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凤凰剑 作者:薜荔藤萝 文案: 凤凰不如我,竹实醴泉真琐琐。 何不委形浊世中,飞鸣饮啄无不可。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简凤箨,任剑还 ┃ 配角:一剑渡川,傅万壑,任去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群剑客的江湖故事 立意:? ================== ☆、第 1 章 沿着花墙往前走二十步,左手边是一道小门,门里侧就是浣剑潭。简凤箨在门旁停住,不是他不想进,面前铁塔也似矗一个人。简凤箨规规矩矩对着铁塔行礼:“童师兄。” 童顿冷笑道:“你叫谁师兄?你师父与我师父井水不犯河水,没皮没脸的攀的这是哪门子亲?” 简凤箨:“对不住,是我说错。那童顿你矗在这里做什么,是眼瞎看不到我要过去?” 他前恭后倨,童顿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就大怒:“奶奶的,你想过去就过去?也不看看头顶什么人的天脚踏什么人的地?浣剑山庄又不是你家,一天天腆着脸跑个什么劲,今天再让你过去,老子就不姓童!” 简凤箨从怀里摸出一封纸笺在他跟前晃了晃:“你们少主叫我来的。” 童顿伸手就抢,简凤箨两根手指夹着那封信,逗狗似的始终差之毫厘,突然有人叫了一声:“童师弟。”不远处走来一个面善的中年人,手长脚长,略微有些驼背,道:“师父有事情叫我们,快去吧。” 他不忘心照不宣地看了简凤箨一眼,简凤箨报之感恩的微笑。这台阶给得实在恰到好处,童顿哼了一声,悻悻的跟着他走去。走上二十步,终于忍不住:“三师兄,师父真的有事叫我们?” 那人正是浣剑山庄门下排行第三的高永畏,其实他岁数不大,只是面相比较显老,额头眼角都是皱纹,苦笑一声。“那还有假。再过五天就是风华会,三十年没办过了这次办在我们这里,师尊当然很重视,十分担心我们在广大同道之前展现不出浣剑山庄的精神面貌,这几个月来除正常功课之外,不少师兄弟都利用私人时间起早贪黑,勤学苦练,就怕丢师父的人。” 膂力过人的童顿一般把这行为称作临时抱佛脚,听见就要炫耀一番自己的平日积累,但此时他听见什么都要当做由头来发泄方才的愤怒。“可不是,这么忙了,那小子还来添乱!” 高永畏没接话,师兄弟默默闷头走着。柳絮漂浮在午后温暖的空气中,蜜蜂在蔷薇花枝间嗡嗡飞舞,令人昏昏欲睡之至。过了一会高永畏道:“你对简凤箨意见还挺大。” 童顿张开双臂做出抱树姿态。“有这——么大。” 高永畏:“何必?虽然公冶前辈跟我们师尊有些龃龉,也都是陈年旧事了,下辈人能相处融洽其实是师尊所乐见,你看简凤箨在我们这里出出入入,师尊可一次也没说过什么。” 童顿:“他那是交好?他那是巴结!” 高永畏心平气和:“师弟,你这个心态就不对了,巴结少主的人,从古到今就没有少过,你看少主搭理过谁。简凤箨能巴结上,那是他的本事,说明他有过人之处。再者这管你什么事了。” 童顿涨得面红耳赤,道:“若只是这样,我也不说什么。”他看看四下无人,做了一个笨拙而粗俗的手势。“我是听说他在勾引少主。” 高永畏:“……” 高永畏:“他长得确实不丑。” 童顿叫起来。“这不是丑不丑的事,师兄你懂了吧,我就是看不上他那副样子!” 高永畏感叹道:“若这样,他还真是独辟蹊径。” 浣剑潭中心有浣剑亭。简凤箨踏上曲里拐弯晃晃悠悠的竹桥,一路往湖心前进。时值三月,湖面上漂浮着一些圆圆的荷钱,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像一些碧绿的岛屿。远远望见任剑还坐在栏杆上,面前放着一壶酒,那模样堪称超然尘外,但其实只是无所事事地等着他。 简凤箨一踏进亭子就说:“这气氛,你弹个琴多好。” 任剑还一本正经地:“我没有这方面的精力,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简凤箨笑道:“我也没有。”他轻车熟路地在任剑还对面坐下,装作不经意说:“难得你找我过来。” 任剑还:“因为有事情想问你。” 简凤箨:“但说无妨。” 任剑还:“他们都说你中意我。” 简凤箨目光闪动,探寻似的看了他一眼,然而任剑还只是平静地等待答案。简凤箨笑道:“你觉得呢?” 任剑还:“我的感觉不算数,所以直接问你。” 简凤箨叹道:“他们说得没错。” 他很少有这么直截了当的时候,但任剑还并不知道这一点,又陷入沉思。这个沉思的时间比较久,乃至于简凤箨终于觉得自己的存在成了多余,用剑柄轻轻敲了敲斑驳的亭柱,苦笑道:“任大少主还有事吗?没事我就走了。” 任剑还被惊醒,抬手阻止他。“先别走,我还有事情想问。” 简凤箨:“我来之前你没想好吗?” 任剑还:“是听完第一个答案之后新出现的。你中意我哪一点?” 简凤箨突然觉得他面目很是可憎。“问这做什么,问了你还能立刻痛改前非不成?” 任剑还平静地:“我真的想知道。” 简凤箨干巴巴地笑了笑:“呵呵,浣剑山庄少主的优点本来就罄竹难书。” 任剑还很不好糊弄:“所以请你举例说明?” 简凤箨看了他一会。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所以你连看上我哪一点都不知道,怎么能说是中意我。”任剑还合理质疑。 简凤箨狡辩:“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能一五一十解释明白,那就不算是中意了。” 他二人陷入短暂的僵持,简凤箨突然指了指他的脸:“一定要说一个的话,就算是这个。” 任剑还:“意思你看上了我的长相。”这倒也万无一失。 简凤箨:“不是,我指的是你的眼睛。我每每看见你眼睛,就产生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 任剑还纹丝不动:“……你如果说是我的鼻子或者耳朵,我还觉得更有创意一点。” 简凤箨:“所以你压根不信就是了。” 任剑还:“那倒也没有。”他将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潭水上收回,回头看向亭子地上石砖六角的雕花,被日光充塞已久的视野丕变,一瞬间眼前发黑。“抱歉我不能马上给你答复。我要想一想。” 简凤箨:“好的,不过首先,我没有向你要什么答复;其次,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任剑还笑了一笑。简凤箨再次请辞:“没事我真的走了。五天后就要开赛,你现在应该很忙,我也要最后拼搏一把。老头子这几天特别暴躁,我是偷溜出来的,这会儿可能已经发现了,回去就得挨打。” 任剑还道:“忙是不忙。住在我家里的剑者,我已经全都见过了。” 这场武林大会本名风华会,性质基本是一个英雄出少年的选拔赛,今次由浣剑山庄的庄主任去留主办,本意延续武学传统,发掘年轻人才,参赛者仅限于十五以上,三十以下的少年侠客,基本都是各大门派的得意弟子。近年来江湖风平浪静,春天的天气又很好,基本上从年后起,各地参赛人员就陆陆续续往浣剑山庄进发,现在基本上都已抵达。与庄主交好的贵客多住在浣剑山庄,还有一大批人住在城里,大大带动了这个小城的餐饮住宿等行业发展。 简凤箨道:“好极。我今天也看见好几个别门派的人。他们如何?” 任剑还:“很不如何。” 简凤箨:“我听说渡剑台的傅宗主也带着他几个徒弟来了。难道他那个人称一剑渡川的大弟子也不如何?” 任剑还:“他不如你。” 简凤箨:“……这话你敢说,我不敢应。” 任剑还:“过几天你跟他交手就知道了。” 简凤箨:“我比较想看你跟他交手。” 任剑还:“你赢了他,再来输给我就是了。” 此言隐隐透露出主办方的抽签分区黑幕,简凤箨一时啼笑皆非。但在这样公然的私心面前,回敬“德行”或者“想得美”都不太合适,最后只好说了句:“承你吉言。” ☆、第 2 章 回到公冶庐,日已偏西。大门半敞着,简凤箨探头探脑,看院中一片静好,一只猫躺在拉长的日影里翻肚皮,就想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溜回自己房间。刚溜到一半,冷不丁背后有人说:“回来了。” 简凤箨听这声音,连回头的兴致也没有。“三儿啊。” 杜三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看着他,他个子本来小小的,摆出这种防御架势,一身洗得不知道是灰是白的衣服,像一块无懈可击的石头。“又去找任剑还了。” 简凤箨张嘴就想说你管我,转念一想干脆承认。“去了。” 杜三:“你故意的?隔几天不挨老头子一顿打还想得慌吗?” 这话字面意思,好像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同情,其实不然,里面只有纯粹的好奇之心。简凤箨无可奈何转过身来,俯视他幸灾乐祸的眼睛。“故意挨打,我有病吗?我轻功不到家,被你发现了而已。” 杜三:“你整个后晌不见人影,还用得着等我发现?” 简凤箨:“我以为他在午睡。” 杜三淡淡道:“他岁数大了,睡不了多长时间。你去吧,等你半天了。” 简凤箨又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向厅上走去。甫进门,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变暗的光线,只听一声暴喝:“跪下!” 简凤箨当即扑通跪下。公冶治坐在堂前黄花梨大交椅里,已是货真价实的怒发冲冠,满头满脸白须白发向四面炸开,活像一只刺猬。他使劲捶了几下扶手,借力起身,吼道:“你今日又去何处为非作歹了?” 这个为非作歹的范畴就过于灵活,简凤箨微微出神,公冶治厉声道:“是不是又去找那姓任的小子?” 简凤箨低头道:“师尊知道了,弟子何必再说。” 他自认态度很真诚,听在公冶治耳朵里无异于挑衅,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的藤鞭就要往下抽,简凤箨叫道:“师尊息怒。”他慢悠悠起身,把外衣脱了,中衣也脱了,只留一件贴身的白衫,又重新跪下。“衣服今天才换的,打坏了可惜,师尊动手吧。” 公冶治怒极反笑,道:“好,好!”刷的一鞭子下去。简凤箨轻哼了一声。公冶治吼道:“不许用内力!”又是一下。杜三在门外侧耳倾听,数到十下,闪身进去,恰到好处地扶住公冶治手臂:“师尊息怒。” 公冶治气喘吁吁,怒道:“今天谁也别来求情,我非打死这畜生不可!” 杜三凉凉道:“打死他是小事,五天之后风华会,大师兄又卧床不起,师尊若是觉得我这幅样子能给本门争光,尽管打死他不碍事。” 公冶治喘了半日,将鞭子一丢说:“你也不容易。罢了。”坐回椅子里,目光便有些呆滞。简凤箨拾起衣裳,行了一礼,转身而出,自始至终不与公冶治和杜三目光相接。一直走到后院,脚步一个踉跄。他咬牙忍住背上疼痛,推开东厢房的门,叫了一声:“师兄。” 房里桌上已经点着一盏烛火,因此勉强跟外面的黄昏不相上下。秋离鹤坐在床头,放下手中的书,苦笑道:“又挨打了。” 简凤箨道:“算我自找的。”自己去柜子里翻出一盒伤药,拖了一个凳子到床前,背对秋离鹤坐下。秋离鹤撩开他贴身白衫,对着伤痕发表评论:“这下手也不算重。” 简凤箨:“老头子精着呢,不会伤筋动骨,还要留我去风华会上给他挣脸面。” 秋离鹤不以为然:“这是师尊爱徒之心,到你嘴里就说得不堪入耳。” 简凤箨笑了一声,并不作答。秋离鹤给他上着药,迟疑着道:“凤箨,师兄有句话问你。” 简凤箨没忍住又笑了一声。“师兄但说无妨。” 秋离鹤语气谨慎:“你当真对……任少主……?” 简凤箨两眼望着天花板:“这嘛,任剑还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看他配得上与我结交。我素来眼高于顶,好容易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惺惺相惜罢了,这也不行吗?” 他其实没有正面回答,秋离鹤叹一口气。“你知道师尊跟浣剑山庄的恩怨。” 简凤箨:“说实话,这个恩怨我从来也没懂。就算他跟任去留道不同不相为谋,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秋离鹤:“可能是没有关系,任少主也确实万中无一,但只要我们与浣剑山庄的人来往,师尊就不会舒服。” 简凤箨笑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一点也不想气他。但他非要自寻烦恼,我也拦不住。” 秋离鹤冷不丁在伤口上一按,简凤箨差点窜到房顶上。“任少主身份高贵,趋炎附势者数不胜数,你太过殷勤,江湖上多有风言风语。师尊素来高傲,你闹这一出,让他如何想。你要跟我说问心无愧吗?” 简凤箨疼得眼前都是白的,好半天才缓过来,又半天才想通秋离鹤在问什么,回话已经毫无底气。“师兄放心,我……我有分寸。” 秋离鹤道:“你有个鬼。”把他从凳子上推开。“只剩五天了,你也不必再胡思乱想,在家里养伤打坐,在心里把招式过几遍,比实战练习的还管用。我看你五天不出去找人麻烦,也未必有很大退步。” 简凤箨拢好衣衫,笑道:“亏得我还会找人麻烦。若不是风华会近在咫尺,师尊可能真的会打死我。” 秋离鹤:“不会。我这么一个废人,师尊也没有赶我走。” 简凤箨一噎:“师兄说什么呢。”但怎么也无法往下圆场,只得向秋离鹤一欠身,讪讪而去。他离去不多一会,房中的灯也熄了。 截止到报名结束,风华会最终参赛人员共计三百八十六人,浣剑山庄八块场地同时开赛,从早到晚,大家抽签出场,捉对厮杀,有的能僵持一个时辰,有的半刻不到胜负分晓,有的还没开始就已结束,三天过后,入围者锐减到三十二人。这一盛会规模之大,状况之乱都是前所未有,虽然本着切磋交流的良好宗旨,毕竟大家是来打架,加以参赛者全都年轻气盛,顶不住中间矛盾不断爆发,连纯观众一天看下来都觉得筋疲力尽,多亏浣剑山庄组织完善,应对得当,三天有惊无险地度过。有的浣剑山庄弟子在身为选手的同时,还要操心维持秩序,结果弄得发挥失常,主场优势也没有体现出来,三十二强里仅剩五席,渡剑台算上宗主傅万壑一共才来九个人,反而占了六席,除了镇定自若的庄主任去留和仿佛一切事不关己的少主任剑还,主办方内部的焦虑气氛已隐隐弥漫开来。 童顿就有幸跻身这五名代表之列,深感自己责任重大。跟到目前为止每场比试都是一开始就结束的任剑还不同,他能走到这步,已经多少超越了平时的水平,属于个人境界的突破,每一场都竭尽全力,毫不保留。第四日他起得极早,呼吸吐纳了一个时辰,便去往比武场。 此时抽签还未开始,随着比赛质量逐渐提高,过程渐趋激烈,用于比试的场地也缩减到两块,大概今日之内,便能决出四强人选。童顿在场边徘徊了一会,观众渐渐聚拢,人声嘈杂,他心头烦乱,握着木剑剑柄不住地比划。突然有人从后拍了一下他肩膀,说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也使剑。” 童顿随口答道:“废话,浣剑山庄,哪个不使剑?” 那人道:“我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抡大锤的。”童顿猛地转身,只见简凤箨晃着手里新鲜出炉的纸签,笑道:“童师兄,请指教。” 童顿直怀疑自己眼花,定睛看了三遍,指着他哈哈大笑,高兴得都结巴了。“你小子真是,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巧了,倒好,今天真得好好给我见识见识!”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北边的擂台。简凤箨也拾级而上,规规矩矩欠身行礼,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负责裁判的浣剑山庄弟子手中铜锣一响,童顿率先出剑,剑锋虚晃,却是一招试探。 他虽然极不齿简凤箨为人,内心并不存轻敌的意思,再者他打死不愿承认的是,能让爱剑如痴的任剑还另眼相待的人,剑上必有过人之处。果然简凤箨全不理会,木剑直奔他中路。童顿心里暗想:“他撑到今天也不是全凭运气。”侧身避过。简凤箨也无意咄咄逼人,两人拆了数十招,一个严守方寸,一个行云流水,打得有来有去。童顿又想:“这打到明年去了。”自忖已将对方家底摸个八九不离十,招式猝然一变,剑光霍霍,朝简凤箨奔袭而去。 简凤箨等的就是他沉不住气,急闪避过他攻势,瞅准破绽,剑尖直指他面门。这一剑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台下众人惊呼,觉得胜负要决。岂料童顿猛然往后一仰,庞大身躯几乎与地面齐平,脚下却如扎根一般,剑锋堪堪贴着他鼻尖掠过。简凤箨剑势收不住,脚下失了平衡,直往前倾倒,童顿两只铁钳也似大手一左一右撕住他腰,一声大吼,直将他举过头顶,就往地下一摔。 他力道之刚猛,在浣剑山庄里屈指可数,这一下摔死头牛也不稀罕。童顿倒也没想把简凤箨就地正法,手上其实还留了些力道,觉得小施惩戒,让他躺上十天半个月,这口气就算出了。正要发力时,突然肩后一酸,连带胳膊一麻,随后不知怎的,腰腿也是一麻,简凤箨轻飘飘如一张纸一般从他手中滑脱,重新站定了,笑吟吟道:“承让。” 童顿瘫在地上,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简凤箨看向场边裁判,意思问是不是可以走了,却一眼看见任剑还正凝视着他。那目光极其直白,简凤箨但感芒刺在背,连忙跳下擂台,挤到人群中去了。 他对浣剑山庄熟得跟自己家也差不了多少,左拐右拐,就到了一处僻静角落里,不过几墙之隔,比武场上鼎沸人声,竟离得很远。简凤箨叹一口气,伸手扯了一段墙上垂下的藤蔓,自言自语:“我本意是想避嫌,但这样子实在越发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身后任剑还道:“我还以为这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 简凤箨道:“少主知道挺多啊。”留神倾听四周,只有偶尔浓重绿荫下几声受惊的莺啭,叹道:“在你家里我还想跑了?你想问什么?” 任剑还道:“刚才的事。” 简凤箨突然劝谏:“你要是想做个好少主,现在应该去关心关心你的同门。” 任剑还道:“童顿这次发挥已经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你更出乎我意料之外。” 简凤箨笑道:“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我赢就是了,你还管我怎么赢?” “你根本不用和他缠斗那么久。” 简凤箨:“哪有一开始就使出全力的?不是,这我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他突然精神抖擞,把任剑还拉到一边。“你们师兄弟难道没有商量过,令尊难道没有嘱咐过,这种比武大会,和平时不一样的?赢了这一场,还有下一场,要是从开始就叫人看透了,还有什么意思。我头一次在这么多人前露脸,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小心谨慎。再者也是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混个脸熟。唉,你是不用在意这些个人间疾苦。” 任剑还听了这一番又像是讽刺,又像是自怜的长篇大论,觉得有些头痛。“速战速决,未必就不能留下印象。” 简凤箨失笑:“是,因为你都只出一剑。不过这一场过后,你就未必如此轻松了。” 任剑还道:“无所谓,我只在乎最后和你的那一战。”他全部兴趣只在剑上,提到剑,目光就亮得骇人。“我把一剑渡川让给了你,明日你必须好好补偿我。” 简凤箨连想歪的心情都没有,叹道:“你丢一块硬骨头给我,倒还说的像什么忍痛割爱一样。我看我未必过得了这一关,你还不如指望他能给你找些乐子。” 任剑还道:“不会。我说过,你跟他交手就知道了。” ☆、第 3 章 一个人身在江湖,必有所图,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有一个名号。 这是此次盛会绝大多数参与者的梦想。 它不是一件小事。天下谁人不识君带来的快乐,连俗世的加官进爵都不能比拟。名号一般来说,都是别人给予的(虽然很多年轻人从十五岁起,就给自己设计过不下一百个名号),至少要得到别人的承认;很多江湖人混了一辈子,也只是别人眼里批量生产的路人,从没得到过姓名加粗的机会。如果有朝一日幸而获得一个名号,便是从路人当中脱颖而出的第一步。 而这个名号一旦产生,又很可能跟人一辈子,没有什么更改的机会,所以首先,它应该响亮,比如“草上飞”,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其次,它应该简洁,比如“草上飞”,只要认字超过一百,就一定知道它的意思,听过一次,就立刻能够复述。再次,它应该形象,比如“草上飞”,使人一听之下,就知道此人特长在于轻功,虽然也未必不在于刀枪暗器,或者其他不为人知的方面,但总体来说,轻功是第一位的。“草上飞”唯一的坏处,可能就是过于响亮,简洁和形象,导致无论哪个年代,各地使用这个名号的人加起来都不下于一百位。 因此稍有追求的少年,就绝不会再使用草上飞这个名号。对于有理想的少年侠客来说,不能将自己和其他人分辨出来,名号就失去了它的本质。 拿以上的标准来判断,“一剑渡川”很难说是一个优秀的例子。它有一点拗口,又有一点模糊,使听到的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比如,剑还是箭?),而即使侥幸没有弄错字,一剑渡川也是个奇怪的意象,甚至无法体现出使用者的特长,有可能被误认为草上飞的一个变种。 但这个名号还是逐渐地被众人接受,可能因为他的真名比这还要拗口。 其实简凤箨个人觉得他的名字并不拗口,但也不便在这种场合表现出过多的赞美,虽然抽签时候各自对手都已决定(他知道得比那还早),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假装初次见面地自报家门。“在下简凤箨。” 赛事已进行到第五天,迈入最终阶段,这是八强战的第一场。跟迄今为止待遇全然不同,偌大会场鸦雀无声,擂台只剩下中央精心布置的一块,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起码叠了一千八百人,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上面两位选手。从头到脚无处不被人详细研究,心理素质稍差之人,可能已经晕倒。其实简凤箨感觉自己随时都处在晕倒的边缘。 一剑渡川道:“韦苇。” 他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成名却超过十年,混在这一大片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里,虽说不违反规则,总有点作弊的感觉。但他并不因为阅历丰富就显得沧桑,凌厉鲜明的五官甚至可以称作英俊,有一双极其冷漠的眼睛。 简凤箨笑道:“久仰。真的久仰。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想遇到你。” 他这话可以说是绝大多数参赛者的肺腑之言,但本该在肺腑里的言被他说上台面,无论是未战先怯,还是刻意示弱,都使观众情不自禁的产生了一些鄙视。一剑渡川对此倒是无动于衷:“你若没有把握,可以下去。” 简凤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出剑! 比试已随时都可以开始。但气氛明显还处于互相寒暄的阶段,寥寥几句还不足以缓解内心和肢体的紧张,所有人包括一剑渡川在内,都等着他的下半句。但简凤箨却没有话了,只有这剑。 言语和姿态不过是掩饰。他从踏上擂台一开始,就在寻找这个松懈的时刻。 这一剑太快,几乎没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似乎有一声轻微的闷响,然而定睛去看时,又令人怀疑纯属错觉。简凤箨仍旧站着,一剑渡川也站着,两人连站位都没什么改变,只是好像离得近了一些。 两人伫立良久,都没有说话。半日一剑渡川道:“你想一招定胜负?” 简凤箨倒也老实:“不过痴心妄想,实在让阁下见笑了。” 一剑渡川说得很慢:“简——凤——箨。一见之下,我知你绝非如此简单。但你想凭一招就胜我,却也不是这么容易。” 简凤箨道:“不必了。我认输。” 一剑渡川:“认输?” 简凤箨道:“我以全力,攻你不备。阁下不备之时,都可挡住我全力的一剑,再打下去,我也不会占到什么便宜。” 他向一剑渡川一拱手,将木剑放回到场边的剑架上。众人如梦方醒,这才纷纷议论起来,会场炸锅一样嘘声四起,夹杂着“卑鄙”“无耻”之类合情合理的品评。突然听得一人朗声说道:“小子,你师承何门何派?” 简凤箨循声望去,只见渡剑台宗主傅万壑已从贵客席站起身来,一双鹰鹞般阴沉的眼睛紧紧盯在他身上。他身边任去留笑道:“他是公冶先生的二弟子。” 傅万壑道:“没想到那样迂腐的老头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声音极大,在场听见的起码有五六十人。简凤箨并不答言,只微微向他一点头,就跳下擂台,人群中与任剑还擦肩而过,低声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他很快离开了浣剑山庄,中间没遇到一个熟人,遇到也只是低头装不看见,出来也没回公冶庐,找了个僻静的小茶馆,要了一壶茶看人打牌,直直坐到半下午,百无聊赖,只是把玩剑上的穗子。又过了一会,夕阳西下了,天边一片火红,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回去。回去天色已经黑透,公冶庐两扇大门敞着,像一张大口。诸间房屋都暗着,唯有厅上灯火通明,简凤箨登堂入室,头也不抬,直接跪下。余光里扫到秋离鹤衣角,刚想张口,就听秋离鹤抢先发问:“凤箨,你可知错了?” 简凤箨并不答话,只是仔细地脱去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在一旁。他听见公冶治站起身,椅子吱嘎作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谁赢了?” 堂上一片默然,只有公冶治呼吸越来越粗重。过半天秋离鹤叹了口气,轻轻道:“任剑还。” 简凤箨道:“多谢师兄。”□□着脊背伏下身去。 时至黄昏,擂台边燃起了数十支火把,在白日的余晖里显得虚弱,有一种奇妙的无所适从之感。一日八强四强半决赛下来,围观众人的体力和精神极大消耗,行动说话似乎都迟缓了不少,但也知道马上就要结束,于是都为这铺垫了一天的高潮调动起全副的注意,耐心地等着最后一场胜负。任剑还垂头看着手中的木剑。 一剑渡川突然道:“你好像很累。” 任剑还道:“我们是一样的。” 一剑渡川道:“我不介意等到明日。” 他这种通情达理,别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意味。台下的浣剑山庄弟子已经有些义愤填膺,若非傅万壑和任去留还情同手足的坐在那里,和大声叫好的渡剑台弟子之间难免就要发生一些争执。任剑还充耳不闻,好像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最后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说。“我也会尽力的。” ☆、第 4 章 一般情况下,杜三是公冶庐起得最早的人。往往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他已经前前后后扫了一遍院子。 这倒不是因为他排行最小,必须干最多的杂活。当然这跟秋离鹤身体不好,简凤箨老是偷跑也有一定关系,但打扫环境并不是杜三深恶痛绝的事。毋宁说他喜欢看着一切在他手下变得井井有条。包括整理草木,布置庭院,他从中获得的成就感超过了练剑和打铁这样的本职工作。 扫完了院子,他又出去扫大门。公冶庐在城外山脚下,俗世气味鲜能沾染,地上不过几点落花微尘,杜三倚门而立,放眼望去,灰黑山坡衬着天边一点湿润霞光,十分心旷神怡。只是待他看见门前站着的人时,突然觉得自己起得可能太早了。 任剑还带着剑,背着一个狭长的包裹,穿得好像一个一出城就会立刻遭到抢劫的纨绔。他骑来的马正在不远的树林中吃草。虽然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总之他神色淡然,分明眉目,加之身后石桥流水,真是天然图画,但杜三只感到十分的头痛。 他看见杜三出来,微微施了一礼。“在下任剑还。” 杜三不由将手里的扫帚做出握剑的架势。“我知道你是任剑还。” 任剑还点点头,单刀直入地问:“简凤箨是你师兄?” 杜三叹了一口气:“算是。” 任剑还道:“我来探望他。” 杜三脸上露出一种极端复杂的表情,好像对此产生了许多意见,却又突然反应过来这些意见不太方便当场抒发。“你跟我来吧。” 其实这天简凤箨醒的也很早,不如说他基本就没睡。 虽然昨天公冶治盛怒之下出手不按章法,工具也不拘泥于藤鞭,简凤箨基本全身都被打到了,但总体来说,还是背部挨的比较多,导致他最佳选择肯定是趴着。迷迷糊糊趴到凌晨,他听见杜三起了床,这之后倒是做了一二个梦。梦里听见有人叫他“简凤箨”,刚要答应,突然想到公冶庐里几个人都不会连名带姓叫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勉强撑起上身。只见任剑还正站在床前,低头看着他。 简凤箨第一个反应是扯被子把自己从头盖到脚,奈何趴了一夜手都麻了,做这事实在有点难,况且也不知任剑还来了多久,再想顾及形象为时已晚,自暴自弃地重新趴好,只觉得背上炙热难当,仿佛伤处碰到的空气都嘶嘶灼烧起来。任剑还仿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尴尬,问道:“很疼?” 简凤箨笑道:“不疼,我就喜欢趴着睡,不趴着我睡不着。” 任剑还点点头:“原来如此。”伸出一只手,珍而重之地碰了碰简凤箨肩胛上红肿的伤痕。简凤箨只感觉自己被戳了一刀,腰猛地往上一弹,又重重跌回榻上,一句脏话已经呼之欲出,千钧一发之际任剑还又问:“他为什么打你?” 简凤箨已经完全没有脾气:“你猜。” 任剑还真的思考了一下。“因为你输了。” 简凤箨:“不全是。” 任剑还:“因为你不但输了,还输得极不光彩。” 简凤箨默然,半日笑道:“我听说你赢了。” 任剑还:“侥幸。” 简凤箨提醒他回忆自己之前狂妄的评价。“能让你承认侥幸的对手,我又哪里来的把握。” 岂料任剑还很顽固:“我说过,他不如你。我不会收回的。” 简凤箨:“行吧,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求你别说给别人听。”他目光一转,“我想喝水,能劳烦你给我拿点水吗?” 任剑还走到桌边,从壶里倒了一杯隔夜茶,简凤箨一只手略略撑起上身,接过杯子小心翼翼地润了润嘴唇。任剑还等他趴回去,动作生疏地将薄被拉上来盖住他肩膀。“不论因为什么,他下手都太重了。” 他那悲天悯人的语气使简凤箨听了很不舒服。“庄主从没打过你?” 任剑还摇头。“虽然我每年都会在剑上输给他一次,但他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打我。” 简凤箨感叹。“你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又问:“你为什么知道我师尊这个时候不会起床?” 任剑还道:“这我不知道,我只是睡不着。” 简凤箨打量四周,一片狼藉,昨夜的衣服还掉在地上,叹道:“早知道你要来,我好歹也收拾收拾。” 任剑还跟着他茫然的看了一圈。“收拾什么?” 简凤箨:“谁会想让意中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他说得很快,有意显得若无其事,但说到意中人三字还是像硬生生咳出块石头,不由露出一种被硌掉牙的表情。任剑还也顾不得计较了:“几天前,那话还算数?” 简凤箨失笑。“算数的,怎么不算了,我见异思迁也不能这么快吧。还是你以为我已经见势不妙,知难而退了。但我又没有要你怎样,只是一个想头,这一时半会也退不下去啊。” 任剑还如释重负点点头。“算数就好。不然这个东西,我就不知道要怎么拿出来了。” 简凤箨:“咳,太客气了,你来都来了,还带东西!……吃的?” 当然不可能是吃的。任剑还带来的礼物,那只能是剑。是一对剑。窗纸已经红透,几乎被融化,火红的晨曦里,剑鞘上的凤凰欲振翅高举。任剑还将剑捧到他跟前来。一双剑刃明如霜雪,简凤箨借机一照,一缕碎发垂到刃口,悄然飘落在地。他摇头笑道:“太漂亮了。我使不了这么漂亮的剑。” 任剑还道:“你可以不用。” 简凤箨:“居然,我只当你是要我拿这剑跟你一决雌雄的,还想说这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我能动了再说。” 任剑还道:“这一对剑名为凤凰,父亲曾送了我母亲一把。后来我母亲去世,他都给了我,告诉我有朝一日,可以送给想送的人。” 简凤箨坐了起来,疼得眼角乱跳,被子裹在身上,咬牙笑道:“任少主,大清早的,特地跑二十里路来消遣我很有趣么?” 任剑还眉梢一挑:“你不敢信?” 他这个敢字加得居心叵测,简凤箨虽然因为不舒服比平时迟钝一点,也不可能中这样低级的激将,冷笑道:“我是不敢信。” 任剑还大感不公:“我都没有不信你。” 简凤箨道:“当然,我的真挚,连你师弟都看得出。但您这剑,送得可以说毫无预兆,突如其来,如果不是因为和人打赌,我就要怀疑你是受了什么胁迫。” 任剑还:“我说过我要想,我详细想过了。” 简凤箨:“很好,那估计少主心里也有数了。你中意我哪一点?” 任剑还犹疑着,抬手指了指他的脸。简凤箨:“……我的眼睛?” 任剑还:“不是,硬要说的话,好像是你的长相。” 简凤箨:“……” 任剑还:“不是色令智昏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比起别人,我更愿意看见你。” 简凤箨:“这就足够你把这东西送给我了吗?” 任剑还:“送不送,也没有什么紧要。只是我以为你是想要这个的。如果你不想要,我拿回去就是了。” 天光已经大亮,窗纸上竹影摇动,听得见杜三在外面泼水、走动、咳嗽、骂鸡的声音。简凤箨长出了一口气,决定开诚布公。“任剑还,我知道你不是冲动之人。我也不是不信。我们认识几年了,但凡见面,提到过什么?只有剑。如不是剑,在你眼中我一文不值。而我昨天才叫你失望过一次。我没有把握今后,不再叫你失望。” 任剑还道:“可是我也只有剑。我这二十年一无所长,只会使剑。但凡年岁相仿而剑艺与我相近者,都令我辗转难眠。” 简凤箨:“等等,真有这样的人?” “有。” “就算人家比你努力?” 任剑还凝视他。“你比我更努力吗?” 简凤箨:“……那倒也没有。” 任剑还继续凝视,反倒使他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点好笑:“只有你,我只会觉得兴奋,不会觉得不甘。” 简凤箨笑道:“好吧,我何德何能。”他似乎突然放弃了盘根究底的兴致,觉得对任剑还来说这个解释确实已经十分难得,再多就属于痴心妄想,加之公冶治随时可能察觉,实在也没有全面审核的余裕了。任剑还于是趁热打铁:“你真要拒绝吗?” “不。”简凤箨咬牙笑道。“送上门来的,我没有不吃的道理!”他朝任剑还大喇喇的一伸手。“那我就万分惶恐地先代为保管,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收回的。” 任剑还:“你要哪一把?” 简凤箨:“我还能挑?” 任剑还:“我父亲送我母亲的是凰剑。但你当然可以挑。我想说不定你会想要另一把。” 简凤箨道:“因为我名字里有凤字?我偏要另一把。”将凰剑放在床内侧,笑道:“你快走吧,过几天我去找你。不要再来了。” 任剑还点点头,拿起余下的那把,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公冶庐这个地方很不错。” 简凤箨笑道:“跟你换换怎么样?快走吧。” 风华会圆满结束,送走了五湖四海的客人,整个浣剑山庄处于一个舒适的放松状态,虽然要收拾的东西成千上万,但大家心里已经没有压力,加之虽然过程波折,冠军也还是花落东道主家,面子里子都十分好看,可以说再无遗憾了。任去留特地召开全体大会,犒劳众弟子辛苦,表彰了取得优异名次的几位骨干,对成绩不理想的弟子也温言勉励,嘱咐大家胜不骄,败不馁,以此为契机继续精进。这场合任剑还一向是不参加的,避免任去留当着众人赞美儿子的尴尬。 任去留主持完大会,信步走向浣剑潭。这数日来都是天朗气清,又没风,还不晒,竟是连天气都给足了东道主脸面,任去留看着湖上莲叶,心情愉快地想,就算此刻下雨,下三天三夜大暴雨也无妨。他抬头观察天色,云层纷繁绮丽,雨不定就在今夜。远远看见任剑还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一张琴。 任去留感动欣慰,施展轻功,瞬间已到亭前。“我儿!你终于想学乐器了!” 任剑还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任去留挥手示意他坐下。他碰了碰琴弦,发出一个悦耳的单音,笑道:“我始终劝你学琴,不为要怎么怡情养性,或者提起来较有面子,只为它是一个消遣。人可以安分随时,也可以遗世独立,日子有一万种过头,却不能不消遣。” 任剑还:“我一直以为有剑就够了。” 任去留:“不够的。即使有了琴,也还是不够的。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它山之石还能攻玉。你这样一心在剑上,反而容易误入歧途。不过我这些话也说过很多遍了,你反正不听。我总不能骂你太上进?一定要有一个契机,才能有所领悟。我儿快快道来,是什么契机,让你放下了剑,拿起了琴!” 任剑还张了张嘴,又缓缓合上。任去留热心猜测:“也许是风华会上摘得头筹,使你觉得同龄人中已无敌手,自然感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任剑还:“……” 任去留再接再厉:“也许是你突然发现剑也不过是剑,不可能承载你所有的念头,不得不找其他的方式去疏泄。” 此言就虽不中亦不远也,任剑还不由一个悚然,在心里感叹一下姜还是老的辣。他抬起头与父亲平视,尽量显得老成持重,营造出一种人生大事的气氛。“但我除了剑,也没有别的法子。” 任去留:“我儿,为父不明白你的意思。” 任剑还:“我将凤凰剑送人了。” 他说出这句,立刻低下头,已经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但过了半天没有下文,只得又抬头时,只见任去留捋着胡须,一脸慈祥地注视着他。任剑还被看得发毛,终于沉不住气。“父亲不问是谁吗?” 任去留笑道:“我说过,剑是你的,你想送谁都可以。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负责提亲和下聘,你只需报上名来,我立刻着手操办。你希望现在开始吗?” 任剑还喃喃道:“暂且不用。”也许永远不用。虽然这事情是他自己提起的,却似乎再也受不了继续谈论下去,激烈地转换了话题。“我听说简凤箨回去之后,被公冶前辈痛打了一顿。” 任去留叹道:“按照公冶的脾气,这并不奇怪。简凤箨天资绝伦,然而生性懒散跳脱,随心所欲,实在不适合做他的徒弟。” “也许他适合做你的徒弟。”任剑还突兀地说。 任去留摇头笑道:“不一定。我若是公冶,也许比公冶还要头痛。你是否觉得简凤箨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他输得太不光彩,在武林同道面前丢尽了师门的面子?那还在其次。重点是傅万壑后来插了嘴。不是你爹我脸皮厚,虽说这么多年我跟公冶是割席断交的状态,但如果与傅万壑相比,估计全天下人都可以算是公冶的朋友。” 任去留:“……但是公冶前辈甚至都没有到场,又何必在乎他一句冒犯。” 