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胡说 墨醇 著 完本 免费 仙侠奇缘 远古洪荒 仙路缥缈,清歌踏月上九天;云山万劫,一剑天光问情缘。 缘起缘灭,皆是命;恩怨纠葛,天注定! 笑人执念,恨人不悟,一切痴心,本是游戏! 甚荒唐,净胡说,轰轰烈烈闹了一场,到头来无人记得,只有我胡言乱语说与你听! 作者自定义标签 才女 杀伐果断 苦恋 转世 青梅竹马 荣誉动态 暂无动态,打赏投票可支持作家 荣誉殿堂 最新章节 完结感言·2020-08-30 第一章:楔子 你也无聊,我也无聊,那不如坐下来静静心,让我胡掰一个故事给你听…… 常言道:天地万物皆生五行。如此可见,五行乃万物之主宰,那么这掌管五行之力者,又当是如何呢? 传说,这世间本是混沌一片,宇宙间有一枚种子,说是种子,其实“一粟一世界”,也别有洞天。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这种子破、灵气出,清升浊降始有天地,天地开则生阴阳。 种子生根触地则有土石,五生山拔地而起。根扎聚土则成金,根深入壳则有水,叶出则为草木,花开始有颜色明暗,此花便是创世十瓣莲花。 天地初开,灵气汇集,孕育出五只神兽,十瓣莲花不知开了多久,终结一子。 莲花结子,莲瓣收合,天地又陷入漫长的昏暗之中,灵气尽归五生山,五只灵兽亦受召前来镇守。 千年之后莲花再开,得一女婴便为五行天地之主,因为万神之先由十瓣莲花所生,故后人尊称先神。 都说神无本相,或言神面千变,其实不然。 先神俏如少女、净如白雪、慈如真佛、端如大山,又威似雄狮、戾似惊雷、怖似鬼魅、怒似烈火,乃万相之源也,因此论美则为最美、论丑则为最丑,不可描述。 这女婴出世,天地间顿时有了生气,慢慢孕育出了六界生灵。此时世间并无善恶、正邪,只分阴阳所生五行,她点化五兽为五行神君分管天地。 想那时,这六人驰骋天地,纵游千载之间,凌驾万物之上,好不欢脱! 就这般过了许久,五行神君之间生出了嫌隙,五神君本是千丝万缕相互牵制,关系天地兴亡!一旦有悖于相生相克之道,便致阴阳不和、清浊相乱,天地万灵便有了善恶欲念。 恶念一出纷争四起,魔尊受天地浊气浸染修炼得毁天灭地的神功,大肆征伐。 待到先神察觉,立率众神出战。此战不息不休、历时万载,神魔皆纷纷泯灭!先神方才明白——善恶本为一体,不可划分。欲得清明必有秽暗,对付魔尊不可剔除只有断源。 眼见盎然天地将重回混沌,先神心有不忍;面对五神君,先神更深感治世不周之罪。所以舍真身、弃灵力,歃血立誓: 愿堕入轮回重修心智,千年一世经历情欲之劫,一日不悟、劫难一日不休。 自此,千年一世、修业为仙,世人尊称圣仙和五行子。也因此,有传说:五行圣仙与五行子千年轮回,经历患劫后集聚之时,便有六界浩劫、日月晦暗的正邪之战。 时如星转,千年虽长,却也有了许多个千年。今日,我便且说这当中的一段吧! ----------------------------------------------------------------------------------------------------------------------------------------------------------------------------------------------- 看完楔子,您可自行选择看第一卷还是第二卷。 按我的顺序来,先了解几人相生相克的关系,定一个基调;当然,您也可按时间顺序,先第二卷后第一卷,方便理解。 第二章:今生劫起 话说这一世,五行圣仙早早已修炼得道,乃是一位极清丽超然之女子,化名影轻。闲来常做道仙打扮,阴晴不定,行踪难寻,游走于四方。 这一日,天帝早朝,特请了圣仙前去议事。 说到当今天帝,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百来年前羽化升天,剑眉英骨,可慑三界,颇有将帅之风! 老天帝封他做战神,他却嗤鼻道:“我这一生不为任何人效戎马之劳,不为将,只为王!” 三天三夜,天庭易主。 其人威武凛冽,目光如剑,然而一张掐金流纹面具却遮了有大半张脸,因此问尽天下人也无从得知他的样貌出身、前世来历。 圣仙向来散漫,请了半日未到。天帝倒也不急,斜靠着撑手假寐。众仙家畏惧天帝,见他如此,心中虽有怨言却也不敢多嘴,整个宸极殿中静谧无声。 又等了半刻,方听见清谷一声:“抱歉,本尊来迟,让列位久等了!” 人未到,先已为声倾。 众仙看去,只见圣仙按落祥云,莲步轻移,步入殿中。衣抉翩跹,姿态袅逸,眉目清宜,见之令人神清气爽。 “圣仙客气。”众仙忙还礼道。 “圣仙终日繁忙,本君原不该多做打扰,今日相烦,还望勿怪!” 不知几时,天帝已端坐发话,声如洪钟,响彻朝堂。 “天帝客气,有何事相商,说便是了!何必讽我?” 天帝勾唇一笑,道:“近日六界妖魔横行,我天界又不知何故,多生事端。本君无法,劳圣仙往返六界时稍作挂心!” “这是差我去替他办事了?” 圣仙心中想着,嘴上却也不反驳:“小事怎算劳烦,本尊记下便是了,天帝若无他事,告辞了!”音未落,早已驾云而去。 “来去不留烟云,怎如梦一般?”天帝不禁呢喃道。一转眸,卷袖而去。 “恭送天帝!”众仙松了一口气,也纷纷退去。 扬州城内曾有座五行道观,四方院落,如民宅一般,却香火鼎盛。圣仙下到凡间时,常歇于此地,这日下凡后,便仍借居在此。 恰巧这观外不远处有座石头山,半年前山里来了个矶石大王,法力甚高,霸了一方水土。 这晚听了小妖来报:五行观里来了位高人。以为是争抢地盘,便自恃高能,不服气想去会会。 一旁的小妖忙劝道:“大王,小的看着这人不染烟尘,像是神仙,咱们还是不去招惹为好。” “就是,大王,好汉不吃眼前亏啊!神仙来,不过待两日就走,咱躲过一时,您还是这儿的霸王!” “啪!啪!”矶石扔了酒坛子,上去就是两巴掌,攉得两个小妖眼冒金星,直打转。 “没骨气的东西,凭他是什么神仙,本大王是西海琉清观——金风老祖的干儿子,哪个菩萨见了不得让三分,凭他是什么东西,本大王倒是要看看!” 第二日果然携了一帮小妖,直吵嚷到道观里,口里骂骂咧咧,不多时便围了一群看戏的。 圣仙此时正闭目清修,这会儿来打搅,也是矶石不知趣。 “嘭” 一声响,门骤开,圣仙形如雷电,还未及矶石反应过来,已被紧紧捏住脖子拎离了地面。 矶石敌不过圣仙手上的力气,只好将手脚一顿乱舞,圣仙皱眉,手上功力又暗暗加了几分,矶石承受不住,当时显了妖形,四围的人纷纷吓瘫在地。 小妖们见状,逃了有半数,只留下几个慌张吼道:“我大王乃是四海琉清观金风老祖之子,你怎敢伤他!” 圣仙嗤鼻一笑:“任你是谁,敢挡我吗?” 掌间神风暗涌,化出三味真火,一抬手便将几个小妖烧得灰飞烟灭。 矶石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眼前之人白裙席地,红云绕骨;集火行之善战、金行之肃杀于一体;眉眼风骨不凡,法力不可估量,方知不是一般人物,连忙求饶。 然话不过两句,圣仙只觉耳边吵嚷,小指一勾,已魂飞魄散。 众人见她灭了妖,赶忙过来磕头。圣仙觉得无趣,方要回房,这时,一位大肚妇人哀叫起来,像是要生了。她夫君扶着,着急喊道:“我娘子要生了,哪位发发善心,替我去请个稳婆吧!求求你们啦!” 众人见神仙不做反应,只围拢过来,却不敢轻言搭手。 圣仙扫过一眼,冷冷回了一句:“望着本尊作什么!若不是生个孩子也要本尊亲手相助不成?” 应着声,便有个老妈妈立即从人群里挤出来:“这儿、这儿,我是稳婆,大家让让!来,让让!哎!散了散了,这生孩子,没什么好看的啊!散了散了!” 说着话时,已有几位道姑拿了席子、布匹遮挡起来,老妈妈吩咐了去拿剪子、热水,忙活起来。 这孩子生了良久才出来,哭声尤其大。人已散去不少反倒圣仙仍在原地看着。 老妈妈抱出来,用布裹上:“是个大胖小子!恭喜恭喜啊!哟!这孩子的脑门怎么这么烫啊?这怎么刚生出来就发烧啊!老身我还真头一次见呢!” 圣仙闻言,从老妈妈手中抱过孩子细细打量,而小小婴儿见了圣仙,竟笑了! 那男人与稳婆见了可是不解,但男人转而又喜道:“仙人若是喜欢这孩子,也是他的福分。犬子与仙人也算有缘,小人斗胆,烦劳仙人给犬子起个名字吧!” 影轻回过神来,笑道:“先生客气,不知先生贵姓?” “哦!不敢!小人贱姓‘火’。” “火?”影轻抿嘴一笑,“可也是有缘!” “仙人说什么?” “哦,没什么,此子生于丙巳年未月正午时,命中属火,甚刚阳。但火气过旺,恐怕命中有阴劫!” “啊?!”那火某慌忙跪下,“虽不知何为阴劫,但求仙人相救!” “先生请起,所谓阴劫,就是——他将因女人而性命堪忧!先生放心!火过旺,引水灭之,但水不可多,否则反而伤命,不如取名做‘火冽’,有水却不多,定可保你儿性命!”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那火某连连磕头道谢。 影轻将怀中孩子还于火某,继而道:“然此名只可保他一时,至多二十年,他必得随我走!唯有我,能助他躲过此劫!” 两夫妇对视一眼,那男子道:“能跟随仙人是我儿之幸,多谢仙人!” 那妇人虽有不舍,却也不敢反驳她丈夫,只好跟着道谢罢了。圣仙应了一声,转身回了房,众人方都散去,口里直夸这神仙善恶分明,慈悲救人等等。 列位大抵都已猜到,此子便是火行子。火神主战,“火”与“祸”相通,所以火行子的出现,令圣仙意识到千年大劫的逼近,因此心中郁郁,在房中坐了半日,终于觉得无趣,便驾云回了天界。 到了天界,依旧漫漫,出神间,竟至了一株老树下。 说来,这树也活了几万年了,与圣仙曾有些交情。此地风定无云,恬香沁鼻,树下一只秋千架也不知何人何时安在那里。 圣仙忽觉得心静,便于那秋千上坐下小憩。树色原是粉色,如今看着,倒像添了几分酒色,圣仙细闻时,果然花香中夹着酒香。 “哪来的酒香?” “回禀圣仙,这酒乃是天帝初升时埋下的,这些年了,也不知是不是忘了!不过倒的确是坛好酒!” “呵!这倒好!我今日正愁着没处解闷,算是便宜我吧!”于是施法取酒,又变出个大海杯来,顾自斟饮起来。 那树仙虽年长几岁,却怯懦、畏惧天帝,于是慌起来:“圣仙要饮酒,小仙本不该多言,只是天帝那里,小仙不好交代——还请圣仙见谅!” “不过是天帝罢了,你有几万岁了,你我是他的前辈,还怕他不成?喝他坛酒什么打紧的!确是好酒,来!你也尝尝!” 说着便倒了些酒在地上,那树仙虽怕,但抵不住酒香,便领了。 影轻一杯又接一杯,说话间便已去了半坛。两腮绯红眼惺忪,好一副醉态。 “圣仙——少喝些吧!” 威而不怒的话响在耳后,圣仙应声回头,见天帝一身黑袍,负手立在秋千架后,一双剑眉微蹙,慎得可怕! 第三章:倚风院 “哈哈哈……天帝好小气,我吃你几杯酒也不成吗?明日我还你一千坛罢了!”说着仍是倒酒,却不想天帝一把夺过酒坛,仰头就饮。 圣仙见他抢酒,急了,忙伸手去夺:“你把酒给我,给我——” 一时酒劲上头,颓然醉倒。天帝见状,丢了酒坛子,赶忙上前扶住。 圣仙倒在天帝怀中,一瞬间似有泪水划过,断断续续道:“天地生我不公——轮轮回回,兜兜转转——我不要——为什么我还是逃不过‘注定’二字——炽焰,为什么……要见到你?” 东扯西拉,不成一句,但天帝听见“炽焰”二字,已了然心中,不免一惊一叹。 继而见圣仙已熟睡自己怀中,双眉深蹙,又是怜惜又是无奈。将圣仙打横抱起,驾云而去。 后头树仙忙喊:“天帝,那酒——” “无妨,再寻好的便是!”淡淡一应,舒了人家长长一口气。 偌大圣仙府中,空无一人,天帝于是只好自己动手,为圣仙细细擦了脸,掖了被角,又煮了醒酒茶放在床头。临走却又不放心,点化了院中一株月阳花照看圣仙府,方才离开。 若说到这月阳花,乃是集月之华、日之阳而生的灵花,是天地间难得的阴阳相衡之物,只开在圣仙所到之处。 花色纯白清透,淡黄蕊儿,娇嫩可爱得紧!这世间,只怕也只有圣仙府和五生山才有了! 圣仙次日醒来,那丫头守了一夜正打瞌睡,见圣仙醒了忙起身去倒茶来。 “圣仙醒了!喝杯茶醒醒神吧!” 影轻推开茶杯,上下打量了一番,瞧出她月阳原身才放下心来,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圣仙,昨日天帝特渡我成仙,吩咐我照看府中杂事!” 圣仙想起那人便蹙眉,满不在乎道:“即是天帝渡你,本尊亦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本尊喜欢清静,平日不唤你,不许显身!”说着,顾自下床梳洗。 “是!”那月阳花仙便要退下,及关门,又道,“圣仙,天帝请你闲时前去一趟!” “知道了,你去吧!”影轻应了一声,等到月阳花退回院中,方才觉得自在些。挽了头,便乘云去了。 银白的宫殿中丝丝透着冷意,天帝一身玄服,抚望面前几桌上的一个过人长的锦盒,满眼思虑,不知锦盒里放着的是什么爱物,见圣仙到了,忙扣上盒子,整衣危坐。 “不知天帝找我有何事?” “圣仙昨日的酒可醒了?” 影轻听罢,想起自己昨日偷取人酒,酒后失态等等荒唐,不禁懊恼羞愧,别过脸去。 “无碍,还得多谢天帝!” “圣仙客气——” 天帝顿了顿,终于开口道:“昨日听圣仙无意提到‘炽焰’,本君想——是否是指火行子?是否——” 影轻并不回答,只是蹙了蹙眉。天帝倒也明白,于是道: “虽说火行子降生,亦可能仍是在轮回之中而已,但按时间算来,再加上六界乱事频出,想必是浩劫将近了。既如此想来,圣仙还是以早日集齐五行子为重,其余之事再不敢劳烦圣仙,本君自作安排便可!圣仙若有可用本君一二之处,天界所有,圣仙但取无妨” “嗯……“圣仙答应了一声,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了许久,到底没再说什么,各自去了。之后几日,为应对千年浩劫,圣仙便闭了关,封了五感潜心修炼。 转眼间,二十年已过。 扬州城越见繁华,火冽亦已谦谦长成,圣仙察知,出了关后,便直奔往扬州城五行观中。 这道观此时是越发香火鼎盛,正殿中挂了一张画像,一边写道“某年月日除妖显圣于本观中,较之恩德,特设于五行圣仙殿中。” 因算得是眼前事,许多人知道,耳口相传的,便使其坛前贡品香火,竟比一边的玉雕圣仙站像更盛。 圣仙不觉好笑:凡人愚昧,左右较去比去,到头来,可想到是同一人? 这时,有年长些的道姑已迎出来,因认识她,忙招待起来,一面又差人去请了火家夫妇。 众道人迎来候去,然圣仙最恶这些,便屏退了一干人,只要了一间小房,坐等那火家夫妇。 不多时两夫妇就到了,向圣仙磕了头,起来也不敢坐,只在一边垂手站着。 圣仙莞尔一笑,起身去请,三人又是好一阵子推让,方才都落了座。圣仙便问那火冽最近如何,怎不见带来。 那火家夫妇才沾着座儿,又忙起身磕头道:“仙人,那孩子倒是聪慧,只是……只是——” “先生但说无妨!” “是!那孩子极聪颖,不过十来岁就帮我打理生意,前些年已将一干子事全交给他了,他倒是的做得比我好,也不枉仙人抬爱。只是他风流成性,我几次将仙人的话告诫他,他只是不听。秽浊不堪,伤了自己性命倒是小事,只恐怕玷污仙家干净。” 圣仙听闻,非但不怒,反而笑道:“二位请起,先生多虑了。他是如何,我自然知道,你只需告诉我他如今何在,我自去寻他!” “哦,这——听闻今日城头倚风院中选花魁娘子,恐怕他是去了那儿了!” 圣仙听了又是笑,临走前又对那夫妇说:“今日若一别,恐怕日后再难相见,你们可愿?” 那女的本就舍不得,听如此说竟做起狂来,跪在地上磕头苦求,嘴里说着“夫妻二人只此一子,恐怕老后孤独”、“犬子顽劣,不堪仙子垂怜”云云。那男子虽拦着,自己口中犹犹豫豫倒也是如此说。 圣仙叹道:“天命如此!我若救他,亦可救天下苍生;我若不救,亦是害天下苍生!” 二人并不甚懂,吃了一惊,只当自己生了个祸国殃民之人,软在地上,只好作罢。 城头倚风院倒也非淫靡之所,不过是美人美酒、歌舞辞赋的风流酒楼罢了。说来,圣仙得道前还曾是此处红极一时的花魁,以飘逸轻舒、身影幻奇的舞姿名噪一时。“影轻”之名亦由此而来。 倚风院中相当热闹,三层楼上,满是客人。正厅中设了一花台,花台之上琴弦舞乐怎样热闹,自不必多说。 然而全楼中最显眼的,当属花台边一位吹笛的年轻公子! 第四章:火行归位 鬓发如裁、面若秋棠,一身白衬赤团云绸锦,足登镶玉流云中靴。 笛声清丽、身段朗健,自有一段潇洒之态;两靥含笑、细目流情,又是一股风流之韵。 一曲终,一位年近五十、妆扮艳丽的老妈妈迎上前来嬉笑道:“冽公子,你瞧瞧,这如今的庸脂俗粉哪懂得什么歌舞音乐,哪配得上您的笛声!哎!我看呐,今年是选不出个像样的花魁喽!” 火冽笑说:“妈妈不必着急,真正的花魁还没上台呢!” 老妈妈听言,压低了声音凑上前问:“公子的意思是——” 火冽拿笛子一指圣仙道:“瞧见二楼那位穿青衣的女子了吗?方才她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莲步轻而稳,行动带风、姿态婀娜,必定是个舞优!” 老妈妈朝那方向看去,细细打量了一番,直夸火冽好眼力。 圣仙见二人瞧着自己,正不知是打什么主意,便听见那老妈妈喊道:“这位姑娘既然来了,不如下来一展身段,也让我们开开眼呐!”一面又差人来请。 圣仙闻言,因心情正好,便也觉得有趣,冲火冽抿嘴一笑,直接飞身下楼,且说:“劳烦一曲《莲生》。” 火冽微笑回礼,便执笛吹奏起来。 两人音影和谐,时急时缓,时抑时扬,音韵绕梁,舞姿撩人。 意随笛声而趋,心随身段而却! 观者皆瞩目,惊叹不已,沉醉其中。悠悠曲终之时,众人仍回味其中…… 半晌后,方掌声四起,将手中的花抛向花台,正厅之上一狮头大的花球亦散落下纷纷花瓣。 老妈妈拍着手走上来,携着圣仙的手问道:“请问这位姑娘芳名啊?” 圣仙巧笑着抽手回道:“影轻!” “影轻?呦!真是人如其名啊!”转身接过丫头捧过的彩球,高声道,“这位影轻姑娘便是今年的花魁了,现在请花魁娘子掷彩球。列位可瞧仔细了,这花魁的头位客人可就在这彩球上了!” “不必了!”圣仙推开递过的彩球,转身向火冽道,“只请这位公子到雅间一坐。” 老妈妈不知其故,只当是她看对火冽了,迎笑道:“想必也是了,这冽公子啊,咱们扬州城里就没有第二个比他俊俏的了!” 火冽向圣仙点头一笑,两人便往楼上雅间里去了。圣仙先入,火冽其后关门:“影轻姑娘单找小生,不知何事?” 圣仙转身笑道:“炽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拘放肆的!” 火冽一愣,转而又一笑:“恐怕姑娘认错人了吧!”说话间,却已被圣仙缚住了手脚。 火冽正惊惑不已,欲要挣扎时,一束红光将其笼住。圣仙在其灵台一点,火冽便闭上了眼,如熟睡一般。 圣仙将其扶到榻上,看着他的表情时喜时怒,时悲时惊。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火冽脑海中浮起千年的记忆。 逐渐的,眼皮跳动得愈来愈激烈,眉头已痛苦地拧在一起。圣仙知其将醒,轻轻地抚开他的眉,闭上眼,飞快地念起一段咒语,将全身灵力集中在右手指尖,随即咬破手指,在火冽的灵台画下一道火焰。 那火焰闪烁着奇异的赤色,越燃越烈,仿佛将要炸开一般。火冽缓缓睁眼,那火焰才渐渐熄灭,变作灵记。 而圣仙此时面色苍白,体力难支,火冽忙起身去扶。圣仙弯了弯嘴角,笑道:“炽焰,你道我认错了人没有!” 炽焰见她盈盈笑意下惨白脸儿,懊恼不已,撩袍而跪,正色道:“有劳圣仙大人了,炽焰愧不敢当!” 圣仙支撑着说:“炽焰,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可才不敢当呢!” 炽焰苦笑,转而又是那副多情公子的风流样:“姐姐惯会取笑幼弟的!” 影轻瞪了他一眼:“行了,回去瞧瞧你那父母吧,他们可舍不得你呢!” “可是姐姐如今正虚弱,我怎能不顾?” “我无大碍,可自行调理,你去吧!到圣仙府中等我便可!” 炽焰犹豫了一番,虽放心不下,但见她神色严肃却也不敢违拗圣仙的意思,只好点头出去。 圣仙忽又想起什么,冲窗口喊他,炽焰忙又折回来问:“姐姐有何吩咐!” 影轻摇摇头,抬手化出一支赤色玉笛递给他:“你的笛子!” 炽焰接过笛子,低头抚弄了良久,问了一句:“姐姐,她——找到了吗?” 第五章:故人 “没有,你是头一个!”影轻脸上忧喜参半,笑了笑答道。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炽焰才回过神来,行了礼离开了。 圣仙强撑着打坐运功,半刻后才稍稍恢复了些气色,觉得这里始终并非久留之地,便也支撑着离开了倚风院。 这时,有四五人方才便已垂涎圣仙的美色,但又知道火家生意大,明抢不得,所以不敢动。现在见圣仙一个人虚弱地走出来,便起了歪心,远远地跟了上去。 圣仙早已察觉到,只是碍于城中人多不好动手,便慢慢往城外走去。 及走到城外一处村口已近天黑,便停下来等那几个人。那几人原来也是碍于人多不敢怎样,见此处偏僻,便大起胆来走到圣仙跟前来。 又是污言挑逗,又是甜言诱骗,丝毫不知收敛淫秽之意!见圣仙并不怎么反抗,其中一男子甚至上前挑弄,毛手毛脚起来。 不想!手才抚上了脸颊一下,只听见一声惨叫,男子的手竟已折了!顿时血肉模糊,甚是骇人,那男子疼的是五官扭曲,咬牙切齿得却喊不出声来。 圣仙俊眉微蹙,自下而上渐化形现圣,面露杀意! 可奈何,方才为炽焰解封记忆、度化成仙着实耗费了不少力气,才化了一半,顿觉喉间一甜,喷出一口乌血来! 圣仙捂着胸口,强压着体内四窜的斥力,一边又瞪着几人,不肯服输。另几人见了方才一幕,亦不敢轻举妄动,两方便只是如此僵持着。 这时已有几个村民听见惨叫声围过来,那几人相视一眼,便乘着人多耍无赖,讨起可怜来! “几位!几位来了,替我们哥儿几个评评理,这女子好恶毒的心肠,竟将我这兄弟的一只手活活折断了,定是个女妖!还请几位还哥儿几个一个公道,烧了这妖精!” 几个村民不知因果,却也不是愚笨之辈,见圣仙嘴角带血,又是这样恨恨的眼神,知道此事不简单,因此只是议论纷纷,并不赞成什么妖女之词。 人群中有位老者,似乎颇有些威望,众人都问他的意见,老者笑道:“老朽脑瓜都结蛛网了,哪里弄得清啊,我看不如去请陶公子来看看吧!”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又忙称赞,一面已有人去村里请那位“陶公子”了 那几人诧异道:“我看着这几人都尊敬你,怎么你还做不了主,这么大年纪反而听一个什么‘公子’的?” 听他这么说,老者似乎面有愠色,道:“咱们这儿的人都听陶公子的,你们这事闹在我们村口,也得听陶公子的!” “对!县衙老爷来也不好使,咱们这儿,只听陶公子的!” “就是,陶公子比青天老爷还清!” “就得听陶公子的……” 众人纷纷议和,几人见如此,也只好作罢,等那位“陶公子”来。 过不久,那跑进村里的人引着一位年轻公子急急赶来,公子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位背着药箱的绿衣女子。 老者迎上去刚想解释什么,公子止住了他,道:“绿儿,你先瞧瞧那位的手。老村长,来的路上,晚生已知道了大概,就不烦您多说了,我自有决断!”老者赞同得点点头,退到一边。 公子在几人中间又都打量了一番,向那几个男子问道:“你们说这位女子打伤了你们兄弟的手,那请问这位女子的伤与你们可有关系?” 那男子见这位公子器宇不凡,又颇受村中敬重,便好气起来:“公子,这女子的伤一看就是内伤,我们兄弟几个要有这本事,也不至于此了!也不必劳烦公子讨公道了!” “也是!”公子笑了笑又说,“既然如此说,可知你们开始并不知这位姑娘的厉害,所以不是仇家也不会是寻债了?” “的确不是,我们与她根本不认识,好好的,她就要杀我们,定是妖女!定是妖女!” “天还没黑,你们说碰上妖怪,我看这位姑娘美若天仙——”公子抬起那人断手细看了看,厉色道,“是你们贼心起了,调戏在先吧!” “你……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吧!”那另几人慌起来,结结巴巴道。 “这位兄弟指尖还沾着姑娘的唇红呢!若不是调戏——晚辈不才,想请教是何缘故?” 公子语气又温和下来,却丝毫不减责问之势。 “这、这……是又怎么样!可断我兄弟一只手,这也未免太过了吧!” 公子回过头来问绿衣女子:“绿儿,他的手可还有救?” 绿衣女子摇摇头,起身收拾了药箱:“经脉俱断,恕我医术不精!” 公子听了,叹气道:“既已如此,事成定局,你们调戏在先,这位姑娘为保名节,虽出手过重,也在情理之中,反倒是你们不得理些。再说,即便闹到了公堂上,这位姑娘就是赔你们一条命也无济于事。” “不如这样,你兄弟断了手最多是难维生计,我荐你们到我城中店铺帮忙,不知可否——” 另几人也是穷极潦倒,整日混混惯了,见事情到了这一步,又可趁机得一正常安生,便只能作罢,谢过告辞了。 圣仙起初倚在树边静静看着,见他摆平了事情,便支撑着走过来,对公子抿嘴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双腿一软倾倒下来!所幸公子及时扶住,并无大碍。 圣仙笑着,抬起手去抚公子的脸,口里念着:“守尘……守尘。” 落下泪来,只是指尖还未触及公子,便晕了过去。 “绿儿!绿儿!你快来瞧瞧!”公子忙唤道。 绿衣女子亦忙赶过去搭脉察看:“气血两虚,像是内功反噬,不过好在这位姐姐内力深厚,小心调养几日应该就无碍了。” “这就好!”公子舒了一口气,将圣仙打横抱起,“先带她去家中疗养!各位都回吧,天色不早了,日头落了不好做饭了。”众人听了,便一一告辞离开了。 两人回到家中小心安顿照顾,圣仙却仍是一直昏睡不醒。 梦中,他是皇子,她为相女。 梦中,他们青梅竹马,相伴相知。 梦中,他树下吹埙,她花前起舞——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梦魇一转!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坐在新房,却再也等不来,那个甘愿为另一个女子而死的他…… 第六章:如今,是他二人青梅竹马 圣仙唤着“守尘”惊醒,却见自己躺在陌生床榻上,边上坐着一位绿衣女子——样貌可人,笑容温婉,举止大方!一双凤眼又是风情万种,妩媚撩人。 那女子见圣仙醒来,忙上前扶将起来,并拿出一个软枕来垫上,问道:“姐姐醒了?姐姐可好些了?” 声如出谷黄莺,行为做派很是有礼,上可比仙子皇女,下可比名家闺秀。谅圣仙是女儿身,亦是一时看呆了! 不禁心想:“这样村野破陋的地方,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 这边绿儿见圣仙这样盯着她瞧,不好意思起来,便假借与她倒茶,随口聊起来:“不知姐姐如何称呼?哪里人士?今日怎会招惹上那一群人?” 圣仙觉出自己失礼,便低头接过茶来,却不喝,见问,只好答道:“姑娘唤我影轻便可,我本是前头城里住的。今日出城来,不想遇到那一起不知好歹的,只当我一个女子独行好欺负,好在我有些功夫在身。却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我又为何在这里?” “家姓苏,单名一个绿字,众人都叫我绿儿,姐姐随意称呼便是。姐姐似乎原有内伤,昨日动发晕了过去。昨日我表哥劝走了那起人,见姐姐需要医治,没有问过姐姐,便擅自带姐姐来了家中暂住,还请姐姐原谅!” 圣仙押了口茶,道了谢,又道了打搅。 绿儿接过茶碗,:“小事罢了,姐姐不必挂在心上,姐姐有伤,安心在这养着便可。我略通些岐黄之术,请姐姐再让我把一次脉吧!” 圣仙说了有劳,将手伸过去,绿儿静心号了一回,说道: “姐姐原本气血两通,是健实的。敢问姐姐最近是否有运气过度,血气过劳?” 圣仙纳罕这小小的凡人竟有这样的医术,略点了点头。 “这便是了,必是劳伤过度,内气外输所致,见姐姐底子好,倒也不打紧,只需要补一补气血,调养半月也就好了。我先去开张方子抓药,姐姐再躺躺吧!” 一面又劝圣仙躺下,一面又点起安神香,继而关了门自己出去了。圣仙想着这绿儿如此心细体贴,心中十分感激,便又浅浅睡去。 圣仙暂住在了那苏绿儿的家中调理,多是昏睡无事可讲,便且先交代一段后事,且说那日炽焰离开倚风院后,直奔家中,父母两个本已哭作泪人,见儿子回来便知是最后辞别,日后再难相见。 可怜一对老父母,将心肝肉抱在怀里,哭得简直声嘶力竭!然而炽焰此时已羽化登仙,千载悲欢自在胸中,看开别离,因此并不曾落泪,只是抱着二老轻轻安慰。 哭了有半日后,二老才渐渐停下,炽焰扶父母坐下,自己便磕头一拜,道: “儿命中如此!今日不孝,未曾报得养育之恩就弃下父母而去,日后恐不复相见,请父母珍重!” 再一磕头,又道:“儿轮回今生,得此恩父慈母,感激不尽!儿平日不肖,常惹父亲母亲担忧生气,如此逆子,还请父亲母亲日后勿要挂念!” 三磕头,道:“火家几代单传,儿此一别,恐父母日后无人照顾、祖上香火无人相传,若得机会,定为火家求得一味香火!” 说完,毅然而去! 二老又是流泪,但知道留不住,便只是暗自伤心罢了。 一年后,五十年纪之人竟又诞下一子,二老喜不自禁,忙去了五行观感恩还愿。此是后话,不题。 转眼已过了半旬,这日,圣仙觉得好些了,便起身到院中闲看那绿儿择豆。 近晌午时,老村长跨门进来:“绿儿姑娘在家吗?” “在呢!”绿儿擦了擦手,忙起身接话。 一面迎了老村长进来坐下。老者提起手中的鱼:“陶公子让我把这鱼送来,说是这两日城里铺子忙,请他过去帮忙,明儿个才回来!” 绿儿接过鱼:“劳烦大伯走这一趟了,快中午了,在这吃吧!” “呵呵!好啊!我也正想尝尝绿儿姑娘的好手艺呢!”老伯笑呵呵应道。 “大伯先坐坐,陪姐姐说说话,我这就去做饭!”说着,提鱼进了厨房。 圣仙本已疑心这陶公子和绿儿的来历,今日正好寻了机会,寻着话头便向老村长打听起来。 “哦!你问陶公子啊!”村长笑了笑,坐下来道,“那说起来真是人品学问没得挑!他家啊!啊!那原本也是京里做大官儿的!陶公子从小就会做学问,想来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状元的料!” 说着说着,忽然不忍地叹了口气:“诶!谁知道,陶夫人的哥哥,也就是这绿儿姑娘的爹——苏老爷,也不知是犯了什么脏事儿,一家子都被砍了,还连累了陶家。倒是陶公子还小,放了出来,只批了不准应试!绿儿姑娘当时还不过是个奶娃娃,就也放出来了。唉!就只是可惜了陶公子的好学问呐!” 老村长摇着头叹了一声,喝了口茶,又说道:“我们这一村啊,都受过陶老爷的恩惠,又本是同乡,所以帮衬着带大了他们。如今呢,陶公子在村儿里当先生,绿儿姑娘又会治病,他们又有几间店铺的租税子,倒也过得去!嘿嘿,反是我们又受了恩惠了。陶公子人好,又公正明理,所以啊,我们这儿的人都敬重他!” 圣仙点头笑笑,又问:“那这陶公子和绿儿姑娘之间——又有些何关系?” “哦!他俩原就是姑舅兄妹,又是自小订了娃娃亲的。两人是再般配不过了!只是两人身边没个父母兄弟,自己又脸皮薄,所以这亲事就这么耽误着。我们看着也是干着急,没那个身份做主不是!” 圣仙听到这儿,心中觉得郁郁难受,不禁皱起眉来。 这时绿儿来叫吃饭,圣仙便推托身子乏累,没有胃口,起身回了房。绿儿见她果然脸色苍白,只当是当头的太阳晒得晕了,便也没做强留,留了半碗鱼汤拿小火温着,备着影轻一会儿饿了用。 圣仙哪里睡得着!呆呆得坐在房中抹眼泪,想起往事一幕幕,又想起方才老村长所说,心中已经了然。 到了晚上,挨不过绿儿好言相劝,总算是喝了半碗汤,复又歇下了。 第二日近晌午,圣仙方才醒来,梳洗罢,开了房门,见绿儿正与一位年轻公子说话。 绿儿见到圣仙出门,莞尔一笑道:“影轻姐姐醒了?” 那位公子转过身来,圣仙一看,方知是那日的陶公子。 两人走上前去,绿儿携着圣仙的手向公子说道:“表哥,这位姐姐的伤已大好了!” 圣仙怔怔得看他,眼中像是有相逢之喜!又像有往事之悲!似是激动,又似委屈,心里万千话语只汇作一滴清泪淌过! 陶公子见这样子,虽是疑惑,却也只好客气地微笑相视。 良久,绿儿见两人这样不说话地相互望着也不禁奇怪,轻唤了两声,才将圣仙的魂儿叫了回来。 影轻顿时觉得脸红,尴尬地微微一福身道:“小女子名唤影轻,多谢公子当日相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陶公子见问,也回过神来,拱手深深一揖:“姑娘有礼,小生姓陶名望。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说完话,圣仙仍是愣愣地望着陶望出神,陶望略觉尴尬,别过身去瞧了一眼绿儿。 绿儿会意,说道:“姐姐你先坐坐,午饭就快好了。表哥,你来厨房帮我一下吧!” “好!”陶公子尔雅笑道。 圣仙再次回过神来,脸越发红了,点了点头忙进屋里去了。 厨房里,两人似乎很是默契,只听见盆碗叮当之声,偶尔也参杂有两句闲话。 “绿儿,昨天的鱼,老村长可送来了?” “嗯,很新鲜!” “昨日周老伯清早来店里找我,说他家小儿子考上了秀才,家里没什么金银,也知道我不会收那些身外物,送条鱼也算谢我有两句教导,我也不好多辞,便收下了!” “哦!” …… “绿儿,柴火没了,我去抱些来!” “嗯!拿绿藤捆的是新柴,别抱错了!” …… “绿儿,这汤还要熬多久?” “再过半个时辰,补气去火,是给姐姐熬的!” …… “绿儿,你今日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吗?怎么话里这么冷淡?” 绿儿切菜的手顿了顿,犹豫了颇久:“表哥?” “嗯?” 又是犹豫:“你和影轻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话没再说下去,似乎已带了些哽咽。 陶望听见她声中呜咽,停下手里的活,轻轻走至身后,道:“我和影轻姑娘是初识!” 绿儿听着声音靠近,忙拭去了泪痕,定了定才道:“可是——可是,影轻姐姐看你的眼神像是——” 不待说完,陶望将绿儿的手握在胸前,见绿儿早已泪眼涟涟,样子楚楚动人,轻柔地为她拭了拭泪水:“人有相似,初见那天影轻姑娘嘴里唤的是‘守尘’,可见是认错人了!” “绿儿,我心中只你一人!” 绿儿羞红了脸,娇滴滴地倚在陶望怀中。那样子,果是一对璧人。 “绿儿,你方才——是在吃醋吗?” 绿儿飞红了脸,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理。 陶望笑笑,转过绿儿,紧紧扣住香肩,郑重道:“绿儿,我们成婚吧!就让老村长和众乡亲为我们主婚,好吗?” 脸边的红染上耳畔,低了头,轻声答应了一声:“好!” 第七章:麒麟归位 “呯!” 门口似乎倒了什么东西,两人出去瞧时,见圣仙倚着窗子,手捂着胸口,正望着地上的碎花盆出神。 原来圣仙回到房中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失礼,又见两人这许久不出来,便也想去厨房帮忙,谁知正听得那一番柔情蜜语! 因此触动旧情、牵引旧伤,心口疼痛,吐出一口鲜血来,正想逃离却又碰翻了花,如今被两人撞见,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绿儿上前去搀扶,不想却被圣仙奋力推开,跌在陶望怀中。陶望正想问一句“伤着没有”,抬眼却看见圣仙正看着自己,眼中分不清是怒是妒、是伤是恨。 两人都被这眼神怔住了,正不知所措时,圣仙已扶墙而去。还是绿儿先反应过来,连忙追了过去。 圣仙回到屋中,靠着门独自流泪,任是门外两人怎样叫喊就是不肯开门。 绿儿在门外心急如焚,见不开门,转向陶望道:“表哥,怎么办呀!姐姐是旧伤复发,气血逆流,如果不及时医治,出了人命可怎么是好呀!” 陶望思忖了半日道:“我看,这伤倒是其次,反是这心病难医!” 于是叩门道:“影轻姑娘若是对小生有何误会,抑或有何不满,小生这便离去,还请姑娘以自身为重,让绿儿进去瞧瞧!”转身又对绿儿说,“我这几日还是住到店铺里去,等影轻姑娘好些了我再回来!” 绿儿会意,点了点头,陶望便自回屋中收拾。绿儿再敲门,不见反应,便试着推门进去,惊见圣仙倒在地上,气若游丝,赶忙又将陶望叫回。 两人将圣仙扶回床上,再是诊脉、配药、煎药……忙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才得些空闲。 “表哥,姐姐似是对一个叫‘守尘’的男子很是念念不忘,自她上次昏倒,夜里每每醒来都是唤的这个名字!” “嗯——想来,或许我与这‘守尘’有几分相似,勾起了她的旧情,我当时并不在意,如今看来可是大意了!” “说来,姐姐的病也好些蹊跷!心火甚旺,却气血两虚,分明严重,要搁着常人定活不过两日,可姐姐除了虚弱,却也没什么大碍!” “这位影轻姑娘想必来历不凡,我看她衣着素简,谦逊有礼,却自有一种威严!气质超然,尊贵而不失亲和,令人不禁仰慕!” “嗯——”绿儿咬着筷子,微拧着眉头。 “绿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这么说,你不高兴了?” “不是的,表哥!只是我也有同感,几日相处下来,我摸不透这位姐姐的脾气,心中却颇有些敬畏。她本与我们无亲无故,可我记挂姐姐比自己都多!” 说着,两人一阵沉默,草草吃了饭。陶望怕若是夜里影轻病情反复,绿儿独自一人恐怕忙不过来,再之夜已深了,便仍是歇在这里。 这日正好是十五,当夜月光最皎洁之时。圣仙起身,偷偷来到陶望房中,借着月光,一点一点地端详、抚摸这张熟悉的脸,喃道: “守尘,为何轮回只教你忘记了我,却忘不了她?” 泪珠滚落在陶望的脸上,他轻轻的蹙眉,将圣仙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步入院中,浸在月光中许久,才恢复了些灵力。拔下一根青丝绕在一支素蝶步摇上,那步摇竟真的化作一只蝴蝶,向天际飞去。 不盈一刻,自九天阙飞下一只烈火朱雀,摇身一变化作一位翩翩公子。 “姐姐可算找我了,我一人在圣仙府中可真无趣死了!姐姐叫我来,有何吩咐?” 转眼细瞧,才发现圣仙脸色苍白,羸弱难支,忙上前扶持! “姐姐!怎么过了半月,您不但没有恢复,反而内伤累累?都怪我不好,怎可弃姐姐不顾!” “不必再提,我自无碍!我已找到木行子与土行子,你且先为我疗伤,我好渡他二人成仙!” “是!”炽焰立即运气,为圣仙疏心火、顺气血、通经穴。 约摸半个时辰,圣仙才总算恢复了些气色。 “炽焰,去将他二人移到同一间房中!” “是!”于屋内,炽焰又露出担忧之色,“姐姐,你如今还未完全恢复!还是让我先送你回天界静养些时日,晚些时候再来渡他二人吧!” “不必了——我想早些看到他!” “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那不如,先渡木行子吧!即便姐姐再伤及灵力,她也好为姐姐疗伤。” “不!我想让他只属于我,哪怕只是一刻也好!”圣仙望着睡容静好的陶望,顾自呢喃。 “可土行子是五行之首,渡他成仙必耗精元!姐姐你——”然而见圣仙神色坚定,也不好再说下去,只能竭力护法,以防不测罢了。 圣仙捻指合眼,祭起了五彩玲珑莲衣! 话说圣仙于五生山圣莲池神灵初醒时,万兽朝圣,圣仙化出形体时赤裸无蔽,便取了南来朱雀之羽,西边白虎之皮,东往青龙之鳞,北上玄武之甲,再加上五生山镇兽——金麒麟之角,织就了这件五彩玲珑的宝衣,而五兽也因此得以蜕化神胎。 这莲衣通体熠熠生辉,法力无边!可集天地之气!可挡万物之力! 炽焰拔下四片火羽变作四盏续元灯,霞红的烛光将圣仙和土行子笼在其中。炽焰关了窗门,于一边盘腿坐下,准备护法。 “天地之元,聚于圣莲; 圣莲之元,聚于女婴; 女婴之者,五行之宰! 神之先者,仙中之圣,为人英杰——” 念动《劫生诀》,离地而起。 一瞬间莲衣放出映日之光,皎月之华。圣仙咬破一指,挤出一滴血,那血滴如有神灵一般悬在空中,随着《劫生诀》的催动,缓缓逼向陶望的眉心。 “五行轮回,千年一世; 五行相生,千年一忆; 五行相克,千年一劫。 经世有忆,由忆生劫; 离世悟忆,以忆化劫; 天地五行,相生相辅! 今,借天地之灵,五行之力,以吾血之名,唤五行之首——麒麟归位!” 随着《劫生诀》的最后一个音符落地。千万束五彩流光自四面八方而来,随着血滴涌入陶望的眉心。圣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炽焰连忙运功为其护住心脉。 就在炽焰也觉得体力难支时,一道金光自陶望灵台迸射而出,顿时屋内亮如白昼。 陶望徐徐睁眼,圣仙的莲衣亦渐渐淡去,虚弱的身体软软的跌下来,炽焰一惊,忙起身上前接住。圣仙艰难地咳了两声,眼却一刻也不愿离开陶望。 而此时的陶望,已是五行之首的土行子,一身金麒麟双绣浮纹黄袍颇显尊贵,长的是温润如玉,端正谦谦,仁眉慈目——质如公子,气如帝王! “守尘?” 圣仙倚在炽焰怀中,轻轻唤道。心中亦是欣喜!亦是急切! 土行子听见,立即下了床榻,上前作揖垂首:“土行子见过圣仙!” 圣仙盈盈一笑,将其扶起:“守尘,我——好想你!” “劳圣仙挂念,土行子让圣仙辛苦渡化,实在有愧!” “还说呢!看姐姐都虚弱成什么样了!还在那咬文嚼字!还不快为姐姐输些真气!” 圣仙却轻轻推开他的手道:“我没事,守尘才刚成仙,不必为我耗费元气了!” “姐姐你这是哪里话!你冒这样的险渡他,如今几乎耗尽气血,他如何不该为你疗伤?”说着强是将圣仙摁坐在榻上。 圣仙满脸宠溺的笑,她曾是他长姐,自幼宠他;他也唯有在她面前会耍起小孩子脾气…… 圣仙笑而不语,怪瞋地瞪了一眼炽焰,又望了望守尘。 “火行子说得有理,我自该为圣仙疗伤的!”守尘的话说的谦敬有礼,抬眼间见到一边的绿儿,犹豫了片刻,又道,“圣仙也好尽早渡化绿儿,集齐五仙!” 他尊她为“圣仙”,称炽焰“火行子”,甚至称自己为“土行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恭敬而生疏,而唯独——偏偏地还唤她作“绿儿”! 圣仙觉得好笑,原以为他会说几句关心自己的话,哪怕只是出于对仙主的担忧也罢!却不想无论哪一世、哪一回;无论为人、为神,他心底里满满的究竟还是她! “不必了!”圣仙站起身来,眼里恨恨道,“你若想她成仙,我现在便随你的心愿!可好?” “长姐!”炽焰不禁面露担忧。 “圣仙,我……不是这个意思——”守尘懊恼自己措辞不慎令她会错了意,忙解释道。 “退下!”圣仙喝道。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是——”炽焰讪讪收手退回,怪责得怒瞪了一眼守尘。 “守尘,你知我的情意,既然你生生世世爱的是她,我便让你生生世世,欠的是我!” 第八章:圣莲危 音落,腾起一道绿光,随即一滴鲜血点在绿儿的脸上,逐渐散开,化作一株若隐若现的绝美的藤蔓花,从左颊眉尖一直开到脖颈,妖艳而华丽! 绿儿的前世记忆也随着藤蔓花开渐渐重现,睁眼间,已是鸡啼拂晓…… 守尘见绿儿醒来,欣喜地上前扶起:“绿儿?你怎么样?” “守尘?表哥?” “嗯!我是守尘!” “守尘,你业已成仙?” “是!” 两人万般相思,一时又无语凝噎,唯有执手相看。 “咳咳!”炽焰无语地打断了这边的绵绵情意,“行了!木行子既已成仙,还请先为圣仙大人医治一下吧!” “火行子说得有理!”三人四处看时,哪里还有圣仙的踪影! 这下炽焰可耐不住性子了,如今五行已归位其三,魔族定有行动。而圣仙此时仙气耗尽,不知所踪,若是碰上魔界中人,后果不堪设想。炽焰暗叫不好,抬脚就要出去寻。 绿儿也着急道:“守尘,我们也赶紧分头去找吧!” 炽焰一听,更是恼火:“你们俩就省省吧!若不是你们俩亲亲我我的样子,长姐也不至于此!” “火行子,我们——”绿儿自觉有错,急哭起来。 “也罢!火行子速度比我们快。火行子,寻找圣仙的事就劳烦你了,我和绿儿即刻赶往五生山,为圣莲固本守元,好护住圣仙的心脉。你若找到圣仙,就带到五生山来,好让绿儿为她疗伤!” 守尘一番话思虑周全,三人不再多议,化作神兽各自而去。 原来,圣仙见守尘只挂心绿儿,不禁伤心欲绝,只怕再见到二人侬侬之景,便径自默默出门。天亮时,已行至一处山脚下。 圣仙捂着胸口,只觉心痛不觉疲惫,漫无目的地沿着溪涧走着。脚下不经意间踩了泥水,湿了绣鞋,圣仙便索性褪去了鞋袜,赤脚而行。 新草青葱,沾着晨间的凝露,圣仙走着,湿了玉足,污了衣裙。 不知何时,飘起点点细雨,雾蒙蒙得遮了双眼。愈走脚下愈是虚浮,圣仙终于觉得不支,软倒下来。一时心中郁结上涌,吐出一口鲜血。 “上天果然不公!既使他无意,为何叫我有情!” 仰天长恨,泪水难止,直哭晕过去! 接连渡化、情殇心碎,圣仙此时虚弱之极,因此当土、木二仙来到五生山下,只见山上笼罩的仙气正在一点点淡去,两人心中暗叫不好,忙掐咒催云,正欲上山时,突见一人从天而降,乘着白光落在圣莲池旁,两人惊疑相视,连忙飞身上山! 只见来人一身玄色单袍,乘风之下,威严凌冽,黑色面具挡住了半张脸,却掩不住眼中的肃杀之意!然而这样一人,却对圣莲流露出一丝柔情,不惜以自身仙气,蓄养圣莲! 守尘不敢轻视,祭起麒麟衣,疑惑地凝着此人:“敢问来者何人,敢闯我莲山圣地!” 来人并不回头,运掌又加了一成仙气:“少说废话!还不快来帮忙!” 两人相视一眼,看此人虽然杀意重重,却正直刚硬,并不像有恶意之人,再加上此时的确护住圣莲要紧,于是三道仙气齐齐汇入莲池。 良久后,圣莲方减了枯竭之象,守尘和绿儿于是双双收了功力,来人却丝毫不见停止的意思。守尘见他已有不支之兆,忙强行撞开了他的仙气,又转身扶住。 可那人面色苍白不少,却毫不在意,他不屑地推开守尘,径自支撑着走到树下运功调息。 守尘上前一作揖道:“多谢仙尊相助,仙尊耗力太多,还请让绿儿为仙尊调气疗伤!” 他闻言睁开双眸,瞥了一眼守尘,又看了看绿儿。绿儿上前盈盈一笑以示善意,他方才点头同意。 绿儿掐起一段诀,盘腿而坐,双手起落之间,汇集四方药草灵木精华,徐徐注入来人体内。 闭眼间,浮现起他经脉仙骨,指尖点落轻抚,已为其疏通了气血。顷刻间,来人已恢复了脸色。绿儿收却仙气,起身又是一笑,退至守尘身后。 “木行子?土行子?” “正是!不知仙尊是——” “你不必知道本君是谁!日后自会再见,本君且问你,圣仙何在?” 两人相视一眼,自觉有愧,又不知如何答起,便做沉默。 来人望着守尘,眼中怒意腾起: “圣仙是否危险?” “圣莲已救回,应无大碍,至于是否危险,还要看火行子能否找到圣仙!” “废物!枉费她对你如此挂念!”来人嗤鼻道,驾云而去! 如此傲慢无礼,守尘虽然奇怪却也不恼。见绿儿上前,望着远去的余光皱眉,便问:“绿儿?怎么了?” “守尘,方才我为他疗伤,觉得此人好些奇怪!” “怎么?” “他——有些不同。”绿儿凝着眉,在心中埋下了一丝疑惑。 次日正午,热辣的阳光灼在脸上。圣仙似乎做了一个极长的梦,似乎再也醒不过来似的,梦中人头攒动,个个狠恶如魔,忽然间却一道白光将她带离了梦境! 一丝清凉划过嘴角,是水! 圣仙艰难地微微睁了睁眼,恍惚间见一位女子唤她“圣仙”,接着仍是昏迷。再醒来时,已躺在一间旧茅屋中,方才所见的女子还在身边。那女子见圣仙醒来,忙上前扶起,然后于床前叩拜: “水行子见过圣仙大人!” 圣仙支撑着,欣喜道:“你是守澈?你已成仙?” “回禀圣仙,守澈如今只是溪水精灵,并未成仙!” “原来如此,不过省了我为你解封记忆,倒也轻松许多!”圣仙下床将女子扶起,坐到床边,“原该立即渡你成仙,只是我如今的样子恐怕还是不行,且先送你回天界,我们再议!” “是!逆水而上已是难做,怎敢再让圣仙冒险渡我?” 说话间,黑风骤起! 茅屋被吹得四零八落,近千个魔族弟子如乌云般压近,个个面目狰狞,恍如方才梦中之境。圣仙心知自己此时无力克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旁的女子已飞身出去。 第九章:水有清浊 以一敌千,场面好不慑人! 只见女子灵动如鱼,在魔群中穿梭自如,一道道水光随女子身影而动,所到之处,魔族弟子纷纷倒下。 圣仙暗叹:“守澈如今还未成仙,竟已有这样的本事?” “守澈!不可恋战!” 女子闻言,一手将身边的几人拧下脑袋,飞回圣仙身旁,一搂纤腰,掠地而去! 片刻后停至山谷溪旁,女子将圣仙小心搀扶坐下,单膝跪地:“让圣仙受惊,是守澈守护不力!” “无妨!”圣仙将女子扶起,上下打量了一番。 眼前女子与当年的守澈长相一般无二,但细察其言行举止,总觉奇怪,念及方才如此舍命相搏,还是定了定心:“我送你回天界!” 常言:水往低处流。要逆水而上,守澈还未成仙不能驾云,所以必须借用外力。 然而圣仙此时法力又不够,因此只能找一处与天河相接的水流,借用潮水浪花之力。 影轻走至溪边,伸手触了触溪水,略微能感应到天河之水。只是此处离天河还是太远,圣仙只好拼力一试。 指尖沾水,奋力一舞,水滴如有灵气一般,正好点落在女子的各处经脉穴位之上。圣仙掐起诀,念动咒语,溪水立时涛滚奔腾,女子便缓缓离开地面。 方行至十丈高,一滴滴鲜血渗出嘴角,圣仙皱眉,仍是强忍着继续施法。女子从上方看着圣仙,秀眉深蹙,仿佛犹豫不决,举棋难定的样子。 终于!在圣仙吐出一口鲜血后,忽然施掌,重重地打在圣仙的胸口! 影轻摁着胸口,颓然倒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恨恨而不解。 女子正欲再次施掌时,一道火光疾疾掠过,燃了女子的一缕青丝!她虽未被打中,却也受了那火光的灼气,踉跄退了两步。 原来炽焰寻了这两日无果,恰看见方才打斗时的光亮,觉得奇怪所以赶来,正好此时救得了圣仙。 炽焰将圣仙轻轻抱起到树下,转眼望着女子时,眼中满是怒火! 发丝无风自起,燃起朱雀火羽,火行子向来善战,然这样怒火中烧倒是少见,那女子骇意腾起,连连后退。 掌间运火,便是一招!女子勉强躲过,两人打将起来! 起落之间,火光盈天;拳掌之下,水流相绕…… 那女子哪里是炽焰的对手,慌乱间就受了一掌,谁知她竟然忽的计上心头,脚尖一转,跌落在炽焰怀中。 眼里没了恐惧和杀意,满是楚楚可怜:“炽焰?我是守澈啊!你为何杀我?” 炽焰一时恍惚间,她已打出一掌,幸而炽焰及时接住掌力。 水火四溢,二人皆受了重创,然而炽焰原本曾为圣仙疗伤护法,耗费了许多仙气,因此竟伤得更重些! 那女子正欲一箭双雕,毁了圣仙和炽焰的修行时,忽得被一团水光围住,动弹不得。 自溪水中,乘着莲叶,缓缓走来一位清尘绝俗的女子,炽焰一见,欣喜地唤道: “守澈!” 然而她如不曾听见一般,仍定眼于水光中的女子,当看清她长相时,面露愠色。 纤指轻动,只见那水光曳风而动,渐渐缩紧,女子面露痛苦,只是动不了,也叫不出声。 纤指捻动,水光炸破,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了出来,听的人直打颤。随着水光的破碎,女子也渐渐化作细沫,随风飘散。 “魔尊救命!” 随着女子惊极叫喊,一时天地黑了一半,遮掩住了目光,一拢瘴气乘机便卷走了女子。 待天晴风定之后,炽焰忙要追去,却被守澈喊住了脚: “火行子!别追了,救圣仙要紧!” “哦!是!”炽焰灿然一笑,凝望着守澈,满眼欢喜。 “咳咳!”炽焰的目光如火,灼得守澈不禁轻声提醒。 炽焰偷笑一声,将一旁的圣仙打横抱起,转身对守澈说道: “我和守尘约定了,找到圣仙就立即回五生山,你可与我同去?” “我现在没办法离开这条溪水!”守澈背过身去,避开了炽焰如炬的眼。 “好!我再来找你!”说完,却仍是在原地。 他多想再听她说句话,哪怕,只是冷冷的“不送”;他多想她能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淡淡的一瞥。 可是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负着手立在莲叶上…… 满满的期待落空,笑容凝滞的那一刻显得越发是伤感。 这天地间,让他潇洒不羁的火行子敬畏的,唯有圣仙;然让他最无奈的,只有她了! 炽焰轻叹,化为朱雀,哀啼一声,乘风而去。 守澈听见那一声泣天的哀啼,不禁颤抖了一下。 呢喃着“炽焰”,一滴清泪无声地划过脸颊,在荷叶上跳动了一下,引起一丝微动,“叮咚”落入水中,荡起小小的涟漪。 —————————————— 方才的女子跪在魔窟中瑟瑟发抖,黑洞阴森的魔窟中只听见一缕缕妖魂、魔魄发出的尖冷的嘲笑声…… 违抗指令,自作主张,它们都等着看魔尊会怎么处置水灵。 原来果真如炽焰所料,三尊归位,魔界早已蠢蠢欲动。圣仙力竭昏迷时被魔军发现,魔尊正想动手,却因守尘三人以仙气护住炽莲而使他不得近身。魔尊魂魄尚才聚集,不敢轻易硬拼,于是想出这一细作之计。 水灵是他魔族中人,长得与水行子毫无二样,魔尊不惜牺牲他千万魔军,演了一场好戏以骗得圣仙信任。如今只因水灵一时错判主张,一切落空,想必魔尊是气极,恐难饶了水灵。 魔窟内“噌”地亮起,两团黑烟似的瘴气一前一后涌入,一个化作人形,身披鸦羽,头顶牛角,身量矮胖,样貌丑陋猥琐,笑声尖细骇人。另一个仍是一团瘴气,然而其中隐约可见缕缕光影魂魄,互相挣扎交混。 水灵越发害怕,紧咬着惨白的嘴唇,等着受死。 “水灵!你为何背叛本尊!” 那一团瘴气发话,殷红的一缕魂魄挣出一角直逼水灵。声音浑浊嘶哑,吓得魔窟中顿时肃静一片! “水灵不敢!”女子害怕地紧闭双眼,将头埋在胸前。 “那你为何自作主张,坏我好事!” “水——水灵,水灵只是、只是……”内心的惶恐使她声音颤抖而微弱。 “水灵只是看那圣仙已无力反抗,想……想早除祸患,以成魔尊大业!” 水灵答得小心翼翼,惶恐地扬起头偷偷地瞥了一眼,又赶紧将头埋下,心中千万次乞求面前这个魔鬼能相信自己,放自己一条生路。 “恐怕你是想自己能早脱身吧!”一掌夺天魔功直击胸口,水灵被打翻在地! 她满口鲜血却不敢叫疼,反而爬回魔尊面前跪下,头磕得发髻也散了,一副凌乱不堪的样子,不停地哀求饶命。 “自作聪明,留你何用!” 雄浑的声音越发恐怖,第二掌承了八分功力,紧接打来。 水灵吓得连连后退,失声尖叫。一旁的人赶忙施了一掌,替水灵截下了那一掌。 “魔尊息怒,水灵虽有错,却也有用!”一旁的人谄媚作揖道。 “哦?妖王此话,何出?” “魔尊,今日水灵自作聪明与那圣仙等人交了手,你我也看到了,火行子虽然一眼就认出来了真假,却也——可见他凡心未定啊!水灵和水行子长得一般无二,若是时机用得对,说不定——” 妖王得意地笑了笑,转向一旁伏在地上的水灵:“只要下次水灵听话,就一定用得上!你说呢,水灵?” “啊?”水灵连忙顺着话,点头答应,“是!水灵下次一定听从吩咐,水灵一定改,水灵知错了,请魔尊再给水灵一次机会!” “也罢!既然妖王替你求情,便留你一条小命!若再敢坏事,定让你灰飞烟灭!” 说罢,他飞出了魔窟,其余的魔魂亦忙跟了出去,只留下水灵还在原地拼命磕头,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妖王刚要走,眼角散开一丝坏笑,伸手去扶她。 水灵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一让,哆哆嗦嗦看着妖王不明好意的笑,只好递过手站了起来。 妖王摸着水灵的手,道:“行了,别磕头了,你瞧!头发都散了不是,这么可人的模样,本王看了都心疼!”说着伸手去理水灵的乱发。 水灵别过头去,只说:“方才多谢妖王出言相救!” 妖王不觉得尴尬,反而伸出长舌头去舔水灵嘴角的血:“你既然感谢我,又要怎么报答本王?” 水灵厌恶地抽回手,敷衍道:“妖王神通广大,军属众多,只怕也不稀罕水灵的报答!水灵怎敢说什么大话?” 妖王冷笑了一声:“水灵,你心里知道的!本王先走了,你疗好了伤,可别忘了来报答本王!” 妖王化为一道黑雾出了魔窟,水灵在背后啐道:“呸!恶心!” 然而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抱膝痛哭起来。 她恨透了魔尊的冷酷残横,恨透了妖王的亵弄污辱,这样的日子到底不知何时才是头? 为什么同样是这样的一张清尘绝俗的脸,水行子可以的,她不可以?她和她又有哪里不同? “我不甘心……”水灵呢喃道,继而号呼,“我不甘心!我水灵不是玩物!” 第十章:《莲生》 炽焰抱着圣仙赶到五生山下时,就听见山顶有乐声传来,悠长的埙,婉转的琵琶,还有清扬的歌声唱到: “相见相识,溪水绕青山长亘; 相知相交,桃花掩梨妆正浓; 相爱相恋,凝眸倾美景韶红; 相分相离,粉泪灌愁肠百匝! 相思相恋呐…… 可看尽? 一双人,两地残月!” “春雨方憩,檐上点滴,淅沥淅沥,生起万般思慼;离人难歇,楼外管笛,如泣如泣,勾起几丈凄迷?” “六月里,山青水绿;路迤逦,人倦马疲!旧病倒床笫,竟不知!朝朝暮暮花成席,去去来来柳成依!莲花过人头!” “风景旖旎迷人眼,清歌似渺忽飘至,媛女荡轻舟;樱唇巧笑万物休,美目顾盼有情流,模样胜娇羞;青衫绿荷水碧透,纤腰未束自如柳,明艳好情柔!” “说什么!绿霓裳,金绣凰! 哪比上!伊人笑,醉轻狂!” “垂柳尚依依,游子无归意!烛光冷对新燕子,并蒂香花笑插屏! 烛泪难干透,香花易断枝!昨日相依今独倚! 相思泪!相思泪! 落入杯盏谁堪醉? 花满堆,月徘回, 冷夜谁堪睡? 不能寐!不能寐! 谁知相思苦滋味! 晚风吹,人憔悴, 早已心儿累! 辗转又难眠,入梦又相思! 春风冷! 拂暖帐! 竟将多少佳偶吹散!” “是《莲生》?”圣仙听见熟悉旋律,微微睁眼道。 “姐姐!你醒了!可好些了?”炽焰忙欣喜问道。 圣仙不答,暗自讽道:“我一直以为《莲生》是守尘为我谱的,却从不知还有这段词,好可笑?” “姐姐——”炽焰欲言又止。 圣仙看炽焰一副紧张担心,这孩子般的神色让她不忍,便又笑了笑:“我没事,上山吧!” “是!” 两人又驾云而上,只见一男一女,神仙佳偶;黄衫绿影,随风轻迎;一埙一琵琶,曲音和谐!圣仙见此,不禁怔住了——她从不知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动人的画面,原来当年她的舞姿再美,也终究抵不过这一份情意缱绻…… 那一年,她十七,父亲送了一件烟罗霓华舞裙作为生辰之礼,这千金一件的舞裙穿在她身上,再没有更合适的了。在镜前轻轻旋转,就有彩华笼罩,恍如仙子。 她赤着脚,兴奋地跑进守尘的房间,踏着轻巧的舞步问:“太子哥哥,你看我的裙子好不好看?” 守尘笑着从案前起身走近:“烟罗霓华舞裙,你穿自然好看!” 她乐得又是一个旋转,脚上的银铃玎珰作响。 “守尘!不如你来吹埙,我舞一曲,可好?” “好啊!正巧我谱了一首新曲,也叫你品一品!” 两人相视,笑颜如花。 庭院中,她的一颦一笑,在繁花掩映中,明艳动人;一起一动,在霓裳的衬托下,灵秀轻盈。清脆的银铃和着曲调作响,髻后的流苏银插随着舞姿摆幅,一切都好美好美,美得不可方物! 这一直是圣仙此世最美好的回忆,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守尘笑得那样明朗,如今想来,他笑——不是为与自己的重逢,不是为自己的舞姿悦目,更不是对自己的有一份情谊,而是想起了另一个人,想起了另一人的音容笑貌,另一人的明媚动人…… 此时,梦碎了,泪却不想流了;笑了,却越发觉得痛了…… 当踏上山顶时,乐声也恰好止了,然最后的一缕曲调如丝线般,紧紧地,长长久久地绕在了圣仙的心头。 绿儿首先迎上来:“圣仙,让木行子先为大人疗伤吧!” 圣仙轻轻颔首,目光却仍不自觉地望向守尘,他的笑一直都那么彬彬有礼,此时看来,却忽然觉得好遥远…… 轻轻地,还是落下了一滴泪,悄悄拭去,示意炽焰将自己放到树下。 “火行子,我感觉你的气息也在减弱,不如也让我替你运功吧!”绿儿盘腿坐下,瞥见一旁的炽焰,又说道。 炽焰正想推辞,守尘走来,悄声问绿儿:“这两日你为了护住圣莲耗费了不少仙气,这样——你支持得住吗?要不还是我来为炽焰调理吧!” 炽焰瞧了瞧圣仙黯然的神情,实在受不了两人在姐姐面前这样亲昵,惹姐姐伤心,便不耐烦道:“那便有劳了!姐姐气血弱,耽误不得,请木行子快些吧!” “好!”绿儿温柔一笑,转向守尘道,“不碍事的,你放心!” “那我为你护法!” “也好!” 红、黄、绿三道神光掩映下,当中一道五彩逐渐明亮起来,千万里外,有人看在眼里,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天帝于九天阙台负手而立,这九天阙台是天界离五生山最近的地方,五生山结界重重,超脱天地之外,一般人看来虚无缥缈,更无处寻起,天帝能在此辟出九天阙台,可看见五生山,想来能力非常。自从那次无意听到圣仙酒后的话,他便日日要到这里来。 那日若非他在此看到圣莲周围仙气几近消竭,怎能及时赶到相救?也是从那一日归来后,便再不曾踏出阙台一步,一动不动地望着五生山,眉头一时紧似一时,忧心一日重比一日,现今才算将悬着的心暂放了放。 闭上眼,轻舒了一口气,在宫人搀扶下勉强走回了帝宫。 任神仙不老不死之躯,也经不起这样连日的心神竭瘁,再加上为圣莲一时注入太多仙气,自己还未及时调理,因此在踏入宫门的刹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天帝病倒,众仙一时乱作一团。圣仙携三位行子赶到时,几位略有分量的仙家神将正聚在宫门前,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见圣仙到了,方止了话头,上前相迎:“参见圣仙大人,见过三位行子!” 圣仙亦领着守尘等还礼。众仙家相互望了一眼,忽然齐齐跪在地上:“圣仙,列位行子,天帝乃仙界之主,此时病倒,事关重大!还请圣仙相救!” “这是什么道理?你们的天帝病倒了,怎么反倒让我们来救?”炽焰打趣道。 “火行子!不得无礼!” “是!”炽焰撇了撇嘴,退到一边。 “火行子此话在理,只是天帝有令,除侍者宫人外,任何人不得近身,更不准碰触。近执事仙有要事不在天庭,如今帝宫中只有懵懂仙童,小仙等又不敢擅自违抗天帝命令!圣仙及列位行子虽暂为仙躯,却不在仙列,所以——” “本尊明白,本尊位在他之上,无论如何行事,天帝也不敢怪罪!尔等放心,本尊自然会尽力相救!”圣仙思躇了片刻,又道,“老君,借你的葫芦一用!” “哦!是!圣仙请用!”那老君连忙解了腰间的仙丹葫芦递上 圣仙双眼微翕,手指轻拂,葫芦里飞出丹药。指尖晃动,眼珠微转,风从八方而来,上万颗丹药熔为一粒,“嗖”地一声,还未及绿儿反应,已入了嘴中。 “木行子?”圣仙睁开眼,淡淡的问了一句。 “木行子明白!”绿儿运功化丹,片刻后,一俯首道,“多谢圣仙!”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帝宫,留着一干人在那里纳闷。 “哎,守尘!姐姐这是干嘛?这么多丹药直接喂进天帝嘴里不就完事?这是闹哪出?”炽焰疑惑地望了一眼宫门,拿扇子敲了敲守尘,问道。 守尘笑笑:“堂堂天帝能不省人事,必然不是寻常小病,这些个丹药直接喂进去,虚不受补反倒不好!绿儿本是草木药石,丹药经她化炼而入,自然更温和些!” “也是圣仙心疼绿儿,这么一来,绿儿为你和圣仙疗伤损伤的气血,也就一并补回来了!” “原来这样!还是姐姐周到!”炽焰将扇子往脑后一插,摆手就走,“走了!这里噪得慌,还是圣仙府自在些!” 鎏金玉榻上的男子照旧一身墨色单袍,戴着面具,又闭着眼,可不展的眉头依旧显得威严不屑!颀长魁梧、英伟不凡,随意的衣衫显出胸前一片古铜色的肌肤。 圣仙愣了愣,她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天帝,事实上,她与他并未有过几次照面。天帝常年戴着这个面具,她也从未在意好奇过他的长相,如今看来,却突然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 “是他!”绿儿上前细看了道,“原来竟是天帝!” “你说什么?”圣仙听见说话,回过神来问道。 “回禀圣仙,我与守尘当时赶往五生山守护圣莲,有人快我们一步而到,为圣莲注入了许多仙气,那人就是天帝!” “原来如此,怪道他好好得能病倒了,原来竟是我欠了他的!既如此,木行子更要好好替我相救了!施法吧!”圣仙在榻边坐了,端过茶来抿了一口,随口道。 “是!”丹药之气流经绿儿双掌进了天帝体内,不过片刻,苍白的双颊果然有了血色。 绿儿气收丹田:“圣仙,天帝已无大碍,待一炷香后,药气流经全身,自然就好了!” “那便走吧!”放了茶盏,起身。 圣仙刚要离开,天帝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葇薏,圣仙疑惑地回过头来,只见天帝眉峰紧蹙,仿佛噩梦缠身。 她刚要抽手,却听见天帝轻声梦呓:“莲儿……” 第十一章:一笑勾魂 “莲儿?” 圣仙不禁大吃一惊,她这一世轮回中,曾为竜国相女,闺名“炽莲”。天帝所唤的“莲儿”,莫非是叫自己? 挥了挥手屏退了众人,影轻坐回榻上。轻轻地,不禁用另一只手去抚天帝的眉,这样好看的眉,为什么总是皱着? 正想着,天帝忽然露出一抹笑,影轻的心不由漏了一拍! 她从未见过天帝笑,只怕天界中所有人都不曾见过他笑。威慑九天的战王、肃杀不苟的帝君!此刻不过嘴角微扬罢了,竟是完全不同,这样灿烂! 看着看着,她也不禁笑了。忽然间,她想看一看这面具下的脸,看看这样一个人,会是怎样一张脸,是丑是俊?他又为何要要遮这张脸? 她犹豫着,伸手去抚摸面具上的金纹。一丝刺痛由指尖忽然钻进心里,这感觉好像一段痛心的回忆,那么婉转,那么锥心,这花纹像魔咒似得牢牢攥住她的眼,圣仙忍不住伸手去揭面具。 “你做什么!” 手腕被人死死扣住,突然而来的责问中带着令人恐惧的怒气,才舒展的眉头又紧蹙起来。眼里露出杀气,那愤意竟连圣仙都不由震惊——这是怎样的人,竟然在短短一瞬间,可以有这样的变化? 然而他却在看清是圣仙的那一刻,神色软了下来。讪讪地松了手,整了整衣发,不禁觉得尴尬。转过脸去,冷冷地道了声“失礼”,便不再声响。 圣仙见他如此,自己也觉得无趣,起身道:“天帝即醒了,本尊也就告辞了!” 话说完,却见天帝竟然顾自又躺下了,并不理会她。圣仙心中奇怔,不觉心火又上,烦躁不已,愤愤出了帝宫。 第二日,木行子说还要再往帝宫去一趟才可,她竟越性不准!绿儿无法,不敢不依,只得讪讪退下了。 圣仙独自一人在房中坐着,正出神,突然炽焰推门进来,笑靥如花,心情颇好的样子。 圣仙被吓了一跳,怪嗔道:“焰儿!怎么不敲门!” 炽焰愣了愣,坐到圣仙边上,道:“姐姐好久不曾唤我‘焰儿’了,怎么今日想起来?” “这——”圣仙不知怎么答,便反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怎么这样高兴?”圣仙微笑着,抬手将炽焰的碎发理了理。 炽焰脸上越发激动起来,将凳子往前移了移:“我今日来,是求姐姐一件事!姐姐可还记得前几日,在溪边我救你时,遇见了谁?” 圣仙正要回想,炽焰已迫不及待开口:“是守澈啊!” 圣仙忆起,蹙了蹙眉:“炽焰!那人虽与守澈长得一般无二,但是细究去,并不是她!” “姐姐,这个我自然知道!那日姐姐所见的‘守澈’,并非我说的守澈,那是魔族的奸细!姐姐被那假守澈打昏后,我赶到时便与她交手,不想——” 说到这里,炽焰不由地顿了顿: “竟输了一招!幸而有人及时助我,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出手相助的人,就是守澈!” “哦?这样——” “她是守澈,一言一行、一声一息,举动都在我心里。姐姐尚且能看出,我又怎会因一具皮囊错认了她!” 炽焰的声音抑了下去,神色也淡了,像是自言自语,黯然伤神。 “炽焰?”圣仙不由忧心,“你还是这样放不下她?” “姐姐!”炽焰站起身来,正色道,“我爱她,心里装的满是她,怎放得下?难道将心挖去丢了不成?” “可是——” “姐姐不必再说!姐姐尊为圣仙,法与天同高、智与海同深,可明知他二人相爱至坚,对自己心中一份奢情,不是到底无计可施?又何必来劝我?” 气话过嘴不过脑,说出了口才意识自己说错了话,炽焰踌躇了片刻,又匆匆去了,留下圣仙独自怔在那里。 然而炽焰的话虽伤了她的心,却也让她明白。 守尘和绿儿之间的爱意,她心知肚明,那一首《莲生》也说得清楚、说得动人,她的梦早已碎了。 他为了她国也不要、家也抛下、命也能丢! 他们两个生生世世都要投胎到一处! 竜国灭得干净,只有一首《莲生》留传下来,到底只因为藏着他二人绵绵的情意,也果然只有他们能配得上。 圣仙无奈地叹了口气。可要放下,该有多难! 也许是该去找水行子了,好问问她如何在自己深爱的人面前,能那样镇定自若。 圣仙出了房门,对面真是土行子的留山堂,透过窗正巧看见守尘为绿儿作画——两人默默的不说话,却已是羡煞旁人。 拭了泪水,匆匆躲开了这景,走到院中,唤出了那月阳花仙。 “不知圣仙召唤有何吩咐?” 那花仙一身鹅黄襦裙,头发梳得整齐,留出一截光滑的颈,好可人的模样。 “你既是天帝渡化了来照料圣仙府的,我如今有要事下界去,府中三位行子所居所用,你自然责无旁贷!” “是!” “火行子近日烦躁,你每日需在他房中焚些水香。看着他些,若他吃酒闹事,立即找土行子!” “是!” 圣仙又欲张口,望了望留山堂,顿了顿道:“罢了!再将枕溪阁仔细打扫出来,一干外物不必陈设,只取朴素清雅的就是!” 说完驾云而去。 “恭送圣仙!”这花仙送走了圣仙,却也不着急干活,反出了府往帝宫去了。 到了宫门口,两个仙娥拦住问:“你是什么人,天帝寝殿,一干外人不许乱进!” 月阳“哼”了一声就地跪下,磕了头高声道:“天帝!小仙月阳有事求见!” “何事?” 只听帝宫中传来两声轻咳,声音略带沙哑却愈见沉稳、冷厉。 月阳听见天帝问话,不禁生起敬慕之意,咧嘴一笑:“启禀天帝,圣仙大人又下凡去了。” 许久,才又听见声音:“她下界所谓何事?” “圣仙并未言明,不过圣仙命我打扫枕溪阁,小仙猜想,是为寻水行子!” 天帝放下手中书卷,忽然乘风出来,宫门外的侍者、仙娥连忙纷纷跪倒。 鹰眼如炬,负手而立,一身玄黑连着发丝扬在风里,面无颜色,不苟言笑,好一副冷冽君王之像。 月阳悄悄抬眼觑了一眼,顿时觉得心漏了一拍,像是窒息一般的畏惧。 天帝看她那个样子,皱起眉头不由觉得厌恶,于是冷冷问道:“去几日?” 眼神如钩,更是将月阳魂魄勾走了一半,月阳身影抖了抖,惶恐道:“只说去三日!” “本君知道了!你去吧!” “是!小仙告退!” 将手抚过面具,天帝眯起了眼,他回味着指尖的刺意,嘴角不禁扬起一丝笑意:“澈儿吗——” 众仙娥何曾见过天帝这样失神地笑,一个个倒吸了一口气,想盯着瞧,却又不敢正视天帝的威严。 嗬!可叹这样一笑不知勾起多少凡心来! 众仙娥私下今日没有别的话,只都议论道:“这天帝平时不笑便罢了,还是摆着一张脸的好,常日就已经惹得天界所有心中惶恐,谁知这笑了倒更了不得了!” 十二章:醋意难平 这日溪边风和日晴,圣仙见了好湖光山水,自然也觉得高兴。便顺着溪石漫漫得踱步,轻轻地哼起歌来: “风之恵兮,细波层层; 风之硕兮,大浪滔滔; 水兮水兮,静乎动乎。 日之骄兮,气蒸朦朦; 日之寒兮,霜冻冷冷; 水兮水兮,柔乎坚乎。 盛之以豆兮,其形圆圆; 盛之以钫兮,其形方方; 水兮水兮,规乎矩乎……” 忽然自溪水中传来阵阵婉转箫声,一袭白裙的守澈踏着溪水而上,步履轻盈,身量纤长,眼神灵动。一把白玉箫,吹得呜咽哀长。 两人相视一笑,圣仙接着唱到: “浸之墨兮,其色黝然; 沉之朱兮,其色渥然; 水兮水兮,乌乎赤乎? 水兮水兮,汝若何兮? 水兮水兮,汝为何兮?” 曲毕,箫声、余调丝丝如缕,犹然不绝。 守澈方欲施礼,被圣仙一把拦住:“你我曾亲比姐妹,我又要这些虚礼做什么?”守澈淡笑说是,两人便携了手在溪边漫步。 “你几时成的仙?怎么你成了仙不在天界呆着,反而还在这山间溪涧里?害得我寻你!难道你堂堂水行子得了仙籍,还只能做个溪水精灵,要被溪水束缚住不成?” 守澈俏皮一笑,买了个关子:“这事儿啊!我此时说不得,日后自有别人告诉你!” 影轻白了一眼:“谁稀罕知道,说不说,随你罢了!不过到底省了我不少事!我只消送你去趟五生山就行了!果然还是你待我好些,不像炽焰他们,费了我多少力气!” 守澈一听“炽焰”二字,脸上的笑便凝住了,垂下头不说话。 影轻瞧着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叹道:“你也知道炽焰待你之心如何,我也知道你的心事,但总归你看得透些,能放得下这无缘的因因果果!” 守澈仰头望了望圣仙,又朝天一叹:“圣仙说笑了,五行轮回,本就是来受劫的,谁又逃得掉呢?只不过炽焰他性子直,若我不冷着些,水火相克,岂不毁了各自千年修行?” 说着话又忽然暗自伤神道:“然而又怎样呢?千年前我还不是……”泪水涟涟抑不住,倚在影轻怀里哭。 圣仙抚着守澈微颤的肩,哀叹道:“守澈,都过去了,不必自责了!他可不曾怪你,心里照旧还是那样。再说那时的事,又是难料又是无奈,我也有错,他也有错,我们谁都不该!” 苦笑了一声:“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其实该冷淡的不是你,该是我才对!守澈!你也教教我,怎么能淡然些,也许对我们都好!” 守澈抬起头来,扑哧一笑:“圣仙这是怎么了?竟然舍得将他让给她不成?” “‘说什么,绿霓裳,金绣凰;哪比上?伊人笑,醉轻狂!’哪里是我让不让的事,哪里又是我舍不舍的事,我只不过想求个大家面上好看罢了!” “什么红啊绿的?” “这是《莲生》里,守尘写给她的句子,我只记得这一句了!” 守澈低头细嚼了这两句,笑道:“其实圣仙想看淡些,又有什么难的?” “哦?怎么说?”影轻也拭了泪,忙问道。 “圣仙即为五行之主,五行之力可信手拈来,五行之性,不也是如此?圣仙若果真想狠下心来,岂有不成的?圣仙之所以不能看淡,到底是不甘心罢了!” 影轻咬了咬唇,守澈亦顿了顿,抱住她两只手,正色道,“既然从心里放不下,圣仙不如先藏在心里。只是如此,于人虽然好了,自己却更是心痛,就如我一般……” 语毕,两人都不由默默低头,宛如哀悼各自旧情,样子怆然若泣。一对视,又自觉好笑,扑哧乐出了声! 之后圣仙为守澈褪去了溪水的束缚,一道乘云到了五生山,于圣莲池中沐浴净身。 彩莲掩映,绿树遮蔽,更显得肌肤凝如玉脂,白若新雪,纤尘不染!青丝如瀑,皓腕动人,玉颈生香;颊似含水,目似流珠。守澈额间化出一粒水滴子,若隐若现。 圣仙旋身飞出莲池,衣裙自随之而至。赤着脚站在莲池外,拧着半湿的长发怪嗔道:“你还不起来?仔细洗脏了我莲池的水,不剥了你的皮!” 守澈泼了一抔水,嬉笑着出了莲池,圣仙被她泼了水不甘心,伸手去挠她的痒痒:“好啊!你个小蹄子敢泼我,看我不让你跪地求饶!” 守澈一面逃,一面笑得直不起身:“谁叫你小气!我天天呆在那溪水里,还能脏了不成?”笑得直岔了气,忙又求饶,“莲儿姐姐,好姐姐!圣仙大人,饶了我吧!” 影轻收了手,捋了捋自己额上的散发,故作严肃道:“那你说,以后还惹我不敢了?” “不敢了!我以后啊——” 守澈一边理自己的裙子一边往后退,忽地一蹲,又从莲池里掬了一捧水泼过去:“再也不敢了!哈哈哈……” “啊呀!今天定饶不了你了!” 圣仙又泼水又挠痒痒,守澈一面逃一面也忘不了调皮反击。两个人湿着头发,赤着双足,白裙席地得就追逐打闹起来。 芳草软嫩,也不刺脚,两人跑得好不欢快,偶然绊了裙子了,就越性躺下来看天看云,静静得出神。她二人在这里暂时逍遥自在,却不知都被一人看在眼里。 在九天阙台上,天帝负手注视,黑色面具下嘴角时不时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天帝,蛟蛇回来了!” “嗯!” 笑意顿时变作肃目,转身刚欲离去,听见有人道: “窥探女子沐浴可不是君子所谓啊!天帝!”守尘摇着玉扇翩翩而至,浅浅作揖。 天帝拂袖谴退了宫人,冷冷道:“土行子到此何为?” 守尘慢慢步上阙台,笑容温和如玉:“我自然也担心圣仙的安危,听闻天帝在此特设一九天阙台,可望圣山,所以特来!” 天帝嗤鼻道:“土行子若为君子,怎也知道有女子沐浴?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守尘低头一笑:“天帝说笑了,我不过偶然瞥见。我虽不比天帝,凡人所言的‘非礼勿视’四字还是知道的!” “你既知道不比我,怎敢轻言狂妄?你虽是五行之首、乾坤之元,但在我仙界之中,到底还是以我为尊!哼!是你又怎样,现在还不是得对本君毕恭毕敬的?” 天帝愤然离去,守尘却不愠不恼,恭身相送。 这时绿儿正巧来了,见天帝满脸怒火离去,不禁疑惑道:“你二人这是怎么了?” 一收玉扇,轻踱了两步:“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天帝似乎对我有些仇意,上次在五生山也是这样,这次我不过玩笑了一句,却不想他竟忽然生了气了!” 绿儿浅笑道:“我看你是多心了,天帝即为三界之主,自然明理。怎会好端端的,无故对你有仇怨?” 守尘笑而不语,半晌才又问:“绿儿,你可曾听说过‘蛟蛇’?” “蛟蛇?” “我似乎以前听人提起,蛟蛇此人,天资甚高却狂妄不羁,由妖修炼成仙,虽然成仙却仍留恋妖界,所以为仙妖两界不容。怎么天帝似乎很是重用他!” “守尘,这是天帝的事,他既已成仙,虽然有错,天帝要用他也在情理之中!这不与我们相干!” “也是!绿儿,我们回去吧!我已看过了,圣仙找到水行子,恐就要回来!”守尘虽这样说了,心中疑虑不知是否放下。 之后不久,圣仙和水行子回到圣仙府,其余人等自然在门外相候。 “守澈——” 炽焰第一个迎上来,然她只是向他轻轻颔首,却连眉目都不曾动一下。 炽焰本有千言万语要诉,生生地被这样的颜色堵了回去。心一沉,欣喜的笑固住了,暗自叹了口气。 守澈如今对他愈发冷淡了,炽焰心中着实闷闷不乐,看着她与守尘、绿儿笑脸相谈。她对着守尘都能这样和颜悦色的,怎么就不能对自己有一丝暖意? 圣仙看着炽焰的委屈样,宠溺地笑了笑道:“行了!先进去吧!有什么不能再聊的,非要在门里站着!守澈,我叫人给你打扫了枕溪阁,你先去瞧瞧吧!” 四人作礼称是,正要散了。忽见两个仙娥驾云而来。 “请水行子留步!” 守澈上前问道:“何事?” “天帝请水行子现往帝宫一聚!另外——”紫衣仙女行礼道,又从另一人手中接过一个缀曜石的檀木盒子,“天帝命我将此紫玉龙纹箫送于水行子,天帝说此箫是由玄海紫玉而做,这龙纹传说是镇了蟠龙。蟠龙凶猛,水行子切勿小心保管!水行子爱以箫为械,有了此箫定然锦上添花!” 守澈打开盒子细看了一眼,合上了微笑道:“二位仙子请先为我谢过天帝,我即刻就来!” “是!”两个仙婢告退 圣仙、守尘、绿儿三人都不禁纳罕,独炽焰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守澈望了望炽焰远去的背影,没很放在心上,跟圣仙请示了一句便顾自去了。 一直到夜里方才回来,并不知守澈与天帝曾聊了些什么,竟用了这么久,只看见守澈心情颇佳。 “天帝也真偏心,同样是五行子,怎么没见送我们什么东西,偏只给你?”炽焰越是见守澈这样,心里越是不爽。 守澈闻声抬头看去,见炽焰独自一人半倚在树上拎着个酒壶喝闷酒——白色的袍子,又是皎洁的月亮;袍子上绣着墨色的山水,映上一头未束的青丝,好一副潇洒自在的模样!只是配上那一脸不快,却显得有些吊儿郎当。 守澈本就心情好,见他似乎小孩儿一般地闹脾气,不禁扑哧一笑:“火行子,你这话,是吃我的醋?还是吃天帝的醋?” 炽焰呛了一口酒,咳得直喘,看守澈没恼,越发上头,撇嘴道:“也不知摆了什么宴席,能留你这么久!听说天帝在哪里埋了几千坛好酒,哪能像我,好不容易寻了点酒,还都是被月阳掺了水的,更不配吃醋了!” 守澈一愣,语气软下来:“炽焰,你今天又是怎么了?不过是和天帝聊了两句罢了,你为何说这些凉薄的话?” 炽焰一口气喝尽了剩下的酒,跳下树来,走到守澈面前:“守澈,你告诉我,你和那个天帝是什么关系?”语气又是悲伤又是可怜。 守澈犹豫了半晌,低头道:“这个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日后你自然会知道!” 炽焰怒得将手里的酒壶摔了个粉碎,好不吓人! 然而他又不好和守澈发火,踌踌躇躇得来回踱步。守澈见他这样,小心地叫了他一声。炽焰回过身来,猛地一把扣住了守澈的双肩,却不慎引得水火斥力,被震倒在地上。 守澈刚想伸手去扶,却又突然冷下脸来:“炽焰,你分明知道我们水火不相容,你又何苦总是这样!” “呵呵呵……”炽焰站起来,逼近道,“以前你说我们各为其主,现在你又说我们水火相克,可你为什么从来不肯问问我的心,哪怕试一试呢!你总是做的那么绝!” 守澈显得有些怕了,风吹来扬起发丝抚过她微颤的嘴角。炽焰抬手想为她理一理,却突然定住了。 忽然的一个吻,引来天地间惊雷滚滚! 水火相焚,痛如蛊噬,血一点点渗出两人相融的唇,守澈惊得连忙反抗。 推攘间,一管玉箫摔落在地,清脆一声,玉箫断做了两截! 炽焰松了紧咬的唇,放声苦笑:“哈哈哈……你有了天帝的紫玉箫,便摔了我的白玉箫!守澈!你好狠的心!” 他耍起酒疯,捡起地上掉落的檀木盒子,夺出紫玉箫,“我的碎了,便拿他的来偿!” 心力交聚,话音落时掌间已生出千斤力气,猛地向地摔去。 “炽焰!不要!”守澈忙上前阻拦,然而箫——还是断了! 十三章:蟠龙 随着“叮当”一声,传出骇人的龙啸!阴风骤起,乌云滚涌,一条玄青色的蟠龙腾出,钟铃大的眼瞪得凶恶吓人,趁人不备,卷云而去。 圣仙等人原早已听见院中两人说话拌嘴,只是知道他们的脾气不愿去干系,及听到龙啸声方才连忙赶来。 “炽焰!你做的好事!你怎么总是这么不知轻重!”守澈气得冷语骂道,“你腾云最快,还不去追!等着谁给你收拾烂摊子呢?要是天帝知道了——” 话还不待说完,却见炽焰冷哼了一声,竟然顾自回了房。守澈无法,急得直跺脚,正要追上去,却被影轻抓住了手。 “守澈,你和炽焰刚才都被水火斥力所伤,你也别去!”圣仙回头看了看那箫,正色道,“这是蟠龙,身有异毒,你们去了,一个不慎反而就有危险,木行子,还得你去!” “是!”绿儿领了旨,化为原身青龙,驾雾而去。 守澈拾起地上的四节断箫,捧在怀里,嘤嘤哭泣。圣仙不忍,上前抚慰:“玉既碎了,切莫再伤心了!” “圣仙——我——”守澈扑在圣仙怀里,泣不成声。 当夜,众人无眠! 断箫之音,更为凄婉,呜咽萧瑟,如泣如诉,直响了一夜…… ---------------------------------------------------------------------------------------------------------------------------------------------------------------------------------------- 蟠龙不善腾飞,绿儿不多时便追上了。 “蟠龙,请同我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在那节破箫里关了三千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以逃脱,我为什么要回去!” 言语既不和,两条龙便在天上打了起来,纠缠盘绕,各踞云海。打的是天上阴晴百变,云雾缭迷!地上雨雪不断,惊雷滚滚!海上波涛翻滚,浪涌潮回! 绿儿见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觉得还是该速战速决,于是不念起同族情分来,蟠龙自然败下阵来,软卧在云上不能反抗。 绿儿正欲降服,忽的卷来一阵黑瘴气,遇着就有灼鳞之痛。 绿儿忙化回人形,正这时,瘴气往眼里袭来,绿儿举袖一遮,那蟠龙趁其不备,猛地扫尾遛蹿而去。绿儿腹部受击,吐出一口血来,再欲看时,早没了蟠龙身影,只好回去。 绿儿倒在圣仙府门口,正巧守尘出来,见到她,忙扶了进去。圣仙赶来,握起绿儿的手,闭眼感应:“好在青龙属命,它的毒伤不了你!” “谢圣仙,我的伤不碍事,只是我跟丢了蟠龙,愧对圣仙!” “一条蟠龙罢了,随它去吧!你伤了,是炽焰、守澈两个害了你,我叫他们两个给你赔礼!守尘,你去叫来!” “是!”守尘不放心地看了看绿儿,见绿儿婉笑示意没事,才出去了。 圣仙见守尘出去了,方才正色道:“木行子,出了什么事?我较你与蟠龙的本事,它怎能逃脱?而且还能伤得了你?” “圣仙,蟠龙确实不足为惧,昨夜另有人帮他,我只怕是——魔尊众迷!” 圣仙一听,不禁忧虑起来:“这件事你先别管了,蟠龙若要投靠众迷,自堕成魔,我定不会饶他!我方才感应到你龙鳞被瘴气所灼,趁现在守尘还没回来,你化成龙形,我为你祛除瘴气,省的他知道了为你担心。” “是!多谢圣仙!” 绿儿转而化作龙形,圣仙见时果然瘴气缭绕鳞片,已被灼得通红溢血!于是立即施法逼出瘴气,又一念将瘴气缓缓降服,收在体内。 守尘忽然匆匆推门进来,好在两人反应快,不然就白遣出他去了。 “圣仙,炽焰不在擒烟楼,枕溪阁也不见守澈,我找遍了圣仙府都无果,整个天界都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息,问了众仙家也无人知晓!” 圣仙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我已知道守澈的去向,你二人不必担心,我现在下凡去寻她,守尘你留下照顾木行子。府中若有事,可唤院中月阳料理,若有闲时,也可去寻一寻金行子的下落!” “是!” 圣仙驾云而去,来在一座荒山下。四周焦土坍垣,苦草丛生,一片悠悠凄凉之色,俨然是破败旧国,覆灭宫宇之处!一株桃花,硕大无比,独开在崖顶! 圣仙飞身上崖,悄悄走到桃花树下:“守澈,你果然在此地!” 跪坐在地上的蓝衣女子肩头一颤,并不作声。圣仙走上前,抬手抚了抚树干上的刻痕: “爱恨嗔痴妒,折断了玉箫。唯红颜不怒,哭累了残笑。名利权势孰沉浮,于我多渺渺!无可奈何好糊涂,唯有忘不了。” 树下立了一块石碑镌着“箫冢”二字,冢边旧坟又见了新土! 守澈将两截紫玉箫用绢帕裹了、锦盒装了,小心放在冢中,正要掩土埋了,圣仙一把抢出盒子: “守澈,你身为水行子,水乃智者,为何你反而如此糊涂!他送了你七支箫,七送七折!你却总是不言不愠,每次都只会跑到这箫冢哭!” “圣仙,为什么常人都说是水克火?我看,分明他才是我命里的克星!” 圣仙叹了口气,无奈道:“爱上了,哪还分得清是谁克的谁呢!” 守澈默默地低了头:“圣仙——我,我没办法——” “罢了罢了,知道炽焰哪去了吗?” “炽焰怎么了?”守澈焦急地扬起头,拽着圣仙的衣袖忙问。 “还是跟上回一样,又不知去向!定是为你寻新的箫去了!”圣仙取出断箫叹道,“他总是这样,折断你一支箫就要寻一支更好的。只是这世间能比雪魄冰玉箫还好的,除了紫玉龙纹箫恐怕也实在难寻了吧!” 守澈将断箫接过,捧在怀里,抹了抹泪痕:“圣仙,让我来找他吧!” “也好!”站起身,抚了抚额,“我去查查蟠龙的下落,这炽焰成天的就知道惹祸!他什么时候才慎行慎言起来,这一段段孽缘错爱的,又究竟什么时候能了啊!” 两人在桃花树下分了手,圣仙即刻祭起莲衣,化风而去。圣仙虽非龙族一脉,但凭借着莲衣上的青龙鳞和非常法力,寻找蟠龙的气息倒也不难。 穿云越海,一直寻到天尽头的极阴至阳之镜。 此物幻化无穷,不同的人所见幻象各有不同,若穿越而过则所到之处又有不同。传说镜两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又说镜中之地乃是天地镜像,心中所念。 极阴至阳镜乃幻虚灵物,圣仙尚未还重塑神胎,也不敢擅入,倘若进出之时心境略有不同,只怕要永远存在镜像之中。而魔尊众迷修得也是幻虚之术,知道圣仙等会有此顾忌,所以以此为藏身之处。 “这个众迷!不知拐了蟠龙去有什么目的,蟠龙虽凶猛但修为不深,他竟冒这样的险带他进去。蟠龙尚且无可担心,放它一马也不过什么,我且看你如此进,还能不能照样出来!” 冷哼了一声,双手结印,记下一道水光在洞口,又化风而去。 镜像之地,幻迷虚无,蟠龙四处看去惊吓不已,探出龙须正想碰触,就听见似有似无,似轻得无处寻觅,又似响得震耳慑心的笑声:“别乱动,小心有进无出!” 墨黑的瘴气不知何时从哪里聚集而来。 蟠龙幻作人形,乃是一个粗犷的男子,眼似铜铃,须似虬根,怒道:“众迷!我本竟以为你好心相救,不想你带我到此险境害我!” “哈哈哈,我不带你到此,你以为自己躲得过圣仙?” “你直说吧!你究竟有何目的!若想劝我入你魔族,就趁早死心!我虽不如水行子青龙,却也是上古龙族一脉,乃是正道,绝不与你合伍!” “哈哈哈,那你是想再被人镇在一支箫里,再呆上千年?还是——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不管,让你尝尝困在极阴至阳镜像中的滋味——”众迷越笑越是狂妄,“你要知道当今世上除了我,再没人能自由出入镜像幻境之中,哈哈哈……” “你!” “而且你放心,在这镜像里无生无死,你若不听我的,就等着在这儿呆到天崩地裂的洪荒末日吧!哈哈哈……” “哼!即便我想帮你怎样?不是我妄自菲薄,若真动手,五行子里任谁我都难敌十招,更别说是圣仙了!” “你是世上最后一条蟠龙,我看上的自然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瘴气逼近,迫得蟠龙显得真身,“蟠龙生有异毒,若是配上我的混沌瘴气,方才你也亲眼所见,就算是木行子也得被烧得体无完肤!哈哈哈……” 只见瘴气中溢出一股殷红的烟雾逼向蟠龙,掀起了片片龙鳞,蟠龙被灼得似一条火龙,灼鳞之痛疼得撕心裂肺,镜像之中凄楚的龙啸与放肆的狂笑交杂,听来不知多少恐怖! “好了!你先将这烈欲之烟炼入你的修为之中,妖王找我有事,先走一步!再提醒你一次,此地是极阴至阳镜中唯一的裂缝,你在这里尚且能不被幻境所控,若出了这里,后果怎样,我可不负责任!” 圣仙急急地回到圣仙府,直接落在庭院里,召出月阳后在池水中照样设了一道水光: “月阳,你乃万物阴阳调和之花,可看见极阴至阳镜中象,从今日起你守着这道水光,见到蟠龙即刻向我禀明!” “是!月阳明白!” 十四章:风流遇桃花 果不出圣仙所料,那一夜守澈吹得断箫呜咽流情,炽焰在枕溪阁外看着她流泪的模样懊悔了一夜。他悔恨自己一时妒火迷了心窍,便发誓要寻得一天下至好的箫亲自赔罪,否则此生无颜再见。于是当时化雀,飞下了天界。 恰闻得临安西湖一带有个品箫大会,炽焰遍寻无果,便只好来此试试运气。只见那一日,炽焰所到之地街道冷清,正觉奇怪。有两位年轻公子急行而过—— “快!慢了可就见不到水灵姑娘的芳容了!” “还说呢!都怪你,赶紧的吧!” 炽焰忙拦下一位公子,浅浅一揖:“不知二位可知道,今日这街上的人都去了哪里?” 那两位公子见他仪容不凡,又是锦衣华服的,便也还礼道:“想必兄台是外来的吧!” 炽焰将扇一折,又一揖:“小生苏州人士,初来乍到,请二位兄台赐教!” “烟云楼请了京都第一名妓——水灵姑娘,今日但凡男女都去了烟云楼一睹芳颜啊!” “别说了,快走吧!” “哦!对对对,兄台不妨也前去吧!” 瞧美人的事,炽焰自然乐得:“好啊!还请二位带路!” 到时,正见一众婢女等簇拥着一乘茜纱香轿而来,轻风拂动,撩开一角纱帘。 只见轿中女子戴着绯色面纱,但纵只是她细眉若柳叶扶风,皓眸似夜里星辰,便可看出是一名绝色女子!金叶流珠的抹额上,烟水玉的坠子在眉间轻轻晃动,愈发显得她目光灵动,叫人看得、想着欲罢不能。 “守澈?”炽焰一时惊呆。 “错了!这便是我方才说的水灵姑娘!” “喔!”炽焰讪讪地点了点头,暗想:是了!守澈在天界,怎会是她!再说她何等清傲,怎会与烟花风尘之地牵扯! 那水灵姑娘径直进了烟云楼,连面纱都未曾摘掉,众人觉得遗憾便纷纷散去。 “这位兄弟,我们见你器宇非凡,愿结你这个朋友,不知可否?”方才的两位公子道。 炽焰方才细细地打量了眼前人一番,只见两人一个青衫席地,面儒目仁,是个书生模样;另一个剑袖短衣,少年英气,各自一段风华。 炽焰想着品箫会还有五日,在此无聊孤独,交这两个朋友倒也不错,便笑道:“哦!不敢,不敢!小生姓火,单名一个冽字,能有缘结识二位,是火冽荣幸之至!” 那书生道:“小生姓姚名锦恭,这是我的侍卫——断刀!火冽兄若不弃,与我共饮一杯怎样?” 炽焰一听有酒自然高兴,三人便说笑而去。 “小姐,进去吧!” “嗯!”水灵站在楼阙上望着三人离去,有些犹豫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进了房。 “这么说,冽兄弟此来临安是为了品箫大会喽!”姚锦恭起身为炽焰添酒道。 “正是!我一位故交好友极爱箫,前些日子我摔碎了她的箫,所以来此。” “今日我们既然有缘相识,冽兄的好友亦是我姚某的好友,我家中便有许多箫,若有冽兄看得上的,我便赠予冽兄!” “这如何使得?” “欸!我家公子是世勋侯府,几把箫算什么,公子与冽兄一见如故,冽兄便不要客气了!” “就是嘛!” 炽焰笑笑:“那便先谢过姚兄了!” 三人可谓一见如故,自然是喝到天黑!三人醉得东倒西扶,仍无归意,直到世勋侯府派了两个小厮来,才终究散了。 炽焰出了酒楼,又抱了一葫芦酒,摇摇晃晃走到了城外。 粼粼湖光,皓皓月辉,可谓是夜色如酒,美醉人心啊! 凉风徐徐吹来,醉意也就消散了大半,炽焰放下酒,从怀里掏出火冽笛,即兴吹奏起来,轻缓绵长,涓涓如细流碎诸石上,悠悠如轻烟随化晚风。 “是谁在那?”不知从何处传来银铃一声。 炽焰趁着月色定睛看去,才惊觉湖中有一位裸体的女子,忙转身道:“姑娘,实在抱歉,小生不知姑娘在此沐浴!” 湖中的女子巧笑着轻轻走近:“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可否再为我吹一曲?” 炽焰睁眼时,女子轻纱蔽体却难掩春色,皎皎月光下映得越发妩媚迷人、风姿绰约!晚风轻拂,青丝撩颈;纱衣翩翩,时隐时现。 炽焰一时看呆了,直到女子轻轻唤道:“公子?” “嗯?哦!”炽焰忙将自己外衫脱下,为她披上:“姑娘,小生失礼了!夜里风凉,别吹着了!” “多谢公子!” 两眼交织,一时竟着了魔般不愿挪开,春风满月的夜光下,又是这样的俊男美人,两人不自觉便越靠越近,双唇微涩轻启,正要吻上时,却听远远有人走来。 “水灵姑娘……水灵姑娘是你在那儿呢?” “小姐?小姐你在这儿吗?” 从远处有几人打着灯笼找来,两人回过神来,又对视一眼,忙怯红了脸,羞低了头。 “公子,水灵先走了!”女子怯怯地将外衫奉还,朝那几人招了招手,随他们离去了。怯怯地回望,又匆匆跑开了。 炽焰闻见外衫上的一缕余香,一时痴望了良久。 这个人——是守澈吗? 不像!倒更像另一人,是谁呢?怎么想不起来了? “事——办好了吗?” 姚锦恭刚跨进家门,漆黑房院中不知哪里有人问道。 姚锦恭瘆得直咽口水,结结巴巴道:“办……办好了!” “他有没有起疑?” “没,没有!” 一个黑影从假山后头闪过,随后突然到了姚锦恭跟前:“好!” “那——那你可不可以放了我娘?” “哼!”那人一甩袖子,便见一个华衣的夫人昏在地上。 姚锦恭连忙上前扶起:“娘?娘?你怎么样?” “放心吧!她没死!” “你!”姚锦恭一时气急,刚想骂转念一想又软下来,“你为什么要让我害那个人?你给我的是什么东西?我不会毒死他吧!” “哈哈哈,毒死他?谁有这个本事?他只是记住了不该记住的事,我也是奉命行事,你别怪我,要怪就怪妖王魔移!”蛟蛇说完便没了影子。 断刀听见声音赶过来:“公子没事吧?夫人?夫人回来了!” “我没事,断刀,你扶娘回房休息吧!” “是!” 十五章:娇娘难辞 姚锦恭到底是一片孝心,出于无奈。第二日一早忙遣人去约炽焰见面,生恐自己害了他。两人因烟云楼相识,再见自然也约在烟云楼。 “冽兄,昨日我们酒醉,让你一人独回,我醒来想去,觉得很是愧疚!不知你今日觉得如何?”姚锦恭一面为炽焰倒茶,一面小心询问道。 “无妨!不过醉了酒,睡了一场罢了!” 姚锦恭听他这么说,心里歇了一口气,坐下道:“冽兄,我今日约你来这烟云楼,可是有缘由的!” “喔?什么缘由?” “俗话说‘自古秋娘爱俊郎’,今日水灵姑娘来临安选头客,不看金银财帛,不看诗书才情,比得就是一个‘俊’字!今日选得头客,可做三日夫妻。冽兄生得如此模样,我带你来,若是抱得美人归,可别忘了谢我!” 炽焰看去,果然这烟云楼内外较之昨日更加热闹,正想着,就见水灵在一众丫鬟侍女簇拥下出了房门,看去真如天仙下凡! 削肩纤腰,静若处子;笑不露齿,行动扶风;媚而不俗,华而不妖;盈盈清丽,嬛嬛可人;一步一摇是珠钗翠环,一摆一动是锦绣烟罗。真真是美得让人不禁引颈而观! 水灵由鸨母带着,向几个不好惹的世家金贵一一赔笑了后,朝炽焰这里得意一笑,只叫了一声丫鬟蕊儿就转身上楼。 “是!蕊儿知道!”那蓝衣的婢女俏皮一笑,便往炽焰走来,“公子,我家小姐请您晚间一聚!” “哈哈,冽兄,怎样?我说得果然不错吧!” 炽焰抬头时正好与水灵相望一眼,昨日月下邂逅种种浮现脑中,一笑应下了。 等蕊儿走开,断刀看着水灵,疑怪道:“你们说这水灵姑娘不唱歌、不弹琴、不跳舞,也没听说擅长吟诗作对,烹茶对弈,难道这京城第一名妓的称号,就是靠一张脸来的?” 姚锦恭笑了笑道:“才艺想必是有的,日后见也不迟。再说有如此美貌,还有什么不够的?” “这倒也是!长得的确赏心悦目,难得一见!还是冽兄有艳福啊!”炽焰笑笑也不说话,姚锦恭心中有事,也郁郁出神。 这事其实从头到尾都是蛟蛇挟持了姚锦恭的母亲,逼着他做的。无论京中或是临安,他都有些地位,要给水灵一个“京中第一名妓”的称谓,安排到烟云楼来也非难事。 此时虽然母亲已经无恙,但毕竟本性善良,本可就此脱身,却仍心有愧疚要与炽焰来往。他想着若是男女风情也就罢了,若是害人的事便是拼死警示也不敢同流合污。如今思来想去,却仍是猜不透蛟蛇和水灵所行目的何在,但看样子他们的计划已在进行中了,所以苦恼不堪。 断刀见两人都闷闷得不说话,也就只好顾自喝酒,至午饭后散了。 再到晚间,炽焰往烟云楼中赴约,只见水灵房中茜纱暖帐,红烛昏灯。丝竹歌舞,听之看之让人昏昏欲睡;美酒美人,饮之见之令人痒痒难舍。 水灵独自歪靠在躺榻上,随意得梳着坠马髻,粉衣白裙,小露香肩,十分妩媚妖艳,饶是炽焰见了也不禁心动。 三巡酒后,水灵微醉,双颊染上醺红,望去更添了几分娇娆。又是一壶酒空,水灵摆手,众侍女撤了酒桌,散了歌舞,为水灵卸下晚妆,也纷纷退下了。 水灵觑了一眼炽焰,毫不羞涩地直接坐在了炽焰腿上,玉臂厮磨,燕语撩人:“公子——还记得我吗?” 炽焰生性风流,又长得多情俊俏,有美人投怀送抱也习以为常,笑道:“姑娘——是昨晚湖边洗澡的女子?” 水灵摇摇头:“你昨日看了我,今日是不是要赔偿?” 炽焰看着她有些痴呆了,水灵便吻了下来。 这一吻一下激起了炽焰胸中的欲火,她的脸和守澈那么像,连唇也一样软,那一夜他吻她,她却推开了他,而今夜她却主动吻上了她。 口里呢喃着“守澈”,吻变得越来越热烈,两人缠绵悱恻时,水灵伸手去解炽焰的腰带。 一管赤色玉笛从怀中掉落,摔在地上,清脆响声将炽焰从香唇玉怀中惊醒,守澈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浮现在炽焰脑海中。眼前的水灵虽有一样的样貌,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人不是守澈! 守澈或许会这样时而妩媚撩人,时而柔情蜜意,但是对他,这些都不可能! 炽焰捡起笛子,连声说着“对不起”,神情呆滞,若有所失。 “公子?”水灵想上前安抚,炽焰确如触电般,慌忙推开了她,发了疯似得匆匆离开。 炽焰痴痴地晃悠了一夜,并不知道身在何地,至天晓时分回过神来,四处望去才知是正好走到了西湖边。炽焰想起昨日席间,水灵曾约他去西湖畔荡舟,便走了过去。 水灵到时正见炽焰独自一人坐在柳堤上吹笛子,松了一口气上前玩笑道:“果然是支好笛子,怪道你昨日那样在意,生怕摔碎了!” 炽焰见她虽笑,但听出话里怪罪之意,忙收了笛子起身,好言软语告罪。 水灵本就不想计较昨日的事,又见他弯腰拱手的,扑哧一笑道:“罢了,看你今日提早赴约,想必也有悔意,便饶了你这次!” 炽焰又一作揖道:“水灵姑娘,小生此来并非赴约,而是告辞。小生来临安是为寻箫,过几日便是品箫大会,我得先动身过去了,不然好箫怕要被人定下了!火冽来临安并无其他打算,也不愿多耽搁,还请姑娘见谅!” 水灵一听顿时变了脸色,道:“哼!是水灵无此荣幸,本不配与公子同游!” “昨日那样将我丢下,我也罢了,今日竟说告辞!我水灵不过是个红粉女子罢了,自然留不住公子,只是公子也太无情些!我水灵初来临安,三日之期未到,头客竟走了!公子下次见我,恐怕我水灵连这污秽之地都呆不下去了,怕只能沿街讨饭了!”说完,甩袖欲走。 水灵冷起脸来,神态倒与守澈颇有些像,炽焰又一向对女子心软,想着不过三日,便忙又答应道:“此话有理,是火冽大意了,还望水灵姑娘莫怪!若姑娘不弃,火冽愿陪姑娘三日!” 水灵见此,自然答应不再追究。两人便命人去寻船来,蕊儿寻了半日却只得一只采莲船。 炽焰打量道:“这船怕只容得下你我二人,你这一群丫鬟、婆子若都要上来,我们便真得要游湖了!” 水灵掩袖一笑,道:“蕊儿,你们且在此等候,我与公子上船便是!” “是!” 两人上了船,炽焰摇桨启橹,悠悠向湖中划去,游了半日也见了不少景,但交谈甚少,因此也无趣。炽焰将船泊在湖中央:“水灵姑娘,我们游了这许久了,也差不多了。你午膳未用,只怕这会儿饿了,不如回去吧?” “我不饿,公子若饿了,蕊儿准备了些糕点,你不妨停停吃一些。” “不用。” 水灵眺望远处山峰塔影:“如今暮春之时,美景正好。我俩这游了半日,应当联诗一首,方才不负雅兴啊!” “姑娘既有诗意,火冽理应献丑奉陪,请姑娘出题限韵!” “便以此一游为题,我也不大通得文墨,不过玩笑取乐罢了,韵律等便自可不必了!公子先请。” 炽焰向两边望去,湖水白白,一时不见堤岸,只见岸上柳树,便吟了一句:“白水接天日,春潮没柳堤” 水灵思躇片刻:“你既化了前人之句,我也应当如此。新燕啄春泥,花倾见马蹄。” “这一句化得倒好!风光正好时,会客有佳期。” “你既说事,我便也说事。美景恰静怡,摇橹共赋诗。” 炽焰见她这样联诗反倒觉得没趣,再加上本就心有旁骛,所以并无意再联下去。但看到水灵一脸期待,又不忍打搅她的兴味。 正巧,这时一尾红锦浮水上来,见着有人,一歪尾又蹿回水里,转念一想,道:“眼前俏佳丽,羞煞红锦鲤!” 水灵听了,笑得红了脸,道:“好啊!我只怕你取笑我的诗不好,你倒狂傲,这下还了得,竟拿我的人取笑起来!” 又思躇了片刻,忙对道:“对面俊才子,凫鹰恐相比,不敢捉锦鲤,伏在窝巢里!” 炽焰愣了一下,水灵则是说完了就掩了绣帕妩媚一笑。炽焰会意,不免觉得尴尬,便不再说话,划着船到了湖心亭。 亭中早有人备下了酒菜果品,水灵先坐了,为自己斟了一杯道:“美酒既满席,把盏需尽意。莫理明朝事,享乐应趁时。” 炽焰也不再推辞,落了座后三杯两盏地喝了不少。 炽焰带着醉意,愈加潇洒不羁,直接把壶而饮,酒水淌下来湿了衣襟,一甩将头发撩到了脑后,高唱道:“潇洒自不羁,举樽倾见底。潦倒意难支,散发不及笈!” “好个‘潇洒自不羁’,水灵佩服,公子饮了这杯,我敬你!” 两人一时酒性上来,直喝了一个时辰,才复又上船,乘着悠悠的春风回到岸边。 登岸时,已近黄昏,炽焰唯恐再不就此告别,又要生出昨日那般的事来,便道:“天晚日垂西,归家母嫌迟。相聚复别离,再见又有期。” 水灵见他这样说,也不好挽留,便与一干丫鬟先行离开了。 日近黄昏,远山处万鸟归寂,晚风徐徐吹来,有些冷意。岸堤上杨柳扶摆,宛如鬼魅。到底是别离时,片刻热闹忽又是孤身一人。 炽焰醉意未醒,见此萧索之景,竟不免有些伤感,失神呢喃道:“什么时候,若能与守澈也这样游湖一日多好?千万年长久,哪怕只那么一日也再不觉多了!” 转念一想,不禁又自嘲道,“呵呵,我怎么也多愁善感起来,我又不是守戎!” 随而仰天大笑,晃晃悠悠到客栈里住下了。 十六章:原来美人计 炽焰到第二日中午才醒来,发现桌上有张字条,上面隽秀小字写着:未时,约于初见时的湖边——水灵字。 炽焰抬见日头已向西去,随意梳洗一番便急忙出门赴约,到时才知,原来约的不止他一个,城里许多俊才公子也都请了,姚锦恭和断刀自然也在。 “冽兄,一日不见怎么憔悴了不少,莫不是水灵姑娘——”断刀见了炽焰就上前打趣道。 “嗳!断刀,不得无礼!”姚锦恭自然也上前问候,“冽兄,最近可好?” “锦恭兄,断刀兄弟就别拿我玩笑了,今日既然遇到,也不必我上门相辞了,我明日就要赶赴品箫大会,日后有缘再见吧!” “怎么这么急着走?” “就是啊,与美人缠绵不是该不舍得离去才对吗?” “我此来是有要事,如今羁留两日,已是耽误了,怎好再留?” “既如此,我们也不好多留你。但冽兄若未寻到好箫,定要来我府中看看我的箫!”炽焰犹豫了未曾答应,巧在此时,水灵过来了。 见她一身打扮竟与平时不同,高高束着头发,妆容英气,嫣红窄袖马装是干净俏皮。身后蕊儿牵来一匹黑马,这时也有不少小厮马奴牵出马来,原来这几人竟是约了赛马,想不到水灵平时娇怯妩媚,有这样的喜好! 水灵大抵看出炽焰的意思,又命人牵来一匹枣红马:“公子在临安暂住,想必没有带着马来,这一匹不知可否?” 炽焰心不在此,怎样的马倒也不在意,只是点头答应。 侧身上马,果然英姿飒爽,朝炽焰道:“昨日我们联诗比得是文,我输了;今日不如我们就来赛马比武,怎样?”说着已扬鞭策马,乘奔御风,笑靥如花。 一马先去,引得红马踏蹄,颈上的铃铛清脆响起,炽焰来了兴趣,立刻翻身上马,扬鞭追去,余下的人自然也就跟着上马追过去了。 几人从湖边一直沿山路而上,一路上喝马声和笑声响彻山谷。逐渐地日头垂西,霞光布天,昏暗了下来。眼见到山顶了,水灵意兴不止,一踢马肚,扬鞭快奔,不过一会儿和众人离开一段距离。 姚锦恭策马追上炽焰:“冽兄,天晚了山上危险,我们不擅驭马,不如你追上去看看吧!” 炽焰答应了,扬了两鞭,催马直上。追了一里路,水灵仍是领先几丈,见炽焰独自追上来了,便得意得笑着回头:“公子,你可要输了!” 炽焰微笑,正欲再打马,忽见前面山路转口处生出几丛荆棘横路,而水灵还歪着头冲自己笑,未曾发觉。正这时,水灵的马已踩到荆棘,猛地扬起马蹄,险些将水灵摔在地上。水灵吓了一跳,攥着缰绳只是喝着那马,却已是害怕得不敢动弹了。 炽焰一踏马蹬,飞身到水灵身后,单手拽过缰绳,死勒住马脖子。那马虽不再扬蹄了,却仍是狂躁不安,在荆棘丛里不停地踏着蹄,嘶鸣不断。 炽焰跳下马,刚伸手去扶水灵,谁知那马突然做起狂来,驮着水灵疯了似地朝前疾奔。水灵早已吓得忘了如何驭马,只好回头向炽焰求救。 炽焰赶忙又上马,扬鞭追去。那马受了惊一直向山上跑去,到了前头悬崖仍刹不住,竟连人带马的直直掉了下去,炽焰飞身去拉,却不想最终两人都落下悬崖。 半空中,炽焰抱住了水灵下坠的身子,水灵吓得惊叫不已,又哭作个泪人,十分可爱可怜。 炽焰将水灵轻轻埋在自己怀中,温柔道:“不怕!有我在!” 水灵紧紧搂住炽焰的腰,点了点头,总算平静下来。炽焰悄悄御术驾云,两人缓缓落下山崖,及不满八尺处才散了云,跌在崖底。再看怀中可人儿,早已昏了过去。 远处山脊里,树上隐约可见一个黑影,笑看这一切。 “蛟蛇!” “谁?”蛟蛇惊极回头,看去竟是天帝身边的紫衣仙女——褰裳,舒了一口气,“仙子此来所为何事?” “天帝命我来问你,到底还要考虑多久?你别忘了,除了你,天帝有的是人可以为他效命,天帝不过给你一次机会罢了,可别不识趣!” “我说了,这件事不好办,得需时机!再说了,若被他们识破,可不止我一条命的事!所以怎么也得容我好好考虑一番吧!” “哼!你现在为妖王办事,不仙不妖的!即便一时得魔移信任,妖界的人,真能容得下你?可天帝却不同,天界上下,只要天帝发话,无人敢驳一句!而且——若当真能成,你岂不是仙妖两界都可扬眉吐气?” 蛟蛇听言,虽十分心动,但仍有些犹豫,沉默着思躇了良久。 紫衣仙子见他有些动摇了,连忙又道:“而且天帝说了,若你能成此事,他愿恢复月涂的仙籍,放你两人!” “当真?”这一句话显然最打动蛟蛇,蛟蛇望了望这边的悬崖,忽然计上心头,向紫衣仙子道,”我听说水行子正在四处寻找火行子,你去找她来,就说火行子就在那山崖下,有危险!” “嗯?”紫衣仙女犹豫了一下,但见蛟蛇信心满满,便也不多问。 等水灵再醒来时,早已是星斗满天。水灵见炽焰悠闲地坐在篝火旁摆弄玉笛,坐起身来动了动手脚,虽略觉酸痛,到底没什么大碍,便问:“公子,我们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怎么竟没事?” “上天庇佑!”炽焰漫不经心地勾弄着火堆,随口答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两人沉默了一阵,炽焰又吹起笛子。 眼前的男子,在火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明朗俊俏,面容精致,细长的指骨在赤色玉笛火焰般的纹理间不时起落。 阵阵笛声,清脆流长,时而欣喜灵动,如笑如歌;时而悲鸣呜咽,如泣如诉。 水灵一时看呆听迷,笛声却又戛然而止,一瞬然仿佛天地山川间死寂无声,让人惊觉得方才一切似梦中所得,而如今南柯一梦初醒,庄生晓梦迷茫!三生若梦空虚来,令人怅然若失…… “今天怕只能在这儿呆一晚了!”炽焰收起笛子,起身抖了抖灰土,仰头望那满天星辰道,“星夜明媚,倒也是个不错的乐事!” “那笛子——”水灵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你好似十分珍视,想必是你的知己爱人所赠吧?” 炽焰苦笑:“知己爱人?她怎会是我的知己爱人,她终究算我什么人,我竟不自知!” 眼底暗生凄苦,哽咽道:“大抵——是注定了我欲爱不能、爱而不得之人吧!” 水灵痴痴地望着炽焰,她不禁看得入了迷。这个最潇洒风流,最放浪不羁的男子,此时忽然多了一股凄怆的韵味。 颀长的身躯在篝火旁显得那么高傲深沉,而又多么单薄孤寂。她仿佛看见这样的男子眼角一闪而过的泪光,看见泪光中怎样一位痴情公子,一段爱、一生情,两颗被无奈伤透的心…… 她站起身,走到炽焰身边,牵起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眼里不知几多情、几般话,炽焰怔怔地回望,觉得熟悉的不再是脸。 “她有多绝情,就有多疼;有多冷漠,就有多爱。两个人爱得越痛,越舍不得放手,这些我都懂,对不起……” “守澈——” “好!就是现在,此时火行子意志涣散,最易被心魔所噬。魔尊,动手吧!” 众迷的得意地冷哼一声,身边瘴气虚化如烟,晶莹弥漫,将水灵炽焰两人笼在其中。魔尊众迷最善幻术,那烟不过被吸入一分,炽焰所见之景已截然不同。 是旧日宫宇,昔日河畔,往日佳人,炽焰揉了揉眼,不禁看向她一寸寸肌肤。 “守澈?你真的是守澈?”他揽上她的纤腰,一把入怀。 水灵点起脚尖,环上他的脖颈。袖子滑落,露出两截玉臂。 眼神交触之际,双唇交融,时而激烈如火,时而轻柔如水。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了下来。 虽是仙魔乱纲伦,了却前尘半段情! 十七章:你我之间 两人起身穿好衣服,炽焰半蹲下来,拉着水灵的手:“守澈,我做梦也不曾想有今天,我知道我们相克之命难解,但只此一夜,我知道你的心意,便是日后你依旧冷若冰霜,狠心不理我,我也甘心!” 水灵笑得羞怯,乐得开怀。再抬眼却忽见天地如崩塌一般,眼前一切瞬间消散殆尽,炽焰颓然倒下,不省人事! 幻烟从四周抽离,呼得疾风过,化作魔尊瘴气,妖王魔移带着一众小妖随后而至。 “哈哈哈哈……水灵,你这一次果然没叫本尊失望!” 水灵脑海中“嗡”得一声,懵了! “水灵,事不宜迟,还不快让开!” 水灵如被激了一盆冷水般醒悟过来,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是引诱火行子身中魔毒,再由魔尊出手收服。五行子中缺少战将,势必败下千年浩战,魔移的一切计划毫无破绽,如今也已成功,只是百密一疏。 水灵不知这场正邪之战中,自己终究算个什么,天地浩大,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只是当第一次见到炽焰怅惘的眼神时,一切似曾相识,自己与炽焰似乎命中早有前缘! 在魔尊幻境中,自己本不应迷陷不知,难道能和水行子长相毫无二致只是偶然?为何自己明明堕入魔道,但是身上毫无魔性?连火行子炽焰都感应不出她的身份!这难道只是炽焰马虎吗?这一切到底为什么?自己到底是谁?自己和炽焰、和守澈又是什么关系? “水灵!让开!”魔移见她毫无反应,连忙催道。 水灵现在脑中一片混乱,但是却有一点明白:自己绝不应该是如今的样子,绝不该害了炽焰,而且不只是因为今夜! 众迷没有耐性,既然计谋得逞,水灵早已没了价值!瘴气凝绕聚集,冲着两人狠狠逼近。 “啊!”水灵毫不犹豫得替炽焰挡下,立时觉得五脏剧痛。一口乌血喷出,水灵摁住胸口,强压下疼痛。 妖王看了不禁心疼:“水灵,你快过来,魔尊会杀了你的!来,我替你疗伤!” “不!不要!” 水灵激动地扬起双手将赤焰护在身后,奈何五脏的痛意使她眼神模糊、呼吸粗乱。嘴角不断涌着乌血,刚扬起的手不支地又耷拉下来,水灵无法,只好摸爬到炽焰身边,紧紧地拥住他。 这身躯虽单薄,但纵使挡不住,为他减一分痛,也是好的! “想不到你对他还挺痴情,好!我便成全你!” 瘴气再聚,天象逆行,避免夜长梦多,这一招众迷可不再手软了。眼见就要打在水灵身上了,忽从空中出现一道清灵的水光,护住两人,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水光降落之处,似有粼粼光辉照耀,一位貌美清冷的女子缓缓从天而来,一身白衣飘飘,说不清多少超凡绝俗。 水灵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长相相同,气质韵味却不知超过几倍的女子,心底不禁生出亲切敬仰之意。 炽焰始终爱得那么清楚——是她,果然差得太多! 魔尊却并不把守澈放在眼里:“怎么,水行子,就你一个人?” “只我一个!”守澈答得淡然坚定,转身先护住了水灵的心脉,“帮我照顾他一下,谢谢了!” 守澈只匆匆望了炽焰一眼,那么短暂,短暂得更像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可水灵却明白地看出了这一眼中深深的担忧、心痛、自责、不忍与不舍,还有一份为了他与魔尊拼死一战的诀别,或许还会有一丝难抑的妒怒。 为什么?为什么不过是她的零星话语,不过是如此一瞬的眼神,自己竟能猜出守澈的万千心思? 为两人四周设下结界后,守澈独自面向黑压压的魔族大军,留下的背影是如此孤傲绝芳! 守澈一步一步走向魔尊,心中不断盘算着:众迷还未修成人形,若自己拼死一战也并非毫无胜算。但妖王魔移的实力也实在不容小觑,二人联手自己恐难以抵挡。更何况这妖魔两军虽不构成危险,却也实在能牵制阻碍她,就算紫衣仙女向天帝搬来救兵,可关键不是自己能不能支撑到那时,而是炽焰身中魔毒,怎可再拖延? 这一战自己能否胜并不重要,但必须抓住时机带炽焰离开! 还未及想出两全之策,已经开战! 守澈一面要躲过众迷无休止的瘴气侵蚀,一面又与魔移拳脚术力相向,不时又是周围小妖魔的纠缠,自己一人应战,又是赤手空拳,确有些忙乱不暇。 一掌打散了周围小妖魂魄,暂抽出身来,下意识地幻出常用作兵器的白玉箫,然而玉箫已断,守澈瞥了一眼炽焰,心中既是急切又是恨恼:这下被你害惨了!这样打下去,我怎么能救你! 水灵看见那断了的白玉箫,忽地想起自己的身世来历,一缕芳魂脱壳而出,飞入玉箫中。 水灵本是一尾红鲤,鱼得水则活,水得鱼则灵! 白玉箫不仅断而重塑,更是有了灵力。正在这时,众迷和魔移齐齐攻来,守澈感应到玉箫的灵力,计上心头,闭眼集中心神,缓缓吹响玉箫。 那箫音似有似无,如溪水轻淌,却不知怎样的威力,不仅瘴气掌力一时不能近身,妖魔都纷纷迷失了意志。 趁此千钧一发,守澈飞进结界,抱紧炽焰,乘风而去! 十八章:伤心 话说上次绿儿与圣仙医救了天帝,天帝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答谢,这一日恰得了一只千年雉鸡,所以送到圣仙府中为木行子调补。绿儿便亲手熬了一锅鸡汤,请了守尘与圣仙到倚芳榭中品尝。 绿儿端着鸡汤进房,守尘忙起身接过。绿儿见圣仙还未到,便先盛了一小碗递给守尘:“表哥,趁圣仙还没来,你快替我尝尝,若不好,让圣仙见笑了可怎么说呢!” 守尘笑着尝了一口,道:“绿儿的手艺又何须菲薄呢?如此贤惠温柔,若是在凡间谁有你一分,哪个娶了不念‘三生有幸’?” 绿儿听了,笑笑别过脸去:“你总爱拿我取笑!你又要我嫁给谁去?”说完自己已羞红了脸。 守尘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便正经起来道:“绿儿,你我相恋千年,这一世更有婚约在身!你说该嫁给谁?”顿了顿,又道,“只是你我已成仙,若要成婚,须得圣仙首肯。” “圣仙对你情长不少于我,你我之事已多次伤她,怎好再如此?其实你我之间,嫁不嫁、娶不娶的又有何妨?” “话虽如此,但圣仙这样放不下,岂不是又苦了你我,又苦了她自己,还有——” “圣仙!”绿儿抬眼却见影轻倚在门边,连忙上前行礼。 守尘应声回头,愣愣地望着圣仙,他生怕自己这样的话又惹得她生气伤心,心中懊悔不已,不知该不该出言解释。 影轻见守尘竟难得这样担忧地看着自己,却不觉得高兴,款款走到桌前,给自己盛汤:“喝汤吧!闻着就挺香的!” 绿儿和守尘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三人默默地喝完了汤。绿儿起身收拾碗碟,守尘随口说了一句:“我来帮你!” 谁知影轻猛地掀了桌子,碗碟碎了一地,绿儿吓得脸色苍白,忙跪地道:“圣仙息怒!” 守尘心疼地望了一眼绿儿,转头看向圣仙,眼里却是不解与无奈:“莲儿——你怎么了?” 圣仙此时心中满是怒去和委屈,听见守尘又叫自己“莲儿”,往事伤心又涌上来,便一气跑了出去。剩下两人不知何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晾在原地不知所措。 原来圣仙进房间时就已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心中早已千番苦楚,但见两人都为自己着想,便强忍着不做声。只是又见他们这般相敬和睦,不禁还是打翻了醋坛。 圣仙一直跑到天界尽头,终于停下脚步,向着天哭喊道:“守尘!为什么你不爱我?我爱你千年,我乃五行之主,又有哪一点不如她?千年前,你抛下我为她丧国送命;千年后,她累你一家灭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她!” “莲——圣仙,为何在此?” 圣仙惊诧回头,却见原来是天帝,四下看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不觉间跑到了九天阙台。 “圣仙?”天帝步上阙阶,担忧问道。 “我不用你管!你凭什么问我的事?”天帝正欲为圣仙拭泪的手僵在半空,两人尴尬地对视许久。 一道水光划过,守澈搀着昏迷的炽焰落在阙阶下。 圣仙见了一惊,急忙过去帮守澈扶住了将倒的炽焰,问道:“守澈,发生什么事了?炽焰怎么了?” “炽焰他中了魔毒,还请圣仙想想办法救他!”守澈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在了阙阶上。 圣仙瞥眼望见不远处的五生山,又想起守尘,笑笑道:“守澈,你放心,我一定救回炽焰!” “圣仙……”守澈顺着圣仙的目光望向五生山,脸上忽然有了担忧之色。 然而不及守澈反应过来,圣仙已带了炽焰赶往五生山。天帝下阶扶起守澈,轻轻地为她拭净额上的血:“澈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一切安好!”守澈站起身,拍了拍天帝搀扶的手以示宽慰,然而眼却依旧担心地望着五生山。 天帝望了一眼五生山:“炽焰有圣仙在,不会有事的,你离开这几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到我帝宫中歇息一下吧!” “我知道。”守澈点点头,又出神地望着五生山许久,懊悔、犹豫、担忧之色纷纷上了眉头。天帝耐心安慰了几句,才不舍地转身离开了阙台。 到了帝宫,守澈将所知事情尽数告诉了天帝,又掏出了白玉箫与天帝看。 “果真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鲤鱼想必也道行不浅,又是与你水行子最是恰合。你这白玉箫本是罕物,如今有灵性,日后定能助你!” “确是这样,这次若不是她,我也不能侥幸逃脱!这个水灵到底什么来历,我看来,不仅是鱼水契合而已,更有些说不清的亲切之意!” 天帝紧紧眉头,也想不出缘故:“你既说这是蛟蛇安排,想必他是知道些内情的!改日我问他便是!” “嗯!”顿了顿,仍是忍不住开口问,“这个蛟蛇不正不邪,真的可信吗?这次又生出这样的事——你为何要用他?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连我也不说吗?”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件事你不要过问!蛟蛇虽然如今非仙非妖,到底重情。放心,我有分寸!” 守澈乖巧地点点头,拿出断了的紫玉萧小心地递过去。天帝接过来,不禁又皱眉道:“炽焰摔的?” “嗯!你别怪他,是误会——他不是冲你!” 天帝叹气:“也罢,一管箫而已,不值什么!你们俩的事我也懒得管,只是那蟠龙……” “我不知道,想必圣仙应该料理了!” 天帝苦笑两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倒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叫守澈回圣仙府早点休息。 十九章:蛟蛇的故事 要说起蛟蛇如今为何非仙非妖,在天界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两百年前闹得也是轰轰烈烈一段闲话。 当年月涂仙子下界,偶遇妖人袭击,受了重伤躲在避水峰海枯洞中。当时月涂仙子是一时情急,却不知这洞府早已有了主人。蛟蛇对月涂仙子是一见钟情,所以非但没有趁机加害,反而处处细心照料,几日相处下来,二人竟生了情愫。 蛟蛇是妖,月涂是仙,二人自然知道仙妖相恋的结果,却奈何情已深种,难以脱身。二人偷偷结为了夫妻,并有了一双儿女。两人自己已不计较生死,只是有了牵挂后,月涂便怕总有一日事发会殃及儿女,于是偷了仙丹让蛟蛇服下,并遣他去闭关修炼,想着只要蛟蛇能成仙,便再无顾虑。 蛟蛇闭关百日果然成仙,却不想月涂偷丹之事被知,又查出她与妖私结夫妻,老天帝一怒之下将她剔除仙籍,锁在神仙塔中日日受雷霆砭骨之痛,更是将她一双儿女生生处死。 蛟蛇得知后,闹上天庭,打上神仙塔,定是要天帝给一个交代。奈何蛟蛇实在法力单弱,怎是对手?爬上神仙塔时已是满身血痕,月涂看他这样,虽身上砭骨之痛也要跪地磕头,求天帝饶过蛟蛇。 蛟蛇抹了满嘴鲜血,道:“月涂,你不要求他!天帝,我二人不过真心相爱,难道也有错吗?即便有错,也是我蛟蛇一个人的错,你为何伤我妻子,杀我儿女!” 老天帝连看都不看一眼蛟蛇,冷哼道:“相爱固然没错,但错在当时你是妖,月涂是仙,你没有资格爱她!不过,你应该庆幸你当时是妖,本天帝不能把你怎样,但今日你若再敢妄动,本天帝可不会再放你!” “哼!爱便是爱了,哪有什么资格不资格的!你使我妻离子散,这个神仙我不当也罢!” 此后他一怒回了海枯洞,只仍与妖人为伍,再不踏入天界半步。只是他毕竟已是仙人之躯,妖界也对他也有所防范,因此弄得如今不仙不妖的样子。 后来天庭易主,天帝听闻此事,将那句“爱便是爱了,哪有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咀嚼了许久,不多时便常差人去避水峰请他,蛟蛇知道他打败了老天帝,自然快意,乐得与他来往。只是天庭到底是蛟蛇丧子之地,所以对天帝提出的计谋,他犹犹豫豫,迟迟不做回复,只说要等时机。 守澈回了圣仙府,和守尘两个将事情说了,三个都担忧挂心得紧,聚在厅内坐等,一夜无话。 “嘭”地一声,妖王魔移被重重摔在地上,巨大的鬼魅骷髅逼近眼前,传来骇人的质问:“你出的好主意!你说!如今你还有什么解释?” 魔移生生咽了口唾沫,额头吓得渗出冷汗:“魔尊息怒!魔尊,这计划天衣无缝,我哪能料到这……这水灵她——” “哼!本尊早就说过水灵留不得,你自作聪明,以为封住记忆就能操控他们吗?” 魔移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翼翼道:“此计虽未成,但——也非毫无所获啊!火行子身中魔毒,肯定对他们影响也不小!魔尊放心!” 瘴气团聚,结结实实又是一掌,魔移横摔出一丈之远。 “影响不小?嗬!愚蠢!你可知道要封住火行子一刻的记忆,会耗费我多少功力?水行子如今和水灵合二为一,恐怕力量再不容小觑!本尊损耗几万魔军,区区魔毒的影响你以为抵得了吗?” 魔尊气得恨不得当时就杀了魔移泄愤,只是碍于日后还有借于他妖族的势力,再加上方才被守澈的箫声虽未能伤到他,却也着实扰乱了心神,如今急需调理,便只好作罢。 一声怒吼震得洞窟之内哭声回荡,瘴气散弥而去。 “哼!”妖王整了整衣服坐下,冷哼道:“嚣张什么!有本事别冲我,冲圣仙去啊!” 不屑地拎起一坛酒猛灌了两口,“我告诉你,众迷!你可别逼我!我虽功力不及你,可不是怕你!要是哪一日你逼急了我,我妖界也不是非听你的不可!” “那妖王又何必受这份闲气呢?” “嗯?谁?”魔移谨慎地放下酒坛子,四下张望去。果然,由暗处走出了一人。 “蛟蛇?你来干什么!” 蛟蛇笑了笑,走上前:“我来——是给魔王指条明路!” 二十章:天帝的身份 天帝不知为何,昨日心口又突然疼痛起来,所以也是一夜未眠,见总睡不着,虽天还未亮透,便也索性早起了。 才刚穿了衣就听见宫门外,月阳仙子急急喊道:“小仙月阳,求见天帝!” 一旁宫人连忙劝她:“月阳仙子,天还未亮,惊扰了天帝不好,还是过些时辰再来吧!” “不行!我有要事,耽误不得!”一边忙跪在宫门口,“求天帝一见!” 天帝烦他们在外吵嚷,便问道:“何事?” “启禀天帝,方才圣仙与火行子已回到了圣仙府。” “知道了!下去吧!” 月阳仙子还欲再说什么,只是宫人既已听出这话里的不耐烦,自然不客气起来,拉拽着遣月阳离开。 月阳拼力推开,跪地狠命一磕:“求天帝救救圣仙!” 话音还未落地,“砰”的一声,宫门被一道黑色身影撞开,天帝散着发,面具下的眼满是怒意,那样子不知有多少骇人! “怎么回事!” 月阳颤了颤,道:“方才见火行子回来倒是已并无大碍,只是圣仙刚放下火行子就昏迷过去。三位行子都面露担忧,木行子虽已施法医治却仍只是摇头!”月阳又一叩头,“小仙无法,只好来求天帝相救!” 天帝心中焦急万分,正欲赶往,却被忽然赶到的守澈拦了下来:“月阳仙!你好大胆,吩咐了你不许宣扬,你竟敢私跑到帝宫来!你可知罪!” 守澈怒起来,可当真也不输给天帝,月阳跪伏在地,不敢出声。 “难道她出了事,还不能让我知道吗?”天帝怒喝道,全没了往日对守澈的温和,“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她的担心吗?昨日你那样担忧地望着五生山,是不是早就猜到会出事!” 守澈自知当时是有了私心,没有拦着圣仙才会这样,心中有愧,不觉低了头:“炽焰已魔毒攻心,圣仙实在无法,才会折了圣莲花瓣来救炽焰的!我也不想这样的!” “什么?” 天帝变了脸色,难怪昨夜自己心口疼痛难忍,原来竟出了这样的事,不禁怒火燃眉,忧心百折:“圣莲有如她的肉身,折去一瓣定是痛如锉骨割肉。” 猛地甩开守澈,“不行!我必须去帮她!” “就算你能缓解她的痛苦又能怎样,圣莲花瓣折下又怎能挽回?” 天帝的脚步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又是更加坚决:“那又如何!” 疾风掠过,天帝已没了身影,凭守澈的聪慧自然明白天帝的意思,暗叫不好,连忙追上去。 万生殿中,三位行子正同时施法医治,却忽被一道撞门而进的戾气震开,天帝形如疾风而进,一把扶住圣仙,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蜜色的、细长的指骨抚上脸颊,轻轻地拭去她滚落的冷汗。 一滴清泪落下,撞碎了旁人的惊诧。 守澈迈进门时恰见到天帝那带着面具,不知冷暖的脸上划过泪水,不禁纳罕。一千年,她只见过他两次落泪,却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千年前,守尘逃婚,朝野内外多少人暗地里嘲笑炽莲,被他听见,一怒之下,直接率领千骑精兵追去。但是炽莲听闻后,却反担心他为难守尘,带着炽焰快马前去阻拦。赶到时,只见到守尘的尸身躺在他马前,不由分说便是一剑刺向他胸膛。那时他的眼里从惊愕到愤怒,再从锥痛到绝望,在他跌落马下时尽化作了一滴泪!自己慌忙想去扶他,他却强忍着、笑着为自己拭干泪水,安慰自己:“乖!澈儿不哭,哥哥一点儿都不疼!”然后带着伤口中的断剑,拄着银戟决绝地走进了深林。魁梧的身影远去,变得越来越显悲凉。 守澈抬手抹了抹自己的泪眼,从回忆里抬起头,正看见天帝已在为圣仙运功疗伤。 不!不是! 他是在将自己的修为强输进圣仙的体内!圣莲花共有十瓣,一瓣就是百年修行,但是圣仙的百年修行于他,又岂止是百年而已!强行为她疗伤,替她承受的,又岂止是砭骨割肉之痛那么简单! “不要!”守澈惊呼着上前阻拦,却被天帝布下的结界震开去。 看着天帝毅然的眼神和脸上滚落的汗水,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立即运功施法,将自己的修为一点点注入圣仙体内。守尘和绿儿会意,亦立即运功度法。炽焰本就魔毒未清,方才为圣仙疗伤已是勉强,此时再不敢妄动真气,只能干看着着急。 然而四人分担倒已不算太难了,圣仙总算渐渐恢复了气色,半柱香后,微微睁开了眼,众人才停下来自行调息。 “你醒了?” 天帝苍白的脸终究露出了笑,然而不及圣仙反应过来谁在与她说话,便已轰然倒下。面具磕在床沿掉落下来,露出那张憔悴而熟悉的脸—— “守戎?” “嬴王?” 守尘、炽焰等纷纷惊诧。 “守戎?”圣仙听到,忙吃惊地回头,那张脸!还有衣衫凌乱处那一道心口的伤痕!只有守澈叹了口气,默默地扶起天帝高大的身躯走出了万生殿。 圣仙望着天帝离去的背影,惊诧地问道:“是他救了我?” “是!” “谁许你们让他救我!难道你们都是无能之辈吗?” 怒火中烧,气势压人,三行子纷纷跪地:“是我等无能,请圣仙息怒!” 圣仙默默下床,拾起地上的面具,沿着金纹指尖依旧是那样的刺痛,神情哀戚,口中喃喃道:“我又欠了他一次!” 二十一:爱我可好? 守澈扶着天帝回到帝宫,喂服了几粒丹药,直等了一日。 天帝缓过些气力,睁眼见自己已回到寝宫,榻边坐着守澈,一个激灵忙起身问:“她怎么样?” 守澈苦笑着答道:“圣仙醒了就没什么大碍了,木行子和土行子在,你就放心吧!只是皇兄,你千年的修为几乎耗尽一半,这若是被他人知道,你这天帝还当不当得了了?我们总有其它法子医救圣仙,你这又是何苦折磨自己?” 天帝撑着欲裂的头,笑道:“我一见她疼得这样,再想到她如何狠下心折圣莲,如何强忍着痛驾云回来,怎能忍心再看到她受那样的罪,等你们想到对策?再说,即便你们能救她,我也更希望是我来救!” 指尖触及自己的脸,忽然觉得不对,忙问:“我的面具呢?” “掉在万生殿了——”守澈轻描淡写道。 “什么?”此闻恍若惊雷,“那……那她知道了?” “嗯!大家都知道了!”守澈一耸肩。 天帝苦笑连连:“她还是知道了,她怎会再愿见我?” “圣仙迟早会知道的!你又想瞒多久?难道要等到仙魔恶战时,你才出现不成?皇兄,你为圣仙做了那么多,圣仙不会不感动的!你何不再试着让她明白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她又怎会不知道?” “她是知道,可你从未言明!她到底是在猜你为的是她,还是为得与守尘争!”天帝默然失神,陷入了沉思。 “皇兄,你可把握住机会!”守澈忽然玩笑道。 “什么机会?” “我当时没有阻拦圣仙,是我心存侥幸,因为要救炽焰,据我所知,便还有一个办法!圣莲池中乃虚无净水,炽焰由池水浸沐百日,就能驱散魔毒。我知道,圣仙怎会不知?这个法子虽然也会侵害圣莲,又耽搁太久,可比起折损圣莲,不知好几倍了!圣仙难道会因为太担心炽焰而不知轻重?” 天帝思略了片刻,没有回答,守澈看着他叹气道:“圣莲花共十瓣,一瓣既指百年修为,又各指三魂七魄!” “她折的是哪一瓣?” “是非毒!”守澈正色道,“我问过守尘那日之前发生的事,我猜——大概圣仙是想借此机会,放下对守尘的感情!如今圣仙情丝已断,但情根未除,皇兄——” “你先回去吧!”天帝黯然出神,颜情难测。守澈见他这样,也就不再多说,默默关门出去了。 “你对他的情,当真——非要这样才能断吗?”天帝闭眼间,心不知又疼了几遭。 守澈自回了圣仙府,在府门却见炽焰等在那里。守澈本不想理会,奈何他已发问:“守澈!天帝是守戎转世,你早就知道,是吗?” “不,天帝就是哥哥!”守澈回首,正色答道,“当年他宁愿挖心交易,也不肯落入轮回,不肯忘记圣仙、忘记旧日恩怨。此后修炼成仙,成为天帝——三界之主。心虽然被恭恭敬敬送回,但当初圣仙刺在他心口上的那道伤痕,却再难愈合!” “那——是我误会你们了。”炽焰自责地低下了头,“那箫,还有——水灵的事,对不起,守澈!” 守澈转过身,将白玉箫递向炽焰:“箫——完好无损,水灵与我、与这箫都已为一体,现在只请你,别再摔了!” “嗯!”两人相视一笑,这几日的纷繁总算冰释。 然而这些话落在圣仙耳里,却再也平复不了! 他为她挖心? 她给他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 她究竟——欠了他多少? 圣仙呢喃间,不觉又到了那老树下。树下的秋千架依旧,黄昏晚霞配上粉色的树影美得令人窒息。圣仙扶着秋千架坐下,记起她与守戎初识便是因这秋千。 那年,她初进皇宫,偷跑到后花园荡秋千,他说——她翩翩身影美得像只蝴蝶。 圣仙不觉间抿嘴笑了,闻见树下的酒香似乎越加浓了。 “这里的酒?上回不是被我喝了吗?” “回圣仙,上回您喝醉后,天帝又命人埋了几十坛酒在这儿!说是既然圣仙爱喝,不妨多备着些!” 圣仙笑笑,道:“也好,那便再给我来一坛吧!” “你伤还没好,还是别喝了吧!这次若再喝醉了,我可没力气抱你回去!” 圣仙应声回头,果然是天帝! 没有面具,然剑眉星目更见俊朗刚毅、气质轩昂!眉宇间不怒自威,眼神中坚定肃杀,如今又带了一分萧索忧愁;一身松散的墨色单袍更显得魁梧高大,如今又添了一副病态;霸气英武下,又多了一丝苍凉无奈。 圣仙惊得从秋千上腾起身,看着天帝走近,忽然想要逃避,连连后退:“你别过来!” “莲儿?” 脚似挂了千斤之石,心口猛地刺痛,脸上吃惊慌张。天帝以为,她知道了是他,又似以前一般,再不肯让他靠近一步。 “不!我不是炽莲!你还是二皇子守戎,可我已轮回数载!这一世我叫影轻,早已不是什么炽莲!更不是你口中的‘莲儿’!” “可你还是一样爱着守尘,不是吗?”这一句的苦笑自嘲,引得圣仙不知作何回答。 天帝微笑摇头,嘴里细细地品着“影轻”二字,圣仙愣在原地,看着他口中吟道: “炽火丹心我何时改? 莲叶轻风你何时拂? 影随踪行我何时舍? 轻问卿意你何时改?”一步一句,悠悠走近 “爱恨锥心你何时晓? 我诚痴心你何时取? 可叹错付你何时悔? 好个愚人你何时怜?” 曾经,世人都知道皇太子守尘文采非凡,却少有人知“骁神将军”之称的嬴王在诗歌上的才情,较之守尘更是动情慷慨、更是才思敏捷,随性而赋,随意而歌。 圣仙起初还步步后退,渐渐地再不忍心退了,渐渐地落下泪,渐渐地泣不成声…… 念完最后一句,两人已咫尺相视。 轻轻地捏起她泪涟纵横的脸,声音带着几分温柔哽咽,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又是几近哀求:“不管你是炽莲还是影轻,你对他的爱终究一样,我对你的情也永远不变!炽莲!影轻!爱我!可好?” “我——”下一个字还含在齿间,天帝冰凉的唇已印了下来。 二十二:爱 他的吻那么轻,那么柔! 他变得贪婪。 一道耀眼的白光笼在他身上,胸口渐渐化出一支点点璀璨,身上的玄色袍子变成一副虎踞银甲——他!俨然是一位骁勇将帅,杀伐刑官! 直到圣仙吃痛的轻声反抗,天帝才惊雷似得放开。 “对不起!我——” 圣仙红着脸,低头痴痴地盯着天帝的心口处,情不自禁伸手,隔着铠甲依旧仿佛触到了那千年的痂,往事一幕幕刺痛着圣仙。 “疼吗?” “不疼!”天帝握住圣仙的手,凝视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因为你在我心里,再深的伤口,都已经填满了!” “守戎!”