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256zww.com---256中文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凡尘续恋 by:稚禾 文案: 女人可以一笑百媚生,没想到男人也行。容貌如玉雕般的年轻大夫湅檎只扬唇一笑,便让看遍天下美女的他失魂迷眩,兴起强烈的占有欲。不好好把握这难得的悸动就太对不起自己了,黏着湅檎不放是他蚕食鲸吞的第一步…… 怪了!怎么觉得救他免于落河的郯焰似曾相识,还有种莫名的——憎恶?厘不清思绪已够烦了,他却阴魂不散,连采个药也要跟;还常以替他暖床为由,强搂他上床,害他常控制不住出手伤他。他想「牡丹花下死」他不反对,但别想要他当那朵牡丹…… 前世,他为了国家对湅檎举剑相向,换来一世情伤;今生,身兼富商与北齐国二皇爷身分的他只愿当个「牺牲大我、完成小我」的恶人。但「破军星」转世的湅檎迟迟不接受他令他心焦,「以身相许」不晓得能否抵他捅他一剑之恨? 楔子 她原无意管这闲事,若非身边丫环整日嘀咕不停,破军星受十世轮回、苦厄不得善终与她何干? “主子,这条路应是星君必经之路吧?” 往黄泉路上望去,薄雾缥缈、肃瑟清冷,来往着数不尽之幽魂,却偏不见那抹久待的身影。 亮着昏沉黯淡红光的灯笼高悬于案桌之上,孟婆埋首书册之间,逐一核对亡者,并给予三碗忘情忘爱之孟婆汤。 翠回过头来,想问问向来料事如神的主子等待之人究竟何时才会出现,怎料目光所及之处,竟是满地的甜食碎屑,而她的主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人气超旺的小天女、天帝最疼爱之么女——湘水女神“湘君”,居然毫无坐姿地瘫在孟婆的椅子上,更将孟婆汤佐以糖渍梅子,连喝数碗。 翠这么一望,三魂不见了七魄。“天啊,主子您怎么又喝起婆婆的汤来了?” 孟婆汤耶,那可不是她平常煎给主子喝的茶叶,要是连她的主子也把待会儿要办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还得了。 幸而,她的主子向来异于常人,不,该说异于常仙才是。孟婆的汤对她影响甚小,顶多忘了待会儿该做什么罢了;只是,这破军星君迟了许久都还不到,再不出现,她的主子若将答应了她的事抛诸脑后就全完了! “婆婆,你这汤怎么熬的?真是滋味鲜美,百年不变,好不好教教我家那笨婢?我让她留在这里向你学手艺,免得天天听她在我耳边哭哭啼啼地道哪边又有人受了委屈。” 湘君将颗吃尽的梅核抛得老远,瞬时一阵焚风吹拂而来,残核落地生根,不消半刻翠绿的芽便攀伸茁壮。待她啜了口孟婆汤时,已是结实累累,果实红透。 几缕孤魂咽下口水,紧盯着梅树上香气弥漫的仙果,但碍于天人在此,无敢造次。 “吃吧!是湘公主特意赏给你们的。”孟婆心疼地瞧着游魂们争先恐后地攀爬梅树摘下果子。 真是可怜啊!上头天灾人祸不断、饥荒四起、征战连年,这批幽魂个个面黄肌瘦,怕都是活活给饿死的吧!难怪湘君会出手,吃饱了,排队投胎也等得舒服点,只因为上到人间,又是个苦痛的开端。 “谁说是特意来着?梅树开花结果哪是我所能控制的?”闲闲无事,她又多啃了几颗梅子,梅核一丢,顿时焚风肆虐,风沙漫天。 “刀子口、豆腐心,您就是那张嘴硬。”打心里,翠还是很尊敬她这主子的。天、地、人三界,有哪位仙长不知湘水女神是最好管闲事……呃,是急公好义、管尽天下不平事才对。 “婆婆!”湘君回眸对孟婆一笑。“要不嫌弃的话,我家笨婢就留在这阴司府第里任你差遣怎样?看是要打杂或跑腿,她都应付得来。” “主子,翠好歹跟了您千百年悠悠岁月,您别不要翠啊!”翠急得直跳脚,生怕就这么给丢下。 她犹记得百年之前,她只不过为主子的死对头“四海龙王”说了几句好话,不小心得罪了主子,主子便将她丢给女娲娘娘任其差遣。而那女娲娘娘也不怜她只是颗小小玉石,尽管物尽其用,派她与九尾妖狐共事,弄得她整整二十年神经紧绷,生怕哪步一走错,便被那只狐狸给吞下果腹。 现在想起来,她仍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跟了我千百年的也不只你一个。”湘君又啜了口茶。 “可是翠对您一直忠心耿耿呀!”现下翠只希望孟婆汤能赶快发挥它神奇的功效,让她的主子忘了这一切,就当她们没来过地府好了! “对我忠心耿耿的……”湘君微偏着头思索。“好像也不只你一个……” “主子,翠知错了,您别不要翠啊!” 咚的一声,只见翠双膝及地,暗骂自己果真很笨,跟主子跟了那么久,还会开罪到她。唉!真是婢女难为,前程茫茫啊! 事已至此,无奈如她,只能紧盯着主子安稳端于手中的茶盏,喃喃念着:“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 先前因几棵梅树而躁动的魂魄惹得一向平静的地府喧嚣不已,湘君美眸中流露出些许笑意,加上翠丫头发楞似地念念有词,成了她穷极无聊下的调剂。 霎时,阴间路上的骚动停止了。 杏眸眯成一条细线,湘君扬起一抹淡笑。 天地间,她绝对是美得令人炫目的,却仍比不上他——一抹连元神都透着月华光辉,魂魄犹如明月般皎洁无瑕,看似清雅,定睛一望却又弥漫着肃杀之气的男子。 “破军星。”几尺之遥,湘君即感受到他身上飕冷的寒意。 “星君!”翠打了个寒颤,拜见过他后,挪着膝盖躲到孟婆身后。 虽然这个破军星命途乖舛、坎坷堪怜,但“魔界修罗”这个封号也不是给假的,光凭他一身气势,就吓得她这个道行低下的玉石散仙慌乱不已。 “婆婆,拿汤来,我要亲自送破军星一程。”湘君仍是唇角上扬,直视眼前的同道。 破军星接起孟婆恭敬呈上的汤汁一饮而尽,继而对湘君道:“我已堕入轮回,玉帝旨意,谁都不得涉入,湘公主莫要多事。” “玉帝法旨谁敢不从,只是破军星一降世,黎民苍生又不知得受多少苦难。” “因果轮回自有定数,毋需你来操心。”连饮三杯孟婆汤,破军星错身经过湘君身旁,不再予以理会。 浅笑一声,就在与其擦身而过之际,湘君玉臂一挥,水袖掠过破军星项上百会穴,顿时阴司地府天摇地动,狂风乱舞,风云变色,顷刻间万星俱灭。 翠见着这鬼哭神号的一幕,吓得直发抖。她瞅着同她一般躲得远远的孟婆,直问是怎么回事;孟婆胆子比她还小,就只会摇头,牙齿喀喀喀地直打颤,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抽离你的偏执狂念,毁你十世王者天命,下一生,就安安稳稳地当个普通百姓吧!”淡蓝清烟自破军星百会穴处冒出,最后汇集至湘君摊开的手掌之中,凝聚成为泪珠般大小的湛蓝水滴。 破军星微微一惊,仅仅这样的一个移魂篡命,他便知湘君法力之深厚,放眼天界无人能出其右;但他与她素无相交,仅有几面之缘,她怎敢冒险为他改命? “你可知一犯天条,玉帝定不会容你?” “湘君愚昧,只知地藏王菩萨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能让你卸下狂佞杀念,受益的何止芸芸众生;更甚者,你前世所结下的痴狂情缘,下一世也会有个了结。” “了结吗?” “是仙人,就得无欲无爱,无牵无挂。前世你负尽天下人,来生定得逐一偿清孽债,才得归列仙班。” “多谢!”破军星莞尔浅笑,到此不再多说。 他向湘君作揖道别,随即步向来世路途。 宛若清风拂面,湘君因破军星难能可贵的笑颜再度轻扬起嘴角。三界众生,有缘见着魔界冷冽修罗由衷展露笑意的,除她之外,大概再也无人。湘君心想这一趟,可算是走得有价值了。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破军星的身影卷入红尘,翠仍无力起身,只能哀怨地仰望着她伟大又法力高深的主子。 “怎么?不是顺你意了吗?瞧你那副不满的模样。”湘君将破军星遗留的水珠子丢给翠,卷起一阵风送她起身。“这是什么?”往清蓝珠子里头看去,竟是流动的湛蓝活水。 “他的眼泪。” “哇,这么多啊!”翠惊讶地发现,被湘君所封的竟是一个大千世界。 “拿好,摔碎可就白费工夫了!” “主子,除眼泪之外,没别的了吧?”翠把玩着那泪珠,手心竟传来阵阵温热。 最初,玉帝让星君下凡,命他灭绝一个天命将尽的皇朝。星君照做了,天人们却又说星君杀孽太重,使得生灵涂炭,惹得玉帝大怒将他打落凡尘。 十世轮回,是星君必须承受最初杀孽所结下的孽报。玉帝要他每世重蹈复辙,与同一批人纠葛相缠。被他所杀之人,必会讨债;他所欠的,更得以十倍来补偿。 星君受命灭世时已然痛苦万分,她就是忍受不了星君如此饱受煎熬,才央求主子救他。 其实,救他也对啊!破军星君杀人既是玉帝授旨、天命所归,他何须为这莫须有的罪名痛苦十世? “我擅自更改破军星命格,自他三魂七魄里抽了点东西出来。将来,他虽会受病受痛,但一生安稳无虑,再也毋需杀掠而终。” 湘君巡视着周围,发觉阴司入口处的牌坊与石碑俱已倾倒,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心忖:有破坏才能有建树。她更打算当阎王找上门时,来个矢口否认。 事已至此,她端起搁置的孟婆汤再猛往嘴里灌。嗯,失忆这个借口也不错…… 翠怎么听就是觉得有点不妥,她家主子任意妄为是出了名的,这么做不会有后患吧? “主子。”翠小心翼翼地问:“魂魄这样乱拼乱抽的,不会有意外吧?少了三魂七魄,会不会变傻啊?” 湘君沉默片刻,而后扯出一抹既勉强又故作神秘的笑容。“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谁知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这事她以前又没尝试过! 第一章 鸿城,北齐南方边境最为富庶之地。此处离京偏远,但承上天厚赐,城内物产丰饶、人民富足。 鸿城境内水运发达,河川汇集;境外高山环绕,阻绝尘嚣。屏障天成,居民依山傍水而居,自给自足,几乎已成与世隔绝之境。泗水贯穿鸿城而过,将整座城一分为二,河岸遍植碧翠垂柳,春风若吹,绿影轻摇,与河上波光相互辉映,水天一色,美景天成。 泗水之宽,惟天清气朗、视线极好之时才得以望见彼岸;其中水流缓慢无波,一如鸿城居民平实无华、乐天知命的性格。 十年前,一富商旅居鸿城,遥望泗水之际突发奇想。三年后,富丽堂皇之建筑立于泗水中央,号为“撷欢坊”。 撷欢坊占地百亩,腾空架构于泗水河上,两端赖由连接河岸的桥梁支撑其重量,工匠巧思堪称天下一绝;商贾更是由南至北,重金买下无数貌美姑娘,致使所谓天姿国色者,撷欢坊内比比皆是。 少见风雅之风月场所,姑娘们个个又皆通晓琴棋书画,不似坊间野花俗落,遂令鸿城内达官贵人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自此,淫靡风气入侵鸿城。 是夜,日已西沉,天色昏暗,泗水河上靡音乐声不断。 撷欢坊内搭起了一座玉台,玉台上锋利刀刃闪着森白冷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轻舞跃于台上,裸足蝶步,于锋刃上飘然游移。 此女舞姿华丽,双足赤裸而不见伤,直至笙乐由慢转而急起,仍是从容闪转腾挪,如飞燕傲姿翻舞于空中。 台下看倌个个为之惊叹,但此翩飞舞姿却如昙花一现般短暂。持续半晌,转瞬间笙音俱静,玉台佳人随之没入帘后;此时台上已是一片空荡,但台下为之痴迷陶醉而未由梦中转醒者,仍大有人在。 “花啼,几个月不见,怎么你的舞艺不进反退?”帘后是道长廊,一抹壮硕的身影倚门伫立,似乎等了她许久。 “爷!” 花啼才要回自己的厢房休憩,回程却遇上出远门甫回的撷欢坊坊主。 “我病了。”她应了声。方才的舞蹈花费她太多心力与体力,现下的她由丫环搀扶着,但血气上涌,说不了几句话。 “燕舞不是普通戏码,一不留神可会终身遗憾的,若下次遇上同样的情形就停了它吧!方才几次险些出错,你也真是的,这么轻率地上台,实在太危险了!”他语带关心,心里盘算的却是这个价值不菲的珍藏品,可不能有任何瑕疵。 此人有着不寻常的伟岸身躯和俊逸面貌,他的神情过于诚挚,带着笑的面容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但花啼深知,是此人将她和其它姐妹买回撷欢坊,供城里富人寻欢作乐的,这样一个买卖贫童优伶为娼的恶人,她不会将他虚情假意的话当真。 郯焰,一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男子,脸上却丝毫不见岁月刻划的痕迹,反而更为俊美无俦。他刚毅的脸部线条透着有别于常人的气息,洗炼的性格总带着沉稳与自信。 郯焰不像她所见过锱铢必较的商人般浮气,而是像京城里的王孙公子般,有股书卷气、傲气、才气所交织衍生的尊贵气息。 凭着这种天生气势,他暗地里想着怎样的诡计企图便很难让人有所防备。当别人对他所说的话信以为真时,便是寿终正寝、待他静静鲸吞蚕食之刻。 “燕舞恐怕花费了你不少心神吧?瞧你脸红气喘成这样。” 郯焰扬起袖子替花啼拭去汗珠,怎料花啼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她不是其它入了撷欢坊便任他宰割的青嫩姑娘,她可是撷欢坊的红牌名妓,想碰她,就得先拿钱来,一切都是有行情的! “花啼先行告退了。” 也不顾谁才是撷欢坊的主人,现下心情不快的她,谁的面子都不想顾便告辞离去,独留郯焰一人。 望着花啼怒火中烧的背影,郯焰不禁笑道:“性格还是一样那么坏,真可惜了那张花容月貌。”话落,他随即转身往外场巡去。   在迂回长廊上拐了几个弯,丫环敲敲花啼的房门,接着将散着浓郁草药味的药汁端入花啼房里。 夏末秋初,天候虽已渐凉,但仍残留酷暑之意。花啼闺房内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丫环才踏入室内一步,随即就让室内燥热逼出淋漓香汗。 夜色深沉,未点上灯的房里阴暗一片,丫环走近圆桌前燃起油灯,顿时昏黄微光绽开,照亮了整间厢房。 “谁?”屏风后传来声响,随即见着身着黄衣的花啼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由床榻下铺。燕舞累坏了她,令她躺在床上休息了好一阵子。 “小姐,我给您端药来了。”丫环将煎好的药呈给花啼。 只见花啼深深一吸气,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将汤药喝下肚,然后才苦着张脸,一副反胃作呕的样子。反正早喝晚喝都得喝,为了她的病,她再不甘愿,还是得忍这一时半刻之痛。 “小姐,方才看您跳那场舞,您的腰伤好像已痊愈得差不多了呢!”丫环喜孜孜地望着花啼,几乎想不起几天前花啼旧疾复发时,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模样。 “也真多亏了 大夫,若非他这些天不分昼夜地替我诊疗,我恐怕不可能这么快就痊愈。” 虽难掩病容,却也不再是苍白憔悴的脸色;她的双颊泛着红润,腰肢虽微感刺疼,但已舒缓许多。 “看不出那个小家伙年纪轻轻的,医术倒不错。”丫环还是有些无法置信。 她所服侍的花啼自幼勤练舞艺,无一日停歇,教舞的夫子又过于严苛,就算花啼练伤了筋骨,仍不许她休息。初时总认为熬一熬就过了,直至年纪渐长,少时的积病成了宿疾,每当四季运替交换时刻,总令她举步维艰,只得躺在床上休养。 “也难怪他会被称为神医,我这病没几天就让他给治好了。”花啼几年来寻遍城里医馆,再好的大夫也无法根治这个毛病,最后还是由坊里恩客处听说,才由偏远的南方找到现在这位大夫。 那日马车驶入撷欢坊,大夫一下马,花啼便满腹疑惑。不知是自己眼花了还是怎么着,被小厮们恭恭敬敬迎入撷欢坊的竟是个看来才十多岁的少年。他望着她露出盈盈笑容,灿烂而令人目眩神迷的笑颜,使她惊讶不已。 从来没有人对她绽露过那般无邪的笑容,尤其是个男子。自她多年前倚门卖笑开始,就未曾有过。 抹了把汗,花啼执起巾帕扇风。 “小姐房里这些天怎么老是关得密不通风?这么热的天容易闷出病来的。” “窗是方才关的,因为 大夫刚由南方北上,不习惯北齐国早晚透凉的气候,我见他冷得直发抖才封了的。”受不了热,花啼接着打开几扇窗。 窗下是川流不息的泗水,凉风吹拂而入,卷起的泗水水气中,夹带了些许秋意;而撷欢坊外是四周悬起凤型精雕之木栏,以供来客游憩、远眺鸿城丛山峻岭、玩赏两岸风光之用的窄道。 忽而,花啼听见窗下传来羽翅拍搏声响,她往下望去,见到熟悉的少年身影。裹着冬衣,攀在漆红木栏上的他,远远看去好小好小,小到好似一阵大风吹来,便有可能将他吹走一般。 河面上,羽翼斑斓的大鹰展翅翱翔,时而飞翔翻滚,时而笔直冲落河面,再急急转弯紧靠水波而行;顷刻后,那只大鹰乘着风静止于泗水之上。她听见他清脆的笑声,才发现大鹰竟似通悟人性般,志在博那人一笑。 “ 大夫!”花啼诧异地喊了声。 “花啼姑娘。”   风中传来笑语,暗处,郯焰漆黑的双眸宛若深不见底的潭水,紧紧地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 月华笼罩下的他,沾染一身纯净无瑕的光芒,风爱怜般地梳过他柔细的发丝,恣意而飘扬的发在他身后纷飞轻舞。 他浅扬着唇,玉雕般清雅秀致的五官动人心弦,灿眸内眸光流转,专注得心无旁鹜,并未意识到旁人存在地、自顾自地与河上翻飞的大鹰嬉戏。 郯焰如同着了魔般静立原地,无法动弹,体内有股热浪狂涌翻腾,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这一生,再美的女子他都见过,纵使她们自动投怀送抱、使尽狐媚手段,也无法使他动心。 但这一刹那,某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深深地撩拨蛊动着,他的心底随之掀起阵阵狂潮。凝视着那个人的侧脸,他感到自己的心竟激烈跳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冲击得他有些目眩。 顷刻间,他觉得天旋地转,只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 郯焰兴起前所未有的渴望,他想要将眼前之人据为己有,他要他的笑、他的身、他的心,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不惜任何代价! 蛰伏已久的强烈欲望,在遇见此人的刹那迸裂开来。郯焰握紧双拳,任心中莫名奔流的情感肆虐,那是种浓烈到快令人窒息的感觉;但他并不惊讶,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便一直等着这个人的出现。   “ 大夫。”亭楼上方传来女子的呼喊声。 “啊,花啼姑娘。”他抬头望去,扬起手臂朝着窗台边的黄衫人影挥了挥手,露齿而笑。 “ 大夫,您别和那类猛禽嬉戏,太危险了!” “不打紧,我们认识的。”他吹了一声口哨,颇通灵性的鹰儿振翅飞来,停在他高举的手臂上。“瞧!” 窄廊上,紧容两人侧身而过。仰头和花啼谈天说笑的他没注意到一旁端着食篮的小厮匆忙迎面而来,当他意识到有人正对他说话时,已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突地一阵狂风吹来,大鹰受惊振翅而飞,他臂上失去重物踉跄了两步,整个人滑过木栏就往江中翻落。 “ 大夫!” 耳际传来女子惊呼之声,他来不及反应。夜色下,骇人的河水奔流,在他下坠之际,水流随即映进眼底;瞬间,脑海内突地闪过一幕画面,耳际传来一阵陌生的声音。 接着,在离水一寸处,发丝俱已沾水湿透,凌空的他却及时为人所抱起。 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双如钢铁般的臂膀已将他狠狠地搂进怀里,那人单手绕过他的背脊将他紧紧圈住,另一只大手则贴盖上他的手背,只是过大的力道弄得他有些疼。 照理讲他是该挣扎脱困以免被勒得无法呼吸的,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因为疑惑而出奇地安静。 他迎向那人的眼眸,回忆起方才一闪即逝的声音,惊觉有种奇特的感觉正在心头窜生…… 日月为鉴,亘古无异! 那画面、那声音,竟出自于这个陌生人。 “你是大夫?” 目睹事情发生经过的花啼由楼阁上跑了下来,撷欢坊内一些爱凑热闹的小厮们也凑了过来,红漆木栏围住的窄道上旁观者渐聚渐多,致使郯焰不得已只好松开圈住对方的手。 “我来替花啼姑娘治病的。”他急忙吸了口新鲜空气,没料到却被冷冽的风给呛着。 他咳了几声,那名陌生男子诡异地拍了拍他的背。普通人是这样顺气没错,但却在他的手心接触到他背脊之刻,他的身体却无来由地一阵战栗,仿佛有道电流通过痛击了他,令他整个人跳了起来。 “你的头发都湿了,当心受寒。”郯焰拨开披散在他冬衣上的黑发,发觉不只是衣上满布水痕,就连他的眉上、唇上、脸庞上也缀着剔透发亮的水珠。 郯焰以拇指拭去少年唇际沾着的水滴,在他仍有些恍惚之际,濡湿的手指便往自己唇间放去,吮走那片水渍。 此举让对方惊讶不已,立刻回了神,挥手打落他失礼的举动。 “叫什么名字?”郯焰脸上露出深沉莫测的笑容。 “我吗?”少年退了一步,感觉气氛有点诡异,“我姓 。” “我知道你姓 ,我问的是你的名。”他在躲他,他竟然在躲他!郯焰失笑,先不断定这事是好是坏,最重要的是他已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方才触及他裸露肌肤的手掌上残留着奇异的感觉,他惊讶他不似平常女子若水般的柔腻触感,手指修长而洁净;他虽知那是一双少男的手,而非女子所有,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内心濒临疯狂的感觉。 “ ……檎。”他咽了口唾沫,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些口齿不清。 “情?怎么写?”郯焰追问,步伐又往 檎那方跨去。 “木字旁的檎。” 檎见状,再度往后挪了几步,虽然这么逃避有些不济事,但他就是下意识地不想与眼前带着暧昧神色的男子接近。 “你别这么怕我成不成?我又不会吃了你。”郯焰笑道:“更何况,我还救了你。”他指指木栏下滚滚奔流的河水,提醒戒心太甚的 檎。 “谢谢你救了我,我只是不太习惯……”不太习惯你的热情。 檎有些腼腆,在他北上之前从未和太多人接触,一下子来到这人声鼎沸的撷欢坊,再碰着如此热心助人的郯焰,实在令他不太能适应。 紧接着,一道黄影插入他俩之间,原来是花啼匆匆介入。于窄廊间,花啼擦撞了郯焰一下,又乘机故意地将他挤得老远。 “没事吧, 大夫?”