任去留叹了口气,他经常安慰自己说,儿子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也是为剑付出的代价。“简凤箨没有反驳。” ☆、第 5 章 雨下了七天。到第七天,各处旮旯缝道都下透了。泥土吸收的雨水达到饱和,一阵一阵地呕出水洼,门槛上苔痕烂一层织一层,层层叠叠压得发黑。树干上水流顺着表皮沟壑往下淌,或者也可能从里往外渗,脱了斗笠和蓑衣,里面的布衣也是湿的,也有可能是从里往外渗。树根下爬着一只极大的蜗牛壳,一抖一汪水。李向道因为错手捡了这个蜗牛,把他身上唯一还是干着的左袖也弄湿了。他骂一句,气运丹田,壳在手中化为均匀的齑粉,师弟们齐声叫好。 “狗日的,这也太冷了!都四月了!”李向道说,他冻得直打哆嗦。 “雨一停立刻就会热起来。”一个师弟非常有把握地说。众人马上进入店内,店里已经点上了灯;这雨下得早晚前后已无意义,只剩下黑日白夜,哪怕正午,屋里也暗得像个巢窟。众人要了一坛烧酒,一大盆加许多花椒煮的毛豆。店角放着一只小火炉,李向道凑过去,杯水车薪地想把袖子烘干。突然听见有人说:“诸位可是渡剑台的人?” 李向道转头一看,这才发现角落里原本有一个客人;只是他坐不在灯下,又穿一身黑,几乎融化在暗淡的阴影之中。此人抬起头,那阴影几乎为之照亮,但他朝李向道一笑,却格外的刺眼。李向道只觉得此人非常眼熟,好似就近日才见过,一时却想不起他是谁,四个师弟见他神色犹豫,全部面面相觑。那人也不尴尬,唱歌一样娴熟地自问自答:“既然是渡剑台的人,不知道诸位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李向道脑子里灵光一现,失声吼道:“你是,想暗算大师兄那个,那个那个,阴险小人!” 简凤箨笑道:“咦,阁下还记得我,不胜荣幸之至。我只是一剑渡川的手下败将,明知差距悬殊,尽力一搏而已,说暗算也太难听了。”他发现这话显然毫无效果,赶紧又说:“总之,相逢即是有缘。我人生地不熟,正发愁要如何是好,在这里碰见诸位,再好不过了,能不能烦请这几位兄台,——话说兄台尊姓大名?将我引见给贵宗主?” 李向道死瞪着简凤箨,说实话即便没有扣分的先入为主之见,此人给他的感觉也非常不好,论外表其实简凤箨很有几分扣人心弦的浮丽,然而就连一剑渡川那种闲人勿近的疏离姿态,似乎也比他殷勤的笑容来得可亲;说的话乍听也全无毛病,但总是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刻薄,仿佛此人怀揣了一肚子蓄势待发的恶意。李向道自认心理活动都已写在脸上,简凤箨偏不识趣,又问了一次:“在下简凤箨,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李向道主意已定,冷笑道:“我们来此暂歇,眼看就要起身,通晓姓名做什么!”径自回到自己桌边,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简凤箨仍不死心,竟然逡巡到他们旁边,又深施一礼:“诶,何必如此无情。多个朋友多条路,诸位若肯帮我这个忙,事成之后,我必重重酬谢。” 李向道哼了一声:“师尊岂是你要见就见的!你见师尊做什么?” 简凤箨拍了拍背上的包袱:“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宗主。” 李向道听了便说:“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伸手便去扯那个包袱。简凤箨一闪身,李向道抓了个空,简凤箨一改轻浮之色。“此物只能由宗主亲自观视。也罢,我另寻别种办法罢了。诸位回见。”竟然起身就走。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着许多人面,李向道拉不下这个脸,冷笑道:“谁知你是不是心存歹意,我岂能让你带着不明不白的东西去见师尊?”伸手去抓他肩膀。他这一下已存了五分认真,简凤箨又侧身避过,苦笑道:“兄台三思。我们明天可能就是一家人,实在不愿莫名其妙伤了彼此间和气。” 李向道大为震惊,喝道:“这是什么屁话?” 简凤箨:“不是屁话。可能我见了贵宗主,一见如故之下,他就收我为徒,那我立刻与诸位成了师兄弟。师兄弟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岂不贻笑大方?” 他安抚地拍了拍了李向道的肩膀。“到时候还要请兄台多多照拂了。” 李向道僵硬着,感觉到皮肤上不断外渗的水珠,一双眼睛几乎瞪出眼眶。 他刚才是想拔剑的。他当然不是想暗算简凤箨;他只是想逼简凤箨拔剑。但简凤箨看起来一点也不想拔剑。而他也并不能使简凤箨拔剑。 他,或者在场的所有人一起,都不能使简凤箨拔剑。 他的师弟们只是茫然地看看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又看看简凤箨。也许他们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没有注意到。 但有一个人一定已经看见了! 一剑渡川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站在门口,并不能使屋里变得更黑。相反他还挡住了一点雨气,恬静的火苗胀大了一圈放心摇曳,使这个人工制造的傍晚更加温馨。李向道立刻低下头。他身后四个师弟也跟着低下头,一起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师兄”。 一剑渡川微微点点头,看着简凤箨。“是你。” 简凤箨笑道:“是我。”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却非常奇怪地显得比屋内其他人更为熟稔,可见不打不相识这句老话,有他一定的道理。 一剑渡川:“你来这里做什么?” 简凤箨:“我想见傅宗主。” 一剑渡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他背后的包袱。“这好像一把剑。” 简凤箨笑道:“这就是一把剑。”这看人下菜碟的坦率让李向道的怒火达到了顶峰。 一剑渡川:“是你自己铸的剑吗?” 他这个问题让简凤箨感到十分意外。“不是。连我自己都不用我自己铸的剑。” 一剑渡川又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你跟我来吧。” 简凤箨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李向道笑了笑,跟了上去。李向道对这个小人得志的世界已不抱任何希望,悲愤地吼了一句:“大师兄!” 一剑渡川没有回头,语气也很平静。“宗主不会错过一把好剑。” ☆、第 6 章 一剑渡川长篙在水里一点,竹筏悠悠的漂荡开去。大雾立刻将他们离开的破烂码头和岸水相接处遮天蔽日的苇丛淹没了。简凤箨想帮一帮忙,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游手好闲,可是竹筏上没有另一支船篙,只好手足无措地站着。 过了一会他试探道:“他们好像都有点怕你。” 一剑渡川没有回答,简凤箨有极强烈的预感,再说多一句话,可能会被扔下去了。雨后四面都是雾,连头上都是,可能雨也未停,只是化为空中悬浮的细小液滴,一视同仁地将一切包裹。只有脚下传出单调的水响,对岸和方向都无法辨别,这种听天由命之感,甚至让人觉得愉快。他又说道:“不要扔我。” 一剑渡川道:“你不会游泳。” 简凤箨:“会是会的,够不够用就不知道了。” 一剑渡川似乎掂量了一下这话的可信度,然后问道:“你为什么要带剑给师尊?” 简凤箨:“我想投奔他。” 一剑渡川:“我记得你有一个师父。” 简凤箨笑了笑:“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了。” 他们大概走到了江心。雾稍微散去一点。远山好像有青黛的影,可也不能说那一定就不是昏霾的云线。一剑渡川在简凤箨热切期待评论的目光里,身不由己地说:“你叛逃了。” 简凤箨:“是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但是……” 一剑渡川:“我第一个师父被我杀了。” 简凤箨立刻闭上嘴。但是他的知趣没能坚持太久,过一会,还是忍不住自作聪明,旁敲侧击地问:“傅宗主是你的第几个师父?” “第四个。” 简凤箨赞叹:“傅宗主真是一个又有勇气,又有自信的豪杰,想必前三位尊师加起来也不能与他相比。” 一剑渡川:“其实还可以。他们都是蜀中的巨盗。” 简凤箨苦笑:“所以一剑渡川的渡,是超渡的渡了。” 一剑渡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可能他已倦于跟简凤箨讲话,一直到竹筏靠岸,简凤箨使尽浑身解数,再引逗不出他的反应。江水对面雾略略散去,终于透出一些正经黄昏的消息,但比起雨势连绵不绝的中午时分,那天色还算是亮了一点。简凤箨跟着一剑渡川爬上一处植被茂盛的矮坡,及膝草丛中只有踩出的一条细径,看不见渡剑台的半个弟子,简凤箨心里估量事到如今特意来此杀人埋尸实在多此一举,问道:“这里总是这样下雨吗?” 一剑渡川道:“总是。” 他突然停住脚步。“你去吧,他在上面。” 简凤箨朝上望了一眼,转身对他一拱手:“好的好的,这一路多劳你。待会再见到,你就是我的师兄了,来日方长,我慢慢道谢不迟。” 一剑渡川:“可以,只要你活着出来。” 估计这一路搞得他也是很累(说不定比杀人还要累),顷刻间就消失无踪。简凤箨吁了一口气,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活着出来?”他稍微擦拭了一下衣摆和腿脚上的泥泞,又用叶子里贮藏的雨水洗了洗手,确定自己仪容勉强整洁,足以拜见前辈之后,慢悠悠地向上攀登最后几步路。 一上坡顶,眼前豁然开朗。这里并无一株草木,只是一大片山石点缀的平地。简凤箨只朝前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 他的脚边躺着一把剑。 这里到处都是剑。横七竖八,躺着靠着,长身玉立,半截入土,有长剑,有短剑,铜剑,铁剑,阔剑,细剑,软剑,单锋剑。有完整的剑,也有断剑。许多剑一看时代久远,可能二三十年光景,材质又不良,在这片经常下雨的宝地里,锈成了一坨铁棍,连身下的土地也染成暗红。有的剑刃已经崩毁,剑柄已经腐朽,淹没在青黑的苔痕中,如果将它撬出来,肯定能得到一个深陷其中的轮廓。这里是一片剑冢,剑墓,剑坟,剑义庄,剑灵堂,怎么形容都行。也许这里人魂不比剑魂少,不过放眼望去并无荒坟枯骨,只是满地了无生气的剑, 简凤箨弯腰拾起脚边的剑。这剑原长三尺七寸,还比较新。断折之处似乎还凝固着那一瞬的惊诧,如裹在琥珀里的昆虫般僵硬而刺目。简凤箨按了按那个锐利的棱角,将手指含在口中,仿佛品尝那剑的味道。当然他尝到只有被雨水稀释过的铁腥。 傅万壑道:“你认得这把剑?” 他本来背对简凤箨站在这陷阱一般的剑丛之中,简凤箨猜想这是一个他的日常习惯,不然一剑渡川不会如此轻车熟路地将他带到这里来。满地剑都是战利品,都是他战无不胜之证据,而根据这些剑的废弃程度可以判断,敢与渡剑台宗主一决高下的人,近年来已经寥寥无几;傅万壑更多的可能是来缅怀过去的对手,回味过去的战绩。不然你看他的背影,是何等的萧索惆怅。 简凤箨不由得肃然起敬,躬身道:“认得。这是家师封炉之前最后的作品,名为青萍。它的主人,我记得是淮南的厉星湖。” 傅万壑道:“这剑已经平平无奇,持剑人还配不上这剑。” 简凤箨苦笑道:“宗主,我若是处于你的地位,就会对凡人比较的宽容。” 傅万壑冷笑一声。“宽容有何用?剑只有高下。剑法再有不同,总归是人使用。胜不过人的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简凤箨平平地注视着他。“但你并非这世上唯一的剑。” 傅万壑眯起眼。有一刹那简凤箨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纵然已经做了许多准备,打了许多腹稿,头一次独自面对傅万壑,他须使出很大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像这满地凋零的剑一样当场臣服。这些剑只向他预示一个凄惨的下场,但是反之,有剑的地方,他就不会很怕。正因这些剑全是傅万壑的手下败将,这一刹那就都成了他的同志。他至少不觉得孤立无援。 傅万壑道:“你为什么来见我?” 简凤箨道:“我来送你一把剑。” 他解下背后的包袱,将之展开,双手捧到傅万壑面前去。包裹里是一柄剑,在四周断剑低沉的悲鸣里,剑鞘上的凤凰振翅高举。傅万壑眼睛里滚过一道阴沉的光亮,简凤箨立刻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说:“宗主认识这把剑。” 傅万壑没有回答他,反问一句:“你是怎么得到这把剑?” 简凤箨道:“我与渡剑山庄任少主交情匪浅,是他送给我的。” 这话信息量非常磅礴,但在清楚此剑来龙去脉的人耳中,那是逻辑清晰,一目了然,连傅万壑嘴角也不禁牵出了一缕讥笑的神情:“而你却要送来给我?” 简凤箨泰然自若。“因为宗主比我更需要这把剑。” “我这几年已经很少杀人了;我希望死在我剑下的都是配得上的强者。”傅万壑突然说。“但有时候面对一些老是自以为知道太多的人,我偶尔也会忍不住……” 简凤箨叹了口气。“宗主不要吓唬我,我胆子可是很小的。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宗主是否已经不需要它。当然我希望是需要的,因为我还有求于您啊。” 他不由分说就跪了下去,凰剑还举在头顶。“这是我的束脩。宗主,我想拜你为师。” 傅万壑俯视着他,没有说话。简凤箨跪在冰凉刺骨的苔地上,只觉得一股冷气渗进膝盖,能听见漂浮在地面附近的剑的亡魂发出窃窃私语。拒绝或者答应都是很简单的,因此他知道傅万壑在犹豫,并且本能地知道事情在往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赶在傅万壑开口之前争取了一把。“庸人都可以做你的徒弟,为什么我不能?” 傅万壑道:“很多事情需要庸人。” “连杀了三个师父的韦苇都可以做你的徒弟,为什么我不能?”简凤箨说。这话无异于找死,但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真诚。“公冶治不配做我的师尊。在他那里我得不到想要的剑。为此我叛出师门,欺骗挚友,整座浣剑山庄和公冶庐都将视我如仇。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就为了你的一句话。为了你的剑。”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或者你在这里杀了我。” 他感到手臂一轻。傅万壑接过了剑。 ☆、第 7 章 简凤箨和陆一鸣奉傅万壑之命,坐了一日一夜的船,到一个名叫槐下的小城里证剑。 陆一鸣是渡剑台年纪最小的弟子。他十二岁入门,今年才满十五岁,刚刚达到风华会的报名年龄,风华会前八名里,渡剑台占了三席,他就是其中之一。 在简凤箨入门之前,他几乎已经是傅万壑默认的关门弟子。大家都很敬佩他的才华,可惜的是没一个人叫他师兄。简凤箨到来之后,陆一鸣想到终于有人叫他师兄,非常的激动。虽然被简凤箨叫师兄,实在不值钱,你会感觉他嘴里无论叫师兄,师弟,师尊,师祖爷爷,听起来都是一样的兴致勃勃。好像他不是在叫你,是在叫别的什么看不见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他自此也是师兄了,所以他对简凤箨的态度,并不像李向道他们那样的敌视。这次两人有机会共同出门,陆一鸣还留了个心眼,仔细考核简凤箨的言行举止,船行三十里,他确实没挑出毛病,就爽快地跟简凤箨说:“你以后跟着我,我会罩着你的。” 简凤箨受宠若惊地:“谢谢师兄。” 人生地不熟,他这几天日子算不上好过,虽然本人是秉持着随遇而安的决心,但举止难免显得不合时宜,渐渐的难以全天候笑脸迎人,偶尔没被人冷眼相待时,像现在,就会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来。陆一鸣也不是说因此就产生很多恻隐之心,但是作为前辈,他觉得也可以提点一下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他又说:“我渡剑台,大家凭剑说话,不讲那许多虚头巴脑的规矩。你只要展现实力,自然会慢慢获得大家的认同。” 简凤箨笑道:“但我实力也微薄得可怜,如果是师兄这样崭露头角的少年天才,当然就不用操心这些。” 陆一鸣哼了一声:“你好歹也是风华会前八名,不用这么谄媚。” 简凤箨惊奇地看着他。“但我败得如此不光彩,提供全会最大笑柄,诸位师兄现在还对我咬牙切齿。” “你成为笑柄,不是因为你手段奸诈,而是因为你败了。只有败者才不光彩。”陆一鸣厉声说。 简凤箨看着陆一鸣圆圆的脸颊,笑道:“师兄教诲的是。”他们这时候都坐在船头,看着两侧迎面而来的山壁。只要有机会,简凤箨极力避免站着跟陆一鸣说话,避免他不得不俯视对方的情况。 他说完这句就不做声了,又陷入那种若有所思的氛围之中。长路漫漫无聊,陆一鸣一直在等他开口,想这个人经常多话到自唱自和的地步,需要他聒噪时却突然开始深沉,可见讨人嫌不是没有道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老气横秋地:“你知道什么是证剑吗?” 简凤箨随口回答:“杀人夺物。” 陆一鸣一拍船板,整个船身都晃了一下,厉声道:“大胆!” 简凤箨回过神来,连忙道:“我错了,师兄恕罪。师兄别生气,我就是听了师尊证剑的传说,心生向往,冲着这个才弃暗投明的。师兄也知道那些个自封的名门正派,一个个本事不大,规矩不少,迂腐可笑至极,如果到了渡剑台,还不能随心而为,那我真的很难过了。” 陆一鸣冷笑道:“你倒也诚实。我不讨厌诚实的人。不过,你不能污蔑师尊的理想。” 简凤箨:“没有没有,我当然明白,证剑是去芜存菁的一个过程。” “这还像句人话。”陆一鸣点点头。“庸人一生想完全掌握一种剑法都很困难。但师尊只需要看上几眼,就能比创招者更为精熟其中的奥妙。他不满足于一种剑法,十种剑法,一百种剑法,他想要天下所有的剑法。剑道式微,有些蠢货,完全无法发挥剑谱的记载,因此他半生都在收集剑谱,即使破铜烂铁,在他手里也能榨干最大的价值。然后成就他自己最好的剑。他想天下只有这唯一一种剑。其实这几年他基本都没有再去寻求什么了。因为他几乎已经把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 简凤箨脸上露出一种神往的表情。 “是的,我也是为此而来的。”他愉快地说。“我想要看那是什么样的剑。” “我们每个人都想看那是什么样的剑。”陆一鸣严肃地说。 船靠岸已是傍晚,两人在城里七扭八绕,终于找到目的地时,有些人家门口灯笼都亮起来了。只见红漆大门紧锁,陆一鸣也不客气,上前就敲得咚咚作响。简凤箨没见过世面,虚心求教:“本派证剑,一向这么光明正大的吗?” 陆一鸣:“当然,我们事先已经发过了通知,又不是做贼。”他又敲了两下,只听门内一个警惕的声音问道:“阁下是渡剑台的人?” 陆一鸣朗声道:“正是。” 过了片刻,两扇大门开启,陆一鸣迈步就走,简凤箨跟在后面。刚一进来,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关闭,院中各处角落燃着火把,照见人影幢幢,从数量上来说,两人已经被包围,简凤箨吓了一跳,一时间以为踏入了陷阱。廊下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见他们进来,往前走了几步。 这位青年才俊就是悬黎剑陈泽梁的儿子陈霖,在接到渡剑台的警告信后,显然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此刻看见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如此年幼,脸上不免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立刻收起侥幸之心,冷笑道:“贵派未免太不将我们放在眼内了。” 简凤箨小声说:“师兄,只让我们两个人来,可见师尊真的很信任我们的能力,我感动的同时,也觉得责任重大。” 陆一鸣:“闭嘴。”他踏前一步,个子虽矮,气势十足。“我却佩服阁下的勇气。渡剑台已经给了你们充裕的时间逃走,阁下却决定背水一战,不愧是名剑世家。” 陈霖冷笑道:“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我父亲卧病在床,你们借此机会大举进犯……”简凤箨和陆一鸣面面相觑,陈霖也觉得这确实没有大举进犯的排场,改口说:“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陆一鸣嗤了一声:“看你也白长了许多岁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个笨蛋。本门事先好意通知,已经是给足了悬黎剑面子,难道还因为你头疼脑热,就改日再战?你如此的是个君子,为什么不去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天天在这里研究这些以武犯禁的玩意做什么?” 简凤箨在旁帮腔:“没想到吧,我渡剑台就是如此的仁义。令尊卧病,家师不也没来吗?大家都是风华正茂,生死无悔。你看起来也并不头疼脑热,世上可说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事情了。” 他扯这几句,隐隐的刺痛着陈霖想要以多胜少之盘算。陈霖虽心有忌惮,但看两人确实形单影只,陆一鸣更是乳臭未干的模样,心想如果单打独斗不成,再一拥而上不迟,咬牙道:“好!渡剑台横行霸道,我父子力虽微弱,绝不束手就戮。想要我家传的琳琅剑谱,先问过我手中的悬黎剑!” 简凤箨突然道:“这不是你的剑,是你父亲的。” 陈霖瞟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简凤箨:“没什么。”躬身对陆一鸣毕恭毕敬道:“那就请师兄大展身手,给师弟开开眼界。” 陆一鸣瞪他一眼。“你倒乐得清闲。”说是这么说,他本来也没打算给简凤箨表现的机会,拔剑出鞘,在身前斜斜一挽。陈霖不敢大意,起手就是家传琳琅剑法中压卷之作,“琳琅满目”。这一招虚虚实实,变幻不定,两人之间霎时荡开一片皎洁的剑光,将陆一鸣身影都吞没了。 简凤箨突然道:“师兄,我觉得你不该在前八。你应该在前四。” 陆一鸣大笑道:“彼此彼此!”以简驭繁,寥寥数剑,剑光碎如裂帛,陈霖惨呼一声,右手捂住肩膀,鲜血很快染红了衣衫。陆一鸣剑尖指住他胸口。“胜负已分。现在你当依照约定,将剑谱交给我们。” 简凤箨在旁感叹:“这个水准,让人对他家的剑谱毫无兴趣。师尊可谓是细大不捐,不耻下问。” 陈霖满头冷汗,却冷笑一声。“我何时说过败了就给你们剑谱?” 陆一鸣叹气:“我早知道会这样。”突然随手一挥,斩落了陈霖的一根手指。只听得一声怒吼,是旁边忍无可忍的门人一齐朝陆一鸣扑去。简凤箨挺身相护,只来得及挡住两个,一左一右被他踢出数丈。陆一鸣连头也不回,反手唰唰两剑,两人扑倒在地上,立时气绝,另外两人各自断了一只手臂,在地上哀嚎打滚。火光中陆一鸣剑尖鲜血滴落,稚气的面容满是狠戾,犹如阎罗手下的索命小鬼。 陆一鸣冷冷道:“你看,我渡剑台残忍好杀的名声,差不多都是这样来的。你好歹是少主,不要为了这样平庸无奇的东西,让家里人再无谓地送死了。” 陈霖咬破舌头,才生生咽下一声□□,犹自坚强不屈。“……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陆一鸣摇摇头,显然对他的骨气无法苟同。“我不杀你,我带你去见你那卧病在床的父亲。还是他已经跑了?没关系。人活得如果比较久了,总是会看得开些的。”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有人尖叫一声:“住手!”只见廊下转出一个少女,急急朝陈霖奔过来。陆一鸣长剑一挺,少女不敢再进,哀求般的看看陆一鸣,又看看简凤箨。“剑谱我可以给你们,求你们放过我阿兄性命。” 陈霖厉声道:“住口,你懂得什么!我们陈家人今天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向渡剑台的人屈膝求饶!” 陆一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她:“好啊。你叫什么名字?你们长得好像,是双胞胎吗?应该不是吧?岁数差挺多的?你给我剑谱,我就放人。” 少女道:“我是陈琅。你放了人,我马上给你剑谱。” 陆一鸣笑道:“可以,既然淑女开口,这是特别优惠。”抓住陈霖衣领,朝陈琅一推。陈琅慌忙伸手去扶,岂料陈霖踉跄中一掌挥出,厉声道:“我先杀你,我再自尽!” 这一掌落到陈琅天灵盖上,已是绵软无力。陆一鸣的剑直从陈霖后心穿到他前胸。陈琅只接住一具尸体,被压得跪坐在地,怀抱中满是温热的鲜血,悲怒交集之下,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起身,拔剑,连环三式,一气呵成,陆一鸣来不及拔剑,只能急速后退。陈琅眼里一片血红,已经看不清对手身形,手上一招快过一招,剑光肆意泼洒,双剑相交,突然剑刃上袭来一股磅礴的力量,手臂一阵酸麻,被人在极近的距离擒住了右腕。简凤箨附在她耳边,衣袖被她划破了一长条口子。 “你比他强太多了。”他低声说。“不值得为此而死!” 回去的路并不顺风顺水,其实比来时候要更慢一些,但已经是熟悉的两岸青山,依次加深印象,就没有那种前途未卜的恍惚之感。陆一鸣似乎心情不太好,简凤箨猜测也许是因为陈琅的缘故;可能捎带着看简凤箨也不怎么顺眼。他把琳琅剑谱翻了一遍,就丢到一边,在船舱里滚来滚去。简凤箨小心翼翼地安慰:“等师尊创出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超绝剑法之日,这一切就都有了价值。” 陆一鸣忧郁地望着轻轻摇晃的顶棚。“当然了,我只是感到很惆怅。可能是我杀人经验太少的缘故,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都感到很惆怅。如果是韦师兄,势必不会这么惆怅。” 简凤箨:“……这个境界我觉得达不到也无妨的。” 陆一鸣:“你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吗?” 简凤箨:“还没有这个荣幸。” 陆一鸣叹道:“他这样的人只有师尊才可以驾驭。可惜他在遇见师尊之前,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剑者,塑造的空间有限。但是就连他也输了,师尊虽然不说,心里一定很失望。浣剑山庄这一对父子,运气确实不错。但我下一次绝不会输的!”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念出三个字:“任剑还!” 这天从半夜就开始下雨,雨云覆盖一百五十里江面。说是云,其实只是无边无际的匀净灰色,无人敢保证那上面多少高处,还真有什么被阻隔的清空白日存在。船渐渐靠岸,一个人撑着伞站在渡口。 这数个月来一剑渡川对简凤箨没有任何欺生之举,但也不曾给过他任何帮助。说袖手旁观也不恰当,绝大多数时候,他眼里压根没有简凤箨这个人。这就让简凤箨很头痛了,他本来有自信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他们或者可爱,或者可恨,但只要有情有欲之人,他总会觉得亲切,进而就有处着手,哪怕六根清净如任剑还,他也有投其所好的把握。但一剑渡川并不像是一柄渴血的剑;他像一块拒绝熔铸的铁。 “终于回来了。”一剑渡川对陆一鸣说,然后转向简凤箨。“有人在等你。” ☆、第 8 章 简凤箨的心狂跳起来。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他最先想到的就是任剑还。当然自打他做出这档子事起,他不可能对跟任剑还的关系还抱有任何希望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任剑还对他的感情无论之前是怎样,现在恐怕只剩下一种,就是砍死他。不过就算如此,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砍他,简凤箨觉得不太具备操作性。在他的印象(或者祈祷)里,任剑还不是这样的人。 但如果任剑还真来了呢?无论谁受到这样的欺骗和背叛,都会当做奇耻大辱。在任剑还一帆风顺的二十年人生中,从未遭逢如此的戏弄,也不可能跟任何人启齿。任剑还执着之事非常少,也正因此执着的程度远超旁人。如果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非杀简凤箨不可呢? 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回渡剑台去。但三人同行,他没办法跑得太快,在一剑渡川的冷漠和陆一鸣的好奇中,只能故作镇定,并预料这段路程是一种煎熬。但一剑渡川走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得多,陆一鸣为了闲庭信步地跟上他,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力。结果一直到三人风驰电掣地回到渡剑台,简凤箨也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心理准备,只来得及近乎荒唐地意识到自己甫坐了一日一夜的船,必定风尘仆仆。 结果当他走进客人等待的房间,看到的竟是自己昔日的师尊时,他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然后他才想起来要感到羞愧。但这心情也只来得及持续一瞬,因为公冶治看到他的同时,就已经朝他冲了过来,抬手就是一掌。 简凤箨没有动,貌似是出于本能,也可能是因为震惊,因为一个行动如此灵活的公冶治,他印象中已经五六年没见过了。在他的记忆里公冶治矮小,蛮横,干瘪的身躯充斥着习惯性的怒意,因此时常看上去鼓胀了一圈,但他近年来多半都是深陷在那张黄花梨椅子里,简凤箨几乎已经忘了年幼时师尊精神矍铄,拎着铁锤追得他满院子跑的模样。加上数月未见,这个骤然登场的公冶治几乎很陌生,不可轻视他此刻的爆发力,这一掌打下去,有可能非死即残,但一掌过后,简凤箨仍旧站着。 他在最后关头举起手,跟公冶治对了一掌。的确势大力沉,但他也纹风不动。公冶治眼里的震惊,毫不亚于他初进门时心里的震惊。 “你觉得我现在还会站着乖乖让你打吗?”简凤箨说。这场景他在臆想中构建无数次,这台词推敲千万遍,岂料竟有成真一天,连他自己也觉得此生不枉。 公冶治也平静下来。似乎他也想起来这不是公冶庐。“畜生。”他冷冷地说。 简凤箨笑道:“您千里迢迢跑过来,就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的吗?” 公冶治道:“你既然胆敢叛出师门,自然不会没有预料到今日。” 他按住了腰间的剑。简凤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当然不是没有预料到今日,以他行为之恶劣,引起什么后果都不奇怪,任剑还的心情还可以商榷,公冶治是免不了吐血三升。简凤箨知道公冶治平生最重脸面,加之性情暴烈,惭恨交加之下,直接气死都有可能。但今日的公冶治,面上看不出激动的痕迹,连愤怒也一闪即逝;这个孤介半生的老头子,比简凤箨的预料之中要沉稳得多,也要高傲得多。 只听一声咳嗽,傅万壑不紧不慢从旁站了起来。“你要在渡剑台杀人?” 公冶治道:“我门下出了这般的畜生,岂有不清理门户的道理?” 傅万壑:“你要在渡剑台清理门户?” 他语调里没有蔑视或者嘲讽之意,只是单纯询问对方是否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简凤箨这时候才注意到傅万壑早就在此,从礼节上说,这也不奇怪,江湖剑客无数,盛名在外的铸剑师却少之又少,公冶庐虽然满打满算只有四个人,形式上足以和任何门派平起平坐。只是傅万壑与公冶治坐在一处会聊些什么,这事情简凤箨一想就头皮发麻。公冶治道:“傅宗主想包庇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傅万壑冷冷道:“你眼里的畜生,于我眼中是择木而栖的良禽。他已非你之徒,公冶治,你若还有一点清醒,就莫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得寸进尺。” 简凤箨没想到傅万壑在人前也有护短的面貌,不由大为感动,躬身道:“多谢师尊抬爱,不过我觉得无妨,公冶前辈既然冲着劣徒而来,此事也应该有一个了结。”他又朝着公冶治摊了摊手。“只是前辈应知我不会束手就戮。” 公冶治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傅万壑,他若死,你不可怨。” 傅万壑来回打量着二人,慢悠悠地踱到了角落,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公冶治,你枉称铸者,一生废材无数。也罢。简凤箨。就让他看看你真正的剑。” 公冶治充耳不闻,拔剑出鞘。 这是他自己铸的剑,自己创造的剑法。两者都已经陪伴他数十年,同名冶心。第一剑刺出,简凤箨笑了笑,挥剑以挡,一模一样,也是冶心剑。 他竟然还敢用公冶治传授他的剑! 斗室之内,一老一少,如对镜照影。行招走式,仿佛毫无二致。可是简凤箨的剑又总有一丝后发先至的余裕,似乎公冶治每一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流畅地拆过了四十六招,这不像一场战斗,只如一场练习,一场发生过无数次的师与徒之间的授业。只是师徒身份已调换了。 四十六招走完,简凤箨的剑极有分寸地停在公冶治喉前一寸。公冶治咳嗽起来,嘴角溢出粉红的血沫,落在锈迹斑斑的剑身上。仿佛之前回光返照的力量瞬间耗尽,他泄了气一样颓萎在地,抖动的嘴唇甚至发不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简凤箨可能是此生第一次这样俯视他,已经无论如何不能找出那个怒发冲冠的形象,只是一堆日薄西山的腐肉。剑和人一样,都已经太老了。 傅万壑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出手?” 简凤箨叹道:“他虽然想要我的命,我并不想要他的。您如果想要他死,尽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只是恕我不能代劳。” 傅万壑用那种曾令他双膝发软的目光逼视着他:“为什么?难道你对他仍存一丝师徒之义?” 简凤箨道:“他纵然待我苛刻,毕竟抚养我成人。要亲手杀他,就算是我,也实在有一丝勉强。”他全天都如履薄冰,身心俱疲,到这时已经放弃了,干脆连猜带蒙一吐为快。“而他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动动指头都能捏死,为什么又特地要留给我来完结?宗主不过是想断我的后路。但我若真能毫不犹豫下手,宗主却又未必需要这样没心没肺的畜生。” 傅万壑还未答言,公冶治突然右手暴长,抓住了简凤箨剑身,往里一拽。简凤箨只感剑上传来一股巨力,不由自主的将手一松。那剑尖直搠入心脏,只是中途力衰,没能透出后背。简凤箨转过头去看傅万壑,难得两人都语塞了一瞬。 简凤箨摇摇头道:“你看,宗主,自打我来到这里的那一日起,就没有什么后路了。” ☆、第 9 章 渡剑台的宿舍是一排青砖平房,虽然狭窄,保证有私人空间,除了一剑渡川独门别户,其他弟子人人平等。这时候众人去上晚课,院内寂静无声,尽头那间跟其余房屋一样,都是一片漆黑。 李向道本来只是路过门前,突然改变主意,在那门上敲了敲。门内毫无动静,李向道轻轻推开,摸索着走了几步,差点被硬物绊倒。他骂了一句,一脚将其踢开,那玩意砸到墙上,发出钝重的破裂声响,李向道又往前迈了一步,这回踢到的是个软软的东西,他蹲下/身,小心地从怀里掏出火折点亮,火光里猛然显出简凤箨有红似白的呆滞面容,比鬼还瘆人。李向道往后退了一步,简凤箨半眯着眼睛道:“是李师兄。你也逃课了?” 他靠着一个木头墩子慢慢坐起身,醉得神志不清,似乎想站起来,但挣扎了几下都不能成功。李向道哼了一声,到桌旁点着了灯。房内只有一桌一榻,方才踢坏的酒坛子歪在墙根,浑浊的酒液从裂缝汩汩往外淌,使得本来就弥漫全室的酒气又浓厚一层。严格说来,渡剑台并不禁酒,逢年过节,厨房也会准备佳酿,师兄弟也经常呼朋引伴出去小酌几杯,只要不误事,傅万壑不会责罚。但凡事有个度,像简凤箨这种情况,无论什么度,都肯定超过了。 李向道回到他面前,拍了拍他面颊,简凤箨随之机械地偏过头去,有些疑惑地奋力睁开眼睛,但无论他怎么凝视,眼前的人都跟涂坏了的画一样有着渲染得重重叠叠的轮廓。他打了一个嗝,又说:“师兄。” 李向道冷笑了一声。“我听说,公冶治今天来过了。” 简凤箨:“公冶治……是谁?” 李向道冷不防朝他肋下踢了一脚,简凤箨痛得弯下腰一阵干呕,酒液混着涎水慌不择路地往上反,连眼睛都是一片狼藉。他举起衣袖擦了擦脸,又问:“公冶……治、是……谁?” 李向道揪起他衣领,只感觉手下的肉/体沉重而滚烫,显然毫无自控能力,心头一畅,低声道:“简凤箨,无论你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讨到师尊的欢心,在老子眼里只是个养不熟的逆贼,留着你迟早是个祸害。喝成这个狗彘样子,你算是什么东西?就算卸你一条胳膊,你又能怎样?师尊不怕你反咬一口,可是渡剑台不养废物。” 简凤箨:“有道理。”他慢腾腾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李向道的手腕。“一只手是吗?师兄,这只手行吗?” 李向道还未答言,肩膀处突然传来一道无可比拟的剧痛。他连惨嚎都没能发出,就瘫软在地上。在混沌意识稍复清明的间隙,他模模糊糊听见另一个声音说:“你喝多了。放开。” 随即又是一阵不亚于之前的剧痛。但伴随着这痛楚,李向道反应过来右臂已经重新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他捂着肩膀站起身,没敢多看来人一眼,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 一剑渡川把窗户和门都开到最大。滞涩浓稠的空气得以流通,酒意变得淡薄,就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唯有简凤箨这个人形酒坛,还在源源不绝地散发异味。一剑渡川将桌子拖到角落里,离他尽可能远地坐了下来。灯油质量很差,一股臭味,光线极其微弱,而断断续续的雨稍作停歇,即使门户大开,也得不到星光月色之类自然力量的帮助,只是沟通了内外的黑暗。 他脑海里浮出一些模糊的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其他人下课回来了吗?一剑渡川为什么会在这里? 最后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渡剑台弟子中,唯有一剑渡川不用跟众人一起练剑,时间表几乎完全自由。他无论在哪里都不奇怪。 他无论有再多的特权都不奇怪。他在渡剑台创立之前就跟随傅万壑,傅万壑对他也极为放任。只要傅万壑没有开口,谁都不敢对他有什么意见。 简凤箨举起衣袖,仔细地看着上面那一长道口子。“我的衣服破了。” 一剑渡川道:“吴妈明天会来,你可以拿给她修补。” 简凤箨:“你会补吗?” 一剑渡川:“我会。” 