一滴清泪滑进她的梨窝,“我欠你的太多,我——” 天帝看不得她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吻着她的泪痕,在她耳边轻轻地问:“只要你愿意爱我,再多,我也给你!再多,你也还得清!” 泪还在不断流淌,她哽咽着:“我愿意——守戎,我一定会爱上你!你等我!” “好!不管多久,有你这句话——足够陪我等到天崩地坼!” 夜色下来,天帝送圣仙回府时,恰那一干人都在厅里,见这两人执手暮回,相互示意,会心一笑,纷纷为这两人纠葛多磨的感情舒了一口气。 守澈走到两人面前,故意细细地上下打量,看得圣仙都不禁红了脸。 “皇兄,我几时——是不是该管圣仙叫声嫂子了?”守澈调皮地一把挽过天帝,戏谑道。 天帝浅笑不答,反看圣仙,那眼神似在问她的答案。 圣仙瞋了守澈一眼,甩开天帝顾自跑回房间去了。众人难得见圣仙如此娇羞的模样,忍俊不禁!天帝也不禁低头一笑,眼里意味难掩。 守尘见天帝穿的一身虎踞银甲,正色道:“如今五行皆已归位,总算一切暂定!” 众人纷纷颔首,天帝对他的话却很是不以为然,将一身银甲化去,仍是平日里的墨色袍子。 “当真双喜临门!守戎你今日归位,更可喜能抱得美人归!怎样?是否该请我们喝上一杯以作庆祝呢?”炽焰敲着手中的玉扇,走上前调侃道。 “你就知道喝酒,皇兄如今气血未调,功力尚未恢复,喝什么酒!”守澈今日似乎很是高兴,不禁玩笑道,“再说——咱们现在要喝酒,不叫圣仙于礼不合;叫了圣仙,看她刚才那样,她还不得羞煞死了吗?” 众人闻言又是大笑。 “是是是!水行子考虑周到,是我着急鲁莽了!”炽焰笑出了泪,这才忍住,故意作揖道,“我也只是听说天帝有美酒数坛,不知埋在哪里!嗳!可惜如今没机会一品佳酿了!” “火行子放心!”天帝浅笑道,“那几坛酒——你一定有机会喝!” “当真?”炽焰闻言,两眼生辉,“天帝一言既出,可不好食言呐!” “这个自然!” “好!我便等着这一天!” “我亦在等这一天!”天帝顾自呢喃道。 第二日,圣仙醒来,梳洗时恰望见对面房中,木行子坐在窗边镜前,一旁守尘轻轻为她绾起长发,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趣事,眼间满溢的笑意。有小曲一首恰是这样的景致: 清晨日醒鸟初啼,一对佳人坐窗篱。 说笑柴米画眉乐,羡煞枝头双飞翼。 圣仙痴痴地望着,不觉放下了手中的木梳。也不管散落的头发,便起身往倚芳榭中去了。 “土行子,木行子!” 守尘刚替绿儿梳罢了头发,两人忽见圣仙清晨造访,连忙起身相迎。圣仙坐下了,沉默了许久,方才又开口:“土行子,木行子,你二人是否早已情根深种,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二人见这样问,一时没了主意,相看疑怪。 “你二人是否早想求我做主,好享今日这样的夫妻之乐?” 原来今日守尘起得早,见风和日丽,气候恰宜,便来绿儿这里邀她一同去后山修炼。一时兴起为她梳起头来,言语间又说起昨日圣仙不好意思的模样,所以发笑。 二人以为圣仙有所误会,连忙解释:“圣仙,今日我们只是——” 圣仙打断说:“我只问心意,你们且答来就是,勿需多说!” 两人相看一眼,下定了决心,执起手双双跪下:“是!” 圣仙勾唇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一直不肯来明求于我?” “因为——因为怕圣仙会……”绿儿支支吾吾,犹豫着不知该怎样答。 “先前是我自作多情,但就算如此,我又岂是蛮横之人?你二人有意来求我,我就是碍于事理、面子又怎会不应?罢了,如今我也知错了,你们也不必担忧了,不知你二人可还愿意让我主婚?” 两人听罢,喜出望外!相视一眼忙叩首道:“多谢圣仙成全!” 绿儿喜极而泣,道:“圣仙哪里的话,折杀我们了!圣仙若肯主婚,我们高兴还不及!怎有不肯的道理?” 圣仙笑着扶起两人,三人两两相望,一时又都觉尴尬无语。眼泪还是不禁滑落,圣仙慌忙背过身去,匆匆拭了泪,转身对绿儿淡淡道:“我有话要问守尘,你且出去一下!” “这——”绿儿担忧地望了一眼守尘,守尘笑着轻颔,示意她不必多想。绿儿这才道了“是”离开。 “守尘?”圣仙拭干了泪水,转身用决绝的背影面对守尘,“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非她不爱?” 守尘低头轻叹,语气却丝毫没有动摇:“是!” “绝不后悔?”圣仙悄悄握紧拳头,咬牙问道。 “绝不后悔!”守尘的语气很轻柔,生怕再掀起圣仙的旧痛,可在圣仙听来,怎样的回答,怎样的语气,又有何差别!她早已心中了然了! “好!”圣仙又试了试泪,转身浅笑道,“我问你,那首《莲生》,是不是——你为她而写的?” “是……那时她是南疆木府之女,乳名就唤作‘莲生’,只是当时恰逢你的生辰,我见你那么喜欢,也就没有明说!” “没有明说?哈哈……守尘你可知道你这‘没有明说’害我好惨!”圣仙苦笑道,“也罢,我也早该想到的,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心中有我。如今想来,这曲中千绕百回的相思之意,于我们二人之间有多可笑!” 守尘看她这样,也难免心疼:“莲儿,我一直……一直视你为妹妹!我可以敬你、疼你,但唯独不能爱你,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罢了,如今多说无益。”圣仙忽然笑得爽朗,宛如千年前那人,“守尘哥哥,你和绿儿何时若是没今日这样好了,我可不饶你!” “好!”守尘亦笑道。 圣仙调皮一笑,小跑着出了倚芳榭。那样欢脱,实则却是怕自己再多停留一刻,再回望一眼,都会放不下,她怕自己耍赖食言…… 二十三:谁人说要嫁你 土行子与木行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至半日,各路仙家皆派来僮使送上贺礼。珠玉宝器、草药仙丹、灵兽神禽摆满了圣仙府。天帝亦遣来礼、历二仙为两人打理婚事琐碎。 圣仙独自坐在房中,看着圣仙府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守尘、绿儿忙着浅笑还礼,月阳携一群小仙娥安置周旋,连守澈、炽焰两人都忙碌着招呼接迎,众人脸上皆是喜庆之色。 厅堂内礼、历二仙等人正在商量事宜,说着什么“天帝未曾有迎娶之事,此便是这千年间天庭最盛大的事,定要好好操办,不可马虎”云云。 叹了口气,到底觉得自己这样格格不入,便悄声独自离了圣仙府。天界各处凡有人皆在议论此事,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无奈地思索片刻,想着哪里才有清净,到最后也只好往那老树这里去了。 坐在秋千架子上默默落泪,树仙见了也不敢劝止,果然风清云淡无人言语,真当是清净! “去了圣仙府,众人都热闹,只独不见你,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圣仙闻声抬头,见是天帝,他慢慢走近,也在秋千架上坐下。 圣仙忙擦了泪水,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这个秋千架——可是你为我搭在这儿的?” “嗯!”天帝抬手抚了抚秋千,若有所思,“我想你时,便会到这里来!一闭眼仿佛又能见到你当年在秋千上飘飘如蝶的身影,仿佛耳畔又听见你脚踝上的银铃声,还有你那时比银铃更清脆的笑声。” 天帝的眼神此时竟如此温柔,微皱的眉头又带着几分无奈痛楚,圣仙看了,不禁嘤嘤泣出声,倒进天帝怀中:“对不起,守戎!你让我情丝重长一分,我对他越是觉得难舍!我好怕——怕我最后还是忘不了他,怕我自己爱的不是你!” “没关系!”天帝听了这话不知道该哭该笑。她说我长了她的情丝,可见对我有情;可她连自己要爱他都控制不住! 拥住她颤抖的双肩,下颚轻柔地抵着她的额头,不叫她看见自己的无奈。 “我可以等!我等了一千年才等到有今天,我不会就此放弃,我会继续等下去!等到终有一天,你会全心全意爱上我!而且——我也不会!也不许!再让他偷走你的心!” 声音似是无奈庆幸,似带着哽咽,又分明那么坚定,让人觉得是不容拒绝的命令,直撼动你的心神! 低头吻了吻她的泪痕和哭肿的眼:“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在为他流泪?从今天起——为我笑!好吗?” “好!”圣仙含着泪光,哽咽地笑了。 两人相拥,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抬手轻轻地抚过她的长发,笑问:“怎么今日连头都没梳?” 圣仙讪讪道:“噢!忘了!”说完急忙抬手去绾长发。 天帝忽然抓住她的葇薏放在自己胸口,温柔道:“让我来!” “嗯?” 圣仙觉得有些意外,天帝却真的为她理起发丝来。她从未曾想,握惯了刀枪剑戟的他的手可以这么轻柔,粗犷嗜杀的铮铮硬汉会有这样细心的一面。她知道他心里亦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却不知他会对自己这样小心翼翼,生怕触疼了她,又生怕弄丢了她! 折一枝花,将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简单大方,更显得圣仙瘦脸若削。又加上这几分憔悴的泪眼,说不清的楚楚可人。 “好了!我们回去吧!堂堂的五行之首成婚,你作为五行之主的圣仙怎可不在?”天帝执着圣仙的手站起来。 “嗯!”圣仙站起身,跟在天帝身后方走了两步,忽又闻见树下有悠悠酒香飘出,不由得便停下脚步。 “怎么了?” “守戎,这酒好香!” 眉间微蹙:“你不会又想喝酒了吧?” “不是!”圣仙怪嗔得笑笑,调皮道,“你的酒这么好,何不拿出来婚宴上用?也算是你这个天帝的一份礼!” “可以是可以!”眉峰深蹙,若有所思,“但不是给他的婚宴上用的!” “守戎?”圣仙面露担忧地走上前,“你还在介怀跟守尘之间的事吗?” “不是的!”天帝微微笑道,”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跟他之间的恩怨!” 天帝心疼地,忍不住抬手去抚了抚圣仙蹙起的秀眉:“你还记得当年你那坛的女儿娘吗?” “嗯!记得,那是我父亲旧籍的习俗。生了女儿,弥月时埋在桂花树下,待出嫁时用以合卺、宴客。只可惜——” “只可惜你那坛女儿娘在出嫁前,启出没多久却不翼而飞了!” “那这酒——” “是我偷的,我以为左相如此重视旧俗,没了那坛酒或能将婚礼延迟一时半刻,我便有机会抢你出来,谁知道你还是按吉时上了迎亲的轿子……”顿了顿,指向那树根,“那坛酒后来就被我埋在这里!” “便是我喝的那坛吗?” “是!”天帝掩嘴偷笑,“本想有朝一日等你愿意嫁给我时再启出来,不想却被你提前偷喝了!不过——到底也算我们同饮了一尊!”说着,笑声飞扬。 圣仙一时涨红了脸,别过脸去:“什么偷喝!本就是我的酒!偷的人是你才对!” “罢罢!是我说错了。”天帝止住了笑,上前柔声道,“那之后我又在这里埋了酒,为防你再一时兴起,特意多备了些!所以——这酒不是给他婚宴上用的,是为你我而备的!” “何人说了会嫁给你?我劝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大方些!早早送了人的好!”圣仙越发红了脸,赌气抬脚便走。 “那可不行!我可已与炽焰有了约定,他还等着品酒呢!你总不好——让我堂堂天帝,言而无信吧!”天帝故作严肃得冲着圣仙的背影道。 脚下顿了顿,圣仙小声啐道:“这个炽焰,就爱喝酒误事!” 看着她一副又羞又恼的模样,天帝不由打从心底偷笑。 二十四:千年芥蒂 两人回到圣仙府中,却见一干人,在厅堂之中起了争执,几位仙家与炽焰吵得面红耳赤,反倒让守尘和绿儿两个在一边劝得尴尬。 “何事竟敢在圣仙府中吵嚷!” 声音不响却足见其威严,厅内霎时肃静。众人纷纷回头见是圣仙和天帝,连忙上前相迎。 守澈走上前,小声埋怨道:“他两个是在凡间的婚约就说按凡间婚嫁规矩办,要跪拜高堂长辈。可守尘和绿儿是集天地灵气所化的麒麟、青龙,无父无母,不知何谓高堂,但怎么着成婚总要有个形式,一时众说纷纭,所以争吵起来!” “天帝统领三界,你们既婚约在凡间,成亲在天界,自然该拜我天帝!”还未及问,礼仙便傲慢道。 “守尘和绿儿身为五行子,虽为仙身不在仙籍,天帝凭什么受拜?这世间唯有圣仙可拜!”炽焰气得忙起身反驳。 “圣仙虽集五行之力,但究其渊底,是五行子孕育了圣仙,便是圣仙的父母,又岂有父母拜儿女的道理?” “你竟敢说如此大不敬的话!” 守澈也忽然气急,指着那礼仙喝道:“圣仙乃是天地精元所化,是乾坤之女,万物之母!我们乃是因圣仙的降世而被唤醒,怎能说是我们孕育了圣仙?你才活了几年,知道什么究底,也敢在这里胡掰!” 那礼仙受了守澈一顿骂,却并不知悔改,不屑地冷哼一声,抬眼间却撞上天帝盛怒的眼神,吓得软倒在地:“天帝息怒,圣仙息怒,小仙并非有意冒犯,还请二位行子见谅!” 天帝从进来便一直沉默不语,看着这场闹剧却是怒火愈甚,如今看这眉眼间的神色就知已起了金行子的肃杀之意。 “神将何在?” 铿锵音落,厅堂内霎时降下四位神兵:“天帝有何吩咐?” “礼仙藐视圣仙,有违仙德!现将其剔去仙骨,逐出天界,赶往轮回,受百世无功无禄、无福无夀之苦!”天帝冷冷下旨,全然不顾已伏在脚边苦苦求饶的礼仙。 “天帝息怒!礼仙不过一心为天帝,才会无意冒犯,说出这蠢话。但是细究起来,也不无道理啊!”一旁的历仙赶忙求饶道。 “什么不无道理!若真要追根溯源,守尘曾是天帝的兄长,不能拜天帝才是真的!”炽焰随口说道。 守澈瞥见天帝眼中愈重的怒气,忙笑道:“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大不了两个都拜嘛!” “诶——这……这又是何道理?天帝与圣仙又非夫妻,怎可同坐高堂?”历仙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不如皇兄你先娶了圣仙,不就都好了?” “天帝与圣仙成亲,又该拜谁?”炽焰见守澈打趣说笑,也跟着玩笑起来。 “不如双喜临门,两对新人互拜高堂,如何?” “诶!这个好!这个妙!” 圣仙红了脸,方想骂两人胡闹,却听见天帝忽然怒斥道:“闹什么!土行子与木行子位列五行,亦是仙人,自然两者都要拜!同坐高堂又如何,拘什么繁文缛节!仙境清净,为此等小事吵闹不休,成何体统!” 众仙家忙跪呼“天帝息怒”,另几人也吓了一惊,不解地看向他。 “皇兄,你怎么了,为何生这样大的气?” “勿需多言!就按本君说得办!”一甩袖,愤然离去。 “守戎——”圣仙轻轻地唤了一声,满是担忧与不解,他的性子,为何变得如此之快? 天帝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蹙眉、犹豫,却还是离开了。 是夜子时,弦月西陲。天帝启了一坛酒,本想着为白日里的事向圣仙赔罪,可到了圣仙府门口徘徊了许久,叹了口气又改变了主意。 飞身上檐,独自对着那冷月豪饮,一身松散的长袍在风中飘动,未束的长发披在脑后不时扬起,既是豪情旷达,又是萧索孤寂。 “守戎!”不知何时,守尘步上屋顶,一脸的不忍担忧走近。 天帝听出来人,顿了顿却没有理会,不屑地瞥过依旧背对着仰坛饮酒。 “你非要这样吗?你不是说最不愿见她伤心吗?可你如今这样,你叫她如何自处?” “嘭!”琼浆洒落,沿着瓦砾“簌簌”而下,似突至了一场风雨。酒坛“骨骨”滚落,摔碎在地,仿若惊雷。 “用不着你来教训本君!你伤她这般,有何资格!” 守尘无奈叹气:“守戎,你我当年虽非一母同胞,却也到底是骨肉至亲的手足兄弟,到底为何?你不愿称我一声‘兄长’也罢,却反对我如此仇光怒目的?” “‘兄长’?呵呵……”天帝冷笑道,“好一个兄长!你堂堂竜国嫡长皇,怎会是我兄长?” “守戎!你何必耿耿于怀这千年?一切不过是误会!” “你竟然问我?你该问天!”天帝怒指苍天,转身冷哼道:“误会?哼!我母妃因你而死是真!我与守澈因你年幼被发配塞北边寒也是真!莲儿因你被天下人嘲笑也是真!” “呵!上天待我如此不公!凭什么,你生就该是王?而我,自幼骁战沙场,战功赫赫,却只能为你守城池?” “凭什么,莲儿明明先认识的我却爱的是你?你让她哭得肝肠寸断,受尽嘲笑,可到头来她宁愿是我死也不愿伤你分毫!你该问问,凭什么,我费尽千辛万苦,穷极千年也得不到的东西,你唾手可得却毫不在乎?难道就因为你是土行子,是五行之首,就该受上天垂青?” “守戎——” 天帝依旧愤恨不屑,丝毫不想听什么解释抑或安慰:“你知道吗?那日莲儿独坐在新房哭得有多伤心?怎么?如今你知道体谅她的感受了吗?晚了!我告诉你,莲儿如今——是我的!” “你是五行之首又如何?明日婚礼上你还不是得对我屈膝跪拜!到时我会让你知道你原有的一切——该是谁的!让这天下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那么——你究竟是因为爱我才恨守尘,还是因为恨守尘才爱我?” “圣仙?” “莲儿!”天帝恍如受了雷惊,慌忙回头,早已后悔不跌。 “你说过不会让我再伤心,可事实上,你对守尘的恨,比对我的爱更让你放不下,是不是!”圣仙强忍着泪水,恨恨道。 “不是的!莲儿,你听我说——”天帝着急上前道。 “不用再说了!守戎,我告诉你,我五行圣仙——先神转世,如何尊贵?我谁的也不是!”说完,愤然离开,那威严冷冽如寒冰刺骨! 二十五:密谋 “别追了!”守尘拦住天帝慌忙的脚步,“对不起,是我大意了。圣仙果真动怒,你我都不好劝,我会让水行子去说说的,你放心!” “哼!”天帝一怒甩开守尘的手,站在那里,失神地望着万生殿,不知是悔是怒,亦或是怕是无措。 众人本在厅中忙碌,圣仙动了雷霆怒气,自然有所感应,忙赶出来,却见圣仙哭着跑过,不禁傻了眼。 “守尘,圣仙怎么了?方才发生了何事?”守尘刚踏进府,绿儿忙上前询问。 守尘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大意,让圣仙和天帝起了些争执。水行子,还烦你去劝解劝解!” “好!”凭守澈的聪慧,自然猜出了大概,忙答应了赶过去。 “守尘,为我们的事,闹得圣仙伤心,金行子生怒,众仙家劳累,我实在汗颜!” “绿儿,你何必自责?一切错究在我,与你何干?” 绿儿摇摇头道:“你我即成夫妻,岂分彼此?”转身向众人深深一拜,“今日实在有劳各位了,小仙在这里不胜感激!” 众仙家连忙还礼:“木行子客气,能为二位行子效劳,是小仙们的荣幸,何来劳烦?” 炽焰见绿儿做派实在有礼,想着往日对她的态度自然惭愧,便笑道:“你二人且去睡吧,这里一切有我,只明日等着做新人就好了。圣仙有守澈相劝,定当没事,放心吧!” 两人赶忙又谢过,推辞不下,只好各自回房歇息了,余人又是忙碌商议,不题。 又说水行子随圣仙进了万生殿,劝慰一宿,究竟如何却也不知。却说次日清晨,商议之人方睡了片刻忙又起身安排布置,毫无分身之时!庆幸皆是仙人之躯,并无乏累。 此皆不题,只说天帝郁郁回往帝宫,心中万分怒气,百匝恼悔未平,长夜漫漫难度,也只好又是借酒消愁。 “天帝,怎么?前几日才听说你已抱得佳人,今日又独喝起闷酒来了?” 天帝听见熟悉的声音,也未抬头也不说话,只很自然地往另一只酒杯里倒了酒。 “哈哈哈……”来人也毫不拘谨,大笑着拿起酒杯,仰头就饮。 帝宫之中一向冷清,未经准许,连近身侍候的宫娥仙子也不准踏足。蛟蛇却敢如此随意进出,可见两人往日关系之亲近。 “怎么了?你那个圣仙又不领你的好意,吵起来了不成?”蛟蛇喝了酒,席地而坐笑问道。 天帝仍未答言,眼神凌冽,如匕首寒光般剐过,蛟蛇讪讪地闭了嘴。 这两人虽往日有些交情,但蛟蛇深知这天帝的脾性不好惹,便不敢再拿这事取笑,站起来一本正经道:“你吩咐的事有眉目了,魔移已然动心。” 若有深意地摆弄着酒杯,似漫不经心地问:“他准备何时详商?” “后日!” 眉头猛地一紧,天帝有些犹豫,这么突然,万一筹措不及—— “好了,我今日没心思陪你喝酒浇愁了,看你那样子,我也瘆的慌!你记得早点把月涂放出来!”蛟蛇拱手,大踏步而去。 “等等,有一事问你!” “什么事?”蛟蛇站住,回身问道。 “你可知道水灵的来历?” 蛟蛇沉思了片刻,道:“她的来历我不是很清楚,上次我也不过按吩咐办事。只知道众迷似乎一直对她有所忌惮,要不是魔移拦着,早将她灰飞烟灭了。众迷对她施了封印之术,才勉强留她在魔界。而且她的样貌似乎并非变换、修炼所得,竟是冥冥中注定了与水行子长相一致。” 天帝眉头紧锁,仰头饮酒时又添了一分忧虑思索之色。蛟蛇见他不再说话,便顾自离开了。 二十六:大婚 第二日,守尘、绿儿起身看时,就见处处已张红挂彩,各人喜笑忙碌。仙娥侍女,提篮驾云,前去撷花采果;童子兵卒,扛樽捧壶,前去装酒满浆。仙厨食神,锅盆叮当;嫦娥乐女,弄歌起舞。 两人相视,不禁又喜又羞。 这时,守澈和月阳花仙携着五六个仙子,走上前嬉笑道:“快!快将这两人拉开!” 两人疑惑,笑问:“水行子,这是何故?” “凡间的规矩,新人洞房前不得见面,还不快分开!”说着上前假意拉扯。余下几人亦纷纷嬉笑着上前,守尘和绿儿又好笑又害羞,唯独恼不得,几人玩笑了一回,便各自回房梳妆大扮起来。 众人服侍绿儿穿上彩蝶追花百皱留仙裙,双鸣凤凰对襟襦衣,束上鎏金并蒂莲花带,系的又是鸳鸯扣、比目宫绦。两仙娥又捧出一件鸿袖燕摆大罩,后头绣着展翅衔花五尾凤。 月阳为她穿上了,守澈忙扶她坐到镜前,拿起木梳亲为她绾发,一面又笑说:“你好好的是一条龙,非让你穿一身凤,你说好笑不好笑?” 绿儿掩嘴一笑:“穿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不过图一个好看喜庆罢了。”顿了顿,又露出担忧地神色:“水行子,昨日圣仙伤心是否又因为我们的事?” 守澈梳着绿儿的长发,温柔笑道:“木行子,你无须多想,与你无关的!” 垂了眼,小心问道:“水行子,敢问你一事,还请直言!” “好!你但问无妨,今日你最大!” 绿儿并不因她玩笑而开心,反而蹙起眉道:“我与守尘的婚事,你们当真祝福吗?” “为何如此问?” “这一世,千年前,你们生在一处,有自幼的情分,唯独与我几乎不曾见面相识!圣仙和守尘是青梅竹马,却是我横刀夺爱,毁了圣仙大婚,害圣仙伤了一世的心。你们于情于理,到底觉得错在我,怎会真心祝福!”说着,不禁嘤嘤欲泣。 守澈笑着为绿儿揩泪,道:“若你这样说,倒也有理。只是木行子你——稳重端庄,温柔娴静。如牡丹一般芳香沁人,见之令人不由生出欲亲近之感。又生得这样一副娇艳明媚,倾国之色!哪有人舍得怪你,你瞧,连炽焰这样的人在你面前,还不是装的一副谦谦有礼的样子!” 绿儿扑哧一笑,道:“水行子,我正经问你,你怎么反倒拿我取笑?” “好了,别哭了!一会儿还要上妆呢!”守澈笑道,“说真的,你又哪里有什么错呢?你与守尘不过真心相爱罢了!要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呢!” “这如何说?” “你难道不知?我皇兄他对圣仙自来怎样一番情有独钟,当年若不是有你,守尘娶了圣仙,我皇兄他怎么办?如今若不是有你,圣仙又怎肯自断情丝,让我皇兄有此机会,不然——他又怎么办?” 绿儿微笑颔首道:“天帝对圣仙的情意,谁不看在眼里,若他们两个无缘,天也要哭了!不过按理说天帝的性子,就是没了我,也是断不肯罢休的!” 守澈掩嘴笑说:“这你倒果然猜着了!你道千年前怎么他能那么快追上你们?那一千精兵——原是他早备下了,抢亲用的!” 两人笑作一团,守澈却忽又想起昨日的事,不免勾起担忧,便止住了笑不再言语。绿儿见她这样,到底善解人意,也就只是静静地坐着梳妆。 轻点绛珠唇,勾画柳叶眉。人已美得这样,竟让人再不知如何粉饰,真可谓是: 新嫁娘子不用妆,含羞带臊自妖娆。 一双凤眼多情种,两爿红颊点就浓。 脉脉含情最恰宜,欲上铅箔嫌脂香。 涟涟光采淫怜人,半掩半遮意难挡。 高高盘起了抛家髻,簪上一对如意挂珠钗,后头斜斜地别的是一支依兰花,戴上朝阳五凤珠帘冠,盖上了红绡,一切总算装扮完毕,由守澈和月阳搀扶着送上了轿撵。 婚宴选在了砚阁之上,这砚阁本是一块通体流光的琉璃宝砚。偶然一日,天帝因为什么大怒,随手将它摔出窗外,谁知它竟化作了一处台阁,能自成山水墨色,又掩映温润玉色,十分雅致非凡! 守尘与炽焰,还有众宾客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这时才听见远处传来玎珰琅玗之声。 随后可见,十二宫娥提香开路;又是十二宫娥鲜花铺地;再是十二宫灯、十二捧盒。 队伍之长,使人不禁焦急的伸长了脖子,然又是曼曼一众仪仗帷幄之后,才终于见到八位仙子抬的一乘花轿,花轿之上是流纱繁复,铃铛叮咚,轿子两周又有人焚香撒花。 花轿之后也大同小异,浩浩一伍人,并未见笙唢锣鼓,却自来仙乐丝丝扣人。 嘿呦喂,不想这仙人铺张盛大起来,当真一点不输给凡间嫁娶! 及到跟前,守澈扶着新嫁娘子款款下轿,虽盖着红绡,但那步态婀娜曼妙之姿已然动人,守尘盯着笑着,等她走近。 炽焰不经意四下看了看,觉得不对,忙又往上首之位看去,果然空空如也。连忙悄声问一边的仙家:“怎么回事?这新娘子都到了,圣仙和天帝呢?” 那仙人忙说:“一早便差人去请了,只是迟迟未见呐!” 炽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脸上显出焦急之色,守澈见到便知有事,不动声色地抽身过来:“怎么了炽焰?” 炽焰轻声道:“姐姐和守戎都不知去向,他二人不在,这怎么能行?” “这——”守澈一惊,向那执手恩爱的一对看去,不免也有了担忧。 “守尘?”尽管隔着盖头,绿儿亦觉察出一时气息的冷滞,轻轻拉着守尘的袖子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放心,无碍的!”守尘拍着绿儿的手安慰道,转而看向众仙家,又望见上首之位空悬,自然猜到。 他略思索了片刻,便携着绿儿步上砚阁道:“今日婚礼琐碎烦碌,一向有劳各位仙家了!又幸得众仙家移步到访赴宴,感激不尽,在此谢过!” 守澈听了这话,心中自然明白,于是亦上阶道:“圣仙与天帝今有要事,不得亲来相贺受礼,所以特命我谢过众仙家。” 浅浅一礼后,又道:“圣仙与天帝心中虽有感激,奈何不能当面谢过,因此令土行子与木行子今日便替他二人拜谢各位仙家,以行礼完婚!” 众人忙推辞道:“这……这如何使得?我们怎敢受二位行子大礼?” 炽焰与守澈眼神相交,便心领神会,不耐烦喝道:“圣仙与天帝的话,你们反敢不从吗?啰嗦什么,叫你们受礼还委屈了不成?” 众人哪敢再多言,立时鼓乐声起。 众仙家落座,守尘和绿儿两手相执上前,拜过苍天大地,以谢养育之恩;拜过众位仙家,以谢见证之劳;最后对拜,以示日后相敬相爱之意。 当着众人的面,掀了红绡盖头,喝了合卺酒后同桌而坐,便算是夫妻之礼成了。 之后便是歌舞作乐,推杯过盏。酒席之上如何热闹自不必多说,只是圣仙与天帝一直不见,却愁坏了知情之人。 炽焰偷偷过来守澈这边,小声道:“这姐姐和守戎究竟做什么去了,现在还不见人?莫不是这时哪里幽会自在去了吧?” 守澈剐了他一眼,道:“你当人人都如你一般没个正形吗?” 又细想起昨夜里的事,守澈不禁叹气道,“我只怕这两人又闹出些别扭来,我且去寻寻看,你在这里好生照应着些,不许贪杯糊涂!” “好!”这回,炽焰倒是答应地爽快明理。 于是水行子悄悄离席,出了砚阁,往四处驾云寻找。只是这两人有意避开,水行子又怎能找着? 酒过几巡,歌舞管弦的热闹到三更日暮,方才歇下。四位行子一同回了圣仙府时,却见万生殿里烛光冉冉,便赶忙过去。 圣仙果然已坐在那里,悠闲端着茶碗,见几人进来,道:“我候你们多时了,想来婚宴必定热闹,所以晚了。” “哼!姐姐还说呢!我们等了你一日,寻了你一日,你反倒在这里自在,还说起我们来了!我们是不知道哪里怎样的热闹绊住了你,我们这里少了守戎那个冰块倒确实热闹了不少!” 圣仙瞪了他一眼,倒不像是责怪,然而炽焰还是讪讪闭了嘴。 圣仙笑着站起身,携起那一对的手,柔声道:“本是你们的好事,我没来,坏了你们的兴致了!不晚了,不必挂心我,你们也该入洞房了!” 说话时,又是抿嘴笑着,转身向月阳吩咐道:“月阳,送木行子和土行子回房!” “是!”三人只好告退离开。 炽焰方才觉得受了气,撇了撇嘴便也顾自回了房。 守澈见没了他人,忙上前问:“圣仙,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该不会又与皇兄因什么事吵起来了吧?” 圣仙不悦地又坐下喝茶,淡淡道:“他不是该在砚阁受着守尘的跪拜,得意开心吗?我哪来的机会和他吵!” 守澈一听越发急了:“皇兄一日都未见,难道不是和你在一块儿?” 圣仙吃了一惊,放下茶碗,问道:“怎么?他不是做梦都想守尘对他屈膝臣服吗?今日这样的机会,他怎会没去?” 守澈无奈叹气道:“是!皇兄自然想守尘的屈膝跪拜,但今日他为何不来?圣仙,你倒说说,他为的是谁?” 圣仙闻言怔在那里,一时语塞,转而又惶急问道:“那他人呢?他去了哪里?你找过他没有?” 水行子正不知如何回答,便听见月阳仙在殿前说道:“启禀圣仙,水行子,方才天帝差人特来告知,今日不过有要事缠住了,所以不能前往赴宴,请圣仙和几位行子不必担心!” “知道了,你回吧!” 两人心中长舒一口,只是面上神情这样,暗里所猜所想却是不得而知。但终究没了话,守澈也只好告退回房。 且说,那两新人方回了房,绿儿坐在镜前摘了那珠帘凤冠,守尘笑说:“往日只见过你穿青绿色,随意而不失温婉。今日见了你穿这正红色,越发端庄了!” 绿儿一面卸下耳坠子,一面笑着嗔怪道:“还说呢!平日里,我什么时候穿得这样琐碎,怪累人的!” 守尘也摘了玉冠道:“也是呢!这婚宴虽说一切有人打理,我们倒乐得自在了,光看着也是辛苦。我们只今日这样应酬一时罢了,已然觉得麻烦了!” 说着,便有了不忍之意,绿儿叹气道:“其实你我二人又何须计较这名分虚实。你我相敬如宾,相互的情意都是知道的,心里——早已如夫妻一般!反倒累了旁人,尤其引得圣仙和天帝不快,怎么了得?” 于是守尘的颜色也没落下来,想起昨夜里的事,不由感慨道:“守戎他这一世恨得太深,爱得也太深!以致不愿忘怀,不愿轮回!这样过了千年,不仅未能抚平抹淡分毫,反倒使他怨念愈重,最难以放下!” 两人一时都惆怅苦郁,没了话,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红烛落蜡。 不知过了多久,守尘方才说了:“不该说这些的,虽累了两日,到底我们总算成了夫妻,原该高兴才是!莫不是说你悔了不成?” 绿儿掩嘴笑了,模样娇羞,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守尘便也笑了:“好了,早些睡吧!” 两人各自脱了大装,来到床前,虽都红着脸,倒也不扭捏。 他二人几生几世相处日久,早已熟悉,所以每一触、每一吻最是自然不过。宛如溪水涓涓划过石岸,春风宜宜拂开芽黄。茜纱暖帐一下,却只剩了: 一对红烛爆花灯,一双喜字映床前。 铜镜尤怜鸳鸯好,帐里只见并蒂莲。 二十七:非常之客 次日清晨,守尘无绿儿两个人早早起来梳洗过便到万生殿向圣仙请安。圣仙则是一夜未眠,支着手在桌边呆坐了一宿,这时茶也凉了,蜡也燃尽了。虽不至面容憔悴,两眼鳏鳏,但到底神色无光,头发也歪了!好可怜见的样子,也不知昨夜想什么就呆住了。 两人不解地对视一眼,笑着问道:“圣仙怎么了?” 于是回过神来,讪讪起身道:“这么早,你们来做什么?” 两人答道:“昨日未能向圣仙跪拜叩谢,所以特来请安奉茶!” “值什么!不过是凡间的道理罢了,也为得着这些个,大早过来?”圣仙不好意思,笑道,一面已被请回了座儿上。两个人倒了茶,正要学那凡礼,三人相视一眼,不禁扑哧又笑了。 “罢了罢了,不喝你们这茶了!我可受不起!”圣仙逃也似地走开了,顾自坐到镜前,因知道自己这样子到底好笑,所以拿起梳子来。 忽又想起那日见到守尘为绿儿梳的发髻很是好看,所以又笑着转过头来:“敬茶倒不用,我且受用一回。守尘,你过来,给我梳头来!” 守尘愣了愣,倒是绿儿毫不介意,反拿胳膊肘扥他:“圣仙叫你,还不快去!” 圣仙大概也是猜出守尘的顾虑,玩笑道:“你们二人夫妻都做了,还怕与我有什么纠葛?莫不成,我还央不动你了!” 守尘自觉多虑,尴尬地笑着,上前挽起圣仙的长发,梳理起来:“说起来,你我自幼相识,一同长大。我视你亲妹妹一般,却竟未曾给你梳过头!” 圣仙将眼一白,假作赌气道:“你小时候只会读书,长大了,会给女孩子梳头了——便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她了,哪里还管我呀!” 守尘见她这样耍泼怄气,如小孩儿一般,便想起那时的炽莲,眼中笑得满是宠溺。绿儿听了脸红,又觉得好笑又是惊奇,伸手便拿过妆奁,打开挑拣起来。有一支粉色簪花煞是好看,枝叶花朵都如真的一般,玉色又通透,触手温润,不像寻常之物。 绿儿见它可爱雅致,自己见了也很是喜欢,便拣出来,正要簪上却被圣仙一把夺过:“不许用它!” 两人不知因果,见圣仙突然发怒,只当犯了什么忌讳,忙屈膝跪下,低眉请罪。 泪滴儿不自觉地划过,圣仙忙揩去,强笑道:“不是你们的错,先退下吧!” “是!” 圣仙握着簪子,愣愣地。原来这簪花乃是那日天帝为圣仙绾发时,折了插在她头上的那一朵。那时圣仙随口说了一句:“好看是好看,只是这鲜花枝叶的,戴着太轻浮了些,况且也不能长久!”谁知回来刚一摘下,便化作了这样一支玉簪花。 圣仙想起天帝那日柔情,心中自然动摇,再加上守澈那日一番劝慰,也早没了气。若说真的,天帝对她的情意,她如今怎会不明白,只不过那夜他一番话,正中了千年前她对他的猜忌,所以一时气急。这时细想起来也于心不忍,略带愧疚,自己梳洗罢,便往帝宫去了。 腾着云来至天宫,却远远望见帝宫外黑压压围了一群人,圣仙不禁疑惑,连忙驱云过去。只见那宫外的人,各个黑甲蒙面,眼中无情,分不清是善是恶。 圣仙正要再上前,却被褰裳拦住:“圣仙,请留步!天帝此时有要事处理,不便见客,还请圣仙恕罪!” 圣仙闻言,怒上秀眉,冷冷喝到:“本尊的路,你也敢拦?” 褰裳见此,虽顺眉低首,却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道:“天帝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小仙不敢违背,还请圣仙不要为难小仙!” 越不让进,越是觉得奇怪,圣仙冷笑颔首:“好啊——” 身形微动,眼中怒气已然是骇人;掌间运风,发丝衣角洋溢起杀气。正要动手时,褰裳早已动弹不得。 原来炽焰和守澈恰巧路过,见圣仙被拦,这里又是如此浩浩一队不明身份的人马,炽焰可没那个耐心,所以出手。 “圣仙,你先进去,这里交给我们!”守澈步下祥云,毫不以为意道。说着,两人便已与人打斗起来。 圣仙于是轻巧巧一伸手,便穿过了结界进了帝宫。只见天帝一身整齐朝服,戴着面具端坐上首,不怒自威!蛟蛇站在一旁,下首只有一人。 你道是谁,竟是妖王魔移! 二十八:非常之谋 圣仙暗吃一惊,觉得蹊跷,于是躲在一边,听这几人谈话。 “妖王此话当真?背叛众迷的下场,你我都很清楚,恕本君——暂不能相信妖王的诚意!” “哈哈哈,天帝尽管放心!欺瞒天帝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本王还不至于涉这个险!本王既然今日敢只身来此,自然相信天帝能保全本王,若说诚意……哈哈,本王却有带来一计!” “哦?是何诚意,妖王不妨直说!” “本王有一女名叫魔络,本王有心嫁于天帝。若是天帝肯娶,岂不是双方诚意皆可见了?若仙妖两界能结此姻缘,再要联手岂不是顺理成章?本王女儿做了帝后,也好为我妖族留条后路!”说着,便听见魔移肆意的笑声。 蛟蛇担忧地望了一眼天帝,魔移竟敢提出这样法子,他生怕天帝此时就震怒之下大开杀戒了。若是真这样,别说自己功亏一篑救不出月涂,仙妖两界随时大战,更是不利! 然而天帝只附和着冷笑两声,锁着眉头并未致以可否。反倒是圣仙沉不住气了,步入殿中,一脸怒气,喝到:“大胆天帝!竟敢私下与妖族来往!你可知罪!” 天帝猛地站起身,惶急不知所措:“莲儿?” 圣仙此时出现,确是出乎天帝意料之外。帝宫外众多兵将和结界,天帝防了守澈,防了众迷,原以为她还在气头上不会来,单单不曾防她! 如今看来,他眼中既是惊又是悔,但更多的,似乎却是怕圣仙会搅了这桩计谋的怒气。 “哟!是圣仙啊!小王这厢有礼了!”妖王仍自在坐着,一双眼睛不安分起来,戏谑道。却不想对上了两双骇人怒目。 “妖王客气,只是若你还敢再逗留我天界,本尊可要无礼了!”圣仙不屑地冷哼道。 妖王自知不是对手,见连天帝都怒目相向,便没好气地悻悻而去。 圣仙走上前,质问道:“守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身为天帝,与妖界私下结盟,你可知道——” 天帝独自面对圣仙,依旧冷冷道:“我只知道,与妖界联手,与魔族一战,我必胜无疑!至于仙界众人的议论不满,我自能处理,不必劳圣仙挂心!” “魔移生性狡黠,怎可轻信!” 面具下的嘴角鄙夷地一弯:“等我娶了妖族公主,他女儿在我手中,还怕他反悔不成!” “你真要娶她?”圣仙心中一惊,凉下半截:“好!就算你不考虑……” 她顿了顿,又改口道:“炽焰与水灵之事,难道还不以为训吗?谁能保证他们不是故技重施?届时,五行子少你金行一将,难道是区区几个妖族中人能补的?若非——你还要我为你受一次折花之痛!” “火行子当时意乱情迷,毫无警戒才会身中魔毒,怎可与我同日而语?再说,我另有千年道行,即便受了魔毒,也不必圣仙搭救。”天帝有了些犹豫,但仍逞强道,“我自有办法!魔移再无人性,又岂会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做寡妇!” “除此之外——难道你真的毫无挂念?”圣仙听了这一番冷冰冰的话,怔怔地不禁淌泪,“那我呢?我算什么?” 天帝见了圣仙泪眼朦胧的样子,心中伤口不觉一阵刺痛,慌忙佯装不屑地别过身去:“圣仙乃五行之主,若有命令不许,我金行子自然只能服命。” 圣仙眼神顿时黯然,哽咽着,挣强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伤心失落:“所以——昨日你不去守尘的婚礼,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筹谋这件事!” “是!我既已命人告知因果,圣仙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些!”他仍旧嘴硬,不肯罢休。 心口越发痛了,额头上渗出层层汗来,似乎比那千年前扎扎实实的一剑更痛!苍白的唇被咬出了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而扶住了一边的铜鹤灯。 天帝一手撑在灯上,一手死死摁着似裂的胸口,勉强道:“我一向有意与魔移联手,恰巧昨日才稍有进展,所以无暇分身!守尘那一跪比起我仙界输赢,算的了什么!不过现想起来,倒也怪可惜的!” “你身为天帝,却一直密谋与妖族来往?难道成败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以——” “自然!”天帝冷冷打断道,“我任用蛟蛇你便该知道,天下规矩于我不过虚文!圣仙——仙、妖本无差别,你轮回太久,迂腐了!况且唯有我战胜这一场,才可永固我三界之主的地位!才可有朝一日使天下人看清我与守尘,究竟孰强孰弱!” 心口果然撕裂开来,映出血来,额头豆大汗珠生生浸湿了面具:“或许你说的没错,我爱的——只不过是你属于他的那份心罢了!” 说完,知道自己再难以支撑假装,便一挥袖,化烟而去。此一举,在他人看来却越显得他是无情无义,毫不在乎!连多一句解释也不愿多说! 圣仙再绷不住,哭做了泪人。黯然走出了帝宫,见守澈和炽焰还在与人纠缠,苦笑着:果然是他精心安排的人,拼了命也要守住这扇门,不敢伤人却能牵制住守澈和炽焰这么久。 “够了!我们走!”带着哭腔上前喝道,说着早已飞身而去。 那两个听见,自然不再拖延,紧随其后。天帝这才现身,扶着宫门,勉强施法收去了结界,示意收兵。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却忽地倒下了,那倒下的片刻,在褰裳和蛟蛇看来,像是天轰然崩塌一般震撼。 蛟蛇等自然立刻扶了天帝回帝宫运功疗伤,此不赘言。且说,圣仙等人回了府中,炽焰和守澈早已看出不对劲儿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猜不出缘由。炽焰刚想开口问,守澈却拦住了,冲他摇头示意。炽焰点点头,面带忧虑之色,退回了擒烟楼。 守澈默默地跟着,见圣仙回了万生殿,呆呆地坐了许久,一语不发,失了魂一般。终究忍不住,小心问道:“圣仙,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是不是和我皇兄他——” 见问,圣仙悠悠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守澈,你去!去把铜镜前的簪花拿来。” 守澈不明其故,也只好拿了来。圣仙捏着簪子端详了许久,泪珠儿断线似的淌出来,抱着簪子放肆哭起来。 守澈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安慰时,圣仙却又猛地折断了簪花,口中愤愤道:“骗子,都是骗子!” 守澈闻言更是一惊,扣住圣仙颤抖的肩头,忙问:“圣仙,到底什么事?圣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我皇兄他——” 圣仙猛地挣脱开,骂道:“你们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守尘骗了我,他也骗我,连你也帮着他骗我!他根本不爱我!他不来参加守尘的婚礼根本不是为了我!他只是忙着和魔移联盟,他为了赢得浩劫之战,要娶魔移之女!他只是为了永远压在守尘头上!他爱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这……这怎么可能?圣仙!你究竟在说什么?皇兄他那么爱你,你不可以这么说,不可以!” “呵!什么爱我,他想得到我,只不过因为我爱的是守尘!你不必再来骗我!一切都是他亲口所说,他金行子本就是冷漠无情,他一心只有权势,枉我聪明一世竟会相信他爱我!” “不会的……”守澈揽住圣仙,轻轻地安抚道:“圣仙你相信我,哥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有苦衷,我了解他!他一定是不得已,别无他法而为之!” “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他天大的能耐,何来的苦衷!我恨他!”圣仙决绝道。 “圣仙,你不可以恨他!皇兄那么爱你,你怎么可以任性恨他!”守澈急的快哭了:“我一定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等我想到更好的办法,我们去问清楚,他一定是爱你的!”说着,一咬唇跑回了房。 这一日,各有所思。抹泪的抹泪,生气的生气,心痛的心痛,其中之味难以言说,暂且略去不题。 二十九:到底情深 第二日,天方朦胧亮。圣仙还未起,守澈因想了一宿,此时惺忪着眼,衣也不曾换,头也不曾梳,便慌急地跑进来:“圣仙!圣仙!我想到两全的办法了!你快起来,我们去找哥哥!” 圣仙迷迷糊糊睁开眼,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守澈,你这是一夜未眠吗?怎么这样就跑来了?” 守澈低头一看,自己头发散乱,不觉尴尬,讪笑道:“我失礼了,我这就去梳洗。圣仙也快起来,随我去找皇兄!”说着,高兴地跑回去了。 圣仙无法,只好起身。不多时两人便往帝宫去了。谁知又被褰裳拦住了:“圣仙!水行子!天帝还未起,请二位稍等!” 守澈怒瞪了她一眼,道:“等什么?你难道还敢让圣仙干站在这里不成?” 褰裳自知理亏,嘴角一压,弯腰道:“小仙鲁莽,这就去通报!” 两人略等了等,见还没人来,不耐烦了,还是硬闯了帝宫。 寝宫内,几位仙娥宫人正在为天帝更衣梳洗。天帝见两人这时进来,却也毫不在意。 不慌不忙穿戴好了朝服,接过手巾略擦了擦,转身拿起一边的面具戴上,才屏退了众人,悠悠问道:“不知圣仙、水行子这么早来本君寝宫——所为何事?” 守澈一嘟嘴,上前一步去摘那面具,却被天帝猛地打手,喝道:”守澈!你未免太放肆了!” 守澈挨了打骂却满不在意,反撒娇问道:“哥哥,圣仙都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还戴着这么个累人的劳什子做什么?” 天帝冷哼了一声,道:“本君的身份就是天帝,戴不戴都是!本君爱做什么打扮,就做什么打扮,用不着你来操心!” 守澈闻言一怔,然而又一笑,道;“皇兄,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模、作甚么样?难道你还能瞒过我不成?” 天帝听罢,眉头微蹙,悄悄向守澈摇了摇头。守澈一见,更是笃定无疑,得意笑道:“若是我说,我有更好的计策,既不用你娶那妖族公主,也不必担心什么魔毒、妖毒就能顺利结盟,你还跟我们装吗?” 天帝坐下来,悠然地吹着茶碗上的氤氲:“哦?不知是怎样的好计谋,水行子不妨说来听听!” 守澈忽得暗淡下眼神,顿了顿,才犹豫地张口:“火行子炽焰曾食过圣莲花,世间之毒难以侵害。若让他代替皇兄,想必魔移也不会觉得委屈。如此一来即可借公主牵制妖族,又不必担心有诈,岂不更好?” 圣仙听罢心中纳罕,天帝亦是一惊,放下了手中茶碗,两人正欲反驳,不想有人抢先一步: “水行子果然是智慧过人,能想出这样双全的计策,只是——你这样究竟把我当什么?” 三人闻声回头,果然是炽焰。只见他怒目圆睁,瞪着守澈步步逼近。 “上一次你冲动误事,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守澈冷冷地别过脸去,却被炽焰一把拽过来,语气近乎怒极又近乎哀求:“我娶别的女人,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火行子若能因此成就仙妖之盟,我自然感激在心!” “好!要我娶她可以!只是——这一次是你求我,你是不是该给些好处?” “你要什么?”守澈淡淡地对上他的眼,却不想被炽焰一把扯入怀中,火热的唇附上来,吓得守澈连忙后退,只是早已被炽焰死死扣住了肩。 两行相克,一时火焰燎心,一时冰冻刺骨。天地间,湖河倒流,日光黯然,雷电霹雳四起。连天界也震颤起来,寝宫内水火之光冲撞缭绕,将碗盏桌椅掀翻在地。 圣仙勉强站稳脚步,眼见两人受水火相噬之苦,赶忙上前施法护住心脉。 慢慢地,手却软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身受的痛楚在他身上一分都不减。况且他此时还要分心钳制自己的挣扎,只怕他的仙气耗得更快,她竟有些不舍得再反抗。 却在这时,天帝看着圣仙越见虚弱,怒得喝道:“炽焰!放开!你要害死莲儿吗?” 炽焰眉头一蹙,犹豫着总算放手。 “啪!” 清脆的一个巴掌打在炽焰脸上,守澈面红如霞,不知是羞是怒。强撑着虚弱喝道:“炽焰!你能不能行为慎重些!” 将泪水哽咽,炽焰苦笑两声,失魂似得离开了。 “炽焰!” 守澈见他如此,刚想追上去,但思及圣仙的安危又犹豫回头:“圣仙,你还好吧?” 圣仙抚着守澈的臂膀,唇角惨白却仍强笑着:“我没事!守澈,你别怪他。他不过爱你太深,又怎会情愿听到你让他娶别人?你的计策虽好,却仍是思虑不周,炽焰的脾气你还不知晓吗?他爱便要爱到痴,恨便要恨到狂,火一样烈的性子” “又不似金行子这般,能做到无情无义、说变就变?你还是不必插手,成全了他好!” 天帝在一旁听了这话,知道她分明怪自己冷血负心,心中好一阵刺痛。紧紧攥着拳头,扣得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然而这样的疼比起心中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犹豫地咬牙、抿唇;狠狠蹙起了眉;眼角泛出一丝不顾一切,天帝忽然走近,猛地将圣仙打横抱起。也不顾守澈的目瞪口呆,径自走出了帝宫。 圣仙一惊、一愣再是一呆,手却没有丝毫反抗,乖顺地圈住了天帝的脖颈,再没有什么作强说狠,半天才恍惚问了一句:“守戎?你做什么?” 温软的声音瞬时融化了心中的刺痛,天帝舒了一口气,语气也不禁温和下来:“没事,你休息一下,我带你回圣仙府找木行子疗伤。” 再见天帝柔情一面,似有隔世之感,圣仙笑眼细打量了他一回,伸手摘下了天帝的面具,笑着喃喃道:“好好的一副眉眼,挡它做什么?我还是喜欢你不戴面具的样子,好像那才是你。”说着竟真的渐渐睡去。 三十章:心痕 驾云到了圣仙府,跨门便喝道:“月阳仙,去请木行子过来!” 疾步如风,便进了万生殿。小心地将圣仙放在榻上,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时绿儿也走进来,与天帝颔首示意后,便开始施法。 指尖缠绕如藤,手张合如花开花谢。闭眼间,腾起点点绿光灵动跳跃,锁骨处的藤蔓花悠悠绽开,发丝无风自起。一双凤眼,睫毛轻扇,似凤凰之羽;眼角微动,若鸾鸟舞尾。青葱玉指抚过圣仙的额间,再手一张,脸上绿光飘动,引出了五彩奇幻之景。 再看去时,神仙脸色已红润如初。绿儿停了手,站起身向天帝菀菀一笑:“天帝放心,圣仙已无碍了!” “嗯!”守戎答得漫不经心。 绿儿见他一心一眼里满是圣仙,不觉好笑。看了看两人,顾自出来了。 刚出了万生殿,便见守尘急急等在那里,便说:“圣仙倒是没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两日出了什么事!方才火行子怒气冲冲地回来,摔了房门便不出来了,现在天帝又慌慌张张抱了圣仙来让我医治,也不知是否有什么关联。” 说罢,两人相望叹气。方要回房,见守澈也若有所失地回来,忙上前询问。守澈觉得不该瞒着,便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了。 绿儿听罢,笑道:“我当什么事,定是误会了!天帝对圣仙究竟什么情意,还有人看不明吗?如今两人这样,想必也没什么说不解的了!” 守尘一面点了点头,一面担忧道:“只是水行子,你这一次实在不该,这样的事原该和我们商量才是!火行子的脾性你最清楚不过,怎么反倒糊涂了?若再生出上一会的事,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一次确是我大意——只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了!”守澈低了头,似乎有些哽咽。 “水行子,你虽主智者,但对了一个‘情’究竟会糊涂。我绝非怪罪你的意思,如今我和绿儿知道了,定能帮你想个万全的法子!” “是啊,水行子,你也不必担心了。”绿儿挟过守澈的手,温柔笑道。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心中却已担忧思虑不尽。 且说圣仙,一时之间经历太多悲喜,又着实伤了元气,竟昏昏睡了一日。梦中,又回到千年前…… 梦中,他是皇子,她为相女。 梦中,他们青梅竹马,相伴相知。 梦中,他树下吹埙,她花前起舞。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梦魇一转!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坐在新房,却再也等不来那个甘愿为另一个女子而死的他。 他和她的尸身躺在眼前,一双相执的手,一抹无悔的笑,刺痛!刺痛! 梦中,她怒得一剑将他刺于马下,看见他惊愕的眼神,看见他决绝地离去,揪心!揪心! “守戎!守戎!……”紧闭着眼,俊眉蹙成了一道峰,一双手攥着被角衣袖,死死地!不肯放。 “守戎!你回来!”仿佛睁了眼,缓了眉,松了手,那梦就会塌,光就会暗,连那一道影也再见不到了。 天帝本在桌边撑手发愣,听见圣仙喊声,惊雷似的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走到床边抓紧了她握拳的手:“莲儿?我在这儿!” 圣仙猛然醒来,见到床边人熟悉的脸、熟悉的眼神,一下扎进他的怀里,生怕不及时抓住就又会不见了:“守戎,守戎……对不起,我不该伤你的,你别走!别离开我!” 天帝嘴角不浮起一抹笑容,抬手宠溺地抚着她单薄的背脊:“没事!莲儿不怕,守戎哥哥舍不得离开你!” 圣仙的背脊一颤,啜泣渐止。放开了天帝的怀抱,疑惑地望着他:“守戎?究竟哪一个才是你?” “对不起,莲儿!我答应过你为我笑,却让你哭得更伤心!” 这样魁梧的男子,俯下身为她拭泪,眼里竟深深是懊悔!蜜色带茧的指冰凉,却极致温柔,所触竟满满是怜惜。 “我不信。” 平定了心神,忽而脸上划过冷冽。那是一份足以傲视天下的漠然,即便是土行子温厚如玉的尊贵,金行子不怒自威的霸气,火行子肆意放荡的不羁,水行子清而不冷的脱俗,木行子妖而不媚的优雅都不禁折服。 天帝一愣,看着圣仙这样冷漠,只觉得脑中空白,心似沉入无底冰窟一般。 那样的神色是未见之人不可置信的敬畏,是所见之人不可言述的惊骇,饶是天帝也不能承受。即便不去瞧那眼神、那容颜,就是周身隐隐散出的威严,也足镇得人不敢动作言语,更莫说是谎话! 皱眉垂了眼,天帝一时竟觉得不知所措。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说得很轻:“我不敢不爱你!不爱你,我这里会痛!” 圣仙仍旧漠然地看着他,只眨了下眼,眉头微蹙,并不答言。 天帝叹了口气,仿佛瞬间怒火中烧,猛地将圣仙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 “你不信,我便证给你看!”天帝默念口诀,腾出一只手掐计一拂。四周恍然起来,明晦难分。忽的一道刺眼芒光由远而近,将两人神识抽离而去。 强光一晃,突觉眼前又平静下来。圣仙睁眼看去,那楼宇轩阁之间,假山廊檐之下,草木繁花之处,湖桥柳岸之上……不时有旧人音容笑貌闪现而过。 “这——是竜国?”圣仙不由吃了一惊。 “竜国已灭,这不过是我心中一隅。”天帝将圣仙放下,淡淡说道,那神情仿佛说的不过是他家中一间书房。 圣仙仰头瞧他,天帝瞥过一眼,又转头将注意停留在远处溪涧旁的木棉树下,悠悠道:“你在我心上留了一道永不可愈合的伤,它太空,所以日夜疼痛折磨,我唯有用对你的残忆片影填补,才不至于如煎如熬。你说若我心中没了你,要我怎样活?” 说这最后一句已是死死盯住了她的眼——剑眉鹰目,流出委屈与愤恨,令人心酸。 圣仙骇住了,泫泫泪落,指尖抚上了那心口的痂痕。这触目惊心的疤痕下的伤,竟然从未愈合! “你的心里,真的——满满的全是我吗?” 许是不忍让她觉得亏欠,天帝握住她一双葇薏,脉脉的眼里款款的深情:“是!满心满眼全是你!这道伤口是拜你所赐,我要爱你,你逃也逃不掉!” 圣仙破涕为笑,紧紧拥住了天帝,将头埋进他的心口:“我不逃!我不逃!守戎,你站在原地等我,等我爱上你!” 没有回应她的拥抱,天帝又念起诀,一瞬间又已是万生殿。望着窗外,天已露出了鱼肚白,他失神地叹了口气。 三十一:先发制人 轻轻地推开怀中的人儿,看着她一脸恍疑,满颊泪痕,他多想去吻她红红的泪眼。但究竟却止住了,抬袖擦了擦她的泪水,轻声道:“莲儿,对不起,我爱你,却不能再等你了!” “为什么!” “我不能让炽焰娶魔络,守澈爱他爱得太苦。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爱你,她却只能装得不在意。我只试了这样一次就忍不住了,何况她装了这么多年!若真的炽焰娶了魔络,我知道守澈心里会有多难受,我不能让她再为我隐忍爱意,我是她哥哥!” 圣仙忍着泪光:“为什么?你就非娶她不可?” “莲儿!让你恨,总好过让你忘!让你伤,总好过让你亡!我宁愿你恨我薄情寡义、言而无信,要我忘了你再入轮回,我做不到!千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那一仗,我非赢不可!” 他说的轻柔却分明心意已决,圣仙如受惊雷,软软瘫在地上。 一滴清泪划过粗犷的面庞,天帝紧咬牙关,负手而立。狠心转过脸去,不去看地上的可怜人儿,更不愿她看到自己泪落一刻。 “咚咚咚”门外有人轻叩。 “圣仙?天帝?”绿儿妙语,小心问询。 “进!”天帝稍整衣冠,快速地拭去了泪水,响起浑厚威严的嗓音。 只见是土、火、水、木四位行子一齐来了,绿儿头一个进来,眼光似不经意地扫视二人,随而一语不发地上前扶起了圣仙。 炽焰哼了一声,一收骨扇狠敲了天帝的肩头:“我姐姐跌在地上,你怎么也不扶,不心疼吗?” 不屑地一掸衣袖,冷冷地背过身去:“不必你操心!” “你!”炽焰怒皱起眉,拿骨扇指着他,刚想骂两句撒气,转而一笑,一展扇子,悠悠扇着风道:“守戎,你既然这样子不屑与我们说话,那守尘想的法子,想必你也不爱听吧!” 这时绿儿也款款走近,温柔笑道:“金行子如此为我们打算,我们又怎能不出一份力?” 凝眉一想,天帝迟疑回首,瞪着守尘便问:“你有何法?” 守尘忍俊不禁,道:“向来所说:‘身在情中为情困,身在事外心自明’!你我都是聪明人,法子自然也简单,只不过是你们绕着一个情字转不出罢了!” “好了守尘,你又何必绕弯子了!”绿儿忙道。 “要与妖族结盟,联姻自然是两全之策,妖族可占一席之地,天界亦可挟制有人,俱防的是横生变故。由此可见,若当真要联盟,消除猜忌乃是首要!” “因此不妨大方应下,将结盟之事宣之四海,以表天界诚意。再以筹措婚礼为由,接妖族公主到天界,此时有了公主为质,岂不万事俱在掌握?若妖族一心结盟,见天界如此爽快自然乐得;若妖族本无结盟之意,自然千方推诿万般借口,就算送了公主前来,也定有破绽可寻!” 守澈接过话茬,道:“此一计先发制人,将仙妖结盟之事先做宣扬,便是断了妖王回头之路。蛟蛇巧舌如簧,抓得本是嫌隙之时,如此一招即便妖王原是假意结盟,天界忽然摒弃族界公开结盟,定让众迷心存疑隙!反间之计乃是有利无险!至于是否当真成婚,只要能先控制住妖族公主,日后自然好借口拖移!” “只是要力压天庭众仙纷议,恐不是易事!”绿儿小心提道。 “力压众仙,要论别人自然不是易事!但如今的天帝乃是我皇兄!向来威严凌冽、说一不二!谁不怕他?这怎算是难事?”守澈笑道。 天帝听罢,脸上阴郁之色总算渐消。如今别无他法,可以一试,即便差错一二,大不了再娶那妖族公主罢了!既然商定主意,趁着天还未全亮,天帝便回了帝宫筹措。 当日早朝,天帝朝服未穿,冠旒未戴,一副随意模样,斜靠在王座之上。 圣仙悠闲坐在下首,四位行子半围而立。如此阵仗从未见过,连天界的弃仙——蛟蛇都位列朝堂,众仙不禁奇怪猜测。当听及天帝将与妖族联盟共抗浩劫,更要娶妖族公主以示诚意,纷纷大惊! “天帝三思啊!妖族狡诈多端,怎可相信!” “万万不可啊天帝!仙妖殊途,不可嫁娶啊!” “蛟蛇常与妖界勾结,此人万万信不得啊!天帝三思!” …… 果不其然,诏令刚下,群仙纷纷站出来反对,高呼三思。 圣仙等人听得漫不经心,不时拿眼瞟着天帝。天帝倒是难得耐心,好整以暇地看众仙家一一说完。等他们各自闹嚷了一回,齐齐跪谏时,方悠悠起身。 发丝无风自舞,满脸阴云恐怖,显然已是怒不可遏。那鹰眼如炬,肃杀威严之色不言自喻,周身气场瞬时凝固冰冷。 “尔等——谁欲抗旨?” 短短六字如虎啸山林,震颤得下跪之人再不敢多言。当今天帝的威严厉害,自然没人质疑,肃杀冷血更是可怕!原已是天界无人能敌,现解封金行之力,哪里有谁敢对抗! “既然无人反对,就不必再议!蛟蛇说服妖王有功,准其请求,即日起恢复月涂仙籍!” 此话一出,下面又是议论纷纷,天帝怒眼一瞪,众仙一颤。 蛟蛇挑眉一笑,站出来撩袍一跪:“多谢天帝!” “天帝,妖王已到!”褰裳小声禀道。天帝颔首,一挥衣袖,罢了朝顾自离开了。 圣仙此时恰好悠悠品完一盅茶,觉得无趣也正要起身离开,两个老仙见天帝意思坚决只好来求她:“圣仙!与妖族结盟之事万万不可啊!我等恐只有圣仙能劝动天帝一二,还求圣仙务必——” “这是你们天庭的事,由不得我管。”圣仙不耐烦道,“不是你们说的本尊不在仙列,与我何干啊?”说完冷冷离去。 绿儿、守澈紧跟其后。炽焰一撇嘴,拿骨扇戳守尘的臂肘,小声道:“守戎有些过了吧!你瞧把那几个老货吓得!” 守尘摇头笑道:“守戎怒起来,你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哪里算过,他已抑制了!” “确是!要真怒起来,这天庭仙界还不定保不保得住呢!到时魔族还未攻来,他倒先把这捣了!” 两人说完便是一阵笑,也去了。 宸极殿后有一空陷阁,也是天帝往日议事会客之所。妖王见天帝进来忙起身相迎:“百箱聘礼已送到我妖界,特来谢过!天帝诚意,果然贵重!” 天帝瞟过一眼,并未客气答话,径自往主位坐下。天帝此时已穿戴整齐,却反觉得困束,一卷袖方说道:“妖王此来正好,也省得本君特意传话。本君打算即日迎娶公主,烦请妖王早日将公主送往我天界,以筹备婚庆!” “这……我妖界嫁女,自然要从我妖界迎出,怎有先送来之理?” 天帝悠悠说道:“看来妖王并不放心让公主留在天界,亦或是——妖王本无诚意?”话虽说得漫不经心,其中意思却分明。 妖王恨恨皱眉,原本打算与仙界密合,以求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境,谁知这天帝竟然丝毫不怯于阻碍压力,忽然昭告了结盟联姻之事,还大肆送了聘礼。如今只怕没了回头之路,要不是天帝护着妖界,恐怕那魔尊众迷早已杀来! 他此时这样撂下了话,若不从只怕联盟不成,那恐怕出了天界就小命难保!这样也就罢了,要接魔络来天庭,这分明是公然要人质要挟自己,如今悔不当初! 正犹豫无措时,又听天帝竟笑着道:“想必妖王也不愿自己女儿成为联姻工具,嫁给一个面都不曾见过之人吧!早日接来公主,本君亦可细心照料,好日后与公主和睦。” 妖王心中一颤,这人笑着怎更是可怕难测?但又细剥话里的意思,好似确有几分真心实意,思前想后,也只好答应下来。 三十二:撒娇的圣仙 这厢,神仙塔重重结界、阵印、玄铁大锁一一打开。蛟蛇、月涂一个塔内一个塔外早已等得又急又喜,塔底门开之时,两人几乎同时奔了去,紧紧拥着又哭又笑。 圣仙乘风立在塔顶,冷眼看着他二人哭了笑、笑了哭,也不说话,弄个没完,好不容易静下来了,也只是含泪带笑地相互呆呆看着。终于觉得不耐烦,双袖一舞,璇璇飘落。 月涂见了圣仙,不禁两眼看呆。 寻常发髻,不着簪玫,青丝缭绕脖颈之间,仿若墨笔涤荡于清泉溪涧;宽额细颚,杏眼桃腮,目光流转那份动人,恰似雪夜山行见皎月柔光;长眉入鬓,小巧口鼻,似乎并非倾国绝色却令人不由惊叹! 一身素白衣裙,裹衬出万份妖娆!如此干净脱俗、清新素雅,却又如此气质冷傲,孤芳绝艳;仿佛是忧及众生,胸怀慈悲;仿佛又是面若静水,心无爱恨;再看又似乎威吓霸气,骄纵不羁! 她欲泣令人怜;她欲怒教人怖;她欲笑使人兴;她欲愁害人忧。见之令人觉得举世无双,此生难忘! 然一闭了眼,却又再想不起她怎样眉眼身量,只依稀记得,那一股绝世芳华的幽香! 月涂心生敬畏之意,双膝一软竟生生跪伏在地。圣仙玉足沾地,看似轻柔却稳稳站住,一偏头睁圆了眼睛,笑看那地上的人。 “见过仙尊!”蛟蛇也立即委身行礼。 “不必大礼,本尊不过闲来无事,听过你二人之事,甚为感动,所以前来祝贺重逢之喜!”优雅地轻轻颔首笑道。 蛟蛇于是扶着月涂起来,这才正眼打量了一番。他与天帝时有往来,对这一位天界至尊的圣仙所闻也是甚多,犹豫了片刻,道:“仙尊,有几句话不知可否相谈?” “哦?”圣仙起了兴趣,便点头示意。 “月涂,你等我片刻!” “好!”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圣仙倚栏看那云海汹涌:“有什么话与本尊说?” 蛟蛇笑笑,道:“天帝闲时,常与我把酒。曾一时酒后说与我是同病相怜,还说我更幸运些。好歹我与月涂虽是亡命鸳鸯、两地佳偶却真心相爱,他却孤独茕茕,日夜心痛相伴。” 圣仙闻言,嘴边笑意渐淡,表情凝重起来。 “天帝虽从不愿提及圣仙,但我也能猜到他牵挂之人,便是仙尊您。我二人虽有些交情,但天帝仍旧冰冷严肃,不曾提及他往事一丝一毫,连面具也不曾摘过。我也是偶然在帝宫见他对着水镜,看圣仙轮回经历,时哭时笑的模样,我头一回见他如此,真真把我吓了一跳!” 见圣仙并不答言,蛟蛇犹豫了片刻,复才开口:“天帝这样一个人,能对仙尊如此,仙尊莫要后悔错过才是!” 说完见她仍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叹了口气,正要告退,便听圣仙问道:“你与月涂仙子今后打算如何?” “天帝吩咐我避世不出,恐是担心联盟不成,我将遭仙、妖、魔三界所不容。我与月涂经此一番还能重逢,已无所求,此后便回海枯洞相守终了罢了!” 圣仙点了点头,蛟蛇告了退转身去找月涂。 “月涂,你曾见过圣仙吗?” “圣仙?”月涂立住脚步,惊得瞪大了眼:“也是了,难怪有如此惊为天人,令我敬畏之意油然而生。” 蛟蛇闻言一想:月涂不过是天庭小仙,修行不过两百载,怎会见过圣仙。 “圣仙纵然气质超然,但我却未曾见到什么惊为天人?”蛟蛇戏言道。 “怎会?”月涂大吃一惊,“圣仙所到,有如漆黑之夜见到耀日之华,想不瞩目都难,你怎会见不到?” “自然因我眼里只你一人!”月涂闻言不由羞恼,两人说笑着便回了避水峰海枯洞,自后天地间竟真的再也未见。 帝宫之中,天帝独自歪坐在案前,手执一卷帛书,不时勾画几笔。 屋正中焚着香,有些烟云雾缭之意。或因偷闲,天帝这时所穿的,不再是往日玄色的袍子,而是改了一件画竹的素色锦袍。 这身锦袍虽也更衬得他棱角分明、干净利落,显得他有些俊逸清雅,只是依旧掩不住他身上威严之气、凄怆之感。 “莲儿?” 圣仙悄声进来,天帝还未抬眼便已猜到来人。 圣仙见被他说破行踪,爽朗一笑,便朝天帝奔了过去,直扑到了他怀里。 天帝不由一愣,望着怀中一脸灿然的人刚想发问,圣仙已将耳贴近他心口,拥着他悠悠懒懒地唤了一声:“守戎——” “嗯?怎么忽然撒起娇来了?”天帝宠溺地笑了笑,抬手抚上她的发丝。 “没什么,想你了!别说话,就静静地待一会儿。” 圣仙转了转头,换将右耳贴上他胸口。听着他心跳,想起在他伤痕间所见,想起他所言,不由动容。 天帝不解其意,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轻柔问道:“莲儿?怎么了?” “你是不是偷窥我前世轮回?”圣仙忽地又直起身,嘟嘴怪嗔道。 天帝又是一愣,皱了皱眉,沉着嗓子问道:“蛟蛇还说了什么?” 圣仙怒起秀眉,站起来,赌气一转身,道:“你不必藏掖,还有什么,只待你自己招来!” 天帝笑着哼道:“竟忘了有这个祸害!早知应当除了他才是!” “你!” 圣仙信以为真,转身正要指鼻骂去,却不料被天帝一把拽进怀里,正要挣扎已被揽住了腰,钳住了手。 圣仙努起嘴,杏眼圆睁地瞪着他:“你又想做什么?” “别说话,我也不过想静静地待一会儿。”天帝望着她的眼,嘴里虽这么说,却不由地凑近了她的唇。 圣仙看着他,心中瞬时静如秋水,微微眯起了眼。 “天帝,午膳已备下。”如此醉人画卷,恰被来人打断。 褰裳携着四个仙娥进来,见了这景也慌了,赶忙跪倒:“天帝恕罪,天帝饶命!” 圣仙猛地睁了眼,侧头看去,羞恼地就要起身。天帝倒是不慌不急,瞪了她一眼,轻声喝道:“别动!” 圣仙抿了抿唇,别过头去,竟真的不动了。 天帝笑了,这才转头看向那几人,蹙起了眉,冷冷道:“出去!” “是!” 那几人如脱笼之兔,舒了一口气,仓皇退下了。 天帝转回脸,低下头,意犹未尽地笑看圣仙那娇羞恼怒的模样。 圣仙自觉得怪臊得慌,瞋了他一眼,猛地将天帝推了一把,站起来别过身去。 天帝似得意一挑眉,复又拿起书卷,淡淡道:“方才桌案挡着,她们未必能知道是你。只不过——” “不过什么?”圣仙镇静下来,稍整衣裙,一脸肃然地问道。 天帝玩味一笑,并未直言。 “不过只怕天下人皆知,除了你,再没别人!” 三十三:冤家 午后黄昏时,便有四个妖人抬着一乘小轿将妖族公主送到了天庭。因为事关重要,所以妖王也罢、天帝也好,都没有声张。送的人少,迎的人也不多,只有圣仙并五位行子,以及花仙月阳罢了。 只见那小轿还有一射之地便不再往前,轿子还未停稳,轿中的人已跑了出来。众人看去,眉目清秀,还抓着童鬏;身量未足,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娃模样! 几人都不禁纳罕。守澈悄悄取出了玉箫,问那箫里的水灵:“你说见过妖族公主,可是这个?” “确是无疑!” 一旁的炽焰也听见了,不由道:“年纪大小也就罢了,那魔移这副模样,可叹怎么生出来的女儿!” 守澈瞋了他一眼,自己却也觉得好笑。此时那女娃娃已蹦跳着到了跟前,好奇地一一打量:“是你们谁要娶我?”声音稚嫩宛如银铃般清亮。 炽焰蹲下身来,揪了一把白肉,问她道:“魔络公主小小年纪,就着急嫁人了吗?” 女孩儿听了,嘟起了小嘴。双手叉腰,一副生了大气的模样:“我不小了!我有两百多岁了!只不过——长得慢了点嘛!” 几人听了,忍俊不禁。连天帝也好脾气起来,弯下腰逗弄道:“本君要娶你,你可喜欢?” 女孩儿瞬时笑眯起一双月牙眼,拍手道:“真的有人要娶我啊!我还以为父王逗我玩呢!” 童言无忌,使人听了又是觉得有趣。然而圣仙看着,却忽觉得不是滋味,心中五味杂陈却也说不出个道理。 天帝直起身,肃然道:“月阳,送魔络公主到求鼎宫。” “是!” 月阳上前便来牵魔络的小手,魔络却嘟着嘴甩开了她,仍旧跑到天帝跟前,扯着衣袖撒起娇来:“不要嘛!天帝哥哥,我不累,你陪我玩好不好?” 天帝闻言非但不怒,反笑着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道:“乖!哥哥晚上再来找你,我们一起用晚膳,可好?” “好吧!”女孩儿撇了撇嘴,这才随了月阳离开。 “守戎!你为何教她住在求鼎宫?”圣仙似有些怒气,问道。 “我住在帝宫,求鼎宫闲置无用,让她住进去,你们也方便随时监视。” “可求鼎宫毕竟是我圣仙府的地方,乃是你金行子的居处。至净至灵,让她一个小妖住进来,成何体统!”圣仙显然是动了怒,几句话分明是带着刺。 “妖是修行不够、心性未定的仙嘛,她虽是妖,但我看本心未泯,有浩然正气引导或许能有作为。”天帝笑道,“而且这孩子天真无邪,与你小时颇有几分相似。”。 圣仙暗暗皱眉,没再说什么。只是见他如此喜欢这个妖族公主,不禁觉得心中有个疙瘩似得担忧起来。 炽焰也笑道:“我也觉得十分可爱,这小机灵住在圣仙府,恐怕不会冷清了!” 圣仙冷冷瞥了他一眼,随口说道:“的确可爱,只怕到时舍不得拿她作人质,只好叫天帝娶了她了!” “说不准真会舍不得,怎么?你吃醋了不成?”天帝竟然坏笑着打趣起来。 “不知所谓!”一抹红晕染上双颊,圣仙耍性子似得径自走了。 话说绿儿回了帝宫,想着方才天帝既然要来圣仙府用膳,自然得用心准备才是。思来想去,又不知该做何珍肴美味才是,于是只得往万生殿中来问圣仙。 谁知圣仙一听这话,不知怎么就恼了:“天帝来我这里用膳,自我成仙住进这圣仙府以来,也是头一遭,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哪里又能知道他爱些什么、不爱些什么!你来问我倒不如去问问那魔络公主,他两人既然这样投合,想必这些爱好、喜恶也自然差不离的!” 绿儿闻言是一头雾水,见问不出什么反惹怒了她,只好出来。 “这两人是冤家不成?才好了两天,这又是怄的什么气?分明知道对方心思,却一个只知道恼,一个又不知道哄,真真让人不放心!”正这样想着,在院中遇见水行子,便和她笑谈起这番话来。 “水行子,你倒是替我想想。他虽是金行子但也是天帝,这天帝来了该给个面子,没个好菜又不合礼数,可圣仙那又分明置着气。这两人这样,反叫我为难,左右不得的!你可得替我早日劝得这两人和乐些才是呢!” 守澈听了,扑哧一笑,饶有兴味道:“木行子,我不说,且先问你。这天帝和圣仙,你该讨好哪个的意思?” “我看啊!一个都得罪不起,弄得他们气了,倒霉又是我们!两个人的脾气,都是一样的!若当真要选一个,自然是圣仙!” “那便是了!要我的主意,你竟不管他们才好,你只出了门和守尘乐去才好!放这儿不管,等哥哥来了,教他在魔络公主面前没脸才好呢!” “这又是为何?” “圣仙说那一番话,可不就是不爱待见这两人吗?天帝一恼,圣仙反而就乐了。左右哥哥不在跟前,得罪便得罪了,也碍不着什么!圣仙与你挨着窗儿住着,如何得罪得起?再说,得罪了那一个,圣仙必然头一个出来担着,他奈何不了她,哪会来追究你?” 两人又说笑了一番,又叫了守尘、炽焰两个,当真出了门不知哪里游乐去了。 到了晚间,天帝来了,见府中非但未曾备下晚宴,更是连人都不见一个,自然发了怒,唤出月阳仙子责问道:“月阳花,缘何不见备下晚膳?莫不是你敢藐视本君,偷懒不成?” “天帝息怒,月阳不敢!”那无辜花仙跪在地上,吓得脸色苍白,“只是圣仙吩咐没人传唤,我不得现身。府中饮食又一向由木行子亲自照料,不要小仙插手的!” 天帝怒眉微皱,喝到:“立即准备,还要狡辩?” 这时圣仙听见声音,走出来,冷冷道:“这里是圣仙府,自有我的规矩!天帝不住在这里,不知道也是有的,只是今日府中并没有晚膳,天帝若要怪罪,冲我来便是!” “我们这里蓬门破巷,天帝既然不愿意住下,想必我们的吃食也是看不上的!天帝要请公主,还是回你的帝宫去,恕我这里不能招待!”说完话,又摔了门进殿。 一旁的魔络听了这话,小脸耷拉下来,拽了拽天帝的衣袖:“天帝哥哥,圣仙是不是不喜欢络儿啊?” 天帝无故听了一席冷言冷语,却也不气,反倒心情颇好地蹲下来,捏了捏魔络粉瓷似的脸,笑说:“络儿别生气,你圣仙姐姐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你圣仙姐姐爱吃醋,哥哥不爱吃醋,咱们口味不同,所以不便留我们晚饭。” “哦——”魔络是懂非懂的点点头,“那天帝哥哥,咱们今晚吃什么呀?” 天帝直起身,支着下颚假作苦闷:“嗯——哥哥也不知道,若是你圣仙姐姐不愿给咱们吃,咱们今日恐怕要挨饿了。” “啊?”魔络的小脸又不禁拉了下来,嘟囔着嘴。 “请天帝稍等,小仙这就去为天帝和公主准备晚膳!”月阳叩头道。 “罢了!”天帝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方才的话虽是同魔络说的,却分明在向她求饶。天帝本不是耐心的人,能这样已是不易,如今丢了脸、低了头却见她依旧不愿开门,只好一拂袖摆驾回了帝宫,只留下月阳在院里一头雾水。 圣仙在房中听了这些话,心中本不是滋味。如今又见他果然生了气走了,不禁又是恨他这样不解风情,又是懊恼自己不该一时任性。等木行子等人回来了,便反而责怪起他们只知道贪玩误事,几人有冤难诉,愣是被罚了明日备下千食宴给天帝和公主赔罪。 几人不能辩驳,只好遵命,出了门又是个个脸色苦闷,绿儿也撅起嘴来道:“水行子,你的好主意,这是怎么说的呢?” “谁知这圣仙怎么想的,一时恼了,一时又后悔了。我便是有七窍的心,也是猜不透她的了!” “别埋怨了,圣仙怎么说、怎么想,我们只得听着罢了。只望她明日是真要请守戎,要不然,又是我们白忙一场!” “这两人怄气便怄气吧,拿我们出气,真是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几人在这里又是忙又是说笑了一宿,圣仙那边懒懒地便和衣躺下了,翻来覆去却是一夜未曾合眼。真真说的是: 古今一双鸳鸯,更说一对冤家。 好时如胶似漆,将美景也羡煞。 恼时针锋相向,累旁人多牵挂。 劝人莫学此状,白白辜负年华! 三十四:小人精魔络 翌日,天帝听见圣仙宴请,兴冲冲地一大早便携了魔络来赴宴。月阳与绿儿两个人布茶摆果,忙的不可开交,都不敢再懈怠了。 谁知圣仙出来见众人这样殷情招呼这两人,又动起了无名火。远远坐在一边,眼也不瞧一下,念道:“我在这里也不曾见你们这般,他来了,怎么反倒勤谨起来了?可见你们一个个不把我放在眼里!” 绿儿忙捧了茶过去,笑道:“圣仙大人,你且饶了我们吧!原是一时忙,忘了给圣仙请安问好,没有侍弄周全,是我们的不是!还请圣仙喝了这杯茶,不要计较!” 圣仙听了这话,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讪讪地正想接过茶碗,却被炽焰抢过喝了:“姐姐好难伺候,我们惫懒出去闹,是听了你的话;我们忙了一宿不曾合眼,也是听了你的话,到头来好赖全怪在我们头上!若再这样,你们要好也罢、孬也罢,我们可不干了!” 众人闻言一笑,反弄得圣仙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也不言语。 天帝俯下身对魔络耳语了什么,两人看着圣仙笑灿如花,圣仙见了以为他们笑话自己,心中又是不高兴,起身便要回房。 这时,小女孩儿跳下座来,撒欢地跑来,一把搂住圣仙。眯起一轮月牙眼,漩着两弯梨花窝,道:“圣仙姐姐对络儿真好,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络儿不恼了,天帝哥哥也不恼了,姐姐还生气吗?”圣仙疑惑地看了看魔络,又抬眼去看天帝。 天帝浅笑着走近,望着圣仙似无奈委屈、又似求饶道:“莲儿,你说叫我怎样?” 圣仙瞋了他一眼,心里又是窃喜又是羞恼,便仍是坐了下来。 一时开了饭,一千道菜是天地万物,无珍不有。圣仙府前院本有逐阳、射月、摘星三座厅堂,逐阳为会客之地,射月是议事之所,只摘星是用饭之处。这一席却从摘星横穿了院子,直进了射月一丈之远。 魔络见了自然兴奋,第一个跳上席,夹了一大块烩羊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一边鼓囊着腮一边还疑惑道:“怎么不是酸的?” 众人不知因果,正奇怪这烩羊肉怎么能是酸的,却见天帝掩嘴偷笑,把眼去瞧圣仙,再看圣仙又羞又恼,脸红到了耳根子。 “许是你圣仙姐姐可怜哥哥受不了酸味,所以便不吃醋了!” 几人闻言会意,也憋着笑冲圣仙看。圣仙见此更是气,走到魔洛身边坐下,又夹了一块羊肉到她碗里:“少听他浑说,姐姐我并不吃酸的。咱们快吃,不理他!” “嗯!”公主答应了一声,稚子天真,哪里去细究这话里的意思,只顾挽袖大吃。汤汁油水溅得满身满脸,嘴里吃着还不忘含含糊糊地夸说好吃。 仙人虽平时不吃这些五谷油腻,但难得一饱口福也自然高兴,于是一餐饭,千道菜,几人直吃到半夜。 天帝见天色已晚,又想起昨日圣仙的话,便说要歇在这里。圣仙虽一脸不情不愿,却也没有拒绝,于是守尘和绿儿同住进留山堂中,将倚芳榭收拾了让魔络住,天帝则歇在求鼎宫。 桌椅床榻,香案书架,天帝隔了千年再看时不觉感慨,虽说千年一忆,往昔在这里怎样不能记全,却油然生起熟悉之感。 什么年华易逝,什么物是人非;昨日之忧、近日之愁;命途之悲,时运之感,不禁竟引发了惆怅萧索之意! 坐在案边正觉苦郁难舒,一双剑眉鹰目满是悲凉时,抬眼恰见墙上挂着一把凤栖梧桐的古琴,积了一层灰显然是许久没人动过。便将它取下来置于案上,随手调拨勾搭了了几下,欲借这古琴之声一舒胸中难解之感,断断续续便奏出一曲愀怆幽邃的调子来。 魔络公主因为积食难消,不能入睡,这时走到院子里来散步数星星,恰隐隐约约听见这一阵哀婉凄凉、时断时续的琴声,不禁疑惑道:“这是谁在弹琴?明明弹得这样好听,却让人笑不出来。” 炽焰也听见琴声出来,见公主有此问也不禁觉得好奇:“弹琴倒不是难事,只是我与守澈一般把箫弄笛,守尘爱吹埙,上次见到木行子弹得一手好琵琶,并不知道谁爱奏琴。要说能弹得这样好,只怕还是姐姐!” “是守戎!”圣仙不知几时也到了院中,望着求鼎宫淡淡道。 “他会弹琴?”炽焰大惊道,“我只以为他会使刀弄枪,没想到竟然有雅兴学这个!” 圣仙有些出神地看着求鼎宫,道:“一千年不曾听到他弹琴,他的琴声中张扬傲气不减,忧愁愤慨倒深了几分。” 炽焰见圣仙这样神情便也正经起来,感叹道:“守戎自那一世便未经轮回,孤独修炼千年,心中又添了那样一道伤,苍凉也属应该。” 魔络自然听不懂两人这说的是什么,只记得炽焰说某人会吹箫,某人又会弹琵琶,觉得又新鲜又好奇,于是扯着炽焰的衣摆,嚷嚷着都要见识一下。 炽焰觉得她可爱,便歪着头笑道:“这有什么厉害的,你圣仙姐姐跳的舞才算厉害呢!你要是能求她跳一曲见着了,保管你一世都忘不了!” 公主听了更是欢喜,抱着圣仙眼巴巴地哀求,圣仙央不住她这样撒娇,蹲下来笑道:“好,你若真想看,我有个条件,你若能办到,我便跳给你看。” 魔络立即一脸喜色:“什么要求,姐姐只管说,络儿一定办到!” 圣仙冲求鼎宫努了努嘴道:”你若能求得他替我伴奏,我便让他们一个个都表演给你看。” “好!姐姐说话算数!”公主闻言一乐,举着小手便脱也似地奔向了求鼎宫:“天帝哥哥,天帝哥哥……” 天帝忽听见这铃铛般的声音,不禁露出一抹笑意,按住了弦,转身将公主抱在膝上,亲切问道:“怎么了?络儿这么晚了还不睡,找本君有何事?” “天帝哥哥,圣仙姐姐明天要跳舞给我看,你给她伴奏好不好?” 天帝闻言一滞…… 当年他看见炽莲穿着烟罗霓华舞裙跑过院子,脚腕上两个银铃叮当作响。她和守尘在园中吹埙起舞,她美得不可方物! 他不止一次见他们两人比翼般得羡煞旁人,可是那一次他却年少轻狂。抱着琴便拦在了她回府的路上,她下轿来问他好,虽是盈盈带笑,比得她在守尘面前却显无光。 他说:“莲儿!我也为你写了首曲子,还配了词,你可还记得你我之约?便今日我为你抚琴伴奏,你舞与我看!” 她嘟囔着嘴:“守戎哥哥,我累了,下次吧?下次我好好准备,再与守戎哥哥跳舞。” “就今天!” 他不依不饶,她却不理不睬,便往轿子里去,他伸手去拉她,却扯坏了她的裙子。 莲儿眼泪汪汪地看着裙子,推着他,让他走开:“你赔我的裙子!守戎哥哥你最讨厌!我才不要跳舞给你看!我再也不要跳舞给你看了!” 或许只是一时气话,但那之后,天意作祟,他竟真的再未见过她起舞。莲儿带着哭腔的声音犹在耳畔,天帝如当年一样愣在那里。 “天帝哥哥?天帝哥哥!”魔络见他发呆,扯着他衣襟,不高兴地嘟起了小嘴:“天帝哥哥,你到底答不答应嘛?你不答应,圣仙姐姐就不跳舞给络儿看了!” “好!哥哥答应你!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天帝回过神,眼里却依旧若有所思,不禁生笑。 “嗯!”公主高兴了,一骨碌从天帝腿上蹦下来,撒欢似的跑了出去。到门口恰撞上了圣仙,忙乐呵呵地扯过她衣袖,笑着喊道:“圣仙姐姐,哥哥他答应了!哥哥他答应了!” 圣仙温柔一笑抬头,对上了天帝闻声投过的目光。两人隔着半间房,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地遥遥相望,那眼里的滋味——看不透、说不清,更道不明! 三十五:平遗恨 次日,几人才出了房门,便见那月阳花上前盈盈纳福道:“几位行子有礼,圣仙与天帝已等候多时,请几位行子带上随身器乐往云山海境的老树下赴约。” “这是要做什么?”绿儿不解道。 “昨日姐姐听了守戎一首曲子,来了兴致,要我们全给那小公主取乐呢!” “即是这样,我们几人也难得一同闹一闹,就去吧,别让圣仙等了!” 众人答应了,便一同驾云去了。遥遥便已听着琴声似水,舒时柔比绕树藤,快时厉似纵山马。众人一喜,驱云而往。 再近些便见着粉映映的树下,圣仙和着琴声翩翩起舞,青云釉染的水袖时如柳絮随风起伏,时如箭羽惊驰急回。再细看两人, 一个是: 纤纤玉手翻飞如蝶,跹跹裙裳起舞如烟。足尖点地绦佩玲珑,臂肘轻舒簪环揺展。 一双杏目脉脉含情,两片红云略略惹羞。欲左时忽右,看近时忽远。身段风骚,恍如燕子啄泥;纤腰扶柳,又似细叶乘风! 另一个是: 飘飘青丝飞扬潇洒,鸿鸿阔掌起落惆怅。肃目含情苍凉孤寂,剑眉带笑威严难减。 一声铿锵铮铮铁马,两弦轻颤绵绵细丝。欲扬时忽抑,方止时忽起。身形魁立,正像迎松傲雪;腕膀一动,恰是银戟扬沙! 这是旧日之约、前世遗憾,二人此时自然用心,看得众人惊煞艳绝,连魔络也目瞪口呆,静静地不说话了,只管眼直直地盯着看。 听得一声深长悠远的箫声和入,圣仙和树下的人才将目光投来,见几人已到。心犀相连,只听了一声调子,看那一个眼神意思,已都了然。 于是琴箫琵琶,埙笛身段契合起来,绿儿悠悠唱起小调。旋转,轻轻跃起,裙摆婷婷展开。那一景之盛大,除却“撼世绝俗”四字可以稍稍言出它一二分妙处,再没有字眼可搬弄。只有一首民谣正唱得这样: 金木水火土,宫商角徵羽; 弹琴附谣曲,浅唱伴起舞。 咕咕复钴钴,呱呱笑孤独; 三生繁丝苦,一世轮回碌。 过往将心束,明夕易生怖; 咕咕复钴钴,呱呱笑孤独。 与其多思妒,不如随缘去; 凡事先高举,山前必有路。 乐声引来百鸟朝鸣,圣仙灵机一闪,旋转之间撩出水袖,击得那枝桠簌簌作响,又是另一妙音。树上花儿腻如羊脂,香如幽兰,粉晶晶小巧可爱,一时飒飒落下,又勾来翩翩彩蝶。 “啊!” 一口乌血淌出,魔络忽地倒在地上,一张小脸痛苦得扭曲起来:“天帝哥哥——” “丁——” 天帝指尖一颤,一根弦应声而断。 “守澈,停下!” 天帝一边扶起公主,别过脸厉声喝道。 众人闻声纷纷按调停下,吃惊望去。守澈怔怔地握着箫,顿时觉得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方茫然问道:“怎……怎么了?” “你的箫怎样厉害,自己不知吗?络儿道行尚浅,如何受得了?若是出了意外,你置我于何地!”眉峰紧蹙,显然是又急又怒,将公主抱起,撇了众人而去。 方才圣仙正点足旋转,忽听见天帝喝停,一时不慎,绊住裙边跌倒在地。又见他这样严声厉色地责备守澈,不由惊惑,愣愣坐在地上,望着天帝匆匆而去的背影,愣愣出神。 炽焰与绿儿此时上前来扶圣仙,问她怎样;守尘亦在一旁安慰守澈,叫她不必伤心。只是这两人都呆呆的,也不回答,一脸的忧心忡忡,也不知所忧之事是否相同。 圣仙又想起当日见到魔络时的预感,心中竟略略有些不安…… 三十六:错杀魔络 五人各有所思,默默回了府中。虽则其后天帝又有前来,但不知是否守澈心中愧疚抑或委屈,也不知是否天帝怒气未减或是懊悔不堪,二人见了面总是不言不语。圣仙心中也是思绪凌乱,懒懒不愿搭理。 另三人见这样,摸不着意思,因此不知该说什么。几人见了面反不如不见面,圣仙此后又觉这样气氛低沉很是烦躁,所以借故修炼去了五生山避个清净,如此,天帝索性连面都不露了,圣仙府只剩了守尘、守澈几个,每日除了修炼当真觉得无趣。 这日午后,几人在倚芳榭喝茶闲聊,才聊了两句又都不言语了。炽焰瞧着几人的样子,心中着实觉得难受,冷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这样下去几时是个头?那日的事,究竟摊出来说个明白才算了!我此时去请了姐姐和守戎来,如何?”说着,当真站起来。 “火行子,你且站一站。”守尘拉住他,想了想又说,“炽焰说的有理,只是圣仙在五生山闭关,我们不好打搅。不如我们先理一理,等圣仙回来,再一同叫了守戎来。” 炽焰闻言便又只好坐下来,守尘看守澈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道:“有什么,不妨说来我们听。” 守澈小口酌着茶,眉头深锁,缓缓才说道:“我这几日一直不解——白玉箫中虽有了灵大有不同,但平时我依旧常作把玩,并不见……” 正说到这里,听得门外月阳道:“行子有礼,圣仙大人到了。” 几人连忙出门相迎,又把话忘在了脑后。绿儿见了圣仙,高高兴兴的样子,上前挽起圣仙的手问道:“圣仙,怎么突然回来了?一切可好?” 炽焰一旁打趣道:”姐姐这才几日不见我们,就这样着急回来?” 圣仙瞋了他一眼,道:“我很好,倒不是想你们,不过是落了东西在这里,所以回来。” 炽焰笑道:“什么样的东西,闭关也要回来?这样重要,我竟不知?姐姐的本事,或者隔空取了去,或者传谁拿了去,有什么不可以的?还得跑一趟?” “谁同你打趣!”圣仙笑了笑便不再理会,反携了月阳往前院去了,竟不叫几人跟着。原来那日圣仙在院中设下的水光今日忽见异象,所以而来。 两人一面走着,圣仙便问:“月阳花,你且大致说来。” “是!圣仙当日设下水光不久,便见魔尊瘴气涌出,之后再无什么。直到不久前——似乎是与圣仙与火行子从五生山回来同一日,魔尊回了镜中。方才再看时,忽得瘴烟弥漫,隐约可见两人,小仙正欲细瞧时,水光已混沌模糊,不能分辨。” 眉头愈拧愈深,圣仙走至水光之前,衣袖一拂,果然见水光已破,心知必然被众迷所发觉。 正想着要亲自再往极阴至阳镜一趟,便见褰裳仙子与两个小仙娥进来,见了圣仙,忙行礼道:“本想请行子代为告知,既然圣仙在这里,倒方便了。” 圣仙淡淡道:“天帝遣你来所为何事?” “魔络公主这几日大概痊愈了,说是十分想念圣仙,所以天帝差我来请圣仙过去与公主一叙。” “既是天帝与公主相邀,本尊自然不好辞绝。公主重伤,本尊还未前往探望,也着实不合情理。”话虽听着得体亲切,说得却实在冷淡。 但到底顾及天帝,所以即便挂心那镜中之事,还是先往帝宫去了。圣仙坐在床边,与公主随意搭着话,本已想出来,却见天帝进来。 天帝斜光睨过圣仙,也故意不作理会,而是笑着向公主走去:“络儿,听闻你说全好了,可是真的?” 圣仙见他这样,更觉无趣,正想起身让他,一只小而有力的手忽然扼上她的喉。 那稚气未脱的圆脸狰狞恐怖起来,吼道:“不许过来!” “络儿——你做什么?” 原本笑脸霎时已变了,天帝往旁边靠了靠,问道。那语气里分明有了不可遏的怒意,冷得吓人。 肉嫩的小手指上长出实在不相配的指甲,死死抵住了圣仙,阴森笑道:“要么,你现在自毁修行;要么,我杀了她。” 圣仙轻蔑一笑,眼里已没了柔和之意,指尖轻动,体内火行之烈,金行之嗜血渐涨。 另一只小手猛地摁住她的手,魔络笑意恐怖地凑到她耳边道:“你要杀我吗?万一——天帝哥哥会心疼我呢?他喜欢我,你知道的!或者,你不想知道在他心中输赢和你,孰轻孰重吗?” 圣仙忽然一顿,竟然起了玩心似的停住了,抬眼去望天帝。天帝眼中杀气重重,仿佛周身笼罩阴云,冷冷看着魔络道:“络儿?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你——” 二人正等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天帝猛地一抬手,一个锦盒忽地如箭般穿墙而过,掌风扫过,锦盒碎落一地,亮出一杆三刃银戟! 一跃而起,银戟握在掌中,再一扬臂,那银戟直直投了出去。动作连贯流利,找不出一丝间断。 圣仙都还不及反应过来,银戟已“嗖”地扫过,刃风划过,割破了玉脂般的脸。再一回头看,魔络公主已倒在血泊之中,那银戟一寸不差穿膛而过! 天帝一个箭步上前搂过圣仙,吻着她的发,道:“对不起,害你受惊了!” 语气这样冷静,杀伐于他实在不堪多想,更何况那人拿他的莲儿开玩笑。 泪水簌簌落下,圣仙笑了笑:“守戎——” 天帝低下头来吻过她的泪水、双眼,抬手轻柔抚上那脸颊,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顿时腾起怜惜:“你分明已有杀意,为何不动手?害我伤了你——” 圣仙握住了他的手,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被你的银戟伤了脸,恐怕要留道疤了,咱们算扯平?” 天帝低头笑了笑,道:“没关系,毁了容我也不嫌弃!” “无耻!”一个笑嗔道。 “傻瓜!”一个戏谑道。 “你说什么?”圣仙拧起了眉,带着些怒气质问道。 天帝嗤嗤笑道:“莲儿,你这副样子真叫人喜欢。你吃起醋来时也是一样。” “哼!”圣仙努了努嘴,羞答答地又伏在天帝怀里。 正这时传来窸窣争吵声,似乎是谁要进来,门口宫人拦着不许他进。天帝不由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冲门口才一打量,便见是妖王魔移笑着走来,一边已开口问道:“天帝,小女已入天庭一旬之久,怎还未见婚期?” 及见到那床榻上死状凄惨的女儿,脸上笑意变得狰狞可怕,心中又惊又痛,奔过去一把抱起,也不顾起什么天帝、圣仙,指鼻质问道:“怎么回事?我好好的女儿送到你天庭,就是这样照顾?” “妖王稍安勿躁,且听本君解释。” 天帝冷冷投过一眼,他怒气未消,但毕竟知道魔络一死不仅联盟无望,恐怕反引起仙妖争端,只得好言相劝。 “妖王丧女之痛,本君自然明白。本君愿倾尽天庭珍宝补偿妖王,还望妖王勿恼,伤了盟约和气。” “不必多言!”魔移一施掌,将银戟逼出魔络胸口,恶狠狠道,“魔络确是你所杀,有何可说?莫说什么珍宝,我要你天庭陪葬!” 天帝随手接住妖王飞来的银戟,再看时只见妖王已化作一只黑鸦而去。 “哈哈哈……”床榻上尸首已无,却无端炼出一团瘴气,“妄你们自作聪明,承让!” “众迷!” 圣仙与天帝异口同声,心中戒备,一皱眉间化出五彩莲衣与虎踞银甲。胸膛间金印发出灿灿星光,手中三刃银戟已忍不住兴奋,天帝紧了紧腕,随时一战。 “哈哈哈,金行子莫急,我自然不会傻到以真身相见。不像你们竟在仙界养一个妖魔之辈,你们既然伤得她三魂神识不清,我怎好不借此机会?哈哈哈……” 天帝怒气只愁无处发泄,将手中银戟一扬破了那团恼人的瘴气。 “金行子,改日再战,哈哈哈哈……” 瘴气消弭,银戟镫在地上,撞开了光洁的玉石砖。 圣仙又想起月阳所述,料定魔尊已修成人形,待他计策好如何利用妖王,不日便要开战。皱了皱眉肃然道:“守戎,此时不是意气用事之时。众迷已修得人形,同我回圣仙府立即商定对策!” “好!” 两人旋身,即化烟而去。 三十七:嘉木结子 立时已到了圣仙府中,守尘等早已候在射月厅中,几人见过,将事情大略一说,各自脸上便郑重肃然起来。圣仙绘出乾坤图,一面用术力感应,一面又与守澈等推敲,以便尽快寻出众迷的藏身之处。 一时无果,便又商议怎样排兵布阵,怎样借用天时,不多时便已至子夜。圣仙心中烦闷非常,抬眼间见天帝独坐在门槛上,手握银戟,轻轻擦拭。 刃上的血迹早已干净,映出天帝满脸愁绪。再抬眼,见星移斗转,夜空澄静;院中树梢偶动,花睡鸟息。似天地之间平静如初,并无战恶,顿时心中百感交集,便悠悠走近,挨着他坐下。 天帝转过脸静静地看了看圣仙的侧脸,心中也有些道不明的意味。又顺着她眼神望了望星辰、庭院,没说什么,又低了头打量银戟。 “守戎——” 圣仙唤了他,却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 天帝笑了笑,道:“我本不应杀她,怪我太沉不住气。有那么多法子,我偏用了最愚蠢的!” 圣仙弯了弯嘴角,转过脸握住他擦银戟的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的脾气,最是受不了有人威胁你。” 天帝盯着她的眼,正色道:“不!我最受不了的——是有人敢拿你威胁我!” 心中一暖,笑了笑,搂住他宽阔的双肩,将头靠在他颈窝处,柔声安慰道:“守戎,无论如何,我不怪你,络儿也不会怪你。” 天帝大手一揽,将圣仙抱在怀中,吻了吻她的鬓发,道:“莲儿,她的一颦一笑都教我想起你小时候。我本想,即便到时我不能拥有你,哪怕只是有你的影子在我身边,我亦满足。可是如今我亲手杀了她,我没了退路,再不能没有你!” 圣仙伸手随意抚弄了两下银戟上挂的泛黄的蝴蝶穗子:“你还留着?这样幼稚的东西,怪不搭的!” “嗯!有些旧了,又沾了血,改日你给我做个新的!”话语平静,眼里却已分明坚毅。无论如何,要护她周全,哪怕这一次杀到嗜血入魔! “嘶——” “守尘?不好意思,我不知你在我后面。” “不妨事。”守尘跌坐在地上,一脸的苍白,额头渗出密密冷汗,显然是疼得厉害。紧咬着下唇,却依旧笑如春风,撑着绿儿的手站起来。 圣仙秀眉微蹙,腾地起身,形如疾风越过众人。几人只以为她过来问候守尘伤到哪里,却不想她二话不说扼住了绿儿手腕,另一只手抚过绿儿小腹,微翕着眼,眉头越蹙越深。 几人见圣仙肃然带怒,自然不敢多言,只怔怔地等她说话,只有绿儿与守尘两人眼神飘忽,垂了首不知所措。 “绿儿,你怀孕了?” 圣仙终于开口,说的话分明是高兴之事,却听得人恐惧不安。守尘跌坐在椅子上,心下不觉一凉,默默低了头。绿儿则在一边嘤嘤带泣。 “是——”绿儿擅抖着将头越埋越深。 “莲儿!”守尘踉跄着扑上前捉住圣仙的手,“就当是我求你,绿儿不舍得这孩子,求圣仙保全!” “哼!”圣仙果然大怒,毫不留情地甩开手,喝问道,“若是平时就罢,我尚可冒险保你,如今怎样,你分不清吗?还想瞒天过海不成?” 俗话常说“木结子则土不沃”,土木相遇,本就有木愈胜、则土愈衰之势。一旦双修得子,必是龙凤孪生,这一双儿女既不用母亲血肉滋养,亦不用天地精华,而是以土行子修为元气为食。若守尘撑不到分娩之日,恐怕仙基毁尽! 虽则是麒麟为种、青龙为胎是注定不凡,若非浩劫将近,凭圣仙之力确可以一试,等儿女长成必能大助!然而此时魔尊随时行动,留着他们,土行子形同废人岂能应战? 土乃万物之本,此一战无论如何少不得守尘,圣仙深知其中厉害,自然不愿以天下生灵做赌。可怜这一双生生世世相爱的璧人,即便经历重重终成眷属,也是注定无果之缘,此——便是他们的劫难…… 三十八:父母之心 “当日见你们相爱甚深,准你成婚已有顾虑,竟不想你身为五行之首,如此不懂顾全大局!”圣仙不愿看两人这样,更不想做这样的恶人,别过脸愤愤坐在一边。 绿儿虽然识得大体,但骨肉在腹,怎会不心生怜惜? 上前来屈膝一跪,“砰砰砰”便磕三个头,泪眼涟涟,楚楚可怜道:“圣仙,我自知大错,可孩子已在我腹中,我怎可能忍心置他们于死地?圣仙要怎样归罪也罢,只求圣仙饶他们一命!” “饶他们一命?谁饶众生一命?” 未等圣仙说完,守尘也扑通跪下:“圣仙,子之于父母,亦如同苍生之于圣仙!苍生疾苦亦可活,稚子无辜却为何要葬身于腹?” “你!” 腾起离座,青丝衣摆霎时飞扬,那一份怒气足以震得山林猛兽肝胆尽丧。 炽焰与守澈惊呆了眼,却看守尘丝毫不愿退让,绿儿伏在地上泪眼婆娑、模样可怜,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 “莲儿?”不知何时天帝已悄然走近,唤了她一声。稍稍斜眼看了看守尘,脸上也是无奈之色,他竟然也不忍心地摇了摇头。 “罢了!无论出了何事,我只落个清净罢了!苍生疾苦也好,浩劫也罢,统统不管也就是了!”说着,甩袖而去。 天帝也往外走,经过绿儿身旁,淡淡说了一句道:“木行子,圣仙不管,你当真舍得守尘以命相抵?千年浩劫一触即发,莫说守尘能否撑到生产之日,你又能否撑到那一日?” 绿儿身形一颤,跌坐在地,双眼空空恍受天雷。天帝看了一眼守尘,顾自随圣仙回了万生殿。 炽焰在一旁看着不是滋味,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被守澈一眼瞪了回去。炽焰不解地看着她,却见她笑容泰然,召出月阳花道:“月阳,扶土行子回留山堂歇息。” “是!”那月阳花明白是什么事,便知趣地不多言。 守尘叹了口气,无奈回房,绿儿便也随着去了。炽焰正要发问,守澈却卷了案上的乾坤图便走,炽焰无奈,只好闭了嘴。 自回了留山堂,月阳站在门边偷瞧,守尘倚床坐着,绿儿却另站在一边,两人各自默默地不说话。月阳心中着急,圆圆脸上耷拉着眉眼,瘪着嘴,只愁不知该怎么办。 绿儿见了,冲她笑了笑道:“月阳,你去吧,这里不用你。” “是!”月阳听了更是苦郁,只好退出来。 绿儿看了一眼守尘,往格子里取出一个蛟绡包的小包袱,抚了抚、看了看,走过来挨着守尘坐了,将包裹塞在他手里。 守尘看了看包袱,坐起来不解地望着绿儿。绿儿点了点头,眼里又是含泪,轻抿下唇,靠在守尘怀里。 “绿儿,你?” “守尘,若是你和孩子只能选其一,必然是你!”绿儿哽咽着抚上肚子,又泪眼汪汪地望着守尘。 守尘苦笑含泪,搂过她,轻吻额际:“绿儿,对不起。给得了你承诺,却给不了你结果;你为我一句话苦等,我却将你希望作了奢求。” 笑着摇头,她抽泣道:“守尘,只我一个便总教你左右为难,国也好、家也罢;仁义也好、孝德也罢;仇也好、爱也罢……你为难,叫我不忍!那些也就算了,现今再拿一对孩子,教你在私情与苍生面前抉择,教你再违背圣仙,我怎不知你心中难受!” “绿儿,只你一个,我可抛舍家国仁义;如今你怀我一双儿女,便是背信天下人,我也无怨无悔!” 绿儿抬起头,郑重地看着守尘,道:“若我和圣仙同陷于危难,你欲救谁?” “我——”一皱眉,欲言又止。 “守尘,记得当日未成仙前所论,敬她、畏她、护她是我们生之使命。你方才驳她一句,便要攥拳切齿,若当真圣仙铁下心来,莫说是你不可违抗、不愿违抗,便是有这心力,我也断不许!” 守尘身为五行之首,怀有天下、拥护圣仙之心自然不亚于绿儿,只是如绿儿所言,实在纠结难断。一时私心,爱妻爱子,所以冲了头脑,如今被绿儿一席话唤醒,到底清楚里头的厉害,此刻便低了头不语。 绿儿见他心中动摇,苦笑一阵又道:“金行子所言不无道理,若你我执意,恐怕到时不过白牺牲了你,白牺牲了生灵。这孩子到底来的不是时候,既然不合天时,自然——是留不得的!” 绿儿将那包袱打开,小衣、小褂一件一件拿出,细看抚弄又是含泪。拿一件,看完了,便毁一件。当日亲手裁绣,欣喜不已;今日一并毁了,泪眼涟涟。 守尘搂着绿儿颤动的肩膀,知道她心中难受,心中万千疼惜难以言明、十分不舍无法成全,只好玩笑说:“只望莲儿能护你周全,不至于气我,害了你受苦。” 绿儿扑哧笑道:“你太小瞧她!” 两人看着包袱里一件一件,笑说起当日起,怎样争论什么花色、什么样式,挑了怎样的玩意,怎样冥思苦想一个名字……说到痛楚又是哭,竟这样一时哭一时笑地过了一夜。 三十九:稚子无辜 第二日一早,炽焰睡眼惺忪地下了擒烟楼,斜眼见月阳趴在留山堂门口,贴着耳朵偷听,便探着头、猫着腰悄声过去,在她身后也佯作好奇地往里张望: “看什么?” 月阳着实吓了一跳,一回头见是炽焰慌,忙垂了首,小心行礼请罪:“见过火行子,小仙不是有意窥探土行子与木行子,请火行子责罚!” 炽焰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又不是他们,跟我道什么歉?他们怎么样?” 月阳歪了歪嘴,耷拉下眉:“又哭又笑了一夜,也不知道是怎么样。” “嗯——”炽焰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脸的苦恼,“你怎么看?” 月阳思忖起来,一副天真烂漫:“小仙愚钝,只知道圣仙和天帝总没错!但是为人父母,也自然舍不得孩子!” 炽焰玩笑着敲她的脑门,道:“道行不深,年龄不大,倒知道起什么为人父母来了!” 月阳傻傻笑了笑,一时又歪了脑袋问:“火行子,水行子向来最有主意,怎么这回为什么不管不顾也不劝,只叫我扶土行子回来。” “守澈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正说着,见守尘与绿儿开了房门,两个人笑如春风,仿若昨夜不过做了好梦醒来。 炽焰笑了笑,对月阳道:“果然是有道理的不是!”月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再看炽焰已一脸正经。 “守尘,我替你叫姐姐来。” “不必了,该我亲自领罪才是!” 三人相视颔首,守尘便携着绿儿往万生殿去了。 这二人雨过天晴,那二人便又如何呢? 话说昨日圣仙气冲冲回来,刚坐下又心生不忍,叹了口气正烦闷无奈,便见天帝进来了,问道:“守戎,你说我究竟该拿他们如何?” “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守尘不过一时意气罢了。” 圣仙一歪头靠在天帝怀里,感叹道:“轮回不管几载,注定是无婚无子的命数。他们总算有了如今,又偏是我来做恶人!我不知道为人父母是何滋味,但看守尘如此温厚的人,也会厉声反驳,绿儿性子更是向来最随和,却也不肯让步,可见一二!他们敬我,怎么我偏是要这样!” 心中本是惆怅,听了这话更生感慨:“这便最是我们可怜之处,分明无人犯错,却个个受苦!”话说到这里,两人便默默没了言语。 正觉尴尬,忽听见枕溪阁中悠悠传来箫声,断断续续,吹了一曲又一曲。 天帝听着那箫声皱起眉头:“守澈此举何意?” 圣仙又静静听了片刻,道:“守澈的玉箫本是罕物,乃经雨、经雪、经霜、经露、经雾的万仞冻玉所制,如今又因那鲤鱼精有了灵性,音色纯厚无双,更有扰乱心神、震慑八方之力!” “绿儿腹中孩子灵力不可估量,若可以——” “借物封神,借灵长力?” 圣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若要保全守尘,将无辜孩儿置死,莫说是守尘与绿儿,我也于心不忍。且虽以我之力,‘子早落,树欲衰’之势不可避免,若可封印,自然两全。倘能侥幸捷战苟活,解除封印或可再抚养成人。” “此举说来容易,但到底可行与否也无人能知。且不说何封印能镇住这两个孩子,便是承的住这样大灵力的宝物也不知哪里能有。” 圣仙忽灿然一笑:“没有就去寻,想不到就挨个试,总比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的好!”说着拉起天帝便走。 府中珍宝翻了一遍,天庭也捣了个底朝天,究竟找不出一样满意的,天帝无奈笑说:“我仙界最好一件东西送了守澈,谁知道不期一日让炽焰摔了。那箫能镇住蟠龙已是不易,若说是麒麟子、青龙种,恐怕也还是不行。若是自愿或者可行,但——” “绿儿怀孕虽不满一月,以那根基,有了神识也难免,我要同时顾全守尘和绿儿,封印之力或许勉强,必须能寻得镇得住的宝物!” 蓬莱、仙山不知寻了多少处,仍是无功而返,最终只好去了五生山。 此山乃是灵圣之地,一花一草都足以是匹敌什么珍珑宝器,但一花一草都关系六界平衡、圣仙修为,若非实在无法也绝不至于动用一丝一毫! 圣仙一个纵身跃入圣莲池,潜至池底掘了一把黄泥,飞身回来,不沾不湿。天帝跳上树尖随手折了一顶生花,翩翩而下,不疾不徐。 将手中花递给圣仙,倒不像是交差,反像是在博红颜一笑! 圣仙瞋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将两件东西收了,两人腾风回了圣仙府。 到万生殿时,守尘、绿儿扣了门,见半天不见回应所以推门进去,进了门又不见两人,正觉得奇怪,只听见后头圣仙唤道: “守尘,绿儿。” 两人应声回头,见了圣仙便是一跪:“我等有鲁莽不周之罪,更甚驳怒圣仙,如今悔过,特来请罚!” 圣仙笑容慈蔼,上前来扶:“不期如此,护犊心切何罪之有?” 两人虽则站起身,依旧垂手肃立,这时恰炽焰走来,圣仙便对他吩咐道:“炽焰,你去叫了守澈过来,只说她的意思我知道了。” 炽焰虽然不解,乖乖去了。圣仙携着绿儿进殿去,道:“昨日是我心急,有一份礼给你,就当赔罪。” 绿儿听了心下奇怪,转头看了看守尘,只见守尘也是摇头。圣仙笑了笑,两手一伸将那黄泥与花幻化出来,绿儿与守尘见了更是疑惑,正要发问,就见那黄泥成了一只梨形陶埙,那花变作了一把如意头琵琶。 圣仙回头冲天帝得意一笑,又回头见两人不解的神情便说道:“方才我说守澈的意思,我猜大抵是这样。绿儿,一会儿我便施法取出你腹中的孩子,再封入这两件法器之中,等日后若有机会再养育成人,你们看可好?” “圣仙果然聪明!”守澈恰这时进来,笑说。 “哪里敌得过你,是你的主意!”圣仙回道。 绿儿闻言,心中喜不自禁,道:“多谢圣仙、水行子费心成全!”一面又屈膝欲跪。 圣仙忙拦住,道:“你不要急,法子虽然有,到底可行却不知。你这先跪了,万一保不住那孩子性命,岂不是让我过意不去!” “保不保得住,我都不怨。圣仙这样,已让我感激涕零、难以报答,区区一跪又算得了什么!” 守尘一边亦深深一揖,道:“昨日我如此不敬不尊,承蒙圣仙不弃不罚,如今心中懊悔羞恼,但受我夫妻二人一拜,以谢圣仙!” 说着两人跪伏在地,重重叩首。圣仙见此,心下虽然感动,却亦不免沉重起来,一笑,道:“好了,起来吧!我即刻便施法!” “是!” 绿儿、守尘盘膝而坐,圣仙摇身变出那五彩莲衣,双睛一定,在守尘身后亦盘膝坐下,指尖结印,幻出一道金光护住了守尘。 眼眸闪烁间,守尘与绿儿如风旋转,绿儿已到了圣仙前头,臂膀微动,双掌一震,两个拳头大的光晕自腹中徐徐而出。 圣仙定睛一看,这两个灵儿果然已略有神形。再一运力,一手护住绿儿,一手承风控住了那两个灵儿。那孩子已然有了意识,哪里肯离开母亲!圣仙双目微翕,又分明加了一成术力,两个孩子便缓缓向一旁两件法器而去。 正这关头,忽得天开地裂、山倒海啸,一时间连日月也晦暗不见。天摇地动,云海翻波,圣仙暗叫不好,一皱眉间分了神,两个灵儿见机愈加不肯服从,奋力反抗起来。 “怎么回事?”守澈一惊,问道。 “那黄泥是圣莲池中所掘,花亦是五生山上所摘,此一动,足以使阴阳昏冥有变。众迷定是察觉,所以趁此兴战!”天帝压着胸中怒气,不免担忧道。 “护法!” 圣仙厉声喝命之下,余下三人纷纷盘腿而坐,运功护法。圣仙咬牙切齿,心中着急,已是额间密密一层汗,只可惜那两个灵儿竟是铁了心的不肯就服。 绿儿将方才天帝所言听在耳里,已是心中一颤,如今扭头又见圣仙这样竭力,双眼一湿,冲两个孩子喊道: “孩儿!只当娘亲求你们了,听话啊!” 绿儿这一分神,圣仙当下便遭了反噬,嘴角渗出鲜血,鬓角间滚落豆大汗珠,绿儿更是一口乌血喷出,软倒在地! 四十章:乱起 众人只当再不能支撑,圣仙正怒得要了结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竟如知道母亲心意苦楚般,乖顺地入了法器之中。 圣仙眼疾手快,指尖如飞,仙气缭绕间结起一个复杂的封印,立即将两个孩子镇在其中。只见陶埙与琵琶上麒麟踏雾、青龙盘云之印若隐若现,悠悠悬起,飞入了守尘、绿儿怀中。 绿儿捧着琵琶,喜极而泣;守尘握着手中陶埙,搂过绿儿,也是泪眼朦胧。圣仙则腾地站起身来,望着外头光景渐暗,将一双秀眉蹙起万丈青峰。 天帝悄然过来,默默为圣仙运功调息,又悠悠道:“事不宜迟!” 相传轮回仙魔一战,七七四十九日灭世,七日一变。此则为第一变: 山崩地裂,日月无辉! 五彩莲衣熠熠生辉,光芒更胜从前。绿儿已抹尽了泪,肃然站起,锁骨间的藤蔓花愈开愈胜;守澈额前水滴子澄澈欲落;炽焰的火记更是熊熊欲燃。 虎踞银甲护体,手中化出三刃银戟,似是已闻到硝烟战火,银戟微微抖动起来。 守尘已祭起了金麒麟双绣浮纹黄袍,散碎长丝自然束起,冠上一顶金光闪烁的十二鎏五色明珠冕,眼神慈蔼不失威肃,俨然一副帝王之相。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魔雾腾空而上。 “走!” 一声令下,五彩光芒冲顶而出,院中所有月阳花汇作皎耀银河一般,紧随其后。 空中星辰日月已被魔雾逼得无处遁形,天下一片昏冥,日月星辰在五生山顶流转徘徊,已渐失光芒。 忽得一束耀日之光自九天之上疾行而下,圣莲池中莲花绽尽,当中圣莲花浮水而出。那一束光彩速得汇入花中,圣莲顿时流光溢彩,通体生辉。 又有黑、白、青、红之光自四方汇集,化作四象神兽,镇守莲池各方。金麒麟随后而至,仰天长啸一声,五兽吐出内丹变作五颗莲子,缀入莲心。圣莲花跃出水面,放出无上光芒,在半空中随流光旋转。 金麒麟长啸扬蹄,驮着圣莲花冲日月而去,恰是这时,月阳花已至山顶,又会齐了山中所有月阳花,紧随金麒麟之后,涌入日月当中。 月阳花集有日之阳、月之华,经此之后,日月便重生了光辉,驱散了魔雾。圣仙自莲花中幻化而出,守尘亦变作人形,携着圣仙徐徐落回。池边四人也纷纷化作了人形。 圣仙望着目光尽处的阴霾,蹙起了愁眉,叹气道:“七七四十九日——胜负可见。” “圣仙,我等定当竭尽全力,护圣仙周全,护天下周全!”守尘眼中坚毅,胸中无所畏惧,俯望着山下六界景象,背手乘风,果然不愧五行之首的风范。 “莲儿——我说过要胜,便不会输!” 天帝悄然走近,握住一双葇薏。话虽这样说来,眼中却是十二分的愁索,圣仙见了,只好强颜一笑。 六界之分为神、魔、仙、妖、人、冥,经历万世已分出神、仙为正;妖、魔为邪。人界与冥界互有纠缠,正邪难分。当年一战神已殒世,如今以一敌二,实为艰难! 若要赢得此战,则人、冥两界自是关键所在,而人心最易动荡,人间正邪之争便是重中之重。此理魔尊自然也是知晓,所以当日商讨之时,便已着眼人间。 “木行子何在?” 圣仙心中打定主意,便一一排布起来。 绿儿上前一步,屈膝道:“木行子在此,静听圣仙吩咐!” “木行子,你镇守人间东方,将一角一落巡遍!” “是!” 圣仙目光触及她怀中琵琶,便软语下来,嘱咐道:“绿儿,你方才反噬之伤未愈,一切小心行事!” 绿儿点头谢过,圣仙又肃然道: “水行子何在?” 守澈上前道:“水行子在此听令!” “你镇守北境,北方乃僻暗之处,格外当心!” “是!” “金行子,火行子!你二人分守西、南二地!” “是!” “土行子何在?” “土行子在此,伏请圣仙差遣!”守尘单膝而跪,不卑不亢。 “土行子,你身为五行之首,主天地仁义之气,命为帝王之相。皇城天子之行,乃是人间正邪之所出,今命你化身麒麟瑞兽,镇守帝都!” “自当全力而为!” 圣仙又和蔼笑道:“守尘,你元气尚未恢复,断断——不可大意!” “是!”铿锵音落,化作麒麟兽,笼罩浩然金光,降下凡尘。余下四人亦纷纷腾云而去…… 四十一:人间 圣仙从守澈手中接过乾坤图书,飞上天高雾绕之处,变出案几、香炉,焚起元识香。 乾坤图书徐徐展开,第一缕香烟飘入鼻中之时,闭眼间天地乾坤之大已尽在脑中;十指拈花一刻,仿佛已身游大地。凡乾坤图所绘之处,尽游了一遍,一炷香落,圣仙依旧寻不到半分魔尊的气息。 心中不禁气恼,拂袖间,香案摔作两截。将乾坤图书随意一卷,愤愤坐倒在椅上。抱胸冷哼,不禁嘟起了嘴,愣愣坐了片刻,索性一赌气将乾坤图收了,也飞下凡间来。 银甲长戟,肩阔颀长,只一背影,看去已是威武英勇之极,更不需说他面前还扶膝跪着两位铁甲天将。 天帝站在巷口昏明交界之处,脸上神情喜怒难分,眼中炯炯光辉却分明可见一分肃穆。圣仙将莲衣褪去,一件血色的蝶袖千浪縠裙随风拂动。 夜色苍茫,月色掩映;华光洒下处可见隙影斑驳,凉风扫过时红裙翩翩似舞,圣仙便这样自暗处巷底中款款走来——长发如瀑,长眉入鬓,一双杏眼流转生笑,这如画颜色不知撩动多少人心。尤其那一截玉颈、一双皓腕,被艳色红裙衬得是皙白皎洁,那两个天将看得是怎样目瞪口呆! 天帝吩咐了一声却良久不见回应,剑眉微蹙间见两人呆呆的出神,不免微怒,一回头却见这一妙人——美得窒息! 天帝胸中深深提起一口气,亦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守戎?” 声如玉击,软软听在耳里,悠悠荡入风中。 “滚!”天帝随意将手一挥,两个天将晃过神来,忽有些后怕,忙恭恭敬敬地告退。 天帝敛了怒气,转向圣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柔抚过她的裙袖、长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一个人无趣,找你来玩玩!”圣仙说着,往巷子外走去。 “我一时半刻的不在身边,你便无趣了?” 天帝捏住她袖子细细摩挲,随口戏谑道。她常日里穿的都是青白素衣——只因守尘喜欢,可他却偏偏爱看她穿一身鲜红。 圣仙站住脚,回头瞪了他一眼:“以后断不能教你和炽焰在一块儿了,两个人愈分不清谁是谁了!”说着便不理他,顾自出来巷子。 巷外本是一处草市,如今竟已伏尸遍地。山崩地裂自然又是荒洪遍野,极西之处本就是黄沙苦地,如今更是居无定所、无以聊生。 风沙依旧,人人脸上尽是沧桑,几盏昏灯掩映,几处人群蜷缩,分不清是生是死、是病是伤,潦倒荒凉之意如黄沙一般之多。圣仙清秀眉目,脱俗玉骨,更甚这样一身红装曳地,相称之下好不惹眼! “我已尽我所能护住这一片山河,再多的——”天帝见圣仙一副哀愁愤恨之色,不由走至身后轻声解释道。 “我知道,人间生死命途,我们还是不好多插手。”圣仙浅笑接话,两人悠悠穿过街市,不过见力所及之处帮衬一二,见不平之事理论两句,并不显出什么神仙圣人之能。 原来神仙虽慈悲,然大多不施法相助者,只因人有一念曰之贪。 愈是困苦之时,神仙力挽狂澜相助,愈是助长贪念。到时稍遇不顺便只会求神拜佛,或不得助更是指天骂地、怪罪神仙来了。不思自力只求侥一时之幸,长此以往,便愈近魔道。所以如今这样局面,圣仙目光所及虽然不忍、慈悲怜悯,但恐助长凡人不正之气,以致六界覆灭,只好将心一横罢了。 四十二:引人正道 帝都繁华,但也早已百姓流离,百业俱废。街道之上,萧条破败;城郊之外,荒凉死寂,只不过自有人为维护国都颜面,自欺欺人罢了。 只苦了无名死尸,伏葬乱岗;有命劳役,税重工长! 守尘见及此,简直怒发冲冠,当夜潜进皇宫后庭,不想夜近三更,皇帝寝宫之中依旧烛火通明! 三千暖帐红绡之下,靡靡之音欢快淋漓,玉人珠钗宝冠是荧荧生辉,原来哪里是烛火通明,竟是这金玉翡翠光彩照人! 殿中舞女歌女是衣不蔽体,两列妃子是锦衣华服,这一群红粉罗衫之间的皇帝美酒淌了一身,醉得靡费昏沉。 守尘站在柱子后,看着这荒唐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一挥,登时间皇城之中烛火尽灭,歌人舞女顿时蒙了,乐声骤停,那皇帝虽醉着酒也着实吓得不轻,慌张喊道:“点灯!快点灯!来人啊!” 太监奴婢立即上前,护驾禁军也忙将寝宫内外围了个遍。 “启禀皇上,这……这灯烛都点不着啊!” “什么?”那皇帝虽然无能,架势倒有几分,谁知刚离了床榻便摔了一跤。 四周昏暗,他也只好强作样子,站起身来夺过火折子和灯烛:“怎么回事!见了鬼了不成?” “皇上!”禁军统领踉跄进殿:“启奏皇上,皇宫之内灯火尽灭,只有勤政殿中尚有灯光。臣已内外查明并无其他异常,请皇上放心。” “欸!勤政殿!走走走,那我们就都去勤政殿,来来,走!”皇帝醉得糊涂,只听见还有哪处有光,便搂起两边美人嫔妃,吵嚷着要去勤政殿再乐。 “皇上!皇上不可啊!”一边皇后连忙劝阻道:“祖训有云:后宫女眷不得入勤政殿,闲杂人等更不可入,皇上此举岂不有违祖制?” “什么祖制!朕才是皇上,朕的话才是规矩!这里到处这么黑,朕怎么忍心让美人们害怕呢!” “这……皇上,皇后所言有理啊!请皇上三思啊!”那近身太监应和道。 禁军统领也随后附和,几名知趣的妃嫔见此也纷纷软言劝阻,谁知皇帝偏不领情,厌烦道:“罢了罢了!反正天黑了,睡觉睡觉!”说着摸爬着回榻上,竟真的睡去了! 皇后见此,只好领着妃嫔太监退出寝宫:“尹统领,今日之事来得蹊跷,本宫唯恐有什么变故,还请尹统领加强戒备,千万护皇上安危!” “是!此乃臣的本分,皇后放心,臣自当警惕小心,彻夜守在门外!” “娘娘快回宫吧!索性月色还算明亮,夜已深了,娘娘早些歇着,这里有老奴便是了!” “刘公公,回去也不放心,再说这路上磕磕绊绊的也不好走,本宫就到偏殿守着,要真出了事,本宫也好为皇上挡一挡。” “是,老奴这就去打点!”说着,刘公公便领着两个小太监往偏殿去了。 皇后面露担忧,不住往寝宫内打量,一旁贴身宫女便安慰道:“娘娘放心吧!皇上是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 “唉!国中四处灾乱,可惜皇上就是不思政事,本宫只怕今夜乃是上天警醒,偏皇上还是这样,你叫本宫怎能不担心呢!” 守尘听见此话,心中不禁想到:“亏得你有这样贤德皇后,忠臣良将,竟是自己荒诞至此!”眉心一蹙、将身一晃,便作了一道细光入了那荒唐皇帝的梦中。 刘公公方来报说:偏殿已准备妥当。就听寝宫中传来一声惊叫,皇后赶忙进去,却听见皇上依旧在胡乱呓语。 忙跪在榻边问:“皇上?皇上怎么了?” 那皇上惊醒过来,执着皇后的手道:“皇后……皇后,朕方才梦见,梦见一个人。他,他穿着朕的龙袍,朕却穿的破烂褴褛,朕上前问他:‘你是何人?为何穿着朕的龙袍?’他——他只说:‘谁叫你灯明不见民,灯暗只思安’然后……然后天崩地塌,朕的江山——朕的江山……” 皇后一想,于是劝道:“皇上!今夜宫中灯火尽灭,唯独勤政殿中依旧明亮,又有神人托梦赠言,可见这是上天警示,要皇上勤政思民啊!” “勤政思民?” “皇上,恕臣妾直言,如今灾荒遍野,百姓难安,若皇上再不勤政爱民,恐怕梦中所见便要成真啊!皇上!” 皇帝又想起梦中可怕,连忙道:“是!是!是!皇后所言极是!刘公公,摆驾勤政殿!” 那皇帝惶急地便出了寝宫,皇后在后拜天谢地,道:“本宫苦劝多年,皇上总算有所改进,若非今日上天示下,是断断难得的!” 身边宫女亦跟着笑道:“娘娘诚心乞求,总算上天怜见,娘娘这下总该放心!娘娘,夜深了,去歇歇吧!” 守尘在一边看着,也总算满意地点头笑了,一旋身又离了皇宫而去。 四十三:诡计 祁叠山,实如其名,由数座奇峰山脉围绕而成,其中沟壑峦嶂之势穷尽世间所有。更奇的是,俯纵而视竟如一枚倒扣八卦! 正因这样天斧神工,其中气泽逆转,乃是一个寻常人有进无出之地!更胜迷雾环绕,隔绝外力,若不是身在其中,是万万找不见的地方。倘说万生山是开元圣地,嵩嵩巍峨,那这祁叠山是正好与它相对! 当年众迷偶然由极阴至阳镜到得此处,便有意安巢。这群山中有两眼相通,他便借凭地势挖了一道府穴,躲避行踪。 妖王魔移两眼鳏鰥、神形不定躺在椅上。众迷出来,见他这样,蔑笑了两声,问道:“魔移,事到如今,孰敌孰友你难道还分不清吗?” 魔移坐正,苦笑道:“天庭仙界自然不与我一道,但我清楚,我与你众迷也不是什么友!” “哈哈哈……好!”众迷撩袍一坐,道:“妖王既然如此明白,本尊也不多废话,做与不做你自己掂量清楚!” “我已与那金形子闹翻,如今生死定夺你手,还有何可言!” “没错!既然敢叛,你帮不帮我都要死!只不过——你若竭力助我,我便竭力救你女儿,你若不竭力助我——” 魔移咬定牙关,站起身来:“我只问你一句!金形子的噬殇银戟贯胸穿心而过,她五行圣仙尚不能怎样,你真有这个本事救?” 众迷嗤鼻一笑,道:“我与她各有各的本事,你怎知道我救不了?再说妖王——可有他选?” “好!既已如此,信你无妨!” “呵呵呵……”般若波掩嘴笑道:“妖王,公主就在里面,具体怎样做、怎样救,我们进来再议如何?” 魔移、众迷前后而入,般若波停了半步正要往里进,被身后急火火的唐印撞了一下。 “诶哟!别见怪、别见怪啊!”唐印呵呵傻笑两声,抬脚又要往里走。 般若波掐了他一把,小声啐道:“你急什么!你进去能做什么?”又往他身后一努嘴道,“在外面,看着他点!” 唐印不解其意,冲后头看了一眼,问道:“看他做甚!” 般若波挑眉瞪了樊虬一眼道:”他虽跟了魔尊,到底不是我们的人,不可不防!” “那你还不是我们的人呢!怎不防你?”般若波狠狠剐了他一眼,唐印没了底气,无奈道,“行行行!知道了!” 般若波进了里边,唐印转过身来冲樊虬笑了笑,道:“你别跟她计较!” 那樊虬便是紫箫里的蟠龙,好歹上古神兽,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只是无奈身在人家屋檐下,哼了一声,抬脚便走! 要说到般若波和唐印,乃是魔尊身边两员得力之将。 那唐印生的是膀大腰圆,头上无毛,颌下长须,一身黑晶重甲,手握两板混沌兽斧。力大无穷,浑身是胆,性子活如混沌,弃善好恶! 而般若波则是纤长妖媚,蛾眉细目,外罩殷虹披挂,俏露香肩;笑声阴柔之极,善使倒刺蛇尾鞭。此外,她般若波变幻的本事出神入化,又心思缜密极善筹谋。 三人进去一间小室,里头躺的便是魔洛公主。商定以后,妖王扶棺直哭,魔尊与般若波出来道:“此计关键,不许行差踏错!本尊要亲去劝服一人,你紧随五行圣仙,她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要一切心中有数!” “是!若波明白!”柔声一应,恭敬将魔尊送离,一会儿旋身而去。 北冥之境昏幽寂静,寸草无生!泥锞子上结着一层冰碴,远远望去,沼岸难分。 守澈一身白衣,背影悲怆至极!此处人间与冥间相接,乃是死地,开杀戒再适宜不过!冥界若是帮忙自然最好;若是要躲是非,她便可成全保他一个安宁;若是要搀和,便在他门前屠戮! “这样的事,怎么交给我?分明偏心!”守澈方撇嘴嘟囔了一句,余光见远处有蹊跷雾色,忙飞身过去。 谁知脚尖所触忽陷下去,守澈一个不慎被拖入水中。水刺骨冰凉,更有分明一道力束住了守澈的意识法术。 昏明交界处偶尔碎光射入,守澈眯眼看去,恍惚间可见水岸之上一个黑影人形,便故作晕迷不再挣扎。 魔尊往水中瞧了一眼,见她悠悠沉底,嗤鼻一笑又化烟去了。 四十四:瘟疫 圣仙与天帝忙碌奔波两日,正欲歇息片刻,余光瞥见巷尾处一名男子扶墙而出、嗽嗽不止,忽得便呛出一口乌血倒地身亡。边上的人,沾了他的气血的,立即面目狰狞起来,恶心作呕。 “瘟病!瘟病!这是瘟病!”一个老头慌忙跑出,然而不及一丈远,又有人似那男子一般死状蹊跷。众人眼耳所见,纷纷四散逃窜起来。 “站住!瘟疫易感,不许乱动,统统给我留在原地!”圣仙上前拦住,喝道。 众人被那气势吓了一愣,但细眼瞧,见不过是个年轻女孩子,虽有几分厉色骇人,然比起凡人对生死的恐惧究竟不算什么,便哄嚷着一股脑涌了出去。 “臭妮子!让开!瘟疫会死人的!”一老妇猛地推了一把,圣仙一时未曾注意,竟被她推得踉跄了两步。 幸而身边两夫妇扶住她,好心好言劝她:“姑娘,瘟疫不长眼,我看你衣着样子是富贵人家,能走就赶紧走吧!你虽然好心,但这人见了生死,哪里管得着其它呀!” 圣仙应了一声,见人群将要四散,心中惶急,正要再上前。 便听“铿”一声响,再没了骚动。 天帝戎装正气,手握银戟横在人前,眼中威严难抗!众人一见他亮了兵器,又是这架势哪里敢动,再加上这身银铠,以为是哪个将军元帅,心里便生了惶恐之意,都蔫蔫地抱头蹲下。 “守戎,不必伤人!” “是!”天帝将戟收回,往地下一掷,直插入土里五寸,众人又是一震,紧缩一团。 天帝绕至圣仙身畔,低头蹙眉道:“现今怎样?” 圣仙犹虑片刻,道:“先救人吧。” 于是两人设法将众人安置后,便诊断配药,奈何这瘟病来得突然蹊跷,一时研制不出药方,只能拖延不能治愈。 圣仙心有怜悯之意,遇病重者不惜偷渡仙气相救,怎奈天帝发现了,便硬是要拦着她,圣仙推开他,为难道:“守戎,如果你知道我,就别拦着我!” 天帝不管,一把扼住圣仙手腕:“莲儿!如果你也知道我,就别不听话!”这话里再没有温柔,分明是生气了! 圣仙一愣,抬眼见到他紧蹙的眉峰,心下犹豫了许久。正在两人争执之时,脚下又有一男童病发而亡。圣仙见他死相狰狞,心中实在难受,一怒之下甩开了守戎,一个人默默回去熬药。 悔恨、焦虑交织繁绕,情急之下便忘了放入巴豆,一锅药煮毁,烦躁愈盛,一挥袖将药罐子连带火炉全打到了地上,火星、药渣四溅,生生将一女子的脸烫毁半边。那女子惊叫连连,捂着脸喊的是撕心裂肺,圣仙此时心烦,一扭脸竟狠心不作理会。天帝叹了一口气,在那女子身边蹲下,悄悄一抚,那女子的脸完好如初静静睡着了。 圣仙转身,天帝抬头,四目相对,一个无奈欲哭;一个疼惜入骨。 他静静走到她身后,搂住纤腰,温柔似水:“莲儿,你心这样焦,是不是怕了?” 她垂下头,摩挲着他的手。 “我知道我们这次准备不周,处于劣势,但是莲儿——你要信我!起码——我要护你安全……” 泫然泣下,一转身狠狠地抱住了他。 半晌,她停下眼泪,他笑她爱哭,她娇嗔地推了他一把,破涕为笑。 仰头望月,她道:“这场瘟疫,分不清是五疫中哪一疫,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不能补不能散不能降,不用猜也知道是魔尊所为,所以是非要借仙力来解了。想必不止这里,明日是月圆,水涨潮高,到时借守澈之力,助绿儿医治之术广散便可。” “那明日你又要操劳,先去歇着调养吧!”天帝微微笑道。 “嗯!药方给你,好好看着!药不多了,煮坏了我可不饶你!”圣仙俏皮一笑,说着打了哈欠进了一间破陋土房歇下了。 天帝摇头笑笑,将十几个药炉子搬到她房门前,当真小心翼翼看着。 将近拂晓前,般若波见天帝端药离开,便立即潜进房内。圣仙肉身在这里,神魂早去了五生山,所以自然不能察觉。 她便借着窗中漏进的熙光打量圣仙,不禁伸手抚过圣仙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正想着圣仙的容貌和自己的相比,孰胜一筹。忽斜眼瞥见方才虚掩住的门大开了,门槛上一男子侧身坐着,手里执一蒲扇扇着药炉。 般若波着实吓了一惊,见他一身银甲,自然认得出是天帝。知道他的本事、脾性,一时不知所措,在原地不敢动弹,如施了定魂咒一般。 天帝也不回头,蒲扇轻摇,挑逗一两缕氤氲药香,悠悠问道:“报上名字!今日本君无暇跟你周折。” 般若波一颤一惊,道:“般——般若波!” 嘴边勾笑,道:“‘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出身佛家?” 般若波面带惊慌,颤颤答了个是。 “还不走?” 般若波一个激灵,解了咒似得逃窜去,离了百里路停下来依旧是神色惊慌,大喘不止! 四十五:冥界 守澈见魔尊走远,这才定住身形,料想这圈套是魔尊设下,自己贸然攻破或反有诈,于是念了段诀召了月阳下界。月阳花可平阴阳,她又是受了点化,北冥之地阴阳隔绝,借她之力想必轻松许多。 月阳一到,掐着避水诀就纵身而入,谁知月阳实在修为太低,这冥界玄水之中不仅漆黑难辨,更是有沉坠之力。她方近了守澈一些,笑嘻嘻叫了一声:“水行子,月阳来了!”便体力不支,昏昏直坠而去! “月阳!”守澈眉心一紧,忙收了术力,坠下去寻她。可惜冥海茫茫,究竟无果—— 月阳晕乎乎不止往下坠了多久,似乎是到了底,迷糊间听见有人说话。 “唉——你别跟着我了,我就是出去玩两天,有什么要紧的!” “冥君!不是小人要跟,王妃吩咐,这两日外界太乱,冥君还是不要乱跑得好!况且王妃说了,这两日便有贵客到访,失了礼数不好!” “我能出什么事!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诶!我说冥界到底谁说了算?怎么你们都听王妃的,不听我的!你给我起开!” “冥君——这万一被王妃知晓,可不仅小人不好过,您——” “欸!罢罢罢,回去!回去!” “嗯?这是谁?” 月阳微微睁眼间,便见有人走近,眨眼正欲细看时又听见来人。 “无妄!贵客已到,跟我回去!” “嗯,梨妃?你怎么来了?你说的贵客究竟是谁啊?”眼前的人闻言回头,又渐渐走远。 “你去了自然知道!” 此时人声俱灭,月阳迷糊间又昏昏晕过去。直到来往侍卫发现她,吼叫拉扯将她闹醒。两三人驾着她便拖进了冥水城中,月阳嘤嘤呜呜喊着疼,却无人理会,便只好低了头咬牙忍受。不多时又听见熟悉的声响。 “无妄!无妄!你站住!” 无妄一怒转身,道:“父王给我取名叫‘无妄’,就是不想我多少有妄图和野心,我也志不在此。你是父王给我选的王妃,你原该知道!你现在叫我做什么?” “无妄,你听我说!我叫你暗助众迷不是叫你助长邪势,仙魔两战必有两伤,到时可以借机——” “我知道你的打算!文绣,你自小与我不同,我游手好闲,你谋智双全。只恨你我二人身份不能调换,你一心壮大冥界,我实在不想——”说完转身而去。 “无妄!无妄!”梨文绣一跺莲足,喝道,”愣着干什么!跟上呀!” 冥君踏步上前,却被月阳拽住了衣摆。 原来月阳虽在昏迷却听清了两人的话,便猜到定是魔尊来往冥界欲意结盟,当下惊醒了神智。见冥君走来,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冥君!你好歹一界之主,当分得清是非黑白,魔尊其人奸邪狡恶,于己于人——都万万不可交往之啊!” 他一回头对上那双昏昏无力的杏眼,圆圆脸蛋娇俏可爱,又是一身鹅黄更显明媚,忽然转好了心情,委身下来细打量了打量,道:“这不是方才倒在门口的人吗?诶?你怎么到了这里了?你小小一个人说出的话倒是很正经嘛!” 月阳见他搭话,更加之重视,半直起腰来,喘道:“冥君,我求你!千万别答应和魔尊的交易!魔尊是不会有好心的!” 无妄笑笑,正想问她,背后传来梨妃的唤声,抖了个机灵连忙溜开了。 文绣追到这里不见了他踪影,气得咬牙跺脚,押着月阳的两个鬼卫见她这个神气,犹犹豫豫上前奏道:“王妃,在水城门外发现不明身份之人!不敢擅动,请王妃示下!” 梨妃既在气头上哪里有闲心理会,瞥了一眼道:“大小的事都叫我来!我又做不了主!” 如此,无故受了一顿教训,两人也萎靡不振,便随手便将月阳关了了事。 是日夜,无妄冥君便将自己锁进了殿中,任凭是谁来见都不肯宣召,只顾自己一面作画、一面牵觞引爵。 一旁侍立的僮仆干看着着急,央求道:“我君,旁的不见也就罢了,王妃亲到三趟好歹也见见,总不好驳了王妃的面子的!要是王妃生了气,来日您又不好收拾。” “啧!我说金锞子,你知道什么叫做雅兴吗?别提她了!” 金锞子呵呵笑道:“那您说我不提王妃能提谁?” 无妄瞪了他一眼:“你就别出声!再说话,我连你也赶出去!” 一撇嘴只好退后,静了半晌,无妄又突地开口问:“今日那个穿黄衫的丫头你记得吗?” 等了半日眉听见回音儿,一皱眉看过去,金锞子正翻眼鼓着腮帮子,踮着脚看他。 “嗨!叫你答话呢!” 金锞子一咂嘴道:“我君,你刚吩咐的,小人不好出声的!” 无妄笑笑,转过笔捅他的腋窝,道:“行了!行了!耍什么贫嘴!” “嘿嘿,那丫头关起来了,您问她干什么?” 原来无妄冥君现今实在两难,想起月阳白日所言不凡,便道:“你悄悄带她来,别让人知道。” “您说的啥?”金锞子惊得两眼瞪圆,但见说话的人竟然一副严肃,也没个下文,只好照办。 月阳进了殿中,这才细看清了这位冥君的样貌:藤黄缎面的袍子下,身形略显瘦弱;额发下披,肤色白暂;长眉入鬓,细目桃花眼。印堂当中一枚朱砂痣,正对上发际美人尖,动作间简直**明灯!然软耳长垂,又显静态,纤长十指骨节分明,薄唇皓齿,配上握的青瓷酒杯,又好似有几分潇洒!看去有些类似炽焰的模样,但相较之下又有不同是,眼前人的秀气显得有些羸弱无能。 “我君,人叫来了!” 无妄一抬头,灿然笑道:“正好!过来看看我的画!” 月阳愣了愣,继而上前一瞧,见他画的是一幅执扇望月的仕女图,便随口说道:“嗯——不好!” 他一听人说“不好“便认真起来,问道:“嗯?怎么个不好?” “说不出怎么个不好——衣裙首饰都配得好,色彩也用的好,只是这个人的脸怎么不笑不哀,眼睛呆滞无神?总觉得这个人是在纸上,不是在你心上!” “嘿!别瞎说,君画的是王妃!” 月阳一听连忙告罪道:“啊呀,我不知细底,胡说的!” 无妄倒很不在意,笑道:“我心里此时对她有怨,又怎么好说专一。你倒是很有见解!” 月阳讪笑道:“我是草木生的,不懂什么画意情意的,只是平日里看土行子画木行子多了,所以有两句说的。” 无妄听她所言,正色道:“今日听你对魔尊一事亦有些见解,当时匆忙未曾细解,现倒愿听听看你究竟是怎样个意思。” 月阳见他提起自己心中忧挂之事,提裙一跪拱手道:“冥君,此事——万万不可大意而为!事关天下兴衰,恕月阳不可观而不语!” “欸——你何必如此,今夜我是避了旁人请你的高见,何须跪拜?听你所言,想你也是局中之人,想必不比我糊涂。我只求你一问,此战输赢何归?” 一问将月阳强在那里,犹豫片刻,但觉得他并不是狡诈奸邪之人,方才回到:“冥君既有问,月阳不敢隐瞒——圣仙所断,只怕……并无胜算!” “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挡我?” “虽无胜算,然仍有一战之机。且我挡冥君,并非全为私心,冥君要助我仙尊也罢,要袖手旁观也罢,只是助纣为虐,断不可行!” “怎么说?”无妄靠到一边软榻,饶有兴味地问道,顺手又递出一杯酒。 月阳谢过,略抿了抿,又道:“魔族与妖族之事,你可曾听说?两人分明同盟,众迷却将魔移当做走狗对待,将妖族之将尽收己用,使魔移堂堂妖王之尊在自己族人面前无威无望,竟迫不得已要投靠我天帝。冥君可是要蹈他覆辙?便是他因你之力大胜,以他的野心可会让你分食天下?恐怕到时要杀之后快,以除隐患!” 无妄笑靥桃花,道:“你怎知——以我妃的野心,会不会愿同他分食天下?” 月阳一惊,无妄又道:“若她只欲在这乱世,借魔尊之力讨一杯残羹,左右能苟且性命,她若喜欢,我岂会不应?只是她要的——不比魔尊少……仙魔两战必有两伤,这是棋行险招,万一败迹,恐怕那妖王魔移便是前例!” “梨王妃竟生此念?” “有何不可?” “‘执念太深者谓之魔也’,并非我有意冒犯,梨王妃有此一念,只怕到时即便两伤,她越执念于此,越长的是魔尊的本事。” 无妄一惊后反倒一笑,忙抓过月阳道:“你是何身份?说的可当真?若文绣听你这番话必然犹豫,到时便好办了!” “我是圣仙府中之人,断不会错!” “好!你且在我这里休息,明日带你去见她。诶——不!我现在高兴了,缺个人陪我喝酒,你先与我喝两杯再走!” “冥君盛情,月阳不敢作辞。”月阳亦高兴笑了,微微一福,两人便交盏起来。说来当是有缘,两人攀谈起来毫无藏掖,竟是相见恨晚。 