花啼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脸,紧张地问着。 “没事、没事,多亏那个人及时把我拉起来,我才没落到河里。” 檎遥指着被挤到窄廊尽头的郯焰,点了点头再道了声:“谢谢你啊,大叔。” 隔着几尺之遥,被称为大叔之人突地额爆青筋,皱拧剑眉。“啧,我有这么老吗?”远处的郯焰低声埋怨着。 “爷会那么好心?”花啼啐了声。“您别轻易相信他,他是只笑面虎,最擅长的就是吃人不吐骨头,大夫您涉世未深,还是提防点好。”在这撷欢坊里的,都是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例证。 檎有些疑惑,那个人救了他,应该坏不到哪儿去吧? “您是我请来的贵客,他若不想撷欢坊倒店,还会卖我一些面子。”花啼再唤回他的注意力。 “我又不是姑娘家,你不用操心。” 檎笑道,眼角余光又不自禁往郯焰所在之处望去。 那个人,他之前曾在哪处见过吗?否则一个陌生人怎会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而且除了这份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外,还有着某种无法解释的感觉。那种奇异的感觉…… 檎一直思索着该以怎样的词汇来形容。 啊!大概就是那个词了——憎恶!   日月为鉴,我伯邑考在此歃血为誓,从今而后我将以性命守护您,亘古无异! 笙歌渐歇,东方初露鱼肚白,河堤嘈雀轻啼。 檎翻开厚重的棉被,由睡得已是暖烘烘的床榻上温吞地起身。昨夜一场恶梦令他睡不安枕,虽然仍习惯性地在此时下榻,但脑袋却变得混混沌沌,有些恍惚。 梦了些什么他已记不得了,惟一残留的是胸口莫名的悸动与痛楚,在过了一阵之后,仍无法平息。 由柜边行囊内取出一白瓷药瓶,他倾倒出两颗翠绿药丸入掌,和水吞下。之后他走往镜台,在水盆中拧了条巾子拭脸;突然间,瞧见铜镜中映着的影像,不自觉地楞了一下。 这……不是他啊! 铜镜里的影子缓缓扭曲着,出现了另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 他有些记得了,那是昨晚梦里出现的脸孔;唉,他怎么忘了呢,他怎么忘了那夜星般深邃惑人的双眸呢? “伯邑考……” 檎凝视着那张熟悉得教人觉得诡异莫测的脸庞,微启的双唇无意识地吐出这个人名;有种令人迷惘的情绪蔓延浮动着,使他胸口传来阵阵灼热炽闷的痛楚,抓住单薄的汗襦襟口,他这才发现,原来是那道胎记在作疼。 檎发楞地盯着自懂事起便随着自己的痕迹,那深红胎记就刻在左胸之下,怎么看都不似天成,活脱脱地如被利刃所伤,且是落于最致命的一处。 “背叛者!”忽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遥远,更显得模糊。 处于撷欢坊款待宾客的上房内, 檎近似发呆地杵在镜台之前,偶地回过神来,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直至日上三竿,沉静的泗水河岸因小贩叫卖喊货的声音、及随着市集展开蜂拥而至的人潮益显热络,他才稍稍找回自己游离的思绪。 早秋的风由窗外呼啸而过,萧瑟的气息自 檎未关紧的窗缝中吹入室来;冷风驱走睡意,连带地唤醒了他。 檎打了个哆嗦,连忙套上厚重棉袄。 那记忆深处诡谲的内容、镜内的异象、撩拨他心弦的故人,全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潜入了未知的深处。 鸿城虽属北齐最南之境,但仍地处北方。这里的天候与他自幼生长的南方相较起来冷得太多,幸亏临出门前多塞了几件冬衣作为御寒之用,否则处在鸿城早晚冻得霜降的恶劣气候下,他不成了冰柱才怪。 整理了一下医箱,花啼的旧疾至今已无加剧之虞,但她的伤是经年累月累积而来的,还得多用几帖药才成。由家中带来的药材已用得差不多,看来他待会儿得先上山采些药草备用。 窗台上传来叩叩的声响, 檎拍了拍沾满细碎药粉的手推开了窗。 窗外,一只羽翼斑斓的大鹰凭栏而立,它在瞧见 檎之后,敲着红漆木栏的喙子便停止继续往价值不菲的木材上啄洞的举动。 “嘎——”大鹰一跃,轻易地越过窄道,跳至 檎窗台前。 檎抽起绑在它脚上的白绢布条,在掌上摊开。那绢上仅有几个清瘦的字——即届立冬,速回! 信末虽无落款人,但 檎却了然一笑地对着大鹰问道:“宝宝,师兄回枫谷了吗?”这只鹰是他师兄自幼豢养的飞禽,野性已被驯服,且颇通人性。 “嘎——” “刚到?师父呢,他回来了没?” “嘎——” “还没?他们两个还没碰头就好,我这里至多再待个三天便可治愈病者,你先行回谷,我会赶上的。”   那日,撷欢坊的奴仆乘着马车在南方荒烟漫漫的旷野上,寻着正在采集罕见药草、准备返回枫谷师门的 檎。只因他行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他没有特地开设医馆,一年当中也仅有春夏二季会离开枫谷外出采撷药材,而在这段期间内,无论遇上谁求医,他皆不会拒绝。 以至于明明只距几里就可回谷休息、安安稳稳地准备过冬,他还是得过家门而不入,坐了几天车直往北方而去。 小贩沿街的叫卖声在河岸边喧嚷着, 檎收起师兄写来的绢布,心里正打算趁早将需要用的药草采全而挥走大鹰,转身拾起药箱时,厢房正上方突地传来轰然巨响,顶上窗户被撞落,飞射入泗水中,激起阵阵波澜。 “七早八早吵个什么劲,姑奶奶我才刚送完客,累得半死正准备躺上床休息,你们这群死老百姓就不能把嘴闭起来吗?改明儿个我就把泗水河整条买起来,以后河岸十里内不得摆摊买卖,看你们还怎么叫嚣!” 河东狮子被吵得睡不着,吼声震到了隔岸。之后楼上佳人又持续微嗔了一阵,顿时整条泗水河岸变得静悄悄,摆摊的贩子与议价的买客们皆噤声不敢言。 谁不知道撷欢坊的花啼姑娘个性直爽敢言又交游广阔,只要她一句话,遑论是小小一条泗水,就连一座城池,恐怕也会有人马上捧到她的面前,只怕她嫌弃不想要。 “花啼,做姑娘的总要学着温柔婉约,你不是三天两头地拆我撷欢坊,就是恫吓河岸良民,和气生财的道理我有教过你吧?” “本姑娘天生如此,爷当初心甘情愿买我回来时,便应料到。”啼者,放声乱鸣也。她是撷欢坊里才貌兼备的花妓没错,同时也是朵口无遮拦的喇叭花,难怪爷会替她取名为花啼。 又一声巨响,是她重重躺回床上的声音。 “早啊, 大夫!” 听见熟悉的声音, 檎自然的反应便是转过身来。那撷欢坊坊主虽然同着楼上的花啼说话,但一双乌溜的眼却直勾勾地往他的窗内瞧来。 郯焰唇角扯得老高,像是在笑,眸中却了无笑意。 他带着其它企图的眼神令 檎不寒而栗,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而且对方还公然地打量着自己,丝毫不掩饰那贪婪的意图。 拧着眉, 檎用力地关上了窗。 他不喜欢郯焰那双紧盯着自己不放的锐利眼眸,也不愿当郯焰嘴边的一块肉,现在惟一能摆脱此人的方法大概只有尽快医好花啼,远离此是非之地。 裹好冬衣, 檎将空了的药箱往身后一背便朝外走去,哪知他才开了门,老是皮笑肉不笑的郯焰便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路。 “ 大夫,这么早上哪儿去呢?”郯焰直瞅着 檎看。怎么越瞧就越觉得这娃儿好生标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真是再多看几眼,就又多爱上他几分呢? “上山采药。”所谓阴魂不散指的便是这种人吗? “上山太辛苦了,城里开了几间药材铺,你需要什么样的草药,我立刻叫小厮买来。”郯焰往前靠近一步。这娃儿身上有股沁鼻的草药味,他深深闻着,瞬时一阵清凉入肺,驱散了初秋暑意。 “我习惯自己炼药,如此较易控制药性。”方才拧眉未解, 檎两道细眉皱得更深,就快要打结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想拉开与郯焰的距离,怎知郯焰却得寸进尺,顺势入了他的房里。 “郯爷,你挡到我的去路了。” 檎有些不满。 “先别恼,瞧你的小脸皱成这个样子。”郯焰伸手轻触 檎纠结的柳月眉间,欲抚平那块皱折。 檎挥手欲隔开郯焰无礼的肌肤接触,怎知左手才一扬,手腕随即落入郯焰炽热的掌心。 “这是什么?”紧扣住 檎的小手,郯焰这才发现 檎的左手腕至手背之间竟圈绕以薄如蝉翼的百炼钢,层层卷迭,宛若第二层肌肤般包覆保护着。 “软刃。”郯焰的手心热得仿佛要冒出火来, 檎把心一横,只求脱困。 语毕,一道森冷白光袭来,郯焰措手不及,只觉颈项上传来一阵轻微刺痛, 檎手背的银白消失,薄薄的百炼钢竟由他手腕处飞弹而出。发出的嗡嗡声响犹在耳际,郯焰却见到一滴鲜红的血由不到半寸宽的剑缘缓缓滑下,滴落地面,剑刃上不沾半抹血渍。 “你通常都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郯焰慢慢地举起手来,轻轻以指尖捏住剑刃中央往外移去,再移动沉重的脚步跨出房门;他脸上虽仍带着笑,但嘴角却已全然僵硬。这世上趋炎附势、对他逢迎拍马的人何其多,打出娘胎到现在,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 “我只对不怀好意的人这么做。”咻地一声, 檎迅速收起软刃,那薄刃犹若灵蛇般游移自如,顷刻间便已回到原位。 檎原本只欲亮出武器吓唬郯焰罢了,不是真的想伤他,但见着他的脸,不知为何竟兴起一股怒意,那种无来由、莫名便窜出的情绪使他差点失控,更让他不禁纳闷,自己为何会对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如此? “我怎么可能对你不怀好意?”郯焰假意说道。退出门外的他,手捂着受了伤的脖子,仅仅露出半个身躯。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 檎有些懊恼,碰上郯焰后他便控制不了自己的反应。他是医者,医者向来只有救人,没有伤人的。 “下次别这样了。”郯焰幽幽地道,随即转身离去。 司辰皓月 评论于 2006-11-18 20:26 短讯 字体: 极 中 大 第二章 鸿城为南境大城,人人安居乐业,民风淳朴。 檎独自走于城内最热闹的大街上,时近晌午,和煦的秋阳高挂天际,四射的阳光洒在屋顶上、石子路上和城民身上,一切显得和谐而美好。 他不自觉地扬起了抹浅笑漫步着,听着街旁卖菜的小贩喊着一斤多少、卖鱼的刮鳞弄得沙沙作响;看着茶楼的小厮忙着招揽客人;闻着身旁蒸馒头的摊子飘来阵阵甜甜香味。 “糖葫芦,卖糖葫芦……”捆扎结实的稻草上插满了鲜红发亮的糖葫芦,贩子扛着沿街叫卖。 好奇的 檎多瞧了裹着红糖的山梨几眼,那眼尖的贩子便往他这头走来。 “小哥,买串糖葫芦吧,刚刚才做好的,生津解渴的呢!”贩子取下一串糖葫芦便往他手里塞来。 檎心想反正都取下了,就往怀中掏钱。哪知,早上被郯焰一闹,他仓促之下赶着出门,居然忘了带钱。“还你吧,我身上没钱。” 他将糖葫芦递还回去,此时耳际却响起他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钱我这儿有,你想吃几串我都买给你。” 郯焰不知自何时起便站在他的身边, 檎见他丢给贩子一把铢钱,回头露齿而笑。 “你一路跟着我来的吗?” 檎往后退了几步,对这个神出鬼没的男子警戒着。 “碰巧、碰巧!我是刚好有事到东南大街来,不过咱们也真是有缘,走到哪儿都会碰在一起。”郯焰笑得有些虚伪,自己的确是鬼祟地跟踪着他没错,大街上很多人也都瞧见了,就不知眼前这个单纯娃儿是否看得透他的诡计? “原来如此。” 檎松了口气,将贩子递来的几十支糖葫芦丢进身后背着的药箱里转身就要离去,只留了一串在手上。“钱我回去再还你。” “ 大夫!”见他头也不回、毫无眷恋就走,郯焰急忙又赶上 檎的脚步。 “你上哪儿?” “采药。”他这已是问第二次了。 “鸿城四周群山多高耸陡峭,你只身一人上山未免太危险了,要不我陪你去吧,多个人也多些照应。” “郯爷方才不是说到东南大街办事来着,你忙你的吧,山路我走惯了,不会有事的。” 檎不习惯有人像膏药般粘着他不放。 郯焰瞧他步履轻盈,虽不是练家子却有些武功底子,但就算他所言属实,郯焰仍得为自己多寻些机会。“那些事自有手底下的人替我办妥。深山野岭常有豺狼虎豹出没,我还是比较担心你的安危。” “你太多心了,我怎么会有事?”郯焰的逼近令 檎又开始恼火,他眉头越皱越深,平稳的步伐亦加快许多。 “晌午时分烈阳晒人,或许我们该至路旁茶坊休息休息,等待会儿天凉了些再上山如何?”纵使 檎躲他如避毒蛇猛兽,但郯焰始终死跟着他不放。他既已下定决心要将这娃儿拐到手,便不准备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 郯焰初见 檎便为他所撼动,他无暇去理解这感觉从何而来,只知道此人是他寻觅已久的,更相信今生若让这个人由身边离去,自己肯定会一生憾恨,抑郁而终。 为了自己的终生幸福,郯焰扯着不怀好意的笑,怎么都不离开 檎半步。这娃儿注定了是他的人,管他是男是女,反正让他爱上了,他就难以逃出生天。 “你请便吧,恕我无法奉陪。” 檎拉紧身上对当地人而言已是过厚的棉絮袍衣,赶忙上山。 大街上熙来攘往地热闹不已, 檎挑着直行大道便急忙往前而行,他因为不想再被郯焰的打扰所拖延,专注的视线只凝视着眼前的一小段石子路。此时,没察觉暗巷内走出佝偻身影的他,因步行匆匆未加留意,而与巷内步出的老人家撞在一块。 “哎哟!”身着粗布衣衫的老人家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手中撑挂着布招牌的短竿应声断成两截。 檎被狠狠一撞,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往老人家身上跌去,就在他暗喊了声糟糕的同时,衣领已早一步的被用力一提,整个人往后倒,不偏不倚地落入郯焰怀里。 一碰着郯焰宽厚的胸膛, 檎却如同虾子遇上烧红的铁板般整个人跳了起来,好似活生生被烫了下。 郯焰笑得诡异,他见 檎躲得太急却被自己的脚给绊了一跤,立刻又托住了 檎。 但 檎不领情,随即再隔开他伸过来扶持的双手,有些懊恼地低着头,跑去搀扶起摔得很惨的老人家。 “老爷爷你没事吧?” 檎扶起老人家后,匆忙地拾起断成两段、写着“铁板神算”的布招牌还给他。 那老人家不知是否是惊吓过度,竟紧紧扣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让 檎的手臂泛红了一块。 “老爷爷?” 檎探头至老人家面前,惊觉那老人家神色惊恐,一双眼睁得老大;但仔细一看,眼里竟是黑抹抹、空洞洞的,俨然是眼珠被挖空后所留下的眼窝痕迹。 没见过被挖去双眼的人, 檎有些惊讶,接着,他见到老人家皱巴巴如风干橘皮的坑洞脸庞猛地抽搐着,全身颤抖不停,干瘪的双唇虽困难却竭尽所能地结巴喊叫着: “天、天……天上……谪仙人!”   檎扯了扯藤蔓,发觉还算牢固。他又望了眼脚下的悬崖,崖下树林葱郁茂密,初秋之际满坑满谷的苍翠未减,丝毫没有半点萧条之意。 郯焰随之探了一眼,只觉此崖高不可测。“居高临下,四周群山峻岭绿意盎然,我旅居鸿城十年有余也无暇见识此处美景。没想到 大夫有此闲情逸致,竟能寻得这般景致。” “没有啊,我不是来看风景的。”说着, 檎将长藤于一旁的大树上绕了几圈,加以绑牢。 “咦?” 檎将背上的药箱背好,看着崖边灿烂盛开的蔻丹红花。此种花材只生长在悬崖边,其性温和,根、茎、叶皆可入药,对血脉阻塞不畅、筋骨受损者有良好疗效。有了它,花啼的宿疾将可根治。 檎只顾着低头打量,毫不理会郯焰的疑问。 郯焰紧跟着问道:“你现在到底是想干嘛?” “采药啊!”他问第三次了。 将绿藤在手掌上绕了几圈,再深吸一口气, 檎定了心纵身一跳,便朝悬崖飞身跃下。崖底狂旋疾风强烈地流窜着,风打在脸上让他觉得有些刺痛,但随着他跃下传来的惊声呼喊却窜入他耳里。山谷的翠绿忽然间变得混浊深褐,引起阵阵漩涡。 “ 大夫!”郯焰的叫喊传来。 耳闻他的声音,胸口不知怎地竟传来一阵剧痛。莫名地,他疼得晕眩。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将以性命守护您! 吾皇陛下,伯邑考永远是您最忠心的臣子…… 檎捂着双耳,太多的声音在同时窜入他的耳里、脑里,也刺进了他的心里;他听见郯焰的声音,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两者交杂而混乱地嗡嗡作响。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侧身撞上崖壁却浑然不觉,只感觉到哀伤和痛苦莫名袭来,在他的身体里慢慢膨胀,直到他的心全然承载不下,就快要爆裂开来。 “ 大夫!”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条藤绳缓缓地垂至他的身边,同样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他睁着迷 的双眼,抬起头来却对上了郯焰焦急的面孔。 郯焰垂首,焦急的凝视着 檎。他的怆惶,使得自己的汗滴落入了 檎眼里,却一点也不自觉。 “又是你,一定是你老跟着我,我才会这么不对劲。”双眸有些刺痛。 檎眨了眨眼,让温润的热流由眼眶内流出。 原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非偶然,晌午碰着的那个铁板神算就说了,他和郯焰有几世渊源,今生才来纠缠不清,还说什么欠债要还的……只有还清孽债,他下辈子才会有好日子过。 “怎么哭了?刚才撞那一下很痛是吧?”郯焰将 檎的长藤拉近他的。“别担心,我这就拉你上去。” “你自己上去吧,别管我了。” 檎撞上山壁的侧边手臂已然麻木瘫痪,整个身躯的重量全靠左手撑着。因果宿命论他可是很信的,万一这回又欠了郯焰,就不知又得与他纠缠多久了。 “这怎么成?我不会丢下你的。” 郯焰嘴边泛起浅笑,一手抓着青绿的藤蔓,一手搂住 檎略嫌纤细的腰,顺势解开他缠绕在小手中的藤索,进而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郯爷!” 檎整张脸皱成一团。 “什么事?”郯焰露出他自诩天下无双、足以令世间女子皆神魂颠倒的迷人笑容,对着怀中的娃儿问道。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加起来太重了吗?” 此时,长蔓地应声断裂,郯焰的笑容也迅速消失,看着眼前景物飞快地往上移动,死命环住 檎不放的他放声大喊: “哇啊!” 檎的脸已经皱到不能再皱了,他心想,若能早点提醒郯焰藤蔓能承受的重量有限就好了,也省了吓得他鬼叫鬼叫的,尽失平日雍容贵态。   商末 朝歌城 夜幕低垂,皎月高升。 是日,帝乙皇大寿,朝歌皇城内四方诸侯齐聚,所献寿礼堆于外殿,积累成塔。 帝乙皇仁政爱民、施德天下,在他长达三十年的统治下,大商朝呈现了前所未有的盛世,四海升平、四方来归;而人民与诸侯们为感谢他的德政,更齐聚朝歌城贺寿,载歌载舞地吟诗颂德,夜深而不歇。 皇宫大厅之上,宫廷舞妓随笙乐摆动腰肢,轻快韵舞着。年迈的帝乙皇与诸侯们坐于席上,边享用不断端上的膳食,边观赏着身段婀娜的舞者们精湛的舞技。老老少少,一堆男人看得是目不转睛。 由西岐领地代替老父赴京贺寿的伯邑考并不喜爱这种场合。乐声一转,舞者们缓步走向诸侯寿席,他见有名女子含笑朝他走来,想也不想便挥退此女。 突然,一阵低沉的嗓音柔柔地笑了两声,那比普通男子高些,却又不如女子尖细的声音,婉转动人。一时失了神的伯邑考,不禁抬起由一开始就只盯着酒杯的眼往对面瞧去。 只见那人浅沾酒液的唇由青犀杯上离开,如花瓣般轻绽的檀口呈现蔷薇魅色。而他的双颊不知是因醉意或天生红晕,艳染了一层薄色淡红。 伯邑考发觉自己定是有些醉了,而且醉得双目打直,怎么拉也拉不回,否则怎会全然忘了礼数,紧盯着一名初识的少年不放。 也许是他眼前的少年太耀眼了,才让他如此失态。但他所着迷的并非是那少年比女子更清雅绝美的脸庞,也非他赛若皑雪的肌肤,而是少年欲隐于内却溢于外的肃敛之气。 月华光辉由皇城雕工细致的窗棂投射入内,洒落在少年身上,宛若一身银衣,轻柔复盖。恍惚间,那银衣却又似少年外放而出的光芒,隐隐约约的光线在柔和之中,流露出绝对的沉稳。 就是那股气度!就是那份鲜明得夺人双目的气度教伯邑考无法转移视线。 屏息许久的伯邑考长长地吁了口气,忽而,他察觉少年的离开。 “伯邑考!”邻席的人在他起身时连忙拉住他。“帝乙皇仍在上位,你是做臣子的,怎可离席?” “不也有人离席了?”他目送着那名穿着华服的少年步出大厅,知道若这么让他离去,日后恐难相见,便毅然地起身。 “那位寿皇子是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他的身份自是与你不同,快坐下吧!” 身旁之人见他举动冒昧,赶紧解释。 然这一刻的伯邑考谁的话都听不进耳,他拨开同僚紧抓住他衣襬的手就追了出去。 深宫内苑中,他宛入无人之境般四处乱闯。他晓得向来戒备森严的宫中,如今已因帝乙皇之广大盛宴,而将守卫们撤至殿外饮酒作乐去,现下宫廷之内,无人会阻拦他。 伯邑考快步走过连接一幢幢宫廷建筑的蜿蜒回廊,自大殿内追出一时半刻,沁出他一身热汗。他在廊上来来回回寻了数次,视线不断地朝任何少年可能容身的地方梭巡,却丝毫没能发现他想找的人。 廊上点着的灯笼垂于檐下,一阵微风卷来,吹得直至远处的灯火忽明忽灭,掀起一阵妖异的诡红。 “伯邑考!” 突然间,风止了。伯邑考伫立于回廊之上,他转身,发现他欲寻找的少年便站在他身旁的花丛当中。 “你知道我的名字?”伯邑考颇为讶异,却又难掩欢喜之情。 “西伯侯姬昌长子伯邑考,你一直盯着我瞧的时候,身旁的诸侯们告诉我的。” 火光不及处,微暗的花丛中传出寿的浅笑声。 “那么,还请寿皇子原谅伯邑考的无礼了。”他一双比夜更深邃的眸子映不出任何火光,不避讳地直视寿那该是少年的面容,却比少女更出尘脱俗的清丽脸庞。 寿又是一阵轻笑,只可惜,那么美丽的笑声中,却丝毫没有温度,“是命运注定的,你我还是得面对面。” “宿命吗?”伯邑考并不介意寿将两人今日的相遇当作缘分,相反的,见着了寿,他只觉心底多了份踏实。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里你拿着把匕首杀了我。”寿比了比被刺的位置,以平稳的语调说着:“就是这儿。” “梦境罢了,寿皇子怎能当真?” “我记得很清楚,你是我的劫数。” 寿信手拈来,折断了株含苞待放的白昙花。