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凤翥 作者:流花烟雨 文案: 凤翥(zhù),意为凤凰高飞。 尚书小姐杜德琳从未想过要入宫,就像她从未想过要与王爷、太子为敌! 只是当初既得罪了人,多年后当某个星眸朗目的人说“你若是进了宫”时,她又能、又该、又会如何呢? 文案无能,简而言之一句话:这就是一个用种田笔法写的宫廷故事!流花烟雨的口号是:皇宫不过是座职场,帝、后等等神马的不过是份儿工作,太子……太子也要谈恋爱!(被人PIA飞中~)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德琳,元成 ┃ 配角:容琳,瑶筝,谭玉君,徐若媛,木槿、骆清远 ┃ 其它:皇帝,皇后,宁王,安王 一句话简介:太子的心有多高 第1章 仙姿(上) 帝京四月,风如烟,花似锦,游人若织。 依湖而建的醉仙居里,客满为患,酒楼当家李掌柜的脸上却有不豫之色:明着人手都不够了,一个颇得力的小二还滚落楼阶,缘由说来都好笑:他给客人上了茶具后还频频回顾,出了房门犹不自知,直至一脚踏空! 说到他因何回顾,那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他竟是为了多看客人两眼! 也不怪李掌柜的乍闻之下火冒三丈:醉仙居虽不是京城里最大的、也不敢妄称最好,可清幽雅致,历来是达官显贵、才子佳人云集之地,那个背晦的小二更是经过一些历练的,怎么至于象没见过天似的闹出这等笑话?及至细问了他看的是什么样的人,李掌柜的就叹口气,挥挥手让人把小二扶到后头歇着去了——若不是怕唐突,他也很想亲身趋前侍奉那位年轻公子! 那位年轻公子人是刚刚儿来的,消息可是早就到了,李掌柜的也不知他是何等来头,竟能劳动当朝尚书杜大人的长公子提早一天亲身来定下水天阁——醉仙居中最宜观景、品茗的雅室,还特为嘱咐:人来了要好生伺候、不可滋扰,若办得好,一应用度之外必另包赏封子来。 李掌柜当时诺诺连声,当下就指派人又洒扫了一通、还专焚了香,令水天阁更加四壁生辉,便是来个皇亲国戚怕也挑不出不好来——如此作为倒不是图杜家公子包多大的赏,而不过是照着他姨丈林清河一向的训诫行事罢了,需知这醉仙居明面上是李掌柜打理,真正的东家可是他姨丈! 说起林清河,那可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皇商,生意做得成了精了,平素没少训诫李掌柜的,其中一句便是“做开门生意的,食不怕、饮不怕,虽怕打不走的,更怕请不来的”。 “打不走的”说的是那等寻衅滋事的泼皮无赖,无论是自个儿诈讹或是受雇于人生事,要安抚了总得破费些,只再难缠的归根到底也不过是银子钱撒对门路了就能了事,还好说,最怕的是请不来的,说穿了就是有心攀交可高攀不上的,那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总不能去把人强绑了来、话说就想绑也无处绑去,那样人又岂是寻常就能得见的?是以要有了那贵足踏贱地的好事,便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留他们多站一站、那可是往后招徕人的绝好招牌。李掌柜的殷勤便是打这话上来的,因那杜府的公子正属林二爷所说的“请不来”的! 说到杜府,就是在王侯将相扎堆儿的京城,他们家也是掰十个手指头就能数得着的望族,据说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和杜尚书交好,至今也只是在朝堂上才行君臣礼,私下里便如手足一般,民间都传说也就是天启王朝未设“宰相”一职,不然杜子衡可就不是杜尚书而是杜宰相了,宰相,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不另眼相看?对那样合该被仰望的人家,李掌柜的便是做梦也未想过会在醉仙居亲逢——他倒不是自轻自贱,而是杜府的人自珍羽毛,行止一向谨慎得很,饮宴游玩都在惯去的那几处,谁知这回风水怎么就转到他家了? 杜长公子能受人之托,那托他的人也必非等闲之辈了——泛泛之交恐当不起他走这一趟!李掌柜的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看着究竟是什么人,及至人来了,却未免失了所望:他先以为来人不定得多大的排场,谁知竟只是个年轻公子带着个年纪相仿的小厮! 只话还不能说得太早,虽说只是一主一仆,李掌柜这时候想起来却还觉得心里忽紧忽松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他个子不矮,那主仆俩的个子不高,可他打眼儿看到那年轻公子就觉得自个儿那腰不听使唤地往下哈,连气儿都勒得细细的了才敢往外喘,一看那小厮拿出杜长公子的印信就一叠声地叫人往楼上请,浑无他素日里的稳妥老到,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他尚如此,小二失态也就无甚好埋怨了 。 说来也奇,那主仆在他跟前站着时,李掌柜并未敢直视,可就知那年轻公子的风采人物是他见所未见,此时要细思那年轻公子的五官衣饰究竟是怎么样的,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光记得那小厮俊得很,面皮也白,只和他主子一比,可就像山鸡站在凤凰边儿上了,李掌柜的掐着脑门儿冥思苦想,把素日里听到的京中的出众人物逐个都想了一遍,还是猜不出这会是谁,不由嗒然若失……猛地,李掌柜打了一个噤,那般气度,且又能差遣杜长公子,莫非……是宫中的皇子?! 第2章 仙姿(下) “店主,有劳!”李掌柜的正把自个儿想得后脊渗汗,不防有人到了跟前儿,一出声儿把他唬了一跳,慌慌抬眼,是个中等身量的圆脸男子,脸上带笑,眼里可是带着些睥睨之气,李掌柜的心下便不大是意思,“您吩咐!” “劳烦指下水天阁。” “对不住,水天阁今儿有客了。”李掌柜的一听水天阁可就警觉起来,当初问过杜长公子,说了客人只得一位,若那年轻公子真是宫里来的,那便杀了他也不敢放人进去,搅扰皇子之罪别说是他,就连姨丈、姨丈的哥哥他们也担不起! 李掌柜的话是坚拒的意思,圆脸男子似未料会如此,面色微变,语带愠意,“有客又如何,我……” “陈升,怎么说话呐?”一道带笑的声音忽由斜刺里插入,李掌柜这才看出圆脸男子该是个下人,那个罗衣金线、在左近负手而立的长身男子才该是正经的爷,忙往那边儿转过笑脸去要招呼,谁知刚看到那男子的容颜便心中一滞,暗自咋开了舌:先来的那个公子已让人目夺神摇了,这一个英气勃勃竟还胜过那个!他今儿是走的什么运、净见些星宿下凡一般的人物!胡乱想着,就光会作揖说不出话来了! 罗衣男子对此似司空见惯,微微一笑便拔步往楼上去,想来是李掌柜不自知时往楼上看的那一眼被他瞧见了,他都上了两阶了,李掌柜才醒过神,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过去拦着,“爷,使不得!”却觉眼前一花,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铁板样的人杵到他跟前儿,“这个可使得?!”腕子一翻,手中多出一面牌子来。 李掌柜一打量牌子上的纹饰,顿时矮了半截子去:莫说他是京里生京里长且见过些世面的,便就是村野山夫料也听说过禁中那支号称龙隐虎随的卫军——龙为暗,虎为明,个顶个都是武艺高强、赤胆忠心之人,唯要做的事便是护卫皇族,凭着祥云隐龙或是虎踞山林的牌子,见官不下马,面圣可佩刀,皇宫内苑都去得,更遑论这不知他们看没看在眼里的醉仙居! 眼见铁板人亮出面龙牌来,李掌柜的情知拦不得了,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往楼上去——他也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两个人,看举止就是和铁板人一路的,都跟在罗衣金线的男子身后,先说话的那个被叫做“陈升”的走在最末,从李掌柜眼前过的时候乜斜着眼,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哼了一声,“管着你的嘴!”颠儿颠儿地越过几个龙隐护卫去给罗衣男子引路了。 李掌柜的等他们一行的身影拐上楼了才敢不出声地啐了一口,心道这陈升女声女气的,别是个阉人!咒过了觉着解了些气,却又犯开了愁:他不怕那些人找不着水天阁,就不拦着小二问、门上没写着字儿他们一个屋一个屋地找,拢共那么几间雅室也不够找一个来回的,他愁的是那年轻公子,明摆着他不知会有这后一拨人,他要以为是李掌柜的去报的讯招来了龙隐,那往下这醉仙居…… 李掌柜这时候已认准了先那个是微服出宫的贪玩皇子,后一拨是得了讯息来请人回去的,罗衣金线的该是龙隐的头领,陈升则一定是、嗯,内侍,忽又诧异,听那陈升的话意,似并不知水天阁中的是什么人,那……李掌柜的如堕云里雾里了! 且不提李掌柜在楼底怎么个七上八下,此时水天阁里有人比他还不得主意,李掌柜见过的那小厮扎撒两手堵在门口,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我们公子并未约人……” 罗衣金线的人站在门口,气定神闲得很,“你都未问过,怎知你家公子未约了我?” 两人像是已理论了几个回合,小厮显见落在下风,只男子也进不去水天阁,三个龙隐护卫环伺在男子身后,个个都傀儡似的,对眼前的事视若不见,那陈升虽有不耐却也似有所顾忌,觑着男子的神色,几欲插嘴又都缩回去了,只瞪着小厮的时候象恨不能给他几巴掌,那小厮别看身量象没长足的,胆气可不输人,听到男子说他未问过,可算是逮着了理,仰头撇嘴不可一世地道,“我们公子约谁不约谁都是告诉我办的、我最是清楚,何用再去问?!” “既如此,那就劳烦小哥进去通报一声,我要见你们公子!” 小厮未料男子突又改了说法,怔了一怔方道,“我们公子今儿不见……” “这约未约是你们公子告诉的,这见不见你倒也能不回一声就做主了?究竟你们谁是主谁是仆还是府上就是这样的规矩?”男子笑吟吟的,话里的刺儿可是露出来了。 “墨,请人进来吧。”小厮正恼羞欲怒,屋中有人出声,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倒是给阁内阁外的人都解了围。 一听那道清越不失雍容的声音,门外的三个护卫几若不见地互换了个眼色,身形微转,全都面向了外,陈升侧身上前,欲为男子扶门,正有些恍神儿的男子却已回魂,淡淡道,“外头候着吧”,对不甘不愿让在一旁的小厮微微一笑,径自进了屋! “墨,使得了。” 水天阁里,一位年轻公子正临窗而坐,窗槅支起了半扇,湖色漫眼,花香盈帘,公子的兴致却似不全在那上头,轻唤着小厮的名,以目示意门角的风炉,那上头的水正咕嘟欲沸,小厮答应了一声,又瞪了男子一眼才撇下他自去忙碌了。 男子看看炉旁案上的纸囊、漉水囊之类的,又是一笑,对依旧坐着的公子道,“此处竟有茶能入得了你的眼?!” 年轻公子至此才看向来人,莹然双目中微疑、讶然之后呈出瞭然之色,却只是波澜不惊地道,“慕‘凤舌’之名而已。阁下此来是……” “信步至此而已!”男子学年轻公子的用词,绝口不提是街头偶见之下蹑踪而来,“可否一坐?” 年轻公子闻言眸光微动,却只是轻抬手道,“请坐。” 站着的男子已然挑眉,“如此就教我坐下了?” “不然又如何呢?” “既知我是谁——”,男子拖长了声音,知年轻公子已认出自家的身份。 “阁下如此装扮,自是为了要避人耳目,小可又怎敢妄自多事?” 男子本意确是要年轻公子见礼,听年轻公子如此说,一怔之余却是露齿而笑,上下打量了年轻公子一番,兴味道,“彼此彼此!”施然入座,“叨扰了!” 年轻公子略往后坐了坐,微颔首算是回礼便转目去看小厮,小厮正以漆盘托了两只盖碗来,先奉给公子,又木着脸把另一碗放在男子面前,想是心里还不服得很,不过是囿于礼节不得不如此。男子不以为忤,擎了茶盏在手,观色嗅香抿茶,放下了方疑惑道,“此茶果真是‘凤舌’?” 年轻公子闻言微哂,淡然道,“‘凤舌’倒是‘凤舌’,只这是三茬儿的了,自然逊色些。” “难怪,”男子点头,“只新茶这里就有了,也实属难得。” 年轻公子垂睫品茗,未语——“凤舌”出自蜀地蒙山五峰之上,据说是高僧偶得灵茗之籽,千辛万苦种得七株,高不盈尺,不生不灭,因其稀绝,每年只采三百六十叶为“正贡”,为皇家祭祀祖先天地所用,又采七百二十叶为“贡”,亦即宫廷内用,最末方能又采七百二十叶,是为官用。此茶自春分方能开采,此时不过立夏时节,满打满算也只得月余,民间却得新茶香,细说起来,经办的官也好、商也好怕都有些不清楚在里头。 “真那么推崇这茶?”年轻公子一味默然,男子倒似未觉有何不妥,顾自笑了,“你倒不必如此爱不释手!需知世间有比这更上品的‘凤舌’,况还有‘雪茅’、‘雷隐’之类的,到时候再和这一比……” “阁下说笑了!”年轻公子此前都是悠然自若的,此时听到男子笑言,面容倏忽一整,语气虽恭谨,却隐似有了戒备之意,“小可得尝民间奇味已叩谢天恩!” “哦?”男子挑眉,“你倒是……”倒是怎样他未再说,打量了年轻公子一眼,含笑,“那来日你要是进了宫……”星眸朗目凝注年轻公子,果见他此语一出对方即是色变,男子眸中不由精光微闪, “如此惊讶?”他话中带了忖度,“令尊未跟你说过么?” “说过什么?”年轻公子放下了盖碗,直身而坐,秋水远山般的眉眼都凝神在男子一张英挺卓然的脸上,竟似有了惴惴之意,男子心中一恍,迟疑了些,“是……” “爷,有人在柜上打听咱们!”门外忽传来陈升的尖嗓子。 “什么人?”男子微蹙眉,歉然示意年轻公子稍候,扬声。 “平卢来的那兄弟俩!” “他们的耳目倒灵!”男子面上浮现懊恼无奈之意,脱口抱怨了一声,再转回脸,年轻公子已然起身,“小可告辞!” 男子看着他的举动,哑然苦笑,显是知这有多不合情理:明明是年轻公子先来的的水天阁,如今却要鹊巢鸠占了!只一边摇头笑着,男子一边可就挥手了,“罢了,你先去吧,容后再说!”眼看年轻公子带着小厮到了门口,忽又道,“你已欠了我两回的礼,我倒极想知你何时能补回来!” 年轻公子此时背对着屋里,闻言略略顿身,却也仅此而已,顿了一顿还是那么去了,男子看着他的后影儿,忽含意莫名地笑了,正笑着,房门一开,两个相貌仿佛的青年男子大步进来了,都是细腰乍臂、长身玉立,只从面貌上看,一个如深秋冷月,一个则似春日暖阳,到了男子跟前儿齐齐地就要行礼,却被男子先挡回去了,“免了吧!先说你们如何能找到此处的?!” 暖阳似的男子看看另一个年长于他的,对罗衣男子笑,“我三哥说看到这附近有龙隐出没!” 男子恍然,暗叹凡事皆有利弊,象龙隐随行,虽能尽护卫之职可也能把自家的行踪暴露出去,“等不及了还找了来?!” 深秋冷月般的男子目光一闪,未说话,男子却不肯放过他,追着问,“急不可耐了么?” “不敢!”深秋冷月般的男子躬身,语调平板,“搅了您的雅兴,昊琛不胜惶恐!” “胡说!”男子佯怒,“我这儿等着给你做采办的向导,你倒敢说什么雅兴?” “您不是正和人品茶吗?”不等正主儿回话,暖阳般的男子抢了先。 “昊瑱!”自称“昊琛”的男子轻声喝止。 “哦?你如何得知?”被人说破了,罗衣男子倒不再隐瞒。 “我们上来时看到有人从这屋出去。”昊瑱指指桌上的茶具,坦白。 男子看看心直口快的昊瑱,笑叹了一声,对向昊琛,“你也看见了?” “是。”昊琛只答了这一个字,眼睛看着罗衣男子,全是没问出来的问题。 “他和你有些渊源!”罗衣男子看着昊琛,意味深长,“他姓杜,礼部尚书杜子衡的杜,并且,”他慢吞吞地提示,只是就提示了那么一句,“是杜家的小姐!” 第3章 锦年(上) “小姐,那人怎么会认得你?”杜家二小姐、与四小姐淑琳并称为“京城双姝”的德琳小姐的闺房里,已回复了女装的丫头墨莲边给她的小姐挽发边小心探询——出了水天阁,小姐便有些心神不宁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容易捱到现在,她再不问出来可就把自个儿的脑仁儿翻搅成浆糊了。 “原是旧识,自然认得。”德琳小姐意兴阑珊地望着八宝菱花镜里映出的寒鸦鬓、芙蓉面,自揭谜底。 “旧识?小姐,你何曾识得外头的人……”丫头墨莲在镜子里瞠目她的主子。 德琳在镜中微微叹气,“七、八年前的事了,给姨婆祝寿时候见过的。那时许是还没有你。” 墨莲点头儿,“七、八年前可不是还没我!那时候跟着您的该是画儿姐姐她们那一拨人,”如今可是都嫁出去了,忽想到什么,“小姐,要说那么多年前头,您也就八、九岁,到如今早长破模样了,那人怎么还能认出您来?” 德琳小姐从镜中瞅了她的丫头一眼,淡淡道,“许是他听大哥说起我在那儿也不可知。”她身边的人机灵是机灵,不过她存心要搪塞什么的话也不犯难——墨莲问的正是她诧异着的事,只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了。至于那人漏出来的“进宫”二字,虽让她七上八下地忐忑过,然仔细推敲回想了日常的见闻,并无蹊跷之处,遂也就认做是听错了或只是他的一时诳语,不愿再费心思量了。 墨莲此时看她的小姐并无着恼的意思,就大着胆子接着往下问“问大公子?那人也是工部的么?”——也不怪墨莲丫头这么刨根问底,要知天启王朝再怎么民风开化,青年男女相见还是有一定之规的,今日那男子硬闯进来见小姐实在是不合宜得很,难不成是大公子的同僚、又仗着是小姐的旧识才冒昧要见的?要真那样那人可也蠢了些!京城里多少根深叶茂的人家恨不能八抬大轿把小姐抬回家去都不敢贸然开口,何时就轮到毛遂自荐的了? “那人是东宫的主子。”德琳自己从首饰匣里拣出副包金花鸟青玉镯套到腕上,起身离了绣墩,徒留墨莲站在妆台前把嘴张得能塞下个枣子去:东宫的主子,那不就是当朝的太子!那般器宇轩昂的,她早该猜到不是寻常人物,当时怎么就糊涂得不睁眼了?!事已至此这可如何是好?那人要是怪罪下来,她的小命儿……何止她的小命儿,要是再连累了小姐、小姐一家,那她直可称上死有余辜了! 墨莲又惊又怕,手足冰凉地站在原处动弹不得,德琳回头见了,秀眉微蹙,“又吓唬着自个儿玩儿呢?要真想治你的罪,你这时候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墨莲手拊着心窝喘了口大气,“小姐,谁想到那样尊贵的人……”一看德琳小姐瞥过来的一眼,忙噤了声,德琳收了眼光,若无其事,“我去三小姐那儿转转,叫小丫头跟着就得了。” 墨莲忙应“是”,心知她这小姐心里只怕并不若表面上的镇静——她早品出来了,小姐每逢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格外爱找三小姐! 墨莲送了德琳出门,回屋只见碧荷、紫芍几个贴身丫头都过来了,七嘴八舌打探今儿出去可见识到什么新奇,墨莲心道还新奇、差点儿把魂儿吓没了是真的!心里想着,嘴里可一个字不敢露,胡乱说了些街景风物的,把几个人应付过去了事——这一茬的丫头里,碧荷最长,只是论到长眼色、知轻重上却首推墨莲,她跟着德琳这几年,早揣摩出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刚刚儿德琳只瞅她一眼,她便知就算把心里烂出个洞来也不能把醉仙居里的事说出去:太子和易服的尚书小姐在宫外头品茗,这话要传出去了那还能了得?不知生出多少是非! 墨莲丫头自此守口如瓶,只每想到太子和小姐相对而坐那一霎都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回,从此倒替德琳生出了一桩心事——这也是年节下话本儿听多了做下的病,从那些孤男寡女偶一邂逅便结下鸳盟的事想到她家小姐的终身上头,念着那样相衬的一对人物,不由存了些痴心妄念,终归是下人的浅薄见识,实不足为外人所道,不提也罢。 当日里德琳去往三小姐杜容琳住的东跨院,甬道这一头就见容琳的贴身丫头绿菱送了人回转,想是未料有人来,只是低头漫行,眼见就要错过,德琳遂先含了笑出声,“什么贵客还用劳你的驾?”这绿菱是容琳小姐最倚重的丫头,众人为这个缘故也都对她高看一眼。方才光见她送客,隔了花木竟未看出送的是谁。 绿菱一见是德琳小姐,忙过来见了礼,又回身去大开了院门,边往里让德琳小姐边笑,“是四小姐。我们小姐怕我老在家里拘束了那个新来的,这两日总是找个由头就把我撵出去!您请!”一头说着,一头招呼廊下的小丫头快打房门帘子,德琳笑瞥了她一眼,未及说话另一个大丫头金桔已从屋里迎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脸圆眼也圆的丫头,站在石阶上直愣愣地望着她,被金桔小声儿提点了一句才想起来要行礼,德琳小姐宛然,被丫头们簇拥着提步上阶,及至进屋落座、圆脸丫头送上茶又躬身退下后才含笑对三小姐容琳道,“这就是你才跟娘要来的那一位?” 容琳小姐知她说的是谁,闻言只是微诧,“连二姐姐都听说了?” 德琳叹,“满家子谁还不知道?吃穿用度能俭则俭的三小姐张口要人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她笑谑妹妹,“只是这丫头看着……”她微摇臻首,碧荷她们说那丫头看着还算讨喜、只有些呆拙竟是所言不虚。 “许是她跟我这儿有缘,”容琳小姐并不欲细说内情,随口道,“她原先的主家给取的名儿叫‘青杏’,听着和金桔、绿菱不正能合上?正好娘老说着要给我这儿添人,要了她可也算两全其美了。” “你倒是会说!”德琳听了睨着她妹妹笑,“我还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她早听说这青杏丫头原本是分去做粗使活计的,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被容琳小姐看到了,禀过了夫人齐氏要到了自己房里,家下人对此都觉难解,只不敢胡乱猜疑——容琳小姐年纪虽不大,行事却极是沉稳有度,既会如此必有如此的道理,夫人都不追问,他们又安敢啰唣?德琳小姐却与众人不同,方才和青杏一照面,她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必是这丫头不惯粗重劳作被容琳所见,恻隐之下才把她要过来的!“她要当不了房里的差岂不白费了你一番好意?” “二姐姐,”容琳小姐闻言微怔,继而轻轻一叹,“什么都瞒不过你去!”知她姐姐已看出她不过是找个籍口好庇护那叫青杏的丫头。 容琳小姐是真心叹服,德琳小姐却摇手儿,“且休说那虚飘的!要别个这么说,我还能得意一番,打我们七窍玲珑心的容琳小姐嘴里出来这话可就是嗤笑我一样了!”她们姊妹素来比别个姊妹间都来得亲厚,故而说话无甚顾忌,“要我说,你在她身上也别太过了,可别为个新来的冷了老人儿的心就不好了!”说着把绿菱的话学了一遍。 容琳听了微微含笑,却只是颔首道,“二姐姐提醒的是!” 德琳小姐瞅瞅她,忽有所悟,遂也是一笑,不以为意道,“你们主仆心有灵犀,我倒是白操心了!” 容琳小姐被她笑得面有赧色,告饶地叫了一声“二姐姐——”,自端起茶来堵嘴了,德琳小姐倒也不为难她,自顾问道,“四丫头来找你做什么?” 第4章 锦年(下) 德琳小姐说的四丫头就是四小姐淑琳,与容琳同年,不过是生日小了那么几个月,如今也快十五了,生得花容月貌——要不也不能和德琳小姐共享“双姝”之名,相较于德琳小姐的雍容风华,她更胜在纯真烂漫上,德琳原也甚喜这个妹子的娇憨可人,只近些年这淑琳小姐的生母、杜尚书的第三位夫人似因这女儿在亲族里的声誉日隆、私以为可凭了这女儿锦上添花,是以昏了头,不再如以往的恭顺,家常里每每露出些争宠逾矩的不得体言行,给当家主母亦即德琳小姐的母亲、杜尚书的正妻齐氏添了不少堵,为这个缘故,德琳小姐自不能再和四小姐象从前一样了。 这原本是些没过到明面上的话,只大家族里人人都火眼金睛一般,又何需什么话都说出来?绿菱刚刚儿便是怕德琳小姐误会她们小姐和淑琳小姐走得近而不喜,故特为儿抱怨自个儿的主子;容琳小姐一听她姐姐学的话便明白心腹丫头的顾虑,虽觉得自己的丫头把二小姐看低了,可也怕说出来她姐姐不是意思,因想就那么含糊过去,不想还是被二小姐给看破了,故而有赧然之色——这也是她们姊妹皆都心思敏慧,且又心意相通的缘故,换了别个,谁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天言地语?“淑琳要重嵌几副耳环坠子,拿不准什么样式的好,找我来帮着看看。”德琳小姐既无芥蒂,容琳自可以坦然。 “三姨娘不是年下才给她置的首饰,怎么这时候就又厌了?”德琳小姐不以为然。 容琳小姐听毕未接话,只睁了一双妙目看她姐姐,见她并未觉出不妥,只得摇头,“二姐姐,你今儿是怎么了?一时精明一时糊涂的?”看她姐姐犹自挑眉,只得把话说明白,“那时候是冬暮,如今可已交夏了,二姐姐怎么知道要把鎏金钏换成碧玉镯了呢?” “哦——”,德琳小姐拖了个长声,笑,“可真是我糊涂了!”容琳小姐说的是衣饰要随节气而异,既冬天的衣衫都换下了,自不能再用那些厚重浓丽的饰物,这道理德琳小姐也是明白的,只一时没虑到就是了,“你去岁给她画的那水滴形、扇子形的坠子我看就很好,她倒没当回事,要照那样子磨成空心儿玉的、或用细细的金银丝绞编出来,我看必是极别致的,倒不用再格外费心思镶啊嵌啊的反落了俗套!” 容琳听了笑,“她今儿来可不就是问我那些图样还在不在!我还笑她去岁都想什么了、二姐姐都说过好了的东西还不赶紧收起来,倒要……” “就是我说过好的东西她才更要思量思量、看有没有能更好的呢!” “二姐姐——” “我说的不对么?”德琳笑睨她妹子,“你却不用替她们藏着瞒着!我且问你,那日咱们同去游园,三姨娘追着你问四妹妹和我的衣饰打扮谁更胜一筹,可有这回事没有?” “二姐姐,”容琳不意她连这都知道,骇笑不已,“这话你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你且休管我打哪儿听来的,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吧?”一见容琳顾左右准备装糊涂,德琳便知丫头告诉她的是确有其事,“听说你把三姨娘噎得一句话没有,我倒奇了,你是如何说的? ” “我能如何说?”容琳无奈叹气,“我说一个是含笑花,一个是忘忧草,各有各的好处!” “三姨娘就那么听着了?” “她倒是能就那么听着!”容琳真不知三姨娘和自己的娘都是相仿的年纪,怎么为人见识上头竟愈来愈似南辕北辙的了?按说四妹妹和二姐姐并称双姝已尽够荣耀的了,偏她还嫌不足,硬要分出个高下——每每想着让四妹妹能盖过二姐姐的风头去,真真让人无话可说!“三姨娘偏要问谁是花,谁是草!” “那你又如何回她的?”德琳也惊笑不已,三姨娘定是觉得花比草高贵才会有那么一问。 “我说我也分不出哪个是花哪个是草,我只知道花中有牡丹国色天香,草里有灵芝延年益寿,究竟花与草孰优孰劣,倒要请三姨娘评判定夺了!”直把她问了个眼儿呆这才得以脱身。 德琳小姐想了一想,忽抿嘴儿笑,“你这是欺三姨娘书读得不多,又被你绕得糊涂了!她要是盯着你说她不管什么牡丹灵芝的、她只要知道我和四妹妹哪一个是萱草你可要如何回她呢?” “那我可就要到菩萨座下去哭缘何要让三姨娘读书、要让她知道忘忧草就是萱草了!”容琳也只得笑谑,跟着却蹙眉轻叹,“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三姨娘为了四妹妹真可谓……” “罢了,菩萨,”德琳斜眼儿睨她,“你是怕我去跟三姨娘理论不成、还赶紧帮她找个由头搪着?” “二姐姐!”容琳娇嗔,“你要这样我竟是什么话都不能跟你说了!” “好了,我不说就是了,”德琳小姐笑,只说了不说却还有话,“要我说,你还真是枉生成了个女儿身,要是生成个男子形貌,保不齐圣人队里就能有你的名号呢!” 不知德琳如何说出这样的话,容琳只能摇头,“二姐姐你就编排我吧!” “怎么是编排?”德琳小姐一本正经,“这话可不光我这么说!前几日大姐姐家来还在娘跟前儿赞你来着,说你言语间应对得体,不生是非!”她口中的大姐姐是杜府的大小姐静琳,前三、四年嫁到大司徒家,和德琳是亲姊妹,与容琳却是隔母的——杜尚书有四位夫人,共育有五位公子、七位小姐,其中大公子、大小姐加上德琳、三公子是正妻齐氏所出,二公子和容琳是二夫人、亦即齐氏的异母妹妹所出,三夫人生的四小姐淑琳,格外还有年幼的一子一女,余则为四夫人所出。因年纪差异,静琳和姊妹们并不很亲近,她能这么说容琳足证三小姐确是个难得的了!“既说到这儿了,我还正借着这话要请教你!敢问三妹妹,咱们这大家子里人多口杂,如何才能应对得体,不生是非?” 一看德琳小姐眉眼中含了促狭的笑意,容琳小姐心知她此言不过是逗趣,便也把素日里的自省慎独放到一边,从容奉陪,“以善心对人、善念论事,自然生不出是非。”至于应对得体,那却不需她在德琳小姐面前班门弄斧——二小姐的风采谈吐休说阖家之人,但凡耳聪目明些的也会有所听闻了! “说得好!”德林颔首,“只你说的这是寻常对人之道,那我还要再问,要就是遇到了龃龉之人、龃龉之事又当如何?”譬如三姨娘那样的。 “既知是龃龉之人、事,那就勿近其间,万不能避的不予理会也就是了,却又有何难?”容琳小姐对答如流。 “果然!”德琳摇头一哂,“我还是没说错你不是?你是断不会说人不好的!爹常说‘独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我看这话你真是全记到心里了!你说你这样的修行,不是照着贤哲的路去了可又是什么?!”她又回到初的话上了!“你倒勿急着驳我、你知道大姐姐怎么说你?” “怎么说?” “大姐姐说你这样好是好,只过于自苦了,遇到君子固然是相得益彰,遇到小人却不免会受累!” “大姐姐谬赞了!”容琳略忖过了才含笑,“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只有别人怕咱们骄矜横蛮的,哪有人敢看咱们谦谨宽让就反过来为难的?不若凡事退一步,横竖咱们也没什么缺失,反能给别人留些体面,何乐而不为?” “这话倒也有理,”德琳小姐点头,“不过知易行难,是以……,你笑什么?” 容琳摇头,“我在想二姐姐今儿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坐而论道了!” 容琳小姐宛然俏笑,德琳一顿之后才悟出容琳是在打趣她,想想这样的话题是无趣了些,遂一笑了之,转而说起些书画女红的事,如此这般姊妹对坐笑谈着,直至天色向晚方携手共至齐氏处请了夜安,母女间又说了几句家常方出来归了各自居处,德琳至此愣是压下了心里那桩七上八下的事,未对妹子提及一个字!经年后容琳因故回京方知当日还有如此一段公案,不免又惊又叹,这却是后话了。 第5章 雁约(上) 转过两日,德琳正在房中闲坐,忽听墨莲道“大公子来了”,正要斥她胡说——大公子杜昭原是随性倜傥的人,谈吐风趣,兼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一二,弟妹们都好与他来往,自去岁喜得麟儿之后,忽变得老成持重了,再不肯与弟妹们做秉烛夜游、卧谈诗酒之类的举动,即便有事,也必是堂而皇之地着人来请弟妹们到他的居处去,静琳有次归宁见了这做派还笑,说长兄俨俨然有些一家之主的气势了,恰被杜尚书听到,说理该如此:长子长孙该学着担起杜氏一脉的荣辱了,自那以后,杜昭行事更是稳重,是以德琳不信这胞兄会不加通报地自行前来——只心里不信,还是隔窗往外望,一看上了正房石阶的可不正是还穿着朝服的杜昭,忙迎出去,诧异道,“哥哥你这是?”何事急得连衣裳都不换就到她这儿来了? 杜昭的神色凝肃得很,摆手不叫妹妹吩咐人迎客,自先去厅中坐下了,“我有几句话问你!” 德琳见他神气不对,使眼色让墨莲她们几个出去,自己亲斟了茶送到杜昭面前,“哥哥请说!” 她不慌不忙的,杜昭绷着的那口气儿便似也跟着缓了下去,端茶喝了一口才道,“今日下朝我被东君叫去了,你可知是为何?” 德琳张目看着她哥哥,讶然,“朝堂上的事我如何能知道?” 杜昭说的“东君”是他们背地里对当朝太子元成的隐讳称谓,一来他是东宫之主,二来屈夫子曾做《九歌?东君》以颂日神,元成的身份、风采都可与辞赋中的“东君”相提并论,故有那么个代指,至于杜昭缘何专到她这儿说起他来,德琳却是莫名。 杜昭看了妹子一阵,见其坦然自若不似有私,心就宽了些,从怀中取出一高约三、四寸的精致银瓶,“东君说那日在醉仙居中唐突失礼,以此聊表歉意,叫我带回来请妹妹品鉴!” 德琳小姐接在手里一看,瓶口的丹封漆印犹自完好,是蜀地农桑的印鉴,轻摇了摇,瓶中有簌簌的声响,微凝神,已有所悟,“是……凤舌?” 杜昭点头,神气却大不以为然,“你缘何会与东君晤面?” 长兄的责备之意已昭然若揭,德琳无从自辩,微微叹着气道,“哥哥以为呢?” 杜昭见妹妹如此,始觉出自家口气重了:他们杜氏的女儿何尝是不知轻重、不知自重之人?如何会与男子私下邀约?更何况是母亲齐氏一手教养出来的德琳!然太子与她确是见过的——不光太子那么说了,刚刚儿德琳也未否认,足见这是实情了,只他们为何会碰面?他可是再三嘱咐醉仙居里的人要仔细、怕的就是妹子会为外人所见,如何还出这样的事?太子语焉不详,他不能问,急急地回来原是想着德琳能解他迷津,看样子她也是懵懂不知的,杜昭无可奈何,“你也是,既出了纰漏回来为何不先告诉我知道?何至于他说起了我才那般狼狈?!” 见德琳不语,杜昭也不忍苛责,“你可有冒犯他之处?”若有,可得赶紧设法补救,他要应付不了的,也好及早请他们的爹出面,免得针鼻儿大的窟窿最后透进满屋子的风。 “哥哥,”德琳叹息,“我又不是当年的无知无惧,焉敢再冒犯他?” 杜昭也知这是实情,沉吟了片刻方道,“既如此,你也不必费心思量了,东君惯好微服出行,许是巧合遇到你也说不准!” 这话倒是正合德琳的猜测,却还想再坐实,遂借着话试探道,“我还以为是哥哥告诉的呢!不然怎么那么巧会遇上?” “你当东君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杜昭不以为然,“况我和他还没近到能闲说内闱的份儿上!”太子年纪虽轻、两年多前才行的冠礼,为人却极富韬略,谈笑间少有人能看出他胸中丘壑,正因为此,杜昭更难猜透他今日赐茶的本意,“只一样,”他望了妹子,不掩悔意,“再往下不管你怎么说可也别想着我还能帮你做这些孟浪之举了!再要什么看的、玩的,我尽可以帮你搜罗到家中……” “哥哥!”德琳蹙眉,“你这话却叫我不服!三妹妹每回要出去,光见你指点她哪一处的景致好、哪一家的物件儿稀罕,从不见你说她孟浪,怎么到了我这儿就……” “这你却比不得她!”杜昭微哂,“这些年三妹妹易服外出多少次,何曾出过差错?她行事妥当娘都信得过,我还有什么可说她的?” 杜昭说的确是实情,德琳也无话可驳,只佯嗔道,“哥哥一向偏着三妹妹,自然会这么说!那你且说我哪一样不如三妹妹,我也好照她的样子去学了来!” “那可是学不来的!”杜昭起身,“莫看你和三妹妹素日里投契,实则也是各行其道:你是一点儿委屈不肯受的,总要众星拱月才觉称心,要你像三妹妹那般的韬光养晦、自敛锋芒,你倒是能甘心?” 官场上的人,看人虑事自是有一套的,杜昭寥寥数语已点出两位妹妹的迥异之处,德琳听了细一琢磨,失笑,欲待要辩,见她哥哥已是要走,便不再撒赖纠缠,起身相送不提。 送了哥哥回来,德琳小姐看到厅里小丫头正收拾残茶剩水,墨莲和碧荷拿着银瓶在一边儿翻来覆去地看,犹自啧啧称奇,不觉微蹙了眉,两个丫头见了,忙托了瓶子过来请她的示下,问要如何处置,德琳怔了怔,含糊道,“收起来吧。”自进了里屋去了,倒让两个贴身丫头相顾纳罕——大公子专门来送的必是极好的东西,小姐怎么反象是不喜的? 丫头们怎么纳罕,德琳小姐自是未在意的,只不料未过几日她也纳罕开了——她母亲齐氏这日黄昏忽到了她的居处,眉宇间一片郁郁之色,德琳小姐从未见她母亲有这般心神不定的时候,不觉就提起了心,“娘,您这是……” 齐氏看着碧荷退出去了才转头看自个儿的女儿,像是不胜烦恼地地打量了她一回才悠悠叹了口气,“今儿个李节度使家来人了。”说了这一句就停下了,眼看着德琳却不知在想什么。 “李节度使?”德琳脑子转了一圈,终想不起曾听说过这户人家,“来人做什么?” “送雁,”齐氏瞅着女儿,看她意会过来、瞠目之余有赧然的意思,不觉又叹了口气,“不是给你的!” “哦?”德琳的脸略红了红,虽不自在可还能开口,“那是给谁的?” 以雁为礼是求亲之意,这一点德琳小姐是明白的,只今人因捕猎不易,多以木雁相代,李节度使家竟能行“奠雁礼”,必非寻常人家了,可娘说不是给她的,那么……既不是给她的,娘又何苦来说给她听?德琳心里不大熨帖,眼可还看着她娘,见齐氏犹是怅怅的,觉出异样来,“娘,莫非那户人家儿有什么不好?” “人家儿倒说得过,”齐氏强笑了笑,“节度使也是朝廷重臣了,论起来和咱们家也不差什么,只不是京官,听你爹说是驻守平卢的,这名儿听着就是天远地荒的……,还有一样,求亲的是他们家一个庶出的公子!” 德琳明白了,“既不如意,回了也就罢了,娘又何须烦恼?” 德琳小姐听到“庶出”即如此说并非她见识浅薄,实在是时俗如此:从古即有所谓的嫁上娶下之说,意即男子娶妻可娶家世等等不如自家的、女子嫁人却必要嫁门第出身高过自家或是有奇才异能的,否则便会被视作失了体面,天启王朝虽有种种异于前朝之处,这一风气却与从前一般无二,是以齐氏一说李家的情形,德琳便脱口而出。 “要能回自然就……”齐氏听了德琳所说,眉攒得更紧,不欲德琳再妄猜,索性把郁积的缘由先说出来了,“你爹做主,把你三妹妹许给威远将军、就是那李家庶出的三公子了!” 第6章 雁约(下) “把三妹妹许?!”德琳色变,她却不管什么将军不将军,她只知不能把容琳嫁给这样的人家,“娘,爹好糊涂,凭三妹妹的人才,嫁什么样的人家不行?怎么能把她许给……” “德琳!”齐氏也作色,“娘惯常觉着你是个能担事的,怎么反不如你三妹妹?”哪有为人女的反去责怪做爹的糊涂的?尽管她心里到现在也疙疙瘩瘩的、尤其是容琳低眉顺眼一个“不”字儿没说就那么把这桩事应承下来! “娘,您这话是说……三妹妹答应了?”一看齐氏点头,德琳呆眼,“娘,这……”她们可是堂堂的尚书小姐,何至于要这么委屈自己? “德琳,你爹原也不想你们姊妹嫁给不知根梢之人,”尤其还是千里远嫁,“可这亲事是太子起的头——他也不知从何处听说李家祖上曾与我们杜家有过婚约,皇上也过问了,你爹也是推不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如今不过是要臣去结一门亲而已,如何推拒? 德琳听到她母亲提到太子二字时便缄口不言了,心中忆起醉仙居中那人的形貌,暗暗冷笑:他竟有兴致做月老?那么他知不知这于他或只是一时起意,误了的却极可能是旁人的终身?多年不见,他的随性竟毫无所变! 谤言在舌尖滚了好几个来回,终究不能在齐氏面前造次,垂首低敛眉睫,德琳语声归淡,“既推不得,该许出去的当是德琳!”长幼有序,没有她这个为姊的待字闺中反把妹子嫁出去的道理,要真是个凤毛麟角的也还罢了,既是那般、那般难如人意的,又怎能让别个替她去承这雁约?尤其替她的还是容琳,她往后还有何面目去面对这个妹子? 母女连心,德琳无需再说齐氏已明了她的话外之意,只为人女的心思做娘的懂,做娘的为难之处却又哪是德琳所能预知?“按说,是该是你……”讷讷中,齐氏终忍不住叹息,“你已不止是杜家的女儿、爹娘却做不得你的主了!” “娘!”一听齐氏那似心灰意冷的口气,德琳忽觉得指尖生出寒意,开口竟抑不住带了点儿颤音儿,“娘,您这话是……” “你的名册庚帖已上呈宫中!”齐氏截口,显是怕再迟疑一瞬这话更说不出来! “娘——”德琳的脸失了血色,无力地叫一声,一张脸就似雨打后的梨花,唯剩下些惨白了,颓然中忽想到了前月家里来的画师,顿如醍醐灌顶——怪道三姨娘当时那么嘀咕想叫淑琳一块儿来留个影像儿娘都装做未听,只叫给她画了像,敢情那画师是皇家御用的!又难怪别后经年还会被人轻易认出来:那般纤毫毕现的画递上去,但凡留点儿心的,谁能认不出她来?可笑别人都跟她说到进宫的话了、她却一点儿也未想到这一层上来! “德琳,”齐氏握了女儿的手,不忍,“许没有那么糟,宫里不过是叫把名册递上去,各家暂不得自行婚配,也并未说一定就要怎样!”也正是存了“并非一定要进宫”这样的侥幸之心,所以才在一月有余中对谁都守口如瓶,若不是这节骨眼儿上出了李家求亲的事,又何须百般为难来告诉德琳原委、让她跟着一块儿忧心惶惶? “是……指婚还是选女史?” “听圣上身边的崔总管跟你爹说是给公主选伴读,要三品以上人家十五到十八岁的嫡出之女,京官、外官都在内,适龄的怎么也能也有三、五百人!”眼下光要了德琳还有另外几家女孩儿的庚帖画册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三、五百人齐聚宫中待选,”德琳微微冷笑,“真是好大的阵仗!” “德琳,”齐氏蹙眉,体谅女儿乍闻此讯的惊急慌乱,叹息一声,未加严责,“这是崔总管出于私交才偷偷告诉你爹的,宫里并未正式颁旨,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倒休跟旁人提起!” “我能跟谁说去?”德琳苦笑,还要说得明白些,齐氏却自顾接着方才的话道,“这事儿还没个定论,传出去了再有变论倒让人捡咱们的笑话!过后我寻个时机告诉你二姨娘、她明白是个什么缘故也就够了!” 她是一直想着要把容琳当做嫡出女儿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的,聊补当年她妹子为了她而无奈为妾的酸苦,谁知天意弄人,凭空冒出来的事不光不让她如愿,反连德琳都难免会被不知内情的人诟病了——人心晦暗她是知道的,听到与李家庶子缔结雁盟的是容琳而非德琳,只怕人人都会说她是心疼自个儿的女儿才把容琳推在前面、德琳也是薄情寡义才会让妹子代嫁,再无人会想到她们母女在其中有多少无奈不得已,“早知今日,真不如你及笄之后就把你嫁出去、那倒也免了如今的烦恼!” 齐氏是真觉得进退维谷——世人都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的道理,多少人家都觉得送女入宫邀得圣宠是“近水”、“向阳”的捷径,岂不知越是风光灿烂的后头越是艰辛苦涩,齐氏母女对此虽无亲历却有耳闻,要论本心,她们对深宫禁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况他们杜家还不需也不屑靠裙带之风来光耀门庭,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真要是被宫里把名表打回来,那可又是颜面无光的事,到那时,名声在外的尚书府和尚书小姐都免不了被人蜚短流长、指手画脚,要真那样了,又让人情何以堪、颜何以存? 如此思前想后,齐氏都说不好到底是愿还是不愿让德琳进宫了,患得患失中不觉就说出了泄气的话,德琳看她母亲愁眉不展,倒不能再放任自个儿的性子,有心劝她母亲,想了想却无从劝起,转念中倒想到了另一件事,张口就问了,“娘,三妹妹的事就是定论、改不得了吗?” 齐氏瞅着她,未全懂她是何意。 “既不是我,也自可不是三妹妹!”反正次序也乱了,就不能想个主意留下容琳? 德琳话说到这儿齐氏就明白了,先往珠帘外看了才回过眼来轻声喝止,“什么话都不想就说!” 既不是她、不是容琳,剩下的年龄相当的杜家小姐只有淑琳了,齐氏不能说自个儿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只听德琳说出来,还是吃一惊——世间多少事,说到底是可心知而不能明言的! 德琳对容琳、淑琳有亲疏,齐氏何尝不如此?可当家主事更有许多要考量之处是在亲疏之上的,这一层,德琳这样的女儿家怕一时还想不到!“此事也不光是你爹说,就我要从公心上论,也觉得只能落在容琳身上!她性子柔韧,又宽厚沉静识大体,就没有我们在身边,她也应付得了、不至有大的纰漏,若换了个人,你敢保能一帆风顺?” 说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实则打断骨头连着筋,嫁出去的那个要不能融入新家,不光自个儿受委屈,娘家也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到那时可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齐氏话说得含蓄,没单挑出淑琳来,德琳可已懂了爹娘是觉着淑琳的个性失于率直莽撞、不适宜远嫁到边塞节度使家,换言之,容琳是非嫁不可的了、除非忤逆上意悔婚——那自是万无可能的!虑及此,德琳默然,半晌方幽幽一叹,“这越出众的越不得好,还不若都做那庸常的反能落个平安!” 德琳的话透出灰心来,齐氏倒未觉得不入耳,跟着叹了一声才道,“这也是常情!好比寻常用的绫绢布帛,你是爱那新奇别致的还是粗糙暗淡不出彩儿的?” 德琳不语——这何须说? “自是都爱那别致的,”齐氏自问自答,“爱了是怎样?天天挂在眼前、捧在手心儿里看着?你也笑,可不是么,哪有那样的事?越是喜爱的越是先拿来剪了裁了好派用场、穿戴出去让人人夸赞一声!唯有那不出彩儿的才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动它的心思、搁在库房里头灰了、烂了的也是有的,可你说那绫绢要是有知的话,它会愿意怎么样?会愿意为了图个囫囵、避刀剪针黹之祸就甘为暗淡最终朽烂了事么?” 齐氏娓娓而道,似在闲话家常,德琳却听得微微动容,迟了一瞬才笑道,“娘打的好比方!微言大义,女儿受教了!” 齐氏原只是一时感慨,德琳如此却也令她欣慰,瞅着女儿笑了笑道,“这才像你该说的话!”看看天色也不早了,遂起身,德琳忙叫跟着齐氏的丫头进来伺候,自家也跟着送到院外,齐氏欲再嘱咐她两句,终碍着身边有人,只握了握女儿的手,一迳去了,德琳看着她母亲顺着树荫走远,犹站着出了一回神,良久才叹出口气,返身回去了。 第7章 闺情(上) 雁约的事很快就在杜家上下传开了,未出齐氏和德琳所料,果真有一个算一个,都纳罕为何是三小姐而不是二小姐——杜尚书和齐氏皆未跟不相干的人提及那李家公子的出身,故人人都在称颂节度使家和威远将军的名望声誉,据说三夫人还为这个到齐氏面前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明摆着是为这好亲事没落到淑琳身上气不过,齐氏也不多言,把李家公子求亲的帖子拿出来让她自看——三夫人是歌伎出身,认得些字不假,要真对着骈四俪六的帖子却就如看天书一般了,听齐氏说人家指名儿求的容琳,讪讪的不能为继,及至齐氏说要请她的娘家侄儿振轩费心、帮着筹措采办容琳出嫁的一应用物,方觉面上有光,不再聒噪不提。 三夫人尚且如此,底下的人更不必说,不过背地里再怎么说的热闹,到了德琳和容琳两位小姐面前却无不是尽力收敛、装作无事的:三小姐的性子人人有数,那是个看着疏淡温和、实则极有主见的,平日里对诸多事听而不闻视若不见不过是不愿计较,真触到她了,那俏脸一板、小姐架子一端,任你再是有头有脸的也当不了碰一鼻子灰!她平素里就不喜旁人对她说三道四,这一回又事关她的姻缘,女孩儿家脸皮儿薄,要是哪句话不相应让她不自在了岂不是自找难堪? 至于二小姐,看着是比三小姐随众爱说笑,可不知是天生成的还是齐氏夫人□□出来的气度,笑的时候固然是春风桃李的、不笑的时候可就让人在她面前不自觉就要躬腰垂眼,什么话揣摩过了才敢说出来!这一回,三小姐有人家了,反把她这个名声在外的姊姊晒在一边,怎么说也有些不尴不尬,再加上有管事大娘们从前说漏嘴时透出来的只言片语,似乎说二小姐在婚约上头是有过波折的,这两样加一起,谁还敢在二小姐面前提什么雁不雁、姻不姻的话? 有了这些因果,众人在德琳和容琳面前都有志一同地只字不提,两位小姐也乐得装作不知,算是落了个耳根清净。 只耳根清净不能当做万事皆无,那天齐氏走了以后,德琳心里疙疙瘩瘩的,当时就想着要去找容琳,却总想不好去了又能说什么,说“你别怨姐姐”还是“姐姐也是有苦衷的”?怎么说都觉得是不伦不类的,只得不了了之,过后反是容琳先来找她,见了面两姊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是有话要说,一看姊、妹也象有话说,于是不约而同请对方先说,一谦让,就都失笑,继而彼此看看,都叹了口气,还是容琳先摇头道,“二姐姐,不需说了。” 德琳不是拘泥的人,一看容琳眉目平和、毫无嫌隙,真就不再说了——那时候德琳小姐还以为容琳是知晓了原委才如此豁达,却不知竟是错会了容琳之意。 容琳这么说原是不想德琳费心劝慰她,所以才先出言封拦,至于长幼次序的事,她压根儿就未想过:容琳心里早就认准了德琳小姐的风采人物必得有更出众的相匹配方不算辱没,是以毫不觉得李家求亲会与她这二姐姐有什么瓜葛!既想都未想过的事,她又如何会计较? 两位小姐想在两杈儿上,事情却也就那么囫囵过去了,不过所谓纸包不住火,容琳小姐后来到底从二夫人那儿听说了德琳要入宫的事,讶然怔忡,待要细问,却有别的事岔开了,过后终究忍不住去找了德琳,“二姐姐,你是怎么想的?”头两年亲族里就有人玩笑说该把二姐姐送进宫去、凭她的风采人物足能令六宫失色,二姐姐背地里还说那些人庸碌俗厌,如今怎么又应了人家的话去了? 德琳经过这些日子早理好了心绪,现看容琳小姐为她而失了素日的镇定,心生感激,面上却只做寻常,“那应下李家的事,你又是如何想的?” “那是不一样的!”容琳不欲在自个儿的事上多费口舌,“女儿家终归要嫁……” “嫁与谁却是不一样的!” “这个自然。”容琳垂睫,再抬眼时倒也不欲矫饰,“李家的事由不得我选:皇家的旨意在那儿压着爹娘,二姐姐说我能如何?”认真看了德琳,却见她姐姐面上正露出些古怪的笑,不由诧异,“二姐姐,你?” 德琳笑意依然,轻轻点头,“我也是无路可选。”目注容琳,清清楚楚地又加了一句:“你是如何想的,我便是如何想的。”容琳的意思是不能陷自己的爹娘亲族于不忠不义,哪怕自己憋屈些也要顾全这一条,换在她身上,她又何尝不是因此才默认了进宫的安排? 德琳小姐话说到这个地步,容琳小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呆看着她姐姐的如花容颜,想到这诸事顺遂的杜家小姐以后恐怕不得不谨言慎行,闹不好还要学着察言观色、仰人鼻息,一时怔忡无言,末了还是德琳小姐先回过神,对她摇头道,“别费心思了,你我之间……不需说了!”后一句正正是容琳小姐前些日子才说过的话! 容琳这时候确不知说什么才合宜,默然片刻才勉强笑道,“怪道那天说起给你庆生的时候你说那样的话。”二小姐说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和姊妹一处过生日了,容琳以为是指她要远嫁的事,没接话,哪想到德琳的感叹另有深意! 姊妹两个这时候都想到共聚的日子不多了,嘴里不说,闲暇里走动得可就频了,四小姐淑琳有两次来找容琳,都看到她和德琳小姐在一起,也不知说些什么,一看她来,现转换了声气,说起玫瑰有刺牡丹无香这样的闲话来。淑琳小姐也不是个憨实的,自然看出了端倪,等绿菱送了茶出去就对容琳小姐撅嘴,“三姐姐,我算看出来了,你心里拿二姐姐还是比拿我亲近!” 四小姐的口无遮拦不是一回两回了,容琳和德琳都早有领教,容琳见惯不惊,只把平底花口的果碟子递过去,“呶,你爱吃的玉枣。” 淑琳不想就这么被堵回来,翻着眼儿睨她三姐姐,偏不去接,德琳在一旁看了,好气好笑,作势对容琳摇头道,“三妹妹,你快放下吧,她心里认准了你跟我好,怎么还会要你给的东西?别说是玉枣,就算是金枣她都不待看一眼了!” 德琳边说边自去碟里拈了枚枣子,却不待收手已被人夺了去,四小姐一手端碟子一手把枣子往自己嘴里送,一边还能皱着鼻子跟德琳使劲儿,“三姐姐都说是我爱吃的了,你做什么来抢?” 德琳看看她,并不答言,只擎着腕子把衫袖抖了抖,露出两只手来,若无其事地交互着拂了几拂手指,仅这一下可就叫淑琳涨红了脸,“二姐姐,你做什么,我手上是有灰还是有泥?你倒用得着那么扑落?” 眼看淑琳气得要跳,容琳无奈,赶紧把她按坐下来,提点着道,“二姐姐是特为跟你闹着玩儿的,你怎么还真上她的套?” 淑琳将信将疑,一看德琳闲闲地看着她的模样,醒过点儿味儿来,悻悻地哼了一声,还不等说什么,德琳可又抢了先,“三妹妹,你快不用想法子圆了!你越这样,她越认准你是跟我好的、在偏帮着我呢!” “二姐姐,你快少说一句吧!” 容琳叹笑,先拦住了德琳,转过头想再安抚淑琳,四小姐可自己坐回去了,也学德琳的样子,闲闲地摇着团扇,“三姐姐,你让二姐姐说吧,她这时候越撩拨我,往后她可越没地儿后悔去呢!” 她说得十分笃定,两位小姐纳罕地互看了一眼,想笑可又不敢,德琳使眼色不让容琳开口,自家装出顾忌的样子,“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你却说来我听听!” 她装出的忐忑倒也是煞有介事,淑琳信以为真,于是得了意,乜斜着她姐姐道,“你要我说我便说么?我为何定要听你的?” 德琳小姐笑道,“我倒不是硬要你说,不过是怕你话说得太满,过后不好收拾,故要你说出来帮你估量一番罢了,你却不领情!” 德琳小姐笑语晏晏,容琳小姐看得暗暗称奇,心道二姐姐平日和淑琳并无多话,今日不知为何却像饶舌的了。她心细如发,蛛丝马迹都看在眼里,淑琳小姐却未察觉,一门心思想着要德琳无话可说,故德琳话音甫落,她便仰脸儿梗脖儿地道,“才不是我话说得满!等三姐姐走了你可就知道我说的没有错了!” 第8章 闺情(下) 容琳一听好好儿的话竟转到自个儿身上来了,不由挑眉,奇道,“四妹妹,这怎么又扯上我了?” 淑琳笑道,“可不就得说到你嘛,三姐姐,唯有你出阁了,二姐姐才会知道我的好——现在她只顾和你好,得便儿就调理我,你要走了,家里再无人做伴,她可不就得想法子笼络我了吗?!那时候是她来求着我要跟我好,我要是记她的仇、偏不理她,你说她可上哪儿后悔去呢?” 她说得洋洋得意,容、德两位小姐都料不到能听到这么番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德琳小姐对容琳摊了摊手,意思是懒得再跟这宝贝妹妹理论,容琳小姐看了莞尔,对淑琳道,“四妹妹,你说得很是!只这样的话藏在心里就好,你说出来了,二姐姐就有了防备、偏不去找你,那你还怎么拿乔呢?” “三姐姐,这你就不懂了!”淑琳笑得胸有成竹,“她不找我也没有别的法子!难不成她要和五妹、六妹她们这些刚会念《千字文》的往一起凑么?” “四妹妹,你真是有心!”德琳叹了一声,瞅着杏眼桃腮的异母妹妹,似笑非笑,“你竟连这都替我想到了!” 容琳“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淑琳却不笑了,非但不笑,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二姐姐,我那也是在替我自己想!” 她这话又是突如其来,好在她的性子不需人追问,自己就全说出来了,“二姐姐,你不用怕,我说你的这些话,你一样可以用在我身上——三姐姐要嫁了人,你和我都是落了单的!我还不比你和三姐姐,绣花看书都能过日子,我是最爱热闹的,要是……” “要是我不和你作伴,你怕就要把自个儿闷死了,可对?” “正是,二姐姐。是以……” 是以怎样,淑琳小姐不再说下去了,眼瞪了两位忍俊不禁的姐姐,冷笑,“你们两个且不用笑!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们一定是想说这四丫头真是痴傻、说着说着就把自个儿的底细兜出来了!岂不知我这是特为说给二姐姐你听的,让你知道我也就这么点儿算计,倒用不着你去费心琢磨我是不是还在打别的主意!再说到底,我也不是硬要跟你结交,不过是这回三姐姐的事让我觉得姊妹不比兄弟,说不好哪一天就分得再也看不着了,那在一起的时候何不好好处着、日后也能有个念想?可是我是这么想,却不敢强求二姐姐你也是这么个心,你要就是不喜见我,那你也大可告诉我,我以后保准离你远远的,省得整天看你不冷不热的一张脸!” 她是真恼了,话说得又快又急,容琳先还怕德琳脸上下不来,想着要在中间缓一缓,不料德琳只是微蹙了眉看淑琳,直等她停下嘴来才隔案把茶盅子往她跟前儿推了一推,“不用抿口茶润润喉咙?” “你!” 淑琳被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噎得差点儿一口气儿没上来,瞪着二小姐月华般莹润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德琳小姐任她看,半晌才慢悠悠地道,“谁说我不喜见你的?” “这还用谁说?”淑琳也觉出二小姐今日是不大一样的了,只顾不上细究,“你从前待我是什么样、这两年待我又是什么样,你当我是木石人没有心肠的?”话说到这儿想起了什么,有些不自在起来,被德琳和一旁的容琳诧异地盯着,已经收不回去,只得期期艾艾地道,“我不能说自个儿的娘没有错处,可……,可二姐姐为这个就远了我,我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也是不服的!”她又拔高了声气。 “谁说我远了你?”德琳瞥了容琳一眼,不要她打岔,端正了身子对着淑琳道,“你从前三不五时就找我玩,二姐姐长二姐姐短的,这两年又是如何?你自己想有多少日子没到我那屋里去了!今儿个要不是在你三姐姐这儿,我怕也看不到你!那到底是谁远了谁,四妹妹你说给我听听可好?” 二小姐话说到后头听着都是轻言慢语的了,淑琳却渐渐抱了愧,欲待解说,却总不能说是自个儿的娘不教她和德琳来往太多的:三夫人说她也是“双姝”之一,凡事该有自个儿的持重,总跟在别个后头看着就像别个的跟班随从了,白辱没了自个儿的名声——淑琳原是不赞成这话的,架不住三夫人天天耳提面命,况后来觉着德琳待她确不如前,心自然也就淡了,不料今天听德琳提起来,虽觉冤屈却难以自辩,一时红了脸,讷讷难出一言。 淑琳含愧不语,容琳却是旁观者清,明白淑琳说的确是实情,德琳不过是凭急智和口舌之功问住了淑琳而已,只是她并不点破,只在淑琳走后轻轻叹了一声,“二姐姐,四妹妹也怪不容易的!” 德琳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那谁又是容易的?”一看容琳变了脸色,只得微微叹气,“罢了,菩萨!自个儿的吉期眼看着近了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 “要真是‘闲’事我可就不操这心了,”容琳略低了眉眼,“我们都以为四妹妹是贪玩爱闹的孩子心性、心里不装事儿,可你听听她今儿说的话!能想到姊妹终归是要分开的、能在一块儿的时候就该惜福,她说的可不是道理么?细想想以后真天南地北了,姊妹间就是想寻些别扭都够不着,那如今还有什么可治气的呢?” 德、容这一向都是小心避开“分离”两个字的,今被淑琳点出来了,再要避忌就显得矫揉造作了,那自然不是德、容二位的体性,是以容琳一提,德琳也就说了实话,“你当我不知道这个?要不是想着你就要走了,我说不好什么时候也得离了家门儿,到时候单撇下她一个,你以为刚刚儿我有兴致跟她闲磕牙?” 容琳闻言恍然——怪道她觉得德琳今日待淑琳与常不同,只是她还不等开口,德琳先有话说,“菩萨,你不用想着拿高帽儿来套我!我这也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却不是真有那尽释前嫌的雅量!我和四丫头怎至于到今天你是知道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顶多能说往后不给她冷脸,别的可什么都不敢说,你可别为了她好过就来为难我!” 德琳拿出拒人千里的样子,容琳却融融地笑了出来,看着她姐姐轻声道,“能听到二姐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先替四妹妹谢过姐姐了!” 容琳是深谙德琳的禀性,明白她肯这么说便一定会照拂淑琳的了。果然她没有看错,那日以后德琳对淑琳的言语态度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大不同,淑琳自己却是有感觉的了,背地里悄悄对容琳嘀咕道,“三姐姐,你说是不是那天我那番话把二姐姐唬住了了?我怎么觉得她这以后待我亲和多了、不再像对两姓旁人的了?” 容琳听了轻笑不已,点着淑琳小姐的鼻头嗔道,“你呀!她那是心里有你才会把你的话听进去!不然你看她什么时候被旁人唬住过?现在她待你好,那你待她也亲近些,一来二去的不就都好了吗?” 淑琳仔细想了想,点头,紧接着脸上却露出落寞来,“三姐姐,我现在跟二姐姐好了,你却要嫁人走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和二姐姐好呢!” 她是至纯的心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容琳却险被她一句话招出眼泪来,忙提起别的话来岔过去了…… 只是话能岔过去,该来的事情却躲不过去,九月初九,杜家三小姐杜容琳嫁与威远将军李昊琛为妻。九月十二,新夫妇归宁。九月十六,因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回到平卢,李昊琛夫妇启程离京,曾经朝夕相处的杜家姐妹自此天各一方,令她们万幸的是别离之日能又见了一面,在她们谁都没想到的地方…… 第9章 长亭(上) 九月十六,帝都郊外,云横秋空,风过旷野,三两座驿路闲亭此时都被锦帷遮掩,环伺着内中一座堂皇的野地营帐,衣甲鲜明的皇家侍卫分列其间,一个个看起来如泥塑木雕的,却无人怀疑若真有人图谋不轨的话他们立时就能变成疾鹰脱兔。一派井然中,立于营帐前的三位民间装束的年轻人看着便醒目而突兀了,其中一个穿浅蓝圆领直裰、戴同色文士巾的少年公子偷眼环顾四下里的阵势,多少生出悔意,“二姐姐,要不咱们回去吧?”是易服的杜家四小姐淑琳。 一直如站在自家花园般雍然的德琳小姐闻言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无奈,“这时候才想走已经晚了。”移目去看一旁默然肃立的振轩,后者正殷殷望了帐门,不由暗暗叹息了一声——兄弟们一早都去给容琳夫妇送行,她们女眷只能在家中听候消息,正惶然空落的时候,淑琳急急地来了,说是她表哥振轩打听到太子要在郊外长亭为威远将军夫妇饯行,要是快些,兴许能赶上再送他们一程! 德琳乍听一喜,待反应过来是谁在送行就迟疑了,淑琳却不由分说,“二姐姐,你不用掖着藏着的了,三姐姐出嫁那天,是谁哭得妆都花了、过后连饭都没吃?三姐姐这一走还不比她出嫁,以后就真是天隔地远了,我这心里想起来都象被掏了个洞……我就不信二姐姐你比我好过!”看德琳还犹豫,急了,“二姐姐,你要是怕大娘过后责怪你,我就说是我的主意!错过了今天,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三姐姐、你就不怕以后会后悔?” 德琳小姐被她这一说,倒是下了决心,于是她、淑琳、振轩就这么打后门出来奔了郊外。 按照德琳在路上的打算,他们是预备远远地看着,等太子他们走后再露面与容琳话别,却不知他们实在低估了皇家的势力:离着长亭还有二、三里地,就有侍卫拦住了他们的车驾要盘查!怕会被驱逐,德琳小姐只得据实以告,侍卫们却不肯信,淑琳和振轩都急得恨不能赌咒发誓了,还是德琳小姐灵光突闪,取下头上家常的发簪请侍卫拿去向帐中人禀报,说威远将军夫人看过了就知分晓——那发簪上嵌着颗天意子念珠,是二夫人向高僧求来给她们姊妹每人一颗增福添慧的,容琳断无认不出的道理。 侍卫进去后一时未出来,旁的人全都戒备十足地看着他们,尤其是打量淑琳的眼神,皆都透着古怪——淑琳为了博她三姐姐一笑特意打扮成了容琳平日出游时的男装模样,言行举止却未加掩饰,露出来的全是女儿娇态,如何能不令人侧目?只是她不知原委,光觉得被人盯视吃不住劲儿,不由靠向德琳想打退堂鼓了。 德琳这时候已预备好要无功而返了,却见帐帘一挑,有内侍一叠声地宣了出来:“请威远将军夫人姐姐进帐!” 这一声宣实在是不伦不类得很,淑琳听得愣怔怔的,被德琳轻轻一拉才回过神,忙挽着她姐姐的胳膊跟着进帐,浑然不知她那样的装束挽着德琳小姐同行看在旁人眼里有多诡异! 锦帐里人不多,闪目之间德琳已经看的分明:除了三小姐容琳和她的夫婿,还有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年纪形貌与威远将军李昊琛相仿的当是他的兄弟李昊瑱,另有一个暗白面皮、衣衫略嫌厚重的人不知是什么来历。几个人或清逸或英武,全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人物,却谁都盖不过帐中另一人的风华! 那人一身黄玉色的丝织罗衣,金线织就了暗纹山河图案,平顶束发金冠下,剑眉重睑,眸深鼻挺,那种卓然不群的气度令人见而难忘,正是醉仙居中与德琳有过一面之缘的当朝太子元成! 看到德琳三人进来,帐中人似多少都吃了一惊,元成眼扫过德琳左右的“男子”,不易察觉地微蹙了下眉,却听威远将军夫人容琳先嗔责出声,“四妹妹,你太也胡闹!” 帐中人交换眼色,这才知与德琳小姐把臂而行的俊秀少年原是个俏丽女子。莫说,两个人一个着女装明艳不可方物,一个着男装自有清奇出尘之处,两相比照,直令人叹“京城双姝”确非浪得虚名而是实至名归了! 众人暗暗叹赏,淑琳却为轻易被容琳看破了乔装不甘,拉着容琳就要跟她撒娇弄痴,却见德琳的眼风儿过来了,四小姐醒及这是在哪儿,忙收敛了,跟着德琳的暗示恭恭敬敬地给那罗衣金线的人跪了下去,“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人行礼如仪,帐中人都觉理该如此,却听有人楞笑了一声,“起来吧,怎么如此恭敬了?”太子元成。 他这话听起来实有些怪异,李昊琛猛然抬眼,凝目看他,元成心中警觉,面上却笑意和煦,极是无辜地面对了李昊琛,口中却对德琳三人说话,“你们是威远将军的亲戚,本王面前该有礼遇!”他说得十分冠冕堂皇,就差没在额上镌出“正大光明”四个字来佐证清白了,李昊琛微哂垂目,却未再说什么,倒是他兄弟李昊瑱眼看着德琳小姐后知后觉地叫起来,“哦,你就是那位、那位醉……”那位醉仙居中和太子品茶的杜家小姐!咦,他何德何才,竟能先后看到三位杜家小姐的男装模样?(昊瑱与容琳的相识参见《庶出》之“错认”一节) 见德琳有些愣怔地望他,显是对他并无记忆,昊瑱好心地欲加以说明,却被李昊琛从旁横了一眼,沉声道,“昊瑱!你跟谁说话呢、这么大呼小叫的?” 昊瑱是个爽直磊落的,被他哥哥这么一说,真以为是自己的高门大嗓不合宜,呵呵一笑,对德琳拱手做了个揖也就罢了。 元成打昊瑱开口就在留意德琳的反应,见她明明是懵懂诧异的面上却还是一派雍容,不觉就在唇边逸出抹笑来,只是眸光微一闪即移目看了别处——他以为他这瞬间眉眼没有人理会,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旁的李昊琛早把他的异样看在眼里,目光在他和德琳小姐之间来回一扫,约略想到了什么,于是抢在昊瑱说出“醉仙居”之前把他的话挡回去了。 这都是一霎那间的事,淑琳和振轩忙着跟容琳叙话,丝毫未察觉,唯一一个事不关己的就是那衣衫厚重的年轻人,此刻正来回看着众人欲理清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根本无暇他顾,是以昊瑱大有文章的话就那么被众人忽略了。 德琳小姐还在暗自思忖为何妹婿的兄弟像是见过自个儿的,元成却已若无其事地把众人招呼到一处,为他们重新作了介绍——德琳这时才知那面生的年轻人是户部徐侍郎的公子徐兴祖,因身体羸弱并未出仕,却精擅笔墨音律,因而在太子身边充当了个清客、舍人之类的角色,德琳看他年纪是长过自己的,便带着淑琳给他见了礼。 振轩是听过徐兴祖的才名的,不期得遇,很有些惊喜,见礼时就说出“荣幸之至,相见恨晚”的话,那徐兴祖似听得颇为受用,边回礼边斜目去瞥昊琛兄弟,眉目间很有些骄矜自得的意思,德琳看了心道这人未免轻浮了些,见振轩与他言谈甚欢,遂自去跟容琳、淑琳说话儿了。 淑琳先已得了德琳的告诫,这时候不提离愁而只说些春风秋雨的闲话,恰有太子赐予容琳的两羽信鸽在侧,姊妹们围着它说东谈西,加之元成不时在一旁插话,帐中气氛便像是宾主尽欢的了,直到内侍在一旁小心提醒,“殿下,近午了……” 元成闻言皱眉,一旁的昊琛淡笑,“太子,臣该启程了!”元成定定地看了他一瞬,长笑起身,“好啊,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一击掌,早有内侍捧出金杯银壶,元成亲执壶倒酒,递给容琳和昊琛,自己也端了,“威远将军,薄酒一杯,祝贤伉俪旅程平顺,早传佳音! “臣李昊琛谢过太子!”看起来总是冷冷的威远将军此时似也有些动容,执酒在手和元成相对一仰而尽,这才侧目去看身畔的容琳——容琳正象端了千斤重的东西似的把酒凑往唇边,德琳、淑琳姊妹都知她是不胜酒力的,然太子赐酒又不能辞,于是都不无担忧地看了她,替她为难,却见昊琛一言不发伸手握过她的手擎到了自己嘴边,就着她的杯替她把酒喝了!众目睽睽之下,容琳窘得红霞上脸,元成更是骇笑起来,“昊琛,她的酒与你的酒味道不一样吗?” 被他这一打趣,容琳的脸更快赶上火焰山了,强作未听自回头对德琳道,“二姐姐,你们回去吧,我,要走了,轩哥,你回去时驾车小心!” 德琳和振轩还在刚才那一幕里未回过神来,此时未及回言,有人替他们答话了,“弟妹尽可放心,令姊、令妹的安全都在我身上,过后我自会派车驾护送他们回尚书府!” 元成这一声吓没吓住旁人可不好说,德琳却是头一个失色的——不是为那句“弟妹”的称谓,她已听容琳说过太子和昊琛有金兰之谊,太子要依民间的通例这么叫一声只能说他礼贤下士,说不出别的,只他要派车驾送他们那却是万万不可的,“谢太子好意!只是我等轻车熟路,不必劳动太子费心!”她施礼婉拒。 “不过是顺便之举,谈不上劳不劳动,尚书小姐不必谦辞!”元成挥手,帐外的日影洒进来,他微微眯了眼,光影里,无人看出他此时眼中是怎样的光采。 第10章 长亭(中) “谢太子体恤!”德琳正色,“太子国事繁忙,愚姊妹不……” “尚书小姐怎知我国事繁忙?”元成含笑,语声蔼然。 帐中无人应声,神色却各异了,唯有太子如常,还是笑意温煦,“尚书小姐坚辞莫非是信不过本王的诚意吗?” “德琳不敢!”德琳垂目蹲身行礼,避开了元成有些迫人的目光。 元成俯看着恭谨行礼的女子,似大感意外,只是眸光一暗一明之间,已然又是笑面,“既如此,那你就从命吧!”转首回顾,已有内侍上前来引路,元成当先而行,众人皆随着他出帐,容琳落在最后,忐忑地望了德琳:“二姐姐?”二姐姐和太子是旧识么?为何他们言来语去间象大有玄机的?且看太子的声气,依稀像是不悦的了,二姐姐可有所觉? “无事。”德琳抚慰地对妹子笑了笑,携了她的手随在众人身后。目光无意中落到领头那人的身上,心竟窒了一窒,模糊觉得那器宇轩昂的背影怕是从此就要矗在她面前,躲也无处可躲了…… “尚书小姐还在想着要怎么回拒本王么?” 威远将军夫妇一行的车驾已经没入苍天荒原交界处,长亭送别的人还无返城的意思——内侍来请过元成的命,名唤李申的中年内侍总管先发了话,“急什么?殿下难得出城,正好体察一番郊外民情,且等把营帐都拆撤了再来请殿下登车不迟!” 那李申似是极知太子心意,他一番话说出来,倜傥的太子殿下仅是笑笑地说了句“你想得倒周到”便无二话,显是默许了他的安排,于是众人又都回了大帐。 太子不急于回宫正合振轩之意,借机向那徐兴祖请教一些文章上的事,徐兴祖并不倨傲,不光一一作答,还自动说起些名人轶事,旁征博引极是生动,连淑琳都听得兴致盎然:容琳、德琳两位小姐对徐兴祖的观感皆不甚好,容琳走前更告诫淑琳过后要给振轩提个醒儿、让他最好少和徐兴祖来往。淑琳一见两位姐姐都那么郑重其事,不敢轻忽,索性寸步不离跟着振轩,听他们两人都说些什么。后来徐兴祖说得兴起,邀振轩到偏帐铺排笔墨以作诗词酬和,她也跟着过去了,生怕振轩不留意会吃了徐兴祖的亏,如此一来,就把德琳单留在大帐里和元成相对了! 德琳对那李总管的话是将信将疑的——她却不信人烟杳茫的郊外有何民情可供体察!心中虽有警醒,还是想不到元成会开门见山来那么一句,一时不得更好的主意,不自主就先俯下身去,“德琳不敢!” 德琳是顿了下才回出话来的,元成看着略显仓惶地行礼的人,斜挑了眉眼,“不敢?那是说尚书小姐心里还是不情愿的了?” 从德琳说不用他的车驾,元成便一口一个“尚书小姐”,德琳不敢说这是不是含了讥刺的,要换个情境,她并不至落了下风,只是今日不同往时,她除了避过他的锋芒并无良策,“德琳并无此意,殿下明察!”不管是出于一番好意还是单为了证明君王的一言九鼎,他是断不会收回成命的了,她亦打消了做徒劳之争的念头。 “果真么?” “殿下面前不敢虚言!”元成未说免礼,德琳不能起身,再福了一福,倒已是素日的大气从容。 元成却皱了眉,笑道,“起来吧,怎么忽然就如此多礼了?” “谢殿下!”德琳又行了礼才起身,袖手端立,面色沉静,象并未听出他意有所指。 元成本欲相扶,见她如此便把伸到一半儿的手又缩了回去,微蹙了眉峰,“你果真是杜德琳么?” 德琳诧异抬眼,正对上元成像是高深莫测的脸,不便再回避,只能强自镇定,“殿下何出此言?” 元成细细地看了她一阵,慢悠悠地开口,“闻说尚书小姐有敏慧之名,如何会不明我‘何出此言’?” “德琳愚钝,恳请太子殿下明示!” 德琳又一次恭谨弯身,元成挥手,“免了吧!”炯然双眸中隐隐有了丝疏离,“从前该见礼时你颇有些‘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风骨,如今却转而信奉‘礼多人不怪’了吗?”他摇头,微哂,“还是,本王原本就看错了人?”多年来他总以为她是与众不同的,看她今日的种种应答却并未脱却寻常窠臼,莫非竟是多年前的记忆出了错令他高估了她? 元成此时笑意敛去,人虽还和德琳近在咫尺,却已然象是居高临下的了,德琳被他问得心中一凛,略转念,小心地回他最初的诘问,“回禀殿下,斯时德琳年幼无知,行事言语间难免有所冲撞……” “是么?”元成漫声,打量德琳的目光愈加清冷下去了,“那醉仙居的一面又怎么说?莫非尚书小姐的意思是那日依旧年幼无知、今日突然就年长知事?那敢问尚书小姐如何才能变作吴下阿蒙?”。 “殿下说笑了!”德琳无声叹气,三国时的吴下吕蒙能三日不见、令人刮目相看,她如何能当得起这句批语——无论他此时用这个典故是为了褒她还是贬她!“醉仙居中的邂逅太过突然,德琳一时失措,若有冒犯之处请太子降罪!”她当日不见礼是为他所允了的,过后他赐茶也当是并未介怀,今日忽以旧事相责,她也莫可奈何。 德琳以为她把腹诽掩饰得很好,未被外人所见,岂不知她眉尖的轻轻一蹙已落在金线罗衣的人眼里,再听到她嘴里无关痛痒的那么一句,元成本已沉寂的眸光就微微一闪,继而变得深邃起来,从眼睑下审视着德琳,他漫不经心,“是我说笑么?我却以为是尚书小姐言不由衷在先!” 他未改对德琳的称呼,但许是未再以“本王”自称,口气听起来竟与此前截然不同,德琳是一直小心防备着他会再有什么更刁钻的责难的,不意他却柔和下来,满心诧异,一时就接不上话,元成看她忽然语塞起来,大感有趣,墨亮的眸子盯着她,好声好气地道,“八年前的时候你敢跟我对嘴对得不亦乐乎,怎么这些年人长大了胆子反而小了呢?” “德琳当时无知……” 德琳话未说完——被元成摇手止住了,他笑笑地看着她,一副看穿了她的模样,“不觉得又绕回你方才的话上去了?” 德琳一想,确是如此,自己也觉得好笑,况且元成都这么说了,她要是再一味虚言推搪倒像是惺惺作态的了!“殿下,德琳今日‘多礼’与胆识无关,不过是身份使然!”既是他要一再追问,她就直陈原委好了。 “什么身份?” “殿下是储君之尊,德琳是臣下之女,伦理纲常,德琳都应当谨遵礼法!” “你又不是今日才知我是储君!” “但殿下唯有今日是直接以太子身份示人!” 德琳一语既出,帐中两人一时无话,元成脸色略变,片刻后才扯了扯唇角,“德琳小姐之意是你要恭敬以待的是‘太子’这个身份,却不是我这个人本身?” 德琳无言,默默俯身为礼,却听几案后的人轻笑了一声,“还好!” 还好? 尽管元成的声音听起来确像是愉悦的,德琳却不敢就信,只是她来不及探问——内侍匆匆入帐,“启禀殿下,平卢李昊瑱求见!” “李昊瑱?”元成诧然,他不是和威远将军夫妇半个时辰前刚离开长亭的吗?为何去而复返?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与《庶出》重合的故事到今天就告一段落了,此后太子和德琳将是绝对主角~ 第11章 长亭(下) 内侍挑帘,李昊瑱旁若无人地大步而入,身上、脸上似乎还蒸腾着汗气,元成此前一直都是闲散地踞坐于案后,见此不光人坐正了,连神情都肃然了,行完礼的昊瑱一看他像是眈眈相向的,倒吃了一惊,“殿下?” “昊瑱,何事?”元成不答反问。 元成的声音虽沉却极是镇定,一双利眸审视着昊瑱,精光熠熠,昊瑱被他盯得发愣,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家,醒觉是自个儿的风尘仆仆令人误会了,不由得笑出一口白牙,“殿下休怪,我不过是来报个讯儿!” 他这一笑令帐中的气氛顿缓,回过神儿来才让人觉得他急惊风似地冲进来的那一下挺欠抽的——看起来像大事不好、广厦要倒似的!元成瞪了他一眼,“说!” “我三哥让我来禀告太子一句话,是我小嫂子跟他说的!” 昊瑱笑呵呵的,德琳一听他提到容琳,不自主就集中了精神,关切地听着,元成瞥了她一眼,依旧看着昊瑱,“什么话?” “勿忘归簪!” 昊瑱这讯儿报得很好,四个字一字不差,确是容琳和李昊琛所商定的,并且他口齿清楚,声音洪亮,断无叫人听不清或听岔了的可能,只是他这话一说完,帐中原有的两个人可都象没听明白的:德琳小姐微低了头,仿佛这话与她无关,元成太子面无表情,眯眼看着他,象在估测他有多高! 昊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亲家姐姐以簪为凭求见,他亲眼所见内侍是呈给了太子的,要说亲家姐姐人在帐外不知其下落尚有情可原,为何太子也象不知那回事的?看来他真象小嫂子所担心的是忘了!昊瑱轻易得出结论,想着要提示元成一声,却还不等开口,先被元成拦了话头,“你说是威远将军让你来传话的?” “是!” 元成无语,昊瑱看着他难辨喜怒的神色,隐隐觉得三哥好像是捅马蜂窝了,正回想会是哪儿出的岔子,却听元成蔼声,“昊瑱,回去告诉威远将军,说我多谢他了! ” 元成语调平顺,昊瑱却莫名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元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有话说,“你让他无事时找出七尺湖宣纸,再磨上一缸子松烟墨,尽可量地画一条大蟒,然后再用细狼毫一笔一笔地给它画上千百只腿脚……” 昊瑱起初还很认真地听着他吩咐,听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殿下,那不成画蛇添足了吗?”猛然醒悟过来,结舌,“太子,你是说……说我三哥他画蛇添足?” “本王是说他多事!”元成没好气。 “臣遵命!”昊瑱虽爽直可不愚笨,听到元成猛地提高了声音情知再杵在这儿不会有他的什么好果子吃,利落地行了礼,转身便如他来时一样,一阵风般地出去了,倒是跟着他进来的李申心中叫苦,心说四将军你倒乖觉,想溜你就溜吧偏还说什么“臣遵命”,太子爷哪下令了、下什么令了你就说遵命?不敢去看太子被怄成什么样,他紧跟在李昊瑱身后倒退着出帐,生怕迟一步就被元成抓了替罪羊! 眼见不速之客捅完娄子就脚底抹油了,元成也无可奈何,只是都被人说到要归簪了,他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希图蒙混过去——他还真没看错那对夫妇,一样的细致入微、心思缜密,怎么就看出还是猜到他会存了爱屋及乌的心要昧下那支簪子?看一眼象事不关己的德琳小姐,他自袖中擎出那嵌着颗天意子的亮银簪,“你想要回去么?” “听凭太子决断!”德琳微微俯身——簪子是她的,若他诚心要还,又何须问她想不想要?若他不想还,她越是想要回来他岂不越是可以变着法儿的为难她?不若由他去吧,看他会如何再见机行事好了! 元成是好整以暇等着德琳会婉转求簪的,却不料她会是如此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怔了怔,不觉就露出抹兴味的笑,“钗环簪珮都属不能私相授受之物,德琳小姐如此随意就不怕有失谨慎、遭人诟病吗?” 他言辞极是恳切,德琳听得苦笑不已,所谓又装巫婆又装鬼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了,“德琳并不曾私相授受,又何至于遭人诟病?” “是么?”元成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以发簪轻叩着手指,以同样意味深长的眸光目注德琳,就差没明白地问出“那你的发簪怎么会在我手里”了! 德琳坦然地任星眸朗目的人盯着,谦恭微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土地没有不是属于帝王的,水陆生活之人也没有不是帝王之臣属的,天下都是帝王的,一柄小小的发簪又何能例外、就算它在帝王之手又有何可被人非议的呢? 对于《诗经》中的句子,元成耳熟能详,但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为了一支簪子而借着《小雅?北山》来说话,忍了好几忍,他终于忍不住长笑出声,“好一个敏慧的尚书小姐!本王要说瓜田李下,你却硬给转成江山社稷!罢了,再纠缠下去倒像是本王的襟怀不够坦荡了!”垂目瞥了一眼手中的簪子,他扬眉招呼那风华雍容的女子,“前来。”他不是强取豪夺的人,无论对物还是对人,既不能据为己有,那就大方些物归原主。 德琳猜不透元成意欲何为,只是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洒脱无惧的了,这时候不能再露了怯,于是她依言上前,按元成眼光的指示在他身前两步站住了,一看他抬手,忙蹲身行礼,欲接过他手里的簪子,元成却手一缩,对她摇头,在她还愣怔着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元成已探身向前,稳稳地把簪子插进了她的发髻里。 这动作委实太过亲昵,德琳又惊又羞,瞠目瞪着元成,元成却像无所觉,犹自左右端详着她,似在验看发簪插得好不好,德琳在他的若无其事里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末了只得垂下长睫,默默地行了个礼起身退后。 眼看着她露出前所未有的别扭神气,元成撇唇而笑——还簪于她的发髻虽不过是一时兴起的举动,能看到她失措可也算意外所得了:他固然不喜浅薄的女子,过于深沉的却又未免无趣,她此时的样子才是刚刚好,“怎么,不高兴我把簪子还你吗?”他略带戏谑地望了垂睫敛眉的女子。 “殿下说笑了!”德琳抬眸,面容平静,声音平板,元成一怔,灼灼双目盯着她细看了看,德琳微蹙眉,垂眼看了脚下,元成恍悟她方才的脸红并非因为女孩儿家的娇羞,而是一种退避——她对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 悟及这一层,元成的眸色便归于深暗了,“既知是说笑,何必还如临大敌?”他淡笑,挥手止住像是要辩驳的人,他长身而起,“听到要进宫的事了吧?” “是。”不意他忽然转移话题,想一想,德琳只能答这一个字。 “你怎么想?” “承蒙天家不弃,德琳自当竭尽所能做好公主的伴读。” “真心话?” “是!” 元成偏头看了看德琳,似要看出她是否又在推搪,德琳任他看,一派安然——这确是她的真心话,既是改不了的、必然要做的事,那就痛痛快快地接受再想法子做好,省得又要做又要怨,平白受了两样累,何苦? “进了宫,许多事就和尚书小姐从前经历的不一样了,这一条你可想过了?” “德琳明白,”能听出元成这一句是出于好意,德琳感激地笑了笑,“德琳会从进宫之日起就当做脱骨重生,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它种种,且待三年后再说罢!” 德琳说到“三年”的时候像是含了无限憧憬的,元成听得挑眉,“为何是三年?” “伴读之期不是三年么?”德琳疑惑。 “你的意思是三年期满后出宫?”元成反问。 德琳看着他,未语,不知为何觉得元成这话像是不以为然的,元成看了看她,说明,“你是要进宫的,却不见得就能留在宫里!”见德琳露出些讶异来,好笑,“遴选公主伴读的圣旨已颁往各州郡,届时外埠和京中参选的人会充溢宫廷,据说都是些人中翘楚,是以……”他不再往下,斜睨德琳。 德琳心知他未说出来的是什么,淡淡一笑,不肯落入他的圈套,元成也知她是自信不会落于人后才对他的激将法无动于衷,遂也是一笑,再透露给她一点儿消息,“对了,据说这一两天宫中要请几位京里的名门闺秀赴宴,礼部尚书杜大人的女儿也在其中,不知是不是德琳小姐?”他明知故问。 “殿下……” “我还没说完!有人听说你要进宫,已经在翘首以盼了!你猜是谁?” 第12章 旧识(上) 德琳猜不出是谁:听元成的口气,那是与他极为熟稔之人,而她所交往的向来只是相熟人家里一些年纪相仿的小姐们,她却不知她们中谁与太子扯上了干系!漫无边际的猜想实在太费脑筋,况她也觉出元成是认定了她猜不出才特意那么问的,索性遂他的愿,坦白说猜不出、请他明告,岂不知她这却是看错了元成——太子的体性是他不给人设局即可算作慈悲,如何能指望他给人解惑?是以她一问,他脸上得意,口中却莫测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还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德琳也莫可奈何。 回城的时候,元成果然派了护卫一路相送,却只是远远地跟随,看在外人眼里和振轩所驾的马车是全不相干的,淑琳从车后的帘隙里偷看过了,窃笑不已,悄声对德琳道,“我还以为太子说的护送是叫咱们和他的车驾同行,还在犯愁真要是那样的话可怎么收场呢:他的车骑仪仗要打咱们门前一过,我可就逃不过被爹和大娘知道、落一顿责骂了!” 她所说的德琳深有同感——她此前再三推辞一来是不愿和元成有什么瓜葛,二来就是怕他会不知顾忌她们姊妹的声誉招摇过市,及至看了元成的行事才默然不言,觉出她怕是被一直的成见所误了,因想着往后要公正些,故听到淑琳说的,她即拿出一本正经的声气,“你以为他是谁、做事岂会那般率性?” 淑琳笑,“是我见识浅嘛!可不瞒二姐姐说,以前兄长们说东君如何丰神俊逸,我总以为是溢美之词,今日见过了,才知那不过言及十之一二,要照我看,他真是集中了咱们几位兄弟的长处呢,大哥的样貌,二哥的周到,三弟的谐趣,可他又比他们风雅天成,真真是……” “真真是你这话篓子打开了盖儿就阖不上了!”德琳淡淡。 正说得兴高采烈的淑琳冷不防被德琳打断,噎了一噎,不快,嘟嘴道,“二姐姐,你就会扫我的兴!”一看德琳瞅她一眼,神色似是有些烦恼的,忽想到两位姐姐今儿说到的要进宫的话,福至心灵,自以为明白了德琳为何看起来像心不在焉的,顿时忘了自个儿的赌气,往德琳身边凑了凑道,“二姐姐,你不用担忧!我看太子那般体恤可亲,日后你在宫里遇到难处去找他,他一定会帮你的!不有句话叫‘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就算他不看咱们爹,你看他对三姐夫的看重就能知道了!你想他会让威远将军的亲戚受委屈吗?你说是不是?” “……是。”实在是不知该跟淑琳说什么好,若非不忍心拂了她一番心意,德琳连这一个字都懒得说,淑琳却已被她难得的赞同鼓舞起来,眉飞色舞地又说开了别的,浑然未觉身旁德琳的苦笑越来越涩重…… 有了元成的提点在先,内廷尚司命妇到家里来传旨的时候德琳便未惊诧,齐氏虽意外,可到底是大家主母,接了旨、辞谢了命妇便开始有条不紊着手相关事宜——皇后的懿旨说得很分明,说是宫中要定制新季服饰的品样,请几位有赏鉴之长的小姐赴宫襄助,既如此说,便是不要各自母眷相陪之意了。齐氏着人打听了另几家准备的情形,回来又和德琳再三计议,从乘车还是坐轿到带哪个丫头到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头饰全都斟酌过了,直至掌灯时分才算停当。 次日一早,德琳乘一座四抬轿离了杜府,丫头墨莲另坐了一乘二人轿跟随在后,管家福伯领了两个机灵的家人随轿而行,赶在卯时三刻前到了皇城的西北门外。此时宫禁尚未开启,熹微的晨光中已有几家的车轿先到了,也有素朴不加装饰的,也有朱顶华盖璎珞累垂的,却无不是车门紧闭、轿帘低垂,各自的随从仆役聚在车轿周围低声说着话,也不时打量一下别家的人,见到相熟的便遥遥点头致意,却也仅此而已,并不敢把宫门前做了他们的叙旧之所。 福伯四下里看了一圈儿,从仆役的号褂上认出他们各家的来历,隔着轿帘轻声告诉德琳都是谁家的到了,正说着,忽听一阵急促的车声辚辚而来,马蹄得得、马铃摇荡之声直似快逼到人的耳边了才听驭手长喝了一声“吁——”,然后就听到訇然一声车停下来,随即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得意道,“看,我就说了赶得及吧,你们偏不信!” 轿中的德琳听到这声音就含了笑,恰听福伯在轿外知会,“忠勇侯陆家的小姐到了!”语声也像是带着笑的,刚说完,就听那清脆的声音道,“福伯,轿中是德琳姐姐吗?”听起来人竟已到了轿前。 被人喊出来了,德琳只得挑帘,抬眼看清轿外站着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由挑起了眉,莹然双眸中满是诧然,随后才露出笑意,“瑶筝,你今儿这样……很美!” 轿外的少女梳着蝴蝶髻,鬓旁压着镂空金孔雀,杏子色的盘领广袖衫裙,外罩着销金杂花霞帔,腰带下垂着双丝绦,末端系着婴儿拳大小的团鱼珮,看着又清爽又明丽,连她略黑的皮肤经过这么一衬都显得很耐看了! 德琳由衷赞她“很美”,陆瑶筝听了却不仅不喜,反而露出懊恼之色,“看吧,在家我就说了,见了面儿你一准能笑我,娘和伯娘他们偏不听!” 德琳搭了她的手迈过轿杆,看着她正色道,“瑶筝,不是笑你!是你的妆扮真的很好,不过和你平素的样子相差甚多,故而我才笑的!” 陆瑶筝是忠勇侯的孙女,也是孙辈中眼下唯一的一个女孩儿,当年为了庆贺她出生,忠勇侯特地大摆了三天宴席,旁人说哪有为个女孩儿这么大张旗鼓的,老爷子却吹胡子瞪眼,“物以稀为贵的话没听过?我们陆家这二、三十年总算也养出朵花儿来,不该让我们展扬展扬?”一时传为笑谈。 不过阖家老少虽打心眼儿里疼爱这瑶筝小姐,却并不知该从何入手——陆家是疆场上得来的功名,不敢忘本,至今也尚武不尚文,娶媳都是不问门第只问有没有功夫底子,是以瑶筝的娘和伯娘们多出身于镖局武馆之家,要论飒爽利落自是不在话下,在衣饰打扮等等之类上头可就不甚在行了。 瑶筝在这样的家里耳濡目染,也养成了不爱红妆的个性,德琳见惯了她穿着随意的模样,今日见她妆容和衣饰忽然精致起来,自然意外。瑶筝头一次这么盛装打扮,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此时听德琳这么说过了才安下心来,挽着德琳的胳膊道,“你既然都说好,那我过后可要去谢谢徐小姐!” “徐小姐?” “是啊,户部徐侍郎家的小女儿!你没听说过她不打紧,她哥哥你一定听说过!” “哦?是谁?” “徐兴祖啊!太子身边号称当朝第一白衣卿相的那位!” 猛然从瑶筝嘴里听到徐兴祖的名字,德琳多多少少有些惊诧,“你怎么知道?”瑶筝向来只对刀剑骑射感兴趣,论理不会关心这样的事、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小姑姑嫁的是徐侍郎的表亲,当然知道他们家的一些事!”忽想到什么,凑到德琳耳边笑道,“我还听说这徐兴祖险些成为你的妹夫呢!”看着德琳瞪大了眼,笑得更是得意,“据说他想求娶容琳妹子为妻,结果被你爹回绝了,你不知道吧?” 德琳确实不知此事,然在心里回思了那日在元成帐中所见之人,再与威远将军李昊琛一比,不觉就笑了一下,回到瑶筝说的事上,“那你要谢徐小姐是什么缘故?” 她一问,瑶筝露出些忸怩之色,指了指身上的衣饰,不大情愿地道,“这都是徐小姐帮我挑的!” 原来如此!德琳恍然,打趣道,“小姑姑何时这么细心了?” 德琳的姨外祖母——镇南王妃和忠勇侯是远房堂兄妹,亲缘不算近,两家里一直没断了走动,故而德琳和瑶筝自小相识,对彼此的亲眷也都按对方的称呼走,是以德琳也跟着瑶筝叫“小姑姑”。 “小姑姑这辈子怕学不会心细了,”瑶筝大胆非议,“是人家徐小姐碰巧听说了我奉旨进宫的事,专程去帮我的!要不是她,我到现在还要急得在家里跳脚呢!” 德琳能想出她那会是什么样,不由就笑。正笑着,忽听宫门处一阵轧轧之声,宫门外的人不约而同屏息注目,只见两扇朱红宫门缓缓开启,一队执斧钺剑戟的禁卫鱼贯而出,在他们身后,隐隐可见珠翠之光,裙影翩跹…… 第13章 旧识(中) 禁卫们训练有素,不一霎就各就其位,露出他们身后逶迤而来的一队人——打头的是传懿旨时德琳见过的尚司命妇傅姑姑,身后是两位副史装束的女官,格外还有十余个手执典册纨扇的宫娥,全做一式的打扮,连身量都相仿佛,个个目不斜视。等候了一早晨的闺秀们这时候不需人提点,全都下了车轿,各自的丫头也赶紧趋前服侍,一时间钗影横斜,衣带临风,花团锦簇地立在一处,恭候来人。 傅尚司是个圆脸双颌的中年妇人,喜眉笑眼的,看着极是和气,到了近前先给各位小姐道乏,说久等了,众人谁不知她是皇后身边尚司、尚仪、尚服、尚食四命妇之一,谁敢受她的礼?纷纷道“姑姑客气了”。那傅尚司微微笑了,不再虚礼,叫两位副史对照宫娥手中的典册一一唱名点录,不外是父职、家中排行、闺名,德琳边听边默记,知道连她和瑶筝在内,今儿一共来了八位小姐,有平日里就熟识的,也有闻名而不曾见面的,不光都是二品以上的人家,且皆是有才貌之名在外的,真正有赏鉴之能的反有不在此列的,德琳不觉对今日的宫召生出几分疑窦,只是不好相问,不过暗自谨慎罢了。 副史唱完名,傅尚司请众人登舆——一队黄门内侍并数乘肩舆不知何时已出了宫门在旁侯着了!众人心中诧然,却都未太过表露,彼此礼让对方先行,傅尚司看了又是一笑,道,“小姐们不必谦让,请按唱名之序登舆即可!” 众人从命,于是德琳第一,瑶筝第四,其他人也各按序号。正排列中,忽有人发现不对,对傅尚司道,“姑姑,还是请您和副史姐姐们乘舆吧,我等年轻,相随而行不碍的!” 德琳闻声看去,认得是位勋官家的女儿,姓李,素日的女伴中数她言语乖巧,眉睫微微一动,笑颜未变——她早已看出肩舆只有八乘,因想到宫中有宫中的一定之规,故并未多言,现下听李小姐提出来了,便目注傅尚司,看她会如何说。 众人多是此时才发现人多舆少的,于是争相附和李小姐,敦请傅尚仪和两位副史上座。 傅尚司含笑摇首,“多谢诸位小姐好意!诸位是娘娘的上宾,我等焉敢僭越,各位请吧!”肃手请众人登舆,方细看了李小姐一眼,微微欠身,“李小姐有心了!”又对抬肩舆的内侍们道,“都稳着点儿!仔细颠着了小姐们的千金贵体!” 傅尚司是站在李小姐的肩舆前说这话的,硬要说起来便像是对李小姐另眼相看的了,有人便不是意思起来——位于德琳之后的谭司空家的五小姐头一个娇声相唤,“姑姑,玉君有事请教!” 把傅尚司叫离了李小姐的肩舆,谭玉君软语道,“姑姑,玉君不知该让丫环和家仆们随行好还是在这儿等候好,请姑姑指点!”她人长得美,衣饰又光彩夺目——和她来时乘坐的朱顶华盖璎珞车实可称作相得益彰,加之声音娇脆,问的又是众人想知道的事,故而一下子就引去了众人的视线。 傅尚司道,“谭小姐勿急,我正要说到这个!”面对了尚不曾登舆的众人道,“宫中有不便之处,各位的家仆不可入内,希请见谅;至于随侍之人,原说宫娥尽可供小姐们唤用,后是皇后娘娘恤察,怕小姐们囿礼拘束,故俯允各位可带一人随身,是以请小姐们定夺了人选,咱们便可回宫复命了!” 傅尚司话落,众人中略起了一点儿小小的混乱,好在各自带的人不多,从中选出最得力的也并不犯难,唯有谭玉君蹙了蛾眉,自语道,“我带了四个丫头呢,这要选哪一个才好呢?”两位副史正在她近旁,闻言相顾一哂,皆未置词。 瑶筝听完傅尚司说的就过来找德琳,也把谭玉君的话听了个清楚,眼角处睨了她一眼,撇嘴,自顾对德琳道,“德琳姐姐,你的墨莲也照应照应我好不好?” 德琳这才发现陆大小姐比她还简便,只带了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心知瑶筝是嫌贴身丫头红绡太能拘管她才如此,可看小丫头惶惶地站在一边儿,快被皇家排场吓得打哆嗦了,无论如何是不能带进宫了,不由低谑瑶筝道,“你光想着小丫头不敢跟你聒噪,可没想过能不能派上用场,这时候后悔了?” 瑶筝不以为意道,“那我也不带红绡!她比我娘还能絮叨!好容易离了家,我可得舒快舒快!再说反正有你在,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说得极是理所当然,德琳啼笑皆非,心道大小姐你以为皇宫是哪儿、还舒快舒快!摇头叫过墨莲,嘱咐她多跟着瑶筝——墨莲是熟悉瑶筝的,陆大小姐每回过杜府来游玩多是墨莲在服侍。墨莲过来见了礼,真站在瑶筝身后了。 谭玉君从瑶筝跟德琳借人便侧目相向,虽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可从举动上看出是两人共用一个丫头,不由鼻中轻嗤了一声。此时瑶筝已带了墨莲走了,德琳只做未听,此一节便无人知晓。傅尚司远远看见这边儿的情形,对副史之一耳语了一句,那副史便指点又一名宫娥站到了德琳身畔。 这时候天已大亮了,傅尚司看再无别事,便令内侍们起舆,她自带了两名宫娥在前引路,八乘肩舆按序前行,肩舆两旁分别有宫娥、丫环随行,只有德琳的两侧都是宫娥,一眼看去便是与众不同。好在这时候已经行走起来,谁和谁都搭不上话,纵谁有什么念头,也不过是在自个儿肚子里装着罢了。 一行人进了朝天门,穿丹霞殿,过庆丰桥,一路井然往内廷而去,两位副史走在最后,看看和最末的肩舆也隔开了一点儿距离,谅不致有人听到,遂轻声说起话来,一个身量略矮些的道,“你们不是说这里头最负盛名的是杜尚书家的小姐吗?我怎么看倒像谭司空家的女儿更出众些呢?” “你那是被谭家小姐的衣饰晃花了眼!”另一个嘴唇削薄的轻轻冷笑,“老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看那谭小姐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戴!她今儿只怕是拼了从娘胎里带来的力气要压别人一头了!” 先说话的想了想,赞成,“唔,让你一说确觉得她雕琢的痕迹浓了些!”尽力远目看了看队伍前头,多少有些遗憾,“听说那杜小姐每每在饮宴聚会中都是艳冠群芳的,不知今日怎么反而不用心了,倒落了下风!” “你说她不用心?”薄唇的又是哂笑过了才开口,“要我说她这才是用了大心思!你想皇宫里什么样的奇新华美没见过?再怎么打扮还能扮成个嫦娥不成?况就算扮成个嫦娥,她要扮给谁看?让皇后娘娘赞她美、比皇后自个儿和公主们都美?她那不是糊涂到了家?倒不如像她现在这样子,既不说太随意,也不说太富丽,至少不会第一眼就招了猜忌!” “唔,也是!你果然比我聪明!” “那倒不是,不过是我遇事爱琢磨罢了!你品一品宫里这些年,有几个人是靠衣装容貌胜出来的?尤其在女人手底下当差的,是不是越千娇百媚的越不容易出头?” “那可不尽然!姐姐你不就深得傅姑姑之心?可你也生得很好看!” 这位身量略矮的副史很愿意说人好话,薄唇的先被她赞聪明、又被她赞好看,听了很是受用,却也忍不住喟叹一声道,“我那也是做到了!我不比你,是内司直接任用的,我可是从宫娥一点儿一点儿学起的,任是十冬腊月也好、三更半夜也好,什么时候领了命我不都比别人跑得快?有几个人出过我那么些力?”还要再感叹一番,忽觉这些话不大妥,因又找补道,“不过也多亏傅姑姑厚待我,多差我办事,才慢慢历练出来了,不然我哪能有今天?” 她如此说自然是怕另一副史会在傅尚司面前说她背后抱怨,会说话的那位副史心知肚明,笑了笑另起话头,“你说皇后忽召这几位小姐入宫,和给公主们选伴读能不能有关联?” “不好说。”薄唇的道,“我听桂尚服的副史说她们几个人这些天忙得都手脚不分了,是真的预备下了数十套衣裙衫帔钗环华胜的图样供今日裁定呢!” 两位副史且说且行,并未觉走了多远,忽见一溜儿肩舆都歇下来了,抬头一看,紫仪门已在眼前,从这里到内苑,泛称内宫,外官无诏不得入内,奉召至此也要下马离轿,除非是帝后特敕之人,今日的八位小姐显然不在此列。 两位副史赶紧上前,傅尚司已对众人说明了缘故,两人越前率宫娥引导,众位小姐随在傅尚司身后沿曲尺长廊前行,记不清穿过几个花园,眼见到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前,正要拾阶而上,却有内侍簇拥着一前一后两个人从大殿里出来,看见她们,当先一人朗声笑道,“傅姑姑,你怎么才回来?桂姑姑都要着人去请母后之命缉拿你了!” 傅尚司笑道,“安王殿下又来捉弄我!这卯时还没过呢!”说话间行下礼去,小姐们忙在她身后跪落尘埃,“叩见安王殿下!” “快免礼!”台阶上束发无冠的安王对着一群莺莺燕燕似有些失措,一迳挥手让人起来,阶下两位副史率宫娥扶起了各位小姐,傅尚司也对她们笑道,“安王面前不必拘礼,”复又对安王道,“殿下见过娘娘了没有?” “见过母后了!正要和清远去练剑就遇到你们!”神采飞扬的安王指了指落后他两步的青年男子,眼扫过阶下众位小姐,对傅尚司道,“听说杜大人的女儿今日也入宫了,我怎么没瞧见?” 第14章 旧识(下) 安王这一句问得在场所有人色为之变,还是傅尚司老到,极快地掩去了惊异,往阶侧闪了身,笑指着众女中一位棣棠色裳裙、螺髻严整、妆容浅淡的窈窕女子道,“殿下看这是谁?”又轻声提点那瓷玉般面上正掠过抹暗红的女子,“德琳,还不来见过安王?” “是,姑姑。”德琳垂目答应。众目睽睽,她不能不出列,“德琳拜见安王殿下!” 盈盈地拜下去,心中苦笑不已:安王和傅尚司说话的时候,她已大体看清了他和他身后湖水色长衫男子的形貌,正自失神,却听到他问及自家所在,不能不感叹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却也在这一恍神间,悟及太子元成说到的翘首以盼的人该就是眼前这位安王了!当日里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却不料未及十年,会在如此情势下再次谋面…… “杜小姐请起!” 德琳正心思怔忡地行礼,不意一双年轻男子的健臂忽伸到眼前,是要亲手扶她起身! 安王! 他动作好快,不过是德琳躬身之间,他已自三重阶上奔下来,众人怔怔地看着他的举动,都不及反应。还是傅尚司敏捷,抢先挽起了德琳,笑道,“安王,您这功夫又精进了不少!” 安王笑道,“那是!你当我和清远天天早起都是白练的?” 他又一次提及那叫清远的男子,众人这才发现那身材颀长、修眉漆目的男子竟如影随形地又站在安王侧后身半步远的地方,想来他是和安王同时举步的,只是众人各怀心思,并不曾分神留意到他就是了。 众人想什么,安王是不会在意的,他自顾去看德琳,却在看到眼前女子的容颜时一怔,“你……是杜德琳?” 他此时已站在平地,德琳略往上抬眼便可看清他的眉目轮廓,是和太子元成极为肖似的一张脸,却因为年轻而残留着些青涩,看着便没有那个人的凌人气势,却也因此透出些可亲,德琳的心放松下来,微笑,“是,殿下。”数日前也曾有人这么问过她,虽然问的意思是和安王不同的——莫非她真的变了很多、从性情到容貌,是以他们都要再这么确认一番? 德琳心中自嘲,浑然不知她的粲然一笑宛如春花绽放,映着耳侧明珠,看在旁人眼里竟说不出哪一样更耀目,安王看得心神一滞,不自在地别开了头,却在偏到一半时觉出这未免失了身份,于是又转过来,面上已换了故作出的老成持重,“嗯,这真可谓是女大十八变了,本王险没认出你来!” 德琳无言俯身,不敢去细究世间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事:若她所记无差,这位安王今年不过也就是十六岁左右,并未年长过她,却对她拿出长者的声气!这也是所谓尊者无敌了! 德琳默然致意,安王却还有话,“是了,你不若那时候凶,是以象变了样子的!”朗目顾盼间,看到一旁的傅尚司隐隐露出焦灼之意,笑起来,“傅姑姑,我误不了你的事!”意犹未尽地望了德琳,多少有些不甘地道,“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今日是不成了,往后再说吧!清远,我们走!” “是,殿下!” 一直如风般逸然却又木石般静默的男子终于发出他露面后的第一道声音,收回似是无意间落在德琳身上的视线,对傅尚司点了点头,“清远告退!”果真是声如其名,清越悠远如松间冷泉。 “骆大人慢走!” 傅尚司客气回应。身后众女虽不知这骆大人是什么来头,可从安王和傅尚司待他的态度上已看出轻重,纷纷裣衽为礼,德琳也未例外,随众屈膝,恭送两位身影挺拔的男子和他们的侍从离去。交错而过时,德琳的裙裾和骆大人的袍角险险因风挨缠到一起,却到底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终究未曾交汇。 突兀出现的人又这么突兀地走了,象蜻蜓点水,浑不管过后的水面上留下怎样的涟漪!德琳能觉出周遭的女子是如何灼灼地看着她,可她实无合适的话能说,索性敛束了眸光,只看傅尚司一人。 傅尚司已冷眼旁观她有一阵了,现见她如此,微怔后却也喜她能稳住阵脚,深看了她一眼,自吩咐两位副史引领众女登阶入殿,令原本指望借她之口问德琳话的人大失所望,谭玉君头一个昂首上阶了,其他人便也络绎跟上。 瑶筝这时候才得着机会走到德琳身边儿,压低着嗓子道,“姐姐,这安王怎么认得你?” 德琳与她并肩而行,目不斜视,只口唇微动,“他岂止是认得我!他连你都认得!你仔细想想!” 瑶筝瞪着眼,满脸迷茫。 “往七、八年头里想!在……” “我想起来了!”瑶筝惊呼,“他是那个小胖、胖子!” 德琳瞪她时她已来不及改口,到底把小胖子几个字突噜出来了,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且又难以置信,眨着水润大眼咕咕轻笑起来,惊动了前头的傅尚司,回过头来微微笑道,“陆小姐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瑶筝如何能说?装傻弄痴道,“没有啊,姑姑!”口中这么说,人可是一缩脖儿,一溜烟儿走到前头去了。傅尚司倒缓下了脚步,慢慢和德琳走了个并排,随口笑道,“德琳小姐原是安王的友人?” “您高看德琳了,姑姑!”德琳松了口气——总算不致明知背了满身猜疑却苦于无从解说了,“是德琳多年前给镇南王妃拜寿时有幸邂逅安王。德琳也未料殿下如此好记性、尚且记得幼时的匆匆一面,德琳不胜荣幸!” 皇子殿下记得旧事不能算作她逾矩,至于别的,既无人提起她更不会自己说出来生事。 她言辞分明,强调了是幼时旧事,傅尚司释然。凝神想了想,点头笑道,“是了,我想起那一遭了!记得那是镇南王爷刚打了胜仗回来,陛下和娘娘预备借着王妃的寿诞亲临王府为他庆功,被王爷和王妃婉辞了,怕敕封过隆反令其他臣工难看,后来是太子殿下替帝、后过府相贺,还是着了便装的!王爷、王妃的谦逊实堪被人称道!对了,安王就是那一次跟着太子去的镇南王府!想想才几年的功夫,如今都封王了!” 傅尚司感叹起来,复又笑看了德琳道,“尚书小姐风度斐然,确会令人过目不忘!” “姑姑谬赞了!”德琳敛衽,觉出傅尚司并无恶意,因而坦然。傅尚司对她笑了笑,按了按她的肩膊,自往前头去了——副史引着众人已到了正殿门外。 傅尚司越众上前,对门值内侍说了几句话,那内侍便拂尘一甩进殿去了,片刻之后方又出来,对傅尚司道,“娘娘有旨,着人在偏殿晋见即可!” “遵旨!”傅尚司躬身。 众女在傅尚司身后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意。傅尚司转过脸来,微微一笑,轻声道,“偏殿是娘娘日常起居之所,在此不需行君臣大礼。这是娘娘好意、怕拘束了你们。只是有能简省的地方有不能简省的地方,各位要有个酌量!” 她这话若隐若露,似是而非,聪敏如德琳,一时都难解其意,其余诸女更多有露出困惑之色的,纵如此,却都无暇细思——傅尚司已当先而行,副史也率宫娥露出催促之意,诸女只得鸦雀无声随往偏殿,耳听得司礼内侍的一声宣见正划破宫闱…… 第15章 凤慈 副史极是能干,行走中已把八女分作两列,各以德琳和谭玉君为首,随在傅尚司身后入殿,各自的丫头却被留在了殿外。谭玉君欲待有所请,却是眉眼甫动即被傅尚司的一脸谨肃所慑,自动噤了声。 众人垂目入殿,皆不敢他视,跪拜参见之仪不复细述,耳听上首凤语清音,“平身吧!”随即有内侍高声道,“娘娘有旨,诸人平身!” 诸女不敢轻慢,都学傅尚司的样子,又行了礼才各自起身。瑶筝侧旁的一位刘姓小姐想是被人服侍惯了,如今无人搀扶,本就被皇家无形的威仪禁锢得手脚发软,加之裙裳繁复,起身时竟险被自己绊得趔趄,幸瑶筝眼疾手快,及时挽了她一下,方不致于太失仪,更所幸是在后排,并不曾被旁人所见,纵如此,刘小姐还是惶然难堪,强对瑶筝笑了笑,已略白了一张脸。 傅尚司并未错过这一幕,只做未见,迳自向上一一说明各女来历,头一个自然又是德琳。 德琳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便再次跪拜,却听上首之人含笑道,“免礼罢!傅尚司,本宫一心怕拘束了各位小姐,嘱咐过不必行大礼,你却未告诉她们么?” 傅尚司笑道,“娘娘美意,婢子已传告各位小姐!不过小姐们谨守礼仪进退,这也是可彰表之事,未若娘娘姑且受之吧!” 上座的仁慧皇后闻言轻笑,只道,“罢了,今儿是本宫请诸位小姐来助桂尚服一臂之力的,本应更受些咱们的礼遇才是!诸位小姐,且都把虚礼免了吧,只把这儿当做你们寻常在家里一样、咱们自在一叙可好?” 皇后谦辞温语,众女不敢妄答,皆看了傅尚司,傅尚司笑道,“既娘娘有旨,你们遵从便是了!”众女这才齐应了声“是,娘娘。” 仁慧皇后宛然,复对了德琳道,“杜小姐且把头抬起来吧,不然本宫可只认得你头顶的这朵珠花、却不曾见得京城名姝的真面呢!” 皇后语带轻谑,诸女听了大感新奇,兼又听到傅尚司在旁笑了出来,绷得紧紧的脸儿、心儿顿时都松懈下来,更有人露出笑意,且去看德琳如何应对。 德琳此前和诸女一样,一直是微低臻首,不曾逾矩上视,如今皇后既说了,她亦不忸怩,平缓抬眼道,“德琳惭愧!” 德琳这一抬眼方见凤座高踞于三层织锦脚踏之上,仁慧皇后端坐其中,未着朝服,暗金色的广袖外裳,疏密有致地绣着富贵花鸟,内衬着真红色的绣衣罗裙,裙外系着青色地滚红边儿的鸾凤纹蔽膝;发髻也只梳做寻常的样式,正面簪了一只硕大的展翅金凤,凤口中垂下鸽卵大小的一颗明珠,正正地悬在皇后额间,熠熠生辉!及至再往珠辉映衬着的面上看去,德琳平生头一次觉出何谓言辞匮乏:她竟不知如何方能描述所见——非关美或不美,实在是那一种风仪非言语能表! 德琳心中又羡又赞,却不知皇后此时也把她端量了个仔细,末了点头道,“果然是丽质天生!”微一转目,已有当值宫娥上前,引德琳到殿右的一张案后去了。 这时皇后已看向左下首那位一身海棠红秋装的女子,略打量过了才含笑道,“这一位是?” 谭玉君等皇后垂询已等得快生出心火,此时不等傅尚司答言,早已一步上前跪了下去,“婢子谭玉君叩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略有愕然之色,瞥了傅尚司一眼,方轻笑道,“好伶俐的小姐!快起来吧!”有宫娥得了暗示,上前扶起了谭玉君。皇后面如春风,蔼声道,“谭小姐不必过谦!傅尚司她们原是随本宫进宫的旧人,故以婢子自称,你们却不必沿这旧习,以自个儿的闺名自称就好!也不光在本宫面前,往后在这整个内廷都可如此,断不会有人责问,你可记住了?” “是!玉君谢娘娘恩典!”谭玉君娇声呖呖,语声中已有掩不住的惊喜。 皇后唇角微翘,眼看着谭玉君,对身后侍立的一位瘦脸削肩的中年妇人道,“桂尚服,你看这玉君小姐的服饰何等悦目!本宫惯常只听说她的反手琵琶冠绝京华,今日看来,她在衣饰打扮上头也有独到之处,看来本宫果真未选错人,过后你可要好好讨教讨教了!” 那桂尚服面色冷淡,人看起来不若傅尚司圆融,听到皇后所言,极快地瞥了谭玉君一眼,目无表情地躬身,“婢子遵命!” 谭玉君这时候“兴”得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面上早泛出红霞,蹲身行礼不迭,“娘娘抬爱,玉君愧不敢当!”——通常人弹琵琶都是右手披、把,左手按弦,她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右手之灵活进行按指推拉,左手练习轮指弹挑,久而久之,技艺纯熟,文曲的《昭君怨》、武曲的《十年埋伏》都让她弹得出神入化,她一向以此为傲,今皇后娘娘在众人面前单点出她的长项,她如何能不受宠若惊? 给皇后行了礼,谭玉君又欲对桂尚服见礼,一旁的傅尚司却看不过,使眼色给宫娥,宫娥便上前把她引到了殿左的首张案后。 谭玉君这时候志得意满,看到锦案绣凳,未及细思便即坐下,抬眼方见对面德琳尚袖手立于案后,醒及皇后并未赐座,她这番举动非但冒失,且极是无礼,一时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窘迫中,片刻前的得意烟消云散,直恨不得地上裂出道缝、钻进去藏起来再不被人所见才好! 不提谭玉君如何坐立不安,皇后又往下逐个认人,因重申了一遍不需跪拜,是以大大快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皇后博闻强记,对各人所擅之事如数家珍,看到瑶筝的时候笑道,“听你祖父说你拉得开一百多斤的弓,何时也教教本宫可好?” 瑶筝见皇后平易近人,早把畏惧之心抛到爪哇国了,闻言摇首道,“瑶筝教不得!” 众人不意她如此简洁直率,面面相觑,皇后奇道,“如何教不得?本宫并不愚笨!” 瑶筝笑道,“娘娘,武艺是一天天练出来的,一日也懈怠不得;您有内宫诸事相扰,哪有那份儿闲暇?况且说了您是皇后,母仪天下,我又管不得、说不得您,那如何能教得了您?” 