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杀手的哭包小美人》作者:十豆水 文案: 李允乃皇家豢养的顶级杀手,用人血滋养出一身绝世功夫,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某一日,他接到御令去刺杀一位朝廷重臣,划破帐帘的瞬间见到一位小姑娘软软地从床上爬起来,扑通到他怀中,粉嘟嘟地朝他翘起小嘴喊了声“哥哥”。 李允闻到了小姑娘身上清新的血香,也罢,再养几年,待她大些了便可以成为他供血的“活肉”。 自此小姑娘被养在宅院,神来杀神佛来杀佛,无人再敢动小姑娘分毫。 小姑娘除了哥哥谁都不要,要哥哥陪着吃饭饭、睡觉觉,还要哥哥陪着讲故事,待小姑娘真的长成少女、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时,李允也开始谋划着从小姑娘身上取血。 只是,那取血的刀刃在面对少女清澈的双眸时,却犹豫了。 他蓦地明白,从第一次见到小姑娘起,他便在等着她长大,但并非是为了取血,而是为了成为她的夫君。 冷面王爷x娇软小哭包 养成系+伪骨科 双c,但有旁的打扰,高洁党慎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允,婵儿┃配角:宋启,苏尚恩┃其它: 一句话简介:娶她就让她安心做个小孩 立意:善心永存 第1章 活口 夜已深了,星月高悬,凉风习习拂过树梢,驱退了几缕蒸人的暑气。 太尉府西院内,婵儿在架子床上翻了个身,嫩藕似的胳膊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嘴里含糊地呢喃了句“宁嬷嬷”。 暗夜寂寥,无人应她。 婵儿团子一般的小身子在床上拱了拱,想要从凉席上爬起来,努力了两次,皆又跌了回去,于是小姑娘便嗡嗡嘤嘤的开始有了哭腔。 睡在隔壁的妇人霎时惊醒,趿上鞋,拿着团扇摸黑进屋,“婵儿,可是被热醒了?” 帐幔内的婵儿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答:“我怕,我要宁嬷嬷。”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人一阵心疼。 “婵儿不怕。”妇人说着赶紧点燃床头的烛火,继而摇着团扇掀开帐幔,只见小姑娘趴在凉席上,使劲地翘起脑袋,咧着嘴哭得满脸是泪。 “唉哟我的乖乖。”妇人一把将婵儿抱入怀中,一手给她摇扇,一手用帕子替她擦净脸上的泪水,“宁嬷嬷今日回了老家,由小娘陪着婵儿,可好?” 婵儿嘴里仍哼哼唧唧,又打了个哭嗝,抬起肉乎乎的小脸:“小娘,婵儿刚刚做了个吓人的大梦。” 妇人抿嘴一笑,替小团子擦了擦后颈的细汗:“跟小娘说说,是怎么个吓人的大梦?” 一说到那梦,小姑娘刷子一样的长睫颤了颤,伸出嫩藕似的胳膊,软软地倒入妇人怀中。 “婵儿梦到好多提大刀的人,在林子里追着我和宁嬷嬷,林子里好多小鸟都被吓得飞走了,还梦到了祖父,他被那些大刀砍出好多血……” 妇人闻言面色一惊,不等婵儿说完便停了手中的团扇,将食指竖在唇上重重“嘘”了一声。 “小娘是怎么跟你交待的,如今你是太尉府的二小姐,你的爹爹是当朝太尉。”妇人说着压低了声音,面色严厉:“太尉爷的父亲早在他儿时便过世了,你又是如何见到祖父的?不许再提什么祖父,否则小娘饶不了你。” 婵儿被这么一顿训斥,委屈地扁起粉嫩的小嘴,想哭,却又将那哭声巴巴地憋了回去。 她从妇人腰际抽回自己的手臂,小脑袋耷在胸前,一副做错事的可怜模样儿:“婵儿知道了,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大梦了。” 妇人的心软下来,被小姑娘逗得一笑:“做梦倒是无碍,只是不可再与人言说。” 婵儿怯生生地瞄了一眼妇人,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撅起小嘴:“婵儿想念宁嬷嬷,想让她早点回来。” 妇人轻抚着小姑娘的脑袋,“宁嬷嬷过两日便回来了,到时再让她好好陪……” 话未说完,外面猝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肖姨娘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妇人身子一顿,蹙眉回了句“来了来了”。 她一听便知是秋月的声音,早两年秋月曾伺候过她一段日子,后主母嫌西院伺候的人太多,便将秋月调到了主院,两人之间便鲜少打交道了,也不知大半夜的能出什么事。 肖姨娘将婵儿重新放回到床上,温言细语地安慰:“婵儿乖,先好好躺着,小娘去去就回。” 婵儿在凉席上踉跄了几下,继而歪着身子躺了下去,侧着脑袋看着烛光里一脸慈爱的妇人,软软地应了句:“婵儿这就睡大觉觉。” 肖姨娘欣慰一笑,摸了摸小姑娘肉乎乎的脸蛋后,起身塞紧了帐幔的边延,继而朝门口急步行去。 隔着薄薄的帐幔,婵儿看着身形纤瘦的妇人徐徐走远,直至她开门出去,再将门轻轻掩上。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肖姨娘。 门外。 秋月急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肖……肖姨娘,太尉爷要杀婵儿,你赶紧……赶紧带着婵儿躲起来。” 肖姨娘猛听到这番话差点没直接骂人,她抿紧嘴唇忍下心底的怒意,厉声道:“大半夜的你嚼什么舌根呢,婵儿是太尉爷的小女儿,尊贵的太尉府二小姐,太尉爷护她都来不及又怎会杀她,如此胡言乱语小心太尉爷要了你的脑袋。” 丫鬟水琴闻声也从偏屋走出来:“秋月姐,你是不是来咱西院梦游了,说这么些吓人的话。” “你们爱信不信。”秋月打断水琴的话,转头看向肖姨娘:“我亲耳听到太尉爷在房里与夫人说的,太尉府因为婵儿怕会有灭门之祸,刚刚宫里有人来送信,说皇上要对太尉爷下手了,太尉爷此刻怕是正朝西院赶过来杀婵儿。” 肖姨娘听得身子一软,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旁边的水琴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此话……此话当真?皇……皇上也知道了?”肖姨娘心里的底气已然泄了大半。 秋月冷哼一声:“若不是念在与肖姨娘往日的情分上,奴婢才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通风报信,姨娘还是自求多福吧。” 她说完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眼,继而借着月色闪身消失在西院的拱门处。 肖姨娘霎时变得六神无主,连手臂都跟着微微颤抖。 一旁的水琴也面色煞白:“姨娘,秋月说的可是真的?灭门之祸,是不是咱们都得死?” 肖姨娘没理会水琴,大喘了几口气后哆哆嗦嗦从袖口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她:“你赶紧给婵儿收拾收拾,将柜中的财物一并带上,我去拦住太尉爷,若是拦不住。”肖姨娘顿了顿,泪水自眸中滚落,“你便带着婵儿先跑,从咱们西院后面的狗洞子里爬出去。” 她说完看了一眼关着门的寝殿,咬了咬唇,扭头步入夜色中。 丫鬟水琴拿着钥匙怔愣了片刻,似乎终于明白秋月刚刚所言都是真的。 她慌慌张张进了寝殿,用钥匙打开木柜,端出了里面放置财物的锦盒,继而又看了一眼围着帐幔的架子床,一个人抱着锦盒跑了出去…… 床上的婵儿并未睡着,她从帐幔后看到水琴匆忙的身影时还低声唤了句“水琴姑姑”,只是水琴并未应她,连跨出寝殿时殿门也没来得及带上。 婵儿已然没了睡意,她下了床,赤脚走在殿内凉凉的青砖上,徐徐步出了门外。 天空明月如勾,在院落里洒下一片清辉,和风拂过,带着墙角月季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婵儿四处张望了一眼,没瞧见一个人,于是便沿着门廊下的台阶走了下去。 短胳膊短腿的小小人儿,却被檐下灯笼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恍如变成了大人一般。 婵儿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西院前的拱门,再徐徐绕过了影壁,正欲拐入一条夹道时,蓦地瞧见前方吵吵嚷嚷的围着一群人,旁边还有小厮提着灯笼照明。 她也看不清具体有哪些人,听声音似有杜爹爹与小娘。 婵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脚趾,往前迈出的身子又缩了回来,没穿鞋便跑出来,小娘见了定是要责怪的。 小娘太凶了,她怕,于是便悄悄躲在了影壁后,不敢再往前。 影壁前方不足十米远处。 肖姨娘正拉着杜太尉的衣袖苦苦哀求:“太尉爷,婵儿才五岁,五岁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杜太尉甩开肖姨娘的拉扯,厉声道:“我告诉你肖如玉,宫里已知晓婵儿的身世,今日有婵儿便没杜家,有杜家便没婵儿,想要活命,就得先将她的命交出去。” 肖姨娘“扑嗵”一声跪地:“太尉爷,求你饶婵儿一命,你也知道妾身体寒生不了娃儿,好不容易遇到婵儿,辛辛苦苦养育了两年,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丢掉性命,求太尉爷放妾身带着婵儿出府,找个安稳的地方躲起来,妾身保证绝不会影响到府里的人。” 杜太尉冷哼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妾室能拿什么保证?当日我将婵儿交给你本只是让你看顾她,并未要求你将她视如己出,如今你是自食其果,今日婵儿必死无疑,对了,还有那个宁嬷嬷,也得死。” 他说完便朝西院的方向阔步冲过来,眼看着就要穿过夹道旁的影壁,一支冷箭陡然跃过夜空,“嗖”的一声插在了杜太尉的肩膀上。 杜太尉身子猛的一顿,猝然停下了步子,鲜血瞬间自他肩上的锦衣里渗出。 他低头瞄了一眼箭矢上的徽记,心中似已了然,继而仰头哈哈大笑,那笑声惨烈而绝望,在幽静的夜里听上去格外瘆人。 笑完后他看向四周:“都出来吧,不用藏在暗处了。” 话刚落音,便见十来名黑衣杀手从天而降,将夹道上的人团团围住,除了杜太尉,府中其余人等皆惊慌不已。 “杜明浩,受死吧。”领头的杀手如罗刹一般持剑逼向杜太尉。 杜太尉盯了领头杀手一眼,见他面容清俊,目光似鹰隼,浑身透出一股凜烈杀气,便问道:“阁下莫非就是明月堂枯骨掌传人,李允?” “在下正是。”李允的语气冷硬如冰。 “皇上果然好手段,总能快人一步。”杜太尉面上浮起一缕笑意,“但此事还请明月堂的兄弟们高抬贵手,皇上要的不过是那小儿的性命,老朽这就交出那小儿,亲自去向皇上谢罪。” “我等只奉皇命,不听辩解。”李允说完以闪电之势出剑,干脆利落地刺向杜太尉的脖颈,其剑法之快狠准,令在旁的人无不咋舌侧目。 明明仅是一个十四岁少年,却已如头狼一般狠辣老练。 杜太尉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少年的招式,颈上的鲜血便飙出丈余远,他惊慌地捂住脖子,也未□□一声,便“噗”的一声直愣愣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瘫坐在地上的肖姨娘发出第一声尖叫,继而夹道上的人四散奔逃。 李允看了一眼惊慌的人群,面色不变地吩咐其余黑衣人:“速战速决,杜家不留一个活口。” 黑衣人齐齐应是,继而向四面八方奔逃的人群追过去。 一队府兵杀气腾腾地朝李允围过来,李允面色不变地环视了一圈,继而挥出枯骨掌横扫过去,掌峰所到之处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人骨皆碎裂成渣。 一时之间偌大的太尉府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惨绝人寰,哀嚎声、呼喊声彼此交织,粘稠的血腥味随着轻拂的凉风四处弥漫,继而缓缓消散在夜空。 婵儿在亲眼见到杜爹爹被杀后,便吓得转头往回跑,小脚踩在冰冷的青砖上,跌跌撞撞地穿过拱门、爬上台阶,继而使出吃奶的力气关上了寝殿的木门,躲进了架子床的帐幔里。 杜爹爹要杀她,定然就是坏人了,那些黑衣哥哥将杜爹爹杀了,黑衣哥哥应该就是好人吧? 她还听到了小娘的尖叫声,小娘怕是也吓到了,她那么凶吓一吓也是无妨的,可小娘说去去就回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婵儿蜷缩在床角,小手攥成拳头,静静等待着肖姨娘能早点回来陪着她。 而就在此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悄然推开了西院寝殿的木门,一股独有的凛烈杀气瞬间弥漫进屋子…… 第2章 黑衣哥哥 寝殿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是来自门口紫铜香炉里的薰衣草香料,李允进殿就闻到了这味道。 他身上的凛冽杀气与这淡淡的香味彼此缠绕、交融,使整间屋子都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李允提剑在殿内踱了几步,剑刃在青砖上刮出“呲呲”的响声,像催命的符咒一般,惊得殿内的烛火也跟着闪了闪。 他环顾一圈,没瞧见一个活物,四下里静悄悄的,与殿外尸山血海的屠杀场景俨然是两个世界。 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烛台旁边的架子床上。 用棉线织成的白色帐幔将床围了个严实,唯有床前帐幔的叠合处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从缝隙里看过去,里面黑洞洞的。 李允握了握手中的剑柄,驱步直逼架子床。 才行至床前丈余处,门口蓦地出现一黑衣男子,抱拳道:“禀少主,杜家活口已处理完毕。” 李允停下步子,目光如鹰隼一般看向门口,语气冷硬如冰:“顺子你可看好了,这床上还有漏掉的活口。” 顺子怔愣片刻,立即驱身向前:“少主,我来。” 李允扬手阻止:“不用,我这剑今日还没喝够人血呢。”说着他向前跨出一大步,挥剑就朝帐幔砍过去。 白色帐幔在锋利的剑刃下裂成几块,缓缓自床前飘落。 婵儿蜷缩着的身子出现在了莹莹的烛光中,一身月白色中衣,披散着乌发,颈上戴着一只银圈,黑幽幽的眼睛如水洗的葡萄一般扑闪闪看过来。 李允霎时一愣,似乎没想到躲在这床上的人竟是个小孩儿。 门口的顺子也愣住了,看了看小孩儿,又看了看主子,一时竟不知所措。 婵儿伸出嫩藕似的胳膊,歪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抬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打量床前的李允,继而软糯糯地问:“是小娘让你来陪着婵儿的吗?” 李允一声不吭地看着她,面色冷得如同千年冰层。 他取人命无数,手上沾满鲜血,此刻面对这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竟一时想不出该给她一个怎样的死法。 婵儿见对方不吭声,便踉跄着从床上爬起来,行至床沿处,仰头继续打量这个黑衣哥哥,还用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站在地上的李允像根树桩似的,一动不动。 婵儿便翘起粉嫩的小嘴喊了声“哥哥”,继而软软地扑到李允怀中,小脑袋在少年的胸前里蹭了蹭:“婵儿害怕。” 李允脊背一僵,霎时感受到小姑娘绵软又热烘烘的身体,还夹裹着一股带着奶香的汗味。 他第一次,在没杀人的情况下,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另一个活人的身体,不适感充斥全身,手掌瞬间握成了拳。 一旁的顺子也不由得心头一紧,主子平日便反感旁人靠近自己,哪怕是贴身奴仆也不得进入他的卧房与盥室,又怎能忍受一个小孩儿如此贴着他。 顺子生怕主子盛怒之下会将小姑娘碎成肉渣渣,枯骨掌的功力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今日才换的一身崭新黑衣,可不想让这血腥一幕污了衣裳,于是自觉地往门外退了退。 床前的李允忍受了片刻,却并未如顺子所料使出枯骨掌,而是将胳膊一弯,狠狠地推开了婵儿。 婵儿一个趔趄,“噗”的一声撞到架子床的横栏处,重重地往床上倒过去,手背擦到横栏上的木头纹理,娇嫩的皮肤霎时出了血。 小姑娘被吓到了,手背还吃痛,趴在凉席上委屈巴巴地盯着李允,扁了扁嘴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泪水汪汪、撕心裂肺,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李允眉头微锁,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他明明没用什么力气,她却哭成这样,这小孩儿也太不经打了。 “不准哭。”少年冷着脸厉喝一声。 婵儿向来胆小,被少年这么一声呵斥,像只可怜的小猫似的霎时将那哭声憋了回去,憋得嘴巴扁得像把扇子,泪水攒在眼窝里,恍如两汪亮闪闪的湖水。 “婵儿害怕,怕小娘,怕杜爹爹。”小姑娘哼哼唧唧地顿住,压低了声音,“还怕黑衣哥哥。”她说完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巴巴地看着李允。 李允抿了抿唇,扭头避开了婵儿的目光。 作为明月堂最顶级杀手,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到之处日月无光寸草不留,今日却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讨厌小孩儿弄得不知所措,真是闹心。 小孩儿向来知道看大人脸色,见黑衣哥哥不吭声,婵儿便也撅着嘴不说话了。 片刻后她又扯了扯李允的衣袖,将肉嘟嘟的小手伸到他眼前,橙色烛光下,小姑娘被磨破皮的手背上正有血珠子渗出来,“哥哥,好痛,要上大药药。” 李允甩了甩自己的衣袖,嘟囔了句“别碰我”。 与此同时,一股独特的血香幽幽地飘过来,恍如暗夜里浮动的花香,清新而缥缈,它区别于那种粘稠而厚重的血腥味,丝丝入扣地缭绕在李允鼻际。 少年闭上眼眸重重地嗅了嗅,片刻后才缓缓打开眼皮,眸中的光亮锋利而冷漠,带着狼一样的贪婪。 他看着婵儿受伤的小手,继而缓缓弯下腰去。 门口的顺子面色一僵,不解地盯着主子,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李允握住了婵儿的手,将那流血的手背送到自己鼻际,再次嗅了嗅,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俄顷,才终于放开了小姑娘。 婵儿也不明所以地仰头看着李允,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泪后,又软糯糯地唤了声“哥哥”。 李允没理会她,扭头吩咐顺子:“给她上药。” 顺子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一头雾水地盯着李允:“少主,这……” 不是不留活口么,怎的还要给人疗伤? 何况,就擦破了这么点皮肉,也算是伤么,还要他堂堂一个明月堂杀手亲自给这小屁孩上药,简直让人笑话。 “你是聋了么?”李允冷箭一般的目光射过来,吓得顺子一激灵。 “是,小的这就给她上药。”顺子说完掏出怀中的药瓶及纱布,驱身行至床前。 婵儿一边打着哭嗝,一边从床的里侧爬到床的外沿,继而将小手伸到顺子跟前,还不忘礼貌地说一句:“谢谢哥哥。” 顺子听着百般别扭,指了指李允道:“你……你叫他哥哥就行,可别叫我哥哥。” 婵儿眨着黑幽幽的眼睛,扭头看了看李允,又看了看顺子,“那……叫你叔叔?” 顺子正在给婵儿洒药粉,听到这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被口水呛得狠狠咳了几声。 咳完后他幽怨地看了一眼主子,嗫嚅着:“你就叫我,叫我……” “叫他小顺。”李允戏谑地说道。 婵儿脸上泪迹未干,却又忍不住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小顺真好听,比婵儿的名字还好听。” 一旁的李允暗暗勾起了嘴角。 顺子却闷着脑袋没吭声,将纱布在婵儿手背上缠了两圈后草草打了个结:“好了,不会出血了。” “谢谢小顺。”婵儿晃动着被包扎过的小手,脆生生地说道。 顺子随口回了句“不客气”。 他才懒得计较婵儿称呼他什么,反正今日这小孩儿是必死无疑,他犯不着与一个死人计较。 顺子忙完退回到门口,往外张望一眼后神情立马警惕起来:“少主,张左使往这边赶过来了。”他说着看了一眼床上的婵儿,“赶紧将活口处理掉吧,免得张左使又在堂主面前说风凉话。” 李允沉默地盯着殿内不停跃动的烛火,面容平静阴冷,有一种盛气凌人的俊美,任谁也看不透这张脸背后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片刻后,他阔步行至架子床前,将手中的长剑插入鞘中,盯着婵儿道:“哥哥将你藏于衣袍中,你不可出声,能否做到?” 婵儿眨着扑闪闪的眼睛:“是杜爹爹要杀婵儿,所以要躲起来吗?” 李允顺势点头,眸中溢出几许邪魅:“没错,所以哥哥打算救婵儿。” 一旁的顺子听不下去,赶紧劝阻:“少主,切莫如此。” “那哥哥能救小娘吗?”婵儿紧跟着追问。 李允面上如罩寒霜,似乎并没多少耐心说废话:“你的小娘已经死了。” 婵儿闻言粉嘟嘟的小嘴又扁了扁,泪水如宝石一般在眼角闪了一下,继而沿着脸颊滚下去。 小姑娘带着哭腔:“那婵儿听哥哥的,一丁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李允“嗯”了一声,继而伸手去抱起小姑娘。 婵儿身子轻盈柔软,小胳膊小腿的,一下子就攀住了少年结实的胳膊,继而牢牢吊住他的脖子。 李允微微蹙起眉头,对旁人的身体仍是有诸多不适,他拿下脖子上小姑娘的手臂,嘴里嘟囔了句“别乱动”,接着将她夹在了腋下的黑色披风里。 顺子心急如焚:“少主,咱们接到的任务是不留一个活口,今日若留下这小孩儿的性命,不只堂主那交代不过去,怕是皇上也饶不了咱们。” 李允看了顺子一眼,目光好似淬了毒一般:“在太尉府各处倒上火油,放一把火,确保每具尸体皆被烧糊烧焦。”说完他大步跨出门去。 顺子忧心忡忡跟在他身后,“少主,但这尸体对不上数啊,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被……” 话未说完,便见明月堂左使张启穿过西院的拱门迎面走来,脸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李少主急匆匆的是要赶去哪里?”说着他还瞄了一眼李允鼓囊囊的披风,“哟,这衣服里好似还藏了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顺子霎时冷汗直冒! 第3章 婵儿很乖 李允站在张启的正对面,两人隔了丈余远的距离。 “怎么,张左使莫非想给本少主搜身?”李允不屑地问道,皎洁的月光给他的脸镀了一层银边,让他看上去更为清俊而沉静。 张启故作谦卑地咧嘴一笑:“在下只是小小左使一个,又怎敢搜堂堂少主的身。”他顿了顿:“但咱们一起出来执行命令,有些该知道的情况,还是得互通有无吧?” 李允毫不畏惧地上前一步,几乎凑到了张启的跟前,只要张启稍一伸手,便可触到李允腋下活生生的小姑娘。 站在一侧的顺子慌得冒了一头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李允却淡然一笑:“是吗?本少主可是记得,咱们上次执行刺杀任务时,张左使可是顺走了当事者不少珠宝,其中一支九尾凤钗还是皇后娘娘丢失的物件儿,怎不见左使与本少主互通有无啊?” 张启暗暗咬紧后牙槽:“你竟敢盯我的梢。” “咱们彼此彼此。”李允的眸底染上了杀意,“今日我只是顺走一些字画,你若是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便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是多管闲事,咱们谁都别想好。” 张启被李允的气势震得呆愣了片刻,继而面色缓下来,微微一侧身,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在下可不敢挡了少主的道。” 李允迈出长腿,面色不变地与张启擦肩而过,顺子也麻溜跟在了主子身后。 两人前后脚匆匆穿过拱门离开了西院,留下满脸疑惑的张启在拱门前站立了好一会儿。 夜又复归宁静,偌大的太尉府除了零星几点灯火,已闻不到丁点人语。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各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仅在一息之间,曾经圣眷优渥的杜太尉命丧黄泉,往日喧嚣与繁华的府邸也成为了一座坟冢。 几人高楼起,几人高楼塌,这世间的起起落落从来由不得人愿。 李允虽是年少,却见惯了皇门的无情,对这突然失势的太尉府倒是见怪不怪了,他从容地穿过幽暗的花园,阔步朝东边的夹道行去。 跟在后头的顺子心里七上八下,冒如此大的风险救一不相干的小孩儿,这实在不像主子平日里的行径,他都要疑心主子是不是被人下了蛊。 刚走上夹道,李允便停下了步子,回头吩咐道:“你不用跟着,以张启的性子必然会前来偷偷盯梢,你趁他不在时赶紧去放火。” “可是少主,咱们真犯得着这么干吗?那杜太尉死时都说了,皇上这次下手是因为一小儿,万一那小儿就是这孩子。”顺子指了指李允的披风,压低了声音:“那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被衣袍捂住的婵儿似乎听到有人在说她一般,脑袋在少年的手臂下拱了拱,嘴里“嗡嗡”地喊着:“哥哥,我好热,好热。”说着还真将脑袋从衣襟里钻了出来。 小姑娘肉嘟嘟的脸上果然汗涔涔的,连那乌发也乱糟糟地贴到了脑门儿上,她大喘了几口气,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李允重新按了回去:“别动,老实点。” 李允说着又转头看顺子:“废话少说,按我的吩咐办便是。”说完也不给顺子再开腔的机会,纵身一跃消失在太尉府的东北角。 顺子见此,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转身去找火油以及合适的放火点。 西院寝殿。 张启往屋内环视了一眼,并没瞧见什么了不得的值钱物件儿,于是转头问身边的牛二:“这屋子之前是谁住的?” 牛二立马躬身答道:“小的之前踩过点,住在太尉府西院的是杜太尉的一房妾室,叫肖如玉。” 张启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在殿内踱了几步:“就住这么个小院子,这妾室也算不得受宠。”他思索片刻:“既是个不受宠的妾室,这屋中又怎会有让明月堂少主动心的值钱字画呢,值钱的物件儿不应是在正室所掌管的库房么?” 牛二盯着主子:“莫非,有诈?” “你觉得咱们这位少主是个贪财的人吗?”张启蹙眉问道。 牛二果断摇头:“绝对不是,之前执行那么多次命令,他可从未染指过财物,再说,作为枯骨掌传人,他吃的住的用的可都是最好的,也无须再贪图其他。” 张启面色垮下来,片刻后嘴角浮出一抹冷笑:“那我便亲自去看看他究竟在捣什么鬼。”说完又向牛二交代了几句,继而转身出了西院,走上了夹道。 太尉府是个五进的院落,各院落之间还建有亭台轩榭花园小径,看上去是四通八达,但真走起来却要绕得人不知东南西北。 张启走到夹道的十字口,正左右张望着揣摩李允会走哪条道,耳边蓦地传来一阵衣袂声,他抬眼看过去,霜色月光下东北角方向果然闪过一道黑影。 他得意一笑,想也没想便纵身一跃,朝东北角方向追出去。 黑影狡猾,像只猴似的飞快穿过屋顶,转眼就要不见了。 张启大喊一声“往哪里逃”,紧跟着跃过几道屋顶,眼看就要将那黑影抓住,却蓦地感觉脚下一滑,连人带瓦片一股脑儿滚落下去。 所幸有功夫傍身,张启一个飞身反手抓住屋檐的檐角,让整个身体悬空挂在了檐下。 琉璃瓦片“嗖嗖”滚落,跌在了屋下的地砖上,“呯呯”的碎裂声在幽静的夜里听上去格外惊人。 张启气急败气,咬了咬牙后再次翻身一跃,重新回到了屋顶,并小心翼翼地稳住了身子。 数十米远处,黑影适时地在月色下闪了闪,张启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李允我让你好看”后飞扑过去。 这边的屋顶却好似更打滑,张启的脚底刚沾到瓦片便猛地歪着身子倒下去,在即将掉下房顶时他才想到,这璃琉瓦片上定是被人洒上了水油。 继而是“噗”的一声闷响,张启落入到一个水池中,他刚从水里钻出脑袋大喘一口气,一股恶臭瞬间涌来。 不,这不是水池,这是粪坑。 张启在粪坑里扑腾了几下,用平生最大力气喊出了那句:“李允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夜,都被他喊得颤抖了。 不远处的屋顶上,李允一声轻笑,一身屎臭的张启怕是再没心思追出来了,他转身往西边的屋顶走,继而跃过最北边的城墙,潜入了城外的密林里。 进入密林后,李允终于将婵儿从衣袍里提出来,“好了,不用躲了。”继而嫌弃地将她放到了满是枯叶的泥地上。 婵儿热得中衣都汗湿了一大块,粘乎乎地贴在后背上,头发乱糟糟地蓬在头顶,像个小疯子似的,“哥哥,好黑。” 本来就在大黑天,加之林中树木密集,连月光也透不进来,光线自然就暗了。 李允懒得理会她,提剑自顾自地朝前走。 婵儿站在原地,片刻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林中鸟儿惊飞,“啪啪”地扑棱着翅膀。 李允已走出几米远,被迫停下步子,不耐烦地回头问:“你到底要怎样?” 小姑娘压低了哭声,哼哼唧唧地回着:“好黑,婵儿看不见。” 李允隐忍地深吸了口气,掏出身上的火折子,用现成的树枝做了个火把,莹莹的火光瞬间将周围的树木照了个透亮。 “哥哥好大的厉害。”婵儿开心地拍着小手,眼里还含着泪,嘴角却咧出一个灿烂的笑。 李允的脸上仍挂着不耐烦,举着火把朝身后的小姑娘扬了扬手:“赶紧走吧。” 小姑娘踉踉跄跄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下来,朝李允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婵儿走不动,哥哥牵着。”声音怯生生的。 李允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讨人嫌的小孩儿,他不想在这林子里浪费太多时间,于是没好气地往回走了几步,走到婵儿跟前,犹豫片刻后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掌。 婵儿将绵软的小手放到了少年覆有薄茧的大手里,少年神情一愣,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牵着一个活人走路。 “哥哥你真好,比杜爹爹好,比水琴姑姑好,比小娘好,也比宁嬷嬷好。”小姑娘像唱歌似的说出了一串名字。 李允不吭声,大步朝前走着,懒得理会她。 “哥哥会帮婵儿去找宁嬷嬷吗?”小姑娘小跑着跟在他身侧,软糯糯地问道。 李允仍不理会她。 “哥哥你走慢一点,婵儿跟不到你。”小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条小短腿已然没力气。 李允本已放慢了速度,但没想到小孩儿竟走得这样慢,便不耐烦地拖拽着她。 婵儿的整个身体霎时被少年拽倒在地,身上月白色中衣沾上好多泥土,连头发上都挂着枯叶,小姑娘心里委屈,再次“哇”的一声哭起来。 哭得可怜巴巴我见犹怜,林中的鸟儿再次被惊扰,落下一串无奈的喳喳声。 李允一听到小姑娘的哭声就闹心,停下来训斥道:“你怎么这么讨厌。” 婵儿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勾着小小的身子,低头掰起自己的脚趾,一边哭一边说:“哥哥,脚脚痛。” 李允往回走了两步,拿着火把朝小姑娘身上照过去,这才蓦地发现小姑娘脚上竟然没穿鞋,赤着的脚心已被山里的泥地硌得通红。 他抿了抿唇,弯腰将小姑娘一把抱起来,斜夹在了自己腋下,嘴里还嘟囔了句:“不早说,谁让你不穿鞋的。”说完继续阔步朝前走去。 婵儿止住了哭声,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襟,将脑袋从他肩下翘起来:“哥哥,婵儿不讨厌。” “讨厌。” “不讨厌,婵儿很乖。” “很讨厌。” …… 第4章 大花猫 时间已到了寅时,再过一会儿便要天亮了。 李允在山中找了处融洞,将婵儿放在洞中一块大岩石上,继而重新燃了个火把,插在洞壁上。 婵儿早已困倦得不行,在岩石上团着小小的身子,眼眸半开半合,刷子一样的长睫微微颤动:“哥哥,婵儿想睡觉觉。” “嗯,睡吧。”李允一边说着,一边在融洞四周探查了一番,确认安全后才重新回到洞中开阔的位置。 “石头好硬,想回西院……床上睡。”小姑娘低声呢喃,全然不知今晚发生在太尉府的惨况。 李允看着石头上像猫儿一样蜷缩着的小姑娘,心里竟莫名生出了怜悯,抬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转身将婵儿抱起来,将披风铺到石面上。 婵儿身子软软的,耷着脑袋,顶着一个鸡窝头,眼皮重得很,费了老鼻子劲才裂开一条细缝,“哥哥……你也睡。” 李允将婵儿放回到垫了披风的石头上,再将披风的另一侧盖在她身上,洞中寒湿,睡觉自然会冷,盖着总比不盖好。 “我还有事,你自己睡。”李允说完起身往洞外走。 他还没想好如何安置这个小孩儿,冒然带她下山怕会招来危险,于她于己都不利,暂只能让她待在这洞中。 少年才行至洞口处,身后蓦地传来小姑娘的一声哭喊:“哥哥,你去哪里?” 李允步子一顿,扭头往后看,明明已安睡的小姑娘却从石头上跑了下来,赤着双脚站在泥地上,身后还长长拖着他的黑色披风。 “我得下山,去去就回。”李允知道这小孩儿难缠,后面那句话便略微带上了哄的语气。 婵儿扁起嘴,眼里窝着两汪泪水,摆出一副气咻咻的神情,她才不信什么“去去就回”,小娘说“去去就回”便再也没回,这个黑衣哥哥明明就是想丢下她。 “我不。”婵儿怔怔站在空旷的融洞里,奶凶奶凶的。 李允懒得跟这小孩儿废话,提起长腿转身继续朝洞外走。 “我不、我不。”婵儿呜呜哭起来,甩着小胳膊小腿在后面拼命追,还没追出几步便“扑嗵”一声跌倒,摔得脸上净是泥灰。 她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泪水汪汪,连鼻涕泡都出来了。 李允几乎耐心用尽,他握了握拳,继而飞快转身往回走,一把提起地上的小孩儿,走了几步,又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将小孩儿重新按回到岩石上坐好。 “你必须乖乖在这洞中待着。”李允厉声道,“否则……” 否则怎样呢,他竟想不出怎样才能威胁住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儿,总不能提剑架在她脖子上吧? “我想……哥哥陪着我睡。”婵儿止住了哭,扁着嘴怯生生地说道,说完满眼委屈地看着少年,粉嫩的小脸上泪水与泥灰裹在一起,俨然成了一只大花猫。 李允盯了小姑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总算软下来,“好,那我陪着你睡。”说完他也在岩石上坐下来。 婵儿心满意足地用衣袖擦了把泪,继而歪着身子,软软地钻入少年怀中,手臂挂在他颈上,小脑袋窝在他胸前,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安心地入眠。 李允瞄了一眼小姑娘脏兮兮的脸蛋,嫌弃她弄脏了自己的衣襟,于是用披风在她脸上擦了擦,反正这件披风他不打算再要了。 本来闭着眼的婵儿又睁开眼,扑闪闪地看着李允,脸上泪迹未干,却全然忘记了刚刚的不开心,“哥哥,你明天还能带我在天上飞吗,像今晚这样飞。” 呵,小姑娘竟把他的轻功说成是“飞”。 “好,你先睡。”李允用手掌覆在她的脸上,不准她再睁开眼。 小姑娘许是真的疲累了,也不挣扎,不一会儿软软的小身子便沉下来,呼吸也变均匀了,李允低头瞄了一眼,果然是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披风将小姑娘裹住,轻轻放在了岩石旁的泥地上,石头上太硬,他怕她被硌醒,之后又燃了个火把插在洞壁上。 安顿好小姑娘后,李允再次转身往洞外走,到达洞口时又弄了些荆棘插在中间,以防小姑娘醒来后自己出融洞乱跑,招致危险。 如果事情顺利,或许天亮后等小姑娘醒来,他便能赶来接她。 李允刚出了融洞,便见对面的城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通天的火光照得半边夜空发亮,街巷中还隐隐传来“走水啦、走水啦”的呼喊声。 那里正是太尉府的位置。 狡猾如杜明浩,连府邸都建在易于逃跑的城墙边上,却终是逃不过别人的谋划,皆被付之一炬。 李允盯着那火光怔愣了片刻,随后纵身一跃,往山下的方向飞扑过去。 他先去太尉府暗暗巡视了一圈,那里正有许多百姓在提着水桶救火,明月堂的人已不见了踪影,显然是已利落办完了差事,于是他便转身回了清风宅。 清风宅在上京南边的一条巷子里,宅子很大,位置却极为偏僻,没人会想到此等僻静之地竟隐藏着明月堂最厉害的杀手。 李允才入得前门,顺子便从檐下的烛光里迎了出来:“少主,你终于回来了。”说完又瞄了一眼李允身后,见没小孩儿跟着,心里便松了口气。 “怎么,找我有事?”李允戏谑地问道。 “小的就是担心少主,张启今日走时还放了狠话,说什么少主对堂主有不臣之心,还说……他不会放过少主。” 李允行至前厅的木架旁,在上面的水盆里净了手,又用巾子擦了擦,脸上带着不屑:“那他放马过来便是。” 顺子无奈地抿了抿嘴:“小的就是担心他在堂主面前嚼舌根,挑拨少主与堂主的关系,如今少主的枯骨掌还差最后一重功力要修练,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李允面色一怔,盯着不远处的玉石屏风,沉声道:“明月堂的人,还怕出什么岔子?” 顺子闻言黯然闭了嘴,是啊,明月堂的杀手,谁不是在刀口上舔血,谁没经历过九死一生?丢命都不怕,还能怕什么? “时辰不早了,你且再去歇一会儿吧。”李允说着便往屋外走,顺子悻悻地跟在后头。 两人才行至门口,迎面碰到正要进门的一个老头,“少主,宫里送人血来了,老奴已让他们将血放在了盥室外面,你直接去沐浴便可。” “辛苦旺叔。”李允穿过门廊走了出去。 “老奴不辛苦。”旺叔不远不近地跟着李允,“皇上为了少主练成枯骨掌真是煞费苦心,自从宫中养了那三十多个‘活肉’之后,送来的血便都是热的了,还冒着白气儿呢,沐浴起来定然舒坦得很。” 李允闻言蓦地停了步子,盯了一眼旺叔,又盯了一眼顺子,清俊的面容在莹莹夜色里愈显阴冷:“你们都退下吧。” 二人一愣,齐齐应了声“是”,继而看着他们的主子一个人踽踽行走在门廊里。 一阵凉风拂过,檐下的灯笼晃了晃,那灯影打在少年颀长的身体上,使他看上去更加孤绝而冷傲。 顺子嘟囔了句:“旺叔,你说这枯骨掌会不会把人练魔怔了?” 旺叔轻叹一口气:“用人血滋养出的功夫,谁晓得呢。” 月亮躲进了云层,黑暗再次像口大锅一般罩下来,黎明前的夜,总是显得格外漫长。 第5章 血浴 清风宅是个三进的院子,李允住在最后边的北房,平日里那屋门皆虚掩着,谁也不敢进去。 哪怕是贴身奴仆旺叔有事需请示时,也只能站在屋前的台阶下,将要说的事一口气说完,从不敢入内。 其实那北房也仅是一栋普通的屋子,里面并没藏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因为清风宅这位少年主子,不喜休憩时旁人靠近自己、更不喜休憩之地有活人的气息罢了。 曾经有个新来的小厮因误闯了北房,而被李允当场卸下了一条胳膊,那条被卸的胳膊,便是伸手推门的胳膊。之后,只剩半条命的小厮被扔进山里喂了野狗。 这件事让清风宅的几个奴仆胆颤不已,后来哪怕北房的台阶上长满了苔藓,也没人敢再去擦了。 天空暗下来,夜幽静无比, 影影绰绰的内院里渐渐飘出了淡淡的血腥味,几个小太监将热乎乎的人血放在北房旁的盥室门口后,便转身急匆匆往回走。 这阴森森的清风宅他们是一刻也不想多待,杀手恍如夜鬼,何况是明月堂最顶级的杀手,谁能不怕呢? 才行至游廊处,便见前方灯影里缓缓行来一黑衣男子,身形颀长,眉眼清俊,檐下的橙色灯火将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 打头的太监怔愣了片刻,看清是李允后两股战战地赶紧躬身行礼,后面的太监也跟着将身子躬下去。 李允头也没抬,面色不变地从太监们身边擦过去,凛然的杀气如冷风一般拂过来,吓得太监们大气不敢出。 几个太监自然没领受过枯骨掌的厉害,但他们每月都能见到宫中护卫从三十多个活人身上取血,那残酷与惨烈的场面令人头皮发麻。 而取出的带着人温的鲜血最后都送到了清风宅,供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沐浴。 这哪里是一个少年,这明明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吸血罗刹。 打头的太监见李允走远,结结巴巴地道了声“赶紧走”,继而小跑着往游廊前方奔过去,其余的太监也吓得麻溜跟在了后头。 李允听到身后奔逃的声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早已习惯旁人视他为异类,他压根不在乎。 既然不能好好做人,做一个吓人的鬼也是不错的。 李允拐出了游廊,行至盥室门口,那里摆着一口大缸,缸内血波荡漾,在幽黑的夜色里泛出阵阵腥味。 他抬起手掌,稍一用力,那口大缸便跟着晃了晃,继而缓缓悬空而起,朝着盥室门口徐徐移过去。 盥室的木门自动打开,大缸长驱直入,最后落在了室内的浴盆旁。 李允收起手掌,轻舒一口气后提起长腿,阔步迈入了盥室,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掩上。 室内烛火摇曳,少年褪去了身上最后一丝遮挡,平滑的肌肤在光照中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白。 虽仅仅十四岁,却恍然已有了成年男子的遒劲力道,肩膀宽阔,窄瘦的腰腹壁垒分明,后腰处的皮肤隐约可见一刺青,黑色的小楷写着一个“守”字。 他抬足跨入浴盆中,血水轻漾,脚心传来怡人的温度,他将另一条腿也放入浴盆中,血水如暖流一般轻拍过来,清新的血香直入鼻际。 李允身体轻颤,控制不住地将整个人都埋入了血水之中。 练枯骨掌需每月雷打不动地血浴一次,且还得用世间最罕见的阴性血,否则便要承受百虫噬骨之痛,功力尽失。 而体内流淌阴性血之人,于千千万万人之中不足一人,宣德帝派人搜遍了整个大梁国,也不过才寻来三十多名供血的“活肉”,可以想象其罕见程度。 李允贪婪地吸了一口血香,继而将整张脸都埋进血水里,在激荡的血波中,他恍然听到这鲜血背后男男女女的哀嚎声、求饶声、哭泣声,甚至还有血肉的迸裂声。 那都是死亡之声。 那声音如千斤巨石一般压在他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好似要窒息了一般。 他“嗖”的一下从血水里伸出头来,鲜红的血珠淅淅沥沥自清俊的脸上滑落,他大喘了几口气,抹了一把脸颊后出了浴盆,继而纵身跃入旁边的水池里。 池中注满清水,水温冰凉,他挥臂来来回回在冷水中搓洗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将那血污狠狠洗净,直到在遒劲的身体上搓出一道道红印子。 他依赖那血,却也厌恶那血。 顺子已在盥室门口等了约摸两刻钟,月亮早已隐进了云层里,东边的天空缓缓现出了一抹暖色,天马上要亮了。 盥室的木门终于裂开了一个豁口,橙色烛光自那豁口中缓缓溢出,李允身着一袭黑色锦衣,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顺子赶忙迎上去:“不好了少主,总舵的阿甘刚刚来报,说堂主因太尉府失火之事大发雷霆,让你收拾好后去向他当面解释。” 李允不急不慢地走下台阶,抬眼看了看东边的那边鱼肚白:“顺子,你是喜欢白天,还是喜欢黑夜?” 顺子猛一听没反应过来,呆愣片刻后才嗫嚅道:“白……白天?白天不用点灯,方便。” 李允一声轻笑:“白天于咱们可不方便,于咱们方便的,是黑夜。”说完他驱身向前,走了几步后回头吩咐:“你尽快将内院底下的密室收拾出来。” “少主,收拾那地方干嘛?都好久没启用了,里面尽是杂物,灰多着呢。”顺子不知主子搭错了哪根筋,如今堂主正等着要收拾他,他竟还想着这内院里的什么密室。 “给那小孩儿住。”李允答得干脆。 “小孩儿?什么小孩儿?”顺子顿住了步子。 李允扭头一脸邪魅地看着他:“你包扎过的那小孩儿。” 顺子面色一灰,惊出了一身冷汗:“少主还没将那小孩儿处理掉呢?她还活着?” “我说过要将她处理掉吗?”李允懒得再与他废话,提起长腿拐入游廊。 顺子快步跟了上去:“少主,若是让堂主知道了,咱们清风宅怕是就完了。” “我让你火烧太尉府便是打算留下这小孩儿,怎么,你还没想明白?”李允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顺子几乎带上了哭腔:“可是少主这是为什么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当么?” 李允面色阴沉,目光冷箭一般扫过来:“值当。”顿了顿后才说:“那小孩儿是阴性血,再养几年便可以成为供血的活肉。” 顺子霎时停住了步子,恍然大悟一般不再吭声,怔怔地看着主子徐徐走远,直至消失在游廊深处…… 第6章 你仅是一把刀 明月堂总舵。 堂主宋庭轩将茶盏狠狠朝地上摔过去,只听“呯”的一声脆响,碎片在青砖上散了一地。 一旁的张启吓得闪了闪身,另一侧的李允却面色不动地站着,冷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一个少主,一个左使,竟将差事办得如此不堪。”宋庭轩颧骨高耸,平时一张清瘦寡情的脸此刻怒意翻涌:“莫非你们还不清楚咱们这行的规矩,我都交代过多少次,除非特别的要求,否则尽量保全尸身、保全尸身的面孔,如今倒好,你们竟还差点来了个毁尸灭迹,具具尸身皆被烧得面目全非,你们倒是说说,要如何向皇上证明那些尸体都是太尉府的人?” 两人皆不吭声,也不敢直视宋庭轩的目光。 “说啊。”宋庭轩将声音提高了八度。 张启吓得身子一抖,咬了咬牙后应道:“禀堂主,事发之时我正被少主故意引开。”他说着看向李允:“且还中了他的圈套落入了粪坑,对起火之事并不知情。” 李允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张左使说笑了,我何故要给你设圈套?” “这就得要问问你自己了。”张启阴阳怪气。 李允面变不惊,“看来张左使从粪坑里出来还没洗干净身子,这嘴里还有屎呢。” “李允你……”张启气得面色胀红。 “给我住嘴。”宋庭轩一声厉喝,“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打嘴仗,先想想如何向皇上交代吧。” 两人瞬间沉默下来,片刻后李允抱拳面对宋庭轩:“义父,起火之事实属意外,相信皇上会谅解的。” 宋庭轩狐疑地打量一眼李允,嘴角挂着冷笑:“你是当皇上是傻子还是当老夫是傻子?太尉府四处可见没燃尽的火油,这哪里是意外,这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放火。” 张启立马附和:“堂主英明,这火起得蹊跷,或许还是明月堂自己人所为,望堂主明查。”说完还不怀好意地瞄了李允一眼。 宋庭轩沉默了片刻,行至大厅中间的太师椅旁,曲身坐下,贴身奴仆阿甘赶紧又泡了一杯茶水端上来。 宋庭轩饮了一口茶,继而看向张启:“你先出去吧。” 张启一愣,百般不甘心地唤了声:“堂主。” “出去。”宋庭轩厉喝一声。 张启眼里迸出隐忍的怒火,冷哼一声后甩袖离开了正殿。 殿内只剩下李允与宋庭轩。 李允随后伏地而跪:“都怪孩儿办事不利连累了义父,孩儿愿接受一切责罚。” 宋庭轩用杯盖拨动着杯里的茶水,抬眼看向伏在地上的李允:“老夫记得,刚从隐山寺将你带到明月堂时你才四岁,瘦胳膊瘦腿的,像只猴似的,转眼十年过去了,如今你已长成了翩翩少年,还因天生的好根骨成为明月堂枯骨掌传人,老夫为你高兴啊。” 李允将头埋在双肘间:“孩儿从不敢忘记义父的救命之恩,没有义父,便没有孩儿的今日。” 宋庭轩面带笑意地放下茶水,起身去扶李允:“快快起来吧,义父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在任何时候,你都尽可完全信任义父,不必隐瞒什么。” 从地上起来的李允微微一愣,原来老头子绕了一大圈是想套他的话,暗示他对他有所隐瞒呢。 “孩儿对义父毫无保留,从未想过要隐瞒什么。”李允恭敬地回道。 宋庭轩收起脸上的笑意,冷眼看了看李允后转身坐回到了太师椅上。 “你要记住一点,明月堂是皇上的刀,为了磨这口刀皇上可是不遗余力,单为你这枯骨掌便费了不少心思,一开始是杀一人取一次血,后来为了保证人血的源源不断又在宫里养了活肉,凭着这些,你就得为皇上好好办事。” 李允低头答:“孩儿对皇上、对义父,一直是忠心耿耿。” “如此便甚好。”宋庭轩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允,“太尉府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共计286人,如今却只发现284具尸体,也就是说,当夜有两人逃出了府邸,你尽快找到这两个活口,赶紧解决掉,至于起火之事,我会先去向皇上解释一二,若皇上执意要处罚,你便自己去领罪吧。” 李允抱拳应“是”,顿了顿后又试探:“也不知皇上与杜太尉有何深仇大恨,将此事盯得如此之紧。” “你仅是一把刀,有何资格去探究主人的想法?”宋庭轩冷冷问过来。 李允赶紧低下头:“是孩儿僭越了。” “你且退下吧,别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宋庭轩不悦地叮嘱道。 “孩儿遵命。”李允说完躬身退出了总舵的正殿。 宋庭轩冷眼看着李允的身影徐徐消失在殿门口,继而唤了声“阿甘”。 阿甘立马上前:“堂主尽管吩咐。” 宋庭轩瘦长的脸寡情淡泊,目光怔怔地落在殿外的空地上:“派人盯紧清风宅。” 阿甘微微一愣,继而恭敬地点头应是。 殿外的天已经大亮了,东升的太阳穿过檐角,在地上洒下一片金黄,李允脚步轻快,眸底染着浅浅的喜色。 事情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好解决,既然漏了两个活口,那小姑娘这边的危险便减轻了一半,而刚刚从宋庭轩的态度里他也能窥到,皇上对此事盯得很紧。 盯得越紧,他便越容易脱身,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允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脑中蓦地闪现出融洞里那小姑娘泪汪汪的小脸。 他寻思着小姑娘此时怕是快睡醒了,得赶紧赶去山上,以防小姑娘钻出融洞乱跑,于是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夹道上有来来往往的黑衣卫,见到李允后皆停了步子恭敬地唤一声“少主”。 李允点了点头,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 才行至总舵大门口,一柄长剑突然拦住了李允的去路,他敏捷地伸掌一推,长剑“哐当”一声落地,持剑男子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李大少主也太冷酷无情了,对同门也下如此狠手。”男子故作生气地嗔怪道。 李允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男子:“苏尚恩,你又想作什么妖?” 苏尚恩捡起地上的剑,警惕地瞄了一眼四周后将李允拉到背人的角落:“本公子有一事相求,李大少主可一定要应我。” 李允拂掉胳膊上他的手,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有话快说。” 苏尚恩摸了把鼻子,喃喃开口:“我今日有潜伏任务不方便进城,但今日又是七夕节。”他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页信纸:“我本与怡春楼的孙雪依姑娘约好去看灯展的,这下去不成了,麻烦你帮我将此信转交给她,免得她白等一场,到头来生我的气。” 李允斜了一眼那信纸,压根没伸手去接,“不帮。”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说完便驱身往前走。 苏尚恩一把拉住他:“你可不能如此不仗义。” 李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你一个明月堂右使,明知堂规是不可与女子产生情爱,却还私底下与那青楼女子来往,且在关过一次禁闭后还累教不改,你等着吧,自食恶果。” 他说完甩掉苏尚恩的拉扯阔步朝前迈去。 苏尚恩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恨恨地回道:“你才等着呢,等着哪天喜欢别的女子后可别来找我帮忙。” 李允回头驳道:“本少主这辈子都不会涉足情爱。”说完纵身一跃,消失在明月堂总舵大门的上空。 苏尚恩气愤地“哼”了一声,他当真要等着看,这嘴硬的少年会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第7章 两个活物 李允到达融洞洞口时,已过了辰时。 太阳早挂在了树梢,筛下星星点点的阳光,林子里叽叽喳喳鸟叫声一片,惊掉枝叶间的露水,将山的影子摔成好多瓣。 洞口中间的荆棘仍原模原样地横在那里,似乎没被人动过,李允放心了些许,继而挥剑将荆棘砍下,驱身进入了洞中。 洞内静悄悄的,只听到偶尔的水滴声,火把早已燃尽,越往里走光线越暗。 李允大喊了一声“小孩儿”,除了空荡荡的回声,没人应他。 他快步行至婵儿睡觉的那块岩石旁,石头上除了那件被卷成一团的黑色披风,仍是没见婵儿的身影。 李允心头无来由地焦躁,人明明没有出洞,怎的就寻不见了,莫非这洞内有蹊跷? 他急忙掏出身上的火折子,燃了个火把后往洞内更深的地方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大喊“婵儿、婵儿”。 喊声与回声交织在一起,在幽深的洞里响成一片。 走了近二十米远,耳边终于传来一声软糯糯的“哥哥”。 李允扭头拿着火把照过去,婵儿倚在一块钟乳石旁,顶着一个鸡窝头和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咧嘴朝李允笑着:“婵儿在这儿呢。” 李允气不打一处来:“黑漆漆的,怎的还到处跑?” 婵儿用小手抓了抓头发,踉跄着从钟乳石后钻出来,朝旁边指了指:“哥哥,兔兔跑到这里来了。” 李允往小姑娘脚边一看,地上果然蹲着一只白色兔子,兔子背上毛色有些血迹,上面还包着一块纱布。 他一眼认出这是顺子昨日给小姑娘包扎过的纱布,“你的手没事了?” 婵儿将脏兮兮的小手伸出来:“哥哥你看,没流血了,可是兔兔受伤了。” 李允哪管得了一只受伤的兔子,冷着脸道了声“走吧”,便举着火把转身往洞外走。 婵儿在身后糯糯地唤着“哥哥”,李允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又怎么了?” 小姑娘踮起小脚,朝他伸出两只嫩藕似的胳膊:“要抱抱。” 李允没好气地回道:“你自己也长了脚,未必不会走?” 婵儿又扁起了嘴,眼泪说来就来:“地上好多石头,脚脚痛。”说着还特意拱起赤着的两只小脚,脚趾头都勾到了脚心里。 李允看了眼脏得如同小乞丐般的婵儿,眉头微戚地迟疑了片刻,无奈地转身朝小姑娘蹲下去。 婵儿脆生生一笑:“哥哥真好,是最大的好人。”说完小小的身子便软软地贴上来,胳膊环住少年的脖子,脑袋在少年的颈窝里蹭了蹭。 李允嫌弃地怒喝了一声:“别动。” “哥哥,婵儿的额头,好痒。”说着继续在少年的颈窝里蹭,蹭完了还朝身后喊着:“兔兔快过来,跟哥哥来这边,快来。” 那裹着纱布的兔子好似真能听懂人话,果真一蹦一蹦地跟在了二人身后。 李允忍下心里的不耐烦,抱着婵儿行至洞中的岩石旁,继而将火把插于洞壁上,弯腰放下了婵儿。 婵儿扶着石头坐稳,又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带着哭腔哼哼唧唧:“哥哥,婵儿饿,肚肚在咕咕叫。” 从昨晚到现在,小姑娘可是滴米未进。 李允从胸前衣兜里掏出一包饼子,又取下腰间的水壶,递到婵儿跟前:“吃吧。” 婵儿开心地拍着小手,继而又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十根手指,小嘴撅起来。 李允好生奇怪,冷着脸问:“你怎的不吃?” 小姑娘像犯错一般将肉嘟嘟的小手藏于身后,怯生生地低声道:“婵儿的手脏,哥哥喂。” 李允简直要气笑,他长这么大,除了杀人,可从没这么手把手地伺候过人,“你可别得寸进尺。” 小姑娘哪懂得什么“得寸进尺”的意思,只知道哥哥这会儿又在骂自己,于是小嘴一扁,眼里又渗出了两汪水。 李允本没多少耐心,但这小孩儿打也不经打,一骂便哭,成日里这么折腾人,他已是完全没辙。 “没见过你这么烦人的。”李允气咻咻地拿起饼子,从上面揪下一块送到婵儿嘴边。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李允,继而张开小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牢牢地咬住了饼子,一边嚼一边扯了扯李允的衣襟:“哥哥不生气,婵儿不烦人。” “你快吃。”李允冷冷地回道。 婵儿点着头,狠嚼了几口,继而偏着脑袋眨着扑闪闪地眼睛看着李允:“哥哥心里是喜欢婵儿的对不对?” 李允还没被人这么没脸没皮地盯过,面上露出尴尬之色,违心应了句“嗯”。 小姑娘含着饼子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哥哥真好。”嚼了几口后又指着一旁的水壶:“婵儿想喝水。” 李允便放下手里的饼子,拿过水壶拧开了盖子,送到婵儿的小嘴边。 婵儿仰头咕噜咕噜猛喝了几大口,继而用衣袖擦了一把嘴巴,心满意足地说了声:“婵儿吃饱了,谢谢哥哥。” 李允松了口气,将吃剩的饼子重新放回到衣兜里,再拧好水壶盖,又捡起地上的披风,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这披风怕是还得再用一次,他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婵儿毫无遮挡地带进清风宅。 收拾好一切后,李允又说了声“走吧。” 小姑娘很自觉地伸出胳膊,“哥哥抱。”李允也不再挣扎,弯腰将小姑娘捞入怀中抱了起来。 两人迎着光线朝洞外走去,才走了几步,小姑娘忽地在他肩上着急地喊:“兔兔,婵儿要带着兔兔。” 李允懒得理会她,继续朝前走。一个小孩儿就这么难对付了,他怎可能还自寻麻烦地带着一只受伤的兔子。 婵儿在少年肩头挣扎着:“哥哥我要下来,兔兔会害怕的,要带兔兔。” 李允被她折腾得心烦,“嗖”的将小姑娘放下来,厉声道:“那你便和兔子待在这洞里,我走了。”他说完提脚就朝洞外走。 婵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身后的兔子都被吓得身子一抖。 “哥哥不走,婵儿怕。”小姑娘一边哭一边在后面追着李允。 李允走了好几米远才停下来,气咻咻地盯着讨人厌的小姑娘。 小姑娘见少年停下来,便止住了哭声,上前用小手牵住少年的大手,使劲往洞内的方向拖,嗡嗡道:“哥哥,你来。” 她小胳膊小腿的,哪能拖动身形颀长的少年,拖了几下拖不动,扁起嘴作势又要哭。 李允被她哭得闹心,便提脚跟着她走,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又徐徐返回洞内,行至兔子跟前。 婵儿蹲下身子,肉嘟嘟的小手摸了摸兔子带血色的背:“哥哥,兔兔受伤了,婵儿想带着它,它痛。” 李允乍一听“痛”字,心神晃了晃,痛是什么感觉? 这个字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没人会关心他痛不痛,他也无须关心别人痛不痛,哪怕是每次杀人,也是手起刀落,人命在瞬息之间便见了阎王,哪还来得及痛。 婵儿摇着少年的胳膊:“可不可以呀,哥哥?” 少年看了一眼小姑娘扑闪闪的眼睛,不想再与她废话,诺诺地松了口:“那……将它带上吧。” 婵儿开心地直剁脚:“谢谢哥哥。”继而将毛绒绒的兔子一把抱了起来,另一只胳膊朝李允伸过去:“哥哥抱。” 李允弯腰将小姑娘捞入怀中。 此时他手臂里不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还多了一只脏兮兮的小兔子,为了隐藏这两活物,他还得系上那件在地上滚了好几轮的黑色披风。 李允黑着脸吐了口恶气,阔步走出了融洞,继而纵身一跃,朝清风宅的方向飞过去。 沿途留下婵儿脆生生的喊声:“哥哥,我们是在飞吗?”“哥哥,你好大的厉害。” 李允:“……” 第8章 被拿捏得死死的 明月堂总舵。 宋庭轩刚用完午膳,奴仆阿甘便躬身进屋,唤了声“堂主”。 宋庭轩面色阴沉地看了一眼阿甘,继而将殿内其余人等皆驱退出去,吩咐道:“说吧。” 阿甘垂目低头,恭敬地回禀:“刚黑衣卫来报,少主回了清风宅,身上多了件披风,里面似藏有活物。” 宋庭轩闻言好一会儿未出声,苍老的手指嵌进太师椅扶手的凹槽里,目光凛凛地落在殿前的空地上。 片刻后他重重吐了一口气,“他自己惹下的祸事,便由他自己去解决吧。” 阿甘微微一怔:“堂主当真要将他交出去?” 宋庭轩没说是,也没说否,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神色淡然地扫了一眼阿甘:“更衣吧,去宫里。” 阿甘赶紧应了声“是”,继而进入旁边的内室,替主子去拿衣袍。 宫里的宣德帝早已等得不耐烦,用完膳后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小憩了一会儿,面上的神色仍不大好看。 总管赵公公小心开口:“皇上何必与这号人置气,不如直接宣旨,召他进宫解释解释。” 宣德帝饮了一口茶水,眼里怒意翻涌:“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哪是解释就能糊弄过去的,这次朕偏不召见他,看他何时敢来见朕。” 赵公公赶紧给宣德帝满上茶水:“皇上再气,也不能气着自个儿的身子,这大梁国上上下下可都指着您呢。” 宣德帝冷哼一声,指腹狠狠地按住了茶杯杯沿。 太监小德子忽地从花园的夹道急匆匆小跑过来,喘着气行了一礼:“禀皇上,明月堂堂主宋庭轩在太和殿外求见。” “哟,皇上你瞧,他来了。”赵公公面露喜色,一脸讨好地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沉默了半晌,继而从石凳上站起身来,吩咐赵公公:“让郭统领在太和殿外随时候旨。”他说着顿了顿,嘴角浮出冷笑:“说不定,这宋庭轩有命来而没命回呢。” 赵公公吓得嘴里的气儿都凉了,战战兢兢应了声“是”,继而躬身随宣德帝出了御花园,直奔太和殿而去。 宋庭轩跪在太和殿外的廊柱下,跪了近半个时辰,年逾五十的年岁,背微微佝偻,过堂凉风掀起缕缕白发,一副让人同情的可怜模样。 出来宣旨的赵公公见了也心生不忍:“宋堂主,起来吧,皇上有请。” “多谢公公。”宋庭轩趔趄了一下,扶着廊柱站起来,扯了扯衣摆上的皱褶,跟着赵公公进了殿。 宣德帝假意在案前批阅折子,见宋庭轩进殿后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继而又垂下了眼皮。 宋庭轩再次曲膝跪于案前:“明月堂办事不力,老奴向皇上请旨降罪。” 宣德帝仍没抬眼,手执毫笔在折子上继续批阅,嘴角却含着一丝嘲讽:“办事不力?宋堂主说得倒是轻巧。” 宋庭轩将头埋于双肘间:“老奴愿接受一切责罚,只求能平息皇上的怒火。” 宣德帝冷哼一声,放下了毫笔,从案前徐徐走出来,“今日早朝,朝臣们为太尉府起火之事可是吵翻了天,自然有人同情杜太尉全家丧命,但也有人称,那火起得太蹊跷,说不定是杜太尉起了什么不臣之心,在自家放一把火后携家眷逃了,你说朕是信,还是不信?” “皇上,老奴以性命担保,那284具尸身皆是太尉府的人。” “用性命担保?”宣德帝一声轻笑,“你宋庭轩的性命在朕这儿不顶事,若不是看在你哥哥宋庭礼的份上,你已经没命在这太和殿里跪着了。” 宋庭轩将身子在青砖上伏得更低,“老奴谢皇上隆恩。” 宣德帝看了一眼地上的宋庭轩,“朕本欲让你们秘密处理掉太尉府后亲自验看尸身,一个一个来比对,如今倒好,你们却来了个毁尸灭迹,朕是不是有理由怀疑,明月堂的黑衣卫里有人与太尉府的人串通,放跑了朕想杀的人?” “老奴惶恐,老奴平日里忙于明月堂的事务,确实没好好查明黑衣卫里是否藏有二心之人,但老奴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宋庭轩说着缓缓抬起头来,“时至今日,老奴只能向皇上如实禀明,执行此次命令的人,也是皇上颇为器重的明月堂少主,枯骨掌传人李允。” 宣德帝闻言顿了顿,阴冷的目光轻颤:“是他?”他徐徐步回到案前,“宋堂主为了自己脱身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呀,眼都不带眨地就将义子供出来了。” “老奴对皇上不会有丝毫隐瞒。” 宣德帝意味深长地一笑,重新拿起毫笔批阅奏折:“看来,朕得会一会明月堂这位少主了。” 宋庭轩再次躬身一拜:“老奴愿替皇上亲自去清风宅跑一趟。” 宣德帝“嗯”了一声,片刻后才看向长跪不起的宋庭轩:“你且退下吧,好自为之。” 宋庭轩恭恭敬敬地谢恩后退出了太和殿。 宣德帝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咬了咬牙,随后唤了声“赵公公”。 赵公公躬身而立:“老奴在,皇上尽管吩咐。” 宣德帝眼里杀意汹涌:“让都察院派仵作去义庄验验那284具尸身,看有没有一个五岁小孩儿的尸身,以及随身的可疑物件。” 赵公公愣了愣:“皇上,那随身的物件怕是都被火烧光了。” 宣德帝杀气腾腾的目光扫过来,“话别这么多,按朕的吩咐去办。” 赵公公吓得身子一抖,赶紧低头应道:“是,老奴这就去找郭都使。” 宫门外,阿甘在马车旁已等候多时,一见宋庭轩的身影便立即迎上去:“堂主,皇上没怪罪吧?” 宋庭轩黑着脸,答非所问道:“去清风宅。” 阿甘赶紧转身回到马车旁,挑起车帘,将宋庭轩迎进了车内。 车夫将车掉了个头,扬鞭赶马,“踏踏”地沿着宽阔的街面朝着清风宅驶去。 此时清风宅的后罩房里。 婵儿坐在高脚凳上晃动着一双小短腿,手里抱着一只裹着纱布的兔子,脏兮兮的小脸上扑闪闪的眼睛东看看西望望,俨然一副到了新地方的好奇模样。 高脚凳前围着李允、顺子、旺叔,以及杂役唐四。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知情的顺子简直担忧得肝痛,眉头打着死死的结。 婵儿朝他脆生生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小顺,你是不开心吗?” 旺叔与唐四同时看向顺子,顺子连忙朝他们摆手:“你们别看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婵儿嘻嘻一笑,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小顺你看,你帮我包扎的,现在不流血了。” 唐四闻言一愣,立马指着顺子:“你还说不知情,都给人家包过伤口。” 顺子脑子一“嗡”,低头尴尬地扶了扶额,一旁的李允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旺叔年纪最大,看婵儿时眼里情不自禁带着慈爱,“这小丫头,长得还怪机灵的。” “老伯伯,机灵是什么意思?”婵儿仰着小脑袋一脸认真地问。 旺叔歉意地咧嘴一笑:“哟,老奴也不知怎样给你解释机灵是啥意思。”他说着往前迈了两步,讨好地将手伸过去,“你这兔子太脏,要不老奴去给你洗洗?” 婵儿将兔子往身前一收,小嘴一抿:“我不。” “她比这兔子脏多了,你们谁给她去洗个澡,从头到脚都得洗。”李允无奈地冷哼一声,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扶手椅上。 顺子下巴都要惊掉:“我们……我们给她洗澡?”他说着看了看唐四和旺叔,压低了声音:“我们几个男的怎么给一个小姑娘洗澡?” 唐四立马纠正道:“旺叔不是男的。”他可是宫里的太监。 旺叔瞠目结舌,冒了一头冷汗:“可老奴做了几十年太监,也没给小姑娘洗过澡呀。” “我不要他们给我洗澡。”婵儿急得歪着屁股从凳子上滑下来,放下手里的兔子,小跑着直往李允跟前凑,“哥哥,我要你给我洗。” 李允背光坐着,头扭向一边,将面色藏在暗影里:“我也没给人洗过澡,不会。” 婵儿哪管少年会不会,她用小手攀住少年的衣襟,继而坐到了他身上,将脑袋贴到他的胸前:“我不认识他们,我要哥哥洗。” 李允又将软软的小姑娘从身上扒下来,指着旺叔道:“你以后叫他旺叔。”又指着唐四道,“你以后就叫他小四。” 婵儿却扁起了嘴,作势要哭:“我不要他们洗,我就要哥哥洗。” “不行。”李允拒绝得干脆。 小姑娘便“哇”的一声哭起来,亮晶晶的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李允有些无措,嘴里不停地警告着:“你别哭了”、“不许哭了”、“再哭对你不客气”…… 许是有旁人在侧,小姑娘胆量大得很,偏就要哭,小嘴一直“呜呜”嚷个不停,泪水也像小河似的淌个不停。 屋内的三个奴仆皆已经目瞪口呆,他们眼里冷心冷情、杀人不眨眼的少主,竟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毫无办法。 好似连狠话也不敢说一句。 简直被拿捏得死死的。 顺子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木讷的唐四却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切,觉得新奇得很。 唯有旺叔被小姑娘哭得心都化了,于是提议道:“少主,要不将后厨的张婆子叫来,让她给小丫头干干净净洗个澡?” 李允这才想到后厨还有个老嬷嬷在,于是松了口气:“那赶紧叫来吧,去底下的密室洗。” 婵儿却仍在挣扎:“我要哥哥洗、我要哥哥洗。” 李允懒得再与小姑娘纠缠,转身走出了屋外,才行至门外的台阶下,清风宅门卫杆子急匆匆来报:“少主,堂主来了。” 李允闻言迅速回头看向顺子,顺子会意,一把捂住了婵儿的嘴,继而抱着小姑娘往后罩房的密室入口钻进去…… 第9章 宫里的人 宋庭轩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清风宅大门,几乎没在前厅多作停留,便直接跨过二进门往内院里走。 门卫杆子在游廊上挡住了宋庭轩,躬身禀道:“堂主,内院杂乱,您还是在前厅稍等片刻,少主马上过来了。” 宋庭轩一声冷笑,眯起眼眸看了看天空晌午的阳光,话里藏针道:“莫非本堂主想在清风宅里走走,也需经过你一个小小门卫的允许?” 杆子脊背一僵,赶紧低头道:“小的不敢。” “是吗,我看你们清风宅的人,个个的胆子都大得很啦。”宋庭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杆子放肆。”李允从游廊另一头阔步走来,“竟敢挡堂主的道,是不是不想活了?” 杆子立马曲膝跪地:“堂主饶命,少主饶命,小的知错了。” “知错便赶紧闪一边儿去,还在这碍眼做什么。”李允厉喝道。 杆子麻溜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前院的方向急步行去。 宋庭轩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允,转头与阿甘戏谑道:“咱们这少主对老夫防范得可紧着呢,你看,生怕我动了清风宅的人,连个门卫都护得死死的。” 阿甘看了看李允,尴尬一笑,低头不敢接话。 李允连忙恭敬地解释:“义父误会了,今日您突然到访,孩儿有失远迎本就愧疚难当,刚刚那门卫又失礼于义父,孩儿只能先将他草草打发,免得影响了义父兴致,待义父离去之后孩儿定会将他严惩。” 宋庭轩挑眉点了点头:“嗯,你说得没错,老夫今日确实是兴致很高。”说完便提脚继续朝内院的方向走。 李允敛住神色,恭敬地跟在了他身侧。 清风宅的内院除了李允的卧房及盥室外,还有一间用来会客的偏殿。 宋庭轩行至殿前时却并未往殿内走,而是驻足了片刻,淡漠地朝李允的卧房看了一眼,“老夫向来知道你不喜旁人污了你睡觉的地儿,今日老夫就不讨这个嫌了。” 他负手往偏殿一侧的夹道走:“这清风宅的地界儿也不小,咱们去别处逛逛。” “义父。”李允快速上前一步,“这后面都是下人们住的后罩房了,乱得很,怕义父看着不喜。” “老夫就看看,又不住这儿,能有什么不喜?”宋庭轩斜了李允一眼,继续阔步朝前走过去。 夹道两旁绿树成荫蝉鸣阵阵,凉风从前面拐角处一阵阵拂来,带着阳光下树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宋庭轩放缓了步子,四下里打量:“这宅子住着确实舒坦,当日老夫还嫌它离总舵太远反对你买,若不是你执意坚持买下,怕是就好了旁人了。” “孩儿感谢义父的豁达,让孩儿如愿以偿。”李允顺势又是一句马屁。 “你知道老夫豁达便好。”宋庭轩在后罩房前停下来,继而转身进入中间的堂屋。 屋内的摆设很是简陋,除了一张方桌,便是两把扶手椅,屋子中间的位置还放着一张高脚凳,凳上搭着一件黑色披风。 宋庭轩在屋内踱了几步,目光落在那件黑色披风上:“你又不在这后罩房住,怎的衣裳还落在了此处?” 李允面色不变:“回义父,孩儿刚正在这安排人手去找漏掉的两名活口,故将衣裳脱在了这儿。” 宋庭轩的目光仍留在那披风上,脸上露出一缕似是而非的笑:“看这披风上沾的泥灰,好似你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似的。”他说着抬起头来,盯着李允:“好歹你也是明月堂枯骨掌传人,谁敢这么欺负你?” 李允目光低垂,恭敬地回道:“是孩儿不小心,让义父笑话了。”说着他从高脚凳上拿起披风,朝门口说了声:“旺叔,且拿去洗吧。” 旺叔入得屋内,接过了披风。 宋庭轩转过身去,背向李允,朝屋内另一个方向踱了几步:“老夫也懒得跟你绕弯子了,有人看见,你执行完太尉府的任务回清风宅时,披风里可是藏有活物。”他说着转过身来,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李允:“莫非太尉府漏掉的活口,便被你藏在这清风宅里?” 一旁的旺叔吓得后背一凉,气息也紧了几分。 李允却淡然一笑:“义父说笑了,这披风再大,断然也包裹不下两个大活人,至于活物嘛,倒确实有一只。” 宋庭轩微锁眉头,不解他话中何意,连阿甘也好奇地抬眼看向他。 李允弯下腰去,朝旁边的方桌底下扬了扬手:“你出来,快点。” 旺叔眼中精光一闪,老脸上立马堆起了笑意:“少主歇歇,还是让老奴来吧。” 他说着蹲下身子,伸手将桌子底下的白色兔子捞了出来,放在高脚凳旁边的空地上:“这小家伙身上还受着伤,少主给它包扎了下。” 宋庭轩一看是只兔子,面色立马垮下来,扭头狠狠盯了一眼阿甘,阿甘吓得敛住神色,不敢吱声。 宋庭轩打量了一眼裹着纱布的兔子,语气仍是不善:“你可是我明月堂最顶级的杀手,取一条人命如捏死一只蚁蝼,今日怎的大发善心去救一只受伤的兔子?这要是说出去,怕是整个明月堂都要被人笑话了。” 李允闻言抿嘴一笑,“义父有所不知。”他走上前用脚踢了踢那战战兢兢蹲在地上的兔子,“昨晚孩儿偶见这受伤的白兔,才知兔血的气味竟和阴性的人血有几分相似,故尔将白兔带入清风宅,想放血后好好验看,以减轻宫中寻找人血的压力,只是才放了部分兔血,孩儿便确定这兔血代替不了人血。” 旺叔也跟着应了句:“少主这也是一心想为皇上减轻压力啊。” 宋庭轩沉默了片刻,垮下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些,“如此便甚好。”他轻舒一口气,在身后的扶手椅上坐下来:“但太尉府起火之事,皇上那关怕是不好过,老夫帮不了你,你自己进宫去向皇上解释吧。” 李允抱拳道:“孩儿谨遵义父之命,今日便进宫向皇上回禀。” 宋庭轩的双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摩挲着,看了李允一眼:“那成,你收拾收拾便进宫吧,是福是祸都由你自己去扛。”他说着站起身来,转头朝屋外走。 “是。”李允恭敬地抱拳回道,继而跟在老头子身后,一直将他送出了清风宅的大门,并看着他坐上了马车。 马车里。 宋庭轩板着脸,一句话不说,像谁欠他债似的。 阿甘战战兢兢地开口:“堂主这是……担心少主安危么?” 宋庭轩一声冷笑:“这小子还犯不着让老夫来担心,既然胆敢火烧太尉府,那他必定还留有对付皇上的后手,若是没留后手,”他顿了顿,“他便不配明月堂这少主之位。” 阿甘恍然大悟一般:“堂主英明。” 宋庭轩刚离开,顺子便急切地出了密室,径直来偏殿找李允:“少主,堂主可是对咱们起了疑心?” “此事你不用管。”李允淡然道,“眼下找到太尉府漏掉的另一个活口要紧。” 顺子一脸无奈,仍诺诺地应了声“是”。 “你先去忙吧。”李允咐咐道,“对了,顺便将旺叔叫来,我有话与他说。” “好的少主。”顺子说完便消失在偏殿门口。 不一会旺叔便来了,“少主,听顺子说您有事吩咐老奴?” “旺叔坐。”李允指了指一旁的扶手椅。 旺叔躬着身子卑微一笑:“少主有事尽管吩咐,老奴站着便可,小姑娘那边正闹着呢。” 李允面色一顿:“她又闹什么?” “她嫌……嫌咱这的衣裳丑,说都是黑黑的……不肯穿,她要穿漂亮的衣裳。”旺叔的声音越说越低。 李允抿了抿唇,“哦,我知道了。”停顿片刻后他从木几上倒了杯茶水,继而端着茶水行至旺叔跟前,“旺叔,在下敬你一杯茶。” 旺叔吓得身子一颤,立马跪了下去:“少主这是折煞老奴。” 李允将旺叔扶起来,执意将茶水递到他手中,旺叔端着那杯茶像端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少主有话尽管说,不必对老奴如此客气。”他战战兢兢道。 李允坐回到殿中的太师椅上,“敬你这杯茶便是为了今日那小孩儿,此事不能让清风宅之外的人知晓。” “少主放心,老奴定然不会泄露。”旺叔表着忠心。 李允淡然一笑,明明只是个少年,眉眼里却流露出成年人的阴冷:“旺叔来清风宅多年,该知道这宅中主仆早已是铁板一块,哪怕是堂主也撬不开一丝缝隙,唯有旺叔你,却是宫里的人。” 旺叔闻言心头一颤,他确实是皇上的眼线,奉命前来监视李允,这么多年来李允从未违逆过皇上,故尔旺叔在清风宅里也过得顺风顺水。 但今日清风宅出现了一个小丫头,旺叔一眼看出这小丫头来路不简单,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向皇上去禀报。 但他又拿不准,皇上若知晓了这小丫头的存在,会不会痛下杀手,毕竟这小丫头可爱得紧,他心里又生出了不忍。 “旺叔。”李允的声音从他前上方的太师椅上传过来,“你猜,我若是杀了你,皇上会不会怪罪于我?” 旺叔吓得身子一软,以额触地:“少主……饶命。” 第10章 耍赖 少年高高在上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容白皙清俊,目光却如恶狼一般:“我若是杀了旺叔,会选择将尸体弃于清风宅内的荷花池里,再向皇上禀明,旺叔是不小心失足跌入湖中,故尔丧命,哪怕皇上有疑,也断然不会为了一名老太监,而动明月堂最得力的杀手。” 旺叔吓得两股战战:“少主说得极是,老奴性命卑微,不值一提。” 李允勾起嘴角,继续缓缓说道:“退一步说,若是旺叔想在皇上面前立功,泄漏了清风宅的情况,这清风宅自然就待不下去了,只能回到宫里。” 少年说着再次从太师椅上起身,徐徐走向旺叔:“可旺叔想想,这宫里各处如今皆被赵公公把持,是否还能有你的位置?哪怕只想在太和殿当个传话人,估计也没你份儿了,何况你年事已高,倘若是去那些娘娘跟前当差,更是吃不消了,倒还不如在清风宅待着松快、简单。” 旺叔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耸动,语气发颤:“老奴……老奴被少主点醒。” “今日我说这么多,自然是想让旺叔认清,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谁才能给你养老送终。” 旺叔抬头看了一眼少年,混浊的眼里涌出一抹湿润:“老奴愿誓死效忠少主。”说完再次拜了下去。 李允上前一步,将旺叔扶了起来:“多谢旺叔,以后这清风宅便是你的家了。” 旺叔用衣袖擦了擦额角:“老奴谨遵少主之命。” 李允淡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先去忙吧。”待旺叔刚行至门口,他又叫住他:“对了,还要麻烦旺叔想办法给那小姑娘弄几套衣裳来。” 旺叔一愣,霎时就头大了,他一个从不出门的老太监,从哪里去弄小姑娘爱穿的漂亮衣裳,这不得为难死人么?嘴上却答道:“好的少主,老奴这就去想办法。” 李允点了点头,继而也出了偏殿,进了自己的卧房。 清风宅的密室出口在后罩房,入口却在李允平日休憩的北房。 当年他执意要买下这栋宅子,便是看中了这地底下有间隐蔽的屋子,后来又经过顺子与唐四的几番开掘,那密室早已被扩建了几倍之大,里面吃的用的一应俱全,俨然又多了一套能住人的宅子。 进屋后他本想换身锦衣进宫,抬眼看到床榻前的博古架,迟疑了片刻,继而行至博古架前。 他抬手挪开最左侧的一个宝瓶,在那木格里按了按,随后便传来一声木板移动的轻响。 李允将宝瓶复归原位,转身打开另一侧的大木柜,柜中有三层,上面两层皆放置着一些衣物,底下一层却是空的。 柜底的木板已打开,里面是个能容一人之身的黑幽幽的深洞,细看之下那深洞里有一道向下的楼梯,并透出一缕橙色的光亮来。 李允弯腰钻了进去,继而从里面将柜门带上。 刚洗完澡的婵儿正被张嬷嬷安置在一张扶手椅上,一件黑袍将她从头包到脚,连领口的系绳也打了死结,只露出一张肉肉的小脸抽抽搭搭地哭。 一边哭一边扁着嘴絮叨:“我不穿黑袍……黑袍丑,我要穿好看的衣裳。” 张婆子一边收拾着湿漉漉的盥室,一边无奈地劝慰:“小姑娘,老奴也没得法子,总不能变戏法似的给你变出好看的衣裳来。” 小姑娘愣了愣,抬起湿乎乎的小脸:“那谁会变戏法呢?” 张婆子咧嘴一笑:“这老奴可不知道,看咱们的少主会不会给你变。” 小姑娘脸上立马露出喜色:“你是说哥哥会变吗?” “当然,倘若你乖乖听话,我便给你变出漂亮衣裳来。”李允从密室另一头的走廊进了屋子。 “哥哥来了。”婵儿歪着身子“嗖”的一下从扶手椅上滑下去,急切地想要奔向李允,但身上黑袍太长,绊得她一个趔趄,连人带衣裳滚在了地上。 李允弯腰将小团子接住,并伸手提了起来:“给我乖乖坐在椅子上。” 小姑娘被摔懵了,反应过来时“哇”的一声哭起来。 李允半蹲在扶手椅前,被那哭声吵得偏了偏脑袋,故作生气道:“你若再哭,我便不给你变漂亮衣裳了。” 小姑娘一听不变衣裳了,吓得立即止了哭,扁着嘴软糯糯地问:“那婵儿不哭了,哥哥现在会变吗?” “等你睡着了我才能开始变。”李允面色不变地糊弄着小姑娘。 小姑娘打了个哭嗝,肉嘟嘟的脸上还带着水气,皮肤像瓷娃娃一般白得发亮:“我还想让哥哥变糖豆豆。” 李允一愣:“何谓糖豆豆。” 小姑娘想伸胳膊比划什么是糖豆豆,但胳膊被包裹进黑色长袍里,长袍外还系着死结,怎么伸也伸不出来。 小姑娘便哼哼唧唧带上了哭腔:“糖豆豆……就是甜的糖豆豆。”说着扑闪闪的眼里又盈出了泪,“婵儿还想哥哥将宁嬷嬷变出来,我不要这个人给我洗澡了。” 一旁的张婆子赶紧应声:“唉哟少主,你是不知,这小姑娘可倔了,老奴折腾了许久才将那件黑袍给她穿上身,她自然是不喜老奴的。” 李允微低着头,暗暗勾起嘴角,这小姑娘有多难缠他自然是知晓的。 “宁嬷嬷已经死了,不会再来给你洗澡了。”李允说得直接。 婵儿又扁起了粉粉的小嘴唇:“哥哥骗人,宁嬷嬷不会死的,她只是请假回老家了,过几天便会回来。” 李允神情霎时顿住:“宁嬷嬷回老家了?” 婵儿用手拱起黑袍擦了擦小脸,点着头:“嗯,小娘说的。” “好,那我定会尽全力给你变回宁嬷嬷。”李允敛住神色,寻思着那个漏掉的活口会不会就是小姑娘口中的宁嬷嬷? “谢谢哥哥。”婵儿又将软软的身子靠过来,脸蛋在李允颈窝里蹭了蹭,“婵儿现在就睡,哥哥陪着睡,睡着了哥哥就变戏法。” 小姑娘刚刚洗完澡,身上带着一股绵软的馨香,头发湿乎乎地耷在脑门上,像只招人怜爱的小猫似的。 她昨日便睡得晚,此刻许是真困了,冷酷如李允也不忍拒绝她,“嗯,你乖乖睡觉,不许再闹腾。” 张婆子一听小姑娘要去睡觉,赶紧在巾子上擦了擦手:“唉哟,小姑娘那床上还没挂蚊帐呢,少主你稍等等,我赶紧去弄。” 李允“嗯”了一声,一把将婵儿抱起来,继而自己坐上扶手椅,将婵儿圈入怀中。 婵儿半梦半醒地靠在少年的臂弯里,小嘴嘟嘟地撅起来,呢喃着:“婵儿睡着了……哥哥可以变戏法了。” “你还没睡着,不变。” “婵儿真的睡着了。”小姑娘说着将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细缝:“你看,婵儿的眼睛都闭上了。” 李允将大手覆在小姑娘脸上,“不许耍赖,赶紧睡。” 婵儿又往少年怀里蹭了蹭,声音里带着糯糯的惺忪感:“那哥哥……也不耍赖,一定要……变戏法。” 李允糊弄地“嗯”了一声,不一会儿小姑娘便进入了梦乡。 张婆子挂完蚊帐后小心翼翼进来,见到李允抱着沉睡的小姑娘,面上不由多了一丝诧异,这个杀人无数的少年魔头何时变得如此温驯了,竟还会哄小孩儿睡觉了? “少主,可以让小姑娘去睡了。”她小声说道。 李允便从扶手椅上起身,抱着婵儿走向盥室旁边的卧房。 这密室久无人住,自然是脏乱差,虽顺子收拾了一番,但看上去仍是简陋而寒磕,卧房里除了一张架子床、一张木桌,便再无他物。 李允看了一眼木桌上燃着的蜡烛,对旁边的张婆子吩咐道:“你到时跟旺叔交代一声,再在这屋中多添几件像样的柜子及物件。” 张婆子躬身应“是”。 李允将小姑娘轻轻放进蚊帐内,小姑娘哼唧了一声,朝床的里侧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再在这屋中燃些驱蚊香。”李允叮嘱道,继而回看了一眼蚊帐,这才转身走出密室,沿着楼梯回到了地面自己的屋中。 他在屋中驻立了片刻,之后换上了进宫的衣袍。 唐四早已在屋外等候多时,“少主,马车已在门口备好了。” 李允走出北房,“嗯”了一声后提起长腿,阔步走出了清风宅。 宫中,宣德帝正在批阅奏章。 赵公公迈着碎步进殿,“皇上,明月堂那位少主已在殿外候着了。” 宣德帝挑起眉眼:“就来了?宋庭轩传话的速度倒是挺快嘛。” “可不,说明他心里怵着皇上呢,能不可心着把事办好么。”赵公公说完又端来一碗参茶,递到宣德帝手中。 宣德帝抿了一口参茶,继而沉声道,“传吧。” 赵公公闻言躬身行至殿门口,大声喝道:“传明月堂少主李允觐见。” 李允走路带风,几步便跨入殿内,行至殿前伏地而跪:“奴李允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德帝对着看似稚气未脱的少年凝视了片刻,感叹道:“年轻真好啊,连这头发丝儿看上去都光灿灿的。” 李允微微一怔,继而回道:“这天下所有年轻人,皆是皇上的子民,皆属于皇上。” 皇上一声冷笑:“那可不一定,藏有二心的人可多着呢。” 李允将身体伏得更低:“奴不敢。” 宣德帝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开问:“朕要你一句实话,太尉府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李允从地上抬起头,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宣德帝:“回皇上,火,是奴放的。” 宣德帝放下了手中的毫笔,冷眼看着地上的少年。 少年逆光跪在地砖上,身上罩着一层暗影,让人不易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但宣德帝能轻易猜到那神色具体的模样,定然是满脸虔诚与驯服,誓死效忠的样子。 这宫中谁人对他不是这副神色?只是在这神色底下,都藏着各自的利弊权衡罢了。 “你倒是敢认,难道就不怕朕杀了你?”宣德帝握紧了拳头,沉声问道。 李允的语气仍然坚定有力:“奴当然怕,但奴也不得不如此。” 宣德帝一声冷笑:“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得不如此?” 李允朝殿内环视了一眼,回道:“奴想单独向皇上禀报。” 旁边的赵公公瞄了瞄李允,继而担忧地唤了声“皇上”。 这李允可是残暴的明月堂杀手,如今又犯了事,让他单独与皇上待着,万一起了歹心对皇上不利,岂不是得不偿失? 宣德帝没理会赵公公的提醒,思量片刻后朝殿内各仆从扬了扬手。他掌控着阴性血源,李允身手再高也离不得他,定然不敢起什么歹心。 赵公公无奈地抽了口气,甩了甩拂尘,一步三回头地领着太监及待卫们退出了太和殿。 殿内只剩了宣德帝及李允,两人静默了片刻,宣德帝沉声开口:“说吧,朕很好奇,你究竟能说出个什么借口。” “皇上,奴说的不是借口,而是实情。”李允回望着宣德帝:“那日是奴亲手割了杜太尉的脖颈,杜太尉在死前曾苦苦求饶,让奴放过他。” 宣德帝打量着李允:“是吗?他凭什么让你放过他,许了你什么样的好处?” 李允顿了顿:“他称,他手中握有一个事关社稷的天大秘密,若将此秘密交于奴手中,以奴的身手,必能在大梁国横行无忌,到时就连……连皇上也会忌惮奴几份。” 宣德帝苍老的眼眸闪出精光,手再次在案桌下握了握:“他可说了是何秘密?” “他只说在太尉府藏有一些证物及一个小孩儿,具体情况奴没细问,因为奴没打算放过他,故尔对他所说的什么秘密没兴趣。” 宣德帝面上如罩寒霜,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才问:“这些又与你火烧太尉府有何关系?” “奴没打算放过他,故尔他也不会向奴道出那秘密,奴为了防范有心人拿到所谓的证物,只能一把火烧了太尉府,让一切皆化为灰烬。”李允一口气说完。 宣德帝眉眼垂下来,似是暗暗舒了口气,“此事,你可向旁人说起过?” “回皇上,没有,就连在堂主面前,奴也未曾提过。” 宣德帝“嗯”了一声,随后说了句:“你且起来吧。” “谢皇上。”李允掀起身前的衣摆,从地上稳稳地站了起来。 “关于火烧太尉府之事,就到此为止吧,往后也不必再与人提起,但你毕竟是坏了规矩,明月堂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朕也不得不罚你。” 宣德帝说着冷冷地看向李允:“你这个月的血浴,就去掉吧。” 李允眼睫轻颤,咬了咬后牙槽,嘴上却应道:“奴遵旨,谢皇上隆恩。” “朕也乏了,退下吧,记得好好去找那两名漏掉的活口。”宣德帝语气里有了些许倦怠。 “是。”李允说着躬身退出了太和殿。 屋外日影西斜,在恢宏的太和殿一侧投下重重暗影,李允眯起眼眸,看向前方不远处宽阔的甬道,目光里翻涌着滚滚怒意。 第11章 是福祉,也是诅咒 明月堂总舵。 张启听完牛二的禀报后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转身去找宋庭轩。 宋庭轩正在查阅帐册,见张启进殿不由得抬起头来:“这么晚了,有何事要禀报?” 张启行了个礼:“堂主,小的怀疑李允那家伙对您怀有二心,火烧太尉府这事儿就不说了,如今他还越过您私下去觐见皇上,也不知与皇上说了什么,刚刚正满面春风地从宫里出来呢。” 宋庭轩微微一怔,挑起了眉头:“张启你可别忘了,火烧太尉府这事儿你也算是嫌疑人之一。” “堂主,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摆着是李允在背后搞鬼。”张启赶紧辩解。 宋庭轩轻咳了一声:“李允见皇上这事儿,老夫事先便知晓,你不必在此无事生非,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堂主,你不能总这么护着他。”张启满脸不甘。 “张启啊张启,你这点心思谁能看不明白?”宋庭轩一声冷笑:“想要对付李允你确实差点儿火候,还得再去修炼修炼。” 张启闻言愤恨地抿了抿唇,“小的一心只为堂主考虑,堂主若是听不进去便罢了。”说完也未再行礼,一阵风似的出了总舵正殿。 宋庭轩看着张启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就这么点气性还想为自己树敌,不自量力。” 阿甘收拾着桌上的帐册,看了一眼宋庭轩后小声开口:“少主这次果然是有惊无险过了皇上那一关。” 宋庭轩怔愣了片刻,寡情的面色意味不明:“老夫当真是没看错他啊。” 阿甘嘴角轻轻扬起:“还是堂主英明。” 在李允应付皇上之时,清风宅里也开始忙碌起来,旺叔先是商量顺子,让他去宅外给婵儿弄几套漂亮衣裳来。 顺子当即差点背过气去:“我……我一个大男人,去哪里给一个小孩儿弄什么漂亮衣裳?” 清风宅主仆的衣裳皆是由总舵按时按量送过来,他堂堂一个杀手何曾操持过这等琐事? 旺叔更是以老卖老:“你瞧老奴一把年纪了,吃的穿的一向由宫里拨给,哪会晓得这市井间的弯弯绕绕,你年轻,身手好,定能在那裁缝铺里想到办法的。” 顺子面色一惊:“旺叔这是想让我去裁缝铺偷小孩儿衣裳。” 旺叔老脸一红,连忙摆手:“老奴就是随口一说,可没这意思,你……你自己想办法。” 说完身子一转,麻溜消失在内院的夹道处,留下顺子茫然地在夜色里站了好一会儿。 旺叔接着找到唐四:“少主说了,得在那密室里添些柜子及物件儿,老奴拟了张单子,你且按上头写的去置办吧。” 唐四一向老实,接过单子道了声“好的旺叔”,盯着单子细看片刻后转身出了院子。 当李允踏着夜色回到清风宅时,仆人们正进进出出往宅子里搬柜子及物件儿,门口吵吵嚷嚷的嘈杂声一片。 李允对着门口的唐四低声道:“闹这么大动静,是嫌咱们清风宅过于太平么?” 唐四身子一缩:“小的知错了,小的见天色已暗才敢吩咐大家伙出来搬的。” 仆人们也赶紧噤了声,生怕被主子的怒火波及。 李允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赶紧搬完,勿惊扰到旁人。” 唐四低头应了声“是”,继而朝仆人们挥了挥手,小声道:“快,快点搬。” 李允略微松了口气,提脚迈进大门,才行至前院的影壁处,身后传来一声呼喝:“堂堂李大少主,竟敢在宅内收留可疑小儿。” 李允一惊,扭头往身后看过去,只见苏尚恩挟持着顺子从门口迈了进来。 顺子颈上抵着剑,一脸的无奈,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 苏尚恩却一脸邪魅,拍了拍顺子背上的包袱:“为了这小儿,李大少主竟还差人将街上的裁缝铺给偷空了。” 李允:“……” 被挟持的顺子无地自容,梗着脖子朝李允认错:“都怪小的,一不小心便被苏右使给盯上了。”说完还朝身侧的苏尚恩白了一眼。 李允没理会顺子的解释,面色不变地问:“不知苏右使想怎样?” 苏尚恩嘻嘻一笑,让人意外地收回了剑,放开了顺子:“开个玩笑而已,你们主仆二人倒是当了真。” 顺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撇着嘴:“哪有这样开玩笑的,差点坏了我的差事。” 苏尚恩挥掌推开顺子:“你小子就是话多,快闪一边儿去。”之后便跟着李允进了前院的正厅。 “有客来访,李大少主就摆出这副臭脸?”苏尚恩厚着脸皮道。 李允坐上殿内的太师椅,自顾自地倒了杯水,饮了两口:“你都盯上我清风宅的人了,我对你能有什么好脸色?” 苏尚恩嘻嘻一笑,毫不客气地坐到另一边的扶手椅上:“李大少主这两日将明月堂搅得风起云涌,连皇上都被惊动了,作为兄弟我关心关心你,盯一盯清风宅的梢岂不是很正常?” 李允语气冷硬:“兄弟?先去跟怡春楼那女子断掉来往,再来与我称兄道弟。” 苏尚恩简直肝痛:“你说你小子年纪轻轻的,怎的跟老头子似的古板,人皆有七情六欲,喜欢谁不喜欢谁哪是自己能控制的,再说了,我跟孙雪依来往与跟你做兄弟有何关系,你干嘛将这两件事扯到一起。” “当然有关系。”李允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我可不想看着你跟上官隐一个下场。” 苏尚恩目光一怔,吐了口恶气:“当然不会,本公子看人的眼光可是比那家伙强多了。” 李允面带嘲讽地冷哼了一声。 上官隐乃是李允与苏尚恩的师兄,三人一块儿习武长大,情比金坚。 三人中上官隐稳重、苏尚恩邪性、李允人小鬼大天赋异禀,曾被合称为明月堂“三帅”。 但一年前上官隐爱上一名叫春花的女子,两人不久便私订终身发誓永不分开,宋庭轩得知此事后一怒之下将上官隐逐出了明月堂。 之后,上官隐便与春花住在了一起,满以为自此能开始幸福的二人生活,却没想到,春花的一杯毒酒断送了上官隐的性命。 李允事后调查才知,那春花本就为寻仇而来。 上官隐曾在执行任务时手刃了春花的父母,春花为报仇投靠了火焰教,步步为营接近上官隐,直到将他杀死。 “你可别忘了,咱们手上沾满人血,你对旁人生出的丁点情意都会成为你的软肋。”李允面色阴冷,浑身透出股股杀气:“导致你最终被人锉骨扬灰。” “呸呸呸,能不能说点儿吉利话。”苏尚恩白了李允一眼:“那你收留太尉府那小孩儿算怎么回事?不是出于情意又是出于什么?” 李允斜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本少主没空理你。” “你别不承认,这宅子可是我与上官隐帮着你置下的,老头子不知宅中有密室,我可是比谁都清楚。”苏尚恩跟在李允身后:“那小孩儿就藏在密室中吧?” “苏尚恩你别咄咄逼人。”李允冷脸停下了步子。 “谁他妈咄咄逼人了,那张启盯你盯得可比我紧了。”苏尚恩气急败坏地看着李允,“你把我当兄弟了吗?今日不把话说清楚本公子就赖在这儿了。” 他说完一屁股坐到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一条腿屈起来,踏在椅面上。 李允看着天空挂着的一弯明月,好一会儿没吭声,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坐在了美人靠上。 两人隔着丈余远的距离。 廊下光线幽暗,唯有从正厅门口透出的一点光亮渗过来,莹莹地洒在二人身上。 苏尚恩继续逼问:“怎的,李大少主有苦难言?” 李允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连累你罢了。”他顿了顿:“那小孩儿是阴性血。” 夜色中的苏尚恩愣了愣,随后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哈,你小子原来是想要摆脱朝廷的掌控?也对,你这一身好根骨虽是福祉,却也是诅咒,别人羡慕你能练枯骨掌,我可不羡慕,每月一次的血浴可将人牵制至死。” “我得想办法养几个自己的‘活肉’。”李允语气平静。 “活肉哪是能轻易找到的,这次不过是你小子运气好而已。”苏尚恩将那条屈着的腿放下来,凑到李允跟前:“不过我也好奇,你为了救那小孩儿都火烧了太尉府,皇上怎的就轻易饶了你?” 李允一声冷哼:“皇上最大的软肋便是这江山,当日他是大晋的太尉,获得权力后将这江山改为大梁,如今他高居龙椅之上,最为忌惮的定然也是当朝的太尉杜明浩,杜明浩为求自保必然握住了皇上的什么把柄,否则怎的引来灭门之祸,我只须为这把火找一个‘保社稷’的借口,皇上自然不会再深究,且他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深究。” “你这心眼儿真不比老头子少。”苏尚恩嘻嘻一笑:“但太尉府的尸首数目对不上号,到时怎么交代?” “那都是小事了,不过。”李允停顿片刻:“杜明浩死前曾称皇上要的不过是一小儿的性命,不知是不是我救下的这小孩儿。” “这小孩儿在太尉府是何身份?”苏尚恩问。 “杜明浩妾室肖如玉所生的孩子,太尉府的二小姐。”李允答道。 苏尚恩思量了片刻:“早年听闻杜明浩养有一个外室,名字就叫肖如玉,没想到还被纳为妾室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奇怪,太尉府添丁向来喜欢大操大办,这肖如玉产女太尉府倒是没什么动静,一些官宦人家怕是都不知道杜明浩还有个小女儿。” “这小孩儿可能并不是杜明浩的血脉。”李允沉声说道。 “成,你捡了个身份不一般的小孩儿,或许还是皇上想要追杀的人,本公子且去看看。”苏尚恩说着从美人靠上站起身,往后罩房的方向走去。 “有什么好看的。”李允飞身一跃,挡在了苏尚恩跟前,“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呵,你这是赶客了?”苏尚恩身子一闪,往另一侧躲过去:“今日本公子非要看看这小孩儿,不看不罢休。”说完便往前跃过去。 李允也不便硬来,摇了摇头,罢了。 第12章 入戏太深 密室里。 刚刚睡醒的婵儿正坐在架子床上,披散着头发,身上仍裹着那件大黑袍,只露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 床的另一边则堆着顺子从裁缝店里偷来的衣裳,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婵儿瞪着黑幽幽的圆眼睛,张着粉嘟嘟的唇脆生生地喊着:“哇,哥哥好大的厉害,真的给婵儿变出了漂亮衣裳。” 旺叔狐疑地看向顺子:“买的?” 顺子幽怨地看了一眼旺叔:“我是恁傻的人么?” 旺叔满意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走到床前:“来,小丫头,喝点水润润嗓子,喝完咱们就换新衣裳。” 婵儿乖乖地伸过头,小嘴在茶杯里咕咕了两下,继而抬起头来:“旺叔,我想要哥哥给我换衣裳。” 旺叔一边用帕子给婵儿擦着小嘴,一边劝慰:“少主这会儿没在宅中,丫头乖,就让张婆子给你换。” “不对,哥哥都变出了戏法,怎会不在。”婵儿又扁起了嘴,眉头打着结:“我要哥哥,我只要哥哥换。” 一旁的张婆子摇头叹气:“唉哟小姑娘,少主是大忙人,哪有空给你变什么戏法换什么衣裳罗,你且省点心吧。” 婵儿带着哭腔:“我不喜欢张婆子。” 张婆子也不示弱:“哟小姑娘,老奴也不稀罕伺候你?” 婵儿眼里盈出两汪水,继而“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顺子苦着脸捂了捂耳朵:“幸好咱这密室隔音,不然都得完蛋。” 旺叔则心疼地用帕子给婵儿擦着泪:“小祖宗别哭了,待会儿嗓子得哭哑了,乖乖的,少主晚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要哥哥,要哥哥变宁嬷嬷,不要张婆子。”婵儿一边哭一边喊着。 张婆子气得头大:“那你赶紧让少主给你变那宁嬷嬷,老奴也好省心。” “你就少说两句,跟一小丫头计较什么。”旺叔瞟了张婆子一眼。 张婆子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继而拿着抹布使劲擦着刚搬进来的木柜。 “我要宁嬷嬷,不要张婆子,就不要张婆子。”婵儿仍在一边哭一边喊。 “你哥哥来了。”苏尚恩阔步走进密室,一脸邪魅地打量着床上泪水汪汪的小姑娘。 李允跟在他身后进屋。 “哥哥。”婵儿一见李允露面,立马朝床下扭动着身子,继而“嗖”的一声滑下了床。 黑袍太长,小团子没走几步便滚在了地上。 苏尚恩上前一步将小姑娘提起来,一脸嫌弃地盯着她满是泪水的脸:“果真是个没长开的小娃儿。” 婵儿看了一眼苏尚恩,又朝后面的李允伸出了胳膊,软软的哭腔喊着:“哥哥抱。” 李允伸手将婵儿捞了过来,一把抱入怀中,继而朝架子床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哄着:“以后不许这么哭了,不然便扔到后山喂野狼,听到没有。” 婵儿将小脑袋靠在少年胸前,一边打着哭嗝一边点头:“嗯,婵儿听哥哥的话,不哭脸了,哭脸好羞。” 苏尚恩僵在一旁,恨不能挖掉自己的双眼。 打死他也不敢相信,那个不许旁人靠近自己、视情爱为无物的枯骨掌传人,竟然学会哄小孩儿了? 究竟是什么鬼??? 李允将婵儿放在架子床上,朝一旁的旺叔吩咐道:“你与顺子先退下吧。” 旺叔打量了苏尚恩一眼,继而领着顺子退出了密室, 婵儿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黑袍底下,扑闪闪的眼睛看向苏尚恩,脆生生地问:“你是谁?” 苏尚恩挑起眉眼,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用手指着自己:“你问我?” 婵儿探究地看着苏尚恩,又抬起小脸看李允:“哥哥,他是耳聋吗?” 李允暗暗抿嘴一笑,“嗯,他是耳朵不大利索。” 苏尚恩立马跳起来:“李允你瞎扯什么。”继而阔步行至床前:“小孩儿,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婵儿摇了摇小脑袋,撅着嘴,不想叫哥哥。 “你叫他大苏。”李允随口说道。 苏尚恩不干了:“凭什么呀,她只能叫你哥哥么?” 婵儿小嘴一咧,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我只要一个哥哥。”说完又往李允身前蹭了蹭,偏着头问:“大苏,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吗?” 苏尚恩忙不迭地摇头:“才不是,你哥哥那么凶,没人敢跟他做朋友。” 婵儿抬头看了眼李允,“谁说的,我就敢跟哥哥做朋友。”继而撅起了嘴:“大苏是坏人。” 李允顺势接话:“没错,顶顶坏的一个人。” “李大少主可别乱教小孩,教坏了修不回来。”苏尚恩危言耸听道。 “关你屁事。”李允说着站起身来,看了看床上堆着的新衣裳,问婵儿:“你不想穿这些新衣裳?” 婵儿摇着小脑袋,又带上了哭腔:“想穿,想哥哥给婵儿换,还想哥哥将宁嬷嬷变出来。” 李允板起了脸:“张婆子给你换,换好了我晚一点再来看看,至于宁嬷嬷嘛,暂时变不出来。” 小姑娘扁起了嘴,“那哥哥变的糖豆豆呢?” “哦,这个……”李允早忘了糖豆豆这茬事,一时竟不知如何搪塞。 苏尚恩嘿嘿一笑:“苏哥哥能变糖豆豆。”说着便从胸前衣兜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一颗桂花糖晃了晃:“可是这个?” 婵儿眉眼一亮:“哇,真变出了糖豆豆。” 李允一把夺过牛皮纸袋放到小姑娘跟前,不满地斜了苏尚恩一眼:“竟自称哥哥,要不要脸。” 苏尚恩也不示弱:“你讲不讲理,我怎的就不是哥哥了。” “说你不是,你便不是。”李允挥掌将苏尚恩往屋外推,还不忘嘱咐门口的张婆子:“去给婵儿换上衣裳。” 张婆子诺诺地应了声“是”。 婵儿一看李允要走,放下牛皮纸袋开始哼哼唧唧:“我要哥哥,不要张婆子,哥哥不走。” “你换好衣裳了我再过来。”李允应付完后便将苏尚恩推至外面的走廊。 苏尚恩被推得一脸不甘:“我告诉你李允,本公子哄姑娘的手段多着呢,你现在待我无情无义,说不定到时还得求着我。” 李允收回了手掌,白了他一眼:“婵儿是小孩儿,不是你嘴中的那些姑娘。”说完转身朝密室外走。 苏尚恩跟在他身后,嘲讽道:“你对这哥哥的身份入戏还挺深的,一个活肉而已,犯得着如此认真吗?” 李允抿了抿唇,没吭声,将面色隐藏在走廊幽暗的光线里。 苏尚恩话多,又忍不住开腔:“若老头子知道这清风宅还藏有一个活口,以他那针眼大小的心性,怕是会雷霆震怒,你还老是絮叨我与怡春楼的孙姑娘来往,你这事的性质比我那事严重多了。” “废话。”李允毫不客气地反驳,“你那事儿能与我这事儿比吗,我这事是为自己,更有意义,也更有价值。” 苏尚恩无奈地叹了口气,反讽道:“成,你说的都有理,比皇帝老儿还有理。”片刻后他又问:“那小孩儿口中的宁嬷嬷是谁?” “太尉府一个漏掉的活口,我正让探子四处寻找。” “呵,有意思,这么快就打听到了活口的名儿。” 两人沿着楼梯出了密室入口,才行至后罩房前的一片空地,顺子急匆匆跑来:“少主,漏掉的那活口找到了。” 李允脚步一顿:“人在何处?” “已押在咱们宅中的小黑牢里了。”顺子说完看了一眼李允,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李允直接问道。 “少主,咱们今日抓来的那活口,是原先在太尉府西院伺候的一名丫鬟,叫水琴,好似并不是那小孩儿口中的宁嬷嬷。” 苏尚恩一脸诧异,继而笑呵呵地问道:“我听闻只漏掉两名活口,这下怎的又出现了三名活口?李大少主在搞什么鬼?” 李允面色冰冷地看了一眼苏尚恩,转身往小黑牢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应道:“苏右使还是赶紧回吧,别在这晃荡了,小心被连累。” “说的什么鬼话,本公子是怕被连累的人吗?”苏尚恩仍如拖油瓶一般跟在李允身后。 黑牢里燃着火把,唐四守在门口,见李允与苏尚恩出现,赶忙抱拳行了一礼。 “审过没有?”李允问。 “只粗略问询了一遍,这女的胆子小,问什么答什么。”唐四回道。 在黑牢最后一间囚室里,水琴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根柱子上,头发乱了,衣裳也脏了,形容狼狈。 李允刚踏入囚室,水琴便哭着求饶道:“求大人饶命,奴婢什么事也没做过,什么也不知道,求大人饶奴婢一命。” 自水琴从西院的狗洞子里逃出后,便找了家不打眼的客栈偷偷住下,第二日清早找店小二打热水时,才听闻那太尉府被人灭了门。 她当即便被吓破了胆,赶紧进屋收拾好包袱,接了帐,匆匆去巷口雇了辆马车想逃出城去。 只是还未到城门口,那拉车的马便失了前蹄,水琴随着那跌落的车厢打了几个滚后便晕死过去,醒来后就到了这狭窄简陋的黑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允微锁着眉头,没吭声,坐到了屋内的案桌前,冷冷盯着水琴。 第13章 故人 唐四将一个包袱在案桌上展开:“少主,这是她随身携带的物品。” 李允朝包袱皮扫了一眼,里面除了一些衣物,便是一个枣红色锦盒,锦盒的盒盖上赫然刻着一个宋体大字:杜。 少年一声冷笑,抬手打开了锦盒,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满满当当放着光灿灿的珠宝首饰。 李允拿起一支金闪闪的凤钗,“据说杜太尉有个讨人喜欢的嗜好,凡他睡过的女人,皆会置办一套价值连城的钗镮。”他将冷箭一般的目光投向水琴:“没想到杜家女人的物件儿最后竟落到一个下人的手里。” 被捆绑的水琴泪水涟涟:“是奴婢的错,奴婢怕死,又一时起了贪心,才带着姨娘的首饰逃了出来。” “你伺候的主子是肖如玉吧?”李允淡然问道。 “是的大人,奴婢对不起姨娘,本该与她一起走的。”水琴语气哽咽,说完便垂下了头。 李允“啪”的一声盖上锦盒,继而将其递给唐四:“拿到密室去。” 唐四乍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后才接过锦盒“哦”了一声,不就是拿去密室给那小孩儿么。 李允再次看问水琴:“在太尉府,可还有如你这般逃出来的人?” 水琴哽咽了一下,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平日里只待在西院,没咋在太尉府别处走动。”她说着突然停下来,眼睫颤了颤:“西院……咱西院的宁嬷嬷当日请假回了老家。” 李允面色冷峻,“你确定她当晚不在府中?” 水琴连连点头:“奴婢确定,当晚若宁嬷嬷在府中,陪二小姐睡觉的人便是她,而不会是姨娘。” 听到“二小姐”一词,李允本能般地抿了抿唇,一旁的苏尚恩不屑地瞄了他一眼。 “宁嬷嬷为何请假,请了几天?”李允紧接着追问。 “我听姨娘说是宁嬷嬷腰痛的老毛病犯了,得回老家找一个什么医官拿方子,说是过两天就回。”水琴小声回道。 李允思量了片刻,“宁嬷嬷离府前可有什么异常?” 水琴低垂着眉眼,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平日里宁嬷嬷皆与二小姐待于一处,与奴婢最多只打个照面,相处得并不多。” 苏尚恩冷笑一声:“若想知道这宁嬷嬷的异常,去问那小孩儿不就得了?” 李允面上如罩千年冰层,狠狠剜了苏尚恩一眼,苏尚恩赶紧噤了声。 水琴一听到“小孩儿”的字眼,面色怔愣了片刻,似乎想询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那肖如玉产下二小姐之时,你可在她身边?”李允冷冷盯着被捆绑着的水琴。 水琴心虚地摇了摇头:“姨娘……并未在太尉府生孩子,姨娘本是外室,进府时那孩子便三岁了。” 李允沉默了片刻,一切与他料想的似乎并无二致。 “那宁嬷嬷可是在太尉府干了多年的老人?”他继续问。 “不是,宁嬷嬷是与姨娘一同进的府,到现在不过才两年。”水琴战战兢兢答道。 李允握了握拳,从案桌前站起来,颀长的身影被火把投到囚室的地面上,显出几分诡异与威严来。 他徐徐步向水琴,在离她五步之遥处停下来,低声问:“你可会写字?” 水琴不解他何意:“奴婢……奴婢从小便被卖到人牙子手中,并未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李允阴冷一笑:“如此便甚好。”他在囚室内踱了两步,扭头看向水琴:“不言、不写,你才算是合格的死人。” 水琴吓得面色煞白,泪珠子滚落眼眶:“求……求大人饶奴婢一命。” “你本该是个死人,偏偏还活到了现在,其实本少主也可放了你,只是,你怕是还未走出这屋前的巷子,便会被人一刀割喉。” “求大人收留奴婢,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至死不悔。”水琴哭得身子一颤一颤。 苏尚恩实在忍不住,担忧地问:“你不会又动了什么心思吧?” 李允懒得理会他,朝一旁的侍卫沉声吩咐道:“挖去她的舌头,致哑后送去密室,再在乱葬岗找一具与她相似的新鲜尸体,送去义庄。” 苏尚恩面色一沉,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琴惊惧得瞪大了眼眸,眸中泪水盈盈。 走出小黑牢,夜已深了,明月高悬晚风轻拂,虫鸣声此起彼伏。 苏尚恩矮了李允半个头,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你这胆儿是不是太肥了,救一个身份可疑的小孩儿就算了,还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下人,老头子若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 李允没理会他,自顾自地阔步朝前走。 “喂,你别把人的好心当驴干肺,摆出这么一张臭脸。” “既然可疑小孩儿都救下了,还怕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么,我比你更懂得怎么对付义父。”李允清俊的眉眼里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决。 “你这是见人就救么?你可别忘了自己是明月堂一顶一的杀手,怎的还把清风宅当成收容馆了?” “婵儿需要一个她熟悉的人照料。”李允的语气里透出一贯的淡漠,说完便朝不远处的荷花池走过去。 池衅荷花盛开,晚风里飘着阵阵幽香,皓月洒下来,在池水上印出星光月影,一片璀璨。 李允站在池边,看着池面粼粼波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昨晚便一夜未睡,今日又折腾了整整一天,此时他竟有了些许疲惫。 苏尚恩蹲下来,随手折了一朵荷花放在鼻际嗅了嗅:“你自己都说了,对于咱们明月堂的人,情意便是软肋,会害得咱们被挫骨扬灰,别把自个儿说的话当放屁。” “我没有。”李允冷冷回道。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就是提醒你,别真把自己当什么哥哥演什么兄妹情深,到时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允微叹了口气,也屈膝蹲下来,朝池中扔了块石头,池水“咕咚”一声腾起一片水花。 “我就是为了取那小孩儿的血,为了保证血质,她须得吃好喝好开开心心才能将血养好,我得想办法提供这种便利,怎么,你有意见了?”李允白了苏尚恩一眼。 “关我屁事。”苏尚恩将手中的荷花仍进池中,“反正这事儿玄乎,明明漏了三个活口,尸首数目却只漏掉了两个,倘若不是你在背后捣鬼,这趟浑水怕是深得很。” “深不深我心里有数,你管好自个儿的事就行。”李允不屑地说道。 “成,本公子算是枉操了心。”苏尚恩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自己小心吧,别跟上官隐一个下场就行,我走了。” 李允也未挽留,看着他拐过夹道后也转身回了自己的北房。 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李允向来有早起练武的习惯,刚洗漱完毕准备开门出去,猛见旺叔佝着背站在门前的台阶下。 “少主,你终于起了。” “这么早就侯着,发生了何事?” 旺叔苦着一张脸,眼下伏着一片乌青,一看就是通宵未眠,“回少主,那小丫头在密室里哭了半夜,说要见你,说你答应她换了衣裳去看她的……老奴见少主昨日太过疲累便没来叨扰,今日只能早早候着,想让少主去看看,小丫头嗓子都哭哑了。” 李允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后罩房的方向走。 旺叔一脸茫然地跟在后头,不明白主子卧房明明有密室入口,怎的还要往后罩房那入口去,不是没事找事么? 李允进了后罩房中间的堂屋,点燃烛火后往各角落里瞄了一圈。 旺叔赶紧上前询问:“少主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件儿?” 李允头也没抬:“那只兔子呢?” 旺叔恍然大悟:“少主原来是找兔子,老奴弄了个笼子,将兔子安置进去了。”说着推开旁边的一扇木门,片刻后就提了个兔笼出来。 李允接过笼子,往里看了一眼,白兔正老老实实蹲在里边,黑里透红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他莫名觉得这白兔的眼睛跟婵儿略略相似,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旺叔你去休息吧,我来照看婵儿。”李允吩咐道。 旺叔点头应“是”,继而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李允提着兔笼进入了密室。 婵儿正慵懒地趴在床沿上,身上换了套竹青色襦裙,衬得小人儿愈加精巧透亮,头发仍然没梳,一缕缕从脑门上耷下来,脸上泪迹未干,眼皮红肿。 靠床的烛台上燃着两支香烛,火光跃动,照亮了布置得焕然一新的屋子。 门口处张婆子席地而坐,正靠在门框上打瞌。 李允进屋时踩到张婆子的衣摆,张婆子吓得身子一弹,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少……少主,你来了。” “嗯,你退下吧。”李允语气冰冷。 张婆子战战兢兢应了声“是”,转身消失在门外。 婵儿听到李允的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将头收回去,小手往身后一划,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卧着。 前几次只要见到李允,她便迫不急待扑过来,糯糯地喊声“哥哥”,今日小姑娘倒是有了几分气性儿,偏就不理哥哥。 第14章 拉勾勾 李允见小姑娘不理人,暗暗勾起了嘴角,提着兔笼坐到了床沿上。 也不主动搭理她,自顾自地低声喃喃着:“可怜的兔子,若是没人要你,我便要把你扔出去罗。” 婵儿一听要扔兔子,赶忙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了兔笼,“兔兔,你来啦。”小姑娘说着便爬到了床沿,隔着笼子细瞧,“这是你的小屋子吗?” 李允似要与人做对一般,顺手就将笼子放回到了地上,让小姑娘看不到兔子。 婵儿本就在耍小性儿,见李允如此这般,气得撅起小嘴,伸腿就要赤足下床,却被李允一把捞回到床上。 “说好了哭脸好羞的,怎的还这么不要命地哭?”李允戏谑地问道。 小姑娘挣扎了几下,黑葡萄一般的眸子幽怨地瞪着李允,奶凶奶凶的:“哥哥也说婵儿换好衣裳便过来的,却说话不算话,哥哥是骗子。” “好,哥哥错了,哥哥向你道歉。”李允语气温和。 婵儿抹了一把耷到脑门上的头发,仍撅着粉嘟嘟的嘴:“小娘都说了,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哥哥要做好孩子。” 李允举起手做投降状:“哥哥做好孩子,保证不再犯相同的错。” 小姑娘偏着头打量了一眼李允,终于心满意足,“好吧,我原谅哥哥了。”说完继续爬到床沿上:“哥哥,把兔兔提上来吧。” 李允顺从地将笼子提到小姑娘面前,“要不,你给它取个名字?” 小姑娘用小手支着下巴,盯着笼中咕咕叫的兔子,思忖了片刻:“叫它小白吧?你看它好白好白。” “行,那就叫它小白。” “哥哥,别将小白关在笼子里好不好,它会害怕的。”婵儿的小脸上溢出担忧。 “万一它跑了怎么办?” “它不会跑的,它可喜欢我了。”婵儿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李允为了让小姑娘开心,只得将笼子放回到地上,继而打开了笼门。 一开始兔子蹲着不敢动,李允踢了那笼子一脚,兔子才“嗖”地蹿出来,在屋中跑了几步,又静静地蹲着不动了。 “哥哥。”婵儿看着不动的兔子唤着李允。 “何事?”李允抬头看她。 小姑娘从床上坐起来,轻车熟路地攀住少年的脖子,软软地靠在他胸前,“我也要出去,不想总待在这屋子里,我想每天换好多新衣裳,在外面玩。” 李允一愣,没想到小姑娘会提到这个话引,“外面坏人很多,你得先躲躲。” “哥哥现在是每天在外面打坏人吗?” “是的。” “哥哥好大的厉害。”婵儿拍着小手脆生生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 李允将小姑娘放在床沿上坐好,面色肃穆:“哥哥有正事想问你。” 小姑娘的眸中露出几分怯意,抬着小脑袋巴巴地看着他。 “你是喜欢宁嬷嬷,还是喜欢小娘?” 婵儿几乎毫不犹豫,脆生生地喊道:“宁嬷嬷。” 李允顿了顿,又问:“宁嬷嬷离开太尉府前,可有什么异常表现?” 婵儿哪能明白什么“异常表现”,她摇着小脑袋,扁着嘴哼哼唧唧的:“我想宁嬷嬷,哥哥把宁嬷嬷变出来。” 李允抿了抿唇,换了个说法:“你最后一次见到宁嬷嬷,她说了什么?” 婵儿一听“最后一次”,立马靠在他肩头跺着脚:“我不要最后一次,不要最后一次。” 李允简直要气笑,从脖子上抽回小姑娘的胳膊,耐着性子再次发问:“不是最后一次,是上次,宁嬷嬷上次见你时说了什么?” 小姑娘眨着扑闪闪的眼睛,“哥哥,我不记得了。”她像模像样地皱起了眉头,用小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圈:“宁嬷嬷给我戴了这个,说不准取下来。” 那是一个银制颈圈,比手指稍细一些,白闪闪地戴在婵儿的脖子上。 李允也伸手摸了摸,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在大梁国许多百姓家,但凡有新出生的孩子,家中长辈便会特意找银匠定制这么一个颈圈,以护佑孩子平安长大。 李允将颈圈在小姑娘脖子上转了转,想取下来。 婵儿却用肉嘟嘟的小手按住:“宁嬷嬷说了,不准取下来。” 李允只得做罢,“行,那不取。”他说着从床沿上站起来,“哥哥现在又得去打坏人了,你得乖乖待在这。” 一听李允要走,小姑娘又扁起了嘴,“我不要哥哥走,哥哥不走。” “哥哥打完坏人就来陪你,何况,现在还有小白在这呢。”李允说完朝兔子扬了扬手,兔子却木讷地理也不理。 婵儿哼哼唧唧拉着李允的衣摆不放,“我不要,不要……” “哥哥答应你,将西院的水琴变出来,好不好?” “水琴姑姑?”婵儿止住了哭声。 “没错。”李允点了点头,“这次哥哥说话算话。” 小姑娘含泪咧嘴一笑,伸出小手:“婵儿要与哥哥拉勾勾。” 于是在橙色烛光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与一只肉嘟嘟的小手,轻轻勾在了一起…… 三日后,已成哑巴的水琴被送进了密室。 婵儿高兴得直跺脚,抱住水琴的双腿不松手:“水琴姑姑,哥哥真的把你变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水琴的脸微微发肿,泪水汩汩往外流。 “水琴姑姑你别伤心,这里没有坏人,哥哥会保护我们的。”婵儿说着便跑到屋内的木柜旁,从上面的牛皮纸袋里掏出一颗桂花糖,转身递给水琴。“好甜,水琴姑姑吃。” 水琴摇了摇头,继而蹲下来抱着小姑娘呜呜地哭。 婵儿一边用衣袖给水琴擦眼泪,一边软软地安慰:“水琴姑姑乖,不哭了,哭脸好羞的。” 说完又挣脱水琴的手臂,迈着小短腿跑到床头,费了老鼻子劲,将一个硕大的枣红色锦盒抱在胸前,跑去给水琴看:“里面好多漂亮的首饰,水琴姑姑你喜欢吗,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水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锦盒,泪水流得更凶,脸上落满愧疚,那日要是按肖姨娘的意思带着婵儿一起逃,她会不会落到今日的结局? “那是哥哥送给你的,你怎可随意送与旁人?”李允板着脸入得屋内。 婵儿看了看锦盒,又看了看李允:“哥哥,水琴姑姑不是旁人。” 李允面色冰冷地从婵儿手中接过锦盒,顺手放到了旁边的木柜上,水琴吓得垂下头,缩到了墙角。 “过来。”李允盯着婵儿。 婵儿走到李允跟前,仰着一张怯生生的小脸:“哥哥是生气了吗?” 李允“嗯”了一声,伸手将小姑娘抱了起来,走向另一边的扶手椅。 “哥哥不生气了,婵儿以后乖乖的。”小姑娘将手臂环在少年的颈上。 “要想乖乖的,先得改掉打赤脚的毛病。”李允摸了一把婵儿的小脚,上面净是泥灰。 小姑娘肩膀一缩,捂着小嘴嘻嘻一笑。 李允将小姑娘放到扶手椅上坐好,自己则坐到并排的另一张扶手椅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端端正正坐得像国子监的太学生。 随后,李允冷眼看向水琴。 水琴被那目光吓得心头一颤,战战兢兢地从墙角走出来,面对着二人席地而跪。 这个挖去她舌头的少年,竟与无缚鸡之力的婵儿有说有笑,这一幕让她无来由地觉得毛骨悚然。 “往后,你便在此好好照顾婵儿,不得有丁点闪失。”李允清俊的面孔绷得紧紧的。 水琴流着泪使颈地点了点头。 “你该知道我的手段,倘若你还敢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少年的威胁掷地有声。 水琴哭着拼命摇着头,又点了点头。 “哥哥,水琴姑姑伤心了,你不准再凶她了。”婵儿从扶手椅上滑下来,跑过去安慰水琴:“姑姑不哭了,乖。” 李允没好气地站起来,看着婵儿小小的背影后欲再交代几句,想想也罢了,转身出了密室。 顺子正在屋外的台阶下候着,见李允出来,赶紧迎上去:“少主,刚探子来报,那宁嬷嬷并未回过吴州老家。” 李允面色阴沉,没吭声。 顺子跟在他身后:“少主,既然尸首数目也对得上,那宁嬷嬷会不会只是请了个假,还未来得及离开太尉府便被咱们杀了?” 李允停下来,嘴角浮出一抹阴冷的笑:“看来得去一趟义庄,找一找这位宁嬷嬷的尸体了。” 顺子不解地看着主子:“少主,真有必要……再查下去么,就依着现在的结论上报,称漏掉的活口是太尉府西院的一个丫鬟以及一个老嬷嬷,不是挺好的么,这样的话,密室里那个小孩儿就能借此遮掩过去了。” “自然是依着这样的结论上报。”李允停下来看着顺子:“但你得记住了,任何时候都得把真相抓在自己手里,只许你糊弄别人,可不许别人糊弄你。” 顺子听得神情一震,挺直腰杆应了声“是”。 当晚,李允一袭黑衣出了清风宅,夜黑风高,唯有巷子深处泄出几点烛火,他四下里环视了一圈,继而纵身一跃,消失在幽黑的夜空。 第15章 停尸屋 义庄在上京西郊一处废弃的瓷窑里,此处远离街巷与村庄,人迹罕致,便因此成为宫里秘密储存尸体的地点。 李允在义庄的后山蹲守了一会儿,并未见有巡逻的侍卫,连岗哨也不见一个,平日里这义庄虽谈不上守卫森严,却也绝不是毫无防守。 他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儿,暗暗在四周察看了一番。 瓷窑有前后两道门,从前门进自然是不可能的,太过扎眼;后门比较隐蔽,连着屋后的茅房。 他在茅房外蹲守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一锦衣侍卫提剑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解腰带洒尿。 李允从他身后跳出,一掌霹在侍卫的后脑,侍卫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夜仍然静悄悄的,听不到丁点人语声。 李允以最快速度换上了侍卫的外衣,从后门潜了进去。 这义庄从表面上看是座瓷窑,其实内里早已建成了楼栋的样子,分布着不同的房间,行使着不同的功能。 走廊里偶尔有侍卫经过,毫无设防地调笑着。 李允蹑手蹑脚小心行事,趁人不备一连查看了好几间屋子,皆不是停尸屋。 他又在里面绕了一大圈,拐过走廊时身后猛的传来一个男人的厉喝:“喂,你在这干嘛?” 李允握了握手中的剑柄,低头答道:“小的随身玉佩落在了停尸屋,想拿回来。” “停尸屋在最西边,你往这里乱撞什么。”男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骂骂咧咧,“怕是脑子进水了吧。” “小的刚从茅房回来,晕了头了。”李允说着更深地躬下身子,用眼角余光看着男人徐徐走远。 随后他迅速转身,朝最西边的走廊拐过去。 推开停尸屋的屋门,里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几百具尸体,皆头朝北脚朝南,身覆白布,放眼望去好似到达了一座祭奠的圣坛。 李允上前掀开了其中一块白布,下面的尸体早被烧得黑如焦炭,看不清面目,他只得重新将白布覆上。 靠墙的一边是一排木柜,上面分布着许多抽屉。 李允将抽屉一格格打开翻找,终于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了几本名册,上面登记着尸体的名字。 他在其中一本名册中找到了太尉府的286个人名。 这286个名字里,凡有尸体相对应的人名,后面皆用墨汁画了一个勾。 令他诧异的是,杜婵儿的名字后竟也被画上了勾。 姓宁的人有两个,一个叫宁月娟,一个叫宁翠花,后面皆被画了勾。 丫鬟水琴的名字后面画了个星号。 同样被画星号的人,还有肖如玉。 李允“啪”的一声合上名册,抬头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尸体,眉头渐渐锁上。 倘若“勾”代表死亡,婵儿还好端端地活在清风宅的密室里,名字后怎会画上勾? 倘若星号代表漏掉的活口,水琴自然算一个,但肖如玉又算怎么回事? 李允曾亲眼见到肖如玉被明月堂的杀手一刀割喉,又怎么可能成为活口?这其中一定有人在捣鬼,要么是在尸体上动了手脚,要么是在名册上。 他正思量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于是赶紧将名册放回抽屉,蹑手蹑脚出了停尸屋,从后门溜了出去。 此时在义庄前门的空地上,数十名侍卫正在围攻一名蒙面黑衣人,黑衣人身手高强内力深厚,一人斗数十人丝毫不落下风。 李允跃上屋脊静静观战,恍然明白这看上去疏于防范的义庄实际上已设下天罗地网,正等待着有心人往里钻。宣德帝究竟在等谁? 屋脊下的空地上双方正战得难解难分,眼看着黑衣人就要逃脱,突闻一声“放网”,一张硕大的鱼网忽地从天而降,将蒙面黑衣人牢牢罩住。 黑衣人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数十名锦衣侍卫齐齐围拢过去,就要将他瓮中捉鳖。 屋脊上的李允一声冷笑,随手扔下一个火把,鱼网遇火即融,腾起一片火光。 李允借着火光飞身跃下,拉起网中的黑衣人如闪电一般消失在屋脊的上空。 锦衣侍卫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何事,抬眼便不见了要捉的嫌犯。 领头的侍卫大喊了一声“快给我追”,但其余人等皆不知要往何方追,稀稀拉拉地在屋前乱蹿。 李允轻功了得,提着黑衣人飞快地跃过屋脊树梢,最后落到了一片林子里。 林中光线极暗,但两人皆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 黑衣人的面巾早已被吹落,身份已是无法隐瞒,他干脆坦然示人,抱拳道:“在下魏云飞多谢李少主救命之恩。” 李允邪魅一笑:“都察院乃皇上的耳朵,作为耳目的魏副都使怎的还要蒙了面进义庄?可是有什么谋划?” 魏云飞也尴尬一笑:“明月堂乃皇上手中的刀,作为最厉害的这柄刀,李少主进义庄好似也并非光明正大,不知有何谋划?” 李允以闪电之势掐住魏云飞的脖颈:“别打马虎眼,太尉府的尸体名册是不是你在捣鬼?” 魏云飞来不及反抗,瞬间被掐得后退了两步,扁着嗓子艰难应道:“李……李少主这样,在下……怎么好好……说话。” 李允咬了咬牙,放开了魏云飞。 而此时的皇帝寝殿,赵公公急步入得殿内:“皇上英明,果然有一黑衣男子闯了义庄。” 宣德帝正在榻上小憩,闻言惊坐起来:“可抓着了?” “回皇上,没有,听说是被另一名黑衣男子救走了。”赵公公低声回道。 宣德帝握紧了拳,阴冷的目光投到锃亮的地砖上,咬牙愤恨地吐出了一个名字:阮江南。 第16章 只想要她的血而已 魏云飞摸了摸被李允掐过的脖子,靠在一棵树上重重咳了几声,喘着气道:“李少主果然名不虚传,出手够狠。” “我能救你,自然也能杀你。”李允站在幽暗的夜色中,冷面如罗刹。 魏云飞卸下身上的剑,坐在一截坏掉的树桩上:“赫赫有名的枯骨掌传人,杀掉在下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你能杀了那些控制你的人吗?”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便可。”李允距他丈余远,不屑地看着他。 魏云飞一声轻笑:“在下只是想说,今夜咱们潜入义庄都各有目的,各为其主、各不相干,我不质问阁下,阁下又何必逼问在下。” “你这是承认了在太尉府事件中捣鬼?” “那阁下是否也在捣鬼?” “没想到堂堂都察院副都使魏云飞,竟也是个耍嘴皮子的能手。”李允鄙夷地看着他。 魏云飞淡然一笑:“无论是耍嘴皮子,还是耍功夫,都是咱们这号人生存的手段,魏某问心无愧,至于今日情形,明摆着是李少主在找人,魏某也在找人,只是不知大家找的是活人还是死人而已。” “看来魏副都使今日收获不小。”李允探究地盯着魏云飞。 魏云飞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枯叶:“李少主说笑了,今日若不是你出手相求,魏某怕是有命来没命回,救命之恩魏某铭记在心,来日有用得着魏某的地方,魏某必以命相抵。”他说着将剑挂回腰间,抱拳道:“咱们就此别过吧。” “魏副都使。”李允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别忘了,皇上也在找人。” 魏云飞怔愣片刻,咧嘴一笑,道了声“保重”后转身离去。 李允也冷哼一声,继而阔步走出了林子。 午夜的清风宅万籁俱寂,除了大门口悬着的一盏红色灯笼,四下里漆黑一片,不闻丁点人语声。 李允才入得门内,顺子突然从影壁后走出来:“少主,你回来了。” 李允“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直接步入前厅。 顺子赶紧进屋点亮了烛火,开口禀道:“小的发现,这几日宅子外面不时会冒出几个眼生的人,怕是有人在盯着咱们。” 李允站在木架前净手,用巾子擦了擦后应道:“解决掉便是。” “那要是堂主的人,或是皇上的人,也要解决么?” 李允面色不变:“没有例外,一个不留。” 顺子低头应了声“是”,继而瞄了一眼主子的面色,又问:“少主今晚可还顺利?” 李允并没马上回应,沉默片刻后答非所问道:“你再去找一具女尸,要与太尉府小妾肖如玉相似度高的,送去义庄。” 顺子一头雾水:“小的亲眼看到那肖如玉死了,怎的成了漏掉的活口?而且咱们……咱们老是往义庄送假尸体,不会露馅儿吧?” 李允不屑一笑:“怕是不只咱们往义庄送假尸体。”他一脸邪魅地看向顺子,“婵儿的‘尸体’也被登记在册。” 顺子惊讶得嘴巴张成一个大窟窿:“难道是有人在背后帮咱们?” “恐怕不是‘帮’这么简单。”李允驱身往屋外走,“不早了,你去休息吧,记得在宅子四周安排好防守。” 顺子低头应“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主子走远。 李允回到内院后简单洗漱了一番,睡前瞄了一眼屋内的博古架,走过去转动了宝瓶,想去看看密室里那小孩儿。 但这念头一冒出来又被他压了下去,罢了,睡觉。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李允才打开殿门,猛的又见旺叔躬着身子站在台阶下,“少主,老奴又来打扰您了。” “无碍,发生了何事?”李允随口问道。 旺叔的老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诺诺道:“小丫头又在闹了,说是要哥哥陪着吃早餐,不然便不肯吃。” 李允面色平静:“不是有水琴陪着她了吗,怎的还闹?” 旺叔一脸的苦笑:“小丫头机灵的很,说水琴又不与她说话,她一个人……一点也不好玩。” “好,我知道了,也将我的早餐送去密室吧。”李允淡然吩咐道。 旺叔慈祥一笑:“好的少主,老奴这就去安排。” “对了旺叔。”李允突然叫住他,“以后婵儿的饭食里多加些补血的食材,每餐都须得有。” 最后几个字,李允说得掷地有力,目的也溢于言表,婵儿,不过是清风宅豢养的活肉,他要的,也不过是她身上的血而已。 他希望下人能记住此事的重点,他自己更是要如此。 旺叔心头一颤,恭敬地垂目低头:“老奴谨遵少主意旨。” 李允“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卧房,继而转动博古架上的宝瓶,从大木柜的最下一层进入了密室。 台阶下的旺叔呆呆驻立了好一会儿,即使到了一把年纪,这个少年心机之深沉与狠辣,也令他汗颜不已。 第17章 哥哥喂饭 密室里,婵儿撅着嘴坐在方桌旁,面对着满桌的菜肴动也不动。 水琴端着瓷碗一样样喂到她嘴边,小家伙头一扭,就是不配合。 “水琴姑姑,你给小白吃吧,我不吃,我要哥哥给我喂。”小姑娘绷着一张肉嘟嘟的脸,两只胳膊叉在胸前,一副谁也不搭理的样子。 水琴给小白喂了些蔬菜后,也苦着脸站在一旁,不知该拿这个小祖宗怎么办。 “听说又不乖了?”李允入得屋内。 水琴吓得脊背一僵,赶紧闪身退到了墙根处。 婵儿扭头看到李允,赶忙从凳子上滑下去,赤着脚扑到李允跟前:“哥哥,我要你给我喂饭。” “自己有手,为何还要旁人喂?”李允故作严厉地问。 婵儿哼哼唧唧:“我自己吃会弄脏漂亮衣裳呀,哥哥你看,”她用小手将交领扯起来,“我今天的衣裳可漂亮了,对不对?” 小姑娘今日换了一身粉色襦裙,再配上一条白色玉带,衬得小小人儿像瓷娃娃一般晶莹剔透。 “嗯,还行。”李允揉了揉小姑娘的一头散发,“怎的不梳头?”说完还有意瞄了水琴一眼。 水琴吓得慌忙“呜呜”地摆手,那意思似乎是不关她事。 “哥哥,婵儿不想梳头。”小姑娘说得轻描淡写。 李允想到,自打见到这小孩儿起她便是一头散发,要么工整,要么蓬乱,“为何不梳头?”他问。 小姑娘揉了揉耳际一缕发丝,一本正经道:“梳头的时候头发会痛的,婵儿怕它痛。”继而她小手一指:“你看小白也不梳头。” 小白一动不动地蹲在方桌底下,压根不理会婵儿。 李允一把将婵儿抱起来,放到方桌前的凳子上,摸了摸她沾满泥灰的脚心:“不梳头可以,但不能再打赤脚,你看,多脏。”他将沾满泥灰的手伸到小姑娘眼前。 小姑娘肩膀一缩,嘻嘻一笑,脆生生地应道:“我知道了哥哥。” 旺叔提着食盒进屋,“少主,老奴来给您送早餐。” 李允“嗯”了一声,在婵儿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将一个瓷碗放在婵儿面前:“自己好好吃。” “哥哥给我喂。”小姑娘不开心地撅起了嘴。 “水琴刚刚给你喂,你不好好吃,现在自己吃。”李允板着脸说道。 婵儿扁起了嘴,黑葡萄似的眼眸里又渗出两汪水,“水琴姑姑……她和小白一样,不说话,婵儿不想要她喂。” 墙角的水琴闻言,将脸轻轻扭向一侧,泪滚落腮边。 一旁的旺叔也面露尴尬,赶紧打圆场:“小丫头,要不让旺叔喂你吧?” 婵儿摇着头:“我要哥哥喂,不要旺叔喂。” 旺叔咧嘴一笑:“你看少主,这丫头只亲你呢,谁都不要。” 李允抿了抿唇,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茶杯的杯沿掩盖了他面上的情绪。是喜悦、羞涩?他也闹不清是何感觉。 “行,我喂,你可不许挑食。”李允说着拿起瓷碗,伸手舀了几勺鸡蛋羹。 婵儿晃动着小短腿,拍着小肉手开心地喊着:“哥哥喂,婵儿乖乖的,不挑食。”说完张嘴就接住了少年喂过来的鸡蛋羹。 继而又是几大勺小米粥,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地咋舌,末了还偏着头问:“哥哥,婵儿乖不乖?” 李允简直要被气笑,应付了句:“乖,非常乖。” 小姑娘当是被表扬,高兴坏了,仰着小脑袋看着少年,嘴角还挂着粥汁:“哥哥,我喜欢你,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李允面色一滞,眉眼垂下来,片刻后才问了句:“你吃饱没?” 小姑娘像鸡啄米似的点头:“婵儿吃饱了,谢谢哥哥,哥哥自己吃。” 李允用巾子给婵儿擦净嘴角,“去和小白玩吧。” 一旁的水琴赶紧拿了鞋袜过来,给婵儿穿上,婵儿本能地抗拒,但李允在旁,她也不敢不穿,挣扎了几下后就老老实实了。 穿好鞋袜的小姑娘身子一歪,迅速从凳子上滑下去,蹲到桌子底下大声喊着“小白、小白,你快出来,和哥哥一起玩儿。” 方桌旁李允草草用完了早餐,瞄了一眼立在墙角的水琴:“我有一事要问你。” 水琴战战兢兢地走近,行了个礼,垂着头等着李允问话。 “宁嬷嬷是叫宁月娟,还是叫宁翠花?” 水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李允,将右手的两根指头竖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她叫第二个名字,宁翠花?” 水琴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李允眼里滑过一缕阴冷的光。 第18章 俊美的男子 李允去了一趟总舵。 宋庭轩正在与阿甘商议新的刺杀计划,见李允进殿行礼,面上微微一怔,“你的事儿都办妥了?” “回义父,都办妥了,两名活口皆已找到,尸体已被送往义庄。”李允恭敬地答道。 “如此便甚好。”宋庭轩寡情的脸上看不出丁点情绪:“因太尉府起火之事,皇上去掉了你这个月的血浴,你得有心理准备。” “孩儿明白。”李允平静地答道。 “眼下又有了新任务。”宋庭轩说着将案桌上一幅画像扔向李允:“我本安排了苏右使去执行,又担心他做事毛躁,你与他一起去吧,好让我放心。” 李允应了声“是”,展开画像细看了几眼,“义父,此人是谁?” “此人名叫伍飞宇,家住青州月湖乡,是皇上用了多年的御前侍卫,后在一次护驾中身负重伤,归田养伤,你们找到他后无须废话,干脆利落取其性命便可。” “是。”李允将画像卷起来,“孩儿现在便去找苏右使商议。” “嗯,去吧。”宋庭轩淡漠地回道,炯炯的目光却一直盯着李允消失在殿门口。 阿甘瞄了一眼宋庭轩的面色,轻声问道:“堂主,你说少主究竟为何火烧太尉府?” 宋庭轩收回目光,冷笑了一声:“急什么,等着瞧便是,老话都说了,纸包不住火,咱们只需静静等着纸被烧起来的那一日。” 阿甘微微一笑,应了声:“是,堂主。” 李允在总舵转了一圈,竟没看到苏尚恩的影子,他正欲找人打听,冷不丁见张启迎面走来。 “李少主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竟还有脸来总舵,在下实在佩服。”张启皮笑肉不笑。 李允也勾起了嘴角:“张左使自落入粪坑后,这嘴里的屎怕是洗不干净了,本少主还是躲远点儿,免得被熏着。” 旁边的牛二护主心切:“你怎可如此说我们左使。” “怎么,你们左使如此可怜说也说不得?”李允一脸鄙夷地看向张启。 牛二气得就要冲出来论理,张启一把拉住他:“该躲远点儿的是咱们,谁叫咱们使不出枯骨掌呢,功力差的人气焰自然要矮一些。” 他说着故作姿态地朝李允行了一礼,继而伸出手臂:“请吧李少主,你先行。” 李允嘴角一弯:“多谢。”说完转身与张启擦肩而过。 牛二仍在不服气地骂骂咧咧。 张启握着拳,面色冰冷:“骂他有何用,若不是堂主偏心,他何致于成为枯骨掌传人,何致于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有堂主在一日,他便能在明月堂横行一日,咱们且忍着吧。” “那要忍到何时?莫非要等着堂主过世……” “闭嘴。”张启厉喝一声后甩袖转身离开,心底却蓦地因此升起一缕恨意。 李允没找到苏尚恩,便直接出了总舵大门,朝怡春楼的方向行去。 苏尚恩的性子他最是了解,除了执行任务,业余时间全花在了孙雪依身上,虽为此屡屡受罚,却也累教不改,苏尚恩不在总舵,定然就在怡春楼无疑了。 怡春楼在上京的东大街上,是城里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不仅是达官贵人的聚集之地,也是商贾名流的相会之所。 随便拎出一个怡春楼的客人,若不是富甲一方,绝对也算得上位高权重。 李允从未进过这怡春楼,今日若不是急着找苏尚恩,也断不会来到此等风月之地。 此时已快到午时,青天白日的,楼里的客人并不多,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倚在大门口闲聊,见到李允出现,不由得都眼前一亮。 如此俊美的男子,不说是在怡春楼,怕是在这上京城里也是难得一见。 领头的女子挥着广袖围过来:“公子,要不要进来喝杯小酒?” 旁边一长脸女子也跟过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咱们怡春楼可是应有尽有。” 李允正欲拒绝,另两名女子跑过来拖他胳膊:“公子快进来,咱们楼里的姑娘定会将公子伺侯得舒舒服服的。” 李允随手一挥,几名女子被他掀得一个趔趄,“离我远点,我是来找人的。”他刀锋一般的眼神扫过来,几名女子皆被吓得战战兢兢。 这哪里是男人的眼神,这明明是恶狼一般的目光。 “找找……找谁?”领头的女子结巴着问。 “苏尚恩。”李允说完提脚就往怡春楼的前厅里走。 长脸女子眼明腿快,转身闪入一旁的走廊,不一会儿,得了信的老鸨江妈妈便来到了前厅。 第19章 怡春楼 江妈妈算不得半老徐娘,却也比旁的女子略略年长,她脸上堆着笑,话里却藏着机锋:“咱们怡春楼可是寻乐子的地方,公子要是有什么仇怨,还是去别的地方为好。” 李允面罩寒霜,冷眼看向江妈妈,一句废话不说:“叫苏尚恩出来,我有事找他。”语气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哪怕在风月场混迹多年的江妈妈,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在这怡春楼里来者皆是客,奴家也不知有没有公子要找的人,不如奴家先给公子备上酒水,小酌一番,容奴家去楼上楼下打听一二,再来给公子回禀?” 李允面色阴沉,眸底染上杀意:“别在这耍花枪,他就在这里。” 江妈妈后背出了一身冷汗,面上仍故作镇定:“奴家刚刚说了,来者皆是客,也不知公子找这位客人究竟有何事。”她说着顿了顿,微微一笑:“若是公子想找客人麻烦,奴家作为怡春楼的妈妈自然没有纵容的道理,不然以后这生意便做不下去了,你说是吧?” 李允语气轻慢:“若苏尚恩不出来,我现在便叫你这生意做不下去。” 江妈妈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眉眼垂下来,寻思着自己今日是遇上硬茬了,怡春楼在这东大街经营数年,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口出狂言。 陆续有姑娘们往前厅围过来,战战兢兢地看着稀奇。 江妈妈稳了稳心神,沉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李允。” “既然如此公子先稍等片刻,喝口茶水。”江妈妈行至案桌一侧,倒了杯清茶,将茶杯沿着桌面朝李允站立的方向推过去。 李允冷冷盯着江妈妈,丝毫没理会递过来的茶水。 江妈妈微微一笑,转头对旁边的长脸女子小声交代了几句,女子转身出了前厅。 不一会儿,苏尚恩小跑着出现在上方的楼道口,“唉呀呀误会误会,是我兄弟,不是外人,大家散了,散了。” 江妈妈闻言松了口气,扬着手中的帕子朝苏尚恩斜了一眼:“早知是你兄弟,哪犯得着老娘如此兴师动众。”说完朝前厅围着的一众姑娘摆了摆手:“都散了吧,别看了,忙自个的去。” 姑娘们窃笑着纷纷散去,还有好几位姑娘依依不舍,偷偷打量李允,小声嘀咕:“长得如谪仙一般,真好看。”“唉呀,看得着尝不着,走吧。” 江妈妈朝李允行了一礼:“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公子莫怪。” 李允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冰冷模样:“无碍。” 江妈妈又是一笑:“既然如此,奴家便让人去准备酒菜,你们俩边吃边聊。” 苏尚恩脸上堆笑:“那就辛苦江妈妈了。”说完从楼梯上下来,一脸惊讶地看着李允:“没想到李大少主竟找到这儿来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允转身往外走:“我们出去聊。” 苏尚恩一把拉住他:“来都来了,你还想去哪儿,再说了,江妈妈都替咱们准备好了酒菜。”说着将李允往一旁的格间里拖。 “我真有事与你聊。”李允仍想拒绝。 “这儿也能聊。”苏尚恩将李允推进格间,顺手关上了木门。 屋内摆着用餐的方桌及圆凳,往里看过去是一扇玉石屏风,屏风那边是一张红彤彤的拔步床。 李允眉头微锁,不自在地在方桌前坐下来,嘲讽道:“你在这倒是混得如鱼得水,人人都护着你。” “当然。”苏尚恩抓起桌上的花生米抛进嘴里,一脸得意的神色:“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明月堂右使,没我罩着,你以为谁都能在这东大街将怡春楼开下去么?” “义父就该将你这种人驱逐出明月堂。” 苏尚恩嘿嘿一笑:“你那义父,我比你会哄,绝不会有这么一天。” 李允冷哼了一声:“我看迟早有这么一天。” 两人一来一去地斗了几个回合,不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继而是一个怯怯的声音:“苏大人,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嗯,进来吧。”苏尚恩应道。 格间的木门被推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领着两名婆子将饭菜提了进来。 “呀,是红裳送来的啊,你孙姐姐可知道我在这儿会客?”苏尚恩随口问道。 叫红裳的小姑娘偷偷瞄了一眼李允,怯生生回道:“这些饭菜便是孙姐姐亲自下厨做的,说是慰劳苏大人的兄弟……” 苏尚恩咧嘴一笑:“你看我家孙姑娘多懂事,要不我让你们见见?” “不用。”李允冷脸拒绝,又朝送饭菜的人喝斥道:“都出去。” 红裳吓得身子一缩,赶紧提着食盒领着两名婆子退出了格间。 “你看你,在哪儿都摆着这么一副臭脸。”苏尚恩说着给自己满上酒,又欲给李允满上一杯。 李允伸手挡住了杯口,“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说完从衣兜里掏出那幅画像:“聊聊新的刺杀任务。” 苏尚恩拿着画像瞧了几眼,面上露出不屑:“你说咱们这位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成天杀来杀去,连自己当年的贴身侍卫都不放过。” 李允没吭声,自顾自地喝着茶水。 “按说他当年是因为大晋皇帝的禅让而得了皇位,这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如今他四处取人性命究竟想掩盖什么呢?” 李允看了他一眼:“要是你知道了原因,下一个被刺杀的对象怕是就变成了你。” 苏尚恩小酌了一口酒:“想杀我,可能还得费点儿心。” “知道你了不得,手里有张看不见的网。”李允说着放下了茶杯:“所以我今日找你,其实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莫非有事求我?”苏尚恩警惕地挑着眉。 “当然。”李允说得理直气壮,“认识多年,我得物尽其用。” 苏尚恩用手指着李允:“也就是你,连求人都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白了李允一眼,“说吧,什么事。” “我想借助你手中的暗网查一个人。” 苏尚恩吃着菜,随口问道:“查谁?” “宁翠花,一个年逾50的妇人。” 苏尚恩抬眼看李允:“一听这名儿我咋就感觉这人很平常呢,你不会随便拎个人让我去查吧?” “她是婵儿的乳娘,也可能是此次太尉府事件中真正漏掉的活口,当然,也可能不是,所以须得去查查。” “又是因为那小孩儿,你呀,说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换到自己身上,只顾在浑水里越趟越深。” “什么时候有结果?”李允懒得与他废话。 苏尚恩白了他一眼:“那不得看你什么时候要。” “我想尽快知道结果。”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苏尚恩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 “行,那等你消息。”李允说着从桌前站起身来,“你可别在这儿混得忘了正事,记住咱们明日出发去青州。” 苏尚恩无奈放下筷箸:“你这人怎么这样,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本公子这才开始吃呢你就要走,扫不扫兴呀?” “我不希望下次再来这个地方找你。”李允板着一张脸,面色如冰。 苏尚恩的气焰矮下去,不耐烦地嚷道:“行行行,我记住了,下次小心点儿别再让你在这逮住了。” 李允无奈地摇了摇头,提起长腿转身跨出了门外。 苏尚恩拿起筷箸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唤了声“来人”。 红裳怯生生出现在门口:“苏大人,你有何事?” 苏尚恩邪魅一笑,甜腻腻地应道:“快将你孙姐姐叫来,与我一起享用美食。” “好的苏大人。”红裳低头窃笑,转身消失在门口。 第20章 哥哥梳头 青州距上京路途遥远,快马急行也得四五日,来回就须得十日,朝中风云变换,再加之太尉府之事仍藏有隐患,李允想来便心下不安。 他以最快速度到达城南的清风宅,却并未急着进屋,而是悄没声息地在宅子四周转了一圈,确信顺子已将可疑人等皆除掉后才迈进大门。 刚入得门内,便见唐四急匆匆从内院出来,乍见李允后神色一顿,“少……少主,你……你回来了。” 李允一眼看出唐四的不对劲:“发生了何事?” 唐四瞄了一眼守门的杆子,欲言又止,他本是要杆子待少主回来时给内院提个醒的,没想到少主这么快便回来了。 “哑巴了?”李允盯着他问。 唐四缩着脖子,整个人都矮了下去,嘴上却仍是不敢多言:“少……少主,你自己回房……看看便知。” 李允凉凉地瞥了一眼唐四,转身穿过影壁,朝内院的方向阔步行去。 门口的杆子一头雾水,“唐四你卖什么关子,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说吗?” 唐四苦着一张脸,朝后方指了指:“你等等,等等,很快就会晓得了。” 内院北房门外。BaN 旺叔老脸上冒着汗,嘴皮子也快磨破了:“小丫头,你快出来,少主若是知道你进了他的卧房,你这小脑袋怕是就保不住了。” 婵儿打着赤脚,披着一头柔顺的乌发,手中抱着小白,倚在门口嘻嘻一笑:“旺叔你别担心,哥哥不会生气的。”说完身子一转,蹦哒着小短腿跑进了屋子里头。 旺叔恨不能直接跪下去:“婵儿,你出来,旺叔求你了,快出来呀。” 旁边的顺子淡定地笑了笑:“旺叔你就歇歇吧,各人有各命,若少主一怒之下真将这小孩儿处理了,说不定咱们清风宅还能太平一些。” 旺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话也不能这么说,少主留她的用意咱们又不是不知道,怎能说处理就处理呢。”说完转头又朝幽暗的门洞里喊:“小丫头,你快出来好不好,旺叔给你做好吃的。” 门洞里传来小姑娘银铃一般的笑声,继而是脆生生的惊呼:“哇,哥哥的屋子好大,比下面那屋子大多了……小白快过来,来这边……” 旺叔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叹了口气,“顺子,要不你趁少主还没回来,赶紧进屋将那小丫头抱出来。” 顺子惊得张大嘴巴:“旺叔你这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么,以前那小厮是怎么死的你未必忘了?少主的性子咱都知道,要抱你去抱,我没那狗胆。” 旺叔泄了口气:“我这不是想着,你们年轻人进进出出身手利索么,我一把老骨头,唉。” “你以为少主的枯骨掌是白练的么,别管年老年轻,只要是个人进了这屋子,少主都能给闻出来。”顺子说着眼珠子一转:“旺叔,要不你让唐四去抱吧,他人傻,保准能使唤动,到时就由着他被千刀万剐吧。” 旺叔闻言果然扭头去寻唐四,这一扭头,就见到李允正从游廊那边阔步行来,清俊的少年脚下生风,颤动的衣摆间溢出凛烈杀气。 旺叔当下后背一凉,眼都直了,慌慌张张地屈膝行礼:“少主。” 顺子也吓得不轻,躬下身子,一个字不敢说。 李允扫了二人一眼,咬了咬牙,什么也没问,驱身就往卧房的门口走。 旺叔仍想拼死一搏,大喊了一声“少主”。 李允停下步子,冷箭一般的目光看过来。 旺叔颤颤巍巍跪下去,“老奴向少主请罪,今日是老奴疏忽,没按时去密室关照那小丫头,才导致她……她进了少主的卧房。” 李允一个字没应,转身继续朝卧房的门口走,才行至台阶下,婵儿突然蹿到门口脆生生地喊着:“哥哥你回来啦,哥哥你的屋子好大好大呀。” 她抬起肉嘟嘟的小脸,圆圆的眼睛扑闪闪地看向少年,小白也闻声跳过来,在小姑娘的脚边使劲嗅着。 李允仍是不发一言,长脚迈上台阶,单手提起小姑娘就往屋内走,继而“呯”的一声关上了屋门。 屋外的旺叔与顺子面面相觑…… “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放我下来。”婵儿被夹在少年的臂下软糯糯地喊着。 李允将小姑娘放在了屋内的空地上,自己则坐在正对面的太师椅上,两人隔了丈余远的距离。 小姑娘抹了一把搭在脑门上的头发,又喊了声“哥哥”,提脚就要往李允这边扑过来。 “不许动。”少年厉喝一声。 小姑娘被吓得一愣,怯生生地将迈出的小脚收了回去,“哥哥,你是生气了吗?” 李允面色阴沉,抬头扫了一眼整间屋子,屋内光线幽暗,唯有槛窗投进的几缕光亮洒在地砖上,映出一片白白的光影。 透过那光影,他能清晰看到婵儿在地砖上留下的杂乱的脚印,以及在屋内折腾过的痕迹。 小姑娘绵软的气息像液体似的在他鼻际流动,只要稍一吸气,那气息便顺着他的鼻子钻进他的肺腑里。 李允讨厌这种感觉。 卧房是他最后的领地,不容许有任何人来沾染。 他生来便是为了杀戮,手中人命无数,在他的世界,只有刀剑无眼、人如猎物,他见惯了“猎物”的各色死法,体面的、不体面的,惨烈的、悄无声息的,人,本就与一条死狗没什么不同。 李允从心底里生出了嫌恶,嫌恶旁人,更嫌恶自己。 他需要一片净土,关起门来,不见人,也不让人见到自己,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何况,从记事起,他便只有一个人。 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哪怕被宋庭轩收为义子,哪怕在明月堂有交好的师兄弟,但他与他们之间,仍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他不介意那墙的存在,反而用那墙隔开了他们,保护了自己。 但如今他的领地被侵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压根没意识到自己闯下的祸事,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带着哭腔又喊了声“哥哥”。 李允不为所动,沉声问道:“你是怎么进的房间?” 小姑娘亮晶晶的眼里闪出泪光,粉嘟嘟的嘴扁起来:“是……是小白发现的,我跟着小白就进来了。” 李允闻言看向地上的兔子。 小白正蹲在婵儿脚边,垂着脑袋一下一下地舔着小姑娘的脚背。 小姑娘将脚往后缩了缩,畏惧地看了眼李允:“哥哥,我今天的脚脚是干净的,不信你看。”小姑娘说完便勾着身子去掰自己的脚心。 李允面色不变,垂在身旁的手本能地伸向腰际,并一把握住了剑柄,这个小孩儿,他已经受够了。 剑即将出鞘。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婵儿仍在勾着头掰自己的小脚,继而“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槛窗里的阳光都跟着颤了一颤。 哭得屋外的旺叔和顺子也跟着身子一抖。 李允握剑的手松开,哑声问:“你哭什么?” 婵儿抬起泪汪汪的小脸:“哥哥,小白把我的脚脚舔出血了。” 李允:“……” 婵儿一边哭一边直起小身子,将有血的那只脚缩着,单腿站立,嘴里绵绵地喊着:“哥哥,脚脚痛。” 李允心里的怒火渐渐熄下去,仿佛野兽收起了利爪,他抬眸瞟了一眼小姑娘的脚:“刚刚为何不痛?” 婵儿哼哼唧唧:“刚刚……刚刚没看到。”她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嘟囔着:“哥哥抱。” 少年起身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去看了看她肉墩墩的脚,见脚趾处果然破了皮,里面正有血渗出。 李允简直要气笑,这哪里是小白舔出的血,这明明就是她自己不小心踢到硬物受了伤。 他抬头瞄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这才想到自己昨晚打开密室入口后并未关上,小姑娘定是跑上那道楼梯时踢伤,当时太高兴没顾得上,这会儿才看到。 “哥哥给婵儿上大药药。”小姑娘带着哭腔趴在李允的肩上。 少年顺势将小姑娘抱起来,往盥室的方向走,“先将脚洗一洗,再包扎。” 小姑娘环住少年的脖子,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喃喃道:“我下次再也不让小白舔我的脚了。” 李允没好气地回道:“下次别再打赤脚了。”说完将小姑娘放在圆凳上,用水盆打了水,再用巾子替小姑娘一点点将脚擦净。 擦完后再洒上药粉,用纱布一圈圈包好。 小姑娘在凳子上开心地摇头晃脑,脆生生地喊着:“哥哥好大的厉害,婵儿最喜欢哥哥。” 李允仍拉着一张脸,揉了揉小姑娘披着的头发:“让水琴给你梳头,别成天像个小疯子似的。” 婵儿的眉眼垂下来,怯生生嘀咕着:“水琴姑姑梳头好痛,我要哥哥梳。” “我不会梳。”李允拒绝得干脆。 小姑娘又带上绵绵的哭腔:“我要哥哥梳,不要水琴姑姑梳,就要哥哥梳。” 李允不耐烦地吐了一口恶气,一把将小姑娘从圆凳上抱起来,阔步行至卧房,按在了太师椅上坐好。 婵儿盯着气咻咻的少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哥哥,你是生婵儿的气了吗?”顿了顿,小姑娘擦了擦眼角:“你是喜欢婵儿的对不对?” 少年被小姑娘的话戳到心窝,火气顿时又熄了大半,对这小孩儿他简直无计可施,闹心得很。 他冷眼瞄了瞄小姑娘的乌发,板着脸:“我梳的头发可不好看,你别后悔。” 婵儿将小脑袋摇得像泼浪鼓:“婵儿喜欢哥哥梳头,保证一点也不后悔。” 第21章 等你回来 李允用那双拿剑的手捋了捋小姑娘细软的发,思量着要怎么去弄。 挽发髻他自然是不会的,但至少能让发丝不搭在脑门上挡住视线。 少年找了几根头绳,将小姑娘头顶的发分成几个小辫绑住,再将所有小辫用木簪固定在后脑勺上,下面的头发则自然地披在后肩。 梳好后少年后退了两步,认真地端详着小姑娘,继而说了句“还行”。 虽然样子奇怪了点,但总比披头散发的好。 婵儿咧嘴一笑,拍着小巴掌嚷嚷着:“哥哥好大的厉害,梳头一点也不痛。”她迅速地从太师椅上滑下去,蹦哒着小短腿跑向门口。 门“吱呀”一声被她拉开,耀眼的光线如潮水般涌入,团团将小姑娘包裹住。 小姑娘站在门口甜腻腻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旺叔,小顺,我的头发好看吗,哥哥梳的。” 门外的旺叔与顺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双惊得呆住了。 “旺叔,小顺,你们耳聋吗?”小姑娘偏着脑袋探究地看着二人。 旺叔首先反应过来,心下松了一大口气,赶忙应道:“好看,好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发髻。” 顺子一脸惊恐地扭头,小声道:“旺叔,你良心不痛吗?” 旺叔仍顶着一张尬笑的老脸,咬牙低声道:“这可是少主的手艺,识趣点儿。” 顺子立马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声道:“好看,真好看。” 婵儿一听乐得直跺脚,转身对着屋内喊:“哥哥,他们都说好看。” 李允随后行至门口,嘴角微微上翘,神色和缓:“旺叔,你去准备午餐吧,今日我就在密室与婵儿一起用餐。” 旺叔躬身应“是”,转身去了后厨。 李允又看向顺子:“明日我便出发去青州,你好好看顾清风宅,不得有任何闪失。” “少主,不用我与你同去吗?”顺子担忧道。 “我说了,你好好守住宅子,眼下正是节骨眼儿上,许多只眼睛在盯着,你也得给我盯紧了。” 