简凤箨愣了半晌,才苦笑道:“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我以前有一个师兄。” 他终于站起身,挪到桌前坐下,朝一剑渡川伸出一只手。一剑渡川将粗瓷茶壶里的冷水倒在他掌上,简凤箨又抹了把脸,感觉自己比较清醒了一些,继续方才的话头。 “我有一个师兄,我的衣服都是他补的。他病恹恹的,一个月有十五天要躺在床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他说完才觉得这话比刚才还要不妥。万幸一剑渡川没有跟他计较,只是问:“世上有这么多天才吗?” 简凤箨:“我只认识他一个。” 一剑渡川道:“任剑还不是天才吗?” 简凤箨第一个反应“你知道我认识他?”好在他及时地吞了回去。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慎重地回答:“我觉得他不是。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谈论他的剑。” 他又笑道:“说不定你跟他会比较有共同语言。” 一剑渡川:“其实我对剑兴趣不大。” 简凤箨大吃一惊。那你对什么有兴趣?难道是杀人?好在他又及时吞了回去,只是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除了剑,对什么都没兴趣。” 一剑渡川:“人一定要对什么有兴趣吗?” 简凤箨:“那当然也不是。但如果有什么兴趣,就比较方便我投其所好。” 一剑渡川平静地注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讨好我?” 简凤箨坦然地眨了眨眼。“新人讨好一派的大师兄,不是极正常的事情吗?难道你不曾被可爱的师弟们讨好过?” 一剑渡川表情还是毫无波动,但简凤箨直觉比刚才阴沉了一个程度。“那并不能得到任何好处。” 简凤箨道:“这可以想见。只因为你是一剑渡川的缘故。只有傻子才会想跟你为敌。”他不等对方反驳,就飞快地问:“陆一鸣杀人是跟你学的吗?” 一剑渡川道:“杀人不用学。” 简凤箨失笑:“他好像对你有些竞争意识。” 一剑渡川道:“除了师尊之外,他将我当做渡剑台唯一值得他挑战的敌手。他确实很不错。也许到了我这个年纪,他会超过我。” 简凤箨:“那等他活到你这个岁数再说吧。” 他又拍了拍额头,感觉脸上的温度已经降低,太阳穴疼得像有一把锥子在里面翻搅,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和人声,简凤箨突然伸手盖在灯焰上,光芒便彻底熄了。似乎耳目建立起共通的屏障,一切声响,包括屋檐下时而受惊一般突然滑落的雨滴,都显得十分遥远。 “你今天心情很不好。”一剑渡川说。他平静的声音仿佛也是从黑暗中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可能是另一个世界。 简凤箨叹道:“是真的不好。”他已经不再去考虑一剑渡川为何还留在此处。他们完全可以将这黑暗中的声音当做毫无关系的人,将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放心地抛出。这一刻他对这种缥缈无定的信任,甚至可以超越对自己的信任。 一剑渡川道:“你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简凤箨笑道:“我痛苦吗?按理说我应该是很痛苦,但怎么也没办法感到痛苦。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确实十分痛苦。” 一剑渡川:“我不理解你为何会觉得一定要因此感到痛苦。” 简凤箨道:“这当然。任何一个人都比你能理解。” 说完这句,他立刻做好被痛打的准备。但一剑渡川没有理他。简凤箨等了一会,只好继续为自己做虚弱的辩解。 “不管你信不信,我师父真的是个混蛋,输给你之后,他打了我一顿,我差点被他打死。” 一剑渡川一言不发。黑暗中传来衣衫剥落的窸窣响动。随后简凤箨感到他的手被握住,残余的酒意顿时被吓飞到九霄云外。他被引导着去碰触一个温热的,紧实的硬块,并在其上游移,随后简凤箨才意识到他正在描绘的是一条刀疤的轮廓,还有几道肿胀的鞭痕,这玩意简凤箨可太熟悉了,显然是最近才诞生的。 “是宗主?”一剑渡川放开他后,简凤箨问。 一剑渡川道:“我输给任剑还之后,他一直非常生气。”他语气一如往常,既没有惭愧,也没有怨恨。 “你为什么会输?” “因为我不能杀人。” 他们都没有做声。简凤箨在想任剑还的剑;尊贵,炽烈,像青玉琉璃盏里燃烧的火焰。在一剑渡川看来,或许只是精致的玩具。 过了半晌,他长出一口气,笑道:“行吧,他害得我们各自挨了不止一顿打。任剑还真是一个王八蛋。” 一剑渡川仍旧不说话。他在有兴趣开口的时候才会开口;而这捉摸不定的兴趣,堵死了简凤箨所有自怨自艾的路子。他明确地感觉到这黑暗的稳定也稍纵即逝,被交谈,被反常的寒冷,被逐渐清晰起来的微弱的银光所打破。他只好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一剑渡川道:“当然,你希望我能认可你,甚或安慰你。你希望我同意公冶治完全是一个刚愎自用的老头子,你完全是迫不得已。任何一个人都比我能理解你的负罪感,但只有我可能使你从中解脱。” 简凤箨:“所以你的意思呢?” 一剑渡川已经走到门口,他的声音像笼罩江面的云雾一样旷漠。“这关我什么事?” ☆、第 10 章 对一场震惊江湖的胜负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是天时地利,是实力心态,还是宿命的执着,恩怨的延续? 是排场。事先约定,奔走相告,天下见证,都是排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对决完全符合这三个条件,因此排场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后人虽无法重现紫禁之巅的排场,但都尽可能地把对决安排在月圆之夜。这许多月圆之夜里,中秋是最佳选择,正月十五太冷,七月十五太热,八月十五则秾纤合度,加上这是一个阖家团圆的传统节日,如能成功地让广大江湖人士忍痛放弃团圆,赶去观战,就是排场的最高体现。何况这是一个连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因故未能占用的日期。 傅万壑与任去留的一战,能达到怎样的排场,还不好预料。但毫无疑问,这是继年初的风华会之后,武林的又一场盛事。从七月末起,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就开始逐渐向百重峰下聚拢。此地到浣剑山庄和渡剑台的距离差不多,交通也比较的便利,山峰本身也很好爬,八月十五当晚,峰顶聚集的江湖客和来看热闹的本地人根据肉眼估算,大概超过两千之数,中间还有人陆续赶到,做梦最佳位置还没被人完全占领。 这天从早上起就万里无云,山中草木晶莹,暗香浮动,大家都觉得就算不为比武,来旅游一趟也是物超所值。不过黑夜不比白日,还是有不少人担心演出效果。等到月上中天,清辉泻地,不但处处亮如白昼,比之白昼更多了一份肃穆,大有净化人心之功能,众人不由自主地都降低说话的音量,连举止都突然文雅,偌大峰顶,竟然一派庄严。 傅万壑与任去留,这两位主角,当然是处在舞台中心的位置。离他们最近的观众席上,立着一众剑界名宿,其中有老成持重的一派之主,也有我行我素的方外游侠。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裁判,也可以说没有裁判。 傅万壑与任去留已经认识了三十年以上。这两人心中自有不容摇撼的胜负的定义。 他们身后各自是浣剑山庄与渡剑台的弟子,一边是三名。在决战开始之前,这些随侍在侧的明日之星也有效地承担了分散众人注意力的任务。这对于新人而言也非同小可,比如童顿就比他师尊紧张一百倍,庞大的身躯看起来随时都要坍塌。任去留的大弟子七里濑,——他今年三十二岁,大器晚成,是整个浣剑山庄唯一能当得起任剑还一声师兄的人,——就平静得多,拍了拍童顿的肩膀以示安慰。 至于浣剑山庄少主任剑还,显然就很习惯这种排场。这辉煌的月色,众多的高手,激动人心的气氛,在他眼里都有如无物。他唯一的事就是盯着简凤箨。 简凤箨却没有在意。他听得见身后人群的窃窃私语,即使不刻意去分辨,也明白其中无疑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针对他的。如果说他风华会的目标是被人记住,那现在显然已经超额完成。但这一刻他处之泰然,享受这鸡犬升天的万众瞩目,利用这环境赐予的一视同仁的神秘,甚至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微醺之感。 一剑渡川碰了碰他的衣袖,悄声道:“他一直在看你。” 简凤箨:“这很奇怪吗,我不好看吗?” 一剑渡川送给他一个怜悯智障的眼神。但对一剑渡川而言,怜悯智障也算了不起的情绪波动,因此简凤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了笑。 “我千辛万苦,不就为了站在这里让他看?”他说。 本着排场原则,傅万壑批准了一大笔经费,给随行的弟子各自做了一套新衣服,大大违背江湖人士朴素的作风,猛一看仿佛这帮人都准备去参加比武招亲一样。当然,衣服不能给一剑渡川的外表带来太大的加成(简凤箨觉得此人穿什么衣服,或者穿不穿衣服,都对他的气质并无损益),但众所周知,凤凰落不落难,差距是存在的。 或者说他自己觉得是存在的。他意识到从前对着任剑还,即使极力抑制,确实他是有惭意的;殚精竭虑的卑亢,故作姿态的矜重,从来不能像现在一样势均力敌。他想起那些对浣剑山庄的单方面拜访,无意或者有心,只要他们名义上还处在同一阵营,他就永远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任剑还大方,舒展,是一棵在家在地的植物,做什么都自然而然,只有他瞻前顾后,一日三省,反复掂量自己的态度是否需要改进。如今终于正大光明站在对面,反而有一种两不相干的轻松。他甚至能坦然面对任剑还毫不掩饰的眼神,无论那里面有没有谴责,蔑视,疑惑,仇恨,或者仍旧只是一种纯净的炽热。但他已经刀枪不入了。 众人皆已就位,这期待放置太久恐怕要变质,任去留一如既往地先表态为敬,叹道:“傅兄,我真没想到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此言好像他二人已经恩断义绝了一般,要是真的也不奇怪。决战的对手之间,很难有良好的关系,如果有良好的关系,自然大家不会决战。但如果当做仇人,似乎也说不上。傅万壑与任去留,虽然把貌合神离演绎到了一个教科书级的标准,但多年来有赖两人表面的惺惺相惜,江湖才能相安无事,此时这种恩断义绝发言,令众人都以为这虚伪的友谊终于破裂。 傅万壑道:“什么地步?难道你不期待与我一战?” 任去留耐心地解释:“期待。同时也非常的惧怕。身为剑者,我身上已有太多的累赘,我惧怕和你一战之后,会将这一切都失去。因此,更加的期待。” 傅万壑道:“我做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天。” 他向来懒于矫饰,此言的分量尤其令人胆战。在场哪怕再骄傲自负的剑客,一时都隐隐为自己不是他的奋斗目标而感到可耻的庆幸。任去留笑道:“不胜荣幸。傅兄,你我年少便相识,煮酒论剑,说不过了就动手,动手也分不出高下。后来你只身开创渡剑台,我设立浣剑山庄。我常以为天下剑千千万万种,你我终能殊途同归。” 傅万壑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太多遍了。” 任去留道:“也许是最后一遍了。” 傅万壑:“你也以为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分出真正的胜负了?” 任去留:“事情拖得再久,也总会有一个结束。你没有把握,是不会站在此地的。” 傅万壑沉默了很久。他握剑的手微微抖颤。但他并不急于平静,狂喜还正在成形,裹挟着未知的丰富气泡,往全身最末梢蔓延。这个时刻甚至比胜利的结果还要美妙,不会被任何既定的事实破坏。他心甘情愿用半生去交换一个这样的时刻;唯一可惜的是在意识到它的同时,它就预备要过去了。 “多谢你前来赴约。”傅万壑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想看我的剑吗?” 任去留大笑道:“我当然想看你的剑。抛开一切,我不过是一个剑客,一个剑客怎么可能不想看你的剑!”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迫不及待一般,他立刻出了剑。 他的剑乍看平平无奇,温和,圆润,来路和去势,都没有特别诡谲的地方。貌似每一招都有机可趁。 然而傅万壑的应对却极其谨慎。对着让人跃跃欲试的破绽,却采取了守势。俗话说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虽然以两人实力之深厚,不大可能有哪位上来就一招败北,但在场凡是对傅万壑激进风格稍有了解的人,都在期盼着一场“风过,剑断,人亡”式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战斗(虽然未必对得起长途跋涉的辛劳)。三十招之后,大家都明白这个愿望已经化为泡影。 傅会摇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是师尊平生的劲敌。” 傅会是傅万壑的一个远房侄子,在渡剑台排行第四,要论武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为人非常精明细心,最擅长处理琐碎事务,算是渡剑台实质上的半个管家。傅万壑这次带他出来,一路舟车食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作用大于一剑渡川和简凤箨的总和。 简凤箨笑道:“四师兄听说过引凤诀吗?” 傅会:“那好像是任去留的独门内功?” 简凤箨:“是。引凤诀练到最高层,可以部分化消对手的功力,甚至可以带偏对手发力的方向,就像一块磁石。与任去留交手,根本无法像平时那样随心所欲。任去留最棘手的地方,不在于他的剑。” “原来如此。”傅会听懂了。“但是师尊一定也做好了准备。” 简凤箨搂住他肩膀,还是笑。“他们一辈子不分胜负,半年前风华会上,尚且都不敢轻举妄动。师尊做下什么样的准备?” 一剑渡川突然道:“他得到了琳琅剑,得到了冶心剑。将这一切融会贯通之后,他已完成那独一无二的一剑。” “你说得很对。”简凤箨神色一肃。“可是这两人跟剑有什么关系?” 冗长的试探终于到头,任去留停了下来。他脸上有一种既似怅然,又似欣慰的表情。 “傅兄,原来这就是你的把握了。” 傅万壑道:“我说过,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只要能胜过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任去留道:“很好。还没有结束!” 他再次出剑。这剑全然不同了,疯狂,急迫,月色下万点华光灿然夺目。傅万壑透过一片剑影捕捉到剑的所在,两剑相交,仿佛粘在一起,有一瞬间不能分开;任去留突然摇晃起来,剑身沿着傅万壑剑刃滑落,喷出一口鲜血,往后退了几步,晕厥在童顿怀里。 众人还未能对这突兀的结局做出反应,任剑还已冲了出来。 这本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决斗,任剑还似乎都不记得了。他好像已经认定傅万壑做下了极卑鄙的事;这看似公平的剑决背后,有他无法容忍的阴谋。或者他压根也不在乎公平与否,血缘带给他的最坏的预感,已经促使他直接冲向了面前待定的仇人。 傅万壑没有动。可能他不想动。可能在那样的一剑之后,他暂时也无法再动。 简凤箨迎了上去。他不能不动。 对上任剑还被怒火灼成赤红的双目时,他突然觉得死在这一剑之下,未必不是一件快事。但他求生的本能并不亚于任剑还复仇的本能;他还是挡下了这仓促而毫无保留的一剑。 铿然一响,简凤箨的虎口被震裂。毫无疑问,这就是他迄今为止面临死亡最近的一刻! 一击不成,任剑还立刻后退,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去检视父亲的情况,再也没向渡剑台这边看上一眼。简凤箨也回到原处,手上的血染红了剑柄。傅万壑向他们转过身,三人一齐下拜,恭贺师尊如愿以偿。惊讶的嘈杂声这才猛然在人群中翻腾开来。 一剑渡川低声道:“你的剑断了。” 简凤箨看了看剑脊上的裂痕。“早就该断了。 八月十五的月亮一直过了半夜还是很大,只是要淡薄得多;好像从升起来,从暗红,到桔黄,到一种晶莹的亮白,鲜艳的色泽一点一点在褪去,像一块等待淬火的铁。 但世上没有一柄无瑕的剑,能像月亮一样的漠然。 山脚下的小城从节庆的热闹和忧伤之中好容易慢慢平复,简凤箨走在路上。他走得很慢,左右张望着陌生的房屋,对照手里陌生的地址。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时间,陌生的月亮。仿佛他也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一个陌生的人,去做一件陌生的事情。 右手鱼际一跳一跳的疼痛,好像要极力将他与这陌生撕扯开似的。 子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地方。这是街角一间倾颓的空屋。空得非常彻底,除了四面带缺口的土墙和一个屋顶,什么都没有,苇编的屋顶千疮百孔,漏下满地箭雨一样的月色。有人从身后搭上了他的肩膀。简凤箨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啊。”来人说。 ☆、第 11 章 简凤箨尽量自然地转过身,杜□□了一步,仍旧是一身洗得辨不清颜色的灰衣服,抱着双臂好奇地打量他。 “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杜三说。“这么……精神。” 简凤箨尽力不去注意身上华丽到可笑的衣饰。这当然不说明什么,渡剑台其实平时生活也很严厉清苦,外表也绝不应是一个武林人士的终极追求,要用这个偶然就证明他飞上枝头了,发达了,今非昔比了,显然很粗暴,也不切实际,但在这个大家各自疑团满腹,刚开始彼此试探的关头,杜三拿这个表面文章做切入点,简凤箨实无什么辩解的立场。 “大师兄呢?”简凤箨最先想到的是秋离鹤,就问了出来。 “老样子。”杜三说,没有追究他竟敢还恬不知耻地使用这个称呼。“老头子葬在哪了?” “渡剑台后山。”简凤箨说。他已经决定杜三问他什么,他都不会隐瞒。这本来也是他应付杜三的唯一方式。“那里有很多他铸的剑。” 杜三点了点头,貌似对这安排没什么异议。“他是你杀的吗?” 不是的,我不想杀他,我没有对他出剑——简凤箨本能地想这样说,但他又想起了贯穿公冶治胸膛的剑身。剑柄的确在他手里。在当时的情况下,细节没有什么意义。细节都是到了事后才有意义。 “是。”他没怎么犹豫就说。杜三又点了点头。 “我今天来是有两件事。”杜三说。“第一,我要离开公冶庐了。拜你所赐,公冶庐已名存实亡。虽然你也未必关心我的动向,不过既然来了,就顺便告诉你一声。” “大师兄怎么办?”简凤箨说。 “你这话太奇怪了。”杜三说。“你都跑路了,还管他怎么办?我也问过他,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拒绝了。不过他生活一直可以自理,这点你不用担心。” 简凤箨说:“好的。” “至于第二件,”杜三说,“这个。” 他解下了背后的包袱。那里面是一柄剑——只能是一柄剑,但打开的同时,简凤箨才反应过来。崭新的剑,初开的剑刃清洁如拭,剑首上凤纹环绕,简凤箨一瞬间以为是杜三现去买的。公冶庐从来不曾锻造过这样的剑。 “是他要给你的。”杜三说,这个他没有指代错误的可能。“此剑名郎都。确切的说,最后一部分是我完成的。如果不好使,也可以算在我的账上。” 他将剑往前一送,简凤箨机械地伸手去接,杜三却又往后一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 “他的确嘱咐我要把这个交给你。”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也没说是要交给活人还是死人。” 迟钝的寒意在简凤箨周身弥漫开来。杜三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血流确实变得滞涩了;喉咙里泛上一股极不自然的腥臭味道。紧接着就要四肢发软,瘫倒地上。可能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就中了一百二十种毒。杜三会用毒吗? “考虑考虑吧。”杜三说。“你自己捅自己一下,或者跪下磕个头,就把剑给你。当然,你不想要也完全可以的。” 简凤箨怔怔地望着他。 杜三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我不会报仇的。我没那本事,谁有本事谁去吧。” 他将那把剑递给简凤箨。这一次简凤箨没有动作,杜三弯下腰将之放在地上,转身向外走去。 “简凤箨,我一直很讨厌你。”他直白地说。“你始终觉得公冶庐配不上你,恨不得世界围着你转,你那志向燕雀不知道,你的想法俗人不理解。你可能还觉得自己有许多苦衷。但我只觉得恶心。” “抱歉。”简凤箨说。 “别跟我道歉。”杜三说。只有最后这一句话,泄露出一点切齿的憎恨。他很快离开,屋内只剩下简凤箨跟剑面面相觑。 简凤箨确实希望他快走。他从来也不讨厌杜三,至少跟杜三那头的强度不相等(听到杜三说讨厌他,他感到很放心),但他经常都希望杜三赶紧走。从前杜三看到他倒霉,都很快乐,若是平常,简凤箨不介意让他快乐,但如果杜三此刻不走,简凤箨害怕这个快乐会超过杜三的承受能力。 但现在杜三走了,将他和剑留在一起,简凤箨几乎又想求他回来。 身后果然又响起了脚步声。难道杜三真的回来了?难道他出了门已经后悔,觉得人还是应该从治命不从乱命,就算九泉之下的公冶治也一定会支持他的举动,要将这柄不该属于简凤箨的剑收回? 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肩膀。简凤箨没有回头。那人说:“你——” 简凤箨猛地转过身,紧接着胸口如同被大锤砸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土墙上滑落下来。 这一下他可能就断了两根肋骨。但疼痛不能使他清醒,只能让他更加迷糊。恍惚中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朝他冲过来,一拳打向他的脸。简凤箨本能地将头一偏,随即口鼻一热,这一下他肯定是被打掉了两颗牙。来人显然没打算罢手,不如说这只是刚刚开始,紧接着朝他小腹就是一脚。这一脚跟李向道那一脚很像,力道犹有过之,简凤箨想吐,但是吐不出来,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碎了,软乎乎的温热的一团堵住了喉咙。来人提起拳头,还要再打时,门洞处传来一个声音。 “童顿。” 是任剑还。简凤箨抬起眼时,隔着童顿庞大身躯,只模模糊糊看到他腰间垂挂的荷叶佩。 他完全不清楚此人他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只是由衷地感到奇怪,是否任剑还正在养成一种特殊的爱好,特别喜欢在他特别狼狈的时候以一种天仙下凡的姿态闪亮登场。 任剑还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简凤箨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想让童顿停下;也可能童顿的方式不够优雅,有碍观瞻。他想换人,换他自己来。 “大师兄叫你。”任剑还说。 童顿没有动。他已经转过身去,死死地盯着任剑还,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平时他很少这样。虽然他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对着任剑还时总是拱肩缩背垂着头。 任剑还重复了一遍:“大师兄叫你。” 童顿咬了咬牙,极慢地向他走去。经过他身侧时,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少主。不要被同一条蛇咬两次!” 童顿擂鼓一样的脚步很快消失,这期间简凤箨只是耽溺于纯粹的疼痛。任剑还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仿佛觉得他危险似的,低头看着他。简凤箨极力喘匀了气,靠在墙上仰起头;他看见任剑还的眼睛。 任剑还突然道:“你好像很想让我杀了你。” 简凤箨说话声音咝咝的漏风:“是,确实这么回事。因为与其在你手里受折磨,不如干脆给我一刀完事。”他本来是想习惯性地笑一下,但嘴角一扯,他就疼得差点忘了要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半张脸肿得飘然物外,被烘烤一样暖洋洋的。 任剑还脸上显出一种很明白的憎恶。“你真的非常自以为是。” 简凤箨:“我错了吗?刚才你不是还想杀我吗?” 任剑还:“这会我不着急了。” 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在地上,跟简凤箨平视,轻轻地说:“我现在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傅万壑。” 简凤箨咕哝:“我倒宁愿你现在杀了我,不要去动傅万壑。” 任剑还:“这你管不着。”他脸上又显出那种憎恶的表情来。简凤箨知道他讨厌丑陋的东西,很想就自己这幅尊容对他说一声抱歉——但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 他举起衣袖捂住嘴,不着痕迹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问道:“任前辈如何了?” 任剑还道:“师兄在安排后事,连夜回浣剑山庄。”他说到后事两个字的时候平静得可怕。 简凤箨:“你不与他们一起回去吗?” 任剑还:“这你管不着。” 简凤箨叹道:“任少主,如今我算是你的半个杀父仇人,你纵使不杀我,我也不会感谢你的。我接近你既有所图,你当知一切都不过是算计。”这话他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很老套,还有自作多情之嫌;但就算如此,他也要确保任剑还心中没有残存什么不切实际的荒唐念头,就算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任剑还点了点头。“那也无妨。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将凰剑还我吧。” 他表情很认真,不像是玩笑。任剑还从来也不会开玩笑。简凤箨惊喜地意识到至少自己的眼睛完好无损;幸好他还有这双眼睛。 “你知道,这我是做不到了。”他说。 任剑还:“你不是会铸剑吗。再铸一把给我。” 简凤箨:“我自己都不用我自己铸的剑。” 任剑还像没听到一样。“既然你还不了我,仍旧算数。” 简凤箨眯起眼睛——他只能用这个动作表示他无可奈何的苦笑——“算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没有用了。” 其实他自己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为任剑还这一刻的饶赦——哪怕任剑还也只是自我安慰也好,仿佛血本无归只能自我洗脑不虚此行的赌徒一般——想要涕零。他不是没有梦想过这样的结果,任剑还不恨他,或者虽然恨他,但没有那么恨他,没有恨到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地步,但他总是做着最坏的准备。他想他何德何能?任剑还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似乎想擦拭他带血的嘴角。简凤箨一偏头,任剑还的手僵在了半空。 “别碰我。我身上太脏。”他说。 任剑还沉着脸站起身。“简凤箨,你真的非常,非常自以为是。” 他突然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剑光一闪,简凤箨几乎感到了剑锋的凉意。他不由自主地一闭眼睛,再睁开时,任剑还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 一剑渡川站在对面。任剑还反手架住了他从背后袭来的一剑。一剑渡川也低头看着简凤箨,又看了看任剑还。 “是他把你打成这样的。”他说,一个陈述句。 简凤箨拼尽全力摇了摇头。 “他要杀你。”一剑渡川说,又一个陈述句。 “真没有。”简凤箨说。“任少主只是路过。他很忙,这就要走了。” 一剑渡川冷冷道:“他确实应该很忙。” 任剑还道:“我这会不想杀他,但不介意杀你。” 一剑渡川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与风华会那场决赛完全不同,此刻他的眼不像人的眼,像某种饥饿的兽类。他的剑不像精工细作的兵器,像身躯上延出的利爪。 千钧一发之际,简凤箨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咳嗽,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如果再把我晾上一会,不用谁杀,我就死在这里了。”他说,费力地朝一剑渡川伸出一只手。一剑渡川沉默地还剑入鞘,把他拉了起来。 “我有一个师兄……”简凤箨说。 一剑渡川:“他会缝衣服。” 简凤箨:“是的。我走不动的时候,他还会背着我。” 一剑渡川:“你说过他是一个病人。” 简凤箨:“我小时候,他病得不太重。” 一剑渡川:“可能是你在发梦。” 简凤箨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为什么会来?宗主呢?” 一剑渡川道:“师尊在调息。傅会已经睡了。我半夜醒来,发现你不在。” 简凤箨没有答话。街上传来深夜的梆子声;月亮过于苍白了,像一夜饮宴后憔悴虚浮的面容。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叹了口气。“谢谢。” ☆、第 12 章 简凤箨一直到黄昏才醒来。客栈前一日还门庭若市,这时投宿的人似乎都走完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有一段时间甚至能听见窗外的山雀啁啾。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关节,除了像被碾过一样并无大碍,这才慢腾腾地起身去洗脸,并欣慰地发现自己半边脸上的瘀伤有了好转的趋势。 他们住的客房后面有一个清静的小院,院中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梦里好像有叶落雨声,但此刻全无下过雨的迹象。飘落在地的黄叶又轻又脆。简凤箨捡起一个裂开的球果,想起公冶庐也有一棵这样大的梧桐。比这棵更大,也更衰老。梧桐花撕开的手感非常细腻,越往里有越浓密的紫色斑点,密密麻麻几乎令人惧怕,像一个疯子的杰作。他小时候时常想,自然能生出这样不自然的图案,所谓自然者如果有心,说不定也混乱得可以。 一剑渡川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有一壶酒和一只杯。简凤箨拐去厨房又拿了一只杯,然后不请自来,也去坐下。一剑渡川倒没有什么嫌他碍事的反应,看着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简凤箨三杯下肚,觉得心旷神怡,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问道:“师尊呢?” 一剑渡川:“走了。傅会也走了。” 简凤箨笑道:“你是留下来陪我的?” 一剑渡川:“师尊嘱我照应。” 简凤箨:“是怕我跑了吧。不好意思,连累你了。”他又去摸壶柄,突然感到阻力,一看一剑渡川扶着壶身,对他摇了摇头。简凤箨猛地一阵无法抑制的心悸,不由伸手按住疼痛的肋骨。 一剑渡川看了他几眼,但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淡淡道:“浣剑山庄的人凌晨就已经走了。他们安排得好像很妥当。” 简凤箨笑道:“这事若换了我们这边,四师兄负责,包管一样安排得滴水不漏,我敢说他连棺材价钱都事先问好了。” 一剑渡川脸上现出一种警告的不悦。“你最近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简凤箨道:“有什么关系呢?宗主和四师兄都不在。”他搬起右脚压在左膝上,顺便活动一下筋骨。“你对昨天的这场旷世之战,有何看法?” 一剑渡川:“师尊夙愿得偿,我替他高兴。” 简凤箨大笑:“这里又无他人,我替你说了吧。你觉得失望。” 一剑渡川:“你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的期望?” 他声音出现了起伏,是难耐的愠怒的前兆,但简凤箨丝毫也不打算退缩。“难道这就是你心中唯一的剑?” 面对他挑衅式的逼问,一剑渡川不为所动。“我说过,我对剑没有那么感兴趣。” 简凤箨道:“但我只有关于剑的故事。你要听吗?” 他不等一剑渡川表示拒绝就开了口。“浣剑山庄有一对剑。名为凤凰。也许是任去留的父亲传下来的,也许是他爷爷,也许是他爷爷的爷爷;不重要了。这一对剑是绝世好剑,但更重要的是剑鞘。 “两柄剑的剑鞘内壁,各自记载着两门旷世内功心法。一名引凤,一名思凰。 “任去留将引凤诀练得炉火纯青,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但很少有人知道思凰。思凰诀不像传说中的引凤那么值得敬畏,唯一的作用,是克制引凤诀的影响。 “遇到内功深厚的对手,引凤诀若不能奏效,转而会反噬自身。程度视情况而定,严重者将损及心脉,回天乏术。” 一剑渡川始终没有说话。简凤箨却不依不饶,非得他发表感想。“你现在明白了吗?” 一剑渡川:“凰剑你如何得来?” 简凤箨:“我偷的。” 一剑渡川:“你又如何知道思凰诀的存在?” 简凤箨道:“公冶治曾经有一段时间跟任去留关系很好——就像任去留跟宗主的关系那么好。” 他手指轻轻敲着冰冷的石桌桌面给自己伴奏。他想自己方才揭露的,实在是一个足以震惊江湖的秘密,虽然他对一剑渡川守口如瓶的能力十分信任,但多少也期待一点评论,如果一剑渡川听完这一长篇大论仍旧毫无反应,他将从此放弃发掘此人兴趣爱好的一切打算。但一剑渡川只是说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坚决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但也就仅此而已。简凤箨不得不进一步将话挑明:“你跟随他已经十多年,这就能满足了吗,这样的剑?” 一剑渡川并不动摇。“这就是他的剑。他的内功,外功,他的思想,情志,运气,欲望,过去,乃至未来,只要他握着剑,这一切都是他的剑。他胜了,就是他的剑胜了。” 简凤箨:“你说得对。但这不是唯一的剑。” 他重复了一遍。“这世上没有唯一的剑!” 回渡剑台的途中,基本简凤箨走得很慢。“我腿疼,头疼,肚子也疼。”虽然一剑渡川没有对他的速度表示责难,他还是振振有词地给自己辩解。 一剑渡川:“或许我们可以雇一辆车。” 他说出这种话,简直是天下红雨,石头开花一般的让步。简凤箨笑道:“不用。你着急吗?为什么要着急呢?” 一剑渡川道:“师尊在等我们。” 简凤箨:“他已经是天下第一剑,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们坐在舱内,听打在船篷上的雨声。才过三四日,中秋那来日方长的红黄色泽已经如一个骗局般消失殆尽。每一场雨都势不可挡地越来越苛酷,越来越冰冷,像下坠越来越快的石头。 简凤箨突然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一剑渡川:“我从来没有打算。” 他反问:“难道你有了新的打算?” 简凤箨笑道:“没有。过一天算一天。其实换了一个地方,也是每天每天的练剑。以前老是想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当抓住一切的机会,没有机会就要制造机会,有一天,让世人都刮目相看,让以前嘲笑我的庸俗之辈,都捶胸顿足于自己的眼瞎。” 一剑渡川:“你后悔了?” 简凤箨:“宗主虽然夙愿得偿,我的目标还没有完成,怎么能说是后悔?” 一剑渡川:“你不相信唯一的剑。你的目标是怎样的剑?” 简凤箨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其实也只要每一日都比前一日强就可以了。在师尊教导之下,这也不算痴心妄想。” 一剑渡川道:“你很上进。”他语气有淡淡的讽刺。 简凤箨笑道:“你从来没想过超越他吗?” 一剑渡川语气蓦然变得温和:“没有。我唯一的目标只是每天活着。曾经我每天都必须要杀许多人才能活着;他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这就够了。” 这曾经是简凤箨迫切想知道的事情。人那么喜爱谈论自己,那么喜爱听他人谈论自己,不惜一切引诱,强迫,乞求他人谈论自己,不仅要看自己在镜中,更要听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好像世上再无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一剑渡川却习惯将自己隐去。他的剑太令人胆颤,不可能有人将他视如无物,但他并不是一面镜,只是一张光线穿透的玻璃,对他审视或者请他反射,都无可能。简凤箨坚持不懈,不能发现制造回声的障碍,这或者是头一次,一剑渡川愿意承认他心中的确也残存着不透明的角落。 只是这实在很难让人觉得是自己的努力所致,简凤箨也就很难产生什么成就感,况且他知道已经太晚了;他只是满足而筋疲力尽地叹息了一声。江上天色晦暗,舱内一片昏黑,又没有点烛。不知疲倦的雨滴在蓬顶的油布上前赴后继地四分五裂,噼噼啪啪像石砧上爆开的火星。简凤箨心中也有什么应声一破。 “我终于明白了,你喜欢下雨。”他脱口而出。 一剑渡川道:“我希望这雨永远不要停。” 他从未说过这样无理又无用的废话。舱口透进的微光,稀疏涂抹他轮廓,是简凤箨迄今为止所见他形容,最接近于柔和的一次。 简凤箨眨了眨眼。“那我们可以永远不下船吗?” 一剑渡川也笑了起来。“不能。” 船只靠岸,他们先后跳上朽烂的码头。雨中夜色黑沉沉的,江畔的树木,近处的村落,低矮的远山,都是黑魆魆的一团。他们朝熟悉的方向望去,山坡上有几点暗淡的,猩红的火光。 “那是渡剑台。”一剑渡川说。他立刻加快了步子。但他突然又停住了;眼前的路已阻绝。是简凤箨挡在了他的路上。 “不要去。”简凤箨说。 ☆、第 13 章 一剑渡川不可置信地盯着简凤箨;他很少对什么事情觉得吃惊,并不是他掌握了比别人更多的知识和经验,而只是源于他对世事和世人的全无期望。这一刹那,有一种新鲜的烧灼之感突然攫住了他的心脏:背叛的滋味。 他不是没有背叛过人。但他从不知道原来背叛是这样的,像一根由内而外剖开喉咙的尖刺。 