四十六:契阔之阵 今日月圆十五,圣仙与天帝已定好了做坛起法,偏今日琐事迭出,一直耽搁至月头东升还未曾筹备。圣仙望月计时,心中焦急,对天帝吩咐道:“你在这里看顾,我去设坛。” “好!”天帝应下,圣仙旋身飞天。谁知她刚走,天帝却撂下手边之事,来至一空地传唤出仙子褰裳。 褰裳跪地听令,天帝道:“有一事,本君先前未放在心上,但如今她竟敢屡次作怪,再不可姑息!这事牵扯众多,旁人本君信不过,还需你亲自查明办妥!” “是!不知天帝所指是——” “般波若!” “是!褰裳领命!” “守戎!”圣仙已在天阙设下法坛,飞身下来唤他,正巧见褰裳远影,不禁起了疑心,问道:”守戎,上回我见你,你与天降议事;方才见你,又召唤褰裳,你是否又有事瞒我?若你要说天庭政事琐碎,我信!只是怎的我俩在一块儿时未见你这么忙,偏挑在我不在的时候?” 天帝讶然一笑,道:“你说的话将我堵死了,叫我怎么答?定要我承认自己有瞒你的事?” 圣仙秀目一怒,喝道:“金行子!本尊正事问你!休要玩笑!” 天帝英眉一蹙,肃色道:“是!当日你所见,确实不过是我布划天兵,今日是我觉事有蹊跷,所以吩咐褰裳去查办。只是不愿与你的事冲突,并不敢有所欺瞒!” “最好如此,若你再有隐瞒——”圣仙仰头望月,叹气道:“算了,先不与你纠缠,开坛!” 于是两人纵身一跃,飞上法坛。 圣仙浮立坛上,祭出莲衣;双手扣指间,八卦印旋转腾出;撒五谷于五方,念诀变之五属;四象浮现,天帝归于西方,五行意念交通,几人音容笑貌逐渐清晰起来。 圣仙飘落,一蹙眉开口便问:“守澈呢!” “姐姐,几日以来,一直未曾感应到守澈,北冥之境隔绝生气,恐怕是难以轻易交流。”炽焰似乎已忧挂守澈多日,忙回道。 “人间四处瘟疫,性命岌岌,正要她相助,怎这时候失了踪影!” 圣仙一急,挥袖间到了北境,急行速往、来回寻了一遍,竟是无果!心中有了担忧,但见月已偏西,怕错过今日要再等一月,慈悲生灵,只好先回坛作法。 “绿儿!此此疫情你可有把握医治?” “启禀圣仙,绿儿当尽力而为!” “好!一时我开了阵法,你将药散出,炽焰焚之为末,我来将它驱往人间!尔等明白?” “是!”两人答应道,立即运功,全神以待。 “此阵法太过蛮横,守戎,只能由你守阵!” “嗯!” “守尘,你待着,若一会儿我没了气力,你再替上。” “也好!” 此阵名为契阔之阵,可聚散变化;要遍及陆上八方,耗力非常!五行神胎遭噬,法力难以支持,只好借助阵法诀咒。 “万法道一,万法归一。聚即散,散即聚;远即近,近即远;广为渺,渺为广;虚为实,实为虚……” 两仪缠绕,旋起狂风。绿儿收展之间,花木药草卷入风中。将风眼消散之际,炽焰逐风而上,掌间一震,火光冲天。 “五属归道,道归五行;行为一,一生万物;万象同源,形!色!质!本!” 圣仙剑指圆月,光映剑锷,月满潮长,借以风力,竟啸之万丈以上,天帝舞戟如风,镇住水势,将它困在阵内。纵身一跃而出,戏于尘末之中,荡于碎玉之间。 “寁!” 一声令下,水如银珠泻下,于旱地化为雨水,涝地变为日光。此一举便将人间第三难:“旱涝无收,生死不由”一同也了了。 圣仙总算舒了一口气,吩咐守戎将阵安定,一面又问:“这几日可有魔族下落?” “我地处皇城脚下,倒也还干净。只是当今之人君,虽已恪业,奈何实在昏庸,再加上天灾人祸,民心很是不稳。”守尘一面为圣仙渡气,随口回道。 “这倒不是难事,我已算过近日命时主战,你若实在暗中相助不得,玩一两出天神降世的戏码也使得,短日内还是可以骗他们安定些的。那皇帝要是有治国之心便可,治国之才你为他寻一两个就可,或你自己助他一助也可。这些朝代更迭都是小事,能不变自然好,若保不住也不是什么大事,寻众迷要紧!” “圣仙说的是,我记下了。” “姐姐,我倒是遇见过些魔族人,只是都是小份儿人物,我懒得提!”炽焰一脸不屑,应付道。 谁知圣仙不与他玩笑,反奚落道:“你一向这么没轻重,人不是那个人,你就不管了?他们听命于谁?他们往哪里去?谁说得准是不是与众迷什么谋划有关联?” 炽焰瞧出她今日没好脾气,自觉无趣。该盘问什么,该查探什么,他自然知道的,自己平日再没正经也不拿这事来偷懒,不过是不想多费这个口舌,细谈些没用的罢了,思及此哼了一声,竟就挥袖而去。圣仙还在气头上,大抵也就他敢如此犟了,圣仙却也没辙,见他走了,想着另几人定也没寻出什么来,自己也着实劳累,便将广流香熄了,也顾自去了。 四十七:惧内冥君 冥界水城中,月阳醒来便见金锞子正蹲在床边一本正经的样子,于是问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无妄呢?” 金锞子一跳起来道:“我君吩咐小的伺候姑娘梳洗,我君差人去请王妃了。” 月阳笑道:“我跟你算是一样的人,要你伺候做什么?” “不管姑娘说什么,我君说了,姑娘是客,千万怠慢不得的!”两人这边说笑推让一番,最终坐到了镜前。不想金锞子七八岁样子的僮仆,梳起女子的头发来倒很是顺手。 月阳既然坐下了倒也不再推辞,一面把玩着桌边的双狮滚绣球的镂空玉桌屏,一面随口问道:“我曾经听说过,说‘冥界的无妄冥君怎样心狠手辣、果断专权’怎么我昨日见的,反倒——” “懦弱惧内?” 月阳扑哧一笑:“倒不是我要背后讲他坏话,只是——似乎真是如此!” “嗐!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说的那个冥君实则是梨王妃,她雷厉风行,人称铁娘子。至于我君嘛,不仅长得一副女人模样,连为人也是!” “除了填词作画,旁的什么也不爱,当年老君过世,他接手冥界那是弄得一团糟,得亏是两年后与王妃婚期到了,王妃过来不到两个月便整顿回来了。我君见是这样,索性便将冥界上下全交给王妃来掌管,自己撒了手整天想着顽,跟个孩子一样!” 说着说着凑过来,偷笑道:“你别看他昨日对着王妃呼三喝四的,他是一天离了王妃,就跟丢了魂似的!” “亏你敢说,不怕他听见?” “我不怕,我君别的没有,就是好说话,听着别人骂他,也就笑笑什么都不理会!偷偷告诉你,老君在世还当着他的面跟我打趣呢!说他和王妃——是生错下头的!” 月阳羞羞一笑,正巧无妄进来,见他们笑得捧腹,道:“讲什么这么好笑,说来我也听听!”两人一听这话,更笑得喷了泪。 这时无妄走近来,见了月阳描的妆笑道:“诶——你脸似银盘,该画个弯月眉才好看!来!我来帮你!” 月阳愣了一下,便已被他夺走了黛笔。 “怎么样?瞧着可好看?” 三人一同盯着铜镜,月阳羞答答一笑,道:“好看!” “哈哈哈……本尊道怎么枕边风还吹不动冥君,原来冥君在此处金屋藏娇,看来本尊是找错人了!” 三人闻声回头,便见是魔尊,一旁的梨王妃气得脸色发青,冷冷笑了两声,没好气问道:“无妄,你与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众迷一眼便看穿了月阳的真身,继而道:“王妃是真不知道,还是假意敷衍?既然圣仙的说客在先,那迟迟不肯给本尊回复,本尊也无话可说!” 说着佯装要走,梨文绣一急,上前抬手便赏了月阳一个嘴巴子,怒喝道:“什么人竟然胆敢擅闯我冥界,迷惑我君!” 无妄赶忙拦住:“文绣,我唤你来,真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商量什么?无非是应与不应,魔尊有何理由不得当面听之?难道说是商量着休妻再娶不成?” “文绣,你胡闹什么?” “哼!”梨妃抬手掐住了月阳的脖子,怒眼圆睁骂她作贱人。 无妄正欲上前劝说,魔尊大笑道:“传闻冥界新君威武刚毅,没想到不过是个惧内的懦夫。连家事也不能说了算,那这结盟之事,恐怕也不用再问过你了吧!” “在我地盘上,你说什么大话!”无妄恼羞成怒,咬牙骂道。 “嘿哟!还敢瞪本尊!” 众迷一出掌将无妄拿了过来:“你的地盘?你以为本尊来此,是稀罕你小小冥界?本尊要的不过是覆水!” 一收掌,伸出两指直指他眉心朱印,运气指尖,朱印中隐隐有宝珠浮现。 冥界覆水,人畜沾之则亡,神仙入之则法力耗半。连守澈都被它困住一时,便可见一斑! 月阳眉间一蹙时,文绣身影一瞬而过。光芒炸开之际,无妄逃脱开来,文绣已与众迷动起手来。 “梨王妃,你我二人可是同心,你可别站错了行!” “你助他则为我友,你伤他则为我仇!” 众迷冷笑一声,将她钳在肘间:“凭你也是本尊的对手?”大笑三声又冲无妄喊道:“瞧她对你如此痴情,拿她的命与你换如何?” 无妄捏紧了拳,恨得牙痒痒,只可惜人在他手中不敢擅动。众迷见他犹豫,腾出一手又将一旁不备的月阳捉了过来,讽道:“或是你在意的女人是这个?这两者必有其一,你说是谁我就放谁,如何?” 凤眼如有火烧——朱印开,宝珠动。 一舞袖间引来覆水奔腾,冥界之中似有崩塌之势,桌、椅、门、楼无一不动。魔尊措不及防,被月阳、文绣两个乘机逃脱。 无妄又趁着众迷人未站稳,如钻风袭去,十招之内竟不分胜负! “哈哈哈,原来传你厉害是假,传你软弱也不真!” 到底还是实力悬殊,魔尊一笑便将无妄震开去。无妄乘机掠地却后,将身后三人挡进殿内,众迷正欲追,一丈之厚的殿门已砰然闭合。 “无妄——你怎么样?”文绣见他似有难支之态,赶忙上前搀扶。 “我没事,他敢拿我的女人威胁我,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看笑话!”他率性一笑,神采飞扬。 “多谢冥君,只是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月阳怯怯问道。 “你放心,我这死水之城绝非徒有其名,只要我们躲在这里头,他碰不了咱们一根毫毛,大不了咱们一辈子不出去就是了!” “我君啊我君,你刚还说不叫人看咱笑话,怎么现在又当起缩头乌龟了?”金锞子低头腹诽。却被无妄看穿,生生吃了个爆栗子! “这怎么行!我此来还有重任未完,怎么能自己畏死躲起来!” 月阳急得欲哭,文绣看在眼里冷冷问道:”你究竟何人,来这儿到底什么目的?” “哦,对了对了,忘了介绍!她叫月阳,真身也是月阳花,是圣仙府中近身侍女,她此来是为了——”无妄一皱眉又向月阳问道,“嗳?对了,你来为了什么来着?” 月阳一拜,道:“月阳是奉水行子之命,前来相助。水行子如今被困覆水之中,月阳重任未除,不敢苟且偷生,还请冥君成全!” “坎神君?”无妄俨然一惊,也着实吓了月阳一跳。 “坎神君”便是守澈当年神敕,洪荒一战已过万年,如此称呼之人实在难见,月阳支支吾吾答了声是,才听他说道:“坎神君对我冥界有再造之恩,今日她既然亲自前来,我定当全力相助!” 原来当年大争之世,冥界之地,势孤力微,几乎有被瓜分倾灭之态。大战之后,坎神君残识游荡之际偶然见到了此惨状,当时神君已然神胎毁尽,再无力掌控覆水珠,自觉覆水珠在身反拖累许多,便将其授予历代冥君,传以操控之力,命其以性命守护水珠。 “冥界君王更替多世,外人看来我冥界是越来越风光,实则历代冥君不灰飞烟灭也是早亡。我父王后来才知覆水珠过于强大,我等内力不够深厚,易遭反噬。以命相守,以命运珠,用一次寿命折半、根基遭损,所以父王才为我取名‘无妄’,多次告诫我避世不用。”无妄正色感慨,梨王妃见了,方上前抚背安慰。 无妄笑了笑,又着急道:“文绣,我将月阳的话细细讲与你听,与魔尊之盟当真是结不得的!” 话不待说完,被文绣捂住了嘴,明媚笑道:“无妄,你不必说了,生死已入绝境,我只听你的就是!” “也罢!不叫你快活一日,反叫你与我赴死,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无妄死而无憾了!” 话音落地,朱砂印破,覆水珠出。一时间翻波涌浪,水势冲日而上,大有吞天之象。魔尊对这突如其来的浩荡毫无预料,震惊非常,只好速速往南边去避开。 无妄随着水势愈升愈高,骤而陨落,显然已无力可支。 “文绣,趁着现在快走!月阳功力太弱,你助她离开!覆水一旦冲破,这里全要完蛋!月阳,坎神君由我来救,你赶快随文绣出去!” “无妄!你是我夫君,我不可能弃你逃生!她若要走,我将法力给她便是!”说着果然将月阳掌心摊出,逼入法力。 月阳一惊,忙抽回手:“冥君、王妃,此事拜我所求,月阳怎可忘恩负义? ”三人正值焦灼之态,忽而覆水冲破,淹了进来。无妄踉跄一冲,将两人护在怀内,梨妃与月阳相视一眼道:“晚了!谁都出不去了!我与你萍水之交,死在一处也是缘分!” 无妄释然一笑,道:“我无妄无德无能,是死不足惜的,只是白白累了你们两个美人!” 水势没了束缚,卷席出无底漩涡。忽“嗖”一声,白衣女子跃出水面,凌空睥睨又如鱼鹰而下,顺手将月阳捞了出来。 “水行子!”月阳见了守澈,喜极而泣,不由叩首。 守澈不徐不疾将覆水珠收入掌内,道:“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自有主张。” “水行子——冥君和梨王妃?” “冥君无妄控珠耗力,救无可救!梨文绣一心求死,无可救起!”守澈淡淡道,瞥眼见覆水仍旧涛涛不止,又顺手将覆水珠丢进漩涡之内,闭眼念咒,瞬时间覆水成冰,将极北之地冻作了冰雪寒天。 “我现在无力操控覆水珠,也没本事救他们夫妻二人,等哪一日我恢复神籍再说吧!” 月阳望向远处紧紧相拥的一对冰人,赶忙叩谢道:“多谢水行子成全!”再一抬头看去,白衣白裙已淹没在这冰晶天地之内。 四十八:麒麟显世 自乱世之后,凡间怪事频频,由周及腹! 皇宫、行宫几处无故坍圮,起先因皇后姜氏箴言,未曾大兴土木修建。谁知竟会半夜坍了寝宫,将那皇上吓得不轻,于是一气之下诏令:帝都之内有银钱者出资,无银钱者服役,三日之内要将皇宫修缮完毕。 此令一下,民声载怨,加之有人稍加鼓动,便群情激奋,揭竿而反!宫墙内外,军民战作一团,硝烟火势难挡,寸衣褴褛之人勇猛非常,凿门破囿;冠冕辉煌之人狼狈不堪,退无可退。 眼见如此,守尘忍无可忍,长啸一声化作金身麒麟落在两众之间,一时人人呆若木鸡。皇帝还算激灵,忙匍匐在地,大呼道:“神兽降临,上苍庇佑我朝,此乃天意!” 麒麟“哼”了一声,怒踏蹄,闷闷声道:“上苍有命,你且上前来!” “是!是是是!”皇帝往前跪了两步,趴在麒麟脚下。 “山崩地裂,天下大乱之际,尔之为天下人君,何以欲苟且偷安?亡天下人以自全?” “不不不!神兽明鉴,朕已得到神仙梦中托嘱,已改过自新,愿一心一意勤政思民!只是皇宫内殿坍塌,实在不能住人,所以——” “天灾地祸频频不断,百姓尚无遮蔽风雨之处,尔等竟欲再修宫殿?岂非有错?所谓御民以仁德,治家以爱人。尔身为帝王,不知此理乎?民有难则以救民为先,民疾苦则同身共渡!若不以民之生死为己切肤之痛,于如今乱世,尔借甚为王!尔凭甚为王?家已破,国怎可再亡?家即破,国以为家,城以为居,皇城之下所器所有,尽应广之。天下一家,君为父,民为子。神州大同则无怨无恶;无怨无恶则天气正;天气正则大象平!” 此一刻,普天之下之人具受教诲,一瞬间仿佛天地以平静安详! “真是好伎俩!”忽那皇帝悠悠站起,眼放异光,“你这等神仙岂非拿人间做游戏?什么渡劫化难,还不是神仙一盅赌注?所谓锻炼人性?” 这话正戳人下怀,竟引起轩然大波。守尘正欲再言,不备之时,皇帝抽出腰中剑插进麒麟额角! 圣兽金麒麟无角,此处可谓它命门。哀啸一声,正欲反抗,皇帝已口吐乌血、倒地而亡。 此为第四变——帝亡城灭,人心向恶。 “无良皇帝亵渎神兽,已遭天谴!我要当皇帝……” “皇帝的位子是我的,我打破的门!” …… “狗屁!谁抢着是谁的!” 众人争吵不休,守尘忍痛阻拦,忽见黑影飘过,果然是众迷的身形。守尘踏蹄长啸,响遏行云。军民惊见麒麟兽里出来个俊俏非凡的男子,一身金光护体,驾着五彩祥云直逼九天而去,惶恐跪地参拜。 圣仙等人听见守尘呼唤,便知他已寻见魔尊踪影,纷纷驾云从四方围堵。 几人会面时却见魔尊早等在那里,身后唐印率着无数魔军,如此阵仗,显然是早有谋划,然而难得碰面怎可不战? 一个眼神之间会意,圣仙与守尘联手,直逼众迷而去,你进我退、你挡我杀,一个眼神,契合无隙! 炽焰交战唐印,像是老和尚讲经碰上顽童捣乱,大斧重似千金,炽焰以剑挑之,不费吹灰之力! 天帝一亮戟,旋风似地往魔军中打去,绿儿紧随其后。琵琶弦音开路,一射之内无人近身,戟刃刀锋,横扫千军无阻! 千里之外,般波若笑意盈盈看着这几人,朝身后某处一点头,只听着一声和应,一道火光破天而去。 那火光中人名叫鸢尾,自幼擅纵火之术,也是魔尊座下一员重将。只见他不偏不倚向守戎攻取,金行畏火,绿儿眼疾手快,忙叉开他的枪,与他打斗起来。没了绿儿的幻音,天帝毫不在意,反愈杀愈勇,不见刀锋刃影,但见血溅尸横。 圣仙斜眼瞥见此,忙走出身来离去。守尘握住了魔尊的拳掌,咬牙独自狠命相拼,谁知他嗤鼻一笑道:“怎么?你的圣仙不管你了?” “圣仙自有她的打算,凭你也敢妄加揣测?” “哈哈哈!土行子,不是我小瞧你!只是你太糊涂,急功近利,丢了麒麟真身拿什么与本王拼?” 守尘忽一皱眉,却不待他多想,又只能动起手来。 飞至他身旁,随手清除了两边的妖魔便扼住守戎,正色道:“守戎!你在做什么?你这样戾气暴虐地杀下去会走火入魔的!” 天帝一抬戟又是血肉横飞,道:“我说过,走火入魔我不在乎,只要你平安!” “如今局势尚在控制之内,神志清醒些,别反是你给我添乱!”圣仙眼一瞪,一弹指将他的戟刃挡了回去,正打在天帝颌下。 天帝眼里又惊又悔,看得圣仙颇有些歉意,正要躲他,便见守尘直追着魔尊往北而去,不及多想连忙带几人追了上去。 只是那鸢尾煞是磨人,绿儿一时难以脱身,纠缠了好一会儿,将绿儿逼急了起来,一掌将他打死了,这才赶了上去。到时只见这边浩浩荡荡一大堆的人,十步一仗、百里一战,打了个没完没了。绿儿飞至圣仙身侧,忙告罪道:“大人恕罪,我来迟了!那厮属火,我与他相斗也颇有些吃力!” “守澈呢?为何不见她?”圣仙虽面不改色,但听语气显然有些犹疑了。 炽焰听见问守澈,忙接话道:“姐姐,上回契阔之阵守澈也不曾露面,我有些担忧她!” 圣仙一听,心中想道:“今日之战她但凡能脱身定不会迟疑!北冥之境与她虽不是什么十分险恶,但也难保万事可测,恐怕真出了什么事。” 圣仙心中担忧,于是下令道:“尔等拖延半刻,我去将她寻来!” “是!” 四十九:无界幽冥 不料,她往北去;魔尊也一心向北而去,非但不曾阻挠,更像是要助她将水行子带回来。圣仙住了脚步有些怀疑,却正在这时,守澈已匆匆赶来了。 事已至此,圣仙也顾不得多想,六人心窍一通,齐齐向魔尊攻去,刀光剑影一霎那,竟一招命中! 五人团团护住,圣仙独立当中。指尖轻舞,一开一合、一叠一落,翻腾间拈花一笑,默念除魔诀: “五行五善,百善百恶;日华有阴,月辉有阳。 善之下生恶,恶之极得善;物盛必衰之,力强必克之。 因因招果果,真真作假假;道由则有理,规安则按律。 生若必杀之,双双定不复;逆天道而为,反常规而行。 冒天下之不韪,舍我其谁?主苍生之命数,谁与之媲?替六界之震怒,更待何时? 献血以祭,大念之——破!” 圣仙指尖一撒,五仙尊灵台间各升起一道血光,似强弩之剑般“嗽嗽”射去,魔尊应声而倒。 可还未及六人有一丝气舒,忽的那魔尊如海浪滔天般、饕餮餐食般席卷而来,另一边又乌烟瘴气滚滚,左右避之不及,六人被湮没在昏暗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无界幽冥!进了这里你们休想再有翻天之日!可惜你们看不到我坐拥六界了,愚不可及,哈哈哈……” “姐姐,无界幽冥是什么地方?” “无界幽冥是众迷苏醒之地,他在哪里汇集,哪里就是无界幽冥,阴晦脏恶之极,与我们的法术最是相克” “相克?那岂不是施展不出法术?” “不仅如此,料不准还会反噬!” 天帝轻描淡写一答,气得炽焰直骂:“守戎,平日里不是你最耐不住气的吗?怎么进了这种地方还这么不以为意。” 绿儿听了掩嘴欲笑,守尘摇头道:“炽焰,你这倒谬赞了他了!” “去!” 此处四周不见一点光日,圣仙从方才便集中精神想看清一二,却无奈徒劳。恰巧绿儿头上戴了一对彩凤朝阳钗,上头指腹大的两粒明珠正熠熠生光,圣仙便将两颗珠子摘了下来攒在一起,四下照了照,却看了个虚无。 “嗐!这么点光能作甚么?我就不信了!”炽焰念咒作法,只想生出些火来,却不想几次不成,丢了面子便骂骂咧咧道:“什么见了鬼的地方!姐姐,难道你也无法破解吗?” “这地方是正者禁地,我见都不曾见过!若是真降住了众迷,呆在这不死不活的地方也就罢了,偏是着了他的道了!有你们陪着我不怕无趣,怕只怕我们都进来了,他众迷在外作怪可怎么说!死在这里,连超生轮回都没了,你当我有法子会藏着掖着吗?”说着,竟有了些呜咽之声。 “莲儿——”轻唤了一声,将圣仙揽进怀里,却也只能将那一句空嘴的安慰话梗在喉间,叹一口气罢了。 “得了!我就不信,我们六人合力,滔天的本事都有,还冲不出这个鸟地方!”炽焰哼了一声,一跺脚,掌间运功,不想刚化出些火来,“噗”得便是一口鲜血,那血沾了地,立马便没了踪影! 守澈一面扶住,一面“啪”一个耳光,气得直骂:“炽焰!你闹够了没有?我们困在这里,死是早晚的,用你急眼地去寻吗?” 炽焰听她话里虽伤人,却是好意,于是面有愧色,小声道:“守澈,是我的错!我的脾气不顾轻重,叫你担心了!”两人再欲言论,却见守尘心事重重蹲在地上。 他那手抚了抚,又借了明珠细照了照,只见那地面无水无土、非金非石、不干不燥、不潮不润,冰凉彻骨又似乎全非死物,时硬时软、时起时伏,既无草木之根又无禽兽之谢,守尘苦想不出,道:“圣仙,这地方确实古怪!”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俯下身来细瞧。 “倒像是皮肉!”守澈脱口而出 “的确!众迷说这是无界幽冥,恐是欺我们无知,我们分明在九天之上,凭他再大的本事也难将我们移到这样远!既然不是无界幽冥,那便不可能无穷无尽,我们向前再走走,看看有何破绽!” “嘿!瞧我这口血也不算白费!”炽焰冲守澈天真一笑,倒使守澈对他也无计可施了。 五十章:佛门之人 “施主!施主你不可以进去!” “这位女施主,我佛正在讲经,请你稍候!” “女施主!施主……”十几个僧童拦在山门前,却依旧挡不住搴裳的步子。 大殿之上,佛祖阖目讲禅,座下一万八千弟子潜心静听。一缕紫衣掠过硬生生打破了这净地。 原来是为当日天帝所托之事,搴裳已查探出原委,故此无奈之下独闯山门。 被搅和了清静,佛祖并无恼怒,拈花一笑,问道:“来者何人?” 那几沙弥见已挡不住,于是拜而退之。搴裳行合十礼以示歉意,继而昂首道:“九天帝宫近执事仙——紫衣搴裳!” “仙子,所为何事?” “为一人?” “何人?” “我佛座下燃灯童女——般波若!” 说到这里,那大佛总算睁开了眼,然而那眼里依旧波澜不惊,虚游无焦地看了半晌又闭了眼,佛祖并未接话,一旁弟子却道:“那孽障与我佛无缘,已被逐下界去!” “难不成我佛门中出了没佛缘之人,就只是将她赶出了事,任她更生恶念不成?如今她投身魔界,屡生事端,佛祖难道也不闻不问?” 另一罗汉道:“我等与天帝早已严明,不理争斗!” “若择干净了便也罢,怎得还另添麻烦?天帝除魔扬善已不能分身,我佛即作下恶果还请自理!” “我佛家净地,何来恶果?休要胡言!” “无妨!”只听释迦摩尼哈哈笑道,“仙子快人快语,那好——我便将那孽障的事说与你听听!当日我焚香参悟,忽由海灯里爆出一个灯花。她生具灵气,自幼聪慧,因我正念到观音心经,便为她取名‘般波若’,许她在我座下燃灯聆听。” 言及此不禁一喜一叹:“谁知她越大越是机灵淘气,不能静心修炼也就罢了,偏日日嚷着要整肃佛门,变更佛法。我那时将闭关入定,又想她年幼可爱便不欲管她。不想她竟闹了个天翻地覆,众佛劝我不可再包庇,我便将她赶出山门,叫她在外思过,等历练一番有所悟了再回来。怎料她一去不回,骂我无识才之能,骂我佛家形同死水不知变通,自此入了魔界。” “‘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我看她倒说的不错!” “哈哈哈!话虽不假,只是她心浮气躁,终究不像我佛门中人。只看到表面死水寂静,不知底里暗眼泉涌!” 搴裳玩味一笑,道:“不佳教之,不善导之!难道佛缘只因天生,善恶不可更改?天帝当日同意你们不参与浩劫之争,难道是叫你们锁了山门,不闻不问、不以为意?” “天帝本意:性分善恶,善恶相争必会两伤,倘若一日不能保全,留有尔等好弘扬正道,再引人向善!若是你们连同门中人都无法教导从善,天帝怎可放心将世人苍生交给你们?你们又何来颜面坐享安宁?一个灯花童子尚且教化不得,怎可信你们普度众生?” 一袭紫衣置身莲花烟云中,翩翩英姿,实在俏丽不凡!孜然一身指鼻一万八千佛家弟子,果然不愧为天帝手下第一信任依仗之人,巾帼不让须眉,比看打仗还要精彩十分! 搴裳这舌战群佛的故事在之后不知传了多少年,不过倒也有人说她是仗着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欺负佛门的木讷老实,毫无大将之风! 佛祖叹气道:“罢了,追究起来确是我的过错,仙子请天帝放心,此事我必有交代!” “如此,多谢了!打扰佛祖讲经——多有得罪,搴裳告辞!” 五十一章:末世 这天地之间如今没了五行正气压阵,妖魔便即刻做了乱。人间更如炼狱一般,心定而向善之人,苦不堪言;心定而向恶之人,嗜血成魔;心不定而不分善恶之人,身如行尸,神如游魂。 天下之境,腥红可怕,四处断壁残垣,腐尸白骨。 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睁眼实在惨不忍睹,闭眼犹是恶臭难耐。日月泛红,毫无生气!焦土黑烟连接,寂如死水的夜!群鸦盘桓,它的欢叫听来更显凄凉可悲。 此为这世第六变:善恶无分,人鬼无差。真当是:群魔乱舞,众怪作祟;人间无颜色,天地无伦常! 魔尊众迷独霸天地人神,愈加猖狂跋扈,袭云卷雾而来,走过这尸横遍野,曳地长袍拖出一条血痕,所有生灵不禁匍匐过来,在他脚下呢喃叩拜、曳尾求生。 再看众迷,不怒不笑!丈八身材是魁梧健硕,鬃毛狮发、高额无眉。不生犄角无有长尾,看去与常人无二,但若要细究他的长相,却与圣仙一般的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总之是:心善之人观之可憎,心恶之人观之可亲。心静之人观之雀跃,心动之人观之飘渺。 天地之大,惟我独尊的场面,他倒确是有当之无愧的魄力,这一幕好不羡人!这一幕实在山川为之动摇! 忽得头顶一道金光乍现,耀得不能视而不见。一卷天书从天而降,金字浮现,映入脑海!与此同时,浩荡荡天兵天将乘云而至,其中为首两位领军帅者,威武不凡! 眼似阔刀、眉似战斧;八尺身材、虎背熊腰,真是当日圣仙所见之人,乃当今天帝最器重的战将。只见其中一人扯过天书,声如铜钟吼道:“天帝诏令,凡所在仙籍者,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敢有抗命畏死者,万劫不复!” 此令一下,所有仙人神将无一不听。当夜,四处皆是杀伐!分不清你是妖魔鬼怪还是神仙真人! 魔尊冷眼看着,嘴泛蔑笑,惹怒了,他见谁杀谁,毫不留情。两帅见此,眼一瞪,向众迷打去。 这两天将本是一母同胞,一名禳、一名诛,长相毫无二样,性格虽有不同——天神诛好除恶、禳则好扬善,但合力打斗时,却像是双头四臂的同一人,配合天衣无缝!单论拳脚掌法,魔尊竟不是对手! “哈哈哈,金行子识人用人果然有一套!本尊可没心情陪你玩!” 双袖一挥,召出两个长耳秃噜眼的兽人,只见这两人也像似亲兄弟一般无二:一人穿红、一人挂绿,是精灵古怪!对战禳、诛二将,是嬉皮笑脸、上蹿下跳,把那二神闹得心中恼火,且这两妖精不仅机灵,更手段残忍,最后竟生生将这俩巍巍神将折辱致死。 至于这大张旗鼓的正恶一战究竟胜负何归,那时实在混乱如雾天泥沼,难以分辨!只见这最后街道巷陌寂静无声,家家门牖紧闭,只剩下鹰鸦、鼠辈啃食残尸,实在是末世光景,使人绝望! 五十二:魔络(上) 走了不知多久,依旧是既无阻碍也无尽头。几人因为此时不好施展法力,又时时被吸收修为,所以只能停下来再作商量。 守澈叹气道:“看样子找出路是不能够了,既然走与不走都是一样,还是想个法子探他个究竟才行!” “嗯?要不我再吐口血试试?” 炽焰本是玩笑逗守澈开心,谁料圣仙眼前一亮,巧笑道:“好啊!” “啊?姐姐,你不至于这样狠心吧!我不过看你们一个个愁云惨淡的,随口说来逗你们开心的,你还真让我吐不成?”炽焰嘴角一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这确实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守尘随后应和道,他依旧是君子微笑,温和无波的语气此时听来却带着些玩笑。 “啊?你!你们!你们来真的不成?”炽焰又惊又恼,指着二人不知该同谁撒泼,可偏这俩一副认真,炽焰又不敢轻易质疑怪罪,便只能如受气的孩子般拉下脸,讪讪地往后挪了挪,转向守澈求救,“守澈,你就看着他们拿我开心,也不帮帮我嘛?” 然而守澈一听,没有理会他,反而抱手思索片刻,转了个机灵兴奋道:“圣仙,你的意思是借血肉为引,诱出那暗中作怪之人!” “嗯!”圣仙浅笑轻颔道,“我们既已猜到这是活物作怪,它敢吸取我等修为,自然更不会放过咱们的血肉。他人不在眼前,那就必有路径,上回我们大意了,白白便宜了他一口,但若有意要寻也不是不行,我们虽不能施展法术,但追踪气血应该还不算难事!” “莲儿,话虽如此,但——敌方终究在暗,你心里有几分把握?”守戎发问看去时,圣仙却止住了笑容,沉默不语地摇了摇头。 “左右都是一样,等下去只能死路一条,救苍生慢不得!我还会舍不得两滴血不成?”炽焰才听有了主意,大喜之余便忘了方才的委屈,却又见圣仙这副犹豫,心下焦急当即动起手来。 守尘拦住他,摇头笑道:“你急什么?方才不过是玩笑,怎能让你再犯险?这样的事,我想还是让绿儿来做合适些!” 绿儿迎合一笑,道:“五行之中各有分任,就是在这儿等死,我也能比你多挨会儿,你们放心,我有法子!至于火行子你,还是留着力气出去同众迷作战吧!圣仙?” 圣仙心中一合计,见守尘都不担心便知一定可行,于是点头答应,然而又再点头的瞬间皱起了眉头。只是绿儿见她应允,便忽略了这一闪而过的疑虑,她抬手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将血滴落,随之闭眼间,颈前的藤蔓花立即生了感应,伸展开来,沿臂膀而下、由指尖而出,深入泥中不知长了多长。许久之后,方见绿儿忽握紧藤蔓猛一扬手,藤被收回之时,众人依稀可见一粒光随之飘了过来。 绿儿曲指一收,藤蔓回至她身上。及这时,那点亮影坠在地上,顿时强光刺目炸开一个人来,只听他吃痛地叫了一声。等几人再睁眼,定睛一瞧皆是大吃一惊! 你道那人是谁? 竟是妖族公主——魔络! 五十三:魔络(下) 那小人儿揉揉眼睛,认出几人便撒欢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天帝,嘴里“哥哥”“姐姐”地叫着,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 天帝猛地一皱眉,将魔络的手掰开,蹲下身问道:“络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再看魔络,她仿佛害了一惊,瞪大了眼痴痴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圣仙沉了一口气,也蹲下来耐心问道:“络儿,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办法出去吗?” “你们要出去吗?”她眨巴着眼,认真反问。 “是!我们必须出去!络儿,告诉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眼睑子耷拉下来,小嘴儿瘪了瘪,魔洛抽搭欲泣:“父王和魔尊将我带到这儿的,魔尊将父王幻化成他的模样引来你们,用父王千年修行之身为界,说这样可以救活我!天帝哥哥,他们说我死了,是你杀了我,这是真的吗?” 守戎不禁一时语塞,将眼瞥开。圣仙见他如此,忙解释说:“络儿,你天帝哥哥不是有意伤你,他是为了救姐姐,这是魔尊的计谋!络儿,你可懂得?” 魔络脸上没了天真神色,一本正经道:“络儿知道!络儿知道魔尊不是好人!是他害死父王的!” “络儿!那你可知道,救你一人要用我们六人的性命来换?甚至天下生灵都可能因此陷入迷途!” 守戎嘴唇颤抖,紧紧扣住魔络肩头道:“络儿,是天帝哥哥害了你。但是络儿,哥哥求你给我们指一条出去的路,时间紧迫,我们在此耽误一刻,就不知道万物生灵要受多少磨难!络儿,哥哥求你了好吗?” 魔络唇齿紧咬,哭了:“可是我会死的!络儿不想死!” 天帝强忍泪水,抱住小小的颤抖的身子,道:“络儿乖!为天下苍生而死——死得其所!出身不公,叫你投身妖族,但你天性纯良,与其苟且偷生还要依附恶人,还不如痛痛快快来一次大义凌然!” “好吧——”魔络一脸严肃道,“天帝哥哥,是络儿的夫君,夫君说的话都是对的!” 众人心中卸下重担,然而心情却不由更加沉重。 “络儿真乖!络儿长大了!” “那是!魔络公主有两百岁了,自然是明白事理的!”炽焰蹲下来冲她打趣,却连自己都笑不出来。几人想起初见时那段光阴,不免动容。 圣仙拿袖子擦干了泪,强颜欢笑道:“络儿喜欢看我们唱歌跳舞的,上次我们还未完成呢!络儿,今日就叫你看个够,也算聊表我们的谢意!” 众人点头称赞,便各自拿出随身乐器,圣仙着五彩莲衣起舞,较之当日更是动人!天帝未带琴,于是合着乐曲,随圣仙一起舞戟助兴。 明珠奕奕流光,男女之间心意相通,笑泪相含。这一幕观之竟有惊心触目的悲凉,美则美矣,叫人不忍久观! 魔络静静站在一旁,那神情犹如杜鹃泣血。茫茫然地擦了擦自己嘴角,见擦了满袖的血,愣愣地吓了一跳,弱弱喊了一声:“天……天帝哥哥——”便腿一软瘫在地上。 守戎回过头来,忙趋而相扶。他咬紧了牙关不肯落泪,将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 魔络将头埋进他胸膛,拿手去搂他的腰,泪水和着鲜血落在了银甲之上:“天帝哥哥,你还是选择让我死,对吗?” 天帝默而不答,魔络笑笑,哽咽说道:“其实,那天的事我都知道!众迷说,说我这么喜欢我的天帝哥哥,可是我的天帝哥哥,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我不信,他……他就跟我打赌,赌你会为了圣仙姐姐杀我,对——对不起!其实,其实我什么都懂!我修行两百年了,虽然模样心性还是像小孩儿一样,可是我都知道!天帝哥哥,络儿真的好喜欢你,好想嫁给你!对不起,是络儿害了哥哥,哥哥说什么,络儿——络儿都答应!哥哥……” 魔洛的话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他的身影如同大石般凝了许久,直到怀中人温热不再,方才缓缓起身回头。然而唇色惨白、双手颤抖,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不忍…… 圣仙见他这个样子,怕他是伤心过度,忙上前问道:“守戎——你?没事吧?” 天帝一把将圣仙搂进怀里,像女子般靠在她肩上,哭了! 不是像往常一般不过一抹清泪淌过,而是扎扎实实的哭了! 圣仙一惊,抚着他的脊梁,茫然问道:“守戎,你怎么了?” “莲儿!”粗大的手扼住了了圣仙纤细的肩头,眼中尤泛泪光却不知为何显出一丝决绝,哀伤的神情又另她心生不忍。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一样不发;她也不再问,任由他摩挲过她的脖颈,捧上她的脸颊。 “莲儿!我——” “我明白!”她抓住他颤抖的手,笑了笑,“出去再说!” 守戎哽咽了一声,强笑了笑,此时只亮出银戟狠命一画,便破开了一道出路。几人终于重见天日方才明白,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无界幽冥,而是在那妖王尸身之内! 几人正欲再去寻那魔尊,却见一人乘云而来。那人身着红衣、头戴莲花、肤白貌美,眼角点着嫣红痣,分明面庞素净却依稀透出些乖张魅惑之色。 那人来到面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佛家弟子般若波,见过列位!” 五十四:交手 般若波走近,向天帝再重重一拜,道:“弟子承蒙天帝宽恕,再造之恩莫敢相忘!愧不能及时相救,特来谢罪!” “客套的路子大可不必,究竟为何而来?”天帝此时早已憔怆之色尽无,只是漠然道。 “一则前来向告,众迷乘着几位仙尊不在,大肆作乱,万幸天帝英明,事先点好天兵天将相救,所以还算他未能得逞。二则,般若波有愧曾入魔道,所以知道他藏身之处,愿意将功折罪!” “既然如此,速速带路!”圣仙眸光一定,立即发话道。 然而般若波踌躇片刻又道:“弟子还有一事要禀明,还望天帝能借一步说话!” 天帝皱了皱眉,面露疑难,不由自主向圣仙看去。圣仙却似另有担忧,望了望守尘才回头道:“守戎,这两件事你处理得很是有心,你去吧!” “是!”于是两人乘云离开了一射之地。 圣仙随后转身拉过守尘,正色道:“土行子,你随我来!” 守尘心中一惊,慌忙答了一声是,跟了过去。 “圣仙大人——”守尘见她面含愠色,不由发慌,见她迟迟不发话只好先开口。 “你的麒麟衣呢?” “我——”守尘自知大错,低垂眼帘不敢多言。 圣仙一怒转身,气场骇人!瞪了他一眼,道:“但凡你有把握,也不忍心让绿儿冒险,不是吗?” 见他羞愧低头又不免抿嘴一笑,道:“与‘众迷’交手时他的话我听得清楚,你也不必再隐瞒。也罢!事至今日,我也不多追究。只是上回我们一再试探,总觉得他有所保留,打了那么多个回合也不见有进展,还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既然果真有蹊跷,只怕所有计划都得从头再来!” “多谢圣仙宽恕,只是上回我和绿儿都有伤在身,虽然我们有意退让,可细比较起来,其实也赢面不大,如今我们连他究竟实力如何都摸不清,恐怕——圣仙,不如再拖延一二,等探清底细再一举拿下?” 长叹一口气,圣仙摇头道:“不可!我们在这一局中耽误太久,看方才那般若波的神情,恐怕守戎派去的兵将也不见得能与他周旋多久。这一次,众迷苦心经营,多次设局。若我们再去试探恐怕更是白白耽误,论计谋手段我们比不过众迷,万万不能再让他有所准备了……其实探不探,他的斤两我们也多少知道!我料他也猜不到我们这么快能出来,不如杀他个措手不及,或许还别有惊喜!” “是!” 于是两人商量停当,回来便见天帝与般若波已等在那里,话不多说直冲了祁叠山。 几人心如飞矢,腾云驾雾气势汹汹而来,临近山前般若波便告辞说:“般若波出身佛门,此事弟子不宜再加干涉,恕罪告辞了!” 前路分明,几人便也不留她,反没了她驾云行速太慢的拖累,一瞬间已到了祁叠山中。 察觉到魔尊果然在山中,圣仙便毫不客气,下令一举将群山中所有洞口、外路统统封死。于是“轰”一声响,山石滚落、腾起尘灰,硬生生将众迷逼了出来。又更幸有天帝先前的作为,魔尊身边之人所剩无几,他六人又攻得突然,所以左右竟只剩了唐印、那一双精怪和蟠龙而已。 六人心意已决,不由分说便打上前去。 木行子绿儿独挑那蟠龙,只见她脸上全没了往日的温柔可人,眼神坚毅、动作矫健,招招克制在蟠龙的薄弱之处。只是她毕竟念及同族情谊,不忍杀他,所以打一阵总要劝他一回,可惜蟠龙冥顽不灵,反借此间隙屡次出狠招! 水行子守澈则与那双精怪纠缠多时,水行子本就机智多谋,对付这两人倒正是得宜,不管他纠缠再鬼魅如乱麻,一双巧手却轻轻松松、应付如流!更少见她视如儿戏、笑灿如花! 金行子守戎则完全不同,他与唐印两个铮铮铁汉,打起来都是生猛强悍,横眉怒目的,谁也不肯让谁,都使的是十斤的气力!一杆银戟、一双板斧打得是铿锵作响! 再看另一头,圣仙为主,守尘、炽焰为辅——左为土:主制;右为火:主战,左右开弓将众迷克制住。只见那众迷是有气无处撒、有力无处使,三人分配分明,你攻我防、你进我退,轮番出招!弄得魔尊颇有些为难,困在当中不能施展。 正这大好局势,绿儿已向蟠龙费了不知多少口舌,见他始终不听便将心一横,狠命一击将他摁翻在地,谁知他忽得回头,从口里喷出一团火焰,迷得绿儿眼痛难忍,惨叫一声。 守尘听见,急得忙问,却失神间受了一掌! 幸而一旁守澈及时反应,一抽手借着两个精怪的巧劲儿一掰,折断了一双手臂便立刻飞身过来。守澈心知蟠龙身有剧毒,不敢轻易出手,便只裹着袖子又借水隔开迷烟。 她灵活轻巧,不多时就敷住了他的手脚。蟠龙既然大错已经铸下,守澈可不欲与他多作纠缠,魔尊辛苦加注在蟠龙身上的火焰遇了水又弱了大半,加之守澈谨慎心细,毫不给他得逞的机会,于是三招之后便将他降服下。 正要解决了他,无奈绿儿在旁捂着眼疼得可怜,于是守澈随口喊了声“炽焰”,便忙到了她身边,施法用水替她洗眼睛。 炽焰听见守澈叫他,再看一边守尘也一副担忧的神色,心中会意,悄悄脱出身来。见了那蟠龙,只怒骂道:“凭你也敢以火伤人!”话音未落,指尖火舌随风飞扬,愈燃愈烈光亮如日,再看时,那蟠龙已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木行子受了伤,守澈耐心照料,谁知那一对精怪折了手臂却不长记性,过来偷袭,却被天帝逮个正着! 天帝这心狠手辣的主儿,可没心思与他们玩笑,招招致命,力道之大压得他们毫无反击的余地。 守澈则旋身而来转战唐印,那堆肉的糙汉子,面对一个女子的以刚克柔之术,分毫没了气势,只有畏畏缩缩躲闪的份! 片刻之际已没了其他纷扰,圣仙见机幻化出圣莲花,口中默念道: “莲心五子,五子连心,聚!” 音落,向空中一抛,圣莲花悠悠浮转,华光涌动!只见五位行子一闭眼,化作了五颗莲子“咻”地汇入圣莲花之内。五行汇聚,那圣莲花灵力大增,立刻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闪烁,缓缓映入了圣仙灵台之中,这时莲衣刹那间发出无上光辉,五彩流离! 圣仙一头青丝随风而绾,束起了高高的仙子髻,光洁白嫩的脖颈更显韵味,手中亮出一柄剑,目光如炬、气势凌人而来! “圣仙!这才有些意思!”魔尊大笑,变出一对双鞭,飞身迎战道。 试探着斗到了这时,双方才敢显露出真本事来! 五十五:生死相随 这一打,直打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让出来不过喘两口气,又打到一起,两人你来我往,胜负难分!一刻也不肯歇,一丝也不肯输!当真是: 奇招异式各有利,神兵利器抖威风! 日升月落他争上,云飞雾散我出彩。 大善大恶本同源,孰高孰低分两厢! 私心利欲魔张狂,博爱慈悲神无畏! 天出地陷便为敌,天昏地暗尚难尽! 一问苍生何去从,二问天良哪里往。 且说胜负难知晓,祸乱平安便无差。 人间早已灾成潮,再看此处战如涛! 人祸虽非天灾起,此战不息永不宁! 不知战了多少个回合,两人体力都已渐渐不支,谁的心中都没了完全的胜算。圣仙见这样打下去始终不能占得上风,仗剑一跃,口中念咒。 只见五道光又飞腾而出,圣仙为上,土行子居中,另四人按四方之术,布下了五行之阵。魔尊一惊,左右上下全无他动弹的余地,各个气势威武,全没一点轻饶的意思。 合并而攻,分散而困! 圣仙这一计策本是极巧的,只是怎奈时宜偏颇,如今阵中人法力稂莠不齐,若圣仙集聚而用倒可洽和不失,若布阵则东西不齐、南北不契、当中不稳,便让众迷有了可乘之机! 果然众迷眼里不差,守尘与绿儿新伤旧创,正是破隙,他便专攻他二人。其余几人几次相助却惹恼了他,众迷烦躁不已,见如此纠缠便做起了狂! 拼着鱼死网破,不顾其他,只一味杀向守尘和绿儿。可怜这两人拼死抵抗却依旧输下阵来,被打倒在地,口吐鲜血! 五行阵法即破,布阵之人当然难免遭到反噬,包括圣仙在内都重重摔倒在地。魔尊立刻逃离开来,却仍旧不肯放过那两人。眼看众迷要一掌击毙绿儿,守尘扑将上来,无奈他土行子麒麟衣已毁,哪里还受得住这样一击,顿时血如泉涌! “守尘!”他身下的女子惊得瞪大了一双凤眼! 守尘捂着心口,疼得五脏痉挛,牙关咬碎,眉间挤出丝丝冷汗道:“绿儿——我们!来世再见了!” 这痴情男子抚着他妻子的脸,依旧笑如春风,温良如玉。 “啊——”绿儿见守尘变作轻烟去了,心中痛到发狂,那骇人的眼中充斥着决绝之意,摇身化作青龙向魔尊狠命攻去,看那架势是不死不休! 可惜魔尊全不把她放在眼里,骂了一声“自不量力”,闪开身一把抓住龙角,冲着青龙的眼便是一掌。那青龙吃痛却依旧不甘心,一转头活活弃了龙角,张口死死地咬住了众迷的胳膊,众迷大骂一声,一甩手又将她扔出十丈之外。 青丝散乱、满目尘夷,这样妙玉佳人撞上顽石,一瞬间竟有些壮烈的骇俗之美! 只可怜守尘舍命救下的女子就这样随他而去,同样的笑,更胜的惨状! 众迷被咬,恼羞成怒!见绿儿已死便要找圣仙讨债,他那发了狂的样子看着怪是瘆人的,这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吓得圣仙不由退了两步。 天帝看在眼里,忙掠地而起,几次急攻之下,才将他与圣仙隔开了一射之远。可六人合力才勉强制衡,天帝一人应付难免吃力。 守尘、绿儿已死,一旁守澈心中焦急,忽却灵光一闪,扯过炽焰来问道:“记得我让你娶魔络公主那日吗?” 炽焰正要上前帮忙,不知她这个时节问不相干的往事做什么,很是一惊。回头却看她神情分明严肃,细一想,才明白了她的话中话,又回头看了一眼天帝与魔尊,幽幽道:“你是说——” “是!”守澈看他眼里的意思,就知他已明白。 “守澈?你当真?可是——” “嗯!我不畏死,你也不怕!不是吗?” “好!”炽焰像是下来很大决心,盯着守澈的眼,捧起她的脸,一闭眼吻了下去。 五十七:降世 最近收到的反馈都夸我文笔好,但是同时表示看不下去, 嗐~又是一个被文学功底耽误了的好苗子呀╮(╯▽╰)╭ (这么贱不会挨揍吗?) 第二卷开始会相对白话一点的,不过不能保证不断更了 ———————————————————犯贱的分割线———————————————————————————— (同年同日、同姓同宗,奈却何不同命,这——便是开端!) 竜国新历四年秋 因着连年丰收,国泰民安,吾皇大悦,故设长席三日,宴请万民以示君恩! 这长席自宫城之下而起,直至东市,景况之盛可想而知。 席面上,虽不过是普通白面大米、寻常鸡鸭鱼肉,但对布衣百姓而言,实在比过年吃的还好! 虽然这样,毕竟是御赐之宴,守卫自然森严,赴宴之人皆是经过层层甄选,家世清白且懂规矩的人,没有一个粗衣烂裳、举止粗鲁的,三日下来倒平静和谐,并无异常。 且说至第三日午时一刻,正众人举杯,三呼万岁,忽见天上祥云密布,一道明光冲日而上! 钦天师忙卜其吉凶,纷纷焦措。 宫城之上也设有百桌,坐的自然都是亲族重臣,天象一说多关乎国运,所以还未等钦天师说出什么,便不禁议论起来。 只听一人小声道:“冲日之象,按理恐非吉兆哇……” 另一老者亦摇头道:“一向国运昌盛,或许是盛极而衰啊——” “陛下!” 忽然一干宫人疾走而来,拜而贺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突然临盆,诞下皇子,重六斤三两,母子平安!” 皇帝立即大喜,众人亦立刻纷纷跪贺道:“恭喜陛下!陛下,金光腾龙,而陛下喜得嫡长,可见天降吉庆,皇子乃奇才也,我朝定可千秋万代!” 一时喜讯传至宴席之上,万民归拥,真真是好一副“盛世仁君”之景! 待皇帝赶到中宫,见了那新生的婴孩,更是喜欢,长得真是: 粉雕玉砌非凡象,眉清目秀貌堂堂! 嫡宗皇子富贵命,仁相义表气昭昭! 皇帝抱着孩子沿床坐下,那脸上满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一面却也不忘了向刚生产完的妻子道: “皇后辛苦了,朕想为你特加赐封号——‘姶静’,如何?” “妾谢过陛下!陛下,还请为咱们的皇儿也赐个名字吧。” 皇后半倚在皇帝身上,伸手过来逗弄着怀中孩子,眼角带笑、柔慈若水,真配得上“姶静”二字。 “皇后说的是,这是朕的嫡长子,又承天象而生,他日必能继大统,为朕守江山长久,便取名为——‘守尘’,可好?” “‘守尘’?‘尘儿’?好,那妾替尘儿先谢过陛下了!” 可以听出皇帝已然许了守尘为太子,只等再大些,稍定了心性便下旨册封,姶静自然觉得高兴。 这姶静乃是先皇所定的元后,身份贵重,更难得的是她与皇帝并非相敬如宾的门面夫妻,乃是真真有情有旧的佳配。 帝后二人说话便如寻常夫妻一般,一家三口可谓其乐。然恰在这时,姶静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眼生的小宫婢在门口张望。 她显然是有要事通禀,见皇帝在这里才不敢进来,姶静便叫人去领进来。 那小婢女失措地在榻前行了礼,道:“奴婢参见陛下,皇后娘娘,奴婢是北宫的,尚美人的媵妾乐氏,方才临盆,生了一位皇子,吩奴婢前来禀告陛下。” 姶静一愣,道:“乐氏?陛下,臣妾许久不理事,都不知这位妹妹也有了,恐怕陛下也多日未去探望,今日该去瞧瞧才是。” 皇帝正值盛年,后宫佳丽三千,北宫又是荒置许久,一个偶尔获宠的小小媵妾无人在意这倒也不奇怪。 皇帝自然是高兴的,但却也想不起这个人来,便道: “今日果真天降祥瑞,朕得两位皇子。但妻妾有别、长幼有序,岂能为了一个媵妾冷落了皇后,他日再去也无妨。” 姶静浅笑了一下,又问那宫婢:“陛下既不方便过去,你便说说那孩子的样貌与陛下听。” “奴婢贱口拙舌,恐辱没了皇子,请恕奴婢惶恐,不敢妄作评论。只知道皇子生时,院里倒了一棵老树,土里露出来一杆银戟……” “嚯?有这等奇事?”皇帝一听,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奴婢不敢说假的,依奴婢看还似是个好东西呢!” “看样子,朕这俩个孩子都非凡俗之胎,尘儿既守江山,他生得一杆神兵,必可辅佐尘儿御军杀敌,日后能领三麾戎马,便赐名‘守戎’。叫乐氏好生调理着,朕得空再去看望。” “谢陛下——” 那婢女拜了又欲说话,却见皇帝只顾与皇后逗弄怀中孩子,只好低头跪着。 姶静见她不走,吩咐道:“想必乐氏平日也没人照顾,看你也伶俐,便派给她。她既有了生养,也该赏赐,水燕你领着这丫头去吧。” “是!” 话至此处,再想说什么也难了,她只得怏怏离去。 北宫清冷,僻处一间房中,一个姿颜尚算娇丽的妇人搂着襁褓,正焦急向窗外张望,见那宫婢进来,赶忙问道: “小若,陛下来了吗?” 名为小若的婢女摇了摇头,又不忍心,开口安慰道: “陛下此时正忙,但为二皇子赐了名,说得空再来看您。‘守戎’——守卫江山、三麾戎马之意,可见陛下是极为看重我们二皇子的,还叫您好生收着银戟呢。皇后娘娘也赏了东西,一会儿便送了来,还叫奴婢日后专伺候您和二皇子。” 得空再来四字,与皇帝而言不过是一句虚话罢了,谁听不出来呢?乐氏又如何不知这意思,不禁叹了口气,顿觉失落。 原来,这乐氏不过因尚美人病中偶得雨露恩泽,之后尚美人又诊出是瘟病,北宫隔出去两个月后,其父恰又彼时获罪入狱,人人避之不及,便连同一块儿给人废忘了。 她一个媵妾,能安然渡过天灾人祸,诞下龙嗣,本是天恩。原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偏偏与皇后同日临盆,又慢了一时三刻,便受如此冷遇,怎能不伤感,若非知道月里落泪要得眼疾,只怕难以忍受。 五十八:相家有女 (秋千架下的初见,那一眼——便爱了千年) 皇长子果然不同寻常,生下七月就已牙牙学语,一岁时已能应答如流。转眼长到五岁,更是聪明伶俐,皇帝十分喜爱,不仅封为太子而且特设了英才殿,广招名师教习。 守戎虽也天赋异禀,到底非嫡非长,更因生母低贱而不受重视,只不过宫中一直未有所养,作陪也罢,也能同师同学。 然而兄弟两个虽非一母所生,却毕竟血浓于水,加之纯良无邪,只晓得一处读书写字、玩闹嬉笑,哪里知道退了学,吃住待遇是天差万别,因此倒是不分彼此相处融洽。 只是每每皇帝问及诗书,守尘答言滔滔不绝,皇帝赞赏之余便忽略了守戎。 守戎因此渐渐在功课上就少了兴趣,单喜欢骑射刀剑一类,小小年纪学起来也是有模有样。而守尘在这方面则因有些体弱,不过“君子六艺”,浅浅知之罢了。 这日,皇帝与众臣游园,忽说起两位皇子当年的一番奇事来,随行的宫人便向左相道:“偶闻相有一女,也是生有异象?” 皇帝听了也饶有兴趣,忙问:“噢!朕记得当时你还特来宫中请人占卜,却忘了细问,可有此事?” “息女怎敢与皇子相提并论,不过生下来时院里开了朵莲花罢了,因不应季所以有些奇怪,如今想来,是当年格外暖和些,也并无什么。” “你一直都这样,朕时常听皇后她们提起,知道你那女儿聪颖,识字的年纪似乎比尘儿还早些,只是你怕人微言,才不显露,这不必要的!起了个什么名字?” 左相笑了笑,道:“因那莲花红如火焰,就随口叫了‘炽莲’。” “倒也不俗!今年也有三四岁了吧?” “回陛下,四岁了。” “朕的两个皇儿在英才殿里也少人陪伴,她既年纪相仿,不如进宫做个伴读,你意下如何?” 左相闻言,喜出望外,忙跪下磕头谢恩。 半月后,便择了个吉日,遣了顶轿子将那炽莲接进了宫。 左相先行入内见驾,嘱咐轿子在宫门口候召,可孩童哪里有这耐性,面对左相嘱咐,炽莲前脚答应了,后脚乘随从一个不注意便满宫乱跑。 跑来跑去,竟被她摸到了后花园,这时正直春景最美,她见一树桃花下扎了个秋千架子,玩性大起就脱了鞋,赤脚踩着荡起来。 随着秋千摇摆,她脚踝上两个银镯挂着铃铛,“叮啷、叮啷”地响着。 不远处,守戎正在练剑,听见声响,一时心中好奇便寻了过来。 过了一道拱月门,却只见灼灼繁花、落英缤纷,秋千架上一个女娃娃,穿着一身软黄色宫裳,头上绾着两个小鬏,散落了两缕碎发与兰色发绳随风飘动。 她笑起来,眉眼成了一弯细月,嘴角漾起两漩梨涡;她荡高了,裙摆飞舞露出一双肉嘟嘟的小脚丫子,两只铃铛若隐若现。 不知是铃声是笑声,只知道声脆若谷,看得守戎出了神。 然而炽莲忽见来了人,一个分神,猛地被秋千架甩了出去,好在守戎手疾眼快,立刻扑上去去接住了。 炽莲跌在他身上,并未受伤,倒是守戎磕破了膝。 炽莲忙爬起身来,抖了抖衣裳,丝毫不觉得心虚,反问守戎道:“你是谁啊?” “我是皇上的二皇子,我叫守戎,你叫什么?” 守戎揉着膝,仍坐在地上,直愣愣望着炽莲。 “见过二皇子,臣女炽莲,是左相之女,今日奉旨入宫进英才殿伴读。方才失礼之处,还请二皇子见谅,多谢二皇子相救。” 行礼时端端正正,一笑又成了个女孩子,掏出一条细绢小心翼翼替守戎包扎。 “炽莲,你荡秋千的样子真好看,比你头上上戴的蝴蝶还轻灵。” 炽莲听了,咯咯笑出了声:“谢二皇子夸奖!” 再见她笑,守戎忘了疼,也站起来跟着一块儿笑。 “莲儿!莲儿!” 这时左相急急找到这里:“叫你好生等着,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说话扬手就要打,挨着了又不舍得,最终作势揪了一下炽莲那粉扑扑的小脸儿。 “左相,方才炽莲说父皇招她入英才殿伴读,是真的吗?” “哦!原来二皇子在这里,恕臣无视之罪,臣给殿下请安了。回殿下,陛下确已有明旨,今日见过,明日方才入殿。” “左相有礼。”守戎笑着转过身,道,“炽莲,以后我们要在一处读书了!” 炽莲于是也笑了笑,逆着光,露出几颗乳牙来,样子天真无邪。 “殿下,陛下召见,若无他事,恕臣与小女先行告退了。” 左相欠身道,引着炽莲就要离开,炽莲随着左相往前走了几步,忽笑着回过头来,见守戎站在原地还呆呆出神,取下头上的蝴蝶簪子放在一边的假山石上,似是在说“明天见”。 守戎听不清,他只管笑着点头,仿佛怕人抢走了似的,忙上前将蝴蝶簪子揣在怀里。 五十九:罚跪 停了两天,为表诚意,我先自罚三章吧!您随意! (随意什么随意,投票去!)——————————————————————————讨好的分割线—————————————————————— (我与皇兄不一样吗?为何有皇兄在就没人注意我,为何皇兄说得的话我说不得?) 第二日,守戎念着炽莲,特意早早地辞了乐氏去上学,一进门果然在那儿看见了炽莲,粲然一笑正想上前说话,就听殿前宫人高呼:“皇上驾到,太子殿下到。” 守戎只好先在一边跪迎,皇帝牵着守尘走进殿中却没理会他,倒是瞧见了阶前跪着的炽莲,有意停下来,守尘瞧了瞧她,也很高兴地问:“你就是左相家的女儿,前来侍读的吗?” 炽莲抬起头来,正对上守尘一双秀目,他此时虽不过五岁,却生的眉目清朗,一身金黄的绣兽袍更显得贵气逼人。 炽莲笑了声,赶忙答道:“是,臣女炽莲,见过皇上,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拘礼,日后我们便是同窗,起来吧。” 炽莲怯怯地笑了,却很自然地抬手要人扶。守尘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却背手笑看,俨然一个慈父,便主张牵起炽莲,三人同进了书房。 守戎仍跪在那里,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只得站起来揉了揉膝,小跑追上。 皇帝只呆了片刻,便自顾去早朝。俄而,太傅进了书开始讲课,今日讲的正是《诗经》中《硕鼠》一篇,太傅问道:“昨日已教两位殿下熟读,不知可已有见解。” 自然要守尘先讲,只见他稚嫩的脸忽一本正经起来,腹内忖度了一番,道:“君者,受民所养,思民之忧,方为王道。然自古,有历辛苦登极位者,不忆苦而纵欲;有承祖业生于富贵者,不知民之疾苦,肆意挥霍致民不聊生,百姓敢怒不敢言,故以硕鼠为喻讽君王诸侯无道。学之,以警醒。” 太傅满意地堆起笑:“好!那敢问太子,有民暗喻辱骂,该当何罪?又该如何治辖?” “君不行王道,不得民心。古语云‘子不教,父之过’自然百姓之过,君王先省。故学生以为,民并无罪。” “太子果然为仁君之范。那又若是有人蓄意谋反,造谣辱骂,该如何?” “空穴无来风,省而察知,仁则平之,不仁则改之;正道不惧,行文教复礼。” “太子哥哥说的真好!”守尘说完,炽莲立刻抚掌笑道。 太傅捋着须,点头称赞,但知之有不足,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本想问炽莲,但又思及她年纪小,恐怕并不能十分明白,便转身问守戎道:“二殿下,你以为太子方才所言如何?” “皇兄见解甚高!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民拥则立。君王诸侯者,乃受天命、为苍生,君者,不可私心也。民之所为,温饱而已,不能偿而酒色,视之耻也。然皇兄有一论,恕不能苟同。君臣父子,为礼也。讽谏为忠,辱骂为逆,造谣为贼,不能不顾。自省容易,文教兴业长久,若不立加端正,必使民心溃崩、引祸招乱。日后皇兄为仁君,自为仁政;若对小人,自然有我。” 守尘笑了,点头道:“方才思虑的确有不周。” 太傅开怀,道:“好!不愧为皇宗子弟,他日必有作为!” 守戎难得首次嘉奖,自然喜不自禁,连炽莲都仰着头直冲他笑,便得意道:“我并无皇兄谦厚,但知能者为之,不必菲薄。君子小人不可同论,有贼必诛杀之,快斩快决,以免后患。若我为君,则——” “殿下慎言!”太傅忽变了脸色,喝道,“二殿下一番遑论,只有两句可听!‘太子殿下日后为君,二殿下可佐之’还有——‘君王诸侯,乃受天命’!念殿下年幼无知,且不记这遭,若再犯,必是要向陛下奏明的,今日且罚你堂中跪省。” 一甩袖回到书案前,守戎愣愣地站着,顿时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太傅厉色以对,连同守尘的求情之话也一同被噎了回去。 课后,守尘行了礼便出了书房,炽莲忙追了上去:“太子殿下等等我!太子殿下……” “何事?” “母亲今早吩咐,要臣女向皇后娘娘请安,但臣女在宫中不熟悉,所以请殿下等等。”炽莲巴眨着眼睛,笑容绽在脸上宛若桃花。 “好,”守尘看着她,也不由自主地笑,“我带你去!” “太子殿下方才讲得真好,臣女比殿下小一岁,又比殿下愚笨,还没学诗经,殿下喜欢诗经吗?” “自然喜欢。炽莲,我们一处读书,你不必这么拘礼,我叫你的名字,你也只管叫我的名字,我叫守尘。” “嗯!守尘哥哥,我叫你一声哥哥,你也依父亲母亲叫我‘莲儿’吧。” “就该这样!” 两人说笑着出了英才殿,正被守戎看在眼里,又疼又伤心,垂了脑袋,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跪了整一个时辰,两腿酸麻,幸而乐氏见他久久不归,差了小若来,小若见了这般也不敢多问,只得背了回去。送来的饭菜凉了,乐氏便先卷起守戎的裤子,见两只膝盖幽幽渗着血,不免心疼:“昨日才刚摔了,今儿又是怎么了?” “戎儿在课上说错了话,太傅罚跪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你说错了什么要这么罚你?” “太傅讲〈硕鼠〉,我答得很好,太傅还夸奖我,只是才说了‘若我为君’,太傅就生了气——” 乐氏听了这话,答应了一声,却不再言语,戚戚然为他上了药。 “母亲,为何皇兄可以这么说,我不可以?难道我和皇兄不一样吗?” “好了,别说了!小若,带二殿下回房歇着。” “是!”守戎不愿地随小若出了房,小若服侍着用了些吃食,再回来时却又见乐氏掩面泣泪,忙递上帕子。 “您怎么哭了?那伤不过看着瘆人,二殿下一向坚毅,已说不疼了,您不必担心。” “傻丫头!”乐氏接过帕子拭泪,然而眼泪儿只是簌簌地下来,“孩子小伤罢了,过几日自然好了,有什么打紧的。只是我的戎儿——他到底是皇子,如何却受这等轻贱?我虽知自己出身低贱,不敢与皇后相较,但龙裔即是龙裔,受此不公,我怎能不心疼?” 说着又是哽咽道:“怪也值得怪我,戎儿是个好孩子,生在我这里反是害了他。” 小若闻言也感叹伤心,忆起这北宫往事冷遇,不禁掉下泪来:“二殿下资质过人,一定能成大器。只是,恕小若多嘴一句,您也该为二殿下打算些,如今陛下膝下只有二子,咱们殿下境遇却也不过如此,陛下正值壮年,更难保他日。” “你所言我又何尝不曾忧心,只是我一无家底,二无巧德,如何筹谋?” “在这宫中,一切好孬都在陛下。当日尚美人得宠时风光无限,一朝病容如山倒。若尚美人犹在,二殿下寄养在她名下倒还好些……其实,我瞧您的样貌却不比谁差,若能在陛下面前多走动走动,或许能再得圣宠?” “谈何容易,宫中女眷众多,陛下又是个多情的。我自进宫不过得幸一回,如今尚美人去了,又怎么还能得见陛下?” “依我说,倒是此时容易些。陛下只有两位皇子,看着二殿下的颜面,得见陛下并非难事。哪怕只是叫陛下记住了您的名字,得些怜惜也是好的,总比过日日在此伤心。” “这——”乐氏犹豫着犹豫着,忽竟心一横,道,“小若,你将我柜中那只锦盒取来。” “是!”小若听言,向柜上看了看,答应着取来一个宝蓝色的花织锦盒,交到乐氏手中,“这盒子里是什么,怎的从未见您打开过?” 乐氏浅笑着打开了盒子,只见满是金玉,与这周遭陈设格格不入。 “您竟有如此积蓄,怎不早拿出来,也好过受这粗茶淡饭之苦啊!” “这些,或是尚家给的、或是美人赏的,算是我的嫁妆。这个,是我得幸当晚陛下亲赐!原不想轻易动的,即如今要搏一搏,自然要舍的。”乐氏说着一一取出来,细细抚看,斟酌良久,方道,“这对金钗还值些钱,你悄悄托人换些像样的衣裙首饰来,多的兑了现,好打点底下。” “这块脂玉似乎还能入眼,你打了好络子,装配起来送到李少傅府上。就说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换大人一句寻常话,这话说歹了,与皇子一个便利伤不了什么;好了,却难料!这笔账想必他算得清。” “是!小若这就去!”说着将东西包在手绢子里便出门了。 乐氏独自坐在榻上,原来不过这三四样,盒子里仅剩了一副珠链,是皇帝赏赐。她就指着这个能换得一丝旧情,想想又免不了是叹气。 六十章:相爷女儿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太子哥哥,喜欢伊人) 且说,炽莲同守尘到了中宫请安,姶静皇后自然留两人一起用午膳。说笑了一回,看样子是十分喜欢炽莲,只是她为皇帝料理早膳起的早了些,说着话不一会儿便乏了,想到午后还有许多内宫事宜要打点,只得遣二人到院子里去玩耍,自己欲午睡片刻养养神。 皇后宫中鸟雀花草皆为上品,炽莲见了自是喜欢得不得了,撅了一枝芳草,在水池边上蹦跶着逗那鸟鹤玩,嘴里还哼着小调儿,笑起来又见是两个梨花涡。 “莲儿,你过来坐一坐,才吃了饭,不好乱跑的!” 守尘坐在石岸上,从怀里取出半部《诗经》,那样子看得炽莲忍俊不禁,便乖乖坐下来,凑过脸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太子哥哥,你为何如此喜欢诗经?” “你读着觉得不好吗?” “怎么好?” “念之情调,令人神往。他日我也想在山青水秀的地方,遇一个伊人。” “伊人?什么样的才是伊人?” “嗯……大概,如我母后一般温柔雅静,美丽动人的样子。” “哦……那若是,如我这般连诗经都不懂的,是不是就算不得伊人?”炽莲似懂非懂地歪了脑袋,指了指自己问道,两只眼眨巴眨巴,显得眸子清灵澄澈。 “你还小嘛!再说你怎么不懂诗经,你方才唱的不就是诗经中的〈关雎〉吗?” “哈哈,是吗?我只晓得是唱鸟雀的。”炽莲笑了,又开心起来。正打算再问下去,看见自己的一个叫双儿的侍女找了来。 “姑娘,相爷着人来接你回去。” “回去做什么?” “夫人给姑娘生了个弟弟,相爷叫你回去看呢?” “真的?”炽莲高兴得“蹭”一下蹦起来,挪了两步又撅起嘴道,“可一会儿还得上课呢!” “你去吧,刚才北宫来人说戎儿腿伤的重不能去,因不想他落下课,我便也推脱了,你只管去,耽误不了的。” “谢谢太子哥哥!”炽莲拍掌便往外跑,双儿告了退忙追出去,谁知她又止了脚步跑回来,吓得双儿险些绊倒。 炽莲又兴奋地跑回到守尘身边,拉起他道:“既然太子哥哥也没事,那不如和我一道去吧!” 守尘笑了笑,答道:“莲儿,你先去吧。我不能随意出宫,再说你母亲刚生产,我一个外人,按道理是不好去探望的,等日后禀过父皇再去,好吗?” 炽莲一听,一张小嘴当时又撅了起来,双儿见势,赶忙过来说好话:“姑娘,我的祖宗!别在这儿难为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说的有理,姑娘还是快去吧,小公子等着你呢!” “哼!”炽莲把脚一跺,嘟着嘴跑开了。 小孩子家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至一乘轿子到了相府,早忘了先前的事了,又撒欢地往夫人房中跑。 “嘭”一声就将门推开了,把左相与夫人好一顿吓。 “我的冤家,你母亲才生完孩子,你就这样儿吓唬她?还敞着门让你母亲吹风?真该打!”左相放下怀中的襁褓就跑过来,关上门又一把抱起炽莲,作势拍了拍她的额头,责怪道。 “嘿嘿,莲儿知错了,莲儿这就给母亲赔礼去!”嬉笑着,便从左相怀里跳下来,跑到夫人床边,然而哪里又真的赔礼,好奇地拿小手戳了戳那小孩儿问道,“母亲,我能抱抱弟弟吗?” “行!来!当心点儿啊!”左相夫人看着女儿,笑得分外慈爱。 “别!毛毛躁躁的,别一会儿再摔着你弟弟!”左相忙拍开炽莲的手,抢过了夫人怀里的孩子。 炽莲委屈得又嘟起嘴,夫人笑道:“相爷,不碍事的!来,莲儿靠着娘坐到床上来抱。” “嗯!”炽莲蹬掉了鞋子就往床上躺,小心翼翼地托着,两姐弟竟一齐咯咯笑起来。 这一家子正高兴时,听见外院忽有人喊了一声“走水了”。 左相心下一慌,忙走来看,却原来不是走水,而是天上火烧云,只不过那一片红光正连着西边的几缸红莲,不经意一看真似火光冲天,已有十几个家仆聚在那里啧啧称奇了。 左相见了,亦有些吃惊道:“可是有些不寻常,去叫姑娘来!” “是!” 不一会儿,炽莲来了,左相抱起她道:“莲儿,你瞧!你出生时那缸莲花就怪得慌,今日你弟弟出生,这莲花又看着跟着了似的!” “炽色莲花熠熠生辉,焰火连天滚滚云海,父亲,好美啊!父亲,既然我和弟弟都跟这缸莲花有缘,我的名字从这里来的,那弟弟的名字也从这起,好不好?就叫弟弟‘炽焰’,好不好?” “‘炽焰’?行!莲儿说叫‘炽焰’就叫‘炽焰’。”左相也笑了,轻轻地刮了一下鹅膏似的鼻子,“不去管这火了,让它就这么‘烧’着!去宫里请钦天师来,晚上为小公子设坛祈福!” “是!” 于是左相又抱了炽莲回房,晚间设坛祈福,卜其吉凶自不必说。只是一通宵的忙活,炽莲又是个贪玩的,偶感风寒,第二日起身便觉头脑昏胀、浑身乏力,不能往英才殿中去了。 六十一:皇帝犯贱,该罚! 守戎来到书房不见了炽莲,又因连着两日不曾说话,心中不免空落落的。打听说是病得连床也不能下,更是担心,以至于今日李少傅抽查功课,将书背得“丢三落四”,然李少傅竟又褒奖他,在皇帝问及时,说他才思敏捷、答言机警。 皇上一向不在意守戎,又有守尘在前,只以为守戎不过泛泛之才,难得听见好话,便当他比往日发奋用功了些,自然也高兴,随口留了他一道用午膳。 正进了一道百荟汤,皇帝看着守戎不甚高兴,便问道:“朕日常繁忙,少有留心,不知可是这饭菜不合你胃口?” 守戎忙起身行礼谢过,又道:“父皇赐饭,孩儿心中感激!只是这汤是母亲最喜欢的,孩儿见了不免惦念母亲,北宫偏远,不知母亲此时用的可是热汤。”说着,垂下了眼。 皇帝闻言有些窘迫,他依旧没能记起乐氏是谁,也就顾不得守戎以“母亲”相称的失礼,小声问一旁宫人道:“他生母是谁?” 守戎耳力惊人,皇帝边上宫人还不及回话,他倒先说了:“孩儿生母是北宫尚美人之媵——乐氏!” 皇帝面露尴尬道:“哦!是了,朕一时忘了。难得我儿如此孝顺,来人,去北宫看看乐氏用饭了不曾,若没有便接来一同用了。” “是!”几个宫人自然领命去了。 及到了北宫,乐氏早已草草吃过了,小若正想回说不去了,她忙拦下了,道:“两位公公稍等,容妾梳洗一下再去见驾。” 宫人觉得她好歹生有皇子,而且要面见陛下,那说不定日后就得了宠,此时自然格外客气道:“您请便,只是快着些,别叫陛下着急,奴才们在外面等候。” “多谢公公,”乐氏使了个眼色便拉了小若到屏风后说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若,你去打水。” “奴婢知道,可机会来得太快,奴婢连件好衣裳都未曾准备。” “不必了,就拣干净的换上便是。陛下锦衣华服见惯了,或许这粗布还显得新鲜,再者也能讨个可怜,若错过了谁知有没有下次。”说着已自顾戴上了珠链。 “是!”小若听了,也忙为她重新梳头。 良久,方入殿,乐氏盈盈一拜,细语问福。 皇帝一见这一身蓝蓝素衣,一颗白珠坠在胸前,纤腰若束,行动间千娇百媚!不施粉黛自撩人,不着华衣已动人,简直清新脱俗、别趣横生! 皇帝一时不禁看呆了,忙叫人多备一副碗筷,置于自己左右。 “妾谢过陛下!”乐氏又是浅笑一拜,道,“妾已用过午膳,只是皇恩浩荡,必要面谢。但妾偶感风寒,不敢居陛下左右。” “你这珠链好生眼熟,是朕赏的吗?” “是!妾万幸得遇圣恩,一直细心留存。今日面圣,衣着简陋,恐污陛下耳目,所以戴上。”乐氏心知皇帝有意,越发显出温婉风骚。 “方才戎儿说你们常吃冷饭,这怎使得?着人告诉皇后,在北宫自立小厨,拨些人去!乐氏,朕一向慢怠你们母子了,既有病,好生回去将养,朕明日便来看你。来人,将前日那支雪山参赏于乐氏!” 又是盈盈一拜,道:“谢陛下,只是北宫简陋,一时尚不便接驾,还是等妾痊愈,亲自来向陛下请安吧?” 这若即若离之感,更叫人心痒难耐。 不多时,返至宫中,除了那支参,自然又有许多赏赐和不知哪路送来的礼物。乐氏并小若两人一一看过,都高兴得时哭时笑! “不过一面就有如此,他日富贵不可想象,小若先在这道贺了!”小若嬉笑着,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好!来,赏你一锭金。” “奴婢如何敢收如此厚赏?”说着,忙又塞了回去。 “来!先起来!”乐氏将她扶起,两人坐到榻上,握着手道,“小若,当年若没有你不离不弃、日夜照顾,我怎能生下戎儿?今日这些也是蒙你指点帮忙,人都说患难之交,富贵不移,更何况你是我们母子的恩人才是。这里的金银论理是我们母子早该得的,依我说却是你的功劳才是!” “您快别说了,奴婢受不起的!”小若听着,眼里早含了泪,说话时又要跪,却被乐氏拦住,复坐回榻上,“您一向待我如亲人,名为主仆,却从无打骂。奴婢在这里虽衣食差些,却能守着您和二皇子过安宁日子,从未后悔。奴婢打心眼儿里为您和二皇子好,不敢说什么功劳。” “好,我不说便是。但这个你先拿着,雪山参你也再送到李少傅府上,别的一句不必多说,只道了谢就回来。往后北宫就不止咱们了,一切打点由你做主。”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守戎喊着“母亲”奔进房中,一见乐氏忙问道:“母亲生病了吗?怎么孩儿不知?” 乐氏与小若相视一眼,忍俊不禁。乐氏一把将守戎抱在膝上,搂着拍着道,“我的好戎儿,母亲没病,母亲是骗你父皇的。” “为什么要骗父皇?” “戎儿都这么大了,你父皇都不来看母亲,不该罚吗?” 守戎想起皇帝连自己生母是谁都不知,便斩钉截铁道:“该罚!” 六十二:恨起 失学儿童终于回到组织的怀抱了,所以一直忙到现在才更新,这也就意味着随时会断更,不过我不介意也没人介意,毕竟也没有读者 ————————————————————————这是要断更的节奏———————————————————— (那株木棉树,从此成了兄妹两人的伤心地……) 且说此后一来二去,乐氏竟就成了宠妃,再有孕后便封为美人,北宫也修葺多番,早已不似当初的破败。 而皇帝对守戎的喜爱有时甚乎超过了守尘,然兄弟两个却越发和睦了,与炽莲一行三人终日读书玩乐在一起。 这日,炽莲才进了书房,就叫了双儿先回去,神神秘秘地凑过两位皇子耳边道: “太子哥哥,守戎哥哥,走!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可太傅一会儿就来了,我们还得先上课呢!” “走了,皇兄!听莲儿的!” 守戎立马站起来,与炽莲一同拉拽着守尘偷偷溜出了英才殿。 三人在后山花园转悠了半日,守尘忍不住又问: “莲儿,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儿啊?我只当是去去便回,这怎么又逃了课了?” “是啊,莲儿,我们已经在这儿绕了许久了。” “嗯——怎么找不到了?”炽莲鼓着腮闷闷不解道,“我昨日经过这附近,分明见到一株盛开的红棉花树,可漂亮了!” 守尘一听,不禁又气又无奈道:“莲儿,你今日叫我们出来就为了看红棉?这树何时不能看,太傅今日讲的可是——” “莲儿,快看!是不是那个?”守戎指着一处小丘上,忽然打断道。 炽莲顺着看去,只见一株红棉开得烂漫,艳艳丛丛染就十里,立刻抚掌笑道:“是了!是了!就是那棵!你们总不信焰儿生的那日的样子,今日这景恰有一比了!” 回过头又拉着守尘撒起娇来:“太子哥哥,莲儿下次不贪玩了,咱们先去看了红棉花吧,你瞧!正开得最盛呢!只怕下回要看这么盛的红棉,还得等一年呢!” 守尘无奈地摆了摆手,却早被两人拖着向小丘跑去。 今晨春雨方歇,地上仍积有薄薄水汽,新草柔嫩半湿,炽莲一踏便脱去了绣鞋,露出一双纤白的小脚丫。 “莲儿,你怎么总不爱穿鞋子,春里还凉,小心生病。” “嘻嘻,太子哥哥,父亲为我请了一位老师教我跳舞,我跳给你们看,好不好?” 说话时已舞动了裙裳,两只银铃又铛铛作响,一支舞显得灵动活泼、十足可爱,巧笑倩兮,还颇有几分样子,守尘守戎都看乐了。 “呀!” 炽莲一个不小心,脚踩在了泥坑里,衣裙上沾了不少泥点子,弄得很是狼狈,炽莲嘟着小嘴不高兴了。 守尘忙蹲下来用帕子为炽莲擦拭,一面又训斥道:“这下可好了,连咱们逃课的证据也留下了!” “嘻嘻……” 炽莲习惯了两个哥哥的宠爱,讪讪地挠了挠头,但笑不语。 “那头有条溪水,去那洗洗吧!” 于是三人走下山丘,到溪边略洗了洗,炽莲便又开始踏水玩,溅起的水花儿在阳光下晶莹明亮…… 正笑着,偶然间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走来。 “看!是皇后和乐美人!”两位皇子寻声看去,果然是。 乐美人此时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却也没有个下人跟着,一手撑着腰,一手搭着皇后,慢慢地散步。 三人正打算上前请安,又想到自己逃课出来的,被瞧见了定要挨骂,犹豫时却听见她们似乎起了争执。 姶静皇后指着乐美人的肚子很是懊恼的模样,乐美人的脸色也极是不好看,竟拍开了皇后的手,浅浅一礼,转身欲走。 姶静伸手去拦,不料乐美人推搡间跌进了溪水中! 不过溪水虽凉倒不碍事,只是湿了衣裳,乐美人挣扎起来,皇后一慌,也赶忙去拉,却谁知溪石腻苔,这一拉一滑,反倒使乐美人肚子正撞在地上! 血流出来,瞬时染红了溪水,仿佛是那木棉花倒映而成! “啊!我的肚子!救命……救我!” 乐美人立刻疼得拧紧了眉,而姶静皇后却吓得愣在一旁,茫然无措。 守戎见状,慌慌张张地忙蹚水便过去,守尘与炽莲也立刻跟了上去。 走到跟前,见自己的母亲倒在血泊里,守戎心痛不已,只顾伸手去扶,乐美人看是守戎,焦急道: “戎儿!戎儿!快!快……去叫人,找太医……孩子,否则孩子要保不住了!” “不行!我不能丢下母亲!”守戎死咬着牙,猛地竟将乐美人抱了起来。 “守戎,我帮你!”守尘说着伸出手来。 “不用了!” 那眼神忽如刀剜,守尘与皇后相视一眼,同时缩回了手,呆呆看着他转身离去。 不过六岁的孩子,竟一步一绊愣是将乐美人抱回了北宫,谁来也不肯撒手,只有炽莲在一旁扶着。 北宫中顿时乱如热蚁锅! “快!你去请皇上!” “产婆怎么还不来?你快去催!” 小若叫这个骂那个,只差流泪哭嚎,众人七手八脚地安置,乐美人早已晕了过去。 好容易等太医、女医、产婆都到了,小若才将守戎领回房,卷起袖子一看两只胳膊都红肿起来,已经抖得不能抬举,万幸两地相隔不远,否则废了也难说。 小若一面为他上药,一面又忙问:“殿下,美人怎么好好地出去,怎么成了这样?您不是上课吗?” “嗯——我和皇兄还有莲儿跑出去玩,在山丘那面看见母亲和皇后争吵,然后母亲就掉到了溪水里,摔得满身是血,母亲说弟弟要死了,是吗?” “一定是皇后!”小若气得将药罐摔在地上。 “小若姐姐——” “皇后一定是嫉妒美人得宠,又有殿下你聪明孝顺深得皇上喜爱,怕美人再得一子会动摇她母子二人的地位,所以才下此毒手!” 守戎低头不语,小拳头又紧紧攥了起来,这时院里传来皇帝的声音: “太医!朕的美人如何?孩子如何?” 小若又赶紧带着守戎出去向皇帝问安,皇帝见了他自然又询问起来,守戎却仍道: “回禀父皇,孩儿只见到皇后与母妃争执,母妃跌入水中,流了许多血,孩儿便将母妃抱回来了,其余一概不知。” 皇帝弯下腰来,看见守戎的胳膊,感叹道:“我儿孝心可撼山河啊!” 随着一声婴儿的哭声传来,女医抱着襁褓上前道喜: “恭喜陛下,美人生了一位公主。” “啊!好啊!这可是朕的长女!来!朕看看!” 皇帝接过孩子,笑道:“之前都说是皇子,朕还发愁,极想要位公主呢!这果真来了!长得真不错,有灵气!你瞧这双眼睛大而澄澈,戎儿,咱们给她取名为‘澈’,可好?” 正说着,里头惊叫一声,又一个女医惶急跑出来: “陛下!陛下恕罪!乐美人……乐美人她出血不止,已经……已经不行了!” 六十三:吾皇三思! 写的时候没有分段,以至于起章节名的时候很头痛,所以有画风逐渐走偏的感觉,但不会影响正文的 ——————————————————————————分割线——————————— “不!不可能的!”守戎一把推开那女医就闯了进去。 皇帝也欲进去却被人以产房污秽拦住了,小若便乘机跪倒在面前,高声哭道:“陛下为美人做主啊!是皇后!是皇后将美人推入溪水中的!请陛下为美人讨回公道!” “当真?这……这可不能信口胡说!” “陛下,千真万确!今早皇后来找美人一同游园,却不叫人跟着,北宫上下并皇后娘娘的左右都是听见的。方才奴婢问了二殿下与莲姑娘,都说美人是与皇后娘娘争执才跌入水中,陛下一查便知,奴婢不敢说谎!奴婢不想美人死不瞑目,还请陛下为美人做主啊!” “若真有此事!朕定会追究到底!你且起来,朕要去看看美人!”皇帝一脚蹬开了两个宫人,三步作两步踏入房中,只见守戎独自伏在榻前,涕泗横流,攥着乐美人的手不喊不闹。 榻上之人容貌依旧,只是不复颜色,惨白的皮肉还泛着冷汗,却已断了气。 皇帝走过来沿榻坐下,眼里也垂下泪来,伸手欲去抚那美人脸颊却又滞住了,只坐了小半刻便不忍再看,站起身来道:“将美人乐氏以妃制好生殓葬吧。” “是!” “谢父皇!”守戎转向皇帝磕头道。 皇帝见了他紧咬着如死人般发白的唇,这隐痛不发、故作沉稳的样子,更是叫人心疼,便又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戎儿,别太伤心了,你母妃的死,朕定会问清楚。” “谢父皇!”守戎又狠狠磕了一下。 皇帝又是叹气又是垂泪,摆驾便去了中宫。 方姶静回到宫中时,心中就担忧不已,一直坐立难安,一听皇上驾到,七魄顿时吓走了一魄。 “恭迎陛下。” “哼!”皇帝见了皇后,一反常态地拂袖进了内堂。 皇后忙扶着水燕赶上前问:“陛下?陛下,乐氏怎么样了?孩子保住了吗?” “你还敢问!毒妇!”皇帝怒得一拍桌案,“乐美人已难产而死,你怎么解释!” 姶静慌忙跪倒在地:“陛下,妾不是有意的,只是失手将她推入溪水中的,陛下息怒!” “失手?那你承认是你推的了?毒妇!你要一尸两命不成?若非戎儿在那,恐怕连朕的第一个公主也保不住!姶静啊姶静,朕倒不知,你如今怎么这样忍心?” “公主?恭喜陛下心想事成,得一位公主!”姶静笑了笑,又赶紧埋低了头,“可是妾虽有无心之失,但若将乐氏之死全算在妾的身上,妾实不敢当啊!” “哼!乐美人生的是女儿,你自然高兴!虽然公主不能动摇皇储之位,但你别忘了还有戎儿!守尘有你这样心肠狠辣的母亲,日后也必是个暴君,朕明日便废了你母子二人!”说罢,怒冲冲而去。 姶静皇后一时如受雷惊地瘫坐在地,一旁侍女上前来扶,皇后才反应过来,慌忙推她道:“快!去叫太子!传高太傅、叔父……还有左相进宫,有大事商议,快去啊!” 侍女忙答应了出去,皇后坐到席子上,心中焦虑难安,不住地向门外望。 不过半个时辰,高太傅等急急赶来,守尘也由教引的乳娘带了来,姶静一见他,忙搂在怀里,大哭道:“尘儿,都是母后害了你!” “皇后先莫伤心,究竟出了何事,说来我们好商议啊!” “母后,是不是今日上午的事牵累您了?” 姶静皇后抹了泪,连道‘失礼’,也顾不得整理容仪,请众人坐了便告诉道:“二皇子的生母乐氏方才难产去了,陛下认定是本宫有意害她,如今要废了本宫和太子!” “什么?” “废长立幼,这如何使得?” “皇上怎如此糊涂,不查究竟就废储,太子的品性众所周知,即便皇后有错也罪不及太子啊!”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纷纷议论起来。 守尘走到皇后跟前,替她拭了泪,又犹豫着开口问道:“母后,今早我见您与乐美人起了争执,却不知母后为何事争执,是否真如人所说,是您嫉妒乐美人得宠有孕?” “尘儿!你怎能怀疑你的母后!” “孩儿知错,母后息怒!”守尘跪下道,“只是孩儿心中留有不解,还请母后告知。” “娘娘,臣等也请娘娘能说个明白,否则难以想出对策!”左相道。 “也罢,尘儿,你且起来吧。”姶静叹了口气道,“乐美人近日深得陛下青睐,陛下膝下单薄,若三子之二皆出于她,恩宠必定更甚,本宫即为女子又为皇后,自然担心!所以将她约出来,名为赏花散步,实为探一探她的心思,谁知她竟说‘皇储之重事关国运,都由陛下圣裁,贱妾不敢多言,娘娘也不该多问。只知道我儿之资虽不如太子出身,也是皇嗣,才能智慧也当得一国之君。若陛下做主,贱妾也不阻拦就是。’她若只是恩宠,本宫倒也并非没有肚量,但关系储位,本宫不能不理。本宫只是一时气不过,说了她两句,她竟不理会转身要走,本宫气不过上前拉她,推搡之间,她才跌入水里。” “既然是这样,那娘娘何错之有?娘娘,陛下要废立太子,也得与臣等商议,届时臣定当竭力劝陛下回心转意,臣有把握,娘娘安心便是!” “如此,先谢过叔父了!太子日后还多请太傅费心,叔父费心,左相费心!”姶静笑舒愁眉,一一谢过。 “娘娘放心,臣这就去拟写奏疏。” “娘娘折煞臣等了。”左相略觉尴尬,忙摆手道。 “列位慢走,恕本宫不远送了。”皇后送走了那三位,又转向跟来的奶娘道,“明日让太子在大殿旁等着!” “是!奴婢记得了!” 第二日早朝时,皇帝果真提议废黜中宫另立太子,话音一落,满殿跪伏,高呼:“吾皇三思!” 皇帝一拍龙案道:“当今皇后心狠手辣,因妒生恨,致使美人乐氏难产而死,如此蛇蝎妇人怎能母仪天下?母不贤不立,储君之位也有待商榷!” “皇上,话虽如此,但臣闻此事并未细查,如何能妄下定论?况这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实在有违祖制!”左相拱手,直身而跪道,“自古宫闱之乱皆由此而起,为保皇室安宁,还是查后再议!” “太子生性悲悯仁厚,若是不贤自是臣之过错,请皇上降罪!”还未等皇帝反驳左相,高太傅又道,至于其余大臣便只管跟风复议。 “皇储乃国本,二皇子出身卑微,如何服众?” “太子出生,连年丰收,天降祥瑞,此乃天兆,陛下不可逆天而为啊!” 皇帝大怒而起,道:“守尘、守戎同日而生,尔等怎知这天兆不是指的守戎,况且他生得一杆神兵,依朕看,守戎才是天命所归!” 见状,皇后的叔父——百右相笑道:“陛下,若论天兆更是一时难以说清……只是陛下,赵家都是朝中重将,驻守南蛮、劳苦功高!今年南蛮蠢蠢欲动,战事一触即发,若此时废立,恐有碍军心,故此事不可急在一时,且慢慢处置。” “这——”一提到赵家,皇帝立时面露难色,转头看了看偏殿中的守戎,又坐了下来。 见皇帝犹豫,右相忙乘势道:“不如先做搁置,臣另有一禀——臣参奏美人乐氏倨傲无礼,有夺嫡之心、僭越之举,以下犯上、设局诬陷皇后娘娘,致使帝后不和、萧蔷祸乱!” “你!” “陛下,太子殿下与其伴读亲眼所见乐美人跌倒时并不碍事,直至皇后娘娘上前搀扶,这才碰到肚子,事后其婢女更是撺掇二皇子指控皇后因妒生恨。由此可见她早有谋夺储位之心,二皇子小小年纪便参与此事,可见野心勃勃,非善类也!为保江山安稳,断不可留他,不然日后弑父杀君,尚未可知!” 皇帝越听越气,指着右相说不上话来,而右相却丝毫不留情面,又道:“皇后娘娘曾告诉微臣,美人乐氏对皇储之争信誓旦旦、扬言不讳。!其心歹毒虽死不能抵罪,更不得以妃制葬敛!二皇子生性不纯,宜请至宫外看管养护,吾皇三思!” “吾皇三思……”满殿朝臣纷纷伏请。 “你!你们!大胆!”皇帝不知所措,只得罢朝,拂袖而去。 六十四:离宫 (“兵权”二字,深深烙进了守戎的脑中!他离开了皇宫,企图谋一条出路) —————————————————— 一边偏殿内,姶静皇后紧捏着守尘的手,冷汗冒了好几层,如今总算舒了一口气。守尘转身望见另一头的守戎,他那眼神冷冷地、恨恨地瞪着自己,瞪得守尘脊背发凉。 “守戎?”守尘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守戎却置若罔闻,转身离开了。小若怀抱着公主,小跑地跟在后面,焦急地口唤‘殿下’追去,可守戎只顾往前走,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哇——”襁褓中的守澈忽然哭了出来,小若忙停下来轻拍安抚,一面又怕跟丢了守戎,满脸的着急。好在守戎听见妹妹的哭声,脚步渐渐慢下来,犹豫着走过来,从小若怀里接过守澈。 两人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分不清谁在淌泪,好似这一刻小小的两个人儿,由于血缘的牵引知道了自己今后的命途中,对方是唯一的依靠。 小若一边看着,也是心痛不已,跟着垂下了头,小声地掩面抽搭。直到守澈不再哭闹,反而伸出小手去擦守戎的眼泪,两人都惊了,难道生而无母的孩子,晓事竟这样早吗? 等三人再回到北宫,只见又是门庭冷落,宫人婢女都早已听说了早朝上的场景,纷纷怕受牵连,自然避之不及。 “一群子白眼儿狼,没良心的贱种,美人得宠时一个个来讨好献媚,如今还不知怎么呢!就跑了个精光!”小若一边亲自煮茶,一边忍不住愤愤道。 “小若姐姐,你所见的人心炎凉该比我多,还是当心隔墙有耳吧!”守戎看着熟睡的妹妹淡淡道,“也不必为我煮茶了,澈儿这觉醒来也该饿了,你去找乳娘吧!” “是!殿下看着点水!”小若答应着出门,留下守戎独自叹气。 还能怎样?皇后母家无论是朝中人脉、兵权、金银都占半壁江山,又岂是一言半句或是一尸两命所能动摇的,这一点,守戎这时是明白了。 小若去了半个时辰,终是气呼呼地回来了,一进门又骂道:“这帮人消息真是快,搭理都不搭理我,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只好拿了这半碗米汤。真可怜了公主,竟要受这种苦,连殿下你当年都不如。” 守戎接过碗,用小银匙一点点喂:“好在妹妹不娇气,这米汤她也吃得很香,总比饿着强!” “殿下,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方才右相一提赵家,就不同了……” “是啊!赵家良将辈出,陛下也敬三分。” “果然只有手握兵权才能令人生畏!” “殿下的意思是……” “小若姐姐,你去收拾行装,把所有能带的的金银都带上,我们离宫!” “殿下!”小若吃惊道,“皇后一党视你为眼中钉,唯有陛下能护住你们兄妹。陛下总有办法的,出了宫可就是举目无亲、任人鱼肉呀!” “父皇要是真愿意帮我,今日也不会如此,还不如乘早自己找条出路,还能在他心里留个乖觉。小若姐姐,你去准备吧!我今晚便去向父皇辞行!” “是——”小若知道他心智不凡,只得依言行事。 守戎轻轻地拍着守澈睡了,放回摇篮里,然后踮起脚尖开了柜门,取出一只一人长的锦盒。 启开,但见一道银光耀眼,守戎将银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难以舞动,只能看着发呆。他心里仍存一丝希望,然而独自在门口等到日落,也未等到皇帝的只言片语。 委屈的眼泪在眶里转了一圈,守戎一闭眼一咬牙,唤来小若抱上妹妹,前去求见。 守门的宫人虽不情不愿,但也不敢得罪了皇子,便悄悄向他道:“奴才劝殿下此时不见陛下的好,陛下今日为殿下的事烦心了一整天,右相又带人连上了十几道折子,殿下此时进去,不是叫陛下为难嘛!” 然而守戎并不以为然,再三请那宫人通传,那宫人冷哼了一声,只得进了去。 守戎进到殿内,见皇帝坐在案前,一手扶额,很是忧愁的样子。守戎规规矩矩,上前请安跪拜,皇帝见了也不作反应,见他不愿起身才问:“戎儿,怎么了?” “孩儿此来,有一事相求!” 皇帝闻言叹气,道:“戎儿,朕并非不想为你母亲讨个公道,只是今日殿上情形你也见了,朕虽为一国之君,也不能不顾朝臣之言……” 守戎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紧接有磕头道:“孩儿知道,让父皇为孩儿忧心,是孩儿的罪过。孩儿不是来为难父皇的,而是来为父皇分忧的,就请父皇将孩儿与妹妹——一同逐出宫外!” “什么?戎儿你……”皇帝一听大惊,忙走下阶来将守戎扶起,“戎儿,你这话是何意思?你可知道逐出宫意味着什么?再说朕怎舍得你和澈儿颠沛流离,这万万不可再提!” “父皇,孩儿知道父皇疼惜孩儿与妹妹,但孩儿也不忍父皇国事家事两头为难。与其为孩儿争得君臣生隙,不如父皇为孩儿择一个好地方。孩儿生得一杆银戟,又蒙父皇赐名‘守戎’,那孩儿理应为父皇守住三军戎马,就请父皇将孩儿与妹妹发配塞北,让孩儿为父皇戍守边疆!” 皇帝心中不是滋味,然又欣慰地拍了拍守戎的肩头,道:“我儿孝义,实在难得!既然你有此心,父皇也不再阻拦,朕会一切打点妥当,去历练一番也好……你放心,等时机成熟,朕定会接你回宫!” “谢父皇!”守戎磕头,眼中泪水终于打湿了脚下金砖。 不日后,守戎带着守澈与小若三人收拾妥当,便准备出发。 马车停在宫门口,并无人相送,皇帝也只是差人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一切已安排好,只将书信交予北军将领即可。守戎上车前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小若在车上劝道:“殿下,别等了!昨日已辞别过,陛下当是不会来的,再不起程,恐怕天黑前赶不到城外的驿站了。” 守戎口中答应,登上车又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后一阵风卷起,呛得守戎直咳,摇了摇头撩帘进去。 谁知马才行了三步远,就听见了银铃般清脆的叫喊声传来: “守戎哥哥……守戎哥哥等等!” 守戎一掀车帘,看见转角处炽莲穿着一袭粉裙,头上着金色双蝶钗,手里举着一只小盒子奔过来。 守戎终于绽开笑颜,猛地跳下马车,小若吓得方欲止住,抬头见是左相家的莲姑娘,便叫住了车默默等着。 守戎下了车正想跑上前去,看见守尘紧接着走过来,脚步便顿住了。等炽莲跑到跟前,冷冷地问:“他来做什么?” 炽莲回头向守尘招了招手,道:“我叫太子哥哥一起来送你呀!守戎哥哥,这是我亲手编的,送给你!配你的银戟刚刚好!你喜欢吗?这样你的银戟就不显得冷冰冰,叫你看了伤心了!” “嗯!喜欢的!”守戎小心地拥住炽莲道,“莲儿,再见!你别忘了我!” 炽莲理解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伤感,只天真烂漫道:“嗯!守戎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会!我一定会回来的!”说着眼神里透出恨意,瞪着守尘。守尘知道他们有话说,刻意走的慢些, 这时却也到了跟前,也看见了这眼神,守戎转身就要上车去时,守尘才开口叫住他。守戎回过身来,望着他,满眼的怒气。 “守戎,我母后说她是无心的,一切都是误会……乐美人的事,希望你节哀。” “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发配边疆的小卒,何德何能劳动皇后和太子来解释?但你们记住,我今日一切都拜你们所赐,他日我重返京都一定会奉还的!” “守戎,这真的是误会!母后说了她原意并不想为难你,若你愿意放下不提,各退一步……不好吗?” “不必了!你说的倒轻松!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母亲因皇后而死这是事实,颠倒黑白逼我出宫也是事实,与其等他日你们赶尽杀绝,我还是早日离开为妙!”说罢,跳上马车,吩咐马鞭长扬,渐渐远去了。 两人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马车,炽莲天真的面庞上忽然露出凝重的神色,问道:“不知道这一别后,何时才能再见……太子哥哥,你们之间难道真因为这次的事,不能同往昔一般了吗?我们三人之间……都要不一样了吗?” 守戎苦笑着摇摇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各怀所思,不欢而散了…… 六十五:竹马绕青梅 (太子哥哥,我来保护你!) 第二日上学,英才殿中就空了一张书案,案上的笔墨书砚犹在,只是人已在他乡,看着十分别扭。 炽莲不由地皱起了眉,趁太傅不注意,悄悄探身凑到守尘耳边问:“太子哥哥,你说守戎哥哥他们这会儿到哪了?” 守尘一脸正经地看着书,头也不回道:“莲儿,你专心点。” “一天能走多远?左右——” “课堂之上交头接耳,成何体统!”太傅一抬头,大喝道,“既无心听课,那便抄书!将我今日所讲的文章誊抄百遍,明早交予我!” 炽莲闻言,撇了撇嘴,冲着太傅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抱怨道:“一百遍未免也太多了!这先生越罚越厉害了!” “莲儿,早说让你专心你不听,这下可好了吧!”守尘也苦着脸道。 “嘻嘻——,莲儿抄书抄惯了的,反倒是连累太子哥哥,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这什么话?太傅便是不罚我,我也该陪你的,这样更好了!”两人笑了笑,便开始抄书。 一旁的宫人侍女不知研了几回墨,御膳房送饭来也是草草地吃了,便又继续抄,到夜里掌灯时分,仍剩有五六篇。 炽莲抄的手都酸,略捏了捏抱怨了两句,又去添墨,见研中墨干了正要叫人,抬眼却见窗边两个小宫人还有双儿,枕着各自的脑袋打盹,模样十分逗趣。便用手肘捅了捅守尘,小声笑道:“太子哥哥你瞧,咱们抄了一天的书还没说困,他们几个倒先睡着了!嘿嘿,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唉——别!他们也不比咱们大多少,一早就跟着我出门,这会儿也没歇过呢!就饶了他们吧!” 炽莲不听,拿了笔悄悄走过去,挨个儿地往眼睛鼻子上画花儿,还问:“太子哥哥,好看吗?” “莲儿,你可真调皮。我这就抄完了,你还剩多少?我替你抄了吧,就当我替他俩给你赔不是了。” “还有五遍,那我来磨墨?” 说着便动手,炽莲也算娇生惯养的,平时又哪里需要自己研墨?力气又小,磨了许久也不够,看守尘捏着笔等着呢,一嘟嘴手下使了狠劲。 墨锭一滑,却飞起一点正溅在她眉心,炽莲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正要擦时守尘却惊喜道:“嗳,别擦!这样子倒怪别致的!我常看见母后也往额头上画花,要不我也替你画一个试试?” “嗯?”炽莲愣愣地眨巴着眼睛,但她自然相信太子哥哥肯定不会像自己取笑双儿一样幸灾乐祸,便一笑答应了,坐回席子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道,“好!太子哥哥你只管画来!” 守尘也不禁乐了,于是找了只细毫笔,小心地顺着墨点描画起来,搁了笔又左右打量片刻,才道:“画好了,你去院子里照水看看?” 两人牵着手跑到院中,月光清朗,当中白石池子里那一汪水托着早荷初露,微风轻拂,恰使得月色与水光交织辉映,整个院子便仿若水晶宫一般。 炽莲来至水边,看去时,只见额上画了一朵小小的半开的莲花,雪肌墨画本有些突兀,但因在夜色水影中,看去倒细致典雅颇具形态。 那水里的红鲤被来人吵醒,簌然逃去,避到那荷叶底下又惊见了莲花开,悠悠游了过来轻咄倩影,炽莲不由欢喜道:“真漂亮,谢谢太子哥哥!” 守尘亦笑道:“不用谢,你喜欢就好,我们回去抄书吧,不然今晚可没得睡了。” “嗯!”两人复又牵着手,快快乐乐地回到书房。 又抄了半个时辰,炽莲的上眼皮就同下眼皮打起了架,迷迷糊糊地趴下睡着了。 守尘回头见她这样可爱,一时忍俊不禁,但偷笑完了,又将自己的衣裳脱下一件小心地给她披上,添了墨继续抄。等抄完了、数了数整理妥当才觉得浑身酸疼,想回去睡又不好意思叫醒他们,打了个哈欠也就一起趴下了。 半夜,灯烛燃尽后,光影一跳便灭了,将炽莲惊醒过来。 月色下,炽莲茫然地左右看了看,忽又想起自己还没有抄完,赶紧提起笔,可一数竟齐了!才知道守尘替自己抄完了,她憨憨一笑,转头见他挨着自己睡着了,衣服还搭在自己身上,便拿指头戳了戳他的鼻梁。 守尘一皱眉,翻个面没有醒来,炽莲嗤嗤笑了两声,扯了扯肩头的衣裳盖着他,复又趴下睡了。 两人就这般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醒来,巴眨着眼睛对视了良久,守尘突然失笑道:“莲儿,你枕在我的笔上了,成了个大花猫!” 又指了指窗子底的人道:“比他们还脏呢!”炽莲拿手一摸,果然是!便也讪讪地笑。 “把你手帕子给我,我替你擦擦。” “嗯!给!太子哥哥,你可别把那朵莲花给擦了,我要留着!” “哦!好了,干净了,又漂亮了。” 这时,有人来开宫门,太傅见了两人便问书抄的如何。 两人交了卷,一脸的倦容、神情萎靡,太傅一一看过,又见窗底下睡着的三人脸上还画着花,忍俊不禁问:“你们这是抄了一夜?” “是!” “是为师罚的过了些!” “太傅良苦用心,学生们知道,太傅不必自责。” “也罢,抄了百遍,想必你们也明白道理了,今日便放你们一天假,回去休息,明日再上课吧!” “谢太傅!”炽莲高兴地抚掌而笑,叫醒了双儿就跑了出去,可怜双儿还迷迷糊糊的,就要顶着一脸的花跟出去。 “拜别太傅!”守尘笑了笑,也叫醒那两个宫人,回了东宫。 一番梳洗后又吃了些点心,疲倦便消了大半,守尘并不想睡,便拿了一卷书,半倚在软榻上。 然而春暖易困,过不多久,倦意又袭上来,正要沉沉睡去,门忽被一脚踢开了!风狂怒而过,迷了眼睛! 守尘惊了一下,从榻上站起身,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少年——身穿铁甲,带着千军万马! 风沙间银光一闪,冰凉的刀刃抵在了喉间! “皇兄,你曾说有人蓄意谋反时,若才能品德胜于你,宁愿退而让贤!那请问今你我二人,孰强孰弱?这皇位该谁来坐?” “守戎?你是守戎?”守尘迷迷糊糊间,又惊又怕。 “是!一报还一报,我来夺你性命,夺你皇位!” 银戟向前一刺,血溅在那少年的脸上,肆意的笑使少年的脸越发狰狞可怕! 守尘紧紧皱着眉,想去捂住伤口却动弹不了,想要挣扎手脚却如灌千斤,他从头到脚都想要抗争,却只觉得自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怎么都躲不过,这种无力感加重了他的恐慌! 鲜血划落——传来若有若无的声声“滴答”,这声音此时对守尘来说,简直有如同逼命般的窒息感,他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但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不住地紧张着,但除了心惊肉跳什么也感觉不到! 正这时!又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悠悠飘入,熟悉而轻柔,闻之使人平静……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守尘猛地睁开了眼,喘息不止!向四周看去,房中却一切如常,炽莲坐在软榻边,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原来是一场梦,醒了却余悸未了,欲细细回想却无从忆起,只觉得毛骨悚然使人后怕。 “太子哥哥,你醒了?你怎么了?”炽莲看他神色有异,又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禁疑怪道。 守尘忽然惊愕失色,猛地起身抓住了炽莲的手,颤抖不住,道:“莲儿,守戎要杀我!” 炽莲一头雾水,疑惑道:“太子哥哥,守戎哥哥去了北疆,不在这里呀!再说他怎么能杀你呢?你做噩梦了吗?” 守尘点点头,又惴惴摇了摇头,道:“莲儿,如果守戎真的要杀我,你会帮我的,对吗?” “嗯!”炽莲虽不解,然而还是笑着答应道,“莲儿保护太子哥哥!” 守戎莫名觉得心安,栗栗喘了两口粗气才又恢复了平静,问道:“莲儿,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啊!对了!差点忘了!”炽莲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递给守尘,又掏出一面小镜子晃了晃道,“双儿那个坏家伙把我的莲花洗掉了!太子哥哥,你用这个,再给我画一个好吗?” “哦,当然可以呀!”守尘从软榻上下来,去将胭脂化开了,拿笔沾了些,在炽莲眉心画了一朵盛开的莲花。 这作画的短短一瞬间便将方才的梦魇忘记了,及画好细看了看仍是不满意,觉得缺了些什么…… 沉思片刻忽然灵机一动,从书架上拿下一盒金粉,点了些上去,才终于露出笑颜道:“好了。” 炽莲忙举起铜镜,看时果然比昨日的更好,那一朵莲花仿佛有灵性一般,阳光洒下熠熠生辉,将她的眉眼衬得越发有神。 “莲儿,你要是喜欢,我叫人照这个样子制一副花钿,这样你每日梳洗时贴上就行了。”守尘随手收起胭脂、画笔道。 “我喜欢,但是要太子哥哥画的,我才喜欢呢!我要太子哥哥每天给我画一个,好不好呀?”炽莲摇着守尘的胳膊撒娇道。 “好啊!”守尘宠溺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两人相视一笑,便高高兴兴地手牵手出去玩了,攀枝斗鸟直到日落时分还依依不舍。 六十六:英才殿招学 今天周末,又是高产的一天,珍惜吧!以后二更的日子就是过年了! —————————————————————— (没想到相府这姐弟二人,一个生来聪慧,一个却天性风流) 然而,守尘还是因为白日里那个梦给吓住了,夜里怎么也不敢闭眼。乳母给煮了桂枝安神汤,来回折腾到三更,实在累了才睡过去。 再说炽莲,昨日抄书时就受了寒,一刻没睡不说,玩闹时还没个分寸。 到第二日,两个人都眼睑子沉沉的有些病容,一个较一个地无精打采。 这时,皇帝下来早朝,与左相正商量着地方举荐的官员名单,经过英才殿没听见读书声,便觉奇怪。 进去一瞧,守尘与炽莲蔫头耷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又瞥见守戎那张空案,于是又伤心又恼怒,向左相大喝道:“你瞧瞧,这原本好端端的三个人,硬是让你们逼走一个!这剩下两个哪里是要读书的?冷冷清清——朕这英才殿不如拆了好!” 左相闻言,立刻伏跪在地:“陛下息怒,臣惶恐。” 另三人也赶忙放下书跪在一侧,太傅道:“臣有罪,是臣罚太子与莲姑娘抄书过了头,才使二人病中憔悴,并非他们无心读书,请陛下降罪。” 皇帝叹了口气,道:“罢!罢!朕只是想那两个孩子,宫中本就冷清,只有戎儿还活泼些,这下更是了无生气了。” “陛下若是觉得冷清,臣女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可否?”炽莲抬起一张笑脸,模样真叫人可怜。 “莲儿,不许胡闹!”左相忙出言斥责道。 “无妨,”皇帝一向喜欢炽莲,便蹲下身问道,“莲儿有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臣女家中还有几位弟弟妹妹,都十分聪颖!其他大臣宗族中,也必有年龄相若又才德出众的,既然以臣女之资有幸给太子伴读,他们更应如此!陛下不如将他们都招进英才殿,一来大家在一处读书热闹些,二来好坏也能有个比较,不至于因为臣女驽笨连累太子。” 左相一听,不由惊喜道:“陛下,小女虽孩童玩笑,细想倒也未为不可啊!历来地方推荐都难免徇私受贿,有举而不实的情况,但若由皇家亲自选拔培养、自小察验,他日担任重职便可以放心。并且能自幼仰慕天恩,其忠心更是无须置疑啊!” 皇帝思忖片刻,当下便对这炽莲更加青睐,道:“嗯——好!此确为两全其美之策,便由高太傅与你两人,即刻着手打点。炽莲献策有功,该赏!” “是!”左相与高太傅领旨。 “谢陛下!”炽莲嬉笑着又磕了个头,令皇帝更觉天真可爱。 且说这天后,慢慢就又招进了十几个学生进英才殿,这下果真是热闹了。炽焰稍大些后,在家中常听见几个兄姐谈起宫里的乐事,早想去了!于是每日缠着炽莲说要进宫。 炽莲拗不过,待他长到五岁,就去求皇帝恩准。炽焰年纪虽小了些,到底是左相嫡子,又很是聪颖皇帝岂有不准的。 当日下课,炽莲带着这个消息地兴冲冲回了相府,下了轿就问门僮:“小公子在哪儿?” 那门僮并不知内府的事,只好摇头。这时,一个着大红对襟褂子的娃娃叫着“姐姐”跑了出来,炽莲宠溺得将他搂在怀里:“焰儿,姐姐明天带你去宫里玩,可好?” “好!姐姐每天都去,焰儿也能去了!”炽焰乐得在原地转圈拍手。 炽莲看着他也笑,然后牵起他肉呼呼的小手进了内堂向母亲请过安、吃了饭,又带着他到自己的书房里:“焰儿,去皇宫可得读书好才行。来!将姐姐昨日教你的诗默写一遍!” 炽焰却嬉笑着道:“姐姐,明日再写好不好?我跟柳儿、彩儿讨了两根红绳,姐姐教我翻红绳好不好?” “不行!”炽莲佯装生气,拉下脸斥道,“你若默不出,姐姐就不带你去宫里了,也不叫柳儿、彩儿她们跟你玩了!” 炽焰嘟起嘴,见撒娇苦求不得,只能一脸不情愿地拿起笔。 待他写完,炽莲看时竟是一字不差,一戳他脑门道:“你呀!分明会了却非要扭扭捏捏的!” “焰儿不喜欢的诗,焰儿不想想起它来嘛!”炽焰扁着嘴哼唧道。 “真拿你没办法!”炽莲无奈地摇了摇头,于是仍带他出去玩。 这时,一群奴仆婆子也吃过了饭,正在院里偷懒,三两扎堆地嗑着瓜子闲聊。炽焰见了,却忙甩开炽莲的手就跑过去,把几个丫头护在身后,又将那几个小子往角门外赶,说道:“走开走开,谁叫你们进来的?别拿你们的腌脏气熏臭了我的姐姐们!” 众人听了这顽话都觉得好笑,便逗弄他:“夫人说了,家里的人在家里配了的好,将来咱们几个要讨了她们做老婆的!公子此时疏离我们,算是怎么个说法?日后我们也不准老婆们同你玩。” “不可能!哼!”炽焰转过身来,向那两个最标致风骚的婢女问道,“柳儿姐姐,彩儿姐姐,你们是我的人,只跟我玩,不做他们的老婆,是不是?” 柳儿、彩儿也逗他道:“公子,我们虽是你的丫头,将来大了也是要嫁人的。今日不配给他们,明日也会许给别人,公子还有拦着的不成?” 炽焰听了,“哇”一声哭出来,坐在地上哭起来,满口乱叫:“我就不许!姐姐不能走的……” 炽莲本在阶上看着笑,忽见弟弟哭了,便走下来。 众人见了她,连忙藏了瓜果,屏气肃立,炽莲板起脸骂道:“你们几个越发轻狂大胆了,尽拿公子玩笑,还不快搀了起来,跪下赔罪?” 柳儿彩儿也知道过了头,都赶着过来哄他道:“公子不哭,咱们不走,日后只管守着你,好不好?” 炽焰闻言,抱着柳儿的腿就不撒手:“姐姐当真不走了吗?” “不走了!”柳儿憋着笑回答道。 炽焰立刻破涕为笑,转过头得意洋洋道:“你们听着了,她们不跟你们去的,日后少来!” 稚子戏言逗得众人又哈哈大笑,炽莲将他揪过来,作势就要打他的屁股,骂道:“小小年纪,就管‘姐姐’、‘姐姐’得乱叫,谁是你姐姐?你瞧瞧清楚。” 炽焰一扭身躲开了,围着炽莲边跑边笑道:“姐姐夜里睡觉,还只管‘哥哥’、‘哥哥’得乱叫呢!这府里哪有你的‘哥哥’。” “好啊!敢打趣我了,看我今日揍你不揍你!”姐弟两个在院子里追逐打闹,逗得一伙子婆子丫头笑得前仰后俯。 ———————————————— 再说炽焰进了英才殿,年纪虽最小,却也最顽皮!整日带三携四地逃学,上树抓蝉、下河摸鱼无所不会。太傅每每要罚他,终因为他巧言善辩,又有一大帮学生替他求情,只能作罢。 炽焰又常不知哪里淘换来的许多稀奇玩意儿,所以宫人婢女、学生童子都爱围着他,他便拿东西收买人情,叫人替他做功课。 虽如此,奈何天生机敏,能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学问上不比人差。皇帝尤为喜欢,见了这两姐弟就总想起守戎跟守澈来,所以特施恩德,将北宫重新打扫了,准他们可在宫中留宿。 于是炽莲、炽焰从此常来往各宫,因为出身好、模样好,又聪明懂事,自然无人不爱,过的自在得意。 姐弟俩也不认生,没有多久就已熟如家中,炽莲得闲就找守尘温书写字,而炽焰则仍是只管与宫婢厮混…… 六十七:中秋诗会 说我一章抵人家三章应该也不过分吧? ——————分割线———————————— (塞外寒风哪里能比得上枕边风暖!) 转眼到三年后这日中秋,皇帝在宫中的永寿河边设了席,将英才殿中的学生召来赏月吃饼。 皇帝饮酒正酣时,便道:“今日叫你们来,一是玩乐,共渡佳节;二来作诗,朕也考一考你们的才学。既是中秋,便要有一个‘月’字,不限韵、不限体律,你们紧自己拿手的来!朕敲杯三下,挨个吟来,说不上的就要领罚!明白了吗?” “明白!” “好!这就开始!”说着,便挑起筷子敲觞起调。 守尘自是第一个站起来,略有些不备道:“湖光秋色意蝉纱,冷月清辉挂香浓;满园看尽红芳谢,一支金桂开案前。赋诗月下君臣事,兴味余时慕周堂;此情此景传佳话,何年何月载书成?” 皇帝听了,评道:“虽有些牵强,不如你平常所作,但念你出口之章,便不罚了!下一个!” 宗正家的公子,大大方方起身高唱道:“长河应永寿,明月喜团圆;诗歌一良宵,我且做神仙。” “好!好阔达!今夜朕便与你们赋诗一夜!过!” 轮到炽莲,便又换了一种味道,只听她浅吟道:“月凉如水渺如烟,借取三尺做霓裳;晓风徐徐吹浮影,欢歌袅袅渡横江。人间笑语太招摇,引下嫦娥舞凤凰……” “美则美矣,就是带些闺阁气。”皇帝不爱这样的诗句,便打断道。 “陛下,莲儿本就是闺中女子,若不然,难道要唱什么‘铮铮铁骑斩雄魂’不成?”炽莲撇嘴道。 “也是!下一个——炽焰年幼,容他多想会儿,这边!” 少府家的公子,在几人中年纪最长,生得油光玉润。这突然叫到自己,站起来搔头弄耳了半刻,脸都憋红了。 “怎么?说不上来了?那可是要罚的!” 皇帝喝了一声,他忙开口编来:“嗯……月!月色皎皎……嗯……中秋节!嗯……星光穿云……啊!有了!星光穿云穿云着璀璨!” “哈哈哈,这个只有这个‘着’字用的好。”皇帝笑了笑,“继续说!” “这个……”他本念到这里脑中一片空白,听了一声赞赏,灵机一动忙道,“哦!玉皇坐席震三方,嫦娥岂敢不下凡!”说完如卸重负,顾自得意地坐下来。 炽焰悄悄向炽莲笑说:“好滑巧的马屁精,还招惹姐姐,看我怎么收拾他!” 炽莲自然也不高兴自己的诗被人拿去取笑,但只剐了他一眼,笑笑不言语。 可皇帝听了这奉承话,自然是高兴的,非但不怪他的言辞粗鄙,反而赏了他一碗酒。 这小胖墩领了赏,更加沾沾自喜,直夸御酒香醇,炽焰不由“哼”了一声,拿着杯子‘蹭’地便站了起来,口占一绝道:“明月照长空,金樽藏酒香;嫦娥仙子来,问君讨琼浆!” 皇帝听了大笑道:“好小子,这么点大就学人喝酒了?那你便正经作一首来,要是好呢,朕便赏你酒;若是不好,就告诉你父亲打你!” 于是又拈起筷子敲杯三下,然而炽焰倒不急着作诗,说道:“陛下,方才我姐姐的诗才只作了半首,不如我来替姐姐说完吧?” “好!那你更要好好做来,若是续的不好,只怕先挨你姐姐的打!” 只见炽焰抬头望月,一阵风来轻撩鬓发,他不慌不忙道:“仙人不理浮尘笑,且食桂香佐琼浆!一树一茬一坛新,余香再下酒三杯;月走华浓云遮月,天上佳人不团圆!并非嫦娥愿寒宫,曾经后羿——今猪蓬!” “哈哈哈!你呀你呀,哪里学来这些刁钻风流的话。你姐姐好端端一首诗,倒叫你祸害了,也不知你两人一母同胞,怎就说的一家两话?”皇帝抚案笑道,众人也随着大笑。 炽焰道:“你们且别笑,评一评我的诗好不好?猪蓬?你说值不值陛下的酒?” 那少府家的公子这才明白他嘲笑自己,又自知驳不过他,于是羞恼得满脸通红,就像面前摆的一盘猪血糕一般。 “好好好,便赏你酒!”皇帝笑出了泪道。 宫婢于是奉命往炽焰的茶杯里斟满了些酒,炽焰忙舔了舔,又呛道:“好辣好辣!” 众人又笑作一团,只有守尘点头称赞,心中以为炽焰虽小小年纪,作诗却是当真豪放不羁,很有大才之风。 皇帝又佯装生气,指着他道:“诶?朕赏的酒,喝完喝完!” 炽焰也不惧,当真就仰头一灌,炽莲瞋他一眼,又夹了一块豆腐到他碗里,肃然警告不许他再闹了。 “来!接着来,下一个!”敲杯三下,又听见诗吟: “秋桂十月香十里,银河万里攒万星;嫦娥飞仙空守恨,悔不当初累心怜!” “诗倒不错,只是有些凄婉?今日怎么都跟嫦娥杠上了?” 皇帝抬头看时,吟诗的却是姶静皇后! 她缓缓来,缓缓吟了一首长诗:“风前月下本良宵,形单影只苦夜长;冷酒相思到肠穿,惜我哀戚无人知!” “都言姮娥最无情,谁晓寒宫碧月心?吴刚伐树捣药声,声声听断孤枕人!欲寄信笺凭青鸾,不问苍天问君意;夫妻一载又一载,缘何月圆人不圆?”一阕诗吟完,早已泪眼纵横! 原来自守戎离京之后,皇帝虽未再迁怒守尘,却独独不欲见皇后。 中秋又是中秋,佳节几度,按理是帝后团圆的日子,皇帝却总推脱有事,今年更是宁愿与孩童游戏,也不愿去见她。原本夫妻和睦,如今受冷落至此,皇后心中怎不悲伤? 往年因心中有愧不好发作,而今听这里吟诗作对、有说有笑,越发觉得凄凉,便不由地寻过来。 皇帝见她如此楚楚深情,心中也有些不忍。旧情难忘,美人落泪更叫人心生不忍,一时屏退了左右,过来安慰道:“皇后,并非是朕无情,只是朕的一双儿女因你相隔千里不能团圆,你又让朕如何能对着你笑得出来?” “陛下,妾身知道当年叔父过分了,伤了陛下的心,可妾身当真无辜委屈啊!陛下当时盛怒,这几载难道还没记起妾身的心性吗?思念儿女自然难受,可这空房冷落、思慕夫君之痛,又哪里好受呢?” 眼前发妻可怜可爱,泪光点点更见风韵! 毕竟多年夫妻情深,再加上乐美人亡去多年,守戎、守澈又不在跟前,先前的怒气早消去大半!再是一夜良宵共渡,不仅前嫌尽消,反而恩爱更胜! 枕畔细语、耳风吹拂,皇帝的一颗心便倒了过来,对守戎、守澈挂念渐渐淡去,只觉得无端冷落皇后母子心中有愧,越发关心疼爱起来。 只是可怜守戎、守澈到了北边受了不少苦,却哪里料到这等? 六十八:逼上绝路 (从来都是命运推着人走……) 话说,守戎一行人的车马不久后到了塞北军中,就将皇帝亲笔书信交予了守将。 那守将虽觉得这女子幼童在军中多有不便,奈何皇命如此,只得遵从。将守戎等好生在后营安置了,便不再理会,守戎等也有自知之明,便默默将就。 转眼便是半年…… 极北之地,才过了九月便是天寒地冻,军中用度又紧,吃喝擦洗一应都是冰化的水。小若原就体弱,入秋时就受了风寒,为了照顾两个小主人,暂时还咬牙强撑着。奈何那日月事来得突然,喝了两口冷水,自此一病不起。 守戎每日天不亮起来,随军操练,日落才回来。一进帐,就见小若脸烧得通红地倒在地上,赶忙上前将她扶到床上。 “小若姐姐,你怎么了?” “殿下,小若……小若恐怕不能再照顾您和公主了。” 小若迷迷糊糊地,细如蚊蝇的声音从那苍白干裂的唇间游出,紧皱的眉头渗出颗颗豆大的冷汗。 “小若姐姐,你先别说话,我去给你烧水!你说过的,发烧了喝些热的,睡一觉就好了,你都烧糊涂了。” 守戎将自己的羊毛褂子脱下来,替小若裹紧了,拿起斧子出了帐。他操练了一整天,连砍些干柴的力气都使不出,反将两只手磨破了皮,只好拣些枯枝回去。 天黑风大,守戎又从未生过炉子,试了两三回,火总算旺了些,又赶忙拿瓢从高自己半头的木桶里舀水。 取了水,火又灭了;生了火,水又冻住了或是打翻了,来来回回——直到月挂天边,才烧好了水。 守戎忙用碗盛了,小心翼翼地捧进来,谁知看见小若满身是血,一手握着一把短刀,半个身子垂在床边,血水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有些已冻成了血渣子,原来早已僵死在那里! “嘡!” 守戎摔了碗,滚烫的水浇在磨破的手上,却顾不得疼痛。守戎扑上去将小若抱在怀里,一试脉搏,心中凉下半截! “小若姐姐!”守戎才掉了两行泪,忽见她枕边半块碎布,密密麻麻地写着血字,于是颤抖着拿起细看,见写道: “殿下,小若不过贱婢,死不足惜,万勿伤心。奴自知重病,难以治疗,即便上天垂怜保命,也必伤根基。 奴虽求活,然不愿牵累殿下,宁愿一死!奴服侍美人多年,甚感美人恩德,如今美人已去,自当随之。 然一则殿下与公主年幼无助,今去万望珍重;二则美人枉死,奴不能讨个公道,心中有愧无法交代,因请殿下牢记,千万替美人报仇! ——罪奴小若泣别。” 守戎看罢,两眼含泪,仰天大吼一声! 他怒得夺出银戟紧紧握在手里,冲出营帐,在帐前将银戟舞得虎虎生风! “嘭” 一戟打翻了炉子,火星四溅! 怒吼如惊雷一声,铁刃如疾风阵阵! 此时的守戎,一双星目怒含血,两笔剑眉对张锋;恨比山高仇海生,金兵打土泄愤多! 本是兄弟同根生,奈何命定势水火!他恨呐! 守戎筋疲力尽,直挥到腿软了,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手上的伤口渗出血来,刺拉拉地生疼,然而眼泪早已流干了,再也哭不出声了,嗓子里冒烟似的堵着。 他坐在地上,忽而冷静下来,望着西月心中寂寂然地不知过了多久,邈邈处传来一阵琴声…… 守戎循着琴声向山上看去,只见半山腰的营帐前点着一盏灯,有一人正在低头抚琴。 一曲毕,那人收起琴,向这边瞥了一眼,却一语未发转身入帐。守戎不自主地追上去,掀开帐帘,才知是这北军统帅。 “二皇子,你来了!”文帅见有人闯入,依旧镇定自若地围炉烹茶,“喝碗热茶吧?” 守戎进帐内,不慌不急,四下看了一圈,瞧了瞧茶叶,端一端那碗茶,又放下了开口问道:“不知元帅费尽心思以琴声引我来,有何指教?” “哈哈,殿下如何知道老夫有心思?” “自我入军中以来,分明山上山下扎营,文帅却避而不见;父皇明旨安排,文帅视若无睹。今日,却偏偏以琴声抚慰,若说巧合,恐怕牵强!” “哈哈哈……殿下果然聪慧,那可否容老夫一猜?我国辽阔,各处驻军,为何殿下偏要来这最是穷苦之地?是因为赵家势力广布,唯有老夫一向与赵家不和,可对?” 守戎向后靠了靠,一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老夫对殿下之事也略有耳闻,也十分同情殿下,并非老夫心狠,罔顾圣命,不照顾二位殿下。只是殿下想利用老夫对抗赵家,老夫也不能甘心为人棋子,凡事总要互惠互利才好,您说是不是?哈哈哈……再请殿下也猜一猜,老夫为何为人如此大胆?” 守戎轻笑一声,道:“文人将士素性张狂些也就罢了,然不顾旨意,不是君子所为。哪怕文帅趁着山高皇帝远,有意靠拢太子一党,与旧敌为友、再树新敌也非明智之选。更何况——我再不济也是个皇子,圣心难断之时,文帅这么聪明,怎会冒险得罪?” 守戎总算喝了茶,又似笑非笑道:“除非——元帅所求,远非依附而已。” 文帅见他如此少年老成的模样,冷笑道:“我与赵家不和,赵家以势压人,才使老夫流落此等境遇,老夫实有不甘,陛下任其排除异己,也令人寒心!” “所以——你想反?”守戎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文帅,直戳重点! 六十九:护妹狂魔 (只要能保护妹妹,守戎自己都怎样无所谓,因为……他只有妹妹了!) 文帅顿了一顿,没有因为被守戎看破而慌乱,反而大笑道:“哈哈哈哈,殿下不必忧心,这江山不会易主!老夫已是不惑之年,又无子嗣,即便为帝,又能如何?只望日后二皇子能赐老夫今日赵家的富贵!” “那文帅有何打算?” “老夫被贬北塞多年,这个自然不必殿下忧心,等时机成熟,老夫自然告知。只是造反也需有个名目,所以——” “所以元帅想借我的名义?” “哈哈,没错!老夫静观多日,加之今日所谈,相信殿下是个奇才,老夫便是做了不忠之事,也对得起天下人,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元帅如何就断定我会答应?我乃皇族,岂有助长谋逆之理?” “殿下不必刻意试探,老夫今日敢无视旨意,明日就能颠倒是非,此处山高水远,殿下又是身娇肉贵之人,若得个病痛也属正常,届时不过一个不周之责!哈哈哈……殿下是怕年幼,老夫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嘛?可殿下并非愚钝,自有大权在握的一天,若不然怎能翻身?” “好!” 守戎答应得面不改色,倒叫文帅吃了一惊,不免慌乱猜测究竟日后博弈孰胜孰败,但转而大笑道:“好!二皇子爽快!明日起,老夫定将毕生所学一一教授,殿下如此劲骨,如此好兵刃,断不可浪费了!他朝起事,殿下定是猛将,一击成势!” “谢元帅!徒儿守戎,见过师父。”守戎笑了,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拜师礼,文帅见了他如此深的心性,越发觉得不安。 “师父,徒儿还有一个请求。” 文帅闻言锁眉:“何事?” “我想……学琴。” 文帅松了一口气,捋着胡须,笑道:“这有何难?老夫即刻就可教你!” “不了,我出来太久,澈儿怕要醒了,我得回去煮些稀粥。” “公主殿下岂能喝稀粥?来人!” 从帐外进来一个副将,问道:“元帅有何吩咐?” “取一碗牛乳,备些吃食,送二皇子回营。明日到城外找个奶娘,专照顾两位殿下。” “谢过元帅!”守戎与那小卒回了帐中,守澈果然饿的正大哭。 守戎于是遣走了副将,用银匙喂了牛乳,哄着睡了,又亲自将小若的尸身葬在山脚下。 守戎在坟前磕头,焚血书以告: “小若姐姐,你安心去吧。上天不绝,守戎定当为母亲、为你报仇雪恨!” 此时,天已是朦胧亮了,守戎还得到河边浆洗血渍屎尿,最后捧着雪水抹了一把脸,才又进帐休息。 到中午时,帐外有人来请,说是文帅吩咐,请二皇子到大帐中一同用膳,守戎听见声音醒了,便随意收拾一番,抱起守澈随小卒前去。 “殿下来了,坐!”才掀开了帐帘,文帅便起身相迎,又向跟的人道,“你将公主抱下去,热些奶,小心看着。” “是!”那小卒伸手来抱,守澈却突然大哭起来,怎么也不肯叫他抱,文帅与小卒相视一眼,不禁皱起了眉。 守戎看在眼里,便道:“算了,澈儿怕生,还是我抱着吧。” “也罢,你下去吧将奶热好了端上来。” 两人于是相让着坐了,文帅又道:“昨日殿下说想学琴,老夫这里有一本琴谱,你且拿去!这把琴也一并赠与殿下,相信以殿下的才智,只需晓以节律指法,便可自通了。” “多谢元帅!” 一时,端上酒菜来,牛乳也热好了,文帅道:“咱们先吃饭,老夫再教你。” 守戎看着那碗牛乳,迟疑了片刻,拿匙舀了半勺,正想喂给守澈,忽又瞥了一眼文帅,转而吹了吹送往自己嘴里。 文帅与那小卒见状一惊,忙笑问:“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守戎一脸的理所当然,道:“我试试还烫不烫,怎么了?元帅为何如此奇怪?” “呵呵……老夫不曾有孩子,不知道不为怪。”文帅尴尬地笑了笑,喝那小卒道,“你!怎么烫的就敢端上来,还不拿回去!” “是!” 接着倒无他事,守戎饭后告辞,那小卒便凑上来问:“大帅,二皇子是起疑了吗?” “看样子不像,但他的心智,也难说!”文帅捋着胡须,面露不快。 “大帅,二皇子已经答应与我们合作,他的命都在咱们手里,为何还要向公主下毒?” “昨夜他答应的太快,老夫一直觉得不妥当。他如此硬气,日后反悔了,刀架脖子恐怕也不顶用。只有公主,或还是他的软肋。” “大帅,昨日属下亲眼所见,二皇子葬了他那个婢女。依属下看,二皇子的志向不小,更是个重情义的人,大帅不如用拿出些心意来,徐徐引导,当能收买。” “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的话被守戎一字不差得听在耳里,心中虽然吃惊害怕,却只能装的镇定自若。 将守澈抱回帐内,看着她、看着银戟,忍不住呢喃道:“这世上几乎人人都要害我们兄妹,立身孤岛、四海伏波……娘,我真的怕啊!我没能保住你,没能保住小若姐姐,我的妹妹……我只有妹妹了!我一定要强大起来,我一定要挺住,等有一日,爬到山巅,就没人能伤到我们了。我要让所有人都敬我!所有人都怕我!澈儿,你放心,有哥哥在,哥哥一定会保护你的。” ———————————— 日暮时分,守戎在帐内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便出去看。 原来昨日那副将找了一个妇人来正要去复命,模样还算标致,所以引得几个兵士驻足议论。 守戎上前,问道:“这是为公主殿下找的奶娘?” “是!” “公主饿了,叫她进帐,你自去复命。” 副将有些犹豫,道:“这——大帅吩咐,公主千金之躯,不容有失,这女人得查验过身子、品性才够格服侍公主殿下。” “那公主此时饿着了,谁又担当得起?长远的事自然要考虑,眼下就不必管了不成?她给公主喂了奶,公主喜不喜欢?能不能服侍公主?我自然会留意,难道大帅比我还知道不成?。” “属下不敢,那你去吧,属下一会儿再带她去见大帅。” 于是守戎领着那妇人进来,兵士等自散去了。 进帐看时,守澈睡得香甜,那妇人便觉奇怪,正想问,却听守戎喝道:“跪下!” 山野妇人哪敢不跪?守戎又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中又有何人?” 那妇人吓得一抖擞,老老实实答了。 “我乃当今圣上二子,你所伺候的是圣上唯一的公主,你可知道?” “民妇知道。” “你还需知道,皇子、公主与文帅相比,孰轻孰重;日后你只管照顾好公主,其余一概不需理会。” “是……” 塞北荒凉,少有人烟,找一个有奶水的不容易,因此这妇人倒着实只是个老实人,听得“皇帝”二字就重如千斤,哪里还敢动心思。 守戎见状方才和缓了些,然又再次嘱咐道:“从今日起,你乖乖呆在帐内照顾公主,军中女子不便,你无事不许出帐。若没有我的允许私自做主,要按军规处置。还有,所有你和公主的吃食,皆得要银器盛用,若公主出事,你全家株连!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民妇不敢!民妇不敢!” 七十: 代驾出征 为了改书名想了整整两天,结果还是不甚满意,真没想到老子十几万字都写下来,最后扑在了书名上,悲哀啊悲哀! ——————新书名新起点——————————————————— (一边是谋朝篡位的生路,一边是忠臣孝子的死路!) 此后,守戎白日里向文帅学习武艺骑射、布兵排阵;早晚又要照顾守澈,亏得那妇人老实,省却不少心思,等守澈能自己用饭了,为保万一,守戎宁愿自己多辛苦些,便立即将她遣走了。 好在守澈生来稳重懂事,独自一人时也不哭不闹,就乖乖呆在帐内。只等着守戎一回来,就张着小手要抱要撒娇。 守戎也是极为宠溺她,回了帐什么都听妹妹的,往往累得一身汗,甲衣未脱就驮着守戎到处转悠,没皮没脸地讨好她。 人前老成持重、人后天真活泼,兄妹俩皆是这样! 塞北虽苦,但兄妹相依,日子倒过得还算满足。 时光飞逝,一晃便是十年! 守戎本就健壮高大,又经风霜洗礼,乍看身影赫赫英姿、威武不凡;目如冰凿、棱如刀刻,既有这个年纪的朝气,又有不同常人的凌厉,正是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样。 守澈也已经能读书晓事,清凌凌的眸子中透露着那份聪慧,不仅生的一副可人样子,而且贴心乖巧,会帮着哥哥做些洗衣烧水的活,让守戎回帐后可以不至于辛苦。 这日,守戎正与文帅在校场上练剑,文帅见他已能百步穿杨,很是高兴,道: “戎儿,看样子,你的本事已准备好了!这么多年了,也总算盼得天机——今年大旱,草场稀缺,北方各游牧部落皆是捉襟见肘,已有结盟南攻之意。老夫只要让出这两城之地和粮食,借他们度过此劫,便能借兵起事。老夫想,不如即日开战,一路南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成了便好,不成也不过一死!” 说话间,文帅搭弓一射,将靶上守戎的箭打落在地! 守戎心中一颤,如今骑虎难下已是无路可退,自己受他所控自然只能听从。 几日后,蛮北各部果然合力攻来,文帅一面积极带兵抵御,一面落败开关放行。 消息很快传入京都——蛮北大荒,背水一战,勇猛异常;文帅年老兵寡,不堪阻拦,请求率四境之军共同作战。 一切合情合理,无人起疑,皇帝立即召集众臣商议! “列位爱卿,北疆战事告急,文帅请兵,尔等以为如何?” “依微臣之见应当立即准奏,北境防线关联各国,若稍有差错,恐怕大息、游沙皆会乘机发难,为防万一或还得再征收兵士支援。” “陛下!北境战士最为骁勇,此次不敌恐怕还是因为地处荒凉、军需不足,时战事应增加税收以充军饷。” “是是是……”皇帝一面听着应着,却知道这些废话解决不了问题,他亟待的是具有实质性的良策。 左相瞪了那两人一眼,上前道:“陛下,此时正值农忙,征收兵士万万不可,加之大旱使我国内粮食也有歉收,增收赋税更是不可。” “那……左相以为如何?” “陛下,我竜国北境驻军相比蛮北各部战力上强出许多,文帅年老,而对方此时因无退路自然同心合力,之所以节节败退……恐怕输的是士气,而不是人数和军需!打仗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一切该以军心为重,劳民伤财作大战事反添将士担忧。臣——请另派德高望重之人往北境压阵,只要能振奋军心,必可大胜!”左相撩袍一跪,扶笏叩请。 “这——可朕从未上过战场,恐不能领军。”历来说到振奋军心,自然没有比御驾亲征更有效的了,所以皇帝虽有此心,却还是犹豫了。 左相一愣,忙又顺着皇帝道:“陛下有意御驾亲征,如此爱民情切实为竜国之幸,但京中也需陛下坐镇主持,还是请贵重之人代驾出征,或遣猛将亦可!” “南疆亦不太平,况且也是远水不及;大司马在西塞,本应召他前往支持,可他前儿方因年老有病请旨回京,出征恐也不行;朝中无可派大将,宗族亲王……朕觉得不行!太子年幼文弱——况且朕只有尘儿一个皇子,万一出了闪失,又该如何?” 此话一出,满殿静寂,众臣竟真的一时无计,倒又是左相道:“陛下,十年前二皇子被发配塞北,正编在文帅麾下,此时恢复皇子身份,或许可用?” 皇帝一听大喜,忙道:“守戎!正是!他在北境军中十年,正是合适人选!” 其实除左相外,也不是没有旁人想起这位二皇子来,只是依附皇后一党,大多有份参与当年对他的驱逐,自然不愿他再得势回来报复! 然而此时皇帝已然开了口,纵有顾虑也不敢再重蹈当年百右相的覆辙去触怒圣意了,况且左相的提议谁能辨得过?顾及军情紧急也是在无话可说,便只能如此。 见无异议,事情商定,皇帝笑道:“戎儿在塞北受罪十年,此役若能大捷立功,也总算可以回来了。” 于是,快马加鞭,一道圣旨送进了戍北军营—— “二皇子守戎接旨!” 守戎与文帅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跪在帐前。 “皇次子守戎驻守北疆十载,念其忠孝功劳,准恢复名号,代驾出征、扫平犯寇!二皇子——接旨吧!” “谢父皇隆恩!”守戎接过诏书,愣愣地跪在原地。 来使又捧过一个匣子,道:“殿下,这是北疆一线驻军的虎符,从今日起,您可调用兵马,望早日得胜回京。” 守戎一听“回京”二字,顿时抬起头来,见那使者正别有深意地点着头,心中不由欢喜,正出神,文帅道:“来使一路辛苦,请帐内休息。” “多谢!殿下尚且年幼,还望文帅多加指导,方可大胜啊!” “这个自然!”来使于是随一守将自去休息,文帅见他走远,才又道:“戎儿,这回你可是两头得好啊?无论成与不成,你都能回京富贵,不过……是为王还是为将,你可自己想明白!” 冷漠的话顿时将守戎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自己人还在文帅的手中,怎敢在此时有悖于他,忙道:“徒儿自然更愿为王!” “好!来使还得住两天,为不让他起疑,明日就由你领兵出战,佯作落败,他见你不敌,自然就会回京请旨。既然兵权已到手,到时不必犹豫,直接挥兵进京!老夫已安排人在京中闹些乱子,届时我们便是得胜回朝——清君侧!” “师父……既然是以清君侧的名义回朝,师父何必又要做着一回卖国贼?守戎……守戎不愿输人!” “你必须输!”文帅厉声喝道,“老夫已与他们定约,这两城必须给!若是不守信用,那些个部落首领岂肯罢休?还不将老夫生吞活剥了?” “那时师父已远在京都,大权在握又何须怕他们?” “闭嘴!你可知道,他们行为如狼,恩仇必报!老夫可不想晚年落个死无全尸!再说,你以为单凭北防的兵马,能杀到京城?能坐稳皇位?咱们还要借他们的兵,戎儿,你可别在这时反悔,你别忘了……” “师父放心,守戎心志坚毅、不改当初,既然师父已全权考虑妥当,守戎听命便是!”见他眼有杀意,守戎忙改了口,将诏书一掷在地上。 七十一:回家的诱惑 (从来都是命运推着人走,但命运也不是完全没有选择!) 文帅唇边勾出一笑,弯腰将诏书捡起却道:“何必如此!” 于是两人又进帅帐,将兵布阵,详究安排。 至夜幕后,守戎总算拖着乏累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帐内。 “哥哥,你回来了?我煮了羊骨汤,我们吃饭吧!”守戎听见妹妹叫,嘴里答应了,却眉头紧皱着站在原地不动。 守澈疑怪,放下手中碗勺,过来扯了扯守戎的衣角,问道:“哥哥,怎么了?是军中有难事吗?” 守戎复出门,见四下无人,才拉着守澈悄声道:“澈儿,今日父皇下诏,命我代御驾出征,可文帅另有打算。如今我大军在握,却进退两难……当初一为保命,二为筹谋,才这般委忍;可真到了忠义抉择之时,身为皇子我岂能……可是文帅在北疆根基深厚,武艺又远在我之上。澈儿,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守澈看着他一脸苦恼,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哥哥不必烦恼,澈儿有办法!” “哦?”守戎不由惊喜,原不过想一吐怨气,根本没料到守澈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办法。 “哥哥,你糊涂了!你身在军中多年,难道不知道何为军令吗?” 守澈指了指守戎手中紧紧握着的虎符道:“军符在手即出军令,哥哥军权在手又何必惧他?