顺子诺诺地低头应“是”。 中午的菜肴里,有鸡血、鸭血、猪血,以及羊肉、牛肉、鸽子肉,再外加一道红枣桂圆羹。 每一道菜都益气补血,滋养身体。 每一道菜都带着少年意欲取血的腾腾杀意。 婵儿看了一眼饭桌,小嘴撅起来:“哥哥,婵儿不想吃这么多血,这么多肉……” “必须吃。”李允带着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拿着空碗舀了几块鸭血放在小姑娘面前,“否则,便将你扔到后山喂野狼。” 婵儿似乎没被野狼吓着,小手支着下巴:“万一野狼不喜欢吃我怎么办呢?” 李允今日对这小孩儿已忍到了极限,他“啪”的一声将一把匕首甩在饭桌上:“那你就喂这把匕首。” 婵儿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泪水汪汪撕心裂肺,连一旁的水琴也吓得赶紧往墙角缩。 旺叔无措地搓了搓手,上前端起小姑娘面前的碗,可怜巴巴地哄着:“婵儿乖,不哭,这好吃着呢,旺叔喂你吃可好?” “旺叔。”婵儿扁着嘴一边哭一边倾诉:“哥哥他骂我。” 旺叔为小姑娘擦了擦泪,安慰道:“丫头别哭了,哥哥骂你是为你好,是想你多吃点长身体,来,张嘴吃给哥哥看,哥哥就不会骂你了。” 婵儿终于止了哭,怯生生地看了李允一眼,这才张嘴,接住了旺叔喂过来的鸭血。 一连吃了几大口,直到将碗里的鸭血吃完。 旺叔老脸乐开了花:“丫头真乖,你看,哥哥就没骂你了。” 婵儿一脸讨好地看着李允,继而扯了扯李允的衣袖:“哥哥,婵儿吃完了。” 一直板着脸的李允终于转过头来,没好气地回道:“以后都要这么乖,别动不动就耍小性儿。” 小姑娘含泪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少年面上仍是一本正经,交代小姑娘道:“哥哥要出门十来天,这十天里,你须得听旺叔的话,不准再乱跑。” 婵儿脸色沉下来,小脸上露出惊慌:“哥哥会不会不回来了?”她的宁嬷嬷和小娘不就没回来了么。 “唉呀小丫头怎么说话的。”旺叔赶紧打圆场:“少主会很快回来的。” 刀口上舔血的生活,谁能保证每次能平安回来呢?越是危险的活计,便越想图个吉利,哪经得住这么乱说。 李允却并不介意小姑娘的乌鸦嘴,“不用担心,十天后哥哥就会回来。”他转头又吩咐道:“旺叔,你将库房的那些皮毛都铺到密室的地砖上,婵儿爱打赤脚,免得伤着。” 旺叔一愣,诺诺道:“那些皮毛……可都是御赐之物。”将御赐之物垫在地砖上,是不是太糟践了? “皇上赏了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老奴明白了。” 李允端起婵儿面前的碗,又舀了些鸡血,一勺一勺地喂进闷闷不乐的小姑娘嘴里。 “哥哥,婵儿等你回来。”小姑娘嚼完最后一块鸡血后软软地靠过来,扑进少年怀里,“你可要说话算话,我会让水琴姑姑教我从一数到十,然后你就回来了对不对?” 少年翘起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从小长到大,好似还没有人如此直白又如此认真地说等他回来。 少年心里有一些绵绵长长的、细细密密的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很奇妙,也让人不讨厌。 甚至有那么一些享受,嗯,挺好。 当晚,李允便收拾了行装,于夜半子时出发,与苏尚恩在上京城外的夫子山脚下会合,继而驱马直奔青州而去。 五日后,他们如期到达。 月湖乡听名称像是个湖泊地带,实际上是个盆地,四面环山,伍飞宇便住在盆地的中间位置,甚是好找。 两人白日里化了妆,扮成药商去伍飞宇家四周踩了点,布置好了刺杀后逃脱的路线。 伍家看上去虽是小门小户的院落,但二人不敢大意,毕竟伍飞宇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一等皇家护卫,身手不容小觑。 苏尚恩为了摸清底细,甚至厚着脸皮混进了人家家里,对着伍家娘子吹嘘自己的药材如何便宜又好用。 伍飞宇年过四旬,高高大大,长着一身健子肉,他一眼看出苏尚恩乃练家子出身,趁伍家娘子转背的功夫一把抓住苏尚恩的手腕:“不知壮士何所图?” 苏尚恩也不惊谎,嘻嘻一笑:“实不相瞒,吾乃一匪徒,所居山寨被朝廷团灭,现如今只能与兄弟卖卖药材,顺便做做梁上君子。” 伍飞宇嫌弃地甩开苏尚恩,“吾乃寻常人家,家中并无值钱物件,壮士还是请回吧,好自为之。”说完手臂一伸,做出了赶人的架势。 苏尚恩厚着脸皮尬笑了两声,磨磨叽叽地出了人家的院子。 李允正等在街口,见他出来便迎上去:“可有收获?” 苏尚恩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吭声,走了几步后突然回过头来:“我就不懂了,老头子心里究竟是咋想的,这伍飞宇明明就是一凡夫俗子,派我一个人来行刺已是绰绰有余,怎的还将你支使过来了,难道他就这么不放心我的本事?” 李允眉眼轻颤,微微的疑惑漫过眼角。 两人于当晚丑时潜入伍家小院儿。 无风无月,夜深人静,伍家人皆已入睡。 东厢房住着伍家老太太,西厢房住着伍家十岁大的孩子,伍飞宇与他夫人则住在正房。 苏尚恩猫着腰蹲在屋脊上,扫了一眼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宅院,低声问李允:“要不要灭门。” 李允冷哼一声:“咱们接到的任务是刺杀伍飞宇,没说要灭门。” “行,那这活儿我来干,你在这等我捷报。”苏尚恩说完便跳下屋脊,蹑手蹑脚钻进了黑糊糊的院落。 李允倒是随他,但也不敢放松警惕,屏息留意着宅内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约摸过了半刻钟,院中便传来“嗖嗖”的冷箭声。 李允飞身跃下,在正房门口处见到苏尚恩正奋力击落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箭矢。 “快帮忙呀。”苏尚恩大喊着。 李允挥掌横扫过去,院内霎时飞沙走石地动山摇,所有飞过来的箭矢皆在半途折了下去,四周数十米远已无法存留任何暗器。 少年深深提了口气,将掌力缓缓收回,夜,又复归宁静。 “枯骨掌果然名不虚传。”伍飞宇从一侧的耳房走出来,声洪如钟,步履稳健,冷脸盯着眼前的两名黑衣人:“原来是明月堂的兄弟来了。” 他说着转身走进正房,点亮了烛火:“二位请进吧。” 苏尚恩与李允对视了一眼,皆入得屋内。 伍飞宇给二人倒上茶水,神色平静地坐在中间的主位上:“白日里在下便瞧出这位兄弟的异常。”他冷冷一笑,抬眸看向苏尚恩,“只是在下已归隐多年,除了会使这些摆不上台面的暗器,宅中并未刻意布下防守,二位尽可放心饮茶。” 李允盯着伍飞宇:“你该知道,我们今日来并非是为了饮茶。” 第22章 快马加鞭 伍飞宇神色淡然地扬起下巴,目光看向门外黑茫茫的夜色,长长叹了口气后,又一声轻笑。 他转头看向李允与苏尚恩,沉声道:“若能让皇上安心,在下死不足惜,只是朝中事务与家中妻小无关,还请二位高抬贵手,放过我一家老小。” “这是自然,我们只需取走你的性命即可,不会动其他人。”苏尚恩淡然答道。 李允却面色凝重,沉声问道:“能让皇上安心?不知阁下此话何解?” 伍飞宇微微眯起眼眸:“这位兄弟倒是好奇心重,只是,为了一家老小能安生地活下去,伍某不敢再多言。”他嘴角溢出一缕不屑的笑:“不过,伍某也曾与二位一样,是皇上最为锋利的刀,伍某的今日,未必不会成为二位的来日。” 李允与苏尚恩皆面色微微一顿。 伍飞宇面无惧色地行至屋子中间的空地上,朗声开口:“动手吧,在下已经准备好了,愿二位也能说话算话,不动我家妻小。” 苏尚恩看了李允一眼,毫不犹豫地持剑上前,答道:“阁下尽管放心上路吧。”说完稍一挥臂,剑便刺入了伍飞宇的身体。 伍飞宇闷哼了一声,身子颤了几下,继而“噗”的一声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屋内烛火轻闪,在地砖上落下重重暗影,李允冷眼盯着仰卧着的伍飞宇,好一会儿没吭声。 “走吧。”苏尚恩擦着剑上的血迹,插剑入鞘。 李允抿了抿唇:“将他弄到床上去吧。”说完躬身去拖伍飞宇的双肩。 苏尚恩迟疑了片刻,也躬身抬起伍飞宇的双脚,两人合力将尸体端端正正按置在了床榻上。 “莫非你生了不忍之心?”苏尚恩拍了拍巴掌,扭头看李允。 “同类相杀,给他一个体面而已。”李允神色冰冷,提起长腿往屋外走,行至门口时发现案桌上一个牛皮纸袋。 他停下步子,拿起牛皮纸袋往里看了看,果然是糖豆豆,便胳膊一弯,随手将纸袋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苏尚恩惊得伸长了脖子:“你怎的还真做上了梁上君子,不过能不能顺点儿体面的东西?喂,你别走那么快呀,急什么嘛,等等我呀。” 李允没吭声,一路疾行出了伍家小院儿,继而去巷口的树下牵了马。 苏尚恩跟在身后絮絮叨叨,“你倒是说说,老头子让你过来究竟是不放心我的能力,还是想让你明白同类相杀的理儿?或是为了暗示咱们以后都没好下场的理儿?” “重要吗?” “当然重要。”苏尚恩梗着脖子强调:“这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 李允不屑一笑,将马往另一条道上牵。 苏尚恩仍不死心:“按说在咱们明月堂,除了你,我也算是排在第二的高手了,老头子犯不着对我不放心。”他偏着头思忖了片刻:“不过老头子对皇上可是忠心耿耿呀,不该生出那些暗示我们的心思呀?” 李允牵着马走在前头,面色比夜色更深沉:“一个人表面的样子,未必会是他真实的样子。” 苏尚恩洋洋得意:“哈哈,看来你小子对老头子终归是留着一手啊。” 李允没吭声,算是默认。 他自然是要留着一手,从被宋庭轩收为义子的那刻起,他便隐隐知道自己只是其手中的一枚棋子,至于这枚棋子最终会被置于何处,他还无从得知。 但李允已料定,宋庭轩此次派他前来,便是为了让他看清一个局势,做皇上的刀,不会有好下场。 呵呵,这一点又何需宋庭轩如此大费周章地来暗示,这些年他手上沾的人命还少吗?李允冷哼一声,翻身上马,朝上京的方向疾驰而去。 两人行了不过半日,正欲在山间拴了马,歇息一会儿,吃些干粮填填肚子,一只鹰隼突然俯冲下来,落在了苏尚恩的身旁。 苏尚恩摸了摸鹰隼的后颈,嘿嘿一笑:“你要调查的那个宁翠花有消息了。” 他说着去解下鹰隼的脚环,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浏览完后抬眸看过来:“这老妈子果然不简单,在太尉府灭门之前,有人看到她跟着两名火焰教的人离开了。” 李允神色微敛,“竟然是火焰教?” “毒死上官隐的那个春花便是火焰教的人,这群人成天打着反梁复晋的旗号,专门与朝廷做对,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不省心得很。” 李允思量了片刻,迅速翻身上马,飞快地朝前方驰去。 苏尚恩还未及反应过来,大嚷着:“喂,喂,你总得吃点东西吧,这么急做什么?”他慌忙将刚打开的干粮饼重新包上,上马追出去。 李允策马奔驰,迎着风大声回道:“清风宅有危险,我得尽快赶回去。” “喂,你是不是想多了,一个50多岁的老妇而已。”苏尚恩骑在马上追着嚷道。 李允没理会他,继续快马加鞭。 宁翠花是火焰教的人,同时又是婵儿的乳娘,此时她定会穷尽教/会的力量打探婵儿的下落,清风宅虽位置隐密,但他已离宅多日,难保万无一失。 再加上还有个好坏不明的魏云飞,那日在义庄相遇算是曝露了彼此的行迹,稍有不慎他定然会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自己。 李允越想越心焦,日夜兼程往上京的方向赶。 清风宅里。 老天爷一连晴了好几日,路面好似都要被晒裂了,夹道里的月季花也被晒焉了头,唯有知了叫得震天响。 被关在密室的婵儿热得“哇哇”哭,一边哭一边嚷着:“水琴姑姑,我要出去,我好热啊。” 哑了的水琴只能摇着头,一边拿着团扇给小姑娘扇风,一边替她擦着眼泪。 等到旺叔再去密室送餐时,婵儿又趴在旺叔的衣摆下哼哼唧唧:“旺叔,求求了,带婵儿出去好不好,婵儿好热,求求了。” 旺叔摸着小姑娘汗涔涔的脑袋,温言细语地安慰:“外头比这更热呢,而且还有坏人,老奴可没胆让你出去,你就乖乖地待着,等少主回来再说。” 婵儿便一屁股坐在地面的绒毯上,蹬着小短腿,好一番耍赖。 旺叔叹了口气,生怕心软一般转身出了密室。 屋外仍是白晃晃的太阳,蝉鸣声不绝,旺叔瞄了一眼天空,嘴里忍不住絮叨:“这秋老虎啥时走呢,天爷咋就不发发善心赏一场雨下来。” 第二日,天爷还真发了善心,下了一场雨。 雨水沿着屋顶的琉璃瓦滴滴答答倾斜而下,溅起一片片亮晶晶的水花,夹道上的树木皆似伸直了腰板一般,郁郁葱葱地淌着水,满世界哗哗声一片。 更舒坦的是气温降了下来,裹着水汽的凉风穿堂而过,拂在脸上、身上,甚是惬意。 旺叔莫名就觉得该让婵儿出来吹吹这凉风,看看这倾盆而下的雨水,可不能把娃儿憋坏了。 于是喊来顺子,让他加强宅子内外的防守,别让有心人知道了婵儿的动静。 顺子锁着眉:“旺叔你这是老年生活太孤独么,无事生非没事儿找事儿?” “你这孩子咋说话的。”旺叔不满地瞟了顺子一眼:“少主都讲了,得让小姑娘开开心心,你看自少主离开,小姑娘便一直被关在密室里,人家在大理寺坐牢都有个放风的时候,何况是在咱们清风宅,总得替小姑娘考虑考虑不是。” “行行行,旺叔我听你的,我管好外头,但你得管好里头,别让那小孩儿乱叫乱嚷的引来祸患。”顺子严正交代道。 “行行行,你放心。”旺叔咧嘴一笑,转身就往后罩房的方向小跑过去。 婵儿一听要带她出密室,高兴得直跺脚,扯着旺叔的衣袖脆生生地嚷着:“旺叔,你是除哥哥以外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了。” 旺叔一张老脸笑得稀烂:“丫头高兴,老奴便高兴。”他一边牵着小姑娘往外走,一边叮嘱:“外头坏人多,可不许大声叫嚷,否则便将坏人招了来。” 婵儿连忙用小手捂住了嘴,“嗡嗡”道:“婵儿乖,婵儿听旺叔的话。” 旺叔放心地点了点头,将小姑娘带出了后罩房的密室入口。 雨水倾盆而下,在屋前的空地上聚成一个个水洼,凉风习习,拂起小姑娘的衣摆,以及细软的发,小姑娘赤足跑进雨里,又欢快地跑了回来,瞪着黑幽幽的眼睛小声道:“旺叔,好凉快呀。” 旺叔见到小姑娘没穿鞋,赶忙撑了一把纸伞,将小姑娘抱进屋,给她穿上备好的绣花鞋:“来,咱们去游廊上看雨去。” 一老一小刚走出后罩房前的空地,顺子突然从屋脊上飞身跃下,嘴里沉声喊了两个字“快躲”。 旺叔面色一怔,立马抱着婵儿转身往后罩房的堂屋跑。 张启的身影很快落到了屋前的空地上,他浑身上下淋了个透,面上却神色自然。 走上台阶,张启抹了一把眉间的雨水,对着顺子阴冷一笑:“跑那么快,莫非你们这些人趁少主不在,在宅中捣鬼?” 顺子:“……” 第23章 乖乖的 自火烧太尉府后,张启几乎派出了自己所有得力的眼线,紧盯着清风宅不放,一心想要抓到李允的把柄。 只要把柄足够分量,足够到连皇上也想置他于死地,到时哪怕堂主想护着也会无能为力。 但清风宅却如铁桶一般,宅子四周巡逻的侍卫明的暗的一大串,硬生生让张启折损了好几个眼线。 张启哪里会罢休,谋划一番后转而开始盯着平日里与清风宅有接触的人,譬如给宅内送菜的菜贩子,譬如定期送酒水的酿酒师傅。 他很轻易就从菜贩子口中得知,清风宅近段每日都会购入一些补血类食物,譬如猪血、鸡血、鸭血之类,那酿酒师傅更是透露,曾在宅内的后檐下亲眼见过晾晒的小儿衣物。 张启百思不得其解,补血类食物倒是寻常,那李允人血浴都洗了,买点动物血算什么稀奇,而奇就奇在,清风宅里皆是清一色男子,怎会出现小儿衣物? 他又想到杜太尉死前落下的话,称皇上灭杜家只是为了一小儿,心头不由得一亮,这李允莫非真为了救一小儿而火烧了太尉府? 张启也顾不得大雨倾盆,当即唤来牛二,还带上了几名侍卫,直冲冲前往清风宅,他得趁着李允不在上京的机会将这一事情捅个底朝天。 清风宅的后罩房前霎时涌入好些个湿漉漉的黑衣人,在台阶上站成了一串,水渍从他们身上淅淅沥沥滴下,湿了半边台阶。 顺子稳了稳心神,绷着脸挡在堂屋门口:“不知张左使突然光顾清风宅有何贵干?” 张启狐疑地盯着顺子,嘴角挂着冷笑:“小小卒子一名,见到本左使不行礼也就算了,竟还转头就跑,你这是要急着回来通风报信么?”他说着往屋内打量了几眼,朝前迈了两步。 顺子持剑逼停了张启:“小的不懂张左使此话何意,如今少主不在,清风宅不迎客,张左使还是请回吧。” 他心知旺叔与婵儿没来得及躲进密室,定然就藏在这后罩房的某个角落里,因此绝不能让张启进入。 “真是奇了怪了,不过是下人住的后罩房而已,本左使想进去躲躲雨也不得入内,莫非屋内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张启语气轻慢,脸上挂着一缕窥破天机的得意。 “大胆狂徒,竟敢挡左使的道,看我今日如何收拾你。”一旁的牛二出剑刺向顺子。 顺子一个鲤鱼打挺躲过了牛二的进攻,继而飞身一跃伸手一挥,仍将长剑横在张启与牛二的跟前:“不知堂主是否知道,张左使趁少主不在擅闯清风宅?”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拿堂主压我。”张启眼里迸出怒火,“本左使怀疑清风宅藏了不该藏的人,今日偏就要闯了你们这宅子。”他说着往台阶上的侍卫看了一眼,厉声吩咐道:“都给我去搜,哪怕是将清风宅掘地三尺,也要将这可疑之人搜出来。” 台阶上的侍卫齐齐应了声“是”,继而准备四散而动。 顺子迅速朝空中呼啸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哨音刚落,只见上空突然跃下数十名清风宅的侍卫,将张启等人团团围住。 雨仍然在下,打在侍卫们的身上,溅起一朵朵晶亮的水花,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传来连绵不断的雷声。 “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以下犯上,明月堂的规矩是摆设么。”张启对着清风宅的侍卫怒目而视。 顺子面色阴沉:“张左使趁少主不在来清风宅行凶,以下犯上的该是张左使才对。” 他说着比划起了招式,毫不犹豫地朝雨中的侍卫们使了个脸色,侍卫们会意后朝台阶上张启等人一拥而上。 刀剑声骤起。 张启想脱身进后罩房搜寻,却被顺子横刀刺过来,他闪身避让,迎战了几个回合。 作为明月堂左使,他的功力虽略胜顺子一筹,却敌不过顺子以命相抗,两人一时缠斗得难解难分。 牛二为了让张启尽快脱身,挥剑直刺顺子的后颈,顺子头一偏躲了过去,正欲反手还击牛二,狡猾的张启趁机后退,闪身进入了后罩房的堂屋,继而朝东边的一长排屋子穿过去。 顺子心下一急,朝张启身后飞扑过去。 牛二旋即一个无影脚踢向顺子的胸口,顺子一声闷哼,在空中打了个转,“呯”的一下摔回到门口,嘴里淌出了血。 此时后罩房西边的屋子里,旺叔急得面色煞白,喘着气抱着婵儿左看看右看看,想找个能藏人的地儿,目光最后落到了旁边的木柜上。 他赶紧上前打开柜门,将小姑娘放了进去:“婵儿乖,在里面待着别动,没人让你出来,你可千万别出来。” 小姑娘抹了一把耷在脑门上的头发,仰着圆圆的脑袋问:“旺叔,是有坏人来了吗?” 旺叔喘着气点头:“没错,你别动,别出声,乖乖的。” 小姑娘抿紧粉嫩的小嘴巴,懂事地“嗯”了一声。 柜门随后被关上。 婵儿眼前的光亮瞬间熄灭,四下里黑漆漆一团,她伸了伸小短腿,摸索着在一堆衣物里躺下来,乖乖地等着有人抱她出去。 小姑娘长到五岁,明白的最大的道理便是遇见坏人就得赶紧躲,从三岁时祖父被杀,到前不久小娘也不见了,她更是将这点记得真真的。 张启带着两名侍卫在东边屋子翻找了一通,并未发现藏有什么小孩儿,甚至连与小孩儿有关的物件也未见一件。 他气急败坏,一度怀疑是那酿酒师傅在蒙骗自己,后又想到眼下闹出的局面,若搜不出可疑小儿怕是连堂主知道了也不好交代,于是转身急匆匆地往西边的屋子走。 堂屋里顺子仍在与张启带来的侍卫缠斗,冷不丁见到张启转身去西屋,挥剑就朝他刺过来。 牛二意欲去挡顺子,被顺子一脚踢开,继而将剑锋直指张启的后脑。 张启往前跃出几步,身子一低,躲过了顺子的行刺,就在他扭头准备反击之时,蓦地见到西边第一间屋子的木门后有一双绣花鞋。 木门与地面的距离极窄,他只能看到部分鞋面及圆圆的鞋头,鞋面上白底绣着红彤彤的月季,旁边还飘着星星点点的花瓣,看上去甚是精巧。 他一眼断定这是一双小儿的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张启心里一喜,原来可疑小儿就躲在那扇木门背后。 他飞身腾起,扑向西边的第一间屋子,人还未落地,肩上突地吃了重重一脚,那一脚浑厚的内力让他反应不及,还未收回招式整个身子又重新跌回到堂屋,跌得他眼冒金星,屁股和背都像要裂开了一般。 张启痛得呲牙咧嘴,睁开眼缝时猛然发现李允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屋中,身后还跟着吊儿郎当的苏尚恩。 “张左使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带人来清风宅找麻烦。”李允浑身沾着水气,低头俯视着半躺在地上的张启。 张启心下一惊,趔趄着往后挪了挪身子,“少……少主你回来了。” 一旁的牛二意欲伸手去扶张启,却被李允一剑挡住,“今日之事,张左使若不给个合理的说法,我便让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李允说得慢斯条理,狠话经这样的语气说出来,愈让人觉得惊悚。 牛二吓得缩回了手,不敢再妄动。 张启的屁股又往后挪了挪,斜眼瞄了瞄那门后,穿着绣花鞋的小儿还在,他放心了些许,“在下自然能给李大少主一个合理的说法,但总得坐下来好好说。”他用胳膊支着身后的墙壁,试图从地上站起来。 李允一声冷笑,毫不留情地用剑抵在张启颈上,生生将他的身子压了下去:“你可别忘了,这里是清风宅,哪怕是我让你跪着说,你也须得跪着。” 张启气得咬牙切齿:“李允,不要仗着你练过枯骨掌身手比别人高就在这欺人太甚。” 李允面色不变,眼里却汹涌着腾腾杀意:“今日本少主偏就欺负你了,怎么了?” 斜靠在门框处的苏尚恩偏着头嗤笑一声:“张左使啊张左使,不是你找上门想欺负人家,结果欺负不成反被欺负的么?” 张启梗着脖子:“苏若使,东西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今日上清风宅是为查清太尉府起火真相,并非想欺负人。” 苏尚恩神色微敛:“那你可查出了什么真相?” 张启得意地挑起眉头:“当然,本左使查出这屋中藏有一个小儿,李大少主为了护得这小儿,怕是故意在太尉府放了一把火掩人耳目吧?” 苏尚恩闻言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李允,故作不经意地问:“李大少主,张左使说的可是真事?” 一旁的顺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也摸不准张启刚刚究竟搜到了什么,万一真找到了婵儿,今日这清风宅怕是就要完了。 李允握了握手中的剑柄,面上浮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张左使的脑袋里还真是装着不少的屎,竟编出这等离奇的故事来,本少主倒是想问问你,小儿在何处?” 张启吐着嘴里的恶气,咬牙看了一眼李允,顺手朝西侧第一间屋子指过去:“就在那扇门的背后。” 于是在场的人齐齐将目光投向那扇门,以及门下露出的绣花鞋…… 第24章 哥哥你想我吗 李允仍是面色不变,转头吩咐顺子:“将门后的小儿叫出来。” 顺子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一时反应不及,嘴里喃喃道:“少主?” 那鞋他认识,就是小姑娘偶尔穿在脚上的,若眼下小姑娘真躲在门背后,且在众目睽睽下露了脸,少主还要不要活,整个清风宅还要不要活? “别磨蹭,去门后看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小儿,免得让张左使久等。”李允语气平静,神色自若。 张启也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两眼放出精光:“听到没,你们主子让你别磨蹭。” 顺子滚了滚喉头,转身朝西侧的屋子走,身后追着一众人的目光。 他脚步迟疑,走得也慢,快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眼李允,似乎想再次确认一下主子的态度。 李允朝他扬了扬了手:“赶紧进去吧。” 顺子面色沉重地抽了口凉气,提脚迈入了屋内,片刻后他一脸轻松地出来,手上提着那双绣花鞋:“少主,只有这双鞋,没有所谓的小儿。”说完还死死地剜了张启一眼。 张启也不由得一愣,似乎没想到只是一双空鞋,还飞快跑到那门后看了一眼,脸上却仍现出不甘:“从尺寸来看,那明显就是一双小儿的鞋,既然清风宅没有小儿,又何来一双这样的鞋?”他说着仰头看向李允:“麻烦李大少主给大家解释解释,这鞋从何而来?” 李允翘起嘴角微微一笑:“张左使这个问题倒是把本少主给问住了,本少主确实不知这鞋从何而来,莫非是张左使自行带进来,偷藏起来后再栽赃陷害?” “李允你无耻。”张启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明明是你故意放火救下太尉府的活口,如今证据确凿竟还想抵死不认。” “脑子里究竟要装多少屎,才会让张左使一口咬定这双来路不明的鞋是确凿证据?”李允戏谑道。 张启指着不远处的顺子,几乎要词穷:“这鞋,为何不出现在总舵,不出现在别的宅院中,却偏偏出现在清风宅?” 话刚落音,旺叔从西侧那间屋子走出来,颤颤微微地行至堂屋中间,迎着众人的目光尴尬地低下头去:“少主,这鞋……这鞋是老奴的。” 在场的人无不面色一怔,禁不住拿眼偷偷打量旺叔。 张启更是冷冷一笑,嘲讽道:“旺叔虽在清风宅待了多年,但好歹也曾是皇上跟前办事得力的公公,怎的染上了此等嗜好,竟还把玩上了女娃娃的鞋。” 李允将手中的剑稍一用力,抵在张启的喉头处:“给我闭嘴,少在这儿喷粪。” 苏尚恩也打趣道:“张左使,你全身上下也就这张嘴厉害了。” 张启愤恨地握了握拳,闭了嘴。 旺叔仍低垂着头,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宫里的景妃娘娘有了身子,贴身伺候娘娘的关嬷嬷是老奴的旧识,关嬷嬷这些时日正忙着给娘娘准备娃娃用的物件儿,老奴见关嬷嬷辛苦,故也帮着做点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谁叫老奴打小便喜欢女红呢。” 有个别侍卫闻言后低头窃笑。 一旁的牛二接了话引:“这鞋看上去是双女鞋,娘娘才怀着身子,旺叔怎能确定娘娘所怀的是女娃呢,何况,这鞋做了便做了,怎的还要将其藏于门后呢?” 旺叔抿了抿苍老的嘴唇,“老奴自然不知娘娘所怀龙种是男是女,所以老奴每样都做了双份儿,男款的物件儿才送进宫不久,眼下正赶制女款的物件儿,至于为何藏于门后。”旺叔老脸一红:“眼下你们不就在笑话老奴么,老奴自然是要收着点儿。” 低头窃笑的人赶忙止住了笑,牛二也无趣地摸了摸鼻尖,不再吭声。 “旺叔,你且回屋去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李允沉声吩咐道。 “老奴遵旨,多谢少主。”旺叔说着转身又回到了西侧的屋内,木门被缓缓带上。 堂屋里一时没人出声,只听到哗哗的雨声响彻耳际。 张启偏着头左思右想,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出哪里不对,总感觉李允在背后搞鬼自己被摆了一道,可又不知那漏洞在何处。 “张左使,你带人擅闯清风宅,且诬陷诽谤无中生有,这笔帐咱们现在怎么算?”李允嘴角噙笑,满眼邪气地盯着他。 张启一时没了底气,心里却又充斥着不甘:“今日确实是在下不对,在此说声对不起,来日在下定摆上宴席,备上水酒,向少主请罪。” 李允不屑地挑起眉头:“张左使说得太轻巧了点,若所做错事仅是一句道歉几杯水酒便可一笔带过,那本少主现在便砍下左使的胳膊,再来诚心道歉,可否?” 张启眼里的惊慌一闪而过,双手撑地嗫嚅着问:“你……你究竟想怎样?” 李允并未直接回复张启,而是扭头看了一圈清风宅的侍卫,吩咐道:“今日大家辛苦了,待会儿去库房领犒赏吧,每位兄弟十两银子。” 侍卫们面露喜色,齐齐呼了声:“多谢少主。” 而张启带来的侍卫皆黑着脸没吭声,这犒赏自然是没他们的份儿了。 “至于你嘛。”李允回过头来,再次看向张启:“本少主只能念你初犯以示小惩了。”话刚落音,他手中的长剑飞速在空中划出一条弧光,继而刺向地面。 只听张启“啊”的一声惨叫,他右手食指被连根斩下,断指随着剑锋在空中转了一圈,继而远远飞向屋前的雨幕中,随着哗哗的雨水落入到了水洼里。 其剑法之快之准,令一旁的苏尚恩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牛二早被吓得瞪直了眼,干站着不敢上前扶张启。 半坐在地上的张启一时疼痛难忍,将受伤的手颤抖着举了好一会儿后才缓过气来,咬了咬牙,愤恨地盯着李允:“今日之辱,在下没齿难忘。” 他说着用另一侧手臂支着背后的墙壁,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一旁的牛二终于回过神,赶紧上前搀扶。 李允清俊的脸上杀意未消,眼中盛满不屑:“张左使最好牢牢记住今日之辱,若是再有下次,断掉的就不会是一根手指了。” 他说完将长剑在张启肩上擦了擦,割指时残留的血迹悉数被抹在了张启的衣袍上。 张启气得面色胀红,但仍忍下了心底的恶气,“今日多有打扰,在下告辞。”说完他甩开牛二的手臂,自顾自地阔步走进了雨中。 一众侍卫也跟在他身后,齐齐冒雨走出了清风宅。 李允插剑入鞘,随后吩咐顺子道:“带兄弟们去库房领犒赏吧。” “是,少主。”顺子总算大松了口气,领着一众侍卫消失在游廊尽头。 后罩房前总算静下来,苏尚恩瞄了一眼台阶上的李允,目露担忧:“你今日割了张启的手指,可得要有个心理准备,小心堂主怪罪,毕竟大家是同门。” 李允拍了拍衣袍上的雨水,淡然道:“正是因为顾忌着义父,我才只割了他的一根手指。” “成,你牛,反正我就是提个醒,你爱听不听。”苏尚恩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允转身去西侧的屋子,推门而入时旺叔正在纳鞋底,“今日多亏旺叔帮忙。” 旺叔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老脸上露出微微的羞涩:“老奴哪敢居功,今日得多亏少主的计策,将那张左使治得死死的。” 李允冷哼了一声:“不给他虚晃一枪,怕以后他仍死咬不放。” 他快马赶到清风宅大门口时,便发现宅内的异常,于是从后门溜了进去,找到正着急忙慌躲藏的旺叔,这样那样吩咐一番后,两人便在人前秀了那一场戏。 旺叔满脸欣慰:“少主如此聪慧,前途必不可限量。” 李允眉间舒展:“旺叔谬赞了。”说着看向木几上摆着的那双绣花鞋,伸手在鞋面上摸了摸:“看上去倒是别致。” 旺叔老脸一红:“老奴就爱这点儿女红,今日能借此帮上少主,也是老奴的福气,这鞋吧,鞋底薄,上脚不碍事儿,老奴见那丫头爱打赤脚,便顺便给她做了两双,说不定偶尔也能穿上一穿。” 李允这才想起进宅这么久还没见到小姑娘,不由得抬眼问道:“婵儿躲在何处?” 旺叔一拍脑袋:“唉呀,我倒把小丫头给忘了。”于是转身从墙上取了钥匙,匆匆领着李允去了西侧最里头的一间屋子。 柜门打开时,蜷在衣服堆里的小姑娘毫无动静,待旺叔轻唤了两声“丫头”时,小姑娘才揉了揉眼睛,惺忪地看着站在柜门前的旺叔,又看了看旺叔身后的李允。 小姑娘迷迷糊糊:“旺叔,婵儿又做大梦了,梦到哥哥回来了。” 旺叔咧嘴一笑,躬着老腰将小姑娘扶着坐起来:“丫头,这不是做梦,你看,哥哥真的回来了。” 小团子顶着一头散发,肉肉的嘴巴张开,扯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向李允:“真的是哥哥回来了吗?”小姑娘的声音渐渐变得雀跃:“哇,真的是哥哥。” 婵儿说着就从柜中站起来,朝李允伸出小胳膊,糯糯地喊着:“哥哥抱。” 李允上前一步,躬着身子从木柜里抱出了婵儿。 小姑娘双手软软地环住了少年的脖子,刚睡醒的小脑袋在少年颈窝里蹭了蹭:“哥哥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少年轻嗅着小姑娘身上久违的香甜气息,看似淡然地“嗯”了一声,继而从衣兜里掏出牛皮纸袋,递到小姑娘手上。 “哇,糖豆豆,谢谢哥哥。”小姑娘脆生生地嚷着。 旺叔跟在主子身后,老脸上皱纹绽放。 第25章 好甜 当李允抱着小姑娘出现在后罩房的堂屋时,苏尚恩愣了愣。 “你们这胆儿是不是也太肥了,在张启面前虚晃一枪时这小孩儿竟就藏在西侧的屋子里。”苏尚恩不由得嘘了口气。 旺叔尴尬一笑:“都怪老奴,当时张左使来得太快,没来得及带小丫头躲进密室。” “旺叔别理他,一惊一乍的。”李允瞟了苏尚恩一眼,抱着小姑娘坐在了屋中的圆凳上。 “你看你,总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苏尚恩不服气地白了李允一眼。 婵儿也转过头来,嘴里撸着糖,粉嘟嘟的唇上还沾着甜甜的口水:“大苏,是你和哥哥一起打跑的坏人吗?” 苏尚恩对着小姑娘咧嘴一笑:“是大苏一个人打跑了坏人,你哥哥嘛,他打不过坏人。” 小姑娘黑幽幽的眼睛垂下来,不开心地鼓起了小嘴:“哥哥可厉害了,大苏是骗子。” 李允邪魅地勾起了嘴角:“没错,他就是个骗子,不理他。”说完将小姑娘转了个向,背朝苏尚恩坐着。 苏尚恩扼腕叹息,危言耸听道:“李允我告诉你,这孩子迟早要被你教坏,不信你就等着瞧吧,到时可别找我帮忙出点子。” 李允不屑地斜了苏尚恩一眼,懒得再理会他。 婵儿却紧紧贴在少年胸前,嘴里喃喃着:“哥哥才不会教坏我,哥哥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好人了。”说完小手伸进牛皮纸袋里,掏出一颗糖豆豆就往李允嘴里塞:“哥哥你吃。” 李允本就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食物,抿紧嘴唇偏着头躲向一侧:“我不吃,你吃。” 婵儿偏生想他吃,他躲向哪边,婵儿的小手便伸向那边,两人一躲一追拉据了几个回合,婵儿被逗得咯咯乱笑起来,笑得一头散发也跟着抖动:“哥哥你吃,你吃嘛。” 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将糖豆豆往李允抿紧的嘴巴上摁。 李允也被逗得一笑,嘴巴刚张开,小姑娘手里的糖豆豆便塞了进去。 “太好啦,哥哥吃进去啦。”小姑娘开心地拍着小手,偏着头瞪着圆圆的眼睛问:“哥哥好吃吗,婵儿没骗你吧,是不是好甜?” 李允嘴角噙着笑,舌头抵着嘴里的糖豆豆,点头“嗯”了一声。 一旁的苏尚恩看着这幕竟有一丝晃神,他似乎从来没意识到,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枯骨掌传人、明月堂少主李允,其实不过只是个少年而已。 作为明月堂所豢养的杀手,他们从小便接受最严苛的训练,无父无母去情去欲,每日在尸山血海的滚烫里挣扎着长大,早忘了一个人在正当的年龄所该有的样子。 譬如此刻李允身上不经意浮现出的少年的天真与纯净。 苏尚恩一时百感交集,将手在湿漉漉的衣襟上搓了搓:“突然想到我比你还大了两岁呢。” 李允正与婵儿逗乐,不屑地转过头来:“那又如何?” “不如何,就是想说你看上去比我老。”苏尚恩说完得意地挑起一侧的眉头。 婵儿扭过小脑袋:“大苏比哥哥老,大苏就像个老头子,比旺叔还老。”说完咯咯笑起来,乐呵呵地倒在了李允的怀里。 李允将小姑娘环在臂中,揉了揉她披散的发:“反正比旺叔老,以后干脆叫他苏叔叔得了。” 小姑娘闻言又是一通咯咯乱笑,像一只欢快的鸽子似的,连一旁的旺叔也跟着尴尬地笑了笑。 苏尚恩气得直瞪眼:“行啦,别玩儿啦,咱们该去总舵向堂主回禀了。” “好呢苏叔叔。”李允诙谐地应道,语气里仍难掩一股蓬勃向上的少年气,随后将小姑娘交到旺叔手里:“你先带她去密室。” 小姑娘的脸上瞬间露出惊慌,小嘴扁起来:“哥哥,我要哥哥,哥哥不走。” “乖,你先去密室待着,我去去就回。”李允耐着性子安慰道。 “我不想哥哥走,不想哥哥走。”小姑娘在旺叔身上蹬着腿,又要开始哭闹了。 “屋外有许多坏人,你若哭闹便会被坏人抓了去。”李允语气生硬地凶了小姑娘几句,继而转头吩咐旺叔:“快去。” 小姑娘狠狠憋着哭声,脸上泪水汪汪,一脸乞求地看着李允,嘴里绵绵地喊着:“哥哥,哥哥。” 李允狠心地扭头不去看她,转身行至门口,直至旺叔抱着哼哼唧唧的小姑娘钻进密室后,他才回头看了眼密室入口。 苏尚恩不由得调侃:“你现在倒是像那些有家有口的人了,心里装着许多牵挂似的。”说完“扑哧”一笑。 “废什么话,走吧。”李允随手拿起墙角的纸伞,阔步走入雨中。 唐四早在门外安排了马车,见二人出现后赶紧转身掀开车帘。 李允与苏尚恩先后进入车内,唐四扬鞭赶马,直朝总舵的方向驶去。 车中二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到马车的“哒哒”声穿过街心,苏尚恩挑起帘子朝车外斜睨了一眼,外面的雨已变小了,冷风阵阵。 他给自己倒了热茶,瞄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李允:“说句你不爱听的,那小孩儿藏在清风宅迟早都是个祸患,你总得时常出去执行任务,要是每次都来这么一出,够烦人的,劝你早点儿想办法移到安全之地,免得到时收不了场。” 李允眼皮也没抬,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俊俏的侧脸:“什么地方才是安全之地?” 苏尚恩没心没肺一笑:“我觉得怡春楼倒是个好地方。” 李允这才将眼皮悠悠地打开:“你怎变得跟张启一个德性,说话像喷粪似的。”说完又静静地合上了眼。 苏尚恩不淡定了:“你怎能将我与那家伙比,他是个脑子有洞的人,我好歹也算是正常人吧?” “谁叫你提怡春楼的。”李允冷硬地回道。 “怡春楼怎么了,那么多姑娘不待得好好的。”苏尚恩将杯里的茶水一口饮尽:“我就静静地看着你作,看你能作出什么花样来。” 李允沉默了片刻,沉声开口:“活肉须得是处子,那血才会有用。” “怡春楼的女子又不是每个都非得卖身,我那孙姑娘就是卖艺不卖身的,你可别想多了。”苏尚恩说完扑哧一笑:“你自己还是个处吧,哪天我安排怡春楼最美的姑娘伺候伺候你,让你当一回真男人?” 李允转过头来,对着苏尚恩目露凶光:“闭嘴,以后别在我面前再提怡春楼,更别提你那孙姑娘。” 苏尚恩讨了个没趣,喃喃道:“有时我真看不懂你,说你是忠贞不二的明月堂少主吧,你偏违逆圣旨藏了个活口,说你怀有二心吧,你偏又谨遵什么不可与女子产生情爱的堂规,你这人未免也太玄乎了。” 李允冷着脸,盯着对面不停被风掀动的车帘:“不管是不是堂规,作为杀手,你都不该与女子产生情爱。” 苏尚恩挑着眉问:“理由是什么?” 李允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情爱会让你失控,杀手失控必然致命。” “你现在这张脸才是老练得比旺叔还要老许多。”苏尚恩翘起了二郎腿,玩味地盯着李允:“我倒是想知道,李大少主未必就想一辈子待在明月堂做杀手?没想过别的出路?咱们可是才看到了伍飞宇的下场。” 李允眨着长睫,眸子里溢出些许落寞来:“我们这些人就像长在角落里的苔藓,天生就该与黑暗为伴,皇上用我们,也防我们,我们执行的每一道刺杀任务,拿到台面上,都够我们死千百回,想要再挣出一条活路?”他顿了顿,眼中的光耀眼而悲伤:“或许会很难。” “我偏不信。”苏尚恩抿紧了嘴唇,眼里溢出几许坚定:“我偏就要哪天与人私奔,去过太平的好日子。” 李允白了他一眼,给了四个字:“痴人说梦。” 苏尚恩重重吐了口气,脸上仍是一副不甘的样子:“我倒是想知道堂主会给自己安排什么样的后路,按说他才是皇上用得最称手的刀。” 他说着顿了顿,思忖了片刻,“听闻堂主是靠着他的哥哥才爬上今日的位置,他哥便是当初与皇上一起起事的人,只可惜未等到事成便被逆党杀害,你说堂主能不能靠着皇上的信任得一个善终?” 李允冷冷一笑,眼神像结着一层霜,寒气透骨:“信任?在皇上那里,信任太廉价,人想搏一个善终,得靠自己的本事,而非他人的信任。” 苏尚恩叹了口气,“行,今日你这番话,让本公子受益匪浅,本公子以后得好好计划搏一个善终了。” 李允不屑一笑,不再出声。 马车又在冷风里拐了一道弯,约摸一刻钟后终于到达总舵门口。 两人先后下了车,直奔总舵正厅。 宋庭轩正在品尝长案上的新鲜果子,见二人进殿,赶忙招手:“快来快来,你们也来尝尝,宫里刚送来的,新鲜着呢,外面可买不到这么好的。” 两人也没客气,坐下来陪着吃了几颗果子,李允率先开口:“义父,伍飞宇已死,一切顺利。” “嗯,那行。”宋庭轩嘴里塞着一颗葡萄,似乎对他俩完成任务的情况压根不感兴趣,对张启断指之事更是提也不提:“你们继续吃,你看这桃,很不错,待会你们俩一人带点儿回去。” 苏尚恩连忙摆手:“多谢堂主,我还是不要了吧。” “会干活的前提就是,得会吃,不要也得要。”宋庭轩故作严厉地瞟了苏尚恩一眼。 于是当两人从总舵正厅走出来时,一人手里提着一兜水果。 到了总舵大门口,李允瞄了一眼苏尚恩,嚅嗫道:“你不是不要这些水果么,给我吧。” 苏尚恩脖子一缩:“你不是有一份儿么,干嘛还拿我的?” 李允抿了抿唇:“我拿去给婵儿吃。” 苏尚恩:“……”果然是有家有口的人。 第26章 磨人的小宝贝 婵儿小宝贝又开始折磨旺叔了。 旺叔来密室送晚上的餐食,还没将饭菜摆上桌,小姑娘便哧溜一声滑下圆凳,踏着小短腿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嘴里还喊着:“旺叔我不想吃血血,我不要吃血血。” 旺叔赶紧放下食盒,躬着身子转头去追:“小祖宗你又跑去哪里,赶紧回来,不然少主来了可有你好看。” 两处密室入口皆关得死死的,小姑娘自然不能跑出去,她呼呼地在屋外张望了两眼,继而一口气跑到了密室走廊的尽头。 尽头的墙上有扇小小的气窗,靛蓝色天光正沿着气窗缓缓渗进来,投射到走廊的另一侧墙壁上,拉出一缕缕光柱,煞是好看。 婵儿仰头盯着那光柱,小嘴抿了抿:“旺叔,我想出去找哥哥。” 旺叔跑得气喘吁吁,走近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少主马上就回来了,你赶紧乖乖把饭吃了。” 婵儿将仰着的小脑袋放下来,瞪着黑幽幽的眼睛看旺叔,肉嘟嘟的脸上满是不开心:“旺叔做的饭不好吃,不信你就让小白吃,小白肯定也不吃。” 旺叔没好气地咧嘴一笑,上前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谁说小白不爱吃,说不定等你吃完,小白眼馋也能吃好几碗。” “旺叔骗人。”小姑娘扁起了嘴,眸子里闪闪烁烁的又盈满了泪,“我就是不想吃血血。” 旺叔心疼地给小姑娘擦了擦:“只要丫头乖乖吃饭,说不定少主一高兴就带你去外边玩儿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真的吗?” 旺叔一边往回走一边点头:“当然是真的,旺叔可不骗人。”说着抱着小姑娘往回走,一老一少很快又回到了屋内。 旺叔将剩余的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放上桌,又将小姑娘好好哄了一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密室。 婵儿乖乖地重新坐到了圆凳上,水琴连忙拿了三只小碗摆上桌,舀了三种不同的煮熟的血块装到碗里。 小姑娘一看到那血块,粉粉的小嘴又扁了起来,刚擦净的脸上又落下了泪。 水琴用勺将血块捣碎,继而一勺勺给小姑娘喂到嘴边。 小家伙吃得百般委屈,才吃了两勺,便将头往一侧扭过去:“不要水琴姑姑喂,婵儿自己吃。”说完还像模像样地往嘴里塞了一勺血。 水琴欣慰地笑了笑,朝小姑娘竖起大拇指,之后她便安心地去盥室搓洗衣裳了。 待水琴转身离开,小姑娘立马滑下圆凳,将桌上的三个瓷碗一一端到桌子底下,“小白快来,你爱不爱吃,全给你吃。” 小白也蹬着小短腿,往瓷碗跟前凑了凑,使劲地嗅了一通,又转头往另一边蹬走了,显然对这瓷碗里的食物压根没兴趣。 婵儿不依不饶,将瓷碗又端到小白的鼻子底下:“旺叔说你喜欢吃的呀,你得多吃点,快点。” 小白往后退了退,将头躲向另一边,小姑娘便用手从碗里将血块拿出来,递到小白嘴边:“你吃嘛,我都吃了好多。” 一人一兔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当李允提着水果出现在密室时,饭桌上压根看不到人影,他稍一垂目,便在桌子底下见到了与兔子蹲在一起的小姑娘。 “怎么跑到底下去了?”李允将手里的水果放在一旁的木几上,低头盯着婵儿。 小姑娘抬眼一看,脸上立马现出惊喜:“哥哥你回来啦。”说完四肢着地爬出了桌底,一股脑朝少年飞扑过来。 少年被她扑得身子一顿,揉了揉她满头散发,“是不是吃饭不乖?”说着还瞄了一眼桌底的那三只瓷碗。 “哥哥抱。”小姑娘朝少年伸出肉肉的胳膊,“想哥哥陪我一起吃。” 李允这一天奔波下来还未进食,此时还真有点饿了,他将小姑娘一把抱起来,坐在了桌旁的圆凳上,面上神色板正:“以后不许将自己的食物给小白吃,小白是兔子,吃的是草,又怎会吃人的食物呢?” 婵儿眉眼垂下来,沾过汤水的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喃喃道:“那婵儿下次不给小白吃了。”说着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李允,语气里带着哭腔:“可是婵儿不喜欢吃血,那些血血流出来,它们一定会很痛吧,婵儿不想吃。” 李允又听到了“痛”字,面色一沉,他无措地扭过头,竟不敢再正视小姑娘的目光。 片刻后他才抿了抿唇,语气软下来:“既然不喜欢吃,那歇一段时间,以后再说。” 婵儿一听可以不吃血了,小手巴掌拍得飞快,脆生生地嚷着:“太好啦,我就知道哥哥是最好的哥哥。” 李允嘴角暗暗勾了勾,继而抓起婵儿的小手:“你自己看看,这手有多脏,快去让水琴姑姑给你洗洗。” 小姑娘咧着两排小白牙咯咯笑起来,继而从少年腿上滑下去,蹦哒着小短腿去旁边的盥室洗手,不一会儿便甩着两只白里透红的小手跑回来,“哥哥,你看,我的手是不是好干净了?” 李允“嗯”了一声,“以后再不能用手乱抓东西了。” “我知道了哥哥。”小姑娘一边乖乖答着,一边轻车熟路地攀到了李允腿上。 李允扶着小团子坐稳后,指了指木几上的两兜水果:“你要不要吃?” 婵儿高兴得直蹬腿:“要吃要吃,是哥哥给我带回来的吗?” “嗯,只要你听话,哥哥会给你带更多好吃的。”李允紧紧环住怀里的小姑娘,起身去木几拿过兜里的桃以及栗子葡萄等。 小姑娘指着栗子,“哥哥给我剥皮。” 李允百依百顺,从兜里挑选了几颗大的栗子,一颗颗剥壳后塞进小姑娘嘴里。 小姑娘一边嚼着栗子一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晃得满头的散发也跟着在头顶炸了毛,看上去又变成了小疯子。 李允看不下去,“先将头发梳好了再吃。”他将身上的水果兜放回原处,再将婵儿放到地上站好,开始用手指给小姑娘捋头发。 有了第一次梳头的经验,第二次便是信手拈来了,不一会儿,少年便给小姑娘理好了头发。 “哥哥我不喜欢这个。”小姑娘指着李允拿在手里的木簪,“我喜欢有蝴蝶的簪子,小娘头上就有一个,那蝴蝶的翅膀还会飞,可漂亮了。”说着还伸着胳膊往两边划了划,做出飞的样子。 李允拿簪子的手一顿,随后答道:“以后咱们再买。”继而仍将木簪插在了小姑娘头上。 小姑娘晃着霎时工整了许多的脑袋,甜腻腻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两人坐在桌前开始用餐,小姑娘不喜血类食物,李允便给她碗里装了一些蔬菜、鸡蛋,小姑娘开开心心地几大口吃完。 末了,小姑娘试探着问:“哥哥,天黑了是不是就没坏人了?你就可以带我出去玩儿了对吗?” 李允本想拒绝,但看着小姑娘渴望的眼神又心生不忍,“咱们定个规矩。”他一脸严肃地说道。 婵儿一听要定规矩,圆圆的眼睛里顿时涌出怯意,张皇地看着少年,“哥哥,你是要罚婵儿吗?” “坏了规矩便要罚,遵守规矩便不罚。” 婵儿似懂非懂,仍定定地看着少年。 李允故作姿态地轻咳了一声,继而开腔道:“往后白日里不许再出去,你看这次,差点就被坏人抓了去。” 婵儿眨着长长的眼睫,懵懂地点了点头,“好的,哥哥,婵儿会听话的。” 少年继续道:“若我在宅中,晚上你可以出去玩一会儿,但不可久玩,倘若我不在宅中,你绝不准出去,以免招来危险,听到没有?” 话落音了好一会儿,小姑娘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软糯糯地问:“那我今日晚上是不是可以和哥哥出去玩?” 李允“嗯”了一声,“自然可以。” 婵儿开心地跺起了小脚,跺得脖子上的颈圈也跟着上下跃动:“太好了太好了。”她说转头去唤兔子:“小白快过来,快点,我们可以出去玩罗。” 当晚,明月堂枯骨掌传人李允,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以及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兔,百无聊赖地坐在清风宅内院的台阶上看夜空。 刚下过了一场雨,夜空无星无月,黑糊糊一片,冷风吹来,檐下的红灯笼轻轻摇晃,投在地上的灯影也跟着晃了晃。 婵儿踩着那灯影逗了会儿小白,跑得气喘吁吁,又在夹道旁的小水沟里玩了会儿水,待李允唤她回密室时,她仍是意犹未尽,鼓着小脸闷闷不乐:“哥哥,下次我能玩得久一点吗?” “有月亮的夜晚,可以。”李允随口答道。 “那明天会有月亮吗?”小姑娘紧接着问,一脸期待地看着灯影下的少年。 幽暗的光线勾勒出少年起伏有致的面部线条,深邃而俊朗,他瞄了一眼茫茫夜空,起身从台阶上站起来,“或许没有。” 就在他从台阶上准备转身的刹那,一股刺骨的痛从身体深处传来,如百虫噬骨一般痛入骨髓,少年微微一顿,轻蹙起眉头,握紧了拳。 这个月被剥夺了血浴,他又要去承受那炼狱般的疼痛了。 “哥哥你怎么了?”小姑娘也看出少年的异样,抬着小脸问道。 “无事。”李允牵起婵儿手,走进了卧房的密室入口。 第27章 我想陪你 假如疼痛拥有等级,百虫噬骨之痛一定就在最高级。 仿佛身上的每一处皮肉、每一寸骨骼,都在被千万张嘴生生地啃咬、撕裂,是比五马分尸更令人胆颤的凄厉,是比凌迟还要疼一百倍的惨烈。 自多年前李允懵懵懂懂成为枯骨掌传人后,稍有逾矩便要承受这种炼狱般的惩罚,他心存惧意,却也心怀愤恨。 为了摆脱这种操控,他这才生了自己养活肉的心思,他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旁人手中,任其随意拿捏。 所幸那疼痛并非蜂涌而至,它来得很慢,像黑夜里悄然生长的藤蔓,一点点一寸寸地侵蚀,李允第二日醒来时,身体好似又感受不到它了。 但它在,就在暗处觊觎,他知道。 李允起得比平日晚,竟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绯色长袍,当他打开屋门站在门口时,轻风拂起衣角,翩翩少年洒脱不羁,看上去竟如成年男子般拥有了风流倜傥的气质。 站在台阶下的旺叔看得一愣,好似自家娃儿长大了一般浮出一脸欣慰:“少主,您起了。” “嗯,有何事要禀报?”李允淡然问道。 “也无甚大事,您离开这十多日,府中的一些用度及安排老奴得跟你细细回禀。” “旺叔,你既然已是我清风宅的人,以后这等锁事你作主便好,不用再向我禀报。” 旺叔受宠若惊,躬身便拜:“老奴定不辜负少主所托。” 李允拂了拂衣袖:“还有一事须得麻烦旺叔。”他转身指了指自己的卧房,“婵儿会时常出入我屋中,还请旺叔从库房再拿些皮毛过来,我来铺在地砖上。” 旺叔将少年最后一句话听进了耳里,“我来铺”,那意思是除了婵儿,旁人仍不可进他的卧房,少年对这丫头果然是与旁人不同的,说不定凭着这点不同,丫头到时能侥幸逃过被取血的厄运。 旺叔眉眼间含上了笑意:“少主稍等,老奴这就去办。”说完转身匆匆去了库房。 待婵儿当晚用完饭食后,便抱着小白赤脚踏上了直通李允卧房的出口。 李允人在宅中,自然也给小姑娘留了那柜门。 婵儿一路踩着绒毯,上了楼梯后便从柜门里钻出来,小小的身子刚刚站直,放眼望去,偌大的卧房里竟也铺上了绒毯,在屋内橙色烛火的照耀下软乎乎的。 小姑娘开心地跳起来:“哇,哥哥这里也变漂亮了,好软好舒服。” 小白也从小姑娘身上蹦下来,在绒毯上欢快地四处蹿。 李允早就躺在了床榻上,见到小姑娘后嘴角勾起来:“今日没有月亮,你就在屋中玩一会儿。” 小姑娘走到床榻前,怔怔地盯着少年好一会儿,眸中露出关切,“哥哥,你是生病了吗?” 李允往床沿挪了挪:“没有,哥哥只是想睡懒觉。” 在那疼痛完全袭卷之前,四肢百骸会逐渐变成一个漏斗,一点点漏掉身上的精气神,以至于失掉自理能力,最后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躺在床上,任由那疼痛风卷残云般将整个人吞噬。 婵儿趴在床沿,小短腿努力往上伸了伸,使出老鼻子劲想要爬上床,却屡屡失败,“哥哥,我要上去,上不去。” 李允简直要气笑,他的床已经是最后的领地了,这小小人儿竟还想得寸进尺,“这是我的床,你不可以睡别人的床。” 小姑娘爬得气喘吁吁,脑门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一边哼哼唧唧一边仍努力翘起短腿往上爬:“哥哥不是别人,我要上去,哥哥让我上去。” 李允重重吐了口气,朝床头对面的一侧指了指:“那里矮一些。” 小小人儿往少年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对面床沿低低的,完全不用费力。 小姑娘飞快地转身,沿着矮的床沿爬上去,继而蹦哒着扑到少年怀里,“哥哥,我终于上来了,你的床好大呀。” 虚弱的李允有着比平日更好的嗅觉,他霎时闻到了小姑娘身上的香甜气息,以及她身体里汩汩流淌着的血香。 少年的眉头蹙起来:“你只许在床上玩一刻钟,一刻钟后便下去。” 小姑娘从少年胸前抬起脑袋:“哥哥,你一个人睡觉怕不怕?我陪你好不好。”说完便嘻嘻笑着在少年身旁蜷缩起来。 “我不怕,不用你陪。”少年冷冷地将小姑娘往外推。 婵儿哪管那么多,她从床上坐起来,一本正经道:“哥哥肯定是怕的,因为婵儿也怕呀,怕黑、怕一个人待着,若没有水琴姑姑,婵儿晚上一定会被大鬼捉了去。” 小姑娘说着还将两只小手张开,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 李允不由得哑然失笑,他堂堂一个杀手,何时沦落到与一个黄口小儿在这胡邹了? “胡说,这世间哪有什么大鬼。”少年不满地斜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脑袋摇得像泼浪鼓:“婵儿没胡说,婵儿常常梦到大鬼呢。”见少年不理她,她又往前蹭了蹭:“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少年:“……” “哥哥你今天的衣裳真好看呀。”说完小姑娘低头将自己的衣襟扯起来,“比我的好看多了。” 少年闻言抬眼瞄了瞄小姑娘,今日她穿了一身竹青色上衣,下面搭着白色裙子,素是素了点儿,却也衬得小姑娘的皮肤晶莹剔透,像个瓷娃娃一般,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模样。 “你还记得自己的爹爹娘亲吗?”李允突然想试试小家伙的记忆,借此好弄清她真正的身世。 婵儿圆嘟嘟的小脸微微一怔,眼眸扑闪闪地看着少年:“哥哥,每个人都必须要有爹爹和娘亲吗?” “嗯,差不多。” 小姑娘胳膊肘支着枕头,小手托着下巴凑到少年跟前,面色张皇地问:“可要是没有该怎么办,会死吗?” 李允一听这话就知小姑娘怕是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双亲,心里也随之涌出一阵复杂的心绪,他也闹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沉默了片刻,少年回道:“不会死,哥哥也没有爹爹和娘亲。” “原来哥哥也没有,那就没关系了。”小姑娘大松了口气,扯着小奶音扳着手指数道:“我以前有个杜爹爹,还有小娘,但他们不是我真正的爹爹和娘亲,不过后来他们也不见了。” 婵儿对这话引压根没上心,说完后又转过身去,趴在床沿上朝地面使劲唤着:“小白,我在这儿呢,你看到我了吗?我在这儿呢。” “宁嬷嬷是什么人?”李允追问道。 小姑娘一听“宁嬷嬷”三个字,立马从床沿上扭过头:“宁嬷嬷就是宁嬷嬷呀,我可喜欢宁嬷嬷了,还喜欢……” 她本想说还喜欢“祖父”,但她也记得小娘曾说不许她再提祖父的话,于是便生生地哽住了,一脸茫然地看着少年。 “还喜欢谁?”少年正色问。 婵儿不想骗哥哥,却也不敢提祖父,心下一急,眼里又颤悠悠地闪出泪花,“哥哥,婵儿害怕。” 少年朝床沿的小姑娘伸出瘦削的手掌:“不怕,过来。” 小姑娘拱着身子爬到少年身旁,软软地贴着少年胸前的被单:“哥哥会保护婵儿的对不对?” 少年擦了擦婵儿眼角的泪,面色温柔:“嗯,婵儿在这里谁都不用怕,坏人来了哥哥打跑他便是。”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仰着小脑袋看着少年:“哥哥,我还喜欢祖父,可是祖父被许多提大刀的人杀死了,流了好多血。”小姑娘脸上浮现出悲伤与慌张的神色。 李允目光微敛:“你可知道,祖父叫什么名字?” 婵儿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可知道你祖父姓什么?”少年问道。 能对当朝皇上形成威压的家族,必定不是小门小户,若能探到姓氏,调查起来也能方便许多。 小姑娘眨巴着圆圆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哥哥,姓是什么意思?” 少年差点气得闭过气去,身体内同时涌出一股钻心的疼痛,那痛如枝蔓一般四处蔓延,他抓紧被沿蹙眉倒抽了口凉气,额头随之冒出冷汗。 婵儿怔怔盯着李允的面色:“哥哥,你怎么了?” 李允轻喘了口气,哑声道:“无事,你赶紧回去吧。” 小姑娘地看着橙色烛光里的少年,怯生生地问:“哥哥,婵儿能陪着你吗?” “快回去。”少年厉喝一声。 婵儿吓得身子一颤,眼里霎时又涌出泪花,“哥哥……” 少年正忍受着巨烈的疼痛,闭着眼,抿着唇,整张脸绷得紧紧的,压根没理会小姑娘。 向来擅长看大人脸色的婵儿知道哥哥真生气了,赶紧蹬着短腿往矮的那侧床沿爬,一溜烟就滚下了床,继而蹲在软软的地面上朝床底小声喊着:“小白,出来,回去啦,快出来。” 小白懒洋洋地爬出了床底,伸出爪子往小姑娘手臂上试探两下,继而飞快地爬上她的手臂。 婵儿钻进木柜前还回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嘴里又呢喃了一声“哥哥”,见少年仍闭着眼不吭声,小姑娘便失望地撅着嘴走入了密室。 第二日,李允便痛得起不了床了。 第28章 她的血香 眼看已过了巳时,旺叔仍不见主子起来,心下便犯了疑,平日这个时候主子早就起来,且已在校场练功回来了,今日怎的一直没动静? 他站在卧房的台阶下唤了好几声“少主”,屋内仍是没人应他。 旺叔便赶紧找来顺子与唐四,询问主子的情况,顺子蹙眉思忖了片刻,没好气地回道:“宫里没按时送血过来,少主怕是身上又痛了。” “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旺叔骇得面色煞白,“那我得赶紧进宫,让吴太医给少主调制止痛的药剂。” “我送你过去。”唐四急匆匆转身去驾马车。 马车“踏踏”而行,迅速穿过街巷,往城中心的宫门口行去。 旺叔有腰牌,很顺利便入得宫内。 自向清风宅表了忠心,旺叔见到宫里的人便多少有些心虚,尤其没胆再见皇上,怕一不小心被皇上瞧出端倪掉了脑袋。 他拢着袖子走在红墙绿瓦的甬道里,脸垂在胸前,眼微微眯着,与甬道里路过的太监婢子们匆匆擦肩而过,他谁也不攀附,谁也不招呼,免得无端生出是非来。 旺叔直接去了太医院,吴太医正翘着二郎腿在屋内悠闲地饮茶,见旺叔进屋后头也没抬:“本太医今日不出诊。” “吴太医,今日儿个老奴过来不是让您出诊的,只想麻烦您调制几副止痛伤药让我们家少主服用,还望您老行行好。” 吴太医这才抬头瞟了一眼旺叔:“哟,是清风宅的人来了。”他将二郎腿放下来,轻咳了一声,“给清风宅的人止痛药须得由皇上首肯,老夫可做不得主。” “吴太医您真是说笑了,皇上哪有空闲管这么细,以前我们少主疼痛发作,不一直是找您拿药么。”旺叔陪着笑脸说道。 吴太医挑起眉眼:“没错啊,你们找我拿过几回药,都是经过了皇上首肯的。” “吴太医……”旺叔正欲再次出言恳求,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声传唤:“师傅,皇上有请。” 旺叔后背一凉,扭头一看,只见赵潜挥着拂尘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只随时能捏死的蚁蝼。 “赵公公。”旺叔客气地施了一礼,“老奴这就随你一同去见皇上。” 赵潜咧开嘴角意味深长一笑,转身在前方引路,屋内的吴太医则继续翘起二郎腿,哼着歌自在地饮茶。 太和殿里。 旺叔对着高高在上的宣德帝席地而跪,“皇上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赵公公阴阳怪气:“师傅真是白活了这些岁数,今日来宫中竟也不先拜见咱们皇上。” 旺叔脑门上冒了一层细汗,心下惶惶:“禀皇上,老奴今日来得急,本打算先让吴太医调好止痛药后再来拜见的。” 赵公公暗暗嗤笑一声,那笑声听上去格外刺耳。 宣德帝从案前抬起头来,眯了眯苍老的双眸,似在细细打量旺叔,“数月不见,旺公公看上去倒是壮硕了许多,看来在清风宅的日子过得不错。” “老奴是皇上身边的人,在清风宅里自然没人敢招惹,老奴的好日子全是仰仗皇上的恩德呀。”旺叔语气赤诚。 宣德帝总算放下了正在批阅的凑折,朝一旁的赵公公吩咐道:“赐座吧,旺公公也一把年纪了。” 赵潜拿过一旁的锦凳:“师傅,起来吧,你看皇上多顾念着咱们。” “谢皇上隆恩。”旺叔踉跄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挪到锦凳上坐好。 “明月堂少主的痛病又发作了?”宣德帝明知故问道。 “回皇上,发作了,今早就在房中没出来,老奴也是怕他发病耽误了为皇上办事,这才急着来太医院找吴太医的。”旺叔慌忙解释。 宣德帝嘴角微微抬起,眸中的光亮却阴森冷漠,自太尉府起火之后,他虽派仵作验看过那烧焦的两百多具尸首,却并未查出什么异常,甚至刚好就有一具他要找的五岁女童的尸身,这恰好能印证李允所言非虚。 但这也一度让宣德帝陷入疑惑,他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却又找不出什么漏洞,一切看上去都严丝合缝,以至于此时他只能将那些疑惑压在心底。 “以前罚他,只是让他浅尝这百虫噬骨之痛究竟有多痛,此次他惹下的祸事太过重大,便让他好好体会一下这刻骨的痛吧。” 旺叔软了半截身子,诺诺道:“皇上英明,只是不知……要让他痛多久?” 宣德帝一声轻笑,抬起老脸盯着梁上的浮雕思量片刻:“两日吧,两日后朕会安排吴太医制好药后送去清风宅,你回去后且好好盯着,但凡有任何异动,须得第一时间来向朕禀报。” 旺叔慌忙从锦凳上滑下去,再次席地而跪:“老奴谨遵皇上意旨。” “嗯,若无其他事便退下吧。”宣德帝淡然说完,便继续埋头批阅凑折。 旺叔躬着身子退出了太和殿,出来时身上吓出一身冷汗,双腿发软。 清风宅里,婵儿一整日都没见到李允,小嘴又撅了起来,小奶音嚷着:“哥哥都没来看我,我去找哥哥陪我吃饭。” 她说完从桌前的圆凳上下来,撒腿就往屋外的走廊跑,水琴眼疾身快伸手将她拦在屋门口,嘴里呜呜着不停地摇头,那意思自然是先吃饭不准出去。 “水琴姑姑,你就让我出去吧,求求了。”小姑娘蹙着眉乞求着。 水琴自然是不退让,除了呜呜地摇头也说不出别的。 小姑娘耷着脑袋撅着嘴,悻悻地往回走,继而翘起小屁股趴在圆凳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今日送餐的是顺子,见婵儿这副模样,心里倒生出了一个主意,“你真想见哥哥?” 婵儿抬起小脑袋,眨着扑闪闪的眼睛:“小顺答应让我去见哥哥了?” 顺子点了点头:“要不,你给哥哥送点吃的进去?” 李允不出屋子,自然也没人敢进他的屋子,往日他痛入膏肓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扛。 哪怕是给他送吴太医熬的止痛药水,也是靠顺子自己做的一个小滑轮,将药碗盖好后放在滑轮上一推,便能将药汁顺利送到李允床前了。 如今倒好,眼前这小孩儿被允许能进入主子的卧房,倒是省了不必要的麻烦。 顺子将鸡蛋羹倒入一个大碗里,又将大碗放进食盒中,再将食盒递给小姑娘:“看看提不提得动?” 小姑娘勾着身子,小手抓紧食盒的提手,使劲“呀”了一声,果真还将食盒提了起来,“小顺,你看,我的力气好大吧。” 顺子哑然一笑:“我送你到那楼梯下面,你再自己提上去。”说着便将食盒提回到自己手里,领着婵儿往屋外走,小白跟屁虫一般跟在婵儿的身后。 两人行至楼梯下,顺子又走上了几级台阶,这才将食盒递到婵儿手中,“小心一些,一步步上去。” 小姑娘难得替大人做一回正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嘴角上扬,脆生生地回道:“要是哥哥不吃,我便喂给他吃。” 顺子朝婵儿点了点头,还别扭地竖了竖拇指:“嗯,很棒。” 得到表扬的小姑娘更来劲了,两只手提着食盒一步步朝楼梯上爬上去,小白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跑几步后又等一等小姑娘。 婵儿提得气喘吁吁,还不忘数落兔子:“小白,别以为你很厉害,我要不是给哥哥提吃的跑得可比你快了。” 小白懵头懵脑,仍然自顾自地朝前跑。 婵儿费了老鼻子劲终于钻出了木柜,再转身双手抓住楼梯上的食盒往屋子里挪,小手都攥白了,矮矮的身子缩成一团,总算是使劲将食盒挪到了屋内。 小姑娘呼呼地喘着气,圆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红,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她看了一眼床榻,脆生生地唤了声“哥哥”。 床上的少年一动不动,像没听到一般。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唯有从旁边花窗里漏进的几缕光线幽幽落到床前的空地上,将绒毯印得白晃晃一片。 “哥哥,你是睡着了吗?我给你送吃的来啦。”小姑娘顾不得提食盒,转身往床榻前跑。 少年背朝她侧身躺着,脑袋窝在枕头里,身上仍然是那件绯衣长袍。 “哥哥。”小姑娘糯糯地唤着,继而沿着矮的那边床沿爬上去,踉跄着爬到少年身边,将头凑到近前:“哥哥你饿了吗?” 少年浑身是汗,牙关紧咬,整个人都在颤抖,每一寸皮肉与骨骼都在痛得铮铮作响。 婵儿的靠近让他霎时闻到那血香,清新的血香。 只须那血,他便可以去掉疼痛,去掉这比死还难受的炼狱般的折磨。 野兽的利爪再次伸出来,想将身旁的小姑娘剁为肉泥,继而享用她新鲜的血液。 “哥哥,你怎么了,你的病还没有好吗?”小姑娘看到大汗淋淋的李允,关切地问。 李允霎时握紧了拳,倏地睁开双眼,那眼里好似还冒出绿光,吓得倚在床头的婵儿往后退了退。 他咬牙颤抖道:“走开,快走开。” “哥哥,我害怕,你别这样。”满脸惊惧的小姑娘非但没走开,还带着哭腔软软地环住了少年的脖颈,“哥哥,你快好起来吧,好了就能陪婵儿一起吃好吃的了。” 少年浑身如筛糠一般抖得更厉害,野兽的暴戾与人性的柔软在抵死纠缠,牙关“嘣嘣”作响,嘴角有细细的血迹渗出。 “哥哥,你别害怕,我陪着你好吗?”小姑娘靠在少年的颈窝里自顾自地说着,绵软而温热的气息打在少年鼻际,使得他因疼痛而僵直的身体略略放松下来,仿佛野兽又收起了利爪。 李允喘了口气,总算平静下来,哑声道:“乖,回密室。” 婵儿翘起小脑袋盯着少年:“哥哥,你还没吃饭呢,我喂你吃好不好?” 李允:“……” 第29章 哥哥不会让你死 婵儿拱着小身子飞快地滚下了床,继而去木柜旁提食盒,笨重的食盒被小家伙连拖带拉,总算移到了床榻前。 “哥哥,这个食盒好重呀。”小姑娘呼呼地喘了几口气,又抬起脑袋环顾了一眼光线昏暗的屋子,“好黑呀,都看不到。” 说完屁颠屁颠地跑到门口,使劲将木门“吱呀”一声拉开,正午耀眼的光线从裂开的豁口里汹涌而入,照得小姑娘周身仿佛度上了一层金边。 “哇,哥哥你看,好大的太阳啊。”长期被关在地下密室的小姑娘难得有这么自在看天的时候,她眯着眼仰头站了好一会儿,才蹦哒着回到床前。 李允仍维持着之前的睡姿,对婵儿毫不理会。 小姑娘也不在意,一个人上蹿下跳自得其乐,她蹲下身子打开食盒的木盖,继而用两只小手将食盒里的大碗捧了出来,“哥哥,你饿了吧,婵儿给你喂饭饭吃。” 她将大碗捧到床旁的木几旁,踮着小脚放了上去,继而又转身拿了勺,沿着矮的床沿爬上去,再次扑到李允的胸前。 李允全身绷紧,闭着眼,咬着牙,忍受着体内一阵阵汹涌而来的疼痛。 此时门开着,屋内明亮了不少,小姑娘坐在床头,偏着脑袋打量了李允一眼:“哥哥,你出了好多汗呀。”说着抬起衣袖替少年擦汗,从鬓角到额际,将少年微微胀红的面颊擦得干干净净。 擦完后再拿着勺去木几上舀鸡蛋羮,呼呼地吹了两口,小心翼翼地喂到少年嘴边:“哥哥,你吃。” 少年将嘴扭向一边,目光虚浮地睁开眼,哑声道:“不吃,拿开。” “哥哥,可好吃了,你看我都很爱吃。”小姑娘说着将勺拿到自己嘴边吃了一小口,继而再将勺喂向少年嘴边。 少年终于将唇张开一条细缝,小姑娘趁机将勺中剩下的鸡蛋羹喂进少年嘴里。 “哇,哥哥好乖呀,真是最乖的孩子。”婵儿开心地拍起小手。 少年却闭了眼没吭声,将头扭向另一边。 小姑娘转身去木几上继续舀鸡蛋羹,喂给少年:“哥哥,再吃一勺吧,吃得饱饱的就不会生大病了,来,张开大嘴巴。” 他一个明月堂杀手,竟被这个小孩儿当成孩子似的哄着喂食,若不是痛得生不如死,李允此刻怕是已恼得腾空而起了。 婵儿却自得其乐,偏着头,将勺再次伸到少年的嘴边,少年将嘴躲开,“不吃。” “哥哥再吃一点嘛,求求了。”小姑娘见少年不张嘴,干脆用手指直接去戳开少年的双唇,继而将鸡蛋羹往里喂。 鸡蛋羹喂进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随少年的嘴角流到下额,小姑娘眼尖,“呀,流出来了。”继而毫不讲究地将自己的嘴伸到少年下额,一下就舔掉了剩余的鸡蛋羹。 “你……”一向洁癖的少年蓦地睁开眼,蹙着眉不可置信地盯着小姑娘:“不嫌脏……”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哥哥的下巴白白的,不脏,而且鸡蛋羹好好吃哟。” “你吃。”少年重重吸了口气,眉头紧锁,身体因为疼痛在被单底下紧紧蜷缩起来。 “哥哥,你很难受吗?”小姑娘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吃了鸡蛋羹就不难受了。” 婵儿转身将木几上的大碗拖过来,抱在了怀里,先自己舀了一勺鸡蛋羹吃,继而再给少年喂,一大一小两人围着一只大碗拉据了好一会儿。 一半鸡蛋羹落入到了婵儿的肚子里,另一少半落入到少年的肚子里,还有少少半落到了被单上、枕头上…… 少年若不是痛得体力不支,他恨不能连小姑娘带床一起扔出清风宅。 婵儿哪管那么多,她拿着勺子刮着已经见底的碗,嘴里自顾自地叨叨着:“哥哥,我说了很好吃吧,下次我定让小顺多装一点,让哥哥吃得饱饱的。” 小姑娘的话刚落音,猛见敞着的门口突然蹿出一道黑影,“嗖”的一声直朝坐在床上的婵儿飞扑过来。 婵儿“啊”的一声奶音,还未来得及叫“哥哥”,便被黑影迅速地抱起,冲出了门外。 床榻上的李允怔愣了片刻,忍着巨痛飞身跃起,纵身朝着门外追出去,绯色衣袍在阳光下如盛开的花树明亮而绚丽。 虏走婵儿的黑影刚跃上屋脊,便被李允用枯骨掌横扫过去,天地间霎时冷风袭卷枝叶横飞,耀眼的阳光也跟着扭曲变形,黑影承受不住力道,一个趔趄瞬间从屋顶跌落,手中的婵儿也随之被抛向空中。 眼见着小姑娘就要被摔得粉身碎骨,李允再次纵身飞扑过去,伸手接住了半空中的婵儿,继而稳稳地落到了地面。 婵儿吓得小脸都白了,呼呼喘着气,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大汗淋淋的少年:“哥哥,我们刚刚是不是差点就摔死了?” 她说着惊惧地瞄了一眼跌到不远处的黑衣人,此时那人横躺在屋檐下,口吐鲜血,早没了声息。 少年握着拳蹲在小姑娘身边,咬着牙关沉声道:“放心,哥哥不会让你死。” “婵儿也不要哥哥死。”小姑娘手臂一伸,又紧紧地吊在了少年脖子上。 顺子带着侍卫匆匆赶来,见到蹲在小姑娘身边的少年,关切地问:“少主,你没事吧?” 李允头上大汗淋淋,目光虚浮,语气低沉,“将屋檐下的尸首丢到乱葬岗,碍眼。” “是,少主。”顺子朝身后的两名侍卫扬了扬手,“你俩先去处理尸体,其余的人去宅子四周查探一番,不可再让可疑人等潜入宅中。” 侍卫们齐齐应是,话刚落音,从前方拱门处突然步出一个黑衣老太太,微微佝偻着身子驱步向前,“婵儿,我的小乖乖,快到宁嬷嬷这里来,快过来。”老太太说着便半蹲下身子,朝小姑娘张开了双臂。 婵儿面色一怔,小手牢牢地抓住了李允的衣襟,往他身前缩了缩,待看清那黑衣老太太的面相,她才呢喃了句:“宁嬷嬷?” “哎,我的婵儿还认得嬷嬷。”老太太说着抹了把泪,“快到嬷嬷这儿来。” 婵儿转头看了眼少年,“哥哥,她是宁嬷嬷。”说着便松开少年的衣襟,提着小脚就要往宁嬷嬷那边去。 少年一把将小姑娘拦在身后,起身站了起来,他额上冷汗直冒,双拳紧握,本就虚弱已极,刚刚又使出了那招枯骨掌,如今连站着也是微微摇晃了。 但少年仍强作镇定,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到黑衣老太的身上:“宁翠花,你今日带火焰教的人擅闯清风宅,本少主本可一剑杀了你,但看在你是婵儿乳娘的份上,我便饶了你,来人。” “少主。”顺子迎上去。 “将宁嬷嬷送出宅子。”李允语气冷硬地吩咐道。 小姑娘一听要将宁嬷嬷送走,立马扁起了嘴,扯着少年的衣襟摇了摇:“哥哥,婵儿不想宁嬷嬷走,哥哥,求求了。” “少主且慢,容老身将话说完,少主再做决定不迟。”宁嬷嬷上前了两步,“老身首先要感谢少主对婵儿的救命之恩,在此给少主行礼了。”老太太说着便屈下双膝跪了下去。 李允面色不变,等着老太太行完礼后继续说。 “老身也无意与明月堂结仇,今日来打扰也是颇为冒昧,但婵儿是老身一手带大,心中有太多不舍,今日还望少主能体谅老身,让老身将婵儿带走,往后少主但凡有用得着老身的地方,老身必以命相付。”宁嬷嬷说着又低下头去,一副诚心恳求的样子。 李允闭眼深吸了口气,再次睁眼时面上浮出一丝冷笑:“你们擅闯清风宅,还指望将宅内的人带走,宁翠花,本少主不知你何来的底气提这样的要求?” “还望少主能成全老身的心愿。” “宁嬷嬷怕是越老越能做梦了。”李允睥睨着黑衣老太太。 宁嬷嬷咬了咬牙,从地上站起来:“既然少主说不通道理,那就休怪老身不客气了。”她说着往高处扬了扬手,俄顷,清风宅屋顶上出现一圈火焰教的人。 “你这是要抢人了?”李允神色自如地低头看了眼身旁的小姑娘,“顺子,将婵儿带进去。” 小姑娘哼哼唧唧:“哥哥,我想要宁嬷嬷留下来陪我,哥哥,我要宁嬷嬷……” 随着顺子将小姑娘抱起,小姑娘的哼哼唧唧就变成了哭天抢地,那哭声从内院穿过夹道,一直消失在后罩房的门口。 “婵儿,婵儿……”宁嬷嬷试图追过去,却被清风宅的侍卫持剑挡在了跟前。 李允盯着宁嬷嬷冷笑一声:“宁翠花,看来你今日是要以死明志了,你已五十有余,死了不值一提,只是这屋顶上的一圈兄弟还年轻,不知舍不舍得死。” 宁嬷嬷面色慈祥,吐出的话却藏着刀子:“少主还是别强撑了,老身可是知道少主这一个月被宫中取消了血浴,此时怕是正忍受着百虫噬骨之痛吧,一个病人而已,有何可怕之处?” 李允上前几步,逼近拱门前的宁嬷嬷:“姜果然是老的辣,这江湖信息倒是灵通得很,但谁能保证你获取的信息就没有差错?刚刚你的一个同门便死于枯骨掌,宁嬷嬷要是有胆不如赌一赌,看一看本少主能不能一招将你们团灭,枯骨掌的厉害宁嬷嬷应该有所耳闻吧?” 少年说完一声轻笑,那笑里是满满的自得与自信。 宁嬷嬷看了看婵儿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屋顶上的人,惶惶地沉默下来…… 第30章 敢不敢赌? 李允冷冷地盯着宁嬷嬷,那目光里似也有千军万马碾过来,看得人直胆寒。 “宁嬷嬷还在犹豫什么,到底敢不敢赌?”少年语气轻慢。 一旁的唐四提步上前:“对付这群人无须少主亲自动手,清风宅的侍卫便可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小的随时等侯少主吩咐。” 少年红衣玉带,神色自如:“不急,咱们得尊老爱幼,等宁嬷嬷先做决定,看她是走,还是留下来战?” 宁嬷嬷自然知道枯骨掌的厉害,她垂下双眸,思量片刻后慈祥一笑:“既然少主胜券在握,老身自然不能以卵击石,还请少主好生照顾婵儿,来日老身再来叨扰。”说着朝屋顶上的一圈人扬了扬手,继而走出了拱门。 待火焰教的人离开,李允身子一软往一侧倒下去,唐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主子:“少主,你没事吧,少主……” 李允面色煞白,额上又冒了一层虚汗,他咬紧牙关吩咐道:“去都察院……将魏副都使给我找来。” “少主,您都这样了,要不先好好歇着别管旁的事。”唐四一个大男人竟带上了哭腔。 李允白了他一眼,吸着气哑声道:“出息点。” 唐四连连点头,“好的少主,小的都听您的。”说完联合另两名侍卫将李允扶到了卧房外的台阶下。 李允硬撑着行至屋内的床榻前,刚挨到床沿便“扑”的一声倒下去,他痛得浑身抽搐,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头捂在枕头里,将嘴里痛苦的呜咽吞入腹中。 刚刚使出的一招枯骨掌几乎要了他的半条性命,此时体内的痛比之前更深千百倍,身上的精气神已然所剩无几。 幸好刚刚唬住了那宁翠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允已无战斗力不说,火焰教派来的人定是一等一的练家子,清风宅的侍卫虽个个也是高手,但真斗起来怕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唐四见主子躺下后,眼里噙着泪转身出了清风宅,他刚走,旺叔便从宫里回来了。 旺叔一刻未歇,直接去了内院的台阶下:“少主,老奴刚去了趟宫里,想找吴太医给您弄那止痛的汤药,可皇上说了,得……得让您先痛两天再说,两天后吴太医会将调制的汤药送过来,您得先好好忍着。” 屋内无人应他,从敞开的门口看进去,只能看到床榻的一侧边沿,并不能看到被疼痛折磨的李允。 旺叔无措地站立了片刻,叹着气转身去了后厨,他得想办法做点补身子的食物,让那小丫头给主子送进去。 唐四在都察院门外暗暗蹲守了近两个时辰,幕色四合时才见到那魏云飞骑马而回。 待魏云飞下了马,唐四赶紧闪身出去,对着他抱拳道:“魏副都使,打扰了。” 魏云飞见来人面生,一脸不解:“不知阁下找魏某有何事?” “明月堂少主李允想见魏副都使一面,不知魏副都使是否肯赏脸去清风宅一趟?”唐四说完便盯着他,等他回应。 魏云飞听到“李允”这名字时一愣,握着手中的缰绳思量片刻,又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唐四,“在下与李少主素来毫无瓜葛,也不知道他突然找在下是所为何事?” 唐四无措地抿了抿唇:“魏副都使去了清风宅不就晓得了。” “行,我随你去看看。”魏云飞将一旁的宝马拴在门外的大树下,继而跟着唐四到了清风宅。 在清风宅的前厅等了约摸一刻钟,便见明月堂少主李允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入得殿内。 魏云飞起身抱拳行礼:“魏某见过李少主。” 李允盯了一眼魏云飞,又扭头低声向侍卫交代了几句,俄顷,殿内的仆从便一一退了出去。 偌大的前厅蓦地只剩下二人,四下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魏云飞淡然地饮着茶水,并不急着开腔。 李允缓缓行至对面的软椅旁,坐了上去,轻舒一口气后斜靠在椅背上,再将双臂搁在两边的扶手上,冰冷的目光扫向魏云飞:“魏副都使竟如此报答在下的救命之恩,在下真是叹为观止。” 魏云飞轻蹙眉头:“魏某不懂李少主此话何意。”说完他顿了顿:“若李少主身体有恙,该好好休息才对。” 李允一脸病容,无奈一笑:“不正是魏副都使趁着在下承受百虫噬骨之痛时,通知火焰教的人来犯清风宅的么,明人不说暗话,魏副都使若执意与我清风宅过不去,在下也必不会放过魏副都使的,在下倒是想知道,若郭都使知道自己悉心教导的徒弟竟是火焰教的人,不知会做何感想?” 魏云飞面上未露出丝毫惊慌,反而淡然一笑:“李少主何以肯定在下是火焰教的人?” 李允深吸了口气,似正有一阵更激烈的疼痛在体内涌过,他握了握拳,咬牙道:“若非火焰教的人在宫中安插有眼线,他们又如何得知本少主断了血浴?魏副都使,咱们既已在义庄窥得彼此心机,此时又何必遮遮掩掩?” 魏云飞面色微微一滞,继而故作镇定地一笑:“哪怕真如李少主所猜想,是在下通知了火焰教,也不能因此就证明在下是火焰教的人呐。” 李允盯着魏云飞片刻,不解地眯起眼眸:“既非火焰教的人,也非都察院的人,这还真是让人费解了,不知魏副都使究竟是何人,目的何在?” “李少主许是太过年轻,总以为这世上的许多事皆是非此即彼,但现实往往是非此也非彼,魏某也早就说过,咱们各为其主、各不相干,李少主又何必苦苦逼问。” 李允吃力地从软椅上直起身子,面上如罩寒霜:“既然是各不相干,魏副都使又为何怂恿火焰教的人来犯我清风宅,今日魏副都使若不给出个说法,怕是走不出这座宅子了。” 魏云飞打量了一眼李允,不屑一笑:“李大少主果然是极其能忍,据说这百虫噬骨之痛能深入到人的四肢百骸,直至将人生生痛死,没想到李大少主不只能忍受这痛,还能在忍痛的同时大放狠话,在下实在佩服。” 他嘴上说着“佩服”,眼里却满溢着嘲讽。 李允轻轻闭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后又打开眼眸:“作为都察院副都使,阁下该知道清风宅的实力,若想将阁下拘在宅中,又何须本少主亲自动手?” 魏云飞闻言神色微敛,继而以闪电之势伸手扑向李允的软椅,试图掐住李允的咽喉。 李允飞快地将身子往一侧挪过去,软椅“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随着软椅倒下去的还有李允。 少年绯色长袍覆地,双目紧闭,似已晕死过去。 魏云飞本想挟持这位少年走出宅子的,这下可好了,都不用他挟持,人家已倒在他面前。 “李少主?”魏云飞蹲下来唤着李允。 少年一动不动,俨然已人事不醒。 魏云飞伸手抓起李允的手腕,细细切了会儿脉,面色微微一惊,嘴里念叨着:“还真是不想活了,断了血沐竟还使过枯骨掌。” 他飞快地将少年从地上拉起来,让其盘坐于自己面前,继而伸掌在他背后给他度内力,约度了近半个时辰,李允总算轻启眉眼。 魏云飞收掌调息,继而起身将李允扶在软椅上坐好,没好气地问:“宫中何时给你送来止痛汤药?” 李允目光虚浮,语气疲惫:“后日。” 魏云飞轻笑一声,转身在李允对面坐下来:“算你小子命大,遇上了我,不然你怕是活不过今晚。”说着他一口饮尽旁边木几上的茶水,继续道:“我还真不懂了,你小子年纪轻轻怎的如此不惜命,都断了血浴了还使什么枯骨掌,莫非你真的活腻了?” 李允斜了他一眼:“还不是拜魏副都使所赐,招来了火焰教的人。” 魏云飞仍是嘴硬:“那我也没让你使枯骨掌啊。”见李允没理他,他又没好气地说:“刚刚魏某已为李少主度了好几成的功力,护住了你的心脉,能确保你这两日安全无虑,活着等来宫里的汤药,这也算报答你上次的救命之恩,自此之后咱们就两清了。” 李允偏着头靠在软椅上,嘴角挂着冷笑:“魏副都使倒是会算糊涂帐。”他垂下头轻咳一声,喘着气继续道:“本少主此次性命之忧不正是魏副都使导致的么,你如今最多只能算是弥补,又怎能还清本少主之前的救命之恩。” 魏云飞闻言摇了摇头:“成,你是病人,你最大,魏某说不过你。”他负手踱出殿外,仰头看了看耀眼的天际,似是有意无意地说道:“说破天去,事情的根源还不是李少主自个惹下的祸。” 魏云飞回头看了一眼李允:“若是你在这清风宅中藏了不该藏的人,魏某不得不奉劝一句,赶紧转移走,否则,此等祸事以后估计会源源不断,纵然是武艺高强如李少主,怕是也会应顾不暇。” “义庄那具小儿的尸首是魏副都使塞进去的吧?”李允勾了勾嘴角:“你不也在暗暗保护我所藏的人么,魏副都使怎的就不敢承认呢?” 魏云飞敛住神色,“魏某不知李少主在说什么。”他说着拱了拱拳:“魏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与李少主啰嗦了,保重。”说着转身阔步往台阶下走。 顺子进门请示:“少主,要不要拦住他?” 李允疲惫地摇了摇头:“罢了,让他走吧。” “是,少主。”顺子答道。 “婵儿在密室可还听话?”李允随口问道。 顺子嗫嚅着:“那小姑娘,一直……一直在喊着要宁嬷嬷。” 李允握了握拳,深吸了口气,没吭声。 第31章 她比你们都干净 婵儿小宝贝在密室里呼天抢地狠哭了一通,哭得眼皮红肿嗓子都哑了,把“宁嬷嬷”三个字是翻来覆去嚷了不知几百遍,听得人耳朵发麻脑袋嗡嗡响。 旺叔和顺子齐齐上阵,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将小姑娘堪堪哄住。 顺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密室的圈椅上,幽幽地叹着气,他没想到如今的小姑娘竟如此难哄。 旺叔却端着一碗雪梨汤,用勺子小心翼翼喂到婵儿嘴边:“丫头快喝,哭了这么久,待会儿嗓子莫真的哑了。” 小姑娘打着哭嗝,喝完勺中的汤水后又扁起嘴带着哭腔问:“旺叔,哥哥真的不会赶宁嬷嬷走吗?” “哦……老奴……老奴觉得应该不会,来,再喝一勺。”说着又将一勺雪梨汤送到小姑娘嘴边。 小姑娘将头一偏,气咻咻地鼓起了小嘴:“旺叔,你刚刚还说不会的。” 一旁的顺子幸灾乐祸地瞄了瞄旺叔,一副“我看你如何收场”的架势。 旺叔没好气地朝顺子冷哼了一声,转头安慰小姑娘:“不会的不会的,要不待会儿你给少主送饭时亲口问问他?”反正到时主子惹哭了小姑娘就让他自己去哄吧。 小姑娘拍着小手重重点了点头,脆生生地说道:“婵儿到时又给哥哥喂鸡蛋羹,让哥哥吃得饱饱的。” 旺叔慈爱一笑:“少主倒是没白疼你。” 这下轮到顺子对着旺叔冷哼一声了,“旺叔该知道少主留这小姑娘的心思吧,可别抱了不该抱的幻想,扰乱少主心神。” 旺叔白了顺子一眼,转头不再理他,拿起勺子继续给小姑娘喂雪梨汤。 到了晚上,旺叔再来送餐时便多提了一个食盒,里面装着鸡蛋羹及参汤,为了不让参汤洒出来,他还特意用了密封的罐子装着。 婵儿想要见哥哥,自个儿还来不及吃饭便嚷着要去给哥哥送。 旺叔没撤,只得提着食盒陪她一直走到木柜下面的楼梯口,待小姑娘从木柜里钻出去后,他再将食盒递到小家伙手上。 婵儿使出了吃/奶的劲终于将食盒提到了屋内,继而勾着小身子将食盒往床榻前拖,一边拖一边绵绵地喊着:“哥哥我来啦,你只要等一小会儿我便能给你喂好吃的啦。” 床上的李允轻轻从枕上偏过头,看到了踩着绒毯徐徐靠近的小姑娘,今日被魏云飞度过内力后,体内虽仍遍布着疼痛,但好在气力恢复了不少,说话也略微没那么费劲了。 “我不吃,拿走吧。”李允说完闭上了眼眸,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床再被小姑娘弄得满是油腥味。 婵儿嘻嘻一笑:“哥哥你一定要吃,旺叔都说了,只有吃了好吃的,哥哥的病才能很快地好起来。” 小姑娘将食盒盖子拿开,从里面端起了大碗的鸡蛋羹,踮起小脚放到旁边的木几上,随后再将里面的参汤也端出来。 她忙得一身热烘烘的,脑门上还出了一层细汗,“哥哥,你闻到没,好香呀。”床上的人还没吃,她自己倒先流出了口水。 小姑娘屁颠屁颠地跑到矮的那一侧床沿,几下便爬了上去,继而几步扑到李允胸前,翘着小脑袋看着少年:“哥哥,你的额上今天没有汗。”说完还用指头在少年的额上按了按。 李允将自己的脑袋从小姑娘手中挪开,睁开惺忪的眼看着小小人儿:“下去吧,说了我不吃。” “哥哥要听话,乖,不然病病就不好了。”小姑娘说着还模仿大人一般用小手拍了拍少年的乌发,“婵儿这就给哥哥喂鸡蛋羹。” 婵儿像上次一般用勺子舀了鸡蛋羹后呼呼地吹冷,吹得小嘴里的口水直往鸡蛋羹上飞,躺在一旁的洁癖李允恨不能戳瞎自己的双眼。 待小姑娘将吹冷的鸡蛋羹喂到少年嘴边时,少边便将嘴咬得紧紧的,就是不吃。 婵儿也不客气,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将少年的嘴唇启开,继而将勺子塞了进去,事后还脆生生地问:“好吃吗,哥哥?” 李允含着满嘴的鸡羹哭笑不得。 小姑娘见少年不吭声也不逼问,自得其乐地嘻嘻一笑,继而将勺子举到自己嘴边用小舌头舔了舔,舔净后再在大碗里舀一勺新的鸡蛋羹去喂少年。 如此这般折腾,一大碗鸡蛋羹很快便喂完,结果与前次毫无二致,一半落到了婵儿肚子里,少半落到了少年肚子里,还有少少半落到了床上。 李允看着脏兮兮的床头简直要气结,叮嘱道:“下次不要再送吃的了。” 婵儿一边用勺子刮着空了的大碗一边扭头看关着的木门:“哥哥,要把门打开吗?”上次宁嬷嬷出现,不就是她给哥哥喂完鸡蛋羹后吗? 李允一眼瞧出小姑娘的心思,“屋外天黑了,不准再开门。” 婵儿闷闷不乐地垂下小脑袋,将勺子在碗里刮出“呲呲”的响声,嘴里又开始哼哼唧唧。 少年轻喘了口气,问她:“你是要哥哥,还是要宁嬷嬷?” 小姑娘一听提到“宁嬷嬷”,立马抬起了脑袋,扁着嘴带着哭腔:“婵儿都想要,哥哥能不能让宁嬷嬷留下来,在这里陪着婵儿?” 李允语气冷硬:“不能都要,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婵儿将小大碗往被单上一扔,小手捧住脑袋,“嗡嗡”地哭着:“我就是两个都想要。” “你不是说最喜欢的是哥哥吗?这下有了宁嬷嬷,便不要哥哥了是吧?” “不是的。”小姑娘歪着身子躺在少年的胸前,将脑袋抵在少年的下额:“我要哥哥,可是也想要宁嬷嬷。” “哥哥不会让宁嬷嬷留下了,她已经走了。”李允直接说出真相。 话刚落音,婵儿便“哇”的一声哭出来。 李允蹙起眉头:“哥哥如今病着,你这么哭引来了坏人,哥哥可救不了你。” 小姑娘立马将哭声憋回去,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李允伸了伸胳膊,体内的痛又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忍痛拿过床头的大碗,伸到小姑娘面前,“眼泪别浪费了,用碗接着,哭满这一碗眼泪,哥哥便给你接回宁嬷嬷。” 本来认真哭着的小姑娘闻言一愣,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李允,继而又使劲哭了一下,偏着小脑袋将脸颊一侧的眼泪滴进碗里,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碗太大了,哭不出这么泪来。” “那你就别再想宁嬷嬷了,回去吧。”李允说完吃力地翻了个身,背朝小姑娘躺着,“哥哥要睡了。” 小姑娘委屈地扁了几回小嘴,见少年真不理她了,便知趣地拿起空着的大碗,一骨碌滚下了床,继而拖着食盒嗑嗑碰碰地进了密室。 待小姑娘一走,少年才睁开黑幽幽的眼眸,看着橙色烛光里紧闭的那扇殿门,心里竟空落落的像失掉了什么一般,酸涩得很。 也就是在此刻,少年才突然意识到,他不喜欢婵儿心里还装着比他更亲的人,譬如宁嬷嬷。 这个念头令他对自己恼怒不已。 少年深吸了口气,伸掌朝前一挥,床头的烛光便“噗”的一声熄灭,黑暗笼罩下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屋外的夜清寂而粘稠,像再也不会天亮一般,疼痛仍在体内肆虐,少年抓起床沿,咬牙扛过了又一阵汹涌而来的巨痛。 刚喘了口气,猛地听到殿外突然一声轻响,继而殿门被拉开一道豁口,苏尚恩披着夜色站在了门口,满嘴玩世不恭的语气:“我能不能进去?” 床上的少年带着一贯的冷漠:“明知故问。” “呵,我就知道,你都痛成这副鬼样儿了还改不了那怪性子。”他说着靠着门框席地而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听说那小孩儿都能进你这屋子呢,咱们可是从小长到大的交情,我怎的就不能进了?你倒是说说看。” “她比你们都干净。”李允毫不客气地回道。 苏尚恩一声冷笑:“你倒是挑剔得很,可挑剔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弄成这副样子。”他长叹了口气:“今日我回总舵才听闻你的痛病发作了,还听说清风宅来了刺客,宅子里都没事吧。” “你不都见到了,能有什么事。” “刺客到底想刺杀谁?”苏尚恩好奇地问。 “想虏走那小孩儿。”李允也不隐瞒。 苏尚恩带着怨气将狗尾巴草扔向一边:“看到你这样子,本公子现在是无比支持你养活肉,凭什么冷不丁就要被那皇帝老儿这么折磨一下,对了,一个活肉不够吧,需不需要我帮你一起找,是怎么找的?要不要我将怡春楼的姑娘都叫过来让你验看一遍,看有没有适合做活肉的人?” 李允吃力地冷笑一声:“要是活肉那么好寻,不用你来帮忙本少主也早就寻着了,何况,我觉得即使搜遍整个怡春楼,也不会有我需要的活肉,你就别枉费心机了。” 苏尚恩也不再争辩:“知道你看不上怡春楼,那就当我没说。”他将一条腿曲起来,抵着自己的下巴:“但这小孩儿怕是在清风宅待不下去了,你好歹要寻个稳妥的住所,将她藏起来。” 李允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手上不是有明月堂各地暗宅的信息吗,给我找一处吧。” 明月堂为网罗得力的杀手,会在大梁各处修建掩人耳目的宅子,用来训练及培养这些人,当明月堂杀手数目达到饱和,这些宅子便处于半废弃状态,有些宅子甚至被荒置多年。 苏尚恩惊诧一笑:“你倒真是敢想,竟要打咱们明月堂的主意,若老头子知道了估计被气得几宿睡不着觉。” “这偌大的大梁国,怕是找不出宣德帝够不着的地方,反而是明月堂,最危险也最安全,何况我如今已被废成这样,还怕什么呢?”李允的语气中带着不屑。 “行,我给你弄一处吧,谁叫我行事方便呢,反正老头子也不管这些锁事,说不定本公子随后一挥,便能将一处暗宅永远划到你名下。” 苏尚恩站起身来,“不过我的帐册可都藏在怡春楼,你若需要,待痊愈了来怡春楼找我吧。”他说完落下一串嚣张的笑声,关上殿门转身离去。 李允:“……” 第32章 越来越不要脸了 两日后,吴太医带着汤药来到了清风宅。 顺子想用他的小推车将汤药送到主子床前,吴太医可没那么多穷讲究,“老夫是来救他的,莫非还进不得他的屋?”说着一把将拦在跟前的顺子推开,端着汤药跨入李允的卧房。 李允形神憔悴,抬眼看了看吴太医,又疲惫地将眼眸合上。 吴太医先将汤药放到木几上,坐在榻前给李允把了会儿脉,面色逐渐沉下去,“你小子还真是命大,若不是体内有股内力护着,怕是早没命了。” 他端起一旁的汤药,小心翼翼给李允喂了下去,之后大舒了口气,“行啦,再昏睡一日,醒来就恢复了。” 说着将空了的药碗放回木几上,眼神无意中瞄到床头的那些鸡蛋羹污渍,嗤笑一声:“还不准旁人进这屋,我看你这屋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李允闭着眼也能想到吴太医脸上的嘲讽之色,他无奈地抿了抿唇,低声道了句“多谢吴太医”。 “你小子下次长点记性吧,别触了宋堂主与皇上的逆鳞,无端端地让自己遭受这种罪。”吴太医摇头叹息了片刻,便转身出了屋。 服药后的李允又昏睡了一日,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清晨,才睁开双眸,蓦地感觉身旁有活物蠕动,他霎时翻身而起,低头一看,婵儿正横在他的床头呼呼大睡,脚丫子都伸到了他的枕头底下。 这小孩儿还真是得寸进尺了,竟然睡到他的床上来了,少年气恼地摇了摇小姑娘的胳膊,“快起来,喂,别睡了。” 婵儿的小短腿蹬了蹬,嘴里哼哼着:“要睡、要睡……”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李允跳下床,舒展了一下身体,身上果然是不痛了。BaN 他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提起长腿去了盥室,懒得再理会她。 几日不曾好好梳洗自己了,少年脱下身上的长袍,纵身跃入盥室的水池中,池水冰凉刺骨,少年却觉得惬意舒适,在水中翻了几个身,继而让自己轻松地漂浮在了水面。 没有疼痛的感觉真好,仿佛又重生了一般。 梳洗完自己,少年换了身清爽的黑色劲装,回到卧房才发现,小姑娘还在睡大觉。 少年暗暗勾起了嘴角,掀开被单后双手握住小姑娘细细的脚踝,将她慢慢倒拖到床沿。 小姑娘被这么一番折腾,总算惺忪地睁开了眼,看了看门外耀眼的光线,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梦游一般喃喃地唤了声“哥哥”。 少年将小姑娘扶着坐起来:“别睡了,太阳都照屁股了。” 小姑娘身着一袭月白色中衣,圆圆的脸蛋白得发亮,看上去倒是干净得很,她用小手揉了揉眼眸,顶着一头散发:“哥哥,那扇门开了,宁嬷嬷还会来吗?” 一听小姑娘又提宁嬷嬷,少年的面色略略垮下来,却也没接她的话引,转而问道:“你昨夜怎的睡到这床上来了?” 小姑娘也是一脸懵懵的神态,偏着脑袋想了会儿,糯糯地说:“昨晚,我想和哥哥睡,就趁水琴姑姑睡着后偷偷上来了。”说完用小手捂着嘴巴嘻嘻一笑。 李允也没过多责怪她,毕竟自己痛得动不了时,小家伙也算是照料过他。 他将小姑娘抱下床,吩咐道:“快下去让水琴姑姑给你洗漱。”说着一把掀下床上的被单,伸手一挥,被单稳稳地落到了屋外的台阶下。 “哥哥好厉害。”小姑娘拍着手掌脆生生地嚷着。 李允蹲下颀长的身体,揉了揉小姑娘的乱发:“过两日哥哥会带你换个地方住,那里不会再有坏人出现了,你可愿意?” 小姑娘眨着扑闪闪的眼睛:“哥哥也会与婵儿一起住吗?” 李允抿了抿唇,怕惹得小姑娘哭闹,便顺口撒了个谎:“当然,哥哥也会与你一起住。” 小姑娘咧出整齐的小白牙,跺着脚欢呼:“太好啦太好啦,我们要住新地方罗。” “你去让水琴姑姑将你的衣物收拾好,说不定咱们很快便要动身。”李允交代道。 “我知道了哥哥。”小姑娘说着便蹦哒着小短腿开心地钻入密室。 门外的台阶下,旺叔躬着身子将地上的床单捡起来,正准备去扔掉,冷不丁背后传来李允的声音:“旺叔……” 旺叔一愣,转头看向主子,“少主,您有何吩咐?” 向来冷漠淡然果断干脆的李允却嗫嚅了片刻,随后开口道:“这床单就不扔了吧,洗一洗,还是能用的。” 旺叔面色一愣,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也背了:“少主的意思是……不扔了?” 以前这屋内但凡脏了的物件儿,少主可是眼都不睁地要扔,今日竟然不扔了?确定没听错? 李允“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说其他。 旺叔将床单放去洗衣坊时看到那上面的污渍,心里才暗自揣摩出答案,这明显就是那小丫头洒在上面的鸡蛋羹,主子怕是想留个念想。 从小到大孤独着的少年,第一次有人将他当亲人一般黏着,叫他“哥哥”,成天像跟屁虫似的在眼前晃,谁的心能不被化掉,哪怕是他一个老太监,瞧着都心里头欢喜。 旺叔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外人眼中冷酷无情的枯骨掌传人、明月堂少主,其实也并不像外人所看到的那么无情,这样想着时,他眉眼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而卧房内的李允收拾完后,拿上剑,直接去往怡春楼。 这苏尚恩明显就是想打他脸,谁叫他说过“不希望下次再来这个地方找你”的话呢,如今他不就来了么。 正在门口送客的江妈妈一眼认出李允,心里仍本能地有些发虚,少年身量高大,眉眼清俊,哪怕是站着不动,浑身上下也充斥着一股压人的冷烈杀气。 “李大公子来啦,可是来找苏公子的?”江妈妈小心翼翼问道。 “嗯,还麻烦妈妈为在下请出苏尚恩。”李允这次还算客气。 “李大公子说笑了,这等小事,哪来麻烦一说。”江妈妈甩了甩手中的帕子,伸着脖子唤道:“倩儿,快去通知苏公子,李大公子来找他了。” 叫倩儿的女子便是上次的长脸女子,她怯生生地对着李允娇羞一笑,应道:“知道了妈妈。” 李允却对着倩儿的微笑面无表情,很不给力。 不一会儿倩儿便出现在楼道口:“李公子,苏公子让您这边请。”说着便将李允引至一处格间,随后关上了屋门。 屋内只剩了李允一人,他抬眼看过去,这格间比上次那格间更宽敞,也更明亮,除了茶水桌及几张太师椅,里面并无暧昧的床榻之类摆设。 李允坐下来一边饮茶,一边在心里思量着,这苏尚恩把他单独搁这儿究竟想搞什么鬼? 约莫过了半刻钟,格间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李允以为苏尚恩来了,正欲转头招呼,却见门外娉娉婷婷走进一女子。 女子肤色白皙面容精巧,梳着简单的发髻,身着怡春楼常见的锦衣,见到李允后款款行了一礼:“小女子孙雪依拜见少主。” 李允一听是孙雪依,当即面色便沉下来,这是苏尚恩故意给他上“眼药”呢,借着他有求于他的节骨眼上,让他与孙雪依相见、相识,往后好接纳她成为自己兄弟的妻子,这算盘打得可真好。 “不必多礼。”李允不便为难一名女子,却也语气冷漠。 “小女子惭愧,虽与尚恩相识多年,却从未有机会与少主谋面,今日小女子得知少主过来,特意备了些酒菜,还望少主笑纳。” 孙雪依的声音温婉如春,不卑不亢,看上去比一般闺阁女子更为大方磊落,她说完便去屋外传唤酒菜。 “孙姑娘。”李允唤住了她,话语直接,目光冷硬如冰:“在下倒是想知道,你究竟看上了苏尚恩什么?这份喜欢能否经受住考验,能坚持多久,价值几何?” 孙雪依嘴角轻抬:“若是少主心里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小女子便无从向少主解释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至于价值几何,少主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牵挂、关怀、愿为之赴死的真心,又价值几何呢?” 李允被问得有些发愣,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确实从未喜欢过什么人。 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妹,哪怕是明月堂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同门,他也皆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他从未在心底滋生过为谁去赴死的心情。 少年瞬间有些恍惚,好似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并非是他所看到的这个世界。 孙雪依见李允不说话,抿嘴温婉一笑:“来日待少主心中有了喜欢的人,定然会明白小女子今日所言非虚。”她说着又行了一礼:“请少主在此稍等,小女子这就去传唤酒菜。” 孙雪依刚行至门口,迎面就见苏尚恩走进来。 男人一把拉住孙雪依的手,语气温柔:“你别忙了,我让红裳将酒菜端过来了,你要不与我们一起吃点儿。” 孙雪依微微一笑,抽回了手:“瞧你,也不见外,你与兄弟聊要紧事儿我在这瞎掺合干嘛,你们好好吃便是,酒菜不够我再给你们加。”说完对着苏尚恩温柔一笑,转身出了门。 苏尚恩凝视着孙雪依走远后才转过头来,对着李允理直气壮道:“怎样,本公子看中的姑娘不错吧?今日你们就算是认识了,往后她就是你兄弟的媳妇儿,你们也便是自己人了。” 李允:“……”这不是强买强卖么,苏尚恩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第33章 讨姑娘欢心 两人在木桌两边坐下,红裳一边往屋内端菜肴,一边拿眼不住地瞄李允,瞄完后双颊泛出一片绯红。 “今日你拿腔拿调,戏演够了没?”李允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苏尚恩往嘴里夹了口菜,梗着脖子摆出一副不要脸的神情:“没够,要想我给你安排暗宅,你还得应下我一个条件。” 李允心里当下就拱起了火,但面上仍风平浪静,他咬了咬牙,沉声道:“你都开始给我引荐孙雪依了,还想要怎样?” 苏尚恩扑哧一笑,后正色道:“兄弟,我也是在拿着自己的性命在帮你,要是堂主知道我用明月堂的暗宅给你养活肉,我不得死八百回么,所以你好歹也要付出点儿代价吧,这才算公平公正。” 李允努力咽下心里的气,白了他一眼:“说吧,还有什么条件?” “给银子。”苏尚恩答得干脆。 李允看着苏尚恩一副死不要脸的样子,简直要气结:“你很缺银子么?好歹在明月堂干了这么多年,堂主哪回少过你的月银?” 苏尚恩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抿着唇散了酒气后应道:“你一个明月堂的少主都在养活肉给自己安排后路,我一个小小的右使总不能一辈子耗在这儿做杀手吧,我也得给自己安排退路吧?” “未必有银子就有后路?”李允不解地看着他。 苏尚恩邪魅一笑,提防地瞄了一眼门口,确认安全后才低声道:“我会想办法与孙雪依私奔,然后与她找个地方安家,生一群娃,这算不算后路?这可需要大把的银子。” 李允半晌没吭声,极少饮酒的他竟也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微叹一口气,继而问道:“两万两纹银,够吗?” 苏尚恩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小子家底厚,堂主待你还真不赖,竟许你有这么多私藏。” 李允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清风宅的库房确实有不少银钱与宝物,除了堂主给得多、皇上赏赐得多、顺子执行任务时顺得多,根本原因是除了宅子里的开销,李允压根没花钱的地儿。 平日里穿的用的皆由总舵分配,他也没什么费钱的嗜好,那银钱年复一年地累着,自然数目不小。 两人谈妥了银钱的事儿,苏尚恩总算松了口,随手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在李允面前晃出清脆的响声:“青州地界,岳阳山脚下,一栋坐北朝南山水环绕的宅子,归你了。” 李允一把夺过钥匙:“多谢。” 两人吃喝了一阵,过了午时才散席,苏尚恩见李允要走,大呼一声:“红裳,快去送送李公子。” 李允还未出口拒绝,红裳便带着一脸娇羞地出现在门口,微微垂首:“李公子请往这边走吧。” 苏尚恩意味深长一笑,在李允身侧低声道:“若你喜欢,本公子可将红裳赏给你,她与你年纪一般大,正好般配。” “无聊。”李允白了苏尚恩一眼,转身出了格间,跟在了红裳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才下了楼梯,李允一眼瞥到红裳发髻的一根蝴蝶簪子,那蝴蝶的翅膀随着红裳的步伐轻颤欲飞,像活过来了一般,看得李允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记得婵儿也说过想要一支带着蝴蝶的簪子。 “姑娘?”李允有些无措地开口。 红裳听到少年的轻唤,身子一顿,面上泛出浅浅的霞光,转身去看清俊的少年,也不敢拿正眼瞧,仍是微微颔首:“公子……何事?” 李允抿了抿唇,“你……你那头上的簪子,是从哪儿弄的?” 红裳闻言愣住,这是个什么该死的问题? 莫非他一个男子也喜欢这簪子? 红裳羞怯地伸手将发间的簪子摘下来,递给李允:“要是公子喜欢,便拿去吧。” 李允:“……” 见李允不接,她顿了顿,“这街市到处都是这种款式的簪子,不值几个银钱。” “多谢姑娘了,在下告辞。”李允说完转身出了怡春楼的前厅,往最热闹的街市行去。 红裳拿着手里的簪子,对着空空的怡春楼大门,怔怔地站了许久。 上京乃皇城根儿上,城中聚集着大梁国各色达官贵人,街市自然也是热闹非常。 李允白日里还从未像这等在人群中穿行过,一身黑色劲装看上去也格外扎眼,一看就非善类,弄得路人纷纷侧目,却也不敢上前招惹他。 他沿途经过了几处摊点,那摊主见他靠近,皆胆怯地瞄了瞄他腰间的剑,继而摆出一副提防的神色,生怕这黑衣男子无故生事。 李允也并不在意,在摊前张望几眼,没发现那蝴蝶簪子后便转身就走。 如此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家首饰铺中寻见了同类的簪子,店主看着李允,虽心里有怯意,却也是个话多的,“公子有眼光,这蝴蝶簪子送给心爱之人再合适不过了。” 李允冷脸看了眼店主:“不是心爱之人,是我妹妹。” 少年将“妹妹”二字说出口时,心里无来由地涌出一种舒畅之感。 店主见搭上了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讨姑娘开心,公子若是满意,我现在便给您包起来?” 李允扫了一眼货架,指着上面不同款式的蝴蝶簪子道:“这些,还有那些,全都包起来吧。” 店主瞪直了眼:“公……公子,这全……全都要么,可不便宜。” 李允从兜里掏出两锭金子:“够了吗?”他是真不知够不够。 店主看到金锭霎时两眼放光,开铺子这么久难得遇到如此大的主顾,立马点头点得像鸡啄米:“够了够了,足够了。” 不一会儿,各色蝴蝶簪子都被包起来,满满的一大袋,李允心满意足,扛着袋子以最快速度朝着清风宅的方向飞奔而去。 清风宅密室里。 水琴在忙着给小姑娘收拾衣物,该整理的整理,该打包的打包,小小的屋子遍布着婵儿的各类物件儿。 旺叔站在门口长吁短叹,一脸不舍地盯着婵儿,末了,蹲下身子,向婵儿招了招手:“小丫头,你过来。” 婵儿手里拽着一根发带,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旺叔,你找我有事吗?” 旺叔轻抚着小姑娘细软的发,喉头发紧:“少主可说了要带你去何处?” 婵儿摇着小脑袋,脆生生地应道:“不知道,但哥哥说是换一个没有坏人的地方。” 旺叔闻言鼻头发酸:“你以后会不会想旺叔?” 婵儿又点了点头,用手摸了摸旺叔眼角的皱纹:“旺叔是不开心吗?可旺叔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旺叔无奈一笑:“我老了,走不动了,等你长大了,可要记得来看望旺叔。” 旺叔几乎想都不用想,主子是肯定不会安排他去照顾婵儿的,表面上他是宫里安插在清风宅的眼线,自然是不能随便离开宅子的。 小姑娘软软地靠在旺叔的肩头:“等我长大了,我就天天来看旺叔。” “嗯,嗯,婵儿乖。”旺叔语气哽咽,轻抚着小姑娘的头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自小便进宫成了太监,对宫中的尔虞我诈耳濡目染,从未体验过人与人之间毫无提防的脉脉温情。 如今他年纪大了,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却突然遇到了这么个招人怜爱的小家伙,旺叔孤独冰冷的心像突然有了希望,恨不能像祖父一般将小东西含在嘴里捧在手心,可眼下小家伙又要离开了,他这心里便如堵着千斤巨石般难受。 李允背着一包簪子进密室时,正好看到旺叔在婵儿背后偷偷抹眼泪,不由得心里也一沉。 “旺叔不必伤怀,找着合适的机会,我便会带婵儿回到上京。”李允难得这么贴心地安慰一回人。 旺叔含泪一笑:“少主给老奴这么一份儿希望,老奴便觉得剩下的日子也是有滋有味儿的了。” 李允心里微微一暖。 小姑娘见李允回来,脆脆地唤了声:“哥哥你回来啦。”继而仰着小脑袋看李允身后的大包:“哥哥是买了好多吃的吗?” 李允将大包在屋内的方桌上放好,继续将外围包裹的棉布一层层打开,“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姑娘急忙蹬着短腿爬上桌前的圆凳,眼眸霎时瞪得圆溜溜的:“哇,好多蝴蝶呀,哥哥我好开心呀。”她用小手拨弄着每个簪子,“哥哥我现在就要梳头发,我要插蝴蝶簪子。” 说完就从圆凳上滑下去,将披散着头发的脑袋伸到李允跟前。 李允见她高兴,自己心里便也跟着高兴,于是替小姑娘捋着头发,一缕缕绑成辫子,最后用亮闪闪的蝴蝶簪子簪住。 梳好头发的小姑娘偏着脑袋,认真地问少年:“婵儿漂亮吗?” 少年翘起嘴角微微一笑:“嗯,还行。” 小姑娘眨着扑闪闪的眼睛:“还行是什么意思?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呀?” 旺叔也跟着咧嘴一笑:“少主的意思是婵儿很漂亮。” 小姑娘开心地用小手捂着嘴嘻嘻一笑,脆脆地回着:“谢谢哥哥。”说完转身去旁边屋子向水琴炫耀自己的簪子。 李允却看向旺叔,吩咐道:“去备好马车吧,让唐四将整理好的物件儿都搬到车上去,今日我便与婵儿动身去青州。” 旺叔身子一软,差点没站稳,“少主这么急?” “火焰教的人已知晓了婵儿的住所,早走早安全。” “好的少主。”旺叔急匆匆出了密室,赶紧去安排。 李允又去向水琴交代了几句,婵儿要离开上京,水琴自然也要跟着,有些事的轻重缓急他得强调清楚。 交代完后正欲出密室,猛见唐四从走廊上跑来,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少主,堂主来了。” 李允神色微敛:“现到了何处?” 唐四惊魂未定:“堂主……堂主正站在咱们备好的马车旁等您呢。” 李允:“……” 第34章 刀客 马车就停在后巷。 清风宅的后巷一边是高高的城墙,另一边便是宅子的后门,平日里这巷中甚为寂静,几乎无路人经过,这也是李允将密室出口设在后罩房的原因,以便于逃匿。 今日唐四与旺叔急匆匆将两辆马车拉到后巷,旺叔还特意将小姑娘烘干的衣物放进了马车里,免得到时给忙忘了。 两人安顿好后刚转身,蓦地见到宋庭轩正从巷子另一头阔步走来,身后跟着随侍阿甘。 “你们的主子这是要出远门么?怎的不将马车停在前门?”宋庭轩戏谑地问道。 旺叔与唐四吓得面色灰败,不知该如何应对。 宋庭轩也没兴趣为难两个下人,嗤笑一声后吩咐道:“速速叫你们主子来见老夫。” 唐四低头应是后撒腿就往后罩房跑,继而进密室知会李允。 李允倒是处变不惊,思量片刻后握了握拳,走出密室,来到了后巷。 宋庭轩站在车轴旁看着面容清俊的少年徐徐走近,瘦长寡情的脸上挂着莫测的笑:“看来我们的少主忙得很啦。” 李允走近后行了一礼:“让义父费心了。”他顿了顿:“实不相瞒,孩儿确实想趁着身体刚刚恢复,出趟远门。” 宋庭轩挑起眉眼:“额,是吗,老夫倒想知道你这掩人耳目地备了两辆马车,究竟是想去哪儿,有何贵干?” 李允嘴角噙着笑,面上露出微微的尴尬:“孩儿想去附近的都城转一转,以便置办一些合适的产业。” 宋庭轩眉眼里露出惊诧之色:“你这是嫌手上的银子多了,还是少了?” 李允神色微敛,沉默了一瞬,继而恭敬地答道:“义父,孩儿总有杀不动的那一天。” 宋庭轩微眯着眼盯了李允片刻:“你年纪轻轻,倒是开始给自己预备后路了。” “是义父一直教导孩儿要未雨绸缪。”李允说着抬眼看向宋庭轩,刻意换了话引:“不知义父怎的到这后巷来了?” 宋庭轩在马车旁踱了几步,抹了抹下颌:“老夫听闻清风宅进了刺客,今日便特意过来瞧瞧,顺便在宅子四周巡察一番,看看你们的防守可有加强,这不,就看到了这两辆马车。”说完他轻笑一声,顺手朝旁边的马车指过去。 马车的竹帘恰恰在此刻颤了几颤,像里面藏了人一般不小心触到了帘子。 宋庭轩神情微怔,转头看了一眼李允,正欲走过去掀开竹帘细瞧一番,旺叔抢先一步跨过去:“唉哟,定是老奴将小白忘在里头了。” 旺叔说着轻轻掀开竹帘底下的一角,养得圆墩墩的小白果然从里面钻了出来,小短腿一蹬便从车上跳下去。 旺叔松了口气正欲放下竹帘,冷不丁手臂被宋庭轩一把挡住,随后竹帘被掀开更大的豁口。 众目睽睽之下,婵儿的几件粉色纱裙正扎眼地搭在马车坐椅上,随着竹帘掀开后灌入的冷风轻轻晃了晃。 旺叔恨不能一头撞死自己,他怎么就没想到防着这层呢。 李允此时也静静立在一旁,盯着宋庭轩的身影一刻也不敢放松。 宋庭轩挑起竹帘凝视了片刻,之后便放下了帘子。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谁也没说话,一旁的旺叔与唐四更是吓得战战兢兢,等着宋庭轩开腔质问。 宋庭轩却并没有质问,他抬起下垂的眼睑,冷冷看了一眼李允,继而像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般:“既然你要出远门,老夫也就不便叨扰了,你且早去早回吧,有些任务还等着你去执行呢。”说完转身往巷子外头走。 李允便也平静地抱拳相送:“是,孩儿遵旨。” 一直到宋庭轩消失在巷子尽头,主仆三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旺叔当场扇了自己一耳光:“都怪老奴大意,竟将小丫头的衣物提前放进了马车里,少主如何罚老奴,老奴都毫无怨言。” “旺叔不必自责。”李允沉声安慰道,眸中却目光如注,正揣摩着宋庭轩刚刚的反应。 一旁的唐四看着也不对劲:“少主,堂主明明都看到了这小儿的衣裳,怎的都没询问一句,该不会……不会直接去向皇上禀报了吧?” 旺叔一听也吓得慌了神,怔怔地盯着主子。 李允却面色沉静,肯定地回道:“不会。” 宋庭轩刚才明明是一副不去深究故作不知的样子,若是想去向皇上禀报,他好歹也该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做到心中有数。 “不管其他,你们先帮着去收拾吧。”他沉声吩咐道。 总舵的马车里。 阿甘一边给宋庭轩倒上茶水,一边试探着问:“堂主刚才都识破了少主的谎言,却还是放了少主一马?” 宋庭轩扶着额,长叹了口气,苍老的双眸怔怔盯着对面的车壁:“这小子这次怕是真握住了皇上的命门。” 阿甘思量片刻:“老奴听说,张左使上次被少主割掉手指,便是因为他在清风宅搜到一双小儿的绣花鞋,后被证实那鞋乃是旺公公给宫中的景妃娘娘做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宋庭轩冷笑一声:“就张左使那脑瓜子,哪怕他手里真握有那小子什么证据,也断然不是那小子的对手。” “堂主的意思是,咱们这位少主手中,真藏有阮家的后人?” 宋庭轩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刚刚那马车中的小儿衣裳,你不都看到了么。”说着他神色黯然地幽叹一声:“为此还火烧太尉府,他还真敢。” 阿甘微微一笑:“少主是您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胆大心细,心思缜密,您又不是不知道。” 宋庭轩面色深沉地沉默了片刻:“阮江南一家的生死事关社稷,皇上这些年不知使了多少手段,不就是想将他们赶尽杀绝么,若他知晓咱们这位少主手里有他要找的人,怕是会掀起滔天巨浪,这小子,”宋庭轩说着顿了顿:“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让这世道换片天了。” “堂主这是又为少主担心了么?” “他哪用得着老夫来担心。”宋庭舒了口气,将僵直的身体倚靠在车壁上:“今日时机正好,也该给大哥去扫扫墓了。” 阿甘陪着笑脸:“堂主说的极是,若阮家人能逃过一劫,说不定咱们能借此揭开宋大人被杀的隐情了。” 宋庭轩“嗯”了一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再吭声。 另一厢,清风宅的主仆们匆匆忙活了一场,总算将婵儿吃的用的往后需要的物件一一规整好,旺叔又让后厨备下了好些干粮饼子,暮色四合时,才将少年与小姑娘送上马车。 旺叔仍是依依不舍,待小姑娘坐进车内后,他拿出手里的绣花鞋,躬身一只一只地给小姑娘穿上:“不久天就凉了,可不能让脚冻着。” 婵儿抱着旺叔苍老的脸颊“叭”的亲了一口:“谢谢旺叔,婵儿以后会来看你的,你乖哦,不哭。” 旺叔被小姑娘逗得一笑,晶亮的泪珠子在混浊的眸子里颤了颤,又被吸了进去:“老奴会乖乖的,等婵儿回来看望老奴。”说完便一扭头下了马车。 李允随后跨上车,将软软的小姑娘一把抱进怀里:“这一路辛苦,你可不是许哭闹。” 婵儿手里捧着一袋糖豆豆,小手伸进去掏了一粒,往李允的嘴里硬塞:“哥哥你尝,一点也不苦。” 李允将头偏向一边:“我没说糖豆豆苦,我是说……” “哥哥你吃嘛,你张嘴。”小姑娘嚷嚷着,使劲往李允跟前凑。 “我说了不吃。” 少年的话刚落音,小姑娘便毫不嫌弃地用手指戳开少年的嘴唇,将糖豆豆使劲地摁了进去,随后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下巴上都淌出了沾着糖汁的口水,幸灾乐祸地喃喃着:“哥哥吃进去了。” 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舌尖抵着嘴里的糖豆豆吮了吮,甜甜的味道瞬间从舌尖蔓延开来,渐渐氤氲满嘴中所有角落。 那味道似乎也并不坏。 李允用巾子给小姑娘擦了擦嘴角:“小坏蛋,天底下最坏的坏蛋。” 婵儿笑得愈发得意,小身子抖个不停,银铃似的笑声飘满了整个车厢。 而此时的水琴也抱着小白坐上了另一辆马车,护着车内的物件儿,杆子与唐四迎着暮色扬鞭赶马,“踏踏”声穿透街巷,两辆马车同时往城外青州的方向飞驰而去。 青州距上京约三百公里远,马车行路又比快马骑行慢了许多,满打满算单程路途也须得十日有余。 在出发第二日晚,马车行至一处驿馆,李允让杆子与唐四停了下来,想让大家稍作休整。 连续两日的颠簸,几人都略有疲惫,马儿也需吃草喝水调养一晚。 于是杆子与唐四将马车驶入驿馆大门,几人下了马车,此时婵儿早已在少年怀中呼呼大睡,全然不知车外的情形。 少年用一件衣袍包裹小姑娘的身子,继而小心翼翼将她抱下来,找店家拿了房门钥匙,将她安顿进了房间。 又嘱咐水琴好生照应,见水琴连连点头后,少年才安心地出了房门。 他正欲去大厅嘱咐店家将饭食送到屋内,才拐过二楼楼梯口,蓦地发现驿馆大门进来几名鬼鬼祟祟的黑衣刀客。 他们在大厅内环视了一圈,似在寻找什么人,此时已是入夜,大厅里除了三三两两用餐的人,看上去并无可疑之人。 领头的刀客踱至店小二跟前,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便见店小二哆哆嗦嗦地将登记客人的名册送到领头刀客的手中。 李允见此神色微敛,转头往身后的房间折返而去。 第35章 对谁不疑? 李允先去旁边敲开了唐四与杆子的屋门,让他们速速准备迎战。 唐四一脸愣神的模样:“少主,真能确定那些人是冲咱们来的么?” 杆子握住手中的剑:“那还用问,咱们刚到驿馆他们便出现,明显是在这等着咱们的。” “他们虽然来得急,但也并不能确定我们有几个人。”李允思量了片刻,面色不变地看了看二人,沉声吩咐道:“杆子,你去婵儿房间,好好护住她,唐四,你与我去赶马车,引开他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再动手。” 若在客栈动手势必惊动当地官员,到时婵儿的行踪怕是也瞒不住。 杆子应“是”后转身去了小姑娘房间,唐四则跟着李允从后窗飞身跃下,分别钻入了停在驿馆大门内的马车,两人刻意弄出不小的动静,继而扬鞭赶马朝驿馆外飞驰而去。 驿馆大厅的刀客听到动静立马闪身出来,一眼便看到前方两辆逃蹿的马车,领头刀客大呼一声“快追”,继而一伙人便纷纷骑上快马,跟着两辆马车出了驿馆。 李允特意选了一条难行的山路,路途崎岖颠簸,马车承受不住一直在“啪啪”作响,速度也越行越慢,眼看着就要被刀客们追上。 后方的杆子急得满头大汗,大喊道:“少主,走不动了,怎么办?” 李允挥着鞭子,面色沉静,“前方有一道峡谷,我们停在那儿便可。” 两人又努力前行了几十米远,终于将马车停在了峡谷的一块山石旁。 少年才放下马鞭,刀客们的马蹄声便已近在耳衅,少年的嘴角微微翘起,凛然的杀气已从他的眼角蔓延到周身。 刀客们很快停在了马车后方,见车内毫无动静,领头刀客挥出驾马的长鞭抽在李允的马车车顶上,只听“呯”的一声巨响,马车的半边车顶霎时被掀开。 领头刀客声音浑厚,大喝道:“速速交出小儿,在下可留你全尸。” 话刚落音,又是一声“呯”的巨响,李允从车顶腾空跃起,继而以闪电之速对着马背上的领头刀客飞扑过去,施掌一推,那领头刀客来不及反应,闷哼一声便从马背上滚下去。 其余刀客皆是一愣,似乎没想到平时武艺高强的头儿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有两名刀客赶紧下马:“头儿,你没事吧?” 领头刀客气得面色胀红,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后阴冷一笑:“枯骨掌果然是厉害,只是今日吾等也非毫无准备。” 他说着朝马背上的一众刀客大喝一声“都给我上”,又朝搀扶他的两名刀客冷声吩咐:“吹响刻骨音。” 刀客们闻言纷纷朝李允砍杀过去,杆子也赶紧跳出来抵挡,山谷里一时陷入混乱。 李允哪有耐心与人混战,他朝杆子大喝一声:“快躲一边儿去。” 杆子心知主子这是怕枯骨掌误伤了自己,于是麻溜躲到了马车后面。 李允环视了一眼已聚于一处的数名刀客,眉眼里涌出浓浓杀意,继而运掌调息欲将这帮人团灭,就在他即将出掌的刹那,耳衅蓦地传来一阵刺耳的音响。 李允眉头微锁,欲挥出的手掌滞在了半空。 领头刀客一看少年再使不出枯骨掌,得意地哈哈大笑:“这世间万物皆是一物降一物,厉害如枯骨掌,其最大的克星便是这刺耳的刻骨音,快给我继续吹。” 事先下马的两名刀客手中拿着类似牛角一样的器物,正鼓着腮帮子使劲吹凑着,那刺耳的音响也便如潮水一般汩汩涌来。 躲在马车后的杆子也一时张皇无措,若是主子真被这刻骨音弄得使不出枯骨掌,他俩岂不是要交代到这儿了? “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领头刀客大喝一声,挥着大刀就朝李允砍过来。 只是还未及近身,李允滞在半空的手掌突然轻颤,继而在空中横扫一圈后伸手推出去,霎时,山谷里传出刀客们接二连三的哀嚎声,枯骨掌掌峰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日月无光,山谷里沙石肆虐草木连根拔起,不过眨眼之前,刀客们尸横遍地。 李允收起手掌,轻吐一口气后行至领头刀客的身旁,此时领头刀客七窍流血只剩了最后一口气。 少年蹲下来,不屑地盯着满脸鲜血的领头刀客:“有一点你且不知,刻骨音只能克住五重功力的枯骨掌,而本少主的功力,已练到第九重。” 领头刀客愤恨地瞪着李允,想说什么却终已说不出来,喉咙里只听见“汩汩”的血流声。 李允对着他一声轻笑,朝杆子吩咐道:“再检查一遍,确保不留一个活口。”继而眼睁睁看着领头刀客大咳一声后闭上了眼眸。 他不能让除清风宅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婵儿的去向。 山谷里冷风袭过,粘稠的血腥味随风而起,又随风而散,杆子踩着乱石将每具尸体检查了一遍:“少主,没活口了。”说完又问道:“这帮人究竟会是何人,竟将我们盯得这样紧?” 李允面色阴沉,:“连刻骨音都知晓,只会是自己人。” 他扫了一眼领头刀客的尸身,竟找不出一处徽记,于是伸手往领头刀客的衣兜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个棕色小盒,用手摇了摇,盒中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 李允一声冷笑,一切已了然。 盒中装着的便是毒丸,但凡受命于宣德帝的杀手,衣兜里皆会备上毒丸,以便在紧急时刻自行服用。 李允用指腹摩挲着盒盖上的浮雕,心底里升出一阵寒意:“原来皇上不只有明月堂一把刀。” 杆子闻言一愣,低声应道:“皇上当真是谁也不信呐。” 刀杀人,刀也杀刀,人心已死,江山飘摇,偌大的大梁国,谁不是过得惶惶不可终日。 李允站起身来,扫了一眼遍地的尸首,眉头微微锁起,他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平生第一次对杀人这件事产生了厌恶。 那厌恶感还夹带着一种生理上的不适,让他心底泛出一阵微微的恶心。 “皇上派人来追杀咱们,那岂不是对清风宅有了疑心?”杆子面露惊谎。 李允稳了稳心神,淡然回道:“他又对谁不疑呢?只要没被他抓着实证,咱们便不必惊慌。” 杆子松了口气,继而从车里拿出备好的火油,在各具尸身上洒了个遍,再将火折子丢过去,山谷里霎时腾起熊熊大火…… 两人扬鞭赶马回驿馆时天色已暗,驿馆门口早亮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大厅里也只剩了零星几个人在用餐,看上去一切如常。 婵儿早已睡醒,水琴正拿着干糖饼子喂她,小姑娘吃得闷闷不乐:“水琴姑姑,这个一点也不好吃,婵儿不想吃。” 水琴呜呜着不知该如何哄小姑娘吃下去,守在门口的唐四也没撤,只顾伸长了脖子从门缝里往外张望,盼着少主能早点回来。 他张望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影,正欲坐下来歇会儿,猛听到门外一阵轻响,不由得心头一紧又立即起身。 李允推门而入,开口便问:“一切可还好?” 唐四见少主平安归来,又见跟进来的杆子,脸上露出喜色:“回少主,驿馆里一切如常,并无可疑之人来找咱们。” “嗯,如此便好。”李允也松了口气。 婵儿一见少年进屋,便开心地蹦过来,扯着少年的衣摆喃喃道:“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了。” 少年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顺手将她脸颊一侧的细发扣到耳后:“你想我什么?” 小姑娘眨着扑闪闪的眼睛:“婵儿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杆子立马接过话引:“呸呸呸,少主又怎会不回来,婵儿姑娘可不许乱说。” 李允懒得理会一惊一乍的杆子,继续哄着小姑娘:“只要你乖乖听话,哥哥无论去哪里,都会回来的。” “哥哥真好。”婵儿软软地环住少年的脖颈,将肉肉的脸蛋在少年颈窝里蹭了蹭:“哥哥,我不想吃那个饼子,好硬,咬不动,我想吃鸡蛋羹,还想吃鸡腿。” 李允勾起嘴角邪魅一笑:“原来你比小白馋多了。” 婵儿喃喃着:“哥哥你都说了,小白是兔子,婵儿是人,兔子是不能吃人的食物的。” “行,你说的没错,那哥哥就奖你一顿好吃的。”李允说着朝唐四看了一眼:“去让店家送点饭菜来房中吧,多送一些。” 唐四开心地应是后转身出门,水琴赶紧收拾屋子,将屋内的方桌摆开,以方便到时布菜。 主仆几人再加婵儿,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各自回房歇息,第二日再坐上马车重新朝着青州出发。 而此时的宫中,宣德帝正急躁地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片刻后将念珠狠狠砸向不远处的玉石屏风,面色煞白:“一群没用的东西,竟一个也没回来,朕还指望这群东西做什么。” 赵公公也吓得两股战战,嘴里颤声劝道:“皇上,您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体。” 宣德帝仍不解恨,咬了咬牙:“宋庭轩那儿可送来了消息?” “回皇上,宋堂主身边的阿甘刚刚回禀说,那李少主离开上京也是经过宋堂主准许的,说是去附近的都城巡视各地杀手的训练情况。” 见老皇帝没吭声,赵公公又战战兢兢地开口:“皇上你想想,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咱们毕竟也未亲眼见着李少主带什么小儿出门是吧,而且在义庄的尸首中不也有一个差不多五岁的小儿么,依老奴看,不如再等等,毕竟这明月堂的人皇上用得还称手,万一闹出什么误会寒了他们的心,皇上岂不是少了一把好用的刀?何况,就算那李少主真有什么二心,咱们手中不是还有好些个活肉么,他的命门都被咱们攥着呢,能翻出什么幺蛾子来?” 宣德帝重重喘了口气,压下了心底的怒火,“朕就是觉得这一切太天衣无缝了。”随后他又吩咐道:“待那李少主回来后,给我盯紧清风宅,里里外外都得盯紧。” 赵公公谄媚一笑:“皇上放心。” 第36章 坏哥哥 自离开驿馆之后,李允为了安全起见便改了路线,决定不再走平坦的官道,转而走难行的山道。 虽山间匪徒横行,但毕竟李允身手盖世,放倒区区山匪不在话下,何况杆子与唐四皆是练家子出身,也没有拖后腿的道理,一行人走走停停还算顺利。 只是苦了软糯糯的小姑娘婵儿,在马车上经受连日的颠簸不说,还得天天吃硬绑绑的干粮饼子。 小姑娘吃得泪珠子直流,难以下咽,粉嘟嘟的嘴唇被那干粮饼子的壳划伤过好几回,痛得她捂着小嘴哼哼唧唧地哭:“哥哥,我不想吃这个,我要吃玫瑰酥、肉丸汤、蚂蚁上树、虾仁饺、东安鸡,总之好多好吃的。” 少年平时压根没留意过吃这件事,乍一听小姑娘念叨出这么多菜名,他不由得脑子发懵,嘴上却应付着:“等到了青州城,哥哥带你吃个遍。” 小姑娘哼哼唧唧地转头挂在少年身上:“哥哥可要说话算话,不然婵儿会生大气的。”说完又将脑袋放在少年颈窝里蹭,一副眉眼惺忪的样子。 少年轻拍着小姑娘的背:“嗯,说话算话,你先睡觉,等醒来说不定就到了。” 待小姑娘真的从李允怀中醒来时,一夜又过去了,马车停在了岳阳山脚的一桩宅子前。 正是初秋的清晨,天际洒下靛蓝色晨光,空气里飘着松木的清香,四周鸟儿叽叽喳喳热闹无比。 婵儿挣扎着从李允身上滑下去,色彩绚烂的绣花鞋踩上成堆的枯树,发出“耙齿耙齿”的响声,她眨着亮闪闪的双眸,抬起小脑袋望过去,前面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宅子,宅子周围还缭绕着白白的雾气。 这哪里是青州城,这不过又是一座大山而已。 小姑娘撅起了嘴巴:“哥哥,这里有好吃的吗?” 李允朝杆子看了一眼:“到时请个手艺好点的家厨吧。” “好的少主。”杆子恭敬地答道,继而将两辆马车分别拖进了宅子的大门。 大门上方的金丝楠木匾额上写着几个烫金大字:“锦绣山庄”。 照看庄子的人员自然已被苏尚恩提前驱离,此时除了鸟叫声,四周一幽静,不见一个人影。 小姑娘对眼前的景象倒是新奇得很,蹦哒着小短腿跑在最前头,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后头还跟着腿更短的小白,两小只进进出出,将庄子前前后后看了个遍。 “哥哥,这里好大呀,比我们之前住的地方大多了。”在密室里住久了的小姑娘,乍一看这么大的屋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你若喜欢,自己选个房间。”李允也将庄子环视了一圈,心里甚是满意。 “我就要那间。”小姑娘指着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从窗口就能看到好多鸟儿,我每天都能听到鸟儿唱歌。” 李允嘴角噙着笑,“行,就那间。” 屋内用具一应俱全,连床上的褥子都是崭新的,唐四与杆子将马车上婵儿的物件搬进屋子里,水琴也帮着四处收拾了一番,这冷冷清清的宅子霎时便有了烟火气。 李允深知明月堂每栋暗宅的机关,他步入山庄最右侧一间屋子,推开一道暗门,走了进去。 里面像是一间机关屋,光线有些暗,但仍能看到屋内硕大的檀木圆盘、坚硬的扶手,还有一些方便坐人的蒲团。 李允四处扫了一眼,走近那高高翘起的檀木扶手,抓住后用力往下一推,耳边霎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正在屋内忙活的几人听到响声后皆是一惊,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走到屋外探个究竟。 只见锦绣山庄两边的上空突然伸出两扇巨大的门,那门正随着“隆隆”的响声缓缓关闭,像一张缓缓合上的巨大嘴巴。 山庄上空的天光也随之越来越暗,直到不剩丁点光亮完全黑下来,“隆隆”的巨响声也随之熄了下去。 胆小的婵儿却“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这黑下来的山庄哭出一个口子来。 李允赶紧用力将扶手推回到原来的位置,“隆隆”声继续响起,头顶合上的巨大嘴巴又缓缓张开,继而将整个天光放出来,屋外又变得亮堂了。 婵儿哼哼唧唧擦着眼泪,总算止住了哭声,水琴呜呜地轻拍她的背,全当安慰。 李允将唐四与杆子叫过去,这样那样地将操作机关指导了一番,两人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唐四乐得脸膛发光:“咱们山庄有了这层外罩,来再多的坏人也不怕了。” 李允微微颔首:“这外罩乃是义父请前朝一位匠人铸造而成,能变幻出不同的山形、山体,继而将整座宅子与背后的山林融为一体,不说区区几个坏人,哪怕是来一个军队,也定然找不到咱们的身影。”他说着一声轻笑:“只怕是连皇上也不知晓其中的隐秘。” “还是堂主英明,对皇上还留着后手呢。”杆子接过话引。 李允没吭声,心里却想着,明月堂堂主对谁又不曾留过后手呢。 在山庄内安顿下来后,水琴就着宅子后厨里剩下的蔬菜及几块羊肉做了一顿饭食,吃完后由杆子带队去青州城里采买物资,还得去牙行买几个小厮及丫鬟回来。 李允与婵儿则留在山庄里休息。 小姑娘到了个新地方开心得紧,哪还需要休息,屋前屋后上蹿下跳,将一双明晃晃的绣花鞋踩得净是泥灰,连带跟着瞎跑的小白身上也沾得满身是灰。 李允琢磨着到时也得在山庄内外铺上绒毯,这样才会让小姑娘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的,还琢磨着,得找机会告诉小姑娘自己并不常住此地的事。 日暮时分杆子与唐四赶车回来,山庄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除了成堆的采买来的物资,还多了好几个买来的仆从。 给小姑娘买了两名丫鬟,在后厨也添了两名厨子及两名打杂的小厮,还在宅子四周增加了三名略懂功夫的守卫。 李允将这些人打量了一遍,转头问杆子:“可都安全?” 杆子点头回道:“安全,且都是死契。” 李允沉着脸,也没讳忌这几个买来的仆从:“但凡有异心者,不留活口。” 杆子低头应“是”,几个新来的仆从皆被那“不留活口”几个字吓得战战兢兢,低头垂手一动不敢动。 婵儿盯着两名怯生生的丫鬟左瞧瞧右瞧瞧,仰着小脸脆生生地问:“你们能说话吗?”一个不会说话的水琴姑姑够让她伤脑筋的了。 两名丫鬟也不过十来岁,听到小姑娘的问话后面上皆有些发懵,之后双双朝小姑娘点了点头。 婵儿露出小白牙嘻嘻一笑,转身扑到李允身前:“哥哥,她们是不是可以做我的姐姐?” 李允简直要气笑,蹲下身子回道:“她们是负责照顾你的丫鬟,你可以给他们每人取个名字。” 小姑娘一听要给两位小姐姐取名字,开心地拍着小手:“哇,那婵儿好好想想。”说完还真偏着脑袋,眨着扑闪闪的眼睛去想了。 不一会儿,小姑娘便想出两个名字,一个叫红红,一个叫紫紫。 将锦绣山庄的事宜安顿好后,李允便想着得赶紧赶回上京,出门太久怕不好向堂主交代。 当日晚用完饭食后,李允便特意去小姑娘屋子坐会儿,小姑娘刚洗完澡,头发披散在脑后,脸上水汽未干,身上穿着一套月白色中衣,还裹着一件大袍子,正赤着小脚在屋内的软床上蹦来蹦去。 见李允进门,小姑娘喘着气边蹦边喊着:“哥哥,你看,我蹦得比小白高吧?” 小白正在地砖上四处嗅,才懒得理会小姑娘的挑衅。 李允在床沿上坐下来,抿了抿唇:“哥哥明日就得走了,不过以后会常来看你。” 小姑娘霎时停止了蹦跳,愣愣地站在床的里侧,像被定住了一般。 “你过来。”李允伸手去拉小姑娘肉嘟嘟的胳膊。 小姑娘身子一闪,转身一屁股坐到了最里面的角落,扁着嘴“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着:“你说了和婵儿一起住在这里的,哥哥是骗子,是大骗子,是坏蛋。” 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将红红和紫紫也招了来,以为屋里出了什么大事,李允赶紧朝她们扬了扬手,示意她们退下。 “哥哥还得在以前那宅子里打坏人,自然不能常陪你,但只要有空闲时间,哥哥就会到这儿来。” 小姑娘哪听得进劝,仍然止不住地“哇哇”大哭,哭累了就歪着身子倒在床上,打着哭嗝继续哼哼唧唧。 少年伸手去拉小姑娘,想安慰她,小姑娘奶凶奶凶的,手一甩背朝李允躺着,身子团在一起,像只小猫似的。 平日里婵儿小哭小闹倒是好哄,但若小姑娘真发起狠来闹,却是谁也哄不住的。 坐在床沿的少年有些无措,心里也像堵着一块石头,透不过气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站起身来:“那你好好睡,哥哥回去了。”说着转身往屋外走。 “哥哥。”小姑娘赶紧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软糯糯地说着:“你陪我睡。” 橙色烛火下,小姑娘瓷白的小脸上泪痕斑斑,长睫噏动着,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 “好。”少年又走回到床沿上坐下,“不早了,你现在赶紧躺下睡。” 小姑娘使出老鼻子劲将少年往床上拖,“哥哥上来。”待李允上了床,小姑娘便倒头蜷在少年怀中,嘴里喃喃着:“婵儿不敢睡,睡了再睁开眼,哥哥就要走了。” “你不睡哥哥也会走。” 小姑娘一听这话,窝在少年胸前又开始哼哼唧唧。 少年一拍自己的脑门,对自己有些气结,他本想好好哄小姑娘的,却又改不了说话直接的毛病。 “哥哥给婵儿讲故事。”小姑娘绵绵说道。 少年哪会讲什么故事,压根没讲过,嘴上却问道:“婵儿想听什么故事?” 小姑娘在少年胸前蹭了蹭脑袋,许是哭累了,许是真的困了,眼皮已重得抬不起来:“讲……坏哥哥的故事。” 少年无奈地勾起嘴角,一边轻拍着小姑娘的背,一边胡邹着那无厘头的故事。 屋外的夜早就沉了下去,晚风轻拂,摇晃的树枝在后窗窗棂上投下道道暗影,小姑娘的气息渐渐变得均匀,之后便静静睡了过去。 少年无心入睡,神色黯然看着怀中睡着的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嘴里暗暗落了许多声低低的叹息,心中也好似缺了一大块。 第二日天不亮,不等婵儿醒来,李允便动身前往上京,这个坏哥哥自此与小姑娘分居两城,这一分开便是十年。 第37章 暧昧 十年里,李允执行完明月堂下达的任务后,偶有空闲便会来青州看望婵儿。 有时还会带上旺叔做的糕点及绣花鞋,旺叔老了,走路颤颤微微,眼神儿也不太好,做的那绣花鞋针脚疏密不一,歪歪斜斜的,但那鞋却软绵绵,婵儿穿着甚是合脚。 李允曾答应旺叔要带婵儿回上京的,十年里却一次也没带过,清风宅里里外外被盯得太紧,他不能以身犯险。 何况,如今的宣德帝随着年岁越来越老,性子也越来越暴戾,稍有违逆者便是杀无赦,朝中早已无人敢直谏,李允更不能让婵儿往风口上撞。 这一日,总舵的阿甘又坐着马车来清风宅传达旨意,称堂主让李允去青州刺杀一名叫唐仁的节度使。 据传,在不久前的一次朝会中,唐仁因提出让朝廷削减军费、削减百姓苛捐杂税的建议,而被宣德帝痛骂了一顿,如今,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 送走了阿甘,顺子满面愁容:“少主,你说堂主派你去青州是不是在故意试探你?” 李允凝神看他:“何出此言?” “小的听说昨日张启又在堂主面前嚼舌根了,说你总是去青州怕是有什么猫腻,让堂主派人去好好查一查。” 李允闻言沉默下来,眉目从容冷静,面容刚毅而俊朗,当日的少年如今已长成翩翩公子,身形高大,肩宽腰窄,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冷傲与高不可攀的霸气。 顺子看着这样的主子,总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欢喜与敬畏,以至于做梦都想要成为主子那样的人,哪怕是做做梦,也是极好的。 “勿须担忧堂主,倘若他真存着坏心,早在多年前发现马车里那件衣裳时,便可直接向皇上去告密。”李允沉声说道。 自多年前宋庭轩在马车中窥到婵儿的衣裳后,对李允的管制好似就松散了许多,平日里极少过问他的来去,哪怕是颁布旨意也不再特意让他去总舵,而是派了阿甘直接来清风宅传达。 李允虽一直没摸清宋庭轩真正的心思,却也知道这位义父比宫里的那位老皇帝肯定要安全得多。 “少主说得有道理,反正那张启也就只能过过嘴瘾,不能拿咱们怎么样。”顺子说着撇了撇嘴。 “今晚咱们动身去青州,你赶紧去收拾下,顺便去问问旺叔,看有什么东西要捎带给婵儿的。”李允吩咐道。 顺子一听主子要带他去青州,可把他高兴坏了,自唐四与杆子离开清风宅后,他就第一年去看望过一次,这都多少年了,心里正惦念着呢。 他咧嘴应“是”后一蹦三尺高,飞快地跑去后罩房收拾了。 李允翘起嘴角暗暗一笑。 主仆二人当晚骑了两匹快马出发,不出几日便到达青州城,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于半夜子时潜入唐仁的宅子。 唐仁一辈子两袖清风,那宅院虽比寻常百姓家体面,却也算不得高门大院,宅内连个守卫也没有。 两人直接朝亮着灯的一间屋子围过去,顺子想在主子面前表功,兴冲冲走在前头,行至门外时谨慎地往里窥探了两眼,之后持剑破门而入,将正在屋内批阅文书的唐仁一剑贯穿了身体。 李允站在门外,隔着数丈的距离看着年老的唐仁口吐鲜血,艰难地说出了六个字:“你们……助纣为虐。”之后气绝身亡。 李允神色微敛,转身步入夜色中,初秋的风里明明还有阵阵暖意,他却觉得有寒意从脚心升起,一直钻入了胸腔。 两人执行完任务,便驱马朝岳阳山脚的锦绣山庄飞驰而去,在离山庄不足半里地的一处池水衅,李允猝然下了马,朝身后的顺子吩咐道:“先将身子洗洗,别污了宅子。” 顺子听得一愣,没明白主子何意,什么叫污了宅子,是手上的人血不干净还是身上的泥灰不干净?之前不一直如此行事么,怎的在这青州就这般讲究了? 但顺子不敢细问,老老实实跟着主子在池水里上上下下洗了一通。 到达山庄时刚过了寅时,屋内的人还没起来,里里外外静悄悄的,只有门口的守卫出来迎接。 顺子从马背上下来,乍一迈入大门,两只眼就瞪得直直的,这哪里是一座山庄,这明明就是一座宫殿好吗,其金碧辉煌的程度对比皇帝老儿住的太和殿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怪不得一向对银钱无欲的主子,这几年像变了个人似的,趁着执行任务的机会捞了不少贪官的银钱,清风宅的库房甚至因此扩建了几倍大,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说句富可敌国毫不为过。 而这里,不就是主子花费银钱的地儿么? 山庄的地砖从台阶处起便铺上了绒毯,室内上千平米的空间,铺的可都是宫里娘娘们穿在身上的一等一的皮毛,这仅仅只是因为婵儿爱赤足。 以前清风宅密室窄小,铺绒毯已算是够奢侈了,看了这里,顺子滚了滚喉头,简直说不出话来。 “将鞋脱下,换这种软底鞋,免得弄脏绒毯。”李允语气里略略露着嫌弃,全然一副家主的作派。 好似那清风宅压根不算什么,这里才算是他真正的家一般。 值夜的丫鬟红红闻声出来,见到李允后面露喜色:“少爷你回来了,奴婢赶紧去叫小姐。” 少爷?小姐?这称谓也惊得顺子一怔,拿着鞋像定住了一般,不说换也不说不换,反正也没人招呼他。 “等等。”李允叫住了丫鬟,“我直接去找她,你不用提前传唤。” 红红应“是”后便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李允迫不急待地换好鞋,继而匆匆地穿过前厅,以及旁边的走廊,往最里面的屋子阔步行去。 顺子远远看到那间屋子的门口垂着珠帘,待李允穿过后帘上的珠子轻轻晃动,映出的光泽恍如浩瀚星河,璀璨生辉。 顺过不少宝物的顺子一眼看出,那哪里是普通的珠子,那上面的每一颗皆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他倒抽了口凉气,这是养活肉么,这明明就是养了个“公主”。 珠帘内,婵儿早已醒来,正蹲着身子安抚睡在篾篮里的小白,篮中铺着棉絮与绒毯,舒适得很。 小白老了,跑不动了,每日吃得也少,屋前屋后活动,都得靠婵儿用软乎乎的篮子提着。 婵儿给小白顺了顺毛,低声喃喃着:“小白你睡会儿,睡饱了我再带你出去玩儿。” “那要不要带哥哥一起?”李允一贯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婵儿吃惊地扭头,继而大喊一声“哥哥”,起身就朝李允飞奔过来,一头扑进李允怀中。 李允被她扑得一晃,嘴角勾起来,伸出铁箍一般的手臂将少女紧紧揽住。 许久不见,婵儿仍是那般脆生生的声音,身上仍有小时候那股绵绵的香甜气息,只是个头又高了,都到了李允肩下。 脸也变小了,下巴尖尖的,不似小时候那么圆嘟嘟的脸,皮肤白得发亮,像剥壳的鸡蛋一般发出浅浅的光泽。 似乎身形也发生了变化,有了女子常见的那种起伏。 李允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婵儿,将身体往后移了一小步,婵儿却再次扑到他胸前,眨着黑幽幽的眼睛抬头看他:“哥哥这次来会不会多住两日?”语气里含着恳求。 “好,那就多住两日。”李允轻松地应下。 此次是借执行任务的机会来青州,比之专程来看望,时间上自然可以多宽裕几日。 婵儿仍如儿时般开心地拍着葱白小手:“太好了太好了,你是我最好的哥哥。” 小姑娘虽已到及笄之年,身形也已如少女一般,但因为常年生活在这深山里,几乎从不与外人打交道,心性上自然仍如孩子般澄净简单。 李允从兜里掏出一支亮闪闪的鎏金镙丝发簪,在婵儿眼前晃了晃:“喜不喜欢?” “哇。”婵儿开心地挑起眉眼,长长的眼睫像刷子一般翘出弯弯的弧度:“喜欢,哥哥买的婵儿都喜欢。” 李允顺手将簪子轻轻插入婵儿的发间,偏头打量了几眼,小姑娘一张芙蓉面本就生得灵动,如今大了,那眉眼里还带着几份仙气,越长越像仙女儿似的,自然戴什么都好看。 只是他为婵儿买下的钗镮及绫罗绸缎早已堆满了旁边的几间屋子,婵儿又如何穿戴得完? “旺叔还给你捎了鞋子过来,你待会儿去试试。”说着牵起婵儿的手往外走,“今日还来了一人,去看看,还认不认得出。” 顺子一直僵着身子站在门口处,远远透过珠帘看着主子与婵儿相拥,莫名觉得有些扎眼。 以前看主子抱婵儿,那是大人抱小孩儿,再正常不过,如今看着,倒像是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子,暧昧得很。顺子愈发觉得主子怕是陷到这坑里出不来了。 这样想着时,婵儿已近到跟前,一声“小顺”唤得他眼前一亮。 小姑娘身着一袭拽地白色长袍,青丝半拢半散披在雪白的脖颈上,面容不施粉黛却有一种天然的妩媚与光华,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逼得人挪不开眼。 顺子看得恍神,连嘴也忘了合上,这哪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孩儿啊。 李允面上透着森冷,沉声道:“婵儿在叫你呢。” 顺子身子一软,立马垂下头去:“是,少主。”嘴里却嗫嚅了半天,不知要唤婵儿什么样的称谓。 第38章 外男 婵儿脆生生一笑:“小顺,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婵儿呀。” 顺子仍不敢抬头:“小的知道,是小的笨拙,一时忘了向婵儿姑娘行礼。”嘴上虽顺势唤了“婵儿姑娘”,但那摆出的姿态却俨然将小姑娘当成了主子。 李允冰冷的脸色缓了缓,“你且退下吧,去看看唐四和杆子。” 此时唐四和杆子听到动静早就从屋子里出来,正开心地等在一旁呢,顺子点头应“是”后转背便与他们到一处去聊了。 因为李允的到来,平日里极为安静的山庄此时热闹了不少,杆子特意安排后厨多加了好些菜肴,早上开餐时那桌上自然是丰盛无比,碗碟都挤得摆不下桌。 李允一眼看到放在桌沿的鸡蛋羹,脑中蓦地浮现出多年前自己承受百虫噬骨之痛时小姑娘喂食的画面,嘴角不由得浮起笑意,拿碗舀了些,放在婵儿面前:“你爱吃的,多吃点。” 婵儿扭头一笑,现出嘴角的梨涡:“哥哥不是也爱吃吗,哥哥先吃。”说着舀了一勺鸡蛋羹送到李允嘴边,身上的白袍也随着她伸出的小手往一侧滑过去,堆到了臂弯处,露出了一截白皙细嫩的手臂。 李允微微一愣,伸手将小姑娘滑过去的衣袍扯过来,重新遮挡住她的肌肤,继而才张嘴吃下了小姑娘喂到嘴边的鸡蛋羹。 仿佛时光倒流一般,心里竟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 婵儿见哥哥吃得开心,自己也舀了一勺放在嘴里,吃得喜滋滋的。 两人刚吃到一半,丫鬟紫紫突然冒冒失失地跑进饭堂,手里捧着一只白鸽,面上露出喜色:“小姐,你看。”见到李允后又慌慌张张行了一礼:“少爷安。” 李允沉着脸,看出那是一只信鸽。 婵儿一脸惊诧地从饭桌旁起身,接过白鸽,抽出它脚踝处的纸条:“哇,子央哥哥没说谎,竟然真有能传信的鸽子。” 一句“子央哥哥”,让李允蓦地一怔,继而握紧了手中的拳。 他飞速起身夺过婵儿手中的纸条,展开阅读,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一别数日,甚念。落款为子央哥哥。 李允的心猛的揪起来,咬着牙,一把将纸条揉进手心,他扭头看向婵儿,面色白得吓人,沉声问:“子央哥哥是谁?” 婵儿看出李允的异样,转身将鸽子放回紫紫手上,关切地问:“哥哥你怎么了?” 李允脸上蔓延出杀意,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问你,子央哥哥是谁?” 婵儿怔了怔,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眼里霎时涌出了泪,摇着头:“婵儿就见过他一次,也不认识他,他就送了只……会传信的鸽子给我。” 李允面色紧绷:“我将你藏于这深山之中,便是让你躲开旁人少些危险,殊不知,你竟是不怕危险,主动地要去与旁人接触。” 小姑娘眸中泪光闪烁,嘴里喃喃着,“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了。”说着怯生生地看着李允。 李允没吭声,面色仍是白得吓人。 小姑娘移步缓缓行至李允身旁,轻轻地伏在他胸前,细嫩的胳膊环住男人的窄腰:“哥哥生气时,婵儿会好害怕。” 李允感受到婵儿软软的身体,以及她身上绵绵的香味,心里的怒气顿时又消了大半,他偏就吃小姑娘这一套,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他稳了稳心神:“你再吃一些,吃完先回房休息。” 婵儿稍稍松开了手臂,摇着头:“我不吃了,吃不下。”说完抬起一张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允。 李允微叹一口气,给婵儿擦了擦泪痕,继而吩咐紫紫道:“先带小姐回房。” 紫紫吓得身子一缩,手中的鸽子也跟着扑了扑翅膀,“是,少爷。”她怯生生回道。 李允伸手将信鸽拿过来,冷眼看着婵儿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子。 他唤了声“来人”,唐四入得屋内。 李允看着手中的鸽子头也没抬:“将杆子也叫来。” 唐四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却又猜不出究竟是何事,偷偷打量了一眼主子后转头灰溜溜去找杆子。 不一会儿杆子也来了,与唐四双双低头垂目站在李允跟前。 李允仍把玩着手中的鸽子,片刻后才抬起眼眸,“这只信鸽你们可认识?” 唐四与杆子又双双抬头打量主子手中的白鸽,之后皆摇了摇头。 李允面色冷峻,顿了顿后将手中揉成团的纸条递给杆子:“这个人你们可认识?” 杆子展开纸条瞄了一内容,头重新垂了下去:“是小的们疏忽,让外男接近到了婵儿姑娘。” 李允抿紧嘴唇,指骨分明的手掌抓住白鸽的脖子重重一握,那白鸽“咕噜”一声眼看就要窒息,李允盯着垂死的白鸽好一会儿,之后才悠悠地松开手掌,白鸽伸着脖子深吸了口气,总算活了过来。 他脸上的怒火忽明忽暗,让人捉摸不定:“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四木讷地扭头看了一眼杆子,示意杆子说。 杆子滚了滚喉头:“回少主,事情是这样的,前几日婵儿姑娘见小白不吃不喝不动,便想带着它在庄子附近转一转,小的寻思着婵儿姑娘成日待在这庄子里,怕是也憋坏了,去附近走走也是好的,再加上这岳阳山平时也没几个人路过,该是没什么危险的,于是便允了,且还让丫鬟紫紫和侍卫八宝陪着,小的也在后面随时照看,如此这般,婵儿姑娘才出了门。”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似乎是不敢再往下说。 李允的声音冷得像裹着一层冰:“继续说。” 杆子无措地卷起手指,深吸了一口气:“后来……后来没想到,当日在山里竟遇上了一队骑马的武士,也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领头的那人好似自称叫子央,他对婵儿也没表现出什么恶意,就聊了几句,然后就各自分开走了,回到山庄后小的还怕惹出什么事端来,特意将庄子的外罩关了两天,见安全无虞后才敢重新打开的,只是没料到……他竟还给婵儿姑娘送了信鸽。” “他们……聊了什么?”李允沉声问。 “小的当时站得远,也没怎么听清。”杆子说完便低头垂手,准备领受责罚。 李允却坐在扶手椅上好半天没吭声,无声无息了一般,直至杆子轻唤一声“少主”,他才眼睫轻颤回过神来。 杆子屈膝跪了下去:“无论少主如何责罚,小的毫无怨言。” 一旁的唐四也赶紧跟着跪了下去。 李允看着手中的白鸽,说了一声“都起来吧”,继而将白鸽递向杆子:“这只信鸽不可再放回去,是杀是关就由你来处置。”他的眼梢浮出一抹无力感:“既然婵儿喜欢鸽子,便在后院多养一些吧,再训出几只能往上京送信的,如此你便可将功折罪了。” 杆子心里一喜:“小的定能好好完成任务。” 李允从扶手椅上起身,俊朗的眉眼里仍凝结着重重的愁绪,高大的身影行至殿门处时又停下来,仰头看了看悬在天际的太阳,好似想让那明媚的阳光晒走心底的阴霾一般。 顺子正好站在门口,低声唤了句“少主”。 李允面无表情,一声不吭,转身朝屋外走,经过婵儿的门口时他停也未停,径直往自己的屋子行去。 这一日李允再没出屋,谁也不见,只是呆坐在槛窗前,看着日影徐徐西斜,直至带走屋子里最后的光亮。 在青州他虽没立下旁人不许进他屋子的规矩,但正常情况下,旁人也不敢去他屋中打扰。 他一个人沉溺于黑暗中,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仿佛想将一切都想个透。 李允讨厌失控的感觉,今日那句“子央哥哥”就差点让他失控了。 因着这失控,他莫名觉得难堪、无地自容,还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在心底翻涌,这样的自己令他觉得陌生,陌生到让他慌张而无措。 山庄的夜混沌而深沉,他的心却比这夜更甚。 李允起身推开屋内的窗页,卷入了一股沁人的凉风,幽暗的夜色颤了颤,仿佛被惊着了一般,又被稀释了些许。 他深吸了口气,转身行至床榻前,无奈地倒了上去,头枕着臂,怎么也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声轻响,继而屋门被缓缓推开。 李允蓦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只见婵儿赤足迈进屋内,手里抱着小白,怔怔地站在门口:“哥哥,我想你陪我。” 小姑娘身着一袭月白色中衣,长发半拢半散,莹莹的夜色投在她身上,让她无端地带上了一缕飘然的仙气。 李允看不清婵儿的面色,但他知道她眸中清澈明朗,像孩子一般心里藏不了事儿,也正是这份儿一见到底的干净,又让她无端地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总是让他无力拒绝,让他所有的慌张与无措皆不值一提,付之东流。 “你过来。”李允朝她扬了扬手。 小姑娘将小白放到了绒毯上,继而快步行至床榻前,长发拂过李允的鼻际,继而偏头靠在了李允肩上。 少女的体香温暖而清新,像院子里月季花的味道,李允轻嗅了一口,感觉夜色也变得温柔起来。 “哥哥,你还在生婵儿的气吗?”少女在黑暗中问他。 李允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犹豫着,终于答非所问道:“你和那个……子央,聊了什么?” 第39章 不许叫别人哥哥 婵儿闻言将头抬起来,抵在李允的下颌,长长的眼睫被夜色映出弯弯的弧度:“哥哥是因为我与陌生人聊天才生这么大的气吗?” 李允微微一怔,好似这个理由也能解释得通,他养大的姑娘被别人觊觎,自然不是件开心的事,这样想着时,对自己失控的难堪又减轻了些许。 他“嗯”了一声,伸手将小姑娘微凉的手指卷入掌中,“哥哥是担心你遇到危险。”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原因之一而已。 婵儿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哥哥不会生我很久的气。”她说着将头低下来,重新靠在李允肩上:“我没有跟那个人怎么聊,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在不远处的山庄里,他又问下次能不能再见面,我说不知道,然后他让我叫他子央哥哥,还送了一只信鸽给我。” 一听到“子央哥哥”这几个字,李允不由得又微微蹙起了眉头,火气在胸腔里蹿动,他握了握小姑娘柔软细滑的手,轻嗅着她发间清新的香味,努力将那火气压了下去,故作平静道:“以后可不许随便叫别人哥哥。” 婵儿重重地点着头:“我知道了,婵儿的哥哥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就叫李允。”说完便伸手环住李允的窄腰,脑袋拱在他的胸前:“哥哥不准不开心了。” 李允的眉梢染上些许温柔:“好,哥哥不生气了。”他握着少女的肩,又问:“你冷不冷?” “哥哥,好黑。”婵儿答非所问,将头更紧地贴在他身上。 小姑娘一向怕黑,李允便在她屋中添了好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就连珠帘也是用小颗的夜明珠串制而成,所以小姑娘屋中每晚都是亮堂堂的。 而李允这屋子便相对简陋了些,连烛台也只设了一座,一来他不常来青州,二来他也没那么讲究,但为了让婵儿夜间找他时方便,他仍在屋中的抽屉里放了一颗夜明珠。 “你坐好。”李允将婵儿从身前扶起来,继而在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了夜明珠。 莹莹的光亮瞬间洒满室内,连地砖也泛出一片浅浅的白光,李允看了看婵儿光着的脚丫子,蹲下身子用手掌握了握,冰冰凉的。 “脚这么冷,快躺床上去。”他说着起身将小姑娘轻盈的身体横抱起来,轻轻放到了床上,继而给她拉上被子。 婵儿见李允彻底不生气了,心里大松了口气,伸手又将一侧的被子拉开:“哥哥你也上来。” 李允眉眼翕动,说了声“好”,便提脚上床将少女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她。 “哥哥,我想你每天都能陪着我睡,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了。”小姑娘靠在李允暖烘烘的怀中慵懒地说道。 李允将小姑娘柔顺的发捋向一边,露出她白皙柔美的侧脸:“那可不行,你都长大了,得自己一个人睡。” “可紫紫说,我长大了就得嫁人,就得离开哥哥,还得和夫君一起睡,哥哥,我不想嫁人,也不想离开你。”小姑娘说着又往李允跟前凑了凑,两人的身体几乎毫无缝隙地靠在了一起。 李允脊背一僵,蓦地感受到婵儿这几个月身体的变化远出乎他的意料,谁让她平时总穿一身宽大的衣衫与长袍呢,浮光掠影地看着只觉得她在慢慢地长成大人,却也并未长成到让他吃惊的地步。 如今两人躺在一起,李允这才发现,那个成天缠着他的小跟屁虫早已成为了一个女人的样子,只因幽居于深山里,远离了世人,性子才仍像小时候一般干干净净简简单单。 他无来由地感觉到焦躁,将自己的身体往后挪了挪,沉声道:“你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哥哥。” 婵儿开心地抬起小脸,莹莹的光亮落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眼睫如刷子一般轻轻颤动:“真的吗哥哥,太好了,婵儿要一辈子陪着哥哥。”少女说着身子又往李允这边跟过来,枕着他的胳膊,紧紧地贴着他。 李允不敢再乱动,无措地挺直着脊背,任由婵儿软软地趴在他怀中,“夜深了,你早点睡,可不许再乱想了。” 婵儿闷哼了一声,像小时候一般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蹭得李允心神微微的慌乱,这似乎又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具体为何不一样李允也想不清楚。 他握着拳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气息,直到少女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后他才松了口气,也将整个绷紧的身体松了下来。 夜静谧无比,一室清辉,让整间屋子愈加显得空荡荡的,身旁的少女恬静而安祥,美得恍如画中走出的仙子一般,哪怕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身上也飘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光华。 李允低头细细瞧着婵儿白皙的面容,莹莹的光亮中,他甚至能看清那肌肤里细细的绒毛,以及若隐若现的浅蓝色经脉。 他不由得好奇地伸手去轻轻摸了摸那肌肤,细细的,滑滑的,又转而摸了摸自己的脸,虽说不上自己的脸有多粗糙,却远不及婵儿的细滑,看来女子与男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婵儿似被惊动,闷哼一声,仰着脑袋往上拱了拱,嘴唇刚好触到李允的下颌,软软的,还呼出暖暖带着馨香的热气。 李允身子又是一僵,那股莫名的焦躁又从体内涌出来,他气息微颤地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复下去,继而轻轻从婵儿脖子下抽回自己的手臂。 婵儿扭了扭身子,终于翻了个身,朝另一侧睡了过去。 李允稳了稳心神,轻轻从床上坐起来,按住一边的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 他犹疑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站立了片刻,又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婵儿后,转身去了旁边的盥室。 锦绣山庄的盥室在改造过程中完全依了清风宅的样式,除了专门用来沐浴的浴堂外,还在旁边特意建了一座用来泡澡的水池。 屋内光线幽暗,但李允目力极好,他阔步行至水池旁,三两下脱掉了身上的衣物,哪怕在这幽暗的夜色里,也能看到这个已经成熟了的男人极好的身形,肩宽腰窄,身上壁垒分明,每一处线条都勾勒得恰到好处。 