简凤箨的声音确实是恳切的,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算我求你了。不要去。至少现在不要去。” 一剑渡川眼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简凤箨。让开。” 简凤箨摇头:“不能。除非我死。” 一剑渡川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呼吸的节奏。“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简凤箨大笑道:“你当然会杀我。只要你杀得了我!” 他的剑在剑鞘里轻轻地挣动。嘈杂的雨声里,一剑渡川听见一丝凤凰的鸣叫。从九天之上降落,栖息在身边苇丛的高处,尖锐而凄厉。 半年前在风华会上,那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一剑,在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 他知道这柄剑狡狯,贪婪,伺机而动,这个人轻佻,势利,哗众取宠。在造不成真正威胁的前提下,这也算不上一剑渡川难以忍受的特质。但他从来也不认识真正的简凤箨! 一剑渡川按住了剑柄。鞘中的歧杭剑也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温顺。抛却以上乱糟糟的一切,他要做的也不过是多杀一个人罢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简凤箨不再求他,也不再笑。“我是傅万壑证剑之路上一缕微不足道的孤魂。” 下一秒,死亡的白光直冲向他眉心。简凤箨擎剑一格,猛退一步,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一剑渡川的杀人是什么意味。 陆一鸣与他相比,实在只是个握着木棍的小孩子。 他出剑当然也是为了杀人。经常也能成功地杀人。但一剑渡川的剑本身就是三途河上引路的灯盏。 郎都的鸣叫已经变成狂暴的怒吼,这柄他配不上的剑在他手中像一块通红的火炭,烧焦了他隐隐发痛的虎口。简凤箨咬牙握紧了剑柄。 他突然想起任剑还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他不如你。” 任剑还平生不会撒谎。他总该相信任剑还! 雨还在下。黑暗中已无法看清两人的身形,泥泞里溅起一片水花。手指越来越寒冷,步子越来越沉重。剑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简凤箨喘着气,就算他事前设想过这样的可能,在与一剑渡川的战斗中掌握分寸几乎就是很可笑的事情。至少他目前还远达不到那样收放自如的境界,他几乎就是拼命在冥河里挣扎,祈祷不要被淹没。歧杭剑有一次刺中了他左肩,又有一次划伤了他腰侧,但伤口不是很深,体力不断流失之际他仍能绝望地坚持。眼睛已不能依靠,他只能依靠风声,水声,衣衫的摩擦声去分辨剑的走向,在死亡的罗网中撕开微小的破绽。 剑身突然传来了肌肉的阻力,其后散发出鲜血的热度。但他几乎摸不准自己击中了哪里,只知道沸腾的河水突然静止;一线之差,他从灭顶的危机之中脱逃了。 歧杭剑落在泥泞之中。简凤箨扶住一剑渡川肩膀。他把一剑渡川架到覆着茅草的残垣旁,靠着墙边坐下。一剑渡川呼吸急促而微弱;简凤箨摸了一把他胁下中剑的部分,只感到一片粘稠。他划亮火折子,将伤口附近的衣衫撕开。 “我赢了。”他说。“你去不成了。” 一剑渡川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并不涣散,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他知道失手的下场;不必再说一个字。 “听着,”简凤箨急切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切,一剑渡川的伤势只要处理得当,今天不会死,明天也不会,但他还是一股脑的把话往外倒,生怕来不及,好像有人在背后拿鞭子抽他似的。“我现在要走了,你等我一下。就在这里等我一下。天亮之后,我就回来。过了今夜,你就自由了。你不要觉得对不起他,反正他还对不起我;他对你也不过是利用,是他成就今生一剑的工具,你为他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根本不欠他什么,如今他穷途末路,和你没有关系了。全是他咎由自取。但你还要活下去,还要活很久,我们不杀人也能活着,不依靠他也能活着;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别的地方看看,去找一两个你感兴趣的,能使你将这一切都忘却的东西。或者人。” 一剑渡川毫无反应。在简凤箨以为自己又唱了一出独角戏,悻悻准备走人之前,他开了口。 “如果做不到,我会杀了你。” 简凤箨大笑道:“一言为定!” 他想起了任剑还。只是一刹那而已;他无法铸出能比肩凤凰的剑。他今生无可能再去找他了。 傅万壑站在渡剑台后山的剑冢。 他浑身是血。雨水并不能冲刷掉这过于粘稠的乌黑的液体,仅仅是将之稀释扩散,紧紧贴在皮肤上,将毛发也浸透。 这不算是稀奇的事。毕竟此地聚集了无数的剑魂。 但从他剑下溅出的血向来是滚烫的。此时他衣衫和手上的血却都冰凉。 天色阴沉,又白得发亮。雨密如千针万缕,织成撞不破的天罗地网。傅万壑低头看着眼前孤零零的一座新坟。 坟前草已经疯长起来;倒不是疏于清理,是这里的草真的长得很快。它们不需要阳光,只需要雨水,雨水对它们而言像神奇的营养液,不过离开几日,就几乎将墓碑的底部淹没。粗陋的石碑上刻着公冶治之墓几个字。 他当初允准了简凤箨的作为,也是想到公冶治和剑的关系;剑和剑的制造者一道沉眠在他脚下,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坟墓旁边有一个挖好的深坑。翻起的新土凌乱地堆积在四周,像一张嘲笑他的黑洞洞的大口。 头上的雨突然停了;是一把伞为他遮挡。傅万壑并未回头,任去留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往坑里看去,雨水已在坑底积成几处稀薄的水洼。任去留一如既往地主动出击:“抱歉。” 傅万壑:“你为什么道歉?” 任去留也很直白。“我还活着,傅兄又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傅万壑:“你若真那样就死了,才让我感到惊讶。” 他仍旧很沉着,带着一向傲慢的赞许口吻,言语间丝毫没有被占先机的失措。任去留于心不忍似的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骗过了七里濑?” 傅万壑瞳孔突然缩得很小。 任去留:“你放心,他的眼光没有毛病,还不至于连一个人的死活都分不出来。不过可能也只有他能分得出来了,我那傻小子就不能。但七里现在是我浣剑山庄的大弟子了,为什么要把我没死这件事详细地告诉你呢?” 傅万壑:“所以你早就知道了。”他声音仍很稳定。 任去留:“这并不重要。傅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渡剑台这个地方选得太阴暗了,不很宜居,总是下雨,只会给人带来无尽的忧郁。少年人想摆脱忧郁,看看花看看鸟,过上不那么苦大仇深的日子,那我是不能不帮他们一把的。” 傅万壑阴鸷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能将我的人变成你的,这确是你的本事,我心服口服。” 任去留笑道:“傅兄又何必过谦呢。我还没有恭喜过傅兄,思凰诀大成,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傅万壑脸上的肌肉终于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几乎已不能控制他的手。 这感觉几天前才出现过一次。但那次只有期待的狂喜。他的剑嗡嗡作响,他身上附着的血迹像一些粘性的汁液,使举手投足都变得拖泥带水,像带着无形的镣铐。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仿佛喉咙处勒着一根丝线。 “简凤箨也是你的人吗?”他艰难地问。 任去留笑道:“我倒很想说是,可惜并不是——他不是谁的人。硬要说的话,他跟你倒还有些渊源。二十年前你曾为了一本剑谱,杀了一名年轻的剑客。他的妻子当时怀着一个孩子。” 傅万壑:“我不记得我杀过姓简的人。” 任去留:“是的。他不姓简。公冶收养了他们的遗孤,甚至不敢让他使用原来的姓氏。公冶大概希望他永远不要报仇,永远不要知道这一切,真是一片苦心,可是纸怎么包得住火呢。” 傅万壑:“于是慈悲为怀的浣剑山庄庄主,又不能不帮他这一把了。” 任去留:“是的,为了使你相信思凰诀是真的,采取了如此迂回的办法。不过这个孩子非常出人意料,很多机会简直是出自偶然,我几乎只需袖手旁观而已。但我要说这都是傅兄你过于多疑的缘故。凰剑的剑鞘你也看到了;那是百年以上的古物,没有人可以仿制得出来。就算你直接开口索取,我也乐于从命。你扪心自问,傅兄,这些年我可曾骗过你一次?” 傅万壑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任去留叹道:“剑鞘和心法的内容都如假包换。只是引凤思凰这一对口诀,创立的先人乃是一对夫妇。思凰诀唯有女子来练,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功效——这点却没来得及向傅兄说明,愚弟在此赔罪了。” ☆、第 14 章 简凤箨走进渡剑台时,雨几乎已经停止。 火势并没有连成一片,好像是随手点燃的,有几处还在微弱地燃烧,也已经将近熄灭。简凤箨来到曾经居住的院落,第一脚就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他蹲下来,将尸体翻过身。借着火光他看见陆一鸣稚气的面容,两腮鼓鼓的,这时候倒真的像个睡着的孩子。 到处都倒落着渡剑台弟子的尸体,有的是一剑毙命,有的却残手断脚,面目全非。有的人伤口附近凝结着黑色的血。简凤箨认出了李向道,还有其他的几个熟人;数到第三十七具时,简凤箨就放弃了。 他望向唯一亮着灯光的正厅,在石阶上蹭去鞋底的污物。但他的衣服已经无药可救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之前还不甘寂寞以灼人疼痛宣示存在感的新鲜伤口,突然都噤了声,只剩一片不祥的麻木。他深吸了一口气,迈过厅堂的门槛。 任去留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放下手中的盒子,转过身微微一笑。“贤侄。” 他仍旧和简凤箨印象中一模一样,须眉精洁,诙谐的褐色眼睛,身上没有一处血迹,甚至没有一丝泥水,袖口和鞋面都很干爽。这平日里聚集时气氛肃杀,众人唯唯诺诺的厅堂,也好像因为有他在,铜灯的火焰都显得比平时舒展。 这好似他第一次跟任去留这样单独地面对面相处;当然也不是说这事难度有多么大,毕竟他已经尝试单独面对傅万壑,而任去留并不是一股压力,一种挑战,一个他不得不突破,否则只能粉身碎骨的障碍。昔年他在浣剑山庄遥遥看见任去留,留下的总是一个如沐春风的印象,毫无架子的庄主,笑着跟身旁人说话,或者鼓励地拍一拍徒弟的肩膀。他确实想过,如果收养他长大,教授他武功的人是任去留就好了,就像孩子单纯地羡慕别家的父母。 当然他也会用理智告诉自己,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每个门派都有各自难念的经,他在公冶庐的日子虽然不尽人意,总算几个人相依为命。而浣剑山庄虽说看上去气氛宽松,其乐融融,难保其中就没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他是不会嫉妒任剑还的。他相信他和任剑还都会得到应得的东西;只是任剑还的方式比较简单(不是说难度上简单),只需要剑。他却还要做一些别的事情罢了。 任去留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带着曾经梦寐以求的热度。“贤侄,恭喜你大仇得报。” 简凤箨摇头:“不,我才要恭喜前辈。”他想坦然回应任去留的目光,但最后关头却还是移开了视线。 他确实觉到一丝恐惧。 跟面对傅万壑的恐惧不同,那恐惧太过强硬,反而逼得他背水一战。现在这种恐惧无凭无据,在血管里微微散出幽暗的蓝色。 可能是院中的尸体给他带来的压力。他当然还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如果今日是傅万壑进了浣剑山庄,可能横尸在地的就是任剑还和童顿一干人,这下场绝不会有什么两样,而渡剑台的弟子,几乎个个手上都有人命,这只能算做一场替□□道,起码也是报应不爽。他不想承认他对任去留还隐隐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不是说期待他能兵不血刃地把问题解决;是期待他有一些出乎他预料的举动。 任去留叹道:“傅兄确实是当世奇才。我们一直以来不分胜负,今日如果不是他心神大乱,牵动昔年留下的旧伤,我也还是胜不了他。他本应是这江湖最好的剑,开山立派流芳千古的宗师,可惜他自己将路走窄了。” 简凤箨冷冷道:“他算什么一代宗师,再怎么飞扬跋扈,在我眼中,始终只是个拾人牙慧的偷儿罢了。” 任去留虽然不能苟同他的诋毁,还是安抚地点了点头。“贤侄,辛苦你了。若非你孤身入虎穴,冒着生命危险取信于他,最后关头又为我拖住一剑渡川,事情不可能如此顺利。公冶地下有知,也当感到欣慰。你弑师是无奈之举,舍小节而成大义,为江湖除此一害,众人必定能够体谅,你和剑还之间的误会,老夫也自当让它化解。” 简凤箨:“不,我——”他咬了咬牙,“前辈,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任去留笑道:“贤侄但说无妨,以你之功劳,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的,必定为你周全。” 简凤箨喜道:“那太好了,多谢前辈。不是别的,只是此前一剑渡川——” 任去留一举手,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温和地掀开桌上的盒盖。 “贤侄说的是这个人吗?” 这个人四天前曾和他在梧桐树下饮酒,昨日与他在船上听雨,数个时辰前刚与他搏命,一场没有观众的,埋葬于黑暗之中的剑决。 简凤箨知道自己是会再与他相见的。只是没有想到这样快! 任去留声音仍旧充满耐心,带着适度的恨铁不成钢的惊讶:“贤侄,韦苇此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自幼被山中盗匪抚养长大,十四岁就学会灭人满门,入傅万壑门下之前,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师父,是蜀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剑疯子。这种反复无常,残忍滥杀的人死了,有什么可惜呢?” 简凤箨喃喃道:“……因为他对我很好?” 他脸颊一热,竟然是眼泪流了下来。意识到的刹那,他心中的恐怖盖过了悲伤;公冶治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竟然在这个时候,眼泪流了下来! 任去留怜悯地叹了口气。“虽然此事恕老夫无能为力,不过若还有别的要求,贤侄尽可以提出无妨。” 简凤箨惨笑道:“多谢前辈,没有了。” 任去留:“你当真仔细考虑过了吗?” 简凤箨摇了摇头。“我既已得报大仇,再没有别的痴心妄想了。请前辈——” 不对。 他猛然抬起头。 不对。还有一件事。 ——放我走! 郎都清越的鸣叫冲霄而上,直刺雨后的夜空,徒劳地试图寻找一颗应和的星星。 简凤箨后退三步,单膝跪地,鲜血不断从口角往外涌。郎都剑柄上纹路深深压进他掌心。他头脑嗡嗡作响,耳中回荡着宏大的剑音。 这剑未必服他,当他是主人听他的话,握着它时他基本上以一敌二,不仅要注意对手,还要以十二万分的精神提防它,稍不留心,就会被它反叛,被它压制。但此刻大敌当前,它好像终于愿意跟他不计前嫌了,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任去留俯视他的眼里也满是惊叹。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剑影凌风而下,简凤箨举剑再挡。一股旋涡般的引力传来。他握不住郎都了,眼睁睁地看着剑路朝控制不了的方向偏斜。郎都在挣扎,在咆哮,不愿意反过来将剑刃贴近他。简凤箨突然手一松。 他的心随之也一轻。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乐之感。 他放弃了抵抗。说到底他为什么要抵抗?如果任去留认为他的性命尚有一取的价值,他又有什么好恋恋不舍的? 他闭上眼睛安慰自己,他已经满足了愿望,现在理当去满足他人的愿望。 但是预料中的解脱没有到来,只有双剑相交的龙吟之声。简凤箨颤巍巍地睁开眼,一柄剑挡在他身前。 是任剑还的背影。简凤箨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之极的念头,他走得还挺慢的,说不定中间迷路了,或者遭到一些旅人常见的麻烦,毕竟他可能第一次独自出这么远的门。说不定他是特意如此,等到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才登场,来得太早或者太晚,他都无法第三次见证简凤箨的走投无路,好像他的人生乐趣之一就是让简凤箨自惭形秽似的。 任去留显然也很意外,叹道:“儿啊,此刻你居然不在家中侍丧,尽人子之礼,为父真是伤心失望到了极致。” 任剑还挑了挑眉梢。“父亲,我可是来给您报仇的。” ☆、第 15 章 渡剑台的后半夜冷得要命。 能不在这里过冬是一件幸事。空气仿佛撞在面上的湿透的蛛网,已无热量可榨取,比起风雪的刺骨,别有一番韵味。酸涩的静寂渐渐凝固,偶尔惊扰的水声,都来自树叶屋檐。已经不会有人被吵醒了。 任去留:“你觉得你能够为我报仇。”他的确大吃一惊。他爷俩眉毛挑起来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任剑还:“这不试试是不知道的。” 他退了一步,站在简凤箨身侧。简凤箨暗暗使力想要站起来,竟然不能成功。一股疼痛在膝盖里电流般四处乱窜。他这一刻恨极了。 听到任剑还这毫无根据的自信发言,任去留面上难掩欣慰。他显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摸了摸精心修剪过的胡须。“那为父现在安然无恙,你不高兴吗?” 任剑还:“高兴。虽然我连您是死是活都蒙在鼓里,我还是十分的高兴。” 任去留赶紧道歉。“儿啊,我不是有意隐瞒你,只是你不需要知道。” 他又笑了笑。“不过我现在倒是有点后悔了。” 他看了看任剑还,又看了看简凤箨。“你一定想让我放过他。” 几乎同时任剑还开口道:“不会有人知道今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放他走。” 两人弄明白了对方说什么之后,任去留又露出受伤的神色。“我儿,你当为父是藏头露尾,见不得人之辈吗?” 任剑还:“那你更没有必要杀他了。” 任去留:“但是如果我觉得有呢?我儿,你是否做好了违逆父亲的准备?” 任剑还很干脆:“没有。” 任去留笑道:“如果你已经有了挑战傅万壑的自信,又有何不敢挑战我?” 他对儿子的大逆不道之举好像不但不感到愤怒,还充满期待。简凤箨都看傻了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父子。 任剑还非常诚实,和盘托出。“我没有把握,没有自信,没有准备。但如果您今天一定要在此杀他,我没有办法坐视。” 任去留叹道:“是的。虽然你没有办法坐视,也未必能够阻止,但你一定会很伤心。为父已经亏欠你一次,实不该再这样伤你的心。” 任剑还默然。过了一会,简凤箨看见地上他的影子在缩短。任剑还也在他身侧跪了下来,一只手按住简凤箨摇摇欲坠的肩膀,好像怕他突然起身。 “父亲。”他的语气仍很平静,远远称不上卑微。他没有学会对任何人卑微。“我求你,放他走。” 任去留一拂衣袖,一股柔和的气劲掠过地面,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准确地说,简凤箨是在任剑还的帮助(拖拽)下站了起来。 “去吧。”任去留的声音像是一声愉快的叹息。“儿大不中留啊。” 任剑还向他一点头,便扶着简凤箨往门口走去。迈出门槛的一刹他们才发现,东方淡薄的灰蓝色里,浮出一颗微弱的星辰。 “江湖水冷,你们要多保重。”任去留在他们身后很殷切地嘱咐。这就是简凤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任剑还背着简凤箨走在山城中。初生的日光在湿漉漉的檐角折射出七彩的虹色。一个人,两柄剑,一夜未睡,他实则累得要死。但他又打心眼里觉得轻松。 仇不必报,恩不必讨,他没有什么路要赶,没有什么事要做,只是四处张望,陌生的口音和渐次开张的店铺让他觉得新鲜,就像个第一天出生在这世上的人。 简凤箨中间醒了两次。一次他说:“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任剑还:“没有。” 另一次他问:“也没有任何感想吗?” 任剑还:“像是你会做的事。” 简凤箨:“好吧。”于是他立刻又陷入沉眠中去。 这沉眠没有内容,只是一片漫长的空白。简凤箨独自在空白里坐着,肢体和精神都浸润着长久的紧张之后彻底的松弛。他试图回忆他为什么紧张,可是他却不记得任何事情。 “还有人在等我。”他突然想。 他站起身来,向四面八方毫无二致的空白随意地走去。他可能永远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直到他听到箫声。 小心翼翼的,犹疑的箫声。磕磕绊绊的,似乎自己也不确定引领的道路是否正确。简凤箨被其刺耳的不谐惊醒,只觉得头痛欲裂,有一刻钟只是瞪着顶上青色的帐幔。然后他翻身下床,慢慢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往外看去。任剑还在练剑。 “我可能还没睡醒。”他喃喃道,揉了揉眼睛。 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是做梦,做梦也绝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庭中的石榴树上挂着几个错过采摘,表皮已经干枯的黄果。连这院子无形中也带着壁立千仞的背景,浓绿到近乎发黑的藤蔓将高耸的石墙衬得逼仄,托出一方狭窄而清远的天色,像处在井底,走投无路之余也是安全的。最可怕的是这其中居然有一个任剑还。 任剑还走完一套剑法,听到身后有人鼓掌。他收剑回身,简凤箨正倚门而立,懒懒地朝他笑着。在他张口之前,任剑还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这正是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简凤箨的台词。他很多时候压根没什么新意,赌徒思想太严重,只寄望于伪造时光倒流,那种物是人非或者人是物非的侥幸。任剑还拿不准要不要让他得逞。 “任少主,好剑法。” 任剑还倒也不是没有心情陪他表演,关键他想不起来当时他回答的什么了,是“你是谁?”还是“那你的剑呢?”而且根据他模糊的记忆,往下两人立刻进入第一次宿命的交手,但任剑还考虑了一下简凤箨目前的状况,觉得这戏注定是演不下去,所以他只能是不解风情地说了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简凤箨嘴角的笑意褪去了。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又弯下腰捶了捶腿,好像不确定它们还能不能用。 “好多了。”他说。“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 他走到院子里,仔细观赏石榴树和井架,又蹲下来搓碎了草丛里一枝黄花。“这是什么地方?” 任剑还:“是一个院子。” 简凤箨:“……行,我差不多也知道了,估计就是渡剑台山下的乌头镇。” 任剑还耐心地解释来龙去脉。“我问了药铺的伙计,有没有地方可以安置病人。他就带我到这里来,还叫了大夫,说可以一直住到你痊愈。” 简凤箨盯着他空空如也的腰带。“他白给你做好事?” 任剑还:“我把莲叶佩给他了。”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简凤箨还是眼前一黑。“大哥,你买下这房子都够了。” 任剑还理所当然地:“没关系,我家里还有。” 简凤箨:“天啊。” 任剑还:“开玩笑的,师兄给我准备了足够的盘缠,还告诉我独自出行时,最好把身上看起来很贵重的东西收起来。他一向考虑得很周到。” 简凤箨小声嘀咕:“任剑还,在开玩笑。”他决定把这归结于重伤造成的错觉,不去刨根问底。 任剑还察觉到他对自己生存能力的极端不信任,一时间不能不有点义愤填膺:“简凤箨,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能。” 简凤箨连忙摆手:“我怎会觉得你无能。只是,”他笑了笑。“你不适合做这些事。太琐碎,太麻烦了。” 任剑还:“原来如此。我倒是觉得还行,谢谢你的关心。你还记得你欠我多少东西吗?” 简凤箨一个头两个大。“知道,多得我已经放弃去算。” 任剑还:“很好,所以我现在是你天字第一号债主。你若死了,或者跑了,我马上倾家荡产。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简凤箨冷汗直流,话头一转。“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发觉什么?” 简凤箨:“我以为前辈多少向你透露了一些,所以在百重城中,你还愿意对我留手。” 任剑还:“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说过,我是来报仇的。我不在乎丧礼的事宜;傅万壑的人头就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简凤箨苦笑:“很像你会做的事。” “但你其实也说中了一点。”任剑还不太情愿地承认。“我确乎不够恨你。看你被童顿痛打,我甚至无法感到解气。可能我从心底里不相信他会死。” 简凤箨吁一口气。“是么,果然知父莫若子啊。” 他站起身,偷看了任剑还一眼,摸不准此人心情如何;任剑还极是乘兴而来的类型,虽然还不到爱憎分明的地步,随波逐流则大可不必,按理说世间没东西(比如:对他人情绪的体谅)可以勉强他违背自己的意愿,但简凤箨由于太过心虚,比往日更无把握。他深吸一口气。 “对不住。”最后他硬着头皮说。他脸皮再厚也避不过这三个字。 任剑还轻飘飘地瞅了他一眼。“你觉得这三个字就可以算了?” 简凤箨微笑道:“那就要看任少主是否肯大人不记小人过。” 任剑还摇头。“你丝毫诚意也没有。” 简凤箨:“我有,有很多,多到你不会相信。有什么要求你可以尽管提,但是确实有一些我是无能为力了,比如我确实弄丢了你的剑,当然如果你能接受,我会不惜一切找一把更好的来补偿你。也没办法马上陪你过招,但只要再等上几日,要打多少场我都奉陪。” 任剑还:“你觉得我是想要这些?” 简凤箨谨慎地:“我只能想到这些。”他当然不是只想到这些,但是他只敢说出这些。他觉得自己好像死到临头还攥着仨瓜俩枣不放的守财奴。 任剑还看了他半晌。“我以前听他们说你无耻,现在却有几分信了。” 简凤箨心头咯噔一下,面上还若无其事。“忠言逆耳,你本来就该相信他们的。” 任剑还:“我实在没想到你破釜沉舟到这个地步,竟还有余力觉得愧疚。” 简凤箨心中大声叫苦,欠钱好说,欠命一条,欠情可就漫无边际,这制造出精神损失果然不能以常理度量,人怎么漫天要价都是活该。他挤出一个笑。“这正可见我无耻得还不到家。我骗了你,因此愧疚。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任剑还:“那你如何敢欠我。难道不是因为你一直希望欠我?” 简凤箨为之倾倒。“这也是令尊教给您的吗?” “这点事,不用他教我。”任剑还字句铿锵。“简凤箨,你只要记住,一开始就是你有求于我的。如果到这时候还以为可以全身而退,是打错了算盘了。” 简凤箨冷笑道:“那怎么办,我给少主当牛做马?就不知道少主稀罕吗?” 他本来下定决心自己理亏在先,任剑还喊打喊杀都要逆来顺受,有什么怨怼必须点头称是,开什么条件他都坚决执行,总之把这位苦主哄到高兴为止。但只这么说了几句话,面对着任剑还一如既往的强硬,他火气突然又上来;其实这种摩擦往日隐隐都有,隐藏在你来我往的谈笑风生之下,只是如今再无掩饰的必要。他觉得自己可笑得很,因为从来处心积虑,而任剑还一无所知,这一开始就不公平的前提之下,他还以为自己精神上抱持着一种邪恶的优势。任剑还取出凤凰剑时理所当然的眼神,成了此后数月啃噬他良心的骄傲的梦魇。现在他回想起来真恨不得一头撞死。任剑还压根不以为自己是受害者。 任剑还道:“不用。”他隔了很久才回答,语气放缓了一点,简凤箨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意思是不用当牛做马。“我们可以过一段时间再谈这个。” 难得他愿意让步,简凤箨还就不干了:“既然说开了,何不买卖一次做完。不然拖一久,利滚利,过一天涨一分,我觉都睡不好。” 任剑还道:“你现在很累了。” 他伸手扶住简凤箨的额头右侧。简凤箨没有动。任剑还拇指慢慢擦拭过他下眼睑那片青色的阴影。“辛苦你了。” 简凤箨拿开了他的手。不是任剑还的触碰让他太不习惯,只是这个姿势再保持下去,他很怕自己立刻会哭出来。 “我想回公冶庐。”他说,又补了一句,“正好你也可以回浣剑山庄去。” ☆、第 16 章 回到公冶庐,日已偏西。大门半敞着,简凤箨探头探脑,看院中一片静好,一只猫躺在拉长的日影里翻肚皮,就想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溜回自己房间。但是他突然改了主意,弯下腰朝那只猫勾勾手。 “小鸡,过来。” 猫坐起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等简凤箨靠近,就一跃而起,飞檐走壁地不见了。简凤箨望着墙头发怔,身后秋离鹤走过来。 “它不认得你了。” “这小没良心的。”简凤箨沉浸在伤感之中。“我明明给他钓过一条那么大的鱼。” “才一条。”秋离鹤公平指出。“你是欺负得太多,喂养得太少。而且一只猫,叫人家什么小鸡。” 简凤箨:“我这是好心帮助他扮猪吃老虎。扮鸡吃老鼠。” 秋离鹤:“那我的好师弟,老鼠吃够了吗?” 简凤箨颤巍巍地转过身。 “师兄。”他只说出这两个字。一剑渡川并不是他的师兄,他后来放弃那一钱不值的称呼,正是对韦苇的尊重。他的师兄,全天下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进来吧,凤箨。”秋离鹤声音仍很温和。“师兄看看你的伤。” 简凤箨脱了上衣,盘腿坐在床上。烛火散出桕油的清香。月亮和寒雨都虚假,只有这里的秋天是真实的;水边都是乌桕霜洗的红叶。 “我已经好了。”他重申一遍。由于连日奔波,他的剑伤都还没有愈合,但那都不打紧。任去留给他造成的麻烦要更大些,但这也不是秋离鹤能帮得上忙的事情。秋离鹤充其量只是给他重新清洗一遍伤口,再换一换药。都处理好后,他起身去洗手。简凤箨捉住他的衣襟。 “师兄。”他又说。他披着外衣,冻得牙齿打颤,只能望着秋离鹤身后烛火,仿佛那点热度会顺着眼睛流到身体中去。秋离鹤叹了一口气。 “我都已经知道了。”他用一种有点责备又不失抚慰的口吻说,就好像承诺帮幼弟收拾烂摊子的长兄,好像简凤箨犯的不过是撕破了人家窗户纸之类微不足道的过失;实际上这数年他就算在后山散散步都很吃力,他唯一的功能是倾听。 “他不该去。”简凤箨说,他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喉咙里一声□□。“我没想到他会去。师兄,你们为什么不拦下他?” 秋离鹤摇了摇头。“他是公冶庐的主人,他想做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阻止。” “不是,师兄,你没有错,你们都没错,都是我的错。”简凤箨飞快地说。“我不敢告诉他,也不敢告诉你,因为你们绝不会让我去………” 秋离鹤道:“你不想告诉他,也不想告诉我。” 烛影幢幢,在简凤箨眼里奇异地化身千万。手足的麻木还在其次,最先在他心中复活的是面对杜三时曾感到的心悸。现在他总算反应过来了,那本应是一个警示,一个预演。 秋离鹤娓娓地说明。“我只用了一点点药,效力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因为你知道我内功和力道都很差。你的能耐我很了解,我只是想尽量做到公平。” “师兄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我么?”简凤箨说,他超乎寻常地冷静。人若相识太久,偶尔可以预判对方的举动,他走进公冶庐前,就该知道秋离鹤是在等他回来。等他陪葬。他可能确实知道。仅仅是不死心。 秋离鹤道:“他终究会原谅你,但我不能。师弟,是你把这一切毁了。” 他提起剑,指向简凤箨的喉头。“师弟,拔你的剑。” “我不会对师兄出手的。”简凤箨说,说完他自己也感到可笑。这些天他渐渐能够承认了,实际上他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所谓的底线,除了被推翻之外好像没什么用处。 “你在赌我也不会出手。”秋离鹤的声音很平静。“起来,凤箨。你在想什么我都清楚。不要跟我来这一套。” 简凤箨闭上了眼睛。 秋离鹤道:“很好。”他手腕一沉,剑刃划过简凤箨脖颈,拖出一道迤逦的伤口,往里钻了一二分就卡在肋骨上。他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 简凤箨扶住倒在他怀中的秋离鹤,抬头看着任剑还。 “你做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在怒吼,但他上下牙齿在格格打战,只能发出一个模糊而嘶哑的低音。 任剑还抽回了剑。“救你。” 简凤箨笑起来。“救我?” 他嘴唇哆嗦着,扭曲成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任剑还当机立断,一手刀劈在他颈侧,将秋离鹤的尸体靠在床角,然后将简凤箨背到背上。 屋外已经有几个人等着他,看见他出来,每个都愁眉苦脸。浣剑山庄的大弟子七里濑正在追究责任:“少主回浣剑山庄路上突然跑了,为什么不速速来通报与我!” 师弟比他更委屈:“那可是少主,我们怎么可能比他还快?” 任剑还咳嗽了一声,立刻所有人都立正站好。七里濑挤出一个笑。“师弟。” 任剑还看看他们,突然道:“师兄,刚才我看到简凤箨和他师兄生离死别,兄弟情深,很是感动,不由得也想起师兄教导我的种种过往。我父亲常说武林中人无论是敌是友,兄弟情义都是值得赞美之事,师兄何不看这份上放他一马。” 七里濑勉强笑道:“师弟你太会说笑话了,我突然后背发凉。还请师弟也顾念一下咱们浣剑山庄这个兄弟之情,你是少主呢,胳膊肘子太向外拐总是影响不好。” 任剑还十分认真:“我没有说笑话。” 七里濑道:“那就恕难从命了。反正你带着他,是走不了的。” 任剑还:“这不试试是不知道的。” 七里濑叹一口气。“其实你知道师父是怎么交待我的吗?”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一寸一寸将剑出鞘。“师父说——我想怎样都行。”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腾起一团灰白的硝烟。众人茫然四顾,一顿大呼小叫过后,硝烟散尽,两人都无影无踪。七里濑顿足。“那是老二上次捎回来的霹雳弹,就一个,我特地叮嘱他省着点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败家了!” 简凤箨这次醒得极快,虽说中间无论经过多少时光,在他都是无缝衔接的体验,但他一醒来就发觉,目前这个位置离公冶庐后门非常近。这倒不是因为他内力深厚,或者任剑还算无遗策,只是任剑还发现不认识路后立刻在他大腿上掐了一下。 “醒了快点说,往哪走。” 简凤箨闭了闭眼,又睁开。“往前三里,有一棵大樟树。” 好像他说完这句,樟树就在眼前了。他们往右拐进一条几乎被完全埋没的荒芜小径,杂乱的榛莽挂着任剑还的衣服下摆。头上的枝条遮天蔽月,辛辣苦涩的植物香气使这次逃亡几乎有了一种探险的意味。一只虫子撞死在任剑还眼皮上。任剑还不具备这种大多数人少年时都有的切身体验,因此他感觉像是走在一个很久以前听别人讲过的故事里似的。 “这是唯独我知道的藏身之所。我小时候偶尔会跑到这里来过夜。” 简凤箨坐在火边说。这山洞口处生着大丛的芒箕,非常的隐蔽,对于一个小孩子足够做一个安全而广阔的世界,但对两个成年人来说可能还是过于狭窄。任剑还伸手就能摸到潮湿的洞顶。更深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简凤箨敞着衣衫,将揉碎的芒箕草叶敷在胸前的新创上,他脖子上的伤也不再流血,像一道蜿蜒的,凝固的红线。他发觉任剑还很仔细地观察他的动作,于是抬起头来朝他笑一笑。 “任少主,你又救我一命。” 任剑还本能地回答:“不谢。” 其实他隔着秋离鹤单薄的身躯看到简凤箨的表情时,便隐隐知道自己错了。他破坏了简凤箨的赌局。这种强行介入,虽然一劳永逸地避免了简凤箨败亡的风险,却也永远剥夺了他胜利的机会。简凤箨不但不会想谢,说不定还想跟他拼命。或者他应该出于怜悯道个歉,说句我不是有意的,至少做一个息事宁人的表面功夫。但没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期待着简凤箨能拔地而起跟他打一架吗? “当初我骗你,”简凤箨说得很慢。“没想过你真会上钩。只觉得骗就骗了。当初想着此去九死一生,大不了一命还你便了。但如今这利滚利的,只怕我这条命还不起,是要我往后十八辈子都赔上么?” 他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迸,任剑还突然福至心灵。“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你如果非要送上门来,我没有不吃的道理。” 简凤箨点了点头。“你也是唯一还消受得起的人了。任少主,牙口真好。” 他用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若有所思。“我究竟为了什么呢?为了我未曾谋面的父母?没有父母,这二十年我也活下来了。但是我若不鬼迷心窍去做这样事,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任剑还很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做都做了,何必后悔。” 简凤箨笑道:“我是不是又令你失望了。” 任剑还看向他消瘦的,规规矩矩的侧面,觉得他低垂的目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热度。“我说过,比起别人,我更愿意看见你。