他将昙花梗置于手中轻轻一捏,那昙花花瓣竟缓缓绽开,顿时浓郁的香气由裹覆的蕊心中逸出,在两人四周久飘不散。 见此异状,伯邑考愕然无语。梦境究竟是真是假,实在难分难解,或许,这只是寿用来试探他是否有异心的伎俩。 “我该杀了你吗,伯邑考?”寿低喃。 短暂的盛放过后,昙花只落得雕零一途。 望着一瓣瓣飘落泥地的纯白花瓣,伯邑考不由得心头微凛。由寿的语气看来,他显然已知道自己的父亲西伯侯姬昌不甘盘踞于小小的西岐,而有谋反之意。此次他代父前来,便是欲摸清朝歌虚实。 年迈老衰的帝乙皇的三位皇子中,属寿皇子最年幼,但伯邑考曾听闻,论胸襟德行,寿皇子远比他的两位哥哥高出许多;论文韬武略,他更是当今太师闻仲的得意门生。他的天赋,也让他比朝歌城内所有醉生梦死、安逸无知之人敏锐许多。 再者,有着姣好轮廓与银月般无瑕气息的他,无惧而坦然的双眸中净是目空一切的气度,气势天成。 他不为王,谁当为王? “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可以与寿皇子你为敌。”伯邑考随即轻扬着唇笑着,心想着该如何应对。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不会有。”商朝国运即届六百年,是为不吉之数,加上近日天地异象,焚星遮月,乱象丛生,他有预感,血腥杀戮即将席卷而来,人道仙道都将陷入纷乱,天人五衰,无可幸免! “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伯邑考靠近了寿些,昙花浓郁的气味沾染在寿的身上,熏得他有些迷醉。现在他知道为何虽有众多女子随侧,他却都不曾动心的原因了,原来,那些都不是他所等的人。 “我能相信你的话吗?伯邑考。就算你不杀我,你的父亲也会杀我,总有一天,西岐军队会挥兵直抵朝歌,那时的你还会保有现在的心吗?”寿浅笑着,月色下,他的红袍沾染上一层月华光辉,星眸粲然,显得纯净而无瑕。他宛若传说中的天人般,不食人间烟火,出尘而脱俗;双眸绽放的冷冽气息,有种令人屏息的美。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伯邑考不假思索地折断白昙枯枝,划破指腹,“我伯邑考在此歃血为誓,从今而后我将以性命守护您,亘古无异!”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立下这种誓言,为了赢得寿此时此刻的信任,他竟对朝歌城的皇子使出这种骗姑娘的下三滥手段。 因为自始至终,他从未想过要背叛父亲姬昌。 “你最好别忘了你的誓言。”寿笑着转身离去,顿时红裘绒袍旋过泥地,扬起早已雕零的白昙花瓣。 此时,本该是平静无风的御花园内,骤然卷起一股妖异气流,回廊上诡谲的暗红灯火摇曳晃动,夹带着残花,掀起漫天尘土飞扬。 顷刻间,伯邑考竟觉天旋地转,只因这个初相识的绝美少年…… 不知不觉竟被那阵诡异的光景迷惑了心神,伯邑考只能恍惚地随着寿魅惑的身影而行,待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然踏入了寿的宫阙当中。 “三皇子。”守于寿门庭之外的宫娥们见他回来,便簇拥向前,立于走道两旁。 在寿到达之前,两名宫娥早已恭敬地为他推开房门,丝毫不让他优雅的步伐受到阻碍而停滞。 寿跨进门槛后,忽闻忠心护主的宫娥们亮出兵刃的铿锵声,阻挡伯邑考继续尾随他入内。 “让他进来。” “你的护卫?”入内后,房门旋即被紧闭起来,伯邑考伫立于寿身后,视线自始至终从未移离他被红裘所裹覆的背影。 “不错,而且个个都是美人。”只因他向来不喜长相碍眼的侍卫出现在他视线内。 “是吗?我倒没注意看。”伯邑考的心魂早已全系在寿的身上,谁美谁丑,他无法分心在意。但,寿此言却让伯邑考有些在意。“在你眼中,我又是如何?” 伯邑考天性的自负在这个名为寿的皇子面前显得一文不值,他觉得自己踏出的每一步,皆走得如履薄冰,胆战心惊。虽是孤注一掷,却又对自己全无信心,只因站在他眼前的是朝歌皇子,而非市井百姓。 普通人可能会震慑于西岐封地的威名,但此人却不会。 “你是如何,我当如何?”寿静坐于床榻之上,裘袍鲜红似血,衬得他神情冷淡的脸庞如鬼魅般惨白。 “我心中所想,也和你一样吗?” 伯邑考站至寿身前,无礼地抬起寿的下巴,定住他缥缈失焦的视线。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以为寿因害怕而微微地发着抖,但寿仅是含笑凝视着他,他这才发觉,颤抖的原来是自己,感到害怕的也是自己。 “更衣侍寝吧,伯邑考。” 接着,烛火灭了。 暗夜里,在寿平稳的气息中,伯邑考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第三章 商末,三十代皇帝乙崩殂,三皇子寿受诏继位,帝号辛纣,是为“纣王”。 纣王登基之初尚有政绩,但随太师闻仲出征北海剿灭乱党,京师兵力锐减,四方诸侯频频躁动,纣王为稳固商朝基业,于是下令召四大诸侯上京。结果,东伯侯姜桓楚、南伯侯鄂崇禹被杀,西伯侯姬昌被囚,惟北伯侯崇侯虎畏于朝歌势力,趋炎附势而存活。 血腥屠杀一起,朝歌百年基业逐渐败坏,拥有权势的纣王初尝血腥暴力的甜美,开始刚愎自用,诛灭谏臣;加上独宠苏后妲己,重征赋税,强召民兵,挖地百亩造酒池肉林,建琼楼玉宇,号“摘星楼”。用罄民脂民膏,使整个商朝陷入一片生灵涂炭。 “我们有多久未见面了呢?” “已数不清有多少年了。”伯邑考仅望了坐在上位的商朝天子一眼,便低下头去。今日在他眼前的已是集人间尊荣于一身的君王,而非当初他所认识的寿皇子了。 整座朝歌皇城弥漫着好似生肉腐败的异味,他一入此便闻见了。纵使在这座精雕玉砌的摘星楼顶,焚香处处,微风拂来,仍是吹不散这种令人反胃作呕的污秽之气。 他的王,如今拥抱着一名妖媚得诡异的女子,只会饮酒作乐、夜夜笙歌,完全不复当年俐落果断的模样。伯邑考摸了摸怀中暗藏的锐利之物。“此次前来,是希望陛下念在我父亲西伯侯为商朝尽忠多年的份上,宽恕他的罪行。他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不会再有任何叛国心念,恳请陛下遂了微臣这个心愿,让微臣偕老父回西岐颐养天年。” “这可不行!”寿身旁,妲己以狐媚的嗓音粘腻地说道:“那个老头一定得死,陛下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他若不死,我们又怎能安枕无忧呢?至于你,伯邑考……”妲己离开纣王身侧走了下来。“自个儿由西岐大老远送上门来,真不知你到底是白痴还是傻子。” “妲己,只有他不行。”寿揪住妲己的衣袖,反擒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接近伯邑考。 “斩草哪能不除根。”轻笑着,妲己一声令下,原本埋伏在摘星楼内的士兵们立即一拥而出,将伯邑考团团围住。“他不会的!”摘星楼内刀光剑影,伯邑考奋力抵抗的身影落在寿的眼里,但寿却始终深信着伯邑考当初立下的誓言。 白昙花下,亘古不变! “怎么不会?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会记得花前月下的誓言?你若留他一条生路,难保他回西岐不会带兵马挥军朝歌。”妲己嗤笑。 “他说过不会伤我。”不知为何,寿就是相信伯邑考会守住他的誓言。 “好!”妲己妖谲的眸子闪出银光,她对寿回眸一笑。“既然如此,我就让你自己对他死心。” 她水袖一挥,随即,负伤累累的伯邑考杀出了一条血路。 绝处逢生的伯邑考眼角余光瞥见了商朝尊贵的帝王——他的寿,正高傲冷冽地站在台阶之上,以无情的面孔漠然地注视着早已伤痕累累的他。 伯邑考原本以为,这次相见他还会记得多年前的情分,和他们裸身相拥至天明的那晚,但事实证明他料错了。当利害关系牵扯得太过广泛,当天子威严不容置疑时,寿惟有冷眼旁观,要他血溅当场。 天子,应天命所生之子也;君者,承天命之所降也。若天要寿为商朝君王,为何又要他身上弥漫血腥之气,让他残酷而冷血? 他想起朝歌忠臣们的惨死,想起残酷的炮烙之刑,想起蓄养毒蛇万千的盆,想起哀鸿遍野的朝歌人民,想起被囚于蛮荒野地的年迈老父,和他老人家历尽千辛万苦才捎至西岐的家书……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此患不除,祸害无穷! 原来,看来纯净无垢的寿,是个假借天人之姿投身帝王之家的妖孽;在他品行纯良的皮相下,是生性嗜血的魔道修罗。 利刃,在士兵慌乱惊呼声中没入了寿的胸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歌城帝王的衣襟为暗红得骇人的血所濡湿。因为一阵奇异的怪风刮来,将他们个个掠倒在地,无法起身。 “昏君!” 寿耳闻此语出自伯邑考之口,他冷然的眸子直视伯邑考黯黑的眸内,却怎么也见不着那晚他的温柔;伯邑考的眼里,仅剩愤恨、狂乱、殊死一战,就连最初的誓言也都丢弃了! “伯邑考,我一直都相信着你……”利刃,是确确实实地没入了自己的胸膛,寿感觉到的疼,是一种深刻得到死都无法忘记的痛。 时间,会让人忘记当初许下的诺言吗?往日情景,历历在目,寿闭上眼便清清楚楚地浮现脑海,为何只有他自己记得,伯邑考却舍弃了呢? “为了天下苍生,你非死不可!” “天下苍生……”突然间,寿仰头而笑。 他推开伯邑考,拔出刺进心窝的短刃,笑得凄厉,摘星楼里回荡的净是他的笑声;狂佞,却又万分痛楚。 “再说一次,伯邑考。”寿跌坐在龙椅之上,强烈的反弹力道令他受不住而呕出了一口鲜血。“再说一次,再说一次……那夜白昙花下……”寿咳了几声,接着血涌不止。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伯邑考在此歃血为誓,从今而后我将以性命守护您,亘古……亘古无异……”寿指着伯邑考,眼波流转处,净是嫌恶之意。 伯邑考怔楞住了,那不过是一句戏言啊! “什么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原来只是笑话。”寿凝视着深深刺伤他心的人,苍白的面容和身上的鲜血辉映着,竟有种异样诡谲的美。他的发狂乱地披于肩上,掩在脸上,受创的疼使他理智尽失,魔魅的眸子中现出了嗜血的本性。 妲己发着寒颤后退一步。 她利用了伯邑考,却错唤醒一头野兽。 自此,腥风血雨席卷朝歌,一场连天地都始料未及的动乱就此展开,仙界人界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无法脱离…… “这样你知道了吗?算了,见你楞了半天也不讲话,想必就是不明白吧! 唉,白白浪费了我那么多力气把以前的事重演给你看。喂,伯邑考,你这回可要听好哟……啊!搞错了,你已经不叫伯邑考了,今生的你,叫什么来着?啊,郯焰,对,你是叫郯焰没错,我想起来了! 喂,听好 ,我可是冒着泄漏天机之险来的,可别让我再做白工了。 商朝的纣王本是破军星下凡,肩负灭世的重责大任,他本来完成玉帝指派的任务之后就能回返天庭的;可是你的出现却让他魔性大发,致使生灵涂炭,后来他虽灭了商朝,却因杀孽太重而无法归列仙班,还被玉帝打落轮回受十世苦厄。 可是没关系,我家主子已经帮破军星改过命了,没出错的话,他接连的几辈子肯定都可以平平凡凡地安然度过;只是,惟一美中不足的就出在你身上,破军星的执念太强,老记着你捅他一刀的仇。我这就是来拜托你帮个忙的,请你帮个忙,也让破军星回捅你一刀吧! 他与你前世所结的情债若无法了结,下辈子、下下辈子就还得与你纠缠,到最后新仇旧恨全部加起来,他还回得了天庭吗? 喂,捅一刀会疼到哪里去?你别心不甘情不愿的好不好!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不是吗? 啥?破军星是哪位?不会吧!我说了半天你一点也没听进去吗?好,那我问你,这些日子你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跟着的人是谁?” “ 大夫!” 郯焰唤了 檎几声,但见和衣而寐的 檎双眉紧蹙,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声音。 山洞里,枯柴燃起了温暖的火光,郯焰抱了堆干草铺在 檎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上,南方来的他似乎捺不住北齐初秋的冷天气,嘴唇都冻得发白了。 山洞外早已是日落西山,天地一片幽暗寂静。郯焰凝视着 檎丰姿清妍的脸庞,端详了一会儿,唇际忍不住泛起柔和笑意,轻抚 檎纠结的眉间。这娃儿怎么连在梦中都是愁眉深锁的? 指尖滑过他的眉,掠过他的鼻,勾勒着他柔软丰盈的唇瓣,郯焰趁他熟睡得不省人事之刻,对着垂涎已久的人儿烙下一吻。 檎略嫌冰冷的唇上有着淡淡的苦味和草药香气,在温柔乡翻滚十数载的郯焰可谓已尝尽万点朱唇,但不羁如他,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仅此云淡风轻的一吻,却足以撩起他潜藏于心底的欲望,使之翻腾不已。 莫名的饥渴,让郯焰的欲念僭越了理智,他低头再度占据 檎苦涩的唇,撷取 檎身上独有的气味,一股让他陷入疯狂痴迷、无法思考的恼人气味。 身躯和身躯贴合处,干枯的稻草因为激烈摩擦而发出细碎声响。睡梦中,意识飘远的 檎不安稳地挪动翻移着,原本冷得发颤的身体内处,宛若被燃起一把火般滚烫了起来。 胸口的疼痛与体内的焦躁让 檎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至此,仍在 檎唇上贪恋流连的郯焰,虽明知怀中人儿已然转醒,却已完全抛却自持而无意离去。 他深深探入 檎的口中,纠缠住 檎怯生生的舌,在他毫无节制的吸吮逗弄下,意识不清的 檎再度逸出无助呻吟。 “嗯……” 规律而又急促的喘息声中,郯焰缓缓褪下 檎的衣裳,虽想爱怜地疼惜他,却发觉 檎的白皙肌肤在他的啮吻下已然潮红一片,而 檎原本冰凉的肌肤也逐渐温热起来。 接着,就在郯焰准备趁人之危、攻城掠地之刻,忽而,耳际有短暂的柔钢鸣音嗡嗡传来。郯焰心中一凛,还来不及反应,便有软刃松解旋绕而出,不偏不倚地架在他的颈项上。 “ 、 大夫。” 郯焰惊觉自己又陷入与上次相同的危难窘境中,他赶忙将紧贴在 檎裸露胸膛上的手掌移开。同时,却也因这小小的动作致使软刃位移,紧接着脖子便感到一阵痛麻,鲜血顺着锐利的剑缘滑落。 檎因尚未完全清醒,视线仍有些迷蒙,甫转醒的他正因体内的灼热而感到烦躁,随即又见到个模糊的影像近得几乎要靠倒在他身上,习武多年的直接反应加上混沌无法思考的脑袋,以致他不分敌我,出剑再说! “ 大夫。” 声音有些熟悉,但 檎仍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叫他。 软刃有被轻轻移开的迹象, 檎纳闷着剑为何会自己移动的同时,又再施了些力道。直至温热湿粘的鲜红沿着剑缘流入他微冷的手掌心,他睁大的双眸才得以看清楚眼前之人。 “郯爷?” “对,就是我!”看着自己又再次失血,郯焰只能长叹。 “你在这儿干嘛?” 郯焰指指 檎依旧架在他颈项上的软刃,带着笑的面孔僵硬如石。“这危险的玩意儿先收起来再说。”找哪天,他定会将 檎这危及他项上人头的利器给夺下,否则两人怎么“培养”感情呢?他可不想每回亲近他,都得让性命饱受威胁。 闻言, 檎点头,蝉翼般薄柔的百炼钢便咻的一声攀卷回他的手腕之上,只是平时绕于手掌心收藏的剑刃因沾了湿血,粘腻的感觉令他有些难受。 檎嫌恶地甩了甩手。 郯焰干咳两声,试图恢复应有的潇洒气度。“是这样的,我们跌到了山崖下后你便昏迷不醒,加上天色已晚,山路崎岖,不易寻得原路回到城里,于是我才决定找个山洞暂时栖身。” “我睡了多久?” “足足一天一夜!”那不是睡,那叫晕! 一天一夜? 檎双眉微蹙,不解自己为何会睡了这么久的时间。 洞外秋夜稍寒的晚风吹拂入内,燃着干枯树枝的柴火堆哔哔剥剥地作响,觉得有点冷的 檎拉好不知为何门户大敞的冬衣,紧紧遮盖住几近赤裸的上半身,顺道挡去郯焰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放的锐利视线。 接着, 檎用力撑起身要站起来,却意外地发觉左脚传来一阵剧痛。 “怎么?”瞧他小脸又皱成一团,郯焰问道。 檎将散落在下半身的干草挥开,伸手碰了下脚踝。“没事,脱臼罢了。”语毕,他擒住脚骨猛地左右挪整,咬着牙硬是徒手接上。 脱臼二字才入耳里,郯焰便闻骨头喀喀作响声。 “原来是断骨作祟,所以我才睡了这么久。” 檎站起身走了几步,虽然步伐有些跛,但已无碍。 “这么弄,妥当吗?”才几下功夫,就接回了断骨?“回撷欢坊后,我替你请个大夫看看。” 檎半句疼也没喊,这样的伤他竟似习以为常了。郯焰凝视着他苍白的脸庞,只觉心痛。 檎这娃儿才没几岁吧?但他偶露纯真无邪的眼内,却有着超脱同龄稚子的历练。 “替我请大夫?” 檎笑了声便坐回枯草堆上,言语之中绝非嘲讽。“或许你忘了,我就是个大夫啊!”而且,还是撷欢坊花妓千里迢迢由南荒请来的。他自幼潜心医术,这等小病小疾难不倒他。 “是啊,瞧我急得都给忘了!花啼曾提过你医术之高,北齐境内尚无人能及,就连她多年宿疾都让你医好了,是我瞎操心。” 郯焰作势捂着自己被划出血口的颈子,用力一扯,令原本该是止住的鲜血又开始直流。 “哎呀,流血了!” “真糟糕,我怎么又伤了你?”没见着郯焰的小动作, 檎以为自己伤他颇深,直让血流不止。 “小伤罢了, 大夫你千万别在意。”既然白白地被划了一剑,郯焰自是不可能放任良机错失而不加以利用。 “我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次次都这样伤你。”他翻出药箱内仅存的金创药倒了点在由自己衣衫上撕下的碎布条上,俐落地为郯焰包扎好伤口。 “记得昨天那个铁板神算说过的话吗?他说你本是天上仙人,却因触犯天条而被贬凡间。” “是啊、是啊,他不是还说我上辈子欠了许多人,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吗?我觉得他说得倒也有三分准,不然我真想不出为何我医术既不出众,却有一堆人跑来求医。” 檎认真地说着,天真的眸子闪着熠熠光芒。“也难怪我总有种感觉,莫非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会变成大夫,患者老多得让我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接着,他像想到什么似的侧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接着又望向郯焰。“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也欠了你什么,这辈子才又遇上你?” “果不其然,前世我们就有些渊源,这生才会纠缠不清。”郯焰顺着 檎的话,就是要让他做如是想。“只不过,你若再对我这么一剑一剑地刺下去,欠我的债,可是会日积月累、越积越多。” “那该怎么办才好,我也不想伤你啊!”医者父母心,只怪他无法控制那股超脱他所能掌控的憎恶感。每回在他惊觉不对时,手中利刃便已出鞘。 “你为何不试着先将防身软刃除下,撷欢坊又无恶人,若有人欺你,也有我护你。”郯焰扬起唇,虚应地笑,漆黑的眸子闪烁着不易为人察觉的黠狡。 “不可能!” 檎直摇头。 “怎么这些天相处下来, 大夫还信不过我?” “你不懂,这软刃有个名堂叫‘封手’,意思就是烙死在腕上,除非断腕截骨,否则无法卸下。”他摸着冰凉的剑刃,自懂事以来,这剑便已随着自己。 与他肌肤密合的百炼钢有着极强的延展性,致使十多年来筋骨生长,紧扣手腕的薄刃却完全无伤皮肉,而且柔韧有余,丝毫不觉负担。 拿不下来?这不就代表他今后还是性命堪虑!郯焰不动声色地探道:“封手这东西倒是前所未闻,是谁替你烙上的?果真无法卸下?” “这软刃出自师父的鬼斧神工,让我做护身之用,由于出自他的一番好意,我也不想随意取下。只是郯爷,你似乎对这东西挺有兴趣?” “凡与你有关之事,我都有兴趣。”趁着闲话家常之余,郯焰渐渐瓦解 檎的防备。他噙了抹迷人微笑,挪身靠近 檎身侧。 “郯爷?” 山间露寒,冷风灌入洞内。 檎打了个寒颤,望了望四周岩壁觉得奇怪。柴火燃响,澄红的温暖光芒映得他双颊发热。 立秋将至,平时的此刻就算升起再炽的柴堆也无法驱散他体内扩散的寒气,怎么如今只是郯焰偎在身侧,他便感到一股暖意由心底骤生? 莫非是他名中带火之故?四把火,烧得他心里暖烘烘的。 “何不再多谈些你的事?” 郯焰放软的声音有种奇特的魅力,略微沙哑,却低沉而富磁性。 檎顿时感到些微迷惑,像这样一个因他坠崖而不顾一切舍身救他的男子,自己对他为何会有舍不去的敌意?然而他这几番误伤郯焰,郯焰却毫不计较,光是这点便教他觉得愧疚。 “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超群的医术,真是了不得!” “我懂的东西全是师父教的,论医术,师父他有着我遥不可及的精湛之处,我不过只学得他一点皮毛罢了。” 檎谈到养育自己多年之人,神情不禁和缓下来。 “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好单纯。 “师父他待我极好。” 檎露齿而笑。“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家乡发生了瘟疫,所有人都难以幸免,幸而那时师父采药路过,救了甫出世的我,更视我如己出。” 故意示好与他闲聊,片刻间,郯焰便自 檎心房敞开处长驱直入,瓦解 檎紧闭的心扉。 同他聊天,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檎打了个呵欠,有些睡眼惺忪。 “你若困了便先睡吧,这里由我守着。”郯焰见他苍白的双颊被火光映得泛红,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你的脸有些烫,可怎么手又冰又冷?” “脚伤引起的,并无大碍。” “躺下吧!”郯焰先替他铺好保暖的松软干草,再让他枕卧其上。 檎至此并不多做反抗,洞内温暖的火光使他觉得有些虚软无力。原来他觉得热是因为断骨引起,为何他会将这股暖流和郯焰联想在一起呢? “怎么,还不闭上眼?” 檎的视线有些飘移,真是累了。“其实你也不是坏人,可花啼就说你心眼坏,要我别只身一人与你相处,要我小心你……” “小心我什么?” “小心你把我卖了!你看着我的时候,像在打着什么主意似的。”