死别,见惯了炮火硝烟,再变,也不会变得更差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钢,但有的时候,还是会心痛。 比如,江源的离开。 虽然,最多的时候,这样的死亡航线,一天要飞三趟。可是,他最终没能成功地从驼峰飞出来。 那天,是7月20号,距离后来的胜利,不到一个月。 谭恺红着眼睛将这个噩耗带给我们,和他一起出来的人,那天从西南联大一起参军的五个男孩,现在,只剩下了他。 江源没有成家,背后也少了像我和韩琴一样的女人。当年敌人占领他家乡的时候,他全家已被屠杀殆尽。于是,连他的阵亡通知书都不知道能寄在哪里。 他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除了我们,没人记得他曾经来过,他又是为何而死。 在那个时候,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有些人,甚至连姓名都没能留下。 也有些人,在打仗的过程中,不知生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家人就那样等着,一直等着,直到连他们都到了死亡的那一天,依旧没等能等来任何消息。 这些人,就这样,悄悄地归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这一年的八月,发生了很多事情。 美国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苏联对日宣战,军队开进东北。 还有,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第 51 章 我清楚地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人们像是着了魔一样,自发地上街庆祝。 这是一场狂欢,很多人拿着火把在街上跑。 我也在人群之中,只是,在某一瞬间,我突然间觉得,喧闹停止了,世界也静止了,我自动地把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就那样万籁俱寂。 眼前的月亮很大,很圆,恍然中,我似乎看到了沈以诲,看到了大哥,他们在月亮上,开着飞机,飒爽英姿,对着我微笑。 我好像也看到了老九大队,他们开怀大笑,看着地上欢呼的人群。 赢了,我们赢了。 我顺着人流向前,眼泪,不由地涌出来。 眼前的狂欢和自己内心的悲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回到房里,我拿出沈以诲的那张毕业照,同期毕业的一百多个人,现在,只剩三个人还活着。 我想哭。 赢了,他们的牺牲最终得到了回报。 我是不是该笑。 大哥,沈以诲,胜利了,你们看见了吗,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在一片欢腾中,我突然间想到了我的二哥和三哥。 日本人败了,汪.伪.政.权的那些人,全部要被清算。 已经好久没听到二哥的消息了,他,会有怎样的结局。 三哥,一直在西南,和文物在一起,现在,他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而今后的我,又该何去何从。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明明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可是,我的心中,却只觉得无限悲凉呢。 我的家,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我再也听不到杭州老家里,那个客厅的欢声笑语。 那时,哥哥们侃天说地,嫂嫂们打趣逗乐,沈以诲进来的时候,顺手把正在外面满地跑的清如一把扛起来带回客厅。 后来,这丫头居然很有眼色地悄悄地喊他“姑父。” 旧时光里的客厅,是我们最欢快最安逸的日子。 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沈以诲还在,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在我的身边,为我遮风挡雨。 有普通的柴米油盐,那是浓浓的烟火气息。也有高山流水,闲暇的时候,我看看他拉琴,我们一起讨论肖邦,一起讨论曹雪芹,一起讨论莎士比亚。 我会生好多孩子,我们一起陪伴着孩子们长大,哲学天文,诗词歌赋,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就教他们什么。 沈以诲说过,他喜欢我们家的氛围,因为孩子们多,又快乐又热闹。所以小时候的他,也总喜欢赖在我们家。 隔一段时间,我们也会带着孩子们,回家看看爷爷奶奶,看看外公外婆,看着他们和哥哥们的孩子一起打打闹闹。 而我们兄妹几个,就还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聊聊家庭,说说工作,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仿佛回到了过去。 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就这样,简简单单,平凡而幸福。 可是,随着大哥“轰”的一下离开,随着沈以诲“轰”的一下坠海,随着二哥的变节,随着三嫂的自尽,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我的想象而已。 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看着这个家族就这样凋落,或许,最悲伤的,是父母。 可是,这一切,我们都无能为力。 曾经,那么欢畅,那么甜蜜,那么温暖,而如今,却只剩悲伤,只剩惆怅。 战争胜利了,我也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出路。 我回了一趟家,虽然,那座大房子里已经没人,父母因为万念俱灰,早已出国。 我回来,是因为,临走之前,我想再看看。 这一走,就不知何时再回来了。 国内的局势依旧让人看不明白。 如今,赶走了外敌,也打了太多次的仗,所有人都累了,和平建国,建立民主联合政府,本已是大势所趋。 可,事实上,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之中。 那天,报纸上刊登了一份汉奸通缉名单,二哥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的心隐隐作痛。 许氏一门忠烈,只有他是个例外。 我的大哥,我的爱人,都因抗战而死,而他却助纣为虐。 