可能因为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况,你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办法,或者发表一些意想不到的评论,我每每想到这点,就觉得很高兴。” “但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所以我就更高兴。” 简凤箨苦笑一声:“天才就是天才,思考的路线都异于常人。” 他举起一只手。“停,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所以别说了。” 火堆表面上已经熄灭,只有灰白的余烬之下掩藏着几星暗红的火炭。 任剑还靠着石壁坐着。他听见露水在草叶上结霜。秋蛩翅膀层次丰富的摩擦。猫头鹰咕咕的怪叫。撕去光线的压制和遮罩,这山间的声音远比白天要纷乱庞杂。 简凤箨裹着他的披风躺在火堆旁边,身体由于高烧引起的谵妄不断颤抖。苍白干裂的嘴唇不断蠕动,任剑还俯下身去,只偶尔能分辨一些好冷、好热、师兄之类的呓语。任剑还不知道哪里有水,也不敢离开去寻找,只能将露水浸湿的手帕贴在他额头上。 洞外早无人声,或者浣剑山庄弟子已经离开了这一带。但任剑还深知七里濑不是会这样简单放弃的人。他们随时可能会被发现。简凤箨随时可能会死。 他突然觉得很累。 简凤箨不辞而别之后,他时常安慰自己说,他对简凤箨上心,只是为了他的剑。有一段时间他自己基本上都信了这种解释。 而他现在可能要失去这把剑了。他为此尝试付出的拙劣的努力都是泥牛入海,回首这一路来种种,心头只余一种平静的凄惶。 他从未质疑过任去留的决定。但任去留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疲累交加之下,不知不觉间任剑还也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天光大亮。洞中不见简凤箨,只地上残留几点血迹。任剑还揉一揉眼,惊跳起来,拾起剑就要往外冲,这时候却听见洞外足音,却是简凤箨拄着一根枯枝当做拐杖,正一瘸一拐地挪进来,见任剑还一脸惊愕,只当他没睡醒,向他晃了晃手上的一截竹筒,笑道:“喝水不喝?” 任剑还道:“你伤成这样,还替我打水?”一时间五味杂陈,一股酸涩竟然直冲鼻根。简凤箨挪到他身边坐下,笑道:“我也要喝的。”喝了一口,便递给他。任剑还接过竹筒,一气饮干,只觉得在家喝过多少嫩芽香叶,都及不上这一口的醍醐灌顶,细看简凤箨形状,虽然憔悴,但精神尚可,眼睛也复归清明,问道:“不烧了?” 简凤箨道:“退了。多亏你守一夜。”任剑还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我也没做什么,什么都不会。” 简凤箨:“你在旁边,这就帮大忙,还要做什么?不然我早给狼啃得骨头都不剩。” 任剑还:“这山里还有狼?” 简凤箨:“有啊。”他又看了看任剑还凌乱的鬓发和眼下的乌青。“实在多劳你,我想任少主就没这么守过别人。” 任剑还仔细思考了一会,道:“母亲去世前,也是这样守过一夜。只那时候守的不是我一人,当然也不是这样的地方。” 简凤箨道:“原来如此。”他抱膝坐着,身子慢慢往一旁欹倒,任剑还伸手揽住他肩,两人互相靠了一会。简凤箨呼吸极轻,似乎又陷入梦中。任剑还对此倒没什么意见,甚至自己也开始意识朦胧,只是渐渐肩膀麻了,刚想换个姿势,简凤箨道:“够了。你该回去了。” 任剑还没有回答。简凤箨坐直身体,往后靠在岩壁上。“我们在此东躲西藏,朝不保夕不说,而且于事无补。你毕竟是任前辈独子,他尚有许多用得着你处,说不好听的,若没你,他哪怕有万贯家财攒给哪个?为这点事就父子失和,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回去给他认个错,就说你是一时糊涂,还继续做你的少主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这是为武林立一大功,纵使用一些心机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这任何人都可以理解。再退一万步讲,你在他身边,就算将来有什么不妥当的行事,你也好伺机相劝。” 好像这一场火烧死了他身上什么东西,昨日败坏颓萎的气态一扫而空,又能够侃侃而谈。任剑还道:“他要杀你。” 简凤箨:“那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我是他,我也杀我。” 任剑还:“你明明不是这样想。” 简凤箨懒懒道:“真不是。老实告诉你罢,令尊当初确实给过我许多鼓励,我却还没有脸大到敢于当真。我做的是什么事?难道还指望有什么好下场?当初想得简单,只要能报大仇,我什么孽都肯造。然而我自己并没有这力量,所以都是沾了令尊的光,只凭这点,我打心眼里感激他一辈子。只是我如今大难不死,还是决定苟且偷生,他要过河拆桥,我不敢从命。不过这与你并没有关系,你赶紧回去。” 任剑还道:“他要杀你。” 简凤箨道:“他要杀我,我就站着给他杀?我是那样人么?还是你觉得我只要离了你,就任人宰割了?” 任剑还:“老实说,就算你我此时都神完气足,面对我父亲,胜算也不会超过三成。” 简凤箨赞叹:“我就喜欢你这份冷静。”在任剑还肩上拍了一拍,道:“去吧。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你却不能做那不忠不孝的人。都不能说是不忠不孝,只能说是傻。我平生最讨厌傻子。” 任剑还:“你真是以为自己聪明得很。” 简凤箨毫不骄傲:“我也不聪明,聪明人不会将自己弄到这地步。满意了?” 任剑还果真站起身来,朝洞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简凤箨对此早有准备。“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附近的沟壑。这山洞另一头,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小路,大概只有狐狸和兔子知道,出去就是另一番天地,绝不会被人发现。你回去见你父亲,他一高兴,可能就疏忽松懈,我瞅这个空子,就逃得远远的,天下之大,多的是他手长莫及之处,我改名换姓,或者易容,——这并不难,不过我觉得用不了到这个地步,——过不了几天,这件事就自动结束。” 任剑还:“听来却也不坏。” 简凤箨:“岂止不坏。倒是你,我替你发愁。但是父子并无隔夜仇,前辈素来宽宏大量,应不会为此责罚你罢。”他语气中毫无讥讽的意思,斟酌再三,终于又开口。“另有一事。烦请你回去之后,抽个机会将我师兄安葬了吧。” 任剑还默然良久。“对不住。我并非存心。” 简凤箨微微一笑。“跟你无关,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任少主还有别的交代吗?” 任剑还:“只有一处不好。” 简凤箨:“哪处。” 任剑还:“从今往后,我还能见得着你吗?” 简凤箨垂下头笑道:“这岂不正是一件好事。” 任剑还俯视着他,有一点哭笑不得。“简凤箨,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吗?” 简凤箨不甘示弱。“任剑还,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他猛地直起上身,拽过任剑还的衣领。他知道自己是期盼已久了。也许任剑还也是期盼已久了。或者各自都有过很多的想象。但这一刻与任何的想象都不搭界,无任何夙愿得偿的欣慰,甚至也没有慌乱和紧张,只是一次干燥的,摸索一般的触碰,含着竹膜经年累月的清苦,连渗出表面的血味都没有尝到就匆匆分开,好像是证明什么,好像证明这并不能证明任何什么,一闪而逝。他终于可以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他或许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第 17 章 墙头的蔷薇花已经几乎全部凋谢了,但夜里是看不大出来的。高处黑乎乎乱成一团的枝条温暖而私密,好像还储存着一些夏日的残影。任剑还接过老仆手里的灯。 “到这里就可以了。”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冰凉水气立刻驱除方才困顿缱绻的情致。整个夏天他都坐在这里,知道湖面几乎被莲叶完全遮罩,风是透不过去的。现在他四下望去,知道那高低起伏的叶面之下,有一些空间已经开始扩张。他们离开浣剑山庄之前,最晚的秋荷才刚刚开放。如今他感到最后一朵已经错过了。 任剑还踏上竹桥。月光下浣剑亭也只是湖心黑乎乎的一个疙瘩,好在也有灯挂在檐角,主动向他昭示存在。任剑还走近了才听见有人在抚琴,因为这晚上风水禽虫兴致都很高,左一下右一下,谈不上万籁俱寂。也可能他自己不够专心。不过有几个音他怎么听都觉得是错的。 他本来没打算指出这一点,但任去留特地问他为父弹得怎么样,任剑还委婉地表示跟他听过的同名曲目有些差别,任去留挺不好意思。“果然这抚琴跟一切技艺一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父这几年忙于俗务,就算突然心血来潮,也只是败兴而已。” 然后他又给自己找补。“当然了,何劳弦上声。这只是个气氛。” 任剑还:“是个排场。” 任去留:“对。虽然现在只有为父拙劣的琴音为伴,但你有朝一日会当得起任何的排场。” 他微笑着打量任剑还。一天的休息之后,任剑还已经完全恢复平日的模样,比平日更为齐整和精洁。黑发上一丝不苟的白玉冠饰,妥帖的衣衫下搏动的血脉。这样一个龙章凤姿的青年是他的骨肉,他不能不感到骄傲,而他想起可能他年轻时也曾是这个模样,就同时感到快乐和怅惘。 任剑还:“好的,不过我有一个疑问,我们非得什么事都留到夜里去做吗?” 任去留咳了一声:“也不是,只是这样你我父子说话比较方便。” 他示意任剑还在对面坐下,推过一杯冷掉的绿豆糖水。“现在你可以详细地告诉我,这一路上有什么收获。” 任剑还立刻回答:“没什么收获。” 任去留眯起眼。“你这回答却很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至少渡剑台那天夜里,你就有很大的收获。” 任剑还脸上露出一种烦躁的表情。“一切都与剑不相干。” 任去留伸手过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为父说过,剑只是剑,不能承载你所有的心绪。一旦你有了与剑无关的欲望,想要得到什么,必定要被牵绊,被缠绕,被拖入泥淖中去,身不由己,做许多自己厌恶的事。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你或者发现纯粹的追求会变质,方向会偏差,事倍功半,更可能南辕北辙;但你回头就会发现,从中学到的事情,是朝夕相处的剑不能教给你的。” 任剑还道:“这不是与剑无关的欲望。他是我今生唯一承认的对手。” 即使气氛已经铺垫到这个地步,两人基本都进入抒情状态,这句话还是令他面上作烧。而他脸红又很容易看得出来,乃至于任去留都不忍直视地别开目光。“你要他的人,还是要他的剑?” “都要。”任剑还说。“他是我的剑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很久以前我跟傅万壑一起讨论剑。”任去留说。“关于剑和欲望。一个剑者该不该有世俗的欲望。他的意见是不应该有,财富,权力,声色,名望,这些对他而言,都是肤浅之极的东西。当然,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但他认为如果在上面投入了稍微超过基本需求的精力,就必然会分散他的剑。他痛恨剑的驳杂不纯。不过那时候他还年轻,后来应该也有根据具体情况稍微地做一些变通,因为能达到这个准则的人,实在太少,但是他本人,确实是一生都在身体力行他的信条。说实在的,为父觉得你的路线跟傅万壑很相似,也许你本来该去做他的徒弟。当然我不会给的! “至于我的意见估计你也明白:剑者当然可以拥有欲望。且不论对许多剑者而言,剑很可能也就只是许多欲望之中的一种,没什么高下之分。一个人怎样活着,就可以怎样用剑,摒弃欲望,可能确实有助于集中精力,但我绝不以为有了欲望,人就不能登上剑的顶峰。剑不是那样心胸狭窄之物。不但不应该克制,反而应该去竭力争取,去为之寝食难安,甚或做一些蠢事,受这些所谓杂念的磨炼,就像用于铸剑的铁,必须忍受几近熔化的高温。再然后——” 他笑了笑。“简凤箨应该告诉过你。再然后就必须把它扔到冷水中去。这样的剑才能够变得无坚不摧。” “他不是你的剑的一部分。失去他才是你的剑的一部分。” “这就是你一定要他死的原因吗?”任剑还问。“你担心我的剑不能完成?” 任去留不置可否。“我只是告诉你一条捷径。” 任剑还道:“我从你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剑没有捷径。” 他长跪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几案推到一旁。然后他一伏到地,向任去留行了一个既是父子,又兼师徒的大礼。 “浣剑山庄弟子任剑还,向庄主请招。” “我四岁跟你习剑,九岁蒙你赠剑,十一岁第一次跟你过招。从那时候起,我再看其余人的剑,都显得可笑,无论如何进步,也难以感到欣喜;你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在此之前就算有什么突破,都只是精卫填海的铺垫。可你总是过于高远,我攀爬许久,并不能感到距离的缩短,就像海也永远不会干涸。你仍旧在遥不可及之处。任何时候似乎都太早了。但如果总是这样觉得,那这个时刻就永远也不会来。” 任去留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这么说,难道今年为父竟要拿出全力?” “悉听尊便。”任剑还也抬头盯着他,丝毫不知惧怕。“只是这一次,希望父亲能答应我的请求;如果我输了给你,从此我做你的剑。如果我侥幸胜过你一招半式,希望你给我自由。” 时过二更,终于虫和鸟也沉默,只有偶尔卷到亭前的枯枝败叶,带着酸臭的水腥。 “儿啊,我实在是很伤心。”任去留声情并茂地说。“虽然你母亲早逝,我疏于管教,但该念的书,并没有让你少念一个字。古人说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为父年老力衰,正是用人之际,你却要离家出走,真的让我反思平常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 任剑还:“剑懂得忠孝吗?” 任去留道:“那剑又怎会懂得仁义。” 任剑还道:“这跟仁义无关。你不会想要一柄迷惘的剑。” 任去留大笑道:“可是我儿,你也不想想,你这要求,提得毫无道理。若一把剑不能为我所使,我更应该将它毁去,免得落到别人手里拿来指着我。” 任剑还:“所以你不肯答应?” 任去留:“不。我其实很高兴你终于肯向我吐露这一切。” 他一把薅住任剑还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答应你。若一把剑不能为我所使,世上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人能使。” 任剑还握住了剑。 第十一次挑战。唯一一次机会。他并不觉得紧张。 他太熟悉了。平稳走势背后的凶险,温吞之下潜藏的杀机,还有引凤诀无处不在,又引而不发的压迫感。每年都会在梦里重新编织上千次的预演。他在发疯一般地追赶,从不允许自己停步,每一年的任剑还与上一年相比,都必定判若两人。但任去留的背影从未变得清晰,他甚至怀疑等自己到达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否任去留又早动身去了更为缥缈的远处? 这条路上没有指引,没有参照,没有告诉他进度的标志,没有出口。他有时候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他以为这是他理应付出的代价,无法求助于外界,唯有百十千倍的努力才能突破。 他那时候确实没有想到竟有人能与他同行。 他一共出了三十三剑。那不是任去留传授他的剑,不是天下任何人的剑。是属于他任剑还的,独一无二的剑。 每一剑都简单,直接,有进无退。他知道任去留会选择在哪一剑避让,哪一剑固守,哪一剑反击。哪一剑他会突然感到汹涌而来的压力。他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抛掉了剑柄,攥住了迎面而来的剑刃。下一秒他或许会被完全洞穿。鲜血滴落在六角的石砖上。 任去留眼中的笑意已完全消失。 “我后悔了。”他说。“你才是我今生最好的作品。” 任剑还拾起他的剑,掌心的血顺着手腕流进衣袖。他朝亭外看去,黑压压的湖面已经有一些轻盈的迹象了;一只蛙惊慌地跳入水中。 “有件事你可能想听。”任剑还在他身后说。“你的剑出自公冶之手。是在他与我断交之前送我最后的礼物。” “这我已经知道了。” “那就好。”任去留说。“有时候我也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可能确有什么力量,可惜它不肯指引我们的去路。不管怎么说,公冶铸的剑不错。他喜欢剑,只是太讨厌人了。他将剑看得太纯洁,又将人看得太污秽。反正他已经解脱了,我希望他现在至少可以睡个安稳觉。” 他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带够钱了吗?” 任剑还:“……我会尽力的。” 任去留笑道:“江湖水冷。去吧。” 任剑还走下石阶,扑面而来的冰凉水气使他打了个寒战。东方的青灰色里浮现第一颗淡淡的星,他和他身后的任去留突然都想到同一样事:他们一向起得都很早,但可能是第一次在这片潭上看见这样的景象。 上卷完 ☆、第 18 章 佐良是个很快乐的人。 只要在瀛洲城里见过他的红衣,他的白马,就很难不被他的快乐所感染。甚至大家都不太能描述清楚他的长相,而只记得他因为总是在笑而眯得弯弯的眼睛,以及左边的酒窝和嚣张的虎牙。理论上说游侠子绝不是一个好的婚姻对象,但理论决不能阻止他每每骑马打街上过时,会有一两朵花从阁楼推开的窗户中砸到他脑袋上去。 佐良坐在楼上,白马拴在楼前。这是立春过去不久一个温暖的晴日,尤其正午这会极具迷惑性,太阳晒得厉害,屋檐上融化的残雪像雨水一样滴滴答答往下流,连裘皮衣服也穿不住了。佐良把头伸到窗外,神气活现地跟路过的熟人打招呼。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今天他比平时更快乐。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佐良进来的时候,正在算账的华枝就问他。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早早跟着父亲当垆卖酒,大胆又活泼。“你捡钱了吗?” 佐良说:“比捡钱好,捡到个人。” 紧跟着他身后进来的青年说:“我不是你捡的。” 他衣着简朴,带着一柄剑,背上背了一个狭长的包裹,形容皎洁,眼睛极其清澈,像玉壶中的春冰。华枝突然愣住了。 “你们到楼上去,楼上去。”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会儿没人。我马上送酒上去。” 很快华枝端着酒壶和下酒的小菜上来了,然后执壶给两个人各斟了一杯。佐良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的动作。那青年道:“我不喝酒。” 华枝却没有停下。“客人从来没喝过酒吗?” 青年道:“喝过,只是不喜欢。” 华枝:“那客人不妨试试这个。若是不合尊驾的口味,今天二位的酒我请如何?” 她真是胸有成竹,带着想让人挑战的自信,纵使来人在某些方面相当油盐不进,但就算比他顽固一百倍之人,都不会在此刻想要拒绝的。他果真端起酒杯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甜的。” 佐良在旁边狂笑:“我就知道你要拿这个上来!这是小华自己酿的梨子酒,比一般的梨子酒要甜好几倍。就跟糖水一样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砸了咂嘴,突然想到可能说错了话,又赶紧补充。“我不是说这酒有什么不好!人各有所好嘛。再说大家做朋友,不喝酒,总是差点味儿,老想着拖你试试。小华天生是卖酒的料,她只要看人一眼,就知道这人喜欢什么口味,这不我又赌对了!” 华枝横了他一眼,向青年道:“这个人惯会强人所难的,客人要是为难,不要理他,我再泡一壶茶来。” 佐良叫道:“咦,你连他名字还不知道,已经偏心起他了!”华枝没理他,转身下楼去,过了一会,果真又送了两盏玫瑰香茶上来。再过一会,又端来一盘子糖渍杏仁。佐良一拽她袖子,低声笑道:“第三趟了。” 华枝笑骂:“拿开你爪子。”突然楼下传来哐啷一声,像是有人踹翻了一张板凳,紧接着听见吼道:“这店的人是死绝了么?半天都没人出来招呼老子!” 华枝脸色微变,匆匆下楼,连声说“得罪”。只见来人两个胖子,一个瘦子,胖的虎背熊腰,瘦的獐头鼠目,各自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善茬。当先一个胖子敞着汗衫,露着满胸乱蓬蓬的黑毛,满脸横肉,本来凶神恶煞一样,看到华枝,脸上却堆起笑来,一迭声道:“没得事没得事。”三人便在当间坐下,不幸这时候店里的伙计不在,华枝只得亲自送酒上去。那胖子瞅准华枝放下酒壶的空隙,便在她手上捏了一把。 华枝牙咬得咯咯作响,笑道:“客人,放尊重些。”黑胖子嘿嘿笑道:“尊重,尊重。”一只手变本加厉去搂她腰身。华枝敏捷地往旁边一让,胖子竟然搂了个空,脸色一变,骂道:“臭娘们。”一只手朝她肩头捉去。 楼上那青年突然道:“好像打起来了。” 佐良往嘴里丢了两个杏仁,笑道:“家常便饭。你且稍等,她摆平了这几个混账,还要找由头上来烦你呢。” 青年:“你确定?” 佐良:“我确定?”他不由得起身凑到栏杆前,往下看了一眼,失声道:“不好。”越过栏杆就翻了下去,从天而降,一脚蹬在那胖子后心。那胖子被蹬得往前一倾,手上一松,脚下却依旧平稳,佐良一把拽过华枝,笑道:“大名鼎鼎的刀笔三绝,今天到这小地方来了?” 那另外的两个人同时站起来,那瘦子尖声道:“我们兄弟爱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跟你有什么相干?” 佐良道:“不相干,不相干。我听说贤昆仲最近住在郭三公子家里,还以为诸位已经洗心革面了,今日一见,风采不减当年嘛。这家的酒虽然好,着实太甜了,我看也不见得合您几位的口味,诸位只当给在下一个面子,移驾别处如何?真要闹起来,传到公子耳朵里,也不好听啊。” 最边上那白胖子阴恻恻道:“你少拿那鸟公子压人,以为我们兄弟会怕不成?”突然抄起桌上酒壶,劈头砸去。佐良猛地一偏头,酒壶擦着他耳边在墙上摔得粉碎,兀自笑道:“真的要打啊。” “你不要打吗?” 那青年不知何时已经下楼来,站在他身旁。佐良吓了一跳:“你要出手?” 青年认真地说:“我喜欢这里的酒。” 那黑胖子骂道:“怪道半天不理我们爷几个,原来是在勾引这两个小白脸,看老子立刻将你们这堆狗男女好好教训一顿。”一拳就朝佐良脸上招呼过来。佐良原地不动,只是在那里笑,黑胖子突然腰眼一麻,痛得弯下身去,定睛一看,原是那青年用未出鞘的剑点了他一下。 那瘦子叫道:“有来历。”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长刀。白胖子使的却是一对判官笔,双双向青年扑来。青年微微侧身,左手将瘦子小臂一握一带,硬是用长刀挡下了判官笔的攻势,两人各自被震得退了几步,瘦子反应更快,转身正要再劈下,突然有人在他耳边凉凉道:“别丢人现眼了。” 那瘦子急往后退,三人齐齐看时,门口一个小伙计扶着门还在喘气。那青年死死瞪着来人,只有佐良高叫一声:“哟,不知足,是你。” 来人反唇相讥:“看来赶上了。佐不良,就说有你的地儿就没好事。” 佐良看起来当场就要拔刀与他决战。“竹不知你少胡说八道,关我什么事?有事都是这几位大哥惹出来的。话说他们如今是三公子的人,怎么着,也算是你的同事了?感情挺深吧?好死不死这时候跑过来,肯定是要讨情吧!” 竹不知:“什么话,我本来是要来救你的。”他不看佐良,也不看那青年,只是盯着那三人,悠悠道:“不过现在要救谁,就不好说了。” 佐良哼了一声。“还不是包庇,说得那么好听。这三位倒聪明,得罪仇家无数,如今找着了大靠山,公子若是要保,旁人确实不好将他们怎样。算了算了,今天卖你个面子,快将这几位大神请走,再付了我们的酒钱,就既往不咎了。” 竹不知:“闭嘴。”仍旧盯着那三人。那黑胖子沉不住气,大喝道:“竹不知,你待如何?我们兄弟绝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物,今天非得让这两个小子长长记性不可,你且一边去,不要来多事!” 竹不知叹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说要救谁,谁谁都不信。”突然身形向前一飘。众人眼前一花,随即一道剑光闪过,一个极为漫长的片刻之后,惨叫声才突然响彻店内。再看时那三人兵器都抛在地下,手臂上血如涌泉。 那黑胖子嚎得杀猪也似,那瘦子还比较坚强,哆嗦着嘶声道:“你……你敢……” 竹不知:“我,我敢。诸位到三公子府上一个月,伤人夺物,□□妇女,砸了人家三间店面。小公子碍于情面,都帮各位收拾烂摊子,我不行,我小肚鸡肠。一人废你们一只手,留一只帮你们吃饭洗澡上厕所,往后打打杀杀的事情别想了,回家种地去吧。” 他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记住,再让我看见,就不是一只手的事了。” 他发话的模样着实狠戾,刀笔三绝互相踉跄搀扶而去,半天店里还没人做声,门前本来远远围着看热闹的闲人也都散开了。只有华枝从厨房端了三盏茶出来,朝竹不知盈盈一笑。“先生辛苦了。” 竹不知:“不辛苦,今天是华姑娘过虑了,我来不来都一样。”将茶一饮而尽,放在桌上,微微一躬身。“那在下告辞了。” 他说走就走,佐良叫道:“且慢。” 竹不知停下步子,回头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两人一眼。“你还要干吗?” 佐良已经冲到他面前,突然情真意切地握住他双手。“不知足,经过我多方的观察,终于得出结论,虽然你嘴也贱,人也刻薄,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已经看穿你招人嫌的外表,认定你为一个可靠的侠士。现在此通知你,明天召开机要会议,共商大事,你被邀请了。” 竹不知:“……” 佐良把他手晃得筛糠一样。“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明夜子时,就在此地,一言为定!” 竹不知:“你可以再喊得更大声一点,这样全城就没有人不知道了。”猛地把手抽回来,在袖子上擦了擦。“我不同意。” 佐良震惊。“你为什么不同意!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说的大事!” 竹不知:“……我只信一句话,有你在的地儿就没好事。” 佐良:“看来你是不愿加入了。”脸色一肃,手按上腰间刀柄。“那就抱歉了,既然你已经听到这个消息,我就不能让你走出此地。” 竹不知:“……我来,我来还不行吗!” 他绝望地一甩衣袖,落荒而逃出了华家酒肆,急急赶回府邸。回到房内,遣人通报,却得知公子并不在家。他只得坐下来等,坐下又站起,在房中来回踱步,摩挲一个青铜镇纸,焦躁得连嘴唇上都撕出血来。他用手去擦,看着手背上血迹,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算了。”回到桌边,磨墨铺笺,草草写了几个字,自己也不敢再看,叫来一个仆人吩咐:“你把这封信交给跟佐良在一起的那位公子。” 下人应声去了,竹不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茶定定神,下人竟然又回来了,把那信原物奉还。竹不知一看,完全没有被拆开的迹象,问:“你是没找到人?” “找到了,但是那位公子看都不看,直接就给我扔了回来。” 竹不知听了,苦笑一声:“行吧。美人怪我长为客,青雁传书不肯开。”把信团成一团扔了。一直到晚饭之后,才有人传来口信:“公子回来了,等着见先生。” 竹不知跟着下人一径来到书房,只见灯火煌煌,清香满室,郭靖远正兴致勃勃地把玩一柄新得的匕首。竹不知见他脸颊通红,眼睛闪亮,便道:“公子今天好兴致。” 郭靖远笑道:“去瀛王府上,推辞不过,被留住喝了点酒。”他递过那匕首说:“这是七世兄送我的。先生看这个如何?” 竹不知接过,见那匕首只一尺来长,错金镂银,精巧之极,刀刃寒光照人,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随口道:“不错。”他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放在桌上,朝郭靖远深深一揖。“今日我是为了刀笔三绝之事,来向公子请罪的。” 郭靖远叹一口气。“此事我已听说了。确实他三人到此以来,行事多有不妥之处,想也不能全怪先生。” 竹不知:“不,就是怪我。公子扶危济急,仗义疏财,救人于危难之中,四方豪杰多来投靠。如今我肆意妄为,赶走了来投靠的英雄,别管什么缘故,难免众人议论,坏了公子的名声。不若自请辞去,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郭靖远听得呆呆的,脸色都白了。“这,先生怎么会想到这里,我绝无此意。是小可有招待不周之处?” 竹不知:“公子万不要多想。算算时日,不才在这里叨扰得也够久了,一介江湖布衣,总不能真的赖一辈子?日后有机会,再报公子大恩。” 他一句话都是一盆凉水,竟是去意甚坚,郭靖远苦笑道:“自父亲告老还乡后,大哥二哥一个袭官,一个中举,我文不成武不就,也不过一介布衣,无能光耀门楣,只愿交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这一年来蒙先生提点,受益良多,没想到先生又要弃我而去!虽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也够叫人心酸的。” 他语气诚恳,好像没了竹不知真是什么天大的损失,就算竹不知认定此举对他利大于弊,也不免有了一丝陶醉的愧疚。“临去之时,有几句话。三公子,结交侠士,虽是一腔热诚,但草莽中人鱼龙混杂,恩仇多所牵扯,像刀笔三绝这些英雄,说句不好听的,只是一群匪类。望公子珍重贵体,以明哲保身为上。” 郭靖远:“唉,这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江湖豪杰,讲究情义二字……” 竹不知:“情义二字千金之重,可是多了,就贱了。” 郭靖远勉强笑道:“小可受教了。”双手捧起那柄匕首:“先生将去,我无以为赠,知道先生精于剑艺,就以此为临别之礼。” 竹不知虽万般辞谢,但郭靖远心意已决,只得躬身受了。郭靖远又吩咐账房给先生封一百两银子做旅费,竹不知也不推辞,再次拜谢后,便跨出书房门槛。身后郭靖远突然道:“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走不可?” 竹不知微笑道:“我自己的事情。我本是一个懦夫,走投无路,躲到这里来的;但纵然百般拖延逃避,人总有不得不对付的事情。” ☆、第 19 章 街上一片漆黑,华家酒肆也早关门闭户,只后面厨房窗纸上透出一点灯影。佐良抽出刀欣赏,用一块抹布把刀身擦得光可鉴人,再插回去,如此反复,刀鞘摩擦之声令人怒不可遏。他打了第十四个哈欠。“这厮是不是不来了。” 旁边的青年说:“子时还未到。” 他仔细看着自己张开的掌心,又反过来研究自己的指甲,仿佛那上面有着什么唯他能解读的线索。自打他坐在这里,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动过。长桌那一头远远地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又朝角落里缩了缩。 但佐良何许人也,完全感觉不到空气的凝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我说,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啊。” 青年:“你怎么知道。” “你一整天都不笑。” “我经常笑吗?” 佐良摸着下巴。“那倒也没有。我本来以为,你不多喜欢陌生人,尤其竹不知这样招摇过市的类型,不愿意跟他共事,所以生气。但现在看看,好像他不来,你更生气。” 青年:“……” 佐良:“你是不是想说,我也算不上熟,也很招摇过市?真不愧是少主,教养太好了,这都能憋住!” 青年突然道:“来了。” 几乎同时,厨房朝院子的那扇后门被人推开,之前却全无声息,就如一时兴起而走错的微风一般。这一阵寒意袭来,檠中灯焰轻轻摇晃,灶下翻腾的火光却似更旺了,映在来人脸上,泛起一层绚丽的颜色。佐良循声望去,一下愣住了。“你是竹不知?” 来人冷冷道:“佐不良,你脑子不好使就算了,眼睛也不好使吗?” 佐良扑到他跟前,伸手就在他脸上揪了一下,又沿着发际线细细描摹,啧啧称奇。“确实有点像,但是又有点不像。你易容了?我以为易容都是,□□那种,一揭下来,哇!就整张脸焕然一新。原来还可以细调的?这不跟化妆一样吗?” 竹不知:“再跟你说话我得疯了。”一把薅下来他手,就往里走去。佐良往他跟前一晃,张开双臂把他拦住。“且慢。虽然你人来了,但还没有完全得到众人的信任。” 竹不知眯起眼。“你不是说我可靠?” 佐良据理力争。“你既改换面貌,必定也隐姓埋名。竹不知这破名字,听着就是瞎起的。都不知道你的真实名姓,如何敢让你参与这样的机要大事?” 竹不知:“很好。”他拱手一揖,道:“在下简凤箨,铸剑师公冶先生的弃徒。一个默默无闻,又兼声名狼藉的人,你看你知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 佐良:“我好像还真听过你这名字,不过忘了是在哪里听到了。久仰久仰,那我给你介绍,这位是任剑还,浣剑山庄的少庄主,鼎鼎大名的上届风华会之冠,不过据他自己所说,正在离家出走中。” 简凤箨点了点头,盯住角落里那名少年。“幸会。那这位呢?” 他目光锐利,那少年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又卸掉三分:“我……我叫宋一凡。是佐……佐大哥叫我来的。” 简凤箨道:“幸会。”他先不入座,四面环视一圈,扫了一眼柜中的碗盘和灶下的柴火。“我们就在这样的地方开机密会议是吗?” 佐良:“怎么,有问题吗?你发现附近有人偷听?” 简凤箨:“没有。”他在佐良对面坐下,敲了敲桌面。“有话快说,往常这时候我早都睡着了。” 佐良:“好的,既然大家到齐,那我立刻来介绍此次会议的背景。”他灌下一杯茶,清清嗓子,郑重地开始发言。“诸位,相逢即是有缘,我们可以说一见如故,志同道合,年岁也都相仿,躬逢盛世,天下无事久矣!就武林,总体说来也算是比较太平。自前年渡剑台突然覆灭后,更是锦上添花,局势一片欣欣向荣,现下数浣剑山庄的任庄主最有威望,武林豪杰咸归附之。不过最近好像又听闻哪儿?哪儿来着?哦对,峨眉派的掌门,还有萧山派的长老,不知道突然暴毙还是遇刺身亡,可见这平稳的表面之下还是有潜藏的暗流。不过这跟我们今天的主旨没有关系。诸位,我们此刻所处的瀛洲城,四通八达,藏龙卧虎……” 他说到此,简凤箨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蹦。“你能不能省下这些废话,直奔主题?” 佐良一脸的不满。“奇了怪了,你今天怎么也格外的暴躁。这不是剑还初来乍到,我作为这个东道主给他介绍一下本地情况,有什么问题?” 简凤箨:“……你叫他剑还?” 佐良:“是啊怎么了?” 简凤箨:“没事。”他一脸筋疲力尽的表情挥了挥手。“你接着说,反正今夜是没法睡了。” 佐良:“你给我耐心一点。说到我们瀛洲城的英雄,就不得不提两个人。这两个人都不是江湖人士,大名在江湖上却是如雷贯耳。一位是郭平侯的三公子,生平最喜欢礼贤下士,招揽好汉,那是有求必应,来者不拒,跑到他那里蹭吃蹭喝的人数不胜数。凤箨就非常得他的赏识,有人要找三公子,往往得通过他引见。” 任剑还:“……你叫他凤箨?” 简凤箨喷了一口茶。佐良茫然地来回看着他俩,终于领悟到一点什么:“你们认识?” 简凤箨笑了笑:“认识。” 佐良:“那之前怎么完全看不出来你俩认识?连声招呼也不打?” 简凤箨道:“太熟了,没有必要。”他不等任剑还发表意见,就紧接着补了一句:“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三公子的门客了。不重要,你继续说。” 佐良跳起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不是吧,这么突然?我听说小公子离了你吃饭都不香,一天到晚先生长先生短,想砍死你和想巴结你的人从城东门排到西门,你居然说走就走?” 简凤箨咳嗽一声。“你也说了,老是蹭吃蹭喝算怎么回事。” 佐良莫名其妙的一脸惋惜。“那我不是针对你啊!算了,我继续。另外一位,就有点不大好评价了。” 简凤箨:“我替你说。”他瞟了一眼任剑还。“是瀛王府的小姐,芳名金阁。” 佐良叹气道:“是的。这位金阁姑娘今年十七岁,有一位炙手可热的父亲,还有十七个各不相同的兄长。虽然成器和不成器的都有,但加起来总之权势滔天。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姐,本该是深居闺中,等待出阁的。” 任剑还听得很专注:“她却对江湖事感兴趣。” 佐良:“是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感兴趣。简单说,她杀人。” 任剑还:“她亲自杀人?” 佐良:“不是。和郭小公子一样,她也延揽江湖名士,甚至不惜重金相求。但她做这些只是出于一个兴趣——她喜欢看杀人。” 任剑还:“按你的描述,这个愿望应该很容易满足。” 佐良:“是的。瀛王只有她一个女儿,只要她愿意,想一天看一次都行。然而她不喜欢看毫无悬念的屠戮——她喜欢看生死相搏。”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沉静。“这其实不是什么罕有的兴趣。有的人喜欢斗鸡,有的喜欢斗犬,有的人喜欢斗蟋蟀。可能看厮杀搏斗,本是人性中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为此沉醉痴迷,倾家荡产者也不在少数。她只是更为幸运,有条件将畜类换成人罢了。 “她命人铸造了一个长两丈,宽两丈,高两丈的方形铁笼。每逢她心情好的时候——一个月可能有那么一两次——就会挑选出她中意的斗士,放进铁笼,给她演厮杀的戏码。只是在她这里,没有胜负的余地。笼门一旦关上,就只有至死方休。” 任剑还:“会有人愿意去吗?” 佐良:“说不定。毕竟只要能活着走出笼子,就能暂时得到她无尽的宠爱。但是这样的人毕竟不太多,就算是一生在刀尖上争名逐利的江湖人,也很少想选择这样的途径。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的笼内总是有猛兽,笼外总是有观众。” 任剑还下意识地跟简凤箨对视了一眼——这其实违背他的本意,但这只是人预感到危险时一种本能的互相求援。这一刻他们已经猜到佐良的用意,但是不及阻止,只来得及传递这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我要刺杀她。”佐良说。 桌子另一端一直没出声的宋一凡突然抬起头,颤声道:“佐大哥……” 佐良爽快地打断他。