瑶筝说的全是大实话,皇后听了失笑,众人也掩口不迭,皇后边笑边像是若有所思地道,“这看来要给皇族人当师傅还真不是易事,得事先预备了尚方宝剑之类的才行!”众人听了不免又笑。 瑶筝被引至案后的时候皇后才发觉先前主人尚是站着的——谭玉君到底是乘人不备又讪讪地站起身了——忙传命赐座,诸人谢恩入座,谭玉君的一场尴尬才算遮掩过去。 此时剩下的几位小姐未若先几位名号响亮,皇后对诸人依旧各有慰勉,小姐们的应对也都无甚错处,唯有刘小姐回话时声音细弱蚊蚋,举止间也可见畏缩,令傅尚司暗暗皱眉。 众女归座后,仁慧皇后笑说自家的引荐之职已告圆满,往下便是桂尚服有求于众位小姐了,还望诸小姐各展长才,以替桂尚服解忧。 众女听了皆口称“不敢”,说话间,已有内侍抬了几口大箱子进来,宫娥们从当中标有“衣”字样的箱子里取出卷轴来,分送至诸位小姐案上,不一会儿,人人面前都堆起了七、八个卷轴,桂尚服这时候也从凤座后下来,一一巡视着诸女,开口道,“这是应制所做的一些裳裙图样,上头都标有用料和所用配饰,现请各位从式、色、材几方面共加参详,各抒己见,最终选定出常服两套、礼服一套,各位请!” 她人清瘦,声音却极是响亮,且言简意赅,诸女听罢虽有些懵懂,可又说不出有什么要问的,于是纷纷取了卷轴在手。 德琳见这桂尚服神态虽冷峭,语气却很是温和,便放下了乍一见的戒备之心,随众人一样取了卷轴在手,展开一看,是工笔描绘的全套礼服图样,从中衣到裳裙到明衣挽绶一应俱全,更着了色,看起来极是鲜活,正看着,却听桂尚服道,“谭家小姐有何高见?” 第16章 旁观 “高见不敢当!不过姑姑方才既说到各抒己见,玉君不敢有所隐瞒,哪怕明知是些粗浅见识,也少不得要说出来供诸位斟酌,权当是抛砖引玉了!” 谭玉君话说得还算谦逊,语气中却透出骄矜来,德琳听得暗暗蹙眉,心道这位小姐今儿是打定主意要一鸣惊人了,索性阖了手里的卷轴,专心往对面望去,且看她能说出些什么来。 这时候人人都与德琳一样,连皇后娘娘也饶有兴致含笑观望。谭玉君心中得意,益发放慢了语速,字句清晰地道,“我刚刚儿粗略地看了看这些图样,别的暂且不论,这颜色上头……,这颜色实在是……”她摇头,一副不堪忍受的模样。 “谭小姐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桂尚服此时站在殿中间,遥对着谭玉君,脸色和语气都平板如初。 “那玉君就斗胆妄言了!”谭玉君一直在案后坐着,这时候总算还知道要欠身致意过了再说话,“从这常服的用料和领缀来看,玉君推测该是为深秋、初冬的季节所准备的,”她看桂尚服,桂尚服木木地看着她,未作回应,谭玉君不自在地转开了眼,“这正是一年中最为萧瑟的季节,服装用色理应以暖、亮为主,如此方不致让人触目即为凄冷一片,不知玉君说得可有道理?”她这回望的却是凤座的方向了。 仁慧皇后微笑未语,倒是和桂尚服互换了位置、此时在座旁侍立的傅尚司点头,“因而呢?” “因而玉君所见这几幅图样皆在用色上失了考虑!”她展开了一幅立轴,是件天青色的外褂衫;再展开一幅,是石绿色连身背子,接二连三把立轴全展开,果如其所言,用色都偏于冷暗,其中虽有一款粉桃色窄绣襦裙,却又觉过于娇浅,压不住秋冬这样的季节。 谭玉君所说的认真计较起来并不算什么高深的道理,难得的却是她先于众人看到了、想到了、且说出来了,旁人如何不得而知,德琳是头一个暗道“惭愧”的——她只注重了礼服的用料和配件有无不当、颜色是否协调,却并未想到与季节搭不搭这一层上,尤其是她一幅图样尚未看完,谭玉君却把案上所有的卷轴都看了一遍,这份儿敏捷也确非她所能比!凭这两条,德琳纵不喜谭玉君的做派,可也放下了对她的轻视。 德琳这时忙于自省,倒忘了她看的是礼服套图,谭玉君看的是单图,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不过也多亏了如此——正因德琳未存了在这些细枝末节处与人一争高下的心,心智未被蒙蔽,顺着谭玉君的路子往下,轻易就发现了不合常理处:宫中服饰历来开风气之先,尚服及其所辖部属功不可没,论理她们绝不会在用色上头出这么大的纰漏,需知一件两件用色不当或是配色有冲撞还有情可原,怎么至于全都如此? 德琳心中忖度,可还未忘了要听桂尚服的解说——谭玉君说的不管她愿听不愿听都必得有个答复:说一千道一万,皇后娘娘在上头坐着,桂尚服就算不把谭玉君放在眼里,也得就被人指出的“失虑”之处对上做个交代! 此时殿中一片静寂,德琳下首李勋官的女儿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说什么可到底忍回去了。对面瑶筝的眼骨碌转着,看看谭玉君又看桂尚服,紧接着又来看德琳,德琳对她闭了下眼,再睁眼看时,那位陆大小姐倒是正襟危坐了,心下莞尔。却听桂尚服道,“谭小姐都说完了?” 她的声调连个起伏都听不出,更遑论去猜她这是喜还是怒,谭玉君不由惴惴,此前的顾盼神飞全然不见,半垂了眼睑,只答了一个字,“是。” 桂尚服点了点头,“那配到一起会如何?” 这位桂尚服真是惜字如金,说完这一句便无话,众人皆不解她是何意。德琳心中灵光一闪,约略悟到了什么,闪目看去,果见有方才率内侍抬箱子进来的女官到了谭玉君案旁,德琳猜那该是桂尚服的副史。 尚服副史笑容可掬,与桂尚服可谓是天差地别,欠身致意过了才伸双手向谭玉君,谭玉君迟疑着递给她一卷立轴。副史展开看了,复又向众人展示,众人细看,正是那天青色的外褂衫。 副史见众人都看过了,便执立轴到了李小姐案前——倒也是个飒利人,众人看立轴的功夫,她也把谁面前是什么样的卷轴看了个清楚。德琳这时才觉出那些轴头的颜色和式样各有不同怕是有暗记的。 副史含笑谢绝了要帮忙的李小姐,自己从卷轴里拣出一轴来,抽开了系绳擎起来,是一袭浓蓝色立领束身十六幅曳地裙,副史把两幅立轴并在一处如前展示,人人都无话可说——单看起来,这两样都是冷色,可搭配到一处,因式样的缘故,改变了各自颜色在人眼中所占的份例,让人眼前一亮,别有风致。 谭玉君自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脸一红,强笑道,“原是要和旁人的放在一起看!玉君都未听说过,如何能想到这一层?” 德琳闻听此言,暗暗叹息,心道有人要自取其辱了:谭玉君在说到用色“失了考虑”时,副史曾在其身后露出不忿之色,现下她又暗指桂尚服未把规矩说明白,副史恐不会善罢甘休、为她保存颜面! 德琳心思灵活,触类旁通,这时已想到谭玉君手里那张粉桃色的襦裙和石绿色的背子可搭为一套——这可全都是她手里的,却与旁人无干,她要如何自圆其说?难道说没想到能往一起搭?那和说自个儿是榆木脑袋、不点拨到了不待自个儿转的有何区别? 眼见副史已裙角微飞地往谭玉君的案前去了,德琳低了头,却在这时候听到仁慧皇后轻笑出声,“不知者不怪!”也不知在说谭玉君还是桂尚服。只皇后一说话,副史便只能停下来了,皇后依然笑意盈盈,“谭小姐所说的道理本宫甚为赞赏!不过本宫悄悄告诉你们个实底儿……”她眼“捎”着桂尚服,象在说不叫她听见,众人都被这可亲的皇后引去了心神,连谭玉君都稍稍忘记了难堪。 皇后眼望着众人,含笑道,“桂尚服她们是专司此职的,想在大处挑出她们的错可太难了些!不过智者千虑还有一失,你们且在那细小的地方多下些功夫,必然能找出不是来!桂尚服,你说本宫说得可有道理?” “娘娘说的是!”桂尚服躬身,还伫立在殿中间儿的副史这时候也跟着行了礼,悄悄地退到宫娥队首去了。 皇后笑瞥了右下首一眼,复看向德琳这一面。德琳觉出皇后的眼光到了,方要迎视,左手边却有人先出声,“回禀皇后娘娘,要挑出桂尚服她们的不是来可是千难万难呢!” “哦?” 李勋官的女儿只望着凤座,言辞恳切,“这些图样无论从样式还是配色上看都可推为上品!诚如娘娘所说,桂尚服她们是专司此职的,在阅历和眼光上自然不是我等所能望其项背的!细看这些图样,件件都有可圈点之处,实堪供我等视作摹本了!”说着拿出两幅图来以证所言,倒也言之有物,并不全是空泛的赞誉。 皇后听了笑看桂尚服道,“这位李小姐可真是你的知音了!桂尚服不该给人个笑模样?” 众人闻言都笑望桂尚服,却是一望之下叹为观止:桂尚服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脸上的纹路都一丝未变过,不过好赖看了李小姐一眼,半颔了颔首算是致意。皇后和傅尚司相顾失笑,满面无奈。 “杜小姐,你以为呢?” 德琳正在想这桂尚服真是个趣人,忽听皇后点到了自个儿的名字,不由一怔,回过神可也不慌不忙,先起身向上行了礼,又对桂尚服躬身,这才道,“娘娘,桂姑姑,德琳有一事想先请教!” 第17章 进退 “何事?” 德琳原不指望桂尚服会理会她,却不料还真是她答话,讶然中不顾细究,先问出心中的疑惑,“不知这些衣物将是何样人穿用?” “有何不同?”说话的还是桂尚服。 “是德琳的一己之见,姑姑!”德琳不敢保不会蹈了谭玉君的覆辙,言语中先为自个儿留出余地,“是德琳以为衣饰要和穿用人的身份、年纪相称,和季候、所处的环境相合,唯有相称、相合了,才能再往下论及细节上的得失。是以德琳想先知道这些图样是为什么样的人所预备的,也好据此做出判断!” “何用那么琐碎?”桂尚服的眉间耸起立褶,“就依你寻常所见,觉得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 “姑姑,”德琳声色柔婉,“许是德琳拘泥了,只是德琳觉得何样人穿何样衣还是有一定之规的,并不能一概而论。就好比富贵人家佣仆穿戴的坎褂之类,要单论它的用料式样什么的,往往比那些寒门窄户里的主人家用的还上乘,可那些主人家要是穿了浆补过的衣裳至多被人说一声寒酸,要真着了佣仆的坎褂可就要被看做失了体面精神了!回到这些图样上来,若说是为宫娥所备,则德琳觉得未免有失奢靡;可要说是为命妇们所制,似又有粗简之嫌,是以……”她含住了后半截话,相信桂尚服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细看过套图上的用料,明白标着的都是杭绸云锦之类,再加上如此精心地制图、如此煞费苦心地着人论定,按说不应往侍女身上去想,可从德琳的感觉里,总觉得那些图样规整有余、华美不足,不像为上层女子所用。 桂尚服倒未装作听不懂她的话意,只一双疏淡的眼瞥过她,并未答言,直接望向首座上的仁慧皇后了,看着像是在请皇后的示下! 仁慧皇后的笑意此时淡了些去,不动声色地望着德琳,语气和缓,“高过五、六品的女官,低于妃嫔。”这是说将要穿用的人比副史们的身份要高。 “是制式服饰么?”德琳再躬身。既已开了头,她便一鼓作气问下去。 “是。”仁慧皇后答得极快,无丝毫勉强。 “谢皇后娘娘!”德琳深深致礼,不再问了——皇后痛快作答并不意味着她愿被人这么一再地问着,换言之,极度配合也有可能是一种拒绝,是在告诫人到此为止!德琳往昔曾见齐氏用这样的法子对付家中一些饶舌纠缠的人,只是她往往还要蹙眉加一句“还有什么要问的”才能让人知难而退,皇后娘娘的威仪却不需格外费这样的口舌,何况德琳的悟性也无需等人那么说了才知道轻重!好在得了那两问的答案,德琳对大致状况已有了判断。 “娘娘,桂姑姑,从德琳所见这几帧图样,德琳看不出有需增删之处,只在刺绣图案上,窃以为可以再简洁些!”单独人穿用的话固然繁花为艳,既是制式——亦就是说有多人甚或众人要做同款妆扮,那太过繁艳只会令人觉得杂乱无章,就算有什么别致之处,也全都被眼花缭乱所遮蔽了。 “简洁的也不是没有,再看下去不就是了?”桂尚服的话这回倒跟得及时。 对于桂尚服的冷眼,德琳在她对谭玉君时见识过了,在自个儿身上也一再体尝到了,心中不快,可还是不得不压下去,“德琳的意思是这些图样都中规中矩,任把哪一帧做为定案都说得过去;若姑姑就是想从中选出最好的来,那恐怕要把所有的图全都打开放到一起来比较、且要各位都共同评议才好:那方能避免管中窥豹或各花入各眼的偏颇,最终共推出众所信服的图式,不知姑姑以为如何?” 若非心中有气,德琳不会这么说:她怕被人觉得象在教桂姑姑怎么做事!可要不说出来,眼看着说出一条不足,她不阴不阳地堵回来,再说出一条不足,她又有新的话等着,看着就像是这些人在一知半解、信口开河似的!岂不知那些堆到一起能有小山高的卷轴里有些什么只有桂尚服知道,足够她随便找到凭证把旁人的话驳回来,要再让她这么讳莫如深下去,下一个人免不了还是会被她奚落! 德琳话未说得太白,众人也只当做寻常听了,光觉着这法子挺好,于是都看桂尚服,想看那呆板的妇人会作何反应。倒是谭玉君听了眸光连闪几闪,露出恍然大悟来,睇着桂尚服,很有些不服气的意思——看样子她正把她的出师不利归咎于桂尚服的安排失当。 桂尚服却不在意旁人怎么看,除了皇后娘娘的。只是皇后此时不知在跟傅尚司交代什么,一眼也未往她这边儿看,桂尚服的木脸上总算有了表情,尽管看起来像是失望。有意无意地深望了德琳一眼,桂尚服对宫娥队首的副史点头,随即自个儿走到前头面向众人站了。 “就从礼服开始吧。”她吩咐副史。 副史领了一队宫娥上前,副史指点宫娥从从德琳、刘姓小姐、瑶筝的案上捡取了卷轴,娴熟地用撑杆挂起来,众人相顾无语——再怎么迟钝也看出她们这是早有安排的了,那又何苦先让她们费了那些事琢磨? “礼服图样共是十套,现已全部张挂出来,请各位小姐按你们自个儿的喜好严加甄选,从中挑出最中意的一套。哪一套所得的认同最多,哪一套就做最终定案。各位再以这最终定案为准商议细节处有无可雕琢之处。若就是你们八个人选出八样来——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各位小姐可都是眼光独到之人!真那样也不打紧,各位小姐都词锋锐利,只要能用自个儿的一家之言、一己之见把旁人说服了,她所选的图样也就是最终定案,余事同前。礼服选定之后,还有二十套常服,从中选出两套,甄选的法子与此一致。至于最后的钗环簪钏之类的就极为简单了,按照定下的礼服、常服的式样从中选出合适的配饰,各位小姐胸罗锦绣,此等小事就不需我再赘述了!敢问诸位小姐还有何不明之处?” 桂尚服不说则已,一说起来竟是滔滔不绝,声音响亮之极,条理清晰之至,众人莫说再无不明之处,就算有,谁“敢”在她这一通似赞似讽的话之后再自找晦气? 众人心有戚戚,都默然不言,皆预备先看了图样再做打算,却听凤座之侧傅尚司笑着插言,“桂尚服且请稍待!” 傅尚司不笑不说话,众人对她本就觉得比对桂尚服亲近,尤其刚听了那么一大套不冷不热的,再听到她的和声煦语,实在无异于听天籁之音了,只是傅尚司说到的事却让人喜忧参半:皇后娘娘另有内廷要务需办,赏鉴之事就劳请诸位小姐同桂尚服多费心了! 皇后娘娘要移驾别处,众人不必再如此时这般拘谨,这固然是好事,可一想到要和乖僻的桂尚服直面相对,还真是有人觉得头大,只不管怎么患得患失,那都不是她们所能置喙的事,于是众人恭送了仁慧皇后及她的随侍一行方又各自入座。 此时偏殿中只留下桂尚服主事,先有人怕皇后一走她会变得颐指气使,却不料这竟是错看了她——她只对众人说了声“请吧”便到副史为她设的座上坐了,再未发一言。直到小姐们都一一遴选完毕,她才起身前来观看。 李勋官的女儿和刘姓小姐选了与德琳一致的图样,还有一位小姐看到了,也临时改成和她们一样的,她原选的式样便只剩下两个人赞成了。瑶筝选中的一套与众不同,德琳疑她是因它看起来最为简便才选的,桂尚服一问,果然如此。 “服饰应为人所用,不应让人为服饰所累,这一套没有那么多啰唆,穿起来行动也方便,自然应以它为好!”她振振有词。 诸位小姐听了多掩唇而笑,桂尚服听了也面皮微动,影影绰绰似有那么一丝笑意要洇开,却只是点了点头,未说什么,又看了谭玉君所选的。 谭玉君所选的是最不出彩的一套,要按德琳的眼光来看,用淘汰之法选的话它倒极有可能拔得头筹,乍看到谭玉君把签子别上去,她还以为是不是那位小姐错会了桂尚服之意、以为要把最差的先剔除去,直至看到与谭玉君相熟的一位小姐悄悄提醒她、她却不以为然地撇唇斜睨桂尚服的座处,德琳才觉得她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要借此与桂尚服治气,不由暗替她捏了把汗。 桂尚服只在谭玉君所选的礼服前略略驻足,随即便走了过去,谭玉君这时候连唇形都摆好了,只待桂尚服如问瑶筝一般问到她,她便施伶俐口舌,硬把寻常之物说得天花乱坠,再把别人所选的打压一番——须知世间万物都有可取之处,彰其可取、隐其不足,顽石盖过玉名也并非没有先例!如此一来纵不敢奢望力压群议,至少让桂尚服不敢小觑她的才干,最不济了,因她能在众人面前说出一番道理,桂尚服量也不能完全不顾,要赞同她也还罢、要驳回她总也要说出一二来,到时候看桂尚服犯难也能出一出她先前所受的窝囊气了! 谭玉君算得好好儿的,可就是没算到桂尚服能不顾而去,满腹的话憋在嘴里心里,险被怄成一口血喷出来,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桂尚服看了另两位小姐所选的图样,也是什么都未说,只不过站得久些而已——只这已足称得上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第18章 微瑕 估摸是觉着站的时间够了,足够人从这寻常之举中咂摸出些不寻常的味儿,桂尚服才闲闲地移往德琳她们所选的图前,不过是上下扫了一眼,便对副史道,“既这么多人都选了,那就是它吧!” 副史一摆手儿,九名宫娥便挨次卷了手里的画轴退到一边儿去了,只余下被选中的那一幅式样考究、花色简洁的,很有些一枝独秀意味地被宫娥用撑杆挂了,挑立在众人面前。桂尚服又扫了一眼,才往座位上去了,口中漫漫地道,“都看见了?虽说各人有各人的眼光,可在宫里这样的地方,还是别太标新立异的好!说到这一帧和刚收起的那一帧,”她指原本有三位、后来有两位小姐选的那一幅,“细说起来各有千秋,可一个中选、一个被弃,只能说各自的命不一样,这不是靠不服气儿就能改得了的,得认!” 桂尚服轻描淡写,几句话像在就事论事又像暗含了敲打,听在有心病的人耳里只觉得无地自容,她却似毫无所觉,“既定下了,那就都来挑挑觉得不好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久后不能让人说宫中的东西也不过尔尔!”叫副史准备了笔墨,是真要记下各位小姐的意见。 德琳入宫这半日,自问比她过去十七年中任一时候都要谨小慎微,可还免不了得咎之虞,虽明知桂尚服这几句话里的矛头不是对着她来的,还是难免郁结,不愿被人看出来,面上还是一派镇定从容,话却是一句也不愿多说的了。 谭玉君入宫之初原本是抱着一腔热忱的——她的父兄事先已查问清楚了今日受邀的都是些什么人,当中除了杜德琳,还真没有谁能被她看在眼里。至于杜德琳,她光听人说她是如何的明艳处眩人眼目、雍容处夺人心魄,早有心要亲眼验证一番,故而她精心装扮了自个儿、精心装扮了马车、精心装扮了丫头,精心装扮了凡能被人所见、所比的种种,不料一打照面,却发现杜德琳也只是能当得起出类拔萃几个字而已,远谈不上独占鳌头,要从富贵艳丽上论,她还不如她谭玉君;再一看她和忠勇侯家的孙女儿甚是熟稔,更是认定了杜德琳负有盛名不过是因其出身杜氏! 谭玉君会做此想缘于她认定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陆瑶筝是众所周知的无才情无技艺的人,再怎么会舞刀弄剑,女儿家不同于男子,还能把这当了长处怎的?杜德琳和这样的人过从亲密,足见也是个无雅趣的了! 谭玉君以己之心度人度事,从这两条上觉得论貌论才自个儿都是胜过杜德琳的了,便一心想借今日之机在皇后和众人面前博得赞誉,也让自个儿的名声从此能再响亮一些,不料费尽心机讨巧争先,刚似在皇后那儿看到些成效,转瞬即被桂尚服打落凡尘,挖空心思想要反击,又被桂尚服拆解于无形,还被她借题发挥教训了一番!谭玉君再怎么争强好胜,说到底还是个未经世事的闺阁女儿,哪受得住桂尚服老姜似的那番话?被憋得元气大伤,自然无心无力再说什么了! 今日这几个人中,无论从哪儿看,德琳和谭玉君都是最突出的,众女多少有唯二人马首是瞻的意思,如今她们一个不想说、一个不能说,众女却不知她二人的心思,还在等着她们打头阵,一时无人开口。须臾静默中,桂尚服已半眯着眼扫了众人一圈儿,又略等了等才不急不躁地点了个名儿,“李小姐,你觉得哪儿不好?” 李小姐不意桂尚服头一个叫到自己,看她的样子也和颜悦色的,很有些受宠若惊,起身致礼道,“回姑姑话,这幅图样……” “好听的就不必说了!只需说何处需要改动!” “是,姑姑,”李小姐未等说出完整的话就被桂尚服猜出用意先截了口,暗暗心惊,看她声色上不像对谭玉君和德琳时的冷严,才多少安下些心,示意宫娥把图样朝向桂尚服,“姑姑,请看图上……” “不必看!这些图都在我脑子里装着,何用拿眼看?你只需说何处要改就罢!”桂尚服说着果真闭上了眼。 “是,姑姑!”李小姐此时已知奉承不适宜桂尚服,可要她直抒己见却比要螃蟹走直道儿还难——从小儿养成的习性哪能说改就改?迟疑中,胡乱挑了个穗头的疏密说了说,桂尚服听了只“嗯”了一声,叫她坐回去了,问,“还有谁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虽都想显示自个儿的见识,可又都犯憷跟桂尚服打交道,就算她闭着眼也不能令她们放松!结果还是瑶筝胆儿大,越众而出道,“桂姑姑,我对服饰是不大通的,不过说头一眼的感觉罢了,要说错了您可别笑!” 她语气坦率,桂尚服倒睁开了眼,“你说吧,我不笑!” “那我可说了!”瑶筝一指图样,“那明衣和裳群的幅长是一样的,里外一般儿齐的能好看吗?”不知是不是和学武有关,她对尺寸倒是敏感得很,把图上标注的上衣下裙的尺寸一加,再和明衣一比较就看出不对来了。 德琳听她说到这个,微微一笑,不再担心她会露怯。 桂尚服听了凝目,象在回想图中尺寸,片刻才沉声对副史道,“记下来!”复又看了瑶筝,“还有吗?” “没了!”瑶筝痛快摇头,躬了躬身就退回去了,没看到桂尚服失于疏冷的眉眼此时竟变得柔和,要不是没人看到她笑过,真让人错以为她紧接着是要微笑的! 不过瑶筝没看到桂尚服如此,旁人可是没有错过,并因此受了鼓舞,小心试探着从腰带的宽窄说到门襟要不要绣花,桂尚服也有“嗯”一声的,也有吩咐“记下来的”,无论众人说什么她都再无讥刺之言,于是人人都放下心头大石,自如建言,自然是不需要她再点将了。 德琳这半晌虽未说话,可也在悉心听取旁人的意见,眼见得她觉得不好的地方被从瑶筝开始的人陆续都挑出来了,她未觉得不好的地方也有人提出来能改得更好,可以想见这件礼服真要制成了必能脱去一般制式服饰的匠气,不觉就与有荣焉地愉悦起来,等听到有人问“杜小姐觉得如何时”,不由自主含笑答道,“德琳以为称得上尽善尽美了!” 德琳答完了才醒及问话的人是桂尚服,瞬时呆了一呆,莫名觉得这桂尚服怕是一直在留意她,更极有可能把她的心思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心神微震,不由在众人中间遥望桂尚服,桂尚服却若无其事地指派人把常服图样分两组张挂出来了! 有了甄选礼服的例子在先,选常服就一气呵成,到探讨如何更改时,更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末了竟有因意见相左而争执起来的!连谭玉君都忍不住技痒,强抑着讪然之色提了两处要改的地方,桂尚服听了都格外细问,尔后郑重叫副史记下来,谭玉君的脸色这才重又活泛起来。德琳看着她二人这番丝毫不见嫌隙的应对,暗暗感叹皆非等闲之辈,从此更存了谨慎之心了。 当日里要定的最后一样是头簪手环裙佩这些装饰,到这一节的时候偏殿里便宛如过节了——除了华胜是图样外,其它的皆是实物,分门别类地排列在墨绿绫子衬底的匾盘中,珠光宝气,琳琅满目,众女看得爱不释手,瑶筝都忍不住取过一枝花钿贴在鬓边比给德琳看,“好看吗?” 德琳笑着点头,从眼角的余光里看桂尚服会如何。桂尚服只在她的位子上坐着,看着副史带宫娥把卷轴收归到箱子里,仿佛根本不知殿中还有诸女在,更遑论看到她们略有些忘形的举止。瑶筝看出德琳分心,顺着她看的方向看了,凑过来,低声对德琳道,“不用怕她!” “不怕怎么行?!”德琳直至那一日所有事毕,和诸女行往紫仪门以备出宫时才得着空和瑶筝说起这句话,“她要是外头的人自然不用怕,哪怕是个一品夫人也得看看是谁、值不值得咱们怕,可这些人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瑶筝,万勿觉得她们是婢仆就轻看了她们,人有高低贵贱不假,可还有个亲疏远近!在皇后娘娘跟前儿,咱们这高贵的就敌不过傅尚司、桂尚服、华尚食、容尚仪这些她亲近的人有分量,是以小心些总是没有错的!” “有什么好小心的?”瑶筝不以为然,“你以为这皇宫内院是我家和你家、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串个门儿?我这辈子还不知会不会再踏进这里了,亲近不亲近的谁又能奈我何?” “你就拿出这无法无天的架势吧!”德琳轻啐她一口,倒是盼着能被她说中了,以后真的不用再踏进这里——尽管心里知道不可能:齐氏说过,京官外官三品以上人家的嫡出女儿都要候选,瑶筝不可能例外。而经过今儿这一天,德琳更觉得今后她和瑶筝要想和皇宫毫无瓜葛怕是奢望了,尽管她也说不出确切的理由…… 第19章 赏鉴(上) 德琳探问过瑶筝,察觉她对选不选伴读的事一无所知,德琳也不好把崔总管私下里告诉杜尚书的话外传,因而只能把忧烦放在心里。瑶筝是只要有人比她个子高就绝不担心天塌下来会怎样的,这时候兀自感叹今日是不虚此行,“其实除了礼行得多些,宫中也并不像你往常说的那般冷森无趣呢,姐姐!”她扬着手里一个新蜜色的锦缎盒子——是皇后娘娘赐给她们各人的熏香,若不是德琳拦着,她是出了偏殿的门儿就想打开瞧个仔细的! 瑶筝这一日不光见识了皇宫内廷的景象,还亲睹了皇后娘娘的真容,随后和人象玩儿似的评选了服饰,紧接着又蒙娘娘赐宴,拜辞时更得了赏,加之没有红绡丫头在一旁对她絮絮叨叨地说这不行、那不对,她真觉得比在家里悠游自在,是以对德琳的戒防之态百般不能赞同,“姐姐,你惯常不是个杞人忧天的,怎么今儿却像容琳妹子附体了、什么事儿还非得前想三百年、后想五百朝才算完?!” “我三妹妹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咒她?”德琳板脸。 德琳深知瑶筝看着心粗,实则有许多细致的时候,自个儿的落落寡欢是瞒不过她的,只能成心挑她的语病免得被她缠问。 “容琳妹子长命百岁!”瑶筝知道“附体”两个字不妥,可她们平日里也不是没这么说过,一句话堵回去,她还真是德琳怕什么偏就问什么,“姐姐,这宫里头有你的克星吗?我怎么总觉得你这么小心翼翼的是在害怕什么呢?” 瑶筝其实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却把德琳惊得停下了脚,等想起要掩饰已被瑶筝象逮贼似的盯住了,指着她道,“你别想着要瞒我!你这时候越装可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呢!” 先发制人让德琳无话可说,瑶筝兴致勃勃,“真是天下奇谈!杜二小姐都是专生来制人的人,如今却有了令她也要避让的!谁?是谁这么神通广大?不说?不说我自己猜!皇后娘娘……傅尚司……华尚食……,不会吧,德琳姐姐?难道是桂尚服?!你何至于此,姐姐!她不过就是面冷些、话硬些、未象旁人那样对你笑脸相迎而已!她对谁不是那样、你何用得着把她忌惮成这样?” 瑶筝一脸的难以置信,德琳无言以对,半仰头看着头顶的古木,想着深秋怎么也没有树叶子落下——若这时候能落下几片来,不管砸死她和瑶筝中的哪一个,至少这世间能少一缕被怄死的魂魄! 等不到德琳的回应,瑶筝哪肯就那么罢休,眼珠儿骨碌转了转,茅塞顿开,“我知道了!”她两眼放出光来,德琳心中一紧,却听她雀跃道,“是那个小胖……安王!”她险些又把“小胖子”几个字拎出来,“你怕他会寻你的仇!” 德琳转目去看路旁花木——免得被她气“背”过去!一看之下才发觉来时匆忙错过了美景:一望无边的皇家园林中,此时秋花灿烂,到底是皇宫,也不知用何法栽培的,应季的各色菊花也就罢了,寻常的美人蕉、□□花都比别处的葱茏繁盛,高树下、背阴处的玉簪花有盛开的,有含苞的,无不叶片碧翠,花质如玉,微风过处,幽香袭人,间中更有北地难得一见的奇异花卉,争奇斗艳的,竟毫不逊于春光盎然的时候! 德琳看得赞叹不已,心旷神怡中倒忘了正在用“不睬”之法对付瑶筝,扭头招呼她道,“瑶筝,快看那‘醉芙蓉’……”诧异,“怎么着了?” 瑶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两眼巴巴地望着她,却是一丝儿笑容没有,脸上只剩下满满的愧疚了,“德琳姐姐,都是我连累了你!” “你连累我什么了?”德琳盯了她一阵才明白她说的什么,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说我怕了,我看是你怕了才对!多少年前的事儿谁还能老记着?再说就算记得,孩子气的话谁能当真?他现在是安王殿下了,还能连这点儿心胸气度都没有么?你可也太轻看了人!” “那倒是,”瑶筝还是惴惴,“可他当年丢了那么大的脸,临去又撂下那样的狠话,今儿又那么急火火地问到你在哪儿……” “瑶筝,”德琳对她安稳地笑,“你信我的:安王对我没有恶意!再愚钝,谁对我如何我还是能分出来的,你就别瞎想了!”当时也好,这些年也罢,她一点儿没觉得安王元信会对她有什么不利,至于令她生出戒备之心的人……到如今似乎也不是她想回避就能回避得了的,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毕竟不过只是三年,她审慎恭谨些,量他自珍身份也不会太过不堪!只是令她措手不及的是——她没想到今日会在宫中看到那个人…… 思及安王身边那条湖水色的人影,德琳无声叹了口气,整了整脸色,打起精神跟瑶筝讲那早白中醺晚酡、一日中三易其色的“醉芙蓉”的妙处,浑不知建于高坡处的骅骝台上,有人手中的长剑此时正呛啷一声落地! “清远,你中邪了?”安王元信挑起地上的长剑伸还骆清远,“这后半晌本该练字,你偏说要再来练剑,等练起来了你又这么魂不守舍的!就不怕我一失手在你身上穿出个透心儿亮?” 骆清远沉默着接过自己的剑,面色略有些发白,敛眉垂目地屏了屏气,才将剑锋微微斜指,“再来!” “等等!” 身形甫一移换,安王却喊了停,指着坡下正往紫仪门去的一队花团锦簇般的人影道,“那是谁要出宫?” 场边伺候的内侍耳目机灵,听到问应声回话,“是一早晨到皇后娘娘那儿应差的小姐们,这时候是要回去了!” “啊,我倒忘了她们!”安王想起来了,既已停下来了,那就不妨再多站一站,索性负剑来到场边,凭着石栏远远地望向那些丽人身影,饶有兴趣地道,“清远,你觉着今日这几位小姐哪一位最出众?” 等了一阵未听到回话,安王不耐回头,“清远,你又神游……”神游太虚的话未能说全——骆清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侧,安王瞪了他一眼,“一声儿不出就站过来你要吓人哪!说说,哪个最出众?” “清远不知!”骆清远收回了视线,无人看出它前一刻停驻何处。 “不知?”安王怀疑地挑眉,和太子元成极为神似的动作。 骆清远默然以对,眼眸深如古潭,波澜不惊。 “嘁!你长眼睛是做什么用的?”安王悻悻,“任谁都能看出杜尚书的女儿要……咦,清远,你不会也是这么以为的、却故作君子不说出来吧?心有定论却意图矫饰,这可不是君子所为!”猛地欺身向前,审视着骆清远的脸,“该不会……你对那杜小姐有意?” “胡说!” 安王的言行都太过出人意料,沉静的骆清远再也不能沉静,勉强还记得礼法约束未说伸掌把安王拍到一边儿去,斥责之语却在手忙脚乱地后退的同时脱口而出! “安王恕罪!”斥完了也觉出不对了,骆清远呆立片刻,到底只能轻叹一声,剑锋倚地,便欲屈膝谢罪。 “据实以告便恕你的罪!”安王却不需他行礼:他皇兄曾说平生最受不了的事之一就是被人告罪——他说那惩戒的不是犯错的人,而是看似掌握大权的人! 元成说犯错的人闯了祸后说声“恕罪”再一跪就可以听天由命了,而被求告的人却要思前想后百般为难:小事不必说了,自然是要恕的,所谓告罪便只是个姿态;大事呢?恕不恕?除非能杀了他,否则就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五内俱焚七窍生烟最后也得恕!谁占了上风?那口口声声要求“恕罪”的人!这还不是最糟的!要再不幸遇上那种能把天捅个窟窿的闯祸精,就更是一边要想着怎么扒他层皮一边还是得帮着去找女娲来炼五色石,谁更受磨难还用说?是以那来告罪的都是来折腾人的! 安王这两年对他皇兄这话是越来越有体会,很自然也就用上他皇兄的法子:对犯错的人不打不骂不罚,只要能换到自个儿想要的结果!现在他就想知道骆清远是怎么看杜德琳的,怎么能为了他一句玩笑就那么大反应! 骆清远跟着元信也有段时日了,自然知道这位年轻皇子的体性,稍稍迟疑,还是涩声相告,“德琳小姐是清远师门的二女公子,清远向视之为女弟。” “哦,确实,”安王恍然,“我怎么忘了你是杜尚书的门生!要你对师门女弟妄加评议确是本王在强人所难了!”他爽快认错,只是紧接着就又露出促狭之色,“再说清远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罔顾婚约对别的女子动心?” “安王取笑了!”骆清远面无表情,手中的剑却是握得紧了,似怕不小心会脱手。 安王笑起来,“不是取笑,这是在夸你!”边笑边再往甬路上望去,却只见花影寂寂,林木幽幽,那群女子已经出了紫仪门,不由露出憾色,“怎么走得这么快!我刚想到有话要问她!” 这个她不言而喻是指杜德琳了。 “什么话?”骆清远眸光微闪,“清远可以代劳吗?” “是……”安王话到嘴边却卡住了,脸上一闪而过的是、忸怩?!“罢了,待我过后再去问她,是一件……只有我和她知道的事!” “是,殿下!”骆清远恭敬行礼,默默随安王重回场中,不知是不是练得太久累了,一柄剑再举起来的时候竟像是不能承受的沉重…… 第20章 赏鉴(中) 当安王和骆清远在骅骝台上看着德琳等人离宫的时候,傅尚司为首的四命妇正在凤鸣阁——皇后处理宫廷内务专用的轩宇里对今日入宫的诸位小姐一一进行点评。 “娘娘,这是婢子的副史所报七个丫头的言行,当中……”傅尚司展开副史呈上来的折子,预备从头说起。 “不该是八位吗?”凤案后的仁慧皇后听出不对,出言打断。 “哦,婢子忘了说,小姐们是八位,丫头却只得七个。”傅尚司笑着把瑶筝没带丫头、和德琳借人的事说了。 “这位小姐的心可也太粗了些!”一样是人过中年,可看着却比另三位命妇年轻的华尚食第一个摇头,“说起忠勇侯家的这位小姐,娘娘,婢子还真是见所未见!您问她们几个,婢子设计的好好的那钞珠圆玉润’让她给搅成什么样!” 她说的是皇后赐宴中的事,傅尚司她们当时都在场,闻言笑了起来,连桂尚服的千年冰山脸上都现出一丝笑纹儿,仁慧皇后虽不知何事,可也不由含了笑,“她做什么了?” “她……”华尚食挣着身子刚说了一个字就泄了气,恰好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容尚仪这时候罗袖掩口半低头,便没好气地冲她去了,“还笑!若不是为了你方便,我倒用想出那么阴损的主意?” 容尚仪姿态优雅地垂袖于膝,笑吟吟道,“你还说!还多亏她搅了,不然你那‘珠圆玉润’关只怕人人都过不了,我又如何能从中看出她们孰高孰低?” 她和华尚食所说的“珠圆玉润”是道菜肴,说白了就是浓汤鹧鸪蛋!御膳房的人听华尚食的吩咐,从几百斤鹧鸪蛋里挑出最圆的喂制煮熟后去壳,再以熬制好的乳色上汤漫过,看起来莹白清润,真要下箸时才会发觉其中的为难:“珠”固然是圆溜溜的,那“玉”也是黏稠稠的,再加上圆头檀木包银箸又沉又滑,若非刻意苦练过恐怕无人能夹得起来! 华尚食之意确就是要看小姐们如何地束手无策! 今日的宫中之会明着说是请诸女来赏定新季服饰的样式,实则是宫中要对负有才貌德艺之名的小姐们做一番勘定、为日后遴选公主伴读做打算!因怕所牵涉的面大了被看出端倪,故只请了二品以上人家中的小姐。至于父兄职位不到二品的小姐们,如徐侍郎的女儿徐若媛,丁侍中的幼妹丁敏等,虽几可与今日所请几位齐名,却并不在受邀之列。 此事的原委仁慧皇后只交代了四命妇,她们也只在暗地里做了准备,设下诸多环节,务求在几个时辰里对几位小姐做出恰如其分的判定,不夸张地说,从傅尚司带副史迎宾那一刻始,宫中的遴选即已开始,不过当事人并不自知而已。 四命妇各有分工:傅尚司侧重的是诸女的举止应对,桂尚服不必说是考证诸女眼光见识的,华尚食是“奇兵”,容尚仪是“暗卡”,重在细查诸女的仪态——她们已想到这几位小姐都是大家出身,平素所受的教诲和指点所差无多,寻常的套路怕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大不同,当然瑶筝是属于她们意料之外的,可她那也只能说是有点儿“特”,并不能算做出格、不合宜。因而要看出几位小姐真正的秉性只能用些非常的法子相激,桂尚服和华尚食的刁难都是从这个缘由上来的。 膳食是撤一道上一道的,诸位小姐就算看出这道菜的门道也只能无可奈何:四命妇在一旁看着,谁能对皇后所赐肴馔推拒不食?而真要擎起箸了,那热闹可也就来了:试想仪容端庄的小姐们玉手银箸追着“珠”圆在“玉”汁中乱打转,一个不小心再珠飞玉溅……那时候再经受过历练的小姐也免不花容失色,慌乱中就极易看出谁的优雅是骨子里的、谁的优雅只是在故作姿态了——容尚仪的眼睛可不是那么好蒙混过去的! “那这法子怎么又失算了?”华尚食和容尚仪斗嘴时,傅尚司已把“珠圆玉润”的来历说给皇后听了,皇后莞尔。 “就是那位瑶筝小姐了!”华尚食瞪了容尚仪一眼,不情愿道,“别的小姐还未说什么,她先嚷出来了,告诉旁人说‘小心,这个菜夹不得、夹不好就翻洒了!’她一说就谁都不动手了!” 华尚食气哼哼的,傅尚司接口笑道,“更好笑的是听她这么说了,谭司空家的小姐就请我们赐羹匙,华尚食推说未备下,结果陆小姐大包大揽地说‘何用费事’,站起来就到各人食案前帮她们把‘珠圆’一个个夹做两半了,倒把我们四个惊得险些失态!” 皇后默想了一番当时的景象,眉眼齐弯,轻咳了一声才道,“她倒有这个能耐?” 华尚食道。“谁说不是!后是她自个儿一边夹一边得意洋洋地说她打小儿练功的时候,师傅就教她用铁筷子夹滚珠,练到后来一夹一个准儿,看到我的菜不由自主就想再试试手了,还请我别怪她鲁莽!”她是无心怪她鲁莽,可她就想不开她怎么能稀里糊涂坏了她的安排,令她都不知该拿什么脸对她才好! “罢了,容姑姑也不是非得如此才能看出她们的高下!”对于从豆蔻年纪便相随至今的命妇们,皇后私下里也随众称她们“姑姑”,“她和那几位还不大一样,容姑姑以后再慢慢教导她吧!” “是,娘娘。”容尚仪在座上欠身,和傅尚司对了下眼色,试探着道,“娘娘的意思是……留下瑶筝小姐?” “唔,”皇后颔首,“难得率真,况她有旁人不具备的长处。” “遵命。”傅尚司埋头在瑶筝的名前做了标记。 “这位陆小姐和杜尚书的女儿倒有类同之处。”桂尚服一直未怎么说话,这时候忽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华尚食奇道,“我问你杜小姐如何时你不还说她见解不俗的?怎么这时候听着也像有不得意的?” 傅尚司笑道,“这话你不用问她,我就能告诉你!”华尚食那时正在御膳房为赐宴的事儿忙,不在偏殿里,傅尚司便把德琳如何要把图样都摆出来、让诸人一块儿评议的话说了一遍,华尚食明白了:桂尚服原本是要挨个儿探诸位小姐的底,德琳那么提了,她要再坚执己见就让人看出不近情理了,桂尚服想了想也只能按她说的做了。 华尚食听到还有这一出就笑了,“桂姐姐,既连你这么严厉的人都有人敢逆着来,我还有什么不平的?” 几位命妇都笑了,唯有桂尚服还是淡淡的一张脸,“我也不是成心要为难她们,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她的本分是为皇后娘娘选出合用的人,至于那些小姐们怎么看她,她却并不在意。 “桂姑姑,你做的很好,”皇后语词柔和,“能把经年积压下来的颜色冷僻的布帛都用上,还不失了皇家的体面,这本不易,姑姑却做到了,既俭省天物又未增黎民百姓的负累,连陛下都赞许这是‘善莫大焉’!”谭玉君说到的服装用色的道理桂尚服何尝不知,只是她要兼顾库存衣料和众人的期许,这份内情却不为诸位小姐所知,好在皇后明了,及时慰勉。“既说到杜小姐了,那姑姑对她的观感如何?” “只留一位的话,婢子以为当留的也是她。” “桂姑姑如此高看她?”仁慧皇后略有讶然。 “婢子刻意用冷语打压过她,却见她虽受挫,却未失仪、未失礼,进退有度,从这上来说,婢子以为她胜人一筹!” “唔。”皇后微微点头,却又道,“世家小姐有这样的气度也不足为奇,”未瞧见桂尚服略像是有疑议的,沉吟着看了另外三人道,“你们以为如何呢?” 傅尚司看了看另外两位,笑道,“婢子们也以为她是个出挑儿的了!”看看手里副史呈上的折子道,“这里头排在头一位的丫头墨莲就是杜小姐的人,虽也是头回进宫,可不像旁人那么惊慌失措或问些蠢话,也是难得的了!”她们在偏殿里考较诸位小姐时,副史们也在下处评估几位丫头——观其仆,品其主,也算从旁对小姐们的家教、识人的能力做个考量,“娘娘觉得她……” “并无他意。”皇后微微摇首,“不过是怕你们受了外头名声的误导,反失了自个儿的判断,光看到她的好。” “那倒没有,”傅尚司信得过另三人、更信得过自个儿的公允,只是皇后如此慎重,倒叫她想起件事,“是了,娘娘,婢子今儿才知杜小姐与安王是旧识,不知娘娘……” “我听说过,”皇后点头,“是给镇南王妃拜寿时的事。是安王那时莽撞,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且勿怪罪到杜小姐身上!” “是,”傅尚司笑,心中却是疑惑:听娘娘的话意当初的事并不是尚书小姐所说的邂逅那么简单,莫非还有什么蹊跷?“安王不怪罪,我们又如何会生事?”看安王对杜小姐的样子,确不像有芥蒂的。 “不过是小孩子时候被人推一跟头,何况还是他胡搅蛮缠在先,有何值得怪罪的?倒是太子……”皇后提到太子才像是想起什么,自行打断了话头,“这怎么讲开古了?还是接着往下吧!” 第21章 赏鉴(下) 皇后这是不想再说了,命妇们自然不会不知轻重。傅尚司尽责地再确认一遍,“现要留下的是瑶筝和德琳小姐?”看皇后点头了才提议道,“要不再往下按着顺序来?” 众人皆表赞同。那接下来的就该是谭玉君。命妇们彼此看看,谁都未说话,皇后见了狐疑道,“怎么了这是?” 众人都不开口,傅尚司只得勉为其难回话,“娘娘,婢子们在这位小姐去留的事上还真是拿不定主意!”眼睛盯着手里的册子,小心斟酌着道,“要论容、色、声、艺,她身上都挑不出什么大不足,可就是那行事做派……” 傅尚司说到这儿就不往下了,皇后也不深问,反去看了另三位命妇。华尚食先开声儿,“我跟她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不长,光觉得是个孔雀似的人,花枝招展的生怕旁人看不到她,别的可也说不出什么来。” 华尚食说到“孔雀”的时候便拿眼瞟着容尚仪,容尚仪只做未见,等她说完了才笑笑地道,“孔雀、花枝招展什么的可算不上是错!这世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当不了有攀比,有攀比就都奔着自个儿能比别人强!人人都不想落了下风,自然都想法设法要让自个儿突出些,只要没损碍到旁人,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总不能说燕雀飞不高,就反过来去埋怨鸿鹄为何不矮点儿飞吧?” 容尚仪嘴不饶人,华尚食本是要嘲谑她的,却被她嘁哩喀喳一番话堵回去,还自有她的道理,华尚食要驳都无从驳起,只得撇撇嘴作罢,倒是皇后听了对容尚仪笑了笑,似有赞许之意,却又转向桂尚服道,“桂姑姑,你怎么看?” 桂尚服看样子本是不想说话的,可皇后问到了,她也未拖沓,“若按婢子的私心,实对那谭小姐无甚好感;可要从公上论,则把她就这么打发了又嫌草率:她在这八个人里还是算得上个好的了!按婢子之见,她要光是好强逞能、没有品行上的毛病,则不妨先留一留,这股子张扬要尖儿的劲儿日后有人扳着许就扳过来了!” 桂尚服话音刚落,容尚仪就像是要磨牙的了,可不等开口,皇后娘娘先对着她笑了,“桂姑姑这是给你下了战帖了,容姑姑你接还是不接?” 傅尚司闻言也凑趣道,“尚仪妹子,我要说的也是这个话!你要是能把那位小姐的性子拘管好了,备不住她还真能是个好样儿的!要不这谭玉君小姐的去留就交给你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如何?”傅尚司揣摩着皇后的意思,跟着挤对容尚仪。 容尚仪是何等人?此时在座上坐得正正的,微微冷笑道,“姐姐妹妹们,你们今儿可是能痛快嘴了、都想着说那谭玉君和我年轻的时候相像是不是?桂姐姐,多谢你说我没有品行上的毛病!娘娘,婢子请您的示下,您要说让那位小姐留,那婢子就殚精竭虑也要想法子让她变一个人、哪怕装也让她装出来;要是……” “要是”什么容尚仪没得着机会说——她刚说了前半句,皇后已一脸诚恳地截口道,“那就请容姑姑费心了!”容尚仪未料自个儿给自个儿套上了枷锁,这时候要悔已是晚了,只能瞪眼望着皇后发呆! 几位命妇见此都失笑,皇后却轻叹了口气道,“容姑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见几位命妇都像是不明白的,就把话说透,“说起用人,谁不想用那既有才又有德的?可两全其美的人和事儿哪有那么多?不能两全本就是是憾事,这当中‘重德’还是‘重才’又是桩难事:人品好的固然让人放心,可才能有限怕担不起很多事;有才的固然能办事,可人品有缺失谁又敢放心用?”看了命妇们一圈儿,愈发觉得她们都是些难得的了,“这谭家小姐的事……” “婢子省得了!”容尚仪起身行礼,“娘娘放心,婢子往下会把这当做头等大事!但凡有可为之处,必尽力把她雕琢成器,若她就是朽木不堪一雕,婢子也定尽早来回于娘娘知道,不会误了往后的事!” 皇后等的就是她这话,点头道,“有劳姑姑了!” 容尚仪又行了礼才坐回去,心有不甘、回天乏术地狠剜了几位命妇一眼,“你们没一个好人!”华尚食得意地笑,桂尚服淡淡地望望她,象压根儿没觉得这话和自个儿有关联,傅尚司笑着低头在谭玉君的名字前也做了标记。 再往下就是李勋官的女儿,华尚食分不出是哪一个,傅尚司笑道,“就是总爱看着人脸儿说话、说的话也全是替人着想的那个!” 她这一说,众人就都想起来了,可又都无话——谭玉君是让她们不知该怎么说,这李小姐却是让人不知能说什么,皇后倒是对她还有些印象,笑道,“桂姑姑,是你的那位知音吧?” “她说了婢子不少好话。” 桂尚服话方出口,华尚食的一口茶就喷了出去,容尚仪嫌恶在对面冲她甩袖,“你也要我重新教你规矩不成?娘娘,您……” 娘娘正掩唇轻咳,自倒不出空儿来替她们断官司,傅尚司也笑过了才开口道,“这位小姐可惜就是出身太高了些,不然……” “不然怎样?”华尚食巴不得有人说话好把刚刚儿那一出岔过去。 “不然给我当个副史倒绰绰有余,有点儿头脑,又会体察人的心意,用起来准能得心应手!” “你好大的口气!”容尚仪嗤笑,“人家堂堂的从一品勋官家的小姐屈居在我们手底下做事,亏你想得出!” “说笑而已,”傅尚司笑,“我这半日心里一直想她要和谭小姐匀一匀该多好,那一个别太锋芒毕露,这一个别太唯唯诺诺,要那样,不就和杜家小姐不差上下了?说也怪,都是大家小姐,这气度怎么迥然不同?” “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华尚食道。 “倒也不全如此,”皇后和诸位小姐面对面虽不见得能认出谁是谁,对她们的事可是知道得不少,“李小姐的母亲去世得早,外家也在那之前就败落了。据说李勋爷的续弦夫人为人乖戾,对其他人所出的子女极是苛刻,倒是这位小姐生性乖巧,还能得些善待。” 诸位命妇闻此都已恍然——整日看人脸色的人,如何能要她一下子就挺直腰杆儿?傅尚司迟疑了片刻,小心地道,“这么说来这位小姐也是可怜……只是光有个性子乖巧,怕还当不起给公主们做伴读……” 傅尚司很明白这回要选的公主伴读和以往不大一样,从出身、样貌、禀性、才情,皇后一样样的无不求全责备,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皇后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公主的伴读要担起亦师亦友的责任,她们都深信不疑——这回要挑选伴读的几位成年和即将成年的公主中,有深受帝、后宠爱的嫡出的乐平公主和云贵妃所出的寿昌公主,遴选的事格外被看重也就不足为奇。正因为此,傅尚司才觉得这李小姐不该留:光是会看眼色终究不是万能丹,真到做起事的时候不还得凭各人本事说话?可听皇后的言下之意,似对这李小姐颇有怜惜,傅尚司拿不准她是怎么想的,就不敢擅作主张说出“舍弃”的话。 “你说的有理。”皇后首肯,“下一个吧。” “……是。”傅尚司未料皇后如此就赞同了她,迟了一瞬才低头应“是”,却听皇后轻叹了声,“方才我还想要不先留下她,往后的事看她自个儿的造化,又一想她那个性怕是难改、就真的侥幸能留到最后,要她箴规公主也只能是更难为她!与其让她兴头头地入了宫再被辞出去,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给她这虚妄的念想!” “娘娘仁慈!”傅尚司躬身称颂,想想那个请她登辇的小姐,大着胆子笑道,“要不娘娘给她赐婚吧,找个乘龙快婿离了继母的辖制,也省却娘娘此时不忍!”她这也算是顺水推舟报那小姐的一念之仁了。 皇后听了一怔,随即笑道,“倒也是个主意,容后再说吧!” 傅尚司见此不敢再多说,忙报上了下一位小姐的名号,几位命妇又各尽所知加以评定。如此这般往下,有一致说留的,也有意见分歧要请皇后娘娘定夺的,及至最后说到觐见时险些失仪的刘姓小姐时就全都摇头了——要紧的地方错一回就被人落下了,过后自个儿还打不起精神,那真是谁也帮不了了。 此时傅尚司的折子上留下了杜德琳、谭玉君、陆瑶筝外加一位苏姓、一位黄姓小姐共是五个人的名字,她又和诸人对了一遍才呈上凤案,请皇后娘娘裁夺。 娘娘看了一阵笑道,“实话说,除了杜、陆两位,我还真记不住另几位的模样了!”摇手止住容尚仪去拿画册,阖上折子道,“先这样吧!我明日就请陛下下旨宣人进宫,届时你们就按这五个人为模子,高过她们的留下,不足的就可以先回去了。要抓紧些,可别等到年节下了还把人误在京里,那可就是皇家不体恤民间天伦了!” “是,娘娘!”四命妇齐齐起身施礼,恰在这时听到凤鸣阁外黄门唱禀,“太子殿下前来参见皇后娘娘——!” 第22章 指婚(上) 命妇们给元成见了礼全都退出去了,皇后在凤案后看着元成,神情笑意和普天下那些望着所钟爱儿子时的母亲一般无二,“你来得正好!”把案上的折子递过去,“且看看傅姑姑她们今日所选的人!” 元成也不坐,接在手里略翻了翻,便又奉还回去,“母后和姑姑们看好的人自是错不了的。”一撩袍襟,洒然落座。 皇后笑笑地看着丰神俊逸的太子,语带征询,“母后今日看中了一个人,想指给咱们皇族的子弟为妃,你说好不好?” 太子眸光略闪了闪,笑意吟吟,“母后看中了人……不知母后说的是谁?” “自然是超群绝伦的人物了,太子猜会是谁?” “母后您这是让儿臣为难了!您要问文臣武将中超群绝伦的,儿臣尚可一猜;这闺阁女儿的优劣,儿臣如何能知?” “哦——,也是!”皇后拖了个长声,施施然起身,亲向一旁掸瓶里拣取了个画轴出来,缓缓展开,“太子看如何?” 画上是工笔描绘的女子图像,笔法细腻,触目之下,那女子的柔美娇怯栩栩如生,元成的眸光在看到画中女子的五官时暗了下去,口中却是不经意地笑着,“母后说好,那当是有常人不及之处,儿臣不敢妄断。” 皇后闻言似觉扫兴,又看了看画册中的李小姐,慢慢卷起了画轴,“既入不了太子的眼,母后只好打消念头了!原觉得此女温婉柔顺,若许与宁王当不失为一段佳缘……” “许、许与宁王?” 元成不知为何象突然来了精神,话说得急,还略打了个哏儿,皇后似被他带累了,也是顿了一顿才诧异道,“若不然太子以为是谁?” 元成闭口不言,望向皇后的脸上可是清楚明白地写着“原来如此、我险些上当!” “太子,母后这么想有何不妥么?还是,你心中有更急着要母后指婚的人选?”无视太子的瞭然,皇后依然一脸诚挚。 元成倚在座上,极坦然地被皇后审视着,慢条斯理,“元信今年十六岁多了,说起来,也是时候给他选亲了,母后以为呢?”皇后既要用宁王试探,他以安王挡水亦不算为过。 皇后看了看他,颔首,“母后确有此意!只是信儿不若宁王的温雅稳重,选给他的女子当在心智行事上强过他才行——有个那样的女子从旁指点辅佐着,他才能早日成器,为你父王、日后也为你分担些忧烦,母后也就可以不为你们兄弟挂心了!” 皇后这些话发自肺腑,元成听得肃然,“母后所虑深远,儿臣铭记在心!”行过礼了,主动提及犹置于案上的卷轴,“母后说到的这位小姐,不如请王兄看过了再定如何?” 宁王是才人所出的皇长子,按宫规自幼随皇后长大,皇后视如己出,及其成年后,为其求娶一位异性郡王家的女儿为妃。夫妇二人极是和美,未料天妒红颜,那位郡主不幸病逝。宁王痛失爱侣,誓不肯再娶,还是宗族中的长者出面苦陈利害,才略略劝转,仿守制之礼,以二十七月为期,为郡主“守节”!如今眼看誓言之期将满,皇后想到为其续娶也在情理之中。 太子善解人意,此时重提为他所打断的话题,皇后看了他一阵,反把画轴又系上了,“你说的也是,此事从长计议吧!”指婚是她受傅尚司启发,想起要如何给今日落选的几位小姐们安排后路:今日之始末虽只有她和命妇们知晓,也对各位小姐做了一样的赏赐,可不日之内应诏待选的人一入宫、独独缺了这几位小姐,只怕人人都能想到今日之事,不难意会出她们是被筛除的——日后虽会有更多人落选,可类同于“法不责众”,多人同命则不会太过难看,反是今日那三位小姐,本在很多人之上,却要落个比众人不堪的境地,那不光令几位小姐、更会令她们的家族蒙羞,那却是皇家行事有失仁厚了。是以傅尚司一提起来,皇后即觉得此法甚好、足以全诸人的体面,心中即有了盘算。至于说到指婚与宁王,则实在是临时起意的成分居多了…… 皇后慢慢地把画轴归回掸瓶,因此时背对着太子,故未瞧见元成脸上“果不出我所料”的自得,只是她背着身,元成也未瞧见皇后的神情莫测。 “太子,方才说到信儿,母后还真有事要好好跟你商量了!” 皇后落座的时候,手里又拿了一个卷轴,未急着打开,看着元成时更是极为慎重。太子心中生出疑虑,面上却只是好整以暇,“母后请说!” “说到心智行事强过信儿的女子,母后今日还真见到了一位!以母后这些年看人的眼光,觉着就算是在八十、八百个人里挑一个公主的伴读也十有八九能挑到她!母后现下是拿不定主意了,你说是把她留给乐平、让你皇妹有个益友好,还是把她许给安王、让你皇弟有个贤妻好?” 皇后微微蹙眉,不胜烦恼的样子,元成十指交于颌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后,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接下来母后又要给我看哪位小姐的画像?” 他的口气再配上他的笑容实在是让人窝火得很,偏偏皇后不以为怪,以目示意案上的画轴道,“何不自己看?” 画轴展到一半的时候,元成停下了手,看着画中人的脸,他吸了口气抬头,“不可!” “有何不可?”皇后唇角微翘。 元成看着皇后,笑得极为纯良,“母后知道的。” “哦?”皇后扬眉,“母后怎不知自个儿知道什么?” 母子两个挂着相似的笑容彼此对望着,终究还是元成权衡了一番先吐口,“元信和杜家小姐有过节。此事儿臣从镇南王府回来时就禀报过。” “陈年旧事……” “元信前两日还说过,若是杜小姐进宫他定会找她清算旧账!”元成截口提醒。 “成儿,你如此慌张是为何故?” “母后,儿臣不是慌张,而是紧张!杜尚书是朝廷重臣、父皇的膀臂,若元信与杜家小姐交恶,看在臣工眼里是皇家子弟肆意妄为欺侮臣下,在父皇处,亦会令他自觉愧对杜尚书,儿臣实不愿事情到那一步,故要先设法避免!” “太子虑事周全,母后很是欣慰,”皇后赞赏,“只是信儿如今已成年,必不至那般不知轻重,况且他们今日已见过面,并无不快!” “见过面?” “是啊!”皇后笑得极是慈蔼,“听傅尚司说两个人久别重逢详谈甚欢,丝毫看不出元信和德琳小姐有何龃龉,依母后看来,这便是事情向好的兆头!不过……”皇后沉吟开了。 “不过什么?”这一回太子似乎不那么沉得住气。 “母后刚想到更好的法子!你看,乐平十四、元信十六、德琳十七,不若让德琳先给乐平做教习,待乐平下嫁后,再把她指给信儿,先为益友再为贤妻,岂不是两全其美?况她做教习时,信儿也可与她来往,正好对彼此的禀性喜好先有个数……” “十八、九岁才给元信娶亲不觉得晚些么,母后?” “先娶侧妃,空出正妃之位不就是了?”皇后兴致不减,“太子娶亲也有四、五年了,不是至今还空着太子妃位?太子?” 元成卷起了画轴,还细心地系好了绳络,抬起眼时,笑容无害,“母后,父皇一直称赞您是古今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有您在,才有内廷安稳,六宫祥和,莫非母后如今厌了这些、转而要看宫闱内乱、兄弟阋墙了吗?” “太子,你这说的什么?”皇后作色,眸底却有隐隐的笑意——能让这擅推太极的元成泄露情绪可非易事,总算不枉她这半日旁敲侧击、迂回试探所费的功夫! 对于皇后所想,元成心知肚明,两手握着手里的卷轴,他好声好气,“儿臣十四岁的时候就跟父皇、母后说过要替杜德琳的这一辈子做主!” “太子,如今你二十二了,这八年中你再什么都未说过!” “从未变过,何须再说?” “既如此笃定,何不立她为妃?”皇后步步紧逼。 “儿臣不敢!” 第23章 指婚(下) “不敢?”面对元成的坦然,皇后反而语塞,在看出他并非虚言时不由倾身向前,“成儿,你是一国储君!”你有什么好不敢的? “儿臣怕看错了人,也怕辜负了人!” 元成的语气太过郑重,连皇后都不由得凝肃起来,“何意?” “从前儿臣怕自己,如今儿臣既怕自己也怕她!” 元成原是想言简意赅用三言两语说清因果的,此时见皇后的眉头蹙往一处,明白他是欲速则不达了,只得逐句把话重新说明,“杜德琳是怎样的女子,母后今日见过了,不需儿臣赘述……当日乍见,她令儿臣觉得与众不同,既令儿臣汗颜,亦令儿臣不服,当日在对她的态度上,儿臣与元信并无太多不同,不过是他明言要报仇、儿臣说的是要替她这一辈子做主而已……”他加重了“做主”二字的发音。 “太子!”皇后提高了声量,不敢置信——当年英气初显的少年以势在必得的口气说出那句话时,她和皇帝还以为是他长大成人、知道要金屋藏娇了,谁知听他此时的口气,那竟非关男女情意,而更像是要挟怨报复的誓言! “当日之我非后来之我!”抛开母子间的默契这一层,元成依旧清楚皇后在想什么。 皇后定定地看着太子,一时说不出话——从他幼年起,便时时、事事有人告诫他君王要有君王的胸襟气度,要深藏不露,要不怒而威,要喜怒不形于色,多年来,他果真没有让人失望!只是想到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蒙骗”至今,皇后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欢欣鼓舞来,“后来之你又是如何?慢着,先说当日到底还有何事是你瞒而未报的?” 她记得当日元信一身又是泥又是土地狼狈归来,问起他说是在镇南王府被人推到了泥地上,一个叫杜德琳的还羞辱了他!但是元成说是元信莽撞在先,看到有几个年纪仿佛的幼童在园中蹴鞠便强要参入,人家不肯答应,他便把人家的鞠扔到了荷塘里,由此和人起了冲突,杜德林小姐说他如此所为枉称男儿并不为过! 元信当时大叫,说你看她生得好看便向着她说话,难怪我找你去出气你却和她眉来眼去! 斯时元信正是民间老话儿说的“七岁八岁、猫狗不喜见”的年纪,寻常早有不堪其累的宫人在帝、后处报备过他的种种捣蛋折腾,当时听他似懂非懂说出那乱七八糟的,自然是齐声喝止,倒是元成就此说出了那让帝、后相顾莞尔的“做主”的话,当然在今日方知那是彻头彻尾地会错意! 皇后沉脸盯着元成,元成苦笑不已:不用想就仿佛又看到那年的玉兰花树下,看起来尚不及他膊头高的双鬟女娃儿泰然自若,对亮出了救兵身份、正自洋洋得意的元信说,“太子又怎样?我却不曾听说‘太子’二字就能大过一个‘理’字去!” 元成确信那是他平生头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听人说“太子又怎样”,当日当时,他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理?你既说到‘理’,那么你见到太子不行礼参见敢问是什么道理?” 女娃儿不以为然,“既无冠冕,又无随从,仅凭一个黄口小儿的称谓就可以认定你是太子了么?那我也可自称是青女素娥百花仙子了!” 元成被那女娃儿的狂妄堵得失笑,“若我能找到旁证、以证我们兄弟所说皆为实情呢?” 元成清晰记得那女娃儿听到他如此说时澄澈双眸中闪过的狐疑,也记得当时站在她身后一个发带歪散、看起来年纪略小的女娃儿在拽她的衣袖,但是眉目精致的女娃儿片刻迟疑后还是昂然而立,“那又如何?此处为王府后花园,属私邸内宅,无请而擅入,轻则说是失礼,重则说是与国法家规相悖,既有人违了礼法在先,又怎能再要求旁人对他以礼相待?” 女娃儿词锋锐利,偏偏面上还是一派镇定淡然,当时还是青春年少的元成太子不由被她激起了脾性,忘了被元信强拽来时的初衷是要替孩儿们化解纠纷,含笑道,“既如此明事理,又如何助友为虐?”他去看元信的一身泥尘。 元信气急败坏去找他时说是被五、六个人围攻,内中一个力气奇大的女娃儿是罪魁祸首,元成推测元信所指的当是女娃儿身后骨碌着杏核眼的那一位,似乎未听明白元成的话意,看看他又看看同伴,脸上倒是轻易可辨的同仇敌忾——别的孩子远远看到他来都跑走了,唯有这两人在原地未动,元成初以为她们或许是吓呆了,后来想那未尝不可说是无惧。 他看元信那一眼的暗示意味甚浓,女娃儿随着他看看元信,再看回他,讶然之后语带不屑,“仗势欺人,颠倒黑白,偏听偏信,可笑之至!”她拉了那杏核眼的女娃儿就要转身走人。 元成从她的话中听出蹊跷,再看元信心虚的模样,情知有人避重就轻了,一头儿想着过后再管教他,一头也想着要打下那女娃儿的气势,“孰是孰非有待过后查证!只你的言行如此嚣张不觉得也当问罪吗?” “问罪?” 元成多少年后都记得那女娃儿倏然停身、诧然回眸时他心中那一霎的悸动,彼时他却只是冷颜冷眼,“如此逾矩犯上,在宫中是要……” “此处并非宫中,我也不是宫人,宫规相责不觉得……” “此时不是不等同于往后不是!若是你入了宫……” “我绝不会入宫!” “那可由不得你做主!” “太子殿下,”没有他膊头高的女娃儿仰目看他,口中清清楚楚地叫着,神情中却无丝毫的恭敬,“家慈家严侥幸很以子女的心愿为重,不会勉强我……” “是么?”元成那一次才深深明白人在极端恼怒时并不都会暴跳如雷,面对那个傲然宣称不会入宫的女娃儿,他竟然笑意盈面,语声更是温柔得象在叮嘱,“那不妨试目以待喽!”不管那女娃儿听到此话会如何,他悠然负手而去,犹听到元信在他身后对人发狠,“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过后,他打听到那女娃儿是时任吏部侍郎的杜子衡大人的次女杜德琳…… “原来你们两兄弟还撒过野!”皇后至此才算知道当年的始末,难以想象人人称赞豁达爽朗的安王曾经那么无赖过!更难以想象的是太子,他竟因为言语之争而对人耿耿至今!“罢了,陈年旧账这时候再追究谁的对错已于事无补!母后只问你,何谓怕自个儿、何谓既怕自个儿也怕她?”虽听太子详说了一番从前,皇后并未忘却主旨。 “母后……” “你是想等着母后为她指婚了再来说?” 皇后拧眉,元成苦笑,“母后,儿臣是个长于自省的人你没有发现么?” 料到皇后不会赞同他此语,元成顾自往下,“儿臣多年来时时想起当日的事,每每想到九岁的女孩子说‘太子又怎样’就如芒刺在背,生怕自个儿真就沦落成要靠‘太子’名号来服众的人……督促至今,儿臣自问这个太子当得还算差强人意,从这上来说,杜德琳也算儿臣的诤友了!” 元成垂目看着手中的画轴,“这话也就是如今才能说:最初儿臣对她是意气难平的,数次忍不住想要请旨接她入宫,就为了证明太子是轻忽不得的、她越不想入宫便越要她入宫,好好杀一杀她的威风!那时儿臣真怕自个儿一个控制不住做出跋扈之事……” “好在你不是总糊涂、还能自个儿约束着!”皇后嗤笑了一声,“这个‘怕’是怕自个儿心胸狭隘祸及他人,这倒是应当的。那后一句又怎么说?” “后一句?”元成默想了想才慢慢地开口,“这些年,儿臣时常听到一些她的消息,”他说听到而不说打听、探听,“知道她是逐年变得出众了……儿臣也路遇过她,看到她的容貌……”他摊摊手,相信皇后明白他的意思,“儿臣很怕自个儿因为贪恋她的容颜才急着要她入宫!”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不算什么,”皇后自有她的开明处,言罢才微微蹙眉,“太子你何时变成优柔寡断的了?” “母后,儿臣只在杜德琳的事上如此。” 元成大方承认,皇后也莫可奈何,“说来听听吧,看母后能否帮你做个决断!” “儿臣心里一直记得当初的她,经过这么多年,儿臣不确知她是否还会一如旧时让人眼前一亮,儿臣很怕今日的杜德琳已经泯然众人!”若是奇葩开成了俗世繁花,再灿烂也只能让人扼腕了。 “那不妨先立为侧妃,若是……你摇头是何意?” “母后,那委屈了她!” “那依你之见?” “儿臣的意见无关紧要,”元成扯出笑的模样,“重要的是杜德琳根本无意于宫廷!” “这是什么话?” “儿臣听她身边人说,她视入宫为畏途!” “哦?” “母后不必过虑,此事儿臣自有主张!” “你有什么主张?”皇后质疑。 “要么,她是太子妃,要么,她是臣子妻!” 元成说得云淡风轻,皇后却不能等闲视之了,“太子信誓旦旦要替人的一辈子做主,原来……”原来这么轻易就能改弦易辙! “母后,我是要替她做主,”元成的眼眸深邃,“大不了,我替她指婚!” “太子,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的饱学之士们,请问你们有谁知道国母凤仪的皇后能不能发——飙——?!! 第24章 君心 皇后自然不会真的失了分寸,只是她再想追问,太子却先转了话题——椒房殿周遭三宫十二轩已按皇后的意思改造完毕,各地来备选的小姐们入宫后即可住过去,请皇后择日去看有无再需增改之处;这一回的修葺是由工部的杜昭领着人做的,整个儿算下来倒比当初预想的省了万八千两银子,因这部分银两是皇后娘娘从内库银中所拨,故还请皇后过后着人接收账目;另冬天眼看着就要到了,今年新增了备选的小姐们,薪炭的供给斤制需早定出来,也好叫薪炭司有个准备…… 皇后先前听到黄门唱禀时还好笑,以为元成是冲着德琳的讯儿来的,还心道他未免毛躁了些,如此这般的事一样样说下来,皇后才觉得元成赶在这时候来不过是巧合,也就无心、无暇做他想了,及至元成问“母后还有何吩咐”时,皇后已难掩倦容,挥挥手道,“今儿就这样了,余事明日再说罢。” 元成笑着起身行礼告退,皇后却一眼瞥见他手里的东西,指了指道,“留下。” 元成这才看到手里还掐着画轴,不觉哑然,望了望皇后,痛快把画轴送回掸瓶,多一个字都没有就往外走,皇后在他身后叹道,“要早立了太子妃,今日这些事自有太子妃来帮我,何用你又要帮我又要帮你父皇这么辛苦?” “儿臣不觉辛苦!”元成在殿门口回了一声,长笑而去,皇后无奈叹息,望着掸瓶中簇在一处的画轴,隐约觉得太子的心思她这为人母的是愈来愈看不透了。 是夜嘉德帝驾幸皇后宫中,夫妻闲话的时候,皇后便说起了元成讲到的旧事,末了叹道,“我今日看那杜尚书家的女儿,还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傅姑姑她们几个也都说好,哪知太子并非我们以为的那么上心!他要这么可有可无的,我倒真要替那德琳小姐另作打算了!” 嘉德帝听着皇后转述太子所言,一直笑而未语,听到皇后最末一句了,急急摇首,“万万不可!” 仁慧皇后与嘉德帝多年相伴,情深意笃,私下里更多以“你”、“我”相称,彼此间可说心意相通,皇后极少看到他如此郑重,不觉奇道,“有何不可?” 嘉德帝笑道,“你若真把子衡的女儿许了人,我们的太子怕就要把你这儿闹得再无宁日了!” 嘉德帝言之凿凿,皇后倒不能不慎重,她也是兰心慧质的女子,这一凝思便觉出元成话中有自相矛盾之处,不觉将信将疑道,“陛下之意是说成儿隐瞒了他的真心?”沉吟中,又觉这不合情理,“怎会如此?我并无阻挠他之意,他又何须遮遮掩掩?” 嘉德帝道,“遮掩倒未必。我看他是太过看重子衡的女儿,情深近怯,反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 “陛下从何得知?”皇后不敢苟同,“太子都能说出为她指婚的话,如何能说是看重、情深?从太子说的那些话,我觉着他确对德琳小姐有好感,可又怕她并不能完全合他的心意,故而有些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皇后,”嘉德帝笑了起来,“你是忘了我们年轻时候什么样子了!这能说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越是说不出来的,才越是深记在心里的——你想成儿若只是当子衡的女儿为寻常,自可请我们降旨替他收为侧妃,又何须象如今这般受那思慕而不得之苦?” “许是他觉得杜尚书德高望重,若只以他女儿为侧妃,怕有轻忽之嫌?况杜尚书之女为侧妃的话,什么样人家什么样的女子才敢居太子妃位呢?太子若是出于这一层考较而对杜家小姐若即若离,那也是说得通的。” “皇后说的不无道理!”嘉德帝赞同,“真要那样的话,子衡的女儿实不如嫁入亲王、重臣之家确保正妻之位的好!”嘉德帝此言倒是与元成的“太子妃”、“臣子妻”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太子的心怕容不了这个!” “陛下何出此言?” 嘉德帝道,“子衡的女儿早过了及笄之年了吧?“ “过完十七岁生日了。” “那连皇后都赞扬的人,况本就是名声在外的,为何这些年竟无人相求聘娶呢?” 皇后道,“这倒无甚出奇:她那样的人才家世,眼界自然是要高些的,况她才十七,也不必担心会误了花信,挑剔些、矜持些都是……” “皇后听错了朕的意思,”嘉德帝笑了,“不是子衡或杜小姐允不允婚的事,而是这些年无人上门提亲!”帝王之女尚有人敢求娶,自然不存在众人慑于杜府声名而不敢高攀的可能。 皇帝这一说,皇后也觉出不对,只是她记忆过人,思索中想起件事,对皇帝道,“怎是无人?去岁司库骆大人不就曾面请陛下为清远赐婚、听说就是要与杜大人结儿女亲家的?” “那此事为何又不了了之?” “陛下不是把木槿郡主指给了清远?” “那朕为何舍了子衡而全了裕王?皇后也知那清远超群出尘、按说完全配得上子衡的女儿?”见皇后瞠目,嘉德帝又道,“还有前些日子的威远将军,皇后也见过的,英姿勃发堪称周公瑾再世,他求的也是杜家的女儿,可为何嫁过去的是杜家的三女、偏偏绕过了次女?” 皇后听到这儿已讷讷难以成言,“陛下是说……是说……” “这都是我们太子深思熟虑的建言所致!”嘉德帝也是今日才把这些事连到了一起来想,“当初把木槿指给骆清远,太子说这是两全其美:对骆家,郡主下嫁可令他们门楣生辉;对裕王,这些年他偏居苦寒之地,如今为他最钟爱的女儿赐婚于京中,所赐又是名动天下的文武全才骆清远,足可令他觉得慰藉了。至于威远将军的事,那更是太子一手操办——我都不知他为何对杜家的女儿知之甚详:当日里子衡要推脱的时候,他直接点明说府上的三女公子堪当威远将军的良伴,令子衡也无话可说。不过那日子衡入宫谢恩,倒是有欣然之色,想来对太子亲为冰人所成就的这桩姻缘还是认可了。皇后细思这两桩事,太子之心还需探究吗?” 皇后听至此,已恍然觉悟,也由此想到年初的时候是太子提醒她该早放出风儿去,不教三品以上人家的女儿婚配,免得事到临头选不到好教习。那时觉得他说得有理,现如今看这里只怕也有他的私念——他只怕是要借此断了旁人对杜家小姐的觊觎之心,不由叹道,“都道君心难测,太子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皇后这话俨然是把嘉德帝也带进去了,皇帝但笑不语,只做不解,好在皇后也只是随口一说,她所忧心的却是别事,“太子是未来君王,理应以江山社稷为重,如今却在个女子的身上花费恁许心思,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皇后面有不豫之色,嘉德帝却爽朗而笑,“皇后,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古板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太子正值青春,有这悦人之心实属人之常情,况他所为皆师出有名,纵算是发乎私情,结局却都于国事有利,那还有什么好指责的?” “可陛下不是常说江山社稷容不下儿女私情么?”皇后还是蹙眉,心中却早已笑开了——她是怕嘉德帝会不喜元成在德琳之事上的所作所为,故而先出言针砭,也是个争取主动的意思。如今见嘉德帝并无怪罪之意,自然放心,不过面上不露出来而已。 嘉德帝听皇后搬出他昔年常说的话来,亦觉好笑,“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是太平盛世,自然不会再有立国之初那非此即彼的两难抉择,江山与私情若能兼顾岂不是皆大欢喜?” 皇后笑道,“若依陛下此言,臣妾是不需请陛下对太子所为加以约束了?”她故作谦恭。 皇帝朗笑,“皇后都说了太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朕又何需再枉费工夫?” 嘉德帝以皇后的话再反讽回去,两人相视而笑,宛如少年夫妻。过后嘉德帝才道太子行事虽常有超越常规处,却往往能收到奇效,“即便是朕在他的年纪,也不敢自夸会比他做得好!”嘉德帝赞许有加,“朝堂上的事我在一点点儿交给他,当不致有大波折,我所不放心成儿的,是怕他在家国天下四字中的那个‘家’字上吃苦头!” 嘉德帝隐有叹息之意,仁慧皇后不敢掉以轻心,想了想还是据实回禀道,“陛下多虑了,太子虽然年轻,内闱之中还是极为持重的,对魏、李两位侧妃都极为公正,两妃也能恪守本分,若说有憾,不过是至今尚无子嗣……” 皇后还欲再说,嘉德帝已然摇头,“是朕话说得含糊了!我所指的是他和子衡女儿的事!” 看出皇后诧异,嘉德帝剖析道,“太子是个凡事都算计得极为周全却又守口如瓶的人,他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图,子衡的女儿又是个不愿受摆布的人——你从她当初和太子对嘴的话上就能觉出来;这样的两个人凑到一起,除非谁都不把谁放在眼里,否则非得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可,到那时,你说这两个人谁能给谁让步?” 嘉德帝言罢,和皇后面面相觑,皆无从想象太子元成往后的命运会如何…… 第25章 木槿(上) 十月初十,东宫夜宴。 消息是在头一天陆续传出来的,据说是太子奉了帝、后之命,为从封地归京的裕王之女木槿郡主洗尘,为示郑重,特邀了身份相当的贵族之家的公子、小姐们作陪。 来杜府送邀函的是曾在醉仙居中随侍元成的陈升,圆团的脸上全是殷勤的笑,“杜小姐,太子爷说了,您要有什么话吩咐,尽可让小的一并带回去;您要没什么话,太子爷可就在宫中等您光临了!” 德琳听到这话便知退路已经被人堵死了——她总不能跟个内侍说什么“抱歉、恕难从命”的话,莫说令下人为难算不上本事,就不顾及这个,她也总不能让过后的传言说尚书小姐骄纵不识大体、竟敢怠慢东宫之请! 既不能出言拒绝,那就只能顺着旁人的意愿,德琳心中憋气,面上却还是虚虚地笑着向陈升道了辛苦,眼风儿过处,墨莲已上前,把装有阿堵物的锦囊掖进了陈升的袖子。那陈升赶紧推让,还是德琳说天儿冷、这是劳烦陈内官请随行之人喝盏热茶的,否则她心中过意不去,那陈升这才连连道谢,袖了锦囊领着随从们告辞出去了。 眼看着陈升他们走了,齐氏才从屏风后转出来,墨莲还在咋舌,“他还真敢拿了咱们的银子!”被德琳瞅了一眼,垂手退到一边儿去了。 齐氏却已经听见她说的了,并未见怪,只接着她的话道,“这就是你们女孩儿家见识浅了!一点儿碎银子当得了什么?没听人说‘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莫看这些人自个儿没什么出奇,架不住他们是主子身边儿的人,说的话能让主子听见!他们要是一个心眼儿不正在主子跟前儿吹点儿歪风,那保不准就能让看着比他们强的人丢了官职功名!因而可不能小瞧了他们,能周旋着就周旋着,至少带不来祸患!” 墨莲听了笑道,“这不就跟拿糖瓜儿供灶王爷是一个理儿吗?平日里对灶王爷怎么烟熏火呛的也就罢了,到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一定要好好供一供的,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才行!” 齐氏听了笑道,“虽不大贴切,也勉强说得过了!” 德琳心知齐氏这话是说给她听的——那日从宫中回来后,齐氏细问了在宫中的桩桩件件,末了也未说别的,只是从那一日开始,时不时就着些琐事讲起人情世故来,德琳先还未在意,两三次后觉出她母亲的苦心,自然是打起了精神。 齐氏讲到的道理,有的令德琳耳目一新,有的却是她不以为然的,总以为太世俗了些,齐氏也不强要她听从,只道“照不照着做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知晓这些利害”,又说“女孩儿在家所要对着的是父母家人,就有什么想不到做不到的也不会有人抓着不放、计较不休,故而女孩儿可不沾阳春水、不问红尘事,一味儿清高,离了家门儿的女孩儿可就不能再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了——外头的人谁也不该你的、不欠你的,旁人凭什么要宠着你、迁就你?就算有父兄家族的声望做后盾的,那大不了在一开始叫人另眼相看,要自个儿的所为不能令人信服,好出身到最后反而容易成了人的笑柄,要被说成‘原来谁谁家也有这么不成器的子弟’了!” 德琳乍听到那该不该、欠不欠的话时还觉得不大入耳,及至看到她母亲殷殷相望的脸,醒悟她母亲这是在告诫她,再想到宫中之行的见闻,不觉就悚然而有所思了。 这日给陈升的赏银是齐氏提前备下的,德琳并无异议,如今齐氏说起来了,她也只是默默地听着,齐氏见她如此,倒觉得心中不托底,欲待把墨莲支出去了再嘱咐她一遍,德琳却先望着她淡淡笑了,“娘,女儿明白。” 她未说明白什么,齐氏一望她眼中面上的清亮,倒信她这心思剔透的女儿是真的明白了,遂不再啰嗦,转而问她赴宴要做什么准备。 德琳摇头,“娘,我们是去作陪的!”尽到本分也就罢了,“娘可知那木槿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她从前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字的,只是那时未想到有一天会谋面。 “娘从哪儿能知道?”齐氏摇头,“京中待嫁的好女子也多的是,不知天家为何舍近求远了!”提起这话头触动心事,望了德琳一眼,不好再说,只吩咐墨莲跟着小姐要长些眼色,正说着,外头有人报进来,说是忠勇侯陆家的小姐来了,不用说,自然是瑶筝了! 瑶筝来得急,说出来的事却令人忍俊不禁——她也接到东宫的邀约了,因觉着自个儿不会打扮,特跑来找德琳帮忙! 齐氏一听说是这么个原委便笑着请瑶筝坐,自个儿去忙了。德琳也忍不住好笑,对瑶筝道,“那是明儿个的事,你今儿个象火上房似的有什么用?还能梳妆打扮好了坐等天亮、再坐等日头偏西?” 瑶筝笑道,“我这是提早来告诉你好教你有个准备!我要事到临头了才来找你不是让你措手不及?” 德琳笑道,“谁说你大小姐心粗的?这不想得挺周到的?”紧接着又取笑道,“都说一事不烦二主,你这回怎么不去找那徐若媛小姐帮你?” “我倒是想!”瑶筝皱鼻子,“人家徐小姐进宫去了!”说到这儿想起件事,一把拉住德琳,乌溜溜的眼珠子瞪着,倒把德琳吓了一跳,“德琳姐姐,有件事你听说没有?”不等德琳问,她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小姑姑说她是进宫去候选的——听说三品以上人家适龄的女孩儿都要入宫、宫里要给公主们选教习?” 德琳听她问的是这个,好气好笑,“圣旨都颁下来了,你还用得着那么神神道道的?不是听说都选过一拨了、落选的已经打发各自回家了?”已经公开了的事,她倒不用再对瑶筝遮遮掩掩。 “傻姐姐!”瑶筝指着她,“圣旨我能没听说吗?我是问你,既然三品以上的都要入宫,你、我怎么还好好的在家里住着?”她倒不是想入宫,她就是觉着这事儿怪。 “这我倒是听大哥说过,说宫里只能同时住一百个人,出一拨才能再进一拨,还听说筛选是先紧着外埠的小姐们,京里的放在后头,”默算了算,道,“我看用不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该咱们了!”从召见的次序看,应是先从官阶低的人家开始,户部侍郎是从二品,之后是二品、从一品、一品,因越往上人越少,故可知临到她们的时日不会太久,“你不用急……” “我有什么好急的?”瑶筝摇头晃脑,“我进宫去也不过是充数应景儿白走一趟罢了——我自个儿都得有人好好教着,指什么去给公主们当教习?”她很有自知之明,“倒是你,德琳姐姐,我看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可赶紧交代交代吧,这一进去可就再出不来了:我家里人都说除非宫里只要一位教习那不敢说,举国上下那么些人呢,难保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是选个两三位的话,那就跑不了能有你一个!” 这话要换做别人说,听起来或许会像是吃味的,从瑶筝嘴里出来,德琳却知她是纯粹的赞叹,只是无法跟瑶筝说她不觉得这是荣耀,故只笑了笑,挽了瑶筝回自己的院落,说先为她改个发式再看,轻易把话搪过去了。 次日瑶筝在杜府打扮停当,和德琳一起乘车前往东宫,杜昭骑马相随——他也在受邀之列。瑶筝这回倒记得带着丫头,一个叫红绡的,和德琳的丫头墨莲、碧荷一道,抱着风氅、妆奁什么的格外坐了车跟着,因是头一回赴这样的盛会,新奇和忐忑掺杂着,少不得问东问西的,倒是墨莲有过入宫的经历,半是热心半是得意地给她们讲着这样那样的规矩,竟是热闹了一路。 德琳她们进了大殿才发觉还有熟人早到了:李勋官的女儿眼尖,先过来跟她们道了“好久不见”,正相互见礼,却听到殿堂中部一个娇矜的声音,“我用的这香可不是你们等闲能寻到的、这是皇后娘娘亲赐与我的沉香,是最好的水沉!你们再闻闻,看是那栈香或黄熟香能比的吗?” 几人回首一看,可不正是谭司空家的五小姐谭玉君,正对另两位小姐轻拂裳袖,瑶筝撇嘴,一个大转身背对了她们,正好也把德琳和李小姐遮住了——其实这倒是瑶筝多此一举了:谭玉君就算看到她们也不见得就愿意过来! 眼见瑶筝所为,李小姐抿嘴儿笑,略屏了屏气,才对德琳笑道,“德琳妹子怎么未用?”那日离宫皇后是每人都赐了贡用的熏衣沉香,不过她刚刚儿一嗅,德琳和瑶筝衣上都是若有似无的清浅梅香。 “娘娘所赐,未舍得用!”德琳含笑。 “李姐姐不也没用吗?”瑶筝快人快语。 李小姐一怔,很快圆熟地笑,“我也未舍得用!” 瑶筝还要说话,却被德琳在背后捏了手,不解是何意可也不敢再往下,呵呵笑着糊弄过去了,直等李小姐又去跟新来的人打招呼了才不依地问德琳,“你掐我做什么?” 德琳无奈,“你不想一想,她那东西能落在自己手里吗?你还那么问她!” 瑶筝呆了呆,“能吗?德琳姐姐?皇后所赐的物件儿她那晚娘也敢搜罗了去?” 德琳看她一眼,未语——就算晚娘不敢搜罗,李小姐那种个性只怕也会自动奉上。 “还有那么恶……”被德琳瞅了一眼,瑶筝把说了一半儿的话缩回去,“要不我等把我的那盒香给她,反正我也不用!” “省省吧你!”德琳低声,“你是生怕她不会觉得没脸?”苦不苦是一回事,是不是被人看见了受苦又是一回事,“真想对她好,就装不知道吧!” 第26章 木槿(下) “哦,好。”瑶筝短促地应了一声,显见并未全听进去——她正以袖肘轻碰德琳,“你看谁来了!” 与灯火通明的大殿相比,庭院里虽也张挂着不少宫灯,可还是略显幽暗,此时正有两列灯笼蜿蜒而来,黄门恭引着在殿前拾阶而上的……是安王和另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 安王臂上搭着风氅,身上可只着了胡风便服,箭袖紧衣,显得矫健利落,那年长过他的青年则是宽袍博带,外披轻裘,灯下的一张脸是带些病容的白,狭长的一双眼也像是强打着精神才睁开来的,如此一来面上的笑容便有拂不去的疲惫,看着令人莫名的忧伤。德琳正看得有些发怔,身旁的长兄已经躬身行礼,“杜昭见过宁王、安王!”原来那病容的青年竟是皇长子、受封为宁王的元俭! 随着杜昭这一声,殿中原本三三两两各自聚谈的人全都停下,纷纷过来见礼,德琳和瑶筝反被没在人群里。那宁王忙着道“不必多礼”,声音虽低却温和,安王也是笑音朗朗,可看那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找什么人的,于是便有随着他的眼神儿往回看、想帮着找的,正有些乱着的当儿,殿堂上座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宁王、安王,本王已经恭候多时了,快请上座吧!”太子!他竟不知何时入殿的。 司礼內侍这时才面朝众人长声宣告,“太子殿下到!” 他这后知后觉得也太厉害了,只是人人都看出这该是太子未让他及时通报,于是也无人敢笑,各整衣冠,预备向太子行礼,却被元成挥手止住了,“各位切勿多礼!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令,今日之宴为世家子弟之聚,尽可摒弃小家子的繁文缛节,责成小王务必要令宾至如归、宾主尽欢!帝、后之命,小王焉敢不从?是以小王先在这里请各位客随主便,万勿拘泥才好,敢问各位意下如何?” 他修眉带采,笑眼神飞,一番话又说得亦庄亦谐,本就易鼓动人心,加之今日来的都是些年轻人,心性都是活泼爱闹的多,故他话音甫落,满殿便是一片哄然地应“是”声,晃眼望去,竟是一片欣然之色,连宁王的笑意都像是生动了一些。 元成对这样的结果似早有预料,笑看了殿上诸人,扬声,“既如此,各位先请入座,王兄,信弟,请!” 太子发话了,便有东宫的女官上前,有为两位王爷引导的,有延请诸位公子、小姐们入座的,德琳原还担心如此多的人逐次入座怕要费一番功夫——不讲繁文缛节不过是可以在见礼、分席这些事上简化,长幼尊卑的次序还是要讲的。女官们不大可能认全今日来的人都谁是谁,加之是数位女官同时引座,难免会出差错!正心里替她们算计怎么做才好,却见女官们一个个就近问了宾客的名号,直接引着人到某一张案后坐下,回来再问下一位宾客,再指引入座,一时只见大殿里女官们的身影如燕穿柳梢,轻盈往复,不一霎,原本立着的人就十之七八落座了。 德琳这时候才看出女官们是记住了宾客的名单和坐席次序,故而一问来宾名字便能对号入座,整个儿看起来便有条不紊,不觉叹服到底是宫中,连这样的事都提前预想到了。正自感叹,忽有异样之感,似有人正盯着她看,欲待循着感觉看回去,却有女官来到她面前,因此时所剩的人已不多,女官看了她一眼,并未问名,嫣然一笑便在头前带路,直把她引到了上座附近。 德琳从睫下注目,她的座位竟是在宁王的次席,想想头前看到的一些人的座次,也不算太意外,微微敛衽对宁王致意,感觉到他颔首回礼了,德琳才到自己的案后坐下,对反而坐在自己下首的杜昭轻轻叫了一声“哥哥”,杜昭点了点头,对她做了个“勿再说话”的眼色。 德琳暗笑她这兄长未免把她看得太不知事了,只这不是他们兄妹能斗嘴的地方,故转目看了别处,不费力便找到瑶筝的座处,正在对面的李小姐和谭玉君之间,眼巴巴地望着德琳,又去望杜昭,一看就是想和杜昭换座——那自是万无可能的,德琳只得装未见转开了视线,这一下倒看出了蹊跷:对面和她相对的是李小姐而非谭玉君! 德琳暗暗纳罕:她不知今儿的座位是依据什么来排定的,若是按父兄的官职,那勋官只是个虚职,司空才是正差,谭玉君应在李小姐之上;若按本人的声誉,她平心而论,谭玉君也是要胜过李小姐一筹的,偏偏李小姐坐了安王的次席,连瑶筝都在谭玉君之前,难怪那位小姐此时像是不悦的! 德琳心中推敲,眼光儿不自主就有些逡巡,无意中掠到了对面首座,结果那座后的人像早就在等她这一眼,不仅立刻就接上了她的视线,同时欣慰而笑,更夸张的是还擎起了案上的空盏对她致意,德琳顿时怔住了! 安王的举动并无太多人注意到,只是该看见的人没有错过,德琳还在怔着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上座已经有人朗笑,“信弟,你要举杯邀明月吗?今儿才初十,不嫌早了些?” 太子的嘲谑出口,殿中人才都去看安王,元信倒也不觉尴尬,酒盏不仅不放下,反而还转对了元成,“明月不明月的我不管,你请了我们来,却到现在酒无一杯茶无一盏,我倒要问皇兄你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安王当众发难,众人都有些呆眼——座中人多听说过这位安王洒脱无拘束,亲眼得见的却并不多,正面面相觑中,元成已经接话,“贵宾还未到,你这边儿就想要开宴,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一句话“削”得安王哑然,众人尽觉好笑,却未在意内侍总管李申这时从殿外进来,元成远远看到他,施然从座上起身,满面春风,“既安王这么急嘴,这良辰吉时也眼看到了,不若就请贵宾入席?” “是!”太子座前的司礼內侍得了暗示,躬身领命,直起身来声传殿外,“请木槿郡主上殿——” 那个“殿”字拖了长长的余音,德琳听得心中跟着一颤,不意间抬眼,视线正落入一双幽深的眸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仿佛是关切,又仿佛是探究,意味深长得令她只觉得心口发紧,猛地别开了眼,正听到一阵丝竹管弦之声响起,忙随众人一道向外望去,却听身后有女子的窃窃私语,“不就是个藩王的女儿吗……”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也不知是压低了声音还是不再说了。 德琳微微地笑,专注地去望了殿门,只见东宫的侍女提着灯笼先入,四人分列殿门两旁,而后两位宫装的中年妇人入殿,绛紫色的傅尚司,松绿色的容尚仪,德琳未想到皇后身边的人会在这时候出现,凝眸看着她二人进来后便外八字侧身,恭请身后的人入殿,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只觉得手心儿里微微要沁出汗来了,正觉得要坐不住了,却听身旁的杜昭极轻的讶异之声,“清远?” 德琳本欲垂下的眉睫听到这个名字倏然扬起,闪目往门口看去,已然入殿的清隽人影果然是骆清远,却回首在跟他身后的什么人说话,半侧着身、半低着头,灯烛在他的锦袍上反出光晕,整个人看起来柔和得象是要湮开…… 然后,德琳看到他向殿外伸出手,一个月季粉色的人影在他的虚扶下小心地迈过殿门槛,站定了,仰头对他浅笑。骆清远不知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向大殿中转过脸来,一双温驯的大眼睛,有些仓皇地四下里转了转,未等把一圈儿看完已经垂下眼去,尖尖的下巴也快要埋进貂绒领围子里了,整个人几不可见地往骆清远身边靠了靠。骆清远低头,灯影里看不出他口唇是否动过,然后就见那道娇怯的身影很快挺了挺身子,抬起脸来,肃然地看了看骆清远,目不斜视地随着傅尚司和容尚仪举步,骆清远默默随后,一样地目不斜视,被侍女们簇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上座…… 德林垂睫——案几间的过道本来足够宽阔,但是这样的一群人走过不能不显得拥挤,竟连人的视线都觉得无处可落……身后,又有人在小声地议论,“那是谁啊?” “你连他都没听说?羽林都尉骆清远骆大人!现在是安王的少师,听我爹说还是皇帝陛下亲自点的将呢!” “那他和那个女子……” “木槿郡主!你真是孤陋寡闻得可以了!皇上赞赏他少年英才,把木槿郡主指配给他了,以后那就是郡马爷了!” “哦……” “别‘哦’了,太子要说话了!” 身后的人都缄口了,德琳默默地笑了笑,心里有些茫然,茫茫然地抬起头往上座望去,只见宫灯辉煌,人影幢幢,模糊听到有人说,“德琳妹妹,明岁我们还一起来看灯……”她未接话——去岁灯市的人真是多啊,连仆从护卫着的他们都会被人冲撞开了……若是断了的话还能接上,她当时要说的,会是个“好”字吧? 第27章 微醺(上) 德琳沉在过往里,只觉得心中如乱麻般的渺无头绪,面上却始终带着笑,盈盈地望着上首的人各自落座,这才悟出那“品”字形排列的三张案几中为何没有宁王、安王的座席。 眼看着那一对清秀脱俗的璧人相向而坐,皆目注太子了,德琳的笑意不觉更深了些——看在旁人眼里,真称得上是笑靥如花了,只是她自个儿浑然不知,更不知太子何时开口又说了些什么,待看到上、下座的人纷纷举杯了,这才如梦方醒,垂睫端起侍女不知何时所斟的玉露琼浆,把几乎要逸出的一声叹息合杯饮尽……随着那清凉甘冽的一道顺喉而下,不由得一激灵,倒一下子把心神都敛回来了,默默地在心里笑了笑,德琳再未往上座望去一眼,自然不知在那之后谁曾用了忧伤又有谁用了锐利的眼神看过她。 元成祝了三巡酒后,宁王和安王又各祝了一巡,虽都是喜迎慰勉木槿郡主的话,却都把骆清远连在内,人人都看出今日之宴虽说是为郡主而开,实则有为骆清远和木槿郡主文定之后能得谋面而道贺之意,于是都羡他二人能蒙皇家如此的眷宠,及至乐伎上殿歌舞助兴时,便有胆大的上前举杯,言辞隐晦地向他们道贺了。 木槿郡主这时已不复乍来的拘谨,在对太子和两位王爷答礼时也说过几句话,声如乳燕娇莺,令人闻之生怜,看到人来敬酒了,才又有些惶惶。身后侍立的傅尚司和容尚仪却极有眼色,来人话落便越前代为推辞,说郡主远来乏顿,以水代酒即可。 她二人出面挡驾,自无人好再强求,倒是骆清远并不借机取巧,来者不拒,一一奉陪,看得杜昭皱眉不已,“清远今日是过于得意了吗?怎不知节制、一味儿滥饮?” 他原本也是要上前的——身为杜家长子,代整个杜家对郡主归京表露善意是应当的,只是见骆清远如此反而坐回去了。 德琳这时正饶有兴致地观赏乐伎们的长袖飘飘、舞步翩跹,闻言不以为意道,“今日的酒并不浓烈,我都消受得了,哥哥又何须怕骆大哥会过量?” 杜昭道,“你可别小看了这酒!这‘百花酿’和咱们家里惯常喝的又不同,它入口清淡,后劲儿却十足,等觉出喝得多了的时候,人可就是心里明白、四肢瘫软了,你也别逞强才好!” 今日来赴宴的世家子中不乏杜昭的同僚,过来寒暄的时候,也都“顺便”向“杜昭的妹子”致意,德琳不肯为三两口酒与不熟识的人打酒官司,故都是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杜昭知道她是有些量的,也并不在一旁多话阻拦。他们兄妹落落大方,倒令那想借酒攀谈的人无法继续,纵心中有憾,场面话说过了也只得各自归座了。 这时候酒宴已至酣处,绝少还有人如他们兄妹般坐在原位中——猜枚行令的,为乐伎按拍做歌的,象徐兴祖这样的清客此时正到了炫耀才学之时,把宁王请了去给他们做联句的评判。德琳原想宁王离席了,她便可把杜昭支走,把瑶筝叫过来坐,举目一看,安王正着人预备做投壶之戏,当中一个跃跃欲试的可不正是瑶筝! 投壶讲究臂力、腕力和目力的配合,恰是瑶筝所擅之技,德琳看她投过一轮后似嫌不足,再轮到她的时候竟使出背向反投来,无镞之矢也是应声落入壶口,不由为她欣喜,与瑶筝同在一队的安王更是一愣之后大声叫好,叫人取了箭来,他也要依样相投,结果却是骁壶了——矢入壶中却又反弹而出,饶是如此,余人还是笑叫不依起来,说陆小姐要和安王在一队里的话,旁人可就只有俯首认输的份儿了,于是闹闹嚷嚷地重新划分各队的人,原本在一旁观望的的小姐们这时候也多有被带动起来的,放下矜持加入其中,于是侍女们重又布排座位,德琳看着他们的兴致勃勃,也觉有趣,正要叫杜昭也看,却觉得面前投下了一道暗影。 骆清远站定在杜昭和德琳的案几之间,或许真是喝了不少的酒,颊上带着些酡红,幽黑的眸却更加深邃了,整个人的身姿还挺拔如昔,“杜大哥,我来敬你一杯!”他果真是端着杯来的。 杜昭已从座上起身,熟不拘礼地道,“要说敬,今日可该是我去敬你!方才我还跟德琳说,看你喝得也不少了,还怕你……” “大哥怕我什么?”骆清远唇角一勾,含了抹自嘲的笑,睨着还坐在座上未动的德琳道,“好久不见了,德琳妹妹!” 德琳仰面望着他,笑着,却一时找不出话,骆清远手指着她,对杜昭笑道,“杜大哥,这人隔得远了可真就生分了,你看德琳妹妹,这才数月不见,她看我就像不像看路人似的?” 杜昭笑道,“清远,这话可不像是你的口气,莫不是人逢喜事会情性大变?你可别让我笑话你……” “哥哥,骆大哥,你们就别互相取笑了!刚刚是德琳酒喝得多了,脑子一时转不动才发呆的!骆大哥,恭喜你!” 德琳起身,面对了骆清远两手举杯,仪容姿态无不曼妙,骆清远却似被人劈面打了一掌,面色僵了一僵道,“喜?敢问德琳妹妹,我喜从何来?” “清远?”杜昭的笑意先凝住了——怅惘悲愁这一类的心境是不需用言辞说出来的,且越是不经意间的表露越是让人心惊,只是杜昭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何种缘由会令骆清远在此时露出惆怅。 “我吓到你了,大哥?”骆清远的神色转换得还是极快的,不过是闪目之间,已然绽出些笑,甚而还扬了扬头,依稀又是神采焕然,“德琳妹妹,你也被吓到了?” “骆大哥是松竹一样的人物,德琳向怀尊崇之心,如何会说到‘怕’字上?” “尊崇?”骆清远笑了一声,似把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回味了一番才摇了摇头,提壶为自个儿斟满了杯,“为了这两个字,清远也不敢做出让大哥、德琳妹妹轻看的事!大哥,妹妹,请!” 他举杯为礼,杜昭欣然相陪,德琳广袖半遮颜面,侧转着身子也将一口酒啜饮下去,在喉间的时候呛了一下,却不过是轻轻咳了一声也便掩过去了。 骆清远还要再敬,却被杜昭拦下了,道还是留些精神去酬答外人的好。骆清远未置可否,把他们兄妹的酒又斟上了才半挑唇角笑了笑,“说是外人的,偏要打起精神去应付;本是熟悉亲切该看重的,反而要置之脑后——这世间的事要说可笑还真是可笑!” 他这话听得出是有感而发,杜昭要说什么,骆清远已先拱手为揖,“大哥,失陪了!”对德琳略点一点头,眼光也不知落在何处,口中笑道,“诸人确是为我道喜而来的,我也不能失了礼数!”边说边后退了两步,再一个转身便去跟旁的人致谢去了。 杜昭看着清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坐下后才问德琳,“你觉没觉着清远今天有些反常?” “反常?” “就是……有些落落寡欢的!” “怎会?”德琳面上一片讶然,“骆大哥不从来都是那个样子的?哥哥又从何看出他落落寡欢了?” 德琳说得十分确定,杜昭反而不敢认准自个儿的判定了,“你听他问你‘喜从何来’时的那口气,让人心里直发堵!” 杜昭又提起这话,德琳只觉着心里果真一阵像他说的“发堵”——抑或不止是发堵,还有发酸、发涩,口中却是轻快地笑道,“估摸他那是难为情才口不择言,哥哥怎么连这都听不出来了?” “是么?”杜昭微微皱眉,“或许你说的有理,清远向来内敛,偏偏今儿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往上座瞥了一眼,不再说话。要换了是他,他也不见得愿意以今日的身份被人这么盯着看、被人在心中品头论足!不过那木槿郡主看起来温婉秀美,单从外观看,倒是配得起清远的一表人才,“你用不用格外去见过木槿郡主?” 杜昭还未忘了他身上扛着的是杜家的名号,只是没有骆清远在木槿郡主身旁相陪,他并不适宜上前,倒是德琳或可替他。 “不必了!”德琳想都未想便拒绝,话出口才觉得过于生硬,好在她心思快,觉出不妥便也及时找出说辞,“郡主又非过客:她往后是要在京中住下去的,要表亲善往后有的是时候,何苦急在这一时?况傅姑姑她们都说了‘郡主远来乏顿’,咱们再执意上前倒显得咱们不知体谅了!哥哥以为呢?” 杜昭听她这么说觉得也有道理,遂打消了念头,看看犹在与人周旋的骆清远,多少有些疑虑,“我还是觉着他今儿有心事!” 他这话德琳无从接起,只得笑了笑,转目去看安王他们投壶。 这时候加入的人多了,她也分不出谁和谁是一队的,瑶筝这时候不像先时活跃,她找了找才见她规矩坐在一隅,因被旁人挡住了脸,也无法从她面上看出胜负,正觉无趣,忽听到一阵笙歌响起——是徐兴祖他们那儿得了好句子,叫歌伎按曲谱唱了出来。德琳细听之下,也不过是云飞空谷动,雨落乱红生之类,对仗虽工整,却未免失于匠气,倒是配的那曲子清新幽雅,加之轻敲檀板的歌者音质美妙,倒是增色不少,心道歌者也还罢了,倒是那曲子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什么曲目,正想靠耳听强记下来,却听有人赞好,说文字可得四分,曲乐可得六分,宁王好雅兴、好才情! 德琳先听这人说的和自个儿想的一样,还颇有些得遇知音的惊喜,待听出说话的是谁、说的又是什么,便只能默然了,模糊想宁王倒是个雅人。 宴开至今,德琳除了在座席的次序上占先——那也不是她自个儿要来的,其他并无格外突出的言行,却还是有人格外瞩目她,不光是杜昭的同僚,还有就是,上座的人! 元成赞过曲乐之后方又转头与木槿郡主闲谈,却见她正悄悄地看着别处,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就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那是礼部尚书杜子衡大人的子女,子名杜昭,女名德琳。” 那木槿郡主未料自个儿的举动会被元成看到,貂绒衬着的一张脸不由红了红,细声道,“那位小姐很美!” “是么?”元成笑了笑,又往已望过多少回的座处看了看,对木槿郡主道,“王兄请她来与你见一见可好?” 第28章 微醺(下) “呃?……”木槿郡主料是未想到他会有此提议,只“呃”了一声,像是受惊地往后缩了缩,未答好还是不好。 “殿下,那样的话给尚书小姐的殊荣怕就太过了。”傅尚司及时含笑,心中却叹这郡主在审时度势上失于稚嫩了——那尚书小姐的气质做派明眼人都能看出在木槿郡主之上,可今日郡主是贵宾、尚书小姐是陪客,郡主是可凭身份之尊压过尚书小姐的,且她和容尚仪都看出来了,那陪客极守本分,并无张扬的言行,故郡主大可以拿出高高在上的派头,安享今日尊崇。偏偏这木槿郡主不知轻重,不光让人看出她关注尚书小姐,还不能得体地转圜过去:太子要真是把尚书小姐请过来了,郡主那不情等着被比得黯然失色? 傅尚司心道多亏皇后娘娘有先见之明,派了她和容尚仪贴身照料,否则依木槿郡主和她领上京来的那几位侍女,万万应付不了今日的场面,那可真就是皇家想给她做脸都不成了! 傅尚司的顾虑元成一无所知,只是他的想法也无人能猜透——听到傅尚司的不赞同,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姑姑说的也是,”对了木槿亲切笑道,“你们日后可也少不了打交道,那就来日方长吧!”他随口一说,倒想不到片刻之前德琳也对杜昭说过类似的话。 听他改了口,木槿并无异议,反而看着像是松了口气的,低头应了个“是”字。 元成略带好笑地打量了她一眼,对傅尚司道,“姑姑,这筵席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我看郡主像有些乏了,不若请姑姑们先陪郡主避席歇息,待要终席的时候再着人请你们如何?” 傅尚司闻言蹲身行礼,“殿□□恤!”紧接着才对木槿郡主笑道,“郡主,您看……” 郡主温驯的大眼睛看了看傅尚司,未置一词,看着却隐有迟疑之意,容尚仪瞥眼看去,体察她的心思,对元成施礼道,“殿下,婢子是否应知会骆大人一声再引郡主暂避?”骆清远斯时犹在殿中与人客套不休,并不曾望向上座。 容尚仪这话还算含蓄,木槿郡主却坐不住了,慌慌地就起了身,对元成躬身道,“太子殿下,木槿失礼了!”也不等元成回话、也不等侍女来扶,自个儿就离席了。元成和傅、尚两位都有些愕然,还是座下的女官机敏,忙肃手引宾,“郡主请往这边儿来!”引着木槿一行人转入上座的屏风后去了——屏风后头有通往殿外的便道,元成先时便是打那儿进来的,是以殿中人都未理会。 元成等她们走了才对为难的司礼內侍笑,“罢了,主随客便吧!”司礼內侍怏怏地应了是——按规矩,饮宴过半后,主宾可避席,只应先由内侍唱宣、众人恭送,之后余人愿戏耍游乐的可戏耍游乐,愿稍事休憩的也自有事先备下的去处,最后膳房上醒酒肴馔,宾主再重新入席,谁知木槿郡主却省了他的差! 司礼內侍还在腹诽这外来的郡主,容尚仪却去而复返了,元成见了并不意外,对她笑道,“母后还有差使给你?” 容尚仪笑道,“殿下英明!”她和另三位命妇都可说是看着元成长大成人的,在他面前并不拘谨,以目点看了殿中的几位女子,略低了些声音,“娘娘着我再来看看她们几个!”尤其是那当中一个叫谭玉君的。 “母后不都叫进宫里看过了?”元成慵倚座中——他的母后不会是要人来看他如何对待他们曾讨论过的那个女子的吧? “殿下有所不知,这几日遴选下来,发觉这后来的人中也颇有些出众的,娘娘叫再和那日圈定的几位比一比,要就是比那日的好,那就留下,比不了的也就随众遣出去了,省得两耽误!” “两耽误?”元成挑眉。 “殿下,”容尚仪笑,“就是她们别耽误宫里头选用合意的人,宫里头也别耽误她们往后与人缔结秦晋之约!” “母后仁慈!”元成笑赞了一声,“那容姑姑请便吧!可需本王为你另辟殿……” “多谢殿下!”容尚仪笑辞,“今日不过是要查看她们的接人待物,还是随意些好。若有必要,婢子再来请殿下援手吧!” “也好!”元成颔首,“若要寻我,你找李申即可!”他的内侍总管极是尽职地率人守在殿门处。 “是!”容尚仪施礼退下。她听出了元成言语匆匆,应是有旁的事分心,倒未去细想究竟是何人何事能令元成露出急切来。 此时那风华绝代的尚书小姐正在听一个满脸惊慌的丫头说话,不过听了几句便起身随她向外走去,虽极力镇定着,还是让人看出一丝仓惶。 元成高踞上座,凝眉望着她的背影,墨晶般的眸子疾快地扫过大殿——杜昭的座位空了,人在回敬各位同僚;骆清远还在和人把酒言欢,神情并无异样,投壶的依旧在投壶,吟诗作曲的还是雅兴不减,元成看不出异常的地方,只得向殿门处的人微微抬手,有人心领神会,悄然尾随着两个女子退出了大殿…… “红绡,在哪儿?”德琳出了大殿就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可也顾不上那么多,急急问道。 “在、在假山后头!”瑶筝的丫头张口象带着哭音儿,“德琳小姐,您看该怎么办啊?” 德琳不语,快步按红绡所指的方向疾走——她不过是错眼不见,瑶筝就不知哪儿去了,紧接着红绡就来找她说她们小姐喝多了、人不行了,险把她七魂吓掉六魂!这时候问她该怎么办,她哪儿知道该怎么办?总得先看见人再说! 总算红绡说的假山距大殿不算太远,德琳一看两个人影站在宫灯的暗影儿里,因极熟悉能看出一个倚着假山壁的正是瑶筝,另一个扶着她的是自己的丫头碧荷,这才觉得一颗心归了原位——能站着当无大碍,“瑶筝?” 这一声喊出去德琳才知道坏了:瑶筝软软地往地下出溜!忙抢上去一步和碧荷一块儿搀住了瑶筝,险被她身上的酒气呛着,想不通她怎么能过了量:投壶是她的长项,断不至于输了被人罚酒!心中疑惑,可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轻拍着瑶筝的脸,不敢高声,“瑶筝,瑶筝,你怎么样?” 瑶筝勉强睁开眼,乜斜着,看清楚是德琳,傻笑,“你来了……就好了……我不用丢丑了……”往德琳身上一靠,再不出声儿了。不用说,她先不过是强撑着,这时候看到德琳,觉得有主心骨儿了,精神气儿一松,自然就撑不住了。 德琳一看她身上披着风氅,倒不用担心她会冻着了,问两个丫头道,“她怎么是要回去么?”筵席未散,不告而别可是大忌,何况还是宫宴! “不是,”碧荷上下牙得得地打架,也不知是冷得还是害怕,“是墨莲看见瑶筝小姐像要去更衣,怕她着凉,让我给送出来的。”孰料正好听见瑶筝对红绡说“快去找德琳姐姐来,我不行了!”于是红绡去找人了,她在这儿陪着,结果瑶筝干呕却呕不出来,光一头一头地出汗,身子抖个不停,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地说“我不行了,快要死了”,吓得她都快要哭出来了! 德琳心知瑶筝现在的模样说什么也不能回大殿,可要再在这儿耗下去,两个丫头和自个儿的衣衫都偏于单薄,要冻出个好歹的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去跟墨莲要我的风氅,你俩儿也去把大衣裳套上,悄悄儿的,别让人看着你们走马灯似的!” 她一时也想不到万全之策,只能想一样儿算一样儿,两个丫头是只要有人发号施令就觉着心里有底了,双双答应了是,刚要转身,却听数步外有人恭声道,“杜小姐,敢问老奴可有效劳之处?” 庭院里凭空多出一个人的声音,几个人中除了万事不知的瑶筝,全都吃了一惊,德琳往亮处一看,李申正一团和气望着她们,他身后又隔了两步的地方,还有人在匆匆过来,细一看,是抱了她的衣物的墨莲,这才略放了心。权衡一番,觉得靠自个儿终究是无法替瑶筝遮掩圆乎,只得柔声道,“李总管,这位小姐偶感不适,可又不想惊动了人,德琳想请教总管,这样子可否请人代为报禀先退席归家?” “杜小姐,那恐是大不敬,从无先例;就算有,先退席的话也要有个缘由,不反而让人人都知道了?”李申已看明白了情形,先让德琳自个儿明白这法子行不通,“不若先请这位小姐到静室休憩,待不适过去了再回席——这回儿诸位公子、小姐都在各行其是,料不至于发现您二位不在场!” 德琳这时候没有更好的主意,听李申这么说倒求之不得,忙请他多费心。李申也无二话,引着她们绕过回廊到了一座轩室外,先进去点燃了灯烛,复指点着丫头们把瘫软如泥的瑶筝搀扶到隔间里的便榻上睡下,这才告诉德琳说这是棋室,不会有人过来打扰,那位小姐尽可安心歇息,说着想起样事,歉然道,“今晚儿因用不到此处,故里外未留应答之人!” 德琳听说是为这个,忙道“总管多虑了”,说这样子已多谢总管了,若有必须,也有丫头可供支使,总管不必挂心。 德琳称谢不迭,李申只道“不敢”,自回去了,德琳在他身后掩了门,去隔间看视瑶筝。 第29章 暗室(上) 德琳进屋一看,三个丫头在一边儿直喘粗气——这一路搀抱,再加上刚刚儿服侍她躺下,都快累脱力了,再看瑶筝歪在榻上,皱眉鼓唇,也是一副遭罪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声,“好好的怎么喝成这样儿?”去榻边把她身子正了正,想让她躺得舒适些,谁知瑶筝却突然睁开眼来,直愣愣地瞅着德琳道,“你们都投不进去,老指着我一个人可不就得输给安王?可不就喝多了!” 德琳这才知瑶筝是被人拖累了,听她振振有词,好气好笑,“那我怎么不见旁人喝多了?倒是你……”话说了一半即哑然:听到瑶筝口齿清晰地冒出那一句,她以为瑶筝是清醒了,谁知她说完就又闭眼睡过去了,还均匀地扯起了小呼! 德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简直叹为观止,三个丫头也吃吃地笑了起来,红绡边笑边起身找东西,“不行,我得赶紧预备,一会儿再醒了就该闹着渴,又要喝水又要吃果子了!” 德琳奇道,“她怎么还有过前科?” 红绡羞赧道,“德琳小姐您就装不知道吧!她在家里头不服气,和几位公子拼酒,拼一次输一次,不过她在外头从未犯过混,谁知今儿怎么露馅了!” 红绡在屋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停在地当间儿不动弹了,德琳不用问也知是怎么回事:这儿是东宫不是忠勇侯府,她上哪儿去预备这些东西?“红绡,你在这儿看着你们小姐,我带墨莲和碧荷先回去,等让她们把东西送过来!” “是,德琳小姐,今儿幸好有您,不然小姐这样子我真不知该怎么才好!” “行了,红绡,跟我还用外道?”德琳起身,可不等迈步先被人拽住了,“姐姐不许走!” 瑶筝,她竟又醒过来了!抓着德琳衫袖的力气还很大,德琳只得坐回去哄她,“我不走,我去给你找水,省得你待会儿难过……” “难过也比丢脸强!”瑶筝的黑眼珠象蒙着一层雾,整个人一边儿混混沌沌的一边儿还知事儿,知道她闯祸了、得找德琳帮她应付过去、一定不能让德琳走! “好!那你不准耍无赖、渴了也得忍着、难受也不能出声儿,你能行?” “行!”瑶筝答得痛快,一边儿抓着德琳,一边儿可又闭上眼了。 德琳无奈,心知瑶筝不过是要自个儿相信而已,只怕连她说的什么都没听清——她这时候要说‘你飞一个给我看’瑶筝也能答应‘行’!“这样吧,我在这儿,你们仨去要点儿茶水和瓜果……” “小姐,您不出面要的话谁能理会我们?”碧荷直不笼统地打断。 德琳蹙了蹙眉,为瑶筝着急加上里里外外冷热相激,百花酿似乎上头了,她这时候也有些晕晕的了,“去找大公子。告诉他是怎么回事、让他想辙!” “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大公子在和别的公子说话,要过去打断了他又该责怪我们不懂规矩了!”碧荷还是觉着为难。 德琳垂着眼未说话,墨莲看出不对了,忙抢先道,“小姐您别急,我们这就去找!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您放心,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对红绡和碧荷使眼色,那两人赶紧跟她走了。 出了棋室的门,墨莲才埋怨,“碧荷姐姐你也是!小姐说一样你打扑楞一样,小姐要说‘那要你是做什么用’的你可怎么说呢?” 碧荷也看出小姐是恼她了,可还是嘀咕道,“本来就是嘛,咱们在东宫谁也不认识,总不能闯到席上拿了东西就走!” 墨莲一听和她说不通,又怕红绡看了会笑话,只得闭嘴,想着先回了大殿再见机行事。 