此时,我已经身在国外,国内的事情,全都变成了新闻。 在这里,我开始了新的人生,一个人的新的人生。 在这里,我重新捡起了学业,继续学习深造。 在这里,我不再去想其他的事情,每天的生活,都被学习填满。 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挺充实。 又是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沈以诲,我又想到了你。 海里的你,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否会冷。 雪后的清华园,一片银装素裹,那天天气正好,你给了我最大的烂漫。 沈以诲,我喜欢你的意气风发,喜欢你的傲气十足。 想你了,我想你。 国内的消息,依旧会时不时地传来。 内.战,爆发了。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当我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天的报纸的时候,惊呆了。 地面上堆了一些尸体,旁边的小女孩满脸是血,哭着找自己的妈妈。 而她的妈妈,已经永远地倒下了。 她死于同胞之手。 沈以诲,有时候,越往后看,我越庆幸你的生命结束在那个时候。 我会幼稚地想,或许,打日本人战死,就是你最好的结局。 除非,战争一结束,你就脱下军装,退伍,然后,过平凡人的生活。 因为,我替你看到了胜利,可是,也替你看到了内.战。 如果,你还在,打,还是不打。 打,你对不起那片热土上的芸芸众生,不打,你对不起头上的如山军令。 悲伤吗,其实,如果看到了后来的事情,反倒觉得,死亡,是命运对你最温柔的对待。 至少,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的。 在这场新的战争中,你的战友,他们也曾经是抗日英雄,现在,有些人,去轰炸自己国家的平民。 虽然,他们也不愿意这样。 可是,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那些早年死去的人,人们记住了他们的功劳。 这些后来的人,人们也记住了他们后来做的事情。 三年后,国.民.政.府.败退台湾。 有些人,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去过,最终,孤老异乡。 再见谭恺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 当时,他因病出岛治疗,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作为老友接待了他。 这也是多年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岁月侵蚀了他的脸庞,谭恺头上添了很多白发,或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身躯已不再像当年一样挺拔。 眼前的他,很难让人将他和几十年前那个冲上云霄的男儿联系起来。 其实,这些年,他过得一点都不好,有一种愧疚一直折磨着他,每个夜晚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他说,梦中,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哭着找妈妈,那种凄惨的哭声搅得人不得安眠。 “打日本人的时候,也会杀人,有一次,我甚至在空中和敌人面对面,我看着他惊恐的眼神,然后击落了他的座机。可是,那个时候,我不会有负罪感,我可以很坦然。因为我知道,我在为自己的国人而战,我们飞着,就可以守护地面上4万万中国人。” 谭恺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可是,内战一开始,一切都变了。交上去的退伍报告还没有被批准,就已经宣布战时军令生效,我这一走,就是逃兵。” 当时,谭恺已经有了女友,是有一次他受伤后照顾他的护士。当时,敌军来袭,护士愣是拖着他转移到安全地带。后来,两个人始终保持了通信,也算是有缘。 胜利后,两个人约好,谭恺退伍,两个人就一起回老家,开始新的生活。 哪里知道,退伍报告还没有被批准,战时军令生效,内战已经开始,这身军装,他想脱都脱不掉。 于是,这个曾经保护过自己国人的人,这一次,在自己国家的平民的头顶,投下来的,是炸弹。 “当我第一次投下炸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想离开,但我不能丢下我的妻子。可是,每一次的战斗,都让我觉得自己无比罪恶。这些年,我一直都忘不了那个画面,那个鲜血淋漓的画面。有时候,我会恨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活到最后,为什么不能早些去找那些天上的兄弟们,如果,我和他们一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痛苦。” 去台湾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所谓的“仕途”根本不得志,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他不懂,也不屑。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谭恺,只能顶着一个虚衔,早早退出。 更何况,当初,他以败军之姿撤退,赴台后,免不了一些清算。 除了这些,内心的痛苦和折磨也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 他同样也牵挂着自己留在大陆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过得好吗? 有时候,他甚至会偷听电台,会幼稚地想,如果自己的家人被抓了,会不会通过电台向自己喊话,就算是这样也好啊,至少让自己知道,他们还活着。 想啊,家,家人,又怎会不想呢。 可是,一道浅浅的海峡,隔绝两岸,让一家人,成了海角天涯。 他想回来,仅仅以儿子的身份,看看家中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可是,他知道,这只能是奢望。 谭恺在这里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后来,急匆匆地启程,即使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因为,这个时候,两岸都传来了消息。 1987年,台.湾.当.局.宣布解除实施了长达38年之久的“戒严”,开放台湾居民赴大陆探亲。 