他纵身跃入池水中,池水“啪“的一声清响,继而一切陷入寂静。 他漂浮于水面上,任冰冷的池水一下下轻拍着自己的身体,体内涌动的那股焦躁终于慢慢趋于平静,心也逐渐平复下来。 不知如此漂了多久,他迷迷糊糊仿佛睡着了一般。 门外忽然出现一盏灯笼,顺子站在一团光晕中不知所措地愣了愣:“少……少主,小的听到响动以为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是您在这儿。” 李允在水中翻了个身,似乎没怪罪他的突然打扰,顺口问了句:“睡不着么?” 顺子松了口气,将灯笼放在脚边,弯下身子倚着门框席地而坐:“少主这是,也睡不着么?” “只是想洗个澡而已。”李允一边在水中游动一边随意地答道。 顺子听着那清脆的水声沉默了片刻,继而鼓起勇气开口:“小的担心少主,所以睡不着。” 池衅响起更多紧凑而密集的水声,是李允正从池水中起来,拿了长巾准备更衣,不一会儿,屋内便传来他的问话:“我有何可担心的?” 顺子不敢朝幽黑的屋内张望,自顾自地垂着头,用脚根一下下地摩挲着地砖,“少主今日发现婵儿姑娘与外男来往,反应未免大了些。” “坏了处子之身,血便无用了,我不得不防。”李允淡然应道。 顺子显然不信:“少主仍是打算将婵儿姑娘当活肉来养吗?” 屋内猝然安静了片刻,顺子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片刻后屋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继而仍是李允淡漠的声音:“这是自然。” 顺子紧咬着不放:“但养了这么多年了,她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是不是也该取一次血了?” “她一个人的血不够,取了用处不大。”李允断然拒绝。 顺子急躁地将摩挲地砖的脚收回去,咬了咬牙:“少主这些年虽一直声称自己在找活肉,却是再也没找到别的活肉,小的不知,少主是不是故意为之,因为若是没有别的活肉,便可以拖着不在婵儿姑娘身上取血。” “休得胡言。”李允厉喝一声,已是穿戴整齐地阔步行至门口,冷冷地俯视着灯笼旁的顺子。 顺子席地而跪,将头埋在双肘间:“少主,你自己都曾说过多少次,情爱乃人的软肋,会让人失控,包括咱们的同门苏右使,都因与女人私奔而被堂主挑断了腿筋,小的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少主越陷越深,还望少主迷途知返。” “你今日莫不是喝了酒,胡话连篇,再多说半个字,小心本少主割了你的舌头。”李允面色沉下来,一脚将顺子踢开,想要往门外走。 顺子完全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已然顾不得生死,他一把抱住李允的双腿,苦口婆心:“少主,你的第九重功力练了十年却依然无法突破,朝廷那边又时时控制着你的血源,堂主那里的态度更是暧昧不明,少主,你现在出不得丁点差错,可不能因为一个婵儿姑娘而满盘皆输,何况你其实连她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值得么?” 李允僵在夜色中,一阵冷风袭来,拂起他额际一缕湿润的发,凉凉的,比刚才的池水更令他觉得刺骨。 他确实不知道婵儿是谁,这十年来他曾试图找宁嬷嬷探问真相,但宁嬷嬷却仿佛消失了一般江湖上再无她的消息; 他后来又去找魏云飞,想从他嘴里获得一些线索,魏云飞却时常避而不见,哪怕见了也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透露丁点口风,他只得无奈放手。 这十年来,李允也一直在找别的活肉,但这样的人实在难找,他便不再强求。 当然,他也没有取过一次婵儿的血。 这是毫无进展的十年,岁月流逝,但一切都还在原地没动。 李允握了握拳,目光虚浮而空洞地落在茫茫夜色中:“我对婵儿并没生出什么情爱来,你不必在此无事生非。” “那少主为何不取一次她的血,养了这么多年,哪怕血量不够用处不大,但至少能让少主坚定当初的用心,也能让少主更明白地看清自己。”顺子顿了顿:“倘若真无情爱,便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 李允高大的身影如树桩一般静默了好一会儿,继而哑声回了句:“那就取吧。”之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顺子提起脚边的灯笼,面上终于浮出一抹喜色。 活肉被取血前须得禁食一日,且还得关在密不透光的屋子里,如此才能保证血液的质地清澈与气味纯正。 次日清晨,婵儿在李允的床上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在这边的屋子里。 她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并未见到李允,于是下床喃喃地喊了几声“哥哥”,也无人应她。 婵儿提起一旁睡在篾篮里的小白转身往门口走,刚打开屋门,便见顺子迎上来:“婵儿姑娘醒啦,少主交代小的要带婵儿姑娘去一个地方。” 小姑娘眯着眼看了看耀眼的天光,慵懒地说道:“好的小顺,等我洗漱完了便去。” “婵儿姑娘无须洗漱,少主怕是都等急了。”顺子信口说道。 婵儿眨着长长的眼睫打量了一眼顺子,又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杆子,“哥哥是想要给我什么惊喜吗?” 顺子顺势点着头:“大概是的。”而不远处的杆子却搓着手,默默地垂下了头。 婵儿开心地嘻嘻一笑,“好吧,那我现在随你去。”昨日她让哥哥生了那么大的气,今日可不能让他久等。 小姑娘将小白交到杆子手上,转身便随顺子往宅子的另一栋阁楼走去。 阁楼正门的扁额上写着“永宁轩”,地处山庄的东北角,平日里都是大门紧闭,除了打扫的小厮,极少有人会来这边。 婵儿四处张望了一眼,心下不由得奇怪:“这栋宅子都没人住,哥哥让我来这边做什么?” 顺子早在半夜便与杆子及唐四将此处收拾出来,此时更是轻车熟路地在前方引路,“小的也不知,婵儿姑娘到时就晓得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楼里,经过了一条昏暗的走廊,继而转入一道向下的楼梯。 婵儿小时候便住过清风宅的密室,对地下的屋子本能地有些排斥,不由得抓住一旁的扶手摇了摇头:“小顺,我不想去地下室,你能让哥哥上来吗?” 顺子脸上堆着笑:“婵儿姑娘放心,咱们这山庄里的地下室比清风宅的地下室可舒服多了,不然少主怎会让你过来。” 婵儿抿了抿嘴角,心里想着既然哥哥在那儿等她,她便先过去看看吧,于是便提脚下了楼梯。 不一会儿两人又转入一条走廊,走廊两边挂着灯笼,光线昏黄,在最东边的一间屋门口,顺子终于停下来:“婵儿姑娘,到了。”说完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姑娘站在门口往里张望了一眼:“小顺,哥哥呢,里面怎么黑黑的?” 顺子仍是眸中带笑:“少主马上便过来,婵儿姑娘先进去等着,小的现在去给你拿烛火。” 婵儿勉强地“嗯”了一声,继而毫无防备地进了屋子,借着走廊的灯光找了处椅子坐下,正欲再交代“赶紧让哥哥过来”时,门却突然“呯”的一声关上。 屋内全然黑下来,不剩丁点光亮。 小姑娘本就怕黑,这下恍如掉入深渊中一般惊慌地大喊着:“小顺,你别关门,好黑。”“小顺,你还在吗?” 屋外已毫无动静。 婵儿又喃喃地喊了几声:“哥哥,你在哪里?哥哥——” 但无人应她,唯有密不透风的黑暗笼罩在四周。 小姑娘绞着手指,稳了稳心神,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后终于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她伸出手臂摸索着站起身来,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向门口。 “有人吗?小顺?哥哥?”她拍了拍关着的屋门。 粘稠的黑暗里,唯有她的心跳声回应她。 小姑娘又在门上摸索到木栓,打开木栓后将门使劲往一侧推,可是推不动,门好似从外面锁死了一般。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出不去?”婵儿在黑暗中呜呜地哭起来,“哥哥,你在哪里,我好害怕。” 小姑娘的哭声与喊声交织在一起,穿过地下室的走廊,微弱却倔强地一阵阵涌向地面。 李允站在永宁轩二楼的平台上,将那哭声与喊声听得一清二楚,他握着拳,面色紧绷,沉重地凝视着雾气中的远山,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混沌的自己。 他也想知道,自己对婵儿是否能下得了手。 只是这个过程如此煎熬,婵儿的每一声哭泣,都像刀子一样剜在他的胸口,剜着他的血肉。 仿佛是第一次,他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心痛”,那痛,虽比不上百虫噬骨之痛那么暴戾,却又远比百虫噬骨更为绵长而幽深。 顺子端着一个陶鼎走上楼来,“少主,到时就用这个装婵儿姑娘的血。” 李允沉着脸看了一眼陶鼎,没吭声。 顺子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李允:“少主,玄铁的,据说玄铁伤人会让人感觉不到痛,你拿着吧,到时可用来割开婵儿姑娘的手腕,可让她少遭些罪。” 李允闻言抬起眼眸,目光如冷箭一般投到顺子脸上:“这些,无须你来操心。” 顺子被主子冰冷的目光吓得缩回了手,喃喃道:“既然少主不需要,那小的便收回去了。” 一时两人无话,唯有檐角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以及不时飘过来的婵儿的哭声与喊声:“来人啊,开门啊,呜呜呜……” 顺子有些无措,卷着手指,不时拿眼角瞟着主子,巴望着时间能早点过去。 李允却一动不动,好似被定住了一般直视着远方,感觉每一息都无比难熬。 两人正各怀着心事,冷不丁突见水琴从阁楼旁的夹道蹿出来,站在楼下的平地上“呜呜”地朝楼上的李允比划着什么,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杆子。 李允此时无心理会旁的事,转身坐到了平台上的太师椅上,眼不见心不烦。 顺子大声问杆子:“发生了何事?” 杆子摇着头指了指水琴,“她要见少主,拦都拦不住。”话刚落音,只见水琴甩掉杆子飞快地钻进永宁轩,小跑着上了二楼,直往李允的方向冲过来。 顺子不知水琴要做什么,待她走近,本能地挡在平台入口处的廊柱下,厉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水琴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不远处坐着的李允,扑通一声跪地,嘴里“呜呜”着说不出话,脸上泪水涟涟。 顺子一头雾水,转头看李允:“少主,你看,她这是想干嘛?” 隔着近五米远的距离,李允看着水琴满是泪水的脸,一眼明白她这是想给婵儿求情,心头不由得一沉。 水琴一早起来便没见着婵儿,比划着让红红与紫紫去找,三人将婵儿常去的屋子寻了个遍也不见婵儿的踪影,再一看闷不吭声的杆子与唐四,水琴霎时反应过来。 她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但预感到婵儿怕是凶多吉少,她也早料到这伙人养着婵儿没安好心,今日果然是应验了。 婵儿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哪怕是拼了一条贱命,她也要来找这位主子求求情。 李允面色沉重地起身,驱步行至水琴身侧,竟破天荒地将她拉了起来,一旁的顺子看着也是微微一怔。 这个曾背主的奴仆,今日能冒险来替婵儿讨饶,李允心里泛起一阵欣慰:“你且回吧,我向你保证,婵儿不会有事的。” 水琴抹了把脸上的泪,狐疑地盯着李允。 “少主都说这话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顺子不耐烦地催促着水琴。 水琴闻言又朝李允躬身行了个大礼,继而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永宁轩。 四下里又静下来,除了头顶摇晃的灯笼声,已听不见婵儿的哭喊声。 李允微锁着眉头,沉声开口:“什么时辰了?” “回少主,刚过了辰时。”顺子赶紧应道。 李允滚了滚喉头:“听不到婵儿的声音了,怕是嗓子哭哑了。” 顺子脸上堆着笑:“少主放心,婵儿姑娘今日一天都进不了食,自然也没那么多力气闹腾,只会越来越安静。” 李允看着顺子的笑,看着他微微挑起的眉头及闪动的眼梢,脑中莫名浮现出唐仁死时口吐鲜血的脸,以及他死时说的那四个字“助纣为虐”,不由得从心底又升起了一股寒意。 “顺子,倘若堂主或皇上让你杀我,你是否会对我动手?”李允冷冷看着他。 顺子面色一惊,扑通跪地:“小的一辈子效忠少主,一辈子都不会生出伤害少主的念头。” “这世道最大不过皇权,咱们清风宅也是奉皇命行事,按说你杀了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顺子掷地有声:“小的从小在少主身边长大,哪怕是让小的自己去死,也绝不会做出伤害少主的事。” “那就对了。”李允咬了咬牙,“嗖”地从太师椅上起身,阔步冲向楼下的方向。 “少主,你要去做什么?”顺子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惶惶地跟在李允身后。 李允突兀地停下步子,扭头看向身后的顺子,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我现在要去接婵儿出来,从此之后,你们谁也不许再伤害婵儿,谁也不许再提取血之事。” 顺子眼中似有什么破碎了一般,恍然一颤,继而扯着李允的衣摆跪下去:“少主,你要三思啊,可不能半途而废,不能让情爱成为你的软肋。” 李允焦躁地握了握拳,眸中似燃着熊熊烈火:“你尚且知道护主,水琴尚且知道护主,我对婵儿的情谊与之有何不同?这本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庇护。” “但她不是你的主子。”顺子几乎崩溃地嚷道。 “但她是本少主的妹妹。”李允面色阴沉,咬着牙:“而不是你所说的什么情爱。”说完他甩开顺子的手臂,朝着地下室的方向急步行去。 顺子无力地瘫坐在地砖上,心里只有一件事,他的主子,完了。 罢了,他也便陪着主子一起完吧。 想到此,他面色黯然,无奈却又坚定地叹了口气。 李允的一颗心快要揪出血来,他大声喊着“婵儿”,如疾风般飞快地穿过地下室的走廊,继而一脚踹开了最东边那间屋子的屋门。 屋内静悄悄的,走廊的光亮泄进来,照亮了门口的一片空地,李允阔步入得屋内,面对着黑暗急切地唤着:“婵儿你在哪里?” “哥哥,你终于来了。”小姑娘像只猫似的蜷在门口的墙角,用手挡在额际,以免被光线刺到眼眸,“我等了许久,小顺也不理我了。” 李允赶紧躬身蹲过去,一把将小姑娘拥入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长发,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心里的某个地方瞬间便被填满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愧疚难当:“是哥哥不好,以后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哥哥向你保证。” 婵儿伸手吊住李允的脖颈,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哥哥,我刚刚好害怕,喊了许久也没人理我,可是我又想到,哥哥就在这庄子里呢,若是哥哥没看到我,定然是会来寻我的,所以我不用喊,等着哥哥来便是,你看,只等了一小会儿,哥哥便来了。”她说完嘻嘻一笑。 李允喉头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怎么了?”小姑娘的指尖无意中触到李允的脸颊,感觉到湿湿的,“你哭了吗?” 李允霎时觉得难堪,偏着头将脸藏于另一侧的黑暗中:“没有,哥哥怎么会哭。”他可是从未哭过,自然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哭。 “可是我刚刚哭了,屋子里太黑,我害怕。”婵儿说得理直气壮,再次紧紧地贴在了李允胸前。 “咱们出去,不待在这黑屋子里了。”李允说着将小姑娘一把横抱起来,阔步走出了地下室。 屋外的阳光明媚而耀眼,和风阵阵,拂起婵儿的长发及李允的衣摆,好一对如谪仙般的妙人。 顺子怔怔地站在门口,一脸惶恐地看着主子将小姑娘抱出永宁轩,一时竟不知要将目光放向何处。 婵儿从李允手臂旁翘起头来,脆生生地喊着:“小顺,你刚刚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顺子低垂着头:“对不起小姐,是小的错了,小的愿意受罚。” 他特意将称谓换成了“小姐”,主子认她为妹妹,她便也是他的主子了。 婵儿抬头看了一眼李允俊朗的脸,见他一声不吭,便抿嘴一笑,转头对顺子道:“小顺,哥哥说不罚你,你放心吧。” 顺子哪能放心,这一关主子没踏过去,他便是拂了主子的逆鳞,受罚是小事,往后主子的不信任才是大事,顺子慌乱地搓了搓衣摆,一时不知所措。 李允将婵儿直接抱回到屋内的扶手椅上坐好,拿了件长袍给她裹上,又将领口的系绳一下下系好,“不冷了吧?” 小姑娘随他侍弄着,嘴里却说道:“哥哥,婵儿不冷。” “这山中早晚的寒气重得很,哪怕不冷也得多穿一件,免得受了寒,尤其是你的脚。”李允说着用手掌给小姑娘捂了捂脚,又唤了声“来人”。 红红与紫紫应声入内,连水琴也跟着进了屋,三人怔怔地看着婵儿如大小姐一般坐在椅子上,高大的李允却如奴仆一般蹲在她身前。 三人一时无话,赶紧低下了头。 “将小姐的罗袜找出来。”李允冷冷吩咐道。 红红低头应“是”后赶紧打开了一旁的木柜,片刻之后拿了两只罗袜在手里,面色惶恐地看了一眼李允,不知是该自己伺候小姐,还是要将罗袜交给少爷。 “给我吧。”李允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罗袜,“你们再去给小姐准备些吃的,今日她还未进食。” 三人赶紧退身去忙活,水琴行至门口时又往屋内回望了一眼,嘴角总算露出了一丝松快的笑意。 李允低头给婵儿的两只脚穿上罗袜,继而又从坐柜下拿过绣花鞋,一只只地给她穿上。 小姑娘伸手摸了摸李允的脸,瞧出他今日面色有些沉重:“哥哥,你是不开心吗?是因为我被关进了黑屋子吗?没关系的,我不好好的吗。”说完她露出嘴角的梨涡,似要讨好他一般甜腻腻一笑。 李允握了握婵儿葱白一般的小手,微微翘起嘴角:“哥哥今天很开心,因为哥哥决定了一件大事。” 婵儿眨着扑闪闪的眼睛,期待地问:“哥哥决定了什么大事?是要来山庄与婵儿一起住了吗?” 李允无奈一笑:“是另外一件事。”他也等不及让她来猜,直接说道:“这件事还须得经过你的同意。” 婵儿挑起眉,眸中波光潋滟,嘴上却故意拿起了姿态:“真的吗?那我得听听是什么事,再决定同不同意。”说着还将双臂叉在胸前,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李允的面上却浮出几许羞涩,他从旁边拉过另一张扶手椅,端端正正地坐到婵儿对面,一本正经地问道:“婵儿,你可愿意做我的妹妹?” 满脸期待的婵儿闻言一怔,偏着脑袋打量着李允:“哥哥,我本来就是你的妹妹呀。” “以前不够正式,这次要正式地让你成为我的妹妹,让我成为你的哥哥。”李允语气坚定。 婵儿却一脸疑惑:“怎样才是正式呢?” “向山庄里的人正式宣布,而且,你以后便跟着我姓,叫李婵儿。”李允说得掷地有声。 “好呀哥哥,是不是咱们还得互送礼物?”她见到红红与紫紫之间有什么好事都会互送礼物,“可是哥哥送了我好多礼物,我却不知道给哥哥送什么。” 李允将手掌轻轻压在婵儿的手背上,温声道:“不用你送礼物给我,你好好的,便是给我的最大的礼物。” 婵儿点头“嗯”了一声,脑子里却仍自顾自地想着要给哥哥什么礼物好。 此时红红与紫紫也将准备好的餐食端进屋,再一一在方桌上布开,两人正用着饭食,顺子却突然跪在了殿门外,嘴里大呼着:“小的今日有错在先,还望少主责罚。” 李允懒得理他,继续与婵儿用餐。 顺子便继续大嚷着:“小的今日有错在先,还望少主责罚。” 婵儿放下了筷箸:“哥哥,小顺好可怜,我去扶他起来吧。”说着便欲起身去殿外。 “坐下。”李允唤住她,继而朝跪着的顺子吩咐道:“别在这丢人现眼了,且起来吧,将宅子里所有人都叫过来,我有事宣布。” 顺子悻悻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心里松了口气,“好的少主,小的这就去叫人。”说完麻溜转身跑开了。 不一会儿,山庄里各仆从便都站在了殿前的空地上,除了一开始买下的几个仆从,十年间山庄里又先后加了好些个小厮及守卫,此时一大片空地上站满了人。 李允与婵儿也已用完餐,简单收拾了一番,李允牵着婵儿的手,双双行至殿门口。 正午明媚的阳光穿过檐角洒下来,给如璧玉一般的二人仿佛度了一层金边。 李允高出了婵儿大半个头,肩宽腰窄,面容清俊,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凛烈杀气,让人不由得一边沉溺于他的俊美想要靠近,一边却又慑于他的冷酷想要逃开。 旁边的婵儿长衣长发,肤如凝脂眉若轻烟,气质出尘如天上的仙子,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明明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善良小姑娘,却毫无防备地站在了一个如恶狼般狠厉的男人旁边,偏生她还眉眼含笑纯净如小儿,让旁人看着不由得捏把汗,又不由得惊叹,两人在外形上竟是如此的般配。 李允对着乌泱泱一群人环视一圈,沉声开口:“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事要宣布,同时也请你们做个见证。” 他说着扭头温柔地看了一眼婵儿,“本人愿与婵儿正式结为兄妹,自此之后同生共死一生相依,婵儿也将改姓李,正式成为你们的主子。” 虽然在这锦绣山庄婵儿被唤为“小姐”,但她最多只能算是被照顾的对象,真正当家的却是杆子。 李允看向杆子:“往后在山庄里,你除了全权负责安全守卫,其余事等皆要尊重婵儿意愿,不可有任何伤害她违逆她的事发生。” 杆子立马抱拳应道:“是,少爷。” 李允敛住神色,眸底阴森冷酷:“若是让我发现山庄里还有谁敢对小姐藏着二心,我定要将他一刀刀凌迟处死。” 顺子听到这里打了个冷颤,头更深地低了下去,深知内情的杆子与唐四也皆不敢吱声。 明明是养的活肉,十年后竟变成了妹妹,除了无语,他们还能怎样? 站在李允身旁的婵儿开心一笑,扭头看向李允:“哥哥,他们都是好人,不会藏着二心的,放心吧。” 李允对着婵儿温柔一笑,继而面色飞快地板下来:“你们可都听好了?” 杆子领头大呼:“我们记住了,小的恭贺少爷,也恭贺小姐。” 空地上的仆从跟着齐声大呼:“恭贺少爷,恭贺小姐。” 李允心满意足,随后又让杆子给在场的每人赏了二两银子,晚上又在后厨加了许多菜肴,山庄里这一日可谓一派喜气! 成为了正式的兄妹,李允也觉得要给婵儿送点什么。 可在山庄的主院里,他给婵儿备下的凌罗绸缎珠宝首饰都快堆得装不下了,再加之因安全考虑婵儿也几乎从不出门,送的这些物件儿只能待在库房里发霉。 送什么好呢?李允站在后窗冥思苦想。 冷不丁见到杆子正领着几名守卫在后院搭建鸽舍,后院地势不平,板壁固定起来有些难度,几人勾着身子弄了半天也没弄好。 李允从后窗纵身跃出,腾空将几块木板重新固定,不一会儿便将鸽舍的主体搭建好。 杆子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泥灰,面露尴尬之色:“还是少爷有办法,小的们都弄两天了一直没固定好,这下终于弄好了。” 李允朝初具规模的鸽舍扫了一眼:“再加个屋顶便可使用了,什么时候去买鸽子?” “小的已差人预定好了,待这里收拾完后便去青州城郊一农户家里将鸽子拉回来。” 李允点了点头:“我到时与你一起去,顺便去城里看看。”看看有没有适合送给小姑娘的物件儿。 用过了午食,趁婵儿在房中小憩的机会,李允换了身商人衣衫,坐上马车与杆子直朝青州城而去。 这青州城虽比不得上京繁华热闹,却也独有一份小家碧玉般的精细与雅致,来往的行人不急不躁,慢走细瞧,街边的铺子也打点得干净利落,帆旗迎风招展。 杆子将马车停在巷口,正欲下车陪主子一起逛逛,李允却扬手阻止:“我自己去看看,你看住马车便可。” “好的少爷。”杆子身子一顿,愣愣地盯着李允的背影好半天,主子什么时候喜欢上逛街了,且还是一个人? 李允自然是没喜欢上什么逛街,这些年除了给婵儿大量买些首饰、胭脂及绸缎,他并没多少空闲与兴致踏足这等市井之地,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小姑娘开心而已。 因换了身商人的行头,李允在人群中倒没显得特别扎眼,除了一张俊脸时常引来女子的侧目外,再无人用畏惧而提防的眼神打量他。 李允一连路过了好几家铺子,全是一些常见的胭脂首饰,有几个女子在一边假意挑选,一边偷偷打量他,打量几眼后又羞涩地低头窃笑。 李允面色冰冷,哪怕是眼角余光也未曾向这些女子旁泄过。 路边一摊主正在绘制糖画,黄橙橙的糖汁在炉具上变换出不同形状的小动物,绘完后再将糖画用竹签举起来,插在摊前的筒子里,两文钱一只。 一男子买了副糖画递给身旁的女子,温言细语道:“你喜欢的兔子,吃吃看,甜不甜。” 女子抿嘴一笑:“这么好看的兔子,舍不得吃。” 男子宠溺地拂过女子腮边的发丝:“别舍不得,吃完了咱们再买便是。” 女子羞涩地点了点头,当真将兔子的一只耳朵放到嘴里,“嗯,好甜。”两人说说笑笑,转身徐徐走远。 李允看着这一幕竟有些发愣,倘若婵儿也能如此这般与他悠然地在街头闲逛,她想要什么便选什么,她选什么他便买什么,该是副多么惬意的画面。 可是婵儿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躲着藏着呢?李允敛住了神色。 等到宣德帝过世吗?以宣德帝如今的身体,离过世怕是还须得一些年头,即使是宣德帝立马过世,宫里也不一定能选出一位良善的皇子继承皇位,说不定到时婵儿一样见不得光。 何况,他也并不确切地知道婵儿的生世究竟如何事关社稷,也便无法找到解除危机的关节点,想到这些,胸口不由得有些发紧。 李允站在嘈杂的街市中,面色就这么缓缓地沉了下去,有两名小儿在街心打闹,撞到了李允,李允一道冰冷的目光扫过去,吓得小儿身子一缩,撒腿跑远。 他抬眼看向茫茫街市,窄窄的巷弄里来来往往的皆是素不相识的行人,每人皆有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活,要是婵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便好了,李允微叹了口气。 他自然是不能决定婵儿是谁,但又能否决定她不是谁呢? 假如将婵儿是他妹妹的身份不只在锦绣山庄公布,还去明月堂公布,去上京公布,往后婵儿是不是就可以如眼前这些人一般,光明正大地走上街市了呢? 李允好似又找回了一些希望,眸中闪烁出点点星光。浑身都变得松快了些,他行至糖画摊点前买了两只凤凰、两只兔子、两只蝴蝶,又去旁边的果脯铺子里买了蜜饯、糖豆豆,这才转身去巷口与杆子会合。 杆子看了一眼主子手里拿着的糖画及果脯,咧嘴一笑:“少爷,这些不都是小儿的吃食么,咱们小姐可是已经及笄的大姑娘了。” 李允嘴角噙着笑,那笑却并不是冲着杆子,“让她安心地做个小孩儿,有何不可?” 杆子自然是无力反驳,扬着鞭子掉转车头,去城郊的农户家里拉鸽子。 马车到达锦绣山庄时婵儿已伸着脖子朝大门外张望了八百回,李允刚下马车还未及站稳,小姑娘便提脚飞奔过来,扑到李允的怀里,嘴里喃喃地怨怪道:“哥哥回来了也不好好陪我,竟还偷偷地出门。” 李允弯起嘴角,将手中的三个牛皮纸袋举到小姑娘跟前:“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婵儿这才抬起脸来,踮着脚接过袋子,往里看了看,眸中立马放出光亮来:“哇,好好看的糖画呀,还有糖豆豆,蜜饯,这都是我喜欢的,太好了,谢谢哥哥。” “小姐,这车里还有更大头的呢。”杆子嘿嘿笑着将马车门拉开,只见马车里放着数十只鸟笼,笼中白鸽们齐声“咕咕”叫着,好一派热闹的场面。 婵儿抱着牛皮纸袋几乎要跳起来:“哥哥,我好开心啊,一下子有这么多鸽子了,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让它们给你送信?” “当然。”李允替小姑娘拿过牛皮纸袋:“你过去好好看看。” 小姑娘嘻嘻笑着转身跑到马车车门前,倚着门框逗弄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舍得让杆子将鸽子拉到后院。 “哥哥,这些是你给我送的礼物吗?”婵儿挑起眉头小声问道。 李允瞄了一眼小姑娘神秘兮兮的面色,勾起嘴角点了点头:“没错,你正式成为了李婵儿,哥哥自然要有所表示。” “我也给哥哥准备了礼物。”婵儿羞涩一笑,将唇凑到李允的耳边,小声道:“晚上哥哥就知道了。”说完嘻嘻一笑,拿过李允手里的牛皮纸袋转身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李允的耳边好似还残留着少女的温度,他眼睫轻颤,竟一时无比好奇小姑娘会给他送何样的礼物。 婵儿送的礼物自然不是用银钱买来的,反正她从小到大手里就没拿过银钱,也用不着拿银钱,她绞尽脑汁想到的,是给哥哥送一个亲手绣制的香囊。 小姑娘也没专门学过女红,绣工自然拿不出手,所幸有水琴姑姑在旁帮忙,小姑娘拆拆缝缝弄了几次绷子,熬了大半夜,总算绣出一个香囊的雏形。 这会儿见李允给她送了礼物,她得赶快进屋去赶制香囊呢,还有最后几针便可收尾了。 又耗了近半个时辰,婵儿终于将香囊工工整整地绣好,此时饭堂已备好了晚上的饭食,唐四正兴冲冲地来唤少爷小姐去吃饭。 婵儿派红红在门口放哨,牢牢盯着另一间屋子里的李允,但凡见着他去饭堂,婵儿便去他住的屋子,将绣好的香囊偷偷塞到他枕头底下。 不一会儿李允果然出了屋子,经过婵儿门口时欲跨门而入,红红战战兢兢挡在门口:“少……少爷,小姐……这会儿不方便。” 李允怔了怔,“嗯”了一声后退身而出。 红红松了口气,转头进屋通知婵儿:“小姐,少爷刚刚去饭堂了。” 婵儿闻言立马拿着香囊钻出了屋子,直往李允的房间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便将香囊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李允的枕下。 饭堂里。 李允与婵儿如往常一般坐在桌前用餐,杆子领着两个婆子在一旁伺候。 婵儿心里藏着秘密,嘴角便总是忍不住上扬,还时不时地拿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打量李允。 李允给婵儿舀了两勺汤汁放进碗里,用一贯淡然的声音问:“是有事要与哥哥说么?”小姑娘说好的晚上送礼物给他,莫不是现在准备开口送了? 婵儿却小嘴一抿,摇了摇头,继而勾着脑袋去喝碗里的汤,喝得头也不抬,认真得很。 李允敛住神色,故作平静:“反正有什么话想和哥哥说尽管说便是,若是……现在不想说,过一会儿再说也没关系。” 婵儿“嗯”了一声,偏偏不接话引。 李允偷瞄了一眼婵儿,寻思着这个藏不住事儿的小姑娘今日怕是要硬扛到底了,于是也便闭口不问,等着小姑娘自己憋不住了再来找他开口。 两人不咸不淡地吃完了晚餐,还郑重其事地在门口道了声晚安,各自回房。 婵儿一回房便开始坐立不安,叫来红红:“你说哥哥看到香囊后会不会来找我?” 红红捂嘴一笑:“放心吧小姐,少爷看到香囊后的第一件事,定然就是过来跟你道谢。” 婵儿手托下巴,嘻嘻一笑:“那我就等着哥哥过来。” 可是左等右等,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也没见李允找过来,婵儿又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了,还特意让紫紫站在屋外盯着,但许久也不见李允出现。 “哥哥定是不喜欢那个香囊,所以才懒得过来找我。”婵儿忧心忡忡,“我第一次送哥哥礼物呢,若是他不喜欢,那我便重新准备个礼物送给他,可是再准备个什么礼物好呢?” 红红安慰主子:“小姐,说不定少爷还没看到那个香囊呢,若是看到了,万一喜欢得不得了,你岂不是在这白操心了?” 婵儿“嗖”的一声从圈椅上站起来,“那我现在便去找哥哥,看他到底有没有发现香囊,问他喜不喜欢。”说着提着裙摆便朝屋外小跑出去。 红红提着衣裳在后面唤着:“小姐,你还没穿外衣呢。” 婵儿头也不回,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李允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黄橙橙的烛光,婵儿也未敲门,伸手将门推开更大的豁口,继而侧着身子进了屋。 “哥哥,你睡了吗?”还没穿过屏风,小姑娘的声音便传到了内室。 静坐于烛光下的李允弯起嘴角,溢出一抹邪魅的笑,他起身迎上去,故作平静地问:“没睡,婵儿是有事么?” 婵儿轻喘着气,先暗暗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接着才看向李允:“要不,哥哥现在就去睡吧?”她牵起李允的手往床榻前拉。 李允也不挣扎,跟着小姑娘的力度往前走,继而双双坐到了床沿上。 小姑娘坐在靠枕边的位置,趁着李允不备扭身去枕下摸索自己放的香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影儿,小姑娘急了,干脆将整个枕头翻过来,底下除了丝质的褥子哪还有什么香囊。 婵儿都快急哭了:“哥哥,我放的东西的不见了。” “是不是这个?”李允得意地从胸前的兜里将香囊掏出来,举到婵儿眼前。 婵儿眸色一亮:“哥哥,你都知道了?”顿了顿,语气里有了怨怪:“哥哥知道了也不过来找我。” 李允温柔一笑,摸了摸婵儿软软的发:“因为哥哥知道你会过来,正等着你呢。” 他早在进屋时便发现枕头被人动过,故尔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婵儿送给他的香囊,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便也想要逗逗小姑娘。 “哥哥你喜欢吗,我亲手绣的。”婵儿眨着扑闪闪的眼睛抬头问他。 “喜欢,很喜欢。”李允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香囊,答得毫不犹豫。 香囊用了大红色的缎面,再用金线在上面绣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小人儿头挨着头,看上去亲密得很。 婵儿从床沿上起身,从李允手中拿过香囊:“哥哥你站起来。” 李允便顺从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在莹莹的烛光下,几乎完全罩住了小姑娘的身影。 小姑娘微微弯下腰,摸索到李允腰间的玉带,葇荑般的小手在他腰际轻轻转换,将香囊一点点系上去。 婵儿今日许是有绣活在身,故尔穿了件轻便的襦裙,腰间也系了条丝质的带子,将那盈盈一握的腰身束紧,胸前便高高挺了起来。 柔顺的青丝轻轻拂过,落下发间缕缕清香,颈圈伏在雪白的脖颈上,散发出一圈温柔的光泽,颈间吹弹可破的肌肤不知是天生使然,还是山庄里从未断过的牛乳使然。 李允抿了抿唇,想要别开视线,稍一低头,蓦地又见到小姑娘雪肌上闪烁的锁骨及深深的沟壑,他脑中霎时如炸裂了一般,那股难言的躁郁之气猝然升腾起来。 他握着拳,心跳如鼓,不可控制。 婵儿系好香囊后站起身来:“哥哥,你看,好不好看。” “好看。”李允脊背僵硬,压根没低头看。 “哥哥你都没看一下。” 李允赶忙垂目低头,将满眼的无措深深掩藏了进去,“好看。” 婵儿终于满意地嘻嘻一笑,将李允按到床沿上坐好,自己则坐到他的身侧,将半边身子倚靠在李允身上:“哥哥,今天我也想和你一起睡。” “不行。”李允拒绝得干脆。 “为什么。”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抬起眼眸看他。 那一双眼眸水汪汪的,眼睫又长又密如刷子一般,眼尾还微微上翘,纯净中透出诱人的妩媚,李允竟第一次发现婵儿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他滚了滚喉头,不敢再正视小姑娘:“我待会儿还得去校场练剑,怕是……不能好好陪你,你自己睡,好不好?” 婵儿虽不高兴,却也向来知进退,“好吧。”顿了顿,又有些担忧地问:“那哥哥明天不会就走吧?” 李允稳了稳心神,语气软下来:“不会,明天哥哥还在。” 婵儿勉强一笑:“那就好,那我先回房了,哥哥练完剑也要早些休息。” 李允点了点头,看着小姑娘摇曳生姿地消失在门口后才暗暗松了口气,继而伸掌一挥,熄灭了屋中的烛火,黑暗猝然而至。 黑暗让他感觉到安全,只有在黑暗中,他才不用直面自己的难堪。 他也想陪着婵儿一起睡,只是,很烦。 李允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生出那样的欲念。 他又想到苏尚恩曾说过,但凡是男人,皆需找个女人来进行纾解,否则是会压抑坏的,他断定自己此生都不会涉足情爱,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的压抑才对干干净净的婵儿生了这样的邪念? 李允对自己很是懊恼,睁着眼在黑暗中默默坐了一宿。 天蒙蒙亮时顺子便站在了门外:“少主,清风宅那边刚传来消息,张启来青州了,不知他会不会找咱们麻烦。” 李允面色阴沉:“他来青州做什么?” “据说是执行堂主的另一道刺杀指令。” “刺杀何人?” 顺子顿了顿:“魏云飞。” 李允:“……” 第40章 男女有别 都察院乃是宣德帝的耳目,明月堂乃是宣德帝的刀,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宣德帝竟会用他的刀去刺杀他的耳目。 李允在屋中驻立了片刻,再次沉声问顺子:“消息可查实了?” “少主,小的确认过,消息无误。” 李允思量了片刻,应了句“知道了”。 他想,他得去找张启的麻烦了。 李允没想到魏云飞竟然会在青州,这十年来他曾找过他数次,想要打探婵儿的身世,皆被他虚虚实实地回避了过去,这次也算是天赐良机。 他起身出了屋子,朝顺子扔去一袋银子:“魏云飞的样子你该还记得吧,去乱葬岗找一具相似的尸首,再去买些用具,将你之前那易容的手艺练练。” 顺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瞪着面色疲惫的主子:“少主,您这是……又要弄假尸首去救魏云飞么?” 太尉府那次弄假尸首就够让人惊心动魄了,都十年了还这么弄,能不能来点儿新鲜的?顺子简直要气结了。 李允微微眯起双眼,仰头看了看东边的那片鱼肚白,嘴角噙着笑说道:“我须与他做个交易,你废话少说,且按我的吩咐去办。”语气和善,话里却藏着一股狠劲儿。 顺子不敢再吱声,应“是”转身去了乱葬岗。 青州驿馆的某一处厅堂里。 张启穿一身劲装正忙着清点侍卫,末了沉声吩咐道:“今晚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听到没有。” 侍卫们齐齐应了声“是”。 牛二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几眼:“左使,这里毕竟是驿馆,咱们的动静得可得小点儿,别招来了有心之人的觊觎。” 张启白了他一眼:“不是让你在外面守着的吗?” 牛二低头讷讷道:“小的正是在外面听着动静有点儿大,才进来告知左使的。” 张启朝侍卫们扬了扬手,一脸的不耐烦:“先散了吧。”继而在太师椅上坐下来,牛二赶紧给主子满上茶水。 “这两日可有查到李允的踪迹?”张启用杯盖拨弄着茶水,抬眼问牛二。 “小的这两日将青州的酒馆客栈都查了个遍,并没找到李少主的影子,小的怀疑他可能不在青州了。”牛二小心答道。 张启饮了口茶,眸中溢出一缕精光:“这么多年了,他心心念念总往这青州跑,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城里找不到便给我去乡间找,不信找不到他的藏身处。”他说着脸上浮出一抹冷笑:“这次堂主派我来青州,说不定就是想给我个机会,抓一抓那小子的把柄。” “左使说得倒是,堂主性子阴晴不定,这些年对李少主也是不冷不热的,怕是心里也存着了隔阂,待今晚将魏云飞处置后,咱们便有足够的人手来对付李少主了。” 话刚落音,便见李允突然出现在厅堂的后门处,脸上满溢着嘲讽之色:“不知张左使想抓住本少主什么样的把柄?说与本少主听听看,说不定本少主也能帮帮你。” 牛二闻言吓得腿脚一软,直愣愣就朝张启撞过去,撞得张启身子一晃,手上端着的滚烫茶水全洒在了手背上,烫得他“嘶”的一声起身扔掉茶杯,不停地甩着被烫红的手指。 “哟,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把张左使给吓着了,你这手没事吧?”李允已行至大厅的中间,假意关心地盯着张启。 张启面色紧绷地看了看李允,又转头狠狠剜了牛二一眼,忍下心里的怒火,咬牙道:“让李大少主见笑了。” “张左使也不能怪牛二兄弟,你们这门外倒是守卫森严,但本少主却是从屋顶进来的。”李允说着还伸手朝上指了指。 牛二看了一眼张启被烫红的手背,识趣地退到了墙角,不敢再吱声。 张启稳了稳心神,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冷哼一声:“李大少主与在下真是同门情深啦,竟然特意来驿馆探望。” 李允自顾自地坐在了旁边的扶手椅上,幽幽说道:“张左使不也一样吗,才到青州就忙于打探本少主的行踪,对本少主可是关心得很啦,为了让张左使少费些心,本少主只能登门拜访了。” 张启气得面色胀红,已然失了耐心:“少在我面前耍嘴皮子,谁不知道你在青州藏着猫腻。” “本少主倒是想听听,张左使认为本少主在青州藏着什么样的猫腻?” 张启眼里迸出阴冷的光:“我说了,你敢认吗?” 李允淡然一笑:“张左使但说无妨。” 张启咬了咬牙:“我猜你在青州有一处固定的住所,不然你常来青州不住驿馆也不住客栈,又能住何处?你认吗?” 李允不屑地点了点头:“没错,我认。” 张启激动地握紧了拳,紧跟着开口:“我还猜到,你的住所里藏了一个人,一个皇上想杀的人。”他说着狠狠地盯住李允,生怕错过他脸上丁点撕谎的痕迹,“那人,便是当年杜太尉死前所说的小儿,对不对?” 李允逗弄一般回望着张启,仍是一副淡然的神色:“今日才发现张左使的脑子也不算笨,嗯,这次又被你猜对了。” 张启满以为李允会矢口否认,万万没料到李允却轻松地承认了,这一承认,他反倒心里不踏实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这也敢点头。” 李允一脸无辜挑起清俊的眉眼:“这有什么不敢点头的,张左使敢说,本少主便敢认。” 张启扭头看了眼牛二,眼里即有得胜的欣喜,又有不敢置信的无措,牛二此时也惊得头皮发麻,若这位少主所言属实,怕是明月堂的少主之位都得空悬了。 “那你敢说出自己所住何处吗?”张启难掩眸中的兴奋,思忖今日这小子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这有何不敢,本少主就住在凤凰山脚,要不要随我去参观参观?”李允说着从扶手椅上起身,意深深长地盯着张启。 张启心里仍有些发虚,想相信,却又怕有坑,面色犹疑,嘴中却仍放着狠话:“待我再想想,若是我去了,你便逃不掉了。” 李允一声轻笑:“本少主从未想过要逃,倒是张左使你,胆量也不过如此嘛,还需想什么呢?成,既然张左使没兴趣去我那坐坐,本少主也就不多打扰了,我还得忙着去街市置办点生活用具呢,不奉陪了。”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走向后门处。 张启一直盯着李允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才抬眼看向牛二:“赶紧安排几名侍卫跟着他,探探虚实,尽量拿到确切的证据。” 牛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细汗,面色为难:“左使,咱们今晚还得去刺杀魏云飞呢,你也知道,那魏云飞内力深厚,一般人都近不了身,咱们本来人手就不多,要是还挪出几个人去跟着李少主,怕是今晚这任务就有些为难了,再说了,这李少主也不是个傻的,若他真有什么把柄,会这么老老实实端到咱们面前来么?” 张启有些焦躁地扯了扯领口,“那你说,他今日这番话意图何在?” 牛二苦着脸摇了摇头:“小的也猜不出来,这李少主狡猾得很,谁知道他想玩什么把戏。” 张启抬起被烫的手,盯着那截断掉的中指片刻后,愤恨地咬了咬牙:“不管他想玩什么把戏,老子偏就要奉陪到底,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去探探虚实,哪怕刺杀魏云飞失败,也绝不能放过这个除掉李允的机会。” 断指之仇,他定然是要报的。 牛二见主子已拿了主意,微叹一口气后只得作罢。 张启随后唤了声“来人”。 几名侍卫入得厅内,张启前前后后交代了一番,侍卫应“是”后出了驿馆,直朝行走在街巷中的李允追踪而去。 李允第一时间发现了身后的尾巴,弯起的嘴角溢出一抹邪魅,这都多少年了,张启这脑子里依然有屎,稍一放个诱饵他便乖乖上钩。 因为面对的是明月堂的人,故尔李允不能在搭救魏云飞时使枯骨掌而暴露了自己,只能想办法智取。 今日他不过是特意来探探张启的虚实,并因此确定了两件事,一是从张启一身劲装来看,他们必定是今晚动手,二是从他们守卫来看,这次刺杀魏云飞的人手并不多。 于是李允便故意放了个饵,以诱使张启再分散人力,到时他去救魏云飞便容易多了。 李允且行且停,径直去往凤凰山,待身后的尾巴也跟着深入山中时,他身子一转,迅速甩掉了尾巴,纵身飞往旁边的岳阳山。 刚入得山庄,李允便吩咐杆子关了外罩,只听到“轰隆隆”一阵巨响,山庄里霎时暗下来,片刻后各房间次第亮起烛火。 婵儿刚用完餐食,猛见外罩关了,心里涌过一阵担忧:“是不是又有坏人来了?哥哥回来了吗,我要去找哥哥。” 杆子忙应道:“小姐放心,少爷刚回来呢,正与顺子商议事情,待会儿少爷忙完了自然会过来陪小姐。” 婵儿知道李允有正事要忙,便乖乖地点了点头,不再去打扰。 李允一回屋便唤来顺子,“尸首可准备好了?” “回少主,准备好了,正在庄子后檐下放着。” 李允朝顺子扔去自己的一套黑衣:“穿上,扮成我的样子,去凤凰山将张启的几个属下绕晕在山里便可。” 顺子一脸愣神,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属下这副长相哪能扮出少主的样子,哪怕是小的这脸上的皮,也没少主的白净呀。” “你不是刚给尸体易过容么,不会在自己脸上弄一弄?”李允斜了他一眼。 顺子悻悻地撇了撇嘴,拿着衣裳应了声“好吧”,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少主莫非已打听到了魏云飞的住处?” 李允答得干脆:“没有。” “那少主怎么救魏云飞?” 李允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净后用手指抹掉唇上沾着的水滴,邪魅一笑:“我酉时出发,去驿馆里盯着张启的人便是,他们会让我知道魏云飞住于何处的。” 顺子闻言嘿嘿一笑:“还是少主聪明。” 李允陪着婵儿用完了饭食,于酉时三刻背着易过容的尸体出发去驿馆,在驿馆的屋顶一直蹲到巳时,之后偷偷跟着张启的人来到青州城郊的一栋民宅外。 张启吩咐侍卫将宅子围了一圈,自己则带着两名侍卫闯了进去,不多时,里面便传出了打斗声。 李允躲在不远处一间破庙里,估算着魏云飞能扛住的时间。 张启作为明月堂左使,其身手虽远在李允之下,但要对付起来也非易事,何况,那些侍卫的身手也远在常人之上。 魏云飞自然是内力深厚,比一般人能打,但身手的敏捷度却差了些,不过半个时辰必定落于下风。 李允就这么不急不徐地在破庙里蹲了半个时辰,继而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扛着尸体纵身跃向那栋宅子。 宅内早已是狼藉一片,魏云飞寡不敌众步步后退已毫无还手之力,身上也已是多处受伤。 张启杀红了眼,招招逼向魏云飞的命门,大喝道:“明年的今日便是魏副都使的忌日,乖乖受死吧。”说完挥剑刺向魏云飞的胸口。 魏云飞闪身后退,躲过致命一剑,继而奋力击退旁边的侍卫,转身朝台阶上的屋子蹿过去,跨入屋内后飞快关上屋门。 那门仅是一道薄薄的木门,张启稍一挥剑,便轻松地将门刺了个对穿:“魏副都使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说着又持剑继续朝门砍过去。 屋内的魏云飞看着门上被刺出豁口,一时有些慌乱,正欲转身寻别的出口,猛见屋顶落下一黑衣人,拽住他用力往上一拉,魏云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离了地面。 而与此同时,一名与他相貌相似的男子被狠狠推向木门处,“噗”的一声被张启从门外用剑贯穿。 继而是“噗噗”地接边几次贯穿,那人竟也毫不反抗,随着剑锋抽搐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李允将魏云飞拉到房梁一角,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不用谢。” 魏云飞看着李允那副得意的神情,冷哼一声:“这下好了,咱们本来两清了,如今我又欠下阁下的人情。” 李允拍了拍魏云飞的肩,低声道:“这可不是人情,这是救命之恩,知恩图报才是根本。” 魏云飞本想呛他几句,猛见张启“呯”的一声将门踢开,气势汹汹地入得屋内,于是赶紧噤了声。 张启刚刚几剑刺得很是痛快,剑上还残留着血迹,他冷眼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浑身是伤,已然没了气息。 他面上浮出一抹得意,抬眼朝房梁上扫了一眼,光线幽暗,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于是将剑往尸首衣袖上擦了擦,嘴上带着嘲讽:“我都说了,明年的今日是你的忌日,还有什么可逃的。” 说完提脚迈出屋子,朝屋外的侍卫吩咐道:“任务完成了,咱们现在赶去凤凰山。” 侍卫们齐齐呼了声:“是,左使。” 继而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片刻后,宅内归于宁静。 魏云飞从有遮挡的房梁一角落下,提脚去门口细看那具尸首。 李允也跟着从房梁上落下,戏谑道:“你瞧着像不像?这可是清风宅顺子的手艺。” 魏云飞低头对着尸首无奈一笑,“李大少主果然是长大了,手段越来越老辣,竟然将魏某设计成了一个死人。” 李允双臂抱在胸前,神色淡然道:“本少主好人做到底,连住处都为魏副都使安排好了。” “别再叫我魏副都使啦,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云飞兄。”魏云飞说着跨出门去,抬眼看着茫茫夜色,微微叹了口气:“咱们可并不是一路人。” 李允站在魏云飞身侧,略略比他高出半个头:“同行者不必非得是一路人,再说了。”他扭头意味深长地盯着魏云飞:“自多年前咱们在义庄相遇,便已注定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不是吗?” 魏云飞神色沉下来,肃穆地看着李允:“那你也该想到,或许皇上下个想动手的人,便是你了。” “当然,他连都察院的人都动手,明月堂自然也不在话下,不过,”李允一声轻笑:“我能救下你,自然更能有备无患地救下自己。” 魏云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太乐观了点儿,血源都掌握在人家手里呢,人家不费一兵一卒,只须断掉你的血浴,你便痛得要死要活了,怎么救自己?” 李允神色黯下来,眸中涌动着戾气,沉默片刻后回道:“只须将枯骨掌练到第十重功力,便可摆脱对人血的依赖。” “这件事我相信你努力十年了还没个结果吧?”魏云飞不屑一笑,提脚走下台阶:“少废话了,带我去住所吧,在下确实需要好好洗漱一番了。” 李允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救下你,我是有条件的。” 魏云飞停了步子,扭头看他:“刚还说是救命之恩呢,转眼就变成了一场交易,看来魏某感动得还是太早了点。” 李允跟着走下台阶,“报恩也好,交易也罢,反正你今日都须得给个交代。” “废话少说,什么条件?” “明知故问,这十年我找你的次数还少吗?” 魏云飞抹了一把额,抬头看了一眼天,重重叹了口气:“对于那小儿,你凭什么觉得我知道得会比你多?” “凭你十年前能往义庄塞进假冒她的尸体。” 魏云飞一顿,随后嘴角噙上了笑,也不再争辩:“行,今日算你小子赢了,我答应。” 李允闻言也抿嘴一笑:“那现在便说吧。” “不急,在下身上还挂着伤呢,得吃好喝好休息好再说。”魏云飞继续提步往前走:“何况,被你救下,我也是有条件的。” 李允不由得冷笑一声:“救你竟还得答应你的条件,这是个什么理儿,在下倒想听听是个什么荒唐条件。” “也不急,等在下吃好喝好休息好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宅子,继而迎着夜色,往岳阳山脚的方向纵身飞去。 在山里行了一阵,魏云飞受伤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捂着伤口靠在一根树桩旁歇息:“别以为这深山隐蔽,实则也不安全。” “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李允一把提起魏云飞,继续朝前飞扑而去。 又过了约摸一刻钟,两人终于到达锦绣山庄门口,山庄关着外罩,放眼看去只见山林不见宅园。 李允纵身飞向夜空,不知在那高高耸立的山峰上动了什么机关,随后是一阵“轰隆隆”的响声,面前的山峰缓缓裂开成两扇巨大的门,门内渐渐显露出点点烛火,以及富丽堂皇的宅院。 魏云飞仰头看了眼那即使在夜色中也金光闪烁的楼栋,不由得感叹:“这可比你那清风宅气派多了,果然是山高皇帝远,好行事啊。” 李允懒得理他,架起他的手臂往宅院大门口走。 顺子第一个赶出来迎接:“少主,你回来了。”见到魏云飞后也行了一礼,招呼了声“魏副都使”。 魏云飞咧嘴一笑:“手艺还不错,那具尸首跟魏某确实有几份相像。” 顺子羞涩一笑:“魏副都使见笑了。” “凤凰山的情况怎样?”李允问道。 “开始的那几名侍卫早被小的绕晕在山里了,后来张启又带了好些人过来,估计现在正摸黑对凤凰山掘地三尺呢。” “干得漂亮。”李允说着将受伤的魏云飞架到顺子肩上:“先将云飞兄带去包扎伤口,准备好热水、吃食。”继而斜了一眼魏云飞:“让他好好休息,待休息好了,本少主再来问话。” 顺子应了声“是”,正欲带魏云飞去厢房安置,前方影壁处突然出现婵儿的身影。 小姑娘一袭雪色襦裙朝这边飞奔过来,长发飘飘,裙角飞扬,轻盈的身影在莹莹月色中摇曳生姿,恍如天上降下的仙子一般。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婵儿一头扑进李允怀中,气息身喘:“你将坏人打跑了吗?他们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捣乱了?” 李允轻抚着少女的乌发,温言细语道:“嗯,哥哥将坏人打跑了,他们自然不敢再来了。”说着又看了一眼天色:“这么晚了,你怎的还不睡?” “我担心哥哥,想等哥哥回来了再睡。”婵儿乖顺地答道。 一旁的顺子知趣地垂下头,非礼勿视,继而将魏云飞往厢房的方向拖。 但魏云飞像被定住了一般,拖不动,双眸直愣愣地瞪着面前旁若无人的两人,那惊奇的目光在婵儿身上停留了许久,之后才投向李允。 小姑娘美得令人动容,与同样清俊的李允站于一处,恍如一对璧人。 他似乎在这一刻才揣摩到,为何李大少主十年来对小姑娘的身世穷追不舍地去调查,莫非是真处出了情谊?而不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明月堂最顶级的杀手、双手沾满人手的李大少主,竟会对女子生出情意?魏云飞仍是不敢相信。 他将手抵在下额处轻咳了一声,想提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李允果然扭过头,勾起嘴角吩咐小姑娘道:“婵儿,这位是魏叔叔,以后他也可以保护你。” 小姑娘露出甜腻腻的梨涡:“魏叔叔好。”转而牵起李允的手往山庄内拖:“婵儿只要哥哥保护就行了,不要别人。” 魏云飞一怔,霎时鸡皮落了一地…… 魏云飞包扎好伤口,填饱肚子并洗漱完毕后,被顺子领至山庄的书房内。 李允已在屋内的长案上备好了茶水,旁边还摆放着八宝纹攒盒,里面盛着蜜饯、果脯及糖果之类,都是婵儿平时爱吃的零嘴。 魏云飞进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那攒盒,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坐在了李允正对面的软椅上。 “怪不得李少主这些年不近女色,原来是金屋藏娇了。”魏云飞语气诙谐,抬手饮了一口茶盏里的茶水。 李允面色一黯,眸中溢出一抹戾色:“信不信,你若再乱说话,我便将你扔给张启。” 魏云飞倒是毫无惧色,“扔给张启之前是不是还得想办法撬开魏某的嘴?” “知道就好,别浪费时间,说正事。”李允催促道。 魏云舒了口气:“行,如了李少主的愿,聊正事。”说着端正了坐姿,神色微敛:“关于那小姑娘的身世,魏某也并不知其全貌,只是这些年借着都察院的便利,窥到皇上不少心思。” 李允微眯起眼眸,等着他往下说。 魏云飞用指腹摩挲着茶盏,缓缓说来:“皇上这些年一直在追杀阮家的后人,也就是阮江南的后代。” “阮江南是谁?”李允从未听过这名字。 “阮江南是前朝一名深得人心的史官,其实也无权无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偏偏在前朝宫变、咱们的宣德帝夺权之日,这位史官在宫中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之后便没了踪迹。” 李允一脸不解:“宣德帝在前朝也是一名权势滔天的太尉,当日是为了镇压逆党朱慕西一伙人才进宫护驾,据说是晚了一步,前朝皇帝已被逆党杀死,死前还将皇位禅让给了宣德帝,也正是因为前朝皇帝的禅让,前朝的诸多臣子包括军队依然稳固如初,死心踏地效忠于如今的宣德帝。” 李允说着停了下来,思量片刻:“眼下他得了皇位,却还穷凶极恶地追杀前朝史官,莫非这其中有见不得人的猫腻?” 魏云飞冷哼一声,目光沉重地盯着不远处的博古架:“阮江南早就被宣德帝杀害了,如今他追杀的不过是阮家的后人。” “莫非,他与阮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李允猜测道。 魏云飞深叹了口气,低垂的眉眼里凝结着无奈:“谁知道呢,阮江南被追杀多年,无奈之下带着一家老小逃到了北部边境,却仍免不了成为刀下鬼,后来其子阮民安及夫人丁氏便带着三岁的女儿逃到东部一座叫红安村的山落里。” 说着他看向李允:“据说杜明浩曾出现在那座叫红安村的山落里,他走后阮民安与丁氏皆死于非命,而在杜家,却多了一个刚好三岁的孩子。” “婵儿姓阮?”李允眼睫轻颤,片刻后又有戾气在眸中闪烁:“宣德帝竟连阮家的一个小儿也不放过。” “杜太尉为求自保,倒是一招就捏住了皇上的命门,可惜啊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魏云飞一声轻笑,从攒盒里拿了颗蜜饯放入嘴里,起身行至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黑暗喟然长叹:“还是小姑娘的这些零嘴吃着让人松快,含在嘴里,仿佛这世道都跟着变甜了一般。” 他换了身青色长衫,背部的位置裹着纱布,看上去有些虚弱,语气却仍然散漫而无谓:“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余下的,靠你自己去打听了。” “你可知道婵儿的乳娘宁翠花的去向?”李允抬眸问他。 “不知。”魏云飞对着窗外咋着舌:“此人都六十了吧,眼下她倒成为了唯一能证明小姑娘身世的人,也是除了宣德帝外,唯一知道阮家人何故被刺杀的人。” 李允眉头微锁,饮了一口茶,好一会儿没吭声。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桌旁的烛火在轻轻跃动,时不时地燃出一声“啪”的轻响。 片刻后李允看向魏云飞的背影,语气冷硬:“你为何会出现在青州?” 魏云飞转过身来,逗弄一般的看着李允:“你问得正好,接下来该得说说我的条件了。”他轻咳一声,从窗前踱回到长案旁:“你得尽快带着小姑娘搬离青州。” “你来青州是找婵儿的?” “我是来找你的,通知你,皇上已注意到青州了,前些天还派人来巡查过。”他说着环顾了一眼屋内:“这宅子看上去虽牢不可破,但顶不住他们常年累月地盯着,所以还是早做打算吧。” 李允蓦地想到婵儿几天前遇到的那个子央哥哥,不由得心生疑窦,嘴上却不屑地问道:“这便是你的条件?” “没错。”魏云飞咧嘴一笑。 李允抿了抿唇,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沉默了片刻后道:“云飞兄何故要绕十年的弯子才将这些隐情告知于在下?” 魏云飞眉眼里也带上了不屑:“你不过是要个活肉而已,我为何要告知你小姑娘的身世,又凭什么信你?” 李允也不示弱:“云飞兄既然知道本少主只是为了找活肉才留下婵儿,那又凭什么信我不会杀了她?” 魏云飞哈哈一笑:“你活肉都没找齐,血都没取一次,又怎会舍得杀她?” 李允嘴角勾起来,眸中却闪出一丝阴冷:“不知云飞兄为何如此关心婵儿的生死,你身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魏云飞绷紧的脊背松弛下来,缓缓靠回到软椅上,无力一笑,脸上因伤口疼痛抽搐了一下,片刻后才应道:“李少主想知道的,在下已如实告知,至于其他,机缘未到,恕在下无可奉告。” 李允斜了魏云飞一眼,将他案上的茶盏拖了自己跟前,满上茶水:“故弄玄虚了十年,如今仍想藏着掖着,实在想不通江湖上竟有你这号人。”他说着将盛上茶水的茶盏推回去:“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本少主姑且饶了你,谁让你的命如今掌握在我手中呢。” “你小子别得意早了,路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两人举杯相视一笑,在寂静的夜里,以茶代酒,一饮而尽,话别后各自回房歇息。 夜已深了,山庄里静悄悄的,不闻虫鸣,也不闻人语。 李允进了寝殿,屋内并未点灯,屋外也关着外罩,黑暗像粘稠的液体一般填满了每个缝隙,他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黑暗中立了好一会儿,继而转身往殿外走。 穿过一条夹道,便到了婵儿的屋子。 门外的廊下挂着一盏红灯笼,无风无月,灯笼的光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昏暗而孱弱,像随时会被吞噬一般。 李允伸手将厚重的竹帘轻轻挑开,从豁口里溢出一缕夜明珠的橙色光晕,像烟雾一般将人暖暖地团住。 守夜的紫紫听到响动后吓得一声轻喘,慌慌张张地从木榻旁起身,见到李允后行了一礼,正欲开口招呼。 李允将修长的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下,示意她别出声,紫紫这才缩着身子退了下去。 内室的珠帘安安静静地悬挂在门口,每颗珠子都像一只发光的眼睛,在这静谧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打量着步步靠近的李允。 他挺拔的身形快要触到门框顶部,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出去,轻轻拨开珠帘,珠子发出一阵轻快的撞击声,片刻之后,撞击声止息,李允已入得屋内。 床上的婵儿已经入睡,头微微侧着,胳膊从杏色锦被里伸出来,随意地搭在身前。 夜明珠的光笼罩在小姑娘白皙的脸庞上,仍如小时候一般,像个瓷娃娃,乌发铺在枕上,有几缕落在耳前的鬓角处,沿着脸颊细细地蜿蜒出好看的弧度,继而从下颌垂下去,落到了细滑的脖颈上。 李允轻轻地坐到了床沿,垂着眼静静地将小姑娘看了许久,心里有些堵,鼻尖有些酸涩,却也道不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青州自然是待不下去了,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带她去哪里呢? 李允能想到的便是上京,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不得不带着她去冒险。 李允握了握婵儿伸在被子外的手,如暖玉一般软软的细细的,手指纤长,指尖上还泛出一层粉嫩的温柔的光泽。 他记得婵儿小时候的手还是肉嘟嘟的,长大了,却已全然不一样了。 他将小姑娘软软的手揉进掌心里,好一会儿后才放开,继而轻轻掀开被沿,将她整条手臂放了进去,再将被角掖紧。 小姑娘似被惊动,挪了挪枕上的头,眼睫微微颤动,随后重重吸了口气后,又沉沉睡去。 李允勾起嘴角默默一笑,起身走出了屋子,珠帘在背后晃动,但他的心里却安稳了许多。 在这糟糕的世道,或许赌一赌也是好的。 而此时的凤凰山,张启兴师动众地从山脚搜到山顶,燃着火把折腾了整整一通宵,却依然一无所获。 侍卫们没吃没睡早已累得筋疲力竭,再无体力折腾下去,连一向支持主子的牛二脸上也有了怨气:“左使,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吧,这么搜下去大家都吃不消了,这次怕是真被那李少主给耍了。” 张启疲累地坐在一块巨石上,看着渐渐变白的天色咬了咬牙:“李允,我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婵儿第二日醒来,倚着雕花床柱抬眼看窗外,窗外黑洞洞的,好似仍是深夜一般,她慵懒地唤了声“红红”。 红红端着盛水的铜盆入得屋内:“小姐,你醒啦,奴婢伺候你洗漱吧。” “外罩还关着么?”婵儿将修长的双腿滑下床,赤足踏着绒毯行至槛窗旁,月白色中衣下隐约可见小姑娘起伏的身形。 红红将水盆放在木架上,再将一块巾子放在水里搓了搓:“关着呢,听杆子说这段时日怕是都得关着。” 婵儿蹲下身子摸了摸躺在窗下的小白,面色黯然地垂着眉眼:“不是说已将坏人赶跑了么?” 要是将这外罩一直关着,山庄里便得一直这么黑着,她可不喜欢大黑天。 “奴婢也不清楚,不过总担心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咱们山庄里还没来过外人呢,这魏大侠是第一个,听说昨晚少爷与那魏大侠聊了大半夜。”她说着将拧干的热巾子递给婵儿。 婵儿拿着热巾子愣了愣,问了句:“哥哥呢?” “少爷在校场练剑,都练了快一个时辰了,也不知他累不累。”红红说着便去给主子准备洗牙水。 婵儿举着热巾子敷了敷脸,洁净的小脸上霎时罩上了一层水汽,看上去晶莹剔透,“快给我更衣梳发吧,我要去看看哥哥。” 红红抿嘴一笑,“知道了小姐。”扬手又将正收拾院子的紫紫唤进屋,赶紧给婵儿梳头。 校场上,李允如鹰隼一般持剑在空中翻转、飞翔、俯冲,衣袂声阵阵,杀气腾腾的长剑刺破浓重的黑暗,卷起股股泥沙与风尘。 枯骨掌第十重,于他而言如同遥不可及的彼岸,无论怎么努力和跋涉都不可抵达。 倘若他到不了第十重,也便无法摆脱朝廷的控制,一辈子便都要苟活于人血的浇灌之下。 李允有些泄气,狠戾的招式里也带上了狂躁,如一只暗夜里的恶狼在天地间苦苦挣扎,想要去撕咬目力所见的任何一只活物。 蓦地,他看到了不远处一盏移动的灯笼,豆大的一点光,那么微弱,却又生生地将黑暗咬出了一个破洞。 他讨厌这黑暗,却也依赖这黑暗。 恶狼的眼里迸发出翻滚的怒火,厉喝一声后纵身飞向高空,继而迎着冷风俯冲下去,持剑刺向那豆大的一点光。 只听“嗖”的一声脆响,小姑娘手中的灯笼一分为二,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大锅。 “哥哥。”婵儿站在黑暗中绵绵地喊着。 李允挺拔的身体半跪于婵儿跟前,以剑支地,透过黑暗盯着毫无惧色的小姑娘,恶狼的利爪渐渐收了起来,冷硬的面色里浮现出些许温柔:“你来了?”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插剑入鞘。 “哥哥,你把我的灯笼搞坏了,这么黑,都看不到了。”小姑娘说着又蹲下去,摸索着找坏掉的灯笼罩子。 李允拉起小姑娘,“不要了,哥哥看得见,我抱着你走。”说着弯腰一把将小姑娘横抱起来。 婵儿乖顺地靠在李允胸前,软软的手臂穿过李允的颈下,在他颈后轻轻相接,轻盈的粉色纱裙与硬挺的黑色劲装无声地纠缠,在黑暗中拖出一道道旖旎的弧度。 “刚刚,不害怕哥哥伤到你么?”李允低声问。 婵儿嘻嘻一笑:“不怕,哥哥才不会伤害婵儿。” 李允没吭声,握着小姑娘的手往胸前紧了紧。 “哥哥,你是不开心吗?是不是又有坏人想来咱们山庄里捣乱?”婵儿仰头看他,哪怕看不清面容,也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声。 李允“嗯”了一声,片刻后才继续道:“哥哥过两日带你回上京,去看看旺叔好不好?” “好呀哥哥,我也好想旺叔了。”小姑娘开心地收拢手臂,将凉凉的小脸贴到李允温热的颈下,身体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是咱们山庄里有危险了吗哥哥?”她又问。 “在哪里都有危险。”李允的鼻际拂过一阵绵软的馨香,心底的某一块也跟着柔软起来,练剑后身上残留的戾气渐渐消散在黑暗中。 “但上京值得咱们冒一冒险,倘若成功了,便从此可安枕无忧,倘若不成功,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去上京了,我便可以天天和哥哥在一起了是吗?”婵儿脆生生地问道。 李允心头一滞,小姑娘的关注点似乎与他不同,他滚了滚喉头,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婵儿开心地摇了摇悬在李允臂上的双腿,“太好了哥哥,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李允闻言也暗暗地勾起了嘴角。 两人刚至殿前的夹道处,远远便见红红提着灯笼急匆匆赶过来,嘴里焦急地嚷着:“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小白好像没动静了。” 婵儿闻言顿时焦急不已:“哥哥快放我下来。” 李允弯腰将婵儿放下来,扶着她站稳后安慰道:“别急,找八宝去看看。” 八宝是庄子里的小厮,懂些医术,平日山庄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皆会找八宝来探探脉,能治人,说不定也能治兔子。 婵儿急红了眼:“好的哥哥,我先去看看小白。”说完提着裙摆就往寝殿奔过去。 李允安排红红去找八宝,继而也跟着去了婵儿的寝殿。 小白侧卧在篾篮的绒毯里,眼微微眯着,曾经粉嫩的三瓣嘴唇已成了紫色,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婵儿屈膝跪在篮子旁,眸中泪水长流,暖玉一般的手拂过小白的后背,嘴里喃喃着:“小白,你一定要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上京看旺叔。” 小白一动不动。 这两个月小白一直萎靡不振病病殃殃,婵儿想着法子给它找好吃的,它吃得并不多,却也一直没有断食。 婵儿满以为过些时日小白便会好起来,没想到今日竟如此这般了。 不一会儿八宝便入得屋内,将小白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摇了摇头,“小白算是长寿的兔子了,身体早已经衰老,怕是救不回了。” 婵儿一听泪流得更凶,抽抽搭搭的止都止不住。 李允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摁在软椅上坐好,半蹲着身体抬手给她拭泪,“不伤心了,小白是寿终正寝,已是比许多兔子有福气的了。” 小姑娘漆黑的眸中聚着一层光,晶莹的泪水在她白皙的小脸上画出一道道沟壑:“哥哥,以后我没有小白了,只有你陪着我了。” 婵儿小时候总喜欢哇哇大哭,听着让人心烦,如今大了,却懂得克制地抽抽搭搭地哭,看着又让人心疼。 李允伸手揽过小姑娘,让她哭湿的小脸倚靠在自己肩上:“对,以后还有哥哥陪着你。”虽然拿自己跟一只兔子比心里总有那么些不痛快。 安慰好小姑娘后,李允让唐四找了把铲子,将小白埋在了后院的鸽舍前,还在它隆起的坟头前点了盏长明灯。 李允本对一只死兔子毫无感觉,杀人都无谓,何况仅是只兔子,但想到小白那黑幽幽的眼眸与婵儿有些许相似,心里便生出了几缕难过来。 因着这几缕难过,他又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 魏云飞睡了个大懒觉,起床后得知李允与小姑娘一起去埋了一只死兔子,差点没笑掉大牙。 趁小姑娘回房之际,魏云飞杵到李允跟前,小声嘲讽道:“杀人无数的明月堂少主,竟去埋一只死兔子,被你杀的那些人会气得从棺材板子里爬出来吧。”说完贼兮兮一笑。 “关你屁事。”李允忍不住爆了粗口。 “请我喝顿好酒,我保证替你保密,不在江湖上乱说。”魏云飞耍起无赖来也是毫无底线。 李允压根不怕他乱说,但想到魏云飞初来山庄确实该让他喝顿好酒,于是嘴上便软下来:“行,今晚给你置办一桌好酒菜。” “够意思。”魏云飞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晚餐,山庄的后厨大操大办了一场,除了鸽舍里养下的鸽子,将能杀的活禽都变成了桌上的珍馐,那酒也是也在树下埋了多年的老酒,一股脑摆到了魏云飞面前。 魏云飞嗜酒,自然喜不自胜,偏偏李允并不好酒,两人相对而坐时便少了该有的热络。 “你多少得喝点儿,不然实在太扫兴。”魏云飞拿过陶罐给李允倒酒。 李允斜了他一眼,也没拒绝,面色板正地说道:“我打算将婵儿带回上京。” 魏云飞盯着杯中缓缓满上来的酒水,微微一笑:“你小子的胆子还真是比天大。”倒满后他盖上陶罐:“说说你的法子。” “没什么特别的法子,给婵儿换个身份而已,就说是我李允的亲妹妹。” 魏云飞将满上酒的酒杯放到李允跟前,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这事儿,若是没明月堂堂主帮你,怕是难成,宣德帝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可明月堂堂主凭什么提着脑袋来帮你?” 李允面色阴沉地盯着魏云飞:“抓住义父的心病便可。” “哦?”魏云飞饮了一口酒,不解地盯着李允。 “义父有个哥哥,叫宋庭礼,前朝禁卫军统领,朱慕西宫变那日,据说就是宋统领打开宫门将当时还是太尉的宣德帝迎进宫护驾,但最后不只是前朝皇帝死了,连禁卫军统领宋庭礼也被叛党杀了,这些年义父表面上对宣德帝是忠心耿耿,但内心里却一直对他大哥的死耿耿于怀,多次暗中派人调查当日事件,直到这几年宣德帝疑心渐重,他才收手不再调查,倘若义父知道皇上想追杀的宫变亲历者后代还活着,你说他要不要帮我。” 魏云飞举起酒杯瞪着李允:“原来你竟还将你义父盯得紧紧的?”他扑哧一笑:“宋庭轩那个老家伙要是知道了不得气死。”说着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你愣着干嘛,喝。” 李允嘴上噙着邪魅,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 两个大男人围着酒桌,一个在痛饮,一个在小酌,两人的面上皆有了醉意。 魏云飞舌头打结,额角发红:“你得陪我喝高兴了,我一高兴,说……说不定就为你引荐我背后的人。”说完他神秘地嘿嘿一笑,仰头倒空杯里的酒。 李允酒不上脸,面上依然白皙清俊,只是脑袋发沉,目光虚浮,所见之物皆摇摇晃晃立不住似的。 他伸着胳膊将酒杯举到魏云飞跟前,压低了声音:“云飞兄我告诉你,若我猜得没错,你那背后之人……定然……与前朝有关。” 魏云飞泛红的脸微微一怔,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探究地看了一眼李允后抿嘴一笑,什么也没说,端起酒杯再次饮尽。 继而他踉踉跄跄起身,对着黑茫茫的上空嚷着:“莫使金樽空对月,可月亮呢,你倒是说说,把月亮藏哪去儿了?”他说完伸手去扯李允的衣袖:“你倒是说说看呀。” 当婵儿出现在饭堂外的台阶上时,便看到了两个男人拉拉扯扯的一幕。 “哥哥。”小姑娘急匆匆迈过台阶,拽地长裙蜿蜒拂过饭堂外的空地,在李允身侧停下来,“你是喝醉了吗?” 李允微眯着眼,单手扶额,低声道:“我没事,婵儿放心。” 婵儿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两人身上浓浓的酒味,她偏着头打量了一眼李允,确认他没事后才看向魏云飞:“魏叔叔,可以不让哥哥喝了吗?” 魏云飞踉跄了一下,看着蒙胧烛光里一脸纯真的小姑娘,试探地问:“不如你替你哥哥喝?” 婵儿微微一愣,幽黑的眼眸眨了几眨,继而干脆点了点头:“好吧,我替哥哥喝。” 魏云飞阴谋得逞般地咧嘴一笑,踉跄着重新坐回到桌前,拿起陶罐往酒杯里倒酒,倒满后递给小姑娘。 一旁的李允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蹙着眉抬眼看过去,便见到婵儿正端起了酒杯,欲仰头喝酒。 “你干什么呀?”李允伸手去夺婵儿手里的酒杯,却因为身体晃动而扑了个空。 “哥哥,我替你喝吧,顺便尝一尝酒是什么味道。”小白死了,她本就不开心,能为哥哥挡酒说不定心里好受些,于是果断地将酒一口饮尽,继而吸了吸嘴,身体轻颤:“好辣……不好喝。” “魏云飞,你搞什么鬼,欺负一个小姑娘。”李允吃力地从桌前站起身来,踉跄着拿过旁边一整罐酒,咬牙道:“给我喝下去,否则,我便饶不了你。” “要这么狠吗?”魏云飞晃了晃自己发胀的脑袋,“这一罐喝下去,我得立马趴下。” “那就趴下。”李允拍了下桌子,厉喝一声。 “哥哥你别生气。”婵儿摇了摇李允的衣袖,又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感觉微微有些发晕。 喝得太猛,酒的后劲又足,第一次喝酒的小姑娘自然有些扛不住。 魏云飞打了个酒嗝,白了他一眼:“喝就喝。”说完提起陶罐就往嘴里倒进去。 那罐中的酒哗哗地往外流,一半落入了魏云飞嘴中,另一半从他脸上流进他的脖子及衣襟上,胸前湿了一大片。 李允一直牢牢地盯着他,直到他“噗”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连带着将一旁的圆凳也撞翻了。 “酒还没喝完呢。”李允神思恍惚地瞄了一眼人事不醒的魏云飞,冷哼了一声。 陶罐还算结实,竟然没碎,正沿着桌脚“骨碌骨碌”地滚向另一边,剩余的酒沿着罐口在地砖上画出了一条湿湿的细线。 李允扶了扶自己的额,扭头去看身侧的婵儿,猛地发现小姑娘也趴在了桌上。 “婵儿。”他摇了摇小姑娘的胳膊:“快起来,哥哥送你回去。” 小姑娘吃力地从桌面上歪过脑袋,满脸惺忪道:“哥哥,好晕呀。” “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李允踉跄着弯下腰,将小姑娘从锦凳上抱起来,又踉踉跄跄地走回到饭堂的门廊下,转身朝婵儿寝殿的方向缓缓行去。 沿途虽有檐下的灯笼照明,李允仍是深一脚浅一脚,怀中的姑娘似已熟睡,安心地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丫鬟紫紫提着灯笼来寻主子,半途遇上酒醉的李允,又看到了李允怀中的姑娘,赶忙垂下头,老老实实提着灯笼在旁边跟着。 不一会儿便到了寝殿门口,等在门口的红红低声唤了声“少爷”,赶忙伸手挑开竹帘,继而快步跑到内室再挑开珠帘。 李允靠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将婵儿安稳地放到了床榻上。 他看到小姑娘的纱裙在眼前如云朵一般散开,她的长发铺在枕上,如同缎面一样泛出浅浅的光泽,眼闭着,长长的眼睫覆下来,如同刷子一般浓密而挺翘,旖旎的红唇轻启,散发出一阵阵绵绵的馨香。 李允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缓缓地拂过小姑娘的额际、眼窝、鼻梁,最后落到她粉嫩而饱满的唇上。 他的指腹感受到一片温热的柔软,还带着一抹浅浅的湿润,李允蓦地身体一紧,体内猛地涌出一股让他莫名的焦躁感。 他迅速地拿开了手指,侧过头,别开了视线,带着玄晕闭上了眼,他想,以后再不能喝酒了,免得自己又生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醒来时又是新的一天,他头有些痛,浑身发沉。 睁眼四顾,才发现自己竟睡在了婵儿的屋内,夜明珠的光刺得他眼睛发涩,他蹙着眉眨了眨,正欲翻身起来,臂弯里却躺着蜷成一团的婵儿。 小姑娘像只小猫似的,头枕在李允臂上,手从他的腰侧穿过去搭在他身上,腿屈起来,热烘烘地抵在他的身前。 李允微微一愣,这才记起昨夜与魏云飞皆喝多了酒,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懊恼。 他深吸了口气,几乎不敢直视小姑娘睡着的脸,他害怕心底又生出什么念头来,于是轻轻挪动身体,想要在不弄醒小姑娘的情况下抽回自己的手臂。 婵儿却低声呢喃句“哥哥”。 李允心头一颤,半截身子僵在被窝外头:“婵儿醒啦,是我弄醒了你吗?” 婵儿将屈起的腿在被窝里伸直,继而吊住李允的脖子贴上来:“哥哥,我害怕。” 李允身子一僵,将头抬起来,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珠帘上,每颗莹莹的夜明珠都像一只直视他的眼眸,“怕什么,哥哥在这。” 婵儿这才将脸抬起来,脸上泪水溋溋:“哥哥,小白死了,我大概也快要死了。” 李允一看婵儿落泪,心里不由得一慌:“你说什么胡话?” 婵儿抱着李允瑟瑟发抖:“哥哥,我身上流血了,流了好多,床上都有。” 李允面色煞白,一把掀开被子,抬眼看过去,婵儿的腿侧直到杏色被褥上都赫然印着大块的鲜红血迹。 “婵儿。”李允像失了魂一般,赶紧唤了声“来人。” 红红闻声入内,猛地见到床上的血迹,面色一怔,低声唤了句:“少爷,小姐。” “快将八宝叫过来。”李允飞速下床,拿了件披风将婵儿包裹住。 “小……小姐她。”红红结巴着,脸上漾出一片红润,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在这磨蹭什么,快去叫八宝啊。”李允厉喝道。 红红吓得身子一抖,手指卷进掌心,横着心应道:“小姐没有生病,那是……女子的……月事。”后面两个字几乎低到了尘埃里。 但李允还是听到了,霎时呆住。 他虽从不近女色,但从苏尚恩及旁人嘴里也曾听过,说什么女子有了月事之后便正式成为了女人,自此便可与男子合欢之类,不由得面上也开始一阵发红。 婵儿仍是一脸愣神地坐在床沿上,抬着脑袋看了看红红,又看了看李允,下颌处披风的搭扣上用金线绣着一朵海棠,衬得一张芙蓉面愈发精巧秀丽:“哥哥,我要去治病吗?” 李允滚了滚喉咙,没吭声,把头别开,诺诺地回了句:“或许不用。” 一旁的红红赶紧接了话引:“小姐,你没有生病,放心吧,让奴婢先陪你去盥室洗洗,洗了就好了。 婵儿戚戚哀哀:“是真的吗哥哥?” 李允含糊地“嗯”了一声,一把将婵儿从床沿上抱起来:“我带你去盥室先洗一洗。”说完提起长腿转身往屋后的盥室走。 红红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快步跟在了后头。 李允将婵儿放到了浴涌旁的矮凳上,正拿着木盆准备往浴涌里装上热水。 红红垂着头跟着进屋,绞着手指怯生生道:“少爷,还是让奴婢来吧……毕竟您……是男子。” 李允拿着木盆的手滞在半空,片刻后弯腰放下了木盆,诺诺道:“那……你们自己来。”说完头也不回地匆匆走出了盥室。 殿前的空地上,魏云飞坐在一方矮桌旁自顾自地下棋,见到李允后咧嘴一笑:“人家亲兄妹都还讲究个男女有别,言行举止皆保持着分寸,你倒好,这非亲兄妹却睡到一张床去了。” 李允眸色一黯:“你又想说什么?” 魏云飞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就是在想,若是婵儿姑娘真能如你所愿成为你的妹妹,这坑,不知是你为别人挖的,还是为自己挖的。”说完哈哈大笑。 李允“啪”的一声一脚踢翻了他的棋盘。 魏云飞却面色平静,淡然道:“你这臭脾气得改改了,不然我怎么放心给你引荐我的主子?” 李允:“……” 第41章 还记得子央哥哥吗? 在张启一行人离开青州后,顺子很快收到了清风宅传来的消息:“少主,出大事了。” 李允正在案前清点锦绣山庄的账册,想要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务后带着婵儿回京,“出了何事?”漆色眉眼轻飘飘地扫过来,淡然地看着顺子。 “皇上生了重病,已经倒床了,堂主让你赶紧回去。”顺子脸上挂着焦急。 李允面色不变地在案前驻立了片刻,继而勾起嘴角邪魅一笑,这不正好么,婵儿要回京,宣德帝就患了重病,系在婵儿身上的凶险不就小了许多么。 顺子没明白主子为何会笑,瞪着眼直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明白。 李允没理会顺子的打量,收起笑后随口回道:“你让杆子与唐四做好离开的准备。”他略微顿了顿,“让水琴及两名丫鬟也陪着小姐一起离开,今晚就走,其余人等皆守在原地,照看好山庄。” 顺子抱拳应“是”后转身离开。 约莫过了一刻钟,魏云飞握着一个酒囊跨入屋内,一副闲散无聊的样子,调侃道:“李少主打算如何安置在下?” 李允正在归整案上的文书,淡漠地瞟了一眼魏云飞:“云飞兄自行决定,留下或离开皆可。” 魏云飞长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扶手椅上,“莫非李少主觉得魏某已无半点用处,故尔如此不上心?” 李允停下手里的活计,抬眼幽幽地朝他看过来:“于你而言,青州并无多大危险,留下自然也是好的,反之,倘若你想回京,本少主也会替你安顿好去处。” 魏云飞意味深长地咧嘴一笑:“魏某当然是要回京的。”他眼神凝滞了片刻,用大拇指擦了一下嘴角,“李大少主有没有觉得,一向健壮的皇上说病就病,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这若是背后有人动手脚,事儿就大了。” “云飞兄有何高见?”李允低头收拾着案桌,随口问道。 “魏某还是为李少主引荐一个人吧。” 李允这才完完全全地抬起头来,俊朗的眉眼牢牢盯着魏云飞,沉声问:“究竟是谁?” 魏云飞炯炯的目光迎上去,微微一笑:“贤王。” 李允神色微敛,眼尾溢出一抹得意,他果然是没猜错,魏云飞背后的人与前朝有关。 三皇子贤王的生母乃是淑妃,而淑妃却是前朝公主李曼烟,也是当年大晋国家喻户晓的美女与才女,宫变当日,李曼烟因身体有恙在别宫疗养,因而逃过一劫,再次回宫时,她已是国破家亡。 宣德帝为了显示新朝恩典,特意将她纳为妃子,让她继续享用滔天的荣华福贵。 但让人意外的是,定期服用避子汤的淑妃竟然怀孕了,且诞下了一名皇子。 作为前朝旧人的后代,三皇子赵阔一出生便不大受人侍见,皇上对他不冷不热,极少关注他的成长;储位与他无缘,臣子们自然也不会费心接近他。平时那些见风使舵的宫人们,更不会刻意与母子俩去攀关系。 母子俩恍如长在宫廷角落里的树木,虽是无人理会,却也落了份轻松自在,哪怕朝中掀起滔天巨浪,也没人会觉得与他们有关。 “能得云飞兄引荐,荣幸之极。”李允含笑抱拳,继而旧事重提:“原来当年在义庄,婵儿和宁嬷嬷的假尸体,果然是魏兄塞进去的。”李允斜了他一眼。 魏云飞挑了挑眉,嘿嘿一笑:“看破不说破。” 在李允准备离开青州的前两个时辰,贤王赵阔只身一人来到锦绣山庄,连随侍也未曾带一个。 在山庄书房莹莹的烛光下,赵阔坐在主位上,李允与魏云飞在前面的空地上躬身行礼。 赵阔赶紧起身虚扶了一把:“二位不必如此多礼,今日来得匆忙,未及备下随行礼,还望李少主见谅。” “贤王客气了。”李允低头答道,继而与魏云飞分别坐在主位的两边。 赵阔与李允年岁相当,面容随和,清秀的眉眼间透出几许淡淡的贵气:“小王今日过来,一是为感谢李少主对云飞兄,以及对前朝旧人的搭救之恩;二是想要特意提醒李少主,如今宫中暗流涌动,还请李少主多加防范。” 李允神色微敛,眉宇间凝结着一股肃杀之气:“不知皇上所患何病?” 贤王放在扶手上的手掌握了握,犹疑片刻后开口:“父皇之病疑似中毒,如今已是口不能语腿不能行,唯卧床尔,二哥查出下毒者乃是父皇寝殿太监小德子,后在严刑拷打之下,查出小德子乃火焰教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昨日,二哥已带人一举歼灭了火焰教,无一活口留下,皆死于乱箭之下。” 李允眉头微蹙,贤王口中的二哥,便是当朝二皇子,端王赵予恒。 赵予恒生母乃是一寻常宫女,出身卑微,产子不久后便患病过世,无依无靠的赵予恒却凭着擅于察颜观色的能耐,获得了宣德帝无尽的宠爱,就连当朝太子有时都不得不给他几份颜面。 贤王轻叹一口气,面色肃穆:“如今朝堂之事表面上是由太子牵头处置,实则真正的权柄却在二哥手里,我的这位二哥,又一向以父皇唯马首是瞻,乃至性情都与父皇有几分相似,小王是担心,对前朝旧人的追杀自此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完他眸色沉重地看向李允。 李允面上如罩寒霜,沉默着没吭声。 魏云飞冲贤王抱拳道:“属下愿跟着李少主回上京,以随时应对宫里的刺杀。” “也好,你们彼此有个照应。”贤王说着从扶手椅上起身,“今日冒昧打扰,实在抱歉,愿来日有机会寻得清净之地,与李少主饮酒闲聊。” 李允也赶忙起身,“贤王,在下还有一事相问。” 贤王随和地看向李允:“李少主尽管开口,在下定言无不尽。” “火焰教被灭后,贤王是否听人提起过一个叫宁翠花的人?”他稍稍抬起头,看向贤王:“此人已年过六旬,是能证明阮家人身份的关键人物。” 贤王垂下眉眼歉意一笑:“实在抱歉,小王未曾听到过此人名字,端王那边的消息,也不曾向小王泄露过丝毫。” 李允无奈地抱拳行了一礼。 贤王含笑点头,转身往门外走,李允与魏云飞在身后相送,三人行至书房外的空地时,蓦地见到正殿的门廊下,小姑娘婵儿正在身轻如燕地踢着毽子。 一片暖黄的烛火中,小姑娘长发飘飘,纱衣似云朵般随着摇曳的身姿轻轻飞舞,有着长长羽毛的毽子忽上忽下,引得小姑娘一张芙蓉面也跟着抬起来又低下去。 旁边的红红和紫紫不停地拍着手掌:“小姐,快五十个了,还差一点点,再使把劲。” 贤王停下了步子,看得怔住。 李允眉头微微蹙起来,手握成拳,冷冷地瞟了贤王一眼,他不喜欢别的男人盯着婵儿看。 “这便是阮家的那个小孩儿吗?”贤王突然转头问李允。 魏云飞赶忙接过话引:“是的贤王,小姑娘在李大少主的庇护下长大,与他的感情深得很。” 贤王看了李允一眼,意味深长一笑,继而转身抱拳朝李允深深鞠了一躬:“容小王替母妃谢过李少主。” 李允想要拉住鞠躬的贤王,伸出的手却悬在半空,嘴里应道:“王爷客气了。” 一旁的魏云飞斜他一眼,朝他狡黠一笑。 送走了贤王,李允便带着婵儿,再加上魏云飞及一众仆从,连夜出发去往上京。 婵儿别提多高兴了,特意穿上了旺叔给她绣的鞋子及罗袜,好让旺叔见了心里欢喜,还带了几张上好的皮毛放在马车上,想利用途中的时间给旺叔缝个手炉套子。 红红见了扑哧一笑:“小姐的野心够大的,才学会了绣香囊,这会儿又想缝手炉套子了。” 婵儿面带羞涩地往水琴身边凑了凑:“水琴姑姑会教我的,对不对?” 水琴看了一眼满脸孩子气的姑娘,欣慰一笑,点了点头。 婵儿嘻嘻一笑,偏头往水琴肩上靠过去:“我就知道,水琴姑姑真好。” 马车里主仆间其乐融融,马车外却是一片萧杀的景象,李允为了安全起见,特意绕开了官道,改行山路。 正是仲秋,天气转凉,放眼望去,山间皆是枯枝败叶,荒芜一片。 偶尔路途难行,马车被颠得上下起伏,李允怕小姑娘颠得难受,想停了车让她休息会儿,却总是听到那车里传来小姑娘脆生生的笑声,好似开心得很,他便翘嘴一笑,放下心来。 数辆马车走走停停,十日后终于到达上京。 正是夜幕降临时分,城内熙熙攘攘,各种叫卖声充斥耳际,听上去甚是热闹,在深山里潜居十年的主仆们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细瞧,街巷间活色生香的市井气息立马让她们瞪直了眼。 红红小声惊叫着:“上京果然繁华,女子穿的衣裳也新奇得很。” 紫紫也低声附和:“住在城里真好,什么都买得着。” 婵儿往外瞄了几眼后又缩回了头,眉眼里流露出些许留恋,偏着头靠在车壁上:“其实咱们山庄也挺好的,要是小白还活着,定然不喜这么吵的地方,不过。”她又沉默了片刻:“这里有哥哥,还有旺叔。” 水琴握住小姑娘葇荑一般的手,朝她微微一笑。 李允让顺子先将马车停在一处背人的巷口,他与婵儿下了车,继而吩咐顺子道:“你先带着他们去清风宅。” 顺子面色一懵:“少主,你和小姐要去哪里?” 李允看了小姑娘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后回道:“去总舵。” 宋庭轩这一关,是他们要闯的第一关。 总舵人多眼杂,李允自然不会带着婵儿从正门进去找宋庭轩。 他从小便知道,总舵后巷里也有一道暗门,撬开门锁后钻进去,便可直接到达宋庭轩的寝殿。 不知这暗门是宋庭轩故意留之,还是无意中的疏漏,反正他从来没说过,宋庭轩便也一直没理会。 天早就黑严了,晚风裹着寒意阵阵袭来,横扫过悠长的巷子,卷起扑面的泥灰。 婵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细长的手指捂在面门上,眼眸微微眯起来,似乎还要再打一个。 李允赶忙解下自己的黑色披风,展开后披在小姑娘身上,披风又宽又长,后边还有个帽子,将小姑娘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还冷不冷?”李允在披风外头上下搓着小姑娘的双肩,想要给她取暖。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将卡在喉头的那个喷嚏咽了回去,脑袋从黑色披风的帽沿里抬起来,眨着扑闪闪的眸子:“哥哥,那个总舵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不远了。”李允将帽沿拉下来,重新遮住了婵儿白皙精巧的小脸,继而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巷子僻静,几乎无路人经过,唯有从周边透过的微弱光线照向高低不平的路面。 “待会儿见到明月堂堂主后,你叫他一声伯伯,其余事情便不用理会。”李允温声交代道。 “哥哥,他会骂我们吗?还是会打我们?”小姑娘语气里含着担忧。 李允握了握她带着凉意的小手,安慰道:“有哥哥在,不用怕。” 婵儿也似安慰李允一般,面对着幽暗的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婵儿不怕。” 约摸两刻钟后,两人便到达了后巷的那扇暗门前,李允将婵儿拉到一边,又四下里张望了几眼,确认无旁人之后,伸手将那门锁握在掌心,稍一发力,那锁头便“啪”的一轻响,断开了。 婵儿提着身上大了一圈的披风衣摆,低头瞅了瞅那门锁,啧啧道:“哥哥好厉害呀,一下子就将锁打开了。” 李允弯起嘴角暗暗一笑,小姑娘从小到大,说得最多的话大概就是“哥哥好厉害”吧。 扯下坏了的锁头,将暗门轻轻推开,李允探头往里又张望了几眼,继而才拉着婵儿的手迈进了门内。 两人沿着总舵后院幽暗的夹道,又穿过了曲曲折折的游廊,徐徐步向宋庭轩的寝殿。 寝殿内的宋庭轩刚刚送走都察院的郭都使,一张瘦长寡情的脸在橙色烛火下看不出丁点情绪。 阿甘用剪子剪着殿内的灯芯,出言劝慰道:“天色不早了,堂主还是早些安置吧,别再为这档子事费心了,圣命难违,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今日郭都使连夜来明月堂兴师问罪,委实将宋庭轩气得不轻,那老头子竟将魏云飞之死怪到明月堂头上来,简直糊涂之极,有本事怎不去宫里质问皇上? “明月堂与都察院乃是皇上的刀与眼,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皇上让明月堂去刺杀都察院副都使,这已经是窝里讧了,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宋庭轩微叹了口气,起身去屏风后更衣。 阿甘赶紧拿了木架上的寝衣绕到屏风后,面上挂着笑,压低了声音:“堂主何必操心那么远的事儿,如今皇上倒床了,还不知剩多少日子呢。” 宋庭轩将两臂伸开,任阿甘给自己宽衣,眸中仍流露出担忧,“皇上倒床,太子软弱,朝政被端王把持,端王那个人,”他冷哼了一声:“比之皇上有过之而无不极。” “自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明月堂是刀,没有哪个主子不需要刀的。”阿甘说完给宋庭轩扣上最后一颗盘纽。 宋庭轩睥睨着阿甘:“你倒是懂得挺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半个主子呢。” 阿甘眉眼一怔,惊得后背发凉,立马躬下了身子:“是奴僭越了。” 宋庭轩没理他,绕过屏风去木几旁饮茶,蓦地就见到了猝然出现在门口的李允及一名被黑披风包裹的女子。 两人风尘仆仆的,脸上挂着些许舟车劳顿后的疲惫,似是远途而来。 宋庭轩面色一滞,眼眸眯起来:“你这是?” 李允躬身便拜:“孩儿见过义父。”又扭头看了婵儿一眼:“这位姑娘叫婵儿。” 婵儿怯生生地将帽沿往后拉下去,攥着披风衣摆福了福身:“婵儿见过……伯伯。”最后两个字吐得极其生硬。 宋庭轩听后脸上的面色也变得极其冷硬,他看了看门外,想到竟然无小厮通传,心里有些恼火,又冷眼看着面前站着的二人,一个高大俊朗,一个容貌倾城,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让人赏心悦目,便压下了隐隐的火气。 “你小子搞什么鬼?”宋庭冷冷地开口。 李允仍是抱拳低头:“孩儿确实有要事向义父禀报。”他顿了顿,“望义父容婵儿姑娘先去暖阁歇息片刻,孩儿会将详情一一告知。”有些过于残酷的现实,他不想让小姑娘听到。 宋庭轩面色不变地转头看了眼阿甘。 阿甘立马会意,笑着迎上去:“婵儿姑娘这边请。” 婵儿的小手将风衣攥出深深的皱褶,穿着绣花鞋的步子往前挪了两步,又犹疑地停下来,怯生生地看向李允。 李允翘起嘴角,朝小姑娘温柔一笑:“不用怕。” 短短三个字,似给了婵儿莫大的力量,她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继而转身跟在了阿甘的身后。 宋庭轩面色不变地看着婵儿消失在殿门口,继而将目光幽幽地投向李允,语气里带着嘲讽:“几日不见,你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李允低垂着眉眼,不紧不慢地掀起衣摆,将双膝屈下去,对着宋庭轩席地而跪:“孩儿想护得此女周全,还望义父成全。” 宋庭轩苍老的眸子轻颤,下巴慢慢扬起,冷脸问道:“此女是何人?” 李允将头埋在双肘间,如实以告:“当日太尉府留下的活口,阮家的后人。” 一阵冷风从门口袭入,殿内烛火轻闪,晃出一片蒙胧的暗影。 宋庭轩放在扶手上的双手卷起来,又悄然松开,“老夫凭什么要成全你。” 老头子这是明知故问,而真正该问的,他却又并没开口相问。 譬如当年太尉府起火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譬如李允又是从何处、何时得到了阮家后人,可想而知,老头子已将一切了然于胸。 伏在地上的李允好一会儿没吭声,片刻后回道:“因为您是明月堂堂主,且还是孩儿的义父。” 宋庭轩斜起嘴角不屑一笑,他装,这臭小子竟也跟着他装,“你且先起来吧。”他慢悠悠地说道。 “谢义父。”李允提起衣摆站起身来,头仍然低着,等着宋庭轩的答复。 “就找了这么一个活肉,还拿命来护着,看来养活肉确实不易。”宋庭轩满脸嘲讽地从扶手椅上起身,背朝李允把玩着博古架上的宝瓶:“你想让老夫如何帮你?” “孩儿想将此女认作妹妹,让她摆脱身份上的嫌疑,自然就能摆脱宫里的追杀了。” 宋庭轩将宝瓶拿在烛火前照了照,继而扭过头来,宝瓶的暗影盖住了他半张脸:“可以。” 他答得干脆,将宝瓶放回到博古架上后转过身来,“此时皇上病重,你找回妹妹的事儿先在明月堂内部散布便可,不用刻意去向宫里禀报,待宫里知悉后问下来时,老夫再来出面。” 李允眉间一松,再次躬身拜下去:“孩儿谢义父成全。” 宋庭轩对着他跪伏的身影诡异一笑:“但老夫帮你是有前提的。” 李允抬起头来,面色不变地看着宋庭轩:“义父但说无妨。” 宋庭轩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子:“第一,你隐瞒找到妹妹的实情,将其在青州养育多年,此事按堂规来罚,得受30刺鞭。” 李允眼睫轻颤,嘴上却掷地有声地应道:“孩儿认罚。” “第二。”宋庭轩顿了顿,面色变得更为肃穆:“你身为明月堂少主,也是未来的明月堂堂主,往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无论面对多大的诱惑,你都须得尽己所能地护得同门的周全,维持整个明月堂的正常运转,任何时候都不得滋生出脱离明月堂的想法。” “是,孩儿谨记。”李允对第二点有些疑惑,但仍老老实实地应下。 “行了,既然如此,你便带着那姑娘回清风宅吧,明日,老老实实地去刑坊受你的鞭子。”宋庭轩收起脸上的肃穆,淡然说道。 “是。”李允躬身退了出去,继而急步转身去暖阁接婵儿。 而在门外的角落里,张启面色紧绷,愤恨地握着拳。 刚刚他听到牛二禀报,称郭都使因魏云飞的死来找堂主闹事,于是特意赶来想帮堂主解围,没想到竟听到了宋庭轩后面那段话。 尤其将那句“也是未来的明月堂堂主”听得一清二楚。 张启身体里的血似乎也要烧起来,明明他向堂主叙说了李允那么多可疑之处,堂主却全然像没听到一般,依然对李允深信不疑,甚至还要将明月堂交于他手中,张启越想心里越不甘。 他不会让李允得逞的。 张启咬了咬牙,又瞄了一眼从正殿门口溢出的烛光,转身离开。 婵儿在暖阁里正襟危坐了好一会儿。 黑色披风被她脱下来,搭在一旁的凳子上,露出了身上本来的一袭淡粉丝襦裙,外面再加一件藕荷色褙子,衬得小姑娘如画中的妙人一般晶莹剔透。 阿甘看得微微一愣,寻思着这姑娘往后怕是个有福气的,面上便愈加和颜悦色了,一边给小姑娘摆上茶水与糕点,一边安慰道:“婵儿姑娘不用担心,堂主对少主向来宠爱有加,不会将他怎样的。” 婵儿看了一眼阿甘满是皱纹的脸,心里蓦地就想到了旺叔,于是诺诺问道:“叔叔,那个堂主会与哥哥聊多久呢?”。 “婵儿姑娘唤老奴阿甘便可。”阿甘咧嘴微微一笑:“你喝完手边这盏茶,说不定少主便会过来了。” “谢谢阿甘。”婵儿特意站起来福了福身。 阿甘看着这个礼貌的小姑娘,心里也无来由地喜欢,赶紧上前虚扶了一把:“婵儿姑娘别客气,老奴哪受得起你的礼。”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客套着,李允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暖阁门口,挡住了屋外的幽幽夜色,:“婵儿,我们回去吧。” “哥哥。”小姑娘“嗖”地从锦凳上站起来,像只小鸟似的扑向李允,“你终于回来了,我心里好急。” 旁边的阿甘看着小姑娘毫无芥蒂地趴在李允胸前,面上也不由得微微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将自己的目光放向何处。 “不急,没事。”李允轻声安慰着小姑娘,将她放在他胸前的手握在掌中,继而将她拉向身侧,“多谢阿甘。” 阿甘垂目低头:“少主客气。” 李允转身去凳子上拿走黑色披风,展开后披在婵儿身上,再将身前的搭扣一颗颗扣好,将后边的帽子拉上来,牢牢罩住了小姑娘的脑袋。 “我们便先行回去了。”李允说道。 阿甘赶忙恭敬地躬下身子:“少主与婵儿姑娘慢走。”待二人消失在夜色中后,他又笑着嘀咕:“看着倒是挺般配的。” 夜凉如水,冷风习习,月亮从朦胧的云层里缓缓钻出来,在后巷里洒下一片清辉。 宋庭轩那关过了,李允心情不错,出了巷子后便将婵儿往大街上带,此时虽天色不早了,却也并未至深夜,街上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第一次上街的婵儿开心地四处张望,大了一圈的帽子被她用素白小手扣在颈前,固定在了头顶,“哥哥,街上每天都有许多人吗?” 李允抿嘴一笑:“以后白日里哥哥带你来,人更多。”带婵儿逛街的感觉果然是不错的。 婵儿嘻嘻一笑:“哥哥,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常常来街上,不用每天都待在屋子里了?” 李允在披风底下握了握她的小手:“嗯,但是得哥哥带你来,你一个人上街可不行。”小姑娘貌美,再加之心性单纯,遇到坏人就麻烦了。 婵儿听了仍是很高兴,脑袋往李允身上靠了靠:“给哥哥做妹妹的感觉,真好。” 李允闻言心里莫名一空,像丢了什么重要物件一般,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也来不及深想,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卖烤红薯的摊点,扭头问婵儿:“饿不饿?” 婵儿伸手将帽沿往后扯了扯,露出半张精巧的小脸,开心地指着前方的货摊:“哥哥,我要吃红薯。” 李允弯嘴一笑,快步行至摊位前,摆摊的老人正欲收摊,见又来了客人,赶紧放下挑子,将几个已烤熟的红薯放到火炉上,重新拉上风箱。 “二位稍等等,待老朽给你们热一热再吃,这天气,吃口热乎的才叫人快活。” “谢谢爷爷。”婵儿脆生生地说着,抬眼发现老人的挑子上还挂着一盏灯笼,上面精细地画着山水,好看得很,“爷爷,你这灯也卖吗?” 老人摇了摇头:“这孔明灯是我从别人那儿买来的,给自家孙子的,说是许愿灵得很,买回去哄哄他。” 李允抬眼瞄了瞄婵儿,看出小姑娘在馋人家的灯笼,此时卖灯笼的货摊早就收走了,在别处自然也买不到了。 他从兜里掏出二两银子递过去:“老人家,这灯笼能卖给我们吗?” 老人看到他手中的银钱,赶忙摆手:“你这小后生咋就不把银钱当回事儿呢,几文钱的玩意儿,我咋能要你二两银子。”说着转身取下挑子上的灯笼,递给婵儿,“不要钱,送你们了,我明天再给孙子买个便是。” 婵儿接过灯笼,抿嘴朝李允偷偷一笑,继而飞快地将李允手中的银子往老人货篓里扔过去,拔腿就往另一头跑。 “唉哟,你这小姑娘咋不听劝。”老人看着被扔进篓子的银子直跺脚。 “你慢一点。”李允看着小姑娘拖着拽地的披风,生怕她给拌倒了,快步追出去,将那风衣后摆往上提了提,后头的老人却在喊着:“小后生,你们的红薯还没拿呢。” 李允回头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的风衣:“等着,我去拿。”说完提起长腿大步流星返回到货摊,片刻后便举着热乎乎的红薯来到婵儿身侧。 “来,我给你拿着灯,你先吃。”李允将红薯递给婵儿。 婵儿仍舍不得手中的灯,并没去接红薯,而是扭头问李允:“哥哥,它为什么叫孔明灯?为什么可以许愿?” 李允嘴角噙着笑,小姑娘成日待在锦绣山庄,果然是见到什么都稀奇,“它被点燃后可以飞起来,飞很高,所以人们习惯对着它许愿,若它能将愿望带到天上去,说不定愿望就能达成了。” 婵儿开心的快要跳起来,“哥哥,你快给我点,我要看着它飞起来,还要对着它许愿。” 李允将手中的红薯塞到小姑娘手中,继而接过孔明灯,再用火折子点燃,莹莹夜色下,孔明灯瞬间腾空而起,橙色灯光如璀璨的星辰一般缓缓上升。 婵儿赶紧将红薯塞回到李允手中,双手合十地对着茫茫夜空小声许愿:“我希望和哥哥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许完愿后仰头看灯,眸中满溢着憧憬。 小姑娘看灯,李允便扭头看小姑娘。 夜色下的小姑娘肌肤雪亮,眸色温柔,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恍如清晨的露珠一般清澈而洁净,让人不忍触碰,不忍亵渎。 真好,他看着她,就像看到生机勃勃的春天,万物潜滋暗长,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好与希望。 当李允看着婵儿时,前方酒楼的三楼一扇窗口里,也有一个男人看到了婵儿,男人阴冷的面孔霎时僵住,蹙起眉头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片刻后他将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定定地望向楼下仰着头的婵儿。 此时天空的孔明灯渐飞渐远,最后只剩了一星半点的微光,小姑娘将仰着的头放下来,看向身旁的李允,甜腻腻一笑:“哥哥,孔明灯飞走了,我的愿望也会实现的,对不对。” 李允温柔地朝小姑娘点了点头。 酒楼里的男人看清了小姑娘转过来的脸庞,眸中浮出喜色,嘴中低声呢喃:“婵儿,真的是婵儿。” 他正欲起身下楼,门口蓦地进来一侍卫,抱拳道:“禀端王,太子确实派出了暗探去联络边境的武将军,属下刚已将那些暗探截获。” 男人阴冷地低声一笑:“我的这位哥哥看上去软弱可欺,实则也是狡猾得很,他不老实,便休怪我这个做弟弟的无情了。”说完握紧了拳,眸色狠厉。 “那属下要不要现在便开始为太子爷准备行程,好送他去西天?” 端王扭头看了一眼侍卫,冷哼一声:“最好准备得漂亮一点。”说完擦过侍卫身侧急步下楼,继而奔向婵儿出现的那个街口。 只是那个街口早已是空荡荡一片,再不见一个人影,唯有旁边罩灯的光芒寂静地洒过来,照得路面的石子颗颗可见。 端王又在那个巷口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是出现了幻觉,因为太过想念,故尔将脑中所想搬到了眼前。 哪怕只是幻觉,也令人如此痴迷,如此心碎。 他从未见过那么干净的眼眸,那么美好的笑容,那些干净与美好,恍若璀璨的光芒,能令他霎时忘记这世道的龌龊与腐朽。 端王有些泄气地盯着夜色里昏暗的道路,喃喃地念叨着:“婵儿,你还记得那日的子央哥哥吗?” 一次谋面,至今难忘,苦苦相寻,终不得见。 第42章 他赢了 婵儿跟着李允放完孔明灯后,便遇到一路找寻过来的赶着马车的唐四。 唐四因回京高兴得脸膛发亮:“旺叔准备了好多吃的,全是给少爷小姐准备的。” 婵儿在李允的搀扶下快速地上了马车,随后李允也跟了上去,“踏踏”声穿过街巷,朝南边的清风宅飞驰而去。 此时宅子里的旺叔脖子伸得老长,不停地朝门口张望,两只苍老的手绞在一起,搓来搓去,“少主咋就将小丫头带去总舵呢,这也太冒险了,万一堂主容不下,小丫头连个后路都没了。” 顺子一边用抹布擦着皂靴上的泥,一边随意地回道:“这可是少主的安排,哪容得了我们置喙,你这把年纪了少说几句吧。” 旺叔白了顺子一眼,懒得再搭理他,继续跑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 约莫过了一刻钟,一辆标有清风宅徽记的马车终于出现在眼前,唐四挥着鞭子大呼着:“旺叔,我们来啦。” 随后马车停在了清风宅的大门口。 旺叔老了,头发全白了,脸上皱纹横七竖八,背也佝得更厉害了,远远看去就像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似的。 婵儿站在大门口的灯笼下,手里拿着雪白的手炉套子,整个人像被定住了般直愣愣地看着旺叔不敢认。 旺叔混浊的老眼里噙着泪:“唉哟,小丫头都长这么高了,成大姑娘了,这要是在外头遇到,怕是都认不出了。”他抹了抹眼角,嘴边又挂上了笑:“像个仙女儿似的,可真好看。” 婵儿往前迈了两步,诺诺地唤了声“旺叔”,黑幽幽的眸子里藏着陌生,还藏着隐隐的悲伤,她没想到旺叔老得这样厉害。 旺叔“哎”了一声,赶紧躬身行礼:“老奴拜见少主,小姐。” 婵儿这才上前将旺叔扶了一把,继而将亲手缝制的手炉套子递过去,面露羞涩地说道:“旺叔,婵儿给你缝的,手艺不好,旺叔不要嫌弃才好。” 旺叔将眼角的湿意擦净,枯瘦的手在绵软的手炉套子上摸了摸,咧嘴一笑:“没想到小姐还给老奴备了礼物,老奴开心还来不及哪会嫌弃。” 婵儿也翘起了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旺叔做的鞋我也很喜欢。”她说着提起风衣下摆,微微倾着身子将一只小脚斜出去,露出白底红花的鞋面。 “好,好。”旺叔佝着身子点着头,“小姐喜欢,老奴便放心了。”说着将两位主子往门里带,“外头凉得很,少主小姐快进屋,饭菜都备好了。” 主仆几人直接入了饭堂,四方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自然是丰盛无比,桌面中间的位置摆着婵儿最爱的鸡蛋羹,好大一碗。 魏云飞已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酒囊,面前搁着银箸,看上去早就开吃了,“饿得很,没等你们。” 婵儿脆生生地唤了声“魏叔叔”,行了一礼后也在方桌前坐下,继而扭头看向李允,指着身旁的圆凳唤着:“哥哥,你也坐。” 魏云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婵儿身上的黑色披风,戏谑道:“小姑娘家家的,穿什么黑色。” 婵儿闻言认真地应道:“魏叔叔,这是哥哥的,我自己没有黑色衣裳。” 魏云飞面上浮起一丝贼兮兮的笑,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李允在婵儿身侧坐下,抬头瞟了魏云飞一眼:“吃完这顿饭,你就得离开清风宅。” 魏云飞一愣:“你要赶我走?这么晚了我能去哪里?” 李允也故作惊讶地长长“哦”了一声,“原来云飞兄当真是无处可去。” 魏云飞冷哼一声,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边嚼边怼:“你小子可别想着过河拆桥,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李允淡然一笑:“云飞兄多虑了,本少主怎会是那等小人,如今盯着清风宅的人太多,你待在这儿自然是不安全,吃完饭,在下便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去哪里?”魏云飞好奇地问。 李允偏要绕个弯子,故作神秘地一笑:“等吃完饭你就知道了。” 两人斗嘴时,婵儿便乖乖地吃饭,旺叔在侧伺候,倒也是其乐融融。 待吃完了饭食,婵儿洗漱歇息,李允便带着魏云飞出了清风宅。 夜已深了,屋外一片寂静,放眼望去,整个上京城只剩零星的一些灯火。 “到底要去哪里?”魏云飞仍忍不住好奇。 如今他可是一个死人,且还是宣德帝的刀下鬼,这繁华的上京怕是难得找到他能去的地儿。 李允运着轻功飞身在前,嘴角噙着笑:“云飞兄沉住气,跟上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幽黑的夜空,直往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东大街跃去。 怡春楼里。 苏尚恩眯着眼坐在轮椅上,面前是一扇椭圆形铜镜,孙雪依立于他身后,给他卸下了头冠,拿着篦子一点点地给他通发。 “舒服吗?可要再加大一点力度。”孙雪依轻声问。 苏尚恩半睁开眼,抬手握住了发间女子细嫩的手腕,一脸迷离的神情:“夫人的力道不轻不重不舒不缓刚刚好,真是让为夫舒服得欲罢不能啊。” 孙雪依“扑哧”一笑,甩掉苏尚恩的大手,耍小性儿一般将篦子插入苏尚恩漆黑如墨的发中,“再油嘴滑舌,你便自己来。” “呀,夫人生气了,是为夫之过,为夫该掌嘴。”说完还真举起了手掌朝自己脸上拍过去,拍出几声“啪啪”的轻响。 孙雪依嗔怪地斜了他一眼,拂掉他那只扇自己的手掌,拿起篦子继续通发:“成天嘴上像抹了油似的,真不要脸。” “当真是不要脸。”李允人未至声先到。 孙雪依吓了一跳,惊慌地扭头看过去,身形高大的李允如罗刹一般站在屏风旁,烛光将他的暗影投到地上,覆盖住了好几块青砖。 苏尚恩神色一黯:“你干嘛呢,大半夜的不请自来,成心打扰我们夫妇俩调情么?” “苏右使果然好兴致,这腿都瘸了,风情却依然不减当年。”魏云飞满脸邪魅地从李允身后站出来,双臂抱于胸前。 苏尚恩与孙雪依皆一惊,没想到竟还有一个外人在场。 “你……”苏尚恩指了指李允,又指了指魏云飞,气得说不出话来。 孙雪依羞得低下了头,赶忙行了个礼:“二位定是找我夫君有事要聊,奴家先行告退了。”说完转身匆匆往门外走,手里的篦子也没来得及搁下。 待孙雪依一离开,李允便提步上前行至苏尚恩身侧,从铜镜中幽幽地盯着他。 十年前苏尚恩谋划逃离明月堂与孙雪依私奔,却不幸泄露计划被堂主逮了个正着,因此被当场挑断脚筋驱逐出明月堂。 自此苏尚恩似乎落了个清静,破罐子破摔一般在这怡春楼里安下家来,与孙雪依过起了琴瑟和鸣恩爱不离的夫妻生活。 “看你这满脸惬意的样子,怡春楼的日子确实养人。”李允语气里带着嘲讽。 苏尚恩嗤笑一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本公子只要脖子上这颗脑袋还在,就得吃好喝好纵情玩乐。”说完他又瞟了一眼魏云飞,不屑道:“这人不是死了吗,怎的还往我这儿带。” 魏云飞一屁股坐在了身旁的软椅上,在屋内环视了一眼:“苏右使的暗网果然灵通,当真是啥事儿都逃不出你这双眼啦。” 苏尚恩翘起嘴角不屑道:“这是自然。” 李允也不想绕弯子,直接道:“云飞兄需在怡春楼待一段时日,你给他安顿个屋子。” 苏尚恩惊得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继而拍着轮椅扶手大呼道:“李大少主你有没搞错,我这里是怡春楼,是妙龄女子们安身的地儿,你弄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再说了,他可是皇上杀过的人,我这儿庙小,装不下。” 魏云飞后半截话没听,倒将前半截听进去了:“什么叫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我有那么差劲吗?” 苏尚恩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拿手指着魏云飞:“来,你自己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李允抿嘴暗笑,不理会他们的争辩,板着脸看向苏尚恩:“此事没商量的余地,你不帮也得帮。” “我告诉你李允,本公子眼下已不是明月堂的右使了,犯不着还将你当少主似的供着,啥事都得听你的。”苏尚恩气恼地翻着白眼。 李允冷冷一笑,躬下身去,与苏尚恩的头并排挨着,对着镜中的苏尚恩一字一顿道:“你若是不帮,便将当年本少主资助你私奔的两万两纹银还出来。” 苏尚恩简直要气结,对着镜中大声嚷道:“李允,你才是真不要脸。” 李允一声轻笑,直起身来,将头高高抬起,提起长腿转身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魏云飞道:“云飞兄在此安心待着,有事随时联络。” 魏云飞幸灾乐祸地盯了苏尚恩一眼,快活地拖着嗓子:“好呢,在下听凭李少主安排。” 待李允离去,幽暗的屋内只剩了苏尚恩与魏云飞,两个大男人无语地对视了一眼,眸中的目光皆意味深长。 苏尚恩满脸怨气,魏云飞却神色淡然。 苏尚恩警告道:“这里可是女子们的住处,你一个大男人往后最好处处小心行事,莫乱看、莫乱走、莫乱说。” “苏右使也住于此处,莫非不是男人?” “我跟你不一样。”苏尚恩转头看魏云飞,眸中满溢着嫌弃:“你那张脸能与本公子这张脸比么?” 魏云飞瞟了一眼苏尚恩,继而将幽幽的目光移向轮椅上他被挑断脚筋的双腿,眸中带上了羞辱。 苏尚恩对这羞辱压根无感,扬起下巴盛气凌人道:“反正明月堂与都察院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到了此处,也希望是如此。” 魏云飞咧起嘴角,慢斯条理地说道:“苏公子你别忘了,你已被驱逐出明月堂,不再是那儿的人了,而在下也已是个死人,不再属于都察院。” 苏尚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李允回清风宅时已是深夜,本就寂静的城郊更是漆黑一片,冷风阵阵,不闻半点人语声。 杆子特意在大门口多留了一盏灯笼,见主子进门,赶忙迎了上去:“少主,你回来了。” “宅子内可都安顿好了?”李允的语气里透出些许疲惫,高大的身影被红色灯笼投到门框上,冷风一吹,影子也跟着晃了晃,歪歪斜斜被拉得更长。 “都安顿好了,小姐已在墨香苑住下,旺叔也吩咐了,小姐吃的用的都用顶好的,少主尽可放心。” 李允“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杆子:“今日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安派一名小厮守门便可。” “多谢少主。”杆子静静地看着主子消失在影壁处,想到主子明日还要去领那30刺鞭,心里便不是滋味。 明月堂刑坊的刺鞭,可是鞭鞭致人性命的,也不知主子能不能扛得过去,杆子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 宅内的人大多已安歇,各间屋子漆黑一片,唯有在夹道及游廊上留了几盏昏暗的罩灯,将整个清风宅照得影影绰绰。 刚走下游廊前的台阶,迎面见顺子快步行来:“少主。” 李允头也没抬,提脚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淡然地问:“何事?” “刚黑衣卫将刑坊的徽牌送来了。”他说着将一块楠木牌递给李允,上面用鎏金字体写着一个“鞭”字。 李允伸手接过徽牌,指尖在那“鞭”字上摩挲了片刻,将其放进了袖兜里。 宋庭轩对他,当真是软硬兼施。 “少主,明日小的给您准备一身护甲吧,多少能挡一挡。”顺子一脸关切。 李允面色淡然地抬眸看他,嘴角竟还挂着清浅的笑:“看来你当真没进过明月堂的刑坊,那里,又岂能容你穿着衣裳进去?” 明月堂的刑坊,堪称史上最为惨烈与冷酷的刑狱,其刑法的种类与酷烈程度就连大理寺狱也是望尘莫及,令许多江湖高手都闻风丧胆。 对比“剥皮”、“断椎”、“蒸煮”之类的惩罚,30刺鞭还算是正常的一种形式,但哪怕是正常的形式,那近十余米的长鞭以及鞭身上布满的铁钉,又岂是一件护甲能抵挡得住的。 李允无奈地摇了摇头,擦过顺子身侧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转身踽踽走向了内院卧房的方向。 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停下来,悠长的目光越过罩灯、越过影影绰绰的树木花草,投向不远处的墨香苑。 夜色中的墨香苑还留着两盏昏黄的灯火,许是守夜的丫鬟用来照明的,院门紧闭,无声无息。 那是清风宅一处僻静的院子,前面建有荷花池,屋后还有一座小山丘,院子是前屋主的女儿住过的,布置得过于女气,李允不喜,便一直空置着,如今婵儿来了,住着倒是正好。 李允收回了目光,提脚继续朝前走,片刻后隐入了卧房前的门廊处。 顺子也扭头朝墨香苑张望了几眼,眸中免不了有几缕怨怪,若当初没收留那小孩儿,这些年又何至生出这么多事端,主子又何至于明日还要受那30鞭子,他对着茫茫夜色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离开。 李允刚推开卧房的木门,便发现屋内竟燃着烛火,火光跃动,将空荡荡的屋子映得愈加幽静而冷寂。 他眉眼微微一颤,轻轻推门而入,长腿迈过锃亮的地砖,往床榻前的玉石屏风走过去,还未行至屏风前,便见婵儿身着粉色襦裙走了出来。 李允本能地低头瞄了瞄小姑娘的双脚,但小姑娘穿着拽地长裙,他看不到。 婵儿嘻嘻一笑,倾着身子将脚从裙底下伸出来:“哥哥你看,我穿了鞋,踩在地砖上不冷。” 自十年前婵儿离开,这房中的绒毯便让旺叔给撤下了,如今婵儿回来了,他得让旺叔再将绒毯重新铺上。 “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李允看着烛光里一脸纯净的小姑娘,柔声问道。 “我想等哥哥回来。”婵儿站直了身体,小手在裙摆上抓出深深的皱褶,又悄然地松开,颤动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哥哥,他们说,明日那个堂主伯伯要罚你30鞭子,是不是?” 李允弯起眉眼,目光游离了一瞬,安慰道:“小事一桩,堂主也就是做做样子,不会打很痛的。” “真的吗?”婵儿挑着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是杆子和旺叔他们为何那么着急?” “因为他们不知道堂主只是做做样子。”李允翘起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道。 婵儿松了口气,连肩膀也跟着松了下来,拖着长裙依偎过来,起伏有致的身子轻轻靠在李允胸前,脑袋搁在他的颈窝里:“哥哥,我明天陪你去好不好?” 李允的身体微微一僵,脚往后退了一步,悄悄拉开了与婵儿身体的距离,继而抬手想去握住婵儿的双肩,那骨节分明的手掌却滞在半空,片刻后才轻轻放在了小姑娘的肩上。 “哥哥,好不好嘛。”婵儿在他胸前轻颤着,将一张精巧的小脸抬起来,抵在他的下颌处。 “不行。”李允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你去了说不定堂主又当真要打痛我了。” 婵儿这才松开了李允的身体,咬了咬唇,洁白的贝齿在唇间一闪即逝:“那我便不去了,我不想哥哥痛。”她悻悻地转身往床榻前走,纤细的腰肢弱似扶柳,与她脚下汹涌的裙摆上下呼应,摇曳生姿。 李允凝神婵儿的背影片刻,又强制自己移开了视线。 小姑娘行至床榻前的烛火旁,随手拿起木几上的剪子,剪了剪灯芯,屋内的火光倏地耀眼了许多,照得小姑娘整张脸莹莹生辉。 她嘻嘻一笑:“哥哥,那今晚让我陪着你睡好不好?” 李允差点脱口而出说“好”,滚了滚喉头后却说了“不好”,魏云飞说得没错,别家亲兄妹相处起来都是男女有别保持分寸,他与婵儿并非亲兄妹,便更要注意保持距离了,否则…… 否则会怎样呢? 李允抿紧嘴唇,心里空茫茫一片,否则他会失控吧?他越来越害怕自己会失控。 婵儿拿着剪子的手默默收回到身前,满眼幽怨地看着李允,接连地被拒绝,心里涌出满满的委屈,眼里的泪光与旁边耀眼起来的烛光交相映照。 李允的心蓦地软下来,一脸歉意地行至小姑娘身侧,将她手中的剪子轻轻取下,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泪水沾湿了他的指背,凉凉的,如屋外的冷风。 “是哥哥不好,婵儿别委屈,哥哥向你道歉。”李允站在小姑娘身侧,几乎高出她整整一个头,低头哄她时也要将上半身微微往下压。 婵儿默默抬起头来,眼里仍窝着一汪泪,幽黑的眼眸如水洗的葡萄一般,“哥哥,是婵儿害得你挨鞭子,所以你不喜欢婵儿了是吗?” 李允听得心重重揪起来,抿了抿唇,仍是忍不住将小姑娘窝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发间:“你怎能如此乱想,哥哥怎会不喜欢你,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高兴。” 小姑娘在李允颈窝里蹭了蹭,哽咽道:“婵儿也想让哥哥高兴,可是婵儿只会给哥哥带来麻烦。” “不准你如此说。”李允又一把将小姑娘从怀里拉开,继而将她按到床沿上坐好,板着脸半跪于她跟前:“你既然成为了李婵儿,自此便是与哥哥荣辱与共,你需要哥哥的时候,哥哥会在你身边,哥哥需要你的时候,你也定然会在哥哥身边,对不对。” 婵儿用手背擦了一把即将落下的泪珠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样,以后便不可再说自己带来麻烦的话,否则哥哥便真生气了。”李允肃穆地盯着小姑娘。 小姑娘哽咽着想说什么,却终没说出来,伸出手臂向前拢住了李允的脖子,将头搁在他肩上:“哥哥,我以后再也不乱说了。” 李允松了口气,在小姑娘清香的发间诺诺道:“今日哥哥身体疲累,跟你睡……怕睡不着,想一个人好好睡个觉。” 婵儿吸了吸鼻子,终于松了口:“那我便不打扰哥哥了,哥哥自己好好睡。” “嗯,你也早点回去,夜深了。”李允揽住小姑娘瘦削的肩,在等着她放开自己的脖子。 小姑娘却并没打算放开李允,而是将温热的唇凑到李允耳边,喃喃道:“那哥哥送我回去,好不好?” 李允只犹豫了一瞬,立马应了声“好”,继而伸直身体将小姑娘从床沿上横抱起来。 屋内烛火闪了闪,将男人高大的身体与横在他身前的娇美小姑娘结结实实映在了锃亮的地砖上。 推开门木,丫鬟红红正提着灯笼等在台阶下,见李允抱着小姑娘出来,她赶紧垂下了头,老老实实在前边带路。 一行三人很快进了墨香苑,门口的灯笼在冷风里轻轻摇晃,那院门也有些陈旧,上面的朱漆已是斑斑驳驳,通往正门的夹通也是黑漆漆的。 李允低头看了一眼静静蜷缩于他怀中的小姑娘,寻思着改日得将这院子重新修葺一番,得让小姑娘住得舒舒服服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李允便起了床,如往常一般去校场练了会儿剑,继而洗漱、更衣,一丝不苟地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穿上外衣时,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香囊,伸手将其轻轻卸下,摩挲了好一会儿那上面的两个小人儿,弯腰将香囊放在了枕下。 今日去刑坊,他不想婵儿送他的东西沾上血污。 门外的台阶下,旺叔佝着背端着托盘早早就候着了,托盘里放着牛乳、鸡蛋羹、切片的羊肉及一碗小米粥。 “少主,今日您去刑坊得受些罪,老奴让人做了些吃的,您多少吃点儿,吃饱了才扛得住。”旺叔皱纹交错的老脸上满是担忧。 李允垂目扫了一眼托盘里的吃食,白皙清俊的脸在靛蓝色晨光下看不到丝毫畏惧,“放石桌上吧,辛苦旺叔了。” 旺叔松了口气,转身往院内的石桌处走,继而将吃食一一在石桌上布来。 李允随后行至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拿起瓷勺舀了一些鸡蛋羹放在碗里。 哪怕是坐在矮矮的石凳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也透出一股压人的气势来。 旺叔惶惶不安地立于李允身侧,托盘夹于腋下,枯瘦的手指抠着托盘的边沿,抠出一阵“嗞嗞”的轻响。 李允放下手中的瓷勺,扭头看他:“旺叔是有什么事吗?” 旺叔嗫嚅着,喃喃开口:“要不要喊婵儿姑娘起来,陪少主一起用餐?” “不用了,让她多睡会儿。”李允随口答道。 一旁的旺叔仍然苦着脸,不安地抓紧了手里的托盘,好似并不打算退下。 李允瞄了眼旺叔不安摩挲的手指,再次问:“还有什么事吗?” 旺叔混浊的眼里泛出一层水光,终于鼓起了勇气:“老奴是担心少主今日的鞭刑,老奴也听闻,那鞭子可不是普通的鞭子,要是少主出个好歹,那婵儿姑娘可怎么办?” 李允面色不变地继续用餐,嘴里淡然道:“没事,旺叔不用担心。” 旺叔哪能不担心,他放下托盘屈膝跪了下去:“还望少主放老奴进宫一趟,老奴想进宫求求皇上,或者求求太子爷也好,只要他们肯开口赦免你,堂主定然就不敢再罚你了。” “旺叔想得倒是轻巧,皇上与太子凭什么赦免我?”他嘴角噙着不屑的笑,“他们只怕是会罚得更重,旺叔勿要再想这些徒劳的法子了,还是赶紧起来吧,” 旺叔被泼了一瓢冷水,悻悻地用衣袖拂去眼角的湿润,躬着身子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恕老奴愚笨。” “你好好照看好婵儿便是,其余的不用操心,我会平安回来的。”李允语气淡漠,却也带了些许的笃定,“对了,将我屋中的绒毯再铺上吧。” “老奴遵旨。”旺叔稍稍安心了一些,但心里的石头仍是高高地悬着。 李允用过饭食后便驱步出了清风宅,顺子驾着马车已等在门外,见主子出来,赶紧跳下马车抱拳行礼,继而上前掀开车帘。 李允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门,金丝楠木匾额上“清风宅”三个字龙飞凤舞,门下挂着的两只红灯笼随风摇晃,底下的流苏一缕缕飞扬似扶柳一般,煞是好看,他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唇,躬身钻入了马车。 重重的车帘缓缓合上,一声清脆的鞭响,马儿一声嘶鸣,标有清风宅徽记的马车穿过城南的小巷,迎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朝明月堂总舵飞驰而去。 刑坊在总舵内东北角的一片排屋里,离总舵正殿有远远的一段距离。 顺子停下马车后,跟着李允绕过了大半个总舵,终于到达刑坊的大门前。 李允停下步子,面色不变地吩咐道:“你不用进去了,在这儿等便是。” 顺子无奈地握了握手中的拳,心痛地点了点头。 李允提起长腿,阔步迈向刑坊的大门,在门口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下,他交出徽牌后便被另一名侍卫带走。 门外的顺子伸长了脖子,看着他的少主沿着排屋的一头行至另一头,继而消失在了其中的一间屋子门口,门被重重关上。 门的那一边并没有屋,只是一道屋檐而已,屋檐外则是一片宽阔的校场,校场四周挂着不同长短与不同鞭身的鞭子。 高大健壮赤着上身的武士从屋檐下走出来,声如洪钟地大吼一声:“给我绑起来。” 屋檐下站着的一排武士瞬间涌向李允,三下五除二扒了李允的外衣,继而将他匍匐着绑在了一张条凳上。 李允压根没反抗,以他的身手,推倒这群人自然都不在话下,只是,若有丝毫反抗,堂主必然不会再帮着掩盖婵儿的身份了。 他必须得忍,也必须得赌一赌。 他赌宋庭轩不会让他真的承受30刺鞭。他不会真的让他死的。 此时的正殿里,宋庭轩刚刚洗漱更衣完毕,阿甘正在长案上为他布好早上的饭食。 门外的侍卫匆匆来报:“堂主,少主已去了刑坊。” 宋庭轩端起的茶盏又轻轻落下,寡情的脸上似有微微的波动:“可否开始行刑了?” 侍卫扭头看了一眼天光,躬身禀道:“大概已经开始了,小的刚来时少主已被绑上了条凳。 宋庭轩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好一会儿没吭声。 阿甘布菜的手滞了一瞬,状似不经意地说着:“以少主对堂主的孝顺,定然会老老实实受刑的,堂主尽可放心。” 宋庭轩冷冷瞟了阿甘一眼:“他老老实实受刑与对我的孝顺何干,不就是为了让老夫出面救那姑娘么。” 阿甘卑微一笑:“堂主心里也明白,若那孩子真来横的,咱们明月堂,包括宫里,谁会是他的对手?所以啊,他虽是为了救那姑娘,但这心里头对堂主,还是有一份儿孝顺在的。” 宋庭轩板着脸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救下那姑娘,是真为了养活肉,还是心里装着别的心思。” “堂主何必费这些神,不管少主是何心思,那都是为了保住阮家后人,也算是如了堂主的心愿,是吧?” 宋庭轩的指腹重重按住茶盏的边沿,许久没吭声。 而在校场上,李允被武士们抬到了场地中间的位置,此时天光大亮,东边泛白的云层里已冉冉升起红日,微风轻拂,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李允扭头看了一眼天际后,又将头垂下来,看着校场上漫无边际的沙粒,耳边是鞭子腾空后“嗖嗖”的风声,鞭身上锐利的铁钉碰撞于一处,发现清脆的响声。 领头的武士大喝一声“受刑吧”,旁边还有武士跟着唱喝“第一鞭”,长鞭在蓝色天际如蛇一般舞动着身躯,继而朝李允的后背俯冲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李允的身体跟着一阵抽搐,背上霎时皮开肉绽,连肉带衣裳被刺出好几个破洞。 饮了人血的长鞭如同得逞的蛇信子一般,再次“嗖”的一声腾空而已,同时响起的还有武士的唱喝“第二鞭”。 又是一声响彻校场的脆响。 李允的背上霎时多了好几个血窟窿。 他咬着牙,握着拳,面色阴沉,一声不吭。 围观的武士看着这一声不吭的受刑者,心里皆有些发虚,来刑坊的人,谁不是被折磨得鬼哭狼嚎,今日竟遇到了一个狠人。 但哪怕再狠,这30刺鞭打下去,估计不丢掉小命也得变残,谁又不是血肉之躯呢? 挥鞭的武士一身腱子肉起伏有致,手中的长鞭一次次跃向天际,响声清脆悦耳却也令人胆颤,溅起的血沫子如细雨一般,落到李允四周的沙地上,星星点点的,让那暖黄的沙地也染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红。 李允的身体随着长鞭的起伏剧烈地抽动,头耷在条凳的一侧,面色苍白,牙关紧咬,嘴角渗出了血迹。 他目光迷离,眼前的沙地恍如变成一道璀璨的光芒,婵儿站在光芒里脆生生问他:“哥哥,你怎么了?你很痛吗?” 接着他看到婵儿伸出瓷勺,往他嘴里喂鸡蛋羹,“哥哥吃,吃了就不痛了。” 他张嘴去接,鸡蛋羹却溢了出来,溢得他满嘴都是,婵儿“呀”了一声,继而凑过来,用唇吸净了他下颌上的鸡蛋羹,吸完后脆生生地笑着:“哥哥,好好吃。” 他耳中塞得满满的都是婵儿的笑声。 而在校场上,唱喝的武士一鞭鞭地数着,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一直数到第十五鞭时,屋檐下突然传出一道冰冷的厉喝:“给我住手。” 挥鞭的武士手臂蓦地滞在空中,扭头看过去,只见宋庭轩凛然站在门口的屋檐下,瘦长的身影恍如竹杆一般定在那里,浑身散发出一股压人的气势。 “收鞭吧。”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武士们赶忙低头应是,收拾好校场后纷纷退下。 阿甘带着医官上前查看条凳上李允的伤情,此时李允闭着眼,身上血肉模糊千疮百孔,一身月白色中衣早已被鲜血染红。 可是,他赢了。 “堂主,怕是得赶紧找个地方好好给少主医治。”阿甘微蹙着眉,看向堂主。 宋庭轩仍是一副冰冷的神色:“让医官随行,送他回清风宅吧。” 阿甘点了点头,让一旁的侍卫帮忙,将人事不醒的李允用门板抬着,往刑坊门外的方向抬过去。 等在外头的顺子一眼看到用门板抬出来的主子,霎时满目溋泪。 他赶紧跳上车,将重重的车帘高高挑起,以方便侍卫将门板上的主子抬进车厢内,继而等随行的医官坐稳后,扬鞭赶马,飞速驰往清风宅。 第43章 害怕看到哥哥痛 清风宅的一众人早已等得心急火燎。 婵儿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明明哥哥说挨鞭子只是小事不会很痛,但旺叔与杆子他们却又急得坐立不安,她便知哥哥定然是怕她担心而说了假话。 小姑娘大清早起来连饭食也没来得及吃,一直坐在大门口痴痴地等,平日里一张无忧无虑的精巧小脸,今日却挂满了愁容。 杆子心生不忍,劝慰道:“小姐还是进屋去吃点儿东西吧,待少主回来了,小的第一个去通知小姐。” 婵儿心下惶惶,哪还吃得下东西,“杆子,你说那个堂主伯伯会将哥哥打成什么样?” 杆子摇了摇头:“小的也不知。”他知道也不敢乱说,怕惹得小姐担心,到时少主怪罪。 旺叔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粥过来,递到婵儿眼前:“小姐多少吃一点儿,少主出门时都说了,会平安回来的,咱们就信他一回。” 婵儿看了一眼门前那条白晃晃的悠长的巷子,眼泪霎时涌到眼眶,“旺叔,哥哥还说挨鞭子是小事一桩呢,是这样的吗?” 旺叔将银耳莲子粥放到丫鬟红红的手上,将老脸别过去,啥也没说。 主仆几人在大门的门廊下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巷子前方出来一个小黑点。 杆子不太确定地嘟囔着:“那会不会是少主回来了?” 几个人同时从门前走到巷子中间,伸着脖子使劲张望,红红眼力好,一眼认出赶车的顺子:“是他们回来了,我都看到了顺子哥。” 婵儿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上,往前飞奔着迎过去,马车却飞快地越过她身旁,停在了门口。 顺子跳下马车,一脸肃穆地对众人吩咐道:“快去将偏殿收拾出来,再来三个人与我将少主抬出来,好让医官诊治。” 门口霎时忙做一团,抬着李允的门板被缓缓挪出了车厢,再被几个人合力抬往宅内,医官提着药箱匆匆地跟在后头。 婵儿在忙乱的人影间一眼看到门板躺着的血人,一动不动的,像没了声息一般,她身子一软差点跌到白晃晃的巷子里,所幸红红上前搀了一把。 “小姐,你没事吧?”红红看着婵儿煞白的脸色。 婵儿攥紧手中的帕子,浑身像筛糠似的发抖,一边抖一边喃喃地问:“刚……刚刚是不是……是不是哥哥?” 她用力一把抓住红红的袖口,再次面色惊慌地问:“红红你说,刚刚门板上那个血人,是不是哥哥?” 豆大的眼泪自小姑娘眼中滑落,一直落到她胸前的衣襟上,染湿了交领上海青色的边儿,她却浑然不觉,瞪着眼一直抖个不停,像要失了魂一般。 从小到大都保护着她的哥哥,她心里如大树一般屹立不倒的哥哥,又何曾伤成过这样。 红红也被主子这副样子吓到了,嘴里结结巴巴带上了哭腔:“小……小姐你别这样,少爷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会慢慢好起来的。” 婵儿泪如泉涌,终于捂着嘴缩着身子呜呜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喃喃着:“红红我害怕,我不敢去看哥哥,我害怕看到哥哥痛。” 红红搀扶着主子,安慰道:“那咱们先回黑香苑,等少爷那边安顿好了再去看他。” 婵儿失魂落魄地摇着头:“不行,不行的,哥哥需要我,我得在他的身边。”小姑娘泪水横流,双手无措地交织在胸前,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好。 旺叔湿着眼眶从门内迈出来,远远地唤了声:“小姐。” 婵儿见到旺叔,心里一暖,话还未开口,泪便先落了下来。 “小姐别担心,也别害怕,有医官在,少主会没事的。”旺叔上前安慰着婵儿。 婵儿唤了声“旺叔”,便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偏殿里。 人事不醒的李允趴在床榻上,旁边围着一圈人,医官将他身上的血衣用剪子剪破,继而将其轻轻从皮肉上剥开,哪怕是动作再轻,也看得人一阵心颤。 拿下血衣,一张遍布血窟窿的后背霎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顺子看着不忍,偷偷别过了头。 医官打开药箱,拿了工具先轻轻擦拭伤口,继而在伤口上上药,包扎,随后又开了方子,让宅子里的小厮赶紧去拿药。顺子仍不放心,恭敬地问医官:“请问老先生,我主子这伤无大碍吧?” 医官回头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李允,语气平静道:“幸好只受了15鞭,若是再受5鞭,不死也得残。” 顺子听得心里一紧,随后又大松了口气:“多谢老先生。” 婵儿一直在偏殿外的空地上站着,焦急地等待着医官为李允诊治,旺叔与红红则在旁陪着她。 就这么站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见到顺子送医官出了殿门,她这才怯生生地迎了上去,福身行了一礼:“请问医官,我哥哥的伤不要紧吧?” 医官看着眼前美得如仙子一般的妙人,难得好脾气地又回复了一遍:“性命无碍,养一些时日便可。” 婵儿闻言愁了半日的面色终于缓了缓,扭头看向一侧:“旺叔,听到没,医官说哥哥没事。” 旺叔也大舒了口气,湿着眼眶念叨着:“天爷保佑,天爷保佑。” 李允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想翻个身才感觉到浑身刺痛,整个人趴在床沿上,背上包着纱布,还盖了一层薄毯。 他挪了挪胳膊,想用双臂的力量将自己撑起来,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声“哥哥你醒啦”。 李允扭头看过去,才发现婵儿正睡在对面的软榻上,起身趿了鞋走过来,头上发髻有些松散,脸上带着倦意,也带着惊喜。 “怎的睡到这儿了?”李允忍着背上的痛,轻声问她。 小姑娘走近后屈膝蹲在床前,裙摆在地砖上散开,头软软地靠在床沿上,刚好与趴着的李允视线相对:“我想陪着哥哥。”她又朝李允背上的薄毯看了一眼:“很痛是吗?” 李允盯着烛光里的婵儿,清浅一笑,温声道:“一点点,能忍着。” 婵儿的眸中又浮出一层水光,她抿了抿唇,将那湿意压了下去:“哥哥骗我,明明不是小事一桩。” 李允轻轻吸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小姑娘瘦削的肩:“没骗你,这不没事了吗,过几天哥哥就会好起来,不用担心。” “哥哥流了好多血……”婵儿垂下了眉眼,静静缩在烛光的阴影里,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悄然地从眼角滑落。 “不哭了。”李允柔声安慰。 小姑娘伤心地摇了摇头,还是默默地落泪。 “你若再哭,我便让旺叔拿个大碗来,给你将眼泪接着,看你能哭多大一碗。”李允虚弱的语气里带上了戏谑。 婵儿含泪扑哧一笑:“我长大了,哥哥还用小时候那套逗我。”她抹了一把泪,“反正哥哥受伤了身上痛,我也会心里痛的。” 李允为小姑娘拭去脸上的泪水,将她额前一缕被染湿的发扣到耳后:“哥哥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让自己这么受伤了。” 小姑娘破涕而笑,瞪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认真道:“那哥哥要说话算话,不许再哄骗婵儿。” 李允嘴角噙着淡笑,温柔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又用手背擦了擦脸,扶着床沿站起身来:“药还在炉火上温着呢,我给哥哥端过来。”说完便提脚往屋外走。 顺子早端着药站到了台阶下,见婵儿出来,赶忙递了过去:“小姐,少主喝完这碗还有一碗,旺叔还在那边熬着呢,熬好了我便送过来。” “好的,辛苦小顺了。”婵儿说着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径直送到李允的床前。 趴着身子喝药自然是不方便,李允轻轻掀开身上的薄毯,想要侧着躺。 婵儿赶紧将药碗放到木几上,在床上多加了个软枕,继而微微倾着身子抱住李允的肩帮着他侧过身体。 李允的整个头霎时窝在了小姑娘暖烘烘的胸前,高挺的鼻梁触到那抹带着馨香的柔软,他的脖子瞬间一僵,背部钻心的疼痛也随之传过来。 “哥哥我弄痛你了吗?”小姑娘发现李允的异样,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问道。 李允闭上眼吐了口气,抬手将小姑娘轻轻推开,“没事,我自己来。” 婵儿这才松开了环住李允的双臂,心疼地看着李允拢着眉慢慢地将身体转过来,最后靠在了高高的软枕上。 她暗暗松了口气,将薄毯给李允轻轻搭上,继而转身端起药碗,用瓷勺在碗中慢慢搅动,一边搅动,还一边用嘴轻轻吹拂,好让发烫的药汁渐渐冷却。 李允半眯着眼,看着莹莹烛火中垂着眉眼温柔娴静的小姑娘,心底竟生出一股浓浓的幸福感,为这幸福感,他再多伤几次好似也无所谓。 “等哥哥好了,便会在清风宅办一场宴席,以庆祝你成为李婵儿。”李允眉间舒展,缓缓说道。 婵儿抬起双眸:“自此以后,婵儿便是哥哥的亲妹妹了吗?” 李允眼睫微颤,俊朗的脸上掠过片刻的犹疑,随后他低声应了句“嗯,是的。” 那声音很空,他自己听着都感觉像没有心似的。 李允卧床养伤的这几天,婵儿是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 平时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经过此事后好似突然长大了不少,言行举止里皆有了主事人的模样。 李允看着小姑娘在光秃秃的屋子里进进出出,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旺叔叠在门廊下的绒毯,问婵儿:“顺子可在门外?” 婵儿往门外瞄了一眼,挑着眉点了点头。 “让他将绒毯铺进卧房吧。”李允吩咐道。 顺子以为自己听岔了,站在门外大声道:“少主,铺绒毯得进您的屋子,小的……能进去么?” 屋内床榻上的李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听得顺子心里直打鼓,谁都知道,这偌大的清风宅除了婵儿姑娘,谁也不允许踏入主子卧房半步,如今竟然松口让自己进去,也不知是真不介意还是假不介意。 倘若是假不介意,以后回过味儿来了会不会再来惩罚自己?顺子心里惶惑不安。 婵儿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对着门外的顺子唤道:“小顺,你进来呀。” “是,小姐。”顺子只得硬着头皮抱着门廊下的绒毯进了屋,进屋后也不敢乱看,弯腰跪伏在地上,从里到外将绒毯一块块平整地铺到地砖上。 婵儿则坐在床前给李允喂药,喂完了,再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颗糖豆豆,塞进李允嘴里。 葱白的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唇时,他总会微微一怔,继而用舌尖抵着那颗糖,任由绵绵的甜味在嘴中肆意漫延,这味道,其实也挺好的。 耗了小半天时间,顺子总算铺完了绒毯,屋内霎时变得白晃晃软乎乎的,看上去亮堂了不少,婵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脱了脚上的鞋踩在绒毯上,嘴里脆生生地嚷着“真舒坦”。 婵儿一高兴,李允的嘴上也就噙上了笑,李允一笑,顺子心里便也跟着偷偷乐。 他浑身染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正欲退身去收拾一番,猛听到李允吩咐道:“你与杆子组织一下宅子里的侍卫,帮着将墨香苑修葺修葺。”他顿了顿:“将库房里的夜明珠及玉石珠宝都用上,要让那间屋子哪怕是晚上也得亮如白昼。” 顺子一听就门儿清,这哪里是修葺,这明明就是要将青州的奢华搬到这墨香苑中来,心里不由得生出隐隐的担忧,堂主会不会责怪?宫里的人会不会嚼舌根? 但他嘴上仍是知趣的应道:“好的少主,小的会绘好图纸给您过目的。” 李允“嗯”了一声,继而满眼宠溺地看向一旁的小姑娘。 婵儿挑着眉头,款款行至床前,清澈的双眸恍如一汪碧水:“哥哥,那以后墨香苑是不是跟青州时一样,不用点烛火了?” 李允抿嘴一笑,点了点头:“你以后便不用怕黑了。” 婵儿纤细的腰肢轻轻一弯,沿着床榻坐下来,喃喃道:“那我也就不会做恶梦了。” 在恶梦里,她跟着祖父在贫瘠的村落之间,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里仓皇逃蹿,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最后祖父惨死在了一群人的大刀之下,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只是那些画面太过模糊,连祖父的样子也看不清,具体的事由也忘了,唯有那刻骨的感觉还在。 李允一边拨弄着小姑娘细软的发丝,一边应道:“放心,有哥哥在,恶梦也会躲得远远的。” 小姑娘安心一笑,背朝李允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臂弯里。 经过近半月的调养,李允的伤终于渐渐痊愈,而墨香苑也修葺得差不多了,清风宅里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接下来,李允便开始安排婵儿认祖归宗的宴席。 宋庭轩曾说要先将此消息在明月堂内部散布,李允自然要大摆宴席将明月堂的同门尽数邀来,高调地宣布自己找到了妹妹。 至于宫里,怕是早已窥到清风宅里多了位来路不明的女子,只是迫于宣德帝病重朝中诸事忙乱才没来得及拿他开刀。 但当他如此高调地宣布消息时,宫里必得第一时间找明月堂堂主去问询,到时就看宋庭轩如何去应对了。 大摆宴席的日子定在重阳节这一日,杆子与唐四大清早便赶车去城里采买必要的物资,顺子则配合旺叔将宅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各处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又将宅子四周各岗哨安排妥当,免得有人趁机捣乱。 旺叔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少主认下了小丫头做妹妹,以后自然不会将其当活肉来养了,小丫头的日子也总算顺当了,他佝着背一张老脸笑得稀烂,暗地里不知念了多少声“多谢天爷保佑”。 婵儿也大清早就起了,坐在铜镜前任由红红给她一缕缕梳发,一张不施粉黛的芙蓉面被晨光映得晶莹剔透,恍如刚剥壳的鸡蛋似的。 宅内并没她什么事,李允昨晚就交代了,她只管轻轻松松待在墨香苑,无须出门迎客。 “红红,你说哥哥忙得过来吗?”婵儿有些担忧地对着镜中的丫鬟问。 红红抿嘴一笑:“小姐你就放心吧,少爷自有少爷的安排,咱们就别去添乱了。” 婵儿悻悻地叹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光:“好吧,那我就听哥哥的不出去了。” 卯时刚到,便陆续有明月堂的人来登门,宅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吵吵嚷嚷的嘈杂得很。 李允直接将宴席摆在正厅,以及厅外大片的空地上,空地的四周还扯上了一圈红灯笼。 数十桌美味珍馐在烛火的照耀下色泽璀璨,散发出阵阵香味,看得人直流口水。 众人先是纷纷向李允行礼,继而齐声唱颂:“恭喜少主寻得至亲;贺喜少主,家人团聚。” 喊声震天,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喜庆,李允面色舒展,吩咐黑衣卫们各自入坐, 一米开外的张启却阴贽地扫了李允一眼,嘴角冷冷一笑。 宋庭轩还未到,但让阿甘来传话,“堂主让你们先吃,他可能晚一会儿到。” 李允得了旨意,便下令开吃,一向冷清的清风宅霎时呼喝声一片,黑衣卫们划拳、饮酒,彼此间吵嚷吆喝,好不快活。 张启提着酒坛绕过两张方桌,行至李允身侧,皮笑肉不笑地揭掉坛盖,为李允满上酒水,也为自己满上,“李大少主,这第一杯,是在下恭贺你找到妹妹。” 说完他利落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擦了一把嘴角,颇有意味地咧嘴一笑:“只是不知令妹芳龄几何?” 他依然对当年清风宅后罩房里那双绣花鞋耿耿于怀,也对李允这些年在青州的行迹心头存疑,更对他上次无缘无故耍弄自己怀恨在心。何况,他还割了他的一根指头。 如今李允却突然多了个妹妹,张启霎时将一切了然,这个妹妹,定然就是李允当年救下的那名小儿了。 李允压根没喝他倒下的酒,抬眼淡然地反问:“这与你何干?” 张启仰头哈哈一笑,阴阳怪气道:“若在下猜的没错,令妹是刚刚及笄吧,对不对李少主?” 李允面色从容地往张启跟前凑了凑,低声道:“与张左使无关之事,张左使还是不要打听的好,免得惹一身骚。” “李少主警告得对,但本左使屎味儿都惹过了,还怕惹什么骚味儿。”张启说着又在自己杯中满上了酒:“这第二杯嘛,在下要表达一下对李少主的敬仰之情,李少主竟能游刃有余地将堂主与皇上耍得团团转,在下真是望尘莫及,先干为净。” 他说着又端起酒杯,仰头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 在场的黑衣卫已隐隐看出两人剑拔弩张的架势,有人在拉张启:“左使你喝醉了,还是去旁边休息一会儿,醒醒酒。” 张启转头喝斥:“给我闭嘴,老子没醉。” 李允轻笑一声,看着旁边的黑衣卫道:“你错了,张左使不是醉了,而是压根儿没醒过。” 张启对着李允怒目而视,不过片刻之间,他狠狠压下了眸中的怒意,转而摆出一副慢斯条理的神情:“今日既然是李少主的认亲宴,怎不见令妹现身,咱们明月堂都倾巢而出了,令妹总该出来露露脸给大家打声招呼吧,也不知你们兄妹二人长得到底像不像?” 旁边有几名黑衣卫点头赞许,李大少主模样清俊身姿挺拔,谁不好奇他妹妹的长相呢。 听张启这么一怂恿,便有个别胆大的黑衣卫也在起哄:“李少主,给咱们机会结识一下令妹嘛,说不定以后在外头遇见了也能彼此有个照应。” “是啊是啊,李少主就赏小的们一个机会吧。” 李允讨厌这帮男人觊觎婵儿的嘴脸,手暗暗在袖口里握成了拳,面上却情绪不显,“本少主的妹妹不需要你们中任何一个人来照应,也无须与你们中任何一个人结识,若谁再跟着瞎起哄,本少主便让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冷酷的威胁,眉眼里溢出逼人的凛烈杀气。 宴席上顿时鸦鹊无声,起哄的人讪讪低下头,不敢再出声,连之前点头赞许的人也赶紧拿起筷箸,低头夹菜。 张启环视了一眼安静下来的黑衣卫,扯着嘴角的皮冷冷一笑,嘲讽道:“咱们这些兄弟今日可是来庆贺你寻回至亲的,没成想竟还要受你一顿威胁。” 他说着猝然将手中的酒坛重重摔向地面,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陶片四散迸射,旁边的黑衣卫惊得发出一阵低呼。 “本左使偏不信邪,偏就要去看看你这妹妹长何模样。”说完纵身往上一跃,朝清风宅另一侧的宅院飞赴过去。 李允朝不远处的顺子使了个眼色,继而也纵身跟着张启追出去…… 张启这次学乖了,偏不跟李允直接动手,只是一味地耍滑逃蹿,一边逃蹿一边留意宅中各院子的情状,想要找到李允口中的妹妹。 李允本可一掌将其诛杀,但碍于今天的场合不好贸然闹出人命,只得强忍着心里的恶气一路追击。 张启将清风宅绕了一大圈,终于在西北角发现了一处烛火通明的院落,他微眯着双眸靠近了细瞧,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烛光,那明明是充斥着院内夹道、门帘、窗帘的夜明珠的光亮。 他得意地咧嘴一笑,心知那里便是他要找的地儿了,于是压低了身子俯冲下去。 此时的婵儿刚用完晚饭,正由红红陪着在夹道上散步,无数颗指头大小的夜明珠有序地覆盖住夹道的路面,在漆黑的夜色里散发出温润洁白的光亮。 少女一袭竹青色襦裙,系了条白色披帛,半拢着乌发,赤足踏在莹莹生辉的夹道上,一边走一边朝热闹的院外张望,思量着不知哥哥什么时候能忙完。 红红瞄了一眼主子的小脚,担忧道:“小姐,待会少爷看到你在院子里也打赤腿,又要担心你着凉了。” 婵儿嘻嘻一笑:“哥哥正忙着呢,不会看到的。” 话未落音,只听身后“嗖”的一声轻响,一名黑衣男人蓦地从高空落到了院门口,站在朱红的院门旁,透过夜明珠温润的光怔怔地看着夹道上的少女。 婵儿也怔住了,瞪着扑闪闪的眼眸盯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脆生生地问:“你是谁?” 张启像没听到一般,呆呆地瞪着眼,失去了一切反应。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子真能长得如仙子一般,这样的好看,这样的纤尘不染,像从云端飘下来的似的,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可企及。 婵儿偏着精巧的小脸打量他,又看了看他腰间的剑,那剑柄上还有颗蓝莹莹的宝石,倒是好看。 她认真地问:“你是今天来的客人吗?为什么不说话?” 张启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便被随后追来的李允一脚横踢过来,踢得他“噗”的一声在空中打了个转,继而重重地跌到了布满夜明珠的夹道上。 婵儿吓得捂着耳朵大声尖叫,李允快步行至小姑娘身侧,握着她的双肩轻声安慰:“别怕别怕,是哥哥,别害怕。” 婵儿一听是哥哥,这才慢慢地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抬头看了一眼李允,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喘气的黑衣男人,带着哭腔问:“哥哥,他是坏人对吧?” 李允点了点头,嘱咐道:“快进去,把门关好。” “哥哥也要小心。”婵儿目露关切。 “哥哥没事,快进去。”李允催促道。 婵儿点了点头,继而牵着红红飞快地转身,踏着小脚往屋内飞奔而去,白色披帛在她身高高飘起,在夜明珠洁净的光里逶迤而行。 李允一直看着婵儿跑进了屋内,关上了屋门,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躺在地上的张启。 张启嘴角渗出血迹,他一手捂在胸口,一手握着腰间的剑,嘴里得意地嘿嘿一笑,“原来李大少主果然是金屋藏娇呀。” 李允咬牙提脚抵在张启的咽喉处:“再胡言乱语,本少主便让你一命归西。” 张启吃力地咳嗽了两声,面色胀红,嘴中却仍是不停絮叨:“令妹真是倾国倾城,恍如下凡的仙子,真是让在下好生倾慕。” “信不信,本少主现在便挖了你的双眼。”李允语气低沉。 张启忍着喉头的不适继续道:“李少主这是嫉妒了?也难怪……如此貌美的女子……” “找死。”李允加重了脚下的力度,回看了一眼婵儿关着的屋门后,挥脚朝张启身上踢过去。 张启来不及翻身躲过,整个身体被巨大的力高高跩起,继而飞向墨香苑院墙外的草坪上。 他连续打了几个滚,猛吐了几口鲜血后,便破罐子破摔一般四仰八叉躺在草坪上,看着天幕上廖廖几点星光嘲讽道:“在下哪会是枯骨掌的对手,李少主若是想羞辱在下,尽管放马过来,在下保证绝不还手。” 李允持剑徐徐逼近草坪上的张启,沉着脸,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早已将他千刀万剐。 张启似乎吃定了李允今日不会杀他,盯着天幕继续道:“呵,妹妹?要是我张启能遇上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妹妹,我也愿意冒天大的风险。”他哈哈大笑,笑完又捂着胸口吐了几口老血。 李允在距他丈余远处停了下来,挺拔的身姿在幽暗的夜色里愈加气势压人,“今夜宾客良多,我本打算安安心心吃顿饭,不取人性命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躺在草坪上的张启闻言面露些许惊慌,支着胳膊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手捂着胸口重重喘着气:“你要杀我?呵呵,李允你可别忘了,这是在你自己的宅子里,倘若你在宅中残杀同门的事儿被现在正厅里的兄弟们知晓了,以后你如何服众?” 李允一声轻笑,抬眼看了看无月的夜空,冷风掀起他身前的衣摆,让本就盛气凌人的男儿更添了一份气宇轩昂,“谁说你会死在清风宅,你不过是在清风宅失踪了而已,两天后,你的尸体会出现在自己的房中。” 张启彻底慌了神,“李允,堂主今日也会过来,你掩饰得再好也定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他说完踉跄着想要从草坪上爬起来。 李允却以更快速度欺身过去,“那就让本少主试试看。”说完张开食指与中指挥臂就朝张启脸上一推,张启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挖瞎双眸。 “住手。” 只听背后一声厉喝,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在李允的双指即将触到张启的眼珠子时,黑影飞快地伸手“啪”的一把将张启推开,继而站到了李允跟前。 李允稍一定神,赶紧收掌,躬身便拜:“义父。” 躲在宋庭轩背后的张启惊魂未定,在草坪上一个趔趄,接着语无伦次地大嚷:“堂……堂主,刚刚这个人要杀我,他……枯骨掌……竟对付同门。” 宋庭轩凛然看了一眼垂着头的李允,一个字未说,接着转身看向张启,语气冷硬:“给我闭嘴。” 张启茫茫然闭了嘴,一脸惊惧而愤怒的神情。 宋庭轩向他逼近了一步:“今日是少主认回妹妹的好日子,你若是在此无事生非无中生有,便休怪我明月堂容不下你。” 张启微微眯起眼眸,往后闪了下身子,他满以为堂主救下他后会为他撑腰,没想到面对的竟同样是一顿冷酷之极的威胁。 他抽了口凉气,视线越过堂主落到了李允身上,愤恨地伸臂指着他:“堂主,您难道看不出来他在哄骗您吗,我都向您说了多少次,他在青州藏着太尉府救出的活口,他自己也曾承认过,可您偏不信,如今他又突然冒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妹妹,您觉得不奇怪吗,但凡只要您去好好查一查,定能揭穿他背后所使的那些手段。” 宋庭轩负手而立,瘦长的脸上无任何情绪:“你这是在说老夫蠢笨?”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觉得,他虽是您名义上的义子,但也同时是明月堂的杀手,万事您好歹也要讲个公平公正,不可偏心至此。”张启顿了顿,“他既然有负皇恩,堂主就该上报朝廷,让他得到该有的惩处。” 宋庭轩迎着冷风微微一笑:“那请左使告知老夫,你手中有何证据能证明咱们这位少主有负皇恩?” 张启寂然无语,他手中无任何证据。 “既然你没证据,那作为同门,在清风宅这大喜的日子里,你是不是不该自找不快,哪怕今日你真死于这小子手中,你是不是也算是活该?” 宋庭轩说着长舒了口气,“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倘若老夫往后还听到你在背后乱嚼同门的舌根,怕是想要你命的人不只咱们这位少主,还得再加上老夫一个。” 张启因愤怒绷紧的身体陡然松弛下来,冷风拂来,竟让他感受到了些许寒意,他握了握拳,嘴角挂上了一抹绝望的冷笑。 也就是在刹那之间,他心底对眼前这位堂主的尊敬与畏惧突然烟消云散。 他冷眼看着草坪上站着的二人,冷冷回了句:“好的,堂主。”说完捂了捂胸口,转身朝草坪外阔步行去。 幽暗的夜色下,张启的眼角竟无声地落下两滴清泪,随后又被迎面的冷风吹干。 