“一凡放心,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虽然念头是早有了,要没有点打算我怎么敢把大家聚到一处?接下来才是重点!”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倾身,表情变得无比凝重。“后天——啊已经是明天了好像,正月二十四,是我们这位心狠手辣的金阁姑娘每年一度到城外双莲庵上香的日子。似乎她生母曾与那里有什么渊源,她家人都不去,也不带什么伴从。要说机会,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简凤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佐良瞪他一眼,简凤箨挥手道:“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佐良道:“双莲庵我熟,我有个亲戚在那里出了家,小时候常跑着去玩。我买通了那里的尼姑,到时候我们就埋伏起来,等她轿子进来,立刻下手,当然,都要蒙上面。得手之后立刻就跑。她自己没有武功,更不用说随身婢女,纵然有一些轿夫家丁之流,但诸位武功高强,何足道哉?目前就是这么个计划。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商讨。” 简凤箨举手道:“在下有那么一点。”他慢条斯理喝完杯中的残茶,一下将杯子顿在桌面上。“佐不良,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正常的东西?” 佐良最受不了他这个阴阳怪气的德行。“不知足,你有话就直说!我承认,这计划虽然我已经尽力考虑到方方面面,光凭我一个可能还是有点粗疏,这不正要群策群力,一起将它打磨到完美。只要你言之成理,我肯定虚心接受,你上来就攻击我的人品,这是什么意思?” 简凤箨:“你先别扯这么远。”他也站起身,目光灼灼跟佐良对着瞪。“刺杀金阁,你问过众人同意了吗?” 佐良:“这还用问?我提出来的。一凡不用问,一定同意。” 简凤箨:“是吗,宋兄弟?” 佐良:“是。他的亲大哥三个月前,死在她的铁笼里。” 简凤箨又坐了下来。 “对不住。”他含糊地低声说,宋一凡惧怕似的赶紧避开他目光。“但是恕我不能苟同你的宏图大志。” 佐良:“你同不同意不重要。只要剑还同意,三对一,这事就算通过了。” 简凤箨:“你做梦……”才说一半被任剑还打断。“他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他看着简凤箨。对着这样追根究底的眼神,不可能给出丝毫推诿的答案。简凤箨叹了一声。他突然觉得佐良完全不傻,至少比他要聪明一百倍。 “是。”他说。 佐良伸手拍了拍任剑还的肩膀,微笑道:“我没有看错人。” 简凤箨冷冷道:“退一万步,就算通过了,首先你如何保证,今天会面的内容不会泄露?” 佐良:“噫,你这一句提醒了我了。我们中间数你最不可靠。难道你就是那个奸细?” 简凤箨:“我若是奸细,我直接将你灭口了,还费那事呢!” 佐良今天真是出奇的稳重,完全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凤箨,换个场合,我立刻跟你决一死战,但今天不行,如今我们首先应该团结,这一战暂且寄下。大家还有其他意见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这就可以议决。同意此次行动的举手。” 他说完立刻高举右手,三个人都望着他。过了一会,任剑还也很认真地举起了手。简凤箨没有举手,但佐良没有再来质问。他们都看着阴影里的宋一凡。 少年努力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凭空消失。他不敢看佐良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下。佐良走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少年抬起头,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不能组成有形的字句,都七零八落地磕碎在齿牙之间。 “一凡,”佐良语气很温和。“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 ☆、第 20 章 从酒肆出来时,夜无疑深了,却还没有过渡到那个物极必反的边界。深沉澄澈的夜空,还远未现出晨曦前灰蒙蒙的先兆。寒冷也仍旧遵循滴水成冰的习惯,但也可能出于时移物换的心理因素,正面冲撞之下已经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任剑还目送着脚步又轻又稳的白马,马上的红披风像一团跳动的炭火。他一直到那鲜艳的红色消失在街角,才淡淡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简凤箨道:“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不跟着你又跟着谁?” 这话他说得理所当然,但并不体现死缠烂打的意志,仅仅是一种云淡风轻的耐心,好像他也乐于应对任剑还接下来的应对。任剑还沉默了一会,才说:“你和那个时候相比不大一样了。” 简凤箨笑道:“你却还是那样可恨。”他飞快地问:“你如何认识的佐良?” 任剑还:“完全是出于偶然。我向他问路。” 简凤箨叹道:“他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物。”他此言一出口就后悔了,果不其然任剑还紧接着反问:“比你还麻烦?” 简凤箨苦笑道:“我已经改邪归正了,现在不但不会制造麻烦,还致力于解决麻烦。” 他停了下来。“比如眼前就有一个很大的麻烦。” 脚步声在逼近。但这脚步声沓杂错乱,谈不上轻捷,也谈不上整齐。任剑还道:“很大?” 简凤箨:“不快点就会很大。”他抽剑出鞘,任剑还与他背向而立,问道:“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吗?” 简凤箨环视着四周沉默收紧的人丛:“场面不够大,将就一下吧。” 任剑还:“那就比谁更快。”身形一动,剑光疾如电闪,直接划破了前方包围,剑尖所到之处,溅起一溜血花。来人或刀断剑折,或手足伤损,惨呼声不绝于耳。简凤箨抱怨:“你这是抢先,我只配捡你剩的?”右手一翻,剑尖转了个优雅的半圆,看似有迹可循,却无处能躲,片刻间也是一地东倒西歪。他向前追上任剑还,两人瞬间已过了数个街口。任剑还突然道:“你的剑也不大一样了。” 简凤箨笑道:“若我连剑都裹足不前,有什么脸以真面目见你。” 任剑还觉得心里一堵:“我不是那个意思。” 简凤箨:“你只当是我庸人自扰吧。”他突然皱起眉:“奇怪了,佐良的白马有这么慢吗?” 佐良的白马确实不慢。虽然比起速度,它的优点更在于温驯,但如果全力奔驰,靠腿脚是万万追不上的。 但它此刻并无全力奔驰的必要,而且它背上还载着两个人。背上的人松松地握着缰绳,白马只是习惯性地重复着又细又匀的步子,将石砖踩出悦耳的嗒嗒声响。 宋一凡坐在马上,身形竭力向前靠,生怕后面的佐良觉得拥挤。以他体积之小,这纯属多虑,佐良一只手揽着他,指了指前方。“我记得转过那边就到了?” 宋一凡道:“嗯,对不住佐大哥,害你还要绕路……” 佐良:“唉,这有什么。你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打起精神,还有好多事仗着你呢。” 他拍了拍宋一凡腰侧,少年咬了咬牙,还是问道:“佐大哥,我们……非要去刺杀金阁小姐不可吗?” 佐良未及回答,他又惶然道:“对不住,我知道佐大哥是为了给我报仇,我竟还问出这种问题来,我真的……” 佐良笑道:“不是为了你,为了我自己。你这孩子就是想太多了有时候。”他握住宋一凡的手。“你是不是还在怕?其实这很正常,我比你还要怕。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可怕的,其实我只要想到这件事,就怕得不得了。你看我的手抖成什么样子。” 微微颠簸的马背之上,他好像确实在颤抖;可是手心却干燥而温热,将少年的手整个包覆在其中。宋一凡默默地抽回了手。 “既然这么怕,为什么还要去?”他说。 佐良道:“有些事不能不去。有些事怕也要去。有些事因为怕,才更要去。” 白马停了下来。佐良捏紧了少年单薄的肩胛。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他说。“我对你大哥发过誓;我绝不会让你受伤的!” 他拔出了刀。佐良引以为傲的不止是他的红衣和白马;还有他的刀。 第一批冲向他们的杀手被他轻而易举地斩断了手臂。其后上前的两个人抡刀砍向马腿,白马敏捷地向前纵了一步,向天发出一声长嘶,两个人的头颅也滚落在地。 更多的杀手扑上前来,佐良一只手勒紧缰绳,控制惊恐的白马,身周方寸之地始终不能靠近,反而死伤者越来越多。缺口已现,佐良一声清啸,正准备纵马冲出包围,眼底白色的马鬃上突然掠过淡淡的阴影。 他猛地挺直上身,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左手擎住刀背横刀一举,格住了从天而降的一刀。纵使两只手都已用上,这一股自上而下的力量几乎将他压垮。 来人这一下没能将他劈成两半,落地之前刀势飞快一转,竟是冲着佐良身前的宋一凡而去。佐良已经不可能挡下这一击,他只能尽最大力量转身将宋一凡遮住,披风瞬间在来人的视野里铺开鲜红的一片。 这也是残留在他眼睑内侧最后的景象。 简凤箨从他后脑上拔出了满是鲜血脑浆的匕首,随手捞起披风的一角擦干净,宋一凡这才战战兢兢地从佐良怀里露出个头。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身,这一场战斗结束得比开始还要突兀。 “我说你怎么这么慢呢。”简凤箨说。他身后任剑还走过来,佐良翻身下马,热情洋溢地在他俩背上各捶了一拳,他从不吝啬表达感谢。“多谢多谢,见笑见笑,你们来得好快。不过你再给我一刻钟,这边也就差不多了。” 简凤箨道:“你一个人也许可以,带着这位小兄弟,就不好说了。” 佐良:“你少来,一凡的武功没那么差,刚才只是我不想给他表现的机会。” 简凤箨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的眼光,但你的计划显然已经走漏风声。”他搭住佐良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宋一凡。“宋兄弟,能给我看看你放在怀里的手,是要拿什么吗?” 任剑还突然动了。 在宋一凡嘴角露出一丝惨笑之前,他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但当他捉住宋一凡的衣袖之时,已经迟了一步。宋一凡揣在怀里的右手,已经永远无法拿出来了。 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在腹部直没至柄。伤口处缓缓流出一线漆黑的血液,污浊得像道旁沟中融化的雪水。 佐良大吼一声,扑上去接住宋一凡歪斜的身体。他将宋一凡从马背上抱下,白马侧过身,亲昵地去蹭少年还带着余温的面颊。 他背后蓦然传来一声冷笑。“瞅瞅,大计八字没一撇,已经先死一个人了。” 佐良猛地转过头,他无法拔刀,眼睛却已经充斥着疼痛的血红,几乎看不清简凤箨的身影。“你懂什么?他是亲眼看着他兄长死去的!” 简凤箨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即使这样,你还要进行你的计划吗?” 他语调森然而冷酷,几乎像是一种威胁。佐良突然有种预感,如果他给出的不是对方期望的答案,简凤箨可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任剑还也许会阻止他这样做,也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可能还有别的答案了。 “正因为这样,我已经非进行不可!” ☆、第 21 章 双莲庵离城十三四里路,地处山间,内中有一座天然兼人力而成的大池子,里面据说开过并蒂的红白莲花,以此得名。要时候对了,也是个不错的消暑游玩之所。但此时不要说莲花,莲叶都还全无动静,漫山遍野,只有在放眼望去时笼统地带着淡薄的绿意,细看一草一木,往往还经不起推敲。 好在正月二十四这一天,天空一反常态地极其透澈,彻底脱离了冬日的晦暗和窒闷,气暖风和,使人心胸为之一畅。哪怕只是坐在轿中,看着轻薄轿帘上水波般微微晃动的日色,闻到沁帘而入的草籽清香,就可以说不虚此行。 这是一顶四人轿,轿前两人骑马引路,两人在左右步行护持,轿后还有四人跟随。这个小小的队伍毫无松散之状,从高处看,就如移动的一团紧实的蚂蚁。 这排场跟说好的不大一样。但对于在前方等候着他们的人而言,事已至此,也不可能临阵脱逃。轿马声越来越近,他也只能向前踏了一步。 当先的两骑停了下来。前方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黑衣,黑布蒙面。虽然这装束未必还有什么意义,但总算体现着一个刺客的职业素养,至少是一个全身而退的愿望。 “你是什么人?”马上的骑士高呼。 他得到的当然只有霎时绽开的剑光。骏马一声惨鸣,高高抬起两条前腿,随后庞大身躯轰然向一旁倒落,荡起一片丈高的尘埃。骑士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一刀劈出。 这绝不是前夜所遇那种不堪一击的刀。它足可接下三击,五击,甚或更多,但黑衣人此刻实在没有试探这个更多的兴致。另一位骑士已经调转马头朝他俯冲,挥动手中□□,想要将他钉在地下,黑衣人双足不动,向后猛一仰身,骏马从他头上跃过同时,手中利剑划开了马的肚腹。 两匹马淌出的脏器和鲜血给本就不算宽阔的路面又平添了许多障碍。轿子左右的两人也手持两头包铜的红漆攒竹杖向他逼近,黑衣人腹背受敌,不能不往旁一退。 与此同时,四个戴着斗笠的轿夫仿佛接到什么指令一般,突然齐齐开始奔跑。 他们的步子极其平稳,越过横亘路中的马尸之时,扛在肩上的轿身几乎丝毫不晃。轿帘从头到尾都没有掀起过,轿中人完全可以捂住鼻子耳朵,将这突然停顿的片刻当做一场小小的意外。 黑衣人被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顶轿子快速远去。轿后的四个人正要跟上,黑衣人避开向他刺来的一枪,左手猛然夺过枪身,右手一剑将对手胳膊齐肩卸落,随后一枪向前掷出。枪尖搠入地下,斜斜挡在那四人面前。 “八个。”他叹了口气说。“运气还不错。” 轿夫奔跑了一刻钟左右,又突然停住。 他们已经进入山阴一侧,两旁是灰白的杨树林。纵然枝稍都光秃秃的,也无法因此多放一些阳光进入。仿佛器具上被剥去那层金粉的涂饰,立刻又显出残冬的暗淡和陈旧。 四个轿夫小心地将轿子放在地下。他们直起身来,向四周谨慎地张望。 虽然目前为止还并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但这样的地形不设埋伏,实在是过于浪费了些。直到他们检查完四周,又将目光投向前方时,才发现前方已经站着一个人。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这触目的情景过于相似,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刚才的那名刺客□□有术,竟能同时出现在此处和彼处。如果这真是同一个人,那他竟能在解决完留下的八个护卫之后,还赶到他们前方包抄,不由得让人心头一寒。 好在黑衣人立刻就出了剑。虽然这剑极快,某种程度上比刚才的更加直白,但跟刚才的显然不是同一把。一剑割开了两个轿夫的斗笠,露出两张见之难忘的面容。 一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张脸侧只有一只耳朵。似乎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两张脸同时皱缩成一种狰狞的形状。 黑衣人凝视着他们。 “六鬼剑。”他说。“为什么只有四个人?” 他这话只是一句普通的疑问,并没有觉得四个人分量不够的意思。但四个人已经同时从腰间的竹杖之中抽出了一柄剑。 四柄铁棍般黝黑无光的剑如同四颗上下尖锐的犬齿,将他牢牢啮住。风卷过萧瑟的白杨树,一阵沙沙的鬼哭之声。 黑衣人的疑问已经情不自禁地变成了庆幸:幸好只有四个人! 停在后方的轿帘微微一晃;仿佛轿中的人终于沉不住气,想要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一只纤纤玉手撩起了帘子的一角,轻轻一掀。 第一件冲进她眼帘的东西是刀。 剑声仍在前方不远处。这三寸明亮而轻薄的刀锋,像一束瞬间绽开的灿烂的光焰。 刀的主人基本上被认为是一个无忧无虑,咋咋呼呼的家伙,经常人还没到,先听见他放肆的笑声。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刀还有这样安静,这样轻捷的一面。 当然也是因为凡见过这一面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的缘故。 轿厢狭小,无人拦阻。这是必中的一刀。 只要这个掀起帘子的人,确实是金阁本人。 这可能性说不上太大。自然,在经过之前的动乱后,王府加派了小姐的护卫,很可能小姐自己挑选了护卫。轿夫甚至是六鬼剑这种近乎有价无市的杀手。可如果是个正常人,压根就不会选择在今天照原计划出行。 围捕失败,三个刺客全都在逃。正常人为什么非要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佐良在赌。赌这个十七岁的癫狂的少女,在笼外了观看数十场生死关头的厮杀后,终于也按捺不住亲自品尝那危险的渴望。 她愿以自身为饵,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令人神昏目眩的,近在咫尺的刀尖。佐良绝不会让她失望。 轿帘掀动的一刹,佐良嗅到一股香气。 不同于甜腻的脂粉味道,是一股冰凉而古怪的香气,像深潭上散落的花瓣。他脸上也蒙着黑色的布巾;但这香气似乎直接就透过肌肤表层,沁入了他的血液。这香气也不是透明的,佐良眼前弥漫开一股轻薄的白雾。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他的刀已经停下。 一只苍白的手捏住了他的刀尖。 一双炽热的眼睛极其专注地盯着他。 佐良猛地抽回刀,急速后退。轿中的人也随之破帘而出,是那只手的主人。但佐良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难以全然看清楚扑面而来的银光。 他只能盲目地挥刀,靠本能击落袭来的暗器,这一个疲于应对的刹那,来人已经一溜轻烟般晃到他身后,苍白的手指捏住了他的颈侧。 那种冰冷侵肌透骨,佐良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模糊的视野中只见一个黑色身影朝这边冲过来,剑下溅出一道鲜血。事后才知道,那是六鬼剑里的独臂剑失去了剩下的那条手臂。但这并非全无代价,来人黑衣上难以分辨的血渍并非只来自于对手。 佐良身后的人只说了一个字:“停。” 黑衣人果真停了下来。 背后被他甩开的三人同时挺剑向他冲去,突然又听见一个字:“停。”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少女从轿中探出了身子。 她肤色微黑,两颊泛着兴奋的红晕,眼里那种狂热的光芒还没有停歇,牙齿都还在格格作响。但她坚决地走向黑衣人,伸手扯下了他蒙面的黑布。 任剑还一动不动。目标就在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杀了这名少女,但他不能动。他或许可以立刻劫持这名少女,跟佐良交换,他甚至还想到如果是简凤箨,八成会冒这个险,但在佐良身后的女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他终究没有动。 他只是说:“放了他。” 女子叹道:“你自身都难保,何况是他。” 她看上去要比金阁年长些,身形娇小,面容清秀。说话声不紧不慢,显然对眼前的局势有着充分的掌控。 任剑还道:“放了他。” 佐良终于挤出几个字:“不要管……”话没说完,就被捏住了喉头。女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任剑还:“凭什么?” 任剑还道:“我可以留下。你们放他走。” 女子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要死的人交换另一个要死的人?” 任剑还语气平平:“如果你今天杀了他,你们全部人,都必须给他陪葬。” 女子笑道:“我真的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少女突然道:“如果放了他,你就留下吗?” 任剑还立刻道:“可以。” 少女道:“我的留下,指的是你要跟我回家去。我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剑。” 佐良眼珠子都几乎瞪出来:“剑还——” 任剑还道:“一言为定。” 佐良吼道:“我没同意!” 女子道:“没关系,一会我把他点了穴道丢在林中,过一个时辰他自然可以转醒。” 少女拍手道:“那就说定了。你杀了我一个轿夫,我本该让你抬轿回去。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抬轿的样子,还受了伤,重活就免了。姐姐,我们快走吧。大师还在等我们呢。” 简凤箨扯下蒙面的黑布,洗了把脸。山中的溪流解冻没多久,奔腾而下的溪水中还挟带着散碎的冰块,寒冷刺骨。他洗净了左臂上的伤口,慢腾腾地用布条缠紧,然后背靠着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灰石坐了下来。 无论计划成与不成,他们都约定事后在此会合。简凤箨的任务,是尽量给其余两人减少阻力。如果对手孱弱,就速战速决,赶去支援,如果对手强悍,就尽量拖延,伺机脱身。结果不出所料,对手处于孱弱和强悍之间的层次,加之人数众多,简凤箨虽然解决了,也并非全身而退,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等他赶到前方,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只余几点血迹显示着战场应在此处。简凤箨无法判断结果如何,于是只好来到这里等。 天气依旧晴朗,湍急的水流之上万点金光跃动。简凤箨看着一只蝴蝶停在青黑的石苔上,脸颊上感受着日光的暖意,几乎打起瞌睡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一惊,自言自语道。流水盖过了脚步声,简凤箨立起身来,朝林中望去。一个黑衣身影一瘸一拐地靠过来。他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严重伤势,走路的姿势却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是佐良。披头散发,满身狼藉,脸上有几处擦伤,朝简凤箨惨笑一声。“失败了。” 简凤箨:“这并不稀奇。任剑还呢?”他心中掠过一种极可怕的预感,一把攥住佐良手腕。“死了?” 佐良:“没有。” 简凤箨:“残了?” 佐良:“也没有。他被活捉了。” 他磕磕绊绊地叙述了事件经过,对他而言,回忆一遍这件事情所要经历的痛苦完全不亚于当时。他几乎不敢抬头看简凤箨;简凤箨只身拖住了八个人,任剑还甚至独自与六鬼剑周旋。留给他的是最轻松的部分,而他竟然失了手。失手的话一死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没有死;任剑还承受了这个代价。那么高傲,那么顽固的任剑还! 他讲述了所有能记得起来的细节,之后便陷入沉默。他惭愧得甚至说不出一句抱歉,无论怎样的抱歉都太过轻浮,好像是对简凤箨的挑衅。他等着简凤箨打他一拳,或者刺他一剑,但简凤箨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沉思。 “佐良,你这次听我的话。你去郭三公子那里,他会收留你的。”最后他说。“近期都不要出门。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想着救任剑还,想都不要想。你现在给我发誓,绝不再掺和到这件事中去。” 佐良惨笑道:“我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吗?” 简凤箨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说什么胡话。你给我等着。我还要用你的刀!” ☆、第 22 章 ????? ☆、第 23 章 庭院空荡荡的,只有看戏的日子才会开放。此刻紧急动用,几个仆人忙乱地在四处洒扫。简凤箨盘腿坐在笼子里,闭目调息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看着这座铁笼。 黝黑的铁条低处,有不少刀剑留下的劈砍痕迹。笼身和铁板地面上斑驳的暗红色,像顽固的铁锈,也许其中一处,就出自宋一凡的兄长。简凤箨伸手摸了摸那铁条,似乎还留着一层清洗不掉的粘腻之感。 金阁告诉他可以在屋子里等,对手很快就会来到。但简凤箨谢绝了,表示他想提前感受这一下这著名的戏台,天时地利,多了解一点也是好的。金阁大笑起来。 “你还是第一个主动说要到台上去的!” “既来之则安之嘛。”简凤箨说。但他选择独自坐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不想跟人说话。无论是兴致勃勃的金阁,还是看着他欲言又止,好像很想跟他交流一下的巧姑娘。 从昨日到今日,他一直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像一张越拉越紧的弓。夜里他竟能还睡着了两个时辰,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虽然在梦中,他只是匆忙地从一处跑到另一处,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到何处,但至少这短暂的休歇,能使他对四肢仍保持着充分的控制。 箭已经搭在弦上。这一个满月的弧度之后,他要么命中目标,要么从中断折。 简凤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正午的庭院鲜丽洁净,腊梅柔嫩的黄色仿佛触之欲碎。但坐在这散场后一片沉寂的铁笼之中,他确实感到血液中慢慢腾起一股狂暴的冲动来。 这里没有一柄断剑,他耳边却回荡着渡剑台后山凄厉的,如歌如哭的剑音。这不是散场,只是开场前的序幕。 这序幕终究短暂,他听见有人走近了铁笼。笼门被打开,又从外面锁上。简凤箨站起身来,余光看见金阁已经入座。廊下立着泥塑木雕般持枪的卫士,巧姑娘站在她身后,但是并不见别的侍女;显然曲高和寡,如此精彩的好戏能欣赏的人不多。 简凤箨对着进来的临时搭档拱了拱手,笑道:“幸会——” 他动作突然一僵。他本来已经知道来者是什么人。 金阁眉飞色舞地告诉了他对手的身份,她刚说出六鬼剑三个字,简凤箨就已经连连点头,赞叹起小姐手下勇者的成色。这个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团队,其成员因为鲜明的个人特征被称作缺目鬼,缺耳鬼,缺手鬼,诸如此类。最后这个人,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什么都不缺。 他有个很少人知道的称呼,叫做缺心鬼。 简凤箨这瞬间的僵硬,不是因为对方身周有什么森森的鬼气。实则来人蓬头散发,面容粗糙,跟任何一个沧桑的中年江湖客没有什么两样。 他带着一柄布裹的剑。 剑格上的凰纹,委实太过刺目! 布条被层层解开,剑刃上的光芒令人眼花缭乱。金阁已经开始起劲地朝他们鼓掌,简凤箨抓紧时间低声问:“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把剑?” 缺心鬼淡淡地看向他。“一个将死之人,知道太多没什么用处。” 简凤箨笑道:“是吗?不如我这样问吧。给你这把剑的人,还活着吗?” 缺心鬼:“死了。” 他注视着简凤箨的剑,突然问道:“你是什么人?” 简凤箨微笑道:“在下简凤箨。” 缺心鬼道:“巧了。这把剑的主人也曾经委托我杀一个人。就叫简凤箨。” 金阁挺直腰背坐在看台上,紧紧攥着一块手帕,玲珑的指甲已经将巧姑娘的手掐出了一道血印子。 她眼中的简凤箨成了一道忽收忽放的灿烂的剑影。可能眼前的凰剑,激起了他连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恨意和怒意。 何况这是生死相博。这个铁笼是他不得不冲出的阎罗地狱,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似解开了他身上一层枷锁;他不必再考虑,不必再算计,甚至也不想再确认一些模糊的疑问。他只需毫无顾忌、一心一意地杀人! 缺心鬼的剑快,简凤箨只能比他更快。缺心鬼的剑越凶残,他越感到难以抑制的兴奋。身上每一道被剑风掠出的伤口,流出的都像是使他身体更轻盈的粘稠的毒液。他的眼耳从未如此明锐,身体从未如此协调,即使铁笼再狭窄一倍,他也能自如地在其中腾挪。缺心鬼已经不能跟上他的节奏。 他几乎来不及感到惊讶。他亲手杀过的人不算太多,很多时候单凭恐惧,就能将对手击溃。但这次他像是被拖进一阵飓风中,不由自主地被绞成碎片。情势已经失控。他只能使出那一剑! 金阁放开了手中的帕子。笼中激烈的打斗已经停歇。 看似漫长,但总共不过半刻钟。金阁大口喘着气,通红的额头上沁出汗珠,仿佛刚才在笼内的是她自己一般。 她感到一阵无可比拟的满足充斥了身心,如涨到最高点的潮水。这潮水慢慢退去,随之填补的便是无可比拟的空虚。 这感觉不算新鲜,她正是为了追求这种感觉才一遍又一遍地看戏;但这满足太过充盈,这空虚又太过强烈,使她几乎想哭出来。 缺心鬼的尸体倒落在地上。旁边的卫士打开了笼门。但简凤箨没有立刻走出来,只是在原地,遥遥地向她行了一个礼。 金阁起身走到廊下。她一步步靠近铁笼。卫士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离笼子越近,血腥味越发浓重;简凤箨淡然地站着,看这个少女痉挛的手指抓住了铁条,几乎将整张脸都贴上来。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戏。”她说。“你想要什么?” 简凤箨道:“想请小姐赐我这柄剑。” 他指了指缺心鬼手中的剑。金阁道:“可以。只要这个吗?这甚至都不是我的。” 简凤箨道:“还有下一场的对手。” 金阁仰脸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放心吧。”她说。“你难道不是为他而来的?” 简凤箨叹道:“我这个要求,会有些过分。但如果小姐答应了我,在下必将为您奉上一场精彩绝伦的胜负。” 金阁道:“但是你要知道,如果破坏了开演的规矩,无论怎样好的戏子,也会大为失色。” 简凤箨:“是的。我并不是要破坏这个规矩。小姐完全不用担心,我只要进到笼内,一定是使出浑身解数,至死方休。如果我杀了他,那没有什么说的,我会效犬马之劳,直到您厌倦了我为止。但如果他杀了我——” 他微微躬身,突然觉得说实话是一种很轻松的事情。“请您放他自由。” 简凤箨睁开眼,发现屋内点着灯。那鱼身透出的一点暧昧光芒不但不会影响到他的睡眠,反而给他梦境铺上一层杏黄的底色。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梦,但具体内容却想不起来。 有人幽幽地说:“你还真是能睡。” 简凤箨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笑道:“我白天才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决斗,大难不死,还不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看见是巧姑娘,连忙咳了一声,重新把被子裹在身上,拽了拽中衣的衣角。“姑娘可否先回避,容我收拾一下,不然多么唐突——不过算了,我看姑娘既然深夜到此,也不像是会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人。” 巧姑娘语气凉凉的:“好一张利嘴。”她提着灯走到床前,朝简凤箨脸上一晃,简凤箨只觉得眼前一花,不由得用手挡住。巧姑娘又回到桌边坐下,突然道:“任剑还不肯。” 简凤箨:“你们提前告诉他要跟我打了?” 巧姑娘:“这都一样,即使瞒着他,不由分说把他关进笼子,他看见是你,也绝不会动作。要么你杀了他,要么你们就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小姐生了气,你们照样是个死。” 简凤箨诚恳地:“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愿意,那是他的事情。” 巧姑娘一拍桌子。“你答应了小姐,要至死方休。一个巴掌拍不响,哪一方偷懒这戏都演不下去,你得来想出这个办法,激发他的斗志。” 简凤箨:“比如杀了你,说不定就是一个办法。” 巧姑娘笑了:“你可以试试。” 简凤箨赶紧摆手:“开玩笑的,我不敢试。老实说,我没有办法。” 巧姑娘杏目圆睁,柳眉倒竖。“你敢欺骗小姐,不怕她杀了你吗?” 简凤箨:“我没有,可是你有办法。” 巧姑娘:“我有?” 简凤箨:“你应该有。” 过了半日,巧姑娘长叹一声。“我可以让他短期间内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我,不记得你,不记得他学过的条条框框,连他父亲都不记得,只记得手中的剑。但这法子我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想用在他身上。” 简凤箨听了叹服:“世上还有这种神仙药物,简直再好也没有了。我敢说任剑还自己都很渴望体验一次。能保证效力吗?” 巧姑娘道:“用过一次。因为确实有人在台上宁死也不愿意出剑的——就他服药之后的表现来看,还算满意。” 简凤箨道:“这不就万无一失了。姑娘觉得还有何不妥?” 巧姑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若真杀了你呢?” 简凤箨大笑道:“是金阁小姐怕我放水吗?放心,我是一个特别贪生怕死的人,从没想过为谁牺牲。无论对面是谁,都不会束手就戮。” 巧姑娘:“那你若是杀了他呢?” 简凤箨但笑不语。“你是浣剑山庄的人吧?” 巧姑娘不置可否。“你很会猜。” 简凤箨:“很正常。除了浣剑山庄的朋友,我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对任剑还这么上心。那你看我是什么人?” 巧姑娘道:“你是他这次疯病的源头。” 简凤箨谦逊:“过奖过奖。” 巧姑娘又打量了他几眼,叹道:“唉,我也不知道他的眼光是好还是不好了。在亲眼见到之前,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会与你一同做这样的傻事。” 简凤箨苦笑道:“说得好像是我拐带他一样。说出来没人信,这桩事反倒是我舍命陪君子。啊不,陪傻子。可能是不习惯,一做君子反倒遭报应。” 巧姑娘:“你也会想做君子?” 简凤箨:“小人做多了,偶尔也想做做君子的。涉及到任剑还的事,我宁愿做做君子。” 巧姑娘瞪了他一眼。“可以,你来做君子,我却落得做小人。老实说,简凤箨,虽然我们无冤无仇,也不曾接到过特别的吩咐,但你的事迹我也偶有听闻,既然见着你,是很乐意给你些苦头吃的。但如今我们目标一致,就暂且放下这些有的没的,齐心协力把这小傻子弄出去再说。” 简凤箨发自内心地称赞:“我在想,任庄主有这般得力的手下,实在一百个傅万壑加起来,也不能跟他相提并论。” 巧姑娘坦然受之:“赞谬赞谬。”她打了个哈欠,提着灯朝门口走去。外边仍旧一片漆黑,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受惊的犬吠。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过头来。“虽然我认为他的赢面占了九成,还是再问一次——那你若是杀了他呢?” 简凤箨:“你到时候再报仇不迟。” 巧姑娘一脸烦恼的神色:“我果然还是应该考虑在进笼子之前就杀了你。” 简凤箨笑道:“悉听尊便。对了,你来到这里,是因为追寻六鬼剑背后的主使吗?无论你是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用再找,回去覆命吧。渡剑台的人确实已经死绝了。” ☆、第 24 章 金阁起得非常早,天气还不到五更,侍女给她梳头的时候非常小心,生怕她困劲上来一低头,会扯痛她的头皮。但金阁很有耐心,让人给自己绾发,画眉,贴花钿,全程平静地顶着一张神游天外的脸,全套下来,天已大亮。她正在挑选待会要穿的衣服,有人进来通报说郭平侯的三公子在外求见。 “我七哥不在家。”金阁说。 “就是来找小姐您的。” “奇怪。”金阁说。“大清早的,他找我做什么?我忙着呢。”但她还是决定去看一眼这个郭公子搞什么名堂。 郭靖远坐在那间没有书的书房里等候,浑身都不大自在;看见金阁进来了,连忙起身。他以前只远远地见过金阁一眼,印象里是一个几乎被浑身珠翠压垮的小姑娘,长相都记不大清楚。这样的拜访,应该说也很唐突,很冒昧,但鉴于金阁的世界多少不能以常理所判定,她见过的男人可能超出了许多贵族少女一辈子见过的男人数量的总和,只要她的父兄没有提出明确的反对意见,事态紧急,郭靖远觉得自己就还是尝试一下为好。 “我听说小姐这里最近新来了一位壮士……”他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说。 他一提此事,金阁突然想起来她和这位公子在江湖上的名声,几乎成一个完美的对称。瀛洲城里时常发生一些牵强的斗殴,仅仅因为二人的门客狭路相逢。遗憾的是人望方面她这边可能要稍差一些,即使有些主动投靠,或者后来被她恩准离开的勇士(这情况还挺常见,因为众所周知金阁小姐对表演者所能维持的兴趣非常短暂,失宠和得宠来得往往一样迅速),一般也对自己的战绩缄口不提。这些事从不在金阁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此刻她突然有些激动起来。 “有两个。”她说。“你指的哪一个?” “简凤箨。”郭靖远说,这个名字他自己念出来,也觉得是在说一个陌生人。“这位先生之前在小可家里住过一阵子。” “你要看他吗?”金阁说。“他马上就要上场。你来得可太巧了。” 她突然捉住郭靖远的衣袖,就要往外走。这戏从来只有她自己看,几个哥哥偶尔会陪她看,后来又有了巧姑娘,但她清楚他们都只是哄她开心罢了,所有人都打心眼里以为她只是个骄纵到无法无天的疯子。那巨大的满足和巨大的空虚,往往是孤单的,这孤单才是最为痛苦之事。今天这个不请自来的冒失鬼,突然在她心里燃起一点分享的希望。 郭靖远动作很轻,然而很坚决地甩开了她的手。“我不去。”他说。 金阁惊讶地看着他,仿佛没预料到他会拒绝这个邀请。“你不去?” “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郭靖远说。“看人杀人,这……有什么乐趣?” 金阁揉了揉眉心,看着指尖沾上的绯红,对这个问题甚至感到疲惫。“世上每天都在人杀人。