撷欢坊坊主常买卖贫童图利, 檎虽知他是个人口贩子,对他的反感却无法再增。一个肯舍命救他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我是在打你主意,可打的却不是那种主意。”郯焰喃道,失笑起身。“你是我到嘴的珍馐,留着自己用都来不及了,哪有可能会送给别人吃!” 俯视的黯眸之下,是 檎合眼入睡的无防备姿态。想来他的娃儿并没有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否则这情势不明的当头,他哪还有能耐睡得着? 回到余烬边再添些干柴旺火,郯焰不自觉地泛起笑意。这回还跌得真好,长藤适时的断裂,不偏不倚,恰好让 檎落入了他的手掌心。 郯焰暗笑,喃喃念着:“摔得真值、摔得真值!” 忆起昨夜梦回处,绿衫仙人托梦,再瞥见 檎天真稚颜,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既已明白悸动是为前世未了的情缘,郯焰当然不会傻到松手放他离去。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郯焰无暇理会因果宿怨。 只因他这生,不再是守着国仇家恨、深明世间大义、为救苍生于水火而忘情却爱的伯邑考。他只晓得自己深爱着这个人,将会倾尽一生所有去守护他。 檎对他莫名的记恨起因于他背誓的一刀,说什么还他一刀两人就此便永不相欠。 两不相欠? 他这世既寻着除却天命的他,怎可能轻易便放下与他双宿双栖的机会? “你来,是为了与我了断痴狂情缘,好重返天界。你是仙,而我为人,十世之后,我便再也寻不着你。” 轻抚 檎微蹙的眉间,郯焰倾身落下一吻。 “仅仅十世怎么足够?欠你的一刀,我不会还你,我要你生生世世,永远与我痴缠下去,你到哪儿,我便去哪儿寻你。”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仙又如何,神又如何?我爱定了你,任谁都无法阻拦!若遇阻碍,毁天灭地,亦在所不惜。今生再违此誓,我郯焰愿五雷轰顶、灰飞烟灭!” 万世悠悠,从今而后,他的心魂,都将只为他而存在。 寂静无声的洞外,漆黑夜幕闪过一道耀眼白光,银蛇划过天际,远处传来轰然巨响。 天之上,神人们听见他立下的永世诺言而躁动不已。 众生无欲、无妄,而无灾。 是天人,又怎可存有私念爱欲,沉沦冉冉浮生,只为厮守白头,弃天道于不顾? 第四章 腾驾于七彩云雾之上,玉石幻化成仙的翠正窃喜独自完成了一件大事。 这回她那因窜改破军星命格而弄得地府大乱、躲回洞庭山足不出户,又因孟婆汤生效而睡得天昏地暗的主子,肯定会好好地称赞她一番。 路经黄山,急于领功的她脚下彩云奔得急。未料,天地突地兴起一阵骚动,夜幕间,漫天银蛇奔窜,雷声轰轰作响,响彻云霄。 道行尚浅的她未能得知究竟发生何事,只得驾着彩云拼命闪躲朝她打来的雷电火光。 “哇啊!” 突地一阵闷雷由后方击上她的娇臀,袭得她跌趴在七彩云雾之上。 她痛得鼻涕眼泪直流,正努力想着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竟得遭受雷击灾厄之时,在她怀中安放已有十多年之久的湛蓝水珠不知为何,竟滚呀滚地,滚落至云层之下。 “糟,破军之泪!” 伸手强捞,但为时已晚。翠怔楞呆滞地趴伏在彩云之上,望着主子千交代万交代要她不能离身的重要东西消失没入云下夜幕当中。 雷声,响得她胆战心惊,三魂飞掉七魄,但她为何仍能听见破军之泪坠地时摔碎的声音? 蓦地,烟云缥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一道道银光划破,照出她惨如死灰的面容。 雨,在雷电之末悄然落下。 天幕间,她的主子翩然降临,落在她眼前。 “白费了……” 翠听见湘君长叹。   原本该是初秋清爽宜人的天气,却在昨夜雷鸣之后,细雨飘摇。 泗水河上风犹强劲,寒意从窗子的隙缝灌入撷欢坊厢房里,冷醒了 檎。 他拉开被子起身,睡眼惺忪之际,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撷欢坊的。明明昨夜就露宿在山洞里的啊! 敲门声响唤回 檎的注意力,他说了声进来,屋外的人便推门入室。 “ 大夫,您好点了吗?”花啼端来一碗热汤,原本忧心忡忡的神色在见到 檎后顿时纾解不少。 原来是花啼, 檎还以为是那块粘人的膏药。 “我没事。”他跛着脚走到屋内圆桌前坐下,发觉只是有些行动不便。 “我到厨房给您熬了碗热汤,您先喝下吧。” 花啼将鸡汤送到 檎面前,不容他推却地紧盯着 檎,非要他在她的监视下一口接着一口喝完补汤不可。 “花啼姑娘,劳你费心了。” 对于花啼的好意, 檎无法推却,可她一个姑娘家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这汤碗捧在手里,便觉有千万斤重。那瞎眼的铁板神算也说过,他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可怎么来到这撷欢坊,每个人都对他这么好呢? “ 大夫您医好了我的伤,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花啼娇颜泛笑。其实她是见昨夜郯焰抱着发高热的 檎由山里奔回撷欢坊那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才有了危机意识的。 郯焰做得太过明显,他昨晚一整夜都守在 檎病榻前未离去半步,连她想踏入 檎房内也不得其门而入,害得她还得趁他前往城里抓药给 檎的空档,才得以进这屋里来。 那个恶人,当初在她家乡见着了她,便砸下大把银子将她由双亲身边买来。家贫,她不怨,父母狠心将她推入火坑,她亦无怨;只因她了解自己可以以美貌自恃,并有能耐让男人心甘情愿拿钱来供养她。她只待攒够了钱,便要脱离这神女生涯从良。 俗话说人善被人骑,马善被人欺……不!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然而眼前这单纯如婴孩般的少年却全无防备郯焰的戒心。是她将他由南荒寻来,是她将他带进这撷欢坊的,她便有责任守住他,让他不被郯焰那私欲焚身的豺狼野豹给吞下肚去。 “我说 大夫——”花啼看 檎端着汤碗猛将鸡汤灌下肚的模样,就觉得男子生得清妍秀丽真是种罪孽,都是这样的容貌让他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喝了个碗底朝天, 檎将空碗放下,只觉一阵暖意自胃里散开,稍稍温热了他终年冰冷的身躯。 “我这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是不?”如果她已无大碍,是该选个时间送 檎离开此地了。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天吧! “啊!”提起花啼的病, 檎像想起什么似地突然站起身来。他张望厢房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一只药箱上。终于,他松了口气的将药箱拿来,取出箱底一株蔻丹色的大红花朵。 坠崖之前,他可悲的医者本性让他没忘记得采下这朵珍贵药花,见着这朵花,他是越来越笃信自己果真是坏事做太多,所以这辈子才来行医赎罪的。否则,性命攸关之际,怎么他一点都不会担心自己活不活得了,还有余力为患者采药? “你的病的确已好得差不多了,现下只需再喝下这最后一帖,你多年的宿疾即可痊愈。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为你煎药去。” 檎拿着药花,目光却又不慎瞥见箱中的冰糖葫芦。他楞了一下,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腿都跌伤了,但这十几串冰糖葫芦却丝毫未损。 他取了一串出来,双眉微蹙,想也不想便囫囵吞枣般的塞到嘴里。 “你的脚伤未愈,煎药的事我交代下人做就成了,你还是让自己休息休息吧!” 花啼扬眉,她晌午见郯焰买了堆糖葫芦往 檎房里来,又丢了些坏掉的冰糖葫芦,原来就为这个原因。 郯焰还真会投人所好、拢络人心。但为了 檎好,她可没打算将郯焰骗小孩的三流手段给说出来。 “不行不行,这药花仅此一朵,煎坏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檎摇头,山李子的酸意突地在他嘴里化开,虽有咬碎的红糖佐着,但仍让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要不你将方法告诉我,我让小厮们照着做。”花啼瞧他那副一点危机意识也无的模样,不知该哭他少根筋,还是该笑他的单纯。 直待连嘴都快抽筋的酸意过后, 檎才慎重地答复花啼所提出的问题:“也是可以,不过你叫他们一定得照着方法做,不许偷懒。这药很麻烦的,少了哪个步骤,都会大失药性。” 于是,他很仔细地说了一回煎药的步骤,包括几碗水煎成几碗水,其间要加入何种药引,之后再以几碗水煎成几碗水,放凉多久,等过烈的药性挥发得差不多了才可服用。 “我都记下了,这么一来,也该是送你离开撷欢坊的时候了。”花啼开始动手收拾 檎的随身杂物,半点也没想过问问主人的意见。 “啊!” 回过头来,花啼只见 檎不明就里地盯着她瞧,双眸中充满了疑问。她赶忙解释:“ 大夫,我这并非念完了经就不要和尚,只不过撷欢坊并非久留之地,有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在此,你还是早早离开比较安全。” “你说郯爷?” 檎觉得十之八九会是那个人。“可我这些天和郯爷相处了一阵子,倒觉他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郯焰在他跌落崖底后并未舍他而去不是吗?倘若他是个恶人,那他肯定会将陷入昏迷的他弃于荒山野岭而不顾,任由他成为狮子野狼的食物。若他真是恶人,又怎会将他安然送回撷欢坊呢? “你可别让他看似忠良的外表给骗了,总之,尽管让我将你送回家便是。” 花啼有些意外, 檎纯粹只将心思放在专研药理之上,从来就未能容下其它人,今日教郯焰给闯了进去,不啻是她动作慢了半拍,成了她的错。 “郯爷心地也不坏,只是……”只是每回见到他那张笑脸,就会有些微的反感,然后不知怎么地,手中软刃自会飞脱而出。 见 檎心存犹疑,花啼心一横,左手拎起他的药箱和包袱,右手抓住他的手,即刻步出房门。 她吩咐丫环赶紧备好马车在厅外等候,待与 檎联袂一拐一拐地走至厅外时,便将他与行李一齐塞进了马车里。 “有缘再见, 大夫。” 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马车喀哒喀哒地驶出联接撷欢坊与泗水河岸的桥面,车厢里的 檎什么都还没意识到,便已在起程回家的途中。 走得匆促,不过也好。立秋即至,居北的鸿城太早感染秋瑟气息。他由行囊内取出白瓷瓶,全数倒出却发现仅剩两颗翠绿药丸。 的确也该是回去的时刻了,这趟出来得太久,他带出来的药也都没了,若没尽快赶回枫谷,只怕这残破的身子没法撑太久。 光由帘外透入车内,让这幽暗阴冷的车厢内添了些暖意。他在花啼丢入的一堆杂物中寻找他的包袱,却意外地发现许多原本不属于他的物品。他翻了翻,发觉花啼放了许多干粮与水,还有两大箱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结果不开还好,一开,突然耀眼金光射出,映得小小车厢内满室光辉。 过了许久,待他习惯这刺眼光芒后,才得定睛一看。 哎呀,怎么全是金子呢! 他是听说自己在外头挺有名气的,除了固定的微薄诊金外,有时病人也习惯私下塞红包给他,可他从来就没见过有人的红包是以箱计算的。 这么重,他哪搬得回枫谷? 对了,糖葫芦的钱还没还郯焰呢! 河上的风灌入车厢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檎连忙拉紧身上衣服;他的病,是从娘胎带来的,十六年了,他的身子仍活像座千年不化的冰山,酷暑之下仍带寒意。 世人皆说他医术高明,他却医治不了自己这身病。 他惟一能做的,只有在每回冬季来临之前,躲回温暖的南方枫谷避冬,然后服用师父为他研制的趋寒之药。前些日子担心他病况的师兄就已捎过信来,他也应该尽快回去,只不过这些天出了点小意外,使他迟迟未归,师兄肯定会担忧不已。 檎将惟一的两粒药丸放入口中,举起装水的竹筒就要和着吞下。 哪知此时,车夫突然来了个急停,箱内的他反应不及,整个人一个不稳就往后倾倒。张大的嘴也被激泼而出的水呛着,鼻子里也吸进不少水。 马车停了下来不再前进,他却一径地猛咳;不但被水呛着,药丸还很不识趣地梗在他的咽喉。 车厢的窗帘被掀开,一个 檎再熟悉不过的人在他眼前出现。 “咳、咳、咳……” 檎涨红了脸,无法呼吸。 那名男子收起为 细雨所沾湿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没让水溅上手中捧着的药包,也不问有没有位置便硬挤进车厢。 “咳咳、咳……” 那人伸手轻拍着他的背,脸上虽漾着笑,眸内却不然。 “咳……” 他始终不作声,但落在他背上的手掌却如火般热烫。 在那漆黑的双眸中,所有的光芒都在迅速消失中。 檎止住了咳,却无法自他的凝视下逃开。 “郯爷。” 他笑得更深了。 从未显出过霸气的郯焰之后竟强搂住 檎的腰,将他扶下马车。 檎有些吃惊,他吃惊这份肌肤相拥的熟悉,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便已习惯于郯焰隔着衣衫布料却仍能传来的炽热体温。 雨静静地落在他们身上,郯焰扬起另一只手臂,无言地遮在他的头上,默默地为他挡雨。 但风雨飘摇,他纵想只手遮天,却仍挡不了乘隙而入的绵绵雨丝。 细雨湿了 檎的脸,落入他清澈的眼里,一片短暂迷茫水光摇闪之间,天地流光开始逆转,他见到地面落雨形成的水洼散出氤氲蓝色蒸气,接着,那一股蓝色蒸气急遽凝结,冲进了他体内。 他惊讶不已,以手拨拒,却仍然阻挡不了蓝气入侵。 他偏首望向郯焰,然而郯焰却只专注地搂着他踏上撷欢坊大厅,显然并未见到这番异象。 就在他被郯焰扶着前进停不下脚步的当口,耳际突闻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出自一名女子。 他直觉地往上仰望。 天上有云,云上伫立着一白一青的两抹身影,那青色身影朝他揖了揖身子,仿佛在陪罪似的,而那声叹息,则是出自白影。 是仙人! 不敢置信的 檎急忙拉扯郯焰的衣袖要他同他的视线往上望,去瞧这罕见的奇景。“看,快看,那朵云上有人!”哪知, 檎才二度回首遥望白云深处,却已不见仙人踪影。他疑惑地双眉紧蹙,就要挣脱郯焰的桎梏往外走去寻找那云上的身影,只是郯焰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 “你欠了我的,就想这么逃了吗?”他以为他想借故脱逃。郯焰倒忘了一点,今生的 檎因命格被破,早已失去前世睿智,而今只是个思想单纯的少年罢了,这样的他怎会有什么计谋呢! 再入撷欢坊,郯焰扯着极不自然笑容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悍然。 檎楞楞地凝视着这个神情中流露坚决的男子,再望望厅门外消失的仙人倩影,一时间还留在外头的心思完全拉不回来,丝毫不了解郯焰为何会有如此凝重的表情。 撷欢坊内空无一人,也许是方过晌午的关系,一些人仍窝在被窝里做着春秋大梦,连才送他出门的花啼也睡午觉去了。 察觉到 檎脚跛得严重,郯焰几乎是把他半提在空中继续前行,紧接着走过长长的回廊,将 檎送回原先住的厢房。 砰! 被用力地放在床榻上, 檎还是只能望着郯焰,只是面对看似温和却十足强硬的他,他显得有些纳闷。 是了,他上辈子也许真是欠了郯焰,所以这辈子才来还债。但,有人讨债讨得这么凶的吗? “我又不是不还你,你现下无病无痛地,我医你何用?”显然他还债的方式即是治其病痛。 “你怎知我无病无痛?” 合上房门,将手中药包丢至圆桌上,带着笑的郯焰来到 檎身边,他也不急着先为 檎的断骨上药,而是径自坐在他身侧的床板上,看似无害地与他攀谈。 “你的气色再好不过,我实在瞧不出你有何不妥之处。”医者本分, 檎抓过郯焰的手切脉问诊。 “我不说你又怎会知道呢?”郯焰抓起 檎另一只空闲的手放在他的胸膛前,让 檎感觉他不告而别所带给他的伤痛。“我是这里疼。” 带着软刃的左手把脉把了一时三刻, 檎的眉也越结越深,只因他实在诊不出郯焰有何毛病。“你的胸口会疼吗?是怎样的疼法?”他只得再问个清楚。 “揪心之痛!” “揪心?这样吧,我开帖舒筋活血的药,你先吃吃看,虽然照你的脉象看来不似有病……”照理他已行医多年,师父教的加上经验累积的,这世间应鲜有疑难杂症能考得倒他;但对于郯焰的症状,他却出乎意料地完全看不出端倪。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这个医术如此高明的大夫怎么没看出来呢?”郯焰捧心皱眉,看似轻佻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成了一副款款情深的样子。 檎笑了声,发觉郯焰原来只是在开玩笑。 檎绚丽的容颜如昙花般绽放,郯焰一时间被他绝美的笑颜所迷惑。 就是这抹清妍,让他甘愿在悠悠岁月中无尽地等待;他寻了他许久,终将在这世与他厮守。 “恕我医术尚未纯熟,你那心病到底得用哪种心药医治呢?郯爷。” 檎扬起一抹淡笑响应,但待他由切脉的腕处回眸时,却迎向了郯焰深邃惑人的眸子。 檎静待着郯焰的回答,但郯焰却宛若定石般迟迟不语。 “郯爷?”他又唤了声,试图唤回郯焰不知飘向何方的神智。他的眸,漆黑得足以吸纳四周的光,宛若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般,令人窒息。 檎只望了一眼便急急移开视线。他的心,在郯焰直视的凝眸中跳乱了拍子。 郯焰俊朗的外貌下,隐隐透露着一股强势占有的欲望,那像极了猫见着老鼠、天敌相峙时要将对方生吞下肚的感觉。纵然郯焰过于温和的神态已替他掩去不少意图,但那流露在外的企图过于明显,而 檎也已不是第一次意识到郯焰对他的企图。只是他天生少根筋,太容易对人放松戒备。 “你就是我的病因。”反手扣住 檎诊脉的手腕,郯焰顺势封住他软刃出鞘的可能。 “我?怎会?” 檎扯扯自己受困于郯焰炽热掌心的手腕,却发觉已动弹不得。他失笑,也显出些微慌乱。 “好不容易我们才能重逢,你为何要离我而去?”郯焰凝视着 檎唇际沾染着糖葫芦的红渍,这让 檎的薄唇看来鲜红欲滴,也让他产生啮咬侵犯的冲动。 寿皇子,一个前世与他有过露水之缘,后来却成了他的君,是他遥不可及的挚爱。郯焰心底浮现一股深沉的悲戚,他每回一想起自己曾试图以利刃结束这个人儿的生命,便万般地憎恨自己。 他的确深爱着这个人,否则这样的执念不会在转世之后怎么也忘却不了,让他执着等待 檎的出现。这一世,他的破军是魔也好,是修罗也罢,他都不会再背叛他。他这一辈子,终将守护着他,就算这份情感不见容于天地,就算将来会堕入阿鼻地狱,他也绝不言悔! 郯焰倾身,轻触 檎清冷的唇瓣。 檎的唇际留着山梨独特的酸甜香,有些干涩,带着少年的气味,令他迷乱不已。 一次又一次的轻触,郯焰始终自持着不敢过于放纵。他虽然迫切地想得到 檎,却也不愿 檎在这场追逐中受到任何伤害。他要做的是张开一张柔软而坚固的密网,将这个可人儿牢牢地网在其中。 挣扎过后,郯焰百般困难地离开 檎的唇,但当他瞥见 檎因过度惊讶而苍白失色的脸庞时,不禁喃道:“我忘了要吻你得趁你睡着的时候才行,这下可吓着你了,真糟。” 第五章 见 檎神色大变,郯焰只好暂时松了他的手,在一旁桌上拿起大清早便由城内医馆买来的药包。 “我来为你上药吧!” 他解开结绳取出以荷叶包覆的药膏,挽起 檎的粗衫裤管,卸下他沾着泥土的麻履,以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黑色膏药敷在 檎的伤处。 他的动作轻盈而温柔,弄得 檎抬放在他膝处的脚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他搞不懂郯焰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要这么对他? “你……干嘛亲我,我……可是男的。”以手捂住双唇, 檎的身子戒备地往后挪动。 “我正在为你敷药,别乱动。”郯焰笑了声,又将他给捉了回来。 “可是、可是我……” “谁说男子对男子不能有非分之想的?我们相处那么久了,日久生情不行吗?” 檎怯生生的态度落在郯焰眼底,只会让他兴起强烈占有的欲望。 檎眉目间隐约淡露的无邪是种蛊药,早已迷乱了他的神智。 前世今生,郯焰都陷落在他的清雅之下,耽溺于那抹单纯里。 他的情人,有着最清澈晶莹的灵魂。 “什么非分之想?你是说你对我有非分之想,而且还不是想将我卖掉的那种非分之想!?” 檎大惊失色。 “是啊!”他直言不讳。 “你不知道我们该喜欢的是姑娘家吗?该喜欢像花啼姑娘那种女孩儿才对,你该不会是搞错了吧?” 檎猛地抽开自己搁在郯焰膝上的伤脚,直觉接触到他身体的部分像有火焚身似地,燥热不堪。 “我从未搞错过,只是你尚未想起罢了。”郯焰柔情的双眸直瞅着 檎——他的俎上肉。 “我尚未想起?尚未想起什么?”又是想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若早知会遇上这个令他无法应付的人,他绝对不会来这撷欢坊。 “你知道的,我等了你许久。” “我不知道!” 檎现下只想尽快逃离郯焰的碰触。 郯焰凝眸一笑。“记得所谓的因果宿命吧?前世若非有债未还,今世是绝不可能纠葛难分的。” 郯焰顿了顿,等待慌乱的 檎冷静下来。只是他的情人这模样倒也可爱,让他笑意盈满了心。 “前世你欠了我的,是情债,合该这生偿还,天又让我遇见你。”反正知道实情的只有他一人,郯焰干脆颠倒是非,说什么也要在露馅前将这娃儿骗到手。 “啥?” 檎的吃惊不在话下,连声音都提高了许多。 “那日摔下山崖,因缘际会之下,我记起了所有的事。原来我俩前世早有海誓山盟,却因国仇家恨而使你弃我而去,留我孤身一人。其实这事你不记得也好,我不想连你也受前世记忆所困;所有的苦我来受也罢,我只求这生你能留在我身边,与我再续前世未了缘分。”他将事实整个扭曲了。 郯焰说得诚挚而态度坦荡,一点也不像唬弄人的样子。 檎半信半疑,但他仍不能接受他与郯焰前世的关系。山盟海誓?就是说他们上辈子也曾经这样亲过嘴的意思吗? 天! 