几个丫头走了后,瑶筝只是闭眼躺着,时不时还哼唧两声,德琳看她嘴唇都干起了皮儿,能想到她的辛苦,也不知几个丫头什么时候能回来,正心急,忽听有人叩门,心中一喜,忙过去开了,却是两个小黄门,一个提着灯笼,一个端着漆盘,恭敬道,“总管让给这里的小姐送的东西!” 德琳一看漆盘里的茶壶、果碟之类,顿时大喜过望,道了谢接进来,心道宫中人做事果有令人称道之处。 进了隔间喊了瑶筝两声,不见反应,德琳只得从盖盂里取出还冒着热气的巾帕,先为瑶筝净了面、手,又强扶起她喂了两口热茶。瑶筝舒服地喘了口长气,吧嗒了两下嘴又睡了,这回眉眼都放开了些,也不哼唧了,德琳方觉安心,想着再为她剥个橙子,谁知刚动了一下,瑶筝又睁开了眼,“灯刺眼!不许走!” 德琳咬牙道,“陆瑶筝!早知道你这么能折腾我就不该搭理你!” 瑶筝这一句看来是听进去了,闭着眼对她讨好地嘻嘻一笑,又呢喃了一句,“吹灯!”翻个身便再无言语了。 德琳无奈,只得把隔间里的灯盏灭了,人到外间儿去了——酒意加上倦意,她这时候也有些昏昏欲睡,要不见点儿亮,真保不准能和瑶筝一块儿见周公去! 德琳先已听李申说过这是棋室,故而出来看见满壁张挂的棋谱和随处可见的各式棋盘时并不以为奇,只是她对象棋素无喜好,总嫌它杀伐之气外露,流于嚣张跋扈,是以一扫而过,待看到棋榻上摆布的围棋残局才来了兴致,先是站着看了一阵,不过是在心中推敲,不知不觉就偏坐下来了,另取了黑白子闲做两人对弈,正沉湎其中,忽听有人笑道,“你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德琳的长考被这突兀的一声打断,心中先起了厌烦,及至看到有修长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落到枰上,正是她思而未得的一步妙着,不觉有些恼羞成怒了,明听出是谁,偏坐在榻上不起身,冷冷挑眉斜眼道,“太子殿下……” 元成却先对她摇手了,“这是本王的棋室!” 德琳语塞——既是人家的棋室,该被问失礼擅入的就是她了! 心中悻悻,却不能不起身,“德琳鲁莽!无知误入此地,恳请太子殿下恕罪!”一起身一蹲身之间,觉出身子发沉发软,心知是百花酿的余韵作祟,暗暗叹气——她对自个儿有数,这些酒并不至给她惹祸,只倦懒是难免的,偏在这样的时候还要强打精神与人虚与委蛇! “你何罪之有?” 德琳无语,她“何罪”她已先说过了,他偏要再问一遍意欲何为呢? “把你们送到这儿的是李申,若说有罪,当是他的罪,你又何须替人揽过?” “太子殿下……” 元成摇摇手,不紧不慢,“李申是我的总管,若说他胆大妄为,那是我管教不当所致,自然是我的错,又怎么能算到你的罪?” 德琳望着扶膝坐在棋榻边、刻意放低了身子与她平视的人,听得出他并无怪罪之心,却愈加猜不透他的本意,好在元成亦不需她猜,“还不起来?不怕腿麻了再起不来?” 他伸手虚扶,果然德琳未等他手至便已起身,他也不以为忤,虚指德琳原本的座处,“坐吧。雅室就勿论俗礼了!” 他这么说了,德琳亦不再做无望之争,“谢殿下!”坐下了才觉出掌中还握着云子,默默地送回罐中,等着元成说话——她不以为他是机缘巧合下才走到这里。 元成看着灯影里带着规避之色的人,短促笑了一声,“果真还是毫无长进!” “殿下是在说德琳么?”除了木着脸,德琳想不出该怎么对元成的挑衅。 “不是么?”元成漫声,“总要靠严阵以待来掩饰六神无主!我说错你了么?” 德琳冷目相对——他未说错,只是对的话就都可以说出来么?“殿下神目。只是德琳自问不管有无长进都是一己之事、于人无害!”又碍到你什么了吗?! “是么?”元成目光炯炯,“德琳小姐不觉得那是对本王的毁谤?” 从不觉得!德琳瞪着他的星眸朗目,等着看他有何惊人之语! “德琳小姐对所有人都笑脸相向,唯对本王冷面如霜,敢问德琳小姐,本王有何十恶不赦之处令你见而生厌、要避之唯恐不及?” 元成含笑而语,却不难听出笑语中的咄咄逼人,德琳一时头脑混沌,也不知自个儿对他和旁人的态度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么泾渭分明,不自觉却先出抗声,“德琳自问不曾……” “那你现在笑给我看!” 元成截口。 “殿……”猛意会出他说的什么,德琳哑然。 元成眸色明暗不定望着她,唇边露出抹哂笑,“怎么不说了?” 等了一瞬还不见德琳回话,元成悠然环臂,“你是想说和那些人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礼尚往来,和我却是私下晤面——自然了,这与你无关、是我找你的,只是前因不同,结果自不一样,可对?” 见德琳还无话,元成更加蔼然,“有一句话,君子不欺于暗室,我倒要请问德琳小姐,本王当不起‘君子’二字吗?” 第30章 暗室(中) “德琳惶恐!”听明白他说的什么,德琳直觉就在座中俯首为礼——这一句是发自肺腑:她对他确有种种猜疑,只是,从未疑到他是不是君子上头! “既然元成能忝列为君子,德琳小姐又何怕我会欺于暗室?既不怕我会欺人,又何必总是对我防范严苛?” “殿下言重了!” 德琳只能回出这一句,心中却起了警醒——元成说的是否是实情,她心中是明白的,并不会一味装作懵懂,只是,她能在骆清远面前自若,为何不能在元成面前坦然?他不说,她未觉得有异,他提出来了,她便不能不去深想…… 德琳沉默不语,元成也未再紧逼,棋室中一时静寂,唯有烛火无声,微微摇曳,令人的心神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元成望着隔了奕枰与他相对而坐的颦眉凝眸的女子,只觉得心中如蜻蜓点过的水面,正一波波地荡漾开来……好在只是荡漾而不至决堤,元成并未忘了来此的初衷,无声地调匀了气息,正要再接再厉,却听隔间儿传出“嗵”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击在了栏板上! 元成剑眉方挑,原本物我两忘的女子却已如大梦初醒,“殿下,请恕失礼!”声落,人已起身,急急地奔往里间儿,环佩轻叩,裙裾微扬,虽是仓促之态,却不失为又一种绰约风姿。 元成望着她的背影,直欲叹息——他心知隔间儿里的人是谁,此前还在想她醉逢其时、醉得其所,可褒可奖,此时却觉得若着人把她撵到寒风地里冻一冻或许更好些:那样子的话她就不会稀里糊涂的也能捣乱了。 隐约听着隔间儿里茶盏之类的轻响,夹着女子的一两声低语,元成强自制着不去问她们有话能不能出来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元成都以为德琳不会再出来了,却听到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殿下?” 灯影儿里,德琳站在地中间儿,犹犹豫豫地望着他,似未想到他还在这儿坐着。元成对她微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座处,德琳只得又过去坐下了。 “没醒?” “又睡了。胳膊肘碰在床栏上了。”她听到那一声响都觉得疼,瑶筝却像无所觉,被她唤起来喝了两口茶便又睡了,想让她含一瓣儿橙子都是徒劳。酒的效用还真不能小瞧,竟让人痛而不自知。 “在羡慕陆瑶筝?”元成打量着她,语带猜测。 德琳不知他这一句从哪儿来的,讶异,“羡慕?” “羡慕她能一醉解千愁!” “德琳无愁需解。”纵有,她不会借酒浇愁。前人早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她何必还要亲身去验证? “无愁?”元成把这两个字听得很清,怀疑地盯了她看,德琳任他盯着——他说她对他防范,那她便不防范一次给他看! 德琳不过是不想被人看透了才强逆着素日的习性,却不知她这不加回避的姿态看在元成眼里又令他如何的心中一动,“凡人怎会无愁呢?”他目光灼灼,言辞却柔和,不像质疑,而更像是在讨教。 “愁是难免,”德琳不确知是否是自个儿说得含糊才令元成这么问,“只是不能耽于这个字而已。放下了、忘记了,也就可视做‘无’了。” “如此轻易?”元成的笑像是浮在脸上。 “不然又怎么样呢?”德琳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落寞,却几乎在同时又露出抹浅笑,“春花易落,秋月亦不能长圆,这都是人力无可挽回的事,不忘怀、不放下又如何?硬要抓着不放……岂不是在自寻烦恼?” “如此无奈?”元成不知为何微哑了嗓音。 德琳笑了一笑,未说什么,心中倒是诧异元成怎会有闲心来说这些。“大殿里这时很热闹呢。”她凝神而听,有琴瑟之声远远地传来,悠悠细细的,在这静室中听着便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响——那里正是一场华宴,而他是华宴的主人,不该回去了么? “唔,是很热闹。容尚仪说谭司空家的那位小姐擅反手琵琶,这会儿大约是请了她在献技,”似未听出德琳的暗示之意,元成为她解说得更加细致,“操琴的大约是宁王,吹笙的该是乐工——我未听说谁家的子弟擅此道,或许德琳小姐知道?” “德琳寡闻。” 民谚说“盛世开,礼乐兴”,天启王朝大约正应了此话,从宫中到民间,好歌舞曲乐者比比皆是,民间有专以此为业者,贵族子弟更把引筝弄箫之类视为风雅之举,每每在私下里加以苦练,在聚会饮宴时则各展其能,令人叹服,亦即是“炫技”。 杜尚书对于“炫”向来是不大赞同的,以为这有违怡情冶性之道,是以杜氏的子女都不在这上头用心,三小姐容琳的箫、四小姐淑琳的笛虽都有些功底,却极少为外人所知,至于二小姐德琳,更是只长于辩音鉴谱,论实技则连她的两位妹子都不如,故有不忿她的人背地里便以此针砭,说她是纸上谈兵,却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对德琳小姐的声誉并无实质损减。 元成对这些也是有所耳闻的,德琳缄口了,他便不再继续——她若是想叫他走,那得需重找个由头,只是,他也不能再一味耽搁下去了,“上回杜昭带回去的‘凤舌’比起醉仙居中的如何?”看到德琳的神情,元成的眼眸变得深邃,“莫非……你并未品尝?” 德琳无语。 “转赠他人了?”元成的笑容淡去。 “岂敢……”德琳也只能说出这两个字——她原封未动,束之高阁,而这样的答案不会是他所乐意听见的,这一点,她此时已可断定。 “那么,你还是明白我的心意的了?” 打破沉默的是元成,声音干而涩,不似他平常的任一时候。 德琳还是沉默——他的心意!原来他的赐茶之举果真另有隐情,而并不是她草木皆兵! 他借杜昭之口、之手堂皇行赐,就算人人皆知,只怕也难以从他的举动中想到茗茶的另一功用:茶是聘礼中的必备之物…… 她亦不知当时为何就想到了这一层,且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数月以来她每每说服自己是多心了、多虑了,却在今日得他亲口证实:他确是在借茶向她示好!她真是何德何能! “怎么不说话了?”眼见德琳只是垂目端坐,虽无言语,却并不扭捏,元成放松下来,开口便隐隐地带了笑。 “德琳惶恐!”暗暗提了口气,德琳抬起眼,直望着灯下那俊逸彷如神人的年轻男子,端端正正地起身面对了他,“德琳叩谢太子美意!”恭恭敬敬地矮身、跪拜,却不等坐在棋榻上的人露出笑意便又叩首,“只是德琳愚顽粗鄙,不敢玷辱太子丰仪!为江山国体计,恳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拜罢,上座无声,她便依旧保持跪拜的姿势,良久,才听到有人轻笑,“杜德琳,你好大的胆!” 她再拜,心中却如释重负:她终于知道为何在他面前不能坦然了:满怀疑猜,自然只能是步步设防,今既把疑窦解开了,她再无顾虑,只需勉力去承下他今日的雷霆之怒,日后便可再无挂牵——奇异的,她就是觉着他的怒火她能承接得住! “欲擒故纵吗?德琳?”又是良久,元成蔼然出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枚云子,在指间捏着转来转去,仿佛不如此他的手指便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德琳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吉凶,只能以不激怒他为首要,“殿下,德琳诚惶诚恐!” 元成望着一味垂首,似乎是他不发话便会一直跪下去的女子,眸中神色变了好几变,最终却只是抬手,“起来说话吧!” “多谢太子殿下!” 元成未再叫坐下,德琳便垂手肃立,低眉顺眼,倒是无可指摘的待罪之态,元成无声地看了她一阵,终于不耐,长腿略伸支地,人站到了德琳面前,“敢问德琳小姐,宫中的哪一样令你不满?” 第31章 暗室(下) “回禀太子殿下,是德琳资质愚……” “休巧言令色!”元成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金戈的铮然之声,“本王还不至把庸脂俗粉看在眼里!” 德琳抬眸,视线落进元成深不见底的眸中,心中一凛,倒拿定了主意,“太子殿下,德琳有一不情之请!”一再听人说及他的谋略城府,德琳不敢妄想今日能靠虚言敷衍住他。只是在不确知他是否有足够的胸襟之前,她总要给自己留一条能自保的路。 元成伫立在她面前,神情高深莫测,“说!” “是!”德琳益加恭谨,“德琳酒后思绪混沌,加之此时心中惶愧难安,实在太怕有词不达意冒犯之处,故德琳斗胆,恳请太子殿下先恕过德琳的妄言之罪,德琳方敢直抒胸臆!” “是么?”德琳话落之后好一阵元成都未出声儿,她正有些惴惴不安,他却又开口,“条理如此清晰也敢自称混沌?也好,本王就许你言而无罪!德琳小姐请说,本王洗耳恭听!” 他仔细地审视过了眼前女子的每一丝神情变化,不得不相信她的推拒是发自内心而非他先以为的欲迎还拒,这就令他不忿之余更加的难以置信:他自问就算不以太子之尊,他也足称得上是能令天下女子心向往之的男子,为何她却无动于衷?是她自视甚高,还是她……心有所属? 后一个念头甫一冒出,元成便觉得心空了一下,眉峰不觉蹙往一处,“怎么,还要本王签字画押了才肯信?” “谢太子殿下宽宏!”德琳只做未听出他的讥诮,“殿下,德琳对宫中素怀景仰之心……” “杜德琳,本王已经恕你无罪,你还要拐弯抹角?你当我是谁?!” 元成或许真是忍无可忍了,话落扬手,两枚云子从他手中飞出去,正正落回云子罐中,轻撞出的叮然之响像是一声冷哼。德琳从棋榻处收回视线,如他所愿换成了言简意赅,“德琳无意入宫,恳请太子成全!” “无意入宫?”元成重复了一遍,似在琢磨这几个字的意思,未几笑了一声,“杜德琳,你说这话是本王听错了呢还是你说错了?” 德琳不语——她既未说错他亦未听错,只是她真要如此说出来的话可就大错而特错了:喝了再多的酒,她也分得出眼前站着的是日后的九五之尊,她如何能在伤了他的颜面之后再轻慢他的威严? “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德琳的反应并不在元成的意料之外,哼笑了一声,他未再置评,“那么敢问德琳小姐意在何处呢?” “太子殿下……” “不必当我是太子!只当做……当做陌路人好了!你尽可据实以告,或许、或许本王还能助你一臂之力也不可说!” 他的口气像是带了玩笑的,复又垂睫的德琳只听到他的轻松,却未看到他面上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听了元成的“陌路“之说,她只顾苦笑了,哪还有心思去管别的?“谢殿下好意!”陌路人?若真的是陌路人她大可不顾而去,又何须如此小心翼翼?况且,怎样的陌路人才会问到她这样的问题而她又非回答不可?“殿下所问的应是由家父母做主之事,德琳从未想过,实难作答,因请殿下……” “说得有理,”元成不等她说完便颔首,眼望着她,一句一句说得很慢,“德琳小姐说从未想过,却又说无意入宫,那么德琳小姐之意是……只要不是入宫,余者怎么样都行了?” 她是如何看待入宫的,他从前就听人说起过,只是从未想过她会亲口说出来、在他那么放低了姿态后还一味不肯改口!只她愈是坚执,他心中的不甘便愈是炽盛:他却不信收服一个女子的心会比料理朝政国事还难!再逼紧一步,他却要看她如何说! “殿下!” 德琳这时候深悔说出“无意入宫”四个字了——她原以为据实以告固然会令元成恼怒,可凭他的为人和所处地位,必不屑于强人所难,那这四个字就可以当做是快刀斩乱麻了,谁知元成抓着这几个字不放,一再把这话单提出来,且每提一次便让德琳多意会一次这话有轻藐之意,轻藐的不光是太子,更可以说是轻藐了整个皇家的尊严,于是他生生把“快刀”变成了“乱麻”,把德琳缠得死死的:明明是他恕罪在先她才说的话,却不能再理直气壮地对他重复,否则便是她的不敬了! 眼看着德琳本欲抗辩,却在话要出口时又颓然作罢,元成莫名地觉得郁结的心境透出光亮来,望着德琳时便带了闲闲的笑意,“你方才说到父母做主,那么我要是去找杜尚书,请他勉为其难送女入宫……那时你会如何呢?”遵从还是违逆父母之命? 他语调平和宛如闲话家常,德琳却已惊极瞠目——她不再是当初的少不更事,不会再倨傲地宣称“家慈家严侥幸很以子女的心愿为重,不会勉强我”,今日之她已深知父母的羽翼也有遮蔽不到的地方,为人臣下,他们亦有他们的不得已,只是万料不到元成会以此相迫,他竟是这样的人?!谁说他胸怀远阔胆魄过人,传言原来全都不足为凭!那么她呢?事情要真到了那一步,她当如何?她能如何? 德琳心中此时五味杂陈,眼瞪着元成,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元成乍见她失了镇定还有些得意,及见她面上神色是惊疑中夹了灰心、疏离的,心知她是把他刚说的话信以为真了,不觉又懊恼起来,睨视着德琳道,“我要用这样的法子还用等到今天?我要像你以为的那么猥陋会把这话说出来?看着是个明白人,原来也不比别的人强多少!” 元成说这话时是带了气的,听在德琳耳里却无异于天籁了,也未多想就屈膝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她是诚恳道谢,元成却险被她这一举动怄着,愣了一愣才摇头笑道,“杜德琳,你是成心的?非得叫我知道你有多打怵进宫?”一听说他不会真的去找杜尚书就赶紧道谢?! 他这话要光听声调还像是没好气的,可合着他的神情,不难看出他已无心责备了,德琳暗叹万幸——她只是不愿入宫,却并不想与宫中人交恶,元成若能就此释怀,无疑是求之不得的事。 德琳这么想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对,可惜她错估了元成:太子从来就不是遇挫即会回头的人,何况她还是他多年来不曾放下的人——德琳的一口气还没等舒完,元成又盯着她开口了,“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殿下请说!” 德琳这时候满心以为元成已打消了念头,心中愉悦,面上就是笑意嫣然,看样子莫说问她一句话,就是问她十句百句她也会不吝作答。元成看着她的酡颜笑靥,愈加确定不能放手了,“我要问你……你要照实说,不得隐瞒!” 他都要问出来了忽又像不放心地再加了一句,德琳险些失笑,“是,殿下,德琳一定照实说,您问吧!” “你的心中……果真并无心仪之人?” 德琳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元成会问出这么一句! 元成却不肯罢休,“有?还是没有?” 两人中明明是隔了两步的,可德琳这时只觉得元成的视线灼得她的脸热起来,眼神儿不觉就游移开来,元成又盯了一句,“你若不说话,我就当做是没有了?” 德琳心中叹息,情知是躲不过的,索性正颜以对,“殿下问这个意欲何为呢?”她有没有心仪之人?有吗?是谁、又在哪儿?没有吗,那心里曾有过的失落又是因为什么呢? “若是有,本王愿意一会;若是没有……” 他一笑,不再往下,德琳却觉得心中突突,不自主就追问道,“没有又如何?” “没有就更好,你往后正可心无旁骛地对我……” “殿下!”德琳顾不上失不失礼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不入宫……” “那是你的意思、不是我的,德琳,”元成和颜悦色地望着她,由衷觉得她说的“我们”两个字很受听,“你光说了你的、却一句也未听我是怎么想的,德琳,那对我是不公的!” 他看起来确是委屈不平的,德琳无话可说。 “你说的‘不愿入宫’细推敲起来并无道理:你并未入过宫,对‘宫’又知道多少?还不知道就先在心里把‘宫’给否了,这不是太武断了?我也不信你是因为害怕才不愿入宫:我所记得的德琳小姐可是胆识见识不输于人的,深得杜尚书的真传。再说了,你若是因为有心仪之人而不愿入宫那还另当别论,既无,那焉知宫中不会是你的好归宿?”元成耐心地望着她,无人敢说他此时的态度不是一种体贴,“你且不用急着驳我!三年,你总归是要在宫中三年的,我们就以这三年为限,这期间不论何时你有了想要执子之手的人,本王一定头一个来给你道喜,你看如何?” 第32章 余音(上) 她看如何?他把话说到如此地步,且连父兄都不便对她启口的话也挂在嘴边,左一个“心仪之人”、右一个“执子之手”,她就算是个再厚颜的,也无法就着这样的话和他直眉瞪眼地理论,况他又是那般仁至义尽的态度,她要再说什么不反而像是她不知进退、得寸进尺的了? 德琳默然不言,久后才觉悟元成的宽让看着是对她不加拘束,实则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别的暂且不说,光是入了九重宫门后,她从何能接触到生人?皇族的男子倒是可在内廷出入的,可她已声言无意入宫,若与宫中人有了瓜葛岂非自打嘴巴?且她一个女子,如何能置廉耻于不顾,去告诉人说她有了“想要执子之手的人”?是以元成的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只是久后等德琳悟到这些,明白早在夜宴之日她就被人占了先机,已然是回天乏术了…… 当日里元成看她无语,故技重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了!”深看了她一眼,不觉喑哑了嗓音,“你也不必怕我,我……是不会勉强你的!”话落,便调开了头去,对棋室外击了击掌。 德琳正不解他是何意,门却应声而开,两个小黄门跟在内侍总管李申身后进来,一个的漆盘上是几个盖盅,另一个上则是织锦面儿的匣子,也不知所装何物,自送往屋中案上去了,李申却对元成躬身,“老奴已着人去叫那几个丫头了。” “唔,做得好。”元成略颔首,回头对德琳示意案上之物,“醒酒的。差不多就和陆小姐回大殿吧。”张手等着李申为他披上大氅,闪目中正对上德琳象是疑惑的眼神,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等李申带了小黄门先到门边儿候着了,才像是耳语似的对德琳轻轻笑道,“要早送来了,你我还能这么好好的说话?”言罢也不等德琳回应,昂首阔步地出去了! 德琳来不及行礼,眼睁睁看着有人像志得意满地扬长而去——她确是想问既已备下了醒酒之物,为何早不见人送来! 元成去后,室内寂然,德琳心绪烦乱,也无法可解,去案上揭开盖盅看了,酽酽的应是醒酒汤,还有些余温,其旁另有小巧精致的鎏金碟子,内盛着白云子般的点苍石,亦即所谓的寒水石、醒酒石。再打开织锦匣子,竟是胭脂水粉和梳篦等物!德琳不得不又叹一遍宫中人的周到,拣了块儿醒酒石噙在嘴里,自端了醒酒汤去服侍瑶筝小姐了! 灯烛一亮,还睡着的瑶筝小姐就觉出来了,挥臂踢腿地含糊嚷着,“灭了!灭了!” 德琳没好气儿,过去捏着她的鼻子道,“你还真当这里是你家?!”心说该出声儿的时候你不出声儿,人走了你倒能闹动静儿了——她这就是在迁怒于人而不自知了。 瑶筝被她一闹倒是真醒过来了,立眉瞪眼地刚要恼,一看是德琳站在跟前,眼珠儿转了两转……什么因果都想起来了!一骨碌坐起来,沙哑着嗓子道,“德琳姐姐!” 德琳把醒酒汤递给她,“这时候知道后怕了?当时想什么了?!” 瑶筝一口气把两盅汤都喝了,又用茶水漱了口,这才扶着头苦着脸道,“愿赌服输,我总不能让人捡了笑去!” “你这样就不怕被人捡笑了?”德琳无奈,取过碟子让瑶筝也拿了块儿石头含在嘴里,“你练武的时候知道过犹不及,别的事上不也一样的道理?”——幸好遇到李申,才让她们能避开众人的眼儿,不然公侯小姐夜宴醉酒,传出去可真就是贻笑大方了。 点苍石属性寒凉,瑶筝一含入口中便打了个噤儿,缓过那阵劲儿才告饶道,“姐姐,我再不敢了,你千万别……” “千万别”什么她却不说了,只可怜不见儿地望着德琳,德琳瞪了她一眼才道,“放你的心吧,我谁都不能告诉!” 瑶筝嘻嘻一笑,正要说话,有人叩门,是墨莲红绡她们来了。 德琳看几个人若无其事地进来,皱眉,“不是叫你们去准备茶水的?”实则想问她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碍着当中的红绡不是自个儿的丫头,不得不委婉些。 墨莲道,“李总管说魏妃、李妃已着宫人预备了,叫我们不用费心,还说小姐们要静养精神,叫我们在大殿中等着,要有差遣,自会叫我们过来,是以……” 德琳听至此,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勉强点了点头,让到一旁,叫丫头们给瑶筝重新挽发、梳妆好回到席上去。瑶筝一番好睡,这时候酒醒了七、八,听到墨莲说的话倒生出闲心来,“对了,姐姐,今日之宴怎么不见两位侧妃出席?” 德琳听了心中一跳,脱口冷笑道,“那是叫魏妃好还是李妃好呢?” 瑶筝一愣,复笑起来,“两个都叫!一左一右!”太子宫中只有两位侧妃,出身也都算高贵,据说太子对她们一视同仁,况太子自纳了她们之后,再未纳新人,且多年未立正妃,坊间传言是预备在她二人中选一个扶正——这样的话不管是先从哪儿传出来的,总之是会越传越盛,相信那魏、李二妃,甚或连太子殿下都是有所耳闻的,是以瑶筝才会如此调笑。 德琳倒不料她会有这样的主意,却是想都未想便摇头道,“那你说谁为左谁为右?”左右一样是有尊卑之分的,既大面上看不出差异,这样的枝节处怕就更要被人留心了。 “那有何难?”瑶筝眼一骨碌又是一个主意,“这回魏妃为右,下回李妃为右,谁都不越过谁去,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德琳哂笑道,“你可真是神机妙算!若是人说这一回的场合事体重大、下一回的不足挂齿,那又要如何才好呢?” 瑶筝直眼,“哪有那么些说道?要真这么计较起来,那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要那样太子不是怎么做都不能让人满意了?” “你管呢?反正又不要你去做评判,你倒用操那个心?” “我不是操心……”瑶筝还未看出德琳脸儿冷下来是不想说了,兴冲冲地往前一探身,得意道,“我倒有个法子能让太子一劳永逸!”招手示意德琳附耳过去——也不知是什么话,还想到要避开心腹丫头!德琳满心不愿,瞪着她不肯动地方儿,瑶筝也不以为怪,自己凑过来了,丫头们都知趣地转过脸去,她附着德琳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德琳听完一怔,莹然双目望着她,叹,“果真是好主意!” 瑶筝仰脸,“那是自然!”还要再说,德琳却起身,“快着些吧,听方才的更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等着郡主致谢好散席了!”或许是在这静室中幽闭得久了,再想起木槿郡主和筵席中的人事,竟全都像是前尘旧梦了…… 被她一说,瑶筝想起还要回去应个景儿,不得不打起精神,由着丫头们帮她原样打扮好了,德琳又嘱咐要有人问起就说是在园中赏灯,瑶筝也都应下了,德琳这才指点丫头们把棋室拾掇了一番,又把李申着人送来的东西都归拢到一处,以便人过后好收拾,完了才和瑶筝都披上风氅,领着丫头们原路返回去了。 元成是从正殿后出来的,自然还要由殿后回去,离开棋室有一段路了,李申才看着他脸色道,“老奴是否该给太子殿下道喜了?” 元成闻言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回目睨他,要笑不笑地道,“你说呢?”——李申的年纪并不甚大,将过中年而已,不过是跟在元成身边久了,这么自称能透出外人不能比的亲厚,一来二去的也就成了习惯。 元成若不是刻意掩饰的时候,李申可说是最了解他心意的人,此时一见他的声气,不觉惊异,紧跟了元成两步,离后头的内侍们更远了些,“殿下,德……小姐那么个性?” 最早他听陈升说太子殿下在街头偶遇故人、追了人家到醉仙居去品茗时还觉古怪,心道元成什么时候有这份闲心了,及至他去皇后娘娘那儿讨了“凤舌”来,更纳罕这太子殿下怎又好起茶艺了,谁知他转过天来就赏给了杜昭,李申觉出不对味儿了,等到在长亭送威远将军、一看太子见到杜家二小姐时的眼神儿,这才知道蹊跷在哪儿! 说起来,李申今儿不过是第二回 见到德琳,不过说他忠心于元成也好、说他和德琳有缘也罢,他还真盼着元成能如愿以偿——他早看出太子殿下是一心想取悦德琳小姐的,谁想元成竟是受了挫的模样? “你那是怎么看我呢?”李申想什么,元成也明了得很,“像我是铩羽而归了似的!”虽则也相去不远,“我也不算一无所获!” “是!”李申躬身——免得张大的嘴巴被元成看见: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仅仅是“不算一无所获”便能让他像大功告成了似的? “我想说的可都说了,她也不能再置身事外!我的话,她怎么样也要好好琢磨琢磨,往后要烦恼的可就是她而不是我了!”元成负手前行,“一个人心中老是想着另一个说的话,她还能绕过那个人去想别的吗?”今夜之前,他并未确定要跟她说那些话,只是看不得一个两个的都去找杜昭搭讪,谁不知那是司马昭之心?更看不得的是她对所有人都亲切、只吝于看他一眼!不过要说去见她时他还多少有些犹豫的话,此时元成深以为他是去对了、是不虚此行了……他是不会勉强她的心意,只是他也不会容许她就那么把他排拒在一旁! 元成的话音听起来悠然自得,李申却知道那番话从他嘴里出来等同于宣告势在必得了,不由捏了把汗,不知往后该悲悯的是这强势的太子殿下还是那无辜的德琳小姐了…… 第33章 余音(下) 德琳和瑶筝回到大殿的时候,笙歌依旧,歌者舞伎犹自卖力地各展其能,殿中的热闹却不复初时——投壶的人已经散了,安王也不知何处去了,联句的人倒是还在继续,只再好的才思也有枯竭之时,不过碍于宁王在座,都不肯先示了弱,搜肠刮肚也要翻出新意,倒令旁观的人觉出他们的力不从心来。再余下的人此时多已倦了、乏了,甚少人还有力气高谈阔论,不过是素日里投契的各自聚在一处叙些闲话而已。 李小姐又是最先看到她们进殿的人,得了空儿便过来了,笑道,“你俩儿这是跑到哪去了?安王都要下海捕文书找你了!”她后一句是对瑶筝说的。 瑶筝心虚嘴可不弱,煞有介事道,“怎么还用海捕文书?我们就在院子里赏灯,着人叫一声不就回来了?” 德琳心中好笑,可也怕她再说多了露出破绽,笑着对李小姐道,“怎么瞧着像是冷清了?”她示意殿中景象。 “能出风头的都躲出去了,哪还热闹得起来?”李小姐笑。 德琳听了微微一愣——李小姐历来是看着旁人脸色说话的人,从不见她跟人“呛声”,不知这一句怎么听起来像是带着点儿讥刺的!淡笑着瞥她一眼,未接腔。 要说李小姐当真是乖觉到家:德琳一不说话,她立时觉出不对,眼波微转,便知道哪儿出错了——德琳她们刚由外头进来,她这话不像是把她们捎进去了?心中后悔,面上可不露出来,往德琳跟前儿靠了靠,悄声笑道,“你没觉着这殿里头少了个人?” 德琳不解:殿中少的人可不止一个,别的不说,至少上座的三个人都不在!不过能听出李小姐有别的话说,便不打岔,只笑看着她。 李小姐往谭玉君原本的座处努了努嘴,“那位!在容尚仪那儿讨了个没脸,这会儿不知躲到哪去了!” “哦?”德琳诧异,太子殿下片刻之前说容尚仪请她献技,那就算谭玉君技法上有失误,也落不到被容尚仪羞辱的下场吧? “还不是那沉水香惹的事!”李小姐大约也不想露出幸灾乐祸的浅薄来,尽力拿出公允的口气,“头先她又露了一手琵琶绝技,容尚仪直说好,格外过来跟她说话,不知怎么说到衣香上头,她又夸耀起来,结果容尚仪一句话就叫她闭了嘴!” 李小姐说到这儿就停下来了,神情说不好是兔死狐悲还是心有余悸,瑶筝不耐烦,插嘴道,“说什么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李小姐看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容尚仪说‘水沉?我还以为……怪了,那皇后娘娘把预备下的迦南赏给谁了呢’?” 李小姐的眼逡巡着瑶筝和德琳。 瑶筝莫名其妙,“这话有什么了不得的?谭玉君……” “瑶筝——”德琳对她蹙眉,不让她乱说话,“迦南是最好的沉水香。”说白了,容尚仪是借此告诫谭玉君:别觉着自个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当日的赏赐不过是外表看起来一样,内中实则是不同的,皇后娘娘确有看重的人,可那个人不是她谭玉君! “哦,这样啊!”瑶筝懂了,可还有她不懂的,“不就是没得着最好的熏衣香嘛,倒用得着气得躲起来?”她对李小姐也不以为然:容尚仪就那么句话有什么好值得像后怕的? 瑶筝心里想的都在脸上挂着,李小姐看了觉得和她说不通,苦笑去看德琳,德琳倒深知那句话的厉害:李小姐说那话时语气又轻又柔,还笑吟吟的,德琳一看就知她是在学容尚仪,也是觉得心惊——一个人在最得意的时候,怕的不是嘲讽或斥责,因为那时候人会把这些看作是妒忌,让人怕的恰是这种轻描淡写,因为这背后往往是分量最重的真相,足以把人从云端打落凡尘!“当着众人面儿说的?” “能有三、四个人在场。”李小姐说了几个人名儿,都是那天一块儿入过宫的。 德琳轻叹了一声,没说什么——容尚仪如此不留情面,换做她是谭玉君,只怕也要无地自容……谭玉君固然有她张扬惹人厌的地方,容尚仪的尖刻却也不遑多让!果真是身为宫中人便能为所欲为、不需把人放在眼里了? 德琳强忍着,总算未露出不快——脸色虽有异,李小姐却把那认作是对容尚仪心生忌惮,倒很高兴有人和自个儿一样,“德琳,你说那迦南能是什么样的呢?我还真是只听说过名儿没见过实物呢!”她亲亲热热地看着德琳。 “谁知道呢?”德琳摇头,也是一片茫然。 “你也不知?”李小姐像有些不信,“我还以为娘娘赐给你的……” “我是什么样人你不知道?若我有那迦南香,你说我会藏着不用?”德琳笑。人人都知她喜爱新巧,衣饰上头向来不愿与人同,她这么说足够让李小姐信个七、八分。 “那就奇了,”李小姐疑惑,“既不是你,又不是谭玉君,我倒想不出那天的人里还有谁能蒙娘娘另眼相看!” “话也不能这么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娘娘总会有娘娘的考量,”德琳也不知道自个儿在说什么,却知道装糊涂总是没有错的,“瑶筝,你的那盒香打开看过没有?” “没有,”瑶筝痛快摇头,“就是打开看了我也分不出什么迦南什么水沉的。我说要给你你又不要!” “你混了?娘娘所赐也能乱转送外人的?就你敢送谁又敢接?”德琳嗔她——这大小姐的手是散漫惯了的,别说着说着又想起先头说的话、再要转送给李小姐,那可真就是失礼之至了! 两人一问一答中,一旁的李小姐眼中却闪过异彩,面上露出些不自在,德琳瞥见了,心中纳罕,不过她心思剔透,立时想到这李小姐怕是想岔了——她别是以为落到她继母手里的那盒香便是迦南?再一转念想她误会着正可以免了自个儿被追问,况她也不至于因此去找她继母查验究竟,如此一来倒也算歪打正着,遂也不点破,借了个话头便转言其他了。 李小姐确如德琳所想的,这时候虽后悔不该连拆看都不拆看便把皇后所赐拱手送人,可想到就算先知道那是珍稀之物也当不了是这么个结果,也就释怀了:迦南再好,终不过只是一盒香,被娘娘看重才是谁都抢不去的荣宠——她倒是认准了既非杜、谭二位,那么能得迦南的也就该是她了,压根儿未往别的地方想! 李小姐如此实在是有自以为是之嫌,只是很多人有时候还就爱犯这个毛病!好在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心中虽欣喜不已,面上却未敢露出得意来,德琳转了话题,她便忙不迭地附和上去,还暗暗佩服自个儿有荣辱不惊的心胸,丝毫不知这竟在无意中保全了自个儿的颜面,没有落下笑柄。 她和德琳各怀心思,却都是要避开迦南不迦南的话,不谋而合,倒也彼此解了围。瑶筝不知她们两个心里的官司,只顾着庆幸无人追究她为何避席那么久,正有些洋洋得意,忽看到殿外进来个人,往殿中一撒目,直奔着她们三个就来了,一看清那人的形貌,不由拽着德琳的袖子喃喃,“糟了,完了,他来了!” 德琳是背对着殿门的,一看她恨不能使个隐身法把自个儿给变没了的架势,倒也顾不上问她根由,转头一看,忙敛衽行礼,“安王!” 元信这时已到了她们跟前儿,眼望着瑶筝草草地挥了挥手,“都不用行礼了。陆小姐,你不是说投壶无敌手、要和本王一决高下的吗?怎么转眼就找不着你了?你不会是酒……” “不会!”瑶筝斩钉截铁,德琳看得傻眼:安王的话都未说完,她就来个“不会”,她“不会”什么?! 被一男两女三人六眼地瞪着,瑶筝也知道嘴快的不是时候了——她很怕安王说“你不会是酒醉了吧”,所以急着否认,谁知时机未掌握好,竟抢在安王前头把话说了,看起来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了! 瑶筝懊恼不已,元信还在惊异,“你知道本王要说什么?” 瑶筝心里咬牙:不知道也要说知道!硬着头皮笑道,“安王想问我是不是怕输才躲起来了!当然不是!不信你问她!”抬手就指德琳。 德琳笑笑地望着瑶筝,直把她望得眨眼告饶才算作罢,平和地望了元信,“安王,陆小姐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所以她不会因为怕“输”躲起来,至于别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是吗?”听到德琳开口,元信才转眼看人,待看清是她,眼光一闪,露出些喜出望外来,“是你!我还以为她是酒后夸口!要你这么说,往后还得另找机会再跟她切磋切磋!”他一口一个“她”,显然是把要对话的人换了,“德琳小姐,我正好找你,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德琳、瑶筝、李小姐全都愣住了,德琳正想着该怎么答复,却有人来替她做了决断,“殿下,诸位小姐,太子殿下有请诸位归席!”——是东宫女官们在逐个请人。 “这怎么早不归席晚不归席偏赶这时候来催?!”安王抱怨,女官躬身诺诺,不敢辩解。 安王望望上座,又心有不甘地望了德琳,“我不过是想问你件事……罢了,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了,往后再说吧!”转身欲走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瑶筝,欲言又止,只对她和李小姐点了点头,随着引座的女官走了。 他一挪步走了,瑶筝便吁了口气,德琳失笑,“你跟他一块儿投壶他都没认出你来,你还怕什么?” 瑶筝嘟哝了一句,“谁怕了?我不过是拿不准他看没看出我喝多了!” 德琳瞅她一眼,这还不是怕?忽觉出不寻常的意味:瑶筝这话听着怎么像格外介意他的呢?望了望安王的背影,他兀自走得器宇轩昂。不敢妄自揣测,只得转开了视线。 德琳心思纤细,闪目之间觉得有些异样,复又抬眼,正被上座一双炯然的眸子擒去了视线——元成正望着她,笑得和煦而又意味深长!德琳心中一颤,赶紧望了别处,只觉得满目都是人影、灯影,满耳都是乐声、曲声,敛束了全副精神置身众人之中,依旧觉得有双眼睛在心中望着她,令她无所遁形了…… 第34章 白头 东宫夜宴之后,众人口中的“夜宴”又持续了好一些时日,与宴者也还罢了,道听途说的也人人都在传诵骆清远和木槿郡主是如何的才子佳人,安王是如何的英武,久病初愈的宁王又是怎样的儒雅,这其中,谭玉君和瑶筝的才技也每每被人提及,反而是久负盛名的尚书小姐杜德琳除了姿容之外,再无可被人称道之处。 大小姐静琳也听到这些议论,归家的时候便问起缘由,德琳笑道,“那是为人家木槿郡主开的洗尘宴,我逞什么能呢?”一句话搪过去了。 齐氏不知德琳那天的经历,听她这么说赞许点头,说她想得有理,为客的理当有为客的分寸,喧宾夺主就招人厌憎了。 静琳对那木槿郡主好奇得很,从长相到行事问得很是详细,德琳便一样样学给她听了,静琳道,“照你这么说,那是能配得上清远的了?” 德琳笑道,“人家那是郡主……” “郡主不过是个身份,”静琳不以为然,对齐氏道,“清远打小儿就和大哥一起跟我爹念书,我心里拿他是自个的兄弟一样,普通的小姐我还真怕辱没了他!” 齐氏道,“谁说不是!骆大人和你们的爹交好,清远和你们大哥又投契,说起来这都是缘分……”看看德琳,不再说了,静琳看德琳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微微笑着,倒不知有什么蹊跷,只是看她母亲有些怅怅的,也就没敢再往下深问。 静琳这次回来气色什么的远好过容琳出嫁那次,德琳过后悄悄问起她是不是和姐夫孙耀南重修旧好了,被静琳啐了一口,说她不知羞,女孩儿家问这样的话。过后齐氏才告诉德琳,说大司徒夫妇也知道儿子要纳妾的事了,申诫了孙耀南一番,这回的风波就算过去了。 德琳听是如此自然替姐姐心喜,见齐氏还有郁色,不解,再三追问后,齐氏才道出了隐忧,“我怕那翁姑不是真心疼惜静琳,不过是顾忌咱们家才如此罢了!” “顾忌?” “可不是么,”齐氏笑意疲惫,“从前是你爹,现在再加上你三妹夫——别看那昊琛现在只是个镇边将军,你爹说他深受太子倚重,未来必是庙宇栋梁;还有你哥哥,工部尚书几回要举荐他另当大用,都被你爹劝阻了,既是避嫌,也是要你哥哥把根基扎得稳些。这些事,大司徒家不会不知,在对静琳的时候,他们能不掂量掂量?” 齐氏说的都是足以让人生傲之事,却不见丝毫喜色。德琳能明白她还是在为静琳忧心,劝慰道,“娘也不必细究他们是不是真心,只要有所顾忌,他们就不能对姐姐不好!况且姐姐那么精明能干,这回的事上自然知道如何屈伸,只要把姐夫的念头打消了,以后不就什么都好了?” 齐氏听了摇头道,“你这一听就是闺阁里的见识!子嗣终究是大事,若是静琳始终……总不能让人家为这个断了后继香火!我这些日子也再三想了,想先缓一缓再好好劝劝你姐姐,也休一味儿要强,要就是那样了,不若她出面选个好人家的女儿,替你姐夫收进房里……” “收进房里?!”德琳锁眉,“娘,那和姐夫纳妾有什么两样?既早晚要走这一步,姐姐又何苦别扭这么一遭?” “你虑事怎么都是直来直去的?”齐氏瞅了二女一眼,“要是听凭人家夫家做主纳进个人来,你姐姐的脸面往哪儿放?反过来,等这事儿消停了,你姐姐再另选个好样儿的进来,你姐夫也好、她的翁姑也好,能不感念她的大度?就那后进门儿的人,因是你姐姐做主选的,自然要念你姐姐的好儿,这不也少了些怄气的地方?” 看德琳还像是耿耿难平的样子,齐氏叹了一声,“德琳,有些事不是要强就能要过来的!像你姐姐这样,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能把她压得死死的!明知道要不了强的时候,就放放手、让让步,能把事情做得漂亮些就做得漂亮些,也是给自己留些体面和余地。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德琳听她母亲说出这样泄气的话,顿觉一阵凄凉,有心要证她母亲说得偏颇了,却找不出实例,反想到她自己入宫的事,可不就是要不了的强——不想入却不能不入,不仅要让步服从还不能落于人后,心中不平,只得赌气道,“要我是姐姐,我便一下子招进十个八个人来,好好大度一回,看姐夫还有何面目!” “快打嘴!”齐氏听她这么一说,倒被怄得笑了起来,“你以为这样子会令人羞愧?你那是豁出去了跟人拼玉石俱焚,根本就是毫无胜算了!” 齐氏笑过了才又正色,“德琳,你往后也是要嫁人的,记着娘说的话,除非你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完完全全始终占着另一个人的心,不然的话,不要希图一时一事在他心里占据多大多宽的地方,那是靠不住的、说变就变了,就像汉宫团扇,宠爱的时候固然时时不离手,到最后不也落个‘弃捐箧笥中,恩情中断绝’的下场?真要有头脑的,就在深久长远上下功夫——哪怕是立锥之地呢,只要他心里始终是有你的,那就是这一辈子的依靠了!” 齐氏话说到这儿,德林默然,半晌才勉强说道,“就没有能‘白头不相离’的一心人了?” 齐氏道,“你说的那是卓文君,司马相如娶了她之后一样也想纳妾!”爱怜地望了自己的女儿,语重心长,“德琳,从古到今这一心人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娘不敢指望能让你们姊妹遇上!只遇上遇不上,日子都一样是要过的,那就要看谁能过得好了,娘……” “娘,这些话您该跟姐姐说,”德琳打断,“您现在跟我说可嫌太早了些,我也记不住!” 齐氏知她这是不想听了——她为人女的时候,也一样是听不进这样的话的,想想德琳这一入宫,确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到婚嫁的事上头,叹了一声,也就作罢了。过后她又怎么跟静琳说的,德琳就不知道了。 静琳要回去的时候,德琳带了丫头来送,给她姐姐一盒熏香。静琳见多识广,打开外盒一看便推辞了,“好好的迦南你给我?我可不敢夺人之美!别我前脚走了你后脚又心疼!” 德琳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看她姐姐还不肯痛快收下,只得道,“你要不收,它可就永不见天日了!”就把它的来历和夜宴中的话说了。 静琳听了道,“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你有什么好怕人知道的?” 德琳叹道,“其人无罪,怀璧其罪!” 静琳一听便知她妹子这话是从《春秋左传》化来的,意思是她没有错、迦南在她手里却成了她的错,会因此而招致嫉恨。设身处地想一想,静琳也就明白妹子的顾虑,倒替她庆幸,“你早知道皇后娘娘所赐是不一样的?”幸亏夜宴那天她未用这熏香,不然还真免不了成众矢之的了。 “我哪有那份儿神通?”德琳苦笑,“我不过是想到有人会用、不愿与人雷同而已!”不成想阴错阳差躲过了是非。 静琳想了一想,叹了一声,“我怎么觉着你入宫也不算什么好事?” 德琳翻了她姐姐一眼,“要不你还以为是好事来着?” “可不是!”静琳痛快承认,“你向来爱奇珍古玩、时鲜新奇,衣食住用又一味要精细精美,哥哥从前还说你幸好没生在普通人家,不然非被你折腾得倾家荡产不可!入宫对你这样子的人不正是如鱼得水?天下珍稀应有尽有……” “姐姐,你是特为来气我的?”德琳红了脸,“我入宫是去服侍人的、你当我是去享福的?” 在静琳面前,她终于不必像在齐氏面前那么约束着,因怕她娘忧心而不敢畅所欲言。 静琳一看她眼眶微微红了,忙上来揽了她的肩膊,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地哄劝道,“是,姐姐的错、姐姐的错!姐姐说话由口不由心,你别恼!你要这样子,我可怎么出家门呢?” 德琳看她如此,倒不好再矫情,推了她一把道,“谁恼你了?”低头敛了泪意,抬眼还能露出点儿笑模样,“是我自个儿胡思乱想得多了!你想给公主做教习能差到哪去呢?” “哦,你还知道啊?”静琳睨她,“听听你刚刚儿那口气!活像你去的是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心中却恻然——从前翁姑和夫婿说起德琳入宫的事,都说这是荣耀,她亦觉脸面有光,未往深处想,德琳冒出那一句才想到她到宫里是去应差的,这和德琳从前的养尊处优实在不能同日而语,难怪她委屈,“娘娘那回叫你们入宫不是先看一看、好心里有底的意思?” “谁知道呢,”德琳意兴阑珊,“是不是的也不打紧,听娘说差不多的人家都接到进宫的懿旨了,估摸着我也快了。” “德琳……”静琳望着妹子,犹犹豫豫。 “什么?” “若就是不愿意在宫里,也有个法子!” 德琳惊讶地望着静琳,很快猜到了她的用意:静琳的意思该是叫她遴选时故意出乖露拙,好被宫中淘汰出来!“姐姐,宫中人不是好糊弄的,我也不想令自个儿和咱们家蒙羞!”若他们从未见过她、更或者她并无名声在外,这或许是个主意,如今……闹不好“欺君”就是现成的罪名! 静琳看看手里的锦缎盒子,无语了——是啊,要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皇后娘娘又怎会以迦南相赐呢?这个法子果真是行不通的…… 德琳看着她姐姐为她苦恼,心中暖融,反而想到了别的事——若她真的成了公主的教习,大司徒家的人对姐姐该更看重一些吧? 第35章 宫召 德琳和瑶筝等人是最后一拨接到入宫旨意的,除了谭玉君,还有一位苏姓和一位黄姓小姐——正是仁慧皇后和命妇们之前商定好的几个人。 照比之前应约入宫的八人,这一回整整少了三位,却无人觉得有异:不入宫的那三位各有各不能入的缘由! 李勋官的女儿李蕙因“温婉端庄、贤良淑德”,在夜宴之后不久被赐婚给了皇长子宁王元俭。圣旨一下,她的继母喜极而泣,说多少年里悉心教养栽培这个女儿,总算老天有眼,未让她的心血白费。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操持,倒是把寻常母家该做的事宜做了个十全十美,只待吉日一到,便风风光光地自李府嫁出一位王妃去了。 李小姐这是时来运转,自然可喜可贺,与她相比,另一位小姐的际遇却是令人唏嘘:她在此期间遭遇了母丧,热孝在身,自不宜入宫。 剩下的还有一位刘小姐,就是当日里应答极为懦怯的那一位,忽害了痰症,每日里延医问药,终不见好,家里不得已上了告罪文书,请求居家调养,宫中体恤,口谕恩准了。 德琳听到刘小姐的事时,心思略动了动,只是这时候她入宫在即,已无另作打算之机,只得当做从未听说这回事,免得自寻烦恼——她却不知这是刘家在宫中的眼线探得了消息,说入宫也是无用,不若先找托辞以保体面,这才称病不朝的。 瑶筝又是在接到懿旨的当天就来找德琳了,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皇后娘娘已是见过她的,无论如何也该知道她不是能给人做教习的材料,偏偏还要把她招去再过一遍堂,这不是要逼着她寝食难安的吗? 德琳也猜不出这是为什么——平心而论,瑶筝的为人纯真侠义、不造作,可交心、可依靠,只是要她按德、容、言、工四字来为人表率却未免难为了她,思而不得解,玩笑道,“许是娘娘想要你效仿李蕙那样子也不好说!” 瑶筝一听她说到这个,脱口就道,“我才不稀罕呢!” 瑶筝性子坦白,更主要是在德琳面前,说到这样的话也不忸怩,“那宁王病恹恹的,也不怎么有话,镇日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多无趣?我倒想不出李蕙怎么还像是喜出望外的!” 德琳心道李小姐是在继母辖制中过活的,能有这样的归宿自然称得上意外之喜!瑶筝在人情世俗上思虑粗糙,自然不能体会李小姐那种脱骨重生般的喜悦,遂也不对她细说:毕竟那李小姐和她们算不上有交情,何况她还有话——她原本怕臊着瑶筝,未敢直接提出安王来,今见瑶筝毫不避忌地评介宁王,她便也顺势而为,“你说宁王无趣,那安王又如何?” 德琳说时还加了两分小心,怕瑶筝恼羞成怒不让她,谁知瑶筝听了却像怔了怔,“安……王?”像是根本就忘了安王是谁! 德琳恨得咬牙,想不到瑶筝会装傻、还能装得那么像!正想着要怎么拆穿她,瑶筝自己却又有话,“安王,安王是很好!可他那么好,便是要找天上的嫦娥也不为过,干什么要我这样的人?我再没有自知之明也不能往他身上去想啊!” 她实话实说,倒并没有自怨自艾的意思,德琳却已忍不住扶额,“瑶筝,我真看不出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一个吧你看不上,一个吧你觉得不能高攀,那什么样的人才能正对你的心思?就不怕挑三拣四最后把自个儿剩在家里?” “我有什么好怕的?”瑶筝嘻嘻一笑,“你比我大,要恨嫁也是你先恨嫁!何况你这回入宫保准能被留下,等你出来了,我可早就……”到底不好太直白说自己早就嫁人了,不可一世地对德琳晃晃头,意思可就是那个意思了。 德琳一听本是打趣她的话反而绕到自己身上来了,便不接她的话了。瑶筝却被提了醒儿,扒着德琳肩头道,“姐姐,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你看入宫那次、还有夜宴那天,安王都是大老远看到你就赶紧奔过来,喜眉笑眼像隔了好几辈子终于见面了似的,一定是看上你了!说起来你们两个年貌也相当,不若请皇后娘娘给你们赐婚,一定比李……”话不等说完已被德琳追得满屋子乱跑了! 瑶筝是自幼的功夫底子,德琳自然奈何她不得,只得遥遥点着她道,“我看等安王真有了人那一天谁会躲起来哭!” 瑶筝离了她能有三丈远,摇头晃脑,“谁哭也不是我哭!与我有什么干系呢?”说到后一句的时候气势没那么足了,幸好丫头墨莲进来,就那么岔过去了。 这一回入宫与前次不同,宫中对每位小姐可带几人几箱笼全都明示在册,倒省了各家费尽心机去揣测怎么样才合适。随身物品也还罢了,在带谁不带谁上头,德琳很费了一番心思,最终定下来的是墨莲和……绿菱! 绿菱原是三小姐容琳的贴身大丫头,容琳远嫁时,不忍她和自个儿一样受抛父别母之苦,把她留在了京中——齐氏暂把她送在二夫人也就是容琳的生母身边儿伺候,一听到德琳想要她跟着进宫,迟疑,“你三妹妹走的时候是想叫我找合适的人家把她许出去,也不枉她们多少年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要是跟着你入宫……” 德琳垂目坐在她母亲面前,“这是不合三妹妹的心意……只是德琳在宫中,实在想要有得力的人在身边儿……”入了宫,她不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杜家小姐,身边儿的人得是她的膀臂,不能还等着她去指点庇护,碧荷显然是指不上的,紫芍几个人连她还不如,想来想去,她想到了绿菱。 她一说,齐氏便明白了,心中感慨,既为又一个女儿要离开家、且是去那么个地方而不舍,也为这个女儿能预先打算周密而宽心,只是顾虑容琳的托付,一时就未吐口。 德琳知道这里的因果,并不愿她母亲为难,只是她想好的事,自然也有对策,“娘,三妹妹留下绿菱那是她的好意,可绿菱要有别的主意想来三妹妹也不会硬拦着……” “你想自个儿去跟绿菱说?” “娘要觉得就是不行,德琳不敢违命。” 齐氏最后只是默然。 德琳当夜就去跟二夫人和绿菱说了来意,明白告诉绿菱入了宫就比不得在家里了,要她想好了再给个答复,万万不可勉强。绿菱是个有主意的,当时就点头了,过后才跟二夫人说,“小姐在家的时候和二小姐最要好……我跟着她去了,也算是把小姐对我的好报答在她身上!”二夫人合十默诵佛号不提。 大家子里什么事儿都传得飞快,听到绿菱要跟着进宫,三夫人头一个有话,“原来是布了这么个好局,不急不慌就捡了个现成儿便宜!容琳丫头也是傻,自个儿用得好好的人,带着走不就完了?偏要滥好心,这下好,给人做嫁衣!” 淑琳听了这话不对心思,嗔着她娘道,“您那说的什么话?都是自个儿姊妹,有什么捡便宜不捡便宜的?我又不是没有丫头,您何苦老盯着绿菱?”容琳嫁后,三夫人想把绿菱要来服侍淑琳,被齐氏回绝了,三夫人到现在都心不顺,如今又听到这一出,自然是气儿不打一处来,明着说德琳,实际早不知对着谁去了。 当日里听到淑琳那么一说,三夫人更加羞恼,点着淑琳道,“丫头和丫头能一样吗?有好的做什么要用那孬的?还姊妹,你拿人家当姊妹,人家拿没拿你在眼里?”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堆,最后气得淑琳哭起来,说要不是你老这么隔三差五地闹,二姐姐后来能远了我吗?一赌气回了自个儿院子,把三夫人也气得差点儿厥过去,过后跟走得近的管事娘子连哭带骂,说我这样又争又抢的还不是为了她,一个庶出的小姐没个能依仗的往后日子怎么过?小白眼狼不知好歹,帮着外人来跟自个的娘做对! 管事娘子作好作歹,说二小姐这一入宫,家里挑得出来的可就只剩四小姐了,那时候什么好的不都是她的了,何苦还争一时之气?总算把三夫人劝住了,没惊扰到齐氏和德琳,未在那对母女的离愁之外再格外添堵。 冬日的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宫中的车驾到了,和从前几拨迎人入宫的仪仗毫无二致,轻简素朴,齐氏见了无端生出悲凉,眼望着德琳带着墨莲和绿菱穿过雪幕登车而去,只觉得心悠悠地提了起来,随着那轮毂辚辚一块儿去了…… 第36章 天壤 宫中的车驾直到了紫仪门才停下来。迎宾的是上回见过的那位薄唇副史和几个宫娥、内侍,不知是不是为大冷的天儿还要应外差而不快,脸上一丝笑模样也没有,草草给几位小姐行了礼,便叫众人随她往椒房殿去。 这时候雪已经停了,朔风却一阵紧似一阵,刮得人身上都像透了似的,再加上风中夹带着的尘沙,真真让人举步维艰。苏小姐一个不小心迷了眼,举袖遮了头脸,带了哭音儿叫丫头上来给吹一吹——大风地里人都立脚不稳,裳袖更是吹得乱拂,哪那么容易翻开眼皮儿?就这样那副史也没说停一停,只做未听见般还一迳往前走。 瑶筝一见如此便要翻脸,德琳忙从麝鼠袖笼中抽出手来按住她,回头招呼了墨莲和绿菱上来,加上就近的几个人,过去给苏小姐围了个人墙,好赖把风挡了挡,让那主仆能腾出手把这狼狈应付过去。 一通忙乱,也说不好沙子到底清没清出来,总算苏小姐能勉强睁开眼了,边用帕子拭着眼边给众人道谢,一边儿还张望着副史那面儿,怕被落下来。德琳沉声道,“不急,收拾停当了再走。”她却不信那副史能把她们几个扔在这儿自己回去复命。 听德琳这么说,历来和苏小姐交好的黄小姐正中下怀,“就是!咱们是宫里请来的,怎么还用看下人的脸色?” 德琳听她这话透着张狂,不好说什么,正好苏小姐也不用人帮忙了,便挽着瑶筝慢慢走开了,果见副史领着人在前头十来步远的廊下站着等,谭玉君领着丫头停在她们和副史之间的空地上,离谁都不远也不近,略有些不耐的样子,可未说什么。 德琳事先已想到了此番入宫是应选来的,所遇种种再无法与家中景象相提并论,故对方才的事并不觉太意外,及至到了下处才忍不住吃了一惊。 薄唇副史引她们进的是间独院里的正殿,摆设什么的也还罢了,最让人意外的是还算轩阔的地方被隔成了好几个隔间,毫无疑问是分开来住人的,德琳看了暗犯嘀咕:既是引着她们一块儿到的,她就不能再想这是丫头们的住处,可要说这是给她们所住…… 德琳还在疑疑惑惑,已有人沉不住气,“我们的住处在哪儿?劳烦副史引个路吧!”是那位黄小姐。 薄唇副史对此似早有所料,斜眉挑眼道,“这就是诸位小姐的住处!你们随侍之人的住处在两边的耳房,至于怎么分派诸位小姐自行商定就是。” “你是说我们要共居在这里?”这一日未怎么说话的谭玉君这时猛然开声,脸都像是涨红了! 副史道,“正是!”瞥了谭玉君一眼,叫过宫娥中的一个,“去找找翠霞副史,就说人我已经带到了,让她赶紧过来,我交代完了也好回去交差!尚司那儿还有别的事儿交代呢!”摆明是说接下来的事与她无干、无需与她理论了。 谭玉君吃她这不软不硬的钉子一碰,开口都像带着喘的了,“这……这方寸蜗居怎么住?你们谁住过这样的地方?”她转向另四人寻找支援。 黄姓小姐头一个应声儿,“我见都没见过!我家养娘住的地方都比这体面,我在家里……” “对不住,诸位小姐!”殿外匆匆进来又一位副史妆扮的女官,跟在薄唇副史打发出去的宫娥之后,长圆的脸,下颌略有些方,看起来便连笑的时候也有些严厉的样子了,“这待选的人委实太多了,宫里也没有那么多闲地方给人人一座宫苑,只好委屈诸位小姐们将就将就了!好在也不用多少日子,选不上的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也就打道回府了,能留下的自然有相衬的好去处等着小姐们,那就凭各人本事了!”说着叫了几个人的名儿,殿外进来一溜儿宫娥、内侍,“小姐们且看看你们的人和东西要怎么归置,让他们相帮着早些安置妥帖,这天儿也不早了,别耽搁了天光是正经!” 这个叫翠霞的副史倒是比薄唇那个的嘴头子更利落,丝毫不让人有插嘴的空隙,德琳心知她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这住处之事木已成舟,再计较也改变不了什么了,闹不好反而落人笑柄,遂对墨莲和绿菱使了个眼色,随意指了个隔间,让内侍们跟着她们把应用之物搬进去了。 德琳动了,瑶筝也跟着动,她们两个都动起来了,另三位也不好再僵持,心不甘情不愿可又无可奈何地各自安置了。正忙着,却听有宫娥来找,“翠霞姐姐,毓秀苑的小姐们说屋里太冷了!可薪炭司的人说要再烧,她们那儿的定制炭就不够了……” “那就去问她们,是今儿给她们烧得暖暖和和的把定制都用光好呢还是细水长流免得天天挨冻好!站着、我话还没完!再要说不住就告诉她们,说知道她们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要觉得这法子不行让她们各展神通回去找娘老子送炭进宫,保准她们不用再受冻!” 翠霞副史这自然不是好话,那宫娥诺诺连声地回去了。薄唇副史在一旁听了个清楚,这时候也不急着走了,“翠霞,人家那可都是官家小姐,你也不怕得罪了人!” “我给娘娘当差,我怕得罪了谁?”翠霞仿佛并不知她所站的大殿中都有谁在,“官家小姐的威风回她们家里耍去!在宫里想拿出主子派头,且等真个当上教习再说!冷,公主们的定制和她们差不离儿,怎么没听公主们说冷?这个季节还想薄衣单衫的卖俏可不是冷!老老实实把绵衣绵裙套着我不信在屋中会冷!” 说到这儿像才想起来,“诸位小姐,有桩事还忘了跟你们说!诸位今日既入了宫,有些规矩得先告诉你们!”就着薪炭定制的事把灯烛的每日份例乃至膳食盥沐如何供应等等都一便儿说了,写出来该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难为她竟不打哏儿地一口气说下来——想来这些话她已说了不止一回两回。 在她含沙射影地跟宫娥训话的时候,德琳已悄声告诫瑶筝什么都别说,瑶筝也算听话,好几下都像忍不住了要开腔的,被德琳拿眼硬瞪着,也总算是震慑住了,可等她和薄唇副史一走,瑶筝就忍不住了,“德琳姐姐,我们为什么要受她的窝囊气?!” 她是真的忍无可忍了,“嗷”的一嗓子嚷出来,另几个隔间里全都一点儿声息也听不到了,德琳又瞪了她一眼,倒未格外压低声音,“我胆小怕事行不行?” 瑶筝哑口——德琳是不是怕事的人她还不知道?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不明白德琳为何能容忍那个叫翠霞的那么不知尊重!就算她是有品阶的女官,可还不够格在她们头上作威作福吧?往德琳身前一挡,不让她再看丫头们的忙碌,要让她先把话说明白! 德琳看看她一脸的不依不饶,无奈,看看丈余见方的隔间里只一个绣墩,只得拉了瑶筝到榻边并排坐下,轻声道,“你忘了上回出宫时我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瑶筝还真忘了——或许压根就没听进去。 德琳无法——遇到这么个事不临头不用心的人她能怎么着?“我也忘了!”她堵了瑶筝一句,其后才正色道,“我不叫你出声不是顾忌她那个人,而是顾忌她那个身份!”料到瑶筝不会明白她这像绕口令似的话,慢慢地破解给她听,“单论她那个人,或许根本不值一提,可你能不把她这个人放在眼里,不能不把她的身份放在眼里!她的副史身份是皇家给的,你轻藐她便是在轻藐皇家,你担得起这个罪?” “这算什么道理?”瑶筝眼瞪得铜铃大了,“这不是狐假虎威吗?” “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假’得上的!”想想再给瑶筝打个比方,“好比老鼠,在旁的地方人人喊打,要在神龛上你就只能供着!” 瑶筝明白了——不供着也没法子,总不能连神龛一块儿打翻,“要照你这么说,她有皇家做护身符,我们就得对她俯首帖耳?那恐怕还不止她,宫里这样的老鼠怕有的是,我们都得像今天这样忍气吞声?”那日子可怎么过?! “谁告诉你都得像今天这样?”不过是初来乍到先探知虚实而已,“人家不也说了、‘等真个当上教习再说’?” “哦,你是说……”瑶筝明白了。 德琳不否认,“犯不着跟她争、跟她吵,你想这些事能是她一个副史敢做主的?她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就算口舌上赢了她又能如何?何如自己争口气、等皇家给她的身份庇护不到她的时候,谁给谁低头还用再说?” “嗯,有道理!到时候我看她还有什么脸吆五喝六的!” “你也就这点儿出息吧!”德琳笑嗔了她一声——她倒未把副史们的无礼放在心里,不过她的淡然也仅限于此:环视着逼仄的隔间,再回想她在尚书府中的香闺,纵是强自调节,也忍不住灰心凄惶,直到掌灯时分有人来看了她们的住处,不掩羡慕地道,“这和我们那儿真是天壤之别啊!”她才知道有人还不如她们! 第37章 访客 说话的是位西疆节度使的女儿,姓纪,德琳和瑶筝都未听说过,倒是引她来的那位小姐是瑶筝的旧识——户部侍郎徐业的女儿徐若媛,听说瑶筝今日入宫,特来拜会。 德琳曾见过这位徐小姐为瑶筝所做的服饰妆扮,猜会是个玲珑巧思的人,一见之下却觉得不光如此:那徐小姐的体态纤秾合度,眉目如画,虽和徐兴祖有七分相似,却无她兄长眉宇间的阴郁,望之唯觉有超凡脱俗的轻灵之气,虽和纪小姐一样的妆扮——她们所穿著的正是徳琳她们当日所选定的服饰,纪小姐穿着只能说是合体,她穿了却能让人觉着风姿飘逸,这就是高下之分了。 纪小姐很健谈,三言两语中已说明她和徐若媛住在一起——从开始的六人同住到后来的四人同住再到现在的两人同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德琳和瑶筝她们一样能有自个儿单独的屋子。 瑶筝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脱口问道,“纪姐姐你入宫多少日子了?”——几人叙过年齿,前后差了不足一岁,不过在生日月份上分出个先后,纪小姐最长,徐若媛又长过瑶筝却比德琳略小。 纪小姐道,“快足一个月了!当初一块儿进宫的人如今可只剩下我一个了!”望望徐若媛又望望瑶筝和德琳,笑道,“不过这越往后进来的人物越出众,我琢磨着我也该快要收拾收拾行囊好往回转了!” 瑶筝听了摇手笑道,“纪姐姐你说她们两个出众我没有话好说,只是别带上我!我就是个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的!” 她怎么想便怎么说,这份坦白倒正对上纪小姐的性子,闻言笑道,“你是不如她们两个,可也比不知多少人强了多少个马身子去!” 德琳不料瑶筝率直,还有人比瑶筝更率直,只是不明白什么叫“强了多少个马身子去”,料不会被纪小姐取笑,便笑问这话的来历。纪小姐笑说是边疆之地春、秋两季有赛马盛会,论及胜负了多少时不是以尺、丈之类来衡量,而直接说一个马头、半个马身之类,闻者即知其况了,就便又说了些赛马的规矩。 她说得头头是道,德琳和徐若媛不过是听个热闹,瑶筝却心向往之,“纪姐姐看来也是个中好手了?” 纪小姐笑道,“好手谈不上。不过家中也有良驹,三不五时便可纵马驰骋一番,倒不是侧骑所能体会到的乐趣了!”她说到这几句时神采飞扬,那种英气迥异于京中的小姐们,德琳见了也暗叹人原来都会有焕发光彩的时候,只要遇到能展自己所长的时机。 徐若媛在听到纪小姐说“侧骑”时便微微地笑,见德琳望她,轻声笑道,“前几日内官牵了几匹马来让我们骑着玩,有的人不敢靠前儿,她上去了就不想下来;我们都是扶鞍侧骑,她能双手脱缰,不知有多少人被她镇住了呢!” 德琳听了目光微闪,正要说什么,瑶筝已抢了先,“宫中还能骑马?太好了!那改天纪姐姐我们可要好好切磋切磋!我也爱骑马,可惜找不到同好,”眼瞟着德琳对纪小姐道,“有的人胆子小不说胆子小,偏说女子侧骑才有丰仪,你不知我有多扫兴!这下子好了,咱们哪一天好好来个策马扬鞭……” “那怕是不成!”纪小姐摇头不止,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若媛妹子是怕惊着你们才说是玩,实则宫中人哪有那份儿闲情天天聚了一堆人来玩?”见德琳和瑶筝面面相觑了,才自个儿揭开谜底,“这是宫里头的花样,全是在这样的事上看各人的反应,合了她们心意的就留下,不合的可就都遣出去了!” 这倒和德琳的猜测不谋而合,还想再问得细些,徐若媛却轻叹了一声,“让人纳闷儿的是没人知道到底什么样才是合人心意的!光看着人来来去去的,也不知到最后能怎么样,真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生!” 她说话不疾不徐的,轻蹙娥眉很容易让人生出我见犹怜之心,纪小姐看着她笑道,“你有什么好七上八下的?我不早告诉你了,你是一定会留下的!就我所见的好几拨人里,能赶上你的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怎么还信不过我的眼光?” “纪姐姐,你这可真是敝帚自珍了!”徐若媛频摇臻首,羞赧含愧之色发诸于心,“你是天天和我在一起,咱们又投缘,你自然只看到我的好。可在杜姐姐面前说这样的话,可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徐家妹子过谦了!”德琳含笑——她确觉得这徐若媛的容颜举止毫不逊于当日皇后娘娘先召进宫里的那几个人,纪小姐夸赞她确应是出于眼光而非私交,“说到纳闷儿,该是我和瑶筝纳闷儿——宫里已经有你们了,实在是没有再进人的必要了!” “嗐!”纪小姐老气横秋地叹气,“着你们就不懂了吧?宫里用人自然是要用那最好最顶尖儿的,有的挑的时候为什么不好好挑?就像我爹他们军中用的战马……”猛想到这比方太不贴切,一愣,自己先笑起来,挥了挥手道,“我说错了,掌嘴!你们没看到我们刚来时挑的那个狠,手脚胳膊腿都一样样拿尺子量,从你进来那一拨才不费这个事了,”她说的是徐若媛,“太胖的不要、太瘦的不要,有一个就为了眼角下长了颗不明显的痣就被打发出去了!” “那为什么?”瑶筝骨碌着眼儿不明白。 “说那叫‘等泪痣’,面相不吉,不能要!后来第几拨的时候我忘了,总之有个外表看起来不次于你们的,”她指正望着她的三个人,“有一回容尚仪不知问她什么事,连问了三遍,她不耐烦了,顶撞了两句,第二天就被送出去了!还有一个,进来的时日多了,想家了,偷偷找内侍给她父亲还是哥哥的捎封信,结果连人带信被一块儿‘捎’回去了!还有……哎,不说了不说了,看把你们吓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到这一步了,原本什么样儿就还是什么样儿吧,能留下最好,留不下就权当是在宫里长一番见识了!你们说是不是?” 三人都笑着称“是”。德琳细品这纪小姐,觉得她豁达洒脱,不由对她生出好感来,瑶筝想来也是一样的心思,应完“是”了很快就有话说,“要我说这宫中也没什么好见识的,还不如我家呢,自由自在的!在这儿倒好,什么都有人拘管,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不来!” 徐若媛和纪小姐对视了一眼,都问怎么了,德琳情知拦不住,也就随瑶筝说去了——好在她先头的话还有些用,瑶筝只是把副史说的那些规矩学了一遍,并未格外抱怨。 纪小姐听了摇头,“对你们也是这样儿?看这住处,我还以为对你们能好些呢!不过也就是那些副史嚼牙可恶,下头的人对咱们还是挺恭敬的,各处的命妇们也都不吊脸子,不用怕!”她给瑶筝和德琳宽心。 徐小姐也轻言细语对瑶筝道,“这和我们在家里是没有法比的,少不得要忍一忍!好在我听宫里的姑姑们说这也是权宜之计,毕竟一下子进来这么些人,连主子带丫头的衣食住行都要操心到亦非易事。你们来了也就好了——人都齐了,宫里该很快就有个定论,到底谁留谁走!不必像眼下,谁也不知道最后要留用多少位教习,也不知宫中挑人到底是按什么模子来的——像纪姐姐说的,还真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人来了没站住脚被送走的!” 她说话时轮番看着德琳和瑶筝,德琳莫名觉得她似乎是在探她的口风,可徐若媛在宫中的都不知道,她又上哪儿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外头可是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是么?”徐若媛怔了一怔,继而自己点头,“也是,出去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还会大肆宣扬?” “就算是光彩的事,宫里的事也无人敢随意出去说啊!”纪小姐笑,“否则隔个三五年就有依例放出去婚配的宫娥,那还不把宫里的事传得天下皆知?” 几人听了都笑了,若媛小姐笑过之后还是叹了一声,“这要是在家里还能好些,至少能问问我爹朝堂上有什么风声,如今可倒好,真是闭目塞听,什么也不知道!” 德林听她这么说,心中略微一动,浅浅地笑了一声道,“怕没有大用。我爹倒是在礼部供职的,家来也是一无所知——这回的事不是说是皇后娘娘办的、圣上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下旨而已?” “是啊,我爹和我哥哥他们也是这么说的!”瑶筝直点头儿,“徐姐姐,反正你是个好样儿的,管留几个你都不用忧心!最不济了,就是留不下,那咱们就像纪姐姐说的,权当是来长一番见识了,你看如何?” 徐若媛闻言笑道,“我本是要跟你这么说的,反而被你先说了!那就最好了!不管怎么说,你和杜姐姐来了,我这心里就觉得像有着落了,往后有什么事,彼此也有个照应了!” 瑶筝自然说好,德琳也含笑点头,几人谈谈说说,直听到司值命妇各处查验灯火了,徐若媛和纪小姐才起身告辞。 瑶筝和德琳把来客送出院外才回转,甫进殿门便见谭玉君冷着张脸站在当地,两人不知她是何意,都站下了,谭玉君也不客气,当头就道,“再往后你们有话出去说!这灯烛都是有量供应的,偏你们点灯耗油到这般时候,白让我们跟着分摊,什么意思了!” “你!”瑶筝气得都要炸了,“我们说这一会儿话能用多少灯……” “用多用少你们都是多用了!就退一万步说你们没用,那我们要歇息了,你们在那儿唧唧呱呱的没完、还有没有一点儿教养?”谭玉君有备而来,两句话就把瑶筝噎住了。 “谭小姐说的是!”德琳硬掐着瑶筝胳膊,抢先说话,“今儿是我和瑶筝的不是,往后我们会小心!你也别气了,免得值夜的宫人一会儿听见官家小姐们为了灯烛之事在这儿学市井之人的计较,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罢也不管谭玉君如何,拽着瑶筝就走开了。 “什么灯烛歇息的?她那是看没人搭理她气儿不顺!”进了隔间瑶筝还恼恨不休。 “知道你还接茬好让她出气?”德琳知道五人中,苏、黄两位是结伴儿的,和谭玉君不对付,里外里谭玉君在这五人中是落单的那个,按说该收敛锋芒才是,可她那样的人似乎不知什么叫韬光养晦,“还转不过弯儿?” “有什么转不过弯儿的?我看她快要气死了是真的!”瑶筝才不会钻牛角尖。 “能转过弯儿就回去睡吧,明儿个可就该咱们上阵了!” “好,我走了,这一天看着没干什么可还真困了呢!” 瑶筝掩着呵欠去隔壁了,德琳也在墨莲服侍下躺下了,只是等墨莲熄了灯退出去才又睁开眼,望着漆黑的棚顶出神,好一阵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38章 惩戒 次日寅时未过,德琳她们居处的殿门就被人拍响了,此时丫头们也不过刚刚儿起身,从耳房里拥出来,呆看着小黄门点亮灯笼挂到院门上,有人抽去了门闩,这才见翠霞副史领着一队宫娥进来,人人手里都捧着东西。 “你们的主子都起来没有?”看到阶上还没回过神的丫头们,翠霞副史就在院中扬声,声调倒还听得过去。 “副史有什么话请吩咐小婢,小婢这就去通报我们小姐!”看无人应声,墨莲先答话。 翠霞扫了她一眼,往一侧让开身子,“没什么要紧的。昨儿个忘了把你们主子要穿的衣物送过来,你们给收着吧。记着,从今儿起,她们就不能穿用自个儿的东西了。”说着叫宫娥们上前把衣饰都分发给各人的丫头,多一句话都没说就领着人又走了。 “她忘了事怎么还能理直气壮的?这么一大早来扰人好眠,合着宫里人还没有咱们懂规矩?”红绡环顾着墨莲和绿菱,愤愤不平。 墨莲摇了摇头,侧耳听听殿内的动静,“小姐们似是醒了,进去吧!”昨夜退出来之前,小姐格外叮嘱她,说宫里不比家里,要觉着是说了也不顶用的话,那还是不要说的好,眼下就该是那样子的——人都走了,再抱怨也不过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何况宫中的副史要做什么、怎么做,那也不是她们能干涉得了的,还是别给小姐惹事的好。 墨莲息事宁人先往屋里去,绿菱默不作声地跟着,红绡无人附和,嘟哝了一句,“她们那么大声嚷嚷,小姐能不被惊动嘛!”可还是跟着动了。 殿中几位小姐果真都醒了——从前想都未想过会跟人声息可闻地起居于同一个屋檐下,洗漱整妆时全都有隔世之感,可也无暇感叹:翠霞来告诉容尚仪已升座,催她们快些! 德琳等人跟着翠霞穿院过舍,很快到了又一座大殿前,无心去看是什么名目,一个个提裙上阶入殿,多少都怔了一怔:殿中满是和她们做一色妆扮的女子,仓促间也辨不出有多少人。德琳倒是记得徐若媛说过宫中待选的还有三十余人,想不到全聚到一起会是如此壮观的景象! 上座的容尚仪看到她们进来便起了身,笑对殿中其他女子道,“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起过的京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小姐,从今儿起就和你们在一块儿了,莫看年纪和你们差不多,实则各有过人之处,你们可要惜福,跟着她们好好学一学,哪怕能学个皮毛也不枉来宫中走这一趟了!” “是,姑姑!” 三十余人齐声应“是”,德琳只觉得头中嗡嗡作响——容尚仪语气诚恳,说的是褒勉之词,可她听来却如芒刺在背:容尚仪此语不等同于在她们五人和先来的那些人之间划出鸿沟、让那些人对她们生出嫉恨之心么? 心中不解容尚仪此举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面上只能做出毫无芥蒂,容尚仪犹嫌不足,又将她们五人逐一向诸女做了评说,德琳行礼谦辞时能觉出凝在自个儿身上的视线是什么样的,心中苦笑,抬眼只是淡然,环视了殿中一圈儿,有人忙不迭垂眼,有人依然艳羡地望着她,纪小姐和徐若媛站在一起,都对她笑着,她回以微笑,退后入列,尚不知她片刻之后就笑不出来了! 容尚仪坐下后,有副史呈上了一本宝蓝册子,先入宫的人那边儿起了一点儿骚动,德琳她们彼此看看,全都茫然,只得等着容尚仪的示下。 容尚仪细细地看着册子,好一阵未说话,约过了盏茶时分,才缓缓地合上册子,微微带了笑,“是谁昨儿个违禁聚谈了?”她轻言细语地望着殿中诸人。 殿中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连带着德琳诸人也不能再置身事外,四顾中,却见徐若媛和纪小姐变了脸色,德琳心中一跳,若有所觉,再一凝眸,果见徐若媛和纪小姐垂首出列! “回姑姑话,是若媛一时忘形……” “徐小姐?”容尚仪的问句实则只是个确认,难得还继续轻言慢语,“既是聚谈,那总得有对谈之人、对谈之所吧?你和纪小姐共寝,按说论不到‘聚谈’上来……” “回容姑姑,是德琳无知,误犯宫规!”德琳出列,顾不得交代瑶筝——后者在队列中呆望着她,还不知道因果! 殿中又是一阵骚动,旋即无声,唯有容姑姑像不可置信,“德琳小姐?!”摇头沉吟着重复了一遍,“你说无知……翠霞?”她唤副史。 “回禀尚仪,我昨日已将入宫所需遵守之事逐项告知各位小姐,并无遗漏之处!小姐们若是仔细听了,必会知道私下闲谈超过半个时辰属违禁聚谈,若怕翠霞有虚言,请姑姑再查问他人!” 翠霞副史急步上殿,言辞确凿。 “你什么时候……” 急急出列反驳的人自然是瑶筝,德琳不能阻止她,只能提高声音,“回姑姑话,应是德琳愚笨,未能逐条记下宫规,德林无言可辩,请姑姑责罚!” 瑶筝呆了,不知德琳为何要担这无稽的罪名,德琳却叹瑶筝未辨出那副史话中的陷阱——要有人说她未告诉,她自可反诘是对方未仔细听!闹不好能把瑶筝也拖下水! “姑姑!”瑶筝不解德琳苦心,还要再辩,容尚仪却对她笑了笑,“陆小姐,我知道你和德琳小姐交好,可再怎么交好也不能徇私——那是宫中大忌,你要记着,往后不能再犯!归列吧!” 不再看瑶筝,她转而对了另三人,“这要么说不知,知道的又忘在脑后……”不胜苦恼地望着几个人,像在和她们商量,“罚你们吧,委实伤你们的脸面,可要不罚呢,这么好几十人看着,往后要怎么……” “姑姑,若媛有错在先,愿受惩处!”徐若媛声音略有些颤,可还是咬牙上前,“只是不该连累纪小姐和杜小姐,恳请姑姑……” “你倒是有情义!”容尚仪笑赞了一声,“只是都这么讲情儿,我哪一个都下不去手处罚了,那让从前受罚的人可怎么服气呢?”她晃晃手里的宝蓝册子,“看看今儿都有谁来要过人吧!”她吩咐座下副史。 “禀尚仪,现接到的琅嬛阁要一个、凤鸣阁要两个!” “凤鸣阁要人我怎么不知?” “禀尚仪,是刚来的单子,说为宁王筹措大婚,娘娘临时想起要调看库中的绫锦样子,那边儿才要抽人帮着查找码放!” “我说呢!”容尚仪点头,“那就辛苦你们三位了!往后可要长记性,别再受罚了,去吧!”她含笑叫人,吩咐着把德琳送往琅嬛阁,纪、徐两位送往凤鸣阁,满殿噤声——德琳经过瑶筝身边时还轻声告诫她“勿生事”,她这时也不敢强出头,听容尚仪的话意是要罚她们去各处干活,并不至太不堪,只得眼睁睁看着翠霞带着德琳出去了。 这时候冬阳初起,宫中各处都有人走动,看到德琳跟翠霞走过,有相熟的远远就笑,“翠霞,又抓着一个犯错的?”及至看到她身后人的仪容,便多有讷讷不能成言的,有一个更吐舌不已,悄悄把翠霞拽到一边儿道,“这样儿的也要受罚?你们容尚仪也太狠了吧?”被翠霞说“等着我回去告诉容尚仪”给吓退了。 几次三番,翠霞想来也是烦了,引着德琳拐上了一条人少的路。不必时时被人看着了,德琳这才觉出后脊挺得又酸又硬了——自小到大,她还从未被人看笑话似的这么看过!不过总算未在人前露出软弱来,她的心底生出些傲然:宫中的路确是不平,只是她会尽力走得平稳! 跟上翠霞的步子,很快到了一处古木参天的清幽所在,眼见一座城楼似的三层轩阁巍然耸立,白墙青瓦,飞檐翘角,高悬蓝底儿金字匾额,“琅嬛阁”三字熠熠生辉,不由叹了一声,“好气派!” 翠霞走这一路到现在才听她出了个声儿,也说不出什么感受,淡着脸道,“你知道这是哪儿?” “皇家的藏书阁吧。”德琳还在看阁上的字——琅嬛据传是天帝藏书的地方,以此为名的自然不作他想了。 翠霞听她是真的知道,不说什么了,直接引着她进去找人交差,浑不知与此同时,东宫的内侍总管李申正急步进了文华堂——太子殿下日常读书、办理公务之所。 “殿下!” “何事?”室中只有元成一人在案上写字,直等写完了一页才悠悠开口。 情知太子这是在薄惩自个儿的急躁了,李申匀了匀气息才躬身回禀,“杜小姐被罚了。” 元成又在蘸墨,漫不经心,“哪个杜小姐?”随手又展开一张纸。 李申望了望他,也平淡了语调,“就是那位应选公主教习的杜小姐。” 元成握笔在手停了一停,似在琢磨往哪儿落笔,到底未抬眼,“怎么着了?” “犯错了。” 李申就答了这三个字——元成未再问,他也未再说。元成悬腕写字,好一会儿之后才蔼然叫了一声,“李申。” “老奴在!”李申恭恭敬敬地行礼,使眼色叫奉了茶点进来的宫娥们上外头候着。 “你在等着我请问你?”元成停笔挑眉。 “老奴不敢!”李申低头把笑忍回去,上前把听到的事说了一遍。 “容姑姑这是在给人下马威啊!”元成叹了一声,复又提笔。 “殿下!” “说!” “您不用过去看看?” 元成笔走龙蛇,“看什么?你以为这点儿事她担不下来?” “她能担下来那是她能担下来,太子您……”您要是去看看那不是您怜香惜玉嘛! 元成不置可否,自顾写他的字,李申也不多嘴。又是好一会儿,元成搁下了笔,端详着自个儿临的帖子,“这字!要不……你去琅嬛阁找几本字帖回来?” “殿下,还是您去吧,老奴哪知道您想要什么帖子?”李申摇手,“老奴给您引路就是了!” 第39章 琅嬛(上) 琅嬛阁隶属秘书监,主事的是少监秦简——这些是德琳事后才知道的,当时只看到有人得到通报从屋里出来,四品官服在他身上愣是被穿成了落拓不羁,一脸懒懒散散的模样,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眼光扫到德琳就对翠霞摇头,“翠史,错了!我要的是位才女,你们尚仪怎么送来位仙女?” “仙女还不好?”翠霞想来和他是极熟悉的。伶牙俐齿地反嘴,“仙女有法术,您有什么做不了的事她一念咒就成了!” “是么?”秦简怀疑地瞥了德琳一眼,“她要是不成我可会把人退回去,到时候你们尚仪别又嫌我多事!” “那我不管!您有话跟我们尚仪说去,我只管把人带到这儿就算完!” 德琳听着他们两人言来语去,唯有静默——要放在从前,她再也想不到有一天会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宫中还真是时时令她眼界大开。 “德琳?” 正垂目胡思乱想,忽听到有人相唤,诧异抬眸,翠霞已经在恭敬行礼,“见过骆大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骆清远未看旁人,话也是在问德琳。 德琳苦笑:她怎么会在这里?因为她犯错了,尽管她觉得冤枉!“骆大人!”她行礼——此时此地如果再叫“骆大哥”恐怕会成为她新的过错吧? 骆清远却被她的一声“大人”刺着了,难以置信地望了德琳,眼神儿转厉,扫向翠霞,“副……” “秦大人,尚仪之命我已转到,现要回去复命!骆大人,请容翠霞告退!”翠霞的精明在于不会等着责难降到头上,说完话,也不管骆大人“容”还是“不容”,她便急急后退,退出去几步又一个拧身,快步走远了。 “清远,你干什么?”秦简疑惑——他倒不怕骆清远会去把翠霞揪回来,毕竟他不至于去为难女人,何况他官阶虽高可还管不到内廷女官的头上!让人不解的是他为何会失态! “你怎么在这儿?”骆清远没理他,不依不饶还是问德琳。 德琳浅笑,“自然是……” “等等!”秦简不容这两人把他当无物,“你认识她?”他问骆清远。 骆清远看了看他,面无表情,“这是杜尚书杜大人的二女公子。” 秦简愣了,“师门女弟?” 德琳也有些楞,想不到秦简也是父亲的门生,“德琳见过秦大人!” “什么秦大人!”秦简摇头,“当年要没有恩师主持公道,秦简就在旁人贿考时名落孙山了!行了,清远,这儿有愚兄在,你无需担心!”有身份脸面的宫人不是犯错受罚的不会被送到他这儿来,骆清远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才会焦躁。不过既有他在,德琳不会太受苦,毕竟罚也有不同的罚法! “那你多费心。”骆清远终究也不能说太多,幽邃的眸子注目德琳,“你……听秦大哥安排,再有事,记得找我们!”他不是“骆大人”,他还是她的“骆大哥”,尽管,他的心愿曾不止于此! “嗯。”德琳应了一声——不管她会不会找他们,至少知道宫里有这样的两个人在,她的心里不那么惶惑了。 “骆大人,安王要的帖子都包好了,用不用人跟着您送过去?”有笔吏托着书匣子过来。 “不必了。”骆清远接匣在手。还要再跟德琳说什么,终碍于秦简在侧,“……我走了,你……照顾好自个儿!” “是。”德琳低低应声,却在骆清远举步时轻喊了一声,“骆大哥!” “何事?”骆清远抑着心中感触,勉强笑着回首。 “请……勿跟人说起!”除了值夜,他不需住在宫中,那么,即便能和她的父兄谋面,也请勿告诉他们她被处罚。 “……知道了。”骆清远未再回头。 “跟我来吧,德琳。”秦简看了看走远的人,又看了看留下的人,未多说什么,“字写得如何?” “应能看得过去。” “那就好。”秦简点了点头,领着德琳进到屋里,就着自己的桌案笔墨道,“写来看看,楷体就好。” 德琳站在案前未动,“秦大哥,不必格外费心,德琳……”她固然不愿受罚,可要因此连累了别人她又如何能心安? 秦简停下手里的忙碌,挑眉看看她,笑了,“你秦大哥这点儿能耐没有不是白在宫里这许多年?来吧!”他让出了位置。 德琳不再虚礼,握了紫毫照着案上的书册写了几个字,秦简看了点头,“不必太好,工整即可!”叫进人来吩咐把德琳带到藏书室誊抄书目。 那人看来是个憨直的,直愣愣地道,“少监大人,您不是说要人来是要帮着修补典籍古画的吗?” 秦简翻着眼,“修补还得从头学,一时当不得现成人用。叫她去誊抄,把誊抄的人换下来修补,各尽其长,两全其美!” 那人“哦”了一声,领着德琳去和原本的誊抄者交接。被换下来的人倒是个好说话的,连道修补的活计又脏又有异味,让德琳这样的人做实在是暴殄天物,誊录书目虽也累,总好过去跟那些糨子刷子裱褙用物打交道,交代了德琳如何抄录、如何取放书籍,又看着德琳做了一遍,这才放心地跟着来人走了。 德琳心知秦简在关照她,自然不肯令他难做,等人一走她便片刻不敢耽搁地开始抄录那数以万计的书目——直至有人在她案上轻叩了两下才抬头,吃惊!太子殿下?! “怎么了?不认识我?”元成已在门边看了她好一阵,她却毫无所觉,无奈送到她跟前儿给她看,她似乎……只有惊没有喜,这令元成多少有些意外——或者说不快更恰当些,只是他还能和煦地笑着。 “德琳参见太子殿下!” 不管心里多惊异,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德琳离了桌案,行参见大礼,却行至一半便被人托住了臂肘,“往后这礼还是免了吧!” 元成使的是实劲儿,德琳的礼便行不下去,心念电转,也就顺势起身、退后,“谢太子殿下!” 元成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阵,轻笑了一声,“我果真是多此一举了。” 德琳不解,讶然妙目凝睇在他面上,不语。 元成似漫不经心,“我以为能看到株带雨梨花,不成想……”他摊摊手。 不成想有人无怨无尤,看起来还很自得其乐! 他原本想到到过她会如此,不料亲眼所见了又会觉得若有所失,他也不知缘由何在。 元成的话说得很明白,德琳的脸色不由自主变了一变,她受罚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还是仅仅是机缘巧合下他到了琅嬛阁才听人说起?“殿下此来是……” “我说是专来看你的你会信么?”元成含笑。 “殿下说笑……”她自然是不信的,只是看到元成竖起的三根手指,纵不解其意也不能再往下说了。 “同样的话你说了三次!我怎么从不知你是语乏词穷的人?”元成睥睨。 德琳怔愣。 “一次在醉仙居,还有一次在郊外长亭,再加上刚刚儿!只要是你想避开的话你就说‘殿下说笑了’,莫非这是你的口头禅?” “殿下说……” 德琳噤声——再说出来自然又是一句“殿下说笑了”! 元成笑了起来,摇头,“看看,我说错你没有?” 都被人抓住话把了,德琳也无法辩解——她还真未在意自个儿有这样的习惯,不觉也失笑,粲然的笑意看得元成心头微动,不觉就软下了声音,“你呀——” 他这一声叹息叹得莫名所以,德琳却觉得仿佛叹在她的心里,不由窒了一窒,回过神来只能勉强开口,“殿下……” “我来找几本名家的字帖,”元成看出她要说什么,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个与她无关的理由,“冬至节快到了,宫中依例有‘赛墨’之会,我也要有所预备!” 所谓“赛墨”就是书法竞技,德琳曾听父兄们说起过,元成此时说起,她自然深信不疑,“殿下何不请书吏代为查找?”她不以为他自个儿来找是明智之举——偌大的藏书阁里金匮林立,若无熟悉的人引路恐很难找到所需。 “我亦不确定要什么样的,还是自己来找的好!”元成笑了笑,话出口才觉得像是语带双关的——只是旁人都听不出来、唯有他自己知道就是了。 德琳听他这么说,便不再置喙,看了案上的笔墨,想要接着“服役”——元成来这一会儿能耽搁她誊抄好几页的,需得加把力补回来才行。 元成从她的神情里已看出她意欲何为,不动声色道,“用不用我去跟容尚仪说免了你的责罚、毕竟你新来乍到……” “不必!”德琳急急抬眸,“德琳还受得住!” 她面上一派倔强,可还是有掩不住的丝丝委屈露了出来,元成定定看了她一阵,强抑着不去揽她入怀,“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 第40章 琅嬛(下) 元成的口气透出十足的欣慰,德琳听了只觉得怪异,心道她压根儿就不曾有请他援手的念头,他何需像是如释重负的?心中不快,面上可就带了出来,疏疏淡淡地瞥了元成一眼,浅浅躬身,“德琳会谨遵本分,不劳殿下费心!” 她知道这话硬,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心底里似乎认准了元成不会计较她的无礼。 看她露出难得一见的负气神态,元成果真不仅不介意,反而失笑,接着她的话就道,“你要不是杜德琳,我自然就不‘劳’也不费心!” 他的话太露骨,德琳无言可对,只得缄口。元成倒也未奢望她会回应,望着半垂首的人,笑道,“受罚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倒用如此垂头丧气?我幼时胡闹,被父皇责罚,跪在朝堂上当众向一位老臣子赔罪,和你今日比起来,谁丢的脸大?” 看德琳瞠目,有不信之色,元成不情愿地说明原委,“是真的!那位老臣子来跟父皇禀报政事,我乘人不备在他的后袍上贴了张自个儿画的山羊图,他就那么出了宫!”见德琳露出些不以为然,似乎在说因此获罪未免牵强,只得和盘托出,“那老臣子他长得……很瘦!脸这样,眼睛这样,下颌一撮胡子这样,”他在自己脸上比划,一张俊脸被捏得走形了,这才想起最要紧的一句,“他的宿敌们背地里给他起的绰号就是‘老山羊’!”是以嘉德皇帝才会震怒:太子做出如此举动,岂不让人以为皇家是对那一派的臣工有轻视之心? 听元成比比划划地说完,再想想那老臣子前头长张山羊脸、背上背张山羊图的模样,明知不厚道,德琳还是“嗤”地笑了出来,被元成含笑望着,觉出不妥,忙举袖掩住了。 元成笑意未收,和缓道,“宫中人多事多,凡事无一定之规怕就要乱成一团糟了!就好比这抄写书目,要是一个人的事,那要怎么抄、抄多少你可以随心所欲;要是三、五个人一起做,那少不了就要彼此商量着来,也还好说;换做三、五十人一起做,则必得先定出规范,所有人都照着来才行,不然人人都由着自个儿的喜好,莫衷一是岂不是百事难成?是以……” “殿下,德琳对宫规并无抱怨之意!”听出了元成是在劝慰她勿对受罚一事耿耿于怀,德琳叹息着打断——国法家规的道理不需格外跟她说,她所齿冷的是翠霞的颠倒黑白、容尚仪的偏听偏信,想到日后少不了要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还不便于针锋相对,不能不生出不平、愤懑而已! 既对宫规并无抱怨,那就是对行使宫规的人有不满了?元成目光微闪,倒把德琳的心事猜中了□□,稍作沉吟,轻轻笑道,“那你打算如何呢?”她会向他诉苦吗?他忽然很期待。 “打算如何?”德琳重复了一遍,自嘲地笑了笑,“德琳往后只能格外加小心,让宫规处罚不到就是了!” “是吗?”元成笑了一声,她能如此他该乐观其成,可真听她那么说了,却又觉得心中有点儿空落,“其实有个事半功倍的法子……”他侧目睨着德琳,诱着她来追问。 德琳果真凝眸。 “你可以在宫中找个人做靠山!那样的话就无人敢为难你了!”元成笑得别有深意,就差未明白地说“比如我”了! 德琳垂眸——该猜到他不会有什么正经的主意! 她无语,元成却还不肯善罢甘休,俯头过来盯着她脸追问道,“你觉得如何呢?” “殿下,”德琳微微退后,直视着他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做旁人的靠山,故而德琳从不敢有投机取巧的念头!”不明白元成面上突来的古怪因何而起,但他灼然的视线实在令人心悸!忽然灰心起来:她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呢?他有心闲谈,可她还有事要做!转头去看了案头的卷宗,再回过头来时意思已很明确,“殿下,德琳还有誊抄之任在身,请殿下容德琳失礼……” 本以为是理直气壮的话在对上元成幽深的眼眸时说不下去了,元成直把她盯得别开了眼才轻笑了一声,“德琳,你是在撵我走?” 他的声音喑喑哑哑的,德琳直听得耳根子都痒了起来,惊急之下偏逞强回眸与他对视,谁知视线甫一相交便不可抑制地红晕上脸!眼见着元成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德琳前所未有地慌张失措起来,两手在袖中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借此还能绷住一口气,勉强维持镇定,“德琳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元成哼笑出声,心中万般不舍——他是通晓□□的,一看德琳此时唯有惊羞而无恼恨,顿觉得是云开雾散:她对他,总算不再是无动于衷的了!满心都在鼓噪着要趁热打铁、趁机攻城略池以保胜果,奈何权衡利弊,他不得不违背本心,“行了,我这就走!” 她不催他,他也是要走的了——再怎么不舍,他也不能害了她,何况来日方长,他何须急在这一时?再看了德琳一眼,他举步要走,却看见她像悄悄松了口气,这一下令元成憋气起来,不及细思,一伸手便把德琳带进了怀里,星眸朗目直逼问到她的脸上,“你就这么盼着我走?!” 十七年中,杜德琳从未和男子的肢体如此接近过,一瞬间,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不光是脸,连眼睛都要红了,“殿下,请自重!”羞愤之下,她连人带声音都颤抖起来。 元成这才醒悟自个儿的举动孟浪了,可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索性揽得更大方一些,“不是不自重、不过是太看重!”体谅德琳的惶然羞愧,他把她的头埋在了自己怀里,一手抚慰地轻拍着她的背,觉出她要挣扎,臂上略加了点儿力,“嘘,别动……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了便走!”垂目望着怀中的女子,他自个儿都不知眼中话中流露出多少情意,“我想你在宫中住下去,不光是眼下,也不是三年,是长久地住下去!宫中很难如你的家中令你自在惬意,我明白,可不管怎么不情愿、不得已,你只当是为了我……”为了他怎样,他并未说,紧紧地揽抱了德琳一下,果真松手走开了,独留下德琳一人怔忡失神…… “殿下,您这是……?”李申守在左近的书室门前,从他那儿能直看到楼口去,看到元成出来,意外,殿下这是要走? 元成瞥了他手中的书册一眼,似笑非笑,“要不怎样?在这儿住下?” 李申赶紧跟上,“老奴多嘴了!”太子的心意还真是难猜:既然来都来了,又何苦呆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要走?还能是德琳小姐冲撞了他?也不像啊,看他那暗有喜色的样子…… “李申,妄揣君意是可以杀头的!”元成明明走在前头,却像背后也长着眼,唬得李申赶紧躬腰,“老奴不敢!” 元成笑了一声,“能奈何得了我的人不多,能辖制得住她的人可比比皆是!” “……殿下是说……”李申琢磨他的话意。 “她一个新来的人,要被挑出错来还是什么难事吗?”长廊空寂,元成倒不用怕说话会被人听了去。 李申明白了:太子这是怕给德琳小姐惹来闲话——毕竟琅嬛阁不是世外桃源,难保在此当差的没有和各宫各院有瓜葛的是非人:太子到这儿来不是什么稀罕事,逗留不去可就让人生疑了,真要有人据此传德琳小姐的闲话,那对她……可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太子殿下倒是为她想得周到!“殿下,老奴有一事不明……” “……说吧。” “老奴听说可被选做教习的小姐有很多,并不差哪一个,殿下何不向皇后娘娘把人要过来呢?”既省得她再遭遇这样的难堪,也省得见一面还要这么费心劳神的。 “要来做什么?给我做教习?” “殿下!”李申苦了脸——太子殿下在他面前并不虚饰他对德琳小姐有格外的心,可老这么不阴不阳的口气、不温不火的做派,他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是能把她要来,免了她眼前的不得意,那往后呢?你能保她往后就诸事顺遂?那时怎么办?我还能样样事都想在前头、都替她担起来?就算我能,有朝一日她又凭什么去御众服人呢?” 元成未停步,不紧不慢的几句话说出来,早惊得李申的方脸变成了长脸——御众服人?太子之意是说……是说他想要的并不止是一个寻常的嫔妃,而是……日后的六宫之主?! “怎么,觉得她当不起么?”元成的语声中带了一点儿笑。 “太子英明!”李申回过神,口中称颂——想不到太子对德琳小姐看重至此!他先前以为太子所迷恋的不过是德琳小姐的容色!“殿下,德琳小姐她怎么说?”实在是忍不住,也顾不得这是不是有逾矩之嫌了。 “她怎么说——”元成嘴边浮出一抹笑,略停了停,抬手指了数步外的屋子,“到了,让人造册吧!”率先进了秦简的衙署! 李申跌足,深知又被狡黠的太子耍了,可他能怎么样?只能无奈地跟着进去! 秦简把李申随意拿的两册书帖接到手中预备记下——这些事本不用他动手,可来的是太子,他便不能假手于人,看清了名目,正要说什么,却有小吏进来禀报,“少监大人,安王宫里有人给那位小姐送了件皮褂子来,您看……” 秦简头不抬眼不睁,不耐烦道,“送去就罢了!这也要问!” 那小吏喏了一声赶紧退出去了,元成若有所思地看看开始在案上翻找东西的秦简,蔼然,“是给那位杜德琳小姐送的?” 秦简顿了一下,认命地抬头,“是,殿下。”想不到他秦简偶一徇私便会落了人眼——他们说要自个儿去找要用的书目时他就怕他们会看到德琳,只是拦不得,现下更好,又加了一桩私行方便的实例!“殿下,阁中呆的久了人会觉得阴寒,血脉不通的话,手指僵硬,写出的字……”骆清远的心倒细,他都还未想到这一层上来! “安王也来过了?”元成不听他罗嗦。 “是骆清远替安王来借书帖以备‘赛墨’之会……” “骆清远?”元成眸色转深。 秦简不明所以,据实禀告,“是,他要走时恰遇到容尚仪的人送杜小姐来,是以知道她受罚的事。”殿下不要误会他们这些人是私下有联络才什么事都知道的那么快才好! 秦简疑疑惑惑的,元成“唔”了一声未说什么,指了指案上的东西——秦简忙接着抄记在册,把书帖递还给李申,直到他们主仆走了,还是在想元成那几句话到底是随口一问还是另有深意呢? 第41章 是非(上) 秦简不放心,等元成和李申走了便去看德琳,却见她端坐案前,正一笔一划心无旁骛地誊抄书目,不由笑自己杯弓蛇影了。想了想,还是踱进屋去,“觉着如何?” 德琳似是听到他开口才发觉有人走近,抬头停笔起身,含笑招呼,“秦大哥!”行过礼了才诚恳道谢,“多谢费心……” “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秦简不以为然地摇头打断,“怎么不穿上?”他指规整地放在案上的锦袱。不用说,那自是骆清远着人送来的衣物了。 德琳顺着他所指看了看,轻浅地笑,“这里不甚冷,德琳还受得住。” “现成的东西放在一边儿闲着、偏要硬捱着冷?”秦简翻眼不赞同,忽悟到点儿什么,“你……是怕被人看见了说受罚的没有个受罚的样子、还拿出养尊处优的架子吧?” 德琳无奈地笑,默认了——她不想给秦简和骆清远招来不是。 秦简看看她,“真不愧是恩师的女儿!”指指锦袱道,“穿上吧。宫中也不是只要规矩就完全不讲情理的地方。真把人罚出个好歹,容尚仪也当不了受责难!”拧身要走,好倒出地方以便德琳着衣,忽想到来这儿的初衷,又转回来,“呃……无人来搅扰你吧?” 搅扰?德琳在心中苦笑,这话可以用在太子身上吗?若是可以,那不仅有人搅扰,并且搅扰的余波至今未息!“无,秦大哥。不过是太子和他的随从进来过一趟说要找字帖,后来也不知找未找到就走了。”德琳像完全的事不关己。 世间最高明的诳语就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德琳无意中为这话做了旁证——秦简深信不疑,“哦,找着了,他们刚走!”看来太子并未对他这儿多出一位天仙似的女书吏生疑。不过也说得通,太子近两年忙着跟圣上学习处理朝政,自无暇在这些枝节小事上分神——他倒是轻易就说服了自个儿。 略翻翻德琳手边儿已抄完的一沓书目,秦简满意,关切道,“也不用太拼命了!这编纂书库目录和索引是个大活计,一年半载的能完工都是快的,不差你今日这一点儿,能抄多少算多少吧!”他这么说倒不全是冲着德琳的来历,而是对于知道自我约束的人,就没必要格外再给她加分量了。 明白他的好意,德琳敛衽,“我知道了,秦大哥!” 秦简点点头,若有所思,“德琳,容尚仪罚了你几天的差?” “不知。”德琳苦笑。 “……哦,无事,你接着抄吧,”秦简是要走了,“要用什么记得找我!”交代完了便未再多做停留,又像来时一样踱出去了。 德琳侧耳听着他走远了,才松了口气。挪开点儿步,露出案角扔着的几个废纸团——全是她心绪不宁抄错字留下的“罪证”,还好未让秦简看到。 蹲身捡起来送进废文箧里,德琳暗暗叹息,又想到某个人头先说的那些话,心中烦乱不堪:他今日所说的话比夜宴那日更加明白了,她越是想置之脑后,反而越是清晰地想起他说的每一个字!不能再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不过是一时起意那么一说、过后就会忘记了,听他的口气,他似乎更加认准了她!她模糊地觉得他已布下城防,正步步推进,她不确知凭她的机巧,能否安然地脱身…… 满腹的心事不能为外人道,德琳暗自烦恼不已,丝毫不知她之外的人也有不如意的——薄暮的时候,秦简托着一小坛女儿红进了容尚仪的居处,却是方进院门便被侍女拦下了,说是尚仪屋中有客,把秦简引进了东屋等候。 好在时候不长,西屋门响,容尚仪叫人送客。秦简隔了窗棂望出去,是个身量和德琳相仿佛的年轻女子,服色也是和她一样的,约略猜到了些因果。 秦简是常到这里来的,看来客走了便不等人通报,自个儿托了酒坛进了花厅,不一霎容尚仪也过来了,穿的还是白日里的命妇裙褂,笑笑地坐到他对面道,“你今儿怎么来了?” 秦简用下巴努向门口,“又是来找你求关照的?” 容尚仪道,“这个不是。这个是来找我给她作证让我告诉人说告密的人不是她的!” “呃……”秦简被这一串话绕迷糊了。 容尚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不懂了是吧?呐,你看到的这一个是昨儿才入宫的,谭司空家的小姐——可真是小姐,当晚上就跟一块儿住的人起了口角!口角就口角吧,可又赶巧了,和她一块儿住的人今儿一早被人举报出来违禁聚谈,叫我给罚了……” “杜德琳?” “没错,就是送到你那儿去的那个。结果这一位坐不住了,白日里没得着空儿,傍黑了不依不饶地找到我这儿来,说杜德琳受罚有人觉得是她在背地里使坏告的密、让我去告诉人这事儿不是她做的、不能胡乱怪到她头上去!” 容尚仪说得好气又好笑,秦简眼睛大了一圈儿,“这位小姐几岁了?”行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她脑袋里装的都是豆花?”她以为她是谁、让上头的人在这样的鸡毛蒜皮小事上替她出头?况且心里的那点儿念头就这么就宣扬出来,也不怕人笑她浅薄不担事? “这就是有些官家小姐的道行!”容尚仪冷笑了一声,“那心里眼里光有她们自个儿、以为所有人都该围着她们转!平日里要尖儿逞强的时候有的是精神,正经遇到事的时候就草包一个!还倒驴不倒架,又熊又不老实!”想来那谭玉君说话不受人听,容尚仪说起来满脸的不待见。 “再熊再不老实的到你这儿也讨不出好的去!”秦简反客为主,拍开酒坛上的泥封,给容尚仪斟上了酒。 “那倒是!”容尚仪嗅着酒香,眼睛满意地眯了起来,“我就笑眯眯地告诉她,说我在这宫里二十多年,头一次有人为这样的事找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办得不妥帖,轻则被人觉得是个传瞎话生是非的,重则可就被人质疑这么芝麻大点的事怎么都办不好、到底够不够格在宫中立足了!” 要说这容尚仪也是个本事,不管嘴里说的什么话,面上看着都是一派柔美优雅,秦简拊掌而笑,“那位小姐没在你这儿哭出来也是难得的了!” 容尚仪笑,“哭倒不至于,那位小姐的心劲儿足,有这一条架着,她就比旁人能扛!她也有一样好处,长记性,说过她的地方她能记着收敛,这倒是比那些怎么点拨都不开窍的强!”瞟了秦简一眼,笑,“你还没说今儿怎么来了?” 秦简举了举酒盏,“有好酒,自然要与你这知音……” “少来!”容尚仪杏眼一瞪,伸手指了他,“我这一阵子忙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我可没心思与你胡扯!有事儿说事儿,没有的话……” “好了,我说,”秦简无奈,“那个杜德琳,就是今儿差到我那去的那个,你预备罚她几天?” “罚……你问这个做什么?”容尚仪狐疑。 “杜尚书是当年为我主持公道的人!”两人的交情使秦简不必拐弯抹角,“要是不为难,就把德琳派到我那儿,当不了我也得用人!”能关照一点儿是一点儿。 “她犯的倒不是什么大错,”容尚仪沉吟,“不罚她原本也是说得过的。” 秦简等着她往下。 “一来是翠霞那个忘魂的未跟人交代明白,二来她是被连累的,我要不追究也就那么过了……” “那你还追!” “谁让她是个出挑儿的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那些小姐们,还真得把领头的先镇住了才行!” “女人!”秦简对这样的小把戏嗤之以鼻。 “你还真别小看女人!惹急了她们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容尚仪冷笑,“你猜德琳为何会被连累上?”秦简自然是不可能猜到的,是以她说完你猜便自个儿解谜,“因为有人嫉恨徐侍郎的女儿徐若媛——在之前入宫的那些人里,徐若媛是最出类拔萃的,那倒是人精似的人物,行事说话小心到家了,架不住有‘防不胜防’的话,昨儿一回去晚了,立马有人告到值夜的副史那儿去了,我过后才听说那杜德琳和徐若媛从前还真不认识!不过是徐若媛要探访的陆小姐恰是德琳的好友、当时又恰在德琳的居处,就这么牵连出的杜德琳!” “德琳可够无辜的!”秦简皱眉,“不过那告密的人也是够可恨的!这样的人品行都堪忧,还能留着给公主当教习?” “她可不那么想!她以为把她前头的人拽下来了她就有胜算了,岂不知损人不见得就能利己,你没看她今儿得意的!”容尚仪鄙夷,“让她得意两天吧,等回家过冬至节的时候估计她就得意不起来了!”甄选要在冬至节前拿出定论,时日并不多了。 “这样的人不赶紧打发出去、还留她到那时候?”秦简嫉恶如仇。 “秦大人,不光要留她到那时候,这期间我还得好好嘉勉她!”容尚仪撇嘴。 第42章 是非(下) 不出所料看到秦简翻眼,容尚仪忍不住笑,“我要不好好对她、反而把她撵出去了,那往后谁还敢给我通风报讯?” “你手下有副史、有侍女、还有应杂的内侍,这些人还不够做你的眼线的?何用再把些魑魅魍魉留在身边……” “秦大人,”容尚仪板脸,“我知道你被贬到琅嬛阁是被这样的‘魑魅魍魉’谗言所害,可你不能为这个就不让我用这样的人!我是有手下,可人家对他们能没有防备、能什么事儿都让他们知道?这为了能留下来当教习,宫里宫外的人都在使什么花样你就算没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至少也该能想到——就像这个告密的,她和徐若媛上辈子无仇、这辈子在入宫之前也无怨,干什么不顾体面下这绊子?不就是为了……” “好了,好了,婉玉,”秦简举手告饶,连容尚仪的闺名儿都叫出来了,“我不过那么一句,你听听你这一大套!你还准备吃了我佐酒不成?” “谁稀得吃你,皮糙肉厚的!”容尚仪“啐”了一口,眼波往门口溜了一溜,面上浮现些青春女儿般的绯色,“说正经的!这回的甄选可是大块儿都落在我身上,选得好那是应当应分的,选得不好你就情等着看热闹吧!莫看那些妃嫔们这时候一个个都不出力不出声儿,真有纰漏的时候她们可就都站出来了,谁都能讲出一堆的道理来!这世间本来就是事后诸葛亮最好当!我倒不怕她们能把我怎么样,可就怕她们借着弹压我来给皇后娘娘添堵!你说要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怎么向皇后娘娘交代?是以我敢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是,兹事体大,必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秦简附和,又给她把酒满上——他仅是秉性刚直,不屑于流俗而已,并非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尤其在容尚仪跟前儿,他的所为历来都称得上是圆融通达的了。 他挂出免战牌了,容尚仪也拿他无法,瞪了他一眼道,“得了,我跟你抱怨个什么劲儿?!看这一大圈让你给我绕的!你来找我不就是……不就是怕有人难为杜小姐吗?”她想起他先说的话来了,且还想到不止一点儿,斜眉挑眼地睨着秦简,口气中带出点儿特别的意味来。 秦简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小姑娘的醋你也要吃,真是羞也不羞?” “呸!”容尚仪脸一红,脱口就“啐”了他一声,“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面上可是有些倨傲的欣然了,“我这是告诉你要觉着谁好可赶紧去,别再耽搁下去了可就成老头子了!” “老头子怕什么,有你这个半老徐……” “秦大人!你想叫我把你轰出去?”容尚仪酒盏往案上一顿,有些恼了——再怎么对自个儿有底气的女人,韶华即逝时还是忌讳被人当面儿说到个“老”字的! 