哪怕他根基再深,造反之事难道还能大张旗鼓?那哥哥你下令还有不听的吗? 何况,北疆一线所有军马可远多他的亲信,要杀他也是易如反掌,此时该慌张的是他不是哥哥你!还有啊!你知道他们的内幕安排,要赢要输全是哥哥说了算! 哥哥别被他唬住了,依我看他笨得很,十年了还没有筹划周全!哥哥想啊!如果这次不是将虎符恰巧给了哥哥,而是委派他人为帅,他会怎样?” 守戎听罢,恍然大悟:“澈儿,你真是剔透,是哥哥糊涂——哦不!是文帅糊涂了!经你这么一说,他的计划简直全是疏漏,走!咱们吃饭去!” 两人吃过饭,洗漱罢,守戎便哄着妹妹睡下。 然而自己心中依旧百感交集,因此难以入眠,取出琴,调了弦,断断续续地弹起来。 往日守戎的调子多是怨恨幽愤,今日却带着丝丝忧愁,一面弹着,一面便忍不住低声吟道: “皇子公主本贵,被人摧,流落到边陲。转眼十载轻易过,忆非非,难入睡…… 朔北乱石堆,被风吹,零落成破碎……夜里树影魅如鬼,明日战火皆成灰! 为父守,怎可退?鞭马追击——打他成溃!” 弦断了…… 守戎叹了口气,终于按停了调子。他胸中有热血激湃,这琴、这歌便随性而起,又怎能够抑制? 守戎再看澈儿,好在她早已习惯了军中的吵嚷,依旧熟睡中。 重又掖了掖被角,守澈看着妹妹露出了笑容,但也仅仅是笑了这短暂的一刹那,忧愁依旧没有退却。 守戎走出营帐,望着苍穹繁星悠悠吟了最后一句: “家国山河当为最,游子在外——尚盼归!” 天意渐凉,守戎打开柜子欲再取一床褥子,手触到一个木盒子,耳边瞬间闪过炽莲那明媚的笑音来—— “守戎哥哥,这是我亲手编的,送给你!配你的银戟刚刚好!你喜欢吗?这样你的银戟就不显得冷冰冰,叫你看了伤心了!” “莲儿……” 一抹笑又不经意地浮在脸上,守戎打开盒子,将双飞结拿在手里,又拿过银戟,小心地系上,果然!它不显得单薄了。 把玩着把玩着,他不禁呢喃道:“莲儿,你保佑我这一仗能赢,只要赢了,这一次我就能回来!十年了!你想必更美了吧?” “莲儿,我真想你啊……不知你此刻可在想我吗?” 往昔幕幕忆在眼前,就此一夜梦萦,那盛朝王都所有的美好,竟都是同一个人…… 七十二:杀敌立威 (他是厉鬼!亦是天神!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第二日,敌军在前叫阵,守戎第一次披上铁甲,将头发高高梳起,一杆银戟横在马前,戎装模样,少年儿郎,真真好不威风! 点兵排将,擂起战鼓、吹响号角,守戎振臂一呼,迎敌大军出城应战! 敌军阵中有一个杂胡的壮士,号称黑将军,一见了守戎便大笑着踢马上前道: “哈哈哈,哪里来的一个小子?你们军中无人吗?莫不是因为输了老子几回,就怕了吗?就找了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来敷衍老子,也太不像样了吧!哈哈哈……你们瞧,他戟上还扎个蝴蝶,真娘们儿!哈哈哈哈……” 一时敌军嘲讽、辱笑不断,守戎眼中怒气渐生,看得黑将军虎躯一震! 他纵马驰骋多年,还从没有因为哪一个人的眼神就觉得背脊发凉的,心中一紧脸上的笑瞬间就滞住了。 而面前的人依旧一言不发,手中银戟却猛地刺了过来! 速度如疾风闪电一般,黑将军反应不及,慌乱间将双刀一举! “铛!” 两兵相交震得手中发麻,黑将军勉强在那利锋将自己劈成两半前挡了下来。 可守戎却在此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在文帅的压制下,他对自己的实力是不清楚的,而今他信心大涨! 一咬牙再一使劲,所用力气之大,让那戟下之人顿时露出惊恐之色,然这不是最可怕的! 令黑将军感到绝望的,还是守戎那抹越来越张狂的笑,那简直像是砍瓜切菜的轻松,那会让任何人置疑自己的轻蔑! “锵!” 仿佛是厌倦了这种蛮力压制,银戟疾回,守戎将刃尖一扫,那马长嘶一声,“噗通”向前扑倒。 银光闪过! 黑将军猛一抬头,看见守戎单手握着戟尾,怒目张眉。 一瞬光影明暗,刃尖——直直扎向了自己的眼睛! “啊!” 一声惨叫未断,献血四溅、脑浆涂地,斗大的脑袋滚落在地上! 守戎默默将戟收回,冷冷啐了声:“无知莽夫。” 所有人都吓呆了双眼,纷纷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个年轻后生。 他勇猛果断、凶残冷酷,对于敌人来说,简直是午夜梦魇、是索命鬼煞! 银戟横举,守戎调转马头,向身后大军高呼道:“吾乃当朝二皇子——守戎!逢敌入侵之时替父出征,尔等可愿为国效力、为君杀敌?” 那一刹铮铮有声,又是慷慨激昂、磊落光明,对将士来说是可敬骁勇、是可信良帅! “愿效力!愿杀敌!死而无悔!” “愿效力!愿杀敌!死而无悔!” “愿效力!愿杀敌!死而无悔!” 万人齐呼,声镇山河、士气大涨!兵欲出、马欲前,如箭在弦上,只待一发! 忽这时,城中却吹起了撤兵的号角。 守戎眉峰一蹙,向城墙上看去,果然见文帅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虽然无人愿撤,可军中这一瞬间的迷茫,那方敌人早已会意慌逃。 守戎无奈,既然不能临时变换计划去追敌,也不知文帅又有何打算,只好先回城。 “啪!” 一条刺鞭将守戎打下马,文帅满面横肉喝道:“你在干什么!” 守戎捂着脸上的伤痕,踉跄着站起来,又一鞭打在背上,守戎受不住,“嘭”得跪倒在地上。 “老夫好心连夜为你通知敌军,换了一个无能的人来对战,生怕伤着你。你倒好,如今可是能耐了,呵!杀伐决断!你让老夫如何向他们交代?你想反吗?” “师父,徒儿性子桀骜,唯不愿被人轻视羞辱,所以才——”守戎强忍下怒气,忙扶膝跪地解释道。 “殿下英勇,初战大捷,臣望而敬之啊!” 文帅正欲发作,但御使已一脸欣喜地赶来了只好暂忍怒气,瞪了守戎一眼,转向御使笑道: “御使,依老夫看此役不日便胜,不如御使先行回京告捷,为殿下美言几句。待战事结束,正好召归,岂不便利?御使大恩,殿下他日必有回报!” 使者思忖片刻,他本就苦恼这穷疆难捱,文帅此言正合心意,既能回京又能得个顺水人情,他自然乐得答应,立即吩咐收拾了回去。 使者一走,文帅立刻又拉下脸来,骂了一声“碍事!”又转向守戎道: “戎儿,如今你也得意过了,是该赢一仗叫京中松懈戒心,但你别以为老夫看不出你的心思!想背叛老夫,也要看你担不担得起代价!” 守戎闻言,心中一颤,惶然抬头。 “来人!将公主带过来!” “师父,不要!若要打骂,徒儿不敢违逆,但请不要牵扯到澈儿!” “你早该想到有今日之悔!”言末,十几个兵士抬上来一个笼子,守澈被锁了双手双脚关在笼中,神情淡漠,丝毫不介意此时的安危。 “澈儿!”守戎惊叫着扑向笼子,“澈儿你没事吧?” “皇兄,我尚安,不必挂虑。” “戎儿放心,老夫此时不会对公主怎样。明日再战,你若还敢乱来,可就难说了!是父皇还是妹妹,你只能选一个!” 文帅甩袖离去,留下隔着铁笼子紧紧相拥的两兄妹。 “澈儿,是哥哥不好,哥哥没保护好你!” “哥哥别这么说,在澈儿心中,哥哥是天!不是哥哥没本事,哥哥行的是君子之道,怎能防的到小人之心?” “澈儿这么聪明,昨日早已想到了是不是?” “澈儿长在边疆,虽不深明大义,却有感安宁可贵,更不愿哥哥为了澈儿做了违心之事。” “澈儿,你放心。我虽境况之下拜贼为师,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凭文帅这么对你,就绝不与他同心! 当年你不过一个婴儿,他就想用你威胁我,今日又如此!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哥哥视你重于己命,他伤你半分,就注定是我守戎的仇人! 他若要伤了你,大不了我出营点兵,与他为敌;再大不了,我背国叛父,向那可汗要他一命……” “哥哥,你又来了!” 守澈急了,忙拦住了他的话正色道:“你不能让竜国的兵去将刀尖对准自己人,更不能投敌叛国,那是饮鸩止渴!” 守戎见她生气的模样不禁笑了笑,他心中明白,相比自己,这个自幼长在边关的妹妹更有家国情怀,于是忙改口道: “好了,哥哥不吓你了!你放心,哥哥一定有法子在明日败军之前救你出来。” “我知道!哥哥是个血性男儿,不会败!更不会降!” 妹妹重展笑颜,守戎却没有因此而开怀,他脱了盔甲伏在笼子前,一时不懈、一步不离地看着。士兵端来的饭菜,都如十年前一般要亲自尝过才喂给守澈。 “哥哥,他们要是想毒害我,你防也防不及的,还是给我吧。万一你中了毒,澈儿的天就要塌了。” 守澈忙伸手去拦,她小小的脸上秀眉微蹙,但她也知道哥哥此时满心愧疚,又怎么会听呢!果然守戎浅笑着说了声“好”,却依旧坚持喂她。 “这么一闹,想起当年就不由的后怕,就让哥哥这样子喂吧!说起来你自幼就懂事,吃什么都不怨,也不需要人照顾,我好久都没喂过你了。还亏得是这样,不然凭我,要怎么养的大你?” 守澈闻言也笑了,不由还有些得意,守戎又叹了口气道: “哥哥如今只有你了,再是危险也得先顾全你,你是我好不容易带大的,我怎么忍心你中毒,自己独活呢?” “哈哈哈,你们果然兄妹情深啊!” 文帅与副将经过,见这一幕却大笑道:“放心,有前车之鉴,老夫岂会重蹈覆辙?老夫不用下毒,这把千回锁没有钥匙,天下只有老夫能开,所以只有老夫活一日,你都得听老夫的!即便日后老夫立你为王,你若听话则已,不然——老夫也能将你关作笼中雀!” “你!”守戎一时气得只想上去拼命,倒是守澈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劝他冷静。 “还是公主懂事!”文帅扔下一卷羊皮书,道,“这是明日的安排,你若再出错,休怪老夫无情!” 守戎恨得牙关紧咬,看着众人离开,那眼神如朔九寒冰——犀利骇人,守澈见这样子不免担心地问了一句。 守戎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澈儿,你先吃饭。夜里凉起来了,瞧我都有些冻着了,哥哥给你多抱几床被子来。” 说着,强忍住泪水,跑回营帐一顿翻箱倒柜,将所有棉被皮裘找出来,动作间颇有几分戾气。 “殿下?” 有二人忽然进帐,守戎深吸一气,转身来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 七十三:师徒反目 (若说在军中十载,没一两个亲信,那未必太无能了些!) 帐中三人皆是愁眉,守戎思忖片刻,才开了口:“叔容,今日形势你也见到了,依你说,军中我有多少胜算?” “殿下,属下自知殿下之志,便在暗中留意。文帅反心,除了他几个心腹,其余将士多是不知的;加之殿下今日威立,文帅虽治军极严,但军中心向殿下却已成大势。若明日振臂一呼,追随者必不在少数。” “文帅今日做绝了,我便不想再做拖延……这是虎符,你今夜便出城,调集北线众士,明日我要一战定局!”心坚似铁、目光冷厉,守戎说这话时真的很像一个君王。 “是!那——殿下,公主怎么办?” “我自然不会叫澈儿有半分危险,”守戎咬着牙,将眼一撇道,“文帅可有对你起疑?” “殿下放心,属下从未露出痕迹。”答话之人,竟是文帅身边那当日共谋毒害守澈的小卒,而今的副将。 “他说的‘千回锁’,你可知道怎么解?” “属下不知,那是文帅的家传本事,他还未曾教与属下。” “既然解不了,那就将事情做大,让他来解!”守戎冷着脸道,“你这便回去向他献计,就说——二皇子性子桀骜,言辞间仍有一搏之意,明日开战不如就悬公主于城墙之上,时时警醒他,使之不得不从。” “殿下?这……” “按我说的便是!若此计不成,明日你务必保证公主性命,待我擒了老贼,再作打算!” “是!” 那二人退出后半刻,守戎才又抱着被子回到笼子边,守澈忙问:“哥哥,你怎的去了这么久,饭菜都凉了,你还没吃呢!” “先不管饭菜了。”守戎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方才悄声道,“你过来,哥哥有话嘱咐你——明日文帅若将你悬于城墙上,等我佯败率兵回逃,你便看准时机跳下来!澈儿,咱们就赌这一次,如果哥哥能接住你,咱们都活;若不能,哥哥陪你为国殒命!另外,这护腕是我方才特制,你乘人不备时戴在手上,我留了两个活结,一拉就开,到时应当有足够的空隙让你的手滑出来。” “好!我知道了,澈儿信哥哥!” “还有,你记住,文帅身边的副将,眼角有疤的那个是我的人,若有意外你就听他安排!” “嗯!”守澈的目光就如同他哥哥一般坚韧,她毫无犹疑地选择听从哥哥。 塞北之地冬意来得那么早,风一吹过就是刺骨的冷,守戎坚持要陪着妹妹,硬是裹着被子坐在地上过了一宿,呼出的气和露水凝在脸上,结成一层冰。 天虽冷,却因为彼此血缘情深、赤心相贴,反而睡得安心。这一番看在不明所以的将士眼里,只觉得皇子公主了不得,自发地便有人前来生起炭火、彻夜守护。 ———————— 天明时的战鼓声吵醒了守戎,他赶忙起来整理了军装,见那副将一脸张狂而来,便知已说服了文帅,所以没有阻拦,放心地跨马出城迎战。 对面的将领,骑着枣红色高头马,一把红须长至胸前,两颊无肉、眼珠深陷,显得瘦削干练。看他那沉着傲色,便知这次是派了要紧的人出战了。 他大喝一声道:“毛头小子,昨日你将我兄弟杀死,我本该叫你以命抵命,算你是个英雄,赔一条胳膊也罢!” 说着拍马来战,一把长刀,一杆银戟,铿锵作响,两边将士也战作一团! 几个回合下来,难分伯仲,守戎狠下命拼了一阵,那将便败在了下风,面露惊恐。 一时,两人同时向城中看去,果然,见城墙上吊下一个人来。 守戎暗笑,于是不再恋战,卖了个破绽提缰回马,率军撤逃回城。那将哈哈大笑,见他如约败落,立刻策马追来,欲依计破城。 守戎逃至到城门外,猛地勒住了马,抬头望向守澈。 守澈也实在勇毅,三丈之高,她竟没有半分犹豫,闭着眼一拉活结跳了下来。 守戎忙足点马鞍一跃,又将戟插入城墙上一撑,飞身接住后拔回银戟,徐徐落回马上! 解了危机,兄妹二人相视一笑,皆松了一口气。 “澈儿,可敢跟哥哥上一次战场?”他笑意飞扬! “敢!”她面无惧色! “好!”一把将守澈抱到马后,双腿一紧策马回转,“澈儿!抓紧了!” 这时那敌将也正好追到城下,守戎趁他得意不备,银戟猛然扫过,便将那将领截须断颈,鲜血登时四溅! 他以戟一挑,擎着敌将头颅喝号道:“众将士!给我杀!” 大军瞬间士气高涨,不论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个个勇猛异常! 守戎又欲策马,“啪”地一鞭忽然打在手腕上,守戎大怒回头,见文帅竟然手持刺鞭前来阻拦,他胯下坐骑鬃鬣如火,长嘶一声如惊雷一般,吓得守戎的马倒退三步! 文帅见他杀了对方统帅,已顾不得许多,大骂道:“守戎!你再三背信,陷老夫于不义,那就就休怪老夫无情了!” 说话间又是三鞭打来,直将守戎胸前护甲打得粉碎,单论武艺本事,文帅可谓竜国第一,守戎又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自然应对轻松。 “哥哥!你没事吧!”看着哥哥挨打,守澈惊慌欲泪。 “没事!”守戎一把抓住了第四鞭,倒刺剌在手心淌出鲜血,他却视若无睹道,“文帅,昔日我在你门下学艺栖身,今日我受你这三鞭便算还了师恩,从此你我两清!” 文帅哼了一声,手一扬将鞭收回,倒刺生生扯下两条血肉来。 守戎龇牙,却振臂高呼:“北军统帅文胜涛,卖国通敌、密谋造反,给我拿下!” 此话一出,身边几个小卒都愣住了,文帅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徒儿,你当真幼稚!我管制北军数十年,你算什么东西?我养的兵还会听你的来杀我不成?” 七十四:大贺 (他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那绝不是在谦虚!) “师父,恐怕幼稚的,是你才对!” 文帅的话丝毫没有使他动摇,守戎忽然蔑笑道:“这几年你只顾着造反,军心你又知道多少?北线虽你兵马最多,但今日我虎符在手,岂会再任你摆布?” 说话间已见远处数万大军集结,浩浩而来! 文帅如梦初醒,暗叫不好,忙令亲信突围逃回城中。 而敌军已是腹背受敌,几乎被一举剿灭,守戎乘势追击,又连夺城池两座、失地三百里! 战事毕,夜幕降临,大军回到城中,杀鸡宰牛相庆。 而文帅虽武艺高强,奈何身边出了叛徒,当时逃不过一里地就被擒回,守戎回来时,正见到他被捆在一边,他冷冷撇过一眼,将守澈抱下马道: “澈儿,你先休息,我去整顿军马。” 守澈犹豫地看了看文帅,知道哥哥必定是起了杀意不想让自己看见,毕竟那是师父不是敌寇…… 于是应道:“我知道了哥哥,你累了这几日,也早些回来。” 守戎坐在马上来回踱了两趟,低眸浅笑,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瞄过两眼,文帅便耐不住了,道:“你想要怎样?究竟给个说法!”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文帅,念在师徒之情,我本能保你平安,甚至让你功成回京。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钻了牛角尖伤我妹妹。” “老夫到今日地步,也没想过能讨你的好!从一开始,你早已打定主意利用老夫,是老夫太过天真,信了你的鬼话!只是我嫡亲的侄儿为何会背叛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文帅,你带兵打仗的本事确实了得,怎么就是单单不会筹谋人心呢?” 他冷笑道:“当年被赵家构陷也是,这次的谋反亦是!顾得了一顾不了二,你的打算错漏百出,稍明白些的人都知道谁更可靠,更何况即便事成,你这把年纪的人又能活多久?你死后我难道还会不要报复的吗?你的侄儿若有你半分真能耐,也不用靠谄媚我来求活路!” “你!” 曾经赵家也是这么骂他有勇无谋,所以他发了狠要干桩大事来,可今日事败,再遭守戎言语羞辱,文胜涛却气结难驳。 疲倦忽然袭来,守戎扶额仰叹,不欲再同他聊下去,便道:“来人!将文胜涛军法处置,与敌将头颅共悬于城外百日,以示我军威慑!” 守戎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那绝不是在谦虚,其实欺师灭祖,对他来说并不算很难! “不行!老夫好歹是一军统帅,就算谋反也该送京审办,岂容你擅自做主,让老夫受此屈辱!”此时的文胜涛简直是在咆哮。 “两军交战,瞬息万变,有权宜之计、有难测之变。你死抵不降,我刀剑无眼,又有何罪?本皇子代父御驾,为正军心杀伐一二,又有何不可?你的罪证昭昭,何必冒险让你回京胡言乱语?何况——澈儿受的罪难道就这么算了?” 看着那逼近的瞳,这一刻才真正叫文帅悔不当初! 守戎看着文帅的尸身被抬了下去,转身又问道:“军师与副帅何在?” 那两人早已吓得面色铁青,颤抖着跪在马前,道:“殿下有何吩咐?” 守戎俯下身来,低声道:“谁参与了、谁知情了,我一清二楚——” 两人闻言,忙磕头求饶,守戎却又幽幽地直起身来,“尔等放心,前因后果我既一清二楚,便不欲多加追究。今日犒赏将士,就罚你们饿着!” 实在没心情玩笑,守戎无奈叹了口气道:“将来往信件整理出来,提到名字的上奏,其余的编交给我。另外,我军死伤多少?杀敌多少?逃兵多少?战利多少?军功赏罚——列个折子。” “是!多谢二皇子,多谢二皇子!” “开军库!拿酒来!” 守戎大笑道,军中顿时沸腾,笑声呼声不断。 守戎跳下马来,启开一坛,仰头狂饮一口:“今夜众将士只管尽兴,本皇子为你们看哨!” “殿下体恤,吾等敬佩感激,为二皇子殿下贺!” 守戎又饮了一口,将酒坛交给身边小将,抄起银戟阔步上了城楼。余者欢呼三声,个个解甲开坛,甩开腮帮子喝酒吃肉,那叫一个痛快! 当夜灯火通明,谈笑声响彻平野,北疆军中真不知有多久未有过这样的气象了! 想当年,谁不是满怀报国效命的壮志前来?谁不是意气风发一腔热血?只是两派相争忽视了这份壮志、边塞苦寒凉透了那腔热血…… 曾经临敌退让的窝囊憋屈,在今日守戎的带领下,瞬间激发出了拼杀一日还不能殆尽的豪情。 七十五:初雪 今天心情好,给个二更犒劳犒劳自己!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快三更时,刺骨的风忽然吹进帐中,守澈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借着月色,见另一边榻上依旧空空无人,便起身出去寻。 外头仍在庆祝,刀剑甲胄随意丢了一地,几个将士横七竖八相互枕着,还带着酒气划拳吆喝。 守澈找了半天没见到哥哥,一个小兵端着一碗肉汤走过,连忙叫住了问道:“这位小哥,你可见到我皇兄在哪儿吗?” 小兵见是守澈,忙行礼道:“公主,二皇子从回来就去了城楼上,为了我等能安心吃酒,便独自替我等看哨,当真是体恤!” 守澈闻言笑了笑,道:“应当的!只是皇兄未曾用饭,这汤可能一借?” “当然当然……公主随意!” 守澈抬头看去,果然像守戎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忧,忙快步登上城楼:“哥哥?” “澈儿?你怎么来了?” 守戎连日来不曾好好休息,虽喝了半坛酒,到底抵不过这一夜的寒风,只不过仗着杀敌的血气,倚着银戟苦苦支撑而已,回过头见了妹妹,两眼鳏鰥之中略显吃惊。 守澈将汤递过去,又踮起脚将自己的皮裘披在守戎身上,道:“哥哥,天愈发冷了,喝点汤暖暖,可别病了。” 守戎顺从地喝了汤,将碗和皮裘还给守澈,又催她回去睡觉。 推让间,守澈见他掌心的伤口凝着污血,惊叫道:“呀!哥哥,你的手伤成这样怎么也不知道先上点药、好好包扎一下,疼不疼?” 守戎讪讪地抽回手,摇头说不碍事,守澈拉下脸来,道:“怎么不碍事?回去吧哥哥?” 守戎笑着劝撒娇的妹妹道:“澈儿,虽说我们把敌军打退了,可今日城中松懈,若是他们冒险偷袭怎么办?” “所以岗哨撤不得,哪怕另加赏赐呢?哥哥,你这么做便是错了!” 守戎是有些意气行事的,性子上来了什么都不顾,但守澈不一样,她更理智妥帖。 守戎正欲反驳,忽一阵晕眩,脚下站不稳了。 这时,因方才借汤的那位士兵一提醒,本该今日当值的哨兵都自觉地上了城楼,见状便道:“二位殿下快请回帐歇息吧,后半夜只怕要下雪了,两位殿下身份金贵,若是病了我等不敢担当啊!” 守戎道:“你们酒足饭饱的怎么能看哨?必要犯困了!今日犒赏全军,我既有言在先,怎么能独独累了你们?” “皇兄!”守澈怪嗔道,“你这样又能比他们好在哪儿?” 两个哨兵笑道:“是啊,殿下!再说,若是您病了,敌军反扑,又谁来坐镇呢?” 守戎余光见望楼上早已站好了哨兵,便也不多做纠缠,与守澈一同回帐时,又有一个兵士拎了两桶热水进来道:“殿下,您一日辛苦,夜寒难消,泡一泡暖暖再歇吧?” “有劳你了,多谢!”守澈第一次没有回绝他人的好意,反而面露感激,也使那位兵士有些吃惊。 “殿下哪里话,这是属下们应当的,殿下早些歇息。”说着,忙退出帐外。 守戎卸了盔甲,才发现胸前的伤血凝起来了,皮肉与亵衣紧紧粘在一起,可他却咬着牙一点点生扯。 守澈看着不忍,用手帕沾了酒,轻轻擦去血污:“要不,还是叫军医来看看吧?” “不碍事,明早再说。” 守戎满不在乎道,他这个年纪、这个性子是不知道疼、不害怕流血的,从他徒手去接文胜涛的鞭子就知道了——在他看来,只要死不了的就不算伤! 守澈撇撇嘴,小心替他将血衣脱下,上了药粉仔细包扎好,方才试了试水温,道:“这一顿折腾的,水都有些凉了,你身上有伤也碰不得水,不如就只泡泡脚吧?” 说着只取了小部分来擦拭身子,剩余的全倒在脚盆里。 “这已经很不错了,我在塞北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用这么多热水洗脚呢!” 果然,双足浸入热水中,那暖意袭来,瞬间整个人都舒爽了,再等换上干净衣物,就仿佛浑身的疲倦已经消散了。 守澈将脏衣服拿去丢了,又给他处理手上的伤,等手上也被包扎了,守戎不得不让妹妹替他擦脚了。 一切忙完了,守澈往床上一倒,伸了个懒腰道:“累死了,哥哥真麻烦,又不省心,哥哥——你还是快给我找个嫂子吧,我不想伺候你了!” 守戎忍俊不禁,一拍守澈的小屁股,啐道:“小妮子,哪里学的不正经?” 守澈嘻嘻笑着,往里面躲了躲,翻了个身,竟然就睡着了。 守戎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孩子稳重起来是真稳重,调皮起来是真调皮,所以他才更疼她些。 扯过棉被又仔细替她掖好被角,守戎这才起身端着盆出去倒水,一抬头似有洁白的羽飘落下来,湿润了眼眸、模糊了视线。 哦——原来是塞北的初雪! 它轻轻地、无声地来了,没有凛冽刺骨,也没有狂风卷席,它落在人的酒碗里便化了,但那份凉意却流入了心底,使众将士们不由得起了思乡之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人起调,众皆相和! 此时战捷,谁不想回家呢?有人唱着唱着就落了泪,“是不是快过年了?我娘腌的腊肉最香了,十年了,也不知道我娘还是不是活着……” 七十六:回京 你不投我不投,老子何时能出头? ———————————————— (守戎哥哥,我要嫁人了) 守戎静静地听着呜咽不停的《采薇》亦觉感伤,想起守澈的玩笑话,不禁低头呢喃了一句:“莲儿,不知你那里,此时如何光景?”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夜守戎夜果然梦见了炽莲。 梦里头,他骑着那匹鬃鬣如火的马,追着敌寇追到山谷里却不见了踪影,烟雾缭绕使他失了方向、迷了路。 茫然地转悠了两三圈后,忽然间看见一抹红光闪过,他扬鞭追上去,又追到一处山清水秀、氤氲仙境之地。 炽莲穿着一身红衣在湖上跳舞,美煞了景色! 他喜出望外,忙下马奔上前去,只是怎么跑,都跑步近那个人;怎么看,都看不清她的模样,只听见她轻轻地在唤他的名字,问他: “守戎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你不想我吗?” “想,很想!” 他笑着,眼前的人总算清晰起来,正欲伸手去抚她的脸,“呼”地一阵狂风刮过扬起沙尘,迷住了眼睛! 他急得在四处寻找,惊慌地唤着“莲儿”,却怎么也找不见、叫不应。 迷迷糊糊间又听见鼓乐声…… 风沙之后——是皇宫;鼓乐之中——是迎亲的仪仗。 炽莲坐在鸾车上,笑声盈盈道:“守戎哥哥,我要嫁人了!” 他欣喜地伸手去迎,可那双手却牵住了一边身穿喜服的守尘! 两个新人笑,头也不回地跑向了皇宫,越离越远…… “莲儿!莲儿!莲儿——你不要嫁给他!你不能嫁给他!莲儿等我!等我……等我啊!” 叫声将守澈惊醒过来,见守戎攥着被子,满头的冷汗,连忙上前去询问:“哥哥?哥哥?哥哥你怎么了?你醒醒!” 守戎猛地一下坐起来,睁开眼依旧恍恍惚惚,一把抱住眼前的人,嘴里念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这时外面的小卒听见声音,以为他们起了,便端了早饭进来,守戎一见他,突然跌撞着下了床,指着他道:“你!去把那个京中来的副使叫来!” 那小卒不明就里,只以为是军中要务,赶紧放下东西去找人。 “殿下有何吩咐?”那使者诚惶诚恐地赶来问道。 守戎连忙将他扶起,问道:“田御使,本皇子何时能回京?”。 “这……皇上只命臣随队传旨,并未提回京之事,恐怕殿下回京还得静等圣意。” 守戎闻言心一凉,把手一松,皱起眉头来怒喝道:“本皇子除乱臣、杀外敌,立如此大功,为何还不能回京?” 田御使吓得又跪倒在地,战战兢兢:“正使早已回京,或许圣意不久就会传来,殿下不如耐心等待?” “我没耐心!你今日就启程回京,务必让父皇同意我回京。待我打点完军中之事随后出发,若是最后落个无诏回京之罪,我定不会让你好过!” “是是是……”田御使深感守戎狠毒,忙却步退出营帐。 守澈愣愣着,这才上前问:“哥哥?出了何事?怎么突然这么急着回京?方才你叫的‘莲儿’——是谁啊?” 守戎见妹妹问,才恍惚回过神来,忙随口敷衍道:“只是……只是一个儿时的玩伴。” 守澈见他竟然红了脸,不禁噗嗤一笑,打趣他道: “只怕——不是玩伴这么简单吧?我听见你说什么‘不要嫁给他,等我!’不嫁给谁啊?又等你干嘛呀?等你来嫁给你吗?哦——我知道了!这就是我的嫂子啦!” 守戎淡淡地笑了笑,并没说什么,穿戴了便顾自出帐。 昨夜初雪虽小,却也薄薄地将苍野大地装裹起来了,战事已毕,大家便穿起厚重的棉衣来。 只有守戎,他依旧打扮得单薄干练,只在甲衣多外束了一件斗篷,脚步匆匆地往来各处——布防、整编、巡视、核查…… 那一抹雪中的亮色迎风飒飒! 这几天,他的神情始终肃色俨然,从未回帐也从未舒展愁眉,直到将所有的事安排妥当,直到要启程的那一刻。 “殿下!” 守戎正要上马,忽听见后头有人叫住了他,守戎回头看,两个小卒正牵一匹马道: “殿下,这马的伤已大好了,这马能日行千里,不如殿下骑它回京吧?” 是文胜涛的马! 长鬃如飞、毛色油亮、雄姿勃勃——确是每个男儿见了都会想要征服的好马! 守戎眼前一亮,问道:“这马可有名字?” “回殿下,文帅曾给它取名叫‘怒颜’。” “嗬!他一个谋逆之臣,凭什么用‘怒颜’二字?” 一时忆起梦里炽莲的一身红衣,守戎面上泛起一缕笑,抚了抚马鬃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马,我给你改名叫‘红莲’,也去一去你的煞气!” 那马向他长嘶一声,竟前蹄一曲噗通跪倒在他面前,守戎大笑道:“哈哈,果然是匹识人的好马!” 一拉辔口跨步上马,只来回踱了两步,果然感到它矫健有力,守戎自然更为喜爱。 弯下腰拍了拍它的脖子,再一扬手,喊了声“走”!浩浩百余人踏上回京之旅…… 七十七:重逢 今天竟然有小可爱祝我520快乐,感动! 过节不断更,献上诚意满满的一章吧! ——————————这是祝大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分割线———————————————————————————— (十年后再见,他们都各有风采!) 京都皇宫这日,外头也下过一场微雪了,炽莲与守尘两人吃过中饭,便在英才殿的耳房中下棋解闷。 房中香暖熏人,炽莲歪坐在软榻上,一面着子,一面帮着下首一个七八岁的小宫婢理一堆线头,不觉间却两眼昏昏,打起瞌睡来。 “莲儿,下棋当聚精会神,不然一招错可是要满盘皆输的哟!”守尘看着她这个样子,不禁失笑,执白子唤了她一声,“才非说不困,不愿午睡,拉着我下棋,怎么这会儿又打盹了?” 炽莲笑着坐正了,定睛一看局面上,立刻撅起嘴埋怨道:“呀!太子哥哥,你也太狠了些,这不把我往你的陷阱里逼吗?” 但转而又调皮一笑,捏起一子落下,得意道:“幸好我早留了一手,我这么一堵,你这一片辛苦布局可都成了死子儿了” 守尘看了看,张目微惊,片刻后又笑道:“是了!是了!莲儿果然是深谋远虑,睡着觉也能全局在握,看样子我不能再轻敌了。” 听了夸奖,她却一努嘴抱怨道:“太子哥哥,你可别取笑我了,每日上课早起,我是当真困得慌!可偏偏母亲说这几日日子越发短了,嘱咐不叫我睡中觉!” 说着又掩袖打了个哈欠,大大的眼里噙了一滴泪,清亮亮的显得格外可怜。 两人依旧说着话,继续下棋,这时双儿悄悄进来添了茶,看了会儿棋又下去拨红了炭火,才轻轻向那个小丫头道:“你别在这儿偷闲了,回去帮帮忙吧!” 然被炽莲听见了却不依,反而叫她也坐下,双儿因此笑道:“姑娘好意双儿心领了,只是北宫那头各人都忙着,我这里伺候姑娘左右是走不开,不然也不会非叫她一个小孩子回去。” “年还未到,北宫能有什么可忙的?”炽莲吃了口茶,不禁问道。 “听说是二皇子和公主就要回来了,昨日折子已经递进宫,估摸着也就这两天到了,所以我们赶着要打扫出来。” 炽莲一听,一个激灵直起身来,连忙又问:“陛下不是前不久才下旨召回吗?算着日子也得年后才到,怎么这么快?” “可不是!原本有的是时间准备,这样突然回来了,可让我们好忙!” “那你也快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 “哎!”两人闻言,这就告退了。 守尘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笑着问炽莲道:“守戎他要回来了,咱这棋还下么?” “他来了,哪还需要下棋解闷呢?”炽莲乐了,站起来拉守尘的手道,“依他性子只早不晚,我猜就是今日回来。太子哥哥,走!我们去宫门口瞧瞧,说不定正好能迎他呢!” 守尘也不禁乐了,答应着丢下棋子站起来。 两人穿上斗篷,合撑一把伞出去,到门楼上远远一望,果然见一伍人马来了。 “莲儿!瞧,那骑红马的定是守戎!” 炽莲顺着看去,笑上眉眼,高兴地跑下楼去。 所谓世事多变,去时无人相送,如今凯旋竟有万人空巷之景! 看守戎,头戴铜盔、身披锁甲、足蹬黑皂靴,外罩熊皮大氅,一对剑眉轻蹙生威,两只星目满是凌傲,胯下骏马炯炯神姿、手握银戟凛然正气,果然是少年将军! 他年纪虽小,已可见气概非凡;骨架虽瘦,却足以威慑四方,器宇轩昂非常人可比,顶天立地真血性男儿! “守戎哥哥!” 守戎在马上听见这细微却熟悉的声音,立即拉住缰绳,一回头——愣住了! 炽莲冲他粲然一笑,挤过众人招着手奔来。 一件纯白的狐皮斗篷,底下青绿碎花的裙角若隐若现,再看容貌:两弯柳叶眉细长入鬓,一双杏仁目顾盼生辉;香腮如水洗的玉桃,双唇似初绽的红梅;肤如白雪羊脂,发似泼墨山青。 一笑——柳叶轻扬,两靥生花! 顿时世间万物皆失颜色,眼中只剩她一份惊艳,就像在这皑皑茫茫中,忽然见到了成片的彼岸花、满山的杜鹃红、十里的灼灼桃花…… 炽莲跑到他马前,已嘟着嘴连唤了三声,守戎方才回过神来。 唇边不自觉泛起笑容,他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那皓如皎月的脸蛋儿,道:“莲儿,你变了些,变得淡雅了。” “嗯?不好吗?”炽莲并没有介意这在外人看来有些轻薄的举动,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反问道。 “好!当然好!这样打扮愈发显得你动人,只是没想到你如今生的这么美了,我险些不敢认,怪道在梦里总是看不清你的模样。” 炽莲闻言,耷拉下的眉眼又扬起来,明媚就重回了她的眸中,她问道:“守戎哥哥时常会梦见我吗?” “是啊!你呢?”守戎跳下马来,一脸期待地问道,“莲儿?你想我吗? 炽莲正欲说话,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叫“哥哥”。 一回头,瞧见一个小姑娘从轿子里探出来,问道:“哥哥,怎么了?” 守戎笑着拉过她来,道:“澈儿,这是左相家的长女炽莲。” “这便是公主吧?臣女炽莲见过公主!”她盈盈一拜谦逊而温和。 这从夺目照人到优雅恬静的急剧转变,于炽莲,却似乎不需要刻意,因为她的身上,本就兼而有之! 守澈早猜到这是守戎梦里喊的“莲儿”,便挽起炽莲的手,嬉笑道:“炽莲姐姐长得真好看,难怪哥哥日夜挂在口头心头,夜里睡觉也不忘呢!” 炽莲笑着看向守戎,竟见他微微红了脸,心中一凝,脸上飞快闪过了一丝羞怯。 她低垂了眸子没再言语,只是守戎炽热的目光与守澈戏谑的顾盼,令三人之间有绵绵旖旎。 “守戎!”此时,守尘手执一伞缓缓而来。 他眉目间亦有难掩的欢喜,但依旧步履从容、举止有度,看形容气质是龙章凤姿仪表堂堂,是清新俊逸文质彬彬。锦衣玉带公子翩翩,清风霁月君子谦谦,长身鹤立,较左右又是另一番颜色。 炽莲微微一笑,忙唤道:“太子哥哥,快来!” 然守戎见了他,却立刻收起了先前的好脸面,守尘向他问候,他不理不睬,更加怒目以对。 守澈觉察出这古怪,轻轻拉着守戎的衣角疑惑道:“哥哥,他是谁?” “他便是当今太子,父皇的嫡长子,姶静皇后的儿子!” 守戎冷冷地答了这么一句,可守澈早听过那前事缘故,闻言如此,也跟着斜过眼去。 守尘见状,不惊不恼,只是轻轻叹气道:“守戎,以前的误会你还不能释怀吗?” “且不论误会与否,单我和守澈这几年所受的,就已足够我恨的。你终日皇权富贵,自然记不住什么往事!” 这时的气氛,似乎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来,两人对视良久,沉默——使周围人都识趣地四散开了。 炽莲看着,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几番欲言又止,生怕说错了什么反让守戎伤心生气、让守尘愧疚难做。但若贸然岔开了,又恐怕一团死结愈缠愈紧,成了两人心中永远的刺。 当年的事到如今都算不清,枉她怎样聪明,终究是局外人,既然解不开他们的恩怨,也就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好在这时,传旨的宫人来了,向几位一礼,道:“陛下知道二皇子与公主一路颠簸,遣小人前来问候,请两位殿下先回旧宫歇息片刻,晚膳时陛下有召!随行将士暂由禁军处安排。” “有劳公公!”守戎拱手回礼。 “殿下哪里的话,奴告退了。”那宫人自顾辞别,领着一干将士走了。 炽莲于是笑着上前,攀着守戎的胳膊道:“守戎哥哥,北宫已有人打扫了,正好我如今与焰儿也住在北宫,不如我们一道先回去吧?” 说着又转向守澈道:“我弟弟炽焰与公主年纪相仿,你们正好作伴。只是他毛躁,言行没个正经,若是哪里得罪了公主,千万别同他生气,只管告诉了我,我替你出气。” “谢谢姐姐!”守澈一向与旁人冷淡,却不自觉得对这位初见的姐姐心生亲近之意,很自然地牵住了炽莲的手。 守戎听闻炽莲说也住在北宫,心中不由高兴,便将笑挂在脸上,三人一同往北宫去了。 只有守尘还战在原地,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 喜的是骨肉重聚;悲的是世事多变;忧的是恩怨难消;感的是往日和睦难再;叹的是有心无力…… 因不知如何挽回,他只得撑着伞低头伤怀,等到两个宫里人来寻他,也便离去了。 七十八:孽缘开端 有时候觉得自己写的真好,有时候觉得自己写的真差,这应该是印证了一句名言:改小说永远没有写小说有意思 —————————————————————————————————————— (他同她是孽缘,他同她也是孽缘!) 话说守戎回到北宫,安置了行李,且先歇下了。 守澈尚在襁褓中就去了北疆,自然对北宫有些陌生,便趁这时想四处逛逛看看,一时便走进了从前乐美人的屋子。 因炽莲有心,所以那里一干陈设悉如往常。守澈坐在床上,便隐约能想象到母亲在哪里喝茶、在哪里闲坐…… 傻乎乎地凭着哥哥的描述,在脑海中勾画着母亲一颦一笑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就似乎真的感受到母亲的怀抱,为了匹配那份应有的温暖,她将手伸进被子里,抱着枕头就仿若是窝在母亲怀里安睡,不觉间便湿了眼。 抽回手时,她触到枕头底下一个硬物,取出来一瞧,原来是一支竹削的短箫。 短箫上缀着一个紫色绳结,箫尾还镌着一个“乐”字,守澈便猜这是母亲的生前所爱之物,因此十分珍惜,捧在手里悄悄出去了,在柳岸边细细把玩、偷偷抹泪。 炽焰从宫外回来,听见说二皇子和公主已在北宫住下,便又急着跑来,遇见扫地的小宫人青月,就问:“青月姐姐?刚来的二皇子和公主,你可见着了?” “见着了,才刚回屋呢!” 青月没有行礼请安,只是随口答道,可见平时与炽焰相处是很随意的。 果然炽焰笑嘻嘻地把头凑过来,悄悄向青月耳边问道:“公主长什么样?好看吗?” 青月便笑了,道:“没瞧清楚呢!十来岁的模样,跟你个头差不离。一副聪明样,看样子傲气着呢!在二皇子和莲姑娘面前倒有说有笑的,一见了我们就冷若冰霜的,不大爱理人!想来也不是每个主子都跟你似的,我怎么敢正眼去打量!” “这就是你不懂了,人家是公主,是你正经的主子,多少有些天生的清高,怎么能同我一样呢?都说公主是最美貌的,我猜她一定好看,让你们嫉妒了,才说她的不好。” 青月听了更觉得好笑,努嘴道:“是是是,我们算什么呀?我们不懂,你自己瞧去吧,喏!在那儿呢!” 炽焰看过去,果然见一个身影在柳树底下头,转身又向青月笑道:“多谢姐姐,这是你们叫我带的廖蓉斋的东西,我还顺道买了点花糖糕,你替我分去吧!” 青月见了立马又笑了,道过谢,连地都不扫便跑回房去了。 炽焰便悄悄走到守澈身边,见她穿的是麻布短袄,连外氅都未披,忙问:“你是公主吗?怎么不披个斗篷就出来了,不冷吗?” 说着,将自己的鹅羽斗篷脱下来递给她。 可守澈突然见到生人,被吓了一跳,将短箫藏进袖子里,摇了摇头,将斗篷推还给炽焰就要离开。 炽焰遭人冷待却一点都不在意,忙又追上问道:“公主想学吹箫吗?我可以教你!” 守澈闻言便又停住了脚,还在那里犹豫时,炽焰已抢先一步去夺短箫,守澈因不习惯生人碰,忙劈开他的手,转过身去。 而炽焰也反应飞快地松了手,那箫就掉在了地上。 炽焰的闪躲是下意识的,抽手、回身、退步动作连贯,刚巧一脚踩了上去,于是就听“咔”一声。 “啊呀!”等炽焰赶忙捡起来,细看了看后讪讪道:“裂了——不能用了。” 一抬头看见守澈瞪着他,眼圈还红红的,便慌措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啊……改明儿我赔给你就是了!嗯……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守澈理也不理他,一把夺回短箫,哭着跑回了房,却见炽莲也在,此时正为她整理衣裳呢。 炽莲看她回来了,也没太注意便说:“公主,我看你的往日的衣服旧了,就给你找了些新的,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喜好,你且看看,若喜欢就先将就两日,等她们再赶制出来……” 及走近,炽莲才见她脸上的泪水,忙携她坐下,一面替她揩泪一面问道:“公主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守澈伸手拿出那截短箫,道:“我在母亲那找到的箫,被一个男孩子踩坏了。” “男孩子?哪个男孩子?” “一个穿红袄,披鹅羽斗篷的男孩子!” “那必是炽焰了!我替你叫了他来,给你跪下赔礼!” 守澈拉住了她,道:“不用了,莲儿姐姐!他也不是故意的,既然他是莲儿姐姐的弟弟,那我不生气。” 炽莲笑了笑,先替炽焰致歉,复又坐下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守澈也不哭了,也正好丫头红裳敲门进来道:“二皇子叫公主赶紧沐浴更衣,陛下那已经快了,热水已经备好了,请公主移步暖阁。” “知道了,你去吧,我陪公主过去就行了。” “是!”红裳应道,先行退下了。 炽莲择了一套干净衣裳过来,道:“公主,且别伤心了,先随我去沐浴吧。” 守澈点头,将短箫用一个木匣子盛起来,便跟着去了。 两个小丫头服侍着脱了衣服,另有两个大些的伺候擦洗,又是焚香又是按摩,一直洗了多半个时辰,来回添了三四次水。 守澈还从不知道洗澡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若是只有炽莲在,她必要跟她聊聊自己从前是怎么洗澡的,但是现在暖阁里丫鬟婆子一大堆,她就得尽量不露怯,装得像个公主的样子才行,因此时刻警惕得留心观瞧着。 及擦干了身子,换上新的里衣,炽莲又过来亲自为她穿上晶蓝色的短袄,藕粉色绣小梅花的裙子。 炽莲小时候就爱穿得娇俏鲜艳,所以也这么给守澈打扮,虽然两人气质并不完全相同,但守澈这个年纪这样穿倒也显得很可爱。 炽莲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带着她坐到镜前,松松地抓了两个小髻,戴上一对绢花。 守澈在穿衣打扮上没有半点经验可言,所以一直任人摆布也没异议,但此时却将绢花抓了下来道:“姐姐我不喜欢戴花!” “这样啊,”炽莲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将自己头上名为“月下生烟”的银步摇拿下来给她戴上,道,“我小时候的喜好确实很多人都觉着艳俗,可今日你第一次面圣,总也不好太素了,这样可好?。” “嗯!谢谢姐姐。”其实守澈倒并不是介意艳不艳、素不素的问题,她只是单纯地不爱往头上戴花而已。 两人遂又回房,路上守澈问道:“姐姐,方才你点的是什么?真好闻!” “是水息香,父亲曾找人给炽焰算过命数,说是命中火旺性子焦躁,会惹灾祸,故让常点这香平平性子。原本陛下更喜欢檀香的,只是我这儿正巧用完了,所以点了这个。” 守澈应了一声,见守戎站在院中,便小跑着过去:“哥哥!” 守戎闻声回头,看见守澈略吃了一惊,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往日不曾见你穿一件好衣服,如今这样细细打扮起来,原来也是个美人坯子!” “你到底是哥哥,只管她不冷不饿,哪里有这心思为她打扮,说来也是挺难为你的!不过从今回宫了就好了,不说其他的,这北宫里外有二十几个丫头侍候着,再还有我,保管让公主每日都这样漂漂亮亮的。”见守戎夸奖,炽莲亦不免得意道。 “那澈儿日后要多麻烦你了。”守戎浅浅一笑,道。 “澈儿交给我吧!你就放心!”炽莲亦笑道,却并没有完全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三人正说笑着,一个丫头进来说有宫人传旨,还说今日雪大,两位殿下路途劳累,特安排了轿子来请。 守戎答应了一声,叫那丫头出去回说就来,心中也些许觉得欣慰。 随后又回房重将将衣铁甲穿戴了,带着守澈正要上轿,却见炽莲又追了出来,将手上的斗篷小心替守澈系上道:“雪越发大了,穿上斗篷吧!这是焰儿刚做了,还未来得及穿,公主先用吧!” 守戎笑着道了谢,又说:“其实也不必了,父皇有心,坐在轿子里也落不着雪!再说我们是受惯了边寒的,倒也不打紧!” “到底带上一件放心,等夜里回来时要起风的,我看着她总觉得心疼,往日你粗憨马虎不能照顾好,此后便要由我替她多留点心的,我就算她半个亲姐姐!” 守戎低头一笑,又致谢。 两人于是上了轿子,守澈绞着斗篷上的花碎绦儿,心里头数不尽的感激感动,又摸摸那步摇,早就炽莲当做了亲姐一般。 至于“半个”——她心想,大概是说嫂子的意思吧!因此也替她哥哥感到高兴。 七十九: 见驾 今天算是个好日子,至于哪里好,还是不说了吧—————————————————————————————————————— 轿子走了才一射之地,炽焰奔出来,叫炽莲道:“长姐?方才你匆匆地从我房里拿一件斗篷去做什么?” 炽莲随口说是送与公主了,炽焰一听,颇为吃惊,问道:“是那个刚回宫的公主吗?怎么能穿我的衣裳呢?多脏!” “自然是,宫里还有第二个公主吗?公主刚从塞北回来,一应东西都有缺,虽赶了些出来,也难免要有挪用贴补,这时不拿你的,难道找个丫头的吗?你放心,你野猫泥猴似的,穿过的衣服能见人吗?是母亲新做的那件!” “那就好那就好!方才我见她,穿着打扮这样简朴,很不合她的身份气质,原来是才回宫……” 炽焰这厢还在自顾回味,那厢炽莲转过身来,忽然瞪了他一眼,伸手一揪,便将炽焰押回了房。 炽焰一头雾水,却不敢违抗他长姐,只得任由这狼狈样被底下人嘲笑着。 及被炽莲一把丢在地上,还关了房门,心中着实“咯噔”一下,小心赔笑着问道:“嘿嘿,姐姐?好姐姐,焰儿又做错事了吗?” 炽莲蹲下来,拿手背狠狠拍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俨然地责问道:“你还敢问我?方才可是你招惹公主了?” 炽焰听了这话,反倒嬉笑道:“姐姐是为了公主要来训焰儿了?往常我得罪的人也不少,可不见姐姐生气,就是御前失礼,姐姐也是明罚暗护,怎么公主不同些呢?” 炽莲又一戳,疼得他直捂额头,道:“公主都哭了!你可知道那箫是乐美人的遗物。公主可怜,自幼没得见亲娘,在寒北塞外长大,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难得回宫凭箫悼念,你可倒好!你平日言行无状我随你,但不能不知轻重!” “是!焰儿知错了!”炽焰见姐姐出言教诲,立马正色以对,“我并非有意怄恼他,只是见了她便有亲近之意,又不知因果所以轻浮了,弄坏了她的箫使她伤心,我自然赔罪就是了。” 炽莲笑了笑,坐下来道:“焰儿,今后二皇子和公主都不许你胡来招惹,这一回我且谅你初犯不知之罪,若有再犯……” 炽焰身躯一抖,忙说不敢,但转而又噗嗤一笑打趣道:“姐姐,为什么又添两个?这是什么规矩?是皇子皇女都比我尊贵些吗?” 炽莲瞥了他一眼,拍了拍衣裳起身要走,炽焰忙过来抓着衣摆撒娇道:“姐姐!姐姐!我不敢招惹她的,只是我做错了事,她不与我好了可怎么办?好姐姐你教教我,替我求饶,就算你胳膊肘往外拐,也还是要疼疼我这个幼弟的吧!” 炽莲瞪了他一眼,嘁声道:“平日里你不是最有本事的吗?宫里头府里头的丫头都和你玩得开,怎么现在没法子了,反而来问我?” “姐姐说笑,丫头如何与公主相提并论,况且得姐姐青睐护着的人,想必是与众不同的!且看她眼珠儿里的那股子灵动,就知道不是我的俗套能取乐她的,还得姐姐一样神仙似的才有办法!啊呀,长姐——你就帮帮我嘛!” “去你的猴精!” 炽焰这样涎皮赖脸,炽莲实在拿他无法,只好说: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日后常要往来,我又甚喜欢她的脾气性子,若你们二人不和睦,反而累了我。我便为你说些好话,你等她淡忘了你再赔礼道歉,我想她大度不会计较的。但只这一次,切不可使她恼了,不然我指定帮着她打你的!” 炽焰嬉笑作揖道:“多谢姐姐,姐姐有教,弟怎敢不听呢?” 炽莲又摇头,笑他不正经,两姐弟遂说笑着至中堂吃过饭,便往东宫去寻守尘读书消食。 再说道,两乘轿子抬到大殿前,戎、澈二人下轿,就有一个女官并两个才留了发的小女孩子上前来给脱了斗篷,请进偏殿。 不一时,又来一个宫人过来请安道: “陛下还在处理政务,有朝臣议事,请两位殿下稍候。”说着,亲自侍候了茶水,复又退下了。 既说要等,婢女就给拨了炭火,两人坐下正欲吃茶,又听见外头窸窣一阵,仪仗轿撵压地,看时果然见皇帝已到了,左右有人上禀道: “二皇子与公主已安置北宫中,正在偏殿待诏,晚膳业已备下,请陛下吩咐。” 皇帝一面答应,一面就走了进去。 守戎回了回神,佯装自顾吃茶,半刻后就有人来请。 二人进了殿,皇帝立即迎下来,将守戎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又拍了拍肩,道: “戎儿长高了,这样壮实,都快赶上父皇了!也黑了,想必在外受苦了。”说着,叹了一口气,有泪打转。 守戎抬头时,才发现皇帝蓄了三寸胡须,眼角约略有了些皱纹,只是还未生白发,便也有些动容,道: “孩儿不苦,只是恨不能在父皇身边侍奉,是孩儿不孝,请父皇恕罪!” “戎儿不必自责,朕一切安好,当年你是为了体谅朕的难处才自请驻守边关,何尝不是一片孝心?你看!如今朕的戎儿铁甲银盔、少年帅才,都能为朕解忧了!多威风!是好事!是好事!” 两父子于是笑中含泪,守戎这才揽过身后的守澈,守澈怯怯施礼见过,轻声细语喊了一声“父皇”。 皇帝见之欣喜,半蹲下来瞧了瞧,道: “这是澈儿?如今长这么大了,朕都不认得。当年你离宫时,才不过四斤重,像只猫儿,朕只当去了塞北连保命都难……” 说着当真抹泪,转而又欣慰地笑了笑道:“不想竟已出落得这么好了,好啊!好啊!” “澈儿长得有三分像母妃,尤其是口鼻,仿佛印下来似的!”守戎跟着笑了笑道。 “喔?是吗?呵呵呵……” 皇帝又细看了看,无奈记忆中的乐美人早已成了个囫囵样子,只得笑道:“朕只记得她眼光清灵,所以起了‘澈’字,这么看来是有些像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都坐下吧,来人!摆饭!” 话音刚落,十几二十个宫娥端着杯盏碗碟进进出出,再看桌前已是摆满珍馐美味,俱是守澈不曾见过的吃食。 各人身边又侍立一个斟酒的、一个布菜的、一个执盂的、一个捧帕子的;桌边两旁又置一个暖炉的,一个管添炭火的、一个管送水温酒的。 这样的阵仗守澈也是从来未见过的,虽起了好奇心,悄悄地东瞧西看,却不露出那没见过世面的惊罕样子来,好在守戎与皇帝聊起了军务,并不管她。反倒是守澈偷闲之余,还能留出耳朵听他们说话。 “戎儿,你在北疆十年如何?” “父皇,孩儿收获颇丰。” “那便好,听使者回说你的功夫十分了得?” “尚得沙场保全自身罢了。” “我儿一向谦逊,你的本事朕自然知道。尤其马背上的神勇是威慑四方,可见你这十年来一丝不曾懈怠,这也算是塞北的苦境没有白去。” “塞北的确艰苦,文帅通敌卖国,皆因不堪其苦、京中忽视。” 守戎停著,跪禀道:“孩儿请父皇施恩,不究塞北不知之罪,犒赏军士以酬辛苦,并常遣使者来往问候,方可得军心,免重蹈覆辙!此番北方各部联合来犯,亦容易破解!塞北今岁歉收才有这番齐心,父皇只需宽恩救济几个大部落,助他们过冬,既可以收买人心,又能引发他盟内猜疑,到时危局自解!” 皇帝闻言开怀一笑,招手令他坐下,道:“看来我儿不仅武功用心,兵法军心样样熟稔。你的奏本朕已看过,朕大概了解,这回是你出征,便按你的意思。待朕与众臣细商之后,再度情论赏。” 顺着又忽然问道:“戎儿,战情虽明奏,但文帅此人,朕是知道厉害的,他暗中通敌卖国,不知你是怎样知晓应对的?” 守澈愣了一下,自觉这话难答,合谋一事是假意逢迎、抑或是一时不和生变,信与不信不过看心情罢了,即便说了实情此时能叫皇帝信他忠心,日后遇事想起来却难说不生疑。 这样想着,眼神就从那柱子上的雕花转到她哥哥的脸上,果然见他眉头蹙了起来…… 八十:一惊一乍 (这世间万事都是不怕困难,只怕凉薄……) 不过这慌张也仅是一瞬而过,很快守戎便又镇定下来,答道:“文帅身边有一副将,乃是他的亲侄,孩儿在军中多年,与他有些交情。” “他自知晓文帅反心,便常常为之困扰,曾酒后透露些许,虽酒后之言不可尽信,但事关重大孩儿不得不谨慎处之,便从此留心反复试探。” “父皇您想,他若不是本性正直,又怎会疑难?故孩儿晓之以道理,动之以厉害,终从他口中得知。文帅无儿女,一向视他为子,故此孩儿方能透彻知晓。” 守澈闻言偷笑,半虚半实,这么大的事哥哥却答得真是轻描淡写。 不过也是,说的越少越好,父皇起疑是一定的了,倒不如推出去的好。只是便宜了那副将,分明是一个奸诈之徒,却被说成一个大义灭亲的忠正君子。 “那副将虽有大功,却因有愧养育之恩,心中郁郁不愿受赏,还望父皇怜他忠孝两难全,不予追究。” 守澈看着她哥哥,略觉吃惊,哥哥一向阔达耿直,心思何时这样缜密?难道是进了皇宫人就不一样了吗? 然守戎思及大战前一日的事,心疼起守澈来,不禁向她看去,见守澈正端着一碗茶来喝,也悄悄拿眼偷笑着瞧他。又想起炽莲那一番贴心的话儿,便如放下了千斤担似的扬起笑容。 正这么想着出神,皇帝又问道:“戎儿,方你说及军中之事,如数家珍。你毕竟呆了十年,军中内情更是了解,不如你将犒赏军士的己见详告于朕,明日朝议此事,朕也好有个根据。” “是!” 守戎便将军中哪几个有勇,哪几个善谋略;哪几个忠心不二,哪几个才智无双;哪几个家中贫寒,哪几个地中荒凉;哪几个幼子待哺,哪几个老母待养,按着军功大小一一告知。谁该赏赐,谁该提拔,谁该调回俱说的是清清楚楚、有因有由,皇帝大略听过也便了然了,至于详细内容自然有人记下了。 皇帝甚感欣慰道:“我儿不仅修养自身,更是替朕深察军情呐!朕——” 一语未了,门上一个宫人进来,伏地上禀道:“陛下,皇后娘娘祈福回来,路遇行刺,不慎落入河中!” “什么?” 皇帝闻言大怒,急得掀案而起,一旁的执壶的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撞倒在地,皇帝瞪了她一眼,随手抖了抖衣服上的酒,问道:“皇后现在如何?何人如此大胆?” “凤驾微服,是山贼歹人无知冲撞。卫军赶到已全数诛杀。皇后现在中宫寝殿,仍——昏迷不醒,御医已侍奉在侧……” “快!备轿!摆驾!” 皇帝急匆匆地便走了,守戎看着,满不是滋味。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于是也忙携了守澈追上去。 到了中宫,才知皇后已醒,正由人服侍用药,所谓遇刺落水不过虚惊一场。可皇帝见了那散发苍白脸儿,自然心疼,上前一把搂住,怪嗔了一番,又从侍女手里接过药亲自喂给皇后,一面嘘寒问暖,一面叮咛嘱咐。 看两人的样子亲热,水燕忙带着众人退出房中,守戎与守澈却在这时走了进来,眼直钩瞪着两人,其中怒意不说自明。 姶静皇后被他们看得头皮发毛,连汤药也不喝了,抬手指了指。 皇帝这才回过头来,看见这兄妹二人,讪讪地笑了两声,道:“朕方才担心皇后,匆匆出来,也未顾及你们,是朕的不是了。许久不见,你们想必也生疏不认得了,皇后,这便是戎儿和澈儿!” 姶静柔情一笑,道:“原来是二皇子和公主,来!过来里边说话。” 皇帝见两人神情古怪,有些拉下脸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上前向你们母后见礼!” 守澈抬头看了一眼守戎,见他神色未动,便也站着不动。 良久,或觉得气氛微妙,守戎挑眉,冷冷道:“为人子者,怎可称杀母仇人为‘母’?” 一双眼里多少怨恨怒愤,说也不明,道也不清…… 他回了宫虽会有所收敛、虽会有所顾忌,但本质里他还是那个耿直固执的血性男儿,所以纵然知道这么做愚蠢之极,除了触怒龙颜外毫无意义,他依旧不肯相让。 果然皇帝听了这话,当下放了手中的碗,沉吟道:“过去的事总放在心上做什么?再说皇后也不过无心之失,皇后才是你们的嫡母,如此言语成何体统!” “原来如今父皇心里,已成了无心之失了吗?父皇能忘,儿臣不能忘!父皇妻妾众多,儿臣却只有一个母亲!” 守戎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谅是再少年老成,也不能把持此时心情…… 那件事是他心中芥蒂,不愿意原谅任何一个人,对守尘他尚且做不到和颜悦色,又怎可能若无其事地在姶静膝下承欢? “放肆!” 皇帝怒喝道,对上那双冷漠的眼,又不禁软下半分,“戎儿,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是、这是在指责朕薄情寡意吗?” 此时面对盛怒,守戎却只剩下恨意,不惧不畏反而直言顶撞道:“恐怕不是儿臣要这样想,是父皇令儿臣不得不这样想!父皇若有半分对母妃的旧情,恐怕也不至如此!” “你!”皇帝愤然起身,上前狠狠地打了守戎一巴掌,大骂道,“逆子!” 守戎淡淡地抚过生疼的脸颊,眸子中依旧没有丝毫退让:“父皇可是在用这一巴掌告诉儿臣您并非无情?并未忘母亲惨死?” 皇帝怒气更烈,拿过药罐就要扔过去,姶静连忙下床来拦住,好言相劝道:“陛下,二皇子年幼性急,一时冲撞,陛下念他是孝心所致,万勿厚责!” 皇帝看了姶静一眼,略略平静下来,道:“你还为他说话,你我是他父母,他却为莫须有的事忤逆朕!你瞧瞧!天下间岂有这样的逆子!” 姶静这边捋顺了皇帝,又过来劝守戎道:“二皇子,还不快向你父皇赔罪!” 守戎冷哼了一声不作理会,但知自己不该对父亲恶言相向,心下倒也平复了些许,皇帝瞪了他一眼,骂道:“这逆子不知人伦,该先向你谢罪才是!皇后如此通情达理,为你求情,你不知羞愧吗?” 守戎闻言,瞬时又暴怒道:“我不稀罕!” 皇帝气得直吹胡子,又抄起药罐奔过来,守澈眼见哥哥要挨打,立马踮着脚拦在前面,稚嫩的脸上表露出来的倔强令皇帝不由地愣了一下! 有时候最让父母心疼的,不是孩子的哭泣,而正是这种倔强,皇帝心中有些恍惚,软软地垂下了手。 守澈转身去揉哥哥的脸,心疼得问道:“疼吗?皇兄?” 守戎看着妹妹,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小手,勉强笑道:“不疼,皇兄不疼!澈儿乖,不许哭!” 守澈很是听话,当时止住了泪水,转过身,一嘟嘴冲皇帝道: “父皇!你若是有情有义,怎么能下得了手打皇兄呢?刚才用膳时,父皇还说皇兄自请去北疆受苦是一片孝心,还说对我们兄妹有愧。既然如此,那如今皇兄能脱险保命,更有功回京,父皇不该宠爱吗?不该补偿吗? “皇上、皇后夫妻伉俪,一听皇后出事,却撒了我们奔到这里来了,可知父皇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是皇兄重回故家、触景生情,丧母旧恨未平,纵有冲撞也有情可原,而父皇却只顾面子,不加安抚反倒苛责,是何道理?” “皇后再好,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害我们失去母亲、远赴边陲的人,敬重嫡母虽是大孝,但难道能为此不顾生母吗?父皇若体谅哥哥难处,怎忍心不顾我们感受?怎忍心叫我们向她磕头道谢?” “父皇是重情重义,却可惜顾念与皇后夫妻之情,便忘了父子之情!” 皇帝闻言错愕,只好说:“好好好!你们兄妹俩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巧舌如簧,朕有如此逆种,还指望什么!” “二皇子,公主,快别任性了!你们不认本宫这个母后,也该向你们父皇认个错啊!”姶静皇后拦着皇帝,不耐烦道。 守戎与守澈犹豫了,方才言语的确是过了,他们虽心中有气,却也不是那目无尊长、大逆不道之人,正欲跪下认错,只听皇帝冷哼了一声道: “别管他,这个逆子军营里长大,学得粗鲁蛮横,跟个野种似的,正要树威风呢!” 守戎闻此话,又不知有多少心寒,哪里又还肯低头,牵起守澈的手,说了声“儿臣告退”,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八十一:忽明忽暗 (他让他心中感动,亦让他心中愤恨,曾经的亲密无间更深了今日之怨) 正巧,守尘在小厨房里为他母亲熬好了姜汤出来,迎面撞上了气冲冲出来的二人,守尘笑着问候,却见守戎不理不睬,而且一脸的愤懑,出于担心,便将姜汤转交给宫人,自己外衣也不及披便追了上去。 守戎心中有事,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当年那株棉花树下,到了这里,见当年漫天红絮变作雪花飞舞,正是人走花谢倍凄凉,一时心头悲怆扶着树干不由叹气,但听见远远一个声音在叫他,回头时隐约见溪边站了一个人,于是立刻收敛哀容走了过去。 及看清是守尘,又一股脑怨气、怒气升上来,冷冷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你这时不该在父皇面前做个温良孝子吗?” “守戎,你我毕竟是兄弟,何必总是恶言相对呢?我是担心你,方才出了什么事?或许告诉我,我能帮上一二呢?” 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更何况此时一个向来温润的人,脸上却为他表露出焦急,守尘的恳切真诚令人无法漠视。 其实守戎并不真的记恨守尘,他心中又何尝不怀念曾经兄弟无间? 守尘的话终于牵引出他旧日之情,就像一股暖风敲开了冰封的门,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守戎把方才的事告诉后,委屈令他鼻翼轻扇、呼吸微促,守戎又道: “皇兄,我向来不求与你一般,只是我和母亲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待我呢?我无心顶撞,只是父皇他太令人心寒,母亲的无辜惨死他全然忘记,我实在收不住这脾气……” 然而此时守尘却无心听这番自白,他神色犹疑,一脸茫然地微张着双唇,守戎见状眉头一蹙又问道:“怎么了皇兄?” 见问,守尘方迟疑了片刻,道:“守戎,我不想瞒你……其实,母后日落前就回来了,当时并没说遇到什么山贼?只是因为路上感了风寒所以先请了御医,方才饭后我听说母后抱恙,莲儿和炽焰来找我做功课我都撇下了,一直呆在母后宫中,并无异样……” “倒是这之后有个眼生的宫人来说了些什么,母后便神色慌张起来,水燕只说是头疼,请我去催小厨房熬碗浓姜汤来,不知怎么突然闹出这么一出?” 说到这里,已够明了了,守尘面色凝重地瞥过一眼,就瞧见守戎鹰击似的目光,处于慌乱便又补了一句: “守戎,你别急,或许……或许遇险落水是真的,母后怕我担心才没告诉,这么大动静的事若是有假,一查就查出来了,我——” “唰”地一声,守戎扬起了腰间的佩剑,凛凛剑光斩断薄雪,直指守尘! 守戎恨恨地咬着牙关,怒火燎眉——他气得连声音也颤起来: “你们母子非要将我们兄妹赶尽杀绝吗?姶静皇后如此心胸,连这一点皇恩都容不下,你有何理由再说她当年是无心之失啊?” “守戎,你冷静些,今日之事……” “闭嘴!误会!误会!你们将我们逼到绝境,还要用这‘误会’二字叫我们不恨吗?还要摆出这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吗?伪君子!” “我与母亲何曾有过僭越,劳你们如此费心?我千幸万苦回京,不过想要回我该得的!我是皇子,澈儿是公主,我二人即使受再多恩宠也不为过!” 说到这时,守戎狠决地扬起了下巴,笑问道:“皇兄!你曾说过——有能者治天下!若是我要与你争,这皇位——该是你的?还是我的?若最终天命归我,你可服气?” 剑锋严逼,话音一落,那声质问就同刃一般抵在了守尘喉间。 守戎嗜杀的模样连沙场老将都骇,何况守尘? 这鬼煞似的可怕一下牵扯起十年前的梦魇,他心中如坠千斤,吓得脸色苍白,血沿剑淌出的那一刻,切肤之痛放大了百倍,一个踉跄之下跌入水中,头磕在了溪石上,与当年——如出一辙! 八十二:弄巧成拙 (一个是君子仁心,一个——是爱子情深!) 彻骨的冰水席卷而来,极恐之下恍惚昏去,守戎紧皱眉头,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然守澈心知轻重,见他双唇发紫,忙扥了扥守戎的袖子。守戎冷哼一声,他倒忘了,这位皇长兄身娇肉贵,可不是北疆那些经打经摔的粗人。 转身将剑一收,他上前将守尘扛到肩上,丢到了树底下,顺带将那件熊皮大氅也扔下了。 两人走了几里开外,才遇见一队禁军巡卫,守戎随口便叫人去抬了守尘回去,自己则郁郁回房,见了炽莲、炽焰也不曾问候,只顾倒头睡了。实则各怀心思,两兄妹都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再说守尘回到东宫,自然又是一番折腾,守尘躺在榻上,直直地冒冷汗,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害怕”、“原谅”,一时叫着“父皇”“母后”一时又是“守戎”、“莲儿”,使人一头雾水。 皇后简直慌了神,御医、侍从都忙得乱糟糟的,及灌下一剂汤药才见渐渐地睡安慰些,众人侍候到半夜,守尘又忽然醒过来。 在一旁守得正打瞌睡的姶静一惊,忙问道:“尘儿,怎么样?好些了吗?究竟发生何事啊?” 守尘两眼呆滞,半晌才道:“母后,您为何要将父皇请过来?您真的遇到山贼了吗?” 姶静受此质问,一时不知所措,讪讪地低头不语,一旁侍女忙跪地道:“殿下,这事与娘娘无关,都是奴婢的主意,娘娘也是为殿下考虑,不得已为之。” 守尘置若罔闻,望着皇后语气忽然冷了下来:“母后?请您告诉孩儿缘故!” 姶静叹气,摆手屏退旁人,抚着守尘略显单薄的臂膀无奈道:“尘儿,今日之事原非母后所愿,这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 “二皇子忽然硕功而返,叫我们措手不及,在想出对策前,母后不能叫你父皇一高兴便行了封赏。至于他莽撞行事惹怒了你父皇,是他自己沉不住气,与母后无关!” “母后,孩儿不知守戎究竟做了什么,为何令您如此忌惮?当年乐美人的事是这样,今日又是这样!” 守尘闻言不禁摇头叹气:“守戎说得对,无论乐美人获宠如何,无论今日他得了什么赏赐,都并没有越了线!母后您总说非您所愿、非您所愿,但因这一点点没来由的事去猜忌他人用心,何其卑劣啊!这难道还能说您无辜吗?” “尘儿!你是在说母后实在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吗?” “孩儿不敢!”守尘恭敬依旧,柔和的语气却诉说着他的不满。 “只是母后,孩儿与守戎自幼相伴,我深知他的性情,守戎虽有雄心却从无野心,他从不曾想与我争抢,更不欲与我为敌!若非您刻意而为,也不会——” 守尘顿了顿,然而思及姶静种种所为,生怕再生事端,便改口道:“只当孩儿求母后了,守戎已够苦了,母后也有慈母之心,怎忍步步相逼?再说孩儿日后也需兄弟血亲相伴辅佐,就请母后谅他二人自幼丧母,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守尘实在是一个仁善之人,纵然方才守戎放下狠话说要夺嫡,但自己的母亲有错在先,又怎能去怪罪他的被逼无奈? 他的想法虽看似天真,但也只因为他知道自己面对的绝不是一位小人,所以无论心中如何余悸未了,也只如此说。 然而这份赤子之心没有能说服姶静皇后放下心中的戒备,她只听出了他话中的犹豫,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黑熊大氅,想起巡卫来时说是二皇子吩咐,又添了几分怀疑。 这一份担忧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便再无暇去管别人的苦处,只等守尘说完笑了笑道:“尘儿,你多心了,你受惊了才有这些胡思乱想,母后知道了,你早些睡吧!” 守尘点了点头,这才安了心躺下,皇后于是替他放下暖帐出来,吩咐两个机灵宫人好生守着,自己摆驾回宫了。 八十三:此心不求回报 (一个刚回来,一个又要走!) 将近拂晓时雪虽然停了,但寒意却越发紧了,黄灯映着雪光照在宫墙,数十人随着轿撵行在路上,看起来有一份静谧的美好,亦有一份森然的可怕。 姶静本就感了风寒,担了一夜的心、吹了一路的风,回来时只觉得头昏脑涨,睡意是没有了,便坐在榻上扶额低叹,水燕递上安神手香,问道:“娘娘?殿下他可明白娘娘的心意了吗?” 姶静揉了揉肉太阳穴,道:“尘儿这孩子实在是纯孝,自然不会因此对本宫心生芥蒂,只是守戎兄妹——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本宫猜测,尘儿落水就是他所为,恐怕他是已生夺位之心——或已起杀心也未可知!尘儿所言不错,本宫这次是弄巧成拙了。” “奴婢该死,是奴婢自作聪明,请娘娘赐罪!”那名侍女忙伏地请罪。 “去吧去吧,别在这儿烦扰了,嚷得本宫头疼。”事情成了如今这个局面,姶静此时自然对她有了厌弃之心,不耐烦道。 水燕最是会察言观色,立马打发了她过来为皇后按摩舒神,一面又小心问道:“趁二殿下此时羽翼未丰,一切尚可掌握,娘娘早些安排、细细筹谋,定不会再出今日之事的。” “是——尚可安排!只是,本宫最放心不下唯有尘儿,他性子太懦太善,到时候必会心软,恐怕反而是麻烦。再说,跟那个疯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本宫只怕随时都有危险。” 顿了顿,姶静忽然生出一个主意:“莫不如先叫尘儿到他舅公那里避一避,一来本宫行事方便;二来也一样能挣份军功回来,不叫守戎一人得意。” “娘娘深谋远虑,有大将军照顾,殿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要舅舅在一日,陛下就不敢废太子,尘儿到时能安稳回来继承大统便好,你即刻打点,等尘儿身子好些,便安排启程,越快越好!” “是,娘娘!”水燕又犹豫道,“娘娘,年关将近,是不是过了年再送太子南下?” “等不了了,本宫只怕年内必要生事!你且去罢,本宫着实乏得很。” 姶静心中略定了定,疲倦便又袭上来,虽然时候不早了,但反正现在人人都知道她有恙在身,便也就越性睡下了。 不过两三日,一应行李、随从自有人准备妥当,连大将军赵彻那边也通知了。 守尘南下的事情,虽匆忙但保密,少有人知,连炽莲也是等他的病好些了,前去东宫探望时才偶然听闻。 她自然免不了要伤心难过,整个人傻傻的无精打采了一整天,直到晚饭时才晓得自己尚无法改变,便收拾了心情,将自己平日给守尘绣的锦囊、扇袋儿一股脑儿翻出来,连常年带的平安符一起放入包袱。 转而又想起之前守尘抱怨东宫的纸不吃墨,便将左相赏给炽焰的一套笔墨纸砚也包了起来。 手炉、汗巾、新纳的鞋底……各式各样的越放越多,炽莲总觉得还差些什么,在屋里踱来踱去。 炽焰坐在边上偷他姐姐的杏肉脯吃,见她这样,便不禁笑道:“长姐,之前我去牛头山的时候,也不见你有今日用心,怎么太子对你来说比我还重要吗?” 炽莲听了,略有些羞红了脸,作势就要打他,一面解释道: “守尘哥哥是太子,自然比你重要。你从小野到大,想一出是一出,何时给我机会替你打点了?守尘哥哥在宫中一向养尊处优,这回又是病中,大雪天的远行,怎能一样?” “是了!是了!该有件挡风的厚斗篷!双儿!双儿!把我刚得的白貂斗篷拿来,我改一改给他拿去!”炽莲忽又激动起来,嚷道。 “长姐的心思,焰儿自然明白!” 炽焰忽然大笑着滚到炽莲的床榻上,道:“只是倒怪了,他既然是太子,自然有的是人替他打点,要姐姐替他操什么心呢?嗯?” “哈哈哈……便纵有想不到的,也带足了金银买去,也用不着姐姐费心呐!反倒是我这野小子,向来缺吃少穿的,好容易爹爹赏了点好东西,还要被姐姐拿去送人,啊呀啊呀,我真可怜呐!” “你少贫!当心我打你!你敢小气,以后也别指望我管你!”说着将一个红线球砸了去,随后又坐下来一面穿针,一面呢喃道,“我只顾尽我的心意罢了,叫他知道就行,管那旁的做什么?” 炽焰伸手一挡,线球不仅没砸着他,反而骨碌碌滚到了地上,被炽焰拿脚尖碾着玩,双儿瞧见好好一团线就这么被弄脏了,忍不住过来捶了他一下,他也嘻嘻笑着没有躲。 这时守戎走过,听见玩笑声便叩门进来,看案上这么一堆东西心生好奇问他们在做什么。 炽莲一抬头却嘟囔道:“守戎哥哥,你说我们三个就不能整天在一块儿吗?你才回来,守尘哥哥又要去云南,说是明天就走,所以我收拾些东西让他带去。” 守戎摸了摸斗篷,含糊应了一声没说话。 他心中不是滋味,但又觉得就这么出去不好,便脱了大氅挨着炽焰坐下。 炽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正想出言安慰安慰这位可怜的人,就听炽莲忽然丢了针线尖叫道: “啊呀!错了错了!蛮南之地暑热潮湿,多是毒虫蛇蚁。风雪是眼前的,他们指定有准备,我该给守尘哥哥做个香囊防虫!红裳!你快去御医署要些雄黄、艾草、菖蒲……总之是防虫的配些来。双儿,你去将我去年晒的各色香料拿来。” 两个丫头听见吩咐去了,炽莲则拿出制香方子,一面又挑布料子。 被她这么一打断,炽焰瘪了瘪嘴道:“长姐,这个客人刚来,你却把人都支去干活,自己也不管,难道指望我给他倒茶吗?” “不用不用,同我见外什么,莲儿你不用管我!” 守戎讪讪地摆了摆手,嘴上客气着,心中却着实希望她能分一半心看看自己,然而炽莲却头也不抬道:“守戎哥哥,真对不住!我这会儿腾不出空来,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吧?” 守戎呆呆地看着她,只好说叨扰了告辞,炽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与逐客令无异,然他既说要走了,她又确实没心思留他,便只道:“那守戎哥哥,明日我们一起去送他?” 守戎一听心中便起了无名火,只装着没听见,将门重重一摔抬脚便走。 炽莲一惊,抬头疑惑地看了看炽焰。 炽焰匆忙咽下口中的杏肉脯,忙一摆手道:“我可不知道,我睡去了!” 炽焰一溜烟儿就跑了,等到二更天,丫头都熬不住了,炽莲还在那挑宝石璎珞…… 八十四: 击掌为誓 (你可以处心积虑地去争,可以不择手段地抢,可是凡事总得有一个底线!) 转天积雪消尽,冬日可爱天气正好,守尘清晨醒来,也自觉神清气爽。 躺了这几日,正欲出门走走,姶静皇后笑意盈盈进来道:“尘儿,今日身上可觉好些了吗?” 守尘忙上前请安,道:“孩儿好了,病中未曾向母后问安,反劳母后挂心了!” “何以见外,你既好些了,便快预备启程吧。” “启程?”守尘疑惑道,“母后要孩儿往何处去?” 姶静皇后满脸慈爱,笑着携他坐下,道: “你的话母后想过了,确是母后思虑不周,只是母后愿你安康,也望你成材。如今守戎立了赫赫战功回来,你是他兄长又是太子,却至今无所建树,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你既不听母后打算,也该自己上进,早晚立威建功,若东宫稳固,母后自然也就安心了。” “是!母后教训的是,儿子确该努力上进。” 姶静松了口气,笑道:“故母后与你父皇商量,教你去云南你舅公麾下历练历练。你放心,母后虽知你向来体弱但也明白你的志向,虽不能似守戎一般上阵杀敌,但你舅公领兵多年,你在他身边用心学习也可大有益处。” 守尘眸光一凝,此时才正色道:“皇子从军本是应当,只是早晚不急在一时,母后此时匆忙有命,恕孩儿不得不疑惑是否别有缘故,就如……就如前两日将孩儿支去煮姜汤一般?” 姶静皇后腾地站起来,踱开去道:“尘儿,母后时常劝你防人于微,不可轻信旁人,你从不在意。你待人诚心,怎的偏偏疑心母后?” “母后息怒,请母后直言,好让孩儿安心。”守尘撩袍跪在地上,却依旧不肯罢休。 姶静皇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面上已挂了怒气,她厉声道:“尘儿,你这么想,母后不怪你!你心地纯良,不忍心断了手足之情,母后也明白。你既然知道母后不会任其不顾,更该体谅母后苦心!” “不管从前如何,现今他已决心与你为敌,再一味忍让便是愚蠢!你想瞒也瞒不住母后,母后只有你一个,绝不会拿你冒险!绝不能让落水之事重演!” 守尘见母亲知晓了那夜的事,摇了摇头无奈叹气道:“孩儿知道,现在无论我怎么说,都挡不住母后……” “圣命既下,孩儿可以离宫,但绝不是为了让母后可以无所忌惮去对付孩儿的手足兄弟!母后行事,孩儿不敢多言,母后为我筹谋,其中苦心孩儿也并非不知;孩儿生在深宫,也不是什么圣人心智!” 守尘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姶静道:“母后,皇位您可以争、计谋您也可以使,但请母后答应孩儿,不重伤人心、不冤枉无辜、不杀我血亲!” “你!” 这样的条件下还谈何争斗,她没有想到,这个儿子所有的聪明半点没用到算计上,却都用来防着自己、保着敌人! 姶静气得简直急火攻心,水燕忙上前来安抚,小声道:“娘娘,先答应了殿下,送殿下出宫之后再想办法吧。” 姶静闻言,只好强忍怒气道:“好!本宫同你保证,你回京时定不会见他二人少一根头发!” “请母后勿忘此诺,无论如何,请母后保守戎、守澈无恙,否则孩儿只好替母谢罪!”守尘磕了个头道。 “兄弟同根、母子同性,今日母后有多大决心,孩儿日后便有多大决心!” 知子莫若母,守尘说得出,姶静就知他做得出,如今要想瞒着他暗中害人的路也被堵死了,姶静不由烦躁起来: “行了行了,本宫与你击掌为誓,你总可以安心了吧?” “啪啪啪”三击掌后,守尘终于叩别了姶静,启程南下。 八十五:偏心 看剧浪费青春呐,一个不注意,差点今天就断更了。—————————————————————————————————————— (为什么呢?) 北宫中,守戎照常早起到庭中练戟,回房用早膳时路过炽莲的屋子,见门仍掩着,就问双儿:“莲儿是没起呢?还是已经出门了?” “呀!完了完了!姑娘吩咐了早些叫她,我全忘了,青月你替我看着点炉子。” 双儿丢了火钳子,慌急地跑进屋,红裳见了,也赶忙唤了两三个小丫头进去伺候。 炽莲一睁眼,见天大亮了,困倦顿时惊走了:“怎么回事?什么时辰了?” “快巳时了,早上遇见东宫的人说太子殿下也没起呢,奴婢就想让姑娘多睡会儿!谁知雪水打湿了炉子,奴婢忙着就给忘了。” “莲姑娘,皇后娘娘还在东宫跟太子说话呢,您别忙,来得及!来得及!”红裳也忙道。 炽莲无心去听她们的劝,匆匆忙地抹了把脸,用红宝石挂珠步摇挽了散髻,随便穿了身衣裳就往外跑。 那披风掠过守戎的脸,叫他想起当日自己离宫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银戟上的蝴蝶双飞结,安慰自己道:那时她初学女工,所废的心思与今日的两大包,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这么想着便笑着唤了她一声,想跟上去却又停住了,自己当日与守尘说了那样的话,甚至动手伤了他——是否因为这样,他才会匆匆南下呢? 犹豫着挪了两步,他最终还是没有跨出门槛。 炽莲一路狂奔,自然没有留意到守戎在想什么,可惜赶到宫门口,守尘的马车早已走了一刻了,炽莲在后头追了好久,守门的卫士虽认得她,也只得劝她回去。 守尘走得好快,比当年守戎更突然、更匆忙,她不知道守尘自己走得身不由己,只是想着他既没有来和自己告别,而且似乎也根本没有等自己来送一送…… 炽莲失了魂一般郁郁地往回走,双儿在一边劝,她也听不进去,只顾低头走路。 “姑娘,您瞧!皇后在那边小松林呢!咱们不如去问问娘娘,太子出门时病是不是好些了,您也好安心不是?” 炽莲闻言,总算抬起头来,顺着双儿所指看去,果然见皇后与她身边的大丫头在小松林说话,于是快步上前,及走近却见两人都一脸忧虑,又听她们说道: “娘娘,您与殿下三击掌立誓,那难道这事儿真就这么算了?” “嗳!尘儿这个孩子别看他平日温和,固执起来本宫也没辙,总有别的办法的,也没真到这个地步。” “殿下可是差点都冻死在河边了,这还不够吗?” “他不是又叫人给送回来了吗?本宫想或许守戎也还有良心,本宫还是先去探探陛下的口风,若陛下因之前的事对那两兄妹心生厌恶,倒也可以相安无事。” “那娘娘又何必非让殿下去云南呢?” “这守戎性子实在太野,没教养!他一时又起了杀心那怎么办,同在宫中防不胜防,但至少他还杀不到云南去……再说,旨意都请下来了,总不能叫陛下觉得本宫让尘儿历练,是说着玩的!” 炽莲呆在一边,双儿此时跟上来问她怎么不去和皇后娘娘问好,她没有理会只一嘟嘴,气冲冲地回了北宫。 守戎饭后又换了身衣裳出来,见炽莲急匆匆地走、气哄哄地回,便上前问道:“莲儿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吗?” “你!守戎哥哥你最讨厌!” 炽莲哼了一声,说着从双儿手里抢过一个包袱便砸,守戎躲过了一个,还一脸茫然不知缘故,第二个又迎面砸来了。 也不知道包袱里什么物件,砸在头上便红了一大块。 “嘭!” 炽莲顾自摔门回屋,守戎虽觉莫名其妙,然而也顾不了喊疼,忙上前拍门哄她: “莲儿?是我做了什么事叫你不高兴了?你先告诉我再生气也不迟啊?” 那一个在门里坐着生闷气就是不说话,急得守戎只得说:“莲儿?莲儿你开开门,我给你赔罪就是了,你要打要骂怎么都行,你别不理我呀!” 守戎的嗓子哑了,炽莲越听越过意不去,走到门口又觉得抹不开面子,所以隔着门道:“你一回来就让守尘哥哥不得不去云南,你说!守尘哥哥的病是不是你害他?你想杀了他吗?” 守戎听得“守尘”二字,心中虽有愧但更觉得委屈,呆呆地愣在了门口。 炽莲见没了声响,只当是自己误会令他生气走了,所以犹豫着开了门。 一开门,却见守戎两眼含恨,神情怨愤令人望之不忍,心中便也没了气,软下半分来问道:“守戎哥哥,你生我气了吗?” 守戎抬头看着炽莲,呆呆地摇摇头,忽然一把抱住了她道: “莲儿,你怎么能为了他不理我呢?你怎么没有为了我怪罪他呢?” 炽莲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推他又推不开,只好拍拍他安慰道: “守戎哥哥,是我不好,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做,我不该怪你的!我不生气了,你也不生气了,好吗?咱们和解了!” 守戎点了点头放开了手,神情却无半分缓和,他转身欲走,炽莲又拉住他很认真道: “守戎哥哥,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些恩怨是说不清的,但你答应我!无论怎样,你不能伤害守尘,我答应了他要保护他,若你杀了他,我不会原谅你!” 八十六:打回原形 我这两天好忙,所以每天更得有点少,不过没关系,反正没人看———————————————————————————它是分割线——————————————————————————————— (打回原形没什么可怕的,对他来说,没死就是赚了!) 难道在她心中,自己才是那个恶人吗? 一阵苦涩泛上喉间,守戎沉默了许久,才又回过头来答她一声“好”,他笑着自嘲却又黯然离去。 正当炽焰过来,见了这种神情想问一句,但守戎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炽焰只好回头向炽莲问道: “这又怎么了?你们俩之间怎么总弄得这么古里古怪的?” 炽莲望着守戎的背影有片刻的心揪,但还是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只叫双儿将地上的包袱收拾起来,对炽焰道: “焰儿,方才我去迟了,你出宫找两个稳重的人把这些东西送过去,守尘哥哥他们行李多走得慢,指定追的上。” 炽焰答应了,及吃了午饭便出宫去了。 再说皇后,打定了主意便四下里活络,对皇帝也是时常有意无意地重提旧事,不多久,皇帝有旨再召守戎觐见。 闻听召见,守戎心知军功赏罚之事搁置许久,这回必是有了定音,于是前来告知与守澈。 守澈一面练字,一面随口问道:“哥哥,经上回一事,可猜到是赏是罚了?” 守戎连日里受挫,说话都没了精神,泄了口气道: “我那日原不该冲动的,十年辛苦——恐怕是白费了。” “哥哥,”一双小手握了握守戎的大手,守澈安慰道,“哥哥莫要灰心,其实仔细想想,倒也不全没好处?” 守戎的眼里闪过一丝的光彩,但很快又化为了迷茫,他问道:“此话何解?” “哥哥只要一日不能摆脱皇后羽翼,无论赏赐高低都是一样的,不仅无用反而会是麻烦,她那么费尽心思地阻拦,不正是这个原因吗?但这么一闹,皇后以为咱们失了君心,或许就了放松了警惕,反倒给哥哥留了行事的余地。” 守戎听了甚是意外,他原本是过来问问守澈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或许父皇还不至于迁怒到她。不曾想守澈的心思之深,再一次得令他自愧不如了。 守戎伤心归伤心,对回宫后的这种结局其实也是有所料知的,虽是兜兜转转回了原点,到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他又回来了! 守戎注定不是一个颓废太久的人,重拾热情后他笑道:“澈儿,那你说说,咱们后头该怎么办?” “哥哥你就顺着他们呗!只要回了宫,哥哥又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了,再怎么都有日可待!” 守澈也笑了笑,道:“当然,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头一件事咱们得叫皇后放心,再来是父皇那儿,咱们不能这么僵着,没了军功再没了皇恩,哥哥就真的难以立足了。” 守戎点了点头,笑而不语,这时紫绡叩门道:“殿下,时辰到了。” 守戎起身走了,见了皇上果然乖顺讷言,皇上叫他交出北军军符,他也没多说一句。 皇上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十分诧异,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替朕打了场胜战,朕却没有言赏,你不委屈?不怪朕?” 守戎闻言惶恐,忙伏地回道:“军国大事父皇自有安排,孩儿不敢置喙,这本是孩儿的责任更是孩儿的荣幸,怎敢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话!” 倔强刚直的儿子忽然这么小心翼翼,皇帝有怀疑但更多是怜惜! 细想一想,其实抛开他生母那件事不讲,守戎是重情重义、极为孝顺的,皇帝想着欲上前扶他一把,只是短时间内拉不下脸,最后还是饭也没留,只叫他退下了。 守戎口说告退,却又叩头及地道:“父皇,日前是孩儿错了,一时任性言语不敬,惹父皇生气,孩儿不敢奢求父皇宽恕。但澈儿天生聪颖,只是可怜跟着孩儿长于军中没能学好,即便如此,却晓得一些兵法谋略。望父皇垂怜,让澈儿进英才殿读书,也免得可惜了她。” 皇帝点了点头,没再绷着,道:“这话不错,是朕疏忽了!你们身为皇子公主,原该善教导之,是朕叫你们太早离宫,才使你变得如此无礼,顶撞于朕。” “是!多谢父皇!”守戎于是退出大殿来。 第二日早朝时,便有圣裁——“皇次子守戎退敌有功,功过相抵,留宫中教养。进京随行侍卫,择其资历充入禁军、羽林。原北军守帅文胜涛通敌卖国,罪无可恕,着……” 宫人清亮而又尖锐的声音诵读着旨意,满朝的人不能说没有为守戎感不平的,但大多数都松了一口气,甚者露出满意的微笑。 守戎没有再听下去,身为此战首功的他,如今连上朝接旨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也是,这道旨意又不是念给他听的,做什么决断哪里需要通知他呢?勾了勾嘴角,守戎携着妹妹往英才殿中去了…… 八十七:箫笛情始 (这是他送的第一把箫……) 那里,炽莲、炽焰等七八个人已经在了,正围着一张书案哄闹,兄妹俩进门时,只听得炽莲声音尤为清脆道:“不许抢,这个玉带我要了!” 众人疑惑,问道:“这玉带是男子之物,你要来做什么?” 炽莲抱着一条梨花黄玉带,笑而不答,却不知哪个多嘴的道: “她呀!当然是留给太子的了,除此之外,绝无二用!” 众人哄堂大笑,这时守戎两人进来,因他身上自有一股威势,所有人顿时静了下来,怯怯地上前行礼。 炽莲方才红了脸,又见守戎眼神古怪,讪讪地笑了笑,随手拿了案上一个最为精致的锦盒交给他,道:“守戎哥哥,焰儿常从外头淘换些稀奇玩意儿来,见者有份,这个给你吧!” “不行!不行!” 炽焰赶忙站起来伸手阻拦,无奈守戎个子高大看着瘆人,他又还跟人家不算熟悉,一时不敢造次,只好怏怏道: “这个……这个是给公主留的!” 说着,又小心拿眼偷偷瞧向守澈。 守戎才刚打开盒子,闻言一笑递给了守澈:“这个我也不会,既然是人家焰公子一片心意,那澈儿你就拿着吧!” 守澈接过来看时,原来是支湘妃短箫,竹泪点点原已是极为雅致,只是又一溜儿压着细金花,尾上还坠了一块彩线络的白玉环,反而显得俗气了。 守澈在宫中几日,便知道些东西好坏了,因此心中不禁觉得可惜了这好竹料,但抬头又见炽焰涨红了脸,转而扑哧一笑,轻声道了谢,将短箫收入袖中。 炽焰见她收了,一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也憨憨笑了。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小童,悄声提醒道:“太傅来了!” 炽焰一个机灵,慌慌张张道:“快把东西收起来!” 话音一落,案上山堆似的物件被大伙儿洗劫一空,守澈吓了一跳,等再回过神,却看众人都端端坐着了。 显然,这样的行径不是一回两回了,守澈不由觉得好笑,对作为事儿头的炽焰,也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暂时还没能融入的两兄妹这一晃神的功夫,太傅已走了进来,于是再行礼上课,及讲通了《孟子·尽心》一章便下课,各人回去用午膳。 守戎因要前去帮着安排随行将士的去处,所以先走了,只命小丫头带着守澈回北宫。 “公主等等我!”守澈才踏出英才殿,炽焰便追了上来。 “什么事?”她闻声回头,茫然地看着他。 “上次无意弄坏了公主的箫,那支湘妃箫是赔给你的,公主喜欢吗?” “我喜欢的,你有心了。” “那你——不生我的气了?”炽焰有些惊喜,亦有些小心。 守澈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知者无罪,再说不过是一支箫罢了,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我一时伤心,反应大了些,害你紧张了这么久,是我不对。” “没有没有……”炽焰开心的如心坎上抹了蜜,一面摆了摆手,但又觉得好像在说自己没将她的事放在心上,忙改口道:“是有的!啊?不是!没有!” 伶牙俐齿的炽焰忽然就觉得说不清自己的意思了,守澈看着他,小脸上满是不解,也很想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炽焰大概觉得解释太难了,只好道:“总之公主不生气了就好,公主,我们一道回去吧?” “好啊!”这样跟他说话,守澈也觉得累得很,而且觉得很浪费时间,便乐得作罢。 等两人回到北宫,早有人摆好了饭,炽莲是被别的事绊住了,所以晚了一会儿了,守戎则命人来说要替几个同袍践行,不来这边用饭了。 三人于是一同开饭,边吃边聊吃了得有小半个时辰,及撤下饭菜端上果品,炽莲又要出门,于是守澈也起身回房了。 守澈早起与守戎前去大殿,她这会儿也困了,便脱了鞋袜和衣躺在榻上,大丫头紫绡见她眼皮打架,起身拨了拨炭火悄悄出去了。 等屋里就剩了她一人,守澈这才从袖子里拿出那支箫来把玩,看了看又学着放在嘴边吹,因不曾学过,所以出声呜呜并不成调。 守澈自觉无趣,正欲搁下午睡,又听见门口有人说话。 “紫绡姐姐,你让我进去吧?我说两句话就出来!” “不行,公主才睡下,被你吵醒了可怎么办?我倒不怕受罚,就怕有人又要日夜念叨个不安了!” “紫绡姐姐,你又取笑我!” “去去去,别在这儿拉拉扯扯的,不跟你闹!” 守澈听出是炽焰的声音,便向门外道:“紫绡姐姐,叫他进来吧,我还没睡着呢。” “是!”紫绡答道,将炽焰请进门,叫人端上两盏茶又退出去了。 守澈拢了件羊皮小坎肩,捧着杯子问:“找我有事吗?” 炽焰喝了一口,嫌茶味儿太淡,偷偷将手指头伸进茶盏里搅叶子玩:“没什么事儿,我讨厌睡午觉,就来找公主说说话。” “你叫我守澈就行了,我还是不习惯人家叫我公主,有时听见人家这么叫还会出神,不知道是在叫谁。” 守澈说着,也学着搅叶子玩,两人对视一眼,咯咯笑了。 炽焰四下看去,屋中除了床榻橱柜必须之物等,并无多的摆设,暖帐窗纱一律是素色,有两张字也不挂起来,就丢在一边,笔墨书籍倒是齐全又是新的,大抵是陛下刚送来的。 窗前供了个香案,有个青玉瓶盛着新折的红梅,算是屋里唯一的颜色。因此心里不禁纳罕,这个公主除了通身的傲气外,果真没有半点公主的样子。 转眼又看见她手边的湘妃箫,才觉得不相配,便拿起来一面偷偷地将玉环卸下来藏在袖子里,一面问道: “守澈,我刚听见声音,是你在吹箫吗?”。 守澈放下杯子,低头道: “我不会,上次那支是我母妃的,我之前住在军营里,见的都是刀枪剑戟,哪会吹箫。” “那——不如我来教你?”炽焰的两眼忽得露出喜色,忙道。 “好啊!” 守澈的两眼也忽得露出喜色,于是炽焰走进前挨过守澈身边坐下,指着那箫,将八孔十二吕律教给她,又手把手教给她指法。 守澈认真得听着记了,觉得很是新奇,笑道:“炽焰,你好聪明,你也爱吹箫吗?” “我更喜欢笛子。”炽焰摇头,从后腰解下一支短笛递给她,“这是我常带的笛子。” “这不是一样吗?” 守澈从炽焰手里接他的笛子看了看,又看看手里的箫,嘟囔了一句。 “不一样的,一个横着吹,一个竖着吹。”转头见守澈呆呆出神,又道,“其实也可以说是一样,不过开孔出声的位置不同,吹出来的音色就不同,我吹给你听听?” 说着,炽焰先拿过笛子吹了一首宫中小调,又拿过箫来吹了一遍。 守澈仔细听罢,又拿过来比着看了看,笑道:“我听出来了,这笛声更显轻脆,如鸟鸣宛转悠扬;这箫声低徊深沉,回味遐长更显细腻。” “不错,箫声多表哀怨凄悲,所以我不喜欢,相比之下更喜欢笛子的欢快灵动。” “笛子确实更合你的性子,我就更喜欢箫了。”守澈把玩着,听过箫音更加爱不释手,“方才的曲子,你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了!”说着又拿过箫来凑到了嘴边。 守澈本是聪颖过人,炽焰吹了两三遍,她便记住了指法,有样学样地便呜呜咽咽能吹出半分相似了。 两人在一块儿呆了许久,兴味不减,这时候听见外头响动,大概是守戎回来了。 守澈竖耳细听,不禁觉得奇怪——是出了什么事嘛?怎么哥哥竟是坐了轿撵回来的? 八十八:悉心照料 (我与他是自小的情分!) 原来守戎因为冬日煮酒话别,惆怅纷纷涌上心头——旧日的丧母离宫、流落无助,今日的君父无情、嫡母不容,辛苦作废、兵权旁落更加上兄弟阋墙、旧友生疑…… 种种心酸、无限暗恨没能发泄,守戎郁结难舒,苦闷之人不觉间便多喝了两杯。 纵称是千杯不醉,以愁下酒却也是敌得过酒劲,敌不过愁绪,更何况守戎他一心买醉! 回来路上寒风时不时得吹过脸颊,似乎凉爽清醒,实则助酒醉人。 下轿时起身过猛,酒气冲头,守戎“咚”地又倒回轿中,打轿帘的宫人当时就吓坏了,赶忙喊人来扶进房中。 炽焰、守澈在房中听见声响出来,又跟着进了守戎屋里,替他脱了披风、去了鞋袜扶到床上,然后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而炽莲其实早已回到北宫,只是悄悄地,没叫炽焰、守澈知道,这时便也过来了。 见守戎两颊红热,醉了个不省人事,连忙吩咐道:“蓝釉,你去打盆热水来!双儿,去煮醒酒汤!” 炽莲并红裳便替守戎卸了铁衣,蓝釉端了水回来,接了衣裳又丢给小丫头去洗,自己拧了热帕子替守戎擦拭。 炽莲暂时闲了手看着,便转身向守澈道:“公主,你放心吧!守戎他只是醉了,醒了酒也就不碍事了。” 又对炽焰说:“焰儿,你带公主回去接着玩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守澈哪里肯走,但想着自己在这儿也是无用,反倒碍手碍脚,只好便答应着磨磨蹭蹭出来了。 只是回了房又哪还有心思弄箫,支开了炽焰略躺了躺,紫绡便进来问道:“公主,饭好了,要在哪里用?” 守澈还想着哥哥,便问她:“皇兄醒了没?” “方才醒过一次,喝了两口醒酒汤又睡下了,莲姑娘还在一旁守着呢!” 守澈闻言,心中十分感激,便叫把饭端到守戎房中去与炽莲一起用,两人一面吃着一面说起闲话。 “莲儿姐姐,谢谢你费心照顾皇兄,想必你也累了,一会儿我守着就是了,姐姐去休息吧!” 炽莲莞尔一笑,道:“不妨事,我在屋里也是温书,在这儿也是一样。我和守戎哥哥也是从小的情分,这没什么的,你别放在心上。方才我听见焰儿教你吹箫呢是吗?你们好了?” 守澈点头道:“本来我也不该生气,更何况他是莲儿姐姐的弟弟,我们应当和睦相处的。” “那便好啊!我最怕他毛毛躁躁的惹你生气,幸亏你是明白人,不和他计较。只要他不犯浑,想必你们也是能处的……”炽莲笑了笑,又压声道: “他若是和你甩脸子,你只别理他,他才会来向你鞠躬赔不是;你要是当真去哄他,他更是来劲儿。实在气不过也别跟他去理论,他嘴里正理歪理都是理,你说不过他,交给我就是了!” 正说着,守戎醒来了,便问她们二人在笑些什么。 炽莲赶忙放下箸,过来扶他坐起,一面垫软枕一面道:“说焰儿傻呢!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 “好多了,还让你照顾我,我过意不去。” 丫头彩绣将炭盆里温着的醒酒汤端了来,炽莲接过了给他,守戎喝了两口又问:“说炽焰什么?” “说炽焰从小就是个酒鬼,整天没个正行,就跟你似的!” 炽莲随口骂道,守戎听了,抿嘴笑而不语,低头乖乖地喝完了醒酒汤。 炽莲接过碗,又柔声问道:“饿了吗?正好我们吃饭呢,给你煮了小米银耳粥,要不披件衣裳起来吃了吧?” 守戎点头答应了,掀被下了床,炽莲给他穿了件短袄,叫彩绣盛了粥并两样小菜端过来,三人便又坐下吃饭。 吃完饭,炽莲见他完全醒了酒,也不像头疼的样子,怕他睡多了明早上眼睛肿,就在他屋里多说了会儿话才走。 八十九:旅途轶事(祝大家儿童节快乐) 大过节的,多更两章了当是给的大家儿童节礼物了,毕竟看我书的都还是宝宝嘛! 大家也要给我祝福(评论)和礼物(投票)哦~~毕竟我也是个可爱的小宝宝嘛(づ ̄?3 ̄)づ ———————————————————————永远三岁的分割线——————————————————— (有人出宫遭人白眼,辛苦受罪,有人出宫却争着讨好,还送女人!差别真大!) 转眼入了年关,宫中各处洗扫结彩,来来往往的热闹间已有了年味。 个个预备年礼,人人笑脸相迎,值这样佳节,无论如何之前关系如何,现在都是一团和气。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便是最下等的宫人,虽然依旧忙碌辛苦,也觉得一天天的有了盼头似的。 而这时候,只有一人还羁绊在旅途之中,没能察觉到这份喜悦。 因守尘有病在身,二十几日走走停停,才到了蜀郡。 送的人是太子,去的地方是太子舅公的军营,所以一行人也都不着急,便驻了车马,预备在这里过了年再走。 随行侍从尚在驿站中打点,守尘便独自一人溜到街上闲逛。 街上许多店铺都已关门歇业,各家各户贴了各色年画、对联,便也勾起守尘佳节客居的惆怅来,一时感叹,便觉得趣味索然。 正准备回驿站,却突然有人叫道:“太子殿下留步。” 守尘回头,首先见空的一乘八人抬紫苏暖帐玉撵,然后才见一顶小轿中,出来一位峨冠之人。 他走上前来跪地施礼道:“小臣不知太子已到,未能远迎,请殿下恕罪。” 原来此人正是蜀郡太守,早闻姶静懿旨太子南行将经行于此,只不知具体是何时到,此时可谓喜出望外,便大费周章要迎太子府中过年,一则沾沾皇家贵气;二则逢迎讨好保仕途恒昌。 姶静皇后一路上的刻意安排叫守尘哭笑不得,他拖延行速也是有意避开,可此时央不住太守再三苦留,又只得便答应了,上了玉撵随他安排。 幸而这位太守还有所收敛,没有真的另造别苑来迎驾。 二人行不多远,便见一扇朱漆兽门,上面只简单匾书“郑宅”,郑太守自然吩咐大开正门迎入。 又走了片刻,才在内堂下轿,郑太守上前来,引他进堂中落座,四个打扮齐整一色的丫头紧随其后,端上茶果点心来。 二人以主客之礼相请后,品了茶,守尘言说叨扰。 太守忙道:“殿下哪里话,殿下能在鄙府过年,实在是鄙府之幸。只怕府中贫寒,一时匆忙不备,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太子殿下海涵恕罪!” “郑太守严重了,客居在外,有太守如此礼待,怎敢多嫌!只是我随从行李尚在驿栈,不知可否劳烦太守——” “这个自然,小臣已派人告知,随后便请各位贵差入府,只是府上实在穷陋,恐怕不能照顾到所有贵差。” “太守有心,随从行李确实多了些,拣要紧的带来也就是了,烦扰郑太守了。” “太子折煞小臣了,太子一路辛苦,不如先到房中暂作休息,等晚饭时分,小臣再来相请太子。” “有劳了!” 守尘又再谢过,出堂门时正巧有个丫头打起帘子,有个衣饰华贵的中年妇人进了来,守尘也不认得,只微微点头见礼,便随两个仆妇往后园客房中歇息去了。 那妇人却一直屈膝垂手至看不见守尘背影,才问郑太守:“老爷,刚才的那位便是太子?” “正是!” 郑太守坐回席上,吃了一口茶,道:“若他能在我府中过个好年,日后的富贵挡都挡不住,你来得正好,赶紧吩咐下去,各人给我仔细勤快些,不能出一点岔子!” 那太守夫人凑上来,道:“太子果然是不一般,我看他长得眉清目秀,又俊俏有礼,真是一表人才!若是能趁此机会,他能看上咱们颜儿,那才好呢!” “这倒是不错……不过颜儿——哼!还是算了吧,太子今年似乎是才十七八,颜儿都二十出头了,我看倒是頔儿更有希望些。” “哼!你懂什么,女大好生养!要是咱们成了皇亲外戚,这才叫显贵呢!郑頔算什么东西,她一个歌伎生的,看上了也攀不上龙门,有什么用?” “你嘴巴放干净些,要仔细你就是头一个!什么好生养,要跟你这样,半辈子就给我生了个女儿,那龙门都绝种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有失,忙悟了嘴,见四下没人,才说:“去去去,别动这些心思了!” 两夫妻不欢而散,太守喝完了茶,才出了内堂,亲自去打点晚膳。 守尘歇了一个多时辰后,郑太守过来请他,一面侧身引路,一面连连道:“怠慢了。” 出了这边院子,是一条红檐绿柱的长廊,挂着须帘和勾玉,长廊尽头有一湖,湖上是雕花小石桥,过了桥再绕了一个假山,才到了正厅饭堂。 守尘抬头,只见门上有匾刻的是“半饱斋”,两边又悬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山珍海味千金散尽”,下联是“酒池肉林家国难定” 守尘看了,不由直赞道:“言简而义丰——” 郑太守于是解释道:“这是犬子年幼玩闹,硬是叫刻在这儿的,让太子见笑了。” “不不不,令郎行坐忧国,实在难得!” 郑太守听了,兴中高兴不已,嘴上却说“太子谬赞,胡闹罢了!” 一面又将守尘请进了半饱斋,斋中左右各设了六七张席,请了许多人作陪,各个都是华服锦绣、端正大妆,见这二人进来,忙起身行礼。 郑太守道:“这是小臣府中几个尚能见人的门客子侄,或许还不算污了太子的眼。” 守尘点头,忙先问道:“方才郑太守所说的刻匾的公子,是哪一位?” 郑太守隧叫了一声:“颋儿,来见过太子殿下。” 一个青灰长袄的男子于是上前叩拜,道:“小生郑颋,字正平,叩问太子殿下。” 守尘搀起来,打量了一番,只见他阔面长眉、方唇厚耳,二十左右年纪,神情中肯、气质憨实。便问:“门上的联是你写的?” “回殿下,是不才所写!” “写来何意?” “不才家中世代蒙皇恩浩荡,食君之禄自该谋民福祉,故写来时刻警醒自己,以戒奢戒淫。” 守尘听了大为欢喜,如遇知己,立时与他握手称兄弟之谊,将自己腰间所佩玉鸿鹄赏于了他,郑太守忙携子叩谢。 随后众人入席,郑太守却引守尘入正首珠链所隔的内厅。 那内厅中更是富丽堂皇,三面围了一圈几案,案上设奇香、盆景、漱盂、箸盒等,当中四张席。郑太守与守尘以君臣之礼先后落座,通告后再召女眷入内。 两个侍女搀着太夫人与夫人进来内厅作陪。各人见礼后,郑太守问:“殿下,可以开席了吗?” 守尘点头答应了,这才摆上饭来。外头是十几个黄衣绿裙的丫头,端着盘子却并不进内厅,只将菜品传至五个容颜妍丽的姬妾,由她们再行侍奉。 开席后,各席有一个人侍坐在侧,另一个姬妾专管传菜,外头也大约如此。 再看菜色,与宫中大不相同,天上鸥雁、地上虎麂、水中鲛鲨、奇蔬异菌,许多竟都是守尘不曾见过的,因此一时对这“半饱斋”之名,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这样饭吃到一半,太守夫人却自觉气氛尚可,忽然道: “臣妇看太子殿下如此神形俊朗,果然非我等凡俗之流,真不知要何样女子堪配!敢问殿下,陛下与娘娘可曾替殿下择觅佳人?” 守尘愣了,约约红了脸道:“父皇母后见我年轻莽撞,责读书历练要紧,所以还未曾谈论婚嫁。” 太守夫人闻言,起了兴致:“陛下与娘娘自然考虑周全,但殿下身边总需人照顾,臣妇有一女名‘颜’,若殿下不嫌她蠢钝——” 她顾自说着,太守却已拿眼瞪她了,只是她想着话都到这份上了,总不好半道打住,这位太子既然脾气温和,试试也好,便仍说道:“臣妇愿献与殿下,侍候殿下舟车劳顿。” 守尘慌忙道:“夫人好意守尘心领了,然我已有婢仆服侍,不必……” 他话未说完,太守夫人却早已命人去叫那位郑颜姑娘了,守尘眉间微蹙更觉心烦。 片刻后,便有一个着鹅黄裙袄的女子,由三四个奶娘丫鬟围着进来了。见模样,是肌肤胜雪,体态微丰,而且形容端正、温柔雅静。 她走上前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就立在郑夫人身后,低着头不言语了。 郑夫人赶紧又拉她出来,她似是羞涩,仍躲着不愿见人,夫人只好讪讪笑道:“殿下觉得小女可能入眼?” “令千金自然是佳人,只是守尘读圣贤书,不敢冒犯;况且守尘身为皇子,婚姻大事需经父皇做主,所以恕守尘不能同意夫人之举。” “嗐!殿下言重了。话虽如此,但殿下若与小女投缘,带她南下去看看世面也可呀!殿下自是君子行为,谁敢多言?” 守尘微怒,碍于檐下做客不好发作,板着脸没有接话。 郑夫人却只当他不好意思,更推那郑颜上前,郑太守忙喝止:“鄙陋妇人胡言乱语,殿下已然明言,休要再闹!还不退下!” 他夫人闻听训斥,这才算暂时了了。守尘又哪里还有心思吃饭,直觉如坐针毡,正恨无有借口脱身,他那贴身侍从可巧来禀: “殿下,京中有书信送来,请太子过目!” 守尘如握救命稻草,也不管是什么信件,接过后立刻向各人匆匆告辞。 九十:拍马屁(儿童节福利加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守尘回至房中,忙拆开来看,见娟娟小字写道: “太子吾兄: 宫中一切安好,勿用挂怀!今日回暖,檐上点滴日夜不分,吾念兄独身在外,不知已到何处,又念兄旧病未愈,忧思常涌。 春寒料峭尤其难测,万望保重自身,兄病重一分,吾锥心一寸,定然寝食难安,切记切记! 兄信中多次问及守戎、守澈,汝心吾知,定多关照! 他二人亦平安无恙,公主与焰儿虽偶有打闹,一同吹箫品笛倒还和睦,有焰儿相伴,公主笑音渐多。 只是守戎近日因被陛下收去兵权,郁郁不得志,常借酒浇愁。吾宽慰再三,照顾左右,想他非固执之人,兄不必挂心……” 余后便是一些宫闱之内的新鲜趣事、英才殿的玩笑琐碎,甚至京中时兴的珠钗粉黛、流言神话等等。 原来是当日炽莲叫炽焰送那两个包袱,炽焰却因为心里记挂着讨好守澈就给忘了,所以耽搁了些日子,而等守尘收到之时,正是思乡之情刚起。他打开来一一看过,自觉心中十分感激,所以提笔写了二尺长书回京,其中也要多次小心询问兄妹处境,今日的这封则是炽莲的回信。 或许因那二尺长书的勉励,炽莲写这封信时显然有些动情难抑,那些兴之所至的言语观之可笑,便且略去不提。 守尘看完,将信收在匣内,回了一封,仍叫方才的随从送出去。 看过书信,守尘心中自然愉快,便将一时的闹剧大约忘去了,看了几页书,就铺床睡了。 再说宫中,自腊八后便是日夜灯火通明,且于最高的章台上架起祈福法坛,点上福寿长明灯,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专人添油,而各宫更已是大小宴席不断! 在这样的欢喜之中,除夕夜转瞬即至。 当日,下等宫人丑时起身,一级伺候一级梳洗完,所有宫人于卯时点卯,再至各宫料理主子焚香沐浴的事端。 像这般一直忙至辰时,大钟敲响,浩浩一队人马出宫祈福! 先于高山上祭拜天地,再往庙观中酬神,黄昏时车马又回返宫中,等各宫略作休息更衣后,夜幕降临时已备好祭祖的牲醴。 君士皆着玄端正服,帝后在先,挟众人到往祖庙。 由钦天法师、弟子等于前致辞,帝后手执大香,其后便是皇族亲胄按远近宗法列序,各宫妃嫔按尊卑排位。 而守戎、守澈却被人已罪妃所生为名,排在了妃嫔之后,这时已跟着朝臣外戚站出宗堂屏壁外了。 祖庙门大开着,门外亦跪满宫人婢女,无论是叩皇恩或是遥祭先人,总之一时间宫野尽是香烟袅袅。 人虽多,却都肃穆俨然! 大乐之下,连窸窣裙摆声也听不着,子息一辈自然由帝后携领再三跪拜。 进香进酒进三牲果品之后,本该是由太子设祭洒酒,但现在太子不在宫中,照奉常的意思就免去这一步,然而法师皱了皱眉,觉得这样的安排失了偏颇,实在不应当! 他走上前道:“陛下,贸然免去,恐怕先祖怪罪,降祸太子!孙息之中可另选贵人代替进香,以示诚意。” 皇帝听见如此说便也为难,瞪了一眼姶静皇后,怒甩袖回身望去。 从前他只嫌宗亲太多杀都杀不尽,现在又觉得少了! 守尘这一辈中现存的,似乎就以寿康侯为长,皇帝见他生的灵秀不凡,又觉得以先皇亲侄的身份,代太子进香也算是合适,便着人去叫上来代为进香。 然那寿康候上前来,却磕头道:“臣何德何能敢替太子进香,臣父乃戴罪之人,臣不敢上前辱没先祖,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不必推辞,快快前去!若耽误了吉时,先祖怪罪,太子有什么闪失才是你的过错!” 一旁法师道:“陛下,寿康侯所言不差,吉时要紧,请陛下速断另择。” 寿康侯见状,又道:“正是,况陛下尚有二皇子与公主,臣怎好僭越?” “陛下,不如二皇子与公主一同代太子进香,诚意方能匹配。”法师也跟着附和道。 “不可!”姶静皇后闻言,惶急道。 “有何不可?” 皇帝这才意识到一直没见到他兄妹二人,心中不禁生起猜疑。 “这——” 姶静支吾道:“二皇子才刚触怒陛下,妾只怕他二人再惹恼陛下与先祖,况且他二人是罪妃所生,同样身带罪孽,或有辱先祖。” “娘娘此言差矣,皇子之罪历来随父不随母,何况陛下才下旨说‘功过相抵’,又何来罪孽?”寿康侯忽然开口驳了姶静。 “行了!快叫他二人上前进香,别耽误时辰!”皇帝不耐烦道。 两兄妹于是在外净手焚香,上前来进香、进酒、焚念祭礼。 礼毕,众人再又再三叩拜后,退余法师与八十一位弟子祈福诵经、添灯过夜。 祭祖之后,各宫又赶着换了衣裳,预备晚宴。 竜国向来遵守除夕之夜有屋不空、有灯不熄的习俗,因此整个京城都灯火辉煌,国祚昌隆可见一斑。 而宫中除夕夜宴,更是酒肉成池、歌舞不歇,一片欢腾,热闹非凡! 只是众多笑语欢声中,守戎却还在为方才一事苦闷。 他想着自己身为皇子,祭祖却站在屏壁之外,连替守尘进香,父皇首先想到的都不是自己,所以看着人人作乐,反倒多灌了几杯。 “殿下,何故独自在此喝闷酒?不妨与小侯共饮一樽?” 守戎闻声抬头,见是寿康侯,便忙起身迎入,亲为斟酒道: “还要谢过侯爷不弃,在父皇面前为我进言,感激不尽,且先干为敬!” 两人于是一气连饮三樽,寿康侯道:“小事一桩罢了,殿下不必挂心,本就是小侯应当的,也算是报答当年乐美人的救命之恩。” “我竟不知,先母救过侯爷?” “当年家父有违圣恩,犯下贿赂重罪,圣上本有意下令赶尽杀绝,幸而得乐美人怜悯,一番动人言语,才让陛下怜我自小丧母体弱,不仅保我性命,更替我留了这个爵位。” 言及此,二人都低头沉默了许久,其实当今皇帝为保地位稳固,罗列罪名残害手足、功臣无人不知,只不过也都不敢说罢了。 良久,寿康侯才又道:“小侯一直心中感激,可惜无缘报答。” “原来如此,我倒确实记得先母曾有提过。” 寿康侯向正首席上看去,道:“小侯虚长殿下几岁,却知道殿下智勇,自觉钦佩非常。凭殿下之才,何以短短几日,从功变过,沦落如此境地?” 守戎紧紧握住了酒樽,愣了愣一饮而尽,怅然道:“只因为先母一事,冲撞了父皇,所以至此,侯爷无须再提?” “殿下,可知身在宫中,陛下宠信才是最最要紧的?” 寿康候见他不言语,又道:“难道殿下不觉得,今日陛下同意你代为进香,是一种转机吗?” “哦?此话何解?” “陛下至今只有二子一女,无论现在、或是日后太子登基,皇帝都是需要有最亲信之人辅佐的。” “殿下与公主一气连枝,殿下又有如此才德,不愁无用武之地!只要在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容得下殿下,不招嫌——就一切都有转圜余地!就是等,殿下也能等到转机!” 寿康侯起身,执酒躬身献寿:“更莫说得陛下欢心了!” 这话与守戎先前的打算不谋而合,只是最近姶静防他防的紧,他苦于没有机会讨好,见状自然领会其意,接过酒杯轻声致谢。 他随后举步上前,撩袍下跪,举樽过顶高声祝酒: “儿守戎,为父皇献酒!一祝父皇顺心如意,福寿绵长;再祝父皇江山永固、良材尽用;三祝父皇昌平开盛、四方来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寿康侯立即随后同祝,众人见状,也纷拥下跪,一时万岁之声连绵不绝,响彻云霄! 九十一:锋芒碍眼 本章是过渡章节,所以有点乱,请诸位看官耐心等候,马上会有重头戏。 —————预告的分割线———————————————————————————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帝立时龙颜大悦,道:“好!好!好!朕有孝子贤臣如此,盛世可盼哉!众卿快快平身入席,与朕满饮此杯!” “多谢父皇!” 守戎偷偷抬眼看去,只见皇帝也向他点头称赞,推知圣心已动,此举便有三分效果,于是欣然入席,又与寿康侯道谢饮酒。 不多时,见一位女官领着三个小丫头,捧过两大食盒来,那女官见礼言道: “殿下万安,寿康侯万安!陛下见殿下与侯爷同席饮酒,又见殿下少有动筷,担心是菜品不够所以殿下不能尽欢,因此命婢子送来珍馐果馔八样,请殿下慢用。” 说着,示意身后小丫头撤下了案上的菜重新摆席,原是一只青红丝百宝珍珠鸡、一尾清蒸鳜鱼、一道新鲜炙羊肉、枸杞鸡枞菌汤、荷香一径路路通、一碟杏仁金玉小酥、一碗八宝熏肉焖饭、一盘金吉果,另还有一壶清酒,香冽扑鼻! 守戎忙又遥拜上席,继而道:“烦姑姑替守戎谢过父皇。” “婢子领命,殿下慢用!”女官等一干退下。 寿康侯自顾便倒了一樽清酒,略品了品道:“果然陛下亲赏的是好酒,拖殿下的福,小侯才有幸品尝。且先借花献佛,祝贺殿下了。” 守戎大笑不语,立即举樽对饮,两人难得相投,直喝到醉醺醺才各自回宫,这是后话。 说回宴席未散之时,皇后饮下那一杯祝酒,便略觉得有些醉意,起身到偏殿更衣,水燕自然随行侍候。 但一拐过后庭长廊,姶静疾步进了殿中,将桌案上的花瓶玉器一股脑儿扫了下来,“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水燕恐人看见,连忙关上门,过来劝道:“娘娘息怒,今日除夕佳节,被陛下知道了不好。” “守戎这个贱种,本宫看他之前还算识趣,没想到他看似老实,抓着机会也会讨好卖乖了!” 姶静咬牙切齿的恨恨道,却不知其实方才皇帝喜欢的不过是众臣跪贺,只是借了这个机会表达当日殿中所生的不忍罢了。 “娘娘,莫不是那寿康侯有意助他?” “寿康侯倒不足为惧,他二人从未有过交集,再说寿康侯一个小小封侯,也成不了事。本宫看那钦天法师古怪,三番五次不领本宫的情,今天却替他说话!” 姶静脱下大袄来,半倚在软榻上,接过茶仍是眉头紧锁:“本宫就担心让他巧言令色在陛下跟前抢了风头,万一这时守尘略出个什么差错,本宫一番打算倒反成了替他铺路了。” “娘娘,太子一向贤德谨慎,不会有什么差错的。今时不同往日,太子的脾性陛下清楚,朝中更得声望,二殿下已经没有那个本事,单凭圣宠撼动太子之位了。” “这也未必,太子之位不是尘儿就是他,他又不是无能之辈。素来看不惯我赵家、百家长受君恩的多了,难保有人不动歪心思!世事难料,本宫必须一次压得他不抬头才行——” “那娘娘打算如何?”水燕伏在榻前,小心问道。 一语未必,只听门外忽有人叩门:“皇后娘娘可在里面?” 水燕忙起身,见姶静首肯,便出门去问道:“娘娘有些醉了,在里头歇着呢,何事惊扰?” “陛下传召,说赵大将军命人送的年贺到了,请娘娘前去一同看看。” “知道了,你去吧!”水燕说着,回殿内赶忙替姶静整理仪容,向前边赶去。 到时,果然见两队人带着贺礼跪在阶上,其中有一对汉白玉如意,一串血玛瑙珠链,十件孔雀金羽衣,一件白虎皮裘,三七、当归、木香、云芝等各一箱。这些都算平常,只是一副三丈高“锦绣山间”石屏令人赞叹。 来使上前说:“本早该送来的,只是这石屏得的巧,大将军见奇石纹理浑然天成,觉得这样的东西送与陛下才不俗气,便着人紧赶着做了这副石屏,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见了也是惊叹,十分喜欢,道:“大将军替朕驻守南疆,还如此费心,实在是朕之肱骨、朕之臂膀。” 于是赏了十箱金银珍宝,封赐爵位,守戎在一旁冷眼瞧着,面不改色地多灌了两杯。 但又想着,既然自知此时动不了赵彻,那便无谓去在意他得什么恩赐平生烦恼了,于是依旧和寿康侯谈笑作乐。 当夜之后,宫中还有多少繁华奢靡、弦乐歌舞,与往日就再无不同了。 再说到,守尘自那日见了郑颜,虽一时逃过,无奈郑夫人仍未罢休,三番五次的不是叫郑颜传话,就是送什么物件过来。 守尘无意,郑颜也实在木讷,两人来往数次,却未曾有一句闲话。 那日二十九,郑夫人又特地叫郑颜为守尘献酒,守尘正当尴尬之时,只见一个打扮娇艳的姬妾进来,叉腰指鼻便骂: “好啊!我说夫人怎么突然叫我们娘儿俩回老家,原来要把自己女儿往太子身上贴呢!有你这么不厚道的小人吗?” 九十二: 家庭闹剧 分章节这种事情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怎么设扣真是太难了,将就吧!翻就完了! —————————————————————————被章节逼疯的分界线————————————— (她老了大概是这个样,只可惜看不到了) “好啊!我说夫人怎么突然叫我们娘儿俩回老家,原来要把自己女儿往太子身上贴呢!有你这么不厚道的小人吗?” 一个打扮娇艳的姬妾进来,叉腰指鼻便骂。郑颜顿时脸憋得通红,郑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转而不屑道: “真是个不懂礼数的下贱之人,没看见太子殿下在这儿吗?惊扰殿下你该当何罪,还不退下!” “你少摆样子,今儿我倒要让太子殿下评评理,这到底是你送那木头疙瘩失礼,还是我的頔儿失礼!” 那姬妾说着,又转向守尘柔声细语道:“殿下恕罪,妾身携小女慕名拜上!” 随声便走进一个身着玫红蝶穿百花袄的女子,她两弯柳叶插峰眉,一对三角细凤眼;巧嘴瘦颔,削肩莲步;模样标致胜娇羞,神韵机警赛端庄。 她顾盼流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聪明劲儿,那明媚令守尘也不禁眼前一亮,然而闻其言语谈吐,却又不免令人厌烦。 这女子应是知道自己美貌,一摆柳腰,俏俏然抛来媚眼,随后却一上前便把郑颜从席上扯了下来,且斜眼骂道: “大姐姐!没想到你看上去老实本分,却原来是个狐媚骚货,好不害臊!你也不看看自己的长相,大脸塌鼻的,怎么也好意思在太子殿下面前晃?我看你们才是真下贱,贴上去的下流胚子!” 听了这样的话,谁知郑颜非但不怒,反倒羞恼了。 郑颜越发红了脸不敢言语,郑頔更是心满意足得瞪了她一眼,跟着一转脸,冲守尘笑道: “古人云:身无贵贱,行有高低。太子殿下,您可说是不是?” 守尘闻言不禁叹了口气,不知她如何有脸引用这句话,他看着眼前这姐妹两人,郑颜作为嫡长女,在郑頔面前竟连话也不敢说,更是纳罕! 一时出神,倒想起炽莲训教弟妹时那威严难犯的样子来了。 守尘没有回应,这闹剧却并未因此停息,郑夫人拉过郑颜,冲着郑頔抬手便是一巴掌,骂道: “混账东西,凭你也敢在这里嚣张!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 阶下美妾眼见自己女儿挨了打,哪里肯歇?上来便与郑夫人对骂起来,甚而动起手来。 郑頔在一旁也不能安分,讨着空闲就奚落郑颜,一旁侍妾见状,赶忙都围过来过来劝,谁知东拉西扯偶有错手,竟反牵出旁的新仇旧恨,一时间全扭打了起来,剩那一两个知道分寸的也不敢掺和了,站开两步干看着着急。 场面乱哄哄的,完全没了样子,郑太守喝了几声也不顶用,一面又得顾着向守尘谢罪,这里说两句“成何体统”,那里说两句“罪该万死”。 堂中作陪之人,或为晚辈或为外人,一时也不敢随意上前造次,因此愈演愈烈,其后几人言辞中竟扯出来的不知哪辈子的事来,令守尘在一边瞧着也不禁偷笑。 这时老夫人才由侍女搀起来,那麂头拐杖在地上一镫,喝道:“放肆!还不住手!” 声虽迟慢,却洪亮慑人! 所有人都忽得吓住了,讪讪低了头,顿时没了轻浮的念头。 老夫人拄着拐杖,蹒跚上前道:“都是主子姑娘,成天在这里闹得沸反盈天的,叫下人看了笑话!平日也就罢了,懒得管你们这起猴窜子,今日太子殿下在这里,也容得你们这样不成?都反了!” “母亲息怒。” “老夫人息怒。” 一个个垂手搭脑的,恭恭敬敬听候责罚。 “你啊!成天不知正业,我不管你有什么主意,你再常日里在外丢祖宗清白也罢,好歹管住家里这几个女人,别叫她们这样闹得家宅不安!” 老夫人失望得看着郑太守骂道,叹了口气又转向儿媳: “还有你!只有主母的脾气,没有主母的样子,动手打姑娘像什么样子?” 看着眼前恭敬却呆愣的一群子孙,老夫人实在有些恨不成才,拄着杖行出两步道: “刁蛮的刁蛮!软弱的软弱!莫说殿下,我也看不下去!罢了罢了,费尽心思叫殿下来看你们闹,真是罪该万死啊!我还是快收拾了东西搬到山上,和你父亲作伴!早早替你们去赎罪!” “母亲息怒,儿等不贤不孝,还要母亲在旁教诲。”郑太守忙携女眷跪下磕头请罪。 “老祖宗息怒,为儿孙气坏了身子,叫儿孙如何敢当。”郑颋等子侄也忙上前劝慰。 老夫人闷哼一声,顾自颤颤巍巍走下阶,将拐杖搁置一边,跪伏谢罪道: “太子殿下见谅,老身治家不善,使殿下受惊,老身愿一死以谢罪。” 守尘愣了愣,忽由这位老夫人联想到炽莲老了之后的样子,但转而又觉失礼,忙忍住不笑,上前将老夫人搀起来道: “老夫人不必自责,论语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晚辈既是客,自然不便干预你们的家事,老夫人自便,晚辈且回房去了。” “多谢太子殿下宽饶。”老夫人叫郑颋好生去送,再三嘱咐。 守尘匆匆离了这是非地,却不知厅中如何处置,倒得了机会和郑颋相谈甚欢。 除夕过后,守尘更时时躲着,推脱旧疾犯了希望静养,于是郑太守便同夫人往娘家拜年去了。 守尘得了空又游走到街上去,因是正月里,所以没了叫卖声,然而倒也不显得冷清。 只看那家舍楼阁与京中不同,装点刻画更是别具一格,便觉得有趣,况且孩子此时着红挂绿在巷尾游戏,口中歌谣很有异乡情趣。 就这般逛了许久,约莫到了午时初刻,守尘才觉得腹中饥饿,正巧飘来一阵酒菜香,抬头看去,原是一家二楼酒肆,挂这四张酒幡,有一匾书“奇味楼”,正月里仍开门接客。 守尘便信步进了这“奇味楼”,找了个楼上临街的小座,点了三四个小菜、一壶杏花酒。 他一面等,一面看四处人说话的模样,不时上了一道酒糟丸子,守尘略尝了一口,丸子倒是细致,只是味道太淡了些,便叫跑堂的来,道: “小哥,我口味偏重,麻烦后头的菜多搁些盐。” 那小二哥扬起两个指头,道:“要加盐可以,您再给加两个钱。” 守尘虽不在意两个钱,然而觉得古怪,便问:“这是何缘故?一撮盐倒比菜贵?” 那小二哥大约见守尘穿的素些,又是外乡口音,便不放在心上,说道: “客官,不是我道理大,这是这一道的规矩。您也不打听这盐有多贵,就在这儿跟我叫苦!不是我欺负你外客,是有那外客欺负我们老实人。” 守尘听了更是糊涂,正待细问,看见郑頔带两个小丫头走上二楼来,指着他骂道: “奴才东西,敢在我们贵客面前耍嘴!伺候好了,别说两个钱,一箩筐也有!伺候坏了,小心你的舌头脑袋!” 那小二哥自然认得她是太守家的姑娘,恹恹地垂了首,不服气又不敢说话。 一旁掌柜早已闻声过来,骂走了小二,腆着脸赔罪。另又叫人换了碗筷、加了几个凉菜,才说要亲自到厨房看着,方离开了。 这边郑頔又换了一副温婉样子,为守尘斟酒夹菜,道: “娘见殿下出了门没回来吃饭,叫我来看看,原来殿下在这里。” “五姑娘,常听人说这蜀地人偏爱咸辣,为何这里的菜这样寡淡,加盐还要加钱的?” “殿下有所不知。” 郑頔剥好了一只虾仁,放到守尘碗中,拿绢子擦手道: “我们这里的确好咸辣,这几日您在我们府里也吃了不是?” “正是这样才觉得不解。” “但只这一家不识趣,放着便宜买卖不做,偏要对着干,弄得店里这么古怪狼狈,所以得罪了殿下。殿下也不必生气,这店撑不了多久的,父亲会治他的。” 守尘听着仍是不太明白,但见她自觉失言得捂住了嘴,便知道问不出个究竟来。 这时一个随身亲信找来,道:“殿下怎么在这里,让属下好找。” “有什么事吗?” “啊……这个——”那随从瞥了一眼郑頔,终于是没说话。 九十三:监守自盗(补,另今晚有糖) 昨天一忙就给忘了,补上补上,顺便预告一下,今晚份的一章有糖吃哦(如果我没忘了更的话) ————————————————————————致歉的分割线——————————————————— 郑頔见这情形,倒也识趣推说有事,起身要走又道: “殿下若实在吃不惯,还是回府吧,我叫厨房给殿下预备着呢!” “五姑娘有心了,不过是淡了一点,倒也别有滋味,就无需麻烦了!”守尘起身客气了两句,总算是打发走了她。 那随从这才伏到守尘耳边道: “娘娘飞雁来书,说是如今宫中形势有变,叫太子千万留心,一切谨慎小心,不要叫人寻着错处才是。还叫快些赶路,大将军送年贺的来使说了您未到,娘娘有些急了。” “我知道了,告诉母后请她放心,我这里都好,还请她勿要风声鹤唳的。” “是!” 那随从领了命正要退下,守尘瞧见方才的跑堂正在角落里挨掌柜的训斥,想起郑頔的话不觉起了疑心,便招手道: “你悄悄地留意那小二哥和掌柜,有任何奇怪之处都来告诉我。” “是!” 随从再次行礼,退了下来,随后找了个僻静位置坐定。 这名随从名叫孔落武,今年二十有七,生的也是剑眉星目、虎背熊腰,因有一双“顺风耳”,能听清方圆几丈内人说话,所以与其兄孔落文得到重用,自小追随皇后左右,如今被派了来随行保护守尘安全。 他佯装叫菜,一面正好听见掌柜骂了一句: “扣你一个月工钱,再多嘴就给我滚!” 掌柜的下了楼,厨房里又溜出来一个老头子,拍了拍小二哥的肩问他怎么了,那小二哥向掌柜身后啐了一口,小声骂道: “呸!没气性、贪钱、欺软怕硬的狗东西!大师傅,你说我们老板那么好的人怎么不走运?偏是这些个猪尻里爬出来的小人占尽了便宜!” “大节下的,你提那死了的人做什么?逞这口舌顶什么用?到底今儿个你又怎么个错了?” “来了个客要加盐,我按常收他两个钱,谁知道他是郑太守的什么贵客,那郑家五姐儿骂了我一通,掌柜的知道了,又骂我不会看人高低,罚了我一个月的工钱。” 那小二哥一面搓着指甲里的油,一面委屈道。 “就这事儿啊?得了,你也别这个样了,没钱了到我灶上吃去,好着呢!” “大师傅,我不是心疼工钱,我是看不惯他!你看他那讨好样,多半也是想买他家的盐,这个郑太守也忒没王法了,自己发了个盐地儿卖私盐就算了,还要劫了官盐也充他自家盐卖,弄得那点官盐比金子还宝贝!” 小二叹了口气,又道: “人人都买他的盐,也就我们老板赔本也要用官盐,还敢去告他!我是真佩服我们老板,谁知道那姓郑的这么缺德,九寒天儿——半夜里找人往咱们老板头上浇屎盆子,害的老板得了风寒一病不起。” 那老者大吃一惊:“怎么?老板的病是他害的?” “可不是嘛?不然怎么老板前脚请人写了诉状,后脚就病了。” “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亲眼瞧见的,那晚上我吃多了上茅房,听见他们警告老板别不识抬举,后来还是我替老板洗干净的呢!” “那你先前怎么不说,害的老板死的冤枉?” “老板也怕了,不叫我说。他说他斗不过,我就更斗不过了!还说自然有人收拾他,别叫我白搭条命。可怜老板,店里的钱早赔光了,连药都没吃几副就这么死了,便宜了这个黑心的侄儿!” 小二哥说着就是抹泪。 “怎么还傻站着?要真不想干了就直说,要不是看你们是店里的老人早撵你们了!还不干活去!说什么闲话在这儿!” 掌柜的隔着楼板骂过来,老者劝了两句,小二哥草草抹了泪,搭上抹布就跑开了。 孔落武话听到此,惊了一慌,也不管后头来了什么酒菜,匆匆离开了。 是日夜里,才打了更,就见奇味楼里熄了灯火,那掌柜收拾了账本,偷摸往两边巷子里瞧了瞧,锁了店门,拎着两个盒子出去了。 郑太守等晚宴吃毕,正在守尘房里闲坐,二人话不投机,大抵不过问问病情如何,因此没多久便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忽见管家进来,在门口探了探,他虽没说话,明白人也知道这是在等郑太守出去回话,守尘于是说: “我到时辰吃药了,太守今日车马乏累,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如此,小臣便不叨扰殿下了。”郑太守果然离去。 守尘这厢送走人,想起前几日看的《仁皇书》一本未完,便取出来细读,才翻了两三页,听见有敲门声。 守尘起身开了门,原是孔落武,他进来磕头请了安,才将在店中所闻如实告诉。 守尘听罢,联系之前所疑,不免又惊又气: “依你所言,五姑娘所说的买卖竟是郑太守私开盐矿、监守自盗的勾当了!” “该是如此。” “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确证?” “属下知道,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方才属下叫哥哥暗中跟踪那酒楼掌柜,知他包了银子来了太守府,如今正在书房商量买盐一事,还带了酒楼原先老板写好的诉状以示诚意。” “难怪太守和管家刚才神情异常,原来有这种生意上门。自打进了太守府,我就觉得古怪,里面果然有问题。”守尘微蹙眉头,不由失望道。 “殿下,不如此刻属下去书房拿下二人,人赃并获!” 守尘沉吟片刻,道:“不可,你我身在太守府,不可打草惊蛇。落武,去告诉你哥哥,无论如何找出确凿的证据来,这件事须得从长计议。” “是!”孔落武得令退下了,守尘却是一夜未眠。 九十四:当天帝还是那个纯情小男生时 守尘那边一时还难有进展,你我还是再聊回京中这头。 话说这一日已是上元节,宫中自是灯烛辉煌,守戎看永寿河边,宫女、妃嫔各个皆是粉妆艳着地提裙放灯。 那莲花水灯映着水光、月光好不漂亮,守戎便不禁想起炽莲来,左右看去却并未见着她,于是又回了北宫来找她。 一时到了闲花苑,炽莲的屋门敞着,远远便见铜鹤灯台上,挂着一个四季花开镂空六角宫灯。 只是这样精巧好看的灯,在上元佳节竟然受到了冷待,炽莲她独自一人趴在案上,正无精打采地扔着沙袋儿玩。 “莲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去看灯吗?你这灯好别致,怎么不提着出去逛逛?”面上带着笑,守戎进门来便问。 炽莲抬眼见是他,懒懒地翻了个面儿随口说道: “宫里的灯没意思,我早看厌了,往年都是和焰儿去宫外逛庙会,那才有趣呢!” “那今日怎么不去了?”守戎在炭盆边上暖了暖手,又问道。 “焰儿和守澈又拌嘴了,他赌气摔了那支湘妃箫,守澈哭了,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他便又急了!” 想到那个见色忘亲的臭小子,炽莲不禁有气,便伸手打了一下宫灯道: “哼!这不!说要给守澈准备什么礼物哄她呢,哪儿还顾得上我呀!” 守戎闻言忍俊不禁,又觉得炽莲这模样可爱的紧,扶了一下乱颤的灯,笑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澈儿怎么今天不高兴了,我问她也不肯说,我猜就是炽焰这小子闹的。澈儿平时挺懂事,偏他们撞在一块儿就是不安宁,说到底还都是小孩子性情。” “可不是嘛,焰儿搁谁不是最有主意,遇上守澈就怕了,这俩人大概命里犯冲吧。我也懒得管了,随他们去吧!” 瘪着嘴又叹了口气道:“嗐!只是焰儿不在,我也怪没趣儿的。” 守戎挪过来,拿胳膊肘扥了扥她,几乎贴着她的脸求道: “我看着宫里的灯都觉着好看,更没逛过庙会呢!不如你行行好,带我去见识见识呗?” 温热的气息呼在脸上,炽莲被他闹得痒痒,便站起来笑道: “罢!算我做好人,带你出宫玩玩儿去!” 两人于是笑闹着各自穿了厚罩子斗篷,带上令牌银钱预备出宫,守戎又取下她的宫灯问道:“你提着这个去?” “我才不呢!这个又重又招摇,我有个更好的!” 说着话,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玉簪花样子的翠拢纱纱灯,翠拢纱轻透无华,点亮了光透过琉璃灯罩打出来又柔又远,且自带幽香,果然巧妙极了。 她为他整了整衣摆,他为她理了理碎发,随后嬉笑着出了宫门,直奔城东庙会。 庙会自然是热闹,四处皆满挂花灯,还有各样小吃、各样玩意儿琳琅满目,又有杂耍卖艺,又有拉琴说书…… 不远处,湖心还有个戏台子正演《华灯记》,两人虽没看过,但想来这一日无非演的是那些男欢女爱的民间本子,便也无甚兴趣,只沿街一直逛下去。 这边没等看够又被那边吸引住了,什么都喜欢的,兴奋的了不得,全没了往日一个个的正经。 未几,炽莲在一个摊子上挑弄起了胭脂钗环,守戎便也跟着凑上来瞧了瞧,见嫣红翠绿不禁觉得有趣,笑着向炽莲问道: “莲儿,你喜欢哪个?我买了送给你,就当是节礼。” 一旁摊主也当真机灵,听见这话便立即给守戎递上几支发钗道: “哟!这位公子好眼力,买两支讨姑娘欢心吧?您瞧瞧,这个怎么样?这个玉脆生着呢……” 守戎看了看左手的,又看了看右手的,到底也分不出个好坏,便还是问道: “莲儿,你喜欢哪个?这个怎么样,好看吗?” 