檎涨红了脸,捂着紧闭的双唇,就怕又让他有机可乘。 “檎儿,你知道的,我不相信就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你在等我,而我也在等你,我们等着和对方再次相逢。”“是……好像有……” 檎挣扎着,初见郯焰的第一眼,他的确有着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只不过,那份悸动里夹杂着的是憎恨,他原不知憎恨从何而来,但照郯焰的说法,竟是和前世的国仇家恨有关了。 “单凭此就足以证明我所言不假。” 他很坏是不? 当好人是没用的,这点前世的伯邑考便已证明过了。 商末,他为国家大义举刀相向,却换来了一世遗憾。此生又怎会傻到重蹈复辙,让他心爱之人心碎呢? 总之他已洗心革面,当恶人了。 “不过,我们可都是男儿身,这不好吧!” 檎疑惑着,百思不解男人怎么可以和男人发生感情的纠葛。 “无所谓,反正你会爱上我的。”郯焰不说“迟早有一天”,迟早还是有个迟字在,他若是决心攻城掠地,便不会让 檎有喘息的机会。 “还是姑娘家好吧?就像花啼那样。”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花啼了,郯焰眯眼问道:“你喜欢上花啼了?”莫非他的情人记着前世教训,这辈子不肯留在他怀中? 这可不成! “不,她好看嘛!” 郯焰忆起他生性就喜欢美丽的事物,无论是当初护他寝宫的宫娥,或是宫内嫔妃,无一不是纤纤佳人,惹人怜爱;郯焰更记得,只因他甚爱妲己,专宠于她,而造成妲己无法无天、弑杀忠臣的结果,终至破败商朝天下。 然,他们现今转世至北齐,那么那祸害“妲己”呢?她是否也随着他们转世而来了? 是谁?会是谁? 花啼吗?不,她的功夫还不到家。 接着,他又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有双狐狸媚眼的人…… 正当郯焰沉思之际,窗外突传鹰唳之声。 “是宝宝!” 趁郯焰分心之际, 檎赶紧将自己已被郯焰所包扎好伤处的脚抽回来。 一声巨响,鹰振翅撞开 檎厢房的窗扇,疾飞而入。 “宝宝?” 不明就里的郯焰转身往窗口方向望去,但见眼前一片黑云压顶,突然鼻梁上传来椎心刺骨的剧痛,让他不禁惨叫一声。 “哎呀——” “嘎——” 正襟危坐于床榻之上的 檎瞠口结舌,恰好见到了这幕人间惨剧。 他枫谷的守护神鹰尖喙一啄,猛地啄伤郯焰向来自傲的英挺鼻梁。 “哎呀!” 檎忍不住也叫了一声。 真是惨绝人寰哪!   欠了人的,就不能不还,否则利滚利,就会像滚雪球般越积越多,到时就更难还清。 夜半时分,却见 檎忽睡忽醒,这个问题苦恼得他无法安稳成眠。 立秋以来,天寒地冻。他冷,几次都兴起想回枫谷那温暖南方的念头;但郯焰是个恼人的存在,他成了座让人越不过的高山横亘在他心里,教他有所牵挂,无法轻易丢下他离去。 夜里,寒风呼啸着拍打窗子,泗水河上风声咻咻,他蜷缩着冰得像身处极地般的身子,梦呓间缓缓地吐了口气。 朦胧间,他像是听见了师父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柔美中,有那么一抹轻蔑世人的笑意。 他听见师父说着: “就快了,我已经替你找好解药,不消半月,你体内的寒毒便可清除。” 檎缓缓睁开惺忪睡眼,仿佛见到漆黑的角落有双浮现妖异银光的狐狸眸子。 “不可能的,师父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他冷得不想动,说服自己是看见幻觉,闭了眼又要睡去;怎知半晌过后,却听见木门咿呀地开启又合上的声音。 “师父?是你吗师父?” 檎发觉好像不是在做梦,他裹着棉被,以迷 的双眼努力地梭巡着熟悉的身影。 “师父?” 以厚重的被子裹住自己冰凉的躯体, 檎踏着受困意所滋扰的步伐,歪歪斜斜地推了门往外走去。 不过他实在运气不佳,才跨出门槛走了几步,便撞上方巡视完场务回厢房休息的郯焰。 “怎么,冷得睡不着?”郯焰走至 檎身前,瞧见他不自觉流露的想睡却又无法入眠的懊恼模样。 “有点。” 伫立在微暗的长廊走道上,黯淡的星光浅浅地洒在园中花蕊瑟缩、含苞垂首的花儿上。 檎双睫轻扇,正极力摆脱困意的他是全无戒心。 他打了个呵欠,举起手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结果一个疏忽,裹在身上的厚重被子滑落在地,沾染了灰尘。 他见被子不小心掉到地上,也不管蒙了风沙的尘土地有多脏,伸手捡起棉被就要往身上裹去。 “我看这条被子别用了,怎么盖也盖不热的。”郯焰快一步夺过被子远远抛开,并趁着 檎拧眉不解之际,张开双臂作势欲将他搂进怀里。“或许你可以考虑到我房里来,我床上有件冬暖夏凉的貂毯,比这块破布实用。” 哪知 檎及时反应过来,侧身滑过郯焰意图不轨的魔爪,施展着自幼习得的轻功,挪移步伐,轻易地躲过郯焰的擒拿。 志在营商的郯焰完全不懂武功,他有些费力地与 檎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占了优势的 檎原本可以逃得开的,但他却在移转间大意踏空长廊台阶,不小心整个人栽进了花圃里。 郯焰凝笑,他原来是爱煞了 檎眉头深锁、无所适从的茫然样子,才总是紧追着他、逗弄着他玩;然而当他发觉自己竟如此顽劣之时,却已无法自拔地贪图眷恋在 檎纯真的反应里抽不回了。 花圃内,雨滴落于 檎如丝绒般细柔的黑发上,他双手撑着地,跌坐在绿意盎然的青翠枝丫上。带着迷 睡意的他浅抿着唇,下巴略扬。 天仍飘着细碎雨丝,泗水河上风一吹,断断续续的秋雨在黯淡星光下,摇晃着诡异的蓝。雨是那夜雷声骤起后,就未曾停止过的。 光和水交织融合,落在 檎身上,如同雨中之月般散着一轮昏黄的月晕。他虽是辰星降世,却有着其它星子远比不上的光芒;令人炫目的神采中有着沉稳,云淡风轻的神色里掩映着尊贵。 然而在此瞬间,郯焰平静无波的心里却掀起了巨浪。 这个夜里, 檎第一次出现他这世绝不该有的神情。 是星与雨辉映的关系吗?夜色下, 檎退却笑意的容颜清冷纯净,他纾解的眉,让一股急急窜出的冷冽气息所取代。寿俊美无瑕的身影在时空错乱中与 檎重迭,他直视着他,那熠熠生辉的魔性眸子百年之后,又重回到他的身上。 寂静的花圃之内,垂首等待明春来临的花儿突地骚动起来。缓缓地,一株、两株,顷刻间,星夜下园内含苞的花儿争相绽放,然后,急促的结束这夜短暂的美丽。它们待不了明年春暖,便化做花泥,徒留一地曾有过的灿烂。 郯焰看得心惊,不由自主地沁出一身冷汗。 他不了解实情,但可以猜到,经历了那么久的时间,被除却的天命又重新回到了 檎身上。 天人骗了他! “郯爷?” 过了半晌,风吹醒了睡意消失大半的 檎。他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跌坐在地,而长廊上的郯焰正睁大了眼,惊愕地望着他。 “郯爷?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檎在满地雕零的花瓣中欲起身。飘着雨丝的秋夜冷得令人打哆嗦,他努力地回想自己为何会身处花圃当中,却在好像想到什么的时候,被雨打湿的滑泞花瓣让他一个没踏好又往后摔去。结果,快想起来的东西当然又给抛出了九霄云外。 “小心!”怔楞消退的郯焰恢复神智,连忙一个箭步往前拥住了他。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紧握住 檎冻若寒冰的手,郯焰吃惊地问道。 他本以为 檎只是不适应北国过于恶劣的天候而想回南方,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趋寒的药若吃完了,是会这样的。” 胡里胡涂又为对方所钳制,致使 檎原本纾解的双眉又拧成一团。他努力地自郯焰灼热的掌中要抽回自己的手,试了几次发觉竟是徒劳无功。 自幼师父虽有教他练武,但天生病弱的他不像师兄尽得师父真传,练得一身超凡武艺。他最厉害的是轻功,师父说遇上打不过的敌人时拿来逃命最好;只是师父忘了教他,当敌人像八爪章鱼般将他紧紧缠绕,令他的轻功施展不出来时,那该怎么办! “你有病,是什么病?你不是大夫吗?怎么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了?”郯焰问得急切,什么十世天命的,他都不在乎了。 纵使 檎今生又会回到前世嗜血修罗的模样,纵使 檎又要在人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都不管,他就是矢志不渝;魔也好,仙也罢,他只想守护 檎最初那一抹单纯的灵魂,再也不会动摇。 “我没事,就是怕冷罢了。” 檎瞧平时从容不迫的郯焰突然变得紧张兮兮的,直觉地想尽快脱离这个怪人;无奈受困在他胸膛之中,纵有再绝世的轻功也派不上用场。 “你冻成这样怎么不跟我说?你脚伤未愈无法上山采药制药也可告知我一声,你开个药方让我替你至城里药铺抓药回来即可,再不我也可聘几个老师傅为你上山采药,你要寻什么药只管交代,没有办不妥的事。” “我的药全是师父制的,药方也只有他有,他没教过我怎样配这味药,我也不知该怎么开药方。” 檎打了个寒颤,困在郯焰怀里虽不适,但郯焰传出温热体温的躯体却让他不小心偎了上去。 “你师父现在在哪里?我派人寻他去。” “师父行踪飘忽不定,向来也只有我师兄找得到他。郯爷你若是想白费力气,还不如放我回乡,我家里倒还有些趋寒之药……” “不成!”郯焰立即打断他的话。“你脚伤未愈就这么走了我不放心,况且你欠了我的,在还清前债之前怎可离去?” “可是我冷……” “你冷,那倒也不是问题。”郯焰一把抱起了 檎。 “郯爷!”突然腾空被纳入郯焰怀里, 檎大吃一惊。 “就这么着,今夜,你同我睡了吧!”   “这、这、这根本和我当初预计的完全背道而驰了嘛!”七彩云霞之上,翠挽着苍绿的湖水调衣袖猛拭汗。 依她的计划,应该是由托梦告知郯焰前世因果开始,然后他敢作敢当地受破军星一刀,接着两人的恩怨就此烟消云散,继而破军星修行十世,而后天命终届,再归列仙班。 哪知这郯焰根本就不安好心,隐瞒事实就算了,他居然还坏到扭曲实情,弄得这世平实无华的破军星信以为真。这个凡人,还真是可恶!然而,她就这么一次看走眼,却酿成无法收拾的大祸。 翠回过头,苦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卧于彩云之上、闲适地享用着点心糕饼的主子。 “别看我。被你这么一搞,弄得破军星的事众神皆知,现在连天人们也都对我摇头叹气,纷纷猜测我是造了什么孽才养到你这块笨玉石。”湘君专注在她的桂花糕上,再也提不起劲看翠。 “可是主子您正气凛然、路见不平、不平则鸣,您就忍心见破军星君被凡人所误,再重蹈前世复辙吗?您菩萨心肠、秀外慧中、兰心蕙质,您真要这么狠心弃破军星君于不顾吗?”翠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恳求她的主子再施一次援手。 “天意如此,我也没办法。谁教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溜出来,还擅自告知郯焰他前世与破军星的纠葛。那两个人我也没想过会那么难搞,本来打算让他们连连错身十世,至破军星回返天庭就圆满结束;哪知你乱来,引得郯焰立下重誓,惹得天人侧目。现在我怎么帮?万一又一个旱天雷打下来,你替我挡是不?” 湘君虽这么说,其实心里却另外思索着。那郯焰不过是一介凡人,竟得以惊动天地?这点她越想越觉不对劲,于是乎她开始怀疑,是否有什么事是她当初漏算的。 “郯焰前世不也发过重誓,那时就没事啊,我哪知这次会那么严重!”她淅沥哗啦地哭个不停,懊悔不已。 被旱天雷打到真的很痛,她被打过,所以她知道。也难怪主子死都不愿再插手管这档事,旱天雷专打人屁股,那么顾及形象的主子肯定是没得商量的。 “怎么会相同!前世发誓时的伯邑考轻率不羁,顶多是个痞子;此生咒誓的郯焰痛定思痛,十足像个疯子。天有天道,他此生对 檎之心坚定不移,天地岂有不动容之理?”换句话说,什么天地为证、日月为鉴的,若非出自真心而为,信口雌黄之言,人家不见得会轻信的。 古有所谓心诚则灵。原因很简单,烧香拜佛、祈福求寿、有事没事的人这么多,天人们也是很忙的。 “主子您真狠心,再多帮破军星君一次都不肯!”翠放声大哭。“可怜的星君,真是命途乖舛,好好的被主子您给弄成这副痴傻模样,现下出事了,还被弃如蔽履般,真是没人疼、没人怜,看了就教人心酸啊!” 听到最后,湘君干脆挥起衣袖,要将腾驾的七彩云霞一分为二,以求远远脱离这个当初一念之差不小心养成的玉石精。 “咦?” 突然,哭声骤止,湘君撩起衣袖的举动让翠的一声惊呼所止住。 “干嘛,决定不哭了?” “不,主子,您看那儿!”翠的神色变得惶恐而惊慌,她纤指遥指云端之下那一抹想都没想过会再遇见的身影。 翠走样的音调又震又颤地抖到了九霄云外: “九、九……九尾妖狐!” 第六章 轻轻地被安置于床榻之上, 檎睁大惊恐的双眸,直视着一脸笑容可掬的郯焰。 “你的脚还疼吗?” 郯焰动作轻柔地为 檎卸下麻履,小心不去碰到 檎的伤处,和缓而慎重地将他的双足置于床上。 “不疼。”郯焰的手一放开他,他旋即往床榻的内侧挪去。 “那就好,明儿个一早我再替你换药吧!”说着,郯焰便解下外衣抛在衣柜之上,屈膝跨上了床。 檎见情况紧急,左手薄刃鸣了一声,想都没想便放出薄剑,直指郯焰咽喉。 “你这是做什么?”郯焰噙笑,背脊冷汗直流。 檎始终没对他抛下戒心,亏他这几天来不分昼夜地照顾他,却未能一举攻陷 檎的心房。 “这话该是我问郯爷才对。”他是纯,不是蠢。 “你房里没棉被了是吧?”郯焰故作安适状,无视冷剑有封喉之危。 “我有,可是被你给丢了。” 檎见郯焰没有退缩,反而一步步地逼近他,他无意识地将软刃往后稍挪。 “你的药吃光了,冷得睡不着对吧?”郯焰发现了 檎的举动,心里窃喜。 “若你没中途拦下马车,现在我早回家拿到药了。” 檎又将剑缩了一些。 “檎儿,让你睡我这里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受寒。”郯焰缓缓地说:“你教我怎么在担心你睡不暖的夜里安好休息呢?若你在我身边,我能照顾到你,那我才得以放心入睡啊!” 郯焰诚恳动人的模样教 檎无法怀疑他的居心。 “两个男人睡在一起,你不觉得奇怪吗?” 檎喃喃地道。他侧过头叨念得极轻,如同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薄刃闪动着森冷银光,但并没有让郯焰却步。“你屡次对我出剑,无视我的真心,莫非我真是如此不堪,让你全然无感觉?” “倒也不是……”倒也不是不堪。几日相处, 檎发觉郯焰真是待他极好,浑身上下挑不出一处缺失。 只不过郯焰越是对他好,他心里越是有种不快的感觉。也许是上辈子带来的孽帐吧!那种夹带着恨意的感觉是渗入骨髓里的,他不知该如何消除。 “你可以举剑向我,我不会怪你,但今夜我拥你入眠的决心还是不变。我不是登徒子,不会占你便宜,我只怕你夜里冷着了,会受风寒。”郯焰将自己的咽喉逼近薄刃,以表真心。 果不其然,就在郯焰赌命贴上剑刃的那一刻,软刃拨动起舞,及时盘旋缩绕回 檎白皙的手腕。 郯焰满意地露笑,他料到 檎绝对舍不得下手伤他。孟婆汤封住的是 檎过往爱恨痴狂的记忆,但曾深爱过的人哪可能如此轻易地忘却? 纵有红尘轮回,那份爱恋始终还是移转至今生。 且寿对他的情若已消逝,此生何来恨意? 原来爱与恨根本仅是一线之隔,爱之深、恨之切…… “睡吧!” 郯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 檎躺下,并将貂毯覆于两人身上,不让他有时间思考怎样反抗。 檎受惊,静如雕石。他从来就未尝与人同榻而眠过,更甭提是个将他紧拥入怀、肌肤相亲的男子。虽然他始终认为这样大大不妥,但郯焰自然不矫饰的神色让他以为是自己太过多心。 温热的体温由衣衫相接处传来,郯焰双臂圈绕在他的腰际间。 檎圆睁着双眸不知该如何是好,顿时,胸口天生的赭红胎记竟随着郯焰温柔的举动而暗暗疼了起来。 “你别恼,也别再皱眉。我这样对你不是要你还我些什么,而是自然而然地想对你好。你痛,我会心疼;你冷,我就心慌。爱上个人就是这么回事,你让我心里充满了你的影子,半刻都不能停止想你。” 郯焰灼热的气息轻拂过 檎的耳际,他的枕边细语呢喃轻柔。 檎发觉自己冰冷的脸颊竟无来由地热了起来,在郯焰的柔情攻势下,他静如止水的心湖也被撩起阵阵涟漪。 “我好不容易等着了你,盼的就是能与你相守到老。你不能响应我也没关系,我并不在意。” 听着郯焰毫不忌讳地诉说自己的情感,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有种催人入眠的力量。 郯焰名字里的四把火烘得他暖洋洋地,冰封的经脉血路似有股暖流缓缓流过,使得他不再冷得直打颤。 靠在郯焰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檎说服自己该以平常心去看待郯焰。毕竟郯焰无条件地出借温情给他,人真是好得没话说。 檎渐渐地放松,沉重的双睑也缓缓地合起。 只是…… “郯爷。” 檎沉吟。 “嗯?”见 檎许久没声音,以为他已经睡着的郯焰双手正在貂毯底下忙碌着。 “可不可以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麻烦你高抬贵手,别剥我衣服。” 郯焰干笑了两声。 “我是想将手放入你怀中,这么一来会使你暖点。”真糟,他应该确定 檎完全熟睡才行动的!太过心急,反而乱了棋步。 “劳你费心了。”   清晨时分,恬静无梦的 檎在窗外一声凄厉鹰鸣下,猛然睁开双目。 “师父!” 师父来了!这声鹰唳是宝宝在告诉他,师父已经来了。 檎掀开紧密盖在身上的毯子跃身欲下榻,怎料,腰际却有双手臂牢牢地圈着他。 “郯爷松手。”他忙着扳开郯焰紧紧搂着他不放的手。 “天还早,你想去哪里?”初醒的郯焰有双迷 的黑眸,他的眼底盈着对 檎的爱怜。 檎蹙眉,他意识到自己竟因郯焰的举动而内心动摇。与他人相拥一夜、共枕而眠是他前所未有的经验,郯焰这么待他,真是乱了他的心神。 “我有事,我师父现在在外头,我得去见他。” 来不及套上厚重的冬衣,硬扯开郯焰的手后, 檎飞也似地往外头冲了出去。 郯焰伸了个懒腰下床,披上挂在床边的外衣后就尾随 檎而去。 檎看来是个十分尊师重道之人,所以他该好好地认识认识他的师父。他若能博得老人家的好印象,日后便更能无往不利。 离开厢房的郯焰寻着 檎的身影、一路来到中庭花圃。入秋后冰冷的气候使得连日秋雨化作片片皑雪,一夜奋力绽放后枯黄雕萎的花朵也为这场瑞雪所掩没,消失在黄土堆中。 雪景中, 檎单薄的身子伫立在一名俊美得骇人的男子身旁。 郯焰眯了眯眼,不敢置信自己见到了什么。 鹰鸣展翅,男子扬起手臂一招,在阵阵的振翅声下,羽毛丰美、雄纠气傲的大鹰落于男子身旁的枯枝上。 男子英姿朗朗的容颜漾着妖异诡谲的神色,偶有媚色,更是惑人心魄。他的美貌炫目得令人气绝,使得初识者常因他过于细致绝美的五官而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但郯焰只是第一眼便知道了,因为那张清艳而邪气的面孔曾经与他相对了十多年。不!不仅十多年,遥在百年之前,他便认识了这个人。 那双狐狸眼,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 然而这生,他更是与他血脉相连之人。 郯离,他的三弟。 “师父没回枫谷?” 檎就站在郯离身边,一双星眸莹莹闪烁。 “我途经鸿城,在客栈里听说你让撷欢坊坊主请了去,便来探你一探。”郯离迎向郯焰的深沉目光,邪魅一笑。“檎儿,江湖险恶,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娃儿在外可有受委屈?” “委屈?” 檎瞧见师父如炬的目光紧锁住由后方走来的郯焰,连忙道:“我在撷欢坊期间多亏有郯爷照顾,没受过委屈。” “郯爷。” 檎靠近郯焰一步,将他与郯离隔开。“这便是我曾向你提及的师父。” 师父向来不喜外人,他由师父盯着郯焰的目光看来,郯焰应是下下等,属于最不受师父青睐的那型。 “傻孩子,我们认识。”郯离抚过 檎因寒冷而血色尽失的脸庞,言语间万般宠溺,那是做给郯焰看的。 “师父熟识郯爷?” 檎可惊讶了。 “他是师父的二哥,是师父同父异母的长兄。” “咦?” 檎望望郯焰,再望望郯离。他的师父与撷欢坊主竟会是兄弟,一时之间,令他无法置信。 在 檎眼前的是两个风格迥异的男子。老成世故的郯焰年届而立,秀色绝媚的郯离仅届弱冠,而且他们的面貌并无相似之处,这样很难说服人去相信他们有血缘关系。 “许久不见了,三弟。”郯焰咬牙切齿地说着。真是冤家路窄,兜了几个圈子后,还是碰在一起了。 那双媚眼夺人心魂,郯焰恨恨地看着 檎以景仰的目光崇视着郯离。他怎会那么巧成了 檎的师父?造化弄人,这世有了他来兴风作浪,想过宁静的日子,看来不太可能了。 “算了算,咱们也有十多年未见了吧?二皇兄……” “皇”字震入郯焰耳里、撼入他的心里。他感到胸腔郁闷,不悦郯离提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自第一眼见着 檎起,他便该料到无忧的日子已逝,但他忽略内心响起的警讯,沉溺在与他相逢的欢愉当中;现下,前世冤债寻来,人齐了,静止不动的命运之轮莫非又要再次激活? 妲己——腥风血雨的起因。 狐孽投世。 郯焰直觉,风雨欲来……   北齐开国根基尚浅,君主传位仅历两代。十三年前,始祖皇未及立诏即骤逝京师函阳,其子三人中——郯衍、郯离争位。 长皇子郯衍因握有国玺而召令天下,出兵剿灭三皇子郯离之营窟,废其镇国将军之职;二皇子焰虽无谋反之心,但受牵连而撤其国相之位,逐出皇廷。 至此,郯衍登基,富国昌民,是为龙溯元年。 “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他不是你能碰的人。”望着屋外雪堆上与大鹰嬉戏游耍的爱徒身影,郯离浅笑轻扬,魅惑人心的眸子闪烁着冰冷清辉。 撷欢坊内堂并无闲杂人等,惟留这对失散多年的兄弟。 郯焰望着只少他几岁的胞弟,发觉这些年来他的弟弟竟仍是当年别离时的模样,一点也不见岁月在他脸上划下的痕迹。 “如果我说我已经碰了呢?”郯焰不将郯离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只当郯离又是来搞破坏的。 “那么你绝对会后悔。”郯离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他掌握任谁也料想不到的秘密。