秦简知道她为什么恼,却只若无其事地看着案上溅着的几滴酒摇头,“啧,啧,好好儿的酒,可惜了!” 容尚仪被他怄得没法子,倒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哼着道,“你那琅嬛阁要就是离不了她,我倒也能把她拨给你几天。实话说,她来甄选就是走个过场,皇后娘娘和我们四个都看好了的人,你说还有什么可甄可选的?你要还想听句实话呢,我也就告诉你,你还真不用在她身上多操心,别看她长了个娇滴滴的模样,心里可是有定盘星的,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秦简倒巴不得德琳真能如她所说,“那怎么还能来了就受罚?” “我不都说了她是被连累?”自然也是她有意为之的结果,“再说被罚也不是什么坏事,先在心里有个警醒:这是宫里,没人再宠着惯着她们了,凡事要按宫里的规矩来,这能让她早点儿把身上的逆鳞拔去,先学会低头了,往后才有机会再昂头!” 秦简咂摸咂摸她这几句,倒也无别的话好说,只得笑道,“这么说你倒也是在帮她了……” “别,我可没那些好心!”容尚仪不居这个功,“我跟她们谁都非亲非故的,做事是为娘娘做的、可不是为她们中的哪一个——要不是这样,娘娘她也不能放心把这事交给我、甄选也早成了‘权选’、‘财选’、‘人情选’了!” “是,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让我们这些尸位素餐的人自愧弗如!”秦简作势向她敬酒。 容尚仪白了他一眼,沉吟着道,“你要是有心,私下里提点提点她倒也使得,当惯主子的人,回过头来要被人管教,心里总不会是那么好受的。” “她现是你手下的人,你去跟她说不是更能叫她好受一些?” “我能叫人好受的地方多了去了,可她们好受了,我可就难受了!就像那个谭小姐,我要不是这么连讽带刺儿的、而是一样样教她,保准也能把她教得让人挑不出错,可那样教出来的东西到底不是自个儿悟到的,再遇到新的事儿了还是回到老路子,一样是做得鸡飞狗跳,我还能再给她收拾烂摊子?是以我想得很明白,我就是管挑人的,谁好我挑谁,其他的我可不给自个儿找麻烦!” 两人正说着话,忽有侍女来禀报,说傅尚司来了! 傅尚司看到秦简在座并不惊,只随意见了礼,笑道,“今儿内书房又是秦大人当值?” 秦简老着脸皮答“是”,容尚仪只做未听,傅尚司却已瞥到案边的酒坛,以眼点着他们两个道,“你们倒是逍遥!”又笑睨了容尚仪,“早知道就该传了你过去,倒省得我顶风戴夜地往你这儿跑一趟传话儿!” 容尚仪早看到院子里她领着的人,不领情道,“罢了吧,不过是值夜顺便走到我这儿来了,还敢卖好儿?” 两人调笑了几句,傅尚司正色,“娘娘叫我来问你,今儿送过去的是两个什么人?” 容尚仪一听这口气,不敢造次,把徐若媛和纪小姐的出身、受责的缘故都说了,末了问道,“娘娘怎么想起问她们?”她们过去是受罚做粗使的,论理不应惊动凤驾。 “还不是你教出来的人太能干了!娘娘可是夸了!”把缘由说了一遍——徐、纪两位过去被分派去了点库,两人可倒是仔细,把经手的绫多少匹、绢多少匹,厚薄分等、色分深浅,哪一年由哪里入库的等等全都造了册——实则这样的账目库中原也是有的,只那是按类别入的,绫罗绸缎各有各的账,断不能混记的,摞起来有一人多高,娘娘要查问到哪一种的时候,得司库女史先找出所在的类别,再凭着记忆去找到所在的页码,才能看出库存有多少,自然费事得很,而她两人所登记的不过只有数页纸,要查什么数目立等可得,被女史采用、又被仁慧娘娘所见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们实则算是取了个巧吧!”容尚仪心中有数,“叫她们查的都是宁王大婚能用到的布帛,统共也不过那么二、三十种,自然不像正经账目那么繁杂了!” “那倒是!”傅尚司笑,“不过那也得有心才行!像咱们原本的人,都知道要把大概能用到的东西单挑出来备查了,可就没想到一便儿把帐理出来!真是‘头都磕了、剩个揖不作’,那也就怨不得功劳记在旁人身上了!” 容尚仪听了深有同感,傅尚司可又想起一样,“是了,也不光是账目,那位徐小姐的字也很得娘娘的心,说她的‘魏碑’很有些功底、一般女孩儿家写不出那股子雄劲厚拙来。我看娘娘这是上心了,你觉着呢?” 容尚仪点头,思忖着道,“要不我明儿个还把她送过去,姐姐你从旁再看看情形?” 傅尚司道,“我正有此意!那个纪小姐倒还罢了……” “要送还是一块儿送吧,省得显山露水的!我对外就说还在罚她们也就是了!”说到这儿想起秦简来,扭头道,“你要的人明儿也还过去……” 秦简在旁把她们说的话听了个分明,闻言笑道,“这顺水人情送的!我还得谢谢你么?” 容尚仪睨他道,“你别管是不是顺水人情,我就问你要还是不要?” “要!哪能不要?!”秦简看出容尚仪和傅尚司还有话要说,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他了,干脆起身告辞了,容尚仪也未虚留他,自有侍女提灯送了他出去。 傅尚司看着人出去、门关上了才看着容尚仪叹,“你们两个这样子要到什么时候呢?” “什么叫我们两个?”容尚仪像避之唯恐不及的,“况且我们什么样子了?” 傅尚司道,“什么样子还用我说?内书房值夜都快由他一个人担下来了,你当他……” “他又没有家小负累,在宫中值夜和寓居客舍还有什么分别?替别人当值总还能赚个‘好人’的名声……” “你亏不亏心?”傅尚司替人叫屈,“那你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至今还形单影只、没有家小?” “姐姐,你还真不用‘将’我!”容尚仪冷笑,“我也没有要耽误人的心,早告诉他该早些成家立业告慰先人,他听不进去那总不能算我的错!我……” “好了,”傅尚司息事宁人,“姊妹闲谈,好好儿的你恼什么?我不过是看你们投契,秦大人那么有狂性的人却肯迁就你,三天五天容易,三年五年都如此……” “姐姐,你的好意我知道,”容尚仪也叹了口气,“可我们都多大了?又不是十六、七的小女儿家,早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心了……就这样子,守着皇后娘娘、守着你们几个过一辈子,挺好……” 一向好强的人说出软话来只令人格外伤感,傅尚司的圆脸都往下耷拉了一些,“婉玉,你……不是还想着裕王那回事吧?” “……你可真能想,”容尚仪愣了愣才摇头,瞅着傅尚司,露出疲惫来,“二十多年前的事儿,想起来都像上辈子了,你倒还记着!”她到底不是等闲的女子,说完这一句即已想到正事,“这样的话往后可别提了,让木槿郡主听到了谁都没意思!” “这还用你嘱咐我?” 傅尚司也不过是觉着没有外人才跟容尚仪说起而已,容尚仪倒也明白,笑了笑道,“得,咱们的话一会儿再说——我得先叫翠霞去告诉一声,让那几位小姐明儿该上哪儿还上哪儿!免得待会儿忘了!” 翠霞领命先去了德琳她们的居处,却未找到人——屋中只有谭玉君和另两位小姐在,瑶筝和德琳一块儿出去了,去哪儿了、干什么不知道,翠霞有些急躁,谁知苏小姐还不客气,直冲冲地道,“现在还不到宵禁的时候,副史你也没告诉我们这样算犯错!” 翠霞心知这话是冲着她来的,心虚也就不大敢拔横,扔下一句“谁告诉你这是犯错了”扭头出门走了,想不出天都黑了那两位小姐能上哪儿去——她却不知瑶筝是要坚持练功的,白日里不得自由,只得下晚儿补上了! 瑶筝拉着德琳去她白日里看好的地方——距她们所住的地方并不远,林木间的一小片开阔地,是在一排殿阁的后身,寻常不会有人走到这里来,正合瑶筝的心意,是以边走边跟德琳炫耀不已,还是被德琳吓唬说这么大声嚷嚷被人听见可就糟了才闭嘴,只顾拉着德琳快走,眼看要到了时却被德琳拽住了胳膊,“有人!” 隔了几丛林木,甬路边果真有人,月色下正不耐地伸长了颈子往毓秀苑的方向张望,德琳和瑶筝也望过去,正看到两道窈窕的身影一前一后过来,等候的人如释重负,迎着她们抱怨,“哎呀,徐小姐,您怎么才来!” 德琳和瑶筝惊讶地对望了一眼,细一听,回话的确是徐若媛的声音,叫了声“陈内官”,往下低低说了几句话,应是在解释,她身后看着是丫头身份的人上前,不知把什么塞给了“陈内官”,那“陈内官”略推辞了推辞便往袖中袖了,声气变了些,“快走吧,在双柏亭那儿!太子殿下该等急了……”匆匆引着两女渐说渐远了…… 第43章 斗茶(上) 实在是出人意料、甚而可说是惊人的所见! 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拐上另一条岔路,瑶筝才愣愣地回头瞪着德琳,“姐姐,这、这……” “这与我们无关!”德琳拉着瑶筝转回身来,清冷的月色下,她的面容模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声音倒还平稳。 瑶筝还未全回过神来,边被德琳拉着走,边还扭着头往回看,“徐姐姐和太子、太子私下邀约,这、这要……” “你怕什么呢?”德琳松了手,停下脚望着瑶筝,略有些不耐烦的神气,“你也听到是太子着人来找她的,便真被人知道了,也自有太子替她出面挡着,你在这儿着什么急?” “说得也是!”瑶筝觉得有理,紧接着却又摇头,“就算如此也不妥当!宫中的规矩一套一套的,你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被罚了,他们这样子……那算怎么一回事呢?” 德琳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能算怎么一回事?太子有事相召,若媛小姐还能抗命不遵?” “不是啊!”瑶筝深怪德琳怎么如此迟钝了,“要是有正事,太子自可公开宣召,何用这么偷偷摸摸的?况且还不是去他的宫里,而是什么……什么双柏亭,这是在外头私会,不就像话本里说的那……” “瑶筝!”德琳的声气严厉起来,“什么话都能浑说!”喝住了瑶筝,让她意会过来这话造次了,才又和缓了口气,“宫中的主子要做什么轮不到外人置喙,我们管好自个儿、别惹来麻烦也就是了!” “哦。”瑶筝所受的震动多少平复了些,脱下外头的大衣裳让德琳抱着,露出里头的一身短打,又抽出条帛巾把头发包束了,就在原地活动手腕脚踝,到底不能全放下方才的事,又嘀咕了一句,“徐姐姐也是……我怎么瞧着她毫无为难的意思,还兴兴头头地笼络那个内侍,真是怎么想的呢!” “人各有志吧。”德琳叹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是给瑶筝让地方,实则是不想再说话了,瑶筝倒未察觉,拉开架势开始冲拳踢腿——夜晚寒重,她仅着了夹衣,再不活动可就要冻着了。德琳看着她在空地间闪转腾挪,慢慢吁出一口气,思绪早不知飞到了何处…… 回到居处的时候,谭玉君又当门堵住了她们两人,话却是冲着德琳来的,“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德琳微微蹙眉,“有话请在这儿说吧!”她是受了罚,可还不至因此就任人摆布! 谭玉君一愣,可看德琳的面色像是不善的,一旁的瑶筝更像是随时都会“撒野”的劲头,多少生出忌惮,略权衡,硬撑着道,“在这儿说就在这儿说!我不过是告诉你,你受罚与我毫无干系、那不知是哪个下三滥的告的密!我要说的就这一句,你爱信不信!” 她口中说“你爱信不信”,眼却盯着德琳不放,神情是德琳要不信的话,她必会不遗余力地再加以辩白,德琳看了看她,轻轻说出两个字,“我信!” 谭玉君瞠目望着她,满脸的将信将疑,“你说……‘你信’?” “是,我信。”德琳颔首确认这句话,“谭小姐还有别的事?” 谭玉君望了望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往一旁让开了路,愣愣地望着德琳的背影发怔。 瑶筝跟着德琳进了她的屋子,压低了声音,“姐姐,你怎么能信她?” 德琳自个儿脱去了厚重的风氅,接过绿菱递上的手炉抱在怀里,轻声道,“她也是刚入宫的,对宫里的门路不会比咱们熟到哪儿去,哪能昨晚儿的事今儿一大早就捅到容姑姑那儿了?再说要真是她告的密,自可以加些更有分量的——我记得我们昨儿个谈论过甄选的事,可容姑姑只字未提这个,可见告密的另有其人。” “你说的倒也是!可我还是看她不顺眼!” “你顺不顺眼能怎么了?”德琳被瑶筝逗笑了,怄她道,“宫中看她顺眼就行了!” “她那样的人老觉着自己好,谁能看她顺眼?” “宫中看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德琳正色,“我们看人是从‘人’上看人,觉得人的性子好、为人好就是好;宫里看人是从‘事’上看人,有才干、能成事的才是好,其余的反而要往后放!她在才能见识上头确有她傲人的地方,你还真别小瞧她!”她曾听父兄论及朝中的一些人、事,杜尚书说过皇家用人是在“才中选德”而非“德中选才”,故而要有种种法度从旁约束,免得有才无德之辈恃才妄为,祸乱朝纲,她对这话记忆犹新。 瑶筝一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头大,摇手道,“你被跟我说这个,我转不过这些脑子!你不让我说她不好,我不说就是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瑶筝看德琳有些恹恹的,知她是正襟危坐一整天累着了:平日里虽也有舞文弄墨的时候,可那是兴之所至,和今日的遭遇不能同日而语,心中又是愧疚又是疼惜——她总觉得是自个儿害得德琳受罚,德琳却不以为然,说就算没有这回的事,当不了也会在旁的事上被挑出错来,还说瑶筝这么想是把她当成了外人,瑶筝爽快,听德琳这么说也就不再提起这个话,心里倒是跟她更近了一分。此时见德琳疲倦,便替她叫了丫鬟进来,伺候她洗漱好早些睡下。 德琳这一日经历的事单拿出哪一件来都够她辗转反侧的,偏偏全赶在一起了,饶是她怎么有担当,这时候也像是强弩之末了,于是也不逞强,依着瑶筝和丫头们的心躺下了,却是她们刚刚儿挑帘出去,她便睁开了眼,在黑暗里发了好一阵呆,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用被卧裹紧了自个儿,再一声儿未出——翠霞后来过来传告叫她明儿不必和众人一道、还在这儿等着人送她去琅嬛阁时也只装睡,由着瑶筝替她应下了了事。 次日到了琅嬛阁,秦简告诉了她原委,她自然是施礼称谢。夜来回到居处,瑶筝说徐、纪两位今日也未到,容尚仪说是她们三个在各处当差当得好,被人留下来了,昨日是罚,今日可就是褒奖了,告诫众人凡事没有一成不变的,能不能把弊变成利就端看各人有没有定性了。 德琳心知自个儿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得秦简的照拂,故对容尚仪这番赞誉只觉得受之有愧,及至听说徐若媛和纪小姐的所为,倒暗暗点头,觉着她们的做法确有可取之处,想着往后也要学着些——这就是德琳与普通女子不同的地方:寻常女子见有超越自个儿的,要么心生嫉妒,要么自惭形秽,能欣赏赞同旁人的已不多,更遑论如她这般想着以人之长补己之短的了,是以德琳在日后受惠于此,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德琳和徐、纪三人是在又两日后才和众女汇聚一处的——凤鸣阁的差使告一段落,琅嬛阁的人也就跟着收回了。说起来,这是德琳头一次参与到“被选”之中,心中有警醒也有新奇——瑶筝说每日要做什么头一天并无人告诉,都是早晨唱过名后容尚仪才会说,故而今日会遇到什么实在无从预料。 德林问过瑶筝这几日都做了什么,瑶筝说头一天是预备下一些有字迹或图案的石碑残瓦,让她们从中挑出最贵重的,以宣纸和墨汁做拓片,她觉着好玩,不过也有人为墨渍污了手或衣物而抱怨不已;第二日是在殿中设下帷幕,有乐工轮番在幕后吹弹乐器,让她们说出乐器的名称和所奏曲目,都不是寻常所见的,瑶筝是一样也说不出来,谭玉君倒是大出风头,什么箜篌、埙、筑的都说得头头是道,容尚仪也说这是她的长项;第三日则是请的几位舍人,在悬空的大幅宣纸上写不成句的字,要她们据此说出原句和出处,此后又有用前人的诗词做“顶针”之戏的,也有以“淮”“准”这样的部首相易看谁所拆换出的字多的。总之是花样迭出,令人摸不着头脑。 德琳心知宫中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安排,只是有的能猜出用意,有的却百思不得其解,越是如此便越是期待,偏偏这天容尚仪卖开了关子,说做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挥手叫副史、宫娥们引着诸女到了另外一座殿堂! 德琳一看到殿中预备下的东西,哑然——殿中案几的摆放好似书塾,横成行,竖成列,最前头的地方又单放了一张,无疑是为夫子所预备的,只是每张案几上所放置的并非笔墨纸砚,而是茶盏、陶壶、木碾、纸囊等等,再往殿角一望,果不然一排风炉已点着了,正有内侍照应着炉上水、炉中火! 德琳心中恍然,却见容尚仪从夫子案旁的屏风后转出来叫众人入座,笑吟吟地望着众人道,“今儿个咱们既不比、也不考,而是来学一门技艺,看谁学得好,能早些出徒!是了,有猜出咱们要学什么的没有?” 德琳左手的谭玉君直起了身子,却有人抢在她的前头,德琳前方一个清雅的声音道,“可是茶艺么,姑姑?” 容尚仪含笑,“燕小姐说对了!诸位皆知这茶艺是士子们的雅趣,皇后娘娘却道女子亦可借此修身养性,故专请了人来做指点,各位小姐务必用心、不要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众女齐齐道“不敢”,又道“谢娘娘厚爱”,容尚仪亦不虚耗时光,对屏风后肃手道,“骆大人,请!” 屏风后转出一人,眉目清隽,身形修长,冠带齐整却不失飘逸之风,正是安王少师骆清远! 第44章 斗茶(中) 对于骆清远其人,诸女多是闻名而不曾谋面,之所以一见即知是他,不外是听到容尚仪说到了一个“骆”字,再一见他的形貌,两相印证而猜出来了——如今留下的诸女大都是心思敏捷之人,往往举一而能反三,并不需什么话都说明白的。只是这固然是她们的聪慧,却免不了有断章取义的时候,那又另当别论了。 因事先并无所料,诸女见礼时便略有些混乱,有说“见过骆大人”的、有说“请骆大人多指教”的、也有说“劳烦骆大人了”的,骆清远只是长揖回礼,待众人的声音平息了才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声“惭愧”,神情如秋日长空——高远明净却又透着遥不可及。 容尚仪自是知道他的体性——要不是他那份儿有口皆碑的言谨行端,帝、后也不会给予他在内廷出入的礼遇、皇后娘娘更不会指名儿让他来教诸女茶艺之道,故也不指望他会在虚处多言,见彼此答礼已毕,便出面叫诸女归座,告诉骆清远可以开始了。 骆清远是做了准备的,从神农氏“得荼而解七十二毒”入题,说明“荼”即为后世的茶,从“春水秋香”说及春茶之鲜、秋茶之浓,寥寥数语,却无一字不精,原本不知道这些的,自是听得津津有味,原本略知一二的,经他一讲也觉得像有根线在把散乱的珠子穿成串,听出了兴致来,及至他说及采茶、制茶的事,这些闺中小姐闻所未闻,自然更加兴致盎然,连容尚仪都听得目不转睛,却听骆清远话锋一转,略含了笑,“这些呢只是个引子,想来诸位也不至真的去做茶娘或烘焙师傅,因而听听即可,并不需记到心里去。” 众人正洗耳恭听他旁征博引,不料他忽冒出这么一句风趣的话来,一怔之下,都笑了起来,不由在敬佩之外对他平添了一丝亲近,连容尚仪都忍俊不禁,边给他道乏边叫副史送上茶水,笑道,“听骆大人一席话,都不敢说我们这是茶了,请胡乱润润喉吧!” 骆清远又拱手道了“惭愧”,放下盖碗才又书归正传,对诸女道,“说到茶之效用,尚仪方才说到的‘润喉’可算最根本的一种,而圣人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茶之一道也是同样的道理,在冲泡品鉴的过程中同样以精、细相待,则是另一番境界了!别的暂且不说,高手可利用沸水冲茶,以茶沫形成远山横月、沧海孤帆等画面,”看到诸女中不乏听到此话张大眼睛的,略略一顿,微微笑道,“能做到这一条是需要专门练习的,并且在水、茶、器具上都有格外的说道,诸位请宽心,尚仪断不会叫你们冲出‘茶画’来才算过关的!” 此言一出,诸女都去看容尚仪,容尚仪笑道,“骆大人都说了是‘高手’、‘练习’才行,我还能难为你们不成?” 诸女听了都道“多谢”——既谢容尚仪也谢骆清远,殿中的气氛活跃了好些,瑶筝往前探头对德琳低声笑道,“想不到骆大哥面上看着淡淡的,却是这么替人着想的人!” 德琳面上一直含了清浅的笑,听到瑶筝说的,只是回眸瞥了她一眼,口唇微动嗔了她一句,“偏你话多!”以目示意容尚仪在前头坐着,要小心,恰逢容尚仪转过头来,瑶筝低笑一声,忙缩回去正襟危坐了。 骆清远等诸女都静下来后才又继续,“虽说‘茶画’不是寻常就能做到的,‘咬盏’却是必不可少的,否则便不能妄称是茶艺了!”所谓“咬盏”是指汤花亦即冲茶所形成的浮沫覆于茶面,历久不散,与茶而言,茶色愈是鲜白、“咬盏”愈久,则可判定茶愈好;与比试茶艺的人而言,同一种茶,谁冲泡出来的茶“咬盏”久,则可认定谁的茶艺更高一筹——这当中就关系到碾茶、用水、点汤等诸种技巧了,骆清远从用水、选茶、洗茶等等逐步讲起,并将案上的茶具诸样讲解用途并示范,只听得满殿之人鸦雀无声,直至他接过内侍送过来的沸水! 满殿之人眼看着他接壶在手,高冲低拂入案上的茶盏,复盖上盖子,默然立在一边,都有些坐不住了——不知如此冲泡出来的茶汤会与寻常的有何不同!瑶筝按捺不住,趁众人都盯着前头,又去滋扰德琳,“姐姐……” “看着不就知道了。”德琳猜到她要问什么,轻笑着一句先堵了她的嘴。 瑶筝一看她的笃定,更加抓心挠肝地想看到结果,正急不可耐,却见骆清远退到了一边,请容尚仪上前揭开盖碗——眨眼之间,人人都听到容尚仪发出一声惊呼,“天!” 容尚仪“天”什么诸女很快便知道了:骆清远所冲的茶被汤花完整覆盖水痕还在其次、汤花匀细也在其次、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打眼望去汤面上分明是一幅疏枝梅花图——尽管存续不长,须臾之间便模糊不可辨了! 众女一见原来所说的高手做“茶画”并非夸大其词,再回想骆清远所做的每一步,都有些跃跃欲试起来,骆清远深知众人心意,淡笑着望了容尚仪,容尚仪心中叹这些小姐们怎么忘了“看花容易绣花难”的话,口中却不说,只含笑道,“该怎么做,骆大人都教你们了,我也听明白了,看样子都想试一试,那就不妨都动动手吧,正好趁着师傅还在这儿,不明白的也好再问!” 诸女都在等她这句话,闻言纷纷揎臂挽袖,预备大展身手,骆清远站在原本的案后,淡淡扫视着满殿做同样衣饰的女子们的或欣然、或急切,不自主就被其中一道从容的人影勾去视线,看着她细细地选好茶叶,又细细地以木碾碾着,不觉迈步走了过去…… 骆清远的举动略嫌突兀,众人不解其意,多有停下来望着他的,骆清远心中一凛,惊觉出不妥,所幸他心思极快,若无其事地又走了两步,停在一张案几旁,“看这位小姐的手法,也是茶艺中人?” “骆大人过誉了!”起身回礼的是那位燕小姐,音色清雅,态度落落大方,“不过是旧时在家中曾看到兄长们与人斗茶为戏,从旁窥得些皮毛,今日得骆大人指点,方知其中的奥妙。正想亲手做一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骆大人不吝赐教!” “好说!小姐请坐吧!”骆清远回礼请人坐下,极是随意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儿,笑问道,“还有哪位小姐也是曾经‘窥看到些皮毛’的?请一并让我看看吧,免得清远落个班门弄斧可就难看了!” “骆大人太高看我们了!”容尚仪此时也跟着他过来了,闻言笑道,“你若说她们中有略通茶道的,那我不敢说没有,要说她们有多深的造诣,那可就……”说到这儿,忽也起了好奇之心,环视着诸位小姐道,“你们中还有谁是像云秋小姐这样的?”原来那位燕小姐芳名燕云秋。 诸女先还笑而不言,容尚仪又问了一遍,才或有自个儿站起来的、或有被人推举出来的,略看去,连德琳在内竟也有七、八人之多。容尚仪经年在宫中,倒不知闺阁小姐们如今不光在针黹女红、琴棋书画上用心,在茶艺上也多有涉猎,正要说什么,却有人轻“哼”了一声,“这还有什么意思了?有的人早都学过、练过,有的人今儿才头一回见到这些什物,这葫芦搅茄子的混在一起、还怎么能看出谁学得快、谁学得慢?” 谭玉君嘀咕的这几句声音不大,可也足够殿中人听见,容尚仪听得眉尖微蹙,眼风略动,有几位小姐已赶紧垂下眼去,面上的赞同之色却不及掩藏,容尚仪环看了一周,眼停在谭玉君身上,“谭小姐的意思是知道自个儿技不如人、要认输了?” 谭玉君被她一刺,噤口不言,神气却还是不服得很,旁的人都不敢抬头。容尚仪又看了一看才慢悠悠地开口,“你们几个怎么说呢?”她问燕云秋和徐若媛、杜德琳等几位站着的小姐。 几位小姐彼此看看,齐齐地躬下身去,“听凭姑姑做主!” “你们几个倒是大方!有底气到底是不一样!”容尚仪笑了一声,话听着像是褒扬可又像是微讽,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已笑对了骆清远,“骆大人,您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各人都觉得公道?” 骆清远淡然着一张脸,“分开比试也就是了。” 容尚仪道。“这样子如何?”她问众人。 自然不会有人搭腔。 “那就这么着吧!你们几位,”她说的是“窥得些皮毛”的小姐们,“你们就比茶艺的高低好了,你们,”她环视余下的众人,“就比谁能先学会吧!”一拂袖转了身,只对骆清远一人笑了笑,“骆大人,有劳了!” “不敢当!”骆清远想不到一时起意问的几句话竟能节外生枝,唯有苦笑而已。 德琳心中也是苦笑——容尚仪都说了今儿“既不比、也不考”,小姐们偏偏能把事儿闹到又比又考的地步,偏偏还好些人都露出“理当如此”的神气,真是让人说什么好呢? 心中叹息,却听身旁有人冷笑一声,低声道,“自个儿不成器就说自个儿不成器,还偏要蹦出来让人知道,真是够蠢的!” 德琳一听这人言语尖刻竟不逊于谭玉君,不由多看了一眼,入目是张长圆脸儿,略带些斜吊梢的眼睛,鼻子、口唇都长得极为周正,见德琳望她,便迎着德琳的眼,依旧低声道,“你说是不是?”说着往另一面飞了一眼,自然是要德琳知道她说的是谭玉君。 德琳心中的叹息更甚,不好说什么,只得笑了一笑,倒是另一位小姐轻声接过话去,“谁说不是!有些人是自个儿好过不好过不打紧、只要旁人不那么好过就成!好好儿的一块儿学完也就完了,偏又兴出这样的花样!” 德琳过后才发觉这位小姐在茶艺上可称南郭先生,自然对分开比试深恶痛绝,只是无可奈何了——骆清远和容尚仪已商定了两组的考量依据,容尚仪更吩咐人连诸位小姐的座位都重新排过,正忙乱着,殿门大开,有人吃惊道,“容尚仪,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人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行人正络绎而入,半侧身走在最前的是傅尚司,显见是个引路的,却被殿中的景象惊住了,停下来等着容尚仪说话,容尚仪、骆清远却已和殿中诸人跪了下去——傅尚司身后那两位身量仿佛、样貌仿佛,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竟然是太子和安王殿下! 第45章 斗茶(下) 率众行过了礼,容尚仪才说明殿中忙乱的缘由,不等旁人说话,安王先笑了起来,看着元成和傅尚司笑道,“这么说咱们来的还正是时候?” 元成的眸光此前不知停在何处,神情似若有所思的,闻言转了回来,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负手而立未作回应——他这一日和夜宴那日给人的感觉有很大不同,许是穿了正式的太子朝服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令人不敢仰视的气度,倒是他身旁的安王,还是一样的眉目明朗,望之可亲,容尚仪望着他笑道,“安王之意是说……你们是专程来此的了?” 傅尚司替他做了答,“正是!”就口传了仁慧娘娘的口谕,原来是娘娘虑及茶艺之道繁杂,而要教的人又众多,恐骆清远一个人难以兼顾,故着太子、安王来从旁襄助,以便各位小姐学有所成。 容尚仪听了这话略觉诧异,抬眼和傅尚司对上了,看到她暗使了个眼色,于是就只代众人谢恩,又叫内侍们重设案几,以便请太子、安王殿下入座。元信却未随元成入座,反走到骆清远面前躬身,“骆少师!”——他倒是极知师道尊严,大庭广众之下,不光行礼如仪,且未如私下里相处那般直呼其名,骆清远也循制回了他半礼,安王却未就走,反而又对骆清远侧后身两步远的一位女子露出笑脸,“德琳小姐,好久不见!” “是,殿下,好久不见!”德琳致意——对于这位殿下不知避讳的“礼遇”,她没有更好的法子回应,索性等闲视之。至于旁人会怎么看,她有心顾忌却顾及不了了。 德琳以为元信在众人中单挑出她来打招呼是有话要说,是以还在等着他问,谁知他笑眼看了看她左右,再无下文,点点头,脚下已往容尚仪着人布下的座位而去,倒叫德琳莫名所以,只能对关切地回望她的骆清远报以苦笑。 这时候容尚仪正和傅尚司站在一起,偷空儿悄声问道,“这是怎么说的?”——皇后娘娘定下学茶艺这一项不过是要考察诸位小姐的悟性、耐性,看她们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能不能保有平日的仪态和气韵,并不真的要她们有什么建树,忽派了太子和安王过来实在令人费解。 傅尚司知她的疑惑,低声说给她听,原来是帝、后闲谈的时候,仁慧娘娘对嘉德皇帝说及了教女子茶艺的事,言来语去中,娘娘在皇帝面前夸口,说假以时日必能教出不逊于男子的茶艺高人,嘉德皇帝自然是不肯信的,最终帝后为此立下了赌约,“娘娘这是叫两位殿下替她助阵来了?”容尚仪明白了。 傅尚司点头,悄声笑道,“现在这些人还不知留哪个不留哪个,娘娘不好亲身出面挑人,恰好两位殿下去请安,听说了这回事,主动请缨为他们的母后分忧,是以才有这一出!这也算是打虎亲兄弟、斗茶母子兵了!” 容尚仪笑道,“你尽可请娘娘放心,从那里面挑人好好教一教,准能叫娘娘面上有光!”她叫傅尚司看对面的燕云秋和德琳她们几个人,此时正有内侍把她们动用过的茶具都收走,又在各自案上布下全新的一套——帝、后的赌约虽也是夫妻间的戏谑,却断不能如平民夫妇间那般随性:无论输赢都可一笑了之,他们可是国君、国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故万万不能轻忽。 “我倒不怕挑不着人!”傅尚司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倒是觉着两位殿下今儿这一来能让你有些意外收获!”看看殿中的诸位小姐,投给容尚仪意味深长的一瞥,“谁是轻狂的可就快藏不住了!”留在宫中的人往后少不得要和皇族子弟打交道,为人轻狂浮浪无疑是第一大忌讳——在座的都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往常真未看出有什么不妥,此时有生人到场,可就有人露出些端倪了! 容尚仪随着她的暗示往诸女中看了看,微微冷笑,“这道行还是浅了些!” 两位命妇在宫中浸淫多年,可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眼前这些年轻小姐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她们的眼——对于两位皇子、且是皇后娘娘所出的皇子的露面,不管原委如何,诸位小姐自有她们的品读,不止一人想到了他们在宫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不止一人因此想到了要设法引起他们的注意,好叫他们在皇后娘娘面前提及自个儿的名字!心劲儿太猛,不由自主就在眼中、脸上露出蛛丝马迹,她们自己不觉得,容、傅两位却已洞若观火了!“姐姐,我得先顾着那一拨人,这一头儿你替我留心着吧!”容尚仪这时候已拿定主意要先挑出精擅茶艺的人,旁的则等回过头来再慢慢收拾。 傅尚司点头,笑容可掬地走到谭玉君和瑶筝她们这些不通茶艺的人中间,说要和她们一起开开眼界,众人丝毫不觉有异,瑶筝更是因傅尚司坐在她身旁,知无不言,把骆清远露的那一手细细地学说给傅尚司听,不掩艳羡,“唉,要是我能学到一星半点儿就好了,准能让家里人对我刮目相看!” 傅尚司见过她两次,颇有些好感,此时听她言语率真,不由笑道,“这有什么难?”还想再说什么,却话到临头打住了,指了前面道,“开始比试了,快看着吧!” 通茶艺的小姐正好是八位,被骆清远分做了两拨——容尚仪说自个儿对茶道一窍不通,评判便只有他和元成、元信三位,八人同时比试的话,会有看不过来之虞。 头一拨是燕云秋、韩颖也就是那位吊梢眼的小姐、不赞同比试的小姐以及与德琳她们同住的那位苏姓小姐,四个人的案几一字儿排开,面朝了三位评判的座席,瑶筝直嘀咕,“这背朝着我们哪看得清啊?” 傅尚司暗笑,心道你看不看清也不过是看热闹而已,娘娘可还指着从这里挑出人来在圣上面前赢下一阵呢!不过心里这么想,她可也忍不住把腰板儿拔得直直的,想多看到一点儿,一面还没忘了和容尚仪计议的事,口中笑道,“看不清也不打紧,太子和安王不都在吗,过后和骆大人一起指点你们!”眼角余光扫了几个人,果然看到有露出喜不自胜之色的,倒是谭玉君紧盯着正在比试的那几位小姐,脸臭得让人都不想再看她第二眼。 随着苏小姐也提壶冲水,第一拨四人纷纷离座,有内侍上前欲将她们冲好的茶上呈,骆清远却阻止了,侧头跟另两位评判说了什么,就见元成和元信全都起身,元信还笑道,“少师,茶艺之道我和皇兄都不及你,你说怎样便怎样!” 骆清远躬了躬身,众人只见他们三人踱步到四张案前,内侍逐一揭开茶盏的盖子,三人依次看了一遍,众人正等他们的结论,骆清远却叫八位小姐一并上前看一看——过后众人猜他这是为了叫参与比试的人彼此心中有数,免得到最后来计较他们的评判公不公正。 几位小姐看过后,骆清远宣告了第一拨的结果:燕云秋第一,韩颖略逊,苏小姐第三,第四也就不言自明了,众人皆无异议。 这时内侍已将案几更换完毕,徐若媛、德琳等四人依序入座,从碾茶开始,一样样按各人的习惯往下进行,进度倒也相差无多。评判席上的三人轮番看着她们的手法,安王兴致盎然,太子不动声色,骆清远淡然如初,众人无法从他们三人面上看出这第二拨的人中谁更胜一筹,只能耐心等着。好容易等到几位小姐陆续举起手,叫内侍把滚水送上前,众人都以为马上就要看到结果了,却谁也想不到意外在这一瞬间发生! 谁都未看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听到一声惊叫、一声哐当,随着惊叫声,徐若媛猛地甩袖离席起身——她的大半个袖子已被湿透,一边冒着蒸腾的热气一边往下滴着水,闯了祸的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而被他随手扔到一边的水吊子正翻滚向德琳,而德琳堪堪站起身! “小心!”安王惊呼。 “来人!”太子沉喝。 “蠢材!”容尚仪怒斥。 骆清远没出声,他箭步上前,猛伸手把德琳拽到了身后,水吊子停在她原本站着的地方,洒出来的水还在冒着热气! “蠢材,你怎么当差的?!”容尚仪急急赶到徐若媛身边,抖手拉起她的袖子,一看那通红的一片,勃然大怒,“来人!” “姑姑,不怪他!”徐若媛疼得眼里都浸了泪,却还用完好的一只胳膊拉住了容尚仪,“是若媛自己没接住才出的岔子,请姑姑千万不要错怪了人!” 那内侍闻言抬头看她,眼中百感交集,愣了一愣,重重地磕下头去,“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姐慈悲,请小姐恕罪!”一下下的全是对着徐若媛了。 “该死就完了?”容尚仪余怒未息,还要再说,却被人拦住了话头,“姑姑,先为徐小姐疗伤要紧!” 发话的是太子元成,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徐若媛面前,皱眉望着她的伤处。徐若媛羞极欲把袖子放下,却刚一动便疼得“嘶”一声,容尚仪心疼道,“这时候逞什么强?”一叠声叫副史,“快传太医!” “不必了!”发话的还是元成,“东宫有刚进的烫伤药膏,用了不致落下疤痕!陈升!” “奴才在!” “请徐小姐乘本王的步辇回宫,找李总管要麝香玉红膏!” “是!” “太子殿下!”徐若媛羞急红脸,挣脱了容尚仪,盈盈下拜,“若媛不碍的,太子殿下不需如此费心!” 她强忍着疼,硬要拿出若无其事的态度,看起来便有种格外的动人心处,元成望着她,放柔了声音,“烫伤不是小事,闹不好火毒内攻可是会出人命的!”容尚仪这时也从旁劝说,徐若媛才又拜谢了,低头让宫娥扶着跟陈升出去了。 “骆少师,你看这茶艺还能再比吗?”元成未回头。 “听凭太子殿下决断!”骆清远面无表情地躬身,人还站在德琳身畔。 “我看这时候心都不静了,比也比不出真正的高低了,”元成像是漫不经心地回头,幽深的眸掠过骆清远和德琳,又转回头去,“姑姑,不若先各人练习,往后再另找个时机,好好开个‘斗茶’会吧!” “是,殿下!”事到如今,容尚仪亦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第46章 问情(上) “清远,若要你在这些女子中选茶艺弟子,你会选到谁?”文华堂里,太子、安王、骆清远相对而坐,元成悠然发问。 “燕云秋,韩颖,杜德琳。”骆清远略略思忖,未停歇地报出三个名字。 安王元信在一旁猛点头,表示赞同。 “哦?”太子元成的眸光在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暗了一下,却也仅此而已,“我记得杜小姐并未完成最后一步。” 元信一愣,跟着又大力点头。 “她的技艺与韩颖小姐不分伯仲。” “是吗?”元成把玩着案上的镇尺,“也就是说她并不是最好的?” “她的过人之处在于赏茶鉴茶,实际动手的话输在碾茶时的气力不足。” “是吗?”元成笑了一声,“听起来清远极熟悉德琳小姐?” “年少的时候,清远曾与杜氏几兄妹切磋过茶艺。”骆清远垂目作答。 彼时年少,今已沧桑……非因岁月久远,而是,世事无常……终究有些曾经,只能划归到过往里,并且,要小心地隔出再也不能碰触的距离…… 元成无语,面上一闪而过的是……戚色? 与骆清远如出一辙地垂眸敛目,元成淡然,“若是要清远指点她们的茶艺的话,清远以为要多少时日能令她们跻身高手行列?”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可以无往而不利,骆清远不敢说起的,恰恰亦是他不敢再问及的——在那些可以想见的“年少”里,没有他一丝一毫的位子……他可以在最难的国事上举重若轻,却在这一条上无能为力…… “若只是要比冲泡的技艺,旬余足够了。”骆清远已听他们兄弟说过了帝、后立下赌约的事,此时说他自己的看法——能察觉元成收起了话中的试探,却无从知晓他为何敛束了锋芒,而他甚至不能表露出他已察觉到异常:他所能做的是最大限度地坦然,从而杜绝任何有可能牵扯到那个人的不利猜测! 骆清远还在想着如何能滴水不漏,元成却已经心不在焉了,“知道了。等我过后报于母后,再请她定夺吧!” “是,殿下。”骆清远在座中欠身。等了一瞬不见元成有新的话,起身,“殿下?”若无别的事,他就先告退了。 “噢,请便!”元成摊手。 骆清远去看元信——问他走不走的意思。诧异这位闲不住的殿下似乎好一会儿未开过口了。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要跟皇兄说!”元信靠在座中不动地方,看看骆清远又看看元成,笑得有一点点儿算计的意味。 “打什么主意呢?”看骆清远行了礼出去了,元成懒懒地扫了元信一眼。 “德琳小姐!” 如愿以偿地看到元成僵了一瞬,元信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一弹身从座中蹦起来,两手拄到案上去盯着案后的元信,“皇兄,你果真是对德琳小姐有非分……” “放肆!”元成手里的镇尺直指元信的脑门,“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你别吓唬我!”元信抽出元成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儿,自顾得意,“我说你今天看清远怎么怪里怪气的!尤其德琳小姐差点儿被烫着那一下,清远不就是抢在你前边儿了……” 元成二话不说,重新抓过案上的镇尺,元信却一高儿蹦到一边儿去了,话可一句不少,“皇兄,你别恼羞成怒啊!你听我说句公道话:清远站的离德琳小姐近、自然动作快,他要是光站着看,等你从案后蹿出去救人估计德琳小姐早伤了!从这上说,你该多谢清远才……” “是,我不光多谢他、我还要多谢你!”元成没好气,“还不老实坐下!” “坐就坐!”元信应声回来坐下,一张脸笑得像朵葵花似的,“皇兄……”正要再说,却被元成所阻,被他凝肃的神情镇住了,不由跟着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殿下,平卢急讯!”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元信愕然,平卢,数千里外的边境,边境急讯? “呈上来!”元成扬声,同时对元信一摆头,示意他回避,元信却不走,“皇兄!” “是关于昊琛的,私事!边境平安,安王殿下尽管放心,”元成无奈,为了叫他走,只得含糊说了两句——有些事,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莫说是元信,就连嘉德皇帝面前他也未全盘托出,“怎么,安王殿下还有指教?” 看出元成不可能再多说了,元信见好就收,起身出去,犹在遗憾关于德琳小姐的话还没有说完全,却一点儿都未想到他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德琳小姐就到了文华堂! 德琳小姐是奉召而来:召见的人是太子殿下,传召的人是东宫内侍总管李申——这两个人的身份本就不是容尚仪能等闲视之的,偏偏李申还来得步履匆匆、忧心忡忡,被容尚仪问起来,吞吞吐吐地说了句“平卢的事儿,太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容尚仪的心就跟着提了起来:她是知道平卢的要塞地位的,也深知德琳小姐和平卢李家的渊源,猜不透是什么来由能让城府深沉的太子殿下作色,不敢在自个儿这里误了他的事,遂亲身去告诉了德琳:未知因果,不敢说太多,只道“太子急召”,也未管德琳的反应、也等不及去叫她的丫头,着一个副史带了人跟着就随李申回去复命了。 德琳到的时候,元成正伏案批阅文书,听到德琳见礼也未抬头,只随口吩咐“看座!” 这样的琐事自不需李申亲自动手,一错眼的功夫,内侍已按常规布排好了座位请德琳入座,李申一看险些叹气出声,心道“爷爷你还能把那座儿排布得有多远?你怎么不直接给排布到殿外头去呢!”心里埋怨,到底不敢多事上前重新排座、请德琳坐得离太子殿下近一些,只能干瞪了内侍一眼作罢,却听元成道,“下去吧。”说话时依旧埋头案牍。 “是!”李申躬身,挥手领着侍立两旁的宫人退出去,心中咋舌不已,心道太子刚想到以平卢的讯息为引子叫人来时还喜出望外的,这会儿人来了他却又端出不急不躁的架子,真不知他能抻到什么时候! 李申暗暗腹诽着出去了,殿中一时无人说话,元成还在翻阅他的书折,不时提笔写几个字,像早忘了还有他找来的人在座。德琳垂目端坐,睫下余光倒是把元成的一举一动感知得极是清楚,却不知心中是怎么一番计较,偏不肯抬眼,也不肯张口,一味儿泥塑木雕般地坐着,直到有人悠悠地问了一声,“我要是不开口,你是不是能一直这么闷下去?” 元成搁下了笔,闲闲十指交于眼前,偏头望着德琳,又像是无奈又像是好笑的模样,嗒然一叹像无形的弦,直拨得德琳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面上却只是一派肃然,恭敬道,“德琳恭聆太子殿下垂询!” 她的应对中规中矩,在外人看来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听在元成耳里却益加坐实了他的疑虑:她果真是在冷落他! 去往芳德苑——她们学茶艺的地方的时候,他是刻意压着步子才未让同行的元信和傅尚司觉出异样:他对茶艺之道向来无甚兴致,之所以怂恿着元信一块儿在娘娘座前请命不过是为了能冠冕堂皇地去看看她而已! 在跪拜的众人中,他一眼看到了她,也深觉她是知道他在找她的,却始终不见她抬眼,初时他还不甚在意,以为是女儿家的羞涩作祟:在琅嬛阁对她表明心意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谋面,她的不自在是可以想见的,他甚至臆想过她的娇羞不胜或是强自镇定,谁知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样子、还赶不上从前待他——从前在醉仙居也好、长亭也好、乃至夜宴时也好,她对他也是淡淡的,可他能觉出那是她在有意回避,亦就是说她心底里对他还是介怀、介意的,这一回则根本是把他视作陌路、一副与他清风明月两无碍的模样,甚而在他有意对徐若媛关照的时候,她也毫无所动、兀自对旁人浅笑盈盈!他却不知他是哪里得罪了她! 不言不语地盯了德琳一阵,眼见她若无其事仿若老僧入定,元成眸色明暗变化了好几回:一个个念头冒出却又被他自个儿否决,心中苦笑不已——他从未想过以他的太子之尊,有朝一日要煞费苦心地琢磨旁人的心意,需知向来都是旁人揣摩他的脸色!而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他竟不敢妄动、怕更加惹恼了这个与旁人不可同日而语的“旁人”! “过来吧!”元成终于打定了主意。 德琳愣了一愣才明白自个儿听到的是句什么话,因过于惊异而抬起了眼,圆睁的双目惹来元成的轻叹,“你总算舍得看我了!” 他这喟然一叹令德琳回过神,面容瞬间又冷了下去,元成却对她招手道,“近前!”像是预料到她不会从命,苦恼地对她皱了眉,“军机密报你要我喊着说?不怕人听了去?”他示意雕花窗棱上映着的殿外侍从们的身影,“平卢的!” 后三个字比千言万语都好使,德琳已然自动起身向前,“殿下!”——她一心以为他的传召是托辞、不知又要对她使什么花样,此时看元成从案上拿起一本折子,耳中听到“平卢”二字,方知是她小人之心了,既为误会了他抱愧,却更为能听到容琳的讯息而欣喜了! 德琳眸中热切的光彩是元成见所未见——他所见到的她历来雍容大方,美则美矣,却极难看出情绪起伏,此时却是望之可见的满心欢喜,笑靥生辉,整个人都变得夺目起来,元成心中悸动,声音不觉就软了,“急什么呢?” 话出口,两人都滞了一滞——元成的声音哑腻轻柔,德琳纵不通□□,女儿家与生俱来的一些警醒还是让她觉出了异样,想也未想的就退了一步,立眉瞪眼的,令人毫不怀疑元成要再有什么举动她就能斥出“登徒子”这样的话! 元成正为自个儿的一时忘情汗颜,见了德琳的局促却忍不住笑——终怕窘了佳人令她更远了他,低头轻咳一声,换了正经的神色,纡尊降贵亲搬了座椅置于案前,“坐下从头细说吧!” 他说是“从头细说”,却是当头一句就惊得德琳目不转睛地注目于他!他说,“威远将军折了军中粮草,依律当受重罚!” 第47章 问情(中) “重、罚?!”德琳总算不曾口吃,震惊却是不言而喻。 “唔。”元成不得不垂眼,隐约觉得自个儿的法子有失磊落,不过并无迷途知返的意思——他是信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人,不会在枝节处恪守不诳语、不虚言这样的圣人教诲,“按当朝律令,此过当处以罚没家产、贬黜、流徙甚或……死罪!” 德琳的脸慢慢地失了血色,一双眼却分外的黑漆了,“那么威远将军该当何罪?” 她未在听到最后的“死罪”二字就方寸大乱,还能记得他说到的其他罪责,这令元成兴起再接再厉的心,“以他所折损的粮草数量,若是上报朝廷的话,最轻亦该是贬谪。”他这一句倒是实情。说完话眼盯着德琳,想看她能不能再听出玄机。 德琳垂目,面上说不出是放了心还是更担了心。再抬起眼的时候,可是迟迟疑疑地望了元成,“殿下说……若是上报朝廷……那么殿下若……”若是不上报呢? “我不能徇私,德琳,”元成恳切地望着德琳,温和、蔼然地打消她的念头——她果然未叫他失望,惊惶之中也未错过哪一句是关键,“我是一国储君,要面对的是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若因和威远将军私下的情谊就置法度律令于不顾,那我往后如何去担起天启王朝的社稷江山?” “殿下!”他言语平和,“词”虽不严却无损“义”正,德琳羞愧之余更为李昊琛和容琳的命运忐忑,“德琳不敢存枉法之念!不管是天灾人祸还是疏于防范,威远将军对这回的过失都难辞其咎。只是德琳听说他的文功武略都还说得过去,就此贬黜不知会否有因瑕失瑜之憾?”见元成不动声色,硬着头皮把最后一句说出来,“德琳常听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话,不知能否用在威远将军身上,若是责令他戴罪立功……” “你倒是精擅开脱之道,”元成似笑非笑——当初那个与人针锋相对毫不露怯的女娃儿如今竟会迂回曲折、婉转陈词了,“不过昊琛有你这位妻姐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就算他这回的‘过失’被人奏报到朝堂,有你这番说辞在,陛下或吏部要降罪与他的时候也会有所斟酌,不致伤他的筋动他的骨了!” 他的口气中不乏玩笑之意,德琳却无法如他一般轻松:她一个女子的见识,如何能抵达上听?像是看出了她的苦恼,元成慢悠悠地开口,“德琳,可用我代你在朝堂上陈情?” “不必了,殿下!”话一出口,响起的是两道声音,德琳愣在座中——元成竟和她同时开口、学着她的口气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撇嘴笑着睨视德琳,元成多少有些悻悻,“我想要帮你怎么就那么难呢?”他暗指在琅嬛阁中她也拒绝过他一回。 德琳垂眸,“德琳只是不想强人所难,更不敢请殿下徇私!”这是他一开始就明白说了的话! 呃,元成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只是从她的话里辨出了一丝丝、虽然只是一丝丝的抱怨之意,他还是止不住露出笑意——他实在是快对她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束手无策了!不忍再看她愁眉紧锁,何况这只是他找她来的一个借口、他想知道的终不过是她为什么跟他别扭而已!既已凭此令她坐下来了,他也就无需再在这上头兜圈子了,“别胡思乱想了,威远将军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峰回路转得太过陡峭,德琳凝眉难展,张目望着元成,满脸满眸的不解,元成转开了眼,看着手里的折子,“平卢节度使李守忠、也就是昊琛之父,压下了这件事,未向朝廷奏报,故而……”他挑挑眉,慢悠悠地把书折撕成了碎条,“京中并不知平卢曾有此变!” “殿下!”德琳惊呆了——她固然不愿妹妹、妹婿遭这飞来横祸,但是李节度使替子掩过不会被问罪吗?还有太子明知此事却不予追究,朝政竟可如此轻率儿戏? “昊琛被李节度使罚俸一年,赔付所有粮草之失,故李节度使虽有处罚从轻之嫌,却不算罔顾法纪,”元成不欲再细说——将京畿中的一些囚犯交由昊琛带往边境从事屯垦,此事唯有他和昊琛详知始末,昊琛因此而遭祸,他自然要全力善后,李节度使的罚而不报正中他下怀!“朝廷重臣总要给他们一些自主的决断权,这样的处罚于国无损,故而‘知’亦可装作‘不知’了。”他觑着德琳的神色,暗自庆幸她似乎并无诘问他一开始为何故弄玄虚之意。 德琳一心想着容琳和昊琛无事就好,自然无暇顾及一些不相干的,听到元成说“罚俸一年”,轻吁了口气:这与贬黜相比实可算是万幸了!“殿下,不知威远将军可曾说及舍妹的近况?” 元成一愣,见她望着的是自个儿手边的一堆碎纸,醒悟,短促地笑了一声,摇头,“德琳,这不是昊琛的函件!”略加忖度,还是含糊过去了,“怎么,容琳未给家中来过信吗?” “德琳进宫之前不曾接信。” “……想家了?”看着半低下头去的人,他柔声。 “……还好,”德琳稳住神,抬头,“殿下,不知可否把此事转告我父兄?舍妹仓促远嫁,如今又遇到此等变故,恐……” “不能,德琳,”元成摇头,“京中无人知晓此事,”他加重了这句话的语气,让德琳明白一旦传出风声,势必会牵扯出李节度使所为,那时等着李昊琛的就不止是罚俸那么简单了,“容琳的性子柔中带刚,你倒不需为她挂心!” “殿下从何得知舍妹的为人?”她惊异,因他最后一句话。 “我、”元成顿了一下,笑,“我比你们痴长了几岁,看人的眼光总还是有的!” 德琳望了望他,无语——她总不能不顾尊卑说他是在骗人!只是他能一口说出容琳的个性,这实在透着古怪,还能是父亲对他提及过? 看着德琳疑疑惑惑的,却不再问了,元成暗叹侥幸,换了话头,“德琳,你的茶艺如何?” “……差强人意吧。”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却立时想起了午前在芳德苑中的一些事,德琳的脸色便淡了下去。 元成仔细地盯着她的眉眼,试图抽丝剥茧,“是么?清远可是说你的茶艺是女子中的翘楚!” “那是骆大哥谬赞了。” “你是说清远有失公正?” “并非如此,殿下,”德琳轻叹了一声,“骆大哥大约是凭从前的记忆所做的论断,岂不知德琳这两年疏于练习,手已经生了。” 元成先因某人一口一个“骆大哥”而蹙起的眉头在听到“这两年疏于练习”时略略舒展,“那要让你重新跟清远学习的话,你意下如何呢?” 德琳讶然,听元成说明了原委,轻轻笑了一笑,“德琳谨遵吩咐就是了。”又何须来问她的意下? 元成也笑了——她能痛快答应足见她心中无私,他倒不必疑神惑鬼空羡骆清远了,“我是怕你受不得碾茶辛苦,故而……” “太子多虑了!”德琳闻言略怔,不意他竟看出了她的弱处——她倒丝毫未想到这是骆清远说的,正觉得心中微动,忽想起一些事,一颗心顿时如掉在冰窟窿里,回过神不由就冷笑不已了:他对她或许真的有心,对旁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德琳不过是寻常待选之人,殿下不需格外费心!”她彬彬有礼。 元成皱眉望着她,不敢信好好儿的风向怎么突然就转了,回思了刚刚儿说到的每一句话,还是不觉得哪里有错,“德琳,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快?”既无良策,索性单刀直入好了! 德琳想了一想才明白自个儿听到的是句什么话,心中一涩,眉睫立时垂了下去,“殿下此言德琳万死而不敢当!” “德琳,”元成喟叹,“我要见你一面并不容易……你就要用这样一句话把我糊弄过去?” “德琳不敢……” “别跟我说不敢!”元成再也维持不住气定神闲,前所未有地焦躁起来,“你今儿一天都在给我吊脸子——是不是如此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我转了那么大的圈子不过想知道个为什么、可要你一句话竟比要你答应我还难?” “殿下……” “为什么?” 元成的口气声调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却透着苦恼和挫败,一时勾起了德琳心中的憋屈和酸涩,深恶这种莫名的心绪,她别开头,淡着声音,“殿下厚爱,德琳承担不起,请殿下……” “住嘴!”元成变色,“休说叫我另找他人这样的话!”看德琳一味沉默,叹息了一声,放缓了声气,“德琳,我和你现下的情形,我是无法随时对你嘘寒问暖,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见得第一个知道,若你为了这些恼我……” “殿下,德琳自问还不是浅薄之人!”德琳听他竟这么以为她,不由血气上脸。 “我也信你不会在这些地方耿耿计较!”元成立时接上了她的话,点头,“是以我就更不明白我哪儿不对了!” 第48章 问情(下) 德琳被他的不依不饶问得直眼儿,口中说不出话,心中的厌憎却是泛滥开来,心道是谁前一刻还对她说的像情真意切的,转过头来就和另一个女子私相密会?这原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愿意跟谁怎么样都与她不相干,可他巴巴地找了她来拿出这副无辜蒙冤的样子算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非得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迎、被他掌握于股掌之中才算完吗?真是什么意思了! 德琳心中气恨难平,面上就唯剩一片冷肃——以她的心高气傲,再怎么也不会提出徐若媛的事来。只是她不提,却架不住有人主动说及,元成道,“你不用腹诽我是在找托词:你大约觉得我既不能对你嘘寒问暖,今日又为何能对徐若媛小姐关照有加……” “殿下!” “听我把话说完!”元成摇首,不太确定德琳脸上隐隐的羞恼因何而起,“我会那么对她事出有因!一来我是当时芳德苑中最能主事的,她受伤于当面,我总不能坐视不理,”他这时候倒不提那么尽心原本也有要她生妒的意思,谁叫她对他不理不睬、却和骆清远像是极默契的?害得他急怒攻心,差点儿失态!只是未得逞的小把戏,还是休说出来丢人的好,“二来她是徐兴祖的妹子,于情于理,我尽这举手之劳也是应当的,”至于这“举手”举得过不过那又另当别论,“还有一样,”他盯着德琳,等不到她的回应,只得幽幽地吐出最后一句,“她不是你,我不需顾忌旁人会怎么看!” 他这话可以说是明白,也可以说是隐晦,德琳愣了好一愣,干巴巴地回应道,“殿下是储君之尊,自可为所欲为,又何须顾忌旁人?” 元成被她这话噎得“呃”了一声,翻眼盯了她一阵才叹气,“你这么说我屈心不屈心?”看德琳木着脸,像听若未闻的,也拿她无法,只得发狠道,“德琳小姐读过《黔之驴》没有?柳河东写的那篇?” 德琳琢磨了琢磨,脸一红,冷笑道,“殿下是说德琳是那头驴吗?”而他是那不知驴为何物、“以为神”而“慭慭然”的虎,再三试探、接近、最后把驴断喉尽肉而去的虎! “我才是那头驴!”元成叹气,“黔驴技穷说的就是我!” 德琳垂头,未及掩饰的一抹笑意被元成逮了个正着,晶灿的眸子睨着德琳笑道,“这样就高兴了?” “殿下,”德琳无声地叹了口气,“德琳有句话……恳请殿下恩准!” “是么?什么话?说来听听!”元成来了精神——他还以为她又要给他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呢。 “殿下的好意,德琳心领,只是德琳的才德不足以蒙殿下另眼相看,故恳请殿下往后还是对德琳等闲视之吧!”挣扎了一番,还是不畏再次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他已一再对她放低了姿态,她明白,可她更明白要想在教习之期满后全身而退,就绝不能和宫中的人、事陷入纠葛,趁着现时他还肯顾念她,她就不知好歹地违逆一回、趁早绝了后患吧! “合着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白说了?”元成在看出她是认真说这话后眼里涌上怒气,声音倒是更轻更慢更柔,“德琳,我认得你八年了,”他看着德琳脸上的难以置信,“从镇南王府开始。你的才德如何,我或许比你自个儿更知道;我该如何待你,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我只是随便一个念头,我不会等了这么多年才跟你说这些!既然我说出来了,那我就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出尔反尔!况且那么多年都没改的念头,你以为凭你现下无关痛痒的几句话我就会改了吗?” “殿下,您不需如此!” “需不需如此不需你来替我下定论!” “天下胜过杜德琳的女子不乏其人!” “虽千万人,能入到心里的也不过一人足矣!” 元成斩钉截铁,德琳却哂笑了,“殿下,君王之心兼怀天下,焉能……” “你非君王,焉知君王之心?” “……德琳不敢承殿下错爱……” “敢不敢是你的事,爱不爱是我的事,就算是错了,那是我心甘情愿、又与你何干?” 元成真是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地驳够了,哑然:他这都说了些什么?! 德琳呆坐在座中仰望着他——他竟不知何时离案而起,居高临下地瞪着她,抿唇绷脸的,像恨不能咬她一口,德琳只觉得心中脑中乱哄哄的一片,他说的和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还在耳边,连在一块儿却辨不出是什么主旨,倒是清晰地知道此刻的元成不再是那个优哉游哉像万事都成竹在胸的太子殿下,他气急败坏、或许还不仅于此:他竟像顽劣小儿,混不讲理,只顾蛮横地与人对嘴!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着发了一阵呆,还是元成先开口,“拜你所赐,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胡言乱语了!”挥挥手,不让德琳辩解,“罢了,我也算看出来了:我也不用再费心琢磨是我哪儿做得不对、你会如此不过是成心要跟我别扭!我怎么说、怎么做你都要跟我拧着来!” “殿下……” “别,你别说话!”元成摇手,“你这时候说不出什么好话,回去吧——再说下去咱们就得不欢而散了!”也到底是他不同于常人,说到最后,不光心平气和了,甚而又带出了惯常那种戏谑的笑意。 “殿下!”德琳有些急了:他这就叫她走,那她说的话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呢?“请殿下……”她接下去的话说不出来了——元成扬声叫进了李申,问明了外头是谁跟着德琳的,吩咐都叫到门口候着、好好儿送德琳小姐回去! 李申诺诺连声下去安排了,德琳脸红了又白,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未被人这么“撵”过,况且这又是在太子的宫中,不是她能拿出尚书小姐派头的地方,难堪至极却又无计可施,万般无奈起身行了辞别之礼,元成亦未加阻拦,只在案后看着她,等她抬起头才慢慢地道,“德琳,八年我都能等,也不会在乎再多加些年月……只是,我也是长着心的,戳急了也会疼……”摇摇头,对又进来的李申道,“叫跟着的人当心些”,看看德琳,终只是叹了一声,什么也未说,让她跟着容尚仪的副史们走了。 李申送了人回来见元成正如常批阅文书,脸上看不出端倪,不敢多言,只在案前侍立,元成抽空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有事?” 李申如蒙大赦,往案前近了近,“德琳小姐惹您生气了?” 元成不置可否,“你听见什么了?” “没,没,”李申摇手,“老奴不过是听见殿下一两句高声儿,说的什么还真没听见!” “你想知道说什么了?” “老奴不敢!殿下……” “行啦!你休跟那浑丫头一个声气了!”元成皱眉,把紫毫扔进案上的麒麟笔洗,“那丫头就是口口声声的‘不敢’,生把我气得都快语无伦次了!” 李申暗暗吃惊,“殿下,那德琳小姐这么不懂规矩?” “不懂规矩?”元成哼笑了一声,“她可就是太懂规矩了!可谁要跟她讲规矩的?我倒巴不得她跟我……去,看谁在那探头探脑的!”他示意窗棱上晃动的人影。 李申引进来的人是徐兴祖,因听说徐若媛受伤,特来请太子殿下向容尚仪通融,开恩让他们兄妹见上一面,以便家人放心。 “徐卿今儿不是身上不痛快、告罪在家歇着的吗?”元成听完了未说行不行,反慢条斯理地先问出这么一句,徐兴祖一怔,白脸顿时更白了一些,“……殿下恕罪!”他一个在家歇着的人如何能这么快知道宫里头妹子受了伤,这当中的蹊跷岂非不言自明?元成的精明他是有数的,权衡利弊不敢狡辩,只得俯首称罪。 “手足情深,何罪之有?”元成和李申交换了个眼色,张口只是轻描淡写,“李总管,你看何人去办妥当些?” “回殿下,”李申躬身,“陈升和那边儿熟,让他跑一趟您看如何?” “陈升……”元成沉吟片刻,“也好。站着!” “殿下!”李申刚迈步又收脚,恭敬地等着元成吩咐。 “你告诉他,办差就办差,完事赶紧回来,休去没叫他去的地方闲晃!” “是,殿下!”李申答应,刚转过半个身又停下来,一脸的疑惑,“殿下,您这话是说?”他一心求问,丝毫未看到一旁的徐兴祖露出局促不安来。 “你这总管怎么当的?”元成不耐皱眉,“你忘了前两天我叫他去安王宫里拿字帖?我这边墨都磨好了,他那边儿不见人影、过后有人看见他去双柏亭了?对了,你到底问没问他那天做什么去了?” “老奴这就去问!” “快停下!你是晕头了?”元成笑责,“徐卿着急去见他妹子,你不赶紧的倒又想起这个!事都过去多少天了,你现在再问他不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搪过去?为这点儿事儿还值得去查问他?过后多留心,让他得不着机会抹油耍滑也就罢了!” “是,殿下!”李申答应着去了。等陈升过来引着徐兴祖走了,李申才悄悄对元成笑道,“老奴怎么看徐舍人都像是冒汗了?” 元成笑道,“你没看看他冒的是热汗还是冷汗?” 李申笑而不言,心道徐兴祖也是够能踩霉运的,太子殿下在德琳小姐那儿遇了挫,正好借着敲打他和陈升撒气了! 第49章 心机 对于东宫来人,容尚仪照例是殷勤的,只是对徐兴祖的身份略略犯难:徐兴祖是个无品阶的舍人,按常理除非是跟着元成走动,否则是不能进入内廷的,可元成既叫人来找她,况徐若媛今日的遭遇也令人怜惜,容尚仪倒不好回绝。想了想,叫人取了对牌和管钥,又找了老成的副史,悄悄儿去开了双柏亭旁的听松轩——那一片儿林圃属于宫中的冷僻所在,寻常人走不到那去,从地界儿上说又正好衔接着内外廷,倒正好给他们兄妹晤面,也省得明睁眼漏被人看着倒像是她和徐家有什么来往的。 徐兴祖先到,徐若媛过后才被丫头芸香小心地扶着进来,脸色灰颓颓的,右臂在“一裹圆”的斗篷里端着,显见是上了护板之类的东西免得磕碰着。徐兴祖问了伤势,听说已用了“麝香玉红膏”便放心坐回去了,摇头道,“你怎么这么不知小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出这样的纰漏……” “哥哥!”徐若媛刚被芸香服侍着坐下,闻言作色,“你当是我愿意的吗?我不知道要加小心?你……” “得了得了,你不用三句话不到就跟我急!”徐兴祖一看妹子柳眉倒竖的样子也觉不痛快,袖子一甩,酸唧唧地道,“你的好声气都是给外人预备的,一到我跟前儿就只剩下酸鼻子臭脸不耐烦了!” “哥哥你这说的什么话?!”徐若媛的烫伤虽用了药,可疼痛还是要捱的,心里正是一肚子委屈,却听到徐兴祖这么说话,口唇都哆嗦起来,“我都是为了谁?在外人跟前儿我得整日陪着笑,在自家人面前也不得好,早知道如此,我何苦进宫?我要是好好儿的在家做侍郎小姐倒用……” “好啦好啦,”一看徐若媛气哽声促地真急了,徐兴祖也不敢太过了,只得息事宁人,“我这不是替你忧心才话说的急躁吗?自家兄妹你倒计较什么?不怕被人听了去?”斜目瞟轩阁外,示意容尚仪派来的副史还在外头候着,见徐若媛也想到这一层、有所顾忌了才又道,“听说你伤了,爹娘都心急如焚,他们不便进宫,叫我赶紧来看看,要有什么也好商量着拿个应对的主意!” “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对自个儿家的情形,徐若媛是再清楚不过的,要就是有势力根基的也用不着在她一个女孩儿的身上寄托那样的厚望,想通了这一条,还真无什么好和徐兴祖计较的,低垂着眉眼道,“我能尽的力都已尽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徐兴祖见她像意兴阑珊的,生怕她就此灰心,心下发急,却怕像方才那般惹她恼了,想了想才笑道,“妹妹冰雪聪明,爹每常都说你心智奇巧,多有我所不及,况你入宫以来确是诸事得当,逢凶亦能化吉,今日之事又能算得了什么、何须垂头丧气的?” 他一心示好,徐若媛倒是明白的,只一听到他说“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觉心中有气,冷笑道,“哥哥好大的心胸!你可知我为何有今日这一伤?你果真当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徐兴祖望着她,不说话:不是自个儿不小心,难不成还是有人加害于她?姑不论有无人敢作祟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有人敢,凭他妹子从头到脚的那些精神又怎能不被她识破机关? 眼见徐兴祖是想不透因果的,徐若媛也不叫他白费功夫,对丫头芸香使了个眼色,叫她到门边儿去站着,方低声对徐兴祖说了一番话…… 徐兴祖听了直目以对:她的伤竟是她自个儿蓄意去撞上内侍手中的水吊子! “若不用这样的法子,今儿这一关我怎么过?燕云秋和韩颖的技艺我是难忘项背,和我一组的别人不说,杜德琳的手法一看就是有功底的,我拿什么去和她们比?” “不过是诸多技艺中的一项,况且还有那么多人不及你,你又何须用这极端之法?”徐兴祖讷讷,一想到滚烫的水生生浇到臂上,他都要不寒而栗。 “哥哥真是好糊涂!”徐若媛冷笑叹息,“这甄选还能无休止地选下去?眼见京城最顶尖儿的人都召进来了,不明摆着最后的人选就在现下这些人当中?可宫中到底要几个人谁都不知晓,这时候除了让自个儿的排名尽量靠前还有什么法子?太子殿下和安王殿下今日齐齐驾到芳德苑,你以为能是傅尚司说的那么轻巧?我看十有□□他们是先替皇后娘娘来过一遍目的!能让他们记得的人,就算不能雀屏中选,至少也比旁的人多许多胜算,这么举足轻重的当口,我如何能败下阵来?”不能技高一筹,那就只能另辟蹊径。 徐兴祖明白了,徐若媛这一招可叫做剑走偏锋,“你觉得这苦肉计能奏效吗?” “总比坐以待毙强!”徐若媛当时也是急中生智,过后回想却连叹“万幸”,“妹子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可没有更好的出路,要么眼睁睁地被人比下去,要么孤注一掷,博一个柳暗花明的机会!要换了哥哥是我,你能如何?” 徐兴祖不能如何——他想不到这么周全,就算想到了他对自个儿也狠不下那个心,“眼前这一关过了,往下怎么办?你伤成这样,再比别的话,你只能干看着,不还是落在人后了?” “不能比和比不过可是两回事!谁都知道我有伤在身,谁要在这上头苛求我只能显得她们自个儿鼠肚鸡肠!太子殿下和容尚仪今日都算记住我了,他们的话可比那些比试的结果有用,归根到底,皇后娘娘不还是要听他们的举荐?”这也是她思前想后说出“万幸”的话的根由。 “容尚仪我不敢说,太子殿下可是极为精明之人,妹妹……” “这我知道!”徐若媛接口,露出些自负来,“可我敢断定他未看出破绽!”事发突然是对旁人而言,她可是筹谋在先的,故旁人一片惊慌的时候,她把各人的反应都看了个清楚,元成不光认得她是谁,且给予了她未敢奢望的厚待,这不能不令她又惊又喜,深为当时的言行分寸拿捏到位得意,就把太子所为从头学了一遍给徐兴祖听。 徐兴祖心中称奇,只是不喜徐若媛那像是在炫耀她比他聪明的口吻,不以为然道,“这也不算什么,太子当知你是我妹子,格外照拂些也是……” “哥哥之意是说太子殿下是看在你的份儿上才给妹妹如此殊荣?” “哪里!”徐兴祖一听他妹子隐含讥诮的口气,顿时羞恼作色——他虽有诗词歌赋之才,在功名文章上却不通路,不过是托称身体羸弱,每每在春闱秋试时以旧疾复发为由躲过去才不曾露拙于世人,却也因此不能入仕:虽被太子招徕在身边,终只是饮宴游玩时的伴从,算不得正经出路。亲族中人口里不说,实则对这担了“兴祖“之名的长房嫡长子是颇有几分轻看的,徐兴祖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无可奈何,如今自个儿的妹子也在他面前露出轻视来,他不由要反唇相讥了!”妹妹不过是偶见太子而已!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殊荣!太子对人向来如此!远的不说,就说你知道的杜氏姊妹:杜三小姐远嫁的时候,他亲到长亭相送,以千金难求的名贵信鸽相赠;为了护送杜二小姐回城,他派龙隐混在普通侍卫中一路相送……” “这些事哥哥从何得知?” “我,”看到徐若媛愀然作色,徐兴祖一顿,可还是忍不住哂然,“我不过正好在场而已!太子并不像世俗中人只以功名论英雄,他对我还是慧眼……” “那你怎么从来都未说起过?”徐若媛不听他自吹自擂,急急地打断。 徐兴祖愣了愣才明白他妹子想让他早说起的是什么事,扫兴道,“太子每日做的事多了,我还要样样都跟你说?那你要不要知道……” “哥哥!”徐若媛真不知要跟这唯在声色犬马上无师自通的哥哥说什么好,“她们是杜氏的人,爹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我自然记得!可爹说的要我留心太子对杜氏如何是近些日子的事、是你入宫前那几天跟咱们两个一块儿说的,你想想是不是那么回事!” 徐若媛略凝神,想起来了,可神色丝毫不见轻松,“哥哥是说太子跟那杜德琳早已相识?” “送李昊琛的时候见过!”斜目瞄着徐若媛,徐兴祖恍然、自以为看破了妹子的心思,“怎么,你对太子殿下一见倾心、怕有人占了你的先?”一说及这样的话,他便露出轻佻的本性,浑不顾做兄长的在妹子面前应有的尊重。 “哥哥,我要是把你这句话告诉爹你以为会如何?”徐若媛面如冰霜,轻声。 “你就会抬出爹来压我!”徐兴祖悻悻,却不敢再说——怕他这妹子说到做到,“放心吧,没人坏你的事,那之后他们再没有来往!我不过是借着这回事告诉你一条:太子对女人好不过是他一时一事的兴致,别太当回事儿反害了自个儿!” 徐若媛木着脸,“多谢哥哥指点!我现下只想着怎么谋得教习之职,日后好辅助父亲为徐氏子弟谋取前程,也省得爹镇日慨叹独臂难支,此外还真无哥哥所以为的那些闲情逸致!” 她一句话正戳中徐兴祖的软肋,心虚则无胆,徐兴祖也不敢再刻薄她,只得讪笑了一声道,“那你又单提着杜德琳说话!” “她是什么样人你没看到?我能不格外看着她?”徐若媛冷笑,“人家自己是那个样子,又有根深叶茂的杜氏一族做后盾,我有什么?是朝廷肱股般的父亲还是能做栋梁的哥哥?谁都指靠不上,我可不就得自个儿长精神,看看谁在自个儿前边,能结交的结交……” “你要结交她?!”徐兴祖正被她抢白得快吃不住劲儿了,猛听到这一句,惊异。 “不然怎样?你以为凭我现下能胜过她吗?明知比不过还偏要去一争短长,那不是给我自己下绊子、找难看?” “那你打算如何?” “小心应付着,就像从前爹对杜尚书那样!借着这些‘贵人’的通天梯,也好省些我们自个儿攀爬的力——在这宫里头,知道她的人可比知道我的人多,我和她走得近了,那些看重她的人少不得也能看我两眼,于我总没有什么坏处!至于往后……走到哪一步再说哪一步的话好了!” “妹妹倒是打的好主意,可那杜德琳会让你如愿吗?” “慢慢看着不就知道了?”徐若媛撇嘴笑了笑,看看徐兴祖,垂下了眼皮儿,“我知道哥哥还为当初的事不痛快,可此一时、彼一时,哥哥眼光还是放得长远些好!” 她说的是从前他们的父亲徐业为徐兴祖向杜府提亲,以为凭嫡出的侍郎公子求娶尚书家的庶女应不费周折——他们觉得这已是在自贬身价了:他们家并不甘愿如此,不过是想着能借此与杜氏结上姻亲,届时掌管天下科举的杜尚书自不会坐视自个儿的女婿白衣过市,而他略动动心思,徐兴祖不就可以金榜题名、鲤跃龙门了?谁想这如意算盘却被杜尚书的婉拒打乱,更令人郁愤的是不出半年他就把女儿许到天高地远的平卢去了——知道的人说这是太子做成的姻缘,不知道的看着不就像杜氏宁肯把女儿嫁到边塞之地也不肯给他们徐家?让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徐兴祖对求亲遭拒的事一直耿耿难平,今听徐若媛又提起,心中窝火,翻了翻眼却不好说出来,只嗤了一声道,“你愿和谁结交都是你的事,我还能拦着不成?”他只要她能在宫中立下足而已,至于怎么立,莫说他,连他们的爹徐业都不会多加干涉! 第50章 散财 徐若媛对自个儿要做什么想得很透,徐兴祖也乐得省事,要走的时候想起徐侍郎交代的另一件事,因问道,“爹让我问你上回拿进来让你送给瑜妃的那个祖母绿挂件你送过去没有、她怎么说的?” 徐若媛听他问起叹了一声,“还在我手里搁着!宫中人多规矩多,哪由得我们随意走动?上回有个不知趣的硬跟副史讨了对牌闯去容尚仪的居处过后都被罚了,何况私自去妃嫔的宫殿?你还是回去跟爹说,看看让娘出面求见瑜妃——她们七弯八绕的算下来总还能沾个表姊妹的亲,总比我白眉赤眼地找了去跟她解说我是谁强!不过……”她沉吟。 “不过什么?” “我听说那瑜妃并不得宠,我怕她使不上什么劲儿!你请爹再斟酌斟酌吧,别到时候托付的人多了,咱们家打点不过来是一回事,这当中再有那蠢笨不当一用的把事情搞砸了可就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 “多个人多条路,怎么还能搞砸了?”徐兴祖对妹子的担心很是不屑,“这些事不用你操心,自有我和爹来安排!倒是你,别再出什么岔子的好!”瞥了一眼她的伤臂,觉出了后怕,“幸好这是在宫中,不然你这胳臂不得脱层皮?” 徐若媛鼻子中哼了一声,“我可不就是知道这是在宫中、灵丹妙药一定比民间齐备才敢赌这一遭?不然你当我是顾前不顾后只知一味逞孤勇的?” “行,行,你是神机妙算女诸葛,什么事都脱不了你的计算!那我走了,往后再有什么我再让陈升给你带话!” 徐兴祖起身,徐若媛跟着起来,两人同到轩外廊下向副史道了谢,徐兴祖方作辞而去。徐若媛主仆随副史原路返回,行至僻静的地方,丫头芸香一拉副史,悄悄儿把个鹧鸪金的锦袋往她手里塞,副史吃了一惊,甩手推辞不肯接。前头的徐若媛只做不知,兀自拐过了殿角。芸香好说歹说,强把袋子掖到副史袖中,副史却不过,只得红着脸收了,却是一回去便呈给了容尚仪。 容尚仪接了锦袋也未言语,倒出来一看是几个小巧的元宝、如意、宝瓶形状的银锞子,铸造得极是精致,放在手里掂一掂,分量倒轻,因笑道,“她这是看你替她跑腿过意不去,送给你玩看的,算不到‘贿’字上头,你收着吧!”副史听容尚仪这么说才放了心,欣然道谢收起来了。 这样的事原算不上太了大不起的,副史退出去了,容尚仪也便忘诸脑后了,及至数日后在凤鸣阁见到宫娥托上来的几枚见之眼熟的银锞子,不觉“咦”了一声,引得另三位命妇和皇后娘娘都看她,只得笑道,“我知道这位小姐是谁了!” 诸人相互看看,都不肯信她,仁慧皇后笑而未语,华尚食笑道,“知道这些人是你带的,我却不信你对她们熟悉至此——十个人中才评完三个,你能就凭做的事断定这是剩下七个人中的哪一个?那你说说是谁?” 容尚仪闻言看了地当间儿站着的两个人——一个宫娥、一个内侍,“可是位水杏眼、尖下巴、说话时眼睛看着人总像在笑的小姐?” 内侍和宫娥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华尚食奇道,“嗬,你还真能未卜先知了?” 容尚仪摇头道,“这里头有别的缘故!”眼望望仁慧皇后,有些为难——她并不想在众人面前把什么事都说出来,见仁慧皇后只是微挑了挑眉,并无追问之意,就撇下另三位命妇,自顾问那内侍道,“她把这个给你……还说什么没有?” “那位小姐让我别再打骂她了,”他指身旁的宫娥,“说她也不是有心要打破茶盏,就饶过她吧;又说她姓徐,要是这银子不够抵赔的话,让我们再去椒房殿找她要。” 内侍恭敬地学说完,座中一时无人说话,还是傅尚司看到皇后娘娘的眼色,摆手叫两个人出去了,这才看着手中的簿册笑道,“这位若媛小姐倒是好心肠、知道体恤下情!” 容尚仪皱眉笑了笑未说什么,一旁的桂尚服未出声儿,神气却有些不以为然,仁慧皇后看在眼里,笑笑地道,“桂姑姑你以为呢? ” 桂尚服道,“擅作主张了些!” 她这可真称得上惜字如金了,余下三位命妇互看了看,倒都有些赞同的意思,傅尚司看着皇后娘娘的脸儿笑道,“娘娘,您看?” “再往下吧。”皇后娘娘往后倚在凤座中,未置可否。 傅尚司点头领命,叫副史又领进人来,还是一个内侍并一个宫娥——这都是事先挑出来的机灵可靠之人,共是十对儿,安排在宫中不同的地方,专等预先圈定的十位小姐路过时,由内侍责打宫娥,看诸位小姐作何反应,至于小姐们为何能恰巧遇上他们,说穿了也没有什么稀奇,都是命妇们谋划好了,派人分头传话要她们某时某刻到某宫某殿做某事,小姐们自然从命,再无人想到这当中会有机关。 皇后娘娘有此动议是想借此查看诸位小姐的宅心禀性,也兼看她们处事的手段分寸,诸命妇乍听时还觉着这法子未免失于儿戏,怕看不出什么来,谁知一组一组地查问下去,诸位小姐还真是各有各的路数,直让人忍不住忽而叹息忽而失笑忽而相顾而不语了! 十位小姐中,除了徐若媛,有四人是未加理会就那么过去了——不是没看着:事先得了嘱咐的人固然是门神似的卡在她们必经的路上,那引路的人怕她们眼大漏神错过了、也格外提示叫她们去看那纷争,自然是没有看不到的道理,只是有胆子小的只顾低头疾走,有的说“跟我什么关系”不顾而去,更有一个反嗔着引路的人外路精神,说眼看说好的时辰要到了、误了姑姑们的事该算谁的不是?! 皇后娘娘对前几个都未予置评,听到这一个倒是问了一句,“这是谁家的?” 傅尚司笑道,“谭司空家的五小姐,赏鉴那次的八人里头有她一个!” 皇后点了点头,“主次分得倒清!”笑望了容尚仪道,“她在你手底下也有些日子了吧?有什么长进没有?” “回娘娘,”容尚仪恭谨,知道仁慧皇后还记得她当初说的哪怕殚精竭虑也要想法子让谭玉君变一个人的话,“起色倒是有一些,不过还得时时刻刻有人盯着才行,一时不敲打,她的小尾巴就翘起来了、不知道自个儿是干什么的了!” 命妇们听到这儿都露出兴致来,容尚仪就既是对皇后娘娘也是对她们几位学说了谭玉君的几件事,又格外提起学茶艺那天她挑头说的话,“过后婢子把她单留下来好一通训,婢子问她‘你以为就你知道事情合理不合理、旁人都是泥塑木雕的、我们这些执事的人也都是吃闲饭的?好,就权当你是慧眼独具、又兼着是个有侠义之心的,并不是在为你自个儿争抢什么,而是在为民请命、打抱不平,那你能做什么?你既什么都不能做,那你嘟囔那几句除了挑唆旁人和你一样心浮气躁还能有什么用?不过你的本意要就是挑动着人和你拧成一股绳儿好和能管着你的人做对,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一句好的没给她,这才让她知道厉害,啪嗒啪嗒掉开眼泪了!” “你这一通噼里啪啦的别说她一个闺阁小姐,就换了些老皮老脸的婆子们怕也受不住!”傅尚司听了笑,“不过她那么个满身拨楞刺的,还真得你这牙尖嘴利的才能镇住她,您说是不是、娘娘?” 皇后笑谑道,“是、不是都让你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转眼依旧望了容尚仪,淡淡笑道,“完后呢?你就那么放过了了?” “没有,娘娘,您从前可是教过婢子,您说要还想叫一个人好,就得告诉人错在哪儿、该怎么改——不管是有人下的套还是婢子自个儿逞强揽的债,娘娘既把她交到婢子手里了,婢子就不能不尽心,”不看傅、桂、华三位像是忍俊不禁的笑意,容尚仪自顾自道,“婢子后来告诉她说‘你说的其实没有什么错,事儿就是那么个事儿、道理也就是那个道理,可没有错的话也要分怎么说,时机、场合不对了,对的话说出来也是错!你那些话要是私底下单找着我说,我不光不能斥责你,只怕还能觉得你是个有头脑的,偏偏你不管不顾地当场嚷嚷出来,所有人都瞪眼儿看着,我除了杀一儆百还能怎么样?还能眼看顺顺当当的事儿被你们给左右了’?她也是个聪明人,婢子这么一说,她应是醒过味儿了,反过来给婢子赔不是,说是自个儿鲁莽了,叫婢子勿跟她一般见识! 仁慧皇后闻此略觉好笑,张目望了另几位命妇道,“这么说还不是个雕不得的朽木?” 皇后娘娘这是在拿当日的话取笑了,几位命妇都笑着点头称是,容尚仪叹了一声道,“这位小姐的个性是逞尖儿要强了些,看着不受人待见,可要认真说起来,还真没有什么太多的毛病,至少没有那么些弯弯绕的肚肠!” “这么说她也不乏可取之处了?” 傅尚司话是问容尚仪,眼可是觑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未回应,只道“再往下吧”,傅尚司便有数了,又往下叫人,结果好不容易等这一组的内侍和宫娥回完话出去,凤鸣阁里那位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和最受她倚重的四位命妇全都笑出了声! “娘娘,这瑶筝小姐不该来应选公主教习,她该去参加比武大会,备不住还真能一鸣惊人!”华尚食好容易才止住笑——内侍进来的时候半边衣裳都是脏污的:竟然是他正卖力地“责打”宫娥时被人攥住了手腕子,一拧一背再一搡,受命作恶的内侍就被人搡到残雪堆里去了,天降菩萨陆瑶筝小姐还不肯罢休,指着他鼻子开骂,“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你跟一个小姑娘动手算什么本事?!”可怜的内侍有苦说不出:姑奶奶您不也是既不说话也不讲理上来就把我推雪窝子里了?——他这话到了凤鸣阁也没敢说出来,可憋憋屈屈的全都在脸上写着了,是以才令人想起来便笑个不住! “华姑姑说的也有道理,就依你说的,让她做个武教习吧!”仁慧皇后绢帕子掩着嘴,轻咳了一声才像是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四命妇彼此看看,都听出这话是有来由的了,傅尚司看看众人,恭敬面对了仁慧皇后道,“娘娘,这?” “这个我未跟你们说——这是陛下的动议!那一阵子宁王的身子老不见好,别的皇子公主们也多是三灾两痛的,陛下说都是四体不勤惹的祸,要像太子和安王那样拳不离手,再不至于一个个弱不禁风的,故而想到要为公主们也找一位师傅进来,我那时候还怕找不到合适的人:又要会武又要有些学识教养,出身还要可靠,哪有那么正相应的?谁料……”娘娘轻轻一笑,叹世事神奇。 “那么纪节度使的女儿留到现在也是为这个缘故了?”傅尚司和容尚仪相对恍然:难怪前一批要遣出去的人的名表往上一递,皇后娘娘又把纪小姐的名字单圈出来留下了。 “我是想多看看这两个谁更合适!看来看去,这瑶筝活泼讨喜,还是留她吧!你们觉着呢?” “娘娘说的有理!”诸命妇互看了看,傅尚司代诸人回话,“瑶筝小姐的年纪轻些,又是京中的人,和公主们应更能投契些,纪小姐在这两样上确不如她!”纪小姐和瑶筝各有短长,只是娘娘的意思已明显倾向于瑶筝了,底下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这纪小姐也别亏待了她,大老远的从西疆来,在宫中又这么些日子……也怪不容易的!” “婢子记下了,娘娘!”傅尚司答应了一声,纪小姐的事儿就这么着了,于是又继续往下。 再往下皇后娘娘听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不过命妇们都是她的心腹,等把十位小姐的言行都捋了一遍之后,谁更合乎宫中的规矩和仁慧皇后的心意她们也就大体有数了,只是娘娘未发话,她们自然不会露出一个字去,看皇后娘娘再无别的吩咐了,纷纷起身告退,容尚仪留在最后。 “娘娘……”看另三位命妇都出去了,容尚仪停步,迟疑地望了皇后娘娘。 “徐小姐的事?”仁慧皇后一语点破,招手叫她到近旁坐下。 “婢子是怕这位小姐的心大!”容尚仪把徐若媛的行事说了一遍,不无担忧,“闺阁小姐在人情世故上头这么老练……况无所图谋的话,何用得着散财童子似的?” 仁慧皇后笑了笑,“若是为了留在宫中,这劲儿使得可就偏了,若是……”沉吟片刻,终只是摇摇头,“容姑姑,你觉着宫里的路能用银子来铺平吗?” 第51章 归属 “母后,您找儿臣?” 元成来得很急,边踏进西暖阁边解去鹤氅,早有女官跟上来接过去,又有捧着软巾、铜镜的宫娥上前,请他拭去发上零星的雪,仁慧皇后诧然往窗外看了看,后知后觉地道,“下雪了?” 元成瞥了眼皇后面前摊着的名册,挥手对女官和侍女们道,“都下去吧!”自个儿在皇后对面坐下了,“母后为何事劳神至此?”连下雪了都不知道? 仁慧皇后伸指揉着额角,叹了一声,“还不是为这几位小姐怎么分派犯愁!” 遴选已经完结,所有待选的人都在上两日各回各家或驿馆等信儿去了——这信儿也在昨日经嘉德皇帝首肯诏告天下,中选的几位教习是:礼部尚书之女杜德琳、户部侍郎之女徐若媛、司空之女谭玉君、青州巡抚之女燕云秋、江宁府尹之妹韩颖,外加一位武教习、忠勇侯的孙女陆瑶筝! 这当中武教习还好说,只此一人,好或不好大家都是一样的,争不起来也抢不起来,五位文教习可就不一样了——莫看都是中选,这当中有的人是众望所归,有的却是皇后和命妇们再三思量,出于矮子里面拔大个儿或者恩泽兼被京中外埠的心才勉强挑出来的,高下之分自然是不言而喻了,分派的时候就不能不好好掂量掂量了! “母后是怕妃嫔们众口难调、挑三拣四?”此回的教习是为宫中五位已满十岁的公主所选,其中将及十四岁的乐平公主是皇后所出,排行在五人里居中,长过她的是瑜妃的馨平公主和柔妃的华昌公主,小于她的是云贵妃的寿昌公主和淑贵嫔的怡平公主。据元成所知,自遴选以来,除了云贵妃,其余诸人都没少在小姐们谁去谁留的事上“操心”,如今大局已定,又在由哪位小姐做自个儿女儿的教习上动开了心思,想来不会不在皇后这儿下功夫。 “怕倒不至于,”皇后叹了一声,“我实在是被她们聒噪得烦了——昨儿一日有人来问了两回安!”都揣着些不言自明的念头,偏还要拿出若无其事来在她这儿旁敲侧击,她们以为她这六宫之主是实心儿木头的?逼得她称病拒访才算是有这一日的清静!“都想要那家世好、人脉广的,也不知是要给公主们找教习呢还是找靠山!”皇后蹙眉。 元成道,“那母后打算如何?”皇后所针砭之处其实古来如此:外头的人总想通过结交宫闱中人察知上意占得先机,宫闱中人又总借着外廷之人的势力巩固自个儿的地位,打的都是好算盘,却往往忘了既有一荣俱荣,自然也就有一损皆损! 皇后道,“众口难调便索性不调,我只按几位教习所长对应着各位公主所需分派下去,看她们的母妃能挑出什么来!” “那母后还有什么好烦心的?“仁慧皇后良善却不懦怯,也正是因此才能令后宫敬服,既如此,元成就不解她为何还要对着名表迟疑不决了。 “我最主要是为该留杜德琳还是徐若媛拿不定主意!”皇后又叹了一声,“总不能两个都留给乐平!”乐平是嫡出的公主,自然该有最好的教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光是仁慧皇后,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对此有异议,问题是皇后不管选了哪一个,那都等于间接地诏告天下:这一个教习是最出众的! 元成在听到皇后说及德琳名字时眸光闪了闪,不自主在座中略前倾了身子,“那母后更看好谁一些呢?” “要说看好,那自然是……”仁慧皇后话将出口时却停了下来,审视地望了元成,露出些嘲谑来,“太子觉得母后该看好谁呢?” “儿臣如何能知?”元成摊手,倚回座中,“儿臣的私心母后是知道的,儿臣如何敢以私心扰乱母后的定夺?”这样的话题上他讨不着好,不若把实底儿亮出来,令人反而不好再穷追猛打——而再换过来想,他这话也可以是在说不管皇后看谁好,他的私心还是那个私心! “你!”皇后被他怄得笑了,“你这是跟谁学的这么无赖?”到底是正忧烦,无心跟他绕弯子,“要说本心,我还真是看中德琳了!别看都是大家小姐出身,她的行事又比别人高出一筹,那份儿气度多少是天生儿的,单靠旁人教还真不见得能教会!” “哦?”元成眸光又闪了闪,“她做了什么值得母后这么赞她?”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顿了顿,把最后一回评议的事儿说给元成听了,“她没说不管,可也不出面跟那内侍理论,她叫引路的人去给内侍传话,说‘东西已经打了,你就再怎么打骂她还能复原不成?况且你们两个一块儿当差,她拿着东西你空着手,出了差错能单算到她头上?再这么吵闹下去惊动了上头,要查问起来你不怕被问个惫懒之罪?再则说了,宫中有现成儿的规矩,宫娥犯错要怎么责罚是管事儿姑姑们的活计,你从中插一杠子,她要是反过来告你坏了规矩你要如何是好?’” “她倒是会拿规矩说话!”听仁慧皇后学说完,元成忍不住哼笑出声。 “这就是她聪明的地方!”皇后至今还觉得十位小姐的应对中这是最令她满意的一种——不顾而去的固然令人觉得少悲悯之心或是担当胆色,那些喝退阻止内侍的倒没有错,只是多少显得鲁莽了:设若她们遇到的事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是真事儿,那要不是有彼此身份的差异,她们的拦阻不见得能奏效。相较之下,德琳不温不火的几句话却是极有分量:但凡是个长脑子的,谁听她那么说了还敢对宫娥作威作福?况且她自珍身份,并不直接插手底下人的是非,而是让宫中人去管宫中事,这份儿分寸还真不是人人都能拿捏得好的,“过后傅姑姑她们还说这才是真正主子的派头!” “母后既觉得她好,为何又不肯留下她?” “我何时说不留她?”皇后立眉,看到元成像是洞悉了一切的神情,哑然:她若是要留她,又何须举棋不定到这般时候?之所以迁延着不肯定论,不过是舍不得把她拱手让人而已! “……徐若媛小姐的欠缺在哪儿?” “她……”元成问得直接,犹自在心中惋惜不已的皇后愣了一下才接上话,“现下还说不好,不过你容姑姑说她心大!” “容姑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听完原委,元成并不敢就此苟同,默想了想才又道,“那么母后之意是要把她放在自个儿身边防患于未然?” “我也不知这是不是杞人忧天,”皇后叹了一声,“不过不管是不是让容姑姑说中了,我也觉着这徐小姐不像德琳——那孩子很让人放心,不管把她放到哪儿,母后都不必担心会有不妥,这徐小姐……她若真是个心机深沉的,母后还真怕拘管不到会被她钻空子生出风浪来!” 皇后语焉不详,元成却是知她所指——从前便有教习不守本分,参与到妃嫔之间的争斗,很费了仁慧皇后一番心力才又恢复后宫的祥和,尽管这种祥和在大多时候只是一种表象,“要这么说的话,母后还是把她放在身边儿比较牢靠!”几位公主中,除了怡平年纪尚小、与淑贵嫔同住外,其他几位都从母妃身边分出去各承宫殿了,乐平公主也不例外,不过她已长成,足以分出里外轻重,皇后娘娘要想叫她留心教习的所为,自然易如反掌。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听到元成也赞同,皇后愁眉未展,“要是你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那看来真的只能这么着了……”慢慢地合上名册,苦笑,“可惜要委屈德琳了!” 元成倚在座中,眉目未动,“母后这话是说?” 皇后微微摇头,“明明样样都比人强,却因为旁人的不足而不能有最体面的去处,可不是委屈了她?” “母后也不必这么想,”元成的脸上不见笑意,却自有一种深谋远虑的神采,“德琳不是寻常的女子……倒是杜尚书那儿,恐怕要请父皇出面加以安抚……” “我也想到这个了,我说德琳委屈也有这一层意思:她家里人平素该是以她为荣的,这一回多少会对她失望的吧?”皇后望着元成,斟酌着道,“你说把她派给寿昌如何?这样云贵妃自然是满意的,旁的妃嫔也无法和她攀比,毕竟她的位次在她们上头,此外你父皇跟杜尚书说起来的时候,也好说是云贵妃指名儿要的德琳,杜尚书面上也好看,你觉着如何?” “母后想得很周全!”元成躬身为礼,心知仁慧皇后还有一句话未说出来:嘉德帝要听说皇后把德琳派给了云贵妃,必然会为后妃和顺而龙颜大悦,故这真称得上皆大欢喜的安排,只不知德琳心中会作何感想,“母后也不必再烦忧了,寿昌那儿离我的文华堂倒近,得空儿我会过去看看,开解开解她!” “也好,就说是奉我的命查验妹妹们的功课吧,省得师出无名!” 第52章 烟火 皇后和太子议定的事外人一无所知,此时在民间还是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像什么选上教习的女子都不是寻常来历而是花神下凡啦、皇家选出的教习将要按琴棋书画女红武艺来各司其职啦等等,略有些见识的人都知这实在是些不着边际的乱弹,不过是说的说个热闹、听的听个新鲜而已,当中唯有个酸秀才说的话还多少有些意思——他说五位文教习当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们的姓氏好:韩、谭、燕、徐、杜,连起来不正是“寒潭雁虚渡”?现成儿的一句诗嘛! 这话传得满城皆知,谭玉君乍听还有些得意,后来咂摸咂摸觉得不是味儿,哼道,“什么‘寒潭雁虚渡’?‘潭寒雁虚渡’或者‘潭虚寒雁渡’不也一样是诗?意境还比他的好!”无人接她的茬儿——家人都知这位小姐的脾性,略用些心谁听不出她是想把个“谭”字排在众人前边儿?好在她这话只是在自个儿家里说说,倒也无伤大雅,及至她的丫头有一回和人争执时说漏了嘴,这话传了出去,很被人讪笑了一番,这就不说也罢了。 徐侍郎家接到圣旨后阖家欢腾,侍郎夫人范氏只觉神清气爽,立时把长子徐兴祖叫来,商议着要如何广发请帖、大宴宾客,正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却被下朝归家的徐侍郎听见,断然喝止,“糊涂!” 莫看徐侍郎人瘦得像是忘了长肉的,官袍穿在身上也活像直接挂在竹竿子上,说起话来可是中气十足,一声断喝把那娘儿俩喝得干眨巴眼儿!徐侍郎莫可奈何,不好当着儿子、下人的面说范氏怎样,只得斥责徐兴祖道,“你妹子当选教习本是实至名归的事,何弄得像是意外之喜的?一惊一乍的让四邻看了成什么体统?” 徐兴祖到底是在东宫出入的人,耳闻目睹的层面儿在那儿摆着,许多事纵然他自个儿想不到,可要被人点到了还是能明白的,一听徐侍郎这话,醒及真要如此的话确是容易让人轻看的——贺客主动上门能显出主人家的身价,硬要请人来可就不美了,于是噤声不语,深宅大院中的范氏却不知这些轻重,对徐侍郎撇嘴道,“罢哟,老爷!您眼下是看女儿当选了,才拿出像是早有把握的模样!要果真这么有底气,你那些日子倒用四下里活动、茶饭都不得安生?还得我托情儿去求瑜妃……” “夫人!” 徐侍郎被揭了底,勃然作色,下人们一看情形不好,都贴着门边儿退出去了,范氏却并不惧怕,在座中一挺身,腰板儿拔得比站的都直,“做什么、我说的有错吗?老爷,您又要说我个妇道人家没见识,你们那些见识我是不懂、我也不管!我只知道我们这长房被人轻看不是一天两天了!都觉着我们袭了祖上的爵却未替徐氏一族再挣来什么光辉、都看我们像是眼中钉一样,这回我倒要叫他们看看:儿子未入仕不打紧,我们家的女儿一样能为徐氏争来荣耀!就凭我们若媛,现在她能当公主的教习,往后她就能做皇家的……” “住嘴!”范氏说得兴起,徐侍郎已忍无可忍,啪地一拍桌子,茶碗喀啷啷地跟着响,咬牙瞪着范氏,徐侍郎强压着怒气,“什么话都敢说,你是急着要被灭九族?” 范氏被他吓住了,好一阵才想起要向儿子求援,却刚向徐兴祖望过去,徐兴祖就给了她不以为然的一眼,把头扭一边儿去了,徐氏顿如一盆凉水劈头浇下来,先前那扬眉吐气的劲头儿一下散去了大半,惧愧羞恼倒是渐次涌上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得了丫头报讯的徐若媛从后堂赶了来,范氏这才得了主心骨儿,一头靠着女儿哭一头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间杂着数落她一个伯侯家的小姐自下嫁徐侍郎便如珍珠入了土,不光不能和往日的风光比,如今还要看人的脸色!越说越是委屈,更哭个不住,徐若媛蹙眉听着,未发一言,直到范氏说无可说了才温声道,“娘,您既看好女儿,那要庆贺女儿为家里争光就不急在这一时!” 她的人看起来娇柔和顺,这句话说出来却有种不容人置疑的气度,范氏惊疑地望着她,接不上话,倒是要拂袖而去的徐侍郎闻言又转回身来,哼了一声,“女儿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明白!真枉你伯侯小姐的出身、这些年的侍郎夫人!”不容范氏辩嘴,一叠连声地喊进丫头来送夫人到后堂歇息,过后才望了一双儿女,对徐兴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何时才能像你妹妹、做事用用脑子?!” 徐兴祖不敢辩白,低头诺诺,徐若媛在一旁坐着只做未听,徐侍郎又轮番打量了他们一阵,终于把一些明知说了也无用的话都忍回去了,换了平稳的声调,“若媛,爹教你的话看来你是都记在心里了,这样就对了!爬山路的人,不要急着挺胸抬头,等真正爬到山顶那一天,什么风光不是你的?”又对徐兴祖道,“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得你爹和你妹妹为你铺路,你羞也不羞?整天游手好闲,饮酒狎……”虑及徐若媛在座,到底把个“妓”字咽下,虎着脸道,“太子叫你办‘赛墨’大会,你都能不能应付?不行的赶紧告诉我、我好及早替你打算,休等到最后火上房了才来找我还不够给你收拾乱摊子的!” 徐若媛这才知道太子把“赛墨”大会要用的笔墨纸砚全都交予徐兴祖采办,而徐兴祖听徐侍郎问及这个才直起腰,略有得色地说已和京城最有名的官商林清河、绰号“林二爷”的接洽上了,不需操心——徐兴祖这是听了他爹的指点:徐侍郎说既考试不成,总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不如借着给皇家办差一点点儿让人知道他还是有些本事的,一旦时机合适,说不定能谋个破格的封赏,兴许就能脱了白衣箸官袍了。徐兴祖把他爹这话听到了心里,加上太子这回的差使正合着他平素的喜好,故而办得极是尽心,恰巧那林二爷又是个极知趣的人,听说他是东宫的人,并不在出价什么上与他计较,只说结个善缘了,两人一拍即合,诸样用物已预备得八九不离十了! 徐侍郎对市井中人行事的套路虽不十分明白,对林二爷的名号和办事手段还是有所耳闻,听说是他接手的倒是放了心,又训诫了徐兴祖几句也就罢了,反是徐若媛听说他和林二爷有来往,细细地问了些关于胭脂膏粉的话。徐侍郎听出些端倪,微皱眉道,“你是要添些什么?” 徐若媛道,“女儿确有此意!女儿想着再要入宫少不得要和公主妃嫔还有她们身边的人打交道,带些新奇精美的小玩意儿会比银锞子更适用,况且花费也能少一些……” “想得好!”徐侍郎不等她说完便称赞开来,对着徐若媛慈蔼笑道,“你这虑事愈来愈周全了!好,好!你要什么尽写个单子叫你哥哥去备下!”又扭头吩咐徐兴祖道,“此事你务必上心,在你妹子入宫前就要办妥!银钱上头我告诉账房单给预备出来,你要用时直接去拿就可!” “是,爹!”徐兴祖答应,为徐侍郎在徐若媛用银子时就如此痛快而腹诽不已,却也仅仅是腹诽而已,面上丝毫不敢露出来。 徐氏父女、兄妹计议不休的时候,杜尚书家已是贺客盈门——杜家二小姐当选公主教习原本算不上出人预料之事,并不需格外庆贺,只是人情往来向来重的是名目而非是否必需,锦上添花是人之所愿,杜尚书和齐氏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就改了陈年积习,再怎么谦谨行事,总有同僚、门生、世交的好意是推脱不掉的,少不得要一一回礼致谢,杜昭、杜晔兄弟加上振轩等一些子侄辈儿的帮着一块儿迎来送往,忙了足足两天才算应付过去。 德琳从进了家门儿也是未得闲儿:亲族里的姊妹听说她回来了都见天儿过来,打听这些日子在宫里头的见闻,从衣食起居到殿堂屋舍问得那叫一个详尽,却还是比不上对公主后妃皇子们所怀的兴致高。德琳有细细描述的,有一语带过的,问到人事上则一概推说未见过、在宫中是待选的身份,每日里打交道的都是命妇和宫娥、内侍们。众人听了都觉遗憾,好在青春女儿觉得新奇的事儿多得是,不一时就在别的话上说得热热闹闹的了,德琳置身众人环伺之中,闲闲地随着众人说笑,看起来与旧日里并无不同,却有人过后对她说,“二姐姐,我怎么觉得你像变了似的?” 说话的是淑琳——许是隔开了一段日子的缘故,姊妹两个这一次见面都觉得彼此亲近许多,淑琳一天中有大半时候在德琳这儿,三夫人不乐意,背地里责怪淑琳不知端着点儿架子,又惹得淑琳发急,说姊妹之间端架子给谁看?三姐姐走了,二姐姐还不知能在家里住几天,你非得看我孤零零的一个才算高兴?三夫人被她抢白得无话可说,生了一顿气后说再不管她了、甩袖就走,此后倒果真未再阻拦,淑琳得以如愿。 德琳当日听淑琳那么一说,怔了怔才好笑,“我哪儿变了?” 淑琳道,“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不一样了……是了,你话少了!从前这样的时候总是你说着旁人听着……” “你的意思说我从前就是个‘话痨’?” “哪是?”淑琳急了,看德琳笑笑地睨着她,这才明白她姐姐是在逗她,不由就露出妹子的娇嗔,鼓起了嘴巴,“我是说你的见识多,旁人都要听你说、哦,我知道你哪儿变了!你现在有时候儿的做派有些像三姐姐了!” “我像你三姐姐?”德琳吃了一惊,不知她打哪儿能看出这一样来。 “是!二姐姐我说实话,你莫看三姐姐有什么热闹都不爱靠前儿,她心里的见识可不比你差,只不过她嘴紧,不肯轻易说,看起来不像你那么神采飞扬、引人瞩目……” “好啦,不用再说了,你说我像你三姐姐,我还很欢喜呢!”德琳柔和地对淑琳笑,忽想起数月前大哥杜昭说她的话,杜昭说“你是一点儿委屈不肯受的,总要众星拱月才觉称心,要你像三妹妹那般的韬光养晦、自敛锋芒,你倒是能甘心?”那时候她也以为哥哥说的没有错,却不料一步一步走下来,有些东西已不知不觉改变,甚至由不得她甘不甘心!不由思及容琳的韬光养晦到底是因了个性还是因了所处的位置,越想越觉得感慨良多,恨不得立时找到她再像旧时那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却知道不过是想想而已! 对从太子那儿听来的事,德琳试探着问过两次,家人都一无所知,对于容琳这么久未有家书也不曾起疑,杜昭说他已打听过了,北边儿眼下时不时下雪,驿路多有受阻的,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都比寻常延迟好几天,何况普通书信?杜尚书也道要有什么事的话,他们的节度使亲家早上表朝廷了,既未上表,自然是诸事平安,家人听了都笑,德琳也就不敢多说,兀自在心中焦虑而已,直至有一日,杜尚书下朝回来把她叫到了书房,告诉她将要做寿昌公主的教习! “爹,您从何得知?”德琳知道寿昌公主是云贵妃所出,听到这一消息实在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陛下亲口所说!”对于德琳隐隐的失落,杜尚书看在眼里,却未深究——他以为他对德琳的心事还是明瞭的,“爹觉得这倒是桩好事!凡事物极必反,爹近来每常担忧杜氏一族蒙圣恩太过殊隆,你妹子刚风光出嫁,你哥哥又才升了职,你若再做了乐平公主的教习,恐怕……” “爹,女儿明白!”德琳未等杜尚书话说完已然意会过来,悚然一惊的同时倒是放下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那团郁结,肃颜道,“女儿会恭谨从事,不管做谁的教习,都尽心尽力,不会落人诟病!” 杜尚书瞠目一愣,继而开怀一笑,“德琳,你这么一说,爹还真没有什么好开导你的了!你只记着,不管你、静琳还是容琳,你们只需尽教习也好、少夫人也好的本分,不必想着替杜氏谋划些什么!杜氏这棵树,有爹和你们的兄弟就尽够了!” “是,爹,女儿谨记!” 第53章 礼遇 冬月过了还不到一半儿的时候,宫中派出了车驾迎接教习们入宫。那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旭日当空,云稀风静,看热闹的人一大早就聚集在街路两旁引颈相望,眼看着六路仪仗宛如云霞彩练般铺排往各府邸、驿馆,无不啧啧称奇——皇家对这一回的教习们礼遇有加,所用仪仗竟是参比宫妃省亲时所用的而来,不过是在随从和鼓乐的数量上有所删减而已:前头是锦衣软甲的御林军开道,其后是执旌旗伞罗的内侍,跟车的命妇都着了三品女官服,随行的宫娥也全都是新裙新袄,饰物齐整艳丽,那份儿排场实在是笔墨所不能尽述,只能说是开了天启王朝的先河,当日的热闹也只能用万人空巷来一言以蔽之了。 不过俗话说事无尽善尽美,当日里那般盛况还是有人觉得不尽如意,那就是一些好事之人——这些日子很有些人热衷于在背地里为几位教习排出个高下,争论不休便都指着从皇家仪仗的丰简来为自个儿的论断做个佐证,孰料皇家来了个一视同仁,连众所公认该是一枝独秀的尚书小姐杜德琳都不曾比旁人多一柄伞、多一管箫!而在入宫的先后时辰上,皇家想来也是事先卡算过了的,六支仪仗竟是同时返回宫中——如此这般谁能看出皇家厚了谁、薄了谁?种种揣测终究只能是揣测而已了。 其实不光是好事之人,几位教习当中也不乏存了和他们一样念头的人,及至看到宫中如此的安排,或忧或喜就迥然有异了,除了德琳和瑶筝。 德琳此时已知道她自个儿的归属,在和杜尚书说过那些话后,也压下了意气之心,只想着一旦此事公之于众的时候要怎么得体从容地应对——她是绝不肯让人看出她一丝一毫的颓丧的,故旁人患得患失的时候,她已然抽身事外了。 说到瑶筝,这位大小姐是从未想过教习之职会和自个儿有什么关联的,当日传旨的内侍刚念完“钦此”她便脱口嚷起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准是哪里出了岔子了!我哪能做教习?”被老当益壮的忠勇侯陆老爷子一把捂了嘴才算没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过后虽知道这不是“乱七八糟”、当中也没有出什么岔子,可还是犯嘀咕。不过她的个性乐天,凡事都无可无不可,况且进了两回宫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德琳也当选了,往后正可以做伴,遂就不再执着于自个儿能不能行了。宫中来接,她便痛痛快快地登车,在宫门前下了车便去找德琳,却一句话都未来得及说——傅、容、桂、华四命妇正率人迎上前来! 诸位教习在甄选中已熟知了四命妇,看到她们几位同时出现却是头一回,惊疑不定中倒还记得规矩,一个个赶紧蹲身行礼,早被人搀了起来,傅尚司还直道“不敢当”,容尚仪也笑道,“今日可不同于往日了,诸位教习今日有什么差遣请尽管吩咐我们吧!”说起来方知她们是奉皇后之命专来迎接众人的! 诸女都不意有如此殊遇,况此前都受惯了命妇们的管教,忽倒换过来了,谁都不免局促。傅尚司察言观色,环顾了诸女一圈儿后微微含笑,边敦请诸人换乘她们从宫中带出来的软轿边不经意地道,“皇家历来礼贤下士,诸位教习尽可从容!要是这样就无措的话,一会儿怕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这话谁都听得出是有玄机的,偏偏内侍们已然起轿,谁都无法再问个详细,好在这一路无甚耽搁,一行人不一时就到了紫仪门前,一看当门而立的那个人,方对傅尚司所指恍然大悟! 安王元信应是等了一阵子了,不等诸女行礼便先拱手为揖,长笑道,“总算等到各位大驾了!” 他竟也是奉皇后之命前来迎候众人的! 此时徐若媛站的离他最近,闻言惶然行礼道,“殿下,这让若媛等如何承受得起?” “有何承受不起?”元信笑音朗朗,“古人云‘天、地、君、亲、师’,此五尊该受万众景仰,诸位小姐往后都是公主之师,受此尊崇不是应该的?!”说罢又一拱手,笑道,“要我说,各位也勿拘泥只做公主们的教习,日后一旦小王有什么要请教之处,还请诸位一样不吝赐教才好!” 他言语爽快亲和,诸女闻之都觉欣然,纷纷行礼,口中只道“不敢”。四命妇这时候也已上前,傅尚司笑道,“殿下,怎么光是您在这儿独挑大梁?” 元信笑道,“朝中另有急务,皇兄刚刚儿走,你们再来得早些可就遇上了!” 傅尚司和安王元信的话意似是说太子殿下此前也在,诸女所受震动不言而喻,一时无人说话。傅尚司笑容可掬地望着众人,口气温和,“你们也不必惶恐——娘娘在你们身上确是寄望甚高的,不然也不会给你们今日这些殊荣……把惶恐之心用在怎么为公主们做言传身教的典范上头吧,那也就不枉娘娘对你们的厚待了!” “是,姑姑。”诸女全都敛衽行礼。容尚仪悄悄对桂尚服笑道,“可算换了个人出头、不用我整天瞪着眼睛找人的不是了!” 桂尚服看了她一眼,未予置评,安王却已接了傅尚司的话对诸女笑道,“傅姑姑这是在对你们用快马加鞭的法子了!请吧,诸位教习!” 他伸手礼让诸女前往内廷,诸人谁敢走在皇子前头?少不得再三谦辞,末了还是傅尚司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吧!勿让娘娘久等方是正经!”趋身上前为众人引路,正好徐若媛站在第一个,就手引着她先行,众人便也就络绎跟上了。 瑶筝惦着跟德琳说话,趁空一拉她的衣袖,对她使眼色,德琳心领神会,慢下步子和她落在最后,轻轻笑道,“你想说什么?” 瑶筝笑道,“不是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这几日被圈在家里哪也去不了,实在是被烦得受不住!现下总算好了、不用走到哪儿都被人围着了,真是谢天谢地!” “这还不叫被人围着?”德琳以眼点着前头的命妇、后头的宫娥让瑶筝自个儿看。 “这个‘围着’和我们家里头的‘围着’可不一样!”瑶筝摇首不已,犹像是在后怕,“你是想不出我们家那些人都什么样儿!从圣旨下了我就没得过一天安生!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老远见了我就打躬作揖,这个说‘陆教习,多指教’,那个道‘陆教习,您大喜’,伯娘婶子们也不管,还跟着打趣我,说‘你都是皇家的教习了,要觉着他们不好,你能担待就多担待、要不能担待那就教训他们’,你说我能拿这些老的、小的怎么样?