有问不见答,守戎一回头,身边哪里还有炽莲的踪影,再四下一找,才发现她原来又去了前头瞧面人儿了! 守戎笑了笑,追上去:“莲儿,你在这干什么呢?” “买面人儿!这个张爷爷做的面人儿,是掺了蜜的薯粉做的,透着光晶晶亮,最适合上元节吃了!” “是吗?那我也尝尝!” “好啊!张爷爷,麻烦您再给他也做一个!” “得嘞!” “这张爷爷的面人儿不仅好吃,还做的像极了,你瞧这个多好看!像不像我?”炽莲接过面人儿,转过身来问他。 伊人笑靥,在纱灯影里宛若月下花开,芙蓉出水,守戎愣愣地回答:“好看!” “咯咯咯……”炽莲笑得更欢了,却终于又耐不住守戎灼热的目光,红了脸撇过头去。 守戎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好意思,讪讪一眨眼,从怀里掏出刚买的簪子递给她,道:“莲儿,这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炽莲望着守戎憋红的脸,噗嗤又笑了,这才低头瞧见他手里的一支簪子。 红玉作流云,细珠撒成晕,虽然样子不比宫内精致,但颜色搭配却别具巧心,便接过来道:“喜欢,谢谢守戎哥哥。” 他如受勉励,生了勇气问道:“那我替你戴上可好?” “好——”炽莲浅浅笑着,侧过头去,身边儿郎拈起玉簪,仔细地为她插上发髻。 玉簪映着通明灯火,在炽莲发间就像是夜光杯里的葡萄酒,熠熠生着醉人酒色。 “莲儿,你真好看!”守戎再一次愣愣地感叹道。 炽莲抬手摸了摸,羞羞笑着,递过刚捏得的面人儿,道: “你既赠我玉簪,我还谢你一个面人儿,可好?” 守戎接过来细瞧,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张爷爷也是好玩儿,偏捏出了举手插簪的模样,守戎心生欢喜,回头与张爷爷相视一笑。 因素性不爱吃甜食,又着实喜欢的舍不得,所以只是珍惜地捏在手里。 两人又向前逛去,见有人在那儿猜灯谜,便驻足看热闹,听见一个穿石青棉长褂的人道: “咱们年年猜灯谜,今年来点新花样,这儿有十道帷幔隔的花灯巷子,各位看官各自为伴,边走边瞧边猜灯谜,此柱香燃尽前,最早走完者为胜,胜者可得我红灯坊老坊主亲自扎的这一对,瀚海星辰百转鸳鸯灯!” 他说着捧出来一盏灯,众人看去,真真巧夺天工——青瓷白底刻芝兰,玲珑挂穗形摇曳;鸳行鸯从浮光锦,流离百转满星辰。 “守戎哥哥,我们去!我们去!”炽莲见了那灯也喜欢得不得了,一回头忙向守戎撒娇。 守戎笑了笑,立马掏腰包交了钱,二人便去与人比赛猜灯谜。 进了花灯巷,里头的景更是妙,简直是如同到天宫看清了漫天星辰的本样,守戎叹道: “这灯笼做的真是别出心裁,就是进来看一遭也值这个钱,若是着急出去领奖反倒可惜了。”。 “守戎哥哥,你要是喜欢,叫焰儿下回带你去红灯坊逛逛,他与那里熟识得很,保你看个够。但老坊主的灯笼一年可就做这一盏,实在可遇不可求。” 炽莲说着,往前走见第一道题是:“是灯不在墙头挂,非舟却在水中游;一身厚望辞别去,流落沟渠又不寻。打一物” “这是水灯,都写在谜面儿上了。”炽莲将这题扯下来,再往前走。 守戎也从惊叹中回过神来,挑了一盏见写道:“弟兄二人不相离,天下百味尽先尝;千万辛苦全白费,为他人做嫁衣裳!打一物” 他虽猜到谜底是“箸”,却仍觉心中不是滋味,皱了皱眉又丢下了这题去看下一题。 “庄稼地上雨两滴。打一字”,守戎猜了一个“番”字扯下来,再回头看去,炽莲正仰头看灯。 灯影下她青丝乌亮,深眸顾盼生辉,斗篷风毛里藏的一截颈子也映着昏昏灯光泛出别样光泽,叫人见之陶醉。 她睫羽忽闪微微蹙起秀眉,朱唇轻启道:“贵为万人之上,不列百花之中;风光之时尽风光,风光过后奁中藏。打一花……” “又说不是花又让猜花,簪花也算得花吗?” 本是元宵佳节,连着几个灯谜却透露着不祥之意,炽莲略有些恼了,于是过来扯了扯呆子似的守戎,两人从帷幔间溜了出来。 炽莲提着灯郁郁前行,许久方才察觉已身在闹市之外,四周只剩了些巷陌人家,静静的不闻人声,连那烟花爆竹也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守戎见她低着头不言语,便也默默地跟在后面,这会儿看她慢下了脚步,上前问道:“莲儿,怎么了?” 炽莲转过身来,远远的烟花忽明忽亮地映在脸上,和着明亮的眼眸十分动人,她垂着头柔声低语道:“守戎哥哥,我想回去了——” 守戎望着她笑了,道:“也好,这个时辰也该回去了,再晚倒麻烦!天越发冷了,你着了寒就不好了,咱们就从这巷子直接走到大道上去,省得再让人群攘开了。” “嗯……”炽莲答应着,乖顺地由守戎牵着往前走。 巷子里有些泥泞,又黑得很,两人尤为小心翼翼,也都不说话。 可谁知道刚出了巷子,炽莲却忽得软倒在守戎身上,花灯也落在地上熄了。 守戎一惊,正要询问,余光扫见了对面屋廊下的刀光剑影! 九十五:暗杀 英眉一蹙,守戎悄无声息地顺着炽莲的衣袖探了探脉,见不打紧,才小心扶她到一旁坐下,再起身时已大概清楚对方人数。 依那影子猜身形架势,便知道都是高手,他嘴角一压,脸上杀气腾腾! 守戎手无寸铁,以一当十虽无漏怯,然敌手无一庸人,更何况他们有备而来,招招下了狠手,也使守戎暂时毫无脱身之机。 这十几人借着月色厮杀许久,眼看守戎渐渐占了上风,哪想一回头,炽莲却被一人挟持挡在身前。 守戎慌忙回手改将另一人击倒,却喘着粗气不敢再下杀招,敌方见状,便立刻联笼起来。 守戎挂念炽莲而分了心,在这样的压制下连连后退,恍惚失了防备,便被身后之人照头闷了一棍后 鲜血流了满脸,他腿一软倒在地上,化了一半的面人落入泥泞,被人拦腰踩断…… 守戎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上了锁链,关在一间小屋里。 湿冷透过薄薄茅草渗上来,守戎只觉得浑身酸痛,未凝的血被风吹得刺骨冰凉,更是叫头疼得简直要炸开一般。 咬紧牙关,暂忍下了这疼痛,守戎迷糊着眼,将四下细细打量了遍,可这里只有几处破缺漏进些许月光来,虽还伴着粼粼水光,却依旧昏暗得连那小巷都不如。 便这般摸索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身后蜷缩的女子,也已被蒙了眼、反绑着手,那发丝凌乱的样子叫人可怜。 “莲儿!莲儿?莲儿你醒醒!” 守戎紧张得不住低声唤她,只是炽莲冷得瑟瑟发抖,依旧神智未清。 他便只好又匍匐着爬到了门口,贴耳去细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只是伴着爆竹声不甚分明,只能约略猜是说: “只吩咐了要这男的,那个女的怎么处理?” “先别动,想也知道都是非富即贵,问清楚再说,别惹事了!” 守戎换了只耳朵,努力地想多听些线索出来,但只听到了炽莲含糊间叫他,便又赶紧摸回去。 “当啷!” 他不经意间硌着一个硬物,听声音像是块瓦片又像是玉牌,守戎觉得或许是个线索,便费了好大的劲,将它揣进了怀里。 可惜还没等他再爬回炽莲身边,头上忽然疼痛蚀骨袭来,守戎支撑不住又昏迷过去。 一直到第二日正午时分,守戎方才又醒来,却是盖着锦被躺在床榻上,头上的伤也已被人包扎妥当。 守戎心中谨慎未除,立刻强撑着起来,却又一阵眩晕袭来,仍是没能离开床榻。 这时房门打开,却见寿康侯大踏步进来,他看守戎扶额蹙眉,忙问:“殿下,怎么样?可还好吗?” “我怎么在你这里?”守戎茫然问道。 “昨夜你与莲姑娘被歹人所劫,好在你那马通人性,你来我这里一趟,它竟然就记得,跑来带了我去救你,你头上的伤没什么大碍,郎中刚走。” 守戎回想起来,那巷外是大道,来时正好他将红莲栓在路口,定是那马见他有难,挣断了绳子去找人救他。一时不禁感叹这红莲果然是良马,竟如此通得人性,这回真是全靠了它才得以脱险。 守戎颔首,忽又想起来什么,忙又问道:“我的衣裳呢?” 寿康侯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问:“你可是在找这个?” 守戎看了一眼,却没有接,蹙眉别过脸去。 寿康侯抿嘴苦笑,将玉佩复又收了起来:“那起贼人硬得很,我赶到时都已服毒自尽。证据不足,这东西留着也是累赘,不如我替你收着。” 守戎听了,只恨恨一咬牙并不答话,寿康侯于是又叹道: “我已派人告知公主,公主也已着人来接了,你既无事便回去吧!我这里总不方便,莲姑娘今早就走了,你也别赖在我这儿了。元宵已过,我这两日就得回去了,你别误了我的归期。” 守戎笑着摇了摇头,逞强道:“谁稀罕你留?” 寿康爷知他心情,便也没有计较,于是两人作别,守戎由人抬回了北宫。 造人暗害,守戎心中自然不痛快,更觉得羞耻,一回来就关在房里喝闷酒。 守澈在旁看着,知道拦也拦不住,便只能由着他,一直等到他喝够了才道: “哥哥——你伤口未愈,少喝点吧!今夜喝醉了,明日醒来了还不是一样?” 守戎久久地看了她一眼,掷了酒盏叹了一声,冷下脸道:“澈儿?你猜是谁?” 见问,守澈却显得很不在意,她淡淡回道: “有什么可猜的?这件事不说自明,但知道了也没用!哥哥,如今我们还得暂收锋芒才是。” 守戎闷声不响,仰头又是一饮,酒水顺着嘴角淌下来,他的怒气分明得很,守澈忙上前握住他把盏的手,道: “我自然知道这次是忍无可忍,尤其还伤了莲儿姐姐!但不是我劝哥哥窝囊,昨日之危皆因父皇除夕一声好。依我说哥哥听了寿康侯之计,虽探清了父皇的心,却是错了!” “哥哥如今无权无势,不过枉称尊贵的皇子,而赵家兵权在握,几乎半壁江山都在手中,别说是在天子脚下暗害,就是当着父皇的面硬要了咱们的命,此时谁能耐他何?哥哥想要有所作为,切莫心急,一切还是稳中求胜。” 守戎也并非鲁莽之人,虽有些脾气,此时也都压了下来,道: “我觉得,他们还未必想要了咱们的命……这次的事,无论是何目的,算是对我的警告!我忍而不发便是退让,但若是突然学乖了,反倒使人起疑,从鬼门关里走一遭就该有走一遭的样子,咱们顺坡行路吧!” 守澈闻言,心中大安,赶紧叫人收拾了酒盏,当夜再无事。 两日后,守澈早起又往守戎房中去探望,见他在案前执笔,一旁立着一个眼生的宫人…… 九十六:观局势 (一个随随便便就能破人辛苦谋划的女子,真的用心斗,会有多可怕?) —————————————————— “皇兄?”守澈小心唤道。 守戎闻言起身,一面将那卷书帛交与,一面又随口嘱托了几句。 等那宫人去了,守澈方才上前问道:“哥哥?这人是谁?” 守戎笑着示意妹妹不必紧张,告诉道:“没什么事,寿康侯今晨初鼓便动身离京了,想我在病中不便来辞,托他来送个信。” “哦,这样——”守澈坐下来,又问道,“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来问问哥哥,你的药还吃不吃?我知道依哥哥往常的脾气,一贯是不吃药的,但既然前两剂吃了,总不好就这么停了。” 守戎讪讪笑了笑道:“不是大事,你既然念着,就随你的意思,只当多碗汤罢了!我这里倒有件事,正好你来了,问问你的主意。” 守澈天真一笑,道:“哥哥能有何事梗住了,要来问我?” 守戎摇了摇头,煮了茶坐下来肃然道: “你的话我已细想过了,我虽要隐忍蛰伏,但也不好坐以待毙,现在虽表面上风平浪静,但皇后随时或有出手,还是应当——内求父皇宠信,外丰羽翼人手,暗中培植些势力才是!等到转机、或是危机之时也能应对,不至于重陷困境。” “哥哥说的是呢!”守澈顽皮地笑了笑。 眉头微蹙,他有些犯难道: “只是我十年都驻守北疆,在朝中无一相熟,拼死挣的军功、亲信也都散了;便有一二旧部在羽林、禁军中,也不是能说的上话的职位;皇亲之中虽有寿康侯,爵位太低也并非德高望重……” 叹了口气,守戎从案上拿过一本册子道:“这是我才托人找的官禄册子,你想来如何可用?” “哥哥觉得,咱们要蛰伏多久?”守澈捧着册子却没有着急打开,反而问道。 “我们在北疆十年才得回京,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我想——五年之内必有变动。” “哥哥的本事在于行军打仗,皇后的势力也在军中,若要分庭抗礼,自然该有一战,这是天机,急不得!但平日里搅动朝中局势的,却不是这些!” 守澈笑了笑,道:“军政两派自古不和,想要拉拢确实有隙可寻。” 闻言,守戎拧起了眉头道:“赵家世代功高震主,参奏自然不在少数,即便是军中,也难免没有人嫉恨,但……” 顿了顿,他忽然摇头道:“离间之计却易生朝堂内乱,你我乃是皇族正统,不该动摇自家根基。” “哥哥有君子格局!” 守澈点头道:“为官者大多善妒善疑而且求全,制衡之道虽然有用,但让臣子间勾心斗角,确非长久之计!” “不用这个法子其实咱们也能赢,外人看来皇后一党风光无限,我倒觉得处处藏针!”眼中带有一丝轻蔑,守戎不禁嘁道。 “哥哥说的是,百右相死后,百家便已是是强弩之末,早已没了相助之力!至于赵家……” 守澈挽袖倒茶,慢慢说道: “赵家一向不屑言官之流,参的人多了也就成真的了,父皇明面上恩信有加,但从父皇从前所为来看,他绝不会纵容放任太久!近两年赵家门人大多被派镇守在外,便知父皇忌惮之心日益可见,更别说他们自家兄弟还面和心不合的,出事是早晚的,咱们只需要冷眼旁观便可!” 喝了口茶,她继续说道: “而哥哥旧部被充在禁军、羽林,正好慢慢掌控京畿!小兵小卒虽是不起眼,但也方便行事,哥哥与他们来往有名有故,自然无人在意。” 搁下瓷杯,又饶有兴味地将画有双鱼的一面转向了自己,守澈这才拿起了膝上的那本官员册,只是随手翻了翻却又丢下了: “这册子前几页哪个不是和赵家、百家往来密切,唇亡齿寒——他们绝不会倒戈的!再说这些人一个个皆是弄潮惯了,哥哥与皇后相争,培植心腹还得自己提携起来的才妥当,至于这册子上的人,若能有可用的人自然是好,若没有也是正常。” “不过寿康侯,他虽有虚爵并无实权,但是重情重义,这几日来往,哥哥已与他推心置腹了不是?” 这次,对于守澈的真知灼见,他没有再感到意外,守澈心智超乎常人,她平时就能察人所不能及,更何况真的用心起来呢? 守戎点了点头,心中已将妹妹当做了自己的军师,他道: “的确!他父亲是罪臣,皇亲中人对他多有微言,难得他为人豁达,倒也没什么人记恨,足见他品性可贵值得深交。一来他念着母亲的旧恩,二来也觉得与我惺惺相惜,我若有相求之处,想必他会全力以赴……” “怎么了?”觉察到哥哥言语中的犹豫,守澈转头看去,果然见他眸中颜色暗淡了。 “其实……方才他信中已有明言,说对我遇劫一事心有愧疚,亦知我志向,他封地富沃愿意资助银钱,以便我在朝中周旋。但我总觉得,这样有伤我二人相交的初心,不忍利用他!” 哥哥赤诚的性子,守澈是清楚的,因此莞尔一笑,她耐心劝导道: “但哥哥若拒绝,岂不是反显得他小人之心了吗?哥哥与他既然真心相交,不该辜负他一番好意,而且——” 话未说完,婢女黄芦忽然轻扣门扉道: “殿下,公主,莲姑娘来了!” “守戎哥哥!”话音刚落,炽莲已推门进来。 守澈起身过来向她施礼问好,她却没理会,面带担忧地径直走到守戎跟前问: “守戎哥哥,你的伤怎么样了?” 守戎心中一暖,笑着安慰她道: “不碍事,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也不怕霜露?”说着又替她紧了紧领子。 “我没什么,听双儿说你受了重伤,都吃上药了!我心里放不下,不亲自过来看看不能安心!” 见他头上缠着白布,想看看又怕弄疼了,抬着手一脸的心疼,转念又忙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查了吗?” 守戎见问,心虚地下意识瞥了一眼守澈,才又笑了笑,佯装不以为意道: “是通敌的文帅!他在京中恐怕还有些门人旧部,找我寻仇,你不必记在心上,我会料理。左相那儿也请你告诉一声,虽伤了你是大不该,左右算在我这里!文帅于我到底有师恩,请他见谅莫要计较,改日我好了,亲自去向左相登门谢罪。” “哦……”炽莲将信将疑,讪讪低了头,转身这才看见守澈,忙又连连致歉道: “呀!守澈!白晾了你这么会儿,是姐姐的错,姐姐烧的糊涂,你别生气!” 守澈一撇嘴,笑道: “莲儿姐姐不必自责了,我正要告辞呢!你们有病假我可没有,你们慢聊,我不打搅你们了。” 说着过来向守戎拜别,两兄妹相送至屋外,一面又多说了两句悄悄话。 “哥哥,其实左相倒能撼动赵家,哥哥又为何要瞒着?” “风起叶落难伤根本,更何况即便左相与赵家结仇,也未必会帮我,而且……我不想莲儿被牵扯进来?” “哥哥小看莲儿姐姐了,姐姐她何时又不是身涉其中?”守澈摇头浅笑,唤了紫绡出门去了。 “你今日是单来看我一趟,还是这就住下了?” 守戎回到屋里,见炽莲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案上的官员册,一面笑问,一面不着痕迹地伸手将册子收入了袖中。 “就住下了。”炽莲也不去拆穿他,愿意装作糊涂。 “那也方便些,时辰还早,我送你回屋再躺会儿吧?” “嗯……” 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话着家常,往闲花苑中去,路经小花园便停下来看了会儿红梅,恰枝影错落间,却看见有一人舞剑。 那人身形矫健,显然是少年心性——意气风发,跃如苍鹰离地,落如蜻蜓点水,剑随影来去自如,影随风轻盈飘渺,一身白衣在红梅丛里相映得宜! 九十七:不动声色 (他们——都远没有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看他似云淡风轻一出手,剑锋急转却凌厉果决! 只听那风声便知用劲之大,只看那剑影便知道招式之快,守戎注目良久,回头向炽莲道: “炽焰的功夫这样深厚,我倒想不到!花哨是花哨了点,但他小小年纪,却步步精准、气息沉稳,已是不易。看他平时顽劣不羁,一直倒是错怪他了!” 炽莲笑了笑,道: “你可别夸他了,他一事无成,唯独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八岁时,京中来了一个牛头山的剑客,说他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奇才,传了他剑谱、气诀,父亲本有意让他趁此去磨练磨练,谁知他嫌山上日子苦,说那剑客整日就是叫他跑圈、提水,要不就是挨打,硬是不肯拜那剑客为师,宁愿回来自己学。” “这已是很好了!要我说,是炽焰聪明,即便随他上山学艺,也不能比现在更好。跑圈提水是磨出底子,挨打即练反应又练皮肉,这之后学什么招式架子其实都是一样,炽焰的功夫已在万万人之上了,可见师父的本事若有限,倒不如自己修行。” 炽莲听这话倒是新僻,一抬头,见守戎亦看着她,冬日明媚,梅花灼艳,两人静静相望,一时尘嚣不见。 “姐姐?” 炽焰瞧见了两人,立刻跑来了,这突然一叫,倒是吓着了炽莲。 这景有些尴尬,她莫名失了分寸,倒是守戎郎朗一笑道: “炽焰,原来你藏着好功夫,过几日我定要与你切磋一番!” “好啊!” 炽焰丝毫没有胆怯,那副自信,令守戎不禁觉得真要切磋好像会败给他似的。 炽莲回过神,拿出帕子为弟弟擦汗,长姐如母的做派温柔似水: “瞧你!大冬日里出来也不知道多带件衣服,出了汗一吹风可是要着凉的!” 炽焰满不在乎道:“衣服穿多了束手束脚的,长姐,你可好些了吗?” “我好了,亏你还知道我病了!” 炽莲笑着,却忽又一皱眉,问道:“公主上学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多我好几堂课,我这么早去做什么?她又不肯让我跟着!”炽焰撇了撇嘴道。 原来当日守戎提起守澈懂兵法善谋略,皇帝便记在了心里,还找了专人来教她。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女子无才是德”这种荒诞的说法,在竜国是没有的,平民家普通女儿尚且识字读书,更何况守澈是一国公主! “还没好呢?”听他这么说,炽莲又不禁失笑道。 “哪那么容易,不过箫有了,等我晚上跟她赔了罪也就好了!为了这箫,我跟太傅又多请了好几天假呢!反正日子还没到,索性今天也不去了!” “才过了年假又请假?这回又是什么借口?”炽莲微怒道。 “我跟太傅说——‘长姐病中,身热而妄语,思往日慈爱多有照拂,所以无心学习,只望侍疾在侧,亲尝汤药日夜不休’,太傅听了当即就准了!感动得差点没哭了,还夸我孝悌明理……” 炽焰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机智,却忘了留意身边人的神情。 “‘日夜不休’?‘孝悌明理’?”炽莲在他颈后狠狠地揪了一把,骂道,“你连家都没回过!” “呀!疼!姐姐别打——啊!长姐饶命啊!长姐……我错了长姐……” “请假偷懒还敢拿我的名义!你个小兔崽子……” 两人追逐打闹、举止狎密,全不将守戎当回事儿,守戎无奈笑笑,也只得默默跟在后面。 ------------------------------------------------------------------------------------------------ 再说回蜀郡,那夜孔落文便已将一干账本与相关书信悄悄偷了出来,几日后整理了交由守尘。 守尘看后便大致有数,在腹内做起了打算,等那两兄弟打探清楚,守尘便将所有随从侍卫暗中调集起来,潜进了郑太守的私矿。 郑太守那盐矿原本就是贼喊捉贼的假把式,虚张声势的功夫不堪一击。因此只两个时辰,孔家兄弟二人就将所有人困在矿中,稍加盘问后留人看押,守尘又不动声色地仍回去与太守一家用晚饭。 “太子殿下近日早出晚归,不知有何事烦扰,若有臣可以分忧之处,殿下只管吩咐。”后院失火,郑太守却还一无所知地讨好着守尘。 守尘见问,思及连日来受他家照顾,总归相识一场,如今要送这一家百口入狱杀头,终究不舍,所以有意引他自己认罪,于是道: “近日我正读到一卷《仁皇书》,中有一句‘仁皇忠臣皆爱民也’尚未得解,卿即为忠臣,不知可否不吝赐教?” 太守听得太子夸赞,当时喜出望外,忙道: “岂敢岂敢,殿下如此贤德厚礼,日后自是仁皇,还要请殿下不弃,教臣识得这个‘仁’字才是。” 守尘点了点头,忽然正色道: “仁者,大爱也。夫圣贤者,为君振朝纲,为臣谋民福祉,轻己利而济苍生,是否也?郑太守以为,反之夺苍生之利而私己欲,则为如何?” 郑太守一愣,全不知所谓,又不知如何接话,笑了两声只能点头应和道: “那自然不应当,自然不应当了!” 守尘暗自叹息,自己这话说的这样明白,他却丝毫不知何意,半点神色未动就这样搪塞过去,可见贪得无厌已不以为耻。 于是将心一狠,饭后命孔落文拿出自己所写好的文书直接交给了他。 郑太守笑嘻嘻地接过来一看,却见上头清清楚楚竟写着自己如何起的念头、如何设计筹算、如何串通官员瞒天过海。甚至于,劫了几趟盐车、进帐多少、出货多少都丝毫不差,顿时慌了手脚,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再看守尘,已是肃穆凛然,他将文书一把抽回,道: “蜀郡太守郑源监守自盗是为不忠;草菅人命是为不义;为害民生是为不仁。为官不正有负皇恩,你可知罪?” 郑太守惊吓地伏在地上,哭喊道: “罪臣……罪臣知错,求太子殿下开恩!臣……愿将所得尽数封上,臣的一切俸禄积蓄,还有……还有小女!臣统统献与殿下,只求殿下、殿下能饶恕臣,看在臣这几日来尽心尽力侍奉殿下的份儿上,求殿下开恩!”说着偷偷拿眼觑守尘的神色。 守尘闻言更气,自己念着他待客的情谊,没有当即扣押已是给尽体面,谁知他竟将自己视作小人,还意图贿赂,不由大骂道: “郑源!你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不忍之事,还妄图侥幸?简直不知廉耻!试问你有何脸面说出此番言论?舍心肺,忘八端,枉为我竜国之臣!落文,将郑源暂押府中,传书回京,一切判决皆候父皇发落!” “哼!我好心留你过年,小心翼翼伺候着,谁成想是自己招了祸端!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 如今是生死一线,他自然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若不能以纸包火那便玉石俱焚。 不等孔落文上前,郑太守站起来道: “殿下,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地方,你虽然是太子,但京城远在千里之外,蜀中悠悠众口我都堵得住,多你一个也不多!来人,请太子殿下下去歇着!” 九十八:风歇云舒(明天有名场面) “蜀中悠悠众口我都堵得住,多你一个也不多!来人,请太子殿下下去歇着!” 郑源红着眼笑道,那声“请”听来与“杀”无异! 一旁的郑夫人原来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听到这里只哆哆嗦嗦吓得半死,过来小心地扯了扯郑源的衣袖,道: “老爷,不可啊!还是快求求太子饶我们性命,只要不死怎么都成啊!” 郑源哪里理会,蹬开了她,喝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太子关起来,他若识相就罢,不识相就一了百了!出了事有太子陪葬也值了!” 话音落,还真有那亡命徒敢上来,而正这时,老夫人拄着麂头拐杖,上来就给了郑源一棍,将他打跪在地上,厉声训斥道: “畜生!我郑家世代忠良,你竟敢忤逆犯上!你今日敢多行一步,我郑杭氏没你这个孽种,你若要动殿下半分,老身碰死在你面前!” 那郑源虽说是蝇鼠之辈,奈何对母亲郑杭氏却自幼孝敬之极,从不敢违逆,于是立马磕头道: “母亲息怒,儿子知错,母亲莫要生气!” 老夫人又向守尘告罪,问道:“太子殿下,犬子果然做出这般恶罪吗?” 守尘心中也一向敬重她,因此复将文书递上,老夫人看过,长叹一口气,险些就昏厥过去。 侍女上前搀扶着,她却推开了硬是要跪,守尘也拦不住,只听她触地谢罪道: “老身一生磊落,如今年迈钝塞、管教不严,让孽子铸下大错,有负皇恩、愧对先祖!请殿下严惩!” 郑颋见此情形,也猜到事情轻重,上前来道: “殿下,父亲有罪,正平本不该多言,如何处置任凭裁决!只是祖母年事已高,且全不知情,正平深知殿下也是一向宽容仁孝,正平只求殿下能为祖母向陛下求情,只要祖母能安享晚年,小辈等万死不辞!” “子不教父之过,老身受先夫所托,却未能行管教之责,老身有罪,何须你来求情!”老夫人转头厉声喝道。 守尘上前扶起二人,道:“是否有罪,我自当查明!至于如何裁决,还要请父皇旨意,但只一样,绝不株连,老夫人请放心!” “多谢太子,老身替先祖、替晚辈谢过太子殿下!” 有子如此,郑杭氏老夫人深感惭愧,依旧低垂了眼道。 守尘请各人回房休息,等候察训,郑源一开门,方知这半饱斋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倘若方才真有人敢轻举妄动,只怕早已被射杀。 这之后,审问、查证、关押自不必说,守尘上奏陈情,奏请主犯郑源罪大恶极应判斩立决,不义之财尽数充公,从犯、知情者一概酌情严判。 然又多次言明郑家其余人的无辜与忠心,尤其将郑老夫人的深明大义与郑颋的正直抱负一一告知,更推举郑颋暂任太守一职,无俸三年以戴罪立功。 此外,以及对蜀郡受苦百姓减赋抚慰等等提议,连同所有账目、信件连夜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交代孔家两兄弟在蜀郡等候钦使,自己遂又南下去了。 待文书进京那日晚间,姶静皇后方脱了珠钗,寝殿内水燕、云雀二人正侍候更衣,小宫人却突然来报: “娘娘,陛下轿撵正往中宫来!” 姶静一惊,赶忙叫人重新上妆,一面愁道: “陛下今日午后不知为什么动了很大的气,这时候过来,怕是有事。” 正想着,皇帝已大步而入,笑得满面春风,进了寝殿急急唤道: “皇后,你来!” 姶静见他如此喜悦,更是不解,忙迎上去: “皇上怎么来了,妾身还未及远迎。” 说着盈盈要拜,皇帝伸手拦住,道: “你我夫妻,何必见外?” 姶静略带羞涩地扶着皇帝的手,笑着问道: “皇上这是为何事高兴,不知可否也说与妾听听?” “正要告诉你呢!”皇帝于是携姶静坐下,道: “午后送来尘儿奏疏,查清蜀郡太守郑源勾结匪党,截取官盐私售,为瞒天过海杀人害命,如此大胆枉费朕对他器重有加,实在可恶!” 一时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时又开怀大笑: “尘儿这件事办得好,揭举的及时,料理的也妥当,证物也齐全,前因后果一概清楚,不用朕再费心思。更难得他懂得识人善用、恩威并施,朕这回一切按他所请下旨,尘儿如此贤能,他日必为一代明君,此事且成全他一些威望。你这次让他南下一趟果然有理,朕上回说了你的不是,还请皇后不要委屈。” 姶静听罢,心中大释,一时喜悦之情难掩,奉茶时朱唇轻勾道: “妾何来委屈,尘儿受皇上厚爱,这样才当得起陛下信任。” “是啊,尘儿孝顺!他还另有问安家书,信中言辞恳切,关切细致入微,你瞧瞧……” 这父母一块儿说起儿子的好来自然滔滔不绝,于是相谈甚欢,这夜之后更是恩爱许多。 姶静心情舒畅,便不再将守戎放在心上,再加之守戎连日来除了问安读书,就是同炽焰混在一起玩闹,连早起练功都废弃了,姶静视之为胆小废人,自然不去为难,反倒是以失职为由贬黜了钦天师,算是警示百官。 没了皇后阻挠,守戎在京中来往行事自然方便,他如今顶着纨绔子弟的名号,又有炽焰这个人尽皆知的浪荡子引荐,交友来往自然无人在意,加之寿康侯送来许多银钱,赴了几个席面就将朝中人脉摸了个大概。 守戎身为皇子却生性豪爽仗义,又有军人气血,与炽焰的风流潇洒莫名有种相辅相成的意味,在京中渐渐声名远播,富贵公子中没有不愿意与他二人来往的,这些此时除了出身一无是处的无名小辈,其实也不乏有才有志者,等到入仕为官,定是一大助力,因此守戎与他们交好也不算全是浪费时间。 此外,守戎也偶然会寻机去看望禁军、羽林中的旧袍,更与许多将才性情相投,虽未能触及政事,却也酒肉谈吐之间偶动风云。 这些皆在守澈的预料之中,倒是新晋廷尉张?,他似乎对元宵行刺案草草了结有所怀疑,也为守戎愤愤不平,几次借机前来问候,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那嫉恶如仇的模样却让守戎觉得值得深交。 不过暂时,这位不同寻常的朋友身上,还没有生出什么不同寻常事情来…… 九十九:才子佳人(九十九,祝久久,名场面来了!) 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到了期末都成狗。 嗐,每天都忙,悄悄告诉你们,我已经连着一周没写新内容了,论存稿的重要性~ ————不瞎聊,看正文—————————————————————————————— (这可能是最美好的样子……) 二月十二花朝节,相传是百花娘娘的生日,于闺中女子最是喜欢,这日的热闹,在后宫内廷自是更甚! 无论各宫的绢花、各宫的彩纸、各宫的女子皆是暗暗地争奇斗艳。奈何,炽莲不知是否是元宵那日冻着了的缘故,自开了春便患上了胸闷气促的毛病,因此不得大动,只得歇着。 屋里还整日焚着陈皮、木香之类,弄得个人只有药气,没了生气。 双儿不想因为自家姑娘得了病,叫其他人也不痛快,还是照样叫北宫的丫头都出去热闹热闹,只自己一人守着闲花苑。 蓝釉因素来与她交好,便趁着炽莲午睡撺掇她也去园子里逛一圈,咯吱着双儿的痒痒肉,蓝釉道: “莲姑娘睡觉一向听不得一点动静,你在这儿也是小心翼翼的,倒还不如咱们去玩一会儿,顺着长寿河走一圈就回来,保证耽误不了什么。” 双儿忙缩着膀子躲开了,闷闷回道: “有什么可逛的,不都是这景儿,咱们都在宫里呆了几年了,看都看厌了,我不去。” “小丫头都偷懒看新鲜,咱们跟着凑什么热闹?紫绡、红裳不也都跟着公主上课没去玩吗!再说了,这里的人全走了,有事谁看着呢?”双儿一面忙着手里的绣活,一面笑了笑又问道: “诶?你怎么也闲着,我可听说昨夜二殿下晚归,这会儿还没出门呢!” “殿下几时要我们在边上伺候?啊呀双儿!你就当行行好,陪我出去逛逛吧,我在这儿也是闲的难受!”蓝釉不死心,又晃着双儿的胳膊好一顿哀求。 双儿被她晃得做不了活儿,说实在心里也痒痒,但思及炽莲近日觉浅,还是笑着未知可否。 恰在此时,守戎过来探望炽莲,听见她二人说话,便笑着道: “你们去吧,我替你看着莲姑娘,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守戎一向在人前冷峻,但因和炽莲两姐弟要好,对双儿也就平和些。 两人听如此说,赶忙起身行礼,一时喜出望外,也知道他脾气向来说一不二,便匆匆谢了恩跑出去。 守戎今日心情舒畅,瞧着这平日老成持重的大丫头此时显出该有的女孩儿模样,也觉得有趣,笑了笑顾自走到堂中坐等。 炽莲因屋里焚香,不多时便觉得渴燥醒来,叫双儿不见,便自己起来倒茶,可巧没有茶,于是抱着壶走了出来。 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正觉得太安静,耳畔传来悠扬琴声,闻声望去,才见堂门半掩,明媚春光下,堂中一人案前抚琴。 炽莲心生好奇,凑到门前听得琴音洒脱旷达,且高歌曰: “神追伯牙,愿遇子期——慕而向往之,野鹤浮云;慕而思往之,巍巍高嵁……” “莲儿?你醒了?我吵着你了吗?” 正是兴之大好、情意浓时,守戎却因看见了炽莲,忽按弦止歌,抬头问道。 炽莲笑着摇了摇头,仍抱着水壶倚在门边,心中有些遗憾自己打断了他的琴声,回道: “没有,我早醒了。守戎哥哥,原来你奏得一手好琴,我竟不知!看方才你的模样,才觉得像是一个富贵皇子。” 守戎闻言,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他因为怕热,便早早穿起了单衣,一身银线滚边的广袖水墨双鹤袍,金冠玉带又本是面容俊秀,若非通身的威严气度,乍看倒真有些像文雅赋闲的膏粱子弟。 或许是和炽焰呆久了,连打扮都自然而然地相似起来,平时不觉得怎样,但在炽莲面前,守戎倒不好意思起来的,讪讪笑道: “今日无事,衣着随意了些,莲儿,你要是喝茶吗?” 炽莲没有接话,进来搁下水壶又笑道: “怎么平日不见你弄琴,我还当你军营呆久了,只知道喝酒舞剑,果然你依旧才情不减。” “这就是在军营里学的,只不过一时异地换景也就忘了,再说我房里也没有琴,我是见了你这把好琴才觉技痒。”守戎给她倒了一碗茶,随口说道。 “可惜我这两日身上不痛快,要不然你这样的好琴音,我断是不肯错过,非要你给我伴上一曲才罢休。” 炽莲略感失落的说着,信手拨了两下琴弦,但听过守戎的率性而歌之后,便觉得自己所奏简直索然无味,又悻悻地停了手。 守戎未能觉察,只是有些惊喜道: “小时候就见你的舞姿好,回宫后一直耳闻,都说你的舞艺当真了得,宫中凡有重要宴席,常要请你帮忙,只是我竟然没机会一观。既然卿善起舞我善琴,不如等你好些了,再求卿一曲惊人?” “好呀!那咱们说定了,你可别忘了!” “我怎能忘?” 春光正好,外头忽有风起,一时落英缤纷、花影绰约,迷乱了人眼! 一百:才子佳人2(凑成百,祝完满) (才子佳人,又是才子佳人,故事的开头总是最美的。) 而守尘自离蜀中之后,南下之行也算顺利,可谁知一入云南,水土不服又牵动旧疾,连日来躺着吃药,竟将这江南大好春光也辜负了。 待稍微好些,有了力气走动,守尘便觉房中苦闷,要出去游玩赏景,然赵彻一直不肯答应,也只好作罢,直等到这一日趁赵彻出去视察军情,守尘才算偷得机会,便信步出门去。 夏日炎炎,却使得南国风光更显娇媚,绿树红花、分外惹人。因仍在病中,守尘受不住焦灼日头,不多时便往溪水边走去。 一片湖光如翠,蜿蜒出九曲流涓,守尘寻了葱茏大树底下乘凉,瞧那里雾罩远山氤氲缭绕,清风徐来水波粼粼,果然令人舒畅! 水光山色美景虽好,只可惜太过安静失了生机,守尘正略感不足,忽闻那水上传来渺渺歌声…… 看去时,见一叶竹筏凌空飘来,筏上三位青衣女子,一个撑篙、一个背篓、另一个高高挽起袖子,正伏在筏边弯腰洗手,且被那刚摘得的鲜灵藕荷虚虚掩着眉眼,留下一抹娇润唇色艳过了花色。 这三人个个身形秀丽窈窕,腻理肌肤微汗分外娇艳,尤其那青丝飘落入水,随手撩拨间好不动人。 你唱我和,渺渺歌声似有若无,细软如丝,隔着溪水在这山间回荡,听着比水还清亮。 乡野民调,虽听不懂唱的什么,却仍感妙绝,守尘一时不由叹道:“原来这世间真有如此山水伊人!” 于是想起《召南》中《采蘋》一节,敲扇吟唱起来: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錡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那俯身戏水的女子听闻有人唱答,莞尔一笑,遂与应和,歌声因而更灵动婉转。 等到竹筏停篙靠岸,守尘心想:凡世间珍品,皆是远而妙、近则俗。如此佳人,若真的相识或反倒失其趣味,不如浅尝则之,于是举步躲开去了。 才掩到树后,却忽的听那边传来了争吵声,再看去时,才知原来多了一莽汉。 那汉子头戴蓝白巾子,只穿了一件云绣搭背,袒露着胸膛,下着黑色洒裤,腰间也是一样的蓝白汗巾。 这厮怕是醉酒,缠着三个姑娘不肯罢休,可怜几个弱女子,避之不及、无力反抗。一时侠心腾出,守尘不待细想便奔了过去,将三人护在身后,只道: “姑娘快走!” 那大汉见守尘弱不禁风,一把将他攘在地上! 草地虽柔软,但也有碎石硌人,又有退潮后留下的泥沼,弄得守尘狼狈不堪,大汉见了哈哈大笑:“你小鸡儿似的身板儿,也学人当英雄?” 说着就抡拳头要打人,守尘慌忙躲闪,拳头却没打下了,原来有一女子拦在他面前,且厉声喝道: “我是木首领的女儿,你敢碰我试试?” “木首领?”那大汉一听这三个字,一下子酒醒了,慌忙跑了。 女子这才转身道:“阿钟、阿苾,快将公子扶起来!” “是!”这原来是主仆三人,另两人立刻上前将守尘扶起,为他擦拭泥泞。 “多谢公子相救。” “哪里,倒让木姑娘见笑了!”守尘这时才抬头看了一眼佳人,顿时惊艳出神! 那样貌、那神采简直惊为天人,单说一双流利的凤眼,便叫丢魂失魄。 只是她冲守尘浅浅一笑,便顾自离去了,仿佛怀中抽丝一般,不留痕迹却抚人心弦;仿佛丢石入水,久久波漾难以平复…… 守尘想起方才自己吟唱时,她抬头盈盈一笑的刹那,才惊觉原来真有人比画卷中更美、比自己遐想中更妙!况这女子不禁生得婉约如水,又贞烈仗义,实在难得! 恍惚间正要追上去,听得后头孔家兄弟追上来,向他道: “殿下,将军回来了,正找殿下呢!” 不禁感叹无缘,守尘于是只好匆匆回去,而偶遇佳人未问知芳名,心里头却实实存了一丝香影牵魂…… 一百零一:何为佳人? (她一笑,淡天下颜色,散万千烦恼。) 守尘匆匆回来向舅公问好,然赵彻见了他,却失望叹气道: “殿下,臣本不该干涉你的行踪,但既然殿下叫臣一声舅公,臣就不得不多言一句。娘娘时刻忧心殿下身体,嘱咐臣好生照顾殿下,殿下病未痊愈,怎能不顾劝诫,去外头乱跑?” 守尘因此躬身致歉道:“劳累舅公担心,孙儿知错了。” 赵彻自然不真与他计较,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守尘受了半日暑闷,当夜果然病情反复,食欲不振、盗汗不止。 赵彻急召随行太医诊治,施了针吃了一副药方才见安稳些,守尘睡下后,赵彻依旧不放心,问那太医道: “殿下得的又不是什么难治的恶疾,自幼也并非体弱,才慢慢好了,怎么又反复起来,就不得痊愈之法吗?” “大将军,殿下确实没什么大病,只是之前惊恐伤身。恐则气下,致肾气不固;惊则气乱,使心无所依、神无所归、虑无所定,加之舟车劳顿、水土不调,所以病痛无力,乃阳气亏失之症。治得表征容易,若要根除却要时日,如今已是入夏倒还无碍,只是到了秋天这病就更难了。” “那你不快些调理好殿下的身体,还等什么?”赵彻有些不耐烦道。 太医面露难色,怯怯躬身道:“大将军,并非小臣偷懒,只是治病需得因时、因地用药,臣对云南气候时病、药材皆不熟悉。听闻此地木通之女医术高明,小臣初来乍到已如雷贯耳,不如请她前来与小臣共商用药?” “木通?”赵彻一听此人便皱起了眉,“不行!” “将军放心,木通虽为敌首,其女却行医日久,待患者从无二样,将军着人去请,医者仁心——她岂有不来之理?” 赵彻默然不答,只差人送了太医出去,但心思却已说动。连初来乍到的京城太医都出言力荐,想来这个木通之女真有些本事,况且悄悄请来或许也不妨事,赵彻两下估量,终于决定一试。 第二日清晨,守尘睡梦中觉得有什么丝丝缕缕划过眼睑,又有淡淡清香扑鼻醉人,朦胧间便梦见三月嫩柳扶风,一睁眼果然满目葱绿! “木姑娘?” 眨了眨眼,守尘猛地坐起,床前女子见他醒了却也未言语,因搭了脉,只顾自己听诊。守尘揉揉眼,方知不是梦,于是慌措问道:“姑娘怎会在我房中?” 原来这位女医,就是当日溪边那妙佳人,闺名唤作莲生。 莲生被他这样一问,倒红了脸,带着些许怪嗔道:“我是医者,你不必在意男女之别。” 守尘才觉失言,然未及赔罪,她已收拾了药箱,顾自出去了。 再见缘分不可思议,守尘莫名窃喜,心情舒畅自然病痛少了一半,加之守尘有意见她,在赵彻面前只说好,因而这之后,木莲生就接了这位病患。 她接连几次皆是清晨来诊治,一直到午饭前才回去,慢慢地两人也就相熟起来。 这日照常把过脉,守尘想起昨日赵彻送了些极好的雪峰茶放在厅里,便起身去拿,谁知一回来房中已不见了人影,守尘忙出去问侍女:“木姑娘呢?” 那侍女本在院子里洒水,被他一问,吓得倒湿了鞋,面带不解道: “木姑娘说您的病已不打紧不必施针了,开了方子就走了,还说今日来的匆忙,明日再过来一趟也就差不多了。” “哦……” 守尘拿着茶罐,若有所失地回房了,那侍女湿着一只脚,怔怔地看着守尘的呆样,觉得又新鲜又奇怪。 回到房中,见她刚写下的方子还在案上,守尘随手便拿起来看,又不禁笑道:“好一手娟秀的字……” 看了许久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却不经意发现案上多了一只镯子,守尘心想:许是她写字时嫌累赘,褪下来忘了。 于是捧过来拿梨木盒子装了,唤了孔落文进来,将镯子和茶叶一并交过去,吩咐他赶紧追上去。 孔落文轻功好,不多时自然追上了,将东西交予了道:“姑娘方才走的急,我家公子叫我把这个送给姑娘。” 木莲生打开一看,见是自己的镯子,一摸手腕才想起自己的马虎,笑道:“你家公子有心了,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孔落文点头答应,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还是晚间守尘想起来,主动过来找孔落文问她可有什么话说,然一跨院,却见孔家两兄弟在石桌前喝酒。 夏月晴好、夜风清凉,院中伴以芭蕉虫鸣,本是良辰美景偷闲的乐事,只可恨孔落武那莽夫不解风情,骂骂咧咧扰人兴致。 守尘心中不解,便笑着开口问道:“落武,为什么借酒消愁?” 两人见了守尘,忙起身行礼,告罪道:“太子殿下恕罪,可是吵着您了吗?” 守尘摆摆手,招呼两人坐下,道:“没有的事,不是吩咐你们在这儿别太子、太子得叫吗?落文兄,他怎么了?” 孔落文笑了笑,拍着他兄弟的膀子,打趣道:“他呀!看上了一个姑娘,可那姑娘没看上他,这不——正伤心着呢!” 孔落武掸开他的手,羞恼不已,奈何不好在太子面前失礼,只得闷头喝酒,一面又嘀咕道: “真不仗义,竟然在太子殿下面前揭我丑事,等太子殿下走了,看我不揍你” 可谁知守尘这两日心情好,竟也有意跟着寻他开心,又问道: “什么样的姑娘?落文兄,你说来我听听。” 孔落文自然不怵的,所以分明看到他兄弟瞪他,却依旧故意高声道: “也不是什么漂亮姑娘,就是腰肢儿软些,一双嘴皮子‘巴拉巴拉’得可流利了,说两句他就憨了。” “我就是喜欢她那张嘴,怎么地?”孔落武听不得他这么贬低自己心上人,就急了。 “呦呦呦——刚才不是骂得比我还难听吗?我这话可是跟你学的,怎么?我说就不成啊?”守尘与孔落文对视一眼,都不禁捧腹大笑。 “你说就不行!她又没招你,你骂她做什么?”孔落武更急了,嘁声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 “好!我不笑你,你倒说说她为什么看不上你?”守尘止住了笑,又是温润尔雅的模样,问道。 孔落武讪讪道:“她聪明,自然是嫌我笨嘴拙舌的,要是我像公子似的张嘴‘之乎者也’,她也不至于不搭理我!” 守尘虽然心中依旧觉得孔落武憨傻可笑,然而耐着性子劝道: “话不可如此说,人各有异的,落武虽不善言辞,却功夫了得,天赋异禀更非我所能及。人的长短乃是天生,扬长避短便可,毋需苛求完美。你有一技之长已是难得,不必纠结于此,若她果然非你知己,舍去也罢。” “公子,你别管他,他乐意着呢!”孔落文笑道。 “去你的,我又不贱!以前惯着她那是我稀罕她,她既明说了,我才不上赶着呢!”孔落武推了他哥一把,哼声道。 “你舍得才怪!要我说,你就没见过世面才把她当宝,你要是见过木姑娘,就不那么想了!那才是佳人呢?” “什么木姑娘?”他哥哥嘴里竟然夸出个佳人来,孔落武不禁两眼一直,忙追问道。 “你最近白日跑出去找心上人,都争着守夜,木姑娘上午来,你自然不知道!” “那你说说呗,怎么才算佳人?诶?能比炽莲姑娘还好?” 孔落武更加好奇了,他们在京中也见了不少名媛美人,更何况还有一个样样俱全的炽莲。 他还没想过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佳人,能跟那位莲姑娘比呢! “那……这、这好像没法儿比。”孔落文被问住了,转头把眼去瞧守尘,孔落武见哥哥不说话,也跟着盯着守尘看。 守尘原本听见他们二人谈论起木莲生,就出了神,这时发现两兄弟眼巴巴等着自己开口,一时臊了脸,于是尴尬得笑了笑,道: “确实没法比!所谓佳人,其实因人而异,若有一人,不消她做什么,只冲你一笑便叫日月无辉,那就是你的佳人了。” “哦——这么样的?还能叫日月无辉的?那不是仙子嘛?”孔落武没听明白守尘的意思,却一本正经道。 “不行!明天我倒要见一见真容,不然吃亏了!哥!今晚你别睡了,替我顶一夜!”说着,喝尽了酒起身就回房了。 “嘿!你!我可一天没沾床了,你这小子,你给我出来!我好心来劝你别喝酒误事,你就这么对我,是不是成心的?”孔落文回过神来,跟上去呀呀切齿地骂道。 守戎坐在那里也不计较这点无礼,见他兄弟二人亲密无间,笑叹可爱,也没再追问孔落文送镯子的事,自己就回房去了。 一百零二:旖旎暧昧 翌日清晨,木莲生来了,果然孔落武殷勤得很,围在边上看得人家姑娘怪不好意思的。 莲生微恼,却不好意思直言,只小声地怪守尘: “这人怎么在这儿不走了,之前的孔大哥倒是很稳重,你换人作甚么?害得我这样不自在。” 守尘苦笑,道:“可不是我叫他来的,他这么盯着,我也怪不自在的。说起来这件事还要怪落文兄,不过,落文兄此时恐怕也正怪你呢!” “嗯?这又是怎么说的?” 守尘见孔落武实在不知趣,这才冲他摆了摆手,道:“落武,你下去吧!” 孔落武愣了愣,只好遵命,守尘又将昨夜两兄弟玩笑话略加修饰告诉了,向莲生笑道: “落武这个憨人,恐怕要看许久才能看明白呢!你怎么谢我?” 木莲生柔柔地剐了他一眼,道:“你的人无礼,不告罪还叫我谢你,是何道理?” 说着收了针,又道:“你的病已快好了,按昨日的方子再吃上半月,今后小心着些也就是了。你昨日可是喝酒了?用我的药不许喝酒,可知道了?” 守尘听她的意思,就知是真的不再来了,于是忙说: “是我一时大意贪杯,再不敢犯了。姑娘多日来为我的病费心,还未曾谢过,不如今日我送姑娘一程?”莲生望了一眼外头的天,也就笑着答应了。 两人一路都低头不言语,悄悄忖着互相的意思。正走着,与一伍人迎头碰上,木莲生抓着守尘赶忙就要躲,守尘呆了一下,就听见对面为首那面容肃穆的男子喝道: “你躲什么?还不快给我过来!” 莲生抿着唇,又乖顺地走上前,怯怯行礼:“阿爹——” 那男子瞪了一眼守尘,扬起手里的短刀就打了莲生一下,骂道: “不知羞耻,还敢躲?回去等着!有你受的!”说着率伍而去。 守尘忙扶起她,见她额头都流了血,心疼地问道:“怎么样,疼吗?” 木莲生拿出帕子捂上,讪讪道:“让你见笑了,很难看吧?” “哪里,木姑娘肤如白雪,方才那一幕倒叫我想起红梅初放。” 木莲生扑哧一笑,然经此一事,两人倒没那么拘谨了,道: “叫我莲生就是了,瞧见那开白花的草了吗?你撅一点儿来给我。” 守尘四下看去,果然见有一种墨绿小草,开着指甲盖儿大小莲似的白花,忙摘了些递过去。 木莲生接过来嚼碎了,拿帕子包着轻轻地揉着额头,不一会儿便止住了血。 守尘在一旁看着,颇觉神奇,痴痴道:“现在红绿相间的,更似开了一朵杜鹃。” 木莲生不理他的浑话,转身要走,守尘忙追上去,道: “是我唐突失言了……莲生,我本不该插手你的家事,只是方才看来,似乎是我的缘故。你为我医治是我的恩人,若果真受我连累,那是我的罪过了。” 莲生站住了,低头犹豫许久才小声道:“与你无关,阿爹不愿意我在外行医,更不许我与外族人来往。” “这怎会与我无关?你何必为我违抗父命,你如此仁义,倒叫我愧疚难做。” “医者素有仁心,为女不孝只是我一人之事,医者不仁却是置他人受苦,又不单为你一人,怎说是你的罪过?” 守尘赔礼道:“木姑娘仁心惠质,是我浅薄了。” 两人复又走了一刻,木莲生停下来告辞:“公子就送到这儿吧,再往前恐有不便了。” “莲生……”两人告了别,守尘忙又喊住。 她回头来莞尔一笑,青丝裙摆晃过,刹那的倩影还未从脑海中消散,她又柔声问道:“还有事?” 他愣了半晌,讷讷道:“我方才知道你为我医治不易,算着路程你拂晓来问诊,想必是趁着夜色偷偷出门。我一来要谢你,二来要赔罪,我有意送你个什么,不然我始终于心不安,只是不知道你的喜好,怕贸然送了失礼,你便算再帮我这一次,让我为你尽一尽心意。” 莲生红了脸,低头支吾道:“你不必如此的……若这样,你是竜国人——我想要一把琵琶,可以吗?” “琵琶?是了,亦可声声软语、浅吟低唱;亦可铮铮风雷、惊动天地,配你!正配你!”守尘不由叹道,“好!等我寻了上好的紫檀木,亲自与你做!但不知——怎么给你?” “你们能请我治病,自然有办法给我,我拿到了,也自然知道是你的。” “那好……”守尘原想能再借机来往,却看她并无此意,不禁有些失落。 两人相看,都不知如何说明自己的意思,只又默默站了许久,等日头烈了,莲生才催他回去。 几处岁月美好,然太平总不会长久,大殿之上,朝臣议事,忽来急报:“大息国举兵犯境!” 一百零三:看!有美女! 大息忽然来犯,皇帝自是一惊,当下立召大司马朱公速来商议。 大司马朱瞻诏乃是三朝元老,战功赫赫、名望颇高,如今年纪六十又一,特赦无事不必早起上朝。虽如此说,然行动稳健、气如洪钟,一身戎装,威武不减当年,气势虽逼人却行为恭敬,到了朝上对皇帝行礼跪安丝毫不敢懈怠。 皇帝见了,赶忙起身,道:“朱公请起,来人赐座!” 朱瞻诏是皇帝教习骑射、军法的师傅,更有过幼时救命之恩,受此殊恩实不为过。 “朱公,西北多以游牧为生,以往便有来犯也多是秋后,如今时值盛夏,朕以为事出反常必有缘故,不知朱公如何看待?” “陛下,老臣与大息国交手多次,以老臣的了解——去年北方游牧部落犯境,来势之猛,其中想必也有大息国的参与,最后一无所得反损兵折将,想必是心有不满,所以前来挑衅。军报老臣已看过,陛下不必担心,大息此次来犯并不厉害,现今之计只需按兵不动、拒不应战,等到入秋之后,敌军必然乏累,届时再截断退路,一举围歼即可。” “好!朱公身在京城,却通晓千里之外敌情,若非洞悉大息国行事之风,怎能有如此论断?” 于是百官再按此商定细节,下了旨意当即快马送去,仍叫赵康为帅,命他高挂免战牌,静待时机。 烽烟未长燃,江南仍旖旎。 再说守尘那日回来,便吩咐人去寻好的料子,趁着这功夫又连日翻阅典籍、曲谱,撰了一套《习册》,等那上好的牛骨紫檀木琵琶做好了,一同封了叫孔落文送了过去。 他才大好,又心焦焦地忙了一番,等这事了了,恍然清闲下来,便又有了些倦色,赵彻更不敢叫他操劳了,加之军中近日生乱,便让他歇着,守尘因此也只好每日在房中看书作画,以打发时光了。 这日他晨起,见丫鬟整理书筐,拿出来一副水墨棋子,便抓了一把握在手里。 那白子为软玉,夏日触手如戏水一般,黑子则由乌金石所做,质硬冰凉正如水中卵石。当时兴起,摆了那日与炽莲的残局,意欲花上一天时间,或能反败为胜。 到了晌午时分,守尘仍坐在那里捏着黑子愁眉不展,连饭也懒怠吃了,正思虑不定时,婢女忽进来道:“公子,有您的信!” 守尘丢了棋子,为这不通文墨的婢女断了自己的思路有些烦恼,却瞥见那信上了娟秀地写了一个“木”字,忙跳起来拽过信,摆手道:“你下去吧!” 展开信,不过寥寥数语,正是木莲生向他道谢: “承蒙厚礼多日,今方致谢,实为不妥,只因父亲看管,不敢动作,万勿见怪。敝自习多日,不知可否,近日父亲事忙才得机会,请公子明日一鉴,敝候赐教。” 守尘看后,又忙叫回那婢女,问道:“这信谁送来的?” 婢女答道:“没人送来,是只鸽子。” “鸽子呢?” “飞走了!” “你去吧!”守尘听了,脸上的喜悦之情又颓了下来,这信中之约模糊难懂,又叫人如何赴约呢? 守尘心中苦恼,自然没了下棋的兴致,只好郁郁地再等消息。过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懊悔地一拍脑门,道: “我真是饿糊涂了!这信中无名无姓、既无时间又无地点,必定是她父亲管教如此严苛怕生事端,怎会以为她是大意忘了呢!或许……或许也是有意试试我是否蠢钝之人……” 这样想来,于是便放下书信,细细想莲生会约在何处。 守尘想着,既然是二人密约,必然是两人常见的地方!她一个女子,出诊倒也罢了,来府中赴约怕是不成体统,定不是她的作风;送她回家的路上也怕遇见木通,难免再有意外之事,也不是妥当之地…… 那么——自然是那山水溪边,两人初见之地了!风光美景也正是听琴的好去处,又是偶遇无人知道,确实最适宜不过! 守戎思来想去觉得不错,于是定下心来,立叫传膳,晚间又早早歇下,预备第二日能精神赴约。 第二日天朦胧亮,守尘便起来,到溪边时露水都尚未消干,夏日晨风倒也有些舒爽宜人。 不多时,木莲生果然来了,依旧一身绿裙青衫,跟着那个叫阿钟的女孩子抱着琵琶。 阿钟、阿苾偶尔会随木莲生来问诊,守尘也认识,便不拘着,笑着迎上前去:“莲生,你来了?” “嗯!”她盈盈笑着见礼,接过了琵琶,对阿钟道,“你回去吧,叫上阿苾一起采药去,别叫我阿爹知道了。” “是!小姐!”阿钟俏皮一笑,跑开了。 木莲生这才转回身,问道:“你怎么知道在这里?又怎么这么早?” 守尘闻言,便知她为自己懂她而欢喜,当下也有相知之喜,便道:“若不是这里,我想不出别的地方。我想你还是那个时间出门,算着路程也知道大抵是这时候到,并没有很早过来。” 果然,木莲生为他猜着了自己心意又喜又羞,抱着琵琶与守尘两个信步向前,只低头不语。 及走至溪边,莲生不时间提一提裙角、点一点足,避开那湿漉漉的草野。行动间,或那青丝散落一二,或那流苏坠子铃琅摇曳,可人情态难以言表! 守尘偶尔看她一眼,她便羞着脸莞尔一笑,一双凤眼灵动闪烁。 两人闲话清谈,虽以礼相待,却丝毫不见尴尬陌生之意,相宜得很。等坐下来,听过琵琶后,守尘叹道: “你好聪慧的一个人,不用人教,竟能学成这样?” 莲生笑道:“并不是没人教的,家中有个姑母是汉人,再说你的《习册》也编的简明易懂。” “原来这样,只是单弹这些轻柔小调终究不算绝妙,那日我听你歌声极清,若能曲音相合,恐怕更好些。” “我平日唱的调子恐怕不相配,真要弹唱,那还需你们汉人的曲子词,只是我不大知道什么词赋,恐怕——又要有劳你。” 说着又是悄悄看了一眼守尘,那风情流转,直将人骨肉酥掉一层! “哪里?你有这番才情何必妄自菲薄,只不是汉人,不然怎会不通?”两人相视一眼,双双露笑。 直到日落黄昏,守尘才又送她回去,路上虽不语,但依依惜别之意昭然若揭。 又送到上回分手之处,守尘才驻足道:“莲生,虽是不舍,然怕你为难,我就不再送了。” “好,多谢……” 守尘看她抱着琵琶低头不语,只好转身,不料她却又叫住了他: “守尘,你送的礼物这样贵重,又这样有心,我实在感激!我见你常手执纸扇,便做了这个给你,投桃报李、聊表寸心。” 守尘接过一看,原是个扇坠子,以金刚结起头,分两股各串了一颗大珠,又是一对梅花结缀着白玉麒麟,再配上双穗,做的当真精巧。 这样的手艺在京城也上得台面,不想她一个外族女子竟怎知道编织,守尘方想起她衣着服饰、言语举止全不像是南蛮人,心中有些奇怪又不好多问,因此只是谢过收下了。 木莲生送了这扇坠子,脸上绯红更甚,然她踌躇片刻又道: “若你不介意,明日我叫鸽子去你府上住,日后来往……或许方便些,你的病若是反复了,我也能知道。” 守尘听闻,怎不知她是何心意,自然喜出望外道: “好!我正愁与你见面不便,总有许多交心的话不能说尽,如此甚好!你有心,我又怎会介意?” 木莲生勾唇浅笑,怯怯一应而去,走开两步,意识到守尘未目送,又驻足微微侧身回头。 这一眼——千重娇媚、万种风情!真可谓是:一举一动皆成画、一颦一笑皆留情呐! 之后守尘回来,吃过饭便叫婢女添灯研磨,欲要提笔做谱。 这曲调倒是与木莲生的倩影一般早早就萦绕在脑海的,不难寻到头绪,却不知该填什么词来配,写了几次总觉得表意不详,于是叹道: “若是莲儿在倒好了,炽焰也懂这些,可惜我向来不在这上面下功夫,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日该像他二人一般涉猎广些的。” 无奈之下,只好将《采蘋》一章合入,改动了原谱,强凑了一首。等到鸽子来了,守尘立即将曲子送出去。 两人便如此借着信鸽频频往来,交情也就越发深了,没过多久,几乎是无话不谈!只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二人暗中往来虽小心谨慎,到底却还是叫木通知晓了! 一百零四:情谊缱绻(他告白了!) 那日木通初见守尘,便猜到他非同寻常,如今见女儿倾心于他,更加留意起来,秘密派人调查后,才知道他原来是赵彻府上贵客。 虽说守尘太子的身份一时还暂未被他查到,但从赵府上下的殷勤小心,木通也能推断出他不是皇室亲贵,也是机密要臣,至少说话的分量远在赵彻之! 木通生性狡诈,自然看出有利可图,于是晚饭后到莲生房中,进门便发问她是否与汉人又有来往。 莲生一惊,含糊了两句,却听父亲对守尘早已打探清楚,吓得唇颊惨白,忙上前攀在木通膝上求情,不料木通挑眉一笑,道: “女儿误会了,为父不让你与汉人往来,是不想你生性纯善受人蒙骗,陷为父跟你于两难之境。但此子行为清正、出身高贵,女儿这回慧眼如炬,为父怎会阻拦?为父来,不过告诉你一声,叫你放心来往。日后行事大可不必如此,大方一些才是我们轧图女儿的道理!” 莲生一愣,一时难以置信,不禁再三确认。 可木通摆出慈眉善目来谆谆教诲,直教莲生感激涕零。因此她一面拭泪,一面还自责不该错会了父亲的好意。 破涕为笑后,父女两人竟难得说起笑话,木通十分有耐心,甚至打趣道: “往日你说定要英武不凡、果断刚烈之人才配做男子,儒生之类举止行为与女子无异,怎么如今对他这一个病躯羸弱之人如此上心?” 莲生茫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羞答答道: “是我孤陋寡闻,将儒生错会了。他虽瘦弱,却志向高雅、君子行为,又待人诚恳。再说——女儿何时对他上心了?不过是朋友相交,阿爹浑说!” “哈哈哈,事关女儿终身,阿爹怎会浑说?” 父女两是夜畅谈,第二日起莲生自然高兴,梳洗过后,带着阿钟、阿苾两个便往赵府去找守尘。 到时,守尘正在看新得的宝砚,忽见她来又惊又喜,忙起身来迎: “莲生?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莲生娇羞一笑道:“往日与你来往,偷偷摸摸总是不妥,实在有违礼数。如今我阿爹已经知道了,他说我们既是光明磊落就该大方些,叫我日后便不必再顾虑,所以——特地前来告诉你一声。” “果真?” “我也是极意外的,只当阿爹严苛,原来竟也是疼我的。”莲生点头道。 “那自然最好!”守尘听闻也高兴不已,转眼又叹道,“只可惜我昨日刚写下的信,小绢条上只得写的米粒儿一般大,累煞了我的眼睛,倒是白辛苦了,早知就该听落文兄的,等到早上再写了!” “写了什么?拿给我看看?”莲生不由好奇道。 守尘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绢条儿,上头果然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首《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莲生念完,双颊绯红的,捏着绢条低头不语。 守尘亦懊恼不已,原来昨夜自己一时情之所至,抄了这篇《静女》,本想借着信笺一表痴心,但前思后想仍觉得太过唐突,因此留了一夜不曾寄出,谁料方才一时激动,竟忘了这层。 正当两人尴尬,守尘心中慌乱无措,瞥见案上的扇子便随口说道:“莲生——我前两日才得了些好扇子,正想着怎么送你,你既然来了,不如趁着天还热,也拣一把回去玩可好?” “好啊……”木莲生将那绢条攥在手心里,轻声答应。 守尘慌慌张张地从这边探过身去拿扇子,因怕硌着莲生,一侧一带,却将案上的东西哗啦啦全抚在了地上。 半幅卷轴滚落下来,展开一张仕女图,画上的女子站在柳树下,抱着琵琶回身留笑,那眉眼神情,分明是莲生。 两人愈发红了脸,莲生偷偷看了他一眼,猜到这是那日相送的景儿,因此轻笑着打趣道:“你是几时——” 莲生本想问几时画的,然而守尘见情意已然明了,便觉再作遮掩反倒不合宜,便抢话道: “一笑留意、二笑留心、三笑留情!” “莲生,我心悦你,寤寐难忘!” 两人对视,羞涩一笑,各自心中顿时如风吹阴云——明媚了然!原来情愫早生,二人都是一样的! 这便好了! 曾经尚未说透,全都小心翼翼、日夜不眠;如今两人说开了,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不过两人彼此尊敬,倒是从无越礼,只是不论相谈甚欢,还是静静相望,模样都羡煞旁人,渐渐地连婢女随从都不愿在眼前了。 这样的事,虽然赵彻少在府内也是知道了。原本这皇子多情,有一二红颜知己,他心中是不愿意多加干涉的,但看着守尘的样子越发不像是玩笑,赵彻一时又怕他日后真要娶木通的女儿,想着要是皇后知道定然是不肯的,因此几番劝他。 奈何守尘听得恭敬,忘得也干净!好在自此木通竟难得安分,原本骚乱的轧图族不再寻衅滋事,赵彻于是又想着:或许是他有意献女投诚,守尘日后是皇帝,为结两国邦交有些异族妃嫔也是常情。于是半哄半就的,也就说服了自己,慢慢随他们去了。 一百零五:四下皆惊 (他——终于要出手了吗?) 又是一年中秋夜,宴席尚未结束,守戎却自回北宫换了衣裳。 内着束袖燕青衣,外披流云绣白罩袍,分明沙场打扮又透着一丝闲情,换作别人或许古怪,但于守戎却正是相宜! 他便这么着,提着银戟,又独自骑马往城东曹欣府中去了。 曹欣原是大司马朱瞻诏的副将,如今掌握着京畿巡营。当年随守戎回京的人马中,就有大半充入其中,虽被皇后一削再削,却还是挡不住守戎在京畿巡营中与旧部的交情。再说军旅出身的人,大多率性直爽,几碗酒能交好也能交恶,一来二去,守戎与曹欣便也算是志趣相投的忘年交了。 这时候,曹欣家中本已要上栓,忽听得二皇子殿下驾临,他又连忙披衣来迎。 摆酒寒暄之后,守戎也不谈事也不作诗,只顾推杯换盏闲话家常。一时开怀大笑、一时愁叹感慨,三巡酒后,守戎又忽然抬头望月,道: “时辰不早了,打扰曹兄多时,我也该告辞了。”说罢,抬腿便往外走。 曹欣心中疑惑,但留也留不得,只好跟着往外走,刚送到庭院,有家仆匆匆来报,凑在曹欣耳边小声道: “老爷,边防来报——赵康错判军情,败了一城!” 曹欣听罢,不禁发愁,心想:守戎啊守戎,你什么时候来不好,偏挑这时候! 可他的抱怨又不能说出口,因而一面整理思绪,一面还只得接着送客。 守戎出了门,小僮早牵好了马在阶下候着。 曹欣盼着他走,早说完了客套话,偏他还在阶下站着不疾不徐地东拉西扯,急得曹欣直在腹内骂娘! 守戎看在眼里,还是谈笑依旧,一面跟他约谈下次何时去哪里喝酒,一面却斜眼看着另一边街角。 不久,果然街角急急拐出来一辆马车…… 马车刚停稳,就见大司马朱瞻诏跳下车,大跨步走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也只一点头,都不驻足问好。 守戎心中会意,爽朗一笑道别,飞身上马,一勒缰绳,喝马奔驰而去! 朱公方迈步跨上台阶,耳听得那红莲马一声长嘶,亦不禁回头,然而又因夜色迷茫看不清楚,眯着眼张望了颇久。 方才一人一马挡着,曹欣这时才看见来的是朱瞻诏,赶忙一拜:“老师怎的深夜亲自来了?可是为了败城一事?” “正是!”朱公随意应了一声,又指着守戎远去的方向,问道, “这后生是谁?看身影好生英武健壮!他的马也好,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然怎能降服这样的好马!” 这一问,曹欣才明白过来,守戎今夜这番异常的举止是何目的。 西北军情,京中又有几人关心?皇帝自然是第一时间知道了的,朱公便是第二个! 然而中秋佳节又已夜深,皇帝敬重朱公自然不会立刻召见,朱公也循礼不会立刻进宫,但西北军情如何决断,朱公的话最是重要,因此按照习惯,他今夜定会来先与自己商议,再于明日早朝回复圣听。 这么看来,这二皇子摸准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掐着时辰要让朱公见他一面,好来个先入为主! 毕竟,所有人都只是暂时忘记了他的本事,但只要一想起来,谁都知道如今他是出征西塞的最佳人选!他要借机取赵康而代之、再立军功,却不必多说一个字。他只用这么一个巧遇,消了人家对他野心勃勃的猜疑,反成了受人举荐、临危挂帅的英雄。 曹欣没想到,守戎年纪虽小,算盘打得倒精,他哪里是来讨酒喝,分明是叫自己替他说话! 曹欣不由暗叹一口气,如今自己被人利用了,可又哪里说理去呢?看着吧!明明是他把自己陷于两难,改日他还能有脸怪自己推他到风口浪尖呢! 曹欣这么想着,又忽然惊诧于守戎的可怕:细算时间,他对军情的了解远快于军报!他回京一年,却还能掌握着外头的军情战况,能到如此地步,是怎样用心,难道还不清楚吗? 而且……而且他这样故弄玄虚,分明还是对自己的试探! 如今该怎么选呢?曹欣将眉一皱,心想他大概已是胜券在握,我且白买他这个便宜,他虽没求我,以他的脾气也定会记得这个人情!况且一句话的事罢了,决定权在朱瞻诏,自己应当有利无害,于是拿定了主意道: “那是当朝二皇子殿下,便是去年代御驾出征,擒了叛贼文胜涛才回京的那个!” 朱瞻诏闻言想起来,立马笑说道:“果然有皇子风范,少年英气啊!” 转而又想起自己当年也曾应百右相所求,上奏贬黜他兄妹二人,又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啊!” 曹欣接话道:“可不嘛!自小戍边十载,远离圣恩,难为他能如此心胸广大,依旧忠君爱国。徒儿与他相交有段时日,武艺本事实在远胜于我,若是当年能得老师栽培,恐怕还远不止此呢!” “嗯——”朱公沉吟,却难说是否真的有惜才之情,由曹欣引着进入内书房。 两人商榷应对之策,朱瞻诏本定了曹欣挂帅,但此时却更属意守戎。曹欣会意,只道战期难定,转眼年内诸侯来朝,京中安危更为重要,一时不便。敷衍了两句,算是送了守戎一个顺水人情。 第二日早朝前,皇上就召集了军机重臣,于议政阁内先商议起这起军情大事。 原来刚一入秋,确如朱瞻诏所料,大息国方面有些按捺不住退兵的意思。赵康在边御敌心焦,一见撤军便以为时机已到,立即出城追击。却不料,敌军有意在撤军前埋伏一手,留了小队人马返程偷城。 赵康退路被截,大息主力又忽然折返,顿时形成围歼之势! 一时交战之激烈,赵康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小队拼死突围,退到深林处。 赵康受了伤,好不容易才将军情传回,自己却已卸甲让印,不敢再动了。而大息国又实在狡诈,派了许多人马在其他几城骚扰滋事,所以边防一线为保守城,暂时都无法出兵援救,如今之际只有京城派人支援。 朱公在一旁犹豫了许久,听其他几人推举出征的人始终都不如意,只好咬牙上荐守戎。 “陛下,臣有一人选!” “朱公有何人选?快快说来!”皇帝也觉得不甚满意,一直面带犹疑,终于听得朱瞻诏开口,便焦急询问道。 “臣举荐——陛下的二皇子!” “守戎?”皇上一听,眉头一紧,心中虽知道他的本事,但依旧觉得朱公能推荐他实在蹊跷。 朱瞻诏见状忙解释道:“陛下,二皇子殿下自小长在塞北,深知敌情,更与塞北多部有过一战,去年殿下一战成名,今日之困也因此而起。倘若殿下能再披挂上阵,想必大息国心中忌惮,必可取胜!胜则可保大息国短时之内不敢来犯!” “朱公言之有理……”皇上摸着短须,心中尚且踌躇不定。 “不可!”正这时,姶静忽地冲出来制止道。 原来,事关赵家人,姶静为免赵康军权被夺,自然想要知道会朝中派谁去增援,因而一直悄悄待在偏殿。如今听朱瞻诏大力举荐守戎,心知他话中分量,便也慌张起来。 朱瞻诏起身向她见礼,问道:“皇后娘娘,哪里不可?” “这——” 姶静一愣,凭朱瞻诏的威望和恩宠,自然是不需要向皇后示好的,当年能予以相助,不过一来是念在百右相的旧情;二来顺应大势做做样子,但这会儿又怎会为了她,话锋一转去自相矛盾? 姶静清醒过来不禁懊悔,要阻止的法子原本多得是,但要摆在明面上,又不好说出自己的私心,再要行事反而麻烦了,无奈之下只好道: “戎儿虽非我嫡出,却也是当朝皇子,如今太子不在京中,陛下跟前怎能没有皇子侍奉?况且战场危险,我朝贤才良将辈出,难道无人可用吗?怎能叫皇子前去犯险?” 这话说的也当真是好听,不仅明面上是为大局考虑,且显得她仁慈爱幼,实则是在暗示守戎不是她生的。 姶静是在告诉这些人,叫守戎得了军功,他日就会有夺嫡之危,她不愿意!谁帮着守戎,就是与皇后和太子作对,识趣的赶紧想法儿阻止。 果然话一出,立即有许多人听出话中之意,想出各种理由,言说不妥。 朱公嗤了一声,道:“家国有难,身为皇子,本应首当其冲!太子在外勤学历练,二皇子代为侍奉父母自是孝道,但冲锋御敌更能解陛下之忧,是忠孝两全之事,有何不妥?况且二皇子骁勇善战,沙场上保全自身的本事还是有的,皇后娘娘敬请放心!” 姶静听这言语之间的讽刺之意实在心中恼怒,正想回驳,朱公又道: “娘娘!恕臣多嘴,虽牵扯外戚、皇子,但朝政军务后宫之人不该干涉,祖训在前,请娘娘自重!” “你!”姶静气得眩目横眉,又不敢轻易得罪朱瞻诏,言至于此,皇上只得命姶静退下,再三争执后,因朱瞻诏坚持,便初定了守戎。 到了朝堂之上,便即刻宣召守戎上殿议事,守戎匆忙赶来。然而一身常服,却风采不减;漫不经心之下,凛凛威风可见。 “孩儿守戎叩见父皇!孩儿不知父皇有召,应诏来迟不及更衣,请父皇责罚!” “无妨!起来吧!”皇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疑虑倒轻了不少。 “多谢父皇!” “我儿可知西境军情?” “孩儿惭愧”守戎面露尴尬,支吾道,“于国事,近来……有些懒怠了!” “赵康错判军情,致使败城,这是军报,你且看看!” 对于守戎这个回答,皇帝有些失望,但也彻底松懈了对他勾结朝臣的怀疑,将军报交予宫人拿给他,一面又道:“朕与众臣商议,拟让你出征支援,你可愿意?” 守戎迟疑着大概看了许久,方才咬着唇伏地回话道:“请父皇恕罪,儿臣……儿臣不愿意!” 话一出,四下皆惊! 一百零六:遮云蔽日势不可当 皇帝丝毫未料到他会这样答,不禁瞥了一眼朱瞻诏。皇帝心想一切商定,他不愿去是怎么个说法? 然皇帝也知道他并非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不去或许另有缘故,便又前倾着身子问道:“我儿为何不愿?” 守戎又将头埋低了一寸,道:“儿臣本怯懦无能,元宵病后更懈怠了拳脚功夫,心中惶措唯恐有失,误了父皇边防大事!故,不敢担此重任!” “二皇子去年一役,尽显才杰,又何必过分自谦?”朱瞻诏能出面举荐,一旁自然立刻有人想要讨好道。 守戎看了他一眼,又道:“父皇入秋后便染了咳疾,儿臣自小未能在旁侍奉,如今只愿在父皇身边尽孝。” “殿下,男儿志在四方,为陛下分担忧愁方是大孝啊!”又有人道。 守戎笑了笑,再道:“儿臣无爵无势,西北一线自去年便有赵康将军全权掌控,儿臣深知不如赵将军威望,恐难服众!” 皇上一听,顿住了! 其余人等自然也不敢接这话,然朱瞻诏会意,上前道: “赵康将军如今受伤卸甲,殿下受皇命率军支援,其余将领自然要听殿下吩咐。待殿下得胜归来,陛下自然有所封赏!陛下,老臣所言可是?” 皇上闻言一惊,笑道:“朱公所言正是!若实在为难,朕赐你御剑一柄,西北一线所有人马皆可调动,我儿可能放心出征?” “谢父皇恩信!”守戎这才叩头道,“儿臣领命,自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与众卿今日信任!” 之后三五日,粮草兵马皆备,占卜吉时整装出发。 出征前夕,朱瞻诏暗中与守戎相约,煮酒谈话,朱公道: “老夫已决定,等殿下一走便寻机辞官归乡。” 守戎喝了一碗酒却并未接话,朱公于是又说道: “此番之事,不知之人只当是老夫一力促成。殿下若输了,老夫自然难辞其咎;即便胜了,老夫也成了殿下的党羽。老夫这把年纪的人了,还是不去与皇后为敌,早些抽身的好。” “难为将军了!”守戎随口说道,冷笑一声,依旧闷头喝酒。 “嗳……其实老夫所做一切,不过是为赎当年之罪,殿下不必在意!那些勾心斗角不该害了殿下与公主,老夫碍于情势不得已为之,只求尽量弥补过错,不求殿下原谅。” 朱瞻诏酬酒再三叹道: “老夫初见殿下,便看出殿下的雄心,殿下眉宇气质都绝不是平庸之辈,说句不忠的话,当今太子虽仁厚聪慧,但在老夫这等粗人看来,却更喜欢殿下这样英豪后生。殿下若另有大图谋,老夫——不来阻拦!只是老夫固执闭守,实在不能不顾嫡庶长幼。忠义也罢,赎罪也罢,老夫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守戎喝尽了酒,心想这朱瞻诏果然精明,此时退出朝堂,他的举荐就真成了忠义,父皇会感动他为了不介入党政的隐退,皇后也会记着他的识趣。 他显然是预见了将来非此即彼的夺嫡风波,这一场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要辞官明哲保身的好戏,却一来向自己表了忠心、道了苦衷;二来留有退路和实力静待结果。 他实实是为自己争得了必胜的局面,又哪里像甘于平庸的模样? 不过,朱瞻诏怎样打算,于守戎又有何妨?他这默认的支持已足以相助自己了—— 即便朱瞻诏日后不在朝堂,他门人、旧部、子女却依旧不少,就光是像那日讨好之辈的几句话,对自己也能有不少便利之处。 于是守戎笑了笑,起身一拜道:“多谢将军,将军的所作所为,守戎都看的明白,来日必有回报!” 朱瞻诏笑了,都是聪明人,话里有话真是叫旁人听了都听不透。 现今的时局,加上这一番密谈之后,按理来说守戎该乘势而上,一举挣脱皇后的摆布,但守戎与守澈再三商榷之后,仍然觉得不是时候。 毕竟靠军功去争太过张扬,会叫人轻易看穿了提早防范,正是所谓树大招风! 守澈说,实权一日未抓在手里,就一日不能正面与皇后为敌,赵家还没倒,冒险挑起争斗,一旦败了只会毫无退路。所以这一次,守戎不仅不打算出彩,反而要让姶静真正放下戒心! 因此出征前,守戎一切事宜都不曾过问,任由他们安插人手,连自己的副将是谁都不管,只是秘密令几个世家子弟、乡勇士卒报名入伍,散在各营。 但等军队一出城,便不时找理由改动编制,最后军中决断,也就只在他帐下这几人中商议,称为“帏下之士”。 守戎出关后驻扎在津城,而所败之地名为沙吾,两地相隔不出百里。 守戎一到,首先便想办法与藏在林中的残军取得了联系,叫他们等待时机,预备随时里应外合。 随后又了解到,沙吾城中大息国的兵力一半折在混战当中,另一半则被派去骚扰其余各方,所剩实则不多。 且赵康残军又在沙吾之外——东北角十里的林中,不时进行伏击,截断了出关的必经之路,所以在未清楚林中有多少人之前,他们其实也是与本国失了联。 两方俱是孤立无援,以致战况一直拖延,这才给了守戎增援的时机。 所以,与其说是胜与败的关系,不妨说互相压制,大息唯一的优势其实就是凭借城中储备,欲以进退两难,先耗尽赵康的人马而已,局面并不难破。 而这一切,守戎早有预料,所以才有信心接下此任,待等确认后,便借津城之力于正面步步紧逼,自己的队伍则悄悄绕到了沙吾的西北面,再加上赵康的残军,瞬时对大息造成三面攻势。 等到西风一紧、漫天黄沙! 凌晨之际,津城就于正面造势骗过大片战力,赵康等在东北切断退路,将大息国一举逼至西北,守戎则借着沙尘天气采取火攻。 当时状况,三面包围,擂鼓冲杀之势,立刻吓住了半数沙吾城中的人。 等到他们受骗上当落荒而逃时,迎面却是风沙刮来的大军,密密麻麻地一片火光! 战局立时明朗! 这仗打得实在漂亮,几乎不战而胜——大息一方,除了守戎特意放回去传谣的一些个小兵小卒,几乎全歼,而守戎麾下竟无一战亡! 之后再沿西北一线清扫残部,因都是分散的小队,自然也都不在话下。 而被守戎放回去的那些人回到大息,传来传去的就说成了:竜国二皇子有天神相助,鼓声如苍穹传来无处不闻,天兵天将乘风而来,遮云蔽日势不可当。 不过虽借助天时地利人言,震慑住了大息国,但这样的话传到京中却是要惹上麻烦的,所以还有另外一说: 二皇子守戎虽为主帅,却对赵康将军恭敬谦卑,不仅以舅呼之、尊其为长辈,行军作战更都要先请示才敢下达,也从未出御剑威吓,而这一切行为,只因对嫡母的敬爱。 这话说多了,连姶静都信了几分,毕竟守戎之前在京中早有示弱之象,且不过是退敌夺回一城而已,这点军功实在不足以动摇到赵家。 若真有心立功,以他的本事又怎会止步于此?传出那样的谣言,最多也仅是让大息国不敢来犯罢了!但以后没有军功可挣,对守戎来说,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姶静因此以为守戎确实因元宵遇袭,心生胆怯不敢再斗。不仅如此,经此一事,还甚至想为守尘栽培一个忠心可用的兄弟,反而对他起了些爱护之心。 姶静这么想着,心中便觉轻松不少,然而忽这日午后,却有舍人匆匆入中宫来报,称大将军赵彻——殁了! 一百零七:扶棺回京 忽这日午后,却有舍人匆匆入中宫来报,称大将军赵彻——殁了! 姶静一听,当时瞪圆了双眼,如受雷惊,血涌上头忽得一下晕了过去。 水燕、雪鹞赶忙上前抚背、掐人中,好容易救醒了,姶静又是一顿哀啕大哭,雪鹞瞧着不忍心,道: “皇后娘娘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您凤体要紧!” 水燕也小声劝道:“娘娘,大将军位高权重,骤然去世必牵扯众多,还需娘娘料理,请娘娘暂且冷静!” 姶静听闻,这才慢慢压住悲痛,擦了脸问那舍人道:“是谁带来的消息?” 舍人答道:“禀皇后,是赵庸将军的亲信,正在宫外候着。” “传他进来,娘娘问话!”未等姶静开口,水燕便吩咐道 “是!”舍人领命退出,去传那云南来的信使。 等那送信之人进来,姶静已收拾妥当,她端坐上首,一副镇定问道: “本宫问你,这件事陛下知道了不曾?” “没有,将军吩咐先告知娘娘,请娘娘示下再做打算。” “好!二哥想的果然周到!”姶静漫不经心道。 她虽表面波澜不惊,满脑子想的却是赵家日后的光景。 舅父忽去,大哥赵康又成了败军之将,赵家可谓一时势力大减,姶静心中自然焦虑不安。 再想想自己的本家,叔父去后,始终是难成气候,因此更觉头痛不已,叹了口气扶额道: “你回去告诉二哥,叫他留在云南,那边不能再生乱了,即便有事也不能传到陛下耳中,让他一定设法紧握云南势力。另外,找个稳妥的人送舅父回京安葬,这样才能叫陛下生怜,最近京中局势还算稳定,赶紧叫太子随棺回京!” “是!” “你——同本宫说说,舅父他……究竟是,是怎么没的?”吩咐完正事,难免就又陷入了伤心,顿了顿,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亲信犹豫了片刻,重重磕了一个头,也痛声大哭道: “回娘娘,大将军出城巡防,不慎坠马而亡,死状惨烈,亡而——不全!” 闻言,更是悲忧交加! 面露哀祁,姶静不禁撇过脸去掩藏泪水,咬牙闭眼又是深深两个呼吸稳住姿态,才简单叹道: “就这么回陛下去吧,晚了只怕陛下生疑。水燕,本宫累了,扶本宫去躺着。” “是!”那亲信退出去了,水燕忙过来搀着,一面吩咐云雀去煮宁神汤,又叫雪鹞焚了安神香去请太医。 姶静躺在榻上,依旧气郁胸闷,头疼得哪里又睡得着呢? 她阖着眼不愿动弹,谅这聪慧的婢女怎样心思通透,终究全是白费。心里苦嘴里自然就苦,姶静连饭都不吃,又怎有心情去吃苦药? 原来姶静皇后本家姓百,然而幼年父母因故双亡,百家大族人多,有时照顾不到,过得并不如意。 而彼时,赵彻的夫人因小产后坐了病,亡去已有一年之久。他正愁膝下无女,又与其母姐弟情深,所以请求接来长住。 不仅如此,因之前他夫人掉的正是个姑娘,所以分外疼惜,他将姶静带在身边,日夜亲自照顾,待姶静比两个儿子还更好些。一直养到姶静出嫁前,赵彻才将她送回的百家。 因此,姶静虽非赵彻亲生女儿,私心里却事事以赵家为先,对百家反倒不怎么留心。也难怪当年百右相为她而亡,却远不及今日之悲。 —————————————— 另说,守尘接到母亲口信,虽思及莲生不免难舍,然而思及舅公恩重于山,他既然身在云南,替母亲送棺是理所应当的,原本也就有这样的打算。 况且守尘身为一国太子,纵一时留恋儿女之情,也多少心系国政,故乡故人的思念、对父母的牵挂,也常常使他萌生回京的念头。再者,听闻母亲因舅公之死悲痛忘食,守尘侍母致孝,怎能不归心似箭? 于是一面立即收拾起物件,一面却仍叹道: “我虽一时必得要回京,然与她的情谊怎能断下?等料理完舅公丧事定要想法再来的,或是……” 守尘自然是想将她娶回家去,但这样的话,他现在不好意思说出来。 因事情要紧,接信第二日一早,天不亮便得启程了,赵庸长子——赵呇若,在棺前代父摔盆出殡! 而守尘是君,赵彻是臣,论理无皇命不能为其送殡戴孝,所以只另带一小队跟在后面,算是顺道回京。 自赵彻死后,边境就有些骚乱,加上有丧事要办,守尘与木莲生也是许久未见。 所以,守尘昨夜特意命孔落文去告知莲生自己出发时辰,只望能再见一面。可这一路走得天都亮了,却还不见她,守尘心中不仅有些着急了,便紧着眉问孔落文道: “你可是当面亲自告诉木姑娘的?” “是!” “她不来吗?” “木姑娘说定来相送的!” 守尘又回头眺望了一眼,却依旧不见人影,顿时便低垂了眼眸。 可叹了口气扭回头,却见不远处柳树底下,那他期盼已久的倩影。 莲生着一袭水绿色长裙,外披晓月烟纱——原来早摆好了酒水等着他了! 一百零八:别离 她今日是分外楚婉怜人,苍白脸儿眼下青青,抿朱唇眸中含泪。 守尘欣喜若狂,忙策马上前,一下马,激动得暂时舍了礼仪,只将她拥在怀里道: “我就知道你不是无情的人,定会来送我的,我本不该疑心的!” 莲生亦心中悲苦,一说话便哽咽:“卿本多情,却恐……恐君多忘罢了。” 守尘闻言,正色道:“卿有恩情似海,定不敢相忘;卿有美貌如花,定不能相忘。” 两人执手相望,莲生扑哧一笑,嗔他言语轻浮。 这时孔落文赶过来道:“公子安心与木姑娘说话,慢慢道别,属下与大公子说一声,公子一会儿跟上便是。” “好,落文兄你费心了。” 孔落武也过来了,道:“我在一旁候着,公子若追不上,我也好驮他。” “那好,你可留心些!”孔落文吩咐了他兄弟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阿钟,策马去追赵呇若。 守尘与木莲生在柳树下席地而坐,阿钟、阿苾酾了酒就与孔落武一道在远处等着。 两人先是对饮无言,相互赠了贴身之物以慰日后相思,守尘方道: “此处因你一人,便是山好水好令我不舍。可恨我生在繁世中,有父子君臣、故园旧事,实在身不由己。你我自相见相识,到相交相知,才短短几个月,我只当能和你就这样一生一世,却忘了有今日相分相离……莲生,你可知我有怎样锥心的不舍?” “我怎会不知,我难道不是一样?只恨你我不早生于一处,不能日夜相守;只恨我是一个笼子里的女儿家,不能就随你去,活该我要受这相思苦了。”说着两人难掩悲情,都有些泪光。 莲生强笑着拭了泪,才又道:“我虽不能,却有意成全阿钟,她与他的意思我看出来了,你可发个好心,替我收留了阿钟,也算是为我们两个积善了。” 守尘顺着莲生指尖看去,果然阿钟正与孔落武并肩站着说悄悄话,阿苾则一个人哭丧着脸,在那里蹲着斗草虫,显然是被阿钟故意支开了,于是也笑道: “好!我替你看着孔落武,定不让他这呆子负了阿钟。” 两人又说了许多知心话,再叫过阿钟和孔落武,问了他二人的意思。 他二人虽都把脸羞得通红,却自然是愿意的,守尘与莲生欣慰不已,又打趣了一番孔落武的扭捏相,把孔落武憋急了,惹得众人又轰笑一阵。 可惜时光流短,相送千里总有一别,转眼间已喝完了最后两杯酒了,莲生取出一个药包道: “你一路向北,气候又要转寒,途中难免不适,我没别的本事,能想到的都备上了。你拿着,自己注意些,别叫我担心。”说着又有呜咽之态。 然孔落武已携了阿钟在马上等候,守尘有心安慰也只好狠下心上马。 莲生又扑上去,仰着头问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守尘俯下身来,抚着她的长发,哀戚戚泪难忍道: “我行动不能自主,但允诺你定会再见!莲生,我意——是娶你为妻!不知你是否愿意?” “你心里知道,又何必多这一问?”噙着泪,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这时节,美景恰好,却只恨:山高水远,惜你我就要分别! 这时节,两情相悦,却只恨:身份悬殊,叹不能立结姻缘! 这时节,缘分未尽,却只恨:母亲有命,叫我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时节,便是佳偶也无缘! 这时节,便是佳人也难言! 凉风习习,我问苍天: 为什么,我是皇子,要肩负国事? 为什么,兄弟相争,他难得安宁? 哀不幸!叹不幸!哀叹你我之情——不得全! 苦无泪!痛无泪!苦痛这一位佳人——却怎样舍得? 无奈啊无奈!天降横祸,乍临别离! 莲生啊莲生!倒不如你我,不曾相见! 两人默声垂泪,然而再是难舍难分,却终要一别! 两骑绝尘,莲生在后面挥帕作别,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满心的欢喜成了空,成双的佳偶也要拆空,只可惜,真真好一个美人,泪汪汪,捧心痛! 郎君、郎君,你莫要绝情,归去路上,一径芳菲,且记得我! 郎君、郎君,我必日夜等候,若得重逢,快马加鞭,且先晓我! 郎君、郎君,你瞧我泪珠儿——此生此世,我是一心一意! 郎君、郎君,你看我蛾眉蹙——今生今世,我是不离不弃! 郎君啊,你我之间山盟海誓,怎样缠绵!但不知这命中,可盼得,连理成枝…… 阿苾站在莲生身后,万幸她年纪小,似懂非懂的,却还不知离愁,她只气阿钟不仗义,所以这份深切难舍别情,竟无人动容…… 一百零九:亲上加亲 守戎年前班师回朝,自然得意,为人愈发爽朗,借着节日热闹四处会友玩乐。 年里朝政暂停,所以一时也没着急封赏,但过了元宵便不知是谁先提了起来,为君不可失信,于是择了二月二的好日子,皇帝封了守戎为嬴王,食万户邑,并另赐一号——“骁神将军”! 虽则如此,然而依旧不过“有油无盐”,这是守澈的原话。 姶静纵然有意给他这个殊荣,却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出任何实权。而守戎也曾后悔,早知赵彻会出事,倒不如一举立了不世之功,去与他分庭抗礼。 守戎与姶静两个可谓各怀心思,但明面上却和睦不少。守戎甚至不时按规矩去中宫行礼请安,姶静也是笑脸相迎,赏些衣食玩意儿。 而守尘则因一路风雪坎坷,年后才回的京,万幸天寒地冻,没烂坏了赵彻的尸身。 又因为守尘随棺回京,怕惹人非议,皇帝索性就派他亲自料理丧葬事宜,也算是安抚赵家,不叫人落井下石扰乱朝堂局势,所以守尘也就又耽误在了赵家。 赵彻亡故,至于赵康——虽然碍于过年、守孝一时未有决断,但终究因擅自做主,成了败军之将。 虽然云南仍在赵家的掌控之中,但西北的兵权却可能拿不回来了,赵家势削已是不言而喻。加上朱瞻诏辞官也是意味不明的,大司马一职暂缺,姶静手中却无一人的军功威望能当得上这个位子,背后的势力大失,百家又扶不起,因此她思来想去,一时心烦不已。 水燕在旁侍候,一面烹茶,一面道:“娘娘,何不拉拢左相?” “左相?” 姶静心想,左相一向只听从皇帝心意行事,虽然表面上圆滑,谁也不得罪、谁也不靠拢,却实则油米不进,遵循祖训从不结党附会,于是抿了口茶,摇头叹气。 “娘娘,左相并非不识趣之人,只是有陛下信任,别人能给的,陛下自然能给双倍,左相大人精着呢!若是娘娘略施手段……”水燕又道。 “这个本宫自然知道,却正是因为这样才难呢!陛下对他的信任是自幼的情分,他又实在是个良相,用离间之计——先毁再造,是使不得的!况且陛下的人,本宫明抢来,恐怕适得其反。” “仕途财路上,娘娘自然难与陛下相比。但是君不理臣子家事,娘娘自然可以从这些闲事、家事上着手,娘娘觉得婢子说的可对?” “此话怎讲?”姶静听了觉得有理,便道,“你且说下去。” “即便左相再持身中正,有了姻亲,在旁人眼里绑在了一起,他不偏也得偏呐!”水燕附耳说道,“左相的夫人原与娘娘便是表姐妹,只是娘娘离家久了,一时疏远了。” “表姐妹?” “左相夫人的母亲是百家的三姑娘,娘娘的嫡亲姑母呢!” 水燕是百家的家生奴才,还是当年百右相特地为姶静挑的陪嫁,可以说是知根知底的丫头,有些事知道的比姶静还清楚。 “这倒确实是门实在亲戚,本宫不大记得这些,许是左相也不爱攀亲,竟然没留意起来。”姶静笑了笑,一面喝茶道, “本宫记得左相夫人只有一子一女,炽焰是个散浪惯的,恐怕没什么出息;莲儿倒是好,可惜也只是个女儿家。左相儿女众多,家系庞大,恐怕她日后也不好过,除非莲儿能有门好亲事……” “倒不如亲上加亲!莲儿那孩子我很喜欢,又是尘儿的伴读,和尘儿自幼玩得好,你说可配吗?” “可配!可配!” 水燕笑道:“娘娘不知道,外头的人都说莲姑娘闺名在外、无人不知,却到现在还没定亲,也没人敢提亲,必是要嫁到皇家的,是内定的太子妃!看太子殿下与莲姑娘,模样、家世、名声无一不配,真像是天生一对!” 姶静给她逗乐了,道:“这些人瞎猜的,说的倒也不错!莲儿自幼住在宫里,我看陛下的意思是这样的,左相那样器重宠爱这个长女,也难保不是等着出个皇后呢!他想冷眼旁观静待良机再出手,本宫可不能依他,倒不如先帮他定下来,那就再不会出岔子了。” “可不是,左相又不傻,养得这样好一个姑娘,要我也不肯随便配个人家,也只有咱们殿下这样的人中之龙了正好合配了。” “趁着陛下还没挑明,你备些礼,本宫先和这表姊妹热络起来,也不能太贸然了不是!等到时来往多了,一提也就成了,这恩不就记在本宫这儿了?便是不记这恩,左相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办嘛?” “莲儿嘛,本宫想她必是愿意的!只要她点头,这事儿便不难,等尘儿回来之前也就妥了。至于炽焰那小子,虽然没正形,也不是无能的人,等尘儿回来了,收他做个庶子、卫率倒也便宜。这一双嫡儿女都跟尘儿绑定了,左相别无选择,也就算收服了。” “娘娘英明!”主仆二人吃茶闲话,聊起炽莲和守尘来,皆是心满意足,甚至高兴之时咯咯发笑。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左相府就有赏赐下来,左相夫人一面看,一面忧心忡忡道:“利儿,快去请相爷过来。” 叫利儿的丫头听见了,赶忙去书房请来左相。 左相来了,一看见送来的是一罐参蜜、一盒千层桃花酥、一瓶玉兰霜,还有时新的两匹花锦、两匹烟纱。东西都是女儿家常的,但是分明精致难得,赏赐这样不轻不重的,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相爷,皇后娘娘忽然予妾赏赐,是何意思?” “不论是为什么,皇后娘娘赏赐,咱们怠慢不得。你明早依理进宫谢恩便是,记得小心为上,别出什么岔子,能听出娘娘的意思那最好,若还不知道那就再说。” “好……”左相夫人答应着,但忧虑不见,“可妾与娘娘虽是表亲,却从无来往,又无前事可追,这样进宫是不是唐突?我见了娘娘也不知道说什么?” “无妨,”左相随手拨弄了下桌上的布匹道,“看娘娘送的这些东西,大概就是想要借这层姐妹亲戚的方便,夫人大可不必拘谨,就与娘娘演这一出姐妹情深,也好问出个究竟来。” “知道了……”点了点头,左相夫人又问道,“这会儿,相爷可饿了?既然来了,不如在这儿吃了饭再回去吧?” “不吃了,”左相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皱了皱眉又道,“我还有事,夫人先歇着吧,不必等我了!” 左相夫人答应着送他出了院子,回来独自坐着,苦着脸更是叹气。 自己生性怯懦怕事,一向无心多少富贵。当年的左相虽出身桑芜名门世家,但他那一房常年独支难兴,自己就是图个安生才嫁给他,谁成想嫁了过来之后,他一个小小郎官却节节高升,生了一对儿女也搅进宫廷,如今连自己也躲不过去。 人人都羡慕她旺夫旺子、天生好命,但谁又知道这里头成天战战兢兢、得失利害的心烦?然而她心里抱怨,行事却不敢耽搁,坐了一会儿,便立刻吩咐人呈书进宫请见。 姶静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所以翌日清晨,左相夫人梳洗大妆便早早进宫了,到了中宫门前一问,那小丫头暖鸽道: “夫人来的不巧,娘娘正陪陛下用早膳,请夫人到偏殿略坐着等等。” 左相夫人听了,笑着点头答应,由暖鸽领着穿过前院往里走,一面和声问道:“皇后娘娘近日可好?” “娘娘因赵大将军之故,伤心了这两日,有些没精神,身子倒也安康。夫人放心,我们娘娘最是和气的。”暖阁引着她进了偏殿,端过茶来道。 “好,多谢姑姑。”及坐下,喝了茶,又问,“不知娘娘几时能得空?” “夫人您真客气,我哪儿是什么姑姑,婢子叫暖鸽,就是个传话的小丫头!”暖鸽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觉得这位夫人怪有趣的,于是告诉她道,“夫人恐怕还得等上好一会儿呢,陛下与娘娘似乎是有话要说。” “哦——”左相夫人漫不经心地应着,转念想起炽莲和炽焰有好几日不曾回府了,自己进宫也没告诉他二人。既然要等,何不去看看两个孩子在宫中是做什么、怎么个吃住? 于是又起身道:“娘娘既然一时忙碌,也不好长在这里打扰,我且出去逛逛,过一会儿娘娘得空了,我再过来。” “夫人自便就是。”暖鸽听这样说,自然知道她是要去哪儿,她自己又正有几件绣样要赶着改,所以乐得脱身。 于是左相夫人跟着利儿往北宫去,利儿随炽焰进过一两次宫,路倒也认得清楚,不多时来到北宫外,尚未进门,却已听见咯咯的笑声…… 一百一:相女婿 各位爸爸节日快乐,送孩子一张推荐可行? 好久没看到炽莲了,是不是想她了? —————————————————— 那笑声爽朗,闻之令人也不由得跟着扬起嘴角。 原来高太傅病了,北宫这一群人正在院子里蹴鞠呢! 说定了规则、商定了场地,炽莲和守戎各领一队,每队两男两女,炽莲挑了心思细腻的双儿和机灵精明的宫人三子、大钟;守戎则反了反,丫头是最小的青月和花履,宫人是最敦厚老实的八供。 光是这点兵排将,二人就是各执一词,都觉得有理,因此还没等开球就又吵了起来。 好难得吵完了正要开战,三子忽问道:“公主和焰公子怎么不来了?” 炽莲满不在乎,一面顾自拉开架势,一面随口道:“他们俩还能怎么呢?又是吵架,又是摔箫,管他们的!” 守戎笑道:“若是他们吵着架来了,那才有意思。” 炽莲顽皮一笑,得意道:“你就打算着焰儿不敢在澈儿面前放肆,就你赢定了不是?那我看你想差了,我们是打不过你,焰儿来了正好治治你!至于澈儿这位好军师——她是不会玩的,却也不会帮你这个皇兄,澈儿跟我比跟你亲!你且偷着乐吧,现在这局面看,你还不至于输的太难看,嘿嘿嘿!” 守戎哼了一声,道:“留心你说大话,一会儿输了看你怎样!” 说着勾起一脚,两边便招架上了! 炽莲果然布局巧妙,三子和大钟在外耍泼拦人,又有双儿在旁防守严密,而炽莲身法轻盈,自是主将。 只见她跑过半场,点足一跃,带球腾起——杏黄的衣带、碧青的发丝,混着刚下的海棠花扬起来,飒飒带风! 旋身一脚,先中一球! 那模样!英气逼人! 这样连赢了两局,炽莲愈战愈勇,得意洋洋的神情中,满是对另一方的不屑,守戎看着,不禁勾唇一笑,预备给她些颜色瞧瞧…… 所以第三场开始,青月和花履便不跟着抢球了,专与三子、大钟纠缠。守戎见着缝隙追上去,侧身一过,便离间开了双儿。 他顺着炽莲的行势一抱、一放,脸贴了脸,炽莲惊慌地望着他的眼睛,当时失措! 守戎却得逞一笑,回头喊道:“青月,过来!” 青月小巧,应声一蹲、一闪就脱开了三子,勾过那球拼命奔去。三子、双儿刚要追,八供牛似的身子只往前一站,三子反应不及,“砰”地撞上去,又“当”地弹在地上。 在队友护持下,小丫头青月进了球,高兴地跳起来欢呼。炽莲见了却一撇嘴,不服气地冲守戎道:“你耍赖!” 守戎坏笑回道:“许你耍泼就不许我耍赖了?你倒说说,我怎么耍赖了?” “都是焰儿带的他!”炽莲见他这副无耻的样子,一时愣住了,不禁小声嘀咕道。 但她又实在不好意思说那个“抱”,憋红了脸却撒起小脾气,一跺脚道:“你就是耍赖!一会儿你不许碰我!” “行啊!你说怎么就怎么,我照样能赢就是了。” 守戎见她这样,却不由地心情大好,笑声朗朗、自信飞扬地答应了。 “哼,再来!”两人吵完了,比赛就又开始了。 这回青月、花履依旧拦着三子、大钟。但开场许久,守戎却还带着八供在一边傻笑,炽莲和双儿不禁心中有些打鼓。 就这时,八供大叫着冲出来张手一拦,两人微愣那一会儿工夫,守戎顺势一铲,一溜、一踢夺过了球,八供个头大,双儿虽然灵巧,却也在他面前就没了法子。 炽莲恼了,索性按着八供肩头借力一跃,这一个鹞子翻身实在利落漂亮! 只可惜守戎是如何的速度?等炽莲脱开身,他早已把球踢进了! 再下一场,守戎开球,那更了不得了! 两个小子拽着腿都拦不住,两个女孩儿扯着胳膊也拦不住,就恨不能下嘴咬了! 只见他身法诡异,如鱼游戏,一跑便甩丢了一群人,所有人连着三个队友,都只能眼睁睁看他进球得分。 炽莲瞪着守戎,他这么威风得意的,不碰球也能赢、不碰人也能赢,这还怎么玩儿? 实力悬殊,七个对一个还差不多,已经连失三分了,炽莲心中自然不乐意,索性就耍起小性子。 因此八个人没了方阵,你玩我闹,撒泼的撒泼、耍赖的耍赖,全乱了套!就只听见咯咯呵呵的笑声冲来回荡…… 左相夫人正在门外看得高兴,后面悄默声过来一人,请安道:“夫人,皇后娘娘着奴才请夫人前去一叙。” “好!”左相夫人答应了一声,又笑着回头看了那个孩子一眼,见她们玩得高兴,她心中委实不忍打搅,想了想还是决定晚些时候再见罢,于是又悄悄地随那宫人去了。 等又回到中宫,见礼喝茶后,左相夫人才道:“昨日忽得娘娘赏赐,臣妇感激之余不禁惶恐,臣妇愚拙,实在当不起娘娘的恩赐。” “不是什么好礼,夫人收着便是了!”姶静笑容温和,一副平易近人道。 “本宫一向来琐事缠身,冷落了本家姐妹,你瞧!左相常在宫中行走,本宫却不知有你这样一位年岁相当的表姐,实在是糊涂了!” “前儿因受了那骨肉分离的苦痛,方才记起亲情可贵,念起旧人来,想与表姐叙叙家常,又怕贸然召见表姐不习惯,所以着人送些小东西去,不想还是唐突了!” “不敢不敢,臣妇如何当得起娘娘一声‘表姐’!”左相夫人忙起身道。 “快坐快坐,你如此见外,是怪本宫与你生分了?也罢!君臣有别,你我又是同辈,便叫表姐一声闺名也可,省得表姐心中不安。” “是!臣妇在家时唤作‘文时’,娘娘不嫌弃拗口便好。” 姶静押了口茶,心中觉得文时实在谨慎,便耐心又问道:“姑母身子可还好?长久不曾见了,本宫记得幼时姑母最爱做粉疙瘩汤,本宫也念着那个味道呢!” 左相夫人道:“家母身子尚算康健,多谢娘娘记挂,只是年迈健忘,如今已不大认得人了。” 听着意思连家常都聊不下去,姶静于是更是不悦,这时水燕过来送茶点,她便想着还是该提一提炽莲那档子事。 只是左相夫人来的太快,姶静尚未问过炽莲的意思,因此有些犹豫,但转念又想既然她来了,先从她那里探探清楚也好,这么思忖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 “你的两个孩子都常在宫中,本宫很是喜欢,都是你教养的好!尤其莲儿这孩子聪慧大方,模样又标致,眼看是要十六了吧?可有合适的亲事了?” 文时听他这么一问,便明白了! 想起方才在北宫门口见到的,利儿说的那穿白袍的人是嬴王,看他与炽莲交情不浅,长得也俊朗不凡,自己心里十分喜欢,更觉得他与炽莲般配,但常听左相说,皇后与嬴王是面和心不合,心想只怕她是为太子说亲,于是笑道: “娘娘谬赞了!莲儿这孩子大了,家里相爷最疼她,她的事情一贯是她父亲安排,臣妇不过问的!她又仗着娘娘和陛下喜爱,如今越发有主意了,曾说过一句女儿家呆话,说非要寻个自己喜欢的才嫁,臣妇哪里能管得了!” 知她有意推脱,姶静依旧问道:“哦?那她可是有心上人了?” “莲儿心思多,臣妇这个为娘的也猜不透她!倒有一句话,臣妇学了与娘娘听一听,娘娘不要笑话才是!” 文时诺诺得笑着,等姶静客气过一番,才方又道, “她说啊,自己胜那俗人一等,就不能委屈求下,纵是要找也便要寻个不俗的,还需得有什么是胜她一筹的,能让她敬慕的,方可!” 文时掩嘴笑了笑,也装得一副扯家常的模样道: “这本是她原话,只是也不说全乎,想必是有喜欢的人,却也知道害羞。” 姶静听了不甚明白,但想着守尘的学问为人,心中有了几分把握,装着笑了笑便故意这样问道: “文时不妨猜猜?你是她娘,她有什么心思,自然还是你知道,大概也错不了。” “她自诩书文乐艺略有所成,要说又不足的,似乎便是功夫拳脚了……臣妇想着,恐怕是想要嫁个将军吧?” 姶静眉头一皱,不禁心中一沉,强笑着随意附和了两声,心想她说的莫不是守戎? 再细想,这一年多里两人确实要好,若炽莲当真喜欢的是守戎,那便糟了! 姶静她深知文时所言不差,炽莲平日里瞧着是温柔雅静,却是有主见、有本事的人,是谁也管不得的一个性子!她真动怒时,莫说是左相夫妻,便是自己和陛下也有几分莫名发憷…… 再说陛下如此看重炽莲,就是赐婚也得先问过她的意思,说不定就连立储的圣心也得跟着动摇,若是逼急了她,她铁了心相助守戎,岂不是拆自己的桥替别人过河了吗? 看来,这婚事暂时还是不要提起的好! 于是再不欲聊下去,姶静随意地扯了些闲话作罢。 文时回府时左相问起,因不知道丈夫的意思,便也一并瞒着,只说皇后由丧思亲,问了母亲的病情,聊了些姐妹间的家常话,并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暂且不了了之…… 一百一十一:双江运河 文时既然进了宫,出宫时炽莲姐弟俩自然也一同跟着,这时换了衣裳又过来请安,见父亲亦在也便问好。 文时心情尚好,不禁笑道: “咱们一家都是忙人,也是难得齐聚!利儿,传我的话,今日他们都在我这里用饭了。” 然而左相却皱着眉,说道:“不了夫人,我就是回府一趟收拾些东西,白水县出了乱子,说话就要动身。” “利儿,你去拿相爷的衣裳。”文时一面很快得吩咐人做事,一面又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是啊,父亲!什么事要您亲自去,还要连夜动身这么赶?”炽莲和母亲一同打点,屋里都忙碌着,唯有炽焰显得有些碍手碍脚,因此本不关心的他也下意识发问道。 “陛下不是要修双江运河嘛!拓宽河道就得拆了半个白水县,这个时候底下那群无能的人,事不见干得有多好,胃口倒不小!贪污了安置款还妄想欺瞒白水县的百姓,这不!人家不干了!”左相说着,烦恼涌上来,脸上愁色更深了几分。 “白水县可是富饶之地,那里的百姓哪有那么好哄骗!他们也是打错了主意。”炽焰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被炽莲狠狠的瞪了一眼。 “父亲,双江河道是划死了吗?”他们说话时,炽莲却已从左相的随侍手里拿过了工图,这时忽然开口问道。 她这么一问。几人便都将注意转了过来,左相不明白她是有了什么主意,但知她聪慧,从不轻看这个女儿,于是走过来正色道: “莲儿,这图——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的父亲,运河这样修并没有错,”炽莲看左相这么紧张,忙笑着解释道,“只是女儿觉得,倒不如改道大横山东坡。” 文时愣了愣道:“那不是整整长了一倍吗?恐怕还得用人挖河道。” “姐姐,这工程可比拓宽河道大得多了。”炽焰也一惊道。 “莲儿,你是怎么想的?”左相并不为此就反对炽莲的主意,他知道一般人能想到的,炽莲自然也考虑过,她这么说自然有她的缘故。 “竜国上下皆知,白水县一带雨水充沛,又有双江流经,乃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但这大横山东面却因地势缘故,背风多旱,两地望山相隔却天差地别。这样改道虽加重工事,但不必拆改村舍,还能一解大横山东坡常年的旱情,朝廷不必再年年拨款救灾,算起来不亏。” 炽莲笑着,但这笑并不妨碍她眼中的严肃认真,但是这份认真就足以令人信服,更何况还说得有理有据。 左相想了想,点头道:“贪去的钱恐怕一时挖不出来,剩余的安置款改用到工程上倒正好…” “去年的旱情严重,大横山东许多百姓不得不外出谋生,陛下正愁会影响开春的农忙,这么一来,有这件朝廷的工程,倒也能留住劳力,或许可以两不耽误。” “可是这么长一条道怎么挖?这得挖多久?”炽焰忍不住也凑过来。 “其实也不难的,”炽莲指着图纸,细细地讲给炽焰听,“将俞水、晋河还有泽溪连通,虽然绕一些,但可以省下不少麻烦,大横山东的土质松,应该并不难挖。” “这不是问题,线一长就能多建码头,两岸的民生迟早兴旺起来,这是一举多得、一劳永逸的事,我竜国修的起,陛下也不会不应!再说,要筹措资金,恐怕多得是商贾愿意相助!” “莲儿,你这想法真是别出心裁,日后有这难事,为父该先问你,你可比那班人可强多了!” 左相很是高兴,将图纸收在手中道, “我这便进宫,行李照样备着,这一趟总归是要走的,究竟能不能行还得实地考量过才能作数。” “相爷,你吃了再去也不迟啊!” “不吃了!不吃了!你们吃吧!”左相一面说着,一面又换上了官服出门去了。 一百一十二:那《莲生》 左相去修运河的事咱们且先不提,只说,守尘同赵呇若一路北上,未曾进京又去了赵家祖籍料理丧事,待等一切妥当,算着再过五日后才可入宫。 连月疲惫,他虽一直服着莲生给的丹药,却仍是难免支持不住。 这日,守尘在驿站住下后,便又觉得有些不适,早早用了药,晚饭也不曾吃就上床歇下了。 这一觉安稳,睡到四更天醒来后,躺在床上干瞪着眼,却再没了睡意。 这时候,随着暮春晚风,窗外忽又飘来一阵笛声,悠扬哀咽,引人相思! 守尘想起莲生来,自然愈发难入睡,披了一件青灰色长衫,便坐起来。 楼下偶尔有鼾声呓语,檐外停了的雨水,顺瓦落下“滴答滴答”,然而笛声却无处寻了 晓夜一阵寂静,守尘支窗远望,见新月被乌云笼着,随风隐去,天上只剩了稀疏星光晕染。 故乡在望,佳人远隔,守尘心中辨不清是喜是哀,只觉得胸中郁结沉重! 然忽又想起早上,姶静皇后来信中一再叮嘱进京后该怎样处处小心,守尘不免觉得心烦。长叹一口气,放下窗儿,摸到案前自己点了烛,开了墨盒,提笔写道: “自苦烦俗多忧扰,心有意,身无奈!皇家富贵注纷争,只难将仁责放;红尘枷锁拖病躯,只难将恩亲忘!愁煞我,有自由一舟无处流;累了她,有青春一季这里留。” 写到这里,想起莲生种种柔情,又叹气,将纸一团,蘸笔重写道: “相见相识,溪水绕青山长亘;相知相交,桃花掩梨妆正浓; 相爱相恋,凝眸倾美景韶红;相分相离,粉泪灌愁肠百匝! 相思相恋呐—— 可看尽?一双人,两地残月!” 窗外残光照泪光,守尘不禁抽噎,添墨又写道: “春雨方憩,檐上点滴,淅沥淅沥,生起万般思慼; 离人难歇,楼外管笛,如泣如泣,勾起几丈凄迷。 六月里,山青水绿;路迤逦,人倦马疲!旧病倒床笫! 竟不知! 朝朝暮暮花成席,去去来来柳成依!莲花过人头……” 笔走至此,眼眶微湿,再忆起佳人模样,含泪生笑: “风景旖旎迷人眼,清歌似渺忽飘至,媛女荡轻舟;樱唇巧笑万物休,美目顾盼有情流,模样胜娇羞;青衫绿荷水碧透,纤腰未束自如柳,明艳好情柔! 说什么!绿霓裳,金绣凰!哪比上!伊人笑,醉轻狂!” 泪随墨点,喉间哽咽,守尘情难自禁,笔下生了风,又急又厉多了些怨怼: “垂柳尚依依,游子无归意。烛光冷对新燕子,并蒂香花笑插屏! 烛泪难干透,香花易断枝!昨日相依今独倚! 相思泪!相思泪! 落入杯盏谁堪醉? 花满堆,月徘回,冷夜谁堪睡? 不能寐!不能寐! 谁知相思苦滋味? 晚风吹,人憔悴,早已心儿累! 辗转又难眠,入梦又相思 春风冷,拂暖帐, 竟将多少佳偶吹散!” 他是想及何处、写及何处,所以乱糟糟难理头绪,然则情切切可以体会。 写罢了,情意仍旧难舒,搁笔垂眼,眼泪儿是滴在喉间涩涩难忍,越发凄凉。 本是舟车劳顿、亲丧悲苦,如今一支烛光晃晃,衬得守尘似有不惑之年的疲惫,病容憔悴、面色枯槁,见之简直令人心惊。 这时,外头约莫五更天,天色已微曦了,楼下偶尔有窸窣作响。 晨露深重、天生寒意,守尘紧了紧衣衫站起来,从笼中捧出鸽子,复又开了窗。 早风犹凉,那鸟儿在笼中正睡得香甜,吹了风,更是缩在那里不肯动弹。 守尘哭噎着求道: “我知你恨我——分明花开时,偏作离别词……我扰了你的清梦,并不是我不知趣,只是我实在可怜……好鸽儿,你成全我这颗苦心,替我走一趟吧!” 鸽子仿佛真听懂了他的离愁别绪,扑棱两下果然飞去了。 守尘生怕人知道自己半夜作死平添事端,况那劝谏的话听着也烦,于是又悄悄去床上卧着,许是心中实在太过思虑沉重,过了会儿,真又迷糊睡去…… 一百一十三: 这莲生(必看) (美人倾城,公子绝世!) 四月初七是炽莲的生辰,炽莲刚醒就见双儿跪在那里笑道:“奴婢恭祝姑娘生辰。” 炽莲笑着起来,道:“你个人好滑利,拜什么寿,快起来!” 这两人嬉笑着,红裳带着小丫头端水进来道:“姑娘,请梳洗吧!今日是姑娘的好日子,打扮得喜庆些才是,不如穿身艳的吧?” 炽莲一面坐在镜前挑珠珥,一面却道:“还是就穿平常的吧,我穿不惯了。再说还是在宫里,我一个小辈的人,也不是整生日,值当什么?要红红艳艳的叫人笑话!” 双儿替她梳了头,又打趣道:“什么穿不惯,您在家时不专挑些亮色的衣裳穿?在宫里,公子不还是成天穿赤色,也不见怎么样,怎的到您这里生出这么多规矩?姑娘少寻由头,还不是太子殿下一二日进宫来,你怕他看了不喜欢?” 炽莲羞红了脸,嘟嘴骂道:“浑说你的!才夸你,你又说嘴!” 这边正说着,左相进来了,面带慈色道:“莲儿起来了?今日好早啊!” 炽莲连忙起身请安,请了安又紧接着跳起来,抱住左相的胳膊晃道:“父亲,今年赏莲儿些什么啊?” 左相笑呵呵地刮了一下炽莲的鼻子,道:“就知道讨东西,没心肠的!” “哪有?”炽莲一味撒娇道,“女儿行了礼、问了安了,可是守规矩,可是挂念父亲的。” 左相大笑道:“哈哈哈……机灵鬼!放心,这回的礼物你必然喜欢!”说着叫小丫头捧进来一个锦盒。 “烟罗霓华舞裙!” 炽莲打开一看,便见晶光盈盈、夺目璀璨,立刻喜上眉梢,高兴地将裙子拿起来看了又看、比了又比,跑到在镜前细细地瞧,想着穿上的样子,脸上都乐开了花。 其实烟罗霓华舞裙倒不是做工多难,只是材料难得。 平常烟罗、烟纱是常见,做这舞裙的却并不是一回事,乃是选那最轻、最细的水鸟羽、蚕丝、金银线拈织而成,而且都得是最细致的,千万次难做出一根线来! 拈出了这般千里挑一的线还远未完,烟罗霓华舞裙一件三层,层层得织得薄如蝉翼,通体不施文绣,连缝线的针脚都得小如蚁足。 虽然乍看素简无华,但锦羽见光自带流光溢彩;金银掩映更是晶莹闪烁,所以舞将起来,虚虚实实——仿佛有那镜花水月、浮光埋雾之感。 左相自然看出女儿的心思,笑道: “上回全靠你的主意,双江运河久措难断,你的法子很好,陛下也夸你,这是为父赏你的!这裙子来之不易,若不是你的舞艺闻名天下,恐怕一座城池也换不来,快穿上!与为父看看,是值也不值!” “是!”炽莲浅浅一揖,抱着裙子进了里间,双儿和红裳也都高兴,跟着进去伺候。 及换了衣裳,炽莲鞋还未穿上,赤着脚“铃琅玎珰”地又跑出来,在镜前站定,瞧那模样真是俊俏! 乍一看,彩华笼罩、有祥云护体,仿佛仙子下凡幽虚飘渺! 细一看,不施粉黛、铅华未着,却是最清爽素雅的真容颜! 一挂眉似青龙卧,一双眼如水中月,纤纤细玉似的口、鼻、耳亦都生的巧,但最妙的是那殷虹石榴耳坠掩衬下,一截光洁的脖颈、雪白的双肩、削立的锁骨使人痴醉! 青丝扶腰,看去更显身姿体态窈窕,举止间袅袅娉婷,依依动人!裙摆下一双玉足小巧白皙,又有脚踝上的银铃铛随着她行动处作响,仿若仙音天成。 炽莲在镜前看得正喜欢得意,小丫头花履进来了,道:“姑娘,太子殿下回来了!” 炽莲更是眼前一亮,忙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亮前就到了,现已安置妥当了,太子着人来问姑娘好,说今日是姑娘生辰,他记着呢!一会儿便来与姑娘说话!” “知道了……” 炽莲抱手低眸,雪白的手指抵着下巴,双唇玩味一抿,突然“嘿嘿”一笑,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鞋!鞋!”双儿惊得大叫,赶忙追上去。 红裳方出去,又一头雾水拦住她道:“姑娘急什么?你又跟着急什么?” “姑娘急着去见太子,鞋还没穿呢!春寒湿滑,受了凉可怎么好?” “她心里可火热着呢!凉着才怪!再说——太子殿下能舍得姑娘冻着不成?”左相闻言哈哈大笑,余下的人明白过来,也跟着偷乐。 ———————————————— 守尘是赶着回来贺炽莲的生辰,因此东宫正殿还未收拾出来,加之他又是带病,于是便先暂住在留春阁中。 此处灵杰,风暖地热,别处的花这会儿多半落尽了,这里却仍开得正盛,可谓是: 桃花梨花海棠红,梨花兰花郁金香;一径两边开,三步四回头。 炽莲跑进来,才跨入门槛,便俏皮一个旋身,问道: “太子哥哥,我新得的裙子,好看吗?” 守尘早已听见铃铛声,搁了笔站起身来,往前走一打量,笑道:“烟罗霓华舞裙,你穿自然最好!” 炽莲开怀一笑,两人对视,看守尘穿一件褐黄单衣,面容略带倦色却似乎成熟许多,然而眼角笑意,神采依旧温润如玉。 守尘道:“期年未见,莲儿还是娇艳可爱,一点儿也没变。” “一点……没变?”炽莲一愣,呢喃了一句。 她低着头往屋里走,守尘跟在后头,两人并不再说话作什么寒暄模样。 炽莲慢慢挪着,一会儿回头偷瞄他一眼,想问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咬了咬唇才又笑道: “难道你今日回来,恰好我穿了这个,不如我舞一曲,你来给我伴奏,可好?” 守尘听了很是喜欢,接话道:“好啊,正巧我刚谱了一首新曲,你来评鉴评鉴?” 于是两人先后到了院里,这后院中才有过堂风刮过,花零落了一地,炽莲便踩着软嫩的花瓣,和着守尘的埙声慢慢起舞。 一双秀足轻盈,起落旋转,那裙摆时而抚过、时而掠过,如风般,带起这一地花海! 皓腕微露,一双手翻飞上下,掩映着一对含情带笑的眼顾盼流光,此貌恍如神女凤凰,举世尊华! 动者虽妙,静却也不逊! 守尘在桃花树下悠悠伴乐,时而阖眼细品音调,时而抬望花中美人。 此人此态似青山秀竹,凌云而立! 纵然百花飞扬落在肩头,也只成全了这一幅天成水墨! 旁人若看时,仿佛天上倾城仙子,乘芳菲而来;人间如玉公子,配华冠相迎! 炽莲偷眼见守尘神情如醉,不觉心花怒放,婉转笑声“咯咯”传出。 守尘听见,亦觉得高兴,便有意将调子吹快些、吹明朗起来! 铃铛步摇击而清脆,一缕埙声轻扬,与那甜而不兀的出谷笑音,一时协奏起来,竟比那天外仙乐还动人许多! 再只听得埙声长长呜咽一声,玉足交错点地,流利的旋转忽然停住,所有响声戛然而止! 唯有花如碎玉不知风去——徐徐飘落…… 唯有裙如霞光经风不散——一闪而过…… 炽莲眨巴着一双杏眼,面容飞红,带着稍急的喘息望着守尘。 他收起埙,缓缓踏花而来,她笑称:“人若说我倾城,我必唤你绝世公子!” 守尘儒雅一笑,四目相及,红尘繁华刹那作成了虚! 双儿进来使,不自觉地要四下看看,总觉得这里今日分外超然,无奈又哪里能看得出来,于是回了回神,过来向炽莲与守尘行礼道: “姑娘,陛下和皇后娘娘传召!” 一百一十四:一语成谶 “可说传我做什么吗?”炽莲带着些不情愿,回头问道。 “你的生辰,父皇母后自然是有赏赐的。”守戎听出她的任性,笑着替双儿解了围。 “是了是了,姑娘快去吧,耽误不得!”双儿又催又推,炽莲只好从命。 “哎!”然才走了两步,守尘又追出来道, “莲儿,穿上鞋再去吧!我这里倒不打紧,外头地上还是凉,方才没注意,你怎的还是不爱穿鞋?” “鞋袜都带了,那就在殿下这里换了再去吧!”双儿应声回话,于是三人又进了屋里。 及穿上鞋袜,炽莲依旧有些不舍离去,拖着脚步往里挪,走到桌边,又因好奇进门时守尘在写什么,捏起略看了看,便认出是方才的曲子,上头还写着“莲生”二字! 炽莲只当是他专为自己生辰所谱,心中不甚欣喜,面上带了羞涩,轻声说道: “这个——给了我吧?” 守尘看了看那谱子有些犹豫,但他向来惯着炽莲,转念想曲子既已经记下了,这一张给不给的也不妨事,便道: “你若喜欢便拿去,你的生辰我匆忙之间也未曾有什么旁的好送你,你一向爱收藏好的谱曲,这个也算我的难得的好作品。” “这个就是最好的了!”说着,她羞羞一低头,顾自呢喃道,“送礼是应当看心意嘛!太子哥哥,那我——先走了?” “嗯!你去吧,别叫父皇母后等着急了。” 两人道了别,炽莲走出门来,双儿又道:“这裙子太惹眼,不像家常穿的,披上这个再去吧?” “你想得周到,这下不必回去换衣裳,倒也快些。” 说着,又披上一件宝蓝色的直衫,由双儿和三子陪着,就去见驾了。 果然,皇帝和姶静是贺她生辰,一个为了表彰献策;一个是为了拉拢讨好,分别赏了一对狮子玉镂球、一支并蒂金莲珍珠步摇,作为生辰之礼。 既然连皇帝和皇后都想着赏赐,余下的人又怎会落后? 所以各宫各院,但凡攀得上交情的,宴邀送礼自然不少,炽莲一向不愿轻易驳人好意,宫中人脉复杂,无故自然也不会不去。 这半个皇宫走下来,说了许多客套闲话,再加上赤着脚跑了一阵,纵性跳了会儿舞,那气喘的毛病又没有痊愈,这下可是累坏了! 双儿扶着她笑道:“好了好了,就到这儿吧,再别有了!轿子已经候着了,相爷、夫人在家中等你,这便回去吧,嗯?” 炽莲懒懒地答应了一声,三子便忙跑出去传轿子。 因从前炽莲年纪小,皇宫大,常有个走不动的时候,因此皇帝特准她的轿子可以由宫中直接抬出去的,不必出了宫门再用轿,而且见一般查验也不必停的。 但大了之后,平常自然不敢这么骄纵,然而这会儿旧病上来,实在挡不住,才只得破例一次。 轿子起,刚过了两道槛,却忽然停住了! 炽莲掀开轿帘一看,守戎抱着琴拦在前面,脸胀得通红,显然又醉酒了! 她刚想关心一句,然守戎见了炽莲,竟不管不顾地上前将她拉了出来,一面还高声嚷道: “莲儿!我也为你写了首曲子,还配了词,你可还记得你我之约?便今日!今日我为你抚琴伴奏,你舞与我看!” 原来方才守戎经过东宫,正好听见了里头笑声,便悄声进去。那么巧的,就瞧见了她与守尘在那里,如诗如画、情意相投的样子,更听见她称守尘为“绝世公子”,顿时怒气上涌、妒意难消! 他跑回宫中喝了些酒,赌气谱曲,刚成调又听见三子说她要回相府,便急冲冲奔了过来。 炽莲被他这几句突然的话弄懵了,可她那里还有心思去想缘故?她身累心乏,只想趁着路上睡一会儿回回劲儿,却被他的酒疯吵醒了,因此有些不耐烦地嘟囔道: “守戎哥哥,我累了,下次吧?下次我好好准备,再与守戎哥哥跳舞,可好?” 可守戎偏这时执拗,仍是不依不饶地拉着她道: “不!就今日!怎的今日你能与他品埙,不可以听我弹琴吗?” 炽莲见他这样蛮不讲理,便不想多做纠缠,转身就要回轿子里去,守戎上前拉扯,错手间听见“刺啦”一声! 炽莲惊回头,捧起裙子一看,当时恨恨地撅起了嘴: “你赔我的裙子!守戎哥哥你最讨厌!我才不要跳舞给你看!我再也不要跳舞给你看了!” 这一眼,可把守戎的半分酒意瞪醒了,他抱着琴愣在那里! 炽莲外头穿着蓝衫他不曾注意,及看见方才指尖划过的华光才知道,原来她还穿着那传说中的烟罗霓华舞裙。 如今毁了她的心爱之物,见她哭,一时手足无措! 双儿上前来安慰,炽莲一面抽抽搭搭,一面偷见他傻乎乎站在那里,更觉生气,恨他是个木头! 一条裙子再好,自己也不至于为这个恼他,她给他个机会罢休,他不仅不明白,怎么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炽莲“哼”了一声,进了轿子,当真不理他径直出了宫。 等回了相府,炽莲借口难受要躺一躺,便立即回房换下裙子,包好了叫双儿不许声张,另外换了衣裳才出来吃饭。 凭炽莲的巧手自然能修补,然而修补好了也不说,也再不穿,只还和守戎赌气,等着看他怎样。 守戎却求着炽莲能早忘了便好,根本不提,更莫说哄一哄了,慢慢地,还真亏炽莲忘了这事! 转眼时至五月,这一日,守戎从正大殿门前过,不经意竟遇见寿康侯从里面出来! 他虽意外,却自然上前寒暄几句:“你如何在京?怎么没差人告诉我?” “是我忙忘了,不曾想到。”寿康侯讪笑着致歉道,“这趟来是有事来奏禀陛下,原本是不打算久留,奏完事便要回去的,所以也就没知会殿下,不想让殿下撞了个正着,还真是尴尬了!” 正说着,又见两三个宫人簇拥着守尘过来,守戎不愿遇上,便将寿康侯往外领,一面又问道: “出了何事要你老远亲自跑一趟?对我有什么不可说到底吗?或许我能帮忙的,再者由我禀告父皇也方便些,省得你辛苦。不过,既遇着了,好歹也出宫聚一回吧,我怎能就这么让你走了!” 两兄弟打了个照面,却没能说话,守尘不禁有些失落。 他回来后听闻守戎立功封王,又与母后十分和睦,本以为是雨过天晴,早有意找他详谈,只是苦于一直不得机会。如今难得见面,但看他与故人相谈甚欢,自己又受召匆忙,便也只能作罢。 两兄弟不期而遇,匆匆走过,寿康侯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答道: “原是我无能,治地不周,芝县出了一伙劫道贼人,有些本事十分猖狂。年时已向陛下禀过此事,因当时他们尚未成气候,故陛下命我自理,但年后回去,不想更厉害了!我实在无法,只得再来向陛下请罪求人。” 守戎听了只说:“我当是什么,山贼而已,你若早告诉我,大概也不至于此。” “也是!只是殿下刚征战回来,行事又向来有计划,我只怕麻烦了殿下,况且公主不是说让殿下不理朝政吗?”说着,他又略略紧了紧眉头,道,“而且那些山贼,恐怕也并不简单。” “既是你的事,那也不必扯到朝政上,我手里总有两个能人,再者出个主意也就好了。”守戎笑着道,“什么样的山贼能比大息还难打吗?你信不过我不成?” “是我糊涂了——” 话说到这里,守戎没再言语,心里想着倒不如趁这茬躲出去,省得总碰着守尘要寻借口躲开。 加之炽莲又同自己闹别扭,这里没趣,还不如走了干净,留这两人开心也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一百一十五:奉旨剿匪 再说守尘前去面圣,皇帝自然先又夸他蜀中一事办得好,告诉他郑正平几份书文上来,写得清楚详细,办事十分妥帖规矩,觉得大可正式授予太守一职。 又问他这一年里见问如何、云南军政如何、身子如何,守尘不疾不徐,一一对答如流。 皇上一面听着,一面批阅奏章,看他也说了这许多话了,便叫坐下喝杯茶。 这时,隔间窗外有人影闪过,皇上埋头未见,守尘却看见了,既然看见了,便寻个借口出来了。 到了隔间站定,深施一礼,道:“母后怎的来了?可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姶静笑着答应道。 原来,姶静生怕守尘在这关节说差一句,于是特地在旁听着,如今见他答话有这样长进,便也放心了。 “你虽日日来请安,但不知你忙什么总是着急走,倒是许久没和母后能好好说一会儿话了,今日你既陪着你父皇聊了这许多,母后瞧着眼热呢!尘儿,也陪母后坐一会儿可好?”她向儿子招了招手,叫他坐在身边,拉着他的手慈爱非常。 “孩儿最近被一些杂事缠身,未能随侍母后左右,实在不该!既然母后有命,孩儿自然遵命。” 守尘随姶静去了中宫,母子二人吃茶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姶静才开口问道: “你在你舅公身边,可有替母后尽孝?” 守尘自回宫后便小心翼翼,就是生怕提到舅公触动姶静,但既听她提起,自然免不了陪着谈上一谈,一时落泪道: “母后视舅公为父,孩儿心中不敢不敬,只是儿臣病弱无知,反多累舅公照料挂心,且常对孩儿耳提面命。孩儿虽不能替母后早晚问安侍奉,但舅公思念母后之极,有孩儿在舅公膝下承恩受教,略平舅公想念,已是幸事。” 姶静点了点头,又拭泪小心问道: “一直不能知道你舅公他究竟怎样落马,疼了几日?如今只有你我母子,你只当家常话,别有隐瞒细细说与母后知道,啊?” 守尘起身,伏在姶静面前,更生不忍道: “那夜忽传有异族暴乱,舅公乘骑携数人而出,直到第二日天拂晓才回。因精疲力竭,下马时勾着了缰绳不慎跌落,衣甲有刺,正巧扎在马肚子上!马受了惊狂奔,当时舅公身边伺候的人少,皆未料到,等套住了马才知道……舅公他后脑撞在了栓马的石桩子上,早已不省人事,还未及求医便去了……” “且,且因路上铺有沙石,将舅公半边身子磨了个面目全非!” 姶静听后,顿感心如刀割,哀呼一声: “舅舅戎马半生,英名赫赫!竟!竟、竟去得这样……当真是荒唐!” 思及当日所见惨状,守尘亦有哽咽,然而连忙安慰他母亲道: “虽是天祸戏弄,总好过人祸陷害,舅公生前操心,这样倒也不曾受苦,母后不必耿耿于怀,只当是舅公年迈,一时意外也是有的。” 姶静闻之心中悲痛却依旧不减,哭道: “话虽如此,但舅父向来争强好胜,只怕宁愿死在敌人乱刀之下,也不愿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好在二哥晓得舅父脾气,外人只当是殉职,不然舅父,他定不能安息!” “母后说的是,舅公豁达通透,不拘小节,且这也确属因公殉职,母后不必太过介怀了!”守戎一面劝,一面也哭,母子二人一直伤心了许久。 另一边,寿康侯坚持无旨不敢留京,守戎也就没有难为他,心里揣着那件事独自回了宫,但还未及向人详商,皇帝便传了他去一起用晚膳,直截了当便道: “今日寿康侯来禀了一件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这个事不好办——他封地小、爵位低,又只是出了几个山贼而已,若正儿八经派人去围剿,不合规矩!但那起贼人又似乎确实有些能耐,恐怕还不好对付……” “朕思来想去,觉着倒不如你去一趟,朕不给你派兵也不给你圣旨,对外只说你与他私交缘故,你意下如何?” 守戎一愣,犹豫了片刻,皇上方才抬头又问:“怎么?你觉得不妥?还是不愿?” 守戎又忖度了一番,才道: “父皇心思缜密,这样自然最好,儿臣与寿康侯交好,这也是人尽皆知。若他私下相求,儿臣帮一帮也是应该,只是……” “只是什么?有何不妥吗?”皇帝一蹙眉,问道。 守戎忙低头拱手:“儿臣不敢,只是儿臣觉得,寿康侯既已按章办事,父皇的旨意怕是也少不得,否则倒叫人说父皇的不是了!” “嗯……这倒也是。”皇帝点了点头道, “寿康侯是个谨慎人,与皇子交友确实容易惹人猜疑,他既有这份公私分明的心,那朕也该替他考虑。那就声势小点儿,还是由你准备准备,不过倒也不必太急,他说的厉害,但依朕看,凭你也不会太麻烦。” “是!”守戎答应着,就算是接下了这桩差事。 吃过饭,守戎回到北宫,便去找守澈要谈谈这件事。 守澈这两日总说觉得身子酥软乏力,所以睡得早,这时便已准备歇了,紫绡在旁伺候着,守戎也没刻意屏退她。 守澈神情懒懒的,动一下又觉得腰也酸、腿也酸,于是歪在床上随口应付道: “这件事皇兄做得对,父皇下了明旨,里头又掺着私情,可大可小,那就是个能变通的好机会,皇兄既已接下了,一切……等去了再说吧!” “我也是这么想,只不过——”守戎愁着一张脸,顿了顿又说道,“罢了,你怎么样了?究竟是病了吗?” “不知道!” 守澈转过脸来,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哪里不大对劲儿,撇了撇嘴道: “只是觉着不舒服,要说难受也说不上。” 守戎皱了皱眉,担心地叹了口气:“那你睡吧!明日记得找个太医来看看。” “嗯……皇兄也早点睡,我近日怕冷,就不送皇兄了。”守澈一努嘴,顾自钻进了被窝。 这都要立夏了,虽然偶尔下场雨天气变凉,说怕冷却实在奇怪,然而守澈这两天又确实觉得身上寒森森的,因此总是愿意多穿件衣裳、捧个热茶的。 这不,到现在见早春被褥都没换下呢! 守戎摇了摇头,又叮嘱紫绡找太医来看,随后便出去了。 一百一十六:和好 翌日,守戎自然要为剿匪做安排,于是早早地就出门出去了。 守澈因为总觉不爽快,最近就没去上课,炽焰也就又逃课过来照水轩找守澈玩。 可守澈还是提不起劲,苦于甩不掉这个粘人虫,只是在一旁石头上坐着,懒懒地勉强敷衍两句。炽焰见使劲浑身解数也逗不乐她,终是觉得无趣,走过来愣头愣脑地问: “守澈你怎么了?这笑话不好笑吗?还是我又惹着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都不是……”守澈耷拉着脑袋,不耐烦地回应道,“就是现在没兴致。” “没生气就好,”炽焰傻笑过,又一瘪嘴道,“那等你好了,有兴致了,我带你出宫玩一趟可好?” “我出宫也不便,以后再说吧。”守澈这样淡淡的,弄的炽焰几次三番找话来说,却总是起个头就止住了。 炽莲过来,看见他们二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便上前打趣道:“傻了不成?还不快进去,晨露未干,小心着凉!” “是是是!再坐下去,大日头出来晒着你也不好。” 炽焰听了忙起身,可守澈坐下了就不愿意动弹,炽焰拉了她两下,她才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 正欲走,炽焰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石头上一丝血迹,惊叫了一声: “守澈!你哪儿流血了呀?” 守澈回头,撩起裙子一看,果然上头染了一抹血,立刻慌了神。 炽莲跟着扯过来一看,心中明白她这大概是天癸水至了,然而暗笑不语,看着炽焰在守澈身边慌手慌脚,才嫌弃地一把攘开道: “去去去,别添乱!” 炽莲拉过守澈,贴耳告诉了她,守澈听了立马红了脸,将那一角裙子揉在手心,便不再去理会炽焰,跟着炽莲要回去了。 炽焰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半晌才想起要追上去。 炽莲进了照水轩,便吩咐道:“紫绡,快去拿套干净衣裳!双儿,你去厨房拿些热水,顺便告诉彩绣,公主晚些要在暖阁沐浴,末了再浓浓煎碗姜糖水来……” 守澈默不作声,任由炽莲料理着,门外炽焰却偏要跑进来,双儿拦不住,只好冲屋里喊炽莲快来。 炽莲出来了,又将门“砰”地关上了,炽焰被吓了一跳,再看炽莲神情肃而微怒,更是立马不敢再闹了,只能怯怯地问道: “长、长姐……公主她怎么了?” 炽莲觉得他幼稚好笑,又知他真心担忧,一戳他脑门,难得和颜悦色道: “你别再这儿掺和,里头你不便进去。若真想帮忙,去宫外告诉守戎,叫他找李益——李太医来一趟,你放心,公主没事!不是伤了也不是病了。” 炽焰答应了一声,又嘟囔道:“不病不伤,请什么太医?” 炽莲不禁又笑,打发他道:“嬷嬷要去入档的,你随着一道去,便知道了!” 炽焰痛恶这样转弯抹角的,却又不敢驳他姐,只好怏怏跟去了。 守澈这个年纪初潮算是比较早的,所以众人都不曾料到,好在有炽莲在旁照顾,等守戎来时,早已一切妥当。 守澈半卧在榻,由紫绡喂着糖水,炽莲替她掖了掖被角,走过来向守戎身后的李益道:“李太医,公主一向体虚,劳你好好调理。” “是!分内之事,臣自当尽力。” 守戎见没什么要他帮忙,便径直赶到榻前,问道:“澈儿,觉得怎么样了?” 守澈笑了笑,亦有些羞怯道:“好些了,只是腹内坠坠地疼,前几日总觉得胸闷,这会儿倒舒畅多了。” 守戎也不大懂,也不好多过问,只道:“那就好,你好生歇着,这几日也不必去上课了。” “知道了……皇兄!”守澈噘着嘴,还是嫌弃哥哥话多。 守戎宠溺得瞟了她一眼,隧与炽莲两人出去了,炽焰则赶忙到榻前陪着,难得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李太医诊脉。 来到院子里,守戎望着炽莲的背影,想起她方才从容的神情,试探着开口道:“这次多谢你,澈儿她——总要劳你照顾。” “你是兄长多有不便,自然我该多照顾她一些,你何必跟我说这些个客气话?又不是看你的情面……”炽莲没回头,只淡淡道。 守戎闻言,以为她依旧恼恨自己,心中不禁有些落寞,低着头不再言语。 炽莲本意是嫌他呆,见他又有误会,才又软下心来道: “我是说,我为的是我跟澈儿之间的情谊,我真心把澈儿当做妹妹疼爱,不用你谢来谢去的,你总这么跟我说话,岂不是生分咱们自小的情分?” 守戎心里感激她的体贴入微,正要说什么,见三子过来道:“莲姑娘,轿子备好了。” 这时炽焰也被守澈撵了出来,听见忙问:“长姐去哪儿?” “自然是回府!”炽莲回头,瞪着炽焰道,“母亲的风疾犯了两日了,也要人照料,我若不去侍疾,你愿去吗?” 炽焰支支吾吾的,一看便知舍不得守澈,炽莲瞋了他一眼,又看向守戎道:“你送送我?” “好!”守戎笑回,两人比肩而走,慢慢地说着话,轿子则远远跟在后头。 “你又要离京?” “嗯——” “何时走?去几日?” “父皇叫我不用急,剿匪不能打出太大的动静,加之寿康侯的封地也远,恐怕要些时日。” “真不知是福是祸!你封了王,屡建战功,可咱们在一处的时日,却是越来越少……” 守戎一顿,心中又喜又疑,不禁多问了一句:“莲儿?你不生我气了?” 炽莲回头,巧笑着嗔怪道:“何至于生气?已经是聚少离多,我会不知道珍惜你我的情谊,这时候还来跟你闹别扭?真笨!什么都不懂!” 守戎长舒一气,立刻笑得爽朗,两人这便算是和好了,两人一直走至宫门口,才又分开,各忙各的去了。 文时一病,相府中的事,就都需炽莲这个长女来打理,这不!才落了轿,就有许多婆子上前来禀事。 好在炽莲一向来处事干脆利落,一面走、一面听个两三句也就交代妥当了。 这时,炽莲被人簇拥着走至后院,却听见有人吵架…… 一百一十七:好赖难定 炽莲进了这边拱门一瞧,才知道吵架的原来是吕氏、孙氏两个姬妾。 她这儿一皱眉,一旁管事的婆子忙在旁解释道: “夫人病着,就将两个哥儿叫吕氏带回去管了。原来两个哥儿的花销是从夫人那里出的,没另用官中的钱,可吕氏例银少,夫人怕亏了哥儿们,就让按焰公子一般的又添上,这不!叫其他的人不服气了!” 炽莲听罢了,却若无其事地并没有回应,走上前去和两个庶母问了安,瞟了一眼吕氏,又笑道: “孙姨娘,听闻你从前厨艺极佳,这两日,我想着要宴请英才殿的同门,不知姨娘能不能帮着出出主意?” 炽莲在家中的威严仅次左相,这些妾室一向惧怕得很,所以她忽然这样和和气气来求人,让孙氏喜出望外。 想着因从前是吕氏坏了左相夫妻的感情,炽莲也就一向不大待见她,孙氏便以为自己帮她解了气讨到了好,于是得意地赶忙回道: “哎呦,哪里的话!姑娘有事,贱妾自然尽力。” “那便好!只是——”顿了顿,她一挑眉道,“他们都是娇生惯养吃挑了的,孙姨娘可万不能假手旁人!” 孙氏闻言脸色煞白,可炽莲却依然笑得温和道: “先谢过姨娘了,人多紧急,快带姨娘去准备吧!” 孙氏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退去,炽莲收起了面上的假笑,转身欲走,吕氏上前道谢,炽莲却又冷冷道: “你不要错了主意,我仍是厌极了你,只是在府中,母亲有话不容他人置喙,仗着我名义拜高踩低的样子,我也不喜欢!” 相府这么大个家业,光是账目就够烦了,左相又妻妾儿女众多,又是一层层的丫鬟婆子,虽然都不敢无事生非,但人杂就难免有个糟心的事儿,文时便是这么不堪其扰累病的。 炽莲一直看在眼里,只是碍于自己的辈分不好多嘴,如今倒要一气儿整顿个清静,于是又当着吕氏的面,对双儿吩咐道: “以后府里不许有这拈酸吃醋的事,没得让外人以为,堂堂国相之家——世族门阀里头,尽是些没眼界的人,整日闲得自家勾心斗角,让人笑话!若是有些人连安分守己都做不到,也别留着让哥儿、姐儿们学坏了,就送到桑芜老宅去清净清净!” 说完又看了一眼吕氏,一副说到做到、不容有疑的模样,再道: “这话你原样传到各人耳朵里,别到时说我偏了心,没有提前告诉明白!” 