自当年他在皇位之争时饮恨落败、兵权被解、流放荒野起,他便矢志复仇,非要让当今皇帝坐不稳龙椅、扰乱皇廷不可。 这个秘密,他藏在 檎身上已有十数年。近来北齐皇廷气衰落败,看来是他该进一步行动之刻了。 “我若放开他,那才真会后悔。”郯焰神色坚定,丝毫不退让。 郯离笑道:“你爱上他了,那可真是不得了。” “我是爱上他,你莫要从中作梗。若你再敢无风起浪,就算你是我弟弟,我也不会饶你。”郯焰掠下狠话,定要将 檎得到手。 “二皇兄,我并非强想从中作梗,实因檎儿并非你能轻易碰触之人。他在娘亲怀中尚未出世时,娘亲即重病身亡,我虽及时救了他,但那寒毒早蔓延至其五脏六腑、无法根除。你与他相处下来,必定也晓得他天性畏寒了吧?每逢秋冬,便是寒毒发作之时,他这孱弱身子不禁起风寒,已没多少时日可活。”言下之意,郯离竟是不想令两人将来生死相隔,痛彻心扉了。 郯离之言,令郯焰闻之心惊。“檎儿已是江湖上名闻遐迩的神医,他竟连自己都救不了?你是授他医术的师父,也没办法救他吗?” “办法是有。”郯离狡诈一笑。“据闻天山山巅有种希罕的瞿兰仙草,性热耐寒,若得此药草,则檎儿之病有望;不过此草离土后立即雕谢枯萎、难以存活,但若要医治檎儿之疾,又必须将瞿兰草之药性引出,以烈日曝晒七天才得其效。”他故意顿了顿。“除非……” “除非什么?”郯焰急问。 “除非有人愿意充当药引,服下瞿兰草,让瞿兰草药力尽泄于体内温血之中。” 言尽于此,郯焰双眸一锁,颔首会意道:“说来说去,你便是在打我的主意。我还真当你会这么好心地将檎儿的病情说给我听呢!” “你八字属阳,乃极阳之子,世间除你,再也无人克得了瞿兰草焚热之力。我也曾试过让一般人服食瞿兰草,但那些人实在太不堪,全死光了。”郯离提到这事,却如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般笑了出来。 郯焰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你说你爱他,我倒想看看你所谓的爱,究竟能否至死不渝。” 屋外,漫天飞雪。纯净不染的白雪中,是 檎无瑕瑰美的身影。 郯焰凝眸深处,是对 檎深刻的爱恋。他这生,早笃定了要为他生、为他死。 “天山距鸿城不远,你何时出发?” “不急,你也得让我先休息一下吧!”郯离笑得轻蔑。 无法理解情爱二字为何能让人有勇气忘却一切,他嗤笑世间男女愚爱,竟值得生死相许。 顷俄,屋外庭园中嬉耍的身影突然停止了笑声。 在郯焰专情的注视下,那抹身影缓缓摇坠,软倒在白雪之上。 “檎儿!” 郯焰瞬间怆惶地朝那抹身影飞奔而去。 笑颜诡魅的郯离独自静坐屋内。 “开始了……”他意味深长地道。   “极阳之子?” 由撷欢坊回奔至居所洞庭山,一路上翠便听见主子喃喃自语地念个不停。光是九尾妖狐口中极阳之子一句,就念了不下百次。 “主子,您没事吧?”怕再惹主子不快,翠只能小小声地道。 湘君斜睨她一眼。“当年你与九尾妖狐共事时,可曾发现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翠一直很尽责地侍奉破军星君,遂没心神去管其它闲事。”翠回想起往事,浑身又是一颤。 她当年随九尾妖狐入宫,化名喜媚,赐封贵人,但过的却是心惊胆战的日子。她老是觉得九尾妖狐仇视她,想找机会将她一口吞下肚似的。 “破军星身边绕着哪些人?”湘君再问。 “不就是常伴他身侧的妖狐妲己、亚相比干、太师闻仲、西岐伯邑考……啊!还有翠!”翠努力地想了想,仅凑得出这些人。 “除去已经封神、位列仙班的闻仲,再拿掉你,这些人中就剩下纣王、妲己、比干、伯邑考……破军星、贪狼星、天相星、紫微星……”湘君恍然大悟,她动念发咒,瞬间已经驾回洞庭山的彩云拐了个大弯,疾往昆仑山方向飞去。 “主子!”翠没抓稳,差点被疾飞中的彩云给抛出去。“不是到家了吗?您怎么又……” 不消半刻,七彩云霞急停于昆仑山紫微洞前。翠没抓好,一个骤停让她由云上滚到了云下。 “主子,莫非您讨厌翠了?翠以后绝不敢自作主张,趁您睡觉时胡乱来了,您别像以前那样把我丢给别人养啊!翠若不能待在您身边侍奉您,那翠真是活不下去了。”她摸着犯疼的玉臀,可怜兮兮地啜泣着。湘君将她带到昆仑山紫微洞,用膝盖想也知道她主子是想将她丢给紫微星君当丫环,省得见到她就气。 “主子,翠真的不敢了,您看在翠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就别将翠转送出去吧!”好惨,真的好惨!想来她也是尽心尽力为主子做事的,没想到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主子气得,这下没希望了啦! “主子?”抹了把泪,翠疑惑唤道:“主子?” 平时她这样又喊又叫的,湘君多少都会有些反应的,怎么今天…… 湘君指指紫微洞口挂着的一块牌子,要翠将其上苍劲有力、入木三分的浑厚字迹念出。 翠擤了擤鼻涕,缓缓念道:“主人有事外出,洞内无人请回。” 翠定睛再看,板子上还结了蜘蛛网,这里想必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 “我早该料到那郯焰并非寻常之辈,能够让破军星神魂俱伤的,自古以来就只有紫微星一人。” 湘君的推想是正确的,紫微受天地极阳之气而生,与天地连心。那郯焰有能耐教天地发怒,落雷破她精心布下之局,便是神人们看透了他的身份,要他勿沉溺于人间爱欲而舍了天道。 紫微掌生,破军掌灭。 这两颗天命疏途的星子相竞落凡,兴起人间风雨。破军受天命而生,然而紫微呢?她记得商末落世的星子中并无紫微之名啊!然而紫微这番作法,看来竟是寻破军而去…… 天人不得相恋……原来是这陋规啊!湘君全明白了。 “什么,郯焰是紫微星君?” 湘君好不容易厘清的脑袋,又传进翠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死了、死了,我托梦给他的时候还用了极不礼貌的语气对他训话。糟了啦!主子,翠以下犯上,这回没救了啦!”湘君捂着耳朵,腾动云雾离去,她受不了的将翠丢在紫微洞前,任她又哭又叫,不想理她了。 第七章 屋内很暖和,有阵松香柴燃烧时发出的香气;他的身子也已暖和,某个炽热的胸膛还贴着他的背,与他一同分享体温。 檎睁开了眼,意识仍涣散未收回之际,耳边已传来郯焰低沉的呢喃。 “这么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吧?我真没想到郯离会是你师父,不过看来他倒挺喜欢你的,没让你吃苦头;只是当我知道你和他竟已相处十多年时,心头就没来由地感到酸溜溜的,真不是滋味。他那双狐狸眼媚得勾人,你啊,一见他便高兴得魂都飞了,也不想想我的感受,我才是最爱你的人哪!” 郯焰没发觉他醒了,自顾自地在他耳边絮叨着,接着握起他缠绕薄刃的左手,在裸露的肌肤上落下轻吻。 “算了,反正你就是恨我。我虽想化去你心头之怨,但又怕你一旦失去对我的恨,便会对我了无牵挂。唉,想我郯焰一世意气风发,这么没骨气倒还是头一遭。若早知你这般爱恨分明,我宁愿那刀是刺上我身……”郯焰沉吟半晌后续道:“倘若当初是你刺我一刀,我定是不会记恨的,毕竟我是真的背叛了你啊……” 檎没注意听郯焰到底说些什么,初醒之际的他脑袋一片空白;这个样子一直持续至郯焰的亲吻由他的手腕移至手臂,接着挪移至敏感的耳际时,他才忽地回神。 “郯爷。” 檎微微挣扎。他这回记住了郯焰的话,为免一时大意伤了他,他忍住被轻薄的不悦与让薄刃出鞘的冲动。 “你醒了。”郯焰的语调中明显地浮现惊喜。 “烦劳你松手,我真的不习惯与人同榻而眠。”尤其是被郯焰搂着睡。 两人虽隔着单薄的衣料,但郯焰源源不绝的热度却烧灼着 檎的肌肤。郯焰这么一抱,让 檎产生异样的不快之感,暧昧不明、荡人心志的情愫在暗处衍生。 “我这是在替你暖床。”郯焰一笑,将 檎搂得更紧。“昨天你冷得晕了过去,我可不想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为了 檎,他发疯似地揪着郯离狂奔天山摘取惟一能医治 檎的瞿兰草服用,也没问清楚到底郯离最后会用什么方法取他体内之药替 檎治病。他让他那弟弟看了好大一场笑话,都是为了这小家伙。 “我不冷了,你也该放开了吧!” 檎发觉自己在郯焰厢房之内,而已习惯鸿城偏冷气候的郯焰为了他,还大费周章地取来火炉燃柴,让整个厢房变得暖烘烘的。 “你不冷,但我让火炉这么一烤却是热得不得了。你的身子还有点凉,我抱着就刚好了。”郯焰才舍不得放开他。“快松手。” 檎有些恼,被郯焰紧握的左手腕一转,不安分的软刃又传来嗡鸣之声。 郯焰当然没傻到照 檎的话去做。他大掌包复着 檎稍有凉意的手,貂毯底下另一只空闲的手便开始不规矩起来。 “郯焰!” 檎大惊,顿时浑身僵硬。 “不该只有我一头热,对我,你也该稍有感觉吧?”郯焰轻舔 檎脆弱的耳廓,着火般灼热的手掌覆住 檎衣衫下最为敏感之处,隔着粗布衣逗弄摩擦着。 “放、放手!” 檎双颊突地窜红。 他的身后是郯焰紧贴着他的灼热身子。 檎慌了,郯焰的举动教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是想挣扎脱困,但郯焰温柔和缓又淫靡的动作却让他闪了心神。 “我不会伤你,你尽管放松,毋需紧张。”郯焰的软语在 檎耳际呢喃,他的唇落至 檎颈项间,渐渐又攀上 檎冰凉的唇瓣。 “不!” 郯焰忽视 檎不情愿的声音。“我只是想让你身子再暖点。” 他轻笑,舌毫不费力地滑入 檎贝齿之间,与他交缠,撷取幽香。 檎迷蒙间竟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他在惊讶自己对郯焰全无招架能力之时,发现郯焰那不规矩的手竟扯开了他紧绕腰间的衣带,伸了进去。 突然,厢房外传来的敲门声使得 檎的神智瞬间被惊回,他空着的右手急忙拉住郯焰的手掌,欲阻止他继续做恶下去。 “爷!” 隔着一扇紧闭的木门,花啼的声音透了进来。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已经睡了。” 郯焰对着门外的花啼说道,在毯子底下的动作丝毫无停止的迹象。他戏谑地复上 檎的敏感,不但无视他的反抗,反而更加狂佞。 “热了吗?你的身子。”郯焰吻着他的颈项,烙下痕迹。 檎抿紧双唇,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如今绯红不已。 “怎么不说话,是怕花啼听见吗?” 郯焰加重手中力道,硬是逼得 檎逸出一声呻吟。 厢房外的花啼等得不耐烦,连敲了几次门。“爷,外头来了些官兵,我挡不了。他们把整个撷欢坊都给封了,客人也都给赶跑了。”她今夜赚不了钱,全都是因为郯焰的缘故。 “你喜欢花啼多还是喜欢我多?”郯焰磨蹭着 檎身上的敏感处,听着他无法按捺情绪的喘息。 “我没说过……喜欢你……” 檎忍得辛苦,但他不知这眼眶湿润的强忍模样在郯焰看来,却是极尽煽情之媚态。 “言下之意,你是喜欢花啼多些 ?”郯焰不怀好意地道:“那么,我就开门叫她进来,让她看看我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好让她永远不敢对你存有遐想。” 郯焰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 檎以为他要抽身离去,情急之下喊了声:“不要!” “爷?”花啼似乎听见了什么。 “说啊,说你没喜欢过她。”郯焰翻过他的身,深邃柔情的双眸紧紧锁住 檎飘忽的眼神,然而他不规矩的手却未曾停止过对 檎的挑弄。 “我……没喜欢过她。”体内翻复着前所未有的灼热感, 檎紧绷得几乎无法喘息。 郯焰为何要这样对他,那双深情的眸子为何只望着他一人? 对于郯焰,他明明有恨,为何在他的轻抚与细语下,他却变得脆弱,变得无所适从? “那就好,除了我之外,你绝不能喜欢上任何人。” 郯焰倾身吻上 檎柔软的唇。他感到身下的人儿一阵悸动…… “檎儿……”郯焰叹息般地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对 檎的爱恋在心头萦绕不散,充斥着他的心。 “爷,你到底出不出来?”花啼等得烦,竟踹起门来。“你不想赚钱是你家的事,姑娘我还没捞足上岸的本钱,休息一天少赚多少你知道吗?” “我就来,你先应付那些官兵去。”郯焰应了声,他也怕花啼就这么踹开了门,尽泄屋内旖旎春光。 郯焰披上外衣下榻应门, 檎便乘机拉过厚重的貂毯将自己完全盖住。 郯焰回头见 檎那羞于见人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缩成这样,会闷着的。”   月出时分,笙歌本不该歇,但偌大的撷欢坊内却已宾客尽散,徒留一群身着军服的官兵驻守。 这群官兵风尘仆仆而来,并非鸿城驻军。 由内堂步出的郯焰望了一眼清冷的大厅,挑眉问道:“各位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为首的将领站出,手持金线绣制之圣旨道:“我等奉皇命前来。陛下圣德,广邀名医,齐聚函阳讨论医术,集百家之长,以造福后世。 檎大夫众望所归,有幸受钦点封为太医令。 檎何在,还不速速接旨?” “ 大夫前些天方走,你们来晚了。”花啼这句话不知已说过几次, 檎是她亲自送走的,她会不知道吗?但这群呆木头就是认定 檎仍在撷欢坊内,死赖着不肯离去,还赶跑了这里所有客人,弄得她没法子,只得请出郯焰。 的确, 檎是名医,但行踪不定加上无固定行医之医馆,所以许多人常常耳闻他在这镇上拼命赶到时,他已至下个乡里去了。花啼当初还是打探了几个月,才得以于南荒偏僻之所寻得 檎。 “ 大夫的确已经离开撷欢坊,各位官爷请回吧!”郯焰下令逐客。 这些人当撷欢坊是什么地方,这么捣乱不坏了他的生意才怪。况且他如今最为不悦的是,千盼万盼才得以与 檎更亲密地接近时,马上就有人不识相地前来打扰。 “我等在入鸿城之时早已彻查出入城门之记录,册上载明 大夫仅有入城,未曾出城。这位公子……” 带头的守兵疑惑地望着眼前器宇轩昂、态度从容的男子,总觉得他一身尊贵傲气,非平常市井商家可比拟;他又觉得此人面善,好似在哪处曾经见过般。 “这位公子想必知道 大夫目前行踪,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若寻不着 大夫踪影,便不会由鸿城退兵。”那将领按着军人脾气,收敛着不敢冲动;郯焰有股非凡气势,轻易地便压过了他。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这群人烦死了,还不快滚出去,在这里看了碍眼,挡了姑娘我赚钱的机会!”花啼娇颜怒斥,虽有天仙般的脸蛋,但嘴里吐出的话却字字不饶人。“也不想想这里是哪里,鸿城可不比京师函阳,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我理你是哪儿来的兵呢!也看不出你有多大能耐,这儿是姑娘我作主,就看不惯你碍人做生意。你们这些呆木头看了就讨厌,别站在姑娘我面前,还不快走,省得姑娘我看了眼睛痛。” “你!” 为首的将领心高气傲,从没被人如此羞辱过。方才慑于郯焰天成气度而心存畏惧,但在出言之人换成一个小小娼妓之后,恼羞成怒的他竟拔剑而出,直指花啼。 花啼心惊,连忙退了一步。她还有大好将来,梦想着攒够钱赎身就要立刻离开撷欢坊,她可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人手上,落得连神主牌位也没人供奉的凄惨下场。 “我开玩笑的,这位爷,您别……别认真了。” 眼看利刃就要穿喉而过,她抛了个哀求的眼神给离她最近的郯焰;但郯焰居然无情地耸了耸肩,偏过头去当成没看到。他也不想想她这些年替撷欢坊赚进多少白花花的银子,现下她不过是逞一时嘴快惹祸罢了,他这恶人竟想见死不救。 也罢,反正她一生命苦,懵懂无知时让贫困的双亲给卖了;待她长大了些,连自怨自艾的时间都没,便忙着习舞取悦客人;直至今日豆蔻年华,还是得屈服于郯焰的淫威之下,努力赚钱为自己赎身。 就这么结束了也好,反正她自始至终都是孤单一人,死了也不必烦恼会有人为她伤心。 只是,正当她抱定必死决心,决定豁出去之时,紧闭的双眸前突现一阵刀光剑影,兵器清脆的铿锵声让她大感意外地掀起眼睑。 眼前,那蛮子将领直刺她咽喉的长剑上,竟有把寒光四迸的蝉翼薄刃旋绕攀卷而上。薄刃由她身后夺鞘而出,她胆战心惊的转头一看,没想到见着的居然是早该离鸿城远去的人儿。 “ 大夫!” 救星,救星!花啼紧绷的情绪一松懈,死里逃生的她见着 檎这熟悉面孔,满腹的委屈和对他的思念交杂,泪便不争气地潸然落下。 她转身趴在 檎肩头,啜泣出声。 “你惹得一个好好的姑娘哭了,真该罚!” 攀附的软刃犹如银蛇般游移,那将领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兵器,心中一惊,再加上剑刃受控,失去反击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尾幻化的灵蛇攀附上自己的手背。 紧接着大厅内突闻一声凄烈惨叫,将领紧握着的长剑匡啷落地,顿时血腥气味弥漫。郯焰定睛一望,发觉那将领手上竟多出一道血红伤口。 幸而 檎出手轻,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并未伤及筋骨。 他的神色……郯焰关心的并非那名将领的伤势,他所在意的是 檎容颜上轻染的淡然。 他记得 檎身为医者,只有行医济世,从来不肯轻易伤人;然而今日他却眉也不皱一下便出了剑,这代表的是什么? 郯焰冷汗又湿了背脊。他没料错,魔性果真又回到了 檎身上。 他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檎儿!”惨叫声回荡不去的厅内,突然传来郯离如水般柔美的声音。 两者混杂一起,听得众人起了鸡皮疙瘩。早已止住泪水,却仍假装伤心、趴在 檎肩头不肯起身的花啼也好奇地抬头四顾,继而,她在离众人不远的厅侧茶几旁,发现一名俊美绝凡得不像男子的男子。 “到北齐皇宫去,那里才是你最后的归所。” 花啼听着那男子说的话,看着他优雅地斟茶轻啜;那份美,简直不像人世间应有的,令人心神荡漾。 花啼叹息地倒回 檎身上,突然间又被人拉离 檎。 她耳边传来郯焰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要是敢再借机亲近他,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砰的一声,她被丢在一旁的木椅之上,震疼了她的娇臀。 “胆敢伤害朝廷命官,来人啊,把这群人统统给我拿下。”受剑伤的将领原本客客气气地只想完成朝廷交派的任务,怎知撷欢坊内竟没人卖他的帐。他好歹也有官位在身,但眼前这群人却各忙各的,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自家事情,半点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弄得他自尊受损,火大了。 其余官兵得令,纷纷举起刀枪,作势欲向前围剿。 哪知此时,撷欢坊外又传来快马之声,另一群官兵蜂拥而至。 “郯焰何在?”那群人当中步出了个发鬓灰白的将士,炯炯有神的眼眸扫视四周,逼退了早他们一步前来的官兵们。 “郯焰在此。” 那将士循声望见郯焰,立即趋步向前作揖行礼,神色之恭敬,让其它人为之一楞。 “找我何事?”郯焰揽过 檎不让他再与花啼亲近,眼朝郯离一瞟,发现他笑得诡魅,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坏主意。将士由身旁小兵手上接过同样绣工精致的澄黄圣旨,恭敬地摊开朗读:“诏曰:国相郯焰因镇国将军叛乱之罪受牵连,经朕彻查,怜其在朝时为国尽忠不遗余力,下令平反。今,赐还郯焰官俸爵位,并宣郯焰入宫晋见,以叙手足天伦。” “二皇爷。”将士合起圣旨,将其呈至郯焰手中,“皇上速召,劳请二皇爷立即起程。” 郯焰眯了眯眼,转向郯离。“我身处鸿城十年有余,从来就没向人提及自己的身份,更遑论有人会知道我定居于此。三皇弟,你说是不是很巧,自你来了之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巧、不巧!”郯离优闲地啜了口茶,面露微笑。“是我向函阳报信的。这场游戏参加的人越多,就越是好玩呢!”那已届中年的将士见到北齐国当年的三皇子郯离在场,立即趋向前去。“下将参见将军。” “将军?”但见郯离浅笑。“我很早以前就不做将军了。” 趁着厅里乱轰轰的,先前来的将领不禁暗自哀号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郯焰疏忽松开了手,惦记着花啼腰伤的 檎便又朝她走去。 “花啼姑娘,你没事吧?” 花啼楞楞地看着这一屋子混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怎么撷欢坊内来了个美若天仙的将军?还有,那郯焰竟是皇族?一个经营酒馆娼寮的恶人居然会是有着尊贵血统的皇室血脉!?开什么玩笑,老天瞎眼了吗? “花啼姑娘?”见她双眼瞪大,默不出声, 檎又喊了她一声。 “你给我过来!”郯焰手臂一拐,再度将由他怀中溜掉的 檎擒回。他就是小心眼,见不得 檎和其它女子说上半句话。 “我是关心她的病。” 檎拧眉,不满地说了声。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关心她。她不是痊愈了吗?有空你不如想想该怎么关心我吧!”郯焰被这厅内突来的纷乱弄得失了耐性,再加上 檎的注意力总往长得标致的女子身上飘,令他觉得有种被忽略的感觉。 被强抱回郯焰怀中, 檎感到十分不自在。 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与郯焰太过亲昵的举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时,突如其来的热潮翻涌而上,染红了他本该苍白的脸颊;偏偏又在这时候,郯焰的气息窜入他的胸臆,害他想起方才在他房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暧昧情事。 檎尴尬地低下头,一时半刻间竟都没抬起来过。   京师函阳,天子脚下。 与郯焰连坐几天马车直达北齐皇宫的 檎,原本以为自己真是来参与一场交流医术之盛宴,怎知皇城内一片惨然,北齐王早已逾月未曾上朝。 而他一下马车,便被请至帝王寝宫之内。