不瞒你说,我现在一听到‘陆教习’三个字都头皮发紧!” 她怕外人听见,一直小心地压着声音,可还是把当时的狼狈情状学得惟妙惟肖,德琳听得莞尔,正想取笑、开解她两句,却听有人笑道,“杜教习、陆教习,好久不见!”竟是元信站在一旁,颇兴味地望着她们,看样子是特意过来要与她们同行。 德琳一听元信出口的招呼,一时都怀疑他是听到她们说的话了才成心来怄瑶筝的——当然她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巧合,却因此而更觉好笑,侧目而视瑶筝,但见她的脸漫上了红晕,一双眼圆溜溜地瞪在元信脸上,一副羞恼不得的模样,忙忍笑向元信施礼,“好久不见,殿下!” 元信被瑶筝瞪得莫名其妙,幸喜德琳出声儿解了围,疑疑惑惑地从瑶筝脸上收回些视线,半对着她半对着德琳道,“德琳小姐刚刚儿和陆教习说什么呢说得那么聚精会神的?” 听到他张口又是一句“陆教习”,德琳忍不住要在心中叹气,不敢去看瑶筝此刻的脸色,先对元信笑道,“瑶筝小姐正说到皇家的荣宠殊隆,令人不知何以自处呢!” “你们两位怎么也落这个俗套?”元信听了信以为真,却也不以为然,“皇家自然不会无缘无故予人恩典,既予了你们,那必是你们有当得起的能耐,坦然受着不也就是了?” “殿下说的是!” “那要是被赏的人当不起这份儿厚待又如何呢?” 德琳以为瑶筝还不自在着,谁知话刚落音儿就听到她开口,等醒及她说的是什么,已无法再遮掩,只能寄望于元信没听明白——自然是奢望!好在元信虽被瑶筝问得一怔,却也有话说,“就算是赏过其实,那也是行赏的人未掌握住分寸,并非受赏之人的过错,受赏的人又何需惶惶?” 瑶筝听了面色一动,眼光闪了两闪,似有所悟。德琳看在眼里,猜她是被元信的话打消了些顾虑,倒喜见这样的结果,睨着她轻声道,“殿下一番话是不是胜过旁人的十年书?你不道个谢?” 她话音儿不高,架不住三个人站得近,元信也听了个清楚,虽不明原委,还是忍不住望向瑶筝,笑而不言。瑶筝本是要依着德琳的话行事的,见他如此反激起了孩子心性,斜目瞟着元信,口中却问德琳,“姐姐,这有何可谢之处?” 德琳被她这一句问得接不上话,凝眉瞪她怕她再说出什么不知轻重的来,谁知瑶筝像视而不见的,兀自往下,“殿下不过是在就事论事,并没有格外告诉我们什么。要这样子就得人道谢的话,我怕殿下镇日里应付道谢的都应付不过来,您说是不是,殿下?” 元信闻言先又一怔,之后才朗声笑起来,“我以为瑶筝小姐是直来直去的人,却原来……”却原来什么他摇头不说了,面上的神气却是不以为忤反觉有趣的,“那么瑶筝小姐想知道什么?我必知无不言……” “今日里皇家还有什么荣宠要给我们?我是说除了仪仗啊、还有姑姑们、殿下的迎候之外的?”此时瑶筝拿出了打蛇随棍上的劲头,不等德琳阻止,已截了元信的话先问开来了,“您最好先告诉我一声我好心里有个数,免得这一波比一波的阵势大,我怕到最后都能把我们吓晕过去!” 她说得煞有介事,德琳和元信都忍俊不禁,元信先看了看德琳才笑道,“我不信什么阵势能吓到德琳小姐和你!”话虽如此,还是把宫中的安排拣主要的说了一遍。德琳和瑶筝都听得很细,最后先问出话的却是瑶筝,“那么……我们今日不见各位公主了?” “不见,”元信点头确认,“听母后说要另择吉日才好让皇妹们行拜师之礼。不过宫筵的时候她们的母妃会前去作陪。” 元信所说的宫筵是今日的最后一桩盛礼:皇后娘娘亲身设宴彤辉宫,届时将向内廷众人正式引荐诸位教习,自此往后,她们将是内廷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德琳情知这宫筵不可等闲视之,暗地里嘱咐了瑶筝要沉住气,不可像在安王面前那班随性,看瑶筝答应了方觉放心,却万料不到几个时辰后她自个儿会险失了方寸! 第54章 邂逅 德琳是在冷不防之下和太子元成走了个碰头——那时宫娥正引了她和墨莲、绿菱在殿间曲廊上穿行,无论是她还是宫娥都想不到元成也领了侍从打另一头过来。两拨人在曲廊拐角处遇了个正着,侍从这时候要喝人避让已无异于亡羊补牢了:引路宫娥都快和太子爷撞个满怀了! 一身朝服的元成站在回廊的雕栏漆柱之间,望之宛若神祇,他的视线未在觳觫称罪的宫娥身上多做停留,只挑眉望着她身后的人,“是你?” 德琳的意外丝毫不亚于他,可不等回神也知道她不能如他一般只顾惊诧,稍稍退后半步,她稳稳地蹲身行礼,“杜德琳参见太子殿下!”及至听到元成发话,她仪态优雅地起身,却在起到一半的时候僵在原处——她这时才醒及听到的是句什么话! 元成说的不是“免礼”、不是“平身”、不是任何一句诸如此类他在此时应该或可能说的话,他说的是“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这实在是古怪至极的一句话:教习们今日入宫他是知道的,何需有那像是惊喜的口气?何况还说到“回来了”……皇宫并非德琳的家,焉何能说到回不回来上?不过这么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要光是令闻者摸不着头脑也还罢了,问题是德琳因这话而陷入了难堪的境地——她以为他会说“起来吧”是以一听他出声儿便兀自直身,此时知道错了,她要还不顾而起身固然是无礼,可要重新行下礼去却难免仓惶尽落人眼,进退维谷中,不觉就有了气,肃颜淡声道,“殿下,德琳能起来吗?” 元成这时候也知道是自个儿一时情难自已的感喟误导了德琳,看她明明是着恼了偏还要拿出镇定的架势,自看到她便已柔和的面上不觉更泛出了丝丝笑意,温声道,“不需多礼!”一面就欲伸出手去挽扶。德琳却比他快了一步,微微敛衽致意,已自行起身。 元成见她如此眸光一闪,却只是唇角弯了弯,顾自对犹跪伏于地的墨莲和绿菱道,“你们也起来吧!往后不是当着人面或是正经朝见不必行这大礼!”——这后一句也不知是想要说给谁听! 墨莲和绿菱又叩了首才称谢起身,侍立在德琳身侧,都觉着太子应还有话要说,果然元成望了望她们几个,对那引路的宫娥道,“这是要去何处?” “回禀太子殿下,傅姑姑命奴婢请杜教习到桂姑姑那儿改妆!” “改妆?” “是,殿下,”见那宫娥还是一副大气儿不敢出的模样,德琳略迟疑,还是接过了话,“从今往后我们也算是宫中人了,衣饰妆扮自然都要改做宫中的样式!” “哦——”,元成拖了个长声,表示明白,德琳以为他不会再有别的话了,谁知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中人……从今往后……听着倒是……不错得很呢!” 他沉沉吟吟地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听在德琳耳里却怎么都像是意有所指的。心中一乱,不觉就抬起了眼,恰对上元成灿然含笑的眸子,正一瞬不移地望着她,仿佛是把许许多多说不出的话都凝在那里等着她看!而脸上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更像是早春的风,在无人觅到踪迹的时候悄悄地洇化着冰层…… 德琳平生从未在谁的脸上看到过这般令人迷惑的神情,不由心慌意乱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想起了两人在文华堂中不欢而散的那一幕,心中一窒一酸,再也辨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万般无措中,猛地别开了眼,“殿下,请容许德琳告退!” 她口中如此说,实则已顾不得元成容不容了,匆匆地行了个礼,便往后一退,把路让出来好叫元成过去——她这时候还记得要遵守的礼仪也就剩这些了! 元成是从未忘过两人上次谋面是如何收场的,早想再找时机告诉那“浑丫头”休以为把他气得口不择言便可以万事大吉了,却不料会有今日的不期而遇,并且这三言两语下来,情势似乎对他有利!元成心中暗喜,只是审时度势,知此时并不适宜硬把她留下来,心中虽有不舍,最终还是只深望了那敛眉垂目的人一眼,偏头对侍从们道,“走吧!”领着人从躬身相送的女子们面前走过去,直走到无人处才慢慢溢开脸上的笑容…… 他们这一行人来得虽出人意料,走得倒也干脆利落,一直忐忑的宫娥至此才算心安,可也是等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才直起身,细声对德琳道,“杜教习,请往这边儿来!”引着德琳主仆转过拐角去往桂尚服处,心中只顾为自个儿的冒失未落责罚而庆幸,毫不知这番偶遇对太子殿下和她所引着的杜教习有何意味。 德琳的心神还未完全自这意外邂逅中恢复过来,越是想快点儿把刚刚儿的事忘了越是一再思及元成说的话和他当时的神情,只觉得心中像有架秋千在悠着,忽上忽下的没有片刻安稳。也多亏她一向的从容是历练出来而不是白装样子的,故在此时还能压得住,未在面上露出焦躁来。直等到了桂尚服处被一群人围上了,这份儿烦恼才算是暂时放下。 依礼改妆是在众教习觐见了皇后娘娘之后傅尚司说的,诸人皆无异议——宫中规矩多是世人皆知的事,诸教习在遴选中也都专被教导过一些,只是直至今日才真正领教厉害! 觐见皇后娘娘之前,诸人被引至偏殿,就是德琳、瑶筝、谭玉君初次进宫所见皇后娘娘之处,安王说是请诸位教习在此稍事休憩等候宣召,只是他走了之后,傅尚司却请诸女起身,跟着容尚仪习练参见娘娘之仪——进殿时裙提几分、何足先动、前行几步时停身、叩首时头颈应如何成一线、起身后目落足前几分方为合宜…… 傅尚司和容尚仪一个说、一个做,一样样详解开来,竟是举手投足全有一定之规!谭玉君看了不能不想到她初次入宫时的所为,心惊后怕不已,却又不大信服,陪着小心道,“姑姑,从前参见皇后娘娘的时候怎么无人告诉我们这些?” 自被容尚仪教训过几次后,谭玉君在人前说话不再像旧时那么张扬,尤其当着容尚仪的面,更不由自主发“萎”,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让她有话不说憋在心里可实在太难了些。傅尚司对她也说得上是熟知了,闻言先瞥了容尚仪一眼,才笑笑地道,“从前你们是娘娘的客,自不需受这约束,只是往后都是要在宫中当差的人,实免不了要受宫规的拘管,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诸位教习体谅!” 她话说得并不严厉,可哪个人是听不出好赖的?故觐见之后,她再告诉诸人安置、改妆、宫筵等诸般事宜时,众皆诺诺而已——诚如她所言,既是来当差的,听吩咐自然是第一要务。 改妆颇费了些时辰:从中衣到外裳全需换做宫中备下的不说,头发也全都要重新梳过,钗饰也都换做统一的式样,墨莲和绿菱被人支使得团团转,又要收德琳换下来的衣饰,又要听梳头嬷嬷的教训,告诉什么样的发髻不能梳——原来在宫中什么品阶的人梳什么头都是有讲究的。绿菱听完了怕有遗漏,又重复了一遍给嬷嬷听,嬷嬷听毕点头,对德琳道,“你带的这丫头倒有心。”德琳含笑称谢。于是又有人上来指点着眉要怎么描,唇要怎么画,少不得又是一通忙。 总算穿戴描画停当,桂尚服也进来了,德琳忙向她行礼,她也未客套,上下一扫道,“这倒是个人模子!” 尚衣局的主事还未出去,闻言笑道,“谁说不是!就这个的穿上身后我们一针未改、一剪子未动!”德琳这才知道她们是在一边儿看着,衣物哪儿不合适当场就改,遂也向她们道了“辛苦”。 德琳随桂尚服到了正堂才见韩颖和谭玉君已经先在了,只是一个东一个西,各自跟自个儿的丫头说着什么,看到桂尚服和她出来,都过来见礼,韩颖细细地打量了德琳一番,似乎是在比较什么,末了却只是笑着赞她好看,德琳投桃报李,两人说笑了几句。这时候徐若媛、燕云秋、瑶筝也都陆续来了,六人除了身量相貌不同,衣饰上全无不同,于是不光韩颖,连谭玉君的脸色都像是舒展开了,德琳暗暗纳罕,不知是什么缘故,过后才听说她们以为教习也会如妃嫔般分做三六九等,在衣饰上头就能加以区分,及至看到人人都一样才觉安心,不由默然。 彤辉宫比太子夜宴时的宫殿更为阔大,种种排场不需赘述,德琳不知当日到底有多少后宫女子赴宴,只记得司礼內侍的尖嗓子从她们到了似乎就未停过,她们光是行礼便行得头晕脑胀:有需她们拜见的妃嫔;有向她们行礼、她们亦需回礼的品级略低的命妇;还有向她们行礼、她们只需道谢的各职女官……德琳实在想不起行了多少礼、谁又都是谁,只记得她们所拜见的、不管是逐一跪拜的还是一块儿行个礼就算完的都一一落座了,而向她们行礼的那些过后都各司其位或退出去了,好容易听到叫她们也入席了,却听殿外内侍一声唱宣,“圣旨到——” 第55章 怨生 满殿中人尽数而起,在仁慧皇后带领下悉数跪地,那传旨的内侍声音响亮,于是满殿中人都听了个清楚,原来嘉德帝本要出席今日之筵,因国事耽搁,不能如期前来,特着太子元成代其出面以全尊师之道! 德琳听至此只觉得头“嗡”了一声:她和瑶筝确听安王元信说过皇帝陛下会亲赴盛筵,却不料言犹在耳、变故已生!一想到要再和太子元成面对面,德琳先前好容易压下的纷杂思绪又全都如沉渣泛起,直把一颗心搅得乱糟糟的了——要说起来这也是天意使然:若换了一个时机,德琳或许会想想她为何一听到元成要来就烦乱至此,细究下去保不住能有所悟,可当日当时是她初次参与宫中盛典,一心想的都是如何循规守仪、不出什么差错,哪还能再去顾及到旁的?一觉出自个儿的浮躁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归罪到元成身上,认定是他多事可厌才令她如此,心生怨气,就更打定主意要远着他了。 此时众人都忙着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自无人察觉德琳那些混混沌沌的念头。对于这横生出的枝节,仁慧皇后显然也大感意外,起身接了旨才道,“太子可知此事?”内侍回禀说陛下已另派了人去向太子传旨,不时当能前来。皇后闻言颔首,眼风过处,老道的傅尚司已叫人把上首并列的双案撤去了一张,请皇后娘娘居中而坐,又格外在首座的半阶之下另设了席位,不用说是为太子元成预备的。这时又有女官上殿,在几位年轻妃嫔的座前垂下了半截帏屏,遮了她们的头面,只露出半截身子来——天启王朝的礼制虽空前开明,却也有诸多沿袭古风之处,像父辈的年轻侍妾不可为成年子侄所见便是其中之一,大约是为防范不堪不伦而来的。 宫中人做这些事都是驾轻就熟,不一时殿中便改设妥当了,皇后娘娘含笑请众人入座,却不等众人坐安稳,便听殿前内侍一声唱禀““太子殿下到——”,于是满殿中人除了仁慧皇后,又全都起身离席,有跪拜的,有行礼的,真真是不一而足…… 德琳随着众人行礼如仪,暗叹入宫这短短半日怕是把平素三两个月的大礼都行出来了!从眼角处留心看了另几位教习一眼,却见她们一个个都身姿挺直,神采奕奕,不觉在心中暗道了一声“惭愧“,不肯落人下风地跟着打起了精神,却不知她原本就不输人,这一打起精神自然就更出众,满殿中人的眼光就多有停留在她身上的。德琳对此习以为常,举止仪态毫不扭捏露怯,皇后娘娘在上座看得心中点头,又有些后悔起当日的决定来,却知事已至此,并无他法可以补救,索性先断了自个儿的退路,待元成坐下后便对他、也是对殿中诸人道,“陛下原说他今日要亲为诸位公主指派教习,谁知又来不了了!那么太子可知……” “是,母后!”元成闻言在座中欠身,双手捧出一本折子,“父皇已着儿臣代为宣告诸位教习的归属!” 他此话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莫说诸位教习如何,连几位公主的母妃都不自主地变了一些神色,有去看诸位教习的,有盯向太子手里的折子的。皇后娘娘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众人一圈儿,笑对了她下首一位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宫装丽人,“那我们就请太子殿下先把这大事宣告了再开席如何?” 那宫装丽人眉目精致,举止温柔,听到皇后垂询,也不看别人,只恭敬地在座中敛衽,“姐姐做主就好!” 皇后闻言笑了笑,对正襟危坐的元成道,“那就有劳太子了!” 元成行礼领命,从座中起身,轩昂立于阶上,展开了手中的折子。诸教习这时在傅尚司的指点下亦全站了起来,德琳心知这是她的关隘到了,无声地吸了口气,已在脸上挂了清浅柔和的笑意,双目平视于前,丝毫未发觉元成的眼正有意无意地从她脸上掠过…… 元成手中的折子不知出自哪位专司拟旨的大人之手,文辞华美,用字考究,司空见惯的称扬之词被这位大人重加整合用于点评各位教习,翻出不少新意,再加上元成声若钟吕,铿镪顿挫地念出来,更为这谕旨增色不少,实可做辞赋文章的范典了,只是满殿女眷中却少有人听得进去,她们都是在听到他念出“着谭玉君为馨平公主之雅伴”时才眸光发亮精神一振! 元成对众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却只是略略放慢了语速,吐字愈加清晰。等他念完第二个人的名号时,便有精明之人听出了头绪:这教习的分派之序竟是按所要侍从的公主的年纪长幼而来!瑜妃所出的馨平公主年纪最长,故指给她的教习谭玉君便是头一个出列的,第二个领命的是韩颖,日后要伴随的人是柔妃所出的华昌公主,而华昌在五位公主中正好排行第二! 宫中人是深谙几位公主的年齿和出身的,故在韩颖向皇后、柔妃行礼时都想到了接下去出列的该是谁的教习,于是像有人发了无声的号令,满殿妃嫔一个个全都屏住了声息,直到元成念出新的名字,“徐若媛……” 元成的声调并无特别之处,殿中却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夹着惊异的轻叹,瞬息而起又瞬息而灭,有耳尖的教习听到了,却不明所以——她们对宫中之事所知有限,故而并不知列在第三位的徐若媛有何特别之处,只是再怎么迟钝,听到元成接下去的话也都恍然大悟了:太子元成的后半句是“……为乐平公主之诤友”!世人皆知乐平公主是皇后所出、亦就是说那是公主中的公主! 满殿人的眼光这时全都集中到了教习们的立身之处,却又不全在徐若媛身上,有看她的,有看旁的教习的,比对、刺探、疑惑、品评、惋惜等等常人在此刻会有的反应全都在那一双双眼里不言自明、呼之欲出了! 德琳能觉出太子话落后有多少双眼睛聚往自个儿身上,也能觉出自个儿的心在他话落后是如何的像被人拧了一把,只是她的笑意一丝都未变过——缩紧的下颌抵在高束的领围上,她这时无比感激当日入宫时所选定的礼服样式能让她在此时感受到一点儿支撑,纵使绵薄、纵使岌岌可危,却也足够了!锦缎与肌肤间微不足道的触感已足够让她在此时保持警醒而不敢有丝毫的茫然了! 她早知道乐平公主的教习不是她,却也从不知道乐平的教习会是徐若媛!换了是任何一个人,或许她都不会有格外的感触,但是元成宣告乐平公主的教习是徐若媛,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言之凿然地正声宣告……她不能不尽全力以保住面上那清浅柔和的笑意了! 徐若媛所受到的震动与德琳不差上下,只是心境迥然而异!突如其来的惊喜、更甚而可说是狂喜令她一时发怔不知该作何举动,元成的眼此时已若无其事地诸教习面上扫了一个来回,见她如此,不由露出笑意,手中的折子略低了低,欲对她加以提点,徐若媛却已回过神,先对元成行了礼,这才端端正正向首座上的仁慧皇后跪了下去,恭声称谢,语声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轻颤! 皇后的眼此时也刚从不知何处收回,含笑受了礼,并未多言。徐若媛又磕了一个头方起身归列,仪态优雅而无可挑剔,妃嫔中又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元成仿若未觉,看着折子继续往下,“着杜德琳为寿昌公主之良师!” 元成宣告已毕才看往德琳,与他对待此前三位教习的态度毫无两样,德琳屈身致谢,与此前三位教习对他的礼仪也完全一致——无人看出杜教习虽恭敬行礼,视线却与太子的交错而过,更无人看到太子因此而微微蹙眉……人人都看到的是传闻中雍容典雅的尚书小姐杜德琳浅笑盈盈地向皇后娘娘跪谢皇家厚爱,又向皇后下首的宫装丽人亦即云贵妃行参见大礼,举止态度恭敬而不拘谨,端庄却不刻板,与徐若媛的曼妙相比,又另是一种从容镇定! 满殿妃嫔互相交换着眼色,都暗赞这杜教习果然名不虚传——宫中人此前几乎一边倒地以为她会是乐平公主的教习,未想到结果如此出人意料,而她像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若她果真是如此觉得的,那她的谦和大度无疑值得称道,若不是……那她的定力足够她们这些在宫中浸润过多年的人艳羡的了! 德琳心知满殿中人正在如何地打量和推断她,在从前、从杜尚书告诉她会是寿昌公主的教习之时到今日宫筵之前,她都以为这会是她最难熬的一刻,需要她小心地应付,事到如今才发觉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正大不了的已在这一刻之前过去了…… 带着几乎未变的清浅柔和的笑意对皇后娘娘和云贵妃的慰勉之词道了谢,德琳起身退后归列,她确信自个儿未有任何失仪之处可被人诟病,那么再往下她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至于旁人如何……那与她无干了! 第56章 拈酸(上) 宫筵的排场很大,用时倒不算多,前后也就一个多时辰,不过幸亏如此——出了彤辉宫,瑶筝就对德琳长长地叹了口气,“可闷死我了……”被德琳暗示地看向左右才乖觉地闭了嘴,直等两人身边只剩下各自的丫头才重新接上话头,“我还以为今儿能像太子夜宴那回那么热闹呢,哪知快赶上去受刑的了!” 德琳听到这话才真正笑了出来,睨着她道,“真是不知好赖啊你!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荣耀,你还这么抱怨?” “那是她们没真见识到!”瑶筝一副敬谢不敏的神气,“你让她们一个人被一百个人上一眼下一眼地盯着试试看!保准她们恨不能弄两块盾牌绑到身上!这还不算完,一个个说话恨不能都照着书、一举一动也恨不能先用墨斗打出线来好照比着,你说……” “好啦,就你怪话多!”瑶筝不等说完,德琳已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嗔了一句,才又奇道,“你说……墨斗?什么墨斗?” “这你就不懂了吧?”瑶筝笑起来,“墨斗是匠人用的东西,先用它在木头啦、石头啦这样的东西上画出线来,再照着线去劈也好锯也好就不会出差错了。这都是三教九流用的东西,你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深闺大小姐,我说了你也不知道,明白是那么个道理就得了!”她倒取笑开德琳了。 “说得像你多知道人间疾苦似的。”德琳不认真地驳了一句,瑶筝得意一笑,“谁让你的兄弟都是文人、我的兄弟都是武夫的?”躲过德琳作势要打她的手,换了正经的声气,“不过老实说,姐姐,今儿人人都有露怯的地方,你怎么就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我看你从头到尾就那么笑吟吟的,不管是举止还是应对,全都不慌不忙还得体得很,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没什么难的。”德琳心知瑶筝说的是实话,对她也不虚饰,“要说心里不慌那是假的,不过熟能生巧、习惯成自然这样的话你总该听过!”料到瑶筝不见得就懂,再说得细一些,“就像走路、说话,对襁褓中的孩子来说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对长大后的人来说呢?就好比你,你现在要走路说话还用先想想腿脚要怎么迈、口唇要怎么张吗?再打个比方,你说那鱼要从池子里到了江河里,是要重新去学怎么游还是略加适应就行了?”凡事皆有相通之处,她如今不过是凭着在大家族里的经历见识来应付宫中的人、事,迄今为止路子似乎是对的。 “好像有些道理!”瑶筝想了想她的话,点头,“听你这么说了我心里也有些底了!实话说,姐姐,我一向觉得自个儿挺聪明的,要学个什么也不费劲,可今儿又是这样规矩又是那样规矩的,我什么也记不住,顾得了磕头就顾不了行礼,顾得了行礼又顾不上说话,险未被折腾得疯了!有你这几句话,我好受多了!规矩是死的,我是活的,我就不信我一个大活人记不住那些规矩!” 德琳这才知道素日随性洒脱的人还有过这样的不安,不过看她的样子并不需人格外给她劝慰了,亦觉放心,正待说什么,瑶筝却又凑向她,“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通,姐姐你说……”她迟疑地瞄着德琳,欲言又止。 “什么事?”德琳因她难得一见的郑重而疑惑起来。 “就是……为什么没叫你当乐平公主的教习?”瑶筝到底还是问出来,看到德琳神色一紧,忙补充,“我不是说徐姐姐不好,我只是觉着……只是觉着你更应该是乐平公主的教习!” “瑶筝——”德琳无奈地叫了一声,为最不愿思及的事被眼下最亲近的人贸然提起而苦笑不已,心知以瑶筝的个性,此时越是避而不谈只怕她越要刨根问底儿,反而更麻烦,遂先薄责了一句,“你这说的什么?幸好没有外人,不然你这话不能生出风波来?”看瑶筝瞪大眼了才又道,“你也是,皇后娘娘不都说的明明白白的了,你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话?” “嗯?什么话?什么时候?”瑶筝直眼儿,回想皇后娘娘都说过什么。 “娘娘不都说了教习的分派是依据各人所长和各位公主所需来的?” 皇后娘娘是在太子宣告完诸人归属后对诸妃嫔——当也含了诸教习说这句话的。德琳当时不过是在心中哂笑,此时却庆幸可以有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冠冕堂皇最大的好处是纵不被人信服,却也令人无从反驳,是以她无法用这样的说辞来安抚自个儿的心,却不妨碍她用它去说服瑶筝,“想起来了?” “……是有这句话。只是,姐姐,你觉得能是这么个缘故吗?” “要不你以为呢?”德琳对瑶筝露出一脸的不以为然,“你看谭玉君小姐精音律,而馨平公主好琴技,所以她们两个结成‘雅伴’;燕云秋小姐诸般技艺都有涉猎,性子又温柔敦厚,是以做了这里头年纪最小的怡平公主的启蒙;至于寿昌公主,你也听到说她热衷于对弈,你觉得我们几个人里谁的棋艺还比我更高一筹么?”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瑶筝的疑虑本来就是薄雾浅霜一般,德琳头头是道地这么一解说,又是那么一种毫无芥蒂的口气,自然信以为真,释然,“是我想得太偏了——我总觉得什么事在你这儿都该是最好的、最拔尖儿的,一旦不是就觉得哪里不对了。” “你呀……”德琳轻叹,为瑶筝不加遮掩的赤诚之意而微微动容,“从前或许是那样子的,往后,”她笑了笑,“往后就得改一改这想法儿了……宫中可是‘最好的、最拔尖儿’的人扎堆的地方,谁也说不好谁突然就脱颖而出了……好了,不说了,早点儿回去歇着吧,明儿还都有我们忙的呢!” 德琳说的“忙”倒不全是托辞——宫筵上皇后娘娘已知会过诸妃嫔,说宫中目下正忙于冬至节的各项事宜,故公主们的拜师之礼放在节后,这期间教习们先归凤鸣阁调配。皇后语焉不详,过后傅尚司把她们单留下来做了番交代,说明白了就是从明日起,她们要按时按刻跟着傅尚司熟悉宫中事务,此外燕云秋、韩颖、杜德琳三位要抽空儿跟骆清远大人精修茶艺,以备为“赛墨”大会助兴,徐若媛、谭玉君、陆瑶筝三位则跟着她,以备随时佐助。 德琳一提醒儿,瑶筝亦想起傅尚司说次日卯时就要到凤鸣阁听差,看看时候也不早了,不敢多耽搁,领着丫头回她自个儿的下处去了。德琳送了她回来,站在院中出了会儿神,回屋也未多言,叫墨莲帮着拆了头发就睡下了。 次日几位教习都按时到傅尚司处点了卯,傅尚司也未多话,叫副史先领着她们熟悉宫苑,于是副史领着她们从公主妃嫔们的寝宫到书塾、膳房一路转开来,直走得各位教习暗暗叫苦却不敢露出疲态,当中唯有瑶筝例外,还有闲心问副史,“姐姐,我们这到处看是要做什么?” 从前见过的圆脸副史先道了“陆教习客气”才说这是为了叫诸人记住宫里的路,日后独自走动时不致走迷了,谭玉君听了狐疑道,“我们要上哪儿去叫宫娥引路不就成了吗?” 副史听她这么说顿了顿,神气有些古怪,末了只是笑了笑,未说什么。德琳略转念,想起傅尚司一再说的“礼遇是礼遇、该尽的本分还是要尽”的话,心知从今往后她们也是为皇家当差的人,要还指望入宫之日的前呼后拥就不光是奢望,更未免被人看做痴愚的了。无声叹了口气,抬眼却见徐若媛正看她,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德琳不解她这么看她意欲何为,遂只是微微一笑,徐若媛见状也对她笑了笑,容色极是友善,正要举步过来,恰副史请诸人再往下一处宫殿,于是对德琳露出些憾色,随着副史先走了,德琳与瑶筝也便随众跟上去了。 用过午膳后,德琳跟燕、韩两位奉命到了芳德苑,骆清远已着人提前做好了准备,看到她们来,未多加客套,让三女各自入了座,便开始从头练习。 三女这时都知帝、后立赌之事,不管是为自个儿还是为皇后,都不敢存敷衍之念,无不用心,骆清远也尽心教授,逐个加以指点,最后才到了德琳案前,微微俯身,“还好吗,杜教习?” 在此时又看到熟悉的面容,又听到他温雅的探问,德琳心中泛出暖意,却只是在座中抬首望着他,含笑,“托骆大人的福,还好。” 骆清远替她把用过的纸囊归到一边,审视着她,“没觉得意外?” 德琳愣了愣才明白他指什么而言,苦笑,“你怎么和瑶筝一样?”只是骆清远不可能真的和瑶筝一样,她很明白这里的分别,“意外不意外还能挂在脸上唯恐天下人不知么?” “就猜你会这样子。”骆清远垂目去整理案上的用物,虽不看她,语声中还是带出若有若无的低喟。 德琳因他的轻叹而心弦微颤,略一停顿,还是勉强笑了笑,“听你的话意,似乎不是才知道这桩事?” “总比你知道的早些,”骆清远并未否认,“谕旨是秦少监起草的,他过后告诉我了。” “秦大哥?”德琳讶然,“他不是琅嬛阁的主事?怎么还能替陛下拟旨?” “那天正好他值夜。再说他从前就是做这个的。不过他为人有些恃才放旷,后被人抓了错处,陛下把他贬到琅嬛阁,应是叫他思过的意思。”对秦简的事,骆清远不知是不解其详还是不愿细说,寥寥数语带过,还是归到和德琳有关的话上,“他倒说你这样是好事。” “好事?” “嗯。免得成为众矢之的了。他说宫中水深,还是先求平安,再求令人刮目相看的好。” 德琳闻言停下了筛茶的手,仰目去看骆清远,骆清远对她肯定地点头。德琳默想了想,对他露出了笑意,轻声道,“替我多谢秦大哥吧……不管怎么说,多谢他为我想了这些!” 看着德琳舒展开来的眉目,骆清远的面色也慢慢地柔和下来,微笑了笑,并不说话,只以手势指点她如何碾茶省力,德琳看着他的动作,心领神会,照做给他看,换来骆清远的点头赞许…… 两人心无旁骛,各据一角的燕云秋、韩颖也知各自身上的责任重大,都自顾练习不辍,几个人谁都未看到太子何时悄悄地来了何时又悄悄地走了…… 第57章 拈酸(下) 冬日昼短,加之“赛墨”大会又迫近眼前,骆清远和燕、韩、杜三位都知可供他们教、学的时日并不充裕,深恐因此辜负了皇后娘娘所托,故有志一同,每日过了午便早早聚到芳德苑,教的人悉心相授,学的人不吝余力,每每练到天光暗淡方各回居所。如此几日下来,三人技艺都有长进,骆清远看看底子都扎实了,这一日就把三女召集到自个儿的案前,教给她们“茶画”的技巧,却是正示范着,就听有人笑道,“少师,这等绝技你一便也教教我们可好?” 众人一听这话音便知是安王元信来了,循声儿望去,多少都吃了一惊——安王口中的“我们”并非他和等闲人士,走在他头里的分明是一身常服的太子殿下! 德琳在看清来的是他们两兄弟时便欲敛束眸光不复多看,谁知闪目之间却觉着异样,再一凝神,果见还有一袅娜的女子身影被宫娥簇拥着随在他们身后,略加辨认,想起是在东宫夜宴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木槿郡主! 不解这三人为何会结伴而来,眸底余光却清晰地觉出正有别有用心的眼在上下审视着自个儿,德琳心以为自个儿知道那是谁的眼光,顿时心中生恶,不肯让他就这么为所欲为,偏循着那视线直望回去,触目却是安王的笑脸,不觉因意外而怔住。元信也不意自家的小动作被她抓个正着,又是吃惊又是尴尬,脸上神色好看得紧,不过只是一瞬间,转眼他便若无其事了,一本正经地对德琳点头致意,唯有笑容是近乎于开怀的了。 德琳被他笑得心生狐疑,却不好问得,看周围人都在行礼,便跟着蹲身,口中只道“见过太子殿下、安王殿下!” 太子元成对这一幕似毫无所觉,只对众人道“免礼”,并未单去看哪一个人,似是无意中瞥往德琳的视线也因她正低头行礼而就那么滑了过去,等众人都直起身来才往一旁让了让,对骆清远似笑非笑地道,“清远,你看本王把谁给你带来了?” 骆清远显然并未料到会在此见到木槿郡主,直到木槿郡主含羞带怯地上前向他问好才平复了愕然之态,略嫌僵硬地先给她回了礼,面容平板地去问元成,“殿下,清远不知……” “是母后的好意,”元成似已料到他要问什么,“裕王府荒置多年,木槿回京前不过是简单清扫,勉强能住人而已,让她一个女孩儿独自住在那里,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清远就算有心,你们毕竟是未婚夫妻的身份,也不便随时看顾,因而母后传命,要木槿从今日起搬到宫里来住,日常也好和乐平、寿昌她们做个伴。怎么了,清远?你怎么还发呆、不是喜极忘形了吧?” “殿下取笑了!”骆清远的面容还是平板,眼眸却一迳深邃幽暗下去,“清远只是太过意外!”直视着元成即将展开笑意的俊颜,他声音清冷,“殿下,诸位小姐在场,清远汗颜说及私事,不知可否请殿下移步说话?” 元成扬眉,目光和骆清远的碰在一处,无人看出那宛如短兵相接,更遑论看清其中的攻防转换,“清远说的是,是本王孟浪了。”他痛快地向清远致歉,不光未露出丝毫狼狈,反让人觉着他有股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稍等,我先把郡主安排妥当。”他含笑。 德琳在他转头的时候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却已无从回避——元成先她一步截住了她的眸光,就那么望着她的眼睛说道,“杜教习,能否请你代为照应木槿郡主?” 他用的是问询的口吻,态度也极是谦和有礼,德琳却隐隐觉得他已算好了她会如何作答,一旦她要推辞,他必有现成的话等着她——这令她又忍不住要冷笑了:明明都是他掌握之中的事了,又何苦还来这样的做作?“谨遵太子之命!”她蹲身垂首,是一个身为教习的在太子面前应有的礼数。 元成的眼从问话之始就未离开过她,见她如此,哑然,却只是薄唇微抿,偏过头去叫木槿,口气和煦,“木槿,你不是早想结识杜教习的吗?过来吧,往后都在宫里住着,你们正可以多亲近亲近了!” 有些拘谨地立于一旁的木槿闻言脸上浮现些红晕,可还是向前两步,抬起一双柔顺的眼睛娇怯怯地望着德琳,细声,“杜姐姐,劳烦你了。”说着就要行礼。 德琳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她,自己就势对她行下礼去,“郡主您言重了。请叫我德琳就好。”能觉出殿中的三个男子都在看她俩,可她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对他们,索性自顾把燕云秋和韩颖引见给木槿。两女也都按制行礼见过了,这时才听骆清远出声,“三位教习请先自行揣摩我刚刚儿的手法,我……去去就回。” “是,骆大人。”德琳和燕、韩两位一起躬身答应。眼看着元成和骆清远一前一后出殿,木槿面上露出些惶然,安王元信看看门口,又看看诸女,看样子是拿不定主意留下来好还是跟出去好,燕、韩两位则回了各自的案后,尚不时偷眼看看他又看看木槿,再看看德琳,不掩探究之色,德琳只装作没看到,对心神不定的那一对男女道,“殿下,郡主,不知可有兴致来看看我们练习?” “好啊!”元信痛快答应,都举步往德琳这儿来了忽像想起什么了,诡异一笑,拧身去了骆清远的案后坐了,结果把个木槿郡主“晾”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德琳看着站在地中间儿有些手足无措的人,有心要装作未见,却已生出不忍,略迟疑,还是温声相唤,“郡主,请过来坐吧!”她的人本已坐下了,这时又重新起来,伸手延请木槿。 她这一伸手倒及时解了木槿的尴尬,微红着脸儿跟她过来落了座,低声道谢。德琳从前也跟一些亲王家的小姐有来往,她们待她虽都极有礼,却无一个如木槿这般几乎到了谦恭地步的,德琳被她带累得也不知如何应对才算妥当,可既把人请过来了,总不能把她撇在一旁呆坐,德琳一边怪自个儿心肠不够硬招揽了差事上身,一边还是借着整理案上的什物对木槿笑道,“郡主也喜好茶艺么?” 木槿正一脸新奇地在看那些茶艺用具,听到问,忙坐正了,强拿出端肃的样子来,细声道,“我从来没听说个这个。还是往这儿来的时候才听太子殿下说起的。” 她说及自个儿的“寡闻”时并无虚饰之意,那份儿诚恳、坦白倒令德琳心中一动,觉得这也是她的不俗之处了。正想着,却听木槿又道,“殿下说我要是看了想学的话,他可以找人教我。殿下所说的人指的是杜姐姐吗?” “德琳不知。”德琳被她问得一个错愕,脱口否了之后才低声道,“郡主,请勿称德琳之辈为‘姐姐’,那与礼制不合。”她提示过一遍,木槿并未听进去,她不得不加重语气。 木槿听出轻重,脸立时又红了,眼中也露出惶惑来,“可我上京之前,母亲一再嘱咐我要恭谨待人,说郡主的身份在宫里算不得什么,越要拿出架子来反要被人在背地里嘲笑的。” 德琳哑然,怎么也想不到木槿会把这样的话说给她听——她身边儿不乏心直口快的人,瑶筝和淑琳就是现成的例子,可就算让那两位赛着伴儿“直”她们也不至于在刚结识的人跟前儿把自个儿的底亮出来。 德琳不怕与心机深沉的人虚与委蛇,却在这也不知道是不懂还是不会对人设防的郡主面前束手无策了,只能就着她的话道,“恭谨也要看对谁,对上恭谨是应当的,对下只需和气就够了,若对下也一味谦让那就没了规矩,反不易被人尊重的。”想了想,还是轻声加了一句,“还有这样的话,郡主还是不要轻易叫人知道,免得……” “杜姐……德琳,这话我从没跟旁人说过,”木槿倒知道她要说什么,急急打断,看样子都想要起誓了,“我是从心里觉得你和骆大哥一样,是能靠得住的人才告诉你的!” 德琳再次哑然,对这位郡主一厢情愿的认同只能在心中苦笑了。木槿却未发觉她的缄默——她正因为提及骆清远而想到别的事,不无担忧地望了殿外,“杜……德琳,骆大哥要和太子殿下说什么你知道么?我模糊觉着……骆大哥像是不高兴的?” “是么?德琳未发觉。许是郡主多虑了?”德琳只能回这么一句。 “嗯……许真是我多心了。”木槿并不坚执自个儿的念头,悄悄又望了望殿门便改口了。 德琳见她如此倒轻轻松了口气,专心把茶具铺排开了,于是一个习练一个看,两人都像是专注在茶艺里了,再未提及那有关“移步说话”的茬儿。 偏殿里,骆清远和太子殿下都站着,一个不苟言笑,一个好整以暇。前者并未让后者久等,站定了便开门见山,“殿下,清远不解为何要郡主入宫……” “我不是说过了?”元成一脸诧异,“郡主独居裕王府多有不便……” “她入宫居住不是更为不便?” “哦?” “我朝从无郡主寄居宫廷的先例,如此岂不是把她置于被人侧目之列?” “凡事必有开端,那就从她而始,列为后事先例也未尝不可。” “缘由呢,殿下?”骆清远的不敢苟同写在脸上——集权、势于一身的人固然是金口玉牙,却因此而更应该慎重行事,否则如何令人信服?除非甘为昏君:昏君自是不需在意民心向背。 对于他的诘问,元成并不以为忤,“郡主背井离乡,无家可依……” “可世人皆知裕王府是郡主的家,殿下。” “裕王府只是一座宅邸。没有父母和亲人在的地方如何能称得上是家?” “宫中一样没有她的父母和亲人……” “清远,”元成的笑意淡了,“她是皇族出身。” 骆清远一滞,勉强躬身,“清远知罪!”要从出身上论起,那么从帝、后直至诸王、诸公主,他们全都是木槿的亲人,要从这上追究,确可以算他说错话了,“郡主年纪尚轻,并不精于人情世故,清远不以为她在宫中会比独居裕王府自在。” “清远,听你这话似对宫中极有成见?”元成皱眉。 “清远从无此念。”骆清远并未被元成的冷颜所震慑,甚至语气都还一样淡漠平稳,“郡主体性娇怯,殿下也是亲眼所见,要她置身不熟悉的人中间、即便是血缘亲人,殿下以为会是上策吗?” “那么清远以为怎么样好呢?既不能叫她一个女儿家在外独挑房梁,又不能……”元成忽然一顿,望了骆清远,“莫非清远是打算及早完婚?要那样你可就是郡主真正的亲人,确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不必入宫了。” 元成像是突悟到这一层,并因此很有些兴致盎然起来,骆清远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木着声气道,“婚姻大事要听凭父母做主,清远不敢厚颜无耻动这样的念头。” “哎,清远,你这么说可就有悖人伦了,”元成不以为然,“男大当婚是人之常情,如何能说‘厚颜无耻’?若你难为情,不若我请父皇去跟司库骆大人说……” “多谢殿下好意!”骆清远冷声——也亏得是他,纵然心绪激荡,流露在面上的也不过只是一抹暗红,“清远与郡主的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他的直觉并没有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木槿会进宫不过是太子殿下以此为名来请他入瓮的,那就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拱手为礼,他预备告退。 “清远,”元成却叫住了他,“你觉着德琳小姐和木槿郡主能不能相处融洽?” 骆清远惊异抬眼,眸中闪过难得一见的凌厉之气,“清远不懂殿下之意!” 元成的笑意只在唇边而未达眼中,“你说的也有理,郡主确是失于娇怯了。若有人能从旁给她扶助指点的话,那对她适应宫中的一切将大有裨益。至于这个人选,我觉得非德琳小姐莫属。你以为呢?” “清远鄙陋,未曾筹谋。” “非关鄙陋,我不过是旁观者清。” 两人的目光相接,谁都明白了对方的明枪暗箭所指,却谁都没有退缩之意,最后还是骆清远肃然拱手,“愿闻其详!” “简单——清远和德琳小姐有年少时的情谊,凭此一点,德琳小姐必会善待木槿郡主,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也算是爱屋及乌吧;而郡主性子温和,人对她好,她必会同等以报,可以想见,她能与德琳小姐相处甚欢。如此一来,清远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元成越说越是声气蔼然,只是到了最后才像漫不经心地口气一转,“还是、清远其实担心德琳小姐会冷落木槿?” 他挑眉看骆清远,骆清远面目冷寂地望着他,没有人看出那冷寂之下的沧海桑田。好一阵,骆清远静静地开口,“殿下,您是在告诫清远以后要视德琳小姐为陌路吗?” “呃……”平淡至极的一句话却让一直都胸有成竹的人忽然露出了狼狈,元成喉间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响,却,也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并且比任何时候都更要镇定,“清远觉得这过分吗?” “如果我说殿下连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了,殿下会定我个欺君犯上的罪吗?”骆清远冷笑——他没有确凿的依据,但他就是想到了和木槿的婚约应是拜太子殿下所赐,在他悟出了太子今日的举动是在猜忌什么之后。 元成默然。 第58章 泼醋(上) 骆清远远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敏锐,且毫不避让地直击他的私心,令他不能不跳出自个儿的框框来重新看待整件事。 他此前从未觉得自个儿的做法有什么不妥:为了成事而排除可预见的障碍这本就无可厚非,可今日今时要他当着骆清远的面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他会觉得自己是世间第一猥琐之人、余生都会耻于面对骆清远。 他的缄口无疑是一种默认,骆清远心知自个儿的推测不是妄言了,可冷笑之余,他也无话好说:他和木槿的婚约已是世人皆知、尘埃落定,那今日他就算有触断不周山的怒火又于事何补?无言地行了礼,骆清远欲自行退下,却将将转身,便听元成在身后道,“清远,我并不比你好到哪去!我比你占优的不过是个太子身份而已。” 骆清远在确信自个儿听到的是什么话后停步回身,眸光和言语都一样犀利如刃,“殿下,太子的身份还不足够吗?”用太子的权势做手脚、阻断了别人的路,还意犹不足地说“不过”、“而已”,他还想要怎么样呢?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吗? “对德琳而言,太子的身份够吗?” 明白骆清远在诟病什么,元成却无意解说——骆清远固然因他而与德琳无缘,可太子之尊并不能令他离德琳更近,这才是他倍感挫败之处。 默然的人换成了骆清远,片刻后才慢慢地道,“太子殿下也会在乎旁人的感受吗?”他的口气略带着讥讽,心中却是快抑制不住的惊异:太子之意是说他不会凭身份勉强德琳吗? “如果你所指的‘旁人’是她,会!” 元成的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骆清远听得眉峰一动,抬眼直目相向,元成任他盯着,等了一阵不见他说话,微微撇唇哂笑,“怎么,清远怕我是一时戏言?” 骆清远移开了眼光,“殿下的苦心……杜教习知道吗?” “不放在眼里的话,知或不知也没什么两样吧?” 骆清远无语:听元成的话意,德琳不光已经知道并且还回绝了他——他不意外德琳会如此行事,只是想不到元成对此能不愠不怒,不过他和元成原本就不如和安王元信来得熟稔,以今日的情形,他更无从回应他的自嘲。 对于骆清远的沉默,元成并未觉得困扰,他是那种即便剩了半条命,只要能喘匀一口气儿就还能不可一世的人,“清远,我不怕你说我小人行径,我跟德琳……除非有一天,她明白告诉我她这一辈子都不愿和我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否则,我不会放任她和任何人走得比我更近!” “……佩服!”良久,骆清远才吐出这两个字,心平气和了——或许元成不算真君子,但他从今也不敢以伟丈夫自居:他只叹息过天意不公,造化弄人,却从不曾像元成这般不计后果地坚执着什么念头而不肯松手:他很明白元成说那几句话非因他是太子,而是他骨子里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而他骆清远在这一点上不如元成,如果要怨,他更想怨的是当初自个儿不曾放手一搏抗旨拒婚,“殿下,茶艺的事,请另找人来教,或者,或者把杜教习排除在外也可。”他如今只能想到这一样了。 “你这是何意?” “避瓜田李下的嫌疑,殿下。” 元成被骆清远的暗刺噎得倒抽了一口气,又一次狼狈起来,“清远,你这有些得势不让人了!”他哼笑。 “殿下过奖了,”骆清远不卑不亢,“是您一再提示清远不能和杜教习来往……” “正事如何能和这混作一谈?”元成不耐烦了——他深知若不这样虚张声势强词夺理,他今日恐怕无法在骆清远面前全身而退了,“我信清远是正人君子,不会误了郡主和旁人的终身。” “把郡主牵连进来就是殿下的‘信’之所在吗?”骆清远苦笑,看到元成微微作色,他并不住口,“若是杜教习知道郡主入宫的原委,殿下以为她会作何感想?” “你会告诉德琳这当中的因果吗?”元成的眼眯了起来。 骆清远望了他一阵,终于摇头,“不会。这是殿下和杜教习的事,清远没有立场干涉。” “果真吗?”元成的神情高深莫测。 “殿下可以选择信或不信。” 骆清远面无波澜,元成打量了他一眼,悠悠,“清远,木槿入宫确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想叫她和诸公主一道学习,增些学识胆魄,日后嫁为人妇也不至慌张无措。”只不过带她到芳德苑走这一趟是他的主意。 “……是吗?” “信或不信随你。”元成摊手。 “……清远告退!” 骆清远这一回不再管元成,行了礼便扬长出殿,元成惊望着他的背影,两眼发直不敢信他真的说走就走了,良久,他才喃喃了一声,“我是魔障了……自取其辱!”魔障了才会有这么幼稚的拈酸举动、才会被骆清远抓住软肋一再放肆,但是连声哀叹中,他又笑了,笑得如释重负,笑得心满意足…… 元成心绪大好,独自笑了一阵才欲返回正殿,却在廊下遇到来找他的安王。“皇兄,得偿所愿了?”元信觑着他的神色,一脸贼笑。 “你这话可奇!”元成斜目瞥他,“你明听见是清远有话找我出来说的,我能有什么愿好偿?” “快罢了吧,皇兄,”元信受不了地对他低叫,“你那点儿司马昭之心瞒得了旁人还能瞒得了我?还清远找你说话,要不是你逼得他急了,他能翻脸找你?” “哦,这么说安王殿下是专等在这儿要替你的少师打抱不平来的?”元成停下了脚。 “我怎么敢?”元信叫屈,“我不过是觉着你的疑心太无稽了些——你别不承认,从水吊子差点儿烫着人那回你就在试探、防着清远和德琳小姐,你当我不知道?” “真是好眼力!”元成挖苦,随即又不阴不阳地跟了一句,“你知道了又待如何?” “我能如何?”一看元成的脸色,元信不敢再撩拨他,正色道,“皇兄,清远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元成皱眉。 “他和德琳小姐啊,他们到底有没有交情?就像、就像青梅竹马差不多的那种——清远上回说他们小的时候在一起切磋茶艺……” “你记性也够好的,”元成的话和神情配在一起怎么也没法儿让人听成是在称赞,“那么想知道自己去问清远不就成了?” “我去问?无凭无据的我怎么去问?背地里猜疑清远我都觉得对不住他了,你还能让我当面去问他?” “嗯,也是,你背后猜疑、当面去问都是对不住他,在我这儿查探不休就是对得住他了。” 元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威力堪比闷棍,打得元信张口结舌——也多亏他在元成面前吃瘪不是一回两回了,只不是伤筋动骨,他就能瞬间复原,“哎呀,皇兄,你反正已经做恶人了,我可还是清白的,你索性就把恶名都担了,那就算旁人都不说你好,至少还有我敬服你是男儿担当、襟怀宽阔……” “留着你的担当、襟怀吧,”元成不为所动,“你要问她的话问了?”——这就是他的本事,得着合适的机会就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了。 “谁?什么话?” 元成瞥了眼说不准何时机敏何时迟钝的人,撇下他往前走了。元信可也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低声笑道,“你不在场我哪敢去问?到时候有人看见我和德琳小姐在一块儿说话还不知要糟蹋几坛子醋呢!” “这话是在说我吗?”元成未停步,笑眉笑眼地回睨过来,样子要多亲切便有多亲切。 “不是,皇兄,”元信暗暗咋舌:能斗独行狼,不惹笑面虎,他皇兄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对臣下比如清远他或者还讲个分寸尺度,对他这一母同胞的兄弟,元信只愿自己不被他杀来儆猴就谢天谢地了,“你叫她照应木槿,我跟过去搅扰她们不大好,何况我那话……想想不问也罢了。” 元信说到这时早忘了他本是来探问元成和清远都说了什么的,却被元成反客为主了。元成也不点破,只称奇道,“不问也罢?这些年你想起来就念叨着要报仇雪恨,这眼看着就能问出当年‘行凶’的人姓甚名谁了怎么反倒打开退堂鼓了?” “我不过那么说说而已,”元信也搞不清执着的心劲儿从什么时候开始散了——最早听到德琳要进宫,他头一个念头就是可算有个知情人了,再不愁无处可查当年那个蛮丫头是谁家的了,谁知几次和德琳谋面都是在匆忙之下,他总不能当头就来一句“呔,德琳,多少多少年前在什么什么地方有个什么什么样的丫头怎么怎么样地欺侮了我,你快告诉我她是谁,我要叫她看看谁胖得像猪、谁笨得像狗熊”——他要真冒出这么一串嗑,那位气韵卓然的尚书小姐能怎么看他?他这辈子都别想在她面前抬起头了!不过这世间的事或许还真讲个恰逢其时,过了那一时、那一刻,人还是那个人,事还是那桩事,想法儿兴许就天差地别了,“我这么大的人还能真对多少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何况还是跟个毛丫头较劲?” “真心话?”元成一看就是不信这话的,打量了打量元信,却因他面上的坦然而微微蹙眉……沉吟中他眼光一闪,似有所悟,开口却只是半讽半赞地道,“这人真是说不清什么时候就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也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哎,哎,皇兄,你这话我怎么听得那么别扭?”元成的话实在没法当好话听,元信鼻子眉毛都快抽到一起了,“你再说下去我是不是该挥剑斩去三千烦恼丝、自断尘缘了?” “你就要那么想也没人拦着你。” 元成事不关己的寡淡口气堵得元信又一次干瞪眼——不过他知道就算把眼眶瞪裂,成心气人的人也不会心生愧疚,元信也不白费那力气,亦步亦趋地跟着元成,情真意切,“皇兄,我不能出家,我还有心事未了。” 元成瞥他一眼,顾自往前走。元信也不用他接腔,极是诚恳地道,“我还没看到皇兄和德琳小姐喜结良缘,哪能就这么跳出三山外?”他总算把话又拉回元成身上,得意地笑了起来——为防元成恼羞成怒,他预先往外侧闪开了身子。 元成只是看了他一眼,抬步跨进大殿,“你要真这么想,往后就别再提这话。” “……”元信望着昂然进殿的那个身影,呆怔。 第59章 泼醋(下) 元信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元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也无法细问——回了大殿,清远已着人给他们另备下了席案,木槿倒是还坐在德琳身畔,也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骆清远在避嫌。元信留心看了好一阵,丝毫看不出元成和骆清远之间有什么反常:清远请他们兄弟坐下后就又在三位教习的几案间巡回,不时停下来指点一二,对德琳或对燕、韩两位也并无不同,元成则一直安坐于案后,饶有兴致地观望,元信有心要趁着无人注意他们兄弟两个接上方才的话,元成却连眼都不往他这边儿转一下,他总不能对着人的后脑勺儿喋喋不休,只得暂时作罢。 三位教习按骆清远的指点提壶冲水,之后又陆续揭开盖子,清远逐一看过去,微微颔首,却仅此而已,回身向了上座,恭声请两位殿下加以指教。元信深知凭自个儿的斤两还不够格在这儿“指教”谁,知趣地将身子往后一靠,把元成突出到诸人视线的中心。 元成的笑意从从容容,“清远,你这是想看我和安王班门弄斧?”他的人俊逸轩昂,再拿出如今这般温煦和悦的姿态便令人不自主被眩惑,只觉得周身生出微醺的暖意,他却似浑然不知,含笑的眸光闲散地望着人,韩颖和燕云秋都不由在他的眸光过处微微地红晕上脸,木槿也是一样,不光脸上泛着光彩,眼睛也是格外的亮,望之即能感受到她心中全然的尊崇。 元成在看到木槿时眸光多停了停,遥遥地对她点了点头,木槿便更露出些喜悦来,元成却在心中苦笑开来——借着看木槿,他确知木槿身旁的人果然又对他视而不见了:她是在望着他,面上的神情也极是恭敬有礼,是以不会有人看出她的不对,元成却因始终无法对上她的视线而发觉她眸光的落点根本不在他身上,而是……他身前的几案! 元成不用看也知那几案毫无出奇之处,可就这么一个寻常的木头死物儿也有强过他的地方:至少那别扭的尚书小姐肯看它!元成这时候多少有些埋怨德琳的不解风情:他都告诉说他见她一面不易,她怎么就不知道珍视呢?哪怕只是在众人中望他一眼、对他笑一笑,那他也会觉着费心来看她是不虚此行了,偏偏她这么一副不咸不淡的面孔,莫非在她看来保持大家小姐的矜持竟比什么都更紧要? 元成心中不忿,不由怀了恶意揣测他现下要是叫人把几案撤走了德琳会目注何处——他的脚面、袍襟还是胸膛?念一至此,忽觉心中一窒,不期然想起了在琅嬛阁中把德琳揽在怀里、把她的头埋在他胸口那一幕,顿觉得心窝处热辣甜麻起来,忙强自敛束了心神,对骆清远道,“我倒是有个想法,是否可行还请清远斟酌。” “殿下请明示。” “我看碾茶这一道费时颇多,却并无太多技巧在内,不知能否把这一道交由他人代劳,教习们只从筛茶开始接手,如此可省出功夫来在别的上头多加练习。” 骆清远闻言微怔,眸光闪动处语调倒还沉静,“殿下所言极是。只是来日在陛下面前当如何呢?” “可明告殿下减省了此道工序。我想陛下更看重的是冲泡的技艺,恐怕并无耐心看人耗时耗力做苦工。若不然……若不然我先把此项变动告知皇后娘娘和陛下亦可,你意下如何?” “如此就请殿下费心了!”骆清远躬身致谢,心中微微叹了一声:元成为何有此提议他能想到,只是不知该如何置评,或许正如他此前所说,他没有那个立场…… 元成和骆清远的心思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旁人却一无所知,看到骆清远赞同了太子殿下的提议,燕、韩两位都露出欣然之色,德琳就更不用说了——毕竟都是未出惯力的小姐,这几日不过是不得不为之,如今不必再勉强自己,如何不喜?韩颖乖巧,立时起身行礼,谢太子殿下和骆少师的体恤。德琳和燕云秋见此相视了一眼,也都要跟着起身,却听有内侍传报进来,“启禀太子殿下,徐若媛教习求见!” 殿中人闻报皆觉诧异,元成眉峰微挑去看元信,元信摇头表示不知,骆清远更是事不关己地退后,元成疑惑地笑,“传她进来吧!” 徐若媛只带了一名宫娥,看装束应是东宫的侍女。徐若媛一进殿便在走动间用眼色向诸位教习打了招呼,又对骆清远浅浅躬身,做完这些,人正好走到殿中央,分别向太子殿下和安王殿下行了礼,礼数周全、有度得任谁都挑不出不是。木槿从这仪容明丽的人进殿就在看她的一举一动,不掩羡慕之色,悄声问德琳道,“这位徐教习是什么人?” “是乐平公主的教习,郡主。”怕木槿郡主还有疑问,又加了一句,“这些日子她和另两位教习跟着傅姑姑一道在忙冬至节的事。”至于为何和东宫的人走在一起、又为何来此她就不知道了。 木槿“哦”了一声,看看徐若媛,又偷眼看看德琳,未说什么,德琳佯作未看出她在比较她们两个,耳中听到元成已问起徐若媛的来意。 “启禀殿下,李总管和傅姑姑有几样事要请殿下定夺……”她一样样地说出来,德琳听出都是关于冬至节的大事之一——“赛墨”大会的,恍记起主办此事的正是太子元成,显然傅尚司和徐若媛她们是在协理此事的。见一旁的木槿越听越像是茫茫然的,便低声把因果告诉她,木槿这才明白。 “还有吗?”徐若媛一连说了五、六件事,元成等她停下来才问了这么一句,听徐若媛说“没有”了才含笑道,“有劳徐教习了。回去告诉李总管和傅尚司,这几样事可先放下,等我回去再说。” “殿下……”徐若媛得了指令并未就走,反露出些为难。 “徐教习还有事?”元成笑意未变,眼神中却带出些外人难以察觉的不耐。 “皇商林清河还在等着太子殿下确定笔墨纸砚各用哪几式几样多少数量,他好回去一样样装妥当了送往宫里,要是再晚了……” “此事不是有徐兴祖徐卿在办?叫他酌情参订也就罢了。” “殿下,这是盛会所用之物,寻常人怕很难考虑周全,万一有疏漏不当之处……是以还是请殿下做最终裁夺的好,殿下……” “唔,说得有理,”元成颔首,“徐教习虑事周到,若生为男儿,当可立于朝堂了。”他赞了一声。元信闻言看了看他——他熟悉元成,这话听在他耳里实在不像是出自真心,倒觉得太子殿下是没好气的,虽则他看不出徐若媛有什么错。 元成赞完了徐若媛便两手拄案,看样子是要起身了,却不知在这时看到了什么,眼神儿一凝,迟疑,随即便身形一顿又坐回去了,“是了,徐教习还没见过木槿郡主呢吧?” 徐若媛甫进殿时就看到了与德琳同案的人,此时方知那就是有过耳闻的木槿郡主。一面心中疑惑木槿怎么会在芳德苑、又为何会跟德琳一道,一面可已依元成所言转身,向了木槿郡主恭恭敬敬地蹲拜下去,“徐若媛见过木槿郡主。” 元成的提议突兀,徐若媛的动作又快,德琳来不及起身避席,只得在座中侧身,免得像她也在受徐若媛的礼,如此一来可就以正面对了木槿,不由为所见大感意外——她和木槿的接触有限,对后者的羞怯倒是认知甚深,如今元成叫人拜见,她可预知她的局促,还在想着是不是要在必要时出头替她化解,却见木槿端坐座中,直等徐若媛拜足了三拜才不疾不徐地出声,“徐教习多礼了,请起。” 她音色娇软,并不会给人压迫之感,令人暗暗吃惊的是她那不苟言笑的神态——徐若媛是初次见她,虽觉这郡主的架子未免大了些,可也说不出别的,称谢起身也就罢了,从德琳乃至太子、安王和骆清远对于这样的木槿却是见所未见,不免生出错愕。木槿对此也有所觉,等太子、安王和徐若媛走了就悄悄拉德琳的衣袖,““德琳,我是不是做得有什么不对?”音容又是如常所见的惴惴。 “没有不对,郡主,”德琳略迟疑,还是实话实说,“只是这和您……和我们看惯了的您的样子有所不同,所以有些吃惊。” “是这样啊,”木槿轻吁了口气,“可我是郡主,郡主就得是这个样子啊。” 德琳微笑——不知该怎么接木槿的话:她是郡主,一直都是,可她并不一直都是这样。 许是德琳的无言以对太过明显,木槿看出来了,“我……我从前都是别人来见我,进了京,却总是我去见别人……呃,德琳,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那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就像……就像你高高在上打量别人和被别人高高在上地打量,那个,那个感受,我,我也说不明白,你,德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觉着我能明白,郡主,”德琳微笑,是真的能体会木槿的无措缘何而起——那和她入宫做教习的心境异曲同工吧,只不过她从一开始就把不适掩饰得很好、不曾为人所见而已,“慢慢熟悉了就会好了,刚刚儿郡主做的就很好。” “真的吗?”木槿望着德琳,露出笑容,“那要多谢你,还有我那是怕辜负了太子殿下才硬撑着的。” “……德琳不明白。” “你说‘对下也一味谦让那就没了规矩,反不易被人尊重的’,我记住了,是以让徐教习把礼都行完啊。” “……那,还有一句呢?”面对木槿像在邀得赞扬的纯纯的笑容,德琳的心莫名软了下来,从前对这个女子所怀有的疏离和淡漠也在不知不觉地悄悄散去,只是她不愿细究这是为什么。 “还有一句?哦,还有就是太子殿下要罚那徐教习,我总要让他如愿。” “罚、徐教习?” “是,太子殿下好像是对那位徐教习生气了,所以才叫她给我行礼,是在借着这个由头教训她呢。” 德琳无话。 “是真的,杜姐,不是,是德琳,你信我,这是真的,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常做这样的事,对有些不大好打得骂得的人就用这样的法子去挫她们的锐气。只是,徐教习也没说什么,怎么就触怒了太子殿下呢?” 德琳还是无话可说——她不知道元成是不是真如木槿所说的生气了,更不知道是不是徐若媛触怒了太子,不过这与她何干呢,她在心中模糊地告诉自己,心境平和地把洗完茶的水倾进了水盂,毫不知在通往东宫的路上,安王元信灵光突闪,“我知道了!”他凑近了太子元成,瞄着远远地跟在后面与他们同行的女子,“你是因为她让你没法再呆在芳德苑才调理她的对不对?” 第60章 高山(上) 人要忙起来的话,日子就过得飞快——这一向德琳和几位教习午前跟着傅尚司、容尚仪学宫里的规矩,午后则学艺的学艺、做事的做事,转眼的功夫,冬至节已然来临。 说到这冬至节,自周朝就有在这一日“致天神人鬼”之说,亦即祭祀祈福,到了唐宋时期更成为与岁首并重的大节日,天子不听政、百官不上朝,边塞闭关,商旅歇业,民间哪怕是贫寒至极的人家这一日也要倾举家之力,置办新衣美食以示庆贺。到了天启王朝这一代,嘉德帝与仁慧皇后虽在许多事上崇尚俭省,对这攸关苍生福祉的冬节却十分重视,凡有典籍可依的习俗无不照做,是以到了冬至节这一天,上至宫廷下至民间,种种喜庆之举真是不一而足了。 德琳她们在前一日就从傅尚司处得了皇后娘娘的口谕,说这一日诸事皆免,只需像在家中一般安心过节即可,诸女自然称谢不迭。这几个人在人情往来上都不是懵懂之辈,入宫以来又得了种种教诲,傅尚司那么说了,她们可不敢真就散漫随意起来,几个人略一商量,便仿着百官在此日向皇帝进献“贺表”之仪,由德琳口述、徐若媛执笔,向仁慧皇后上了一份愿书,既表谢忱,也表了愿天佑皇朝,国运昌隆之意,末尾六女都具了名——在先后顺序上少不得又彼此推让了一番,末了是德琳说既是以教习之名上表,那还是依各人所对应的公主的长幼之序来好了,众人皆道如此甚好,遂一一落笔。 瑶筝排在最末,连声说自个儿的字儿就是用来给大家伙儿作陪衬的,燕云秋宽慰她说“人各有所长,况且你的字也不差”,韩颖和徐若媛也都随声附和,谭玉君的声气倒是淡淡的,倚着桌子角儿对瑶筝道,“你可也别什么都比人强,要不什么事儿都光显出你来,旁人可都成了给你垫脚的了。” 她这话是笑着说的,韩颖和燕云秋听了都笑,只当做是她、瑶筝、徐若媛这几日在一起的时候多,相熟之下的戏谑之语,就像她们和德琳一样,故谁都没往别处想。德琳和谭玉君是打过交道的,一听就觉得她这话有些不三不四的,暗暗一留心,果见徐若媛微露出尴尬之色,暗暗诧异这人精似的徐小姐怎么会惹出谭玉君的不快,再细想了想,略有些恍然,口中却只是笑道,“瑶筝,你要想把字写好也没什么难,只要你诚心学,我们任一个人都能当你师傅,你想……” “可饶了我吧!”瑶筝果不然摇手缩头,“叫我练字还不如叫我绣花,叫我绣花还不如叫我登天!” 诸女闻言都失笑,韩颖道,“敢情你是又不想出力又想有所得,这不成了那俗话说的‘又想着能像贼吃肉,又不想着要像贼挨揍’?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她打的比方也有趣,众人听了更笑,谭玉君也跟着笑,精灵灵的眼飞快一瞥徐若媛,倒再未生出新的话。德琳看了暗叹到底还是宫中的教化,那么硌涩张扬的人如今也知道迂回进退了。 诸女的愿书想来甚得娘娘之心,不一时便有皇后宫中的赏赐颁了下来,描金的九九岁寒图并一些小玩意儿,都是应节气的用物,精巧精致却又是她们见所未见,连瑶筝这不爱琐碎的人看了都爱不释手。正彼此看玩着,又有副使前来传谕,说娘娘请诸位教习未时前往仪和殿共同赏鉴“赛墨”之作。 诸女对这盛会闻名已久,也听说过最终的评判有乾坤榜之说——乾榜是由嘉德帝率朝臣评定而出,坤榜则是皇后率内廷嫔妃、高品阶女官各依喜好自行投枚,最后依据得枚多少排出高下。说起来,这乾榜的分量是高过坤榜的,毕竟坤榜是带了些游戏性质的,只是说来也怪,不光是参加“赛墨”的人,便是旁观的人也往往都更热衷于坤榜的结果,像许多人都记得去岁坤榜榜首是徐兴祖,却少有人记得乾榜榜首是谁。这当中唯一的例外便是再往前一年的乾榜,人人都记得那年的榜首是安王少师骆清远。之所以如此,原因倒也简单:那年坤榜的榜首也是他!自有乾坤榜以来,独占两榜鳌头的这是唯一一人。故很多人说骆清远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皆因于此。 要说这“赛墨”大会年年都搞,今年却格外隆重,这当中也有个缘故:嘉德帝当初创下“赛墨”之会时便立了规矩,以五年为一个循环,在每一个循环之中,凡有人荣登乾榜榜首的,便不得再参加次年至第四年的“赛墨”,等到第五年的时候,这几年中的榜首才能重返赛会一决高下,这也是为了避免前人专美、后人难以出头的弊端。而今年恰是第五年,旧日榜首和新出的书法高人同场竞技,其盛况可想而知。诸位教习如今能亲身参与品评,自然是喜出望外了。 诸女都惦着午后的盛会,这一日里旁的典仪在她们眼中都黯然失色,好容易看时候差不多了,才彼此相约着一块儿到了仪和殿——容尚仪看到她们几人联袂而来,悄么儿对傅尚司笑,说你怎么教的,看这几个人心齐的,活像姊妹似的。傅尚司圆团脸上也是笑,开口却是意味深长道,“这才哪到哪儿?这时候翅膀都还没硬,自然要抱成团儿才好互相壮个胆儿。你等再过一两个月看,你看她们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我只求那时候别什么花样都使出来,连累咱们跟在后头断她们的官司就烧高香了。” 两位宫中的老人儿深谙人心世故,对几位教习眼下的亲密无间都抱了冷眼旁观的态度,教习们却是毫无所觉,远远见到两位命妇在殿前站着,忙彼此提醒着要上去问好,却听锦帷隔着的回廊下传来年轻女子带笑的声音,“沁儿,你要去哪儿?”说话间似乎伸手抓住了什么人。 “你快放手!”锦帷里传来另一道气恼的女子声音,听起来比先前那个要稚嫩些,语调中透着股娇蛮之气,“你没看见那两尊门神?我可离她们远些,谁高兴在今儿这日子被她们抓住了教训!” “你没做错事有什么好怕教训的?再说你不调理人都是姑姑们的万幸了,谁还敢来找你的晦气?快老实跟我进殿去吧!”先一个女声忍俊不禁。 这两个女子且说且行,声音已接近大殿,教习们面面相觑:她们既然听见了这番话,傅尚司和容尚仪当也不例外,她们却不知宫中有谁这么大胆,竟敢这么——几乎是当面地非议宫中品级最高的命妇! 教习们惊异不已,脚下就都有些迟疑,却见原本望着她们的两位命妇已转了脸,齐齐面向回廊迎人:两位身量仿佛的年轻女子正施施然步出回廊,都是盛装打扮,年纪略长些的一身珊瑚红,另一个则着了丁香紫,两人的衣饰华美,与教习们们或是各级女官的迥然不同,徳琳她们彼此看看,约略猜到了两女的身份,果然就听傅尚司和容尚仪趋前招呼道,“沁公主、湘公主!” 教习们闻言又是一惊:她们猜到了来人或应是公主,却不料这二位竟是乐平公主元湘、寿昌公主元沁,一个个闪目看去,只见并非一母所出的两位公主面貌却有四、五分相似,想来是都随了嘉德帝。至于剩下那几分,自然是随了各自的母亲。 乐平公主元湘的举止神态很有些仁慧皇后的影子,不过年纪轻,只有春光乍好时一览无余的蓬勃,还少秋色静美时那种悠长的韵致,纵如此,顾盼间的神采也足够人赞叹了。而与她比肩的寿昌公主元沁则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虽刚刚儿长成,那轮廓已然合了古人所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红,着粉则太白”——诸位教习中不乏自负貌美者,口中不说,暗里实则是对德琳都不大服气的,此时一见沁公主,自惭形秽之感却油然而生了。 不知是觉出有人在看她还是被元湘提醒了,元沁忽然向诸教习所站的地方望过来,顿时在诸女中引起一阵儿慌乱,有人低声吸气,“糟糕,公主看见咱们了,怎么办?” 她们这时并未被引见给公主,贸然上前见礼无疑是唐突鲁莽,可要就这么直挺挺地戳着与公主们对视也足够被治个不敬之罪了!正无措间,忽见德琳和徐若媛一先一后躬身为礼了,顿时醍醐灌顶,一个个全有样学样地无言躬下身去…… 傅尚司和容尚仪顺着两位公主的视线看到这一幕,彼此会心一笑,并未置评。元湘也是一笑,边同元沁进殿边轻声道,“沁儿,瞧见最先行礼的那位没有?那个就是杜德琳了,你看是不是当中最出挑儿的?” “没看出来,”元沁这时候才回过头,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上兴致缺缺,“你要是看着好,那就去跟皇后娘娘说,把她换给你好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元湘意外而笑斥她,“你当这是儿戏的事,还能说换就换?” “还是了吧,”元沁菱唇一翘,一副“我就说嘛”的模样,“我又不会跟你抢徐若媛,你何苦说什么杜德琳最出挑儿的话?湘姐姐如今也会像旁人一样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你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元湘咬牙,“反正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只要是给了我的,就一个个都认准了那是最好的,如今连你也落这个窠臼,我真是枉对你好了!” “不对我好就不对我好,谁稀罕呢!”元沁回嘴,一面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要拂袖而去的元湘,与她联袂进殿去了。 第61章 高山(中) 诸位教习等两位公主走了才又上前,含笑向两位命妇行礼问好,两位命妇边回礼边道今日无需拘泥,并不提方才的事,教习们也都知趣,无人多嘴探问,倒是徐若媛又格外向傅尚司道了恭喜,傅尚司闻言微诧,“喜?我哪来的喜?徐教习这话从何说起?” 徐若媛温婉笑道,“姑姑,宫娥和内侍们可有不少人在说今岁的‘赛墨’之会比哪一年的场面都大、都热闹,说皇上都连声赞好——您这一向的辛苦没有白费,可不是喜事吗?”“赛墨”之会实则是分竞技和评判两部分的,她们受邀参与的是评判部分。竞技部分已在午前告罄,据说盛况空前,可惜她们未能亲眼得见。 傅尚司听她这么说倒是笑起来,摇头道,“那是太子筹划的好,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哪有什么辛苦?”说到这儿忽想起来,点着徐若媛、谭玉君和瑶筝道,“不过我倒是该给你们三个道乏: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可没少受累,等着,等忙过了今天,我去太子殿下处给你们讨赏去!” 容尚仪在边儿上听了这话对德琳等人撇唇而笑,“瞧瞧,好个大方的人呢!人是她差遣的,赏却得太子殿下给,亏她也说得出口!不过你们往后可也得学着点儿,要把傅姑姑这招借花献佛学到手,遇事可就省得自个儿破费了。” “啐,你少挑唆人吧!”傅尚司啐了她一口,也笑,“都说了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正主儿可是太子殿下,不找正主儿打赏反而是我在这里强出头,你是怕人不知道我糊涂?” 两位命妇熟不拘礼,相互嘲谑,教习们都赔笑听着,唯有徐若媛暗暗懊恼:她已从傅尚司的话风里听出她想讨巧的那句“恭喜”并未讨着好——傅尚司话里话外该是在告诫她做人下属要守本分、不能抢了主子的风头。说到这个,她真是冤都要冤死了:她说那话的本意不过是想和命妇们显得亲近些而已,谁知平白得这针砭?在宫中为人处事还真是进不得退不得,动辄得咎! 徐若媛心中怏怏,面上还强笑着,傅尚司和容尚仪是什么人?见此知道被敲打的人已经知道疼了,遂借着玩笑就把话题转了,招手叫几位捧着托盘的宫娥过来。 宫娥们的托盘里都盛着金色的绢花,齐齐擎到教习们面前,是请她们取用的意思。诸教习看着那拥簇在一块儿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的绢花都有些发愣,一时无人伸手,倒是有人不惧地先开了口,“这是……要给我们戴的?”瑶筝。 傅尚司和容尚仪对视了一眼,一齐看着她,“你觉得如何?” 瑶筝看看两位命妇,又看看托盘里的绢花,咧嘴,“真是……够难看的!” 两位命妇闻言“噗”的一声笑起来,诸位教习这才都松了口气,就听傅尚司边笑边道,“这要给你们戴头上,桂姑姑头一个就能发疯!这是给你们投枚用的,呶,就是一会儿觉着谁的字合你们的心,就把这金花投在那幅字下面的箱子里,到时候哪幅字得的金花多,哪幅字就……”一看诸教习都露出恍然大悟,不再啰嗦下去,“请吧,一人一朵,先署上自个儿的名儿。”这时又有人托着笔墨过来。 “姑姑,这是?”这回是德琳都忍不住诧异了。 “哦,这是今年的新样儿——皇后娘娘说了,他们写字写得好的有赏,我们这评判评得好的也该有个伯乐奖,因而今年是最后哪幅字胜出了、投它的人也跟着有赏。各人写上名儿是用来做个凭证,免得到时候分不出都是谁投的。” 众人一听这却有趣,忙各自提笔,在绢花下缀着的空白飞子上写上自个儿的姓或名,一面都露出跃跃欲试来,傅尚司看在眼里,也不耽搁,等她们放下笔就叫宫娥引着她们去前殿——这期间总算还有人没忘了规矩,问不用先见过皇后娘娘吗? 容尚仪笑道,“太子殿下搜罗了许多古墨,皇后娘娘和公主、妃嫔们现正在静室里观赏,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到前殿,各位教习先请吧。” 诸女一听正合心意,彼此一对眼色,相携去了前殿。 虽事先有过揣想,真看到仪和殿中的景象,诸女还是暗吸了口气:许是未设案几屏风的缘故,仪和殿看起来比她们从前所见的任一宫室都要轩敞,却又丝毫不给人空落之感——殿间错落悬垂的、四壁有序张挂着的全是各种尺幅的立轴和横幅,墨迹纵横其间,淋漓逼人眼目,而殿中的气味也满溢着墨香,斯时景况莫说是爱文墨的人,连瑶筝都忍不住喟叹出声,“姐姐,这也太可观了吧?” 德琳笑而不言,挽着瑶筝的手信步徜徉于字幅间,有的一扫而过,有的却是停下来细细观赏,低声把妙处告诉瑶筝,瑶筝听得点头不已,只不时问一句,“那我们把花投给它?”问了几次后,德琳失笑,说你急什么,这满殿当中不知藏了多少墨宝,先整个儿看一遍,心中有数了,回过头来再投也不迟。 瑶筝听了又点头,却也有她的发现,“姐姐,我怎么看那么多人写的都是同一首诗?”她指点着她们已经看过的十余幅字,其中多数写的都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不过有字体和笔迹粗细浓淡的差异而已。 德琳闻言呆了呆,“你不知道么?”一想瑶筝的性子,确是不能指望她会在这样的事上用心,遂告诉她道,“这就是今年‘赛墨’会定下来的题。人人都写一样的才能看出高低优劣,不然人人都写自己拿手的,你哪知道谁是笔力到了谁是经年专练所写的那几个字练出来的?”随意而就的是谓才气,刻意为之的则是匠气。 “那怎么又有不写这一句的呢?”瑶筝环视四周,糊涂了。 “你呀,”德琳叹,“你可别说你这些日子也在为‘赛墨’之会忙——你这亲历其事的人还不如我这道听途说的知道的多!”瑶筝一定是人家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既不去想也不会去问那当中的因果,“你看看这些字幅在装裱上有什么不一样?” 瑶筝得了提示,细看了看,恍然,“姐姐是说轴饰?那么说宝蓝万字纹轴的是今儿写的、黄玉色藤蔓底儿的是……”她犹豫着说不下去了,从墨色和装裱的痕迹看不管哪幅字都是新崭崭的,她说的显然没有道理。 “大框儿对了,”德琳对瑶筝倒是不苛求,“宝蓝万字纹轴的是‘赛墨’之作,黄玉藤蔓轴的是‘献墨’之作。‘献墨’是什么都不限,各人只挑自个儿擅长的写,一样的供人赏鉴,可不能参与比评;‘赛墨’则是临场才现由公推出来的人从题签筒里抽取一个题,人人都写这一个,至于真草隶篆倒是可以自己选,这是要上乾坤榜的。你再看,‘献墨’之作上是不是都有各人的印鉴……” “嗯,看见了,”瑶筝一通百通,“我先还纳闷儿,心说这有的字幅落款处为什么格外遮盖住了——原来这样的是‘赛墨’之作。哦,这是为了叫评的人不知道是谁写的、免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公正评判是么?” “很是,陆教习。”德琳赞许地点头,抢在瑶筝翻脸之前先看了看左右,暗示她在这里不能高声。 瑶筝气闷,被德琳拉着走了两步忽又想起来,“既然都是写字,又都写得不差上下,那何不都参加‘赛墨’?‘赛墨’兴许能有赏,‘献墨’什么都得不着,白出力……” “瑶筝,”德琳无奈,“你成心跟我说笑的?既说‘赛’,那就是要比出高下的意思,而有的人,或许什么都不怕,可就怕当众与人比,届时莫说对手如何,他自个儿就能先乱了阵脚。我听哥哥说,年年‘赛墨’大会都有人失措,有手抖得握不住笔的,有洒了墨、撕了纸的,还有写错字的,至于勉强写出来却失了素日水准的更不乏其人,是以不是人人都敢参与‘赛墨’的。至于‘献墨’则不同了,它更像是同道交流,觉得自己还有些底蕴的就可以参与,没太多的限制,自然不会令人太拘谨,况写得好也一样会被人称颂,是以有专长的人大可通过这一途径扬名于人前、并非一定要参加‘赛墨’的。” “哦——”瑶筝心领神会了,“你的意思是说要真有所长的话,不管是‘赛’也好、‘献’也好,总有一条能走的路,怕的是胸无点墨的,那就赛也赛不得、献也献不得,无路可走了是么?” 德琳停下了脚,好好儿看了看瑶筝才道,“我原本没这个意思,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你这话有些意思。” “是么?”得了德琳的嘉许,瑶筝很有些得意,还要再发些高论,忽看到燕云秋在一幅隶书前驻足,且把金花拿在了手上,看样子是要投了,忙推了推德琳叫她看——她们刚刚儿也在那幅字前停了一阵子,不过德琳光看而未说什么。 一看燕云秋的举动,德琳面上浮现笑意,“那是我哥哥写的。”她轻声告诉瑶筝,明明白白的与有荣焉。 “啊?”瑶筝瞪德琳,一副不知说她什么好的模样,“杜大哥也参赛了?那你还费什么事?我们直接把花投给他不就好了?” 她说着就要往燕云秋那儿去,德琳不得不一把拽住她,“瑶筝——,我哥哥不会愿意要我们这样子……” “怕什么?举贤不避亲……” “可我哥哥真不是这里写得最好的。”德琳暖融地笑,为瑶筝的热诚。 “那燕教习怎么投了他?” “各花入各眼吧。况且认真说起来,我哥哥的字也确实不差。”德琳又望了燕云秋那面一眼,笑。 “那谁的字能入你的眼?”被德琳强扳着迈步,瑶筝只能由她,“咱们可都转完一圈儿了,你可别说一幅也没看中。 “我哪有那么狂妄,”德琳轻笑,“我看好的字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德琳指向了她们右侧的一幅立轴。 瑶筝很仔细地看了一阵,坦白地摇头,“我看不出哪好。” 德琳嗔了她一眼,“我先跟你说的都是白说了。今岁的题刁钻之处在于字数少、笔画相差悬殊,别的不说,十多画的‘顶’(頂)字和二十多画的‘览’(覽)字中间夹了个一画的‘一’字,摆布得不好不是‘一’字被吃掉了就是它孤零零地占着整个字的位置,空前绝后,此外上下句的繁简差异也是难题,弄不好就是前头山重水复,后头寒山瘦水,故而要写这句诗,最好是选草书、立轴,这幅字……” “草书、立轴的可不止这一幅……” “那倒是。但是哪一幅有它的飘逸洒脱?起承转合流畅自如,字字相连又不失原形,简省得当结构均衡,且整幅字并未染上“草而难辨”的沉疴,别有清新气象,这也是骆大哥融汇了……” 第62章 高山(下) “等等,你说……骆大哥?”瑶筝别的不知听没听进去,德琳一说骆大哥她可马上长了精神。 德琳被她一追问才醒悟自个儿说漏了,可也不加掩饰,“是,这是骆大哥的字。” “骆大哥的字你也认得出?”瑶筝看看字又看看德琳,不敢就信。德琳瞅她一眼,不语。瑶筝倒是反应过来,“哦,也是,你们两家的关系那么近,况且他的字最早还是你爹教的。好吧,既然你投他,那我也投他,反正不管是杜大哥还是骆大哥,都一样是大哥。哎,你……” 瑶筝投完了才见德琳还把金花拿在手中,没有要投的意思,意外。 “我觉得这里头要论字写得好,确是骆大哥,可要我选的话,我不选他……” “那你要选谁?”瑶筝压着气——她不选骆清远却嘀嘀咕咕说那么一大套、害她把花都扔进去了才又大喘气地来这么一句!也不知能不能再拿回来重投。 “我要选的话是这一幅。”德琳指了左近的一幅字,顺势推着瑶筝朝了那个方向,免得她老打量着骆清远那幅字下密封的箱子,一副要从投口探手进去掏东西的模样。 “这也是立轴,也是草书,也是字字相连,也没有‘草而难辨’,”被德琳盯得再说不下去,瑶筝没好气地甩手,“好吧,还有什么,你说,我听着。” 德琳笑睨了她一眼,全神盯着那幅字,“要从运笔和用墨上说,这幅字远不如骆大哥的,要再找出比它强的也很容易,”摁摁瑶筝的手,不让她插嘴,“可要说到写出字的精神、精髓,满殿放眼,我再找不出能与它相提并论的。” 德琳说的很郑重,目中也全是推崇,瑶筝却不以为然了,“不过是幅字而已,哪有那么多说道?还精神、精髓……” “瑶筝,你仔细看看这幅字,再看看……好,就看骆大哥的字,然后闭上眼,”德琳不和瑶筝争论,反向她提了个看似无稽的要求。瑶筝狐疑地看看她,还是照做了。刚闭上眼,就听德琳问道,“现在你想一想,你觉得头脑里哪幅字的影像清晰?” 瑶筝闭着眼……瑶筝微震,睁眼处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看了看德琳,不甘不愿地伸出手,指了指那幅德琳说写出了“精髓”的字——奇怪,她明明先看的它,后看的骆清远的字、还特意多看了几眼,怎么说她都该对骆清远的字印象深,谁知德琳问时,她一凝神,竟然是这幅字盖过了骆清远的,进而占据了她的头脑,活像那些字全都从纸上凸现出来又直接印进了心里似的,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幅字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它写出了这两句诗应有的气势!‘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种意境是不是充满了豪气?而写这幅字的人,是真正领会了这两句诗,又能用笔墨把这种领会渲染出来,所以他的字一气呵成,有种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王者气概,令人望之心折——这不像写字的技巧可以练出来,这是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的体现,是以你要问谁的字写得好,那自然是骆大哥,至于谁的字更得我心……”德琳悠悠一笑,把金花投进了“精髓”下的箱子里。 “你!”瑶筝一看也抢不回来了,只能赌气道,“那你的意思是骆大哥写的光是字、没有精髓、他没领会那两句诗?”德琳不把花投给自己的哥哥、不投给她自己也说好的骆大哥,反投给这么个不知来历非亲非故的“精髓”,她怎么想怎么觉着是暴殄天物——没办法,她还做不到向理不向亲。 “骆大哥不是没有领会,”德琳挽着瑶筝又踱回骆清远的字幅前,半仰面看着,欣赏之色溢于言表,“不同的人对事物有不同的看法而已。骆大哥是谦谦君子,由来都是自省自律,他那样的人从这两句诗里领悟到的应该是胸怀高远,不为俗务羁绊,故而他的字有种超然物外的洒脱……” “再‘洒脱’也比不了‘气势’。”瑶筝哼了一声。 德琳笑了,轻轻打了她一下,“不是比不了,而是……洒脱,那是高山景行,我这样的俗人知道自己‘不能至’,只能心向往之了;至于气势,既然脱不开这俗世,又不想庸碌浑噩地过,那自然是要打起精神,至少也要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了。”看瑶筝还鼓着嘴,附耳过去道,“好啦,放心吧,骆大哥不差我这一朵花——你要信得过我的眼光,我现下就能断定,今岁坤榜的榜首一定还是他。” “果真?”瑶筝瞪圆了眼,见德琳点头,欣喜,可随即就更懊恼起来,“那你还乱投?!你那是把现成儿的伯乐奖给扔了你知不知道?” “你得了不就和我得了是一样的?”德琳笑,她对赏不赏的还真没什么兴致,“我能由着自个儿的心做想做的事就足够了。”入宫不是她能选的,做谁的教习也不是她能选的,好在把花投给谁是她能选的,那她就选合自个儿心思的。 事已至此,瑶筝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悻悻地道,“好,过后等我得了赏你什么都没有时可别眼红!”想想又道,“不过姐姐,你能告诉我有什么是能让你眼红的吗?” 德琳一听“呵”的一声笑了,刚要说话,却见常在傅尚司身边听差的一位叫做紫芸的副史急匆匆地来了,身后还跟着燕云秋和韩颖,忙一拉瑶筝要迎过去,紫芸却先摆开手了,“不关陆教习的事。杜教习,只你跟我来就行了,傅姑姑找。” 德琳闻言不好耽搁,放手跟紫芸走了。瑶筝看着她们几个人匆匆出殿,莫名所以,却见徐若媛正从悬垂的字幅间三转两转地走近,脚步还从容,眼神儿可急切,边走边扫过一幅幅字,也不知是在找什么。猛抬头见到瑶筝,似有些吃惊,却已同时露出笑容,“瑶筝?” 瑶筝一看她手里还拈着金花,笑了,“徐姐姐还没找到千里马呢?” 徐若媛一听她的打趣也笑了,见她两手空了,便道,“你已找着了?”一面已看向瑶筝面对的那幅骆清远的字。 “德琳姐姐说这幅字是这里写得最好的,是以我就投给它了。”瑶筝坦白。 徐若媛仔细看了看,点头赞叹,“嗯,杜姐姐果然是好眼力!这一幅的字、笔、墨法全都十分老道,当是出自名士之手。杜姐姐果真是博学多才,慧眼识珠。” “你也这么说?”瑶筝听了很是高兴,仿佛已把伯乐奖拿到了手中一般,却见徐若媛还在往别处打量,不由奇道,“徐姐姐既也觉得这幅字好,为何……,姐姐是觉着还能有别的字比它更好吗?” “那倒不是,”徐若媛正在往别处张望,听到瑶筝说话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忽眼中一亮,叹了一声,“原来在这儿!”撇下瑶筝就奔左近的一幅字去了,到了近前又凑往字上看了看,面露笑意,毫不犹豫便抬手把金花投进了箱中。 瑶筝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有些呆眼:这徐姐姐和德琳姐姐不会是心有灵犀吧?两人都说骆清远的字好,却都把花投给了另一个人、且都是德琳说写出了精髓的那个,“徐姐姐,你觉得这幅字比方才那幅好在哪儿?”她却要看看徐姐姐又有什么高论。 “啊?哦,那个……”徐若媛这才想起瑶筝还在近旁,暗悔在乍喜之下失了谨慎,行为被人所见。支吾着欲遮掩,却见瑶筝很有些要刨根儿问底的意思,倒先慌起来,怕欲盖弥彰瞒不过去反而再惹恼了瑶筝——谭玉君已时不时对她露出敌意了,要再和瑶筝闹翻了只怕会让人诟病她待人处事有欠缺,想想瑶筝素日跟自个儿还算亲近,况且她也不像有什么心计的,还是把她拢在身边儿比较好,遂下了决心,靠近了瑶筝道,“小声些,休叫人听见。” 她再三嘱咐了瑶筝休告诉旁人才又往下说,瑶筝先还暗笑她故弄玄虚,及至听完她说的,面色不由一变,“你说这是太子殿下写的?” 徐若媛心道这果然是个不知为自己铺路的人,在东宫出入那么些天竟连太子的笔迹都不认得,心中不屑,面上却是诚恳,“我拿你当妹子一样,我还能对你胡说?” “那……徐姐姐选这幅字,是因为它是太子写的还是因为它比你先说好的那一幅好呢?” “这……”再也想不到瑶筝会问出这样的话,还是如此直接地问,徐若媛不由狼狈起来,可她心思也快,脸微红中已找到说辞,一派温婉地道,“若说字,还是你投的那幅更好些。只是我觉着太子殿下镇日忙于国事军务,并不能如通常人般有闲暇投注于笔墨之中,却一样能写出这样一笔字,足见他比旁人更有天赋,这才是真正的千里马资质,故而我选了殿下的。”她很怕不能令瑶筝信服,特意用了她说过的千里马做比——她断不能让瑶筝猜测她是在曲意奉承、刻意向太子殿下示好。 徐若媛心中忐忑,却喜瑶筝未再问,反点头说她说的有理。徐若媛暗叹万幸,可到底有些讪讪的,又不便就这么走开,只得伴着瑶筝在殿中又胡乱看了一阵,找些话来说着,正觉度日如年,恰好紫芸副史领走的几人这时都回来了——原来是傅尚司告诉她们说嘉德帝这一两日就要查验她们的茶艺,叫她们先有所预备,徐若媛少不得又对她们道恭喜,寒暄了几句,也就各自走开了。 瑶筝等眼前没有外人了才把徐若媛的话学给德琳听,德琳一阵怔愣,随即一言不发就奔了“精髓”而去,瑶筝看她面色不对,忙跟过去一把拉住了,“姐姐,你要做什么?” 德琳挣了一下,“我不投它了!”看那架势是换成她想探手入箱把金花拿回来了。 瑶筝硬攥着她不撒手,德琳挣了一下没挣开,人倒是醒悟过来,明白这是在哪儿、造次不得,怔愣中,终只能是眼一垂,默然和瑶筝从“精髓”前走过去了,豪未察觉卧棂窗外一道矫健的身影一闪而没,连殿前值守的内侍都不曾惊动。倒是殿间立柱旁侍立的宫娥诧异地看了看两位教习阴郁的面色,不解赏墨的赏到最后怎么郁郁寡欢了。 片刻后在相距仪和殿不远的一间轩室里,安王元信把他得自龙隐卫士的一些言语转述给俊逸的太子殿下元成听,眼见后者的得意都快在脸上泛滥成灾了,忍不住出言贬损,“她一听说投的是你的字可就脸色大变想要反悔了。” 元成慵散倚于座中,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笑容要多惬意便有多惬意了,“她要是心中无私的话,何用听说是我的字就急着撇清?” 第63章 良辰(上) “姐姐,你方才是怎么了?怎么像是恼了的?”出了仪和殿的门,瑶筝才问起德琳片刻之前的反常。 “我有什么好恼的?”德琳这时候已平和下来,只略有些无精打采,“我不过是觉着自个儿多此一举罢了。” “多此一举?” “我先觉得那幅字要排到榜的前头怕不大容易,那写字的人要是因此灰了心就实在是可惜了。我还以为是自个儿独具慧眼发现了一匹尚隐于槽枥之间、美不外见的千里马,谁知?”她自嘲地摇了摇头:谁知人家原本就是龙驹,倒是她在滥充伯乐、知音了。 “那姐姐到底觉得那幅字写得如何呢?” 瑶筝的脸儿绷着,德琳看不出她问这话的用意何在,勉强道,“字倒是如我说的,有它独到的地方,不过也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不就得了吗,姐姐?”瑶筝听她这么说像是舒了口气,脸色又活泛了,“那你刚刚儿的举动可有些小家子气了,姐姐。” “这话怎么说?”德琳意外,侧脸挑眉。 “你既是打心里认同那幅字,又何必为它是谁写的就要改主意?要搁在旁人身上,或许是怕担上谄媚逢迎的嫌疑才这么扭捏作态,可姐姐从来不是故作清高的人,如何也这般不磊落了?” 瑶筝对德琳不藏私,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德琳被她说得暗道“惭愧”,虽知自个儿的失态并非是瑶筝说到的缘故,可也说不清当时怎么就像一股气儿上了头、做出那么孩子气的举动来。她自个儿都理不清,自然更无法对瑶筝说明白,赧然之中只得笑着道,“你说的是,大约是我这一向太过谨小慎微,竟矫枉过正了。” 瑶筝见她痛快认错,不疑有他,对德琳道,“姐姐,你确是小心得太过了。实则在宫里这些日子,我觉得宫中并不似我们从前听到的那么森冷无趣,也不过就是排场大些、规矩多些而已,说到人上头,则和我们家里的并没有什么大不同,一样是有好有坏、有招人喜欢也有讨人厌的,你说是不是?” 德琳闻言笑了,“这么说,你现如今在宫里是如鱼得水了?那是谁口口声声说自个儿当不了教习、一说起来就要跟人急的?” 瑶筝道,“话是我说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明知改不了的事,实无必要再一味说些泄气的话,除了让自个儿灰头土脸以外,哪还有一星半点儿的益处?不如想法子让自个儿学着适应,假以时日,或许就是另一番天地了’,这话是姐姐你跟我说过的,我可未当成耳旁风。” 德琳听她如此说笑了起来,“我的话竟被陆教习听进去了?真是荣幸得很呢!”还要取笑,被瑶筝挥着手作势要打才告饶收住了。瑶筝挽着德琳,莫名感怀地叹了一声,“看来这些人里头,我还是只能和你说到一块儿。” 德琳听她这话,黛眉微蹙,顿了一霎才道,“徐教习怎么惹你了?”瑶筝自始就不喜谭玉君,与燕、韩两位的来往又毕竟有限,剩下来的就只有徐若媛了。 “她没惹我,”瑶筝闷闷的,“是我自个儿转不开弯儿。”迟疑了片刻,还是把她怎么问的、徐若媛怎么说的都告诉德琳了——先前她只说到徐若媛认出那是太子的字,并未说及更多。 德琳静了一阵才慢慢地开口,“瑶筝,说起来,徐教习这也算不得什么错……” “我也知道这算不得错,可知道归知道,心里头还是不熨帖……哪怕她随便说太子的字怎么怎么好呢,反正我也是辨不出来的。偏偏她来那么一套,想让我听不出她的私心都不成。” “你呀,”德琳嗔了她一声,淡淡苦笑,“谁没有私心呢?只要没损害到旁人,各人施展各人的机巧……” “姐姐你会施展这样的机巧吗?”瑶筝不管她怎么说,当头就是一句。 德琳哑然。 “这不就结了?人都有私心,可不见得都得施展这样的机巧……好了姐姐,你不用教训我,我不过是跟你说说而已,不会对徐姐姐怎么样的——人无完人这道理我懂,何况她对我还是诸多关照的。往后我该怎么对她还是会怎么对她,你就别担心了。” 不等德琳劝慰,瑶筝自己先说得头头是道了,德琳乐得不掺在她和徐若媛之间,点头说瑶筝理该如此也就罢了。 要说宫中的事也是说变就变——在仪和殿的时候,傅尚司现找人告诉徳琳她们说嘉德帝近一两日要查验她们的茶艺,谁知两个时辰后,她们已在彤辉宫中提壶冲水。 内侍将燕云秋的“渔舟唱晚”、韩颖的“沧海横流”、德琳的“疏枝寒梅”一起托奉至帝、后案前,仁慧皇后看了只是微微含笑,嘉德帝却脱口赞了一声“好!” 他这一赞赏,更激起了殿中人的好奇之心,纷纷翘首相望——冬至之日夜最长,宫中的惯例,这一夜帝、后要与皇子皇女们齐聚一堂,共话古今,今岁也不例外,除了已嫁娶或是还咿呀学语不谙事的,余下的皇子公主们一个不落全都聚在了彤辉宫。这当中宁王元俭虽曾娶妻,只是宁王妃不幸早亡,皇后娘娘怜他孤苦,让他挪回宫里住着,是以这两年的冬至夜他都在。至于太子元成,除却他的身份特殊外,还有一样是他一直不曾正式立妃,故在宫中人的眼里他也是未娶的,自然也是堂而皇之在座。还有一位就是木槿郡主,和寿昌公主元沁分坐在乐平公主元湘的左右,看起来更显楚楚。 听到嘉德帝赞“好”,诸皇子皇女都想先睹为快:“茶画”有个缺欠,就是不能长久存续,要不及时看,再栩栩如生的汤面也要逐渐弥散而至模糊不可辨,是以帝、后看过了,内侍再托着向众人传看时,多有人等不及而离座上前的,唯有太子、安王、寿昌公主安坐未动。 “沁儿,你怎么不看?”嘉德帝见此挑眉。 元沁也如她父皇一般挑眉,“王兄们不也没看?” “他们那是看得多了、习以为常了。”嘉德帝含笑瞥两个儿子。安王咧嘴,在案下捅元成。元成斜他一眼,复望着嘉德帝,一脸的坦荡无私、正气浩然。元沁却不管他们父子在打什么哑谜,自顾对嘉德帝道,“我看了和不看都是一样的,故而不看就不看吧。” 元湘这时候正和木槿回来坐下,闻言笑道,“沁儿怎么说的像偈语了?” 元沁道,“我不过是说实话罢了——父皇都说‘好’了,我们还能怎么样?自然也是要跟着说‘好’的。既然怎么样都是要说‘好’的,那看不看又有什么要紧?” 她毫不遮掩,殿中倒是有一大半人把她这话听了个清楚。德琳暗暗吃惊,料不到这位公主不光对命妇们、甚而对当今天子、她的父皇也是这么一副口吻,正不知要忧心她被怪罪还是要忧心她的不驯,却听一道娇怯的声音道,“沁公主,教习们的‘茶画’是真的很好,即便陛下不赞这也是实情。你是没亲眼看到才会这么说……” 木槿的声音不大,唯有近旁的几个人听见了,德琳又是一阵意外,料不到腼腆的木槿郡主会出言驳这公主,不由向她看过去,却见她身旁的湘公主正望向自个儿,似笑非笑的神情竟像极了一个人,心中顿时一窒,只得微微垂首致意,掩过了突来的仓皇。正暗嘲自个儿是杯弓蛇影了,却听有人笑道,“木槿,你和沁儿同住这几天还没发觉她的特性?她是旁人越说好她越要说不好的,对她得反其道而行之才行……” “王兄!”元成话不等说完,元沁可已经叫起来,脸红着看得出是恼了,对她王兄却没有对皇帝陛下那么的伶牙俐齿,狠瞪了元成一眼,又飞快地一瞥德琳,见她犹未抬头才自在了些。 德琳虽未抬头,对元成的话可是听了个清楚,把“反其道而行之”的话琢磨了琢磨,似有所悟,抬眼之间,正对上元成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对她笑了笑,转望了嘉德帝去了。 德琳曾从父兄处多次听到嘉德帝是如何的龙章凤质,威仪天成,今日一见之下,却唯觉他的神采斐然,毫不觉他有何凌人的气势,此时接着元成的话对寿昌公主笑道,“沁儿你看,连你王兄都这么说你,你还不该反省吗?” “王兄兴许是得了您的旨意才这么教训我呢?”沁公主回嘴很快,犹嫌不足,更大胆地追问,“那么父皇,您觉得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道理?”嘉德帝朗笑,“你要说的有道理,那就是说父皇是个刚愎自用、不辨贤愚的人,只允许旁人对父皇的话随声附和。那么沁儿,父皇在你眼里果真就是这样子的?” 嘉德帝这话可谓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且他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虽是笑着也已然是不怒自威。原本言笑晏晏的皇子公主们颇有人因此停下来,偷眼去看元沁。德琳也忍不住要看她如何应对,却见元沁并无惧色,只是一时不知怎么说而语塞。嘉德帝倒是又发话了,“不过沁儿倒是给了父皇个警醒,”点着元成道,“太子,我们得记着这话,在朝堂上头要更加留心,看看我们颁布下的政令,臣工们到底是真心拥戴还是在看我们的脸色行事。”看元成答应了才又笑道,“沁儿,你这也算是建言有功,父皇就赏你……”一沉吟,指了案上的花开富贵芙蓉糕,“就赏你这好吃的吧!” 宫中人行动麻利,嘉德帝话音方落,内侍已上前请起碟子送到了元沁她们的案上,皇子公主们见此,多有低笑起来的,元沁则已抗声,“父皇,您明知我不爱吃这甜腻的东西!” 嘉德帝笑道,“你也未说父皇爱听的话不是?” 第64章 良辰(中) 嘉德帝此言一出,满殿失笑,德琳莞尔,略知元沁的个性由何而来——有人反叛是因太过憋屈,要靠特立独行来引人侧目,有人反叛则是因太过受宠,即便出格也不会被惩罚,是以更加无拘无束。只是再往深里想一想,元沁公主到底是因受宠才如此无拘无束、还是因她无拘无束才如此受宠?德琳也不觉困惑起来。正散漫地思忖中,却听仁慧皇后道,“陛下,请恕臣妾孤陋寡闻——臣妾想请问三位教习的茶艺能否登得大雅之堂?” 嘉德帝笑道,“皇后,朕不是已经说了‘好’吗?” “哦,也是,”皇后嗒然一声,像是有憾的,“陛下既说了‘好’,几位教习连日来的辛劳也就不算白费了,这一向起早贪黑的……” “皇后娘娘,”嘉德帝笑了起来,“你这是在为她们讨赏?” “陛下圣明。”仁慧皇后一本正经在座中浅浅弯腰。 “皇后娘娘,她们可是在为……”想说她们可是在为你做事、帮着你来赢过我的,如何还能要我赏她们?虑及众儿女在场,并不是他们夫妻私下相对那般可随意笑谑,只得在笑目神飞中摇头道,“罢了,朕既输了赌约,不能连气度一并输了。唔,赏什么好呢?”嘉德帝笑望了望几位教习,忽得了主意,“太子!” “儿臣在。”元成正和诸人一道等着看嘉德帝能赏出什么来,不意圣上却点到了自个儿,忙起身应到。 “父皇一时实难想到赏什么好,此事就交由你办好了。”一抬手,不许元成推诿,“你这一向为你母后筹办的事办得很好,父皇的事你也就多费心吧。”孝敬孝敬,太子既能孝顺母后,自然亦当敬仰父皇。 “是,父皇,”元成拱手,“只是儿臣突然受命,实不知诸位教习喜好什么……” “王兄,”乐平公主元湘忍不住在座中笑了起来,“你难道是要问诸位教习喜好什么就赏什么吗?就算你问得、她们又如何说得?你这不也是在为难人吗?”母后为难父皇,父皇为难王兄,王兄又不知在算计什么,他们还真不愧是一家人。 “这么说湘儿你有主意了?”元成像是求之不得地转望了乐平公主。 元湘在座中仰望着元成,旁人看不出她面上曾转过什么样的神色,只是最后都看到她粲然一笑,“主意倒是有一个,就怕王兄不赞同。” “你都未说,焉知我会不赞同?” 元成含笑望着元湘,兄妹二人的神情竟极为肖似,上座的帝、后彼此对望一眼,未发一言,都有志一同地望着那兄友妹恭的一双儿女,只听元湘笑笑地道,“今日刚开过‘赛墨’大会,不如就把教习们各自中意的那幅字赐给她们以作纪念,王兄以为如何?” “不可!”元成的否决太过迅捷,上座的帝、后不由因意外而交换了个眼色,再看向元成时眼中都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元成似浑然未觉,只对元湘道,“这主意行不通。你想她们三人要是所见略同选了同一幅字当如何?难不成要把好好的字一分为三?” “王兄,你多虑了,那么多幅字,怎么至于那么巧三个人都选一样的?”元湘对此似极有把握。 元成眸光微闪,望了元湘一霎才沉沉吟吟地道,“即便两个人选了同一幅字也是一样的难题……还是说,湘儿记得三位教习都选了谁的字?”今岁的坤榜计数是由元湘领着人做的,她若有心查问,自然会知道谁的金花投给了谁,元成能寄望的唯有这位公主未周全到记下了每位教习的选择。 “这个……”元湘语塞——她果真被元成算中了!掩不住的懊恼在对上元成眼底隐隐的笑意时变成气恼,不甘地望了望几位神态自若的教习,突有灵光闪现,对了元成便又是笑靥如花,“我不记得不打紧,三位教习自个儿一定是记得都选了谁的,就请她们自个儿……” “不妥不妥不妥!” 元成不等答话,安王元信先跳出来摇头了,“字幅上都是隐去了名字的,教习们上哪儿知道她们选的都是谁的字?难道要把那些字都扛了来、让教习们一轴一轴地找不成?那哪还能叫做赏赐、不整个是在罚她们做苦工了?” “信王兄!” 元湘作色,只是不等她对元信发难,元沁倒是先站到了他一边,“信王兄说得有理。要那么挑下去,今夜竟是什么好玩的都不用玩了就到三更了!”按俗例,冬至夜的火烛至少要亮到子时,届时接上又一轮节气的初始阳气,故而会有许多戏耍之事以免人沉闷早睡。 元沁这话显然极得人心,诸位皇子公主口中不说,神情却都是赞同的了,元沁又道,“太子王兄,你要就是不知道赏什么好,我也能给你出个主意,”不等人问就接着道,“你就赏她们每过一段日子回一趟家,保准她们乐意——那就不用想家想到偷偷地哭了。” 元沁说这话时瞄着木槿郡主,明眼人就都明白她这话的由来了,木槿自然也是明白的,想要辩,却只是张了张嘴就先脸红了,只得低下头去。元成则已面向了帝、后,“儿臣觉得寿昌公主此言极具情理,请父皇、母后斟酌。” 他忽然用了如此郑重的口气,皆因他知这样的事涉及宫规礼法,不能轻率,而他并不回绝元沁,反报之于帝、后,他的倾向也就可想而知了。此事是后宫内政,故嘉德帝望了皇后,但笑不语,皇后慢条斯理地瞅了元成一眼才对座后侍立的人道,“傅姑姑,记下吧,过后你们好好商议商议。” 傅尚司恭声答应了“是”。皇后又道,“把那三个一块儿算进去吧。省得一桩好事有的得了有的没得——都是为皇家做事的,就休分什么功劳苦劳了,”傅尚司又答应了“是”,皇后却对她悠悠叹了一声,“转了一大圈儿,这赏还得本宫出,早知如此,何必费这许多功夫?” 皇后话落,殿中又是一片笑声,德琳三人都离座叩首谢恩,丝毫看不出当中谁曾在太子和弟妹们论赏时心神不定过。 嘉德帝这时因儿女们说起“赛墨”而想起件事,问乐平公主道,“湘儿,今岁坤榜的排名如何?” 元湘正在和元沁纠纠缠缠地理论着什么,听到皇帝问到她了,忙起身回话,“禀父皇,和您预料的相差无几:榜首正是骆清远骆少师,榜眼是徐侍郎的长子徐兴祖,探花是魏云庭魏翰林,第四是工部的杜昭杜郎中,第五则是俭王兄,这也是皇族子弟里唯一一个上榜的人。” “哦?”嘉德帝来了兴致,“这若没有宁王撑着,皇族子弟岂非全军覆没?”元湘点头称是。嘉德帝叹,“幸亏有宁王!”温润如玉的宁王元俭忙谦逊躬身,口中道“儿臣惭愧”,嘉德帝笑道,“惭愧的不该是你!湘儿,那其余诸人能占个什么位置?” 元湘便从高到低一一报了出来,“……信王兄三朵,俊王兄两朵,王兄两朵,没报的就是颗粒无收的。” 元湘公主的好记性在宫里有口皆碑,故众人对她不看簿册就报出的数字并无怀疑,除了安王元信。 “怎么可能,湘儿?我不过才练了不到一年的字,我怎么可能比王兄多?”元信对自己的字很有自知之明。 元湘笑指着元沁道,“这你得问她。” 元沁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你的字,光是觉得那字写得曲里拐弯儿怪好看的,故而就投了。” 元湘笑道,“不光她投了,她还鼓动潇儿、漓儿一块儿投了。”潇、漓是两位年幼的公主,加起来还不到十四岁。 元信头上青筋直冒,“我写的那是篆字!”还曲里拐弯儿,当他那是鬼画符啊?! 元信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满殿的人皆掩口胡卢,宁王元俭都忍不住摇头,“可别让清远听到这些话!”任哪个师傅听说教出个写字“曲里拐弯儿怪好看”的徒弟都不会觉得是荣幸。 嘉德帝更是开怀,“还好沁儿能鼓动的人不多,不然照这样子出来的坤榜可真是贻笑大方了!”又对元成道,“太子今朝更名为孙山,真是可喜可贺!” 嘉德帝这是拿“名落孙山”的典故来嘲弄太子在皇族子弟中排名最末,众人听了多有偷笑的,元成倒不以为意,一本正经道,“儿臣觉得还好,父皇,曲高历来和寡。” 嘉德帝听了笑道,“难得太子豁达!只是湘儿,太子的知音又是何等样人?” 元湘笑望了望元成,元成也正望着她,兄妹两个交换了唯有他们自己明白的意味深长,元湘对嘉德帝笑着摇头,“父皇,那个我还真未留意——我只叫人把上榜的那几幅字都是谁投的记下来了,母后的伯乐奖是要据此发放的。余下的光记了各人所得金花的总数,并未细分都是谁投的,信王兄这个不过是沁儿她们投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才知道的。要不我叫人去重查了再来禀告父皇如何?” “那倒不必了,”嘉德帝摆手,“兴师动众一查,谁都知道我们的太子殿下收获惨淡,不光是他、连投他的人都面上无光了。要公平说,我们太子殿下的字还是极有风骨的,投他的人也算得上独具慧眼,可惜得不着伯乐奖,太子,你这是误人匪浅啊!” “父皇,儿臣不会误人,”嘉德帝是在打趣,太子元成亦只是似真似假地回应,“儿臣对知音人的首肯铭记在心,过后必有所报答……” “哦?”嘉德帝称奇,“太子要如何报答?” “这个不能说,父皇,”元成笑,“否则倒像是在贿选了,往后人人都为了儿臣的报答而想法来投儿臣,那对旁人哪还有公平公正可言?”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觉有理,元沁则被他提了醒,追着安王元信也要他的报答,把金花投给别的皇子的公主们也都照着样儿来,彤辉宫中一时热闹无两了。 第65章 良辰(下) 当夜席散后,乐平公主元湘伴驾回了仁慧皇后的寝宫,皇后问起了太子的金花是谁人所投——宫里差不多的人其实都知道太子元成参加“赛墨”之类的事不过是个与民同乐的意思,并不真正参与比评,否则以他的太子身份,评判的人是让他赢好还是输好?不如只参赛不参评,落个各自随意、皆大欢喜。元成早两年提出这个法子时帝、后便赞同了,虽未公开说,架不住总有有心人愿意琢磨,品出这一层意思后就都不在太子参与的事上动格外的脑筋了,像“赛墨”,即便有人认出太子的字也不会把金花投给他:投也是白投,谁还做那无用功?正因为此,今岁太子竟得了两朵金花才令皇后意外。 元湘实则也疑惑一晚上了,这时候据实告诉皇后,“一个写着‘徐若媛’,一个光坠了个‘杜’字——不过今日能进仪和殿的人里姓‘杜’的也只有那么一位。” 皇后张了张眼,未说话,元湘看着皇后的脸儿道,“两个最超群的教习竟然选了同一幅字——我过后问过宫娥,宫娥说她们还是各选各的、并未在一块儿商量过。母后您不觉着这也太巧了?她们俩的眼光怎么就那么一致?” “湘儿,你怀疑什么?”皇后微微凝眉。 “我觉着王兄在这里脱不了干系,”元湘自个儿试探不出元成,转而在皇后这儿寻求支持,“今儿刚一计数的时候,王兄那儿的李总管就急急忙忙地来了,要把王兄的箱子拿走,说太子反正是不参评的、拿回去做个纪念也就罢了。我当时还取笑,说空空如也的箱子有什么好纪念的,正好有剩的金花在一旁,我就叫人把箱子打开、预备把那些金花全装去给王兄好嘲笑他一番,谁知?”谁知一打开箱子才发现别有洞天,再一想就觉着元成是事先知情的,否则何用那么急且是让李申来跑这一趟?再看今夜她旁敲侧击时他的反应,他分明是不想让人知道谁投了他,那他为了什么要瞒着人? “那你父皇问起时你怎么推说不知?” “王兄不想人知道,我自然得帮他。”元湘理直气壮——父母为尊,手足为亲,亲是亲近,尊是尊崇,帮着亲近的去糊弄尊崇的,这是不用想就会做的事,至于“亲”之间过后再怎么理论掰扯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是想不出王兄这么做到底是想要帮谁。还能是……” “还能是什么?” 元湘话说到一半就开始沉吟,皇后这么一问才回神,自个儿先摇开了头,“理当不会。我刚刚儿在想还能是徐教习?毕竟这一阵子她时时出入东宫,可又一想,王兄不是那样的人,这么些年,他什么时候跟女官们有过牵扯?既不是徐教习,那还能是杜教习?可就更不像了:他们两个要真有些什么,王兄该巴不得借我的话把字赐给杜教习才是,干什么他先一口给否了?况且看杜教习的样子,和王兄生疏得很……再不然是韩教习?我说到赐字的时候,她确像是欢喜的……可她的花并未投给王兄啊……哎,也是,韩教习和燕教习的金花投给谁了?” 元湘冥思苦想,浑不知自个儿已偏题了,皇后先还细听着她说的话,至此忍不住好笑,“湘儿,你倒是在猜疑你王兄呢还是在猜疑哪位教习呢?” 元湘想了想,自个儿也笑了,“母后,猜疑王兄和猜疑教习还有什么分别吗?”看皇后笑而不言,更来了精神,往皇后跟前坐得近了些,“母后,您和姑姑们费了那么大心力选了这六个人进来,实则不光是做我们几人的教习那么简单,是吗?” “你说呢?”仁慧皇后笑笑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元湘露出和皇后相似的笑意,却刚要说话就被皇后拦下了,“湘儿,话到这儿就够了。”仁慧皇后的笑隐含了告诫之意,怕元湘不能明白,又对她道,“你记不记得桂姑姑那只虎皮狸猫的幼仔?”元湘点头:桂尚服养的狸猫曾育出一窝幼仔,毛茸茸的极是可爱,众人争相去看、逗弄,狸猫不知是害怕还是不堪其扰,整日叼着猫仔东躲西藏,最后一只也没活下来。“凡事先顺其自然,即便要关照也得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不然时机不到,好心反而成了揠苗助长。” 皇后的话说得含糊,意思却分明,元湘敏慧,听到这些话就不再深问,只点头说“知道了”。仁慧皇后便又嘱咐了她些事,元湘一一答应了。 