双儿领命,依言去办,炽莲处事凌厉,管了这几日后,府里果真太平了不少。 另一边,守戎一再拖延行期,一来是和炽莲合好了也,就自然不愿走了;二来也是在暗中安排随行之人。 这回手上没有兵将,一二可靠可用的人更少不得,守戎至今行事低调,手下实用人大多都还挂着一层别人的名义,所以每每要征集都十分费事。 那两人各忙各的,也不知究竟个安排,但且说,百家的百源机,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嬴王的差事看似不算什么,实则陛下很是重视的!他便一心要乘机立个军功,从守戎那里求不进,就自然过来讨姶静的好。 百源机这个人,长得白嫩俊俏,行为却有些下贱不堪,因此姶静一向并不怎么喜欢他。只是,百家实在无人可用,从前有赵家,姶静倒还不在乎,今后怕是免不了要想法子提携百家了! 再说,姶静的那些子侄中,又只有他算得上聪明,而且好歹是同宗,这回既然都求来了,便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嬴王那里本宫不好明着做什么,你不是认识他府中的张满吗?随着去就行了,只要你在队伍里头,若是有功可挣,是必然少不了算上你的,出了事你也方便脱身。只是别太声张,这件差好赖还未成定数,你就当是悄悄地替本宫看着点嬴王。” “张满?” 百源机一皱眉道:“侄儿才不与他讨情面呢,张家算什么?张?侄儿都瞧不上,何况还是他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庶子,要不是住得近,他又攀上了嬴王,侄儿都懒得敷衍他!” 姶静恨得叹气道:“瞧你那点眼界,还想有大出息!” 百源机虽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但是却很机灵,也会来事儿,一瞧这神情不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跪地磕头道: “侄儿知错了,娘娘莫气,侄儿自当改过。娘娘说什么,侄儿听着就是!” 姶静看着这谄媚的小家子气,心里就生厌,再不欲同他费心思,说了声“下去吧”,便自顾走了。 而那百源机出了宫,则立刻约了张满喝酒,做出那副好哥们儿义气的模样。 喝了两口酒,百源机就开口求他带自己一同去剿匪,说自己只要见一见世面,定不耽误差事,更不会去讨嬴王的嫌,总之好说歹说,是一顿软磨硬泡。 张满实则与百源机交往不深,只看他长相容貌很像是个君子,不过念及邻里旧情,自己与母亲又曾仰仗过他家照拂,便也应下了。 这桩差事一拖再拖,一直到寿康侯到那边安排妥当,这里才姗姗启程。 进了统平城,寿康侯便已来相迎,守戎见了他,立刻下马笑道: “早说你白折腾!你瞧!还是我来管你的事。” 寿康侯也讪讪笑了笑,道:“也并非全是白费,这不给了殿下一个机会嘛!” 他一面往前让,一面又说:“明日入芝县也不迟,今日且在这儿歇一歇。” “客随主便,听你的便是!” 守戎于是吩咐了张满等到驿馆安顿,自己则随寿康侯到城中军营交接事务,到晚间,就预备直接歇在营帐里。 两人喝过酒往回走,寿康侯在前,一边走,一边神神秘秘道: “殿下若还没醉,一会儿带你见个人?” “什么人?宝贝吗?”守戎笑笑,有些好奇地随口问道。 这时撩开帐幕,却见一位曼妙佳人转过身来…… 一百一十八:色胆包天 这时撩开帐幕,却见一位曼妙佳人转过身来…… 那流转的目光,使这帐中顿时明亮生辉,黄岑岑的火光掩映下,显出女子身段之纤纤,容光之盈盈;一袭海棠色留仙裙,外搭披帛,婉娈之态楚楚动人;眉眼神情恬静温和,嘴角含笑,落落大方一副尊重。 青丝长发,沃而鬒密;玉环金佩,婀娜姝华! 守戎不自觉一怔,转回头茫然地看着寿康侯,寿康侯一笑,上前携着那女子过来,道: “这是妻妹,闺名‘倩缘’,一向敬佩殿下神武,求着小侯要见殿下一面。” 那女子娇娆有礼,盈盈一拜:“倩缘见过嬴王殿下,殿下千岁。” 守戎常年武夫一个,从未亲近过这样庄重娴雅的女子,纵然有炽莲和守澈两个举世无双的,然而炽莲性情多变,只是在他面前从不如此生分;守澈又是妹妹,年纪尚小,所以一时有些看呆了,见她问候,方才如大梦未醒一般,木木地点头应和。 倩缘又道:“殿下一路辛苦,恐怕也劳累了,倩缘不便打扰。既有幸见过,那这就告辞了,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倩缘就在帐外伺候。” “姑娘身份贵重,岂敢相劳?”守戎惊忙摆手。 然倩缘却羞答答一低头,浅笑着出去了,守戎不禁回头目送,倩缘回眸看见更是红了脸,快步着走了。 原来这倩缘因姐夫之故,早耳闻守戎怎样的威风俊朗,更知他退敌为国的本事,视之为大英雄,渐渐心生爱慕,对他日思夜想。 家里人知道她这样,只道他俩堪配,加之有寿康侯为媒,也就不再为她寻觅夫家,满心是嫁王妃的打算,便是不能做正妃,也是好的。 若论家世样貌,确实良配,倩缘也从不遮掩,心中认定便是守戎,因此才有今日这一出。 寿康侯见守戎似乎有意,也就直言不讳,替她将这话挑明了说: “殿下,妻妹对殿下之心殿下可明白了?岳父家中亦有心结这门婚事,不知——殿下何意?” 守戎扭头不解地看他,为他不知自己的心思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他自然也以为倩缘很好,可自己只有敬她之意,却无爱她之心,然而此时直言拒绝又怕伤了她的心、抹了她的颜面,叫一个女儿家不好做人。 况且倩缘家在统平城有些威望,要是一个不慎结了仇就麻烦了,所以只能等着这件差事办完了再说。 但寿康侯当他不好意思,见他未置可否,更以为有戏,便默观不理。 倒是倩缘,却其实真正是个明白人,没多久就看出守戎无意,便从此只以礼待他,任劳任怨、事无巨细地为他打点,算是不负这一腔爱慕,其余的事并不敢多想。 这样之后,守戎更觉得倩缘敢爱敢恨、通情达理实在难得,因此两人互敬互重,只是旁人看来,却误会成了举案齐眉的意思。 这一日,倩缘正在伙房内吩咐人为守戎炖汤,那细心的模样、俏丽的身姿,在简陋的营帐之内显出一种惊世绝伦的妙处。 守戎撩帐进来,径直走向倩缘道:“这等小事你放心交给他们,饭后就拔营要往横眉山去,我怕男人们动你的东西不好,你去准备准备吧?” “不碍事,我知道殿下常年征战在外,对吃食一向不讲究,但既然我有心照顾,便不能随你的意。你放心,我并没什么东西,一会儿就过去。”倩缘微笑应道。 “嗯!”两人契合非常,毫无多的客套,守戎又看了一眼那汤,转身出去。 然而一应饮食,倩缘依旧要亲自打理,所以耽搁了收拾,只是行军却不等人,出发前守戎没见着人便问道:“倩缘姑娘呢?” 一卒回说:“倩缘姑娘让殿下先行,她一会儿跟上就是。” 守戎想着军中不宜有女眷,这倒也合情理,便不再等。 队伍走了,倩缘才慢腾腾地回帐内收拾,却不知有一人偷偷尾随其后,这人便是百源机! 因为张满不敢上报守戎,姶静又叫他见机行事,所以他一直是自己另备车马悄悄跟着守戎进城,到了军中再由张满暗中将他名姓编入队伍。 百源机自入了军中几日,便觉得枯燥无味,觉得行军作战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有趣,于是思念起京城富贵乡,忽见了倩缘,便正巧撞在他的温柔坎里! 百源机如见了神仙下凡一般,日思夜想不能忘怀,隔三差五私缠着倩缘。 倩缘虽烦,却因认得他的身份,也就不敢声张,更不想麻烦守戎和姐夫知道,叫他们为难,所以一直没能摆脱。 百源机平日里虽手脚也不安分,但到底还有些忌惮,如今四下无人,他自然便起了贼心,看着倩缘婀娜的步态垂涎欲滴,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眯着色眼,哄骗道: “我已禀明了皇后娘娘,她已为我二人赐婚,既然早晚是夫妻,不如你现在就从了我,好一解相思之情!” 倩缘慌张地挣扎道:“百公子休要胡说,就算如此,嫁期未定、夫妻未成,这样越礼也是万万不可的,还请公子自重!” 百源机哪里肯放,一手伸去摸倩缘的屁股,一手抚上她的脖子,小指灵活地去解她的襟扣: “美人儿!我的肉!今日你跟我好一场,我保你有蜜吃!” 说着一面拉长脖子,猴急地往倩缘脸上“叭叭叭”亲得唾沫横飞,一面又凑到她耳边喘气淫话道: “你放心,舒服着呢!嘿嘿嘿……” 一百一十九:王家寨(上) 百源机那等不堪的话听到倩缘耳朵里,她只觉得恶心得胃内翻滚,眼中噙泪死命挣扎,然而力气上却奈何不了他,一直等到那只爪子伸进裙子里,倩缘心一横,一低头狠命咬下了他的小指! 百源机“哇呀”一声,癫开了,疼得直骂娘! “你个狠毒的疯女人,好好给你你不要!看我不弄死你!” 淫心未平,杀意又起,他张着两只血剌剌的手猛扑过来,倩缘心知这下左右是逃不过,就算这回侥幸逃过了,他借着百家的势也必不肯罢休! 与其等着被他侮辱欺压,倒不如拼死,于是索性不躲不跑,冲着百源机的脑门就狠撞了过去! 奈何百源机这点最机灵,往旁一让、顺手一推,倩缘踉跄着碰在案角上,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百源机一看她鲜血留了满面,吓得色胆顿失,慌慌忙忙一勒裤带,立刻落荒而逃。 恰巧,守戎到横眉山与寿康侯汇合后,因放心不下倩缘,便又一道寻回来,到时正撞见一人行色匆匆而去,但两人皆没有放在心上,直奔倩缘帐中,却不想见她倒在地上,且是那般狼狈惨状! 寿康侯吓得赶忙上前抱起,还好,人还温热也有气,便又急得不住唤她: “倩缘!倩缘!你怎么了这是?” 倩缘咳出一口血,缓缓睁开眼,向前伸手,守戎原愣在原地,见状立刻上前来,也问道: “倩缘?发生何事?” 倩缘摇头,道:“殿下,倩缘今生无福了……但得爱殿下一场,又幸蒙殿下不弃,视为挚友,倩缘……倩缘心满意足了!虽不能、不能做殿下之妻,此生——身心唯愿属君一人,为人所辱,胜过、胜过不贞!倩缘但求一死,愿君勿念……愿君……” 话未尽,泪眼纵横!再想说什么,却已经不能了。 “倩缘!倩缘!你叫我如何与你姐姐交代啊!”寿康侯惊呼,哀痛不已! 守戎恍恍失神,忽又想起帐外见到的人,心中猜了个大概,立时两眼怒瞪追了出去,然而上马追出营地,四方开阔,又到哪里去找呢? 悲怆之情上涌,倩缘这样贞烈美好的女子,又难为她对自己那般赤诚尽心,却遭如此不幸,自然叫人此意难平! 泪咽在喉,恨燃胸中,守戎攥拳切齿,暗暗立誓: “倩缘,到底何人害你?你这样待我,我守戎若不能为你报仇,还论什么英雄!” 倩缘之死确实可惜可叹,寿康侯带了她的尸身回去安葬,守戎则又回到横眉山。 因心中不快,一下马便召守将前来问话,那守将道: “横眉山上约有一千人,为首的两人——一男一女,女的叫王培凤,人称鬼凤娘;男的叫王生龙,人称无头龙。两人是亲兄妹,因说为官的害死爹娘,所以不服朝廷另立山头。另外还有一个小的领头,叫王青,是个白面郎。” 守戎沉着脸道:“上千人虽也算是个大寨,倒还不至于打不下吧?” “殿下有所不知,此山名为‘横眉’,是因山势绵延亘长,中间有个裂崖,将山脉一分为二,远看如两道眉。王家寨是悬崖而造,两边山路都不通,悬崖又太高太险,也爬不上去,只有他自家辟出来的暗道,易守难攻啊!” 说着指于守戎看,果然山间有一道豁口,王家寨凌空而居,守戎不禁纳罕道: “这样鬼斧神工,如何造起来的?” “这便是那王家的看家本事了,您瞧那两边的锁链,他们就是用这锁链架桥起建,殿下瞧,那房子底下还挂着呢!不过末将也是听说,不知道究竟他们何时、怎样就建起来了,乡里无知的村妇开始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天上掉的仙宫卡在那了呢!” “是像!”守戎嘟囔了一句,回到帐中又问之前几番攻守如何、招安如何。 守将道:“王家寨并无降意,也一直久攻无果,不过他们并不主动招惹,咱们倒也不必守。来来回回劝降、离间、包抄十几回毫无进展,末将已是黔驴技穷!殿下请看行军记册,末将嘴笨,但都细细记着。” “不错,你做事很有心思,布阵用计也有条理。”守戎接过,一面看,一面已在心中分析局势、筹谋对策,心中亦想着此人是个良将,日后或许可用。 看完了将竹简一卷一丢,略沉思片刻,又道:“吩咐下去,明日擂鼓对阵,本王先看看他们斤两再打算。” “是!末将告退。” 于是下帖宣战,第二天摇旗对垒,正儿八经地两方交战! 只见寨中井然有序地从两面山上下来,王生龙在前带队,王培凤在旁指挥,山脊上又搭十八高台,每台各两人,执红白二旗号令,另还有白脸王青独立在悬索上,纵观全局。 而守戎则不过试探,点兵出迎,简简单单方阵排开,一见这架势兴奋不已,腾然又生出惜贤之意,更不想真打了! 他亲自拍马上前道:“尔等虽落为山寇,本事气性也不失为英雄,若能降我,本王必不杀一人!” 王培凤道:“我鬼凤娘知道你嬴王的名号,心中佩服!你若真有传闻中的本事能降我等,我等自然马首是瞻;若是浪得虚名,我等自然不服!” 守戎一听,更觉惺惺相惜,大笑三声,将缰绳一勒,红莲马似乎知道主人的兴奋,拔蹄直冲。 守戎扬戟一打,径直挑那鬼凤娘出来。凤娘一惊,慌忙迎战,守戎单手执戟,两三回合下来已探清了鬼凤娘的虚实。 那无头龙伸着一颗圆溜溜的大光头在一旁看着干着急,眼见妹子要输,“哇呀”一声,也不管什么规矩道理,策马上前帮忙。 其实若是今日硬战,以守戎的本事,斩杀匪首也就立刻胜了,然而他一是惜才,二是不想此事显得太过轻巧,反叫寿康侯受责,便不和他们真打,就此让了出来,大喝道: “好!鬼凤娘硬气得很!今日你们以多欺少不算!本王不与你们打了!” 说着,拍马回去不再出手,只在一旁看着两方交战,那王家寨的布阵果然巧妙地很,没过多久,便胜负已分,守戎心中却更是喜欢,不禁面露喜色。 无头龙瞧见不解,明明方才单打还处于下风,他还只当今日要输,谁知又轻易赢了,一挠脑袋道: “这嬴王是好本事,小奶娃子的年纪,力气比我还大!就是布阵差点……” 王培凤喘着粗气,也暗暗思量,然而又气他不拿出真本事来,哼声道: “那又怎样!攻得下山寨再说!”便收兵回了山寨。 守戎回至帐中,解下战袍,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向山前牵营,驻兵道口,每日夜各分两班,围山警戒,不许放一个人下来!” “是!”守将领命立刻吩咐下去,张满在旁忙问,“殿下是要关门捉贼?” “嗯——”守戎半支在案上,随口应道,显然是有些累了。 张满又问道:“王家寨在殿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今日交战可见一斑,殿下方才为何要想让?殿下原还吩咐派人上山暗杀吗,人选属下已选出,等殿下觉得时机合适,随时可行事了结,殿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本王知道,但这群人可用,杀了可惜!且寨中治理严谨,轻易入寨恐怕后果难计,暗杀的法子依本王看是走不通了,王家兄妹有些江湖义气,且磨磨性子,若肯自己俯首来降那最好。” 议论起正事,守戎又直起身子,肃色道: “本王看过,他们为掩踪迹,山上丛林茂密不曾开垦,那个悬崖而建的寨子,便是有些畜牧存粮,也不能叫这些人熬过十日,届时他们定然万下山寻粮,你仔细留意他还有何通道,全都封起来,退无可退,他们也就自然来降了。” “是——可王家寨占尽地势,若拼死突袭,咱们建营山下岂不危险?” 守戎瞪了他一眼,道:“让你日夜警戒不正是为防偷袭,咱们人数占多,围山不成问题!”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守戎想得挺好,可谁知过了近一个月,密道封了不少,寨中却安然如旧,丝毫不见有降意,而且还自知不敌,不肯再出兵应战,闹得守戎心烦不已。 恰逢那日寿康侯料理完了倩缘的丧事来横眉山找他,守戎近来被王家寨的事冲昏了头,竟然忘了还有倩缘的仇要报,当即觉得不该再拖延,但一面又实在舍不得下狠手,无法只得连夜命人去请守澈前来。 守澈接了哥哥的信,立刻坐车赶来,到的那日恰逢秋意乍起、雨后转凉,守澈路上惹了风寒,体虚怕冷得很,守戎亲自来接,扶她下车时,见她竟然披上了大毛坎肩儿,便皱眉道: “是我一时情急,本不该让你来的。” 守澈笑说:“我也想哥哥,炽焰整日闹腾,我正好脱身出来透透气。” “怎么又病了,以前在塞外也不见你这样,成了公主还真就是个公主病娇了,快进来!”守戎捏了捏那双冰凉的手,不禁有些心疼道。 两人入帐,早已有细心之人备下炭盆,守戎将事情大体一说,守澈便明白了,笑着道: “我来时在车上就看见了,那山寨果然别致,若加一泻水,简直真是仙境。” “我便想着你喜欢,本也有意让你来看这奇景,所以才叫你过来,听说王家父母原是做这行没的,大抵是修陵造府的吧。”守戎又将王培凤等人说了,问她究竟有何新奇点子。 守澈成思片刻,开口问道:“哥哥为表惜才,真不愿动他一兵一卒?” “原是这样想的,但是倩缘姑娘的事,我想早些腾出手查一查,倒也不能全顾着了。”守戎略感无奈道。 “哥哥信中所说的女子如此刚烈,可恨不得一见……” 守澈轻声叹了一句,又很快回神议起正事: “其实哥哥的打算是不错的,便是他挖山屯粮,也免不了要与山下来往的,听哥哥说,这山寨建成不过一年,建成了才有人知道,那想必并没有如此大的底气,要不然怎瞒得过世人耳目?我敢说,一来他们确是需下山来往,二来这么久了定然已危如朝露,之所以所有的密道皆被哥哥封了,也再不见王家寨有什么异样,我想是因为哥哥爱才心切,忽略了一个人物。” “谁?”守戎脱口问道。 “王青!” 一百二十:王家寨(下) 守戎一皱眉,想起些头绪来,但守澈已先一步说出了—— “哥哥说王青立铁索如履平地,想必此人轻功十分了得,当初悄无声息联通两边山崖的人,应当也是他了,要在重重监视下来去自如的,除了这样的人,再没别的可能!哥哥的兵看住一般人容易,对这样身如魅影的人却是没法子的,而且……” 守澈抱手一笑道:“我估计这样的人,可能还不止王青一个,山寨那么大,说不准夜夜都得运。” “澈儿你是说……他们能瞒过这么多人,用轻功运粮?”守戎一惊,对这王家寨人的本事更加惊喜。 守澈抱手支腮道:“我猜的到底对不对,试试就知道了,咱们看看能不能截一两个人下来,要是能行,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怎么截?张满这么久都没发现一个人,连我都没注意,恐怕不容易吧?” 守澈一笑,买了个关子,反问:“附近的油粮米店你都知道吧,你拟个单子给我,再拨几个人,明日你就知道了。” 守戎相信妹妹的本事,倒也不细问,便答应道:“好,我问寿康侯去拿,你先歇一歇。” 第二日依旧冷,守澈穿一件湖蓝斗篷,与守戎两个人到市集上去了一趟。 守戎领她进了一家米店,道:“这是最大的一家店面,每日鱼龙混杂,若要避人耳目,大概会来这儿,你快说,到底要怎么分辨?” 守澈并没有直接回答,挽着哥哥笑嘻嘻地进店走了一圈,才道: “哥!你抬脚看看!” 守戎一抬脚,只见鞋底脏得很,但还是不明白是何意思。 守澈这才道:“油米店也好,肉店也好,难免有层积久的油渍。你看,我昨日已叫人在每家店外撒了一圈石灰,连哥哥你都不能幸免,常人更是必留痕迹!” “但他们小心翼翼得戒备着,又有长年练轻功的习惯,便不会沾上,只消在门口等着,看人出来时踩不踩灰印子的,就知道了!” 守戎明白了,觉得法子虽有些勉强又麻烦,但也可以一试。然不想真就如此幸运,到午后就在城东尽头抓住了王青等三人。 守戎立即命人捆回营中严密看守,并着人将消息放给王家寨。 等回到帐中,守戎面上欣喜难掩,立刻凑过来问守澈: “澈儿,真抓到人了,你怎么想的这么个主意的?还真刁钻!” 守澈笑了笑道:“嘻嘻,其实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就是碰碰运气!去年初雪时,你不在京中,有一株早开的红梅极俊,莲儿姐姐兴起便作了一曲《踏雪折梅》……” 她说着,眯起了眼回忆,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倾佩: “莲儿姐姐真是身轻如燕,一舞毕,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薄雪只轻覆一层,但茫茫数里看去竟没有一个脚印子!只有红梅、美人……” “那景真当妙!”守澈出了宫就似乎活泼了许多,难得兴奋到拍案而起。 半晌,从回忆的余味中回神过来,才又说道: “莲儿姐姐告诉我,学舞之人,若练得踏下气提,便可以这样,我是想着,轻功大概也是一样的,恰巧昨日见你军中秋虫扰人,有撒石灰的,就拿来试一试。” 守戎愣了愣,赞了声好,就说还有事处理自回帐中,可回至自己帐中坐下,却呆呆地想炽莲怎样袭一身红羽衣,迎雪戏梅…… 她的杏眼想必是万般流转,斗艳傲梅!但她那皓腕青丝会是消融薄雪?还是沾映梅香呢? 初雪如絮,又是如何追随上纤纤玉足尖,踏落及底…… -------------------------------------------------------------------------------- 守戎犹自沉浸在那里,而王家寨一得知王青被抓却炸开了锅! 各人叫嚣吵闹意见不一,然而鬼凤娘不顾她哥哥反对,坚持要降,无头龙摁着她道: “我知道你同青儿要好,你听哥的,他不过就是跟哥哥示威,谅那小子没胆量杀人!要杀早便杀了青儿兴士气了,何苦绑回来?” “哥哥!你怎只想得眼前?” 鬼凤娘道一叹气,皱眉道:“人人都道我王家寨易守难攻、地势天成,可他早已看出这里头的不足,无处可破亦是无处可逃,咱们耗着是耗不过他的,他确实不愿伤我等,可他抓了青儿便说明他已无耐心,再说了没了青儿他们,咱一干人饿死不说,也只怕他不会再好气儿了,咱不降也是输!” 无头龙怎不知守戎的实力,听罢也低头不言语了,眼睁睁看着凤娘带人下山去降,恨恨啐了一口,道: “狂吠的狗,没声儿的狼!要打老子还不怕,这闷葫芦憋招真叫人慌的很!” 鬼凤娘明目张胆地带着人下山,便当即被山下执勤的兵士团团围住,然而鬼凤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嘁声道: “去告诉嬴王,我鬼凤娘要见他!” 几人不敢耽搁,一面依旧围着,一面派出一人回营通报,不多时便引来了张满。 张满将人等喝退,笑道:“王姑娘,殿下有请!” 凤娘斜过一眼,依旧桀骜,她跟着张满来至主帐,却见一女子拥着白虎皮而坐,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逗趣似的打量自己,又看着帐中所设有些古怪,颇为不自在。 她正觉自己遭了轻视,却见守戎手执烛火从后进帐,脱了披风,却坐下等她说话。 就这么被兄妹俩盯了半天,凤娘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赢王殿下,听闻王青在市集出了事,谢您给带了回来,现在我来接他回去,还请您放人吧。” 守戎勾唇一笑,一招手,便有人提了王青进来,凤娘见弟弟无事,也不见捆绑,有些欣喜地将他护在身后,讽笑道: “嬴王殿下好胆量!您就不怕我是来行刺的?不怕我来抢人?不怕他跑了?” 帐内暖和,守戎有些不习惯,略显慵懒地一蹬腿道: “本王何惧?这个人本王如果不想给你,怎么也出不了这营地,再说了,凭你们几人如何伤得了本王?本王手下倒是有人……能随时能潜入你王家寨!” 原来,守澈早料到凤娘必定亲自下山救人,没了这二人其余只是“无头龙”,进山围歼再非难事,所以早命张满安排人摸进山中埋伏。 凤娘听出他话中意思,果然势要一举拿下,自知今日他已胜券在握,就算她不降也是一败涂地,心头一颤全然服气,立刻下跪投诚。 守澈笑得烂漫,立刻起身上前去扶: “这位姐姐可是女英雄,我哥哥是敬佩的,日后定不亏待王家寨众人!” 守戎亦笑,命张满带人同凤娘一道回山,自然得全寨追随。 王家之人向来守信,说了归降便再无二心,守戎更是重情重义,从不疑心去防范。 既然志气相投,新旧从属自然亲如一家,对外却只说铁索浇油,是火攻拿下的王家寨,借助地势难逃无一漏放。 不日后回京,守戎骑马在前,想起送行之时,寿康侯说他岳丈夫妇因最疼的小女死的不明不白,整日捶胸痛苦,不仅眼已哭坏,而且几次晕厥。且说自己虽本该远送,奈何家中忙乱难以走开,只再三求他务必找出凶手,还倩缘一个公道,因此守戎胸中烦闷面上烦恼。 事实上,每每思及倩缘守戎都是如刺在喉,先前有军务尚可分心,如今一闲下来想起那死状,又是满心愤恨! 只可惜守澈早两日已回去,不然有人说话只怕还好过些,现在却是越想越难受,就像是个秤砣子坠在心上。 守戎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京中,他将王家寨的人偷偷安排在了城外,又遣散亲信,随后只带一二随从进宫去复命。 然而他心焦焦地赶到殿外,却被宫人拦住了,守戎问是何故,宫人回说皇后娘娘在里头,请他稍等。守戎只好答应,正不耐烦,回头见一个俊俏青年着华衣贵履而来,看那面貌很是不凡,只是并不认得。 那人见了他也忙上前问礼,守戎爱之神貌也有欲结交,却忽见这人一手四指,不禁心中可惜,觉得天道公正、人无完人,于是只回礼不再多言。 “百公子,快快进殿,娘娘等着呢!”小宫人来请,那青年便说告辞。 守戎看他身影时倒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只当大概是在哪家宴会上见过。 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转身来至耳房等候召见,恰偶能听见殿中一两句话,似乎说的正是平叛一事,便又留心起来。 皇帝对此行似乎又是赞不绝口,守戎倒不意外,只是竟然听姶静赔笑着夸道: “陛下说的是,嬴王行军决断确是周全了得,妾身侄儿恰在军中经练,亲眼所见!回来跟妾也说敬佩不已呢!” “哦?哪一个?贵胄子弟能受军中之苦,倒也属不易。” “陛下可愿一见?正好他今日来请安,此时便候在外头。” “也好,不妨一见。”皇帝笑着答应,随后便听见方才的年轻公子近前行礼答话。 守戎狐疑起来,回头问张满:“这人在我军中?” “是!”张满立时支吾起来,“属下与他相识,应他所求编名入册,不过他所求只是虚名,属下并不曾用他!” “你胆子倒越大了!”守戎有些不悦,却也知道各家弯弯绕绕的人情关系,并不为这个责怪张满,只又转头去听里头怎么说。 皇帝见了人似乎也很是喜欢,惊喜道: “哟!好模样的后生,这是——源机!对了,是他!越长越好了,比炽焰那小子也不差,白净文气,没想到竟是个能吃苦之人!” 姶静亦笑道:“来来!源机,你上前来,跟陛下说说在军中的见闻,陛下只怕爱听。” 然而百源机所言一听尽是瞎编乱造,这里不提也罢。 守戎也只听了两句,深感可笑,便回至坐位坐下来。 然而,虽是大概知道了他确实不曾真的在自己军中参事,自己私收王家寨的事非同小可,为防万一,守戎还是免不了要细细问张满一遍: “你将他排在哪里?他可知道什么?” 张满忙跪禀道:“殿下放心,属下知道殿下的事不便叫他知道,所以只将他入册,并不让他靠近军营!况且他娇气得很,受不了苦不与我们同行,自备了车马跟着的,据属下所知,他才到了统平城便回去了,应该……” “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桩桩异样,百源机的身影再次浮现脑海,守戎不禁一个战栗! 统平城?断指?害倩缘之人,除他还能是谁! 一百二十一:论诗起意 守戎忿恼不已,捶案而起,一抬手便将张满打得口眼青肿! 虽不知是何故,但张满捂着腮不敢违逆,任血滴金砖,却忙伏地请罪。 守戎咬牙切齿骂道:“你可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 正在气头上,又听见后头欢声笑语大了些,姶静道: “妾求陛下一次,让源机在朝中历练,叔父对妾恩重,妾无以为报,只求能为他后嗣谋个差事。” “这有何难?源机这样年轻有志,便跟在朕左右,日后定有作为。” 守戎一听,怒上加怒,将张满踹在地上,留了一句:“本王用不起你!” 他大步而去,一路上是越想越恨。 是皇后!又是皇后!姶静竟然纵侄行凶! 她安插眼线也罢,利用自己捞好也罢,可倩缘无辜,为何害她? 此事无论她授意与否,知情与否,桩桩件件因她一己私利而起,前事后情俱是一样!实在忍无可忍! 那百源机生的人模狗样,行如此禽兽之举,竟还腆着脸讨好邀功,简直令人作呕! 这样想着,他哪里还有心复命,便径直回了北宫。 路经长寿河畔,遇见炽莲等一群人在那边水榭摆果聚会,正高声争论不休,守戎见了只想避开,却被炽莲拉了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直裾,显得格外温婉,笑道: “你别走,守尘和焰儿在论诗,高下难定,你正好能做个决断?” 原来今秋南方歉收,守尘得知后,便用私库捐了一个粥舍,一穷儒因感激,竟特地的托人送来一封千字长书颂他的恩德。皇帝听闻后,召守尘彻夜长谈,又赏了一尊负屃仁字玉牌,守尘或因感沐圣听,便写了这样一篇短诗: “望山仰止,慕德之显显;眺江目极,媚仁之昭昭。 风仪来哉,绵亘不殆,有善始终,上嘉百卿; 昭明抑抑,唯天道行,有任始终,上降兴民; 受命不违,载责不弃,有惠始终,上临盛京。” 谁知守尘刚写完诗,偏偏被炽焰那小子看见了,炽焰便嘲讽他所作迂腐老套。 守尘知自己此道上不如他,便真心向他请教,可炽焰拿起笔潇潇洒洒,却写道: “美人如酒,欲罢不能;良人如饮,甘之如饴。 妙人如歌,心神向往;佳人如玉,温润尔雅。 伊人如水,寤寐难求;贤人如雨,来去有时。” 守尘这才知道他拿自己玩笑,因而逗他道:“你小小的年纪,这些心思倒多,我告你姐姐知道去。” 炽焰一面追一面求饶:“告诉姐姐知道不碍事,别让公主听见,不然她定又要生气,会与我闹翻了的!” 不想守澈与炽莲在一处喝茶,及看了诗,都知道这两人的秉性,便谁也没恼,而且细细品起来,欲要论个孰高孰低。 炽莲拿了来予守戎瞧,守戎抬眼瞥过,脸上仍旧竖眉瞪眼,炽莲于是说: “既然你都看不上,我知你最好,不如你现作一首,也好叫他们服气。” 守戎看了一圈,将目光停在了守尘腰间的玉牌,嗤鼻一笑道: “光作诗有何趣?自古诗性一起,非要饮酒高歌,纵情一舞才好。” 炽莲高兴道:“那便更好!” 守戎近前两步,那眼神看得正叫守尘很不自在,“呼”地一声,他扬戟起舞,一面唱道: “潇潇风雨几度寒?数春飞雪待边关!” 银戟横在胸前,鹰眼如炬,只这两句中的豪迈之气便叫人听了不禁叫好! “富贵皇廷空虚梦,黄金紫带不留情;身与天戟同时降,命随星陨到凡尘;既然出生斩乔木,胡畏到死乔木棺!” 戟尖划过,这刃光闪得刺眼,又令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偏指苍穹问究竟,我者输谁——竟不堪?” 一提一收,一气呵成,他舞得银戟虎虎生风! “十三四岁破楼兰,封王拜将毋需冠;豺狼虎豹未能拦,魑魅魍魉尽收囊!” “铛”一声震得地颤耳鸣,他撇过锋利一眼,脚下生力,人飞腾而起! “神仙来挡神仙怕,佛陀来阻斩佛陀!” 一杆银戟如笔走游龙,他写下了心中怒气! “一腔私恨泄何方?命里孤煞谁来讨?债孽轮回终有应,时候到时——自来报!” 沙扬风起,指戟抵在了守尘喉间,他一惊!众皆一惊! 然而守戎却冷哼一声,收戟自去,炽莲望着他,若有所失得微皱了眉头,心中忧虑不言而喻。 守尘骇得怔住了,看他这般模样亦知定是又出了什么事,奈何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所以一时不知所措。炽焰更是不明所以,见左右都不像能解释的样子,又茫然回头去看守澈,但守澈早已撇下了众人追上前去。 二人在亭松阁前,她只问了一句:“皇兄此举何意?” 他亦只答了一句:“澈儿,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除此之外,几人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炽莲也只知道了“倩缘”二字,就没再言语…… 再后来,皇帝设宴为守戎接风洗尘,姶静自然同席,但与往日的虚与委蛇不同,守戎这一次既无好脸色,也无多言语,直等得皇帝问道: “戎儿,你又立一功,该赏!你且说,想要什么?” 守戎方才郑重其事,离席跪地,叩请道: “父皇,儿臣别无所求,请父皇——赐儿封地!” 姶静当时瞪圆了双眼,放下了杯中酒,皇帝也吃了一惊,道:“可你还尚未成年——” “父皇以为,若论军功,儿臣可担得起?” “自然担得起,只是——” “既担得起,有何不可?” “身为皇子,未及成年封王拜将、食邑万户,已惹人纷议。不如再过两年,军功一并论,朕赐你一块宝地,如何?” “敢问父皇,我朝历代皇子之中,未冠而三次挂帅立功者有几人?” “这——” “无人!”守戎抢白道,“再请问父皇,我朝历代皇子之中,未冠而封地者有几人?” 不等皇帝开口,他自问自答道: “有一十九人之多!父皇,儿臣既已封王,那本该前往封地,挂朝中闲职、食朝中之禄才是有违祖制!身为皇子,有行军之能,却享乐府中,岂非让众人笑我?军功累累,明着是封王拜将,实则皆虚名而已,岂非招贤士寒心?父皇乃明君,虽有心爱护儿臣,儿臣却不愿因私心令世人误会父皇,所以——还请父皇对儿臣赏罚分明!” “这……可是——”皇帝一时语塞。 “况父皇君子,既然有言在先,儿臣所求又合情合理,父皇怎可失信?”守戎不肯罢休,看似垂眼恭敬,实则神气倨傲。 皇帝喉间一紧,不知该如何应对,姶静心中发慌,忙道: “嬴王,你这哪里是讨赏?分明言语不敬胁令陛下!” “儿臣不敢,还请父皇明鉴!”守戎立刻伏地请罪,语气却仍旧不曾退让。 姶静骂完这一句也不知怎样反驳,夫妻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守戎这时却极有耐性,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抬一下,场面便僵住了,直到宫人进来换菜,见了这景,吓得纷纷噗通跪倒,才使得皇帝有些尴尬。 他清了清嗓,无奈开口道:“罢了,赏赐的事朕明日与群臣议后再定夺,你且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守戎答话时仍埋头在胸,磕头请了安,却步退出,一句也没有多说! 第二日早朝,守戎来的异常早,张扬得令众臣不解! 按说他有职有号,理应日日上朝,可皇后不容他,他也有意隐忍退让,一向行事低调谨慎,无召从不上殿。 可如今他站在大殿之前,似胸有成竹又似跋扈示威,这种反差,就像是倏忽发现家中养的狗原来是头狼,那曾经点滴都叫人细思极恐,霎时间整个殿上敛声屏气,如霜冻般阴寒阵阵。 皇帝到时,见了这场景也不禁看向守戎,想起他昨日坚决竟有些后怕,商议他事时,便忍不住多次将眼神瞥向他。 然而守戎闭目养神,还似往常不发一言,直等一干事议定,皇帝看他都是快睡着了,松了口气正欲退朝,却听他似不经意间咳了两声,惺忪着眼站直了身子…… 一百二十二:兄弟 (我要争,却没法去恨;你要抢,却没法怪罪……) 他神情慵懒,却分明在等皇帝的开口! 守戎确实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正如无头龙所说,他这个闷葫芦,有时会叫人心里发毛,所以皇帝愣了愣,不禁吞了口冷涎,复又坐下来道: “嬴王助芝县平贼有功,朕欲嘉奖赐以封地,念其尚未及冠因此犹豫,所以问诸卿可行否?” “臣以为不可!”此话一落,皇后一党立刻出言反驳,“拿下芝县山贼不过是小事,如何值得过分赏赐?” 王家寨的详情只有少数人知道,皇帝自然不好辩解,却也不愿委屈了守戎的功劳,便说: “嬴王军功累累,朕欲借此一事好好嘉奖。” “嬴王代驾出征,得免役边之罪;退敌夺城,又有封王赐号,赏邑万户。并无有功未赏,单凭芝县一件,封地或为不妥!” “嗯——卿所言也有理。”皇帝向守戎看去,似乎暗示他另求赏赐作罢,可守戎垂眉低眼、不动声色,丝毫不理会皇帝的好意。 守戎早已料到这个槛不好迈,自然有所安排,所以还未等皇帝决断,便又有人出来大呼道: “此言差矣!臣子功劳岂是市井鱼肉,怎能件件结清?效忠日久,理该感慰;建功累业,自应嘉奖。若陛下只知论功行赏,视臣子忠义如无物,岂非寒天下人心?” “陛下,如今朝中大司马一职空缺,文臣武将有所失衡,士气不振。赢王殿下在军中声威甚高,或当借此善待嬴王,以安军心、鼓士气。” “这怎可混为一谈!”皇后的人再欲反驳,两党人正式开了舌战。 皇帝略有吃惊,又有人道:“自古君王选贤任能,千金换骨在所不惜,嬴王确有功绩,赏赐封地又何来不妥?” “哼!那难道事事大行赏赐,没了分寸将国库搬空了不成?”皇帝还未言语,下头已吵了起来。 “中丞大人所言,嬴王幼年获罪役边,敢问陛下,可有赐罪诏书?既无罪何来功过相抵?若这样算来,此一大功未赏,陛下明鉴,赢王殿下何其委屈!” “陛下明鉴!”乌压压后头跪倒了一片,瞬息朝堂上有了些变化。 然则,为守戎求请的皆是无足轻重的小官,即便口舌争胜,实在压不过权势,被皇后一党讥讽了几句,又都变了颜色。 高太傅见状冷哼一声,正预备再说话,却见廷尉张?抢先道: “陛下,微臣愚钝,不通人情,只知赢王殿下当年确无罪证,陛下亦未曾定罪,故此以为有理。奖惩分明乃法制之要,微臣职责所在,冒昧所言,还请陛下明鉴!” “赢王殿下军绩赫赫,声望非常,既张廷得此论,若陛下不赏,恐伤军心,陛下明鉴!” 曹欣经那夜事后,再加上朱瞻诏暗示,早已决心归附,于是也开了口,只不过还只以军人的名义说话,并不敢明确站位。 遭人乱了思绪,高太傅面肉横红,退回去不言语了,皇帝终于又发问:“王卿以为可妥当?” “臣……”宗正王保宜忽然被点了名,毫无准备得慌了口齿,“嗯——臣以为或可,也或不可,此乃陛下家事,陛下高兴便是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又问左相,左相自然猜透圣意,便道: “既然依理依法皆可,只是于礼不合,封也罢了!既然殿下也将及冠,那不如应允了慢慢择地,等殿下行了冠礼再往封地也不迟。” “儿臣冒昧,有一言请奏!”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谁知守尘忽然又跪出来道, “众卿所言,儿臣不敢苟同,弟之功绩,何止在军中?去岁儿臣不在京中,弟侍奉父母勤孝恭谨,令儿臣动容,父皇,儿臣以为此亦当嘉奖!守戎乃皇子,待冠年本该分封,却非论功行赏所得,若依左相所言,父皇应允而不为,岂不又亏欠一次?” 他抬头看向守戎,眼里满是诚心正意;转向皇帝,又满是期盼恳求。 “父皇!弟年幼丧母,离京索居,既然说非因有罪,那更应有所抚慰!如此算来,父皇实在不应拖延,所以儿臣斗胆,请父皇如弟所愿!” 这一下可把满朝的人弄糊涂了,但高太傅转念一想,或许太子是想将嬴王赶出京城? 毕竟藩王在外,可就无甚承继大统的可能了,于是庆幸自己未曾妄言,立刻附议赞同。 他一开口赞同,皇后一党便跟着都不再反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便也就准奏了。 等退了朝,守尘出得大殿见守戎仗剑而候,守戎见了他也难道好气道:“守尘……我有话跟你讲。” “好!”守尘已经习惯于守戎的冷待了,忽知他特地等候,不禁欣喜,但细想他近来举止,笑容又滞住了。 辞别了身边众人,带着些许忧愁地随他一道同行。 守戎却神情怡然,难得不带着怨愤愁绪,他昂首缓步,平淡地开口道: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是多亏了你了……从今以后一别,你好自珍重,至于日后怎样,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 守尘顿了顿,道:“守戎,我知这是你所求,你要做什么我不愿阻拦,只是……心中真的有些不舍,你我兄弟实在聚少离多,如今你有了封地……或许就是真的分别了。” “会有再见的一天的,到时就知道了!”他停了脚步,抬头看云。 “我知道的……”他停了脚步,低头叹气。 远远看去,两人身影在晨光中并行,倒正像是相依的兄弟,口中说的是别离的话,细究起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一百二十三:各干各的 兄弟二人分别,守尘自回了东宫,才进门小丫头便告诉他说: “莲姑娘来了!” 他们自幼的情分,所以时常来往,守尘人不在,炽莲就顾自在书房等他,众人都习惯了。 守尘点了点头,来至书房时,看见炽莲正翻弄着他桌上的账本,却也不觉得怎样,反而笑问道: “怎么有兴趣看这个?” “守尘哥哥,你回来了!”两点梨涡弯炽,莲笑若春风! “嗯,同守戎说了会儿话,你等久了吧?” “没有,也是刚到……”炽莲一低头,躲开了那过分温柔的眼神。 “守尘哥哥,你这账——似乎是记得不对啊?怎么有出无进?” 守尘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略擦了擦,似并不在意,随口回道: “这是我赈灾的账目,我南下游历一趟见了不少灾情难民,朝廷赈灾经手人多、事续繁杂,总有顾及不到之处,倒不如我自己私下做起来方便!只是——单靠我这些俸禄支持,自然有出无进了。” “那,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炽莲又翻了翻,大概猜着守尘有多少存蓄,又道: “你这么个救法,东宫还有这么一摊子人和事,不到明年这时候,你就该穷得自己揭不开锅了,你总不能拿着陛下的赏赐去变卖吧。” 守尘何尝不知,却讪讪笑道:“不至于的,总有法子筹到钱,也或者,到那时候父王会将朝廷赈灾的事都交给我,也未可知啊。” “就你这样子发善心,国库都要给你败空了!”炽莲噘着嘴道。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岂不是质疑守尘日后做不了皇帝、管不好国家嘛! 于是忙又改口道:“守尘哥哥,我说笑的,我知道你只把自己的钱不当回事儿,若是真的接受朝廷赈灾,自然能考虑周全的!” “嗯……要不这样吧!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将剩下的钱交给我,我替你打理,别的不敢说,一年多出这一本帐上的钱,总是可以的。” “我有什么不信你的!” 守尘丝毫没有计较炽莲的失言,反而很是高兴她能帮忙,笑道, “我倒忘了,桑芜富甲一方,最是会打算,只是没想到,原来这做买卖的家传本事,你也学了。” “守尘哥哥!”炽莲忽得一跺脚,气道,“怎么?你瞧不起我拨算盘的一身铜臭吗?” “哪里有啊!”这可是着实是无中生有的冤枉,守尘颇有些哭笑不得! “哼!你怎么谢我?” “谢什么?你这还什么都没做,就要我谢你?” 守尘愣了愣,但他从来都让着炽莲的,便无奈地笑了笑道, “好吧,这回你要什么?” 炽莲得意的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了守尘跟前,一把抢过他的仁字玉牌道: “你把这个,给我吧!” “哟!这可使不得!” 一旁侍候的宫人看他俩说笑都习以为常了,直等听到炽莲这么说,一个老人才赶忙劝道, “莲姑娘,这是陛下才赏的,这可玩笑不得。” “无妨!”守尘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炽莲也傲娇地白了那人一眼,道:“陛下知道守尘哥哥是转赠给我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是啊!谁能拿你怎样呢?”守尘失笑,摇了摇头道,那语气里的宠溺,不禁叫炽莲又得意又羞涩。 而守戎那一头,既然封地,皇上便赐了他京城向北千里外的韦阳——虽贫而地广,即可挡西北外敌,又可救驾回京。 皇上到底是看中了守戎的治军之才,还特地以韦阳乃要塞为由,准他规制之外再招护军,这又正好合了守戎的意。 不日赴地出城,守戎便将王家寨及部分亲信悄悄带了过去,预备以韦阳为据暗中操兵谋事。 守戎走前,炽莲曾找他说话,怪他未曾接风洗尘,又要离别送行,这样的匆忙。 守戎见她怒中含泪、哀中带恨,又犹豫起来,巴不得搂她在怀,从此不再分离! 奈何现实残酷,他只得一叹,道:“莲儿,我们会有长久相伴的时候的。” 然而炽莲恼了,骂他道:“谁求与你长久,你就不能安生些吗?” “命多摧,你叫我怎样安生?”守戎不禁提高了嗓门,他想起了倩缘,又恨自己心中之人,不懂自己心中之事,恨满心为自己之人,自己却所负良多。 炽莲瞪大着眼睛望着他,望了许久,落下一滴清泪,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回去,此后未再前来,也没去登门送行。 临行前,皇帝问他还有何差缺,守戎便乘机向皇帝要了百源机。 这个要求或许原本还不好办,可百源机当日在皇帝面前说了那一番仰慕的连篇谎话,现在怎推辞得了跟去? 而守戎一进韦阳,便命人将百源机处以了腐刑…… ——————————————————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无头龙带着四个人越走越近,一个个横眉怒目,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不怀好意,百源机退无可退时,竟然意图用言语吓住他们,可是无头龙嫌吵,反而扯下腰上汗巾,给他堵上了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茫然无措的百源机,被王生龙拎着后颈拖进了一间密室。 迎着火光,一个老而精瘦的人手执小刀转过身,那笑容把百源机着实吓了一惊!还未等他呜呜着问个明白,那投来的眼神已经告诉他了,绝望中刀光一闪! “啊——”剧烈的疼痛传来,齿根颤抖,他顿时昏死过去。 虽然没有按习惯的规矩执刑,但到底还是仔细护理,没有真让他死了。 再等醒来,下体传来的疼痛感无情地提醒着这份耻辱,百源机愤恨暴怒,他现在大概猜到了缘故,但依旧扬言要回京告嬴王个私刑之罪! “嬴王呢?我要见他!你告诉嬴王,要不他立刻来给我磕头,不然的话我定要让他同样赔给我!” “你去呗!”无头龙被他吵得掏了掏耳朵,有些无奈守戎把这个差事交给他,“嬴王就在书房呢!你自己找他去好了!” 百源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拖着不便的身子穿堂过屋去找守戎,期间又被倒土的短工撞了两下。 来到韦阳后,守戎异乎寻常地选了一间位置偏远的旧宅为府邸,此时还在改建之中。因说要挖个荷塘出来,所以每日有大量的土石要运出去,而此时一身的污泥,让百源机狼狈更添狼狈,身体的缺陷已不经意叫他生了自卑,四处只是好奇地瞄过他一眼,他却下意识地闪躲着埋低了头。 许久后,终于找到了泰然自若的仇人,百源机骂骂咧咧,发誓要让他为此后悔,然而守戎却不以为意,问道: “你觉得是你重要?还是百家的颜面重要?” 面前之人满眼的轻蔑,百源机见之心慌,听他开口更是怔住了! 守戎支手歪头,悠悠捻弄着两指,投来冰刀似的目光,道: “实话告诉你,本王手里可有确证,若你愿意吵嚷出来,不仅世人皆知你已是个废人,你们百家德行更将因你遭人非议,你——敢冒这个险吗?” “届时,就算百家与皇后为你出了气又如何?还不是会厌弃你?” 嗤鼻,他停下了指尖的小动作,又换了只手悠哉假寐,闭了眼不见冷冽,只是那轻慢却愈加地令人脊背生寒! “百…源…机——”守戎悠悠再开口,“你本是个无能之人,靠着家世在御前得了官职,可为何皇后却准你追随本王?呵呵,难道你瞧不出来吗?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她不过知你在朝中行事,迟早败露百家无人,让你做个可有可无的细作罢了!” 百源机瞪大的眼睛叫守戎觉得满意,看样子这道理他懂,那姶静他更懂!守戎笑了,点滴羞辱能叫人崩溃,确实比杀了的好! “你若识趣,本王今后锦衣玉食仍旧不会亏待,替你觅一妻房从此无人知道;若你不识趣,本王即刻寻个由头,叫你悄无声息地死了又有何难?”投去讥讽的一眼,他道,“比如——”让你这样的面人坠马而亡?” “哈哈哈哈……怎么不信吗?本王是皇子,就算有人起疑,难道还需给你偿命不成?”他冷笑,如同索命鬼蜮,“如何?肯与本王一拼吗?” 一百二十四:救场如救火 百源机一个战栗,看向守戎猛然如醒,他知道——他真敢做! 百源机萎缩无能,咬着牙气股腮帮,却不敢违逆,他本就长得秀气,便是阉割了也看不出什么区别,而且守戎真当给他寻亲,还是个门当户对的美人! 这亲事无人觉得不好,只有守戎和寿康侯等人晓得,这女子天生淫乱,早已非完璧,不过是暗结珠胎,无可奈何才要出嫁。 可笑那百源机白得了儿子,又压不过悍妻红杏出墙,更无脸让人察觉半点,越发活得憋屈软弱,这——是后话! 且说到,不久入了冬,宫中一切照旧,仍是该玩闹的玩闹,该热闹的热闹!唯有炽莲,她的性子似乎稳重了许多,近日只在诗歌上下功夫,才女之名,倒越发大了。 再加上她久住宫中,是个不同寻常的角色,而且人人皆敬重她,若有一二不解的事不敢请示上意,都情愿私下过问她的意见也便安心了,渐渐地有些举足轻重起来。 年前朝贺,韦阳来了人说嬴王染病,不能下地,皇帝倒也不甚在意,嘱咐他好生养着,就不必来京中过年了。 少了守戎,宫中倒也并没有显得冷清,因为西北属国——游沙一族,忽遣了王子丹图为使,进献来许多珍奇异宝,皇帝为尽地主之谊,为他大摆了筵席! 择辉煌殿宇,点缀灯火珠光,通明如昼,熠熠生华! 帝后同坐,下首守尘在左,丹图在右,公子百官、内亲外族一堂共饮!菜品未上,已有炉中飞烟袅袅屡屡,沁人心脾!香甜陶醉! 至酒过三巡,你我说笑交谈,殿中倒也乐景融融,皇帝亦高兴道: “王子远道而来,可见友好之意,朕心甚慰,今日不必约束,可尽兴开怀。”言毕,自然众谢。 然歌舞一场后,丹图起身道:“陛下,小王听说贵朝繁华,见这酒宴之中歌舞助兴倒有意思,小王也有一姬妾自幼习舞,对贵朝的礼乐向往已久,不知可否借此机会,得指点一二?” “这有何不可,难得王子有如此雅兴,请!” 这时响起异族曲调,一个身形妖娆高挑的女子蒙面而来,衣着稀奇,缀着金银珠石,摇曳生姿! 眉目佻巧,有狐狸之媚,更巧她眉心一坠!十指酥长,似青葱点水,更妙她指甲殷红! 纤腰细软,若盈盈一束,更赞她腰脐系链!双胸微露,如山川起伏,更叹她香汗淋漓! 随着乐调起舞,身柔体软,像极了一条白蛇,将女子能尽的妖娆妩媚身姿,展露无遗! 那曲子越唱越勾人,那双手也似火舌挑逗,更要命她有微微嘘喘,使人若隐若现地听见了,简直欲罢不能! 所有的眼啊!心啊!早随着她的腰,在那里晃迷糊了! 满殿之内气氛旖旎,人人皆胸燃热血、面有潮红,有些年纪的人侧身佯咳,那年轻不经事的,更完全是呆了! 舞毕,那姬软绵绵往丹图怀中一蜷,又像是一只大眼睛的猫,媚得无辜! “哈哈哈!”丹图抬手抚上如束纤腰,放肆一笑道,“爱妾舞艺拙略,让各位见笑了,还是请贵朝上等的歌舞来一观吧!” 这一下把众人拉回神来! 这女子的妩媚身姿,简直无人可匹,舞步也是轻巧妙极,一看就是精心准备,丹图此举显然是有意挑衅,若依旧拿出平日的歌舞,恐怕被掩了光采,游沙突如其来的一招,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这时,却只有姶静笑道:“王子献出这般精妙的舞蹈,本宫惊艳不已,何来见笑?王子远道而来虚心请教,我朝自然不会回绝!只是……王子有所不知,我朝历来有个规矩,叫做‘抛砖引玉’!就像这卤煮猪尾是开胃小菜,这‘龙腾四海’是主菜,最好最妙的要压大轴——最后出场!所以还请王子稍安,耐心等一等,且先看些,稀松平常的吧!” 丹图暗自不屑,心想:这皇后倒牙尖嘴利,她讽我爱姬、拿我取笑,想必是比不过占个口舌之快,就看她能拖到何时! 然嘴上却说:“客随主便,小王等着便是了!” 之后看了两支平常宴舞,在那美姬之后更似清水白菜,丹图面上的恭敬也随之荡然无存了,时不时瞥姶静一眼,姶静见他不会罢休,悄悄召水燕过来,吩咐道: “快去相府请莲儿!”水燕会意,偷偷去了。 大殿中歌舞一场接着一场,多的有些叫人生厌,忽的一下!殿中灯火俱灭,众人皆惊! 随后十二个舞女手捧莲花灯,翩跹而至,仅将当中台子照亮。 十二人上得台来,三人成列、四人成行,作白纻舞,那长袖掷、扬、荡、摆,搭、绕、翻、挑,一般整齐有力,十二人长相身量又很相似,一颦一笑恰到好处,头顶金步摇随着手舞、足蹈碎碎作响,更显得俏丽可爱、灵气逼人! 然而美则美矣,在那异族女子之后,却实在稀松平常了些! 丹图方才受了惊吓,正以为有什么了得的,这时见还是并无出众之处,更没了好脸色,不禁斜眼讥笑,预备随时发难。 但十二人又忽然换了队形,内四外八比拟莲花流利轮转,长袖齐抛齐折,飒飒声响,颇有些令人——眼花缭乱! 随后只见长袖猛得一收,丝竹俱停!满殿寂静! 十二人飘飘而去,如青墨涤荡溪水,才变化多端有些意思,又淡得太快使人惋惜,正当失望之意不禁袭来,却见台上不知何时——有一人睡卧! 一百二十五:天下——第一才女!(全本最高能) 耳听得出谷一声!她惺忪着睁眼,如雏鸟新生一般! 她着一身蓼蓝色舞衣,袖有流苏如翅,裤缀金片熠熠;头戴翠羽、额描花钿,一副灵气逼人。 众人纳罕,不知她从何处而来,丹图则更一下为她的美貌惊呆,只有守尘,他淡笑不语,知道这是炽莲惯有的作为。 并不理会观者反应,她正如出壳的鸟儿对这四周新鲜好奇,见她左右瞧瞧,眼珠儿提溜一转,勾唇一笑,样子娇俏可爱。 悠悠笛声传来,炽莲的足尖一点一勾,铃声清脆,一转身起来踏步而舞…… 调皮灵动,起落之间,像极了画眉鸟! 时而衔花啄果,时而戏水理羽,奇特巧妙,观之使人有仿佛有身处山林溪涧之感,面濯清晨初露之意——心旷神怡,不觉舒畅! 正是轻快时,却听得锣镲响似惊雷!随之笛声断、鼓点起! 十二舞女换了一身朱红而来,将炽莲团团围住! 水袖摇曳如火舌肆掠,远远望去如凤凰浴火,使人担忧不已! 炽莲面带惊慌,张嘴欲泣,仿佛耳畔已听到火凤嘶鸣,使人胆战心惊! 平转、点转、跳转,转!转!转! 点翻、串翻、跳翻,急!急!急! 忽一副长绸高高抛出,落入莲灯燃起来,炽莲舞起长绸,火光辉映! 鼓点越来越密,火越烧越近!炽莲脚下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长绸越舞越忙,看得眼花缭乱!看得心焦气急! 长绸烧断! 火光在台中炸开,星点子飞溅,迷住了视线,再等回过神来,台上已空无一人…… 三息凝神后,殿中灯火又起,辉煌明亮!人人如惊梦而起,满座寂然,心中皆不禁怅然若失! 正当人余悸未消,吁叹时,又恍惚闻钟罄之声,似天外传来…… 须臾渐近,十二舞女轻纱飘逸、缓缓步入,作盛景庆贺之态。 顿时,仿佛雨后天青般祥和安宁,观者这才展开笑颜,恰这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是长绸忽显,炽莲翩翩飞来…… 众人见她更是惊艳!炽莲换了装束,广袖披帛、金装绣彩,仿佛神女降临,又像凤飞九天,这最后一节方见炽莲真正的本事! 轻盈虚无的舞姿,举手提足间皆似驾云乘风,腾起伸展的力度,指尖、足尖与烟似的衣裙恰到好处,优雅高傲之态与方才大不相同! 凌空一跃,仿佛扇风而来;广袖轻拂一下,又像要展翅而去,叫人不禁伸手去拉,却被身前桌案挡住,踉跄了一下。 他方如梦初醒,更觉纳罕不已,众人哄笑,此时殿内风光像极了清明盛世,于是举杯共饮相庆,片刻尴尬又成了无伤大雅的乐事。 舞毕,乐声暂,令人回味无穷! 满殿人回过神时,炽莲已带着十二舞女款款行礼,她不过鼻息稍重,未见一丝疲倦! 皇帝大赞道:“妙!妙!妙!精妙绝伦!设计得也巧,莲儿技艺真是越发超群了!” 然而守尘却不禁可惜,知道若非她前些时犯病,今日所见之妙定远不止如此。 “谢陛下!臣女无他所长,只此一好罢了!”炽莲浅笑,上前谢恩。 皇帝摇头道:“莲儿又谦虚了,朕还听闻你带着宫中典乐司,在《乐府雅录》之外,私下收纂各朝各地的曲子,便当真你只通此道,做至这般地步又输何人?日后不可再轻言自贱了,算是给旁人一个活路吧?” 说着看了一眼丹图身边的女子,见她臊得别过脸去,更觉解气,道:“哈哈哈……来人,上笔墨,朕有赏!” 宫人两个抬上书案,皇帝当即挥毫赐“天下第一才女”六字,道: “炽莲,朕赐你名号‘天下第一才女’,位同列侯。” “谢陛下。”炽莲接过,不卑不亢。 这赏赐无人争议,姶静更是满意地仰起头,仿佛一切是她的安排。 炽莲起身,正欲退下,见丹图上前来,神情依旧呆滞惶然、如梦未醒,小心问道: “姑娘?姑娘之姿非凡,小王……小王见之不禁心生倾慕,不知道——” 他支吾之间又猛地反应过来,忙向皇帝跪伏道: “陛下,小王欲求娶炽莲姑娘,求陛下成全,求姑娘垂爱!若有幸得娶炽莲姑娘,小王愿弃府中所有女眷,终生不再他求!” 众人大惊,皇帝尚未回应,炽莲看了看丹图,又回头看了看帝后和父亲、看了看守尘,最后睨见那美姬,冷傲回道: “地蛇效龙,怎与真凤比肩?” 丹图愣在那里,炽莲却捧着书卷,顾自退去。 皇帝一听更是解气,面上的骄傲神色又起,却像方才丹图那样佯作求和,说些周全之话,推脱过去。 宴会散后,姶静在水燕服侍下宽衣洗漱,一面想起来又难掩得意道: “本宫果然不看错人,炽莲通透机警,没辜负本宫寄望。” 水燕笑应,又道:“莲姑娘的才名是无人不服的,再尊贵也不过,只是她在殿上自比真凤,是否不妥,倘若有心人追究起来可怎好?” “无妨,她不过拿歌舞作比,再者说,她这样的资质不是凤凰,何人又是?她既然自比凤凰,想必也是有心入龙门,那事有谱!”姶静笑了笑,道,“今日本宫成全她的美名,她要报答本宫的!” 且不论该谁谢谁,炽莲有没有报答,但那日后,丹图却是真的看上了炽莲! 他两次三番跟皇帝求亲,去相府攀交,也曾花样百出地向炽莲讨好献媚,送尽了奇珍异宝,说尽了甜言蜜语,甚至休弃了那位美姬以示真心!奈何,一个闭口不谈,一个推脱避让,一个冷漠不理,丹图只得怀恨离去…… 一百二十六:挑战 这事后来,直到元宵节,炽莲成了妇孺皆知的人物,各家争相宴请,并以一睹其风采为荣,搅得炽莲烦不胜烦! 恰巧,元宵后左相夫人又觉得咳喘胸闷、神昏无力,只得卧病在床,请医配药养着。炽莲这边得侍疾奉母、料理内务,那边开朝后又正式接了宫中教习礼乐、编排歌舞一职,于是整日奔波在内廷外府,没有片刻清闲。 也难为她生的如此心窍,可以照管的过来,然而到底自幼金贵,每日总有些乏累犯懒的时候,这天傍晚,她乘轿回府时,便满脸倦容难以支撑了。 走至半路,双儿打起帘子问道:“姑娘,咱们走哪条路回去?” 炽莲连好好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半靠着回道:“从后巷走吧,悄悄地,直接进内院找母亲!别叫那些婆子烦我!” “是!姑娘歇着吧,到了我叫您。”双儿说着放下帘子,炽莲在轿内微阖着眼出神,正要睡着时,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 原来,那边迎面又来了一乘轿子,巷子狭窄,无法并行,所以双方僵持住了。 双儿不想吵闹惊醒了炽莲,本来想着让了也就罢了,谁知那小厮先嚷了起来,道:“你们瞎吗?退后,让我们先走!” 双儿虽然是好脾气,却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何况炽莲在轿上,她的身份容得几人这样无礼?便沉了脸上前质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我们让?” 那小厮道:“我家主人是相府贵客,还不让开!” “既是贵客,为何不从正门出?”双儿冷笑哼声。 “流萍!不得无理——”那小厮闻言语塞,正这时,却听见对面轿子里有人说话,“人家是相府千金,自该我们让她!” 丫鬟打帘,扶出来一位美人! 对襟齐腰襦裙,外罩月下合欢苏绣大衫,发髻梳得极高,簪吐珠展翅金凤钗,露着一截长长的洁白颈儿。吊眼睛、细长眉、鹅蛋脸,模样气势十足,拿眼瞥炽莲的轿子,话虽说的好听,听来却全无客气的意思。 “原来是风袭月——风姑娘!” 双儿见了,提高了嗓门,她故意让炽莲听见,可炽莲在轿内却并无反应,双儿只得耐着性子,顺嘴问了声好不再言语。 原来这风袭月本叫做冯欢,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因遭逢变数、家道中落最终托身勾栏。然而她向来心高气傲,不堪轻贱,终日自哀伤心天命不善待,于是自名“风袭月”。 说起来,她也算是个才女,常常是官宦贵胄们私宴的座上客,在京都一带可算得芳名远播,有不少公孙王侯钦慕,所以自认才学不差炽莲,因此听闻她得御笔亲封,是头一个便不服气的。 “贱妾闻,相家女公子获陛下亲赐‘天下第一才女’,一直好奇却未见是何姿态,今日窄巷相逢便是有缘,妾已特意下轿问好道和,怎不见女公子还礼?”炽莲的沉默叫她觉得受了轻慢,风袭月不禁讽刺道。 双儿看出她有意耍泼,便笑了笑,一副客气地还了嘴: “我家姑娘近来宫中、府中两边操劳,每日只得路上在轿中小憩片刻,这时累得不能起身!您既有贤名,怎不知体谅?” 风袭月瞪了她一眼,一旁小丫鬟提醒道:“风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风袭月应了一声,转头又向炽莲喊道:“女公子,窄巷相逢难得有缘,出来一见又如何?莫不是真名不副实,不敢相见?” 默了半晌,见仍是无人理她,风袭月勾唇冷笑道:“又或是秉性家传,天生羞涩?” “双儿——” 只听轿中轻唤一声,双儿忙上前打帘,轿帘一掀,竟如捧出一颗明珠一般! 惺忪杏眼微启,三分含恼七分生厌,纤纤玉手搭在双儿胳膊上,露出两只掐丝细金镯,指甲青葱似的白净,青丝如瀑是家常打扮,披着一件白狐领烟色绣八仙花斗篷,与轿内衬的青花绉纱相映成趣。 这两人站在一起,风袭月绣红袍子盛气凌人,算上发髻又高出炽莲许多,炽莲妆容随意,乍看之下颇有些被压制了,然而细看神色气质,又似不同…… “风姑娘直爽,我既出来相见,闲话就不愿多说了,‘天下第一才女’——我可以送与风姑娘!” 炽莲悠悠说道,其中鄙夷之色毫不掩饰, “听闻风姑娘常恨褔薄、悔入勾栏,只希望风姑娘早日如愿,能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别的帮不上,盘缠可以由我来出,算是我救姑娘于风尘之中。” 原来,不知是不是她上回整顿了家中的姬妾,左相近来竟与风袭月交好,往来亲狎不避口舌,她母亲正为此事心中郁结犯了病。 炽莲虽是个明事理的人,却也真性情——固执护短、快意恩仇的,自然又厌恶极了风袭月。如今撞见她从后巷出来,这般有意寻衅,更笑她母亲软弱无能,又怎能容她? 风袭月虽已心动,可毕竟心性甚高,受不了这样羞辱,于是怒道: “谁要你施舍可怜,再者说圣上亲赐,你岂敢轻易转赠?不过拿我取笑罢了!我风袭月自问不输于你,若要!也必是堂堂正正地要!你若有胆量,可愿与我在众人面前比试?若我输了,自然无脸面留在京城;若你输了,向圣上告罪请旨,你可敢?” “风袭月——你打的好算盘!” 炽莲瞪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阴沉着脸道, “我的名声乃圣上亲授,不敢应战便是叫天下人笑圣上;战而败更是令圣上受辱;就算战而胜之,你我地位悬殊,也不过平白叫人笑我自降身份罢了!” 听她这样说,风袭月只以为是不会应战了,然而炽莲却又勾唇一笑道: “也罢,我本不必搭理你,但整日杂务缠身正好无趣,奉陪便是!”说着她又自回轿中,双儿放下轿帘,家仆抬起来就走了——那气势没有敢不让道的! 可风袭月这时却忽然心中失了主意有些惶恐——这哪里还是自己的是什么好算盘? 那一番话分明在告诉她,她炽莲今日不应战,这还只是她自不量力的玩笑;但要是应战了,无论结局如何,自己都是在叫圣上难堪,圣上又岂能容得她? 便是出了事,她炽莲是何等恩宠?顶了天,圣上不过责罚她两句小孩子任性罢了,便是细究,有孝字当头也好说,可自己却只怕是骑虎难下了! 风袭月深吸一口气,不禁有些后悔,如今——或也只能力压大胜,才能有一丝转圜了! 一百二十七:管他明日如何! 三日后,炽莲到了扶摇楼,当众人面与风袭月立下了赌约,风袭月开口道: “女子之才,无非琴棋书画、歌舞诗赋,样样比来未免麻烦,你既以一舞闻名,我最擅操琴,那便比这两样,如何?” 炽莲浅笑,轻描淡写回说:“都好。” 风袭月心里又咯噔一下,勉强镇静下来道: “听人说你从不抚琴,我也不愿为难你,也不想与你论琴,明日此时,你只消在此奏一曲《柱香赋》,若好——便算你赢,如何?” 炽莲转过头来看着她,问道:“如此比试,是否有失偏颇,对风姑娘不利?” 风袭月道:“来扶摇楼的人都听过我奏《柱香赋》,我实在无需再奏一遍。” 嘴唇微扬,炽莲答应道:“那便随你!” 等告辞出来,炽莲依旧保持着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漫不经心地闲话道:“双儿,你以为这风袭月,是精明还是糊涂?” “姑娘,她滑得很!女子之才,琴棋书画、歌舞诗赋、烹茶插花、刺绣调香……多了去了!她却挑这两样,可不尽是心眼儿?” 双儿早有不满,一路上都气鼓鼓的,炽莲不提她不敢多嘴,但炽莲既然问了,便要说个痛快! “姑娘才智非同一般,棋艺连太子都不能相比,诗赋书经她自是学不大通,至于烹茶插花、刺绣调香她恐怕倒是在行,只是又怕人说她是服侍人的本事,更不敢提!” 双儿嘁了一声,又道: “再说书画,别的不提,只说姑娘三年前照着那真景,一样所作的御园百花图,不仅被陛下珍藏,还被皇后娘娘描去绣了寝殿内的床帏纱帐,她也不能比!她只听说姑娘在乐坊样样精通,只少抚琴,就比这个,还不愿同时比论,过味尤香啊!人们只记得她好,却记不清有多好,怎么比?她不出面,还打算落个大方的名声!” 炽莲忍俊不禁,也为双儿的心情感动,于是向她解释道: “她的确这么打算,可这忘久了也容易淡了!只需另有新奇之处,难保众人不把她的忘没了,这也是她的糊涂!” 双儿冷哼道:“她就是料定您琴艺平平不能出彩,才敢这么着。” 炽莲淡笑不语,回到府中,炽焰正为母亲侍奉汤药,炽莲也不表露什么,一直照顾到母亲躺下睡了,才悄声示意炽焰出来。 两人走至后园,炽焰便问:“姐姐,有什么事找我啊?” 炽莲在石凳上坐了,方才皱起眉问道:“焰儿,你知道《柱香赋》吗?” “《柱香赋》?自然知道,姐姐在宫中不曾耳闻,这曲子在坊间可是时兴。” “双儿,去抱张琴来!你抚于我听听!”炽焰略惊,亦有些为难,便问前情后事。 炽莲说了与他,又道:“我对风袭月知之甚少,想你这人大概懂那里头的行情风向,所以问你。” “呀!这可是姐姐得要紧事!”炽焰有些激动道,“唉!可惜我是真的琴艺不精,恐怕坏了姐姐的事。” 虽这么说,但炽焰知道轻重,还是坐下来,认真奏了一遍。 这琴虽是无人不会的,但却也最是易会难精,炽焰又另有所好,从不在这上头费心思,所以并不能奏出这其中的妙处,他奏罢,自顾低头,懊悔不已。 炽莲也忧心起来,然而却安慰弟弟道:“你将谱子写下,我再找找其他人,宫中该有人会。” 炽焰摇头道:“这是风袭月自己作的曲子,虽妙却不甚雅,宫中的琴师难认同此道,大概不屑于练此曲的,再加上这曲子刁钻的很,不是一时半刻能熟习的……” “双儿,看样子咱们轻敌了!”听他说难,炽莲又满不在乎地一笑,“行了,你回去好好侍奉母亲吧,今日我恐怕是不得空了,双儿,咱们回房吧。” 这边炽莲回去依着记忆自己琢磨,那边炽焰则写好了谱子,忙差人到宫中几个琴师那里打问,可惜结果果然如他所料,炽焰只好自己再想办法,急得在炽莲房里挠头打转,可炽莲却笑他瞎操心,只催他去看着母亲,将他给赶了出去。 晚饭后,炽莲独自在房中看谱子拨琴,炽焰放心不下,又打发了利儿送来一碗枣汤,利儿进门来笑得小心道: “姑娘,夫人方才突然想起去年腌的蜜枣好吃,又怕克化不动不好吃,公子便吩咐厨房煮了一大锅的枣汤给夫人解馋,也叫我拿一碗给姑娘。” 炽莲原趴在案上正觉得冷,立刻叫端了来,又说:“去柜子里拿些衣裳来我披。” 利儿于是找出一件斗篷给她,又贴心地多拿了张鹿皮毡子给她搁在一边,道: “姑娘,今夜返寒,姑娘别费精神,早些睡吧!仔细那病发!” “知道了,你出去吧,别叫焰儿想着了!”炽莲随口答应了一声,紧着斗篷趴在案上一边研究琴谱,一边往嘴里扒拉枣汤。 她早起到现在紧着心弦,已有些倦了,如今盯着谱子眼里直冒金星,因此不禁瘪嘴念叨: “要是守戎在就好了!” 说着,想起那日他奏琴时的模样,嘴角维扬;又想到他抱着琴拦自己的轿子,扑哧一笑! 等到二更时,炽莲已能将《柱香赋》弹奏下来了,只是不满意,又觉得腹内有阵阵热浪,于是弃了斗篷,走到窗边吹风。 夜色清凉、新雪初停,外头没有月光,只有那边院中屋里透出朦朦胧的烛光。 风丝浸着冷意,一下降了火、去了困,炽莲支手在窗边,斜倚偷闲,顿时觉得心中舒畅,忽得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三两声虫鸣。 “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蛐蛐儿?” 炽莲起了雅兴,随口哼起调子逗那虫子再叫,可满天地又静的只能听见她一个人悠悠的音儿了! 炽莲探身向窗外,虽然毫无可看的,她却恍惚失了神!带着这样的惬意,忽然又起了睡意。 炽莲眯了眯眼,弃了稳重小心,又成了悠哉小性儿,也不叫人,顾自铺床就睡。 至于说,这琴究竟练得怎么样?明日又是否能出奇制胜?此时倒并不知道了…… 一百二十八:比试(上) 到了第二日约定的时辰,炽莲的车马堪堪到了扶摇楼,而此时,京中两大风云美人的比试早已传遍京城,楼中是宾客盈门! 炽莲一身浮绣梅素银裾裙,头戴着帏帽款款而来,风姿绰约惹人引颈而观! 风袭月迎上去,见她如此打扮,心中很是气愤,所以没好气道:“今日所来皆是判官,何时开始?” 炽莲抬眼望去,见楼上雕窗漏进来一束晨光,一架屏风、琴桌香案正设在那光尖儿上,与昨夜的雪光恰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恬然一笑道: “现在便开始吧!”说着,她顾自走至屏风后,摘了帏帽,摆上了琴。 风袭月被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笑弄懵了,半晌未能回神,这时有人捧出一只小香炉,高声道: “诸位都知道,《柱香赋》乃前朝遗曲,由我家风袭月姑娘再翻重谱,因其一曲尽时,香灰落尽最妙而得名为《柱香赋》。这曲子长便闷了、短便促了,有凭有据最好分断,一会儿风姑娘会在二楼听着节律,烦请诸位守着香。” 他说着插上了香回头请示,风袭月也已坐到了二楼的雅座上,而炽莲只是短短应了一声,也没看那香,待说点上了,方才不疾不徐奏来。 这一曲果然是妙啊! 似涓涓水长,似郎朗山空,闻者快意、弹者自在! 恰在这时,忽有人瞥见香已燃尽,于是有悄声议论窸窣作响,可炽莲旁若无人地顾自奏琴,神情依旧,丝毫没把什么快慢的规矩放在心上。 片刻后,众人似乎又为这琴音感染,便一个个静下心来,直到曲终没再有只言片语入耳! 琴声缥缈渐远,整座楼似沉入了岁月长河,许久才听有人长叹道:“妙哉!妙哉!哎?可惜——怎么没与香同尽?” 另一人回他道:“我是俗人,听不出是什么缘故,但只觉得今日听此曲舒心畅意,似乎与往日不同。” “也是,往日咱们只顾技艺,倒是少了这一份听琴的自如。”又一人尤沉浸其中,眯着眼摇头晃脑。 “啊!正是!正是此意!”最先说话的人一抚掌,恍然大悟。 评论一时倒了一边,但又有人道:“好是好,只是既然香尽未完,只怕还是手生呐……想来并不及风姑娘,输便是输了。” “这……这也不好说啊!”“说不清啊这个……”“嗯!不好说!”有两三人面露了疑难。 “这有何不好说,琴听不了,眼也花了?”“就是,多简单的事!”“谁说不是,瞎琢磨啥呢!”有两三人换了口风。 “要不——请风姑娘再演奏一遍,同时品评?” “也好!也好……” “怎的多事!”一时四下无声,炽莲抱怨了这一句,站起身来,顾自整好妆容就要出去。 众人站在前面不敢伸手阻拦,但还是出言劝道:“哎——走不得啊!” 双儿上前隔开了那几人,厉害问道:“我家姑娘奏完了,如何走不得?” “这胜负未分呐,这……” “评论胜负是你们的事,与我家姑娘何干?岂有因尔等无能,耽误旁人的道理?” “这这这……这女子好生口齿。” 双儿冷笑,回头请示炽莲的意思,炽莲才仰起头,望向了二楼的风袭月。 透着帏帽,淡淡的一眼扫得风袭月背后生寒,她一蹙眉,这才站起身来道:“女公子请回吧,是我输了!” 众人正不解时,只见她侍女挪开桌屏,原来还有一炷香,风袭月道: “列位所见的香实在短了一寸,我这一支才是,女公子能眼见香燃尽而不改其调,从容自信之态远胜于我,这一局我风袭月认输,无话可说!” “啊呀!风姑娘好坦荡!” “嗯嗯,输的起,也当佩服!” “这‘天下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了不得、了不得……” 楼中看客们各执一词,又议论开了,炽莲笑了一声,不作理会顾自离去,而风袭月望着门口余怒未消,失手便将香炉打翻在地…… 炽莲出了扶摇楼便着急入宫,今日要排一支九人的庆舞,所以她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因此一进殿便引得小伶人们围观打趣: “姐姐打扮好雅,这是什么料子?又轻又软,衬得姐姐如云雾中的仙子一般。” 炽莲娇柔一笑,倒也不觉尴尬,只回头对双儿道:“竟忘了换了,真是失礼。” 双儿亦偷笑回应,炽莲于是又道:“你们且准备着,待我回去换了衣裳再来。” “是!”几人哄笑着、簇拥着炽莲出去,回来时已换了衣裳——蓝衣白裳,她手执教条,显出几分威严稳重的样子。 这一日忙碌,期间又收到了风袭月下一场比试的安排,扰得炽莲心烦,这一烦就她懒得动弹,晚膳时分便打发人说今晚不回府,而去了闲花苑歇下。 “莲儿,最近你忙得我都好久没见你了,相夫人好些了嘛?你可有犯病?” 守尘听闻她今日得空留住宫中,也特特过来问候,看炽莲耷拉着眼皮,便回头从宫人手里接过一个碟子,又道: “这是我自己腌的杏子肉,旁人我可是不给的,想着你爱吃就给你拿来些。” “嗯……”炽莲应了一声,随手捏了一枚含在嘴里,嘟囔了一句,“太甜!” 守尘笑了,道:“看你无精打采的,炽焰说你跟人比试琴技、舞艺,琴既已胜了,怎么还发愁嘛?”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呢!”炽莲叹气道:“风袭月将比试之地设在东市,届时人杂多乱,寻常之作恐怕压不住场面,但我平常正经排的舞又是宫廷规制,百姓难懂也不合规矩。琴艺我输了也就罢了,那是众人皆知的短处,可陛下因我一舞赐封,怎容得我有半点差错?” “确实——”守尘也犯了难,问,“何时比试,再编排新舞可来得及?” “便是三日后,编排倒是不成问题,就是即兴也可以,只是怕仓促为之,出了万一不好。再有就是……我不知道该选什么曲子。” 看她忧心的神色便知是真为难,守尘点了点头道: “我知道,你怕跳雅了,不够噱头;跳俗了又惹人诟病!你担着皇家、世家两头名声,那一位风姑娘是怎样你又不很清楚,所以为难,是不是?” 炽莲心情不好时总是越发矫情些,斜了他一眼,往嘴里又丢了一枚杏子,也不知是在同谁置气。 守尘当时乐了,嘲讽她道:“看你装得一副正经样子,还搬出父皇的面子,实则不过小孩子心性,输赢你可没放在心上,只是必须出彩!解气!不然,以后谁还将你这‘天下第一才女’当回事,不谁都爬到你的头上去了。” 一旁的小宫女看笑了,炽莲红了脸,骂道:“出去出去!就知道说风凉话,可笑吗?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 守尘不笑了,把宫人都遣了出去,严肃起来道:“真有这么难吗?” 炽莲面上生气,实则感激他在外人跟前保全了自己的颜面,便也整衣肃色道: “我不同你玩笑,这种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也知道,凭得不过谁瞧谁喜欢!风袭月游走官宦商贾各间,不是我特意说她怎样,最是会察言观色、投机取巧,这话没错。上回殿中比试,是那美姬所舞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罢了,若改在风月勾栏,我并不一定能赢。” “莲儿,你太小瞧自己了!” “不!绝不是!”守尘摇头道,“且不论你常年练习的底子——技艺之精湛无人能及,便再是那精雕细琢的东西,也是比不上浑然天成的好!莲儿,你胜在气度高华,而非投机取巧!“ 他坐下来,耐心地同炽莲细细说道:”你当日所舞,‘新生雏凤’衔花啄果之态清新奇妙;‘渡劫火凤’悲啼泣血之状惊心动魄;‘重生神鸟’姿态更是令人神往!” “日出东山谁不侧目?芳花绽放谁不惊艳?这又岂是矫揉造弄——那绢花可比的?更何况你既有牡丹真国色,又有芙蓉清雅新,更兼冬梅傲雪真性情……这样千姿百态谁人不爱?” 炽莲有些发愣,望着他低头一笑,守尘却忽然停住了,灵机一动道: “哎?那日咱们醉读《九歌》,饮酒正酣时,你与炽焰拔剑共舞的那一段——舒豪大气,一刚一柔雅俗兼备,我以为正好,怎样?” “那一段本是祭春之舞,我仿效山鬼改编,民间向来有祭祀大演以作祈福驱邪,更有甚者推崇为神女叩拜!鬼神司命众人皆知、众人皆敬,并无贵贱之分,《九歌》大雅无人质疑,连时节也对……正好!最妙!”炽莲眼前一亮,亦抚掌笑道。 一百二十九:比试(下) 三日后,一人一辆花车赴约东市,风袭月为先,选的是《天仙俏》的曲子—— 她身披彩绡,下着百褶裙,高髻金钗簪牡丹,雍容华丽! 有仙娥随侍,好似神女作降,步履翩跹、彩绡飘飘,是神态似水、行动如风! 车到柳树下,她娇俏动人;车到广场中,撒落英缤纷…… 这一段设计用心巧妙,十分恰当,连炽焰见了都不禁有些佩服,他皱了皱眉道:“长姐,看样子你又轻敌了!” 可炽莲却道:“无妨,正好!” “哪里正好?”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炽焰有些着急了,“你瞧瞧她这样用心,妆容、服饰、用具、曲调都配合得巧,你再瞧瞧你!” “怎么素面朝天得就出来了!”指尖一抹不见半点脂粉,炽焰不禁大叫。 果真是胞亲,也就是他嫌弃炽莲,然而他对这位长姐也实在怕得很,又赔笑两声,无奈道: “我知道姐姐长得最美,但也别太不当回事儿,咱们好歹给她个面子不是。” “我是说选题相近,正好!”炽莲撇了撇嘴,“春祭不都戴上了面具跳嘛,我费那心思干嘛!” 说着踏上了花车,她果然青丝如注,不施粉黛不戴簪环,一身白衣墨流烟,素净的很! 然而独立花车之上,手执长剑,却又真真超然物外! 炽焰嘁了一声,也慢慢悠悠步上花车,他一身朱红道袍,拿羽扇、踏玉靴,倒是实在惹眼得紧! 然上了花车他也不急,趴在车辕上腆着脸,问一旁娘子借了一盒胭脂,在炽莲眉间一点——诶!真妙! 随后乐声起,男羽扇、女青剑,一者刚中带柔,一者柔中带刚;一扮鬼猖獗,一扮神慈悲。 红、白交映之间,好似八卦轮回,霎时间魑魅魍魉、霎时间佛光普照! 简简单单钟鼓铃铛、起起落落世事无常,方显出鬼神莫测的可怖可敬! 花车上,炽莲舞得入神、炽焰跳的自在;花车下,有人感叹造化之良能、造化之隐迹,亦有人崇拜鬼神巫法、天地自然…… 可风袭月却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自己刚作了降天仙,她便祭鬼神,这分明讽刺之意,为驳回些面子,定要叫炽莲难堪不成!于是恨着眼,悄声唤过人来…… 今日的比试,使本就热闹的东市人山人海,而炽莲的舞更引了阵阵惊呼! 此时花车不是花车,是祥云瑞气!所有人想崇敬鬼神般向往着花车上的人,有不安分地挤着人群涌过来,爬上了树碰了个果子下去! 炽莲不以为意,炽焰却着急,他侧身拿扇去扑开,可没成想脚下还有人丢石子!炽焰一个不慎便跌下花车,所幸他脚下功夫了得,一个翻身翩翩落地! 正有女子为他的潇洒倾心时,却听得有人起哄道: “嗬!摔下来了还不忘出风头,技不如人趁早回家吧!” 炽焰自己是不在乎脸面的,但可听不得人说他长姐!他气得冲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襟子就是一拳,顿时间,底下乱成一团。 而炽莲依然在花车上舞剑,陶醉其中、旁若无人! 一人独舞更显圣洁超然,可惜所有人都被那乱哄哄引了去,守尘远远看着,不由皱眉,连忙快步下了高楼。 因为他常亲自施粥赠衣,所以百姓认得敬仰,他一来便又引了一片跪拜高唱,场面越发乱了! 守尘无计可施,见花车上炽莲遗世独立的身影,自然吟出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他一步一句缓缓走向花车,这一下所有人都又望向了炽莲,炽莲也这才回过神…… 悠悠褪去了面具,她望着人群中的朝晖皎月,有些惊喜得不敢相信,一笑——她险些失态! 然而她稳住了,转身示意鼓乐依着守尘的吟唱,变换曲调步调。 守尘面如冠玉,笑若春风得走来,将天下嘈杂化静,耳中只余了他的浅吟低唱: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这一副场景看在常人眼里,又成了襄王神女、公子佳人的乐事。 这一对儿的事本是无人不知,乃是心照不宣的良配,这样想着,众人便又看她如同仙子般高贵圣洁,而炽莲此时纤尘不染的美貌、明眸善睐的情态又实在动人!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她端庄娴雅侯君来,颔首低眉应他歌。 随后,相视一笑,只听得是鼓乐声停,守尘吹起埙来,炽莲踏着两只铃儿越跳越快,守尘笑意上扬,大踏步跟上了花车! 一百三十:小气人 这两人仿佛较上了劲儿,仿佛平时嬉闹时一般任性而为! 炽莲跳的兴起、舞得活泼,等到埙声悄然飘远时,还不忘调皮一下,她冲着守尘得意地挑眉一笑! 然而这所有玩闹在旁人看来,只觉得是金童玉女,羡煞哉! 抚掌叫好声四起,守尘引着炽莲歩下花车,炽莲倩笑带羞道:“这次可多仰仗你的贤名了!” 守尘失笑道:“我的‘贤名’却是仰仗你替我打理,若不然只凭我的俸禄,哪里养得起这份‘贤名’?你又何必言谢?” 二人顾自玩笑着,看风袭月却早已拂袖而去,此时此景也早非赌气比试而已,两人便也不去挑明,高高兴兴乘了马车自回宫去了。 回了北宫略作休息,午后炽莲便在小厨房里忙活起来,同着彩绣预备了些精致的佐酒小菜,晚上也打算要小小庆祝一下。 双儿听了吩咐去监督小伶人练习,估算着炽莲午睡该起了,便回到闲花苑伺候却不见人,问了红裳找过来,还不等她埋怨一句,炽莲便道: “你来得正好,你亲自去一趟东宫,叫他们不必忙了,晚上我请他!”双儿见她这样高兴,自然也高兴,吞了埋怨答应着又出去了。 晚间,三人同席吃饭,一面谈笑,炽焰道:“姐姐,这次我可帮忙了,是不是该赏?” 炽莲不理他,却与守尘相视一笑,守尘道:“你分明是帮倒忙,跳得不好也就罢了,打架添乱——这么沉不住气!你好歹也是公卿子弟、读书闻理的人,在街上与人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有什么的……”炽焰白眼,满不在乎。 “这次有功的,自然是守尘哥哥一篇《山鬼》诵得及时,一首《沂水春风》吹的巧!”炽莲瞋了他一眼,扭头道,“守尘哥哥,我这里正经儿要谢你一杯。” 守尘忙拦了下来,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可担不起你一拜!”两人嬉笑着对饮一杯,又坐下来。 炽莲才坐下来又换了副神情面貌,阴阳怪气道:“你总是这样,我有礼好气得借你的曲子你不肯,非自己送了来!这回不叫我谢,下回可别指望我对你好。” 炽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不该不借吧!似我姐姐这般小气的人能饶你不成?看!又捱她话刺儿了吧!” 守尘笑而不语,倒把炽莲说红了脸,她羞赧地往炽焰嘴里堵了一块鹿肉,骂道:“吃你的吧!这么多话!” 见他姐弟二人打闹,守尘更觉好笑,伸手也夹了一块,顿觉美味得意外,于是不禁赞道: “这鹿肉做的好清香!前年我在蜀郡郑太守家吃过一道烩肉,当是觉得异常香嫩汁多,至今不能忘记,你这个倒比得上!” “嘁!”炽焰一抹嘴却道,“我不爱吃!你们是不懂,去年秋天,我跟守戎猎得一只大豪猪,啧啧!那个肥美壮实……当即架火烤了,拿酒一喷,拆骨剥皮吃来,可真才叫爽快啊!” “你何时与他猎的?”炽莲随口问道。 “他出京那日,我在城外送他的时候,”余光扫见炽莲的神色,他痞笑道,“嘿嘿……本来是想给姐姐留些吃的!可他说或你嫌脏,省得挨骂!” “我何曾嫌了?他才是小气!” “说来竟有半年未见了,不知道他春猎会不会回来,狩猎——他真当是好手!”守尘道。 “春猎他看不上,他只爱打秋膘,过年都不回来,估计是不会回来了!”炽莲扒拉着那盘鹿肉,终是没有挑到一块满意的,便又搁下了箸道,“澈儿该回来了,该叫她一起来吃些。” 说着又遣了双儿去照水轩请,双儿去了一趟回来道:“公主说多谢好意,但这回的事她没出力,不敢腆着脸来吃酒。” 说罢,双儿走上前来斟酒,又道:“公主是客气,红裳姐姐说回来就累得睁不开眼了,又在吃药,还是早些睡了好!” “这孩子——”炽莲叹了口气,说到这里便没了笑语,胡乱让了些酒菜便散了。 隔日一早,扶摇楼里可没了分寸,依仗着风袭月过活的老妈子、丫鬟、小子一大帮等在她房门口,风袭月才起,就赶忙都围了上去。 “你们要干什么?”风袭月一面戴耳坠子,一面骂道,“乱糟糟地跑过来,都闲呢嘛?”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你推我让了半天,才有人上前问道:“风姑娘,咱们这些人怎么办?是跟您走啊?是就散了?” “走什么?你们要去哪儿!” “不是您跟相爷家的女公子打赌,输了……输了就要离开京城吗?” “是啊,风姑娘!您好歹给句话!去哪儿?做什么生计?咱们也好收包裹的收包裹,找营生的找营生!” 风袭月一听这话,顿时咬牙埋头羞红了脸,几个人见她这样,更是叽叽喳喳,甚者没了好脸色要讨月银。 风袭月最恨人家瞧不起,气急了一砸花镜,啐道:“好不了的东西!谁也没说我输了?自己急什么?作死投胎的!” 婆子上前抚背劝道:“姑娘啊,人家是相府千金,咱们不好得罪的!这输赢也是摆在明面上了,这……她……” “你要说她给我留脸面不成!”风袭月一把攘开了婆子的手骂道,“她是公侯小姐,她是要保名声,哪来的好心?她对我这风尘女子瞧不起着呢!我既是风尘女子,我要什么名声!我就不信她还能拉的下脸,我就不走!她还来这儿赶我不成?” 风袭月横眉怒目呛得几人没了言语,然这时,却忽从门外传来轻、而不失气势的讥笑声! “好个才女佳人!我竟不知——要为名声息事宁人,不辨是非的道理!” 一百三十一:逐遗患;累名声 几人闻声涌出门一瞧,只见炽莲站在楼下堂中,赤红的袄、牙白的裙,皮笑肉不笑,两只眼微合着,好神威的模样!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喉间一紧,又见炽莲眨了下眼,冲楼上一瞥。 这眼神是冷冽?是嘲讽?是挑衅?是玩味?甚至是调皮?我说不分明,却直叫风袭月脊背发凉。 那样的心高气傲,却又这样的心虚,双儿嘁声发笑,走去搬来一张座搁在了堂中。 众人就看着她在楼下喝茶静坐,自成风波云眼,而风袭月虽是居高临下,气势却全被她占尽了! “我一向不是容人的量,任性妄为是远近出名的,所以——”细吹氤氲、轻押薄茶,炽莲面带微笑道,“只怕风姑娘是想错了主意了。” 这样的威仪既是命中有,又是经世面,风袭月暴烈的性子在这“风雨欲来”的阵仗前,只能空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应对。 炽莲终是放下了茶碗,有些不耐烦,又或说是有些失望道:“双儿,去请风姑娘下来。” “是!”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双儿平时妥帖规矩,凌厉起来也是骇人,她带着两个婢子上楼去“请”,道: “风姑娘——我家姑娘前来相见,怎不见来迎?与你说话,怎不闻回复?呵呵,下楼一叙又何妨?怎的不敢相见吗?莫不是也秉性家传——天生羞涩了不成?” 双儿这厢伶牙俐齿将原话奉还,气恼得风袭月抬手要打人,双儿不必动手,自有婢子上前拦住,并喝道: “风姑娘请吧,别再不识好歹了,让您自行出城你不肯,我家姑娘今日还有个请,明儿可别坏了脸面!” 风袭月无奈下楼来,问炽莲道:“你当真要逼得我无路可走?” 炽莲嘴角微扬,依旧似笑非笑道:“我早说了我不是容人的量,就是单凭一时喜好不想谁好过,也是有的!更何况当初这赌约是你非要立的,怎的此时反说我的不是?” “你!” “女公子你赢得风光,何必非要为难我?我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出了这京城,我能又到哪里投身?你这不是要逼死我吗?” 风袭月此时红妆羞恼,几乎落下泪来,楚楚可怜地哭诉不易、后悔求饶,叫人好生不忍!可炽莲却神情自若,一颦一笑更露寒意,道: “枉你自命不凡,有几分才学样貌,如今这是什么作态?你不服我没什么,费尽心思耍阴招赖皮也不算什么,就是惹到我母亲生气,是你的生意也罢了!但可笑你不以为耻,竟敢在我面前得意,拿我母亲取笑又伤我幼弟!” 她一声冷哼,又道: “我也不想与你多费口舌,我小人气性,就是护短任性,明告诉你我今日是来出恶气报仇的!这扶摇楼我买下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我还告诉你,不仅那大度的好名声我不要,更要得寸进尺!我要赶你出京,那就不是个形式过场,你若敢回来,我定叫你知道一个‘悔’字!” 她贝齿轻咬好狠的模样,风袭月闻言自是后悔不迭!这哪里是赶她出城?闹到现在这份田地,竜国之内何人敢忤逆炽莲去收留她?此时出城可谓与流放无异,倒不如当初走了干净! 风袭月不禁泄气——藩王乡绅哪里又差了?既留的体面又何处不可落脚!只是事到如今,后悔又能如何? “我实在气量小,你得罪了我,我是要回报的,该怎么罚你昨夜我想了一宿,害得我现在身上酸疼得很!” 本以为她做到这份便已算绝了,却不想炽莲捏了捏左肩,悠悠又开了口, “就这么算了我是不肯的,骂你——我也不解气;打你——我又不好动手;闹大了叫人笑话……思来想去,不如——我送你个礼物吧?” 炽莲俏皮一笑,却叫人看着脊背发凉,她接过双儿递的一个小玩意儿,道: “你既然这么想要陛下那幅字,那个我没法送你,所以特地叫人仿着陛下的笔迹赶制了这个,你瞧——纯铜的!” 风袭月一愣,却只见炽莲笑着从小茶炉上提起壶倒茶,又顺手将铜章丢进了炉子里。 风袭月吓得双目圆睁,未及反应便有婆子将她摁住了,双儿钳出来铜章,瞪着风袭月道: “凭你的身份也配戴凤钗?便这一点,就足治你死罪。”说着将她凤钗砸烂,又道:“姑娘仁善,你若再生事端,别以为我们姑娘不会知道!姑娘的脾气,有人害她一分必千万奉还,切勿再忘!” “别伤了脸,误了风姑娘生意不好——” “是!”双儿一应,就见红火碰了雪白、滚烫融了冰肌,一声惨叫因发自美人更添凄厉! 姶静曾说,炽莲这丫头真恼了谁都怕三分,果然如此! 今日若说她狠辣无情,倒也不是不可,这也是她的本性,只是平日不愿如此罢了,她自己说了“护短”,其实真是一点不差! 生于门阀士族、长于风云之眼,说实在的,哪个不是日日小心地活着?况且左相妻妾儿女众多,炽莲嫡亲的兄弟却只有炽焰一个,母亲又个性温和,她身为长女、长姐,自然得多想着些! 所以对炽焰与母亲,她一向习惯地是疼护唯恐不够,任谁伤了他们,碎尸万段只怕她也不会眨眼,炽焰平日孩儿似的作为,也多是炽莲这么惯出的。 炽莲这个人,她虽是闺中女子,平日里端庄得体,偶见调皮小性儿,却也杀伐决断、智慧过人!左相圆滑却也软弱,现不知有多少事是她的策令,当真是女儿身、七窍心,一张脸千万好恶全占尽! 但若说炽莲究竟怎样一个人,真是千言万语说不清楚,“知子莫若父”——倒是左相还有些知道。 解决了风袭月当日入夜,左相回到府中,更衣完,饭也不吃就独自去了书房,可才扯了卷书,就见炽莲素衣脱簪进来,后头还跟着一脸丧气的炽焰。 左相抬头瞄了一眼,两人却二话不说,噗通跪地,炽莲捧上荆条道:“女儿不孝,任性胡来,请父亲责罚!” 炽焰这一跪带着点不情不愿,他瘪着嘴又跟着嘟囔道:“孩儿也有份,请父亲一并责罚。” 左相自然知道所指何事,他也是正为此事烦恼呢! 他信任这个女儿,所以平日炽莲做事他从不干涉,可如今这风袭月与他交好不过月余,官场之中人尽皆知,自己的女儿却在这个时候与她赌气比试闹得满城风云,实实是打了他的脸啊! 如今,不知有外头多少人还等着看笑话——不是看炽莲的笑话,便是左相的笑话,闹不好还是一家的笑话!思及此,左相闷哼了一声,道:“先起来吧!” 炽焰立马喜笑颜开,站起身掸了掸衣裳,拉了拉炽莲的袖子道: “长姐,我说不用请罪吧!咱们又没错,父亲怎么会生我们气呢?你来请罪不是反叫父亲难堪嘛,起来吧!起来吧!” 炽莲不理,依旧埋头跪着,左相叹了口气,道:“焰儿,你出去,我有话与你姐姐说。” 炽焰瞄了两人一眼,一撇嘴识趣地却步退下了,左相看着炽莲,又叹了口气道: “我知你一向不理贤德的名声,但也一向做事知道分寸,这番事你……你我是父女,为父又一向依着你,有何事不能商量,怎叫外人看笑话?我是不要紧,焰儿本就是个糊涂子弟更不必管他,只是你——若落了个不孝不仁的名声,岂不要后悔?”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不敢反驳。”炽莲垂着头,乖顺地听训。 “你一时沉不住气,这样一闹,这几年的美名岂非全折在里头?这样作为毫无大家风范!不知情的更说你是轻佻妒妇、蛇蝎心肠,就是知情的,只怕也要传你是仗势欺人。嗳!为父对你的期许你应当晓得,旁人不要紧,你意气用事害了自己,日后这性子还得稳重!” 说完左相又是叹气,但想起她平时晓事明理、识得大体、顾得大局,却又不知该怎么教。 好时无可挑剔,坏时无可奈何,全凭她一时高兴;比较似乎全中,形容难尽其详,万般话唯她说不清!也罢,真是教不了,事情已然出了,还是先想想眼下如何吧! “父亲,女儿知错,任凭责罚!如今祸事已闯,女儿却仍有一句不肖的话要讲!” 然而还未及左相想出对策,炽莲却先开了口,她道, “父亲如今身居要职,家兴和睦,为人至此,本该无可多求。但居高而任重、任重而多诽谤;家兴则琐碎,琐碎则多事端,父亲不惑之人,该知为人谨慎、行事收敛,还望日后息心养性、保重身体为要,莫理闲事!倒是家中妻病妾少(shào)无人主事,还请父亲多多挂心——尤其母亲是正堂发妻,育有子女成双,从无过错、素有贤名,如今病容憔悴日日惶恐,父亲理当多加怜爱,否则恐难服众!” 左相闻言有些意外地紧了紧眉头,却又不怒反笑道: “好好好,自古良臣谏君王多,今日贤女劝父,也是一番佳话,为父明白了,你去吧!” 炽莲话未说完,听父亲这么说不禁吓了一惊,抬头看左相神情顿时,便明白他已由此想出了应对之策,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此后,这一整段故事当真成了“贤女劝父”的典故说开了,炽莲虽不喜欢这样,细想倒也是没错,便也不去管它。 真真好个左相,敢舍自己一分威望,却得一门美名,果然不是常人心胸! 一百三十二:你是什么花? 热闹暂消,重回平常,今日说这炽焰下了学,去乐府逛了一遭没寻到长姐,觉得无趣便仍回北宫,一进门又直奔照水轩。 “紫绡,公主还没回来?” “没呢!不过应该也快了,您且坐着等等,奴婢去瞧瞧。”紫绡随口答道。 炽焰便进屋打转,守澈房中陈设一向简单,炽焰东翻西看也找不出一乐,正等得不耐烦,纱却见窗外一只小虫乱撞,盈盈翠绿倒也可爱,炽焰便心生趣味,开了窗一捏,将小虫捉在手里玩。 炽焰一面逗虫,一面很自然地坐了下来,谁知道,紫绡方才正在这儿下首修补垫子,走的急顺手就将针线放在坐上未收,这一下——扎的他“噌”就蹦了起来! 炽焰一面捂着腚,回头一看那样粗的针,眼都瞪大了! 他哪儿想着缘由,只当是守澈作弄他,开口就骂道: “好你个狠心人,拿针扎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将手中虫子掩在了案上的书册里,又嘿嘿偷笑。 正巧守澈也回来了,穿着素银绣衫、罩着水蓝斗篷,见了他奇怪道:“你在我房里傻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一件事儿了。”炽焰忙收了笑,走上前问道,“嗳?这时候了,怎么你还披斗篷,不热吗?” “我比不得你,倒不是冷不冷、热不热的,这斗篷密,拿它挡风罢了。”守澈说着,摘下斗篷。 “这倒是!春日里风邪盛,你的病才好,可别吹着!姐姐也是,今年算是没犯病,但是也怕风。” 炽焰迎上去接斗篷,可守澈没理他,随手丢在一边,顾自坐下翻书来看。 书一翻开,那绿影子突然纵出来,当时吓得她“啊呀”一声,向后倒去,险些脑袋磕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炽焰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一笑,守澈明白了,及看清是个小虫,用两指一捏,站起来拧他的耳朵,冲他晃晃虫子道: “炽焰!你多大了还玩这个?拿这个捉弄我,傻不傻?” 炽焰立马求饶,指着那垫子道:“不是我要玩,我这是报仇,你绵里藏针扎我屁股,你瞧!” 守澈笑了,道:“这可不是我的,是紫绡的,她早上见垫子出线了说要缝两针的。不信,你等她过来你问。” 炽焰嘿嘿一笑,道:“你说是就是了,不必问了。” 守澈复又坐下,拉下脸道:“可别!您还是问一问吧,我阴谋诡计非君子,断不得信的!” “啊呀,我哪里又说你了,你又拿话揶揄我!”炽焰唯恐她真生气,忙赶过来哄。 “哼!你说我绵里藏针还了得,你还白面黑心呢!你要信我,怎么还会吓唬我?这时候说得好听,分明是错看我在先,有意害我在后!” 守澈斜着眼哼哼,显然是装着生气闹别扭,可不知这一句话怎地说坏了他,炽焰竟忽地横眉怒目起来! 他推了案几夺门而出,可怜守澈吓得不轻,追上去问:“我不过和你玩笑,上一句还好好的,怎么就发火了?我又说不得你了?你要不愿和我闹、不想同我说话,不趁早说?你又何苦来招我?” “哼!又是我的不是了?”炽焰回头道,“你成天价拿话戳我的心,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想去吧!” 两人赌气各自走开,紫绡闻声赶来,忙问:“又是怎么了?进门不过一刻就吵翻了天。” “谁同他吵,是他自己要开玩笑又开不得玩笑,管他的呢!让他作去!” 守澈才说气话,听闻紫绡叫了一声“啊呀!这箫!”,又连忙扑上去。 原来当时守澈脱了斗篷,顺手将腰间的箫解下放在案几上,案几一翻箫便被砚台给砸成了两段。 唉!可惜了这支新送的墨玉箫又糟蹋了,守澈默默地拾起片片碎玉,不禁伤心起来…… 炽焰自然不知道箫的事,他越往前走越觉得憋闷,可是气守澈怎么又气得长久?于是又怪自己发脾气。 “那么快就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炽焰撇了撇嘴叹了口气,又扭头往东宫去寻守尘玩。 远远在宫门外,便闻到一阵清香,进门瞧了一阵芳花绿草,顺着小径一转,便看见守尘独立湖边! 你可能想象? 落英缤纷之地鸟语花香,湖边树下翩翩站着的一位——玉骨画扇白面郎! 都说人比花娇的女子艳压群芳,谁曾见过这样一段风雅?连炽焰都不免心情大好,道: “你这留春阁可真是宝地,人间四月桃李未散,池中锦鲤又已上新。” 守尘闻声见是他,笑收画扇道:“你怎么想起来找我?” 炽焰过了桥至湖边,挑眉道:“怎么?你这东宫就我姐姐来得?” 守尘笑了笑不理他,炽焰又道:“我今晚约了孙侍郎下棋,他还未得闲,姐姐大概回府去了,北宫那儿我又吵了一架,所以只能来找你了。” 守尘皱了皱眉,倒不介意自己是个剩碴儿,只是不解问道: “你生性散漫潇洒,澈儿待人又仔细谦和,怎么你俩总能吵起来?吵什么?” 炽焰想了想,却也想不出为什么,反又问道:“‘仔细谦和’?怎么讲?” “澈儿素喜独处,温柔雅静从不争强……”他一指那湖中,“就如同这荷花,洁身自好、迎风送香。” “那你还是见她见少了!”眼珠子滴溜一转,又道,“不过你这么拿花比人倒有意思,那姐姐呢?你怎么比?” “像莲花吧!”守尘思忖片刻后笑道,“繁复多变,内含大千、外容万象。” “姐姐倒像……”炽焰一撇嘴,“公主嘛——是天山雪莲,长在冰里叫人近不得、远不舍的!” 炽焰自顾埋怨,守尘却另怀心事…… 他本是在湖边应景思人、睹物思人,和炽焰这么一聊,自然又想到莲生头上去了! “莲生美艳端庄,又该是什么花呢?若比牡丹,也是不输的……不对,牡丹尊重有余、娇俏不足!桃花好,宜室宜家有淑女之范,嗯……又似乎小家子气了些……” “对了!百合!下回见她必要携一束百合予她,即可赞她——也可表我心意!” “唉……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得相见,转眼我二人竟已分开一载,也不知她形容相貌是否有变,世间相思苦,既怜有情人,何使两地相隔呢……” 一个只顾相思,一个又已开始寻思怎么能跟冤家去何解了,所以谁都没再说话,两个人都只看着这暮春之景发呆。 一百三十三:他回来了 京中的日子也有趣也匆忙,转眼暑热,已是六月中旬! “殿下,是否即刻启程?” 说话之人,样貌尚显稚嫩,身形却矫健,姓余名千涵,字叔容——便是当初驻守北疆时的亲信。 知晓倩缘之事后,张满自领了一百军棍,守戎心生不忍,也为了不惹人生疑,还是将他留下了,只是觉得他忠心有余、妥当不足,且一百军棍也打得他落了点残疾,因此只让他跟在左右传话,实际的事务则已全交给了叔容。 “不急——” 守戎坐在案前,理着琐碎文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过了半晌方才抬头,问他道: “韩姬可安顿好了?” 余千涵抱手回说:“殿下放心,都已安排好了。” “这一回进京,本王要待到年后回来,城中事务有你兄长伯予,本王是放心的,只是叫骁神军在此间千万不可动作!本王不在,万事都要谨慎,随行何人、留下何人也都不能马虎……” 他顿了顿,说话皱眉仿佛已成了习惯, “随行还是多安排旧人吧!再者——把百源机带上,着人看着他。”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原来,皇帝听人提起秋猎,想起春搜时所得寥寥,所以特意下旨命守戎必须回京,尽管做足了准备,但要回京,他似乎还是有些担忧。 “嗳——”守戎忽然地叹了口气,道,“多备些礼,这回要住上半年呢!五日之后再出发吧。” “是!属下明白!”余千涵听命便又退下。 这日,焦阳烈艳,蒸的桂花微醺,炽莲一身殷红纱衣,抱着三五卷书册从英才殿出来,过了西宫转角,恍惚觉得前头有人影闪过颇为眼熟,便不禁跟了上去。 走了两三步,却见他忽得站住脚,仗剑回首,开怀一笑! 猎猎秋风,眼前人眉目略带沧桑,通身的英气逼人,嘴角的一抹笑却摄人心魄。 “守戎?”炽莲顿时愣住了,血涌上头,一出神怀里的书册“哗啦”散落。 这声响将魂儿又拉了回来,炽莲悄悄红了脸,蹲下身去捡。 守戎偷笑,一个箭步过来,半跪在地上抢先替她拾起了书简,一面问道:“莲儿,你怎么独自一人?” 炽莲抱着册子起身道:“双儿病了,我就没叫她跟着,宫里进了新人,我替人干些差事……你这是回北宫吗?” “嗯!”两人并肩而行,夕阳之下,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 “你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不曾听说?” “才到,父皇嫌秋围不热闹,非叫我回来。” “离秋围还有一个月呢,怎么这么早来了?” “父皇叫我办这差呢!且再过两天就是中元节,所以——”守戎没说下去,但炽莲也明白他是想在宫中祭拜乐氏。 “哦,你这回呆多久?狩猎之后就走吗?” 守戎摇了摇头,微笑道:“去岁走得匆忙,父皇说许久不为我过生辰了,又是中秋、春节的接连不断,来来回回麻烦,便叫我一直过了上元节再走。” “也是!”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北宫,炽莲道,“这一次当真呆的长久,叫蓝釉好好儿替你收拾。” “不必了,如今我已是藩王,又这个年纪了,住在宫中不合规矩,还是住在外宅。”守戎随口道。 “噢,对啊,我忘了……”不知怎的,炽莲顿觉悲凉。 守戎回头看着她,笑了笑道:“我已求了父皇,日后这北宫就是澈儿的了,这名字便也得改了,还要你费心思。” “我?”炽莲有些不解,但又还没从低落里回过神,“这样的事自有人安排的,怎么要我费心思?” “‘闲花照水,亭松留鹤’,这前一句淡雅隽逸,后一句潇洒壮阔,若论拟这匾额对联,哪有你好,自然找你。”他朗然笑着,痴望她发间玉簪。 炽莲也笑了笑,算是应下了,又道:“澈儿还没回来,想必你也念着她,咱们就先到她那儿坐着等她吧?” “好!”答应着,两人进了照水轩。 一进门,守戎便瞧见房里竟多了几盆花,虽嫣红得不合守澈的性情,倒也稀奇别致,走近一看却原来不是花,乃是两盆红苋菜,便觉奇怪,回头问说: “方才看见院子里种了一排赤豆,这房里又摆红苋,澈儿平常一向不喜侍弄花草,怎么?这是忽然起了归农之心吗?” 炽莲正为他烹茶,听了掩嘴笑道:“说来可是有趣,这自然不是澈儿的主意!是今年春的时候,澈儿和焰儿不知为什么又吵了起来,只知道是澈儿骂了他一句‘黑心’,另一个就恼了!他可不又做那痴样呆事了?第二日背着锄头硬种了这些,说是让她瞧着记着,他心是红的、血也是红的!” 说着又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嗳!一个犯愣一个哭的,闹了许久!这不,焰儿又出去寻箫,还没回来呢嘛!” 守戎听了,心里笑他们两个孩子率性胡闹,但嘴上却说:“这个主意倒也不差,很是新奇,听闻赤豆又叫‘绵丝豆’,有绵绵相思之意,改明儿我也可试试!” 他眼里又似玩笑又似当真,看得炽莲红了脸。 “皇兄!” 清凌凌一声脆,两人回过神来,原来守澈回来了,炽莲笑着站起身来,道: “你们聊吧,时候不早了,我去找彩绣。守戎!好歹今日用了晚饭再走?” “好,你安排!”守戎笑着目送她,那神情怎叫一个痴。 “哥哥?”守澈偷笑,上前挽过他的臂膀,“晚上再瞧吧!” 守戎讪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上完了课,宋少保又要另教我兵法,可不晚嘛!” “他可有敷衍?” “宋少保很是尽心,许是怜我有些造诣。” “那便好,父皇怕是对我有些防范,今日我有意提起你的封号一事,可父皇推诿说你年纪尚小,还是养在身边。” “我怎么样倒是没什么的,父皇对哥哥有戒心也是意料之中,哥哥不必理会这个。” “父皇只你一个公主,倒是不怕的……对了,你去见过韩姬了吗?” “还没!我一向不与妃嫔往来,突然拜访反而奇怪,定要惹人猜疑,所以没见。” “也好,等中元节的时候吧,你告个假,咱们红棉树下见。”守戎拍了拍妹妹的手道。 “嗯……”守澈想起红棉树不免有些伤心,那时自己虽不记事,但多年来兄长言语之间提及,也使她对生母之死有了些介怀。 话到此处,想必定有人要问韩姬是何人吧?哈哈,留个扣子,咱们下回再说! 一百三十四:韩姬 这个韩姬呀!算起来,是守戎兄妹两人的姨母! 当初,乐美人的母亲死后父亲再娶,娶的便是韩姬的母亲。可韩姬随母亲再嫁后不久,乐父便病死了,家中顿时没了支柱,又有老人,实在养不起两个女孩儿,韩母无法只得卖女。恰巧,邻人有一家夫妻,膝下寂寞,欲买一儿半女。一则,因为乐氏是夫家血脉;二则,相比之下韩姬更加美貌机敏,因此原本商量定卖的韩姬。 然而乐氏良善爱妹,非是不肯,她悄悄将自己卖入尚家做婢,以成全韩姬母女团圆,之后乐氏随尚美人进宫云云吾等皆知了。 可谁想,韩姬母女祸不单行,因遇荒年穷饿潦倒,韩姬仍是免不了卖笑为生,辗转流落至韦阳,阴差阳错之下便与守戎相认了。 她得知姐姐之事哀痛不已,为报前恩,言说“身无他长,愿进宫策应”苦求守戎。守戎劝说不过,只得托寿康侯做了假户籍送入宫中,如今正得圣宠,也已封为美人。 前情说完,再回眼下,话说到了中元节这日,守澈想法支开了随从,独自便往红棉树下赴约。 夜幕初降,长寿河边尽是放河灯的人,这里也星星点点漂过两盏来。就着霞光月色,守澈远远便望见了树下两人,守戎素色简服,犹显英赫,而韩姬身穿湛蓝色裾裙,身姿绰约一点看不出年纪。 守澈奔了上去,正儿八经叩拜见礼,唤了一声“姨母”,韩氏喜极而泣,抱着守澈道:“澈儿——可怜的孩子,难为你了!” 她试图从守澈身上看出当年乐氏的影子,只可惜母女二人神情并不像,仅是口鼻还有些许相似之处。 守澈亦哭道:“澈儿见了姨母只觉亲切,本以为天下只有我与哥哥相依为命,不想还有姨母。” 守戎也动容,然却笑道:“姨母与母亲十分相像,我初见时也觉得分外亲切。” 韩氏抹了泪,笑说:“是呢!我与姐姐虽无血亲,却无端让人觉得像,从小又要好得很,乡亲见了,只当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若不是如此,也难有今日相聚。” “母亲死祭也是我的生辰,哥哥从不许我祭拜,所以年年只在中元节,今年母亲知道姨母来了,必定高兴!”守澈哽咽着,却硬是挤出来一丝笑。 “好孩子……”韩姬拍了拍她瘦弱的肩,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三人摆果祭拜,韩姬望着不远处的河灯,出神道: “本该也带个河灯的,自从姐姐进了尚府就再不曾得见,我竟不知姐姐有如此遭遇。” “姨母……”看得出来韩姬是真的为乐氏伤心,守澈便生惭愧,低了头道,“难得相见,本该我们孝敬姨母,听姨母说起当年,想必母亲也不愿意叫姨母为我们如此牺牲的!姨母,我与哥哥无人疼爱,如今有了姨母,只愿意将姨母奉如生母,姨母实在不必这么做,倒叫我们心里不好受了!” “不必说这样的话,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她回过神来,看着守澈,面带微笑,“不瞒你们说,我虽卖笑为生,却也遇到一个怜我的人,我与他有过一个女儿,只可惜……去岁双双病死了。” “我是个没福的人,本已万念俱灰,若能助你们,我只当活得有奔头了。”拂袖拭泪,她抚上守澈的脸颊,“我进了宫,还可以正经把你当女儿,这便是我的念想了……她小名叫‘梅儿’,比你矮一个头,现在也有七岁了……” 说着三人又是泪眼横流,守戎忽的撩袍跪地,冲着韩姬实实磕了个头道:“守戎多谢姨母,便为姨母这份心,我也定不言弃!” 一百三十五:赵康(上) (大起大落,世事无常!) 转眼残秋已过,这日腊八,年味儿的热闹已有了。 外头积着雪,宫婢脚下匆忙,殿内笼着香炭,倒像是春风温软,使人生出倦懒之意。 皇帝半倚在榻上,正考虑年赏之事,姶静在旁坐着,随意地拨弄着手炉袋儿上的穗子,韩姬也在下首侍奉烹茶,听她说道: “旁的妾不知道,只知道皇后娘娘的母家最是忠心劳苦,便是再多也不为过,应是头一份!” 姶静听着这粗傻的奉承话,又是不屑又是得意,但嘴上却说: “哪里,妹妹说笑了!妾身母家不过尽了本分罢了,并无功劳,一切荣华还不是陛下垂爱。” “皇后,这便是过谦了——”皇帝应声道。 “是啊!赵庸将军孝中守职不说,赵仆射也是少年英才啊,这朝野内外赞赏之声妾都听说了!这父在外守南疆,子在京中保皇驾,一门忠勇,怎能不大赏?”她一面奉上了茶,顾盼生辉之间,瞧不出半分谄媚。 皇帝答应了,便又比往年翻了一倍,姶静连忙拜谢,心中想:如此看来,赵家在陛下心中地位有增无减,这便好了!这韩氏原来不过蠢钝讨好之辈,倒也识趣! 于是得意洋洋,抿了一口茶,对韩姬笑意盈盈,只是又觉得韩姬与乐美人有三分相似,心中膈应不禁转念又想:陛下召回守戎,又如此宠幸韩姬究竟是何意思? 姶静看了一眼皇帝,便又将眉头紧了紧…… 但等那一翻再翻的年赏下来,姶静松懈了紧张,赵呇若则最是得意! 自赵呇若他两年前扶棺入京后不久,被皇帝亲封为仆射,已然令人眼热,而今年秋猎更是出彩!他所猎数目,在年轻子弟中列数第一,比守戎都还多出一头鹿! 虽有人说嬴王是旧疾未愈影这才落后,往年的数目远比他多,可是赵呇若的风头却仍是掩不住。 他才过了加冠之年,名气却直追皇子,在公侯子弟中可谓是佼佼者,又还是未娶妻,这两日来往宾客,简直踏破了门槛!这不,今日厅中又候着来客,然而赵呇若却在书房慢条斯理地回信。 他一面写,一面吩咐家仆道:“六叔,父亲来信说今年本在孝中,就不必团聚过年了,陛下赏赐是皇恩浩荡,让我在京中好好儿谢恩,他在南疆不回来了。但我挂念父亲的身子,您替侄儿跑一趟,平日里也就罢了,这过年过节的还得有妥帖人照顾,旁人我放心不下,还得六叔您亲自去。” “哥儿哪里的话,老奴尽心就是了,哥儿在京中也自己小心着,老奴这就去了。” “您去吧!不必节省盘缠,路上只求顺利!”交了信、料理停当,赵启若这才去会客。 一日应酬下来天都暗了,赵呇若倒是不累,反觉得几句好话听下来很是称心。 他这边才吩咐了闭门谢客,却有一手持酒壶的男子晃晃悠悠来了,家人认出来是赵康,赶忙又敞开了门。 “呇若!”赵康走上前两步,笑道,“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你我叔侄都在京中,理应相伴过年。” 然赵呇若见了他,只拱了拱手冷笑道:“给伯父见礼,伯父说的是!只是父亲吩咐,尚在孝中不敢过节,伯父到侄儿这里,或许要扫了您的兴儿。” 赵康听了这话,倒觉得像是在骂他不孝! 自赵康成了败军之将,“不孝”、“不肖”的话明里暗里听了不少,好似是他败光了赵家的脸似的! 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手里没了实权、皇后又不理会他,赵康在京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事情不顺心,偏旧伤又犯起来,赵康烦闷时只有喝酒浇愁,渐渐地还沾上赌钱。 可惜手气不好、赌得又大,将那点积蓄输了个精光,前些日子索性连宅子也折卖了,他这趟来也没少带着讨好赵呇若的意思,因此便是小辈无礼,也只得厚着脸皮笑道: “我自然知道不敢作乐,只不过叔侄在外相互照应,一处作伴罢了。” 赵呇若见他一副硬要赖着他的样子,只觉得瞧不起。加上又是最近天天谗言听着,他心里躁得很,便不屑地睨着眼道: “伯父还是请回吧,侄儿这几日不得一点闲,到年夜里侄儿还得进宫,恐怕并不能陪伯父!别到时怠慢了伯父,让父亲和娘娘怪罪,请了!” 说到此,赵康不由得更气,败仗之后,姶静始终未替她说一句话,这回的年赏也不见有他,可不是明摆着视他为弃子了嘛? 赵康、赵庸两兄弟从小就是面和心不合,而姶静入府时因与赵庸年龄相仿,所有连带着也不待见他。曾经他看似是赵家长子,阶品更高,南征北战出尽风头,实则日子哪里有赵庸惬意? 从前各自富贵的时候倒也不怎么样,到底都还为一家利益在朝堂上相互帮衬,不过是私下从不来往罢了。可如今姶静眼见赵康失了陛下宠信,竟立刻将其弃如弊履!况且赵庸跟着赵彻早已摸清了南疆事务,所以赵彻死后,姶静便借口一来他败仗、二来他无子嗣,顺理成章地请旨让赵庸袭了爵,而他却落了个空。 这一切,赵康心知肚明,这些年他赵康戴罪削职本无话可说,但从赵呇若嘴里听到,那滋味可就不同了! 他因一人牵连一窝地全恨上了,啐了一声:“狗娘生的杂种!挨掏了肚肠,呸!你也配看不上老子!” 赵呇若撇了撇嘴,横瞪双目也不同他多费口舌,转身就叫人关了门,可怜赵庸本以为再怎么样,得个栖身之所是可以的,所以来前已将租的宅子退了,此时这大过节的一时想不出个去处,只能在街上晃。 正当他苦恼时,耳听得“哒哒哒……”有整齐的马蹄踏过。 赵康一抬头,远远见有三五个人骑马过来,因只支了两盏灯笼,迷迷糊糊得看不清楚。 赵康酒醉得不深,正打算让过去,不想来人却下马了,将缰绳甩在马鞍上就大步流星地过来了! “赵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来人张着两手,便是瞧不清脸,也看得出他的喜悦之情! 一百三十六:赵康(下) (真情假意,两难之地!) 赵康定睛一看,忙道:“嗬!原来是殿下,殿下从哪里来的?” 赵康已看清是守戎,她两人在津城一战有同袍之谊,守戎待他又向来敬重义气,可算是忘年交了。 “才从宫里回来,父皇留本王吃了饭,这便回府了。”守戎也已停下了脚步,仗剑答道,“难得遇见将军,将军若不弃,不如随本王一道回去,喝碗酒叙叙旧?” 这话或许不过是客套,却实在解了赵康的燃眉之急,推诿了一句便答应了。 “来人,为赵将军牵马!” 守戎一声令下,手下一人便将自己的马让了出来,赵康正不好意思,守戎回头对那人道:“你回宫里,今夜曹统领当值,你便住一夜也无妨。” “是!”那人去了,赵康更是感激守戎如此安排。 这边两人回到府中,立刻围炉煮酒,吃肉畅谈! 这二位聊将起来,仿佛在沙场军营一般尽兴,一转眼已过了三更天,外头月照新雪,屋中欢笑尤暖。 守戎把盏起身,看外头明亮生辉,便往窗边踱去,然一开窗,冷风夹着几片薄雪吹进来陡生寒意,守戎喘了一声,不禁咳嗽起来。 赵康忙上前道:“早听闻殿下去岁到韦阳时染了疾,累及今日还未好全,怎的?竟真是这么严重吗?” 守戎笑了笑,将窗复又关上,道:“觉着力气精神,倒确实不同往前了。” “殿下尚年轻,想必是以前总是奔波受累,一下犯上来生场小病罢了,定无大碍的!如今朝中,像殿下这样骁勇的人可无第二了,小心将养着也就好了!” “哈哈……”守戎低头摇了摇叹道,“谈何骁勇?也不过有身力气罢了!如今朝中有明君良臣、太子文德,连将军您都闲了,本王也确实不必像往日那样逞勇了。” “嗳?殿下为何妄自菲薄?文德什么的,那都是后话!”赵康不以为意,指节扣着桌面道,“哪朝哪代能缺得了将才?这天下!还不是打下来的!况且,殿下的才智又不输人——” 守戎闻言,嘴角不禁微扬,然又用几声咳嗽打断了赵康的后话。 赵康亦察觉说错了话,忙又改口道:“嗯……殿下,夜深天凉,还是早去歇息吧!可不能坐长夜了!” 守戎便不客气,只说自己府内无人说话很是寂寞,极力求赵康多住几日。赵康自然求之不得,于是安排在了客房,两人各自睡下了。 这一住,便一直住到了除夕夜,赵康晨起恰见冬阳明媚,心情大好,便掖袍操练起来。 待打了一套拳,他犹觉不尽兴,就想找守戎切磋一番,一问下人听说不在,于是只得作罢,坐下来喝茶歇气,喝着喝着心里就想: “我在殿下这儿也待了不少日子了,就是殿下烦我了不好明说,他家下人也要轻看我了,还当我是个厚脸无赖……今日除夕,想必殿下会留住宫中,我一个外人在这儿更白讨嫌,莫不如走吧!便是在山坳里窝一夜,也好过没脸呐! 这么想着,于是打定了主意回到房中收拾,又一思量——两手空空啊!无奈之下,赵康扯了条毛毯子,揣进两件金银盏,并将昨夜里吃剩的肉也一股脑全兜了,往腋下一夹往外就走。 “将军留步!” 他刚出门不久,只听见身后忽有人追马赶来,赵康将包裹一藏,转身问道:“何事?” 来人到跟前下马,气吁吁道:“将军可不能走!” 赵康骂道:“做什么?我还能偷你的不成?我与人吃酒差两个器具罢了,告诉殿下,明日便还!” 那人笑笑,道:“将军说哪里的话,将军是殿下上宾,将军要做什么,小的哪里敢拦?只是今早殿下吩咐,教小的千万留住将军过年,殿下还回来呢!” “殿下今日不在宫中守岁?” “是!殿下说难得能与将军一叙,军伍之人自然还是喝酒吃肉的爽快!” 赵康心里咯噔一下:嬴王这是为了我特意回来啊?他如此待我,我如何担当得起啊? 他大叹一声,将包裹一丢,愧而回返,到至房中不禁感叹起来。前后两厢一比,他觉得这样情谊简直胜过了至亲,因此恨自己无能,苦闷没法子回报。 夜幕降临,年末除夕,宫中歌舞丝竹热闹非凡! 偌大殿中,透不进一丝冷风,是灯煌煌、意醺醺,玲珑金钗添酒来;烟花俏、香气暖,春日桃李雪边开;人渐醉、声渐懒,锦绣霓裳掩红腮。 今宵佳节、君臣欢聚,是个个笑逐颜开!看那赵呇若更是喝得尽兴上头,伏在姶静膝下与皇帝二人欢谈大笑! 可见他如今多么受宠,连守尘都被晾在了一旁,而守戎则静静呆在不起眼的角落,他微敞着领口,半醉斜倚,冷眼笑看殿中热闹。 “皇兄,莲儿姐姐怎么没见?”守澈左右看了看,问他道。 “她原不是皇亲重臣,往年不过是皇后留她,但桑芜那样大族,到这种时候其实也缺人料理,恰巧前两日又算是逢了丧,所以她借口不来了。”守戎将身坐正,一句话落便斜眼见守尘端着一斗酒过来了。 “澈儿,你玩儿着,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将杯中残酒饮尽,站起来一转身,正好撞上了守尘,酒撒了衣裳。 守尘忙致歉,命侍女递上帕子,要亲自替他擦拭。 “不妨事,换一身就好了!”守戎接过了帕子,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衣角道,“正好也拿这个作借口,臣弟旧疾未愈,不能坐长夜,这便要回去了,若扰了父皇兴致,就请太子替臣弟担着些。” “嗯!那你便去吧,方才确实见你有几声咳嗽。”守尘点头应道,回头望了望,见皇帝仍与赵呇若聊的开心,又笑道,“我看无妨,今夜怕父皇也顾不上咱们了。” 守戎蔑笑告辞,回至府中,依旧摆宴再饮。 赵康因为心中有愧,眉头紧锁,杯子里的酒是越喝越不是滋味,奈何守戎却豪迈异常,揽着酒缸丝毫不见作罢的意思。 赵康暗恨一声,走到堂中噗通跪倒,道:“赵康粗鄙之人,今蒙殿下如此厚待,心中愧疚,无以为报!执此一杯,誓为殿下效力犬马,但愿可用!” 说着仰头欲饮,守戎却忽如酒醒,正色视之,站起身来,背手踱步,道:“说来,本王确实不该强留将军在府中除岁的……上有娘娘千岁、下有亲侄在京,本王此举原是为你我旧日情分,一时考虑不周,却叫将军陷于两难了……” 赵康听罢,捶地叹道:“真是惭愧,高楼起时众人攀,高楼塌时众人散!我赵康今日何种境地,殿下知道……我不过老匹夫罢了,殿下何须苦心为我?” “嗳?以将军之能,不过是漏了几个雨点罢了!将军也说了,这天下是打来的,谁又缺的了将才?” 赵康闻言心中一颤,狐疑起来——原来嬴王有夺嫡之心? 自己身为赵家人,是不言而喻的太子党人,如今投身嬴王府,所谓“两难之地”,竟是这个意思! 一百三十七:有惊无险? 赵康想到这里,心中动摇不定,正后悔言语轻浮了,守戎陡然回头! 他两眼空洞却骇人非常,似那厉鬼冷笑两声,慢悠悠道: “所以说,将军与本王,是同病相怜……本王何尝不是尊贵出身?当年却受人桎梏,如今又被父皇弃之不用,将军说说,受此等委屈,怎样不顾啊?” 尾音长长拖着,听得赵康是又恨又怕! 一恨赵家绝情不济,二恨嬴王挑拨利用,三恨自己当真心中不甘! 而怕,是怕眼前这阴晴难测、鬼魅一般的嬴王! 如此恩威并施,捏准了他的心思,如今摊明了要算计利用他,却偏偏叫人不想去反抗。 这嬴王平日多么旷达,此时细想来心思便有多深,自己的恐惧也就有多深。 一咬牙,赵康决定豁出去,问道:“殿下,究竟需要我做什么,请直言吧!” “将军无需紧张,本王只要将军做一件小事,上元节再说也不迟……”守戎笑了笑,道,“这几日将军放心住着便是,只是你我既有相关,日后还请将军进出小心为上,莫叫人留了话柄。” “殿下?这——”见他不肯说明说,赵康更是心慌。 “将军莫急,当真小事,本王只问将军一句……”守戎依旧面带微笑,可如今那张脸,是叫人越看越看不清了,他轻描淡写地问道,“以将军的本事,进出皇宫一趟,可有把握?” 赵康猛吃一惊,看着守戎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如进了阎罗殿一般! 赵康虽心里留了疑问,可到底没能问出来守戎的打算,转眼又到了正月十四这天,一连几日的风雪总算停了,炽莲也总算从桑芜回到了京中。 旅途疲惫未扫,炽莲于辰时进宫,安排明日宴上歌舞事宜。她才脱了斗篷,就听见炽焰和守澈两人打闹着走来,于是笑着打趣道:“怎么,你们俩又好了?” 守澈红了红脸,上来挽着炽莲撒娇道:“莲儿姐姐,可算见着你了,我还以为年内你都不进宫来了呢!” “给公主拜年,我家中出了丧所以避着些,也算回家偷个闲,不像他似的!”炽莲明媚一笑,道,“我给你们备了礼,一会儿叫双儿给你们送过去,守戎在宫里吗?” “嬴王倒是在,可太子不在,姐姐你白来了一趟喽!”炽焰戏言道。 “他哪儿去了?”炽莲确实觉得有些意外,因此没有计较炽焰的玩笑,问道。 “前儿的风雪压倒了不少京郊村户的房子,他知道了就将灾民全数迁进城东的私宅,又非要亲自出城主持赈灾,带着粥舍昨日午后走的!”炽焰心知姐姐关心,便又补了一句道,“为这事,还与陛下几乎吵起来了呢!方才,我听人说陛下差人叫他回宫过节,他竟然婉言拒绝!” 炽莲闻言,恍惚是皱了皱眉,但巧笑道:“明早我去找他,一定叫他回来!” 说罢又忽然正色道:“焰儿,你几时进宫的?谁许你来的?” 炽焰忙欲逃走,却被炽莲一把攥住了后领,又只好无赖似的转身求饶:“长姐息怒,我没常来,只是何乐师演完元宵宴就要辞官归乡了,澈儿一心想请教,所以才叫我来做个中。” 炽莲松了手,又打趣道:“哦——我说呢!上回你送了箫,澈儿还不理你呢,怎么今儿能跟你说说笑笑的了,原来是承了何乐师的情。” 正说着,有宫人来请炽莲,三人便散了。 再说回嬴王府里,赵康提心吊胆地过了这十几天,总算今夜里叔容神情诡秘地来请他相谈了。 赵康跟着他一进屋,叔容就关上门退守在外,再看守戎,他披着墨狐裘,歪在案前煮酒,那气势——颇有掌人生死的意思! 赵康一愣,竟没敢挪步! 听见声响,守戎眼皮方才微微抬动,见了赵康,便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坐下。 守戎仍是亲自为他斟酒,可赵康心内惶惶不安,待守戎再请才端起杯来,但这杯酒注定是喝不安生的,因为那阎王已开了口: “明日元宵后,本王就得回韦阳了……”气呼闻音,他似乎是一字一叹,“本王在京中这半年……不能白待,所以,今夜便该将军出场了,本王需要将军做的,便是——入宫!行刺!” 话音未落,酒杯落地!酒果然是一滴未进,全洒了! “殿下?你?”赵康强忍着惊讶,问道,“殿下此时弑父逼宫,只会助太子顺利继位,殿下——” “将军多虑了!” 他又忽得仰头饮酒,哈哈大笑道:“本王便是那大逆不道之人,也不会这般愚蠢莽撞,弑君夺位倒还不至于的!将军只需无诏入宫,露一露面便可,无需伤及任何人。” 赵康松了口气,继而又担心自己的安危来——难道嬴王苦心经营就是送自己去死,然后拉赵家下水吗? 守戎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紧不慢道:“将军放心,本王知道,以将军的本事进出皇宫并非难事。今夜宫中当值的是曹欣长子,他是本王的人,本王已嘱咐他今夜闹动声响为主,捉拿刺客为次。事发之后,这案子会由廷尉张?与本王主理,届时,定会替将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嘴角微扬,他道:“至于此次要查的——是另一宗事!” 可是听他这么说,赵康并没有半点轻松! 他原来早已打通了各处关节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几年来的隐忍筹谋实在令人思之后怕,赵康想了想又道: “殿下是想……将我行刺谋反的罪名安在皇后头上?如此……那可是诛族大罪!殿下,到底血浓于水,恕赵康实在于心不忍!” “将军与她不和谁人不知?既无动机又无伤人,如何推得到她的头上去?” 守戎终于恢复了常色,他摇了摇头道, “再说皇后一党根基深厚,本王便有这打算,却又能耐她何?不过借将军的身份挑个由头罢了,将军放心,本王说了要查的是旧事,就保证不会叫他二人掉一根头发!” 赵康依旧迟疑不决,守戎也不急,就望着赵康顾自饮酒。 终究,赵康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一咬牙应了下来! “等等!”他仰头痛饮后正要告辞,守戎叫住他,掏出一枚玉佩丢给他道,“把这个带上,记住!本王要的——是有惊无险!” 一百三十八:皎月升兮,玉莲出兮 (你说,若是守尘第一眼见的是这样的炽莲,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上元节当日,映着雪光才刚刚蒙蒙亮,炽莲的马车已驶出城外。 守尘正亲自督建房舍,四周有些坍塌凌乱,他一袭赭衣堂堂而立,显出为君者的气度来。 紫棠色的马车驶来,配着银丝灰绿的纱,雅而不显!从车上下来一位女子,披着雀翎云肩暗花斗篷,里头穿的,好似是一件舞衣,随着脚步,翩翩款款! 长长的青丝用鹅黄的缎带松松一绾,额前散落着几缕,半遮红莲记。 她未施粉黛,淡淡的眉、娇腻的鼻,小唇儿盈盈欲启,珍珠耳坠在青丝间若隐若现,勾引得人不禁陶醉起来。 孔落武见了目瞪口呆,捅了捅身旁的人,小声道:“莲姑娘今日像神仙似的,尤其——还是站在雪地里……” 守尘听禀,忙迎上去也不禁连连赞叹道:“皎月升兮碧波影,玉莲出兮轻云漪;步彷徨兮影绰绰,眼迷离兮神夭夭——好妙!好妙!” 炽莲愣了愣,羞答答一笑,道:“出来匆忙,赶不及梳妆,谢你还看得起。” 守尘道:“清丽脱俗,这样最好!莲儿,你怎么来了?” “我来请你回去。”炽莲抬手牵住了他腕上衣袖,笑着说道。 守尘闻言,却皱了眉:“莲儿,怎么你也不知道我?今日我不能回去,等事情办完,我自然回去领罪。” 炽莲见他似有愠色,只得耐着性子劝道:“你心系民生自然不错,但君臣孝礼也不能不顾,这里有人安排便是,你又何必较劲?” “对父皇是父子之情、君臣之义,日久能见;可民心得失,却是顷刻之间!佳节之时遭逢天灾,百姓正是心寒苦闷,若不得皇恩沐泽反见热闹奢靡,难说不生怨恨。父皇要过节我不拦着,儿臣替他安抚民心,权当尽孝!” 守尘甩袖,撇了头去,他一向脾气最好,此时这般模样可见不简单,炽莲忙将他拦至一边,略带责怪道: “伴君如伴虎,难说父子之情、君臣之义就不是顷刻之间!左右虽是你我亲信,但人多嘴杂,你怎能如此大意?你一向温厚谨慎,如何一反常态?简直不可理喻!我走了这几日,究竟你与圣上起了什么争执?” 这样的苦口婆心,奈何守尘却依旧不听,只说不劳费心叫她自己回去,便又自顾忙起来。 炽莲冷不丁受此待遇,走也不甘心、不走也尴尬,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旁的人,谁不知道炽莲是个什么人物?这赈灾没她可还做不成的!于是皆吃惊于守尘的反常态度。可他二人的事谁敢多嘴,所以过了约莫一刻,孔落武才敢过来请她道: “莲姑娘,我们这里放朝食了,您这么早来,想必也没吃呢吧?不如同属下进去一同用些,暖暖身子?” 炽莲愣愣的,远远望了一眼守尘,见他似乎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心不在焉地跟着孔落武进了一间小屋子。 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守尘亲随,炽莲也是认识的,只是此时个个敛声屏气的,都不自在。 这时三人提篮过来,给她送了一碗粥、一碟小菜、两样糕点,相比他人,似乎不同。 炽莲的确有些饿了,可是尝了尝,粥稀薄无味、腌菜酸涩、糕点粗糙,只觉得难以下咽。 她撇了撇嘴,抬头左右瞧瞧,倒见有一样团子——软白可爱,似乎不错!见守尘面前也有,独她没有,于是动起了小心思,又是嘴馋,又是想试试守尘气消了没,就偷摸夹了他一个。 眼看就到嘴边了,守尘却一伸手,抢过去便吃了,还连着盘子一块儿端到边上,一副护食的模样。 炽莲懵了神,心想他生气归生气,总也不至于会吝啬一口吃的,怎么忽然比炽焰还幼稚起来? 守尘瞪了她一眼,吩咐孔落文道:“叫人再做些精细吃食来,莲姑娘吃不惯。” 炽莲听了又不由得意,于是便放心地撒起娇来:“拿你的给我吃一个怎么了?人家都有!” 守尘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这是羊奶团子,你吃了起红疹。” 他说罢又若无其事地自己出去了,这下可轮到炽莲不好意思起来了,她吐吐舌头偷笑一笑,脸也红了! 方才众目睽睽,他堂堂太子竟然抢自己嘴边的东西吃,这份贴心细致是难得的,而自己的关心却没有照顾到他的感受,炽莲又实在觉得有些愧疚。 这么想着,炽莲瘪着嘴,慢悠慢悠地挪到守尘边上,扯了扯他的袖口。 守尘回头,看她微嘟着嘴、眼泪儿汪汪的样子,话不言自明,不禁爱怜地替她抹了抹泪。 两人嘴上正有几斤话要说未说,噎在那里,只见一人骑快马赶来,看打扮是宫中侍卫,那人纵马跪安,报道: “太子!娘娘急召,还请速归!” 守尘瞧得出这不像是姶静来烦他,忙扶起来问道:“出了何事?” 那人凑近,道:“圣上遇刺!” 守尘两手一紧、心下一慌道:“父皇怎样?” “殿下放心,圣上无恙,只是行刺之人乃北将军!所以娘娘请殿下速回商议!” 昔日赵彻在世时,因不喜欢人家说他老,所以常称“赵将军”,而赵康、赵庸正好一南一北,便私称“南”、“北”将军,都是习惯称呼,可看出这人是皇后亲信无疑了。 守尘一听大惊,连喘了两口大气方镇定下来,炽莲忙低声道: “陛下虽无恙,依理你也该立刻去问安,百姓知晓你关心父君,也必觉理所当然不会怪罪。何况你此时与陛下正争执有异,万一牵连起来,恐被人拿作说辞!孰轻?孰重?你细想想!” 这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守尘总归听进去了,他点了点头,当即吩咐完几个妥帖门客该如何如何安排,随后快马回宫去了。 宫门前,炽莲又拦住他道: “守尘哥哥,你记着,若非紧要,无为便是无心!今日,恐怕我不便同你一起了,你小心应对,别叫人以为你们父子生了嫌隙,拿着错处去做文章。” “我知道!”守尘答谢过,心中焦急赶忙入宫。 炽莲一直目送他至瞧不见影儿了,脸上的担忧也没消散,双儿在旁见了,问道:“姑娘,咱们去哪儿?” “回府吧,父亲大抵已进宫了,悄悄请他留心。” “是!”临上马车,又忽觉得心口绞痛,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来,炽莲蹙了柳叶弯眉,回望宫门,呢喃道:“应当……不会有事吧?” 马车辘辘,拨雾而去未扰清梦,许久后,才见一缕晨曦照在朝阳门上…… 一百三十九:君君臣臣,全是学问 皇帝寝殿之内,已有许多要臣聚集,皇帝冷着脸,裹着一张毡子坐在榻上烤火,问道: “赵康这趟事,众卿怎么看?” “想必是因为陛下重赏赵家,而他被革职,心中不平所以做出这等荒唐事。” 左右看去无人回应,李中丞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他一说完又听有人附议: “臣闻赵康近日有些背运,潦倒失意,还与赵仆射有过争执,骂他小人得志云云,如此说来倒通。” 皇帝思忖,似有犹豫道:“这么说来——是与皇后和太子无关了?” 中丞忙道:“陛下,微臣敢说绝无关系,一者皇后与太子地位稳固,并无必要;二者此时逼宫行刺太过草率,岂非小儿行径?” “可他——”皇帝想起昨夜惊吓,下意识要反驳,但终究欲言又止,转头来又问,“曹卿,你以为如何?” 曹欣慌忙跪地,道:“臣汗颜,犬子护驾不周,臣有罪!不敢妄言!” “谁叫你说这个,朕能无事还全仗曹验来得及时,汝等何罪之有?”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陛下宽宏!臣实在感激涕零!”曹验忙谢恩,又道,“臣昨日与赵康有过正面交战,但未见他下狠手,觉得不像是蓄谋已久,而且他仓皇逃去,倒像是有些醉酒。” “陛下,”王宗正看这情况似乎已定,便开口道,“陛下深知赵康性情,他素来有些鲁莽耿直,酒后闯宫倒像他的作为!说起来,陛下其实也有不当之处,赵康素有军功,一次失职便遇冷落,难怪他心中不平。陛下既然无事,为不伤国士之心,倒不如趁此时事情尚未宣扬出去,就放他一马吧?” 皇帝闻言看了他一眼,却未置可否,曹欣恰在这时支吾道: “陛下,臣亦觉得赵康绝无伤害陛下之意……不过……不过倒是另有一事,请陛下容禀!” “要说快说,光长年纪不长胆子,越发不如你儿子快人快语了。”皇帝皱着眉,瞪了他一眼。 “是——”曹欣低了低腰杆,讪笑了两声道,“臣方才巡查之时拾得一玉佩,觉得这东西模样古怪,不似宫中所用,或许是赵康遗留,因此不敢大意,请陛下过目。” 皇帝接到手里就觉得那玉佩质劣色杂,实在不像赵康会佩戴的东西,不过细瞧了瞧,觉得做工倒奇巧,花纹古怪也前所未见,当中刻了一个“令”字,似乎是个要紧东西。 高太傅瞄了一眼,冷笑了一声,道:“这样子倒像是故弄玄虚了,谁会将这样的令牌丢下。” 