跟在他身后的郯焰面色些微凝重, 檎原本不知道他在烦些什么,直至见了北齐王,他才有些了解。 庄严肃穆的寝宫内,面容枯槁犹如死灰的北齐王静躺在一张由象牙雕成的华丽床铺之上,两名上了年纪的大臣随侍左右,神色黯然。 “二皇爷。”两位大臣初见离宫十数载的郯焰,欣喜之情不在话下;但两人相觑一眼,却又双双跪倒在地。“臣等斗胆,假传圣旨召二皇爷回宫,请二皇爷恕罪。” “皇兄怎么了?”郯焰问道。 “皇上龙体违和,已昏迷月余,臣等虽屡召太医,但诊治多时却不见效。” 北齐近年外患加剧,西方秦蛮、东边燕寇屡犯边境。而齐王已过壮年却仍无子嗣,为保基业,朝臣纳后立妃之说纷起;无奈齐王仍深爱着多年前返乡省亲却意外病故的皇后,坚持不愿纳妃。加上朝中又无将相良材可为齐王分忧,致使思念爱妻过度的齐王心力交瘁,不胜负荷而一病不起。 “檎儿。”郯焰唤了 檎一声。 檎还没走近看个仔细便摇头。“师父吩咐了,没他点头,我不得动北齐王一丝一毫;况且瞧他这神色,想由阎王手中多赊点阳寿也困难重重。” 原来那道圣旨并非单纯地让他至函阳与其它大夫研讨医术,实情是齐王病危,为怕消息走漏导致人心惶惶,才假拟诏书,召他与郯焰前来。 师父神机妙算,看准了他这浅薄道行,再多做任何努力也是回天乏术。只是既然算准了会这样,那他这大夫还千里迢迢地跑到函阳来做什么? “你可真听郯离的话。”郯焰一想起他那胞弟,就恨得牙痒痒的。 “因为他是师父啊!” 檎理所当然地回答。 “莫非这位是 大夫?”大臣趋向前来,眼底露着殷切的盼望。“我等听闻北齐境内一句传言,有谓:‘过得了 檎手,近不了阎王手’。今日北齐基石动摇,还请 大夫施以援手,救救皇上。” 早已寻遍天下名医,但无人有法可想。他们由那些摇头叹息的医者口中得知 檎高超之医术后,便立即传他上京;哪知声名远播的神医 檎,竟是个年仅十来岁的少年,而且还与偏居鸿城的二皇爷相识。 “你们也听见了,他是郯离收的弟子。郯离和皇兄有夺位之仇,他记恨在心,怎么可能让门下弟子替皇兄治病?”郯焰无奈。生死有命,他无法可想。 “ 大夫是三皇爷的嫡传弟子!?” 大臣一阵惊讶,不禁想起当年北齐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将军郯离。若当时郯离不拥兵自重,欲谋皇位,也不会与当今皇上兵戎相见。一场内战耗损北齐国力不少,连带地也损失了郯离这名战场上骁勇无敌、令四周邦国望之却步、不敢来犯的将军。 “那,敢问 大夫可知三皇爷现今身处何处?” “师父?” 檎想了一下,“他早我们几天就先出发到函阳了啊!怎么,你们没见到他吗?” 司辰皓月 评论于 2006-11-18 20:27 短讯 字体: 极 中 大 第八章 “大皇兄。” 闲人尽退的寝宫内,空荡荡的传来声声回音。疲累不堪的郯衍感到脑门阵阵针扎的疼,幽幽醒了过来。 “师父,你这么搞法,弄不好会教这皇帝马上见阎王的。” “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郯衍恍惚间,似乎听见自己胞弟的声音。“离……是你吗?”他干渴的喉间沙哑得难以出声。 “大皇兄,你看我带谁来了。”郯离将 檎推到郯衍面前。“看哪,仔细地看个清楚。” “师父?” 檎莫名其妙地让郯离将自己的头压近病榻中的郯衍。 郯离入夜后找上他,继而偕他鬼祟地潜入皇宫内苑。他神秘地说要带他见个人,没想到会是早上就已见过的北齐王。 “霜、霜儿……” 郯衍一双失神的黑眸突地瞪得好大,本该虚软无力的手也举了起来,揪住 檎的衣襟。 “我不是霜儿。” 檎蹙眉,这个长久卧榻的中年人身上有股垂死之人的腐臭味,郯衍的确已至油尽灯枯之时。 “他不是霜儿,他是霜儿的儿子,你郯衍惟一的血脉。”郯离诡异地笑着。 “霜儿、霜儿的儿子……我的儿……”气血上涌,郯衍猛咳不停,随即呕出了一滩黑秽污血。 郯离让郯衍看够了自己的爱徒后,又将 檎推至身后。 “我儿、我儿……” 郯衍狂乱地要起身,却让郯离一掌送回床上。 “立诏、我要你立诏!”郯离噙着抹骇人的笑容。“即刻传位给我的檎儿,还我兵权,封我为摄政王,助你亲儿接管北齐国。” “我答应、我答应,离……将孩儿还我。” 人之将死,便是最脆弱、最容易暴露致命要害之时。郯离多年隐居山林按兵不动,为的即是这刻。 他的兄长,一个病得无法思考,让他握在手中一捏就碎的北齐王;他今日返回这自幼生长的居所,为的就是夺回原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来人啊,皇上醒了!”郯离对着门外喊了声。 “离……还我孩儿……”郯衍憔悴的病容没有昔日王者的英姿焕发,只有思子心切的悲怆。 他深沉的双眸紧迫地盯着郯离身后少年的身影,哀恸欲绝,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子,这些年来竟落在郯离手上。 “我要你明日即召告天下,如果我开心,你也许就会有子送终。”郯离轻蔑一笑,带着 檎由来时的窗口纵身离去。 紧接着皇城内一阵骚动,众多宫娥与随侍太医奔入帝王寝宫。 檎耳闻郯衍随风传来的余音: “传诏、朕要传诏……”   白雪掩盖了皇宫屋顶的黄色琉璃瓦,每踏一步,脚便深陷在雪堆中。 檎觉得走这屋脊会更费力,原本静默地尾随着郯离的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师父。” “他是你的父亲。”郯离知道 檎想问什么,早一步回答。 “我以为自己只是个乡野村妇生的孩子。” “你母亲的确是出生贫寒没错,但她错识郯衍受封为后。那年她在怀你时回乡,没想到全村竟在那时受疫魔侵袭,无人幸免。我是救了你,但并未送你回京与你父皇相聚。你怨我是吗?” “不,我的命是你给的,又怎会怨你。” 若郯衍果真下诏,那他不就得成为北齐下一任的王? 檎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似乎知道坐在龙椅之上君临天下的自己会是何等威风;远古的宿命入侵,令他血液间某种欲望翻腾不已。 “檎儿你懂事,不枉师父这么用心教导你。” 郯离笑着离去, 檎没再追随他的脚步,独自一人就在屋脊坐了下来。 冥冥之中,他似乎被股力量推着往前进。他不想遇见郯焰,却在撷欢坊碰着了他;他本想一生平凡度过,师父偏偏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原来,能不能成为普通人并非他所能主宰,命定了,他就必须跟着走。 如果他注定得留在这北齐皇宫,那郯焰呢,他会怎样? 朦胧月色下, 檎又恼了起来。师父不喜欢郯焰,肯定留不得他! “檎儿。” 突然间,他似乎听见了郯焰温柔的唤声。他叹了口气,都这么晚了,郯焰大概也睡了吧?他最近果真不太对劲,时时刻刻都会想起郯焰。 “檎儿,你一个人在上头做什么?” 檎疑惑地往下望去,发觉中庭之内站着的竟真是郯焰的身影。 “天很冷,快下来,别受冻了。”郯焰的脸上仍挂着那抹温和的笑意。 “你怎知我在这里?” 望着郯焰, 檎疑惑了。初识当时恨不得取他性命的那份冲动到哪儿去了?为何这一路相处下来,他竟觉得自己的视线总不自主地停留在郯焰那双深邃沉谧的瞳眸之中;他怀里的温暖,开始令他眷恋…… “因为我一直都在寻你啊!” 郯焰宠溺的语气令 檎想起这段日子他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檎试着要将目光由郯焰身上转移开来,不再让他的身影占据自己整个心房;然而他却发觉一切竟是徒劳无功,当初被郯焰所扰乱的心绪早已收不回,他也无法再回到那个平静自若的自己。 由屋脊上悄然跃下,他心甘情愿地落入郯焰怀里。 函阳这夜,让他惊觉自己原来也会有这样的情绪……   天方亮,议事厅内便一片骚动。 昨夜昏迷月余的北齐王突然转醒,拟诏传位,朝臣们纷纷揣测这是北齐王回光返照,晓得二皇爷回来了,要将皇位传让予他;怎料,诏书一宣告天下,其间却出现三皇爷郯离与神医 檎之名,令朝臣惊讶万分。 “二皇爷!”慌乱的人群中有臣子见着郯焰驾到,立即簇拥上前。 “皇上现下如何?”他闻风而至,从容的脸上难掩忧虑。 大清早地突然有人跑到他房里大喊皇上要传位 檎,并令郯离佐政,吓得四处找不着 檎的他一路就奔至议事厅。 “皇上又昏厥过去,太医说情况恐不乐观。” “你们当中有谁见过三皇爷和 檎的?”郯焰向着满屋子的朝臣们问道。他现在只想把郯离拖出来问清楚事情原委,为何要让 檎趟这趟浑水。 “三皇爷,三皇爷到了!”臣子之中有人惊呼。 郯焰往门口望去,但见黑压压的人群朝左右分开,恭敬地让出一条路来;然而直至郯离走近他的身边,他才得以看清目前局势。郯离身后聚集着朝中过半的大臣,其中不乏最具影响力的执政官员及军队将领。 原来郯离早有图谋复辟之心,而他则是郯离掌控北齐之前,惟一有资格与他争夺皇位的心腹大患。 “檎儿呢?”见不到 檎,郯焰开口问道。 “我没让他出来,今天这场面会有些血腥,吓坏他就不好了。”郯离俊美的脸上绽出魅惑人心的笑容。 “你若真待他好,就不该让他牵连其中。”郯焰哼了声。 “唉,想必你还不知道内情吧!”郯离叹道:“你以为我为何要让檎儿来到宫廷之中呢?不就是因为皇兄病危,我才让他的惟一血脉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檎儿是当年正值豆蔻芳华却香消玉殒的 后之子啊!” 大臣闻言一片哗然。其中在朝为官数十年者忆起前尘往事,愕然惊觉原来事实竟是如此。 那年 霜受宠封后,但她思亲情切,不顾怀胎已足八月,毅然返乡探亲,结果一场瘟疫袭来, 家村人无一幸免。郯衍得知惨讯悲痛欲绝,只得派人运回 霜遗体;但当时太医却发觉 霜腹上被利刃划开,胎儿已失,郯衍大怒,虽曾下令彻查此事,但却徒劳无功。他深信自己的孩儿是被人所偷,结果在思念亡妻及自责未能保住孩儿的痛苦交杂下,长年郁郁寡欢。 原来,那皇子是落到了郯离手中。 “檎儿是皇兄子嗣!?”郯焰面色铁青。“你无凭无据……” “证据?他那张与 后神似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据。”郯离笑了声。“瞧你这副不想相信的样子,我当初就警告过你檎儿不是你可以轻易碰触的人,但你偏不听。唉,这世间哪有叔叔爱上自己侄儿的荒诞事呢!更何况,你们两人皆身为男子。” 郯离在朝臣面前揭发这件不堪之事,就是要郯焰身败名裂,再无人可与他夺这帝王之位。 这一揭,弄得议事厅内又是一阵哗然。有人摇头,有人鄙夷,身为男子却爱上男子,真是为世人所不齿啊!这样品德有瑕疵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振与北齐基业呢? “你百般纠缠檎儿,看准了檎儿心肠软的弱点对他死缠烂打。檎儿也真傻,不喜欢你却不忍当面对你说,但是今天他总算想通了,他要我告诉你,论辈分,你是他的叔叔;论感情嘛,他对你只有同情,丝毫没有其它感觉。他是可怜你爱不了女人只得爱男人,才不忍一脚踹开你。”郯离极其怜悯地道。 “你有能耐就叫檎儿亲自到我面前对我说,别一个人在这儿搬弄是非。”郯焰知道一切是郯离在唱独脚戏,他在演给朝臣们看,好教那些迂腐之人鄙夷他。“我爱檎儿,但那又如何?” 郯焰这番告白惹来厅堂之上人人非议。堂堂北齐二皇爷竟染龙阳之好,真是辱了皇室之名。 “情之一字何罪之有?男人爱女人天经地义,男人爱男人就见不得人了吗?” 郯焰昂然而立,毫无愧色。“我对所爱一片赤诚,此心坦荡可诏日月。至于别人要怎么想、怎么看,我管不着,也不在乎。” “但二皇爷身为北齐皇族,兹事体大。” “对、对……”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事已至此,再也没人敢站在郯焰身后力挺郯焰。 郯离佞笑。“若我今日为北齐除你这一祸害,相信朝臣们也不会有异议。”他拔出腰际一把闪着耀眼银光的宝剑,直逼郯焰。 “我与你本是同根生……” 整个议事厅内无人敢为他说一句话。 郯焰叹了口气,没想到自视甚高的自己今日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郯离精心布局引他入瓮,为了区区北齐王位,竟欲将他除之而后快;他更晓得以郯离武功之高,要由他剑下脱逃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的死是贡献的。待我杀了你,取你凝聚瞿兰草菁粹后的心窍温血让檎儿服下,便可治愈他的寒病。” 利刃破风而来的声音萦绕耳际,但郯焰脑海里却浮现 檎孱弱的身影。他的脚伤不知道痊愈了没?离开撷欢坊前还一跛一跛地,真是让人牵挂。只不过知道自己的血可以救 檎脱离多年宿疾,郯焰觉得,这也值了。 然而,在他决心赴死之际,厅堂之间却窜出一抹影子。瞬时兵器对峙,锐物碰撞声不绝于耳。 “檎儿!”郯焰不敢置信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影,发觉竟是 檎本人。 但 檎哪敌得过授他武艺的师父,拆招之间即已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我养你这么久,到头来你还是没把我放在眼里。”郯离银剑攻势凌厉,就算是自己的徒儿,一旦忤逆了他,他也绝不留情。 “只有他,只有他不行!” 檎咬牙硬撑,护身软刃在他舞弄之下犹若银蛇窜移,令人眼花撩乱。 “你可真伤我心哪!”银剑一偏,郯离朝 檎所护着的郯焰刺去。 哪知 檎举起软刃盘绕银剑而上,郯离剑法柔中带猛,顺势滑入 檎剑柄缠绕的手中,震裂他当年煞费苦心为 檎所制的百炼钢。 哐啷一声,软刃落地。 檎也因郯离这一袭而腕骨碎裂,鲜血直流。 但郯离仍不肯罢休,凝气聚于掌中,猛地朝郯焰击去。 怎料受此重伤的 檎并未如他预期中歇手,宛若飞蛾扑火般地挡在郯焰身前,代他受了那致命的一掌。 郯焰虽有 檎挡着,但郯离仍将他给震飞了出去。他撞上厅堂梁柱,胸口脊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檎儿?”如果他都已经疼得死去活来,那挡在他身前的 檎伤势不就更重了!郯焰忍着眼前一片昏暗的晕眩,心焦地唤着 檎。 檎虚软地趴在他的怀中,没受伤的右手却隔着他的衣裳,紧紧地抓着他。 郯焰焦急,但不敢轻易移动半寸,他怕 檎身上若受了什么伤,他再妄动将会惹得他更疼。“檎儿,你怎样了?” “我没事……”缓缓地, 檎再度挣扎起身。 纵使知道郯离武功之高是他所不能敌,但 檎仍昂起下巴,眼神内无所畏惧。他的神色雍容而镇静,目空一切的神情中竟有抹不容侵犯的傲气。 “檎儿,别和你师父斗。”郯焰不忍,不愿 檎再受任何折磨。 他欲起身阻止,怎知一使力,胸口便传来剧痛,令他呕出鲜血。 但郯焰仍不死心,他硬是站了起来,纵身至 檎身前,阻挡他继续与郯离敌对。如今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无人敢多吭一声。郯焰从不奢望这些冷眼旁观者施加援手;他虽不会武功,却也不致窝囊到让心爱的人受伤,还躲在人后寻求庇护。 “你要我的命,我给你就是。为何要伤檎儿?”郯焰护在 檎身前,怒火在深邃漆黑的眸里燃烧着。 郯离投以鄙夷之色,举剑相对。“这叫什么?为他生、为他死,生死相许吗?二皇兄,你可真矫揉造作得教人想吐。”“冷血如你,怎会明白人世间的情爱?”郯焰说道。 这句话,让郯离妖异的眸子闪动了下。“情字害人匪浅,你们俩现下这惨样便是最好例证。”冷血如他,那又如何?他看不惯郯焰的情深意重,偏偏就欲毁之而后快。 随即,郯离柔柔地唤了被郯焰守在身后的爱徒一声:“檎儿!” “檎儿在。” “别说师父不疼你,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你死,不然就他死。你自己选一个吧!”郯离邪肆的笑在他清冷的面容上绽开。 “我不会让他死的。” 檎笃定的语气中,丝毫没有让人质疑的余地。 “那就是你死 !”郯离摇头,嗤笑着收起了剑。“傻孩子……” 若无郯焰心头血, 檎这病再撑,也活不了一年半载。他是用心良苦为他寻觅良药,换来的却是 檎以死相搏的对待。 也罢,他就看看这出戏,会以怎样天人永隔的惨剧落幕。 “师父。” 檎知道郯离肯收手了。“檎儿没忘记你的养育之恩,只不过,郯焰他……是一个比徒儿的生命更重要的人。”   不让人搀扶, 檎拖着伤重的身子独力走回自己房里。 郯焰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檎却不让他靠近,心急如焚的他什么也不能做。 鲜血如注,在长廊上留下蜿蜒的暗红痕迹。郯焰看得心惊,看得心痛。 路上,他听见 檎咳个不停。郯离击中他背部的那掌毫不留情,他代他受了罪,咳得站不稳脚的身躯靠着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意志撑着,就是不让自己轻易倒下。 打开房门, 檎缓缓入内,躺上床,紧绷的情绪也同时松懈下来。 血,由他垂放于床沿的断腕,流过被染红的指尖,再滴在地上。他感到有些疼,身子急速失温,却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他的眼神飘忽,最后停留在桌面的茶壶上。口好干好渴,随即他发觉自己竟失去起身的力气。 郯焰连忙斟水送至 檎面前。他谨慎小心地扶起 檎,将杯缘靠近 檎干涸苍白的唇。 檎不断地咳着,胸膛激烈起伏。 “慢慢来,等气顺了再喝。” 檎觉得喉间焚热难耐,也没听入郯焰的话,猛地便灌了口水。怎知水才落喉,便激起翻涌血气,令他忍不住咳呕,血混着水,就这样由喉头喷出,接着一股腥味弥漫,溅得郯焰满脸血水。 “檎儿!” 他瞧见郯焰泛红的眼眶,心里兴起一阵不忍。“我没事、我没事……”扯着谎,他不知自己为何见不得郯焰心焦。他比较喜欢郯焰漾着笑的神情,也喜欢郯焰打坏主意时盯着他不放的表情。那是郯焰专情的表现,自始至终,就只望着他一人。 伸手想抹去郯焰脸上的血渍,无奈惯用的左手臂却犹如千斤之重,教他怎么也举不起来。后来他恍然大悟,是手断了,才令他有心无力。 “伤成这样还说没事,不行,我去找太医!” “你不用管我。” 檎阻止他,气若游丝地道:“马上离开函阳吧!师父已经答应不杀你了,快走吧!” “那也得等你康复,我们再一起离开函阳。” “不行!” 檎略显困难地摇头。“我得留在这里。” “你师父这么对你,你还要留在他身边?”郯焰又气又急,怎么都到这节骨眼了, 檎却还是如此固执。既然他都亲口说可以为他死了,为何他却不愿与他相守? “你救过我,这一次是还你的,以后你与我两不相欠,你就忘了有我这个人吧,师父他待我如己出,我是决心不再忤逆他了。” “谁要你还的?你这呆子!”郯焰听见 檎说出这样的话,忧心他的伤势之下,既恼怒又火大。 “你从来没欠过我!上辈子欠你的人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骗你的,你怎么这么傻,竟把我的谎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你听清楚,上辈子是我刺你一刀,让你对我怀恨到了今生;我这辈子是抱定了补偿的心要与你在一起,不是要让你为我受苦难、折磨的。你怎么这么傻,硬是为我挡下这一劫……”说到最后,郯焰竟然又红了眼眶。“你受这伤,最心疼的,可是我啊!”   夜半,入秋以来便未停过的初雪骤止;室内,恼人的寒冷却持续着。 檎觉得有些累,在经历晨间与师父郯离的对峙后,他便一直待在房里没有出去过。 郯焰请来太医为他包扎伤口,接着在他身旁待了一个下午。他装睡,郯焰怕吵着他,才蹑步离去。结果郯焰离去后,他却真的睡着了。 屋里有人行走的衣衫磨动声传来,他微微睁开迷 双眼,发觉竟有位身着白衣的美丽女子坐在离他不远的木椅上,慈柔温和的双目直往他这头望着。 他想说话,问那位姑娘是谁,为何会到他房里来,但他实在连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只得同样地望着她。 她看来不像是皇廷里的宫女,她身着雪白的纺纱衣料,脱俗的气质像极了不染俗尘的仙子。啊!那日撷欢坊外的云上天人,便与她的身影有些相似。 “我是来道歉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和缓平顺的音调令人心绪宁谧。 她接着说:“是我没守住当初的誓言,才使得你这回卷入北齐皇位之争,我失信于你,终究是要来补偿的。破军之泪散于天地之间,凝云聚雨,落于河川湖泊,至今日才尽数回归返于你身上。你天命既归,从今起登上北齐王位绝非难事,但百年前因果宿命也将重演。 紫微掌生,破军掌灭。你与紫微星郯焰于人世相逢,两人皆为王者命格,注定只能有一人独活,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正如商末对峙的情况。紫微星当初私自下凡,虽是为了寻你而来,却未曾了解这点,才导致悲剧发生。 你与他本为天上星辰,仙人相恋,天地难容。我想清楚地告知你这点,让你决定是否许我再为你移魂篡命。你若甘愿舍天道与他相恋,我便还你初时单纯无华的命途;若你欲累十世之劫而后重返天庭,我便不再枉动你一丝一毫。” 她道出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若非翠胡涂弄砸,她才不干第二次。 只因她和雷震子素无交情,那旱天雷,想必不会留情。 床榻上病容惨白, 檎睁着一双大眼,朦胧地看着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唇缓缓地动了动。 她扬起浅浅的微笑,随着 檎的嘴形念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须臾之间,天地流光逆转。 她笑叹:“还是那只小狐狸说得对,情之一字,害人匪浅哪!”她是神,不识人间情爱,更不明白何谓生死相许。 她本有心渡化破军,让他除却灾厄,重返天庭,但破军内敛自持的纠结爱恨却让她伫足省思。 究竟对破军而言怎样才算最好,她本就不能作主。 她是局外人,除了适时助他之外,她是不能妄作决定的。   “郯离!” 趁着 檎熟睡之际,郯焰闯进了郯离房里。 “唷,二皇兄,还真是稀客呢!”郯离像早料到郯焰定会来找他般,安逸闲适地坐于窗台之上。 房内所有窗扇尽开,冷风夹带寒气入内。郯离不以为意的身着单薄的丝绸衣料,凝视窗外雪景。 “檎儿好歹跟了你十多年,你果真铁石心肠,不治愈他的寒毒?” “我问过他,他甘愿选择舍命保你,我又能如何?”郯离显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你又可曾问过我?”郯焰气愤难平地道:“你们师徒俩简直就把我当成不存在似的。