不提皇后母女如何促膝而谈,其乐融融,此时在宫中的某一段路上,也正有人边行边谈,只是与皇后母女间的情形迥然不同。 “德琳,那幅字我不给你是因为……”一个男子的柔声。 “殿下,德琳并未想过要要。”女子的声音极是清冷。 “嗯?”德琳的口气太过生硬,元成唇边的笑意不由一僵,瞥向她时眼神儿带了一点点锐利,“为何不想要?” 德琳不语——从彤辉宫散出来时是一群人,她也不知怎么三弯两绕的旁人就都不见影儿了,反而是不愿见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样子还要一直跟她同行。 “我在问你话,德琳。”元成的声音又柔和下来,像在哄,又像在逼。 你问我我就一定要答吗?德琳在心中发狠,口中却不能不出声,“我无话可说,殿下。” “你无话可说?”元成显然又被她气着了,声音拔了个高。但仅此而已,他随即就又声音带笑,“你无话可说正好,我有话说。那么我说,你听,你别打岔。”她的别扭功力他早有领教,他断不能再被她左右了。 “我今日很开心。”他说。 德琳不语。 “若是能把那幅字给你、让你收着,我会更开心。”他又说。 德琳还是不语。 “可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投了我的字,那我就顺你的心意、免得你被人猜疑……” “殿下,”元成话刚及此就被此前宣称无话可说的人打断,德琳的声音像在力持镇定,“您想得多了。德琳并无可被人猜疑之处。” “是么?”元成像是困惑的口吻,面上的笑意却怎么看怎么像是意味深长,“你果真没有可被人猜疑之处?” “要不殿下以为呢?”德琳红了脸,“写好的字挂在那儿,人看了,我看了,看着好,我就投了,如此而已!至于投得不合人的心意,那是我的眼光不济,可济不济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又没犯到国法宫规,殿下听说哪一条、哪个人告诉过什么样的字让投什么样的不让投?既没有,我投谁不投谁又有什么不当?有什么可被人猜疑的?” 她一口气像连珠儿箭似的冲口而出这么一大串,元成瞅着她,光听不说话,直等她停口了,才闲闲地道,“既如此,你又何须怕人知道你把金花给了我?” “我何曾怕……”德琳冲口就驳,横眉立目在对上元成笑意炯然的双眸时哑然——心念电转中忽想到她在仪和殿中的所为只怕早被眼前这个人获悉,顿觉一层汗意涌上额头,有心要老着脸皮来个抵死不认,可惜道行不够,心早慌得稳不住阵了,挣扎了一番,竟只是狠瞪了元成一眼,扭头便走。 “你去哪儿?”望着那像是落荒而逃的人,元成简直忍不住要大笑三声了,一个箭步追上去,拦在德琳面前,“你这是要夜闯曜华殿去告我的状?”德琳慌急出错,随便奔上的一条路走到头就该到嘉德帝的议事之所了。 停下来——被人迎面堵住了不停也不行,勉强辨了辨方向,德琳的难堪更胜,不过所谓恼羞成怒,她索性不闪不避,扬起一张肃穆的脸望了元成,一派端庄沉静,“殿下,您挡了德琳的路!” 元成不接她的茬,“你说不是怕,那么,你是因为徐教习也投了我才怄那个气?” 德琳瞠目。 一看德琳的表情,元成知道自个儿的猜测不是无稽之谈,所有的蛛丝马迹此时自动串到了一起,顿时恍然——带木槿去芳德苑那回,他就隐约觉着徐若媛到场后,德琳有些异样,还以为是他多疑了,如今才知再大气的女子也有狭隘的时候,不过她这样的狭隘却足够叫他心花怒放了,“徐教习要投我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干,你不能为这个怨我!哦,对了,你今晚有一阵儿怏怏的,是不是以为我不把字给你是想留给她?怎么可……德琳,德琳!” 德琳又一次甩手走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喊了两声无果,只能又一次迈开大步追上去,“德琳,听我把话说完!”他伸手要抓那一味想绕过他走开的人,一看她全神的戒备,只好把手放下,身形却一步也不肯让,除非德琳动手把他扒拉开,“我和徐教习从无瓜葛……” “殿下,”德琳抬眼,眸中那两小簇火任谁都不能看作是喜悦,“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您跟谁怎么样、有没有瓜葛与我何干……” “我没说与你有干,”元成截口,“我只是想叫你知道……” “我不想知道!” “那我就自言自语!” 元成像是在玩笑,可说完这一句他真的就又往下,“不管是徐教习还是别的什么人,我和她们都只会是泾渭之水,我不敢说往后会怎么样,因这世间有很多事我做不了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事要看造化、看天意,人力是无可奈何的:像我喜欢的女子,她对我不假辞色,我便束手无策,只能等,等到也许哪一天她忽然回心转意、会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即便如此,有件事我现在就能说:这里,”他摁了自己的胸口,“多年虚位以待的地方,我视同自个儿的命,我不会把自个儿的命随随便便交到什么人手上。” 他字字清晰地说出这番话,德琳只是半垂眼目,看不出她是不是听进去了,剑拔弩张的气势却已不再。元成看着她,不由自主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柔声道,“德琳……” 德琳的眉睫微动了动,却到底未抬眼,“我并不曾……也不会与徐教习怄气。”说罢又似嫌自个儿不该搭茬,话落就把脸扭到一边儿去了,懊恼之意倒是尽落元成眼底。 “还有呢?”元成自然是不甘只听她这么一句、且是与他没有多大干系的一句,幽黑的深眸直追问到德琳脸上去,样子像贪心的孩童,明明已有饴糖在手,却还冀望着更多——只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德琳不光一言未发,甚而侧身闪过他独自往前走了! 元成无奈地望着那看起来俏生生也倔生生的背影,实在不敢想他这个太子竟又一次被人甩下了,可再一想德琳刚说的话,又笑不可抑了:她说她不曾也不会与徐教习怄气,细琢磨起来,岂非等于承认了她是在和他怄气?她和他怄气,这真是想起来都令他心痒痒的一件事,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说的这话,他总算看到铁树要开花的迹象了,“等我,德琳,仔细迷了路!”这园子不是寻常人能进来走动的,她必得靠他引路才行。 德琳充耳不闻,一迳顺着路往前走——她的丫头和他的侍从都不在眼前:不用问都是被那位李申李总管给支走了,无人在跟前也好,她就无须顾忌被人看到她对太子无礼,反正原本就是他无理、无良、无德在先! 德琳心中把不是都推到元成身上,唯如此方觉能平静一些,耳听着那人的脚步声跟上来,也只把头偏到一旁,并不肯看人。眼见德琳如此,元成又是好笑又是心中柔软,有心再逼问她的心思,却又不忍见她羞窘,终只是静静地走在她身旁,入神地看着两个人的影子在月下忽远忽近——远是她总想躲开,近则不言而喻。良久,元成哼了一声,“小女子!暴殄天物!” 他的话没头没脑,德琳不由侧目望他,却,怔愣当场—— 斯时,月过中天,霜华如练,俊逸的年轻男子在无风的冬夜披着一肩皎洁的月色笑睇着她,眉间不尽缱绻、眸中无限情意……德琳不知心中的震动因何而起,唯知此时的元成令她再不能直视,仓皇地避开了眼,毫不知自此后她再也忘不掉男子眉目间那星辉一片…… 第66章 万象 德琳和墨莲回到居处,绿菱还未睡,在灯下候着门,听见响动忙出来把主仆二人接进去。进到屋里一见德琳的神色,微怔,再去看了墨莲,更添疑惑。未急着问,和墨莲两个服侍着德琳睡下、回了她们两人的屋里才低声道,“怎么着了?二小姐心神不定、你又这么挤眉弄眼的?” 墨莲摸了摸自个儿的脸,“你看出来啦?”一面说一面可还忍不住鬼祟地笑,“你猜,谁和我们一道回来的?” 绿菱望着她不吭声儿。墨莲果然不等她再追问就凑过来,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音,“是太子殿下!”见绿菱露出惊异,得意,“我要骗你我就是小狗。” “那……也没什么,太子要回东宫,咱们这儿正好顺路。”虽则从彤辉宫到东宫的路不止这一条。 “哎呀,我的姐姐,”墨莲一副“怎么跟你说不通”的模样,“哪是顺路那么简单?”附在绿菱耳边把太子怎么说有捷径而把小姐引上了从未走过的路、李总管又怎么悄悄拦下他们这些随侍的人说那条路是皇族专用的、领着他们绕了个大圈子到出口的地方等着都说了一遍,“结果这捷径比我们寻常走的路还要耗时。你说这是什么缘故?”看绿菱只望着她不说话,有些急,“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不明摆着是太子殿下要和小姐单独多说会儿话?那你再想想,太子怎么不找别人、为何单找着咱们小姐?” “墨莲,你是愿意看见如此的?” 绿菱听了墨莲所说,并未如她所期待的露出喜色,相反倒是有些忧心的样子,墨莲的兴头不免就受了挫,“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你不愿意看见如此?” “话倒不是那么说——你愿不愿意、我愿不愿意都无什么大要紧,我是怕二小姐并不愿意这样子。” 墨莲想了想,不那么有底,“小姐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呢?那可是太子,又是那么天神一样的人物,你没看见他们两个在月亮地里一块儿走过来的样子,那简直就像、就像……哎呀,我是不会比方了,总之再没有那么合适、那么看着都让人透不过气的一对人了,要是真……” “墨莲,”绿菱打断她的一脸向往,“你记不记得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二小姐和我们小姐闲谈时说的一些话?那时她总笑说我们小姐的性子是宁肯舍身饲虎也要引人向善,而她是绝不肯委屈自个儿的,还说就算嫁了人,凡事也要由着自个儿的心,断不会去削足适履。你是知道你们小姐的,你觉着她这些话是说说而已还是真那么想的?” 墨莲道,“目下的事和小姐想的也没有什么差别:太子可是万人之上,小姐若是真跟太子……谁敢给她委屈?你们三小姐当初不也说二小姐必得是高贵脱俗的人才能配得上的?太子不是最能当得起这几个字的?” 绿菱摇头道,“你是光看到十五忘了还有初一:太子如何咱们先不说,他总是皇家的人,二小姐要真的入了皇家的门,你想她还能不能像在尚书家那样随心所欲、人人都围着她转?”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再往深里说,君王有几人是长情的?到了他朝秦暮楚的时候,德琳小姐这样的人要如何自处?依德琳小姐的心性,她定然会预想到这些,是以回来的时候才不见丝毫喜色,只像是烦恼不尽的,大约是碍于他的太子身份不知该如何回绝才好吧。 被绿菱这两瓢凉水泼下来,墨莲的心也冷了些,打了个唉声道,“你说的倒也是道理,可我还是觉着可惜了……” “你就别唉声叹气的了,小心在小姐面前露出来,倒给她添堵。时候不早了,赶紧躺下吧。”绿菱吹了灯,和墨莲分头睡下了,毫不知卧房里德琳还在辗转反侧…… 主仆三人当夜睡下的晚,次日可还是在一样的时候起来——这一日宫中的热闹不减,多处园中设有散乐百戏,宫娥内侍们除了要当值走不开的,无不盼着能呼朋引伴四下游玩,德琳谙知他们的心思,早早地起来以便在自个儿这儿当差的宫娥和小黄门各尽了洒扫之职,之后便叫墨莲把他们都放出去了,及至瑶筝来时,屋里屋外只剩下她们主仆三个。 瑶筝没带丫头红绡,可也不是独自一人——与她同来的还有徐若媛,进门先笑着告罪,说不该这么一大早就来搅扰,还请杜姐姐休怪她们不体谅人。瑶筝笑道,“徐姐姐你不用往自个儿身上揽责,不体谅人的是我不是你,”转对了德琳道,“徐姐姐说你们昨晚儿散得晚,生怕来早了扰了你的好梦,我说就算我们不来你也不会偷懒不起来。看,让我说着了吧?” 德琳笑道,“是,你神机妙算。”一面请徐若媛入座,墨莲和绿菱也端上了果碟茶水。徐若媛客气,对两位丫头道了谢才坐下去,望了德琳笑道,“姐姐今日不打算各处转转去么?” 德琳知她是看到自个儿只做家常装束才这么问,笑道,“我还真未想好今日要做什么。你有什么好去处没有?” 瑶筝插口笑道,“她可不就是不知能往哪儿去才一大清早去找我。恰好我要来问你昨夜斗茶的事,故而就一块儿来找你了。” 徐若媛听瑶筝提起了便就口问起昨夜的结果如何,德琳谦称“侥幸不辱使命而已”,瑶筝一听拍掌道,“太好了,总算不用再为你提心吊胆了。” 德琳闻言奇道,“你有何要提心吊胆的?” 德琳以为瑶筝是怕她会在帝、后面前不小心失手,谁知瑶筝道,“我看你和燕教习、韩教习得空就在探讨切磋茶艺,很怕你们走火入魔了;再看你们那手,说烫一个泡就烫一个泡,实在怕你们哪回不小心就像徐姐姐那回那样……对了,徐姐姐,你那胳臂好利索了吗?落没落下疤?” 瑶筝嘴快话转得也快,前一句还在说德琳,后一句就转到徐若媛身上了,徐若媛措手不及,见德琳也关切地看她,忙笑,“蒙你惦记,好利索了。也得亏是东宫的药膏好,不然还真说不好这胳臂过后成什么样了——这也是技不如人,才丢那样的丑。” “徐姐姐你说哪里话?”瑶筝摆手,“那不过是个意外。对了,姐姐,你既说‘不辱使命’,那么皇后娘娘一定是满意的了?那她赏没赏你们?赏什么了?你放在哪儿?”她说着来了兴致,站起身来预备自个儿找。 “快坐下吧你,”德琳嗔她,“你都听谁说的给娘娘办差就一定是有赏的?那不是应尽的本分?”话虽如此,还是把皇后娘娘意欲允许她们探家的话说了,不过也格外说这只是动议而非定论,怕万一事情有变她二人会失望。 瑶筝和徐若媛听到此话自然是惊喜交加,徐若媛更是感叹,“娘娘厚德,竟连这都替咱们想到了。”德琳只低头啜茶,未肯细说仁慧皇后此举的由来。正想着怎么把话绕开,却喜墨莲从外头挑起了帘子,对屋里笑道,“小姐,又有客来了。” 来的是韩颖和燕云秋,进了门就笑说是来道谢的——她们要谢的竟然是墨莲:这一向她们除了在芳德苑跟骆清远学习,余下时候也时常在德琳这儿练习,都是墨莲在照应水、火,“实话说,咱们昨儿晚上能得露脸,自个儿的天赋能算一分,骆少师的指点能算一分,剩下的一分可就是墨莲的功劳了。”韩颖说话的底气十足,燕云秋在一旁只是笑,却显然也是赞成的。 因为德琳的缘故,瑶筝和韩颖也是熟识的,见她从进来就说笑个不停,嘲弄道,“你光说谢,可什么都不往外拿,难不成就是凭着两片嘴来送空口人情的?” 韩颖闻言向她偏过头去,原本就有些吊梢眼,如此一来更像是在藐视人的了,正要开口,燕云秋却拦在她前面先笑道,“陆教习,有你这个女侠客在,谁敢光说不做?那不是等着你指着鼻子骂我们悭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彩花库锦面儿的盒子,大小宛如蝈蝈笼子,不等瑶筝发问先笑道,“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个玩物,墨莲你别嫌弃才好。” 燕云秋说着话已在盒子上摁了一下——小小的盒子竟是有机括的,这么一摁便上下弹开,众人还不及觉得新奇,已被盒子中的东西引去视线:竟是女孩儿家玩“抓子儿”时惯用的杏核,却又比常见的要鼓棱些,清一色的拇指肚大小,外观看起来亦不是寻常所见的那种发暗的黄,而是各色都有,更可贵的是无论什么色泽都莹润剔透,活像是在杏核表面塑了蜡光。瑶筝最先看出蹊跷,抓在手里捻了捻,证实了自个儿的揣测,不可置信地叫道,“石头的?” 燕云秋笑而不语,韩颖乜斜着她道,“这还算不算空口人情了?” 瑶筝摇头道,“我再不识货也不敢那么说——青州的五彩石我纵算没见过,名儿总还是听说过的,何况还是形状都几乎一样的?这得几千几万块石头里才能挑出这么几块?早知道如此,燕教习,当初你叫我来给你打下手该多好!” 众人听了都笑,燕云秋直道“那我怎么敢当”,韩颖接口笑道,“可不是,谁敢用她?万一谢礼不合意,过后还不得追着咱们给她当牛做马好找补回来?” 众人听了又笑,瑶筝叫着韩颖道,“你可别怨我啊——我本都不想臊着你了,你偏来招我!我问你,这五彩石是人家燕教习家乡的物产,与你有什么挂连?你的谢礼却在哪儿呢?” 韩颖闻言微微冷笑,刚要开言,德琳却先叹了一声,“瑶筝,惯常叫你在女红用物上头用些心,你总不听,这下‘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吧?”指着放在一边儿的盒子道,“好好看看,那就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江宁织造的东西——莫小看了这个盒子,外头多少人握着真金白银可求不到手呢。” 瑶筝听了将信将疑,倒是徐若媛听了德琳的话点头不已,笑道,“我刚刚儿看到燕教习打开盒子,一下就想起买椟还珠中的那个‘椟’和‘珠’了。说实在的,这做‘珠’的五彩石极好,做‘椟’的织锦盒子也不遑多让,真真是相得益彰呢。” 听了德琳和徐若媛的赞扬,韩颖始觉面上有光,笑道,“幸好你们二位见多识广,不然……”她瞥了瑶筝一眼,直对着她哼道,“你可也真是好命——明明是你挑我的事儿,偏偏她们明里暗里都替你拦着我,倒像是我在欺负你似的!” 她这话是把燕云秋和德琳都捎在里边儿了,不过并无真的抱怨之意。德琳和燕云秋相顾一笑,并不辩白,只是德琳心中暗叹天意难测——在她眼里,这韩颖和谭玉君颇多相似之处,谁知瑶筝对谭玉君是黑白眼瞧不上,和韩颖却颇能处得来,人和人之间的相冲相容实在是玄妙难言。 燕、韩两位的谢礼虽说不上名贵,却足够新奇,好在墨莲是大家子里见过世面的,并不一味忸怩,大大方方地道了谢便收下了。徐若媛在旁看着,露出一丝羡慕之色,悄声对德琳道,“都说近朱者赤,果不其然,姐姐身边儿的丫头都有旁人不及的宠辱不惊。” 德琳听了只是轻笑,“是么?我还从未觉出来。”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瑶筝又跟韩颖拌开嘴了,“我为何要谢你?” 韩颖道,“要没有我们三个,你能得着探家的机会?杜教习还好说,我和燕教习可纯是为你们铺路的——就算能探家,我们的家隔得那么远,一晌半日的哪够……” “哎,你先别说这话,八字儿没一撇的事,等定下来再谢也不迟!”瑶筝拿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劲头。 “那倒也是。”韩颖想了想,倒是赞同了瑶筝的话,对另几人微皱了眉道,“这皇家的事还真不能听风就是雨:像咱们的茶艺,原说是要为‘赛墨’之会助兴的,事到临头又说当日里的程式太多、排不下了,告诉咱们往后挪;结果昨日傅姑姑刚说了圣上过个两三日要抽验,却才过了两三个时辰就把咱们叫过去——幸得咱们几位都经得起折腾,不然这说变就变还真让人无所适从。” 燕云秋笑道,“你怎么还为这个烦恼?哪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莫说皇家,就是咱们自个儿做事不也有临时起意的时候?要按你说的,丫头们不也该埋怨被咱们折腾的够呛?可抛开这一样你想想,那经得起折腾的丫头是不是越来越被咱们倚重、经不起的渐渐就只能干些粗使活计?换到咱们身上,那不就是说上头越是朝令夕改越能看出底下人的能干来?这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不是好事儿吗——不用学毛遂自荐便能被人赏识,你还有什么好凸唇鼓腮的?” 众人听了她的话都停了一霎,之后才笑起来,赞她说得好。德琳入宫以来诸多事都要听人调遣,与她的过往相比实在是难为了,故每每亦有类如韩颖的不耐、不快,不过都压在心里而已,如今听了燕云秋的话,倒像是在山重水复中另辟出蹊径,按着她的路子想了想,心中开朗起来,再看燕云秋,便觉得她虽温厚却不失独到的见解,更加生出亲近了,只暗暗可惜杜昭早已娶妻生子,不然倒是一桩好姻缘呢。 德琳自个儿心中臆想,一时未理会旁人又说了什么,及至徐若媛问她意下如何时,她接不上话,只得笑道,“我正想着叫墨莲再给换些热茶上来,竟未听你们说的什么……” 瑶筝一指韩颖道,“还不是她的主意。” 原来韩颖提议出去转转——当日里已婚娶的公主、王爷们要各自携夫将妇回宫向嘉德帝和后妃们问安,届时帝、后赐宴,众妃嫔都将盛装与会,韩颖之意是到他们的必经之路徜徉,假作偶遇一睹众人风姿。燕云秋对此无可无不可,瑶筝不赞成,说谁都不认得何苦臊眉耷眼的往前凑,故而徐若媛才问德琳的意思。 德琳心知自个儿不是瑶筝,不能如她那么说话,微沉吟着道,“虽傅姑姑说了过节这几日不拘尊卑,可不知皇亲国戚们是不是都一样随和……要是无意中冒犯了,或觉得咱们这举动不够持重的……” “嗯,也是。”韩颖也是聪明的,德琳一提她便辨出轻重,自个儿打消了念头,“我是闷急了才胡乱出这主意。要不这样子,我们自个儿找些热闹如何?”她们的身份自然是不便夹在宫娥内侍们中间去园中赏玩百戏的,可大节下的枯坐也实在有悖人常。 德琳见韩颖话落之后另三人都看向自个儿,明白她们都是指着自个儿拿主意,料是推脱不过的,思量着道,“热闹我还真想不起来,这天寒地冻的,毽子、蹴鞠都是不成的……你们若是不嫌沉闷,我这儿有围棋、双陆……” “双陆!打双陆好了,这个我在行。”瑶筝一听双陆便揎臂挽袖。 “这个我也在行。”韩颖不甘示弱。 燕云秋只笑不语,看样子也是此道中人,德琳看徐若媛,徐若媛微笑,“围棋、双陆我都会一点儿,可都不精。”德琳有数了,于是叫绿菱和墨莲预备东西。忽想起什么,随口对徐若媛道,“别说,就差个谭教习,不然六个人可都聚齐了。” 徐若媛闻言微顿,继而笑道,“宁落一村不落一户,姐姐要不打发人去请请她吧,不然倒显得像我们特为把她排挤在外头似的。” “还是你想得周到。”德琳赞了一声,叫过绿菱来,让她去请谭玉君。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请过来了,口中说本懒怠动,怕扫了众人的兴才来的。口中如此说,面上神气倒是欣然的。德琳瞥了绿菱一眼,绿菱若无其事,于是德琳只是笑着请谭玉君入座——事后绿菱果然告诉德琳,说她去的时候谭玉君正关在房里生闷气,听到她说诸位教习都在等她才露出笑脸来。 谭玉君也好双陆甚于围棋,于是她和燕、韩、瑶筝四人议定了规矩,两两一对儿地鏖战开来,德琳和徐若媛则各执黑白子在窗下对弈。 眼见打双陆的人只顾掷骰子、算步数,徐若媛停棋,轻声,“姐姐,这些日子我一直想跟你说句话,可一直未得着机会……” “什么话?”德琳诧异。 “就是分教习的事。我总觉着乐平公主的教习应该是你,可……是以我总觉着对不住你!” “你这说的什么话?”德琳也停了棋,“谁做谁的教习,皇家一定有皇家的考量,我们不在其中,又哪知其中的奥妙?要是硬按我们自个儿的想法去揣测这事,岂不是自寻烦恼?况且这事情既不是你定的、且又与我无损,你怎么能想到对得住对不住我上来?”她轻嗔。 德琳眉目平和,言语中又毫无芥蒂,似真把皇家的如此安排视作理所应当。徐若媛看不出她的破绽,反不知该喜该忧,期期艾艾道,“可那寿昌公主……从仪和殿见那一面来看,似乎……不大好相与,姐姐还是要有些提防才好。” “嗯,我会小心。”德琳应了一声,半垂眼目专注于棋盘,又落下一子才轻声道,“多谢。” “姐姐客气了,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一定效命。”徐若媛悄声,也落下一子,做了一个小尖——很扎实的下法,不见锋芒,但很实用,会令对手挠头。 第67章 赐赠 冬至之后,仁慧皇后着人选出吉日,亲身操办了几位公主的拜师仪式,相形于教习们入宫时的煊赫排场,又是另一番庄重气象。 要说皇家的公主们到底不是寻常人,冬至夜宴中飞扬跳脱或是温驯乖巧的人到了拜师典仪中全都端谨谦逊起来,一个个随着司仪的引导先拜了夫子像,又向教习们行礼如仪。德琳她们经过宫中这些日子的浸润,对各自的身份早有了更明晰的认定,如何敢真的以“师”自居?一见公主们行礼,纷纷从座中起身,还是皇后娘娘发话请她们不必过谦,教习们才勉强立身受了公主们的半礼。 当日里出席典仪的除了宫中的皇子皇女们,还有他们各自的母妃,云贵妃、瑜妃、柔妃、淑贵嫔更是单独成席,陪坐于皇后娘娘的凤案之下,及至公主们行了礼,她们这为人母的便各有见面礼赐赠于教习们。因仁慧皇后事先已说了这不过是略表尊师之意,不需争奇斗富,故妃嫔们预备的多是书画典籍之类,唯有瑜妃拿出来的是一串望之即可知名贵的祖母绿挂件儿,不光谭玉君受宠若惊,余人也多有惊异的,倒是瑜妃处之泰然,笑吟吟地对谭玉君道,“这是我从前觉着好的东西,你要是不嫌弃就收着吧——要是不喜爱就直接告诉我,我再换别的给,可别嘴里说着好背后又打别的主意,那你可就把我坑了。” 谭玉君闻言自然连称“不敢”,由着瑜妃亲把挂件儿与她佩上。众人不知就里,皆以为这徐娘半老的瑜妃不过是言语风趣而已,毫不知她这番话听在徐若媛耳里是怎样的含沙射影,此后每看到谭玉君戴着那挂件儿更像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只是有苦说不出,直等到和徐兴祖谋面的时候才把这一节学给她哥哥听,不无抱怨地道,“我当初都说了这瑜妃在宫中地位并不甚高,求她只怕不中用,你们偏不听,如今倒落得被她羞辱……” 徐兴祖心道你要就是不想求她,当初又何苦把挂件儿捎出来给家里?那还不是叫娘以此为敲门砖去见瑜妃的意思?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么说,劝慰道,“你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我听爹娘说,瑜妃是想叫你给她的女儿馨平公主做教习的,娘自然得奉承着她说求之不得,谁知最后你成了乐平公主的教习,她便以为是我们过河拆桥……” “她可倒真敢以为!”徐若媛冷哼,“她以为我能留在宫里是得了她的济?真是可笑之至!”还有更尖刻的话,可在舌尖儿上滚了滚,到底还是咽了回去,默然片刻,脸色恢复了些,“此事只需告诉爹,不必叫娘知道。”免得范氏拿捏不住分寸再生出事端。 “知道了。”徐兴祖答应,乐得见她如此,“你也不需再与她怄气——不管怎么说,你如今也是皇后娘娘的人,她顶多就是拐弯抹角地痛快痛快嘴,还敢真的为难你不成?”见徐若媛只是微微冷笑,也不知她心中是什么计较,故只顺着自个儿的话往下道,“爹叫我告诉你,说你这开局已是一骑绝尘了,能与乐平公主朝夕相处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定要打起精神,万不可懈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要及时告知我们。”拜师之仪后教习们就从各自的临时居处迁至公主们的宫殿同住,故徐兴祖才有朝夕相处的话。 “这样的话就不需格外嘱咐我了,”徐若媛蹙眉,“我怎么也不能枉费三年在这宫里白走一趟就是了。” “那就好。”徐兴祖见她如此也不敢再深说,另起了话头道,“我听芸香丫头说你这些日子得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不少赏赐,果真?” 徐若媛闻言略露出些笑,“你听她的。都是我有人家也有的赏:像过节的赏、拜师的赏、帮着筹办赛墨之会的赏,有什么好值得单挑出来说的?不过你既提起来了,我还真想起件事要问你。” 徐若媛说起的是她把金花投给了太子殿下的事,问徐兴祖这两天可听到东宫那边有什么说法没有。徐兴祖听了原委哂笑不已,连说她是白费功夫,把元成参与赛墨不过是凑趣这一层告诉了妹子,换来徐若媛的冷笑,“哥哥,我真不想说你是什么目什么光——谁还贪图得他的赏不成?我不过是叫他知道我投了他的字而已!” 徐兴祖眨巴了两下眼,恍然,“你这是想把他们母子兄妹都一块儿笼络到你这边儿?” 徐若媛哼了一声,未置可否。徐兴祖道,“要这么说,太子殿下一定会知道你——我听说李总管当日把金花箱子拿回去,太子亲自验看的,似乎说只有两个人投了他,他还能记不住都是谁?” “两个人?”徐若媛听到他这么说倒是一愣,拧着蛾眉思忖道,“那另一个人是谁?” 徐兴祖不假思索,“那上哪儿知道?内宫中那么些人……” “话不是这么说,”徐若媛打断,“要按你说的,宫里原有的人是不会投太子的,那投他的只能是新进宫的人,说到新进宫的人……韩颖和陆瑶筝投的是骆清远,燕云秋投的是杜昭,这都是明账——伯乐奖她们都拿到手了,剩下的……谭玉君?!”徐若媛猛然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人:与她一样出入过东宫、有机会接触到太子的墨宝,且又明摆着是不肯居于人下的人,除了谭玉君还能有谁? 徐若媛愈想愈觉有理,脸色便难看起来,徐兴祖倒是不以为然,“你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她,还有杜家的小姐不也……” “不会是她,”徐若媛摇头,“我过后旁敲侧击问过陆瑶筝,问杜德琳既向她推荐了骆清远的字,自个儿怎么反没拿到伯乐奖,她说杜德琳投的是一幅她觉着有潜质的字,说是要给写字的人一些勉励。从陆瑶筝描述的那幅字的方位看,与殿下毫无相干。”人家有依恃的小姐到底与她不一样,可以拿着金花去行善举,她无人家的根基,只能时时事事处心积虑。 “你敢保陆瑶筝跟你说的是实话?我可听说她和杜德琳要好……” “要好不要好她也想不到要防我——我在她面前向来能说她的杜姐姐十个好不说一个孬,就她的那副头脑哪能知道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更遑论跟我藏心眼儿了。” “你既这么有把握,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徐兴祖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为了在他妹子跟前表明他并非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而已,徐若媛既那么笃定,他觉着也犯不着再固执己见自讨没趣儿,遂转了话风儿道,“我觉着杜德琳恐怕不会就这么甘心被你盖过了风头去,你是不是该及早做些打算才好?” “她暂时不用我去打算,”徐若媛唇边浮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寿昌公主就能替我把她给‘打算’了。”看徐兴祖一脸困惑,更觉心境大好,把她打听来和所见的寿昌公主元沁的一些所为学给徐兴祖听了,笑意深长地道,“一个是骄纵的公主,一个是被人捧惯了的教习,这样两个人搁到一起,你说谁能给谁低头?那往下的热闹……”她悠悠一叹,无言之中已是不胜心向往之了——此时她并不知元沁和德琳之间已经有了热闹…… 德琳迁往寿昌宫中当日,元沁并未露面,只有她身边的主事女官史姑姑率人把她们主仆接进去,又相帮着在预先已拾掇好了的西殿里安顿下来。中间木槿得到消息曾赶过来,却和德琳说了不上三句话就有宫娥来找,说沁公主在立等着郡主过去有话说。木槿听了还疑疑惑惑的,被德琳催着说那快过去看看吧才跟着宫娥去了,这一去就再未回来,倒是云贵妃不期而至。 云贵妃是直接驾到西殿的,一看殿中的情形,丽容上就有些不自在,开口处就像是在无声、无奈地叹气,问着史姑姑道,“沁儿呢?” 史姑姑似早预备着会有人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恭敬回禀,说是沁公主突感了风寒,因怕“过”给杜教习,故只在后殿歇着而未到前面来,可已专吩咐过,要她代为仔细照顾杜教习。云贵妃听她这么说面色才好看了些,口中道“既是风寒,确是不便随意走动的”,就着这话转而请德琳勿要嫌公主怠慢。 她身为贵妃却毫无骄矜之气,言语间又那般柔和,德琳自然更加谦谨,连称“娘娘言重了”,说公主既贵体有恙,那理当她去拜问才是,却是话不等说完就被云贵妃拦下了,说元沁脾气古怪,越是闹病的时候越是不喜有人在跟前儿,还是让她自个儿静养好了,史姑姑在一旁也连连附和,德琳便不再坚持。 云贵妃于是又细细看了殿中的摆设用物,问德琳可合心意,末了叫着史姑姑上前,说西殿久不住人,失于阴寒,地炉里的火要大烧一烧,把屋子里暖透了才行,薪炭的份例不必拘泥,若是不足大可到她那儿要去,史姑姑答应着,立马儿把话传下去了。 听到外头的内侍诺声连连了,云贵妃才又回过头来嘱咐德琳,说公主年少,有许多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请德琳多担待,有什么需增补的只管告诉史姑姑去办,万勿客套,德琳少不得再三道谢。又说了一些家常话,云贵妃才起身,定不肯要德琳送,只叫史姑姑引着出了门往元沁的寝殿去了。想是去省视沁公主的病况了。 元沁公主的病想是不轻——徳琳她们搬来能有两、三日了,还不见她在宫中走动,德琳每日里问起史姑姑,她都道“公主还在静养”,德琳便日渐露出忧色,说论情论理她这做教习的都该去探望才对,烦请史姑姑予以通传。 对德琳的请求,史姑姑无一例外都婉辞了,好在德琳并不强求,史姑姑怎么说她便怎么听,饶是如此,史姑姑的神色还是日见尴尬,绿菱和墨莲都看出异样,这一日等她走了就悄悄问德琳,“小姐,您说沁公主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 德琳听到问微微地笑,放下这些天得闲就在翻看的《二十四孝图》,反问她二人道,“你们可看到有太医来?” 墨莲一骨碌眼,明白了,好气又好笑,“这位公主莫不是怕你督促她读书才装病?”她可听说宫中的书院这个月根儿下就要复学了——为了冬至节书院停了能有大半个月,就这样有人还没玩够,提议过了上元节再复学,被嘉德帝给否了,说“元夕之后有寒食,端午龙舟鼓喧天,中秋重阳接踵至,何日方为读书时?”意即要把节日都过完了再复学那可就没有一天是合适读书的了。 墨莲会如此揣测是因宫中人都说那不想复学的人中领头的就是沁公主,德琳听了未加置评,对一旁有不豫之色的绿菱道,“你呢?你怎么以为?” 绿菱直望着她,轻声,“小姐,她是在躲着您?” 德琳一愣,继而赞赏地笑了,亦轻声道,“不是躲、不过是在冷落我而已。”霸着木槿不让她到西殿来不用说也是出于此意。 “小姐?!”墨莲和绿菱异口同声:沁公主冷落小姐?为什么?小姐做错了什么? 德琳自嘲地笑,摇了摇头——她也想不出那位沁公主为何如此待她,只是既来之则安之,她总不能叫个十二岁的女娃儿给辖制住了,“好了,你们两个别把那眉头拧得什么似的,当心再也展不开!” 到底墨莲和德琳更熟悉些,一听她的笑谑,眼睛便亮了,“小姐,您早有主意了?” 德琳淡笑着拾起了书,边闲闲地看着边道,“哪有什么主意?静观其变就是了。”身为公主,又是此间的主人,不管从哪而言,元沁都占了先机,那她杜德琳只好委屈些,试着看能不能把以静制动的法子用到化境…… 第68章 斗法 德琳心中有了主张,便不急不躁,每日看看书,写写字,打打棋谱,一日便过去了。只是她坐得住,有人可坐不住,叫着史姑姑来问话的时候直像是气急败坏的了,“她就没一点儿着急的意思?” “是,公主。”史姑姑面对元沁的神情和德琳她们搬来那天的云贵妃如出一辙,开口也像是在无奈、无声地叹气,说刚来时候的杜教习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毫看不出有慌张焦虑,应是相信公主不见她确是有恙在身的。 元沁一听这话更急了,“什么‘恙’能一‘恙’这么多天?我还能是一病不起了么?!” “公主,请慎言!”史姑姑又像是要叹气了——公主百无禁忌,浑不管什么话吉利不吉利,她们这些服侍的人别的事上管不了她,这上头可不能不随时给她提醒儿。 “我看她是成心想把我憋出病来!”元沁跺脚,瞪着寝殿中一站一坐的两个人道,“她整天优哉游哉的像没事儿人、我倒被憋屈在这儿哪也去不了,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站着的史姑姑无话可说,只是躬身,坐着的木槿郡主倒是柔柔细细地开了口,“那谁叫你别扭她了?” “我什么时候别扭她了?本来就是她来的那天我身上不熨帖嘛……史姑姑你说,你说我那天是不是打喷嚏来着?” 史姑姑苦笑;这几日苦笑都像是长在她脸上的了,木槿郡主也只是看着元沁而无话——沁公主想给杜教习个下马威,却不料到最后骑虎难下,这一层她们都看出来了,只不能说出来:云贵妃那天到寝殿一再劝诫沁公主不可耍孩子脾气,要和杜教习好好相处,过后沁公主说“要是不劝我呢,我小小难为她一下也就罢了,越是这么护着她呢,我可就真的要她好看!”对这么一位想法异于常人的公主,谁知把话点破了会不会更激起她的逆性子? 她们两人口中不说,神情里可是把什么都说了,元沁脸上挂不住了,作色,“你们两个!好,史姑姑你是个滥好人,我不跟你说。郡主姐姐你呢?你为什么也偏帮她?你才见过她几回就跟着道听途说赞她……” “不是道听途说,公主,我是亲眼见过了……” “见过了又怎样?见过了你就知道她是好是坏?” “这个自然,”娇怯的人一旦执拗起来,那股劲儿还真令人不敢小视,“我一见德琳就知道,她那样的人或许有些高傲,不会把谁都瞧在眼里,可有一样,她决不会藏奸耍诈——她那样的人根本就不屑于此,故而……” “快得了吧,说得像你能掐会算似的!好,你既说你一见她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那你也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要说准了我就信你!” “这……”木槿迟疑。 元沁得意,“说不出来吧?那你就别再替她……” “公主是个心口不一的人!”木槿脱口而出,一看元沁立起了眼睛,忙道,“这是太子殿下说的,殿下说你‘旁人越是说好的你越要说不好’,我觉着……”我觉着是这么回事——你对杜教习不正是如此? 木槿腹诽未已,元沁已冷笑出声,“好,你既这么说,我还倒真要看看那位教习好在哪儿!”话音落,人拔步就往外去了。 史姑姑见此不知她意欲何为,一时慌了神儿,“郡主,你看这……” “快跟去看看!”木槿也吃一惊,赶紧和史姑姑追着元沁的后影儿就往西殿去——总算她们追得及时,元沁前脚进去,她们后脚也就到了。 德琳看到来人并无太多意外,放下《二十四孝图》起身施礼,“教习杜德琳叩问公主金安。” 元沁只站在入门三、四步的地方,一张脸冰雕雪塑的一般,冷冷道,“既知道我是公主,你为什么不跪?” “德琳身为教习,不敢罔顾礼仪,举止失当恐会令公主为难。” 德琳像未听出她的口气不善,只恭声回话,元沁听了她说的先一怔,随即想起什么,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我还该向你行半师之礼?” “德琳并无此意,”德琳语声平静,听不出是真的并无此意还是点到即止,“闻听公主连日来受风寒侵袭,德琳深觉忧心,本该到公主座前探……” “不需你假好心!”元沁怫然——宫中确曾明文宣告教习们的地位比同于皇子少师,都不需向皇子皇女们行跪拜之礼,反而是皇子皇女们对她们要以半师相待,可恨的是杜德琳方才言语中明明在暗指这一层,被她挑明了却不肯承认,还要虚言矫饰装良善,“你是巴不得我一直病着、你才好随心所欲的吧?又何必……” “公主息怒。” 元沁已预备好了要发难——她都能觉出有滔滔不绝的话已涌上了舌尖,却在即将喷薄而出时被这不温不火的一声拦住了,她还怔着,德琳已然往下,“公主病体初愈,还需小心将息。不管德琳如何愚钝冒犯了公主,都请公主先安坐再行责问。” 她言罢微微躬身,面容一片恳切,绿菱和墨莲不需格外吩咐,轻巧麻利地在座椅中铺下绣褥锦垫便退后恭立,史姑姑和木槿此时则一块儿上前,待元沁回过神儿,已被她们不由分说拥在了座中。 元沁这一坐完全是身不由己,怒瞪了那两个胳膊肘朝外拐的人,深恨她们多事,可也知道这时候要和她们理论只会令有的人得意,故她只冷笑了一声,依旧面朝了德琳,“责问?我怎么敢?你是教习、是来教导我的,我如何敢责问你?” “公主,德琳惶恐!”德琳轻叹,并不回避元沁挑衅的双目,“德琳不过是蒙皇家不弃,忝列公主身畔以尽陪伴之职而已,教习的称谓也是皇家的抬举……” “打住!听你口口声声的‘皇家’、‘皇家’!活像你是多么无辜!你不愿做教习便不做,还有谁逼迫你、勉强你不成?何苦像是在委屈你……” “公主,”史姑姑听到此,实在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您这么说……杜教习她……” “住嘴!我没跟你说话!”元沁像是一肚子的无名火总算找到发泄的渠道,猛回头瞪了史姑姑,顺带又瞪了木槿,警告她们不得多嘴,瞪够了才又转回头,“你……” 她只对德琳说了这一个字便“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屋里人吃了一惊,都不知她要做什么,德琳倒还镇静,元沁也就只对着她横眉立目,“你坐下!”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屋中从史姑姑到绿菱,几个人都愣了,唯有德琳眸光微闪,似有所悟,垂目应了一声,“是,公主。”果真从旁挪了个绣墩坐在元沁面前。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沁公主和杜教习打的什么哑谜。元沁望着听命坐下的人,神情古怪——她坐着,德琳站着,她要教训她还得仰着头,真是岂有此理!一时火起喝命她坐下了,却发觉情形并未好到哪去:教习坐着、她站着,公主成了侍立的了?可她已经发了话,难道还能再喝令她站起来? “公主,您请上座。” 元沁正进退维谷束手无策,德琳却像是无所觉地肃手请她入座,元沁心中一喜,随即却更恼火了:她还真拿出教习的派头了?她偏不听她的!“杜德琳,我做什么不要你管!” “是,公主。” “你!”元沁不料德琳如此痛快地答应,简直要跳脚了,“杜德琳,你要是不愿做我的教习大可去找皇后娘娘说,你愿意跟谁就跟谁,你不用在这儿气我……” “公主,德琳从无此意。只是公主对德琳不满意、硬要调换的话,德琳不能强求,唯有听命。” “杜德琳!”元沁怒目圆睁,直要咬碎银牙了。 “杜教习,请勿误会沁公主,她并无换人的念头,你……” “郡主,我有什么念头你竟知道?!”木槿无疑是看情势不好想要居中调和的,元沁却并不领她的情,掉头就冲她去了,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儿涨得通红,眼见不知又能说出什么不讲理的来,却被一道平和的声音截回去了,“那么公主之意确是要换掉德琳?” 德琳的语调和面色都波澜不惊,只像在确定与她无关的事,快气红了眼的元沁闻言转向她,“没错”两个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却在口唇张开的刹那、视线对上德琳的瞬间,气焰一窒,活像被人兜头泼了瓢凉水:德琳面上诚然是波澜不惊,可她那种不愠不怒中似在隐隐地告诫人要把话想好了再说、免得真说出来了无法转圜可就悔之晚矣! 元沁在宫中可说是为所欲为惯了的,那一霎不知为何却像被镇住了,眼望着德琳愣了一愣,忽地跺脚,“你少压着我说话!我告诉你,我才不管谁给我当教习,就算给我的是痴子、傻子我也一样不在乎!你要不想跟着我就说你不想跟着我,少赖到我头上来!你想当谁的教习尽管去,我才不管,你赶紧去,我绝不拦着!”她一连串地嚷完,不等屋中人有反应便一扭身一甩袖奔出去了。 “公主、公主——”史姑姑脱口急呼,哪还叫得住?又是焦急又是尴尬又是担心地望向德琳,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杜教习,这……” “无事,姑姑,请去照看公主吧。”史姑姑年纪也就二十三、四岁,可德琳还是随众人尊称她一声“姑姑”,“得便儿的时候烦请姑姑提醒公主温习《二十四孝图》,我听贵妃娘娘说复学后魏夫子要考问的。” “是,杜教习。”史姑姑听罢多少松了口气:杜教习还在意沁公主的功课,这总算不太糟——早听说杜教习在尚书家也是集娇宠于一身的,要是受不得沁公主那些话而计较起来可真就不知怎么收场了,还好杜教习能稳住阵,但愿这事儿也就这么罢了。望了望德琳,想说点儿什么,终究觉得她的身份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能是深施一礼,被德琳扶住了。 史姑姑行了礼便要告退,木槿还有些犹豫,看到德琳微微笑着对她点头,这才像放了心,也对德琳点点头,没说什么跟着史姑姑走了。 屋里只剩下德琳主仆三个了,一时无人说话。德琳把书又拿在手里了才瞧着两个丫头的脸色,慢悠悠地道,“怎么了这是?愁眉苦脸的?” 墨莲和绿菱互看了看,都未言语,不平之气可是一目了然。德琳叹了一声,“罢了,早该想到进了宫就不比家里了了,何苦还意气难平?” 墨莲道,“不比家里可也不该被人这么呼来喝去的……” 德琳淡笑了笑,“小孩子偏要拿出大人的威风,还能跟她一样怎么?由得她去吧。” “都十二了还小?小姐您十二的时候可……” “墨莲,那能比吗?”德琳薄责,就算不说身份的差异,人和人也是不同的,硬要拿自个儿为尺子去量别个的长短,无趣的只能是自个儿而已。 “我也不是要比,只是她那么……对小姐,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这位公主不过是脾气大些,并无别的难缠的地方儿:你想她要成心难为咱们,衣食起居哪一样她不能给咱们麻烦?眼下史姑姑全着人打理得妥妥帖帖的,这还不能看出些什么?况且……” 况且元沁如木槿所说,并无换人的念头,这一条在她逼着元沁作答时便看出来了:当时沁公主眼里一片意外和惊慌,她要真如她自个儿所声称的不在乎又何至于如此?不过这话她并不打算告诉两个丫头——那公主尽可一味刁蛮,她却不能不帮她留存颜面,“都宽心吧,我过后会想法子。” “贵妃娘娘对小姐很友善。”绿菱直到这时候才说了一句话。 “嗯,”德琳应了一声,明白她的意思,“不过这怕帮不到我。”不期然想起某人说的“她是旁人越说好她越要说不好的”那句话,忍不住要苦笑:难不成她要鼓动所有人在那位公主面前诋毁自个儿才成? “小姐,我们能帮着做什么?”绿菱轻声。 德琳望了望她,笑意变得柔软,“不必刻意,顺其自然就好了。”每一个外来者面对陌生的处境都会遇到阻力,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此时越是急于融入反而越容易激起原有的人生出自保或排外之心。故待人处事不如只做寻常,日积月累,自然如春风化雨,就算有冰雪,也会在不着痕迹中消融殆尽了。 两个丫头听她细细说了,都露出心领神会来,德琳亦觉欣慰,重捡起了书册,“去忙你们的吧,我自个儿再看一阵儿。”云贵妃说,宫学里讲完《二十四孝》就要开讲《孝经》了,届时宣讲《孝经》的不是大儒或史官,而是要循魏晋时代的例——魏晋时代宣讲《孝经》的要么是帝王本人,要么是东宫太子,而这一向据说嘉德帝国事繁忙…… 第69章 论孝 木槿和史姑姑过后不知跟元沁怎么说的,总之那位公主再未有针对德琳的言行,西殿里的一出莫名不快也就不了了之了。 德琳和元沁再谋面已是复学当日——史姑姑一早先打发侍女来告诉了几时走,德琳便在前殿候着。元沁出来时眼神儿还是逡巡的,及至看到她才稳下来,却一仰头,像未看见似的从她面前过去了,倒是与她一起的木槿停下来,欣喜地叫“杜教习”。德琳权作未觉元沁的冷淡,只对木槿的亲厚报以微笑,聊致谢意,一面默默地跟上去与她们同行。 从出了寿昌宫一直到宫学里,德琳始终循礼走在元沁身后,两个人形影相随,彼此间却一个字都没有,若非木槿郡主不时在她们中穿插着说几句话,那活脱就是两尊塑像在走动了。 德琳心知元沁对她是怀了成见的,苦于不知这成见因何而起,自更不知该如何消除,只能抱定了相机行事、见招拆招的念头,并不急着与元沁接近。她这么想原本也没什么错,只是未料到有些事并非她所能左右——情势逼到了的时候,她再怎么想要按部就班也不能不挺身而出、仓促应变了。 德琳左右不了的事是元沁犯了错,且还当众顶撞了魏夫子,而这个“众”不光是诸位公主和她们的教习以及在宫学里陪读的一些皇族的女儿如木槿郡主等,更重要的是有两位皇子殿下在座:宁王元俭,太子元成——他们两位在当日都是身负皇命的督学身份,只不过一位即将卸任,一位则堪堪接手。 督学之职是帝、后为防公主们骄矜、不服师傅们管教而设的,宁王殿下自挪回宫中便被委以此任,如今他快要大婚了,实在无暇兼顾太多,且他婚后是要迁回从前的府邸的,自不便继续担当督学。 帝、后曾与公主的师傅们仔细斟酌过继任人选,都觉着未婚的皇子女中,年纪最长的馨平公主太过敦厚,恐约束不住妹妹们。再往下是安王元信,可嘉德帝方一说起,几位师傅便接连躬身,齐道“请陛下三思”。还是仁慧皇后说“安王自个儿在学业上都需人拘管,要叫他做督学,只怕他先教着妹妹们怎么淘气了。” 于是又议了几位亲王家的世子,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最后魏夫子提议说年纪大些的公主如今都有了各自的教习,督学之人只需从大面上加以指引即可,不若暂请太子殿下兼任此职——恰好他过些日子要宣讲孝经,少不得也要常往宫学里来,那么由他先担着督学之职,待安王或旁的人能担此责时再行移交也未尝不可。众人听了都说此法甚好,帝、后也便首肯了,故而复学当日,太子和宁王联袂出现在魏夫子的讲堂上,算作新旧督学正式的交接。起初一切都很好,直至元沁出了错。 元沁的错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背不出《二十四孝》中的《埋儿奉母》——那是宫学因冬至节而放假之前,魏夫子圈画出的要公主们背诵的篇目之一,说的是汉时有个郭巨,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因家贫不能保他们的温饱。他的老母亲疼爱孙儿,自己每餐都少吃或不吃以省下食物留给孙儿。郭巨对此非常不安,告诉妻子说,“贫乏不能供母,而子又分母之食,不如把儿子埋掉,省下粮食来奉养母亲”,又说“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却不能复活。”他的妻子不敢违抗他的话,于是夫妻二人掘坑,掘了能有三尺左右,忽见黄金一坛,上面写着“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此后,郭巨一家凭着这坛天赐黄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母与子得以兼养,郭巨的孝名也因此传遍天下。 在《二十四孝》中,这一篇的字数并不算多,也并无生僻的字词,谁知魏夫子拿它抽问到元沁的时候却出了岔:她从往起站的时候就有些不情愿,张口更是卡在“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这开头几句上,重复了两遍还是这几句,连多一个字都没有——任谁都知道这位公主是背不出来了,于是有窃窃的低笑声,魏夫子听若未闻,木着张脸盯着手里的书,显见不打算给沁公主台阶下,元沁恼了,索性停下来,提高了声音,“夫子,我不背这个,你另考一篇吧!” “为何?”魏夫子听她说话才从书上抬起堆了好几层褶的眼皮,就他这么一抬眼,屋中的窃笑声立时消弭。 德琳一看他的神情,暗觉不妙——年过六旬的魏夫子是翰林出身,近二年才奉诏做公主们的师傅,云贵妃约略对她提起过,说那是极严正因循的一个人,她很怕这样的人一味严苛并不会顾及元沁的颜面…… “我不喜这篇,故……” “公主,先贤之作不是供人亵玩之用的,请勿以喜恶相论。” “为何不能以喜恶相论?”元沁不服,“他说的有道理,我自然尊崇,他说的没有道理,我也要昧着心去称赞吗?” “公主,何谓‘他说的没有道理’?《二十四孝》历经……”魏夫子作色了。 “夫子,我未说《二十四孝》、我说的是《埋儿奉母》——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个郭巨却要把自个儿的儿子活埋,他还能叫做人吗?还有什么好……” “啪”的一声,魏夫子的抚尺在案上拍出了惊人的响动,“公主!你如何会有如此荒谬不敬的念头?谁教给你这些……” “没有人教,是我自个儿……” 魏夫子的惊怒显而易见,屋中的人全都噤声,唯有元沁还要辩解,魏夫子却不听她的,如炬的目光直刺向与元沁同案的人,“杜教习,你就是这么教公主的?!”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随着这一声集中向了元沁的桌案,宁王元俭微微皱眉,往前倾了身子,却在将将要轻咳出声时想起什么,停下了动作,侧目去望身畔,只见太子元成安稳倚于座中,也与众人一样注目于那个半垂眼睑的女子,仿佛,毫不担心…… 德琳惊愣了一瞬,缓缓起身——她自问不曾错过魏夫子和元沁的每一句话,却不知矛头如何就转到了自个儿身上,“德琳恭聆夫子教诲。” “教诲?”魏夫子铁青的脸色并未因德琳的婉转而缓和,“你既能通过宫里的甄选跻身教习之列,自不需老夫再来教诲!只是身为女子,当以循规守礼为本分,读书识字长了些见识就更该以圣贤之道修身克己!为女子者,一生要务是保后宫内宅的安顺,如何不思正道反要学那些轻浮的行径?你以为靠着标新立异就能沽名钓誉……” “夫子,我没那么以为!也没有什么名好沽、誉好钓的,我不过就是不喜郭巨……”抗声的是元沁。 “公主,老臣在和杜教习说话!” “可你说的是我!” “岂有此理!”魏夫子的长篇大论未及展开就被元沁跳出来截断,一石二鸟的打算也被她搅了,原本就如乌云过境的脸顿时由黑转紫,“公主,老臣是在告诫杜教习……” “话是我说的,告诫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夫子要‘告诫’就请直接‘告诫’我,不必隔着个人说话给我听!” 元沁向来不是温驯恭顺的人,可在不苟言笑的魏夫子面前一向还是有些敬畏之态的,如今日这般急赤白脸、一句不让实是前所未有的事,元湘过后问她是怎么了,元沁犹自悻悻,“谁叫他要拿我树威了?要光在原来那些人跟前也就罢了,可今儿太子哥哥在、那些教习也是头一天到学里来,魏夫子那么盯着我不放,他们怎么看我?” 元沁是觉得魏夫子所为挫了她的脸面,故一心想要找补回来——她年纪小,又是公主的身份,自然想不到新督学头一天到任,且有新教习在场,魏夫子又如何会任由自个儿的尊严被挑战:她越是不依不饶,魏夫子便越是不能善罢甘休,两人已然形成僵局。好在魏夫子再怎么急怒还未忘了尊卑,眼见震慑不住元沁,转对着德琳就去了,“杜教习,你怎么说?!” 德琳旁观了这一阵,多少看明白了殃及池鱼的是一把什么样的火,她要想全身而退只能是奢望了。不愿去分辨又聚往自个儿身上的视线中都含了什么样的意味,她浅浅地施了一礼,慢慢开声,“夫子,德琳以为,沁公主之言并非全无道理。” 魏夫子之意应是想要她出头认个指教不当的错,他好借此转舵,从而不失体面地收场,可惜魏夫子高看她了——元沁心里并未认她这教习,就算她肯遂魏夫子的愿,元沁却不会听从她的说辞,要是这位公主再连她一块儿驳斥,那情形可就更乱了。看眼下的态势,她是无法在两个人中转圜周全了,既总是要得罪至少一个人,那她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德琳拿定了主意,开口和缓,实则已表明了立场,众人听了多有神色一变的,有人意外,有人担忧,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偷眼去看两位督学,只见太子和宁王殿下都四平八稳地坐着,显然并不预备干涉,于是觉得正中下怀,眼眸里微微闪出光来,等着看魏夫子如何勃然大怒教训这总像是高人一等的杜教习,却,多少失了所望—— “……愿闻高见!”魏夫子捏着抚尺的手都抬起来了,却又放了回去——不知是否是不愿在德琳的从容面前露出急躁,只是面沉声也沉。 “德琳以为,郭巨孝念可嘉,其行为却不可取,不足以被后人效仿……” “杜教习莫非也觉得郭巨之举失于无情?”魏夫子微微冷笑。 “是,夫子。” 魏夫子的冷笑更甚,“杜教习,何谓‘孝’?” 德琳一愣:何谓“孝”?这个题目太过于宽泛了,从古至今的论述记载都可用汗牛充栋来形容,哪是三言两语能答得过来的?思忖着,挑了个最中规中矩的释义,“最根本的,应是善事父母。” “出自《说文》。”魏夫子哼了一声,“既杜教习也说‘孝’应当是善事父母,那么高堂将成饿殍,为人子者当如何?”他停了停,环视在座诸人,见众人都望着他,才提高了声音,“难道为不落个‘无情’的骂名就坐视不顾?!” 无人应声。有的人若有所悟。 魏夫子满意,又哼了一声才道,“你们以为郭巨不知他的埋儿之举会招致非议?那他何须以‘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来劝告其妻?明知此举不近人情依旧为之,不正可旁证郭巨是有大孝之人?正因他有大孝才摒弃了妇人之仁,此等孝心感天动地,如何还有人诟病他的行为不可取?岂不是太过自以为是?” “夫子,对于郭巨的孝心,德琳也深感敬佩,只是他的所为实在有违孝道,德琳不敢苟同。”德琳刻意忽略掉魏夫子暗含讥刺的口吻,语调平缓地只论郭巨,“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郭巨弑儿断后,如何能以‘孝’字相论?退而言之,就算他此举是为了保全母亲,那么他的母亲若得知孙儿因她而殒命,如何还能安之若素?若不能,他岂不是一并害了母亲?那么郭巨身为人父、人子,却对幼不慈、对亲不孝,还有何可彰表之处?” 德琳话不等落音,公主和教习中已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魏夫子听得真切,脸又难看起来,立着眼睛道,“已说了‘儿可再有’,何须以‘无后’加诸其罪? ” “即便再有,若还是家贫、子分母食当如何?还能再埋一儿以奉母?” “那时他已有天赐黄金……” “夫子,郭巨埋儿时并不知会有奇遇!”若知道有黄金才假意埋儿则郭巨该遭雷劈了。 魏夫子被德琳堵得一时找不出话再驳,翻了翻眼才冷笑道,“依你之见郭巨就该诸事不为,坐以待毙……” “德琳并无此意!” “那郭巨家贫,他别无良策……” “夫子,董永卖身葬父,江革行佣供母,他们的贫寒只怕更甚于郭巨……” “你言下之意是郭巨亦应效法他们?” “有何不可?” “此乃穷途末路之举,郭巨如何能与他们一样……” “郭巨若非穷途末路,又何须埋儿?既已是穷途末路,又何不拿出男儿担当?身为男儿,不能报国,至少要能安家,为奴也好,为佣也好,总是在尽力庇妻儿老小的周全,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如今他不挺身而出,反要埋儿以苟活,这样的人……” 德琳不再说了,可她未说的话众人也都意会了,瑶筝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见,一迳对她竖大拇指,木槿的脸上也熠熠有光,悄悄在案下扯元沁的衣袖,元沁无动于衷,还是半扭着身子背对着德琳。德琳顾不上管她们如何,只望着魏夫子,等着他再责问,却见魏夫子面色古怪地望了她一阵,向督学之案转过身去,“启禀督学殿下,老臣才疏学浅,不足以再为公主们授业解惑,恳请两位殿下代为传达上听,另请高明……” “魏夫子,你说的哪里话,”事发突然,督学案后的两人都有些错愕,宁王眼中不知因谁而起的光彩迅速敛去,又恢复了素日的温润,与太子元成对视了一眼,他先开口,“你的才学有口皆碑,若你说不能为公主们的教习,谁人还敢再担此任?不过……”他看向太子元成,略有为难之意。 众人一见,都想起宁王是要卸任的督学,他显然是觉得不便多置词,想要元成出面。元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对他微颔了首,也面向魏夫子道,“王兄所言极是,夫子请勿过谦。至于今日之事……本督学会给你个交代。””他像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站着的女子一眼,淡淡地道,“杜教习过后请留下来。”不理会诸女中有多少人闻言色变,他温煦地对魏夫子延手,“夫子请继续授课吧!” 第70章 志同(上) 因私事缠身,好久未更新,今天过来都觉得心虚…… 写文本来就不快,又停了这么长时间,真是杯具……先争取恢复周更,抹泪,爬下…… 有两位殿下出言安抚,魏夫子的课才又往下,只是各人的心思都不在一处了,接下去的课不管是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有些敷衍了事,好容易熬到了散学的时候,一个个都不由自主暗舒了口气。 瑶筝临走前特意绕到德琳这一边,却不等开口德琳就就对她摇头,“先回去吧,有话过后再说。”瑶筝不想走,还是徐若媛过来低声劝告,说留下来也帮不了什么,别反添了乱才被她拉着去了。 元沁也未急着走,木槿看她磨蹭了一阵才起身,还以为她能说点儿什么,谁知她斜眼瞅了瞅德琳,最终一言未发扭脖儿从德琳面前过去了!木槿看她如此行为,干着急却不能出面拦她,有心不顾身份上两位督学面前为德琳求个情儿,看了看情形也不敢造次——宁王殿下不知正跟太子说什么,从来都是笑意盈面的太子殿下一脸肃然,边听边微微点头,周身散发出的冷然气息似在告诫谁都勿靠近他! 宁王殿下说完话就起身招呼着魏夫子一道走了,元成转过脸看到屋中还有几个人在,眉峰就蹙了蹙,内侍一见赶紧使眼色叫所剩无多的人快出去。木槿无计可施,徒劳地望了望垂睫端坐于案后的德琳,忧心忡忡地随众告退了。 “好了,人都走了,你不用再像打坐的了。”元成等内侍出去关了门才开口。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暖融融的气息。 德琳不知是不是在想别的,听了元成的话只是默坐未动。元成却已看出她的浓睫垂得比前更深了些,不由诧异,“怎么了,你?” 元成说着话就起身要往德琳跟前儿去,这一下倒是有奇效:德琳不等他近前便抬眼,眸光中全是漠然,木着脸道,“德琳正恭候太子殿下教训!” “教训?”元成略顿便省及她所指,似有些啼笑皆非,“你又未做错事,我教训你什么?” 德琳望着他不答,眼里可都是疑问。元成贪看着她混杂着不解和负气的脸——德琳只怕想不到她自个儿脸上是这样的神情——元成自更不会告诉她,慢条斯理地笑道,“你说的那些话深得我心,我要教训你不等同于教训我自个儿?” “那殿下为何还要我留下来?”德琳脱口而出。 元成张了张眼,最终却只是笑笑地望了她,只字未言。 德琳在他含笑的注视下慢慢意会出什么,脸颊就一点点儿地热了。他从前说过的“我见你一面并不容易”的话此时无比清晰地浮现心头,令她再也无法在他的意味深长下装出若无其事,只能偏头去望了窗格上映着的树影光斑,好一阵才听元成叹道,“那窗上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这么目不转睛的?” 德琳不答。 “我叫人把它拆下来送到你那儿,天天盯着看好不好?” 元成都这么戏谑了,德琳不能再没有反应,硬着头皮转过脸道,“殿下有什么话就请说吧。”我听着呢。 她脸是转过来了,眼神儿可又不知落到哪儿去了。她这不为世人所见的局促神态看在元成眼里,实在是言语难表的动人情致,开口时不由就又低了两个音,“我也没有特别的话要说,只不过……” “殿下,您说过要给魏夫子一个交代的!”德琳急急打断——元成每用此时这般的声气说话都会让她心里发慌,她实不敢由着他往下。 “那个我过后再作打算……” “殿下,您请现在打算吧——至少叫德琳早些有数,省得过后还要悬着心。” “你还会悬着心?”元成挑眉,“我看你和魏夫子理论的时候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有理有据、从容不迫……” “殿下,休拿德琳取笑……” “不是取笑,德琳,”元成果真是一脸正经,“敢和魏夫子相争还在其次,难得的是你说的那些话,尤其是男儿家国那几句,郭巨要是活到如今听到了,恐怕是要无颜以对了。” “……那是德琳一时意气之言,殿下请勿谬……” “谬赞是吗?”元成敏捷地替德琳先把话说了,脸上虽还是笑笑的,眉梢唇角的纹路可都有些不对了,“德琳,我还真是不解了:你说那些话的时候都能无畏无惧的,怎么我一赞你反而往后缩开了?我是洪水猛兽吗?要你这么提防着?” “殿下,”德琳无奈地叫了一声——元成的口吻很有几分怨妇的神髓,这样的他令她难以招架,强自镇定着道,“德琳是心中惶愧、不敢厚颜以承殿下的赞誉……” “惶愧?”元成的口气和神情全都是质疑的,“你惶愧什么?” “德琳在师长之前乱发议论,有失恭敬,又连累了太子殿下为此费心……” “停了,德琳,快停下,”元成不等她说完已骇笑起来,“你何时学得这么恭顺了?” “恭顺本就是女子的本分,”德琳面无表情,“德琳所受的教诲也向来是如何循规守礼,自然……”自然怎样她再未说——换了谁在元成那揶揄的神情下也只能缄口。 “小肚鸡肠!”元成又望了她一瞬才轻轻吐出定论,眼睨着像是要出言反驳的德琳,笑意通透,“你都拿魏夫子出了气了,何苦还抓着他这几句话不放?” “殿下!” 德琳变了脸——望之即可知是恼了,元成看了更笑,开口处似笃定又似带了点儿威胁,“你敢说我冤枉了你?” 德琳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迫视,眉目都蹙着,并不掩饰不快,可口唇微动了动,到底未出声——纵算不情愿,她也不能不承认元成在这一条上确未说错她:从前长了十七年,她从不知委曲求全之类的字眼儿和自个儿有什么干系,可打从参与了宫里的甄选,不光命妇的脸色,就连那些副史的大小声她听了也不止一回,许许多多的时候她都不信自个儿能受得住,结果却也都受下来了。只是,隐忍不发不等同于她心无芥蒂,芥蒂积存得久了,总有她再隐忍不住的时候,而恰在这样的时候,魏夫子找上了她! 魏夫子是奈何不了元沁公主才把她当成替罪羊,她很明白这个,原本想着装糊涂认个不是也就圆过去了,不曾想她有心息事,魏夫子却无意宁人,一再咄咄相逼,到底逼得她恶向胆边生:她入宫是做皇封的公主教习、不是做宫娥使女来的,不摆架子是她的涵养,怎么还成了她应当应分的?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宫中略有些头脸的人都能对她指手画脚了?越想越觉得郁气难消,索性借着答魏夫子的责问暗加宣泄——她自问并不曾失了分寸,词锋和态度看起来都应是在就事论事的,却不料还是有人看破了她的私念,如此精明的人跟前儿,她还要强辩的话岂不是太不识时务? 元成看德琳一味无语,倒也不再追问,只随意地笑着道,“这样子也好,至少叫沁儿知道了她的教习有多厉害,省得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净想着怎么为难人。” 元成这么说显然是看破了元沁对德琳的不善,德琳闻言唯有苦笑——她不敢保这些天和沁公主的相处情形传没传到寿昌宫以外,可就看今日元沁与魏夫子争论中说及她时的口气,但凡留点儿心的人谁都不能以为她们两个之间相安无事:元沁口口声声告诉魏夫子说事情与她无关,那可不是在替她撇清、护着她,而分明是不愿与她为伍之意!德琳不敢自欺欺人地以为旁人都看不出这个,更遑论眼前这位像诸事洞察的太子爷,“德琳从无冒犯公主的念头。” “这怎么说到冒犯上头了?”元成大不以为然,“沁儿尊重你也是应当的,否则有朝一日你成了……” 眸光在德琳脸上打了个转,他不再往下说,一笑作罢。德琳不解他唇畔那抹自得又兴味的笑是何意,只模糊地觉得要追问的话怕于自个儿不利,故只顺着他的话道,“太子言重了。寿昌公主地位尊崇,又极有自个儿的主见,并不是规矩所能压服的。”教习也好、半师也好,这些名头对元沁而言并无不同,都不会有什么震慑之力。 “你倒是明察秋毫!”元成还是笑着看她,赞了一声才又道,“沁儿确是这宫中的异类,仗着众人都宠她,有时难免叫人挠头,要找个能镇得住她的人还真要费些心力——若非如此,皇后娘娘当初又何必再三权衡,最后把你指给她?嗯?你听没听?” 德琳听了,正因听了才发怔:对于教习的分派,不管这些日子以来她嘴里怎么说,实则心中一直是有疙瘩的,此时听元成的话意,这竟是皇后娘娘对她格外厚望而做的安排,实在太出乎她的预料,将信将疑中,思及几次觐见时皇后娘娘对她的言语态度,再想到更早些时候的沉水香,对元成的话便信了□□分,再一想这都是木已成舟的事,元成并无打诳语的必要,于是更无疑虑,只在意外之余觉得往日的自个儿未免狭隘、白担了一个豁达的名儿……心中生出惭愧来,面上倒是极快复了原,只道,“德琳惶恐……” “你又惶恐!”元成听了德琳开口几个字便露出头痛不已的神气,一口截住道,“德琳,你一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儿上,我且最后问你一回:你‘惶’什么?‘恐’什么?谁令你‘惶’、又谁令你‘恐’?是我吗?那我究竟有何让你恐惧之处?还是,你觉得拿这两个字敷衍我有趣……” “殿下,不是敷衍,”德琳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结之气正因他片刻之前的话悄悄散去,整个人都愉悦松弛下来,面对元成此时的没好气,不由莞尔,“我是怕辜负了娘娘的期望才心中忐忑,殿下请勿错责。” “是吗?”元成眼睨着她拖长了声音,不掩狐疑。 德琳的笑靥更深了一些,“殿下,您也说过沁公主她……与众不同,”元成是太子、又是王兄,自然怎么说元沁都行,她却不能随着他说公主是“异类”,“担了如此重任,殿下您若是我,还能举重若轻、视若等闲吗?” 第71章 志同(下) 德琳在元成面前向来都有礼而疏淡,如此时这般言语轻快实在是前所未有,元成一下就察觉了她的变化,却还不知是自个儿无意中解了她的忧烦,一面诧异着,一面可也止不住心中欢喜,只是怕惊了她、又对他拿出退避三舍的态度,故还是一脸置疑,“连魏夫子都叫你驳得哑口无言,你还怕收服不了沁儿?” “对魏夫子我可以据理力争,对沁公主……我也能这样子吗?” “你……”元成审视着露出了一点点儿无奈的德琳,试探,“你这是在向我求援?” “殿下,”德琳张目,对上元成像有所期待的眼,忽有些气息不畅,微偏开了脸,“殿下已经指点过了,是德琳愚钝,至今未能学以致用而已。” 冬至夜里,元成告诉木槿,说和元沁相处要“反其道而行之”,隔着许许多多相干不相干的的人,她知道那是他说给她听的——没有根据,可心里就是知道他是在提点她。她一直都想着要装作一无所知,却不料今日自己说了出来,而说出来了,竟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元成静了一瞬,之后才像喟叹一声,低语了一句什么,德琳模糊听着是“你还知道啊”,抬眼要再辨别一下,却对上元成清朗的笑颜,“你要说愚钝,怕无人敢以敏慧自居了。”这又是元成寻常的口吻了,德琳于是觉着那声低喟定是她听错了。 微微欠身,便要如惯常般谦辞,却都要启唇了,想起他不待听她那么说话,略转念,便只欠身而未出声。元成是一直看着她的,自未错过她眉目间的迟疑,只是连他自个儿也未料到的,这一眼看去竟似已看清了了她心中转过的念头,只觉得心底一暖又是一漾,暗叹总算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竟终于知道要顾及他一些了!轻咳了一声,才又续道,“只一样,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见德琳的眸中透出讶然,略觉遗憾地把话挑明,“沁儿的事。我说话她倒是听的,只像你说的,她不是能被压服的人,我要出面的话,怕是治标不治本……” 他说的是实情,只不过并非全部——有些打算他并不预备叫德琳知道,好在德琳本就未做他想,一听明白他的“失望”是从何说起,便急忙道,“殿下请勿多虑!沁公主的事……德琳往后会更尽些心力,古语说‘精诚所至,金石……’,殿下,您?”他瞠目而笑是何意? 元成兀自还在笑,前人的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在心间和唇舌间滚了好几个来回,到底不能告诉德琳,眼见她被笑得茫然继而容色变冷,是要恼了,这才又咳了一声,拿出了庄重的声气,“看你这样子,我就放心了——你要是受不得沁儿的委屈,要打退堂鼓的话,我、连带皇后娘娘可都要为难了。” 他这说辞与他此前的楞笑实在难以贴合,德琳却也无话可说:她总不能当面戳穿他、说殿下您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吧?况且,眼看着宫墙上映着的日影儿渐渐拉得长了,还有桩正事不曾定论,看太子殿下的神气,一时半会儿只怕都不会说及,她委实不能再跟着耗了,“殿下,德琳斗胆,请问德琳要如何向魏夫子赔罪?” 元成恍了恍眼,似乎这才想起他把德琳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含义莫名地睨了她一眼,道,“你怎么认准了是要你赔罪?” 德琳垂睫笑了一笑,“他是年资深厚的夫子,我是新进的教习,从情从理,都没有叫老人儿给新人低头的道理。”除非那老人儿就是时运到头了要被罢黜弃用,否则天家断不会扬新抑旧——别的不说,至少不能令旁的老臣工看了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白寒了他们的心。 元成闻言眸光渐次深邃:他知她见解不俗,倒也不料她能把事情想得如此清楚,再要赞她反显得是轻看她了,“听着有些不甘不愿的……即便真去赔罪了,你心里也是不痛快的吧?” 德琳默然。 元成道,“那么今日之事,你是觉得你并无可反省之处了?” “……德琳不该逞强辩驳魏夫子,毕竟女子无才方为德,德琳会谨记……”她从元成的话中听出了些微的不以为然,不知怎么就生出不快,口气又生硬起来。 “什么话?!”元成张目之中已知她在赌气,一口截断了,“这样的话你也能听进去?还谨记?” 他的不以为然较前更甚,德琳却听得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倒是淡然,“殿下,那是贤者之言……” “贤者?”元成直似不屑了,“要这么说,那曹大家、易安居士、长孙皇后等等都是无德之人了?什么无才是德,那不过是些不才之人怕被有智识的女子抢去光彩,假托了纲常道义的话来压制闺阁中的奇才,好让庸碌男儿能遮羞而已!偏有一味强调男尊女卑的人要把这奉为圭皋……怎么,我说的有错?”你做什么用那样的眼神儿看我、不认得我? 德琳错开了视线——连她父兄在内,她平生也很识得一些见识卓然的男子,却无一人说过这样的话,字字句句都像说到了她的心里,令她直想在心中击节而赞了,“殿下真是好……”,想说“殿下真是好心胸”,却忽想到这“殿下”是当朝太子,她要真那么说了可就是逾矩不尊了,“殿下方才说到反省,不知可否明示一二?以便德琳往后引以为鉴……” “……好啊,”元成先审视了德琳,见她容色平和,确是诚心请教的样子,倒乐见她如此,一口应承了,痛快直言,“今日你说的那些话确是令人耳目一新,至少甚合我意,可要论到这件事本身……德琳,你觉不觉着自个儿急躁了些?” 德琳闻言妙目微凝,却只是肃颜望他,元成道,“你和魏夫子间论不到尊卑,长幼之别可还是有的,况且你也说了,他是老,你是新,那么在人心常情里,你觉着幼者、新者与你口中的‘老人儿’起了争执,谁更易遭致诟病?” 德琳的长睫一闪,低垂下去,未语,元成等了一瞬见她还是缄默,便又往下,“或许你会说那老人儿就没有错吗?他们要没有错怎会激得后辈宁肯冒着‘不敬’之名也要与之相争?可德琳,你要知道,老人儿之所以能成为老人儿,他们也是一步步历练才有今天的,声望、人脉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儿积累出来的,如今他们比初出茅庐的人多享有一些礼遇,从某种层面来说不过是对他们往昔种种功劳、苦劳的一种回报。这样的情形下,老人儿若非太不自重触发众怒,或者品行上有大瑕疵令人不屑与之为伍,通常旁观者对他们的错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把后辈的‘不敬’挑出来,口诛笔伐——不是旁观者都有多耿直,而是他们中的新人还没有资格说话,而有说话资格的正是、或正在成为‘老人儿’……魏夫子其人,虽呆板古怪些,却并无更多可被人非议处,故而……” 故而魏夫子仅凭他“老人儿”且并非恶人这一条便占了先机,而她在开口之初已注定是授人以柄,德琳苦笑,对元成躬身敛衽,“德琳铭记殿下教诲,往后……” “往后要闭目塞听、诸事不言吗?”元成倒是清楚她打的主意,一口点破了,“这时候赌一口气容易,往后在宫里的朝夕日夜你能……”望望德琳,轻叹了一声,“我说这些是想叫你知道凡事不光有对错,还有时机、人心向背的考量,要忍得、等得,勿为了一时快意做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你却想到哪去了?” 德琳不语——她先以为他明知她的不平还要冠冕堂皇地指摘,只觉得跟他再无话可说,谁料他却是为了提点她,那她……想想却益加的无话可说了。 德琳口中不言,面色却有所动,元成知道她这是听进去了,索性再多讲一些,“德琳,这对你未尝不是好事:若这事不了了之,久后当不了有人说还是你的不足,不然怎会连这点儿不快都圆融不过去,反之,你向魏夫子赔礼,不管结果如何,人都会觉得你谦逊识大体,不……” “殿下,您真是煞费苦心……”德琳实在忍不住叹息出声:为了叫她心甘情愿地向魏夫子赔罪,真是安抚、激将、迂回,什么样的法子都用上了。 元成愣了一愣,继而失笑,“你既看出来了,我也不算白费心了。” 德琳望他一眼,只字未语,似喜似嗔的一眼倒像是说了很多话,元成眉目含笑,柔和道,“魏夫子那样的人,是不是诚心致歉他是能看出来的,若看出你是敷衍、勉强的话,他会觉得受辱,那就不如不去的好了。” “德琳明白。”德琳垂睫轻声答应,“请殿下替德琳安排该如何赔罪吧。” “好,”元成颔首,看德琳垂首行礼,他忽道,“德琳,你可记得我幼时被罚,在朝堂上向臣工赔罪的事?” 德琳讶异扬眉——她记得当初在琅嬛阁抄书时听他说起过这回事,现突提起来……眸光连闪处,她难以置信,“殿下您是说、您是说……?” “嗯。”元成对她点头而笑——不错,他当初以山羊图捉弄的老臣工就是魏夫子!这还真是一位人物,竟先后与他和德琳结下这样的渊源,若干年后要有子孙替这位夫子树碑立传的话,不知会如何记述此事…… 德琳虽已猜到了,得元成亲口确认还是意外,隔着光影对元成惊笑不已,对于即将向人赔罪的事竟是毫无芥蒂了:有太子殿下的“伟绩”在前,她区区一个教习的颜面又有何放不下的呢? 元成看着她一张脸笑得如雪后初霁,心绪也跟着明朗,虚虚地指了她佯斥,“见人不幸甚于己,则喜而忘忧,实不善也!”话虽如此,却已眉目飞扬了,直等德琳去后才慢慢敛了笑意,轻吁了口气:元俭走前提醒他勿忘了魏夫子是如何到了宫学里的,他记得,故更要妥善理顺今日的事,好在,德琳未叫他为难——那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至于魏夫子,他往后倒要多留心了…… 第72章 雪融(上) 出了宫学,元成先去了仁慧皇后处——今日的事可大可小,旁人告诉皇后娘娘的总不如他亲身去说的好。皇后果然已听说了此事,格外听他详述了始末根由,笑叹了一回,只道“也别太委屈了杜教习”,元成道“儿臣省得”,告辞出来不提。 刚回了文华堂坐下,有内侍来报,说“寿昌公主到”,元成和李申相顾狐疑:元沁曾评点出宫中几大无趣之所,文华堂即是其中之一——也对,太子的读书修习之所若是有趣,江山天下岂非也可成儿戏? 平素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却不请自到,此事不能不说古怪,元成和李申还在纳罕,元沁可已经进来了,“太子王兄,我有事找你!”许是走得急,乱了气息,一张口竟是急赤白咧的。 “你无事也可以找我。”元成倒是好整以暇,笑着以下颌点了近旁的座椅,“坐。” 元沁不坐——顾不上坐,直冲冲地就问元成,“太子王兄,你叫她去给魏夫子赔罪?” “她?”元成挑眉,一脸疑惑。 “杜教习!”元沁无暇怪他贵人多忘事,“我听史姑姑说你叫她去给魏夫子赔罪!” “哦——”,元成恍然大悟,“唔。” 元成“唔”了一声便无下文,元沁可是跳脚了,“太子王兄,你怎么能叫她去给人赔罪……” “沁儿,”元成打断,虽未板脸,可已止住了元沁的气急败坏,“我要是犯了法都要与民同罪,何况他人?这道理你也懂,怎还能因她是你的教习就想要王兄网开一面?” “我……”元沁都要在他的义正词严下羞愧了,忽反应过来,“王兄,谁要你网开一面了?” “哦?”元成奇了,“你的口气……你不是替她讲情徇私来的?” “我替她讲情?”元沁真不知元成怎会如此想, “怎么可能!”她和杜德琳井水不犯河水,她才不会替她求情! “是么?”元成更奇了,“那你这么气势汹汹的是做什么?” “我……”元沁语塞,可极快便有话说,“我是旁观者清,特来提醒王兄不要错断是非助纣为虐……” “沁儿!”元成皱眉了,“为了教习你连师尊都贬为‘纣’,你还说不是在讲情?”止住要辩白的元沁,冷了声调,“看样子你的教习该交傅姑姑她们重新□□了——犯了错不知悔改,还鼓动公主来替她抗命,李申!” “老奴在!” “去请傅尚司来!” “是,殿下!”李申痛快领命,拂尘一甩,衣摆一提,脚再一抬,立时就要走了,元沁急了,一步抢上去拦着他,“不准走!”一面从他身前探出头对元成叫道,“王兄,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李申半抬着一条腿,回头等元成的示下,元成对他偏了下头,他这才收步,躬身退下。元成则还是一脸不豫之色,“说吧。” 元沁不放心,先去望了李申,李申赶紧又躬身,示意无太子的令他是绝不会乱走的——就便儿也把快忍不住的笑给遮过去。元沁不管他了,直面元成道,“王兄,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来找你是我自个儿的主意,你别冤枉了人!” 元成端坐案后,不置可否。 元沁道,“从离了宫学,我根本再未见过杜教习,她也未找过我,不信你去问史姑姑、去问木槿,或者……” “我信。” “呃……”元沁一心想着怎么力证德琳与她此来无涉,却不料元成轻易就被说服了,被他这么一打断,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既然杜教习自己都无异议,那么沁儿你还打抱什么不平?”元成提示她是干什么来的。 元沁一愣,随即拂袖,“那个木头!她愿意逆来顺受谁管她!可是王兄,她爱受气那是她的事,我们却不能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了?”元成把自己摘除在“我们”之外。 “……”元沁被他噎得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儿,“王兄,她没有错,你却叫她赔罪,这讲道理吗?!” “她没有错?” “她本来就没有错!她说的哪句话不对、哪句话不在理上?实话说,王兄,我听她说那些话都忍不住想要叫好,真是太痛快了……” “为了痛快就可以不顾礼法、令夫子颜面尽失?”元成不客气地打断,“沁儿,王兄在想母后把杜教习指给你是否是失策:身为教习的,本该对公主行督导之责,她呢?你顶撞了魏夫子,她不仅不加规劝,反而比你更变本加厉!跟这样的教习在一起,王兄很担心你最后变成什么样子!王兄想……” “不,我不!”元沁任性却并不痴愚,从元成的神情里已猜到他要干什么,顾不上细思,直觉就叫起来,“我不换教习!王兄你不准多管闲事,不然、不然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 “公主!”一旁的李申出声儿——寿昌公主和太子殿下素来亲近,可大面上的礼数还是该顾及的,哪能这么跟太子殿下使横撒赖的? “不换也可,”元成倒不在意元沁的态度,“有一样,不要再让我看到她、或者是你生出什么事端,不然,我一定会请母后另做打算。怎么,做不到么?”他盯着迟疑的元沁。 “王兄你为何老要把我和她连在一起?她是她,我是我……” “她既是你的教习,你们两个便不能完全分开来看,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视作是她教的,故你的错也就是她的错、至少是她教导不力的错……” “王兄,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连坐之法从古就有,”元成自案上抽出簿册,“王兄从头讲给你听一听?” “我不听!”元沁果不然退后,可还要做困兽之斗,“王兄,我来是跟你说今天的事……” “不必说了,沁儿,”元成把书册又撂回案上,元沁自不知他随手抽出的不过是本《山海经》,“赔罪之事已是定论,你改不了的。你就是不想换教习,王兄也不勉强,可你要听王兄一句劝,回去想想怎么多教教她:学识上头她可能比你强,在宫里怎么接人待物恐怕还得你多告诉她才成——她要再这么不知轻重,恣意妄为,损的可就是你的颜面了。好了,王兄还有事要忙,等空了再去教你下棋。李申,把我留给公主的那套玩偶拿来,找个妥当人好好送公主回去。” “是,殿下。”李申这回可是利落,不甩拂尘、不提衣摆,直接就开步,也不管元沁愿不愿意,愣是把她给送出了文华堂。回来了才试探着道,“殿下,您今日怎么总不叫寿昌公主把话说完?”那公主明明有一肚子话,却被太子殿下给拦截得七零八落的,直到走了也没说囫囵,看着都觉得怪可怜的。 “她要在我这儿把话都说了,过后不就心安理得了?” 李申琢磨了琢磨,似有所悟,“殿下的意思是……要叫公主始终觉着欠了杜教习的?” 元成不答。 李申明白自个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宫学里的事可说是因元沁而起,最后板子却落在杜教习身上,若她两人交情到了,那怎么都好说,可据说这一向沁公主连个好脸色都未给过杜教习,偏偏今日是杜教习代她受过,沁公主那般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还能坐得住?那位公主也是,痛痛快快说是来求情的不就结了:求成求不成的另当别论,至少她心意到了,也算对得住杜教习了,谁知?可也不能怨她,太子殿下存心不想让她说,就算她不别扭,这位太子爷也能把她引到拧巴道儿上去,“殿下,公主既有歉疚之心,你何不借此为她和杜教习说和说和呢?” “说和?”元成笑了一声,“你觉着沁儿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只怕我说不上三句,她先就叫嚷着我偏心,帮着外人欺负她了……,嗯?” 李申将将露出哂笑,冷不防元成闪着精光的眼就瞥过来了,掩饰已是不及,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么殿下您到底有没有点儿私心要偏着谁呢?” “私心?”元成嗤之以鼻,“我心朗朗可鉴日月,何来的私心?” 李申暗暗撇嘴,心道“太子殿下您这正气凛然扮得可真像”,都那么偏帮杜教习了,还敢说自个儿没有私心!腹诽不已,口中却是诺诺,末了把要去魏夫子那儿的车驾安排说了一遍,元成听是按他说的“轻车简从”的路子来的,点头未再多言。 元沁在元成处无功而返,一路懊恼,却愈加不肯死心,回宫便找了木槿和史姑姑来,要她们再帮着想想主意。木槿年纪虽长过元沁,可一来对宫中的境况不熟,二来她素性柔和,并非擅决断的人,实在被元沁逼得急了,道,“要不去请宁王殿下出面?他当时在场,知道这里的曲直,而且太子殿下看样子很敬重他……” 元沁听她此言顿时一喜,史姑姑却摇头,直道“使不得”,说出一番话来——史姑姑说,县官不如现管,何况宁王殿下如今是卸任的督学,既非县官、亦非现管,如何好去干涉太子殿下已有定论的事?况且他当时都未出声,显见是不想插手的意思,如今再去找他岂不是白叫他为难? 元沁和木槿听了都觉得有理,却不免更失了所望,木槿因听史姑姑说到“当时”,有所触动,脱口便难掩惋惜,“早知如此,公主你当时留下就好了,或许还能看情形帮杜教习说说话,如今木已成舟……” 元沁悻悻道,“我哪想到?我以为太子王兄留下她不过是申饬几句也就罢了,谁想他那么狠,竟是要拿我的人来杀一儆百了,枉我平日还当他是个好人!” “公主——”她又出口不敬,史姑姑实在无奈,叫了她一声,解劝道,“您也别怨太子殿下,诸葛亮上任都先放三把火,殿下他……” “他不放火也谁都知道他是太子、督学、诸葛亮!”元沁抢白,“不说他,冷血无情!快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辙……要不,叫她装病?就说她病了不能下地不能见人?”当然就更不能去给人赔罪。 木槿和史姑姑相对苦笑,对沁公主这不知该叫掩耳盗铃好还是自欺欺人好的法子难以置评,元沁一见,扫兴挥手,”得,得,你们两个不用摆那么张苦咧咧的脸,我知道这法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不,我自个儿去找魏夫子,叫他别仗着太子王兄撑腰……” 这下不光史姑姑,连木槿都跟着阻拦说“使不得”——旁人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位公主却绝对有小事搞大、大事搞砸的本事,要让她去找魏夫子,还不定闹出什么新乱子来!她俩这么一拦,元沁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着是好?真叫她去赔罪,叫我欠下她这份儿人情?那我在她跟前儿还怎么抬得起头?” 这位公主到底是心性单纯,一急之下把自个儿的小心思全说出来了,木槿和史姑姑清楚她和德琳之间的情形,此时反而不好说什么了——把握不住轻重可就像是在看公主的笑话了,只能劝她勿想得太多,说杜教习看样子就是个通透大气的人,必不会那般狭隘。元沁却道,“她狭不狭隘是她的事,我管不着,现下难做的是我:我怎么能平白受她的恩惠?!” 木槿和史姑姑一听她这是钻进牛角尖儿了,她们所说的对她根本是耳旁风一样,想再劝,却已找不出新的话,相对苦笑,无计可施。 第73章 雪融(中) 三个人正各有所忧、一筹莫展,元成身边的人来传话,说请寿昌公主的教习即刻随同太子殿下往魏夫子府上一行。元沁一听又惊又气:她以为这是元成为防她再插手而使出的釜底抽薪之计,小性子顿时被激起来了,明知不可为也要加以阻挠,“即刻?我这儿还有事要杜教习做,一时半刻的走不开!要不然,她的事你来做?” 传话的人暗自叫苦:寿昌公主刁蛮起来有多难缠在宫中可是有口皆碑,一面在心中怪自个儿出来前未细看看黄历或占上一卦,一面赔着笑,再三请“公主体恤”——公主难缠,太子爷可也不是菩萨,公主要真不放人,他也不用出这寿昌宫的门儿了!两下里正僵持着,德琳却来了:原来有人同时上西殿传了命,她这是过来禀告了元沁好动身——元沁是一宫之主,她要到哪儿去自然该先报备一声。 传话的人一看正主儿来了,可算捞着根救命稻草,借机告退,一溜烟儿就出去了,元沁一见这是再无余地了,气儿顿时不打一处来,冲着德琳恨声道,“你着什么急出来?你就这么急着去跟人弯腰服软儿去?!” 德琳道,“回公主,既已定下来要德琳赔情致歉,那就宜早不宜晚,不然拖得愈久,嫌隙累生的也就愈多,一旦积水成冰,积怨成仇,再想消弭可就难上加难了……请公主体谅。”这话本是元成说的,而她深以为然,元沁问了,她也就顺顺当当地说了。 她说这几句话时语态平和,毫无抱怨之意,元沁却像在心中生出根刺来——她总记得赛墨之日初见德琳时的惊鸿一瞥,她置身于诸教习之间,那般明艳雍容、一枝独秀,而此时她低眉顺目,不悲不喜,身上虽穿着教习的裙服,头上却除了挽发簪子外别无饰物,与从前相对照,无异于秋草之于春花,如此大的反差,元沁无法视而不见,犹豫了几犹豫,鬼使神差般地脱口道,“魏夫子又不能把我怎么样,谁叫你逞强替我出头的?” 木槿一听她这话,杏核眼险瞪成了龙眼核:沁公主对德琳明明是抱愧的,怎么一开口又是这种口气?无奈地望了史姑姑,却见她正担忧地去看德琳,嘴唇微翕,似想要说什么,德琳却未觉,眉睫微动了动,静静地望了元沁,“德琳不过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而已,并非是为公主出头。公主请勿往身上揽责。” 德琳这话……这话……,这话实在令人无言以对,木槿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元沁和史姑姑显然也未比她好到哪去,三个人都怔愣着,眼睁睁地看着德琳蹲身行礼,退步出去了,元沁这才对另两人转过一张难以置信的脸,“你们看她别扭的!为我出头还是什么丢人的事么、她这么急着撇清?” 木槿也搞不懂德琳为何要那么说话,那像是在刻意与元沁划清界限——莫非元沁一再出言不逊到底惹恼了她?心中不安,可还想为这二人弥合一番,故只做不经意对元沁道,“我看杜教习是怕公主自责才那么说,公主休为这个恼她,不然可就屈了她的心……” “谁恼她?”元沁摇首,“不怪王兄说待人接物上要我多教她,她可真是木讷!” 元沁和史姑姑面面相觑。 元沁老气横秋道,“旁人听我那么说,不早就靠上来表忠心了——不是那么回事也能说成是那么回事,她可倒好……现成的好人都不会做,这么个硬撅撅的脾气难怪王兄看不上!” “公主是说……太子殿下看不上杜教习?”木槿小心翼翼,怀疑是不是自个儿听错了。 “呃,”元沁打了个哏儿,看了看木槿和史姑姑,还是把话说完,“这话你们知道就得了,万勿传出去叫她知道!不管怎么说,皇后娘娘既把她指给了我,那她好不好就由不得旁人说,寿昌宫的人我还护得过来!” 木槿和史姑姑都答应了,史姑姑微微露出笑意,只有木槿还在想元沁前边儿的话,将信将疑:太子殿下看不上杜教习?她怎么从来没觉着呢? 元成一行人踩着暮色到了魏宅,魏夫子得讯儿险倒履而出,在狭仄的庭院里接了元成,一看他只着了便服,身后跟着的唯有李申和一个侍女,护卫一个都不见,也不知是压根儿未带还是留在府外,诚惶诚恐,“殿下,有何急务您着人召老臣入宫即可,金山玉柱之躯怎可轻易离宫入这蓬荜中来?” “夫子说哪里话?”元成拦住他,不叫他跪拜,与他同到了屋中也只让他行了常礼,坐下后才道,“昔日刘皇叔为了请孔明出山,三顾茅庐而不辞,本王效法前人来拜会夫子又有何不可呢?” 他言辞中竟以诸葛孔明作比,魏夫子不光诚惶诚恐,更百感交集了——这两年,他从朝堂言官”沦落”到苟安于宫学,早已心灰意冷,忽从英姿勃发的太子口中听到这样的慰勉之词,如何能不动容?离座起身,长揖到地,“殿下,老臣自愧无经天纬地之才,不能为朝廷栋梁,可鞠躬尽瘁之心确不输于卧龙先生,殿下明鉴,老臣……” “夫子请起!”元成又亲手扶起了他,“夫子的官品、人品,本王早有所闻,尤其是夫子的无私、耿直,父皇每每提起,也都说足以为‘士之楷模,国之桢干’,正因为此,本王今日才亲身前来,专为夫子疏却抑郁之气。夫子请坐!” “殿下……您是说?”魏夫子这时略猜到了元成的来意。 “正是,”元成点头,“杜教习如今就在门外。” “这……”魏夫子愣住了——杜教习在门外?他怎不知她何时来的? “本王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元成蔼然,不在意魏夫子的惊疑,对一旁侍立的李申道,“去叫杜教习进来吧。” 魏夫子不及反应过来,被他误认作侍女的德琳已随李申进到屋中,低目垂首行至他面前,蹲身行以大礼,“教习杜德琳见过夫子。今日在宫学中杜德琳言行失当,损及师道尊严,现已知错,如今到府上请罪,听凭夫子责罚。” “这、这……”魏夫子好好看了看,才确认眼前这说话像背书的女子和白日里那位词锋锐利的教习是同一个人,只是此时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魏夫子看了竟无由的坐立难安,“这、这”了两声未说出合适的话,索性去望了元成,“殿下,这……” “如杜教习所说,”元成对他点头,未看德琳,“既有错,也不能顾及是谁的教习还是内宫外宫的人了。至于怎么罚,本王觉着负荆请罪也好、当众赔礼也好,总是各有利弊,还是请夫子自行定夺,只要能平息夫子郁气,夫子说怎样,杜教习便怎样,这一条本王可以做个保人。” 他说完便拿出束手旁观的态度,魏夫子看看他,再看看行礼未起的德琳,垂了一阵眼目,末了终是冷笑了一声,“杜教习,老夫现下竟不知错的是你还是我了!”说了这一句,在座中坐端正了,“既有心,老夫喝你一杯茶不算为过吧?” 德琳听他的话是对她说的,却一时难解他是何意,诧异抬眼,李申则已有所行动,自去几案上执壶斟茶,端给了德琳。德琳这时还有什么不懂的,忙接过来双手举过眉顶,“夫子大人大量,德琳铭记在心,请夫子饮茶。” 魏夫子默不作声接过去,饮了一口,放置一边,“殿下,老臣有几句话想对杜教习说。” “请。” 魏夫子面无表情地对了德琳,“杜教习,你以为今日之事是老夫在挟怨报复?” “夫子,德琳从无如此无稽的念头!” 德琳的惊异一目了然,魏夫子审视了她一番,面色略见缓和,“那就好。老夫平生虽无长才,自问还能做到公私分明,我与杜尚书虽道不同不相为谋,却还不屑把父辈的恩怨加诸在后辈身上!” 德琳的惊异太过明显,魏夫子不由停下话,这才意会到她对此大约是一无所知,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再往回收已不可能了,嗒然片刻,不再试图补救——反正他这番话原本也不是打算说给德琳一个人听的,“杜尚书好心胸,老夫惭愧。”冷哼了这一句,他才又道,“老夫之所以对杜教习严格,本意是敦促寿昌公主专心向学,你我既受命引导公主,自当恪尽职守,不知杜教习以为然否?” 德琳自然答应“是”,魏夫子又洋洋洒洒地发了一通议论,德琳一概恭声赞同。元成坐于一旁,只听不言,直到魏夫子再无可说的了,才起身告辞。魏夫子眼看着元成乘了车、德琳坐了一顶二人小轿,李申带着几个身形利落的随从护卫着他们去得远了才回转屋中,有人从内室步出,称颂不已,“魏世伯真是心胸宽宏,小侄佩服!” 徐兴祖似是常在魏宅走动的,从内室出来不等魏夫子让便自拣了个靠地炉的座儿坐了。魏夫子的心绪不知还停在何处,闻听徐兴祖所言只是摆手,摇头叹气不已。徐兴祖此前口中虽是赞语,面上神气却是不以为然的,见魏夫子如此,到底按捺不住,“世伯,太子殿下既都说了‘负荆请罪也好、当众赔礼也好’全由您来定夺,您何不顺水推舟,对那杜教习还以颜色?何必……以至于……”你何必要装好人轻易放过她,以至于良机尽失,如今才又后悔、想起要长吁短叹了?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出来,及时含住了。 第74章 雪融(下) “徐公子你是只知其一……”魏夫子还是叹气,皱纹密布的脸在烛晕下有些无精打采,“太子那么说不过是令老夫脸面好看而已,要真按着他的话去了可就是老夫不知进退了。”看徐兴祖白瞪着两眼不明所以,苦笑,“殿下还有句话你该也听到了,他说‘既有错,也不能顾及是谁的教习还是内宫外宫的人’,你虽非官场上的人,可也知道这样的话该如何去听吧?老夫今日要真放手惩治了杜教习,你以为往后难做的会是她还是我?” 宦海或宫廷中的人、事,许许多多的时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哪能真的只顾快意恩仇而不计后果?太子的公正开明看似是授权于他了,细究起来其实是禁锢住了他,令他不管情不情愿都只能见好就收——否则此事就不再是他和杜教习之间的龃龉,而极有可能变成了他在和寿昌公主、寿昌公主身后的人、甚而是太子殿下本人为敌了。 徐兴祖默然片刻,笑了一笑,“小侄向知世伯傲骨铁面,对寿昌公主那般深受殊宠的人都不假以辞色,不料今日也不得不委曲求全,看来某些人的根脉实在是深不可测,连世伯都要忌惮一二……” “那倒未必,”魏夫子似被他的话刺着了,面皮微僵处,声气肃淡了,“老夫行事历来只讲求一个‘理’字,不合乎‘理’的,再尊贵尊崇的老夫亦不会姑息迁就,反之亦是同样,即便是世仇,只要站在‘理’上,老夫便绝不会去寻衅发难!” “世伯,这样的话还用您说?”徐兴祖见他声气不对,明白是自个儿一时未掩住的轻侮落了老夫子的眼、惹怒了他,忙施展巧舌加以补救,“您是什么样的人,小侄还不知道吗?若非您的刚正不阿,家父又怎会对您推崇有加?小侄只是为世伯今日的遭遇感到痛心、不平,急切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过就过了吧,”他提到徐侍郎,魏夫子的脸色和缓了,“和她一个女娃儿计较,胜了又有什么光彩?让她得些教训也就罢了……说到令尊,老夫的性子不讨喜,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也不少,幸得有令尊那样的高义之士明辨是非,老夫也算无憾了。徐公子回去后,烦请替老夫向侍郎大人道谢——这两年,老夫每回遇到事,大也好、小也好,好也好、不好也好,侍郎大人总是最先派人来嘘寒问暖,这一切……老夫铭记于心!” 魏夫子这几句话发自肺腑,说到最后老眼里都泛出了点儿泪光,徐兴祖心中哂笑,面上却未敢露出来,回到家里对徐侍郎学了在魏宅的见闻,这才忍不住诟病,“什么傲骨铮铮,宁折不弯,不过是故作姿态赚了那么个名声儿而已,真遇到强硬的不一样是见风使舵?偏还在我面前拿出道貌岸然的模样,真是可笑!” 徐侍郎皱眉道,“可笑不可笑你心里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还非得说出来?” 徐兴祖道,“我这不是在家里头么……” “在家里你也得加小心——在家里惯了只怕到外头一时就忘了收敛!他们那样的人都是成了精的,一旦察觉我们接近他们别有所图,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爹,您觉得像魏夫子这样的人还能有用吗?那么老朽了,又失了势,还那么古板,又总爱自命清高端个架子……” “有用没用先周旋着再说,”徐侍郎悠悠,“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同盟,这一条才是最要紧的。况且,太子殿下不是亲自登门了吗?”那该是说魏夫子在皇族人眼里还有些分量吧?“殿下对那杜教习的态度如何?” “就是寻常对人的态度,觉不出什么两样,”乍听太子驾到,徐兴祖险些逾墙而走,躲在内室吓得大气儿不敢出,倒是把几个人说的话都听了个清楚,“听殿下的口气,和她生疏得很,并无偏袒的意思,而且听说连一个随侍的人都未叫她带,是认真要责罚她的。这回若非魏夫子不成事,足可给那杜德琳个难看,正好挫一挫他们杜氏的锐气,谁知?” “鼠目寸光!”徐兴祖犹自悻悻,徐侍郎可已思量了好几个来回,闻此冷嗤了一声,“就算今回给了杜教习难看,你以为就能撼动杜氏的根基?”故而魏夫子装好人就装好人吧,不然杜家的女儿要真承下了他的责难,倒显得她有忍屈受辱的心胸,要再有人据此赞颂杜家教女有方,那可就成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徐兴祖见他爹如此,不解、更是不甘,“可爹您不是说要盯牢杜氏,不能放过他们的一点儿小差错吗?” “我说……”徐侍郎的声气都拔高了,眼望到徐兴祖,泄气,挥了挥手,“我只叫你盯牢,未叫你轻举妄动!杜氏的分量还用我再跟你说?要跟他们斗,必得找准他们的命门,务求一击奏效。就今日这样的事,不痛不痒的,拿出来撩拨他们不就像拿着棉线去缚虎搏龙?不自量力!”他这个儿子的脑筋真是……非逼着他把话都说透了才能明白。 “……可什么时候能找着他们的命门,还能一直这么等着?”徐兴祖嘟囔。 “急什么?”徐侍郎不耐,“经年积雪能是一朝融掉的?”他亦不知何时才能扳倒杜氏,他只知事在人为,有心生隙的话,至亲的夫妻父子都免不了被挑拨得反目成仇,更遑论君臣——嘉德帝从前、如今固然看重杜子衡,可他还能一辈子如此吗?就算能,那么太子呢?太子是个有雄心的人,他登基之后也会如嘉德帝一般器重杜子衡?徐侍郎不作此想! 或许是他的心思异于常人,他总觉得这回的事有些不寻常:拢共那么几个教习,太子殿下不可能不知杜德琳是谁家的,就算是要安抚魏夫子,也不必非得如此,至少不必这么急,偏偏太子急三火四带了人去赔罪,莫非,他这是怕杜氏得了消息会阻挠才先下手为强?果真如此的话,太子所为可就耐人寻味了。忽想起件事,问徐兴祖道,“你说威远将军成婚当夜被殿下召到了东宫?” “……是,爹。”徐兴祖转了转眼才想起数月前的事,不解徐侍郎为何会问起——他都快忘了威远将军是谁了。 徐侍郎听了未说什么,惯来沉郁的面上倒是浮现些笑意:当初太子亲为冰人保媒,人人都说那是杜氏的风光,可公卿之女被许于庶出之人,新婚之夜还被弃于空房,细琢磨起来,此事不是有趣得紧?看来太子要给予杜氏一族的,到底是荣是辱还真要另加判断了…… 徐侍郎如何计量的暂且不提,此时元成一行人正走在回宫的路上,肩舆平稳落下的时候,德琳还以为到地儿了,自揭起轿帘,却是李申恭敬地在轿外站着,“杜教习,殿下说车中气闷,要下来走一走。” 德琳明白了——太子殿下徒步,旁人如何还能乘轿相随?口中谢过了,人已下得轿来,果见月亮地里有人负手而立,见李申引着她走近,遥遥地伸出手来,“扶着我。” 路上的积雪白日消融夜来成冰,德琳极力端正,还是免不了走得一跐一滑,见元成伸手,却是吃惊更多一些,“殿下……”男女有别,虽知他是善意,却不能不拒绝。 “无关男女,视作君臣好了。”元成应是看出她所想,淡淡的一声,手略收回去些,变成了曲臂端着,李申见状在一旁躬身,“杜教习,老奴要提灯倒不出手,劳烦您代老奴扶着殿下些。” 德琳见此知多说无益,无声低叹,默默上前搀了元成的胳臂。李申一溜儿小跑到前头照亮儿去了,元成却手腕一翻,反握了德琳的肘膊,德琳不防他如此,惊异侧目,元成已自顾举步,月下的一张侧脸清朗无尘,令人觉得谁要对这样的一张脸存疑实在是种亵渎。德琳无计可施,试着挣了挣,自然是挣不脱,反而惹来元成不悦的一瞥,手上又加了点儿力道,不知是推还是拽,总之德琳身不由己被他带着迈开了步,事已至此,德琳索性由他去了——管是谁搀着谁,反正她是走得稳当了。 听到元成要下车走一走时德琳以为他是有话要跟她说,谁知等了好一瞬,元成一言未发,德琳心中诧异,不信自个儿会猜错了他,微微凝眸从眼角里看过去,他似有所觉,对她转过脸来,却只是手上略使力,带她避开了脚前的薄冰,又漫漫地转开了头,漫漫前行,并未说一个字。 德琳闹不准这位殿下打的什么主意了——他向来受不得她的无言,总要拿话挤兑得她不能不开口才罢休,此时忽一反常态,德琳还真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她向来能沉住气,他不开口,她便只默然随行。先还凝着神,预备着他突然又有话说,渐渐地见他只是漫步,像早忘了身边还有她这么一位“侍女”,人便慢慢松下来,有人挽扶着,也不担心会滑倒,李申的灯笼远远地在前面引路,随意地跟着行去,心思也慢慢地散淡开来…… 此时刚交戌时,可冬日里夜寒暮沉,家家都已关门闭户,路街空阔,四野苍茫,一弯冷月挂在天边,星子的光芒便似格外清冽,在黑蓝的天幕上无边无垠地璀璨开去,看得久了,人都像是要消融在其中了。忽不知何处深巷传来零星的犬吠,又有隐隐的箫笛声随风而来,待要细听却又杳不可闻,或许那原本就是一场欢宴的余韵…… 德琳默默地走在这样的静夜里,只觉得天地悠阔,浮生若梦,渐渐觉得寻常的一些忧欢实在不值一提,心便静了下来,悠悠地吁出一口气。尾音刚落,就听有人跟着叹了口气,“想通了?” 猛听到这一声,德琳滞了一滞,记起了今夕何夕,“殿下说的是——?” “不明白?”朦胧的月影儿里,元成斜睨着她,剑眉斜飞入鬓,浓睫却在眼下投出一弧阴影。 “……不明白。”德琳心里有些明白了,嘴却硬。 元成看看她,哼了一声,“不明白就糊涂着吧。”唇角可是扬了起来——知道要受罚和责罚真正临头还是不一样的,尤其像她这样的人,平生第一次对人低头,她只怕比被人疾言厉色地训斥一顿还难受。他明白她的难堪,可不能说,也不能劝——有些事再怎么贴心地劝也不过是隔靴搔痒,只能让她自个儿慢慢地“顺”,顺过来了就能有所受益。她终究是比他所想到的更豁达:他已预备好要陪她走到宫城了…… 听到他语气淡然地怄她,德琳别开了脸,不叫他看见她的莞尔。元成却何须用眼去看?又睨了她一眼,忍不住要微笑了,“有什么想不通的,要问就问吧。” 德琳惊异地转头,盯着他看了一阵,错开了眼,“魏夫子说到的……和家父的事,殿下早已知道?” “今日才想起来。” 元成坦然相告,德琳的心安定了些:他说“想起来”,那是说他从前并未放在心里,那是否表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那么,孰是孰非?” 第75章 冰释 “论不到是与非上。不过是政见不同。” “……可听魏夫子之意,似乎对家父的整个人都……不以为然?”她明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她由来听到的都是世人对杜尚书的颂扬,她也坚信自个儿的父亲当得起那些赞誉,忽听口碑尚佳的魏夫子说出“道不同不相为谋”来,心里顿时疙疙瘩瘩起来…… “德琳,”元成轻叹了一声,“世间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公私分明。”只不过有人完全不分、有人还能想着尽力公正而已。 “可魏夫子说他能做到公……” “那是他以为他能,”元成淡淡——要真的无私无怨,宫学里他就不会单对着德琳去了。至于今晚说的那些话,只怕是四分在说给德琳听、为了保存他自个儿的颜面,余下六分则是说给他这个太子殿下听的,意在明志,“不过魏夫子的品行还是能信得过的,他今日既把话说出来,便会以此自律,放心。”嗔痴贪是人性中的痼疾,偶有压制不住的时候也属正常,不过格就不必要穷追猛打。他轻握了握德琳的胳臂。 “……多谢。” “谢什么?”元成挑眉,眸中映着的,是星辉? “谢殿下今日带德琳来了魏府。” “哦。那我是不是也该多谢你跟我来这一趟?” 他的神情不像是在玩笑,德琳凝眸:她谢他是因为今日之行避免了她在无意中给杜、魏的矛盾雪上加霜,也让人看到他们杜氏子弟的担当,知道他们并非跋扈无礼之人,他谢她却是从何说起? “你是为家,我是为国,”元成懂她的疑惑,“你来了,魏夫子的气便平了,我不需格外考虑如何在臣工间不偏不倚,岂不该谢你?” “既如此,殿下为何不早说?”早告诉她内情,她会知道进退,又何须他再费那些心说服她? 元成笑了笑——根本未想过要说,何来早晚?只是未料到魏夫子会自己提起,“还想知道什么?” “魏夫子和我爹……因何事分歧至此?”到底还是不甘,倒要知道她父亲那样的人为何还会被诟病。 “无从查考了,”元成摇头——是实情:魏、杜的分歧对他而言不过是整个宦海中的细浪碎波,他记不得所有的枝节,“距今最近的一次事应是三、两年前,魏夫子领头上表要开‘恩科’,破格取录一些科举失利却有长才之人,尚书大人反对,认为此举弊大于利,易滋生出种种徇私舞弊之事,几番争论,父皇赞同了尚书大人的意见。此事之后,魏夫子自请不再任朝堂之职,父皇遂把他封派到了宫学里。” 德琳瞠目:仅仅因此便请辞,魏夫子是否太过刚硬? “冰冻三尺,德琳。”元成意味深长。没有人知道坚冰是从哪一滴水开始结成,也无人说得清许多对事不对人的初衷何时就变成了对人不对事,针锋相对需要势均力敌,否则屡屡受挫,灰心也是难免。 “……不是我爹的错?” “不是。” 德琳不问了,神情上已经写着心安。元成看了看她,微露笑意,“你关心的就这么一点?” 德琳无声叹气,“殿下,德琳不过一介女子,做不到公私分明,”不偏信家人已是她的难得了,“况且,德琳亦不需去想偏了谁、倚了谁……” “你!”元成惊笑,手下使力,强把德琳转过来面向了自己,“你取笑我?!” 德琳偏头它顾,翘起的唇角可是掩不住,元成不由伸手捉了她另一只胳臂,“别躲,你看着我……” 德琳应声转头,却是眉目微凝,“殿下,戌正了。”更楼上有梆子声不紧不慢地传来。再过一时,宫门便要落锁了。 元成望了望天,觉得那弯窄月怎么看怎么像在对他幸灾乐祸,望了一望德琳,终叹了一声,招呼李申。 李申把灯笼擎过头顶晃了几晃,不一时有车驾声从后头上来,很快到了近前。元成还握着德琳的胳臂,觉出她要抽手,未放,低头看着她道,“都是我的心腹,无需避讳。”说罢自叫抬肩舆的侍从再往前,看着都快和他的车并排了,才放了德琳的手,嘱咐道,“自个儿慢点。” 德琳无言,低首俯了俯身,退步上轿,元成也退身坐往车里,轿帘放下,车门拉上,一车一轿相随往宫城而去,是时,风轻夜静…… 肩舆直把德琳送到了寿昌宫才离去,德琳下轿进门,迎面就听到有人笑,“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可就有人要急出好歹了!”从正殿里出来的人竟是瑶筝、元沁、木槿,史姑姑掌了灯在一旁相随,看样子是正要送瑶筝出门。 德琳不解根由,敛了心神先给元沁和木槿行礼,瑶筝已奔下石阶到跟前儿拉起了她的手,“姐姐,你还好么?”一头问着一头凑往她面上细细打量。 德琳嗔她一眼,往后闪了闪身,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瑶筝笑,回头去看阶上的元沁,元沁见德琳也看向她,忙不迭掉开了头,冷着脸对史姑姑道,“我乏了,先回了,你照应着吧。”说罢拧身,往殿中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扭脖儿冲着木槿道,“你还要在这儿戳着?不走了么?!”木槿被她一凶,抿嘴儿直笑,匆匆对德琳摇了摇手,回身跟着她去了。瑶筝瞧着她们两个都走了,对史姑姑摇头,“姑姑,公主这样子哪是怕我德琳姐姐有怨气的?” 她口快,待德琳觉出不妥捏她的手,她话可已说完了,史姑姑倒不甚在意,苦笑着躬身道,“陆教习,您就别挑着这话呕人了——公主要不是嘴上不肯示弱,何至于……您想她要不是真心想对杜教习好,何用急巴巴地专去请了您过来?” 德琳未料瑶筝会来此竟与自个儿有关,不由要问个分明,可眼看就到夜禁了,略思忖,倒也有主意:和史姑姑同送瑶筝回去,之后再和史姑姑一块儿回来。瑶筝听了自然乐意,史姑姑也连说好——为早晚练功方便,皇后娘娘单给瑶筝拨了住处,离寿昌宫不算近可也不太远,三个人一路走一路叙话正是方便。 听史姑姑和瑶筝一人一句说起来,德琳才知沁公主从她走后就未闲着——这位公主倒很有些当日事当日毕的劲头,听说瑶筝和她是自幼的交情,立叫史姑姑着人去请了来。