他尽了一切的努力,想要在明月堂出人头地,也尽了一切的努力,想在堂主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但这一切的努力,今日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放手了。 牛二早等在不远处的夹道上,见张启走近,赶忙迎了上去:“左使,你没事吧?” 张启没理会他,依然踏着阔步朝前走,前方不远处,便是清风宅的大门了。 牛二心里忐忑不安,茫茫然跟在他身后。 走过一段距离后张启突然回过头来,面色阴贽而狠厉,冷脸吩咐牛二:“可以给宫里的那名侍卫回信了,就说我张启愿意效忠端王。” 牛二面色一喜:“好的左使,那小的马上去安排。” 第44章 哥哥是男人 一个时辰之后,宫外的一处角楼里。 端王长身而立,倚栏看向隐在夜色中的茫茫街市,冷风习习,将檐角的灯笼吹得“嘎吱”作响,他眼梢挂着一抹得意,“你今日见到那名女子了?” 跪在身后的张启垂目低头:“回王爷,是的,此女与李允无丝毫相象之处,且还……貌美异常。” 端王清瘦的指尖缓缓拂过平台,指上霎时沾满了灰尘,他幽幽一笑,将指尖抬起来轻轻一吹,那灰尘便霎时消散在了风里,无声无息,“貌美又如何,貌美也得死。” 他转过身来,屈身坐在了旁边的美人靠上,一边拨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一边看着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了张启,“你可知,本王为何看中了你?” 张启沉声作答:“小的不知,但小的能有幸为端王效命,乃是小的祖上积德。” 端王阴沉的面容浮起笑意:“因为你与本王在某些方面颇为相象。” 张启闻言将身子更紧地贴在地面上:“小的何德何能,与王爷相题并论。” 端王扬起下巴,目光浮虚地飘向不远处幽暗的台阶,感慨道:“本王虽贵为皇子,却不过是父皇酒后强行与一宫女行房后产下的孩子,母亲早亡,在宫中无依无靠,削尖脑袋钻营才得以平安长大,这与你张左使在明月堂的境遇有何不同?” 张启仿佛被插中软肋一般心头轻颤,声音里带上了哽咽:“王爷慧眼,小的感恩王爷的赏识。” “张左使你听好了,咱们这样的人,想要靠谁都是枉然,你只有靠自己,你须得将权柄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才可得到你想要的尊敬,以及你想要的美人。” 端王说着起身将张启扶了起来,张启躬着身子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本王可向你承诺,若你能助本王事成,本王便将整个明月堂双手奉上,到时你也不必事事受制于如今这位堂主了。” 张启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激动得湿了眼角,咬牙抱拳道:“小的愿以命相抵,追随端王。” 端王满意一笑:“有你在,本王便可安心了,你且早点回去,小心行事,记着,好好盯住宋庭轩,以及李允。” “是,小的不会放过他们的,端王尽可放心。”张启面色阴沉,转身领命而去。 端王看着张启消失在台阶下后,才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恢复了眸中的阴贽。 一旁的侍卫肖坤不禁好奇问道:“王爷真打算以后将明月堂交到张启手中?” 端王悠然地眨着眼,慢斯条理地转动着指上的扳指,脸上露出不屑:“就凭他这点儿智商也想管理明月堂?简直是做梦!本王不过是给他点儿甜头而已,先让他回明月堂内讧去,对付宋庭轩,哪用得着本王亲自动手,咱们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肖坤挑眉一笑:“还是王爷英明。” 端王从美人靠上站起身来,瞄了一眼茫茫夜色,语气轻慢道:“走吧,老爷子怕是又失眠了,本王须得进宫陪着他了。” 肖坤低头应“是”,赶紧招呼旁边的侍卫备好马车。 太和殿里。 宣德帝像行尸走肉一般仰卧在龙床上,双眸无神,面色暗沉,浑身充斥着一股腐朽的气息,眼角还不时落下一滴昏黄的泪。 那泪还未来得及让身侧的赵公公帮忙擦去,便悄然地落入到他的耳后。 赵公公跪于龙床床尾的地砖上,半截身子趴在床沿上,偏着脖子,眼眸紧闭,正疲惫地暗暗打盹。 老皇帝自卧病在床,便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拉屎拉尿都得靠人伺候,连半夜也不让人安生,把同样已不再年轻的赵公公折腾得够呛。 眼下他确实是疲累了,好在做奴才日久,深知这宫里的规矩,哪怕打盹时耳朵也支棱着,随时留意着宫门口的动静。 当端王驱步进殿时,赵公公吓得闪了下身,立马从床沿前爬起来,暗暗拍了拍皱褶的衣摆,低头道:“端王殿下,您来了。” 端王斜了一眼赵公公,脚步未停,慵懒地说了句:“让殿内的人都退下吧。” 赵公公如解脱般暗舒了口气,回了声“是”后便朝几名宫人扬了扬手,缓缓退出了太和殿。 殿内只剩了端王及龙床上的宣德帝。 端王在龙床一侧的圆凳上坐下,抬头瞄了一眼仰卧着的宣德帝,翘起嘴角不屑一笑,伸手拿起木几上果盆里的梨,掏出锃亮的匕首一点点地削着果皮。 亲如父子,端王完美地继承了宣德帝年轻时的俊美与狠厉,哪怕是抬嘴轻笑,狭长的眼眸里也溢出几缕让人胆寒的杀气。 “父皇,您早就该这么安心地歇着了,您看现在这样多好,您什么事儿都不用管,儿臣会将一切都办妥的,您就放心吧。”他一边削着果皮,一边慢斯条理地说道。 宣德帝瞪圆了眼,使劲扭头看向他,鼓着腮帮子呼呼地喘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儿臣这些年真是累了,为了得到您的宠爱可谓是绞尽脑汁,只是不知您对儿臣的宠爱里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他削梨的手顿了顿,长长的果皮透过他的指缝悬下来,落到了锃亮的青砖上,“您若是真宠爱儿臣,又怎会丝毫不考虑儿臣的感受,而将这储君之位传给无能的大哥?” 他咬了咬牙,将最后一块果皮从梨上狠狠削去,落下的果皮在他身前的地砖上堆成一个小堆,恍如死尸一般。 匕首在他指间闪着寒光,杀气腾腾。 他起身将削好的梨伸到宣德帝面门前:“吃吧,父皇。” 宣德帝咬着牙,压根没张嘴,不看梨,也不看他,目光愤恨地落到前方的帐幔上。 端王又将手中的梨往前凑近了几许,几乎抵到了宣德帝的唇边,温言细语道:“父皇自己都说过,儿臣是最像您的皇子,既然您都能从大晋朝抢来这皇位,儿臣又怎会让这皇位旁落呢?” 他抿嘴一笑,压低了声音,将身子凑到宣德帝跟前:“儿臣得告诉您,大哥怕是活不长了,这都是因为您安排欠妥导致的后果。” 宣德帝闻言直愣愣瞪向端王,眼里似燃着熊熊烈火,浑身抖成一团,连身上的薄被也跟着瑟瑟颤动。 端王收起了笑,将手中的梨往宣德帝嘴里硬塞,塞得宣德帝的嘴唇也被扭曲起来:“吃啊,我的好父皇,儿臣亲手给您削的,您怎能不赏个脸吃掉?” 宣德帝怒目而视,那目光,似他想吃的不是梨,而是眼前的这位皇子。 “好,您不吃便罢了。”端王猛的将梨从老皇帝嘴前收回,放到自己唇边咬了一口,慢慢嚼了起来:“父皇老了,吃不下了,还是由儿臣替您代劳吧。” 他自言自语,每一口咬下的梨里,皆藏着他的恨意,也藏着他的快感,“父皇行事向来瞻前顾后,生怕得罪了前朝那批人,儿臣虽与您相象,却又比父皇行事干脆了许多,您看,这次儿臣就将火焰教彻底铲除了吧,还有,明月堂这把刀儿臣用得不称手,得将它好好磨一磨,至于阮江南的孙女,儿臣也快查出眉目了,您就等着瞧吧。” 端王几口吃完了手中的梨,用指尖擦了擦唇边沾着的梨汗,继而将梨核提在手中晃了晃,“父皇,这便是儿臣能给您留下的。” 他阴冷一笑,将梨核轻轻放在了宣德帝的锦被上,转身走向旁边的偏殿。 锦被上的梨核被气极的宣德帝迅速用身体抖落,滑向床沿,滚到了床前的地砖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梨汁。 此时的端王却早已头也不回地提脚出了殿门,自宣德帝病重,端王便以躬身照顾父皇的名义,日日宿在这偏殿,监视着太和殿里的一切动静。 守夜的太监见端王出了殿门,赶紧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战战兢兢的生怕出现丁点差错。 对比当朝太子,宫人们对这位端王似更要惧怕几分,人人皆知他手中握着禁卫军及整个兵部,动一动手指便能让整个朝堂都跟着震一震,待老皇帝崩逝,谁能真正坐上那把龙椅还说不定呢,暂且等着瞧吧。 端王进殿后无意中瞄了一眼太监提着的八角灯笼,神情微微一滞,突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站在殿门口的太监吓得身子一软,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慌忙屈膝跪下去:“奴……奴才叫来贵。” 端王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停在门口,继而弯腰摸了摸那盏八宝灯,脑中蓦地浮出现那晚寂静的夜色下,仰头呆呆看着孔明灯的少女,心上似也漫上了一层湿湿的潮水。 这个他千方百计寻找的少女,为何终是求而不得? BaN “来贵,你可会做孔明灯?” 来贵瑟瑟发抖的身子滞了一瞬,赶忙答道:“奴才小时候跟师傅学过,会一些。” 端王直起腰来,眉眼戚戚,脸上带了些许落寞:“那你这两日什么事儿也别干,专门给本王做孔明灯,做完后在每盏灯上写着:子央哥哥想你。” 子央,是母亲生前给他的字,除了那个叫婵儿的少女,再无旁人知晓,就恍如他那命如蝼蚁的母亲一样。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可再叫几个人一起做,最好能做上千上万盏,待晚上一起放飞时,能将这上京的夜空结结实实地罩住。” 这上千上万盏飞向空中的孔明灯,总有一盏能被那个叫婵儿的少女看到吧?他黯然地想。 另一厢,清风宅送走了宾客,终于清静下来。 顺子看着站在夜色中怔怔发愣的主子,不禁关切地问:“少主是在担心张启会坏事么?” 李允扭头斜了他一眼,没理他,转身往一侧的空地上走,张启值得他来担心么,他不过是在回想宋庭轩走时叮嘱他的话。 宋庭轩在上马车前蓦地停下来,一张脸拉得格外长,挥臂甩给李允一个玉佩,玉佩上清晰地刻着一个“守”字。 “明日宫中或许会传换老夫,老夫固然也会为你扛下此事,而这玉佩便是你们兄妹相认的信物,你且收好了,还有一点老夫须得提醒你,既然已认下这个姑娘为妹妹,往后她便姓李,自此你也不可再生出别的心思来。” 李允拿着玉佩微微一愣,竟没马上反应过来宋庭轩最后一句话的意谓,等到反应过来时他赶紧低头抱拳:“孩儿会谨记明月堂堂规。” 堂规的第一条,便是明月堂卫士不可与女子生出情爱。 到此刻为止,李允仍坚信自己此生不会涉足情爱,至于对婵儿的感觉,他依然混沌、无措,理不出头绪,但他也坚信,绝不会是男女间的情爱。 他养大的小姑娘,某一天突然成为了女人的样子,或许是他自己还未适应吧。 李允沿着昏暗的夹道走回北房,嘈杂了一整晚的清风宅突然静下来,让他心里也不由得有点儿空,仿佛是无着无落似的,他轻吐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墨香苑。 院子里夜明珠的光照亮了半边夜空,院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影,他想去看看婵儿,担心她今晚吓到了,于是转身朝墨香苑的方向走去。 走到院门前准备抬手推门时,伸出的手臂却突兀地滞在半空,时间太晚了,或许婵儿早已入睡了吧? 保持兄妹间得体的距离,是不是也不该深夜到访? 李允缓缓垂下了手臂,黯然站立片刻,转身朝来处返回,一张清俊的脸比这无垠的夜色更加茫然而飘渺。 回到卧房,他简单地洗漱完毕,临睡前一眼瞥到床头木几上放置的锦盒,伸手轻轻启开盒盖,一束洁白的夜明珠的光亮透过他的指缝渗入到空荡荡的屋中。 他怔怔地盯着那光亮好一会儿,继而微叹一口气,轻轻关上了盒盖,光亮像退去的潮水猝然缩回到锦盒里,屋内霎时暗下来。 他用指腹摩挲着锦盒上的浮雕,随后将其收进了木几底下的抽屉里,再也看不到。 这是他为婵儿备下的,以防她夜间留宿时怕黑,而往后,他不会再允许婵儿留宿他的卧房。 当这个决心在心中涌现时,他感觉胸口处一阵酸胀般的难受,俊逸的脸在清寂的烛火中罩着一层厚厚的冰霜。 屋外突然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一下一下的,怯生生的。 李允一听便知是婵儿,犹疑了片刻后徐徐走近门口,继而将屋门轻轻拉开。 婵儿仍系着那身白色披帛,半拢着头发,脸上神色雀跃:“哥哥,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她露着浅浅的梨涡嘻嘻一笑,提起裙摆迈入屋内,转身对着台阶上打着灯笼的红红道:“你先回去吧红红,不用等我了。” 红红抬头看了一眼主子,福了福身后提着灯笼往墨香苑的方向折回去。 李允疑惑地看了一眼小姑娘,不禁问道:“你怎的让红红提前回去了?” 婵儿轻轻将卧房的木门关上,转头对着李允神秘一笑,继而拉着他的衣袖往屏风后走:“哥哥,让我看看你,今日打坏人有没有受伤。” “放心吧,我没受伤。”李允嘴上说着没受伤,身体却仍随着婵儿往里走。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床榻前的烛光下。 “真没受伤吗?”婵儿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允,并伸手在他胸前和肩上轻抚了几下,衣袖自她腕间堆到了臂弯里,露出一截细滑的胳膊,在灯下莹莹生辉。 李允别开了头,片刻后又将头扭回来,一把抓住了婵儿的手腕,沉沉的目光落到小姑娘纯净的脸上:“婵儿,夜深了,回去睡吧。” 李允面色肃穆,语气认真,听上去像是在命令。 小姑娘看了一眼自己被李允抓住的手腕,抬眼莫名地问:“哥哥,你怎么了?今天不是个喜庆的日子吗,你为什么不高兴?” 李允面色一顿,无措地松开了婵儿的手腕,“没……没有不高兴。”他转身往床榻前走,屈身坐到了床沿上,“哥哥只是……疲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小姑娘抿嘴一笑,也跟着坐到了床沿上,伸手挽过李允的手臂,脑袋一偏,安逸地靠在了李允的肩上:“我知道哥哥辛苦了,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婵儿正式成为了哥哥的妹妹,所以婵儿想陪着哥哥睡,好不好?” 婵儿的语气里带着讨好,说完后抬起脑袋瞪着黑幽幽的眼眸看着李允,他已接连拒绝过她几次,这一次她满怀期待。 不过在片刻之间,李允滚了滚喉头,再次说了“不行”,说完从婵儿身前抽回自己的胳膊,从床沿上站起身来,背朝婵儿站在床前的空地上,“婵儿,你已经长大了,不可再与哥哥同睡一床。” 婵儿好一会儿没应声,怔怔地看着烛光下李允的背影,那背影像山一样高大挺拔,给过她无尽的依靠与关爱,只是今日,他背朝她的样子,还是让她感觉到很是酸涩。 她垂下眼幕,双手搁在身前,手指绞着手指,“哥哥是不喜欢婵儿了吗?” “没有。”李允回得毫不犹豫,他面色紧绷气息微颤,手掌在衣袖里暗暗握成了拳,却仍是不敢将身体转过来:“哥哥跟以前一样,喜欢着婵儿。” 小姑娘眸中溋出泪光,心里却松了口气,她也从床沿上缓缓起身,行至李允身后,手臂轻轻从他后腰环过去,在他身前交接,脸伏在他的背上:“哥哥,那你别总拒绝婵儿好不好,我会害怕的。” 李允僵着背,抬臂握住了腰间婵儿的手,闭上眼眸轻颤着,片刻后才睁眼,咬了咬牙:“可哥哥是个男人。”他狠心扯下了婵儿环住他的手臂,转过身与她在面对着面,语气里带上了狠厉:“你是个女子,你不可以随便与一个男人同床。” 婵儿被李允狠厉的面色吓得后退了一步,泪珠子霎时滚落脸庞,拉出两行亮闪闪的沟壑:“我没有随便与一个男人同床,你是我哥哥呀。” 李允也蹙起了眉头,眼里泛起一层水雾:“正因为我是你的哥哥,我们成为了兄妹,往后便要保持分寸,保持距离。” 婵儿呜呜地哭起来,哭得身体一抖一抖,一边哭一边伤心地跺着小脚:“哥哥曾说过,只要我们成为了真正的兄妹便可以永不分离,为什么现在要告诉婵儿,成为兄妹后要保持距离,为什么不能是之前的样子。” 李允忍着自己想要过去抱着小姑娘的冲动,把头别到烛光的阴影里,平静地说道:“之前那样就不对,是哥哥没有教你,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让婵儿落泪的双眸轻颤,眸中仿佛有什么跌落了一般,她缓缓止住了哭声,吸了吸鼻子,黯然地看了一眼李允,似是最后确认一般:“以后,哥哥便都要与婵儿保持距离了是吗?” 李允侧着身体,不敢看她,低声“嗯”了一句。 “好的,哥哥。”婵儿擦了把腮边的泪,转身擦过李允身侧,“那婵儿先回去了。” 小姑娘徐徐走向门口,头也没回。她乖顺又执拗的样子令人心碎。 李允转头去看她,眸中流露着无措,提脚跟上来:“哥哥送你回墨香苑。” 婵儿没理他,继续朝前走,随后迈出了屋门。 两人一前一后,就那么一句话不说地行走在清风宅的夹道里,夜静得令人心慌,四处影影绰绰,为庆贺认亲而挂在树梢的红笼此刻看上去也无比萧瑟。 婵儿不说话,李允也不知该说什么,一直在后面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克制着想要妥协的冲动,不急不徐地跟着她,一直跟到了墨香苑的院门口。 小姑娘仍是一句话不说,推开朱漆的院门,竹青色裙角在院门处轻漾,继而轻轻关上院门,消失在了李允看不到的门的那一边。 她满脸泪痕,刚一出现在院中,红红与紫紫便一脸惊讶地看向她。 “小姐,你怎么了?”红红跑下台阶关切地问。 “我没事,只是不开心。”婵儿径直往寝殿里走,待入得屋内,便屈身坐在软椅里怔怔发愣。 红红赶紧让紫紫去打水,自己则跟着主子进殿:“难道小姐是和少爷吵架了?” 婵儿扭头看向红红,黯然地问:“是不是世上的兄妹最终都会分开?” 红红一愣,也不知主子在生哪门子气,便随口答道:“这是自然,妹妹得嫁人,哥哥也得成亲,就像小姐与少爷一样,往后小姐得嫁给一位夫君,少爷也会为小姐娶回一位嫂嫂。”说完后又好似觉得不对劲,惶惶然地看向主子。 婵儿伤心地扁了扁嘴,泪又流了下来:“红红,今日哥哥说要与我保持距离,你说他是不是要娶嫂嫂了?” 红红呆住,不知该如何回。 而在清风宅的北房里,李允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45章 吃醋 次日清晨,宫里的赵公公来明月堂总舵传旨,端王想请宋堂主进宫一叙。 宋庭轩早料到了这一着,由阿甘服侍着换好宫装后,便趁马车入了宫。 太和殿里,之前宣德帝坐过的长案前,端王正手持毫笔批阅奏折,见宋庭轩入得殿内,他放下毫笔浮起一抹淡笑:“宋堂主好久不见。” 宋庭轩屈膝行礼:“老奴见过端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本王并非太子,宋堂主又何须行如此大礼?”端王隔着长案,话里有话一般盯着伏在地上的宋庭轩。 “主便是主,奴便是奴,行礼乃是本分。”宋庭轩掷地有声地答道。 端王慢斯条理地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宋堂主且起来吧,坐下说话。”他扭头看向赵公公。 赵公公会意,立马拿了锦凳过来。 “谢过端王殿下。”宋庭轩从地上站起来,坐上了旁边的锦凳上。 端王盯着宋庭轩,眸中的浅笑一点点变暗:“本王也不拐弯抹角了,今日特意叫宋堂主过来,是有一事想询问宋堂主。” “殿下但说无妨。” “听闻明月堂少主李允近日找回了个妹妹,可有此事?”端王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庭轩。 “回殿下,确有此事,昨晚李少主为此还特意宴请明月堂同门,以庆贺认回至亲。”宋庭轩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就奇怪了,本王听闻那李允乃是宋堂主在隐山寺拾得的小孩儿,而后带到明月堂抚养长大的,本就是一名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如今又怎会多出一名妹妹来?”端王说完拿过一旁的茶水,用杯盖划弄着杯沿,划出“咣咣”的响声,像催命的符咒一般听得人心焦。 宋庭轩双手置于膝盖上,垂着头:“此事是老奴的罪过,当日从隐山寺带走李允那孩子时,他的母亲也正在四处寻他,但终未寻着,只得放弃,多年后便生下了一名女娃,也就是李允现在的妹妹。” 端王饮了一口茶水,扬起下巴慢悠悠问道:“他们的父母现居于何处,兄妹之间以何凭证相认?” “两人父母皆亡,其妹四处流浪,一日李允在青州执行完任务后,于一处水塘里清洗身子,蓦地遇见了失足落水的小姑娘,情急之下搭把手将其救下,小姑娘一眼看到李允腰间的刺青,这刺青的‘守’字,便与她一块家传玉佩上的‘守’字一模一样,自此便兄妹相认。” “青州?”端王想到,他也是在青州的岳阳山脚遇到的婵儿,“那是个好地方。” 宋庭轩不解端王话里的意谓,没敢吭声。 “那女子长得与李少主可相象?”端王故意试探道。 “老奴也没细看,这世间的孩子皆由父母所生,长相上要么随母,要么随父,老奴也没……留意这事儿。” 端王将茶盏往案桌一侧推远,重新拿起了毫笔:“多谢宋堂主今日以诚相待。” 宋庭轩听到“以诚相待”四个字时便心下惶惶,也不知这阴晴不定的端王,说的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 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对皇权表示一下忠心,提出去看一看病榻前的皇上,话还未开口,便见赵公公慌慌张张从殿外走来,嘴里喊着:“大事不好了端王,大事不好了。” 端王拿起奏折慢斯条理地问:“出了何事?” 赵公公慌得气都喘不上来了,面色煞白:“回端王,太子,薨了。” 一旁的宋庭轩惊得身子一软,差点从锦凳上跌落。 端王却面色平静,眉眼里无丝毫惊讶之色,一边翻阅着奏折一边淡然问:“大哥到底出了何事,好好说。” 赵公公见端王如此平静,脸上的惧意更甚了几分,吐出的话难免结结巴巴:“太……太子爷出去巡查时,那马……马发狂了,将太子爷甩到了柳叶湖里,太子爷不会水,就……就溺亡了。” 赵公公说得气息打颤,浑身瑟瑟发抖。 “嗯,本王知道了。”端王将批好的奏折往旁边一推,目光落到宋庭轩身上:“宋堂主且回吧,宫里要办丧事,本王怕是要忙了。”说完他一声轻笑。 那笑让人看着,哪怕老辣如宋庭轩,也禁不住头皮发麻。 “老奴遵旨。”宋庭轩说着躬身退出了太和殿。 殿外天气阴沉,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挡住,暂时是出不来了,宋庭轩的面色却比这天气更加阴沉,这世道怕是要大变了。 皇后嫡出的太子死了,储位空悬,皇帝又病重,如今宫中的皇子除了二皇子端王,便是三皇子贤王,再加上景妃所出的四皇子誉王。 三皇子贤王乃前朝之后,直接剔除出储位人选,四皇子刚至幼学之年,也不足以担当大任,最有可能坐上那把龙椅的,便是这位端王了。 宋庭轩甚至能一眼看出,太子的死,怕是端王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宣德帝的阳寿估计也快要到头了。 他抬头驻足看了一眼阴沉的天,冷哼一声,心里竟涌出了些许快感,这赵家的人,竟也开始自相残杀了。 太子过世,宫中办了三天丧仪便下葬了,文武官员及百姓皆一月之内不准作乐与嫁娶,上京城里一时凄清了许多,街头巷尾皆见不到一点喜庆的颜色。 清风宅里的红灯笼也被旺叔吩咐侍卫们赶紧取了下来,连那大门门楣上的红绸缎也一一拿下,免得触怒了宫里的人惹来麻烦。 婵儿已经整整两日没出墨香苑了,每餐的饭食皆由旺叔安排人送到院子里,吃完后再将食盒餐具之类送回后厨便可。 李允便也整整两日没见到婵儿了,自那晚他说要保持距离后,小姑娘便再也不往他跟前凑了,像真的狠狠地生气了一般。 他知道小姑娘平时乖顺,若真生气了,性子也倔得很,他不去哄哄她,估计她会一直这么冷着他。 李允心里莫名地烦躁,看谁都不顺眼,连一向老实本分的唐四这两日在主子跟前都挨了不少骂。 顺子倒清醒得很,一拍唐四的脑袋:“你小子就是太笨,眼看着如今少主与小姐在闹别扭,你还没事儿往他跟前凑,这不是找骂么。” 唐四悻悻地喃喃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和好。” “那得看他们为啥事闹别扭了,你敢去打听吗?”顺子白了唐四一眼。 旺叔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沉得很,什么也没说,他年纪大了,知道说这些闲话也是枉然。 婵儿不出门,李允便也懒得再去饭堂用餐,由着下人们送到内院来,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百无聊赖地吃。 其实什么也吃不下,心里乱得很。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北房也实在是太空了,哪怕是环顾一圈,也让人觉得心里空得发慌。 以前为何没这样的感觉呢?他眉头蹙起来,想不透。 待暮色四合时,他便纵身跃往校场练剑,在幽暗的夜色里,他又变成了那匹吃人的恶狼,持剑或飞跃、翻转、俯冲,杀气腾腾的剑锋在萧瑟的秋风里寒光闪闪,但凡眼前有任何活物,皆会被他一剑击杀。 也就在他的戾气翻涌之时,夜空蓦地出现无数盏轻盈上升的孔明灯,橙色烛火恍如点点星光,在广阔的夜幕里莹莹闪烁,其壮观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街头巷尾的百姓纷纷走出了屋子,抬头仰望烛火闪烁的夜空,发出一阵阵惊呼。 以至于太子丧礼之后,城中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热闹场景,许多人在纷纷猜测,谁会一次放这么多盏孔明灯。 许是哪位达官贵人吧,否则寻常百姓家哪有财力一次买下这么多灯? 有人取走一盏跌落树梢的孔明灯,将皱褶的灯罩展开,只见上面用黑色小楷写着:子央哥哥想你。 有人接着在问,子央哥哥是谁? 李允收起了剑,纵身飞跃,将一盏飘于近处的灯罩挥臂拿下,落地后提起灯罩瞄了一眼,蓦地就看到了“子央哥哥想你”那几个字。 他的心猛的一沉,伸手就将那盏灯摁灭在了地上。 几乎是在同时,他便了然这是那个“子央哥哥”写给婵儿的。 莫名的危机感突然揪住了他,弄得他好似都要窒息了一般。 李允紧紧锁住眉头,握着自己的领口深深喘了几口气,继而握剑往墨香苑的方向纵身跃去,他不能让婵儿看到那些灯。 他害怕,从未有过的这种害怕。 李允一掌推开了墨香苑的院门,抬眼望过去,婵儿赤脚站在夹道上,一袭白色披帛,长发半拢,手里正好托着一盏跌落的孔明灯。 灯内仍燃着烛光,照得少女的脸庞光洁细嫩。 李允站在院门口,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定定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婵儿,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一般。 片刻后,他握了握拳,提腿徐徐朝少女走过去,一直走到少女的身旁。 他眼梢泛红,眸中交织着无措不安与愤怒急切,心里像堵着千斤巨石,让他的胸腔一阵阵绞痛。 他伸手夺过了婵儿手中的孔明灯,什么也没说,一脸气急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婵儿刚拾到灯,压根没来得及看那灯上的字,便见到李允出现在了院门前。 她满以为哥哥是来哄自己了,却没想到他一声不吭,还用恼怒的眼神盯着自己,小姑娘咬了咬唇,幽怨地看了一眼李允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屋内走,一直到进入屋内关上屋门。 李允盯了一眼手中的灯,也转身往院外走,他得去好好查一查了,看看这位子央哥哥究竟是何人。 李允跃过漫天的孔明灯很快到达了怡春楼。 太子过世,百姓们禁止作乐,怡春楼的生意也差了许多,姑娘们成日里靠打叶子牌嬉戏喝酒打发时间,此时也正三五成群地凑在楼顶看孔明灯。 连一向被姑娘们嫌弃的魏云飞也被拥在了中间,抬头望着那冉冉上升的灯火戏谑着,“这位子央哥哥怕是得了相思病,所以才声势浩大地来这么一出。” 旁边的姑娘揶揄道:“魏大侠也得一得相思病瞧瞧,看看能整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来。” 魏云飞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江妈妈,嘿嘿一笑:“那得看江妈妈喜欢啥新鲜玩意儿,魏某定能让她心满意足。” 江妈妈眼皮一翻,骂了句“不要脸”,姑娘们一阵哄笑。 这些时日魏云飞住在怡春楼没少被嫌弃,尤其是被老鸨江妈妈,嫌他脏不收拾屋子,嫌他嗓门儿大吓人,嫌他胡子拉碴像个土匪,总之硬生生将他嫌弃成路边的野狗。 魏云飞倒无所谓,只要有地儿住有好吃好喝招待,他全当江妈妈的碎碎念是放屁。 众人正一阵热闹的调侃,李允却突然飞身落在了楼顶,他一袭黑衣,面色阴沉,手中的长剑寒光闪闪。 姑娘们一阵惊呼后纷纷往一侧闪躲,生怕一不小心自己成了刀下鬼,唯有红裳怔怔地立在原地,怯生生地看着李允。 另一名姑娘赶紧扯了一把红裳,才将她拉回到姐妹们的队伍中。 魏云飞见到李允咧嘴一笑:“李大少主也太不像话了,这么多姑娘在这儿呢,也不知收敛收敛。” 李允斜了他一眼,压根懒得理会,转身往楼顶的另一侧平台走,去找苏尚恩。 苏尚恩正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灯,旁边的孙雪依坐在一张杌子上,头靠在苏尚恩身上,两人似乎惬意得很。 李允看着他们靠在一起的背影,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不忍,不忍打扰属于他们的时光。 苏尚恩早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头看过来,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看来李少主又要麻烦本公子了。” 孙雪依见李允到来,赶紧起身行礼,客气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将时间留给两个男人。 李允行至苏尚恩身侧,阴着脸瞄了一眼夜色里满天的孔明灯,沉声道:“帮我查一查这位子央哥哥究竟是谁。” 苏尚恩一脸诧异:“人家就放放灯,惹到你了?” 李允将手握成拳,屈身坐到了一旁的台阶上,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这灯,是为婵儿放的。” 苏尚恩这下惊得半截身子都从轮椅上转过来:“你把一个活肉认作妹妹就算了,如今还写话本子呢,什么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想,是不是脑子崩掉了?” 李允不想解释,阴着脸平视前方。 “你倒是说话呀。”苏尚恩伸手推了推他。 “这个子央在青州时就见过婵儿,后来还给婵儿去过信鸽,但被我拦下了。”他咬牙顿了顿:“没想到到了上京,他竟还来了这么一出。” 苏尚恩仍不敢相信这离奇的事儿:“你确定这个子央便是婵儿见过的那个子央?” 李允没说是,也没说否,只是冷着脸要求道:“你用暗网帮我去查吧,要多少银子都没关系。” 苏尚恩一声窃笑,面对着晚风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我看着怎么觉得,李少主这是像吃醋了。” “放屁。”李允忍不住暴了粗口,“她是我妹妹。” 苏尚恩长叹了一口气,将头仰靠在轮椅背上,怔怔盯着满天的灯火戏谑道:“我知道是你妹妹,还知道你大费周折地办了场宴席。”说着他扭头看向李允,眸中浮出些许怨气:“也没见你来请本公子去参加啊,呵呵,有麻烦倒是第一个想起本公子来。” “那样的场合你没必要出现,本就是为了虚张声势。”李允不快地答道。 苏尚恩摩挲着轮椅的扶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说婵儿是你的妹妹,那本公子且问你,有朝一日她要嫁作他人妇,你可舍得?” 李允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她不用嫁人,我一辈子养着她。” 苏尚恩不屑一笑:“但凡是女子,都会有嫁人的那一天,你作为他的哥哥该极力成全她的幸福才对,又怎可从中作梗,我看啊,若这子央哥哥真对婵儿一片痴心,你作为大哥不如好好成全他们。” “苏尚恩。”李允沉声冷喝,“我今日来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苏尚恩对着夜色中气咻咻的李允咧嘴一笑:“李少主的嘴可真是硬呀,怎么就不承认是用情至深呢。” “本少主说过,此生都不会涉足情爱。” “涉足情爱又怎么了,一个上官隐就将你吓成这样了?还有那明月堂的破堂规,本公子不就活得好好的吗,有什么可怕的。” 李允瞥了一眼他搁在轮椅上的双腿:“你这也叫好?” “当然,本公子现在的日子可比在明月堂时好多了。”苏尚恩一脸得瑟。 李允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没吭声,之后才颇似无奈地开口:“我也不是怕,只是……” “只是什么?”苏尚恩追着问。 “只是明月堂杀手的身份,容不下情爱,于人于己都不利。”李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你与那婵儿的兄妹情也算是情谊的一种吧,你怎的又能痛痛快快地接受呢?” 李允垂下眉眼,双手悬在膝上:“兄妹情不比男女之情,它不会让人失控。” 苏尚恩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经历过情爱似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白了李允一眼,“至于失控这事儿嘛,说句不好听的,李大少主又何时自由过,杀手这活儿不是你想干的吧?是否练枯骨掌也不是你所能决定的吧?更重要的是,如今你连血源都掌控在朝廷手里,请问李大少主,你能控制什么?一个什么都控制不了的人,还怕什么失控。” 李允闻言眉头微锁,手在膝上卷成了拳,什么也没说。 苏尚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又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人这一世太短,不就是图个乐么?” “如何控制……欲?”李允突然哑声问。 苏尚恩乍一听没弄明白:“什么欲?” 李允吸了口气,无措地将握紧的拳松开,又再次握上:“就是……男人的欲。” 苏尚恩霎时瞪圆了眼,继而扑哧一笑,将李允浑身打量了一眼,低声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也是及冠几年的人了,却从来不近女色,也不知是不是你这方面迟钝,倒是够能熬的。”他神秘兮兮地一笑:“男人的欲,得适当去纾解。” 李允扭头不解地看着他。 “本公子早就说过,男人压抑久了是会出问题的,哪怕不涉及情爱,也得找个姑娘去给你疏解疏解。”苏尚恩得瑟一笑:“不过可得先把话说明白了,只有将爱与性结合在一块儿,你的欲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否则的话也就是个半拉子。” 李允似懂非懂,且体会不出“疏解”具体是何意,但脸上已泛出了一层绯色,幸好有夜色遮挡,才没被苏尚恩给看到。 “这样吧,咱们怡春楼就是干这个的,我赏个姑娘给你,放在清风宅里随时帮你疏解,要不就红裳吧,人家姑娘还是完璧,这些年一直苦学琴艺,卖艺不卖身,年岁也与你相当,你看如何?” 苏尚恩说着朝另一侧的姑娘们看过去,正好见到红裳也正怯生生地往这边看过来。 这些年红裳也变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的,娇俏了不少,看上去招人怜爱。 “不要。”李允答得干脆,看也没朝红裳看。 他的本意是不想自己对婵儿产生欲望,能按婵儿的心意与她回到原来的样子,所以才需要将欲望控制好。 如今苏尚恩竟要送他一个姑娘,他岂能接受。 苏尚恩似早有所料,朝他邪魅一笑后从轮椅底下的木格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扔向李允:“翻一翻吧,教你如何取悦女子。” 李允伸手接过册子,随意地翻了翻,又“啪”的一声将册子合上,脸上不由得又感觉到发烫,“你……怎么弄这些?” 苏尚恩哈哈大笑起来:“你得学学,说不定以后用得着,男人嘛,那方面的表现很重要的。” 李允滚了滚喉头,有些难堪,又有些好奇,垂下手臂将册子暗暗卷进了掌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片刻后才转了话引:“什么时候能查到这个叫子央的人?” 苏尚恩朝他收起的手臂暗暗一笑,继而目光虚浮地看向夜空:“说不清,只能是尽快了,有消息了会联络你的。” “多谢了,那我先走了。”李允起身准备离开。 苏尚恩叫住了他:“还有个事得与你说一下。”他的表情沉下来:“张启与端王的人走得近,我怀疑这小子怕是会对你和堂主不利。” “端王?”李允默念着这名字,倒没将张启当回事。 苏尚恩接过话引:“端王这个人并非善茬,如今朝中诸事皆被他掌控,老皇帝一死,这大梁国怕是就是他的天下了,到时你那血源……”他没忍说下去。 李允面色阴沉,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怡春楼的楼顶。 身后漫天的孔明灯在渐渐消逝,有些已经飘远,有些已经熄灭,夜,又逐渐静了下来。 第46章 我害怕失去你 宫里的人血在次日的黄昏送来。 用一口密封的大缸装着,再由几名太监护送,穿过城里人来人往的街巷,用马车运到了清风宅。 旺叔唤来杆子与唐四,再加两名侍卫,合力将大缸抬进了内院,放在了北房盥室的门口。 见一切安顿妥当,领头的太监拍了拍衣摆,脸上堆笑地朝旺叔施了一礼:“旺爷,在下来贵,这厢有礼了。” 旺叔老眼昏花,这才留意到送血的太监竟是换了人,以前是个年纪稍大的,如今却换了个年轻的。 “咱家受之有愧。”旺叔赶忙回了一礼。 来贵在清风宅里环视了一眼,甩了甩手里的拂尘缓缓踱着步子:“这儿倒是清静得很,连车马声也闻不到丁点。” 旺叔佝着背客气地应道:“来贵爷说得倒是,李少主是个喜静的,再加之清风宅地理位置偏僻,吵闹的人少,算是个清静的地儿。” 来贵目光落到白发白须的旺叔身上,面上浮着清浅的笑:“旺爷这些年在这儿待得可还顺心?” 旺叔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暗暗打鼓,这来贵问这些究竟是何意谓?嘴上低声应道:“只要能给皇上办事,哪能管什么顺心不顺心的。” “旺爷说的倒是。”来贵微微一笑,“今日小的来是特意给旺爷传达宫里的旨意。” 旺叔一听是宫里的旨意,慌忙屈膝要跪,来贵伸手一把扶住了他:“旺爷不必如此多礼,是端王的旨意,端王想今晚请您进宫一叙。” “端王?”旺叔有些懵,他压根没与端王打过什么照面。 “如今皇上病重,都是端王躬身照顾,端王找旺爷,怕是想问一些皇上当年的情况。”来贵随口宽慰道。 “哦,原来是这样。”旺叔松了口气,“那待我换身衣裳,再与李少主交代一声,便随你进宫去。” 来贵甩了甩拂尘,笑着点头。 旺叔转身去了后罩房自个儿的屋子,换了身干净的宫装,系好了腰带,再理了理白发,抬眼看到矮柜上做到一半的绣花鞋,咧嘴微微一笑,顺手将其拢到了矮柜的抽屉里,想着白日里再做。 近来他老眼昏花,做这些绣活是越来越吃力,针脚也越来越凌乱,好在小丫头爱穿他做的鞋,他便想着能活一日便做一日,只要小丫头肯穿就成。 待一切收拾停当,旺叔便去北房外的台阶找李允:“少主,端王给老奴传来了旨意,让老奴今晚进宫一趟,老奴特来向少主说一声。” 不过片刻功夫,李允便推开木门走了出来,挺拔的身姿被灯光拉出长长的暗影,“端王找你?” 旺叔恭敬道:“是的,端王派送血的太监传的话。” 李允隐隐感觉不安,但又想到旺叔毕竟是宫里的人,被传唤问话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们也不能随意违逆了宫里的旨意,“你让顺子陪着你去,早去早回。” “是,多谢少主挂心。”旺叔说完便佝着背消失在了内院旁的夹道处。 李允怔怔看着旺叔的背影消失后,才扭头看向盥室外的大缸,眸中神色颤了颤,哪怕大缸仍是密封状态,他也清晰地嗅到了那粘稠的血香味。 他提脚迈向大缸,在距大缸丈余远时停下来,伸出手掌稍一发力,那口大缸便缓缓悬空而起,继而徐徐朝盥室的门口移过去,稳稳地落在了室内的浴盆旁。 李允收起手掌,迈入了盥室。 揭开大缸上方的木盖,血香味霎时盈满室内,血水轻漾,冒出微微的白气,那是人体最舒适的温度。 李允驻立在大缸前,看着荡漾的血水不停地将他的脸压扁、拉长,映得他像个鬼影一般。 他突然讨厌自己像鬼的样子,伸臂在那血水里重重一击,一声清脆的水响,血水映出的人影霎时碎成点点光影。 李允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一件件褪掉自己身上的衣物,手上湿湿的血水滴下来,在他的黑色衣襟上缓缓润开,继而消失不见。 成年男儿遒劲的身姿在灯影下呈现,宽阔的肩膀,壁垒分明的腰腹,后腰处那个“守”字依然清晰可见,甚至随着他身形的成长愈加显得苍劲有力。 李允从来不知道自己腰上为何有这处刺青,连捡他的宋庭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也便再没去深究,就当是一处胎记,让它长在那儿吧。 他抬脚伸入浴盆中,血水一阵轻漾,怡人的温度自脚心传来,一直漫延过他整条长腿,清新的血香一阵阵涌来,让他忍不住气息微颤,继而将整个身体埋入到了温暖的血水中。 这血是他的药,却也是他的毒。 他在饮鸩止渴,他知道。 当李允在盥室血浴时,婵儿也刚刚洗完了身子,正准备上榻歇息,这两日她情绪低落得很,将自己关在墨香苑不愿往外踏出一步,就等着看哥哥何时来找她。 旺叔倒是每日都来,尽心尽力给小姑娘做些好吃的,还安慰小姑娘,少主是忙着执行总舵的任务,心里装着事儿,所以才没来墨香苑的。 可今晚送餐,连旺叔也没过来了。 婵儿带着一身的水汽坐到铜镜前,任红红拿着巾子给她干发,嘴里喃喃着:“今晚旺叔不在宅子里么?” 红红一边抬手干发,一边回道:“听顺子哥说,旺叔被传唤进宫了。” 婵儿“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那哥哥呢,他也一起进宫了吗?” 红红一听问的是少爷,面上便有些不自在,诺诺地应道:“许是的吧。” 今日听闻宫中给少爷送来人血沐浴,可把她吓坏了,偏生这宅中大大小小的仆从都见怪不怪,说起话来也不避讳,竟将如何从活肉上取血,如何将人血保住温度送来清风宅的过程向她说了个大概。 红红当时就听得面色煞白,回到墨香苑后还心神不宁,将院内的门里里外外关了个遍,也不知是怕些什么,若少爷真要她的性命,她定然也是逃不脱的。 红红断定小姐肯定是不知情的,又不知该不该向小姐说,本想去问问水琴姑姑的意见,偏生水琴姑姑却是个口不能言的,红红只得作罢,生生将这事儿烂在心里。 婵儿从镜中盯着红红:“你怎么了红红,像有心事似的。” 连一旁收拾屋子的紫紫也转头看她:“奴婢也觉得红红今日怪怪的,无缘无故将院子关得牢牢实实,生怕被大老虎吃了似的。” 红红斜了紫紫一眼,转而回道:“奴婢许是月事来了,身子不大爽利。” 婵儿闻言连忙抢过红红手中的巾子:“那红红去休息,我自己来。” 红红又将巾子抢过去:“奴婢帮小姐干了发便去休息。” 婵儿抿嘴一笑:“谢谢红红。” 另一厢太和殿里。 来贵直接将旺叔领去了宣德帝的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宣德帝像被钉在床上了一般一动不动,端王却翘着二郎腿坐在龙床一侧。 旺叔躬身便拜:“老奴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老奴拜见端王,端王千岁千千岁。” 端王将二郎腿放下来,扭头不屑地看了眼旺叔:“起来吧,旺公公。” “多谢皇上,多谢端王。”旺叔趔趄着从地上爬起来。 “你算是服侍过父皇的老人了,这些年一直替父皇盯着清风宅里的动静,功劳倒是没什么,苦劳还是有的。”端王皮笑肉不笑,“可最近听闻清风宅的李少主认了一个妹妹,本王怎不见你向宫中禀报?” 旺叔面色微微一惊,赶忙低头回道:“是老奴的疏忽,老奴是见那李少主没将认妹妹的事儿藏着掖着,还特意大操大办了一场宴席,所以老奴……也没将此事当成个事儿,也就没来向宫里禀报。” 端王一声冷笑,“依本王看,旺公公怕是在清风宅待久了,都忘记自己本来的主子是谁了。”他说着看向龙床上躺着的宣德帝:“您说是不是,父皇?” 旺叔吓得冒了一头冷汗,再次屈膝跪下:“老奴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然不敢违逆了皇上。” 端王用指腹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眸中溢出一抹阴冷,“旺公公的意思是,这么多年,清风宅皆是一切如常?” “是的端王,但凡有异常,老奴都会第一时间告知宫里。”旺叔战战兢兢答道。 端王一声轻笑,慢斯条理地对一旁的侍卫吩咐道:“将旺公公押入天牢,给我好好审。” 话刚落音,两名侍卫迅速上前,挟持住旺叔的双臂后拖出了太和殿。 旺叔本就是一把老骨头,这么一惊一吓哪能经受得住,头一歪便晕死了过去,醒来时人已在天牢,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根柱子上。 一脸横肉的狱卒举着烧红的烙铁晃了晃:“旺公公,得罪了,端王说了,你若不交待中清风宅的实情,怕是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旺叔这才反应过来,端王传他进宫哪是叙话,分明是想严刑拷打逼他交代清风宅的情况。 “老奴能说的都说了,实在交代不出啥,总不能无中生有地说些虚的,你说是不是?” 狱卒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那旺公公就受着吧。”说完拿起烙铁往旺叔的胸口烫上去。 一阵“嘶”的轻响,继而是旺叔撕心裂肺地哀嚎。 整间屋子霎时飘出了一股糊肉味…… 顺子驾着马车在宫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旺叔出来,心里便七上八下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掉转车头往清风宅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得赶紧禀告主子,看看能有什么办法,旺叔对清风宅的情况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这要真是迫于宫里的压力泄露了什么,整个清风宅的人都别想活了。 顺子向来务实,虽平日里与旺叔一唱一和,但在关键时候,他不觉得旺叔真能豁出性命来保全清风宅,毕竟,旺叔可是宫里的太监。 他越想越心焦,马鞭在暗夜里打着旋儿,“啪啪”地抽向了马背。 此时李允刚沐浴完毕,穿了一身绯色长袍,散着乌发,习惯性地往墨香苑的方向看了一眼,夜明珠的光芒将院子上空的树梢照得白晃晃的,恍如白昼一般。 他滚了滚喉头,纵身一跃,绯色身影飞快穿过夜空,落到了墨香苑寝殿的后窗上。 这几日虽与婵儿闹着别扭,但每晚他都会来这后窗蹲一会儿,透过窗子的小小木格,看到小姑娘安然睡下了,他才会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卧房。 此时婵儿刚干完了发往殿内走,一边走一边交代紫紫:“你记得明早给红红泡点红糖水,让她多休息会儿。” “好的小姐。” 婵儿进殿后又喝了几口茶水,用帕子擦了嘴后便提腿上了床榻,紫紫将夜明珠摆上床头,继而一盏盏熄掉屋内的烛火。 小姑娘低垂着眉眼似仍意犹未尽,心里牵挂着哥哥和旺叔为啥还没从宫里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哥哥回来后会不会来找她? “紫紫。”婵儿半拢着发坐在床头,“要是哥哥来找我,你就说我睡了,不想见他。”说完她气乎乎地身子一倒,将自己埋进了薄被里。 “好的小姐。”紫紫心里却想着,这么晚了少爷又怎会过来。 窗外的李允却偷偷勾起嘴角,暗暗一笑,见殿内熄了烛火,小姑娘静静地睡下了,他转身返回。 刚走上卧房的台阶,身后传来顺子急切的声音:“少主,大事不好了,小的在宫门外等了好几个时辰,依然不见旺叔出来,怕是被拘禁在宫里了。” 李允略略一怔,倘若旺叔不是进宫问话,而是被拘禁了起来,那这端王想针对的便是他李允了。 顺子急得嗓子发干:“少主,你要不要进宫去看看旺叔,旺叔对咱们的情况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要是真泄露了什么,咱们就完了。” 他自然知道主子的枯骨掌是无所不能的,夜闯皇宫不就是小事一桩么。 李允扭头看他,神色里有几份戏谑:“你这意思,到底是想我去救旺叔,还是去杀旺叔?” 顺子咬了咬牙,“那就看少主的方便了,毕竟……咱们得以大局为重。” “大局?”李允一声冷笑,“现在什么情况都没弄清楚就冒冒然夜闯皇宫,事件闹大了,咱们清风宅就有活路了?” “那该如何是好?”顺子无措地搓着双手。 李允紧紧地握住双拳,“再等等,明早看情况,咱们见机行事。”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天牢里的旺叔被折磨得晕过去后,又被狱卒用冷水淋醒,持续地逼问,持续地用刑,旺叔苍老的身躯上已然无一块好肉。 他气息奄奄,眉眼低垂着,嘴边却挂着浅笑,断断续续地喃喃着:“你们……真是……辛苦了。” 狱卒哪受得了这等嘲讽,举起烙铁再次向旺叔血肉模糊的胸前摁过去。 旺叔早已筋疲力竭,无力再哀嚎,身体一阵抽搐后,再次头一歪晕了过去,醒来时出现在眼前的是端王。 端王从太师椅上起身,徐徐逼近旺叔,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也就是个老太监而已,再有气节又怎样,谁会记得住你?”他将一张俊美狠厉的脸凑到旺叔跟前,掐住他的下巴咬牙狠狠一捏:“你又何必在这自取其辱。” 旺叔痛得抽了口冷气,想努力抬眼看看这位所谓的王爷,刺眼的光却让他重新将眼皮合上。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到这儿了,一条贱命而已,倒没觉得有多可惜,何况自己还活到了这把年纪,比之那些年纪轻轻便被宫里的主子打死的人,他倒是赚了。 他只是舍不得那个小丫头啊。 他自幼入宫成为了太监,受尽冷眼,见惯了各色阴谋诡计,硬生生将一颗知冷暖的人心逼成了一块石头。 所幸去了清风宅,在花甲之年遇上了那个小丫头,那是个多可爱的小丫头啊,又机灵又好看,心无城府,手无缚鸡之力,却偏生如一缕光似的,照得他心里暖暖的,柔柔的,仿佛让他又变回了人,像人那般活过来了一般。 他怎会泄露她的身世半个字?他们想也别想。 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他也要护得小丫头的周全,这样想着时,他因疼痛而抿紧的苍老的嘴角,又浮起了一缕笑意。 端王收回了自己的手掌,盯着垂死的旺叔狰狞一笑,继而将那手掌朝旺叔的脖子握过去,稍一用力,卑微一生的老太监几乎没有一丝挣扎,便霎时没了气息,脖子软下来,耷在了血肉模糊的胸前。 旺叔并没感受到死前的痛苦,他看到了好多束耀眼的光芒,小丫头就站在光里,脆生生地唤着他“旺叔,旺叔”,老太监连连应着,咧着嘴笑。 他又想到矮柜抽屉里只做成一只的绣花鞋,要是再多给他两天时间就好了,他便能做成一双给小丫头穿。 他不在了,小丫头去哪里找合适的鞋呢?旺叔最后还是伤心了。 狱卒伸手摸了摸旺叔的鼻际,语气平静道:“王爷,他已经没气儿了。” 端王伸手接过来贵递过的湿巾子擦了擦手,随口应道:“扔去乱葬岗吧。” 狱卒低声应“是”。 来贵恭敬地问道:“王爷,那此事要不要告知清风宅?” 端王的目光落到旺叔的尸体上,扯起嘴角冷冷一笑:“不必了,这老太监本就是宫里的人,生死自然是由宫里来决定,哪轮得着去向清风宅禀告。”他说完将巾子扔给来贵,转身出了天牢。 顺子大清早就得了消息,急匆匆去了北房,站在台阶下禀道:“少主,旺叔的尸体被扔去乱葬岗了。” 李允缓缓步出了屋内,浑身激荡着杀气,他克制地咬了咬牙,沉声道:“你找处风水宝地,好好将旺叔埋葬了。”顿了顿:“再将他的衣冠收拾好,请两个法师在宅子里超度一下,当是我们送他最后一程。” 顺子此时也喉头哽咽:“好的,少主,小的这就去办。” 待法师进了宅子,婵儿才知道旺叔已经过世,且被人扔在了乱葬岗上,泪珠子霎时就滚了下来,提脚就往屋外跑,跑到半截又停下来,急切地问红红:“哥哥呢,哥哥平安回来了没有?” 红红赶忙答道:“少爷没事,一直在宅子里。” 婵儿这才稍稍安了心,一口气跑到了后罩房,此时两名法师已在堂屋搭好了法台,旺叔平日里穿的用的物件儿已在法台上放好,其中还包括那只绣花鞋。 小姑娘一见到那鞋便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哭得泪如泉涌上气不接下气。 旺叔就恍如她儿时的祖父,那么亲切,那么慈祥,她曾眼睁睁看着祖父被大刀砍死,鲜红的血染湿了山中的泥土,如今旺叔也不在了,竟还被人扔在了乱葬岗上。 她扒在蒲团上呜呜哭得直不起身子,她不懂为何从小到大身边总是围绕着坏人,总是有人为此而死去,她害怕,悲伤,却又无能为力。 “婵儿,别哭坏了自己,快起来。”李允揪心地将小姑娘从蒲团上拉起来,“旺叔定然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婵儿满脸是泪,发髻松散,肩上的披帛往一侧滑了下去,她看着与自己闹了几天别扭的哥哥,终于伸出手臂靠在了他的肩上:“哥哥,你说会是谁要害旺叔?” 李允给小姑娘拭着泪,继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着:“你放心,不管是谁害了旺叔,哥哥都不会放过他的。” 婵儿仍在抽抽搭搭:“天还没变冷,我给旺叔做的手炉套子他都还没来得及用呢。”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不哭了,法师正在超度旺叔,咱们让旺叔的魂灵好好离开。”李允说着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转身往墨香苑的方向行去。 跟在身后的红红见到少爷又抱起了小姐,便知两人要和好了,心里也跟着舒坦了不少。 李允将婵儿放到了墨香苑的软榻上,屈膝蹲在榻前给她拭净了眼泪,又轻声安慰:“不许再哭了,不然眼睛到时得肿了。” 婵儿心里的结仍是没打开,垂着发红的眼眸低声道:“哥哥,我害怕。” 李允看着泪痕斑斑的小姑娘,轻声问:“婵儿怕什么?” 小姑娘眼睫如刷子一般眨了眨,继而缓缓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过来,黑幽幽的瞳孔里映出李允清俊的脸孔,“哥哥,我害怕失去你。” 李允的心霎时柔软得恍如要化了一般,但他狠狠稳住了心神,抬手轻抚着小姑娘的肩,“婵儿,你这辈子也不会失去哥哥的,放心吧。” 他并没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婵儿失望地垂下了眉眼。 第47章 和好 将旺叔下葬后,整个清风宅都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氛围里,连平日里木讷的唐四也偷偷抹了好几回泪。 杆子暂时接管了旺叔的活计,以保证宅子里一切运转正常。 顺子忧心忡忡地站在书房门外,盯着面色阴沉的主子问:“少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将小姐送走?” 他对李允当年收留这么一个小孩儿仍是耿耿于怀,如今竟还堂而皇之地认作了妹妹,这能不惹来祸事么? 李允剜了他一眼,冷冷回道:“不用,暂时什么都不用做。” 端王能想到找旺叔去问话,固然是对清风宅起疑了,但旺叔却死了,被扔在了乱葬岗,也说明旺叔什么都没透露,端王纵然疑心再重,若没真凭实据也不敢拿清风宅怎样。 看来,宋庭轩的出面并没让宫里消除戒心。 “听说那端王阴得很,就怕他使什么损招。”顺子苦着脸说道。 李允不屑地扬起下巴:“他除了牢牢盯着咱们,还能使出什么招?”他冷哼了一声:“有本少主在,试问有谁能硬闯进清风宅里来?” 顺子蹙着眉,嗫嚅道:“可……他控制着你的血源呢。” 李允眸色黯了些许,握了握手中的拳:“这些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理好,退下吧。” 顺子心知捅到了主子的软肋,识趣地垂着头退出了书房。 李允听到身后的门拉开又关上,屋内霎时沉入到寂静之中,他一个人站在槛窗前,任窗外的光落到他的头上、身上,将他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层光晕。 但那些光却照不进他的心底,也照不亮他的身躯。 他的身体里净是黑暗、腐朽、肮脏的东西。他讨厌这具身体,也讨厌那些按时送来的人血。 李允就这么一直在槛窗前站到日影西斜,面色也像被冻住了一般,浮着一层瓷白的冷光。 许久之后,他轻叹一口气,转身徐徐走进了盥室,假如能用冰凉的冷水洗净自己,他情愿一直待在水里。 盥室内光线昏暗,轻漾的池水刚换不久,散发出一阵阵清新的水香,仿佛将人的脏腑都涤荡了一般。 李允也没点燃烛火,在昏暗中拖着沉重的步子行至水池前方的木架旁,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物,继而纵身跃入池水中。 一阵清脆的水响之后,李允像一尾鱼似的浮在了水上,随着潋滟的波涛轻轻飘荡着。 他闭上眼,什么也不想,任自己像具躯壳一般彻彻底底放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哥哥”,他听出是婵儿的声音,像小时候那般,怯生生的、软绵绵的、甜腻腻的。 李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仍然一动不动地飘着,想将那迷惑他的声音驱逐出大脑。 “哥哥,我害怕。”婵儿的声音带上了软软的哭腔。 李允蓦地睁开眼,随后是一阵慌乱的水响,“婵儿,你怎么来了?”他身上不着片缕,迅速尴尬地将身子藏于水中,无措地看着蹲在池边的小姑娘。 幸好光线太暗,小姑娘应是没看到什么,怪他一时放松了自己,竟没留意婵儿进了盥室。 婵儿席地而坐,将双腿从池沿上悬下来,脚已落到了池水中,语气哽咽:“旺叔走了,我以后只有哥哥一个人了。” 她说着歪着身子从池沿上缓缓没入水中,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试着往前走:“我不要和哥哥保持距离,我就要和哥哥回到原来的样子。” “你快上去,水冷。”李允想要将婵儿拉回去,又想到自己光着身子,一时焦急得不知进退。 婵儿身上早已湿了个透,她本就不会游水,水池也不浅,只得高一脚低一脚踉跄地朝着李允浮过去,一个小小的波涛涌来,推得小姑娘“啊”的一声往后仰过去。 “婵儿。”李允来不及顾虑其他,飞速跃过池水一把接住了向后仰的婵儿。 婵儿猛喝了几口水,喘着气,定定看着莹莹黑暗中的李允,脸上的泪水混着池水往下滴,粉嫩的唇扁了扁:“哥哥,你不准离开我。”说完便一把搂住了浑浑光溜溜的哥哥。 李允一只手揽住小姑娘的后腰,另一只绕过小姑娘的肩托住了她的脑袋,将下颌抵在了她的发间。 “好,不离开。”他温柔地回道,空了多日的心仿佛在此刻才终于被填满。 两人站在池水中紧紧贴在一起,婵儿薄薄的衣衫早就湿透,与不着片缕的李允已是相差无几,李允意识到这点时身体霎时就失去了控制,轻喘着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婵儿开始冷得发颤,结结巴巴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要找嫂嫂了,所以要与婵儿保持距离?” 李允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不找,哥哥一辈子也不找。” “真的吗?”婵儿似乎松了口气。 李允却微微喘着气:“真的……水冷,我带你上去。” 婵儿点了点头,在李允颈窝里蹭了蹭,蓦地发现身下有硬物,她正要低头看个究竟,李允飞快地伸开手掌在她脑后稍一发力,婵儿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李允重重地吸着气,继而抱着婵儿从水面腾空而起,打了几个转后落到了木架旁,以最快速度用干躁的长巾将小姑娘浑身裹起来,再给自己也裹了一条长巾。 此时屋外的天早就黑严了,宅子也失去了白日里的烟火气渐渐静下来,李允抱着婵儿从盥室后窗跃出去,直抵墨香苑的后窗,往张开的窗子里轻轻一跃,便落入到婵儿的寝殿里。 殿内一室馨香,与小姑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床头燃着两盏烛火,木几上的夜明珠也早就拿了出来。 李允将睡过去的婵儿放到了床上,手臂却仍横在她的颈下与腰间舍不得拿出来,眼眸低垂,静静地看着灯下的婵儿。 小姑娘仍如小时候那般,眼睫又密又长,皮肤白白的,嘴唇粉粉的,像个陶瓷做的人儿一般,李允滚了滚喉头,想在她细滑的脸上亲一亲,却又克制着忍下了这个念头。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是丫鬟的声音:“小姐,你在房中吗,我和紫紫到处都寻不见你。” 李允瞄了一眼两人身上的长巾,面上再次露出微微的尴尬,犹疑片刻后回道:“她在房中,你们不用担心。” 屋外的红红乍听到是少爷的声音,吓得胸口一紧,赶忙噤了声,她想不通,明明没见到少爷进墨香苑,少爷怎就到了小姐的房中呢? 屋内的李允终于将手臂抽回,垂眸间见小姑娘外面的长巾也被里面的衣裳染湿,便想着给她换件干爽的衣衫裹着,但将长巾的最后一层拿开时,小姑娘起伏有致的身形霎时坦露在了烛光下。 李允只看了一眼便赶忙别过了头,无奈地重新将长巾给小姑娘覆上。 他对自己有些懊恼,一向隐忍克制的他竟对婵儿没有丝毫抵抗力,自青州回来后,每一次与婵儿接近都会让他乱了心神。 李允扶了扶额,屈膝下了床沿,回眸看了一眼沉睡的小姑娘后,朝门口的方向吩咐道:“进来给小姐换身干爽的衣裳吧。”说完便转身从后窗跃了出去。 红红隔着木门听到李允的吩咐,赶忙推门进屋,屋内除了在床上躺着的小姐,俨然已不见少爷的影子。 她抬眼看到开了的后窗,偏着头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在自己的宅子里,少爷为何不走前门,却要像贼一般走后窗? “小姐,你怎的浑身都湿了,快将这湿衣换下来吧?”红红急切地推了推主子。 婵儿扭了扭身子,惺忪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帐幔顶:“我怎么睡着了?” 红红已从旁边的木柜里拿了衣裳过来:“快换上吧,可别着凉了。” 婵儿朝屋内环视了一眼:“哥哥呢?” 红红扑哧一笑,指了指后窗:“少爷走的那儿。” “哥哥。”婵儿赶忙起来,下了床走到后窗前,“哥哥,你还在吗?” 屋外除了冷风夹裹着的阵阵虫鸣声,哪还有李允的影子。 婵儿抿嘴一笑,欲将后窗关上,伸出去的手却又收了回来,她舍不得关。 “红红,今天哥哥说他一辈子也不找嫂嫂。”婵儿走回到床前,任红红伺候着换下湿衣裳。 红红微微一怔,转而问:“少爷不娶妻,但小姐也得嫁人呀。” 婵儿嘻嘻一笑,“我也一辈子不嫁人,好好地陪着哥哥。” 红红瞄了一眼主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琢磨着,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兄妹关系? 李允才行至北房前的夹道处,杆子便打着灯笼迎上去:“少主,不好了,刚宫里的人来传话,说是翠芳园的菊花开了,端王想请你与小姐进宫参加赏菊宴。” 李允面色滞住,继而冷笑一声:“这个端王果然还是忍不住了。”他顿了顿:“你去回话,就说我去没问题,但小姐身体不适,不宜外出。” 杆子丧气地应道:“传话的人说了,届时病重的皇上也会参加,一般人等不得缺席。” 李允眸色渐深,握了握拳,沉声道:“好,那我们便去参加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倒想看看这个端王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李允连夜去了趟总舵找宋庭轩,有些事还是得以明月堂堂主的身份出面为宜。 宋庭轩正在寝殿里一声接一声地咳嗽,阿甘将熬好的药端到主子面前:“堂主,您快趁热喝,喝了赶紧歇下。” 自前几日参加完清风宅的宴席后,宋庭轩便染上了风寒,一日日地喝药也不见好转,本就清瘦的脸愈加只剩下了皮包骨。 他无奈地接过药碗,皱着眉头:“老夫这病倒是有些古怪,明明只是染个风寒,却像是药石无医似的。”说完疲惫地一笑,仰头喝干了碗里的药。 阿甘赶紧连“呸”了三声,轻声安慰道:“堂主说话也要图个吉利,哪里是药石无医,说不定过几日便痊愈了。” 宋庭轩看着灯下同样已是一头白发的阿甘,长叹了一口气:“咱们都老啦,眼下是年轻人的天下,怕是该放手了。” 阿甘撸了撸嘴:“堂主还年轻着呢,怎的又说丧气话了。” 话未落音,外面的侍卫来报:“堂主,少主来了。” 阿甘眉眼里透出不耐烦:“少主也是个不懂事的,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堂主作甚,如今堂主还病着呢,让他回去吧,白日里再来。” “等等。”宋庭轩叫住了侍卫,咧嘴一笑:“估计又是遇到难事儿啦,否则怎会夜间来此,传他进来吧。” 阿甘看着一脸清瘦的堂主摇了摇头,赶紧转身去木几上布上茶水。 李允进屋见到宋庭轩后微微一愣:“义父,您生病了?” 宋庭轩坐在软椅上,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腿上还裹着薄毯,“坐吧,老夫年纪大了,染个风寒也被折腾得够呛。” “可否传了宫里的太医?”李允关切地问。 “传了,放心吧,如今这药便是太医院的人给开的。”宋庭轩抬眼看着心事重重的李允,“今日找老夫,是有何事?” 李允抿了抿唇,看着宋庭轩病恹恹的样子不忍开口。 “人都来了,还扭扭捏捏做什么,有话就直说吧。”宋庭轩语气里带上了不耐烦。 “是。”李允低头答道,“端王杀了清风宅的旺叔,还让人传话,明日要请我与婵儿进宫赏菊。” 宋庭轩闻言静默了好一会儿,寝殿里一时落针可闻。 片刻后他才开口:“端王倒是也邀请了老夫,但老夫身体不适,拒了。”他说着迟疑一笑:“你这是怪老夫没给你办好差事儿?” “孩儿不敢,孩儿自然有把握应对那端王使出的诡计,只是担心……他断了孩儿的血浴,孩儿要忍受百虫噬骨之痛。” 宋庭轩幽幽地盯着眼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眉眼里总抑制不住地溢出羡慕来,他随口问道:“你想让老夫如何帮你?” “孩儿想让义父出面去找那吴太医,希望吴太医能泄露枯骨掌的止痛药方。”李允说完抬眼迎视着宋庭轩的目光。 宋庭轩斜了李允一眼,冷哼了一声:“你可知道吴太医是谁的人?” 李允眼睫轻颤,“他不是皇上的人吗?” “表面上看,他确实是皇上的人。”宋庭轩说到此轻咳了一声:“倘若是皇上的人倒还好办一些,如今皇上病重,也没人管着他了,给他点儿好处让他办事倒不难,可偏偏他不是。” “他是谁?” 宋庭轩将背放松地靠进了软椅,双臂展开搁在两侧的扶手上,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屏风上,幽幽地开口:“他真正的主子,乃是前朝公主李曼烟,也就是当朝的淑妃。” “淑妃?也就是三皇子的母妃?”李允面上不由得露出一抹喜色。 宋庭轩不明白李允这会儿怎的提到三皇子,但也未及深想,继续道:“这偌大的皇宫里,除了淑妃,再加一个皇上,吴太医怕是谁的脸都不会给。” 李允不由得一阵疑惑:“皇上表面上对前朝旧人宽宥有嘉,背地里却干了不少刺杀的勾当,他怎会容忍前朝公主的侍卫还活着,且还将他养在宫里?” 宋庭轩哈哈一笑,随之又涌来一阵激烈的咳嗽,阿甘赶紧端了茶水过来,让宋庭轩喝了几口,总算将那咳嗽压了下去。 “其实吴太医除了会调枯骨掌的止痛药,他压根不懂医,皇上将他养在太医院,不过也就是利用他而已,需要他给宫里磨‘刀’。”宋庭轩说着再次抬眼看向李允:“他算是你的师父,也就是前朝的枯骨掌传人,你的枯骨掌秘籍,便是他在皇上的授意下交给老夫的。” 李允神情一顿,平时极为克制的面色此时也露出微微的惊讶:“那他现在怎的没练了?” “前朝覆灭后,哪里还有人支持他每月的血浴,他最后不得不一边忍受百虫噬骨之痛,一边研制止痛药方,最后药方还没研制出来,他实在承受不住那痛,便自废了武功,废除武功后不久,止痛药才研制成功。” 李允一听到那痛,胸口不由得微微发紧。 “老夫将能说的都与你说了,至于如何拉拢吴太医,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了。”宋庭轩长叹了口气。 “孩儿多谢义父提点,还望义父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李允抱拳说道。 “嗯,老夫知道了,你若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义父。”李允郑重地唤道:“您得防范张左使,他与端王的人走得近。” 宋庭轩病恹恹的面容咧嘴一笑:“老夫知道了,放心吧。” “是。”李允说着躬身退出了宋庭轩的寝殿,转头又回望了几眼身后的殿门,对宋庭轩的身体颇不放心。 虽平日里与这老头儿多有龃龉,但真见到他年老体衰的样子,心头又有诸多不忍,眼下他只能先应付完端王,待事件缓过去后,再来好好探望他的义父吧。 如此琢磨一番,李允便朝夜空纵身一跃,飞往清风宅的方向。 第二日刚用完早饭,杆子便将一套宫装送到了墨香苑的门口:“小姐,这是宫里送来的衣裳,赶紧换上吧,待会儿您得与少主一起进宫赏菊。” “进宫赏菊?”婵儿一听说要进宫,本能地就感觉到害怕,怯生生地问:“那哥哥知道吗?” “当然知道。”李允挺拔的身姿突然从杆子身后冒出来,对着婵儿温和地一笑,继而抬手拿过杆子举着的托盘,递到红红手上:“快给小姐换上吧。” 婵儿见是哥哥也同意的事,心里便大松了口气,“那哥哥等等我,我很快就换好。”说完弯着眉眼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小姑娘便换完了衣裳走了出来,本就是仙子一般的妙人儿,如今将这崭新的艳丽的宫装一穿,似乎整间屋子都被她照亮了一般。 连一旁的红红也瞪圆了眼:“小姐真是好看,像画里头的人似的。” 李允也不由得晃了晃神,盯着婵儿移不开眼。 “哥哥,好不好看嘛?”婵儿转了个圈,繁复的宫装裙摆霎时绽放成鲜艳的伞状。 “好看。” 他想,怕是整个皇宫也找不出比婵儿好看的女子。 想到这,他胸腔里又有些酸涩,他可不想再有旁的人垂涎婵儿的美貌。 李允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哨,放在唇间吹了一吹,从哨子的细缝里蓦地传出一阵清脆的哨声,“你若想见哥哥时,便将哨子放在嘴边一吹,哥哥便会出现。” “哇,真的吗哥哥?”小姑娘惊得瞪圆了黑幽幽的眼睛,接过铜哨放在葱白的小手里左看右看。 李允拉住哨尾孔洞里的细绳,将铜哨挂在了小姑娘细细的脖颈上。 婵儿开心得很,拿着铜哨放在嘴里使劲吹了一吹,霎时又有清脆嘹亮的哨声从屋子里飞出去。 “宫里人多,地方大,男女宾客不在一处,你到时便用这哨子与哥哥联络。”李允交代道。 婵儿懂事地点着头,“我知道了哥哥,放心吧。” 李允弯唇一笑:“还得戴上这个。” 他随后又从旁边的木几上拿过一顶帷帽,弯腰给婵儿戴上,再在她的下颌处轻轻系好系绳,“这样就安全了,没人能看到你的样子了。” 婵儿抬手摸了摸帷帽的薄纱,颇觉新鲜地嘻嘻一笑:“以后我出门也要戴这样的帽子。” “好,以后哥哥给你多准备几顶。”李允说完又给婵儿系上一件披风,继而牵着她走出了墨香苑。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微风轻拂,带来一阵阵花草的青香,沁人心脾。 有哥哥在侧,婵儿全然没有了出门的紧张,牵着李允的手不停地问:“哥哥,宫里真的有很多菊花吗?” “那些菊花岂不是由专人伺弄的,得要多少人伺弄啊?” “哥哥,宫里到底有多大呀?” 反正问来问去都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李允弯起嘴角一直在笑,他养大的这个姑娘,也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 顺子赶着马车早已等在大门外,面上尽是愁容,担忧着端王会耍什么诡计,偏生他的主子却如无事人一般,还拉着小姑娘说说笑笑的。 他暗暗叹了口气,见主子走近后抬手高高地掀开了车帘,好让二人入得车内。 李允斜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他的心事重重,弯腰将婵儿轻轻抱上马车,继而自己也提腿迈了上去。 顺子扬鞭赶马,迎着初升的太阳,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48章 进宫 太和殿里,侍卫匆匆来报:“端王,王妃在殿外求见。” 端王正冷眼盯着太监给宣德帝喂八宝粥,宣德帝吃一半漏一半,垫在颈下的巾子上全是湿答答的粥水。 “将她带去偏殿。”端王面色不变地吩咐道,继而朝龙床走近了几步,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父皇,说不定您追杀了多年的人要在今日的赏菊宴上现身了,您就等着瞧吧。” 端王说完转身跨出了殿门,往一侧的偏殿行去。 端王妃林玉已站在门口候着他,见他走近后,颇为敷衍地行了一礼。 端王冷着脸看了她一眼后跨进了殿门,林玉随后跟了进去。 自宣德帝病重,端王便以照顾父皇的名义搬进了太和殿,林玉则一个人守在宫外的王府里,不过她也乐得清静。 “你作为本王的王妃,今日总算是有点用处了。”端王一边嘲讽着,一边将一把铜匙递到林玉手里:“翠芳园的东北角有一处地下暗室,你今日趁人不备,将明月堂少主的妹妹引至暗室,囚禁起来便可。” 林玉闻言“啪”的一声将铜匙放回到案桌上:“别妄想拉着我与你一起做那些昧良心的事儿。”她甚至懒得在他面前自称臣妾。 端王微眯着狭长的凤眼打量着林玉,不屑地反驳道:“难不成你还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他勾起嘴角一声轻笑:“你如今已是端王妃,不再是建国候府里的嫡长女,在本王这儿,你得以夫为纲百依百顺,最好别耍什么小性子,否则便是自讨苦吃。” 林玉反唇相讥:“夫?端王知道夫字该如何写吗?” 端王被问得神色一顿,转身在屋内踱着步子:“是,本王至今没碰过你。”他哈哈一笑:“本王对你本就无意,娶你仅是为了讨好父皇,而建国候将你嫁与本王,不也是看中本王在父皇面前得宠吗,咱们皆是各取所需,谁也别瞧不上谁。” 林玉的眸中露出悲伤来,语气里仍有抑制不住的嘲讽:“这大梁国已快变成端王一人的天下了,我哪敢瞧不上端王,如今我只想一心礼佛,不想干那些脏人眼皮子的事。” “一心礼佛?”端王嗤笑一声,继而目露凶光,抬手一把掐住了林玉的下巴:“难不成你心里就没对我那三弟朝思暮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那点事儿,可惜啊,我那三弟投错了胎,一个前朝公主的儿子,在我大梁国注定只是个炮灰。” 林玉往后退了一步,扭头挣脱了自己的下巴,白皙的皮肤上霎时出现两道红印子,她暗暗咬了咬牙:“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权欲熏心。” 端王俯下身体,得意地凑到林玉耳边:“所以建国候才看不上他而棒打鸳鸯啊,这事儿你可不能怪到本王头上,要怪,只能怪你那父亲,他与本王一样是权欲熏心啦。” 他拨了拨手上的扳指,凉凉地瞥着林玉:“也算是你运气好,倘若真嫁给了我那没出息的三弟,怕是如今也要像前朝旧人一般被人嫌弃了。” 林玉眼里闪出泪光,抿了抿唇后低声道:“若端王无其他的事,我便先告退了。”说着转身朝殿外走。 “等等。”端王拿起案桌上的铜匙,狠厉地唤住她:“这事儿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否则你那势利的父亲,以及你心心念念的贤王,便都要为此付出代价,你信不信,爱妃?” 她当然信他的不择手段。 林玉停下了步子,气息微颤地将眼里的泪憋了回去,转头沉声问道:“人家一个女孩子究竟是犯了何错,让堂堂端王采取如此手段囚禁她?” 端王勾起嘴角阴冷一笑:“她威胁到了大梁国的皇位,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吧?本王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会放过一个。”他说着再次将手中的铜匙递向她,“拿着吧,爱妃。” 林玉咬牙紧紧地握住了那把铜匙,握得手臂都跟着轻轻发颤,她愤恨地盯了一眼端王,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偏殿。 或许与狼在一起久了,也免不了要变一回狼,林玉将铜匙放进了袖兜,去往翠芳园的方向。 自宣德帝病重、太子过世,宫中便呈现出一股暮气沉沉的氛围,婢子太监们行事愈加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上头的主子。 但今日非年非节的,端王竟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这让那些受邀的大臣也颇费了些脑筋。 往年翠芳园的菊花盛开,也没见邀请大臣去观赏啊?何况如今皇上还病重呢,这么声势浩大地在宫中举办宴会,是不是太不得体?也不知这端王的脑子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大臣们不解归不解,终就是不想去也得去,如今端王一手把持朝政,除非是谁不想活了,才胆敢违逆他的意愿,于是各家用完早上的饭食后,有家眷的携上家眷,无家眷的只身前往,坐了马车进宫去赏菊。 清风宅的马车也停在了宫门口,顺子不在受邀的名册里,只能将马车停在宫门外等。 李允牵着婵儿下了马车,往侍卫手里递了腰牌后,这才入了第一重宫门。 期间也有大臣朝李允投来打量的目光,李允压根没理会,他最多只能算是宫奴,与这些臣子甚少走动,也不打算特意与他们结识。 入第二重宫门时,侍卫要求婵儿必须脱下帷帽,李允压着心里的火气,弯腰在婵儿颈下解开了系绳,继而将帷帽从小姑娘头上拿了下来。 一阵轻纱拂过后,婵儿精致的面容便坦露在了阳光下,肤如凝脂领如蝤蛴,恍如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连一旁的侍卫都看得愣了神。 李允沉着脸将小姑娘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带着火气问:“可以了吧?” 侍卫蓦地反应过来,羞愧地低下头:“大人请进吧。” 李允便牵着婵儿入了第二重宫门,身边来往的大臣及其家眷皆忍不住扭头打量婵儿,如此好看的姑娘之前怎的没见过,怕是要将宫里的娘娘们都要比下去。 婵儿有些紧张,将头微微低着,不敢与陌生人对视。 “别怕,有哥哥在。”李允握了握小姑娘软软的手,宽慰道。 “哥哥,这么多人都是跟咱们一样去赏菊吗?菊花在宫里是不是很金贵?”婵儿小声问道。 “嗯,没错,待会儿你也可以一饱眼福。”李允勾起嘴角暗暗一笑。 婵儿便稍稍卸下了心里的紧张,拿眼偷偷地四下里打量:“哥哥,宫里真的好大呀,修这么多屋子,都有人住吗?” “有人住,宫里仆从多。”李允低声回道。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说着悄悄话,很快便到了翠芳园的门口。 正忙着迎客的林玉抬眼便见到了李允与婵儿,迟疑片刻后娉娉婷婷走过来:“这位便是明月堂的李少主吧?” 李允沉着脸打量了林玉一眼,不失恭敬地抱拳回道:“回端王妃,在下正是。” 林玉又和颜悦色地看向婵儿:“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莫非就是李少主的妹妹了?” 婵儿乖顺地行了一礼,嘴上挂着甜甜的笑:“端王妃安,小女子名叫李婵儿。” “哟,这名儿也好听。”林玉盯着婵儿片刻,眼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随后稳住心神朝另一边的楼栋指了指:“女客在那边安置,婵儿姑娘请随嬷嬷先过去吧。” 旁边一位年老的宫婢连忙上前行礼,转身道:“婵儿姑娘请随老奴往这边走。” 婵儿不舍地看着李允:“哥哥,我先过去了。” 李允朝那边的楼栋看了一眼,距离并不算远,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 他走近婵儿身侧,轻轻握了握她的肩,低声叮嘱道:“记得哥哥说的话。”说着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暗示婵儿别忘记颈上的铜哨。 婵儿露着两个梨涡浅浅一笑:“哥哥我记住了。”继而转头跟在了年老的嬷嬷身后。 林玉看着小姑娘徐徐走远后心里松了口气,端王特意安排她在此截住李婵儿,事情算是成功了第一步。 她抬眼看着仍牢牢盯着小姑娘背影的李允,出声打断道:“李少主,男客请往这边走。”她伸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知道了,多谢端王妃。”李允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行去,随后进入翠芳园的正殿。 殿内有些嘈杂,有些大臣已经入座,还有些大臣正在门口扎堆闲聊,面上皆没好颜色,明里暗里地表露出对所谓赏菊宴的不满。 李允心里挂牵着婵儿,没心思跟任何人打招呼,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随着太监来贵的一声唱喝“端王驾到”,殿内霎时安静下来,聚众闲聊的大臣赶紧找好自己的位置,继而齐齐朝端王行礼。 病重的宣德帝却并未出现。 端王在首位上站定,面上挂着浅笑,眸中的光却如冷箭一般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李允身上,慢斯条理地开口:“都起来吧,不必多礼。”说完才幽幽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大臣这才在座位上坐下来,随后宫婢们纷纷奉上菜肴,殿中歌舞声起,热闹的宴会便就此开始。 端王一边逍遥地饮酒,一边冷眼看着这些大臣们茫然地陪他吃喝,心里便涌出一阵激烈的快感。 如今他再也不用讨好谁、顾忌谁,是想干嘛就干嘛,哪怕父皇病重,他照样大办宴会,没一个臣子敢阻止、敢反他。 更重要的是,今日他便能囚住宫中追杀了多年的阮家人,继而让他们留下的秘密永不见天日。 想到此,端王又朝李允所坐的方向瞟了一眼,嘴角挂上了一抹冰冷的笑。 当端王看向李允时,李允如恶狼一般的目光也朝他投过来,两人的视线如剑戟一般在空中交会,对峙片刻后双双收回。 李允一口饮尽杯里的茶水,屏住气息,透过殿中的弦乐声去静听殿外是否传来婵儿的铜哨声。 婵儿所在的大殿里却是平和得很,众女客向迟来的端王妃行完礼后,便开始一边享用着桌上的美味珍馐,一边散漫地闲聊。 旁边一位年纪偏大的夫人见到怯生生的婵儿后打心底里喜欢,将果子酒端到她面前,安慰道:“这果子酒的味道好,小姑娘尝一尝,别拘着自己。” 婵儿乖巧地想要行礼,却被那夫人按在椅子上:“不必多礼,好好吃饭吧。” 对面一位略胖的夫人打趣道:“首辅夫人莫不是看着人家小姑娘长得美,想要给自己物色儿媳妇呢,也不先问问人家小姑娘到底订亲了没?” 话刚落音,便有许多位夫人直愣愣朝婵儿看过来,那些目光里满溢探究、打量,以及期待。 婵儿微微低下头,双手放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心里惶惑不安。 她思量着,订亲的意思莫不是找夫君的意思?她可不想离开哥哥。 坐在首位的端王妃亲切地接过话引:“她叫李婵儿,是明月堂少主李允的妹妹,你们若是有意攀亲,不如直接去找李少主商议。” 夫人们一听小姑娘是明月堂杀手的妹妹,心里皆咯噔了一下,面上虽仍维持着微笑,嘴上却不再开腔了,谁敢和李少主攀亲,那不是找死么。 首辅夫人陈氏却是个胆大的,她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婵儿,放下了银箸,将小姑娘软软的手拉过来,“等婵儿姑娘哪日有空了,可否能来府上坐坐,陪妾身聊聊闲话?” 婵儿抿了抿唇,将手从陈氏手里轻轻抽回来,脆生生地应道:“小女子得先去问问哥哥。” 陈氏扬起了嘴角,下垂的眼眸里尽是喜爱:“这是自然,得空了,妾身邀请婵儿姑娘与李少主一起去府上坐坐。” 有几个夫人朝陈氏神秘一笑,似乎在佩服她的胆大。 林玉却是暗暗冷哼了一声,谁都知道首铺大臣顾和正与建国候林枫常年不对付,林玉对陈氏自然也没个好脸色。 用完了餐,宫婢们鱼贯而入,将桌上残羹冷吹一一收走,继而在巨大的长案上放上茶水及糕点。 夫人们刚用完餐,自然对这些糕点无甚兴趣,余下的时间得去屋外赏菊,谁还愿意闷在屋子里饮茶吃糕点呢。 虽然朝中糟心事不断,但与她们这些妇道人家有何关系,好好的日子,原来怎么过,现在也该怎么过。 已有好几位夫人从席位上站起身来,整理着衣摆,并抬手稍理云鬓,似乎已等不及要去观赏这宫中千姿百态的菊了。 人人皆知宣德帝爱菊,便特意将这翠芳园开僻出来种菊,所以翠芳园也称菊园,坊间传言园中有菊树百万株,品类数千种,每到秋季菊树争奇斗艳,堪称人间盛景,今日有幸得以一见,谁能不期待。 唯有婵儿仍坐在席位上没动,虽然也想看看那金贵的菊,但想想哥哥没在身边,心里仍是惶惑不安。 林玉由人伺候着擦净了唇齿,又伸臂洗净了双手,继而满脸微笑地从席位上起身,甩着帕子朝婵儿款款走过来,“婵儿姑娘该是第一次进宫吧,别害怕,跟着我,咱们一起去赏菊。” 婵儿赶忙起身行礼,低声应道:“小女子受宠若惊,有劳王妃了。” 林玉抿嘴一笑:“婵儿姑娘客气了。”说着又转头朝一旁的婢子吩咐道:“南芝,你给婵儿姑娘也备一件披风吧,外头风大,别着凉了。” 叫南芝的婢子低头应“是”。 婵儿便老老实实地跟在了端王妃的身侧,两人前后脚出了殿门。 首辅夫人陈氏本想邀婵儿一道走的,没想到被林玉抢了先,面上便有些不大爽快,只得悻悻地与别的夫人为伴,紧随林玉的步子出了殿门。 外头果然起风了,裹着阵阵寒意,吹得女眷们裙角乱飞,好在太阳依然挂在天际,暂无雨水之忧。 一行人且停且走,不一会儿便到达了一处菊园。 园中数千株菊花皆呈现出一片朦胧的紫色,或盛开,或含苞待放,正随着阵阵冷风轻轻摆动,看得人恍如置身梦境中一般,不由得一阵惊叹。 端王妃始终嘴边含笑,扭头朝身后的夫人们交代:“翠芳园整个西北向有数百个不同的菊园,你们可自行观赏。” 夫人们得了旨意,齐齐朝端王妃行了礼后,便三三两两朝不同的菊园行去,四下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了婵儿伴在端王妃身侧。 “南芝,将披风给婵儿姑娘披上吧,你们且都退下,别在这碍眼了,容我与婵儿姑娘好好赏菊。”端王妃扭头吩咐道。 南芝应了声“是”,便转身将挂在臂上的披风披到了婵儿的肩上,继而领着几名婢子退了下去。 婵儿四下里张望了几眼,见此处只剩了自己与端王妃,心里便莫名有些慌张。 林玉似看出婵儿的拘谨,赶忙挑起话题:“婵儿姑娘可喜欢菊?” 婵儿诺诺地应道:“菊很美,小女子……喜欢的。” 林玉迎风一笑,冷风将她发间的步摇吹得叮当作响,“东北角还有一处专供皇上赏玩的菊园,要不我带你去瞧瞧吧?” 婵儿虽涉世不深,但从小便被人围追堵截地刺杀,对于陌生的事物或人,心里是本能地提防,此时她不只不想去那东北角,甚至也不想单独与端王妃处着。 “既然是专属于皇上的菊园,小女子去了自然不合时宜……小女子还是……回去等哥哥来接我吧。”她说着便转身踏着碎步往来处返回。 “婵儿姑娘。”林玉嘴角含笑地唤住了她:“你怕是不知道吧,李少主也会由端王领着去那处园子赏菊,你不如去那里与李少主会合?” 婵儿步子顿住,转身看向端王妃。 端王妃眉眼弯起来,似是满脸真诚地看着她。 婵儿防范心重,却并不会识人,她觉得王妃的脸上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不像是坏人,却也不像是完完全全的好人,总之她不知道该不该信她。 端王妃上前行了两步,从广袖里探出手来拉了拉婵儿的衣袖:“走吧,去见你哥哥,他定然没想到会在那园子里遇见你,倒还是个惊喜呢。”说完她闷哼一笑,便将婵儿往东北向拉。 婵儿本就是犹疑不定的,被她这么一拉,便也顺着那力道往东北方向的甬道里行去。 她想,大梁国堂堂王妃该不会骗人吧?若没骗人,她能给哥哥一个惊喜,倒也是不错的。 这样想着时,婵儿脚下的步子便轻快了不少,期望能早一刻见到哥哥。 两人并肩行了好一会儿,却见前面越走越荒凉,除了萧瑟的假山池沼,冷冷清清的楼台,已不见一个人影。 婵儿虽天真,却也不傻,她蓦地停了下来,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让这堂堂端王妃对自己另眼相待,还私下将她带到什么皇上专属的院子里去赏菊。 她警惕地朝前张望了一眼,无措地说了句:“王妃,对不起,小女子不想去了。”说完转身便往回走。 林玉一把拖住了她的衣袖,一向堆着笑的脸上竟露出几分狠厉:“且慢,本王妃想去那边的园子看看,现在命令你与本王妃同行。” 婵儿哪懂什么王妃的命令,她瞪着黑幽幽的眼眸盯了林玉一眼,扭动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使劲从林玉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扯得她的身子也跟着一个踉跄。 站稳后她继续急步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抬手将胸前的铜哨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气后用力对着哨嘴吹过去。 锋利的哨声如勾子一般在空中打了个转,继而朝更远的方向飞出去。 此时的林玉早愣在一旁,她是建国候府里尊贵的嫡小姐,后又成为宫中高高在上的端王妃,旁的女子皆需对她俯首听命,又何曾见识过这般顽劣的女子。 “你……你大胆,竟不把本王妃放在眼里。” 婵儿懒得理会她,衔着铜哨继续用力吹,一阵阵尖锐的哨声随着冷风在上空打着旋,继而飞快地飘远。 此时在正殿的宴席已接近尾声,部分大臣已吃完起身,稍作收拾后便准备去菊园。 李允抬手饮完最后一杯茶水,正欲拿剑起身,一宫婢忽地提着茶壶走过来,恭敬道:“李大人,奴婢给您加水。” 李允刚想拒绝,宫婢却已提前将壶嘴对准了茶杯倒水,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身前的桌面按下了一张纸条。 “李大人,茶倒好了,奴婢先退下了。”宫婢低头说完后款款离开。 李允沉着脸,趁人不备展开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字:“赵子央,是端王。” 这宫婢明显是苏尚恩在宫中安插的暗桩。 他眸色一黯,往首位上的端王瞟了一眼后狠狠握紧了拳,与此同时,殿外清晰的铜哨声猛地钻入他的耳际。 几乎在眨眼之间,李允“嗖”的一声纵身飞出了正殿,恍如一只飞翔的鸟,旁边的大臣还没反应过来,活生生的一个人便不见了。 众大臣面面相觑。 首位上的端王也蓦地神情一顿,继而也纵身跃过殿内诸多席位,跟在李允身后飞出了正殿。 众大臣再次面面相觑。 说好的赏菊呢??? 第49章 婵儿,怎么会是你? 李允以哨声为引子,很快就辨出了婵儿的方位。 随着一阵清脆的衣袂声越过天际,他稳稳地落在了小姑娘身侧,继而拿起白纱轻漾的帷帽,牢牢地扣在了小姑娘的头顶。 婵儿一张精巧的芙蓉面霎时被挡在白纱背后。 见到李允,她面上露出喜色:“哥哥,你来了。” 李允气息未定,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住她的肩,温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哥哥。”她说着转头看向林玉:“端王妃要逼婵儿去东北角赏菊,婵儿不想去,她还说你也会去。” 林玉面色有些苍白,惶惶然站在冷风里,面上挂着怨气:“李少主这妹妹可真是金贵,连本王妃的命令也听不进去。” 李允握了握拳,语气冷硬地驳回去:“本人并不会去东北角赏菊,端王妃何故要撒谎骗人?” “谁说你不会去了,本王正准备带大臣们去东北角赏菊呢。”端王从旁边的甬道里走出来,昂然站在了冷风里,“怎么,李少主莫非也想违抗王令?”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男人冷眼对视,目光中翻滚着腾腾杀气,仿佛无数在空中交战的刀枪剑戟。 片刻之后,他们双双收回目光。 李允绷紧嘴唇,语气克制:“在下不敢。” 端王深知枯骨掌的厉害,自然也不敢与其硬碰硬,但血源在他手上,话里便有了警告的意味:“你最好是不敢,否则,该知道后果。” 李允握了握手中的剑,没吭声。 端王淡然地越过李允身侧,面色阴贽地剜了一眼旁边的林玉,低声嘟囔了句“蠢货”。 林玉一双玉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裙摆,面色煞白地给了端王一个愤恨的眼神。 端王冷哼一声,随后才将幽幽的目光投向戴着帷帽的婵儿,“李少主的妹妹,何以不敢真面目示人?” 李允将婵儿拉向自己身后,面上仍努力保持着恭敬:“舍妹涉世未深,不懂诸多礼仪,也不擅与陌生人交道,故尔藏起真颜免遭人笑话。” 此时的婵儿早看出有些面熟的端王,隔着薄薄的白纱端详了片刻后,心里仍有些疑惑不定。 眼前这位王爷虽与那位子央哥哥长得有些相象,却好似并非同一人,子央哥哥可比这人亲切多了。 “这么说来,本王邀请你们兄妹二人参加这赏菊宴,倒是委屈你们了?”端王阴阳怪气,目光也同样紧紧盯着帷帽下那层薄薄的白纱。 “端王说笑了,在下与舍妹,现在便可随端王去园中的东北角赏菊。”李允料定那东北角必有蹊跷,否则端王妃怎的要将婵儿硬拖过去。 东北角只有一间潮湿的暗室,哪有什么菊园,端王自然也不能领着他们前去。 “罢了,今日本王疲累了,无心再赏菊了,你们且自行安排吧。”端王扬起了下巴,对着李允不屑一笑。 李允也邪魅地勾起了嘴角:“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带着舍妹告退了。”说完拉着婵儿双双行完礼后,转身往后面的甬道折回去。 端王一脸阴沉地盯着两人的背影,拳在袖中紧握,他决不能轻易放过杀死这个女子的机会。 他深知清风宅难攻,便一直未对那女子动手,今日是不好容易将她引出来,又怎能轻易放她回去。 端王将手指放在唇边重重一吹,一阵怪异的口哨声刺破冷风向高空飘去,不过在眨眼之间,一只鹰隼猝然出现在天际,飞快地对着甬道上的李允俯冲下来。 李允迅疾地将婵儿推开,挥臂迎战鹰隼。 端王阴冷一笑,趁着李允分心之际,持剑纵身朝前方不远处的婵儿刺过去。 眼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剑锋就要捅穿小姑娘的身体,李允眼疾手快,提脚狠狠踹开鹰隼,继而飞快伸臂抱住婵儿在空中打了个旋,惊险躲过端王的剑锋后稳稳落到了地上。 婵儿吊住李允的脖颈,惊魂未定,头上的帷帽早滚落一旁:“哥哥,这个人是坏蛋。” 李允拥着小姑娘沉声道:“你记住,是他杀死了旺叔。” 婵儿一听旺叔也死于此人之手,黑幽幽的眼里便蒙上了恨意,气咻咻地撅着嘴,重复说了声“坏蛋”。 端王杀了个空,心里正气恼着,提着剑看向李允,并随意地瞟了一眼他臂中搂着的女子,正欲唤侍卫们一齐围上去。 但无意中对那女子的一瞟,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微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弥,嘴里喃喃着:“婵儿,怎么会是你?” 端王恍若置身梦中,呆呆地看着被别的男人搂着的少女。他千辛万苦寻她,却在刚刚差点就杀了她。 他喜欢的人与他想杀的人,竟是同一人。 一旁的林玉看着端王这副神情,也惊得微微挑起了眉头,成为他名义上的王妃这么久,倒是第一次见到他有如此温柔的眼神。 李允看着满脸深情的端王,心里仿佛有把火在烧,他隐忍地咬了咬牙,弯腰捡起地上的帷帽,拍了拍泥灰后重新给婵儿戴上。 继而上前一步,与端王面对着面,挺拔的身姿高出端王寸许,脸上仍是一副克制而沉静的表情:“端王若是想逼在下使枯骨掌,便放马过来吧。” 他说完后也未行礼,转身牵起婵儿的手继续往前走。 端王像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的背影。 侍卫肖坤有些着急:“王爷,咱们什么时候动手,若等他们出了宫门,怕是就没那么方便了。” 端王一脸阴贽地看向肖坤,厉声嚷着:“给我滚。” 肖坤吓得身子一抖,求助一般看了眼端王妃,闪身退到了甬道墙根处。 林玉难得见到端王今日这副模样,心里倒有几分幸灾乐祸,舒坦得很,她整了整鬓发,甩着帕子也往原路返回了。 端王一个人在冷风里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提着沉重的步子悻悻地回了太和殿。 太监来贵本想禀报大臣们在赏菊时说下的大逆不道之言,见主子这副神情,也赶紧闭嘴不言了,麻溜倒了茶水给端王奉上。 端王才行至案桌前,见到来贵端来的茶水后抓起那茶盏狠狠朝地上摔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茶盏碎了一地。 来贵吓得脖子一缩,立马屈膝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地喃喃着:“王爷熄怒,王爷熄怒。” 端王心里堵着一口气,哪里那么容易熄怒,他面色发白,胸脯上下起伏,瞄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后,又挥臂朝案桌上狠狠扫过去。 继而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案上的毫笔、砚台、宝瓶、成堆的奏折等悉数全被扫落在地,殿内的青砖上霎时布满碎物。 端王仍不解恨,他往殿内踱了两步,伸腿朝不远处的高脚凳踢过去,高脚凳连带着凳上的鎏金香炉“呯”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来贵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声低低地惊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端王发泄完心底的火气,怔怔地站在殿门口,看了一眼被云层挡住阳光的天空后,重重地闭上了眼眸。 他的心里,远比这狼藉的太和殿更为凌乱。 他早就该想到,出现在岳阳山脚的那个叫婵儿的姑娘,就是明月堂少主藏下的阮家后人,只是他被婵儿干净的笑容所迷惑了,所以偏就不往那里想,偏就要自己骗自己。 直到今日,他终于不得不面对真相。 只是,他想要得到婵儿的欲念已盖过了想要杀死她的欲念。 若是不杀她,而是将她囚在身边,也是好的。 而那个李允,倘若与婵儿并非亲兄妹,又为何那般亲近? 他脑中蓦地浮现出婵儿依偎在李允胸前的样子,不由得握紧了拳,心中一阵刺痛。 婵儿可以不死,但李允必须得死。 他沉声唤了声“来贵”。 来贵听到主子唤自己,战战兢兢从地上爬了起来:“奴才在,王爷尽管吩咐。” 端王拨动着手中的扳指,再次看向殿外阴沉的天空,慢斯条理地说道:“清风宅的人血,不用再送了,宫中养的那几十个活肉,都杀了吧。” 来贵眸色微微一滞,继而点头应“是”。 另一厢,李允却一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他牵着婵儿出了宫门,见到顺子后连头也没抬,伸手将婵儿扶上马车,随后自己也坐进了车里。 坐在了婵儿的对面。 且还闭上了眼眸。 而在来的路上,他明明与婵儿坐在一边,任小姑娘悠闲地靠在他的肩上。 顺子隐隐觉得主子面色不对,却也不敢多问,好歹两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其他的也没啥可操心的了,于是扬鞭赶马,朝清风宅的方向驱车而去。 马车里,婵儿怯生生地盯着闭着眼睛的李允:“哥哥,你是困了吗?” 李允睁开一条窄窄的眼缝,“嗯”了一声,便又闭了嘴,不说话了。 婵儿心里乱得很,总觉得哥哥今日不待见自己,“哥哥,你是……怪婵儿给你惹事了吗?” 李允这才完全将眼眸打开,声音里透出些许疲惫:“没有,别乱想,我怎会怪你呢?” “可是哥哥不开心了。”婵儿说着起身与李允坐到一边,往他身上蹭了蹭。 李允抿了抿唇,突然开口问她:“今日出现的端王,便是给你信鸽传书的子央哥哥,你不记得了吗?” 婵儿:“……” 婵儿垂下了头,放在身前的小手绞在一起,好一会儿没吭声。 李允瞧着楚楚可怜的婵儿,心里又软下来,“是哥哥唐突了,你若不愿意说,哥哥以后便不提了。” 婵儿这才委屈地将小脸抬起来,脸上又落下了晶亮的泪珠子,“哥哥,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子央,他是坏人。” 李允这才稍稍舒了口气,抬手将小姑娘脸上的泪珠轻轻拭去:“好,以后不见他了,不哭。” 婵儿扁了扁嘴,顺着李允的手臂便将脸埋进了他怀里,“哥哥也不许不开心。”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的发,“嗯”了一声,静静将她拥在胸前。 两人心里皆有些低落,也各怀着心事,一路无话地到了清风宅。 李允将婵儿送到墨香苑后,自己便回了卧房,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坐在槛窗前,默默地看着槛窗里露出的天光渐渐变沉,变黑。 他没想到那个“子央哥哥”还会再次出现在婵儿面前,心里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他清晰地觉察到,今日赵子央让他们进宫其实是个陷阱,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杀掉婵儿,但当他发现婵儿的长相后,竟然放他们走了。 这让李允有一丝侥幸之感,却又因这侥幸之感生出更多的不痛快,他讨厌别的男人觊觎婵儿。 一个恶名在外的王爷,有什么资格觊觎婵儿? 李允越想心里越懊恼,却又不想将这懊恼影响到婵儿,只得自己一个人坐在房中静静消化。 “赵子央”,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名字,随后深吸了口气,面色阴沉地走出了屋子。 杆子正候在台阶下:“少主,您晚上还没用餐呢,是给您送到这儿来,还是去饭堂吃?” “不吃了,你去备好车,我与小姐要出门一趟。”他随口吩咐道。 “好的少主。”杆子转身去安排马车。 李允看了一眼墨香苑的方向,提起长腿迈了出去。 婵儿刚刚用完饭食,漱完了口,正斜倚在软榻上小憩,面上仍是一副心重重的样子,眉眼抬起来,不住地打量门外的天光,又扭头往寝殿的后窗看,犹疑不定地想着,待会儿是自己去找哥哥,还是等哥哥来找自己呢? 红红一眼瞧出主子的心事,“小姐要是想去找少爷,不如趁现在时辰还早,奴婢陪你去?” 水琴提着一壶茶水进屋,听到红红的话立马拉下嘴角,放下茶水后将红红往一侧推,嘴里呜呜地摆着手,那意思是别总将小姐往少爷跟前推。 红红扑哧一笑,故意嬉闹着:“水琴姑姑,我不懂你啥意思,我就是不懂呀。” 水琴便随手拿过鸡毛掸子往红红身上敲,红红一边围着屋子里逃蹿,一边嚷着:“小姐救我,水琴姑姑要杀人了,快救我。” 婵儿看着她们打闹,嘴角也禁不住扬起来,嬉嬉笑着,眼见着一老一少的两人正往门口冲过去,殿门突然“噗嗤”一声打开了,李允披着夜色入得屋内。 正闹得开心的两名仆从蓦地噤了声,双双行礼后退出了屋子。 “哥哥,你来了。”婵儿赶忙从软榻上下来,眉眼里如繁星闪烁:“我就知道哥哥会来找我的。” 李允抿嘴微微一笑,随后面色有些郑重:“哥哥得与你说件事。” 婵儿拉着李允衣袖的手滞在半空,心微微提起来,生怕是什么不好的事,“哥哥说吧,婵儿听着。” 李允将小姑娘拉到软榻上坐好,自己则坐在了软榻前的圆凳上,清俊的脸上闪过片刻的犹疑,之后缓缓开口:“如今端王已疑心你的身份,今日咱们虽逃过一劫,但保不定以后他还会使什么诈,所以哥哥觉得,你再在清风宅住着怕是不安全了,得换个住处。”他不能再让端王见到婵儿。 婵儿一听就慌了:“我是不是又要与哥哥分开了?是不是又要回到岳阳山的那个庄子里?” 李允拉过小姑娘软软的手,握在掌心里揉了揉,温声回道:“当然不是,哥哥也不想与你分开,哥哥准备就将你安置在这京城里,咱们随时都可见面。” 婵儿一听就在京城里,眼中的惊慌消弥了一些:“那个地方离清风宅远吗?” 李允扬起嘴角一笑:“不远,你让红红与水琴姑姑给你收拾好换洗的衣物,咱们今晚便走。” 婵儿失神地点了点头,一切都太匆忙,心里仍免不了有些无措。 李允从圆凳上站起来:“哥哥在门口等你。” “哥哥。”婵儿下了软榻,一头扑进李允怀中,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喃喃着:“我好害怕。” 李允抬手托着她的脑袋,轻嗅着她发间绵绵的香味,轻声安慰:“不怕,没事的,有哥哥在呢。” “婵儿不想与哥哥分开。”少女又在他的胸前蹭,将流出的眼泪蹭到了他的衣襟上。 李允翘起嘴角微微一笑:“那哥哥便常陪着你,住在那儿?” 婵儿蓦地抬起湿乎乎的脸蛋,脑门上的发丝被她蹭得根根立起来,像炸毛了一般,“真的吗,哥哥可要说话算话。” 李允笑着将少女脑门上的发丝理顺,点头承诺道:“放心吧,哥哥不骗婵儿。” 小姑娘这下算是彻底安心了,小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咬着嘴唇破涕而笑,再次将身子挂在李允胸前:“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被小姑娘这么紧紧地黏着,李允心里也像灌了蜜似的,本想说一句“你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婵儿”,却又感觉说不出口,干脆伸臂将少女紧紧拥在臂弯中。 约莫一个多时辰之后,李允与婵儿坐上了宅子门口的马车,迎着夜色,往怡春楼的方向飞驰而去。 不过一柱香的时辰,马车便停在了怡春楼的后巷,守门的侍卫第一时间通知了楼里的苏尚恩。 苏尚恩摇着轮椅出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正扶着婵儿下车的李允,以及忙着往下搬行李的顺子,“李大少主这是什么意思,来看望本公子何须携带行李?” 李允一声轻笑:“我们是来这儿住的,请苏公子安排一套上房吧。” 苏尚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将李允拉往一边,低声怨怪道:“你把我这儿当收容馆了还是怎么的,什么人都往这儿带,一个魏云飞已是让人受够了,你竟又……” 他说着瞄了一眼婵儿,将声音压得更低:“再说,你那漂漂亮亮的妹子住在我这儿合适么,把这楼里的姑娘们通通比下去不说,对她自个儿的名声也有损,犯得着吗?” 李允抬手在胸兜里掏出一袋金锭,朝苏尚恩扔过去:“能不能堵住你这张臭嘴?” 苏尚恩一向见钱眼开,将那金锭袋子拿在手里提了提,感受到份量不轻后眉头一挑,话锋一转:“你这也是为了躲僻那端王对吧?行,你有难处,作为兄弟我也不能不闻不问,就在这儿住下吧,本公子自会将你这妹妹藏得好好的,保管不会影响她的名声。”说完扭头看向马车旁的婵儿。 婵儿也正往这边看过来,见苏尚恩正打量自己,便怯生生地垂下了头。 李允朝小姑娘扬了扬手:“婵儿过来。” 婵儿这才踏着碎步缓缓走过来,朝苏尚恩福了福身:“婵儿见过大苏。” 苏尚恩哈哈一笑:“哟,婵儿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记得小时候对我的称呼呢。” 婵儿暗暗抿嘴一笑:“嗯,婵儿记得。” 苏尚恩又将小姑娘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继而意味深长地看向李允,语气贼兮兮的,“怪不得呀,不只是你,连端……” 他本想说连端王也对婵儿痴迷不已,却生生被李允打断。 李允眉头微锁,目光像刀子一般朝他射过去。 苏尚恩脖子一缩,立马闭了嘴,继而摆出老板的派头问道:“眼下楼里有两个单间,还有个套间,你们要啥样的屋子。” 婵儿嬉嬉一笑,几乎想也没想:“要套间。”这样的话他便可以与哥哥住在一起了。 苏尚恩眸中精光一闪,忍不住再次贼兮兮地看向李允,还恶作剧般地交代道:“我会将红裳安排在你们屋子隔壁,你们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她便可。” 李允盯着他,冷硬地说了句“多谢”。 “不用谢。”苏尚恩拖着得意的长长的腔调,转头朝倚在门口的孙雪依扬了扬手。 孙雪依笑吟吟地走过来,朝李允与婵儿福了福身,又偷偷对着婵儿笑了笑,“二位的到来,定能让咱们这蓬荜生辉。” “还生辉呢,不生事就算是老天开眼了。”苏尚恩泼了瓢冷水后又交代孙雪依:“夫人,往后你得多照应着婵儿姑娘,别让楼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发现了她。” “知道了相公,这事儿哪还用得着你来交代。”说完便笑吟吟地拉过婵儿的小手,由衷地赞叹道:“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今日一见,才知婵儿姑娘当真是仙子下凡。” 婵儿羞涩了垂下头,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喃喃道:“姐姐谬赞了。” 孙雪依也不见外,轻声安慰道:“别怕,这里安全着呢。” 说着便吩咐小厮帮着搬行李,不一会儿,婵儿大大小小的物件便归整到了楼东头的套间里。 李允的行李简单,才一个包袱皮,反正缺什么他随时回清风宅拿便是。 套间有大小两间屋子,分别放置着两张床,一应生活用具皆齐全,李允让婵儿睡里间,自己则睡外间。 两人刚安置下来,门外蓦地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李允起身去开门,红裳垂着眉眼提着一个水壶站在外面:“李公子,奴家来给你们送些茶水。” 李允:“……” 第50章 不嫁人 李允堵在门的豁口里,似乎并不打算让红裳进屋。 他扭头扫了一眼屋内,见桌上确实没安置茶水时,才伸手接过茶壶,道了声“多谢”后几乎看也没看红裳一眼,便抬手将门关上。 红裳微微一愣,垂着的眉眼轻轻抬起来,有些失落地盯着那紧闭的木门片刻后,悻悻地转身回了房。 她从小便被嗜赌的父亲卖进了这怡春楼,所幸江妈妈仁义,没让她吃什么苦头,也从不强迫她去接客,反正她也没别的去处,更没想过需用多少银子傍身,故尔也不像别的姑娘一般为挣钱而去卖身。 她在这楼里做做杂活,安闲度日也是好的。 但自从她第一次见到李允,心中便萌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多好看的公子啊,比这楼里进进出出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后来见多了这风月场上的男女之事,她才恍然明白,自己的这份儿感觉应该就是爱慕吧。 若能日日伴在这位李公子身侧,哪怕是做个通房,或者是贱妾,她也是愿意的。 回到房中,红裳许久也没点灯,怔怔坐在黑暗中,想听到些许隔壁的动静,但什么也听不到。 此时的李允给婵儿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水,让她坐着喝完,自己则将她放在屋中的行李一一整理好,忙完后已是满头大汗。 盥室就在套间的后面,有现成的热水与冷水,李允脱了外衣想去洗个澡,婵儿放下茶盏像只蝴蝶一般扑过来:“哥哥,我们一起洗啊。” 李允猛的一声咳,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用拳抵着下额,别开了视线:“不行,男女……不可共浴。” 婵儿撅起了嘴,低声喃喃着:“我们……不是男女,是兄妹。”她天生对人有提防心,却偏偏对哥哥无丁点设防。 李允对自己有些懊恼,他怎么就没能在婵儿小时候便教她男女有别呢?如今大了,好似说什么都白费劲了。 他不再理会小姑娘,转身进了盥室,简单将身体冲洗一遍后,换了身干爽的衣裳走出来。 小姑娘身着月白色中衣,一个人坐在灯下,眼眸里仍有些许失落,见到李允后喃喃道:“哥哥,我也要沐浴。”沐浴是小姑娘每日的习惯,何况今日还奔波了一趟。 李允微微一愣,蓦地想到他们连个丫鬟也没带,总不能让他自己去照顾婵儿沐浴吧,那他…… “好,哥哥在怡春楼给你找个丫头来,伺候你沐浴。”李允说着转身往门口走。 “哥哥,我不要不认识的人。”婵儿急得从软椅上站起来,撅着嘴,伸手拿过早已备好的一套中衣,提脚往盥室走。 小姑娘好似在耍着小性儿,连那背影看上去都气咻咻的。 李允跟在她身侧,小心翼翼道:“哥哥先去给你倒好热水。”说完他大步上前,先行进了盥室。 盥室里有些阴冷,他刚用冷水沐浴,自然没落下什么热气,好在盥室紧挨着怡春楼的后厨,提取热水也方便,不一会儿,便有小厮将热水一桶桶装好,放到了盥室的后门处。 李允将热水提进来,倒进了浴盆里,屋内霎时白气氤氲,暖和了许多。 婵儿将衣物搭在木架上,抬手取下头上的簪子,黑发如瀑,沿着她白皙的脖颈倾泻而下,深沉的黑色与嫩滑的白色形成极致反差,看愣了站在浴盆前的李允。 “哥哥,你帮我洗头发。”婵儿脆生生地说道,语气里带有恳求的意味。 李允滚了滚喉头,言不由衷地说了声“好”。 婵儿一听哥哥没拒绝,嘴角立马现出了笑,抬手就要脱下身上的中衣,以便躺进浴盆里让哥哥洗头。 “等等。”李允急切地扬起手掌阻止。幸好隔着白白的雾气,婵儿并没看到他脸上的慌张,“你暂时不脱衣裳,等洗完了头哥哥出去了,再脱。” 婵儿垂下嘴角:“不脱衣裳泡在浴盆里会不舒服的。” 李允语气板正,不容商量:“不许在哥哥面前脱衣裳。” 婵儿诺诺地应了声“哦”,不脱就不脱吧,反正哥哥已答应了帮她洗头发,她也是高兴的,于是收起了小性儿,和着身上的中衣,提脚迈进了浴盆里。 一阵暖暖的波涛打在腿上,婵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水温不合适吗?”李允怕烫到了她,又怕冷到了她。 婵儿嘻嘻一笑,“合适着呢,哥哥放心。”说完便屈下身子,扶着浴盆的边沿慢慢坐到了热水中。 荡漾的热水沿着浴盆边沿漫出来,打湿了盥室的地砖。 李允将圆凳放在她头部的位置,也屈身坐下,等着小姑娘躺好后将头伸过来。 小姑娘刚躺入水中,因受不了猝然而至的水压,又赶紧将斜着的身子立起来,水花扑漱漱自她身上滑落,溅出一阵轻响。 身上的月白色中衣已然湿透,紧贴着她起伏的身体,透过那薄薄的湿湿的一层中衣,李允一眼便看到了小姑娘最里面的红色心衣。 他霎时别过头,握着拳重重喘了口气,继而挥臂扯过木架上的长巾,“嗖”的一声甩到浴盆上,长巾盖住了浴盆两侧的边沿,也同时盖住了婵儿身上起伏的线条。 婵儿终于缓过气来,安安稳稳地平躺在了热水中,仰着头看着坐着的李允:“哥哥,你是怕我冷吗,还给我盖上长巾?” 李允无措地“嗯”了一声,稳住心神后伸手去捋小姑娘早已湿了的长发,他也感觉浑身湿乎乎的,不知是盥室太热还是他的心太乱。 “我一点也不冷,哥哥就放心吧。”仰着头的小姑娘心满意足地嘻嘻一笑,将双臂置于身前,不时地瞪眼倒着看他。 “不冷便好。”李允随口答道,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过小姑娘白皙的后颈、细滑的耳后,将她零乱的湿发扣在自己的手掌里。 他的目光也随自己的手指在小姑娘的后颈及耳后静静穿梭,心里不禁也暗暗疑惑,世间怎会有长得如此好看的女子呢,哪怕是不看脸,单看那修长的脖颈及线条生动的耳朵,也不禁让人生出欢喜来。 李允这样想着时,心里又莫名涌出股股暖流,嘴角也忍不住悄悄上扬。 他轻轻揉搓着手中的湿发,再取过旁边的胰子,往那湿发了抹了抹,再轻轻揉搓。 一颗颗水珠滑过小姑娘白皙的双颊,后颈,每一颗水珠都能生生牵引住李允的目光。 “哥哥洗头发,真舒服。”婵儿静静卧在水中,双腿在浴盆的另一头踢出阵阵水声,目光却静静落到屋顶的横梁上,“下次,我也给哥哥洗吧。” “不,哥哥自己洗。”李允一边回着,一边低头用瓢舀了热水,轻轻朝小姑娘的湿发上淋过去,如此反复几次。 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过后,小姑娘细软的发便被裹缠在了李允的腕上,轻轻拧开后再给小姑娘包上头巾。 在将头巾最后扣紧的瞬间,他的指腹在小姑娘宽阔而饱满的额上轻轻滑过,弯曲的指节里尽是眷恋,又因这眷恋想要马上逃开。 “头发洗好了,哥哥先出去,你自己洗澡。”李允收回手臂,从圆凳上站起身来,跺了跺皂靴上的水滴。 婵儿翘着脑袋怔怔看着李允,似乎没想到哥哥会洗这样快,红红平时给她洗可是比这慢多了。 李允说完后又提着桶往浴盆里又加了少许热水,继而转身往盥室外走。 “哥哥。”小姑娘又从浴盆里坐起来,肩头正好抵着边沿上的长巾。 李允在盥室门口顿住步子,回头看着浴盆里笑吟吟、湿乎乎的小姑娘,橙色烛光下,那嘴角的梨涡看着都那么动人心弦。 李允眉眼轻颤,心神晃动,一时恍如置身梦境中一般。 “哥哥,我会很快洗完的,你等我,今晚我们一起睡。”小姑娘甜腻腻地说道。 李允迷迷糊糊“哦”了一声,转身飞快地逃出了盥室。 回到套间后他怔怔地站在墙角好一会儿,懊恼自己怎么就应下了要一起睡,可回头想想,若不应下,小姑娘待会儿又要生气了,他不忍看到小姑娘生气。 李允失魂落魄地行至方桌旁,倒了杯茶水一口饮尽,在放下茶杯的瞬间蓦地想到隔壁的红裳,脑中的念头微微一动,他又赶紧将那念头赶了出去。 他明明很期待与婵儿待在一起,却又分不清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到底是享受还是折磨。 他也明明想要更近地靠近婵儿,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在关键时候想要逃开。 李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需要找人纾解,只有纾解了,他才能像个真正的哥哥一般好好地待婵儿,想到这里,红裳模糊的身影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不一会儿,婵儿便洗完了出来,手里抱着衣物,身上裹着一件长巾,手臂和肩膀都露在外面,脚上也是赤足。 “你怎的不将衣裳穿好了出来?”李允心里涌过一阵躁郁,赶紧拿了外衣给婵儿裹上。 婵儿将手里的衣裳放到床沿上:“我怕哥哥等急嘛,所以想出来再穿。” 李允将婵儿按在床沿上坐好,拿了罗袜,蹲下身子一只一只给小姑娘穿上。 穿好后刚站起身来,却见小姑娘掀掉了外衣,正抬手去解身上的长巾。 李允一把按住了小姑娘解衣衫的手腕,继而伸臂扯过床头的被褥,三下五除二将她团团裹住,猝然间,两人近距离四目相对。 婵儿眨着扑闪闪的眼睛,一脸不解地看着哥哥。 李允却面色微微胀红,哑声道:“哥哥说过,不要在哥哥面前脱衣裳。”他说着顿了顿,松开了小姑娘的手腕“哥哥还要去找魏叔叔说点事,你自己在房里换好衣裳。”之后起身出了屋子。 婵儿撅起了嘴,看着李允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不明白哥哥为何这般郑重其事…… 李允刚出了屋子,便见魏云飞从走廊的拐角迎面走来,嘴边挂着诙谐的笑:“没想到李少主也落到了与魏某一样的境地。” “我有正事找你聊。”李允将魏云飞往后拉。 魏云飞伸着脖子朝关着门的套间外张望,“许久没见那小姑娘,魏某好歹得进去与她打声招呼。” “此时她正休息呢,改天吧。”李允断然拒绝,他可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婵儿初浴后的样子。 魏云飞拗不过李允,斜了他一眼:“你这小子,认个妹妹怎的还藏着掖着,不让人见似的。” 李允用力推了魏云飞一把:“废话少说。” 两人行至屋后的一处庭院,此时月上中天,霜色月光照得整个庭院莹白一片,魏云飞一屁股坐到了檐下的美人靠上,“说吧,啥正事。” 李允也在他旁边坐下来,盯着不远处黑幽幽的树梢:“我想请贤王出面去找找淑妃,让淑妃劝说吴太医给我枯骨掌的止痛药方。” 魏云飞一声轻笑,歪着身子翘起了二郎腿:“这层关系竟都被李少主捋出来了,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李允扭头看着月光下宽脸膛的魏云飞,认真应道:“此事还希望云飞兄能从中多多推动,如今皇上虽还未传位,但宫中已是端王主事,偏偏也正是端王发现了婵儿的真实身份,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在下不得不防。” 魏云飞沉默了片刻,掏出腰间的酒囊饮了一口:“行吧,你明日等我消息,我会尽快给你张罗这事儿。”说完他咧嘴一笑,将酒囊递给李允:“免得你到时又痛得死去活来的,费魏某的内力。” 李允也默然一笑,摇了摇头:“那就多谢云飞兄了,酒你就留着自个儿喝吧,在下不喝了,待事成了,在下定会给云飞兄再赠几坛上好的女儿红。” 魏云飞也不客气,举起手掌:“成,咱们击掌为誓。” 随后是“啪”的一声轻响,两个男人遒劲的手臂在月光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李允再次回房时婵儿已换好衣裳坐在软椅上,见他进屋,小姑娘开心地起身迎过来:“哥哥你回来了。” “嗯,冷不冷,怎的不躺床上去?”李允看了一眼小姑娘单薄的中衣。 “不冷,我想等哥哥回来一起睡。”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拔步床,“哥哥,我们今天就睡这个床吧。” 外间的床说白了只是个临时的软榻,两人躺在上面怕是窘迫得很。 李允也跟着扫了一眼帐幔环绕的床榻,诺诺地应了声:“好,你先上去,我还得喝杯水。”说完后他躲开婵儿的目光,转身坐到了方桌前。 “好的哥哥,我在床上等你。”婵儿嘻嘻一笑,也转身坐回到床沿,扯开锦被钻了进去。 李允拿过茶杯,继而抬手提起茶壶,晶莹的茶水自壶嘴喷出一条细线,哗哗地落进瓷杯里,落到茶水漫出来李允也浑然不觉。 “哥哥,茶水都流到地上了。”被窝里的婵儿看到了水滴从桌面上往下溢。 李允手臂一弹,迅速收回了茶壶,“哦,是我大意了。”说完他从桌前起身,弹了弹衣摆上溅染的水珠,抿了抿唇后转身往拔步床前走。 桌上那杯倒满的茶水,他一口未沾。 婵儿赶紧往里挪了挪,黑幽幽的眼眸直愣愣地看着李允,面上露出疑惑:“哥哥,你是有心事吗?” 李允转身背朝婵儿坐到床沿上,双臂支住膝盖,漆色眸底溢出些许茫然,“没有,刚刚是不小心。” 婵儿仰望着李允的背影,那高大的身形哪怕是坐着,也牢牢实实挡住了床前的烛光,头顶几乎顶着了帐幔的悬勾,“哥哥怎的不上来?”她轻声问。 “好,就……上来。”李允握了握置于膝盖上的双手,继而屈腿脱下了皂靴。 待他提脚刚躺上床榻,小姑娘便热烘烘地凑到他怀中,面上的疑惑已全然不见,只要哥哥在身边,小姑娘便是开心无忧的。 “哥哥,我喜欢这怡春楼,因为在这里,我可以每天与哥哥睡一起。”婵儿嘻嘻一笑,细嫩的胳膊穿过李允颈瘦的腰际,将头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牢牢地拥住了他。 李允脊背霎时一僵,仿佛瞬间全身长满了嘴巴想要将婵儿吞入腹中一般,他重重喘了口气,手臂从被子外头按住婵儿肩,不准她乱动。 “不早了,快睡,好不好。”他哑声道,细听之下,语气里竟带上了微微的乞求。 小姑娘将脑袋从李允的颈下抬起来,抵在他的下颌,绵绵的体香在李允鼻际蔓延:“哥哥,婵儿好开心好幸福,就想要一辈子与哥哥在一起,一辈子不嫁人。”她一口气说完一大串。 李允听到“嫁人”二字心里不由得一紧,克制地问:“谁说你要嫁人了?” “红红啊,还有那日在宫里吃饭时,那些夫人说什么让我做儿媳妇呢。”婵儿随口答道。 李允面色阴沉了些许,心里也焦躁不已,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深入,于是伸手托住小姑娘的后脑勺,轻声道:“睡,别说话了,哥哥也睡。” 小姑娘又朝李允身前拱了拱,像只小猫似的紧紧蜷进李允的怀中,嘴里仍不住地喃喃着:“哥哥也要保证,一辈子不离开婵儿。”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的肩,低声应了个“好”。 小姑娘喜滋滋地闷哼一声,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全然没发现身后已巍然屹立的硬物。 待确定婵儿睡着之后,李允压仰着重重喘了口气,继而轻轻掀开被窝的一角,从床沿上坐了起来。 气息略定后他又转身给婵儿掖紧被角,起身行至方桌旁,将之前倒满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早已凉透,那抹凉意从喉头一直浸润到腹中,让他焦躁的身体总算缓缓平息下来。 虽已夜深,屋外仍隐隐约约传来袅袅的丝竹声,许是怡春楼哪位姑娘为讨好哪位风流公子而吹奏的吧? 李允提脚出屋,继而将门轻轻掩上。 这个套间在东头的厢房,位置隐蔽,与主楼又隔着两条走廊,也算是清静,屋外的台阶下还有个小天井,中间摆着一口大缸,缸里水波轻漾,弦月的光莹莹洒下来,照得缸里的几片浮萍也奕奕生辉。 李允在台阶下站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低唤:“李公子。” 李允回头一看,红裳披着一身月光站在另一则的廊柱下,双手垂下来,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出她此时的表情。 “何事?”李允问。 听到李允的问话,红裳有些紧张地将垂着的双手交织在身前,手里攥着一块白色帕子,手指与手指绞在一起,头微微低着,没吭声。 李允也懒得追问,转身朝屋内走,刚迈上台阶,眼看着就要推门而入,红裳又急切地唤住了他:“李公子,等等。” 她已将身体转了个向,正对着李允,霜色月光正好落到了她脸上,将一张因为紧张而略显拘谨的脸照了个透亮。 李允看向她的目光,好似比那月色还要冷,他沉默地站着,等着她继续开口。 红裳算不得什么美人,却也有小家碧玉般的清秀,此时她已紧张得胸口乱跳,全身的血都跟着要沸腾一般:“公……公子若是……若是需要人伺候,奴家……愿伺候公子。” 她好似耗了所有的力气将这句话说完。 她已经喜欢他许多年了,这份心意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知道。 李允瞳孔微缩,随口甩了句:“不用了。”说完后提起长腿就进了屋,随后将屋门关上。 夜,又复归宁静。 红裳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廊柱下,怔怔地看着那扇关了的屋门,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做梦一般,并不曾真实发生。 心仍然在跳,只是身体里的血没那么热了,两滴清泪从脸上滑落,又被她抬手用帕子轻轻擦去。 红裳从来就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宏愿,李允是她心底冒出的唯一一缕亮光,今日她鼓了很大的勇气,趁着这夜深人静李公子出门的机会,想为自己争取一把,没想到终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她灰心极了,浑身都松了下来,提着发软的双腿,踽踽回了自己的屋里。 一进门,她便倒在床上低声抽泣起来,直到哭得整个身子都觉得松快了,才起来洗了把脸,随便收拾一下后躺到了被窝。 既然李公子对她无半点念想,她便不再纠缠了吧,又何必让自己讨人嫌呢,红裳默默地想。 李允回房后,将外间床榻上的被子抱到拔步床上去,与婵儿分被而卧,虽心里仍免不了胡思乱想,但总比身体挨着身体让他冷静得多。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小姑娘仍在睡梦中,长长的眼睫又黑又密,紧紧地贴住眼帘,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尤其打眼。 李允忍不住抬手轻轻触摸小姑娘的脸颊,又嫩又滑,倒是好摸得很,他翘起嘴角,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起床后他草草洗漱完毕,又为婵儿备好了热水、洗脸巾,以及洁牙棒,这才轻轻出了屋子。 李允先去找了下魏云飞,见他那儿暂时没贤王的消息后,便转身准备去一趟清风宅,他得将墨香苑的丫鬟接过来,否则自己去贴身照料婵儿实在不便。 他怕控制不了他自己! 第51章 两个男人的对峙 太和殿里。 张启在殿门外候了好一会儿,才见来贵公公尖着嗓门儿来传旨:“张左使,殿下让你进去。” 张启面上春风得意,随口道了谢,提起衣摆便阔步入得殿内。 端王坐在案前饮茶,冷冷地看了张启一眼:“有何事要禀报?” 张启席地而跪:“小的得知昨日李允那家伙露了真面目,特意来恭喜殿下,终于可以将十年前太尉府漏掉的活口一举灭了。”说到这他偷偷抬眼打量端王,见其面色不变后,便又赌胆提议:“至于李允那家伙,殿下断了他的血源便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他拿下。” 端王仍垂着眉眼,用杯盖划动着水上飘着的茶叶,似是不为所动。 端王不说话,张启便如芒在背,也不敢出声。 片刻后端王放下了茶水,用指腹擦了一把嘴角,慢斯条理地问道:“看来你是早就盯着李少主藏着的那名女子了?” “这是当然。”张启从地上直起身子来,面上带着邀功的神色:“十年前小的就在清风宅发现过那名女子的踪迹,只可惜当时没抓到人,不然她早就命丧黄泉了。” 端王一听到“命丧黄泉”这四个字,眸中的神色黯了下来,阴着脸警告道:“本王不许你再碰那名女子,否则,本王定饶不了你。” 张启脑子一懵,一时没明白端王的意谓,“殿下莫非是想亲自了结那女子的性命?” 端王狭长的凤眼里露出鄙夷来:“话别太多,好好执行本王的命令便可。” 张启面色张皇地应了声“是”,他倒不关心那女子生死如何,他在意的是李允会不会死。 “殿下,李允那家伙你怎么处置他?”张启提着胆子问道。 端王阴冷一笑:“宫中的活肉已被本王悉数杀尽,你觉得他会有什么下场?” 张启闻言心里一喜:“还是殿下英明,如此这般,便再无后患了。” “宋庭轩那里,你也不用再拖延了,该拿他性命时,便拿了吧。”端王语气随意地说道。 “小的遵旨。” “嗯,你若没别的事便退下吧,本王还有事要忙。” 张启应了声“是”后便躬身站起来,退着步子缓缓出了太和殿。 他本想再问一句,若宋庭轩死了,他能不能马上接手明月堂,但见端王并没心思与他长聊,只得等下次再提了。 好在李允已然是没活路了,宋庭轩也快死了,哪怕不能马上接手明月堂,那明月堂也已是他的天下了。 想到这,张启的嘴角噙上了得意,站在殿外的台阶上对着初升的太阳低低地吹了声口哨,这才下了台阶,出了宫门。 端王盯着张启离开的殿门发了会儿愣,继而沉声唤了声:“来贵。” 来贵甩着拂尘躬身上前:“殿下,奴在。” “出宫,去清风宅。”端王冷脸吩咐道。 来贵微微一愣,低头应“是”。 清风宅里。 李允与婵儿虽不住在宅中,但宅子里的一切仍维持原状,下人们以前该干什么,现在便也干什么,以防让外人瞧出端倪来。 李允刚下了马车,便直奔墨香苑,吩咐红红与水琴收拾好行李,待会儿与他一起出门,至于木讷一些的紫紫嘛,便留下来看守院子了。 顺子跟在主子身侧,将他的吩咐一一记下,两人才出了墨香苑的院门,杆子便急匆匆地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少主,端王来了。” “他来做什么?”顺子一听这名号就气不打一处来,昨日在宫中的一场闹腾已经够烦人了,没想到今日竟又找上门来。 李允面色不变地吩咐道:“既然来了,那就请进来吧。”说完便阔步前往清风宅的正厅。 不一会儿端王便负手行至正厅门口,盛气凌人地盯着李允:“李少主,咱们又见面了。” 李允从座椅上站起来,抱拳行礼:“端王突然驾临寒舍,令李允惶恐。” 端王一声冷笑:“李少主倒是个实在人,说话敞亮。”他说着踱进殿内,在首位上坐下来,继而朝来贵扬了扬手。 来贵忙不迭地从一随行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鸟笼,恭恭敬敬地递到了端王的手上。 笼中装着一只蓝点颏,是一种最爱叫、嘴最巧的鸟,端王刚将那鸟笼托于手中,那鸟便学着黎鸟叫、学蝈蝈叫、学纺织娘叫,很是好听。 “别叫了,歇一歇。”端王对着鸟笼慢悠悠地命令道。 那鸟竟像真能听懂人话一般,立马便噤了声。 端王嘴上带笑,朝殿外扫了一眼:“不知婵儿住在清风宅哪间屋子,本王想带着这份儿礼物去见见她。”他哄起婵儿来倒是有一套自己的路数。 李允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拳,面上却不显,语气里带着淡漠:“怕是要让端王失望了,婵儿并不在清风宅里。” 端王眸中露出一抹阴贽:“李少主真是说笑了,婵儿可是你的妹妹,她不住清风宅,能住哪儿?” “说笑的该是端王才对,昨日婵儿才差点死于端王之手,你说她还能安心地待在清风宅里吗,怎么着也该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对,是吧?再说了,哪怕她眼下真的在清风宅,你觉得她会想见你吗?”李允冷冷地盯着端王。 端王被他的话捅得心窝子痛,咬了咬牙,一向克制的脸此时竟因愤怒露出几缕狰狞来,“你该知道,若本王真对婵儿还存着杀心,昨日你们便不会平安地走出宫门。” “在下怎敢揣摩王爷的心意。”李允故作恭敬道。 端王将鸟笼放在一旁的木几上,抬眼朝李允看过来,语气里带上了狠厉:“别在本王面前演戏,别污了本王的眼睛。” 李允勾起嘴角一声轻笑:“在下听不懂端王在说什么。” 端王起身朝李允逼进了两步,同样是挺拔的身姿,却比李允矮了半寸,眉眼微微挑起来:“婵儿并不是你的亲妹妹。” 李允眸中似也有熊熊烈火在燃烧,但面上的表情却是淡漠而冷静的:“在下与婵儿同吃同住,那端王觉得在下与婵儿是何关系?” “同吃同住”几个字刺激到了端王,他一把握住李允的咽喉,一张脸愤怒得像要裂开一般,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允挥手一把扯掉端王的手臂,扯得端王一个趔趄:“端王莫非想与在下动手?您确定能胜过枯骨掌?” 宫里随行的侍卫立马涌向正厅门口,清风宅的侍卫也闻风而动,两列侍卫如并行的两列梯子对彼此虎视耽耽,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端王站稳后朝门外的侍卫扬了扬手,厉喝一声:“都给本王退下。”今日来清风宅是为他的私事,他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李允见此也朝门外清风宅的侍卫扬了扬手,两列侍卫这才放松下来,纷纷退到了一旁。 端王绷紧了面色,强压住怒火一字一顿道:“李少主,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是得不到她的。” 李允看上去气定神闲:“这句话,应该是在下向端王说才对。” “李少主莫非忘了,自己的血源被本王牢牢控制着呢,若本王不给你供血了,你便得活活痛死,请问,一个被疼痛折磨至死的人,有什么资格来照顾婵儿。”端王眉眼里浮上了狠厉的笑意。 李允的心里掠过一丝茫然,片刻后他稳住心神,笑着反问道:“端王说得也在理,依端王的意思,在下该当如何是好呢?” 端王终于放松了下来,转身在首位上坐下,抬眼幽幽地看着李允,慢斯条理地说道:“本王可以将你当成婵儿真正的亲哥哥,对你以往的劣行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前提是,你得以哥哥的名义,答应本王与婵儿的亲事,本王定会来清风宅风风光光地娶走她。” 李允面色发白,咬着牙没吭声。 端王继续道:“若能娶到婵儿,本王能给她滔天的富贵与无尽的荣宠,说句更直白的。”他压低了声音,嘴角浮出得意:“婵儿跟着本王便是母仪天下的富贵之命,跟着你,你说她会是什么命?” 最后一句话里含着满满的嘲讽。 李允的意志仿佛在那一瞬间就要崩塌了似的,但他仍咬着牙忍了下来,端王说的没错,他确实没给婵儿带来过什么幸福。 婵儿跟着他的这么多年,过的从来都是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生活,连堂堂正正上一次街的机会都难得。 以至于小姑娘现在都爱宅在屋子里,不爱出门,也没办法像别的姑娘一般早早通人事,早早懂得这世间许多的道理。 李允冷冷看向端王,眸中恍如涌过千军万马,语气却仍是冷静沉着:“端王你听好了,婵儿的不幸是你,及你的家人造成的,哪怕就在昨天,她都差点死于你的毒手,你竟然还有脸来说给她滔天的富贵和无尽的荣宠,婵儿她不傻,你觉得她能接受你吗?” 端王的眼中掠过片刻的慌张,随后一抹阴贽攀上脸颊:“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当初为何会留下婵儿这个活口。” 李允的眸中也闪出一丝凄楚,满脸怒意地看向端王。 两个男人,隔着一张木几,在正厅里杀气腾腾地对望。 片刻后端王从首位上起身,拨了拨手上的扳指:“言尽于此,李少主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我会等着你的消息的。”说完他阔步出了正厅。 他不能急,待李允忍受百虫噬骨之痛功力丧尽之时,他再来夺回婵儿。 他得等。 待端王及一众随从离开,一向克制的李允挥手将木几上的鸟笼“噗”的一声扫落,笼中的蓝点颏受到惊吓喳喳乱叫起来。 李允挥掌朝地上的鸟笼一推,鸟笼被震得在地上滚了几圈,蓝点颏还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便耷下脖子断了气。 娶婵儿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便让端王兴奋得无法抑制,坐上回宫的马车后,他的心一直在扑扑地狂跳。 今日他不过是太想念婵儿,想去清风宅看看她,没成想人没见到,倒与那李允闹了个不愉快。 不过他不介意,他也毫无必要与李允硬碰硬,那不过是一只他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而已。 马车才停下,来贵便伸出手臂在车辕前候着主子。 端王从车里下来,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天空,漫不经心地问道:“来贵,离给清风宅送血的日子还有多久?” 来贵躬着背,眼珠子转了转:“禀殿下,还有五日。” 端王嘴边噙上了笑意:“嗯,那咱们就慢慢等着那李少主的死期吧。”他说着收回了目光,眸中又浮出几缕柔软来:“派人去给郭都使传个话吧,让他倾尽都察院之力,找到那个叫婵儿的姑娘,不过,暂时别轻举妄动。” “奴遵旨。”来贵恭敬地答道。 端王随后看向太和殿那高高的台阶:“是时候向父皇禀告这一喜讯了。” 此时的宣德帝正在龙床上的锦被里乱颤着,一边颤着一边冲赵公公“嗷嗷”地乱叫,那狼狈的样子已然让人看不到一代帝王当日的雄风。 赵公公吓得自己也恨不能“嗷嗷”乱叫几声,他一边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带着哭腔“皇……皇上,是奴才愚笨,听不懂皇上的意思。” 宣德帝混浊的眼眸鼓得跟铜铃似的,直愣愣地盯着赵潜,又艰难地将头扭向榻前木几的方向,那木几上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 卧床的这些日子他算是想明白了,给他下毒的人,恐怕并非是火焰教这么简单。 火焰教虽是反皇权,却也怕皇权,一群黄口小儿领着一群老弱病残,又哪有本事将手伸到宫里来。 而平时宣德帝的膳食及汤药皆要通过宫人的层层把守,且还有专人试毒,能如此毫无痕迹给他下毒的人,除非买通了整个太医院,且还避人眼目地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如此胆大通天的人,除了二皇子端王,他想不出还有别人。 先将他毒倒,再将太子杀害,最后皇位唾手可得,如此步步营,与他年轻时的手段一模一样,想到这宣德帝心如刀割。 今日他本想趁二儿子不在暗示赵潜那汤药有毒,他看似一日日地吃药治病,实际上则是饮毒,怪不得他的身子已越来越麻木,这几日连呼吸也变喘了,想来那毒怕是已深入脏腑。 偏偏服侍了他几十年的老太监,平时他一个眼神便能洞察其意的老太监,此时竟蠢笨到压根不懂他的意思。 宣德帝在龙床上乱颤一阵后终于放弃了,他重重地喘着气,直愣愣地盯着帐幔顶,安静了下来。 赵公公拿着帕子给宣德帝擦着额上的细汗,一边擦一边劝慰:“皇上,都会好起来的,您就安心养病,老奴定会将您伺候得妥妥贴贴。” 宣德帝转过眼珠朝赵公公瞥了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老太监是真不懂他的意思,还是假装不懂。 他谁都不敢信了。 作为一代帝王,他算计过的人不计其数,偏偏最后竟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给算计了,他的脸上浮着一层绝望,连眨眼都变得格外吃力了一般,任老太监在他脸上一下下地擦着汗。 赵公公何曾不明白宣德帝所指,他也老早就发现了那汤药的问题,只是他敢说吗,能说吗。 他只是个内侍而已,爬得再高也终就是个奴才,他得找大树攀附啊,只有附着大树,奴才才能活下去,不然当初那虾米般的来贵,怎的就爬得恁样快,还不是因为端王。 眼下宣德帝已然是不顶事了,哪怕是如今还剩着一口气在,也要全看端王的心情了,端王要他死,谁人敢留他? 哪怕真揭开宣德帝被毒的真相,也是枉然了,宣德帝大势已去,做不得他的大树了,赵公公也要活下去啊。 这世道人为了活命,又啥事儿干不出来呢? 他不只不会揭发端王谋害宣德帝的真相,他还得要刻意遮掩,唯其如此,他才能在这宫里头讨个好活法儿。 刚将宣德帝安置下来,便听门口的太监唱喝:“端王驾到。” 赵公公吓得身子一抖,差点弄翻了木几上的药碗。 龙床上的宣德帝听到动静后又凉凉地朝他瞥了一眼,那一眼,让心虚的赵公公也甚是心惊。 他席地而跪,喝里恭敬地道了声:“老奴拜见端王。” “起来吧。”端王语气轻松,看似心情不错,“我亲爱的父皇睡得可好?” 赵公公如实禀报:“皇上刚刚在床上一直乱颤,好似想说什么,只是老奴愚笨,不懂皇上心意,眼下老奴已将皇上安抚好了。” “想说话?”端王诙谐一笑:“父皇倒是野心不小啊。”说着他便在龙床前坐下来。 赵公公忙不迭给端王送上茶水。 端王没接,赵公公便只能托着茶盏一直躬身站着。 “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与父皇说说私房话了。”端王摩挲着指上的扳指,慢斯条理地吩咐道。 赵公公低头应“是”,继而领着殿中的一众仆从退了出去。 端王在龙床前倾下身子,凑到宣德帝的面前:“父皇这辈子还是别再指望开口说话了,您好好地听着儿臣说不好吗?这样您也省心,儿臣也省心。” 他说完一声轻笑,直起腰来,伸手拿过一旁果盘里的梨,掏出靴中的匕首,一点点地削着。 “儿臣要向父皇禀报两件事,第一件事,明月堂这把刀,儿臣磨得越来越心烦了,直接想将它回炉重造,那堂主与少主估计都得死,父皇这么多年的心血怕是要白费了。”说完眼梢浮起一抹得意。 “这第二嘛,儿臣已找到了阮家的后人,不过,儿臣并不打算杀她。” 宣德帝听到这里才将目光缓缓投到端王的脸上,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父皇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儿臣,儿臣还跟以前一般,对父皇心怀畏惧呢。”他说得真诚,脸上的笑却带着嘲讽,“儿臣决定将她娶了,让她成为尊贵的皇后,一辈子将她囚在这大梁的皇宫里不得出去,岂不是也很好?至于林玉嘛,儿臣对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当初娶她也不过是为了讨好您,往后找个机会,将她送给三弟算了,谁让他们俩情投意合呢。” 他的话刚落音,手中的梨也同时削完了最后一刀,长长的果皮瞬间从他指缝间跌落。 端王狭长的凤眼牢牢地盯着宣德帝,“父皇,儿臣真心爱慕阮家那女子。”说完后咬了一口梨,畅快地嚼起来。 宣德帝闻言又开始在龙床上乱颤,颤得身上的锦被也跟着抖得如筛糠一般,他一边颤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端王,像要将这个儿子生吞活剥了一般。 端王自顾自地吃着梨,压根懒得理会抖成一团的宣德帝,直到将梨吃得只剩一个核,他才慢悠悠地起身,将梨核放在颤动的锦被上,微微一笑:“我会尽快娶到婵儿的,没有人是本王的对手。”说完头也没回地出了太和殿。 他其实已经等不及了,等不及想要娶到婵儿,将她占为己有,等不及看着李允被活活痛死。 可是,还是得等。 另一厢,李允盯着那只死鸟盯了好半晌,才被顺子在门外出声提醒:“少主,端王回宫后怕是会安派人手寻找小姐,咱们要不要现在将小姐转移到更远点的地方?” 李允眼睫微颤,头轻轻抬起来,高挺的鼻梁如山一般耸立,给清俊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冷酷。 “不用,眼下没有比怡春楼更安全的地方,何况,端王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顺子不解:“为……为何?” 李允的脸上浮着一层贫血般的苍白,幽黑的眸子黯了几许:“他在等着我发病。” 顺子以及门外清风宅的侍卫皆微微一惊,面上都露出了几许担忧。 “无碍。”李允因愤怒而绷紧的身体松下来,也没再多说什么,提起长腿转身走出了正厅。 顺子及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无碍”是真无碍还是假无碍,若是假无碍,那以后这清风宅该如何是好? 李允带着墨香苑的两名仆从很快到达了怡春楼,吩咐小厮将她们领去东套间后,也没来得及与婵儿打照面,便转身去找魏云飞。 才推开一格间的木门,魏云飞便迎了出来,“你可算是回来了。” 屋内摆着一桌宴席,贤王、吴太医、苏尚恩皆在席位上,苏尚恩已喝得满面通红,指着李允道:“还是李少主脸面儿大,让在下今日有幸能与贤王同席饮酒,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贤王忙谦逊地摆了摆手:“苏公子过奖了。” 李允朝贤王行了一礼,又朝吴太医、苏尚恩及魏云飞打了招呼,这才在席位上坐下来。 “听闻我二哥今日去了清风宅,怕是找李少主的麻烦去了吧?”贤王关切地问。 李允拱了拱拳:“无甚大事,斗了几句嘴而已。” 贤王向李允举杯:“此酒小王代表赵家人向李少主致歉。”说完一口饮尽。 “贤王客气了。”不太喝酒的李允也赶紧端起酒杯饮了下去。 魏云飞咧嘴一笑,指了指旁边的吴太医:“今日你最该要谢的人当是他了。” 李允才要向吴太医言谢,吴太医立马扬手阻止:“你小子别来这套,老夫是看在淑妃娘娘及三皇子的面上才应允帮你,否则老夫才懒得管你。” 李允面露尴尬,“那就有劳吴太医了。” “吴某自当会全力以赴,但能不能度过这关,真正靠的还得是你自己。” 李允微微一愣,不明就里。 “饭后,老夫自会详细向李少主讲叙的。”吴太医故作神秘地一笑。 第52章 他就是一头狼 用完餐,屋外已是暮色四合。 贤王从怡春楼后门秘密离开,吴太医则与李允进了一间宽敞静谧的屋子。 两人隔着长案面对面坐着,中间摆着黄橙橙的茶水,不远处的炉灶上,黑色陶罐里正汩汩地冒着白气。 吴太医抬头打量了李允一眼,苍老的眸子里精光闪烁:“看来李少主已将枯骨掌练到第九重了。” “吴太医好眼力。”李允迎视着他的目光。 吴太医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将身子斜倚在软椅里,“枯骨掌秘籍上写着,功力练到第十重便可摆脱对人血的依赖。”他说着顿了下来,目光浮虚地看向空中:“想当年老夫为了练到第十重,一连闭关数年,有时连日不眠不休地苦练,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偏偏就是到不了那第十重啊。” “难道是根本就没有第十重?”李允也正因此焦心。 吴太医摇了摇头,“后来老夫没了人血后忍不了那痛,自废了武功,反而参透了何谓枯骨掌的第十重。” 李允目光灼灼:“请吴太医赐教。” “并非是练到第十重后才能摆脱人血,而是只有摆脱对人血的依赖,才能练到第十重,所以,从第九重开始,你就得戒血。” 李允漆色眼眸微微眯起来,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谁都知道枯骨掌是人血滋养出的功夫,第一次听闻练到最高一重功力竟需要戒血。 吴太医轻叹了口气,“听闻端王已将宫里的活肉悉数杀尽,往后你便没有了血浴,止痛药怕也是治标不治本。”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页:“老夫配制的这止痛药方,连服十次之后,药力便会减弱,直到彻底失去疗效,所以,戒血才是李少主真正能走的路。” “如何在不痛得自废武功的情况下,顺利戒血?”李允不由得问道。 吴太医咧开嘴角一笑:“这也便是你需要老夫的地方,但老夫只有戒血的方法,真正能否扛得下去,还在于你自己。” “吴太医但说无妨。” “你须得闭关十日,忍受十倍于百虫噬骨之痛的疼痛。”吴太医将“十倍”二字咬得格外重。 百虫噬骨之痛已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现在十倍于这种痛,该痛之痛,实在令人无法想象。 李允并无惧意:“十日之后,在下便不再依赖人血,且能顺利到达枯骨掌第十重,对吧?” 吴太医欣慰一笑:“没错,不过这十日怕是如刀山火海般难以跨越。” 李允眼里闪出光芒:“也值得搏一搏,不是吗?” “行,既然你如此决定,老夫定当全力支持。”吴太医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不知离李少主血浴的时间还有多久?” “五日。” “那老夫便在第五日出宫,来给李少主施针戒血。”吴太医说着从案前站起身来。 李允面上露出歉意:“还望吴太医进出宫门时小心行事,免得被在下连累。” 吴太医呵呵一笑:“放心吧,老夫如今废人一个,且无心政事,在太医院待着也是滥竽充数,没人会将老夫放在眼里的,尤其是那端王,老夫自在得很。”说完他朝李允拱了拱拳,转身走出了屋子。 李允从怡春楼后门送走了吴太医,折回东套间时见到苏尚恩正摇着轮椅迎过来。 “情况如何?你不用自费武功吧?”苏尚恩关切地问,脸上仍覆着微红的酒色。 李允扬起嘴角一笑:“怎么,苏公子担心在下变成无用之人后付不起你这怡春楼的房租?” 苏尚恩白了他一眼:“本公子如今瘫了,自然看不得你好,巴望着你哪天自废武功了,好骑在你头上拉屎拉尿呢。” 李允忍俊不禁:“那你就等着呗,愿苏公子梦想成真。”说完转身准备回屋。 “等等。”苏尚恩又将轮椅摇近了些,带着一颗八卦的心打听道:“端王去清风宅做什么,是去找婵儿姑娘的吗?”他挑起了眉头:“真是没想到啊,这赵子央还是个多情种,那日的孔明灯竟是为婵儿……”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李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叹了口气后拂起衣摆坐到旁边的台阶上,双手悬于膝下。 苏尚恩一脸不屑:“本公子已是腿不行了,你还让我闭嘴少说话,那我岂不是与宫里那皇帝老儿没啥差别了。” 李允没接他的话引,目光深沉地看向天井上方一小片天空,此时浅色的弦月已升起来,孤零零地挂在高空。 “五日后吴太医便会助我戒血,到时婵儿便只能交给你了,你须得拼尽全力护住她。”李允面色板正地说道,语气似恳求,也似命令。 “戒血?能戒掉?” “我现在说的是将婵儿托付于你的事。”李允没好气地应道。 苏尚恩白了李允一眼,“李大少主求人时都摆着这张臭脸,本公子真是看腻了,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脸色?”他顿了顿,又问:“是要防着端王么?” “嗯。”李允应声后沉默了片刻,继而将膝上悬着的手掌握成了拳:“端王想娶婵儿,还夸下海口,要让婵儿母仪天下。” “这是好事啊。”苏尚恩激动地直起半截身子,压低了声音道:“那赵子央以后便是那龙椅的主人,婵儿嫁给她不说母仪天下,那也必然是富贵滔天啦,这多好的事。” 李允隐忍地咬了咬牙,冷眼看向苏尚恩:“他就是一头狼,你怎么能让我将婵儿交给一头狼。” 苏尚恩不屑一笑:“李少主,你不也是一头狼吗?婵儿当初可是你养的活肉。” 李允的漆色眸子似乎瞬间黯下去,他拂起衣摆“嗖”地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立了片刻,转身走了。 “喂,李少主怎的不理人啦,好歹出个声呗。”苏尚恩朝李允的背影嚷了一声,但没人理他。 从走廊路过的江妈妈见此情景“扑哧”笑了一声:“苏公子平时在姑娘们面前威风凛凛的,没想到在李少主面前尽是吃瘪。” 苏尚恩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江妈妈你怎么回事,不好好领着姑娘们去接客,在这偷听什么墙角。” 江妈妈不屑地瞥了瞥嘴,不再吱声,如今这怡春楼已被苏尚恩买下来,她若想混口饭吃,可不能与他硬碰硬。 这样想着时,她便甩着帕子款款离开,走了几米远后又扭头瞄了瞄东套间的方向,听闻那里藏着一名绝色女子,也不知是何等绝色,她倒想找机会瞧上一瞧。 此时李允已进入了东套间,红红与水琴刚收拾完屋子,婵儿也已洗漱完毕,头发半拢半散地披着,身上穿了套大红色中衣,看上去打眼得很。 “哥哥。”李允才进屋,婵儿便扑了过来,脑袋一偏贴在他胸前:“今日一整日都没见到哥哥。” 屋内的红红赶紧垂下了头,不敢多看。 水琴淡漠地看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开,面色绷得紧紧的,像是谁欠了她债似的。 她在十年前便知道这位少主不是个好人,如今眼见着婵儿一日日长大,竟也一日日与这位少主亲近得跟什么似的,她能不担心么。 再说了,今日住的这地儿又像个什么样子,红红年轻自然看不出,她已是年过四旬的人,又在太尉府待过不短的日子,一眼看出这怡春楼就是那下贱的烟花之地。 婵儿可是一清清白白的女子,怎能凭白无故住在这么个肮脏的地方,水琴想来胸口便堵着一口气。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自己一条贱命都被人家攥在手里,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有底气为婵儿出头,除了冷一冷面色,别的她也干不了了,只能听天由命。 李允伸臂环住了婵儿,继而抬眼朝红红与水琴冷声吩咐:“先出去吧,你们的屋子苏公子已安排好了。” 两个仆从福了福身后,便躬身退出了屋子。 李允另一只手臂也环过来,揽住了婵儿纤细的腰,继而往胸前一收,小姑娘软软的身体霎时被他紧紧拥在了怀中。 那力度不小,婵儿几乎喘不过气,一张白皙的小脸被禁锢在李允的颈窝里,脆生生地问:“哥哥你怎么啦?” 在小姑娘的记忆里,哥哥好似还从未这么放任地抱过她。 李允没吭声,也没松手,只是将头俯下来,埋在小姑娘的发间,深深地吸了口气。 小姑娘身上独有的那种香味绵绵地氤氲进他的肺腑里,让他整个人都恍如置身于梦境中一般。 “婵儿。”他低声唤道,声音里有克制不住的颤动的气息,“哥哥也想一辈子与你不分开。” 这一刻,他对她的占有欲突然无法遏制。 凭着再顽强的意志,他也无法阻止自己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他想,苏尚恩说得没错,他也是一头狼。 婵儿顺势踮着脚吊住了李允的脖子,将整个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在了李允的身上:“当然啊,我们一辈子不分开。” 李允感受到了小姑娘软软的起伏的身体,脑袋里那根弦已在崩溃的边缘,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在发生着变化。 他闭上了眼,脑袋焦躁得仿佛要裂开了一般,头更深地埋向小姑娘的后颈,赤红的唇拂过小姑娘的后颈、耳垂,落下一阵阵低沉而凝重的气息。 “今晚我们也一起睡。”他哑声说。 屋内的烛火只剩下了一盏,轻轻摇曳着将屋子晃得影影绰绰。 靠墙的高脚凳上,香炉里正飘着袅袅轻烟,薰衣草的香味随着轻烟缓缓飘荡,淡淡的,却绵延不绝。 床榻前的软椅扶手上搭着李允的外衣,腰带也夹在里面,从衣裳的皱褶里可以看到露出的红色香囊的一角。 婵儿盯着那一小抹红色,嘴角梨涡一闪,溢出一抹甜甜的笑,那是她给哥哥绣的。 此时她早已躺到了拔步床上,玲珑的身子侧卧着,细嫩的胳膊伸出来,一只放在身前,一只弯在耳下。 哥哥已进盥室好大一会儿了,却还没洗完,她等得有些困倦了,眼皮已快重得抬不起来了,可哥哥什么时候能洗完呢? 盥室里。 李允赤着身体往自己身上淋了几大桶冷水,从头到脚地淋,刺骨的寒意仍无法令他冷静下来。 无论是他的耳中还是脑海里,都充斥着端王与苏尚恩的声音,什么“婵儿跟着本王便是母仪天下的富贵之命”,什么“这是好事啊”。 他捂着耳朵在清寂的盥室里站了许久,才将那些声音慢慢驱逐出去,心里的念头也愈加执拗,他不会允许任何男人从他身边夺走婵儿的,谁也不行。 李允用长巾擦净了身体,脑中装着婵儿,那身体即便在清冷的黑暗中,也控制不住地挺立起来。 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继而伸手从木架上取下了一套薄薄的中衣。 李允回到屋中时,婵儿仍侧身卧着,脑袋努力地在枕上挪了挪,抬起重重的眼皮看了看哥哥。 她惊奇地发现哥哥今日竟穿了一身月白色中衣,衬得哥哥愈加白皙俊朗,本就挺拔的身姿看上去也更如玉树一般。 “哥哥真好看。”婵儿往床的里侧移进去,“哥哥快上来。” 记得以前哥哥与她一块儿睡时从来不舍得脱掉厚厚的外衣,睡在他身边也总感觉那外衣扎人,今日算是不会被那外衣扎了,小姑娘闭了眼会心一笑。 李允背光立在床前,面色藏在暗影里,视线落到婵儿的脸上,又从那白皙的脸上缓缓滑向她的颈、肩,以及锦被下她每一处起伏的线条。 “婵儿,你后悔与哥哥在一起吗?”李允沉声问道。 小姑娘惺忪地摇着头,不懂哥哥为何问这么奇怪的话,“哥哥,你上来。”她催促道。 李允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床上的婵儿。 片刻后,他语气郑重,甚至带上了些许的威压:“哥哥现在若上来了,你以后可不许后悔。” 小姑娘已困倦得不行了,想也没想,闭着眼喃喃道:“不后悔,婵儿一点也不后悔。” 李允咬了咬牙,面色阴沉地坐上了床榻,之后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提腿躺了进去。 被窝里全是小姑娘身上的香味,热烘烘的,软绵绵的。 小姑娘伸着手臂扑过来,脑袋埋在他的颈下,手贴在他的胸前,“哥哥,我好困。” 只隔了两层薄薄的衣裳,李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小姑娘柔软的身体,脑中的那根弦霎时要失控。 他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整条手臂都在发抖,嘴上却克制地说了声“你睡”,说完,眼底像有什么跌落了一般,流露出了失落。 婵儿低低地“嗯”一声,又喃喃地嘱咐:“哥哥……你也……早点睡。” 随后小姑娘软软的身体渐渐变沉,逐渐进入了梦乡。 如被烈火炙烤的李允挥手将自己这一侧的被子掀开,重重喘了几口气,刚刚沐浴过的身体竟又冒了一层汗。 他抬手将小姑娘肩后的被角掖紧,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到小姑娘脸上,沉睡的小姑娘恍如罩着一层光晕,发丝乌黑,肌肤雪白,透过薄薄的光晕,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如同小时候一般。 幸好她睡着了,否则,他不知道自己刚刚会做什么。 纯净得恍如仙子一般的婵儿,差点就被他污了,李允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不懂他的贪婪,他的占有欲,以及他满脑子的淫/邪。 他痛恨心底那些肮脏、可耻、生长在黑暗里的欲念,是那些欲念让他不得安宁、滋生贪念,想要将婵儿变成他李允的人。 可那些欲念仍如毒蛇一般在他身体里盘桓,怎么也无法将其驱逐出去。 只要挨着婵儿,他便无法止息。 可他不能伤害婵儿啊。 李允从床沿上坐了起来,怔愣片刻后回眸看了一眼被窝里的小姑娘,滚了滚喉头,继而起身走向了门口。 拉开木门,屋外月光朦胧,在天井下的大缸里泛起一层白光,从另一侧走廊里隐隐传来悠扬的笛声,时起时落,还有男人们哈哈的调笑声。 李允跨出了屋子,随后将门带上。 现在他与那些调笑的男人并无不同,他讨厌那些男人,如同讨厌此刻的自己。 他转身走向旁边红裳的门口,抬手扣响了屋门。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木门被拉开,红裳地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头顶快触到门楣的李允,微微愣了片刻。 随后,她将门拉开更大的豁口,自己侧身退到一边,给李允誊出进屋的空间。 两个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皆一声不吭。 李允提脚入得屋内,环视了一眼,屋内甚是简陋,除了一张架子床,一个木柜,便是一张圆桌,两张凳子,再无别物。 他伸掌朝不远处的烛火挥过去,烛光来不及晃动,猝然熄灭。 粘稠的黑暗笼罩下来,让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脸,这是李允想要的,他不想去看别人,也不想别人看到自己。 他立在圆桌旁,手扶着桌沿,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红裳则站在他身后丈余远的空地上,他不动,她也不敢乱动。 两人像树桩一般杵在黑暗里。 片刻后李允终于从圆桌前转过身来,面向红裳站着。 红裳也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看到一袭白衣的李公子正扶着圆桌看向自己,她心里有惊喜,更多的却是慌张。 她满以为自己只是痴心妄想,这事儿早就没希望了,没想到今夜李公子竟突然进了她的屋子。 作为这风月场上的女子,哪怕是从未接过客的红裳,只须看到夜间来访的李允一身中衣,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男人要的,不就是那些么,训养她们的老嬷嬷老早就教过她们。 只是红裳从未伺候过男人,故尔也从未训练过自己的技能,她没把握自己是否真能让这位李公子舒坦。 红裳在黑暗中迟疑了片刻,之后便轻轻踏着碎步靠近李允,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及时,她才抬手去轻轻解开李允颈间衣裳的盘纽。 手指才触到李允的领口,便听他低声说了句:“别碰我。” 红裳吓得心间一抖,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之后黯然地收了回来。 她低垂着头,不敢正视李允的目光,在他身前站定片刻后又转身摸索着走向床榻。 红裳在床榻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圆桌前的李允透过黑暗疑惑地看着她,不懂她要做什么。 一会儿之后,红掌抬起双手,放在自己颈下,去解自己衣裳的盘纽,他不想脱/衣裳,那她就脱/自己的吧。 李允微锁着眉头,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听来愈加冷酷,“你也无需脱。” 话落音后,红裳抬起的双手再次一顿,之后放了下来,无措在身前手指绞着手指,茫然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琢磨着,这位李公子今夜来此究竟是所为何事,莫非是自己估错了? “你只须……用手便可。”李允滚了滚喉咙,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床榻前的红裳微微一愣,之后,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她有些羞怯,也有些失落,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摆在这,他明明也有欲求,为何就不要她呢? 所幸有黑暗掩着,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红裳又摸索着从床沿上站起身来,低垂着头行至李允身前的位置,她本来就矮,低着头时便只到了他的肩下。 两人自始至终也没对视一眼,之后也再无对话。 她的手伸向他的身体时,他瑟缩了一下,之后除了两声低哼,一直隐忍着没再出声。 红裳的胳膊都酸了,只听李公子在最后时刻低呼了一句“婵儿”,才终于彻底释放。 红裳心里微微一惊,之后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继而摸索着坐到了圆桌旁的凳子上,李允却仍然站着。 平息了片刻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袋银子,轻轻放在了圆桌上,一句话没说,走出了屋子。 门被他拉开,又重新关上,朦胧的月光在屋子里打了个转,不见了。 红裳点燃了烛火,盯着那袋银子好一会儿,挺大的一袋,应该有几十两吧,楼里姐妹们接一次客,遇上大方的最多也就给个二两,她算是赚大发了。 