你我的父兄,无论在朝堂还是战场,杀百人千人,都易于覆手。这又有什么乐趣?” 郭靖远:“那是……是不得已而为之。” 金阁:“你见过那么多江湖人,天天没事也要打上两架,动辄损伤性命,有多少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不能这样。”郭靖远突然提高了音调,有些情不自禁的急切,不是因为他已经发现这少女的无法说服;他本来也没有抱说服的希望。“你不能因为别人做了,自己就也要做。为什么和他们做一样的事?” “一样的事。”金阁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她眼中讥笑的神情已变为愤怒。“我什么时候和他们做过一样的事?他们能进退,能纵横,能杀人。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见谁就见谁。你不会以为我喜欢看几个草莽相争,就能和你做一样的事?” 她再次拽住了郭靖远的衣袖。郭靖远没有挣开。 “你来看。”她说。“你想救他出去是不是?那这一场你必须要看!” 任剑还睁开眼。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铁笼之中。 笼子新近才经过彻底的擦洗,但黝黑的铁条仍旧透出一股腥臭的,仿佛腐烂内脏一样的气味。任剑还皱眉看着被铁条分割均匀的外界,看到九脊顶之上初升的晴日,庭院里梅树虬劲的枝干,铁笼四周的青砖地面,还有廊下坐着的严妆少女和一个看起来有些窘迫的青年公子。 他动了动身体,发觉手脚并没有什么异状,但是头脑却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要做什么——统统是一片空白。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笼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朝他一笑。 他微微上挑的眼尾给任剑还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任剑还直觉此人一定知道有关自己的许多事情。他想要开口询问,但那个人向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 他递过一柄剑。这剑已经用了很久,剑鞘外侧的珠纹几乎磨平。任剑还握住剑柄的刹那,仿佛血脉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贯通,脑内轰然一响。他抬头看向来人,来人却只是对他笑着,往上指了指笼外没有尽头的天色。 “杀了我,明白吗。”来人说。“杀了我,你就可以出去了。” 任剑还愕然地看着来人。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来人已经出了剑。 没有试探,没有客套,第一剑,就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剑。 任剑还本能地举剑一挡。双剑相交一刹,双方同时被震得后退了一步,剑身各自发出尖利的哀鸣;他耳中回荡的那股轰响越来越剧烈,终于将外界的一切完全遮蔽了。 金阁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遥遥望着笼中两道难以分辨的身影,感叹了一声:“这模样很适合他。我觉得这才该是他本来的模样。” 巧姑娘接过她手里的橘子皮。“小姐说的是任剑还吗?” 金阁点了点头。“我惊讶的倒是简凤箨。既然他提出了那样的条件,我其实没有指望过他还有这样的发挥。” 巧姑娘瞟了一眼双手放在膝盖上,树干般僵硬笔直的郭靖远,叹了口气。“小姐觉得他会留手吗?” 金阁道:“我觉得他应该是没打算骗我,但这是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就如同求生的意念也是他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 巧姑娘笑道:“小姐以前也曾经指明要看那种至交好友的戏码。” 金阁脸上显出一种不堪回首的表情:“是的。那实在很难看。从起初假惺惺的处处留情,到发现无可转圜,终于撕破脸皮,看得我几乎睡着了。我记得还有一次,有个人怎么也不肯出剑,巧姐姐也用了这样的办法。可惜两人差距太过悬殊,一开始就分出了胜负,这样又过于短,不太尽兴。” 她忧伤地缩起了肩膀。“我今后大概永远也不会看到比这更精彩的戏了。这出戏里可看的东西比单纯的厮杀要多得多。” 任剑还剑出无方,闪烁的剑尖将半身要害全部笼罩。这似乎是浣剑山庄的出岫剑法,但又不太像。出岫剑法简凤箨很熟,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剑不像缥缈无定的云,倒像吞噬一切的熊熊山火;简凤箨猛然拧身,于毫厘之间避过,背后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衫。 但他的掌心和额头却火热。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燃烧起来。 当初任剑还携来的凤凰剑,意味着一个旁人看起来或者可笑,但对他来说沉重到可怕的代价。 他与简凤箨因剑相识,却或许永远也不能在一次以性命为赌注的剑决中,对简凤箨使出全力。 这个代价使得简凤箨庆幸之余,更觉得憾恨。但这未必是他自己声称的自惭形秽,隐隐的另有一种不甘之意;他替任剑还不甘的同时,也替自己觉得不甘。 即使在之前点到为止的那些玩笑般的比划中,他也明了自己负多胜少。任剑还高高在上的欣赏,本就来自于对自己实力的绝对信任。 他难道就不想撼动这份让人牙痒的自信,堂堂正正地赢任剑还一次? 风华会的失之交臂已经过去太久了。而今他们居然又有了这个机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为完美。简凤箨深知他必须使出全力,才能回应任剑还这份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期待。任剑还即使清醒过来,也不能因此责怪他——这本来就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但是使出全力这话,实在很狂妄,仿佛他在这场合下还能有什么慎重的保留。他甚至连采取守势的机会也没有多少。每一剑都只能是反击,若不能逼得任剑还改变剑路,胜负即刻分明。一剑渡川那一次,是他挣扎着从死亡的河流中露出头来,他只要坚持得够久,总有换气的机会。但如今他是每一步都踩在悬崖的边界上,一剑应对不妥,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甚至现在还毫发无损。这不能给他增添丝毫的欣慰;这只证明迄今为止的每一剑,他都几无选择的余地。随后嗤的一响,简凤箨右臂近肩处中了一剑。虽然他立刻左掌拍向任剑还将他逼退,但伤口已经深及见骨。简凤箨捂住伤处,有点可惜地扫了一眼金阁和郭靖远的方向。 “这样的一战只有这么少的观众,实在是太可惜了。”他说。 这好似是一个喘息的暗示,但现在的任剑还不会等他。任剑还只会抓住一切的机会。他已经完全投入这酣美的一战中,眸子明亮到一种骇人的地步。 终于尝到鲜血滋味的剑,叫嚣着要求更多。 剑光再次扑面而来。简凤箨剑尖一动。他似乎想刺向一个地方,一个任剑还露出的破绽。但也许那只是一个诱饵。也许在他击中之前,任剑还就已经会砍下他的胳膊。但他不可能坚持更久了;疼痛已经使他的动作开始迟钝。他只能赌。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刺出了这一剑。任剑还果然回剑来格,今日已经交击过上百次的两柄剑铿然一响,居然同时从中断折。任剑还丝毫没有停顿,一掌拍向他右胸。简凤箨半身麻木,向后飞出,脊背撞上了铁条,单膝跪地,一口血已经冲上喉咙。 任剑还的剑不会因此停止。一道寒光间不容发地逼近他颈侧,简凤箨甚至好像已听见冻结的血液被震碎的声响。 他抬起头笑了一笑。“任少主,好剑法!” 金阁站了起来。她眼中的画面突然完全静止。 任剑还不动了。仿佛突然被割断提线的木偶,他手中的断剑跌落在地上。他惊异地看着简凤箨,似乎想说什么,脑内的空白成了一团芜杂的线条。 简凤箨却完全没有管他,左手骤然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甩去刀鞘,转身平削数下,五根铁条齐齐被斩落一截,露出一个两尺来宽的洞眼。然后他拾起地上的断剑,往任剑还手里一塞。 任剑还下意识地挽住他,两人从洞中钻了出去。离铁笼最近的卫士挺枪欲刺,还未伸直手臂就被任剑还割断了喉咙。 庭中一片混乱,其他卫士立刻朝两人围拢过来,忽然听见有人拍了拍手:“够了。” 是金阁。她看着任剑还和简凤箨,眼中只剩下一片黑白分明的淡漠。 “够了。”她说,既无欣赏也无恼恨。“我看戏最不喜欢人窜改结局,因为改出来的往往更难看;但戏如果没有一点遗憾,反而不能算是完美。不管怎么说,你们演得并不坏,也很卖力。这次有郭三公子求情,你们就走吧。” 她凑近郭靖远,湿润的吐息带着一种恶毒的酸涩。“你最好是劝劝他们和他们的朋友,不要再报仇了。送死并没有什么好处。有点耐心,我很快就会让大家都满意的。” ☆、第 25 章 寒云拥雪,低矮云层下出殡的队伍稀稀拉拉拖得很长。天色已经非常浊重,行人身上的麻衣却更如车辙中被碾做泥浆的初雪,只显出一种越发污秽的灰色。 简凤箨走在队伍的末尾。他明知自己来得晚了,应该赶上前,走到自己应在的位置去。但又怕受到斥责,所以只是这样鬼鬼祟祟地低头跟在最后。 他并非不知道棺中之人是谁。他也并非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断断续续的呜咽箫声,跟这场景甚至很相配。简凤箨没有急于清醒的意思,他甚至知道这梦境里不会出现恫吓的成分。他少年时经常梦见跟公冶治争执,醒来心绪都是清醒而恶劣。如今他坦然做好受拷问的准备,但无论梦中的公冶治表现如何,他心中只觉荒谬和疑惑。仿佛在梦中也时时刻刻有人在耳边提醒他一样;他没有一次不能意识到公冶治已经死了。 他身边有一个人与他并排,简凤箨碰了碰他的手肘,搭讪着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今天难道不是你的生日?” “好家伙。”简凤箨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生日。” 他覆在眼睛上的左手慢慢挪开。屋子里空空荡荡,仍旧是他离开郭三公子府上后找寻的临时安身之所,任剑还和佐良也来这里凑合过一日,讨论那个空中楼阁一般计划的细节,反正无论最后成功与否,他们都必须离开瀛洲城。当时他和任剑还相处得倒是十分自然,完全没有意料中久别重逢的尴尬,因为佐良实在太过活跃,宋一凡的惨死更激发了他誓报此仇的热情,有几次简凤箨都想一枕头闷死他。 最后天快明时三个人才挤在一块合了合眼,在简凤箨三令五申你再说话就闷死你的情况下,佐良躺在他们两人中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说了一句:“多谢。” 这不过是几天之前的事情。但感觉上不能说像是过了几年般漫长,而是一个时间段的彻底结束,就与现下划开一道鸿沟。戏只有在台上的片刻才显得激烈。临时凑起的班底,散场之后若大家有幸不死,也只好分道扬镳,免得想起自己满脸油彩的尴尬情状。 要是任剑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 简凤箨动了动被子里的右手,脸上的笑意突然一僵。 他坐起身。床头的木柜上放着一把茶壶,还有一个粗瓷杯。任剑还推门进来时,正看见简凤箨试着伸手去拿那个杯子。 他慢慢握住杯身,然后让它离开桌面。任剑还冲到床前,却突然站住。杯子从他手中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简凤箨怔怔地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右手。他用左手握住了那只手腕,但颤抖却无法止住。 他发觉任剑还在看着他,于是抬头朝他笑了笑。 “如你所见,我已经不能使剑了。你走吧。” 任剑还压根不跟他一般见识。“你的手怎么回事?” 简凤箨慢慢弯曲手指,又依次张开,如此反复几次后,苦笑道:“用不上力。” 任剑还抓住他手腕,将袖子往上卷起,直到露出包扎伤口的白布。“是裂开了吗?” 简凤箨:“不是。真气到右肩以下,就窒碍难行。可能是经脉的问题。” 任剑还拔腿向外走。“我去叫大夫。” 简凤箨道:“等等。”他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任剑还,如果我从今往后不能使剑了,你怎么办?” 任剑还皱眉。“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 简凤箨:“不,这只是凡事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任剑还咬紧牙关。简凤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并没有等待审判的乞求意味,仿佛早已知道了答案。他心下雪亮:这才是简凤箨真正惧怕的东西! 简凤箨见他许久不答,低下头笑了笑,看着被面上苍白的手指。“我说过,如不是剑,我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但是我并没有真正担心过这件事;那是因为我很明白,若失去剑,我首先不会放过自己。” 任剑还冲口而出:“我放过你。” 他说得太快,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傲慢。于是又急切地改口:“我可以放过你吗?” 简凤箨:“你不失望吗?” 任剑还:“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简凤箨笑道:“说谎。” 任剑还:“……我又不是你。” 这话就很重,简凤箨气势陡然一落。“也行吧。”过了一会他自己找补着说。“虽然你放过我和我放过我不是一回事,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他的避重就轻让任剑还感到异乎寻常的气愤。“你只说怕我失望。你就没有想过,若有一天我在剑上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能寸进,你就不会对我失望?” 简凤箨:“那怎么可能呢?你就是剑。剑不会疲惫,也不会倦怠。” 任剑还:“……就最近,我还感到疲惫和倦怠。” 简凤箨:“哦。我本来要的也不是你的剑。” 任剑还:“如果你不要我的剑,又想要我的什么呢?” 简凤箨但笑不语。任剑还自问自答:“眼睛。” 简凤箨道:“对。要你的眼睛。”他凑过去,轻轻地在任剑还眼睛上亲了一下。虽然他是给足了任剑还闭眼的机会,但任剑还一点也没领悟到他的暗示,他等于只是被任剑还的眼睫毛扎了一下。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地退后,但是任剑还拽住他不放。“你仍旧不能放下吗?” 简凤箨:“放下什么?” 任剑还冷冷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放下。但你师兄是我杀的。你的罪过,我理当有一份。但如果你因此再有一丝求死的念头,我决不能饶赦。” 简凤箨愣了一下,大笑起来。“任少主,你真的太不了解我了。可能我曾经确有过惭恨愧悔,有那么一时半刻觉得生不如死,但如果我真的有过求死之心,现在就不可能在这里跟你胡说八道。” 任剑还不置可否。“总之你记着,你欠我的东西确实不少,但你要异想天开,胆敢通过这样方式一笔勾销,我是绝对不肯认账。” 简凤箨苦笑道:“这你放心,我这不是还活着吗。活着其实容易,可是因为你,我又不免生出了许多妄念。”他怎么看任剑还都还是余怒未消的模样,一边想着如何化解,一边心里暗暗奇怪,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为什么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变成自己上去求和。“任少主觉得认得了我,是好,还是不好呢?” 任剑还仔细思索了一下。“我感觉是多出了许多不好。比如昨天的事,就非常的不好。” 简凤箨:“那现在,是好,还是不好呢?” 任剑还罕见地叹了口气。他握住简凤箨软弱的右手,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简凤箨喃喃道:“可惜了,这手现在都不像我的,没一点感觉。” 任剑还立刻在他小臂上掐了一下。简凤箨大叫:“有了有了,住手吧。”他一边费力地把胳膊挪到背后,一边问:“就知道怪我,给你下药的那位美人呢?” 任剑还:“你说我二师兄?他已经回去了。六鬼剑去年曾刺杀我父亲不成,他一路追到这里想查出他们背后的主使。他走之前托我转告你,如果你骗了他,他一定要你好看——当然,我不会让此事发生。” 简凤箨很感动:“放心,我也决不会让你陷入这么为难的境地。虽然我也都是猜的,猜错了也希望令师兄能体谅。六鬼剑背后的雇主是渡剑台的四弟子,傅会。那天夜里死在渡剑台的人中,没有他的尸体,恐怕令尊也知道这件事。他可能从密道逃走了,带着无鞘的凰剑,也许还有一些其他傅万壑的珍藏。” “他找上了六鬼剑,要为傅万壑报仇?” 简凤箨:“是的。好像顺带还把我捎上了。但是报仇不能成功,傅会武功又很差,武功虽然很差,却是个精明人,在事成之前,当不会交出全部的筹码。也许缺心鬼觉得委托难以完成,贪心顿起,觊觎他手中的剑和剑谱,找寻机会骗到手后将他杀了。缺心鬼最后那一剑,实在很像傅万壑。” 任剑还批评:“真是没有原则的杀手。” 简凤箨微笑:“又不会有人知道。总之,凰剑莫名其妙地收回了,我当时没敢将它留在瀛王府中,直接偷偷请人送到了此处,就收在床下的暗格里。任少主如果要,虽然缺个剑鞘,现在就可以物归原主。” 任剑还回答得极快:“我不收。” 简凤箨毛了:“这个人怎么回事,没有的时候跟我要,有的时候又不肯收。” 任剑还:“你现在不是无剑可用?” 简凤箨:“任少主,我再提醒你一次,我可能今生都无法再使剑了。” 任剑还虽然后悔戳到他痛处,嘴上还是不肯让步:“我说过,你用不用是你的事,我送不送是我的事。” 简凤箨折服:“好的,我现在相信你确实天赋异禀,不用勤学苦练,你全是无师自通。说起来你我的剑都断了。” 任剑还:“是的。不过我这次离家也带着凤剑,寄放在华枝姑娘那里,如今已经取回。郭三公子之前派人来关心,连你我的断剑也送来了。”他摇了摇头。“虽然知道天下没有久战不毁的利刃,但还珠剑随我十三载,确实有些可惜。” 简凤箨叹道:“我才觉得可惜呢,郎都跟我两年还不到。”他若有所思,半天笑道:“你把断剑给我,说不定还有一个去处。放心,不是剑冢。” 任剑还:“断成那样,竟还能重铸吗?” 简凤箨:“这我也没有把握。只是我刚刚想起来,当时交给我郎都的人曾经说过,如果不好使,可以算在他的账上。” ☆、第 26 章 二月的天气还不能说很暖和,但二月的天色确是亮得很早了。往日清醒时,窗纸都是一片深重的漆黑,如今那黑色就好似脆弱的蜂巢,内里满是光亮的孔隙,随时可能被摧毁。 冬天在最冷的时候起身,确实需要顽强的意志,纵使任剑还对此习以为常,也并不能说这是一件乐事。如今这意志的需求量日渐减少,任剑还轻松地坐起身,突然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他披衣下床,来到窗前。模模糊糊的晨光中,一人正在练剑,姿势有些怪异。任剑还大步走到院内,简凤箨已经停下了。任剑还幽幽地看着他。“你之前起过这么早吗?” 简凤箨随口道:“没这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鸡不叫三遍我决不起床。” 任剑还一脸可惜的样子。“早知道你能起这么早,我们可以再多赶一点路。” 简凤箨苦笑。“太着急了,任少主。这一路可是大好春光,离开瀛洲城跟逃命一样,走之前甚至都没去当面谢谢郭三公子,也没跟佐良辞个别。他一直觉得有愧于你,这么不告而别,他说不定还以为你在生他的气呢。” 任剑还:“这些书信里讲也一样。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害的,我不负责谁负责?”他看着简凤箨握剑的左手。“你在练左手剑?” 简凤箨一声长叹:“是,想着这段时间我不能自保,万一遇到什么状况,不至于全然成你累赘。不过实在太生疏了,这临时抱佛脚实在不够虔诚,我现在就想放弃,安心做一个累赘。” 任剑还:“你以前练过。” 简凤箨笑道:“我小时候是个左撇子。吃饭写字,什么都用左手,自己很得意。后来师尊逼着我改了。” 任剑还:“这为什么。” 简凤箨:“不知道。他大概不希望我太与众不同吧,虽然左撇子并不算什么大事。” 任剑还默然良久。“简凤箨,我知道你凡事都会做最坏打算。不过打算归打算,我无论如何会治好你的右手。墨镝前辈医术精湛,纵使他不能,江湖奇人辈出,我们一个个寻访过去,总有法子的。” 简凤箨:“那是自然。不然光凭我这荒废多年的左手剑,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再跟你一较高下。” 任剑还瞪他一眼:“不知悔改。你要是这么跃跃欲试,现在我就可以陪你过上两招。” 简凤箨立刻投降。“不了不了,如此大好春光不用来赶路,岂不是浪费。” 所幸这春光虽然仓促,总归平稳,连日来并无风雨,两人星夜兼程,不一日到了积墨山脚下。抵达时已是酉戌之交,依简凤箨的意见,应该先在山脚下的镇上歇息一晚,明日再去拜见大夫。但任剑还十分固执,不管天黑之后山中情况如何莫测,坚持要连夜造访,理由是根据传闻,这位神医神出鬼没,踪迹并不比猿鸟更易追寻,白天很可能会出去采药,晚上在家的几率就大了很多。简凤箨身为一个理亏的人拗不过他,只能在一些靠不住的细节上挑刺:“那他看完病之后,我们再回来?” 任剑还:“为什么要回来?我们就在他庐中借宿一晚。” 简凤箨:“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你已知道,有些武林高人的脾气十分古怪,非常不欢迎陌生人住在他家。根据你之前的描述,我觉得这位墨镝前辈就很像是这种高人。” 任剑还:“这只是你的猜测。我时常到人家中借宿,有时候身无分文,也不曾被拒绝过。” 简凤箨听见身无分文四个字先是汗毛一竖,然后想了想自这次重逢以来,虽然肉眼可见任剑还已绝非当初那个锦衣玉食的少主,但并不见他有什么潦倒的模样,决定暂且搁下:“你就从来没碰上过不好客的主人?” 任剑还:“没有。” 简凤箨:“……什么世道。”但总之他再次妥协,两人将马寄放在镇上,徒步进山。这山虽算不上陡峭,但简凤箨经脉真气受阻,内力大打折扣,脚步亦不似从前轻捷,加之天际云昏雾沉,山间黑魆魆的,道路难辨,两人磕磕绊绊走了许久,才望见纷乱灌木后掩映的一片幽暗的潭水,大抵是传说中的洗墨池。 池畔立着三间草屋,窗中隐隐透出一点光亮。任剑还正打算绕池而过,简凤箨突然拽了一下他衣袖。“且慢。” 他示意任剑还跟他一起藏身在一块大石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任剑还凝神细听。积墨山夜阑风定,水石相安,草木绸缪,即使算上偶尔不知从何而传来的鸟兽哀鸣,比起深秋的公冶庐后山来,已是静谧多了。 前方的树丛中蓦地传出一阵沙沙响动。一个黑影如同突然化为人身的怪石,开始朝那点光亮逼近。 他这才猛地意识到,方才那种浑浊低沉的声响并非出自野兽的呜咽。它刻意摆脱了金石丝竹的圆润与清亮,几乎没有什么音调可言。而且它响过两三声之后,就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黑影静立在窗下。茅屋的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盏灯。 与此同时,一声极短促,极尖锐的呼啸骤然划破黑夜,与方才的完全不像是出自一处。简凤箨胸中气血翻涌,眼前一花,再定神看时,灯笼已经滚落在地上,微弱的火光一闪而逝。灯笼的主人退了两步,只能隐约分辨出他一扬衣袖。来人双手握着一柄极长的剑,形似狂暴地在身前一扫,随即向对方头顶砸落。 但他只劈到一半,突然停住,随即转过身,长剑随之抡出一个半圆。从背后突袭的任剑还不闪不避,迎剑而上,顶着劈头盖脸的沉重的剑风,剑尖直钻来人腋下。 来人高大的身躯朝旁边一闪,动作之快几乎像是一个幻影。任剑还一剑落空,耳边已经传来不祥的暗器破风之声。他本能地手腕连抖,击落扑面而来的璀璨银光,随即巨剑的咆哮又完全将他笼罩。 任剑还避无可避,举剑一挡,随即被震退,整条手臂一酥,虎口传来撕裂的剧痛。心下面对死亡的悚然和兴奋同时爆发,全身都似乎要迸裂出沸腾的血液。 这是他迄今未遇的强者。这磐石一般的重压之下,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但他急切地想看更多;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剑! 来人又一次双手握剑,高高举起。他的动作却在半空中突兀地定格,仿佛使他活动起来的魔咒已经到了时效,他又恢复成一座无知无觉的僵硬的石像。 任剑还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个诡异的剑者,以至于他并没有听见再次响起的低沉的呜咽。来人握剑的手终于如梦初醒般垂落下来,快速而木然地从他身边经过,消失在幢幢树影之中。 任剑还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双脚如同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一阵微风吹过,如水的寒意侵肌透骨;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任剑还扭过头,看见简凤箨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示意他赶紧转身。茅屋的主人提着又亮起来的灯,毫不客气地将他们两人上上下下照了一遍,终于问:“你们是什么人?” 简凤箨苦笑道:“病人。” 墨镝道:“你确实是个病人。他呢?” 任剑还主动招认:“病因。” 墨镝下死劲打量了他几眼,不冷不热道:“下手还挺重。你不是任去留家的小子吗?” 任剑还深深低头。“晚辈任剑还,见过墨前辈。我这位朋友被我所伤,右臂活动不便,寻常大夫都束手无策。素闻前辈医术绝伦,有起死回生之能,是以来请前辈诊治。深夜叨扰,多有得罪,望前辈见谅。” 墨镝立刻:“我拒绝。” 任剑还:“前辈?!” 墨镝冷冷道:“老子要杀我,我为什么反倒要听他儿子的话?” ☆、第 27 章 云开雾散,中天终于露出一抹奄奄一息的淡月。积墨山群动皆息,连潭水都似陷入沉睡。这毫无响声衬托的绝对的寂静,很有吞噬一切的气魄。 但屋里的人都没有丝毫睡意,主客都前所未有地精神。墨镝点着桌上的短檠,回头看着两名来客,示意他们自便。屋中只有几张木凳,桌上除了茶壶甚至只有一个杯子,好在两人都没敢对此抱有更多的期待,简凤箨实在很累就坐下了,任剑还连坐都不坐。 “晚辈不明白前辈的意思。”他平静地说,不好判断这平静是出于迟钝还是出于自信。墨镝冷笑一声。 “你知道方才和你交手的是什么人吗?” “晚辈从未见过这样的剑者。” 墨镝看了一眼简凤箨。“你呢?” 简凤箨也摇摇头。“那样的剑,闻所未闻。” “这也不奇怪,毕竟你们还小。”墨镝说,语气赫然以长者自居,但看他的面貌,只似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可能驻颜有术,给他神医的光环又添了几分说服力,只是始终愤愤地皱着眉头,似乎心情很差的模样。“剑绝纵横江湖之时,你们恐怕还在吃奶,没听过他的名号,也是情理之中。” 简凤箨委婉地:“若是剑绝远天南这个名字,晚辈倒还有几分印象。” 他看了一眼任剑还。任剑还道:“此人曾是江湖的异数。据传他喜怒无定,杀戮之性极重,一柄螭厄剑下亡魂无数。十几年前,家父与傅宗主联手将之诛杀。” 墨镝:“这就对了。你现在想一想,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他往破烂的藤椅中一倒,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还不明白只能说明悟性不够。任剑还道:“前辈认识剑绝?” 墨镝:“认识。虽然他如今跟个野人一样,可能也不会说人话了,但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不但认得他,还认得他的剑。” 他自顾自道:“你们运气不错。我今天刚从琅琊回来。琅琊剑赵延龄是我的朋友。他邀请我去,说有事相商,但我还没走到,他就已经死了。” 简凤箨道:“百重山那场决战时,我记得曾见过赵前辈到场。” 墨镝:“是。他死得很蹊跷,连他两个徒弟,一起死在回山的路上。若不是我赶到,他门人已经将他埋了。两个小的干干脆脆身首分离,延龄却似还抵挡了一阵。我看他的伤势,不是寻常的剑伤。我想起曾经的剑绝——不是说完全相似,但那种走势,总让我觉得熟悉。” 简凤箨:“前辈之前就见过剑绝的剑吗?” 墨镝笑了一声。“傅万壑也中过他的剑。当时还是我给他诊治的。剑绝内功亦正亦邪,霸道非常,能受这样一剑而不死,恐怕天下间也只有傅万壑。我无法根除他的伤势,只是让他好过一点,之后是否又发作过,我就不知道了。” 简凤箨:“前辈这个猜测,也告诉了旁人吗?” 墨镝道:“我当场就说了,只是没有人信。毕竟十五年前那一战天下皆知,而剑绝此后销声匿迹,也是事实。但剑绝的下落只有那两人知道,傅万壑已死,所以背后八成是任去留在做手——妈的,我说这几句的时候,满屋子连个敢答应的人都没有。” 他讲话肆无忌惮,任剑还的脸色已经发青,右手几次攥紧又放开,缓缓道:“前辈并无证据。” 墨镝:“我就是先入为主瞎猜的啊,要什么证据?”他突然不怀好意地一笑。“任少主,你可知赵延龄身亡之前,曾跟令尊有过争执?” 任剑还沉默着,没有答话。墨镝径自往下说:“好似是因为近来萧山长老身亡之事争吵。他讲话很不好听。说你父亲阴谋算计,一边在百重山之战后佯装伤重不治,一边却暗地中派人灭渡剑台满门,行事毒辣,非名门正派之作风,如今又暗中剪除异己,野心昭然。当然,令尊是一概否认的。” 简凤箨适时开口:“傅万壑之前就树敌甚多,此事在江湖上未有公论。” 墨镝冷笑道:“是。这也没有证据,但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他看了一眼任剑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突然道:“你们可知道,刚才剑绝明明有能力将我们几个当场诛杀,为何突然停手?” 任剑还硬着头皮:“请前辈赐教。” 墨镝:“废话,当然是因为少主你。虽然远天南不见得跟你有什么感情,但背后操控之人,怎可能认不出庄主的宝贝儿子?” 他不待两人开口,打了个极夸张的哈欠。“我要去睡了,一切明日再说。啊,对了,寒舍很欢迎两位光临,请务必就在这里留宿一晚,最好是两晚三晚,虽然也只好打地铺——毕竟只要任少主在此,至少我暂时没有丧命之虞。” 在黎明到来之前,任剑还又听到了那种呜咽。 不同于之前听过的任一种音调。那些喑哑的,急促的,对鸟兽刻意的模仿,或者一道戛然而止的命令。每个音都拖得很长,这回确乎像是一种曲调,那粗糙而质朴的音声中,流淌出一种悲伤之感。 这不是梦。他一秒钟也不曾合过眼。 连日来先是奔波劳碌,又是突如其来的凶险一战。他的体力和精神都逼近极限,随时可能垮塌。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无论对他还是对旁人,都是最为明智的做法。 但在垮塌之前,他仍旧清醒得可怕,好像他身体里亢奋的血液无法回归安详的状态,不惜一次燃烧殆尽。在他心中野草一般疯长的困惑解决之前,除非有人来把他打昏,不然他不可能自然地入睡。 他并非不知道人往往必须抱着困惑活着,就好像藏在动物毛发皮肤间无形的虫豸。它们让人烦躁,让人瘙痒,有时候几乎让人发疯,又无处捉摸。只有死心断念,承认不可能消灭它们,才能逐渐习惯,乃至无视这种细微的噬咬的疼痛。有少数能人,有朝一日可能还沉醉其中。 这无关贵贱高低,这虫豸为每人量身定做。如果说他的烦恼比别人的要少,并不是因为他的皮肤特别不敏感,只是因为他习惯于将一切集中于内心的缘故。 他到底在困惑什么?他早已经接受了渡剑台所见的一切,适应之快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诈败设局的任去留的形象,很奇妙地并没有给他判若两人之感。这仍旧是,不如说这才是他那个沉稳的,悠闲的,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父亲,那个他曾以为永远也不能望其项背的剑者。在他要求自由的时候,也一如既往地爽快和大度。难道他在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做好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心理准备?他难道不是正因为隐隐地有了这种预感,所以选择了逃避? 任剑还坐起身。旁边简凤箨的呼吸轻微得几不可闻,任剑还鬼使神差地去探他的腕脉。确实还在跳动。 他掀开身上的粗布被子,拿起墙角的凤剑,然后走了出去。 晨曦中泼墨一般的山体已经有了隐隐的轮廓。任剑还绕到屋后,顺着荒芜的山径往上攀登。那曲调始终断断续续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在指引他的方向。任剑还循声上到一处断崖,从这里正好能俯视洗墨池和墨镝的住处。 崖边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扁圆的古怪物事,猛眼一看有点像埙。他朝任剑还恭敬地低下头,原本瘦长的身形显得有些伛偻。 “少主。”他说。任剑还没有答话;他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是你在叫我上来吗,三师兄?”过了一会他说。 “是因为少主想知道,才会上来。”高永畏说,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很胆怯,眼角皱纹聚成一团。任剑还突然想起来,他并不知道高永畏具体多大年龄。 “原来你还会吹这个。”他说。 高永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将那物事往身后藏了藏。“小玩意儿罢了,入不了少主的眼。我小时也在山上长大,比起人,更亲近飞禽走兽,什么猴啦,鸟啦,狐狸啦,甚至还有一头狼。我一吹起这支笛子,”原来他把这玩意叫做笛子,“它们就会出来和我玩耍,有的甚至能听懂我的号令。” 任剑还道:“远天南对你来说,也只是头凶猛一点的野兽罢了。” 高永畏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人还是麻烦的,但剑绝本来就更接近野兽。那本来就不是人类应有的力量。” 任剑还:“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高永畏:“他本已是一个死人了,是师尊将他救活的。二师兄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名贵的药物,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这样的状态。我又花了很长的工夫,才琢磨出与他相处的诀窍。真的,就凭我们在他身上耗费的这么多心血,让他做一点事情,并不算太过分。” 任剑还:“渡剑台那一次,是他做的吗?” 高永畏赞叹:“少主好聪明。是的,只有我和他。虽然之前也做了不少试验,那是头一次真正让他派上用场,真是我也捏着一把冷汗,生怕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少主也见过他的剑了,那真叫一个所向披靡,所过之处,一切都是死物。可惜,不能无节制地驱使。” 任剑还:“他真的完全听你的话吗?” 高永畏歪了歪头。“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任剑还深吸了一口气。“墨镝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你带着他回去。父亲那边,我会自己去交代。” 高永畏微笑道:“少主,若你守着墨神医寸步不离,我可能束手无策,两三日后就不得不回去。但你既然在此,你觉得他会在什么地方?” 任剑还沉默着。高永畏完全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动作,晶莹的剑尖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锲进了他的脖颈。“叫他回来。” 高永畏打了个哆嗦,但表情却仿佛比方才舒展了一些。他小心地转动眼珠看着任剑还止不住颤抖的手指,脸上的笑容几乎可以称作怜悯。 任剑还喉咙发紧,眼白里密布的血丝让他神情带着几分可怖。 “我说,我让你住手!” ☆、第 28 章 任剑还甫离去不久,远天南就悄然现身在洗墨池畔。 这数个时辰,他大概从未离开过此处。即便野兽,行动也有张弛之分。但任何看见他的人,都很难考虑到这位还需要什么特别的休息。 他只具备一个人的躯壳。内中也未必藏着什么杀戮的魔鬼;他可能只是一把人形的剑。 茅屋静静地伫立在破晓的艳光中,完全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姿态。但他全然感受不到几乎要涨溢出来的诡谲,径直伸手推开虚掩着的门,还未适应眼前洞穴般的黑暗,三柄刀就朝他迎面飞来。 每一把都纤巧而狠辣。刀刃上闪着见血封喉的青光,只要被擦破一道口子,须臾之间就能使他气绝身亡。但远天南只是貌似随意地一旋身,毫无行尸走肉应有的僵硬。他还没有站定,又是三把。远天南单手将剑一挥,小刀被剑风绞得七零八落,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下。他微微皱眉,就好像被虫蚁玩命啃噬的大象一样,感到一阵不耐。 屋外红日初升,门窗草顶都已不能再阻挡洪水般涌入的光线。剑绝终于能看清楚屋内的一瞬,一柄剑已如猛然昂头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将红信吐向他的心脏。 墨镝:“你现在感觉如何?” 简凤箨:“酸。特别酸。好像我右胳膊里流的都是醋。” 墨镝:“很好。”他将长长短短的针收入盒中,“任剑还接他几剑来着?就算三剑吧。这次没人来救场了,你必须比他更多。五剑吧,五剑起步,上不封顶。” 简凤箨嘴里都是苦味。“前辈,这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别说我这刚刚恢复,感觉握剑都有困难,即使我完好无损,远天南的五剑……您当是送我五文钱吗?” 墨镝眼睛一瞪:“如果放着你不管,快则数天,慢则数月,你就会变成一个残废。既然我治好了你的右手,你就得给我派上一点用场。” 他在简凤箨背后坐下,手掌贴上他背心。简凤箨闭目不语,真气流转过一个周天,终于又道:“前辈,还可以商量。” 墨镝:“商量什么?接不下五剑,先死的是你。” 简凤箨:“暂且隐忍一时,我们还有机会。” 墨镝冷冷道:“老子最讨厌的,就是机会明明在眼前,却还要等待机会。” 剑绝眯起眼睛,手中螭厄剑仿佛早有准备般往上一挑,正磕在简凤箨剑脊之上,剑尖猛地一斜。简凤箨一击不成,立刻后退。