众人看了他一眼,似乎都觉得高太傅言语轻浮了,而张?却凑上前来,道:“陛下,臣倒觉得这东西蹊跷,不如还是交予臣查一查,或许另有文章。” “行,交给你去查!这件事怎能随意糊弄过去?” 皇帝又将玉牌递给了身旁宫人,下令道:“张?,你细查查!赵康当真一时错意倒也罢了,若生反意觉不可轻饶!倘若……倘若背后另有主谋,也要彻查!” “是!臣领旨……”张?跪领,又问,“陛下,此案事关外戚,只怕牵扯众多,臣嗯……恐不足立威,还请陛下另委任一名主审压压场面,臣从旁协助,或许更为妥当!” “嗯!”皇帝点头道,“王卿,你来主理!” 王宗正愣了愣,忙摆手道:“臣?臣不行的,不行的!陛下莫要玩笑了。” 皇帝又瞪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个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的人,让他审,只怕他会为了不再给自己添新仇,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皇帝无奈地紧了紧眉头,四下看去,见左相站在旁始终不发一言,便又问他的意见。 左相见问,忙拱手回道:“陛下有所顾虑,是怕万一牵扯到中宫、东宫,若如此,倒确实应有贵重之人主持——” 左相慢悠悠地说着,就是不点紧要的说,皇帝有些恼了,又问张?:“你提出来的,想必你心里早有打算,且说来看妥不妥。” 张?便道:“臣以为如今朝中,数嬴王最稳重。” 高太傅一惊,忙说:“不妥,万一真是栽赃陷害,岂不便宜了嬴王?” 这时,忽宫人来禀太子回宫,前来问安。皇帝或许是听了高太傅的话有些不悦,因此骂道: “叫他不必来了!去请他母后的安就是!” 宫人将脖子一缩,忙诺言退下,到宫门外请守尘回去,守尘放心不下,便偷偷问那宫人道: “父皇身体如何?可有不适?” 那宫人答说:“圣上安好,太子殿下不必挂心,只是此时正与众臣议事,有些不得空,不便见殿下罢了。” 守尘叹了口气,只好在门外请了安退去。而殿中的人,尤其是左相见了此情形,便自然明白皇帝对东宫已有所不满、对皇后亦有疑心,于是道: “陛下,臣也以为嬴王查此案最妥当!且不论嬴王忠孝谨慎、素有威望,便真如高太傅所说,这里头有党政之嫌,那就更该让嬴王主审了!” 略顿了顿,左相近前一步道:“陛下想,若确有逼宫造反的实证,嬴王最会查个清楚;若没有这事,嬴王也定会避人口舌不敢栽赃,这一个结果岂不是两问得解?” “嗯——”皇帝终于满意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召嬴王进宫再商议。还有,此事不可张扬!” “是!”众人领旨,皆不敢轻视。 后议事毕,左相回至府中,炽莲忙迎出来,打头便问:“父亲,怎么样?派去的人晚了一步吗?举荐嬴王主审,是您的主意?” 见问,左相坐下来,却有些不满,看着炽莲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莲儿,办事——你一向比为父机敏,所以为父对你寄以厚望;处世——你却欠妥当!你向来随性却也通透,怎的现在如此沉不住气?你说说,为父当朝二十载有余,陛下委以重任从无疑心,是为何?” “父亲只忠心圣上,克业务实,从不参与党权之争。”炽莲见父亲训话,垂手而立,答道。 “官场之上瞬息万变,陛下心思深不可测!若要不倒,便要为人中立。”指叩桌面,左相再次强调。 “是——”炽莲答得显然不走心,左相摇了摇头失望而去。 炽莲腮帮子鼓着气儿,冲左相一努嘴儿,悄悄哼了一声,双儿忙凑上来问:“姑娘,相爷不肯说,怎么办?” 炽莲却忽然眼珠一转,恍然大悟,因此勾唇笑道:“父亲深谋远虑,果然不可及!既然暗潮汹涌你我难避,与其‘中流砥柱’,不如‘顺风应势’!父亲虽说中立,却显然卖了个人情给守戎,他帮此——我自然帮彼!这可不算错!” “啊?”双儿听糊涂了,问道,“姑娘,这事儿究竟怎么帮?” “其实,说帮也算、说不帮也可,你去托人给娘娘捎句话,让她不要惶急,圣上问起来,便不论理只论情、不喊冤只认罪。最不明白的人才最清白,真假不重要,陛下心思才重要。” “是!姑娘的智慧也是不可及啊!”双儿笑道。 被人夸赞,炽莲却忽然若有所失,她低头绞着手绢,轻轻叹道:“我又不是不会耍心机,只是……只是不愿我与他二人之间要彼此猜度罢了……” 见这样,双儿不禁欲言又止,但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退下了。 一百四十:妾身有罪! 话说,守戎接到旨意入宫单独面圣,皇帝将事情交代后,却又悄悄吩咐他暗查皇后,守戎佯装意外,问道: “父皇何意?赵康虽是娘娘表兄,但娘娘与父皇夫妻伉俪,又怎会伤害父皇?” 皇帝犹豫片刻,招手叫他近前,伏身贴耳道: “我儿,你可知道那时他说些什么?他说叫朕莫怪他,要怪便怪皇后娘娘无情!其实,朕看他目无凶光只见迟疑,朕信他无意害朕,但皇后——” 守戎闻言却是真的意外了,他眉间一紧,又忙谏言道: “父皇,帝后伉俪关乎国体,此时未有确证,还请父皇莫要疑心中宫啊!况且,弑君之人何来的忠义可信,怕是有意栽赃,尚未可知!不过赵康此言确是古怪,父皇既然心中不安,儿臣会细查的。” 皇帝哼了一声,直起身来,道:“哪有一个忠义可信得?连守尘那逆子都敢驳父命、抗君令。他那日在堂上如何说的,你也听见!” “什么‘天子脚下,佳节之中,民流离失所、君享乐不顾,威信何在?儿愿代父平愤!’哈!掷地有声说得真好!他这样厉害,将朕的君威置于何地?你瞧瞧,现在连朕的圣旨都诏不回他了,谁能保得准他想代的是哪一件事!” 君威震怒吓的守戎跪在哪里,惶恐不发,皇帝瞄了他一眼,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好好查案即可!” “是!关乎父皇安危,儿臣不敢不尽兴!”他一叩头,如释重负。 待守戎从殿内出来,已近酉时,便径直往北宫与守澈一同用膳,两兄妹又在房中说悄悄话儿。 守澈见他总是出神,便问道:“哥哥,还有何事愁眉不展?” “澈儿……此一计虽前后筹谋许久,你我费心叫赵呇若骄纵,又恰逢父皇与守尘嫌隙,但如此顺利,我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守澈闻言也紧了眉头若有所思,听他又说: “左相一向左右逢源,倒算能说得通,只是赵康不像精明之人,也未见对我忠心,怎么这么巧,一句话说到点儿上?” “哥哥,其实这句话也不算什么的!” 守澈笑了笑,宽慰道:“哥哥的夺嫡之心是因皇后而起,赵康的怨愤也是因皇后而起,这罪可不算在皇后头上?赵康这话是一时巧合,只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谁叫皇后素爱贤名,不肯在父皇面前显得她偏心赵庸,父皇若是知道她与赵康的关系,或许还就不当回事儿了呢!” “你说的,倒也不错。”守戎听妹妹说得有理,这才松了口气。 “如今要担心的倒不是这些,今夜元宵夜宴取消,姨母又突然获封婕妤,可见父皇的确动怒,有意要制衡皇后。但依皇后的个性也定然不会坐以待毙,父皇虽然疑心重,却也眷恋旧情。这日子!想必父皇是少不得去中宫团聚,我只怕他们夫妻相见疑心尽消,哥哥知道,这也是有前例的。” 守澈说罢叹了口气,守戎却不以为意,道:“既然姨母受封,父皇也得表示一番,我想——姨母会留住父皇的!” “但愿如此……”守澈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担忧。 果然,如守戎所料,皇帝是往韩婕妤处去了。 韩姬当夜尽显脉脉温情,也难得开口请皇帝留宿宫中,皇帝自然喜欢,身旁宦臣却悄悄劝道: “陛下,今夜是上元佳节,该与皇后团圆,祖制……不可违啊!” 皇帝剐了他一眼,骂道:“朕今日乏了,难道你叫朕再辛苦跑一趟?” “不敢不敢!”那宦官显然是有些聪明,立刻又道,“只是陛下,行刺之事一出,定有人在猜度圣意,若此时帝后不和,恐生乱子啊!方才,嬴王殿下不还劝陛下来着嘛!” “陛下,是妾大意了,妾身请罪!公公此话有理,陛下该当去中宫与皇后娘娘团聚的!”韩姬见皇帝闻言犹豫,立马通情达理道,“只是外头天寒地冻,妾身煮了酸枣汤,不如陛下喝了再走,也可暖身也可消食,陛下觉得可好?” 皇帝点头答应了,于是这么一拖,便又是半个时辰。可等吃了汤更是昏昏欲睡,皇帝索性不理劝言,准备脱衣就寝。 谁知才脱了袍子,有女官来报,道朱夫人病死了! 朱氏虽品貌一般又无所出,但因是朱瞻诏的女儿,皇帝不敢怠慢,只好将袍子又穿上,吩咐摆驾前去。 到了朱氏那里,皇帝假作伤心一番,又看众侍女随从伤心一番,实在觉得无趣的很,好在有人机灵,这时道:“陛下节哀,夜已深了,请陛下以身体为重,莫多伤心了。” 皇帝有心顺阶下,但还得客气两句道:“夫人侍君十年有余,淑德昭容、敦娴守礼,今疾病而亡,朕心哀痛,不能自已啊!况今如此良宵,本应团圆!奈何夫人弃朕而去、天人两隔,叫朕又如何安睡?” 他这话一出,自然有人跪求陛下节哀,又哭哭啼啼闹了一阵,这才算完。 等皇帝出来一瞧,雪都停了!满宫静谧晶莹,顿时令人睡意全无! 正仰头走着,一时赏景心切,失足陷进了雪里,雪水当时湿了鞋袜,身旁宦臣忙趁机又道: “陛下,前头是中宫,陛下不如去换了鞋袜、暖暖身子,小心着凉了!呵呵,这也就算见了皇后团圆过了,不至于叫人微词。” “嗯——”皇帝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也就答应了,复又上了轿撵。 一进门,中宫之内寂静无声,也不见灯火,皇帝想着大概姶静等不及先睡下了,便打算悄悄换了鞋袜就走,谁知进了屋却发现原来连炭火都没有生,寒冷异常。 “大概是去打点朱氏的事去了,不在这里吧!” 他正这么想着,又见内堂燃着一盏油灯,小缝里露出一点光亮,皇后一身素衣、脱簪披发正跪在神像之前。 “皇后这是——在为朱氏伤心吗?”皇帝不忍好奇,走上前问道。 姶静一听陛下驾临,惊慌起身,立马吩咐人点灯拢炭、伺候圣驾,一面又忙请罪道: “不知陛下深夜驾临,妾身有失,请陛下责罚!” 姶静手脚无措不很体面,但倒叫见惯了她端庄样的皇帝看着楚楚可怜。 等换了鞋袜,皇帝坐在炭盆前烤了烤火,便摆手屏退左右,道:“别忙了,皇后还不曾答朕的话呢,过来坐吧。” 然姶静闻言却跪下了,她伏身磕头触地道: “妾身有罪,方才听闻朱夫人病逝,本欲前往吊唁的!奈何思及自己戴罪之身,不忍玷污朱夫人亡灵,故此才在神前祈祷,一来为朱夫人超度;二来也为自己恕罪。” “怎么?你认罪?”皇帝闻言一惊。 “是,妾身有罪!不能不认!” 一百四十一:心有挂碍,瞻前顾后 “妾身兄长闯宫行刺、惊扰圣驾,妾不能护陛下左右,其罪一也;纵容兄长弑君之心、大逆不道,妾不能审察劝阻,其罪二也;圣恩眷顾、恩重如山,妾身母家却以怨报德,其罪三也!此三者,皆是大罪,妾不敢不认!“ 姶静大方认下,不带丝毫扭捏,转而更言辞恳切、情真意切道: “可是陛下,兄长此行虽糊涂,但全因妾身不能体贴顾全、失了偏颇,并非不忠不义!兄长本是单纯良善之人,今日犯下大罪,妾身也不敢言辞狡辩,只求陛下重重责罚妾身!” “皇后这么说来,其实又何罪之有呢?” 皇帝虽有动容,却也觉得这番话还是说得有些不实在,然而姶静紧接着是泫然泣下,声声哽咽道: “陛下也知道,妾身本非赵家女儿,但得舅父怜爱,视如己出,才有如今。妾身不孝无德,舅父已去,却至今未能回报!妾身今日领罪,既合情又合理,还请陛下看在赵家素有愚忠苦劳;看在夫妻二十载的情分上,就成全了妾身,不要罪及两位哥哥!” 这结发之妻哭得梨花带雨,怎叫人不可怜? 想起当年二人结缘,还真真是多亏了赵家,皇帝轻叹一声,便有些犹豫,于是将姶静小心扶起,和颜宽慰。 当夜再无他事,到第二日清晨,守戎兄妹自然得知,又在一处商议,守澈道: “这朱夫人虽有重病,但不早不晚薨在昨夜,着实蹊跷。” “朱夫人毕竟是朱瞻诏之女,虽是庶出,想来皇后也不敢随意拿她下手。”守戎此时紧着眉头,比妹妹更茫然。 “朱夫人一向怯懦无争,与皇后是同年入宫,出身、口碑俱佳,虽然不能生养、长相平庸,但父皇素来敬重不敢轻视,论理……她是最不该卷入此局的。”守澈越发觉察出不对劲儿,瞧着越说脸色越差。 “罢了罢了!她怎么样死的且搁置不提,”守戎一叹气道,“要紧的是,如今只怕圣心已变,下一步是走是不走?” “哥哥不必担心,依我看倒不妨事的,父皇对皇后和太子的疑心原也是意外之喜,没了也就没了!不过——” 见哥哥烦恼,守澈立刻又笑道: “父皇这样疑心深重,查个案子也虚虚实实地几番试探,只怕他自己也没注意——有时虚晃一枪,也是会伤及自身的!” 守戎愣了一下,待明白过来又不禁感吃惊地看了一眼守澈。 这个妹妹还是总能察人所不能及,弯了弯嘴角,他转头看向窗外。 远远的、光溜溜的枝桠上停着一只雀,只见张嘴叫唤听不见声 “你的意思是说,父皇疑心甚重又怕被人看透,面上生着气的不一定真生气?” 守戎觉着讽刺,摇了摇头又笑道: “也对,其实也不用去管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人确实就是这样的——念头闪过,便会悄悄生了根,而不自知!” “哥哥夺嫡之心藏的再好,聪明之人也早已察觉,不过是揪不到实处不能挑明罢了,或许哥哥这趟会来,也是因为父皇对哥哥有了疑心。” 守澈顺着他的方向,往外也瞧了一眼,见了那雪景里的鸟不禁紧了紧衣领,往盆里又添了些炭,叹道: “嗳……父皇还是当年那个父皇啊!咱们千辛万苦布的局,最后等着收网的却还是父皇!也罢,父皇究竟怎样属意,咱们难以断定,但这一回他欲探两宫虚实是一定的了……现在皇后回应了,接下来就看哥哥的了。” “怪道如此顺利,看样子有人更聪明,比咱们更能知圣意!”守戎笑讽道。 “哥哥,看样子,还是不可大动了。”她沉眉,一副俨然。 守戎应道:“澈儿放心,本也没打算一举成事,不过借它闹一闹,闹大闹小就听天由命,这不是有了这么多意外之喜了嘛,哥哥不贪心的。” “唔——”守澈点头答应,又问道,“赵康安排妥了吗?” “早跟着寿康侯的队伍出城了,直接送到八步岭,今后……不会有赵康这个人了!” 守戎略感疲惫地埋头掌间,所以这句话听不清他的语气,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守澈也没怎么上心,又忽然出了神,盯着红苋嘟囔了一句:“外头的雪都厚的盖住豆儿看不见了,怎么这盆还见绿呢?” 守戎嗤嗤偷笑,顿了一下,扭过脸来又是愁眉不展道:“澈儿,你的智谋心实在无人可及,若你是男子,哥哥也甘心辅佐你。” “哥哥说什么呢!”守澈回过神来,抱着小香枕笑了。 “澈儿,皇兄没说笑!若有一日,我与他争得两败俱伤,竜国……恐怕就要靠你了!哥哥相信,以你的魄力才智是不会错的,只是……” 又顿了顿,他望着那盆红苋叹道:“只是别叫人牵住了你的心,像皇兄这样,左右放不开手脚。” 守澈有些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他,又看看红苋,陷入了迷惘之中…… 一百四十二:无知无畏也无为 那边皇宫中个个谨慎,这边相府中,炽莲陪着刚下朝的左相在书房中用饭,一面也又说起了这件事,左相笑问: “昨夜里中宫之事,背后高人是不是你啊?” 炽莲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女儿不过说了句话罢了。” “你果然是聪明!”左相笑笑,对于炽莲的行为是肯定的。 “父亲看,圣上究竟意欲何为啊?”炽莲喝完了眼前的粥,忽然开口问道。 “赵家不和虽是事实,但毕竟利益相关,论理也不至于不相互扶持,圣上恐怕是早已忌惮赵家了……日后这江山,不论谁做主,都容不得赵家依旧坐掌南北,皇后——怕也是有意规避!” 话至此,左相不禁对宫廷中人心生佩服,略笑了笑又道: “但赵家都是难得良才,贬一个用一个,日后都有转圜,圣上用心良苦啊!但这究竟是为哪位皇子筹谋,就难说了!” 这些道理,炽莲清楚得很,因此她听得不怎么认真,只待左相说完便问:“那……父亲呢?” 听她问得如此耿直,左相略吃一惊,犹豫片刻却还是答了: “太子孝儒仁厚,是盛世之君;嬴王威赫果断,是乱世之主。而今局势,中原富庶又北争南伏,让太子继位,只怕他迂腐顽固难有作为。但嬴王,又似乎戾气太重……莲儿,你以为呢?” 炽莲眉头一紧,脸色冷了下来,默然未应。好在左相也没再问,转了话题道: “对了,开朝后有些人事调动,陛下启用了不少英才殿的学生,有些私底下的怨言,你自己留心些,或许是冲你来的。” “我知道了父亲,既然要替三姐姐出这口气,我就不怕他姜家找麻烦,这件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炽莲想起年前那桩丧事,心中又有些愤懑。 然左相停下了箸,摇了摇头道:“不是担心这个,你叔叔好歹也是京兆尹,自己的儿子还是保得住的,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说到底还是杀人的罪,别污了你的名声。” “女儿知道了……” 炽莲答应着,心里依旧不快,这时家仆进来问:“相爷,公子说饿了,怎么个法儿?” 炽莲闻言噗嗤笑了,左相倒发起火来:“带他过来!” “是!”家仆答着话,便去了。 炽莲忙暗中嘱咐他告诉夫人,接着又劝左相道: “父亲,焰儿毕竟还小,贪玩儿罢了,您别生气。” “有他这么玩的吗?”左相一拍桌子,骂道,“今早圣上封他做太子庶子,那恐怕也是娘娘看你的面求的,你再看他——还小嘛?圣上问起他我都没好意思说!” 跟着恨得又一叹气,但忽然神色肃然道:“看样子,圣上还是偏心太子,还默许皇后这样笼络……” 这时炽焰已被人请来了,说是“请”,实则还五花大绑着呢!文时也已赶来了,左相一看这逆子就又骂道: “你还有脸喊饿,跪下!” 炽焰不敢不跪,但有母亲、长姐在,他还是有胆子卖乖的,向左相夫人的裙边蹭了蹭道: “母亲——焰儿从昨夜里还没吃呢!您替焰儿求求情吧!” 文时只有一子,自然心疼,于是劝道:“相爷,您要教训他,妾身不敢拦着,好歹……别饿着他不是?” 左相板着脸让文时坐下,炽焰一瞧母亲不管用,立马又向炽莲道:“长姐——好姐姐,您赏个饼吧?” 炽莲瞪了他一眼,嗔道:“行啦!你安生些吧,忍着点,叫父亲出了气就好了。” 左相闻言生气,探出半个身子要打她,并骂道:“你也宠着他,还得了?这逆子眼里全没我了!” 炽莲一扭身躲开了,依旧笑着给弟弟说好话:“父亲——不过是意外罢了,焰儿也是无心的嘛!”。 “就是嘛……”炽焰见姐姐开口给他喊冤,立马有了底气,小声嘀咕道,“意外嘛,又不怪我!” “你还敢说!”左相简直要被他气死,抬腿狠踹了一下。 要说炽焰挨着这一脚挨得属实不冤,那意外是意外,但他可不是无辜!至于问是何意外,那还得倒回去讲。 原来昨日元宵夜宴忽然取消,炽焰百无聊赖,便一时兴起要做个花灯,谁想水平不行,花灯亮了没多久,就着起火来了! 结果纸屑引着木屑,屋子连着屋子,竟烧了半个西厢房! 扑了火,左相都乱了头发,因此一怒之下命人将他绑在马房关了一夜。 走水的事自然是瞒不住的,光看火光、烟头,那就是连隔着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今早上朝,有十几个同僚大员过来问,弄得左相十分尴尬,此时回想起来余怒未消,又骂道: “别以为你是家中幼子,都放任你闹,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为父到今日官至相位,你姐弟二人得圣上恩宠,一族荣耀再无可求!可你呢?空有皮囊、无才无德,上对不起皇恩,下对不起父母,就你这样,为父之后指望谁来?” 炽焰挨了打,又听这么说,垂头丧气地嘀咕道:“嘁!这些与我何干?我只顾我的,父亲只顾父亲的,以后谁知道谁?不当官,族人还能饿死不成?” 左相简直气得跳脚,指着他骂不出话来,可最后却笑了,无奈摇摇头道: “好么……好么,你可真是无知无畏,也无为啊!” 文时愣了愣,小心翼翼上前问道:“相爷,您不气了?” 左相摆手道:“罢了罢了,孺子不可教也!我气他,只能自己气死!这逆子火烧得烈、脾气也烈,为父今日就赏你一字,叫‘火烈’!从今起,便当你成人了!我也不管你了,等你戴冠,我只怕早气死了!” 文时不明就里,但听他作罢也就作罢,只是嗔怪道:“还是正月里就又胡说!再说这字也不好,焰儿本命里火大,莲儿小,乱起一个也就算了,你这要烧死他呀?” 左相笑道:“好好好,那就换一个。” 炽莲也笑了,努了努嘴,家仆会意,忙上前给松了绑,又吩咐人给公子添碗筷。 炽焰没心没肺的,有东西吃照样乐呵呵,左相也真就随他去了,摇了摇头顾自出门。 这此后,炽莲就将“烈”字改了“冽”,火冽之名便真就叫开了。 一百四十三:有心无心 三日后早朝,皇帝询问行刺一案进展如何,守戎上前回禀道: “经儿臣查实,赵康行刺确因私怨!自他革职起,便常出入酒肆赌坊,时有不满之言论,这是儿臣整理的坊间人的证词,请父皇过目。” 递了证词,守戎又道: “另年前,秦少府在赵仆射府中做客时,曾亲耳所闻赵康与赵仆射起了争执,赵康咒骂赵仆射不肖、娘娘无情,因此儿臣猜测,或许是赵康再见上元佳节家家和睦、宫中热闹所以错了主意。” 皇帝耳听回复,又将证词一一浏览过,心中默许称赞,然而守戎紧接着俯首请罪道: “但……自从赵康与赵仆射争执之后,除元宵那日,他行踪何处再无他人得见,至今……仍未能归案。儿臣已多派人手搜寻,翻遍城中依旧无果,请父皇降罪!” 皇帝听了自然恼怒,一拍龙案责问道: “赵康虽武艺高强少有人敌,但你们这么多人还找不出来吗?下人无能,你也无能?你这供词不过片面之词,人不归案如何作数?若无隐情,怎会一直不见踪影?你查了这么久,就算凭这几张纸治罪,那结了案难道也治这几张纸的罪不成?人不归案,这些就都给朕拿回去!” 数张证词掷下来,众臣忙呼惶恐,皇帝怒目圆睁,威慑殿堂,守戎伏在地上,默不敢应。 皇帝怒目扫过满地臣子,最后喊了一声“张?”,张?忙上前听候,皇帝又厉声命令:“你说!” “陛下息怒,此案确如殿下所言,能查的一概查了,请陛下治臣无能之罪。”面对雷霆之怒,张?也有些许声音发颤。 “无他隐情?”皇帝闻言皱眉。 “这——”张?欲言又止,守戎忙道:“并无隐情查出!” 皇帝瞪了他一眼,喝道:“你闭嘴!张?!如实讲来,漏掉一点,算你同犯!” “是!”张?一躬身,底气却似乎足了不少,“上元节的事倒是明白,只是另有一遭。陛下?可还记得那玉佩?” 皇帝略惊,他本没甚放在心上,此时重视起来,忙问下去,张?又答道: “经臣查证,此物乃西南异族所有,该族人蛮夷不化、素喜杀戮,如今在京中多以暗影为生,那玉佩便是驱使令牌。臣已命人将隐藏京中的暗影全数捉拿,刑讯之下并未问出赵康行踪,但却意外得知,当年嬴王与左相长女灯会遇袭一案,乃是他们奉命所为!那些人虽并不知道当年的背后买主,但臣猜测,那桩旧案或许大有隐情!” 皇帝更猛吃一惊,看着伏在地上的守戎又忽生怜爱之心,以为他纯良大度不愿计较,便示意他起来说话,叹了一声又道:“张?,这件事给朕好好查,一定要查出个究竟!” “是!臣定当尽心竭力!”张?领旨退下,朝上再接着议他事。 一直到近巳时,皇帝乏了,便问:“还有何事要奏?若无要紧便散了吧。” 守戎懒懒地抬眼望了望圣颜,轻嗽了一声,立刻有丞上禀道: “臣启奏,年后雪灾赈灾重建事宜俱已停当,一切安好、并无生乱,此乃详案,请陛下过目。陛下容禀,万民感激圣恩,巷野童子更有歌颂之。” 闻此,皇帝自然高兴,便问怎么唱的,叫他学来,那丞于是唱道: “逢佳节兮天不怜,皇恩眷兮天不怕,白面馍兮刚蒸得,白米粥兮又盛满。” 皇帝不禁失笑,众臣也跟着乐,左相道:“前两句倒还像样,后头真是俗家话。” 皇帝道:“哎——这才是百姓真心话哩!到这个时辰了,唱的朕都饿了!尘儿,这次是你的功劳,一会儿陪朕午膳,朕想想怎么赏你。” 守尘立刻谢恩,心里也放心了不少,方才那丞似还要借势谄媚,便又道:“陛下明察,后头还有呢!” “好!你唱来,唱罢了咱们散场!”皇帝笑道。 “大风雪兮屋没顶,哗啦啦兮心没底,谢圣裁兮我涕零,帝我天兮——帝我天兮……” 那丞忽不敢唱了,守尘的脸色也苍白起来,皇帝一见便知有古怪,立刻变了脸喝道:“唱!” “帝我天兮——东为地!” 那丞慌忙一伏地,唱完瑟瑟发抖,满头冷汗。 众人一咂摸,前头唱的是“天不怜”、“天不怕”,后头又说“帝我天”,这分明是骂陛下当初不肯放粱赈灾啊! “东”指的是“东宫”,“地”又与“帝”同音,这是不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视太子为君啊!即便是储君,声高盖主也恐怕不妙啊! 果然见皇帝怒不可遏,走下阶来狠狠踹了唱歌之人一脚,守尘忙跪下道:“父皇息怒,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心!”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要有心,还得了?”说完,愤而离去。 众人瑟瑟跪了一阵只好退散,左相站起来,咕囔了一句:“狗屁不通的话,竟然还能藏头露尾?” 一旁守戎听得清楚,也听得明白,却佯笑道:“戏言顽话,左相何必细究?” 左相戏谑一笑,也未置可否,只顾行礼告辞。 冬凉依旧,夜寂无声,守尘独坐窗前,望着满天的乌云发愣。 绀青的天依稀还有一丝亮影,湖上偶尔漾起的波里,飞出一两只鹄雁。许久后,屋里还未掌灯一片漆黑,守尘却依旧穿着玄端正服黯然伤神。 门外窸窣,有谈话声,不一会儿,孔落武走了进来劝道:“殿下,多少吃一点吧!” 不见守尘回应,孔落武只好叫宫人退去了,正准备走,守尘问道:“落武,你今日进宫,是来告假的吧?” 孔落武答是,两人又是一番沉寂,守尘又问道:“阿钟快生产了吧。” “是,就这一两天的吧,所以属下想回去陪陪他们。” “好啊……好啊,真是好事,先向你贺喜了。” “谢殿下挂念。”他的笑容中透着苦涩,叫孔落武有些不知所措。 守尘扶栏远眺,外头已将彻底暗了天,他又叹道: “若非身不由己,你我或许早结良缘,可笑这凉薄之地,却叫你我分离。” 孔落武知道守尘每每相思一起,便神情颓废不能自己,犹豫了片刻,走到近前,两人如兄弟般说起闲话来。 “殿下又想起木姑娘了吗?” “是啊……”守尘低头失笑,难掩羞涩,忽又凝着愁眉顾自呢喃道,“上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噢——是初一,一忙忙了许久,竟忘了!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见回信?” 孔落武担忧地望了他一眼,道:“两只鸽子都放出去了,木姑娘那里,有两三个月不见回信了!” “莲生,你是怪罪我负心吗?”守尘神情悲戚,几乎听得出哽咽,只是倒还未有失态,“可恨你不知道我的苦楚,我何尝不愿飞奔去与你厮守!我日日哀愁,只有你一言片语暂解相思,怎的你如此狠心呢?” 孔落武皱了皱眉,劝道:“殿下?殿下身系国运,如今形式该筹谋对策才是,还请莫为儿女私情伤神了吧!” “我知你奉母后旨意做事,劝我是应该的!有些话,我不便同母后说,由你来告诉倒正好!” 守尘忍住了哽咽,笑了笑道:“我是父皇长子,身为一国储君,一向以民生正业为任,并不敢懈怠。但我与守戎兄弟情深,心中觉得并无分别,何况,我一直觉得对他有愧……他虽与我生分,但从来也没有害过我,至于这一次,无论他出于什么打算,暗中助我赈灾,到底也有益百姓……一切本是我们的不对,守戎他只不过让父皇看到了实情,并非凭空诬陷,能这样图谋有道,我心服口服,并不欲再与他相争。” “殿下……你?” 孔落武闻言一惊,还未及措辞,守尘又低头叹道:“我要说的便是这话,我挡不住母后,你也劝不住我!罢了,你去吧,好好儿照顾妻儿,过你的日子就是。” “是!”孔落武一个直肠子的人,是真的憋不出一句大道理能劝得了这位贤明的太子,叹了口气只得离去。 眼前总算黑全了,宫人不敢进来,守尘也不想说话,自己进了里屋,摸黑点了灯。 周围并无一个人,他也就能不必忍着伤心了,铺开纸一字一泪写道: “乍别离,苦别离,无可奈何是别离;父子情,手足情,呜呼哀哉太无情!叹相思,忍相思,无可奈何又相思;君臣梦,富贵梦,呜呼哀哉空虚梦!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呜呼哀哉……” 写道此处,竟不由放声大哭! 然等哭干了泪,胸中悲痛依旧不减,气难舒又是叹啊!揉了那造作胡话,重新铺纸写道: “日月更迭,不忘卿卿意;年复一年,相思渐渐深。转眼见他儿女成双,你我两地分别,不由妒羡。距上次得信,不见卿音讯已三月有余,我挂念非常,若有难处千万告知,若有责怪千万告知。我心相思不断,不能相伴已忧愁百转,若不得卿一句平安,叫我怎样度日?若不知一字片语卿,又怎样安心……” 这边守尘写着信,那边孔落武出了门思虑再三,还是将守尘的一番话禀告了姶静。 姶静听了倍感失望,在寝宫内来回踱了两趟,一面不禁骂道: “软弱可欺,怎成大事?尘儿如今怎么这样不让本宫省心!如今局面,难道还可以任人宰割,随他高兴不成?” 水燕独自在旁伺候,便劝道:“太子仁厚纯良,既然殿下不愿与人为难。这大业还得娘娘多费心,还得娘娘想想对策。娘娘不必生气,殿下不愿树敌也是对的,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说话嘛!殿下在前把握民心,娘娘在后筹谋道路,岂不正好?” 姶静无心听劝,哼了一声道:“还留什么线!嬴王断本宫根基,本宫就断他根基!本宫就不信,他牢不可破!” 一百四十四:事难全 姶静铁了心要开始对付守戎,所以又三日后早朝,果然就有谏臣进言道: “嬴王身为藩王,长期留在京中有失妥当,既然查案无果,不如请嬴王尽早返回韦阳,另派人查案,以免生乱。” 皇帝听了便问守戎,守戎想着既然引线已燃,再留在京中反倒招惹是非,八步岭内尚有事待办,倒不如躲出这场风波撇个干净得好,于是顺势请罪请辞,定下三日时间交办案子、整理行装。 这事商定,大农令又上疏道:“臣启奏!经查,寿康侯所辖封之地去岁所供税粮与其在册之数不符,有偷税私吞之嫌,请陛下过目。” 皇帝将两本账簿一对,当时大发雷霆,下令将寿康侯捉拿回京,遣右监前往办理。 守戎暗中气愤,明白今日这是皇后要反攻了,想必是不能安生了,可恨自己未能防范,被她轻易被支出了京。 正这时,宗丞再次出来进言道:“陛下年前曾提起册封公主一事,当时臣不敢妄断,所以暂且搁置,事后思虑再三,觉得情况特殊,还是得请诸位一同商议商议!公主已近及笄之年,一直未有亲封,虽非嫡出,但陛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自然尊贵无比,臣的意思是——可封为‘懿公主’!” 守戎茫然惊讶,群臣也议论纷纷! “我朝规矩,‘懿’字是嫡长公主方可用的呀!这不可……” “是啊,这是嫡公主才有的荣耀啊!” “哎!物以稀为贵嘛,陛下就这么一位公主!” “那也不能坏了规矩啊!再说陛下正值壮年,帝后和睦——谁说得准?” 令守戎更觉不安的是,高太傅竟附和道:“陛下,臣以为宗丞所言有理,臣有幸为公主之师,公主天资聪颖、超乎常人,确有懿公主的风范。只是公主出身不高,生母早亡,贸然册封或为不妥,故臣提议,不如为公主选一个才德兼备的养母,一来服众、二来也可方便教导公主。” 皇帝沉吟片刻,转向王宗正,问:“王卿以为如何?” 王保宜上前道:“自我朝始,‘懿’字只用于嫡长公主,一共就出过三位‘懿公主’。但这倒也不过是惯例,并非明文写定,且公主确实尊贵,若要封也不是不可,高太傅所言很是中肯。”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那众卿以为后妃之中,谁可以抚养‘懿公主’?” 王保宜道:“请皇后亲自抚育,最为妥当!” 皇帝摇了摇头,驳道:“皇后还有太子要教导,后宫事务又繁杂,恐怕力有不及。” 宗丞提议道:“皇后之外,高夫人如今是众妃之首。高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容德修才,臣以为是不二人选!” 守戎默默听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除了韩氏,后宫中谁抚养守澈不等同于落在皇后手里?皇后此招实在可恨! 皇帝余光见他心事重重,便问道:“戎儿,你是澈儿的同胞兄长,你以为呢?” 牵扯到妹妹,守戎难得在朝堂上乱了手脚,忙道:“父皇,澈儿生性古怪、孤僻寡言,素与后妃往来不多,贸然决定恐怕不妥。且……我兄妹二人生母位分不过一个美人,就算澈儿是父皇唯一一个公主,也不敢得此殊荣,更不敢劳烦高夫人教养。” 曹欣跟着进言道:“陛下,嬴王殿下最是了解公主,所言应该不差。臣也觉得公主性情无争,想必也不愿意陛下为此烦恼,不如还是封为‘淑公主’、‘静公主’更为妥当!再或者,臣听闻陛下新得的韩婕妤温和谦逊,与公主性子相投,倒不如请韩婕妤抚养。” 宗丞立刻嘁声回怼道:“韩婕妤的出身怎可当得此任?寿康侯才犯大罪,韩婕妤由他献上,或许还该禁足待查!后宫之中,有才有德者众多,怎的曹统领偏举荐这么一个?莫非是曹统领知道些我等不知的缘故?” 这话一出,皇帝与曹欣不由自主地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守戎! 好在守戎一直失魂似的低着头,从始至终没有半点反应,否则皇帝只怕立刻就要生疑。也好在曹欣反应及时,立刻向皇帝抱拳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担着宫禁安危之责,所以比旁人多知道些内宫人情,见陛下烦恼,不禁跟着多说了两句。臣有罪,不该妄言陛下家事,陛下若要怪罪,臣不敢有异议,但宗丞这么阴阳怪调的,臣却是实在担不起!” 皇帝看了看曹欣,又看了看宗丞,他自然觉察得出这话题从一开始提的时候就别有用心,那挑拨就更不可信了! 而曹欣跟着朱瞻诏,为他是实打实的冒过天下之大不韪,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况且曹欣又确实没说错什么,于是摆了摆手道:“曹卿不必在意,快快起来吧!” 皇帝一开口,自然无人再敢攀咬,于是不扯其他,依旧商议守澈册封的事。 最终,定下来将守澈封为“庶懿公主”,食邑万户,赏居北宫,夫人高氏封为贵妃,责其教养。 下了朝,皇帝不禁惆怅,同左相聊起家常说道:“朕膝下单薄,竟只有这二子一女,倒不如你……” 左相惶恐,忙拱手道:“陛下这二子一女都乃龙凤之资,自然珍贵;臣的子女就是蝼蚁一般,便是多又有何用?” 皇帝大笑道:“你又来了,你那炽莲可不是九天飞凤吗?” “她是闹着玩的,若不是有陛下怜爱,谁把她当回事儿呀!”左相一哈腰,语气中愈发小心。 皇帝摇头笑笑,又叹道:“朕后宫妃嫔众多,澈儿之后却再无人生养,恐怕是福祉有限。你那几房姬妾倒好,虽有夭折,终究添了几个。” 左相见皇帝真有感伤,不再无谓谦卑,亦肃色道: “臣虽有几个孩子,但也只莲儿是还算有样的,其余的都体弱多病,并无才智,是一个不如一个,到炽焰那小子那更不用说,活脱脱就是个讨债的!” 皇帝想起前两日的听闻,不禁失笑,左相却没赔笑,乘机劝慰道: “说一句俗话,陛下莫要笑,臣时常想,自己无才无德,能有今日已是福泽深厚,又怎敢多求?想来这天下人的福分是有头的,若一次全圆满了,那只怕下一世就得投个猪胎了!” “也是!也是!”一句笑话也有理,皇帝笑过便作罢了,但北宫中现在可是愁云惨淡,离别之日是谁脸上都挂不住笑了。 “寿康候之事是确凿无疑,走前他也同我讲了。” 守戎拧着眉,满是愧疚! “建八步岭的军营花费不少,韦阳实在生不出钱来,他是为助我周转才出此下策!芝县富饶——本以为一两年间就能补上,谁知忽然被人有意翻查,是我连累他了!父皇虽痛恨人贪,但案子好歹在廷尉府,张?是个明白人,寿康侯治理芝县历来有方,应当不会太难为他的,只要逃过一死,我再设法接他到韦阳去!只是他如此待我,我实在有愧……” 见守澈抱着膝,嚅着唇不言语,守戎又叹了口气,道: “昔日文帅就拿你治我,今日姶静也是如此,不留你在身边等同被人捏着软肋。” 守澈哼哼道:“我不留在宫中,哥哥怎会逮着一丝机会?她如今又得贤名,又拿我控制了哥哥,怎么这么好主意!” “是啊,册封的事还是我提的,左右都与她无关,她摘得最干净!” 守戎说着,不禁懊悔自己的鲁莽,守澈却没真当回事儿,拉了拉滚白边的袖子,仰面躺下了,抬起手交叉着,从指缝里看外边儿透进来的光,悄悄地不做声。 守戎看着她,心中又怜惜道:“澈儿,你在宫中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了,我不在你自己多小心,宫中的女使、宦官能打点的,我都叫人打点了,姨母也会暗中照料,再不行——出了事你就去求莲儿帮忙!” 守澈依旧发呆,守戎道:“我出宫了,还是惯例,你不用送了。以后就别和炽焰吵了,有他围在你边上挡挡,只怕还好些。” 这一话出,守澈蹭地坐起来,道:“我有那么不济嘛!” 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准备搭理哥哥了,守戎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再唠叨,站起身来走了。 出了门,便瞧见炽莲在外头等他,她穿着一个掐丝浮绣双蝉袄,高束领儿的对襟褙子,瞧着温文尔雅、规规矩矩。可守戎一见她,便觉心虚,下意识低了头。 果然,她一开口就是问:“这回的事儿,都是你生出来的?” 一百四十五:有心难偏 守戎侧过半个身子,不愿意看她,只道:“你何必来怪我?” “你说你又办了什么好事,叫人能不怪你吗?”炽莲叹了一声,显然心中有气。 “好歹,我知道了你的心向着谁……”守戎心里发苦,说话便酸溜溜的。 炽莲听了这话,噎住了!但莫名又觉得委屈,于是骂他道:“你怎么又知道了?我偏着谁了?我难道帮着人害你了吗?” 守戎虽然感慨难平,但也明白炽莲的心,他何尝愿意她为难呢?转回身轻轻搂着她的肩头,哀求道: “我知道我不好了,可我没办法,你既然还愿意替我担待,就再帮帮我多照拂些澈儿。” “这你只管放心,有我在断不叫人伤了她!”炽莲也软下来道,“上回你走我没去送你,这次你何时要走了,叫人带个话,我一定去送你!” “好!”守戎再展笑颜,便当拨云见日,一切闲事不理。 鸿雁传书信,绢丝代情丝。却又说守尘的信一封封全是进了木府无疑,可谁知最后全是落在了木通手里,实际上,木莲生现在在木府可以算是毫无地位可言了! 这木通素有野心,区区一个蛮夷部族他早有不满,昔日成全莲生时便别有用心,今日有意拆散更是不简单! 木通本是汉人,虽出身贫贱,但是聪明之极,他跟着买卖人往南来先发了富,后来更投机取巧地娶到了轧图部落族长的女儿,这才得以改头换面。 扎图老族长在世时,他表现的是卑躬屈膝,唯岳父马首是瞻!但等到这族长一死,他掌了权就祸心难藏了!之后对自己的发妻也是百般折辱,害得莲生年幼丧母! 幸而木通的姐姐因为可怜她,一直照顾着,莲生有今日,且知晓汉礼,也全因她的那位姑姑!可怜去年姑姑一死,莲生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此时更蓬头披衣、抱琴哀吟,全陷在了恋人变心的苦楚里。 木通又收到一封信,嗤笑一声捏在手里,跑进女儿房里讽刺道: “你期期艾艾在这里为他哭有什么意思?你又知道他什么?我告诉你,他全是个伪君子,故意瞒着你!玩弄你罢了!” 莲生一愣,茫茫然抬起头望着他,等着他说明白。 木通见她满眼不解,又装出一副很替她不值的模样,蹲下身来恨恨道:“他是竜国太子,你指望他娶你吗?” 莲生脑子“腾”一下懵了,她自然明白这身份的涵义,眼里的泪藏不住的“叭叭”滴落在地,伏在床沿失神地摇着头,如刺在喉、欲哭无声。 “如今他回去尊贵荣耀,自然数不清的淑女名媛,难道你还指望他记得你吗?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木通骂了一句,叹了口气,关上门出去了。 屋里仅剩一缕光照在地上,亮影里头悠悠飘着飞尘,莲生隔着泪珠儿看去,朵朵似春晖里的柳絮,又不禁想起往日恩爱缱绻。 门忽得又开了,炸进来的光亮得她睁不开眼,莲生忙一抬手遮住了眼。 进来的人是阿苾,她见莲生半个身子倒在地上,不明白怎的这么一会儿,人就憔悴成了这样,惊呼着过来扶起,茫然地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族长又打你了吗?” 莲生摇头不理,抬手一指书柜,阿苾回头一看,这才明白过来她还是在为那个男人伤心,于是叹着气,将那一只漆木匣子取下来递到她手里。 莲生打开来,匣子里头全是这几年的书信,还有守尘送的各样镯子、坠子,她一直都是用心好好收着的,现在却只能用来睹物思人了。 将那曲词找出来,莲生看着又是笑又是哭,伸手便去拿那琵琶。 她拨了一个音儿要唱,嗓子哑哑地又哪里唱得出来?耳听得的,满是抽抽搭搭的调儿,哭得手也不稳了,琵琶弦一震,又将那青葱玉指剌开一道口,殷殷的血淌出来,她却仍是浑然不知,只顾要唱! 阿苾看着哪能不管,抢过琵琶来劝道:“姑娘,别唱了!咱以后都不唱了!” 莲生眼里无神,心中却早已乱成一团,泪似填满了胸,闷得她发慌,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道:“阿苾,我不信他是无情之人,我懂得……”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阿苾也为她难受啊,主仆两人抱作一团,泣不成声! 那一方伤心苦侯无结果,再说回京城来,第二日却果然云开见日! 嬴王府中已一切打理妥当,只留下两个稳重的旧人照看宅子,其余人都是要回韦阳,一行人列在府门外,是将行未行。 “此次多谢曹统领替本王说话了,但父皇疑心重,曹统领还是以保住自身为主,就不必再为本王冒险了。” “是我大意了,差点拖累了殿下。”曹欣觉得惭愧,亦觉得感激,“殿下与家师见过面了,左右不会太久大局可定,到时也就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了!” 长长的一声沉吟,许久没有听见回应,久得——让人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了。 “曹统领先回吧,如今不便叫人再看见你送本王了。” “好,殿下一路小心!” 又是长长的一声沉吟,这一回对话真的结束了。 “哒哒哒”,听得传来轻快的马蹄声,小巷里转出一辆红木锦衬的小马车,走下来一位青衣的佳人,**四里。 应声地,又是“铃铃铃”,马头回掉,人群里白衣箭袖的公子更是瞩目。 守戎策马走近,笑得难得开朗,炽莲拽住他的缰辔,随手抚弄了一下马脖子上系的一对金铃铛。 抬头细瞧,见他高高束着发,红底金花的束带垂到后颈上偶一飘动,衬得一张脸意气风发、俊朗不凡! 白衣怒马,腰间金线掐的紫薇花玉带底下,系着秋香穗儿缀的双响佩,脚下一双花青色的薄底短靴紧紧勒着马肚。 炽莲笑了笑,道:“少见你这样打扮,我早说你穿白色最好,也只有你配上这样素的衣裳还英气逼人。可你偏要挑那些墨色、蓝色来穿,装得老成稳重,叫人看着冷冰冰的不敢亲近。” 守戎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衣裳,他今日是要离京,所以不用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倒是随意穿的,这时笑道: “你还不是一样!我最乐意你一身红装,多么美艳夺人?我也知道你明明也是爱颜色的人,却还不是总穿的这样素净?” 炽莲闻言垂了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左右都是我们想得太多,倒将那花红柳绿便宜了俗人。” 守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伤了她的好心,因不忍这离别闹得不欢而散,便故作轻松地俯下身来问道: “你是见了我就回去?还是有话说?我不能再耽搁了,若有话说,你不妨上马来,咱们慢慢地出城,也聊聊闲话。” “不了,今日我这衣裳也不方便,见过你就回去了,宫里还有事儿,我是偷闲出来送你,也不能长待。” 炽莲答得有些冷淡,守戎更有些失落,闷闷地应了一声,再说两句客气话就也散了。 出发后守戎一直若有所思,在马上呆呆的出神,连炽莲在路边目送也不知道。 那身影越远,炽莲眼中的光彩也就越淡,其实炽莲是个最通透不过的人,如今的一切,她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再听父亲的话,装作糊涂袖手旁观了!可又该怎么办?为什么偏偏这些人,谁受了伤她都心疼? 一百四十六:福祸总相依 等守戎入韦阳城之日,伯予早已将一应账簿事务整理成册,侯在书房预备回话,守戎一进门,他便颔首立侍在侧,叔容叫了声“大哥”退下了。 守戎坐定,问道:“有何要紧的事吗?” 伯予本名余千让,是叔容荐来在守戎手下做事的,余家本是三兄弟,只是二哥千省因病早亡,剩下两个一大一小却怎么看都不像亲兄弟! 叔容年纪尚幼,脸样儿也嫩,总叫人以为是个僮仆;伯予却很见厚重,铜铃眼、阔方脸、大鼻子、厚嘴唇,尤其是脖子、手脚都生得粗壮,看着倒像个使力气的莽夫,实则与他的名字一般,是个知书识礼、性格淡泊的人! 他站在那里,虽半低着头倒也不显得姿态太低,答道:“一切并没什么问题,属下过来是怕殿下有事要问,请殿下过过账目。” 守戎有些疲累,信手翻了翻,说:“你有心了,本王交代给你,自然是觉得你妥当的,以后不必样样过问。” “还是需要按规矩办事的,”伯予收起账目又问道,“殿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之前不是派人来说京中有差,可能耽搁一些时日吗?” 守戎坐正了身子,沉着脸道:“倒不是顶要紧的事,总之行刺的案子该如何也有数了,本王在与不在都一样,回来反倒避嫌。” “那殿下与朱公商议的如何?可有进展?” “朱瞻诏有个条件——要本王娶他的孙女!” 守戎半讽半叹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又说道:“他不过是要一份名正言顺的封爵,允给他就是了,提什么条件!” “朱公突然示好,殿下,这可信吗?” “本王与他利益相投,倒不必担心他有诈。朱瞻诏虽然可一时身居高位,但他那出身总是不光明,自然只能与本王为伍,哈哈……说来也是讽刺!” 守戎摇了摇头道, “况且他明白若是太子继位,皆是军权就全归了赵家。如今他在尚有门人子弟能用,但一非望族世家,二无大权在手,倘若一日死去,这些人散尽就什么都没了,为了自己死后声名和子孙福荫,他这样打算倒也合理!呵呵,这个朱瞻诏真是个老狐狸,说是隐退,但算盘就没停过!” 原来,朱瞻诏的身世也另有文章。他生母是先帝的姐姐朱元长公主,但生父却是一贱奴,乃是长公主闺中私生,因此奉母亲封号为姓。 朱瞻诏虽争得了帝师之称、做了大司马,却依旧不得皇室所认,私生子的身份也就一直是他的暗伤。一是要强、二是要脸,朱瞻诏放不下这一份虚荣,便指望于姻亲,好在将来做个外戚封侯。又可惜他膝下只有一个庶女——便是元宵节死的朱夫人,才貌毫无出彩之处,好难得一翻设计送进了宫,不能生育还罢了,稀了糊涂还没了。眼看自己此生无望,他求爵心切,一看时局闹出的事,便冒险攀附守戎来。 再说他那个长子嫡孙女,也就是说要守戎娶的这个姑娘,倒也生的白净秀气,守戎见过,觉得不失为一个贤妻。只是前有炽莲之情、后有倩缘之事,守戎哪里有那个心思,所以仍是不愿意,又晓得朱瞻诏求来了就是无路可退,守戎也不怕拒绝了会得罪朱瞻诏,双方打开天窗说亮话,商定之后倒是真真让守戎如虎添翼。 守戎站起来踱了两步,又道:“如今要紧的是韦阳的繁盛,这里虽然贫瘠,总不至于没有办法,你我恐怕能力欠点,等将寿康侯接来,叫他打点便好了。你先去吧,本王也乏了!” “哦,是——”伯予一拱手,却忽又想起来什么事,忙问道,“殿下?那百源机呢?” “给他溜了出去,”守戎支手撑头,答得满不在乎,“趁着秋猎人多就跑去向皇后告了本王一状。” “啊?这……” “放心,没事!”守戎揉了揉脸道,“便如本王所料,他自己做了蠢事不占理,又没能帮皇后揪出什么来,皇后怎会肯为了他丢了脸面?昔日百右相为她触怒父皇,今日她却不肯为百源机报仇,若非如此,赵康还不一定会寒心呢!” “那殿下带他回京是这个打算?”伯予一愣,又道,“侯爷私下资助殿下的事,不会是他说的吧?” “或许吧……”守戎沉吟道,“若是他说的,那就别留了!只是让他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他了,该让他一生受辱的!” 守戎眼中光芒一紧,伯予微颤,没敢接话。这边思定,这边告辞,伯予退下自去找叔容说话不提。 且说,云南那里,莲生在房内又郁郁了有两日,终于神智清明起来,仍是相信守尘定然不会相弃。 木通也忽然善解人意起来,耐着性子劝道:“爹知道你不了此事不能安心,既然这样,你不如去找他问个清楚。若是误会,你嫁了不必回来;若是负心,你也不必为这样人伤心,回来还有爹替你做主。” 莲生听罢,有些惊讶又觉得有理,心中犹豫不决。 木通接着又道:“他们汉人多事,你却只管由心去,左右赵康还是知道你的,想必会放你入关。无论丢了脸面或是送了性命,咱们轧图女儿做人,总要明明白白的才是!” 莲生珠盈双目,一头磕在了床沿道:“阿爹这样说,实在令女儿惭愧!女儿不孝,确实想去向他问个明白,若他真的负心,女儿回来全凭阿爹处置!” 说着话定下主意,两三日后打理好了行囊,木莲生便预备上京。 可赵庸虽知道他二人之事,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但赵彻死后,木通行事张扬,不仅扇动起南部各族挑衅,还几次欲与北境合谋要夹击竜国,难有安生时候,所以皇帝下令设定安关,与南蛮断了来往以绝后患。 这可是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赵庸碍于严令不好放行,便道:“木姑娘还是莫要为难本将,若有什么话要传,不如由本将代劳?” 莲生摇了摇头,不疾不徐道:“是殿下犯了旧疾,所以请小女前去诊治,与公事并不相干,您也知道小女行医素无分你我,再说这治病也不好假手于人不是?” 赵庸一惊:“木姑娘知道他的身份?” 莲生笑道:“小女与太子私交甚好,自然知道。” 赵庸又是一惊,从前只知这女子与守尘有知己之交、有救命之恩,如今想来男才女貌——两人关系不简单呐! 又想着既然当年父亲都对她客气礼待,自己自然不好得罪,或许她日后成了太子宠妃,有这一层成全的情分,多少还能有些好处。便说: “既然这样,本将不多为难……请恕本将冒昧,姑娘可有太子书信为证?这是最起码的,还请姑娘可以体谅。” 莲生讪讪道:“是小女冒失了!将军守关也是要交差的,有个证物以免日后说不清嘛!小女一心牵挂殿下病情,倒忘了这一层,只是小女与殿下的私信往来,实在不便留与将军,想必殿下也明白这道理,应当会有文书给将军的,那小女再催一催殿下,等得了再来。” 既然猜到他二人的关系,赵庸自然也明白木莲生的羞怯,于是点头道:“那还请姑娘告知殿下,若有印章文书更好。” 莲生芊芊然一拜,算是谢过,带着阿苾又回木府。 从前往来书信不少,两人又这样熟识,以莲生的聪明要仿其字迹也不难,太子印自然没有,但所赠扇面书画上倒有不少私印,照样刻来也是容易。 莲生回到屋中正临摹守尘字迹,木通又过来了,道:“你忽然走了也不告诉爹一声,叫爹好找!” “阿爹?”莲生一惊,对木通的时有时无的关心她依旧有些不适应,忙搁了笔站起来,“阿爹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只是想来想去,爹还是不放心你孤身一人,阿苾虽能照顾,但路上多少有些危险,不如带两名随从去吧?”木通笑着道。 “谢爹爹!”莲生说着,又重写了一遍,十日后又去拜见赵庸。 赵庸一看,却不是文书而是个绢条,上书:“甥儿守尘,旧疾复发,特请木姑娘来京诊治,因路上辛苦需带一二仆婢,烦请舅父开关。”下头盖着一个小印。 虽也知道这是守尘常用的私印,赵庸仍是不禁皱了皱眉,莲生忙笑道:“这是私事,殿下说只能如此,将军见谅。” “也是,那姑娘便请吧。”赵庸见一行人只不过女眷童子,料想无甚要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木莲生主仆四人就这样入了关,当夜歇在驿站并无状况,不想第二日竟跑了一个僮仆,莲生也不计较,只托了人去打听,一面又继续上路。 可怜剩余这些人都未出过远门,更不识京城路,只能摸摸索索,至于安危如何,却还尚未可知…… 一百四十七:玲珑转玉斗 转眼又已入了春,这日午后,天阳正好,点点光影在湖上跳耀,风吹柳枝,拂面余香,白玉桥上,有十六个狮子望柱,被一把折扇“当啷当啷”地挨个敲过。 年少正好的公子,微阖着眼,望着远处青山里的塔尖,似乎悠闲、似乎烦恼。 水面上忽飘过一阵箫声,轻而细——绵软流长! 男子喜出望外,立刻四下寻去,瞧见那曲曲廊外,水榭有里一抹倩影! 有几缕青丝飞扬,此时倒不像随风而起,而像是被箫声撩动,于是显得倩影的主人格外超然!只可惜隔得太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男子忙将折扇窝在手里,他倒也不急着去寻那佳人,只是怕惹出响动搅扰了美景,他静静地预备立足细听,却又可惜那箫声忽悠断了! 依稀觉得似乎是影儿的主人正在叹气哀伤,使得这春景儿也显出淡淡悲凉来。见她倚在朱红的栏杆上,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男子这才忙奔过去,要见一见这吹箫的人。 于是,便在廊桥中,与拾级而上的守澈碰了个照面! 守澈松松挽着长发,柳叶心儿的额饰印着柳叶弯的眉眼,雪白的衣、宝蓝的袄,对襟的束领衬着细细的脖子、削尖的脸儿,上头是一挂金项圈、一对玉耳珰,下头是梨花细纱裙、一双凤头履。 规矩的打扮藏不住这个年纪的青春活波,她眼中的神采更使人无端想起来两句不相干的诗来: 三月晴花好,九里醉春烟;玲珑转玉斗,袖里瞧青山。 男子倏忽看呆,愣愣地唤了一声“公主”,守澈抬起头来,报以一笑。 愣了一息之长,方才回过神来问道:“刚刚是公主在那里吹箫吗?” 守澈礼貌性地笑了笑,不答反问道:“王二公子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宫里?” 王珵看见了紫绡怀里的箫,又呆呆道:“小人方才被春色逗留住了,所以……。” “那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守澈并无心情同他闲聊,点了点头匆匆而去。 王珵躬身相让,等再回过头来看那水榭时,果然觉得依依春光更见柔滟,湖色山色翠绿可滴! 第二日一早,守澈照例往英才殿中上学,太傅还未到,殿中人吵得不可开交,有起哄的、有看戏的、有为难的、有慌乱的……很是热闹! 守澈顾自坐下,看架势不预备干涉,如今她虽是身份一等尊贵的公主,可处境尴尬,所以愈发小心收敛,闲事毫不多问一句。况且英才殿都以太子为首,再便是炽莲,可如今这两人也不大来了,于是大家就跟着炽焰成天价胡闹,将个读书的地方搅混得没个安生,守澈嫌弃炽焰没正经,也就从来不参与。 不过,今日的事倒也与炽焰无干,原是将作少府周泊豪,当年曾与王保宜定了一桩娃娃亲,如今年纪都不小了,提起来便准备操办。 可王保宜的儿子——也就是那桥上的王珵,思及那周家独女周愫愫平日言行无状、任性妄为的样子,便有些不乐意,昨日捱在宫中不肯回家也是为了此事。而周愫愫本没觉得这门婚事是好还是不好,但一听闻王珵嫌弃自己,顿时觉得不服气! 所以今日一早见了王珵,便直言问自己哪点不好?如何就配不上他了?他又凭什么瞧不上? 众人一听这话头,自然围过来瞧热闹,周愫愫是满不在乎,甚至大有找人评理的打算!但王珵是薄皮书生性子,哪里受得了?眼见她如此刁蛮更是不喜欢,更是铁了心要退婚,只是羞恼地想方设法要走。 于是就见这一边是趾高气扬得咄咄逼人,另一边是万般无奈得处处退让,场面是真精彩好看! 而守澈在这时夹风带香地进来了,她是成心不想惹眼,却哪知将王珵的心思全引到昨日去了! 他视她作神女佳人,一时回味就忘了眼前的闹剧,只顾呆呆地瞧她。炽焰顺着王珵的眼也看向守澈,一个接两个,连周愫愫也回了头。 守澈才翻开书,忽然听吵闹声没了,不禁抬头看是怎么了,正好就与王珵绵绵的眼神相对。王珵幸然一笑,倒叫炽焰看得起疑。 而其他人见这两个都静下来,又知道册封礼左不过这两日,只以为是对懿公主的敬畏,一时间也不敢闹了,怯怯上前施礼。 守澈既然受了礼,也就只好发话道:“英才殿是识道授课的地方,你们这样吵闹实在不成体统,高太傅快上来了,闲事先罢了吧。” “是……”守澈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公主,又一向寡言少语有些冷傲,所以这难得的一句话很有分量,大家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也就乖乖散了。 守澈见安静了,乐得自己温书,不多时太傅前来上课,一场戏便这么结束了。 随后当日下学,王珵就追了上来,先是一拜,再道:“方才多谢公主解围!” “这也不能算我的功劳。”守澈回以淡淡一笑,并没在意。 但王珵见她笑意相对,还以“我”自称,恍惚间更觉得三生有幸,惊喜道:“不曾想,公主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守澈一时兴起,便停下了脚步问道:“那公子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懿公主是我竜国最高贵的女子,自然使人敬之爱之,不敢亲近。”王珵答得认真,守澈闻言却噗嗤一笑,又转身走了。 王珵一脸茫然,忙快步追上来,道:“只是公主平日少与我等来往,时常愀然独坐,看去有如孤山白雪,所以令人误会了。” 守澈不想去理他的满嘴好话,于是拿早上的事另开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周愫愫?” 王珵一听这事,又丧了气,叹道:“我对妻子别无他求,只要‘温婉’二字,对我的性子。嗳!可周愫愫她……她若有半分公主的可怜可爱之处,我也不愿父亲为难。” 守澈突然脚下一顿,秀眉微微一蹙,冷冷问道:“那王公子之意,是想要娶我?” 王珵见她似有愠色,忙跪伏在地道:“小人不敢!” “那你就休要信口胡说,这样的话若落入旁人之耳,岂不麻烦?” “是!小人轻浮了!” “算了,起来吧!咱们一同到水花汀去走走。”难得有人对她恭敬仰慕、真心相待,说实在的,守澈也觉得高兴,看他这般惶恐又觉不安,便软和下来。 这两人虽隔着一层尴尬,却相处和睦,一来二去交谈了几次,倒也成了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可王周两家婚事还耽搁着,王珵回到府中,仍旧免不了要受父亲训骂。 再说这日王保宜,儿子、面子两头不讨好,无可奈何还只得和声悦色地向王珵问个究竟,王珵起先还支支吾吾的,久问之下终于吐露了对守澈的心思。 王保宜听了,吓得“腾”跳脚起来:“你……你想求娶公主?” “儿子、儿子只是倾心公主,不敢多想。”王珵忽得在父亲面前羞红了脸,抿着唇道。 “没想到你小子能力不如你大哥,眼光却是很高嘛!” 面对儿子的懵懂羞涩,王保宜笑着揶揄了一句,但又很快正色道, “为父倒不是说你痴心妄想,论人品出身你也当得起驸马,可陛下就这么一个公主,想来怎么也得嫁出个价来!而咱们王家,虽说也是皇亲外戚,只是还要仰仗着陛下保全,并无收买讨好的必要,恐怕不会是陛下的首选……” 王保宜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他忽然想到——炽莲、炽焰与皇子公主们错综复杂的来往,那是左相精心筹划好屹立不倒的资本?还是皇帝借来收拢桑芜一族的手段? 然而王珵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异样,有些兴奋地打断了他的思路道:“但是陛下一向对王家宽厚,父亲若肯替儿子请婚,陛下未必不肯给这个面子……父亲不是也说,孩儿配做驸马吗?” 王又保宜思忖良久,道:“能得娶公主自然更好……那公主对你,可有意?” 王珵见问,又低了头道:“公主、公主她对儿子很是友善,与他人有所不同,想来即便是无意,也不是不愿的” “啧啧啧……这不行!你若与公主情投意合还好,这么看来,还是不必去讨这份隆恩的好!看情形,陛下只怕早有打算,贸然求娶了公主反倒可能触怒圣意!况且,为父与周家既然早有约定,食言背信也让人笑话,不行不行!你趁早断了这念想,娶了那周愫愫的好!” 王保宜最终的决定叫王珵苦不堪言,他知道父亲为人担心谨慎,是不肯为他去冒这个险的! 若搁在以往,娶妻娶门庭,自己就是觉得不称心,终究父命难违,娶了也就娶了,大不了搁在家里敬着就是了!可如今,他结识了守澈那样一个佳人,怎么还能不甘心就这么缘止于此呢? 眼看婚事要成定局,王珵实在无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试一试! 一百四十八:泪烛不干 既然有了主意,趁这日无课,王珵便入宫去求见公主,怀着希望打算要一表痴心! 王珵早早到了北宫,却不想守澈因昨夜睡得晚,这时才起,这会儿还在梳妆,他只好在那儿等着,一面又攥着拳头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只要能让公主明白我的真心,或许就愿意将终身托付于我,父亲再去求一求陛下,那就容易了!” 那一边王珵自顾自打着腹稿,这一边小丫头青月哭着就进来了,然后就听见红裳骂道:“公主在这里呢!你就这么不稳重!大清早的哭个什么?” 守澈余光见她手腕上露着红红的两道鞭痕,扥了扥红裳的袖子,走过去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青月跪下了,抽噎道:“正欲禀公主,昨儿公主叫我将嬴王殿下送的风肉,拿一些去高贵妃,奴婢今早去了。贵妃娘娘吃了很喜欢,便问奴婢名字,奴婢答了,娘娘身边姑姑便说奴婢的名字犯了娘娘的讳,打了奴婢,还叫回来让公主给奴婢改了。” 守澈嘟囔了一句,应道:“知道了,那便叫青蕖吧!不要紧的,你歇两日去吧。” “谢公主!”青蕖哭哭啼啼地退下了,守澈便站起来去迎王珵。 王珵将方才的话都听了,很是吃惊!正欲说什么,却被守澈抢了先道:“走吧,这里烦得很,咱们出去说。” 两人今日都带着心事,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一直走到长寿河边,王珵才下定了决心,于是停下脚步,一脸正色道: “公主,小人对公主的心思,想必公主也是明白的。虽然小人之前向公主允诺,不再提求娶之事,但眼看与周家退婚无望,小人心中又只有公主,只得做一回真正的小人了!” 说着,他将手中纸扇一收,躬身长揖道:“王珵求公主委身下嫁,若能得公主为妻,王珵必定感恩知足,绝不有负! “这……” 守澈有些被他的话吓到了,也觉得他这么直言不讳令人尴尬,一面低着眼转弄手上的红玛瑙戒指,一面道:“你这是也叫我去那做夺人之夫的小人吗?” “公主,小人与周愫愫毫无情分可言,就算勉强完婚,日后都是受苦,公主虽为小人之事,却成君子之恩呐!” “你先起来吧!”两人相交日久,谈吐说话随意不拘,边说边逛走了大半个园子。一直到晌午,守澈说叫王珵先回去,自己要再考虑考虑,这才分开。 王珵走后,守澈心中烦闷,便又将剩余的半个园子逛完了才回去。回到照水轩,守澈觉得身上出了些汗,黏糊糊的有些难受,就想要换衣裳,可叫了半天也不见紫绡,最后还是蓝釉听见了,走过来伺候。 等蓝釉替守澈换好了衣裳,才见紫绡进来,守澈略恼,便问道: “哪儿去了?喊你半天不见人影!早上也是红裳姐姐过来伺候的,怎么现在照水轩你待不住了吗?” 谁知紫绡听了这话,非但不告罪,反而撇了脸哼了一声道: “您还说呢!昨儿是谁巴巴儿的念叨着要去水花汀下棋的?今儿一早王二公子又来了,奴婢还以为您是与他约好了呢,赶着您还没出门,奴婢就捧着棋盘去打点了,等了这一上午人影没见一个,肚皮还饿着呢!又要挨骂!” 守澈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于是颇觉不好意思,忙上前劝道: “好姐姐,是我的错,你去御膳房就说我饿了,拣你爱吃的拿两样!棋盘你也搁下,让我来收拾,好不好?” “奴婢不敢!”紫绡撅着个嘴,小脾气依旧没消。 “你得了啊!还等着公主给你磕头不成?小贱蹄子!”蓝釉拧了她一把,顺嘴打趣道。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真的磕头了?”守澈憋着笑,作势就要起来给紫绡赔罪。 “哎!别别别,公主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都怪你,瞎说什么!就会起哄闹事!看我不打你……” 三人顽笑一阵,蓝釉拉着紫绡退下了,守澈又叫黄芦给她点上香就出去,自己一个人坐下来,左右互搏,摆弄那副残局。 先落黑子,她呢喃道:“与王家结亲,等于得全族帮衬,对哥哥有利。” 再落白子,又摇头道:“此举,有不义不信之嫌,若落人口舌,恐徒招麻烦。” 手中揉捏着黑子,守澈的眼神暗淡下来,叹了一声:“早日出嫁,正好解我困局。” 接着又连下五子—— “若出宫,要晓圣意敌情多有不便,但行事或许可放开手脚……” “厚颜请婚,得罪周家、惹怒父皇、叫姶静起疑!” “不过,王珵待我真心实意,倒是个可用之人。” “可我……既对他无意,也不愿利用他。” “只是——我也不忍负他痴心……” 守澈捏着白子,心中有些犹豫,低着眼咬着唇出了会儿神,再一细看时,局面上白子已无路可走! 门外头,炽焰来了,他静静瞧了许久,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差。 一旁两个小丫头花履和绿穗正洒扫庭院,见这个样子,便偷偷地议论起来。 “姐姐,往日我看都是焰公子来得最勤,怎么最近是王二公子隔三差五地找公主,焰公子反倒不怎么来了?这难得来了,为什么又在那里不进去?在窗子底下站着瞧什么呢?” 花履压低了声,道:“你不知道吗?焰公子早些与公主吵翻了,当然又得别扭一阵了!” “嗯?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次又为什么?” “焰公子领旨做了太子庶子那日,他高高兴兴来了,碰了公主一个冷脸,可不又闹僵了!” “哎?这是什么缘故?好好的,公主怎么会甩脸子呢?以前不都是焰公子先招惹的公主吗?” “这我不知道,或许是还有什么前情缘故吧!嗐!主子们的事,咱们怎么猜得透!” “别的我是不知道啊,可我觉着还是焰公子俊俏,能和咱们公主相配!” “嘁!焰公子的脸儿哪只你一个说俊俏,至于谁配谁的话,那是陛下的旨意,轮不到你说,现在北宫不比以前了,还口无遮拦的,小心自己的舌头!” “略略略!”绿穗满不在乎,故意冲花履吐了吐舌头道,“危言耸听!” 守澈捏着白子,手心里全是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正准备投子认输,炽焰猛地推门进来,抓起一枚白子,一招破局! 瞪着她,只抛下一句“不负他,你也是个负心人!”便怒气冲冲走了,守澈无故心中发虚,慌忙追了出去。 “炽焰!炽焰!” 守澈一声声喊得焦急,可炽焰不知吃了什么秤砣铁锚,沉着脸铁了心不应! 不应也就罢了,守澈好歹追上来了,拽着他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喘得的两眼发昏,可炽焰非但不怜香惜玉,还从怀里掏出一把箫,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笛子,双双砸在地上,道: “这是我对你的一片心,和你对我的一份情,从此以后,咱们恩断义绝!” 一粒碎玉渣飞迸上来,划破了守澈的眉角,看着顿时血泪合流,只可惜炽焰决绝而去,并没有见着! 守澈泣不成声,委屈可怜无处倾诉,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婢女们寻过来,好说歹说劝回了宫,但守澈既不肯抹脸、也不肯吃饭,只叫人把守戎送的火煅山红玉取来,便闭门谢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里。 门外的人担惊受怕,断断续续地也听不清是哭是骂,总而言之,是一夜声响不断、泪烛不干! 一百四十九:陡峭难行 话说寿康侯一案清晰简单,很快判理妥当,有人从中调停,好歹保住了寿康侯的命,守戎又暗中施计托人,将他接到了韦阳。 寿康侯休养一阵后算是没事了,便前去找守戎谢恩,守戎见他身上还带着伤,却行这样大礼,忙放下手中公文,一面扶他回自己寝殿休息,一面道: “本王能有今日还全赖侯爷接济帮忙,侯爷为本王获罪入狱,本王搭救乃是恕罪,哪有恩可言。” 寿康侯点了点头,道:“如今我不过是罪臣,殿下还是直呼姓名,‘侯爷’二字听着实在讽刺。” “是本王欠妥了,那从今日起,本王唤你一声‘扬昭兄’,你若不弃,咱们兄弟相称。” 守戎讪讪笑笑,又觉得这话更是讽刺,两人从前可不是一直兄弟相称,但自从倩缘的事后,就不知不觉生分了许多,大概是因为自己心中有愧,大概他也难免不悦吧。 说着站起身来,守戎自顾进了内室,寿康侯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地跟了进去。 内室布置简单,除了床榻案几,就是刀剑甲衣,守戎撩起帷帐,便见有一尺宽的余隙;又对着墙上某处全力一推,见有一间藏卷小屋;再是一推,才最终见一条密道。 原来守戎将嬴王宫建在城内最北,又将寝室选在宫中最北,就是看中了天然成界的八步岭! 八步岭,陡峭难行,传闻车轿上岭八步而止,因此得名! 自王家兄妹来此后,守戎便叫凿山密建了一座地宫军营,先前荷塘挖土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密道狭隘,只容一人独行,守戎在前提灯让路,一面说道: “扬昭兄,有一件事我还想请你帮忙,兵马之事仍缺银钱,但要管理韦阳的农商……这些事我实在不通,我知道扬昭兄是这方面的能人,所以还想麻烦你多费心,我想扬昭兄大概也愿意才得所用吧?” “你的事怎能算是麻烦?说真的,你不叫我来做个废人,我心里很高兴。” “那等扬昭兄精神好些,我便叫伯予与你商量,这里是花你的钱建的,要你瞧瞧!”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了地宫,这个地宫在外窥不见半分,只有通向内室和城外的两条密道;在内却是恢弘巨制,可容百万之兵,寿康侯当时不禁一叹道: “上造天阁下拓地宫,这王家人的本事,真是可谓一绝啊!殿下的心思果然没有白费!” 守戎早也看出来他的疑惑,便道:“是啊,方才的密道是为方便我特制的,所以小气些,但你放心,通向外面的那条道足够宽敞,便是忽然这里崩塌了,也来得及疏散。” “哦!”寿康侯恍然大悟道,“我还奇怪你怎么不设轻巧机关,原来却不是为了方便,也对!那墙一般重的门,除了你谁打得开?就是有几个人溜了进去,只怕也觉察不出异样,这才是最安全巧妙的。” “是,就算从外面进了密道,等打开了门我也早发觉了,不至于措手不及。”守戎笑了笑,两人便再往里走。 地宫里声噪人乱,大家都正在忙活,只有鬼凤娘瞧见了嬴王驾到,立刻迎了上去,守戎笑问:“凤娘,赵康何在?” 无头龙、赵康、王青等人这时也过来了,无头龙道:“殿下,属下与赵将军很投缘,我们已经斩马为盟,成了哥们儿兄妹了!” 守戎笑了笑,瞧赵康果然大有不同! 从前他虽也是军人风骨,到底体面出身,愿意打扮得油面白光,注意些规矩斯文,如今却散发遮了半张脸,胡子杂乱无章蓄了一指长,又特意在眼下落了个疤,不细看真很难认得出。 赵康见守戎有些意外,便道:“殿下,从今日起,老夫姓王名育鹤,世上再无赵康!” 扬昭笑了笑,道:“将军这个年纪,和王家兄妹结义,似乎是不太像啊!” “哈哈哈……” 众人玩笑了一阵,守戎又道:“从今日起,就由赵将军统领骁神军,凤娘为副帅,你二人练习阵法教引兵法;无头龙为虎员大将,操练兵士;王青为先锋,你兄妹四人都是本王臂膀!” “是!” 地宫之中士气高涨,个个得用,真真是可大成之军,然而世上并无万事足,这日清晨,守澈洗漱毕正欲出门,红裳却忽然来说: “公主,贵妃娘娘请您去一趟!” “可我还要上早课呢!”守澈愣了愣,有些意外。 “公主……娘娘说,公主今日不必去上课了,贵妃宫中的姑姑已候着门外了。” 听红裳这语气便知这一趟不会轻松,守澈叹了口气,将头上新打的一对镂翠扁簪取了下来,起身去了。 正如守澈所料,并非好事! 高贵妃悠然靠坐在凤榻之上,一脸的不悦,见了守澈行礼问安,也并未上前,只是略略抬了抬眼,道:“庶懿公主,本宫既奉诏教养,是否该夜忧日训?” “是……母妃善诲,女儿愿闻。”守澈装得怯懦的模样,说话的声细如蚊吟。 “本宫听闻——你最近与王宗正家的二公子往来密切,可有此事啊?”高贵妃搁了手中小扇,此时才由宫女扶着坐正。 “女儿与王二公子只是偶谈一棋,君子浅交罢了,从不敢有不当言行。” “你若是知道什么是不当,还需本宫教导?” 高贵妃冷哼一声,又肃然正色缓缓开口道, “既是君子,就该知道避嫌,身为公主,更应知道洁身自好。周、王两家婚事闹得沸沸扬扬,那王珵不愿娶周愫愫是人尽皆知,你却偏在此时与他交好,岂不叫人闲话?保持清誉、令人尊重是女子首要,若无德行,学什么诗书技艺都是空谈!今日本宫停了你的课要罚你,公主——可有申辩?” “母妃说的是,女儿但领无辩。” 守澈抿着唇、眨着眼,一副惶恐叫高贵妃很是满意,她扯了扯嘴角,略觉无趣,便道:“中午之前,抄写先太后所著《内省》二十遍。” “是——” 于是搬上纸墨,守澈乖乖认罚,高贵妃顾自走了,只留下一个女官盯着。 转眼日头烈了,守澈抄的手酸,所以想借研磨的空歇一歇,顺嘴吩咐道:“青月,研磨!” 不想,仅仅这四个字却被那女官听在耳里,她得逞一笑,悄悄出去告诉了高贵妃,再做文章…… 一百五十: 能者多劳 高贵妃再一进来,挑着凤眼不知是喜是怒,但那走路带风的阵势,却叫守澈一刻不敢慢地连忙起身相迎。这一次,高贵妃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在凤榻坐下,道:“庶懿公主!你既是本宫女儿,本宫的闺名你应当知道!” “女儿知道……” “说来!” “女儿……女儿不敢直呼母妃名讳。” 高贵妃怒得拍案:“本宫叫你说!” “母妃、母妃闺名——高月眉。”守澈咬着唇挤出了这一句话。 “大胆不孝,毫无规矩!”听她说出了口,高月娥反倒没那么大火了,然守澈也只好跪下,满口不敢,高贵妃又冷笑一声道,“既然公主知道本宫的名字,那便是有意拿贱婢辱骂本宫了?你给她起这样的名字,简直大逆不道,日落之前加抄百遍,再禁足三月!” 话一落地,守澈颤抖着身子强忍怒气,而旁人却只当她害怕了,青蕖情急之下,便慌忙上前求饶道: “娘娘明察,公主已为婢子改名为‘青蕖’,方才只是一时口误,并非有意失敬,请娘娘饶了公主这一次吧!” “本宫的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贱婢质疑?来人,给本宫拖下去割舌,再把她那个贱名烙在她脸上,看谁还敢叫错了!” “是!”几个宫人齐声答应,也当真狠下心来照办。 守澈跪在地上,眼睛将地砖瞪得要裂出一条口子来,可抬了头照样只说:“母妃息怒,女儿领罚就是。” 领罚归领罚,割舌依旧割舌,抄了一地的《内省》,日已西陲,事情总算作罢。 只是因为宫中有规矩:先上早课再用早膳,来了高贵妃这里她也没准吃,所以守澈这一日粒米未进,加上为青蕖气愤伤心,回来路上已经软了双腿,一踏入宫门,就晕倒在地! 炽莲近来总忙得不见人影,好在今日倒正巧得空,早一刻回了北宫,这时见守澈苍白虚弱,吓了一跳,赶忙着人抬进屋、要召太医,紫绡却悄悄地拦下了她,说: “莲姑娘,公主是在贵妃宫中抄书抄的,若是召太医,恐怕……又有罪名可安了!” “这是什么话?怎么回事?” 炽莲不解,当下听紫绡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更是气得拍案而起,骂道: “青月的名字是我起的,怎么不见她找我来算账,这势利恶妇!” 炽莲心中又愧又怒,叫双儿亲自去请了太医,又尽心尽力照顾守澈,煎药、煮粥一直到戌时,守澈醒来见到炽莲,几日的委屈一泻而出,两人难免抱着哭。 炽莲轻抚守澈脊背,心疼地叹气道:“你还这么小,却受这种委屈!公主之尊,还不如寻常女儿……” 守澈抿唇垂手,抽噎着苦笑道:“我这‘庶懿公主’——虽圣旨上说的是众多美好之意,可谁猜不出是父皇嫌我不够资格,凭一个‘庶’字,就足够理由来糟践我,何况她们还有别的心思!” 炽莲将这苦命的可怜儿搂在怀里,安慰道: “我们澈儿就是众皆美好,陛下的意思明明白白写着,谁也不许乱说话,你也不许乱想!你放心,姐姐答应了你哥哥要好好照顾你,就一定做到!这回是姐姐的错,姐姐忙昏了没护好你,你别生姐姐的气。你不用管,有姐姐替你打算,会叫那群错了主意的人知道厉害的!” 守澈心怀感激,却忽然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半晌,问了一句:“莲儿姐姐,炽焰他……他这两天怎么样?” “焰儿?” 炽莲一愣,觉得最近自己忙得实在不像话,两个小家伙竟一个也没顾上,于是讪讪笑道,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没见他回家,跟着他的小子说他这两天一直在守尘跟前当差呢!这两日我太忙,没顾得上你们,怎么你们又吵架了?” 守澈低头不语,炽莲看这神情也猜到七八分了,又蹙眉道: “我说怎么进宫也从没见他,守尘也没提他,他定是又在扯谎,去外头野去了!” 守澈想起他当日决绝,不免忧心,忙求道: “莲儿姐姐,我的事不要紧,也不差一日两日的,求姐姐替我找找炽焰,我怕……我怕他出什么事。” 炽莲玩味一笑,故意逗她道:“咦?焰儿是我弟弟,怎么还是替你找他?” “莲姐姐!” 守澈又羞又恼,嚅嗫着唇不知怎么说,炽莲看她是真的着急,便也不闹了,温声劝慰道: “你放心!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两件事我都一块儿办了!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要赶着出宫,你快喝了粥再把药吃了,先睡一觉,好不好?” “嗯——”守澈很听话,也不敢再多耽误炽莲,接过碗来就劝她不用陪着。 炽莲又嘱咐了几句,也就匆匆离开了,及回府中,家人禀告说李中侯求见左相,已在厅中等候多时,炽莲于是又前去替父亲待客。 添茶后,炽莲道:“因旧祠失火,相父今晨求请圣上,才回桑芜老宅去了,未及通知家里人,让大人等候了,请大人见谅。” 李中侯忙道:“无妨无妨,也没等多久,既然左相不在,下官改日再来就是了。” “相父不知何日回来,李大人深夜来访想必是有急事,不妨告诉晚辈,晚辈或可代为转达。” 笑容端庄,语气俨然,炽莲开口了,便是准备直接料理了这件事,然而李中侯推了两句,才犹豫道: “嗯……是这么回事,圣上命下官辅佐相爷扩建庐陵,下官迁民征地时遇一难事,所以来请相爷示下。” “何事?”炽莲眼中闪过一丝愠色,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有一户人家,宅院十亩,正在扩建范围内,是必用之地。原属县尉陈友兰,因他酒后杀人入狱,如今宅中只有一对瞎眼翁妇,是陈友兰早年收留,亦仆亦亲。如今陈友兰仍在狱中,其妻携子再嫁,这老夫妇论理应当搬出离去,不在朝廷安置之列。可他二人眼瞎可怜,又抵户拒迁,下官实在无法。” 炽莲闻言,不禁飞过了一个白眼,却又笑道:“大人有心可怜,却怕一开先例,有刁民纷纷拒迁索赔?” “呵呵,是啊……如今这工程暂停,所有眼睛都盯着下官看呐!” 炽莲喝了口茶,又随手理了理衣袖,才道:“这老夫妇不过是无所依靠,并非有意刁难,大人既要可怜……何不亲自收留安置,也得个贤名?” “下、下官收留?”李中侯双眸一惊,有些不敢置信。 “钱出私库,刁民无话可说;为老夫妇寻得安身之所,陈友兰必也会肯配合大人劝走他二人;陈友兰无出狱可能,老夫妇亦无亲属家眷,又年老迟暮——对大人来说不过三五年的麻烦!但大人怜老弱、敬忠义,这贤名上得朝廷赏识,下得百姓爱戴,何乐而不为呢?” “哦——下官明白了,多谢姑娘指教。” “指教不敢当,倒有两句话,想请大人转告令兄。”炽莲扬起嘴角,饶有深意眨了眨眼,李中侯忙走进前来。 但至于说的何话却尚不知晓,只见李中侯告退后,双儿上前道: “这人忒没眼力,谁不知道相爷什么事都与姑娘商议,他还藏宝似的呢!” “深夜前来,到底为不为这么点小事我不知道,我不过借他说句话,管他的呢!就像你说的,是什么事父亲早晚会让我知道,我着什么急?” 炽莲伸了个懒腰,一天奔波下来,她真的累了!夜深了,有事也索性搁置了,主仆二人笑嘻嘻便回房歇着了。 一百五十一:上善嘉和 这日皇帝于书房内批阅奏疏,姶静侍立在侧,李少傅入内面圣,道: “陛下,昨儿个臣考验了英才殿诸位学子的文章,特呈来与陛下过目。” 常侍捧过,姶静引颈一瞧,见最上面便是守尘的,不由暗笑,心中以为李少傅识趣讨好。 皇帝还未及看,埋头先问道:“考的什么题目?” 李少傅回道:“旧题——盛京赋。” “嗯!旧题立新,有难度!”皇帝应了一声,搁了笔,拿过守尘那篇先看,见写道: “京者,国之要也。天子足下,气象之行则为先;百姓从圣,风尚之变则为领,故可见已有之貌,窥未知之运哉! 盛者,民富国强且安。富,然尤好学;强,然尤重德。故为兴之果,不为衰之由也! 天子为百姓之首,京城为通国之范。民以国为家,君以家为国,君为父、民为子。父扶鼎献祭,幼子效之,而潜移万代默化为俗;父逐老荒戏,后辈仿之,而人人荒唐不自知也。天子表率,知其重也! 故,治京不以法束,礼学为上!教民以德,御民以仁,使君臣、父子之理深植民心,晓礼者,宽人律己不为乱也。 安则和,和则兴,兴则日盛。是故帝耕后桑不可废,诲民化民不可不行;奉天祭祖不可殆,教民育民不可不行。天子律己——是乃盛京!” 皇帝捋了捋短须,还算满意,说道:“破题破的简洁,后头的是旧论新写,不像文像是谏,到底是心杂了些。” 再之后又拣炽莲的来看,书文如下: “古人云:英雄出于乱世,圣贤出于争年,私以为不然! 乱世争雄,三分侥幸,六分时运,一分真才;而盛世广学,才如星斗,非出众不得用。故以为盛世取材,方见实学。 居安康而思危,不靡乐而求学,沐皇恩而图报,所以难得;既通文采又知行乐,既禀正义又知世故,既守礼规又知争强,所以可贵。 圣人因材施教、因人取材,万丈之土不掩真金。旷世之才,虽千里可闻其名,自古良相何不此出? 而今京中城内,常有妒贵仇富、恨不得用者,多因无才不思进取,狂言以求瞩目。既妄称学子,又见其奸诈不臣,私以为非所虑也。” 皇帝看后不语,再拿了守澈的,姶静忙探过头来瞥了两眼,立马怒道: “陛下,公主这文章实在放肆,她怎可有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真该当管教。” 皇帝细看,原来是这般写道: “时人又云,盛京向腐,自以为大,不知天下,私以为然也。 盛极必衰,骄兵必败,言之有理也;既言盛京不言盛世,可知其然也。 古来圣君,经天下而治;一朝盛京,则偏安一隅,不知槛外。将臣分利,以一室之好瞒天过海,故有盛京!是以为盛京,为臣私斗、天子闭目之兆! 所谓盛京,非安而不变、定而不改,当盛之时,更不可怠!知所以明,知天下方可施治;法所以治,法天下方可平乱。 然君御天下,先以知人善用。不识城野尚可说,百官一堂,君治其十而得广安;不晓人心不可说,众星拱月,沾沾自喜而失天下。后心怀天下而有为,通晓古今而有断,知人善用而有数,方才盛世。” 皇帝看后不语,李少傅便立刻解释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公主昨日因病并未上学,是炽莲姑娘撕下自己后半篇,写了公主的名字交上来的。” 姶静愣了愣,皇帝却大笑道:“方才朕看了上半篇,还觉得怎么这丫头越大越无趣,聪明伶俐、立意新奇,却可惜全是恭维,这下半篇狂妄大胆才是她炽莲的性子呢!” 中常侍道:“那为何撕这半篇给公主,岂非陷公主于不义?” 皇帝摆手道:“你不懂,这其一她有小时候谏言之故,英才殿选人之法与她有关,对闲言碎语她该当回应;其二她是臣、公主是君,她懂了分寸了。李卿既然能知道真情,可见她并非不敢认,只不过是给朕一个面子。” 李少傅亦笑道:“陛下圣明,炽莲姑娘的才智在众学子中可谓居一难下啊!更难得识大体顾大局,炽莲姑娘入英才殿最早,如今已教无可教,反倒是定下些规矩、择些教案,哈哈,名为学子、实为女傅啊!” 众人闻言都不禁笑了,一时气氛松松愉快,李少傅跟着又道:“陛下,其实臣今日还有一事请奏,高贵妃染疾,暂时无法教诲公主;臣等虽有心,但碍于身份,不能时时在侧。请陛下为公主召一女傅,臣的意思,便是炽莲姑娘最为合适。” 姶静听见李少傅赞炽莲过了守尘,其实便有些生气,只是私心里又认准了这个儿媳就没说什么,这时听了这话,便反驳道:“炽莲做了公主的老师,岂不长了一辈?” 这话里的意思戳准了皇帝的心,皇帝脸上就起了犹豫,李少傅又立刻惶恐地摆手道: “娘娘折煞了下官了,虽有师生之名,但君臣在上,怎敢论辈?” “终究还是不妥……”皇帝眯着眼思忖片刻,才道,“这样吧!北宫要改建公主府,今早正来禀告说缺一个掌领女官,澈儿本推举红裳,但朕还觉得她年轻不够资历,那就不如命炽莲为北宫主事,叫她还住在闲花苑,亦可时时教导公主。” 李少傅心意得逞,又呼圣明,立刻退下了,姶静虽有不满,也说不出什么来,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三日后,高贵妃蹊跷的病又忽然好了!其实说是病其实也不是,不过无端全身痒痛难耐,敷药去火都不济,连脸上都搔出了血印子,病好了也是圣宠不再,那是后话。 但这时守澈之事已定,有炽莲在那里撑腰,不仅高月娥无可奈何了,连姶静想再要生事也会有所顾虑,暂时也就太平了。 炽莲正式入北宫任职那日,为显示与从前不同,就给换了匾额对联,上联是:前因后果再不提,下联是:千难万险总归缘,当中所书“上善嘉和”! 既表意又谢恩;既说故又祈愿,当真如守戎所说,炽莲很通此道。 这嘉和别院,便真正成了公主私府,两姐妹好不高兴,守澈要谢恩,被炽莲一把拦住;炽莲要行君臣之礼,又被守澈拦下。 “公主?姑娘?你们到底是拜呀?是不拜呀?”双儿笑道,“依我看,咱们里外没有旁人,就作罢了吧?还和从前一样说说笑笑的不好吗?” 众人皆说是,唯独守澈俨然摇了摇头,叫青蕖奉茶,又亲自接过敬上,道: “姐姐这两日为我的事费心了,无论如何我得谢过!这碗茶聊表心意,请姐姐笑纳。” 青蕖的脸上烙红未退,看着触目惊心,炽莲不由愤道:“要依我,毒死高月眉也不为过,狗仗人势!” “姐姐,于公她是太傅之女、一国贵妃;于私她是我的养母,杀了她便是恶名难脱,这两日也够她受得了,我也痛快了,姐姐就消消气饶了她吧!” “管什么恶名不恶名的,你顾得过来吗?”炽莲仍是生气,伸手抚上那原本嫩白的脸又叹了口气,“罢了,听你的就是!但青月如今这模样到底是因为我,日后她要嫁要留,我都管了!” 青月咬着唇没说什么,只是给炽莲磕了个头,叫她一定喝茶。 炽莲喝了一口又放下茶碗,依旧笑道:“这头一件事我办好了,第二件事我也办好了!双儿,你留在这儿看着,公主要随我出宫一趟。” 守澈一惊,知道她说的是炽焰,心内五味杂陈,喜忧参半…… 一百五十二:就你吃醋 说着话,两人同乘一轿,来至京中一座民宅。 见是四方院落、深居巷末,院中花丛蔬果、鸡鸭同笼,俨然一派农家风味。正屋却有两座漆红大圆柱,显得有些突兀,尤其还挂着一副竹刻对联,书的是:酒易倾樽茶易凉,人多无情我多心,横批则是:就你吃醋! 炽莲冷眼一瞥,啐道:“你瞧他越发狂妄,这是挂的什么字!没个正经!” 守澈笑而不语,进堂中是四页画锦屏,当中摆着一张香案,上头不供神佛学道,只有两瓶牡丹花,旁边又架着一把白面扇。再绕过屏风往里一瞧,炽焰靠在凭具,一手捧着书,一手往盘子里摸獐子肉来吃。 看那神情姿态,简直如看账的屠夫一般,搭手翘脚、歪歪趔趔!看那打扮,草蓬似的髻,颈上挂着一副金锁圈,身上穿的大红单挂袄,下头却是洒花红水裤,而且用草绳扎着裤脚,赤足半拖着黑布鞋,怎么看都不三不四得不搭调。 炽莲近前站定,只喊了一声“焰儿!” 炽焰闻声,不由自主地就是一个哆嗦,抬头见了炽莲,更不禁咽下一口冷涎,结结巴巴唤了一声:“长姐……” 炽莲扫眼四周,但除了他底下那张草席,无地可坐,只好仍旧站着,一瞪眼又喝道:“你躲到这儿做什么?” 炽焰听着语气就知道要挨揍,一骨碌爬起身,赶紧凑过来呵呵赔笑道:“长、长姐怎么来了?” “你不说我就问不出来了吗?还想蒙我?你个没良心的孬种!” 炽莲说着话,很自然得去揪他的耳朵,炽焰则更自然地闪身躲过。这么一躲,炽焰也看见她身后的守澈了,他立马冷下脸,一面坐回原地吃肉看书,一面道: “姐姐如果来这儿是疼焰儿,焰儿高兴;如果是疼别人,哼!” 炽莲双眉一蹙,拉过守澈,指着他鼻子骂道: “你还有理了?你发了脾气躲个清静,可真是能耐!摔东西越发上瘾了是不是?玉箫渣子划破了澈儿的脸,现在还留着疤呢!你摔了人家的东西,人家不怪你,还亲手给你雕石做笛,一双手都是伤,我自然心疼她的多!我告诉你,我今儿就是来替澈儿讨个公道的!” 说只是这么说,炽莲可没打算真的论事评理,骂完了将一把红玉笛丢到他怀里,就悄悄出去了,强留下了守澈难为情得手足无措。 那笛子不知是石头红,还是血染的红,艳得叫人心惊! 炽焰被骂了一顿,也绝不是滋味,喉间哽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再抬头看守澈眉间,果然一道伤痕如钩,赫然挂在眉角,不禁走上前轻抚。 “可惜……”见她一双手布满血痕,揉了揉又再叹可惜,“白玉微瑕尚可惜,霜花轻折更可怜!” “炽焰,我——” 守澈局促,连呼吸也乱了,开了口却难言。好在炽焰这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也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他只是心切切抓起衣裳道: “守澈,你等着!” “炽焰?!” 炽莲站在门外正发呆,忽然见炽焰狂奔而出,守澈泪眼横流地紧追在后,还以为又怎么闹了,不由一惊,忙喊道: “炽焰!你又跑哪儿去!” “寻箫啊!”炽焰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炽莲为这稚气所动,笑着拉住了守澈道:“行了!没事了!他呀——放得下你才怪!” 守澈羞羞嗔怪,令炽莲更觉有趣,舒了一口气又道:“走了走了,回宫去了!” 这两人自去,而炽焰一路小跑回府,那身模样却险些叫门僮打出去,等他一跨进门槛,就扯着嗓子喊:“蟮儿!蟮儿!” 一小仆跌跌撞撞慌忙迎出来,蟮儿也是趁着炽焰不在偷懒了许久,主仆二人模样差不多,喘气的姿势也一般无二,甚是可笑! 待炽焰缓过劲儿来,一手勾住蟮儿的脖子,坏笑道:“说!是不是你向长姐告的状?” 那蟮儿笑得没皮没脸,如他的名字秃噜一个机灵,从炽焰胳肢窝底下溜出身道: “嘿嘿,公子,小的知道对不住您,可是大姑娘她……她问话问到我头上,我哪敢不答呀?” “真没良心!”炽焰踹了他一脚道,“算了,今儿我心情好,不打你了,你去收拾东西,公子我要出远门!” “出?出远门?”蟮儿惊慌道,“还躲?还躲出去?那可不行,大姑娘要是知道了,就真生气了!那个,那个公子啊——小的、小的还想再活两年呢!” “躲你个王八羔子!”炽焰又踹了他一脚,“你赶紧的!公子我要进宫再跟太子请个长假,回来咱就走!” “哎?哎?”蟮儿赶忙又拦住了他道,“公子?您就穿这身进宫啊?” “哟!忘了!”炽焰一拍脑门,想起方才路人的眼神,不禁憨然傻笑。 接着炽焰又是匆匆自东宫跑出来,正巧却撞上了郁郁寡欢的王珵! 自那日他表了情,王珵每每入宫,却只有紫绡的多种推脱,他一番苦情不得答复,怎不难受? 今日这又是扑了个空,王珵只得又去细琢磨守澈那句:“从此对面不相识,再见但为同路人”的意思,所以苦愁苦闷苦透了心肠,眼观鼻、鼻观心寸寸挪行。 怪只怪守澈不谙情理,只知如此这般保全了双方颜面,却不知伤尽了他的心!这欢心人撞上苦心人,犹是尴尬! 王珵一面说着“无碍”,一面怕炽焰问话显露私事,便先开口道:“炽焰,你这样行色匆匆,是要往哪儿去啊?” 炽焰正满怀高兴无处讲,逢问便答:“我方与太子告假,要去……嗯,这事儿我还没告诉一个人,说给你听,你可要保密啊!我呢——是要去长眉双峰!” “啊?做什么?”王珵本不在意,一听此地名顿生惊疑。 “传说长眉双峰上的雪终年不化,形似一双长眉,是神仙坐化。此神仙怀里本有一支白玉箫,色纯泽盈,落于山峰中与雪混为一体,千百年来无人寻着,我要去找来送人!” “既与雪色一般无二,怎能寻着?再说那不过是个神话传说,真不真还未可知呢!长眉双峰路途艰险、风雪可怕,你怎可轻易就去?” “不不不,只有这样的箫才能相配,何况我不一经风雪,怎堪她的用心?王兄,不多说了,告辞!”炽焰一拱手,话音未落,人已飘出数丈。 “哎?”王珵有些懵神,却也不欲与炽焰细究,仍旧出宫去。 不想,才上了马车,却被周愫愫同她两个婢女拦了去路。 “王珵!你天天躲我,今日总算逮着你了!” 一百五十三:克星也登对 王珵见了她那小脸儿、丹凤眼的样子就有些后怕,支吾道:“周……周姑娘,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出宫,我也出宫,那不如就同行啊!”说着话,周愫愫真跳上车来,然后转身对两个婢女道,“你们回去吧,就说王公子送我,叫府里不必派轿子来了!” “是!”两个婢女对视一笑,头也不回就走了。 “哎?” 王珵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还没等对上一句话,周愫愫就钻进车里去了,王珵又不好当众赶她下车,只好由着她。 周愫愫竟难得沉得住气,一路上两人对坐无言,反倒把王珵憋了个满头大汗,忍不住问道: “周姑娘,你意欲何为,左右……左右倒是说句话呀!” “哼!我对你这呆子无话可说!”周愫愫扭头道。 “这——”王珵更觉无奈,道,“那姑娘既然嫌在下呆,又何苦为难在下。” 周愫愫转回头,瞪着王珵正式通知道:“王珵!我告诉你!父母之命是一层;你嫌弃我令我蒙羞,我不服气是一层,总之我嫁定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自古呆子怕蛮子,王珵遇上周愫愫可谓一点挣头都没有,只得急得像热锅蚂蚁,两人再争执下去,王珵更是指天顿地说不上话了。 这时,马车驶在集市上,偶一颠簸,马车倾斜,王珵慌张伸着的两手,好巧不巧地推向了周愫愫。 “砰!” 周愫愫猛地磕在车柩上,有些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才抬头,还未及瞪眼,就已经吓得王珵赶忙掀帘子去骂车夫了。 骂完了再细一看地方,王珵又令车夫左边巷口拐弯,先到李太医家中去。 周愫愫的确有些头晕恍惚了,不久后,由王珵搀着进李宅书房,可惜李太医不在,他徒弟稍作处理后请他二人休息片刻,又出门去找李太医。 两人被晾在书房里连碗茶都不曾喝,周愫愫有些生气道:“好歹也是个太医,怎么府上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王珵无法,只好与她倒茶,一面解释道:“李叔的父亲好赌,他的俸禄还赌债都不够,哪儿敢用下人!” “你倒是对这儿很熟嘛!”周愫愫小声嘟囔了一句。 “靠李叔的方子,母亲才能把我生下来,所以父亲令我常来照顾。” “哦——” 周愫愫喝过茶,就闭了嘴,因为头晕,所以难得见一副乖巧的样子。只是又等了片刻,头不再晕了,周愫愫便坐不住了,随手翻开几本医书看,忽然大喊起来: “心慌?气短?面色白?完了完了,我心气虚啊!” “烦躁哭闹?夜眠不安?食后腹胀?完了完了,我脾胃不和呢!” “头目眩晕?舌红?舌红少津?肝阳上亢啊!肾气不足?痰蒙心神……” “完了完了,怎么办呀?王珵!我五脏六腑都不好了!” 周愫愫急得一脸慌张、两手颤抖,王珵抬头看她欲哭无泪、着急跳脚的样子,恍惚觉得是又可爱又可笑,于是强忍着不出声,怕自己一开口以后就看不到了。 周愫愫又扶着脑袋,顾自喃喃道:“我病得这么重,爹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啊?一定是无药可医了,爹不忍我伤心才没告诉我,难怪他这么宠得我无法无天了……” 说着说着,哭腔越重,竟要晕过去了,又把王珵吓了一跳,赶忙扶住。 周愫愫一脸虚弱的神气,抓着王珵的胳膊哭道:“王珵,我多病难医,是个将死之人了,呜呜呜……回去我就提退婚,你不用娶我了,我不想拖累人。” “是吗?”王珵故作吃惊道。 “真的,我都看了。” “我替你把把脉吧。”王珵有心要逗她,于是又故弄玄虚道,“周姑娘,你的确五脏六腑都有病啊!” “是吧?我知道了!” 周愫愫一脸生无可恋、看破红尘的样子,叫王珵觉得可爱可笑,掩着嘴忍了许久这才道: “不过都是微恙,调养一番就好了,不至于死。” “真的吗?你真会瞧?” “当然!我的医术是李叔亲传。” “那?那怎么调养?” “静养!” “静养?这就行了?” “对!惜字少言,以养气血。言必思,思必忧;语必呼,呼必动气。” “有道理啊!”周愫愫半信半疑地坐下了来。 这时,不知从哪里跑进了一只野猫,周愫愫心事重重的,自然有些神行错乱,顺手抱起野猫,一边抚着猫,一边傻乎乎地自言自语: “你是李太医的猫吗?李太医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他替我开个方啊!不让人说话怎么受得了?” 这样轻声细语的温驯模样看在眼里,竟有些叫王珵动心了。 夜猫喵了两声不能回答,周愫愫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动弹,不久便觉得有些困了,支着手浅浅睡去,那野猫在她怀里竟也乖顺,换了个姿势也躺地安然。 王珵不自觉得凑过去,细细地瞧那羽扇似的睫毛时而轻动,才意识到她的一双凤眼媚而俏皮,不禁奇怪,原来怎么没留神她是这样好看? 周愫愫猛一张眼,见王珵就在耳畔,朦胧间问了一句:“你盯着我做什么?” 王珵红了这半边脸,道:“我、我在想,嗯……或许、或许我可以娶你试试。” “好啊!”凤眼一弯,她盈盈生辉,胜似朝霞,“我就知道我这么好,你早晚会肯娶我的!” 王珵看着她的梨涡也愣愣地笑了,这一对从此便圆满了,两人不吵不相识,婚后夫妻仍是如此,倒不得不说是,互为克星天生般配,这是后话。 言归正传,回到此时嬴王宫中,余千涵接到韩姬密信,立即来禀报守戎道:“殿下,韩婕妤来信,公主已然脱险。” 守戎一身玄服,正坐在案前批文,神情肃穆不似当时少年,但闻言忽然一笑,眼中光芒依旧,见他喃喃道: “莲儿,我就知道是你,我又要多谢你了,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 眸子一转,又是凌厉无情,他吩咐道:“连夜告诉张?,他的案子——可以结了!” 一百五十四:翻天覆地 眸子一转,又是凌厉无情地吩咐道:“连夜告诉张?,他的案子——可以结了。” “是!”余千涵听命,自去妥办。 守戎口中的案子自然说的是那块玉佩牵扯出来的元宵节刺杀,他这命令一下,果然不多久,张?当着众朝臣便上奏道: “陛下,经臣几番查探,已将国中所有西南暗影异族归案,现有知情者口供与书信为证,当年殿下元宵节遇险乃是赵家谋划!据查,赵庸现在更是秘密资助这一党人作为己用,其行不轨!暗杀皇子,勾结异族,其心可疑!” “陛下,臣只敢查到这里,余下的,还请陛下圣裁!” 张?说得惶恐,一面呈上去了口供与书信,皇帝翻看了两页,当时勃然大怒: “曹欣!朕命你立即带兵赴南,缉拿赵庸回京问案,如有不从当即斩杀!” 曹欣立刻劝道:“陛下!陛下三思啊!赵庸乃驻南大帅,一旦变动,恐影响边境安危啊!” 这话乍听是劝,实则煽风点火,皇帝骂道:“糊涂东西!难道朕还要受他挟制,怕他的兵权不成?曹欣,你到即收兵符,命左将军成卜暂理南疆!哼!朕这天下还不是他的!” “是!臣……领命!” “赵家人全部归案,一个也不能漏,包括他!” 皇帝手一指阶下侍立的赵呇若,可怜赵呇若战战兢兢,还未想好后话如何,就被人押下堂去。 “张?,赵家所有人仍由你审问,一旦查实不必禀朕,立即严办!” “是!”张?领旨,又问,“那皇后她——” “退朝!”还未及张?说完,皇帝已怒气冲冲而去。 张?正欲追上前,左相忙拦下来道:“张廷,皇上要办赵家不假,却没想牵扯到中宫与东宫,张廷虽素来苛法无情,但为官数载,对圣意的妥协——总还不至于不行吧?可莫要重蹈前人覆辙啊!” 张?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古怪地躬身作揖道:“多谢左相提醒!事愿难为,张?现在懂的,自己记得就是了。” “你啊你!”左相摇头笑笑,转身离去。那朝堂横生突变,这殿上雷霆震怒,似乎丁点没有使他意外,左相神稳步悠,与平常毫无二致。 出了宫门,外头已有仆从抬轿来迎,家奴问道:“相爷,朝上可是出了大事,方才小的见有军兵出宫,着实吓了一跳。” “确可说是翻天覆地啊!”左相在轿中,更像是自言自语,“可陛下越是如此,越叫人猜不透了!” “相爷,还有一事,焰公子又溜出去了,出了城才传消息回来。”家奴又道。 “哈哈,不管他了!叫他去!” “啊?” 家仆一愣,方才他问得小心翼翼,还怕会被连累挨骂呢!这时见左相不怒反笑,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相爷?小人有一事不明,相爷对大姑娘日日耳提面命,对其他哥儿、姐儿也都严苛,为何独独这样纵着小公子。” “炽焰这个孩子,要是入仕迟早被卷进武将兵权里去,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多着呢!赵家便是前例,所以还是遵从祖训,不让他去搀和得好!” “哦——”家奴听得不明白,只好低头走路。 查办赵家的消息一出,可不是所有人都能似左相那般沉得住气的姶静自然便是头一个坐不住的! 她焦愤难安得在宫中踱来步去,水燕在旁劝道:“娘娘放心,陛下未迁怒到娘娘与太子,如今虽是紧急,却也无碍大局,只要太子之位稳固,一切都可再缓,这时候娘娘与太子可不能自乱阵脚呐!” “无碍?本宫与尘儿若无赵家依傍,如何掌握大局?日日提防,如何是长久之计?再说,没有赵家,见风使舵、使绊子的人还能少?” 姶静虽坐了下来,却捶得案上茶碗一震,水燕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溅出的茶水,走近前来又劝道: “娘娘,其实也并非全无后路,太子如今在朝中德望深厚,就算没了赵家,也还有百家,百家虽无实权,却也是望族,有大家支撑有什么可怕的?” “望族?”姶静咀嚼这两个字眼,终于收回了捏紧的拳头。 “是啊!国中两大望族,百家此时虽无人掌大权,但到底是开国功臣之家,陛下还是得顾及的!再有便是桑芜了,桑芜一族虽是靠农商发迹,却历经数朝有些份量,娘娘何不尽早提请太子与炽莲姑娘的婚事,一旦与左相联姻,两大望族在后,更有圣心垂怜,便再无可虑了!” 姶静静下心来细思水燕的话,心想这婢子果然聪慧,略略宽了宽心,却又叹道: “唉,谈何容易!原本再拖几个月,本宫便可以保下二哥,若非炽莲那丫头从中作梗,怎有今日事发?她的心思——到底偏向哪一方?怎么如今也跟她父亲似的两头讨好?这桑芜一族真是刁钻,难怪陛下也得那样上心……” 姶静既然这么想着,所以尽管水燕再三劝说,她还是将联姻的念头按了下来,决定另设法救了赵庸再说。 而南疆那头,更是已乱作了一团,曹欣等人并没有好说好劝,赵庸忽受此辱几乎自尽,许多人因反抗险些丧命! 幸而赵庸还是忠心,不敢违逆皇命,终携家眷戴枷赴京。而左将军成卜接任后,虽有心却无实力,屡次交手都吃了木通的暗亏,因此木通常于私下宴会笑讽道: “早知道会有今日他君臣自乱,我何必费那么大的心思!” 原来当日随莲生入关而后又逃离的仆从,其实是木通的心腹暗卫,名叫包德。此人天生稚像,只有八九岁孩儿模样,因此为人所忽视。 这包德一出关便奉木通之令直往西北诸国游说,卷走所有银钱,弃莲生等不顾。可怜莲生同一婢一僮由南走北,数月不得一日饱餐暖宿,楚楚容颜苦受风霜! 而如今木通对云南有了把握,自然也就命人立刻去追回木莲生了。这木莲生此时被父亲逼返,北上路途再添坎坷,落得个东躲西藏,时往南时往北,变成个天涯疯女的模样! 一百五十五:一家有女千家求 赵庸一事未息,又有另一事起,这日早朝,忽大行令叶东华上禀道: “陛下,游沙国遣使者前来,今已至京郊驿馆,献上金银数箱,双生美姬,牛、羊各千。” 皇帝不禁疑惑:“不时不节,怎突然送礼示好?是否有诈?” “非也!依臣之见,并非有诈,乃是有求!”他淡笑摇头,谈吐不疾不徐。 说到叶东华,其人气度颇为不凡,赫赫威仪——人如其名!传闻他曾未冠之年只身赴北,舌战数国,挽得北境称臣,乃朝中第一能言善辩者。而如今年逾四十,风采依旧,刚正不阿之态,相比张?更有君子之威,站在大殿上也是不畏不惧,声亮气洪。 “陛下,丹图当政,与昔日达木不同。达木怯懦求和,丹图则志谋双全,继位以来革农通商,解决了其小国牧民、生计由天的第一难题。游沙国已是今非昔比,却主动示好,其意再明显不过!他这是在试探我朝心意,若我朝愿和、能和,便可再和;若不愿和、不能和,便生战!此次是吉是凶,只看陛下是否能应其所求。” 皇帝对叶东华也算敬重,便问道:“叶卿说来,他所求为何?” “陛下可记得,丹图上回来京时,曾向陛下求娶左相长女,当时臣便求陛下同意,如今他所愿,只怕仍是希望陛下能恩准赐婚。” “什么?” 皇帝显然有些怒气,叶东华却神情依旧道: “丹图昔日诚心求娶,却受辱而归,臣已觉不妥。陛下,丹图此人有野心却无容人之量,不可轻易得罪!幸而他对炽莲姑娘情深,如今还肯示好,但只怕这已是最后试探。其对炽莲姑娘势在必得,不能得便开战之心昭然若揭,如今国内天灾人祸,实在不宜有战,还请陛下封炽莲姑娘为和亲公主,拖延时日以求收复良机!” 他话一出,见左相抱手以立,还未开口,早有众多臣子,都以为这叶东华不识好歹,纷纷进言劝阻。 可偏偏这叶东华虽有才,却从不理人情世故,孑身为官并无从属,又是个直通肠子,认定了丝毫不肯退步,全然没把他人的话放在心上。 而皇帝虽知和亲之计可行,可这炽莲是他心目中的未来皇后,自然也舍不得送于外族和亲,左右权衡之下,还是故作轻松笑道: “游沙国弹丸之地,求娶便应岂非有损国荣?再说他也并无明言,将献礼收下,取双倍宝物赏赐,好生款待使者,再派人前去,以示友好便是了,和亲之事暂且不提了吧!” 叶东华面露失望,接着又一拱手道:“陛下若执意不肯应允,那还请遣臣出使游沙,与其周旋!” 这听起来毫无不妥的话,可皇帝却眉头一蹙,沉吟片刻方道: “如此小事怎用得着叶卿亲自前往,还是另派人去吧!” “陛下——” “不必再言!叶卿安心留在京都便可!”言罢,皇帝匆匆离去。 可叹叶东华向来少有进言,一进言叫皇帝不了了之也罢,还将朝中数党都得罪了,这样的事换做旁人唯恐不能搪塞,想来也只有他叶东华做得出。 至于左相嘛!他也晓得叶东华的生性耿直,只当没这回事,安心得很并不计较,还道: “果然是将门出身,那股子血气改不掉啊!”。 皇帝走了,和亲一事自然只能压下不提,散了朝,叶东华正往外走,却一抬头见到了炽莲。 她傲然立于阶上,还穿着华丽的舞裙,蝉纱锦辉、衣袂翩翩,金钗耀眼,衬着流云髻上牡丹花开! 她似乎是有意等在这里,瞥了叶东华一眼,走过时只淡淡说了一句: “满堂忠臣才子英雄,举国安康女儿眼泪,好君子!” 叶东华看见这绝美之资,听见这骄傲嘲讽,一时不禁感叹道:“难怪两国相争,果然她配得上!” 连叶东华尚且惊艳,他的随从更是看呆了!一直看到没了影儿,还不忘啧啧称赞道: “爷?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爷一直孤身未娶,小的只觉得天上地下没人配得上爷的才学样貌,果然原来还是有的!” 叶东华笑着摇摇头道:“若是我早生二十年见她一面,也愿意倾尽所有求娶,如今——哈哈,算了吧!” 阶上阶下短短一遇,叫叶东华也羞于再提“和亲”二字,回去只一心另寻应对之策,然而姶静听闻此事却又是坐不住了! 近来赵家屡屡噩耗,圣心更是虚实难测,无奈之下,姶静便又想起了当日水燕的话,想着若是太子大婚,一则储君之位可稳,二则或许赵家可保,终究是下定决心去放手一搏! 于是姶静亲自往勤政殿去伺候笔墨,瞅准时机似漫不经心道:“陛下,妾身听闻,游沙国丹图又有意求娶炽莲?” “嗯,是有这么一事。”皇帝埋头做批,随口应道。 姶静忽叹了口气,可惜道:“妾身以为,炽莲若嫁与他实在委屈了!” “嗯?怎么说?”皇帝依旧未曾抬头,但听语气,似是走心了 “丹图怎配得上炽莲?妾身倒有一桩更好的姻缘,想告知陛下!”姶静笑道。 “哦?”皇帝终于搁下笔,与姶静交谈起来,“什么姻缘?” 见问,姶静提裙一跪,道:“陛下,妾身一向喜爱炽莲,陛下应当知道,她是妾身心中认准的儿媳,妾身不愿她嫁予那丹图,所以为子请婚,求陛下封炽莲为东宫储妃。” 言出正合圣心,但皇帝仍有犹豫,姶静又紧接着道: “陛下!炽莲之资,非天子不可与配,陛下前几日方才夸过她才智超群,若嫁去外族,万一助他游沙国国力昌盛岂非大患?何不让这才智留作己用?” “皇后——言之有理!” 到底多年夫妻,姶静这话不偏不倚正中了皇帝的担忧,姶静再道: “陛下可曾记得,当年炽莲闹市所作祭春舞,尘儿与她舞乐合奏,一直美传至今,民心早已认定相女与太子是天生一对。炽莲幼年入宫伴读,与尘儿两小无猜,如今定下婚事也叫丹图无话可说,可永结后患。” “的确,丹图这回未曾明言,朕尚可推诿,若他日再直言求娶,总不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伤他颜面,只怕非要嫁了皇子才能了他的痴心。”皇帝点了点头道,“那便趁游沙使臣在京,把婚事定了吧。” “陛下明见!”姶静以为事成,自然脸上笑容难抑。 “不过——”皇帝想起炽莲来也粲然一笑,但却说,“朕喜欢炽莲那丫头,也不愿委屈了她,朕改日还是叫左相问问她愿不愿意,再定吧!” 姶静闻言,不由心中却紧了一紧——若是炽莲所爱他人,自己岂不功亏一篑?思及此,不免笑意也就假了三分…… 一百五十六:骑虎难下 再说到,炽焰独自一人顺利寻到了那白眉双峰,虽是夏日,这里依旧山雪皑皑、一片茫然也算一奇景! 炽焰一寸一寸地从山脚摸寻上去,眼睛看得生疼可依旧无果,大红的斗篷在山间尤为醒目,炽焰抓起一把雪,望着峰巅不禁腹诽道: “按传说,该在山脚或是山腰啊,总不能把这一把箫顶在头上吧……” 虽这样抱怨,可找不着也只得再向前行,将近日暮时,夕照使这山上有了些许颜色,炽焰的红斗篷连着晚霞,一片光彩! 这时,猛然听见白桦林中一声长啸,炽焰抬头一看,竟是两只青睛白虎从山坡上狂奔下来,他皱眉,心中暗骂道: “奇怪,这连鸟也不曾见一只的地方,哪儿养活的白虎?真是见鬼!” 脚未站稳,一只白虎已扑面而来,炽焰大惊,侧身一转,反手一扯斗篷,顺势一掀一裹,将个白虎的四肢与脑袋罩在了斗篷里。 白虎忽然受阻,踉跄摔倒,扬起一片雪又迷了眼,炽焰瞧着那样子,竟有几分憨态,大笑道:“好看好看!送你了!” 他话音未落,另一白虎又从背后袭来,所幸炽焰机敏,矮身一低头,只被它爪子勾去了两缕头发。 炽焰倒吸一口冷气,略微吃痛,心中已恼。方才的白虎却又已将斗篷撕咬碎,挣脱出来,便与那扯了头发的白虎计算着绕了一周,分为左右同时低吼扑出。 炽焰不急不慌退后两步,看准时机,伸手抓住各一足,狠命一折! 两只白虎呜嗷一声,忍痛落地,跛着断肢,模样更见凶狠,却到底不敢再轻易进攻,围着炽焰不断度势徘徊。 炽焰平日玩笑不见正经,却实际是个难惹的主,说起来他的本事、武艺连守戎都怕三分,脾气性子也是同炽莲一个模样,一旦眼红恼怒,必要杀个痛快! 便只见他反守为攻,旋腿一扫,雪飞了三尺高,又迷住了虎眼!两虎甩头后退,炽焰一个纵身倒骑白虎,抓着虎尾冷笑一声,一手猛压虎颈,双股用力! “蹭!”将个白虎从胯下整个倒摔在地。 这时,另一只虎又从背后攻来,炽焰提着虎尾,将地下这只冲那只一砸,两虎一撞,全都懵了! 炽焰哈哈大笑,抬腿一脚,将两虎踹出一射地,手中——只剩了一截虎尾! 短尾之虎,血流不止、嘶啸难动,而另一只虎虽撞瞎了眼,迷迷瞪瞪却更张牙舞爪,势要为那虎报仇,拼死冲过来。 炽焰已有倦意,骂了一句:“畜生!还来?”这才拔剑相对。 剑光映着雪光盈盈一闪,那虎到了跟前,忽然又低伏怯退,一声长啸,转身催促着那断尾虎逃命去了。 炽焰见了好笑,以为是山野猛兽害怕兵刃,收了剑正要追,却觉脚下仿佛硌了什么东西,低头抚开雪一看,正是一支白玉箫! 这玉箫果然是色如雪、泽如水、润如月,若非在弥寸之间细看,确实难以发现。 “好东西!还真像神仙用的!”炽焰痴然一笑,将箫挖出来,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正待细细评鉴,眼前飞过一抹雪,冷冽大风蚀骨而来,轰隆之声震颤难当,抬眼一看,雪山竟呈崩陷之势!炽焰忙将箫往怀中一塞,飞奔下山…… 炽焰安危暂且做扣,只说皇帝之重视炽莲实在少见,为此婚约,帝后二人亲自宴请了左相父女,宴上一应并无外人,其用心可见一斑! 言及婚事,左相自无异议,其实所有人都只不过在等炽莲的意思罢了。 至于炽莲,她自幼对守尘倾心相对、本有爱慕,加之这十几年来,左相与皇帝明里暗里的意思也早让她明白了,她心中已然将守尘视作未来夫君,今日郑重其事的一问倒叫她平添了三分羞涩。 炽莲规规矩矩行礼叩拜,只道:“有君令、父命在前,炽莲——谨遵便是。” 她再不多说一句,那笑挂在眼里,心中是欢喜难止! 多年来的未敢明说的祈愿,今一朝得天意垂怜,自然是这般的得意、兴奋! 这小小羞涩不能讲出,却挡不住嘴角的笑,这笑自心底而来抑不住,这激动不由自主也抑不住,于是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着。 双儿在旁瞧着,觉得这时的炽莲当真是少见,便忍不住笑她道:“姑娘,你若高兴,大笑出来呗!” 炽莲啐她的坏,不理她、也不肯笑出声,实际上她还是不敢相信,所以怕讲了出来,便梦醒如初了。 帝后二人也如了了一桩心事,一同漫步回宫时,皇帝这才想起,道:“尘儿还不知道这事,先告诉他,明日再昭示。” 姶静跟着道:“尘儿从年后就病怏怏的,兴致难提,快告诉了他,叫他先高兴一回也好。” 帝后二人于是再坐步撵往东宫,到时,守尘正于案前理些琐碎文书,忽闻帝后驾临,忙披衣出迎。 这父母二人正心情愉快,见了守尘分外慈爱,皇帝唤守尘在侧,携他手进来屋内,怪责道:“怎么晚还在伤神?怕夜里要睡不好。” 守尘浅浅颔首道:“谢父皇关心,儿臣不过翻看翻看,并不劳累的,儿臣在病中总是卧榻,夜里反倒难以入眠,不如熬一熬也好。” 皇帝笑道:“哈哈哈,那朕这里有件喜事,只怕你听了更要彻夜难眠了!” 守尘问是何事,皇帝倒故弄玄虚,不肯说了,守尘茫然不解,看姶静亦是笑,再一追问,姶静方道: “你父皇已为你与左相家定下了婚事,明日有旨意!” 守尘闻言,如遭惊雷,立即撩袍跪地,俯首叩头道: “父皇三思,儿臣……儿臣并无意于莲儿!” 一百五十七:人生若只如初见 皇帝一腔好意被浇了凉水,骤变怒火,姶静亦是吃惊,然观龙颜,忙先拉起守尘玩笑道: “瞧你二人这亲昵样还说无意?你堂堂男儿又何必害羞,炽莲都应允了。” “母后,儿臣一向视莲儿如亲妹,从未私心逾越,况且儿臣尚年幼,婚事——” “婚事自来是父母之命,朕已定下,你要抗旨不成?”皇帝喝道。 “儿臣不敢!”父君之怒临天,守尘无奈只好再跪。 姶静又打圆场道:“母后知道你二人从小嬉闹,以兄妹相称并无越礼,你一心诗书与家国,所以未涉及男女之情,但既然和睦便是有情,你慢慢会懂的。” “可是母后——” 守尘再欲说话,姶静一皱眉,示意他勿再触怒圣上,守尘迟疑片刻,只听皇帝怒道: “左相已应下这门婚事,朕君子一言,没的商量!”皇帝振袖而去,又丢下吩咐“太子病重,闭门修养!” 姶静无奈,赶紧先追上去,于是便只留下守尘,在东宫中苦唤“父皇!” 这日雨后,分外暑热,长寿河边的柳叶蒸着未干的清露,似比方才雨中朦胧,还更多了一分醺醉之意。 守澈课后有些头晕,便请了半日假,回去换了衣裳坐到案前,蘸笔写道: “哥哥见晤,澈儿与姨母一切安好,勿用挂怀。这几日东宫闭门谢客,太子不出,虽对外说是病重休养,依旧觉有些许蹊跷。然无论真假,私以为哥哥还是借口来京,以防有变……” 正写到这里,花履一阵小跑进来道:“公主!公主!焰公子回来了!” “当真?”守澈顿时喜得丢下了笔。 “真的!婢子方才去司造处领东西,亲眼所见的!焰公子说要先去东宫销假,这会儿想必该往咱们宫中来了!” 话音未落,守澈已奔出了门! 只见一道绿荫红花,炎炎夏日晒得雨后轻烟,白衣的女子香汗影匆匆,长寿河畔的公子才已窥见这一缕芳踪,便亦笑颜快步。 一见相拥,不必解的前嫌后隙,不必言的离别思念,只有愉悦爽快的笑! 炽焰有点受宠若惊了,更是笑得嘴难合! 蟮儿追上来了,气喘吁吁地还未敢开口埋怨,炽焰就拿走了他手里一个盒子,又无情地打发了他回府去传话。等蟮儿走远了,炽焰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里头躺着的,自然是那支浑然天成的白玉箫,红绸白玉——正如这双佳人! “守澈,这是我送你的第七支箫,我炽焰今日向你发誓,这是我送的最后一支箫,我绝不会再让它碎了!” 言罢,郑重地将箫递到了她的手中,炽焰两眼直钩得诉说着自己的认真。 “好精致的箫!”守澈带着羞涩,低头看去。 “守澈……” “嗯?” “你瞧!这里正是我们初见的的地方,这场景也一样!守澈……从今日起我们便算从头开始,无论是否两党、是否二心,你我再无嫌隙、再无争执,可好?” 守澈握着玉箫笑眼泪涟,却不答反问:“炽焰,你我箫笛再合奏一曲,可好?” “好,吹哪一曲?” “你教我的第一支曲子。” “好!” 这一幕——是良辰美景,羡煞旁人;这一刻——是心意相通,尽如人意。 艳阳青山如烟,水光潋滟如花;杨柳依依如纱,红袖白裾如画,一尾红鲤跃出涟漪,光影之下如勾金线,美!实在太美! 其后的日子是二人最融洽的,然而朝堂之上,却还在为了赵家的案子风云迭起。 一面赵庸还在抵罪与揽罪之间犹豫,他在狱中一不敢死,怕被人说成畏罪;二不敢言,怕稍有差错被人牵扯出别的,然而张?铁腕之名也非虚得,到底查实了罪名! 只是原来一切都是赵彻的主意,所谓西南异族,其实不过是赵彻私自豢养的一群杀手。赵彻在世时,赵庸不过是知情,并无干预的份儿,是待赵彻亡故,他才接管了这一干人。随后为赵呇若进京行事方便,派来几个人暗中相助,这才被张?查出踪迹! 至于当年花灯会遇袭,其实也是赵彻得知守戎对太子起了歹心,趁着送年礼派入京行刺。 那案子,一来当时守戎、炽莲有惊无险,所有贼人又当场丧命,除了玉佩毫无线索,赵彻远在南疆更无从查起;二来守戎心知与太子一党难脱干系,却有意藏锋露拙,于是不了了之,但如今事情明白了,张?也并不为了守戎怎样作假,仍旧依实上禀,这消息一出,朝堂上顿时又成一片混乱! 皇帝原也没打算好怎样处置赵家,如今罪全归到了一个已死的功臣老将身上,有人道死者已矣、该当轻饶;也有人道赵家辜负圣意,条条重罪欺瞒在先,赵庸不该袭爵,且知情未报更应重判,一时议论纷纷! 这口舌党争吵了许久,皇帝心中有婚事一桩牵挂,也一时主意难定,而守戎便在此时回京来了! 夏暑未消,秋意已起,树掺着青黄两色,衬得花也不那么娇艳了。 守戎跨进嘉和别院时,觉得有些冷清,蓝釉觉察出他的疑惑,便解释道: “公主与焰公子游山去了,派人告诉了殿下已到,说是今日夜里能赶回了。请殿下稍歇歇,莲姑娘在呢!” 正说着,听轻轻“吱呀”一声,迎着风,炽莲开了房门。 她笑得婉约,分外动人,令守戎有一时的恍惚,见了这日夜思念的人,他立刻喜上眉梢,大跨步便往闲花苑去。 “你回来了,怎么总出人意外?”炽莲也是心情极好,满园萧瑟独她盎然。 “我来得巧啊,正好你在这里!” 守戎进屋来,略环视一圈,神神秘秘将一个包裹打开,道:“莲儿你来,有东西送你!” “这回又是什么?”炽莲走近,原是一匹红绸。 守戎有些讪讪道:“这是我特命人从西域找来的什么……什么花染的,我忘了,总之颜色好看,很合你,算我赔你那身舞衣。” 炽莲浅笑,伸手挑起一角来细细观瞧,这颜色确实从未见过——比丹正、比朱艳、比赤红、比胭透、比殷亮,映光底下又泛着粼粼金光熠熠,丝丝缕缕暗织着稀奇的花纹,真真很是别致。 炽莲心里喜欢极了,扯出一卷半披于肩,那红绸在她腕上拂过,又觉得薄如蝉翼、轻似鹅羽、滑软如烟,便随口笑道: “正好!且于我做一身嫁衣!” 守戎猛然眉间一蹙,闪过一丝不祥的直觉,然而他却并不甘心去信,故意打趣她道: “做什么嫁衣?你这个年纪还未嫁人的,倒确实也是少见,莫不是左相怕养你成老姑娘,终于着急了?” “去你的!”炽莲微恼,打了他一下,又羞怯怯道,“陛下与父亲已订了亲,只是他还病着,得等他好些了再完婚。旨意未下,所以我藏着不告诉一个人,怕人笑我着急,我只同你说了!” 她还只道这是什么好事吗? 守戎盯着炽莲羞红了的脸,拿话虽未说明,但他也知道是谁!更何况是谁都不重要,不是他便是了! 神情变了,怒意一层层地涌上来! “嘶——” 他忽得怒不可遏,将红绸从炽莲手中抢过,生生将绸子扯破了一尺! 炽莲猛地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他一把摁入怀中! 两双瞪大的眼撞在一起,一怒一惊的神情咫尺之间,却看得他动了情……他一言不发,将炽莲打横抱起,径直丢在了榻上。 一百五十八:罢了? “守戎?你干什么?” 炽莲有些惊慌,一时眼中满是不解,然他不理,只管粗鲁地压下身来! “守戎!你放开!你要做什么?你疯了不成吗?” 炽莲也恼了,但她也确实怕了——管是怎样的威严气势,到了这人面前,又能如何?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也敌不过他的怒气! 守戎紧咬牙关,额间青筋暴起,不禁怒火中烧! 他疯了吗?是了!得遇她起,自己又何曾有一日不发疯?自己是爱她爱得发疯的,她却全然看不见吗?为什么?为什么看不见?是因为你的眼里从来只有那个人吗? 他死死地扣住了炽莲的胳膊,头发、眉眼、两颊、梨涡、嘴唇、脖颈……他将这些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铺天盖地得吻了个遍。 他气得难平、吻得忘情,一把便扯开了衣领,又吻上锁骨! 一寸寸肌肤似鬼魅,只是刺激着他,激得他更怒、更想…… 他终于放过了炽莲的两只手,转而紧紧地揽住了她的细腰,抚上了她的肌肤。 “守戎!你别……你放开我!” 她慌乱得推攘着这野蛮的占有,然那样宽厚的掌、那样粗劲的腕,让炽莲的挣扎与反抗显得多么的徒劳可笑,只不过碎了衣裳罢了。 炽莲终于没了力气,抵着唇,流下两行清泪,她轻轻道: “我不想——” 一切的动作随之顿住了,守戎抬起头望着她闭眼流泪的模样,她的脸上此时简直就如死灰一般,全没有了半点方才的生气。 她说她不想?便是他得到了,她也不想跟他吗? 嫁与那人便是如遇甘霖,嫁与自己却是如往绝境吗? 罢了!她哭了,这样疼惜的人,他又怎能见得了她哭? 他终究还是停了手,悲愤离去!却又惹得一院婢女不知究竟,探头琢磨。 炽莲听见屋外的窸窣,忍着泪整理仪容,强笑着打发去了好事者,关上房门见了满地红绸,却又哭了个昏天黑地。 有眼尖的人或许看出了衣衫凌乱,或许看见恼怒、听见伤心,只是也猜不透是什么事,只有他二人自己知道——他才不会就这么放过她,他才不会允许她嫁了旁人! 这婚事的另一头,守尘已被关两月有余了,姶静见守戎突然回京,便觉不妙,因此又赶来东宫好言相劝,只是守尘跪的不卑不亢,丝毫不肯退让。 姶静哭嚎了一声,终于也噗通跪在他面前,哀求道: “尘儿!当是母后求你了,眼看你舅公生前风光、死后戴罪,你二舅命悬一线,而守戎!他还在朝堂上步步紧逼啊!” “我的太子殿下!”姶静心中绝望,这呼喊虽高,自尊却低到了尘埃里,“为赵家满门祸福,还请太子殿下惜重啊!” 守尘忙去搀扶,姶静哪里肯罢休,母子二人皆是泪眼横流,守尘无奈道: “母后!一切后果都有因,事已至此,您又何必非要再逼儿臣呢?” “不!尘儿!此时还有转机的!”姶静急切地摇着头道,“只要你娶了炽莲,不光你的太子之位稳固,你舅舅也能脱罪。” “尘儿!母后知道你对皇位不在乎,可赵家!百家!千余性命你难道也不顾吗?母后的性命你也不顾吗?守戎如今这番作为,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吗?你舅公那次伤及炽莲虽是无意,但以他们桑芜的行事作风,恐怕连左相都不会放过赵家!尘儿,你听母后的,如今真的只有你娶炽莲这一条路可走了,别无他法了!尘儿!” 守尘紧着眉头,默然不应,姶静见他似乎已有所动摇,又接着道: “尘儿,便是你当真能狠得下心来不管我们,但你明明怀有天下、爱民如子,难道就愿意舍弃心中志向,将江山拱手让人吗?” “尘儿,你听母后说,母后知道你另有所爱,可帝王佳丽三千,不能都按你的心意,能如你和炽莲一般已是难得了!后位之人富贵才略缺一不可,平心而论,你那位佳人她可比得了炽莲?退一万步说,便是没有这桩事,她一个外族人也绝无可能是皇家正室!你有什么可纠结的?难道你还打算为了娶她,不认祖宗父母吗?” 果然知子莫若母,姶静的一句句话,将守尘心中高墙一层层说动,最后她只需再妥协一句: “母后今日向你立誓,只要你能够继位登宝,不论她是谁,母后定为你接她入宫为妃,让她位分只会在炽莲之下,且再无干涉!”便可了。 守尘虽一直没有答应,也再没有反对,至于那“再无干涉”——有炽莲坐镇后宫,哪里会需要自己来干涉呢? 守戎从闲花苑出来,少不得大醉一场,对策、法子想了许多没有结果,可不曾料,酒醒后却正好听到了太子即将大婚的消息——许是帝后怕多生枝节,下旨年前完婚,择了吉日便在两月之后。 守戎满心怒火,急匆匆去了照水轩,守澈见了哥哥自然欢喜,笑着迎上了道: “今日我这儿好热闹,莲儿姐姐前脚刚走,皇兄你后脚就来了。” “她来做什么?” 守澈听这话问的奇怪,观他神色冷峻,便也收了笑音,从紫绡手里接过茶,便立刻摆手屏退了左右,走上前小心问道: “莲儿姐姐来请辞,说是要回相府住了,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守戎怒得一捶茶几,将碗茶全震洒了,愤愤然又去了闲花苑,果然已人去屋空! 守澈更是不解,着急问:“哥哥,可是出什么事了?” “父皇下旨了,她这是回府待嫁!她要嫁给守尘!” 一张梨花案顿时被掀翻,引来了旁人!守澈忙拦住了哥哥,走到门前呵斥道: “统统出去!今日嘉和院无我命令,谁都不能进!多说半个字的,一概杖毙!” 嬴王发怒恐怖,公主发怒难见,众人吓破了胆赶忙散去,守澈才又劝道: “哥哥,你向来稳重,今日怎么这样忍不住脾气?若是被父皇知道,可如何是好?” “稳重?我何时是个稳重的人了?是不是我装得久了就成了真吗?呵!我装了这么多年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都守不住?我又忍他做什么?” 守戎是越想越气,一脚又将那梨花案踢开去,又撞倒了烛台,不晓得的,还以为炽莲怎么得罪了他,能气得非要拆了这屋子。 “可笑可笑,真是可笑!枉我以为事事顺利是天助我也,却原来不过是在耍我!张满!” “属下在!殿下有何吩咐?” 候在宫门外的张满听见这样的戾气重重的声音,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入内。 “传我令,命王家兄妹点一千精兵,即刻密调入京,就在城外听候,随时备战!” “是!” 张满一句也不敢多问,只管办事,守澈讶然慌神,忙拽住守戎的袖子问道:“哥哥,你要做什么?逼宫吗?” “本王要是做得出那种事,守尘母子现在都已命丧黄泉了!”守戎怒汹汹哼了一声,抬脚便走。 “哥哥!” 那墨色的袖子骤然抽去,竟叫手心热辣辣的疼,守澈心中明白自己的哥哥本不是什么好气性,如今这可是莲姐姐要嫁人,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她纵有一堆得失道理可劝,最终也只能望着这飒气的背影,叹一声“罢了”。 一百五十九:怎能罢了? 再说到,自木莲生将近淮岭一带时,可谓是几经波折,几乎日日在林中又躲又藏! 好在包德带人搜寻良久,却在此时忽接到木通来信,说是游沙国遣使来谈,现也已至淮岭附近,命他接洽。这包德从南奔北、苦苦游说,如今总算盼得盟约自然高兴,于是便不去理会莲生之事,调转马头自去顾他的密谋。 莲生不再见人追寻,以为包德离去,便放心许多,于是再携阿苾北上,可不想竟就是这样不巧,路上又被包德遇上。 既然遇上了,包德自然也不会放任不管,正欲追去却被不知细里的姜达拦下了。 这姜达便是游沙国派来的使者,他是丹图的胞弟,然而他谋略、朝政上比不及其兄,但野心、毒辣却更胜。这姜达听包德说了几句,便也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他随之勾唇一笑,竟然抢在了包德之先,率其部追了上去! 然追上后却又只将那男女僮仆擒下,而特意放丢了莲生。 包德见之不解,姜达又是颇有深意地一笑道:“包兄弟,本王得罪了,此事本王有了好主意了,你且莫管,便照你我盟约南下去吧!” 话毕,已将包德撇开了,自率其众部悄悄伏在莲生之后,包德只得命人给木通带个话,自己则不放心继续跟着姜达。 而莲生经历追捕,拼死一气跑了三里后,精疲力竭、脚下虚浮,两腿一软倒在了溪边! 淮岭山水向来有名,此地林深绿浓,涓涓潺潺伴着偶啼的鸟鸣,倒也清幽,只是她顾着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呆了许久竟不曾注意。 略略动了动手脚,好在没摔伤了筋骨,莲生往前挪了挪,看见了那投在水里的倒影——蓬头垢面,只一双凤眼还可见其可怜媚态,便不由叹了一声: “如今虽是落魄逃命,但君子不舍其冠,女子不苟其容,即便躲过了这一劫,我又怎好这般模样去见他?” 想着那追来的人要寻也寻着了,自己就是再跑左右也跑不过马去,便放下顾虑脱了鞋袜,一双玉足踏入冽冽清波。 秋风已起,稍有凉意,莲生轻嘶了一声,紧了紧双肩,没入水中。 她肤嫩如膏、肌白胜雪,偶见掬水颈后,粼粼清波淌在双胛间,似细露滚荷边,能漾起三千春心…… 待长发轻绾,再着青衣娉婷,便又是曾经伊人颜色! 出水芙蓉怎样楚楚娇妍!这一副景也不知可有人见着,若是见着,只怕就是鬼蜮恶人也要动了怜惜之心! 莲生忽受惊,一时确实吓得花容失色,不过说到底她也并非娇惯养大的弱质女流,虽历父弃仆叛、生死一线的连连打击,犹未迷了方向,倒反而因阿苾方才一番“舍命相救”,叫她下定了决心振奋一搏! 于是孤身一人提裙北上,仍是要去见她心上之人!只是却不知,她心上之人如今正预备与他人的大婚! 天子之家,望族之后,一时间守尘与炽莲的婚礼俨然成了全京城唯一件紧要的事,眼看距大婚只剩七日了,然而就在众人高高兴兴、忙忙碌碌时,却已有一千精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了京郊城外…… 这一月余,守戎可谓又尝了一遍人间冷暖,他一心想有人助他阻拦婚事,所以不惜亲自一一登门交际,可这些人虽确实敬佩嬴王的气概本事,奈何身在风云眼怎会不识趣? 谁都看得出从今以后太子之位再无争议,又怎敢再生党争?更何况去成全什么儿女情长的私愿?听够了推诿搪塞,叫守戎时常苦笑自嘲又成了当年的弃子! 不过最可气的,是朱瞻诏不仅公然献礼讨好于东宫,更叫守戎在朱家府门前白候了一夜,用他在奴仆前失了的颜面去向姶静表示诚意! 就连曹欣父子闻听此事都觉得过分,扬言要前去讨个说法,守戎却拦下了两人,摇头道: “罢了罢了,他此时就是跪下来向本王赔礼道歉了,又有何意义?其实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已求得赵家败落,自然无所谓日后谁人做主。哈哈哈……说起来竟还是他朱瞻诏谋划最好,本王辛苦忙了一场,倒是在白替他铺路。” “当初可是他先来求靠殿下的,他怎能临阵倒戈?如此无情无义,他还算是个军人吗!” 曹欣觉得惭愧,咬着牙恨道:“这个两面小人,简直叫人不齿!枉我尊他为老师,如今想着真是恶心!” “曹统领不必如此……”守戎蹙着双眉,这时候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管这些。 “殿下!”曹欣却忽然拱手抱拳,上前一步跪倒! “我曹欣是个粗人,并没有他那等算计!从前决定辅佐当今圣上,便是那等恶事我也做得出来,如今既然选了殿下,也是一样!我愿从此与朱瞻诏划清界限,请殿下放心!” “我也愿意一直追随殿下这样的英雄!”曹验立刻随他父亲一步跪倒,而且他的心思更简单纯粹,因此脸上没有那等肃穆,只有朗朗开怀。 “快快请起!”这突如其来的忠义之表令守戎意外,他赶忙上前去扶,“便只是能得二位相助,这朱瞻诏也能算是本王的恩人了!” 走了一个假谋臣,换得虎将真情,看清世事确实不错,只是那一人心又怎是此一人心能补得? 夜凉如水,灯火犹明,守戎又换了那一身玄色长袍,冷冷瞧着檐下人的忙碌,独自惆怅…… 一百六十:同是伤心人 相府已然是披红挂彩,炽莲被人簇拥着,正在房中挑选首饰,是一脸新嫁娘的羞与笑。 左相带着两名家仆,荷着锄进院来,道:“将桂树下的酒启出来,小心些!这可是我姑娘的合卺酒,若是打破了,这婚事就被你们搅了!” 左相一面催促,一面却又难掩满脸的笑意,可见嫁女的高兴。 当年炽莲出生时,也正是左相夫妻最是和睦时,左相初为人父,又得那样祥瑞之兆,因此不仅一直对这个嫡长女尤为重视,更亲自酿了一坛酒,于满月时埋入新栽的桂树下。 这酒也有说头,是桑芜一个风雅的旧民俗,当地唤作“女儿娘”,有个说法叫:“喜得新贵(桂)满长(藏)久(酒)”,全求的是吉祥景儿,只是如今已不多见了,左相也是一时高兴,只做了这么一回。 酒一出土,便闻阵阵醇香,此时这株桂花又开得正盛,这良辰月色,又岂止醉人美好? 左相抱着酒轻唱道:“女儿娘、女儿娘,女儿生时,疼坏了娘;女儿娘、女儿娘,转眼女儿,嫁作新人娘!女儿娘、女儿娘,女儿为娘,又见女儿娘!” 唱到这里,左相也不禁生出些伤感与不舍,悠悠叹道:“嗳!日子过得真快啊!我的莲儿真的要嫁人了呀……” 略带风霜的脸上划过一滴老泪,身旁家仆轻声劝道:“相爷,咱们大姑娘嫁得这样好,您可不能哭呀!小心姑娘知道了,是要跟您急眼的哦!” “没有没有,”左相赶忙抬袖拭泪,笑道,“好日子里的,我哪能哭呢?哭坏了莲儿的好事可怎么行?风沙迷了眼睛而已嘛!” “是是是!奴才都看见您笑得合不拢嘴了!” “哈哈哈……夜里都该笑醒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句一句都梗在了守戎的喉间,瞧人家喜气眉扬,怎不叫他伤心断肠? 东宫之内的情形也似相府一般,而守尘则是另一个伤心人…… 但他面上仍是那副温厚模样,晨起请安上朝、料理杂务,午后甚至还会跟着一群女官内臣商量婚礼细节,丝毫没让人察觉了他的苦痛。 这日礼服已送了来,因迎亲、成礼、宴宾都要不同,又都要有备换,所以一共九套礼服,每一套从冠巾至履袜,里外上下十几样,于是就有了这院内乌压压一地的婢女捧着侍奉的壮景。 这样盛大的婚礼,却只留了两个月的时间筹备,所以许多事情上其实都有些赶,守尘今日就需在酉时前,将所有衣裳试完一遍,才能来得及细改,也得亏是守尘这样儒雅的好性,能任着他们摆来弄去。 一直试到了申时三刻,天色也暗了,守尘多少有些累了,见不过剩下一套,想来左右是无碍的,便要歇一歇。 院里的婢女于是散了大半,今日秋阳本有些猛,加之折腾脱换得忙了这许久,身上也出了些汗,守尘便只穿着雀鸟青的里衣坐在窗下喝茶。 