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罢了,既然要不到自己所要的,有银子总比没有好,她伸手将那钱袋子抓在手里捂了捂,继而宽慰地放进了木柜里。 李允一袭白衣,从红裳的屋子出来,转身走进了东套间,关上门后他在屋内静静伫立了好一会儿。 他并没如自己所想的获得完全的纾解,就像苏尚恩所说的,只是个“半拉子”,他的爱与欲皆只在婵儿这里。 这世界终是没有一个女子能替代她。 李允心里有些黯然,他想,他也无须再去找别的女子了,没用的。 婵儿仍在熟睡,动也未动,他再次跨进盥室将自己清洗了一遍,将他所认为的那些肮脏清洗干净后,才清清爽爽地躺回到了小姑娘身边。 一觉睡到大天亮。 当他惺忪地睁开眼眸时,印入眼帘的也同样是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像两口深潭似的,亮闪闪地看着他。 他蓦地就想到了当年带回清风宅的那只兔子,对,叫小白,也长了这样一对圆溜溜的眼睛。 婵儿对着李允侧卧着,嘴边挂着得意的笑:“哥哥你终于醒啦,我都看着你好久了。”她将葱白的手指伸向李允的眉际,从眉头轻抚到眉尾:“哥哥的样子真好看。” 李允好似仍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巴不得一直沉溺在这样的梦境里。 “婵儿的样子也好看。”他低声呢喃着,也抬手去触摸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指腹从小姑娘的眼尾移到眼下,又轻轻去摸那长长的眼睫。 婵儿眨了眨眼,眼睫便像刷子一样从李允的指腹上扫过,弄得他好痒,好苏。 李允飞快地将小姑娘捞进怀里,继而翻身而起悬在她的身体上方,定定地看着这双扑闪闪的圆眼睛。 四目相对,晨光自槛窗泄入,落到二人的脸上及眼中,旖旎而悠长。 婵儿嘴角一弯,光线在那小小的梨涡里一暗:“哥哥,你怎么了?我们现在要不要起床?” “起床”二字似乎提醒了李允,脑中的混沌霎时消弥,他随口应了句“起床”后无措地松开了婵儿,继而移开身子“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他不能再在这被窝多留一刻,否则又是一场自己折磨自己的战斗。 李允下了床沿,披上外衣去了盥室。 婵儿披散着乌发慢悠悠地从被窝里挪出来,对着盥室张望了几眼,疑惑哥哥怎么总往盥室跑,哪怕昨晚她睡着了,也能迷迷模模感觉到哥哥一身水汽地从盥室里出来。 小姑娘下了床,披了件外衣行至盥室门口,轻声唤着:“哥哥,我进来了。” “别进来。”李允立马阻止道:“哥哥在换衣裳。”他哪里是急着换衣裳,他不过是借着换衣裳的名义想让“斗志昂扬”的身体冷静下来而已。 婵儿“哦”了一声,又从盥室门口退了回来,坐到床沿上等哥哥。 约莫一刻多钟后,李允出了盥室,一袭黑衣,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哥哥先出去,让红红伺候你洗漱。” 婵儿点了点头,又糯糯地唤了声:“哥哥。” 李允才行至门口,回头看她:“怎么啦?” 小姑娘从床沿上站起来,怔怔地问:“你今天还出去一整日吗?” 李允扬起嘴角一笑:“不出去了,陪你。”他想着过几日便要闭关戒血了,到时有十来日见不到小姑娘,眼下得趁机好好陪她。 婵儿开心地抿嘴一笑:“嗯,我知道了哥哥。” 李允也对着她温柔一笑,转身出门。 红红与水琴早已守在门外,两人见到李允后福身行礼,水琴行礼时尤其敷衍。 李允眼皮也没抬,直接穿过她们身侧往台阶下走,此时晨光微熹,将天井下的地砖照出一片靛蓝色,大缸的浮萍底下,竟还有许多条黑色小鱼在游来游去。 不远处的走廊里,一小厮朝李允小跑过来:“李公子,苏夫人说婵儿姑娘来怡春楼两日了,也没好好款待过她,所以今日午时想请婵儿姑娘过去吃饺子。” 苏夫人自然就是苏尚恩的妻子孙雪依了。 李允这些年因为苏尚恩的关系,对孙雪依的看法自然改变了不少,但仍是不放心让婵儿单独与旁人去用餐。 “苏夫人还请了何人?”他随口问道。 “就婵儿姑娘一人,苏夫人自然不会让婵儿姑娘与楼里别的姑娘打招面的。”小厮恭敬地回道。 “我知道了。” 小厮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李允在小小的天井里走了一圈,提脚迈上台阶时,红裳正端着木盆从屋内出来。 见到李允后她微微一怔,头垂了下去,往前迈出的脚也停了下来,昨晚的一切恍如还历历在目,又好似是做梦一般未曾真实发生。 红裳本能地握了握自己的手,掌心里结实的握感还在,不由得面上泛起一层红晕。 李允却头也没抬,径直往套间里走,进屋后还随手关上了屋门。 好似他与她从未相识过一般。 红裳虽有浅浅的失落,却也暗暗松了口气,肩膀松下来,头也轻轻抬了起来。 其实训养她的老嬷嬷早就说过了,作为青楼女子,最重要的一个品性便是懂进退,倘若在光天化日下遇上之前的主顾,就得该装着不认识,免得拂了主顾的面子,自己也讨了个没趣。 想到这,红裳心里的那点失落又完全被抚平,许是男人都那样吧,完事后就忘了当初的贪婪。 可她与李公子之间压根就没发生过什么呀。 但她转头又一想,说完全没发生好似也不对,总之复杂得很,她想不透李公子究竟算不算她的主顾。 红裳叹了口气,懒得再去想了,端着木盆匆匆穿过套间外的走廊。 透过贴着窓纸的门扇,她隐隐听到屋内的女子脆生生地喊着“哥哥”,又听到那李公子温柔地应着:“好,一切都听你的。” 红裳难以想象李公子温柔时的样子,她每次见他,他都是面色冷峻,话也少,像随时要与人动刀剑似的,让人看着都害怕,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妹妹如此温柔。 她倒是听闻李公子的妹妹好看得很,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不过她也不敢见,怕是自己见了,会更没勇气去招惹那李公子了。 他眼前晃动的是仙女一般的人儿,她恍如那泥地里的尘埃,只会污了他的眼吧。 不过她好歹得了那一袋银子,那一袋银子让她觉得,自己比楼里的姐妹们都要稀罕一些,想到这,她又心满意足地笑了。 套间里的李允正在给小姑娘描着眉,描完后又为她涂上口脂,今日要去见外人,小姑娘想要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还偏生不要红红给她涂,要哥哥涂。 他没撤,都随着她吧。 李允在为婵儿描眉时压根没将隔壁的红裳放在心上,他甚至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也无须看清,他与她两不相欠,无论成为路人还是熟人,他都不介意。 这世上除了婵儿能让他心乱,其余的人与事,他皆能掌控得很好,也划分得很清晰。 李允将口脂在小姑娘唇上碾了碾,小姑娘本就饱满的嘴唇愈加鲜艳欲滴。 “哥哥,好看吗?”婵儿翘着唇脆生生地问道。 李允对着小姑娘的红唇看了一眼,继而扭头故作不经意地去放口脂,他不敢对着那红唇久看。 “嗯,好看。”他假装随意地说。 婵儿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嘻嘻一笑,哥哥觉得好看,那定然便是好看的。 孙雪依虽点名说只请婵儿去吃饺子,李允却也厚着脸皮跟着去了,这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太过复杂,他还是不放心。 他在她眼前一天,便要护着她一天。 孙雪依与苏尚恩也有个独立的小院儿,还有两名小厮帮着做些杂活,猪肉与韭菜都是大清早出去买的,剁碎了拌在一起,那香味儿飘得满院子都是。 李允领着婵儿站在院门前时,孙雪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李允也会跟着一起来。 婵儿赶紧行礼,乖顺地招呼道:“姐姐好。” 孙雪依一看到婵儿精巧的面容,心里便喜欢得不得了,赶紧将两人迎进来,嘴上客气道:“饺子都包好了,就等你们俩过来吃了。” 屋子里除了孙雪依,还有帮着包饺子的红裳。 红裳见两人进来,赶紧退到了墙根处,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孙雪依本只想与婵儿说说私房话,还因此特意将苏尚恩提前支棱了出去,没成想李允竟跟来了,她只得吩咐红裳赶紧将苏尚恩叫回来,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和这位李少主能聊什么? 红裳像解脱了一般拔腿就朝院外走,不一会儿苏尚恩便摇着轮椅回来了,跟在苏尚恩后边的还有江妈妈、魏云飞,最后出现的才是怯生生的红裳。 孙雪依一看就傻眼了,这么多人,饺子全然不够,赶忙扬手叫了红裳过来重新做馅,重新包。 小院儿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大家伙坐在偏厅里一边忙活,一边聊天。 江妈妈攥着饺子皮,不住地拿眼打量坐在旁边的婵儿,果然是国色天香,且那穿的戴的都贵重得很,养得恍如天宫里的仙子似的,干干净净,不染半点尘烟。 “这位小娇娘长得真俊,贵气得很,可寻了亲事?也不知哪家的公子有此等福气抱得美人归。”江妈妈忍不住打趣道。 席位上的李允冷冷扫了江妈妈一眼,正欲开口收拾一番,婵儿却乖巧地站起来福了福身:“回江妈妈,婵儿没有订亲,也不打算订亲。” 江妈妈咧嘴一笑:“姑娘家家的,哪能不订亲,一辈子可长着呢,好歹也要找个暖脚的人对吧。” 李允实在忍不了了,绷着脸反问:“此事,又与你江妈妈何干?” 江妈妈一顿,瞄了眼李允的面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嘴巴惹了祸,正欲将话引子往回收,一旁的婵儿却脆生生一笑:“哥哥现在就每天给我暖脚呀。” 江妈妈微微一愣,连闷头包饺子的红裳也心头一颤,将手指滞了半空。 苏尚恩正在饮茶,闻言一口茶喷了出去,喷得坐在他身旁的魏云飞满头满脸。 魏云飞嫌弃地拂了拂身上了茶水:“瞧你这德性,能不能稳重点?”说完又转头看向江妈妈:“你说你一个老鸨,没点事儿关心人家小姑娘订不订亲,咋就不关心魏某订不订亲呢?” 江妈妈惊魂未定,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允后忙回道:“你魏大侠不祸害我们楼里的姑娘便是行了大善,奴家才懒管你订不订亲。” 魏云飞一脸邪性:“魏某倒想祸害江妈妈呢。” 江妈妈朝他白了一眼,心里却思量着,这天底下也真是怪事多,没见过这么大的兄妹还睡在一起的。 一顿饺子吃得还算热闹,席间李允对小姑娘简直是无微不至,为她夹饺子、倒茶水,用帕子为她擦嘴、擦手。 看得苏尚恩与魏云飞满脸邪笑,孙雪依沉默不语,江妈妈却满肚子狐疑。 唯有红裳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兄妹竟是睡在一张床上的,那他半夜找她是因为?她不敢往下想了。 第53章 戒血 李允决定在闭关戒血之前看望一趟宋庭轩,上次见他时他正病着,且消瘦得厉害,也不知这几日好些了没。 他大清早与婵儿用完了早餐,便收拾着准备出门。 婵儿这两日开始患得患失,知道要与哥哥分开十日,心里便隐隐感觉不踏实,“哥哥,你午时会回来吗?我等你一起吃饭。” 李允弯唇一笑,点头说了个“好”,继而提剑出了怡春楼的后门,直奔总舵而去。 此时的宋庭轩正一口一口地咳血,那血全吐在了床榻下的瓷盆里,都吐了小半盆了。 阿甘看着那鲜红的血冒了一身冷汗,急得面色煞白,忙拿了巾子给主子擦嘴角,一边擦一边瑟瑟抖着:“堂主,咱们明明已停了宫里太医开的药,怎的还病得越来越严重了。” 宋庭轩面色泛黄,瘦长的脸上沟壑纵横,眼角乌青,他无奈一笑,露出沾着血的牙龈:“怕是晚了一步,已是病入膏肓了。” 阿甘苍老的眸子里霎时溋出了泪:“堂主,您别灰心,老奴去找找少主,让少主想想法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说着便转身想要拿外衣出门。 宋庭轩虚弱地摇着头:“没用的,他哪懂得治病。”他长叹了一声,“不过,老夫倒是有些事想要交代他。” 阿甘看出宋庭轩这是要交代遗言的口气,眼里霎时又涌出泪来,怔怔地站在床榻前看着主子,外衣拿在手上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此时殿外的侍卫来报:“堂主,少主来了。” 阿甘眸中一亮,“快,赶紧传。” 斜倚在床头的宋庭轩松了口气,用巾子擦了擦嘴角后,将头搁在一旁的引枕上,看着李允阔步从殿外走进来。 李允先是看了一眼床头虚弱的宋庭轩,接着才看到床榻前那个装血的瓷盆,他一惊:“义父,你这是怎么了?” 阿甘抹着泪,将瓷盆从床榻前端开,又换了个干净的瓷盆放回原处,哽咽着:“这两日堂主便开始咳血,止也止不住。” 话刚落音,宋庭轩又开始咳,咳得连床榻前的帐幔也跟着微微抖动,他用巾子捂着嘴,努力将那咳压了下去,又朝阿甘扬了扬手,示意他别多嘴。 阿甘苦着一张脸,端着血盆踽踽步出了殿门。 “义父,宫里的太医怎么说,可找了别的医官看过?”李允行至床榻前,躬着身子问道。 宋庭轩释然一笑:“没用了,义父怕是要走到头了。” 李允不由得心头一揪,屈膝跪了下去,“义父万不可灰心,孩儿现在就去给您找好的医官,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说着就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往殿外走。 “给我站住。”宋庭轩似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说这句话,说完后又开始咳,这次用巾子也压不住,一阵激烈的咳嗽后又朝盆里吐了一口血。 李允慌忙转身回到床榻前,语气哽咽:“义父别激动,孩儿谨遵义父的旨意便是。” 宋庭轩总算安心地舒了口气,“坐吧,陪老夫说会儿话。” 李允忙端了张圆凳过来,坐到了床榻前。 “如今朝中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咱们明月堂怕是保不住了。”宋庭轩扯了下嘴角,无奈一笑。 “义父眼下该静心养病,少操心这些。”李允劝慰道。 宋庭轩轻咳了一声:“人这辈子,哪是想少操心就能少操心的。”他转头问道:“吴太医那里,可有进展?” “义父放心,吴太医已答应助孩儿戒血。” “戒血?”宋庭轩也不由得好奇,“枯骨掌还能戒血?” 李允点了点头,“须得闭关十日,明日就开始。” “如此便甚好,老夫也就放心了。”宋庭轩说着朝李允看过来,眸色深沉而凝重:“有一事,老夫须得再强调一次。” “义父但说无妨。” 宋庭轩微锁着眉,“端王到时怕是会有意针对明月堂,你得尽全力将堂中有气节的兄弟救下。” 李允胸口一紧,这明显有托孤的意味,他抱紧拳,低下了头:“孩儿必会尽全力护得同门周全,也请义父安心养好身体,尽早痊愈,义父才是明月堂的主心骨。” 宋庭轩叹了口气,瘦长的脸上浮出一丝绝望,但一闪即逝,“老夫年纪大了,也总有力竭的一日,你还年轻,且还是明月堂的少主,应该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是。” 宋庭轩抿了抿下垂的嘴角,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年轻人,欲言又止,片刻后才缓缓道:“如今明月堂人心惶惶,怕是已有宫内安插的眼线,你早些回去吧,别在这儿停留太久,免得生出事端来。” 李允深吸了口气,心头哽咽:“待孩儿戒血成功之后,再来看望义父。”说完起身阔步走出了寝殿,消失在了殿门口。 宋庭轩虚弱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盯着从门口泄进来的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怔怔地盯了许久,继而将头搁回到引枕上,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这一生,几乎每时每刻都活得谨小慎微,算计又算计;也几乎每日都在钢丝上行走,如履薄冰,却最终还是落入到别人的陷阱中,不得善终。 宋庭轩突然厌烦了这糟糕的一生,撒手人寰于他而言,似乎也并不是件坏事,好歹,他又能与大哥相会了。 想到大哥的死,宋庭轩眉眼轻颤,他终不能亲手给他报仇了,好在,那赵家的人也正在自相残杀,他的心里又宽慰了许多。 他唤了声“阿甘”。 阿甘立马入得屋内:“堂主,老奴在。” 宋庭轩眼皮也没抬,仰卧着,苍白的发铺在枕上,面色灰败,语气暗哑:“待老夫走后,你便拿着那暗格里的东西躲起来,等风声过了,再去交给少主。” 阿甘听得鼻子一酸,泪又落了下来,他颤颤微微地跪在了床榻前:“老奴遵旨。”说着又用衣袖抹着泪:“少主此时应还没走远,要不老奴现在便叫他回来,您当面将东西给他?” 宋庭轩摆了摆头:“此时将东西给他定然扰乱他的心绪,影响他戒血,你得记住了,要等风声过后、风平浪静之时再去联络他,这样对你、对他,才会安全。” 阿甘哽咽着点了点头:“老奴记住了。” 李允出了总舵后心里久久不得平静,看宋庭轩虚弱的样子怕是已到了日落西山之时,凭着宋庭轩的机警,定也料到了自己病得不简单,此事与端王,甚至是张启,也应脱不了干系。 今日他不提病因,估计也是怕影响到自己戒血。 李允握了握拳,将眼下一切的烦乱狠狠地压进了心底,只有成功戒血,他才有力量去反击,想到此他加快了步伐,以最快速度到达了怡春楼。 婵儿正在屋内等着李允,后厨送来的食盒都在屋内放了好一会儿了,还不见李允回来。 红红劝道:“小姐你就先吃吧,不然饭菜都凉了,等少爷来了你再陪他少吃点便是。” 婵儿眉眼耷下来:“红红,我都答应哥哥了要等他一起吃的,做人要说话算话。” 红红抿嘴一笑:“行,奴婢成全小姐的‘说话算话’,现将饭菜拿去小厨房温着,等少爷来了再拿出来。”说完她正欲去提起食盒,屋门突然被推开,身形挺拔的李允披着阳光走了进来。 “哥哥,你回来了。”婵儿高兴从软椅上站起来,提脚就往李允身上扑过去,软软的身体霎时贴在了李允的胸前。 李允心头暗暗一暖,哪怕再多的烦心事,只要小姑娘这么软软地依偎过来,他便感觉一切都不是事,一切问题都能解决,心里也便跟着明亮起来。 “饿不饿?”李允低头问她。 婵儿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饿,但我说过要等哥哥,便一定要等哥哥回来一起吃。”她说着便牵起李允的手往屋内走。 红红连忙去方桌上布菜,一旁的水琴则帮忙摆餐具。 菜肴倒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碗碟加起来有近二十道,都是李允特意交代后厨做的婵儿最爱的菜色。 “明日哥哥便要闭关练功了,你便乖乖待在屋子,哪儿也别去,有什么事,就让红红去找大苏。”李允在桌前一边吃饭一边交代道。 他至今都没让小姑娘知道他对人血的依赖。 “我知道了哥哥,你都说了好几遍了。”婵儿放下手中的筷箸,看向李允的眼神里全是不舍:“可如果我想哥哥了怎么办呢?” 李允抬头拨了拨小姑娘肩上的发,柔声安慰道:“哥哥又没走远,就在这房子里的下面,所以你其实还是与哥哥在一起的。” 怡春楼的下面,苏尚恩按照清风宅的模式也挖了一层密室,以防不时之需,此次正好可做李允的闭关之用。 婵儿勉强地点了点头,“哥哥今晚也要与我一起睡。” 李允面色微顿,低头说了个“好”。 婵儿这才开心地嘻嘻一笑。 李允将手臂从婵儿肩头拿开时猛觉体内一阵刺痛,他拳头一紧,咬牙坐直了身体,百虫噬骨之痛又要来了,但这次,他定要拼死扛过去。 此时的太和殿里,张启战战兢兢跪在端王面前,不知主子突然传唤他是有何事。 端王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嘴角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明日李允的痛病便开始发作了,你便趁机结果了宋庭轩吧。” 张启低头应了声“是”。 “到时堂主死了,少主病了,明月堂必定群龙无首。”端王说到这儿时顿了顿,冷眼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张启:“你将你那些同门分级处理了吧。” “端王,何为分级处理?”张启不解地问。 端王咬了咬牙,眸中精光闪烁:“所谓分级处理,便是听话的人留下,有反心的人杀掉,张启你记住了,无论你杀多少明月堂的人,本王也不会怪你。” 张启本在等着端王说要将明月堂交给他,却没想到等到的是这么一道旨意,倘若真将明月堂的人杀光了,他岂不是也忙活了一场? 想到这,张启心里也开始惶惑不安。 吴太医大清早在太医院应完卯后,便偷偷溜出了宫,反正他就是一闲散人员,有他没他关系不大。 当然,端王也派人在太医院盯死了他,以防他趁人不备为李允配制止痛汤药,哪怕那汤药只在前期有效,端王也不想李允逃过一次折磨,他早就等不及了。 好在止痛药的配方里有一剂药只有宫中的丹师才能炼出,因此,端王安插的眼线只需看住丹药,而无须看住吴太医本人。 吴太医落了个轻松,一到怡春楼的后门便有小厮将他迎了进去。 李允已一切准备就绪,将婵儿狠狠按在怀里片刻后,扭头便与吴太医进入了怡春楼的密室入口。 那入口倒是方便,就在天井的那口大缸下。 魏云飞与一小厮合力才将大缸移开,继而陪着吴太医与李允进入了密室,随后大缸又被两个小厮合力移回到原处。 婵儿泪水汪汪地看着李允走进了密室入口,最后连头发尖儿也看不到了,才小声地呜呜哭起来。 红红安慰她:“小姐别哭,少爷这是为了练武艺呢,咱们该为他高兴。” 婵儿咬了咬唇:“可是听吴太医说,哥哥到时会很痛的,哥哥痛,我就会很难受。” 红红唉了口气,无奈道:“良药苦口,许是就这么个理儿,小姐得想开点。” 婵儿没再吭声,怔怔地盯了那口大缸好一会儿,这才抬手擦了把泪,转身准备回屋,却蓦地见到隔壁的红裳也正好站在门廊下。 她之前在孙雪依那小院儿见过红裳,于是便福了福身,招呼道:“红裳姐姐好。” 红裳只是怡春楼的一个杂役,哪敢受婵儿这一礼,她吓得身子一缩,闪身进了屋,还将屋门轻轻合上。 婵儿一愣,不解地问红红:“她怎么了?” 红红看了那关着的屋门一眼,不开心地撅了撅嘴:“人家不想理咱们,大不了咱们也不理她。”说完便将主子往屋里拉。 “红裳没有不理咱们。”婵儿解释道:“她只是胆子小了一点而已。” 在孙雪依屋子里吃饺子时,那红裳也只是老老实实低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说,婵儿便猜测红裳定是个胆小的女子。 “也罢,下次等她想找人聊天时,我再陪她说话吧。”婵儿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缸,终于提脚迈入了屋内。 此时的密室里,烛光莹莹闪烁,高脚凳上的香炉里正燃着安神的香料,在李允忍受巨烈的疼痛时,此种香料可让他免于发狂发躁。 李允赤着上身坐在蒲团上,臂膀遒劲有力,腰腹壁垒分明,后腰处的一个“守”字藏在堆下来的衣袍里,只露出了小半边。 吴太医打开随身携带的针灸包,正欲给他施针,见到李允后腰处那刺青时微微一愣,随后才恢复了神色。 “施针后会有点儿痛,且那痛会越来越烈,你须得忍着。”他交代道。 “吴太医尽管施针,在下能忍住。”李允握了握拳,掷地有声地说道。 吴太医仍是不放心,又朝魏云飞道:“到时李少主若是受不住,你便给他输内力稳住吧。” 魏云飞将手上的酒囊放回腰间:“行,魏某这身内力算是被李少主给糟践了,也没见给什么好处,认识他算是倒了大霉。” 吴太医嗤笑一声:“魏大侠倒是个能耍嘴皮子的。” 李允闻言也朝魏云飞斜了一眼:“云飞兄的嘴皮子功夫,在下十年前就领教过了。” 三个男人在烛光下相视一笑。 吴太医将长针举在眼前盯视了片刻,继而在李允肩头轻轻扎了进去,随着长针在肌体上的逐渐没入,李允的眉头也锁得越来越紧。 扎完一针,再扎一针,直到将他整个的肩与背都扎满。 李允闭着眼,咬着牙,握拳的双臂颤抖地置于膝上,身上大汗淋淋,体内的痛正排山倒海地从骨髓深处迸发,一直汹涌着往全身蔓延,似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一般。 一旁的魏云飞也看得惊心,与这位李少年打交道多年,他深知他遇事最是能忍,哪怕是十年前他痛得命悬一线自己出手相救时,也没见他痛得如这般浑身筛糠啊。 魏云飞悄悄把头别过去,低声问吴太医:“真的需这么痛十日么?” 吴太医抬眼看了看李允,低声回道:“闭关这十日是非人之痛,且是一日比一日痛,十日之后便是些零碎的痛了,能受这闭关的前十日,后面自然就不在话下了,不过,老夫看这位李少主倒是个能忍的。” 魏云飞一听闭关时会一日比一日痛,痛完后还有些零碎的痛,心里便打了结:“不能想办法给他缓解缓解么?” 吴太医冷着脸嘲讽道:“除非能给他弄到阴性人血沐浴,他便不用受这份儿罪了。” 魏云飞碰了一鼻子灰,不再吭声了,干脆坐到了一旁的扶手椅上,解下腰间的酒囊默默饮酒。 在李允痛得生不如死时,总舵的宋庭轩却在夜间猝然离世,最先发现尸体的是阿甘。 阿甘如往常一般大清早就进殿伺候了,准备给主子安顿好洗漱的热水、巾子、热茶,以及饭食之类,他刚跨过屏风往内室里走,便隐隐发现了不对劲。 平时这个时候主子早就醒了,远远的就会唤一声“阿甘”,今日竟然毫无动静,像仍没醒过来似的。 他蹑手蹑脚行至床榻前,对着仰卧着的宋庭轩轻唤了声“堂主”,宋庭轩却毫无动静。 阿甘心里一沉,抬手往宋庭轩鼻际探了探,鼻间冰凉,早已没了热气。 他当即吓得身子一软,一个趔趄,无力地趴在了床沿上,泪涌出来,心里却慌得像自己是个杀人犯似的。 他伸进被褥握了握宋庭轩的手,那手早如枯枝一般坚硬了,风云一生的明月堂堂主宋庭轩,死后竟如一堆枯柴似的,连那床上的锦被都撑不起来。 阿甘看得心痛,再次低声唤了句“堂主”,继而趴在床前老泪纵横,哭了会儿后他稳住心神,想到堂主曾留下的话,抹了把泪,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警惕地朝殿外张望了一眼,继而转身往床榻另一侧的博古架旁走,在博古架的最下一层有块能活动的木板,推开木板,里面是一处暗格。 在暗格里放着的,便是宋庭轩要他带走的物件儿。 阿甘三下五除二将物件儿拿出来,又从旁边的木柜里拿了块帕子,将物件儿牢牢实实包进去,继而转身往寝殿后头的暗门行去。 行到一半又折回来,落着泪,朝床榻上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这才从暗门逃出了总舵寝殿。 张启在辰时还未发现总舵的动静,心里便起了疑虑,昨晚他明明下手弄死了宋庭轩,按说现在这尸体早该被发现了,怎的还没动静,莫非老头子还能死而复生? 他特意带着牛二去宋庭轩寝殿看看,谎称有要事向堂主禀报,守门的侍卫将他拦下:“左使稍等,小的先去禀告。 张启吓得心尖一颤:“堂……堂主今日起来了?” 正要转身入殿的侍卫一愣,摸了摸后脑勺:“许是起来了吧,看到阿甘进殿了,一直没出来,或许正伺候着呢。” 张启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昨日是他亲手捂死的宋庭轩,宋庭轩死前静静朝他看着,那眼里竟还带了些许笑意,吓得他当即差点魂飞魄散,好在宋庭轩笑完后便缓缓闭了眼,彻底没了气息。 若是今日早上他又活了过来,那自己该当如何是好? 张启的心头一阵乱跳,直到听到侍卫的一声惊呼“堂主走了”,他才身子一松,彻底舒了口气。 宋庭轩终是死透了。 张启也不是非得想让宋庭轩去死,毕竟他在明月堂长大,宋庭轩于他而言也算是半个父亲,多多少少都有养育之恩在。 只怪端王逼他太紧,一开始是让他在茶水中下药,将其毒得病入膏肓,逐渐失去反击之力,接着才一举拿下其性命。 不过,死了便死了吧,他也没什么好懊悔的。 死了,他便再也不用看着他偏心李允了,这明月堂也算是有他说话的份儿、能容得下他这张脸了。 张启握剑阔步步入殿中,心里竟感觉到了一丝舒坦。 之前每一次进殿,他都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招致责骂,今日他则昂首挺胸大义凛然,再也不用害怕谁了。 那个他曾经敬畏过的人,早已成了一具死尸。 他蓦地觉得,宋庭轩死了也挺好的。 侍卫已低垂着头跪在床榻前,嘴里在呜呜地哭。 张启连装着哭几声也不想装了,他环视了一眼殿内,随口问道:“阿甘呢?” 侍卫止住了哭,诺诺道:“小的早上是见着他进殿的,也没见他出殿,这会儿也不知怎的就不见他人影了。” “堂主昨日见过什么人?”他继续问道。他自然知道宋庭轩昨日见过李允。 侍卫诺诺地答:“只见过……少主。” 张启一声冷笑,“堂主虽是病着,却也一直好好的,昨日一见完少主便出事了,也真是蹊跷,如今连堂主身边的阿甘也不见了,不知这两人是不是合谋了什么?” 殿中无人敢出声。 张启瞄了瞄床上如干柴一般躺着的宋庭轩,面无表情地吩咐牛二:“敲丧钟,通知明月堂所有兄弟来致哀。” 牛二低头应“是”。 “之后聚集所有人手,去捉拿有谋害堂主之嫌的李允及阿甘。” 牛二暗暗得意一笑:“是,小的这就去办。”顿了顿,他又说:“如今明月堂群龙无首,还请左使主持大局。” 张启意味深长地看了牛二一眼:“这是自然。” 第54章 又蠢又机灵 张启带着一大群黑衣卫去了清风宅,他估摸着此时李允定然痛得翻不了身,要拿下他简直轻而易举。 待将李允囚住,再将他交给端王,届时再向端王提出自己接手明月堂的想法,端王自然不会拒绝。 张启将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却偏偏没想到,他在清风宅里并没擒到李允。 清风宅的侍卫顺子答得响亮:“因宫中没按期送来人血,少主痛病发作,已自行出城去寻找解痛的法子了,也不知究竟去了何处,眼下生死未卜。” 张启一脸狐疑:“既然是痛病发作,你们就这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出门?” “回左使,少主出门时,我们这些下人并不知晓。” 张启面上逐渐浮起一层戾气,一声冷笑,拿出堂主令牌吩咐黑衣卫道:“哪就先将清风宅掘地三尺,看看李大少主到底是真出了门,还是假出门。” 黑衣卫齐声应“是”,继而在清风宅里四散开去,将各个角落掀了个底朝天。 哪怕是李允住的北房及婵儿住的墨香苑,也被黑衣卫们搜得七零八落,那昂贵的绒毯及奕奕生辉的夜明珠将黑衣卫们看得是目瞪口呆,没想到李大少主还真是个疼妹妹的,让其锦衣玉食养得跟个公主似的。 因着有堂主令在,清风宅的侍卫也不敢冒然反击,只是在一旁冷冷凝神,以至于有个别黑衣卫垂涎于墨香苑的诸多珠宝,也不敢伸手拿走分毫。 搜了近两个时辰,快到午时依然没见到李允的踪影,张启心里有点炸毛,在清风宅前前后后巡了几趟,也没发现有什么能藏人的暗道。 他心里窝着一口恶气,挥剑砍下了夹道里的一根杨树,仍不解气,又提脚将一片月季花活活踩死。 一旁的牛二看不下去:“左使,要不咱们先去找端王商议商议,说不定他有法子,您放心,抓少主这事儿端王是不方便出面的,还是得您上,到时咱们一样向端王提要求。” 张启提着剑,喘着气,咬牙道:“只能这样了,收队吧。”说完他转身往清风宅门外走。 牛二得了旨意,赶紧吩咐领头的侍卫收队。 顺子看着黑衣卫陆陆续续出了清风宅大门,垮着的脸孔这才浮起了一丝得意,他将大门“呯”的一声关上,继而与杆子及唐四一起将宅中被翻乱的物件儿一一规整好。 此时的端王正在太和殿来回踱步,都察院郭都使跪伏在旁,“殿下,奴已派出了全院的暗卫,将大梁国前前后后搜了两遍,尤其将那青州的岳阳山,都差不多要掘地三尺了,确实寻不到这位姑娘啊。” 端王剜了一眼郭都使,咬了咬牙:“倘若郭都使确定自己寻不到人,那不如收拾好行李,告老还乡吧。” 郭都使闻言心里一惊,寻思这位主子果然是比宣德帝要无情许多,忙将头埋下去,以额触地:“奴知罪,奴愿豁出这条老命,再赴岳阳山。” 端王眸中溢出一缕懊恼的冷光:“那就滚吧。” 郭都使忙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子战战兢兢退出了太和殿,才到殿门口,便迎面撞上正要入殿的张启。 张启忙向郭威抱拳:“郭都使这厢有礼了。” 郭威斜了他一眼,理也未理便拂袖而去,作为宣德朝的红人,对于张启这条靠依附端王爬起来的走狗,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张启碰了一鼻子灰,将抱拳的双臂收回身侧,冷哼一声后入得殿内。 端王正在气头上,见到张启也没什么好脸色,开口便问:“可抓到了人?” 张启诺诺道:“回端王,没有,那李允狡猾得很,怕是找了个什么地方藏起来了。” 端王抓起长案上的茶盏“啪”的一声摔向地面,吓得张启以及殿门口的来贵身子一缩。 “你们一个个的,”端王咬牙用食指指着张启:“都是废物。” 张启吓得面色灰败,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郭都使定然也是挨了骂的,不然不会脸比屎还臭,这样想来他心里竟有些暗爽。 “小的带着人将清风宅里里外外搜了好多遍,确实……没瞧见人,所以想跟端王商议,看有什么法子。”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端王没吭声,冷着脸回到了案前,来贵躬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去收拾散落在地砖上的碎片。 “试问,一个痛得生不如死的人,他能去哪里?”端王背朝张启站在长案前,盯着正对长案的一扇鎏金墙壁,壁上用精湛的浮雕工艺雕着一只在云间盘旋的黄龙。 “小的也是想不通,且小的也留意了,清风宅那些仆从都在,仅不见了李允一人。” “在明月堂里,李允平时与谁走得最近?”端王转过身来,冷冷地问张启。 张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与宋庭轩啊。”答完后见到端王眸中那道冷光又赶紧闭了嘴,诺诺道:“前些年他与上官瘾及苏尚恩走得挺近,后来上官瘾死了,苏尚恩也被逐出了明月堂,自此他好似与谁都不太亲近了。” 端王狭长的凤眼眯起来:“苏尚恩?此人去了哪里?” 张启撇了撇嘴,“此人被宋庭轩挑断了脚筋,眼下好似在东大街的怡春楼里苟活着,反正成日坐在轮椅上,成废人一个了。” “怡春楼,风月之地?”端王神色一滞,继而一声轻笑:“本王倒是没想过这个地方。” 张启摇了摇头:“以李少主的狡猾是不可能藏在怡春楼的,那地方在上京的繁华之地,还有不少朝臣出入,李允可不傻。” 端王鄙夷地看了一眼张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点李允可比你聪明多了。” 张启不服气地垂下了头,心里很不爽别人拿他与李允比,哪怕对方是位王爷。 端王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眉头深深锁起来,心里揣摩着,李允与婵儿会不会都在那怡春楼里? 他转身缓缓坐回到案前,面色阴下来,沉声吩咐道:“带人去怡春楼里探探虚实,最好能搜出李允。” 张启一愣,但也立马抱拳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刚过了午后,又正值休沐日,怡春楼正迎来送往热闹得很,远远近近都是女子甜腻腻的撕娇声及男子心花怒放的调笑声。 当张启带着一群黑衣卫冲进怡春楼的正厅时,楼里的姑娘们大惊,霎时开始此起彼伏地尖叫。 有官员气愤地提着裤头从格间里出来,对着黑衣卫大嚷:“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怎可如此横行无道,小心皇上要了你们的脑袋。” 江妈妈也闻声出来,肩上的披帛都未来得及系紧,堆着笑脸忙不迭地迎向领头的张启:“官爷您熄熄火,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来了这么多人,您看将咱们这儿的姑娘都给吓坏了。” 张启抬头四顾,嘴角含着得意,对着楼上那名提着裤头的官员道:“怎么,这位大人莫非想打抱不平?” 官员自知出现在此等地方不是什么体面之事,刚刚也只是一时冲动,闹大了自己不好看,于是身子往栏杆内缩了缩,不再吭声。 张启伸臂举起手中的令牌,大喝道:“本人乃明月堂左使张启,现奉端王之命搜查杀害明月堂堂主的嫌犯李允,楼里诸位皆需我等排除嫌疑后方可离开,不配合者,杀之。” 众人起先听到奉端王之命,心里皆一沉,那可是如今执掌朝政的王爷,未来的皇上,谁惹得起啊,后又听到“诛杀”二字,大多数人已吓得两股战战,不再敢出声。 正厅里一时落针可闻,接客的姑娘们皆缩着身子,躲在楼栋的各个角落,有些在格间里没出来的人,干脆关紧了木门,不再出来。 江妈妈此时也慌了神,扭头朝生了一张长脸的倩儿使了个眼色,倩儿便躬着身子,趁人不备从楼道处溜了出去,继而朝苏尚恩所住的小院飞奔而去。 苏尚恩正在给刚小憩起来的孙雪依通发,瘦长的指在乌黑的发间轻轻穿梭,温柔而谴绻,“夫人的发乌黑柔顺,看着真美。” 孙雪依娇嗔道:“怎么,只有发美吗?” 苏尚恩闭了眼,将那乌发放在鼻际重重嗅了一口,“不,夫人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很美,尤其是……本公子最离不开的那个角落。” 孙雪依清秀的面容霎时泛起红润:“瞧你这德性,再如登徒子这般,我便将你从小院儿里赶出去。” 苏尚恩邪魅一笑,将坐在兀子上的孙雪依一把揽过来,在她额上、鼻尖落了一个个温柔的吻。 孙雪依一把推开他:“你莫不是想白日宣淫?” 话未落间,便见倩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苏公子不好了,那个什么左使,什么端王,派人来咱们楼里了。” 孙雪依一惊:“端王?” 倩儿重重地点头:“是的,江妈妈也顶不住了。” 苏尚恩放下孙雪依长长的乌发,眼尾浮起一缕阴冷:“他们来得倒是快。”说着将轮椅转向门口,缓缓地摇了出去,“端王这人还算聪明嘛。” 孙雪依面露担忧,起身扶住了他的轮椅后背:“相公,怎么办?” 苏尚恩面色沉稳,抬眼对孙雪依一笑:“李少主都能将他自个儿及他的妹妹托付于本公子,夫人也该向他学学,相信你的相公。” 他说完看向倩儿,吩咐道:“赶紧将婵儿姑娘带到咱们的训练屋藏起来吧。” 倩儿应“是”后转身朝东套间的方向跑。 孙雪依则忧心忡忡地推着苏尚恩走向怡春楼的正厅。 此时东套间里的婵儿正斜靠在软榻上小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霎时惊醒了她。 她揉了揉眼,刚准备起身去开门,便见红红早一步行到了门口。 刚打开屋门,倩儿便急得舌头打结:“婵儿……婵儿姑娘赶紧,赶紧躲起来,咱们这儿来了好多大兵。” 婵儿一听来了大兵,便急匆匆地下了软榻,穿上鞋就往门口跑过去,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着急忙慌的倩儿哪说得清发生了何事,只是一股脑儿地催婵儿赶紧躲起来。 连隔壁的红裳也听到屋外的动静,开门出来,小声问倩儿:“究竟怎么了?” 倩儿正担心着前厅的江妈妈,于是一把拉过红裳:“你快带婵儿姑娘去训练室躲起来,外面来了好多抓人的大兵。” 红裳一听也顾不得其他,赶忙点了点头。 倩儿又转身向婵儿交代:“你跟着红裳走,她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婵儿有些无措,看了看身后的红红与水琴姑姑:“那她们呢?” 倩儿摆了摆手:“苏公子只交代了带你去,她们自然是不要紧的,我们这些人不都在外面么。” 红红转身拿了件外衣给婵儿披上:“小姐放心吧,我们没事,你赶紧走。” 婵儿也顾不得其他,提起裙摆便跟在红裳的身后出了门,先是穿过了一条幽暗的走廊,继而步入一道向下的楼梯。 楼梯又窄又陡,上面还沾着水汽,走在前面的红裳时不时回头等她,似是担心小姑娘摔倒。 婵儿扶着楼梯的扶手,低着头一步步小心地往下迈着,一边迈还一边宽慰红裳:“姐姐放心,我不会摔倒的。” 红裳也不吭声,转头便继续朝前走,走几步后继续回头等小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又经过了一条弯弯拐拐的走廊,最后才进了一间宽大的屋子,里面摆着许多奇怪的物件儿。 光线有些昏暗,婵儿一时也没看清那影影绰绰的物件儿究竟是何物,只是小心地移动着不让自己撞到。 红裳掏出火折子,将靠墙的一排烛火次第点燃,屋内霎时变得亮堂起来,那摆放的许多个物件儿也变得一览无余。 有些物件儿是由树根雕刻而成,再打磨得光鉴可照,有些则直接用的昂贵的暖玉材料,看上去温润而平和。 婵儿瞪着扑闪闪的眼睛看着那些物件儿,似乎是认识的,又似乎是不认识的,像人身上的某些部分,但又不像是自己身体的部分。 “姐姐,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小姑娘脆生生地问。 红裳被问得面色绯红,这让她怎么解释呢? 这里可是楼里姐妹们接受训练的地儿,但凡有新的姐妹加入,都须得在这屋子里经过嬷嬷一个月的训养,方可成为怡春楼里真正的一分子。 这些物件儿皆是人体的某些部分,说白了皆是男人身体的某些部分,用来提高楼里姐妹们的柔韧度与紧致度的。 所以这一处屋子也格外隐蔽,外人是找不到的,这也是苏尚恩让婵儿藏于此处的原因吧。 只是不知这婵儿姑娘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不是每日与李公子睡一张床吗,难道对男子的身子还是一无所知?红裳想来便很是无措。 她虽也没亲身体验过男人是怎么回事,但好歹也经历了那一个月的训练,且还在那李公子的身上真正摸到过,她总不能说你哥哥身上便有这物件儿吧?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婵儿抬头看了一眼红裳。 红裳微低着头,手指绞着手指,诺诺道:“你就先躲在这儿吧,这是训练屋,别的,我也不知。”说完便在靠墙的一个木柜里拿出一张薄毯,递给婵儿。 婵儿一手抱着薄毯,一手摸了摸旁边那根直指天空的物件儿,嘻嘻一笑:“好长,好滑呀。” 红裳一见小姑娘又蠢又机灵的模样,忍不住低头窃笑。 婵儿见红裳笑了,便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我们坐一块儿吧。”说完便在一处靠墙的角落坐下来,将薄毯盖在腿上。 一直低垂着头的红裳也没拒绝,往一侧挪了几步,弯下身体,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婵儿旁边。 “姐姐你别怕。”婵儿说着将腿上的薄毯往红裳这边扯了扯,继而盖在了她腿上,“坏人一定会被打跑的。” 红裳终于怯生生地“嗯”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婵儿,又慌忙将头垂了下来。 她第一次将小姑娘一张芙蓉面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是如仙子一般,肌肤胜雪,眼眸乌黑发亮,嘴唇粉红粉红的,看人的时候,那张脸似有魔力能把人吸进去一般。 红裳默默地想,李公子成日面对这么一个美貌的妹妹,也不知以后会心仪什么样的女子。 两个姑娘就着一张薄毯依偎在一起,直到屋内那烛火都燃去了半截,也不见有人过来接她们出去,心里不由得都有些忐忑起来。 “哥哥应该是安全的。”婵儿有些担心李允。 “我们都会安全的。”红裳低声道,心里却有些发虚,没了底气。 而此时怡春楼的前厅,苏尚恩正坐在轮椅上对着张启破口大骂:“你个阴险小人,自己没本事就算了,竟还嫉妒有本事的李少主,红口白牙地污陷什么李少主杀死堂主,你还要不要脸?你还是不是个人?” 张启咬了咬牙:“苏尚恩请你这个放尊重点,本左使今日是奉端王之命……” “哈哈,太搞笑了,竟拿端王出来当幌子,端王都被你这等小人拖下水了。” 苏尚恩迅速打断了张启的话,继而将轮椅摇至怡春楼的大门口,对着街边围观的百姓大声道:“大家都来评评理,都来看看这等小人的嘴脸,我怡春楼只是个寻乐子的地方,我苏尚恩只是个在上京讨生活的平头百姓,端王一个宫里的王爷,又怎会与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过不去?” 围观的人啧啧点头,有人还小声嘀咕:“这人的胆子也够大,竟敢借端王的名义。” “唉呀,端王深居宫中,怕是也不会知道自己被人拿来当挡箭牌吧?” 张启气得面色煞白:“苏尚恩,你一个被逐出师门的人,有什么资格来骂我,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废人的份上,今日我便一刀结果了你。” 苏尚恩全然摆出一副耍赖的架势:“知道堂主为何要将我逐出师门吗,那是为了保护我啊蠢货,因为明月堂有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东西,谁能过得安生?” 张启性子本来就急,被他这么一激早已是怒发冲冠,他持剑一把砍断了旁边的长案,继而大声喝道:“黑衣卫都听好了,给我将整个怡春楼好好地搜,直到搜出李允为止,敢阻拦者,杀。” 黑衣卫齐齐应“是”后朝楼里的各个角落扑过去,有些黑衣卫许久没见过女人,如今见到这么多花花绿绿的姑娘哪能不垂涎? 还有些黑衣卫见明月堂堂主已过世,心里早已是惶惶不安,自然想趁机捞点儿银子以防不时之需。 于是整个怡春楼霎时叫声不断,有姑娘们的惊叫声,还有恩客们的惨叫声。 连门外围观的百姓看着也是唏嘘不已,纷纷摇头,小声嘀咕着:“还是平头百姓的日子难过”、“若真是端王的旨意,那这端王也不是好东西”之类。 苏尚恩朝一旁的小厮扬了扬手,小厮忙躬下身体,将耳朵附在苏尚恩面前。 “让暗桩将此事从上到下散播散播。”苏尚恩说完一声轻笑。 小厮领命而去。 前厅廊柱下的江妈妈用胳膊肘戳了戳孙雪依,“快推着你相公离开。” 孙雪依似反应过来,忙上前扶住了苏尚恩的轮椅,想要将他往怡春楼的门外推。 “慢着。”张启持剑而立,冷冷地朝他们看过来,“这位是苏夫人吧?” 苏尚恩不屑地看着张启:“没教养的东西,看到本公子的夫人也不快快行个礼。” 张启满脸邪笑,驱步朝苏尚恩靠近了些许:“今日你骂本左使骂得够爽快是吧?你是个废人,本左使可以不与你计较,至于你夫人嘛。”他抬眼看向孙雪依:“长相还不错,就当她替相公赔罪,留下来伺候伺候本左使吧。” 孙雪依慌得握紧了轮椅扶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启你别给脸不要脸。”苏尚恩咬紧牙关。 张启一副得瑟的样子:“果然,一牵涉到苏夫人,苏公子便情绪不稳了,那今日本左使还偏就要试试你这夫人的味道。” 他说完大步跨向孙雪依,伸手就要将她扯到自己身旁来。 孙雪依与江妈妈同时尖叫着往前厅里侧跑。 苏尚恩飞快地将轮椅转了个向,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张启的身体:“本公子再次警告你,见好就收。” 张启面露嘲讽之色:“就凭你现在这样儿,也配警告本左使。”他哈哈一笑,提脚朝苏尚恩的轮椅踹过去。 轮椅经受不住力道,在空地上转了好几圈,重重地撞向不远处的方桌。 张启纵身一跃,飞扑向正在奔跑的孙雪依,眼看他的长臂就要触到孙雪依的后颈,苏尚恩从轮椅上腾空而起,朝着毫无防备的张启狠狠踹了一脚,继而稳稳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张启被踹得跌落在地,打了几个滚,继而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你,你竟然,站起来了?” 苏尚恩将跑得气喘吁吁的孙雪依拉向自己身后,转头对着张启邪魅一笑:“本公子早就说过了,堂主将我逐出明月堂是为了保护我,懂吗,蠢货。” 张启:“……” 第55章 心肝妹妹 张启在怡春楼大闹了一场,弄得整栋楼一片狼藉,姑娘们有些被吓到了,有些还被羞辱,受了伤。 两名常光顾怡春楼的男人惨死,剑伤从前胸贯穿到了后背,其中一名还是朝廷命官。 但他连李允的半个影子也没见到,无功而返。 如今整条东大街都人心惶惶,许多百姓对端王也生出了颇多异议,连朝堂上文臣们也开始唇枪舌剑,指责明月堂的人横行无忌,借着端王的名义欺压百姓。 端王下朝后气汹汹地吩咐来贵:“速速给本王传张启。” 此时张启正在屋中来回踱步,气得后牙槽咬得咯嘣响。 他气愤宋庭轩的狡猾,竟然是作戏挑断苏尚恩的脚筋,又气愤李允的狡猾,明明是一个将要痛死之人,竟还是躲得不见踪影。 张启恼得一脚踢飞了屋中的圈椅,那圈椅在空中打了个转,像具死尸似的落在了屋前的台阶上,差点砸到正急匆匆赶进来的牛二。 牛二吓得闪了个身,立马躬身禀道:“左使,宫里来人了,说端王传您进宫。” 张启吓得心头一颤,不过很快稳下心神,换了身衣裳后便坐上进宫的马车。 张启才战战兢兢地入得太和殿,便见端王跨着步子朝他冲过来,对着他的面门就是“啪”的一耳光。 张启被扇得眼冒金星,脑仁子都跟着“嗡嗡”乱响,被打懵片刻后,他“扑通”一声屈膝跪下,嘴里诺诺道:“端……端王熄怒,小的也已尽力了,确实没搜到。” 端王随后又将长案上的茶盏“呯”的一声摔向地砖,咬牙骂道:“愚不可及,怪不得宋庭轩不把你当回事,你还当真比不上那个李允。” 张启一听又拿自己与李允比,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低着头,梗着脖子,“小的确实是按端王的意思去怡春楼搜人,如今人没搜到,说明李允压根就没藏在那里。” 他心想自己早料到李允不会藏在如此打眼的地儿,是端王一意孤行非要他去那里搜,如今人没搜着能怪着他么? 端王摇了摇着,满脸鄙夷地看着他:“你以为本王是恼你没搜到人么?”他吸了口气,用指腹擦了下嘴角:“本王早就料你搜不到人。” 张启闻言愣了愣,腹诽道,既然知道搜不到,还让他带人去搜,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本王只是让你去探探虚实,没想到你竟声势浩大地举着本王的令牌来了个大扫荡,还闹出了人命。”端王咬了咬牙:“难道你不明白本王为何给你令牌?那是为了让你行事方便啊,没成想你竟拿着这个去显摆,张启啊张启,你果然是个废物。” 张启见端王对他如此失望,心里也蓦地急了:“王爷,小的这也是一心想为您办成事,自然是操之过急了一些,小的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端王冷哼了一声,转身坐回到了长案前,“退下吧,本王也不敢对你作什么指望了。” 已借他的手杀了宋庭轩,自然是物尽其用了,他也再无价值了。 张启慌了神,跪着往前挪了几步:“端王,小的下次一定会长点心的,再不让您如此失望了,再说,再说……”他喃喃着提高了声音:“如今明月堂群龙无首,小的也能帮着您将明月堂稳稳地握在手里。” 端王勾起嘴角阴冷一笑,继而探究地盯着伏在地上的张启:“明月堂不用你来操心了,先就这么搁置着吧,待时日成熟了本王自会来处理的。” “端王,您当初可是答应了小的,要将明月堂交给小的来管理的。” “没错,本王是答应过你,但那时没想到你张启是个废物啊,你自己没点逼数吗?” 张启气得整个背都僵了,手臂在衣袖里不住地打颤:“端王在耍小的?” “本王如今能让你安安分分跪在这太和殿里,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想要活命,最好懂事点。”说着他扬起下巴,冷声道:“若没别的事,滚吧。” 张启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握着拳,也未再行恭敬之礼,转身便出了太和殿。 见张启走了,侍卫肖坤上前一步:“殿下,要不要将这小子处理了?” 端王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微微眯起了凤眼:“一个不成事的蝼蚁而已,暂且不用管。” 他料定张启此次是被那苏尚恩摆了一道,而李允必然也与怡春楼脱不了干系,他得想办法弄死李允,并尽快找到婵儿。 肖坤便抱拳退回到了墙角。 殿外冷风阵阵,阴沉的天空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张启面色灰败,全身紧绷,握着双拳急匆匆地朝宫门外行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走得这样急,宫外并无人等他,他也并无急事需要去办。 他只是觉得再不如此急匆匆地行走,自己便会被体内那汹涌的怒意所撕裂,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血都要迸裂了一般。 他张启为何总是要这般被别人耍? 李允耍他,堂主耍他,投奔端王后满以为自己能求个好前程,没想到端王还是耍他。 他只是想活得像模像样一些,为何竟是这般地难? 张启提脚跨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蓦地停了下来,回首看了看那巍峨的门楣,嘴角竟溢出一抹狠厉的笑,他咬牙低声说了句:“端王,你记好了。”说完转身消失在了街巷深处。 怡春楼里好一顿收拾。 苏尚恩决定干脆歇业一段时日,让姑娘们好好调养,再请泥水匠及装饰工将楼里楼外好好捯饬一番,捯饬好了重新开业。 江妈妈舒了一口大气:“还是苏公子英明,奴家这次都快吓破了胆儿,何况是那些姑娘们,是该得好好歇歇了。”她说着瞄了一眼苏尚恩的腿:“不过苏公子当真是能忍,明明是一双好腿,竟硬生生在轮椅上坐了这些年,雪依你是不是知道内情,专门蒙我这个妈妈是吧?” 一旁的孙雪依摆出一脸无辜,“我哪敢蒙江妈妈呀,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说完对着苏尚恩抿嘴一笑:“相公我没说错吧?” 苏尚恩提脚将坐了几年的轮椅踢开,伸臂将孙雪依往怀里揽过来,勾起嘴角邪魅一笑:“没错,夫人说的都对。” 江妈妈简直无语:“这大白天的你们这样亲亲我我,能不能考虑下我的感受?” 苏尚恩头也没抬,放任地在孙雪依的额头上落了一吻:“江妈妈,咱们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你找一个便是。” 江妈妈无奈地摇了摇头,甩着帕子转身离开。 而婵儿自训练屋出来后,便与红裳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她从小被关在宅院中长大,身边除了红红紫紫及水琴,从未交过什么朋友,此次红裳算是第一个,于是有事没事便往隔壁跑。 红裳也不似先前那么拘谨了,见婵儿过来了,便客气地给她端凳子、倒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当然,向来是婵儿问,红裳答。 婵儿对什么都好奇,“红裳姐姐,你为什么总低着头是不开心吗?”“红裳姐姐,你还没告诉之前那屋子里物件儿是什么呢?”“红裳姐姐你这个香囊是自己绣的吗,能教教我吗?” 红裳的女红一向不错,偶尔还会做些小物件儿让小厮们拿去街巷里卖,卖得的小钱便请大家吃冰碗子。 “你若是愿意学,我教你便是。”红裳客客气气地答道。 于是一连好几日,婵儿都拿着绷子坐在红裳的屋里不出来,她要学着绣罗帕、袜子,以及更好看的香囊。 有一日红裳突然小声问她:“你给谁的绣的?” 婵儿眉眼一弯,嘻嘻一笑:“自然是给我哥哥。” 红裳拿着绣花针的手一顿,诺诺道:“你哥哥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定然就不需要你来做了。” 婵儿也顿住,精巧的面容从绷子前抬起来,怔怔地看着红裳:“是不是哥哥以后若有了心仪女子,便要与我保持距离了?”这可是她的心病。 红裳拿着绷子没敢抬头,“这是自然的。”她脑中也蓦地想到他们两人同睡一床的事。 婵儿心里有些酸涩,浑身都软下来,连眼前的绷子也不香了,“哥哥若是没有心仪的女子,那我便不用与哥哥分开了,何况哥哥也说过,他一辈子也不会娶别人的。”小姑娘自己安慰着自己。 红裳“啊”的闷哼一声,指头被绣花针扎到,指尖上霎时冒出了血珠子。 “你没事吧红裳,怎的这样不小心?”婵儿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凑到红裳跟前。 红裳忙将被扎伤的手指往身后一收,“没事的。” 这一日好似两人的心绪都不大好,只在一起绣了一小会儿,婵儿便回了房。 回了房仍是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在软榻上胡思乱想,老担心着哥哥以后有心仪的女子,转而又安慰自己,应该相信哥哥才对。 晚一些时候孙雪依来东套房看望她,还提了自己包的两盘饺子。 “这次的事妹妹没吓坏吧,特意带了饺子来给妹妹压压惊。”孙雪依说完莹莹一笑,这个婵儿看上去干净纯真得像块暖玉似的,她多看一次,心底的喜欢便又增多一分。 婵儿赶忙行礼:“谢谢姐姐挂心,我没事。” 她从小便东躲西藏过着被人迫害的日子,这次的事自然是小事一桩了。 “没事便好,我与相公还为你担心呢。”孙雪依将饺子从食盒里拿出来,让红红在方桌上摆好,“趁热吃吧。” 婵儿也不客气,坐到方桌前拿起筷箸便尝了一个,“嗯,好吃,姐姐的手艺真不错。” 两人一来一往地闲聊了几句,婵儿突然问:“姐姐,你与大苏也是彼此心仪的人吗?” 孙雪依娇羞一笑:“自然是的,只有彼此心仪的人才能在一起过一辈子。” 婵儿放下了筷箸,认真地问:“那我与哥哥也能彼此心仪吗?” 红红与水琴:“……” 孙雪依:“……”这个问题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婵儿不做女红的时候,便站在门廊下看着天井下的那口大缸怔怔发愣。 红红一眼便瞧出主子的心思:“小姐你别看了,少爷在密室里定然是好好的。” 婵儿轻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走回到拔步床前,和衣倒在床上,将头蒙在被子里,使劲地嗅了几口。 那被子这几日她也不准红红叠,因为被子里有哥哥的味道啊,她可不能让这味道跑了。 一日三餐都有几名小厮往密室里送饭,婵儿一瞅见他们要移动那口大缸,便急忙跑出去往那入口里张望,恨不能跟着钻进去才好。 小厮面露难色:“婵儿姑娘还是别看了,吴太医与魏大侠都特意交代过,不能让你下去。” “哥哥在里面还好吗?”婵儿向来不强人所难,转而打探哥哥的情况。 另一名小厮忙接过话引:“好着呢,再过几日便可平安出关了。” 婵儿这才诺诺地退到一旁,看着小厮弯腰进入密室,大缸又被重新移回到原位。 小姑娘悻悻地回到屋内的案桌旁,用毫笔在纸上轻轻地画上了一条竖线,那纸上已有好几条竖线,待画上第十条,哥哥便可以出关了。 东套里的一天,是婵儿笔下的一条竖线。 而在密室里的一息,便是李允心里的一条竖线,一天里会有无数条难以逾越的竖线在等着他。 他早已被折磨得失去了人形,皮肉与骨骼在疼痛中被撕开、拉扯,浑身的血在疼痛中奔涌、激流,肉身早已是千疮百孔,每一个孔里都有一把铁钻在狠狠地往深里挖。 他时而隐忍,时而绝望,哀嚎声从他的唇齿间跑出来,又被他用力地吸回去。 浑身的骨骼在纠缠、扭曲,他赤着的身体也跟着在蒲团上一阵阵抽搐,汗如雨下,气力尽失。 吴太医赶忙招呼魏云飞:“快,给他输内力。” 魏云飞立即从扶手椅上起身,盘腿坐于李允的身后,挥掌抵住他的后背,将自己的内力一股股送入他的体内。 这几日魏云飞也折腾得够呛,频繁地输出内力让他也清减了不少,一张四方的黑脸膛如今俨然露出了腮骨,连一双眼眸也微微凹了进去。 有了内力加持,李允鼻间虚浮的气息终于变深变实了一些,松开的双拳再次握紧,闭着眼咬紧牙关,以对抗又一轮汹涌而来的疼痛。 待魏云飞输了会儿内力,吴太医再次给李允施针。 细长的银针刺破他遒劲的肌体,随之而来的是那割肉拆骨般的疼痛在体内疯狂激荡,仿佛一阵袭卷而来的飓风,李允一声低沉的哀叹,头高高向上挺立,浑身如筛糠一般,晶亮的汗珠在壁垒分明的身上滚落。 魏云飞看着揪心,干脆转身去扶手椅上饮酒。 当吴太医施完最后一针后,李允痛得神思昏沉,嘴里呢喃了一句“婵儿”,便身子一软倒在了蒲团上。 耳边仿佛传来婵儿怯生生的一句“哥哥我害怕”,他胸口一紧,四处张望着寻找婵儿,但周围黑糊糊一片,并没瞧见小姑娘的踪影。 他大喊着“婵儿、婵儿”,小姑娘却从一片幽暗的池水中走来,恍如是清风宅的那个盥室,她浑身湿漉漉的,粉嫩的唇扁了扁:“哥哥,你不准离开我。” 昏迷的李允身体一抖,终于从蒲团上睁开了眼眸,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是进入了一个梦中,梦里的他赤着上身倒在一间幽暗的屋子里,而刚刚有婵儿的地方才是真实的世界。 吴太医偏着头打量他,莹莹的烛光在吴太医脸上涂上了一层光晕,李允被这层光晕刺得睁不开眼。 “可否让那个婵儿姑娘过来陪着你?”吴太医听到他的呢喃不由得轻声问,或许有自己在意的人在身边,他会有更多的精神气儿吧。 李允大部分的意志都在对抗疼痛,此时的他差不多是在半梦半醒半生半死之间,但“婵儿姑娘”四个字让他脑中一个激灵,恍然明白眼前的场景并不是梦。 而那喊着“哥哥你不准离开我”的小姑娘,才是梦中的人儿。 他紧锁着眉头,吃力地吐出了两个字“不要”。 在一旁举着酒囊的魏云飞无奈地摇了摇头:“吴太医你就别废话了,他若真想让婵儿姑娘下来,早就让她来了,如今这副德性,估计是躲婵儿都来不及,又怎会让她看到。”说着他嗤笑一声:“我看啦,他就怕让他那心肝妹妹担心。” 吴太医无奈地点了点头:“行,那就不让婵儿姑娘来了。”说着再次看了一眼满脸坚毅的李允,语气里流露出钦佩:“老夫当年要是有你一半儿的忍劲儿,估计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自废武功的地步。” 魏云飞翘起二郎腿,靠着扶手椅背往后摇了摇:“谁能跟他比,我瞧着谁都不能跟他比,他骨子里那股劲儿,透着邪性。”说完往嘴里倒入了一口酒。 “行了,你少说两句,好歹最难的这几日快熬过去了。”吴太医松了口气,将长针插入针灸包,再将针灸包用绳子一圈圈捆好。 魏云飞见他收针,面露喜色,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不用给他施针了?” “不用了,余下的这两日你按时给他输送内力便好,老夫算是大功告成了。”吴太医说完回头看了眼李允腰际的刺青,神色里透出几缕肃穆来。 魏云飞上前将斜倒在蒲团上的李允扶起来,让他靠着墙壁坐稳。 李允气若游丝,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艰难地抬起眼皮,喃喃道:“多谢……吴太医。” “别谢老夫,要谢就谢你自个儿,若不是你自个儿,也断然不会挺过这一关。” “谢一下我也成,”魏云飞嘿嘿一笑,拿手捏了捏自己的面皮:“瞧,我这张脸都掐不到肉了。” 李允靠墙微微仰着头,嘴角虚弱一笑:“在下……救过云飞兄的命,你该。” 魏云飞一听这话就不爽了,“你看你都痛得只剩半条命了,还在这跟魏某翻旧帐呢,你救过我不假,但魏某这次也算救了你吧,好歹咱们两清了。”说完也便气咻咻地坐在了旁边另一块蒲团上。 李允无力地摇了摇头,哑声道:“放心……你到时又会欠我的。” 魏云飞斜了他一眼,懒得再理会他。 吴太医看着这斗嘴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向李允交代道:“过了这十日,最激烈的痛算是过去了,但还有十日零零碎碎的痛,不过这都是小问题了。” 魏云飞不由得追问了一嘴:“啥叫零零碎碎的痛?” “就是这痛吧,只在晚上痛,白天与正常人无异,且这痛还能想个法子止住。”吴太医说着眉眼里竟透出几许诙谐来。 “什么法子?”魏云飞半倾着身子问道。 连闭着眼的李允也微微打开了眼皮。 吴太医抿了抿嘴,“这法子嘛,自然是找女子行房,将身体纾解空了,那痛也便能止住了。” 魏云飞听得嘿嘿一笑,起哄道:“这法子好,看来李大少主来这怡春楼是来对了,这楼里最不缺的便是姑娘了,让苏尚恩给你随便安排便是。” 吴太医也跟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靠着墙壁的李允闭上眼眸,不再理会这两个幸灾乐祸的男人。 当日,吴太医用完晚上的饭食,便随小厮出了密室,已有多日没去宫中上值,这一去,怕是又得要淑妃娘娘出面替他解围了。 守在门口的婵儿一见到吴太医的身影,立马迎了上去,先施施然行了个礼:“吴太医好。” “哟,是婵儿姑娘啊,莫非特意在这等老夫?”吴太医故意调侃道。 婵儿微微低着头,手指绞着手指,长睫似刷子一般眨了眨,恍如一只怯生生的小鹿似的,“婵儿想问太医,哥哥怎么样了,练成功夫了吗?” “你哥哥呀。”吴太医故意拖着腔调,“这次可是吃了大苦头了,连命都差点搭上了。” 婵儿闻言面色眼见着变白,眸中立马溋出一层水雾:“哥哥,哥哥现在呢?” “不过你放心。”吴太医赶忙出言安慰,他怕这小姑娘不经逗到时真在他面前哇哇大哭,“你哥哥功夫练成了,现在没事了,过两日便能安全出来了。” 婵儿控制不住地扁起了嘴,泪珠子“唰”地滚落下来,“吴太医说的可当真?哥哥真的没事了吗?” “真没事了,放心吧,过两日你便可见到他了。”吴太医不敢再调侃了,一本正经地回道。 婵儿擦了把泪,再次行了一礼:“多谢吴太医。” 吴太医特意回头打量了婵儿一眼,寻思着这倒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只是不知这两人是真兄妹情,还是假兄妹情,那李少主可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能面对着这么一个绝色小姑娘坐怀不乱,甘心只做兄妹? 想到这他微微一笑,朝小姑娘拱了拱拳后,便迅速从怡春楼的后门离开。 两日后,李允被魏云飞架着膀子带出了密室,虽他体内的痛感变弱了,但身体仍然虚弱,需要一段时日调养。 婵儿早等在密室入口处,见到瘦了一圈的虚弱的哥哥,泪珠子便哗哗地滚下来,嘴里喃喃地喊着“哥哥,哥哥”。 李允靠在魏云飞的手臂上,对着小姑娘温柔一笑,“没事,别担心。”他说。 第56章 我要亲你 婵儿看着苍白又虚弱的李允,眼皮都快哭肿了,坐在床榻前拉着他的手不舍得松开。 哥哥要做什么她从来不细问,反正只要哥哥不离开她安安全全的就好,只是没想到这次哥哥为了练功连命都差点没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便有怨气。 “哥哥就是个骗子,明明说没事,结果还弄成了这样,干嘛要练什么功夫嘛,不练不也过得好好的。”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数落。 李允将头搁在引枕上,嘴边噙着笑,眼里满溢着宠溺,抬手轻轻给小姑娘擦泪,一边擦一边安慰:“哥哥错了,哥哥向你认错,保证下次再也不这样了,你不怪哥哥了好不好?” 婵儿吸了吸鼻子,顺势将李允的大手捧在了自己小小的掌心里,“好吧,这次我就原谅哥哥了,哥哥下次再也不准让婵儿生气了。” 李允将另一只举过头顶,作出发誓状:“哥哥保证,再也不惹亲爱的婵儿妹妹生气了。” 婵儿破涕为笑:“这还差不多。”说完将李允的大手放进被褥里,抿着嘴低低地说:“哥哥,我又给你做了一个更好看的香囊。” 李允心头一暖,眸底闪出耀眼的光亮:“真的么,谢谢婵儿。” “哥哥不用与我客气。”小姑娘说着伸手在李允的枕下摸出了那个绣好的香囊,“哥哥,你看喜不喜欢?” 这次仍是用的大红的缎面,金色的绣线,但绣的却是一大一小两只兔子,耳朵尖尖的,眼睛黑黑的,看上去倒是活灵活现。 “喜欢,只要是婵儿做的,哥哥都喜欢。”李允轻轻摸着兔子黑黑的眼睛,又摸了摸香囊上那密密的针脚,不由得心疼起来:“是不是很费眼睛,累着了吧?” 婵儿嘻嘻一笑:“不累,红裳姐姐教了我许多,我现在绣起来可快了。”她说着扯过香囊的一角,“哥哥你看,这只大的兔子是你,小的兔子是我,我们俩都长得像小白。” 李允乍一听婵儿竟与红裳待在一起,心里莫名感觉有些别扭,却又闹不明白是因为什么别扭。 “哥哥,若以后别人也想送给你香囊,你是不是就不要婵儿的香囊了?”小姑娘蓦地又想到哥哥会不会遇到心仪之人的问题。 李允嘴角一弯,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坚定:“哥哥这辈子都只收婵儿一个人的香囊,别人的一概不要。” 小姑娘一听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将脑袋搁在李允的身旁,喃喃着:“哥哥真好。” “怎么,全天下就只你哥哥一个人好么?大苏不好么?”苏尚恩人未到,声音却从屋外传了过来。 婵儿立马从床前站起来,朝屋门口看过去,便见苏尚恩与孙雪依正相携着从门外走进来。 “恭喜恭喜啊,李少主大功告成,不只摆脱了朝廷的控制,还圆满修成枯骨掌第十重,以后便是天下无敌所向披靡了。”苏尚恩满面春风,身高体长地站在了李允的面前。 李允怔了怔,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你的脚,没事?” “本公子早就说过了,我比你会哄老头子,又怎会让他真正挑断我的脚筋?”苏尚恩在床沿上坐下,继而朝孙雪依使了个眼色。 孙雪依立马会意,将眼角湿湿的婵儿拉向一边,“来,咱们去聊女子间的私房话,让他们聊他们的去。” 婵儿转头看向李允,见李允朝她点了点头后,她才与孙雪依来到了外间的软榻坐着闲聊。 苏尚恩见两个女子出了屋,这才在床榻前的圆凳上坐下来,面色肃穆板正:“有件事须得告诉你。” 李允疑惑地看着他,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 “堂主死了。” “什么?”李允惊得直起了身子,后又蹙着眉将虚弱的身体重新靠回到引枕上。 “怎会这么快?”他咬着牙喃喃道。他本想让自己痊愈后再去看望宋庭轩的,没想到上一次见面便是天人永隔。 苏尚恩也绷着脸,握着拳:“老头子身体一向康健,我也想知道为何会这样快。” 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有隐隐的愤怒在屋子里涌动。 “如今明月堂里怎样?”李允突然问。 “还能怎样,人心惶惶,一盘散沙。”苏尚恩满脸的无奈,“此事定然与张启脱不了干系,他老早就对堂主起了二心。” 李允闭着眼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张启的背后怕是还有端王,端王的目标是要端掉整个明月堂。” “他倒是步步为营,先谋害堂主,再趁你病发囚住你,余下的散兵游勇便很好对付了。”苏尚恩冷笑了一声,“你再休养几日,待痊愈后直接将这小子宰了为堂主报仇便是。” “端王好歹是皇子,想杀他怕不是件简单的事,何况还是用明月堂少主的枯骨掌来杀,到时端王死了事小,给整个明月堂招致非议甚至灾难才是大事。” 苏尚恩斜了他一眼,“李允啊李允,我发现这几年你真他妈的变得让我不认识了,做事瞻前顾后的。”他伸臂指向外屋,压低了声音:“自从遇到那小孩儿起,你就不是你了,你当初怎么不想想救下那小孩儿会给明月堂招致麻烦呢?” 李允没吭声,苏尚恩说得不无道理,他现在确实变了,是方方面面的改变。 但他没觉得自己变差了。 “义父曾反复交代过我,要护好明月堂的同门,我自然是要考虑这些的。”他沉着脸应道,“咱们眼下得找到确切的证据,能证明堂主的死与端王有关,而且,我怀疑宣德帝的病,以及太子的死,可能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苏尚恩蓦地挑起眉头,摆出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莫非他还真敢弑父弑兄?” “兄倒是弑了,父不还没弑吗?”李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不过这对宣德帝而言,这个下场比被弑还要惨烈。” “端王这个人为了权力还真是不择手段啊。”苏尚恩幽幽叹道,“对了,这些时日咱们都得要小心行事,张启在怡春楼闹过一场,来抓你的,估计眼下会把咱们盯得紧紧的。” “知道了。”李允闭上眼轻吸了口气:“咱们得在张启身上找突破口,他定然知道一些端王的手段。” “成,这几日我会派人盯着他,等你好了,你再出面去审他吧。”苏尚恩说着从圆凳上站起来,“你先好好休息,我走了。” “等等。”李允沉声叫住了他,漆黑的眸子轻轻打开,目光再次落到他的一双长腿上,“以我对义父的了解,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犯错的同门,说吧,你用了什么与义父交换,保住了双腿。” 苏尚恩嗫嚅着,“这是我与堂主之间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李允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像要将他吞了似的。 苏尚恩从骨子里惧怕李允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唉呀,这要我怎么说呢。”他转过背,焦灼地在屋内踱了两步,知道实在瞒不住了,咬了咬牙:“我就拿你做交换呗。” 李允面色不变:“继续说。” 苏尚恩摸了摸后脑勺:“堂主当日要挑我的脚筋,我就跟他说了一件事儿,我说……我说我知道李少主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事关社稷,以及明月堂的存亡,若是堂主愿意保住我的双腿,我便愿意为李少主保守秘密,所以……堂主迫于我善意的逼迫,便留下了我的腿,但前提是,我须得假装是个瘫子一般坐在轮椅上,苟活着。” 话刚落音,李允咬牙将身下的引枕抽出来,狠狠地朝苏尚恩身上砸过去。 苏尚恩吓得身子一闪,引枕擦着他的面门落到了不远处的屏风旁,“你干嘛真动怒,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总不能真让自己成了瘫子吧,何况我也就那么一说,哪怕真成了瘫子,以我苏尚恩的品性,也断然不会将你火烧太尉府的秘密说出去的。” 李允不屑地盯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得记住了,你这双腿是我保住的,往后我的人在怡春楼里住宿吃喝,别想我再掏一两银子。” 苏尚恩一听要扣他银子,整个人都瞬间丧气了:“李少主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何必动不动提银子,多伤感情。” “滚。”李允不客气地说道,说完便闭上眼不理他了。 苏尚恩撇了撇嘴,“那我先走了,你别动气,先把身子养好,至于银子的事,等你好了再商量嘛。” 说完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内室,见到孙雪依时脸上仍是似蒙着一层灰。 “怎么了,两人吵架了?”孙雪依一眼瞧出他的异样。 “没有,怎么会。”苏尚恩尴尬一笑,忙转头向婵儿招呼道:“那我们先走了,你好好照顾你哥哥吧。” “好的大苏,你放心。”婵儿福了福身,看着二人离开后便提脚进了内室,捡起地上的引枕问:“哥哥,你怎么了,真的与大苏吵架了吗?” 李允扬起嘴角一笑:“没有,就是见他装瘫子骗人,教训了他一顿。” 婵儿“哦”了一声,总算放下心来。 接连几日,婵儿与李允都是同床共枕。 一开始李允身体虚弱,再加之夜间疼痛,对身旁软软的小姑娘也没起什么心思。 但到了后几日,他虚弱的身体逐渐恢复,夜间那痛也在逐渐缓解,体内躁郁的火苗便开始升腾,弄得他整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这一日水琴身子不爽利,婵儿让她早点回屋歇息,又让红红早些伺候自己沐浴,好让她赶紧回去关照水琴。 才到点灯时分,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李允与婵儿。 小姑娘刚沐浴完毕,身上还带着水汽,乌发半拢半散,一袭雪白的中衣衬得她愈加肤如凝脂,嘴唇粉粉的,眼眸湿漉漉的,看上去就像只软绵绵的兔子。 李允不敢在这暧昧的烛光里细细打量她,便故作疲惫地背朝里侧身躺下。 “哥哥,你今日是累了吗?”小姑娘站在床榻前问。 李允“嗯”了一声,动也未动。 小姑娘便提腿上了床,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坐到了李允的身侧,葱白小手推了推李允结实的后肩:“哥哥我知道你没睡,你转过来。” 李允假装嗡声嗡气地回道:“哥哥睡了,你也睡吧。” 婵儿嘻嘻一笑,小手伸进李允的胳肢窝就开始捞他痒痒:“哥哥你没睡,你骗人。” 李允的身子往前一闪,反手就抓住了小姑娘的双手,继而转过身来将她往下一拉,小姑娘便“嗖”的一声滑进了他的怀中。 少女的体香霎时灌满鼻际。 暖暖的身体紧紧相贴,四目相对,气息交缠,两个人都微微一愣。 婵儿嘻嘻一笑,在被窝里用脚趾头踢了踢李允的小腿,“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她拉了拉自己的胳膊:“你握得我好痛。” 李允这才蓦地回过神来,迅速放开了禁锢住小姑娘的手掌,继而将身体往上挪了挪,不让小姑娘看到他的面色。 “你的脚那么凉,是不是又打赤脚了?”他低声问道,被窝里的腿也被小姑娘蹭得痒酥酥的,“明日哥哥去清风宅将那绒毯拖过来,铺在这屋子里。” “不不不哥哥,我只是刚沐浴完没穿罗袜而已,不用绒毯。”小姑娘从他结实的胸前抬起头来,乌发被他的衣衫摩挲得往一侧拢过去,露出了半边光洁的额头,如暖玉一般,好白,散发出诱人的温润的光泽。 李允滚了滚喉头:“冬天要来了,怕你冷。” “哥哥放心,我不冷。”小姑娘喃喃着,“旺叔过世后我便不想再打赤脚了,怕旺叔死了还担心我。”说完便低下头轻轻拱进了李允的怀里。 她已经长大了,也不想哥哥总为她担心。 “是不是想念旺叔、想念清风宅了?”李允抬手摩挲着小姑娘的发,心里隐隐涌出愧疚。 婵儿摇了摇头,也没让哥哥看到她的脸,窝在他的衣衫里嗡嗡地说:“只要是与哥哥在一起,住在哪里都可以。” 李允心思微动,胸前仿佛有团火在烧,他几乎是不受控的,想也来不及细想,轻轻用手掌托住了小姑娘的后脑,继而低下头去,将微凉而柔软的唇印到了小姑娘光洁的额上。 一个浅浅的吻,恍如蜻蜓点水一般。 待他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的放任。 刚刚那个自己,如同元神出窍一般,让他猛地觉得有些慌乱。 婵儿也蓦地抬起头来,圆圆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哥哥,继而从被窝里伸出手臂,摸了摸被哥哥亲过的地方,嘻嘻一笑,“哥哥,我也要亲你。” 说完她吊住李允的脖子,凑近他清俊的脸颊,飞快地将粉嫩的唇印上去,温柔地“叭”了一口。 李允感觉到了一抹湿湿的柔软,霎时脸颊发烫,整个身体都跟着僵得笔直。 他一把将小姑娘拖回到被窝里,哑声道:“睡吧,不闹。” “还早着呢哥哥,婵儿睡不着。”小姑娘攀着李允的身体想要从被窝里爬出来,蓦地感觉触到一个硬物,嘴里好奇地“咿”了一声正要去摸摸究竟是何物。 李允身子一缩,托在小姑娘后脑的手掌稍一用力,小姑娘便不受控地眼眸一闭,睡了过去。 夜确实挺早,屋外车马声与丝竹声不断,哪怕怡春楼歇业,也丝毫不影响这东大街的热闹。 李允静静看着臂弯里睡过去的小姑娘,明明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明明看过了千次万次,但在此时莹莹的烛光下,竟透出几许莫名的暧昧与旖旎来。 他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从小姑娘颈下抽回了手臂,继而为她掖紧被角,起身坐在了床沿上。 身体里仍有浅浅的痛在肆虐,但欲望的火苗比之那痛,似乎更让他难熬。 李允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男儿俊朗的面孔上满是无奈与柔软。 他的爱与欲皆因她而起,他却不能碰她。 因为她是他的妹妹,也几乎是个不谙人事的小孩。 何况,他也不想被情爱所掌控。 李允缓了口气,起身去方桌前倒了杯茶水,茶水早凉透了,但他渴求的也正是这缕凉意。 一口饮尽了茶水,凉意从喉咙“漱漱”而下,直达他的肠胃,让他炙热的身体冷静了不少。 藏起来的感情最是压人。 藏起来的欲望也最是令人难堪。 李允握拳在方桌前站立了片刻,烛火晃动,将他高大的身影斜着投到地砖上,又拐了个弯,覆在了墙壁的一角。 他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只是在发呆,红裳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又立马被他驱逐出去,没用的,除了婵儿找谁都没用。 之后握了握拳,垂下了头,返回到床前,屋内烛火跃动,床上的姑娘睡得正香,他躺在了床沿上,离她远远的,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眸。 而屋外的门廊下,江妈妈偷偷蹲在墙角,窥望着东套间屋门口的动静。 自李允戒血出关,江妈妈心里便有些不太平,她在前些日曾亲眼见到李允大半夜从红裳屋子里出来,当时心里一惊,红裳可是这楼里还没接过客的雏儿,莫非就被他悄没声息地坏了身子? 她心里悔得很,恨没能将李允逮个正着,这两日特意来遛了遛,却尽是扑空,只得折了回去,心里自然是憋了口气。 这怡春楼虽是被苏尚恩买了下来,但好歹她也是怡春楼的一分子,每年年底也是要拿红利的。 这楼里的姑娘若是被苏尚恩的朋友白白给睡了,而且还是个雏儿,这钱到底谁来出?是包是赎总要有个说法吧,可不能这么白白便宜了人,不然怡春楼还做什么生意。 江妈妈是越想心里越窝火,想着得寻个机会与苏尚恩好好说说,不然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这一日,孙雪依又差了小厮来东套间,说是新做了几样鲜花酥饼,特意请婵儿过去尝尝,顺便聊聊私房话。 李允也忙起身换衣裳要跟过去,一旁正忙着禀告清风宅事务的顺子提了一嘴:“少主,人家是聊女子间的私房话,你跟去做甚?” 李允一顿,怔怔地看向婵儿。 婵儿嘻嘻一笑:“哥哥,孙姐姐是好人,我与她聊一会儿便回来,你先忙你的,放心吧。” 小姑娘说完便披上外衣,由红红陪着出了门。 李允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面上竟浮出几许失落来。 一旁的顺子瞧着心里直打鼓,以前只知道少主将这婵儿看得重,没想到如今好似是半步不离身了,想到这,他无奈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孙雪依的小院儿里,热乎乎的鲜花酥饼已经起锅,整个院子香气四溢,闻着就让人馋涎欲滴。 江妈妈早就等在桌边,恨不能一口吃下一大盘,孙雪依做酥饼的手艺向来精湛,她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缺席。 但当婵儿娉娉婷婷走进小院儿时,江妈妈看向酥饼的视线便悄没声息地移到了婵儿身上,眸中情不自禁流露出倾羡来。 瞧着那不染尘烟的长相,那起伏有致又弱柳扶风似的身段,不说整个上京,怕是整个大梁国都数一数二的了吧? 若是怡春楼有这么个美人胚子,估计前厅的门槛都要踩断。 “唉哟,婵儿姑娘来了,刚上桌的酥饼,赶紧来尝尝。”江妈妈热情地招呼到。 婵儿乖巧地朝江妈妈行了一礼,又朝另一侧的孙雪依行了一礼,这才在桌前坐下来。 孙雪依赶紧拿来瓷碟,装好酥饼后端到婵儿面前:“来,妹妹趁热吃。” “谢谢姐姐。”婵儿接过酥饼后尝了一小口,果然是松脆香甜,味道好得很,“姐姐的手艺真让人羡慕。” “你若是有心,我自是可以教你。”孙雪依笑吟吟地说道。 “真的吗?”婵儿面上不由得流露出欣喜,“那我以后可以给哥哥做了。” “这是自然,不如你先给你哥哥带去几块,看他爱不爱吃,若是爱吃,你到时便过来学。” “谢谢姐姐。”婵儿喜滋滋的。 江妈妈坐在一旁没吭声,一听到婵儿提那“哥哥”,她心里窝着的那口气又在那儿拱了拱,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白睡姑娘,她做老鸨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混了? 此时刚忙完的苏尚恩正好进了院子,这几日怡春楼里里外外的修葺,他是忙得脚不离地,眼下总算弄得差不多可以喘一口气了。 “好香啊,夫人可是又在做好吃的?”苏尚恩人还未进屋,声音倒先传了进来。 孙雪依忙迎了出去:“相公你回来了?” “可把本公子累着了,快快说,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着人已大步进到正厅,一眼就瞄到了摆在桌上的酥饼,“果然是本公子最爱。” 苏尚恩抓起桌上的酥饼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啧啧称赞:“这世间千好万好,都不如我夫人做的酥饼好。” 孙雪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有外人在,也不知道收敛点。” “哪有什么外人,婵儿与江妈妈都是自己人。”他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桌旁的扶手椅上,孙雪依随手给他倒了杯茶水递过来。 婵儿赶紧起身行礼:“大苏好。” 苏尚恩扬了扬手:“婵儿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否则让你那傲慢的哥哥知道了又该得说我了。” “哥哥并不傲慢。”婵儿立马争辩道。 苏尚恩嗤笑了一声:“你哥哥是什么人,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话刚落音,江妈妈便接住了话引:“他哥哥是什么人,我也比你们更清楚。” 屋子里的几个人同时扭头看向她,眸中皆流露出好奇,江妈妈一个老鸨,与李允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凭什么说她知道李允是什么人? 第57章 哄她 江妈妈梗着脖子,嗓门儿也提高了些许:“有个事就趁今日大家都在,说道说道。”她说着将身体转向苏尚恩:“苏公子,这怡春楼我也能当一份儿家吧?” 苏尚恩一头雾水地看着江妈妈的架势:“这是当然了,江妈妈乃上京最有名望的老鸨,没有你,可就没有怡春楼的今日。” 江妈妈一听这话胸口松下来,梗着的脖子也变软了,语气委婉了些:“那若是你的朋友睡了咱们楼里的姑娘,且还是个雏儿,这事儿怎么算?” 苏尚恩“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跟着一抖:“魏云飞那个老色鬼,竟敢睡我楼里的姑娘,老子现在便找他去算帐。”说完便起身气咻咻地朝屋外冲。 “喂,等等,等等。”江妈妈跟着起身追到门口:“你这人怎么听话只听一半儿呢,事情都没弄清楚就往魏大侠身上泼脏水。” 苏尚恩闻言一愣:“不是魏云飞?” “当然不是。”江妈妈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魏云飞还有谁,谁会像他那般缺德?”苏尚恩咆哮着。 江妈妈冷冷一笑,“你说还会有谁这么缺德,当然是婵儿的哥哥,也就是那位明月堂少主,李允。” 苏尚恩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狠狠地蹙起来:“你说什么,李允?就那小子?不可能。” 婵儿也蓦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在门口争辩地两个人。 “我亲眼所见。”江妈妈举起手臂对天起誓:“若是我撒谎,我便戳瞎我的这双眼。” 苏尚恩还是不太信:“你……你亲眼见到什么?” “我亲眼见到那李允夜间穿着一身中衣,鬼鬼祟祟从红裳的屋子里出来,你说他这还能干什么,我那红裳姑娘可是养了多年还没接过客的雏儿,倘若就这么凭白无故被他睡坏了身子,这账该不该找他算?” 苏尚恩这下总算将事情捋明白了,嘴上没吭声,心里却正瞎琢磨着。 这红裳本来也是他有意安排给李允的,李允睡了也无可厚非,再加上那吴太医也说过,若是能让女子给他纾解,也利于身上止痛,所以李允还真有可能将红裳给睡了。 想到这他不由得一声轻笑,没想到不近女色的李大少主竟然也破戒了。 “这事儿很可笑吗,苏公子有什么好笑的?”江妈妈脸上仍露着不悦。 苏尚恩看了一眼婵儿,继而将江妈妈往门外拉,小声道:“这事儿吧我知道,他私底下也向我打过招呼,是我一时粗心大意忘了告诉你,现在既然你知道了,就别再提这事儿了,至于银子嘛,他李大少主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你就放心吧,少不了。” 江妈妈一听这话便长舒了口气:“那行,既然苏公子心里有笔账,我也就放心了,你到时去盯着便是。” 苏尚恩知道女人难缠,陪着笑脸:“我会盯死他的,银子跑不了。” 江妈妈闻言用帕子擦了擦嘴,招呼道:“雪依呀,谢谢你今日的酥饼,我还要忙着去训一训姑娘们呢,就先不陪你们啦。” 孙雪依赶忙起身应道:“江妈妈慢走。” 此时座位上的婵儿面色张惶,她不解地抬头看了看红红,见红红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便垂下了眉眼,低声道:“孙姐姐,我也要走了。” 孙雪依赶忙拿了食盒过来,递给她:“这是给你哥哥准备的,你提回去。” 一旁的红红伸手接过食盒,主仆二人又朝孙雪依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出了小院儿。 孙雪依在门口看着走远的婵儿,白了苏尚恩一眼:“你与江妈妈今日也真是的,什么事儿私底下不好说,偏要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儿说。” 苏尚恩将一块酥饼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嗡嗡地说:“放心吧,婵儿不通人事,不懂这些,再说了,我看着她与李允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兄妹关系。” 孙雪依气得一把将他面前的盘子收走:“白吃了,吃再多脑子还是笨得跟猪一般。”说完白了他一眼。 苏尚恩一脸无辜:“夫人,你今日是怎的凭白无故生我的气了,夫人你别走,夫人……” 孙雪依懒得理他,闪身进了后厨。 婵儿神思恍惚地走在回去的夹道里,“红红,哥哥为什么要与红裳睡呢?他明明每晚是与我睡的呀?” 红红哪敢置喙主子间的事情,只得为难地摇着头:“奴婢也不知。” 婵儿叹了口气,情绪明显落了下去,走了一段路,她又问:“红红,为什么哥哥与红裳睡,就会睡坏红裳的身子呢?我与哥哥睡了那么久,也没见他将我的身子睡坏啊?” 红红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差点提不上来,她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回着:“奴婢……不知。” 婵儿回到东套间时顺子刚刚离开,李允正准备出门接婵儿的,却见她垂着眉眼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出小姑娘神情里的异样:“怎么了,不开心了?” 小姑娘摇了摇头,抬眼将李允打量了一番,那目光淅淅沥沥的,恍如一场小雨般细细密密落在李允的头上、脸上,身上。 “哥哥,我想你。”小姑娘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李允,脑袋贴到他的胸前:“你以后不会离开婵儿的对不对?” “当然。”李允眼睫轻颤,隐隐觉得小姑娘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揽住她的腰,头俯下来,放在她的耳衅,轻声道:“告诉哥哥,发生了何事?” 婵儿不想说,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只会让大家都不开心,于是她在李允的颈窝里蹭了蹭,将一张芙蓉面抬起来,莹莹一笑:“我就是想哥哥了。” 李允盯着小姑娘湿漉漉的眸子,一眼看出她在撒谎,他看着她从小长到大,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今天的酥饼不好吃吗?”他故作平静地打探道。 “好吃,孙姐姐的手艺可好了。”小姑娘说着从李允怀里钻出来,朝立在一旁的红红招了招手:“提过来吧,让哥哥尝尝。” 红红一看主子的面色缓了许多,心里也松了口气,赶忙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方桌上,自己则退到了门口守着。 婵儿将食盒的盒盖拿开,伸手将一盘酥饼从里面端了出来,“哥哥你趁热吃,孙姐姐说了,你若是爱吃,她便教我这酥饼的做法。” “做这些辛苦,你不用学。”李允想也没想地说道。 婵儿嘻嘻一笑,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拿着一块酥饼递到他的嘴边。 李允张嘴接住,继而对着小姑娘温柔一笑。 “好不好吃哥哥?”小姑娘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李允对食物本没有什么执念,何况也不想婵儿学做这些,便一边嚼一边蹙起眉头,“唉,一般般吧。” 小姑娘眼里的光亮黯了些许:“哥哥不爱吃?” “嗯,所以你也不用学。”李允随口说道。 小姑娘的肩膀松下来,转身往屏风后走:“好吧,那婵儿就不学了,反正哥哥也不爱吃。” “婵儿。”李允有些担心地在身后唤她。 婵儿头也没回:“哥哥,我累了,先睡一会儿。”说完便行至床榻前,和衣躺到了被褥上。 李允不安地跟着行至床榻前,蹲下来看着小姑娘眯起的眼眸,轻抚着她的肩:“你有什么话就与哥哥说好不好,别自己藏在心里。” 小姑娘睁开黑黑的眼眸,像一汪深深的潭水一般,怔怔地与李允四目相对,“哥哥,我就是困了。”说完她便翻了个身,背朝李允躺到了里侧。 “好,那你先睡一会儿。”李允起身将被褥拉开,给小姑娘轻轻盖好,在床前站立了片刻后提脚出了门。 他得去找苏尚恩。 苏尚恩正翘着二郎腿,在小院儿里逍遥地饮茶,冷不丁一柄长剑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他身子一抖,桌上的茶杯“呯”的一声跌落,扭头看过去,竟是一脸冷漠的李允:“你干嘛呢,大白日的这么吓人。” 屋子里的孙雪依听到动静,在门口张望了一眼,问了声:“没事吧。” 苏尚恩一边弹着衣摆上的茶水一边应道:“没事没事,夫人放心,我与李少主之间能有何事,天塌下来了都不算什么事儿。” 孙雪依抿嘴一笑,消失在屋门口。 李允见孙雪依进了屋,便收剑坐下来,冷冷地盯着苏尚恩:“今日婵儿来吃酥饼,究竟发生了何事,弄得她郁郁不乐的。” 苏尚恩神色一滞,继而瞬间稳住心神:“没发生什么事啊,吃个酥饼能发生什么事?李大少主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他可不敢告诉李允,自己在小姑娘面前说了他与红裳之间的事,冲李允那脾气,他那就是讨打。 李允的漆色眸底闪出一层寒光,“你说的最好是实话。” 苏尚恩故作轻松地一笑,提起水壶给李允倒了杯茶水:“此等小事,本公子有撒谎的必要么?来来来,新到的大红袍,你也来饮一杯。” 李允斜了他一眼,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口感如何?”苏尚恩紧跟着问道。 李允哪来心思与他聊茶,淡然说道:“不过是一杯茶而已。” “你看你,做杀手久了,都忘记要怎么去享受生活了。”苏尚恩也坐了下来,有滋有味地饮完一杯茶后翘起了二郎腿。 李允睥睨了他一眼,随口问道:“张启这几日可还安分?” “安分,这小子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些日子竟是足不出户,连每日的吃食都是牛二给送到屋中的。”苏尚恩说着抬眼看李允:“你身上那痛现在感觉如何?” “夜间发作,无大碍,再过三日便能痊愈了。”李允回道。 “行,等你好全乎了再去折腾张启吧。”苏尚恩嘴角溢出一抹邪笑,幽幽打探道:“对了,你隔壁的红裳,为你止痛付出了不少努力吧?” 李允冷冷抬起眼眸,盯着苏尚恩,没吭声。 苏尚恩嗤笑一声:“你别不好意思,要是你喜欢,干脆将她赎走,纳为妾室算了,本公子可以给你最优惠的赎金。” “我没碰她。”李允一字一顿道。 苏尚恩偏着头,一脸不置信地看着李允:“你……没碰她?” 李允不想再与他多废话,将茶杯里剩余的水一口饮尽后起身便走。 “喂,你把话说清楚嘛,到底赎不赎嘛。”苏尚恩朝着李允的背影大声嚷着。 李允头也没回。 一连两日的连绵阴雨,气温很快降了下来,屋外冷风阵阵,割得人面皮发痛。 李允让人在屋内烧上银丝炭,又在拔步床上铺上了厚厚的蚕丝被,以免让婵儿冻着。 小姑娘这两日心绪还不错,不开心的事情本就不该牢牢记住的,何况哥哥每日都在眼前晃着,安安稳稳地陪着她,她还有何不满足的呢。 她也想去隔壁问问红裳,问她与哥哥是不是彼此心仪,所以才在夜间偷偷睡在一起的,可好几次去敲红裳的屋门,也没人来给她开门。 小姑娘有些失望,也有些侥幸,没办法当面问到红裳那就不问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明明她喜欢哥哥,也喜欢红裳姐姐,可当她知道他们两个偷偷在一起睡后,她竟然就莫名的不开心了。 婵儿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不开心,难道仅仅是因为害怕失去哥哥? “哥哥,以后你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我们也不要分开好不好?”婵儿刚洗漱完毕,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站在烛光下问李允。 清澈的眸子仿佛也被水洗过似的,亮闪闪的,乌发披肩,晶莹的肌肤上还带着微微的水汽,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 李允神思恍忽地盯着婵儿,清俊的脸上浮出一抹温柔的笑,弯腰将小姑娘横抱起来,轻轻放进被褥里:“哥哥当然不会与婵儿分开,也不会心仪别的女子。” “那要是万一呢?” “没有这个万一。”李允垂眸看了一眼小姑娘领间露出的白皙的锁骨,滚了滚喉头:“你好好躺着,我去洗了。” 他说完转身进入了盥室,室内氤氲的水汽中仍残留着小姑娘绵绵的体香,哪怕那莹莹闪烁的烛火,也曾毫无缝隙地舔舐过小姑娘寸缕不着的身体。 想到这他的脑袋就恍如要炸裂了一般,想要将婵儿狠狠地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体内的骨缝里仍有疼痛一阵阵涌出,但比之对婵儿的渴望,那痛压根算不得什么。 李允往前行了两步,在木架旁站定,木架上端端正正搭着的长湿巾,是婵儿沐浴时专门用来擦拭身体的。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长巾的表面,长巾上的水汽霎时染湿了他的指尖,他眉眼微颤,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被染湿的手指,想象着那水汽是如何从婵儿起伏有致的身体沾到了这宽大的长巾上。 李允缓缓仰起了头,线条锋利的喉结在烛光里昂然挺立,他轻喘了一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掌狠狠地拧了一把那湿湿的长巾,继而轻轻松开,将整只被染湿的手掌伸向自己的鼻际,嘴边。 李允洗完从盥室出来时,小姑娘眉眼里已露出了些许倦意,手臂从被褥里伸出来,软软地伸了个懒腰:“哥哥,好困。” “那你睡。”李允将屋内的烛火熄了几盏,只留了床头豆大的一盏光亮。 小姑娘惺忪地眨着眼:“哥哥陪我睡。” “好,我就来了。”他将屋内的炭盆放入旁边的格间,继而行至床前,提腿上床。 才进到被窝里,小姑娘便身子一滚,结结实实地窝进了他的怀中。 李允气息微颤,克制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继而伸出手臂,将猫儿一样的小姑娘揽在了胸前。 长夜漫漫,冷风呼啸。 婵儿气息均匀,早已进入了梦乡;李允体内暗流涌动,痛与欲在撕裂拉扯着他。 他眼尾泛红,面色紧绷,咬了咬牙后从小姑娘颈下轻轻抽回了手臂,继而侧身起来,坐到了床沿上。 他垂着头,宽阔的肩膀俯下来,手臂支在两侧的额际,在床沿坐了会儿后起身往屋外走。 他想去屋外透透气,吹吹冷风,想让那刺骨的凉意让体内的火苗及痛感熄下去,直到不剩一丁点余温。 李允出了屋后从天井处跃向屋顶,面对着清冷的夜空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略略感觉到舒坦后才飞身跃下,推开了东套间的屋门。 刚提脚入得屋内,猛见婵儿身着单薄的中衣怔怔地站在门后,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盯着他,绵绵地唤了声:“哥哥,你是不是又找红裳姐姐去了?” 李允心头重重一揪,莫名觉得慌乱不已:“婵儿,我没有。” 婵儿黯然地垂下了眼眸,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拔步床的方向走。 “婵儿。”李允急切地跟在她身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虽刚刚只是去了屋顶,但他之前也确实去找过红裳。 婵儿走到床前后,转身坐到了床沿上,抬眼盯着李允。 小姑娘生了一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就这样直愣愣盯人时,更让人觉得无所遁形。 李允垂首站在小姑娘面前,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往年都是婵儿不懂事李允训她,今日好似倒过来了一般。 只是小姑娘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就那么冷冷地盯着他,像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你的衣裳穿得少,冷不冷?”见婵儿不吭声,李允便小心翼翼问道。 “哥哥也穿得少。”婵儿终于将亮闪闪的目光收回,提腿上了床:“还是早点睡吧。”她似乎泄了一口气,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李允心里却仍然惴惴难安,他莫名觉得对不起婵儿,可又不知道是哪里对不起。 他心里一片混沌,许多感受搅在一起,都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这令他不知所措。 待小姑娘上了床,他抬手挥灭了屋内的烛火,继而也跟着上了床。 婵儿并未如平日一般往他怀里凑过来,而是背朝他,对着床榻的里侧躺着,一动不动的。 李允伸出手臂环在小姑娘的腰际,将她轻轻往自己这边捞过来,柔声问:“婵儿,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了。” 小姑娘也没拒绝李允的力道,只是仍然背朝他,不吭声。 “不生气了好不好,你怎么罚哥哥都可以。”李允的语气里带上了乞求。 其实他也不确定小姑娘究竟知道了什么。 反正婵儿小时候便是这样儿,真发起脾气来,不好好哄着,她便能跟人倔到底。 婵儿仍是不理他,脑袋埋在枕头里,看也不看他。 李允伸出手臂想将小姑娘的脸捧过来,指尖触到她脸上时蓦地沾到一片水泽,他大惊:“婵儿你哭了?” 看过她小时候哇哇大哭,他心烦;如今她长大了,知道她在隐忍着哭,他心痛,仿佛那颗心都要裂成了两半。 李允慌忙翻身下床,想要去点亮烛火,以便好好地安慰婵儿。 “哥哥。”小姑娘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在黑暗看着他:“我不要点灯。”她不想让哥哥看到她泪水汪汪的样子。 “好,好,我们不点灯。”李允的心“扑扑”跳着,身体都有点发沉,他害怕让婵儿伤心。 李允回到了床上,坐在小姑娘身侧,抬手给小姑娘擦泪,他喉头发硬,低声道:“你别哭了,哥哥……真的错了。” 婵儿哽咽了两声,问道:“哥哥是心仪红裳姐姐吗?” 李允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哥哥有你便足够了,不会再心仪任何女子。” 婵儿又忍不住抽泣起来:“那哥哥为何晚上要偷偷地去与红裳姐姐睡?” 李允一把将小姑娘搂进怀里,重重吸了口气,叹息着:“我再也不会找别人了婵儿,哥哥再也不会做让你难过的事了。” 婵儿勾住李允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窝,泪水染湿了他的中衣,嘴里仍在追问那个答案:“哥哥既然不心仪红裳姐姐,那为何晚上要去找她?” 李允抱着呜呜抽泣的小姑娘一时犯难,他该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是因为贪恋小姑娘的身体而去找别的女子纾解吧? “是因为,因为需要她纾解。”李允低声道。 婵儿止住了哭,抬头看着幽幽夜色里面色无措的李允:“哥哥需要纾解什么?” 李允滚了滚喉头,这简直比将他架在火上烤还让他难堪,“婵儿,哥哥虽是个男人……可关于男人的有些事,也不太明白。” 婵儿愣了愣,抹了一把眼泪,好似听明白了,又好似没听明白:“那哥哥为何不让我给你纾解?” 李允听得心尖一颤,嘴里嗫嚅着:“只能女人给男人纾解,咱们……是兄妹。” “可是哥哥也说过,你是男人,我是女子啊?” 李允一时语塞,片刻后才回道:“有些方法……或许得……得经过训练的人才会懂。” “训练?”婵儿蓦地想到与红裳一起躲藏过的那间训练屋,心中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红裳姐姐经过了专门的训练,所以你才去找她的对不对。” 李允不知该如何回,沉默片刻后将小姑娘轻轻揉进自己的怀里:“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生气,哥哥也会难受的。” 小姑娘贴着李允的胸口终于破涕而笑:“那我明日便去找红裳姐姐好好学纾解之法,以后我便给哥哥纾解了。” 李允惊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赶忙阻止:“哥哥已经快好了,不需要纾解了,你也不用去找红裳了。” 婵儿疑惑了一瞬:“真的吗哥哥?” “当然是真的。”李允将小姑娘抱着放进被窝里,自己也挨着她躺下去,“以后也不准偷偷生哥哥的气了,哪怕是生气,也要与哥哥好好说。” 小姑娘解了心里的结,心情自然也好了起来,她面对着李允侧卧着,抬起柔软的小手抚过李允的脸颊,继而将头伸过来,重重地在他脸上“叭”了一口,“我知道了哥哥,以后我们都不吵架了。” 李允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但莫名还是感觉到忧伤,因为他惹得小姑娘伤心了,他多想能与婵儿彼此抚慰啊。 “早点睡,好不好?”他哑声道。 小姑娘点了点头,安心地靠在李允怀中沉沉睡去。 李允听到婵儿均匀的呼吸声后才安下心来,他轻轻从小姑娘身下抽回自己的手臂,压抑着微颤的气息,一只手揽住小姑娘的细腰,一只手悄悄伸进被窝,轻轻地握住了自己。 夜幽静而粘稠,欲念如野马一般在身体里辗过。 他重重地嗅了一口小姑娘绵绵的体香,心里想着,或许他自己来,也是可以的。 第58章 哥哥想坏,而不得…… 第二日天不亮,李允便起床去找苏尚恩。 苏尚恩正在屋后懒散地洗漱,见到李允吃了一惊:“这么早来找本公子,发生了何事?” 李允向来不拐弯抹角:“帮我与婵儿换个屋子吧。” 苏尚恩的眉头打成了结:“你啥意思?” 李允白了苏尚恩一眼,“没啥意思,就是想换间屋子。” 苏尚恩思量了片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眸子里却又满溢着疑惑:“莫非红裳住在旁边,碍着你们了?” 李允冷着脸:“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你究竟是个啥意思,真没睡红裳?莫不是睡了想把她踢开?无缘无故的干嘛想搬走?” “你若是不信,自可让江妈妈给她验身。”李允冷眼看着苏尚恩:“你若是不给我与婵儿换屋子,那我们便换地方住算了。”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唉呀呀,我没说不换。”苏尚恩连忙拦住了李允,“李少主财大气粗,我自然不能让你去别处住,放心吧,楼里这次修葺又添了许多间屋子,要搬也是红裳搬。” “不用红裳搬,我与婵儿搬走就行。” “唉呀,这等琐事就不用你费心了,我来安排,你且忙你的去吧。”苏尚恩说着便将李允往屋外推。 李允冷脸看了他一眼,懒得再与他费话,转身走了。 孙雪依端着水盆从屋中走出来,看了一眼李允的背影后叹了口气:“李少主怕是已对婵儿姑娘用情至深,深到他自己都浑然不觉。” 苏尚恩蹙起眉头:“他未必有本公子深情?” 孙雪依:“……” 婵儿起床后见李允不在,便由红红伺候着洗漱完毕,又吃了一个银丝卷,一碗小米粥,在廊柱下来回散了会儿步后,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敲红裳的屋门。 她还是想向红裳学学那纾解之法,万一以后哥哥用得着呢,可敲了好大一会儿门,屋内仍是毫无动静。 “红红,你今日可看到了红裳姐姐?”婵儿随口问道。 红红正在收拾屋子,闻言愣了愣,嗫嚅道:“早上……奴婢见到她提着铺盖卷搬走了。” “搬走了?搬去哪里了?”婵儿微微一惊。 红红摇着头,“奴婢也不知。”说完便赶紧低头继续收拾。 婵儿心里自是满满的遗憾,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好朋友,这下竟是寻不见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想来心里头便郁郁不乐,一个人坐在软榻上发了好一会儿愣。 另一厢,红裳不过是搬到江妈妈旁边的格间去住了。 当小厮大清早来敲她的门,让她重新换间屋子时,她愣了愣,随后便老老实实地去收拾衣物。 她思量着,这是不是李公子不喜她住在旁边?还是那个婵儿姑娘不喜她? 想到那李公子到达顶点时嘴里吐出的那句“婵儿”,她就莫名觉得李公子怕是喜欢婵儿姑娘至深,可他们是兄妹呀! 多年前李公子问她头上插的那支蝴蝶簪子,便是想买给婵儿姑娘的吧? 红裳真是羡慕那个叫婵儿的姑娘啊,长得那样好看,还有个那样好看的李公子宠着她,不像她,从小到大便都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这世道,人与人的命运千差万别,她羡慕归羡慕,却也强求不来,她朝小厮应了声“是”后便老老实实卷上自己的铺盖,尤其将那一袋银子牢牢地裹进了被子里,跟着便搬出了屋子。 江妈妈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待红裳一在格间里安顿下来,便将她拉到一边,厉声问:“那李允到底有没坏你的身子?” 今日她听苏尚恩说那李允与红裳是清清白白的,没发生半点关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大男人半夜进一女子的屋子,竟还说是清清白白,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说啊你,怎的一声不吭?”江妈妈逼问道。 红裳低垂着眉眼,绞着手指,摇了摇头。 “我明明见到他半夜从你屋子里出来的,他找你干嘛?说说看,不用怕,咱们在自己的地盘儿不带怕谁的。” 红裳知道江妈妈刀子嘴豆腐心,此时她虽露出了怂样,却也并不惧她,于是怯生生地回道:“妈妈一定是看错了,李公子……并未找过我。”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当我是瞎子,我亲眼所见。” 红裳也是个性子倔的,既然决定不承认,那就得死也不承认,于是一边摇着头一边说着:“若是我半夜睡着了,李公子来我屋子,我定然也是不知晓的。” 江妈妈吐了口恶气,一把拽过红裳:“别在这儿给我胡邹了,让嬷嬷去查验查验,看你到底还是不是完璧。” 给红裳查验身子的嬷嬷费了老大一番功夫,实在是没在红裳身底没瞧出什么破绽来,便回了江妈妈:“仍是处子一个,身子完好无损。” 这回轮到江妈妈疑惑了,难不成那李允是个有特殊嗜好的,专干入室偷窥女子的行径? 她幽幽一叹,觉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怡春楼重新开业的前一日,苏尚恩交代后厨多购点儿珍馐美味,他要好好犒赏楼里的姑娘及伙计们,也想在开业前图个好彩头。 被拓宽了一倍的前厅摆了几大桌宴席,闲了多日的姑娘们知道终于能开业挣银子了,兴致自然高得很,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莺莺燕燕地聊个不停。 魏云飞好酒,一上桌便与苏尚恩喝开了,自出密室的这些时日,怡春楼后厨对他也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眼见着清减下去的脸颊又丰满了起来。 江妈妈看着他喝得通红的脸:“魏大侠还是少喝点吧,好好的人怎的偏要活成个酒鬼的模样儿。” 魏云飞咧嘴一笑:“怎么,江妈妈竟关心起魏某来了?莫不是对魏某存了觊觎之心?” 桌上的人一阵窃笑,苏尚恩也跟着起哄:“若是江妈妈对云飞兄有意,我拍着胸脯替魏兄做主了,保证给你们俩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事。” 江妈妈白了魏云飞一眼,“老娘见过的男人如那过江之鲫,就你这模样儿,怕是还入不得老娘的法眼。” 她不过是想到那变态的李允,觉得这魏云飞好歹算是个老实人,顺便叨他几句而已。 魏云飞对着江妈妈举起酒杯:“可江妈妈早入了在下的法眼,在下静等江妈妈送上门来。”说完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 江妈妈斜了他一眼,也没与他碰杯,自顾自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她才不稀罕他。 桌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大家伙儿吃到一半时李允才姗姗来迟,一脸冷峻的神色让前厅里的哄笑声也小了下去。 吃席上的姑娘们连忙坐直了身体,娇中带羞地拿眼偷偷打量他,虽同在怡春楼里住着,但能与他这么堂而皇之打照面的时间是少之又少。 姑娘们偷乐一阵,又忍不住窃窃私语。 “长得真是好看啊,看一次喜欢一次。” “你小点儿声,万一让他听到就丢死人了。” “唉呀,不知雪依姐姐怎的有那样好的定力,看着李公子的眼神也是云淡风轻的。” “人家都有相公了,自然对别的男子不会上心了。” 唯有红裳坐在角落里,偷偷看了一眼李允后又垂下了头,一声不吭。 江妈妈也翻了个白眼,低头喝了口闷酒。 魏云飞见着姑娘们在发花痴,故意起哄道:“既然李公子迟到了,就该给在座的每位姑娘敬一杯酒,你们说是不是?” 姑娘们一阵窃笑,有两个胆大的低低地说了声“是”。 李允冷冷扫了魏云飞一眼,眸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魏云飞脖子一缩,咧嘴偷着乐。 苏尚恩指了指身旁的位子:“坐这儿吧李少主。”待李允坐下他又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只你一个人?” “当然。”李允淡然回道。这样嘈杂的场合,他自然是不会让婵儿来露面的。 另一边坐着的孙雪依用胳膊肘捅了下苏尚恩,小声道:“相公何必明知故问。” 苏尚恩讨了个没趣,忙给李允倒上酒,“今日这个日子,你好歹也要喝两杯。” 李允倒也没推辞,坐下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将空杯呈给苏尚恩看了一眼,随后说道:“我还有事,先就不奉陪了,你们吃好喝好。” 苏尚恩简直无语:“怡春楼的开业庆贺,这么大的日子你也不给个脸?” 李允嘴角暗暗一勾,“不是特意来喝了一杯酒么?”说完转身往屋外走。 “哎,你这人怎么……”苏尚恩冲着李允的背影一时语塞。 魏云飞连忙朝他举杯劝慰:“唉呀,李少主是做大事的人,你就别拖他后腿了,魏某陪你喝。” 苏尚恩没好气地摸了下鼻尖,端起酒杯与魏云飞碰了碰杯。 李允出了前厅,便步履匆匆地赶往东套间,才推门而入,婵儿便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哥哥,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身上系了厚厚的披风,手上还拿着热乎乎的手炉,脚上也穿了带绒的棉鞋。 李允将小姑娘从头打量到脚,确定她不会被冻着了,这才点头道了声“嗯”,继而拿过木几上的帷帽给小姑娘安安稳稳地戴上,再替她系好颈下的系绳。 “走吧,哥哥带你出去玩儿。”李允说着便牵起小姑娘软软的小手往怡春楼的后门走,明日他的身体便算是好全乎了,届时会有许多烦心事要面对,不如趁今日有闲带婵儿到处去逛逛。 顺子早赶着马车等在门口,见二位主子出来,赶忙掀起车帘将主子迎进了车内。 街上烛火闪烁,吆喝声、嬉闹声不断,小姑娘轻轻挑起车内的窗帘,瞪着好奇的黑幽幽的眸子朝外打量,感叹道:“哥哥,街上好热闹啊。” “等过了这段时日,哥哥便带你常来街上逛逛。”等到他解决掉端王。 婵儿开心地嘻嘻一笑:“谢谢哥哥,那我到时是不是可以买好多好玩的物件儿。” 李允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这是自然。”他有足够的财力让婵儿尽情花费。 马车停在了德顺酒楼的楼下,这楼下的张家铺子有全上京最好吃的酥饼,顺子得了旨意下车去买。 不一会儿,便拿着两个牛皮纸袋返回:“少主,每种口味都买了。” 李允“嗯”了一声,接过热乎乎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块酥饼递给小姑娘:“你爱吃的,趁热吃。” 酥饼看上去松脆味美,金黄色的面皮上还分布着点点白色碎沫,香气四溢,婵儿舔了舔唇角,偏着头张嘴就轻轻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赞叹:“哇,真的好好吃,比孙姐姐做的还好吃。” 李允看着小姑娘馋猫一样的模样,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笑,继而将牛皮纸袋放到小姑娘身前:“喜欢吃就多吃点,吃了酥饼,哥哥还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一会儿,马车又停在了东大街街尾的米家汤羹馆门前,李允将小姑娘牵下了马车,店小二忙出来迎客,将二人直接领到了楼上的雅座。 这是上京最有名望的汤羹馆,其中一道特色的鸡蛋羹便是馆中镇馆之宝。 这也是婵儿打小便爱吃的菜。 “将店中所有的特色都上齐吧。”李允冷冷吩咐道。 店小二面色一喜,“好呢客倌,您稍等。”说完旋即下楼。 不一会儿,雅座的圆桌上便被各种美味珍馐摆得满满当当,李允将那大份的鸡蛋羹移到小姑娘面前:“来,尝一尝味道如何。” 婵儿甜腻腻一笑:“这可是我最爱吃的,谢谢哥哥。” “你好好吃,吃完了,咱们还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看最好看的。”李允见小姑娘高兴,他心里也便高兴。 婵儿好奇地偏着头问:“哥哥要带我去看什么?” “暂时保密。”李允勾起嘴角邪魅一笑。 他精心准备了一场,便是想要给小姑娘以惊喜,自然是不能提前泄露的。 李允可是深深地记得,赵子央曾为婵儿放过一场惊动整个上京的孔明灯展,想到这他心里便像梗了一根刺。 他讨厌别的男人觊觎婵儿,那恍如是在他心尖上割肉。 尽管之后婵儿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过此事,但他又总是疑心,端王此举是不是在小姑娘心里种下了好感? 因此今日他为婵儿准备的惊喜,首要的除了要让婵儿开心,自然是还要将那端王远远地比下去。 两人自汤羹馆出来后便上了马车,顺子扬鞭赶马,直朝明月堂的一处高高的塔楼行去。 小姑娘吃饱喝足,惬意地倚靠在李允的胸前,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地摇晃,车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莹莹的光,照得小姑娘整张脸愈加晶莹剔透。 她好奇地抬头看向李允:“哥哥,我们现在便是要去看那最好看的吗? 李允弯唇一笑,故作神秘地“嗯”了一声。 婵儿也嘻嘻一笑,手臂勾在李允的颈上:“哥哥,要不你先悄悄告诉我到底要看什么嘛?” 李允垂目看着怀中的小姑娘,面上露出些许得意,继而低头在她耳衅悄声问:“婵儿真想知道?” 小姑娘挑起眉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允恶作剧般抿嘴一笑,低声道:“待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小姑娘在他怀里娇嗔着,小手捶着他的胸脯:“哥哥坏,哥哥坏。” 李允的嘴角噙着得意,用一只大手牢牢禁锢住婵儿的小手,另一手托住她的细腰,嘴唇抵在她的耳衅:“哥哥也想坏,而不得。” 语意双关,说完他的心竟漏了半拍。 小姑娘被他温热的气息弄得耳朵发痒,偏着头在他身上蹭了蹭,抬着小脸问:“哥哥,坏而不得是什么意思?” 李允面上发烫,抬头将小姑娘按在自己的胸前,从背后牢牢地环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不让她直视到自己的脸。 “哥哥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他哑声道。 小姑娘被李允禁锢得动弹不得,不过,他是她的哥哥,他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呗。 她放松了脖颈,靠在李允的肩上,看着随马车的颠簸不停飘动的车帘,悠然道:“哥哥,你的心跳好响呀。”她的后背都感觉到了那“呯呯”的声音。 李允稍稍松了松自己的手臂,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稳住了心神,“因为哥哥比你高、比你重,心跳自然比你响。” 婵儿靠在他肩上脆生生一笑:“我不知道我的心跳响不响,要不哥哥也来听一听?” 小姑娘的每句话都认认真真发自肺腑,却又实实在在地撩拨得李允心乱如麻。 “不听了,马车很快便要到了。”他哑声道。 “快要到了吗?”婵儿想要挣脱他的怀抱掀开窗帘瞧瞧,却仍被他牢牢地禁锢住,罢了,不看了,随哥哥抱着呗,小姑娘又安心地将头靠回到了李允的肩上。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顺子在车外唤了声:“少主,已到了塔楼。” “知道了。”李允应声后才将小姑娘从怀中松开,继而牵着她下了马车。 车外冷风阵阵,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唯有前方不远处那高高的塔楼上,有几盏红灯笼在轻轻摇晃。 李允将婵儿身上的披风扣紧,并将那背后的帽子给她戴上,“冷不冷?”他柔声问。 帽沿的一圈白色绒毛衬得婵儿一张小脸更加精巧动人,她嘻嘻一笑,摇了摇头:“不冷,我想看好看的。” 李允在幽幽的夜色里弯唇一笑,继而扭头看了一眼顺子,顺子立马会意,抱拳退下。 李允伸臂环住小姑娘的细腰,朝着塔楼的最高处指了指:“我们得去那里。” 婵儿抬手拉住帽沿仰头看过去,瞪圆了眼眸:“哇,那么高,能爬上去吗?” 话未落音,李允揽着小姑娘纵身一跃,飞快冲向那高高的塔楼。 只听到耳边一阵急促的冷风拂过,婵儿还未及抬眼张望,便随着李允的轻功落到了塔楼楼顶。 站定后小姑娘仍舍不得放开李允,脆生生地说道:“哥哥,我最喜欢你带我飞了。” 李允高了小姑娘整整一个头,顺手再次将她揽紧,“如今你都长大了,还没跟哥哥飞够么?” “一辈子也飞不够。”小姑娘兴致好得很,说完挣开李允的手臂,转身对着塔楼外茫茫夜色大喊着:“一辈子要哥哥带着我飞……” 塔楼算是上京最高的地方,四下皆是拥挤的街巷,及密密麻麻的屋子,少女的喊声在黑幽幽的空中四散飘远,继而消失不见。 李允一把将小姑娘拉到自己跟前,红色灯笼的光莹莹照下来,映得小姑娘的脸庞朦朦胧胧,眼睫如刷子一般轻轻颤动,朱唇轻启,旖旎无限。 他情不自禁地捧住了她的脸,犹疑了片刻,继而俯下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了一个克制的吻。 婵儿感觉湿湿的,软软的,不由得脆生生一笑:“哥哥,你好像越来越喜欢亲我了。” 李允攥住小姑娘的小手:“因为哥哥喜欢你。” “我也喜欢哥哥。”婵儿眨着扑闪闪的眼睛看着他。 他们口中“喜欢”的意味似是相同,又似是不同,反正一切都很混沌,一切都令人神往。 远处忽地传来“呯”的一声响,继而无数束火树在夜空绚烂绽放,浮光掠影,五颜六色,如同无数颗璀璨的宝石,照亮了整个漆黑的天际。 在光影的明灭之间,更多的火束参差绽放,那火树围着整个上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的形状,那心坎儿的位置便是塔楼的位置。 婵儿仰头看着绚烂无比的夜空跺着脚拍着手,大喊着:“好美啊哥哥,美得我都要哭了。”她果真眸中落下晶亮的泪水,擦了一把后继续仰头看向夜空。 李允轻轻揽住小姑娘,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你是喜欢孔明灯,还是喜欢此刻的烟火。” 婵儿想也没想,怔怔看着天际那一抹抹的灿烂喃喃道:“当然是此刻的烟火,好美呀哥哥。” 李允呆呆看着小姑娘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勾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笑了。 无比伦比的灿烂照亮了整座京城,许多百姓不由得好奇地出了屋门,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惊叹于这烟火的壮丽,也惊叹于这壮丽竟也能让普通百姓不要钱地看上一眼。 怡春楼的姑娘伙计们也用完了饭食,正闲得无聊,站在楼里楼外抬头仰望天际,一边啧啧赞叹于那烟火的夺目,一边猜测着谁会这么大手笔放这么昂贵的烟火,除了宫里的人,怕是没人会有如此财力了。 此时的端王也站在太和殿外的台阶上,仰头幽幽地看向天空,每一朵烟火的绽放,他的瞳孔都跟着微微一缩,多美啊,他其实也可以为婵儿放一场这样的烟火。 一旁的来贵见主子面色黯然,想顺杆爬一爬:“殿下,如今皇上病重,竟有人胆敢在城中声势浩大地放烟火,要不要去查一查?” 端王沉默着,盯着那烟火悠然地眨着眼,之后才慢斯条理地说道:“婵儿也应能看到这烟火吧,那就让她好好看吧,谁爱放,谁放。” 来贵讨了个没趣,低头应了声“是”。 片刻后端王又交代:“再过几日便是本王的册封仪式了,也准备一些烟火放一放吧。” “好的殿下。” 端王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茫茫夜空时,心里浮现的竟全是婵儿的影子。 此时的婵儿看完了整个烟火的燃放,小脸上仍是意犹未尽,眸中泪光闪烁,“哥哥,我好开心。” 李允紧了紧小姑娘身上的披风,弯起嘴角一笑:“既然开心,便不许哭鼻子。” 小姑娘软软地黏上来,勾住了李允的脖子:“有哥哥在,婵儿好幸福。” 李允心底一暖,弯腰将小姑娘一把横抱起来:“那哥哥会让婵儿一直幸福下去。”说完紧紧扣住小姑娘的身体,纵身飞下了塔楼。 回到怡春楼时已是深夜,楼里静悄悄的,大部分人皆已歇息,好以最好的状态应对明日的开业。 红红一直在东套间候着,直到见小姐与少爷回来了,才大大松了口气,她伺候完主子洗漱后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婵儿穿了一身大红的中衣,乌发也刚刚洗过,还带着丝丝的水汽,“哥哥,你快去洗吧,我在床上等你。”说完便款款走向拔步床。 李允盯着小姑娘娉娉婷婷的背影,想象着那中衣底下起伏的身体,他的眸中便像着了火一般。 不对,他的整个身体都在着火,烧得“呲呲”作响。 自昨夜他在婵儿身边释放了自己,体内的野兽似再也关不住了,一想到婵儿是他李允的人,他便控制不住自己。 “好,哥哥就去洗。”他哑声答道,继而转身进了盥室。 他用冷水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淋了个遍,但体内的大火早已无法用凉意来浇灭。 若是浇不灭,那就不浇了吧,他想。 他也换了身薄薄的中衣回到屋内,此时的婵儿已透出些许倦意,“哥哥,你再不回来我便要睡着了。” “困了那就赶紧睡,哥哥看着你睡。”李允眼尾泛红,全身紧绷,一步步走近床榻。 她困了,那正好,他想。 第59章 小懒猫 李允刚一提腿上床,婵儿便软软地靠了过来。 小姑娘毫不设防,全然依附,大红中衣裹着的玲珑的身体想怎么伸就怎么伸,胳膊直接耷在了李允的腰上,头抵在他的胸前,嘴里喃喃着:“哥哥,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出现今日看到的那些烟火。” 李允咬了咬牙,气息微颤,体内的野兽在横冲直撞,繃紧的骨骼在铮铮作响。 如羊羔一般依附着他的小姑娘却浑然不觉,她抬起头来,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打量他:“哥哥,你是困了吗,怎么不说话?” 李允伸臂揽住婵儿的肩,暗暗将她禁錮在胸前,不让她再往跟前凑,声音里带有一种克制的低沉:“你不是困了吗,睡吧。” 小姑娘偏要从他胸前往上挪,将头翘起来:“哥哥来了我便不想睡了,想与哥哥聊天。” 李允深深吸了口气,将闭着的眼眸轻轻打开,小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粉色的双唇饱满而润泽,眼尾轻扬,旖旎无限。 他恍如置身于梦境之中,伸手去触摸小姑娘的嘴唇,当指尖触到那片柔软时他又胆怯地将手臂收了回来,指尖湿湿的、麻麻的。 “哥哥。”小姑娘支起胳膊,葱白小手也轻抚过李允的脸颊:“你的脸有些发红。” 话刚落音,李允猝然翻身而起,静静地悬在了小姑娘的身体上方,莹莹的烛火下,四目相对,气息交织,再往前一寸,他便能触到她的唇。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一般,迫切地想要将眼前的小姑娘吞入腹中。狠狠的,吞进去。 婵儿安心地躺在李允的臂弯里,眨着清澈的双眸看着他,喃喃地问:“哥哥,你是不是也睡不着呀?” 李允沉默着,赤红的双眼盯着小姑娘,喘了口气:“哥哥现在……好难受。” 婵儿目露担忧:“你怎么了哥哥,要不要去请医倌?”她说着便挪动身子想要从床上爬起来。 李允手掌稍一用力便将她摁了回去,闭上眼抵上她的额头,喃喃着:“婵儿,睡觉好不好,哥哥求你了。”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艰难,每一个字里都挟裹着灼人的气息。 婵儿伸手捧住了李允的脸:“哥哥你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发烧,睡一觉就好了。”他说完挥掌一推,屋内的烛火猝然熄灭。 “那哥哥早些睡。”小姑娘以前怕黑,连睡觉也要有光亮,自每日与哥哥睡一起后,她便再也不怕黑了。 李允从小姑娘身体上下来,躺回到了被窝里,继而从背后牢牢地抱住了她。 “真的没事吗哥哥?”婵儿仍是不放心。 李允“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她。 婵儿想着哥哥今日带她跑了那么些地方,许是真的疲累了,于是也不再打扰他,让他安心睡觉。 不过哥哥从背后抱着她的姿势让她有些不习惯,她都感觉不到哥哥的身体了,也罢,只要哥哥舒服就好。她摸了摸腰间哥哥结实的手臂,嘴角一弯,也甜甜地入睡了。 随着婵儿进入梦乡,李允闭着的双眸幽幽地打开,那双眼睛哪怕在黑暗中,也透出一缕强劲的压力,仿佛能将这沉沉的黑暗刺破一般。 野兽终于被放出樊笼,在寂寥无人的夜里肆意奔腾。 他轻轻从小姑娘身下抽回自己的手臂,让她仰卧在自己身侧,继而抬手去抚摸婵儿的脸、身体,指尖拂过高山也掠过浅滩,每一次停留都在心上落下一阵阵的颤栗。 他不敢去掀开婵儿的衣裳,他害怕,怕自己真的会伤害了她。 哪怕隔着一层衣裳,他也知足了。 李允再次握住了自己,在粘稠而幽静的夜里悄悄地释放了自己。 熟睡的小姑娘翻了个身,闷哼了一声,又睡了过去,全然不知自己刚刚这么一动,会让身旁的哥哥如何惊慌失措。 李允在黑暗中顿住了片刻,看着小姑娘侧着身体安然睡过去后,他暗暗垂下头,呆愣了一会儿,继而轻轻出了被窝,去盥室将自己重新清洗了一遍后返回到了床上。 他觉得浑身舒坦,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再次将小姑娘紧紧揽入怀中。 比之红裳给予的纾解,他躺在婵儿身边自己弄,倒似乎能获得更大的满足,挺好,以后就这样吧。 李允在黑暗中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继而也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不亮他便醒了,小姑娘却还在睡,像只睡不够的小猫似的弯在他怀里,乌发散在枕上,露出的侧脸白得发光,像镀了一层瓷釉似的,后颈的发根处还长着一丛细细的绒毛,像婴孩一般招人怜爱。 李允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忍不住去拨弄小姑娘后颈处的绒毛,浅浅的黑色,软软的。 婵儿似感受到了动静,身子扭了扭,终于惺忪地睁开了眼眸,只是槛窗漏进的光线有些刺目,小姑娘的眼眸刚打开,又翕动着轻轻合上。 李允忙用手掌挡住那光线,柔声道:“你再好好睡会儿,哥哥不打扰你了。” 婵儿慵懒地在李允的怀里蹭了蹭,喃喃着:“哥哥陪我睡。” 李允没撤,手掌捧住小姑娘的脑袋轻声道:“好,陪你睡,你好好睡。” 如此这般,李允睁着眼睛陪着小姑娘又睡了约摸半个时辰,直到红红端着水盆在屋外轻扣屋门时,小姑娘才扭动着身子从被窝里抬起瓷白的小脸,“哥哥,要起床了。” 李允用手指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扬起嘴角温柔一笑:“小懒猫,咱们早该起床了。” 婵儿往李允怀里躲了躲,“哥哥刮得我好痒。”两人在床榻上又是一番嬉闹。 在门外等了多时的红红焦急地搓着双手,后来实在等不了了,便隔着屋门怯生生催促道:“少爷,顺子哥大清早就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找您。” 李允一听顺子有事要找,便赶紧从床上起来,“哥哥有事要忙了,你乖乖的。”说完便下了床,去盥室洗漱。 待李允洗漱完毕,这才开门让红红进屋伺候小姑娘洗漱。 顺子在怡春楼的后门处吹了好大一会儿冷风,总算是等到李允从楼里阔步走出来。 待主子走近,顺子便迫不急待地开口:“少主,阿甘来清风宅了。” “阿甘?”李允面色沉下来,“他可说了有何事?” 顺子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他说堂主留下了重要的物件儿,让他转交给您。” “回清风宅。”李允说完飞快跳上马车。 阿甘在清风宅不过等了一小会儿,便见李允阔步从外面走来,他混浊的老眼里霎时溋满了泪。 这些时日阿甘可吃了不少苦头,自宋庭轩过世,那端王便使出了不少手段,暗地里刺杀忠心于宋庭轩的人,弄得整个明月堂人心惶惶。 阿甘为了躲过追杀,在一处故人的地窖里藏了半月有余,见风声没那么紧了,这才胆颤心惊地出了地窖,在故人的帮助下弄了辆马车,直奔清风宅而来。 李允进门便行礼,阿甘老泪纵横,赶紧伸手扶住了他:“老奴哪受得起少主的礼。” “阿甘快坐,这些时日让你受累了。”李允将他扶到一旁的扶手椅上去坐。 阿甘却并没坐,而是“扑通”一声屈膝跪了下去,哽咽道:“禀少主,堂主过世前曾交代老奴,一定要等风声过去后再来联系少主,以保证不给少主带来危险,但老奴等不了啊,如今明月堂分崩离析,堂主的遗愿未了,老奴只能冒险前来。” “阿甘起来说话。”李允说着又将他扶起来。 阿甘抹了一把泪,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后递给李允:“少主,这是堂主让我交给您的。” 李允伸手接过布包,里面是一封信件,及一块玉佩,玉佩是上等的羊脂玉料,还精细刻了一个“宋”字。 “这是?”李允不解。 阿甘指着那布包道:“这块玉佩是宋家的传家之物,堂主留在身边多年,而这封信也是堂主亲手所写的引荐信。” “义父这是要将我引荐给谁?”李允问道。 “堂主想让您暂时放下一切事务,什么也别管,带着这些物件儿去云泥山找秦怀光,届时他会告知你所有的事情。” “秦怀光?他不是朝廷剿杀多年的山匪么,怎么与义父有了交情?”李允微微吃惊。 阿甘垂下眉眼,并未直接回答李允的问题,“堂主还交代,你去云泥山时记得将婵儿姑娘也带上。” 李允面色犹疑:“此去路途遥远,都察院的人一直在秘密找我们,带着婵儿岂不是增加她的危险?” 阿甘怔怔地看着李允:“少主,堂主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你按他的意思做便是,如此他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李允低头抱拳,鼻际酸涩:“我谨遵义父的旨意便是。”他说着顿了顿:“义父此次病得蹊跷,孩儿定会为他报仇。” 阿甘再次垂下老眼,两颗混浊的泪滑落脸颊,“眼下顾不得其他,少主还是先去云泥山吧。”之后他抬头问:“不知少主可戒掉了血浴?” 李允点了点头:“顺利戒除。” 阿甘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堂主这下可安心了。” “阿甘便在清风宅安置下来吧,不用躲在外边儿了,我明日便与婵儿启程去云泥山。” 阿甘点了点头:“老奴等着少主平安归来。” 李允本打算去找张启算账的,这下只得等回来再说了。 在李允准备带着婵儿启程去云泥山时,端王也急匆匆地出了宫,坐上马车直奔他的王府而去。 林玉刚用完饭食,正在后院的池塘前喂鱼,一丫鬟踏着碎步面色煞白地过来禀报:“夫人,王爷回来了。” 林玉霎时胸口一紧,面色惊慌地看了眼身旁的柳姑姑。 柳姑姑忙躬身安慰:“夫人不必惊慌,先看看王爷究竟是因何事回府。” 林玉将手中的鱼食交给身旁的下人,攒紧帕子急步去往前厅,到了前厅才发现,端王并不在此。 他竟在她的寝殿里等她。 林玉气得咬了咬牙,转身又步往寝殿。 柳姑姑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小声劝慰:“夫人可千万得忍着点儿,别和王爷起什么冲突,毕竟他是男人,如今又快被册封为太子了,闹大了还不是林家吃亏。” 林玉忍着心里的恶气:“我知道的柳姑姑,你就放心吧。” 端王正背朝门口站在殿内的软榻前,手里拿着一个绷子左看右看。 林玉进屋后先草草行了一礼,见端王手里的绷子后,上前一步赶紧夺了过来,藏于身后,嗫嚅着:“都是女儿家的东西,端王还是不要看了吧。” 端王用指腹擦了擦嘴角,漆底溢出一丝冷笑:“这绣的是个香囊吧,好似也不是给本王绣的吧?” “怕是臣妾想给王爷绣一个,王爷也不屑于要吧?”林玉冷着脸回道。 端王神色淡漠地在软榻上坐下来:“你说得没错,本王对你绣的这些确实没兴趣,不过本王不喜的东西,我那三弟一向是当宝似的拿过去,不如你去问问他,看他要不要。” “还请端王自重。”林玉没好气地怼道,继而随手将绷子塞进了矮柜里。 “这句话不该是本王要与你说的吗?”端王嗤笑一声,端起木几上的茶水饮了一口。 林玉白了他一眼,不想与他多说废话:“莫非端王今日特意回府,便是要与臣妾嚼这些嘴皮子?” “当然不是。”端王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到林玉身后的大门外,柳姑姑正垂着双手站在门口。 “听闻你身边这位柳姑姑与怡春楼里那位江妈妈是发小?”端王不怀好意地看着林玉。 林玉霎时警惕起来:“不知王爷又在打什么主意?” 端王负手在殿内踱了几步,面色沉下来:“你也知道,本王如今忙着捉拿明月堂少主李允及其妹妹李婵儿,现在本王怀疑他们就藏在怡春楼里,须得将他们找出来。” 林玉勾起嘴角冷笑一声:“如今端王权力通天,还怕从小小的怡春楼里找不到两个人么?” 端王握了握拳:“李允极其狡猾,怡春楼又遍布着格间,都察院的人潜进楼里几次,皆无功而返。”他说着又瞄了一眼门口的柳姑姑,“让柳姑姑去与江妈妈联络联络感情去吧。” 林玉绷紧了面色,低声道:“我凭什么要让自己的人为你去办这些糟心事儿?” “你的人?”端王一声轻笑,“林玉,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请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如今是端王府里的王妃,你的一切皆是本王给的。” “王爷难不成觉得臣妾稀罕这个身份?” “你自然是不稀罕,但你那爹爹稀罕啊,若是本王哪日心绪不佳干出了休妻的事儿,我怕最痛心的便是建国候林枫吧?届时林家全族老老小小又该何去何从?” 林玉对端王怒目而视,攒着帕子的手掐进了肉里,手臂也跟着在微微抖动,她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松了口,一字一顿道:“臣妾会按端王的意思,让柳姑姑去怡春楼找江妈妈的。” “早就该如此嘛,那一切就拜托给爱妃了。”端王不屑地瞟了她一眼,面上浮出得意,继而甩袖扬长而去。 端王离开了好一会儿后林玉才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身旁的柳姑姑:“这一次,怕是要劳烦你了。” 柳姑姑:“……” 端王回宫后来贵第一个迎上来:“殿下,册封仪式要燃放的烟火都已备好了,不过,有一事奴才需请示殿下。” “说。”端王不耐烦地蹙起眉头。 “册封的吉时是在午时,那烟火需得晚上燃放才会好看,你说这该当如何是好?” 端王想也未想,“那就晚上册封。” “殿下,这……”来贵霎时头大:“历年太子爷的册封仪式也没听说过是在晚上办的呀。” 端王幽幽地看向来贵:“那本王这次偏就要在晚上办,看老天爷能奈我何。”说完他幽幽一笑,提脚往殿内走。 刚入得殿内坐下,肖坤便急匆匆来报:“殿下,那老太婆怕是不行了。” 端王闻言沉思片刻,站起身来,弹了弹衣摆:“本王先去瞧瞧,对了,将刘太医也叫上。” 肖坤应了声“是”,转身去太医院找刘太医。 一行几人火速赶往大理寺一处天牢,宁嬷嬷有一间单独的囚室,床是软的,桌子也锃亮发光,看上去她虽身居牢中,却也并未受得苛待。 端王进入屋子时,宁嬷嬷正倒在床上拼命咳嗽,咳得整个身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白发凌乱地夹于耳后,看上去狼狈得很。 端王在屋内踱了两步,继而在圆凳上坐下来,朝刘太医瞄了一眼,刘太医会意,提着药箱走到床前为宁嬷嬷诊脉。 宁嬷嬷已老成了一把枯柴,面色腊黄消瘦,全身无力,看上去已是油尽灯枯。 她狠狠压制着喉咙里的咳嗽,将手从刘太医的手中缓缓抽回,一脸不屑地盯着端王,嘴中喃喃道:“老身……无须看医。” 在天牢被囚多年,她早已厌倦了这连野狗都不如的日子,端王留着她这条贱命,不就是为了用来对付婵儿么,她能不明白? 平时有求生欲倒也罢了,如今她已是病入膏肓,又何必苦苦吊着这口气。 端王垂目一笑,拨动着手中的扳指:“宁嬷嬷莫不是还不明白本王的心意么,本王又怎会让你轻易死去?”说完他又朝刘太医丢了个眼色。 刘太医点头示意,强力将宁嬷嬷的手腕拉回,放在了引枕上。 宁嬷嬷还想挣扎,却被两名上前的侍卫牢牢摁住了手臂,以至于再动弹不得,只得任刘太医细细诊脉。 坐于一旁的端王始终面含笑意,从太尉府被灭门的那日起,他便牢牢地盯上了宁嬷嬷,并趁她与火焰教的人失散之际逮住了她。 他本来想利用这老太婆引出那漏掉的活口,再干净利落地一起杀之,直到明白那漏掉的活口乃是婵儿后,他又转换了心思。 他谁都不能杀,他得利用这老太婆将婵儿引到自己身边来,一辈子不再与他分开。 端王用指腹抹了把嘴角,目光虚浮地盯着病奄奄的宁嬷嬷,冷硬地吩咐道:“刘太医可是要好生诊断,此老妇只能活,不能死,否则本王唯你是问。” 卧于床沿的宁嬷嬷吃力地撇了撇嘴角,似是在冷笑。 刘太医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抱拳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继而继续伸手探脉。 不一会儿,他终于从宁嬷嬷的腕间松开了双指,面色略微沉重,“禀殿下,宁氏年事已高,再加之肺痨入体,四肢百骸已成衰败之势。” 端王打断他的话,扬起下巴轻慢地说道:“只须说如何让她活下去便可。” 刘太医抽了口凉气:“微臣以为,普通的药汤怕是已无济于事,要想她活下去,须得用毒,以毒攻毒。” 端王瞄了一眼宁嬷嬷,“行,那就用毒。”说着朝床沿靠近了几步,凑到宁嬷嬷耳边:“你可记好了,你这条老命是由本王救下的,往后,你便要帮着本王找回婵儿,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宁嬷嬷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端王的脸上“呸”了一口,那唾沫星子直扑扑地飞到了端王的领口上。 侍卫赶紧上前厉喝:“你好大的胆子。” 端王面色不变地扬手制止侍卫,“一个老东西而已,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继而接过肖坤递上的一张湿帕子,慢斯条理地擦着自己的领口,擦完后朝躺在床上的宁嬷嬷扬嘴一笑:“都一把老骨头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好好躺着吧。” 端王说完便转身出了囚室,脸上面色不善,“都察院的人都是吃屎的么?”他咬牙低声责骂道。 肖坤跟在他身侧:“小的一直在敦促郭都使,据说他在整个大梁国都布下了暗卫,但就是探不到那李允的消息。” “一群废物,连个怡春楼都搞不定,还去全国布什么暗卫。”端王说着阔步走出天牢,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随口吩咐道:“你不用再时时敦促郭都使了,好生盯着王妃身边的柳姑姑便可,她会帮我们潜进怡春楼的。” 肖坤微微一怔,抱拳应“是”。 怡春楼里,当柳姑姑坐着马车带着大大小小的礼品出现在前厅时,李允与婵儿的马车正好从怡春楼的后巷驶出去,与柳姑姑的马车擦沿而过。 江妈妈见到多年不见的发小时微微一愣,她是个青楼的老鸨,与当年的友人几乎已不再联络,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有友人提着礼品来看望她。 她摆出一幅惯常的笑脸,将柳姑姑迎进了会客的屋子。 第60章 这辈子她都是他的 云泥山距上京有千余里,快马也须得好几日,何况沿途还要躲避都察院的暗卫。 李允虽身怀无敌枯骨掌,但面对的毕竟是朝廷,身边又带着婵儿,自然是要小心为妙。 为了避人耳目,他只让顺子赶车同行,丫鬟也没带一个,且还让婵儿换上了男装,仓促出行。 马车里的小姑娘紫金玉冠束发,身着一袭竹青色长衫,腰系玉带,瓷白的小脸闪闪发亮,虽身子瘦弱了点儿,看面相倒也是俊俏的小郎君一个。 李允盯着她移不开眼,平日里见惯了小姑娘娉娉婷婷的样子,今日乍见她这副装扮,竟是瞧出另一种不同的美来。 婵儿斜靠在李允的怀里,抬眼就发现粘在她脸上的视线,用手摸了摸脸,不解地问:“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哥哥?” 李允勾起嘴角暗暗一笑,紧了紧环住小姑娘的手臂:“没有,就是……突然觉得婵儿长大了。” 婵儿嘻嘻一笑,抬着扑闪闪的眼睛:“哥哥才发现我长大了吗?”她说着挣脱李允的怀抱,起身站起来转了个圈:“你看,我都长成大姑娘了。” 李允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小姑娘挺起的胸前,面色微微泛红,赶忙别开了目光,“马车颠簸,你快坐下,别摔着了。” 小姑娘便重新依偎到了哥哥身旁,那一派纯真无邪的小模样,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相貌与身段究竟有多么诱人。 一行三人紧赶慢赶行了两日,也不过才走了百余里路,如此下去怕是半月也到不了云泥山。 这一日三人正停在山脚歇息,偶遇一马贩子路过,顺子打量着他牵的那几匹宝马,不由得问:“少主,咱们能不能骑马而行?”毕竟赶车行路实在是太慢了。 李允闻言扭头看了眼婵儿,轻声问:“想骑马吗?” 婵儿压根没骑过马,不过有哥哥在,她是不怕的,“哥哥让我骑,我便骑。” 李允温柔一笑:“好,那哥哥带你骑马。” 于是两人找马贩子挑了两匹宝马,将马车折价给了马贩子,三人轻便出行。 李允骑的是一匹河曲马,马儿头颈高昂,体形高大,很是漂亮,他扶着让小姑娘坐在了马背前,继而自己提腿跨到了小姑娘身后,手臂一紧,便将她牢牢护在了怀中。 婵儿低头从马背上朝下看了看,“好高呀,哥哥。” “不怕,哥哥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李允安慰道。 婵儿扬起下巴,露出一排小白牙,仰头看李允:“我才不怕呢,我喜欢和哥哥一起骑马。” 李允弯起嘴角一笑,“好,那我们出发。”他牵起缰绳,夹了夹马肚,马儿一声长鸣,便往前飞驰而去。 婵儿一声惊叫,继而牢牢抓住哥哥的手臂,大喊着:“哥哥,好快呀,我好喜欢。” 李允低头看了一眼没见识的小姑娘,确定她真没害怕后,这才扬起马鞭,让马儿加快了速度。 冷风呼啸而过,衣袂飘飘,沿途皆是小姑娘银铃一般的笑声,嘴里脆生生地喊着:“哥哥,骑马的时候就像和你一起在飞。”“哥哥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哥哥,我们回来的时候也骑马吧?” 李允嘴角挂着笑,心里琢磨着待解决掉与端王的矛盾,是得带小姑娘四处走走看看了,不然成天关在屋子里像只豢养的小兔子似的啥也不懂。 “好,回来的时候我们骑马。”李允随口答应道。 “太好了。”小姑娘开心地在冷风中眉飞色舞。 如此急马快行又是一日,晚上总算到了一座还算热闹的镇子,找了一处僻静的客栈落了脚,要了两间客房。 李允自然是与婵儿住一间,因没带丫鬟出来,小姑娘洗漱梳发皆是由李允来伺候。 待要换掉里面的亵衣亵裤时,婵儿垂着头,绞着手指,不出声,一副犹疑的样子。 李允将旁边洗漱的格间打开,柔声道:“你自己进去换,哥哥在门外等你。” 小姑娘幽幽地抬眼看过来,长睫眨巴眨巴着,湿湿的嘴唇扁了扁:“哥哥,我害怕。” 李允有些为难地轻声劝慰:“怕什么,里面没人,哥哥在这儿呢,不用怕。” 小姑娘挑起眉眼,摇了摇头,伸手按了按衣摆下的腿:“不是换衣裳怕,我……我的腿好痛。” “腿好痛?”李允心头一惊,弯下腰看了一眼她的腿:“腿怎么了?” “这上面。”婵儿指了指自己的大腿,“骑马弄痛了,我怕脱衣裳的时候会更痛。” 李允眉头一蹙,霎时就明白了过来,今日带着小姑娘骑马骑得忘了性,全然没顾忌她浑身娇嫩的皮肤,且还是第一次在马背上久骑,那大腿上定然是被磨伤了。 他蓦地对自己有些懊恼,心头酸涩,上前一步,伸臂将小姑娘搂进了怀里,“对不起婵儿,是哥哥大意了,今日不该带你骑这么久的马。” 小姑娘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不怪哥哥,我当时也没留意,是……是从马背上下来之后,才感觉到痛的。” 李允一时有些无措,想在客栈里找个女子来给婵儿上药,却又担心陌生人的出现会招致危险,犹疑了片刻后他抿了抿唇,“哥哥给你换衣裳,擦药。” 小姑娘安心地点了点头,“谢谢哥哥。” 李允转身在随行的包袱里拿出一瓶药膏,继而将一身中衣的小姑娘拦腰横抱起来,走进了洗漱的格间。 屋子有点小,地面还有些潮湿,燃着的一豆烛火也不够明亮。 李允将小姑娘放在圆凳上坐好,继而掏出火折子又点了几盏烛火,一片橙色的光亮腾腾跃动,暖融融的,屋内霎时亮堂了许多。 小姑娘扑闪闪的目光也追随着哥哥来来去去,直到身姿挺拔的男儿怔怔地站在了她面前。 “哥哥,我现在要脱/裤子了吗?”她问得坦然而磊落。 在小姑娘心里,哥哥便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地,她对哥哥没有什么要遮掩的。 李允心里莫名地乱跳,有担心,还有慌乱。 他除了看过苏尚恩给的那本小册子,除了夜深人静时偷偷摸过婵儿的身体,他其实还从未真正地知道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可现在这情形,并不是他能想这些的时候,他心里对自己又多了几分懊恼。 婵儿怔怔地看着李允,等着他出声。 李允在小姑娘身前蹲下来,伸手将她一侧的脚踝轻轻握进掌中,低声道:“脱下来吧。” 小姑娘点了点头,继而抬手去解腰间的丝绦,解开后伸直了腿,在李允的帮助下慢慢脱掉了中裤,露出了白白的脚丫及一截小腿。 里面还有一层贴身的亵裤。 小姑娘将亵裤慢慢往下褪时,李允拿着药瓶轻声提醒:“慢一点,可别弄到了伤口。” “哥哥,我好害怕。”小姑娘一边将亵裤往下褪,一边却将头扭向旁边,不敢看自己的伤口。 李允帮着她将亵裤轻轻拉到了脚踝处,抬眼朝那深处望去时,只见小姑娘白皙的腿/根处通红两块,有些地方还在往外冒出血珠子。 他胸口一紧,心底的愧疚又如潮水般涌来,眸底皆是心疼:“是不是很痛?” 小姑娘抬着腿,看着哥哥一脸愧疚的样子赶忙摇头:“也没有很痛,我能忍着,哥哥放心。” 李允一路呵护着小姑娘长大,何时又见她如此遭过罪?想到这他恨不能一掌拍死自己。 “哥哥,我真的没事。”小姑娘见李允垂下了头,忙又出语安慰。 李允心里难受得像堵了块石头,俨然已顾不上男女有别带来的慌乱,略微起身后拧开药瓶,“你别动,哥哥给你涂药。” 他一手托着小姑娘的腿,一手沾上药膏后伸进去,指尖也不敢用力,生怕弄痛了婵儿。 一边涂还一边轻声问:“痛不痛?痛的话哥哥再轻点。” 婵儿闪烁着嘴角的梨涡嘻嘻一笑:“哥哥涂药一点也不痛。” 小姑娘从小到大都恨不能将哥哥捧上天,嘴里成日都是哥哥最好最厉害,没想到就是这个哥哥今日竟将她伤成这样。 李允眼尾泛红,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如此轻轻地涂抹了好一会儿,终于将那两块通红的破了皮的地方用药膏覆上了,“来,把裤子穿上。”他起身将婵儿脚踝处的亵裤轻轻往上提。 继而弯腰,替小姑娘系好腰间的丝绦,再一把将她横抱起来,阔步走出了格间。 “这几日你就安心歇着,待腿上的伤好了,咱们再动身。”他将小姑娘放到软床上,轻轻替她盖上被子。 “哥哥我没事,今日涂了药,明日肯定就好了。”小姑娘可不想拖累哥哥,她知道哥哥是急着赶路的,不然怎的将马车换成了快马。 “天塌下来也要先将你的伤养好。”李允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待你的腿好了,咱们还是坐马车出行。” “好的哥哥。”婵儿也不再争辩,乖乖地听哥哥的话,“你快去洗,我在床上等你。” 如仙子一般美貌的小姑娘温驯乖巧,脆生生的声音恍如银铃一般,李允抬眼看过去时,心底便情不自禁涌出一阵暖流。 刚刚,他将她最隐密的地方都看了,这辈子,她便注定是他的了。 李允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恍如冬日暖阳,照亮了这个清寂的寒夜。 在客栈停留了三日,到婵儿腿上的伤慢慢痊愈时,李允才让顺子又去买了辆马车,一行三人再次启程。 这次的马车简洁轻便,虽比不上那快马的速度,却也比之前的马车快了不少,又行了约十日有余,几人总算到达了云泥山山脚。 土匪窝天龙寨便盘踞在云泥山的山顶,其匪首便是秦怀光。 朝廷曾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来剿匪,但因其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兵皆是无功而返。 这几年朝中局势日益动荡,朝臣要么忙于自保,要么忙于党派之争,更是无人再顾忌这一处的匪情了。 顺子仰头朝那山顶看过去,高高的山上雾气缭绕,连山腰处的崖壁都异常陡峭:“少主,这山中怕是遍布着机关,咱们如何上山?” 李允勾起嘴角阴冷一笑:“区区机关而已,我带着婵儿,你跟上我便是。” 作为明月堂少主,宋庭轩教他最多的便是如何识破别人的机关。 他转身将小姑娘身上的披风扣紧,将披风后的帽子拉起来,戴在了她头上,帽沿上还裹着一圈白色的绒毛,衬得小姑娘愈加娇美动人。 “哥哥带着你飞,你抓紧我便是。”李允温柔说道。 “我知道了哥哥,有哥哥在,婵儿不怕。”小姑娘甜腻腻一笑。 李允伸臂揽过婵儿的细腰,继而抱着她纵身一跃,扑向幽深的密林,顺子也持剑纵身跟上。 不一会儿,三人便越过了天龙寨重重的机关,顺利到达了寨子的大门外。 灰色的大木门并未关上,但门口立着不少守卫。 顺子上前朝领头的人抱拳客气道:“我们远道而来,想见秦寨主一面,不知阁下可否能行个方便。” 守卫见他们走来时便已严阵以待,这大梁国怕是没几人能顺利穿过云泥山的重重机关,今日这几人应是来者不善。 “秦寨主哪是你们想见便能见到的。”守卫说着已拔剑相向,“几位最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否则这云泥山便是你们的葬身之所。” 顺子仍在陪着笑脸:“大哥,我们乃是秦寨主的故人引荐而来。” “故人?”领头守卫一声冷笑,“红口白牙的说什么大笑话呢,咱们就是一土匪寨,被朝廷打压了多年,早就是六亲不认的人了,哪还有什么故人。” 李允隐忍地绷紧了面色,若不是看到婵儿在跟前,他早就出手了,哪会任这守卫啰嗦这么久。 他将顺子拉了回来:“别说废话了。” “少主,咱们总不能打进去吧。”顺子脸上满是忧郁。 婵儿抬手扣住披风的领口,也担心地看向李允。 李允对着小姑娘温柔一笑,“没事的,别担心。”他将她的帽沿往下拉了拉,好牢牢遮挡住小姑娘的眼睛。 继而伸臂揽住她的细腰转了个身,让她得以背朝那些守卫,另一只手臂则挥掌推出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披风,里面温柔缱绻爱意无限,任小姑娘纵情歇息与依靠;外面却狂风袭卷飞沙走石,灰色大木门前的两排守卫都没来得及哼唧一声,便齐齐倒在了地上。 随后,李允紧了紧怀里的姑娘,将挥出去的手掌缓缓收回,一切又归于宁静。 顺子看得眼睛都直了,说话都结巴了:“少……少……少主,您这是枯骨掌第十重么,好似比之前更快更杀人于无形了。” 李允翘起嘴角一笑:“没杀他们,不过是暂时封堵了他们的经脉而已,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会自行醒来。”婵儿在身边,他自然不能让她的眼里沾血。 顺子面色一惊:“还……还能这样么?” 李允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将小姑娘从怀里推出来,柔声问:“有没有被吓到?” 小姑娘摇了摇头,抬起一张芙蓉面笑吟吟地看着李允:“哥哥放心。” “嗯,有哥哥在不用害怕,咱们进去。”李允将她半抱着往天龙寨的大门里带,经过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男人时,他再次伸手拉了拉小姑娘的帽沿。 哪怕是这些晕死过去的男人,他也不想让她看到。 他怕脏了她的眼。 一行三人才入得门内行了五十米左右,前方突然出现一彪形大汉,挥臂伸出一把红缨枪挡住他们的去路,“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我天龙寨,还伤我天龙寨的弟兄,小的们,速速给我拿下。” 话刚落音,便有一溜拿着红樱枪的人团团将他们围了起来,拉出随时开战的架势虎视耽耽。 李允习惯性地将婵儿的帽沿往下拉,抬眼淡然地盯着彪形大汉:“我们今日来不过是有要事要拜见秦寨主,并无恶意,若阁下执意要阻挡,怕是受伤的便不只门口那些兄弟了。” “好狂的小子。”另一名拿红缨枪的瘦削汉子走上前来,“在下今日倒想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说完持枪就要刺向李允。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靠近李允身旁,便被李允挥掌一推,掌中强劲的力道瞬间将他弹出数十米远,“噗”的一声直愣愣地摔进了远处一方池塘里。 “三当家。”有人朝着那池塘大喊了一声。 一溜拿着红缨枪的土匪面面相觑,一时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混迹江湖多年,又何曾见过如此邪门的功夫? 明明是寨中一把好手的三当家,怎的连边儿都没摸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落败了。 彪形大汉也有些傻眼,紧了紧手里的红缨枪:“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能穿过云泥山的重重机关就算了,如今竟然还能伤人于无形。 李允淡然一笑:“我们是何人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并无恶意,不过是想见见秦寨主而已。” 彪形大汉此时心里有些发虚,将红缨枪往身前略微收了收,将一名后生叫到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后生得令后立马转身消失在了身后的夹道上。 旁边一汉子有些愤愤不平:“二当家,他们刚刚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伤了三当家,莫非就这么放过他们么?” 彪形大汉斜了他一眼:“你行,你上?” 汉子摸了摸鼻子,骂骂咧咧地不敢再吭声。 如此僵持着约莫有一刻钟之久,转身离去的后生飞快地返回,朝彪形大汉回禀报:“二当家,寨主让你将他们带到会客堂。” “嗯,我知道了。”被唤二当家的男人收起红缨枪,又朝一溜同伙也扬了扬手,示意他们收起武器。 “三位请跟我往这边走吧。”二当家的语气里总算少了火药味,说完转身在前方引路。 一行人穿过了一条山道,又走上一陡土坡,坡上有一大块平地,建了好些栋木房子。 二当家将他们领至最中间的堂屋里坐定,随后一中年妇人分别给他们倒上了茶水。 “你们先坐会儿吧,寨主应该快到了。”二当家说完后便自行坐到门口翘起了二郎腿,拿着一个旱烟袋“呼呼”地抽起来。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秦怀光领着两名护卫出现在堂屋门口,他看上去身高体长,年过五旬,一张脸膛黑得发亮。 在见到李允的瞬间秦怀光愣了愣,极快地在脑中回想了一番,似乎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年轻人。 李允起身抱拳行礼:“秦寨主久仰。” 秦怀光面露疑惑地扬了扬手:“请坐,无须多礼。” 随后他也坐下来,饮了一口茶,话里带着机锋:“后生可畏啊,你们今日穿过我天龙寨的重重机关,还伤了我寨中的三当家,如此急切地入我寨中,不知究竟有何贵干?” 李允淡然一笑:“不知秦寨主可否认得明月堂堂主宋庭轩?” 秦怀光闻言一怔,置于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掌,眸色微敛,正色道:“不知阁下何故提起此人?” “实不相瞒,在下乃明月堂少主李允,宋庭轩乃在下义父。”李允说完从胸兜里掏出那个小布包,递给秦怀光。 秦怀光一层层打开布包,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那个刻有“宋”字的羊脂玉佩,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霎时将那布包握紧,扭过头,一脸惊讶地看向李允。 李允领会其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秦怀光沉默了片刻,攥着布包“嗖”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冷硬吩咐道:“你们且都退下吧,不用在这守着了。” 屋内的护卫及门口抽着旱烟的二当家皆是一愣,“寨主,这……”二当家想说的是,这几位来者不善寨主又怎能与他们单独相处,但话不中听,他又生生地将其吞了回去。 “无碍,他们是我的故人,不会有歹心。”秦怀光冷着脸回道。 二当家见寨主执意如此,也不好违逆了他的意思,于是朝屋内另几名护卫扬了扬手,一行人先后撤出了堂屋。 屋内只剩了秦怀光,他面色板正,语气深沉:“宋哥现在怎样了?” 李允的目光沉下来,同样面色板正地回道:“义父前些天,过世了。” “什么?”秦怀光身子一软,跌坐到了扶手椅上。 “义父让我带着玉佩来找你。” 秦怀光一双老眼里溋满了泪,拿着那玉佩哽咽了好一会儿:“看来,明月堂遇到大难了……” 第61章 真相 秦怀光颤抖着展开宋庭轩所写之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之后又久久地看着那块玉佩,老泪纵横。 信中内容,无非就强调了两点,一是让他多关照明月堂的弟子,多关照眼前这位年轻人,二是将所有真相对这位年轻人据实以告。 字字皆是托孤,字字皆是血泪。 他收起信沉重地看向李允,哽咽着问:“宋哥是如何死的?” “表面看上去是病逝,实际可能是被奸人所害。”李允回道。 秦怀光咬着牙:“他的仇,一定要报。” 李允点了点头:“秦寨主放心,晚辈自会查明凶手,替义父报仇。” 秦怀光抹了一把湿润的脸颊,总算让悲伤的心绪平复了些许,扭头瞄了一眼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婵儿,“这位公子是?” 婵儿这才怯生生地将披风的帽子扯下来,站起身行了个礼,乖顺地道了声:“见过秦寨主。” 李允凛然地看着秦怀光:“她是我妹妹,叫婵儿。” 秦怀光闻言一怔,随后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婵儿几眼:“她,姓阮吧?” 李允瞳孔微缩,不由得警惕地站起身来:“秦寨主如何得知?” 自他知晓婵儿是阮家后人后,从未刻意与旁人提起过,更从未去告知婵儿这一真相,江湖人心险恶,他只想小姑娘开开心心生活在自己的温柔乡里,只是没想到,眼前一土匪寨主竟一语道出。 此时婵儿也一脸茫然地看看哥哥,又看看秦怀光,不知道他们为何说自己姓阮。 秦怀光苦笑一声:“你别忘了,我是你义父的故人,你义父知晓之事,必定也不会瞒我。” 李允抱拳致歉:“是晚辈唐突了。” 秦怀光面色沉重地看了一眼李允,扬手示意他坐下,继而又看了看婵儿,布满皱褶的嘴唇抿了抿,竟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片刻后他长叹了一口气:“若是明月堂有落难的兄弟,你直接将他们都安置到天龙寨来吧,这虽是一个土匪窝,好歹,朝廷暂时也拿我们没办法。” 李允抱拳:“多谢寨主。” 秦怀光目光深沉地转头看向屋外郁郁葱葱的大山,幽幽地开口:“你义父最大的未了心愿,怕是未能替他哥哥宋庭礼报仇吧。” “晚辈也猜到了。”