檎儿虽一心求死,但我哪能眼睁睁地见他在我面前死去!” “你想怎样?” 在晨间那场殊死对决后,他便不再对 檎抱有希望。他这徒儿心意之坚,绝非轻易便可动摇,他也不想白费力气,只静待着看出好戏。 “我要你拿我心窍温血救他。”郯焰失去以往的从容神态,在谈及 檎时,他虽言语强硬,但神色中潜藏的慌乱却难以掩饰。 “但我已许檎儿留你性命。”言下之意,郯离已对这北齐的二皇爷下了赦令。 “你何时是这么重承诺的人了?反正你先取我心窍温血医治檎儿,待我一死,檎儿想阻止也莫可奈何不是?” 郯焰说得认真,却换来郯离一阵嗤笑。 “还真没见过抢着死的人,你和檎儿让我大开眼界。”郯离神色始终不屑,注视雪景的双眸未曾与郯焰相对。 “如果你曾深爱过,就会知道这是自然的举措。”对这个没心没肝的皇弟,郯焰一字一句说得是咬牙切齿:“若爱一个人,便会希望他好,盼他快乐。你爱过谁?你想见他痛苦,让他难过吗?” 郯焰的言语换来郯离片刻的沉默。 郯离望着雪景的眸显得深沉。他爱过谁吗?肯定是没有的!这一生他什么都拥有过,惟独爱这个无用的东西,是他摒弃不要的。 侧过头,郯离清澈中存在一抹邪气的双瞳望向郯焰。他听见长廊上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不消判断也能得知来人是谁。 “口说无凭,北齐谁不知道二皇兄你最擅长信口开河,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这样吧,看在你以前也待我不薄的份上,我就给你个机会。”他邪魅一笑,继续说道:“檎儿就在走道上,只要你能在他进到这房里之前,说服我相信你所谓的真心,并令我折服,我便医治他。” “当真?”郯焰亦听见了愈趋接近的脚步声。 “你知我向来言出必行,可不是每回都会像今天这样将之前对檎儿的承诺抛一边。”郯离强调。 “记得你说过的话。”郯焰不做多想,随即往郯离身边走去。 郯离不知他想做什么,只是静靠着窗不动,怎知接着郯焰竟然抽出他腰际的银剑。剑一出鞘,只见锋冷寒光闪烁片刻,郯焰居然毫不迟疑地持剑高举,硬生生地往自己的胸膛刺下。 瞬间,剑尖穿过郯焰,由背、后透出。 银剑锋利,剑气逼人,郯焰的血由剑缘缓缓滑下,却过而无痕,完全沾染不了剑身丝毫。 “不!” 郯离闻声望去,但见自己的爱徒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放声呐喊 放声呐喊。 他从未见 檎慌乱惊恐过,但此时他双目布满血丝,宛若末世降临的神情。 他笑,笑郯焰的痴傻多情。 但,却也信了。 原来郯焰说的是真的,他的爱是能天荒地老,至死不渝…… 司辰皓月 评论于 2006-11-18 20:30 短讯 字体: 极 中 大 第九章 “一个白痴!”郯离由上而下俯视倒卧在血泊中的郯焰。再扬起双眉,望着跛着脚也要狂奔而来的 檎。“一个呆子!” “你答应过我不伤他的!” 檎不可置信地大喊。师父怎么可以这样做,如此一来他晨间的拼命算什么? “我没有伤他,是他拿剑刺自己的。”郯离耸肩。 檎在郯焰身旁跪下,左手被废的他试着以右手为郯焰封穴止血,无奈内伤过重无法提气,只能任自己懊恼地红了眼眶。 “檎儿,别哭、别哭……”几近昏迷的郯焰几次强睁开双眼,却只能徒劳无功地合上,模糊地呓语不休。 “我没哭、没哭!”一滴泪不慎掉落在郯焰的脸颊上, 檎赶紧以衣袖拭去。接着他仰头凝视自己的师父,以从未有过的语气哀求道:“师父,我止不了他的血,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师父!” “这可真是好玩。”郯离在他们身边蹲了下来,以指接住 檎由眼眶滑下的泪珠,颇感兴趣地道:“养你这么久,从没见你掉过泪,今日为这郯焰,你居然哭了。你猜他若就这么死了,你会为他掉多少天、多少夜的泪呢?” “师父这问题问得真奇怪,他若死了,我又怎会独活?” “你不想活?”郯离笑道:“你这孩子才奇怪,郯焰宁愿结束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你,你这么做不是让他白死了吗?”“别再说了,先替他止血吧!”感觉到郯焰的身躯愈趋冰冷, 檎有些慌,竟朝郯离大喊。 今夜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静谧深邃的天幕星罗棋布,星子们奋力绽放璀璨闪烁的光芒。 檎忽而瞥见夜空灿烂的星辰光辉,却为那片如同要让人迷失的绚景所震慑。 焚星噬月,突然间他明白了,原来在他眼前绽放妖异笑颜的郯离,竟也是他前生亏欠、今世前来讨债的人儿。 他负尽天下人,若要偿还,当无怨言;但郯焰受他牵连,亦是无辜啊! 顷俄,寒风中传来振翅之声,凄凉的鹰唳穿透夜色而来,缭绕盘旋不绝于耳。 “宝宝!” 枫谷的守护神鹰落于窗台,锐利的金色眼珠落在邪气弥漫的郯离身上。 “嘎、嘎、嘎——”它又叫又跳地不断对郯离鸣叫着。 “它这又是在干嘛?”郯离望向 檎问道。这头鹰儿说什么,向来也只有养它的人晓得,他半句也没听懂过。 “宝宝想告诉你,师兄来了。” 檎话才刚说完,便有一道灰色身影自窗外迅速闪入。 他的师兄,枫谷内惟一剑术得以与郯离并驾齐驱的男子——祁笙,已立于他们面前。 穿着普通粗布衣裳的祁笙腰际缚着一把龙型软刃,与 檎相同,那亦是郯离亲手凿炼而成,予他护身自保用的。 “你来做什么?”郯离收起笑颜,对他的大徒儿不悦地问道。 由入室至今一直凝望着郯离的祁笙莞尔一笑,转过头询问他跪在地上的小师弟:“檎儿,师父可是又欺负你了?” 檎抹了把泪后道:“帮我个忙,先将这人的血止住再说。” 师兄向来与师父不合,今日虽不知他为何会突发奇想前来北齐皇宫,不过多一个人助他也好,他的确被师父欺负得有些惨。 祁笙闻言,立即封住郯焰周身大穴,接着拔出贯穿郯焰胸膛的银剑。 他望着最讨厌有人来搅局的郯离道:“我接到消息,听说北齐三皇爷意图谋反,便前来看看,没想到还真在此处见到师父你。” “我只是来拿回我应得的东西。”郯离冷哼一声。 “应得的东西?”祁笙笑着。虽称郯离为师,但事实上不过小郯离四岁的他,每每都有足以压制郯离的气势。“我跟了你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你吗?你不是想取响应得的东西,而是想乘机瓦解北齐王一手建立的基业吧!你既恨郯衍入骨,又怎么甘心让北齐——他的心血国富兵强呢?” 窗口传来神鹰振翅的声音,好似在附和祁笙说得好一般。 心思如此简单便为徒弟所猜中,郯离眯起了眼,伸手往腰间摸去。 见到师父熟悉的动作, 檎喊了声:“你们可别再打起来了。”如今有昏迷不醒的郯焰在,万一不小心伤了他可糟了。 “没有这个,打不起来的。”祁笙温煦的笑着,亮了亮手中银剑,接着对郯离道:“师父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对吧?”“啧!” 郯离愤而挥袖转身,赶离鹰儿,坐回窗台之上。 他养的好徒儿! “你又惹恼师父了,师兄。” 檎看郯离抿着唇不发一语的样子,就和他在枫谷被祁笙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神情如出一辙。 祁笙这能耐世间少有,向来也就只有他制得住郯离。因为他这师兄武功了得,师父除了堪称出神入化的剑术之外,早已动不了他分毫。 檎记得祁笙以前原不是这么爱笑的人,好像是某天他比剑赢了郯离,自那时起便突然会笑了;而郯离则是由那时开始,就没给过祁笙太好的脸色。这回出谷来北齐一闹,恐怕还是郯离玩得最开心,笑得最畅快的一次。 “这个人是谁?”祁笙指着鲜血流得满地的郯焰问道。 “师父的二哥。” “真惨,又是师父做的吧!”祁笙摇头。 他这师父行事但求一己之快,从无暇顾及他人感受。枫谷之外,定然有无数人莫名其妙地葬身在他手中,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可没逼他。”窗台处,郯离啐念了声。“他是心甘情愿为檎儿死的。” 檎探了下郯焰的脉象,轻易便知郯焰决心求死的原因。“师父让他吃了瞿兰草。瞿兰是种具有焚热之力的毒草,服下后,独心窍处会有温血凝聚,若取之服用则可解我寒毒,师父就是打算取他心头血来医我的病;但要夺温血,则必须开胸取心,没了心,人还能活下去吗?” “檎儿,若有人心甘情愿为你死,你该高兴才是啊!”祁笙看了他的小师弟一眼,发现他脸色苍白倦累,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我才不要他死!师父本来答应我的,可是到头来却又反悔。” 檎想到这点,不禁蹙起眉来。 祁笙望着郯离,想听他要如何解释,但郯离仅耸肩不语。 他见这情况,便提醒 檎:“我知师父虽授你医术,但你亦自我专研、精进不少,如今在这杏林当中,你早已无人能及。师父是两个只救得了一个,才让你们选择谁生谁死;但依你精湛的医术,由阎王手中抢人又岂是难事?” 檎闻言,望了郯离一眼,觉得祁笙好像在暗示师父没本事。一个徒弟青出于蓝已经很可怜了,现下如果再多出一个,郯离不气疯才怪。 “如何?” 祁笙算准 檎太过憨直,对郯离的话奉如圣旨。郯离说他活不过十五岁,他就认定自己绝活不过十五岁,甚至没有质疑过郯离的话,更没想过推翻反驳他。 “其实……试试也未尝不可。”再回首凝视郯焰, 檎这才有所感悟。 原来,不管是谁代谁死,都只会抛下对方,让对方痛苦独活;原来,爱一个人不是要为他死才叫深情,而是要为对方设想,绝不轻言离去。 他发觉他想为郯焰延续自己的性命,因为他舍不得郯焰伤心;他即使用尽办法也要存活下去,因为他喜欢郯焰专情却使坏的笑。 郯焰的笑容让他恋恋不舍,他还没看够,舍不得离去。 “师父,我有个办法可以治愈寒毒,但是光凭我一人不可能做到。念在师徒一场,你可以帮帮我吗?” 檎的声调有些虚弱,经过这番折腾,他残破的身子是靠着意志苦撑着的;现下无论是谁,都只需靠一根小指头,便能轻易将他掠倒在地。 “你有办法!?”郯离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没想到两个徒弟居然都是一样的料,生来专门打击他这做师父的。“有,虽颇为凶险,但尚可试之。”   冬日回暖的午后,耀眼的光线洒落在雪融的大地上,雪光掩映出柔白祥和,四处宁静无声。 躺在床上的郯焰感觉到白天刺眼的光线,眼睑动了动,缓缓地掀了开来。 “你醒了啊!” 他看见他的檎儿倚窗而立,他捕捉到他的视线后绽放笑容,杏靥犹如春色般灿烂炫目。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郯焰疑惑着,但睁眼的刹那能见着 檎在他身边,就如同已笃定得放弃的宝物失而复得般地令他心喜。 “只刺一剑是死不了的,我把你救回来了。”虽然一直以为会就此失去郯焰,不过等 檎动手医治郯焰时才发现,胸腔虽有长剑穿透,但并无伤及要害,要保住他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你为何还要救我?我死了,你才能活下去啊!”郯焰垂下眼睑,遮去深邃黑眸内突然满溢的深切悲伤。 “不用了。” 檎又绽出一抹如春风般的笑。“我想出个办法,可以让两个人都不用死。” “真的?”郯焰怀疑。 “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些环节还得经过你同意才行。” 檎敛起笑容,云淡风轻的神色中略显凝重。 “你说。” “换你心,为我心……”星眸粲然,但仍掩不了其中不安之色。 檎并无十足把握,只能搏命一试。 怎料郯焰却相应而笑。 他柔情地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哪!” 听得郯焰一番话, 檎双颊火红了起来。这郯焰还真是个登徒子,死到临头仍有兴致胡言乱语一番。 顷俄,宫女端了两碗药入了室来。 “把药喝下后,你会昏迷一段时间,待你再度醒来,一切便得以改观了。” 檎示意宫女喂药与郯焰。 怎料郯焰瞧见那名宫女端起药碗朝他走去时,转头便道:“不,不是你喂我不喝!” 宫女于是止住脚步,睁大双眼望着 檎。她不晓得这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到此之前虽也曾听闻二皇爷倾心于皇上刚认回的小皇子,但就没实际见过,原来这两人真是这样的关系。 檎双颊又是一阵红潮袭来,他有些狼狈地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赶紧挥退闲杂人等。 接着他搀扶起郯焰,郯焰脸上虽泛着笑,却也乖乖地将汤药全数饮下。 “好了,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吧!” 檎扶郯焰躺下,他炽热的双眸由初识至今,总是极轻易地便令他脸红心跳。 “桌上不是还有一碗?”郯焰问道。 “那是我要喝的。” 檎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自己别在意郯焰的目光。 “你也喝,那谁来……” 话来不及说完,郯焰已感觉舌头开始麻麻地不灵光起来,渐渐地一阵睡意袭来,愈来愈强烈,他的眼皮沉重,脑袋的运作受到干扰,让他安静下来。 “师父答应要帮我了。” 郯离!?不!他如果又打什么鬼主意怎么办?檎儿,别让他骗了! 郯焰虽欲大声喊出,无奈麻药已然生效,让他逐渐陷入熟睡昏迷当中。 见麻沸散药效已令他昏睡, 檎为他盖好被子后,端着空碗放置于桌上。 只是当他将注意力由郯焰身上移开,松了口气后,却发觉屋内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人。 祁笙闲适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沏着茶,端给郯离享用。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檎吓了一跳。 “从某人说,换你心为我心的时候。”郯离佞笑,接过徒儿呈上的茶盏。 “师父……” 檎涨红着脸。他那时哪知师父和师兄在场啊,连喂药的事也被发现。天!他真是无颜见人了。 “两情相悦,此乃人之常情。”祁笙啜着茶道:“更何况你与郯焰那日于议事厅上深情款款、誓言生死与共的情景,所有人见状虽无当场表示,私底下却对你们敢于面对世俗非议的举动赞赏有加。这件事经过他们的传播渲染,大抵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你现在还害羞什么?” “别再说了!” 檎掩面摇头。他那日冲动之下只凭感觉行事,根本就不知道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郯离喝下最后一口茶,停顿半晌后终于开口:“你去把那碗药给喝掉,然后躺到郯焰身边。快点,这地方我已不想再待,把你弄好后我便要走了。” 玩都玩过了,郯离早已开始发腻。若非他这大徒儿盯得紧,他才懒得再把悲剧窜改成喜剧收场。   洞庭山,飘然隐蔽于滚滚长江之上,是一处风景宜人、清幽静修之所。 是日湘君腾云回至山内居所,却在踏入山峦间耸立的玉宇琼楼之前,听见一声又一声在山间来回缭绕不散、哽咽啜泣的回音。 “呜……主子,翠在这里跪了七天有余,您果真不要翠了是不是?呜……怎么连出来看一下翠都不肯?翠晓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啦!” 翠哭得凄惨,尾音拖得又细又长,想必是哭得太久,肝肠寸断,力竭声嘶,快不行了。 湘君步下彩云缓缓走近。幸好这些天她往北齐走了一趟,否则连受翠七天七夜的强力轰炸,不疯也得崩溃。 “嘴巴张开。”湘君命令道。 “啊!”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听见湘君的声音,翠在可悲的奴性作祟下,满脸鼻涕眼泪的她立即收起哭声,张大那张樱桃小口。 湘君投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到翠的嘴里,翠咽了口口水,自然地便将那珠子吞了下去。 “这是什么?”仍流着泪,天真中显得憨然的翠朝她伟大而美丽的主子问着。 “破军之泪。”湘君淡淡说了声,莲步挪移,往屋内而去。 “破军之泪?主子,您怎么让我把它吞下肚啊?”翠大声尖叫。 “这样比较不会弄丢。” 湘君的声音远远传来……   鸿城境内,撷欢坊里歌舞升平依旧,王孙公子达旦不归,花妓娇俏瑰丽不减,千金散尽还复有时。 星稀月明之夜,郯焰孤身一人立于红漆木栏旁。泗水河上风劲且猛,波涛翻滚的河水在他空洞双眸的注视下,于漆黑的夜里往东奔流而去。 久久,郯焰才叹了口气,掏出怀中有着 檎亲笔字迹的绢布,凝视其清秀字体。 “俗事缠身,珍重勿念;盟定撷欢,暂待相逢。”郯焰缓缓念出,又是一声长叹。 那日他转醒之际,发觉自己已身在马车上。那时在他身边的并非 檎,而是看来不怀好意的郯离,与一名略带江湖味的男子。 郯离半句话都不说,待到达撷欢坊后,便一脚将他踹下车,大笑着扬长而去。 他是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胸口第二道新伤痕虽告诉他,现下在他体内的是 檎的心,但他却也因为郯离那狠心的一踹,整整卧病在床半个月有余,而且还吐了一滩又一滩的血。 檎只留了这条巾子在他身上,言明当下太忙,无时间与他见面,要他在撷欢坊耐心等待他的音信;可是,一个月、两个月……现在已是第三个月了, 檎居然连个影子也没出现过,真是急煞了他! 他不走,静待在撷欢坊内等 檎出现,然而撷欢坊外,他动员了所有能用的关系,重金悬赏,务必寻出 檎的行踪,甚至连 檎最后出现的北齐皇宫都翻了好几次,但找不着就是找不着。他也曾想 檎是否回枫谷师门了,但问遍了行政州官、绿林侠士,居然无人知晓枫谷究竟位于何方。 难怪郯离临行前会有那抹神情,原来是他把 檎给藏起来了。 这个人真是…… “被抛弃了、没被抛弃、被抛弃了、没被抛弃……” 郯焰身旁,突然传来女子莺语。他侧首而视,发现花啼正拿着朵野菊,嘴里喃念一句,纤指就摘落一片花瓣。 “你不到厅前见客,在这里做什么?” 花啼没理会他,专心地拔了粉黄菊瓣一会儿,惊呼一声:“哎呀,有虫!”她将那花虫挑起,置于红栏之上念了声:“没被抛弃。”接着拔下最后的一片花瓣,将光秃的花梗递至郯焰面前,说了声:“被、抛、弃、了——” “花啼姑娘,你若有胆,再说一次没关系!”郯焰按捺着脾气,以笑相对,因为花啼毕竟是撷欢坊的红牌姑娘,他靠她吃饭,自然不会和金银财宝过不去。 “啐!”花啼收回花梗。瞧这本不轻易动怒的笑面虎如今竟成了只垂头丧气的思春猫,整日哀声叹气的,真让人不习惯。“外头有人找你,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 “不见!”郯焰现在对什么都失了兴趣。 “不见?不见就不见,反正我只是受人所托。你不见那个人,我不会怎样,他也不会怎样,只是可怜了你,将要这样长相思下去 !” 花啼哼了声,将花梗丢入滔滔江水中,转身便要离去。 “到底是谁要见我?”郯焰闻得花啼之言,心中猜想纷纷。 花啼的暗示晦暗不明,她似乎故意引他往那个方向想去,但他就是觉得不太可能。失踪了许久的人,怎么会突然间出现?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本姑娘才不想饶舌告诉你。”花啼一身黄裳渐行渐远,背影掩没在月色当中。 郯焰左想右想,心中忐忑,但怀抱不安情愫的他还是忍不住强烈的思念,往大厅走去。 撷欢坊正门入口的花厅旁几盏红灯笼正亮着,天井上缓缓降下一只青铜雕工、精巧异常的笼子。堂下宾客仰颈盼望,不知今日撷欢坊又将上演何种戏码,直至青铜笼子完全落入众人眼内,一阵惊呼随即传来。 但见笼外纱帘半垂,笼内竟有一倾城佳人巧眸盼兮。此时笙乐作响,佳人迎乐笼中起舞,姿色清秀典致,犹如受困笼中之雀鸟,我见犹怜。 郯焰的心思当然没放在此女身上,他双眸紧盯着在场宾客一一梭巡。终于,在笼舞停歇、宾客欢声雷动鼓掌叫好之时,他亦在厅堂角落寻得一抹熟悉身影。 他的檎儿竟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新来的舞妓,而且还随着其它色迷迷、心怀不轨的中年男子们站起了身,不能自己地拼命拍着手。 这……教他情何以堪哪! 郯焰忍着冲上台去将自己买来的舞妓千刀万剐的冲动,踏着沉重异常的脚步,缓缓地来到 檎身旁。 “你的眼珠子快掉了。”郯焰十分不悦地道。无故消失几个月,在他思他如焚的时刻,他居然在此处看艳舞? “啊,郯爷!” 檎转过头来发现是郯焰,脸上不禁露出灿烂的笑容。 郯焰被这清新可人的人儿一看,所有怨怒全飞到了天外。忍不住地,他立即将 檎拥入怀中。“你这些日子是到哪儿去了?害我像个疯子似的四处寻你。” “我回了枫谷一趟。” 他就知道。 “你回枫谷干嘛?郯离折磨你折磨得还不够,你又回去找罪受吗?” “我是回枫谷找医书,然后再至函阳治我父皇的病。”窝在郯焰的怀里,熟悉的气味让他笑容满溢。 换心后,他曾经有段时间在生死边缘徘徊,几次失去意识,是师父运功为他续命,他才得以活到今天。但他不让郯焰知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也就毋需再让他操心。 “救活了吗?”郯焰显得紧张。 “正在康复当中。” “那就好,这么一来,你也不必赶着回去当皇帝了。”郯焰松了口气。 他拥着 檎,与他相偕走出撷欢坊纷乱的厅堂。 无视其余闲杂人等投射过来的怪异眼光,郯焰倾身落下一吻于 檎微温的唇上。 他的芳香依旧,却已除却恶寒,从今而后,厮守白头再也不是空想幻梦。 月光洒落在连接泗水与撷欢坊的桥面之上,泗水悠悠无尽时,似乎在见证着郯焰矢志不渝的情意;银月高挂天际,亘古不变,圆了人儿的心愿。 “其实父皇也准备退位了。”顷刻后, 檎忽道。 “啥?” “父皇说,除了师父之外,谁来做皇帝都可以。” “我说,除了我和你以外,谁做皇帝都行。” “果真是兄弟,他早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他颁了道圣诏,上面言明,要咱们三人趁早留下子嗣,好统治北齐江山。” “要生孩子不会自己生吗?” “他说,他太老生不出来。” “那,叫郯离生去,别打咱俩的主意……” —本书完— 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256zww.com---256中文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