剑绝步步紧逼,大开大阖的剑势在狭窄的茅屋之内却有点周转不开。简凤箨左遮右闪,屡次险险从他剑锋边缘滑过,须臾之间已是五剑过去。 剑绝双手握剑,再一次当头劈下。身后已是小屋西墙,退无可退。简凤箨横剑一挡,剑上巨力如惊涛骇浪,右手酸软得几乎融化,手肘被迫往回一收,左手顺着剑身往上一抹,双手前推,倾力抵抗如泰山压顶般的重量。螭厄仍不断逼近,凰剑剑身弯成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几乎要嵌进他的前胸。 简凤箨闭上双目,间不容发之际,剑上的压力突然一轻。 墨镝不知何时已经转到远天南背后,手中墨毫针没入了他背部数处大穴。远天南身形一顿,墨镝飞快地握住他胳膊将他转过来,扬手又是毫厘不爽的数针。 远天南动作完全定在半空,仿佛控制他的神秘力量突然消散。他乱发覆盖之下的浑浊双目里,首次闪过了一丝不同于野兽的清明神色。 同样映入眼帘的这间陋室,和其中乱七八糟的家什,被打翻在地的研钵,靠墙分门别类的药草,之前仅仅是一些阻碍,现在却突然间有了意味一样相互之间连贯起来。 他目光最终落在面前陌生的青年身上。墨镝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 “成功了!”他说。 高永畏伸出手去,握住了任剑还凸起的腕骨。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惋惜,又有些好笑。 “师弟,你只懂剑,你不懂杀人。” 任剑还默默地收回了剑刃。他走到崖顶,低头看着脚下漆黑的怪石和石缝中紧紧攀附的草藤,好像方才的暴怒只是一时失态,他已经为此感到羞愧。 “三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高永畏的神色终于一变。 这的确是个问题。从任剑还离开茅屋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两刻钟。远天南杀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些人,从来没有用过这么长时间。除非像渡剑台那种目标过于分散的情况,敌人无论多少,都只是他刀俎上的鱼肉。 他惶然将指关节塞在口中,打了个尖利的唿哨,紧张地盯住洗墨池畔房前的空地。 他感觉等了有一年那么漫长。任剑还的话给了他一种极坏的预感,告诉他剑绝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有一瞬间他感到坠崖一般猛烈的眩晕。但这阵眩晕散去后,他刚好能看到熟悉的黑色身影闪进林莽之中。 高永畏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任剑还已经消失。 简凤箨靠在墙上,朝墨镝笑了笑,做了个佩服的手势。剑绝仍旧木然地站着,螭厄握在垂下的右手中。墨镝绕着他转了几圈,很感兴趣地左看右看,将他蓬乱的头发拨到耳后,仔细观察他的面部,好像对着一个极有研究价值的病例。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他问。 剑绝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远……远、天……天南。” 墨镝连连点头。“很好,很好,这是恢复神智的第一步。”他又问:“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剑绝:“不、不知。” 墨镝啧了一声。“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剑绝满是污垢的脸上现出一种剧烈的痛苦之色。他盯着墨镝指间拈着的针。 “任——任——” 墨镝大笑道:“我说了吧,背后一定是任去留在——” 他话未说完,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 剑绝毫无预兆地一剑捅穿了他的腹部。临死之前,他看见的只有剑绝眼中重新聚起的淡白色的阴霾。 仿佛一桶冰水将他整个泼透,简凤箨整个人冻在了原地。即使这时剑绝走过来将他一剑杀死,他也再无反抗的力量。 一声刺破耳膜的尖锐哨声,简直像是垂死之人凄惨的求救。简凤箨眼睁睁看着远天南拔出螭厄,甩了甩剑身上的血滴,头也不回地朝着屋门走了过去。 他们将墨镝葬在了洗墨池畔。池水掬在手中,也是单薄的透明,多不过有一些青苔的腐臭。但整个池子却显得牢不可破,在阳光下像一块油腻的墨绿石头。 简凤箨整理完墨镝留下的书信,去了一趟山下,回来时带了一分纸钱和一点吃的。墨镝屋里还有剩余的木柴和米粮,但他实在懒得去碰。屋里屋外不见任剑还的踪迹,简凤箨没有找寻,烧完纸倒头就睡。在四壁芬芳馥郁的药草味道中,他睡得非常之熟。 睁开眼时,四肢浸透着一种慵懒的舒适。夕阳透过窗户流淌在地下,像一团鲜红的火。有那么一刻,简凤箨几乎产生一种恋恋不舍的感情。 他在心里飞快地许了个愿,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此处。然后他起身出门,走进屋外浅紫的薄暮之中。 任剑还坐在墨镝的墓旁。那其实只是一块稍微扁平的石头。简凤箨在他身侧坐下,看着任剑还手中玲珑的十三管排箫。“原来你真的会吹这个。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任剑还道:“你走之后,我闲来无事,就学了。” 简凤箨笑道:“家学渊源,我本以为你会选择琴。” 任剑还摇摇头。“比起弹琴,这个比较适合我。携带也方便。而且有时候想着说不定能把你引来,就比较有练习的动力。” 他又道:“不过我在此一道上实在没有天赋,没有效果也是理所当然。” 简凤箨大笑道:“多谢多谢,我一个鸱鸮,你吹得越好,越是南辕北辙。”他看任剑还皱起眉,不能苟同的模样,打断道:“别管我了。说说你吧。” 任剑还:“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简凤箨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后背。“即便你师兄放弃,前辈不会甘心剑绝就此离去。这个计划,本来就是铤而走险。” “你说过如果我可以呆在他身边,说不定可以伺机相劝。” 简凤箨苦笑:“那我只是随便说说的。首先,人下决心想做什么,很少有人能劝得进去。其次,他未必会告诉你他要做什么事情。” 任剑还:“是的,他宁可告诉二师兄他们。我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我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几个师兄都甘愿听他差遣,我却不能为他所用。” 简凤箨:“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该不会在想,人家身为徒弟,都能赴汤蹈火,你一个亲生儿子,反倒处处掣肘?” 任剑还敲了敲墓碑。“我怎么掣肘了?” 他脸上现出一种讽刺的笑意。“当然,若你还活着,也算是一种掣肘,那我的确是掣了,无话可说。” 简凤箨一本正经地:“算啊,你都不明白这掣得有多严重。” 他语气蓦然放得轻柔,心想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别想太多。任剑还,你没有做错什么。” 任剑还道:“是的,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什么都没有做。”他突然转过脸来,直直盯着简凤箨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是我挡在他的路上,他也会杀了我吗?” “这种事情,你若不知道,我一个外人又怎会知道。” “可是我的确不知道。” 简凤箨:“你一定要我说吗?第一,你不会挡在他的路上。第二,即使你挡了,也挡不住。第三,他需要你。” 任剑还淡淡道:“他有了远天南那样的剑,不会需要我了。” 简凤箨站起身来,朝洗墨池里丢了一块石头。它在浓稠的水面上挣扎出一圈涟漪,仿佛水下有一只无形的手立刻将它拖了下去,须臾被黝黑的池沼吞没。 “大好春光,不可辜负。”他说。“这座山太小了。我们去爬一个更高的吧。” ☆、第 29 章 虽说无论晴岚烟雨,山总有山的看头,且各擅胜场,但一般来说,去爬山的人总是觉得晴天要好些。雨天山色虽有空濛的优势,在湿滑的山径上走几个时辰,再看洇成一色的壤石草木,不免有些单调的不怀好意。云雾缭绕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但若浓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在万丈山巅都浑然不觉的地步,不能领略会当凌绝顶的快乐不说,安全上也堪忧。天朗气清虽然是不值钱的形容,但在气候瞬息万变的山间,日光的明妍却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妙处。 当然说这些都没有用,何等强烈的愿望也不能改变简凤箨和任剑还上山时阴沉的天色。放眼望去,那灰色浑然均匀,岿然不动,无一丝缺口。但到了半山腰,却不知从何处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山下早已是春光烂漫,两人穿得都不算厚实,没想到半山还有这等凄苦的光景,硬着头皮往上继续攀登,岂料雨变本加厉,成了冰碴子,打在身上啪啪地响。简凤箨抬头一望,苦笑道:“你看看,那是什么?” 任剑还也顺着他目光望去,看见最高处竟然银装素裹。那雪不似经冬未化,更像是一夜之间卷土重来,越往高处去,越覆满了青翠的草叶。道旁枯树枝条上垂着沉甸甸的冰溜子,山中玉兰本已盛放,这一下都被冻僵在枝头之上,粉红花瓣积满了白雪,却是连凋谢也不及,犹是舒展的姿态。 简凤箨笑道:“值了。”任剑还见他冻得鼻尖通红,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问道:“冷不冷?”简凤箨摇头说:“也不算冷,只是太大意了,谁想到这时候山上还下雪!”又指着山巅露出的琉璃飞檐道:“那里应该就是前辈的住处了。” 两人加快脚步,前方现出一座野亭,残破的匾额只分辨得出一个月字。任剑还突然停下道:“好像没这么容易。” 简凤箨苦笑道:“你暂且等等,不是你的事。”他上前一步,亭中人站起身,遥遥问道:“简凤箨?” 简凤箨:“正是在下。” 只听一声清叱,霎时人剑俱至。简凤箨凰剑出鞘,锵然一声。剑影交错,任剑还看得分明,两人在狭窄山道上瞬间过了三招,又不约而同双双停下。简凤箨微笑道:“承让。” 来人哼了一声,也还剑入鞘。她一个明鲜的少女,佩剑却颇为古朴。简凤箨道:“陈姑娘天资本来过人,如今得拜名师,更是今非昔比。怕是再有一次,我就要甘拜下风。” 任剑还冷不丁道:“你们是旧识?” 那少女冷冷道:“什么旧识。”她看了任剑还一眼,说话倒客气了一些。“师尊在上头等二位。”转身径自去了。任剑还疑惑地又看了看简凤箨,简凤箨讪笑道:“她没说是仇人不错了。” 他示意任剑还继续向上走。“你可听说过悬黎剑?” 任剑还:“他好似病重而亡了。” 简凤箨:“这是他女儿,陈琅。我算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当初我和陆一鸣奉傅万壑之命到她家证剑,她兄长被杀,琳琅剑谱被夺。我给她写了一封信。” 任剑还:“举荐她来这里投师?” 简凤箨:“我只是偶尔想起有这么个人,但我自己都没敢跟周前辈提起,谈什么举荐。没想到她真来了,更能在此安身,还是她自己的本事。” 将近山巅连石阶也被雪掩埋,新雪松软,只留着陈琅小巧的足印。峰顶上寒风烈烈,扑在脸上犹如针扎,但毕竟各人心里有数了,就觉得不似冬日的严峻,反而还挟裹着一些凝固的清香。眼前是一方小小的形似道观的院落,匾额上书斫桂居三字。 两人于门外稍作整理,小心翼翼地踏过门槛。院中也是飞花点缀,中庭一棵桂树,雪还来不及融化就又冻住,在青翠叶尖坠落一颗小小的冰珠。树旁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手中执着一柄拂尘。 她回过头,两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的相貌无关艳丽或丑陋,仅仅是丝毫不会破坏她全身的整肃。你也看不出她的年龄,纵使你知道她决不会太年轻,可也不会太老,头发和眼睛本来也不是全无余地的乌黑,泛着一种浅淡的褐色。 她本身就仿佛是不会融化的冰雪雕成的塑像。 “晚辈任剑还,见过前辈。”任剑还说。简凤箨一反常态的沉默,让他有些意外。 周桂斫点了点头。“你是任去留的孩子。”她又看向简凤箨。“你呢?” 简凤箨突然跪了下来。他膝盖还未接触到冰冷的地面,手臂已经被拂尘缠住。周桂斫仔细地打量着他。 “我想起来了,你是公冶的二弟子。”她说。“十年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上斫桂居的路。” 简凤箨道:“前辈风姿,与十年前并无二致。” 周桂斫道:“你就判若两人了么?” 简凤箨一噎。周桂斫向任剑还道:“令尊如今还好?” 任剑还道:“晚辈不知。” 周桂斫道:“好一个不知。”她语气里没有责难之意,纯粹的一声感叹。“进来吧。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住的。” 简凤箨道:“前辈可见过这柄剑?” 他将凰剑从朴素的桐木剑鞘之中抽出,摆在面前的几案上。任剑还默不作声地放上了自己的剑。并排在一起的雪白剑身光耀夺目,如一对灿然的芙蓉。 周桂斫道:“见过。” 简凤箨道:“晚辈想请前辈习练一门名为思凰诀的内功心法。” 周桂斫看了一眼任剑还,又看了一眼剑鞘。“在何处?” 简凤箨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 任剑还道:“你也练了思凰诀。” 简凤箨道:“是的。你现在知道,庄主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了。” 任剑还看着他,心中平静如水。“你从一开始,就不曾全然信任过他。” 简凤箨道:“是傅万壑将剖开的剑鞘送还给我的。他说,这本是你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辩解的意思,又笑道:“可是你说得没有错。无论因为什么,我练了思凰诀,虽然那效果也就跟蚍蜉撼树差不多。如今剑鞘已毁,恐怕我就是天下唯一一个知道心法内容的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保证一辈子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直到把它带进棺材。也许周前辈会拒绝,也许我的猜测全然错误,任庄主的内功已臻化境,思凰诀压根就没有传说中的作用;但要不要上嵩月山这件事情,完全由你定夺。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选择,纵使这可能使你更痛苦。” 他看着任剑还抿紧的嘴唇,自嘲地笑了笑。“任少主,是不是现在有点后悔了。” 任剑还道:“我去公冶庐的时候,就明白我在做什么了。不明白的一直是你。” 周桂斫看着他们,目光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酷之色。 “是吗?”她说。“你们想让我去杀任去留?你想让我杀了我昔日的至交好友,你的亲生父亲?” 任剑还像被戳了一刀一样猛然抬起眼,简凤箨轻轻拽了拽他衣袖。 “不。”他急切地说。“晚辈绝无此意。只是想请前辈和他光明正大地一战。” 周桂斫道:“怎样的一战?他和傅万壑那样的一战吗?” 简凤箨道:“不不不,是纯粹的君子之争,完全不用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如同多年前你们之间的互相切磋一样。只是希望这次前辈能使他答应,如果他输了,就此停手。” 周桂斫放下手中的茶盏,褐色的眸子中仿佛一层薄冰突然碎裂。可能因为这提议难以置信的天真,或者难以置信的狂妄,或者难以置信的诱人。 “而你们觉得我如果现在就去,是不能赢的。”她说。 简凤箨微笑道:“这当然说不准。但是我希望前辈能握有更高的胜算。” 周桂斫道:“我确实从来没有赢过他。” 她沉思了一会,看向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你们觉得,这算是剑吗?” “我曾经问过一个人同样的问题。”简凤箨说。“那人回答我,这就是剑。一个人的内功,外功,他的思想,情志,运气,欲望,过去,乃至未来,只要他握着剑,这一切都是他的剑。他胜了,就是他的剑胜了。” 任剑还道:“当然是剑。只不过不是我的剑。” 周桂斫道:“如今的任去留,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吗?” “会的。”简凤箨说得很笃定。“如果是前辈的话,他会答应的。” ☆、第 30 章 浣剑山庄的庄主有一个大好处:平易近人。众所周知,一个人本事越大,社会对他也就越宽容,尤其江湖人,这本事往往特指杀人的本事,那更是不能不宽容。在这些能人异士之中,无论是地位超凡导致的目无下尘,或者品位超凡导致的离群索居,都屡见不鲜,导致大家形成一种共识,当一个人拥有了非凡的才能,便先默认他有古怪的脾气,与之打交道必须三思而后行。 但对着任去留就完全不必有这种顾虑,虽然他身份在江湖上举足轻重,但无论面对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或者全派加起来不超过五个人的寒酸掌门,态度都是一样的亲切和蔼,仿佛只要说过一句话,你的长相他就会永远记住,你的事他就会放在心上。他更有一个众口交赞的优点,无论什么场合,只要约定在先,从不会迟到。 因此当他看见梨花树下的周桂斫时,着实地吃了一惊。他已经比约定的提前了半个时辰。 他喜欢等人,不喜欢被人等待,这让他有落入圈套之感。但这话放在周桂斫身上,太过不敬了。或者周桂斫也不喜欢被人等待,但他试着回忆,却想不起来先来后到之间的区别。 这不是值得计较的事。他咳嗽一声。“朔望君,别来无恙。” 周桂斫微微一笑。“能让日理万机的任庄主亲身赴约,看来我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任去留笑道:“言重了。红尘俗事没完没了,就都加在一起,又有多少分量,又怎敢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推却千载难逢的朔望君之邀。” 周桂斫挑起眉。“你若真心,何不上山去。” 任去留道:“是朔望君住得太高了。你若真心,何不下山来。” 周桂斫道:“我这不是下来了吗?” 任去留大笑起来。你来我往之间,他确乎觉得有一些昔日的影子;可能周桂斫确实没有变,在高处寒冷的环境中连时间的流逝都会缓慢,不是此刻月光和梨花合力制造的幻觉。但这有违自然之理的岿然不动,太过不合时宜了。“太晚了,朔望君。故人皆逝,只剩你我二人了。” 周桂斫道:“是的,所以我必须下来。如果我不来见你,恐怕我连这世上最后一个故人也留不住。” 任去留叹道:“朔望君,如果今日提出这样条件的是别人,我会付之一笑。但是你,我便觉得可信,甚至还有些高兴;可见在你心中,抛却一切,我首先仍旧是个剑客。” 周桂斫道:“我认识的任去留,只是一个剑客。” 任去留道:“那若是我赢了呢?” 周桂斫道:“我答应你三件事。无论是什么。” 任去留:“看来朔望君闭关十载,境界已远远超出了我们这等凡夫俗子。” 他这话显然就不止是单纯的敬意,周桂斫浑如不觉。“所以你肯答应?” 任去留:“我既然来了,就会奉陪到底。” 他缓缓抽出长剑。“我与傅万壑那一战,也是这样的满月。这一战不会下于那一战,可惜的是没有观众,这样的一战竟然无人得见。” 周桂斫道:“只有你们的胜负才需要见证,你我之间无需见证。” 何况为什么需要人来见证?这中天辉煌的月色,这树影,这簌簌摇落的梨花花瓣,枝头惊起的子规,岂不是比人的眼睛更好的见证! 任去留的剑变化无定,忽而凝重,忽而奔流,像不能拘束的云。周桂斫的朔望双剑却显得极其虚幻而轻薄,像一段缥缈的月色。 任去留惊讶地发现,她不再像多年前那样,害怕与他的剑相碰。这股慎重曾经让她毫无破绽,也同时束缚了她的脚步。朔望双剑像两幅柔软的白绸,将他的剑裹在其中,仿佛随时都会被他的剑锋划破,却每每在交缠之际差之毫厘。无论他怎样徒劳地冲撞,他以为是剑的地方,只是一片淡白的影子。 他甚至没有使出引凤诀的机会。你要怎么去捕捉月光本身? 层层缠缚的月光越来越缜密,越来越明亮。任去留一剑斩碎了所有的白影,划过周桂斫的右腕。周桂斫右手鲜血涔涔,一剑坠地,另一柄剑却已经指在他的咽喉之处。 任去留只是眨了眨眼。剑和人都退去了,像月光下的潮水,留下沙滩上空洞的贝壳。周桂斫站在树下,慢慢地用布条缠起受伤的右手。 “记住你说过的话。” 任去留放声大笑。这结局来得太快,他几乎毫无落败的实感,更不要说愤怒,悔恨和绝望。 “还请朔望君指教,怎样才算收手,要怎样才能收手?” 周桂斫道:“不要问我。这是你的事,没有人能教你。” 她深深地望了任去留一眼。“你和傅万壑为剑相争了二十年。对他而言,剑是唯我独尊。对你而言,剑是随心所欲。对我而言,剑就只是纯粹的孤独。” 月上中天。无一丝云翳遮罩的中天,万物在四下流溢的月色中无所遁形,连形状凶恶的奇石怪木都显得笨拙而低矮。周桂斫独自走在山径上,低头看着自己曝露的影子。 前方走来一个戴着斗笠的高大的黑衣人。错身而过时,周桂斫看到他背着一把硕大的剑。被布条缠住的剑柄上隐约露出恶龙的鳞爪。 任去留拿起石桌上未动过的翡翠杯,饮了一口。梨花酒的味道勾起一种淡薄的怀念,但很快就如同被初阳炙烤的雾气一样消散了。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庄主。” 任去留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他。巧姑娘一笑,将之饮尽。他已经换回了男子的装扮,但举手投足之间,仍带有一种自然的妩媚。“谢庄主赐酒。” 任去留道:“你都看到了。” 巧姑娘道:“庄主放心,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老三说他举止一切如常,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任去留沉默着,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合不合适。巧姑娘耐心地等候着,终于任去留道:“你也看到了,那样的剑。” 巧姑娘笑道:“庄主,我的剑平平无奇,如果您要跟我论剑,可谓是对牛弹琴。” 任去留也笑道:“世间万物触类旁通,你的聪颖,绝不限于剑上。”他好似从方才那种有点恍惚的态度中清醒过来,捋了捋精致的须尖。“老夫只是在想,难道真的只有摒弃一切,才能得到那样的剑么?” 巧姑娘道:“即使得到了那样的剑,未必就不会后悔。” 任去留:“我可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后悔。” 巧姑娘道:“庄主不后悔就是了。” 任去留叹道:“人的一生,怎么可能真的没有一件后悔的事。” 巧姑娘:“庄主是在说少主吗?” 任去留大笑道:“你真的越来越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有时候我觉得剑还其实也不傻,他也未必就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但他都不肯听话。比起鸡同鸭讲导致的势不两立,还是这种不听话让人更头痛些。” 巧姑娘道:“少主还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干过几件傻事。” 任去留:“然也,我年轻的时候比他干过的傻事要多得多。”他在巧姑娘低头谢罪之前适时地挥手阻止。“别这么诚惶诚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他再这样胡闹下去,确实我有点力不从心。唉,想当初放他走的时候,我是如何的胸有成竹,俨然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可能我确实老了。” 他觉得天命难违似的,很伤感地叹息一声。巧姑娘道:“庄主要叫少主回来吗?” 任去留笑道:“你有法子?简凤箨可是相当的狡狯。” 巧姑娘也笑道:“小狐狸的狡狯,在老狐狸面前就要捉襟见肘。庄主只要——” 他的瞳仁突然缩得极细。 任去留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巧姑娘已经扑到了他的背后。翡翠杯滚落在湿冷的草地上,喷溅到任去留胸前的鲜血也只带着微微的温热。 任去留下意识地将他揽进怀中。巧姑娘只看了他一眼,目光随即涣释。人死之前,据说都有极长,极重要的心声要吐露,连杀人者也必须在旁边恭敬地等待,作为他还有一丝良心残留的证据。但任去留得到的就只有这一眼。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黑衣人。黑衣人掀起斗笠,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和森森的白牙。他手中凶恶的剑尖,对准了瘫坐在地的任去留的头颅。 这一刻,任去留奇异地领悟到他当初对傅万壑所做的事残忍到了何种地步。 他甚至联想到傅万壑必定比他更无情,更坚忍,竟在满门弟子被屠之后,还能维持神智跟他交谈。如果不是被尸体上事先下的毒所侵蚀,他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失败。他这一刹那可是什么都做不了。不想做,也做不了。他甚至想不起他的剑在何处。 他本能地伸出手,握住了面前的剑刃。黑衣人动作突然一滞;螭厄竟似被粘在他鲜血淋漓的指骨之间,不能进也不能退。 黑衣人猛然一旋剑身,任去留手掌被整个削断。随即他翻转剑柄,朝任去留脖颈下方重重一顿。任去留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但他没有完全倒下。他很有耐心地撑起上身,朝黑衣人的方向挪动过去。 螭厄剑劈落的风声迟迟没有响起。两柄剑同时挡在他身前。淡淡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随后一边的影子开始流动。伴随着凤凰的清啸,任去留失去了意识;他最后看到的背影单薄而挺拔,莫名令人想要将之摧折。 火光在石壁上跃动,在任去留眼睑内侧形成流云一般闪烁的阴影。凡看得见的伤势都已经处理妥善,敷上了分量充足到堪称浪费的药物,断掌也不再流血。简凤箨见他醒了,二话不说托着后背将他扶起,灌药喂水,动作之娴熟令人惊诧。任去留分辨出了丹药的成分,他心中难免觉得可惜。 “你不趁此机会杀了我吗?”他咳了一声说。 简凤箨道:“这时候还能开玩笑,是好兆头。” 任去留道:“也是,不劳你动手,我也回天乏术。” 简凤箨苦笑道:“前辈,令郎让我带着您先走,他一个人对付远天南,还不知怎么脱身。等他找到我们,我活着,您却死了,您说令郎要怎么看我?我对令郎还寄予很大的期望,一点也不想跟他闹翻。” 他这话就很坦然,仿佛一切只是为了任剑还的缘故。任去留也笑了一下;他已无力再分辨简凤箨话中是否还潜藏着其他的暗示。 他似乎看到傅万壑,似乎看到公冶治。他们也围坐在这火边,形貌阴郁,沉默不语,不过他们本来也不是健谈活跃的人物,没有当场打起来已经很不错,他习惯性地考虑要怎么缓和气氛;火光一闪,这些人影又都消散,仍旧只有简凤箨在那里垂头沉思。 他注意到傅万壑茫然的目光,低声道:“外面那位,要如何是好?前辈还有能对付他的办法吗?” 任去留道:“他既然已经清醒,老三估计也凶多吉少了。他最恨的是我,但愿我死之后,他能不再找浣剑山庄的麻烦。” 简凤箨道:“前辈——” 任去留道:“到时候剑还就仰赖你扶持了。” 他纵使走投无路之下说出这话,言语中也并无时过境迁的意思,和简凤箨方才一样,都是迫不得已。他们之间从来充满光怪陆离的陷阱,乃至于此刻也只能心照不宣地避开;纵使他已经预料到世间事阳错阴差,在最后的关头,除了这个曾被他利用也将他利用,被他搁置也将他搁置,又几乎被他毁灭,结果却的确将他毁灭了的少年人,他不会再等到别的什么。 简凤箨握住了他完好的那只手,脉搏也渐渐陷入倦极的沉睡,过很久才受惊似的震颤一下。 “前辈,任剑还的一切,都是来源于你。因为你,才有今天的他。”他平静地说道,“接下来这句不很重要,不过我也想厚着脸皮告诉前辈——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 任去留微笑道:“老夫何其有幸。” 不知从何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月光和梨花的芳香,但离他已经太过遥远,纯属另一个世界的幻觉。此刻他面前是影影绰绰的人群,里面似乎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也有很多陌生人。巧姑娘走在最前,手里提着一盏雁鱼灯。想来他果然伶俐,才半日不到就从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鬼,变成一个可靠的指引者。他朝任去留伸出一只手,腕上带着一只素白的银镯子。 “巧怜,辛苦你了。”任去留说,也伸出手去握住。他们跟随着众人的脚步,一同涉过了那道清浅的河流。 ☆、第 31 章 远天南站在浣剑潭中间的竹桥上。 水边积满了柳树的新叶,鸟雀在他走近时才受惊地跳开。偌大的浣剑山庄空无一人,厢房,庭院,武场,剑阁,都笼罩在懒洋洋的日光中,仿佛还能听见花叶自行舒卷的声响。 他不慌不忙地在山庄内绕了几个圈子,最后停在一扇破旧的铁门前。门上挂着一把已经打开的石锁,他将之推开,面前是一个幽静的院落,墙上覆了一层厚厚的滑腻的青苔。满地无人清扫的新叶压着干枯的旧叶,加上雨水打湿后腐烂的梧桐花瓣,拧成一股呛鼻的气味。 树下有两人正在对局,落子之声格外清脆。青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道:“谢天谢地,可算来了。这杀性我真的抵挡不住。” 白衣人道:“你还没有输。” 青衣人道:“真输了就不好看了,不如停在这里,日后再续。” 远天南静静地看着他们;这两张年轻的,故作镇定又孤注一掷的面庞,甚至那种明枪暗箭的说话方式,都勾起他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他说:“你们在等我。” 简凤箨点了点脚下的地面。“当然。你除了这里,还会去哪里?毕竟你在这不见天日之处度过了毕生难忘的十五载,若我是你,非将这里每一块地皮都翻过来解恨不可。” 远天南道:“所以浣剑山庄的人才会跑得这样快。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他留下,我就不虚此行。” 他拔出背上的螭厄剑。“父债子还,他欠我的东西,我当然只能从你身上讨回。” 任剑还冷冷道:“他不欠你任何东西,你十五年前就该是一个死人。” 远天南语气平淡。“那夜如果不是朔望君赶到,你现在本来也该是一个死人。但她也因此伤重,你今日再无脱逃的机会。” 简凤箨咳了一声。“还有我啊。” 远天南看了他一眼:“还有你。我记得你的剑。” 简凤箨笑道:“谢谢,荣幸之至。” 远天南道:“当初你和那名医者豁命将我唤醒,就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简凤箨:“什么结局?你未必能预料到今天的结局。远天南,剑绝老前辈,虽然我对你从地狱爬上来的坚苦卓绝之举很感钦佩,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请你再回到老地方去,还是那里对你比较适合。” 他亦按住了剑柄。两柄剑在剑鞘中,发出彼此相和的震颤之音。远天南道:“就凭你们两个人?” 任剑还:“当初杀你的,也是两个人。” 简凤箨及时补充:“而且我们两人比他们两人更年轻,你却已经老了十五岁。” 远天南粗砺的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你们可以试试,看是否能杀掉如今的剑绝。” “谁说他们是两个人?” 从将近倾圮的屋内突然走出一个人。此人一身红衣,精神抖擞,手中已经出鞘的利刃,泛着水天相接处苍茫的浅青。 “我们明明是三个人。” “这排场,前辈该当瞑目了。”简凤箨严肃地说。“这可是瀛洲城最好的刀。” 佐良翻身下马,将浑身湿透的白马缰绳递给前来迎接的庄客。那人同时对他说:“壮士,三公子吩咐了,你一回来就请直接去见他。” 佐良道:“先让我洗洗啊。”但他确实兴奋,恨不得抓住每一个路过的活物,绘声绘色地讲述此行的惊险刺激,而郭三公子对这一类故事一向很感兴趣,是一个绝佳的倾听者。因此他只是草草洗过了手脸,重新束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换了件衣服,就轻车熟路地走到郭靖远的书房。 郭靖远果真在等他,翻看着桌上的书卷,见他进来,唤了一声:“佐兄。”他性子确实不拘小节,佐良虽然万般推辞,也不能阻止郭靖远一头热的跟他称兄道弟。“此行可还顺利?” 佐良笑道:“九死一生。” 郭靖远也笑道:“但佐兄还是凯旋了。竹先生和任少侠可好?” 佐良撇了一下嘴。“他们好得不能再好。啊,他们也托我向公子问安。”他正待往下细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郭靖远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样,也许听不进去他的长篇大论。他只得先遏制滔滔不绝的冲动,问道:“公子这样急着唤我,不知何事?” 郭靖远道:“确实有一件事。” 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书卷往旁边一推。“小可想请佐兄杀一个人。” 佐良安静下来,煌煌灯火在他眼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过了一会他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公子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郭靖远踌躇着道:“此人恶迹斑斑,恨不得食肉寝皮的百姓大有人在。佐兄如果能杀了他,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佐良又笑了。“他是什么人?” 郭靖远道:“当朝左仆射之义子。” 佐良道:“我相信公子的话。但他跟你隔得这样远,什么仇怨使得你想杀他?” “没有什么仇怨,”郭靖远轻声说。“本来是没有什么仇怨——金阁小姐再过百日便要出阁了,嫁给这个人。” 佐良站了起来。血流在他颅内来回地奔腾;他耳朵里嗡嗡地响。 “公子,士可杀不可辱。” 郭靖远道:“自从那两人逃走后,她没有再杀过一个人。” 佐良笑道:“也没有杀我,是吗?还要多谢公子没有把我交给她。不然佐良早已殒命,如何还能在这里大放厥词呢?” “我……我会请兄长向她父亲提亲。”郭靖远急切地说。“她往后也不会再杀一个人了。” “那实在是太好了。”佐良说。“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公子必定能找到比佐良更适合这件侠义之举的壮士,而在下一介草莽,在府上赖了这么些时日,实在不适合继续叨扰。”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心头满是难以形容的愤懑,使他几乎想拔刀,想杀人,想立刻骑着白马狂奔而出,一直跑到人马都筋疲力尽为止。 “小可自知这请求过于无耻,你当然可以置之不理。”郭靖远在他背后静静地说。“小可只是想告诉佐兄,佐兄如果想报仇,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 金阁坐在双莲池水榭的栏杆上,低头看着聚集到附近的鱼影。左右叶张绿盖,花举红幢,她靠着朱漆斑驳的亭柱,将手里掐的一枝栀子花一瓣一瓣撕开扔下水去。 “据说我父亲,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我母亲。”她说。 身后的人停下了脚步。金阁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这个红衣的陌生人。他手中托着一个木匣子。 “是给我的吗?”她说。“礼物?” 她接过木盒,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冲天而起,当场就把她眼泪呛了出来,但她并没有立刻扔掉手中的物事,只是用衣袖掩住鼻子,又仔细地看着那张眼窝处爬动着蛆虫的人脸。她本来就没有那么惧怕头颅。 “这是谁?”她合上盒盖,问道。 红衣人道:“是你未来的夫婿。” 金阁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他讲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但很快她哈哈大笑起来。 “谁让你这么做的?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我?” 红衣人道:“这样不能救你。你已经无药可救。” 他拔出了刀。碧玉般的刀身忽地闪过一抹幽静的光焰;那光芒熄灭之后,刀尖仍旧停在她喉前,只有一缕黑发飘落在地下。 “是你。”金阁说,她终于认出了这柄曾闯进她轿厢来的刀。她仰头看着红衣人,目光一如当初,贪婪而炽热,仿佛要将这一切都吞噬进她的骨血之中。 “你在可怜我。”她说。“你凭什么可怜我?” 红衣人的刀尖颤了一颤。金阁敏捷地往后一仰。在灼热的六月的午后,这沉闷的响声并不比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头更能引人注意。很久之后,远处才惊起一只昏昏欲睡的水鸟。 简凤箨伸手指了指遮天蔽日的莲叶。“撑一只小舟,在那下面睡午觉,一定很不错。” 任剑还:“都是蚊子。” 简凤箨叹道:“何必拆穿。”他将手中冰凉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眯眼把玩那只斑斓的玉杯。“你如今是庄主了,还坐在这里研究蚊子,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 任剑还道:“诸般事务,大师兄比我熟练得多。但我的剑跟父亲还相距甚远,跟远天南几次交手,更让我领悟到诸多不足之处。唯有在剑上更进一层,才能不负众人的期望。” 简凤箨:“行吧,你个剑疯子。”他笑道:“我去看过我们老三了,他现在生意做得很红火。公冶庐后继有人,我的罪责多少也减轻一分。郎都的确重铸了,但还珠他却无能为力。不过我已经替你向他订了一柄剑,这对于他将来名扬四海很重要,到时候你必须收下。” 任剑还道:“这可以,我很期待。” 简凤箨咳嗽一声,指了指桌上的剑。“所以,任剑还,我是来还剑的。” 任剑还一挑眉梢。“你敢。” 简凤箨赶紧澄清:“不是不是,我是来换剑的。我没好意思说过,其实我一直比较喜欢你手里的那把。” 任剑还:“可以,这你一直可以选。” 简凤箨:“你真大方。” 任剑还:“反正人你不能选。” 简凤箨笑道:“任庄主,当真有恃无恐。”他放下手中的玉杯,倾身过去。被按住的琴弦,勾出一声柔和的颤音。他心中有什么轻微一动;像一只点水而过的蜻蜓,突然被红鱼咬住了长尾,透明的翅膀挣扎出一圈精致的涟漪,随即悄无声息地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