“她口口声声说不愿叫人觉得是她苛待了你,可我看她的意思是想向你示好,不过是找我从中当个搭梯子架桥传话儿的,”瑶筝笑,略低了点儿声音,不叫史姑姑听见她“非议”沁公主,“你没见她对你的为人秉性打听的那个详细!说到这儿还有桩好笑的事,你猜是什么?” 德琳上哪儿猜去?瑶筝笑道,“她听我说你喜欢新奇之物,眼珠子转了转,叫人捧出一套胳膊腿都会动的人偶,说是太子殿下替她搜罗来的,就给你吧——好大方呢,只脸上的神情像是在剜她的肉一样!我差点儿笑翻过去,心说公主你年纪小喜欢这些,我德琳姐姐还能和你一样?她听我说你不能喜欢时的样子才有趣:又放了心又犯了愁,追着史姑姑问她们还有什么好东西,”说到这儿想起了守矩和她们隔着几步的人,睇着她提高了声音对德琳道,“可惜这史姑姑是个小气人,光愁眉不展地叫‘公主’,愣是没痛快说出她们有什么好东西!” “陆教习,您又拿我打趣,”史姑姑听说到她了,过来两步,无奈地叹,“公主是孩子心性,想到什么是什么,杜教习岂是……” “好啦,姑姑,我跟你说着玩儿的,”瑶筝不为难这个温厚人,“姐姐,说实话,今儿在宫学里看她对你的样子我还生气,今晚儿和她一打交道,倒觉得她挺对我心思的:快人快语,知好知歹,虽有些小脾气,可也不是横蛮刁滑说不通的那种,听她说话一忽儿老成一忽儿稚气的,还真让人乐不可支!要说新奇,她才是最让人新奇的,姐姐你说呢?” 瑶筝边说边乐,德琳也不由含笑,史姑姑一直在旁看她的反应,此时见缝插针,“杜教习,沁公主确如陆教习所说,她内里的好不下于任何一位公主,只是有时候心口不一,白伤了人……,杜教习,我能看出您是有雅量的,能不能请您……” “姑姑说哪里话,”德琳温和地打断了她,“德琳从知道要做公主的教习起,想的就是如何尽心尽职辅助公主成人,于情于理,德琳都不会对公主生隙,请姑姑安心。” 史姑姑闻言舒了口气,对德琳俯身称谢,再开口时有点儿期期艾艾,说公主心性高傲,是以,那个,能不能请杜教习主动去跟公主热络些,好能让她下得了台阶。瑶筝听了正要替德琳包揽说那有何难,德琳却摇了头,说“不是不能,只是不可”,她拒绝得那般干脆,史姑姑顿时失望,瑶筝也一脸诧异,德琳不以为怪,慢慢说出了一番话。 瑶筝听完她所说,连称“有道理”,史姑姑思前想后,难消担忧,“杜教习,您想得确实是好,可一旦公主意气用事,对您生出不满,那……”那要如何收场呢? “姑姑,”德琳微笑,“德琳会小心把握分寸。这当中要有不妥当,请姑姑及时告诉德琳,要这法子就是行不通的话……德琳不会一意孤行,届时会按姑姑说的去做。” 史姑姑又想了想,最终对德琳俯身,“就按您说的吧。公主那儿,我不会多嘴。”她这么一说,瑶筝立马儿也在一边儿作势给嘴封缄,德琳瞥她一眼,诚恳地对史姑姑道“辛苦姑姑了”——她和元沁冷战,最为难的是这位忠厚的主事女官。史姑姑听她如此说,连道教习见外了,这是她的本分,话客气,心里倒是从此认同德琳了。 史姑姑过后才明白德琳所谓的“把握分寸”,简言之就是该行的礼一个不少,多余的话一句不说。元沁先是别扭,后是诧异,再往后直要愤怒了,嚷着对史姑姑道,“你跟陆教习不是把话跟她说了吗?她怎么还是这副死样子?她是要干什么?你说她是要干什么?”原来在这位公主的心里,确实觉得她一示好,德琳就该连跑带颠儿地来感激她,届时她开恩说一句“免了吧”,此前的不快便一笔勾销了,可那杜德琳、她、她、她根本不按她预计的套路来,她要如何是好?! 元沁急怒交加,史姑姑则一脸懵懂加不以为然,“杜教习没怎样啊,我看她对您始终恭敬有礼,言语温驯……” “什么温驯?她根本都不跟我说话!她……” “不是吧,公主,我看您问她功课,她有问必答,丝毫没有怠慢;还有您叫她帮你理书,她都细细地……” “你!”元沁的样子像要吐血了,瞪了史姑姑一阵,颓然跌坐,喃喃,“子非鱼,焉知鱼之苦耶?乐耶?” 史姑姑过后把这话学给德琳听,德琳失笑,心知她已把元沁逼到了困境,只是拿不准元沁还能撑多久,故毫不敢松懈,元沁面前还是淡然以对,直到又一日,元沁着人把她叫了去。 “这些我都不知说的什么,你讲一遍给我听!”她一指案上的书。 德琳扫一眼那摞的能有尺把高的册子,怀疑这位公主是不是想用这些书砸死她,“公主请坐。”她波澜不惊地取过最上面的一本,略看了看,便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开始,逐句往下讲解,至“三月不知肉味”,至“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只要元沁能听下去,她便不怕一直讲下去。 元沁看着她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定力在一点点儿流失:杜德琳是猪脑子吗?这本《论语?述而》她都叫她讲过两遍了,现在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重复?还是、她以为她这个公主是猪脑子、果真没记住?一想到这后一种可能性,元沁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停了!你能不能换点儿新鲜的?!” 德琳看了看她,合上了书,“是,公主。”把《论语》放到一边,重又去书堆上取下一本。元沁忍无可忍,劈手把她的手打到了一边儿,“你除了像和尚念咒、道士宣科的,再除了‘是,公主’之外你还会说点儿别的不?你除了这些就连话都不会说了吗?!你……” “那么公主想让德琳说点儿什么呢?” “我想让你说……”元沁的话冲到一半就停下来了,眼见德琳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她反应过来,呆怔片刻,猛地起身,从案后扑过来揪扯住了德琳,“你是故意的!杜德琳,你个可恶的东西,你故意的,这些天你都故意的?!” 德琳最怕的就是被人呵痒,元沁上下其手,她笑得毫无招架之功,语不成句地提醒,“公、公主,您、您失、失仪了。” “失仪?”元沁恨恨地不肯停手,“我还失态、失言、失志呢,你还说,还不都是你害的!你回头去问问宫里上下,谁让我看过脸色受过气?”越说越冤,一阳指和二指禅轮番上阵,德琳勉力闪躲着,举手告饶,“德琳知错,公主饶命!” 两人的笑闹声惊动了史姑姑和木槿,赶过来看到她二人的情形,齐齐叹了一声,“总算雨过天晴!” 送德琳回西殿的时候,史姑姑低声向她说恭喜,德琳未虚让,只说同喜,两人相顾一笑,未提当日里说的话——当日里史姑姑劝德琳迁就一下元沁,德琳说一时迁就容易,往后可就难了:元沁贵为公主,她不会觉得这迁就是出于维护她,而会以为这是理所应该的,过后也就会依然故我,那么德琳对她而言,不过是寿昌宫里又多了一个玩伴。玩伴对公主是不会有什么约束力的,那她杜德琳如何去尽身为教习的引导和劝谏之责?是以她不能让步,而要让元沁着急,只有急了她才会放下公主的架子,才会对别人上心、上了心才会看重,才会尊重,才会信服,才会有往后的顺途。如今看,她坚持着我不就山、偏等山来就我是坚持对了。 元沁对德琳莫名的抵触在一场疯闹后消弭无形,此后俩人的相处令一心等着看她俩不合的人抑郁不已,闹不清到底是当初的传闻有误还是杜德琳就是手段高超——宫学里的事,许多人都以为还会有后续,谁知那日之后,魏夫子对元沁和杜德琳与其他人毫无二致,虽听说有人被勒令登门向他赔罪了,可事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终归…… 这事唯一的声响是后来太子殿下宣讲孝经的时候,提起了郭巨的例子,说“有人觉得郭巨之举对幼不慈、对亲不孝,实不足取,这是从细处着眼的论断,而‘孝’之一字是天下大义,只需领会精髓,彰表其理,不必纠缠于一时一事是否足以效法……” 宫学里的人当时都在隔帷旁听,自然知道他这番话的出处,多有偷眼看德琳的,元沁气得脸都鼓了,拉过德琳的手对她道,“你不用听太子胡说!他惯会说这样的官话!”她还是以为元成对德琳有偏见,故更护着她,四下里瞪了一圈,瞪得旁人全都收眼了事。虽是隔帷,德琳还是觉着元成说那些话时有意无意地望了她这边,甚或还微微地笑了笑,似在告诉她外人不知的秘密…… 她妙目悄移,望着台下听到这番话明显挺直了腰杆儿的魏夫子,还有他周遭那些点头不已的大儒们,暗暗哼笑:用孝义的宏大来虚化孝行的不足,给老臣们一个体面的台阶,有人还真是会另辟蹊径呢! 第76章 锦笺 宫学里的事被太子以这样的方式收了尾,过后就有零星的传言,说尚书之女杜德琳不入上目,指派教习的时候在皇后处输了一阵,如今太子这儿又明里暗里落了个灰头土脸,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更落魄的呢。这样的话也传到了徐若媛耳里,她愀然作色,嗔着传话的人一派胡言,严词顶回去了。过后藏头露尾地学给瑶筝听,叹息,“杜姐姐那样的人她们也能糟践,真不知是眼瞎了还是心盲!” 瑶筝听了先也生气,连声追问是谁说的,她要去好好教训教训那在背地里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的人。徐若媛拉住了她,好气好笑,说后宫里头数千人,你能挨个查问到?不若给杜姐姐提个醒儿,让她知道,以后小心些也就是了。瑶筝听了她说的,冷静下来,想了想,释了怀,“由她们说去吧,我就不信她们还敢把这话说到杜姐姐面前——既然不敢,还是她们自己疑心生暗鬼,那就让她们自个儿哄自个儿玩儿吧,杜姐姐才不耐烦搭理她们。”口中如此说,到底还是怕给德琳添堵,这些话始终未在德琳面前提起,徐若媛也莫可奈何。 那时候瑶筝不知德琳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怎样:她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何还会被无稽之谈左右?旁人以为她该暗自神伤的时候,她却时不时微笑,叹天意难测——想不到竟是魏夫子的发难助她解开了一些心结,也迈过了和元沁之间的坎儿! 这一日她正在教元沁下棋,东宫来人,说太子殿下请杜教习即刻过去,一看元沁神色不对,赶紧又加了一句:听着是和平卢有关——这传话的人竟是上次来过的那个,显然是被元沁阻拦怕了。德琳一听“平卢”哪还会再耽误?告诉元沁“是舍妹的事”,跟着来人到了文华堂。一眼看到元成案上的鸽笼,不觉惊喜交集,“真的可以千里传书?” 元成笑而不言,拿起案上的缄札递给德琳。德琳看看鸽子再看看长短几乎与鸽子等同的缄札,未接。元成忍不住皱眉,“你怎么还怕我诓你?”不由分说把缄札塞到德琳手里,“四小姐给你的。你看不看?” 德琳岂会不看?展信一阅才解了疑惑:容琳确是飞鸽传书回来了,她不知德琳已入宫,且鸽子的脚管也装不下长篇累牍,故除了爹娘,并未单给哪一个写信,只在给姊妹们共同的信里问了各人安好,说她自个儿已适应了平卢的风土,请众人放心。末尾淑琳说飞云家里留下了,流墨就请太子带回,给二姐姐和三姐姐说体己话用。又说听太子说二姐姐在宫中行事有度,尽显大家之风,大娘很是欣慰,家下众人亦都深以为荣,望二姐姐且谨且慎,勿负皇家圣恩为盼。 这后一句显然是家中长辈的话了。德琳慢慢摺好信笺,想着容琳、淑琳、家人,一时有些恍惚……半晌回过神来,见元成负手立于窗前,也不知冬日的院落里有什么能引得他那么专注。闪念之间,心中微动,约略猜到他此举的用意——他是怕她会见家书而落泪吗?沉了沉心,启唇,“殿下到过德琳家中?” “是,”元成未回头,“鸽子认旧巢,先回的宫里。你放心,我已叫人去另加训练了,飞云下回就能直接到你家中。” “殿下……” “别说应不应该的话。亲为信使是我当初自己许诺的,你总不能叫我言而无信。”元成知道德琳要说什么,先拦了她的话。转回身来,认真地望了她,“况且,就算不提我和昊琛的情分,为戍边将军安家绥后解除后顾之忧不也是我这太子的分内之事?” 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德琳也无话好说,只是一想起他竟自个儿去了她家里,心里总是怪异得很……元成见她像是神不守舍的,也觉诧异——他再怎么精明,还是无法对女子的心事完全了如指掌,“你不给容琳回信么?” “呃,回。哦,谢殿下,德琳这就回去写,德琳告退。”她屈身行礼。 “好,你去吧,等你写好了再送过来,或者着人叫我到寿昌宫。我再教你怎么用脚管,怎么放鸽子。”元成和颜悦色,一点儿也看不出没好气儿,只不过一下就能听出来而已。他话说到这份儿上,德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元成瞥了她一眼,自顾去了案后,“杜教习要是不嫌弃的话,本王这儿的笔砚你或可将就一用。”他把案上的鸽笼提起来放到了地下,觉出身后的人未动,回身“啧”了一声。 德琳低头抿唇,顺从地过去坐下,这才发现案上镇尺已压着裁成巴掌大小的纸,看样子就是极薄极韧的,笔架上不用说也是写小字专用的微毫。德琳有些愣怔地看了看这两样东西,未抬头,未言语,默默执笔在手去蘸墨。元成见此笑了笑,自到一旁看书去了。 把许许多多的话在心里滤了一遍又一遍,德琳慢慢地落笔,“三妹芳鉴:长别久离,见字如面。你我同在家门之外,心同彼此,不需赘述。愚姊一切安好,惟愿三妹诸事顺遂则无牵挂也。纸短情长,三妹慧质,当知愚姊笔端未尽之言。切记珍重,珍重。” 头一次在这么窄小的纸幅上写字,德琳虽仔细斟酌着写下来。到底算不到那么精准,全写完了才发现还能空着两指多宽的地方:天头地脚差得太多,实在是不好看。犹豫着要不要另写一张,却见元成放下书望过来了,索性不格外费事,移过镇尺来比着,欲将多余的纸边儿裁掉。元成却制止了,“等等!未写满?” “唔。”德琳不情愿地承认。 “那正好。我正好有事要告诉昊琛。”德林还未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已过来站在她身后,探手取了笔,“你写的那些要怕我看你就先挡上。”他提笔蘸墨。 德琳未动——她已僵住了:元成一手拄在案上,一手绕过她悬腕写字,饶是他个子再高,那也像是把她整个人环在怀里,她只怕轻晃一下头都会碰到他,如何还能有大的动作?元成却像未觉出她的局促,自顾自地写:宫中主薄喜得麟儿,烦请代告崔程氏家人。 他仿着德琳字的大小写蝇头小楷,自然就快不了,德琳屏息静气地坐着,眼中是他修长的手、挽起的袍袖,头顶是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这一刻已不是如坐针毡,而是她遍身都裹满针毡!好容易熬到他搁笔,正要偷换一口气,元成却又伸手去取案侧的绵纸,依旧是一手拄案,一手绕过德琳,且身子更低俯了一些,几乎都靠在她身上了。德琳忍无可忍,猛地扭过身子,两手同时使劲儿往外一推,“殿下,您一定要这么逼我么?!” 雍容大气有口皆碑的杜德琳平生再怎么恼羞成怒也不曾有过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元成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倒退了一步,惊笑不已,举着手里的绵纸一脸无辜,“我不过是要吸掉多余的墨。”竹纸韧性好,吸水性却差,不易干。 德琳瞪着他,说不出话——她明知他在强词夺理,却无从反驳,顿了一顿才硬声道,“殿下只需明说,德琳自会照做……”停下来,发怔:元成正把手里的绵纸递到她面前! 放弃跟这心思跳脱的太子斗气,德琳回身另取了纸,身形僵直地逐字去吸浮墨。元成在她身后笑不可抑,可看看浑身散发着峻拒气息的人,不敢再撩拨她,自捏了谷物蹲身去逗笼中的鸽子了。好一阵才听德琳道,“这主薄是什么人?”他喜得麟儿为什么要告诉昊琛? 元成伸掌让鸽子从他手中啄食,讲了崔浩、涣云如何跟他上京、沐云又如何留在平卢的事,如今涣云平安生子,及早告诉沐云省得她牵挂——冬季关外驿路不畅,要等信差传讯可不知误到什么时候了。德琳听了原委,轻笑,“想不到殿下也有这样的心。” “什么叫这样的心?” 元成忽然站起来,德琳不由在座中往后闪了闪身,元成却更隔案迫视着她,“什么叫‘也有’、还‘这样的心’?” 他神情中的警告意味甚浓,似在说“你最好小心说清楚,否则可别怪我不肯善罢甘休”。德琳眸光微凝,觉出自己话中的破绽,却只是蹙眉,“殿下请坐下说话。” 元成看看她,不说话。德琳在他带些戏谑的眼神儿下才醒觉他的座处还被自家占着,暗嗤了一声,起身离案。元成却只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接着问她,“又在想怎么敷衍我?” “怎会?只是以为殿下一心都在庙堂,未料到也会在世俗人情处留心而已。”气不过他那种像是算准了她的笃定口气,她偏直言相告。 元成顿了顿——显然是无法把德琳的话当成颂扬来听,眸色几转,终是笑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倒引出你的感慨。不过话既至此,德琳,我却想要问你:要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样子像是随口说笑,听在德琳耳里却是别有意味,心中警惕,口中并未停顿,“殿下又何需问德琳?谁人不知太子殿下英才天成,五岁诵诗书,七岁通文赋,精于骑射,擅辩音律,胸罗锦绣,宏韬……” “好了,”元成叫停,“我问的是你以为的……” “天下人之见即为德琳之见。” 德琳答得干脆,元成被堵得无话,忍耐了一瞬才眼瞅着她道,“你说的是太子元成,那么‘我’呢?” 这话古怪,德琳挑眉——你不就是太子、太子不就是你么? 元成看着她,慢慢地道,“心性傲然洒脱,视宫禁为束缚、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德琳;循规蹈矩,只求在宫中不行差踏错、言行谨慎的是尚书小姐。在我看来,此德琳并非彼小姐。 ” 德琳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忽然被这几句话触动,油然就是一声轻叹,“殿下,我既是我,又何能非我?尚书小姐和杜德琳本为一体,并不能分出彼此,殿下……也是一样。”殿下也是一样,既是太子亦是“我”。 “德琳,你……可曾后悔过出身?” 德琳面上的落寞极浅极淡,元成却感同身受,一瞬间忽忘了初衷,低低地问了这么一句——如若不是尚书小姐,她或许就不必违拗本心入宫,那么她,是否那样希望过? 元成隐隐的不安令人费解,德琳讶异抬眼望他,眉目相接处,两人都有些怔怔的,稍一瞬,德琳轻笑,“殿下,人若贪得无厌是会招天谴的。”见元成狐疑,她笑意通透,“德琳是个贪图安逸的人,幸有今世的出身,才不需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劳心费力。若又要安享琴棋书画诗酒花,又要抱怨琴弦伤手、棋技劳神,书累眼目画污衣,那岂不连上天都要恨我刁滑?” 元成静了一瞬,作势拊掌,“此时若有酒,当与你共浮一大白。” 德琳淡笑——她所言不过是素日里抱持的念头,实不觉有何特别之处,元成的赞赏令她无言以对。元成倒是愿为她解惑,“世人都愿意有个好出身,只是太多人愿意要的是好出身带来的荣光和声名,却不肯一便接受那些与出身相对应的约束和烦恼,一旦不如意了,便抱怨出身误人,声称宁愿生为凡夫俗子,过寻常的日子,真是……故而能不落这窠臼的……”他不说了,虚环了指掌为“杯”,对德琳举了举——德琳所言并非他最希冀的结果,却足够令他安心。 德琳莞尔,正待开口,却见元成笑意略收,向着殿外道,“何事?”德琳这才醒悟她刚刚儿听到的“叮然”一声是内侍拉动了传音金铃——这是有要事禀告之意。 内侍领进来的人竟然是史姑姑,未看德琳,直接向元成行礼告罪,说沁公主有急事找杜教习回去,请太子殿下恩准。元成望了望德琳,未动声色,“沁公主有何急事?” 史姑姑低头回话,说是夫子要查问的功课上的事,急等杜教习回去指点。元成点头,问还有别的?史姑姑略迟疑,说有,公主还有本棋谱是杜教习收的,必得她回去才能找着,另外公主说…… “你先下去候着吧。”元成蔼然。等史姑姑无奈地退出去了,他问着德琳,“这是哪一出?” 德琳摇头,“不知。” 她口中说不知,心底的暖意可是一丝一丝地漾到了脸上,元成见了如何还能信她?带着笑睇着她道,“你是自己招还是等着我逼供?” 德琳不服,道“我这半晌一直在殿下这里,如何能知公主要做什么?殿下就算再怎么逼,我可还是不知!”很怕不能蒙混过去,明是无赖她也偏拿出大义凛然、威武不能屈来,元成见了恨得牙痒痒,有心要整治她,却知天时已失——除非他能不顾忌外头候着的史姑姑会不会起疑。瞪了德琳一阵,他哼声,“现在沁儿站到你那一国,我倒成了恶人了?”他猜到了元沁打发人来应是怕他会为难德琳。 德琳低眉忍笑。元成悻悻,“就算要替你撑腰,她用不用得着这么急?活像我能吃了你似的!”话落,眼神儿忽一直,顿时咳了两声。 德琳不解他怎么像被自个儿的话呛着了似的,抬眼,对上元成又像是狼狈又像是懊恼又像是……又像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总之就是很怪异的苦笑,眼神儿倒是柔和得很,“罢了,你……回去吧。”不情愿,可不能不放她走。 德琳停了一停,目注书案,“那个……” 元成顺着她的视线望回去,知她是在问给容琳的信,“交给我就好。或者,你怕人看要自己折起来才放心?” 德琳瞅他一眼——他在她身后站了那么久,她不信他未看,偏这时候还能装君子,“德琳想学学怎么放飞信鸽。” “以后再教你吧。”元成摇头,“早教会了徒弟,可就要饿死师傅了。” 他这么说了,德琳不好强求,蹲身行了礼,自出去找史姑姑。两人方出了文华堂,史姑姑便拊着胸口吁了口气,见德琳好笑地望她,难为情道,“我生怕太子殿下不放人!他要再追问我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你也知道,公主找的那些借口……哪能瞒过太子?” 德琳笑着教这老实人,“你就推说不知是什么事儿不就好了?” 史姑姑摇头道,“太子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我要真那么说了,他能笑笑地叫我回去问明白了再来!”见德琳哑然,就把她所知的太子一些令人苦笑不得的手段学给德琳听,德琳边听边揣想那位殿下当时当事的眉目神情,叹笑不已。及至听到一阵琤瑽的琴声,才发觉已回到了寿昌宫中,收拾了心绪细听那琴声,忽觉有异,问史姑姑道,“这是谁弹的琴?” 第77章 弦歌 德琳听那琴曲转承流畅,意韵深幽,不是元沁、也不像是木槿能奏出来的,而寿昌宫里除了她们两个,她实在想不到还能是别的谁。 史姑姑先去看了廊下,印证了自个儿的猜测才告诉德琳,“是宁王殿下。”廊下一侧候差的是宁王元俭的内侍。 德琳微讶,史姑姑未觉,犹自感佩,“殿下真是有心,上回来时说要学郡主家乡的曲子弹给她听,估摸这就是了。得亏有他三不五时地看顾着,郡主不像乍来时那么孤凄凄的了。就嫡亲的兄长,怕也做不到殿下这样子……” 史姑姑还要再说,忽看到德琳的惊诧,想了想明白了症结,却是比德琳还要吃惊,“杜教习……不知情?” 德琳确是不知情:她光听说宁王元俭的生母早已过世,如何能想到她和木槿有亲缘?元俭和木槿竟是姨表兄妹,这实在令人又惊又叹,可想想上一辈儿的那姊妹二人一个早殁,一个偏居于封地,都无缘得见她们的儿女今日对坐抚琴的情形,不由生出怅惘,再听那琴声,便觉着有挥之不去的怆然之气,暗嘲自个儿几时也变得如此善感了,遂不再听,请史姑姑得便儿告诉公主她已回来,自回西殿去了。 德琳的本意是不想搅扰到宁王和郡主他们,谁知正和绿菱说着容琳来信的事,传事宫娥来说公主有请,跟着到了正厅,元沁劈头就问,“太子王兄找你真是为你妹子的事?” “是,公主。”德琳答应,用眼色请她别再问了——这位公主之前不知说了什么,她能觉出从她进来起,不光木槿、连宁王都极是关切地望着她,而她,委实不知怎么跟他们说文华堂里的那个人,“德琳见过宁王殿下。”她对盘坐在琴榻后的人恭敬行礼。 “免了吧。”一身素色宽袍的元俭面容温和,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打量她和元沁,整衣起身,“我回去了,你们说话儿吧。” “不许走,”元沁听到他说回去,暂且放过德琳,急急拦他,“我们救兵刚到你却要走,俭王兄莫非是怕了?” 元俭闻言停了步,却只是含笑不语,木槿趁空儿告诉德琳,说宁王想出了个听音辨曲之戏,即他抚琴,以滴漏三十下为限,时限到则停手,由她们说出他弹的是什么曲子。方才连试了五曲,她们才猜中了两曲,正懊恼,恰史姑姑来告诉说她回来了,故她们就等着她来一雪前耻了。 她边说边不时看元俭,神情是德琳未见过的活泼生动——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儿在宠爱自己的家人面前才有的娇憨,想起史姑姑说的话,德琳对元俭微笑,“殿下可肯赐教?” 元俭眉目微扬——大约是未料到她竟不谦辞,“杜教习划定范围吧。” “德琳是后来者,遵先前的规矩就好。”天南地北从古到今的琴曲虽多不胜数,可要做游戏之用就不能挑太生僻的,况且元沁和木槿能应下的,对她亦不应是什么难事,德琳心中有数,语态便极是从容。 元俭细看了她一眼,未多言,双袖略展,有侍女上前帮他把袖口折挽起来。元沁和木槿见此都喜不自胜,一个忙着推德琳入座,一个紧着告诉她只需往《诗经》和《乐府》上去想。元俭归于原座,笑看着她们的阵势,随手拨了几个单音。掌滴漏的侍女看各人都预备好了,轻敲檀板为号,抑扬的琴声随之而起,德琳才听了一句便觉诧异,元沁和木槿紧跟着也咦噫出声,元沁叫道,“俭王兄你这是做什么,考我们就是《公刘》,到杜教习反而成了《鹿鸣》?” 木槿也附和着不满——《鹿鸣》是饮宴聚会时的必备曲目,人人耳熟能详,元俭选了此曲,自然令她们不平。元俭听若未闻,直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弹完才按弦稍停,“下一曲?”他偏头逡巡三女,口中问着,实则像是认准了她们不会有异议,问完便已起手,这一回一改前声,曲调顿挫热烈又不失庄重厚朴,似是宗庙乐歌,元沁锁眉,木槿苦思,最后不约而同都望德琳。 德琳乍听时还未觉如何,只是不愿逞强,未急着说破,及至滴漏将尽时,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悟出了元俭的用意,顿时失笑,对元沁和木槿道,“这一曲是公主和郡主未卜先知了。”望元俭,元俭狭长的凤目中皆是笑意,默认了她所想无差。 元沁和木槿一看他二人的神情,如何能依?追着问缘故,德琳笑道,“这一曲的名字叫《噫嘻》。”元沁和木槿互看了看,同时反应过来,连声嗔着元俭取笑她们——噫嘻不过是个感叹词,“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则是春耕之时,天子率百官亲临田间祈求丰年的籍田礼乐:她们只是对他的《鹿鸣》“噫咦”了几声而已,他就来这么一曲应景儿? 元沁和木槿连声讨伐元俭,德琳含笑旁观,觉着对这位沉疴乍起的王爷要刮目相看了:她从前对他的所知局限于两样,一是他的志趣风雅,据说许多声名远播的文人墨客都是他的座上宾,另一样就是他对病故的宁王妃用情至深,至于他本人是什么样的,她还真说不大好——几次谋面的时候,她的心神都在别处,只模糊记得他言语不多,淡泊沉静,而此时相对,他先以《鹿鸣》对她致欢迎之意,又以《噫嘻》调侃沁、槿二位,虽未着一言,却尽显谦谦、谐趣,令人如沐春风了。 德琳闻弦歌而知雅意,对元俭的生疏之感消于无形。这时候沁、槿的声讨也已奏效:元沁说王兄你当人人都有一个礼部尚书的爹、对什么噫嘻呜呼的都能有所耳闻?木槿也道王兄你要不是想令我和公主出丑,那还是挑些我们知道的吧。元俭笑听着她们的抱怨,幽幽叹了一声,“我本想阳春白雪,你们偏逼我下里巴人。”不等沁、槿辩驳,他又拨动了琴弦。 这一回是木槿先有所悟,却不敢确认,犹疑不定地望德琳。德琳若无其事转目,视线停在一旁掌滴漏的青衣侍女衣领处,木槿得此暗示,举手笑叫,“我知道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一着急,反忘了题目,情急之下直接说词了。 元俭又是奏完才停手,淡淡道,“《子衿》。要是不向人求证自个儿能说出来就更好了。” 他虽未抬头,却是什么都知道,木槿赧然,元沁可是理直气壮,“俭王兄,都说了杜教习是我们的援兵,可你并未说不许她给我们提醒儿,那我们谁猜、谁说又有什么要紧?” 元俭被她堵得无话,只无奈地轻摇了摇头,德琳笑意更深——若她未错解的话,元俭意在劝告木槿要放开胆子,敢于说自个儿所想,木槿应也明白这一层,谁知这当中最一无所知的元沁却最有道理可讲! 不过元沁这么一说,私盐成了官盐,元俭再往下的时候,德琳就更不急着开口,凡是她觉着沁、槿大约能知道的,都或用眼色、或用手势对她们加以点拨,她二位每每心领神会,屡屡中的——这倒不全是德琳之功:滴漏三十下约相当于后世之人的十秒,如此短的时间本就不够曲调完全展现,元俭又是随意挑出一句起奏,此外沁、槿都未脱少年心性,越是困难越想要逞自个儿的能耐,侍女的响板一敲,她们便恨不能竖着耳朵把每一个音都听在心里,岂不知如此一急躁心神早先乱了,哪还能静下来辨音?这几样不利凑在一处,自然就是屡战屡败了。德琳到后她二人直觉有了主心骨,元俭又受“下里巴人”所限,只能选一些浅显的、传唱甚广的曲子,听着先就耳熟,再加上有德琳的提示从旁佐证,从《衡门》到《采薇》到《碣石调》、《长门怨》、《塞上曲》便都难不到她们了。 沁、槿尝到胜果,愈加的兴致高涨,亦就愈加的依赖德琳,到最后都说不好整个精神是集中在辨元俭的琴语还是在破德琳的哑谜上,只是她二位不自知,得意而至于忘形,竟叫嚣太简单了,再难些、难些,王兄你莫不是江郎才尽了吗? 元俭此时连奏了十余曲,气血运行开了,多少失于虚白的面上焕发出容光,更衬得眉似墨染,面如冠玉,神情倒是平和如初,微微挑眉望了望德琳,有一丝同情之意——曲子是现成的,难也好、易也好只在于他如何取舍,三十声滴漏里她却又要辨音又要向人解惑,尤其这解惑还不是明解,那当中体现的奇思捷才实在令他叹赏,只是要真挑一些沁、槿不熟的曲子,她要如何行为才能叫她们明白呢? 元俭心有所思,手有所动,待他醒觉,琴弦上已然成调,心中哑然,只能一奏到底。德琳眸色先还清明,欲要如前指点沁、槿时却渐露苦恼,微微蹙了眉,木槿倒是疑惑着开口,“这个……有些熟……是了,是旧时听我父王弹过,题目么……”她勉力回思。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德琳启声,目注元沁。 “《黍离》!”元沁脱口而出——是木槿有一次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被她嘲笑得急了,德琳看不过,教木槿用这几句话对付她,顺带讲了出处和意思,故她虽未听过曲调,却听内容而知名目,“这就是《黍离》?也太‘呕哑嘲哳难为听’了吧!” “公主,您只是未听惯而已,”德琳微笑,“数千数百年前的丝弦,无论从材质还是做工上只怕都不如今世的精致,如何能把人想要的曲折起伏全都传达出来?故听着不如今曲悦耳就是了。可古曲的优劣不能以今人觉着好听不好听来评判,要知道一时有一时的风气,您想杨玉环和赵飞燕要互换个朝代,她们会如何?” “那……倒也是。”元沁点头。元俭敛眉,并不知自个儿的唇边正浮现笑意:她终于未能继续缄口——若她一再地不费一言便解他的琴语是暗中存了比试的心,那么这一曲上她无疑是输了,只是蹙蹙眉就恢复常态,反借此施教于元沁,若是刻意为之,实不失为一种急智,若只是无心所为,那只能说这位教习深谙因势利导之道,而不管是哪一种,她的反应都足堪圈点,“还继续么?” “自然!” “继续!” 沁、槿不约而同,德琳只是含笑,元俭凝指,略加思忖才一挑琴弦,左手往来进复,右手勾滚抹拂,三十下时限到,他并未停手,直到德琳迟疑着开口,“殿下,是《梅花落》么?” “……是。”元俭眸中有墨玉之光。 “《梅花落》不是笛曲吗?”木槿回想了一遍所闻,有七、八分信了。 “是笛曲。不过改造成琴曲也未为不可吧?”元俭微扬眉,清浅地笑看了沁、槿才对了德琳,“杜教习觉得如何?” “令人耳目一新,殿下。”德琳真心称赞。 “能否说得细些呢?” “笛曲清扬,正可拟梅花傲雪,而琴曲幽雅,则恰似暗香浮动,故德琳觉着各有千秋。不过……”她沉吟。 “请知无不言。”元俭肃手。 “德琳以为笛、琴毕竟有各自独特之处,既要改动,不妨彻底一些,保留神韵即可,曲调、节奏上反不必拘泥于原曲。” “……沁儿,王兄可否借用你的教习几日?” “?” “?” “?” 三人六道疑惑的眼光,元俭拱手对了德琳,“小王欲邀杜教习共编此曲,不知杜教习能否拨冗?” “德琳惶恐!”德琳起身施礼,“德琳空谈尚可,论到实技则只能算滥竽充数,德琳愧对殿下抬爱,请殿下恕罪!” “王兄,她没撒谎,”元沁不知看没看到元俭敛眉,顾自笑开了,“她‘说琴’比我强,弹琴只怕还不如、嗯,好吧,也比我强,不过还不如郡主呢!教习,我这么说,你服不服?”她问着德琳。 德琳苦笑,元俭瞥了她一眼,对元沁含笑,“什么‘说琴’、弹琴的,沁儿你说的什么?” 元沁笑道,“我是说我这教习知道的东西不少,会的东西还真不见得多,也就棋技、还有书念得比许多人好,别的上,我看还真像有人贬损她的那句,叫……‘纸上谈兵’!” “公主——”木槿真是无奈了,不能堵她的嘴,就想对元俭澄清,“王兄,其实人各有所长……” “我明白。”元俭点头,笑看了德琳一眼,德琳敛衽——他不再误会她是在借口推脱,她便足够释然了,“馨平公主处的谭教习精于琴技,听说也有编曲之才,德琳往后会向她请教。”元俭闻言笑了笑,未接话,元沁却已摆手,“哎呀,你不用这么老实,说到什么你就学什么,那只怕还学不过来了呢!王兄,我的教习不用学你都未难住她,要是再学了……” “公主,您这不是在帮我,”无恶意的人无意中挖个坑能摔死人——元沁这不是挑唆着宁王为难她吗?德琳被她逼得也不含蓄了,直来直去,可元俭未让她把话说完,“杜教习,那就对不住了!”他噙着抹笑——持重的人忽露出这样的笑实在令人忐忑,德琳却推拒不得,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元俭先告诉青衣侍女不需计时了,又垂目静了静心才缓缓起手,这番郑重本就令德琳肃然,听了一阵面色愈加专注,双眸随着元俭的手在宫、商、角、徵、羽和文、武弦上往复,亦不知是在辩听还是思量什么,沁、槿都不知缘故,只听那琴音中自有一种恢弘绚丽的气象,不自主就屏息静气,直至余音散去,德琳语音神往,“《凤翥》?” 讶声的是元俭,“这是失传的古曲。”你如何会知道? “德琳有一本古琴谱,当中记录得最为详细明白的就是这《凤翥》。”她曾对照着文字谱逐句在琴上演练过,对曲调有模糊的印象,再一看元俭的指法,便差不多靠上了。 “是《太古清韵》?”元俭问。 “正是,殿下。” “杜教习从何得来?” “是舍妹归宁时所赠,德琳亦不知她和妹婿从何处搜罗到的。”德琳据实以告,不解宁王的口气为何像是探究的。 元俭顿了一阵,点头,“原来如此。”望着德琳笑道,“若我猜的不错,这应是威远将军之功。” 元俭说《太古清韵》一式两本,是太子千秋时得的贺礼,一本予了他,一本自留。太子身边的徐舍人对这琴谱爱不释手,太子却不吐口,只让他手抄了一份去。现下看他最终是把原本儿给了威远将军,足见他对将军的厚爱了。 元俭所推测的与实情相距不远,至于这当中容琳和昊琛如何结怨、昊琛如何为取悦容琳而投其家人所好、囊中羞涩就搜刮东宫这些细节则是他所不知的。德琳不料自个儿珍爱的琴谱是这么个来历——元俭提到太子时她便气息一乱,再一路听下去,更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东西竟以这样的方式到了她的手里,真是天意难料!他要知道了……怕不知会说些什么疯话…… 她心里胡乱想着,面上便微微的异样,元俭看在眼里,却如何能想到其中隐情?状似无心道,“太子旷达,惜才,不喜人在他面前过于拘谨。随性自如些就好。不必怕。” 他不是话多的人,这几句更令人有惜字如金之感,德琳怔了一怔才深深敛衽,“谢殿下!”——他在指点她如何面对元成!尽管他极有可能是被元沁误导了,可这份善意足令她感念。 沁、槿呆望着德琳,不解她缘何道谢,元俭笑了笑,随手抚划着琴弦,“杜教习似颇喜爱这《凤翥》?” “是从今往后会喜爱,殿下。”德琳微笑,“德琳学艺不精,自个儿拭着弹时断断续续,曲不成调,故并未觉得它有何出奇。今日听了殿下所奏,才略窥到此曲的精妙……”看元沁噤着鼻子直摇头,她停下来。元沁不客气,德琳不说了她说,呼声嗐气地道,“教习,我还以为你对谁都硬头倔脑的,可这不也会阿谀奉承了?你……” “沁儿,别打岔!”元成笑着制止住她,让德琳继续说。德琳笑看了捣乱不成的元沁一眼,续道,“凤凰生而尊贵,非朝露不饮,非练实不食,故开篇的曲调明快富丽;其后逐渐转入清灵超然,正合了凤凰非梧桐不栖的高洁品性;再往下,琴音转入纷杂,似乎是凤凰离了仙林乍入凡间,百鸟不识,各自争鸣,凤凰的一缕清音被压住了,却一直未断,时隐时现,逐渐地清晰明亮,德琳以为接下去就该是百年朝凤了,却不料横空又有一道琴音出现,音色之饱满几可与凤鸣比肩——对这道声音的寓意德琳尚不能解:若说是敌,它并不咄咄相向,若说是友,却又少一种相惜投契,它和凤凰之音交替出现,互有扬抑,似乎是在试探、防范着接近凤凰,不知当初编曲的人用意何在。不过有一点,随着这道声音渐趋宁静,风雷之声渐起,琴曲变得急促高亢,草树失色,百鸟慌飞,最后漫天风雨中只有凤凰在勉力支撑,却难抵重创,羽翼凋零,哀鸣泣血……” “姐姐,凤凰会死吗?!”木槿听不下去了,急切中连称呼都错了。 德琳被她打断,顿了顿——这才发觉元俭不知何时随着她的叙说拂动了琴弦,而她在不知不觉中心绪也随琴曲起伏,到最后只怕是语调悲戚,吓着了木槿——“郡主,《凤翥》的意思是凤凰高飞,若凤凰死了,那这曲子岂不得改名叫《凤殇》?” 沁、槿听到这话才都露出些笑意,元沁手按着胸口道,“这曲子还是光听前半段的好,到后头太揪心了,教习,你怎么能爱这样的曲子?” 德琳笑道,“因为德琳知道世间万事没有一帆风顺的。圣人不是说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凤凰也一样啊,这首曲子就是告诉我们,凤凰并非我们所以为的生来就能一飞冲天,而是也经受了磨难,只是磨难中不改其志、不损其度,经受住了风雨才有最后的凤舞九霄,百鸟相从——这也算俗话说的‘根苦果甜’了。” 元沁道,“不过是一首曲子,听出跌宕起伏、喜悦哀痛也就罢了,偏你还听出这么多的道理!不过王兄,我看教习的话像是都说到你心里了,怎样,你是遇到知音了?” 她口中喋喋,得意之色可是瞒不住人的,元俭淡笑着望了望德琳,未答言,只把《凤翥》又从头弹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的诗与歌是不分家的,诗、词都可以唱,这一点不是我杜撰; 《梅花落》是笛曲,琴曲有《梅花三弄》,元俭改曲之说是我依此牵强附会~ 《太古清韵》和《凤翥》都是子虚乌有,请各位一笑而过~~~~ 第78章 盛会(上) 腊月过半的时候,宫学里的课停了——年近了,别说学的人,连教的人都定不住神儿了。元成体察众人之心,禀过了帝、后,索性告诉各人都回去整纳书箱,且等过了二月二再复学不迟。 这事若搁在以往,元沁之类贪玩儿的公主能欢欣好一阵子,今岁却不同,她们全被另一件大事牵去了心神,整日里津津乐道,翘首以盼,谁还在意这些书不书、课不课的了? 那件大事实则是桩喜事:宫中的星官和卜官日前各自推演出嘉德三十年、亦即就要开始的一年是大吉之年,天启王朝自此万象益新、国运将更形昌隆。嘉德帝闻此大悦,钦准了群臣所奏,赦狱、免谪、恩封,预备初一率百官行祭天大典,初三帝、后、太子斋戒为万民祈福,正月里宵禁全部推迟,元夕前后三日内更是放夜,许百姓通宵游乐。这些也都还罢了,最最让深宫里的人心心念念的是元夕夜帝、后将亲临城头赏灯,与民同乐——既是同乐,亦即皇家并不光是观赏,还要参与其中,这参与的方式就是:皇家届时要装扮花车巡游全城,为民助兴! 这是天启王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难怪消息一出,朝野轰动,内宫里的人想到可借此一睹民间灯节的盛况,无不是心向往之,都恨不得一脚迈进正月里去,却想不到日子要真过得那么快,操办此事的人能不能忙得鼻口串血。 承办巡游之事的是宁王元俭,也算在众人预料之中:年节下的典仪繁多,太子元成要襄助嘉德帝,分身乏术,剩下的几位成年王爷中,有的年资尚浅,有的秉性中庸,论才德人望处事老练的,还真无人能出宁王其右,更难得的是他又有闲——他的婚期定在二月下,一应都是旁人在忙,他只需等到正日子与会也就是了,在此之前正好把这桩盛事接过去,也算两全其美了。 仁慧皇后原怕他身子尚虚当不得劳累,详细问了太医,听到说宁王现今只需按时服药固本,并无实症才放了心,还是格外叮嘱多挑些人从旁辅助也就是了,自家万不可太劳神,宁王笑着应下了。 元沁听说了这事,拉着木槿和德琳去给元俭道喜——她如今是走到哪儿都离不了德琳了。元俭的总管费礼海听到小黄门报的讯儿,亲迎出来引着她们一路入内,直到元沁说费内官自去吧,我听到王兄的琴声了、认得路,他还有些迟疑,看看写有“未雨阁”三字的轩室已在眼前,这才行礼告退。 元沁等他走了,对另二人摇头舒了口气,“早听说这费内官是个闷葫芦,今儿我算领教了,被他禁锢得除了端个公主架子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德琳和木槿闻言失笑,都心有戚戚:这位内官从露面就只说了“公主有心了”几个字,偏偏举止进退还都恭谨周全,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儿,也实在是他的能耐了,“王兄这时候还有心弹琴,看来是胸有成竹了!”元沁不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多费神,略听了听,循着琴声从侧阶踏入回廊。 “弹的还是《蒹葭》。”木槿细声补充。 元沁愣了愣,笑起来,“王兄这琴弹得不是地方,他应该到李勋官的府上去弹,教习你说是不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二人这是在拿元俭的婚事取笑他了,德琳自然不能跟着她们放肆,笑着道,“此‘伊人’不见得是彼佳人,”看元沁要跟她理论,偏一路说下去,不叫她插嘴,“其实凡是苦苦追寻、意图拥有的东西都可以是‘伊人’,一样儿才能也好,一样儿美德也罢,或许只是心里的一个愿望,套在这上、下句里不都能说得通?宁王殿下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或许只是如何才能办好元夕巡游的事,那便是他的‘所谓伊人’了,郡主您以为呢?” 她方说了两句,木槿就觉着自个儿想得太窄了,被她这一问,只剩下点头的份,面上又是敬佩又是惭愧,元沁却不是那么好说服的,噤着鼻子哼声道,“教习你就是会扫兴!说你是俭王兄的知音你还真帮他说开话了!我不管,我一会儿问王兄,看他要说的和你不一样你怎么办!” 德琳笑,正要说话,轩室的门却大开了,宁王元俭迎门而立,神情略带了两份倦怠,眸中的光彩却是熠熠,“当日若得教习在,伯牙何须悲裂弦?”显然是已听到了三人说的话。深看了德琳一眼,笑吟吟地望了另二位,“沁儿,槿儿,那么取笑王兄有趣么?” 木槿这时候是只会摇手不会说话了,元沁却还能瞪着眼睛浑赖,“取笑?什么取笑?谁取笑?”一面巴巴地望德琳。德琳嗔笑着睨她一眼,屈身向元俭道喜。元俭忙道多谢、杜教习请勿多礼。笑瞪了瞪沁、槿,叫门边听命的侍女上前给三人布排座位,自家也在案后落了座。 元沁见侍女把案上的焦桐捧起来要走,忙道“王兄你接着弹吧,我再不胡说了,”对上另三个人深浅不一的诧异,嘻嘻地笑,“不然岂不显得我们是不速之客、一来就扰了你的雅兴?” “这还不是胡说?!”元俭无奈轻叱了她一声,指着案上摊着的几页纸,“我不过是叫它累着了,弹琴换换脑筋罢了。” 他这一说,三女都好奇,元俭也无避讳之意,把那几页纸给她们传看了——虽有勾划之处,大体还是看得清的,德琳一看那上头多是人名,偶有知道的,像标记在“服饰”题头下的第一人是桂尚服,“工事”名目下的是她哥哥杜昭,“典籍”之列有琅嬛阁的秦简秦少监,翻至最后一页,“曲目”之下的一串人名中,谭玉君名在其中,而另起一列、亦即最后一列的题头被圈改的看不出原样,其下的名字倒是只有一个,赫然就是她杜德琳,不由笑道,“这是殿下的点将录吗?”她约略猜到这是元俭在谋划元夕所需调用的人手。 她翻看纸页时元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有紧绷,及至她笑问时才似回过神,淡笑道,“教习敏锐。”简单解说了预备叫各名目的人所担的职责,“至于杜教习,我觉得除了‘工事’,哪一项都能胜任,可单分到哪一项里都有些屈才了,好在这名单还只得一大半,等全拟完了我再细斟酌斟酌——届时还请教习勿要推辞才好。” 德琳自然不能推辞——即便她想推也是推不得的:宁王拟定了名单便上呈帝、后,帝、后皆首肯,谕令凡是宁王需调配的人、物无不从其所愿,为了内外联络的便利,又格外把紫仪门近旁的“听松轩”收拾出来,给宁王做了日常议事之所。德琳自此便时不时或早出、或晚归,一日中倒有大半时候停留在听松轩了。 元沁最初还跟着往来了几趟,后来见他们议起事来就把她晾在一边儿,而他们所议的车马人轿灯油火烛纱绫缎锦的又实在琐碎繁杂,她听得都要睡过去了,过后便绝迹于听松轩,还不无庆幸地对木槿道,“多亏王兄未把我列在名单上。”——当日在“未雨阁”,她很为名单上有德琳却没有她而“不忿”,说宁王小看她,还是元俭说“你帮我不是应当的、怎么还用格外写出来?”她才作罢。如今看来,还是宁王有先见之明,不然真把她列上了,那可免不了成了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的活解了。 宁王最后予以德琳的名目是“协同”,秦简对这个称谓极是推崇,说用词虽简,涵盖却广,凡不可细分之事皆可用此一言以蔽之。德琳听他说起方知这两个字是从《汉书》和《三国志》里来的,几日下来,觉得秦简的概括精准之至:元俭并未说要她分管哪一项,却是除了和“工事”有关的搭建、火药、器械之类她实在不通、“典籍”有秦简独自扛鼎外,余下的大事小情都极有可能问到她这儿来,德琳秉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知则尽己所能的信条,一样样事做下来,虽未存求功的心,宁王对她的倚重却是有目共睹了。 这一日德琳先去了琅嬛阁才又到听松轩,比素日晚了些,到时正遇见乐坊的管事并几个乐工往外走,谭玉君与他们隔了丈把远在另一侧独行,几个人的神气都是郁郁的,看到德琳,几个人各按身份见礼。谭玉君望了望德琳,像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唇动了动,点点头便自去了。 德琳心中不解,进殿却见元成的面色也不甚好——倒也不曾蹙眉,只是不见惯常温煦的笑意,听到声音抬头见是德琳,轻吁了口气,“你来了。”德琳笑着应是,只做什么都不曾见,元俭却自个儿提起了话,“这件事怕只能靠你我了。” 原来令元俭和谭玉君、乐工们悒郁的是为花车配乐的事—— 元俭在筹备巡游之始就想到从当时到元夕当夜,满打满算不足一个月,如此短的时日里要想有大的出新举措是万无可能了,可要完全照搬往年、敷衍了事,元俭是断断不肯的,第一次召集杜昭、秦简、桂尚服、德琳等人碰头时他便说得很明白:套路上不妨沿袭旧例,所有的枝节处则务求精巧、精致、尽善尽美,要让人看到皇家的体面和用心,如此方不负帝、后所托,无愧百姓所盼。 因是这样的宗旨,元俭在所有的事上都尽心竭力,着秦简遍查史书,不管是历代的花灯样式还是元夕风俗,凡觉新鲜有趣的都尽力重现;着宫中的画师夜以继日赶绘出七七四十九辆花车图样,每一辆都有独特之处,他逐一审看无误后交给杜昭带了人按图制车;他的总管费礼海则被派去试制焰火,偶尔到听松轩来回话,总是带着一身的硫磺味儿,让人错觉一个火烛不小心就能把他给点着了;此外元湘、元沁等公主们也都未得闲,帮着他拟定了一份儿“神仙名册”——元夕夜着人妆扮成名册上神仙的样子,立于花车上供百姓瞻仰,德琳粗略地看过,从玉帝王母到观音、八仙全都在内,德琳先还笑,说公主们考虑得极周到,仙、佛、道都包含了,倒不怕百姓说皇家厚此薄彼,后听说这名册是皇后娘娘看过的,明白了,未再多说。 元俭拿到名册后先是赞好,请桂尚服在各路神仙的服饰上多费心,后又想到仅是悦目未免美中不足,遂生出依据花车、人物的不同配以不同曲乐之念,今日召乐坊的人和谭玉君来正是为了此事。 “我要他们提,一个个互相推脱,我提出来了问他们的意见,众口一词都是‘殿下说的是’、‘殿下说的很好’,我却不知我竟那般英明,什么都‘是’、什么都‘好’。”元俭不是疾言厉色的人,这样的口气在他而言已是不满了。 “他们说的或许正是实情,殿下。”德琳轻笑——元俭在曲乐上的造诣她是知道的,她所意外的是谭玉君,她清楚记得那是怎样一个标新立异的人,何时竟变得人云亦云了? 第79章 盛会(中) “你也应付我!”元俭听她笑语,摇头薄责,递过他想到的一些曲目给德琳看。 德琳看了有说好的,有说要再想想的,正谈论着,侍女报说桂尚服来了,德琳忙起身,桂尚服却不叫她行礼,只道“你在正好”,接过副史抱着的卷轴展开给他二人看——是着了色的服饰样图,问宁王要的可是这样的路数。 元俭细看了那十来幅样图,连连点头,一面还是问,“杜教习,你觉着如何?” 德琳也细细看了一遍,由衷赞道,“凡夫俗子着了这样的服饰也能有几分仙风道骨了。” 桂尚服听他二人如此说,叫副史收了卷轴先回去叫尚衣坊的人开始缝制,“余下的随时画了再随时来找殿下过目。”她亦知时日紧迫,耽误不得。 元俭少不得道“偏劳桂姑姑了”——他以为桂尚服这是要走了,起身预备相送,桂尚服却停下脚,眼望着他二人,慢慢地道,“有个百花仙子的服饰……殿下、杜教习觉得如何为好?” 元俭凝目,思忖着未立时答话,德琳也是一样——其实仙佛如何只怕并没有人亲见,他们的形貌禀性不过是世人的附会而已,只是千百年传下来,已然成了定论,像天帝必是威严、王母定然富贵、织女贤惠、嫦娥清高,要装扮成他们只需往这样的字眼儿上靠就行了,唯有百花仙子是不同的。 百花仙子即司掌百花之神,听名即可想象她的飘逸仙姿。只是“想”容易,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甚而不需一个具体的影像,只需知道那是极美、极美的就好,可如今是要让人“看”到那种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并且是千人千念、莫衷一是的美,她穿什么、戴什么?难不成真弄来百样鲜花披挂她一身?那只怕就不是花神而整个一大花篓子了! 元俭大约正想到这一层,“呵”一声轻笑了出来,见桂尚服闻声看他、面露希冀,歉然,“唔,我是从字面上想到……断不可那么做,教习,你怎么想的?” 德琳摇头,“一时还真无头绪。不过德琳记得旧日读李太白,总觉得‘清水出芙蓉’比‘一枝浓艳露凝香’更具意韵……”(其实我这儿想写的是“淡极始知花更艳”,可惜这时候还没有宝姐姐啊……) “杜教习之意是百花仙子应偏重清雅而非艳丽?” “德琳是这么想的,姑姑。” “我也这么打算过,”桂姑姑望着德琳,“可诸色比较下来,唯有白色最能在灯下显出清雅出尘,又足够醒目,可嫦娥、观音、太白金星等等都用的白色——这些都是定式,百花仙子亦用白色……是否太寒素了?况如何能令人望之即想到她的身份?”还能在她身上插个三尺名牌,上书“吾乃百花仙子”?那可真就贻笑大方了——那不像花车巡游,倒像是要推出午门问斩的了。 “姑姑,旁人的白色不妨杂以它色做点缀,无论在领口、袖口、门襟或是腰带什么的都好,百花仙子就用一水的白色,要嫌寒素,可夹金线绣暗纹,也只在袖口、门襟走两行就好,宽袍……窄袍……宽袍大袖好了,腰间系以纨素,姑姑觉得这样是否更能衬出她的飘然之态?” “之后呢?”桂尚服未置可否——这些都是她想到或是能想到的,并不足以解她的难题。 “之后就是发式和头饰,德琳以为不妨打破常规!” 常规里此时的发式和头饰需格外的求新、求奇、求精致,可德琳说百花仙子不需在发髻上费心,将长发梳顺、理直,自然披垂于肩背,再在头顶饰以花环即可——这花环倒是要尽心,她说了几样花名,无一花形不美、花色不艳,对结环的蔓草也有格外的说明。 桂姑姑听罢沉吟——以她所处的年代,从不曾见哪个女子当众披发,而今要经她手推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百花仙子,她不能不仔细权衡。见她如此,德琳亦不再说:她只管建言,听不听从则在于对方,她并无意强加于人。短暂的静默中,半晌未语的元俭递过了一帧小图,“是这样子?” 他竟已按德琳所说画出了图样,虽只寥寥数笔,且全是墨色勾勒,可衣袂翩然,吴带当风,乌发娇花全都呼之欲出,德琳看了连道“就是如此”,桂尚服看到这直观的图像,再无别话,只请宁王将小图予她,她好回去参详着画出细节图样来。 桂尚服如此无疑是认可了德琳所说,德琳自然喜悦,可又想到一样,她叫住了要走的桂尚服,“姑姑,有一样,这样的服饰对穿着的人要求极高……”没有花团锦簇,没有珠围翠绕,完全要靠穿着的人自身的韵致把服饰“撑”起来,故选出来扮百花仙子的人必得十二分出众才行。 桂尚服明白德琳的意思,微露笑意,“这个教习倒不必担心,宫里成千上百的青春女孩儿,要挑几个出类拔萃的还不至太犯难,况且……罢了,总之这不是什么难事。”她笑看了看德琳,一言以蔽之了,元俭随着她看看德琳,也微微笑了。德琳光听桂尚服像胸有成竹的,也就不杞人忧天,倒未在意这小细节。 其实桂尚服和元俭那一笑是觉得真要挑不出人,德琳就是合适的百花仙子人选,只是以他们的身份,自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及至后来听说皇后娘娘指定百花仙子由乐平公主元湘的教习徐若媛装扮,各自都有些失望,直到徐若媛试装,一看那也是个天灵地秀的人物,这才都放下了曾经的念头。只这是后话了。 当日桂尚服走后,元俭对德琳含笑,“如此打破常规的点子……可也有奇效,怎么想到的呢?” 德琳笑,“说穿了就没什么稀奇了!不过是幼时闺中游戏,有人扮作百花仙子,因而德琳有个大体的印象,又有桂尚服拿过来的图样路数做参照——要真完全凭空臆想,只怕到此时也正一筹莫展。”德琳自问她已不需、至少在宁王元俭面前不需什么捷才巧思的名儿,故她只未说那扮百花仙子的人就是她而已。 元俭明白她这是不愿居功,笑了笑,也不点破,只道“这‘百花仙子’不落俗套,极有可能成巡游中的出彩之处,在花车装饰和配乐上都要更精心了”。德琳听他又说到配乐的事,正好有刚想到的事要说——桂姑姑来之前,她和元俭一刻都未耽误,最终不过确定了五、六首曲子,这还是在元俭先有所预备的情形下,要据此推算,所有的曲子都靠他二人定夺的话,则不知还得拖到何时才能完工,那么留给乐工们排练的时日可就更少了,此外每个人的喜好都难免有局限,光靠他二人选曲又是否会有单调之嫌? 元俭听完她说的,默然片刻,“那些人就认准了要藏拙……,你有法子?”他之所以在曲目一项定了那些人,原本就是要集思广益的意思,无奈他有心求贤,他们却只会随声附和…… “殿下叫乐工、谭教习他们走时是怎么说的?”德琳语带思量。 “……未怎么说,不过是叫他们先回去,有事的时候再找他们。” 德琳暗暗点头——宁王果然不是会把话说绝的人,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德琳觉得不妨派人传命于他们,叫他们按要求各自拟出一整套曲目,最迟明日申时报过来,届时把他们几人所拟的加以汇总,再从中进行取舍……”她不再说了,相信元俭会想到这是事半功倍的良策。 “我已当面征询过他们。”元俭淡淡——只是问而无果。 德琳微微含笑,未言。 “教习,我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人吗?”元俭打量了她一瞬,了然,却不免闷闷了。 德琳轻笑,“殿下,不是人人都有德琳的急智。若能让他们静下心慢慢地想,一定会各有所得,”看元俭因她的“厚颜”瞠目失笑,当不至再追问他是不是令人望而生畏,含笑继续,“况且他们领了命,这事就相当于落实在他们各人的头上了,那不管是为了不辱使命还是为了各自的颜面好看,他们都会殚精竭虑,或各找援兵,那么对整个配乐之事将有百利而无一弊。殿下觉着呢?” 元俭未答,却是比答更直接:他召了人进来,细讲了要求后叫他们去乐坊和馨平公主宫中传命…… 当日忙完了回到寿昌宫天已傍黑,德琳刚坐下就有人来访——谭玉君。 德琳乍听绿菱告诉时还诧异:谭玉君和诸位教习都不亲密,怎会突然来了?再一转念可就猜到了大概,果然谭玉君略说了两句不相干的便话锋一转,问宁王殿下都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这突兀的一问德琳不好作答,可谭玉君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她也不寄望能轻易推搪过去,只作不经意地道,“我和宁王不过这几日才打交道,如何能知他的喜好?再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谭玉君面色有些僵,斜眉挑眼地道,“你整日在听松轩……”整日在听松轩出入都是白出入的?!“那宁王叫我为花车巡游拟制配乐的事,你不会也不知情吧?”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 “那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谭玉君睥睨,神气中很是怜悯德琳的迟钝,“我拟的曲目最后是要呈到宁王案头的,那不得先探明白他的喜好?不然他爱关西大汉执铜琵琶、我偏选的是十八女郎敲红牙板,那不是巴巴地出够了力再去讨他的没趣?” “你想得很周到。”一向嘴比心思快的谭玉君竟会如此虑事,德琳实在是意外之极,点头便点得有些生硬,谭玉君看出来了,微微冷笑,“你是想说我怎么这么鄙俗吧?我不说什么、你要瞧不上也尽管瞧不上——我不像有些人,跟的是受宠的公主,自然走到哪儿都能被人高看一眼!像我们这样的,凡事都要靠自己,只能自己长精神,学会揣摩别人的脸色、心意……” “谭教习这话有些意思——你说受宠的公主,那是说还有不受宠的公主了?” 德琳慢悠悠地截住了她,谭玉君反应了反应,张口结舌,“这……我……你……” 德琳冷下了脸,“谭教习要是对德琳有什么不满,尽可直说,毕竟我们都是教习,说的轻了、重了、在不在理都不至于是掉脑袋的错,至于别的,谭教习是聪明人,不需要德琳假好心来提点你……” “杜教习,我对你没有恶意,你该知道我那些话不是……”谭玉君脸有些发白,急着要辩,却不敢一口咬定说自己那些话完全不是针对德琳的,更何况还有些话从出口便已是错,哪怕她有巧舌如簧也扭转不了,谭玉君平生第一次恨自己的口无遮拦了…… 谭玉君的愧、惧、悔全都在脸上,德琳只做未见,淡淡地看定了她,等着她把话说完。要说谭玉君也有她的过人处,咬了一阵唇,横下了心,“杜教习,是我说错话了,我给你赔不是……”说着起身要行礼,被德琳一把挽住了,“你不是冲着我来的那我就心安了,赔不赔不是的就罢了吧,只一样,往后什么话还是想好了再说,免得无心伤了谁都不好。”说着叫绿菱到案上预备纸笔,自家边过去边道,“宁王喜欢什么样的曲子,我委实不敢妄猜,不过他拟好的一些曲目我倒是记得,你不妨记下来拿回去琢磨琢磨,看能不能从中悟出些门道。” 一回头见谭玉君还站在原处,挑眉。 谭玉君的疑虑一目了然,“你……肯帮我?”德琳前面那几句不软不硬的话正堵得她无地自容,醒悟这一向觉得德琳好性儿、不计较是走眼了,人家只是不跟她一般见识而已,她却到她跟前儿信口开河,实在是自取其辱。正懊恼着不知怎么招架,德琳却转了话头,谭玉君难以置信自家会如此好运…… 德琳不管谭玉君想什么,自顾提笔开始写曲目,“我不觉得有的放矢是什么错,更不觉得这和鄙俗能挨上边儿。”当然别那么直不笼统得令人吃惊就更好了。不过要知道婉转成事、讲究策略的话只怕那就不是谭玉君了——可再换言之,那未见得不是一种策略:谭玉君要不是那么坦白,她杜德琳或许只会防她不会帮她。 “这……你……我……多谢!”接过德琳递来的纸笺,谭玉君如梦方醒,却忽成了口拙的人,唯有“多谢”二字发自肺腑。 “要就是没有头绪,你可以当面去问宁王,看他具体想要什么样的……” “你借我个胆子!”谭玉君不等德琳说完就摇手截口,活脱的心有余悸,“他问我话我都恨不能叫旁人代答,你还能叫我当面去问他?” 德琳楞怔——她怀疑是不是自个儿听错了什么? 第80章 盛会(下) “说起来我还忍不住要问你:杜教习,你不怕宁王吗?在一开始你们还不熟悉的时候就不怕?” “为何要怕?”德琳有些失笑——与太子、安王等相比,宁王元俭少言寡语,看起来或许有些清冷,可也不至于让人怕吧?“谁人不知宁王是谦谦君子,兼得师旷之聪与离朱之明,更难得温润如玉……” “温润如玉?”谭玉君嗤笑起来,“这是从理上就不通的一句话,杜教习还拿出来说?玉性最是寒凉,如何能‘温’?硬要说它‘温’,那大约是被人焐热了表层,摸起来像是‘温’的而已,实心儿里当不了还是凉的!实话说,我就不大爱玉饰,总觉得它看着就是冷冷的,有股子孤洁气,哪像金银珠贝,看起来就让人觉得亲近。都说玉是山精石魄化出来的,通灵性,所以有人养玉……咦,我怎么说到玉上来了?” 谭玉君停下来,回思话是从哪儿岔开了的,德琳只是微笑——谭玉君方才这么絮絮而语,与她素日精明外露的样子迥然不同,倒有几分讨喜。这时候谭玉君想起了原本的话头,可再看看德琳,不欲深说了,“总之宁王对你或许另眼相看,对我……不过他既能知道我,委我以重任,我也不会负他所托,免得他以为是高看了我。” 谭玉君的声气又有些变回去了,德琳不解可也不甚在意,自想不到谭玉君如此竟是怕被她轻看——这次被宁王调用,谭玉君一心以为是缘于东宫夜宴时她的琵琶曲,还很是得意了一番:当日里她献技的时候宁王在座,众人赞赏不绝,宁王只是点了点头,谭玉君为此一直不大痛快,觉得这位殿下太过高高在上,及至这次的名单一出,她才感叹宁王真是慧眼识珠。今日去听松轩的时候,她是一腔热忱、满心雀跃的,甚而预备好了要如何谢宁王的知遇之恩,只是……她的笑脸遇上了他有礼而疏离的颔首,再怎么自欺欺人,她也明白他的态度表明……他根本不记得她! 这兜头一瓢凉水泼得谭玉君方寸大乱,不甘、不服地想再辟蹊径,却最终灰了心——宁王看起来确如德琳说到的是谦谦君子,只是他的浅笑淡语清冽无波,仿似洞察世事,令人、至少是令谭玉君在他面前总有无所遁形之感,什么念头都不敢有了,只想着小心谨慎千万别犯错…… 这些话说出来实在有损颜面,依谭玉君的个性当然不肯将之示人,尤其面对的还是她眼中正春风得意的杜德琳,故含糊了两句便起身告辞。德琳要依礼相送,谭玉君强拦住了,说“外面风大,仔细闪着了”——倒是一句体贴话。墨莲送客回来忍不住笑,说这位谭教习也不是那么四六不懂的,等哪天瑶筝小姐来了一定学给她听听,被德琳瞪了一眼,笑着不说了。 过后谭玉君和诸位乐工的单子都及时报到了听松轩,因凝聚了各人的心血,自然有许多可圈点处。元俭和德琳只需从中挑选最合适的,省心省力,原本颇棘手的配乐一环很快有了眉目,数日中陆续有确定下来的曲目被送到乐坊开始排练,最后还剩下两、三首,不过是元俭本着精益求精的心,还在做最后的斟酌而已。 这时候皇后娘娘受宁王所请,与几位公主、命妇议定了各路神仙都由谁妆扮,除了曾说到过的百花仙子徐若媛,其他几位教习也都各有归属,麻姑陆瑶筝,织女燕云秋,青娥韩颖,嫦娥谭玉君,而德琳则被皇后娘娘亲指为观音——傅尚司当时笑,说“这观音要是能丰腴些可就更好了”,仁慧皇后也笑,说“哪有那么巧就找到形神兼备的?不过能叫人领略到菩萨的慈悲雍容、庄严持重的神韵也就够了”,话虽如此,还是叫桂尚服在妆饰上找一找,要令这菩萨看起来更形似一些,桂尚服道“都在婢子身上了”,想来这对她不是什么难事。 元沁当时听到叫德琳扮观音,立时自请扮观音座下的龙女,被仁慧皇后含笑给否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过后还是元湘说她,“你一个皇家公主,老实在城头赏灯也就罢了,偏要装扮起来让百姓品头论足,就不怕失了皇家的尊重?” 元沁不服道,“那信王兄扮二郎神就不怕失了皇家的尊重?” 元湘道,“皇子、皇女能一样吗?信王兄出面是意寓着皇家的平易近人,与百姓同在、与百姓同乐……” “那我也去不更表明皇家与民同在、与民同……” “物以稀为贵!都去了成什么了?就像父皇母后,他们要是去扮了玉帝王母,你觉得百姓是会感激涕零、顶礼膜拜还是会痛心疾首觉得这太不成体统?沁公主,你听我的吧,信王兄一个足可把咱们的心意都含进去了,你就勿再横出一枝了!” 元沁被她说得无话可辩,嘀咕了一阵只得作罢。 元俭听到德琳要扮观音,倒是悠悠一叹,说有心假公济私谢她这些日子的辛劳也无用武之地了:观音的形象早深入人心,莲花宝座、净瓶杨柳、佛音梵唱都是定式,他总不能离经叛道让观音脚踩风火轮或配之以《采莲曲》吧?那可就是对菩萨不敬了! 德琳听了止不住笑,说观音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殿下还是快把百花仙子的曲子定下来的好,省得老有桩事在那儿悬着。 元俭道,“我思前想后,还真有首曲子略加改动就能用。”说着叫侍女去取了琴来。 德琳听了几句,将信将疑,“《凤翥》?” 元俭点头,“是《凤翥》,我不过是加了几个泛音——《凤翥》起始的几段祥和清丽,很有风薰日暖、草青花香的意韵,用在百花仙子身上倒也合适,教习觉着呢?” 德琳笑,“不光曲调,连曲名都很合适。”传说里,花神的前身是汉惠帝刘盈的皇后,从这一点上论,《凤翥》之名很有些隐喻的意味。 经德琳一说,元俭也意会过来,“这倒是无心插柳,”他笑,“可惜知道《凤翥》的人实在太少,不然倒是一段趣话。哦,对,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上回你说另一道琴音不知是敌是友,我过后反复琢磨了,觉着那不应是友,而是……对手,意图与凤凰分庭抗礼的,你听——”他拨动了琴弦。 德琳当日不过是感悟到什么便说什么,并不料元俭还会认真探究,此时听他说起来,又是意外又想知道他的结论从何而来,故听得格外仔细…… “若是友,此处应是两音相合,而曲中却是各行其道……还有这一处,你细听……再一处……”元俭边弹边加以说明,德琳愈听愈是钦佩,浑然未觉门响帘动,直到有人笑着一声“王兄真是好雅兴”才惊极起身! 来人是只着了寻常便服的太子殿下,贵气不减,风采十分,只是说话时口中直往外呵白气儿,“外头天寒地冻的,王兄这儿倒是世外桃源!” 元俭看到他,吃了一惊,“你就这么来的?外氅呢?快到暖炉那儿坐!来人,茶!要滚的!” 德琳已有些日子未见元成了,虽听元沁说他到过寿昌宫两回——教她下棋,可那都是德琳在听松轩忙的时候,忽毫无预备地在这儿见到了,德琳也说不出心里七上八下的是怎么回事,仓促中只知道按规矩行礼,“教习杜德琳参见太子殿下。” 元成似乎是听到声音才发觉屋中还有个行参见大礼的人,漫不经心地瞥过去,略略皱眉,“起来吧。”口气疏淡得如同对寻常侍女。 元俭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不易察觉地苦笑,温声道,“杜教习,太子殿下不喜人在他面前过于拘谨。起来吧。” 他的语速很慢,说的又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德琳如何听不出他的用意?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又福了福身,“谢殿下。”她一语双关,起身退后。元俭对她笑了笑,又问起元成为何衣衫单薄。 元成握着茶杯子笑,说是嘉德帝的曜华殿温暖如春,议事一久就让人忘了真正的节气,等嘉德帝要歇晌的时候他就那么出来了,把皮氅给落下了。元俭摇头,说你忘了也就忘了,那跟着的人也不知提个醒儿,委实该打。元成笑,说他们倒是提醒儿了,是我觉着已经出来了,再回去反惊扰了父皇,反正路也不算太远,忍忍快些走也就到我那儿了,谁知这冷不是那么好忍的,要没有这驿站似的听松轩,只怕我这会儿就冻僵在路上了——他在这儿歇脚,打发人回去替他另取衣裳了。 说话间他已暖过来了,元俭吩咐人替他另换了喝的茶,兄弟二人说起年节下的一些事,元成问起巡游预备得如何了,元俭道框架儿已经出来了,多亏用的人都很得力,像杜教习、秦少监他们,不然事情也不能这么顺利。元成道顺利就好,要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他也恭候调遣。元俭道调遣不敢,若是能拨冗过来,帮着看看有什么需增删的就求之不得了。 他二人言谈欢洽,直到发觉有人轻悄地往门口去,“教习,你去何处?”元俭扬声。 德琳原想不引他们注意地出去,既被叫住了,索性大方告退,“去琅嬛阁,殿下。费总管要查一些焰火的制方,还有硝石、□□的事,我趁便去告诉秦少监一声,也正好看他那里有无需帮忙之处。” “哦。”元俭点头,瞥了元成一眼,被瞥的人自顾垂目吹着茶上的浮沫,全然的事不关己,元俭几乎又忍不住要苦笑了,面对了德琳倒还是寻常的蔼然,“那你去吧。有劳教习了。”等侍女掌帘随着德琳退下、室中只剩他和元成,轻轻叹了一声。 “王兄有烦心事?”元成闻声抬眼,敏锐中只见关切。 元俭望了望他,未语。 元成眸光略动,放下了茶盅,“王兄有话尽请直说。” “杜教习。” “?” 元成挑眉,眉心处微微蹙着,却是一个字没有,只等着元俭继续。 “沁儿说,你对她的教习有些偏见。据我看,这话不像是空穴来风。”元俭看着太子殿下的脸,慢慢道来。 元成笑了笑,未置可否,“那么王兄的意思是?”他诚恳地迎着宁王的眼。 宁王去端了自己的茶碗,“我的意思……惺惺而未能相惜总归是遗憾吧,况且沁儿……” “王兄,你向来说女子温婉柔顺才可亲,何时这‘惺惺’也能得你的推崇了?” 元俭一怔,继而摇头,“我只是看不得张扬外露的女子,何时连敏慧的也……” “那位教习还不算张扬外露吗?”元成截他的话,“宫学里的事你也在场,那般……”看元俭露出恍然大悟来,他不再说了。 “源头竟在这儿!”元俭又叹了一声,“沁儿说的不清不楚的,我还想到底是什么事能令你对她不满……其实,她当日所为也是被逼无奈,不过是牵涉到了魏夫子和杜尚书的积怨,令这桩事……” “王兄对杜教习果真青眼有加啊!”元成似来了兴致。 “是她确有过人之处!”元俭乐见元成的软化,说了他看到的德琳是什么样的,教养、见识、气度,说得很笼统,却听得出是真心的赞赏。元成一直未说话,直等元俭停下来才若有所思、语带恻然,“王兄,这大约就是天意弄人了。” 元俭正要喝茶润喉,闻言好一阵茫然,末了终是摇头,“这是什么话?!” 元成一脸肃然,“王兄对那杜教习一见如故,若能与这样的知音共结连理岂非一桩佳话?可惜杜教习入宫太晚,王兄大婚在即……” “你……咳……咳……”,元俭的一口茶正在喉中,闻言呛咳起来,一声跟着一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元成抢过去,急急地替他拍着背,侍女们听到了奔进来,有接替元成捶背的、有递帕子倒水的,一通忙乱,总算把宁王的咳嗽给止住了——元俭已咳得满脸通红,眼泛泪光,虚软无力地挥了挥手,叫侍女们退下去,眼望着一脸悔色的元成,开口时夹着嘶声,“太子,你是要害死我!” 元成又过来帮他顺着背,称罪不已。元俭喘匀了气,叹了一声,“我对杜教习……从无俗念,这样的话太子以后千万勿再提起了——咱们兄弟说笑也就罢了,牵累了女儿家的声名可就是罪过了。” 元成恭声道,“王兄说的是,今日是我孟浪,辱了王兄对杜教习的君子之惜。往后我会多关注她,不带成见,只看她是否真当得起王兄的赞誉,也省得沁儿抱怨我。” “如此就多谢太子殿下了。”元俭笑谑,实在是被那一通咳耗去了太多心力,笑起来都有些虚飘。 兄弟二人又说了一阵话,元成的内侍另抱了领紫貂皮裘送过来了,此时又恰有人来向宁王复命,元成遂起身告辞。元俭笑着请他自便,看元成利落地披上貂裘,倜傥地出了听松轩,垂了垂目,再抬眼,清隽的面上还是惯常的笑意…… 德琳从琅嬛阁出来已是申时过半,残阳欲坠,日光被隔在楼阁古树之外,四下里便有些孤凄,低头行至岔路口,犹豫着是回听松轩一趟还是直接回寿昌宫,正拿不定主意,胳膊忽被人一把握住了,随即是一道低沉的男声,“过来!”不及挣扎,已被人风卷残云般裹挟到了就近的一处甬巷。惊魂甫定抬头一看“强人”的脸,蹙眉,“是你?”话出口便觉出不敬,低头欲行礼,“德琳参见……” “你敢行礼我瞧瞧!”元成的眉蹙得比她还紧,口气倒是柔和——柔和得都阴森森的了。 德琳望他一眼,直身未动,元成的面色却不见缓和,“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他的话你倒是肯听!” 德琳张目——她不解他口中的“他”是谁,她又听了“他”的什么话,木脸望着元成,看他还能再哼出些什么,元成果然未叫她失望,“我说了多少回不叫你行礼,今儿在听松轩你为何还跪?” “那时有外人在场,德琳难道能……” “那宁王叫你别拘谨,你怎么就痛快儿起来了?” 德琳难以置信这是元成说的话——他不知道人要讲理吗?“殿下的意思是德琳要和宁王拧着来?哪怕他说的是道理、是为德琳好?!您这是要做什么?您……”心中惊异不已,就这么点儿事儿也值当他跑来对她兴师问罪? “我这是在拈酸!”元成出人意料地笑起来,口气和神情似乎都觉得“拈酸”是件可炫耀的事——从她说“外人在场”,他的悒郁便烟消云散,“外人”,这真是迄今为止他听到德琳说的最受听的字眼儿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要看她把这字眼儿用在谁的身上! 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德林的脸“唰”地就红了,愣了愣,扭身就走,却被人更快一步地拦住了,困在他的胸膛和甬墙之间,倒是为她挡去了打着旋儿的北风,“着什么急走?我账还没算完!”身形放低些,狰狞地瞪着德琳,“为何一看到我就躲,嗯?” “欲加之罪……”德琳冷笑——除此之外,她不知还能如何:走是走不脱了,缄默,那或许会更糟,尽管没有根据,可她就是觉着他不会由着她不开口…… “我前脚到听松轩你后脚就走,还敢说……” “殿下那又不是去找德琳,德琳为何要躲?况且是真的……”况且是真的有事——不然怎样?傻呆呆地在一旁看他和宁王谈笑风生,还要忍受他不时瞥过来的冷眼? 元成被她堵得咬牙,合着他受的冻是白受了?她知不知道他现下不方便去听松轩、易被人误会成他是去督导宁王的?好容易机缘巧合想到这苦肉计,冠冕堂皇地到了听松轩,在她口中却似乎成了他的错!“好,我到听松轩不是去找你的!那我站在琅嬛阁外喝这半天风是为了什么?” “那我不……” 想说“那我不知”,可话刚出口,元成就从斗篷里拉出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就摁向她的胸口,“别急着嘴硬!你手按着良心再说话!” “殿下!”德琳死命地挣着手,跺脚了,“殿下自重!” 元成这才发觉自个儿的举动……嗯,有点儿失当,讪讪地要放手,一看德琳使蛮力要挣开的样子,又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信不信你越挣我越不放手?!” 德琳不挣了,元成也没有放手,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个望着另一个的脸,另一个拧着脖梗儿望着甬巷尽头,风吹过各处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远远地又传来各处下值的人走过时的零星笑语,德琳心里发急,口中却只是冷淡,“殿下预备什么时候放?” 元成未语,拉起德琳的手,理开她的数层衫袖:此前他是握着她的手,可认真要论,不如说他是握着她的袖子!德琳眼睁睁看着青葱玉手露出来,被困在元成温热的掌中,窘得热血上头,元成却浑然不觉,单手入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合在她的手中,“养荣丸,补气血的,早晚温服。收好。”他放了手。 德琳还未回过神,“我并无恙……” “都说了是补气血的——这一向忙巡游的事,少不了费心劳神。还能真等着病上身了再着急?这些够吃七天的,我已叫太医接着配了。放心,你吃完之前我必能再给你送来。” 德琳怔着,不知要说什么,元成却后退一步,给她让出了路,“回去吧,省得你提心吊胆怕被人看见。” 德琳望了望他,还是不知能说什么,迟疑片刻,低头走开,过后才想起,她竟连声“谢”都未说,当然亦不知在她那样地走开之后,元成独自看着她的背影暖融地笑了多久…… 第81章 光华 正月初三送了年,宫里的热闹气氛丝毫未减,反倒是更进一步了:宁王筹措已久的花车巡游开始合练,除了费礼海那一组的焰火要等到元夕当夜才亮相,其他巧夺天工的各式花车、媲美天籁的丝竹管弦,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诸天“神仙”全都呈于人前,饶是最矜持含蓄的人看了也忍不住发出惊叹,内宫上下一时都在赞叹宁王的才干,有人由此想起前事,说这对宁王来说算得了什么?他从前参与政事的时候不都是常得嘉德帝赞许的?可惜后来出了宁王妃的事,他一场大病沉寂了近三年,再有多少风光也都被这三年埋没耽误了,言下不胜唏嘘。 德琳对朝堂上的事知之寥寥,听到这些话总难和元俭连到一处:元俭给她的感觉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实在想不出他在冗杂的政务中游刃有余是何等情形,问杜昭——这一向同为巡游的事忙碌,他兄妹倒是时常能谋面——杜昭也说不出所以然:三年前,他官不过六品,非宣不能上殿,对许多事也只是耳闻而已,“听父亲说宁王仁恤端方,处理政事颇有陛下的神髓,很得一些老臣子的拥戴。你说他闲云野鹤,我看是他抱病以后把差职都交卸了、无事可做,看起来闲散罢了。男儿除非纨绔,否则担着家国之责,如何能真做到一身逍遥?” 德琳想了想他说的,笑,“哥哥,我怎么觉得那后一句话像是在说你自个儿?” 杜昭想了想,点头,“言之有理。”依稀倒是他未担“家国之责”时的洒脱不羁。德琳笑看了她哥哥,心中感喟,不知该惋惜轻狂终被俗世累还是欣慰红尘又有栋梁生,正想再问些话,却有桂尚服身边的人来找她,只得先撂下,跟着来人走了。 桂尚服看到德琳未客套,直接问了一句话,德琳问明她的意思,只回了一个字,桂尚服好好看了看她,未再多说,和她一道关在屋中不知忙了些什么。元俭后来问起,桂尚服只看德琳,德琳笑着道,“殿下,可否不说?不过德琳敢保会为巡游增色。” 元俭听她这么说,微微一笑,“既如此,就由你们了。”此后果真未再问,反倒是谭玉君看出蹊跷,这日合练完了散出来各回住处时,觑了个空儿悄悄问德琳,“桂姑姑怎么单把徐教习留下了?” 德琳道,“许是她的衣饰有什么要改动的吧。” “还改?”谭玉君一听这话声音就高了,“都一枝独秀了还改,这真是……这真是越好的越要锦上添花,越……”见走在前面的燕云秋、韩颖都回头,低下些声音,“越不起眼儿的反而越没有人管……” “谭教习说的什么?”德琳闻言停下脚,眼望着谭玉君,蹙眉,“我不过是随口一猜,是不是那么回事还两说着,你怎么就这种口气?” 谭玉君一看她的脸色,猛然想起观音的服饰也改了好几遍,还都是桂尚服亲自动手,肥了不行瘦了不行的,如今她在德琳面前说这个话,不明摆着是讨嫌的? 她以为德琳是为这个不快,直懊恼自个儿说话顾三不顾四,有心要告诉德琳说我不是在“酸”你,可这话要说出来未免更失身份,只得强笑着道,“我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你又何苦生气?” 德琳道,“我倒不是生气,不过是觉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这些天听松轩人来人往,人人看咱们都像看真的神仙,以为咱们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要抽冷子叫人听见你刚刚儿的话,还不得以为嫦娥仙子这是要与人争风或是在对谁不满?” 德琳这话未怎么留情面,是她有意为之:谭玉君爱拔尖儿她早知道,往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可如今在她跟前儿急赤白脸的,她不能不说话——其实她敲打过谭玉君,就是她来问宁王喜好的那回,借着“受宠的公主”这一句,她告诫她别什么话拿起来就说,可惜谭玉君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或者压根儿就未往心里去,那么她就再做得彻底些,叫谭玉君明白这样的事上她不会是她的同盟,以后别再说这些令她自个儿不痛快、也令别人难做的话。 德琳这么说时已预备好谭玉君或会翻脸,谁知她呆了呆,一面难掩尴尬,一面却只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并未反驳,弄得德琳反而无话好说。好在谭玉君很快到地方了,彼此行礼作别,倒免了相互的不自在。 韩颖看谭玉君走远了才笑着问德琳,“她说什么了?”一看德琳的神色,赶紧道,“哎,杜教习,你要不想说就不说,可别想着怎么蒙我!”眼神转了转,笑道,“可也没什么难猜的——她又嘀咕徐教习了是不是?” 德琳对韩颖也无话可说了。 韩颖得意,对燕云秋道,“看,让我说着了吧?”复对德琳道,“谭教习和徐教习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一位这回得了个好差,风头无两,这一位还能不眼红?没说眼珠子瞪出来砸脚背已是她的长进了,怎么还能指望她一句怪话不说?” 燕云秋闻言直推她,“听听你这嘴!你就不能装聋作哑给人留点儿颜面?” 韩颖道,“我这还不算给她留颜面?这要是陆教习在,只怕她一高声儿那会儿就直接跟她呛上了呢!”瑶筝的住处在听松轩的另一方向,故散出来后并未与她们同行,“不过我也纳闷儿,杜教习你对她说什么了?我怎么看她被你训得服服帖帖的?” “韩教习说的什么?”德琳摇头,“谭教习是听训的人?不过是闲谈两句罢了。” 燕云秋看着她,抿嘴儿笑,“就是闲谈把人谈得火气全无才叫人佩服呢。” 韩颖愣了愣,也笑起来,“燕教习,看来我还真得多跟你学学怎么说话:你这一句可比我那好几句说得都清楚明白!那杜……” “好啦,韩教习,你就别拿我打趣了,”德琳告饶,不愿她们再在这个话头上打转,“我真是服了你了,这几日一练一整天,你都不累的么?还这么有精神。” “累自然是累,可就因为累才更要找些有趣的事来调剂调剂,不然岂不是在累之外还加了个闷?”韩颖笑。 “快打嘴吧,”燕云秋笑骂,“人家的窝火事到你这儿成了有趣、调剂,你这不是幸灾乐祸么?” “哎,燕教习,你话可不能这么说,”韩颖为自个儿正名,“我要是到处跟人宣扬呢,那是能叫幸灾乐祸,如今不过是跟你们两个说笑,又有什么要紧?我这个人是不会去挑唆是非的,可要有现成的是非摆着也断不会不看:我今日不看旁人的笑话,当不了我自个儿出笑话的时候还是会被旁人看,那何不得看且看?” “你听她这些泼皮话!”燕云秋对德琳摇头,睨着韩颖道,“你都这么精明了,把人心世情算得透透的,还用担心会出笑话被旁人看?” “那可不好说,世事无常你没听说过?像……”眼光都溜上德琳了,想说杜教习也是精明人,前一阵子不也落了个灰头土脸?到底觉得这么说不妥,一笑,把话转了,“像宁王殿下,打从咱们入宫起,谁听说过他有过人处?可看看这几日,谁有他的风光?天天来听松轩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们冲什么来的?宫娥内侍是看热闹的,皇子公主们是连看热闹带助阵的,那么一些朝臣也过来……” “他们也是来看热闹的,先睹为快嘛。”燕云秋堵她。 韩颖冷笑,“你当人人都有闲心?我看他们中至少有一半的人,看热闹是假,来巴结人倒是真!” 她说得斩钉截铁,燕云秋苦笑,看德琳,德琳回以苦笑——韩颖说的并没有错:帝、后虽未亲驾听松轩,可对这边的景况想来是了如指掌的,嘉勉的旨谕已传过来好几道了,更指派了太子殿下率宣王、宜王等出宫勘察确定巡游线路、部署沿线护卫等,以便宁王不必为杂事分心,能少些操劳。太子殿下亦极是尽心,凡有举措都及时来告诉宁王,请他做最后定夺。他尚如此,工部、兵部等等办差人的恭敬就更不在话下了,凡此种种,连瞎子都能看出宁王现如今的炙手可热。只是这样的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说出来就不大是意思了,韩颖却不管她二人作何感想,自顾道,“其实谭教习枉做小人了。” 她忽然又说回谭玉君,德琳、燕云秋相视一眼,无话可接,只得接着苦笑,韩颖接着道,“她整日和徐教习较劲,较不较得过先另说,她这不依不饶的劲儿可是落了形迹的。反观人家徐教习,大面儿上对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实在被她挤兑得不像了也不过是一走了之,看着是落在下风,实则为自己赚了个能容人的名儿,该有的好事儿也一样没落下,你们说那谭教习何苦?” 燕云秋道,“你这些话倒是道理,何不当面说给谭教习听?” “我闲的?!你没听杜教习刚还说她哪是听训的人?一旦她的怪脾气上来,再觉得我是在帮徐教习说话,我那不是自找晦气?咦,”她忽然斜了眉眼,“这些话你们两个没想到过吗?哦,你们不去说,倒撺掇着我去,你们可真是会做好人……” “我们不是不如你能说会道嘛。”燕云秋笑。 “得了吧,”韩颖白目相向,“你以为我是猴儿,给个枣子哄着就能上树?” 燕云秋、德琳闻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韩颖自个儿回过味儿来也忍俊不禁,作势要去呵二人的痒。德琳一看忙不迭往燕云秋身后躲,燕云秋强挽住了韩颖的手,笑着回顾德琳,“乍入宫那会儿,我总觉得这位也是个争强好胜的,还想过要离她远着点儿,没想到几个月处下来,觉得她也就是嘴不饶人有时候怪讨嫌的,别的上头还真……” “你这是夸我呐?”韩颖不领情,佯装生气要夺手,未挣开也就由得燕云秋挽着,边走边道,“争强好胜怎么了?谁生来就是甘居人后的?只不过“争”、“好”也得有个起码的考量:珠有珠光,月有月华,都不挨边儿的事偏要比个高下,不是自寻烦恼吗?就是觉得自个儿有了不得的本事,也不用就急得穷形恶状的,静下心来等就是了,等到合适的机缘,像宁王那样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岂不更让人佩服?” “这话说得好!”燕云秋听她这么说,由衷赞了一声,“杜教习你说呢?” 德琳笑,“吾与卿卿有志一同。” 韩颖撇嘴,“嗬,这就是聪明人与我这傻人的不同:我不分轻重地说了一大堆,换来你们轻描淡写的这么一评,倒显得你们比我高明很多……” “怎么敢,韩教习?”燕云秋赶紧摆手,一边儿看德琳,德琳笑,“是啊,您可是青娥仙子,谁敢与您比聪明?” 韩颖所扮的青娥是霜雪之神,德琳此语是在借用杜工部的那句“冰雪净聪明”,韩颖得此巧赞,自然高兴,笑着道,“那也不如菩萨你法力无边。”燕云秋听了摇头,“你这投桃报李的未免也太快了,虽则你说的倒也贴切。”德琳闻言打了个稽首,“惭愧——织不出无缝□□,填不平银汉迢迢,在燕教习面前敢说什么法力无边?” 三人彼此嘲谑,对数日后的盛会都不胜期待,而就在她们和众人的期待中,元夕如约而至。 当日宫中的景象只笔难书,从曜华殿到彤辉宫至听松轩,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奔走传命的,备办事物的,个个都是一溜小跑。直至申时,帝、后同乘车辇起驾,率诸皇子公主先往永安门城楼接受万民朝拜,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仪仗离了宫,才有人累得瘫坐于地,说“总算忙完了一拨”——另一拨是巡游的车仗,定于酉初三刻出发,人数更众,车驾更多,想起来不知该怎么混乱,岂不知宁王早已在随驾离宫前调度妥当,此时都排列在朝天门一带,万事俱备,只等时辰了。 众人经过多日练习,都敢保证闭着眼也不会出错,可还是难免紧张,此时在车下等候,相熟的人聚在一处彼此打气,瑶筝直叫德琳摸她的手——手心儿里沁的全是汗。说笑间,宫门处忽然走进一队人,领头的竟然是骆清远:原来他是今日的值夜官,这是刚送了驾回返,听到秦简的召唤,跟同僚交代了一声,含笑过来。 秦简远远就对骆清远拱手,连称“有劳了”:宫中年节下的值夜从前多由秦简承担,久而久之成了惯例,这一回巡游他扮太白金星,自然要安排他人,而今夜宫中空虚,值夜官责任重大,故秦简有此一说。 瑶筝听了原委,又惋惜又为骆清远不平,“那么多官员怎么偏安排你啊?他们都想好好过节,你就不想吗?骆大哥你看看这些花车、这些人,今晚会有多热闹啊,错过了多可惜……” “多谢你了,瑶筝,”骆清远微笑,“我已看过你们平日的演练,能想到今夜的盛况……” “想到和看到……” “好啦,陆教习,你再说下去,我老人家可就要愧疚了,不然我脱下这身衣服,和骆少师换换?他上花车我值夜?” “秦少监您!”秦简这么一说,瑶筝也无法,只能鼓着嘴瞪他。秦简哄她,“好,好,我不气你了。呐,陆教习,你也不用闲操心,你骆大哥说了,他已看过最好的灯会,故而这次看不看……” “骆大哥,你……”瑶筝换瞪骆清远,痛心疾首,“再好的灯会怎么能和这次比?宫外我不知道,你光看看宁王殿下筹备的这……”她手沿着精美绝伦的花车、灯饰等等划拉了一圈,终于泄气,看德琳,“你跟他说吧,我是说不服他了。”有眼的人都能看到的东西,骆清远怎么会得出那么个结论? “都不用说了,我作证,少师确实看过最好的灯会。”德琳还未等答话,有人先笑着接口,几个人回头一看,是装扮成二郎神的安王元信,着了淡金色的战袍,怎一个英姿飒爽可赞,“对不住,少师,我看过你以前在草纸上写的忆元夕,可惜没记下来,只记得一句‘由来美极,是为伤始’,还想问你来着,前头都是美景怡情,怎么到最后却收成了苦痛?” 德琳从听到“最好的灯会”时就觉得心突突地跳,再听到“由来美极,是为伤始”,直直地抬眼看向骆清远,骆清远却在看安王,微蹙了眉似在回思,“有这回事?我忘了。许是信笔所至。是了,你们也该预备启程了吧?”淡淡笑着环视几人,深幽的眸子直似古井深潭,看到德琳时微微顿了一顿,笑了笑,转看了别人。 德琳回他一笑,看了远处的天边,轻声,“大约要走了。”刚说完,就听有号角声响,是内侍发出的登车讯号,几个人忙与骆清远作别,各回自己的花车,德琳刚转身,听到鼎沸的人声里有人轻叫,“德琳。” 德琳回头,满眼都是匆匆登车的人影,而在纷杂的人影里,骆清远定定地看着她,“保重。”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 德琳点头,低头登车。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有炫目的光直冲云霄,在半空中迸裂开来,如春花乍放,星雨陨落,宫内宫外的欢呼声随之雷动,费礼海潜心研制的焰火果真非同凡响,德琳模糊地想。在缓缓起步的花车上悄悄回眸,那道颀长的身影还站在远处,目送着人离去,宫灯在他身后,焰火在他头顶,整个人看起来光华斑斓,只是,在渐行渐远的视线里,终于寂寥而至渺不可辨了…… 第82章 佳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玉壶光转,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这是宋人辛稼轩的词,向被视为歌咏元夕的绝唱,然要用来描摹天启三十年的元宵之夜却未免有不足之嫌,倒是流传于市井之中的两句歪诗更传神些:画工方恨颜色少,骚人又叹语辞穷——眼前有景道不出真真是令人苦恼呢。至于那些感叹“卅年之后不看灯”的则完全是在化用“五岳归来不看山”了。 当夜的千种缤纷、万般绚烂中,宁王操办的花车巡游无疑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当中更有几个人打破了众口难调、各花入各眼的局限,赢得了交口一致的称赞,安王元信便是其中之一。 元信引起轰动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百姓对深宫禁苑中的人、事向来怀有浓厚的兴致,愈是不得见闻愈是想一探究竟,平素里道听途说、望风捕影来的消息都足够他们私下里煞有介事地谈论不休,如今有真实的皇子可看,哪个不是趋之若鹜?及至见了安王本人的英姿,猎奇之心可就都化作了惊叹和仰慕,尤其是一些年轻女子,不知被龙马为驾的战车闪花了眼,还是被金甲银枪的二郎神夺去了魂,多有一见之下失了矜持,露出怦然娇羞之态的,更有一些胆大的随车移动脚步,一路追看下去,竟是任你诸般精彩,她眼中唯有此车此人而已了! 城楼上赏灯的人居高临下,对这一幕都看得分明,有人便笑,说可惜姑娘们手中没有果子,不然安王今夜必能满载而归了——据说西晋潘安貌美,每每外出,总有妇人往其车驾上投掷果物以表爱慕,故有“掷果盈车”之说——嘉德帝也听到了这话,摇头,“好皮相可算不得七尺男儿的荣耀!不过,”话锋一转,他笑对了仁慧皇后,“看我们安王今朝这一亮相,倒是不辱皇家的颜面,皇后觉着呢?” “陛下都已首肯了,臣妾焉有异议?”仁慧皇后在座中含笑欠身,“不过,”她亦有转折,“臣妾以为今夜能得百姓称颂却不全是安王之功。” 嘉德帝闻言挑眉,继而朗笑,“皇后说的是。来人!”金口一启,命人与宁王斟酒。 宁王正与宣王等人说话,被人提醒了才知皇上欲把酒为他庆功,忙倾身下拜,道儿臣不过是在尽人子的本分,能为父皇、母后省些操劳已觉心中安慰,不敢再居功。 他语辞一如素常的平稳简洁,赤诚敬谨却是望之可知,嘉德帝甚是满意,点头道,“皇后总说你谦谨无私,父皇看果真……”说到这儿忽停下来,望了另一边——几位公主的聚坐处,元沁正带了潇、漓两位小公主离席,一面还在招呼元湘快着点儿,看样子是要一起往楼栏杆那儿去。 嘉德帝语声一停,次席的云贵妃便觉出有异,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微微作色,“沁儿,你闹着姊妹们要做什么去?!” 元沁被叫住了,很有些不情愿,“赏灯么,我还能做什么去?”一看嘉德帝也在望着她,小眉头更是往一处攒,众人都以为她又要有什么犯浑的言语了,谁知她停了停,却是蹲身行礼,口中一板一眼地道,“父皇,我是看您在跟王兄说话,怕我们笑闹声儿一不小心高了,搅扰到你们,故而才想着避一避的。父皇您要是有话要吩咐我,那就请说吧,我不出去了,凭什么样的花车都由它去好了。” “哦?”嘉德帝似听出了兴致,“真心话?” “自然!” 元沁答得嘴硬,神情可是泄了底:面上对嘉德帝强笑,眼神儿却忍不住偷瞄向楼外,懊恼、着急、不甘全都写着了,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众人见此忍俊不禁,一个个都去看嘉德帝。 嘉德帝先是侧顾了仁慧皇后、云贵妃,“沁儿这是欲擒故纵?”皇后莞尔,云贵妃只是赔笑,嘉德帝复对了元沁,状极认真地点评,“沁儿,你这火候可差些:设的圈套都叫人看出来了,还如何叫人如你的愿?”一看元沁红了脸要争辩,从善如流地改口,“父皇说错了?那好,就算父皇冤枉你了!既如此,那就过来坐下吧、不必怕搅扰:我和你王兄的话回宫再说、到朝堂上再说都使得,不急这一时。今夜你们就像父皇说的,全不必拘泥规矩,就如普通人家的子女一般陪父母共享天伦、其乐融融地过个节好了,来……” “父皇!”元沁跺脚了,旁观的人见此都露出“这才对嘛”的神气:惯会撒赖使横的公主还是别突然间通情达理的好,不然实在叫人难以适从。 元沁跺脚直说嘉德帝欺负她,嘉德帝却道父皇是在揣测着你的心意行事,如何能说欺负你?——嘉德帝的样子看起来是安心要为难为难元沁了,还是仁慧皇后看不过,又见元湘在众人后头朝她直打手势,遂含笑开口,“沁儿,还不跟你父皇说实话?” “母后,就是观音的花车快到了。”元沁总算是得了救兵,立时转向皇后,可怜不见、眼巴巴地望着她,等着她救人救到底。 大多人一听她这话就明白了,嘉德帝却称奇,道沁儿何时如此崇敬菩萨了?皇后遂说了观音是由谁扮的,嘉德帝恍然,正点头,元沁却道,“父皇,我可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教习就急着给她助阵,而是,而是觉着有人对她有成见,总是挑她的不是,故而我要亲眼去看看、去听听,免得过后又听说她有什么错!” 她“而是”之后的两句转得突兀,可谓话中有话,尤其是忽然盯向某处的眼神儿,摆明是不满寻衅的,众人不由得都望她所望。众目睽睽下,被望着的人一脸无辜,“沁儿你这话是冲我来的?” 太子元成看样子是正要往外走——大约就是他忽然起身才被元沁看见了,他今夜自请为父母兄弟照顾酒茶馔果,里出外进的极是勤恳,众人却一时想不到他怎么惹到了元沁。元俭知道一些根由,见此要打圆场,元成却不劳旁人费心,自对元沁道,“沁儿,你这话可是令王兄辩无可辩!”说罢向嘉德帝、皇后请命,说要暂时失陪,也去恭候观音的车驾,免得被人觉得他真对谁有成见。 这时候各人都想起了此前的一些传言,明白元沁是在替她的教习抱不平,而太子殿下显然不愿在帝、后面前背这个恶名,那么他们这些旁观者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有反应快的就赶紧借着话头说起了花灯焰火来,恰在这时,城楼外的喧闹人声忽然沉寂下去,一阵悠远清越的佛音梵唱传来,元沁听到了,什么话都不说了,拧身奔向楼栏处,元成向帝、后行了礼,慢悠悠跟在了她后头,元俭略迟疑,也向帝、后告了失陪,跟着出去了,一时间不少妃嫔都停了笑谈,全集中了精神望向外头。嘉德帝若有所思,“沁儿的欲擒故纵‘擒’的不怎么样,这为人作嫁衣倒是‘作’的恰到好处。” 皇后不解望他,嘉德帝轻声,“不觉得正中太子下怀?”皇后看看那个置身公主们中间扶栏外望的身影,心领神会,低声和嘉德帝说起些事情,云贵妃见此知趣地去和柔妃说话了——帝、后都未介意元沁的任性,她也就放心了,尽管莫名觉得帝、后此时的举动有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对于太子而言。 元沁出来的恰是时候,德琳、确切些该说是观音、观音所乘的花车正从街路尽头现身——那辆车最出奇之处在于既无骡马驾辕亦无役夫扛抬,却能慢慢前行,加之外形是一朵接地而生的巨大的莲花,看起来就像在无风而飘、无水自流,原本沉寂下去的人群中瞬间响起惊呼,“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一个个激动得仿若要奔走相告了。 元沁她们见此都有些好笑:她们早知道纱幔垂遮的车腹里藏得有推动车轮的人,自然不觉得稀奇,只是随着车驾越来越近,逐渐能看清车上人的形貌,尽管宫中合练的时候已看过多次,元沁还是不由自主“呀”了一声,元湘听见了,偏头睨她,“你‘呀’什么?”元沁喃喃,“观音果真不需靠金装。” 元湘闻言轻嗤了一声,“这下你还想不想换人了?” 元湘这话有个缘故:当日里皇后娘娘亲指德琳为观音,元沁还挺兴头的,过后、尤其在看了桂尚服为各路神仙预备的服饰以后,她却生出悔意,依她的话说,这观音在盛唐以前皆为男相,即便转了女身,也只能算是中年美妇,要她青春正好的教习来扮中年美妇,怎么说都有些委屈吧?再从装扮上看,那几位教习无不是衣饰华美,钗环明丽,就连织女都是锦衣飘绶,而德琳却只有一袭素袍一顶冠,从哪儿能显出她的光彩来? 她替德琳不值,少不得跟元湘嘀咕,要元湘跟她一块儿去找皇后娘娘,想换个人扮观音。元湘不想仁慧皇后为这样的事伤神,故而极力打消她的念头,说你怎么还小孩子似的、以为看起来斑斓夺目的就是好?那观音是什么地位、那些仙子神女又是什么地位?你怎么连轻重都分不出了?末了说你要就是不如心,那就让徐教习和杜教习换换,让杜教习扮百花仙子好了,结果换来元沁的白眼,说你当我的教习是会夺人之美的? 勉为其难听了元湘的,不再想着换人,可元沁还是不甘心,过后到底是去找桂尚服,把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的话搬了出来,桂尚服只有九个字,“公主,观音不需靠金装。” 元沁在所有的命妇、内官甚至是贵为皇帝、太子的父兄面前都敢无理搅三分,对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命妇却怀着些敬畏,见她毫不通融,且又忙得团团转,也不敢再罗唣,只得怏怏地回去了。 元沁一直以为桂尚服说这话只是为了推拒她,直至今夜今时才感叹桂尚服竟是有先见之明——莲花车上,花心处是莲瓣层层堆生而成的莲台,德琳端坐其上,一手持净瓶,一手结法印,修眉半敛,仿似勘破因果而无嗔怨,慧目微垂,恰如洞悉善恶犹怀慈悲,那般雍容安稳的神气下,竟让人浑然忘了她的年纪、容颜,只想着这是观音,不可轻忽、不可亵渎! 元沁看得入神,元湘却忽然碰她,“你看!”竟然是有人当街设下香案,面向莲花车叩头许愿。元沁看得发傻,“俭王兄,这是……这要如何是好?” 元俭也意外,片刻错愕后,却是微笑,“勿担心,她可是观音。”说罢见元成也转过头看他,遂道,“太子觉得呢?” 元成笑了笑,不置可否,“看看不就知道了?”一面已转回头去。 这时叩拜的善男信女又多了一些,高坐于莲台上的德琳对此应尽收眼底,只是她的神情和举止都看不出变化,花车缓缓向前,叩拜的人缓缓被弃于花车之后……元沁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些遗憾,正转头要对元湘说话,却听城楼下欢声雷动,急忙再往下望去,只见更多的人跪倒尘埃,喊“菩萨保佑”的,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不一而足,声音之大都盖过了佛乐。再看德琳,还是眉目半敛,不过是结法印的手不知何时执了杨柳枝。 元沁不知自个儿错过了什么,连声追问周遭的人,这才知道她一错眼儿的时候,德琳、不,是观音,观音执杨柳枝蘸净瓶水洒向一个叩拜的人——是个久病缠身的老人,此时被亲友搀扶起来,犹自感激滴零地对行远了的花车作揖不止。 有了这一先例,更多的人涌向观音的车驾,都冀望能有圣水落到自己身上,却只有极少的人如愿,更多的时候,观音还是在结印为众生祈福…… “唉,教习真是的,就多洒些水、让人人都遂了心该多好!”眼看着观音的车驾被其后的花车完全挡住了,元沁叹了一声。 元湘瞅了她一眼,方要开口,却有人先出了声,“你说这时候要下起雨来,百姓会否疑惑他们刚刚儿拜的到底是观音还是龙王?”太子元成。 元成话是对宁王元俭说的,两人正离了扶栏要往内归座,元俭听罢回过头看元沁,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元湘乍听时怔了怔,跟着就笑出了声。 元沁被元湘一笑可就反应过来,待要理论却是不及了——腿长步子大的人已进去了,她要追上去拽着人可就太不像样子,只得对元湘使气,“湘姐姐你还笑!你听听太子王兄说的什么……” “王兄说的没什么错,”元湘秉持公道,“倒是你,气性未免太大了些:宫学里的事都过去多久了,你还对王兄不依不饶的?他逗你一句也用得着这么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 “是,你不是生气,你就是找茬儿罢了!”元湘堵了她一句,拉着她也入内,“王兄真是白对你好了:从前的都不说,光说前一阵那么忙,他还挤出空儿去教你下棋……” “还不如不陪呢。”元沁咕哝:他陪她下棋她是很高兴,还打算再不计较他非议德琳的事了,谁知他后来竟说她的棋技没什么长进、看来是师傅不怎么样,她自然不服,事无巨细地讲起来,力证德琳不是不怎么样,而是很怎么样,元成却始终一副怀疑的神气,甚而还说她是在敝帚自珍,气得她把棋子一划拉:本公主不玩了——正因为这新仇,她今儿才又跟他杠上了。不过她向来嘴硬心软,被元湘一说,想起元成素日待她的种种好处,不由就低了声气、生出愧疚来。 元湘看到她的心虚,适可而止,恰听嘉德帝在问元成,“太子观感如何?”不觉就朝他们望过去了,只见元成从容躬身,“母后之识人,王兄之用人,儿臣皆感钦佩。” “哦?”嘉德帝微微挑眉,看不出对这回答满意还是不满意,元湘正和众人等着他的下文,嘉德帝却已转对了元俭,“宁王,父皇看完这观音,有些替你担心了。” 元俭本来正作壁上观,忽听话转到他身上,愕然,“父皇,您……儿臣不知……”儿臣不知您是何意? “珠玉在前了,后续何以为继?” 元俭闻言微笑——嘉德帝此言足见他对观音的赞赏了,“父皇圣明!不瞒父皇,儿臣曾有过偷懒的念头,想着用观音压阵就好,省心省力。后来觉着元夕佳节还是该突出欢腾、欢庆和生机勃勃来,故而把观音排在了中间位置,取佛光普照、佛佑苍生之意,也正好和最后的‘春归大地’衔接上。” “唔,有道理,”嘉德帝想了想,点头,“你做事还是这么用心啊。”他赞许地看着元俭,“那么谁担了压阵之责?” “回父皇,是百花仙子。” “百花仙子?”嘉德帝沉吟着重复,元湘在一旁蹲身行礼,“由不才湘儿的教习徐若媛妆扮。” “哦?”嘉德帝又一次意外,看看元湘、元沁,笑顾仁慧皇后,“公主们看来都很有尊师之念、都如此维护自个儿的教习……” 元湘道,“不是维护,父皇,是怕您期望太高会失望,故而先说一声,若真的辜负了您的期望,还请您批评的时候留些情……” “这还不叫维护?”嘉德帝笑,“那么湘儿,你是信不过徐教习还是信不过你宁王兄?” “要看合练的情形,都信得过,可由来都是抛砖引玉易,锦上添花难,今夜的观音实在太深入人心,恐怕很难能有人超越了。”不能超越意味着后面的人未承接住前面的精彩,那就未免美中不足了。 她这和嘉德帝先说到的“担心”异曲同工,有听到他们父子、父女说话的便都看元俭,元俭安然若素,“杜教习确实出色,不过一人之力和众人之力还是有分别的……”微笑了笑,不欲说得更细,“快到最后了,还是拭目以待吧。” 他的样子太胸有成竹,众人的兴致不由被挑得更高,元成看着他,若有所思,“王兄还备的有杀手锏吧?” 元俭笑,“看看不就知道了?”——从种种迹象上,他已断定桂尚服和德琳早前的“增色”之说应是落在百花仙子身上,不过既答应了德琳,他便一直靠着超常的定力未加探问,今日终可以一睹庐山真面目了,他不由自主地心情大好,把元成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用在此处,竟是正合适。元成失笑,“好吧,那我就去为王兄预备庆功酒了。” 他看过一次完整的合练,模糊记得最后一辆花车是由数十、或许是上百名二八年华、姿容姣好的女子簇拥而出,前行者执绶牵引,后随者轻歌曼舞,因女子们所着裙衫上各绘了不同的花卉,从牡丹红梅到幽兰青莲不一而足,看起来就是一片姹紫嫣红,而花车上则是原野草树,绿意茵茵,当中一个白衣女子,乌发花环,亭亭玉立,偶随清雅的曲乐舒袖起舞——如此夺人眼目的花车组合,重在看整个儿是否烘托出了元俭所说的欢腾、欢庆和生机勃勃,即便当中哪一个弱些,也看不大出来,还有什么怕压不住阵的? 元成看到的这些元湘也看到过,并且不止一次,可她却无法如元成般确定,这其实就是男子和女子的不同了:男子看全局,女子重枝节,就好比同样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男子会因“万事俱备”而雄心勃勃,就等着大展拳脚了,女子却往往忐忑于尚欠东风,会忧虑东风是否能至、若不至又当如何,别的反而都看不到眼里了。落到巡游的事上,元湘在看过德琳的观音后,直觉就拿徐若媛和她相比,认定那番气度是她的教习所不能及的,一心就在想这一条,哪还顾得上考量装饰配乐等等谁更占优? 她心里分定了高下,倒也能坦然面对,可等真看到百花仙子的车驾时,却忍不住如元沁先前一般“呀”了一声,而元沁、漓、潇等人已对元俭嚷了出来,“王兄,这百花仙子和合练的时候不一样!” 百花仙子确与合练时不一样:她臂弯处多了一只花篮,花篮里的花与头顶的花环相呼应,人看起来更美,而随着轻盈起舞,她广袖舒扬,把篮中“鲜花”挥洒向街路两旁的百姓…… 绢绸丝纱制成的“鲜花”悠悠飘落,人群中短暂平静后爆发出欢呼声,不知不觉中,又有人开始追随花车同行——这一次可不止是年轻女子——若非沿路有宫中的侍卫阻挡,只怕人群会阻住花车的去路! 花车一路行来,百花仙子一路散花,追随的人越来越多,更有人现学起随车的女子们,跟着载歌载舞。城楼上的人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这番热闹景象,却见花车上的百花仙子跪了下去,紧接着是花车周围的人,之后是更多的人也都跪了下去,随后就听百姓山呼万岁之声响成一片——内侍传报上来,是百花仙子在叩祝天启王朝国运昌隆四海升平,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嘉德帝开怀大赞,亲至楼栏处,诏万民平身,至百花仙子起身、花车复又前行才归座,对元俭点头不已,“宁王,今夜真令朕叹为观止!尤其是这百花仙子的编排,美而不艳,清而不妖,令人耳目一新……” “谢父皇夸奖!”元俭行礼,“不过回禀父皇,这并不全是儿臣的主意。” “哦?那是?” “桂尚服。”元俭向侍立于皇后座旁的桂尚服含笑伸手。 桂尚服近前行礼回话,“花篮是婢子想出来的,散花是杜教习提议的。” 她向来寡言,这话听着也并无不妥,嘉德帝听罢自向皇后叹,“一个还没想好要怎么赏,这又多出两个来”,沁、湘一听这话全凑过去了,元俭借给她们让位,若无其事地站到了桂尚服身边,轻声,“姑姑方才的话未说完?” 桂尚服面色平淡,“说完了。”她和德琳所想的只有那些,别的独出心裁却与她们无干。顿了顿,见元俭还无走开之意,淡淡,“还有按预先的打算,花是要洒一路的。”而未看错的话,百花仙子的花篮在城楼下已散空了——后半程的巡游,百花仙子不会再散花了。 元俭眸光闪了闪,明白了,轻吁了口气,“可惜了我的《凤翥》。”知道用一篮鲜花吸引民众追随,敢自作主张以仙子身份(哪怕是妆扮的)叩拜人间帝王,他不必担心那位教习会应付不了花蓝空了以后的巡游。实话说,她的所为其实比他预想的收尾热闹,可实在不是他想要的…… 第83章 怜香(上) 盛会之后,曜华殿和彤辉宫的赏赐一拨拨地颁了下来,德琳、徐若媛、瑶筝等几位教习都列在第一拨里,所得的赏……既非金银珠宝亦非妆饰用物,而是每人四天省亲假!燕云秋、韩颖两位家隔得远,则先记录在册,待累积到足够的时日时再行安排。 这份儿赏实在大得人心,德琳几位谢了恩出来,都未多做耽搁便各自归家,其后与父母姊妹团聚的种种欢欣大同小异,不一一赘述了。 听说德琳回来了,大小姐静琳也携夫回了娘家一趟——事先并未说,齐氏见了她不免埋怨,说大正月的不在家里帮着翁姑招待宾朋,怎么倒跑回来了?女婿孙耀南赔笑,说正是家父母叫我们回来的,知道静琳和二妹妹的感情好,既有这难得的机会,自然是要让她们聚一聚的。齐氏闻此才不再责怪静琳,转请孙耀南代向亲家夫妇致谢不提。 当日杜尚书去赴同僚府中的喜宴了,杜昭、杜晔兄弟出面招呼孙耀南,彼此年纪相近,来往的圈子也互有相通之处,自然不愁没有可说的话,孙耀南便不似从前来时那般拘谨,也不急着要走了,静琳、德琳姊妹得以好好地叙了半天话,直等大司徒家的管事娘子小心告诉了两遍说是申时了、莫误了天光才好,姊妹二人才依依作别——时俗中,女儿归宁是要顶着日头来回的,今日虽是假阴天,时辰总是在那儿放着的。 送走了静琳夫妻,德琳与齐氏回转中堂,刚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有两位袁小姐和一位公子爷要面见二小姐。母女二人对望了望,齐氏微微蹙眉:看德琳的神情,显然是不知这回事的,齐氏便以为又是贸然来访的——从前便时有慕“双姝”之名而自行上门求见的人,门房都是察言观色直接回了,这回不知怎么还报进来了?况且尽人皆知德琳入宫做教习去了、亲族中都少有人知道她回来省亲的事,这几个人怎么倒知道了?正要发话,一旁的德琳却想起了什么,自问那传话的丫头,“哪个‘yuan’?是土哀‘袁’还是……” 丫头讷讷。 德琳哑然:要凭听的就叫丫头辨出是土哀‘袁’还是国姓“元”委实是难为人了。好在她是带着墨莲回来的,此时在一旁看到她的神色,不待吩咐便飞快地出去了。 墨莲回来得比去的时候还快,老远就冲德琳直点头,德琳惊异难止,只能对齐氏苦笑,“叫人大开正门吧,娘,有贵客到了。” 来的人果如德琳所猜是公主元沁、郡主元木槿,至于陪同她们的公子则是……宁王元俭——这样的三个人,尤其是寿昌公主和宁王,即便身着便装也掩不住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难怪门房未敢自作主张地回绝。 元沁和木槿原本是到宁王府做客的:木槿前些日子感了肺热之症,痊愈时已错过了元夕巡游,事后越听人说当夜盛况越是郁郁,元俭为帮她散心,便禀过了皇后娘娘,以带她到为了他大婚而修葺一新的宁王府游玩为名出了宫。 他这是从元沁身边带个大活人出去,想瞒着元沁自然万无可能,而叫她知道了又不带她那更是万无可能,故元俭好人做到底,连元沁一块儿带着了,却不料这竟成了“自作孽,不得活”——他如是对德琳摇头自嘲——在他的府邸里呆了不到一个时辰,沁、槿二位就叽叽咕咕地要到街市上看热闹,他不答应,两人便软磨硬泡,一个说花灯巡游没看成,就感受些佳节余韵也好嘛,一个说反正又没有人认得她们,出去转转又能怎么了?元俭说谁说没人认得你们?从这儿出去一条街就是镇南王府,再拐一个弯儿就是杜尚书府……这句话坏了! 元沁一听他说尚书府就直拍手,对木槿道,“好了好,我有地方让你看花灯了”,说杜教习曾说过她家过元夕的时候,家里各色人等都要扎花灯挂在园子里,彼此看赏,一直到正月过了才会收起来…… 最后木槿要看花灯、元沁要拜望教习,元俭无论说什么,她们就是一句话,要去尚书府,要去尚书府,还是要去尚书府,结果…… “本来就是嘛,王兄,”对于元俭的无奈,元沁毫无愧疚,挽着德琳的胳臂,对着他振振有词,“你那儿的亭台楼阁再怎么好……也跑不了、丢不了,什么时候再细看不行?”