李允看着秦怀光:“宋庭礼并不是被朱慕西的叛军杀死的,对吧?” “没错,宋庭礼死得冤啦。”秦怀光眼睫翕动,语气里满含着悲伤:“宫变那日,禁卫军统领宋庭礼不敌叛军,无奈之下,为当时还是太尉的宣德帝打开了宫门,试图一起救驾,只是……”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只是什么?”李允微微蹙起了眉头。 “只是,当宣德帝与宋统领合力一举灭掉朱慕西的叛军之后,他也将宋统领一并杀害了。”秦怀光说完垂下了眉眼,许久没吭声。 李允沉声问:“前朝大晋皇帝的那份禅让书,莫非也是假的?” 秦怀光咬了咬牙:“禅让书倒是真的,只是大晋皇帝并不是真的想禅让而已。”他苍老的眸中闪出一丝冷光:“当年大晋皇帝体虚多病,偏偏皇家又子嗣凋零,只有一个尚在襁袍中的婴孩能继承大统,以当时大晋皇帝的身体情况,怕是等不到婴孩长大,他便得撒手人寰。” “既然还有皇室血脉存在,不管大晋皇帝身体情况如何,断然不该将这江山拱手相让啊?”李允不解地问道。 秦怀光一声悲怆地冷笑:“倘若宣德帝以婴孩的性命相要挟呢?” 李允心头微颤:“倘若以婴孩性命相要挟,待宣德帝坐上皇位,又怎会放过那婴孩,大晋皇帝连这笔账也不会算吗?” “大晋皇帝当然会算,只是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啊,倘若他不写下这份禅让书,他的儿子便要当场血溅而亡,他若是写了,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那婴孩逃了?”李允紧接着问。 秦怀光幽幽一叹:“大晋皇帝写下禅让书的前提,便是宣德帝须得让婴孩先出宫。”他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满脸天真的小姑娘,继续道:“于是,当时的史官阮江南在大晋皇帝的授意下,抱着婴孩逃出了宫。” 李允恍然大悟,“这就是阮家后人被追杀多年的原因?”说完他也怜惜地看向婵儿。 “哥哥。”小姑娘绵绵地唤着,心里莫名有些慌乱,她隐隐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却又没弄清事情究竟有多复杂。 “没事,你若是觉得害怕,便让小顺带你去旁的屋子可好?”李允起身走到她跟前安慰道。 秦怀光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眸中满是欣慰:“还是让阮姑娘坐在这儿吧,毕竟这也是她必须要自己面对的事。” 婵儿低低地回了句:“多谢秦寨主。”继而又向李允摇了摇头:“哥哥你放心,我不害怕。” 李允揉了揉她的小手,转身坐回到旁边的扶手椅上,扭头回道:“那婴孩后来怎样了?” “阮江南是个聪明人,他自然不会将婴孩带在身边,这样无论是对婴孩还是对他自己,都太过危险,有传言说,他将那婴孩托孤给了别人。” “托孤于何人?” 秦怀光摇着头,“没人知道他托孤于何人,只听说他生前留下了一份陈情书,在陈情书里,他不只透露了婴孩的详细情况,且还细细写明了宫变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宣德帝几乎杀光了亲历过宫变的所有人,这封陈情书就变得格外珍贵了。” 秦怀光冷冷一笑:“哪能让他尽数杀光,除了阮江南,在下便也是那日漏掉的活口。” 李允面色微微一滞,抬眼看向秦怀光:“莫非秦寨主是宋统领麾下的将士?” “李少主猜得没错,在下与宋统领情同手足,自他遇害后,在下也逃亡多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这云泥山安顿下来。” 他说着起身走到屋门口,看着雾气缭绕的群山舒了口气,“那宣德帝坐上了那把龙椅又如何,估计这些年他也好过不到哪儿去,穷凶极恶地想要杀掉阮家后人,不就是怕那长大的婴孩,及那封陈情书重现于世么。” 他说完转过身来,背着光牢牢盯着李允,一字一顿道:“想了却你义父的遗愿,便是给宋统领报仇,想给宋统领报仇,便是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先得要找到那封陈情书。” 秦怀光闻言扭头看向屋内的婵儿:“这就得要问问阮姑娘了。” 婵儿绞着手指垂下了眉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允哪能不知道婵儿的底细,忙解释道:“她五岁便与我在同一屋檐下住着,确实不知道这些。” 秦怀光微锁着眉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坐回到椅子上,摩挲着两边的扶手:“要是陈情书这么容易找到,早八百年便被宣德帝找到了,哪还轮得着咱们。”他说着再次看向婵儿:“试试从阮姑娘的来处去寻。” 李允听到“来处”二字时,脑中蓦地想到宁嬷嬷,作为婵儿的乳娘,她必然会知晓某些内情,只是自多年前她在清风宅现身后,便再无踪影。 “多谢寨主的提醒,在下定当尽全力而为。”他抱拳道。 “宋哥对你寄予厚望,你且莫让他失望才好。”秦怀光语重心长,“我会在天龙寨专门开僻一处场地来容纳明月堂的兄弟们,你尽可放心,其余的,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可尽管开口。” “多谢秦寨主,晚辈感激不尽,待真有需要时,晚辈定会如实开口的。” 秦怀光欣慰一笑,看了一眼屋外:“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在寨中安顿下来吧,歇息两日,到时我会安派专人护送你们回京。” “不用寨主专人护送了,我们可自行回去,让您费心了。”李允婉拒道。 秦怀光咧嘴一笑:“我倒是忘了,你可是明月堂枯骨掌传人,这天下怕是没人能打得过你,行,你们歇息好了自行回去便可。” 李允抱拳行了一礼。 随后有两名护卫进屋,将李允一行领至一处吊脚楼里,其中一名护卫客气地禀道:“三位可在此安心歇息,饭菜茶水都会有专人送进屋中,若有其他需求,与门口的守卫说一声便是。” “多谢了。”李允客气地应声后便带着婵儿进了主屋的卧房,顺子则在一旁的偏屋安顿下来。 才入得屋内,婵儿便绵绵地唤了声“哥哥”。 李允知道小姑娘今日受到很大冲击,担心她害怕,便将她牵到一旁的木凳上坐好,自己则蹲下来,与她四目相对:“你别担心,宣德帝已起不了床,没人会再追杀你。” 婵儿黑幽幽的眼睛颤了颤,浮起一层水雾,双唇如小时候一般扁了扁:“哥哥,这么多年了。”她的头垂了下去,“是我连累你了。” 她从小便躲在深宅之中,时常从哥哥或仆从的口中得知屋外有坏人,却也从未深想过,那些坏人是因她而来。 李允温柔一笑,轻轻给小姑娘拭泪:“再说连累的话,哥哥便要生气了。” 小姑娘半倾下身子,伸臂环住李允的脖子,哽咽道:“哥哥,那我不说了。”她在李允的颈窝里蹭了蹭,“其实我总是在梦里,见到祖父死去的样子。” 婵儿已不记得祖父的面相,甚至更不记得自己的爹爹与娘亲,但祖父被大刀砍死的一幕却牢牢刻在了她的脑中,并时常在梦中重现。 所以她怕黑,怕做恶梦,若没哥哥在旁,定然是要点着灯睡觉的。 李允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将软软的小姑娘轻轻拥入怀中,“可还记得别的?” 婵儿摇着头哽咽道:“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没事,不记得就不记得,有哥哥在,什么也别多想。”李允轻抚着小姑娘的脑袋安慰道。 婵儿倒也没多想,只是心里有些乱而已。 她自幼便跟着哥哥,早已习惯了处处被哥哥庇护,在她的认知里,自己也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今日乍然发现自己的另一个来处,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而已。 在她的那个来处里,是没有哥哥的。 婵儿想着便莫名有些伤心,葱白小手在李允的颈后交结,头搁在他肩上,暖暖的气息氤氲在他的脸侧,“哥哥,我不喜欢以前不认识你的日子。” 李允翘起嘴角温柔一笑:“反正那些日子你都不记得了,也好。” 小姑娘破涕而笑,看向李允的目光里仍隐着难言的歉意,“我会不会害得哥哥以后都没办法回清风宅了?” “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与哥哥在一起,住哪儿都一样,哥哥也同样如此,只要有婵儿陪着,去哪儿住都行。” 婵儿开心地抿了抿嘴,往前挪了挪身子,像以前哥哥亲她一样,仰头在李允的额头轻轻印上了一个浅吻。 一抹柔软的湿润轻轻掠过,李允半蹲着的身体一僵,垂下眉眼,嘴角竟浮出几许羞涩来。 “哥哥,这样亲一亲,就会让人觉得很幸福对不对?”小姑娘露出浅浅的梨涡脆生生地问道。 李允心里像灌了蜜,面上却不显,他本要脱口而出说“是的”,却又想到万一小姑娘去乱亲别人可就麻烦了。 “只有彼此关爱的人才可如此。”说完他又嗫嚅地补了一句:“你只可与哥哥……如此……这般。” “我知道了哥哥,我不会去亲别人,也不会让别人亲我的。”婵儿笑吟吟地保证道。 李允故作姿态地“嗯”了一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寨中的护卫已将饭菜送到了门外,李允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两名护卫才提着沉沉的食盒入得屋内,继而将热乎乎的饭菜一一布好。 对比上京的饮食,这山寨的菜肴自然是粗糙了一点,却也别有一番山野的风味。 再加之两人经历一整日的劳顿,此时也是又累又饿,就着这些饭菜吃起来倒也知足得很。 用完了饭食,两人又黏乎了一会儿,天便完全黑了下来。 山里的夜格外寒凉而厚重,冷风在屋外呼呼地吹,吹得窗子也跟着嘎吱嘎吱响,李允早给小姑娘备好了木盆、热水,洗牙膏,让她洗漱完了好上床躺着,暖和一些。 待婵儿洗完躺上床,李允坐着陪她说了会儿话,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小姑娘便倦意袭来,靠在软枕上迷迷糊糊睡去,睡前嘴里还呢喃着:“哥哥你快去洗……陪我睡。” 李允掖紧了被角,盯着熟睡的小姑娘好一会儿,忍不住抬手轻抚她被烛光镀出一层光晕的瓷白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小姑娘心思浅白,天真纯洁,万事不会去深想,自然能睡得下。 但他不一样,他本就成长于淤泥之中,看够了人类的肮脏与苟且,今日陡然知晓阮家人被追杀的真相,他又如何能睡得着? 他钦佩于阮江南的大义与勇敢,能冒着世代被追杀的风险救下皇子且留下陈情书,而作为一介德高望重的史官,其陈情书的威望之高也毋庸置疑。 他也明白了宣德帝为何如此丧心病狂地去追杀,因为一旦陈情书现世,不只宫变的丑闻会被揭穿,连那已长大成人的前朝皇子估计也会将他立马赶下皇位。 怪不得老谋深算的杜明浩要将婵儿养在府中,如此一枚大棋,简直是将在了宣德帝的心窝上。 也怪不得宣德帝会毫不犹豫地要将整个太尉府灭门,不准留一个活口,他不过是被人捏住了七寸而已。 一切的起因,不过源于政客的野心,却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卷入漩涡中。 李允再次心疼地看了一眼婵儿,小姑娘睡得正酣,长长的眼睫在鼻梁处投下浅浅的暗影,乌发自头顶泻下,静静地弯在耳垂处,使得一张精巧的芙蓉面愈加妩媚动人。 明明生在腐朽处,却偏偏长出了仙子一般的心性与容颜,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李允虽心疼,却也欣慰。 他掀起衣摆从床沿前起身,踱步到屋外的走廊上。 屋外黑漆漆的,冷风割人,李允倚栏而立,俊朗的面容阴沉得如寒潭一般。 他虽心疼宋庭轩的早逝,想要查到确切证据为他报仇,却对其兄宋庭礼的遭遇并不热衷。 他也虽厌恶宣德帝的多疑,反感端王的嚣张,却从未想过要将这大梁国改朝换代,更无暇与整个朝堂做对。 过去的多年,他被迫成为别人手中无情无义的一把刀,往后的多年,他想要的,不过是与婵儿在一起的一份平安而已。 可眼下,这份平安似乎已是一种奢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他将婵儿藏于何处,必将躲不过朝廷源源不断的刺杀与围剿。 与其被动反抗,倒不如主动出击。李允想到这里,握了握拳,眸底的光比这呼呼的冷风更寒凉。 顺子从走廊的另一端缓走行来,问了声:“少主,是睡不着么?” 李允看了他一眼,淡然地应道:“废话少说。” 顺子瞄了一眼杀气凛凛的主子,便知他心绪不大好,心里藏着的话便卡在喉咙里,不敢说。 “咱们啥时返回上京?”他问了句不疼不痒的话。 “明天我问过婵儿后再决定。”李允随口答道。 顺子一听主子如此宝贝着那小姑娘,心里又起了担心,摸了把后脑勺,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嗫嚅着问:“少主,咱们真要跟朝廷做对么?这可是改朝换代的大事,咱们……” “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便可。”李允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端王在暗地里大肆刺杀明月堂的兄弟,你回去后联络各组领头,将愿意离开上京的人组织起来,迁到天龙寨来。” “好的少主。”顺子低声应道,片刻后又问:“小姐还要回上京么?小的觉得她待在这天龙寨怕是还安全一些。” 李允斜了他一眼:“我在哪,她便在哪。” 顺子“哦”了一声,讨了个没趣,好一会儿后喃喃道:“要是咱们能找到那前朝的皇子就好了。” 李允没吭声,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在夜色里显得尤其俊朗,“你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他终于沉声道。 “好的少主。”顺子悻悻地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李允站在走廊的栏杆旁,抬头看着茫茫夜色,一个人站了许久。 而此时的上京,端王的太子册封仪式正在热闹地举行,朝臣们下了值,在家中用完了饭食,又着急忙慌地换上官袍来宫中参加此等盛会。 虽个个面上露着喜色,但心里却怨声载道,哪朝哪代也找不出有在晚间举办册封仪式的案例。 他们即对这个太子不满意,对这个仪式更不满意,可没人敢说啊,现在无论是太子党还是前朝老臣,谁不是被端王拿捏得死死的。 这一日的端王身着五爪龙袍,白珠九旒,平时就极为清贵而阴冷的一张脸,此时华服在身,更透出一股压人的气势来。 宣德帝被赵公公固定在步辇上,被人抬着匆匆露了一面后,又匆匆被抬进了寝殿。 端王坐于首位上,待众人行完三跪九叩之礼后,他扬手朝来贵挥了挥:“准备燃放烟火吧。” “是,殿下。”来贵甩了甩拂尘,大声唱喝了一句:“放烟火。” 霎时,一阵“呯”的冲天炸响,幽暗的夜空被忽地照亮,无数朵璀璨的烟火在天际此起彼伏地绽放,照得殿中朝臣们的脸上忽明忽暗。 林玉身着笨重的宫装,坐于端王下首的位置,不住地拿眼去窥望角落里的贤王,只是贤王正拿着酒杯小酌,未增朝她看过来一眼。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咬了咬唇,将心底的委屈悉数吞下。 端王从首位上徐徐走下来,大殿两边的朝臣赶忙垂首而立,他昂然穿过大殿中间的空地,穿过厚重的朱漆大门,站在了殿外的台阶上,抬头看向天空。 璀璨的烟火将天空装点得格外华丽而灿烂,似乎整座京城都因此变干净了一般。 端王嘴角噙笑,目光幽深而明亮,他寻思着,婵儿定能看到这满天绚烂的烟火吧。 她才是他心底真正的太子妃,所以,他也一定要在这隆重的仪式上为她放一场烟火。 来贵瞧着主子看烟火看得开心,便凑近了低声道:“殿下,这所有的烟火皆是一商户家的女儿亲手而做,听闻此女拥有倾城之貌,且琴棋书画皆是信手拈来,这商户说了,若是殿下有意,可将此女献给殿下为奴。” 端王抬起的眼眸垂下来,扭头看向来贵,幽幽问道:“来贵,你说,什么是爱?” 来贵一愣,垂下了头:“殿下,奴是个太监,哪懂……什么是爱。” 端王不屑一笑:“既然不懂,便别再给孤胡乱进献女人了。” 来贵战战兢兢:“……” 第62章 浅尝辄止 李允带着婵儿在天龙寨歇息了两日,见小姑娘精气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第三日便启程回京。 寨子里后厨的老婆子做了许多干粮饼,让顺子帮着主子带上,顺子也不拒绝,悉数全收进囊中。 秦怀光特意安排了一辆舒适的马车,又让两名护卫引路,将他们送下了云泥山。 几人赶了半月有余的路,这一日天色渐晚,离上京还有三十里路,李允见婵儿面露疲色,便让顺子赶车去附近一处集镇休整。 镇子不大,但因距离京城近的缘故,街面倒还算工整大气,有几分大都城里才有的面像。 顺子在一处客栈停下了马车,进去问了店小二,知道还有空的房间,这才掀开车帘让主子下了马车。 李允下车后再将婵儿迎了下去,一行三人入得店内。 店小二赶忙迎出来,拿眼瞅了瞅李允,又瞅了瞅男装打扮的婵儿,见二人气质不俗,便直接将其领到了二楼上等的客房。 婵儿一进屋便脱下了身上厚厚的披风,露出里面的竹青色长衫,起伏的身段一览无余,乌发高高地束起来,精巧的小脸明亮动人。 李允暗暗瞟了小姑娘一眼,又赶忙将目光移开,“穿上披风吧,哥哥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婵儿面色一喜,挑着眉眼问:“我们真的可以去外面吃吗?” 李允惬意一笑,知道这段时间小姑娘在马车里可憋坏了,“当然,不过不能出客栈,就在一楼的雅阁里。” “雅阁也行。”婵儿开心地将披风拿起来重新披上。 李允上前一步替她将颈前的搭扣扣好,继而牵起她的手出了门。 雅阁空间不大,一张方桌,四把凳子,屋内还放着取暖的暖炉,靠墙的位置燃着一排烛火,亮堂得很。 李允本也叫了顺子一同用餐,顺子知趣得很,坚决不来,他就是个奴,何必在主子跟前碍眼,不如自个儿吃几张干粮饼来得痛快。 婵儿心情不错,偏着头四处打量,长这么大,进馆子的次数可是两只手都能数清,又如何对周围的环境不好奇呢。 店小二拿着食单给李允:“爷想吃什么,可在这单子上点。” 李允又将食单递给婵儿:“你来点,想吃什么点什么。” 婵儿识的几个字都是宅子里的仆从教的,好在她记忆力好,对文字更是过目不忘,堪堪识得的一些字也够她平日里使用了。 小姑娘盯着食单好一会儿,葱白的指头在字面上一个个划过,终于将整张食单看完,看完后抿嘴一笑,甩着胳膊:“我要点这个,还有这个,那个……” 总之她没看过的,没听过的,都想尝尝。 李允温柔一笑:“行,都点。” 店小二闻言喜得合不拢嘴:“这可都是咱们店里的镇店特色,二位客倌请稍等,小的马上去准备。”说着拿着菜单欲转身离去。 “等等。”李允叫住了他,“再加一道鸡蛋羹吧。”那可是婵儿的最爱。 “好呢。”店小二大声答完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菜肴便全上了桌,小姑娘拿着筷箸每样都尝了尝,有些爱吃,有些不爱。 李允便将她爱的那几样菜都移到她面前。 “哥哥,我能夹到,我又不是小孩子。”婵儿说着撸了撸嘴,俨然就是一副小孩的模样。 李允忍着嘴边的笑意:“好,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她的身段也确实不是小孩子了。 两人慢悠悠地吃了一阵,婵儿食量不大,不一会儿就饱了,正坐在扶手椅上等着李允吃完,忽见一只白兔从掩着的门缝里钻了进来。 那门本来是关牢了的,许是上菜的伙计出去时没拉严。 婵儿立马起身,“哇,哥哥,它的样子长得好像小白。”说着起身就要去抱兔子,那兔子却只在屋内打了转,蹲着短腿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小姑娘也蹑手蹑脚开门跟出去,不过只站在门外,并未走远。 屋内的李允见小姑娘并未走远,也便放心地没跟出去。 那兔子在门外的角落里嗅了嗅,似乎在找什么吃的,婵儿蹲下去,朝兔子伸出手臂,嘴里仍习惯性地喊着:“小白,你过来,到我这儿来。” 那兔子像真能听懂人话似的,果真慢慢朝她移过来,继而沿着她的手臂爬到她怀中。 婵儿伸手顺了顺兔子背上滑溜溜的毛,又偏头打量了一眼兔脸,感觉越看越像小白,心里不由得暖暖的,仿佛死去的小白又活过来了一般。 她正与兔子粘乎着,背后忽地传来一男子清儒的声音:“小白,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听到有人唤“小白”这名儿,婵儿一愣,起身回头看时,门廊下一株盆栽的松柏突然挂住了她的发丝,那头冠一声轻响,迅速从她发顶上弹飞。 乌发如瀑,从婵儿的脸颊两侧轻垂而下,哪怕身上仍是一袭男子的长袍,但那白皙的芙蓉面已将整个门廊照亮,清澈纯净得恍如晨间的露珠,让人一看便知,眼前这位妙人毫无疑问就是名女子。 对面的男子长身而立,一副儒雅的书生模样,正怔怔地站在门廊的另一头,似乎是看呆了。 婵儿也没在意自己散下来的发丝,瞪着扑闪闪的眼睛看了看臂弯里的兔子,又打量了一眼对面的男子,好奇地问:“它是你的吗?也叫小白吗?” 男子终于回过神来,弯起嘴角暖暖一笑,手掌却无措地藏在广袖里紧了紧,“回姑娘,是的,它叫小白。” 他说完提腿朝前行了两步,却也不敢靠婵儿太近,继而颔首行礼:“在下顾洛羽,不知姑娘芳名?” 婵儿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仍落到怀中的兔子身上,一边顺着兔毛一边不经意地答:“我叫婵儿,我以前也有一只叫小白的兔子,不过后来,”她抬起如水洗过的双眸,失落地看向顾洛羽:“它死了。” 顾洛羽定定地看着如仙子一般的少女,“婵儿姑娘若是喜欢,那在下便将这只兔子赠予你,如何?”其实这兔子是他给家妹买的。 婵儿还没来得及应声,身后雅阁的木门被忽地推开,李允阔步而出,挺拔的身姿带着压人的气势,面色冷峻而阴沉,“不用了。” 说完行至婵儿身侧,从她怀里抱过兔子放到了地上,继而牵起她的手往门廊另一侧走。 “您可是……明月堂李少主?”顾洛羽嗫嚅着抱拳招呼道。 李允这才停了步子,淡然地看过来,冷硬地问:“有事吗?”那脸绷得像结了冰一般。 顾洛羽恭敬地低头抱拳:“在下是……” 话还未说完,李允冷笑一声:“首辅大臣顾和正之子顾洛羽对吧?” 顾洛羽面色一怔,心想这李少主果然无所不知,“正是。”他说着面带笑意地看了婵儿一眼:“在下是见令妹喜爱这只兔子,所以愿出手相赠。” 李允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洛羽,一字一顿道:“舍妹不稀罕你这只兔子。”说完伸手揽过婵儿的肩,带着她转身离开了雅阁前的走廊。 顾洛羽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怔愣了好一会儿,贴身小厮提醒道:“小的老早就听闻那李少主不是个好相与的,公子又何必去往他跟前凑。” “映寒,你去打听打听,看李少主的妹妹定亲了没有。”顾洛羽嘴角微微上扬,眸中溢出一抹迷离之色。 叫映寒的小厮暗叹了口气,无奈了应了声“是”。 李允带着婵儿从一楼雅阁走到了二楼上等客房,沿途一句话也没说,进屋后就一个人坐在了槛窗前的扶手椅上。 婵儿隐隐觉得哥哥不高兴了,脱下披风后便轻轻依偎过来,探究一般地盯着李允:“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李允确实生气了,但并非生婵儿的气。 他只是被那顾洛羽盯着婵儿的眼神气到了,他一眼看出那人在凯觎婵儿,这件事令他觉得慌乱,而且害怕。 “没有,哥哥没有生你的气。”李允抬手轻轻拂过小姑娘额际的发丝,“头发又散了,哥哥帮你梳。” 婵儿抓住李允骨节分明的手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梳头。”她蹲下来,静静盯着李允的脸:“哥哥,我向你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和陌生男子说话了,好不好?” 她记得上次与一个叫“子央哥哥”的陌生男子打交道后,便惹来天大的祸事,今日又不小心与陌生男子交流了几句话,哥哥定然是为此生气了。 李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你起来,别蹲在地上。”他一把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起身将她揽进怀中,摸了摸她满头的乌发:“去洗漱吧,洗完早些歇息。” 婵儿乖顺地从地上站起来,由哥哥伺候着进了盥室,室内两边的木架上已备好了许多干躁的巾子,屋子中间的位置摆着一个大浴盆。 “哥哥,我今天想沐浴。”婵儿笑吟吟地说道,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洗漱也不方便,今日见到这大浴盆,她心里便一乐。 李允一顿,嗫嚅着:“可是没……没丫鬟伺候。” “哥哥帮我。”小姑娘抿嘴一笑,那嘴角的梨涡在烛光下格外耀眼。 “哥哥,你可以帮我沐浴吗?”婵儿抬头看向李允,长长的乌发上闪烁着烛光,诱人的脸上却全是无邪。 李允僵在屋内的木架旁,手掌悄悄在袖口里握成了拳,胸膛里的那颗心在“呯呯”地狂跳,有两个不同的他在体内拼命地撕扯。 甚至就在一瞬间,拒绝的话语就要滑出他的双唇,但却最终哽在了喉头里,没有吐出来, 或许是太过贪恋婵儿的身体,也或许是被那顾洛羽气到了,他抿了抿唇,竟然低低地应了声“好”。 自他应下那个“好”字,脑中便嗡嗡地迷离起来,心头涌动着欣喜、期待、慌张、无措,还有最深刻的渴望。 他故作平静地看了一眼婵儿,提起旁边的木桶柔声道:“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提热水。” 婵儿开心地点了点头:“好的哥哥。” 当李允将热水一桶桶倒进浴盆里时,那氤氲的白气也将他的面庞弄得湿湿的,他透过白气凝视着木架旁的婵儿,恍然觉得这是一场梦境。 小姑娘正欲脱掉身上的夹袄,袄子袖口太窄,她正费着老鼻子劲往下扯。 “婵儿。”李允站在浴盆的另一边轻唤道:“我来。”他放下了木桶,也如梦游一般徐徐走近被白气包裹的小姑娘。 李允行至婵儿身侧,伸手将她的袖口轻轻一拉,便将夹袄的一侧衣袖扯落,继而手臂环过小姑娘的身体,将另一侧袖口也轻轻一拉,整件衣裳便脱了下来。 婵儿里面穿着一套月白色中衣,再里面便是亵衣亵裤,衣料皆是上好的丝绸,暖暖的,带着她的体温,还有她绵绵的体香。 小姑娘弯腰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准备自己来脱衣裳,李允却伸手将她从凳子上轻轻拉起来,“让我来吧。” 他的面色虚浮,语气迷离,眸中却仿佛着了火一般。 婵儿弯唇一笑,身体往前一倒,伸臂吊在了李允的脖子上:“哥哥终于不用与我划清界限了,还说什么男女有别呢。” 李允的手隔着薄薄的衣物不受控地摩挲着婵儿的后背,喃喃着:“以后你与哥哥便不分彼此。” 婵儿闻言心里一喜,“哥哥可要说话算话,咱们拉勾。”说着抬臂将小手指伸到了李允的眼前。 李允感觉整个身体都是木的,脑子也是木,他顺从地伸出手指,与小姑娘拉了拉。 婵儿心满意足,继而后退了一步,将双臂微微伸开,头轻轻扬起,“那哥哥给我脱衣裳吧。” 李允的气息明显变得粗重起来,他怔怔地看着满脸天真的小姑娘,缓缓抬起了手臂,伸向她颈下的盘纽。 小姑娘皮肤细滑,他的指节触到她颈下温润的皮肤时,顿了顿,继而犹疑地唤了声“婵儿”。 婵儿抬头看着面色张皇的李允:“哥哥怎么了?” 李允欲言又止,他也不知此时为何要唤她,“我……没什么。”他感觉到额上有水滴在滚动,痒痒的。 小姑娘抬手在他额上轻轻一抹,“哥哥,你难道还热吗,都流汗了。” 李允滚了滚喉头,压住慌乱的心神,“许是刚刚的水汽。”他说完指尖稍一用力,婵儿的领口便开出了一个豁口,修长的脖劲如暖玉一般光滑温润。 他看了一眼那脖颈,抿了抿唇,似乎生怕自己会退缩一般,指尖一刻不停地向下探过去,直到一口气解开了所有的盘纽,他整个身体才松懈了下来。 小姑娘中衣大开,露出了里面的红色亵衣,以及颈间微微凸出的锁骨,烛光在锁骨旁投下浅浅的暗影,那浅影看上去也格外旖旎而温柔。 “哥哥,你怎么慢吞吞的。”婵儿娇嗔道,抬手就将中衣领口往下一拉,薄薄的中衣便立马脱了下来,继而躬着身子去脱裤子。 小姑娘的小手在身上鼓捣一番,就那么三下五除二,毫不扭捏地、堂堂正正地,在李允眼前剥了个干干净净。 李允呆呆看着光光的少女,仿佛连呼吸都要忘记了一般,看得他的体内又燃起了熊熊大火。 小姑娘将手臂环在胸前,眨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绵绵地说着:“哥哥我好冷。” 呆站着的李允似乎瞬间被唤醒,他伸臂就将婵儿拥进了怀中,继而弯腰抱起,迅速地将她放进了灌满热水的浴盆里。 突然被热水裹身,婵儿不适应地大喘了几口气,手臂环着李允的脖子不敢松开,李允也便半蹲着身体,压抑着自己的气息,贴着婵儿的脸颊。 水溢出了不少,落到了地砖上,以及他的锦衣上、鞋面上。 那水仿佛是火油似的,浇在他的身体上,心上,他觉得自己即刻就要焚为灰烬。 婵儿在喘气,他也在喘气。 一股股热气裹着少女的体香朝他迎面扑来,让他的脑子仿佛要炸裂了一般,恨不能将眼前的姑娘揉碎了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哥哥,这水好多,我一下没适应。”婵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终于慢慢习惯了那热水。 李允垂着眉眼,缓缓松开了手臂,他的脸上也冒着水汽。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婵儿扶着浴盆的边沿,坐在热水中问他。 李允抬起眼皮,露出赤红的双眸,那目光如干柴一般一点即燃,却又因那牢不可破的意志而被死死地摁在燃点之下。 那目光也如轻轻拂过的手掌,从婵儿的脸缓缓往下,脖子、肩,一直到她的足尖,每一个点都没放过,每一处起伏都一览无余。 “婵儿。”他哑声道,“你要哥哥帮你洗澡吗?” 只是还未等婵儿应声,他便抬起了骨节分明的手掌,越过浴盆的边沿插入了热水中。 “哥哥,要不要咱们一起洗?”小姑娘两只眼睛如水洗的葡萄,莹莹地看着他。 “我帮你洗。”他答非所问,语气低沉,面色泛红,水中的手掌已伸向少女细滑的身体。 当他触到婵儿的腰际时,婵儿“咯咯”笑着身体一缩:“哥哥,好痒。” 那笑声在他听来似乎是一种鼓励,更是一种引诱,他觉得婵儿既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也美得如那惑人的狐妖,这两种美竟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那手便放任地从她的腰往下滑去。 婵儿更大声地“咯咯”笑着,一边笑一边侧身在水中闪躲,“哥哥,我不要你洗,好痒,哥哥你不要摸我,真的好痒。” 浴盆里的热水被溅出一阵阵水花,那水花有的落在婵儿身上,有些则落在了李允身上,一袭黑色锦衣在烛火下闪出粼粼的光。 李允的手在即将触到那最隐秘处时蓦地顿住了,片刻后缓缓缩了回来,搁在浴盆的边沿上,指上仍在哗哗地往下滴水。 他面色紧绷,双颊发红,目光炙热,全然一副走火入魔的神情:“婵儿,对不起。” 湿漉漉的婵儿觉得哥哥小题大作,不就是捞了她的痒痒嘛,“哥哥干嘛说对不起,我说不要你洗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哥哥若是想给我洗,便给我洗呗。”小姑娘说完用葱白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一脸坦然地看着李允。 看得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李允飞速地从浴盆前站起来,转身阔步往门走,走了几步后又顿住,深吸了口气,继而折回去在木架上拿了长长的巾子,走回到浴盆旁。 “你自己洗,哥哥陪着你。”他说着将巾子放进热水里,转头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来,心头仍在“呯呯”狂跳。 刚刚那一刻,他差点就用手去伤害婵儿了,只差那么一点,李允不敢往深里想。 他恼怒地扶了扶额,对这样的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哥哥你怎么了?”小姑娘从浴盆里探出头来,使劲往李允这边看。 李允稳了稳心神,抬头故作平静道:“我刚想到有事要与小顺商量,你快些洗,洗完了哥哥将你安置上床后,便去找小顺。”他撒了个谎。 婵儿深信不疑,“好的哥哥,那我赶紧洗。”小姑娘拿着长巾在热水里滚了两轮,便快速地起身从水中站了起来,赤着身体迈出了浴盆。 李允没想到她真这么快,赶忙又从木架上拿了另一块干躁的长巾,上前将软乎乎的姑娘裹了进去。 湿显的姑娘闷哼一声,抬手就环住了李允的脖子,“哥哥,我在哪儿穿衣裳?” 李允弯腰将裹着长巾的姑娘抱起来,轻声道:“去床上,暖和一些,衣裳我都给你放好了。” “哥哥真好。”小姑娘捧着李允的头,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李允勾着嘴角,体内本要肆意燃烧的火焰偷偷缩到了深处,只是,它从未打算要熄灭,不过是想换个时间,换个方式,来狠狠释放而已。 李允将婵儿放到床上后,又将帐幔从悬勾上拉下来,让小姑娘自己换衣裳,他则去屋外站了一会儿。 再次回屋时,婵儿已躺到被窝里,“哥哥,你快去洗,洗了陪我睡。” “好。”李允应完声后便直接去了盥室,他故意在盥室里磨蹭了好大一会儿,等到洗完回到房间时,婵儿已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试探地问了句:“婵儿你睡了吗?” 小姑娘喃喃地回了个“嗯”,便一动不动地睡了过去。 李允的眸中闪出一缕欣喜的亮光,提起长腿行至床榻前,盯着熟睡的小姑娘片刻后,抬掌挥灭了屋内的烛火,继而钻入了被窝。 他喜欢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喜欢婵儿全然属于他的样子,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气息,以及她的每一寸肌肤与每一根发丝。 他感觉到满足,并且深深地眷恋。 李允的手轻轻拂过小姑娘的身体,脑中却闪现着浴盆里她的模样。 这一次他想要得到更多,哪怕是多一点点。 他在黑暗中轻轻挪动着身体,直到与婵儿面对着面躺着,小姑娘呼出的温热气息全氲到了他的脸上。 透过莹莹的夜色,这张他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脸,有着他深入骨髓的熟悉,却也有那么一些令他着迷的陌生。 李允轻轻将头凑过去,凑到小姑娘鼻际,继而在她温软的唇上碰了碰。 他本想浅尝辄止,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他极度想要她。 他再次凑到小姑娘唇边,用稍微重一点的力度去亲吻她,与此同时再一次握住了自己。 婵儿本睡得正香,却被耳边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吵醒,她翻了个身,呢喃了句:“哥哥你怎么了?” 李允没有吭声,小姑娘也没再醒来询问。 夜,随着李允一声压抑的喘息,陷入了无垠的寂静之中。 第63章 唯愿世界只剩他和她 李允带着婵儿从怡春楼后门回到东套间时,便被夹道处的一双眼睛给牢牢盯上了。 他直觉身后有人,冷眼扫过去,身后的女子躲闪不及,怯生生地从墙角出来,什么话也没说,低头行了一礼。 “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此窥望?”李允冷硬地问道。 不远处一小厮着急忙慌地跑来,嘴里嚷着:“春杏你又偷懒,小心我向江妈妈告状。”蓦地见到李允后赶忙行礼:“叨扰李公子了。” “你是何人,为何不出声?”李允没理会小厮,再次问向叫春杏的女子。 小厮搓着手掌,无措地接过话引:“李公子有所不知,这春杏是个哑巴,才来怡春楼不久。” 李允微微眯起双眸,看了小厮一眼,又冷眼打量着春杏:“怡春楼何时能这么轻易进新人了?” 小厮陪着笑脸回道:“李公子有所不知,这春杏是江妈妈一个发小的熟人,家里爹娘都死了,她又是个哑巴,牙行都不收,便托江妈妈在这怡春楼的后厨里找了份活儿干。” 婵儿一听是个哑巴,蓦地想到可怜的水琴姑姑,心里便生出了同情,扯了扯李允的衣袖:“哥哥,咱们回去吧,别吓唬这个姐姐了。” 李允冷箭一般的目光再次扫了一眼春杏,继而转身牵着婵儿回了东套间。 两人才安置下来,吃完了饭食,苏尚恩便领着孙雪依过来串门子。 苏雪依笑吟吟地打量了一眼婵儿,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便知哪怕一路舟车劳顿,小姑娘也被她那哥哥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一路挺辛苦吧?”孙雪依将她拉到前厅的软榻前。 “挺好的,多谢姐姐关心。”婵儿乖巧地一笑。 孙雪依便就着女子间的话题与婵儿坐在一块儿闲聊,苏尚恩则与李允在内室里聊。 李允将秦怀光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苏尚恩听完被震得一脸呆滞:“只知那宣德帝狠毒多疑,没想到竟还是个叛主的货,听闻大晋皇帝当年对他可是信任有加啊,不然怎会将他扶上太尉之位。” “如今的宣德帝已是等死之人,用不着咱们动手,咱们眼下要对付的,是端王。”李允面色阴沉地说道。 苏尚恩摸了一把下巴,斜靠进软椅里,“那端王对比宣德帝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你真想好了要与他为敌?” “婵儿的身世摆在这儿,有的选吗?”李允不屑地盯着他,“我瞧着你也没得选,这怡春楼早就被端王盯下了,你竟还有胆往楼里塞生面孔的人。” 苏尚恩一愣,似乎没明白李允的话,片刻后反应过来,“嗐,那就是江妈妈一个发小介绍进来的人,一个姑娘家的,还是哑巴,怪可怜的,我就答应塞进后厨了。” 李允一声冷笑:“江妈妈偏偏这个时候有发小来找她,你不觉得可疑吗?” “你这人怎的跟你那义父一个样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除了看你那妹妹觉得正常。”苏尚恩白了李允一眼,“放心吧,我敢打包票,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女子,能将我们如何?” 李允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不想再与他废话。 “接下来该怎么办?”苏尚恩随口问道。 李允抬目思量片刻,“先去找张启,看能不能从他手里逼出一些端王的把柄,再去火焰教的旧址看看,查一查那宁翠花的音信,以便打探出阮江南留下的那封陈情书的去向。” 苏尚恩戏谑一笑:“你找那宁翠花都找了多少年了,以前没找到,莫非现在就能找到?何况那宁翠花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说不定早就死了。” 李允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结果无非就是三个,一是她死了,二是她悄悄躲起来了。” “那第三呢?”苏尚恩迫不急待地追问。 “三是她可能被囚禁了。” 苏尚恩不屑一笑:“谁会囚她,是宣德帝还是端王?他们抓到她后杀都来不及,哪还会留着她的性命。” “不,他们会留着她,以便在合适的时机引出阮家人。”李允沉着脸应道。 苏尚恩神情一滞,点了点头:“说得倒有几分道理,那只能再去找找线索了,我手上的暗网随你调配。”他说着从软椅上起身,“明日我也与你一起去找张启那小子吧,堂主的仇该提上日程了。” 李允“嗯”了一声,将苏尚恩送出了内室。 待苏尚恩与孙雪依离开,李允特意将婵儿拉到一边,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哥哥怎么了?”小姑娘好奇地问。 “这几日你便好好在东套间待着,最好连咱们这屋子的门也不出,好不好?”李允柔声道。 他这些时日得每日外出查探,不能时时看顾着她,心里又总疑心这怡春楼也不安全了,担忧着小姑娘的安危。 小姑娘心里一松,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就这事,“好啊,反正我都习惯了,放心吧哥哥。” 李允伸手捋了捋了小姑娘耳边的发丝,扬起嘴角勉强一笑,婵儿从小便连关着一只兔子也心疼,没想到他却将她关了十余年。 想到这,李允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 许多事,确实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李允便与苏尚恩出了怡春楼,直往张启所住的西郊而去。 作为明月堂左使,张启所住的“无忧宅”虽比不上清风宅那么阔气,却也比寻常百姓家强了不少。 两人行至宅子的大门口,见阴暗的角落里蹲着一个人。 苏尚恩上前踢了一脚,蹲着的人身子一弹,蓦地站了起来,“原来是牛二,你怎的睡在这儿?”他问。 牛二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那样子狼狈得很,脑子也有点迷糊,他揉了揉眼,待看清来人之后赶紧行礼:“见……见过少主,见过苏右使。” 苏尚恩冷笑一声:“谁还是你的右使,称呼该改改了。” 牛二诺诺地应道:“是,苏公子。” “张启呢?”李允懒得废话,直接问道。 牛二嗫嚅着,伸手朝门内指了指:“张左使……在屋内呢。”他不敢说张启这些时日天天酗酒,一酗酒就将他当牛马一般打骂,弄得他连门也不敢进。 李允抬眼朝大门内看了看,提脚入得无忧宅。 张启横卧在大厅内的炕几旁,嘴里喃喃着:“牛二,你去哪了儿,给老子滚出来牛二。” 屋内光线暗沉,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不远处的地上还散落着打碎的酒罐。 苏尚恩摇了摇头,上前踢了张启几脚:“喂,张左使,起来执行任务了。” 张启在地上翻了个身,喃喃着:“屁的任务,老子以后……都不用执行什么任务了。” 苏尚恩看着他这副堕落的样子畅快一笑,“张启,你再不起来,堂主与李少主怕是又要背着你密谋什么事情去了。” 张启闻言这才摆了摆头,惺忪地睁开眼,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他们要密谋什么?” 苏尚恩嗤笑一声,斜了李允一眼:“看到没,你是人家的醒脑剂。”说完又咬牙朝着张启的腹部狠狠踢了一脚:“本公子让你再醒醒脑。” 张启痛得捂着肚子蜷缩起来,好一会儿后才从地上偏过头看他们,眸中霎时迸出怒意:“谁让你们进来的。”继而又惊诧地瞟了一眼李允:“端王正在四处逮捕你,你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李允上前一步,微倾着身子俯视着他,面上浮出嘲讽:“想要抓到本少主,还得看看他有没这个本事。” 张启面色胀红,嘴里还呼呼喷着酒气:“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李允也不再废话:“我们是来问问你,堂主究竟是因何而死?” 张启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嘴里却冷哼一声:“大家都知道堂主是你与阿甘合谋害死的,你竟还跑来问我堂主是如何死的。” 苏尚恩听得心里冒火,提脚又是重重一踢,“还给我装,张启你再装信不信我弄死你。” 张启捂着被踢痛的肚子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已渗出了一丝血迹,他抬手擦了一把,咬牙道:“论武功,我是打不过你们,但你们若想从老子嘴里套话,门儿都没有。” 苏尚恩飞身上前,一把掐住了张启的脖子:“你早就沦为了端王的走狗对不对?堂主就是你害死的对不对?” 张启被掐红了脸,明明已是呼吸困难,嘴边却仍挂着得意的笑,“我……偏不说,你们……就胡乱猜吧。” 苏尚恩看着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将他狠狠往前一推,松开了他:“今日若不是看到同门多年的份上,我必定要取了你的狗命。” 张启被推得撞到对面的墙上,捂着被掐过的脖子拼命咳着,咳完后冷笑一声:“同门?我怎的没觉得咱们有这份情谊在?” “忘恩负义的东西。”苏尚恩接着骂:“堂主养你这么多年,你竟联合外人来对付他、谋害他,猪狗不如。” 张启闻言哈哈大笑,笑得眼尾绯红,眸中竟泛出闪烁的泪光:“养我多年?呵呵,他是怎么养我的,又是怎么养你们的?” 他看了看立于门口的李允,又看了看苏尚恩:“你都那么明显地触犯堂规了,他还是偷偷地保下了你的腿,还有你。”他指了指李允:“莫名其妙就让你成为枯骨掌传人,还处处护着你,可是我呢?” 张启将他的断指伸出来:“哪怕你砍断了我一根指头,他也不会为我说一句公道话,更遑论平日里对我的态度,是,他养大了我,但我张启丝毫不感激他,我只恨他,恨不得他死。” 李允冷着脸朝张启走过来,“你再说一次。” 张启的泪落脸颊,提高了嗓门:“再说一次又如何,我张启就是恨不得堂主去死,你们也别想从我张启嘴里套出一句话来。” “那就不客气了。”李允以闪电之速提剑,朝着张启断指的那侧胳膊砍过去。 只听到一声惨叫,张启右侧的胳膊随着剑锋齐根被削断,那断臂在空中打了个旋后跌落到了门口的空地上,滚了滚,终于像个死物一般无声无息了。 正是清晨,靛蓝色晨光沿着门口泄进来,照到那根断臂上,竟看到那切口白白的,并没渗出多少血液来。 李允面色阴沉地看了一眼痛倒在地的张启,掏出怀中的巾子,将那剑刃擦了擦,继而抬手一挥,将巾子扔在了张启身边的地砖上。 苏尚恩也似惊到了,扭头看向李允时眼里皆是敬佩之色,一副“你果然是人狠话不多”的样子。 张启痛得浑身颤抖,像只虾似的蜷缩在地砖上,眼里的泪钻出来,闪烁一瞬后滑向了耳后。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看着李允与苏尚恩满脸得意地扬长而去。 张启并不可惜自己今日是这条胳膊,他将养大他的宋庭轩杀死,这条胳膊算是尝还了他的养育之恩。 罢了,他与明月堂算是两清了,张启这样想着时,安心地晕死了过去。 没从张启嘴里撬出话来,李允与苏尚恩只得从火焰教旧址及周边寻找线索。 那火焰教长年藏于城外的月亮山,其据点极其幽深隐蔽,两人每日早出晚归去寻山,也同时还调动了暗网,指望着能尽快找到那宁翠花。 这一日两人刚出了怡春楼的后门,那躲在暗处的春杏便从兜里掏出了信号筒,随着“嗖”的一声响,几缕璀璨的花火迅速升向高空,“呯呯”地炸响。 正是白日里忙生意的时候,怡春楼里各人自有各人手头的活计,没人留意到这后院的动静。 而在东大街一处不起眼的巷口,侍卫肖坤仰头看到了那高空炸响的信号弹,面上浮出喜色,转头走向街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车外低声抱拳道:“殿下,怡春楼给来了信号,那李少主已出门。” 端王靠在车内的软座上饮茶,闻言放下茶盏,用指腹抹了一下嘴角,眸中溢出几许疑惑,他没想到没有了血源,这个李允依然能生龙活虎。 “那就行动吧。”他幽幽地说道。 车外的肖坤抱拳应“是”。 随后一列杀气森森的禁卫军将怡春楼团团围住,肖坤领头,入得前厅后大喝道:“怡春楼胆敢窝藏朝廷要犯,触犯律法,都给我通通拿下。” 话刚落音,侍卫们蜂涌而至,见人就抓,连出来端茶送水的红裳也被他们一把囚住。 一时间姑娘们的尖叫声、男客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正在格间里招待客人的江妈妈闻声后疯跑出来,见到如此乱局差点眼前一黑晕死过去,这怡春楼可是才修葺不久才开张营业的,哪经得起再次折腾。 眼下顶事的苏尚恩又不在楼里,她凭着老娘们儿的那股子泼辣劲儿叉腰冲到肖坤面前:“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咱们平头百姓做点生意,凭什么被你们这些官爷三番五次诽谤污陷。”说完后还甩着帕子朝门外围观的百姓大嚷着:“快来看啊,看这些官爷如何欺压平民百姓。” 苏尚恩上次不就是用这样的法子赶走了那些捣乱的人么,她满以为这次也定然凑效。 殊不知,这次来的是肖坤,可不是那草包张启。 肖坤上前一步,一把掐住了江妈妈的脖子,掐得江妈妈满面通红,“你若再敢乱叫一句,我便让你一命归西。”肖坤咬牙说道。 身为老鸨的江妈妈哪受过这等威胁,她胀红着脸伸手就要去扯肖坤的头发,肖坤侧身躲闪,手中的力度仍然不轻,却也不敢下死力闹出人命。 毕竟,他的任务只是表面上在怡春楼闹一闹,虚张声势而已。 江妈妈似乎吃定这人不敢真掐死自己,于是一边憋着气一边扬手踢脚地折腾,肖坤实在被折腾得烦了,骂了一句“泼妇”后抬手将她高高掷向空中。 江妈妈虽不瘦弱,却也是女子软软的身子,被男人的力道这么一挥,便不受控地飞快往后弹出去,在空中打了个旋后眼看就要落向地面。 她心想这次真的死定了,死相定然也不好看,怕是会被摔得面目全非,就在她横下心闭上眼准备受死之时,腰间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道。 继而她身子一顿,稳稳地落到了一个男人的怀中,那怀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魏云飞腾空接住江妈妈后总算落回到地面,俯视着怀中的女子咧嘴一笑:“本事不大,性子倒是蛮烈,正合魏某心意。” 江妈妈落地后转了个身,飞快从魏云飞的臂弯里钻出去,脸上惊魂未定:“你……”本想顺口损他几句,竟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平日看着讨人厌的魏云飞,今日看着却有那么几分潇洒的气度,那黑脸膛上咧出的笑也让人觉得暖乎乎的。 她还未来得及道声谢,便被魏云飞伸臂将她拉到后头,“别在这碍事儿,魏某要迎战了。” 话未落音,便与挥剑刺过来的肖坤对上了手。 此时楼里布下的暗卫也纷纷出来迎战,前厅里是一片混乱,那些新置办的家什及宝瓶等皆被打得七零八落,江妈妈看得是一阵心疼。 当怡春楼前厅打得水深火热之时,春杏躲过后厨管事姑姑的限制,轻车熟路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格间,很快便找到了东套间的位置。 她站在门口轻扣了门扇,来开门的是个丫鬟。 红红拉着门扇堵在门口:“请问你找谁?” 春杏面上故意露出焦急的神情,用手朝外比划着,嘴里呜呜地叫唤个不停。 红红看得一头雾水:“实在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还是去找别人吧。”说完她作势就要关门。 婵儿闻到动静从内室出来,往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从红红背后的缝隙瞧出站在门外的是那不会说话的春杏,于是便也往外走出来。 “红红,你让人家进来说话。”婵儿吩咐道。 红红见主子发了话,便将门拉开更大的豁口,将身子一侧,“你进来吧。” 春杏拼命地摇头,似乎无意进屋,手不停往门廊的方向划动着,嘴里呜呜个不停。 那意思已经很明显,她示意要婵儿出去看看,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婵儿往外探了下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便又将头缩了回去,“春杏姐姐,我就不出去了,你还是去忙你的吧。” 她可记得哥哥叮嘱过,不要出东套间的屋门。 春杏没撤,匆匆福了福身后转身离去。 此时的端王正等在怡春楼后巷,他不想吓着婵儿,故尔让春杏将她骗出来,他再以救她的名义将她带入宫中。 只是春杏却只身一个人出来了,福身道:“殿下,是奴婢无能,没能将那姑娘带出来。” 端王冷着脸骂了句“蠢货”,继而提脚下了马车,“那就由本王亲自接她出来了。” 他说着朝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吩咐身旁的侍卫道:“将那老太婆也带上。” 侍卫低头应“是”,继而去后面马车将病入膏肓的宁嬷嬷搀扶下来。 宁嬷嬷被宫婢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穿上了锦袄,梳起了发髻,看那行头,恍如一个官家老太太似的。 只是她仍然面色腊黄,浑身无力,且还被那刘太医用了哑药,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只得任两名侍卫馋着往前走。 端王今日也特意让来贵弄了身寻常的锦衣,走在街巷中低调得很,除了面色比旁人冷峻一些,并不能瞧出他便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爷。 一行人在春杏的带领下,再次穿过层层叠叠的格间,来到了东套间的房门前。 在敲门之前端王往身后的侍卫及宁嬷嬷看了看,扬手让他们止步于门廊的拐角处。 继而又往身后的天井看了看,阴沉的天光落到底下的那口大缸里,白晃晃的,缸中鱼儿穿梭,浮萍轻晃。 他眉目里带着笑意,心想这苏尚恩倒也是把好手,竟将这区区青楼建得像座迷宫似的,不过好在他总算是潜进来了。 咫尺天涯,他竟不知婵儿就待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端王再次整了整自己的领口、衣摆,滚了滚喉头,这才抬手轻扣屋门。 前来开门的仍是红红,见到眼前的陌生男子,红红一愣:“你找谁?” 端王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我找婵儿姑娘。” 红红本能地扭头往后看,此时婵儿正裹着一件披帛从内室往外走,身姿轻盈,芙蓉面上略带笑意:“红红,又是谁来了。” “婵儿,是子央哥哥。”端王面色温柔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女。 婵儿见到端王时神情一愣,蓦地停了步子,那浅浅的笑意也迅疾收了回去,惊慌道:“红红,快关门,别让他进来。” 红红吓得心头一颤,赶紧伸手去关门,只是那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便被端王一手摁住。 他越过门框进了屋,阔步往里走,“婵儿,子央哥哥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害怕。” “你是坏人,你快点出去,不然等我哥哥回来了定然不会放过你。”婵儿转身往内室的方向快步逃去,她可记得自己出生的阮家全死于皇家人之手。 端王加快了脚步,转身拦在了小姑娘面前,颀长的身形高了婵儿大半个头,面上却几乎带上了乞求:“婵儿,子央哥哥不是坏人,你相信我好不好?” 婵儿不敢去看这个坏蛋的脸,眸中霎时涌出眼泪:“你就是坏人,你那天还要杀我与哥哥。” 少女的眼泪似乎要将端王的心烫伤,他抬手想给婵儿拭泪,婵儿却偏头一躲。 “婵儿你别哭,看着我,现在子央哥哥认认真真地告诉你,那天的事只是个误会,你原谅我好不好?” 婵儿偏不去看他,转身便往门外走,“你若不出去,我便出去,我不愿见到你。” 端王的眸中溢出一丝阴翳,唤了声“来人”。 于是在婵儿还没未来得及逃出门时,病怏怏的宁嬷嬷蓦地出现在了门口。 她被侍卫搀扶着逆光站立,脸上皱褶纵横,嘴凹了进去,头上白发苍苍。 婵儿恍如突然置身于梦境之中,眼前这张脸就长在她的记忆深处,太过温暖,也太过熟悉,可细瞧下来,这张脸又似乎有些陌生,这个人太老了,与她记忆中那张脸相去甚远。 小姑娘怔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喃喃地唤了声“宁嬷嬷”。 宁嬷嬷看着眼前的少女老泪纵横,身子一软,差点一头倒了下去,幸好被锦衣卫一把托住了。 她口不能言,只能一边落泪,一边朝婵儿挥手,示意她快逃,逃远点,别过来。 “你真的是宁嬷嬷吗?”小姑娘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徐徐走向宁嬷嬷。 宁嬷嬷拼命摇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婵儿却没哭,曾经那份对宁嬷嬷的依赖与不舍早已遗忘在漫长的岁月里,如今她看着这个老人,更多的是亲切与怜惜。 “婵儿。”端王在她身后轻声唤着,“宁嬷嬷需要人照顾,你可愿与我一起来照顾她?” 婵儿心疼地看着宁嬷嬷,脆生生回道:“我与哥哥一起照应宁嬷嬷便是。” 她走近了宁嬷嬷,去握住老太太的手,却发现她双手冰凉:“您是生病了吗嬷嬷?很难受吗?” 宁嬷嬷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苦着一张脸,只能呜呜地哭。 “婵儿,嬷嬷得了很重的病,需要让宫里的太医随时诊治,她若是住在宫外,自然于她的身体是不利的,你得替她想想。”端王故作担忧地说道。 “宁嬷嬷,是这样的吗?你为什么不说话?”婵儿眨着扑闪闪的眼睛,天真地问道。 宁嬷嬷抓着婵儿的手,摇着头,又抹了一把泪。 端王行至婵儿身侧,面色温柔地看着她:“宁嬷嬷身患重病,太医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无奈之下,不得不对她用毒治疗,如今她这嗓子早已被毒哑了,不过好歹性命是护住了。” 小姑娘听得心头揪起,好一会儿后才喃喃道:“对不起宁嬷嬷,这些年……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没机会照顾你。” 端王趁机接下话引:“宁嬷嬷在没哑之前便说过很是想你,今日我便趁着她精神头儿还好,便带着她来看望你,你若是有心,便与我一起送她回去可好?到时我派人再送你回来,你哥哥也定然不会责怪于你。” 宁嬷嬷闻言拼了老力在搀扶她的侍卫手中挣扎,蹙着眉朝婵儿使劲地摇头,许是身体太弱,挣扎一会儿后她大喘着气,似要晕过去了一般。 婵儿紧紧握住宁嬷嬷的手,“嬷嬷你别着急。” 她看出宁嬷嬷不想她去送,又想到哥哥的叮嘱,便回道:“我还是不去送了,等哥哥回来了,我与他一起再去看宁嬷嬷。” 端王的面色渐渐绷紧,手掌在袖口里暗暗握成拳,他费尽心机便是想给婵儿落下个好印象,却没想到这姑娘却对他处处提防,他心底涌出一阵难言的悲伤与愤怒。 他忍了忍,毕竟用强只是下下策。 “婵儿,宁嬷嬷已病入膏肓,活不了几天了,你今日不去送她,来日,甚至是今晚,她都有可能离世,到时你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心里不会遗憾吗?”端王目光阴沉地盯着婵儿。 婵儿垂下了头,心里有些犹疑,却又不想跟着这个端王走,沉默片刻后她终于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一双闪闪的眼眸恍如清晨的露珠一般清澈而纯净。 哪怕是被这双眼睛浅浅地凝神,端王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污秽不堪,可他偏就想要得到她,想要得到这世间最为干净与明亮的女子。 唯其如此,他也才能洗涤掉自己的这一身肮脏。 婵儿直愣愣地问:“你是如何识得宁嬷嬷的?” 他是宫里的王爷,宁嬷嬷只是她儿时的乳娘,他有什么义务来照顾宁嬷嬷呢? 端王温柔一笑,心想这小姑娘倒也不是好糊弄的,“我的母亲出身卑微,只是小小的宫婢一名,她早年在宫外时便与宁嬷嬷是闺中密友,母亲虽然过世得早,但作为儿子,对她的好友照拂一二,应当也算是对她尽孝了吧。” 一套随口就来的谎言,话里话外皆呈现出自己的善意与好心。 连一旁的红红听着都觉得遇上了绝世好人,劝慰道:“小姐,要不你就跟着这位公子将老人家送回去吧,等少爷来了,奴婢自会向他解释的。” 婵儿看着宁嬷嬷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早生出了不忍,本已在犹豫,见红红如此一说,便妥协地吐了口气,“好吧,那我送宁嬷嬷回去。”她转头看向端王,“你可要说话算话,要早些送我回来,否则我哥哥定不会放过你的。” 端王眉眼里皆是笑意,痛快地应道:“这是自然,你哥哥的枯骨掌无人能敌,在下可不敢得罪他,婵儿尽管放心。” 宁嬷嬷倒在其中一名侍卫身上,整个人已成昏迷状态,婵儿托着她的手,随同两名侍卫出了东套间,从怡春楼的后门坐上了进宫的马车,压根不知道那怡春楼的前厅已乱成了一锅粥。 端王难得地让宁嬷嬷与他同乘一车,毕竟婵儿也守在旁边啊,他眉眼里皆是笑意,是那种发自肺腑的愉悦的笑。 跟了他多年的侍卫看着他那笑都微微一惊,端王的脸上,除了鄙夷、嘲讽、曲意奉迎、阴冷的笑,又何曾出现过这般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车行一路,“踏踏”声响彻耳际,车内光线幽暗,却能刚好看清彼此的脸。 婵儿半倾着身子,一脸担忧地看着宁嬷嬷,而端王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身上。 多少个夜晚,他辗转难眠,满心所求的,不就是能这样静静地坐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么。 端王想到这,那心头恍如宫中的御花园一般,开出了无数朵叫不出名字的小花。 倒在软靠上的宁嬷嬷颤微微地咳嗽了几声,婵儿赶紧轻轻拍着她的背:“宁嬷嬷,你还好吗?” 宁嬷嬷摇着头,连眼皮也没打开。 婵儿又呢喃了句“宁嬷嬷”,抬手将老太太垂下来的一缕白发挽在了她耳后。 端王目光迷离地盯着小姑娘绝美的侧脸,又看着她的葱白小手从老太婆的面门前轻轻地移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被他细细地端详,细细地品味,觉得是那样的好看,那样的轻盈,有一种他难以言说的美。 婵儿一脸莫名地看向他,挑起眉头略带怨怪道:“我不喜欢你总看着我。” 端王连忙移开了视线,心里竟蓦地涌出几许慌乱,“怪我,唐突了。”他说着提起一旁的茶壶,倒了杯水儒雅地递过去,“婵儿,你喝杯水润润嗓子。” 婵儿确实有些口渴了,便接过茶杯饮了几口。 她喝了他为她倒的茶水,这令他感觉到高兴,嘴角又禁不住往上弯了弯。 他恨不能这马车能一直不停地走下去,恨不能这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可是马车很快便停在了宫门口,太监们已备下了轿辗,齐齐地等在甬道的一边。 轿辗的空间狭窄了许多,这次便只能让婵儿与宁嬷嬷同乘一顶,端王则单独乘一顶。 太监们前呼后拥着很快将他们送到了东宫,一群婢子慌忙迎出来,有的搀扶着宁嬷嬷,有的则领着端王与婵儿往殿内走。 婵儿进过皇宫一次,知道这地方的非同寻常,可仍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于是身子有些躲闪,圆圆的眼眸扁下来,将不安深深地写在脸上。 端王看出婵儿的不自在,于是难得好语气地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不用在跟前伺候了。” 众婢子听到太子爷今日语气如此和善,不由得心里都暗暗一惊,便知眼前这位女子在太子爷心里的位置不简单。 待婢子们退下,婵儿也松了一口气,她朝殿内张望了一眼,扭头问端王:“宁嬷嬷的屋子在哪边?” 端王微微一笑,朝旁边的耳房指了指:“就在那边。”那是他早早为在婵儿面前作戏准备下的屋子。 几名婢子将宁嬷嬷往耳房的方向扶过去,婵儿正欲跟过去,却被端王一声唤住:“婵儿姑娘等等,你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先让刘太医给宁嬷嬷去诊治。”他说着看了一眼在殿内候着的刘太医,继续道:“咱们则一起去用膳,待膳食用完,刘太医这里也诊治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来看望宁嬷嬷,可好?” 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婵儿却摇了摇头,脆生生地说道:“不了,我看着宁嬷嬷诊治完安顿好后,你便派人送我回去吧。” 她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 端王带着笑意的面色滞了一瞬,眸中又溢出几许失落,继而妥协道:“那也行,我陪着婵儿姑娘过去。”说完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刘太医,转身向前,手掌负在身后轻轻一划。 那意思是取走宁嬷嬷的性命,既然这老太婆这么年也不透露那封陈情书的下落,留着她也不过是想引婵儿出来而已,今日婵儿已来,不如让她死得其所一点。 走在后头的刘太医霎时看明白了那手势,也行吧,反正那宁嬷嬷也活不了几天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非得要今日杀。 今日不是刚将这婵儿姑娘接进宫中么? 待到了东宫的耳房,刘太医装模作样地为宁嬷嬷诊治了片刻,还塞了一粒药丸于宁嬷嬷嘴中,继而对着婵儿及太子爷抱拳道:“老人家已病入骨髓,怕是没几日可活了。” 婵儿一听没几日可活了,眸中立马浮出一层水雾:“可还有法子为宁嬷嬷续命?” 刘太医长叹了口气,“活一日是一日了。” 此时睡在床榻上的宁嬷嬷幽幽睁开了双眼,眼珠子挪了挪,看清眼前情形后忽地对着婵儿嗷嗷乱叫着,并伸出枯瘦的手臂想要去拉婵儿。 婵儿赶紧坐到床榻前,握住了宁嬷嬷的手,“宁嬷嬷你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说吗?” 宁嬷嬷眸中溋泪,盯视婵儿片刻后,用尽身上所有力气一把抓住了婵儿颈上的颈圈重重一拉。 婵儿被她拉得身子忽地往前一倾,差点就倒在了宁嬷嬷身上。 端王急得大喝了一声“大胆”,立马上前伸手去护婵儿。 婵儿却连头也没抬,看也没看他,仍满目关心地盯着宁嬷嬷,长长的眼睫上已闪烁出泪光:“宁嬷嬷,你是还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吗?” 宁嬷嬷抓着那颈圈将婵儿拉到跟前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长舒一口气后缓缓松开了她,脸上的皱褶也渐渐舒展,嘴角渗出了细细的血迹,软下身子渐渐倒了下去。 倒在了她几乎从未享用过的锦缎软床上。 她终于走完了这憋屈的一生,只是阮家姑娘落到了赵家人手里,她死不瞑目啊。 “宁嬷嬷。”婵儿冲着直愣愣睁着双眸的老太太一声惊呼。 刘太医立马上前探了探宁嬷嬷的鼻息,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端王提步上前,用手掌抚过宁嬷嬷睁着的双眸,那苍老的眼皮才缓缓合上。 他轻声安慰着悲痛不已的婵儿:“你也算送了宁嬷嬷最后一程,眼下便是她的葬礼,她生前也没什么亲人,怕是还得要劳烦你为她守灵。” 婵儿泪水溋溋,脸上白嫩的肌肤愈发明亮而耀眼,她咬了咬唇,扁着嘴点了点头。 端王的眼里涌动着雀跃的光,从将小姑娘接出怡春楼起,他就没打算放她回去,杀死宁嬷嬷不过是为了留下她制造的一个事件而已。 接下来这样的事件会层出不穷,直到她再也走不了,堂而皇之地成为他的人。 东宫的偏殿里,林玉正坐在铜镜前,由柳姑姑帮着卸去头面。 柳姑姑忧心地看了看镜中一脸轻松的主子:“夫人莫怪老奴多嘴,今日太子爷带了一姑娘来东宫,怕是对夫人往后的位置不利。” 林玉一声轻笑:“我是不得已才嫁他,他也是不得已才娶我,在他这里,我本就不需要什么位置。” “老奴觉得,既是木已成舟,夫人就该为以后好好打算。” 林玉抬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能怎么好好打算,既然他有了心仪的姑娘,我该为他高兴才是,以后咱们便各不相干,各活各的,岂不自在。” 柳姑姑听得心头一惊,压低了声音道:“难不成夫人心里还存着别的念想?” 林玉对着镜中的自己怔了怔,没吭声。 柳姑姑面色一沉:“夫人万万使不得,莫再与他有任何联系了,这可是害人害己的大事啊,男人活的都是一张脸面,太子爷哪怕对你再不上心,也断然不想你与别的男人有勾连,若是让他瞧出什么端倪,定然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林玉黯然一笑:“我又没说要干什么,柳姑姑何必操这些闲心,再说了,皇上不还活着吗,最后谁能登基还说不定呢。” 柳姑姑的心都要操碎了,低声脱口而出:“谁都可能登基,唯独贤王不可能。”顿了顿,又说:“哪怕太阳打西边出来贤王真坐上了那把龙椅,他又怎么会再娶端王妃?” 林玉咬了咬唇,眸中的光缓缓黯淡了下去。 她并不在乎贤王能不能坐上那把龙椅,她要的,不过是希望贤王能赢过端王,好能够自由地娶了自己。 只是,这条路似乎也是一条死路。 第64章 端王的弱点 李允与苏尚恩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怡春楼的前厅里一片狼藉,好些姑娘与暗卫都被官兵抓走了,留下的暗卫也是各各都受了不轻的伤。 江妈妈拿着药膏正吩咐两名小厮帮着去涂药,猛见苏尚恩从后门处进来,那泪珠子霎时就涌出来,“咱们这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人都被抓走了。” 苏尚恩见到这副场景,立马气得眼睛都直了,开口急切问了句:“我夫人如何?” 江妈妈抹了一把泪:“孙姑娘一直待在小院儿里,倒是没事儿。” 苏尚恩闻言松了口气。 李允环视厅内一圈,看着黯然坐在首位的魏云飞,冷声问:“怎么回事?” 魏云飞阴着脸:“宫里的人。” 话刚落音,李允转身飞快地朝东套间的方向阔步而去,一颗心惴惴难安,握剑的掌中也冒出了细汗,他害怕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 魏云飞还来不及告知他东套间的情况,便见他转身不见,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毕竟他也只有两只手啊,护得了前头,又无暇顾及后头。 苏尚恩怨怪地瞟了魏云飞一眼,转身跟在了李允的身后。 李允才行至东套间的门廊下,便见屋门大开,丫鬟红红倚在门口张望,像在等人似的。 他心一沉,便知道出事了。 “少爷,小姐被一位公子接走了还没回来,您要不要出去接她。”红红怯怯生地说着,心里无来由地有些慌张,毕竟是自己劝主子出的门,这若是出了事,自己也没脸活下去了。 李允浑身杀气腾腾,面色紧绷目光阴鸷地看着红红,沉声问:“什么样的一位公子接的她?” 红红看着李允这副样子便吓得气息发颤,又想到他血浴的传言,心里的惧怕更深了几分,连说话都结结巴巴了:“奴……奴婢也不认识,但……但有位叫宁嬷嬷的老太太,似乎是小姐的熟人。” 李允一听“宁嬷嬷”三个字,便了然那公子定就是端王无疑了,胸口随之蓦地一紧,握剑的手臂也微微发起抖来,这个人是来与他抢婵儿的。 他提剑转身就往门廊另一头走,冷不丁撞到正急步赶来的苏尚恩。 苏尚恩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做什么?” 李允眸中恍如燃着熊熊烈火:“去找端王,救回婵儿。” “你别这么急,那端王暂时不会将婵儿怎样的。”苏尚恩劝阻道。 “你又如何敢断言。” “端王喜欢婵儿,自然是护她都来不及。”苏尚恩有些不耐烦。 这几乎是捅到了李允的心窝子,他甩开苏尚恩的手臂就要冲出去,苏尚恩出掌阻挠,两人在狭窄的走廊里动起手来。 但苏尚恩哪是李允的对手,不过两三个回合便落了下风,他有些吃力地抵住李允的掌峰,喘着气道:“你这枯骨掌是厉害,无人能敌,本公子深信你能稳稳地救出婵儿,但你就这么公然地冲进宫去,公然地与当朝太子为敌,往后你与婵儿又当如何安身立命?如今怡春楼已然是不行了,莫不成你带着婵儿回清风宅,还是去青州?” 李允回答不出,一掌推开了苏尚恩,将他推得一个趔趄,咬牙道:“你难不成想让我眼睁睁看着端王抓走婵儿不去救么?” 苏尚恩靠着墙,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喘着气看他:“我没说不救,但咱们不能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那端王能劫走婵儿,必然也做了万全的谋划,你现在这么直愣愣扑过去不是正合他心意么,咱们得先静下来,再好好想办法。” “静不下来,我没办法忍受婵儿与那头狼多待一刻。”李允说完迈着长腿继续朝门外走去。 “你这是失控了。”苏尚恩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嚷道。 李允蓦地顿住了步子,门口的光投过来,让他那背影显得愈加幽暗而深沉。 苏尚恩直起腰来,不屑一笑:“你对婵儿的感情,并非是兄妹情对吧?” 李允转过身来,咬着牙警告道:“苏尚恩,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苏尚恩冷笑一声:“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到大,我大概比你更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嘴硬,性子倔,倒不屑于骗人,却时常理直气壮地骗自己。” “你到底要说什么?”李允语气冷硬。 “你最讨厌失控的感觉,你觉得情爱便是令人失控的东西,所以十年前你就说过,这辈子都不会涉足情爱,但我苏尚恩此刻可以打包票,你他妈现在失控的这样子,就是爱上婵儿了。” 李允咬牙挥掌就朝苏尚恩击过来,苏尚恩一个躲闪,也朝着李允的面门出拳,两个虚虚实实斗了好几个回合。 苏尚恩一边还击嘴里还一边不停地激他:“你明知端王不会将婵儿怎样,却还是失控成这个样子,你这叫什么,这叫嫉妒。” 李允忍无可忍,挥拳朝苏尚恩鼻梁打下去,霎时打得苏尚恩鼻孔冒血。 苏尚恩被弹出丈余远,摔在了地上,抬手捂着自己的鼻孔,喘着气骂李允:“你他妈什么玩意儿,好赖话不分。” 李允也喘着气,无力地靠着一侧墙壁滑到了地上,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目光呆滞,一声不吭。 苏尚恩用衣袖擦了把鼻孔里的血迹,从地上爬起来,又盘腿坐在了李允对面的地上,眼里仍“嗞嗞”冒着怨气。 好一会儿后他白了李允一眼:“别怪我没警告你,现在整个明月堂,包括朝廷的人,都知道婵儿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若是传出你因为喜欢婵儿而与端王大打出手的事儿,别人会怎么看你?那可是不/伦之恋啊,身败名裂的事儿。” 李允疲惫地闭上双眸,压根听不进苏尚恩的半个字,他满脑子都是婵儿的身影,婵儿喊他“哥哥”的样子,婵儿弯在他怀里安睡的样子。 他伸出双臂想体会拥婵儿入怀的感觉,但那双臂空空地悬在胸前后,又颓丧地垂了下去。他抱不到婵儿,婵儿此时在别人的身边。 想到这,他的胸口就隐隐发痛。 苏尚恩见李允冷静下来了,心里稍稍宽慰了些,“还是好好想想端王有什么弱点吧。”他摸了摸受伤的鼻子,微锁着眉转而又说到:“不过这端王这人心狠手辣,对他的亲老子都敢动手,怕是难得找到什么软肋。” 李允沉默了片刻,蓦地将靠在墙上的头竖起来,沉声道:“婵儿便是他的弱点。” 苏尚恩头一偏:“这点倒是没错,可咱们能凭着这弱点做啥?” 李允眼睫轻颤,思量片刻后蹙紧的眉间逐渐舒展,他拂起衣摆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往东套间的方向走去。 “喂,你不去找端王了?”苏尚恩冲他的背影大喊道。 李允将手臂抬高摆了摆:“太晚了,明日白天去,光明正大地去。” 苏尚恩窃笑一声,也从地上爬起来,弹了弹衣摆,又摸了摸鼻尖,心情愉悦地转身往外走,呵,他这朋友的性子,估计也就只有他能给治住了。 夜很快便深下来,怡春楼被草草收拾了一番,想恢复之前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可能了。 小院儿里,孙雪依正拿着巾子给苏尚恩鼻子上药,苏尚恩痛得一哼一哼的。 孙雪依心疼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两人怎的就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明明相互扶住那么多年,却总是动不动就斗嘴,时不时的还打架。” 苏尚恩看着灯下一脸温柔的孙雪依,眉目里皆是暖意:“我偏就要在外打打架,待回家了夫人好心疼我。” 孙雪依斜了他一眼:“成日里没个正形。”顿了顿后又说:“眼下怡春楼怕是开不下去了,咱们得想想以后的生计。” 苏尚恩咧嘴一笑:“咱们换开酒楼便是。” 孙雪依一声轻叹:“上次修葺便花了不少银子,若是再开酒楼,又得重新拉开架势装潢,估计又得费不少银子,以咱们现在手头的情况,已然是不够了。” “夫人多虑了,咱们没银子了找李少主去要便是。”苏尚恩好似全然不把银钱的事放在心上。 “人家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总不能时不时地找他开口要吧。”孙雪依嗔怪道。 “他那钱就是大风刮来的,且还不少,你放心吧,只要我开口,他没有不给的。” 孙雪依摇了摇头,“真看不懂你们这两人。” 苏尚恩厚着脸皮冲着孙雪依抿嘴一笑:“夫人不必看懂他,只须看懂相公我就行了。” “不要脸。”孙雪依也娇羞地抿嘴一笑。 此时在院子另一边的游廊上,江妈妈对着清冷的月光长吁短叹,怡春楼是开不下去了,做老鸨多年,也不知接下来能去哪里讨生活。 魏云飞提着酒囊坐到了她的对面,隔着莹莹的夜色咧嘴一笑:“江妈妈今日好似满腹心事?” 往常要是魏云飞无缘无故这么来找她聊天,她定是要损他几句的,今日他救了她,她心里倒是存上了感激。 “平头百姓生活不易,往后也不知能做什么。” “江妈妈可是上京有名望的老鸨,多年练就一身本事,还怕以后吃不上饭?”魏云飞话里有话,语气里皆是调侃。 江妈妈忍不住斜了他一眼:“魏大侠这是故意拿话损我呢?” “不敢不敢,在下哪有那胆子。”魏云飞陪着笑脸。 “今日那婵儿姑娘被宫里的人虏走了,你也不帮着那李少主去想想法子?”江妈妈随口问道。 “你太小看李少主了,他哪用得着魏某来想法子,自个儿会解决的。” 江妈妈本对李允也没啥好感,不由得冷哼了一声:“你们,不都一个德性。” “你看你看,这一张小嘴怎的就不饶人。”魏云飞的语气比平时温柔了许多,一张笑吟吟的脸在月色下竟溢出几许旖旎来。 江妈妈瞧着有些脸颊发烫,起身从美人靠上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我回屋了。”说完也不待魏云飞开腔,转身朝游廊另一头急步行去。 魏云飞也从美人靠上站起来,冲着江妈妈的背影喊着:“你若是无处可去,便嫁与我魏某为妻吧,我必让你衣食无忧,一生安稳。” 江妈妈的步子一顿,在清寂的月光下驻足了一瞬,头也没回,什么也没说,继续快步朝前走了,消失在游廊的拐角处。 魏云飞有些颓然地坐回到美人靠上,掏出腰间的酒囊,对着月色,一个人静静地饮酒。 此时一个人静静对着月色的,还有东套间里的李允。 他仍是回来时的那身衣裳,没吃没喝也顾不上洗漱,就那么在窗前对着月色站立了一个多时辰,站得像根树桩似的。 其实那窗外除了一堵映着月色的光秃秃的墙壁,什么也没有。 其实他也什么都不想看,他的目光是看向内心的,看向心里曾陪在他身侧的婵儿。 只是,此刻的婵儿却与那狼子野心的端王待于一处,想到这,他的心就痛得恍如烂肉一般。 对端王的愤怒与对失去婵儿的恐惧两种感受在撕裂着他,让他整个身体仿佛都要炸裂了。 他咬了咬牙,望向窗外的眸底多了份期盼,盼着这屋外的天光能快快地亮起来。 屋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他沉声问了句:“谁?” 顺子在门外应道:“是我,少主。” “进来吧。” 顺子推门而入,躬着身子站在灯影里:“少主,今日那首辅夫人来过咱们清风宅,说是想邀请你与小姐去他们顾府赴宴,这是他们的拜帖。”说着他便将手里的帖子递给李允。 李允眼也没抬,也压根没去接,冷冷地应了句:“拒了。” 一个端王已经够烦人的了,现在又来了一个顾洛羽。 顺子一愣,本想还提醒一句“人家可是首辅”,但看到主子这副神情觉得还是不劝为妙,“好的少主,那小的便让人去回绝了他们。” 李允“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顺子暗暗朝屋内打量了几眼,并没发现婵儿的身影,心下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低头退出了屋子,并拉上了屋门。 待顺子一离开,屋内又静了下来。 李允环视了一眼屋子,屋内仍弥漫着婵儿淡淡的体香,四处皆是她留下的痕迹。 她搭在软椅上的披帛,木几上她爱吃的果糖,妆奁上她随意放置的发簪,其中一枝簪子上还用镂空的金丝镙出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 他脑中蓦地浮现出婵儿小时候的样子,小姑娘脆生生地说着:“哥哥我喜欢有蝴蝶的簪子,那蝴蝶的翅膀还会飞可漂亮了。” 转眼小姑娘已长成少女,她喜欢的事物却从未改变。 李允抬手轻轻拿过那支簪子,捂在胸口处,许久都不舍得拿开。 他好想念婵儿啊。 一夜未眠,次日天蒙蒙亮他便提剑出了怡春楼,直朝皇宫而去。 此时正是朝会的时辰,端王以监国的身份坐于龙椅的左下侧,正面色冷峻地主持朝务。 李允虽被端王暗地里追杀,但明面上他却不敢将他怎样,李允仍是名正言顺的明月堂少主。 他在宫门口递上腰牌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朝堂的门外,继而越过通传的太监,直愣愣入得殿内,席地而跪,大声道:“奴李允拜见殿下。” 殿内的大臣俱是一惊,自明月堂堂主宋庭轩过世,这李允也好一阵子没消息了,今日竟突然出现在这朝会上,也不知有何贵干。 已成为太子的端王也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李允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 昨夜他为讨婵儿的欢心,故作声势地在一处冷宫给宁嬷嬷操持葬礼,同时也让禁卫军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李允的露面。 枯骨掌自然是厉害,但抵不过他的人多啊,若能将他的气力消耗殆尽,他就不信杀不了他。 只是李允却并未露面。 端王的算计落了空,只得安安分分陪着婵儿给宁嬷嬷守了一夜的灵。 他拨弄着手上的扳指,眼下伏着一片乌青,面上浮出一抹难测的笑意:“不知李少主有何事要禀奏?” 李允声音洪亮,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听怡春楼的伙计称,殿下因要事将舍妹传唤到东宫问话,不知话问完了没,奴今日是特意来找殿下接回舍妹的。” 朝中的大臣闻言都在心里打鼓,这太子爷与李允可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怎的要将他的妹妹传到东宫问话?问什么话? 端王暗暗地咬了咬牙,面上却仍摆出一副为尊者的和善:“倒是一个贴心的好哥哥,你先在偏殿等一会儿吧,待孤下了朝,再来见你。” “多谢殿下。”李允沉着脸,转身步出了朝堂,去往另一侧的偏殿等候。 他已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端王传唤婵儿的事实,若端王还顾忌帝王家的名声,便不敢将婵儿久留。 只过了约摸一刻钟,端王便身着一袭四爪蟒袍出现在偏殿门口。 李允仍然按仪制行了君臣之礼。 端王提脚入殿,面色不善地盯着李允,话语直接:“你以为你来这么一出,孤便不敢留下婵儿了?” 李允也毫不客气,冷笑一声后上前逼近端王:“除非这堂堂皇家真不要脸了。” 端王的眸中流露出一丝狠厉,面上却仍保持着微笑,他后退了一步,慢斯条理地应道:“说得好像李少主有多要脸似的,若是这京中的人知道李少主对自己的‘妹妹’,”他故意将“妹妹”两个字拖长了些:“存着不该有的觊觎之心,你说他们会如何看待李少主?” 李允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若是这朝中大大小小的臣子知道太子殿下爱慕的对像乃是前朝的阮家后人,你说他们会如何看待殿下?” 端王眉眼轻轻一颤,收起脸上的笑意,隐忍地咬了咬牙警告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句话,也正是我想对殿下说的。”李允语气平静,面色不变。 端王眼中却明显有了跃动的怒火:“婵儿,孤势在必得。” 李允欺身向前,身量略比端王高了寸许,浑身冒出股股杀意,一字一顿道:“你不配,你妄想。” 端王再次后退了一步,话里却仍藏着刀子:“李允,你以为你就配了。”他一声轻笑:“你只是朝堂的一把刀,你是为杀人而存在的,你手上沾着多少人的鲜血你心里没数吗?这些,婵儿又知道吗?” 李允冷箭一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端王,像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端王一脸嚣张的神色:“说句不中听的,咱们都是一样的人,都生在那腐朽阴暗处,都渴望光的照耀和雨的清洗,婵儿便是那光和雨,所以咱们都要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婵儿,这是命定的。” 他说着一声轻笑:“只是,孤是主,你是奴,你注定是孤的手下败将。” 李允的面色沉下来,“你错了,我与你并不是一样的人,虽然我们都生于那腐朽阴暗之处,但我是朝着光生长的,而你,注定只能一辈子在那腐朽阴暗处攀爬,你是主又怎样,你的奴性早已印在了你的骨子里。” 端王深知自己不是李允的对手,本不想与他动手的,但此刻听到这话他实在忍无可忍,挥拳就朝李允击过来。 李允闪身一躲,反手出击,猛地将端王推得一个趔趄。 端王倒地之前扯到李允的衣摆,一个红色香囊自他里衣的腰际飘下,落到了端王身侧的地砖上。 端王失手半蹲在地上,看着那红色缎面愣了愣,伸手捡起来细细地瞧了瞧,只见上面用金色绣线绣了一大一小两只兔子,耳朵尖尖的,眼睛黑黑的,活灵活现。 他喃喃着:“这是婵儿的手艺么?” 李允上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香囊,继而重新在里衣的腰间挂好:“没错,婵儿为我绣的,这也是咱们不同的地方。” 端王的面色瞬间黯了下去,沉默片刻后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李允意味不明地一笑:“孤今日会让你接走婵儿,但你记好了,不久的某一日,你定会心甘情愿地将婵儿送还到孤的手中。” 李允瞟了一眼面色阴鸷的端王:“你别妄想,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 “狠话不要说太早,尤其是在孤面前。”端王拂了拂衣摆,扬起下巴一脸轻慢:“你可以去东宫门口接婵儿了。” 李允的心稍微安稳下来,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出了偏殿大门。 端王冷眼看着李允的背影,嘴角渐渐浮起一丝不甘,他迟早也会让婵儿给他绣一个香囊的,迟早的事。 第65章 我们回家 婵儿在长门宫为宁嬷嬷守了一夜的灵,此时是全身疲惫,一张精巧的小脸也哭得眼皮红肿。 昨夜那端王也一直陪在她的身侧,时时对她嘘寒问暖,劝慰她别太过伤心,一双眼睛总像钉子似的钉在她身上。 婵儿却时时提防着他,但凡他试图靠近,她便缩着身子默默与他拉开距离。 精明如端王自然明白小姑娘的心思,只得低声一次次地解释。 “婵儿,那次宫宴真的只是误会,你别再生子央哥哥的气了。” “婵儿你可知道,自岳阳山脚一别后,我用信鸽不知给你传了多少封信,还派人四处寻你,皆得不到你的音信,子央哥哥甚是挂念你,又怎会对你起杀心。” “旺叔可是你杀的?”婵儿直愣愣地问过去。 端王略微一愣,“是清风宅里那个年老的公公吗?”随后面上浮起浅笑,“那是父皇支使人干的,与我无半点关系。”他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若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小姑娘倒真会被这些话哄了去,但如今,她知道自己全家人皆死于皇家人之手,又如何会再相信这端王的话。 “殿下,婵儿没有生气,婵儿只是想好好为宁嬷嬷守灵而已,不想谈论其他。”小姑娘垂着眉眼,绞着手指,低低地说道。 端王黯然地看了婵儿一眼,幽幽一叹,没撤。 他能对任何人用强,哪怕是躺在床榻上的宣德帝,他也在所不惜,却独独不想对婵儿用强。 他怕她对自己失望,也怕她再也不敢靠近自己。 于是整个晚上端王只能面色黯然地守在长门宫,对婵儿靠近不得,又不甘心远离,如此囫囵地过完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不舍地与小姑娘招呼一声后便上朝去了。 宁嬷嬷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在宫中举办葬礼,已是天大的脸面,所以那棺椁停留一晚便准备下葬。 此时白事知宾正安排人封棺,婵儿默默落着泪,看着死去的宁嬷嬷被一点点钉入棺内。 一小宫婢急匆匆走来,朝满面悲色的婵儿行了一礼:“禀李姑娘,李少主来接您了,正等在宫门外。” 婵儿用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她回眸又朝宁嬷嬷的棺椁看了几眼,这才转身跟着宫婢走向东宫大门。 才走了两米远,一老嬷嬷端着一碗清水过来,面色慈祥:“姑娘,喝下这碗积福水再走吧,参加完葬礼后怕别人嫌你讳气,喝了积福水就不怕了。” 婵儿也没多想,连这皇宫都进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伸手接过那瓷碗,几口就将那碗里的水喝了下去。 老嬷嬷接过空碗,抬头打量了婵儿一眼,“姑娘看上去倒是个有福气的,说不定咱们还有缘再见呢。” 婵儿急着见李允,客气了一句“谢谢嬷嬷”后福了福身,便转头朝大门口行去。 李允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脸上泛出一层冷光,割人的风拂起他的衣摆与乌发,翩翩公子眉眼清俊长身而立,看上去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见婵儿迈出了宫门,他提起长腿便迎过来,继而定定地站在了婵儿跟前。 小姑娘有些心虚地看着他,总觉得自己这次又给哥哥惹祸了,语气也变得怯生生的:“哥哥,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李允没吭声,仍然定定地望着她, 那幽幽的目光里除了担忧,更多的却是贪婪,他的婵儿终于回来了。 “哥哥,对不起……宁嬷嬷死了,我才……”小姑娘见李允没吭声,便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垂下了头。 李允上前一步,伸臂紧紧将小姑娘拥入怀中,下额抵在她的发间,哑声道:“我们回家。” 小姑娘在李允的颈窝里怔愣了一瞬,“哥哥不生婵儿的气吗?” 他当然生气,但生的却是自己的气,怪自己没能护好她,也生那虚伪的端王的气,明明是恶狼一头,却偏生觊觎上了兔子一样的婵儿。 “哥哥不生气,只要你没事就好。”以前他还偶尔责备小姑娘,如今他是再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李允说着便松开了婵儿,用手轻抚着她哭肿的眼睛,“既然宁嬷嬷已经过世了,你不可过度悲伤,生老病死本也是常事。” 婵儿点了点头,想来心里仍是有些难受:“嬷嬷死的时候好似有话与我说,但说不出来。” 李允眉眼轻颤,心知这宁嬷嬷定是知晓阮家什么隐情,或许就是那封陈情书的下落。 他与苏尚恩在城外搜了几日也没查出什么眉目,没想到这宁嬷嬷果真是落到了端王手里。 但眼下斯人已逝,再想在这京中找出什么线索,怕是又更难了。 他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婵儿披上,再将披风前的系绳给她系紧,“不想这些了,咱们走,小顺还在外头等着呢。” 小姑娘点了点头,便倚着李允的臂弯朝宫外的方向徐徐行去。 此时的端王坐在宫中最高的一处阁楼,从窗扇里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一对人影,眸中溢出几许难言的悲伤,要等到何时,婵儿才能这么近地依偎着他呢? 他黯然地轻唤了一声“来贵”。 来贵立马躬身向前:“殿下,奴在。” “将孤寝殿旁边的翠香阁收拾出来,到时给婵儿姑娘住。”他说着眸中浮过一缕狠厉之色:“她很快便会回到孤的身边来了,且再也不会离开孤。” 低着头的来贵小心地问:“那此事要是太子妃问起来……” “不用管她。”端王的目光仍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眼见着就要拐弯不见了,他的眼眸也微微眯起来,“若她敢说半句不中听的话,孤便将她赶出东宫。” 来贵听得后背发凉,“奴这就去办。” 端王“嗯”了一声,视线里那条狭长的甬道上,早已没了那两个人的身影,他的眸子也好似那条甬道一般,变得空空的了,心里也变得空空的了。 李允刚将婵儿带进怡春楼,孙雪依便差了小厮过来,说是小院儿里已备好了饭菜,让李允与婵儿赶紧过去。 李允应了声“知道了”,抬眼看了看面色疲惫的小姑娘,“你若是觉得累,便好生躺着,我去将饭菜给你端过来。” 小姑娘在他怀里蹭了蹭,将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抬起来,眨着长长的眼睫:“我想与哥哥一起去。”哥哥今日都没生她的气,她自然也要好好地陪着哥哥。 李允轻抚着她的发,温柔一笑:“好,一起去。” 说着将小姑娘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再给她拿了件合身的披风穿上,再将后面带着绒毛的帽子也戴上,待看上去暖暖和和了,才牵着小姑娘的手出了东套间的门。 小院儿里热乎乎的饭菜已上桌,苏尚恩坐在首位,旁边坐着孙雪依,再旁边便是魏云飞。 江妈妈也在席上,只是话明显少了许多,平时看到魏云飞总要习惯性地损几句的,今日竟意外地默不吭声,面上还显出那么几分不自在来。 李允带着婵儿进屋时,孙雪依立马起身招呼,一桌人面上皆露出喜色,毕竟婵儿能平安归来,大家也都松了口气。 小姑娘乖顺地对着众人行了一礼,继而才跟着李允在桌旁坐下来。 魏云飞看了一眼婵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允,调侃道:“你这次离开怡春楼,可把你哥哥急坏了。” 婵儿怯生生地垂下了头:“是我不好,让哥哥,还让大家跟着担心了。” 孙雪依斜了魏云飞一眼:“魏哥你就好好喝酒,别没话找话。”继而又伸手给小姑娘舀了一碗汤汁递过来。 婵儿道了声“谢”正欲去接,李允伸手就替婵儿接过了汤碗,再在她跟前放好,继而也斜了魏云飞一眼:“云飞兄若嫌住在怡春楼太过无聊,大可自己去寻个住处。” 江妈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李少主说话未免也太伤人了,幸好魏大侠是个脸皮厚的,不然这会儿被伤到自尊,早卷铺盖走人了。”她也担心自己没活儿干后迟早被赶出怡春楼啊。 魏云飞闻言本能地去摸了摸自己黑黑的脸膛:“我的脸皮,在江妈妈眼里很厚么?” 李允勾起嘴角邪魅一笑:“也不知江妈妈是护云飞兄,还是损云飞兄。” 江妈妈面上露出尴尬,闷哼一声后低头吃菜。 首位上苏尚恩终于举起酒杯:“来,咱们一起举杯庆贺。” 孙雪依抿嘴一笑:“怡春楼都开不下去了,相公这是庆哪门子贺?” 苏尚恩嘿嘿一笑:“第一,咱们得庆贺自己劫后余生啊,尤其得庆贺婵儿姑娘平安归来呀;这第二嘛,得庆贺咱们的怡春酒楼即将开业。” 一桌人闻言齐齐看向他。 江妈妈出言相问:“苏公子这是啥意思?怡春楼要改成酒楼么?” 苏尚恩弯唇一笑:“没错,江妈妈以后便是这酒楼的掌柜。”说着他顿了顿,“不过有一条,往后可不准随便让生人进咱们这楼里了。” 江妈妈知道这次是那叫春杏的哑女坏了事,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知道了知道了,以后进谁不进谁,都听凭苏公子当家。” 苏尚恩满意一笑,继续道:“李少主则负责投资出钱,至于咱们的魏大侠嘛,跑堂应是一把好手。” “我不干。”魏云飞立马放下酒杯:“魏某乃一侠客,凭什么在这跑堂。” 苏尚恩举酒杯的手都酸了,又换了个手:“人家出钱的李少主都没说不要,让你跑个堂你还挑三捡四,魏云飞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眼下在江湖上你就是一个死人,没啥地位了,能让你上桌吃饭都是看得起你。” “老话都说了,死人为大。”魏云飞摆出一副不要脸的架势:“再说死人也是有尊严的,说不定以后我还得娶妻生子呢,可不能被你们这么糟践。”他说完还特意瞄了一眼江妈妈。 江妈妈当没看见,将头埋在碗里喝汤。 “来吧,举杯吧,别听他废话。”苏尚恩重复嚷了句。 一桌人便先后站起来,魏云飞扭捏了几下,终是端着酒杯也跟着站起来,李允还特意拿了个茶杯过来,让婵儿端着茶水与大家碰杯。 一阵清脆的陶瓷碰撞声之后,各人皆饮尽了杯中之物,继而才坐下来热闹地吃起来。 虽怡春楼接连遭遇倒霉事儿,好在大家伙都是敞亮之人,定准了目标,再重新开始便是,所以这顿饭也吃得甚是喜庆,尤其是为生计担忧了两日的江妈妈,这下总算是安心了。 吃完饭回东套间的路上,婵儿走路无端地有些踉跄,李允停了步子俯身看她微微泛红的脸:“怎么,你今日偷偷喝了酒?” 小姑娘嘻嘻一笑:“才没有呢哥哥,我就是……就是头有点晕。”她说着还用手扶了扶额。 李允想也没想,弯腰便将小姑娘横抱起来:“你赶紧躺着去,我给你去叫医倌。” 婵儿双臂环住李允的脖子,脑袋贴在他的肩下:“不用叫医倌了哥哥,许是昨晚没睡好,回去睡一觉便好了。” 李允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小姑娘:“早知如此,不该带你去吃饭的。”他有些自责。 小姑娘喃喃着,声音甜腻腻的:“是我想缠着哥哥一起,一刻也不想与哥哥分开。” 李允听得心里一颤,也甜甜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泛起笑意,略带羞涩地低声回了句:“哥哥也是。” 小姑娘全然没注意到李允语气里的羞涩,她只顾安心地埋在李允的臂弯,任他抱着她回到了东套间。 红红早守在屋内准备伺候,李允随口吩咐了句:“不用了,我来伺候小姐吧。” 红红小声回了句:“好的少爷。”便垂着头退出了屋子,心里却想着,少爷对小姐是越来越不避嫌了,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允将婵儿放到软床上后,便为她脱掉了外衣,鞋袜,继而将软软的小姑娘塞进暖暖的被窝。 他想着还是得去找个医倌过来瞧瞧,小姑娘却一脸迷醉的神情,拉着李允的手不放开:“哥哥我就要你陪我,你不准走。” 李允没撤,他一向对这小姑娘没撤,也罢,待她睡一觉醒来再看情况吧。 于是他也便脱了皀靴,坐上床榻,牢牢握着小姑娘的手,一双眼眸片刻不离地盯着熟睡的她。 这场虚惊委实将李允吓得不轻,自成为杀手走到今天,他几乎从未体会过如此深刻的恐惧与担忧,恍如世界都要坍塌了一般,害怕失去婵儿,害怕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叫一声“哥哥”。 此刻他才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婵儿早已如骨血一般融进了他的身体里,早是他生命里不可分隔的一部分。 他蓦地又想到苏尚恩的话,“你他妈失控成这样就是爱上婵儿了”,他对着自己一声轻笑,抬手去轻抚小姑娘泛着红润的脸颊,如此纤尘不染的一个姑娘,谁能忍着不爱呢。 管它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只要婵儿能一直在他身边就好,只要没别的男人来干扰他们的生活就好。 李允这样想着时紧了紧手臂,将软软的小姑娘环进了怀里,轻轻嗅了一口她颈间的体香,继而歪着头,在一片绵软里缓缓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小姑娘仍在睡,李允挪了挪身子,无意中发现怀中的小姑娘浑身发烫,他大惊,起身将手掌放在小姑娘额头,仍是滚烫不已。 “婵儿,你醒醒,婵儿?”李允点亮了烛火,焦急地唤着。 婵儿迷迷糊糊地闷哼了两声,终于惺忪地睁开眼,平日里黑幽幽的眼眸此刻竟泛出浅浅的红色,扁着嗓子喃喃着:“哥哥,我头好晕,没力气。” 李允赶忙下床,柔声安慰着:“你先躺着,哥哥给你去找医倌,没事的。” 他说完便去将红红找来看顾着婵儿,自己则在楼里转了好几层格间,总算找到魏云飞的屋子,“呯呯”地敲着门。 此时正值深夜,魏云飞睡得正酣,晚间又喝了一些小酒,哪能轻易叫得醒来。 李允干脆一脚将门踹开,大步跨到架子床前,一把拽着魏云飞的领口将他提起来:“云飞兄快快起来,去找吴太医。” 魏云飞是贤王的人,那吴太医也是贤王那边的人,如此深夜请他出诊,自然是魏云飞出面更合适。 魏云飞以为自己做梦呢,眯着眼看了看黑暗中的人影:“你小子,怎的蹭到魏某的梦里来了。”说着扯下李允的手,倒在床上继续睡大觉。 李允心急如焚,冲着魏云飞的面门就是一拳,魏云飞痛得呲牙咧嘴,捂着脸吃力地睁开眼:“你怎的在梦里还打人呢?” “谁说这是做梦了,婵儿病了,你赶紧起来。”李允说着一把将床上的被子掀到了地上。 魏云飞冷得一哆嗦,脑子蓦地清醒了过来,扯了个哈欠,起身去拿衣物,一边穿衣裳一边埋怨:“给你办事还挨你的揍,这是什么理儿嘛。” “废话少说,你赶紧。”李允催促道。 “婵儿究竟生了何病,若仅是受了风寒,犯不着专门去请吴太医。”说着他愣了愣,突然大嚷道:“吴太医又治不了寻常病症,你这不是成心捣乱嘛。” 李允一愣,焦心地扶了扶额,他这真是一遇到婵儿的事就乱阵脚,那吴太医助他戒血成功,在他心里吴太医便是无人能极的神医,婵儿一病,脑子里自然就冒出他来。 眼见着魏云飞要拾起地上的被子重新躺回去,他一把扯过被子重新扔到地上,“别睡了,哪怕不找吴太医,你也得想办法去找个医倌来,我得去陪着婵儿。” 魏云飞白了他一眼:“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说完摇了摇头,闷闷不乐地穿上衣裳出了门。 李允又急步赶回到东套间,去床榻前守着婵儿。 红红正端着水盆,拧着湿帕子给小姑娘降温,每次将那湿帕子在她脸上擦一遍,那帕子上的温度都要跟着变高许多。 李允站在床榻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婵儿,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将红红拉到一边,“我来吧。” 他暗叹了一口气,在床前坐下来,用拧好的帕子一点点地擦拭高烧不止的小姑娘,心里焦躁得恍如一锅沸水,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婵儿迷迷糊糊,似睡似醒,脑袋时常在软枕上摆动着,闭着眼喃喃着:“哥哥,哥哥。” 李允放下帕子握住小姑娘的手:“哥哥在,婵儿别怕。” 婵儿轻咳了一声,嗓子也好似有些喑哑:“好热哥哥。” 李允赶忙起身将她身上的被子轻轻掀开一角,想让她凉快一些。 红红也转身去木柜里抱了一床薄的被子:“少爷,要不要给小姐换床薄被子?” 李允看了一眼面色泛红的婵儿,应了声“好”,继而将厚的被子从小姑娘身上轻轻掀开,接过薄被子给她盖上。 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了近半个时辰,魏云飞总算带着一名医倌入了东套间。 魏云飞虽不是什么名震江湖的大人物,但也绝非是等闲之辈,所以他找来的医倌也绝不是那等平庸之人。 医倌姓周,当年是前朝一位太医,宫变后换了江山,他也隐姓埋名在巷子里做起了摆摊郎中,平日里给一些小民看看诊,挣点糊口的银子。 周医倌朝李允行了一礼,李允满脸焦急之色,赶忙起身还礼,“还请医倌赶紧瞧瞧舍妹。” 周医倌点了点头,驱身上前,坐在床前的圆凳上细细为昏睡的婵儿把脉,好一会儿后眉头微微蹙起来,似乎仍是不敢确定一般,又将小姑娘另一只拿过来探了探脉。 李允紧紧盯着周医倌面上的神色,一颗心几乎要揪得他透不过气来,袖口的手掌也情不自禁地一直握着。 如此约莫过了一刻钟,周医倌终于将小姑娘的手臂放回被褥中,从圆凳上站起身,面色沉重地朝李允与魏云飞躬身行了一礼,“容老夫无能,医不好这位姑娘。” 李允的脑袋瞬间空白了片刻,继而沉声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魏云飞也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盯着周医倌的脸。 苍老的周医倌深深叹了口气:“老夫只会治病,却医不了毒。” “婵儿是中毒了?”李允面色微微一惊。 “敢问周医倌,这姑娘中的是何毒?”魏云飞也跟着追问。 周医倌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夫看不出,此毒很不寻常,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又行了一礼,转身背起自己的药箱往门外走。 魏云飞赶紧起身相送,回来后偏着脑袋想了半天:“婵儿晚上与我们吃饭时还好好的,这一顿饭吃下去就中毒了,没道理啊。” 李允绷着嘴唇,面色沉下去:“是端王。” 第66章 哥哥你亲亲我 知道婵儿中了毒,李允如沸水般焦躁的心反而冷静了下来。 脑中蓦地闪现出端王放下的狠话,“不久的某一日你定会心甘情愿将婵儿送还到孤的手中”,呵,他用的竟是如此卑劣的手段。 李允握拳咬了咬牙,一张清俊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狠厉,眸中的光恍如刀锋一般杀气凛凛。 连一旁的魏云飞看着也不由得有些犯怵,语气里带着劝慰:“眼下治好婵儿姑娘要紧,对付端王是以后的事。” 李允没吭声,转头行至床榻前,那杀气凛凛的面色霎时变得温暖而柔软,他心疼地用手背贴了贴婵儿白里泛红的脸颊,转头吩咐道:“继续给小姐降温。” 红红看着主子被人毒成这样子,心里也难过得很,哽咽地应了声“是”。 李允心疼地为小姑娘掖了掖被角,继而转身阔步行至屋门口,朝门外的小厮吩咐道:“赶紧将苏尚恩叫起来。” 小厮提起腿飞奔而去,不一会儿苏尚恩便裹了件披风到了东套间,面上带着了惺忪气,看了一眼床上的婵儿,开口便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李允沉声应道:“利用你手中的暗网找个合适的毒医,来医好婵儿。” 苏尚恩吸了口气,面色有些为难,“用暗网找毒医倒是没问题,关键是,哪个毒医不是幽居在深山老林,来一趟上京好歹也需十天半个月吧,婵儿怕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啊。” 李允眼尾微微泛红,心疼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小姑娘后再次望向苏尚恩:“你那边先找找,这边我再想办法。” “成,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哪怕真是端王给婵儿下毒,也绝不会要了婵儿的性命。”苏尚恩怕李允遇到婵儿的事又冲动,便随口提醒道。 “什么叫哪怕是?就是端王。”李允冷脸回道。 “是是是,绝对是端王。”苏尚恩霎时矮下了气焰,此时他可不敢惹这个正在气头上的金主。 一旁的魏云飞怔愣片刻后一拍脑袋,“我怎么搞忘了,吴太医也懂毒啊,据说他以前为了让自己戒血成功试过不少毒呢。” 李允眸中闪出光亮,看向魏云飞。 魏云飞咧嘴一笑:“你放心,魏某现在便去找他。”说完转身走出屋门,飞快消失在屋外的黑夜中。 苏尚恩看了一眼板着脸的李允,踢了张凳子在他跟前:“坐会儿吧,说不定吴太医一来就能将婵儿治好,你且不用太过操心。” 李允没应他,眼神却一直看向床榻上的婵儿,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叫不嚷地,好似平时睡着了一般,看得他又是一阵心疼。 其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以端王的狠毒,他若是伸手向婵儿下毒,又怎会下那种轻易就能解除的毒。 想到这,他心里仿佛压着千斤巨石,黯然地在圆凳上坐下来,与苏尚恩是无言相对。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吴太医急匆匆随着魏云飞进了东套间。 李允赶紧起身行礼,吴太医扬手阻止,目光早已落到了在床上昏睡的婵儿身上。 “这种情况多久了?”吴太医随口问道。 “就是从今晚开始发烧。”李允跟在吴太医的身后行至床前,并随手为吴太医端了凳子放过去。 吴太医坐下后再次盯着小姑娘的面色瞧了好一会儿,又看了小姑娘的手心与颈部的颜色,继而转过头来,看着烛光下的三个男人:“你们可能有所不知,当今的端王可是位了不得的使毒高手,他使的毒与江湖上那些毒手的毒有非常大的不同。” 李允神色一敛:“有何不同?” “他的毒无形无迹,让人根本瞧不出端倪,中毒者所呈现出的症状也是千奇百怪,而每一种症状皆能在医书上找到相应的病名,却就是久治不愈,老夫记得当日身体健壮的宋堂主乃是丧命于小小的风寒,所以老夫也一直怀疑,宋堂主许是中了端王所下的毒。” 李允沉着面色:“在下也想到了这点。” “阴险狡诈的家伙。”苏尚恩也随口骂了句。 “不知吴太医能否看出婵儿所中之毒?”李允转而问道。 吴太医扭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小姑娘,摇了摇头:“看不出来,若是让庸医来诊治,必会将其判定为急火攻心气息郁结,给你开几幅药草草了事。”他无奈一笑:“老夫虽见识过多种毒药,却也并非专门的毒医。” “吴太医可知道这京中有何毒医能治这小姑娘的毒?”魏云飞随口问道。 吴太医面色滞了片刻,“有倒是有一个,只是人家不会出手给这位姑娘治啊。” “是何人?”李允追问。 吴太医无奈一笑:“端王的师傅秦凌染,此人来无影去无形,堪称使毒圣手,但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他。”他说着朝苏尚恩一笑:“估计你手里的暗网也不一定能打听到他的行迹,端王也正是传承了他的衣钵,使得一手好毒。” “此人在京中?”李允问。 “或许就在宫里。”吴太医答道。 “那他不治也得治,除非他不想活了。”李允咬了咬牙。 吴太医看着李允摇了摇头:“你啊,还是太年轻,你以为每个人都怕死么,尤其是毒医,每一次炼毒都差不多是从鬼门关里走一趟,怕死,必然做不成毒医,还是好好找找人家的弱点吧。” 李允神色黯然,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吴太医指教。” 吴太医摆了摆手:“这有啥好谢的,我眼下也帮不了你。”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色药瓶,倒了粒药丸出来,起身塞进了婵儿的嘴里:“暂且先护住她的心脉,你们早点想法子吧。” 说完朝屋内三个男人抱拳行了拜别礼,转身走出了东套间,魏云飞赶紧跟着送出去。 吴太医一走,三个男人又重回到灯下,一时皆有些茫然,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 李允面色紧绷,俊朗的五官森冷得吓人,他转头看向苏尚恩:“得查一查这个秦凌染。” 苏尚恩面色也有些黯然:“查倒是没问题,就怕到时又耗了时间,又没查出明堂来。” 魏云飞拿起腰间的酒囊饮了口酒,抿了抿唇:“若是想查这个秦凌染,在下倒是想到一个最适合帮我们的人。” 李允与苏尚恩同时看向他。 “林玉。”魏云飞咧嘴一笑,“哪怕她再不得宠,那也是住在东宫里的人啊,也是如今堂堂正正的太子妃,秦凌染是端王的师傅,必然常出入东宫,这林玉好歹能摸到一点边。” 苏尚恩斜了他一眼:“林玉与端王再不睦,好歹两人也是利益一体,她凭什么要帮咱们?” 魏云飞咧嘴一笑:“让贤王出面即可。” 李允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魏云飞一眼:“那劳烦云飞兄跑一趟了。” “你小子总算知道点好歹了。”魏云飞白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床榻上躺着的婵儿:“我早点去找贤王吧,为小姑娘多争取点时间。”说完便起身出了屋子。 此时的东宫。 端王一个人在烛火下下棋,棋盘上的黑子如一尾长蛇,将中间的白子团团围住,他眉眼间藏着狠厉,执起黑子的手停在半空,盯着那白子幽幽一叹:“孤早就说过,你是奴,是斗不过孤的。” 说完便将手中的黑子重重地摁在棋盘上,棋子与棋盘一声清脆的撞击,殿中的烛光也随之晃了晃,将一脸狠厉的男人照得更加阴鸷而森冷。 “来贵。”端王幽幽唤道。 来贵甩着拂尘躬身向前:“殿下,奴在。”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快到卯时了。”来贵拿眼打量了一眼主子:“殿下,您都在这坐一夜了,好歹您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去殿内躺一会儿才好。” 端王眸中蓦地流露出几缕夹杂着悲伤的柔软:“婵儿正病着呢,我如何睡得着?”他目光虚浮地看向殿内一排烛火:“来贵啊,孤这是没办法啊,为了能留住婵儿,孤不得不下狠手。” 来贵嗫嚅着,不敢乱说话,却又不得不回话:“婵儿姑娘以后一定会明白殿下的苦心的。” 端王的眉眼垂下来,无奈一笑:“不管她能不能明白,孤所要的,不过是要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地与她相守一辈子而已。” 他说完轻舒了一口气,将搁在棋盘上的手臂收了回来,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派一名侍卫去怡春楼给李允送个信吧,明明白白告诉他婵儿所中的是何毒。”他握紧了拳:“就让孤与那李允对赌一把吧。” “是,奴这就吩咐人去办。”来贵说完退出了殿内。 随后,一名侍卫飞速出了皇宫,朝东大街的怡春楼急步赶来。 怡春楼自被闹腾了两次后,苏尚恩将四周的防守又加固了一层,侍卫才行至前厅的台阶处,便被怡春楼的守卫拦了下来,继而以最快速度去通知苏尚恩。 苏尚恩一听又是宫里的人来找,立马连早饭也不吃了,起身就去了前厅。 侍卫见到苏尚恩倒也不慌不忙,抱拳道:“端王说了,要让小的亲自告知李少主,李婵儿究竟是中了何毒。” 苏尚恩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盯视了那侍卫片刻,抬手向旁边的小厮扬了扬:“去将李少主叫来吧。” 小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李允便阔步行来,冷眼看着那身量瘦小的侍卫,“说吧,本少主来了。” 侍卫瞄了一眼李允,确认眼前之人乃是明月堂少主本人后抱拳禀道:“李家姑娘所中之毒名为菟丝花之毒,中此毒者浑身无力、体热、头晕。”侍卫说到此停下来,抿了抿唇:“此毒时限为三日,三日后若寻不到解毒之法,中毒者必将发热至死。” 李允听到“发热至死”几个字,蓦地握紧了手中的拳,杀意自他漆黑的眸底溢出。 侍卫吓得身子一缩,往后退了一小步,嗫嚅着继续道:“此毒乃绝毒,世间无人能解,但……但端王说了,他能想到办法,限……限李少主三日之内将令妹送进宫去,他定会护得令妹周全。” 侍卫说完大舒了一口气,滚了滚喉头后抱拳告别:“话小的带到了,至于如何选择全看李少主了,在下告辞。”说完提着腿急步出了怡春楼前厅,一溜烟消失在东大街的人海里。 李允听完这席话咬了咬牙,脸上汹涌着怒意,但嘴上却一声不吭。 苏尚恩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试着开口道:“他在与你赌,赌你不敢三日后眼睁睁地看着婵儿发热至死。”苏尚恩说着将二郎腿放下来,握了握拳:“其实以他对婵儿势在必得的决心,断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婵儿三日后死去的,你若有胆,便可与他对赌。” 李允冷着脸,站立片刻后转身去往东套间。 “喂,好歹你说句话嘛。”苏尚恩冲着他的背影嚷着。 李允头也没回,他怎能拿着婵儿的性命去赌。 他固然在受鞭刑时曾拿自己的性命赌过宋庭轩内心的柔软,可婵儿是谁,是他心尖上的人啊。 他不能,也不敢。 可是他又怎能眼睁睁地将婵儿交给那歹毒的端王? 李允阔步行走在光线幽暗的走廊里,脑袋里在“嗡嗡”作响,浑身的骨骼也在铮铮作响,他恨不能一掌将端王诛杀,可是也不能啊,端王如今还握着婵儿的性命。 想到这他停了步子,抬掌捂在胸口,那里面揪得他好痛。 倚墙站了一会儿后他才将手掌从胸口拿开,继而转身进了东套间的屋门。 红红片刻不停地拧着帕子给婵儿降温,小姑娘轻咳了一声,喊了声“哥哥”。 李允赶忙行至床前,“婵儿,哥哥在。” 小姑娘面色微红,缓缓打开眼眸,槛窗里漏进的光刺得她眼睫翕动,李允赶紧朝红红指了指,让她去关窗。 “哥哥,你别担心,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小姑娘哑着嗓子说道。 明明自己还在难受着,却生怕他这个哥哥放心不下她,李允鼻际涌出一阵酸涩,蹲下身子往床榻靠近了些,与小姑娘头挨着头,手掌轻抚着她的小脸:“你乖乖地养病,哥哥等你好起来后,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小姑娘努力弯了弯嘴角,继而喃喃着:“哥哥,我想你抱着我。” “好,哥哥抱着你。”李允轻声说完,便提腿坐上了床榻,侧身躺着,一手托着她的肩,一手托着她的腰,将软软的小姑娘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小姑娘已然浑身无力,且还发着烫,李允一碰到她的身体便知她正遭受着怎样的罪,鼻际不由得又酸涩起来,若能替她,他情愿中毒的是自己。 “哥哥,我想你亲亲我。”婵儿闭着眼低声道。 “好。”李允忍着心里的难受,轻轻抽出托在她腰间的手臂,继而一缕缕捋开耷在她脸颊两侧的乌发,抿了抿僵硬的唇角,在她发烫的小脸上印上了一个温柔的吻。 小姑娘努力打开黑黑的眼眸,仰望着微光里李允棱角分明的脸庞,弯起嘴角微微一笑,“哥哥真好看。”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细软的发,低声回道:“婵儿也好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婵儿又缓缓闭上了眼眸,嘴角却仍挂着笑:“哥哥一亲我,我就会很开心……就没那么难受了。” 李允喉头发紧,将脸埋在小姑娘的发间:“好,那哥哥多亲亲你。”说着他又在小姑娘的额际吻了吻。 但此时的婵儿又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发烫的身体恍如脆弱的陶瓷一般,一碰即碎。 李允心疼得心尖发颤,却又对此无能为力,唯有紧紧抱着这病弱的姑娘,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 眼下,他只能先等着魏云飞那边的消息了。 魏云飞特意易了容,换了身小厮的衣裳,避人眼目地潜进了贤王的府邸。 贤王赵阔刚用完午食,正在书房翻阅文书准备小憩一会儿,冷不丁见魏云飞从后门处走进了屋内,他一愣:“怎的都没提前知会一声,可是有什么急事?” 魏云飞行了一礼:“禀王爷,确实有急事,小的来不及提前通禀,只能匆匆前来。” “坐吧,且将事情细细说来。”贤王一向不急不徐,此时也静静坐在案桌前,等着魏云飞开口。 魏云飞端起桌上的茶水一口饮尽,继而将近段发生在怡春楼的事情大概叙说了一番,尤其提到了林玉身边柳姑姑捣下的鬼,以及这次婵儿被端王下毒之事。 贤王听完后沉思了片刻,清贵的眉眼里溢出几缕冷光,“你且先行回去吧,本王会尽快联络太子妃,去打探消息的。” 魏云飞抱拳关切道:“王爷行事也要多加小心。” “本王会保护好自己的,你勿挂心。” “那小的先行告退。”魏云飞说完行了一礼,转身从书房的后门处溜了出去。 待魏云飞一走,贤王便唤来身边的侍卫高鸣,沉声吩咐道:“赶紧去东宫给太子妃递个口信,就说今日午时老地方见。” 高鸣面上浮出担忧:“王爷,这若是被端王发现,太危险了……” 贤王的语气仍然温和儒雅:“我让你去,你便去吧,别的事无须操心。” 高鸣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拳应“是”后出了书房。 贤王在长案前怔愣了好一会儿,继而轻轻拉开案桌下一个暗屉,对着幽黑的抽屉里默默盯视了片刻,这才伸手从那里面轻轻提起一根红色的络子。 络子中间环着一块玉佩,玉佩上用小楷刻了一个“林”字。 这是林玉出嫁前夜与他密会时送与他的,“见玉如见人”,林玉哽咽的声音恍如仍响在耳际。 那夜凄风冷雨,林玉哭得浑身发颤,那一阵阵的呜咽声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得他的心都碎了。 身为候俯嫡女又如何,身为皇家之子又如何,他们甚至没办法守护住自己的心爱之人。 与君一别,自此便是隔世。他仍是那个被人忽视的皇子,她却成为了太子妃,成为了他的嫂嫂。 贤王也自此很少再去宫里,甚至再听不得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听到那声音,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心如刀割的一晚,想起林玉悲痛欲绝的哭泣。 于是每个雨天,他都会吩咐小厮将府里的门窗紧闭,甚至找来好几位乐师,专门在雨天里为他凑乐,试图让乐声盖住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如此自欺欺人的方式,他才能让自己的内心稍微平息。 贤王看着手中的玉佩,沉重地叹了口气,本以为此生再无缘相对,殊不知,世事无常,他不得不再次冒险与她相会。 两人见面的老地方在宫外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巷口有家茶楼,二楼的“青雅轩”便是他们以前会面的屋子。 林玉得了消息,激动得霎时红了眼眶,忙不迭地开始准备换衣裳出门。 柳姑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夫人这可使不得呀,若是瑞王知道了,就不得了了。” 林玉换了身黑色披风,将那帽沿压在头顶,冷声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再说了,这些天他正谋划着要将那婵儿姑娘弄到手,我不去烦他已是万幸了,他又哪来精力来盯着我。” “纸是包不住火的,万一要是穿帮了,受牵连还不是候府林家?”柳姑姑苦口婆心。 林玉冷哼了一声:“为了林家,我已经牺牲够多了,姑姑以后还是少在我面前提林家。”说完拿了个暖手的手炉,转身就往偏殿的后门走了出去。 柳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小跑着跟出去。 青雅轩里,贤王等了约莫一刻钟,林玉便卷着一身寒气,轻轻推门而入。 贤王从桌前站起来,怔愣片刻后弯腰行礼:“小王拜见太子妃。” 林玉心头一梗,泪便落了下来:“你既然在青雅轩约见我,又为何要行这等叔嫂之礼。”她哽咽着:“这不是故意要伤我的心吗?” 贤王的眼眸垂下来,手扶在桌沿,指尖掐进木缝里。 他稳了稳心神,仍是不急不徐的语气:“小王今日约见王妃并非私事,而是有要事求助于王妃。” 林玉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随手将门关紧,继而在木桌前坐下来,满目眷念地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贤王,低声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说‘求助’二字,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便是,但凡我能做到,定当全力而为。” 贤王抿了抿唇,怔怔地盯着林玉:“哪怕是违逆端王的意愿,你也愿意吗?” 林玉闻言泪珠子又落了下来,“赵阔,自始至终,我的心中都只有你,我与端王成亲至今……从未圆房。” 贤王紧了紧自己的手掌,面色深沉地看向林玉,低声说了句:“你辛苦了。” 这一句安慰,仿佛捅开了林玉心里的那扇闸门,泪忽然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 贤王与她隔桌相望,想起身去安慰,却最终握着拳将自己死死钉在椅子上,眼尾泛红,手臂也随着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林玉哭了一会儿终于平息,用帕子擦净泪水后反而安慰他:“你也不用担心我,他暂时不会将我怎样。” 贤王深吸了口气,话里有话地轻声提醒:“你……也别助纣为虐。” 林玉闻言怔了怔,便想到自己支使柳姑姑做下的事,头垂了下来,轻声道:“我以后,都听你的。” 第67章 解毒 第三日清早,林玉身边的柳姑姑带着秦凌染的消息来到了怡春楼。 如今怡春楼正在装潢,江妈妈正领着几名工匠在前厅里雕壁,忽见柳姑姑入得厅内,她面色一怔,随即垮下了脸。 “哟,什么风又把柳云给吹来了,不是还想打什么主意吧?早知柳云攀高枝儿成为了太子妃身边的红人儿,我一青楼老鸨压根就不该与你扯上什么关系。” 柳云本就瞧不上江妈妈这副德性,废话也不想多说:“今日我来,并非是找你的。” 江妈妈嘲讽一笑:“没想到你在我们怡春楼路子还蛮广啊,不如说来听听,又搭上了什么人?” 柳云白了她一眼,正要回击,乍见苏尚恩从后门处入得屋内,赶忙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道:“苏公子,我带来了秦凌染的消息。” 苏尚恩闻言神色一敛:“请跟我来吧。” 江妈妈愤愤地盯着柳云那背影,低声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 苏尚恩将柳姑姑领入一处格间,随后又迅速唤来了李允。 李允这几日不吃不喝不睡地陪着婵儿,面色憔悴了不少,整张脸都跟着清减了下去。 见到柳姑姑后他一句废话不说,直接问:“秦凌染现在何处?” 柳姑姑看着李允罗刹一般的面色倒抽了口凉气,紧了紧手中的帕子,有些胆怯地低声答道:“我们夫人说了,这秦凌染在京中有多处宅子,不确定他哪一日会住在哪一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每月的十五,他都会去城外李子村的庄子上住,据说他的母亲便葬于此地。” 李允的心又是一沉,不由得咬了咬牙,今日已腊月初十,婵儿也仅剩今日一日的时间,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柳姑姑瞄了一眼李允后又垂下头继续道:“夫人还说,秦凌染手上有一种万能丹药,能解他们这一门派所有的毒,只是这丹药他随身携带,一般人怕是够不着。” 苏尚恩看了一眼李允,随口说道:“那我今日派京中所有暗网去找他。” 柳姑姑摇了摇头:“听说这秦凌染会隐身术,擅长东躲西藏,哪怕他停留于宫中时,一般人也极少能看到他本尊,劝苏公子还是省了这心。” “那你可还有其他有用的消息?”苏尚恩有些不耐烦了。 柳姑姑抿了抿唇:“夫人说,这秦凌染生性孝顺,但母亲早亡,他母亲在世时女红极好,所以……”她嗫嚅着似不敢继续往下说。 “说。”李允沉着一张脸, 柳姑姑吓得身子一缩,提了口气,“所以他也喜欢女红极好的姑娘,若是用这样的姑娘去接近他,偷到丹药的机会便会多很多。” 她说完胆颤地看了一眼李允,又看了看苏尚恩:“夫人让奴婢带的话就这些,但愿能对你们有用,若没其他的事,奴婢便先告退了。” “代我们谢谢王妃。”苏尚恩客气了一番,便将柳姑姑送出了门。 回来后看着一脸颓丧的李允:“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见李允没吭声,他又开腔道:“毒医倒是打听到两位,但想让他们赶来京中,时间上怕是已来不及,我去找找女红手艺精湛的姑娘试试看。” 李允面色黯然,语气里也略略带了些无力,“我去秦凌染在李子村的住所探一探。”说完便转身消失在了怡春楼的后门处。 苏尚恩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屋外的天光,如今已过了辰时,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聪明如李允,何曾不知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可不到最后一刻,他又怎能甘心放弃。他放弃的可是他养大的姑娘啊,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正是隆冬的天气,割人的冷风呼啸而过,扬起街巷里一阵阵泥灰,扑得人一身一脸。 李允走在怡春楼的后巷里,绝望得已恍如一具腐朽的躯壳,憔悴的脸比那头顶的天空更阴沉,更让人觉得寒凉透骨。 走了几步后他又停下来,吸了吸鼻子,将体内残余的精气神提起来,继而纵身一跃,飞往城外李子村的方向。 他并没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了秦凌染藏于李子村的住所,屋子在一处靠山临水的坳子里,从外面看倒并没修得多么讲究,只是比寻常百姓家体面了些许。 李允四下里环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于是提剑潜入了屋内。 屋内的布局也甚是简陋,除了平时常用的床、桌、椅之外,再无别的摆件,更别提能找到秦凌染藏身的线索了。 李允在屋前屋后巡了一圈,也并没发现一个人影,他有些黯然地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继而纵身飞往怡春楼。 床上的婵儿体温越来越高,脸上的红润更深了,平日里粉粉的嘴唇此时也变得鲜红,呼出的气息更是热得灼人。 红红拿着湿帕子为主子擦拭,手背触到那热烘烘的气息时,心里便一阵发颤,扁着嗓子哽咽着:“小姐,你一定要挺住,不能出事。”若是主子出事了,她又该如何是好? 李允进屋时婵儿刚从昏迷中醒来,嘴里正喃喃地唤着“哥哥、哥哥。” “哥哥在,怎么了婵儿?”李允急步奔过去,矮下身子蹲到床榻前,与小姑娘头挨着头。 小姑娘弯起嘴角,吃力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想念哥哥,哥哥要陪着我。” 李允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伸手握住小姑娘发烫的小手,在掌心轻轻揉了揉:“好,哥哥陪着你。” 说下这句话时,他气息颤抖,喉头哽咽,额际在突突地跳动,他恍然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恶梦之中。 屋外的天光缓缓上移,眼看已到了午时,他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婵儿如此遭罪。 做出那个决定太过艰难,他却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将婵儿送进宫,送到端王身边去。 想到这点时,李允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要坍塌了一般,连站起来都变得困难了。 “婵儿。”他扒在床沿上轻唤着她,喃喃地解释着:“你别怪哥哥,哥哥是……为了让你好起来。” 婵儿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哥哥”,便又晕了过去。 李允的泪从漆黑的眸底滑出来,顺着他清俊的脸颊落到他的手背上,耀眼的天光自槛窗而入,照得那泪水莹莹发亮。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也是个会落泪的人,可他情愿自己从未发现过这一点。 李允蹙着眉,抬手扶着床沿站起来,挺拨的身影抵到了帐幔的悬勾,背光定定地立在床前,看着昏睡的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他转身,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沉声吩咐红红道:“将小姐的衣裳、鞋袜都拿过来吧。” 红红愣了愣,怯怯地问:“少爷,小姐还在昏睡,她……要更衣做什么?” 许是疲惫的缘故,李允的面上没了平日里的冷漠,只是目光虚浮,声音空洞,“去拿吧。”他又说了一次。 红红难受地吸了吸鼻子,转身去木架上将主子的衣物及罗袜皆取了下来,准备去床榻前给小姐更衣。 “我来。”李允接过了衣物,“你去屋外候着吧。” 他要亲手给他的姑娘一件件将衣裳穿上。 红红心里悬着一块石头,又不敢问主子究竟想做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门,老老实实在门外候着。 昏睡的小姑娘仍美得如仙子一般,泛红的面色下,那一排长长的眼睫浓密而幽黑,饱满的双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发丝从耳后绕出来,随意地散落在她细滑的颈上。 李允抬手轻轻将那发丝捋到小姑娘耳后,继而拿过袄子、坎肩,一件件给她穿上。 那本是一双拿剑的手,一双使枯骨掌的手,伺候起小姑娘来却轻车熟路,很快就给她将里里外外的衣裳一件件穿上,随后拿过软枕,让她转了个向卧于床上,再一只只给她穿上袜子。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触到小姑娘的脚踝时顿了顿,脑中蓦地浮现出小姑娘儿时赤足在清风宅里蹦哒的场景,唇间竟溢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如今小姑娘长大了,那一双因赤足长出薄茧的脚也全然不一样了,变得白白净净、软乎乎的。 李允握着婵儿的双脚轻叹了口气,再给她一只只地穿上了鞋子。 他又拿了张薄毯覆在婵儿身上,这才将红红唤来,哑声道:“去后门处让小厮准好马车。” 红红不知少爷要将小姐送往何处,难不成是去看更高明的医倌,这样想着她拔腿就往屋外跑,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回来:“少爷,马车已备好了。” 李允看了一眼被他环在怀中的小姑娘,“嗯”了一声后将小姑娘横抱了起来,提起长腿朝门外走去。 红红小跑赶上去,将那薄毯往两侧扯了扯,以便将主子的身子完全盖住。 小厮已等在马车旁,苏尚恩也来了,默不吭声地看了一眼李允,帮着挑开了车帘。 李允抱着婵儿弯腰钻了进去,车帘放下,瞬间带走了车内刺目的光亮,李允紧了紧怀中昏睡的姑娘,闭上眼,静静听着车外传来的马鞭声、车轱辘声,马蹄的“踏踏”声。 苏尚恩看着走远的马车幽幽一叹,朝旁边的小厮吩咐道:“再给我备一辆车吧,跟上李少主。”他怕他出事。 车内的李允绝望却也冷静,事情既已是退无可退,那就让端王先给婵儿解毒吧,待婵儿毒性一解,哪怕是毁了整座皇宫,他也定要将婵儿重新接回来。 车外是喧嚣的街道,偶有嬉闹声、嘈杂声及商贩的吆喝声穿过薄薄的车帘飘进来。 李允眼睫翕动,漆底染着沉沉的悲伤,这份沾着烟火气的庸常,是他一直想给婵儿,却又是一直未曾给过她的。 他俯下头,将脸埋在婵儿的发间,哽着喉头,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香甜的气息后,在她耳边轻喃:“别怕,等哥哥来接你。” 小姑娘一动不动,自然听不到他的低语。 他就当她听到了,他用这句话来安慰她,也来安慰自己。 此时的东宫。 端王仍一个人坐在棋盘旁,不吃不睡,甚至罢了朝,就那么呆呆地不停地用黑子围白子,直到后来他执子的手臂都开始在半空微微颤抖。 来贵看得心惊,伏地而跪:“殿下,您好歹休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不然这身子哪受得了。” 端王将发颤的手臂收回来,藏于袖口下,继而目光虚浮地看向来贵,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一天一夜,他问得最多的话便是这句。 来贵颤着嗓子答道:“回殿下,已到未时了。” “未时、未时……”端王面色发白地喃喃着,“再过两个时辰,婵儿便会没命了。” 来贵知晓主子的心意,便小心翼翼劝慰道:“殿下放心,那李少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婵儿姑娘去死的,定会将她如期送过来。” 端王面色紧绷,没吭声,咬了咬牙后抬手“嗖”的一声将整个棋盘连带所有棋子一把掀翻,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后,黑子与白子混在一起,悉数散在了地砖上。 “他莫非是想与孤对赌?”端王狠狠地咬着后牙槽。 来贵吓得缩着身子,不敢贸然应声,心里却估量着,若那李少主与太子爷对赌,也不知太子爷会不会冲那李少主低头,从而交出解药。 “他若是敢与孤对赌,他便没资格来守护婵儿。”端王气极地从檀木椅上猝然站起身,由于坐得过久,起来时还踉跄了一下。 来贵赶紧上前去搀扶,端王甩着衣袖将他推开,急躁地吩咐道:“摆驾,孤要去见见父皇。” 来贵赶紧应声“是”,自然也不明白主子为何在这节骨眼儿去见宣德帝。 此时的宣德帝正目光呆滞地盯着帐幔顶,紧闭着双唇,任由赵公公拿着汤勺给他喂药,他就是不张嘴,那药汁随着他的嘴角往外溢出,顺着下颌流到了颈上。 赵公公一边拿帕子替宣德帝擦拭,一边劝慰道:“皇上,这是治病的汤药,您好歹喝点儿,不然这身子怕是越来越不管用了。” 宣德帝这才偏头看了眼赵潜,那目光森冷得吓人,赵潜不由得心尖一颤,赶忙垂下头,不敢与老皇帝对视,“老奴……老奴这都是担心皇上。”他喃喃地辩解。 “既然父皇不肯吃药,那就不吃了吧。”端王突然阔步入得殿内。 赵公公吓得手上的药碗也跟着晃了晃,赶忙躬身行礼。 端王眼皮也没抬,随口吩咐了句:“都出去吧。” 赵公公应了声“是”后,便朝另几名宫人扬了扬手,领着他们先后退出了寝殿。 端王拿了张圆凳坐在龙床前,双臂支着膝盖,疲惫地舒了口气,继而冷冷盯着仰卧在床上的宣德帝,盯了好一会儿。 每次面对宣德帝那张阴晴莫测的老脸时,他的心绪都会变得格外冷静而灵活,这是他打小为讨得圣宠落下的毛病。 眼下他心绪不宁不知所措,需要用张老脸来促使自己平静下来。 “父皇。”他目光幽幽地看向他,“您想过死吗?您都这把年纪了,应该会时常想到这件事吧?” 宣德帝充耳不闻,仍是呆滞地盯着帐幔顶,连眼珠子也不曾移动一下。 端王自顾自地冷哼了一声,“以前您是怕死,如今是想死而不得吧?” 他说着笑了一笑,目光虚浮地扫了一眼宣德帝如死尸一般僵硬的身体后,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手拿过旁边木几上的梨,掏出腰间寒光闪闪的匕首,又开始一刀刀地削起来。 这次他削得有些急躁,梨汁沿着长条的果皮一滴滴落下来,染湿了他身前的青砖,“孤并不在意您是生是死,不过,您也一把年纪了,死了倒并不可惜。”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手中的梨去看一声不吭的宣德帝,“可是婵儿才刚刚长大,孤怎么能让她就这么死呢?孤可以让这天下任何人去死,包括父皇你,也绝不能让婵儿去死啊。” 端王说完又收回目光,将梨上最后一块皮削净,他盯着那湿乎乎的梨片刻,继而将它重新放回到了果盘里,也没再望一眼龙床上的宣德帝,转身急匆匆出了太和殿寝殿。 肖坤候在门外,端王脚步未停,一边走一边沉声吩咐:“随孤去宫门口候着,一个时辰之后若那李允未出现,”他咬了咬牙,语气变得更为低沉,“那咱们便去一趟怡春楼。” 肖坤略略一顿,心想主子何时变得这么怂了,嘴上却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随后一行人跟着端王浩浩荡荡地朝宫门口行去。 端王在宫门口不过等了约莫一刻钟,载着李允与婵儿的马车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兀的停在了宫门的另一边。 肖坤一眼认出马车上怡春楼的徽记,忙不迭转身向轿辗上的端王禀报,“殿下,李少主来了。” 端王闻言悬着的一颗心霎时放了下来,连肩膀也跟着松了松,面上浮出喜色,挑起轿帘走了出来,“孤亲自去迎接。” 说完转身穿过宫门,阔步走向怡春楼的马车。 此时李允正抱着婵儿躬身从车里下来,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怀中昏睡的姑娘,生怕少看了一眼似的。 挑起车帘的小厮低声提醒:“李少主,太子爷来了。” 李允这才抬起头来,微微蹙起眉眼,狠厉地看向徐徐靠近的端王。 端王见李允看向自己,蓦地停了步子,嘴角噙着得意,一脸轻慢地迎视着那狠厉的目光。 隔着近两丈的距离,两个男人莹莹对望,什么也没说,那目光中却早已涌过千军万马。 周围的仆从也皆不敢吭声,连赶车的小厮也怔愣着,没来得及给走近的太子爷行礼。 片刻后端王欺身向前,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掌伸过去,慢斯条理地幽幽说道:“让孤来抱着婵儿吧。” 李允的眸中满溢着杀意,那声音因隐忍而变得喑哑,咬牙一字一顿道:“让她坐步辇。”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抱着婵儿。 端王嘲讽一笑:“以后婵儿会日日陪在孤身边,你怕是管不到这些了。” 李允缓缓抬高了眼皮,眸中的冷光如剑戟一般射过去:“你可记好了,我会将婵儿尽快接回的。” 端王用指腹擦了下嘴角,“看来戒血成功的李少主自信了不少,竟能如此口出狂言,那孤就祝愿李少主好好做梦吧。”说完他仍一意孤行地将手臂伸过去,试图从李允手里接过婵儿。 李允抱着小姑娘稳稳地往旁边一闪,让端王捞了个空,咬牙冷声道:“我说过,让她坐步辇。” 端王的面色也略略沉下来,但他知道枯骨掌的厉害,在这个节骨眼儿,他才不会愚蠢到与李允硬碰硬,于是朝一旁的肖坤扬了扬手,“将步辇抬过来吧。” 肖坤点头应“是”,不一会儿便有两名太监抬了副步辇过来,放到了李允身前的空地上。 李允鼻际发酸,低头盯着怀中的小姑娘好一会儿,终于弯下腰,将她稳稳地放进了步辇里,继而抬手将薄毯掖了掖,以防小姑娘着凉。 他蹲下来,低声在昏睡的小姑娘耳衅重复说了句:“别怕,等哥哥来接你。” 端王早已等得不耐烦,冷脸说了声:“回宫。”说完便转背朝宫门口行去。 来贵大声唱喝了句:“起轿,回宫。” 抬辇的太监也不管蹲在跟前的李允,伸腰就将那步辇抬了起来,盖着薄毯的婵儿随着那步辇晃了晃,继而徐徐被抬向宫门口。 李允也缓缓站起来,怔怔盯着一步步走远的步辇,他已看不到婵儿的脸,只能看到从步辇一侧溢出的紫色薄毯。 那带着小姑娘体温的薄毯。 侍卫、太监,一行人浩浩荡荡涌进宫内,随后“呯”的一声闷响,朱漆的宫门被侍卫重重合上。 李允的视线空了,只剩了那一重密不透风的朱红。 他的胸口猛的一阵刺骨,抬手捂住,继而身体一抽,一口鲜血猛的从他嘴中涌出。 刚下马车的苏尚恩急步跑过来,伸臂扶住了踉跄的李允,面露担忧,“怎么吐血了,可别吓我。” 李允咬牙吸了口气,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哑声道:“无碍。”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他还得接回婵儿啊。 苏尚恩看了一眼关闭的宫门,无奈地叹了口气:“先让那家伙给婵儿解毒吧,咱们回头再想办法。”说完便扶着李允往马车内走。 李允倚着他行了两步,继而伸臂推开他,自行钻进了马车。 苏尚恩摇了摇头,这人就是个倔脾气,从不在人前示弱,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而此时的婵儿刚被抬进东宫,端王便以最快速度将配好的解毒药汁亲自喂进了她的口中。 让谁喂他都不放心。 当瓷白的小勺轻轻启开婵儿的小嘴时,端王唇间浮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这个女子,终于是属于他赵子央的了。 当然,他不会傻到将小姑娘体内所有的毒性一并解除,他不过是在不影响小姑娘健康的情况下,解除了部分毒性。 以李允枯骨掌的威力,潜入宫中救出婵儿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才不会让他得逞。端王幽幽地思忖道。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昏睡的婵儿终于在翠香阁的软床上醒转过来,她眨着长长的眼睫,眸中还带着些许的惺忪,看了看端王,又转着黑黑的眼珠朝四下里打量。 坐在床榻前的端王讨好地凑过去,关切地问:“婵儿,你醒啦?” 小姑娘不开心地扁了扁嘴,糯糯地说:“我要哥哥。” 端王:“……” 第68章 我不做太子妃 端王看着眨着亮闪闪眼眸的小姑娘,在李允那儿受的气霎时消了大半。 他随口撒了个谎:“婵儿你生病了,只有宫里的太医才能医好你,故尔你哥哥便将你送进来了。” 婵儿挪了挪身子,想从床上坐起来,但身子发软,仍然有些头重脚轻。 端王赶紧拿了个软枕想塞在小姑娘背后,婵儿歪着身子立马朝他摇头:“你不准过来。” 她虽是刚醒来,声音却脆生生的,那态度也蛮横得很,全然没有之前在人前的礼貌态度。 谁让她认定这端王就是个大坏蛋呢。 端王一顿,果然顺从地停在了离床榻前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往前迈进。 站在床侧的一老嬷嬷赶紧上前传慰:“姑娘,这可是当朝太子爷,你口口声声‘你你你’的,像什么话。” 端王朝老嬷嬷扔了个眼色,老嬷嬷立马低头噤了声。 婵儿吃力地扶着床沿坐起来,头发半拢半散,面上的红色微微退了些,神情有些慵懒。 她看了看端王,又往床侧的老嬷嬷瞄了几眼,蓦地记起参加宁嬷嬷葬礼时,便是此人给了她一碗积福水喝,自喝下那碗水,她就隐隐感觉到身子不适。 “我不喜欢她。”婵儿说完便不开心地垂下了眉眼,谁也不看。 端王赶忙讨好道:“好,不喜欢咱们就不见。”说着看向床侧:“朱嬷嬷,你出去吧。” 朱嬷嬷面上挂着难色,她可是端王的乳娘,从小到大,这个心狠手辣的主子何时如此骄纵过旁人?于是苦口婆心:“殿下,可不能如此惯着。” “出去。”端王抬高了声音,若不是婵儿在跟前,他的语气定还要狠厉许多。 朱嬷嬷无奈地叹了口气,冷脸朝坐在床头的小姑娘看了一眼,心里思量着,果然是美色误人,摇了摇头后,甩着袖子走出了屋内。 “婵儿,在这东宫里,你想干嘛便干嘛,不用拘着自己,我也会找时间多陪着你。”他甚至都不敢在小姑娘面前自称“孤”。 小姑娘抬眼朝他脸上瞟了瞟,撅了撅嘴:“我饿。” 端王面色一喜,“好,我这就给你传膳。”说完转头对着门口唤了声:“来人。” 来贵应声进殿,“殿下,奴在。” “让膳食房尽快去准备膳食,要有最齐备的菜色、最可口的味道,让婵儿吃得舒心。”端王慢斯条理地吩咐道。 那慢斯条理的声音里还藏着隐隐的狠厉,让人一听便知,这差事办好了便好,办不好,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来贵吓得嗓门儿都有点发紧:“殿下放心,奴这就吩咐膳食房去准备。”说完躬身退出了翠香阁,脚下生风地去往膳食房。 一边走心里还一边琢磨,也不知那叫婵儿的姑娘是哪路神仙,硬是将人见人怕的端王变得俯首贴耳的,让他这个做奴才的瞧着也好生别扭。 来贵摇头叹息了几声,到达膳食房后才收起心事,一字不落地传达了端王的旨意。 那膳食房大大小小的厨子得了旨意,霎时忙得不可开交,上百口小灶齐齐燃起炉火,烹煮炒焖各显神通,连在偏殿伺候的宫女也被这大阵仗给惊动了。 柳姑姑得了信长吁短叹了好半晌,硬是拿自己这不争气的主子没撤。 林玉倒是想得开,对着铜镜“扑哧”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柳姑姑失宠了呢。” 柳姑姑面色一黯:“夫人这话说得,也不知轻重。” 林玉却反过来安慰柳姑姑:“端王能遇上自己心爱的女子,咱们就得为他高兴,反正没咱们什么事儿,还不如在旁看戏呢。” “就怕到时人家要顶了你这太子妃的位置。”柳姑姑幽幽一叹。 “她有本事就来顶呗,反正我也不在乎。”林玉一脸不屑地扶了扶发簪:“不过那端王看似是个冷酷的性子,却也是个多情的,你看把这膳食房上上下下折腾得,外人看着,还当是给皇上准备膳食呢。” “就怕在殿下心里,这叫婵儿的姑娘比咱们老皇上的位置还重要得多。”柳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玉突发奇想:“不如待会儿柳姑姑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咱们偷偷瞧一眼去?” “又何必偷偷去,夫人乃是太子妃,该光明正大地去才是,那婵儿见了你还得以你为尊,行跪拜之礼,夫人趁早去杀杀她的气焰也好。” “行,你替我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去。”林玉抿嘴一笑,心里却琢磨着,去看看也好,万一贤王那里有什么需要,她也好随时提供消息。 主仆二人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出了偏殿,往翠香阁的方向行去。 才行至翠香阁的大门口,便被守在门外的肖坤持剑挡住,“还请太子妃见谅,殿下说过,任何外人不得入翠香阁。” 柳姑姑一听“外人”二字,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过就是一只看门狗,怎么对主子说话的呢,外人?太子妃算是外人吗?” 肖坤一听“看门狗”三个字,面上的颜色也没好到哪儿去:“本人只是按殿下的旨意行事,若柳姑姑有不服气之处,直接去找殿下论理去。” 柳姑姑被咽得说不出话来。 林玉瞄了一眼翠香阁严密的守卫,心里便知端王对这女子有多重视,莫非是担心那李少主来抢人? 她忙将柳姑姑扯到自己身后,淡然一笑,话里藏着机锋:“柳姑姑你怎的就不知轻重,本王妃是端王的外人,这肖侍卫可不是,他是端王的心腹,咱们还是别得罪了他,免得端王怪罪下来担当不起。” 林玉说完也没与肖坤招呼一声,转背便走了,柳姑姑白了肖坤一眼,也转身跟在了主子身后。 肖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过好歹是松了口气。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膳食房便将各类珍馐美味一一送到了翠香阁,那菜肴无论是从外观还是口味,怕是整个大梁国再找不出第二桌来。 婵儿体内仍有余毒,压根没力气起床用膳,只得由两名太监在床榻前架起木桌,再由两名宫婢服侍着婵儿用膳。 婵儿已饿了好几天,看到那琳琅满目的菜肴情不自禁舔了舔唇,满口生津。 那檀口微张的旖旎模样儿,看得端王一阵心悸,目光迷离地讨好道:“这些都是为婵儿一个人准备的,婵儿若是爱吃,便多吃些。”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蓦地抬头问:“哥哥什么时候来接我?”她还是想与哥哥一起吃好吃的。 端王面色略略一黯,听到小姑娘提到“哥哥”二字,心里便莫名涌出一股酸意,面上却仍故作淡然道:“这得看你的身子何时恢复。” 小姑娘拿眼冷冷瞟了瞟他,闷闷地应了声“好吧”,继而由宫婢扶着在床头坐稳,在身前架上矮桌,再由宫婢将菜肴一样样夹好后送到她跟前。 她得好好吃饭,让自己早日恢复,也好早日见到哥哥。 婵儿用膳时,端王便坐在殿内的另一侧,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盯着婵儿挪不开眼。 如仙女一般纤尘不染的姑娘,像水做的似的,其一举一动,哪怕是慢斯条理地用膳时,也比旁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小姑娘吃到一半时,蓦地发现端王正拿眼盯她,她用帕子擦了擦嘴,闷闷地开口道:“我不喜欢你总看着我,一点也不礼貌。” 在旁伺候的宫婢闻言吓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这可是堂堂太子爷啊,如此说他,怕是不要命了。 一向狠厉的端王却陪着笑脸,矮着气焰:“好,好,我不看你,你好好吃。”说完便扭过头,真的不再盯着婵儿了。 婵儿不开心地抿着嘴斜了他一眼,这才拿起筷箸继续用膳。 伺候的宫婢太监们不由得心里都微微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不谙世事的女子竟将太子爷拿捏得死死的,更没想到一向冷酷狠厉的太子爷,竟然也会有今天。 殿内一时无人敢出声,唯有偶尔传来的碗碟碰撞声,在宽敞的大殿里悠悠起伏。 待用完了膳,婵儿又由宫婢伺候着擦了嘴漱了口,本就无力的身子似耗去了大半的气力。 她正软软地靠在引枕上,对着坐于不远处的端王脆生生道:“我想休息了,你出去吧。”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殿内的太监宫婢们听得又是一阵心惊,生怕端王一不小心发了怒,让他们也跟着受牵连。 坐在太师椅上的端王却是一副毫无脾气的样子,仍是陪着笑脸:“好,那婵儿好好歇息,我便先行出去,不打扰你了。”说着他站起身来,有些依依不舍地步出了翠香阁。 端王自然不会走远,他住的主殿便在翠香阁旁边。BaN 才行至翠香阁大门口,端王唤了声“来贵”,似有话吩咐。 来贵躬身向前:“殿下,奴在。” “将翠香阁的地龙烧得再暖和一些,别冷着婵儿了。” “殿下放心,奴这就去交代。” 随后端王嘴角噙上了笑,慢斯条理地吩咐道,“再让内务府来给婵儿量尺寸吧,定制一套太子妃的礼服,孤要准备与她大婚。” 他得趁早与婵儿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哪怕李允想捣乱,怕是也来不及了。 来贵嗫嚅着:“这……殿下,眼下您不是……已经有太子妃了?” 端王面色微微一沉:“民间都有平妻一说,孤便设个平妃又如何?” 来贵心里暗暗吃惊,这可是违背皇家祖训啊,历代帝王之家哪有平妃一说,嘴上仍老老实实应道:“奴这就去办。” 端王满意一笑,提腿步出翠香阁的大门外,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的布防,对一旁的肖坤吩咐道:“这几日多留着点神,别让那李允有可趁之机。” 肖坤抱拳应了声“是”。 另一厢,李允自将婵儿送进宫后,硬撑着回到了怡春楼,刚踏进东套间的屋门,便头一歪晕了过去。 接连几日的不眠不休,再加之对婵儿的思念,他的身体早已是扛不住了。 所幸苏尚恩眼明手快,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又与另一名小厮合力将他弄到了床上。 闻讯赶来的魏云飞看着李允这副样子,摇头叹息了好几回,继而提腿上床,将李允扶起来后给他输了好几股内力,这才让他重新躺下去。 “现在怎么办?”魏云飞下了床,喘着气看着苏尚恩。 苏尚恩无奈地看了一眼人事不醒的李允,叹了叹气:“还能怎样,等他醒了再说吧。” 魏云飞屈身坐到了一旁的方桌前,掏出腰间的酒囊饮了几口酒:“我看这事儿啊,于这小子而言怕是个大坎,咱们得帮着他拿主意。” 苏尚恩白了魏云飞一眼:“你若是有主意,直接说便是,别叨这些没用的。”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魏云飞也白了他一眼,一副懒得再理他的样子。 李允醒来时已是亥时,他从床上翻身而起,怔愣了片刻,似乎没想到自己会睡过去,随后抬眼看到床头木几上婵儿的外衣,心里蓦地又是一阵刺痛。 他下了床,在屋内踱了几步,放眼望去,各处皆是婵儿的痕迹,却偏偏不见婵儿的身影。 他脑袋发沉,感觉这屋子空荡荡的,他整个身子也空荡荡的。 李允行至桌前倒了杯凉水,一口饮下,凉意钻入肺腑,让他发沉的脑袋清醒了些许,随后他提剑出门。 守在门外的小厮见李允醒了,忙不迭跟上来:“李少主您别急着出门呀,苏公子交代了,待您醒来便给您传饭食,您好歹吃一点儿。” 李允却头也不回,急步从后门处出了怡春楼。 此时正是隆冬,冷风呼啸着如软刺一般往人的骨缝里钻,四下里黑不隆咚的,放眼望去,除了零星几盏烛火,城中大部分的百姓都已然歇下。 李允吸了吸鼻子,握着剑,纵身飞往皇宫的方向,他得去看看婵儿的毒是否已被解除,若是已解除,他便直接将婵儿带出宫来。 李允很轻易便越过宫内的重重防卫,到达了东宫的屋顶,朝四周观望了一眼,留意到那翠香阁的守卫尤其森严,从屋顶到门口简直是天衣无缝重兵把守,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他便料定婵儿就住在那里。 以李允的身手,想要进翠香阁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纵然要将这所有的守卫团灭,也是不在话下。 可眼下他不能打草惊蛇,婵儿的毒一天未解,他便一天不敢出手。 李允在离翠香阁不远处的屋顶巡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见到了躺在屋内的婵儿。 远远看着橙色烛光下熟悉的姑娘,他心内涌过一阵暖流,喉头霎时哽咽。 婵儿似仍未痊愈,软软地靠在一方引枕上,头微微偏着,正对着离床榻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李允一眼认出那是端王的背影,不由得隐忍地咬了咬牙,握住剑柄的手掌紧了紧。 此时的婵儿正在屋内闹脾气呢,白日里内务府的人拿着软尺来给她量身段,还一脸讨好地给她报喜,说什么她要与殿下大婚了,要成为太子妃了。 婵儿还一脸懵懂地问了句:“大婚就是成亲吗?” 内务府当差的人怔了怔,寻思着太子爷怎的就看上这么个姑娘了,美倒是美,但瞧着怎么有点儿傻气,可脸上仍堆着笑:“这是自然,婵儿姑娘马上要嫁给咱们的殿下了。” 婵儿一听要嫁人,立马不干了,“我不嫁人,我要跟哥哥一辈子不分开。” 内务府的人一听这冒傻气的话,心里只觉得稀奇:“这可是殿下的旨意,姑娘怕是违背不得。” “你不要给我量尺寸了,我不要做什么太子妃。”小姑娘说着朝床榻的里侧滚进去,就是不让内务府的人碰自己。 那内务府的人自然也是没撤,谁叫太子爷宝贝着这姑娘呢,他们也不能用强不是。 于是回去后只得如实回禀了端王,端王骂了句“蠢货”,拉长着脸,许久没吭声。 到了夜间,端王心头挂念着婵儿,又想亲自对小姑娘好言相劝,于是便来到了翠香阁。 婵儿一见到端王,便蹙着眉喃喃念叨着:“我不做你的太子妃,我不嫁人。” 端王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婵儿,子央哥哥喜欢你,想娶你,想一辈子护着你,你就答应了好不好?” “哥哥也能护着我。”小姑娘趴在软枕上,喃喃地回道,提起哥哥,心里不由得还涌出一阵难过,她想他。 端王一听小姑娘事事不离开哥哥,心头又是一阵不悦,但嘴上仍在苦苦解释:“我与你的关系,跟你与哥哥的关系不一样,也不冲突,你嫁给我了,那李允还一样是你的哥哥。” 婵儿眸中溋出泪光,一把巴掌大的小脸被锦面的枕头映衬得愈加吹弹可破:“嫁人了就要和夫君睡,我不想,我只想和哥哥睡。” 端王:“……” 屋内的太监与婢子:“……” 有个别胆大的太监与婢子忍不住偷偷抬头打量婵儿,也不知端王是从何处寻得如此不顾廉耻的女子。 端王绷着面色,隐忍地喝了声:“都滚出去。” 太监婢子们吓得身子一缩,战战兢兢地退出了翠香阁。 屋内只剩下了端王与婵儿,烛火跃动,洒下一室暖光,气氛却冷到了冰点。 枕上的婵儿将头一扭,背朝他躺到了床的里侧。 端王提着步子靠近了床榻几步,有些无措地站在婵儿背后。 当他徐徐靠近床榻时,蹲在屋顶上的李允咬牙握了握手中的剑柄,清俊的脸上杀气腾腾。 但凡端王敢再靠近一步,敢动床上的婵儿一根指头,他便不打算再忍了,大不了将端王一起虏了去,以便他给婵儿解毒。 好在端王只是站在床榻前,静静凝视着小姑娘冷漠的背影,嘴里喃喃着:“婵儿,你已经及笄了,是大姑娘了,除了与夫君睡,你不可再与哥哥睡。” 他突然意识到,那可恶的李允养大的这个姑娘,怕是还不晓人事,尤其是男女之事。 婵儿头也没回,语气脆生生的,话却似刀子一般:“这又跟你有何关系,我又不要你做我的夫君。” 端王气得简直要闭过气去,咬了咬牙:“你哥哥作为成年男子,还成日与你睡在一床,定然是为了占你便宜。” 小姑娘一听这话立马扭过头来,她本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没有力气,小嘴抿了抿,气呼呼的:“我不准你说我哥哥坏话,你若再说我哥哥坏话,这辈子我便再也不见你。” 端王蹙起眉头,心狠狠地揪起来,揪得他好难受,哑声道:“婵儿,难道在你心里,子央哥哥就是这般一无是处不可信任吗?” 小姑娘抿着粉粉的嘴唇,看也不看他,冷冷地“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像一把利刃,直愣愣地捅进他的胸口。 端王略略垂下头,面上现出失落之色,嘴里喃喃着:“那你早些歇息,我先出去了。” 说完他又朝床榻上的小姑娘看了看,见小姑娘仍是懒得理会他,便收回了目光,踽踽步出了翠香阁。 端王迎着冷风在翠香阁大门口驻立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门框下红灯笼的光莹莹照下来,让他浑身都透出一层淡淡的红色。 来贵便也举着拂尘陪着主子,后实在被那冷风吹得受不住,开口道:“殿下,屋外冷,您都站了这么久了,身子怕是会受寒,还是回屋吧?” “来贵,怎样才能讨得女子的欢心?”端王的语气里含着些许的悲怆。 来贵诺诺着不知如何答话才好,他就是一太监,可从未有过此等经验,于是硬着头皮劝慰道:“依奴看,婵儿姑娘还是孩子心性,喜欢与不喜欢都当不得真,殿下不必将她的话放于心上。” 端王看着茫茫夜色眉眼微蹙:“也就是说,只要孤以成年男子的身份,让她通晓人事,她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孤对吧?” 来贵顺势点头:“殿下英明。” 端王用指腹擦了把嘴角,眸中总算溢出一抹喜色:“明日,让宫中画师为婵儿绘制一些图画吧。” “什么图画?”来贵不解。 端王勾起嘴角邪魅一笑:“男女合欢的图画,孤要亲自教她。” 来贵羞得垂下了眉眼:“还是殿下点子多。” “走吧,今夜让婵儿好好安睡。”端王释怀地朝茫茫夜色舒了口气,心里思量着,他除了要让婵儿通晓男女之事,还得在她面前揭开李允的真面目,让她往后再也没办法喜欢这个哥哥了。 想到此,他一声轻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正殿。 而此时蹲在屋顶的李允,一直远远地看着小姑娘在被窝里躺好;看到婢子熄了殿中大部分的烛火,独留下床头的一豆光亮;看到小姑娘闭上眼眸在软床上沉沉睡去时,他才安心地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 既然端王如他所料并未给婵儿完全解毒,那他只能去想别的法子救出婵儿了。 第69章 端王的苦心 李允回到怡春楼时,苏尚恩与魏云飞早候在东套间里等他。 李允一现身,苏尚恩便急切地迎了上来:“你这人怎的这样,醒来了一声不吭就溜了,也不管旁人担不担心你。” 李允沉着脸进屋,没吭声。 魏云飞也起了身,“你刚刚定是去了宫里吧?” 李允没好气地应了句:“明知故问。” 魏云飞与苏尚恩对视了一眼,他们担心李允遇到婵儿的事会冲动,没想到果真还是冲动了。 苏尚恩也没好语气:“你明知此时宫里已设下天罗地网,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去,哪怕你身手厉害人家抓不着你,但万一打草惊蛇了呢,以后想救出婵儿怕是更难了,莫不成你没想过这些?” 李允面色阴沉地在方桌旁坐下,目光幽幽地看向苏尚恩:“你觉得我比你更蠢么?” 苏尚恩白了他一眼:“这事儿我是旁观者清,自然比你冷静几分。” “别吵了别吵了,现在商量该怎么办吧。”魏云飞用浑厚的手掌拍了拍桌子,制止了两人的斗嘴。 李允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饮了口冷茶,沉声道:“端王留了一手,并没给婵儿完全解毒。” “那小子当真是狡猾。”苏尚恩忍不住骂了句。 李允扫了二人一眼,咬了咬牙:“离腊月十五还有两日,我到时再去一趟李子村,将那秦凌染堵在宅子中,逼他交出万能丹药,只要有了解毒丹药,我随时能从宫里救回婵儿。” 魏云飞摇了摇头:“人家是个不怕死的毒医,估计你往死里逼他也没用,万一丹药没要着,反而打草惊了蛇,让那端王又给婵儿下了什么毒,岂不是得不尝失?”魏云飞说着顿了顿:“依我看,不如找个会女红的女子偷偷接近那秦凌染,将丹药偷出来。” “这个主意好,我让江妈妈赶紧去找找。”苏尚恩立马附和道。 李允眸底溢出戾气:“仅一个会女红的女子,如何应付得了那使毒的秦凌染,失败的概率会更大,再说,一个女子,凭什么拿着性命去办这件事?她凭什么信你,你又凭什么信她?” 苏尚恩与魏云飞皆是一愣,答不出来。 片刻后苏尚恩语气软下来:“成,那就按你的主意来,到时你万事小心便可。”说完便从扶手椅上起身,也拉了拉旁边的魏云飞,“我们便先回屋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李允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 苏尚恩将魏云飞一把拉出东套间,低声交代:“咱们分头去找会女红的女子,若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十五那日将他药晕了便是,若是没找到,再用他的法子也不迟。” 魏云飞咧嘴一笑:“你苏尚恩果然是个阳奉阴违的家伙。” 苏尚恩冷哼了一声,嘲讽道:“你若有法子让他改主意,你去啊。” 魏云飞白了他一眼,嘴里嘀咕了几句:“到时若找到合适的人选,你出面药晕他,在下可不干这遭骂的事。” “瞧你那怂样儿。”