西红下映,显得一方院落难得安静,守尘脸上可看出是削瘦憔悴了不少,目底如一潭秋水——静而深邃,使人看了容易出神…… 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打破了这份静! 四个看门的粗婢拦着一位黄衣妇人,一直吵到窗根儿底下,守尘起身出去瞧,那妇人远远见了他,却越发骂得狠起来。 “别拦着我!” 只见她甩开两人,一拱手道:“太子殿下!我有话问你!您是堂堂储君之尊,但可有人知道你是那等无耻、无德、无情、无义之人?” “阿钟?”守尘闻声吃惊,快步走近,斥退了那几个粗婢。 可阿钟并没有为此转变态度,她怒目叱问道: “太子殿下!敢问您,当年有意隐瞒是为何?欺骗真心又是何故?如今辜负佳人是算什么?忘誓娶妻你怎样辩白?” 才伸出的手猛然一顿,守尘面有哀伤道:“阿钟……事情非你所想,你听我说——” “阿钟!”孔落武这时慌忙赶来阻拦,“你怎敢跑到这里来?快随我回去吧!你便是有气,也不能在殿下面前胡闹,何况你现在的身子要紧。” 可阿钟推着他的胳膊,伸着脖颈愣是不肯罢休,脸色白森森的,连一腔怒火也烧不出一点颜色! 原来,她上回生产时坐了些病根,前些日不慎摔了一跤忽又崩了血,这才知道又有了一月多的胎。也因此,孔落武一直设法瞒着,不敢把这大婚的消息告诉她,可现在人人都谈论着,哪里又瞒得住呢? 阿钟小月里听了这个消息,肝火燎心,病又平白添上三分,底下便沥沥止不住血,成日也没力气,却不知怎的今日忽然发狠闯了来。 这样的情形下,满院屏声敛气,便只听她仍骂道: “太子又如何?我只知道我们小姐,不认什么别的!我今日就是骂倒了这条命,我也要替我们小姐出一出气!” “堂堂的太子殿下,弃而不告,不如浪子流氓!行事瑟缩,不如粗野莽夫!我问你!我这几句话,你认是不认?” 守尘本就痛似锥心,只不过一直强忍着不敢显露,如今被阿钟剖白一骂,便也一样脸色苍白,心中又不禁苦笑:果然是她的婢女,若是她在,也该这样一骂! 只是还不等守尘开口,事情已传到姶静耳中! 姶静一进门,不由分说,先叫人掌了嘴,阿钟本就像个死尸一样的身子,此时口角流血,倒有了一丝人样。 孔落武赶忙跪地:“皇后娘娘,拙荆病中糊涂,请娘娘怜她丧子,饶过这次!” “本宫还未问你的罪,你倒还敢求情!这里是什么地方?太子是何等身份?岂容什么人都失心疯了来闹一闹?孔令,你可是本宫提拔的人,一向也算稳重,怎如此不知轻重?你们又是如何伺候的,一个妇人都拦不住,要你们何用?”姶静横眉怒目,挨个骂了个遍。 “是臣管教不严,愿领重罚,拙荆有病未愈,请娘娘让臣一人受罚!”孔落武惶恐磕头求饶。 守尘叹了口气,晚风起了,倒有些凉,这层薄薄的里衣哪堪风吹?他淡淡道: “母后,阿钟对儿臣也算有救命之恩,况且她是忠仆之举,母后不要为难了。母后一向宽厚,如此作为——不过是怕有闲言碎语传入左相府去罢了,儿臣自己会处置,就不用母后费心了。” 说着话,将剩下那件礼服拿了过来,“嗤剌剌”撕出一道口子,咬着牙摆出一副太子威严来: “太子妃不日便要入宫,她乃是我最为珍视之人!你等粗笨之人,连一件衣裳尚不能照管,又岂能放心让你们侍奉太子妃?趁今日来得及,传我意思,命内务府赶紧换一批勤谨的来,念你们是宫中旧人,且从这里出去想必也不是常人敢用的,便遣去百家,就当是替未来太子妃给老太太表一份孝心,算是你们的道理。” 姶静听他说这样的话不觉一惊!知儿莫若母,守尘平日好似孝顺怯懦,如今看这神情却是不一样了!她怕是再多添一句话也容易出事,于是只得叫水燕领着所有在场听见、看见的人依他处置。 院子一下便空了,只有孔落武还扶着阿钟坐在地上,日头沉沉落尽,余光照不清脸了。 守尘蹲下来,本想问候一句,却觉得如鲠在喉,想来不管他说什么,阿钟此时也是不会领情的,犹豫片刻才道: “我自知有愧于莲生,但我终究心不变!我……我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无可奈何。” 又叹了口气,独自朝那未掌灯的屋里去了。 一百六十一:不悔? 等到成亲这日,按规矩需先到祠堂拜别先祖,所以天未亮,炽莲便得起来。 仍梳着家常发髻,穿的也是一新的桃红袄裙,出了房门身旁跟着的人增至六个,再出院门又添六个,已初见了皇家的气派。 到了祠堂,本该一应备全,却见下人在那急慌了圈,左相气得只顾骂,一问才知道,原来供着的那坛女儿娘丢了! 左相觉得不吉利,炽莲倒很不在意,笑道:“不过一坛酒罢了,如今也少有人随这个俗了,圣上更不知道,今日无论怎样也不能耽误了时辰,父亲就不要为这些许小事动怒了。” 左相点了点头,自有那好酒备下,算这么了事。上了香告过先祖,宫中来人说太子已沐浴更衣,再过一刻就要出迎,于是炽莲又回到房中,由文时与几个长辈姑姨装扮起来。 衣裳是宫里送来的,也是九套,配合姶静选下的太子迎亲礼服,此时要穿的是一套大红深衣,对襟暗织着小小的并蒂莲,金线绣满的凤凰翘头履,玄袍底下敞着纁色裙摆,两袖是前朝的马踏花开图样,很是古朴不凡。 文时上下细看了一番,笑了笑了道:“圣上对我家真是隆恩,这衣裳太是贵重了,你年纪轻,我还怕你衬不出,不想却正好!” 双儿见文时说话有些哽咽,忙扶过她的手,笑道:“夫人,姑娘平时虽顽皮些,老成起来比那七八十的看着还稳重呢!怎么不说是她显得衣裳老了?” 文时笑了,道:“也是,要不是你长得这个样子在这里,真叫人猜不透你的年纪。” 母女间免不了好一阵感怀,就听见蟮儿在门外说:“宫里已出轿了!”才又赶忙梳起头来。 房里仍点着烛火,外头又亮进来三分白,两厢一压倒觉得更昏暗了些似的,然而铜镜里照得一副娘子娇羞,朦朦胧胧越显曼妙。 穿戴整齐后时辰虽早,且东宫的人还需响半个京城过来,但既已上了妆,就不能再回头倒觉了,所幸有一份喜事精神撑着,倒也无碍。 日头渐渐高升了,定的良辰已近,不过守尘还未到,守戎——却先不请自来了! 他穿着一身甲衣,手握银戟,还带了府里武艺最好的兵,谁都瞧得出来要生事。 炽焰早已在门堂内等着迎太子了,家仆都不敢拦,他却多少知道些内情,少不得要拦的。 守戎见了他,停住了脚步坏笑道:“我来送份贺礼,于情于理,今日你们相府也总不能拒人门外。” 炽焰一收扇子,敲了敲守戎的甲衣,道:“咱们明人不猜暗话,守戎……今日我家这门谁都能进,就你不行。” 守戎歪头一笑:“炽焰,你或许是能拦的下我,可今日我若要闯一闯、闹一闹总也不好,倒还不如悄悄地放我进去,你以为呢?” 炽焰虽一向与他要好,但也分得清事,只能冷冷地回了句: “不行!你要闯也好、闹也好,我都奉陪到底!左右我也许久没胡闹了,大不了我顶了罪,也不能让你搅了姐姐的好日。” “我不想闯、也不想闹,我只进去问她几句话,多一点动作,我都任君处置,怎样?既然咱们谁都不想平添麻烦,那就听她的意思,岂不好?” 炽焰双眉一蹙,不免忧心,压低了声问道:“守戎,你究竟要干什么呀?” 守戎轻描淡写得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布袋,笑了笑道:“你都知道,又何必来为难我?” 将手一抛,布袋里露出半截白玉箫,吓得炽焰慌忙去接,打开一看却不是那支,再回头守戎已进门了,气得当时破口大骂,立即又追上去。 一进炽莲的院子,遥遥见一袭红妆、琳琅珠冠,这待嫁娘子临窗对镜,笑掩风情怎样美好? 奈何正值秋叶零落,看这一幕竟又有些恍惚。 “赢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何贵干,但今日进小女闺房,似乎不妥!”守戎痴痴得便朝她走去,但终究被文时拦在了门外。 炽莲回了头,见他——顿时惊圆了一双眼!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炽焰追了过来,左相也赶来了,可这两人不言语,谁也不好先开口,场面便就僵着了。 炽莲低了眼,再抬头流出一丝无奈…… 她来至房门前与他对面而站,笑了笑道:“父亲、母亲,迎亲的人就来了,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们先去吧!我与守戎哥哥也算自小兄妹情深,我还纳闷怎么不见他来贺我,原来有心今日要亲自送我出嫁,这倒也比炽焰好得多。” 左相犹豫片刻,但他信得过女儿的,便拉着文时等人先出去了。 炽莲见没了旁人,脸上的笑便凝住了,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守戎望着她,心中噎住了一口气……她自小一口一个哥哥叫的欢甜,不知何时起未再听过,像是两人生分了似的,可今日却道起什么“兄妹之情”,要他送她出嫁?好不可笑—— 他道:“我只问你两句话。” 炽莲见他这般神情,一抿唇不愿瞧他,冷冷道:“你问吧。” “你真要嫁他?” “是!我之所求!” “你真愿嫁他?” “是!我之所爱!” 守戎闭了眼,咬了咬牙关,又多问了一句:“你不悔?” “是!无论如何、无怨无悔!” “好!” 听他说好,这才又回过头,可这曳曳红裙席地看在眼里刺拉拉的…… 守戎已转身离去了,看那样的背影,炽莲心中“咯噔”一下,粉面红唇顿失光采! 外头的喜乐却在这时奏了起来,铺天而来的热闹——一行人挤进来,将炽莲重又推回了镜前…… 府门外,车马人伍占了半条街,守尘由炽焰引着执雁而入,再由桑芜族亲携入祠堂,左相亲自供雁奉香。 守尘一进正堂,门外所有人不论阶品高低,都被迎入府来吃一碗鸡子,以取“积子”之意,这亦是桑芜的习俗。虽是民风,但这样的喜事吉祥,自然无人介怀。 炽焰携着炽莲出门来,她见了守尘,心中羞涩想要低头,又觉得过于小气;想要抬头冲他一笑,又不知为何,嘴角勾了勾只觉得脸僵得很,终于将笑落了回来,还是一副端庄。 守尘走上前一揖,扶着炽莲上了车,炽焰骑马在旁,又浩浩荡荡地响了另半座城进宫。 进了宫,夫妻两人各在东西偏殿内草草用了些糕点,换了身礼服。再行祭告、大礼授印、见百官众亲……到日头落下,俩人再回偏殿再换衣裳,东西却不能吃了。 炽莲敲着腿抱怨道:“从前只知道成婚是怎样一件高兴事,可这几天下来,没一个人阖眼安睡,今日又全是礼,连饭都没有。” 双儿给她捏了捏肩,说道:“可不是,寻常人家办起事还操心受累,更何况天子家。去岁夫人病着,姑娘料理的家里丧事,难道还不清楚吗?早上夫人叫你多用些,你不听,挨饿了吧?再忍一忍,就好了,等宴会散后回了房,双儿给姑娘预备好吃的。” “你倒贴心——” “那可不,我得为姑娘考虑呀!这一天累的,再不好好儿吃一口攒攒力气,夜里可怎么龙凤呈祥?哈哈哈……” 一句玩笑臊得炽莲脸通红,急忙骂双儿。 这里主仆二人闲聊着,守尘在暖春阁也累得坐下起不来,因为开宴的时辰还早,便想倒在榻上歇一歇。 暮色渐渐四合,眼前只剩一片花青色的天,院里的树也跟着成了这颜色,就将要认不出个影了,守尘只迷迷糊糊打了个盹,醒来却见昏暗不清,便有些恍惚了。 睡意尚未消散,于是仍躺着瞧庭中的树影发呆,茫然间失了神,听见两声“咕咕”的鸟叫,守尘猛然坐起来,四处去辨那踪影。 大概实在有些暗了,房中只有那彩挂还能些见颜色,什么都瞧不真切。许久后,又是两声“咕咕”鸟叫,这回却依稀瞧见窗前一掠而过的白羽了。 “莲生?”守尘赤着一双脚,站在微凉的青玉脚凳上,攥着一纸词曲,巴巴望向窗外…… 一百六十二:隔墙不语,夜无声 (她的新婚之夜,别样惊人!) 钟罄声已遥遥可闻了,炽莲仍在东宫等着守尘接她同去赴宴。 而姶静在大殿中久不见来,只当炽莲装扮需时,于是叫水燕亲自去催催。 水燕过来了,便悄悄问秀儿,谁知秀儿却着急回道:“太子还未曾过来!” 水燕一皱眉,不禁疑怪:“方才暖春阁的人说太子出门多时,怎么会还没到?” 炽莲在房中听得分明,立刻着双儿去请炽焰问问。炽焰很快赶来了,一脸忧心的模样,见水燕在这里,便悄悄凑近炽莲,耳语道:“长姐,守尘……守尘他不见了!” 炽焰慌张,炽莲却突然笑得很是得体,道:“姑姑请安心,本宫即刻就到。” 水燕看出蹊跷,却也不好问,只得退出自去查明。 “长姐,你莫要多心,或许——”炽焰见她不气反笑,不禁心疼,忙道。 炽莲一滴清泪已聚在眼里,太子忽病、旨意推迟、东宫易婢,这桩桩件件都不正常,她不是不知道、不是猜不出,只是强忍着不去问个究竟,也怕——问出个是非! 自定了这婚事,炽莲就没见过守尘,不知他怎样想的,心中终究不是滋味。她避着那不时冒出来的念头,一直到今日守尘扶她上车,才告诉自己多心了。 其实守戎问她悔不悔的时候,她有过片刻迟疑,只是他肯娶、她愿嫁,便没想过回头。她炽莲做事从不提一个“悔”字,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 而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明白了!她可以一怒之下回府,或是嫁给守戎了,管叫他们后悔,可是……她依旧不想。 “走吧!”她说罢,咬紧了牙关。 “长姐——去哪儿?”炽焰多想就这么带她回家,但他犹豫了,不是他不敢,而是他知道,长姐她不会回去。 果然,她整好了仪容,平静地说道:“宴客!” 煌煌大殿,熠熠烛光,她红裳曳地! 没有丈夫相伴,只有她胞弟扶持,难免招人非议,但她桑芜一族、国相嫡女容不得谁来置喙!今日,只要她炽莲还认这个太子妃之位,便没人能收得回! 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大殿,笑靥依旧! “太子病后憔悴,一日奔劳不能支持,本宫代殿下请罪了!” 一觚酒下喉,烧得心颤! “守尘,即便你不来,我亦为你坐镇,夫妻一体——断不叫人耻笑了你我去。我始终是你亲迎的妃,欠我的这一回羞辱,来日我们夫妻,再算不迟!” 炽莲这样想着,独坐正席,全没有半点畏缩,何况她还有一个英气风发的弟弟在侧,又有何惧? 端庄贤德、笑媚风情一样不少,就似乎这本是她炽莲要在这皇宫大殿夜宴群僚! 她在笑,就没人敢不给这个面子!缺了主角,殿中依旧觥筹交错、依旧客套寒暄,热闹一丝不减! 只有炽焰——他看着她烛光掩映下的侧脸,那份风范让他心疼,那份从容让他心揪,他甚至恨守戎,恨他不能再坚决一些,当时姐姐被抢走了不是更好? 散了席,炽莲仍坚持入住东宫正殿,可关了门,这新帐、这红纸、这酒香……样样都要推她到刀尖绝境! 她一生风光,但就因样样无可争议,所以难免惹得许多无端嫉恨,此时不知多少人正在墙根底下冷言冷语,说的难听! “你说……她这样,算是嫁进来没嫁进来?” “印都接了,陛下都没说什么,怎么不算?” “都未同牢而食,礼未成算什么夫妻?有名无实罢了!” “哎?你们说……这太子殿下,哪儿去了?” “殿下难道还看不上这位太子妃,要悔婚不成?” “难说!她性子古怪,一时轻狂一时疯癫,我看太子从没看上过她,只不过给左相一个面子罢了!” “长得这么样,也看不上啊?” “光是好看顶什么用啊!一等富贵都是命里的,依我说,她大概是克夫,你瞧陛下刚打算要赐婚,太子就病了;大婚当日,太子又失踪了。” “哟!这话可说不得!不过……她得意也太久了,少不得要这样,也让咱们舒心一回。” “我听说,太子在外头另有佳人相好,大约是比她还强百倍,她仗着家里嫁过来,硬生生拆散人家,真是厚颜无耻……” 炽莲独坐房中,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嘲讽。 她们是有意无意说给炽莲听的,硬要叫她难堪一回,可炽莲心知此时她若沉不住气,明日就会有人说她是恼羞成怒!现在,哪怕闹出一点动静来,都只会平添谈资,便纵有万分委屈,她也只得咬着手暗暗落泪! “远不止此呢!我听嘉和院的小丫头说呀——她和嬴王!大了也还总孤男寡女的,没有个避讳呢!前儿还有人瞥见了他们在房里衣衫不整的,恐怕是有什么,太子殿下大概是知道了,才不要她!” “真有此事?” “她自己闲花苑的人说的,还能有假?没听说最近嬴王把她的闲花苑给砸了吗?这没问题才有怪呢!” “那是呢!这谁能忍呐?” “哎呦,真没想到她……” “啧!有什么没想到?她打小就跟两位殿下不清不楚的,肯定是父女俩在打后位的主意,吊着两位殿下。” “难怪这样还不肯走,要我早一根白绫挂梁吊死了!” 那女子正说得起劲,连比带笑时,却忽觉得脊背发凉,见跟前的人惶急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举起的手顿时僵住了,一回头,果然见了一张阎王似的脸。 “嬴……嬴王殿下!” 无人不知守戎的狠辣,她连多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出口。 守戎负着手,一身玄服浸在夜色里,不用去看他的脸色怎样可怖,铺面而来已是一阵寒冽的杀气。 “都拖下去!” “是!” 他只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再不去管后事,自顾站在墙根下,抬头望那窗里映出来的烛光。 听见他来,炽莲本该觉得更加难堪,可却不知为何平白安心了,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尽情地发泄一腔委屈,连那凤冠——也砸了! “挑灯夜画新人眉,怯怯低头唤君郎;三里铺红迎我来,玉帐钩下影成双……” 蜡泪难干,屋中吟吟念念;夜深忽雨,檐下点点滴滴。 一双伤心人,各有伤心事,隔墙不语,夜无声! “你可知——坐至天明雨未晴,郎君如意妾未遂?” 一百六十三:紧紧相逼 然而到了第二日,炽莲又是那番装傻充愣的无事模样,她独自一人依着规矩去请安聆训。 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心中颇感愧疚,反叫帝后不好意思,无意间说话也亲厚了不少。帝后的态度自然多添了她一分底气,炽莲午后回东宫,引路宫人乌泱泱一大群,当真有储妃的气势。 近身侍候的除了府里带的双儿等人,又多了一位管事的姑姑。这位姑姑人唤颖娘,东宫换去一大批人,剩下的人里头也只有她还算老成持重,又自守尘幼时就管事,最是妥帖,很受人信服,是姶静特意选来帮炽莲管事的老人,于炽莲来说也不算生人。 一路上,炽莲步子慢慢的,与她闲话道: “殿下一向不喜用太多婢女、嬷嬷在身边,您能在侧多年,可见是不同寻常的。日后东宫许多事要打理,双儿她们还是年轻,不知的地方需要颖娘您多指点照应。” 颖娘对炽莲又岂不敬佩的,见她这样诚心礼下,便也实在,道: “娘娘客气了,奴婢不过有些年岁,能看管的看管些罢了,东宫还得仰仗娘娘教诲。” “你说要教诲,那本宫就再多说两句,如今咱们这儿是是非之地,合宫上下的眼睛盯着,你们别只顾着同外头的人看戏,本宫与太子是一体同命,你们与东宫也是一体同命,别糊涂了就是。”客套过后,炽莲自然也就拿出了主人的样子。 “娘娘说的是,奴婢会处理底下的。”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你们有你们的惯例,这些本宫也都是清楚的,既然本宫以前没管,以后也不用改,闲杂的事本宫一概不多过问,想必你们也不敢随意放肆!但只有一条——” 她慢悠悠地停了脚步,转回身来,俨然肃色, “太子不在便是不在,回来了便是回来了,本宫与殿下的私事,不容人多嘴!” “是!” 正说着,炽焰匆匆奔来,他神情严肃地一把拉过炽莲,小声道:“长姐——有件事叫你定夺。” “何事?” “昨日宴后,我便出宫去寻守尘,谁成想,今日拂晓却叫我在城外郊野,看见守戎带着浩浩一队人马急行而去,我略算了算——不下千人!” 炽焰说着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问道, “姐姐,你说他一个藩王在京,何来这么多护军?况且也没听说他有差事!我不敢乱来,所以立刻回来告诉姐姐,姐姐——他这偷偷屯兵?私自回韦阳去了?” “恐怕他的本事远不止……” 炽莲漫不经心回应道,她原不想干预他的狂妄,却猛然想起今早无意瞥见地上一柄断剑,那明黄的穗子怎不眼熟?当时倒吸一口冷气,忙道: “炽焰,快带我去追他!双儿,更衣!” 三分人马,接连着出城南下,四蹄奔波,日月更迭。 最先的守尘是单人匹马,他只顾狂奔南下,成了个魔障疯样!那冠也歪了、髻也乱了,整齐一身衣裳也不见了华丽,直至那千里良驹累死河滩,将守尘狠狠摔在滑石上,血水哗哗淌过,这才叫他清醒了一些。 环顾四周,却只剩树林山谷,不见了人烟。 守尘将那沾了泥的袍子脱了,仰天一叹,原本就已心乱如麻,这下可好——南北不分,方向不明。 “莲生,我错了!” 绝望使他忽然失了智一般,仰天喊道, “我来了!你我今生有缘无缘全看天意,若上天垂怜,我们弃了所有一世相守;若上天不应,我来世还你个一心一意。” 说着,他朝了那眼前小径走去,夜幕降临,山林里难免有些阴森可怕,远远的火光照来。 守尘撩着衣袍,半跛着右脚,鞋袜上还依稀留着黑泥,快走两步,眯缝着朝那火光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近了,血也凝住了,和着头发贴在半边脸上,一双眼茫然无神,就这一副落魄模样,陡然见到了莲生那张熟悉的脸! 四目相对一惊,双双忙背过身去—— 真的见到了?是梦吗?是真的?是真的!我这个样子……想着,又双双掩涕为笑! 莲生扶着守尘,眼里依旧半信半疑,道:“怎么弄成这样的?我替你擦擦。” 久经离别苦乍甜,不知相逢忽而遇,哭笑泪里说他年!前隙苦难皆不提,吉凶离守不欲卜,只管眼前时光难得! “莲生,我为你新作了一曲词,无论好坏,你看了告诉我,咱们便都明白了。” 莲生看去,不禁叹道:“可惜穷途之上,不能弹唱。” 守尘将她的手紧紧攥住,道:“无妨,你收着,收着咱们下次再看。” 两人哭笑一番,畅谈至深夜,囫囵睡去。 然梦里却不得安宁,马蹄刀鸣紧紧相逼,乱作鬼魇死死抓住了人心,自从那一梦再没这样可怕的! 守尘慌措醒来,竟分明听见了喝马声,林郁草深,难掩铁蹄四面围来! 未回神,第二批人已到了…… 一百六十四:愕然! 守尘护着身后美人,步步艰难,守戎的缰辔已贴在眼前,那马上玄袍厉王,怎生威赫! 只是守尘见了是他,却泰然起来,笑如春风温雨道:“守戎,你应当——不是奉父皇之命来寻我的吧?” 守戎冷着一张脸不答,他便又道:“既然如此,事到如今,你何不去得那两全?来追我作甚?” “与我争君王者,岂能是落逃小人?我不要你成全的东西!你走不得!”闻言,守戎怒了一双星目。 “守戎,趁今日我仍是储君之尊,我这一跪求你放过!为兄的认输,是确实不敌!” 言罢,他曲了双膝直直磕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这一跪,那闷声一响听在耳里,叫人惶惶一震! 他说的是啊!他可是储君之尊,却竟然这样跪在他马前认输! 守戎惊了,指了指莲生,问道:“就为了她?” “是!一生只愿仙侣成双,不求帝王显贵!” 守尘答出深情款款,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他更甚的怒气! “啪!” 这一鞭狠狠打下来,顿时炸开了皮肉,守戎不禁愤然骂道: “你也配说这个吗?你还当自己是个怎样多情皇子不成?你可想过莲儿?” “是!我只恨对她不住!”守尘低眉叹了口气,无奈又道“,守戎,我尽力试了,我只是做不到!我知你心里有她,你——” “那又怎样?!” 知他想说什么,却依旧抢白了道:“莲儿哭得那样!哭得……哭得我恨你不能娶她!” 两人言至于此,都沉默了,却不想远远有人全看在眼里…… “姜达王子,那便是竜国太子,如今怎样?”包德指着守尘,小声道。 姜达一笑,道:“真是天助我游沙!” 包德这时才猜出他的打算,亦谄媚赔笑,道:“王子既有了主意,咱们便不要耽搁了吧?” “等等!”姜达招手一拦,道,“那马上的人本王认得,他是竜国第一勇将,这么些人过去,他必能察觉。况且他人数还在我们之上,怎能硬拼?你们都候在这里莫动,本王悄悄过去,或许能寻个机会。” 这一边,又默了半晌,守戎才终于抬头道:“若你肯回宫相安无事,我向你保证,我今生永驻边陲,从此以后只问太平不理朝政!” 他妥协了,然而他却再不愿妥协,握紧了身边人的一双手,他摇了摇头道: “守戎!我不想娶莲儿,这与你怎样无关!我已抱了必死决心,若不能同莲生相守,我宁愿一死!” 言罢,守尘再一叹道:“况且莲儿是怎样的气性,你如何不知?已许我瞒了她一次,又怎容我再骗她?我做了这个决定,就注定不可能回去了!” “不!”守戎亦是一叹,颤了双唇,“不……不是的,他人或许不行,但你……守尘!她自己就会骗自己的!” “她可容我佳丽三千,却不愿君心有二,便是回去也不可能相安无事,更何况……你怎舍得?”两兄弟对望,又是一阵无声。 “嗽嗽”忽至两箭,马前璧人双双倒地!众皆愕然! “守尘!” 远远蹁跹白衣,策马飞至,匆匆抱起半凉之身,悲不能泣。 仍是愕然! 他望着她的侧影,一股莫名的慌张袭来,怯怯地唤了她的名字:“莲儿,我……” 她不听,怒得起身,随手抽出炽焰的佩剑,猛转身直扎他的心口! 他呆了!他凄凉一笑,滚落下马,那剑却又生生进了一寸! 他委屈!却道了一声“好啊!”——罢了,事到如今,终究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了! 恍惚间,满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守澈撕心裂肺的呼喊,守戎还是皱起了眉——他若离开,唯放心不下的是澈儿! 于是他又笑着,像幼时一样抹开她的泪,道:“澈儿不哭,哥哥不疼!” 随后他笑着、支撑着站起来,恍若无人地吻了吻妹妹的额发。 他走了…… 这一回换她望他的背影…… 一时间有太多的愕然,只是却都比不过这英雄以戟为杖,孤寂地远去…… 这景,像极了夏夜里遇见的漫天流星,瞠目结舌!以致无人敢上前阻拦,由着他慢慢地消失在了林间…… 直到那一瞬间,影儿倒下了!似沙洲落日般无声的沉重,将呆滞的人,拉回了现实! 分明是她伤了人家的心,炽莲却觉得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像被掏空了一般。 她冰冷的脸上似笑非笑,似无奈似绝情!一切都结束了,她不愿再待下去,她要走!双膝一弯,却软倒在地。 “长姐!”炽焰忙上前扶她在怀。 这许多人中只剩一个年幼的守澈还满脸泪痕,她胡乱抹去,难堪地爬上哥哥的马。 红莲最通人性,竟没有丝毫反抗,稚嫩的手一扬,稚嫩的令一下:“全军,随我寻回皇兄!” 可一千人!遍寻不见! 似乎那身影倒下的地方还要再远一些…… 再远一些…… 可眼前这林子,却像是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炽莲醒了,恍惚间不知身是梦中还是梦醒。猛然间,她似想起了什么,踉跄着扒开人群去找,那地上的尸首却分明只剩了一具! 炽莲大笑,近乎疯狂,跪下来,“啪”地便是一巴掌: “守尘!你看见了么!她不愿陪你同生共死!为了这样的人,你负我!你悔吗?” 众人皆惊,可那地上躺着的人,除了满身是血的异样,依旧温润如玉、不愠不恼,仿佛就似从前一般在由着她胡闹,叫炽莲无处宣泄。她只得再次落寞,淡淡地吩咐道: “敬送太子——回京安葬!” “是!” 顿时间,方才满是人的林子,忽然就恢复了从前的寂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树还是那棵树,草还是那株草,除沾上了鲜血什么都不曾变,姜达藏了弓,只向手下人说了一句:“告诉宫里,计划提前!” 姜达对木莲生到底动了心,下手轻了些,被救回一条命。 可虽逃一死,精神早亡,她终日郁郁、形同死水,叫姜达看了也无从下手,只得将其囚于深山。 木莲生求生无意、求死无力,哀戚惨绝、泪无干时,终瞎了眼落下痨病。 饶是如此,却依旧日日抱琴吟唱,声嘶音杂,每每吟至泣血!偶有迷途者闻之,虽白日之下,亦觉鬼女夜哭般恐怖! 一百六十五: 福祸难料 回京的一路上,炽莲像个冰人似的一言不发,炽焰眼见着皇城在望,堂堂太子的尸身到底怎样交代,这一句话还是不得不问出口。 思及此,炽焰策马上前,但瞥见炽莲的神色却又犹豫了,半晌后才小心问道:“长姐……回去之后怎么办啊?这究竟,如何打算?” 炽莲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眼神叫人猜不透是何心情,她道: “守尘逃婚就已将我一门推至风口浪尖,圣上虽一时不好说什么,但他的罪、我的身份终究都成了禁忌。若是守尘今日能安稳回去,尚可作罢,现在这样——恐怕京城都容不得咱们了!” 见炽焰面有慌张,她又悠悠叹了口气道:“尚幸桑芜一族实力雄厚,又向来忠心,陛下对我等也有心怜悯垂爱,想来不至于赶尽杀绝,我已修书一封,让父亲先发制人,将两家利害并联晓以陛下,再处理这件事时就好办了。陛下他也是要遮羞的,既然当初他称病扯谎来瞒我,那我便顺着给他圆了下去就好!” “太子大病初愈、一日操劳至婚宴时便已不支,风雨受凉、暴病而亡!一切都合情合理,不会有事,不过……是坐实了我克夫罢了!” 她的话中无波无澜,就仿佛是在应付往日炽焰闯祸后的求救。 炽焰心中释然,笑了笑:“还怕长姐伤心过度,果然长姐心胸难比常人,原来早有安排。” 可他这一笑却又撞了个冷面,吞了口冷涎,忙悻悻拍马先行。 而另一边,守澈在马背上颠了几个日夜,才刚扎了营要略歇歇,忽而张满急匆匆撩帐进来道: “公主!宫中有紧急密报,请公主速速应对!” 守澈赶忙拆开,见是姨母韩氏手书,原来宫中——当真出了大事! 话说回太子出事后的第二日,死讯尚未传入京城,皇帝才见了左相。 左相觐见自然是依了炽莲的意思,要在皇帝心中留一线桑芜的生机,故此只以应对太子逃婚一事为由,前来献策。他说话中肯,看似是慈父为了成全女儿的苦心安排、是忠臣保全皇家颜面的委屈退让,实则切身利益面前,君臣早已离心,一切都是试探罢了! 然而他实在是巧舌如簧,皇帝听了一番话,便只觉得守尘不孝实在可恶,同时也怪上了姶静。 当夜,正好游沙国那对的双生美姬前来献媚,皇帝便想起叶东华的话,以为不如当时成全了丹图来得安宁,于是便有心向游沙示好,也就歇在那对姐妹的康宁西院。 谁成想,一阵巫山云雨过后,房中死一般的安静,御前伺候的人觉察不对,赶忙前去查看,榻上却赤条条是三个死人! 原来姜达所说的计划是刺杀,皇帝驾崩、凶手畏罪自尽,几个宫人吓得慌了神,年纪小的当时就失禁坐地,亏有那妥帖老人,知道兹事体大,因此立刻下令封紧宫门,不许放一个人出去。 可他们到底不过是奴才下人,不敢擅自做主,无奈之下便求到康宁宫的主位,正巧就是韩婕妤。 韩氏也是吓得不轻,但她很快想到,这时的意外或许就是守戎的机会,于是定了定神吩咐道: “你等在这里守着,不可泄露,本宫亲自去请皇后娘娘。” 宫人哪里知道她的打算,闻此说还附和道:“是!还是韩婕妤临危不乱,此时也只有请皇后娘娘才能处理。” 一向不敢生事只会讨好的韩氏忽然深夜前来求见,姶静便猜知有要事,两三句后屏退了众人,屋里就只剩了韩氏、姶静、水燕。韩氏立刻伏地道: “皇后娘娘,陛下驾崩了!游沙国那对姐妹刺杀陛下已畏罪自杀,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等惶恐失措,还请娘娘示下!” 姶静闻讯,双腿一软倒在水燕怀里,痛哭哀嚎! 韩氏赶忙起身,捂住了她的嘴道:“请恕妾身失礼了,娘娘,此事有辱陛下英明,不可声张啊!况且若有歹人知道,恐怕再起祸端,还请娘娘秘密筹划妥当,再伤心不迟。” “娘娘,韩婕妤说得是,还请娘娘节哀,太子不在,要请娘娘打算!”水燕见韩氏诚心为姶静考虑,便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姶静强忍着点了点头,可仍是眼泪不止,心中哪里还有什么主意,问韩氏道: “妹妹!本宫此时也是六神无主,看妹妹言语清晰,若是有了主意,就请妹妹出言相助!等他日我尘儿登基,定有重谢!” 韩氏知道此时还撼动不了太子,只有假意投诚探清皇后底细,坐实守尘抗旨逃婚、忤逆圣意的罪名,守戎才能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因此才冒险前来,而姶静所言正合了韩氏打算,于是压低了声音道: “妾身说句死罪的话,请娘娘您细想,陛下遇刺——其实对娘娘来说也并非坏事!” 姶静茫然问道:“妹妹此话……怎讲?” “娘娘,太子殿下抗旨逃婚,至今行踪不明,便是一时碍于颜面没有定罪,恐怕陛下心中也是有气的。太子妃再好,也不是万能的保命符,此时在陛下留了个疙瘩,难说日后不会再生另立的念头。而如今陛下虽死,太子殿下却终究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娘娘尽快将逃婚一事遮掩过去,殿下回来便能顺利继位。趁现在陛下遇刺尚无外人知道,娘娘应当尽快寻回殿下,召集心腹为殿下保驾护航,一旦殿下继位就再没后顾之忧啊!” 姶静闻听此话觉得有理,便依言行事,立刻吩咐水燕秘密召集众臣,韩氏暗暗点清了来人,又假意告退道: “娘娘所谋,妾身不便细听,不如妾身就先回康宁宫,去替娘娘料理料理。” “也好,多谢妹妹了!” 姶静闻言深感韩氏的懂事,却不知韩氏出了中宫,便将皇后底细与知情之人全写进了这份密信…… 一百六十六:是非皇城 (这是非皇城太累人,莫非无奈,谁不愿逃?) 守澈看罢满眼泪流,这不仅是父兄接连死于非命,只剩她一个孤零稚女的苦痛,更是两国阴谋下朝局临危、战事将发! 她恍惚如天塌地陷,趴在案上喊着“哥哥”、“父皇”痛哭起来! 小小的年纪总担得太多、想得复杂的人,心里其实都藏着一种委屈,平日越是装得成熟,遇事便就越是崩溃。 “公主!不可丧志啊!”张满不禁小心劝道。 守澈看着张满一脸期待,依旧了无生气,张满更是着急道:“公主!如今乱局,还需公主回宫主持,公主三思啊!” “我?我能怎么办?你难道信我一个闺中女子?” 守澈难免惆怅,姨母确实想得周到,只可惜她哪里知道现在真正的情况!哥哥生死尚且未卜,这糟心的局势还能有什么转圜余地嘛? 守澈这一愣神的功夫,张满忽又抱拳跪地,郑重道: “赢王殿下曾有吩咐,他若不在,一切行事由公主定夺;他若不测,我等便为公主效命!属下等都知道公主心智远胜常人,是能成大事者!骁神军所有人都愿追随公主!” 帐帘外的火光勾忆起昔日窗外的雪光,守澈依稀记得,这样的话哥哥仿佛是说过的…… 夺嫡之路如雾中孤桥,前途未知更退无可退,一路上不能辜负的人太多,早已不再是为了一时怒气。哥哥违背本心,去算计、去逢迎,把自己生生逼成了鬼煞,是否也会觉得累?哥哥当时的话——是真的在夸自己,亦或是做着退让的虚梦? “若是哥哥在,他如今会怎样?会觉得再争也没意义了吗?还是得意回京?”守澈苦笑着顾自呢喃着。 “不!都不对!哥哥他原是个君子啊!如今国仇乱局他又怎会置之不理?哥哥,你信澈儿,澈儿——又怎可叫你失望!”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紧紧攥着拳头道, “张满!下令拔营!立刻准备连夜回京!” “是!” 千军将行,凤娘带着一小队匆匆赶回,跳下马惊喜问道: “公主可是休息好了?方才属下已又将林子摸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不如到附近村庄去看看?殿下被人所救也未可知!” “不!我们立即回京!”守澈笼着玄金斗篷,冰冷的话叫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凤娘吃惊,问道:“公主要回京?那留属下等继续寻找可好?” “不找了!皇兄是生是死皆是天命,多寻无意。宫中事变,要镇压全局,这一千人尚嫌不足,你还要添乱不成!”守澈忍着泪水强作坚决。 是生是死皆是天命——这话听着怎样无情! 最亲之人偏最先放弃了,这是她扎着自己的心窝叫大家莫再自欺欺人,张满叹气犹觉不忍,可凤娘却撇了脸,道: “一日寻不回殿下,凤娘一日不会回头!” “你要违抗军令?” “我王家人只认嬴王之令!” 她作狠,她亦作狠,谁都不肯退让,王生龙一听,心想这妹子一向规矩,怎的今日任性起来了?忙暗扯凤娘衣角。 “你敢!”守澈漠然回过头,她斜眼看着王培凤,只这两个字——便骇住了千人! 这威势、这打扮都像极了守戎,且她身为女子又体型瘦弱,穿着这一身斗篷,更添了一分诡异,叫人不寒而栗! 清灵的双眸添了三分愠色,就像是深潭冰窟,她冷冷道: “今日不从,永世不用!” 守澈踢马在前,一个接一个便衔枚出征似的紧随其后,王生龙望着他妹子叹了口气,也跟着扬鞭追去,凤娘一低头,默默淌了两行泪,却也只得上马。 策马飞奔,再远远回顾那片葱茏幽森的林子时,鬼凤娘不禁心想:这——会是永别吗? 一行人整路无话,全速前行,第二日日落之前便已望见了城楼,张满上前来问:“请问公主,回城之后如何安排?” 守澈见问,却发了呆! 看这京都依旧是气势磅礴、热闹非凡,而实际却已翻天覆地!而且比守澈知道的——还要更糟! 今早,炽莲也是才刚刚赶回京,她进宫时尚不知皇帝遇刺一事,只将太子死讯密报,姶静听闻顿时晕厥! 姶静一生所爱、半生指望,眼见全部落空,不禁心如死灰,趁着殿中无人已吞金自尽! 皇后一死,左相便知道了宫中巨变,父女两人立刻把握时局,以太子病故为由停朝封宫,处理了三副尸身,其后内情却依旧秘而不宣…… 便当宫中所有人都满面愁容时,韩氏悄悄拦住了炽莲,难掩高兴问道:“莲姑娘,戎儿呢?他何时回来掌控大局?” 炽莲一身孝,模样清冷地瞥了一眼这个女人——这个她早就该猜到并不简单的女人! 她淡淡笑道:“他死了!” “啊?”眼瞳如空,韩氏惊呼道,“怎么会?谁杀了戎儿?” “我杀的!”炽莲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下,轮到韩氏绝望了!她扶着宫墙,久久不敢信,忽而又猛然想起守澈,冲着炽莲的背影喊道: “澈儿呢?澈儿可安好?” 这呼唤似是别样神奇,穿街过巷地将守澈拉回了现实,她抬袖抹去那不知何时滑落的一抹泪水,定了定神后,见是稳重: “张满,你先行将皇兄门人——无论贵贱但求可靠忠义,统统密诏嬴王府。” “是!”张满得令,立刻匹马入京。 “王将军,你率八百人驻守城外候我命令!另外,速召韦阳所有人马立刻入京!” “是!”王生龙执鞭抱拳,自去点兵。 “余副将,你来护送我进京吧……” 守澈深呼一口气,这是非皇城,她终究还是要回来;那无休阴谋,也终究要人来继续。 一百六十七: 定乾坤(上) (天地颜色因她而生,她却为那无端纷扰弃了花红,怎不可悲?) 嬴王府的烛火一向昏暗得很,众人站在阶下,有些不知所措。 守澈依旧是那件骑马装,玄金斗篷,从屏风里窥了一眼,良久才缓缓走出来。 “公主殿下?” “公主,可知嬴王殿下现在何处,太子病故,此时正是夺嫡的时机!” 守澈低眉不应,在那软垫上坐下,拢紧了斗篷道:“各位,父皇驾崩了。” “什么?陛下——”纷纷错愕跪倒,“陛下一向康健,怎会突然驾崩?” “为何秘而不宣,那如今又是谁人做主?那些旨意又是谁下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驾崩,太子病故,此时嬴王殿下应立刻入宫掌控大局,以保万安呐!” “对对对,现在嬴王继位是顺理成章,再无争议!我等定当辅助嬴王继位!” “此乃天意!果然嬴王才是命定的君王啊!” 守澈任他们吵了半天,拔了支玉簪挑亮了些案上的油灯,待蛇信似的火舔脏了白玉,她幽幽道: “我皇兄不会称帝——” “这?这是为何?嬴王筹谋多年不就等今日吗?” “本宫知道,这两日朝中巨变,你们之中也是有谄媚小人的。” 指尖轻拈簪上焦黑,冷冷瞥过一眼,便有几个心虚地低下了头,她笑了笑又道, “审时度势、聪明趋利只要不失了忠义也并非不可,本宫不计较。” 搁下了手中玉簪,守澈叹了口气,有些憔悴地站起身来。 “不瞒各位,皇兄重伤,现下落未明。本宫虽有主意瞒天过海,但又觉得若共谋大事理当互相坦诚,因为从今起咱们争得,就并非党政私利,而是国计民生了……” 睁了眼,满是威严,她声声铿锵道: “游沙蛮夷,奸欺我朝,本宫身为皇女,当担其责!京中若无皇统不能安邦,尔等助本宫一定乾坤,是为大义!待朝局太平,皇兄能予的,本宫一样不会少!” “可……可你不过是一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我朝开化,女子为官拜将早有先例,本宫执政又有何不可?又试问如今普天之下,谁又比本宫名正言顺?” 守澈蹙眉发问,又顿了顿笑道,“一为御敌、二为助我行事,皇兄的兵马如今尽听本宫命令,已有两万精兵围城安扎,另有十万铁骑,也正在来京的路上!” “本宫欲要平定朝纲,主意已定,尔等既已知道内情,成则罢!不成——也断不能叫人泄露了消息出去!” 话一出,有人惶恐、有人愤怒,然而她脸上又没了勃勃野心,没了阴狠歹毒,她肃色俨然,神情恳切道: “各位见谅,本宫此言并不是想以武要挟,还是想请各位明白——今日危机,本宫别无他法,实在需要忠臣辅助、共渡难关!各位既让我皇兄信赖仰仗,想必都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明理人,所以敢才直言相求。事出非常,还请各位能以国为重,暂抛俗见、助我安邦!” 她撩袍一跪,足动江山! 夜深了,一架马车直到内宫门停下,未惊动一人,这厢一撩竹帘,叔容上前接驾,守澈探出头吩咐道: “去请宗正家二公子,说我无奈深夜烦扰了,务必速来!” “是!” 马车再行,到英才殿,殿内空无一人,灯火幽幽。 守澈独自一人踏入耳室,宋少保依旧埋头书案,忽然见她,险些撞翻烛台。 “先生果然未走?” “是,不知公主来此,是有何事?” “先生是本宫老师,自然是有问题请教。” 宋少保听她自称本宫,又是一怔,这才想起来起身行礼。 守澈也不禁觉得尴尬,笑了笑又道:“是我话中生分了,澈儿与先生一向只论师生,不论君臣的。” 然宋少保已觉察出她与往日不同,哪里又还信这话,他道: “臣在朝为官,与公主确有君臣之别,殿下尊师重道,臣也该忠心辅教,不如各按其礼吧。”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知道了!” 守澈还礼,又道:“先生克己复礼,做事尽职尽责,学生实在敬佩。方才路过英才殿,见先生这里还有灯火,正巧想起有一问难解,想请先生为学生指点。” “是,臣自当从命,公主请讲。” “先生年岁与高太傅相仿,无论学问、为人,学生以为都胜过高太傅,为何却位居他下,至今仍是少保之职?难道是因高贵妃?还是因他肯攀附皇后?” 她掩鼻轻笑,不知是在笑人谄媚还是笑人迂腐,但很快她又垂了手,正色道:“学生实在为先生不服!” 宋少保闻言,机敏地蹙起了眉,他看了看守澈,随即站直了身子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言?” “是!学生的谋策是先生教的,不该在先生面前绕弯子的。” 守澈有些尴尬,却也不介意,将情况大致说了说后,笑道, “先生可知,父皇与太子是为游沙奸计所害,而这时我皇兄又下落不明,朝中看似太平无事,实则全靠左相尽力遮掩,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只有学生力排众议接掌大统,才可保竜国不乱!为保万一,请先生助学生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学生愿奉先生为帝师,首理英才殿!” 宋少保先是吃惊,沉思片刻方道:“公主,臣果然不曾看走了眼,公主虽为女子,却胸中有大格局,那么公主可已有计策?” “左相为掩陛下遇刺之事,朝中运行依旧,英才殿也每日进学,这——便是学生的主意!” 眉间微动,她眼里满是果决! “天一亮,曹统领会点禁军一百供先生差遣,学生只求先生将这一批权臣子女押到殿中,其余的事先生不必忧心,学生已有安排。” “好好好!当年陛下设英才殿便有此心,公主竟能想到这一层,果然有治国之才!”宋少保抚须笑叹道,“其余的事,想必有炽莲那丫头在,也无甚可担心,那臣出些薄力便可。” 守澈长舒一气,她本以为宋少保为人桀骜,定然轻视自己一介女流,不想却这般顺当,于是一鼓作气,预备带兵封宫、草拟诏书! 王珵来时,她正接过大印,泪眼婆娑,这才明白宋少保的意思,原来这顺利,是因为炽莲——早已为她清理了宫中的阻碍! “你瞧,这是多少人抢着的东西,拿在手里果然重似千金……”见了王珵,守澈又立马拭了泪,笑道:“我只当你会怨恨我,定不肯来。” “公主哪里的话,于情于理,臣怎能不来?” 看样子叔容已将原委告知清楚,守澈对王珵很是感激,想起往日天真,又笑了笑,道: “虽说做了万全准备,明日朝中还有左相相助,可毕竟还我年幼又是女子,总会招来不满。便是一时局定,也难保我那些叔伯兄弟日后不来搅上一搅。我并非恋栈权位,只是现在国情危机,不容再有自家争斗!令尊在皇亲之中最能服众,还请他再出铁腕手段加以协调,安稳的一律封赏,夺权的该杀该贬,我也一概照准!” 王珵默了半晌,忽得苦笑道:“公主心智实在叫人敬佩,也实在不是我能与配的。” 守澈愣了愣,没想到这时候他会说这样的话,自己对他这般利用,又实在有些愧疚难以弥补,于是讪讪地低了头。 王珵见她如此,更觉曾经痴心妄想,于是叹了口气,伏地叩拜道: “臣的意思是,从今往后臣对公主只有尽忠尽力罢了!公主放心,家父虽有些迂腐怕事,但也非顽固不化,臣定会劝服家父为公主效力!” 守澈一时举得哭笑不得,转过身去道:“多谢你了……” “晓风吹寒三里京城户,壁角铜铃颤颤击青瓦!乌夜楼台不摘星,斜倚朱栏望山倾!灯笼灭,只看谁家红窗暖,笑入高墙囚人牢。白衣却,雕栏画栋厌烦透,尽痴怨——变了闲话!” 这风、这楼、这夜色皆如词中所唱,只是人,还未能换下白衣。 炽莲觉得有些凉意,抱手回神,她身后只有一个黄门太监,自出事以来,连双儿跟着她都嫌人多,往昔那前簇后拥的阵仗,真不知是怎样熬下来的! 这一回,她父女二人把握前朝后宫,时时如油煎,却反倒不愿意再顾及人言了,只是…… 只是若说真要任性,也该将新做的那身红绫纱穿一回,又偏偏还是素衣戴孝…… 炽莲悠悠叹了口气,忽而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过得实在可笑,讨什么欢心?要什么圆滑?尽善尽美到头来还不是尽皆成空,倒不如从一开始纵情恣意,快快活活得好! 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见底下马车匆匆,抬手揉了揉眼道: “你下去吧,若遇见了公主,还是她叫做什么一应照办!敲钟……预备上朝吧!” 一百六十八:定乾坤(下) 皇钟鼓响,荡回内廷,百官朝见,龙位之上却空无一人! 正是纷议纳罕之时,守澈着衮衣绣裳、朱带赤舄,步上东阶! 众人虽有不解闲言,却仍不免要先行施礼。 “众卿听诏!” 守澈趁此时机,以眼神暗示,便听有宦臣当众宣旨: “竜天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因太子病薨,先皇考伤心失意,落水驾崩。帝后伉俪,皇妣随驾而去!梦忆皇考政德制严、克勤爱民,所治无不称颂、所辖无不安居,盛年驾崩,痛乎哀哉,拟庙号应为‘康宗’。皇妣贤淑温厚、内服宫闱,又蒙皇考曾赐字‘姶静’,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再加之谥号,谥曰‘姶静敦仁皇后’,帝后合葬华陵!” “另——皇太子守尘太子昭仁守礼、贤明恭谨,追谥‘孝帝’以怀其德,葬庐陵。国有重丧,当天下皆哀、臣民缟素,故禁婚假宴乐,余应行丧礼,着速议详表!” 朝夕之间,国失帝后、储君,可谓闻所未闻!顿时,众臣伏地痛哭流涕,满殿嗳气! 守澈静静地瞧着阶下群臣的反应,踱了两步,道:“太子病薨,父皇又忽然驾崩,且并无有遗诏,众卿以为眼下当如何?” “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膝下尚有皇次子——赢王殿下,嬴王勇武威赫、战功累然,当堪重任!” 一语出,纷纷附和。 守澈面带忧虑,又问道:“众卿意见一致?并无异议?” “臣等皆愿奉嬴王为君,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确实,没了太子,嬴王继位毋庸置疑,谁又再会为了一个死人,去辩驳这个未来君主呢? 守澈笑了,这才悠悠道:“皇兄亦有担责之心,因此今日除了这一道诏令,另有皇兄手信一封,众卿既然愿意辅佐,那便请细听。” “是!臣等愿闻!”不知哪一个谄媚小人开了个头,竟满朝俯首听宣。 “今朝无主骨、国无君主,而外有险敌内有灾情,真是非常之难。余既为皇子,本应承接父兄之志、担国之重责,义不容辞。然思及父兄、皇妣之故,又每每不能心安……” 守澈略勾了勾嘴角,启信念道: “人生在世,先为人子后为君主,百姓家丧尚且丁忧守孝,况至于余?余骤失三至亲,痛愈倍增,不能以常情论之,恰逢昨夜皇考梦中教诲道:子孙凋敝事关国运!因此愿在府闭门守孝三年,为竜国祈福,除至亲外一概不见!” 话之此处,听众人已有小声议论,守澈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接着念道: “余妹守澈——先考亲封庶懿公主,幸年幼离宫少有感情,故哀痛可忍;且聪明机警、智谋过人,着封为‘代圣长公主’,称‘朕’不称‘帝’,在余守孝期间代为监国,授掌制策军政,予握生杀任免,其之言行皆是余意,违逆者以叛国论处。” “什么?你?我国中无人否?监国之权怎可落入你一个未及笄的女子之手?嬴王何在?嬴王怎可不来?凭你一面之词何以置信?荒谬!臣不服!” 高太傅深知自己与守澈的仇怨,自然按耐不住。守澈抿唇一笑,叔容拔剑,竟立时斩之于廷上! 光影过,断喉见骨!霎时间,血溅玉阶! 众人惊慌失色、连连后退!再细看,才发觉这朝堂内外侍立的人大多眼生,原来早已全换成了她的亲信守卫,一个个穿甲仗剑,似乎只待她一声令下,便可屠尽朝臣! “方才可是各位甘心情愿奉我皇兄为帝,即便皇兄尚未登基,自然也应奉其命为圣旨。而高太傅却当众质疑朕,岂非违逆?不遵旨意可论叛国,当斩!无赦!” 守澈稚嫩的脸上,笑容无辜,话语骇人,群臣怖而无声,片刻后,林中丞才又支吾道: “高太傅虽言辞过激,却不无道理。公主年幼、向来深居内宫,纵然天资聪颖,未曾听朝理政,臣等有此疑虑情有可原,请问公主可有治国之道,可令臣等放心?” “这倒是……但国家逢难,纵朕一人是有举鼎之力,也难匡扶,自然还是需要众卿尽心辅佐的。” 守澈点了点头,依旧笑道: “朕确实年幼、经验不足,但各位皆是我朝忠臣良才,想必可以依仗。且帝王之术,文武验算皆是其次,识人善用方为首要,朕选贤能、罢小人便是。” “众卿听旨!”忽得一振袖,她仰面高声道, “禁军统领曹欣,奉为大司马,配紫绶金印,统调兵权;其长子曹验接任中尉之职,领京师巡防;余千涵任郎中令,御宫中禁军、羽林。廷尉张?,为右相,另设司直门,许监察百官、直言进谏;余千让为左相,兼任少府职;尊左相为太师,加封靖安公,可掌政治决策……” “谢公主,臣等领旨!”这六人上前,朝堂气势顿时被镇住了。 “加官进爵完了,那就该罚罪撤职了!”闪过一丝玩笑,守澈肃然道,“京兆尹纵子行凶、欺上瞒下,立刻撤职发配!” 从前咱们便说过,这京兆尹与左相——也就是如今的靖安公乃是同族,那桩案子靖安公也是知晓的,因此他很自然地偷觑以求相助,然而却见靖安公毫不理会,便只得谢恩领罪。 这让众人也都诧异纷纷,谁人不知桑芜一族最是护短?看情形,只怕这位一向默默无闻的公主已然收服了靖安公,且更可能是收服了桑芜一族,存异议者也就又少了近半。 “治粟内史尹南山率失其责、贿行有查、政例确凿,即刻收押斩首;副丞知情不报,谅其主官压制罚俸三年,领治灾责以观后效。虔州刺史龚笏用人不察以致农田有失,撤职查办;林县县丞庸才无能,杖刑罢免,乐山伯进京受审……” 守澈仍在大行她的任免,只看德行功过,不论亲疏家世,说完一个就有一摞书册扔在众人面前,唬得人不及反应。 众人不禁生畏,谁能料到她一个从未干政的闺中女子,能尽晓天下?能熟知群臣?这时,谁又还敢对她有轻视之意? 整一刻钟,话未停一句,茶未进一盏,朝堂之上势归谁方已然明了了! 这女子哪里是临危受命,分明是早有准备,一时间许多人受到压制,眼见此生无望,便昏了头想挣个鱼死网破,大骂道: “公主对朝臣知道的如此细致,莫不是与嬴王早有野心,太子与陛下死的蹊跷,想必是你二人造反!乱臣贼子!还反来诬陷我等忠臣,居心叵测!这是要毁我千秋竜国吗?” “大胆!” 守澈怒目喝道,瞪了一眼,又忽然邪魅一笑道, “皇考慈德惜才,设英才殿勉天下学子,更怜朕有些天赋,请良师授以策法谋略,我等后辈志在为国,有何不可?英才殿学子皆是世家官将出身,平日里论治国之策、通为官之道,朕知晓一二有何不对?” “呵呵……说起来,朕倒忘了还有一个人未曾封赏,来人,宣英才殿宋太保进殿!” 庭中死寂,外头宦臣们一声声阴阳难辨的传唤渗到耳里,莫名可怕。 宋少保来了,行礼叩拜——恭而不卑,那神情仿佛是见旧日君王,无惊无慌无丝毫波澜。 守澈道:“方才高太傅言语失敬、违逆圣意,已被朕斩杀。如今却觉得有些追悔莫及,英才殿育人施教,乃国之希冀,不可无人主持,好在还有先生大才。朕得先生授教,深知先生品德高冲可堪大用,今日便尊先生为帝师,授太傅之职,首理英才殿、掌天下才能举荐之责。” “臣宋庚怀,领旨谢上!”宋怀庚一叩头道,“我英才殿众学愿效命长公主,誓肝脑涂地,定不负长公主深恩!” 他将手一扬,便见那边偏殿内济济彭彭,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可来不及寻自家子侄,就让满屋刀光吓得心里一凉。 然而守澈却在笑,她终于踏上脚凳,从容坐上龙椅道: “众卿,尔等子侄后辈岂不同朕一般,胡不谓踌躇满志?” 众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子野心雄才、深谋远虑、果断狠辣,样样占尽做尽! 她今日所为,已打定了主意既要恩威并施、公私分明、不留话柄,又要集权一身、治人以要、了断后患,罢罢罢!到了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余地可争? “今日朝议,朕要说的便是这些了,若无他事众卿且退下吧,至于丧事,还请国师与太常尽快权衡办妥,朕心哀痛不能料理了,若有问题,也不要来问朕了,由国师全权做主吧!” “是!臣等告退!”一人响,众人跟随! 天未亮全,这世上恐怕还不知有多少人犹未睡醒,朝堂之上却已数惊数变,又是一次翻天覆地! 守澈依旧危坐上首,直等到眼中只剩下漆画龙柱,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却觉得双膝酸软,两眼发黑,“咚”地摔在阶上。 她到底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临朝驳辩——怎能说不惧不慌?但这脊后无人的孤凉,又岂容她有错? 大呼两口气,再要站时,却见那门背后倚着一人,那人嗤嗤冷笑了两声,预备走了又决定探头进来瞥一眼。 “叶东华!”守澈不由心下一沉,“怎得偏生就忘了这一尊神?” 一百六十九:三年之约 转眼一月余,秋风结霜已起,每日天光灰暗,却久未见雨雪,只是蚀骨入髓地冷了起来。 宫中挂了丧,颜色越发沉了,只有远远墙头探出一株柿子,落光了叶还带着两三彤彤的喜庆。 不远处,紫绡正亲自引着炽焰一道宫门一道宫门地进。 炽焰碍于国丧,已许久不敢穿红,今日进宫更尤其素简。 蓝白的袍子云水流纹,短褂绣的是青松在摆、白鹤在肩,一双墨色的靴子不着任何纹饰,却偏是牡丹色的底,但也沾了灰瞧不真切了。 而守澈虽主掌了朝政,除晨议之外却仍深居嘉和别苑,她自回京起日日着玄袍,今日冷,又在外套了件金绣伏龙的对襟褙子,一头长丝带绾,再无多的饰物。 算来,许多人都改过装扮,各有缘故,只有守澈是生性不喜浮华,当真愿意这样打扮。 “长公主,焰公子来了!” 屋里生了炭火燃着玉梨香,炽焰一进来就觉着醉暖醺昏的。 守澈正作朱批,闻言——抬头一笑,道:“你下去吧,把百合汤端一碗来喝。” “是!”紫绡出去了,炽焰便坐下来问她什么事。 守澈呆了片刻,两眼顿时失了光采,道:“你们姐弟好大的架子,朕不来请,也不见你们进宫。” 炽焰靠的火近,呛了一声便去开窗:“你这香不好,怪腻的,又这么冲!” “那怎么办,你们家的水息香用完了没处寻嘛!” “不是说你如今凶狠得异于常人吗?怎么这会儿还能撒起娇来了?” 守澈调皮的语气叫炽焰不禁一愣,却也坐得自如了些道, “香没了来拿就是了,哪里就至于小气成这般了?长姐只是怕你记恨我们,并没有疏远的意思。” “我知道——所以我有事只能再找你们!” 守澈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又道:“炽焰,今日我找你来,其实是有一件难事需要你帮忙,我不敢告诉靖安公和莲儿姐姐,只能求你答应。” “何事?”炽焰闻言,也紧了紧眉头。 守澈站起身,看向窗缝里那个庭院,道: “如今国中看似风平浪静,我大权在握,但实则朝堂上靠的是你家,京城稳定靠的是曹氏父子,我且可信。但军营之中除去哥哥势力,便是朱瞻诏,他这个人向来摇摆不定、只求私利,可偏偏他在军中地位非常人可撼,事出无法,这时候我还只得求助于他。我虽有心培植心腹,但思来想去,要家世本领与他一敌的,就只有你了!” 守澈引着炽焰来至舆图前,又说道: “朱瞻诏原本在西北一线就很有威望,如今他自请守关,玉屏、阳焦、君回尽被他父子三人占全,可谓截断了整个北方的势力。我竜国日后定要有一场大战的,此时虽不得不靠他的军功立威,但却绝不能放任他从中牟利,害我军失了先机,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在开战前从他手里把兵权拿回了!” 炽焰静静听罢,也肃然起来,问道:“那你如何打算?” “我已下旨封朱瞻诏为宁王,将昔日朱元长公主的封地赐予他,封他长子为安山侯,该能平他一时野心——” “哈哈哈,守澈你可真刁,朱瞻诏在君回,你给他个千里挨不着的兴江,这不是喂了饕餮一嘴的浆糊?” 守澈瞪了他一眼,却笑着道:“那有什么法子,不顺他的意他能造反,顺他的意我也不痛快。” “他们都说你是个天生的暴君,我看你倒还和以前是一样的,亏我又怕又心寒得过了这么久。” 说着话,炽焰从案上挑了一个枣,径自爬上一边的软榻。 “行了,谁与你说笑!” 嗔了他一句,守澈挨过来又叹了口气道, “我本想提拔他麾下异姓将士,断他臂膀,可他身边的人或坚如磐石,又或是难堪大任。哥哥当初为防他人疑心,用的多是出身微寒的不起眼之人,短时间难与他抗衡。我国军权久来在由文胜涛、赵彻、朱瞻诏三人之手,如今只剩了他朱瞻诏,哥哥不在,曹氏父子和叔容离不得京,所以我只能找你。你是桑芜一族,靖安公嫡子,也有公职,武艺骑射也是难有敌手,无论哪一项都可与他较量一二。况且你出了名的骄纵纨绔,他不会戒备你、也不敢动你!” “你要我远守西北?!” 炽焰直直地立在守澈身前,四目只剩三寸远,他吼道:“你叫曹验去啊!我顶替他还不行嘛?” “炽焰!”守澈提高了声,可听着却满是无奈哀求。 炽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道:“你知道这内防豺狼、外御虎豹的差事有多险,你也知道我桑芜门规从不许掌兵权。你可倒好,一句话叫我内外受敌、里外不是人,怪不得要瞒着父亲跟长姐!” 咬了咬牙,他终是无法去驳守澈的话认命似的道:“好!你让我去,我去便是了!” 守澈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我不让你白去——” “怎么不白去?” “三年!我就让你去三年,正好三年孝满,如果你能凯旋,我——” “你嫁给我?”炽焰忽喜不自禁,一副痴相看得守澈脸儿绯红。 她低头浅浅一笑,扭过脸去道:“将军凯旋,朕自然为将军十里铺红、出城亲迎,设六十四庭舞之宴,庆将军大功。” “你这是要娶我呀?代圣长公主——”他失笑道。 “去你的!尽是浑话!”守澈不禁又是一阵羞恼。 “那我真去了啊?” “等等!”守澈又轻轻拉住了炽焰的袖子,低着头道,“今日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我还有些事用得着你……” “好!”他转身牵住了那双手,温柔答应。 一百七:性情中人鬼凤娘 之后守澈引着炽焰再往亭松阁去,王家兄妹已候在那里多时,进门时守澈便说: “我拟封你为我亲使大将军,哥哥有一支骁神军,一半替换了京中巡防、禁军羽林,另一半和那些羽林军我给你,人虽不多,但哥哥带出来的兵不差,应该够你用的。” 炽焰听这话,抬头见屋中四人,清一色的墨袍铁甲! 无头龙发束金冠,膀大腰圆、一身健肉,两眼的精光唬得人心中发颤,笑起来却是憨厚;凤娘五官生得虽不算精致,但看上去也可谓干净漂亮,刀眉树立带着些傲气,是英姿飒爽的风范,一双手脚虽大,腰杆却掐的细;王青身量纤瘦,脸面也嫩,一双滴溜圆眼透着机灵伶俐,蓼蓝纶巾扎头,显出干练可靠;而王育鹤却白发垢面、目光闪躲,还将半个身子掩在凤娘之后,生怕被人认出来。 守澈一一介绍后,道:“这四人是当年哥哥在王家寨所收,都本领过人,王生龙力担千斤、勇猛异常;凤娘智谋过人、心细如尘;王青飞檐走壁、轻功了得;王育鹤谙熟兵法、能征善战。且王家匠人出身,造械之术可攻可守,有他几人为你接洽,事半功倍!” 炽焰客气一笑,恭恭敬敬一作揖,抬头时与王育鹤撞了个眼,他觉得有些眼熟,不过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怪道当时守戎一接你出宫,王家寨就被火烧了个底朝天,最后只有几具焦尸,原来一寨子人都被他吞了。” 这时候,谁也没料到王培凤忽然一斜眼,哼了一声道:“公主,凤娘不去玉屏!” 王生龙赶忙扯她的袖子,又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然而王培凤不理会,只顾说: “赢王殿下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凤娘要南下去找!” 场面顿时尴尬,王青忙道:“公主息怒,姐姐心念旧恩,并非有意抗旨。” 守澈一摆手,叹了口气:“王培凤,朕知道你对哥哥的心意,但此时骁神军中人人都在为国事奔波,你是副帅,怎可如此任性?找哥哥的事朕自有安排,就不必你亲自去了。” “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表各的心意!” 凤娘依旧不肯罢休道:“上回我随你回京,是见你燃眉之急,不助恐伤了他的心,如今你大局已定,还要我替你守江山不成?你还要我们往西北去,岂不又要耽误寻人,只怕殿下当时无事,现今已有事了!” “住嘴!”守澈怒了,冷冷喝道,“朕是君,你是将!王命一出,你自该遣马奔随。当日朕已说明,不愿追随的自去不留,你既随朕回京,哥哥在时是军令如山,不在时也是军令如山!你当朕是心软可欺,任你高兴不成!” 炽焰打了个机灵,凤娘却越发气急道:“去哪儿不能守关,我守南边不行吗?凤娘本就是个土匪,不知军令,只知嬴王!” 守澈沉着脸,振袖转身,道:“玉屏关内有奸臣、外有敌患,北边战事一触即发,如何紧急?南边暂安,更用不上你,你若真不懂,便少说废话!枉我谅你为性情中人、巾帼女杰,却原来短浅无知、不分轻重!算是我兄妹二人看走了眼,想哥哥知道,也不愿见你!” 王培凤听罢,含泪低头,噗通跪地:“公主,凤娘确实短浅,没有公主那份抱负,凤娘不过是一个山野女贼,不是什么女将军!凤娘只知道心念嬴王不能不寻。既然凤娘令公主失望了,那就求公主放凤娘离军南去!” 虽是意气用事,难说不是爽快人,兄弟几人叹了一口气,知道她的决心不愿再怪罪。 守澈暗自哽咽,心中五味杂陈,终究不忍道:“也罢,给你一匹马,你自去罢!传朕旨意,王培凤违抗军令,着逐出京城、终生不得回返!” “谢公主!”凤娘破涕为笑,解甲欲走。 “等等!蓝釉,将皇兄旧袍取来,赠与凤娘路上御寒。” “多谢公主成全,凤娘定当不眠不休、竭尽全力寻殿下回来!”凤娘接了将衣,竟然磕头触地。 守澈一抹泪,置气离去。凤娘把那将衣一裹,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位红披红马的流浪女子,如游魂失忆——寻寻觅觅漫无边际! 炽焰自知不好说什么,便跟着守澈就出来了,本想安慰一番,却见她笼着斗篷站在树下发呆,上前问道:“你看什么呢?” “下雪了——下的真早!” 风忽起,沙尘四卷,天昏昏如泣,炽焰定睛细瞧,果然有小小的雪落下来。 守澈又将斗篷紧了紧道:“走吧,这时候酒炉该生起来了!” 一百七十一:尽皆隐患 这几乎就像是她刚入宫时那场宴席,一样的青铜酒樽,一样的炉火豆灯、雪天暖裘…… 守澈曳着那玄金的长袍穿堂而入,使她恍然想起哥哥的那件熊皮大氅。炽焰没有察觉到这一丝变化,径直坐在了西面,讶而不惊地看着欠身相迎的叶东华。 叶东华今日打扮好生俊逸,月白浮锦绣群山,俨然一副天纵骄子的模样,守澈看了便屏退左右,道: “叶卿果然是随性之人,既然如此,朕今日私宴,君臣之间便当坦荡直言,不知可否?” 叶东华欠身未起之时眉间一蹙,知道今日之宴怕是不简单,然随后傲立负手,笑对自若:“长公主不弃,仲荣自当奉陪!” “朕今年幼,受皇兄所托,主持朝政。虽得忠臣良将勉强支持,奈何宗室之内女子难容,万民惶恐不愿主幼,强敌在外虎视眈眈,如今情势,不知叶卿以为,朕可担当否?” “长公主虽年幼却有谋略,虽女子却有远见,仲荣未敢小看。当日所见威严决断,仲荣实有不敌。” 言尽伏地叩拜,炽焰暗惊,自叶东华立奇功回京,先皇特免跪拜,炽焰是从未见他对谁有过这般大礼。 守澈却舒了一口气,道:“叶卿啊,当日你那一笑,可叫朕忧心许久。” “所以长公主就对仲荣时时监视,以防有不臣之心?日日送来长公主言行决断,向仲荣示威?而如今设宴相召,是放心了?” 守澈笑了,道:“叶卿为人傲气,若不如此,怎叫叶卿放心朕掌权?坐吧!” 二人相视一眼,守澈猜的果然不错,叶东华生性自傲,世人在他看来多为庸碌,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要收服便只能比一比心智才情,但这一比,可真是花费了守澈等人不少心思。 “朕犹记得先皇曾言,叶卿十六岁随父兄入边陲,遇敌众势强一战,卿受令尊临终托付,只身赴敌营——佯降实说!仅凭口舌之力离间了敌军之盟,才使我军能反败为胜,其后定下和平之约,才有这数载安宁,有了竜国今日之盛!” 守澈端坐上首,一副谈笑风生,将那君王之术操弄得流利, “可惜朕生的晚,无缘一见叶卿当年风貌!但看叶卿容颜未老、才智不减,若再遇当年之事,应该也定能再现辉煌吧?” 下首之人看破不说破,亦是镇定自若,回以一笑道: “长公主谬赞,仲荣不过仰仗父兄死战之功,腆居大行令之职,这几年来却未再有建树,实在不敢当公主这样费心。仲荣别无他用,唯有口舌能效,若能得公主委任,亦是臣之所愿。” “朕自然知道这才不得用之苦,如今国情,正该叶卿一展抱负!” 守澈起身,缓步慢言道: “实不相瞒,先皇之死并非失足,乃游沙国计谋暗害,朕秘而不宣一为保全国威,二来弑君之仇理应立报,然而近年屡有灾祸,军资、战力皆是不足,且朕根基未固,内臣不服、外将异心,所以只得将这一战暂缓。” 耳边的话忽顿了顿,见她脸上似有些无奈,一息之长满是疲惫! “因而,朕定下这三年之期,国丧期间断了奢华之风、只重农商,便可省出军资,朕可统掌朝政,炽焰亦可整顿三军。” 默了良久,守澈才又开口,语气神情已恢复如初, “朕已下旨令炽焰赴西北,收回朱瞻诏的兵权,这时期内更不可有战事!另外,朕已查明,游沙乃受木通挑拨,结下盟约共害我竜国,若叶卿能破此盟,朕这三年之计方可行进,所以请叶卿为御征使,随军同行,伺机破之!” 叶东华正色道:“此事,臣亦知晓一二,臣以为破之不难。” “哦?叶卿已有良策?” “是!臣对敌国之人一向了解,木通小人心性,野心勃勃却非大材,而丹图有远志气节,这二人本难同道,若非——” 叶东华看向炽焰,顿了顿改口道, “但他两国实力悬殊,又南北不通,即便结盟也难长久,只要点拨日后分利之险,便可动摇!再者,游沙要经大息来犯,晓以唇亡齿寒之理,大息国便可为我国盟!三者,臣得知,丹图与其弟姜达虽一母同胞,却秉性大异——姜达狂放、丹图多疑,只要有隙可乘,臣定能设法离间!” “原来叶卿早有打算,朕心甚慰,二位此去为国赴险,受朕一拜!”守澈举着酒樽,小小的脸却显得深沉忧怆。 夜宴之后,炽焰却忽然执意不肯住在宫里了,守澈拗不过,只得亲自相送,路上便问:“为何急着回去?” “你知道我长姐的脾气,这么大的事你瞒着她瞒得了多久?我得第一时间去请罪,不然我就帮不了你了。再说,你的事不是办完了吗?我还以为什么呢……” 炽焰笑道,忽而又沉下脸来道, “对了澈儿,其实方才我便想问你,为何要将巡防、禁军、羽林换人,京中一直是曹家掌兵,莫不是也信不过他,那我走了你岂不是有危险?” 守澈低头笑了,道:“不,你多心了!只是从前各方势力争权,曹欣手下也难免被人安插眼线,以前是知道也动不得,这一回便都清干净了。” “哦——这我便放心了。” 炽焰舒了口气,守澈却又皱起了眉,道: “你担心我的境地,我也一直想找人好好倾诉倾诉,本不该让你平添烦恼,你就只当是听我发发牢骚,我理一理思绪。” “你说我听着便是,要是有帮得上的我留心,帮不上的我也不会记着。” “人人都觉得我这一路太过平顺,朝中各方都为我所用,你可曾想过这些人为何要帮我?靖安公是因为你和莲儿姐姐,曹欣是对哥哥义气敬佩,宋庚怀是师徒情分,王家是二公子的旧情……” 话至此,守澈忽而苦笑了一下道:“难道我兄妹二人全是靠情分做事,将全局打算置于人心一念吗?” “自然不是——” 炽焰看着她,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的人,眼中顿失了神采。 “张?投入哥哥门下时已是廷尉,也算得上是家门显赫的大宗!有多少人巴结拉拢,又何必为我皇兄犯险?张满虽是他庶出兄弟,可张满的娘就是他赶出府的,张?怎可能因此来投?其实这里头大多数都不过是交易,只不过朱瞻诏要的明显些罢了!” 余光瞥见他的落寞,守澈却不自觉地选择了忽略,他们之间那一层恨既然不能提起,那便不要提起。自顾向前走着,她倒苦水似的继续说道, “张?为人刚正、嫉恶如仇,身在廷尉之职却碍于种种原因不得一展抱负,见过不少不了了之的案子,与哥哥交好,也不过是因为他要的公正,哥哥能许给他罢了……” 想念仍是难免飘进脑海,守澈站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妄图叫泪水倒流,那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其实他也从未真正投效,他不是在帮哥哥办事,而是在借哥哥的手,杀他觉得该杀的人罢了,我借了他的名单震慑百官,就也得为他设司直门!” “还有这样的人?”炽焰一时不知道该敬佩张?还是该厌恶张?,“那你用他会有什么隐患吗?” 守澈转回身来,似是委屈似是无奈道:“当然有了!官场权衡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为君者想要这份公正,本身就是个隐患!设了司直门而不能把控,就等于将先机拱手他人,只怕早晚有一日,司直门会成了我与张?的隔阂……” 指腹摩挲过点滴泪光,炽焰满眼的心疼,守澈满腔的委屈! “还有呢!叶东华他看似只是想再次名震天下,其实似乎也是另有所图的!王珵此时对我有情,愿意相助,可王保宜是什么样的人,又岂会陪着儿子犯傻?王家乃是外戚,若非先皇继位艰难,要打压各宗,又怎会破例任用他?只不过他在宗亲之中结仇太多,现在除了顺势归附我还能如何?我以哥哥守丧为由,暂时虽求了个名正言顺,可日后呢?若有哪宗反应过来,王保宜有了旁的选择又会如何?” “我发配了京兆尹,还送你犯险,桑芜一族又会如何?我似乎总是在拆了东墙补西墙……” 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守澈此时害怕极了自己会辜负哥哥的期望。 “澈儿——” 炽焰本想让她放心,许一个忠心的诺言,可桑芜一族——又哪里他做的了主! 两人于是又陷入了沉默,静静走出了宫门。 一百七十二:纷纷离去,留传言种种 转眼将行,二人却没有再见,炽焰忙于了解骁神军,守澈几日来也为整顿税法官制,未曾安睡饱食,可怜楚楚一娇客,累得两眼鳏鰥! 举国上下,依着守澈的性子,集权而分管,这样的乱世中也不过难得的“井井有条”四字而已。 近日,要离京的人特别多,牢里也有,听锁链声响,见靖安公带了两个食盒来看望同宗的京兆尹。 亲自为其斟了酒,靖安公道:“你的事务眼见都交接给司直门了,明日就要上路了,苦了你了。” “哼!”京兆尹仍生着气,也不接酒。 “行了!长公主要借我镇压百官,又不想桑芜得意,拿你开刀最是有理有据。你有什么好不服的,难道是我欠你的?” 酒杯一磕地,撒出一抹深色,靖安公也生了气道, “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儿子沉不住气,那姓姜的再不是人,有什么法子不能叫他生不如死,非要砍了他!要不是莲儿恰巧知道了,及时把他押回桑芜,恐怕连命都没了!” 京兆尹自觉理亏,然还是逞强道:“我桑芜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若是换了你儿子能罢休吗?我还怀疑太子是你家炽焰杀的呢!” “要是炽焰就好了!”靖安公两眼一狠,低沉道,“扶了嬴王称帝,莲儿还是皇后,更不必炽焰去守关!” 看他这神情,京兆尹深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接过酒杯,道:“算了算了,喝酒吧。” 靖安公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喝吧,我走了。” “嗳?你不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我有公事,看你是顺便!” 靖安公说着,出了这间牢房,转入另一间,京兆尹独自闷了口酒,决定还是要生他的气。 这一间关的是赵庸父子,当时大婚一定,赵庸的罪就判得轻了,如今没了守尘、姶静,赵家人便成了能用之才,也能是守澈抗衡朱瞻诏的一招打算,因此特地遣靖安公亲自走一趟。 “代圣长公主口谕,行刺勾结一案经查明,与赵庸、赵呇若无关,然赵庸知情不报亦是有罪,谅其镇守定安幸苦,功过相抵,着贬为庶人不用。赵呇若从不知情,入狱受苦应当安抚,着封为定安侯!望国难之前不计私仇,替朕守关平藩。” 赵庸父子大吃一惊,本以为嬴王一党上位,必将他等绞杀殆尽,却竟然封侯拜将,将云南又交到他手中,难道就不怕他拥兵造反吗? 靖安公似是觉察出这心思,上前扶起赵庸,道: “长公主赏罚分明,如今用人只论功绩、才干,不计较私情恩怨。长公主曾多次感叹国家危难、南北受敌,一直有心起用赵家之才,周旋至今日,才有赵兄无罪出狱、贤侄封侯,这是长公主大恩,还望兄能珍惜,不要辜负长公主良苦用心!” 赵庸未说话,赵呇若却道:“赵家人自然分得清是非轻重,长公主的用意我也明白,请靖安公代为相告,定安关我会守好就是了!” 靖安公一愣,继而笑道:“果然年轻后生,都是这样直率啊!” 宫中一来因为丧事,二来这主性情冷淡,全无了往日热闹,森规苦寂。若说从前宫廷是温柔富贵,如今便真真只是一个牢笼了。 冬日渐寒,政务也渐繁杂,守澈晨起一面任由宫人梳妆,一面便已埋头案前,看她双眉紧锁、两眼专注,却分明神情疲倦。 她本就身子虚弱,今年更是怕冷,为了不得病也骄纵似的从未离了炭火、皮裘,太医随行伺候,药膳、补品时时备着。 这不!才吃过饭,红裳又端着八宝参茶进来了,恰此时,紫绡突然急匆匆跑过,险些碰翻了这盏茶。然她也顾不得理会红裳暗骂她是“蹿猴”,气喘吁吁跪在案前道: “长公主,孝妃!孝妃要走!” 守澈一惊,忙问:“去哪儿?” “紫绡不知,只知道在东宫收拾行囊,预备要离京。” “快,摆驾东宫!” 主仆一行急忙忙到了东宫,却只见屋外雨雪、屋内清冷,东西显然已收拾妥了,东宫依旧窗是窗、瓦是瓦——华丽雅致。 那分外隆重的大婚之后,这堂皇宫殿却再无人居住,炽莲这回来,也不过是当日抬进来多少,此刻拿回去多少,一件不差! 守澈见晚了一步,又忙追出宫外! 宫墙之外,双儿扶着炽莲下了车,她未施粉黛自娇容,孝服之下难掩风流,神情依旧,看不出半分前事心情。 “仲荣见过孝妃!”叶东华上前见礼,对这个不同凡响的女子,他始终怀有些敬慕,“不知孝妃要见仲荣,有何事?” 炽莲斜眼瞥过,漫不经心道:“我要走了,但在京城还有些私产,左右也带不走,给你留作礼物吧!扶摇楼——你可知道?” “孝妃当时举动名动天下,仲荣自然也知道!”叶东华笑着,却猛地恍然道,“难道说,传闻你买下扶摇楼另有所图,是真的?” “是!我建了个谍网!” 炽莲百无聊赖地转弄着手上的玉石戒指,鲜红的血色在一身孝服的掩衬下,突兀地闪耀着异样的光泽, “本来就有这打算,扶摇楼内与京中各路达官显贵皆有来往,外联商队人脉遍布,不用岂不可惜?只是婚约之后,我没了闲心,以致如今才落成,送与你了吧!” 叶东华一惊,虽然从不敢轻视她,却没想过她有如此本领,言语之间又多了一分敬佩。 “孝妃怎么想着给我?仲荣何德何受此重礼?” “我在生澈儿的气——” 炽莲说罢撇了撇嘴,叶东华又是一惊,本以为她是有什么安排,却不想原因竟是如此随性。炽莲看出他的疑惑,这才又道, “扶摇楼在竜国内外皆有眼线,可监百官、可探敌情、也可查案,所以不能给张?;父亲又无暇管理……你不是要破丹图与木通的盟约嘛,你用得着的!叶东华,你既然选择归顺澈儿,便要能助她掌握先机,即便你查清楚了那件事!” “仲荣明白……” 叶东华闻言低了头,炽莲又道: “你也不用谢我,归根结底,此番变故因我而起,我先是不肯嫁那丹图让他记恨了,再后来风袭月被我赶出京城后,随商队往北遇见了包德。若非知道了我的缘故,包德怎能挑拨生事?是我自作聪明以为可以掌控局势、还笑你无能,才有的这遭乱……” 她掩唇轻笑,婉转风情自然流露,依旧是别样动人, “不过你也别得意,事实上我本也确实是可以掌控的,只不过被守尘打乱了……算了,就算是我向先夫赔罪吧!” “孝妃言重了!”叶东华笑了笑,觉得这些事情都讽刺得很。 炽莲亦冷笑了一下,有些玩味道:“风袭月如今就在游沙皇宫,可是丹图却当真为我不近女色,她不会甘心于此的,定然会转向姜达献好,撺掇他争权。因此我便不动她了,你也该从她入手。” “仲荣明白了。” “至于木通那边,他地小人寡暂时不必费心了!云南本安,是先皇太着急了,虽养了成卜许久,终究还不成气候,没有赵家那般威势,澈儿让赵家人回去就很好,我……” “莲儿姐姐!莲儿姐姐!”两人正说着话,守澈已瞧见炽莲,喊叫着追来。 叶东华回头看守澈跑的那样急,又问道:“你真要走吗?” “事尽缘散,何必强求?在这京都,我一无所图、二无所念、三无所用,有父亲在朝、炽焰为将,我仁至义尽了。” 炽莲也看了一眼守澈,仍是面无表情道, “她既遣散后宫,留我又算怎么回事?再说,我这个身份留着岂不尴尬?嬴王旧部岂不要寒心?” 原来自宫变后,妃嫔、女眷、宫人走了许多,守澈要尊韩姬为太后,韩姬却不愿也走了,高贵妃更是因父获罪被囚,这宫里的便只剩了炽莲一个所谓的“孝妃”。 炽莲不等守澈跑近,便仍由双儿扶着上了马车,叶东华笑道:“怎么?不能让她封你为孝太后吗?” “万一我日后还想再嫁,做了太后岂不更麻烦?”炽莲在马车内抛出一个令牌,玩笑道。 叶东华接过令牌,马车也走了,守澈出了城门,哭着跪求道: “莲儿姐姐莫走!若有何要求,澈儿答应就是!姐姐可怜澈儿,留下相伴吧!澈儿孤苦,亲朋散尽,姐姐怎么忍心?” 马车顾自驶去,不见一句回应,从此,香音难闻! 世人只知当年孝妃才情绝代、美貌无双,却再不知后来如何,她与嬴王、孝帝一般,都只剩下传言种种…… 一百七十三:浪子入关 且说,炽焰等军行北上,炽焰在玉屏先停,而叶东华则另带随行出关。 玉屏关由朱瞻诏长子——朱行德镇守,其人生性鲁莽好胜,有勇无谋。炽焰便借着自己在京都的浪荡之名,带王生龙和朱行德玩得极好。 朱瞻诏虽事前叮嘱过朱行德,炽焰此行或另有所谋,他开始确实有疑,几次三番监视试探,炽焰却故意醉酒告诉他——自己此番是来蹭军功的! 他说,代圣长公主罢免了一个京兆尹,就要补给桑芜另一个好处,桑芜从前不插手军权只是怕受牵连,但是如今靖安公权倾朝野,自己还与长公主私定终身,所以不管于桑芜而言、还是长公主而言,让自己先尝尝军功的滋味,都是最好的选择。 事情牵扯到儿女情长,朱行德更信了两分,却不知守澈听闻是否要气死。 等朱行德放下戒备,炽焰便激他与自己比试,一项一项皆比不过,朱行德恼了,最后与赛马时玩命狂奔,至无人险处坠崖而死! 朱行德一死,炽焰作为监国长公主的亲使大将军,自然有权调兵,于是接下来便只需按着守澈和扶摇楼的两份名录,排除异己就行了。事毕,命王青、王生龙留守玉屏,炽焰再往阳焦。 一技不可二用,得知兄长不明不白坠崖而死,阳焦守将朱行仁对炽焰自然有了警惕,加之他本就谨慎多疑,对炽焰是能避则避,令炽焰一时难以办法。 炽焰在阳焦受了冷落,垂头丧气许久,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然知晓他麾下名录,何必管朱行仁怎样?倒不如寻衅滋事,直接撤了他的人,架空了他便罢,最要紧的是快去君回与朱瞻诏过招。 这样想着,治了朱行仁一个不敬不周的罪名,挑起他手下的不满再拿由头治罪,只是轻贬重责地打压了一番。吩咐王育鹤留下要继续闹事,搅得他们不得安生,自己则匆忙赶往君回。 朱瞻诏的后辈虽一般,可他毕竟是个官场的老狐狸了,城府颇深怎会看不透这打算? 炽焰进了君回关三日,朱瞻诏礼数周全、密不透风,而且还等他开口未言及军务,朱瞻诏已下令点将阅兵,朱瞻诏明里是敬君威,实则是要压一压炽焰! 第二日天未拂晓,已三军集齐,朱瞻诏立于城头,远远看见炽焰披袍而来,笑道: “他在玉屏关骗阿德纵马坠崖,以为老夫不知道吗?阿德的命,老夫定要算在他头上!” 身旁亲信道:“朱公,他承君令而来,又有手段,或当谨慎行事?” “手段?呵!”朱瞻诏嗤鼻一笑,道,“浅见小儿,比阿德还不如,还不是长公主的意思!论起来他们兄妹的心思也算深,还不是不能拿老夫怎样,至于他嘛——空有武艺罢了,为将可以,实非帅才!” “看来,朱公早有对策?” “他这骄纵之名用的过甚,拿长公主私情做注,焉知不会招惹祸端……”朱瞻诏话音未落,炽焰已步上了城楼。 这二人分明各怀心思,见面却似故友重逢,炽焰看着他布阵练兵,心中不由犯了嘀咕…… 自己在玉屏、阳焦留了不少人,又已引起了朱瞻诏警觉,如今再想行事,恐怕难上加难呐! 炽焰这才意识到此一趟的危机,便有些后悔在前两关的作为了。 这么想着,别过脸去没了兴致,朱瞻诏暗笑,不仅不去点破,反而递了个台阶道: “这关外之景确实奇特,将军可知这君回山的典故?” 炽焰只得接话道:“之前所观玉屏群峰,已是惊叹不已,连绵不绝、玲珑有如翠雕,正应‘玉屏’之名,但我还是举得有些秀气了。相比之下,这君回山更是险峻奇妙,诗曰‘相送千里故人惜,遇此惊峦君可回’,所言不差。” “哈哈哈,将军果然博学,此诗虽有,但军伍之内对这‘君回’之名,却是另有一说。” “哦?这我倒不知,请朱公赐教。” “此关原是竜国所辖最远之地,距京千里之遥,因此有‘一骑绝尘送令急,到已大捷君命回’啊!” 闻此言双眉一蹙,却又大笑道:“可不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急况之下斩将领、安军心的事也有!” 斩将领?竖子狂言!谁死谁手可还不一定呢! 朱瞻诏心中不屑,却也跟着大笑,二人皆是笑里藏刀! 兵演之后,朱瞻诏道:“老夫尚有军务,恕不能相陪了,已为将军备下酒宴,咱们入夜再聊。” “朱公客气,朱公自去便可。” 朱瞻诏下了城楼,炽焰仍站了许久,蟮儿凑上来问道:“公子?怎么吩咐?晚上吃酒不吃?” “吃个毬!”炽焰打了蟮儿一脑瓜崩,在军营待久了,炽焰也有些粗鲁起来,“明知道是鸿门宴还去啊?我是没心眼!又不是没脑子!” “嘿嘿,公子聪明绝顶!盖世无双!”蟮儿摸着脑袋,笑道,“那公子咱怎么打算?” “知道君回山外是哪儿吗?” “津城啊!” “津城外头呢?” “沙吾啊!当年嬴王一战成名的地方!” “从玉屏到君回是绵延山色,津城却是最后的绿洲,到沙吾就是千里漫漫黄沙,听守戎说大漠里的落日美极了!见过了高山大海,大漠我还没去过呢!” 炽焰满不在乎地笑着:“至于朱瞻诏嘛——反正斗不过,他起了杀心,小爷我就不和他玩儿了!反正左右如今玉屏、阳焦、君回我与他各占一半,只要我还在这里,打起仗来咱们也是能控制得住的!不管了,去瞧瞧落日!” “啊?公子,那我怎么办呐?” “你老实待着呗!”说着纵身一跃,跳下城楼,顾自去了! 快马加鞭,日落前,炽焰便入了沙吾。 塞外夕阳之景旷阔,着眼满目金晖,炽焰感叹大气,却又觉得漠上无花似乎少了些生机,不禁可惜。 正这时,远远恰见一抹烈艳女子奔驰而过,虽看不清容貌,却也觉得灼灼韶华很是应景,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只是,原来并非单人匹马,不多久,就见后面十几个弯刀壮汉紧追喝叫而来,马队扬沙、刀影反光倒是好看,只是那叫嚷听在耳里有些煞风景。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炽焰可不会推辞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霞光披剑、双人一骑,于是这大漠上又多添了一丝风流气。 两人一气跑出十里后,炽焰再细看,才发现这女子金银翡翠、周身琳琅,茜纱遮面、眉目如刻,炽焰又不由后悔——这女子大概来头不小,只怕自己要搅进了是非。 “多谢哥哥搭救!”炽焰还皱着眉,那女子先开了口。 无奈!事到如今难道还回去不成?那多尴尬!炽焰笑容潇洒问道: “你是何人?那么多人追你一个,想必你不简单吧?” “你这人有趣,怎的不问他们是谁?” “哈哈哈……那你一并说了吧。” “我是大息的公主,今日我成亲,父汗把我嫁给叔叔,但我逃了。” “叔叔?”炽焰闻言一惊。 “你是竜国人吧?”女子满不在乎道,“嫁给叔叔在大息倒不算什么,就是我嫌他太老了!他儿子都比我大,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以为是嫁给他儿子呢,结果见了这么一个脑大肚肥的人,我当然不愿意嫁,所以我逃了,那些人就是叔叔派来追我回去的。” “那这是你的礼服?”炽焰两指捏起一角,显然这个颜色让他很喜欢。 “是!我觉得怪好看的就穿上了,你也觉着好看吧?” “我叫舜华,你呢?” 说着她抬手将茜纱摘下,当真是漠上女儿格外夺目,就似那玫瑰一般张扬美艳,笑时便见两道弯月掩碎星,瞋时又是两岸丝柳拂潋滟, “你救了我一次就得帮我,我没地方去了。” “啊?”炽焰觉得哭笑不得,“我救了你,你却讹上我,你怎么这样恩将仇报?” 一百七十四:恐有变数 嘉和别苑依旧肃静有序,叔容仗剑在外,照水轩中,王珵正秘密觐见。 他二人之间已无往日亲密,王珵只是规规矩矩伏地上奏道: “长公主,近日已有谣言纷起,皇族亲贵中有些骚动。” “朕有耳闻,前几天朱瞻诏命人进京回禀军情,是他所为!”守澈搁下笔,端手静坐。 “炽焰借与长公主之交取信朱行德,却被朱瞻诏借题发挥,加之陛下不曾露面,原已有人怀疑,如今却说公主重用靖安公父子,几乎将军政尽交,是虚位以待,欲让国姓……” “朕不称帝,原是无意权位,也是为皇家留些颜面,可并非当时不能!谁想早知今日会成了祸因……” 说到这里,守澈不禁叹了口气,贝齿轻咬道:“倒不如当时做绝些!” 王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守澈,此时此人实在陌生! 触及她目光,王珵忙又低了头道:“还请长公主重视,臣见父亲近日交际频频,恐有变数。” “王珵……朕,不能再容你父亲了!”守澈冷冷说道,“看在你我旧交的份儿上,你速速离京吧。” “多谢长公主!” 王珵心中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却触地叩头并无多言。 “退下吧!” 忽见风起,一树飞花颇显凉薄,看着王珵离去的背影,守澈不觉又叹了口气。 “殿下,曹大将军在外候召,有军情急报!” “速传!” 应声,曹欣快步进殿,满面春风,一拜奏道:“长公主,赵启若伏击轧图部落大胜,木通、包德等人被俘,已押送上京,臣请长公主示下。” 守澈拍案而起,笑道:“好!传旨!加封赵启若为定安王,世袭罔替!有功将士一概大赏,凡有愿者皆可入京加官!” 笑完了,守澈又恢复了严肃:“木通——即为俘虏、入奴籍,永世不得翻身,其余的曹卿安排便是。此战全是桑芜一族背后秘密资助,云南既安,要防……” “是!臣会安排人前去探清他的忠心。” “大将军起来说话吧!”守澈上前扶起了曹欣,“如今南北困势已解,是差不多该打游沙了!只是父皇在位时,又是双江运河、又是庐陵,花费不少!兴盛之时不觉什么,如今却成了问题……去年又偏偏发了两场洪灾,国中银钱依旧有些吃紧,若是硬打倒也并非不能,只是恐怕冒险,而且派何人挂帅,朕也一时难以决定。” 于是赐座上茶,二人商谈起来,曹欣谢过,道: “殿下所虑不差,洪灾之后民生疲惫,如今正值农忙,要打也得看今年收成。云南一役,桑芜一族如此相帮,想必攻打游沙时也不会不管!若得此助,咱们便有八分胜算。” 抚须思忖,又道:“京中不稳,曹验还是留在京中为好,但臣可挂帅。只是出战之初,还得想法对付朱瞻诏,那就还欠缺妥当安排,殿下以为——定安王能用否?” “桑芜入世而不属世,朕不能把宝押在他们头上,况且他们究竟还有无实力相助,也还不好说……” 说起正事,守澈又不自觉皱起了眉头,这两年来也她不知皱了多少次眉, “至于赵启若,借由调走他一部分军权倒是好主意,但他不能参战,否则又是旧日局面……” 说到这里,守澈又忽然回头问道:“大行令现到何处了?” 紫绡回说:“今夜便能入京,明日一早入宫。” “传朕口谕,叫叶卿离队速来,有要事相商。” “是!” 于是入夜时分,叶东华匆忙入宫,他走了一趟塞外,脸上竟丝毫不见沧桑,穿着气度依旧华美,锦衣上虽略带风尘,发丝虽有些凌乱,但都没法掩盖他身上的光采。 见了守澈,叶东华也略感吃惊,道:“一别两载,殿下似是——长高了不少。” 守澈笑了笑,确实她如今脱了稚嫩,已长成一个标志少女,体质纤纤——俨然清瘦了不少。三千青丝满髻银簪,衬得云颈颀长,气质文雅不失威仪,且满眼皆是“通透”二字,仿佛什么都瞒不过她去。 “叶卿一路辛苦,朕本该出城亲迎,叶卿莫要怪罪,接风宴明日再补。” “仲荣怎敢劳动长公主圣驾,况不知流言如何诟病仲荣呢!” 守澈闻言一愣,继而笑道:“叶卿也听到流言了?” “臣冒失了——” 叶东华自觉失言,这才伏地叩拜道, “禀告长公主,臣不辱使命,游沙国内内乱已起,丹图、姜达兄弟不和,如今争权分治。臣亦力劝大息与我结盟,今有国书一封,以求和平共利。长公主,游沙动荡,兄弟争斗无日不休,已是无力一战,若结此盟得大息相助,一举歼灭游沙之计,定可功成!” 守澈扶起叶东华,笑道:“叶卿一路辛苦了,此次赵启若能平轧图,也全靠叶卿能先断了他们的来往。但若现在攻打游沙,恐他兄弟二人摒弃前嫌、一致对外,朕觉得不妨再等等,叶卿以为如何?” “是!殿下所虑有理。” “匆忙召见叶卿,其实……亦有难处,要请叶卿相商。” 两厢锦绣一拂过,守澈侧了身去,心事重重踱步道, “如今靖安公主理朝政虽是妥当,但朕与桑芜一族关系微妙,靖安公只理政务不理事故,桑芜居中不明不白,连相助赵启若都是暗中行事。如今朝中缺人,既然英才殿皆是贤才不能不用,那便正好拉拢人心,只是这样一来,宋太傅为朕得罪众臣,朕却只得寻个由头贬他出京避避风头,也能让他为朕设私学招贤才。炽焰对朱瞻诏不仅无错可寻,反遭他流言诽谤,使宗族之内生了异心。要打游沙,曹司马又得筹备军务,朕身边缺个谋事的大才,所以这内乱——还得叶卿相帮啊!” “殿下,臣——还有一事要奏!”叶东华默了半晌没有接话,却忽然撩袍再拜。 一百七十五:输了叶东华 “殿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叶东华默了半晌没有接话,却忽然撩袍再拜,道, “臣此行查实当年父兄战死另有缘由,正是朱瞻诏扣押军报、阻拦援军以致战败,他意图得力挽狂澜之功,却使臣父兄战死,幸而臣游说诸国在先,否则他……” 然而守澈闻言,却不惊反叹,她微合的眼中透露着一丝失望,曹欣见状摁住了叶东华的肩头,亦叹气道: “大行令既然查实,那夜应当知晓原委了,朱瞻诏并无赫赫战功,为何得先皇重用?” 叶东华欲言又止,扭头不悦,曹欣又道:“朱瞻诏确实武功用兵了得,却只做了这一件差事,当年的叶家不正如后来的赵家一般嘛?” 守澈转过身去,接着道:“先皇虽是嫡子,争储之路却很不易,叶卿父兄拥戴当时的厉王,先皇只得与朱瞻诏合谋拿下军权。若非如此,有如此叛国之罪,朕怎会不借机铲除他?事关先皇,请恕朕——不能为叶卿平反!” 说着无奈垂了眼道:“这么多年来,叶卿名为大行令,实则被圈禁京城,先皇的意思叶卿也该明白了!但叶卿还是执意要查,那朕就让你查,若叶卿将此证据交至司直门,朕亦无话可说,一切全凭叶卿心意。” “长公主!”叶东华笑了,他道,“既然派臣出使不过是一场交易,那不如为臣父兄平反也是一场交易,如何?” 守澈回头瞪着叶东华,他此时的苦笑有些瘆人,更令人愤怒。 守澈不禁后悔了,这是个桀骜的人,当初自己何必招惹他。 “来人!吩咐下去为叶卿设接风宴,卿有大功,请众臣定来相贺。” “多谢!代圣长公主殿下!” 叶东华叩拜高唱,曹欣听的是一头雾水,出来便问何意。 叶东华道:“长公主无心帝位,却实在需要一个人分炽焰之难。” 说罢顾自去了,曹欣依旧不解,到第二日赴宴方才明白。 宴席之盛招人非议,叶东华身穿御赐蟒纹锦衣不可一世。虽无礼乐,却也在众臣面前出尽了风头,将往日所受冷淡全报了仇。翌日朝上,加封三代、拜为相辅,赏赐京宅、良田、金银,当时显赫之势如潮,忽成浪尖。 而守澈又借朱行德之死发落了炽焰,说他言行轻浮有违圣恩,着帐前受军棍三十,贬为百夫长以立功谢罪。 叶东华回京以来几乎日日受召伴驾,见了这道旨意便不由问一句:“殿下,如今正是争夺兵权之时,为何如此?” 守澈搁笔一瞥,道:“朱瞻诏此时正是摩拳擦掌,贸然定罪恐他反投敌叛变,朕得叫炽焰有可为的境地才是。叶卿不必着急,朕答应叶卿的一定会办。” 叶东华愣了愣,守澈盖了印,唤道:“叔容!即刻将此诏发出,务必闹得天下皆知,再密传朕口谕,令炽焰佯装养伤,往大息国商谈结盟一时,预备随时擒拿贼帅!” “是!” 叶东华笑着摇了摇头,道:“长公主行事果然小心,殿下,时候不早了,臣可否回去了?” “夜深了——叶卿还是在宫中住下吧!”守澈冷哼一声,起身而去,那神情语气,叫人寒心。 当夜,叶东华就歇在留鹤台,他正左右不自在时,紫绡忽推开了门,叶东华抬头便见是守澈进了来,她道:“留鹤台是炽焰的地方,这房子——叶卿恐怕住不惯。” 一抬手,红裳带着两个小丫头送进来一床新被,又更换帐幔。 丫头们忙着,守澈却坐下了,紫绡倒了两杯茶,守澈捧起一杯道:“今夜叶卿且先将就,明日朕再叫人修缮。” 叶东华听这话显然是要他长住宫中,便道:“殿下有何吩咐?” “清明将至,三年丧期将尽,所以朕吩咐了大办,已命王保宜召宗族进京团聚,之前他们没法子来京,就定会趁此机会打探虚实,到时还请叶卿辛苦。” 叶东华笑了笑,面露不屑坐了下来,道:“殿下有何吩咐直说便可,你我之间不过交易尔尔,何必辛苦做样子?” 守澈一时语塞,看着叶东华良久,眼中神情分明不同,问道:“你当真决意如此?这样又有什么意义?你活着,对朕来说更有用!” “殿下要反悔了?”叶东华勾唇一笑道,“对先皇来说,他不过是除掉了异己。父兄战死并无有恶名,又善待于我,在诸多成王败寇的权位之争中,他似乎确已是良善之致。但仲荣孤身独立并无牵挂,存活至今只父兄枉死这一个念头吊着,不做这件事又有何可为?” “即便查办,也不过死一个朱瞻诏,就是张?也不会叫先皇名声受辱!死者已矣,何必多此一举?先皇是载册正统,厉王一党便是谋逆,何来枉死一说?你有何可平反?” “我父兄守国忠心不二,何来谋逆?便是该死,也不能死在他为国冲锋之时!先皇若是无愧于心,何必对我一再忍让?就算爵位封赏又如何?怎么算都是你们欠了叶家两条性命!” 叶东华一改往日文雅,怒目叱问:“先皇当时是太子!不是皇帝!怎能算谋逆?若我父兄是谋逆,你等又算什么?” “罢了!”守澈闭了眼,叹道:“叶东华,我输得心服口服!” 叶东华苦笑一下,理了理衣袖,深深一揖道:“仲荣也非不知深浅之人,是朱瞻诏觊觎兵权,教唆在先,仲荣也不想致殿下于难处,此案便到朱瞻诏作罢!” “多谢!”守澈从牙缝中挤出二字,叹气拂袖而去。 再说到,炽焰正觉进退两难时接到了密令,便觉惊喜,于是连那圣旨也不愿多等,立刻就悄悄前往了大息。而之后朱瞻诏看到了旨意不免得意,向副将笑道: “亏得长公主这样为他打算,这个炽焰到底不够稳重,这又反助我一臂之力啊!” “朱公,长公主有所行动了,这炽焰再留着恐怕夜长梦多,朱公还是早作打算。” “慌什么,他帐内不是藏了个异族女人嘛,你去悄悄请她来,老夫自有话说。” “是!” 炽焰走时原是吩咐了舜华,除他之外不可与人来往,只是舜华单纯没什么心眼,那副将哄骗她说炽焰有难,就给带了出来。 舜华一到,朱瞻诏一副急得额上冒汗的样子,撩袍要跪,道: “姑娘,请姑娘救人一命!” 舜华不知所云,只得扶了他起来问:“我救谁?你这老汉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 “炽焰将军言语有失,触怒了长公主,长公主如今有旨降罪,炽焰将军却不知所踪,姑娘既与将军同帐同榻,想必定然知道,还请姑娘告知!” “什么旨意这么了不得?是这个吗?我替他接了,等他回来给他不就行了!”舜华眨巴着眼道。 副将忙上前阻拦,道:“姑娘,炽焰将军本有过错,这次长公主只是轻罚,他不亲自接旨谢恩那就等同抗旨,乃是死罪啊!” “这么严重啊?” 舜华犹豫了,炽焰自然不会告诉一个异国女子这些内乱机密,所以舜华只当他们都是竜国人,又这样关心炽焰,知道了也无妨,于是道, “我只知道炽焰去大息了,还说办成了能送我回去。” “大息?!” 朱瞻基闻言一惊,心知守澈定是有所安排,沉吟片刻,抱拳一拜道, “姑娘,炽焰将军身为守将,却为姑娘无旨入异国有通敌之嫌,是罪上加罪!我等也不敢擅动,还请姑娘走一趟,速速请将军回营接旨才是!” 舜华被唬得一惊,当真以为炽焰这样义气相助,忙应承下来: “好!交给我了,我这就去,还请老伯为炽焰周旋些时日。” “姑娘放心,老夫替炽焰将军谢过姑娘!” 朱瞻基佯装流泪,将舜华送出了君回,心中却也不知此行结果会如何…… 一百七十六:嬴王?(七夕快乐) 清明前守澈放出风声,诸王便皆以为能见到守戎,没有不奉旨进京的。 这些皇亲之中,论亲疏当属宪王,论威望当推永王,能在先帝非常打压下活下来可见都不是等闲之辈,可出了封地、入了京城,也得步步受限! 国丧之中,扶摇楼行事虽多有不便,但昔日炽莲玲珑心窍,早将眼线、人手遍布京城,诸王一言一行便都在守澈的眼皮之下了。 看清了诸王的心思,守澈行事也就有底了,这一日宴上,她与一改常态,衣着蓝白、矮髻银簪,看着十分柔和可亲。 守澈毕竟是个年轻女子,诸王对这位长公主心中多少还是轻蔑,虽近日有骇人传闻,这一见,却又生了些不屑。 言谈间,说起先皇和孝帝之死,守澈心中哀痛不禁掩泣,诸王皆低头叹气,一时殿中仿佛真如一家亲,然实则各怀心思…… 这样装模作样了许久,直到守澈说道:“陛下丁忧日久,倍感孤独,知今日血亲团聚,也想见一见。”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响应;也有人皱眉,面露不悦。 守澈暗笑,又叹道:“只是陛下有言在先,不敢出府,也不好大张旗鼓请诸位叔伯在府中一聚,细思之下以为只请一位到府,略叙一叙骨肉亲情,倒也无妨。” 此话一出,却并未引起争论,宪王首推永王,众人皆无异议。王保宜更有一番道理称永王最是合适,永王也不推辞,于是守澈便带着他预备出宫。 出来前,守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叶东华,叶东华则又看了一眼宪王,才与守澈相视一笑,二人便点头告别。 夜深月也无,车马辘辘过,忽然打破了长巷里的死寂,嬴王府的匾已被摘下了,潜龙旧邸——如今有层层重兵把守,愈显森严可怖! 永王来至中院,见五步一岗、满挂黑幡,不禁生畏。 张满引着他来到正屋,便退下了,永王深吸一气,推门却只见左右四个书架,于是通名告罪,再往里进。 开了门一瞧,永王心下不由一惊,这间房子实在奇怪,狭如羊肠——仿佛深不见底! 见四个书架之后是一道竹帘,密不可窥、有动必响;竹帘之后又一四叶石屏,分为前厅后寝;屏风前布有一案一座。 屋内昏暗,只依稀可见一人背对而坐,望其身形魁梧奇伟! 永王跪拜叩首,口唤陛下万岁,却又见守澈从石屏后转了出来。 守澈看着永王,眼神冷峻而深邃,她轻轻拍了拍身旁人的肩头,就见他起身去了里屋。 永王此时还未及看清他的长相,不由生疑,忙又唤了一声“陛下”。 守澈笑了,她道:“三叔公不必叫了,他是个聋哑之人,听不见。” 永王这下明白了,自己是被这小丫头当猴耍了呀!永王心中愤怒,于是沉下脸问道:“长公主这是何意?难道说陛下在府丁忧一说,当真是假?” “三叔公莫急,”守澈笑了笑,将永王让至座上,自己却跪坐下首道,“敢问三叔公,您可知道,今日诸王为何会众口一词,推举您来见陛下?” 未等永王开口,守澈挑眉一笑有些讽意,又道:“三叔公虽是长辈,有服人之能,但所辖不沃,论兵力、财力皆非首选,为何王保宜会撺掇您夺位?” 永王闻言一惊,忙道:“殿下明察,臣绝无称帝之心!诸王异动与臣无关,臣只是想知道竜国究竟有没有皇帝!” “有!”睁开了如炬双眸,守澈答得斩钉截铁道,“我竜国怎会无主?” 一百七十七:烟云诡谲 守澈叹气,便将前情后是一一告知,又晓以原委、动以苦楚: “三叔公,我自知女子为君难容于世,但亦知当时之境国中是万不可再起夺位之争的,必须得以雷霆之势稳定朝局方可成事,这才无奈出此下策。如今三年将至,国中尚算平稳,我本有心让权,可眼见诸王野心勃勃,又唯恐影响出兵,也怕日后乱世纷争。先皇曾说叔公仁善厚德、有智谋远略,等灭了游沙、报了国仇,我愿助叔公称帝!” 永王一时听得如此惊闻,攥拳冒汗,忙伏身低语道:“殿下这样说,不是为了试探臣吧?” 守澈摇了摇头,心感疲倦道:“三叔公,王保宜面上虽推举您,但据我说知他实则与宪王暗中来往。京中兵权皆在我手,宪王不敢赴险,所以才拿您做幌子。” 永王闻言一惊:“宪王生母乃大息异族,怎可让他称帝!” “先皇继位后起用王保宜,对亲族多有打压,所以不管谁人称帝,王保宜日后都难好过!可宪王不同,他生母是异族并无继位可能,又与先皇一母所养得以幸免,若推宪王上位,王保宜不仅不用怕被报复,还能继续王家富贵,三叔公觉得这理可说得通?” “可臣子久病早亡,王保宜与臣也并无过节啊。” “所以他才选您做这幌子啊!您与他无仇怨,可保他富贵平安,可宪王可以给王家满门荣耀,您可以吗?” 永王被这话噎住了,守澈又起身笑道: “且不论他是否骗您,您想要皇位,那直接与朕合作岂不更好?听闻您的孙女也到了适婚之年,定安王青年才俊、又立战功,朕即刻下旨赐婚,这番诚意可能让三叔公安心吗?” 说这话时,已不见守澈佯装善弱,永王也没了倨傲。 “可如殿下所言,臣不过是王保宜一枚棋子,殿下拉拢臣又有何用?” “王保宜用心虽假,但您的声望是真。此番召诸王进京,朕就是要除掉王保宜和宪王,叶卿已有主意,朕——需要您配合他成事!” 见他仍有犹豫,守澈不由合眼叹气: “三叔公,这两年朕管着这江山如何?难道不能使您信朕的用心吗?朕已觉心力交瘁,只想顺顺利利打完最后一仗,等炽焰回来安稳度日。朕不是在拉拢您,是真打算日后把这江山朕给您,要好要歹,您自己拿主意吧!” 守澈有些烦了,说罢撩帘出去,却又软下心来道: “在您离京之前,朕会拟好禅让诏书,但还请三叔公成全,让朕能好好打完这一仗!” 当夜京城之中,百姓安枕、富贵难眠——万家无声! 另说到,炽焰往大息密谈,大息上下也是极为重视。 大息与竜国不同,乃是由各部落缔约成盟,此时的汗王便是舜华的父亲斯隆,他对竜国的示好极为重视,主要的缘故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沙克。 宴席之上,看沙克头戴金角盔,身披兽袍,须发如蛇的样子便知道此人并非善类,传闻他脾气古怪、刚猛嗜血,大息国内无人不怕。斯隆就是因为忌惮他,才将舜华送给他,与竜国结盟也是为了取得竜国支持稳固势力,可想而知这沙克是不会愿意斯隆和竜国结盟的。 要说沙克与竜国的渊源其实颇深,当年守戎回朝采用离间计打散了北方联盟,其中一方与竜国交好,另一方投奔大息便是入了沙克麾下;津城一役也是沙克带兵来犯,被守戎大败,若不是那次战败如今的汗王或许就是他,所以他可算是恨透了守戎,而如今竜国又助斯隆,沙克更是铁了心要毁掉盟约。 席上酒酣肉满,炽焰看得清楚,也就没去理会沙克的冷言冷语,因此约谈可以算是顺利。 等到夜深了,炽焰有些醉意,小解后便打算独自回帐睡了,却忽被一人拉进马棚。 炽焰一个激灵正欲反击,定睛一看竟是舜华,忙探出头去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发觉才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舜华见了他好似有些感动,道:“你干嘛为了我来大息,你快回去吧,我不用你帮忙!” 炽焰知道她误会了,便道:“我此行是办正事,你休胡闹,快离开!小心被人抓回去逼婚!” 他说罢顾自就走出了马棚,舜华赶忙追出去,道:“我没胡闹,有旨意,你的代圣长公主要杀你!” “什么?”炽焰一惊,站住了脚。 还未等反应过来,突然涌出来十几个兵卫将两人围住了,炽焰以一对十不在话下,但舜华已被擒住了。 “沙克!放开我!你敢绑我,父汗会杀了你的!” 沙克大笑道:“舜华,你是我的女人,你敢跑,我杀了你都行!去请各部首领!” 声响闹得这样大,自然拦不住人知道,不消一刻火把通明,沙克却一副受屈模样道: “各位兄弟看看!汗王刚许给我的新娘子,当着众人的面逃婚让我丢尽了脸,如今被我抓到跟个竜国人在一起,大家都知道这个竜国人是汗王的贵客,我觉得他分明是一女二嫁,拿我玩笑!” “沙克!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你东拉西扯的想做什么?”汗王喝道。 “我想做什么?我的哥哥,我倒想问你想做什么?你这么讨好竜国人,是他们许给你什么好处了吗?你是不是像竜国人一样想当皇帝?连你亲弟弟的女人都送出去,接下来是不是要把我们的牛羊、我们的命都送出去啊!” 此话一出,各部议论纷纷,有人道:“汗王,我们信任你才选你当汗王,你这么做可是不义气啊!你要给我们谋福,可不能跟外人一起害自己人呐!” “就是!哥哥,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不然我沙克就不服你做汗王!” 斯隆气得直吹胡子,道:“我女儿逃婚是我对不住你,她年轻不懂事,你只管绑回去,要杀要娶我不过问,但不能失礼于贵使。” 炽焰不由吃惊:“汗王,舜华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忍心不顾她的死活?” 斯隆有些不耐烦,低声道:“这是我的家事,贵使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吧!”说着遣散了众人,拉过炽焰便走。 沙克冷哼一声,有意高声道:“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拖回去!” “放开我!父汗!父汗救我!父汗……父汗!” 可怜任凭舜华如何挣扎,终强不过男儿大汉,那鲜红的衣裙、耀目的金饰正如簇簇火把,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百七十八:忠义二字,字字灼心 炽焰回到帐中,酒早已醒了,只是沙克有意闹大,大骂喊叫之声让他坐立难安,忠义二字又字字灼心! 最后,炽焰想着无论长姐还是守澈,皆是最恨轻视女子之人,自己又怎能置之不理? 于是等到寅初枕香时分,悄悄潜去救人,见舜华满身血痕,面色憔悴不复从前光采,炽焰忙伸手探鼻息。 舜华心有余悸不敢熟睡,这时也惊醒了,见了他勉强笑道:“我没事,还死不了,你又来救我了?” “你父汗可真够狠心的!”炽焰一面解绳子,一面愤慨道。 “父汗也是没办法,沙克逼他逼得紧,不舍了我,全家都要没命!在大息女人与牛羊无异,有什么可奇怪的!”一动作牵扯到伤口生疼,舜华嘶了一声,苦笑道。 炽焰闻言不由心生怜悯,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一直将她背出营地,才道:“你先找地方躲起来,我办完事再来找你。” “好,你要小心,沙克不会不疑心你的!” “哈哈哈……这是自然!” 炽焰闻声抬头,原来沙克一路埋伏,就等着他救舜华出来,他得意得大笑道: “兄弟们!这回看清楚了,这竜国人就是偷我们牛羊偷我们女人的贼!” 舜华伤重难以御马,但炽焰恐她再入沙克之手只有死路一条,情急之下只得带她策马逃去。 炽焰疾驰一日逃至君回城下,赶忙高呼:“我乃代圣长公主亲使将军,快开城门!” 然而朱瞻诏却在城楼上不疾不徐道:“将军擅自出关入敌营是何缘故?莫不是勾结异族?” 眼见沙克追来,急得炽焰脱口而出:“我奉长公主密令,赴大息洽谈结盟一事,还不开门!” 朱瞻诏冷笑,道:“既是奉旨出使,为何大息会追杀将军?你怀中女子便是你勾结异族的罪证!长公主早有旨意,如今你不过是老夫麾下小小百夫长,还耍什么将军威风?你本是戴罪之身又误了差事,哈哈哈……老夫正愁动不得你,现在便要借大息,报我儿行德之仇!” 朱瞻诏拒不开城门,令炽焰好不气恼,若不是舜华伤重,这城门他进出自如。 炽焰犹在犯难,可身后沙克已追上来,炽焰一手揽着舜华,一手拔剑击杀实在有些难以应付,气得他开口骂道:“旨意未接,我还是长公主亲使,是这君回将首!” 话音刚落,城门竟然真的开了!只是当然并非朱瞻诏怕了他,而是蟮儿听闻了消息,带着几个心腹冒死开的,炽焰连忙策马进城,蟮儿等却已被朱瞻诏杀害。 “蟮儿!” 炽焰眼见蟮儿惨状怒火中烧,这样秀气的脸上竟可以有骇人神情,兵丁见之不由倒退三步,炽焰看着朱瞻诏,忽然勾唇一笑道: “朱公,不是有旨意吗?末将等着呢!” “哼!垂死挣扎又有何意?” 朱瞻诏想着炽焰已是瓮中之鳖,杀了仍推给大息就是,便拿过圣旨歩下城楼,只是他不知炽焰有徒手擒虎的本事! 尚隔百步之遥,炽焰一踢马镫如燕穿杨柳,未及人反应过来,扯了片旗子便裹住了朱瞻诏的脑袋,再飞身回马时已将贼首削下! 副将大呼,点兵来杀,然炽焰已红了眼哪里拦得住? 他一路纵马砍杀出了君回,那副将忙带着人逃到阳焦投奔朱行仁,而朱行仁则借着那批军马重得阳焦,炽焰只得决定绕过阳焦直接回京。 然而不等他回京,这京中已是烟云诡谲,死沉沉得压在了殿堂之上,曾经这大殿富丽明黄,如今却空落落显出末代悲凉,而叶东华的死讯已传入了殿中…… 叶东华与守澈早有打算,当日席上他便高调行事,诸王出京时又借着游玩赏景之名,随宪王回了封地健州。 叶东华在健州几次三番地生事捣乱,还总赖在宪王府不走,他本就不受人待见,立功受宠之后更是招摇自大得使人厌恶,而宪王有篡位之心唯恐他发现,自然尤其嫌他碍眼。 在永王多番撺掇怂恿之下,宪王便起了杀心,但等着宪王一下手,永王便立即派人将他当场抓获,借机搜查谋反罪证,亲自押送上京。 亲王犯罪,理应大殿御审,守澈一身玄服,冕旒遮挡住了视线。 她无心去听,这一场戏该如何演早有安排,只是叶东华的死始终让她不解,要拿宪王的法子千千万,叶东华却执意抛名舍命,就仿佛是因为了断了他父兄之事,死——便成了迫不及待一般。 下头的戏唱完了,守澈叹了口气,一一定了罪,判了王保宜当街腰斩,王家所有贬为庶人三代不用,另将宪王囚禁终生,永王则因查办有功赏赐健州,为宗正职。 “至于叶东华——恃宠骄纵、奢淫无礼同样有罪,以死相抵便算作罢。众卿该牢记此例,功臣再骄,也不该越了君臣之礼!” 长舒一气,这话总算说完了,守澈心中有些郁闷难消。 叶东华生前如其名字一般——荣华似锦、光彩逼人,怎料死后却顶了个妖臣恶名,世间凄凉境遇莫过于此。 此时,这疲惫的身子重如千斤,可众臣看来依旧是雷霆决断,守澈想退朝,偏偏张?又有事要奏: “殿下,阳焦守将朱行仁上表,前亲使将军炽焰口称奉殿下密令与大息洽谈盟约,私自出关而去,却又为一己私利毁坏盟约,招来大息追杀,遭朱公问罪后恼羞成怒,反将朱公杀害,如今逃窜在外,请殿下裁夺!” 守澈闻言,一口气提到喉间,顿时双眼怒睁,惊得两手颤抖,指甲深深陷进了掌中。 炽焰所为不仅是出乎守澈意料,而且还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掂量之下只好将旧案提前,她道: “朕确有密令!且查当年叶家父子战死乃因朱瞻诏延误军机致使,证据确凿,亦是朕授意诛杀。” 话音未落,三子已将叶东华当日所呈罪证交予张?,守澈也因心中没底,不禁抬起头看了张?一眼。 如今的张?手握监察之责,可谓“尽心尽力”——刚正不阿、一意孤行,正如她从前所料,早已非她所能控制。 “只因朱瞻诏手握重兵,恐常人难以缉拿,所以如此。”她又下意识补了这么一句。 张?看罢,将朱瞻诏之死掲过不提,然又道:“虽是如此,但炽焰出使不力,致两国交恶、盟约难议,仍是有罪!且臣听闻他与大息汗王之女同帐而眠,可谓私交甚密,殿下明察,这不仅有违礼教更有通敌之嫌,殿下——” “嘭!” 他话音未落,守澈忽得便怒了,拂龙案而起,愤然离去! 一百七十九:孤家寡人 众臣一时不知缘故,议论纷纷一阵只得散去,而张?则看出守澈有意包庇,又跟了上去一劝再劝。 守澈忍着怒气,就是不理他,一直回到了嘉和别苑,红裳、紫绡两个跑出来说殿下要更衣洗漱,这才将张?挡了回去。 守澈阴沉着一张脸,旁人不敢上前伺候,只有紫绡静静地在替她清理手心的伤。 守澈坐在榻上,很自然地望向了旧日那盆红苋——红苋早已没了,如今只剩了个空盆,不过守澈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把注意力放在眼前,她的脑子急速地思考着: 一事平、一事又起!盟约作废,大息会如何作为?游沙的一仗,现在还有几成胜算?又该如何打?君回、阳焦还在朱家人手里,怎样收回?朱行仁又会有怎样动作?张?是要杀要罚?炽焰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保他?他行为异常是什么缘故?他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嘶——” 手上吃痛,守澈这时的神情像是要吃人的鬼,紫绡吓得连连伏地请罪。 守澈瞥了她一眼,却收回了手道:“你下去吧,给我拿点酒!” “啊?”紫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年守澈对自己的身子再小心不过,滴酒不沾的人怎么忽然想起喝酒?可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紫绡又不敢多问。 提着酒壶,守澈扯了满头金银、一身锦绣! 天热了,单衣薄衫得吹一吹风,好不舒服! 她难得任性、难得一醉,颠颠倒倒得就跑进了亭松阁。 这屋子还是和往前一样冷清,衣架上挂着一身银甲、一身白袍,守澈撩起衣角贴在耳畔,冲着一脸紧张的紫绡骄傲笑道:“我哥哥穿白衣最英气,是不是?” 紫绡闻言,不免一阵发酸,她想开口劝慰两句,忽而守澈又摇了摇头道:“还有叶东华,他一身素锦最是文雅……” 说着说着,眼角淌下泪来,她赖在地上哭道:“可惜!可惜!他们都走了!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们都宁愿去死也不可怜我!也不肯陪着我!孤家寡人!朕就是孤家寡人!朕不是都成了孤家寡人了吗?为什么还不给朕一个太平天下呢?” “公主,您别这样——”紫绡心中不忍,搂着她瘦弱的肩跟着哭,可守澈却又笑了: “哈哈哈……只有炽焰,他穿素色也显得那么放浪!” 守澈这时的样子才叫人想起来,原来这位狠辣专断的代圣长公主殿下,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且本该是一个有人疼、有人宠的小姑娘。 “连他也不让我好过!”她猛地推倒了衣架,越是说越是哭。 蓝釉听见了动静不敢耽误,忙出去请来了当值的叔容,紫绡抱着守澈抽噎着问道: “将军,奴婢自公主进宫以来就近身伺候,也从未见公主如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叔容一进门也呆了,见她酒醺笑脸又是泪痕斑斑,着实怜惜,忍不住叹道:“难为殿下了!当初臣——真不该劝殿下回京!” 众人皆叹,叔容将守澈抱回了照水轩,刚跨进门守澈突然醒来! 她欣喜地笑着,抬起那还勾着酒壶的手,指着窗子叫了声“哥哥”,叔容吓了一惊回头望去,窗外却只有一闪而过的飞鸟,再看守澈时她却又已迷糊睡去。 翌日晨起,叔容挂念着守澈,早早进宫问安,却见她一如往常,已在案前批文。 叔容还未开口,守澈瞧见了他便道:“你来得正好,这是朕亲笔信,你立刻率一百兵士,务必先找到炽焰再说!” “殿下?您……”看她这样子,叔容只觉得更心疼不安。 守澈知其担心,柔和了目光却不愿意多言,只道:“快去吧!无论如何,让他先回京再议,张?那边自有靖安公挡着,人没到案,他至多也就是没完没了上奏罢了。” “是!”叔容刚走,还未到午膳时分,就又听张满来报:张?、曹欣一同求见! 守澈不由疑惑——她料到了张?会来,却想不到曹欣为什么一同前来。 “殿下!朱行仁叫人带话,要与殿下谈判!”曹欣一进来,尚未行礼问安便道。 守澈见状,便知事情不简单,眉头瞬时紧皱,扫了一眼好整以暇却未发一言的张?,不安地接过了曹欣递上的信。 原来,朱瞻诏的副将带着大队人马不仅顺利拿下阳焦,还认出了乔装改扮的赵康,便打算以此要挟。 朱行仁自知和守澈硬拼没有好处,便答应只要炽焰以死抵命,就与她相安无事,如若不然,就要将炽焰——乃至当今陛下与赵康合谋刺杀先皇一事公之于众,到时世人便会怀疑先皇和孝帝之死是当今陛下所为! 守澈看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招实在狠毒,这不仅是要断了她的立信根本,更是让日后征讨游沙的希望彻底落空。 张?瞧出了守澈眼中的迟疑,这时上前道: “殿下,臣昨日连上两道折子,并非为难殿下,只是炽焰此次实在闯了大祸!不严惩他是令大息蒙羞,到时候难续盟约不说,大息更有可能乘机发难,而且如今看朱行仁的打算,这炽焰更是不杀不行啊!还请殿下仔细衡量,要打游沙,是靖安公与桑芜的支持重要,还是大息和阳焦、君回二关重要。” 守澈撇过头,她根本不想去管谁重要,现在对她来说,谁又能有炽焰的命重要呢?可是作为一国主君,她还是气啊! 她气炽焰在大事面前也这么任性妄为,更气他让自己这样两难,他这么做毁了自己千辛万苦争出的局面,他总是这般胡闹,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会致自己于何地? “殿下三思,如今臣要重提当年叶家一案,就难免要牵扯出先皇,这已会叫人质疑殿下的用心,殿下可不能在这时候叫人认定了您是不孝谋逆啊!” 张?忽而跪下了,重重磕了个头,一副冒死进谏的模样, “殿下!臣自知近来行事有些过分,但臣并非是不顾大局之人,臣从前能忍让,如今也一样能忍让,但这件事不行!殿下也应当知道,这桩案子,立斩不赦,方为上策!” 曹欣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张?,虽有犹豫却也劝道: “殿下,送信的人也说,朱行仁心知殿下不会容他长久,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报了父兄之仇、找些人陪葬才不算是冤枉……殿下,阳焦……还有咱们的将士啊!”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殿下,朱行仁还说……非要他的人亲眼见炽焰自刎才肯罢休,若一月之内不收回信,他便要动手!” “滚!滚!都出去!” 守澈忽而大怒,砸了案牍、砚台,牙关紧咬、气的浑身颤抖! 她强忍着泪水、一双怒目逼走张?和曹欣,可一叶障目的谎又能骗自己多久?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她想着,昨日的委屈就又涌上来,这些事、这些话整日得烦着她,日子一日日过去,催命的人一日日bi得紧。 朝堂上,靖安公不断地与人辩驳着,却不见桑芜有半点动静,到最后还是主张杀的一方占了多数。 守澈时时烦扰,因此不能安睡,只能靠醉酒,休息个一时半刻,几日下来便几乎成了个疯子! 另一头,炽焰带着舜华又绕路又避人,舜华伤后高热,炽焰还不时得慢下来顾着伤势,千辛万苦得,他们总算也回到京城…… 一百八:你这个疯子! 炽焰将朱瞻诏的人头往司直门前一丢,就直接进宫了,虽然他如今是风口浪尖,但至少靖安公和守澈还在,进出宫门依旧没人会拦他。 一样的杨柳岸边,和暖如春、明媚如夏——今夕的天气比当年还更好上三分! 二人远远相望、喜极而泣,守澈扑在炽焰怀里,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炽焰抚着守澈的长发,也满是欣喜。 许久后,炽焰抹了眼泪上下仔细地瞧了瞧守澈,笑了笑道: “守澈,你如今打扮,越发没了生气了。你的眼里也不似从前清亮了,我在司直门的时候,都听人把你比作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 炽焰说这话是满心的怜爱,守澈一愣,看向了不远处的舜华——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如同夏夜里的星辰,一身红装仿佛娇艳玫瑰,是啊!她可真有生气!跟从前的炽焰多么像啊! 无名之火蹭就袭上心头,守澈顿时拉下了脸,推开了炽焰道:“好啊!朕还没有追究你的罪责,你倒说起朕的不是了!” 炽焰也一愣,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又忙解释道:“守澈你别生气,你听我说,当时情境不容我想的周全。我若不出手相救,舜华就要被折辱致死,若是你能怎么办?” 守澈见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难处,只为那女子说话,更觉得恼怒,道: “何为家国大事?何为儿女私情?你一时高兴,要闹出多大风波?你为了她逞英雄,却把答应我的事搁一边?你是英雄,你倒让大息与我结盟啊!你倒给我收复阳焦、君回啊!” “澈儿,你怎么又跟我别扭?咱们不是说好不吵的嘛?好了好了,我知道是我不对,你别跟我闹了脾气了,好不好?”炽焰觉得有些囧,忙尴尬赔笑道。 “我跟你闹了吗?不是你在玩我吗?”守澈甩开炽焰,梗着脖子反问道。 “出兵游沙必经大息,不结盟就罢了,现在闹僵了,他若在我军路上使绊子,这仗还怎么打?我苦心经营全被你搅了!你要逞英雄,你带着她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多好?你又回来干什么?现在朱行仁问我要你的人头,你说我给不给?” “给!你要我死,我什么时候不肯死了?”炽焰听她这么说,心中又气又委屈。 “你永远都这么小孩子任性!你找你爹去吧!你是死是活,我不管你了!我当初也不该让你去!”守澈瘪嘴,含泪道。 “是啊!当初我说我不去,你非逼着我去!现在我办砸了你又怪我,你现在要我有何用?我没了利用价值了!我是你的拖累了!你还管我做什么呢?”炽焰脾气上来,嘴里的话哪里拦得住。 “你!你!”守澈指着炽焰只觉得失望极了,心中万般委屈说不出来,一气之下就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啪!”清脆的声音虽响在耳边,但守澈这软绵绵的一巴掌对炽焰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他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仍像方才一样瞪着守澈不肯认输。 一旁舜华远远看着,她本是事不关己不愿理会,谁想这两人好好地吵起来还动了手。宫里人是看他两人吵惯了,也不敢多事,舜华却以为了不得了,忙上前阻拦。 她拉开二人,道:“你们干嘛呀?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公主吗?你怎么还把她骂哭了?” “与你何干!”守澈见着舜华就来气,一抹泪转身就走。 舜华好心帮着守澈,却遇冷脸也生气,她从前也是刁蛮的公主,可不管什么规矩什么礼仪,追上去便骂: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炽焰怎么对不起你了?为了你撇家舍第地跑去守关,你打他你还生气了?你把他送到什么样的险地啊!他被朱瞻诏关在城外任由人追杀你知道吗?他为了你,他的仆从都死了!你知道吗?你还打他,打了就走,你回来啊!” 守澈越听越气,她不想从这个女子口中听到炽焰的事,不愿意她为炽焰打抱不平,更厌烦她拉扯自己! 狠命一把将她推开,守澈顺势抽出了张满的佩剑劈去! 舜华被推了一把旧伤吃痛,倒在炽焰怀里猛烈地咳了起来,剑没有伤到舜华,反划伤了炽焰的胸膛,脏乱的将衣上渗出殷红的血…… 此时,她怒气冲冲地瞪着舜华,那眼神阴冷可怕,仿佛冬日的冰窟深渊! 这是嗜杀之兆、这是君王之怒,这眼神看得舜华下意识地就不敢再咳了——她在草原上见到狼也没这么怕过! 然而炽焰看着眼前的守澈却叹了口气,道:“守澈,你真的变了!” “是!我是变了!所有人都在逼我,由得我不变了嘛?” 守澈看见血顺着剑淌下来,双眉一蹙,眼里的狠意却越深了,她忽然苦笑道: “你为了护她,不顾竜国安危?你为了护她,不管我的难处?你为了护她,可以拼命?好啊!既然你为她这么不管不顾,那你就去死吧!” 手上一用劲,她将炽焰推入了长寿河,炽焰没有反抗,却带着笑说:“你这个疯子……” 水漾出层层红漪,红过了那锦鲤! 守澈沉沉地喘着,似是抽泣却不见泪,似是恼怒却面无表情,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舜华张牙舞爪,惊恐地重复着赤焰的话。 守澈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来人!将她送回大息!” 炽焰死后,靖安公在府中躺了整整三天,三天后,他整理了朝服前来嘉和院请辞。 照水轩中只有君臣二人,靖安公艰难地跪下了,颤巍巍一拱手道: “殿下知我桑芜家训——‘不握兵权,不与党争;不固执偏激,不软弱可欺’,如今炽焰皆犯,是臣教子无方、无颜立世!且臣年迈糊涂,管理政务越发不济,请殿下恕罪,准臣请辞回乡!” 靖安公说罢,又是郑重地磕头跪安!守澈料到了,但因心中有愧,没有敢抬头看他,也没说什么便算是默许了。 靖安公也着实是可怜,他一生仕途无阻,是数不尽的风光得意,可最后最骄傲的女儿大婚遭人弃离、儿子年纪轻轻落得个既无声名又丢性命,文时也是一病不起,还听说桑芜已将他剔出族谱,如今连那顾自去了的身影都那般寂落。 靖安公虽走了,好在宋庚怀曾推举过的不少贤才,这时也已经熟悉了政务,接管过来还算妥当。 守澈命曹欣带着炽焰的死讯与朱行仁斡旋,同时接管玉屏以备不测,但朱行仁却因没能亲眼见到炽焰尸首,只是交出了阳焦城内的人质,算是暂时未曾发难,但仍牢牢握着阳焦和君回不肯归顺,也因此竜国无路去与大息和谈了。 而守澈,虽然精神越发差了,也有些哭坏了眼,但仍将竜国治理的平稳,只是可惜出兵游沙的计划却又搁置了,只是如今三年将至、未见守戎,人心也有些动摇了…… 这之后的第二年春,忽传来消息,沙克率众部杀斯隆、做汗王,又是游沙内乱崩解被他乘机一举攻下,大息俨然成了竜国最大的隐患。 游沙虽不是自己打下来的,但总归是了了心头大事,此时守澈的谎言也已不攻自破,她便打算扶永王为帝,可永王却不愿做一个傀儡君王,要逼她让权并且裁撤司直门。让权虽易,但靖安公一走,朝堂俨然已是张?的天下,裁撤司直门他又怎肯?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时,大息已挥兵来攻,竜国遭难,朱行仁却与沙克合谋,不仅开关迎敌,还言而无信散播谣言发难。 三关一破,守澈又无法取信军心,大息兵马势如破竹,竜国连连战败! 守澈听闻消息时,不禁苦笑道:“如今朕消息闭塞如失双耳,才知当初叶东华决意赴死,竟是为了安心看朕国破家亡。” 竜国内忧外患,眼看大息就要攻入京城,守澈却只觉得疲惫不堪,她三年来憋着一股劲儿所以不曾得病,此时没了心气却忽颓然病倒! 紫绡抱着她喂药,她全咳了出来,急得紫绡心慌意乱,但守澈反宽慰她道:“这是朕的报应!” 紫绡替她擦了擦身上的药汤,自己也偷偷抹了把泪,再要喂药时,守澈摇了摇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封信,交予紫绡道: “朕要在京中坐镇,离开了只恐军心更是不稳,你去!求孝妃回来!” 一百八十一:后来的后来 云出青山里,苍苍合抱处,有一户人家! 前有映绿清池,三两肥鹅悠悠哉哉;院植兰草淡淡药香,石阶上缕缕的青苔、点点的凹痕;细雨纷纷叩响竹瓦,顺檐滴落一如须帘。 不远有合欢树高约十丈,恰一枝垂在窗边,风一动,抛下一串雨水,雾缭窗影…… 一女子睡眼惺忪,懒得打理垮垮的髻马衣衫,赤着双足便坐到窗前。 红酥手、软香颈,青丝一泻,她随手拈起昨夜剩的半盏茶嘬了一口,眯起眼笑吟道:“雨打声烦困未消——” 偶闻鸟啼,响绝空谷,远远见一把黄纸伞渡着依依佳人来,轻风拨衣、碎雨沾湿,便又笑道: “风吹影乱路难行!哈哈哈……风雨分明舒人意,可叹你我却匆匆——避之不及!” 双儿在廊下换了鞋袜进来,见她这模样,没好气道:“姑娘,有客来见。” 炽莲剐了她一眼,笑道:“连你都嫌弃我,我又怎么能见客呢?” “人我已拦在山下,有一封信不知姑娘看不看?”双儿蹙着双眉,从袖中取出来信递给了她。 炽莲轻轻扫过一眼,却敛了笑容,道:“双儿,替我更衣吧!” 黄衫轻卷,信手点墨,她铺纸写道:“浮生梦回皆空,三千牵扰成虚;了断红尘作罢,真假虚实无挂! 一腔痴念,锥骨痛彻;立世本苦,安生不易!枷锁重重何必眷恋?金笼空牢怎道再赴? 国仇家恨飘渺飞尘,你我恩怨两两相抵。君非昔人、城非故地,自欺欺人莫犹豫,君劝我归,我意君回!珍重自珍重!” 一柄艳艳红伞款款而下,伞下之人面若白玉、唇似辰砂,伞面轻移,见一双杏眼灵秀而坚定。 紫绡恍然失神,不过三年,再见却觉得恍如隔世,眼前人容颜依旧,周身气派不减,却如山中谪仙不染铅华,又好似林中雄狮不怒自威。 炽莲看紫绡愣愣的,歪头一笑,问道:“你可好?” “奴婢一切都好!”紫绡不禁欣喜道。 炽莲又笑了笑,却将信递过转身就走,紫绡忙噗通一跪道:“孝妃!殿下重病,求孝妃——” 她阖眼看山,面无波澜道:“凡尘诸事已成定数,是福是祸与我无干,你自去罢!” 不久后,兵临城下! 沙克次子为争破城头功,无所不用其极,到最后城中要喝一碗干净茶水都难,众臣跪求长公主逃去,守澈却依旧不肯,叔容道: “殿下!宫中仍有死士忠将,我等拼死保殿下出城,青山绿水再可成事,再迟恐白白送命!” “我在一日,城中或可多撑一时,等到援军也未可知。”守澈抿了抿干裂的双唇,笑道,“其实我从不信什么力挽狂澜,只信大势所趋……” 于是终是烧宫墙、辱宫婢,四处硝烟横尸、人畜逃散,叔容等护着守澈,直退到长寿河尽头,便再无可退了。 此处也是血水难辨,碎石上满是荒草焦灰、斑斑血迹,涓涓一股连着幽幽山谷,守澈望着长寿河站住了! 沙克次子便以为她怕了,哈哈笑道:“长公主殿下,您是个奇女子!我敬佩非常,若您肯携玉玺归降,做我的女人,这竜国便算是您的嫁妆,大息就是我的聘礼,你我二人共享天下,我保证对你爱护周全!” “恐怕王子无权作此承诺吧!” 守澈闻言,回以轻蔑一笑道:“你虽杀入我竜国都城,但大息想真的吞并竜国却还尚觉艰难吧?王子既然想借朕做下一个大息汗王,就该俯首恳求,如此盛世临人可不是求人之态!” “你!”对方被她说中了心思不免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不识好歹的女人!” 又是轻蔑一笑,她眼中又见傲然清澈:“朕天人尊贵,纵今日城破被俘,也绝非你等庸人鼠辈可辱!” 说罢,拔剑自刎,狠厉决绝!一霎那献血四溅,战火黑烟压顶,唯这一抹艳丽惊人! “朕掌万里江山,兢兢业业、不弃不殆,虽致今日局面,已报父兄之仇,死而无憾!”她纵身一跃的气度,使那岸上之人皆惊皆敬! 忽而又见河水猛涨,将她尸身卷入波涛而去,也算这娇花未入俗流。 三日暴雨浇不灭的火将昔日宫殿烧了个干净,颓壁残垣、焦土枯木,当真一切皆空! 故事的后来,赵启若扶了永王为帝,定都蜀中;再后来,北方那支曾得守戎恩情的部落乘机切断了大息后路,使得大息只能退兵至韦阳重建根据,天下格局大变! 再到后来,永王驾崩,其孙幼年继位,在位八个月后让位,由赵启若称帝,改国号为“雍”。 什么?你问我讲到这里可还有后来吗?若说有,也是有的! 只是人总健忘,记不得前事如何,不知过了多少春秋,曾经的盛世王朝变作了街上孩童的歌谣,变作了坊中歌伎的曲词…… 雨过天青,只有风景依旧、山水仍在,云氤袅袅人家处,再见青草茵茵、耕牛回圈;山路崎岖,一个年迈老妪提着食盒独自前行。 虽是银发鹤眉,收拾得倒不使人生厌,而且既不见她执杖、也不见她弯腰攀爬,她宁愿三五步一歇,不喘不急没有一丝丑态。 故人之坟,可知是常有人添香,老妪坐了,有清酒先自己喝一杯,再祭一杯。 歇了一会儿,她才又慢慢起身除些草,顾自闲话道:“双儿,这几天又下雨,今晨才晴,我怕冲坏了你的坟,所以来看看,你别唠叨我多事。不过好在没坏,只是这浅草露重,湿了我的衣裳……” “你去了这些年,我一个人怪冷清,不过我也老了,做什么都慢,一件事一日也就过去了。” “双儿,我走了,你自己待着吧,我也不能保证还来不来了!” 等她再回转,已日垂西山。 老人迟暮,寿终正寝,整百岁龄! 完结感言 完结撒花了! 后面几章的节奏可能有点快,但我得声明啊!不是我写不出来赶的,我就是这么设定的,因为我写这本书的重点就是不一样,不信你去细品! 好了,不玩笑了,说点真心话吧! 本书从三月十三号发表第一章,一直到今天,历时五个多月,但其实从构思到今天,断断续续写了得有七八年了,我改了无数稿,真可以算是字字斟酌了! 字字斟酌的后果,很多人都肯定了我的文笔,但更多人觉得有文笔没剧情是拖累,关于这一点,我觉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看这本书,如果有——我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谢谢您的认可!但说实话,我觉得根本没人看! 我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很差,我可能是有点“不合群”罢了,只是可惜没有读者,我那些用心就都成了白费。 “五行”这个系列,因为设定是轮回历劫,原本可以无限地写下去,但是按我原先的想法吧,轮回之中几人的身份、关系甚至性别都会不同,我觉得读者接受不了,最后敲定的除了本书上下两卷外,还有《因由故》和《转世解》,但看如今这个行情想想还是罢了吧——吃力不讨好! 下一本已经写了个大概了,等有空理一理再发,大家敬请期待吧!但“五行”永远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付出最多时间和精力去写,它承载着我的梦和情,若他朝有人愿意看,我还是愿意给它一个真正的结局。 这五个月,我跟有瘾一样,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儿地看作家助手、刷点点圈,毫无下限地给自己投票、发红包、到处推,这下总算可以安心睡觉了! 有看到这些话的,谢谢您!我是墨醇,咱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