收到消息的谭恺,在那个时刻,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颤抖着双手,激动地对身边的孩子们说,“走,我们回家,回家看爷爷奶奶。” 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可是,当初,这又是怎样的分离。 第 52 章 我不由地替那些骨肉分离的同胞们高兴,再次见面的时候,那样的重逢,会是怎样泪眼婆娑的场面。 送走谭恺后,临近清明节,我也回国了,悄悄地回,没有用那个“著名华侨翻译家许哲宁”的头衔。 我不想大张旗鼓,只想悄悄地处理一些私事。 我要回来看看大哥,看看沈以诲,看看当了一辈子故宫人,现在已经退休的三哥。 当然,也回来看看二哥。 那个被我们误会了半辈子的二哥,那个心里有太多苦,太多委屈,可是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二哥。 他永远都是许家的男儿,无愧于许氏门楣。 那些年,他遭受了多少流言蜚语,承受了多少误解和辱骂。 他没变,他的血液,永远都是红色的。 五年前,我遇到了当初西南联大的同学,那时的他,已是政府要员。 这次,他过来公干。 我本以为这只是我们的偶遇,没想到,他却说,“老同学,我这次任务之一,就是过来看你。” 过来看我,这个阵仗有些太大,我心中纳闷。 旁边的秘书笑道,“我们是看望杰出的华侨翻译家。” 不过,这只是他们表面的名头。 而实际上,他们要悄悄看望的,是有功于共和国、在情报和统战工作中做出巨大贡献的共产主义战士许哲厚的家属。 其实,出国之后,我一直都在多方打听,至少,我得知道他是死是活。 可是,就如石沉大海一般,这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任何踪迹,没有任何音讯。 难怪我一直都没有二哥的消息,他的身份,太过隐蔽,太过特殊,活着的时候,不适合被不太多的人知道。只能在死后,给他一个应得的名分。 二嫂早年间已经去世,如今,二哥也去了。 当政府知道二哥还有一个几十年未见的孩子的时候,当二哥的身份终于可以公布的时候,他们决定,寻访家属。 至少得让我们知道,我们的亲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至少得让我们知道,我们的亲人,那些年,他究竟是怎样的忍辱负重。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生死离别,看惯了那么多离合悲欢,这些年来著书立说,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宠辱不惊,我早已看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哪知,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却宛如当头棒喝。 这么多年了,二哥,我的二哥啊,你竟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你瞒得我们好苦。 原来,当年的事情,全都是我的二哥嫁得一手好祸。 那些被他除掉的人,全部都是残杀抗日志士的汉奸国贼。二哥将计就计,给他们扣了一个名头后将他们名正言顺地斩杀。 可是,别人不知道,却把他当做最大的汉奸,遇刺案是真的,是真的有不明真相的人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能说,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甚至,包括最亲近的家人的误解。 是啊,誓言终生,誓言无悔,这就是小誓的名字啊。 他们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他们,一直都在,从未改变。 这是他们的勇气,也是他们的信仰。 他们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当初,国外求学时,二哥二嫂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那个飘零的乱世,这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 也正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个他们,才撑起了共和国的脊梁,我们,才会胜利。 原来,那个年代,人的一生,被命运连根拔起,飘零浮沉,无路可退。 二哥,父母已经离开了,当时,他们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你。 如果你们在天堂相遇,你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喊出一声爸妈。 我们也终于可以告诉小誓,他的爸妈,是怎样的人。 这孩子现在很出息,如今,是天体物理方面的专家。 二哥,合适的时候,我带着他一起回国,你的牵挂,他长大了。 现如今,他早已为人父。 久别重逢的亲人相见,总是少不了眼泪。 几十年后,这个家族的所有人,终于再一次见面。 空军陵很是寂寥,它的规模并不宏大,在一片繁华中,显得甚是不起眼。或许,来来往往的行人根本不知道,从这条小路进去,里面的那座陵园中埋葬的,究竟是哪些人。 我们拾级而上,这里和当初,并没有多大改变。一个个名字刻在石碑上,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几十年。 我只记得当时旁边还只是一棵棵小树苗,如今,已经郁郁葱葱。 他们离开的时候,尚是炮火连天,如今的祖国,已是国泰民安。 我不由地想起几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沈以诲,我来看你了。 这么多年来,我习惯穿旗袍,因为你说过,你喜欢。 手上的婚戒,我从来都没有摘下来过,这是我们婚姻的见证,虽然,我们甜蜜的时光,很短暂。 沈以诲,你还记得吗,今天我这一身的行头,都是你进入空军陵的那一天穿戴的,这件黑旗袍,居然还能穿得上,这条珍珠项链,还有手镯和耳环,都是你送我的结婚礼物。 那天的我,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他们说,在那天,看到了我最绝望的眼神。 如今,已经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也念了你这么多年。 有人说,出国的时候,我还不到30岁,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沈以诲,我忘不了你啊。 