苏尚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两人便前后脚走出了门廊。 第二日苏尚恩便交代江妈妈赶紧去找会女红的人,最好是那种技艺超群、有胆识的女子。 江妈妈一听心里便凉了半截:“要找有胆识的女子,好找,要找技艺超群的女子,费些精力兴许也能找到,偏生这两样加在一起的,估计找不到。” “你是女子,好歹懂这些,再难找也帮忙去打听打听。” “行吧,不过你们可别报太大指望。”江妈妈叹了口气:“要是楼里的姑娘没被那些官兵抓走倒是好了,红裳便是个女红极好的。” “眼下说这些也没用了,赶紧去打听吧。”苏尚恩急切地催促道。 江妈妈倒是尽心在街头巷尾打听了一圈,有两个声称女红极好的,结果江妈妈一看那绣活,还比不上红裳手艺的一半,更别提有没有胆识了。 当日已快到卯时,江妈妈这里仍没探听到合适的人选,她急,苏尚恩也急,魏云飞更是一副没撤的样子,几人在怡春楼正在装潢的前厅里长吁短叹。 忽见一衣着褴褛的女子越过门口堆放的物料朝厅里走进来,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脏兮兮的。 江妈妈挑起眉头打量了几眼,朝那女子挥了挥手:“别进来了,咱们怡春楼改酒楼了,不收留女子了。” 以往怡春楼虽是青楼,却也收留了不少走投无路的女子,江妈妈以为眼前这人怕也是个走投无路的。 那衣着褴褛的女子好似没听到江妈妈的话一般,嘴里不吭声,步子也不停,仍直愣愣地往厅里走。 此时苏尚恩与魏云飞皆蹙起眉头看着走进来的女子,魏云飞还关切地扯了扯江妈妈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你别靠她太近,退后点。” 江妈妈斜了他一眼,身子却老老实实地退到了魏云飞宽阔的肩后。 女子走近后屈下双膝扑通跪地,哽咽地喊了声:“江妈妈。” 江妈妈一听这声音便觉得耳熟,疑惑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喊出了两个字:“红裳?” 红裳这才抬起一张脏兮兮的脸,哽咽着说道:“奴家被流放百里,后来那流放的队伍里有人染上瘟疫,连官兵都染病死了,奴家无处可去,只能偷偷跑了出来,求苏公子与江妈妈收留奴家。” 苏尚恩心里一喜,这来得不正是时候么,嘴上连忙应道:“快起来,快起来,怡春楼就是你的家,哪有收不收留一说。” 江妈妈上前将红裳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你这得遭了多少罪啊。” 红裳抹着泪,低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可还看到了别的姐妹?”江妈妈随口问道。 红裳摇着头,那乱蓬蓬的头发也跟着在脑袋两侧摇晃:“没有,我们被流放在不同的地方,见不着面。” “要不江妈妈你先带红裳去洗洗,吃点儿东西,晚一点我们再聊?”苏尚恩提议到。 江妈妈自然明白他着急的意味,不就是想利用红裳去帮李允那家伙么,她虽心疼红裳,可眼下也找不出别的法子。 “行,我先带红裳去收拾收拾。”说完幽幽一叹,领着红裳去了后头的格间。 午间的小院儿里。 孙雪依坐于铜镜前,看着苏尚恩给她卸去头上的钗镮,随口问道:“真决定让红裳去么?” 苏尚恩点了点头:“老天爷都这么给脸地将红裳送回来了,说明本公子这主意还不错。” “万一到时事败,李少主怪罪下来,看你如何向他交代。”孙雪依斜了他一眼。 苏尚恩不屑一笑:“若是事败,他再按自己的法子去办便是,不会将本公子怎样的。” “你莫非真觉得自己比他聪明?”孙雪依打趣道。 苏尚恩弯下腰来,与孙雪依头挨着头,对着镜中悠悠一笑:“在这件事上,我比他冷静。” 孙雪依垂下眉眼,“你这样,对红裳是不是有些不公平?这事儿风险这么大,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苏尚恩闻言直起身来,抬手摸了摸下额,语气里有些无奈:“为了这小子,我不得不自私一回,多个法子总是多一线生机,倘若,”他目光虚浮地看向槛窗,“那婵儿真出了什么事,再也回不来了,李允怕是也就这么被毁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变成这样。” 孙雪依也面色黯然地摇了摇头:“算了,你们俩的事我也管不着,随你们折腾去吧。” 苏尚恩闻言忽地捧起孙雪依的额头“叭”地亲了一口,“夫人要相信夫君嘛。” 孙雪依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嗔怪道:“这大白天的,也不知收敛点。” 苏尚恩勾起嘴角邪魅一笑,“我亲我的女人,谁管得着?” 孙雪依:“……” 红裳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了之前在怡春楼时穿过的衣裳,又饱饱地吃了顿饭,整个人才缓缓恢复了精神。 她之前住过的屋子还原模原样地空在那儿,里面的物件儿也没人动过,一件不少,她打开木柜门,弯腰在最里头摸索了一番,终于掏出了她的那一袋银子。 摸了摸,鼓囊囊的,当是一钱也不少。 红裳又将那钱袋子放在鼻际嗅了嗅,上面除了银两冰冷的味道,好似还有一股淡淡的李公子身上的味道。 她也说不清那是一股什么味儿,许就是男子的味道吧,红裳想到这儿,浅浅的羞涩便泛上眼角。 经历了这番苦难,如今又回到怡春楼,又能时不时地见到李公子,于她而言,是幸福至极的事情。 才呆愣了片刻,门外忽地传来江妈妈的敲门声,一边敲一边唤着:“红裳,苏公子有事要与你说,你收拾好后去旁边的格间见他吧。” 红裳麻溜将那袋银子再次塞进木柜,稳了稳心神后应道:“知道了江妈妈,我这就去。” 约莫半刻钟后,红裳出现在了苏尚恩的跟前,江妈妈也陪伴在侧,三人隔着方桌相对而坐。 苏尚恩也不绕弯子,直接将李允与婵儿遇到的困境细细说了出来,以及眼下能想到的对付秦凌染的法子。 末了直接问红裳:“你可愿意拿着自己的绣品,去秦凌染那里偷万能丹药?” 红裳几乎没有丝毫的犹疑,低声答道:“我愿意。” 苏尚恩眉间舒展,心头一喜。 江妈妈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红裳:“这事儿风险不小,有可能丢掉性命,你可得好好想想,别冒冒然就答应了,再说了,你若是不想去,也没人能逼你去。” 苏尚恩听江妈妈这副腔调,有些不悦地摸了摸下额,生怕红裳一时改了主意。 红裳却扭头微微一笑,略略提高了音量,语气坚定:“江妈妈,苏公子,我愿意去。” 她本就是贱命一条,这次被官府抓,被流放,历经千辛万苦,早该死千八百回了,能有幸回到怡春楼,有幸为李公子解燃眉之急,这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自然是怕死,不过,能为李公子死,于她而言,倒是死得其所了。 苏尚恩暗暗舒了口气,提醒道:“此事暂不可让李允知晓,还得请你保密,事成之后,他也必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红裳嘴角挂着浅笑,眉眼却垂了下去:“我无须李公子感谢,只要……能帮到他就好。” 江妈妈心绪复杂地幽幽一叹。 苏尚恩却暗暗舒了口气,从方桌前起身:“行,那就这样说定了,你今日赶制几样绣品出来,明日我便送你去李子村。” 红裳点了点头,“好的苏公子。” 第二日便是腊月十五,也就是秦凌风留宿李子村的日子。 李允也没闲着,先去李子村踩了点,又去宫中的屋顶暗暗窥望了婵儿好一会儿,确认她安好后才回到怡春楼,准备等天黑了再去李子村堵秦凌染。 苏尚恩却以吃好了才能成事为由,让孙雪依做了一桌子菜肴,再令小厮一股脑儿提到东套间来,声称要陪李允大吃一顿。 李允哪来心思吃,一脸冰冷地看着方桌上布开的菜肴:“没功夫陪你吃,你自己吃吧。” 苏尚恩一副死皮赖脸的架势:“今晚你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吃饱了才好行事,别站着了,坐下来吃。” 李允转身坐到了一旁的软椅上,压根懒得理会他。 苏尚恩没撤,又让小厮将魏云飞也叫来,两个男人的说服力好歹比他一个人强。 魏云飞进东套间时拉长着脸,像谁欠了他的债似的,尤其对苏尚恩没啥好脸色。 他觉得这就是苏尚恩的诡计,故意将他拉进来,到时弄晕李允的罪魁祸首便要算上他一个,无故让他背锅。 “魏兄,你倒是说说,今晚事关重大,是不是得吃饱了才好干活。”苏尚恩故意打开话匣子。 魏云飞冷冷地“嗯”了一声,被迫在方桌前坐下来。 苏尚恩一边拿起筷箸夹菜,一边朝他使眼色。 魏云飞白了苏尚恩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酒,这才喃喃开腔:“你小子多少吃点儿,晚上我们与你一起去,也好有个帮衬。”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李允冷冷地拒绝,不就是一个毒医么,犯不着兴师动众。 “你这性子倔得跟头驴似的,行,你不吃便不吃,但好歹要喝杯酒吧。”苏尚恩说着拿了个瓷杯,倒了一小杯酒,起身行至他跟前:“图个吉利,祝你顺利拿回万能丹药。” 李允见他如此说,心里梗着的那口气儿软了下来,抬手接过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这样才对嘛。”苏尚恩接过李允手中的空杯,转身坐回到方桌旁,还顺势得意地瞄了一眼魏云飞。 魏云飞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闷头吃菜。 不过过了半刻钟,李允便感觉神思恍惚,倦意袭来,他一向不胜酒力,但也不至于喝一杯就倒吧。 思量片刻,他蓦地明白自己中了苏尚恩的圈套,那酒估计是没问题,问题就在那酒杯里。 一向谨慎的他没想到苏尚恩会来这么一着,气极地伸臂对着他说了个“你……”字后倒进了软椅里,昏睡了过去。 苏尚恩捂着“呯呯”乱跳的胸口好一会儿,终于起身去软椅旁看李允,偏着头打量了他几眼,对着魏云飞道:“行了,睡死过去了,这一夜都不会醒了。” 魏云飞仍在自顾自在吃菜,嘴里喃喃着:“反正这事儿是你的主意,与在下无干。” “瞧你那怂样儿,赶紧过来帮忙吧,将他抬到床上去。” 魏云飞这才放下筷箸起身,与苏尚恩合力,将李允抬到了拔步床上。 一个时辰之后,稍稍收拾了一番的红裳提着装着绣品的竹篮,坐上了马车,前往城外的李子村。 此时的翠香阁。 全身无力的婵儿正由宫婢搀扶着在殿内走了走,几日不下床,她感觉自己的腿都变笨变木了。 两名宫婢自然是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生怕一不小心给摔着了,这可是太子爷宝贝着的姑娘,若是摔着了,她们的脑袋怕是就不保了。 “也不知我究竟得了何病,为什么总是没力气呢?”小姑娘脆生生地对着宫婢呢喃道。 这两日端王做戏做全套,让刘太医假模假样地给小姑娘诊脉,又假模假样地弄了些补身子的参汤,让小姑娘当药汁喝,小姑娘便也慢慢相信自己真得了什么难治之症,只有这宫里的太医才能将她治好。 宫婢哪知道内情,只顾摇着头,不发一言。 “姐姐,那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恢复呢?” 一声“姐姐”,吓得宫婢身子一软,连带着婵儿也跟着一个趔趄。 宫婢将婵儿扶在软椅上坐好后“扑通”一声跪地:“是奴婢不好,望姑娘责罚。” 婵儿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姐姐不必如此惊慌,没事的。” 宫婢吓得战战兢兢:“您……您是未来的太子妃,奴婢怎受得起这声‘姐姐’,姑娘唤奴婢彩云便是。” 一听“太子妃”这名号,婵儿又不乐意了,连忙摇头:“谁说我要做太子妃了,我才不做呢。” 叫彩云的婢子哪敢置喙,只得再次将头伏在了地上。 “你快起来吧彩云,扶我在殿内再走两圈。”小姑娘说着便朝地上的彩云伸过了手臂。 彩云这才战战兢兢地从地砖上站起身来,搀扶着婵儿继续在殿内慢慢行走。 不过走了半圈,便听门口传来太监的唱喝声:“太子殿下驾到。” 唱喝声刚落音,端王便踏着阔步入得殿内。 他朝站在槛窗下的婵儿看了一眼,见少女眉目如画、清新如晨,面上便浮起浅浅的笑意,一边朝少女伸出手臂,一边低声吩咐:“你们都退下吧,我来扶着婵儿。” 两名婢子便知趣地福了福身,退出了殿内。 婵儿一听他要扶着自己,赶忙身子一歪,靠在了一侧的墙壁上,撅起了嘴:“我不要你扶。” “婵儿,你为何不要我扶?”端王走到近前后轻声问道,伸出的手臂略略失落地垂了下来。 “我不喜欢你扶我。”小姑娘糯糯地说道。 哪怕她的每句话都像刀子,却已刺不伤今日的端王。 今日的端王刚刚沐浴完毕,乌发上还残留着皀角的香味,清贵的脸上也带着微微的水汽,身上罩着一件月白色长袍,从长袍的领口可见他白皙的脖颈及挺立的喉头。 “那我抱你去床上,好不好?”端王的语气里又带上了乞求的意味。 婵儿摇着头,眼里渐渐溋出了泪光:“我不要你抱,我只要哥哥抱我。” 端王藏于袖口下的手掌卷起来,握了握,深吸一口气后继续道:“婵儿,你是女子,你除了需要哥哥,你更需要一个属于你的男人。” 小姑娘怔了怔,似乎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挪了挪身子,换了一条腿来受力,疑惑地应了句:“哥哥就是男人啊。” 她想到哥哥对她说过的“哥哥是男人你是女子”的话。 端王对小姑娘有着极好的耐心,循循善诱道:“你的哥哥只是你的哥哥,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男人,而我,才会是你这一生中真正的男人。” 婵儿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哥哥不会成为别人的男人的,他就是我的男人。”说完倚着墙的身子晃了晃,好似已经没力气再站立了。 端王见此推了一把软椅过去:“婵儿你坐着。”说着想伸手去将小姑娘扶在椅上。 小姑娘却闪了闪身,不要他扶。 端王怕小姑娘对他反感,故尔也不强求,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自己慢慢地从墙壁一侧挪到了软椅上坐好。 “婵儿,你的哥哥不能成为你的男人,因为男人与女人之间做的事,哥哥与妹妹之间是不能做的。”端王一本正经地说道。 婵儿挑起眉头,瞪着黑黑的眼珠,不解地问:“什么事情是哥哥与妹妹不能做的?” 端王闻言眉心微动,沉声问:“婵儿,你看到过你哥哥的身体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懂为何要看哥哥的身体。 端王心里略略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抬手去解自己领口的搭扣:“婵儿,倘若我成为你的男人,你便可以看我的身体。” 话刚落音,端王身上的一袭白袍“嗖”的一声从身上滑落,堆在了他的脚踝处。 冬日冷寂的光线下,男人不着一缕的身体突兀地出现在婵儿的视线里,那身体白得发亮,遒劲有力,股肉壁垒分明。 她倒是见过哥哥光着膀子的样子,那是在清风宅的盥室里,那时旺叔刚过世,她心里难过,便趁哥哥洗澡的时候闯了进去。 哥哥的身体与这个端王的身体好似差不多,都一样白皙有力。 只是,当她的目光下移,落到最中间那一处时,小姑娘怔了怔,她倒是没见过哥哥如此巍然屹立的样子…… 第70章 哥哥是什么人? 小姑娘怔怔地盯着那一处盯了好一会儿。 盯得端王躁郁又羞怯,他本以为小姑娘至少会有些许害羞的,没想到她竟如孩童一般,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如水洗的葡萄,坦荡而磊落,没有半丝扭捏,看得人无处遁形。 她指着他那一处问:“哥哥也有这个吗?” 端王抑制着自己的羞怯心,点头“嗯”了一声。 小姑娘恍然记起,那日在怡春楼时,红裳姐姐带着她躲到一处训练屋,那屋子里便有许多特制的昂然挺立的物件儿,心下便有了不解。 “男子和女子果然是不同的,我就没有这个东西,可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呢?”若是没有特别的用处,为何那训练屋里要摆那么多? 端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教育担子过于沉重,微微泛红的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嘴里喃喃着:“这个……这个是男子与女子,同房之用。” “同房?”她还是不懂。 “婵儿。”端王低声打断了她,“你与哥哥便不能如此坦然相对。” 小姑娘扁了扁嘴,“也不对呀,哥哥给我洗过澡,那也算坦然相对吧。” 端王脑子里“嗡”的一下,心里的火气“唿”的就蹿了出来,面色紧绷地欺身向前:“你哥哥仗着你不通人事在占你便宜,你懂不懂。” “你别过来。”小姑娘伸出手臂阻止他,“是我要哥哥给我洗的。” 端王握着拳,狠狠压住了心底的火气,一脸无奈地盯着小姑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将衣裳穿起来吧。”小姑娘脆生生地说道,“你看你的身体都冻红了。” 那哪里是冻红的,那不过是他此刻情难自控,急着想要得到婵儿而已。 “婵儿。”他哑声呢喃了一句,提腿朝前迈了一步。 “你不准过来,不准挨着我。”小姑娘提高了警告的音量。 端王握了握拳,停下了步子,强忍下心底的欲望,“好,我不过来。”他有些颓丧地垂下头,弯腰拾起地上的白袍,顺手披回到了身上。 刚刚还不着片缕的太子爷,霎时又变回了清贵的模样。 “婵儿,以后你不可再让别的男子给你洗澡。”端王声音柔软,语气里却带着狠意:“若有需要,我给你洗。” “我不要你洗,我要哥哥洗。”小姑娘的话硬气得很。 端王的面色沉下来,“婵儿,你如此相信你的哥哥,你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小姑娘抬眸看了端王一眼:“哥哥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端王勾起嘴角悲怆一笑:“这世界并非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许多事情,许多人,表面上美好,实际内里肮脏得很。” “你不准说哥哥的坏话。”小姑娘隐隐觉出这个端王要挑拨自己与哥哥的关系。 端王沉声一笑:“你可知道,你哥哥李允是个杀手,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杀人,他双手沾满鲜血,手中人命无数。” “那些都是坏人。”小姑娘反驳道。 端王幽幽一叹:“你知道他为何身手高强吗?因为他所练的枯骨掌得靠人血沐浴,朝廷每月会从活人身上取血,用大缸装好,再用马车送到清风宅,以供他沐浴。” “你骗人。”婵儿压根不信。 端王没理会婵儿,自顾自地说着:“倘若没有这人血沐浴,他便得忍受百虫噬骨之痛,你在他身边多年,应该亲眼见到过他这种痛吧?我有没有骗你,你一想便知。” 婵儿眼睫轻颤,脑中蓦地浮现出哥哥在清风宅的北房里痛得起不了床的画面。 端王仍是没完没了:“他所需要的这种人血乃是阴性血,极其难寻,朝廷为了供他沐浴,在整大梁国才寻到几十人,俗称为他养的‘活肉’。” 婵儿眸中又闪出泪光,小嘴抿得紧紧的,死死瞪着端王,一句话也不说。 “婵儿,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住过太尉府吗,那时你的爹爹叫杜明浩,是你哥哥带着人一夜间将太尉府灭门,两百多条性命,皆成为他的刀下鬼。” 小姑娘的泪水从眸中滚落,搁在膝上的葱白小手卷起来,握了成小拳头:“哥哥对我很好。” “你知道你哥哥为何留下你这条命吗?”端王眸中溢出一线阴冷:“因为你是阴性血,他养你,便是为了能从你身上取血,以供自己沐浴。” “你胡说,哥哥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取过血。”婵儿哽咽道。 “那可能是你血量还不够,或者是,时机还未到,但他从你身上取血是迟早的事,你相信我好不好?”端王温柔地看着婵儿,想抬手给她拭泪,却又怕她拒绝,手指在袖口里伸了伸,终是没抬起来。 小姑娘面色张皇,自顾自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委屈地哽咽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你出去吧。” 端王垂下了眉眼,“婵儿,今日我所言非虚,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说完嘴角浮起一抹阴冷,他知道今日之言不可能不对婵儿起丝毫作用,只要动摇了李允在她心里的位置,他便可趁虚而入。 端王又从袖口里掏出一本画册,递给婵儿:“这画册上所描绘之事,便是相爱的男人与女人之间能做的事,而非哥哥与妹妹之间能做的事,你可仔细瞧一瞧。” 他说着微微弯腰,将那画册轻轻放在了软椅旁的木几上,之后不安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小姑娘,转身出了翠香阁。 行至大门口时他又停下来,吩咐来贵:“让人盯着婵儿,留意她的每一个动静,不得出任何差错。”他担心小姑娘心绪不佳出个好歹。 “殿下放心,朱嬷嬷每日都让人留意着呢。”来贵讨好道。 “孤准备与婵儿大婚了,让钦天鉴先挑个吉日吧。”端王微微一笑,“至于婵儿的礼服,让内务府的人趁她睡着了再量尺寸。” 他思量着,这两日让小姑娘调整调整心绪,也顺便了解了解男女之事,待她想通了,便能顺顺利利地嫁给他了。 在旁的事上他可以对她百般迁就,但唯有娶她这件事,他一步也不会退让。 无论她是生是死,都必须成为他的妻。 来贵忙屈膝跪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终于要娶到自己的心爱之人了。” 随行的几名侍卫也齐齐跪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端王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慢斯条理地说道:“起来吧,都有赏。” 太监侍卫们一脸喜色,主子一高兴,他们的日子也跟着好过。 此时的婵儿却坐在殿内的软椅上怔怔发愣,脑中接连浮现出许多久远的画面,她隐隐约约记得太尉府的小娘,对她凶凶的,不准她打赤脚,后来与哥哥在一起后便再没见过这个人了。 也记得在清风宅的密室里被逼吃各种血类食物,吃得想吐了却还要吃。 更记得在青州的山庄时被莫名关进一间黑屋子里,她害怕极了,哭了许久,哥哥才将她接了出去,那一日,会不会是哥哥想从她身上取血? 小姑娘越想心里越没底,抬起小手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可是哥哥对我很好啊。” 哥哥从小便事事依着她,吃的用的从没少过她,哪怕遇到危险也是第一时间护着她,若是哥哥真想伤害她,她又哪能活到现在,怕是早就没命了。 想到这些,小姑娘心里宽慰了许多,不由得又开始想念起哥哥来,眼里泪花儿闪了闪,朝着白晃晃的槛窗看了看,要是现在有哥哥陪在身边就好了。 小姑娘黯然了片刻,忽见几名婢子提着食盒进殿,叫彩云的女子走在最前头,“姑娘,时辰不早了,您该用膳了。”说完看了一眼她旁边的木几:“您是去桌旁用膳,还是在这木几上?” 婵儿摇了摇头:“我不饿,现在不想吃。”说完无意中瞥到木几上放着的画册,不由得抬手拿过来翻了翻。 那画册封面倒是寻常得很,就是一块枣红色的封皮,上面啥内容也没有,可是刚一翻开那扉页,印入眼帘的便是相拥在一起的男女,且还不着片缕,看得人是眼花缭乱。 婢子彩云无意中瞄到那里面的内容,慌得身子一抖,霎时面色绯红,屈膝而跪:“姑……姑娘,您还是……多少吃点儿。”她明明又羞又慌,却仍在故作镇定。 后面的一众婢子也跟着茫茫然地跪了下去,不知领头的彩云究竟是犯了何事。 此时的彩云心跳如鼓,思量着这未来的太子妃冒失得简直让人吐血,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竟堂而皇之地拿着这样的册子翻阅,实在是太过扎眼,又让人不忍直视。 婵儿连头也没抬,埋在画册里看得目瞪口呆,不只一页页地细看,还来来回回地反复琢磨,直到发现眼前跪着一众婢子后,才弯唇一笑:“别跪了,都起来吧。” 彩云惶恐地从地上站起来,还没站稳,婵儿便朝她扬了扬手:“姐姐你快过来,告诉我这个图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要用这个姿势坐着呢。” 彩云又羞又怕,再次“扑通”一声跪下去,“奴……奴婢不知。” 后面的婢子一时惶恐,不知要不要跟着管事的彩云一起跪。 婵儿愣了一下:“你不用总是跪,赶紧起来吧。” 彩云在地砖上瑟缩了片刻,嘴里战战兢兢应了声“是”后,这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头微微朝另一边侧着,不敢朝这未来的太子妃看一眼,怕一不小心又看到那册子上的内容。 婵儿也发现彩云满脸的不自在,却也不知她为何这般不自在,于是眨着扑闪闪的眼眸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这饭菜等我饿了再提过来吧。” 彩云领着众婢子应了声“是”后退出了殿门,心里是大大松了口气。 婵儿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将那本画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总算慢慢了解了男人跟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中也恍然大悟,怪不得哥哥之前不想与她睡一个床,原来真的是因为男女有别。 可是哥哥后来又怎么愿意与她睡了呢? 小姑娘捧着自己的脑袋思量了片刻,蓦地想到那晚哥哥从红裳姐姐房中出来的事,虽然事后哥哥解释说是因为身上痛需要旁人纾解,可为何白日里不去,而要半夜去呢? 莫不是与红裳姐姐干这件事? 小姑娘隐隐感觉到不开心,好在哥哥没再去红裳姐姐的屋子了,想到这,她又稍稍宽慰了些许。 这男女间做的事,哥哥与妹妹就不能做吗?明明,她也想让哥哥做自己的男人啊。 而且,她也不想旁的人成为哥哥的女人。 小姑娘闷闷不乐地胡想了一通,心里越想越乱,之后撅着嘴幽幽一叹,只能等自己身体痊愈了回去好好与哥哥说说吧。 这一日她用膳甚晚,用完膳又歇息了一会儿,这才由婢子服侍着去床榻上午休。 小姑娘刚一睡着,守在门外的朱嬷嬷便唤来了内务府的人,几人蹑手蹑脚进了殿,拿着软尺偷偷给她量身上的尺寸。 量完后朱嬷嬷还低声冷哼:“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这姑娘竟还不稀罕,也不知她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入了咱们殿下的眼。” 内务府的人拿着量好的尺寸微微一笑,低声道:“慎言,人家以后是咱们的主子。” 朱嬷嬷无奈一叹,看了貌美的小姑娘一眼,脸上却溢出掩饰不住的羡慕。 另一厢,红裳坐着马车很快到达了李子村,随行的还有苏尚恩及魏云飞。 待马车一停,苏尚恩挑起车帘往外瞄了一眼,此时天光已近暮色,车外冷风阵阵,并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他面色一喜,放下车帘,转头对红裳道:“此时正是出动的好时机,别慌,我与云飞兄会在外头接应你。” 红裳吸了口冷气,心里哪有不慌的,好在这一路逃亡经历的事儿不少,性子也稍稍沉稳了些,“公子放心,我会尽全力而为。”说完她紧了紧手中的竹篮,起身下了马车。 魏云飞透过车帘看着红裳在飞雪中独行的身影,无奈说道:“这若是让那秦凌染坏了她的清白,我看你如何向江妈妈交代,还不说让她丢掉小命。” 苏尚恩也正伸着脖子朝车外看,听到魏云飞的话,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这上上下下的厉害关系我都跟红裳说得清清楚楚了,她自己愿意来的,也……也不能怪我。” “咱们也不了解那秦凌染的为人如何。”魏云飞长叹一声,“这一步实在是险。” “你这事后诸葛倒是做得清闲,有本事自己动脑子想法子啊。”苏尚恩嘲讽道。 魏云飞白了苏尚恩一眼,不再吭声。 红裳沿着事先记好的路线,朝着秦凌染的宅子缓缓行去,雪花飞扬,冷风割人,红裳吐着白气,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秦凌染的宅子背山临水,在一处坡地下面,位置自然是极好的。 红裳走的是山路,很顺利找到了那栋僻静的宅子,心里舒了口气,但在准备从旁边坡地下去时,那坡面有些打滑,她还未来得及踩稳坡面,便“啊”的一声尖叫,连人带篮子一骨碌滚了下去。 滚得那绣品洒了一地,竹篮也扁了,落到了土坡的一角。 而活生生的红裳就恍如一个物件儿似的,扑簌簌地沿着斜坡滑了下去,一直滑到了坡底。 那坡底刚好与秦凌染的宅子相接。 刚刚洗漱完毕的秦凌染站在台阶上,一双眼眸如冷箭一般朝摔得四仰八叉的红裳看过来。 他虽是端王的毒师,年岁却并大,刚到而立之年,一张冷峻的脸庞看上去竟与李允略略相似,只是比他年长了些而已。 被摔懵的红裳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继而挪了挪身子,确认自己没受伤后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灰,抬眼撞上秦凌染的目光,心里忽地一紧,觉得一切都完了。 头上梳好的发髻散了,身上特意换上的褙子也脏了,更别说那一番在心里演练了许多遍的糊弄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折在肚子里了。 “你是何人?”秦凌染走下台阶,冷冷地问她。 “我……我……”红裳低着头,满脸狼狈地绞着手指,不知该从如何说起。 秦凌染抬头看了一眼即将沉下来的天色,负手又向前行了两步:“你一名女子,怎的独自出现在这村子里?” “迷……迷路了。”红裳怯生生地说道。 秦凌染也没刻意探究她的话,扭头发现那从坡上一路洒下来的绣品,不由得微微一怔。 随后提腿上前捡起其中一个香囊,拿在手里捏了捏,又细细看了看那绣工,眸中泛出光亮,这才回头打量了狼狈的红裳几眼,举着香囊问她:“这是你绣的?” 红裳点了点头,不敢迎视秦凌染的目光。 “绣工倒是难得一见。”秦凌染的语气柔软了许多,“我帮你将那些绣品都捡回来吧。” 他说完飞扑出去,往那斜坡上纵身一跃,眨眼的功夫便将零零碎碎掉落的绣品拾起来,装回到了那个扁了的竹篮里,送还到红裳手中。 红裳接过竹篮,局促得一时不该说什么好。 “你要去哪里?”秦凌染看着红裳问道。 “我……我本打算进城,去卖绣品的,结果在这里转来转去,便迷路了。”红裳总算将那糊弄人的话想了起来。 秦凌染再次抬眼看了看天色,“天马上便黑了,这山中也时常有狗熊出没,你若是对在下放心,今夜可留宿于宅中,等明日天亮了,在下再送你进城,你看如何?” 这不正合了红裳的心意么? “那多谢公子了。” “在下姓秦,名凌染。” 红裳朝秦凌染福了福身,以示感谢。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在宅子外头,苏尚恩与魏云飞分别守住了东西两个出口,以备随时接应红裳。 而在宅子内,红裳战战兢兢,不知从何入手去偷那万能丹药,苏尚恩只交代她要见机行事,可究竟如何见机行事,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那秦凌染高高大大,如李公子一般浑身透出一股压人的气势,她如何敢近身去偷那丹药? 红裳心里七上八下,像煮着一锅沸水似的惶惑不安。 待天色完全黑严后,秦凌染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大氅,递给红裳:“这是我母亲在世时穿过的衣裳,你若是不嫌弃,洗漱后可换上。” 红裳慌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我将就一晚便可。” “穿上吧。”秦凌染的语气带上了不容拒绝的气势。 红裳只得怯生生地接过衣裳,低声道了句:“多谢秦公子。” “你叫什么名字?”秦凌染突然问她,一张俊朗的面庞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棱角分明。 “我叫红裳。”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秦凌染的唇边噙着浅笑。 红裳局促不安,福了福身后便去了屋后的盥室,心里不停地思量着怎样才能偷得丹药,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等那秦凌染睡着了再去偷。 她草草洗漱了一番,换上了那件散发着陈年皂角香味的大氅,入得屋内时惹秦凌染眉眼微颤,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红裳局促地不敢上前:“我……穿着这身衣裳是不是不合适,若是不合适……我换下来便是。” “不。”秦凌染赶忙扬手阻止,“很合适。”在某一瞬间,他恍如看到了母亲再生,眸中不由得溢出一抹温柔来。 当夜,红裳睡在了宅内的书房,而秦凌染的卧房便在书房旁边。 红裳在床沿坐到了半夜,聆听着窗外冷风呼呼地吹,扬起的雪粒子砸在窗牖上,发出“呲呲”的响声,她听得耳朵发麻,倦意一阵阵袭来。 每当她感觉自己马上要睡过去时,便抬起手腕放在嘴边狠狠地咬上一口,咬得让自己痛醒过来。 直到屋外公鸡开始打鸣,她估摸着那秦凌染也睡着了时,这才起身偷偷拉开屋门,蹑手蹑脚走向他的卧房。 红裳为了不让自己弄出响动,甚至还脱掉了脚上的鞋子,穿着罗袜踏在冰冷的地砖上。 卧房的门并未关严,她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屋内黑漆漆的,所幸从槛窗外有莹莹的雪光映进来,她好歹能影影绰绰看清屋中的情形。 屋中的摆设很简陋,除了桌、床、椅,木几,及一副搭衣的木架,再无别物,秦凌染面朝里侧身卧着,一动不动的。 红裳松了口气,好歹她看不到他的脸。 她轻轻行至木架旁,在秦凌染宽大的衣袍里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通,并未发现有什么丹药。 红裳气息微颤地扫了一眼整间屋子,继而躬身蹑手蹑脚走向床头的木几,木几下有个小抽屉,她屏住气息,轻轻拉开。 借着那雪光,她隐隐看到抽屉里有好几个药瓶,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她扯开自己的衣兜,将那几个药瓶悉数全装了进去,装完后起身往门外走。 还未行至门口,身后突然传来秦凌染低沉的声音:“红裳,你在干什么?” 第71章 你来哄哄我 红裳被秦凌染吓得快要闭过气去,所幸她还算机灵,头也不回,提脚就朝屋外跑。 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那气力哪比得上练家子出身的男人,还未跑到屋门口,便被身着一袭中衣的秦凌染堵在跟前。 莹莹的黑暗中,秦凌染面色冷峻,浑身透出压人的气势,“原来红裳姑娘并非是迷路了,而是特意来接近在下的。”他说着“啪嗒”一声将身后的木门栓死。 红裳往后退了两步,心怦怦乱跳:“你……你要干什么?” 秦凌染一声轻笑,“这句话,不是该在下来问红裳姑娘吗?” 红裳惊惧地垂下头,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凌染转身行至烛台前,用火折子点燃了烛火,橙色光亮霎时洒满屋内,给这冷清的夜注入了些许暖意。 其实从红裳推门进他的卧房起,他便瞬间惊醒了,他故作入睡状,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叫红裳的女子究竟想干嘛,没想到竟是偷他的药瓶。 红裳瑟缩着身子,面色张皇,微低着头,不住地拿眼怯生生地瞟秦凌染,不知他会将自己怎样。 秦凌染却不慌不忙地在屋内的官帽椅上坐下,盯了一眼红裳衣兜里那些鼓囊囊的药瓶,嘲讽一笑:“不知红裳姑娘费尽心机偷在下的药瓶是做什么,那里面装的可都是致命之物。” 红裳吓得手臂一抖,攥住衣兜的手本能地紧了紧,嘴里却一声不吭。 “若是红裳姑娘不如实交代,在下又怎能帮到你呢?”秦凌染说完淡然一笑。 红裳闻言这才将头轻轻抬起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若是红裳姑娘信不过在下,也大可将这些药瓶拿回去,只是若吃出了人命,可与在下无关。” 红裳听他这样一说,霎时心里没底了,犹疑了片刻后低声问:“你……真的会帮我?” 秦凌染嘴角噙笑,定定地看着红裳:“那得看究竟是何事了。” 红裳抿了抿唇,一张清秀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加招人怜爱,看得秦凌染的眸中无端地生出许多柔软来。 “说出来听听吧。”他轻声鼓励道。 红裳终于放开了绞在一起的手指,抬头看向他:“我一个朋友中毒了,需要你的万能丹药解毒。”说完她仍是有些不安心:“此事,你能不能保密?” 秦凌染眼眸翕动,沉默了片刻,答非所问:“屋外可有人接应你?” 红裳的头又垂了下来,不吭声。 秦凌染看着垂下头的姑娘,眸底颤了颤:“我可以将万能丹药给你。”随后又话锋一转:“不过,有个条件。” 红裳心里一喜,蓦地抬起头来,小声问:“什……什么条件?” “你留下来。”秦凌染语气干脆,“用你来换回你朋友的性命。” 红裳胸口一紧,脑袋里乱得“嗡嗡”响,不知要不要答应。 她还是怕死的,不然不会在被流放后吃尽苦头地跑回怡春楼,可其实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呀,若能用自己一条性命帮助李公子救回婵儿姑娘,她倒是死得其所了。 这样想着时,心里的怯意又减了几分。 秦凌染盯着一声不吭的红裳片刻后,起身行至她身前,抬臂将她攥紧衣兜的手拿开,继而将那些药瓶一瓶瓶从兜里掏出来,摆回到木几上,“这些都是毒,不要乱碰。” 他说着顿了顿,“我给你时间考虑,考虑好了……” “我愿意。”红裳打断了他的话,坚定地说道。 秦凌染倒是一愣,面上随后浮出一抹喜色:“红裳姑娘可要说话算话了。” 红裳怯怯地后退两步,福身行了一礼:“只要公子能将万能丹药送于我的朋友,红裳自此随公子处置。” 秦凌染眉间舒展,面色温柔地打量了一眼清秀的红裳,心底隐隐觉得,是母亲在冥冥之中将这位姑娘送到了他面前,他自然不会再放她离开。 “屋外可有人接应?”秦凌染再次问道。 红裳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秦凌染微微一笑,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在红裳面前晃了晃:“以后你得记着,我最珍贵的丹药都是贴身放置的,哪怕睡觉也不会解下。” 以后?他还会让她有以后么?红裳的一颗心悬得高高的,提着胆子低声问:“你……不会杀我么?” 秦凌染勾了勾嘴角:“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他不过是想让她陪在身边而已。 红裳闻言整个身子都松了下来,暗暗舒了口气,寻思着这秦凌染留下她莫非是想要个伺候茶水的婢子?反正她在怡春楼也是干这些杂活,倒是轻车熟路。 “在下这便陪你去给你朋友送丹药。”秦凌染说着瞄了一眼红裳身上薄薄的衣衫,又补了句:“还是将我母亲的衣裳穿上吧,外头冷。” 红裳福了福身,回屋穿上了大氅,这才与秦凌染一起出了宅子。 屋外的冷风小了些许,雪却越下越大,秦凌染特意拿了把雨伞,罩在红裳的头顶。 虽是半夜,但有雪光映着,倒也能将那道路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往西边的出口行去,刚走出宅子的地界,苏尚恩便持剑跳了出来,剑锋抵在秦凌染胸前,嘴里大喊了一声:“红裳你快过来。” 他满以为是这个秦凌染将红裳挟持过来的。 秦凌染面上挂着浅笑,将手中的伞向红裳那侧偏过去,目光淡然地看了苏尚恩一眼,似乎并没要反击的意思,随后又扭头看向红裳:“你会说到做到吧?” 红裳抿了抿唇,呼了几口白气,喃喃着:“你……你把那个丹药给我。” 秦凌染眼睫颤了颤,低声道了句“好”,随后将瘦削的手掌伸进衣兜,缓缓掏出那个瓷瓶,递给了红裳。 红裳接过药瓶时触到秦凌染暖暖的手指,她心里也跟着一暖,随后凝视了他一眼,拿着药瓶走向苏尚恩。 积雪渐厚,红裳每走一步,脚底都会发出“嘎吱”的一声响,每一声响,都像鼓点一般击在秦凌染的心上。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徐与自己拉开距离的红裳,直到红裳行至持剑男人的身侧。 待红裳走近,苏尚恩才收回了手中的剑,“你没事吧?” 红裳浅浅一笑:“多谢苏公子关心,奴家没事。”说完将手中的瓷瓶交到他手上,“这便是万能丹药,你赶紧给李公子拿回去吧。” 浑身落满雪花的苏尚恩拿着药瓶瞄了几眼,随后塞进衣兜里,嘴角也露出浅浅的喜色,随口道:“行,你与我一起去东边出口找云飞兄吧,咱们一起回去。” “苏公子。”红裳福身行了一礼,面上露出歉意:“奴家已答应秦公子留下来,换取这个丹药,所以……就不跟你们回去了。” 苏尚恩面色一愣:“你用自己换的这个药?” “你们还是赶紧回去救婵儿姑娘吧,别在这耽误时间了。”红裳也不想多说,转身就往回走。 “红裳,你不用理会这个秦凌染了。”苏尚恩叫住她,“既然已拿到丹药,我与魏云飞对付他都绰绰有余。” 红裳停下步子,看了看苏尚恩,又看了看站在对面的秦凌染,天寒,两人身上皆覆上了白雪,站在夜色下恍如两根树桩似的。 她只犹疑了片刻,“你们……别伤害秦公子,是我答应要跟他回去的。”随后仍驱身向前,走向秦凌染。 苏尚恩的话虽也不无道理,可人活一世还是要说话算话的,这秦公子能信任她将丹药交给她,她自然也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苏尚恩在背后喊着:“江妈妈还等着你回去呢。” 红裳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朝前走。 秦凌染定定地看着走向自己的姑娘,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待红裳行至身侧,他再次将手中的伞罩在她头顶,嘴角浮出一抹欣慰的浅笑。 他半生淡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解毒研毒的事情上,哪怕身为端王的毒师,也从不关心或过问朝廷俗事,也许正是这一点,端王才放心地将他安置在身边。 他一向觉得,除了毒,这俗世与他无关。 可以后就不一样了,他身边有了一位姑娘,他想为这位姑娘创造更安逸更美好的生活,这俗世便从此与他有了关联。 秦凌染这样想着时,嘴边又浮出了笑意,哪怕行走在这漫天大雪里,心里却依然暖融融的。 红裳悄悄瞟了一眼身边的秦凌染,莹莹的夜色里,他挺立的五官与李公子越发相象,看上去倒也是俊俏的。 罢了,只要他不杀自己,做牛做马她红裳也都认了,以后的日子总会比被流放时要好吧,这样想着时,她也便心安了。 另一厢,苏尚恩拿到丹药便去找守在东边的魏云飞。 魏云飞一听红裳被秦凌染扣下了,当下就要去救人,“江妈妈若是知道咱们弄丢了红裳,还不把咱们骂出几个窟窿来。” 苏尚恩一把拖住他:“你别一天到晚江妈妈长江妈妈短的,她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是红裳自己要留下的,我让她来她不来,这能怪咱们么?” “真就这么……不管红裳了?”魏云飞仍有些心虚。 “当然得管,但眼下咱们先得把这丹药拿回去,待李少主救出婵儿了,再看他怎么去管吧。”苏尚恩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魏云飞诺诺地朝秦凌染的宅子张望了两眼,继而也转身跟在了苏尚恩的后头。 两人到达怡春楼时李允仍在昏迷,苏尚恩拍了拍李允的肩,没拍醒。 魏云飞嘀咕着:“怕是你那药下重了。” “我哪能想到咱们这么顺利拿到丹药。”苏尚恩说着有些急:“怎样才能将他弄醒?他须得赶紧醒来进宫救婵儿,若是等明日秦凌染告知端王有人偷他的丹药,指不定那端王又会想出什么损人的法子留住婵儿呢。” “你起开。”魏云飞推了苏尚恩一把,继而提腿上床,将李允扶着坐起来,给他输内力。 不一会儿,李允终于悠悠醒转过来,见到苏尚恩的第一眼便是下床揍他。 苏尚恩撒腿就往方桌旁跑,一边跑一边叫嚷着:“你别急你别急,丹药拿到了。” 李允微眯着眼看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苏尚恩将万能丹药从胸兜里掏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看,从秦凌染手里拿到的。” 李允向前走了两步,看了看那白色瓷瓶,又看了看苏尚恩与魏云飞,沉声问:“你们怎么拿到的?” “唉呀,你暂时别管怎么拿到的,赶紧拿着药进宫救婵儿吧。”苏尚恩打断了李允的问话。 李允冷冷看了苏尚恩一眼,伸手接过丹药后提剑出了东套间。 时间已到了寅时,雪纷纷扬扬在屋顶覆上厚厚的一层,李允越雪而过,直朝皇宫的方向飞扑而去。 宫中甚是静谧,闻不到丁点人语声,重重叠叠的宫殿里除了守夜的婢子太监,大部分人都正在安歇。 李允直接落到了东宫的屋顶,先在他常待的那个角落观望了一会儿,确认好时机后便纵身往翠香阁的方向飞扑过去。 翠香阁屋外是层层守卫,李允纵身跃下,守卫们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便被李允挥掌一扫,齐齐晕倒在了地上。 端王是绝不会想到,自己精心挑选的护卫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翠香阁屋内还有守夜的婢女,前前后后将婵儿的寝殿守得严严实实,李允挥了几道迷烟,便将她们通通迷倒,继而以最快速度入得殿内。 婵儿正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呢,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嘴里还喃喃地喊着“哥哥”。 李允闻声在被窝外头轻轻拍了拍她:“婵儿,哥哥来了,醒醒。” 小姑娘平日里睡觉就沉,何况如今体内还有残毒,浑身发软,一旦睡下去就更不容易醒来了,她蜷着身子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继续睡大觉。 李允警惕地朝殿外张望了一眼,继而连人带被子将小姑娘抱起来,如经无人之境一般走出了翠香阁,继而纵身一跃,飞往城南的“心悦客栈”。 端王发现婵儿不见后,首先必会带人去搜查怡春楼与清风宅,这两处地方已然是再回去不得。 心悦客栈的老板纪玄乃是天龙寨暗桩,与李允早有联络,眼下躲在此处自然是安全许多。 李允刚抱着婵儿入得客栈,纪玄便立马迎上去,“李少主请随我来。”说着匆匆穿过前厅,拐入后面的一处暗道,进入了一间僻静的屋子,“此处暗室很安全,可先让阮家姑娘住着解毒。” “多谢了。”李允将婵儿放回到床上,朝纪玄抱拳道。 “别客气,都是自家人,纪某已在客栈四周布防,李少主可安心住着,在下还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二位了。”纪玄说完抱拳回了个礼,转身出了屋外,并轻轻拉上了屋门。 屋内光线昏暗,李允担心婵儿怕黑,赶忙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烛火,莹莹的火光下,被窝里的小姑娘睡得正酣,长睫如刷子一般垂下来,挡住了那漆黑如墨的眸子,粉嫩的双唇轻启,往外悠悠地呼着热气。 李允伸出手指探了探小姑娘呼出的气息,那热度仍是比寻常人要高出许多,心里不由得对端王又多了几分怒意。 他掏出衣兜里的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继而伸到小姑娘的唇边,当指尖触到那片柔软时,他的手微微一顿,心也仿佛顿了顿,随后才将药丸轻轻塞进小姑娘的嘴中。 小姑娘粉嫩的嘴唇抿了抿,脑袋在软枕上摆了摆,闷哼了一声,全然不知自己已换了张床睡觉。 李允满脸眷念地看着沉睡的姑娘,长长舒了口气,婵儿终于又回到他身边来了。 接连几日,他只能远远地蹲在屋顶看着她,接近不得、触摸不得,连声音也闻不到半句,弄得他恍如失了心魂一般寝食难安,如今再次看到她安然无恙地躺在面前,他整颗空了的心才真正圆满起来。 “哥哥。”小姑娘闭着眼呢喃着。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光洁的额头,柔声道:“婵儿,哥哥在呢。” 婵儿眼睛还没未来得及打开,舌头便吐出来,蹙着眉:“好苦,好苦呀。” 李允弯唇一笑,估计是刚刚那粒解毒药丸落下的味道,他起身在一旁的木几上倒了杯茶水,端到床前:“婵儿,来,喝口水便不苦了。” 小姑娘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眨着惺忪的眼,低头埋在杯中咕咕地喝了几口水,热水下肚,迷迷糊糊的脑袋才慢慢清醒过来。 待李允放回茶杯转身时,婵儿正坐在被窝里,四下里打量了几眼,继而眨着扑闪闪地眼睛看着他,“哥哥,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明明昨晚睡觉时还在那端王的殿中的。 “哥哥把你救出来了,刚刚还给你服用了解毒的药丸。”李允柔声解释道。 “可……不是因为我生了病,哥哥将我送到宫里让太医治的吗?” 李允一听便知这是端王糊弄小姑娘的谎话,眸中不由得溢出一抹戾色,“是端王给你下毒,继而又装好人一般给你治。” 小姑娘愣了愣,眉眼垂下来,两个男人在她面前彼此诋毁,且都说得头头是道,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自然是相信哥哥的话,可瑞王的话也不是全无影响。 李允见婵儿不吭声,上前一步行至床榻前,想要去握住她的手,但当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触到婵儿温润的肌肤时,婵儿却轻轻一缩,将小手缩了回去。 李允心底一沉,怔怔地抬眼看着她:“怎么了,婵儿?” 小姑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陌生地看着李允。 那陌生的目光深深刺痛了他,从小到大,她何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她才离开他不过几天而已啊。 “几日不见,你就不相信哥哥了是吗?”李允的面色霎时黯了下来。 小姑娘摇着头,“我没有不相信哥哥,可是有些话,我想向哥哥问清楚。” 李允垂下眉眼,低声应了句:“婵儿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小姑娘看着哥哥失落的神色,胸口也微微发痛:“哥哥是个杀手,专干杀人的事,是不是?” 李允心头蓦地一紧,头垂得更低,面色隐藏在烛光的阴影里,沉声应了一个字:“是。” 小姑娘的眸中溋出泪光,放在被子上的小手卷起来:“当年,是哥哥杀了杜家两百多口人,还包括我那个小娘,对不对?” 李允的手也霎时握成了拳,气息微颤,低声地应道:“是。” 小姑娘的泪滑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嘴唇扁了扁:“哥哥没杀我,是因为……我的血,能成为给哥哥供血的活肉对不对。” 李允站在床前的身子一软,差点踉跄着倒在床上,他低着头,抬手捂了一下胸口,又黯然地松开,继而转过身去,背对着婵儿,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着牙再次应了个“是”。 床上的婵儿哽咽着哭起来。 那哭声起起伏伏,每一声都揪得他的胸口生生发痛。 可是他不敢转过身去安慰她,他难堪,害怕,恍如一棵被折断的树,迅速地颓了下去,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他极力掩饰起来的那些肮脏、腐朽、不堪、残暴,此刻尽数被婵儿翻了出来,他恍如被抽筋剥皮,无处遁形。 那个小姑娘嘴中“最好的哥哥”、“最大的好人”,瞬间坍塌、没落,消散殆尽。 李允的眸中也溋满了泪,他觉得自己仿佛要窒息一般的难受;他觉得这一刻在婵儿心里他怕是已经死了,或者,比死还可怕。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不敢在婵儿面前谈她的身世,从来不敢与她提起杜家,便是害怕自己的这一面被小姑娘发现,害怕她心里那个“最好的哥哥”会令她幻灭。 他本就不是个好人。 可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李允吃力地站直了身体,心又开始空了,空得他喘不过气来,仿佛整个屋顶都在压着他一般。 直到小姑娘的哭声渐渐低下去,李允才喃喃地开口,“你若是害怕哥哥伤害你,哥哥现在便出去,在门外守着你。” 他说完便提着沉重的步子踽踽朝门外走,才行至屋子的中间,便听到小姑娘在身后可怜巴巴地唤着:“哥哥,你回来,不准走。” 李允的泪也从眸中滚落,身体仍背向小姑娘,低声问:“你不怕哥哥吗?” 小姑娘哽咽着,答非所问:“哥哥,我今天一点也不开心,你快点来哄哄我。” 李允胸口蓦地一松,这才抬起泛红的眼眸看向床榻上的婵儿…… 第72章 我想做哥哥的女人 小姑娘泪眼朦胧地坐在床榻上,可怜巴巴地看着茫然站在屋子中间的李允,扁着嘴唤着:“哥哥,你快点过来。” 李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又微微垂着头缓缓行至床榻前,也不敢抬眼看婵儿,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跟前。 小姑娘往床沿处挪了挪,继而从被子里爬起来,伸臂吊住了李允的脖子,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哥哥,你要好好与我说以前的事,全都告诉我,这样我就不会生气了。” 李允抬起手臂,在空中犹疑地滞了片刻后,紧紧将小姑娘拥进怀中,将脸埋进她的发里,呢喃着问:“是哥哥不好,你是不是对哥哥很失望?” 小姑娘摇着头:“婵儿没有对哥哥失望,婵儿只是不知道许多事……哥哥什么也没告诉婵儿。” “好,哥哥答应你,你想知道什么,哥哥便都告诉你。” 小姑娘在李允的颈窝里蹭了蹭,抬起来头,仰望着眼尾泛红的李允,用手指替他擦了擦眼角,“哥哥也哭了?” 李允有些害羞,偏过头去,低声喃喃着:“哥哥以为,你不要哥哥了。” 小姑娘明明还眸中带泪,嘴角却嘻嘻一笑,伸臂再次吊住了李允的脖子,语气绵绵的:“婵儿说过,这辈子也不离开哥哥。” 李允悬着的心稍稍安稳下来,轻抚着小姑娘的发,鼻际酸涩,“你现在身子感觉可还好?” 婵儿抿嘴一笑,松开了李允,伸了伸自己的胳膊:“哥哥你看,我身上恢复力气了,残毒被解了。” “你没事了就好。”李允的眼角仍带着湿润。 小姑娘坐回到了被子里,拍了拍旁边的床沿:“哥哥你也坐,我想听你说以前的事,说你是谁,还有我是谁。” 她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总让他莫名感觉到羞愧,无地自容。 李允顺从地坐在了小姑娘身边,抬手将那被子牢牢裹在小姑娘身上,再轻轻环住她,下额抵在她的发间,暗暗一叹:“好,我都与你说。” 婵儿惬意地靠在哥哥怀中,听着哥哥将往事娓娓道来。 “其实哥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小时候的事也不记得了,听明月堂堂主说,他是在隐山寺拾到我,然后带到明月堂抚养长大,明月堂本就是宣德帝设立的杀手组织,所以……”李允的声音低了下去,片刻后才喃喃道:“我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朝廷的杀手,杀了不少人。” “所以你去灭杜家,其实是因为皇帝要杀杜家?”小姑娘瞪着扑闪闪的眼睛问道。 李允点了点头,“没错,宣德帝在前朝时是一名太尉,夺得江山成了皇帝后,便对当朝太尉杜明浩也甚是忌惮。” “就是我小时候的那个杜爹爹吗?”小姑娘问。 “嗯,你那杜爹爹为了自保,经过多方打听,获得了你们阮家的消息,于是去红安村杀了你的亲爹爹阮民安以及你的母亲丁氏,再将你带进了太尉府。” “所以他们养我,也不过是想利用我挟持皇帝?”小姑娘想起天龙寨秦怀光透露的她的身世,不由得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 “是的,杜家不过是把你当棋子,但宣德帝也非善茬,又怎会容许杜明浩捏住自己的七寸,故尔向明月堂下旨,灭太尉府满门。”说到这,李允沉默了下来。 婵儿抬头看了一眼李允,小心翼翼地问:“哥哥,我的血真的能让你止痛吗?你现在还需要人血沐浴吗?” 李允摇了摇头,将环住小姑娘的手臂紧了紧,“婵儿,哥哥已经戒血了,不需要人血了。” “是在怡春楼那个地下室里戒的对吗?”小姑娘倒是聪明,一点就明。 “嗯,只有戒了血,哥哥才能不受朝廷要挟,也才能……不再取人血。” “哥哥。”小姑娘再次抬起头来,“你既然是为了我的血才没杀我,那为何后来又没有取我的血呢?” 李允微微一怔,怜惜地看了一眼小姑娘精巧的小脸,低声道:“哥哥……舍不得了。” 小姑娘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嘻嘻一笑,再次惬意地靠回到了李允的怀中:“我就知道哥哥舍不得我,所以,哪怕哥哥真的想杀婵儿,婵儿也舍不得怪罪哥哥。” 李允听得心头一梗,紧了紧臂弯里的姑娘,头俯下来,偷偷吻了吻小姑娘的发,想说“谢谢婵儿”,却终是没说出口。 “哥哥,你以后不要再杀好人了好吗?” 李允几乎毫不犹豫,“好,以后只杀坏人。” “哥哥你真好。”小姑娘说着从李允怀中直起身子,跪坐在床榻上,与李允四目相对,手扶着他的肩,好似有什么事要说似的。 李允看着逆光而坐的姑娘,柔声问:“怎么了婵儿?” 婵儿却不吭声,嘴角似还隐着一丝笑意,看了李允好一会儿后,继而抬起葱白小手,滑过李允的颈间、耳垂,继而抚向他清俊的脸颊。 李允被小姑娘柔软的指尖弄得痒痒的,刚要再问一句“怎么了”时,小姑娘突然往前一倾,在他胸前撞了个满怀,继而生涩地用唇堵住了他的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突然就停顿了。 李允霎时感觉到一阵带着香甜味的柔软,浑身一紧,心跳瞬间失去了控制。 如果可以不理性,他真想自己溺死在这份温柔里,真想一口将小姑娘吞入腹中。可是他不能,不能如此。 为何不能如此?他也不知。 李允脑中一片混沌,却在决堤前用最后一丝理智抓住婵儿的双肩,一把将她推开,喘着气定定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小姑娘却无丝毫扭捏,眨着扑闪闪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李允,舌头在唇边打了个转,拭去了留在上面的水泽,继而贝齿一闪,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想做哥哥的女人,也想哥哥做我的男人。” “你……”李允一时有些语塞,“你是从何处学到这些的?”几天不见,小姑娘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婵儿顺势再次倒入李允怀中,小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哥哥,你说你同不同意嘛?” “咱们是兄妹。”李允的辩驳有些无力。 小姑娘的语气脆生生的:“可你也说过呀,你是男人,我是女子,所以我们是可以成为彼此的心仪之人的。”她说着又往前凑了凑,抬起手臂就要去捧住李允的脸,“哥哥我还要亲你的唇。” 李允慌得往后退了退,一脸无措地看着小姑娘。 他曾在无数个寂静无声的夜里想要占有她,也曾无数次因为自己的这份欲念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他如鬼魅一般掩饰着自己,也如饿狼一般被这份欲念压得想要爆裂。 可是现在,小姑娘却将这一切摊在了阳光底下,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她要做他的女人, 她说得坚定、勇敢而又坦荡。 他眼里那些肮脏、见不得人、令人失控的欲念与情感,在小姑娘这里却洁白如屋外的飞雪,那么磊落而无暇。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给了自己太重的枷锁,以至于除了懂得杀人,在俗世的情爱里却寸步难行。 他以为这俗世的情爱也如杀人一般,需要步步为营、细细规划,若是不慎失控,必会招致恶果。 可是小姑娘却没有丝毫压力,她的喜欢与欲念直接得令人心颤。 李允定定地看着烛光下美得让人晃神的姑娘,呢喃了一句“婵儿”,再也说不出别的言语。他心心念念的婵儿不只是仙,还是诱人的妖。 小姑娘扑了个空,眼里有了耍小性儿的怨怪,她看了一眼怔怔发愣的李允后,闷闷不乐地背转身去,头一歪,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嘴里嗡嗡地嚷着:“既然哥哥不心仪婵儿,那婵儿便嫁人算了,不会再缠着哥哥了。” 一听小姑娘嚷着要嫁人,李允一口气差点闭过去,他稳了稳心神,伸手扯过小姑娘头上的被子:“谁说你要嫁人了,不许乱说。” 小姑娘蒙着被子与李允对扯,嘴里仍嗡嗡地回怼:“除非哥哥答应我,做我的男人,否则我就会很生气。” “婵儿,快把头伸出来,别憋坏自己了。”李允仍在与小姑娘对扯被子,又不敢太用力,怕伤到了小姑娘。 “哥哥不答应我就不出来。”小姑娘似发了狠劲,蒙着被子就是不出来。 “婵儿……”李允的语气里带上了乞求,身子也随着那被子下倾,几乎半躺到了床榻上。 小姑娘窝在被子里嘻嘻一笑,继而“嗖”的一声掀开被子,飞快地扑到了李允身上,头俯下来,再次生涩地吻上了他的唇。 这次李允还没来得及躲,或许他也不想躲。他本就是一头狼,这也正是他所贪恋的。 李允翻身而起,将小姑娘一把窝在了怀中,无数个细密的吻如雨点般落下,带小姑娘飘在一边漫无边际的欢海里。 这也是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他偷偷干过了无数次的事情,呵呵,他也早已摸熟了小姑娘的身体,只是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从来不知道,哥哥对她的占有欲有多强而已。 小姑娘霎时有些喘不过气来,伸出手臂将哥哥的脸轻轻推开,笑吟吟地问:“哥哥以前只亲我的额头,现在是怎么知道要亲嘴巴的?” 她可是才从端王给的画册上学到,莫非也有人给哥哥画册? 李允悬在小姑娘的上方,面色泛红,目光虚浮,神色里全是贪婪,他抿了抿唇,将头垂下来,伏在小姑娘的颈窝里,那温热又细滑的颈窝里馨香一片。 “哥哥你说呀。”小姑娘纤细的手臂环住李允的身体,低声催促道。 李允在那馨香的颈窝里喘了口气,温热的气息弄得小姑娘肩膀一缩,嘻嘻笑着:“哥哥弄得我好痒。” “婵儿。”李允仍俯着头,声音暗哑低沉:“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是不是瑞王教你的?”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很紧,说完后缓缓抬起头来,双眼泛红地盯着仰卧的婵儿。 婵儿怔愣了片刻,平日哥哥看她的目光温柔又平和,今日看她,那眸子里好似装了不一样的东西,她也不知道那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婵儿,是不是端王?”李允又低沉地问了一句,泛红的双眼里迸出狼一样的戾气,平时他看她,是哥哥看妹妹,今日他看着她,是男人看女人。 他不能忍受别的男人染指他的女人。 多少个夜晚,他即使疯狂地想要得到婵儿,即使压抑得恨不能全身爆裂,他却从未试图引诱过婵儿,从未有目的地去蛊惑婵儿。 如今,小姑娘才被端王挟持了几天,竟将这男女之事学得透透的,他又如何不疑,如何心安? “是不是他伤害了你?”李允咬着牙问道。 “哥哥,你别这样,我害怕。”小姑娘盯着面色微微泛红的李允,惶惑不安地眨动着双眸。 李允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狼的戾气总算缓缓地收了回去,他抬手轻抚着小姑娘额际的细发:“婵儿,哥哥只是害怕失去你。”说完他又将头俯下来,亲了亲小姑娘颈间细嫩的肌肤。 小姑娘怕痒,咯咯乱笑着,一边笑一边回道:“哥哥永远也不会失去婵儿。” 李允听着那清脆的笑声,脑中生出无限旖旎的遐想,想要将小姑娘翻过来亲吻她的后颈,手刚伸到她的肩下,屋外的门突然被敲响。 一小厮在门外低声传唤:“李少主,怡春楼的苏公子与魏大侠来了,正在旁边的偏厅等你。” 李允一愣,从小姑娘身前抬起头来,应了声“知道了”,手臂却仍环住小姑娘,舍不得放开。 婵儿被李允亲得一脸红扑扑的,闻言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哥哥,大苏来了,你赶紧去见他们吧。” “好。”李允无比眷恋地吻了吻小姑娘的额头,继而从床上起身,将一旁备好的小姑娘的衣物拿过来,“穿上,别冷到了。” 小姑娘顺从地接过了衣物,坐在被窝里,小手托着腮,嗡声问:“哥哥,咱们不能再回怡春楼了吗?” 李允怔了片刻,怜惜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嗯,回来我再与你细说。”说完他又返身回到床前,躬身捧着小姑娘白皙的脸蛋亲了亲,“等哥哥回来。” “好的哥哥。”小姑娘甜腻腻地点了点头。 偏厅里。 三个男人围坐在炭火旁,苏尚恩还悠闲地提起茶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 李允沉着脸,“怡春楼与清风宅暂时是回不去了,端王必会追着婵儿不放。” 苏尚恩抿了一口茶,随口问道:“准备去哪里?” “红安村。”李允脱口而出,这是他早就打算好的,只是事情一直还有转换的余地,所以也便一直拖到现在。 魏云飞微微挑起眉头:“这便是婵儿的父母,也就是阮民安与丁氏最后停留的地方吧?” “没错,眼下要扳倒端王,就得扳倒这赵家的江山,而想扳倒赵家江山,便非找到阮江南留下的那封陈情书不可,最好还能找到前朝留下的那位皇子。”李允低声说道。 “你确定去红安村就能找到?”苏尚恩面带质疑。 “从来处去寻,总会有一些线索的。”李允语气坚定。 “我陪你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照应。”魏云飞突然开口道。 苏尚恩与李允同时看向他。 苏尚恩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平时你遇事就躲的人,今日怎的像脱胎换骨了,竟然迎难而上了?” 魏云飞拿起酒囊饮了一口酒,抿了抿唇,不屑道:“不关你事。” 苏尚恩白了他一眼,冲李允道:“我看这个魏云飞心里打着小算盘呢,说不定居心不良。” 魏云飞气得起身踢了一脚椅子:“苏尚恩我忍你很久了,你若再事事针对在下,可别怪在下不客气。” 苏尚恩冷哼一声:“说得好像自己有多厉害似的,有本事别窝在我这怡春楼里啊。” “行了别吵了。”李允打断道,“云飞兄真的想好了要一同前去么?” 魏云飞一本正经抱拳道:“没错,在下当初答应过贤王,要对你多加照应,此去红安村路途凶险,你又带着婵儿,多双眼睛总没坏处,魏某这也是尽力履行当初的承诺。” 李允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行,你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动身时我再通知你。” “什么时候动身?” 李允目光微敛:“还没决定。”他得看端王接下来的动作。 魏云飞倒也干脆:“行,那我随时等你的通知,对了,我还得去与贤王交代一声,先告辞了。” 李允“嗯”了一声,看着魏云飞阔步走出了偏厅的屋门。 苏尚恩仍然自顾自地喝着茶水,一副在哪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这魏云飞平时看上去是个怂怂歪歪的,关键时候倒也是个顶事的。” “你以后说话也收敛点。”李允斜了他一眼。 “本公子就是这副德性,我夫人都没说什么,怎么,你还妄想让我改?”苏尚恩厚着脸皮冷哼了一声。 李允摇了摇头,不屑与他聊这些。 “你准备将婵儿也带去红安村?”苏尚恩抬眼问道。 “这是自然,那是她的父母停留过的地方,我带她去看看,一来为寻找线索,二来也算是全了她的孝心。” 苏尚恩勾起嘴角邪魅一笑,贼兮兮地凑到李允跟前:“你每日……与婵儿同床共枕,难不成也没坏了她的身子?” 李允眉眼里霎时迸出怒火:“苏尚恩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苏尚恩赶紧服软地将身子往一侧闪躲:“行行行,算我多嘴。”他说着斜了李允一眼,“不过作为过来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婵儿如今可是你的妹妹,你若是心里真喜欢她,就得为以后做长远的打算,别没心没肺地坏了她的名节,咱们怡春楼,坏了名节的女子还少吗?” 李允心头微微一缩,垂下眉眼,低声问:“你觉得,多远的打算……才是长远的打算?” 苏尚恩正欲端起茶水喝茶的,听到这句话立马放下了茶盏,眸中溢出一缕精光,拍了拍李允的肩:“行啊你小子,果然是上心了?” 李允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苏尚恩得瑟一笑:“那会儿谁放屁来着,说什么‘本少主这辈子都不会涉足情爱’,呵呵,脸打得真响。” “别净说废话,说点儿有用的。”李允眼皮也没抬。 苏尚恩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幽幽一叹:“这次红安村之行回来后,你若能扳倒端王,便可顺势给婵儿恢复阮家人的身份,到时光明正大地去娶她不就行了。” “娶?”李允从来没觉得自己会与这个字发生关联,他是个杀手,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活了今日不一定有明日,娶妻这件事于他而言是远之又远的事情。 但眼下,此刻,这件事却突然出现他的生活里,成为他与婵儿的未来,他蓦地觉得那么新鲜,又那么令人向往,嘴角也不由得噙上了浅笑。 “怎么,莫非你在明月堂待傻了,连这世道男人娶妻的道理也不懂?”苏尚恩调侃道。 “我自然是明白,不用你提醒。”李允低声辩解道。 “嘴硬。”苏尚恩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了,还有一事需与你说,是关于那解毒丹药的事。” 李允眉头微蹙,似隐隐知道苏尚恩有事瞒着自己。 苏尚恩嗫嚅着咳嗽了两声:“反正这事儿不能怪我,是红裳她自己对你情深意重,被……被那秦凌染要挟着……用自个儿换取了这丹药,如今她还在秦凌染那儿呢,你看着办吧。” 李允“嗖”的一声站起来,厉声反问:“你用红裳去换的丹药?” 苏尚恩脸上挂不住:“我……我哪是让她去换丹药,唉呀,反正这事儿有点儿复杂,你若是要去救红裳,我与你同去算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就你那副德性。”李允冷脸说道。 “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鄙视我,好歹我也是有功夫傍身的人。”苏尚恩又开始油嘴滑舌。 李允斜了他一眼,吩咐道:“我去红安村之后,你想办法将宫里那个刘太医抓起来吧。” “什么意思?”苏尚恩不解。 “这几日我去宫中时发现,那刘太医与端王走得甚近,当初义父病重时,吃的便是太医院开的药,我怀疑这刘太医是端王的心腹,应该知道不少他的事情。” “行,按你说的办。”苏尚恩答得干脆,“希望你归来之时,便是端王倒台之日。” “会的。”李允咬了咬牙,语气坚定。 “你找红裳时干脆将那秦凌染也抓了吧,说不定他比刘太医还顶用。”苏尚恩提醒到。 “先让我会一会他再说。”李允沉声说道。 第73章 拒绝不了的妖 端王正欲用早膳,冷不丁见朱嬷嬷急匆匆跑过来,席地而跪后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殿下,不好了,婵儿姑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端王拿着瓷勺的手臂滞在半空。 朱嬷嬷吓得喉头打结:“婵……婵儿姑娘不见了,大清早殿里就不见了人。” 端王放下瓷勺猝然起身,广袖扫到桌上的瓷碗,“呯”的一声响,瓷碗在地砖上摔了个粉碎。 跪在旁边的朱嬷嬷吓得浑身打颤,喃喃着不知如何好。 来贵连忙拿了件披风过来,“殿下您慢点,外头冷,披件外衣再出去。” 端王好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浑浑噩噩地由着来贵披上外衣后,他又一把将那外衣扯掉,嘴里咬牙说着:“一定是李允,一定是他。” 他一把推开身侧的来贵,阔步迈入了外面的风雪中。 来贵被推得一个趔趄,手里拿着披风跟了出去:“殿下,您好歹将衣裳穿上,可别冻坏了身子。” 端王火速地赶到了翠香阁,肖坤正欲上前禀报,端王挥手就朝他脸上扇了几道耳光,那脸上霎时现出鲜红的印子。 肖坤立即伏地而跪,身后一排侍卫也跟着伏地而跪。 端王眼下没空训斥他们,提脚阔步进入婵儿住过的寝殿,殿内此时也齐刷刷地跪着一众战战兢兢的婢子。 谁都知道端王宝贝着那姑娘,如今那姑娘却在殿中不见了,难不保他不割几个人的脑袋来泄愤,谁能不怕呢? 端王的目光扫过那空空的床榻,握着拳,哑声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殿中无人应声,大家都被一通迷烟迷晕了,谁知道什么时辰呢。 端王突然大声咆哮:“什么时候不见的?” 那咆哮声似乎要将屋顶都掀翻了,吓得殿内的诸人身子一抖,个别胆小的已开始低声呜咽。 肖坤毕竟是领头的侍卫,胆量要比旁人大了许多,他听到那声咆哮,便从前厅入得寝殿,跪地禀道:“殿下,应该是寅时,劫走婵儿姑娘的,也应该就是那个李允。” “孤需要你来提醒是谁劫走婵儿的吗?”端王满脸怒气地大嚷道。 肖坤老老实实地伏地上,“是奴多嘴了。” 端王面色胀红,咬着牙,坐到了婵儿坐过的软椅上,阴着脸问:“谁是婵儿的贴身宫婢?” 彩云战战兢兢用膝盖朝前移了几步,后面两名婢子也跟着她朝前移了几步。 “殿下,是……是奴婢。”彩云吓得连声音都好似失了真。 “拖下去,杖毙。”端王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殿下,饶命啊,殿下……”三名婢子被太监拖了下去,留下一路的求饶声。 端王转而又问肖坤:“谁是靠大门口最近的守卫?” 肖坤抽了口凉气,低声问道:“是资历最老的两名锦衣卫,他们……” “杀了。”不待肖坤说完,端王便沉声命令道。 “是,奴这就是去办。”肖坤低垂着头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出了寝殿。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无人敢出声。 端王紧绷着脸,目光阴鸷,牙关紧咬,他知道若是李允来救婵儿,这宫中定然无人能阻挡,所以他才特意留了一手,并未给婵儿完全解毒,可哪怕是如此,那个胆大包天的李允仍是将婵儿劫走了。 自此再想见到婵儿,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了,端王想到此心里便隐隐发痛,不杀几个人不足以泄掉他心底的怒火。 “你们都出去吧。”他目光深沉地从软椅上站起来,随口吩咐道。 殿内的婢子太监如获大赦一般松了口气,纷纷退出了殿内。 端王握了握手中的拳,缓缓行至婵儿睡过的床榻前,被子已经没了,但那皱褶的床单上似乎还留有婵儿睡过的痕迹。 他轻轻坐上那床沿,伸手在温软的床单上轻轻拂过,恍如在抚摸婵儿的身体一般,虚浮的目光里竟涌出些许难得的满足感。 端王喃喃自语:“婵儿,子央哥哥会将你接回来的。”他断定此次定是李允强行将婵儿虏走的。 以婵儿的心性,听了他道出的那番真相,必不会再对李允生出什么好感来,又怎会再跟着他离开自己呢? 端王狭长的凤眼里涌动着悲伤,抬手将床边的软枕拿过来,轻轻抚摸着软枕中间的凹坑,继而将它拿在鼻际重重地嗅了嗅,那冰凉的枕芯里恍如也还残留着婵儿的发香。 “子央哥哥定会将你接回来的。”他再次咬牙低声道。 片刻后他终于放下了枕头,从床沿站起来,行至槛窗前,盯着窗外耀眼的雪光思量了好大一会儿。 他想到婵儿体内的残毒,李允有胆将婵儿虏走,必然是想到了解毒的法子,这乃是他独门的菟丝花之毒,除了是本门派之人,不会有人知道解毒之法。 端王脑中蓦地闪现出秦凌染的身影,但随后又立马否认,秦凌染向来是个痴人一个,除了研毒,什么事儿也不管,且还来无影去无踪,是不可能被李允找到的。 那又会是谁呢?他百不得其解。 肖坤在殿外杵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进殿,禀道:“殿下,侍卫已集结齐了,要不要现在去怡春楼和清风宅?” 端王沉默了片刻,目光仍落在那白晃晃的槛窗上:“不用了,李允是何等聪明之人,既然他有胆虏走婵儿,必然不会再将她安置在这两处。” “那咱们就……这么不管他?”肖坤一时也无主意。 端王沉着脸:“你觉得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肖坤一愣:“奴……奴对那李少主也不了解,不过眼下,他不是在跟殿下抢婵儿姑娘么?” 端王扬起下巴,幽幽一叹:“没错,他最想要的就是婵儿,偏偏孤不能让他如愿,如今他手中有婵儿,必然会想与孤殊死一搏。”说到这他微眯起凤眼,一字一顿道:“他们会去红安村。” 肖坤挑起眉眼,“殿下要派人去红安村追击他们吗?” 端王拨了拨手上的扳指,用指腹擦了擦唇角:“挑两批最精锐的锦衣卫,立即赶往红安村。”他握着拳绷紧面色:“他不是身怀枯骨掌吗?给孤带上火药,见之,杀无赦。” 肖坤立马应“是”,转身消失在殿门口。 槛窗前的端王也终于收回了视线,重新缓缓步回到床沿,一个人默默地盯着婵儿睡过的枕头,盯了许久。 随着端王派出的两队锦衣卫出宫,顺子也一袭黑衣飞快地潜入了心悦客栈。 “少主料得没错,端王已派人前往红安村。”在偏厅里,顺子向李允回禀道。 李允勾起嘴角邪魅一笑:“那咱们且行且停,跟在他们后头出发就行了。”他说着抬眼吩咐道:“去怡春楼通知魏云飞,明日我们出发去红安村。” 顺子应“是”后转身出了客栈,直朝怡春楼的方向飞奔而去。 婵儿在客栈的暗室里睡了大半日,直到听到屋外传来哥哥低沉的脚步声,她嘴角一弯,趿了鞋飞快地跑下了床。 李允才开门而入,浑身带着馨香的少女便撞进了怀中。 他心头霎时一暖,随手将门关上,刚扭过头,便被柔软的少女堵在了唇上。 小姑娘的吻越来越娴熟,踮着脚像只贪吃的猫似的捧着哥哥的脑袋不放手。 李允心头一暖,伸臂揽过这个如他命根子般的姑娘,拦腰横抱起来,提脚行至床前,将姑娘轻轻放进被窝里,自己也俯下身去。 他温柔而缠绵,她却肆意而贪婪。 屋外雪花飞扬,屋内却一室馨香。 旖旎的缠绵里,是急于长大的少女,是退却了狼性的男人,两人越过漫长的岁月,漫长的等待,越过无数有形的暗樵与内心的屏障,终于能够在一起了。 终于能够这样紧紧相拥着,彼此慰藉彼此依靠。 小姑娘呼吸深沉,去解哥哥腰间的玉带,嘴里喃喃着:“哥哥,我想你了。” 她从小便被在关在宅中长大,虽不懂许多,却也懂得许多,但身上少了世间女子常见的扭捏与作态,她开心便是真的开心,她想要便是真的想要,无遮无拦。 眼下,她想要成为哥哥的女人,一辈子不分开。 李允由着小姑娘柔荑一般的手在自己身上穿梭,继而外衣被脱了下来,两人仅隔了一层薄薄的中衣相拥。 小姑娘翘起脑袋,软软的身子一扑,像只小猫似的,稳稳地靠在了李允身上,继而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触着鼻尖,两人气息交织。 婵儿将唇轻轻往前送了送,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李允的唇,喃喃笑着,“哥哥,你想我吗?” 旖旎的尾音里是深深的眷恋,哪怕是那喃喃的笑声,李允听着也恍如下了蛊的符咒,让他想要靠近,想要探究。 小姑娘是他这辈子都无从拒绝的妖啊。 “嗯。”李允目光迷离地感受着抵在额际的姑娘:“好久以前,哥哥就想了。” 他终于勇敢地坦露了自己在黑暗中的另一副面孔,那副他自以为是肮脏的、难以示人的面孔。 婵儿抿嘴一笑,在他耳边低喃着:“哥哥,我也是。”说完细细的胳膊沿着他结实的胸膛弯下去,一下往下走。 李允脊背一紧,瞬间感觉呼吸都窒住了,恨不能将眼前的姑娘生吞活剥,可苏尚恩的话响在耳际,不能坏她名节,得先给她恢复身份,再光明正大地娶她。 他气息微颤地将小姑娘的手拉回来,抱紧她,继而翻身一跃,将躺在他胸膛上的姑娘放下来。 “婵儿。”他的头再次俯向小姑娘的颈窝,轻嗅着小姑娘颈间带着馨香的暖暖的皮肤,“那件事你还没有回答哥哥。” 小姑娘被他温热的气息弄得痒痒的,肩膀一缩,嘻嘻笑着:“哥哥快说,什么事?” 李允声音暗哑,每个字似乎都吐得极为艰难:“你刚刚如此娴熟地……对哥哥……” 他顿了顿,伸手扯开婵儿中衣的领口,温热的唇在她肩上流连,“是不是端王教的你。”他说完一口咬住了小姑娘的肩膀。 “哥哥痛。”小姑娘脖子一缩,绵绵地说道。 李允哪真敢用力,他不过是想到端王时心里压着一口火气而已,“那你……告诉哥哥。”他终于松开了婵儿的肩膀,又在那上面啄了啄。 小姑娘随哥哥亲吻着自己的颈窝,眨巴着扑闪闪的眼睛望着帐幔顶,悠悠说道:“那个端王给了我一本画册,上面画了许多抱在一起的男子和女子,反正将男女之间的事情描绘得清清楚楚,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李允这才抬起头来,并用胳膊肘支着脑袋,盯着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只是这些吗?” 小姑娘抿嘴一笑,侧转身,靠在李允的胳膊肘旁,与他面对着面,大敞的中衣领口落到颈下,可看到里面凸出来的锁骨及隐隐约约的沟壑。 李允不敢久看,抬起炙热的视线,等着小姑娘的回答。 “哥哥。”小姑娘说得漫不经心,好似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般,“那个端王脱了衣裳让我看的。” “你说什么?”李允猝然从被窝里坐起来,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怔怔地看着婵儿,“他,没伤害你?” 小姑娘摇着头,一脸无辜地眨巴着黑幽幽的眼睛:“没有,我又让他将衣裳穿回去了。” 李允松了口气,怔怔地盯着小姑娘片刻,继而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摩挲着她的发丝,哑声咬牙道:“婵儿,我会杀了端王的。” “他是坏蛋,哥哥想杀就杀吧。”小姑娘随口说道。 李允又蓦地对自己有些懊恼:“也怪哥哥,什么都没教你。” 小姑娘却无丝毫怨怪之色,靠在哥哥怀里嘻嘻一笑:“哥哥,我现在不是什么都懂了吗。”说完小手又往李允的腰腹处钻。 李允一把将小姑娘的手捉住,拦腰将她放回到被窝里:“别这样婵儿,哥哥怕……忍不住。” 婵儿将小脑袋抵在李允的下颌,抬头轻咬着李允的喉结:“那哥哥就不要忍了。”她说完也不管其他,再次牢牢地握住了哥哥。 李允闷哼了一声,却反手抓住了小姑娘的手腕。 小姑娘咬了咬李允的下巴:“哥哥,你也给我将衣裳脱掉吧。” 他何曾不想,嘴上却说:“不行婵儿。” 李允喘着气,双眼泛红地盯着耍着小性儿的姑娘,继而将她两只手牢牢地扣在了枕上,不准她乱动,“哥哥不能坏了你的身子。” 小姑娘挪了挪,乌发散在枕上,小脸上眉头蹙起来:“可我的身子本来就是哥哥的,有什么坏不坏的。” 李允一时也说不清楚,这俗世的弯弯绕绕他本来就不太懂,“婵儿,等我为你恢复阮家人的身份后,再光明正大地娶你,我们再这样,可好?” 正挣扎着的小姑娘微微一愣,随后黑幽幽的眸子里闪出光亮来:“那样我是不是就能嫁给哥哥了?就像孙姐姐嫁给大苏一样?” 李允点了点头,“那样,我们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了。” “好呀哥哥。”小姑娘弯着嘴角,脆生生地回道。 李允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俯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亲。 婵儿嘻嘻一笑,眸中满溢着期待:“那以后我就是哥哥的娘子,哥哥就是我的夫君,我们还可以生很多小孩对吧?” 李允被小姑娘无边的畅想惹得羞涩一笑,这样的生活也是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 “哥哥。”小姑娘侧过身体,与李允面对面躺着,头发从耳后往一侧滑下去,露出她修长而白皙的肩颈,“那以后我给你纾解好不好?” 李允一听到“纾解”二字,便有些羞愧难当,将头转过去,仰卧在了小姑娘身侧,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好不好嘛哥哥?”小姑娘追问道。 “不……不用了。”李允喃喃问道。 “那你是不是又想去找红裳姐姐?”小姑娘急忙支起上半身,将脑袋悬在李允的上方,直直地逼视着他,像小时候那般,奶凶奶凶的。 “你……你是如何想到的?”李允将视线垂下来,心虚得不敢看小姑娘。 “哥哥成天将我当成小孩儿,还把我当小孩儿哄着,你现在看看,我长大了,是大人了。”小姑娘气咻咻地盯着他。 “对不起婵儿。”李允沉重的目光终于落到小姑娘身上,“我以为……以为这样才不会伤害你,其实我没有碰她……” 小姑娘猝然下倾,用唇堵住了他的嘴,一阵贪婪的掠夺过后,她幽幽地抬起头来,发丝凌乱地耷在小脸的两侧,眼尾微微上翘,目光迷离而温柔:“哥哥,我相信你。”说完胳膊滑下去,轻轻握住了他。 一阵缠绵之后,李允孤独久了的心终于获得了满足,这份满足,是对那个坚守的自己的慰藉,也是对未来的希冀。 他一把将小姑娘拥入怀中,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谢谢你,婵儿”。 小姑娘抬眼着李允,嘴角含笑一抿。 她虽看过那画册,却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男人是怎么回事,脸上不由得仍挂着满满的好奇:“哥哥,以前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常常听到你呼吸急促的声音,是不是你自己……” 话还未说完,便被李允用唇堵上了她,堵得她喘不上气后才松开,语气里带着难堪的羞怯:“过去的事不许再提,不许再提。” 小姑娘倒在软软的被窝里翻滚了一圈,嘴里咯咯乱笑着:“哥哥害羞了,哥哥害羞了。” 李允一个成年男子,哪能被他养大的小姑娘如此嘲笑,急忙将滚到一边的小姑娘捞进怀里,继续用唇将她的嘴堵得死死的,不准她出声。 小姑娘挣扎着闷哼了几声,后来干脆迎上来,两人又纠缠了好一会儿,事后小姑娘由哥哥伺候着洗了手,还擦了一把脸,疲累地靠在引枕上,喃喃着:“哥哥我的胳膊都酸了。” 李允勾起嘴角暗暗一笑,将水盆巾子收拾好后再次钻进被窝,将小姑娘软软的身体搂进怀中,一边替她揉着胳膊一边安慰着:“睡一会儿,是哥哥不好,下次不让你这么累了。” 小姑娘身子一扭,轻轻咬着李允的下巴,一边咬一边说:“哥哥,那册子上还说,我还可以用这个呢。”说完就撅了撅小嘴。 李允听得心头一颤,将她的头摁进自己怀中:“睡觉,不准再想了。” 小姑娘喃喃地闷哼了几声,乖顺地滑到李允的颈窝里,手脚都软软地勾缠在他身上,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 听到婵儿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李允才轻轻低下头,垂眸静静打量着怀中的姑娘。 婵儿熟睡的样子他看过了无数遍,从小到大,不同的睡姿、不同的夜晚,却仍然是看不够、看不厌,尤其是今日看着,才惊觉,身边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 幽黑的眼睫里藏着女子的风情,微张的檀口也溢出几分旖旎,从小巧的下颌看下去,是修长的脖颈,以及挺立的线条。 李允将头埋下去,在那片柔软里轻轻嗅了几口,唇边情不自禁挂上了笑意,怪不得上官瘾哪怕是死也要与心爱之人在一起,也怪不得苏尚恩哪怕是冒着被挑断脚筋的风险,也要与孙雪依不离不弃,这便是世间情爱的魔力吧? 他一向怕自己失控,怕自己的行事步骤失去规划,今日与婵儿的这一番沉溺,他竟觉得,这失控的感觉却也如此美好,美好到看不到边际。 李允在莹莹的烛火中哑然一笑,笑自己的愚笨,笑小姑娘的勇敢,他们本该早就要在一起的呀。 他紧了紧臂弯里的姑娘,吻了吻她的额头,放松地闭上眼,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到夜晚,小姑娘在他怀里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嘴里喃喃着:“哥哥我好饿。” 李允赶忙披衣起床,“我去给你弄点饭菜来。” 才打开屋门,猛见有小厮提着食盒站在了外头:“李少主,这是纪老板吩咐让小的送过来的。” “多谢了。”李允接过食盒,提脚进了屋。 两人草草洗漱了一番,继而围坐在方桌前用完了饭食。 见小姑娘精神头不错,李允这才开口道:“婵儿,哥哥有两件事需与你说说。”以后他什么都不瞒她了,免得她乱想,也免得自己乱想。 婵儿嘻嘻一笑:“哥哥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听着呢。” 烛光下的小姑娘怔怔地看着哥哥,恍如仙女儿似的,美得发光。 第74章 懂爱 李允看着他心尖儿上的姑娘,轻声道:“第一件,我们明日得启程去红安村,也就是你父母过世前待过的地方,看在那里能不能找到陈情书的线索。” “那里远吗哥哥?”小姑娘好奇地问道。 “在大梁国的东部,有点远。” “有哥哥在,去哪里都没关系。”小姑娘转而一笑,从圆凳上起身,依偎到李允身边来。 李允拦腰一抱,将小姑娘放到了自己的腿上,手环在她的身前:“这么多年,你跟着哥哥,受苦了。” 小姑娘伸手捂住李允的嘴:“明明是婵儿麻烦哥哥,让哥哥多年都过得不安生,哥哥却还要在婵儿面前说这样的话。” 李允将小姑娘柔荑般的手轻轻握住:“好,咱们都不说这样的话了。” 小姑娘抿嘴一笑,将脑袋伸到李允的耳边:“哥哥,以后咱们不分你我,是要融为一体的人。” 李允听着这话,嘴边浮起一抹羞涩的笑意。 小姑娘却一脸无辜:“哥哥你别笑,我说的是真心话。” “好,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哥哥再与你说第二件事。”他将小姑娘拉转身,从背后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抿了抿唇后犹疑地开口:“你这次吃的解毒的丹药,是……红裳抵押了自己换来的。” 他其实不那么情愿在小姑娘面前提红裳,红裳与他最阴暗的那部分相连,他觉得难堪,无地自容,可她毕竟救下了婵儿,他不能就此不管。 小姑娘却毫无芥蒂,眉眼挑起来,往后抬头看向李允:“红裳姐姐?她现在可好?” 李允摇了摇头:“她眼下正被押在毒师那里,我也不知她可好。” 小姑娘急了,赶忙从李允的腿上下来,怔怔地看着他:“哥哥,那你赶紧去救她。”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的发,点了点头:“这也正是我要与你说的,按道理讲,她替哥哥救了你,哥哥也应要将她救出来才对。” 小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黑了,能去救吗?” 李允温柔一笑:“就是要趁天黑才方便救。” “哥哥。”婵儿的手臂又攀上了李允的脖子,语气里带着乞求:“我能不能与你一起去救红裳姐姐?” 李允微微一怔:“天这么黑,又下着雪,为何想与哥哥一起去?” 小姑娘将头埋在李允的胸前,嗡嗡地应道:“红裳姐姐救了我,我想当面谢她,可我明日便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所以想今晚与你一起去见见她。” 李允迟疑了片刻,点头说了“好”,他没办法拒绝小姑娘的任何要求。 哪怕那秦凌染是端王的毒师,带着婵儿过去多少有点冒险,好在他这枯骨掌无人能敌,护下小姑娘自然是不在话下。 待客栈的小厮收走屋内的碗碟,李允又往小姑娘身上加了一件长袄,再系上厚厚的披风,确认从头到脚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会挨冻后,这才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屋门。 暗道尽头有一扇窗,李允将小姑娘带到那扇窗下,伸臂揽住她的细腰,继而又将她披风的帽沿往下拉了拉,轻声道:“抱紧哥哥。” 小姑娘乖顺地往李允跟前凑了凑,伸手牢牢扒在他的胸前,随后是一阵失重的玄晕感,两人飞速地朝窗口腾空一跃,朝李子村的方向飞扑过去。 李子村的山庄里。 秦凌染正拿着木盆给红裳打热水洗漱,那木盆是新的,盆上挂着的巾子也是新的。 红裳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秦公子,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眼里看的耳里听的,皆是如何服侍男子,如何让男子快活,何时又有男子愿意服侍她的份。 秦凌染懦雅一笑:“红裳,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不管你是否愿意嫁给我。”他拿着水瓢顿了顿,“我秦凌染都将视你为妻。” 红裳恍如做梦一般,她从小被赌钱的爹爹卖进青楼,虽并未受过什么非人的对待,却也从未被人正眼相看,以至于她也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有福气的人。 往后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便是跳出青楼,成为某户人家的贱妾,生个一儿半女,后半生也有所倚仗。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长身而立、长相俊俏的男子,竟开口说要娶她为妻。 当时红裳并没马上应他,她不能确信这样的好事儿会落到自己头上。她觉得自己不配。 秦凌染却也不急,清浅地笑着:“我会给你时间,绝不会强迫你,你好好想想。” 这整整一日便就这么过去了,来无影去无踪的秦凌染破天荒地在这庄子里住了下来,并没提起离开的事。 此时红裳的眼里溋出泪光来,她垂下头,上前一步,想要从秦凌染的手里接过那木盆。 秦凌染不放手,她便用了些力气,木盆总算拿到了她手中。 红裳将木盆放到了地砖上,继而低声道:“我想与秦公子再聊聊。” 秦凌染微微一笑:“好。”末了又补一句:“红裳叫凌染便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屋子的前厅,红裳在木几旁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秦凌染坐在了旁边。 “红裳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秦凑染柔声道。 红裳始终微垂着头,不敢抬眼打量秦凌染,声音也怯怯的:“不知秦公子为何非得要娶奴家为妻。”她还是不敢直呼他为凌染。 “你不是奴,往后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奴家。”秦凌染声音一贯地清儒,随后道:“因为你身上我能看到所有我喜欢的优点。” 红裳羞得头垂得更低了,她紧张地攥着手中的帕子,低声道:“秦公子有所不知,我……出身青楼,不过我身子……是清白的。” 秦凌染淡然一笑:“嗯,你继续说。” “我……配不上秦公子,秦公子还是娶合适的女子为妻吧。”她终于鼓起勇气将想说的这番话说出来。 “红裳,你抬起头来看我。”秦凌染声音温柔。 红裳紧了紧手中的帕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迎上了秦凌染满眼的温柔。 “红裳,我在乎的并不是相不相配这件事,我在乎的是喜不喜欢,我喜欢你红裳,想娶你为妻,可好?”秦凌染说得字字真诚。 红裳听得泪珠子滚下来,从小长大到,从来只有她羡慕别人的份,今日她所羡慕的那些幸福竟然落到自己身上,这一切太像一场梦,她生怕一不小心梦就醒了。 她哽咽着:“就怕……就怕秦公子到时会后悔莫及。” 秦凌染从扶手椅上起身,缓缓行至红裳跟前,蹲下来,仰头看着落泪的姑娘:“红裳,你这是答应我了对不对?”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姑娘泪痕斑斑,红裳轻轻用帕子擦了擦脸,咬了咬唇,又伤心又开心地点了点头。 秦凌染温柔一笑,终于伸手将红裳的小手握在了掌中,“那这几日我便找人挑个吉日,咱们早些成亲,好吗?” 红裳任秦凌染握着自己的小手,头垂得更低,小声道:“怕是还要去与……怡春楼的江妈妈说一声。” “好,都听你的。”秦凌染眉间舒展,眸底染上喜色。 两人刚聊完,正欲洗漱了歇息,忽见宅子大门口进来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不,细看之下是两人,高大的身影旁还缩着一个小姑娘,两人身上皆落满雪花。 秦凌染警觉地将红裳推进内室:“你在屋子里待着,我去看看是何人。”说完还拉上了内室的门。 李允将小姑娘半抱上台阶,继而用手掌轻轻拍落她身上的雪花,再将她头上的帽沿往下拉了拉,好遮挡住她的一张小脸,继而柔声道:“你在这墙角待着,别怕。” 小姑娘脆生生地应着:“好的哥哥。” 屋内的秦凌染听到那声“哥哥”,神色微微一怔,随后跨出门去,“不知阁下是何人,突然到访所为何事?”说完他还疑惑地瞄了一眼裹得严严实实的婵儿。 李允侧身挡在了婵儿跟前,眸中溢出一缕冷光:“听闻秦毒师挟持了我一个朋友,在下今日特意过来将她带回。” 秦凌染冷漠一笑:“朋友?阁下怕是误解了朋友二字真正的意思吧?” 他说着向李允逼近了半步,个头虽比李允矮了半寸,身手也比不上李允,但眸中却燃着熊熊怒火:“你们将一个羊羔般的弱女子扔进我秦家宅院,倘若我秦凌染是头狼,这名女子怕是早就没命了,现在你竟来和我说她是你的朋友?”他冷笑一声:“若真是朋友,你们怎会如此不顾惜她的性命?” 李允自知理亏,抿了抿唇:“正是因为开始没顾忌她的安危,所以现在想弥补。” “弥补?”秦凌染一声轻笑:“说得倒是轻巧,秦某可是用万能丹药换回的这位姑娘,当时双方都认可了的,你现在想带回就带回,道理何在?” 李允面色沉下来,冷冷问道:“不知秦毒师要怎样才会放回那位姑娘?” 秦凌染的目光也如淬了毒一般:“丹药救的是何人性命,用那人的性命来换,可好?” 李允气得当即就要挥臂拔剑,红裳忽地从屋内出来,急切地唤了声:“李公子请住手。”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门口的红裳,缩在墙角的婵儿也扭头看过来,面上露出喜色,脆生生地唤了声:“红裳姐姐。” 红裳有些羞怯地看了秦凌染一眼,那一眼,让秦凌染面上的戾气迅速地消解了下去。 继而她又看了看李允与婵儿,低声道:“我在这挺好的,让你们……挂心了。” 婵儿转身行至门口,将红裳从头打量到脚:“红裳姐姐,你真的还好吗?” 红裳羞怯地抿了抿唇,“你们先进来吧,外头冷。”说着又朝秦凌染看了一眼,伸了伸手臂,将屋门拉开了更大的豁口。 婵儿嘻嘻一笑,转头对着李允道:“哥哥,我跟着红裳姐姐进去了?” 李允冷冷扫了一眼秦凌染,继而对着婵儿温柔地应了声“好”。 李允没动,秦凌染便也没动,两个男人迎着飞雪像两根树桩似的站在台阶上,莹莹对望,彼此戒备。 屋内的两个女子却如姐妹似的前后脚进了屋,婵儿轻轻拉着红裳的衣袖,红裳便也由她拉着,将她带到了宅子的前厅。 两人坐到了厅中的木几旁,面前摆着茶水及果盘。 婵儿将头上的披风帽子掀下,露出一张洁白的小脸,脆生生地问:“红裳姐姐,谢谢你救了我,吃了丹药后,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红裳仍是如先前一般,言语不多,低垂着眉眼,“你好了,便好。” “红裳姐姐,今日我和哥哥特意过来,便是想接你回去,你快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红裳绞着手里的帕子:“我……我不走了。” 婵儿偏着头打量她:“为何?是那个毒师不让你走吗?他打不过哥哥的,你别怕他。” 红裳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清秀的眸中跃动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婵儿姑娘,我……我要嫁给他了。”说完她又羞怯地垂下头去。 婵儿面色一愣,随即挑起眉眼:“真的吗?”她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行至红裳身侧,拉起她的手,笑吟吟地问她:“姐姐,你是心仪那个毒师吗?” 红裳眸中溢出羞怯,却又比先前略略放松了些,一向不敢抬起的脑袋竟也稍稍抬了起来,“是他……偏要娶我的。” “他偏要娶你?那你心仪他吗?” 红裳嗫嚅着,不说心仪,也不说不心仪。 婵儿将怯生生的红裳从扶手椅上拉起来,两人差不多高的个头,手牵着手,面对着面,“红裳姐姐,你是不是心仪我哥哥?” 红裳吓得身子一缩,面色张皇:“没……没有,你可别乱说。” 婵儿脆生生一笑:“我就悄悄跟你说,不会跟别人说的。”她说着又偏着头像个孩童一般打量红裳的神色,红裳将头别向另一边,躲开她的视线。 “姐姐,谢谢你对我哥哥好过。”婵儿低声道。 红裳尴尬地卷了卷手指,寻思着莫非那晚的事让这小姑娘知道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李公子,不是你亲哥哥吧?” 婵儿点了点头:“不是亲的,可是我从小就在哥哥身边长大。”说完她又看了一眼红裳,像生怕她生气一般,“我心仪哥哥,哥哥也心仪我,姐姐,你会不会很伤心?” 红裳这才将别开的视线移回来,看着眼前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嘴边终于挂上了一抹释然的笑意,摇了摇头:“不伤心,我已经不喜欢你哥哥了,我现在……喜欢秦凌染。” 她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心里竟泛出一些甜意。 婵儿眨着扑闪闪的眼睛,披风帽沿的一圈白色绒毛更衬得一张小脸晶莹剔透:“真的吗姐姐,你们也和我与哥哥一样,是彼此心仪的,对不对?” 红裳这才勇敢地“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清秀的眉眼里也染上了笑意。 小姑娘开心地弯唇一笑,随后抬手抽掉发间的一根嵌着宝石的金簪,递到红裳手上:“姐姐,我明天便要出远门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祝你和那个秦凌染百年好合。” 红裳一看那簪子便知价值不菲,缩着手不敢接:“婵儿,你不用送这些,太贵重了,我不敢当。” 婵儿抿嘴一笑:“姐姐,你当得起,就收下吧。” 红裳见小姑娘执意如此,便只得伸手接了,随后又问道:“你和你哥哥,也会成亲吗?” 婵儿幸福地点了点头:“嗯,哥哥说等以后时机成熟了,会光明正大地娶我的。” “真好。”红裳发自内心地感叹到,“到时我在佛菩萨面前给你多求几道福。” 婵儿嘻嘻一笑:“谢谢姐姐。” 两人手牵着手,又闲聊了一会儿女子间的私房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红裳将婵儿送出屋时,台阶上的两个男人仍然戒备地彼此对望,皆是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婵儿迈出屋门后径直朝秦凌染走过去,李允紧张地唤了声“婵儿”,婵儿扭头朝着哥哥抿嘴一笑,“没事的哥哥,放心吧。” 她行至秦凌染跟前,礼貌地福了福身:“见过秦毒师。” 秦凌染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婵儿随后回眸看了眼门口的红裳:“以后红裳姐姐就要靠秦毒师多关照了,愿你们甜甜蜜蜜,欢好到老。” 秦凌染听着这话眉间霎时舒展,眸中泛甜地看了眼红裳,回礼道:“多谢姑娘,在下定会护得红裳一生周全。” 门口的红裳闻言抿嘴一笑,羞怯地垂下了头。 一旁的李允听出了这其中的门道,绷紧的身体立马松了下来,看向秦凌染的目光里总算是退了敌意。 婵儿打完招呼便快步行至李允身边,笑吟吟地看着他:“哥哥,红裳姐姐要嫁给这个毒师了。” 李允温柔一笑,抬手将小姑娘披风的帽沿拉下来,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她的小脸,继而朝秦凌染拱了拱拳,又意味深长地看向红裳。 片刻后他沉声说了句:“红裳,祝福你。”顿了顿后又说,“之前,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是嘴硬的明月堂杀手李允从未与旁人说过的,也是远离俗世只懂杀人的他不屑于说的。 今天,他却当着旁人的面,说了出来。 这一声对不起,不只是因了让红裳涉险救出婵儿,还因了那个夜晚,他对她的冒犯。 红裳抿嘴微微一笑,随口答道:“李公子客气了。”她没想到,那个高高在上,仿佛生在云端的俊俏公子,竟对她说“对不起”了。 她并没觉得李公子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反正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往后她也不用再想着李公子了,因为她身边也有了一位俊俏公子呀。 这样想着时,红裳的面上又泛出了浅浅的红润。 “红裳姐姐我们走啦,再见。”婵儿朝门口的红裳挥了挥手。 红裳也抬起了头,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李允揽住小姑娘,又柔声嘱咐了一句“抱紧哥哥”,随后纵身一跃,飞向漫天雪花的高空。 冷风割人,在耳边呼呼乱叫,李允抱紧臂中的婵儿,心里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活舒坦了。 因为与婵儿的相爱,他对这俗世多了一份贪求,因着这份贪求,他与俗世的距离也变得愈来愈近了。 他不用总是与自己过不去了,更不用死轴着嘴硬了,对人、对己,他仿佛突然就多了份理解与共鸣。 或许,也是因为婵儿,他更懂得爱了。 李允想到这,嘴角微微勾起来,哪怕迎着冰冷的风雪,心里却仍是暖融融的,因为有臂弯里的姑娘,还有他值得为之付出努力的未来。 另一厢,顺子以最快速度将明日出发的消息递给了魏云飞。 魏云飞向贤王回禀后便回怡春楼准备收拾行李,其实他要收拾的物件儿也少,一个行走江湖的大男人,自然是越简单越好。 包袱皮是现成的,不过拿几件换洗的衣裳,再准备几件行走江湖的暗器。 江妈妈提着一袋干粮饼出现在格间门口,也不吭声,背朝屋内站着。 魏云飞抬眼便看到了她:“江妈妈,你是有事吗?” 江妈妈这才闷闷不乐地转过身来,也不正眼瞧他,斜着眼:“听说你要出远门,特意让后厨给你做了袋饼子,你带着吧。”她说完顺手将饼子放到门口的木几上,转身便要离开。 “江妈妈。”魏云飞飞快叫住了她,嘴里嗫嚅着:“我此去怕是得费些时日,你要不要进屋与我坐坐,说说话?” 江妈妈绷着面色:“不了,我还有事要忙呢,哪有功夫与你说闲话。” “此去路途凶险,也不知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呸呸呸,怎么说话的呢,大男人一个,尽说些丧气话。”江妈妈转过身来,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那李允给你们都吃了什么迷魂药,一个个的都围着他转,这都快过年了,还要往外跑。” 魏云飞心里一乐,傻子都看得出来,江妈妈这是关心他呢,于是他又喃喃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去,若是……若是我能活着回来,你便嫁给我可好?” 江妈妈别开了脸,嘴里嘀咕着:“一把年纪了,真是不要脸,开口闭口没一句话正经话。”说着转背就往走廊里走。 魏云飞看着江妈妈徐徐走远的身影,大声问道:“我说的是正经的。” 江妈妈停也没停,继续朝前走。 魏云飞又大嚷着一句:“你就说好不好嘛?” 江妈妈终于步子一顿,站立了片刻,也没回头,丢了句:“等你回来再说。”说完继续朝前走了。 魏云飞冲着江妈妈的背影咧嘴一笑,“我就当你答应了哈。”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第75章 小娘子 因为有端王派出的锦衣卫在前,李允便也不急着行路,特意请那客栈的老板弄了辆舒适的马车,与魏云飞轮流赶车,向大梁国东部的红安村出发。 马车车内宽敞,婵儿或坐或躺皆可随意,李允还在车厢内安置了小食、话本子,以便婵儿无聊了打发时间。 每次轮到魏云飞赶车时,总能听到那车厢里传来的黏乎乎的撒娇声,心里便知,这两个家伙的关系怕是有了实质性进展,于是待李允再出来要赶车时,他便挥了挥手臂:“算了算了,你陪着你的小娘子吧。” 他这个大灯泡已经够亮的了,可不想不识时务地讨人嫌。 李允难得地朝他抿嘴一笑,还难得地道了声“多谢”,继而转身坐回到车里,抱着软软的小姑娘亲了又亲。 小姑娘勾着李允的脖子,眨巴着长长的眼睫,担忧地问:“哥哥,要是去了红安村也没找到线索怎么办?” 李允揽紧怀中的姑娘,贪婪地嗅了嗅她颈间的香味,低声道:“这些由哥哥来操心,你别想这些,开开心心的。” 婵儿在李允的怀中蹭了蹭,扁了扁粉粉的嘴唇:“哥哥,我对自己的爹爹和娘亲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也一点都不想他们。” 李允抚着小姑娘的乌发,柔声道:“从小便没有他们在身边,不想是自然的事,哥哥也不想。”他本也是无父无母的孩子。 小姑娘松了口气,伸臂将李允的脑袋扳到自己的近前,伸着脖子就吻上他的唇。 李允受不住小姑娘的撩/拨,环住她的腰亲了几个回合,又扭头看了一眼晃动的车帘,担心被车外的魏云飞瞧见,便松开了小姑娘,低语道:“小心魏叔叔看到了笑话咱们。” 婵儿舔了舔唇上的水泽,贼兮兮一笑,“哥哥,今天晚上我们再好好亲热?” 李允听得心尖发颤,身体霎时有了情况,咬着小姑娘的耳朵:“以后白日不准与哥哥说这些。” 小姑娘嘻嘻一笑:“我只与哥哥说,又没与别人……” 话未落音,车外的魏云飞突然唤了声“李少主”,李允惊得一把将小姑娘捂在怀中,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所幸魏云飞并未掀开车帘,而是在外头问道:“已经路行一半了,前边有座镇子,要不要停下来休整一晚,连日赶车我担心你那小娘子受不了。” 李允的臂弯仍紧紧拢着小姑娘,随口应了句:“好的。” 婵儿从李允胸前抬起红扑扑的脸蛋,双眸熠熠生辉:“哥哥,魏叔叔说我是你的小娘子。” 李允勾起嘴角一笑,清俊的面庞被车内忽明忽暗的光线映得棱角分明,他亲了亲小姑娘的额角,语气缠绵而低沉:“婵儿,你本来就是我的小娘子。” 他脑中蓦地浮现出第一次见小姑娘的场景,她坐在帐幔里,抬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软糯糯地问:“是小娘让你来陪着婵儿的吗?” 从那时候起,她就注定要成为他的小娘子。 李允的心里又泛起一阵甜,用脸颊摩挲着小姑娘的发,隐隐觉得其实很多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注定要相遇,注定要在一起。 开始到多久之前呢,从他们双双出生,再又双双失去双亲?他说不清,却觉得有一只命运的大手将他与婵儿牢牢地绑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婵儿,待哥哥娶你之后,你想住在哪里,咱们便住在哪里,你喜欢安静的地方,咱们便住得僻静一些,你若喜欢热闹的地方,咱们便住得离街市近一些。”明月堂顶级杀手李允,这会儿竟忍不住开始规划未来妇唱夫随的生活了。 小姑娘埋在李允的怀里,头抵着他结实的肩,慵懒地说着:“哥哥在哪里,婵儿便在哪里。” 只要有哥哥,她住在哪里都行。 两人正在车内缠绵着,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两人的身子也随着车身往前微微一倾,李允一把环住了小姑娘,稳住了她的身子。 随后车壁被魏云飞结实的手掌拍响:“到客栈了,你俩要是不饿,也不需要休整,那就在车里待着吧。” 李允勾起嘴角一笑,魏云飞这是在故意戏谑他呢。 他拿起一旁的披风给婵儿系好,又拿着帷帽给小姑娘戴上,“咱们也下去,吃点东西,明早再走。” “哥哥,这里会有坏人吗?”小姑娘一到人多的地方,心里便隐隐透出担忧。 李允温柔一笑:“别担心,有哥哥在。”说完将小姑娘牵下了马车。 为避开朝廷的锦衣卫,他们特意伪造了通行的文书,走了官道,看上去越是危险的方式,却也越是安全。 正是年关,街上的人川流不息,客栈里倒是清净得很,住店的人并不多,李允要了两间上房,自然是魏云飞一间,他与婵儿一间。 魏云飞意味深长地瞄了李允一眼,低声嘀咕了句:“你悠着点,别没成亲就弄出小娃娃,到时坏了姑娘名声。” 李允听得心里一紧,斜了他一眼。 三人在客栈的小包间用完了饭食,便各自回房歇息。 李允在屋内查探了一番,确认没可疑之处后,这才收拾着准备为小姑娘打热水洗漱。 婵儿趴在窗牔前看楼下的街景:“哥哥,外面好热闹呀。” 年关了,各家各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还得从头到脚置办新的衣装,街市上自然人来人往,小贩的摊位都从巷口直接延伸到了主街上。 李允放下手中的水盆,从身后环住小姑娘,下颌摩挲着她的细发,低声问:“要不要哥哥带你下去逛逛?”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不了哥哥,我们早些安置吧,明日还要赶路呢。”她怕遇上坏人了又给哥哥惹来麻烦。 李允一眼瞧出小姑娘的心思,弯唇一笑:“时间还早,不急。”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披风,展开后给小姑娘穿上:“想出去就去,不用担心惹麻烦,哥哥能应付。” 婵儿任由哥哥给自己穿上衣裳,再系上领口的系绳,黑黑的眼眸盯着哥哥,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哥哥怎么能猜到我的心事?” “看着你长大,当然能猜到。”李允嘴角藏着一缕得意,再拿过帷帽,戴在了小姑娘的头上,“走吧,我们去逛逛。”说着牵起婵儿软软的小手出了客栈的大门。 这是一座叫瓷水的镇子,镇上主要盛产瓷器,街边摆得琳琅满目的也皆是各色陶瓷制品,除了瓷碗瓷勺之类餐具,还有瓷瓶、瓷娃娃等各类好看的物件儿。 小姑娘蹲在巷口一处摊点旁,指着一对瓷娃娃低声道:“哥哥你看,像不像我们俩?” 李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见货架里侧的那对瓷娃娃果真与他们有些相象,两人手挽着手,亲密得很。 女娃娃有着与婵儿一样的大眼睛,男娃娃也有着与他一样清俊的面容,连身上那身劲装也与他平日里所穿的衣裳相似。 李允微微一笑,给了摊主一些碎银,将瓷娃娃买了回来。 小姑娘拿着瓷娃娃高兴得不松手,“哥哥,我要将这对娃娃保存到我们白头到老的时候。” “好,你想保存多久就保存多久。” 李允牵着小姑娘在人群里慢悠悠地穿行,正欲给她再去买点吃的小食,忽听旁边传来一声呵斥:“给我站住,哪里逃。” 他转头看过去,见一白发老头正被一群持刀大汉追赶,路上行人也慌得纷纷避让,生怕撞到了刀口上。 李允将小姑娘护在臂弯中,往街边后移了几步。 白发老头擦过他们身旁跑过去,没跑几步便被领头的大汉摁倒在地,一张满布着沟壑的老脸抵着石子路面上,动也动不得。 大汉一边摁着老头的脑袋,一边气势汹汹地警告:“今日你若不交出保护费,便交出你这条老命。” 老头哑着嗓子求饶:“老朽这才出摊两日,实在拿不出银子给六爷啊,还求大汉再宽限两日,待老……” “费话少说,六爷的规矩一向是先给银子再摆摊,如今你都摆两日了还分文不出,明摆着是不将六爷放在眼里。”大汉说着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将那老头摁得在地上嗷嗷叫。 婵儿透过薄薄的帷纱看到那老头痛苦的面容,不由得握紧了李允的手掌,将脸侧向另一边,不敢看。 李允拉了拉小姑娘:“咱们走吧。” 小姑娘“哦”了一声,跟着李允走了几步,又默默地停下了步子,嘴里喃喃着:“哥哥……那个老伯伯好可怜啊。” 李允隔着帷纱,看不清小姑娘的面色,但听那略带迟疑的声音便知小姑娘这是动了恻隐之心,可心里又不想给哥哥若麻烦,故尔矛盾得很。 他弯唇一笑,眸中溢出几许温柔,也行吧,作为杀手他还从未打抱不平过,今日就算开个张吧,“那哥哥帮帮他。” “真的吗?”小姑娘绵绵地呢喃着。 李允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小姑娘的手心,逗得她嘻嘻一笑,随后温柔低声道:“当然真的,走吧。” 他牵着小姑娘返回到老头挨打的地方,此时那大汉正用大刀抵在老头的脖颈处,逼他说出有哪里的田产或房产作为抵押。 老头被逼得涕泪横流,缩在地上呜呜痛哭。 李允将婵儿拉到自己身后,继而上前一步,凛然问道:“他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几位持刀大汉齐齐朝李允看过来,见他打扮不俗且浑身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杀气,面上便有了惧意,领头大汉结结巴巴警告道:“你……你少管闲事,否……否则惹怒了六爷,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允面罩寒霜,一声不吭地盯着大汉。 大汉心里有些发虚,嘴上却仍在放着狠话:“若是敢找死,休怪我等不客气。” 话刚落音,李允大步跨过去,一把将那大汉从老头身上拽起来,重重摔向一侧的台阶,将大汉摔了个狗啃泥。 其余大汉一见重达两三百斤的老大竟被人像拎小鸡似的轻轻拎起又重重摔下,霎时惊得往后退散开去,皆面色张皇地盯着李允,不知眼前这位清俊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 围观的百姓一见那可恨的胖子被摔得恁惨,忍不住偷偷嗤笑,平日里这些恶霸横行街头他们是敢怒不敢言,今日看到这一幕觉得简直是老天开眼,解气得很。 领头大汉被摔得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擦了把嘴角的血迹,朝愣在一旁的同伙高声嚷道:“老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你们给我一起上啊。” 同伙看了看李允,又看了看领头的老大,举着刀往前移了两步,待李允冷箭一般的目光扫过来,他们又齐齐地退回到了原处。 “都是一群废物。”大汉擦着嘴角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目露凶光地盯着李允:“有胆,就将名姓给老子报出来。” 李允淡然地盯着他,再次沉声问:“他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大汉瞟了眼摊在地上的老头,随口道:“一锭银子。” 李允眼也没眨,从衣兜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在地上:“滚吧。” 其中一名大汉连赶忙将银子捡起来,扯了扯领头:“老大,咱们走吧,这人怕是不简单,闹大了对咱们不好。” 领头大汉朝着李允“呸”了一声,吐了一口血水,顺便放了句狠话:“你给老子记住。”说完便带着一群乌泱泱的同伙气咻咻地离开。 待大汉们一离开,围观的人群里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掌声,“好样的”、“那伙人就该打”、“多谢公子给我们出气”。 李允面上有些不自在,从前他如夜行的鬼魅一般,奉皇命杀人,沐人血,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不过是随手教训了一个小混混,竟被这些不相识的人交口称赞,这种感觉倒也是新奇。 婵儿从街边走出来,缓缓行至李允身侧。 哪怕戴着帷幔,小姑娘那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的身姿,在人群里也甚是打眼,她低低的语气里带着骄傲:“哥哥,他们都在赞美你呢。” 李允抿嘴一笑,隔着薄薄的帷纱回道:“其实他们赞美的是你,是婵儿姑娘让我救的。” 说完也不等小姑娘辩解,上前几步躬身将躺在地上的白发老头扶起来:“您没事吧?” 婵儿也将老头掉在地上的包袱皮捡起来,安置在他身旁:“老伯,您的物件儿,收好了。” 老头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回过神来,继而跪在地上躬身便拜:“多谢公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难以回报。” 李允虽仍是一张冷脸,语气却是和缓的,抬头朝围观的众人道:“大家都散了吧,这里没什么事儿了。” 众人这才朝李允拱了拱手,纷纷散去。 待四下里清净了,李允将老头扶至街角一处石凳上坐下,问道:“老伯为何会欠那六爷的保护费?”他刚听那领头大汉骂骂咧咧,倒也听出一些门道。 老头幽幽一叹,老泪纵横:“那六爷是知县的侄子,也是这瓷水镇一大恶霸,但凡在这镇上摆摊之人,皆需向他交一笔银子,俗称保护费,老朽才到这镇上两日,想趁着年关挣点儿活钱,并不知保护费的事儿,再说了,摆摊也没挣到啥钱,哪有钱交出去,这不,就被他们给盯上了。” 他说着抬起老脸打量了李允一眼,“欠公子的一锭银子,怕是要等老朽回红安村的家中取了后,才能还给公子。” 李允一听“红安村”,眸中溢出一抹亮光:“您家住红安村?” 老头点了点头:“正是。” 李允回头看了一眼戴着帷幔的婵儿,继而看向老头:“您贵姓?” “老朽姓张。” “张伯,银子就不用还了,我们也正好要去红安村,还烦请张伯带个路。”他自然是不用旁人带路的,但有个本地人在旁,熟门熟路的,打听起事情来自然方便。 张伯闻言咧嘴一笑:“老朽若能帮到公子,真乃老朽之荣幸。” “张伯客气了。” 婵儿也在一旁脆生生地说着:“谢谢张伯。” 张伯惭愧地摇了摇头:“你们救我性命,帮你们带个路,又算什么呢。” 当晚,李允便将张伯安置在客栈,第二日天不亮,一行四人便从客栈出发,前往红安村。 沿途又行了两日,到第三日天蒙蒙亮时,终于到达红安村所处的洪泽湖衅,红安村便在洪泽湖西边一处地势稍高的浅滩上。 马车才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还没入村口,便被急匆匆跑来的里长拦了下来。 里长是个姓周的中年汉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者何人?” 李允闻声掀开车帘,将头从狭窄的车窗里伸出去:“在下姓李,不知您有何贵干?” 里长一看是个脸生之人,连忙扬了扬手:“无论你们来红安村有何重要之事,都暂且赶紧回去吧,待红安村太平了再来。” 李允微微一怔,身旁的婵儿闻言也紧张得抓住了哥哥的手。 “没事,别怕。”李允扭头轻声安慰道。 一旁的张伯听出是里长的声音,已上前一步掀开帘子下了车:“咱们村发生了何事?” “张老爹,你怎的也在马车上?”里长说着将张老爹拉到一边:“咱们村来了一波官兵,在村子里闹腾得厉害,暗暗杀了好几个进村的脸生的年轻人,东西两个口子都有人看着呢,我这不是担心嘛,特意偷偷来村口堵,不让生人进村了。” 张伯蹙着老脸:“那成,我赶紧告诉同行的恩公。” 里长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回村去应付那些官兵了。 车里的李允听完张伯的话,便知端王的人应是比他们提前到了几日,眼下正等着他与婵儿自投罗网呢。 张伯面上带着歉意:“老朽也不知恩公来咱们村有何要事,但如今官府也是豺狼当道,平头百姓也奈何不得,要不恩公这次还是请回吧,保命要紧。” 李允没吭声,阴沉着脸。 “哥哥,怎么办?”小姑娘怯生生问。 李允扭头对小姑娘温柔一笑,抬手轻抚着小姑娘的肩:“不慌,会想到办法的。” 那张伯看着眼前一对亮眼的璧人,眸中也不由得溢出几许倾羡来,年轻真好啊。 “张伯。”李允转头问道:“红安村除了东西两个入口,可还有别的入口?” 张伯搓了一把脸,枯瘦的手在苍老的脸皮上搓出“嗖嗖”的响声,之后幽幽一叹:“倒是有个,就是险峻得很,难得上去。” “在何处?” “在北边,红安村南边是湖,北边是山,那湖是深不见底,平日里除了过往的船只,没人敢赤身入湖,而那山则险峻得很,除了飞禽走兽,常人压根上不去。” “既是常人上不去,又如何知道那里有入口?”李允不解。 张伯犹疑了片刻,对李允打量了几眼,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可靠,片刻后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早年有一户阮姓人家,便是从那座山上逃进了咱们村里的,也不知是何高人助他们。” “阮?”李允心头微微一惊,握着婵儿的手掌也紧了紧。 “不瞒公子,后来那对阮家夫妻死在了宫里人的手里,那条路也便没人再走过了。” “张伯。”婵儿听得胆颤心惊,眉头微微挑着,黑黑的眼珠湿漉漉的:“你跟他们是好朋友吗?” 张伯无奈一笑:“算是好邻居,不过打交道的时日也才几个月,他们夫妻俩算是两个顶好的人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被宫里人追杀。”说着他顿了顿,长长一叹:“两人胸口上被那大刀捅得跟筛子似的,看得人心里难受得很,也不知他们那三岁的孩子后来去了哪里,不见尸体,也不见人影,若是没这桩事儿,他们那孩子怕是也有你这么大了。” 婵儿的泪花如珠宝似的在眼眶中闪了闪,明明自己并不思念爹爹娘亲的,明明觉得她对他们没多少感情的,这会儿听到旁人谈起,她心里头还是莫名觉得难受。 李允看了小姑娘一眼,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前,伸手将她的脑袋扣在自己怀中,轻声安慰:“婵儿别伤心,既然来了,咱们一起好好面对,不害怕。” 对面的张伯垂下眉眼,蓦地又觉得不对劲,怔愣片刻面色微微一惊:“莫非你们俩,与那阮家人有关系?” 李允这才抬起头来:“张伯,婵儿便是多年前阮家那三岁的小儿。” 张伯惊得张大的嘴久久没来得及合上,片刻后苍老的眸中也泛出泪光:“老天开眼啦,阮家还有后人在,阮民安也算能安息了。” 此时魏云飞从车外掀开车帘:“此处不宜久留,锦衣卫怕是会很快发现咱们。” 李允目光凛然地看向老头:“还请张伯带我们去找北边那个入口。” 张伯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第76章 逗她 所谓北边的入口,不过是一座连绵的高耸入云的山脉,其山体还是砂岩结构,光溜溜的,险峻得很。 再加之风大雪滑,更加大了翻山的难度,想要越过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魏云飞将马车赶至山脚下,仰头看了一眼那山,面色霎时沉下来,掀开帘子朝车内扔了句:“李大少主的轻功算是有用处了,魏某怕是上不去。” 要想越过这么险峻的山脉,他魏云飞的轻功再练上十年怕是也难。 张伯先下了马车,挑起帘子,以便让李允与婵儿下车。 车内的李允紧了紧婵儿的披风领口,将手里的围脖给她系上,再将她的帽沿往下压了压,这才放心地将小姑娘牵了下去。 割人的北风呼呼地打着旋,将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刮得肆意飞舞,落到人的身上、脸上,冰冰凉的,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冬日的萧瑟与荒凉之景。 李允仰头看了一眼那山,又回头看了一眼婵儿,呼着白气问了句:“是不是很冷?” 小姑娘被他护得像个粽子似的,唯有两只黑幽幽的眼睛从帽沿下方露出来:“哥哥,我不冷。” 李允朝小姑娘微微一笑,心里这才稍稍安稳了些。 张伯朝手上哈气取暖,之后看了看那山,“当日阮家夫妇便是从此处进入了红安村,至于具体走的哪条道,怎么上的山,阮家夫妇没说,老朽也便没问,今日也便只能将你们带到此处,还望恩公见谅。” “多谢张伯。”李允抱拳道,一旁的魏云飞也跟着抱拳致谢。 “那老朽先回村,晚些时候会偷偷在山那边接应你们,还望恩公与阮姑娘及魏大侠一切顺利。”张伯说着转身朝来处返回。 待张伯一走,魏云飞一张黑脸膛便黯下来:“要不李少主先带婵儿姑娘过去,等安顿好了,再来山下接魏某?”有李允的轻功助力,他上山应是没问题的。 李允勾起嘴角淡然一笑:“云飞兄还是在这里守着吧,随时留意村外的动静,待我与婵儿进村探出消息后,再来与云飞兄会合。” 他轻功再好,固然也只能带一个人,想要下山接魏云飞,就得将婵儿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一会儿,他自然是放心,倒不如先让魏云飞在这山下守着。 魏云飞哪能甘心,大老远跟来,岂能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你别不放心,有张伯照应着婵儿姑娘,且就那么一会儿,出不了事的。” 李允懒得与他再废话:“就按我说的办吧。”随后他邪魅一笑,低头朝小姑娘交代了一句:“抱紧哥哥。”继而揽着小姑娘朝高耸入云的山上飞扑过去。 “喂,李少主你怎么这样,将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也太不仗义了。”魏云飞气咻咻地大嚷着。 李允头也没回,飞快与婵儿消失在雪花飞扬的高空。 没人能知道,当日的书生阮民安与其妻丁氏是如何翻越这座高山的,或许确实有前朝好心的高人相助,只是遗憾阮民安夫妇最终没能逃过毒手。 李允迎着冷风牢牢抱住臂中的姑娘,这是她父母生前走过的路,如今带着她走,心底也随之生出无限的怜爱来。 两人冒雪在冷风里飞飞停停,约莫行了近一个多时辰后,终于落在了另一边山脚处。 李允在一处背风的树下松开了怀中的姑娘,随手拍落她身上的雪花,隔着披风捂住她的小手搓了搓,低头轻声道:“暖和一些了没有?” 小姑娘抬起黑幽幽的眼眸,看着被雪光衬得愈加清贵的李允,喃喃问道:“哥哥,我的爹爹与娘亲若是在天有灵,此时会不会看到我与哥哥也进了他们住过的村子?” 李允点了点头,抬眼看着茫茫大雪下高耸的山峰,感慨道:“会的,婵儿,他们见到长大了的你,该高兴才是。” 婵儿的一张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嘴唇扁了扁,心里又涌出一阵难过,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李允伸臂将婵儿的小脑袋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别难过婵儿,你爹爹和娘亲见到你平安的样子,定会觉得欣慰的。” 小姑娘在哥哥怀中拱了拱脑袋,如小时候那般,将脸上的泪迹悉数擦在了哥哥胸前的衣襟上,继而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脆生生说道:“哥哥我不难过了,我们走吧。” 李允满眼心疼地看了看小姑娘,抬手扯了扯她的帽沿,低头在那温润的额头轻轻吻了吻,吻完后又拉上帽沿,这才牵着小姑娘往山外行去。 张伯撑着一把破伞早候在了山的入口处,手里还拿了把好伞,待李允走近,便将手中的伞递过去,“恩公将就着挡挡雪。” 说着往前头指了指,“不远处拐个弯下了山,便能到老朽的家中了,听内人说这几日夜里那些官兵家家户户地搜查,风声紧得很,老朽暂且只能将恩公与姑娘安置在家中的地窖里,怕是要委屈二位了。” 李允赶紧道谢:“并不委屈,多谢张伯。” “都怪这世道艰难。”张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在前方带路。 李允几乎半抱着小姑娘,跟着张伯沿着狭窄的山道下了山,又行过了一段僻静的小径,终于从屋后入得了张家宅子。 张老太太早在屋中备好了热乎乎的饭菜,见到一对璧人进屋,苍老的眸中立马染上喜色:“哟,快进屋快进屋,可冷坏了吧。”说完转身往火炉里又加了几块柴。 她自是早就从老头子嘴里知道了二人的善举,心里正怀着感激呢,如今能帮上恩人,固然是畅快得很。 二人赶紧朝老太太行了礼,问了好,这才在饭桌前坐下身来。 农户家没银丝炭可烧,旁边火炉里的柴火燃出一缕缕青烟,弄得整间屋子都跟着烟熏火燎的,呛得被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不住地流眼泪、咳嗽。 李允心疼地拿着帕子给小姑娘擦眼泪,嘴里喃喃地问:“要不要去窗口透口气?” 婵儿接过李允手中的帕子:“不用了哥哥,我没事的。” 一旁的张伯忍不住数落老太太:“瞧你笨的,这柴明显是湿的,还使劲儿往炉里扔。” 老太太瘪着嘴,歉意一笑:“你瞧我,年纪大了眼神儿也差了,竟拿些湿柴。”说着连忙从火炉里将湿柴拿出来,再放了几块干柴进去。 小姑娘脆生生一笑:“没事的张伯张婶,我习惯习惯就好了。” 张婶看着长得如仙子一般的小姑娘,打心眼里喜欢:“唉哟我的乖乖,咱们这儿条件虽差,可也不能将贵气的小姑娘给养贱了。”说着笑吟吟地拿了餐具过来,“赶紧趁热吃,凉了可就败了味道。” “谢谢张婶。”小姑娘乖顺地回道。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她年轻时身子底子差,生不得儿女,如今看着这甜甜的小姑娘,心里便羡慕得紧,想着自己要是能有这么个女子在身边,倒是圆满了。 桌上的菜肴自然比不得上京那般精致,却也有一种山野间的朴素,李允给婵儿夹了些菜蔬在碗里,叮嘱她:“天冷,多吃点,暖身子。” 小姑娘抬眼看着饭桌上的每道菜色,新奇地抿了抿嘴:“哥哥,我爹爹与娘亲在世时,是不是每日也吃这些?” 正在火炉旁引燃干柴的张伯慈祥一笑:“你爹爹与娘亲不只吃这些,还种这些呢,他们之前开僻的园子仍被老太婆拾掇着,偶尔在上面洒些种子,也能收获些新鲜的蔬菜。” 婵儿闻言不由得放下了筷箸,扭头看向炉火前的老头:“张伯,你能说说我爹爹与娘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 张伯将手里的干柴放回到柴堆里,嘴边挂着笑,目光悠长地看向炉火:“你爹爹是个书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偏生对咱们庄户家的日子陌生得很,连杀只鸡也不敢,没少被我这老婆子笑话。” 老太太嘴唇瘪了瘪,嗔怪道:“老家伙,没事儿你提我做甚。” 老头斜了老太太一眼:“还怪我提,这不都是你做过的事儿么。” 老太太也不示弱,转头对婵儿道:“姑娘你别信老家伙的话,你爹爹可有本事了,会识文断字,性子又和善,但凡村里有谁需要写信看信,或写个对联啥的,都会来找你爹爹,你爹爹也从来不推辞,深得咱们庄户人家的喜欢。” 小姑娘闻言眸子闪了闪:“那张婶,我娘亲是个怎样的人?” 老太太停了手里的活计,在一张兀子上坐下来,偏着脑袋回忆着:“你娘长得可美了,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从来不用大声儿,女红也做得极好,绣出的那香囊,精巧得就跟皇家用的物件儿一般,弄得十里八乡的女子都想上门找她讨教呢。” 她说到这顿了顿,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娘生前还送过我一个物件儿,我如今年纪大了,拿着也没啥用,不如物归原主。”她说着便往卧房的方向走。 小姑娘有些紧张地握住了一旁哥哥的手,哥哥朝她温柔一笑,回握住了她的小手。 不一会儿,老太太便拿着一个锦盒从屋内出来,“姑娘长得与你娘亲甚是相象,却又比你娘亲多了几份儿仙气,若是戴上这个物件儿,怕是更要美得让人挪不开眼了。”说完她便将锦盒放在了婵儿跟前的饭桌上。 一旁的李允伸手替小姑娘将锦盒打开,只见幽深的盒内,一只嵌着红玉宝石的蝴蝶金簪正颤动不已,恍如翩翩欲飞状。 婵儿看得一怔,眉头轻轻挑着,眼眸却微微垂下来。 某些复杂的感受在心里悄悄涌动,那熟悉的颤动的蝴蝶让她恍如回到小时候,又恍如回到家乡,总之那感受模糊得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允将那簪子从盒中轻轻取出,盯着蝴蝶翅膀上熠熠生辉的宝石喃喃道:“婵儿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便喜欢蝴蝶状的簪子。” 婵儿眸中又溋出一层水雾,伸手轻轻接过簪子,又盯视了片刻,“哥哥,我脑子里有蝴蝶簪子的印象,却偏偏记不起娘亲的样子。” 在火炉旁蹲了好一会儿的张伯长长一叹:“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想要记住的记不住,那些不经意的,却偏生牢牢记得。” 李允也轻声安慰:“记不记得住都没关系,过去的都过去了,你现在也好好的。” 老太太也赶忙接过话引:“是啊姑娘,你娘亲与爹爹都走了这些年了,你如今能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就是他们在护佑你呢。” 婵儿抿了抿唇,喃喃道:“我活得好好的,是因为哥哥在照顾我。” 老太太咧着瘪下来的嘴角微微一笑:“是,你哥哥也有功劳。”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眼李允,寻思着倒是个长相俊俏的年轻哥儿。 李允看了一眼小姑娘手中的簪子,“要不要现在戴上?” 小姑娘摇了摇头:“哥哥我舍不得戴。” 李允温柔一笑,“行,那就好好保存着,等合适时机再戴出来。” 婵儿点了点头,轻轻将那簪子放进了锦盒里,随后让李允将锦盒盖上。 “哥哥。”小姑娘凑到李允身前,低声道:“等我们成亲的那日,我便要戴着这个簪子,就当是娘亲看着我嫁给哥哥。” 李允心头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向老太太道了声谢。 老太太老脸一红:“谢我做甚,当年这丫头我也是见过的,只是如今她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能将她娘的物件儿还给她,也算是全了阮家夫妻的心意。” “张婶,对不起。”小姑娘诺诺地道歉,当年她实在太小,连自己的娘都不记得了,又如何能记得旁人。 “说啥对不起,说了倒显得生分了。”老太太嗔怪道。 李允摸了摸锦盒上的浮雕,转而问道:“不知阮家夫妻在被杀之前,可向二位留下过什么话?” 老太太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话。” 火炉旁的张伯搓了把脸,也摇了摇头:“事发突然,那天跟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忙的都是些吃喝拉撒的事儿,谁会想到他们晚上会被杀呢。” “那他们住在村里的哪个地方,屋子可还在?”李允继续问道。 老太太连忙摇了摇头:“眼下那屋子都被大兵把守着呢,旁人接近不得,你们还是别去了,免得惹下祸事。” 张伯白了老太太一眼:“那些大兵不知内情,你莫非也不知么?”他说着转而看向李允:“阮家夫妇死在他们新修的屋子里,实际上那屋子他们才住进去不过几日,物件儿都没来得及搬过去,之前他们就住在咱们家的隔壁,你们若是想寻一寻他们生前的轨迹,倒不如去咱们隔壁的屋子。” 老太太也连忙点头:“那屋子我也常过去帮着照看,这么多年了,虽里面的物件儿陈旧了,但摆放的样式还与他们生前一个样。” 婵儿赶紧起身朝老太太及老头行了一礼:“多谢张伯与张婶帮忙照看。” “客气做什么,老邻居,尽一份儿心而已。”老太太忙推辞到。 张伯起身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转头催促:“你们快些用完饭食,以便快些去那屋子里看看,天色不早了,那些大兵精明得很,知道屋外天冷宿不了人,到晚上就各家各户地搜查。” 李允道谢后又与婵儿重新坐在饭桌旁,将碗中剩下的饭食吃完后便双双起身,从张家宅子的后门出去,步向隔壁阮家夫妇住过的屋子。 婵儿的心一直提得高高的,这是她从未想过要去面对的现实,但这个现实却一直驻立在生命初始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她来寻找。 这是个没有哥哥的地方,她跟着自己并不熟悉的父母长到三岁,之后便被杜明浩虏走,父母皆亡。 往事惨烈,却也被她忘得干干净净,或许这恰到好处的遗忘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吧。 待行至那屋子的后门处,小姑娘瞟了一眼那扇灰败的木门,以及木门四周斑驳的墙壁,不由得停了步子,小手紧紧攥住李允的袖口,一刻也不敢松开。 她心里害怕、紧张,却也好奇、惊讶,她因为遗忘而愧疚,却也因为要想起而恐惧,“哥哥,我若是进了这屋子,会不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李允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这都是过去了的事,你如今有哥哥在身边,什么也不用担心。” 小姑娘身子往一倒,轻轻贴在了李允胸前,脑袋抵在他的下颌,小脸搁在他肩上:“哥哥,我就是害怕嘛。” 李允温柔一笑,弯腰将小姑娘横抱起来:“闭上眼,将头藏在哥哥怀里,待进了屋子,哥哥再告诉你。” 小姑娘的心略略一松,也抿起小嘴微微一笑,继而乖顺地闭上眼,软软地靠进了李允的怀中。 李允轻松地托着被他包裹得如粽子一般的姑娘,挺拔的身姿越过屋后一道窄窄的泥梗,继而将手掌从小姑娘背后翻过来,对着关闭的木门轻轻一挥,那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豁口。 小姑娘心情放松了,声音也如银铃一般脆生生的:“哥哥,是门开了吗?”她闭着眼问。 李允暗暗勾起嘴角:“嗯,你在心里从一数到十,便可以睁开眼睛了。”说着他提脚越过后门的门槛,侧身入得屋内,环视一圈后,将小姑娘轻轻放在了屋子中间的一张扶手椅上。 婵儿感觉到自己被哥哥放下,这才缓缓打开了眼眸,扭头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屋子很简陋,也很陌生,观望了片刻,她也并未能想起什么,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后又浮出某些难言的失落。 她从扶手椅上起身,继续在屋内各处打量,静静地看着那床、那桌,以及那四方的木柜。 所有的摆件儿都已经斑斑驳驳,床单已经泛黄,挂在悬勾上的蚊帐也似一触就破,被屋内昏暗的光线一照,愈加显得沉重而残破。 小姑娘转身行至李允身侧:“哥哥,这里会有陈情书的线索吗?” “咱们找找。”李允暖心一笑,继而牵着她行至床榻前,两人合力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通,没任何发现。 李允转头在屋内瞄了一眼,又带着婵儿在斑驳的木柜里翻找,柜中空空,只剩了两三件有破洞的衣裳,其中还有件女娃娃的外衣,一侧的袖口破了,衣襟前的盘纽也一颗不剩。 婵儿提着衣裳上上下下打量:“哥哥,这是不是我小时候穿过的?” 李允怕她心里藏着压力,接过衣裳故作轻松道:“嗯,不错,三岁便有这么高了,比在清风宅时矮不了多少。” 婵儿抿嘴一笑,转而又提着剩余的两件衣裳略略打量了几眼,她知道那是爹爹与娘亲的衣裳,想到他们,心里仍是隐隐难受,故尔嘴上不吭声,不提。 两人仍是毫无所获,“屋顶呢?”小姑娘仰头朝满布着灰尘的屋梁指了指。 “好,要不要随哥哥一起上去找?”李允想逗她开心。 小姑娘翕动眉眼,朝屋梁上瞄了一眼,绵绵问道:“我也可以吗哥哥。” 李允微微一笑,揽住小姑娘的细腰:“当然可以。” 说完纵身跃上屋顶,一手揽住姑娘,一手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通,没找着任何可疑之物。 两人又在屋内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屋子简陋,除了一间卧房,便只剩一间杂屋,及一间灶屋,仍是没发现任何线索。 小姑娘面上有些黯然,闷闷不乐的,李允低头轻声安慰:“没关系的,咱们有的是时间。” 小姑娘扁着嘴,眸中泪光闪烁:“都怪那个端王,如果没有他,哥哥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这句话简直击中李允所好,他心心念念担忧的便是小姑娘对端王动心,前不久还被他挟持了几日,别提多闹心了。 现下听小姑娘如此一说,悬着的心霎时安稳下来,他眉间舒展,环臂将小姑娘拥进怀中,咬着她柔软的耳垂低语道:“婵儿,哥哥一点也不辛苦,何况,你是哥哥的小娘子,无论何时咱们都要荣辱与共的,对不对?” 小姑娘在哥哥怀里拱了拱脑袋,“嗡嗡”地点了点头。 当夜,两人在张伯家的地窖里安置下来。 那地窖自是简陋,好在张老太太是个爱干净之人,将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被单褥子都是新换的,桌椅也都擦得干干净净,住着倒也凑合。 两人洗漱完毕,便相拥着在被窝里躺下来。 小姑娘一屈膝,便感觉到了哥哥身上的硬物,抬起小脸绵绵地问:“哥哥,你想我给你纾解吗?” 李允心疼地抓起小姑娘柔荑般的手,放在唇间温柔地亲了亲:“婵儿,不用,你好好睡觉,哥哥抱着你。” 小姑娘明明藏着心事,却还想着要让哥哥舒坦,他怎能忍心。 李允伸臂将小姑娘环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不一会儿便将小姑娘哄得睡去。 李允垂目看着熟睡的姑娘,心里恍如压着千斤巨石,如此纯真又脆弱的姑娘,偏偏生在了风口浪尖上,养她之人皆是对她藏着杀心之人,譬如杜明浩,譬如曾经的自己。 李允满怀愧疚地叹了口气,俯下头,在小姑娘光洁的额上亲亲啄了一口。 第二日天不亮他便醒了,见小姑娘仍在熟睡也便没打扰她,轻轻起床后准备向张伯打探情况。 张伯正在后院劈柴,见李允从地窖上来,忙放下手中的斧子,给他倒了杯热水过来。 “张伯您别客气。” “委屈你们住地窖,老朽实在是愧疚得很啦。” “挺好的,张伯不必心怀愧疚。”李允回道,转而又问:“阮家夫妇平日除了与你们走得近,可还与旁的人关系亲近?” 张伯思量片刻后摇了摇头:“好似没有,这村子你也看到了,人口不多,住得也不密集,平日里来往密切的,也皆是住得近的邻居。” 他说完又微微一顿,眉头锁起来:“邻村倒是有一个做纸笔生意的人,好似名字叫晨光的,经常上门来给阮先生送纸笔。” “邻村叫晨光的人?”李允微眯着眸沉思着:“多久来一次?” “一个月总归得来两次吧,来了后还得与阮先生在屋内喝一会儿茶,聊会儿天才会走。” 李允眸中溢出一缕亮光:“还烦请张伯为我们引荐这位叫晨光的人。” 张伯咧嘴一笑:“没问题。” 第77章 前朝皇子 婵儿从床上醒来时,李允正半倾着身子坐在床前,手支着脑袋,满眼温柔地看着她。 小姑娘惺忪地眨了眨眼,微微上翘的眼睫轻颤:“哥哥,你醒来很久了吗?” 李允弯唇一笑,伸手轻轻拨开小姑娘额际的发丝,低声应道:“也没有很久,你若是还困,继续睡便是。” 小姑娘慵懒地伸了伸手臂,脑袋侧在枕上,细细的乌发顺着耳垂弯在下颌处,看上去温柔又妩媚,“哥哥,我昨晚都没有做梦。” 她满以为会梦到一些小时候的事,或者梦到爹爹与娘亲,但哪怕是时常梦到的祖父,昨晚也没在梦中出现。 李允握了握小姑娘伸出被窝的小手,“没做梦才能睡好,这是好事。” 小姑娘转动黑黑的眼珠瞄了一眼简陋的地窖,语气绵绵的:“哥哥,今日我们去哪里找线索?” “今日我们可能会见一个叫晨光的人,你爹爹与娘亲生前与他走得近,说不定找他能打探出什么消息来。” 婵儿一听立马来了精神,“真的吗哥哥?”她支着胳膊从床头坐起来,“那我不睡了,赶紧起来。” 李允赶忙将搁在扶手椅上的衣物拿过来,一件件地帮着小姑娘穿好,继而将备在暖水釜里的热水倒入木盆,伺候着小姑娘洗漱。 两人刚收拾完毕,张老太太已将做好的早饭用食盒提着送到了地窖入口。 “辛苦张婶了。”李允接过食盒,客气道。 “唉哟我的乖乖,可别跟老婆子这么客气,你们赶紧吃吧,估计过不了多大一会儿我那老头子就得回来了。”老太太交代道。 “好的,我们马上吃。”李允说完将食盒提进地窖,在屋内的方桌上摆开,与婵儿一起用餐。 另一厢,张伯大清早穿上了厚厚的袄子,急匆匆地拄着一根拐子,去隔壁的樟树村找那个叫晨光的男人。 晨光为人低调,好似与本村的人也甚少交道,张伯打听了好几户人家,才在村尾的一片林子旁找到了晨光所住的屋子。 屋子简陋得很,不过是用竹子与茅草勾连而成,漏风漏雨的,也不知他为何能住这么些年。 张伯拍了拍屋门,好一会儿后那灰败的木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晨光身着一袭泛黄的灰色长袄站在门口,冷冷地问:“你是谁?何事?” 张伯看了一眼晨光,当年年纪轻轻的小伙如今已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好似还带了些落泊之色,心头不禁有些唏嘘:“晨光你不认识老朽啦,老朽姓张啊,今日想请你去一趟红安村,有重要的事,不知可否有空。” 晨光眉头微蹙,犹疑片刻后冷冷吐出两个字:“没空。”说完随手就要关门。 张伯伸臂将那门挡住:“晨光你咋能这样,老朽是当年阮家夫妇的邻居啊,你还唤过我张伯呢,那时你去阮家,咱们打过好多次照面的。” 晨光一听“阮家”二字,眸中溢出一缕冷光,“抱歉,不认识。” 张伯不乐意了,“晨光你别假装不认识,你做纸笔生意的,经常去红安村与阮先生喝茶聊天,老朽可记得清清楚楚。” 晨光松开了手臂,没再试图关门,脸上却溢出一缕冷笑:“我听闻官兵正在红安村围剿与阮家有关系的人,还因此死了好几个年轻人,张伯此时强拉着我去红安村,还刻意提到阮家人,莫不是另有所图?” 张伯一听这话气得差点闭过气去,狠咳了两声后摇了摇头:“老朽再有所图,也断然不会将主意打到咱们庄户人家身上来。”他说着斜了晨光一眼,压低了声音:“实话跟你说了吧,阮家夫妻生下的那个女儿,没死,正藏在老朽家中呢,她想见见你,问问当年的情况。” 晨光这才扭头开始打量张伯,面上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张伯叹了口气;“你别不信,不然这大雪天的,老朽当真是吃饱了撑的特意来找你。” “何以为证?” “没凭证,老朽好心好意报个信而已,若老朽是那官兵的人,这会儿来找你的是官兵,而非我这把老骨头了。” 晨光握了握拳,总算是信了张伯:“成,我跟你去一趟红安村。” 两人前后脚出门,冒雪朝红安村的方向急匆匆行去。 而在张家宅子里,李允与婵儿已用完了饭食,正出了地窖坐在堂屋的火炉前取暖。 张老太太给二人备上热乎乎的茶水,还有庄户人家常见的几样小食,另一边的小几上,却放着一个剪子,及一些金箔纸,银箔纸。 今日是腊月三十,张老太太想剪点儿窗花贴上,好歹也要喜喜庆庆地过个大年不是。 老太太剪窗花时,小姑娘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弯弯绕绕行走在纸上的剪子,眼里目光熠熠的,兴致倒是高得很。 末了还跟着老太太学剪了两个窗花,提在手里给李允看:“哥哥你看,我也学会了。” 李允勾起嘴角:“你若喜欢,以后哥哥多买点箔纸让你剪。” 这份围在炉火旁剪窗纸的庸常生活,他多少有些不适应,好在小姑娘喜欢,他也便安心地陪着,只是那目光时常瞟向屋外的雪地,挂心着张伯何时回来。 三人在炉火旁坐了近半个时辰,张伯与晨光终于出现在了张家宅子的门口。 老头老太太倒是识趣,随后赶忙退出了堂屋,让出空间让他们三人聊要紧的事。 晨光长袄上的雪花也没来得及拍落,呼着白气提脚进屋,神色戒备地盯了一眼李允,又盯了一眼婵儿,不吭声。 “请坐。”李允指了指炉火旁的扶手椅。 晨光压根没去看那把椅子,直接开口:“你们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想知道当年阮家的情况。”李允也是个不想多说废话的。 晨光再次看了看婵儿,眸子微眯:“你,就是阮家的那个孩子?” 婵儿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看了看哥哥后,才朝晨光福了福身:“是的,我叫婵儿。” 晨光眉头微微蹙起,将婵儿从头打量到脚,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到某些他熟悉的特征。 李允哪受得了别的男人如此打量婵儿,他伸手将小姑娘拉向自己背后,迎视着晨光的目光:“晨光兄还是坐下说话吧。” 晨光好似这才回过神来,胡子拉碴的脸怔了怔,眸中似有水光闪烁,片刻后他“扑嗵”一声跪地:“小的见过小姐。” 李允微微一愣,婵儿也从他背后走出来,一脸莫名地看着地上的晨光。 “你是阮家的仆从?”李允随口问道。 晨光将头埋在双肘间,语气里有了哽咽:“是,小的本是阮先生的贴身书童,后来阮家出事,小的也便随着先生四处逃亡,之后便落脚到这片村子里。” “为何你没跟阮先生一起住在红安村?”李允沉声问道。 晨光这才将埋在臂间的头抬起来,“阮先生怕旁人疑心他的身份,故尔将我支开,安顿到隔壁的樟树村,这样行事也方便许多。” “晨光你快起来吧,别跪着了。”小姑娘攥着哥哥的衣袖,脆生生地说道。 “多谢小姐。”晨光抬袖擦了把眼泪,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炉火旁。 李允也给他倒上热乎乎的茶水,继而坐下来与他细聊。 “你刚说‘行事方便’,阮先生逃亡到红安村之后,还需‘行’何事?”李允不解地问道。 晨光又看了一眼婵儿,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老爷被杀后,阮先生想给他父亲报仇,也想着给自己这一家挣出条活路来,便常让小的出村去联络那些前朝旧臣,以便揭露宣德帝弑君篡位的真面目。” “祖父……是在一片林子里被杀的吗?”婵儿怯生生打断道,她想弄清楚,那个纠缠了她多年的恶梦,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是一个梦而已。 晨光却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在逃亡的途中被杀的,你祖父叫阮江南,死在一片林子里。” 婵儿闻言垂下了头,绞着手指,不吭声了。 李允怜惜地拢了拢小姑娘的肩,转而问晨光:“联系前朝旧臣的成效如何?” 晨光摇了摇头:“我们哪有宣德帝的动作快,他一边追杀我们,一边还暗暗刺杀那些立场不坚定的旧臣,常常是我们还没找着那旧臣本人,宣德帝便抢先一步将其杀之。” 李允闻言抿了抿唇,端起茶杯饮了口茶水。 其实那些立场不坚定的旧臣,有不少都丧命于他的手中,谁叫他当时是宣德帝的刀呢。 “你可知阮家那封陈情书的去向?”李允抬眼问道。 晨光面露不解:“什么陈情书?这个,小的倒没听说过。” “阮先生没有跟你说过如何揭露宣德帝的真面目吗?他手中必然是有些凭证的。” 晨光仍是摇头:“小的只是奴仆,这些都是事关社稷的大事,阮先生自然也没必要事事都告知小的。” 李允神色有些许黯然:“阮先生夫妻过世后,可有旁人来找过他们?”他想看能否从旁人身上入手,寻找陈情书的下落。 晨光长长一叹:“阮先生一家本就是为了逃亡才在这红安村安顿下来的,他自然也不会轻易告知旁人他的下落。”他说着顿了顿,思量了片刻:“不过,小的一直很奇怪,自宫变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开始,无论是阮家老爷,还是阮先生,都在寻找一个人。” “何人?为何要寻?” “是一个孩子,据阮先生说,这个孩子事关社稷,且与阮家人的命运相连,须得找到不可。” 李允神情一亮,蓦地想到前朝那个逃出来的皇子,不由得问:“在何处去寻的?” 晨光脱口而出:“隐山寺。” 李允的面色迅速沉下来,好似有一股力突然将他定住了一般,清贵的面容俊朗而冷酷。 他与前朝的皇子同岁,且同样是被人弃在隐山寺,四岁那年被宋庭轩带走,成为明月堂的一名杀手,自此与那隐山寺的一切便断了联络。 他隐隐有些不安,却又觉得或许这只是一种巧合。 “这些年,你们找那名孩子,可有什么眉目?”李允继续问道。 “没有。”晨光有些黯然,“隐山寺那抚养孩子的住持说,孩子已被人带走了,至于带往何处,他并不知晓,前几年,就连那住持也圆寂了,想找到那孩子的踪迹怕是更不可能了。” 李允握了握拳,好一会儿没吭声,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好似他也是被隐山寺的住持所抚养。 “哥哥,你怎么啦?”小姑娘发现李允的异样,扭头关切地看着他。 李允眼睫轻颤,弯起唇角微微一笑:“没事,我在想怎么才能找到那孩子。” “都这么多年了,那孩子现在已是个大人了吧。”小姑娘轻声提醒到。 晨光接过话引:“小姐说得没错,那孩子若是仍能活着,如今早已过了及冠之年,人海茫茫,更难找了。” “难找也得要去找。”李允语气坚定,目光有些虚浮地看向燃烧的炉火,这条路再难,却也是他与婵儿能走的唯一一条路。 当晚,晨光在张家宅子里留宿,正是大年夜,家中难得这么热闹,张老太太拿出看家本事,做下满桌子的菜肴,一桌人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待用完饭食后,李允便带着婵儿下了地窖,晨光已算是半个本地人,自然不用担心官兵的搜查,便宿在了堂屋旁的偏屋中。 婵儿坐在床沿上,拿眼瞟着正忙着打热水的李允:“哥哥,你是有心事吗?”她总觉得哥哥见过晨光后言语便少了,一个人闷闷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允将一盆热水端到小姑娘跟前,沾湿了巾子递给她,“算不得心事,哥哥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姑娘接过巾子擦了把脸,晶莹剔透的小脸上霎时冒着润泽的白气,水灵灵的,好看得很,“哥哥想好了怎么办吗?”她眨着扑闪闪的眼睛问道。 李允端了张椅子坐在小姑娘对面,郑重道:“今日晨光给了我们很重要的线索,明日哥哥想带着你动身,去隐山寺。” “是找那位前朝的皇子吗?”小姑娘脆生生地问道。 李允“嗯”了一声:“至少要找到一些关于他的线索。” 小姑娘从床沿旁起身,依偎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了李允的腿上,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将润泽的小脸靠入他的颈窝里:“只要能打败那个端王,我们以后就不用如此奔波了对不对?” 李允点了点头,伸臂环住了小姑娘,在她饱满的唇上轻轻啄了啄,小姑娘却顺势捧住了李允的脸,轻启唇齿,长驱直入,不一会儿就将哥哥撩拨得气息不定了。 随后她睁眼瞄了瞄沉溺的李允,放开他的脸颊,恶做剧般嘻嘻一笑:“哥哥,我要洗漱了,你帮我打热水吧。”说完便从李允腿上站起来,平静得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心急火燎的李允顺势一拉,就将人再次捞进了怀里,紧紧拥住她,咬着她的耳垂呢喃道:“故意捉弄哥哥是吧。” 小姑娘偏着头嘻嘻笑着躲开李允的唇:“哥哥,痒。” 李允虽贪婪小姑娘的身体,却也知道适可而止,何况如今又在别人家中,自然更要收敛点,于是温存一会儿后便放开了小姑娘,起身却给她打热水。 两人洗漱完已过了亥时,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屋外已陆陆续续传来炮竹声,震得整栋屋子也跟着轰隆隆地响。 小姑娘躺在李允怀中,听着那炮竹声喃喃地问:“哥哥,你猜我新年的愿望是什么?” 李允抿嘴一笑,将怀中的姑娘紧了紧,故意逗她:“回清风宅?”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是。” “穿漂亮衣裳、鞋子?” “不是。”小姑娘语气里有了嗔怪的意味。 “那就是不穿鞋打赤脚罗?”李允继续打趣。 “不是的,哥哥。”小姑娘嗲嗲地从被窝里翘起脑袋,凑到李允耳边:“我新年的愿望是嫁给哥哥,成为哥哥真正的小娘子。” 李允伸手将小姑娘拉回到被窝,暖暖的环住她,针尖大点事儿都装不下的姑娘,他哪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嗯,哥哥知道了,那争取早早帮我的婵儿实现愿望。”他说完俯下头去,在小姑娘软软的唇上印上了自己的唇。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小姑娘便安稳地躺在哥哥身边睡去,李允看着怀里的姑娘,又想到晨光今日的话,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也如婵儿一般,从未想要去探查自己的身世,从未对亲生的父母有丝毫的想念。 从他记事起,他就是一个人了,就是这个样子了,所谓的父母、家人,好似与现在的他并无多大关连。 他的生活里只有婵儿,恰如婵儿的生活里也只有他一样,两人无父无母,颠沛流离到至今,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他们的命运本就一脉相承,密不可分。 李允心里有些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真相。 倘若他是寻常人也罢,但若真是前朝皇子,他势必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又如何能给婵儿一份普通而安宁的生活呢? 倘若经历一场艰辛的博弈之后,他带给婵儿的却是更为沉重与烦乱的生活,又该当如何是好呢? 屋外传来更为激烈的炮竹声,间或还有庄户人家的叫嚷声,除旧迎新,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了,谁不想在此时图个好彩头呢。 怀中的姑娘仍在安睡,丝毫不受那嘈杂声所影响,她一向如此,睡得沉,也睡得深。 李允在小姑娘额上亲了亲,静静搂着她,一直到屋外的嘈杂声逐渐散去,他才缓缓地闭上了眼眸,将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压进心底。 第二日两人起床用完饭食,简单收拾了一番后,便与张家两老告别,张老太太眸中溋出泪光,多好看多乖巧的一个小姑娘,住了两日就要走了,她竟生出不舍来。 张伯打趣道:“你若不舍得,便跟着婵儿姑娘去呗。” 老太太伸手掐了一把老头:“一把年纪了,说话还没正形。” 旁边的晨光微微一笑,也跟着打趣:“在下也可帮着护送张婶。” 老太太斜了晨光一眼:“你年纪轻轻的,别跟你张伯有样学样。” 几人一阵哄笑。 晨光转而对李允抱拳道:“小的本就是阮家下人,眼下又寻着了小姐,小的想跟着二位,不知二位是否愿收留小的。” 李允有些犹疑,转头看向婵儿,柔声道:“要不,你来决定?” 小姑娘眨着扑闪闪的眼睛,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晨光,虽觉得与晨光不熟,可好歹,他也是在爹爹与娘亲身边伺候过的人,于是便点了点头:“那我们便带上晨光吧,哥哥。” 李允微微一笑:“好,听你的。” 晨光心里一松,面上露出喜色来:“多谢小姐,多谢李公子。” “但我们得避开官兵从后山出村,不知你轻功如何?”李允略有顾忌地问道,毕竟他只能带上婵儿一个人。 晨光咧嘴一笑:“公子放心,我是本地人,不用避着官兵,我先将你们送到后山,再从村口正常出去便可。” 李允“嗯”了一声,又与张家两老话别后,便带着婵儿从宅子后头出了门。 这次由晨光引路,倒是比张伯快了许多,三人很快便行至后山山坡处,晨光朝李允拱了拱拳:“公子与小姐好走,小的会在村外与你们会合。” 李允点了点头,正欲抱着婵儿往山下飞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阮家后人,想往哪里逃。” 随后数十名锦衣卫从高空跃下,将他们团团围住。 李允闻声本能地先将婵儿护在怀中,用帽沿挡住了她的视线,继而冷冷朝身后扫了一眼,眼尾溢出一抹狠厉。 一旁的晨光飞速拔剑,嘴里同时大嚷着:“公子快带小姐走,小的来应对。”说着就朝那群锦衣卫冲过去。 晨光仅是阮家小厮,虽有功夫傍身,却远远不是锦衣卫的对手,眼看着就要落了下风。 李允紧了紧臂弯里的姑娘,大喝一声“晨光往后退”,继而挥掌一推,那掌力如飓风袭卷,天地间霎时雪花飞扬沙石漫天,树木连根拔起,不过在一息之间,团团围住的那拨侍卫要么受伤要么倒地,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他面色不变,再次挥了挥手掌,收回掌力,天地间又变得寂静异常,只剩冷风卷起零碎的雪花在呼呼乱叫。 晨光提着剑几乎看呆了,喃喃着:“公子竟然身怀神功,真……真是了不起。” 李允没理会他,转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姑娘,轻声问:“没吓着吧?” 小姑娘从他胸前抬起脑袋,弯唇一笑:“哥哥放心,我才不怕他们呢。” 不待小姑娘说完,李允再次用帽沿挡住小姑娘的脸,他不能让这些人脏了她的眼。 三人正欲各自离去,冷不丁见一名受伤的锦衣卫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面上露出一抹阴冷的得意,“李允,去死吧。”继而用手中的火折子点燃了藏于雪地中的引线。 仅在眨眼之间,一声响彻天际的巨响,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猝然袭来。 李允反应敏捷,抱着婵儿瞬间纵身腾起,快速躲过了那冲击力,晨光却反应不及,被那力弹出去老远,继而重重摔在了一块山石旁。 地上一群失去战斗力的锦衣卫也纷纷被那力弹出去,之后重重摔回到雪地,没了声息。 他们早在昨日晨光进村时便盯上了他,摸透了张家宅子里藏有他们要找的人,且还算准了是从后山入的村。 