因为有过你,所以心里,再装不下其他人。 我们的遗憾太多了,而相伴太少,没有你的日子,这辈子,太苦,太长。 你说,我是你捧在手心里的人,你不忍心看我受一丝委屈。 小时候的你是这么做的。 可是,长大后,你却食言了。 你说,你要我忘记,忘记你,然后,快意余生。 可是,没了你,我的快乐,又在哪里。 你说,你走之后,如果见我孤单,九泉下,你必心痛如绞。 可是,没有你的日子,世上的我,不也是日夜煎熬吗。 沈以诲,和你在一起,甜蜜过,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温柔。可是,也痛过,撕心裂肺的彻骨的痛。 虽痛,但我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未后悔过的选择。 沈以诲,不管过去多长时间,我还是我,还是我们最初见面时的样子。 你永远都在,在我心里。 沿着石阶一直往上,这是一条清幽静谧的小路。这里寂寥却不破败,人很少,或许是不想吵了你们的清静。 终于到达的时候,我们很惊讶,大哥和沈以诲墓前,放着几束鲜花。 原来,国人并没有忘记。 虽然,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他们记得你们曾经的功绩。 他们记得你们在最好的年纪,斩断自己的未来,赌上自己的命运,冲上云霄,是为了谁。 是啊,总会有人记得的。 后来,一群人回北京,专程看望了二哥。 二哥,我的二哥啊,你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立足于天地间。 你心中,究竟是何等的力量与勇气,凭着那一腔孤勇,战斗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在黑暗中渴求着光亮。 国家的命运,也是个人的缩影。我们的一生,早已烙上了时代的印记。 许氏一门的离合悲欢,不正是那个时代的痕迹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重复着这样规律的日子,似乎是前半生太过荡气回肠,后半生,反倒显得波澜不惊。 沈以诲,门前的梅花又开了。 这些年,我每年都要种一些梅树,如今已是绵延的花海。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花开得很灿烂,对别人来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可是,那一天,我的世界崩塌了。 几十年前的那一天,沈以诲离开了我。 看着门外的花海,白雪红梅,交相辉映,我又想起了沈以诲。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太少,分离太多,相聚太少,悲伤太多,甜蜜太少,痛苦太多。 以至于,我的后半生,全部都用来回忆,回忆那时我们仅有的温存。 沈以诲,你我,已暌违数十载。 我们错了吗,不,没有,我们都没错,我们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 我们的故事,浪漫又悲情,这是战乱时代的极致浪漫与刻骨悲痛。 曾经带给我最大欢乐的沈以诲,后来,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无法释怀。 而我心中的痛,却远远不止他一个。 我的大哥,那个最坚毅刚强的人,那个小时候把我扛在肩上,托在背上的人,死得,同样那么壮烈。 我的二哥,他背负了那么久的骂名,他有口难辩,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甚至,不能活在阳光下。 我未过门的三嫂,在花一样的年纪,被侮辱,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三哥告别。 我的父亲母亲,眼看着这个家日渐凋零,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曾经的赫赫门楣,终究在时代中渐渐远去。 战争,带给了我们太多苦难,太多伤痛。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沈以诲,还是当初的样子,清逸俊郎,在空中抖着飞机翅膀,朝我微笑,笑容干净而澄澈。 他一笑,好像清华园的雪都化掉了。 那个翩翩少年郎,是我年轻时候见过的最惊艳的人,是让我心头开出一朵花的人,那样明朗,那般出尘。 于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好像也看到了自己,多年过去,历经磨难,一切尘埃落定,清华园里的那个女孩,还是你当初爱的红裙模样。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们还是这样。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好像又回到了西南联大,浅色学生装,抱着书本的年轻的自己。 以及训练场上,那群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子们,他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训练,一起和敌人战斗。 二十多岁的他们,上了战场,比谁都接近死亡。 他们,是随时会死的人。 他们,是一群冲上云霄的人,在那里纵横捭阖。 他们志在冲天,他们在最好的年华里选择了战斗。 而他们那些儿女情长的故事,总是和蓝天有着不解之缘,天际,空中,云端,这是属于他们的浪漫,也是属于我们的惦念。 战争带走了他们年轻的生命,而无数个他们,也用自己的生命堆积着,带走了战争。 他们选择了飞行,斩断了自己的出路,却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开创了出路。 他们为正义而战,也为所爱之人而战,沉默着,也荣耀着。 向死而生,一往无前,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壮烈。 在时间的洪流中,他们挺起了历史的脊梁。 沈以诲,你可知道,爱过,就是一生。 沈以诲,我在家里等你。 不管你走多远,飞多远,终究,还是会回家的。 沈以诲,这个梦,好长好长,长到我清楚地看见了你的样子。 最后回眸的那一瞬,仿佛我只身一人经历的这一切磨难,都好似一场梦,梦醒了,回到了原点,我和我的飞行员,相遇了。 只愿未来,无灾无难。 沈以诲,再爱,都终须告别,穿过那片孤寂,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 曾经的意难平,终于在心头开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