锦衣卫顾忌到枯骨掌的威力,不敢贸然出手,故尔在这后山设下埋伏,以图将李允一举诛杀。 只是没想到,端王让他们带上的火药,压根不能将李允如何,那李允是人吗?不是啊,他是魔,怕是没人能抓得住他。 点火的锦衣卫吐了口老血后,愤恨地看了一眼落到回雪地上的李允,脖子一松,死不瞑目。 李允仍将小姑娘紧拥在怀中,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帽沿,轻声道:“别怕,哥哥在。” 被捂在披风里的小姑娘惊魂未定,嘴上却喃喃说着:“哥哥在,婵儿不怕。”顿了顿又问:“哥哥,那么响,是什么?” “火药。”李允答道。 “他们是想炸死我们吗?” 李允轻轻揽住小姑娘的肩:“没事,他们炸不死我们。” “哥哥,晨光呢?”小姑娘在帽沿里嗡嗡地问道。 “我带你去。”李允说完半抱着婵儿朝另一边的雪地走过去,行至晨光身侧后才松开小姑娘,将她的帽沿拉开。 晨光被火药的冲击力伤及内脏,再加之头磕到了石块上,满脸是血,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小姑娘蹲下去,哽咽地唤着:“晨光,晨光?” 晨光一动不动。 李允将她拉起来,轻声说了句“我来”,随后将晨光的上半身扶正,给他输了会儿内力,晨光这才靠着旁边的石头悠悠醒转过来。 “晨光,你是不是很难受,别担心,我们马上去给你找医倌?”婵儿哽咽地说道。 晨光嘴角冒着血水,摇了摇头:“小姐,小的怕是不行了,不能陪你们去……隐山寺了。” 婵儿扁着嘴,哭起来,看了看哥哥,又看着晨光:“晨光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晨光虚弱地笑了笑,看向一旁的李允,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说道:“李公子,阮家姑娘,只能靠你……多照应了,小的要去找老爷,和……阮先生了。” 李允点了点头:“你放心。” 晨光闻言眉间逐渐舒展,继而轻轻合上了眼眸。 皑皑白雪中,婵儿蹲在晨光的尸体旁,泪滚落腮边,那个伺候过她爹爹与娘亲的人,也走了。 而此时另一队锦衣卫正穿过红安村北边的山路,朝山脚处魏云飞所守的马车飞速靠近…… 第78章 隐山寺 魏云飞一人一车,在山脚下守了两晚,冷是冷了点,不过他一个硬朗的大男人,受这点冷也不算什么。 他正在车里翘着二郎脚,拿着酒囊饮酒,心里预估着李允在红安村探查的情况,又想着今日他们会不会下山来。 忽听到车外传来一阵踩雪的轻响,他不由得心神一紧,忙将酒囊收回腰间,猫着身子,试图掀开车帘瞧瞧。 那车帘还只掀开了一条细缝,一柄长剑突然穿过车帘刺进来,“受死吧。” 魏云飞侧身躲过,继而纵身破开车顶,飞速跃了出去。 十余名锦衣卫闻声齐齐围过来,招招皆刺向魏云飞的致命处,魏云飞虽内力深厚,却在招式的攻击性上逊色了些,几个回合下来便逐渐落了下风。 眼见着就要撑不住了,他心里也拔凉拔凉的,还指望着回去娶江妈妈呢,这下怕是真要将命交代到这儿了,若是回不去了,也不知江妈妈会不会想起他来。 魏云飞心里颓丧得厉害,手中的招式也眼见着无力,领头的锦衣卫飞身跃起,如一只飞鹰般持剑朝魏云飞的胸口刺过来。 眼见着魏云飞就要被刺个对穿,身后山巅处突然袭来一阵飓风,天地间霎时流云飞卷积雪乱舞,泥土腾空而起昏暗密布,领头锦衣卫的剑锋刚触到魏云飞胸前的衣襟,便被那股力飞速地扯开,继而将他抛向高空,再重重落回到地面。 其余锦衣卫也被卷向四面八方的高空,最后七零八落地摔向地面,皆没了声息。 魏云飞一个趔趄,惊魂未定,抬眼看过去,只见李允抱着婵儿正从山巅处衣袂飘飘地落下来,恍如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令人不由得心生仰慕之心。 不,不是仙人,刚刚那功夫看着,明明就是无人能敌的魔头,又不由得令人生出畏惧之心。 两日不见,魏云飞惊觉李允身上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却也说不清那变化究竟是什么。 或许也不算变化,那些特质本来就在李允的身体里,只是他从没好好发现过而已。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特质呢,魏云飞也闹不明白,总之就是似仙似魔,并非常人。 李允抱着小姑娘稳稳落地后,冷眼扫了一圈雪地上横七竖八的锦衣卫,将怀中的小姑娘紧了紧,又瞄了一眼扔在不远处的车顶,冲魏云飞不客气地吩咐道:“修车顶的事儿,归你了。” 魏云飞悻悻地应了声“哦”,他能怎样,好歹这车顶是他弄坏的,何况人家刚刚还救了他一命,修就修吧。 婵儿倚在李允的臂弯里,脑袋从披风帽子里钻出来,眼皮有些红肿,关切地问了句:“魏叔叔,你没事吧?” 魏云飞咧嘴一笑:“婵儿可真贴心,放心吧,魏叔叔没事,多亏你哥哥本事大。”说完他无奈地斜了李允一眼,躬身将车顶从雪地上捡了起来,拿到车轴旁去修。 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那车顶总算又稳稳当当地装了回去。 见李允将婵儿安置进了车里,魏云飞迫不急待地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可打听到陈情书的下落?” 李允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冷冷回了句:“没有。” 魏云飞面色有些黯然:“我也该想到的,若是在这红安村待两日便能寻到陈情书,杜明浩当年早就抢先一步了。”他暗叹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雪地上的锦衣卫:“端王追得紧,咱们现在去哪里?” 李允也有些戒备地瞄了一眼雪地,沉声回道:“上车后再说吧。” 随着马儿的一声嘶鸣,马车在雪地里掉了个头,继而穿过狭窄的山道,艰难地踏踏而行。 待马车走远,雪地上一名锦衣卫挪了挪身子,握着拳,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喘着气,扫了一眼死去的同伴,愤恨地咬了咬牙,踉跄着往来处行去。 太和殿里。 端王“呯”的一声将茶盏扔向一侧的墙壁,碎片霎时洒了一地。 跪在地上的受伤的锦衣卫吓得战战兢兢,连那伏在地上的衣摆也跟着不停抖动。 来贵也在墙角瑟缩着身子,偷偷瞄了一眼端王,又瞄了瞄地上的碎片,寻思着下次可不能在这太和殿里放陶瓷孤品了,不然端王这么糟践下去,也太可惜了。 此时端王胸脯上下起伏,面色紧绷:“既然只剩了你一人,还回来做什么,没用的东西。”他说着在殿内踱了几步,挥臂将一旁的香炉扫落,又是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炉灰飘了一地。 “殿下,那李允实在是……实在是太狡猾了,火药根本困不住他。” “废物,蠢货。”端王气急败坏,他派出的可都是锦衣卫的精锐,还带上了火药,没成想,竟然全军覆没,只逃回来这么个伤兵,“早知你们如此不顶用,就不该对你们委以重任。” 端王又在殿内来回踱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好一阵,心里的气总算稍稍平复,他冷眼看向跪在地上的锦衣卫,“在红安村除了李允,可还看到婵儿姑娘?” 锦衣卫结结巴巴回道:“回……回殿下,看……看到了,她就站在那李允身侧,李允围攻我们时,也不曾将婵儿姑娘松手。” 端王霎时握住了拳,咬紧后牙槽,盯着殿门处洒落一地的炉灰,好一会儿没吭声。 锦衣卫胆颤地滚了滚喉头:“还……还看到了之前都察院的副都使,魏云飞。” 端王这才缓缓回过神,“魏云飞?他没死?” “没死,小的亲眼见到他与那李允坐进了一辆马车,走了。” 端王又沉默了片刻,有些疲惫地扶了扶额,终于沉声说了句:“退下吧,去慎刑司领罚。” “是,殿下。”锦衣卫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子退出了太和殿,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受点罚倒也没什么。 来贵也赶忙收拾殿内的狼籍,随后又轻声劝慰:“殿下,您若是累了,不如去软榻上歇会儿。” 端王懒得理会他,暗暗一叹后转身去了宣德帝的寝殿。 龙床上的宣德帝老了,瘦了,当时精光闪闪的双眸如今也变混浊了。 连服侍在侧的赵公公也变老变瘦了,见端王进殿,他赶忙躬身行礼。 “出去吧。”端王如往常一般吩咐道。 赵公公应了声“是”,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端王在龙床前坐下来,冷冷盯着一脸呆滞的宣德帝,片刻后将身子半倾在床沿前,“父皇,以前儿臣觉得您很聪明,很狡猾,寻常人皆非您的对手。”他说翘起嘴角无奈一笑,“如今看着,您当真是愚蠢啦。” 他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继而掏出身上的匕首,举着在眼前照了照,寒光闪闪的刀刃上,映出他被扭曲了的面容。 “您当初为何要心血来潮地娶一位前朝的公主,还堂而皇之地封其为淑妃?要知道,您这是给了他们韬光养晦的机会啊。” 端王眸中溢出一抹狠厉,“您明明并非豁达之人,却偏偏要扮演出一副豁达的样子,儿臣看着您这样,真是觉得恶心啦。” 他说完扭头从木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个梨,在手里握了握,却并不急着削掉它,“您可知道,魏云飞并没有死。” 宣德帝听到这里,呆滞的眼珠终于挪了挪,吃力地将头转向端王,面上挂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难不成您还不信?”端王一声轻笑:“锦衣卫前几日在红安村亲眼见到了魏云飞,他如今正与李允混在一起,四处寻找阮家留下的那封陈情书呢。” 匕首的刀尖没入梨身,如同杀意溢出端王的眼角:“咱们都知道,那魏云飞是淑妃的人,倘若他们真寻到了什么陈情书,父皇,那就休怪我对您的三皇子下手了。” 他说完按下匕首,椭圆的梨瞬间在他手中一分为二,梨汁自他指缝里滴落,恍如流出的血一般,让人看着也不禁胆颤。 与那梨汁同时滴落的,还有宣德帝眼里混浊的眼泪。那泪在他眼尾拉出两条亮闪闪的沟壑,继而飞快地流向耳后。 端王压根没理会宣德帝的表情,他幽幽地起身,将破了的梨扔回果盘,就像往乱葬岗扔掉的一具尸体,继而掏出巾子,擦了擦匕首,又擦了擦指尖,这才转头看向宣德帝。 “父皇,如今我是在给您收拾残局呢,您心里该对儿臣存着感激才行。”他说着哈哈一笑,“您的三皇子能不能活,就看那李允与魏云飞回京时能带来什么了。”他说完敛住神色,转背离开了寝殿,头也没回。 龙床上的宣德帝老泪纵横,这,能怪谁呢? 另一厢,李允带着婵儿,及魏云飞一行三人,又经过近十日的赶路,终于从大梁国东部行至东南部,到达了赫赫有名的隐山寺。 隐山寺并非国寺,却因寺中的第一任主持隐山而闻名,隐山乃是跨大晋与大梁两朝的得道高僧,在民间名望颇高,隐山寺也因他的存在一直香火不断,来朝拜的香客常常从山下的小径挤到寺外的山门处。 但自隐山过世后,寺中的香火便淡了许多,慕名而来的香客得知寺中没了隐山,常常是兴致高昂地来,面色黯然而返。 魏云飞将马车停在山脚一处六角亭旁,继而三人步行而往。 李允牵着婵儿沿着石阶缓缓而上,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扭头四下里打量,目力所极之处皆被白雪覆盖,一片萧瑟之景。 “哥哥,你还记得这里吗?”小姑娘抬着脑袋,目光熠熠地看着他。 李允揉了揉婵儿的小手,勾起唇角无奈一笑:“不记得了。”他顿了顿:“不记得也好。” 他四岁便离开此地,最深刻的记忆都留在了明月堂。 提到隐山寺时,他脑中只会闪现出一个严肃的老和尚,老和尚手里拿着戒尺在他面前晃当着:“小家伙,你得学会识字、写字,以后你身上的担子重着呢。” 那个老和尚便是隐山吧?他小时候定然是不喜欢隐山的,不然不会那么快就将他忘记。 “是的哥哥,你看我也不记得了。”小姑娘偏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似在想方设法给他安慰。 李允温柔一笑,将她的帽沿压下去,“别看哥哥,看路,小心摔着。” 小姑娘嘻嘻一笑,牢牢拽着李允的手臂:“有哥哥在,婵儿不会摔着的。” 一旁的魏云飞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你们走路的时候能不能少说话,专心走路。”说完还白了李允一眼。 李允暗暗勾起嘴角,弯腰就将小姑娘一把抱起来:“魏叔叔太讨厌,咱们走到前面去。”说完纵身一跃,迅速就往前上方的台阶飞过去,霎时将魏云飞远远抛在了身后。 婵儿勾住李允的脖子,抬起被披风帽藏起的那张绝美的脸蛋,贝齿在唇间一闪:“哥哥,魏叔叔会生气的。” 李允也微微一笑:“就得让他气一气,谁叫他气咱们的。” 此时的魏云飞在下方的台阶处大嚷着:“喂李允你什么意思嘛,将魏某一个人扔在后头,欺负我年纪大么,喂你们等等……” 一阵冷风拂过,瞬间吞没了魏云飞的叫嚷声。 不一会儿李允便领着婵儿提前到达了山门处,此时正是大年初一,各家各户皆在团年,寺中也不见一个香客,冷清得很。 李允刚带着婵儿迈入寺中,守门的老和尚便步了出来,双手合十:“施主请留步,正是年关,寺中暂不接待香客。” 李允也回了一礼,应道:“在下并非香客,而是有要事找寺中住持。” 老和尚微微一愣,面上有些为难,这大过年的,拒绝人家也不好,但住持也不是说想见就能见的呀,“回施主,本寺住持正欲闭关,此时怕是不方便见客。” 李允一听是“正欲闭关”,而不是正在闭关,心里便微微一松,“在下曾被养在隐山法师膝下,今日特来寻根,还请师父通融。” 老和尚一听隐山法师的名号,不由得抬头细细打量了李允几眼,暗暗觉得此人面相不俗,疑虑片刻后再次双手合十:“那就请施主稍等,容贫道去通禀。” “多谢。”李允客气道。 在等待老和尚通传的时间里,李允在寺内的院子里打量了几眼,那参天的大树与巍峨的殿宇皆透着些陌生,却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有几栋殿宇好似最近翻修过,廊柱上的朱漆还闪闪发亮。 婵儿也跟着李允四处打量,对于哥哥小时候待了四年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约莫一刻钟之后,守门老和尚返回,双手合十道:“住持愿给公子与姑娘半柱香的时间,二位请随我来吧。”说完转身在前方引路。 两人跟着老和尚沿着殿外的夹道拐了几道弯,来到了寺后的一处寂静的禅房前。 老和尚朝禅房看了一眼,双手合十道:“住持就在屋内,二位可自行进去。” 李允和婵儿双双回礼,继而转身入得禅房内。 住持正在蒲团上打坐,见二人进屋,缓缓打开了眼皮,不待李允出声,便语气淡泊地说道:“二位请坐。” “多谢法师。”李允牵着婵儿在靠墙的木凳上坐下。 住持也从蒲团上下来,转身坐在了正对他们的一张扶手椅上,略略将他们打量了几眼,仍是一副淡泊的语气:“莫非公子便是隐山当年抚养过的孩子?” 李允起身行礼,恭敬回道:“在下正是。“ “隐山已过世多年,不知施主此次过来所为何事?” 李允神色微敛,坐回到木凳上:“晚辈想寻问当年隐山收留晚辈时,在寺中所发生的事情。” 住持微微一笑:“此地只是一座佛寺,远离红尘,实在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 “请问法师,当年隐山寺除了收留晚辈,可还曾收留过同岁小儿?”李允急切地追问道。 住持垂下眼眸片刻,之后抬起来缓缓看向李允,摇了摇头:“没有。” 李允的手掌瞬间在膝上卷了起来,稳了稳心神后又问:“寺中,可有大师与前朝史官阮江南一家相熟?” 住持沉静地看着李允,缓缓答道:“除了过世的隐山,寺中再无人与朝中人相熟,且当年收留小儿一事,也是由隐山一手操办,旁人并不知内情。” 李允眉眼垂下来,面色黯然。 一旁的婵儿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安慰道:“哥哥,你别着急。” 住持见此抿唇思量片刻,这才沉声答道:“在隐山寺底下有一条暗河,里面有个融洞,听闻,当年隐山常将收留的小儿藏于洞中,你若是想寻找以往的线索,不如去找找那个融洞看看。” 李允眸中闪出一缕喜色:“多谢法师。” “贫道知道的就这些了,公子若没别的事,还是请回吧。”住持面色和蔼,语气里却有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似乎极不愿提起以往之事。 李允与婵儿赶忙从木凳上起身,朝住持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出了禅房,沿着夹道往寺外走。 “哥哥,会不会你就是那个前朝皇子?”小姑娘从昨日晨光的话,到今日李允的神情,早猜到事情的玄机。 李允握了握她的手:“无论哥哥是谁,都永远不会与婵儿分开。” 小姑娘嘻嘻一笑,停了步子仰头看着李允:“无论哥哥是谁,未来都是婵儿的夫君。” 李允第一次听小姑娘唤自己“夫君”,嘴角禁不住浮起一丝害羞的甜蜜,压低声音道了声“好”。 罢了,不管自己是谁,婵儿都会是他心坎上重中之重的人,别的暂且不管了,随缘吧。 李允这样想着时,心里松了口气,牵着小姑娘很快出了佛寺。 魏云飞正在山门处等着,见二人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可有线索?” 李允看着他一脸急切斜了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为云飞兄查探身世呢。” 魏云飞咧了咧嘴:“我这还不是因为操心社稷嘛。” 三人按原路返回,在山脚找了家食肆简单用完了饭食,之后便准备寻找融洞入口。 那融洞隐秘,找旁人定然打探不出什么,只能靠他们自己,三人围着隐山寺外围悠悠转了好几圈,仍是没找出什么名堂来。 直到快过了酉时,暮色将至时,李允才在他们停马车的六角亭旁的阴沟里瞧出一些端倪。 那阴沟四周布满了矮灌,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沿着阴沟旁狭窄的小径一直往里走,便会发现里面的空间越来越大,且那阴沟直通底下的暗河。 李允掏出火折子燃了个火把,照了照潮湿的地面,又照了照一旁的暗河,继而牢牢拥紧身边的姑娘,小心翼翼往里走。 “哥哥,这就是暗河吗?”小姑娘看了看被火把照出一片粼光的水面。 “嗯,融洞应该就在前边不远处了。”李允暗舒了一口气。 魏云飞也燃了个火把走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四下里打量:“难不成那陈情书就放在这融洞里?” 他并没细究过李允的身世,自然不知道李允也在隐山寺也待过四年,眼下他还以为来融洞是找陈情书的。 “废话少说,你跟上便是。”李允敦促道。 三人在幽黑的暗河旁摸索了好大一会儿,行了大约一里多路远,终于见到不远处出现了融洞洞口。 “哥哥你看,有洞。”小姑娘脆生生唤道。 “嗯,应该就是那个融洞了。”李允说着将火把插在一侧的山壁上,又重新燃了个火把。 莹莹的火光照出山壁上闪闪的水泽,四周潮湿一片,还不停传来叮咚的水滴声。 李允牢牢牵着小姑娘的手,缓缓入得洞内。 融洞面积极大,里面钟乳石林立,暗河沿着洞下的石壁穿行而过,发现潺潺的流水声。 三人绕着钟乳石在洞内弯弯拐拐行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在一处石缝里发现别有洞天。 穿过那一线窄窄的石缝,里面竟然有一处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石屋,屋内桌椅齐全,还有一张用木头凿成的架子床。 魏云飞将火把插在洞壁上,在石屋里转了一圈,四下里打量:“这里明显有人住过。” 李允没理会他,转头拿起放在石凳上的一个泼浪鼓,摇了摇,霎时那“呯呯”的鼓声便灌满石屋。 婵儿弯下身子,在床头布满灰尘的枕头旁发现一个小儿的肚兜,小姑娘用手提起那肚兜的系绳:“哥哥你看。” 李允与魏云飞的目光同时看向她。 明黄色肚兜在小姑娘手中晃了晃,像暗夜里的另一簇火焰似的,而在肚兜的左下角,用一种异于常人的笔法,用大红的丝线绣了一个“守”字。 魏云飞上前一步接过那小儿肚兜,面色一惊:“此乃皇家之物。” 第79章 哥哥会成为皇帝吗? 李允看了一眼那肚兜,面色阴沉地问:“你何以如此肯定是皇家之物,多年前就有人说过,大梁国也有寻常百姓偷偷给自家小儿用明黄色来镇邪的。” 魏云飞冷哼一声,“李少主竟也会孤陋寡闻到如此地步。”他将肚兜托到李允跟前:“你看这个‘守’字,便是大晋帝的御笔。” 李允眼睫轻颤,手掌暗暗在袖口里握成了拳,垂眸盯着那大红的“守”字好一会儿,那个“守”字与他腰间那个刺青“守”字,无论是形状还是写法,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何以见得?”他稳住心神,故作平静地问。 魏云飞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肚兜上的字迹,目光浮虚地回忆道:“在前朝谁都知道,大晋帝仁厚,帝王之术里,相对于攻而言,他最为看重的是‘守’,为官者守住江山,为民者守住家业,为人者,守住良知与底线,唯其如此,何愁这天下不太平?故尔,大晋帝御笔的‘守’字与旁人写法也不同。” 他说着将那刺绣的字迹往火光里移了移:“你看,这头上的帽子要比旁人写得大,那底下的提手也比旁人写得长,一眼便能看出,这就是大晋帝的亲笔啊。” 李允背转身,将面容藏在了黑暗里。 前几日是怀疑,这一次已然能够确定,他便是前朝那个遗留下来的皇子,他一时有些无措,许多复杂的心绪在胸腔里涌动。 “哥哥。”小姑娘知道李允的心事,握着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你不要不开心。” 魏云飞随口接道:“你哥哥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开心才对呢,这说明前朝皇子真的在隐山寺出现过,是吧李少主?” 李允抿了抿唇,朝婵儿俏皮地使了个眼色,这才故作平静地回道:“嗯,这是很重要的一条线索。”他说着从魏云飞手里抢过小儿肚兜:“这个,还是由我先保存着吧。” “凭什么非得是你保存啊,我拿着岂不是也一样。”魏云飞有些眼馋地看了一眼那肚兜。 李允毫不客气:“在这件事里,我是主,你是次。” 魏云飞无奈地闷哼了一声,无话可说,毕竟他确实是以帮他的名义跟出来的。 三人又在石屋里搜了一阵,将简陋的屋子搜了个底朝天,想要找出那封陈情书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夜已深了,小姑娘好似有了倦意,眉眼惺忪,还时不时地扯个哈欠,李允看着心疼,便拉着小姑娘往石屋外走:“咱们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 魏云飞也扶了扶额,面色黯然:“这个地方好似再找不出别的什么了,只能明日再想办法。” 三人按原路返回,出洞时已过了子时,此时出山去找客栈已然是来不及,只能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魏云飞这个大灯泡倒是识趣,自个儿在车里抱了床被子,躲在六角亭的美人靠上去歇息了,温暖的车厢则留给了李允与婵儿。 李允用剩下的一床被子裹住小姑娘,继而再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睡吧,哥哥抱着你,暖和。” 小姑娘只露了一颗脑袋在外面,芙蓉面上倦意绵绵:“哥哥,你为何不告诉魏叔叔你的身份?” 李允目光深沉:“哥哥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这一切,所以暂时不想声张。” 小姑娘吃力地抬着眼皮,看了一眼李允:“哥哥,你以后会不会成为皇帝啊?” 李允温柔一笑,在小姑娘的额上亲了亲,继而用脸颊贴住她的细发:“不会,哥哥对做皇帝没兴趣。” “那以后谁做皇帝呢?”小姑娘虽没大的见识,倒也是操心得远。 李允沉默了片刻,随后回道:“贤王。” 小姑娘对贤王倒是不太熟,反正若不是哥哥,别人她也不关心,又绵绵地扯了个哈欠后,便耷着软软的脑袋窝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山里的夜清冷而寂静,李允看着怀中安睡的姑娘,心绪如潮水般翻涌,这一生,他与她,究竟是谁护着谁呢? 看似他从太尉府的灭门事件里救下了婵儿,殊不知,若没有阮家人的舍命相护,他怕是早已魂归西天。 他料想得没错,那只命运的大手早早就将他与婵儿牢牢地系在了一起,从他们出生开始,他们就密不可分、一脉相承,而穿过重重迷雾之后,他们也终于能相依相许,生死与共。 他满怀感激地紧了紧臂中的姑娘,将头俯下去,吸了一口她唇间甜甜的气息,此生,她便是他的归宿,他的家园,他身心的安放之所。 而对于他的父亲大晋帝,李允心里除了深深的怜悯,并无更多旁的感受,大晋帝将江山拱手相让,以换取他的性命,殊不知,这个用江山换来的儿子,却最终沦为了这江山统治者的刀。 只是,李允想不明白,宋庭轩当日收留他时,是否已知晓了他的身份,是否如杜明浩利用婵儿一般,将他视为挟持宣德帝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在明月堂成长的漫长岁月里,宋庭轩极少与他提起隐山寺,他不提,他也便不问,那四年的光阴便恍如尘烟一般湮灭在脑海中。 如今回头再看,冷酷寡情的宋庭轩突发善心收留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实在是件奇怪的事,而当初他安排他去刺杀伍飞宇、唐仁,或许确实也意有所指吧? 他想让他看清,这大梁国的皇权究竟有多污秽。 只是斯人已逝,他已然无法再向他问明白。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将那陈情书找到,再将阴毒的端王扳倒,届时将贤王推上龙椅,他也便能与婵儿安心地过自己的生活了。 李允思量了一阵,靠在小姑娘的头顶小寐了一会儿,睁眼时天已蒙蒙亮。 第二日三人又去了那融洞,前前后后又找了一通,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李允没撤,又带上婵儿再去拜访寺里的住持,想让他通融他们去看看隐山留下的遗物。 那隐山可是经历两朝风雨的得道高僧,他的遗物岂是寻常人想看就能看到的,住持自然是一口回绝。 李允只得掏出那块明黄色的小儿肚兜,以隐山寺安危及大梁社稷相胁迫,才逼得住持点了头。 随后两人在两名和尚的监督下,进了隐山生前住过的禅房,在一堆简陋的衣物及经书里细细察看了一番,依然是毫无所获。 从寺里出来时小姑娘面色黯然,李允也略略显得沉重,等在寺外的魏云飞一眼看出两人没找着线索,也垂着膀子往山下的台阶走。 行至马车处,魏云飞垮着脸问李允:“现在该怎么办?咱们好似退无可退了。” 李允看了一眼白晃晃的天色,暗暗叹了口气:“先去山外的客栈休整吧,再想想办法。” 所有的线索他都捋顺了,眼下只是需要证据而已,而那封陈情书便是铁证。 李允将婵儿扶上马车,自己随后也上了车,魏云飞扬鞭赶马,朝山外的客栈快速驶去。 山外有一座叫扬坡的小镇,刚过年关,家家户户正在家中团圆,街上甚是冷清,几乎没几个来往的行人,许多店铺都关着门,魏云飞将马车赶到街尾,才找到一家不打烊的客栈。 接连几日的奔波与劳累,三人身上皆有了疲惫,进入店中用完了饭食,便各自回房歇息。 才入得屋中,小姑娘便脱下了身上的披风,抬起瓷白小脸,指着屋后的盥室笑吟吟地说:“哥哥,我想和你一起沐浴。” 洗个舒坦的热水澡,人也会精神许多吧,她想让心事重重的哥哥开心起来。 李允听得心头一颤,喉头的气息立马有些发紧,嘴里却喃喃着:“我怕……婵儿我……。” 小姑娘踮起脚勾住李允的脖子,在他耳衅低低地说:“哥哥若是忍不住,要了我便是,没关系的。” “不行的……婵儿。”他咬着她的耳垂轻声道。他怕她怀孕,怕坏她名节。 小姑娘怕痒,偏着肩膀躲过李允的嘴唇,嘻嘻笑着:“那哥哥陪我沐浴总可以吧?” “好。”李允有些不能自已,随后一把抱起小姑娘,走向屋后的盥室。 盥室与客栈的热水房相连,李允将小姑娘安置在屋内的软椅上后,便用木桶去给她提热水,不一会儿,便将那硕大的浴盆装满。 屋内虽白气氤氲,但仍感觉有“嗖嗖”的凉风穿过,李允将四面的门关紧,继而给小姑娘一层一层地脱掉衣裳。 她的身体,他触摸过、爱抚过,但如此一览无余地在灯下看着,那冲击力仍是让他霎时就有了反应。 她美得就恍如是一只狐妖。 小姑娘却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嘶嘶”地吸了口凉气,埋在李允胸前:“哥哥,冷。” 李允拿过一旁的长巾,一把将小姑娘包裹起来,继而横抱着走向浴盆。 小姑娘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喉头处轻咬,还一边低喃:“哥哥,你现在是不是好想要呀?” 李允气息颤动,哑着嗓子“嗯”了一声,继而连人带长巾放进浴盆里。 盆中的热水一阵荡漾,溢出来,染湿了他的衣袍。 小姑娘不适应突然漫过身体的热水,如上次一般吊住李允不松手,喘了几口气,嘴上却仍不消停,恶作剧般地问:“哥哥,你现在是不是……又想了?” 李允揽着湿漉漉的姑娘,心里霎时也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扭头飞快地咬住了小姑娘的唇,咬得有点狠。 小姑娘喘不过气来,小手捧住李允的脸将他推开,红扑扑的脸上弯出甜甜的笑容:“哥哥很早以前就想这么亲我了吧。” 李允被问得有些难堪,再次低头“嗯”了一声,伸手去掀掉她身上的长巾,骨节分明的手掌拂过她起伏有致的身体,最后停留在胸前。 小姑娘闷哼了一声,直起上半截身体,跪在了浴盆里。 李允也屈膝跪在了浴盆外的地砖上,双手捧住小姑娘不舍得松开,盆中的热水也随着他们不停地荡漾。 就在李允触到小姑娘的锁骨时,却被她戴着的颈圈狠狠地磕了一下。 他一顿,低头看了一眼,呢喃道:“要不要取下来?” 湿漉漉的小姑娘缩在李允怀中,摇了摇头:“不取。”她从小戴到大的,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 李允抱着小姑娘稳了稳心神,将她重新放进热水中,微微喘着气道:“先洗,别冷到了,洗完了去床上。” 小姑娘这才乖顺地松开了吊李允脖间的手臂,咬唇吟吟一笑:“哥哥,你到时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李允面色泛红,手掌拂过水中婵儿的身体,气息颤抖地“嗯”了一声。 贪念在身体里涌动,两人时不时地又黏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澡便洗得有些缭草,从始至终,也没真正地搓洗几下。 直到水温慢慢变凉,李允担心小姑娘冷到,这才扯过一旁的长巾,将小姑娘从水中捞起来,一把抱到了床上,继而用暖暖的被子将她裹起来。 “哥哥你也去洗。”小姑娘从被窝里抬起头来,眨着扑闪闪的眼睛急切地说道。 这份急切也撩得李允心痒难耐,他温柔地应了声“好”后,便提脚进了盥室,用两桶冷水,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从盥室出来时,便听到小姑娘脆生生地声音:“哥哥我想你。” 李允嘴角暗暗勾起来,抬手熄了屋内的两盏烛火,只留了床头一豆光亮,继而提腿上床,弯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小姑娘未着片缕,软软地贴到了李允的身体上,他气息一滞,早已不受控制,翻身而起,将小姑娘抱在了身下。 浑厚的气息惊扰了屋内的烛火,暖暖的被中是无尽的温暖与缠绵,哪怕冬日再冷,哪怕时局再难,所幸他们有爱啊。 这爱,足以支撑他们穿过众多的险滩与泥泞,抵达幸福圆满之地。 他的压抑因她而起,他的快乐也因她而生,一声低沉的“婵儿”后,哥哥在妹妹手中尽数释放。 之后是一阵温暖而柔软的静谧,像整个人都要融化了一般。 婵儿从被窝里翘起头来,悠然地扒在李允的胸口上,看着双眼迷离的他:“哥哥,你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对不对?” 李允微眯着眼,嘴角弯了弯:“你如何得知?” 小姑娘抿嘴一笑,双眸如水洗的葡萄,净是无辜:“在清风宅的那个水池里,你是不是就有过反应?” 李允将小姑娘翘起来的头按回到自己胸口,“不许再问哥哥这些。” “哥哥害羞了?”小姑娘嗡嗡地笑着。 李允侧了个身,捧着小姑娘的脸蛋亲了又亲,继而轻喘了一口气:“将衣裳穿上,不然,哥哥又会……”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低头继续轻啄小姑娘的脸。 小姑娘躲了躲,将脸埋进李允的肩窝,低声道:“哥哥,要是我们没找到那封陈情书,以后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回上京,回清风宅了?” 李允轻声安慰道:“放心,会找到的。”说完给小姑娘掖了掖被角,沉默了片刻,似想起了什么来一般,突然问:“你曾说宁嬷嬷死前好似有什么话要说?” 小姑娘又翘起了脑袋,扒在李允的胸口,点了点头:“是的哥哥,可那会儿宁嬷嬷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拿眼睛瞪我,也不知她想说什么。” 李允目光虚浮地盯着光影下的姑娘,语气里带着疑惑:“她可有什么暗示?” 小姑娘仰着脑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好似没有,当时端王就在旁边站着呢,她想暗示估计也没机会。” 她说着将头趴下来,靠在李允结实的胸膛上,听着他“呯呯”的心跳声沉默了片刻,“不过,宁嬷嬷那样子,看上去很生气。” “怎么生气?”李允垂眸看着胸口上的姑娘。 “她抓住我的颈圈不松手,狠狠地瞪着我。”小姑娘语气里带着愧疚:“可是,我就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颈圈?”李允蓦地一怔,“嗖”地一声抱着姑娘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脖子上那个银光闪闪的颈圈,抬手摸了摸,面上带着疑惑。 “哥哥,这个颈圈怎么了?”小姑娘一脸的不解。 李允伸手拿过小姑娘的中衣,“先将衣裳穿上,我再好好看看你这个颈圈。”说完便帮着婵儿套上了衣裳裤子,继而将小姑娘放到自己的腿上,转了转她脖子上的那个圈。 “你还记得是谁给你戴的这个颈圈吗?”他喃喃地问道。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不过,许多女孩子不是都会戴这个吗?” 李允没吭声,用指腹捏了捏那圈:“好似是空心的。” “颈圈,不都是空心的吗?”小姑娘说道。 李允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婵儿,哥哥得将它取下来,说不定还得要将它弄断,好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蹊跷,可行?” 小姑娘知道事情重大,这会儿倒是不介意了:“取吧哥哥,没关系的。” 李允握住颈圈两边的收缩口,往两边稍稍一拉,颈圈的环便瞬间变大了许多,李允再往上轻轻一提,便将颈圈从小姑娘脖子上取了下来。 那圈每日与小姑娘肌肤相贴,早已被磨得温润光滑,亮闪闪的,李允里里外外细瞧了一翻,并没找到能看到空心的口子,没撤,只能将其弄断了。 他提起手掌对着颈圈轻轻一挥,那圈便“咔”的一声断开,指头粗的环中间果然是空的,里面还黑幽幽的,李允用指腹在那断面抹了抹,一小块纸张的边角便从那空心里伸了出来。 “哥哥,里面有纸。”小姑娘大惊。 李允捏住纸张的边角,轻轻往外抽,一页卷成小筒状的宣纸便从颈圈空心的环里拉了出来。 纸张薄如蝉翼,明显是生宣里的单宣纸,轻轻展开,上面写着宋体小楷,字迹清晰,文头赫然写着“陈情书”三个字。 李允心头一震,小心翼翼地拿着陈情书细读起来。 “大晋建元三十年五月初七辰时,逆贼朱慕西领军逼宫,禁卫军统领宋庭礼不敌,开宫门迎太尉赵时清入宫,二人合力御敌,将朱慕西斩杀于紫仪殿前,血溅廊柱,自此,朱慕西谋逆之事落下帷幕,大晋帝心头甚慰,正欲嘉奖,然,赵时清当即举刀,将宋庭礼刺杀于帝前,随后对禁卫军拔刀相向,直至将其悉数杀尽,宫中血流成河,赵时清以大晋襁褓中的皇子相挟,逼迫大晋帝写下禅让书,为护得皇子周全,大晋帝点头应允,并在皇子腰际亲手刺下‘守’字一枚,望其韬光养晦守住本心,继而命吾带婴孩逃离,吾还未来得及跨出宫门,大晋帝便命丧于赵时清之手,吾历经艰辛,从宫内的狗洞里逃出,继而将婴孩藏于隐山寺中,以望其能远离世间污秽平安长大,而谋权篡位者赵时清,乃当朝宣德帝是也,自此,大晋朝亡。” 落款为“阮江南”,名字旁还加盖了阮家的印章。 李允拿着这封陈情书呆愣了好一会儿,明明所有的经过他已了然,但看着这字字血泪的叙述,心头仍难掩悲伤。 “哥哥?”小姑娘软软地依偎过来,“你别伤心,你看,你现在平平安安的,而且,我们还找到了陈情书。” 李允轻轻将小姑娘拥进怀中,气息微颤:“婵儿,谢谢你,谢谢你的祖父,谢谢阮家。” 小姑娘嘻嘻一笑,从李允胸前抬起头来:“哥哥,也是你救了婵儿啊。” 李允鼻际酸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腰上真的有那个‘守’字吗?”小姑娘说着低下头去,要去看他的腰。 李允也没拒绝,身子稍稍一侧,将劲瘦的腰腹从被窝里挪了出来,莹莹的烛火下,大晋帝亲手刺下的那个“守”字豁然展露,字迹遒劲有力,每一笔都透露出帝王的恣肆与毫迈。 他用大晋江山换下的这个孩子,应是凝结了他无数的爱意与无奈吧,刻下这个字时他心里除了悲壮与心酸,更多的也是期盼吧。 只要这个孩子能活下去,他的屈服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姑娘俯下身体,在那个“守”字上轻轻印上了自己的吻,“哥哥,我们会赢的。”她脆生生地说道。 第80章 打草惊蛇 魏云飞心里装着事儿,睡不着觉,大清早就来敲李允的房门。 李允倒是醒了,只是婵儿还绵绵地睡着呢,他轻轻起了床,又给小姑娘掖紧了被角,继而将屏风拖到床前,这才转身去开门。 魏云飞眼皮有点浮肿,语气也有点儿急:“你还有心情睡大觉,也不想想,如今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李允斜了他一眼:“声音小点,婵儿还在睡呢。”说完转身将他领进屋子前面的小格间。 魏云飞蹙着眉,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上点儿心,眼下都无路可走了。” 李允坐在木几旁,一脸探究地看着他:“当日你作为死人被藏在怡春楼时,也没见你如此慌乱过,今日之事与你并无直接关系,怎的还摆出一副寝食难安的样子?” 魏云飞垮着一张脸:“我这不是巴望着你将端王扳倒嘛,端王不倒,我如何能做回一个活人?” 李允邪魅地勾起嘴角,淡然说道:“陈情书找到了。” 魏云飞闻言“嗖”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李允,见李允一副得意的神色,他又黯然地坐了下来:“睡一觉就找到了,你莫非是做梦了?” “比做梦还要顺利。”李允说着从衣兜里掏出那封陈情书,轻轻展开,铺在两人面前的木几上。 魏云飞瞄了瞄,随后眼睛都直了,蓦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脸上露出喜色:“这真的是陈情书,真的是,你在哪儿找的?” 李允淡然一笑:“你别管,反正咱们今日可以启程回京了。” 魏云飞搓了搓手,又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李允,继而趁李允没拿回陈情书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夺过来,转头就往屋外跑。 李允反应迅急,飞身追出去,在门外的走廊下拦住了他,微眯着双眸步步逼近,“魏云飞,你究竟想做什么?” 魏云飞本能地朝身后看了一眼,身后是条死路,退无可退:“在下并无害你之心,不过是想拿到这封陈情书而已。” 李允紧了紧手中的剑柄:“你应该知道,以你现在的身手,肯定抢不走我手里的任何东西。” 魏云飞眸中溢出一丝冷光:“你若敢逼我,大不了我将陈情书一口吞了,你信不信?” 李允冷酷一笑:“我不信。”他又朝前逼近了两步,思量片刻后沉声道:“你是贤王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对吧?怪不得这些时日你那么安心地待在怡春楼,也怪不得此次这么积极地跟出来,你的目的便是夺到这封陈情书,以助贤王登基。” 魏云飞气恼地抿了抿唇:“贤王对那把龙椅才没兴趣。”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李允沉着脸问他。 “我与贤王想助淑妃娘娘报仇,她国破、家亡,还倚身给了自己的仇人,这口气,是个人都咽不下去,有了陈情书,这一切便都不在话下了,所以,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要推翻这赵家的皇权,而由淑妃娘娘拿着陈情书,肯定比你拿着更利于出手,她本来就是大晋朝的公主。” 李允嘴角噙上了笑意,靛蓝色晨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竟让那笑里多了几份戏谑:“倘若我说,我是大晋朝活下来的那名皇子呢,你信不信?” 魏云飞面色有些懵:“你说什么?” “魏云飞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李允,便是大晋帝用江山换来的那个皇子。” 魏云飞身子一软,差点没顺着旁边的墙壁滑了下去:“你胡说什么呢李少主,这事儿开不得玩笑。” 李允又往前逼近了一步,几乎与魏云飞肩挨着肩,他高出了寸许,沉声道:“你若是不信,可按照陈情书所说的方式,来验身。” 魏云飞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整张脸都有些发白,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打开陈情书,目光盯在大晋帝亲手刺下“守”字那一行,继而抬眼看李允:“你……你身上真有这个字?” 李允伸出手掌,板着脸看着他:“给我。” 魏云飞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拿着陈情书,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李允咬了咬牙,低声斥道:“没长耳朵吗,给我。” 魏云飞惊得身子微微一抖,老老实实将手里的陈情书缓缓放回到了李允的掌中,“昨……昨日,搜到那黄肚兜时,你……你咋不说自己的身份?” “你昨日不也没说自己的身份吗?”李允斜了他一眼,将陈情书端端正正叠好后放进了衣兜,继而转身往屋内走。 魏云飞跟在后头,从身后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脑袋里仍有些发懵,似乎仍不敢相信他结识多年的这个李少主,竟是大晋朝唯一的那位皇子。 待坐下后,他将李允的脸打量了又打量:“别说,你跟淑妃娘娘长得倒是有些相象,这眼睛、鼻子都是一样的形状。” 李允没理他,端起茶杯饮了口凉水。 魏云飞总算慢慢回过神来,感叹道:“这宋庭轩果然是厉害,比那杜明浩可是高明多了,竟然胆敢将前朝皇子养在宣德帝的眼皮子底下,如今宣德帝虽然还活着,已然是没招了,他虽然是死了,他的棋子还在将军呢。” 李允放下茶杯,板着脸肃穆地盯着他:“我得提前给你敲个警钟,我对江山无意,也不希望此事被旁人知晓,故尔你也不可大肆声张,扳倒端王后让贤王称帝便是,我与婵儿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但你还是得与淑妃娘娘相认吧,你们可是亲姐弟。”魏云飞喃喃道。 “这也是私底下的事,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李允冷冷回道。 魏云飞讨了个没趣,仍有些不死心:“那封陈情书真不让我拿着,去给淑妃娘娘?” 李允面露鄙夷地看着他:“先不说云飞兄是否能平安地将陈情书带回上京,就算是你真顺利地到了上京,估计也没办法将它递到淑妃娘娘面前。” “你小子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么?”魏云飞气咻咻的。 李允握了握拳:“你觉得端王会坐以待毙吗?咱们从红安村安全逃离后,他的下一步棋,可能就是以淑妃与贤王为质,让咱们即便顺利拿着陈情书返京,也不敢将他怎样。” 魏云飞霎时大惊失色,“那眼下咱们该当如何是好?” “按原计划行事,今日启程回京,事来而应,事过而静。”李允敛住神色说道。 魏云飞握拳咬了咬牙,嘴里对端王骂骂咧咧。 上京太和殿里。 端王坐在案前饮完了杯中最后一滴茶水,继而擦了擦嘴角,一脸阴冷地吩咐:“传郭统领。” 来贵甩着拂尘应了声“是”,不一会儿禁卫军统领郭云志便应旨而来,在殿前席地而跪。 端王慢斯条理地吩咐:“带两队精锐,将贤王府围了。”他说着顿了顿,之后慢悠悠道:“将贤王秘密押进宫中的地宫。” 地宫就在太和殿的底下,是宣德帝篡位后为了自保而让工匠偷偷挖掘而成,他可不想步大晋帝的后尘,他得要确保,哪怕某日宫变沦到自己头上,他也有足够余地保住性命。 端王相信,李允哪怕身手再高,也总不能破地将人救出。 郭统领微微一怔,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这是要将贤王拘禁?” 端王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嗯,囚起来。” 郭统领不敢再多问,“臣马上去办。”说完起身退出了殿门。 端王怔怔地盯着案上的毫笔盯了好一会儿,继而又唤了声“来贵”,来贵躬身上前,“奴在。” “备辇,去储秀宫,是时候见见咱们这位淑妃娘娘了。”端王说完一声轻笑,眸中溢出一抹狠厉。 从太和殿到储秀宫,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端王步辇刚落下,守门的小太监转身便往宫内跑。 淑妃正拿着剪子在院内整理盆中枯萎的花草,一袭深紫色夹袄,乌发简单挽了个髻,脸上不施粉黛,五官清贵淡雅,被周围雪光映衬着,显出一份中年妇人独有的雍容华贵。 她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嘴边挂上了笑意,善意数落道:“何事如此慌张,喘上气了好好说。” 小太监结结巴巴:“端……端王来了,还……还带来了禁卫军。” 淑妃闻言身子一晃,手中的剪子差点跌落,一旁的丫鬟翠香赶忙上前搀扶:“娘娘,您没事吧。” 淑妃抿了抿唇,沉声道:“更衣,见客。” 储秀宫的正殿里,热乎乎的茶水已经备上,门口的鎏金香炉里轻烟袅袅。 那里面燃着的是一味叫“苏明子”的香料,淡雅、悠扬,恍如一支舒缓的乐曲,这也是前朝大晋帝最喜爱的味道,自宣德帝赐下这座储秀宫,淑妃日日在殿中燃放此香料,以怀念自己的父皇。 端王提脚入得殿内,朝着坐在首位的淑妃微微一笑,也并未行礼,轻扬着下巴在殿内踱了几步,四下里打量了几眼:“作为前朝的公主,在我大梁国住得倒是安逸得很啦。” 语气里的敌意格外明显。 淑妃暗暗攥紧手中的帕子,面上摆着客气,语气里却也含着机锋:“太子殿下言重了,本宫乃是皇上亲封的妃子,此前的身份已是过往云烟。” 端王拨弄着手中的扳指:“过往云烟?就怕这云烟在淑妃娘娘心里仍是过不去啊。” 淑妃微微一笑:“不知殿下此话何意,本宫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不闻世事,在宫中也从不逾矩,殿下是从哪里看出本宫心里有过不去的云烟?” 淑妃虽然弱势却有傲骨,端王虽然强势却不喜无事生非,固尔两方从未正面交锋过,今日乍一碰撞,双方对彼此都有些暗暗吃惊。 “明人不说暗话。”端王站在殿内中间的空地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殿外大片的光亮:“这些时日淑妃娘娘就先搬出储秀宫吧,换个地方住。” 淑妃清秀的眉眼蹙起来:“这储秀宫乃是皇上赐下的,殿下这架势,莫非是要违背皇上的意思,将本宫赶出去么?” 端王用指腹擦了擦嘴角,阴冷一笑:“如今父皇的意思已出不了太和殿了,淑妃又何必总拿父皇来压孤,今日孤特意走一趟劝淑妃换个地方住,已是给足了脸面,淑妃最好老老实实遵从孤的旨意,否则,”他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孤怕会忍不住要了你那儿子的性命。” 淑妃“嗖”的一声从檀木椅上站起来,面色紧绷:“我们母子向来远离朝堂与世无争,没想到太子殿下竟专门来此威胁本宫?” 端王不屑一笑:“淑妃娘娘你听好了,孤没任何威胁你们的必要,因为孤,可随时要了你们的性命。”他嚣张地扬起脸睥睨着淑妃:“远离朝堂?与世无争?这话你骗骗别人可以,想拿来骗孤,还是省省心吧。” 淑妃攥着帕子,绷着嘴唇,没吭声。 这些年她知道贤王为母子俩的处境鸣不平,表面上云淡风轻,暗地里一直有动作。 作为母亲,她自然是不想儿子趟这浑水,但作为前朝旧人,家仇国恨压身,她又如何不想掀翻这龌龊的皇权,对儿子的行为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怎么,无话可说了?”端王阴鸷一笑:“魏云飞倒是对你们母子俩够忠心的,眼下你们母子俩能不能活,就看他回来后有何动作了,咱们都等着瞧吧。” “你将贤王怎样了,他可是你三弟。”淑妃避开了他的话头,咬牙追问道。 “淑妃真是说笑了,在咱们皇家,连父子都没有,哪会有兄弟,至于贤王嘛,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端王说完哈哈大笑,继而沉下脸来,唤了声“来人”。 肖坤应声进殿:“殿下请吩咐。” “将淑妃娘娘押进地宫吧。”端王慢斯条理地吩咐道。 只见肖坤朝外扬了扬手,便有四名侍卫入得殿内,将淑妃从手到脚牢牢禁锢住。 殿内的婢子太监吓得赶忙跪下,淑妃更是气得大喘:“赵予恒,你这是想将你父皇活活气死。” 端王幽幽一叹:“别叫孤赵予恒,该叫赵子央,孤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你不会有好结果的。”淑妃被押出殿门时沉声说道。 端王不屑地勾了勾嘴角,提腿走了出去,走几步后又停下来,扭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储秀宫宫门,冷笑一声:“生在这个地方,不搏一搏,谁会有好结果呢?” 他重新坐回到步辇里,拨弄着手中的扳指,目光阴沉地投向同样阴沉的天空,咬了咬后牙槽,心里想着,李允与魏云飞找到了陈情书又能如何,他们若是有种,那就踏着前朝公主及其子的尸体掀翻这座朝堂吧。 想到这,他松开了摩挲扳指的手指,闭上了眼眸,仰头靠在了步辇上,面上似是疲惫,又似是得意。 另一厢,李允一行三人如期抵达上京,苏尚恩提前用信鸽获知消息,将他们安置在了城郊一栋暗桩住过的宅子里。 魏云飞刚安顿下来,便要出门去贤王府,苏尚恩一把拉住他:“别去了,贤王已不在府中。” “端王当真对他们下手了?” 苏尚恩邪魅一笑:“端王对外宣称,淑妃娘娘身体有漾,贤王陪着母妃去别宫调养了,不过从我手中暗网传来的消息,淑妃与贤王皆是被端王押进宫后消失的,至于押在宫中何处,不得而知。” 魏云飞有些气恼地坐了下来,看了李允一眼,又垂下了头。 苏尚恩探究地盯着两人,目光意味深长:“端王眼下已是孤注一掷了,看来你们这次回来收获不小啊,对他威胁挺大的,说吧,发现了什么,可不许瞒着我。” 魏云飞斜了苏尚恩一眼,朝李允指了指:“你……问他吧,我可不敢乱说。” 李允面上透出些许无奈,看着苏尚恩:“知道那么多,对你没丁点好处。” 苏尚恩不干了,耍赖一般坐在李允旁边:“连魏云飞都知道的事,你却要瞒着我,这也太不仗义了。” 魏云飞有些不服气:“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 “你闭嘴,没让你说。”苏尚恩白了他一眼,转而继续看向李允:“你要是相信魏云飞多过相信我,本公子现在便立誓,与你李允绝交。” 李允暗叹了一口气,被无赖苏尚恩弄得有些心烦,抬手掏出了兜中的陈情书,“你自己看吧。” 苏尚恩眼前一亮,迫不急待地拿着陈情书从头看到尾,看完后神色如常,这些事情他或多或少早已知晓:“上头还盖着阮江南的印章呢,这下倒是有真凭实据了。” 说完他又蓦地一怔,眼眸微颤,看向李允:“你那腰上,不是也有个‘守’字吗?”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到,自然知道他腰上那一处刺青。 苏尚恩说完似乎反应过来,“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面上大惊失色,眼睛都直了,指着李允结结巴巴:“你……你不会是大晋那个皇子吧?” 李允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在内室歇息的婵儿:“你能不能小点声儿,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魏云飞闻言难得地为苏尚恩帮腔:“这可不是大惊小怪,这的确很吓人,当初把我也吓得不轻。” 苏尚恩这才将目光落到魏云飞身上,瞪着眼:“他真是?” 魏云飞点了点头,喃喃回道:“真就是,不过他不想做皇帝,故尔也不想太多人知道此事。” 苏尚恩拍了拍脑袋,“唉呀我这什么运气,竟然与前朝皇子做了多年的朋友。” 他半天回不过神,之后眸中精光一烁,拉住李允的胳膊劝慰道:“你小子本来就是做皇帝的种,怎么能不做皇帝呢,这事儿你可不能推辞,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啊,你想想,做了皇帝多威风,滔天的权势与富贵,以后本公子也能跟着你在这上京横着走了。” 李允面色板正地盯着他:“这话你切不可再与外人去说,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苏尚恩急得直跺脚,就像放在嘴边的肉却吃不到一般:“你这人怎么好赖话不听呢,这可是……可是大晋皇帝对你的期望。” 李允淡然地看着他:“这事儿已这么决定了,你拿谁来压我也没用。”他说完起身走进内室,留下身后的苏尚恩与魏云飞面面相觑。 婵儿用完饭食不久,此时正欲小憩一会儿,连日的奔波可把小姑娘累坏了,如今虽歇在一栋陌生的宅子里,却比窝在那马车里舒坦了不知多少倍。 “哥哥,你们聊完了吗?”小姑娘见李允进门,弯起唇角问道。 李允走近了轻轻拥住她,在她额角亲了亲:“聊得差不多了,不过哥哥还得出门一趟,你在宅子里好好歇息。” “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小姑娘面露担忧之色。 李允微微一笑,摩挲着她的发:“会很快回来,别担心。” 小姑娘伸臂抱住李允,靠进他怀里:“哥哥要说话算话,早些回来。” 李允轻轻“嗯”了一声,又嗅了嗅她发间的香味,这才放开小姑娘,转身出了门。 苏尚恩与魏云飞仍候在前厅,李允沉声吩咐道:“我进宫一趟,你们在这好好护着婵儿,不得出丁点闪失。” “这里安全得很,你放一百个心,不过你现在进宫,去做什么?”苏尚恩不解地问。 李允面色凝重:“去找淑妃与贤王。” “本公子的暗网都没找着他们两人,你这么冷不丁地扑过去,能找着人么?”苏尚恩有些担心。 魏云飞斜了苏尚恩一眼,忙应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去了也是拖后腿。”李允毫不客气。 魏云飞悻悻地回了句:“练枯骨掌了不起了,总是这么瞧不起人。” 苏尚恩也顺口损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别指望帮忙了。”转而看向李允:“若是你这次没寻着人,却反而被端王发现,打草惊了蛇,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允冷哼一声:“若是找不到淑妃与贤王,那就来个打草惊蛇,也不是不可以。”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提起长腿迈出了宅子。 屋外寒气逼人,冷风阵阵,幽幽的夜色里是久违的上京的繁华。 李允纵身跃向皇宫的方向,在那琉璃瓦上转了几圈,直接飞向储秀宫。 此时储秀宫仍如往常般亮着檐下的灯笼,正殿外似还有婢子在走动。 李允想从储秀宫的婢子太监口中找找线索,人刚擦着檐角落地,便见从正殿门口走出来一个人。 端王冰冷的目光穿过夜色看向走廊尽头的李允,嘴角噙上了笑意:“李少主,咱们又见面了。” 第81章 私心 李允面上毫无惧色,提起长腿,从灯影下走上了台阶,与端王相距不过丈余的距离:“殿下倒是料事如神,知道在下会过来。” 端王提起唇角一声浅笑:“咱们彼此彼此,谁又没料到谁呢?” 李允神色不变地盯着他:“既然如此,殿下也该知道,以淑妃和贤王为质,也必将无济于事。” 端王嚣张地仰头哈哈大笑,笑完后得意地看向李允:“若是无济于事,那就别顾惜他们母子的性命嘛,大胆将你手上的陈情书公之于众,如何?” 李允握了握拳,稳住心神:“两个大活人,我倒想看看殿下能将他们关到几时。” 端王用拇指指腹擦了一把唇角:“那你就看着呗,孤有的是耐心,不过也奉劝李少主,不用白费力气地去找他们了,你找不到的。”他说着又朝前迈了一步,逼近李允的耳衅:“孤说过,孤是主,你是奴,你终究是赢不过孤的。” 李允满眼鄙夷地看着他:“殿下表面上是主,背地里,干的却尽是卑劣的勾当。” 端王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卑劣?李少主竟有胆跟孤说这个词,请问李少主,你又有多高尚?”他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你以哥哥的名义霸占着婵儿,这件事便足以证明你比孤卑劣一百倍。” 不提婵儿还好,一提婵儿,李允心里的火气便蹭蹭往上涌,一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竟无耻到脱光衣裳站到婵儿面前,他就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 他牙一咬,挥臂就朝端王推过去,端王虽也是习武之人,但哪会是李允的对手,一个防守不及,就重重地朝门口摔过去,“呯”的一声撞到了门口的墙壁上,嘴角霎时涌出了鲜血。 太子爷受伤了,这还了得,四围的侍卫立马现身,摆出招式将李允团团围住。 端王趔趄几下后终于站稳了身子,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阴冷一笑,继而朝那些侍卫扬了扬手,厉声道:“都给孤退下。” 他深知,哪怕宫中所有禁卫军齐齐上阵,怕是也不能伤眼前这位李少主分毫。 侍卫们闻声收起招式,纷纷退回到了暗处。 李允冷眼看着端王,眸中仍满溢着鄙夷。 端王轻喘了口气,娴熟地用指腹擦着嘴角,继而上前几步,依然嚣张地盯着李允:“若是李少主不顾忌淑妃娘娘与贤王的性命,大可现在便杀了孤,反正你那枯骨掌也是无人能敌,没人能伤得了你。” 李允也朝他逼近了一步,一字一顿道:“放心,端王这条命,在下迟早是要取走的。” “孤等着。”端王阴着脸,目光狠厉。 李允不想再说废话,转身往储秀宫门外走。 “李允你记好了,孤随时等你来用陈情书换回淑妃与贤王。”端王冲着李允的背影厉喝道。 李允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出了储秀宫,他还得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再找找,或许能寻到一些淑妃与贤王失踪的线索。 而在郊外的宅子里,苏尚恩与魏云飞在灯下默然相对。 魏云飞忧心忡忡,隐隐觉得李允今日出门怕是白费力气,那端王也不傻,怎会将淑妃与贤王藏到容易找的地方。 他暗叹了口气,扶了扶额:“还是得找到端王的弱点才行。” 苏尚恩翘着二郎腿,斜倚在屋内的太师椅上,随口答道:“端王的弱点,不就是婵儿吗?” 魏云飞眉头微微一蹙,眸中突然溢出一缕光亮:“我倒是忘了这点,端王喜欢婵儿啊。”他起身在屋内徐徐踱着步子,嘴中喃喃道:“那端王自然就不会伤害婵儿了。” 苏尚恩一声冷哼:“上次不就给婵儿下毒了么?” “他那是为了留住婵儿使的计谋,再怎样他也定然不会要了婵儿的性命的。” “你想怎样?”苏尚恩一脸疑惑地盯着魏云飞。 “若是用婵儿去换回淑妃与贤王,你说端王会不会干?”魏云飞警惕地瞄了一眼内室的方向,低声问道。 苏尚恩“嗖”的一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眼里燃着怒火:“魏云飞我告诉你,婵儿是李允心尖上的人,差不多就是他的性命,你若是敢打婵儿的主意,将她交给端王,我苏尚恩第一个与你势不两立。” 魏云飞锁紧眉头:“我这不是没法子了嘛,咱们好不容易找到陈情书,以为可以将那端王一举扳倒,没想到他竟将淑妃与贤王挟持了,如今这陈情书拿在手里就如烫手的山芋,即不能公之于众,又不能眼睁睁还给端王,何况眼下淑妃与贤王还生死未卜呢,明明已经是个死局了,总要想点法子嘛。” “你想别的法子与本公子无关,但若是你想将婵儿推出去,便是硬生生地要将李允给毁了,本公子第一个不答应。”苏尚恩厉声道。 “那你说说,淑妃娘娘与贤王怎么办嘛?”魏云飞苦着一张脸。 苏尚恩也警惕地瞄了一眼内室的方向,揪住魏云飞的领口一把将他拽到屋门口,毫不客气道:“你有你的主子要护,我也有我的朋友要护,倘若你为了你的主子去伤害我的朋友,魏云飞,老子会第一个将你交到端王手中,你信不信。” 魏云飞也有点炸毛了,甩开苏尚恩的手臂,气咻咻地回道:“我如今不过是想着如何扳倒端王,没说要伤害李少主,你也知道,端王是大家的公敌,有他在,不只淑妃与贤王没好日子过,李少主与婵儿也过得不安生,就是你那怡春楼,都跟着被闹腾多少回了,我又不是只想着我自己。” 苏尚恩冷哼了一声:“我没说你只想着自己,但你最好给我有点儿逼数。” 魏云飞掉转头,沿着墙根蹲下来,不再理会他。 苏尚恩甩着膀子进了屋,也不再与魏云飞多说一句话。 过了丑时,李允才裹着一身寒气进屋,魏云飞与苏尚恩立马起身迎上来,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李允垂下眼眸扔了句:“须得再找找看。” 两人便知此行无进展,便黯然地退了回去,苏尚恩扯了个哈欠:“行,既然你回来了,我便撤了,夫人还在家等着我呢,此事也不必过于着急,慢慢想法子。”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魏云飞:“你说是吧,云飞兄。” 魏云飞知道他在警告自己,没好气地回了句:“是,苏公子说的都对。” 苏尚恩这才放心地朝李允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宅子。 李允眼皮也没抬,冲魏云飞道:“你也去休息吧。”说完便进了内室,并掩上了屋门。 魏云飞一个人坐在烛火下,静静地坐了许久,他面色沉静,黝黑的脸膛仿佛被莹莹的烛火镀了一层釉,散发出橙黄的光泽。 那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好似在心里生了根,越想越觉得可行。 他不觉得用婵儿换回淑妃与贤王是冒险之举,毕竟,端王心心念念的人便是婵儿,他又怎会伤及婵儿性命呢。 这样想着时,魏云飞坚定地抿了抿唇,挥灭了屋内的烛火,回了自个儿的屋子安睡。 内室里,小姑娘睡得迷迷糊糊,屋内燃了好几个烛台,烛火跃动,照得满屋生辉,李允一望便知,小姑娘这是又怕黑了。 他脱了外衣,净了手,行至床前,俯下身体,轻轻拨开小姑娘额际的发丝,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吻了吻。 小姑娘惺忪地睁开眼,绵绵唤了声:“哥哥,你回来了。” “嗯,哥哥回来了,你乖,继续睡。”李允将自己的脸贴了贴小姑娘滑滑的脸,柔声嘱咐道。 小姑娘往床沿处移了移,将脑袋蹭到李允的臂弯里:“哥哥,你不在我好害怕。” “不怕,屋外刚刚不是有大苏和魏叔叔守着么,放心,没坏人能进来。”李允说着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我只想要哥哥陪着我睡。”小姑娘软糯糯地撒着娇。 “好,哥哥先去洗漱,洗完便陪着你睡。”李允说完又在小姑娘脸上亲了亲,这才给小姑娘掖紧被角,转身进入了旁边的盥室。 从盥室出来,小姑娘已然入睡,脑袋歪在枕上,檀口轻启,气息深沉而均匀,显然是李允回来后终于能安心入睡了。 李允熄了屋内的几盏烛火,又看了看床头那盏,终是将那一豆光亮留了下来,毕竟是第一晚住进这宅子,他仍担心小姑娘害怕,不如就留灯睡觉吧。 他提腿上床,轻轻钻进被窝,继而将软软的姑娘拥进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眸。 一碰到小姑娘的身体,他便控制不住地有了反应,但夜已深,姑且忍一忍吧,睡觉。 第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小姑娘伸了个懒腰,睁开眼时,发现李允正满眼温柔地看着她。 小姑娘揉了揉眼晴,“哥哥,你醒来多久了?” “一小会儿。”李允说着拨开小姑娘的发,在细滑的颈间深深地亲了一口,“哥哥要起床了。” “好呢哥哥,我也起来。”小姑娘在李允胸前蹭了蹭,之后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两人先后起床,李允又伺候着小姑娘洗漱完毕。 前厅的魏云飞已买了豆浆和包子回来,正一边嚼着一边朝着内室唤到:“再不起来早餐便凉了,到时我可不负责给你们热。” 话未落音,李允便开门而出,刚刚洗漱过的脸上润泽而白皙,被靛蓝色晨光映照着,显得愈加清贵而俊朗。 魏云飞将桌旁的扶手椅拉开,“坐吧。”又指着桌上的豆浆及包子,“要不要给婵儿姑娘留一点儿。” 李允斜了他一眼:“今日怎的如此好心了?” 魏云飞嘴里鼓囊囊地嚼着包子,一边嚼一边回道:“看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哪一日没安好心似的。” 李允朝他冷哼一声,端起热豆浆,再拿了两个包子,转身给婵儿送进内室。 魏云飞瞄了一眼李允的背影,眸中的神色意味深长,待李允再从内室出来,他便摆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道:“今日你还出去么?” 李允狐疑地看着他:“为何如此这般关心本少主的动向了?” 魏云飞故作不耐烦道:“我这不是担心淑妃与贤王的安危么,希望你早点打听出线索,好将他们救出来。”他说着顿了顿,“你若是出去,我便替你护着婵儿,虽我身手比不上你,但好歹也混迹江湖多年,何况这宅子也是苏尚恩安排的,安全得很。” 李允冷着脸看了一他眼,吩咐道:“你既是护着婵儿,白日里的一天三餐便要好生给她安顿着,且不可让她一个人待在宅中,她会害怕。” 魏云飞不屑地看了李允一眼:“我又不是傻子,这些还需你交代么。” “你最好做好魏叔叔的本分,倘若我知道她在这宅中待得不开心,我便唯你是问。”李允板着脸威胁道。 魏云飞白了李允一眼:“也不知魏某倒了什么霉认识你李大少主,成日摆着一张臭脸不说,还动不动就瞧不起人,动不动就威胁,你好歹也让魏某顺口气成不成?” 李允没理他,吃了两个包子,又喝了几口豆浆后,便进内室去陪着婵儿了。 魏去飞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身影,面上浮起一抹心机得逞的微笑。 内室里,李允看着小姑娘用完了早餐,擦净了小嘴,这才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哥哥今日还是得出去寻找线索,魏叔叔会在宅子里陪着你,你不用害怕,有什么需要就与他说,若是他敢不应你,等哥哥晚些时候回来了,再来教训他。” 小姑娘嘻嘻一笑:“哥哥,魏叔叔已经很好了,你不用教训他了,再说,白日在这待着我又不害怕,我只要晚上哥哥与我在一起就行。” 李允将小姑娘环进怀里,“哥哥会好好努力,争取早点将陈情书公之于众,届时给你恢复阮家人的身份,哥哥再娶你,从此每日都不分离。” 小姑娘听得两只黑幽幽的眼睛闪闪发亮,伸臂勾住哥哥的脖子:“那时,我便是哥哥真正的小娘子了。” 李允弯唇一笑,在小姑娘又长又密的眼睫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哥哥,现在是因为那个端王太过狡猾,所以还不能公布陈情书吗?”小姑娘仰着头问他。 李允不想婵儿为这些事担心,可也不想瞒她,“那个端王挟持了之前帮助过咱们的淑妃娘娘及贤王,想让咱们乖乖交出陈情书,陈情书自然不能交给他,但淑妃娘娘与贤王的性命也不能不管,所以哥哥这些时日会花大量精力去找他们,只要能救出他们,咱们便不受端王的威胁,而就能将陈情书公之于众了。” 小姑娘直起身子,满眼心疼地看着李允:“哥哥每天都好累。” “哥哥不累,你放心。” “哥哥累。”小姑娘伸臂环住李允的脖子:“可是婵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受累,却不能帮哥哥。”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的背,柔声道:“你小时候不总是说哥哥最厉害了,所以再大的事,在哥哥这里也不是事儿,婵儿乖,放心。” 小姑娘眸中泪光闪烁,扁着嘴,点了点头。 李允又抱着小姑娘亲昵了一会儿,这才满脸眷恋放开了她,起身出了内室,出了宅子。 待李允一出门,魏云飞便端着两盘大清早出去买的小食送进内室:“婵儿,魏叔叔给你买了些好吃的,你闲着没事儿,多吃点。” “谢谢魏叔叔。”小姑娘赶紧起身,接过魏云飞手里端着的小食,放在了一旁的木几上。 魏云飞抬头瞄了一眼婵儿,见她黑黑的眸子里湿湿的,故作惊诧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你哥哥欺负你了?” 小姑娘赶忙摇了摇头:“哥哥才不会欺负我。”她无奈地绞着手指,“是我心疼哥哥太累了。” 魏云飞眸中精光一闪,立马借驴下坡,屈身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坐下来,幽幽一叹:“你哥哥确实是累,谁叫他能者多劳呢,我们想帮他也是能力有限啊,何况这次还非比寻常,遇到的事情有点大,那端王不好对付啊。” “魏叔叔,哥哥很厉害的,他一定可以的。”小姑娘急着为哥哥说话。 “你哥哥再厉害,那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凡人,可不是打不倒的金罗汉。”魏云飞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你说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总算找到了陈情书,满以为可以一举扳倒端王,从此过上平安顺遂的生活,谁知端王又来这么一招,眼下咱们即不能将陈情书公之于众,也不能将其交给端王,都快变成废纸一张了,唉,为难啊。” “哥哥会努力找到淑妃娘娘与贤王的,魏叔叔放心。”小姑娘脆生生地安慰魏云飞。 魏云飞无奈一笑:“婵儿啊,你还小,不懂这世道人心究竟有险恶,端王的狡猾咱们都见识过了,他又怎会将淑妃与贤王藏在轻易能让人找到的地方,而你哥哥一日找不到,咱们也便一日走不出这困境。” 婵儿的巴掌脸上眉头蹙起来,“那你说怎么办呢魏叔叔?” 魏云飞故作深沉地思量了片刻:“叔叔倒是有个法子,想让你来帮你哥哥,不过这法子太冒险,不说也罢。” 婵儿眉间舒展开来,眸中闪出晶亮的光芒,如繁星闪烁一般:“我也能帮哥哥吗?” “这事儿,还就只有你能帮你哥哥。” “那魏叔叔快告诉婵儿究竟是什么法子,婵儿也想帮助哥哥。”小姑娘满脸急切地看着魏云飞。 魏云飞犹疑状:“魏叔叔得再次强调一遍,这法子有点冒险,你当真要帮么?” 小姑娘坚决地点了点头:“只要能帮到哥哥,婵儿冒点险也没关系,魏叔叔但说无妨。” 魏云飞心里暗暗一松,继而缓缓开口道:“你自己也该知道,那端王心仪于你。”说到这他顿下来,看着婵儿。 婵儿并无扭捏之色,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他上次虽给你下过毒,但也不过是为了将你留在身边的下下策,因此魏叔叔觉得,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端王断然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魏叔叔的意思……是让我去换淑妃娘娘与贤王吗?”小姑娘一点就透,喃喃着将这法子说了出来。 魏云飞心头也微微一惊,他平时甚少与小姑娘直接打交道,只知道她看上去是个不通人事懵头懵脑的小孩儿,今日才乍然发现,小姑娘心思玲珑得很,不是个蠢笨的主。 “没错,若是能用你换出淑妃与贤王,而端王又不会伤及你的性命,咱们便不会如此被动了,大可放心地公布陈情书。” 小姑娘垂下头,绞着手指,喃喃道:“可若是那样的话,我就要离开哥哥了。” “你放心,陈情书一旦公布,端王必然倒台,到时你哥哥将你接回来便是。”魏云飞劝慰道。 小姑娘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继而长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好吧魏叔叔,我答应。” “你真想好了要答应?”魏云飞眸中溢出喜色。 小姑娘点了点头:“无论怎么说,这确实能帮到哥哥,也算是个好法子。”她说着抿了抿唇:“不过还请魏叔叔先别告诉哥哥,他听了,定然是要反对的。” 这不正合魏云飞心意么,忙不迭点头答应,“这是自然,婵儿姑娘放心。” 小姑娘不安地在屋内踱了几步,眉间凝结着对哥哥的不舍,可是保护大晋皇室,本来就是她们阮家人的使命啊。 她仿佛就在那么一瞬间,突然地理解了她的祖父、爹爹和娘亲,若是能帮到哥哥,哪怕让她舍弃掉性命,她也是毫不犹豫的啊。 这不仅是出于她对哥哥的爱,或许还有阮家人骨子里的本能。 “魏叔叔。”小姑娘抬眼看向魏云飞,那眸子里有着一个少女突然成长的沉稳与果断,“带我去一趟李子村吧,我想去找找秦凌染。” 魏云飞不解:“为何还要去找他?” 小姑娘将手掌卷起来,握了握,一张精巧的芙蓉面透出几许沉静:“不管端王会不会伤及我的性命,倘若他到时胆敢用我的性命来要挟哥哥,我便要将他毒死。” 她的祖辈父辈皆丧命于皇家人之手,端王也屡屡对哥哥起杀心,给他下毒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早该死千百回了。 “外头随便哪处就能弄到毒,何必再去找那……秦凌染?”魏云飞疑惑地问。 “魏叔叔,那端王是使毒之人,寻常的毒怕是能被他一眼识出,咱们要找,就得找他的师傅。”小姑娘脆生生地说道。 “可,那秦凌染怎会答应?他可是端王的师傅。” 小姑娘垂下眉眼,喃喃道:“好歹也要去试试,何况还有红裳姐姐在呢。” 魏云飞心头又是暗暗一惊,这不愧是李允养大的姑娘吧,平时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关键时候脑瓜子还真是灵光。 第82章 交换 魏云飞带着婵儿到达李子村时,秦凌染与红裳刚用完午间的饭食,两人才成亲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秦凌染还在宅中安置了好几个丫鬟及小厮,尽量让红裳十指不沾阳春水,安心过好养尊处优的生活。 红裳是苦着长大的姑娘,哪习惯成日里这么闲着,没事儿就帮着屋里屋外地忙碌,有时甚至还亲自下厨,为秦凌染准备他爱吃的菜肴。 这不,红裳又在帮着丫鬟收拾桌上的碗筷了,秦凌染满眼温柔地牵着她往内室里拉:“夫人的双手是用来刺绣的,可不是用来干这些杂活的。”说着又顿了顿:“刺绣也不必太多,否则伤眼。” “相公不必如此痛惜我,我……哪那么脆弱。”红裳说完娇羞一笑。 “管你脆不脆弱,反正我将夫人娶回来,是用来疼的,可不是来干活的。”秦凌染说着便将红裳按回到扶手椅上,继而转身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水,递到她手上。 红裳觉得自己定是哪辈子做牛做马,才换来了这辈子的幸福,如今看着自己这个家,自己的枕边人,心里头别提有多知足了。 两人正亲昵着,小厮站在门外禀道:“少爷,夫人,外头来了两人,一个叫婵儿,一个叫什么魏云飞的,说是要见你们。” 红裳微微一愣,这可都是她的老熟人,她看了秦凌染一眼,秦凌染会意,吩咐道:“赶紧传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屋,还没落座,便见婵儿从门外迈进来,嘴里开心地喊着:“红裳姐姐。” 红裳抿嘴一笑,伸手迎上了上去,一把拉住婵儿的小手,“这大冷天的,可冻坏了吧。”随后转头吩咐丫鬟道,“快将屋中的炭盆燃大一些。” 丫鬟应声后,便赶忙往屋中的火炉里加上炭。 魏云飞面上略露尴尬之色,朝秦凌染拱了拱拳,毕竟上回大家闹得恁不愉快。 秦凌染释然一笑,也朝魏云飞回了礼。 婵儿笑吟吟的,将红裳从头打量到脚:“姐姐,你成亲了对不对,现在是不是好幸福呀,我看着你的模样儿好似都变美了许多呢。” 红裳羞涩一笑:“婵儿就别笑话我了。” 一旁的秦凌染忍不住接下话引:“婵儿姑娘说得倒是没错,你红裳姐姐确实越变越美了。” 婵儿又赶忙向秦凌染行了礼,脆生生地应道:“多谢毒师关照红裳姐姐,祝福你们早生贵子。”说完她扑哧一笑。 红裳霎时羞得满面通红,低声道:“你可是还没嫁人的姑娘家,小心别人笑话你。” “我才不怕被人笑话呢姐姐。”她心里只有哥哥,谁笑话她她也不在意。 红裳爱怜地斜了她一眼,将她拉到一旁的扶手椅上坐下,“这大冷天的专程来一趟,可是有什么事?” 她说着还瞄了一眼魏云飞,寻思着一向与婵儿手脚不离的李公子怎的不来,不过她如今是已婚妇人一个,打听外男自然不合礼数。 “今日来,是想请秦毒师帮个忙。”婵儿说着看向秦凌染:“不知秦毒师是否会愿意。” 秦凌染微微一愣,红裳也一愣,扭头看了一眼秦凌染后应道:“婵儿放心,你是我的好姐妹,也是我的好朋友,只要凌染能帮得到你,他一会尽全力而为的。” “真的吗?”婵儿说着看向秦凌染。 秦凌染温暖一笑,对婵儿回道:“你红裳姐姐都发话了,在下还敢不从么?” 婵儿这才安心地弯了弯唇,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片刻后她收起笑,正色说道:“我想找毒师求一味毒药,此毒最好能无色无味无形无迹,哪怕是你们本门派的人,也无法识得。” “婵儿你这是?”红裳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的姐姐,你放心。”小姑娘握了握红裳的手,安慰道。 秦凌染沉思了片刻,什么也没问,沉声应了句:“好,婵儿姑娘请稍等。” 说完他起身回了内室,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白色小瓷瓶出来,伸臂递给婵儿:“这是在下独制的无影毒,无色无味无形无迹,除了在下,再没一个人能识得此毒。” 婵儿接过瓷瓶,握在手中看了看,弯起嘴角一笑:“那多谢毒师了。” “中此毒者,不过两个时辰,便会脏腑俱裂,七窍流血而亡。”秦凌染面不改色地说道。 一旁的红裳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拉住秦凌染的衣袖,担心地低喃了一句“凌染”。 秦凌染握住红裳的手,温柔一笑:“没事。” 一向乖顺的婵儿此时也面色沉静,握着手中的瓷瓶片刻,抬眸问道:“毒师也不问问我……此毒是用于何人身上吗?” 秦凌染微微一笑:“在下向来只知研毒,不问世事,何况婵儿姑娘是内子的朋友,在下帮你也是情理之中。” 小姑娘抿了抿唇,福身行礼:“多谢姐姐,多谢毒师,我们便先行回去了。” 一旁的魏云飞也跟着抱拳行了礼,欲转身往外走。 “婵儿姑娘不想要此毒的解药么?”秦凌染突然打断她,意味深长地问道。 婵儿抿了抿唇,芙蓉面上神色自若,坚定地回道:“不用了。” 红裳仍是不放心,上前一步拉住婵儿:“你做这些事,你哥哥知道吗?” 婵儿抿嘴一笑,眸中却隐隐闪烁出泪光:“姐姐,你应该明白,喜欢一个人,便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对不对?我做这些,也正是为了想要帮哥哥。” 红裳无奈地点了点头,轻声叮嘱道:“那你要好生些,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姐姐,你放心吧。”说完便朝红裳挥了挥手,与魏云飞一起出了宅子。 红裳怔怔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之后暗暗一叹。 次日的太和殿里。 端王刚用完午膳,正坐在案前喝着参茶。 禁卫军统领郭云志求见:“殿下,贤王府一个小厮向臣带话称,那李允的妹妹,也就是婵儿姑娘,愿意以自己来换回淑妃与贤王。” 端王面上蓦地一怔,端着茶盏的手臂滞在半空,扭头看向郭云志:“怎么可能,哪怕是杀了他李允,他也定然不会将婵儿送于孤手中的。” “殿下,这次怕是那李允并不知晓。”郭云志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端王:“这是那小厮送来的,说是婵儿姑娘的亲笔书信。” 端王立马起身去接,信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端王亲启。 他迫不急待地打开封口,展开信纸。 小姑娘的字迹有点儿抱歉,歪歪斜斜的,虎头虎脑的,像一只只趴在纸上的虫子,不过好歹还是能让人看清的。 端王瞧着那字,嘴角便忍不住勾起来,往案桌旁退了几步,带着一副颇为享受的表情,坐回到了檀木椅上。 郭云志何时见过狠厉的端王如此模样,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打鼓,殿下莫非是被人下了蛊? 那封信是婵儿在魏云飞的指导下,来来回回写了好多遍、废了许多纸,才终于能勉强拿得出手了。 信的内容不长:致端王,我是婵儿,愿用自己换回淑妃娘娘与贤王,你若是同意,便在明日辰时将娘娘及王爷放回贤王府,我会在贤王府外等候端王,还有,此事暂不可让我哥哥知晓。” 落款处,还有婵儿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 端王的眉眼里皆是笑意,也只有婵儿有胆量在他面前自称“我”了。 看完后他还用指腹摩挲着那字迹,继而将宣纸放在鼻际轻轻嗅了嗅,全然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弄得一旁的郭云志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殿下,这其中会不会有诈?”郭云志小心翼翼提醒道。 端王对着那信纸凝神了片刻,用指腹擦了擦唇角:“以孤对李允的了解,哪怕是他想使诈,断然也不会用交换婵儿的名义来使诈,所以孤断定,李允并不知晓此事。”他幽幽一笑:“那咱们就交换呗。” 相对于淑妃与贤王而言,李允自然是更在意婵儿的性命,他有婵儿在手,李允哪怕是拿着陈情书,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他自己,又能与婵儿日日相伴,何乐而不为呢? “殿下,好歹咱们手中有两人呢,用婵儿姑娘一人换两人,咱们……是不是有点亏?” 郭云志嘴上说“有点亏”,实际心里觉得亏得很,用一个王妃和一个王爷,去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女子,这笔帐傻子都能看出来究竟有多不值。 端王的面色沉下来,将那信纸一丝不苟地叠好,夹到了他常翻阅的文书里,这才抬起头来,冷冷看向郭云志,一字一顿道:“郭统领你给孤记好了,婵儿是未来的太子妃,她的命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重要。” 郭云志吓得席地而跪:“是臣口不择言,望殿下责罚。” 端王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去慎刑司领三十板子吧。” “是,殿下。”郭云志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子退出了太和殿。 端王一个人坐在案前,静静看着殿外的天色渐渐变暗,明日就能见到婵儿了,他迫不急待地想要到达明日,而今夜,便会因此变得格外漫长…… 今夜的李允披着夜色而回,与苏尚恩来来回回忙了一整日,仍是没寻到丁点线索。 他心想明日若是再无进展,得将那肖坤及禁卫军统领郭云志囚了,他们都是端王的近身侍卫,就不信问不出什么眉目来,想到此他握了握拳,身体里又涌出一股无形的力量。 乖顺的婵儿已自行洗漱完毕,正在床上等着哥哥呢,见李允进屋,她甜腻腻唤了声:“哥哥你回来了。” 李允温柔一笑:“嗯,你今日过得可还好?” 小姑娘弯起唇角,露出两个小梨涡:“过得还行,魏叔叔将婵儿照顾得不错。” “既然他将你照顾得不错,那哥哥就不教训他了。”李允戏谑道,继而脱下外衣,在门口的水盆里净了手,这才行至床前,连人带被子将小姑娘抱进怀里,咬着她软软的耳垂低声问:“有没有想哥哥?” 小姑娘怕痒,偏着头躲了躲,嘻嘻笑着:“当然想哥哥,哥哥快去洗,陪着婵儿睡。” 李允在她唇上啄了啄,“好,哥哥这就去洗。”说完旋即起身,提起长腿迈入了盥室。 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一身水汽出来,臂长腿长的男儿,一袭月白色中衣在身,也掩饰不住身体里那股遒劲的力道。 他提腿上床,钻入被窝,伸臂去捞小姑娘,这才发现小姑娘未着片缕,他心头一滞:“你……怎不穿衣裳?”明明心里头觉得很惊喜。 小姑娘依偎过来,咬着他的喉结,绵绵说道:“哥哥,我也想要你怎么办?” 她不过是想到明日要离开哥哥,去换回淑妃与贤王,今日便想把自己完好的身子给哥哥而已。 李允气息颤抖,一把将光光的小姑娘抱在身下,亲她的额、眼、唇,嘴里喃喃着:“婵儿,等哥哥娶你。” 小姑娘哪管这些,手臂吊住李允的脖子,唇印了上去。 明明是娇娇弱弱的女子,此时却莫名有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气势足得很,弄得李允霎时便有些不能自已了,“婵儿,不能……” 嘴上明明说着“不能”,身体却很诚实地欺过去。 小姑娘松开了李允,伸手去扯他腰间的丝绦,嘴里喃喃着:“哥哥,你快上来。” “婵儿,”他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细细的手腕,“你这样,哥哥会……”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小姑娘哼哼唧唧,语气里还带着任性:“哥哥,我就要你来。” 李允抬起头来,双目定定地看了看一脸目光迷离的姑娘,俯下来,将头埋在她身前,亲她,继而缓缓向下移去。 整个被窝里都是小姑娘身上绵软的馨香,温暖、湿润,恍如阳春三月的风一般。 李允每将头滑下去一点,便要将头上那被子往上挪一挪,他怕小姑娘被冷到,直到滑到最关键处,他才终于止住了动作,在黑暗中满心期待地怔了怔,继而俯下头去。 小姑娘牢牢抓住身上的锦被,在最初的拘谨之后,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朝最神圣的那个地方进发。 哪怕李允最终没坏了小姑娘的身体,但他还是给了她最难忘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她之前的人生里所从未体验过的,很新鲜。 小姑娘额上还冒了一层细汗,细软的发被浸湿,弯弯拐拐地贴在额角,看上去妩媚又温柔。 李允也浑身是汗地钻出来,看着妩媚又温柔的小姑娘,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这可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姑娘啊。 清寂的夜里烛火轻漾,落下满室的旖旎,清俊的男儿与貌美的少女用暖暖的爱意相拥,直至将这冬日的寒冷悉数驱退。 小姑娘靠在枕上,偏着头,眸子亮闪闪的,看了看哥哥,又发了会儿愣,嘴角轻轻弯着,恍如含着蜜似的。 李允看着她垂眸一笑,面上现出浅浅的羞涩,想到来日能娶小姑娘为妻,心里也泛出一股甜,嘴里喃喃道:“待一切尘埃落定,哥哥定会风风光光地娶你。” 小姑娘心里暗暗一揪,未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不过她向来是乐观的性子,坚信那端王一定会倒台的,想到此她反手抱住哥哥,又仰头去咬李允颈间的喉结。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昵了一阵,直到鸡都叫了头遍,这才相继续沉沉地睡去。 李允第二日醒来时天已是蒙蒙亮,他蹑手蹑脚下了床,去盥室洗漱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内室,轻轻掩上了屋门。 待那门刚刚掩上,床上故作沉睡的小姑娘这才缓缓打开眼眸,扭头看了一眼那关上的屋门,心里略略一空,她好舍不得离开哥哥呀。 屋外的魏云飞刚备好早上的吃食,见李允出来,忙为他盛好一碗小米粥,嘴里故作淡然地絮叨:“赶紧吃点吧,吃了好去忙活。” 李允不屑地盯了他一眼:“听婵儿说你昨日表现得还不错,今日,可要继续保持。” 魏云飞咧嘴一笑:“知道了,李少主不用反复交代此事,我都说了,婵儿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李允没再理会他,坐下来吃完饭食后便起身出了门。 身后的魏云飞故作关心地问:“今日你还是要到宫里去寻线索么?”他担心端王放出淑妃与贤王时会遇到李允。 李允站在晨光微熹的门口,长身而立,眉眼沉静而清俊,他怔了怔:“不一定。”那肖坤与郭云志皆住在宫外,他得先摸清他们的轨迹。 魏云飞放下心来,“行,你按你的路数来,总会有进展的。” 李允狐疑地瞄了一眼魏云飞,却也并未深想,毕竟他们眼下目标一致,相信他不敢捣什么鬼,于是没再应声,转身出了宅子。 李允前脚出门,婵儿后脚便起床收拾好了自个儿,临出门前,她不舍地拿过木几上那对瓷娃娃,摸了摸。 这是在瓷水镇时哥哥买给她的,那娃娃一个是她,一个是哥哥,两人手挽着手,亲密得很,小姑娘抿了抿唇,毫不犹豫地将瓷娃娃放进了衣兜里。 魏云飞随后弄了辆马车,带着婵儿出了宅子,直往贤王府飞驰而去。 而此时的端王也早早坐于铜镜前,让来贵给自己梳好了发髻,换上了华服,昨晚他压根没怎么入睡,心里来来回回思念着婵儿,巴望着早点天亮。 其实还没等到天亮他便起了床,唤来来贵,给自己上上下下地收拾一番,来贵忍着哈欠伺候着主子,忍得那眼里涌出大片的泪花儿来。 端王心绪不错,盯着来贵戏谑道:“怎么,莫非你还没睡够。” 来贵吓得脑子一激灵,蓦地就醒了神:“今日是殿下迎婵儿姑娘进宫的大日子,奴哪怕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是值得的。” 这话端王爱听,立马弯唇一笑:“跟着孤的这些时日,你倒是学会耍嘴皮子了。” 来贵忙躬身回道:“奴这都是真心话,奴就巴望着殿下身侧有婵儿姑娘陪伴,殿下开心,奴才会放心。” “倒是个忠奴,太和殿里那套还没用过的茶盏,便赏与你吧。”端王淡然说到。 来贵面露喜色:“多谢殿下。” “肖坤和郭云志都来了吧?”他问。 “郭云志早早就守在殿外了,倒是肖坤这会儿还没见着踪影。” “罢了,不等他了,让郭云志去地宫将淑妃与贤王领出来吧。”端王吩咐道。 来贵恭敬地应了声“是”,随后退出殿外。 郭云志心里仍是惴惴不安,去地宫领出淑妃与贤王后,仍提着胆子躬身进殿:“殿下,今日要不要设局……只将那婵儿姑娘带进宫,而咱们,不一定非得要将人交出去。” 穿戴一新的端王虽眼底伏着浅浅的乌青,精神头儿却十足,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别再废话,就按孤说的办。”他可不能给婵儿留下言而无信的印象。 安排妥贴后一行人便坐上轿辗,低调地出了宫门,直奔贤王府而去。 此时的婵儿也由魏云飞陪着坐在了贤王府对面的茶寮里,等了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见几顶轿辗停在了贤王府门外的空地上。 魏云飞伸着脖子查看了一眼,沉声道:“他们来了,你先坐着别动,我出去看看。”说完便起身出了茶寮。 端王最先步出了轿辗,身上的华服在晨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缕缕耀眼的光亮。 他站在贤王府门外的空地上张望了一眼,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对着门口的侍卫不屑地问:“我要的人呢?” 魏云飞驱身靠近,沉声应道:“殿下先将娘娘与贤王放出来,在下自然会交出婵儿姑娘。” 端王转头看了一眼魏云飞,阴冷一笑:“能活到现在,你倒是个运气好的。” 魏云飞也毫不客气:“多谢端王夸奖。” 端王眸中溢出一抹狠厉:“这贤王府已被禁卫军团团围住,你最好别给孤耍花招。”说完顿了顿,朝另一顶轿辗看了一眼:“他们都在里面。” 魏云飞闻声而去,急忙提腿迈上前,挑起轿帘,一眼便见到了被绳索禁锢住的淑妃与贤王,他“扑通”一声跪地,哽咽道:“小的来迟,让娘娘和王爷受委屈了。”说完正欲去轿中解开二人,却被郭云志持剑挡住。 端王勾起嘴角邪魅一笑:“我要的人呢,现在何处?” 第83章 魏云飞挨打 得知婵儿就在对面的茶寮,郭云志立马抱拳道:“殿下,臣这就将婵儿姑娘接过来。” “不用。”端王挥手阻止:“孤亲自去接。”说完便转身步往茶寮的方向。 婵儿坐在方桌前饮了好一会儿茶,正一个人静静地想念着哥哥,抬眸的瞬间,蓦地见到端王站在门框处,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似生怕打扰了她一般。 见婵儿的目光投向他,他这才弯唇一笑,探身进入屋中:“婵儿,咱们又见面了,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婵儿郁郁不乐地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你可如约将淑妃娘娘与贤王放回来了?” 端王立马笑着应道:“都放回来了,一切按婵儿的心意办。” 婵儿无奈地抿了抿唇,从官帽椅上悻悻地起身:“那我跟你走吧,你可不许再去抓淑妃娘娘和贤王。” 端王沉溺地看着婵儿,嘴角眉梢皆是喜色:“只要有婵儿在我身边,我保证,以后不打扰他们分毫。” “如此便甚好。”小姑娘只身走在前头,端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前后脚出了茶寮。 轿辗已在屋外备好,侍卫太监们躬身迎驾。 小姑娘朝贤王府门前扫了一眼,魏云飞站在淑妃与贤王身侧,远远地看着她,并朝她点了点头,小姑娘没吭声,卷起手掌走向其中的一顶轿辗。 端王亲自躬身为她挑起轿帘,“婵儿,进来吧。” 一旁的郭云志看不下去,白了来贵一眼,怪他不够灵便,竟让堂堂太子爷去当众弯腰伺候一个小姑娘。 来贵懒得理会他,心里琢磨着,殿下在婵儿姑娘面前就好这口,他郭云志懂个屁。 一声长长的唱喝“起轿”,婵儿便在一众太监侍卫的簇拥下行往皇宫的方向。 另一厢,李允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肖坤生擒,继而将他绑到一处废弃的破庙里,严刑拷打。 那肖坤也是个不怕死的,无论李允如何拷打逼问,就是不吐露半个字。 一旁的苏尚恩早就失去了耐心,提剑就切掉了肖坤的一根指头,狠厉道:“半个时辰切一根,直到切完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两条手臂,两条腿,倘若你想变成人彘,那就继续别吭声。” 肖坤忍着巨痛愤恨地盯着苏尚恩,随后扭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冷笑道:“淑妃与贤王怕是已经回府了。”他不过是想咬着牙熬过辰时,过了辰时,太子殿下那边便放人了。 李允闻言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苏尚恩挥手就是一拳:“王八糕子,竟开始给本公子胡邹了。” 肖坤被打得身子一震,霎时满脸是血,好一会儿后回过神来,咧开带血的嘴角幽幽一笑:“莫非李少主还不知道么,你的妹妹婵儿姑娘给端王写信,称自愿进宫,换出淑妃与贤王,这会儿怕是已经交换完成了。” 李允听得心头一惊,提剑转身就往屋外走,苏尚恩也怔了怔,蓦地想到那日魏云飞说的话,转身跟在了李允身后。 两人急匆匆赶到贤王府时,淑妃与贤王刚在府中安顿下来,魏云飞正在向二人细细禀报这些时日自己的经历,冷不丁见面色狠厉的李允如一阵飓风般跨进殿内,像提小鸡一般将魏云飞一把从座位上拎起来,转身便往屋外拖。 魏云飞徒劳地挣扎着:“李少主你这是干什么,李少主你能不能好好听魏某说几句话……” 连在殿中坐着的淑妃与贤王也是满脸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淑妃看向李允的眼神更是百感交集。 李允此时哪管得着旁人,他将魏云飞拖到殿前的空地上后,伸手就朝其胸口击过去,魏云飞还来不及抵挡,便飞速朝后边弹出去,重重地撞到对面的照壁上,瞬间口鼻流血。 苏尚恩也气冲冲地跑上前,指着魏云飞的鼻子大骂:“你他妈是人吗魏云飞,竟背地里搞这些鬼,你他妈就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完上前就朝魏云飞的腹部踢了几脚。 魏云飞蜷缩着身子,“嗷嗷”挣扎了几下,继而痛苦地喘着气,委屈道:“这本来就是个万全之法,我还不是为了大家着想。” 李允绷着面色,伸掌对着魏云飞又是一推,魏云飞本就是伤痕累累的身子再次被那掌力托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后重重跌回到地面,跌得他身子一震,又吐了几大口血。 魏云飞蜷在地上,吃力地翘起头来,喃喃道:“有本事……有本事李少主今日便杀了我,这主意……这主意婵儿姑娘也是同意的,你今日若是杀了我,婵儿姑娘不知会如何看待你这位哥哥。” 苏尚恩咬了咬牙:“你他妈的还有脸提婵儿,你有为婵儿想过吗?” 魏云飞喘了口气:“端王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婵儿,咱们现在已变被动为主动,可以公布陈情书了。” 李允咬着牙,面色发白,提起长腿行至魏云飞身侧,蹲下来,一字一顿道:“你给我听好了魏云飞,本少主绝不会拿着婵儿的性命来冒险,婵儿一日没消息,陈情书便一日不公布,若是你胆敢违逆本少主的意思,本少主便连你的主子也不会放过。”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我的主子,也是你的至亲,淑妃娘娘可是你的亲姐姐啊。”魏云飞哽咽地嚷道。 李允步子一顿,凉风拂起乌发与衣摆,双拳紧握,面色冷峻如铁,这个被爱意逐渐捂暖过的男儿,此刻又变成了杀气凛凛的罗刹。 他扭头看向躺在地上可怜兮兮的魏云飞,咬牙道:“没有婵儿,这世界任何事,任何人,于我都没意义。” 魏云飞身子一软,瘫回到了地上。 苏尚恩仍是不解气,骂了句:“蠢货。”继而跟在了李允的后头。 两人才步出王府后院的拱门,便见淑妃从拱门旁的夹道上款款走来,今日她与李允匆匆一面,都未来得及招呼一声,她怎能甘心。 他可是她找了多年的亲弟弟啊,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就在上京,且还成为了明月堂的杀手。 李允神色漠然地朝她弯腰行礼,苏尚恩也跟着行了一礼。 淑妃眸中溋泪,嘴唇颤抖着:“你都这么大了,要是父皇还在,定然……” “娘娘眼下无须提这些。”李允冷声打断。 “今日咱们初次见面,长姐心里激动,一时也不知从哪儿与你说起。”淑妃哽咽道。 “娘娘,在下再说一声,眼下并不是认亲的时候,娘娘如今能安安全全站在这里,是因为有阮家的婵儿代替你们成为了端王的人质,她们阮家,为守护大晋皇室已经死了两代人了,我绝不会允许她再出任何差错,所以你现在想的,也应该是如何救出她,不是吗?”李允的语气里带着狠厉。 “我知道,我知道。”淑妃喃喃着,这个弟弟是父皇老来得子,与她年龄相差大,再加之两人也从未在一起相处过,本就存着一份陌生,如今听着他这样不客气的语气,心里竟也生出几许怯意来,“那你先去忙你的。”她终于松了口。 李允没再吭声,转身便走。 苏尚恩又再次向淑妃行了一礼,跟在了李允后头。 李允脚下生风大步流星,走得急切又匆忙,仿佛浑身的骨骼都在跟着铮铮作响。 苏尚恩须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看了一眼神色紧绷的李允,担忧地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允几乎毫不犹豫:“进宫救婵儿。” 苏尚恩心里蓦地一紧,一把拉住李允:“你现在去,不就是赶着上端王的套么?” 李允杀气腾腾地握着剑柄:“哪怕他用全部禁卫军来对付我,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苏尚恩咬了咬牙,低声道:“你得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是前朝皇子,乃皇家的人啦,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真要登上那把龙椅,你如今将皇宫弄得血流成河,到时如何服众。” “我不在乎,我只要婵儿。”李允咬牙甩掉苏尚恩的手臂,继续朝前走。 苏尚恩不依不饶,再次上前使劲拽住他:“万一端王仍如上次那般给婵儿下药呢?你救她出来,最后还不是要将她送回去。” 李允绷着面色:“我手里还有万能丹药。” “你以为端王是傻子吗?他上次着了道这次不会换一种毒吗,若是连那丹药都解不了,你该如何是好?”苏尚恩顿了顿:“再说了,你为了救婵儿杀那么多人,你不在乎,有没有想过她在不在乎?” 李允身子一软,恍如一根折断的树似的半蹲下身体,以剑支地,浑身都在微微发颤,连耳后的发丝都在跟着抖动,他哑声道:“我不能如此……眼睁睁地看着婵儿被挟持进宫。” 苏尚恩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来一脸同情地看着李允:“咱们万事不可心急,婵儿如今不是在端王身边吗,以端王对她的态度,她暂且肯定是性命无忧的。” 李允双眼泛红,眸中竟有泪光闪出:“万一端王强迫她……做她不愿做的事呢?” 苏尚恩被李允眼中的泪光吓了一大跳,从小长到大,他何曾见过他落泪,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要不……要不你如先前一般进宫探查一番,偷偷接近她,反正别硬来。” 李允稳了稳心神,“嗖”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继续大步朝前行去。 此时的宫中。 端王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一次,他手脚不离地跟着婵儿,哪怕婵儿沐浴更衣时,他也耐着性子坐在盥室外面的暖阁里等着她。 一旁的来贵看得是直瞪眼珠子,一向雷厉风行的太子爷,遇上心爱的姑娘,竟也活生生变成了一个跟屁虫。 待婵儿一番梳洗打扮,换上宫装后,便出来与端王一起用午膳。 端王盯着小姑娘挪不开眼,这哪里是凡人,这明明就是不染尘烟的仙子,好在,这个仙子终于要变成他的人了。 端王小心翼翼地跟在小姑娘身侧,将她领至殿内的方桌旁。 两名太监正在桌上布菜,那菜肴自然也是琳琅满目,后厨得知传说中未来的太子妃又进宫了,谁敢不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 “婵儿,你看你爱吃哪样,多吃些。”端王说完亲自给小姑娘摆好碗筷,安顿她坐下。 婵儿倒是泰然自若,对比上一次住进东宫,这次进宫她显得更为冷静,也更为沉着。 端王看着小姑娘不慌不忙用膳的样子,心里便安稳了许多,他估摸着,婵儿此次愿用自己来交换淑妃与贤王,表面上虽是想帮李允及魏云飞,内心里,她对他应也是不反感的,不然,她不会如此安然自若。 “婵儿。”端王放下手中的筷箸,“我想娶你,让你成为我的太子妃,可好?” 婵儿慢悠悠地吃着菜肴,眼皮也没抬,淡然地回了个“好”。 端王面色一喜,“你真答应了?” 婵儿仍是没抬眼,自顾自地吃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端王看着小姑娘那美得出尘的容貌,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一时竟恍如做梦一般,他甚至觉得,小姑娘的淡然或许只是害羞而已吧。 “我们今晚就成亲,可行?”他不想再拖,待到明日,他与婵儿便已生米煮成熟饭,哪怕李允有绝世功夫傍身,也断然不会再将他怎样,毕竟他已是婵儿的夫君,而他,则是婵儿名义上的哥哥。 小姑娘闻言这才抬眸看向端王,那黑幽幽的眼眸恍如水洗的葡萄一般,让整座宫殿都黯然失色。 “殿下,我答应,但有个条件。”婵儿脆生生地说道。 “什么条件,婵儿你尽管说。”端王兴致高昂,只要小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又有什么样的条件不能答应的呢。 小姑娘也放下了筷箸,抿了抿唇:“既然殿下想娶我,那就得在宫中大办宴席,请文武百官见证我们的婚事。” 端王咧嘴一笑,双眸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婵儿,这算是哪门子条件,我都答应,全答应。”说完转头唤了声“来贵”。 来贵面露喜色躬身入殿,太子爷高兴,他的日子也便好过,“殿下请吩咐。” “孤今晚要宴请百官,迎娶太子妃李婵儿,你且让内务府及膳食房速速去准备。”端王下达旨意时双眸仍看着婵儿,嘴角眉梢皆是欢喜。 来贵闻言心头一震,寻思着这也太急了点了吧,嘴上却应道:“是,奴这就去办。” 接下来宫中一片忙乱,不过半日的时间,得在东宫布置喜房,得在膳食房备好各类菜肴酒水,绣坊还得赶制礼服,内务府还得给文武百官分发帖子,可把一众婢子太监累得够呛,来贵更是忙得脚不离地。 东宫偏殿的林玉倒是落了个清闲,她站在窗牖前,悠然看着白晃晃的天空沉默不语。 一旁的柳姑姑长吁短叹,“这殿下也真是……太不给人脸面了,这哪是不给夫人脸面,这明明就是不给候爷脸面啊。” 林玉嗤笑一声:“他如今已独揽朝政,本就不用顾忌任何人脸面了,如此行事倒也是合情合理,柳姑姑就别唉声叹气了,不就是平妃吗,我又没比谁低一等。” 柳姑姑苦着脸:“话可不能这么说,凡事皆有个先来后到,你早早就嫁与了他,这太子妃的名分怎能凭白无故给了旁人。” 林玉咬了咬唇:“哪怕他只给我一个人太子妃的名分,那又能如何?他不上心,我也不在乎,这日子还不是过得一潭死水,我早就过够了。” 柳姑姑心疼地看了主子一眼:“你可别又生出旁的心思来。” “我人已成这样了,若是还不能有点儿旁的心思,柳姑姑,你说我还有什么活头?”她一脸幽怨地看过来。 柳姑姑将头侧向一边,长长一叹。 林玉重新转头看向天空,眸中浮出一抹狠厉:“他这次如此匆忙地办这场婚事,无异于是拂了那李少主的逆鳞,我倒期待着,今晚会有什么好戏看。” 柳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有什么好戏又如何,堂一拜,交杯酒一喝,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林玉满脸淡漠,压根不在意。 端王自然也不会在意林玉的态度,只要她安心地待着,不与他唱反调,他们便井水不犯河水。 与婵儿用完午膳,端王突然心血来潮:“婵儿,我想带你去见见我的父皇,可好?” 他就要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了,这事让他心里有一种藏不住的激动与骄傲,何况,这女子还曾是皇家追杀过的人,他偏就想让父皇瞧一瞧。 瞧一瞧他如今的自在与愉悦,瞧一瞧他如何践踏他的禁忌。 婵儿倒也没推辞,小手在袖口里卷起来,低低地应了声“好”。 那个皇帝,便是追杀阮家多年的人吧,便是将祖父残杀在林子里的人吧?如今他的儿子竟对自己一往情深,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报应? 小姑娘面色沉静,并不见丁点恨意,在去宣德帝寝殿的途中,她淡然地问:“殿下,皇上还会想要杀我吗?” 端王看着小姑娘美艳无双的面容温柔一笑:“婵儿放心,有我在,大梁国没有任何人敢动你分毫,哪怕他是如今的皇上。” 婵儿小嘴一抿:“多谢殿下。” 端王心满意足地勾唇一笑。 两人进殿时赵公公正在给宣德殿喂粥水,宣德殿一阵激烈地咳嗽,似乎被那粥水给呛着了。 “先出去吧。”端王如往常一般吩咐道。 赵公公端着半空的瓷碗行了一礼,又偷偷瞄了一眼婵儿后,这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宣德帝在看到婵儿的第一眼便僵住了,这张脸有着与阮江南一样的眼睛和鼻子,那是他刻进了脑子里的脸、他惧怕了多年的脸啊。 他霎时明白过来此女究竟是何人,随后瘦成枯柴的身体在龙床上不停地抖动,嘴里还“嗷嗷”地乱叫着。 端王对此见怪不怪,嘴边噙着笑,如一个孝顺儿子般轻声安慰道:“父皇,您别激动,我今日带来的这位姑娘不是外人,她叫婵儿。”他说着看向她,“也是我今晚要娶的太子妃。” 婵儿随后福身行礼:“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行完礼,她还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气焰尽失的宣德帝。 龙床上的宣德帝颤抖得更厉害了,嘴中的叫声也变得更癫狂,那目光如钉子一般落到婵儿的脸上,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样。 小姑娘故作胆怯地往端王身后缩:“殿下,皇上好似并不喜欢我。” 端王很享受婵儿往他身后缩的样子,眉眼里便带上了愉悦,“放心,他非喜欢你不可,因为你以后便是他的儿媳妇了。”说完他满脸阴鸷地看向宣德帝:“父皇,从今天起,您便学着开始接受并喜欢婵儿吧。” 宣德帝盯着端王脸上那层阴鸷,身子缓缓停止了颤抖,这个性情像他的儿子,怕是已无人能阻止他的荒唐了。 他长长哀叹一声,闭上眼眸,眼不见心不烦,他如今这日子,真是比死还难受一百倍。 端王对宣德帝表现出的颓丧很是满意,他转头看了一眼木几上果盘里的梨,又将那视线悠悠地移开,今日他即将要娶婵儿了,自是没那等闲情坐在这儿削梨了。 “走吧婵儿,我带你去试试咱们新婚的礼服。”端王温柔地说道。 那温柔的语气在宣德殿听来,也如利刃一般插在他的胸口,他的第二个儿子怕是要完蛋了。 婵儿应了声“好的”,继而转头又看了一眼闭上双眸的宣德帝,嘴角竟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随着内务府将太子当日大婚的消息散播给各朝臣,京中一时热议不断。 “怎的又要娶太子妃,以有不是娶过一位么?” “说是平妻,这候府林家也够窝囊的。” “嗐,眼下谁能拿那端王如何,还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不过这婚事是不是也办得太急了点,当天通知当天就办。” “谁知道呢,估计是担心林家那头闹事,所以才来这么一出。” 李允与苏尚恩守在宫外的一处茶寮,正等待进宫下手的时机,猛听到隔壁两位贵妇的闲聊,面上皆是一震。 “我就知道端王一定会逼迫婵儿的。”李允厉声说完“嗖”地起身,转背就要走。 苏尚恩一把拉住他:“你如今这副冒冒失失的样子,必然弄巧成拙。” 李允握住剑柄,稳了稳心神,思量片刻后咬牙道:“也行,那就再等等,倘若他今晚便想举办婚事,咱们倒是可以趁人多行事,先救出婵儿,再公布陈情书,一举将端王拿下。” 苏尚恩拍了拍他的肩,如老母亲一般欣慰一笑。 第84章 饮毒 不过在两个时辰之后,京中各朝臣便成群结队赶往宫中,去参加太子的大婚。 刚过年关不久,天气仍是阴沉沉的,冷风卷起雪粒子,“簌簌”地砸在马车顶上,听得人心里也跟着寒凉无比。 平日里勾心斗角的朝臣,在面对端王的任意妄为时,却出奇地保持着一致的愤怒,虽敢怒不敢言,但彼此间的剑拔弩张好歹是消解了许多。 首铺大臣顾和正与建国候林枫一向不睦,但今日两人下了马车走进宫门时,彼此间竟难得地抱拳打了声招呼。 “自皇上病重,殿下便如脱缰的野马,行事荒唐得很,还望候爷想开点。”顾和正出声安慰。 林枫一声长叹:“在下既已将小女嫁与殿下,是福是祸便皆是命运,无论殿下娶多少妃妾,也不是在下能管的事,只能听天由命。” 顾和正意味深长一笑:“候爷能想通,自然是好事。” 两人不痛不痒地一边聊一边走进了宫中。 此时宫中各处皆挂上了彩条、红灯笼,东宫寝殿的软床上,还洒上了诸多桂圆花生,铺上了红彤彤的床单被褥,看上去喜庆得很。 一切的准备虽是仓促,却也隆重,端王恨不能用举国之力来操办这场婚礼。 婵儿却始终面色淡然,她想嫁的人只有哥哥李允,旁的一切皆与她无关,她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已。 既然已到端王身边,她自是不能白来一趟。 小姑娘表现出极大的顺从,也表现出极大的冷漠,无论是上妆、试礼服之类,她皆不发一言,随便内务府那拨人折腾。 只是无论她在宫中何处,端王都带着极大的耐心不离她左右。 “殿下这样处处跟着我,是担心我如上次那般被哥哥接走吗?”小姑娘直愣愣地问道。 端王面色微微一怔,继而浮出一抹讨好的笑意:“婵儿,我再也不想与你分开,只有时时看着你,我才会放心啊。” 只有近距离与婵儿同进同出,才能随时防备李允的突然出现,届时他以婵儿的性命相要挟,那李允也定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他并不会真的去伤害小姑娘,他只是吃准了,李允也与他一样,舍不得小姑娘受伤分毫。 “那到时我便不用如别的新娘子一般坐在喜房里,而是可以与你一起去大殿里与朝臣们一同用膳,对吧?”小姑娘眨着亮闪闪的眼睛问道。 端王弯唇一笑:“这是自然。” 婵儿暗暗舒了口气,葱白小手又在袖口里偷偷卷了起来。 晚宴在宫中最大的殿宇“威仪殿”中举行,那菜肴与酒水皆是宫中顶配,哪怕是那晶莹剔透的餐具,也是由来贵专门在宫中库房挑选后拿出来的,有些还是成套的孤品。 其规格与奢靡程度,与当初聚林玉时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林枫一见这阵仗,便知她女儿简直是完败,找了张不打眼的席位坐下后,也懒得与旁人招呼,一个人闷头饮茶水。 首辅顾和正则坐在了席位靠前的位置,看了这阵仗后也没吭声,一副“我就看着你折腾”的冷漠面色。 大臣们之间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而真正想聊的话,却又不敢往深里聊,心里皆藏着不满,堂堂一国太子,娶妃竟如儿戏一般,谁看着不扎眼呢? 约莫过了两刻钟后,大臣们堪堪坐下,端王与婵儿便在傧相的带领下出现在大殿的首位,朝臣们又不得不马上站起来,齐声恭贺太子殿下、太子妃大婚。 首位的两人皆穿着大红的喜服,玉簪束发,本就是璧玉一般的人儿,如此装扮下来,看上去倒也是般配得很,除了新娘子的面色略略冷淡了些。 不过那一张芙蓉面虽是冷淡,却也是个绝色,怪不得一向不近女色的端王会娶她做平妻,还是美色误人啊。 傧相主持新郎新娘当众拜完了天地,便大声唱喝“开席”,大臣们这才纷纷坐下,殿内霎时响起参差不齐的餐盏碰撞声。 端王难得的一脸愉悦,嘴角眉梢皆挂着喜意,一手牵着婵儿,一手高举酒杯,大声道:“多谢各位朝臣来参加孤的婚礼,自此之后,孤便与婵儿姑娘琴瑟和鸣,白首到老。”他说着满心欢喜地看向小姑娘,问道:“你可愿意,婵儿?” 婵儿沉静不语,怔怔看着面前的上百位朝臣,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神色不显,既看不到喜悦,也看不到忧伤。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也齐齐投向小姑娘,心里皆带着看戏般的好奇,莫非这姑娘敢当众不给太子爷脸面?今日可是他们大婚啦。 端王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不在乎她拂不拂他的脸面,他在乎的是,她是否愿意应声嫁给他。 片刻后婵儿才扭头看向端王,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手中的酒杯,与他碰了碰杯。 端王悬着的心便瞬间放了下来,虽她没亲口说出“愿意”二字,但也算是默认了嫁他的事实,至于更多的情分,他有的是时间向她慢慢争取。 小姑娘将酒杯放在唇间抿了抿,随后转头看向端王:“殿下,可否允我也与在场的大臣说几句?” 端王弯唇一笑,语气温柔地回道:“今日你是新娘子,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我都允了。” “多谢殿下。”小姑娘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一旁的太监,继而上前一步,给在场的朝臣深深鞠了一躬。 端王看得一愣,赶忙上前扶起她,低声道:“婵儿,你如今是太子妃,无须向他们行礼。” 底下的朝臣也暗暗一惊,不知这是又要唱哪一出。 婵儿沿着首位旁的台阶走下来,拉开了与端王的距离,声音洪亮而清脆:“本人姓阮,叫婵儿,乃是前朝史官阮江南的孙女,我祖父当日便是死在宣德帝的刀下。” 这话一出,殿内霎时炸了锅,“前朝史官阮江南?他不是被叛军朱慕西杀死的吗,怎能污陷说是被皇上杀的。” “太子妃竟是前朝旧人之后,这事儿经过皇上同意了吗?” “婵儿你在胡说什么。”端王追着从台阶上下来,面色煞白地看着她,如此隆重而重要的时刻,他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 婵儿防备地往前跨出了两步:“殿下,你刚都说了,今日我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是吗?” 她答应嫁给端王,并怂恿他操持这场婚事,便是在等待着这一刻,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当年宫变丑闻公之于众。 “你……不可如此,婵儿。”端王握着拳,一时竟拿她没撤。 婵儿防备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对两边席位上的朝臣大声道:“当日禁卫军统领秦怀光不敌朱慕西的叛军,于是迎宣德帝进宫护驾,两人合力杀死了朱慕西,只是没想到宣德帝会起反心,将秦怀光也一道杀死,随后以大晋朝唯一一位皇子的性命相要挟,逼迫大晋帝写下禅让书。” “婵儿,你住嘴,不要再说了。”端王站在大殿的另一头握拳朝她厉喝,但也仅是厉喝而已。 若是旁人,他一掌便能将其诛杀,可她是婵儿啊,他甚至都不舍得让门口的侍卫碰她一下。 此时殿内的朝臣有些已慌得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来,若此事是真,那高居龙椅之上的皇帝岂不是一个背主篡位的东西,他们所效忠的皇权固然也便来路不正了。 还有些人早已义愤填膺,拳头握得“嘎嘣”响,此女竟胆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早该拖出去绞杀,今日太子是怎么回事,竟纵容此女到如此地步,果然是美色误人啊。 婵儿没理会端王的厉喝,继续大声道:“祖父阮江南亲历宫变,故尔留下一封陈情书,也正是因为这封陈情书,导致我阮家多年被朝廷追杀,如今,仅留下我一个人存活,而我,现也已被端王囚于这宫廷之中。” 她说完后微微抿唇,这才将幽黑的目光投向端王:“我说的对吗,殿下。” 端王以前只知小姑娘纯真得如清晨的露珠,干净得如天上的仙子,今日见她,却又看到她勇敢而无畏的另一面,这一面令他忍不住心生怜惜。 她就像一只迷路的小鹿,从不知江湖的险恶,不知人心的不测,就那么横冲直撞地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哪怕是算计起他来,也是如此直接而毫不掩饰。 “婵儿你过来。”端王面露颓丧之色,站在大殿中间沉声朝她唤着。 小姑娘还未来得及应声,坐在靠前位置的顾和正便站了起来:“堂堂太子妃今日吐露好一番对皇家不利的言语,不知是信口雌黄,还是有真凭实据。” 顾和正在大晋朝是翰林院一名庶吉士,后来大晋帝禅让皇位,大晋朝变为大梁朝,宣德帝也对他颇为倚重,屡屡提拔他,直到成为如今的首辅大臣。 为了回馈宣德帝一番倚重,他也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多位前朝官员安心在大梁国效忠皇权,以图国泰民安,世事安稳。 因此宣德帝在位能获得诸多前朝旧人的支持,顾和正从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今日听得小姑娘这番言辞,他心里也有些不踏实起来,故尔想要问个明白。 婵儿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也不是个怕事的,她朝前迈了两步:“当然有真凭实据,我祖父留下来的那封陈情书,如今便在明月堂少主李允手中。” 殿内又是一阵哗然,小姑娘言辞铿锵有力,让群臣一时也分不清她话里的真假。 顾和正厉声道:“倘若那李允真有陈情书在手,那趁着今日群臣在场,何不将他叫来,让他拿出陈情书示人。” 话刚落音,便见禁卫军统领郭云志急匆匆在殿外禀报:“殿下,那李允与苏尚恩已经打进来了,禁卫军正拖着他们,您……您还是……” 端王不等郭云志说完,便纵身跃起,扑向立于大殿中间的婵儿,伸臂将她环在怀中,继而飞身消失在大殿的后门处。 本就惶惶不安的朝臣此时更是群情鼎沸,熙攘声不断。 “李允来了不正好么,让他出示所谓的陈情书。” “殿下怎的不将事情说明白便走了,好歹这事儿不小啊,首辅你倒是说句话。” 顾和正看了一眼闷头喝酒的林枫,心知他这是懒得管了,于是绷着脸大声吩咐道:“咱们暂且坐于殿中,等那李允现身。” 殿中吵嚷的大臣闻言才纷纷坐回到席位,惶惶不安地等着李允的出现。 李允早算好了大臣聚集的时间,与苏尚恩越过宫门后一路直逼威仪殿。 作为禁卫军统领的郭云志也不是吃素的,他深知李允身手高强,便一举集齐了所有人手,以人海战术围攻李允。 李允有枯骨掌傍身,旁人自是靠近不得,但顾忌到婵儿的感受,他也不想伤人性命,故尔在攻击时多少留了余地,因此耗去不少时间。 郭云志更是狡猾,知道自己拿不下李允,便转而去围攻苏尚恩,苏尚恩虽身手不低,但要对付成群的禁卫军显然吃力。 李允怕苏尚恩吃亏,又得回头去顾着他,两人一路打打杀杀,到达威仪殿时已耗去大半个时辰。 以顾和正为首的大臣站在殿门口齐齐看向李允与苏尚恩,眸中皆是复杂的神色。 李允高举陈情书,用略带磁性的嗓音朗声道:“宣德帝背主篡位,谋杀朝臣,证据在此。” 顾和正上前一步,抱拳道:“不知阁下手中拿着的,是否是前朝史官阮江南所写的陈情书?” “没错,陈情书在此。”李允挺拨的身姿穿过大殿的门槛,“史官阮江南详细揭露了宣德帝的真面目,历述他的罪行。” 他说着环视了一眼殿内,没发现婵儿,握了握拳后,将高举的陈情书递到苏尚恩手上:“你代劳宣读陈情书,我去找婵儿。” 苏尚恩点了点头,接过陈情书,展开,面对着神色各异的朝臣大声宣读起来,李允则闪身从威仪殿后门去寻找婵儿。 端王从接回婵儿的那刻起,便预想到了这一天,只是他没料到,李允会来得这样快。 他揽住婵儿迅速朝太和殿的方向飞去,小姑娘手脚并用地挣扎:“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哥哥,你放我下来。” 端王可以在别的任何事上迁就她,但关于她的去留,他丝毫不会退让,婵儿只能是属于他,哪怕是要他弃了这大梁江山,也绝不会对婵儿放手。 寒风凛烈,端王紧了紧臂中的力度,咬牙道:“婵儿,你怕是再也见不到你哥哥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小姑娘在半空中奋力挣扎。 端王面色紧绷,看了一眼婵儿后轻挥衣袖,袖口里散起一阵迷烟,婵儿霎时脖子一软,倒在了端王的肩上。 他以为最快速度将婵儿带进太和殿,见到门口的赵公公后他心生一计。 “赵公公。”他唤住他,随后将婵儿轻轻放在一旁的软椅上,“替孤去做一件事吧。” 赵公公并不知眼下威仪殿发生的事,狐疑地打量了一眼昏睡的婵儿后,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应道:“殿下尽管吩咐。” 端王行至殿中的案桌旁,打开旁边的木柜,再打开里面的一层暗格,继而拿出一个锦盒:“这是太子玺,你将它带给林玉,让她好好保存。” 末了又交代道:“此物只可皇子触碰,旁人触碰必带来厄运,她仅是代为保存,无须打开锦盒细瞧。” 赵公公微微一愣,也不知这位太子爷是动了什么心思,竟将这珍贵的太子玺交给那不得宠的林玉,嘴上却赶忙应道:“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交给太子妃,不对,是……是另一位太子妃。”说完抬手战战兢兢接过锦盒,躬身退出了殿门。 端王盯着赵公公离去后空荡荡的门口,愤恨地咬了咬牙,这江山,若是他要不到,前朝的任何人也别想要到,尤其是贤王。 他弯腰再次将昏睡的婵儿抱起,继而走进了底下地宫的入口。 小姑娘再次醒来时已躺到了地宫的软床上,端王坐在床前的圆凳上,手里拿着小姑娘随身携带的那对瓷娃娃,面上挂着不屑的冷笑。 “婵儿,这对娃娃便是你和你哥哥吧?”说着他抬眸看她,“你得有心理准备,我不会让你再见到你哥哥了。” 他说完便将那对瓷娃娃放在了旁边的木几上,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面上也随之浮起一层阴鸷。 婵儿脑袋仍有些发沉,扶了扶额,支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喃喃地问:“你是不是又给我下毒了?” “婵儿,你能不能给我绣个香囊,像给你哥哥绣的那样,好让我也日日挂在腰间?”端王目光迷离,答非所问。 小姑娘捋了一把头上的发,冷脸看着端王,那样一张绝美的芙蓉面,哪怕是不言不语的样子,也让这压抑的地宫满堂生辉。 “好不好,婵儿?”端王满眼乞求地看向她。 小姑娘不乐意地扁了扁嘴:“我只会给哥哥绣香囊,不会给你绣的。”她拒绝得干脆。 端王握了握搁于膝上的拳,起身背朝婵儿,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没吭声。 “你若是不放我回去,哥哥定不会放过你。”小姑娘对着他的背影脆生生地威胁道。 端王用指腹擦了把嘴角,这才缓缓转过身来,面色幽暗地看着小姑娘:“婵儿,别总在我面前提起你哥哥。”他说着上前两步,伸手去搀扶小姑娘:“先起来吧婵儿,咱们一起用膳,用完膳,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他已料到陈情书公布后皇权必受质疑,时局也必定动荡,他得先将婵儿安顿到一个李允找不到的地方,再来与他们博弈。 婵儿身子一侧,躲过了他伸过来的手臂,“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哥哥在这里。” 端王黯然一笑:“我说过,你再也见不着你哥哥了。”说完他退后了一步,定定地看着小姑娘,“婵儿,以后可不许这么算计子央哥哥了,子央哥哥可是你的夫君。” 婵儿气咻咻地抿了抿唇,愤恨得眸出溋出泪花来,不理他。 “婵儿别哭。”他伸手想给她拭泪,小姑娘又是侧身一躲,他只得黯然地垂下了手臂。 婵儿趿上鞋,从床沿上下来,抬眸望去,压抑的地宫里各处皆燃着烛火,不远处的方桌上,膳食也已布好,只等着二人入席。 婵儿仍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她自己瞧着都碍眼,“我想换身衣裳。” “好。”端王幽幽答道,随后扬了扬手,一名宫女便躬身上前,“太子妃,旁边的寝阁有为您备好的衣裳。” 婵儿戒备地看了一眼端王,随后跟着宫女进了寝阁。 两名宫女不离左右,想帮她更衣,小姑娘黑黑的眼珠滚了滚:“我自己来吧,你们都出去。” 宫女福了福身后便退了出去。 小姑娘戒备地瞄了一眼门口,继而自己对着铜镜一层层脱下了繁复的嫁衣,在最里层的亵衣里,藏有秦凌染给她的毒。 她深深吸了口气,葱白小手在那亵衣上轻轻一扯,缝在上头的毒包便扯了下来。 她紧紧将毒包握在手里,握得细细的手臂都跟着微微发抖。 从寝阁出来,端王已坐到了方桌前,正端着酒盏轻轻地晃动,“婵儿,快来,咱们一起用膳。”他慢斯条理地说道。 小姑娘趋步向前,坐到了他对面的扶手椅上,殿内烛火轻漾,映得两人的面色都多了几分诡异。 端王一脸温柔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无奈:“婵儿,你别怪我。”他说着低下头,长久地看向手中的酒盏,似乎想将那份无奈深深地掩藏起来:“我还是得给你下毒啊,否则,又怎能将你长久地留在身边。” 在他低头之际,婵儿也轻抬手臂,将指尖握住的毒,偷偷地投到了自己的杯中。 端王晃动着手中的酒盏,继而停下来,另一只手往杯中轻轻投下一粒药丸,无遮无掩,光明正大,仿佛只是注入一点酒水那么简单。 投完后他又开始晃动酒液,晃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婵儿,“上次的毒,是用万能丹药解的吧,但这次,怕是万能丹药也无解。” 他说着起身,行至婵儿身侧:“可是婵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唯一的一颗解药便在我身上,只要有我在,你便能活,现在,你就将这杯酒喝了吧。”他将酒盏递到婵儿面前。 “殿下,你真可怜。”婵儿扭头看着他,面色平静地说道。 端王无奈一笑:“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留住所爱之人,是可怜了一点,可是婵儿,我还能有别的法子吗?”他的眸中微微泛出一抹红色。 婵儿深深吸了口气,端起自己的酒盏站起来,沉静地看着他:“殿下,咱们不是还没喝过交杯酒吗,不如现在就交个杯吧。” 小姑娘说着将自己的酒盏递到端王手中,另一手则接过了端王递过来的酒盏。 “好,婵儿,我都听你的。” 端王好似获得了奖赏般举起婵儿递给他的酒,稍稍展开手臂,让婵儿的手臂轻轻穿插而过,虽没有傧相在旁,他却觉得自己最终完成了与婵儿的婚礼。 幽静的橙色烛火下,两人分别喝下了属于各自的毒酒。 第85章 大结局 用完膳,婵儿的毒性便隐隐开始发作,全身无力,头也略微有些发晕,端王半抱着她穿过地宫狭长的暗道,直往出口而去。 在大梁国边境一处僻静的大山里,有他秘密修建的一座别宫,也将是他安置婵儿最好的地方。 地宫出口在皇宫西门外,那里还有他提前布置好的人手及车驾,端王在暗道里一路疾行,很快便到达出口处。 肖坤已从破庙里逃出来,守在出口。 他虽浑身是鞭痕,好歹没伤到骨头,不影响行动,一见到端王他便喃喃解释:“殿下,小的被李允那家伙抓住了,所以稍稍来迟了一步。” “废话少说,赶紧出发。”他说完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后,便抱着婵儿坐上了马车。 侍卫扬鞭赶马,往上京西郊急驰而去。 而宫内的李允仍在四处搜寻婵儿的身影,他先去了一趟翠香阁,没找到什么线索,又去东宫主殿及偏殿转了一圈,在偏殿门口遇到百无聊赖的林玉。 林玉对着急匆匆的李允淡然一笑:“李少主别在这儿找了,婵儿姑娘没来过东宫,听太监说,殿下将她从威仪殿带去了太和殿,不如你去太和殿找找。” “多谢。”李允抱拳说完纵身跃往太和殿的方向。 林玉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面上欣慰一笑,今日这位李少主一闹,端王必定元气大伤,能不能回血还是个未知数,她的贤王说不定便有机会了。 正如此思量着,柳姑姑急匆匆走过来:“夫人,太和殿的赵公公说有要事要见您。” 林玉微微一愣,再次抬眼看了看李允消失的方向,悠然道:“走吧,咱们去见见。”她也不知这宣德帝身边的老太监,找她能有何事。 当李允轻盈的身影落在太和殿外的空地上时,太和殿里里外外寂静一片,除了守在门外的几名小太监,连侍卫也不见一个。 李允如入无人之境,围着宫殿里里外外地搜寻,甚至还堂而皇之穿过了宣德殿的寝殿。 仰卧的宣德帝缓缓抬起眼皮,见到李允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继而又将那苍老的眼皮缓缓合上。 李允心急如焚,此刻也无暇理会龙床上的宣德帝,挥臂挟持住门口的一名小太监,凛然问道:“太子去了何处?” 小太监吓得两股战战,摇着头:“奴才不知,奴才不知。” 李允一把掐住小太监的脖子,咬牙道:“信不信,我现在便要了你的命。” 小太监怕丢性命,猛咳了几声,继而面色煞白地朝内殿的方向指了指:“奴才……奴才就看到太子爷带着……太子妃朝那个方向进去了,没再出来。” 李允一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心里霎时拱起一阵怒火,他一把松开了小太监,杀气凛凛地提剑进入内殿。 内殿虽建得奢华无比,看上去却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李允在殿内转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端王与婵儿没道理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他他再次在殿内环视一圈,立马便想到了地下密室。 李允插剑入鞘,站在殿内正中的空地上,抬起手掌运用掌力在屋内缓缓扫动、探查,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便探出了地宫的入口。 他咬了咬牙,稍一发力,那被地砖掩饰的入口便砖崩地裂,豁大的洞口霎时敞亮地坦露在内殿中。 李允再次抽剑,飞身钻入洞中。 地宫伺候的几名宫女及太监见到李允,均吓得战战兢兢贴墙而立。 李允朝四周扫了几眼,没见到端王与婵儿的身影,视线却落到床头那对瓷娃娃身上,一眼看出这便是他在瓷水镇时买给小姑娘的。 他阔步行至床头木几旁,将那瓷娃娃握在手里,片刻后再将其放进了衣兜中。 他对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宫婢太监冷声道:“想活命的,速速交代出太子与那位姑娘的下落。” 谁会不想活命呢,领头的宫女犹疑片刻后,抬臂怯生生地朝前方指了指:“他们……他们从那里……出去了。” 李允飞快地转身,步向宫女所指的方向,不过耗了一刻钟时间,他便钻出了地宫出口,继而找马贩买了匹快马,朝西郊的方向飞驰着追出去。 此时马车里的端王已隐隐感觉身体的不适,他捂着腹部咬了咬牙,对着怀中软绵绵的小姑娘沉声问:“婵儿,你是不是……也给孤……下毒了?” 小姑娘嘴角噙着笑,吃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是的殿下,今日殿下喝的那酒,也是毒酒。” “你……”端王吃力地吸了口气,慌忙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了一颗万能解药丹药放进嘴里。 婵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用的殿下,此毒名为无影毒,无色无味无形无迹,你的万能丹药怕是也解不了,中此毒者,不过两个时辰,脏腑俱裂,七窍流血而亡。” 端王紧了紧臂中的姑娘,咬着牙悲痛说道:“婵儿,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他清秀的面孔因为体内的毒性而痛苦扭曲,在车中幽暗的光线中,竟透出几许狰狞来。 “殿下,你们赵家,为何又要如此对待大晋皇室,如此对待阮家?”小姑娘的声音依然脆生生的,听不出悲伤与幽怨,反而是平静得很。 端王头上大汗淋淋,嘴角已渗出了血迹,他吃力地将小姑娘放在了一侧的软榻上,自己则捂紧腹部,蹙紧眉头:“谁的权力……不是由白骨堆成的。” 婵儿冷冷地看着端王,虽然头有些晕,但面容依然白皙剔透,双眸亮闪闪的:“殿下错了,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你也抢不来。” “你……你什么意思?”端王吃力地问,头上冒出了更多的汗液。 婵儿将脑袋搁在车厢壁上,软绵绵地吸了口气:“殿下怕是还不知道吧,我哥哥李允,便是大晋帝的儿子,也就是前朝皇子。” “你说……什么?”端王双目赤红地看着婵儿。 婵儿一脸无辜地迎视着他的目光:“你不信吗?但事实就是如此啊,我祖父当年将我哥哥藏在了隐山寺,后来他又被人弄进了明月堂。” 端王一声哀叹,“噗”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那血有些落在了他的皀靴上,有些落到了他胸前的衣襟上,他咬牙抹了一把嘴角,慌慌张张又往嘴中塞进了一颗丹药。 他悔啊,早知李允是前朝皇子,他就该将那贤王留着,两王相争,必有一伤,他到时坐收渔翁之利,多好。 “殿下,你别苦撑了,丹药没用的。”婵儿沉静地看着他。 端王又低头猛吐了一口血,继而吃力地靠在了另一侧车壁上,嘴里喃喃着:“婵儿……你要知道,若是……我死了,你也便没解药了……你也得死。” “那就死吧,为了哥哥,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值得。”小姑娘淡然说道。 端王还没来得及应声,马车的车壁突然被拍响,肖坤在车外嚷着:“殿下不好了,那李允骑着快马追过来了,要不您也赶紧换快马。” 婵儿闻言眸中闪出泪花来,嘴边却噙上了笑意,她就知道哥哥会找到她的。 “滚……”端王耗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个字后,再次一把拉过婵儿,浑身颤抖着将其环在怀中:“婵儿……我……我不会死的,哪怕……哪怕不要这江山,我也要……也要你陪着我……陪着我。” 他说完又吐了一大口血,那血沫子都溅到了小姑娘身上,随后眸中也溢出泪来,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儿,此时却孱弱得如随时可被捏死的蚁蝼。 “放下吧殿下,我并不心仪于你。”婵儿静静说道。 端王的眉头再次蹙紧,体内巨烈的疼痛正在翻涌,拳头握紧,泪也流得更猛,走到这一步,他怎能甘心放手,怎能舍得? “婵儿,我如此……如此爱你,你为何……如此对我?我……不会放手,哪怕是死……咱们也要死一处。”说完他便开始抽搐起来。 小姑娘浑身发软,也没力气顾他,此时只能祈求着,哥哥能尽快出现,她好想念哥哥呀。 果然,不一会儿车外便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随后一切陷入沉寂。 有沉重的脚步声在靠近马车,车帘被忽地挑起,一缕白晃晃的光线泄入车内。 婵儿被光线刺着微眯起眼眸,本能地喊了声“哥哥”。 来人并未应她,而是将头伸进来,凑近端王:“殿下,当时您耍弄小的时,没想过有一天也会落到小的手上吧?” 嘴角流血的端王幽幽地抬起眼皮,继而无奈一笑:“张启。”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将他弄死。 车帘“嗖”的一声落下,光线重新暗下来,小姑娘听到“张启”二字时,面上的神色也黯了下来。 张启步履踉跄地离开了马车,失了一条胳膊,走路难免失衡,一开始总是摔跤,训练了好些时日才能如正常人这般走路,但仍是不能走快。 “将马车赶至无忧宅吧。”他吩咐牛二道。 牛二点头应“是”后,拉起缰绳,直朝无忧宅飞驰而去。 张启又看了一眼立于身侧的侍卫,继续交代道:“你在这等着李少主,告诉他人已去了无忧宅。” 侍卫点头应“是”。 张启这才踉跄着坐上了自己的马车,让侍卫赶马,向无忧宅驶去。 他与明月堂的债两清了,但与端王的这笔账可没清,蛰伏多日,他就等着有一天能收拾端王,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他今日本闲着没事,去近郊的酒肆饮酒,偏巧见到一身是伤的肖坤经过路边,他一眼便盯上了,并一直尾随到皇宫的西门处,见到那提前安排好的马车与守卫后,断定端王一定是有什么事。 张启急匆匆驾车回了无忧宅,安排宅内的侍卫沿途蹲守,终于在这西郊将端王给劫持了。 他心头甚悦,没想到老天爷竟也有站在他一边的时候。 无忧宅。 牛二将马车停在大门口的空地上,掀起车帘看了一眼病恹恹的两人,又将车帘放下。 那两人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李少主的妹妹,他可一个都不敢招惹,只得等张启到达后再做处置。 车内的端王已知自己快要走到尽头,虎落平阳被犬欺,但此刻要他命的,可不只是张启,更是他体内汹涌的毒。 他蹙紧眉头,低低地呢喃了声“婵儿”,浑身无力的婵儿没理会他,闭目靠在他的肩上。 端王用尽了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将唯一的那颗解药轻轻掏出来,放在指尖摩挲着。 明明她想要他的命,可他还是舍不得让她死啊。 她那么美好、那么纯净,怎能陪着他一起去死呢,或许该死的只有他吧。 端王的眼中再次落下泪来,那泪颤悠悠的,很快便融入到他脸上的血迹中,他吃力地举起手,将指尖的解药轻轻塞进了婵儿的嘴中。 继而他大松了口气,带血的嘴边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一阵轱辘声传来,张启的马车也很快到达,牛二扶着他下了马车。 “可有闹腾?”张启随口问道。 牛二摇了摇头:“两人好像都受了伤似的。” 张启踉跄着行至马车旁,挑起车帘,指挥牛二道:“将这姑娘从他身上拉开。” 牛二忙不迭地单脚蹲上马车,将晕晕乎乎的婵儿从端王身前拉开,让其坐在了软榻的另一侧。 张启咬了咬牙,抓起端王的脚便开始倒拖,拖得他自己都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左使,还是让小的来吧。”牛二面露担忧道。 “不用了,杀他,我得亲自动手。”张启咬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抓起端王的脚继续往车下拖。 可怜尊贵一生的二皇子端王,如同一个物件儿般被张启从马车上直接拖到了地上,因为脑袋先落地,端王整个身体被摔得一震。 他目光迷离地睁开眼,看着白晃晃的天,满是血迹的嘴张了张,终于没说出一个字来。 张启甩手将他的脚扔回到地上,蹲下身来,对视着端王迷离的双眼,“殿下,小的要送你上路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端王的眼珠子挪了挪,幽幽地看了一眼张启,之后又看向白晃晃的天空,嘴边仍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既然你没什么话了,那就上路吧。”张启说着抽出靴间的匕首,挥臂刺向端王的胸口。 端王身子也跟着一抖,那盯着白晃晃天空的双眸也跟着一缩,随后便缓缓黯淡了下去。 这一生,他欠了许多人,许多人也欠了他,愿来生不生帝王家,只做平凡儿。 愿来生,能干干净净走到她的面前,说一声:“婵儿姑娘,我喜欢你。”自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张启甚至都懒得再看一眼端王的尸体,他抽出匕首,再将那带血的刀刃在端王衣袖上擦了擦,继而将匕首插回到靴筒里。 刚踉跄着起身,便见李允骑着快马到达。 李允翻身下马,也没理会张启,快步行至马车旁,挑起车帘,一眼便见到了靠在车壁上的婵儿。 “婵儿,你可还好?”他蹲上马车,满面忧心地将小姑娘抱进怀里。 “哥哥,你终于来了。”小姑娘靠在李允肩头,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嘴角浮出一抹欣喜,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死,会再次见到哥哥的。 李允紧了紧臂弯里的姑娘,语气哽咽:“对不起婵儿,哥哥来迟了。” 小姑娘弯唇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不迟哥哥,婵儿好着呢。”自端王给她喂下解药,她确实感觉身子越来越轻松了。 李允低头亲了亲小姑娘的额角,柔声道:“你没事就好,哥哥带你回清风宅。” 他说着便抱着小姑娘下了马车,提腿往宅子外面走,经过张启身侧时他看了一眼端王的尸体,寻思着宋庭轩的仇也算是报了。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张启,抿了抿唇,沉声说了句“多谢”。 这一声“多谢”,让张启的身子也跟着一晃,差点又一头栽到了地上,“不客气。”他哽着喉头说道。 多少年了,他们还从未如此客气地说过话,可他们本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情分啊,张启莫名地垂下了头。 李允抱着小姑娘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朝张启道:“眼下明月堂正缺人手,你若是有空,去天龙寨将明月堂的兄弟都接出来吧,一起再重振明月堂。” 虽然张启劣迹斑斑,好歹他也得到了该有的下场。 张启垂着的头抬起来,脸上已是泪水横流,嘴唇颤抖着应了声:“是,少主。” 李允也应了声:“嗯,那我先走了。”说完将婵儿抱向马背。 “恭送少主。”张启垂着头恭敬地说道。 在这一刻,失了一条胳膊的张启才恍然觉得,他似乎比原来有两只胳膊时活得更亮堂了。 他随后咧嘴一笑,转头朝牛二扔过去一袋银子:“今日多备些酒菜,好好犒赏无忧宅的兄弟,待明日便启程去天龙寨。” 牛二面露喜色,他的主子总算变回一个正常人的样子了,“是,左使,小的这就去办。” 当夜,无忧宅里灯火通明,主仆聚在一处,喝酒吃肉,好不热闹。 当夜的清风宅里,婵儿靠在北房的软床上,眨着扑闪闪的眼眸,看着她深深思念的哥哥。 满以为哥哥要教训她一顿的,可是并没有,“哥哥,你要是生我的气,尽管骂我便是,不用忍着。”她说着扁了扁小嘴。 李允温柔一笑,抬手轻抚着她的一张小脸:“哥哥不生气,哥哥只是担心你。”说着他坐上床沿,将靠在枕上的姑娘一把拥进怀中:“可把哥哥担心坏了。” 小姑娘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哥哥我已经没事了,那端王给我下过毒,后来又给我解了毒,不过,”她顿下来,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放低了声音:“他终究是……被我毒死了。” 李允心头一沉,紧了紧怀里的姑娘,心潮翻涌,若不是他轻信了魏云飞,又怎会让小姑娘如此去冒险,“婵儿,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可是以后,不能再这样冒险了,若是出个意外,你让哥哥怎么办?” 他语气低沉,声音里带着哽咽。 小姑娘从他怀里钻出来,用手捧着他的脸:“哥哥,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她说着抿嘴一笑,“我什么时候可以做你的小娘子呀?” 李允也被小姑娘逗得一笑,忍不住揉了揉她后脑上的细发:“等明日你完全好了,哥哥再将这清风宅改成阮宅,便来向你提亲。” 小姑娘开心得拍起了小手,双眸熠熠生辉:“真的吗哥哥,那是不是我们还得准备新婚的礼服?” 李允温柔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的。” 小姑娘面色又蓦地黯下来,扁了扁嘴:“哥哥,朝中那些人都知道我嫁给过端王,还与他当众拜过堂呢,他们会不会说我们啊?” 李允在小姑娘额上亲了亲,弯起嘴角微微一笑:“怕他们做甚,这是我们俩的事。” 小姑娘这才安心地嘻嘻一笑,头一歪,踏踏实实地倒进李允的怀中:“那我们就不管他们。”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的肩,抬手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对瓷娃娃,“你丢下的东西,哥哥给你拾回来了。” 小姑娘眸中一亮,立马将瓷娃娃抢了过去:“哥哥我没有丢他们,当时在想着怎么给端王下毒呢,所以便没顾得上。”说完扁了扁嘴。 李允心里又微微一揪,摸了摸小姑娘细滑的脸:“往后,婵儿再不必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婵儿嘻嘻一笑,靠进哥哥怀里:“以后我与哥哥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怕谁了。” 李允欣慰地捋了捋小姑娘的发:“是,以后咱们再也不怕谁了,不过现在你身体刚刚恢复点儿,得好好躺着。” “哥哥快去洗,洗完陪我睡。” 李允柔声应了声“好”。 小姑娘却撅起双唇,将李允的脑袋用力往下拉,继而在他唇上落下了自己甜甜的一吻。 李允一把揽住小姑娘的腰,咬着她软软的耳垂低声道:“今晚你才解毒,须得好好休息,待咱们成亲之日,哥哥再来好好折腾婵儿。” 小姑娘嘻嘻一笑,也低声道:“我也想要哥哥折腾我。” 李允暗暗勾起嘴角,眉眼里泛起一层羞涩。 两人又亲昵了一会儿,李允这才依依不舍地走进了盥室,待洗漱完出来时,小姑娘已歪在被窝里安睡,李允才准备提腿上床,屋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微微一怔,沉声问:“何事?” 顺子在外头上气不接下气:“少主,贤王,薨逝。” 林玉没想到贤王会因她而死。 在得知端王出事后,她心里涌出一阵狂喜,思量着,如今陈情书现世,赵家皇权必受质疑,之前忠于端王的那些人定会纷纷倒戈,端王也算是走到头了。 端王一倒,宫中便只剩两位皇子,一位是景妃的儿子誉王,一位就是贤王。 誉王乃是一名十岁稚儿,且仍是赵家子孙,立他为储自是不能服众,唯有贤王才是两朝皇室的血脉,才是这江山真正的主人。 林玉想到这便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连夜更换衣装出门,想要去给贤王送太子玺。 柳姑姑看得忧心忡忡:“万一殿下又回来了呢?” “没有万一。”林玉将那装太子玺的锦盒用布一层层包好,“赵家怕是要完了。” “就算赵家真的要完,贤王真的能得势,他得势了,又能真对你好么?你可是有赵予恒的妃子。” 林玉面色一顿,咬了咬唇:“我相信,哪怕他对我再不好,也比眼下过的日子要强。”她语气坚定,将那锦盒提在手中,转身出了殿门,直奔贤王府而去。 侍卫高鸣见到林玉时愣了愣,警惕地朝她身后黑茫茫的街道张望几眼后,这才将她迎进了贤王府的后门。 贤王正在书房内翻阅文书,今日宫中局势大变,他自然是了如指掌,此时他并不急着出手,暂时是想静观其变。 高鸣领着林玉出现在书房门口时他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书本,用一贯清儒的声音问:“夜访小王府邸,可是有何事?” 林玉咬了咬唇,幽怨地看着他客客气气的面色,回道:“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王爷。” 门口的高鸣识趣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屋门。 贤王看了一眼那掩上的屋门,这才从案前徐徐步出来,客气地朝林玉抱拳行了一礼:“不知……太子妃,有何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小王。” 林玉委屈得泪珠子直流:“你偏生就要跟我如此生分吗?” 贤王垂下眉眼,手在袖口里握了握,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眼下这种关系,他又能如何呢? 林玉也懒得再与他计较,用帕子擦了擦脸,继而将手中提着的锦盒放在了案桌上:“这是太子玺,我给你拿来了。” 贤王惊得面色僵住:“你为何有这个?” “太子给的,他跑了,估计担心带着这东西不方便,干脆让我替他保管。”林玉说完吸了吸鼻子。 贤王看了一眼那被绸缎包裹的锦盒,又看了看林玉,这才转身走向案桌,抬手将外层的绸缎解开。 锦盒的盒盖上盘着一只浮雕的龙,体态矫健,栩栩如生,肆意地奔腾在一片云海之中。 贤王用手指摩挲着那条龙,继而微微一抿唇,打开了盒盖,一方晶莹透亮的太子玉玺正安然地躺在幽深的锦盒里。 贤王几乎想也没想,伸手就将太子玺拿了出来,托在手里看了看,眸中露出一抹期待来。 林玉何曾不知贤王内心深处所期待的东西,忙附和道:“王爷的机会来了。” 贤王托着太子玺的手微微一晃,继而将眸中期待的神色缓缓收回:“眼下时局未定,这太子玺放在我这儿,怕是不合适。”说完又将玉玺放回到盒内。 林玉嗔怪道:“既然我拿来了,便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你若是不要,我便将它扔了。”说着便要抱着锦盒拿去屋外扔。 贤王慌忙按住锦盒阻止,“也罢,你既然拿来了,便放在我这儿吧。” 林玉暗暗弯唇一笑,她就知道贤王这温吞的性子不逼不成事。 贤王看了她一眼,这才准备将那锦盒旁的绸缎提起来系紧,却蓦地感到一阵眩晕,他一个趔趄。 林玉眉头微蹙:“王爷,你怎么了。” 贤王又往后退了一步,半截身子靠在了案桌前,“奇怪,我有点儿晕。” 林玉赶忙伸手去扶,还没来得及触到贤王的衣袖,便见他又是一个趔趄,“噗”的一声倒在了案桌前的地砖上。 “王爷。”林玉大惊失色,急步蹲到他的身侧。 贤王虽远离朝堂,却也是聪慧之人,只不过思量片刻,他便恍然明白过来,那太子玺有毒。 那太子将太子玺交到林玉手中,本就是冲着他贤王而来的呀。 贤王伸臂指了指桌上的锦盒,艰难地吐出“有毒”两个字,继而一声猛烈的咳嗽,朝一侧地砖吐出了一大口血,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林玉惊惧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朝屋外大喊了两声“来人”。 高鸣应声而入,一眼看到躺在地上口吐鲜血的贤王后,面色大惊,转身飞奔出去叫医倌。 林玉摊坐在贤王身侧,泪水横流,浑身都禁不住在颤抖,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医倌好似也迟迟不来,她一边哽咽着,一边不住地拿手去探贤王鼻际的气息,直到她感觉那气息在慢慢变弱、变冷。 她彻底失了指望,两只眼睛也好似两只黑洞一般,失去了往日的光华。 她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徐徐走近案桌上那个锦盒,“不要助纣为虐”,贤王的话恍如仍在耳边,但最终,端王却借她的手杀死了他。 林玉的泪簌簌而下,绵延不断,那就让她陪着他一起死吧,好歹黄泉路上能与他做个伴。 她从锦盒里捧出了那方太子玺,抱在怀里,徐徐返回到贤王身侧,继而躺下来,靠在他的胸口,缓缓闭上了眼眸。 待高鸣领着医倌到来时,两人早已没了气息。 李允连夜赶到贤王府,此时府中正一片忙乱,众小厮及婢子正忙着在府中搭建灵堂,长长的灵幡被挂上高高的屋梁,随着割人的冷风轻轻飘扬。 林玉的尸体已被拖往建国侯府,哪怕是死,她终是无法与贤王葬于一处。 灵堂外的门廊下,淑妃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旁边伴着两名婢子。 她不哭、不怨,任冷风拂面,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众人为他的儿子布置灵堂。 待李允走过去行礼,她才缓缓抬起头来:“你来了?”她语气淡然。 “还望娘娘节哀。” “我早已是经历国破家亡的人,又怎会被丧死之痛打倒,端王让阔儿死,不就是怕这江山再次回到大晋皇室的手中吗?” 她说着站起身来,徐徐逼近李允,眸中溢出狠厉:“但他不知道的是,阔儿死了,不是还有李允你吗?” 李允微微一怔:“娘娘,在下对江山无意。”李允毫不犹豫地推辞。 “住嘴。”淑妃一声厉喝,好似连廊下的灯笼都被惊动,跟着晃了晃,“你这条命是父皇用整个江山换来的,你既然活着,便有责任将这江山拿回来,并打理好。” “娘娘,在下从未有这样的野心,也从未想过……”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要走到这一步。 “那就从现在开始想。”淑妃再次逼近了一步,一字一顿道:“从现在开始,认回属于你的身份,承担属于你的责任,让这污浊的世道重回河清海晏,让这混乱的朝堂重回风平浪静,让掌权者各司其职,不疑、不斗、不相互残害,让坊间百姓安居乐业,不无家可归、不流离失所,全力以赴,还父皇一个太平盛世。” 淑妃的话铿锵有力,在深夜的门廊下传出一阵阵回响。 姐弟俩在灯笼的微光中莹莹对望,哪怕两人之间隔了好些年岁,也隔着许多光阴,但此刻,他们的人生轨迹第一次有了重叠。 他们本就是同根生啊。 “我……再想想。”李允诺诺地答道,他也是第一次在淑妃身上看到了长姐的狠厉,那份狠厉有多执拗,她平日里便就有多隐忍。 “你先回去吧,余下的事我来办。”淑妃没理会他所说的“想想”。 李允也没再挣扎,抱拳行礼后,又去灵堂朝贤王的棺椁鞠了一躬,焚上香烛。 魏云飞跪伏在棺椁旁,一张黑脸膛哭得涕泪涟涟,连哈赖子也跟着往下滴,见到李允后他本能地闪身往旁边躲了躲,怕他打他。 李允压根没理会他,插上香烛便转身离开,回了清风宅。 小姑娘已睡了一觉醒来,见哥哥从门外进来,在被窝里喃喃问:“哥哥你怎么出去了?” 李允没说贤王被杀的事,免得大半夜扰乱小姑娘心神,“刚刚小顺有事找,哥哥便出去了一趟。” 他说着在门口的水盆里净了手,脱了外衣,这才躺回到被窝里,手礕环在小姑娘软软的腰际,将她一把捞进怀中。 “痒。”小姑娘躲闪着“咯咯”笑了几声,之后才踏踏实实地靠近李允的怀中,用整齐的小白牙咬了咬李允的喉结,低声问:“哥哥是有心事么?” 李允抿了抿唇,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他突然问:“婵儿,要是哥哥去做皇帝,你同意吗?” 小姑娘将整齐的小白牙收了回去,将头从被窝里翘起来,怔怔地看着李允:“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李允没点头,也没摇头,“哥哥正在考虑,还没决定。” 小姑娘捧过他的脸,好让他正视自己的目光,橙色的烛火下,她眉目如画,双眸清澈:“哥哥,若不是赵家篡位,你本该就是皇帝呀,倘若现在你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犹豫拿不拿呢?” 李允轻抚着小姑娘润泽的小脸,“哥哥是担心,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到时不能给你一份安稳的生活。” 小姑娘嘻嘻一笑,抬起小手剐了剐李允高挺的鼻梁:“有哥哥在了,朝中的局势定然不会再波诡云谲了,再说了,倘若哥哥不做皇上,倘若又有一个像宣德帝或像端王一样的人来夺得权力,那这世间便又会有许多像婵儿、像哥哥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了。” 李允暗暗一叹,看了一眼温柔又善良的小姑娘,心里柔软得似一滩水,小姑娘没什么见识,看似什么都不懂,又看似什么都懂。 他一把将她拥在胸前,用唇摩挲着她的发:“婵儿,哥哥都听你的。” 在他养大的姑娘面前,他慢慢退却了身为家长的样子,慢慢地拥有了一个夫君该有的样子。 次日的朝堂上好不热闹,虽首位的龙椅空空如也,但底下的群臣却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提议为保世道安稳,还是得认赵家人为主。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如今宣德帝病重,已不顶事,太子、贤王、端王皆已过世,就只剩景妃的儿子誉王了,可誉王还是个十岁稚儿,同样不顶事,这龙椅上的人,就该是能者居之。 就在两方争执不下时,淑妃身着一袭玄色长袍出现在大殿门口,指着大殿另一头的龙椅朗朗大声道:“有大晋帝唯一的皇子在,谁还敢坐上那把龙椅?”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如今连皇后都两手一摊不管事了,这个平时甚少露面的嫔妃竟然出来信口雌黄,朝臣们一时不敢置信。 以顾和正及六部尚书为首的重臣朝淑妃围过来,顾和正抱拳问道:“不知淑妃娘娘此话有何根据?” 淑妃冷冷一笑,“陈情书上写明了,大晋帝亲手刻下的‘守’字便是凭证。” 朝臣们又是一阵低声议论,顾和正禁不住双眸生辉:“不知这个身上有‘守’的皇子现在何处?” 淑妃转过身来,扫视了一眼殿内的众臣,眉宇间蔓延着豪气,大声道:“明月堂少主李允,便是大晋朝唯一的那位皇子,也是大晋帝费尽心机保住其性命的皇子。” “什么?”顾和正不敢相信。 殿中一时炸了锅,没一位大臣敢相信。 “你们若是不信,现在便可将那李允唤来,当场验身。”淑妃沉声道。 以顾和正为首的大臣霎时派出一队侍卫,出了宫门,飞奔着朝清风宅而去。 此时李允正在清风宅的门口,指挥着顺子将那“清风宅”三个字的匾额取下来,再挂上一副“阮宅”的匾额。 “右边再往上拉一些,对,再拉一点儿。”李允指着匾额的右边说道。 顺子则站在一道木梯上,一边拉着那“阮宅”的匾额,一边扭头看主子的神色。 刚将那匾额挂规整,身后的巷子里突然出现一队侍卫,走近后,领头侍卫抱拳道:“李少主,淑妃请您进宫验身,还请李少主随小的们走一趟。” 话刚落音,还未等李允回话,侍卫们便围拢过来,拉拉搡搡地便将一头雾水的李允弄上了马车。 李允哪怕身手再高此时也不好反抗,毕竟那可是他姐姐的口谕。 随后马车掉转车头,朝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顺子与唐四呆呆站在门口一直盯得那马车拐弯不见,“验身?莫非咱主子真要当皇帝了?”那陈情书的内容他可是从苏尚恩嘴中听到过。 唐四看了看那空荡荡巷子,又看了看顺子:“你莫不是脑子发浑了?” 顺子笑着拍了拍唐四的肩,“等着吧,咱们怕是要搬到宫里去住了。” 唐四一张嘴张得比桃儿还大…… 此时的宫中,李允如一只待宰的糕羊,被侍卫们团团围住,继而一层层地剥掉身上的衣物。 他气恼地揣着自己的衣裳不松手,一旁淑妃的目光却如冰刺一般射过来,在淑妃的身后,是团团围拢过来的大臣,每个人都目光如炬,就等着侍卫赶紧将他扒光。 会枯骨掌又如何,是明月堂杀手又如何,他此时火气再大也反抗不得,亲姐姐看着呢,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不到半刻钟时间,李允的上身便被侍卫扒了个精光,他侧身而立,劲瘦的腰腹紧致而壁垒分明,在靛蓝色时光中,后腰处那个写法特别的“守”字格外鲜明而遒劲。 大臣们哗然,继而又鸦雀无声。 顾和正上前两步,神色激动地伸手去李允腰间摸那“守”字,李允闪身一退,躲开了他的手,“顾首辅,请自重。” 他已经被扒得精光了,他们竟还想摸,门儿都没有。 顾和正赶忙收回了自己的手:“是……是臣唐突了。” 此时有些历经两朝的老臣已激动得泪水涟涟,伏地便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的臣子见有人跪了,便也跟着齐刷刷跪下,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跪下的是淑妃,她的嘴角含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光着身子的李允莫名其妙就这么成为了皇上,事后他又被太监拉入一侧的暖阁,正儿八经地换上龙袍,戴上头冠,坐上了龙椅。 李允在龙椅上颁发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恢复阮家婵儿的身份,赐“清风宅”为“阮宅”,为阮江南建阁塑像,至于给婵儿的封号嘛,反正她将会是他的皇后,暂且就不封了。 第二道旨意,便是改变明月堂的职能属性,令其以后主要协助三法司查案探案,斩轩除恶,并封苏尚恩为明月堂堂主,命他尽快重振明月堂。 第三道旨意,便是奖赏大晋朝护驾有功的秦怀光,将天龙寨将士收归为三军,从此为报效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 伺候在侧的几名太监为了讨新主子欢喜,忙不迭拿着圣旨出宫报喜,一人去往阮宅,一人去往怡春楼,剩下的那人长途跋涉,去往天龙寨。 此时殿内的建国候林枫赌胆问道:“皇上,如今那宣德帝还在宫里,可要将他移往别处?” 龙椅上的李允微微一笑:“自然是要移的,待朕亲自去见见他。” 太和殿里,赵公公一见到身着龙袍的李允出现,吓得屈膝便跪,舌头打结:“皇……皇……皇上万岁万万岁。” 自宣德帝病重,他曾料想下一任帝王是太子,结果太子死了,又料想是端王,结果端王也死了,打死他他也没能料到,坐上那把龙椅的,竟是明月堂少主李允。 李允缓缓步到龙床前,看了一眼清瘦的宣德帝,沉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宣得帝眉眼轻颤,见到身着龙袍气宇轩昂的李允后,霎时便明白了一切。 这个面容清贵的年轻人,曾经多少次跪伏在他的面前,像所有惧怕皇权的奴才一般,朝他高呼着“皇上万岁万万岁”,却是没想到,也正是这个年轻人,拿走了他为赵家夺得的赫赫皇权。 不过二十多年的光景,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起点。 宣德帝记得当初将那把长剑刺入大晋帝身体里时,大晋帝眉眼里却尽是嘲讽,喃喃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呵,果然是父子,连吐出的言语都是一模一样。 “将他移进冷宫吧,让景妃的儿子也同时移入冷宫,对其躬身伺候。”李允盯着宣德帝幽幽说道,他没将赵家人赶尽杀绝已是格外开恩了。 宣德帝最后淡然看了一眼李允,默然闭上了双眸,在移入冷宫的当晚,他便溘然长逝,总算是走完了他这荒唐而徒劳的一生。 自此,大梁国再次变更为大晋国,在新帝李允的励精图治下,迎来了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