她总算未说出“再怎么好还能好过皇宫去”的话,“可花灯不一样,一年就这么一回,我看不看不打紧,郡主可是……” “公主——”德琳示意她可以打住了:凭她对元沁的了解,这位公主只怕一出宫就在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怂恿着木槿照她的道儿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人都到了她这儿,再说这些也无用了,遂笑着对犹向齐氏道“冒昧”的元俭道,“殿下就勿谦逊了,不然倒该是家母和我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蓬荜生辉,荣幸荣幸’了。” 一句话逗笑了几个人,元俭笑着又道了“叨扰”,齐氏道“不敢”,吩咐人先去林苑里预备,又着人去叫杜昭、杜晔兄弟等了。 也是杜府里常有显贵往来,家人都训练有素,等德琳引着人到了园子里,四处已经布置妥当,一位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子正领着几个丫头、仆妇往外走,见到来人,忙退步蹲身行礼,口称千岁不止。 元俭看了看领头女子所行的礼,目光微闪,却未说什么,只是叫她们起来吧,倒是元沁看到了,新奇而笑,“教习,你家里还教人行宫礼?” 德琳正对那领头的女子颔首,闻言莞尔,“舜娘原本是宫里出来的人,见到你们行宫礼也是应当的。” 元俭听了,眸光又是一闪,却是释然——宫中每隔几年都会放出一些该当婚配的宫娥侍女,当中总有些人或因入宫年久与家人失去联络、或因不甘父兄为了多得彩礼而将她们许于鳏独粗鄙之人,故出宫之后不回故里,反投向高门富户中为婢仆,此外也偶有皇家把宫人赏给近臣贵族的先例,是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这一层。看那舜娘的装束举止,在尚书府中似颇有些地位,遂和气道,“原是哪个宫里的?” 舜娘听到他问,低眉行礼,“婢子原在御珍库当差。” 元俭听了“哦”了一声,未再问——御珍库是司掌宫中珍奇古玩之所,只受辖于曜华殿,与寻常宫苑中人来往极少,他并不熟悉,倒是元沁一听之下重新打量舜娘,“御珍库?我听说能在那儿当差的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个个都有不凡之处,有能过目不忘的、有能一打眼就辨出金石字画是哪朝哪代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回公主,是有这样的人。”舜娘屈膝。 “果真?那么你呢?你……” “沁儿——”元俭含笑叫了一声,不叫她再往下:她再要问的大约就是“那么你有什么不凡之处”了——任怎么不卑不亢的人也架不住她这么个问法儿。 他的用意元沁很明白,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问不得的?” “你是问得,可叫人怎么答呢?”木槿对她悄声儿。 “那有什么为难的?有则说有,没有则说没有……” “舜娘是我下棋的入门师傅。”德琳把话接了过去,免得话头接下去再转到人为何要自谦、又该不该自谦上,“公主还有什么指教?要没有的话,就叫舜娘她们去把各处的灯点上?” “你家的事你说了算,怎么倒来问我?”元沁翻眼。德琳笑,对舜娘点了下头,舜娘带着人又行了礼,悄然退下去了。元沁这才瞪着德琳道,“你做什么着急忙慌地打发人走?你怕我会欺负她?怎么我是坏人么?你……” “舜娘是落魄士子家的女儿,自幼很念过些书,后随家人流徙四方,熟知了许多风土人情,加之又在御珍库当过差,眼界、见识都远超过普通女子。为这个,家母对她很看重,我跟她也是半主仆半师友、从我十多岁时她来家一直到我入宫——我知道的就这些,公主还想问些什么?” 德琳一开口,元沁就在认真听着,及至听到她最后笑谑的一句,先愣了愣,随即叫起来,“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大机密!”枉我那么仔细地听!“我不过是话赶话随口那么一问,可我问的时候你不说,我不问了你又哇哇出这么一大套?!谁管你什么主仆师友的?总之我看出来你是偏着她而不向着我……” “沁儿!”元俭轻咳,元沁闻声转瞪向他,要连他一块儿声讨,却在转过眼之后一愣,悻悻地“哼”了一声,收敛了些娇蛮,换了端庄的神气——原来是杜昭、杜晔兄弟正过来。 杜氏兄弟到了近前要行礼,元俭拦下了,笑说自家是不速之客,不能再受主人家的礼,兄弟二人便只是作了揖。再转向元沁,元沁脱口道“我是来看教习的”,言下之意她来此与他们无干、不需他们见礼。杜昭曾在巡游合练期间见过元沁几次,对她的率真有所了解,见此不以为怪,杜晔却未能如他一般,虽经掩饰,眉目间还是露出些惊异,元俭已然发觉,微微地笑,“恭敬不如从命吧——这可是我们最‘三从四得’的公主……既免了她的礼,那郡主的礼也不必行了,问个好就罢了吧。” 他一句话免了许多繁琐,众人都觉欣然,除了寿昌公主元沁。“王兄,谁说我是最‘三从四德’的公主?”她过后悄悄儿问元俭,一脸的心虚、别扭、不自在。 “不是吗?”元俭疑惑,“你不是从不循规、从不蹈矩、从不讲理……” “那‘四德’呢?”木槿已笑出了声儿。 “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惹不得。”元俭早有准备,脱口而出。 “你!”元沁的样子直像是要和元俭对命的了,木槿收不住笑,可又不敢太忘形,忍笑忍得双肩直颤,杜氏兄弟都知趣地转头他顾——可想都能想到他二人亦在失笑,德琳心中叹宁王这“三从四得”实在出巧,可不能不先替元沁解围,“殿下,若公主真是您说的这般,那就是德琳未能尽好教习之责了,实在是惭愧之极!” 她极其恭敬诚恳地俯身认错,元沁却看不下去了,顾不上要跟元俭怄气,一把拉起她直摇头,“哎呀,教习,你真是白聪明一世!他是在拿我取笑,你怎么还当了真?!” “是么?”德琳状似混沌地望向元俭求证,元俭点头称是,眸中隐隐的笑意尽是赞赏。杜昭此时“恰好”回头出声,请众人先去轩阁中小坐,说等天色暗一暗再赏灯会好些——白日观灯实在无异于嚼蜡。 元俭闻言举步,元沁却不假思索就回绝了,说想要随处看看,边说边暗捏德琳的手。德琳以为她是刚被元俭打趣、一时在杜昭兄弟面前抹不开脸,谁知几个男子离开后,她当头就是一句,“这几天有没有人来给你提亲?” 德琳好好看了看她才确认她是在说正经话,微微吃惊,“没有。”凝肃了颜面,等着元沁说因果。 原来是永安王妃前日进宫见皇后娘娘,盛赞元夕夜里几位教习的仙姿,尤其对德琳和燕云秋的端庄、大气赞不绝口,转弯抹角的打听她二人的为人禀性,“后来她就说起永安王世子如何的勇武勤孝来,也亏她说得出,谁不知那位世子就是个酒囊饭袋?她的意思……” “教习要在宫中当差三年,王妃应知道吧?”德琳对元沁口中的永安王妃并不陌生:那是京中出了名的精明厉害人,有刻薄的说就是她精明太过才摊上了莽夫蠢子——永安王也就罢了,不过是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能与人撂起跤来而已,那永安王世子却是人尽皆知的不成材,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大字还不识得几个,飞鹰走狗、欺男霸女倒是行家里手。可就这么一位混世魔王,永安王妃却爱如至宝,放言一定要为他娶最出众的大家闺秀为妻。这话在从前都是笑料,可如今她在皇后面前露出话风,德琳不能不叹她的敢想敢为,只是,皇家刚大费周章把她们选出来、她们刚开始履行教习之职,她就打这样的主意,是否太不合宜? “我也是这么说!可我母妃说道理是道理,落到实事儿上总有例外,要是永安王妃把话说得婉转些,慢慢地请皇后娘娘先指婚、等到教习期满了再行婚娶的话,皇后娘娘或许真不好驳她的面儿——母妃说永安王的祖上对我朝有大功……” “那王妃怎么说的?”德琳心中发紧:她也听说过永安王的祖上散尽家财助□□皇帝起兵的事,异姓王能够世袭爵位的放眼整个天启王朝也只有他们一家而已,可如今这些都不紧要,要紧的是永安王妃到底怎么说的、皇后娘娘又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母妃说王妃正说世子如何如何的时候,华姑姑进去献千层如意糕,母后便请众人先尝点心。众人尝了觉着好,有人问她那一层一层的都是什么馅料,一来二去就把话岔得远了,再之后父皇有事找母后相商,母妃她们就都退出来了,永安王妃跟着也辞行出宫了。” “这是说……永安王妃并未明白说出请旨指婚的话?”德琳的心略觉安定,“那是不是……”是不是她们错会了永安王妃呢? “不是!”元沁看出她在想什么,“我母妃的胆子那么小,没看准的事她哪会乱说?她还说王妃这次没把话说出来,只怕不能甘心,保不齐过后什么时候能再跟皇后娘娘提——我倒不怕这个:皇宫不是她家,不是她说进就能进的,她要见母后总要有合适的由头,那可得慢慢等着了。我怕的实则是教习你、还有你家!” 原来元沁怕永安王妃求亲心切,进宫一趟未能如愿会反过来直接向尚书家提亲,若杜尚书却不过情面应下了亲事…… “不能,公主。”德琳不知元沁是被云贵妃指点了还是自个儿想到了这些,不论哪一样都足叫德琳感激她的心意:虽是亲生母女,元沁对云贵妃却总有些不大耐烦,平素难得能和她心平气和地说话,这回满口的“母妃说”,只因事情与她这个教习有关吧,“德琳如今算是宫里人,除非是宫中的旨意,否则家父母不会罔顾礼法擅作安排。” “那你自个儿呢?你怎么想?” “这三年德琳只想着怎么做个好教习而已……” “果真?!”元沁笑开了脸,“那我可就放心了!好教习,只要你不急着嫁人,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就不信我要不放人,还有谁敢来跟我硬抢!”说着抱了德琳的胳臂开始摇,“教习,你也别说三年不三年的话,你就一直陪着我好不好,等到我要嫁人了你再出宫……” “公主,你真是……,”木槿一直在旁听着她二人说话,先忧后喜,等听到元沁左一个“嫁人”右一个“嫁人”,实在忍不住摇头,“你一个女孩儿家,这样的话也能张口就来,真真是……羞也不羞?” “我有什么好羞的?”元沁哪是轻易能被人说住的?一边儿回嘴一边儿可也抓住了木槿的把柄,“你还说!咱们三个里头,就你是有婚约的,敢情你能有自个儿的王羲之,我们却连话都说不得?” “教习,你听听你家公主!”木槿手伸得不够快,一把未抓住元沁,红着脸对德琳直甩手。德琳一边挽了躲往她身后的元沁,免得她摔着,一面对木槿笑,“她这个典用得倒贴切,我却不好说她什么。” 元沁一听这话得了意,扒着她肩膀对木槿邀功献宝,“可不是嘛,那王羲之既是‘书圣’、又是‘东床快婿’,用来做比骆少师可实在是……”话不等说完围着德琳绕圈子跑开了,木槿咬牙切齿地追——原本只是做做样子,偏偏元沁边逃还边回头挑衅“捉不着,捉不着”,生挑得木槿发了狠,一副不捉到她誓不罢休的劲头了。德琳笑着拦了两遍没拦住,只得叫墨莲,“去,去请宁王殿下和公子们来,请他们瞧瞧这成什么体统:公主发癫,郡主撒泼!”总算止住了两个人。 木槿的羞恼还未全消,嗔着元沁挖苦,“平素也不见你爱看书,偏这时候又渊博起来了!” 元沁大乐,“谁说我不爱看书的?可不就是翻看你的《晋书列女传》,我才知道了王羲之……” “《列女传》里讲王羲之?”德琳叹息。 “不是,”元沁老实摇头,继而明白了德琳的意思,怒目相向,“没有王羲之还不能有谢道韫?教习你不说自个儿听三不听四倒疑惑我在张冠李戴!谢道韫嫁给了谁你总知道吧?这么一个可恨可怜的人,她的枝枝蔓蔓……” “停停,公主,你说谢道韫……可怜?”说谢道韫可恨德琳倒是明白:从前元沁就说过一到下雪天就恨谢道韫的话,说从有了她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再美的雪景都让人无话可说,因为怎么说都脱不出她的窠臼,都像在拾她牙慧,这话也算有些道理,可说她“可怜”……东晋两大家族的煊赫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句中就可窥得端倪,谢道韫一人兼得两姓,身为谢氏女,嫁作王氏妻,她若称“可怜”,那什么样的人才敢称不可怜? 德琳拿不准元沁又转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木槿也是一样,元沁却不管她二人怎么想,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出一番话,听得二人都微微动容。 元沁说有做安西将军的父亲怎样?有名相谢安这样的叔父、谢玄、谢朗这样的兄弟又怎样?甚或是做了书圣王羲之的儿媳又能如何?他们哪一个还能陪她终老吗?他们为她选的终老之伴是王凝之——这一条不就足够可怜? 元沁说那谢道韫是什么人?咏絮才不必说了,雅致、机辩也都有史可查,那王凝之又是什么人?说起来倒是名头响亮,又是左将军,又是江州刺史的,可抛开这些,单看孙周兵乱的时候,他一个为人夫、为人父,更是为一方百姓父母官的,既没有退敌之策,又没有自保之能,堂堂男儿只会关起门来求神拜道,还宣称请到了鬼兵能保城池平安,可笑不可笑?最后不光他自个儿、连带他和谢道韫的四个儿子都被乱兵斩杀,这样的人……书上还评介他忠厚端方,这哪是忠厚端方?分明就是迂腐窝囊!这么一个迂腐窝囊的人,他是配得上谢道韫的才学,还是能懂得谢道韫的志趣?什么都不能,偏偏却把她娶回了家,不活脱是井蛙占了天鹅、莽牛嚼了牡丹?想那谢道韫一辈子对着这么个庸常无能之辈,说,说不到一起,想,想不到一处,她的心里该有多少不甘、憋屈、不得志?好好的一个风华人物落到这么一个下场……真何如不嫁,就算束了头发做女道士也强似……” “那是什么话?”木槿本也唏嘘,听到元沁这话却不免吃惊,“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何况还是她那样的出身?要真去做了女道士,会招来多少闲言蜚语……” “这就是她又一样可怜处了:想不嫁人都不成,还得顾忌到家族声誉!可就算嫁也得看看嫁的是什么人吧?这样子……” “嫁什么人哪是她能做主的?那得是父母……” “那得是父母之命!”元沁抢木槿的话,“说到这个我就更不忿了——父母总是把他们以为好的塞给儿女,可怎么知道他们以为的好就是真的好、他们的决断就都是对的?就像那谢安、王羲之,自个儿都是多么睿智洒脱的人,到了谢道韫的事上不一样犯糊涂?他们议的婚约要如当初的想法是谢道韫和王徽之的,那凭王三公子的不羁旷达,至少不会束缚了她,可……” “那是王徽之有了‘乘兴而来,何必见戴’之举,谢安觉得他过于随性,怕倚靠不住……” “好,就算如此,那么王献之呢?谢安不也说过王家的儿子中王献之最好,那为何不把谢道韫许给他?要是他二人能共结连理的话,每日里文词辩论,诗墨唱和,岂不是十足的神仙眷侣……” “那要遇到新安公主呢?”木槿微哂了。 史载简文帝之女新安公主心仪王献之,不顾王献之已有妻室,苦求太后与简文帝下诏,逼王献之休妻再娶,终令王献之青梅竹马的发妻、亦是他的表姊郗道茂沦为下堂妇,终身独居……而王献之在弥留之际说起平生异同得失,只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如此令人扼腕的结局,还说什么神仙眷侣? 元沁不知史上竟还有这一段,听木槿说完了犹不肯信,“教习?”一看德琳的神情,哑然,过了一忽儿才甩手愤愤:“岂有此理!” 德琳和木槿都以为她这是在说新安公主的夺爱之举,谁知并不尽然,只听元沁说一样生而为人,男、女的际遇何以差别至此?男子可以朝秦暮楚,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男子不患无妻,女子的命运却要取决于嫁了什么样的夫婿:遇人不淑固然是红颜薄命,侥幸嫁得良人还得提防着鹊巢鸠占,这是什么世道什么道理?还有谁也不比谁少长了鼻子少长了眼,凭什么男子文可扬名,武可建功,至不济,耕樵牧渔也总有一样能安身立命的,女子却只能被拘于深闺,连踏出家门都要有种种顾忌,难道女子生来就低人一等、就该是男子的附从?这不是“天地不仁,以女子为刍狗”了吗?! 第84章 怜香(下) 木槿听她先前的话时还肃然,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呵”一声发笑,对德琳道,“教习,公主的学问真是见长了,你听她把《道德经》改得这个顺!”德琳不知正想什么,被木槿一唤回过神,还有些心不在焉,微微笑着未接话,元沁可已反诘,“那我说的不对吗?” 木槿道,“自古以来的男、女都是这样子的,偏到你这儿就生出这些感触……不过这些话……幸得不是在宫学里,不然魏夫子可又要气得胡子翘了……” “他就翘到天上去我也不怕!”元沁上来了犟脾气,“郡主、还有教习——你别光在一边儿笑,我问你,我说的不对吗?” “很对。” 德琳答得太痛快,元沁反而顿住了,就听德琳淡淡地续道,“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元沁瞪她的教习,“既知不公,当然要想法子去改……” “改?”德琳笑了一声,“那要从何改起、由谁来改呢?”看元沁眨巴了两下眼,紧接着又梗起了小脖子,忙在她之前开了口,“唐时武媚娘为女帝,那样的胆魄才干怕是千百年都难遇一个,可即便在她当政的时候,男女尊卑亦未听说有何改变。从那时至今可又是数百、上千年过去了。” 德琳这几句说得很慢,好教元沁明白她的意思:积习难改,积俗难易,若是倾覆天下的权力都莫可奈何的习俗,那足可证其根基之深,轻言改变不就像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元沁的本意确是想说“从现时改、从我们挑头儿开始改”的,听了德琳说的,再暗暗和史上的那位武周皇帝比了比,心劲儿可就被折了一大半儿去,可要这么偃旗息鼓又觉意气难平,恰见一旁木槿面上都是赞同德琳之色,顿时就有了话,“哼,别说能改不能改,是你们这些得过且过的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改!也是啊,有的人已经终身有靠了,自然不必管旁的人命运公是不公,可教习你呢,你难道就不……” “公主,我今儿是招你了?” “公主,您不必激我。” 木槿和德琳同时开口,一个羞急,一个闲适,木槿正愁怎么能把元沁的话岔开去,一听德琳接口了,求之不得地往前让她。德琳笑看了木槿一眼,接着对元沁道,“公主您看得很准,德琳确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并且还贪图安逸,故而像开创风气这样的重责,公主还是寄望于他人的好。” “你!”元沁被她堵得干瞪眼,好一会儿才鄙夷,“教习你真对得起我!亏我一直觉着你比旁人有见识,想不到也是个俗人,我真是白高看了你!”初谙世事的人,或许都有如她这般的时候,以为凭着一腔锐气就可以在这世间兴利除弊。一看德琳淡笑如故,气儿更不打一处来,“你还笑!那么没出息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你都不惭愧的吗?” “德琳惭愧。” 她的“惭愧”实在是毫不惭愧,木槿瞬时失笑,元沁着恼,“好,好,教习,你就可劲儿怄我吧,你现时是‘得’得‘过’得,我看有一天你要是‘得’不着‘过’不了了、甚或也像谢道韫似的落个明珠暗投、鲜花委尘的境地你还能不能这么悠悠然!” “公主,您盼着有那一天?”德琳含笑轻挑眉尖。 “那是自然!”元沁未看到德琳眼底隐隐的郁结,一门心思想要在嘴头子上压过她,正琢磨着再怎么撂几句狠话,木槿却是受不得她再这么歪缠了,说公主我们今儿到底是来看灯的还是来找教习斗嘴的?德琳闻言笑睨元沁,元沁转了转眼,见舜娘已领人把各处的灯都点得差不多了,宁王、杜昭他们也出了轩阁在往这边儿来,遂“哼”了一声,“谁耐烦和你们斗嘴?!”说罢一甩手走开了——眼见是奔着树下的几盏蘑菇灯去的,木槿和德琳相视一笑,携手跟着她过去了。 杜府的花灯其实也只是些常见的样式,不外乎花鸟虫兽瓜果梨枣之类,不过是在放置的时候动了心思,或因枝头水畔之景、或依檐下山石之势而装点摆布,一盏盏灯就都像是有了生气有了故事,相较于元夕夜的种种富丽堂皇,更多一番朴拙清新的意趣。元俭、元沁这见识过元夕胜景的都看得饶有兴致,木槿就更不用说了,不时对德琳轻声笑语这个好看、那个有趣,忽抬眼看到假山顶上的一只“猴子”, 定睛细看了看,惊异,连声叫元沁,“公主,快看、看!” 那是扎得极逼真的一盏猴灯,一爪挠腮,一爪托桃,往一边儿溜着的一双小眼儿像是生怕被人抓,快咧到耳根儿的一张嘴却全是得意——假山旁边的树上正挂着大小不一的“桃子”,两下里相呼应,这猴儿干了什么好事也就不言而喻了。若仅是如此,木槿当还不至惊异,实则是那猴儿灯每隔一霎便会自个儿动起来,先缓缓前俯,再慢慢后仰,渐次快起来,前仰后合中让人只记得它那张快咧到耳根子的嘴,活像是要发疯——好在它最后又慢下来,渐至于停住,否则为偷到个桃儿、且还未及咬一口就疯癫了实在是猴界之耻,千古之憾了。 这盏灯委实令人忍俊不禁,元俭看得连赞画得好、扎得好、尤其难得的是机关奇巧,尚书府里果真是人才济济。 杜昭听了笑,说画的、扎的也就罢了,那机关么可不敢居功,那是费内官指点得好——让猴儿前俯后仰用的是和“扳不倒儿”一样的道理,不算难,至于何时动、如何停则牵涉到火烛、平衡等种种门道,那才是最见功力的地方,若有一样儿事先算不到,可就免不了落个灯倒猢狲灭了。 杜昭向元俭细讲了费礼海是如何设计的机关,火烛燃到哪儿触动了哪,哪个升哪个降又带动了哪个转,元俭听得直点头,沁、槿、德琳却都像是听天书一般,彼此对了个眼色,心领神会地笑——三人都记得元俭的那位内侍总管是多乖僻的一个人,难得他竟能和杜昭说到一起。 德琳过后对杜昭说起了这个话——元俭几人兴尽而归之后。杜昭不以为然,说费总管不过是寡言些,怎么就成了乖僻?他和费礼海是因筹办元夕巡游才开始打交道的,彼此在说及工事器械的事上都有相见恨晚之意,杜昭极赞佩后者的头脑和严谨,“他若与旁的内侍一般圆滑,你们只怕又会说他谄媚了。” 德琳想了想,笑,默认了她哥哥的话。杜昭却又感叹,说宁王那样的兄长还真是难得一见,抛却年纪阅历的差异,自个儿的婚期眼见着近了,他还有耐心陪公主、郡主游玩这一整天,不怪人人都赞他仁厚友睦,正说着,忽见德琳的神情像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停下来,“怎么了?” 德琳眼望着她哥哥,慢慢地道,“沁公主今日来告诉了我件事。” 听完永安王妃入宫的始末,杜昭未立时说话,思忖了一阵子,对德琳道,“这事我过后会跟爹说。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嗯。”德琳轻应了声,低吁了口气。杜昭看看她,也轻吁了一声,“看今日公主、郡主与你相处的情形,母亲该能放心了。” “母亲一向对我放心。倒是哥哥,一直担心我在宫里会惹事的吧?” 杜昭“啧”了一声,“刚觉着你也能敛束个性了,这又不饶人了。” 德琳笑,因家人接下了永安王妃的事而觉心安,毫不知宫中此时有人正与她相反。 “隐樵,你说不可是何意?” 太子元成声音还带着笑,眼中可是冷峻了。 与元成对面的男子似未察觉他的不快,一张说不上出众却令人望之即觉舒畅的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福越积越多,命越算越薄……” “谁让你算她的命了?我只叫你看她的姻缘……” “隐樵未记错的话,殿下在冬至节前曾叫我合过两个人的八字。”若他还未记错的话,那当中男子的生辰是太子殿下的,而他问“若八字不合当如何?”时,太子殿下答的是“那就想法子合!” “故而呢?”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阵,元成哼笑。 “若殿下强求,隐樵从命。”萧隐樵无可无不可地展袖,欲伸手取元成面前的纸折。元成却比他快一步,先收起了纸折,“……罢了。” 萧隐樵垂目掩去笑意,看着元成提笔抹去纸折上默写下的生辰,若有所思,“敢问殿下,那是什么样的女子?”太子殿下竟会因顾忌她的命被算薄了而放弃再算。 元成看了他一眼,踱步走开——他既不能为他解忧,身为太子殿下的亦就不需为他答疑。 萧隐樵无奈摇头,闭目回思…忽觉灵光闪现,“殿下!”面对转过身来的元成,他漫吟,“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眼见元成的眉目不易察觉地一蹙,他明白所猜无差了,索性挑明,“璧人同游笑语柔,惹动闲人忧,忧极……” “萧隐樵,你想被灭口?” “岂敢,殿下。”萧隐樵含笑,“这周遭没有龙隐护卫吧?”去年元夜赏灯时,他曾看到几个龙隐护卫挤进人群,未见做什么正事,倒是冲散了比肩观灯的人,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旨意。 第85章 情诺 德琳回宫向傅尚司销假的时候,瑶筝恰也在,一见她可得了意,对傅尚司道,“姑姑您还嫌我回来的晚,您看这不有人比我还迟?” 傅尚司笑道,“她就再迟些我也心里有数,断不怕她会误了时辰。你么,我可不敢打这个准儿。”原来德琳她们的假到这一日的酉时止,迟了是要按宫规处罚的。徐若媛和谭玉君都是刚过晌就先后入宫了,不像瑶筝和德琳,眼看申初都过了才回来。 瑶筝闻言直说傅尚司偏心德琳,她不过是看着冒失点儿,什么时候还真误过事不成?傅尚司也不与她理论,笑着向德琳问了家人安好,又问了路上的寒暖,德琳一一答了,诚心致了谢,又闲说了两句话,才和瑶筝一块儿出来。 两人出了门略作计议便先往韩颖处——探家一趟,她二人都为燕、韩两位带了礼物,先上韩颖处再上燕云秋处则不需走冤枉道儿。为免让人看着招摇,东西已打发人先分头送过去了。听到她们来,韩颖自个儿开门相迎,口中连笑,“哎哟,礼到了就得了吧,怎么人还跟着来了?莫非定要听我当面道声谢才好?” 瑶筝道,“你个泼皮!要不是怕礼到人不到被你挑理、说我们心不诚,随意拿些小玩意儿敷衍你,谁还专跑来一趟?偏偏倒被你抢了话说!” 韩颖道,“你当我像你似的分不出好赖——不过实话说,你能想到送我‘子儿饼’、‘桂香风鸭脯’什么的还真叫我……” “你不必对我感激涕零,”瑶筝笑着堵她,“送你什么是杜教习拿的主意,我不过是打发家下人跑腿寻摸来了而已。” “哦,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啊,”韩颖撇嘴,“我还诧异你几时也学得像人一样有心了呢!”她口中嘲谑,心中却感念德琳、瑶筝不光记着她随口念叨过的家乡特产,还费心巴力地替她在偌大的帝都里搜罗了来。一手一个挽了她二人入座,她对内室扬声,“差不多就出来吧,你们还等着我煮茶待客么?” 瑶筝和德琳不解她说的什么,齐齐往内室看过去,只见帘子一挑,两个年轻女子推推挨挨地出来,一个还在偷空儿结着腰带。两人都未戴头饰,脑后的鬏髻也像是匆忙间挽就的,看到德琳、瑶筝,带着羞惭之色问了好,急急地各去取水盂茶盅——正是韩颖的丫头,分别唤作玉素和珠喜的。 “你这儿的人这么早就歇下了?”瑶筝看着两个丫头的古怪,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哪能那么早?”韩颖忍不住笑,“扮花神扮一半儿被人撞破了可不就是这么个模样!” 韩颖说起,瑶筝和德琳才知元夕夜后,教习徐若媛成了后宫第一名声响亮的人物,不管是不是亲历了,人人都在说嘉德帝如何赞她,她如何的脱俗出尘、如何受到百姓拥戴,而她的花神装束更成了宫娥侍女私底下争相模仿的对象——也就是那身装扮不适于日常穿着,管礼容仪法的姑姑们又查验得勤,否则宫里如今只怕看不到几个正经梳头穿衣的人了——她的丫头也未能免这个俗,洗了头不肯痛快梳起来,披着寝衣相对搔首弄姿,“要不是听到你们来,这会子两个人还在扮仙女呢。” 瑶筝听了笑不可抑,“那是我和杜教习来得不是时候了!玉素、珠喜,对不住,我真不知道你们……” “哎呀,陆教习,您就别打趣我们了。”两个丫头埋怨着讨饶,“小姐您也是,不说帮我们遮掩还挑着头儿笑话我们……” “我可没笑话你们——早告诉你们别闹那个样子,你们都不听,这会子知道心虚难为情了?”韩颖笑,“往后可都记着吧,不是捧个心就能成西子,拜个月就能成貂蝉的!要就是想学别人的样儿呢,那就不能怕背东施效颦的名儿,至少还能赚一声‘勇气可嘉’……” “玉素,珠喜,快撤了你们小姐的茶吧,”德琳摇头指点两个丫头,“她的嘴只需留着刻薄人就够了,哪还用喝什么茶?” 两个丫头正被韩颖调理得哭不得笑不得,闻言直念“弥陀佛”,珠喜胆大,真伸手要如德琳所说去收韩颖的茶具,韩颖忙护住了,“啐”了她一口,“你要反天了?”俏眼一瞪转向德琳,要兴师问罪,忽想起什么,哂笑,对两个丫头道,“别说,你们这‘弥陀佛’还真应景,可不正经菩萨在这儿坐着。”她指的是德琳扮观音菩萨的事。瑶筝连着前后句儿想了想才明白,笑,连赞韩颖反应快,德琳道,“你忘了人家是谁转世的。”也拿此前“冰雪聪明”的话取笑韩颖。三人笑谈了一回,因还要去看燕云秋,德琳和瑶筝遂未十分久坐,韩颖亦未强留,彼此约了得空儿再聚不提。 二人到了燕云秋处,恰遇到她的丫头雯落端个钵子趁夜出来倒药渣,问起竟是燕云秋病了。 “也不知是怎么了,前儿和公主去问淑贵嫔夜安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昨儿一早起来就目赤唇焦的了。小姐不愿惊动了人,只叫我和霞初按旧时在家时的方子用黄芪和云莲煎水给她去火,今儿瞧着能强些了。对了,小姐头遍看了您二位让红绡和墨莲送来的东西,好生欢喜来着,还说过后要好好去谢谢两位教习呢。” 雯落边说边引着二人进了屋,燕云秋正歪在榻上闭目歇息,听到声音要起身,二人如何能让?都说又不是外人,快别逞强了,燕云秋便只道了“失礼”,半倚坐着和德琳、瑶筝说话。德琳和瑶筝听她鼻塞声重的,都说若觉得不好,还是找太医过来看看是正经。燕云秋忙道“不碍的”,不过是前一阵子太忙累,忽松下来身子受不住而已,调养两天自然就好了。说话间几次眼望向德琳,似是有话要说,德琳觉出来了,看她,她却已转开了眼,若无其事地听瑶筝说话,德琳暗暗纳罕,只不点破。 燕云秋虽强撑着,到底是有恙在身,略说了阵话便露出疲态,德琳、瑶筝见此忙嘱她好好将养,若有需要尽可叫雯落、霞初给她们传话,又嘱咐了两个丫头几句,两人才起身告辞。出了门,瑶筝叹气,说看来什么人都架不住有病,燕教习那么个大方得体的人,这一闹病说话也都像是眼泪汪汪的了。德琳闻言心中微动,口中只道“你看得倒仔细”。等和瑶筝在岔路口分了手,独自往回走时思及燕云秋的神情,心中愈加疑疑惑惑的了,总觉着燕云秋的病来得有些蹊跷,正想得入神,忽听一道悠然的声音,“菩萨这是打哪儿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德琳被惊得一怔,抬眼处,廊柱的暗影里正步出一个身形轩昂的人,披着深灰色的大氅,远看几和夜色融在一处。这时候伸手推去风帽,露出张神采俊逸的脸,竟是太子元成。 德琳未料会在此时遇到他,却又模糊地并不觉得十分意外,自个儿也察觉这念头有多不稽、多自相矛盾,一时就未说话。元成这时已走到她面前,灿灿的眸子笑凝在她面上,满天的星光仿都黯淡下去,“吓着你了?”他柔声,语气恍若夏夜的清风拂过荷塘。 “殿下。”德琳微微福身——他一再地不喜她行参见之礼,她要再固执倒像是在刻意违拗他了。 元成未错过她这“从善”之举,只是笑意不等成形已然淡去,趋身向前仔细看着她的脸,眉峰微聚,“怎么了?怎么无精打采的?! 他挨得太近,德琳唬了一跳,直觉就往后闪身,“殿下……” 元成听若未闻,伸手就要探她的额头,“是哪儿不痛快?害病了?”德琳避无可避,只得拉了他的袍袖不叫他的手再往前,一面急急地道,“不是我、是燕教习病了。” “……哦。”元成释然,眼瞅到德琳情急之下的小动作,欣然便不能自持,翻腕就欲握她的手,德琳却已觉出不妥,先一步撂开了他的袖子,人还跟着往后退了退——这倒是在元成预料之中,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口中不以为然,“她病了叫太医就是了,你这样愁眉苦脸的又能帮得了她什么?” “不是帮得了帮不了的事,而是……” 德琳迟疑着未再往下说,元成倒不是很在意——对他而言,燕云秋不过是众教习之一,至多不过是个品秩稍高的女官,无需挂心,故只接着德琳的话笑道,“‘而是’什么?我却不知你和燕教习的私交这么好,回来连歇都不歇,马不停蹄地就去看她。” “倒不是那么说,”德琳微喟:她方才隐约想到燕云秋的病怕是由心病而来,若病因恰如她所揣测的……那不光燕云秋的忧烦她感同身受,连带得她本已安稳的心都跟着又七上八下起来……她此时多少有些感激眼前这人的出现:他虽不如至亲的杜昭那般可依靠,可与他说说话至少能把心思移开些,“是我们得着了探家的机会,燕教习和韩教习却走不成,于情于理,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儿回来见她们……” “原来是送礼去了。”元成点头表示明白。 “也谈不到是礼,不过是拣她们喜爱的吃食玩物之类,略表心意罢了。……殿下?”他忽把手伸到她面前是何意? “有给我的心意么?” 他这是在讨要礼物?可他自个儿都说了是“送礼”:就是说“礼”是要等着人“送”的,哪有这么理直气壮张嘴跟人要的?德琳顿了一顿才能作答,“殿下的用度由来都是府司专供,市井之物如何能入您的眼?” “不碍,俗话不是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吗?”元成手擎在她面前没有放下的意思。 “……呃,德琳带回来的都是些零碎小东西……” “我不嫌弃。” 他实在是宽宏随和到家了,德琳却从未如此郁卒过:他是不挑剔,只她上哪儿去给他变“鹅毛”去?这么说起来,他不是在难为她一样?可人家始终好声好气儿的,她还能翻脸不成?勉强扯出个笑模样,德琳只道今次来去匆忙,未虑得太周到,下回探家一定会记着替殿下留意有什么稀罕物儿——她尽力说得很诚恳,元成却如何听她糊弄?摆手道,“罢了,心意、心意,重在有心,强索来的东西我要之何用?”一拂袖,负手他顾。 德琳不敢断定他这是不是恼了——可就算他是真恼了,她也没有法子。站了一站,见元成还是不开口,有些不自在了,终看了脚下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要没有,那她就要走了。 元成看看他,未言语,片刻后单手递过来一样东西:小瓷瓶装着的养荣丸。德琳接在手里,心莫名地一动:头一回给她这药的时候,他就说“放心,你吃完之前我必能再给你送来”,他竟真说到做到,每次都是她刚要用完就有人送来下一回的,一次也未耽搁了。这一月来,虽有巡游、探家这些忙乱的事,她的精神却不觉劳顿,瑶筝还说是她这武教习每日领着她们这些娇娇女晨练的功劳,此时想来,这养荣丸或许也功不可没。德琳心有所思,握了小瓷瓶在手,好一阵才慢慢说了句,“多谢。” 元成见她如此,心一点儿一点儿就软了下来,看着半垂臻首的人,轻叹了口气,“你好好儿的就是对我的谢了。” 这话听得德琳心里蓦然发酸,不愿去细究何以如此,只顺着自个儿的想法低声道,“再往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了,这药……也就停了吧。” “这药需连服到惊蛰之日才有全效。怎么,很难吃么?” “不是……”不是难吃,只是她不想他再费这个心。抬眼对上元成的脸,却觉得这话只怕说了也是白说:他的性子她现如今多少知道一些,真惹急了他,再像当初在文华堂似的说出些浑横浑横的话来,烦恼的当不了还是她。既如此,还不如不说的好。 她又说了句半截儿话,元成不能不称奇,“你今儿是怎么了?六神不宁的?怎么回家一趟把魂魄扔在家里忘带回来了?要不我着人替你取去?” 他一本正经的,德琳忍不住要笑,却绷住了,故作不快道,“殿下您是在咒我?”瞅着要辩驳的元成,不给他开口的时机,“您都听说谁的生身和魂魄是能分离的?您看着,这可是我的影子!”人若丢了魂魄岂不成了鬼?而鬼自然是没有影子的, “你!你混说些什么?!”元成作色,看到德琳的惊诧,才醒觉了什么,换了笑模样,“你是真仗着‘一咒十年旺’,说话也没个忌讳!是了,听说沁儿他们到尚书府看过你,又赏灯又放灯的,热闹得很,看样子,家里果真要比宫里自在?” “殿下明察。”德琳微笑,虽觉元成先头的反应未免激烈,也自省自个儿的说话不该太随意,元成既转了话头,她便跟着随上,毫未察觉元成说的是“听说沁儿他们到尚书府”而非“听沁儿说他们到尚书府”。讲了些归家的趣事,元成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却叹了一声,“听你这乐不思蜀的,还真让人……”还真让人又羡又妒,“看来这么些天,你是一点儿也没想起有话要跟我说。” 他的神情几乎可说是幽怨的,德琳看得又奇又有些好笑,顺口道,“那殿下您有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我何苦等在这儿?” 元成接得太快,神情又太过认真,德琳被“镇”得一时无话,元成看了她好一瞬,忽轻笑了一声,“你要是真的观音就好了。你的净瓶水或许就能解了我的毒。” 德琳呆看着他,觉得脑子有些转不动,“什么毒?” “情毒。” 德琳想了想才明白,霎时就板了脸,扭头欲走,元成赶紧张手相拦,“别恼,我这就说!”口中说“这就说”,神气却像是犹豫、忸怩、又或者是紧张的。德琳从未见过印象中无话不敢说、无事不敢为的人如此,有些不忍、都想告诉他不能说就别说了,他却下了决心,眼望着德琳道,“大指虚按八商食中双牵宫羽……” 只听了一句,德琳认定他是在耍笑她了,这哪是人话?“殿下!”她蹙眉。 元成未停,眼睛深看着她,口中缓缓地继续,“……无名挑十三外寸许食指打文,大指打掐羽起……” 他的神情毫无玩笑之意,眼睛更像是在恳求说“好好听,你能听懂”,德琳勉为其难地静下心听着他“念咒”……心神忽然震动,猛地抬眼望元成,元成的眼中全是欣慰和情意……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经《采葛》,他念、不,是背,背的是它的文字谱。 “用嘴说,无论怎样我都觉得这些话轻飘……我亦没有宁王兄的琴技,无法弹给你听……想练来着,可李申听了都像在受刑,故而……” 故而他背下了整首曲谱——对不熟琴谱的人来说,那无异于天书。德琳不能抬头,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下一刻忽然惊醒过来,“德琳告退。”仓促地屈了屈膝,回身便走。 “德琳。”元成在身后唤她,轻声而固执。 她迟疑,还是停步,廊柱的阴影里,半扭过头来瞅着他。 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定定地望进她的眼里,“我要一个信诺。” 许是他的声音太沉柔,又或是他的面容太郑重,更或者是当时的星辉太耀眼,德琳像是受了蛊惑,做不出丝毫的反应。然后,在她还愣怔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俯下头,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第86章 心语(上) “殿下,您看!”从彤辉宫出来往文华堂去,李申忽紧走了两步,上前提醒元成。 “看什么?”元成漫不经心。 “看……花。”李申示意他往隔了座桥的逍遥亭方向看。 “花?”元成停下来,未看李申示意的方向,倒是偏过头来瞪他,“什么花?”刚进二月就有花,当这儿是江南?还是眼花的花? 李申被他瞪得一缩脖,“没、没……梅花。”太子殿下这几日心不大顺,旁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他这内侍总管可不敢跟着糊涂。 梅花?元成险被他气乐了:姑不论梅花这时候开未开,单论梅花的习性,喜阳不假,可总得有奇石崖水之类的衬着才能显出清奇风姿,逍遥亭的周边一马平川,是宫人放风筝、打马球、蹴鞠等等的最佳所在,要真把梅花栽在这儿,还不得把梅树怄得成了精,把司苑司的人全捆起来打板子?不过李申急中生智生出如此不靠边儿的说辞,元成觉知必是有因,瞪过了他,还是往他眼巴巴望着的地方看过去,这一看脚下就滞了滞,可眨眼的功夫,他又如常前行了。 “殿下……”李申从他那一顿便知自个儿的揣测是八九不离十了,那他就不解太子怎么还能像没事儿人似的没有拐过去的意思? “你觉着她能老实等着我走过去?”元成哂笑——逍遥亭那边儿的人是德琳和她的丫鬟。要问他的心,他求之不得能见到她,可隔着这么远,不等他走到,她们就会看到他,而德琳看到他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先掉头而去:这几天,她已不止一次这么对他,他不敢奢望今日会例外。 “殿下,那……杜教习在闹什么脾气?”觑着元成的神气,李申小心探问。 “我哪儿知道?”元成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那天晚上他唇刚贴上她唇的时候,她还柔顺得很,当时他的心软得、甜得都快漫洇成水了,谁知刚要揽她入怀,预备好好儿地亲亲她,她却忽然瞪大了眼,拼了命似的把他一推,游龙惊鸿般地逃了。等再见到她,她便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了,即便是有外人在场、她不能甩手就走,那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把他排拒在眼帘之外,令他挫败之极却又无可奈何。 “那……最后一回的养荣丸……”李申益加小心:最后一回的养荣丸还送不送了? “该养荣丸何事?”元成锁眉。 李申明白了:太子殿下这是真和杜教习闹了别扭不假,可也就是别扭而已,太子殿下拿杜教习的心还是一样的,“老奴愚钝了。隔日老奴就给杜教习送去……” “要你多事?”元成又斜了他一眼。 “老奴不是是怕您倒不出功夫么……”李申冤枉:他可不是要抢太子的差,而是年节过完了,朝堂上的事又多起来,另一面宁王的大婚也就剩二十余日,前朝宫闱都有许多事要太子替帝、后出面,他实在怕他分身乏术。 “那你还磨磨蹭蹭的?”元成大步先行——他看得很清楚,不管德琳这回为了什么跟他翻脸,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开的,他必得好好和她谈一谈才成,那就得赶紧着把手里的俗务处理完,才好腾出功夫去找她。 元成紧撵慢撵的,总算在隔日午后到了寿昌宫。他这一向是常来往的,史姑姑见了亦未拘礼,告诉说公主在西殿和杜教习下棋,便只叫了个侍女引他过去。 迎门厅里墨莲正在往十锦槅子上摆东西,听到门响一回头,见侍女引着元成进来,吃了一惊,又要行礼又想着要通报,一时倒乱在那儿,还是元成示意她勿出声,自进套间去看那两个下棋的人了。墨莲和引路侍女见他是不要人近前的意思,便都悄悄退到了门外。 屋里两人都未在意外头的响动,元沁正叽叽咕咕地要悔一步棋,德琳无可无不可的,只说您想好了?元沁迟疑了迟疑,还是不信邪地点头,扫了眼棋盘,很是志得意满地重落下一子。德琳微微摇头,跟着她落下一子,元沁看了看,连叫“这招不算,这招不算”——这招要算了她就该被提子了。德琳这回却不由她了,说“公主,我许您悔棋时已叫您好好想了,您既已想好了,如何还能再反悔?” “我没想到那么多!”元沁理直气壮。 “公主,既要悔棋就是知道了那一步有错漏,‘悔’就是要弥补、要扭转,若达不到这个目的,像您这样轻易地悔完了一手再胡乱地下一手,那您何必要悔?” “我不是光顾着你这一片了嘛,忘了还有……” “公主,”德琳无视她撒娇,“您现在的技艺需要看通盘了,不能光盯着眼前,每落一子都要想到结果,要预算到会有的变化,”看元沁垮下了小脸,一脸哀怨地盯着她提出黑子,暗笑,抚慰道,“自然了,这个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多练才行。还有,每个人的棋路都是不一样的,故而棋枰上才有千变万化……” “是啊,是啊,”这话说到了元沁心里,立时又恢复了精气神儿,“我每回都觉得在你这儿学到了妙招,可到了太子王兄那儿就用不上,总是被他制得死死的,还嘲笑我是什么师傅教出来的。我跟你说,教习,你别看太子王兄光明磊落的样子,实则又阴险、又狡诈、又诡计多端呢,我……” “沁儿,我怎么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了?”有人听不下去了。 “太子王兄!”元沁一看面目不善的来人,又惊又笑,“这果真是白日不能说人、夜来不能说鬼……” “嗳,怎么说话呢?”元成责她——虽知她不是故意的,可也不能由着她信口开河,“怎么还越说越不像了?”口中对着元沁,眼却不由自主瞥向她对面的人。 元沁这时也发觉德琳还原样坐着,神情僵得很,一下想起元成和德琳之间是敌非友,也就立马儿想到了自个儿该站在哪一边,遂对元成端起了脸儿,“王兄你来做什么?” 元成瞅着她,闷闷,“沁儿,王兄从前来你可从未问过‘来做什么’。” “呃……”元沁汗颜了,“那个,今日不是有教习在么……”一想不好,这不更像是有了教习就忘了王兄对她的好,她不成了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了?“是……是奇怪王兄怎么找到教习这儿来了……” “自然是有事。” 元成这话刚落音,坐着的人可就站起了身,垂目屈膝道“德琳告退”,就要往外走,元沁诧异得笑了起来,“教习,这是你的居处,你往哪儿退?” 德琳脚下顿了顿,勉强道,“不敢扰了殿下与公主说事,德琳自请回避……” “我的事不需避着你。”元成站在她近后,淡淡截了她口,眼睛看着她,口中叫元沁,“沁儿,你的教习似乎十分不愿意见到王兄。” 元沁悄悄做鬼脸,心说我要知道有人对我有成见,我也不会愿意见他,到底不能真这么说,瞪着眼睛装傻,“谁说教习不愿意见你?” “你瞧你教习的脸板的。” “那有什么?”元沁看看脸色暗沉、默然不语的德琳,“嗤儿”的一声笑了,“想让教习放开脸儿还不容易?我有个法子百试百灵,”见元成眼神儿炯然地转向她,益发得了意,“你呵她的痒啊——教习身上的痒痒肉儿可多了,一呵就笑得软在人身上,再不就只会满榻乱滚……” “公主!”德琳一声断喝,不光是脸,眼睛都像是红了。元沁被她喝得直眨巴眼,元成半转了身向外,喉间压着串轻咳只不敢出声儿,偏偏元沁反应过来了,眼瞄着德琳讪讪地嘟哝,“我忘了男女授受不亲。王兄,你不能呵教习的痒……” 元成扶额,呛咳却怎么也忍不住,冲喉而出,德琳脸都要绿了,一甩袖子,跺脚就往外奔,元成伸手要拉,却拉了个空,眼看着她奔了出去,又是懊恼、又是好笑。回过身来,元沁犹自张口结舌,“教习、她怎么了?” 元成无力地跌坐到棋榻边,很老实地告诉她,“被你气跑了。”犹嫌不足,又加了一句,“你也把你教习给得罪了。” 元沁听不得他那幸灾乐祸的腔调,瞪起眼来正要驳嘴,忽发觉了他的语病,“也?王兄你说……你是说你得罪了杜教习?” 元成斜目瞥她,“我在杜教习面前只怕早就是恶人了吧?” 元沁被他瞥得心虚:她是未在德琳面前说过他什么好话……可谁叫他针对德琳在先了?想想不对,“咦,王兄,你不一向最爱说我的教习这儿不好、那儿不对吗?今日你怎么不挑剔她了?莫——非——”她拖长了声,贼贼地盯向元成,“莫非你是想和教习讲和?” “是啊,”元成点头,拍拍因他的坦白而呆掉了的元沁,理所当然地道,“你这么护着她,宁王兄又劝我不要让你夹在当中为难,这一向宫中人又多有赞她的,我总不好一味地固执己见,或许你的教习确有过人之处……” “不是或许、是确实有!太子王兄,别的不说,你也听说了永安王妃前几日入宫的事了吧?她向来看得上谁?你想她都赞不绝口的人还能错得了吗?不过她再赞也没用,我是断不会让杜教习跟了顾王兄的……” “哦,那沁儿想让杜教习跟谁?”元成拈着棋子在手中敲来敲去,闲闲地笑。 第87章 心语(下) “这个嘛……”元沁想了想,苦恼,“我还真挑不出谁,宁王兄倒是很好,教习也和他说得来,可他眼看就要成亲了;信王兄么……他嘻嘻哈哈哈的,动不动就取笑我,不要他;宣王兄……他太闷了,我不喜他;镇南王家的英王兄……也不成,他都二十六、七了吧,太老了……”元沁逐个提起又逐个给否了,最后自个儿不耐烦了,“咦,还有快三年呢,我着什么急?教习那样的人还怕没有好归宿不成?不说了不说了。” 元成懒懒地瞥她一眼:说了半天没一句他愿听的话,还越说越远,不说更好,“你不用去找找你教习?”她就那么跑出去了,能不能想起来加外头的衣裳? 一句话令元沁记起之前的状况,悻悻,“那也得等你走了以后啊。” 元成无语:她知不知道这话像是在撵他走?合着他还未跟正主儿说上话就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杜教习是真恼了,不用王兄帮着你找她美言两句?” “你、帮我、美言?”元沁话都说不成句了,“王兄,我是因为谁才说错话臊着教习的?还你帮我美言!放心吧,教习是最明理的人,不用说她都能知道我那是无心的,才不会跟我计较呢。”见元成欲言又止,倒是想起他先说过的话,隔岸观火地笑开了,“倒是你,王兄,教习跟你可没有跟我的情分,你要怎么化干戈为玉帛?” 元成淡笑,“我不是非‘化’ 这干戈不可的。”元成说再怎么论,他一个为太子的还不需去看一个教习的脸色吧?之所以想到迁让,更多的是看在元沁的面上而已,否则这“干戈”化不化又于他何损呢? 见元沁笑不出来了,元成才又说他不过是觉着现如今宫学里复了课,再往下随着春暖花开,宫中宴游之事也会日渐多起来,彼此免不了要常碰面,若老是存着芥蒂,则不光他们之间尴尬,旁观的人也会被带累得不自在,要再生出些无稽的猜测就更不好了,故而他才想来把从前的偏见也好、误会也好一笔勾销。不过这是他的心胸,杜教习似乎并不领情,那他也无意强求,敬而远之也就是了,“王兄往下不便像从前那般处处照拂你,你要知道是这么个缘故,万勿多心是王兄冷落了你就好。”他推心置腹。 “那不行!”元沁一听就叫起来,一想到眼前这张诚恳至极的脸往后或许会对她不理不睬,只觉得乌云蔽日,什么宫学宴游的全都失了颜色,“谁说教习不领情的,她……” “你也看到打从我来她是什么样儿了。” “那……那是你未说明白,你光说了有事,可未说是什么事,教习如何能知道……” “我要说了是什么事,你以为她就能听进去?” “那、那是自然!” “是么?”元成怀疑地挑眉。 “我的教习我还不知道?”元沁怒了——德琳会不会因对方是太子就既往不咎,她是不敢说,可被元成这么一激,不敢也得说敢,难不成还要被他小看了她们的心胸?“你等着,等我过后找教习,让她现身说法,告诉你什么叫大人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 “好啊,”元成愉悦地把指间捏着的棋子抛回枰中:元沁应下这事他心里就有底了,至于她过后要怎么说服德琳,是死缠烂打还是软磨硬泡就与他无干了,“杜教习有多大的雅量王兄还真想知道呢。对了,哪天会去找我沁儿你最好先知会一声,你也知道我这一向很忙。” 元成言罢就洒洒然起身,要走,元沁却迟疑了,“王兄——” “什么?”元成停步,回头看看她,哂然,“……要反悔?” 他一副不出我所料的的神气,元沁刚生出的一点点悔意立时又被斗志取代,“谁说的?!我不过是……不过是告诉你教习是女儿家,平日又是被尊敬的:我和郡主私心里都当她是姐姐一样的,故而你不能对她凶,要给她台阶儿下,你……” “好。”元成答应,“还有什么?” “……没了。”元沁嘟嘴往外送元成,“王兄你真是……当初你要是对我的教习好点儿,何至于今日费这个心?这时候后悔了吧?” 元成瞥她一眼,未接腔:当日他若不苛评德琳,元沁对她的的刁难只怕还无止日,在元沁或旁的什么人对德琳不好和德琳对他不假辞色之间,他情愿担待的是后者,不管在今日还是当初。故而,他没有什么好悔的。 说来元沁实在是个好孩子,答应了人的事不遗余力也要办到:次日宫学里课一散,元沁就把德琳挽到了文华堂。 李申应是事先得了吩咐,一见她二人,即叫一个擅弈的侍女引元沁去参详太子殿下新得的棋谱,他则引着德琳到了中堂后头的书斋,说太子殿下还在前头和几位臣僚议事,稍后即能过来。说着推开了书斋的门,口中不经意道,“别说,这书斋还只有萧先生和威远将军进来过。”边说边请德琳入内, 德琳面色平和,进到屋中方对李申福了福身,道“有劳总管了。” 李申忙还礼,直说“教习客气”,请德琳小坐片刻便掩好门退出去了。 李申一走,德琳的眉头可就蹙了起来,烦厌地瞥了瞥周遭,挑了个空阔的地儿站下,离几案座椅都远远的,更拢紧了双袖,仿佛如此便可不沾染上这屋里的一丝一毫。 如此站了一会儿,到底无聊,听听外头也没有什么声音,人便松懈了些,方觉出鼻端有清幽的香气,初以为是屋里焚了香,找了一找,却是靠窗的藤架上一盆单瓣水仙开得正好,碧翠的叶子,亭亭的花,花色玉白,花蕊金黄,让人眼前立时就生动起来。再细一看,放置水仙的藤架竟是蔸完整的巨树根,略作整葺后刷了桐油,只是令树色木纹都格外清晰了,天然的姿态却未改变,古树幽花的互相一映衬,雅趣、野趣都有了,主人的品好倒值得一赞。 再往别处看看,却不过是寻常书斋的摆设,倒是迎门上方的一幅泼墨山水笔力恣肆洒脱,似无限江山尽在画者胸中,信笔所至,山之巍峨、水之苍茫、村舍之宁静全都跃然纸上,此外那墨中大约加了靛青,真个是长空若洗,青山如黛。德琳在脑中把能想到的古今大家都琢磨了一遍,想不出谁的画风是这般开阔而又细致的,往左下角看过去,竟连穷款都不全,只钤了方朱印,那么高,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字,不由踮起了脚…… 踮到最高了也是看不清,正懊恼屋里也没个杌子可垫脚,门一响,有人进来,“看什么呢?”循着德琳未及收回的视线望过去,“那幅画?”笑意自然而然就上了脸,“我画的。前年我到南边儿游历……” “公主说您有话……德琳洗耳恭听。” “……” 人家认同了他的画,可未一便儿认同他这个人,元成心知肚明——尽管他此时宁愿自个儿糊涂些、不这么善解人意。瞅了瞅德琳,下颌点向近旁,“坐下说吧。” “公主还在等候,请殿下长话短说吧。” 德琳的脸冰雕木刻的一般,元成被噎得又是一顿:想到了她不会轻易跟他好好说话,可也没想到她能这么不留情面,这左一闷棍右一闷棍的,真当他是石头人了?“要不我去把沁儿叫过来一块儿听着?”他哼笑。 这一声倒是管用:德琳的脸色不再平板,冷眉怒眼地瞪过来,不忿、不齿都有了,口中倒是未说出更不客气的,元成抓着这机会问着她,“沁儿跟你怎么说的?” 德琳心里恼他恼得什么似的,咬牙想不理会,一面可已忍不住冷笑,“殿下怎么跟公主说的,公主就怎么跟德琳说的。”元沁说教习我不想跟王兄生分了,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些、别记恨王兄好不好?她能说不好么:她杜德琳何德何能,能去记恨当朝太子、更遑论要皇家兄妹因她而生隙? “我跟沁儿那么说是为了……” “德琳人已经站在这儿了。”她不是元沁,年纪小,又不知道真正的因果,被他三弯两绕拿话套住了,哪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那般算计不过是为了逼她来见他?现今她人既都来了,就休再提那些托词,她倒要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果然明白他的用意,元成心中宽慰,却也因此更难开释疑窦,“我知你为了何事恼我,可你为何要恼?” 他是真心求解,看在德琳眼里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只觉得他是在存心调笑,就更加生出憎厌。偏元成还无所觉,直盯着她,必得要她一句话。德琳心中像有团火烧着,不由就暗红上脸,冷笑愈甚,“我当殿下是君子。” 这话重,元成都略变了脸色,“我何事令你觉得不君子?”一看德琳面上的冷嗤与不屑,益发沉不住气,“我不过是亲了你……”他不过是亲了她,她受了惊,女儿家情面上下不来,羞些、嗔些,为这个跟他使些小性子,他完全能体谅,可看她连日来的情形,分明是要和他划出楚河汉界的意思了,他如何还能稳得住? 德琳不料他能把这样的话说出口,登时就急了,“那还要怎样?我就算是浮萍草芥,可也是皇家选进来的教习,你就算储君之尊,也该存些尊重……” “我哪里不尊重……” “还说哪里!”德琳更急了,“你那般轻浮的……” “不是轻浮,”元成一看她气急之下眸泛泪意,口唇都微微哆嗦,满心不忍,直觉就要上前抚慰,德琳却哪容他靠近?身形微微后退,满面都是凛然的戒拒之色,元成无奈,只得放下手,轻叹着道,“德琳,真的不是轻浮,那只是……”只是情不自禁——虽怕她承不住这样的话更加羞恼,可还是不能不说出来, “情……”德琳只接了他一个字便断了声儿——情不自禁,那也该算是句轻薄话吧,可由他那样慎而重之地说出来,竟让人诘问不得,否则倒像诘问的人粗率无情,在随意践踏他人的心意了。德琳心神波动,一时便静默,元成凝着她,缓缓道,“德琳,有没有什么东西,人或者事,是你一心一意想拥有,哪怕明知道艰难,可还是不愿意放手的?”停了一停,见德琳只是眉目冷然,并无作答之意,亦不强求,自续道,“我有。” 他是太子,多少人以揣测、逢迎他的喜恶为己任,有什么是他想要而要不到的,却要说艰难?德琳唇角微动,哂然。元成未错过她这细微的表情,无奈,“你又腹诽我什么?你想说以我的身份,大可对天下予取予求、哪还有什么艰难?可是德琳,若你心中所愿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人替你达成,你觉得那还有趣味吗?” 德琳闻此眸色微变了变,继而似有恍然,元成松了口气,正要再往下,德琳却清清淡淡地开了口,“春日里踏青,总见人对举手可得的山花视若无睹,反而是长在峭壁险坡上的,不顾危险也要去攀折了来,想来就是这样的缘故了。” 元成问时并未指望她会回应,不意她竟接了这么长的话,很有些喜出望外,点头,“是有相通之处……” “折来后稍加赏玩便一样弃之路旁……,其人不过是一时新奇,那花却是何辜?” “呃……”元成顿住了——德琳口气淡漠,不平、讥刺之意却因而更分明,略一琢磨,元成无奈,“德琳,你非得把我的意思往拧了想?”他的本意是说他的看重,她却曲解到哪儿去了?再往深一想,不敢置信了,“德琳,你是觉着我是那折花人?你就那么以为我的?你就为这个恼我?” 元成一连串地问,不知该怒该喜:怒的是她竟这么看他,她可真不怕他会伤心;喜的是她在猜忌恼恨这个,那是否是说她对他并非全不在意、她心里实则也是有他的? 元成心里忽上忽下,德琳却已冷笑,“德琳不过是就事论事,殿下想得多了。”元成此时还不知她是越被人说中心事便越疏淡的——即便知道也是意气难平,咬牙道,“德琳,你就那么信不过我?这都多少时日了,你和我……你还不知我对你是什么样的?还是、我要盟誓你才会信我?” “你!”德琳脸色更难看了,盟誓?他和她算什么就说到盟誓了?况她的恼恨是为了他盟未盟誓吗?而且,盟誓……凭他?若他说的话都能靠得住的话,她又何至于到今日的境地?念至此,心绪更乱,“有信之人何需盟誓?无信之人……即便歃血为盟,也一样会食言而肥……” “德琳!”元成是真被她气着了,“你到底是对我哪儿不满?先说我不君子,这会儿又说我无信,你还能说出我什么好处来?行,你也不用急,一样样慢慢说,我都听着!我先听听我何事言而无信?” “殿下曾说不会勉强我!” 东宫夜宴那一回,他挑明了心意,她婉辞,他说“三年,你总归是要在宫中三年的,我们就以这三年为限,这期间不论何时你有了想要执子之手的人,本王一定头一个来给你道喜,”还说“你也不必怕我,我……是不会勉强你的”,言犹在耳,结果如何?! 对自个儿说过的这话,元成自然记得,被德琳单挑出来质问,他也不觉难堪,只是……忍不住心惊,“德琳,”他顿了一阵才出声,“你……是说……,我……勉强了你?” 德琳久后不止一次想当时若痛快地答一个“是”字,所有的事是否就戛然而止,也就免去了此后的许多牵扯,可当日当时,看到元成震动的神情,听到他忽然低下去的似意外不甘又似灰心萧索的声调,满心的厌憎竟莫名弱下去,倒是委屈之感油然而生,脱口道,“不然怎样?那还是我自个儿选的吗?” 她不愿意入宫,可不还是入了?不愿意和宫里人有纠葛,却哪逃开过他刻意却又不着痕迹的接近?最主要的,她那般抗拒被他困住,最终却是无路可退,诸事都已遂了他的愿,凭什么倒是他摆出一副失落相来? 德琳气苦不已,元成却并不比她好过,隐忍地叫着她,声音低哑,“德琳,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告诉我!” 等了好一阵,未等来德琳的一个字,倒是见她半垂眼目,头微侧往一旁了。元成紧绷的心这才微微松动,慢慢地道,“德琳,我是真的不想你有一丝一毫的勉强,”看德琳的神情在听到这话时又倔强起来,苦笑,“可我高估了自个儿。” 他是真的想过不逼她、不迫她,直至水到渠成那一天,他那时信心满满地觉得只要她入了宫,三不五时与他相对,那不需三年他定可如愿以偿,可在一样又一样横生的枝节面前,他再无法如初始的笃定……“德琳,你试过‘怕’的滋味么?”见德琳蹙起了眉,忙道,“我不是说怕我,而是……怕失去,怕得不到,怕……”怕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去对抗四面楚歌——他是太子,既肩负了江山天下,便注定了他不能凡事但随己愿,可有些事就像他先前说的,哪怕明知道艰难,他也不会放手,只是这里的因果他永不会说给她听,他能告诉她的是另一件事,“你探家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盛装来向我告别……”他惊痛而醒,冷汗涔涔,心痛如绞…… 德琳怔了怔,不太明白他说的什么,及至看到他可称作心有余悸的神情,猛然意会过来他的“分别”是指什么,难以置信,“你是……梦见我死了?”那么她探家回来那晚说生身魂魄的话时他会作色盖因如此? 元成难得地别开了脸。 德琳又寻思了一遍他的话,忽然有些明白他是怎样不安才会要她的承诺,冷硬着的心便丝丝地裂开了纹路,继而乱成了一团,可淡淡的不甘、不忿萦绕不去,她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慢慢地垂下了头。元成见她如此,心中也是感触纷扰,轻声道,“德琳,我……,你知道我的心了是么?那你别再恼了好不好?” 德琳不语。 元成见她已无先时的锐气和抗拒,料她不会再翻脸,遂再接再厉,“德琳……,你……就应了我好么?” 等了一瞬不见德琳反应,再叫,“德琳……” 他是决心在今日让事情有个定论,再不许她像从前那般对他若即若离,故她不出声,他便一直叫她,絮絮地一再地问,终逼得德琳气血上脸,大怒道,“你要我应你什么?” 元成吓了一跳——被她猛然的高声,随即眉开眼笑了,“自然是……” “我与你都那样子了,我还能怎么样?!” 德琳气得泪花都迸出来了:都被他亲了去了,她还能再有别的心思吗?他当她是未受教化不知廉耻的?还是对他而言那算不得什么? 德琳狠瞪着元成,恨不得拿眼剜掉他一块肉,看在元成眼里却是再没有那么动人了,上前就要拥她入怀,德琳却已甩袖退后,“你尊重些!” “好,好,”元成此时心花怒放,可不敢太逼她,笑着举手示意不会乱动,口中柔声地叫,“德琳……”后面不知又说了些什么话,只听德琳又怒了,“你!……无赖!” 第88章 春寒 “有什么话就问!”手里的名册翻了能有四、五页,元成头不抬眼不睁地发话。 萧隐樵的探究便光明正大了,“殿下的喜好似乎异于常人。” “怎么说?”元成还在浏览名册,翻页的间隙斜斜挑眉赐给他一眼。 “被人斥骂了反而心情大好。” “骂?”元成总算从名册上挪出精神,疑惑,“谁?”怎么骂的? “无、赖。”萧隐樵轻轻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元成顿了顿,名册扔到案上,向外叫人,“李申……” “别迁怒于人,殿下。”萧隐樵拦他,“若非寿昌公主等得不耐烦了,李申亲去安抚,今日隐樵还真近不得这里。”谁都知道文华堂的这间书斋不是等闲人能出入的,今日李申自个儿在前殿守着已是格外的慎重了,至于他恰在李申离开那会儿过来只能说是机缘巧合,“我只听到那一句就走了。”看看元成的神情,微哂,“要起誓吗?” 元成哼了一声——不是叫他起誓,是说他还算识趣。 萧隐樵看着他,“不过我倒是奇怪殿下说了什么让人家姑娘恼成那样?” 元成木着脸,“你觉得我能告诉你么?”恼?萧隐樵懂什么?德琳那是羞涩、好吧、是羞恼好不好?可重要的不是恼,而是羞——她在他面前含羞……元成不自知地露出笑意。 萧隐樵审视着他的神情,慢慢出声,“元夕佳人,尚书千金,京城双姝,公主教习……”一句一句地沉沉吟吟。 “想说什么?”元成回了神,淡淡瞥他。 “想知道是哪一样入了太子的心。”貌、才、出身还是声名? “你以为呢?” 萧隐樵要想知道什么事,零星的讯息已足够他抽丝剥茧,何况元成并未防他,他要知道德琳的身份实在是易如反掌。 “我以为……”,忽醒悟了,翻眼,“这是我能以为得了的?” 元成撇唇,嘲笑他险入了套,萧隐樵只做未见,“莫非殿下自己也分不清是哪一样?” 元成不上他的当,闲闲地笑,“我要说几样都是呢?” “那殿下就不是非她不可了。” 萧隐樵神色认真起来,认真得都可说肃然了,元成的眉目微动了动,口中却只是漫不经心,“怎么说?” “她再美,红颜易老,早晚会有人超过她;出身再煊赫,可还谈不到是唯她家独尊,况殿下的地位亦不需靠联姻来稳固吧?说到才学声名,在她之上的应……” “你想说她并非独一无二,我没必要知难而不退。”元成冷静地替他说出了结论。 萧隐樵愣了愣,要点头,元成却已摇头,“晚了,隐樵。”对他而言,她早已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了。 萧隐樵看了元成一阵,提醒,“那宗庙那里你想好了怎么应对?” “那不是该由你去想的?!” 萧隐樵一句话问得元成作了色,斜目横过来,悻然,愀然,口气却是理所当然。 “你!”萧隐樵被他噎得瞠目,缓过气来亦奈何不得他,嗤哼了一声,“果真是无赖!”想了想,慢慢地道,“就是舍不下,先迎为侧妃好了……”那就不需请于宗庙卜测吉凶了。 “我要的是太子妃!”元成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那有何难?”萧隐樵顺嘴就接,“天下女子多如过江之鲫,找一个命理八字与您相……”被元成阴森森的眼神儿瞪着,到底说不下去,叹了口气,“不过是权宜之计!娶了之后再另择时机向帝后请命封她为……” 元成这下连瞪都懒得瞪了,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盯得萧隐樵也火大:他这是有求于他?怎么倒像是他欠他的?!“殿下不就是想要她这个人吗?那何必拘泥名目?只要……” “隐樵,”元成打断了他,明白要让萧隐樵在这件事上尽心便不能什么都不说,尽管他觉得他已表示得很清楚,萧隐樵应该能懂,“我不能委屈了她。她……是个很高傲的人……” 萧隐樵鼻息微哼:那样的出身那样的人,高傲些是自然,可也要看是在什么事上吧,“高傲?她若真的看重殿下……” “她还没看重我。” 萧隐樵默了。 默了一瞬,萧隐樵点头,“听得出来。”人家当事的都那么大方坦白了,他这个旁观的还有什么不敢挖苦的? 他的不以为然太明显,元成却不以为忤,“她现时还未看重我,往后却会——她从前可是一门心思抗拒我的。” 萧隐樵再次默了:元成的意思是他有今天已很满足?“那位姑……杜教习知道你不能娶她吗?” 他这么问是安心想让元成动怒的,谁知元成只是“啧”了一声,眉头都皱到一半儿了又舒展回原位,淡淡、却是不容置疑道,“我是一定能娶她的。”不等萧隐樵再开口,直接又加了一句,“有你在,我放心得很。” 萧隐樵想他可以当哑巴了。 “你也不用犯愁,我不急,两年、三年……我都等得起。”元成和颜悦色,“近几年皇家的喜事实在是多:今年是宁王娶亲,或许还会有木槿郡主下嫁,明年元信可该成家了,再往下馨平公主、华昌公主也都到了选婿之年,接着又是乐平公主……若我赶在这当中立妃,阖宫的人力物力必都集在我这儿,他们的人生大事可就要被轻慢敷衍了,这叫我于手足亲情上如何能忍?况且这当中还有国库开销上的考虑……” “殿下真是高风亮节!”萧隐樵实在忍不住了:这于家于国想得那个周全!可他不急?不急从他冬至节前一回京就拿了人家姑娘的庚帖叫他卜婚?——元成已说了那是他出于“以防万一”的心才叫他先看看的,回头看也多亏他这份儿小心,不然如今可就是骑虎难下了——知道不能顺当婚娶就想出这些说辞,这是预备一旦有朝臣请命或是帝后提及时好加以推搪的吧?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爷,竟替人费心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他真的好奇那位杜教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了——去岁元夕只看到一个远影儿,如今想来实在是遗憾,“殿下觉得……杜教习真的值得?” “我未想过值不值得,”听出萧隐樵的倾向了,元成终于暗松了口气,神情真正地顺和起来,“我只知道看见她,天色都能格外的亮,和她在一起,总叫人怀疑滴漏是不是坏了——感觉中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能过去了那么久……她也惹我生气,可过后想起来,不光不觉得恼,反而还心动……” “殿下,”萧隐樵长叹了,“您该不会说您从未经男女之事吧?”眼前的太子殿下分明一副情窦初开的口吻。 神情因说到的话而暖融、柔和的人停了下来,兀自回思了片刻,坐正了身子,像是对自个儿又像是对萧隐樵,悠悠,“男女之外,犹有心神。” 萧隐樵垂目。过了一会儿,淡淡道,“这事儿有些难,我尽力。”说来也奇,那位姑娘的命盘单独推演起来并无不妥,极是富贵康顺,可与太子殿下的一合就带出了兵戈之气,他也不得其解,而且那位女子十六岁前后曾有化禄照入夫妻宫,从卦象上看是顺理成章的姻缘,最终却不了了之——或许她的命盘就是因此生出的变数亦未可知,“殿下的名册都看完了?” 他一句话从南辕转到了北辙,元成都有些跟不上,反应过来了,未急着答,看着萧隐樵,深沉道了声“多谢。”萧隐樵未接,元成亦未再多说,摊开先前扔到案上的名册,“这些人的品性如何你查问过吗?” 萧隐樵瞥了眼他手里不薄的名册,“那是三十多个人。”他查问得过来吗?“当中有几个人倒是可以放心,陈鲁直、黄去非、陆致能、范复、孟岑、刘民瞻,他们的才名和德行相当,余下的人有自荐而来的,有我慕名相访的,才学韬略上各有可称道处,品性……路遥才能知马力。” 元成点点头:萧隐樵替他在民间访荐英才,大半年里走了五州七郡十八府,他不能太求全责备,“这些人现都在何处?” 萧隐樵指点着名册一一作答,有已到了京城的,有方自家乡启程的,当中凡是家境贫寒的,他都预先给了资助,确保所有人都能顺利参与今岁的春试,不过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些人进京后他就再未出面联络。元成听了频频点头,又问及一些具体的人事,萧隐樵一一说来不提。 当日德琳离了书斋和元沁会合时神色不甚好看,元沁以为元成食言,直说“我去找王兄”,被德琳没好气儿地拦下了,说“公主您还嫌不够乱?”元沁心虚,生怕德琳这是怪她强她所难、硬要拉着她来见元成,故心里虽觉得冤枉口中也不敢反驳,一个劲儿说东扯西地逗德琳说别的,叫她倒不出嘴来责备她,直到回了寿昌宫,正见木槿送了宁王元俭出来。 元俭先看到她二人,停步站下来等着她们走近,含笑的目光从德琳面上滑过,注视了元沁,“这是去哪儿了?这么……兴高采烈的?” “去……”元沁偷瞄了瞄德琳,到底不敢提和文华堂有关的字眼儿令她难堪,“去了个好地方。”她嘻笑着含糊过去:今日之前,她一心想着不能和元成疏远了,别的都是其次,可这一路看德琳对她不冷不热、话都懒得多说一句的样子,她却宁愿是和元成疏远、真心后悔走这一趟了——她那时还不知有句话叫“顺得哥心失嫂意”,她不过是无意中当了这话的活解,否则大可不必如此懊恼了。 元沁实在是受不得德琳的冷落,此时遇到元俭连叹是天助她也:德琳不会在人面前给她这个公主脸色看,这点儿把握她有,况且德琳和元俭一向投契,要说些什么说得高兴了,兴许就把今日的不痛快忘了,故她对元俭便比平素更亲近,连声问王兄怎么好几天不见、这是来做什么、怎么这就急着走、大力相邀他再回去坐一会儿。 元俭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和德琳,温和地笑着,说整理旧物时看到一些画本,觉得她们女孩子或许能喜欢,就挑了些山鸟花卉的送过来。刚说至此,元沁已撇嘴,说山鸟花卉的有什么好,再逼真、再细腻也就是那么个东西,倒不如故事画本有趣,哪怕是怪力乱神的也能叫人长些见识。 德琳闻此瞅了她一眼,未出声。倒是元俭笑了,说我好赖也当过一阵子督学,天天教人“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家怎会有那样的东西?不过好像有几卷图画本的《搜神记》、《梦溪笔谈》,画得倒还好,毁在套色上,你若不嫌弃就随我回去看看,免得晚了再被费礼海给了旁人——元俭大婚在即,这些日子他的宫中都在忙着整理收纳用物,有些运往宁王府,有些就留置宫中或分送他人了。 元沁是何等爱新鲜的人,听到这话哪有不跟着去的道理?只刚迈步就想到更重要的事,回头眼巴巴地望德琳。元俭见此笑了笑,说教习若不十分忙便同去如何?也好帮沁儿把把关,免得她良莠不分。元沁闻言连声称是,木槿不知就里,也跟着赞同,说王兄处一定还有好东西,咱们就去好好挑一挑。 对元沁的小心思,德琳明白得很,说一点儿不恼她那是假的,可看她一路可怜兮兮地赔笑脸,再从远近亲疏的立场上想想她的倾向,也就没法儿怪她什么,况且令她心绪不宁的人又不是元沁,她冲她撒气算什么?尤其元俭像看出她在和元沁别扭,她何苦让不相干的人跟着费心?如此这般一想,便笑着对元俭敛衽,说那就先谢过殿下割爱了。元沁见她脸色缓和开了,如蒙大赦,噤鼻子眨眼地在她身后对元俭直合十,元俭看得忍不住失笑,德琳只做不知。 “她怎么惹你了?还生气?”等元沁和木槿走到头里去了,元俭才笑着问德琳。 “生气倒谈不上。不过她那想什么是什么的脾气……”德琳叹了一声,不再往下。 元俭看她是不想说,笑了笑,未追问,“看样子她还知道顾忌你,往后当会记着教训了。” “殿下说的哪里话?”德琳吃了一惊,忙道,“她是公主,我们身为教习的哪能……” “谁当你是教习?”元俭摇头,见德琳诧异地看向他,停口,回思了自个儿说的话,微怔,轻咳了一声方续道,“沁儿是最不在意等级的人,我看她可不止当你是教习。” 这一条德琳也知道,微笑了笑,未否认。元俭看看她,也笑了笑,未说什么。又走了一阵,忽然轻叹,“在宫里住着未觉得,这要出去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微仰了头环视着宫墙城楼,目光不胜恋恋。 德林听着他的感喟,心中微动,正要说什么,却有人轻快地接了口,“那有什么?王兄你又不是没出去过,可不一样又回来了……” “公主!”德琳作色——元沁要不是公主她真能上去给她两巴掌:元俭出去过,因为他成亲了;又回来了,因为宁王妃亡故了,如今宁王又要成亲,她却这么说话,那意思是……吉不吉利的先不论,光元俭听了这些话能不能像是被人在伤口上搓了把盐? 德琳声音一变,元沁就知道错了——她又不傻,不过是嘴比脑子快而已——又悔又愧地回望了元俭,张了几张嘴却说不出话,末了一缩脖儿,拉着木槿溜开了。德琳这时候倒后悔喝她那一声了。歉然地对了元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反是元俭淡淡一笑,道“无妨。……沁儿说的也是实情。” 德琳听他口气似并不介意,虽诧异,却也乐见,由衷道“殿下豁达。” “非关豁达,”元俭摇头,还是淡淡笑着,“不过是人死不能复生,况宁王妃天上有知的话,也不会愿我颓唐憔悴,更何况我是皇长子,一味耽于情殇而诸事不顾,那成何体统?对亲何以言孝、对手足何以为表率?” 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德琳听了又是意外又觉刺耳,微蹙眉瞥向他,却见他唇边虽挂着清浅的笑意,面上却是一片萧瑟,恍悟他先那么说不过是不愿她自责,而后这些则应是他抱病那一向旁人慰谏他的话——他痛失爱侣,却是连哀痛都不能恣意随心的?! 德琳体味他斯时至今的凄苦自抑,心中顿时溢满了不忍,元俭似有所觉,微偏了头看看她,自嘲地笑,“教习不会是嫌弃我这不祥之人吧?” “殿下——”德琳叫了一声,轻喟,“造化无情,您又……”您又何必自苦?“况您对宁王妃一往情深,那才是……”那才是令多少人感佩之处。 “一往情深?”元俭重复了一遍,又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她的薄命却成就了我的情深之名……老天对我真是何其仁厚……” 德琳说不出话。 他所要的当是与宁王妃鹣鲽相依,白首偕老吧,最终却落得个天人永隔,他如何能不郁愤上苍? 德琳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悲悯,却听元俭犹在怅然低语,“还有情深……她独眠地下,我却很快要另结秦晋了,这样也敢说情深吗?” “殿下,”德琳不能再由着心酸下去,缓声对他道,“您对宁王妃如何世人皆知,又何须再苛求形式?您说呢?” “你是说……”元俭未看她,眼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你是说馨儿不会怨恨我再娶?” “是,”德琳强抑着叹息,知“馨儿”该是宁王妃的闺名,那女子何幸能得眼前这男子倾心相待,又何不幸要先他而去,“王妃若有知,必能明白您的不得已。”世俗的观念里,女子为男子守节是天经地义,男子若如此则不容于礼仪教化:男子是要肩承家族后嗣的,如何能为区区女子一蹶不振?岂非太荒唐、太不成器、大不孝——寻常男子尚囿于此,更何况皇族子弟? “你说……不得已?”元俭听到德琳说的话时转过脸来,神情有些难以置信,“我从未跟人说过……” 德琳忍不住要苦笑了:她跟元俭总算比跟旁的人要熟些,何曾见过他哪怕一次为这婚事展颜笑过?尤其这正日子都临近了,他还有闲心为元沁、木槿挑画册,他的意愿还用再说吗? “我是否太不知好歹了?”那是皇后娘娘亲为他选的婚,他不该让人看出不上心来,不过这人是德琳,他亦就无意遮掩。 “世间最难勉强的便是人的喜恶。”德琳以为他指的是婚事本身,只能如是作答——公平而论,李蕙的出身和品貌续为王妃并不辱没元俭,只是外人眼里再怎样的珠联璧合也抵不过当事人的情有独钟,尤其对经历了沧海巫山的人而言,还有怎样的花丛能令他回顾呢? 元俭从问了话就在看德琳的反应,听到她所答略怔,随即想到她大约是误会了,转念间觉得这样也好,遂将错就错,“倒谈不到勉强、或者喜恶,不过是……无什所谓,我只需娶个王妃令人不再担忧我也就罢了,至于是张家小姐或是李家小姐又有什么差别?” 德琳听他这么说,心道果如所料,一面却莫名生出不快,含笑道,“男子的心胸果然不同!一辈子的大事,也能这么云淡风轻的。”她钦佩元俭的专情,也深知他对斯人的多情难免成为对彼人的无情,可那后来者何辜?难道女子的期盼和意愿对于男子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么?他们真是何其自负! 德琳心中不忿,不过是尽力掩饰,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可元俭是何等样人?诧异地看了看她,想起了什么,“我的错,”他致歉,“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话。” 这下是德琳不解了:他无疑是看出了她的不快,可他的话是何意? 元俭温和地苦笑,“你和李小姐交好,我却那么说……你自然是要替她不平的。” 德琳张了张眼,暗惭今日真是昏了头了,对谁都那么容易动气,“殿下怎知我和李小姐交好?” 元俭被她一问,不那么确定了,“东宫设宴迎木槿回京那次,我见她和你相谈甚密。” 德琳想了想,记起那次是和李蕙说过几遍话……那一夜……人若能未卜先知,她定会找个由头避开那多事之宴,“平素都是见过的,是要比寻常人熟识。”交好则还谈不上,“原来那一次是……”难怪她当日觉得座位布排得古怪,原来竟是为了方便元俭察看李蕙的。 元俭知她已经想到了,略有惭色,“教习见笑了。” “殿下言重了。”德琳和声,知那不会是元俭的意思,他不过是听命去走那么个过场而已。倒是李蕙,多少人又羡又妒她能得宁王青眼,若知道这当中元俭所抱持的态度,她情何以堪? 德琳感触不已,元俭全看在眼里,并不知她这是心中有事、不自主就由人及己想得多了,只当她是不赞同他的所为,也无话好说,只能苦笑,“教习是觉着我无礼张狂,轻贱他人心意……” “怎会?”德琳忙拦他,“殿下想到哪里去了?……德琳只是羡慕男子总还可以选择,女子却……”女子却只能如俎上鱼肉…… “选择?”元俭都露出讽嘲般的笑意了,忽看到德琳的神情,怔住,眸光闪了闪,浮现怜惜之色,“你不必……”见德琳诧异地看向他,顿住,转开了头,“……前两日听说件有趣的事,说永安王在曜华殿把个言官打得头破血流……” “哦?”德琳一听到他说到的人便集中了精神,元俭像未觉,自顾道,“听说那言官检称永安王世子元宵夜纵马过市,毁踏摊铺——他是私下奏报父皇的,并未当朝上表,不知永安王怎么得的消息,就‘炸’成那个样子。” “那……之后呢?” “后来是太子出面申饬:永安王驾前放肆,罚闭门自省,非召不得入宫;损人官仪,加倍赔偿那言官疗伤将养所需财物;且那言官若再有任何人身闪失都唯永安王是问。至于言官所奏之事,太子说应是人逢佳节偶有放纵,无伤大体,责永安王府照价赔偿也就是了,无须再追究,更告诫那言官不得挟怨在心,抓着此事不放。算是各打五十大板,把这事压下了。” “……哦。”德琳说不出心里的失望是因为什么,好一会儿才应了这么一声。元俭侧头看了看她,复又看了前方,状似随口道,“据说坊间流传着不少顾世子的混事,真要有心去查,不管结果如何,顾世子恐怕都要应付一阵子,无暇他顾了。” 德琳此时确知元俭说这些话的用意了,深看了看那脸容淡泊的人,轻声,“谢殿下指点。”她不知父兄会如何做,但元俭替她想到的这些足够她感激。元俭听到她道谢,笑了笑,只道该快些了,沁儿她们只怕都等得急了。德琳笑称遵命不提。 是夜费礼海来请宁王安歇的时候,才听侍女们报说殿下自公主、郡主她们走后就在未雨阁弹琴,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叫人也不出来。费礼海听了微微皱眉,自赶过去,果真听到断续的琴声——他不识音律,不知那是岳武穆的《小重山》,一再重复的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快到近前的时候,琴声却停了,窗纸上倒是映出个举杯仰酌的人影。费礼海心中一紧,抢过去推开屋门,沉声,“殿下!” 凭窗而立的人回过头,是面颊潮红、眼神看着却还清明的元俭,看到费礼海,微微笑着举了举杯,“无事。”下一瞬却是摇晃欲倒,费礼海一言不发,利落地过去架住了他,元俭靠在他身上,叹了口气,低吟,“春寒乍暖难消受,柳色先青谁家楼……” 第89章 横枝(上) 天启三十年二月二十四,宁王元俭大婚,倾城翘望。 翘望到最后却不免失了所望:宁王并未亲迎——这就好比一出戏,丝竹很悦耳,锣鼓很热闹,最终却没有镇场的人物出现,那观者的热情要如何维系? 其实按当时的礼俗,皇子成亲并非定要亲迎,只不过宁王从前娶穆郡王的女儿时是亲身相迎的,这就难免叫人有了比较。据说李勋官当日里大为不满,在内宅里连怪宁王太看轻他的女儿,还是他的续弦夫人一声冷笑,说老爷的见识真叫我一个妇道笑话,那宁王是什么身份?他肯娶便是你女儿的造化,三媒六聘都有了,他来不来迎又能怎样?管他来不来迎,轿子抬过去了你女儿都是稳稳当当的宁王妃、你我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谁还能改了这一条不成?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到底说得李勋官转颜为喜,再无二话。 对于宁王为何不亲迎,坊间倒是很快有了传言,说宁王是顾念穆郡王一家的观感——宁王妃逝了,穆郡王一家可还在京里住着,这些年宁王与他们并未断了来往,如今他要风光再娶,那家人从理上说不出什么,从情上如何能不睹今思昔、触动苦痛?故而宁王此举实在是用心良苦,令人感佩。 这样的话宫中也有人说起,德琳设身处地替那个温和中总是透着忧伤的人想想,忍不住心中叹息,却不料这片刻唏嘘亦未逃过另一个人的眼,狐疑道,“你那是……怅然若失?” 德琳蹙眉对着他,未应声——太子督学元成殿下这一阵子实在太过尽职,隔三岔五就到宫学里来,有时来转一转就走,有时正经坐下来和公主们一道听课,有夫子不适应,讲两句看看他,讲两句看看他,看来看去到底忘了自个儿讲到哪儿了,张口结舌地对着他光冒汗说不出话,公主们窃笑不已,他还和颜悦色地劝人,“夫子不必急,只当未看见我在这儿好了”——他那么大一人坐那儿,醒目得都快赶上百花丛中一青松了,得多瞎的眼才能看不见他?! 这还不算,这两日他索性亲自查问起公主们的课业来,背、写、释义一样都不放过,一个个地问下来,除了元湘未有什么大错,其他人的结果只能用惨不忍睹、不忍卒闻来概括。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平静,本已羞惭、心虚的公主们又外加了忐忑,等看到他合上书才不约而同悄悄舒了口气:骂也好罚也好,还是来个痛快的好,总比被人高深莫测地吊着强! 元成看了公主们一圈儿,笑了一声,“总算还未全军覆没。”他这话是指元湘,复又看了另外几个女子,还是笑笑的,“教习们有何感想?” 无人回他的话。 折磨人的静默里,徐若媛率先有所动,刚要出列,却见对面的谭玉君冷眼刺向她,见她发觉了,唇角更是讥嘲地一撇,徐若媛脸上谦逊柔和的笑意顿时有些挂不住:她何尝不知道此时不适宜她出头:元湘不在“全军”之列,元成问的那话自也不包括她在内,可她们都不出声,她要能得体地应答岂不能令元成更对她高看?而要能得元成的赞赏,那就算遭她们嫉恨又能如何? 徐若媛心中的主意很正,可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已然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只听元成好声好气地又道,“本王还真是好奇,教习们素日都是怎么教公主的?” 这话…… 这下连徐若媛都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元成等了一霎,像是无奈般地叹了一声,“你们先散了吧,”他说几位公主,“教习们……徐教习也去吧,你做得很好。其余几位劳烦你们留一下……” “太子王兄,教习们没有错!” 眼见元成已有了定论,忽有人慨然出声,本已安于听命的众人闻此一震,神色各异地齐望了挺身而出的寿昌公主,寿昌公主却只对着元成一人,“王兄,不是教习们教的不好!我们几个人你还不知道?除了湘姐姐,哪有一个是爱读书的?我们到宫学里来不过是为了有个消遣解闷儿的地方,爱听的听……” “等等,”元成叫停了她,“沁儿你说消遣解闷儿……,你说父皇母后会否也是这么想的才开办了宫学?” “呃……”帝后要是那么想除非是被人灌了迷魂散。 元沁出师即告折戟,众人心里刚升起的希冀化作泡影,暗自叹息。元沁却是“噎”不废食,顺过气儿来还有话说,“……可是宁王兄那时候从不……” “宁王兄前日大婚了。”元成瞅瞅她,慢条斯理。 众人皆默——此一时,彼一时,现时的督学是太子殿下而非宁王,这话不需他挑明了说。元成扫了众人一圈儿,很满意她们明白他的意思,“杜教习,”他坦然地对了众人中的一位,口气似不胜惋惜,“寿昌公主似乎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好好说明……” 此话一出,众人便大致猜到了他要如何,果然他说今日就杜教习先留下,余下各位教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过后他会逐个再问。 众人至此无话好说,各怀心思地行礼退下——元沁还想争,被元湘等人强拽着出去了。韩颖过后叹,说摊上这么个敢说话又知道护人的公主,纵然麻烦些也是福气。 众人一退,宫学里只剩下元成和德琳,依稀是数月前的那一幕又重现了,情形却又有些不同:元成还是一副探问之态,德琳却不似旧时那般戒备,元成都站到她跟前儿了,她也只是蹙眉望着他,并未退避,元成却由不得她不出声儿,看着她脸追问道,“我说到王兄成婚的事,你怎么那么一副神情?……忧心?” 德琳这才知他的“怅然若失”是指什么——若她想的不错,元成煞有介事地拿众人做筏子不过是为了单留下她,她不喜他这般迫她,偏又奈何不得,心中别扭,自知脸色便不会好,被元成看出来也是自然,却不料他问的并非这个,而是……,他说到宁王的时候,她确生出过感触,可只是闪念的事,他从哪儿就发觉了?到底是她的感触比她所以为的深还是他看她……太过仔细?心中揣度,可已不能再沉默——不然他会一直问下去,看他一眼,淡着声儿,“我有什么好忧心的?宁王大婚是喜事……” “我也是那么想。”元成一口接了过去,“那你这闷闷不乐的……是因为我?”从德琳蹙眉、凝眸、恍然的几个小动作里,他已明白先前是他想岔了,可再往应当是对的道儿上一想,他便不能不郁卒了。 德琳本不在意是否被他看出不快,可一对上他质疑、不甘又像是还有其他含意总之看着就是不善的眼神儿,莫名的就难以不管不顾,顿了一顿,叹,“我怎么闷闷不乐了?您……”被元成不错眼儿地盯着,到底难以为继,索性真拉下了脸,“被人左一个‘做何感想’、右一个‘怎么教的’责问着,我们就再厚颜无耻也知道惭……” “你!”元成瞪着她,好气又好笑,“你跟谁是‘我们’?再说我是不是责问你,你心里不知道?”边说边伸手欲捏德琳的脸,德琳忙退后,似嗔似恼,“说话就说话,您做什么……” 元成手停在半途,偏头望了德琳,若有所思。德琳被他看得心慌,偏无话好说,只得强镇定着与他对视,直到元成无声地笑了一下,“德琳……应了我,你是不是后悔了?或者……你当日应下来……也并非情愿,而只是……无奈?如今……” 他沉吟着慢慢说出来,口气还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德琳却是心中一惊,心底直像是有什么东西鼓突着要往外冒,只不及细究,面上已像是被他怄得冷笑,“又没有人把刀架我脖子上,我有什么好无奈的?倒是殿下您有什么话直说好了,这半日您一句一句像打哑谜儿似的,您让我如何作答?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何才能答得如您的意?不如意您就生出这么些稀奇古怪的话,您这样……” “好了,德琳,”元成忍不住笑了起来——释然的笑,“我不过是看你悒郁不快才问一问,你怎么就急成这样?看你这眉头皱的……”到底伸手抚上去,以指捋着德琳的眉间。德琳僵了一僵,未再闪避,在他的掌下微垂了眼,“……我不一向都是那样子……” “是对我才那样子!”德琳声音一低,元成的声儿可就高了,手落下来握了德琳的肩,令她不得不看了他,“说到这儿我还真要问你:我的话就是耳旁风吗?你答应的好好儿的……” “我答应什么了?” “不许躲我;不许在心里猜疑我;有不痛快要明白的告诉我;空暇的时候要想着我——没有空暇的时候就想法儿抽出空暇来;看到我要有笑脸——哪怕隔着人群,要让我知道你看到我了、在对我笑;要尽可能多地让我见到你,不能总是我一个人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能光明正大地去找你……” 德琳木着脸听他一连串地说着——是那天在文华堂书斋里他说过的话,当时她回他两个字:无赖,而这能被他视作答应,她只能说她果真未错判他,他果真就是无赖! 德琳以为这只是她心里的念头,岂不知元成已看得明镜儿一般,益加憋屈了,另一只手索性也跟上来,环了德琳的肩赌气般地摇,“我都被你折磨成这样儿了,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 这样的他…… 德琳无从招架,只得扯住他的袍袖令他不能再摇晃她——再摇两下她就要和他的人挨到一起了,“我……您……德琳……我不知该如何对您才叫做好!”好容易一句话说完整,脸也青红不定了。 元成好好儿地看了她一阵,“噗”一声笑了出来,单手不由分说把德琳揽进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叹,“我真是服了你了,一句话就能叫我忽而天上忽而地下的……你不必知道什么叫对我的好,你只需知道你的冷脸就是对我的不好!”觉出她要挣扎,略松了松手,却只是让她退出寸许,抵靠在他加了力的臂膀上再不能往后,这才低头对了她的眼,“这样子也是对我的不好。”他正色而含屈。 德琳别开了眼,“……我……不惯这样子……” 元成顿了一顿,伸手去扶正了她的脸,“是以你才不能老推拒我……‘习’才能以为‘常’,你说是不是?”她说“不惯”时他险些失笑——她若是“惯”的话他就该找地儿哭一哭了,可看她的羞耻难堪,他只觉得疼惜,一心想着怎么劝慰她,哪还顾得上笑?“你……不必怕,我对你……”他深深看着德琳,“我对你,不是一时一事,我要的,也不是……故而,我不会令你被人诟病,你放心!” 第90章 横枝(中) 顾虑到她是青春女儿,他无法把话说得十分直白,德琳听得懵懵懂懂,一面因他誓言般的口吻而不由震动,一面却无法信从他的说辞,心中辗转着,更觉得他的亲近实在可厌,忍了几忍,还是欲抬手挥开他,却对上元成炯炯而又似在说“你敢躲就试试看”的眸子,到底停顿迟疑了,念头几转中,忽灰了心,偏躲都不躲了,由得他托着她的脸,只叫他明白看到她的冷嗤,“各位教习要知德琳此时……或知今日为何受责,殿下觉得德琳可不被人诟病么?” “她们如何能知?”元成胸有成竹,“唯有你知我知的事……”他笑眼低望了她,“还是,你其实想告诉她们?”他语带试探,很有些拭目以待的意思。 德琳瞥了他一眼,终借着转头摆脱了他的手,面容清冷下去,“德琳只是不愿他人受池鱼之灾。” “别往自个儿身上揽责,”吃她不软不硬的钉子一碰,元成不好再调笑,收了手,正经了神气,“抛开我的私心不论,公主们的书念成那个样子,不该有人反省吗?” 德琳默了一默——元沁的书念得也不算好,她也该反省,“念书是要讲究天分的,况且公主们都是金枝玉叶,为教习的虽有劝导之责,可有几人能真正约束到公主们?殿下那般咄咄逼问……” “我若不那般咄咄,公主们如何能被触动?而不令她们知道顾忌、后怕,你觉得教习们过后的劝导对她们会有效用?” 他竟是这样的考虑,显然他是什么都清楚的,那么他对教习们的苛责实则是在变相地为她们撑腰、对公主们则可以算是敲山震虎,而……惹急元沁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嗳,嗳,你想什么呢?”德琳只字未言,神情可是把心里想的都表露出来了,元成知她悟到了他的用意,又觉暖心又忍不住要喊冤,“沁儿那一搅合可与我无关,不过她歪打正着帮了我,我倒是该谢……” “殿下,德琳有一事不明。” “说。”元成笑,知德琳是要避开他的话头。 “其实公主们读书不过是为了识字明理,殿下拿科场考试的模子来查问课业……” “我亦无意叫她们学成女状元。”元成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是听闻公主们这一向有些散漫骄纵,诈病逃学都是轻的,还有对夫子们不敬的、相互间不睦生事的,再不给她们点儿教训怕更无法无天了。” “……哦。” “‘哦’?”元成好笑,“怎么杜教习觉得我在危言耸听?” “不敢。”口中像是怄气地堵了他一句,一看元成闻言挑起了眉,手又作势伸过来要捏她的脸,忙偏头躲过了,边蹙眉横了他一眼,边还是把不以为然说出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公主们都是贪玩的年纪,难免淘气,又不是十分了不得的错。至于不睦……人和人总有处得来处不来的,姊妹兄弟一样有亲疏,不出大格儿也就罢了,何苦强求一团和气?还有……” “可她们是公主。” 那又如何? “小节不拘,恐致失德,公主失德,则恐殃及江山。” 元成说正如德琳先前说到的话,公主的出身注定了娇宠她们的人多,管束她们的人少,能管束得了的就更少之又少,如今种种尚未牵扯到更多的人事,不过是夫子和宫人们背地里抱怨几声,一句年少淘气也就替她们开脱过去了,可她们将来都是要嫁入重臣藩王之家的,若还这般不知敛束个性、恣意行事,后果将如何? 他认真地望了德琳,却并未要她作答,自个儿说了下去,“公主骄横,轻则令夫家无所适从,疲于应对,再过分些,乱了夫家的礼制尊卑,那就不光是皇家在臣民中的威仪声誉扫地,更难免令那夫家怨怼,非但不再把帝女下嫁视作殊宠,反会觉得那是皇家给予他们的耻辱,因而对皇家生出嫌隙之心,而重臣一旦离心……” 重臣离心会成社稷之忧——元成话至此,德琳已不需他再说,甚而更进一步想到了史上那些未得善终的公主如巴陵、高阳等人,已赞同了元成的思虑并非杞人忧天,只自觉得这并不宜她来评论,故只是默然,倒是元成看她面色沉郁了,笑,说我不过是防患于未然,你倒不必急着替我忧心。 他这话一出,德琳更无话可接,可要再缄口,他只怕又要盯问她在想什么,顿了顿,淡着张脸泛泛地道,“原来公主们的德行还关乎着社稷安危。” “不然你以为呢?”元成好笑,“国事和家事的道理很多是相通的,家也好,国也好,女子在当中所起的作用都不可小视,若女孝、妻贤、母正,为媳者顺,为姑者慈,那即便是蓬蒿之家也不愁没有通达之日,反之,钟鸣鼎食的根基亦难逃分崩离析的下场。” “……是么?”德琳若有所思,“殿下对女子的评断……倒是与众不同。” “不是我与众不同,”元成倒不知德琳这是想起了上回两人在宫学里相对、他驳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回事,自笑,“古人早就有‘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的话,也早说过相夫教子是女子之责,只不过今人未解这些话的实旨,以为这是说女子不能独立成事,只宜做男子的附属,岂不知女子要当真无能,这‘相’、‘教’二字从何说起?故细论起来,这两个字实则是女子手中的利器:她若不往正途去‘相’、去‘教’,轻易便可毁夫误子,而夫、子要尽毁了,那‘室’、‘家’还能有何指望?因要我说的话,国仇家恨大可不必动干戈,只需把不贤不孝不纯良的女子嫁到敌方去,则不怕其内乱不生,而内乱一生……” “殿下真是好谋略。”德琳原本认真倾听,听至此实在无语,元成则还意犹未尽,“怎么你以为这是无稽之谈?褒姒亡周,西施倾吴,那可都是以女子之力……” “殿下如此高看女子,他日登……他日殿下会否颁令给女子不同于今日的地位?” “地位不是旁人给的,”元成好好看了看德琳,不再玩笑,“权势可以是旁人赐予,地位可只能靠自个儿一点儿一点儿去奠定,若实不至而名归,那与空中楼阁何异?不过你说不同于今日的地位……譬如呢?” “……与男子同样的地位。” 元成又看了看德琳,凝目想了一阵,摇头,“当今之世,万无可能。”对上德琳像是隐隐的哂笑,他不以为忤,“这和我先说的话并无矛盾——德琳,你该承认男子和女子生来就是不同的:智、识上或难分高下,可其他呢?千百年后的事我无从断言,至少如今还是民以食为天,那么开疆拓土、秋收冬藏这样的事上男、女能否一样?” 答案不言而喻。 元成一看德琳先像是恍然、继而又像是怅然的神情,些许无奈,“又想到什么了?”他的话似乎总能令她有所动,他的人怎么就不见她一样的上心呢? “……造物原来自有它的公道。”见元成目不转睛地等着下文,德琳只能把话说得全些,“沁公主说‘天地不仁,以女子为刍狗’……”她从前也如元沁一般,对男重女轻有诸多不平,可听了他方才的一番话,忽觉那不仅仅是积俗、积习所致:女子既担不起如男子一样的责任,又如何能要求一样的地位?……只是这样的领悟实难令人振奋…… 德琳略去了前因后果,只挑着“男子文可扬名、武可建功”这样的话,把元沁在尚书府那回的高论说了。元成听了几句便忍不住笑,“沁儿的怪话就是多。”再看德琳时,笑意和眸色都更加柔和,“德琳,其实女子不需去和天下男子一争高低,她只需这世间有一个男子能知道她的才情抱负,懂她、敬她、疼惜眷顾她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他说“是不是”时声音略低了下去,带了一点点儿尾音,德琳却像是因此受了惊,近乎仓皇地避开了他的眼,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转到了一边儿,好一阵儿才道,“……旁人要问殿下今日怎么说的,德琳要如何作答?” 元成这回是好好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指了她——指了一阵还是只能放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还有人敢来问我不成?”她可真会顾左右而言他,她可也真会无视他的心意! 德琳垂了眼,不看他满脸的指控,“那……沁公主要问的话……” “你往后想叫她怎么做就怎么说,叫她认准了是我的话,没法儿和你胡缠就行。” 他话没好气,向着谁却是清楚的,德琳再怎么硬着心肠,还是忍不住歉然,“殿下……”往下却说不出来。 元成等了一瞬,叹气,“罢了,我要和你置气早被你气死了。对了,过两日是湘儿的及笄礼,你母亲届时会入宫……” “不是说公主的笄礼从简、只有各家王妃和皇族女眷入宫观礼吗?”德琳惊诧。 “你母亲是镇南王妃的副手。”看到德琳眼中闪动的喜悦,元成不觉就忘了片刻前的不快,“不过你们大约说不上话。”他提醒,很怕德琳期望太高,过后会失望。 “德琳明白。”德琳微笑:镇南王妃是笄礼的正宾,亦即是为元湘公主加笄的人,她母亲为副手,自然是在典礼台上的——这样的安排也足见皇家对礼部尚书家的高看——她能在宫中见母亲一面已是意外之喜,哪会不顾礼法奢望更多? 元成看了看德琳,又像是无奈的了,“女眷们离宫时要在紫仪门那儿等各自的车轿,若有人恰巧在那儿遇上了,说几句话也不算违规。”她从来就想不到要向他求助么?!怎么还总得他上赶着帮她?! 元成兀自气闷,德琳可已明白过来,眉睫微动了动,终半垂了眼睑,“殿下……”忽说不出“多谢”来,尽管她是该谢他的。元成见她如此,心中直像是微风拂过的湖面,忍不住叹了声“你呀……”,竟也是说不出更多的话……他二人那时都未想到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笄礼之后,永安王妃竟与尚书夫人齐氏同行! 第91章 横枝(下) 乍看到母亲与永安王妃在一处,德琳还想着那不过是礼上的应酬,及至看到她二人一路相携,谈笑晏晏——她母亲还是一向的从容,那永安王妃却毫无传闻中的倨傲,行止中反透出些殷勤,只觉得一颗心慢慢地抽紧,身子都跟着僵硬了,过后自个儿都想不起她是如何离开紫仪门的,直到过了听松轩遇到元成。 德琳是被墨莲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的,抬眼时还有些茫然,及看清都快走到跟前儿了的人是谁,不由就是一惊又一怔,之后才想起蹲身行礼。墨莲这才松了口气,也跟着行礼——她早觉着她的小姐今日古怪得很:本是高高兴兴地说是来见夫人的,谁知都远远地看见人了她却停了脚,跟着就怕被人看见似的带着她隐到林木后头,遥看着位衣饰绚烂的贵妇人和她母亲在一处亲热地说话,一张俏脸越绷越紧,她好奇问了声那贵妇人是谁,结果被小姐蹙着眉瞥了一眼,唬得她直恨自个儿多嘴:多年主仆,她如何看不出小姐那眼神儿是憎厌的?尽管她至今也想不明白她随口问那一句能触到什么忌讳。后来夫人们要各自作别了,小姐还没有出去的意思,她忍不住提示了一句,小姐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拧身就往回走,这一道儿都未跟她说一句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眼见太子殿下迎面而来都没有反应,她小声儿叫了两遍她也像未听着,墨莲实在太怕她就那么视而不见冲撞了太子,还好最后没像她想得那么糟。 元成其实隔老远就看出德琳神思恍惚了,可未作多想——他以为女孩儿家细腻易感,刚和母亲匆匆见了一面又作别,难免悒郁不乐,毫未想到她竟避而未见齐氏,至于当中的因果,他就更一无所知。 元成不知他的不知,只顾为本未抱太大期望的期望竟成了真而欣悦,“起来吧。”他招呼行礼的人,挥手示意身后的侍从们先走,才又回头对上德琳 ,“我要去禁卫营校场阅军……你……”到底掩不住憾色,“……先回吧。”他很想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转、怎未和齐氏夫人多说说话,奈何他不能久留,那就休挑这话头徒惹她伤感了,“你,”他转向了墨莲,“好好伴着你们小姐!” “是,殿下。”刚直身的墨莲忙又蹲膝。 “啊,对了,”都迈出去一步了,元成忽又停下来,德琳和墨莲都以为他这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齐停步望了他,元成却只是原地定着脚,单把个身子往后倾过来,眼看倾得都与德琳错膀儿面对面了,才疑疑惑惑、隐隐又像是带了期许地道,“你那是……舍不得我走?” “你!”前一瞬还几分愣怔的德琳登时立起了眉,元成可已抢着举了手,“好,我知道了,要正经些。”不等德琳回应,他佯斥一旁的墨莲,“还杵着?!没看出你们小姐恼了?怎么伺候的?” 墨莲答不出,深一屈膝,上前扶住了德琳。元成低笑,眷眷地看着未消嗔怒的德琳,轻声道,“回吧,我过后去看你。”又暖暖地笑看了看她,顾自举步——这一回是真走了。 墨莲偷眼看看他阔步而去的背影,暗叹即便是披挂着和侍卫们相差无多的盔袍软甲,太子殿下还是比所有人都英挺卓然,可窥了窥德琳的神气,未敢说什么,倒是德琳觉出来,无甚精神地瞥了她一眼,“有话就说。” “……太子殿下说要去禁卫营校场,走这条道岂不是绕了大远儿?”忖度了忖度,墨莲觉得这一句当不至有什么错。 德琳心内一跳——校场在北门外,从紫仪门出宫确实是舍近求远了,莫非……她这时候会在紫仪门,他是知道的……,“……或许顺道有旁的事。”话虽如此,还是忍不住微侧了头回眸,却只见长路空寂,林影疏落…… 墨莲一直觑着她,这时小心道,“殿下后来是骑了马走的。”她看见侍卫们牵马迎向他。 德琳闻言回头,神情辨不出喜恶,“你心思倒多。” “小姐——”墨莲低叫了一声,“我是觉着太子殿下对您……”一看德琳的脸色,忙缩嘴不言。主仆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德琳平淡地开了腔,“想说什么就说,别老鬼祟地看我。” “是。……可小姐您……我要说错了……” 墨莲这显然是还有余悸,怄得德琳瞅了她一眼,“我有那么苛厉?先前是我自个儿有烦心事,与你无关。” “哦。”墨莲放心了——小姐有烦恼的时候不喜人追问唠叨,她也不以为她们的见识能开解得了小姐,还是等小姐自个儿想法子排遣开了自然也就好了,眼下倒是她有大困惑要等小姐的示下,“太子殿下那儿,小姐您……怎么打算?” 再早些的时候,墨莲就敢拿脖子上的脑袋瓜儿作保,太子殿下对她们小姐怀有不寻常的心思——这一向她听到些崩星儿的传言,说太子殿下不喜杜教习、总寻她的错处,每每听得她暗嗤不已:外人知道些什么?从前只有她知道的一些形迹暂且不说,她们谁想得到太子殿下的内侍总管给她们小姐送养荣丸?她替小姐收下来道谢的时候,李总管话说得很明白,说这不是人人都有的,谢就不必、勿声张就对了。她大着胆子问这是何意?李总管意味深长,瞅着她说你以为呢?她便光行礼未敢再接话。 要问她的私心,她是很为太子殿下的另眼相看而替小姐得意的,可被绿菱泼了回冷水,往下又细品过几回,觉出她们小姐对太子果真没有半点儿心,反而每回和太子打过交道都像是烦恼不堪的,她才撂开了自个儿的念头,可看今日的架势……尽管她只是个婢女,太子那般毫不顾忌的,显见他和小姐是把话都说到明处了,小姐怎么就一点儿都没露过?还有她…… “你说绿菱泼冷水?”德琳打断了墨莲。 “是啊,绿菱姐姐说只怕您并不能愿意。”把冬至夜里绿菱说的话学了一遍。德琳听得直像是看着水滴渗进积雪,亦不知是水融了雪,还是雪凝住了水,光知道是一线冰凉直浸到底,呆了一呆才短促笑了声,“她倒是知道我。”不等墨莲明白,又含笑问道,“那要换了你,怎么以为呢?” 第92章 桃花(上) 乐平公主的笄礼之后,很快就到了寒食节。天启王朝循唐制,寒食节和紧随其后的清明节并未合二为一,而是两节并重,各有内容,前者炊灶禁火,举国冷食一日以纪念春秋时抱树而死的介子推,后者则才是祭扫之节。按贞元年的旧例,两节各有三天假,连起来有六日之多,早在元夕宫中赐假的时候,韩颖和燕云秋就私下计议着想把那四日和这六日连在一起,好好的归家省省亲,谁知事到临头却是不了了之——假固然是有的,休得休不得可就要因人而异了,譬如杜尚书、魏翰林等一干春试的主副考官,眼见试期日近,他们能像旁人一样“与兄弟、妻子、亲戚、契交放情地游览,尽欢而归”吗?再比如城兵狱卒,他们还能因年节就不再值守不成? 韩颖、燕云秋的身份与上述之人自无可比之处,她们走不得是有另外的缘故,“我们那一位说了,‘这一回的寒食会你当是寻常?姊妹们哪个不在想着怎么去凑趣儿、连宁王兄都要携新王妃来添个彩,偏我的教习面儿都不露,你让人怎么以为我?’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强走不成?” 韩颖的“我们那一位”是她所陪伴的华昌公主,性子……总之不是很宽和就是了,瑶筝爱莫能助,偏怄她道,“又不光你自个儿,燕教习不是也走不了、人家怎么就没像你这么抱怨?” 韩颖听了脸色一僵,顿了顿才像是冷笑般道,“我哪能和她比?这一向她忙得都快和徐教习同食同宿了,哪有功夫像我似的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宫中不成文的规矩,每位公主笄礼后都要择机筹办一次节会,以示业已成人、能独立成事之意,今岁寒食会的筹办人就是乐平公主元湘——故而华昌公主会有“这一回的寒食会你当是寻常”的话——自然了,公主们不过是担个名儿,真正又“筹”又“办”的自有她们的身边人,譬如这一次主事的就实则是她的教习徐若媛。 瑶筝也知道徐若媛分身乏术,又找了燕云秋协助的事,韩颖说起来,她没心没肺地笑,说“那你也跟着去帮徐教习的忙,不就没有功夫……咦?你不会是看燕教习和徐教习走得近了,怕把你单撇下了,才这么叽歪不痛快吧?” “少胡说吧你!”韩颖被唬了一跳,拿不准她是信口开河还是真有所指,“要说不痛快那也该是你!我可听说你和杜教习都是宁王妃的旧识,可徐教习怎么单求着杜教习届时去陪宁王妃而不找你?你……” “你换个样儿挑拨吧,”瑶筝笑起来,“我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谁不知道?徐教习不找我我还要多谢她、不为难我去应酬人呢!怎么?你不是说徐教习?那你就是说杜教习了?!那我可就要多谢你了,韩教习,你竟拿杜……” “你少抬举自个儿了!我要拿杜教习和你相提并论那是糟蹋人杜教习!”韩颖知道瑶筝要说什么,也知道这么说瑶筝不会恼——她和德琳间的亲厚连瞎子都能看出来,谁要是说德琳好,那比说她自个儿好还高兴,到底是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谁也眼红不来,“不过要我说,徐教习这回也是有点儿太过用心了:不过是宫中的惯例,又是湘公主的身份在那儿,办得好或不好谁还能挑理怎么?可你看徐教习的架势,还真是要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不想被人看出心中的芥蒂,可有鲠在喉,终究是不吐不快,她笑着对德琳闲评。 “周全些总是好的,”德琳坦坦然地笑——她原本是有话想问韩颖的:近些日子,她总觉着燕云秋有些反常,细究起来,似乎是从她正月里病的那一场好了之后便不似从前了,打个比方说,从前要隔了十步远看见德琳,燕云秋是一定会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再走的,如今却是遥遥地点点头、客气地笑一笑便自去了。类似的事多了,旁人纵看不出什么,德琳却无法再劝自个儿勿要多心。她反复思量过,实在想不出有何言行失当处能见隙于燕云秋,原想着韩颖与她亲密,旁敲侧击的或能问出些端倪,不料未等开口先听到韩颖这一番含酸夹刺的,倒不好说什么了,因只笑道,“就说前儿咱们试尝的那道‘金羹玉脑’,细腻嫩滑,齿颊留香,我到今儿还想着呢。” “那倒是,”说到美食,韩颖的心气儿也平顺了,“那‘金羹’倒还罢了,你不说那就是蟹粉和蛋黄调出来的?最难得的是那‘玉脑’……真真是什么人能想出那样的点子,竟用鸟雀的脑子做豆花儿……” “自然是闲人想出来的!”听她们说起这个,瑶筝的气儿可就不打一处来,“我还真就不明白了,这世间能吃的、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怎么总有人爱琢磨些旁门左道的?要就是图新奇,那猪马牛羊鸡鸭鹅狗的脑子不是一样、不也都没有豆腥气?何苦去祸害小小的……” “那能比吗?”韩颖对瑶筝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不过也别说,你这些话燕教习还真问过……那叫什么来着、哦,对,醉仙居,醉仙居的人,他们说他们也试了多少回了,大牲畜的做出来粗劣如渣,家养的禽鹅之类的又失于油膻,最后还是他们主家的小姐想出这个法子——对了,听说那位小姐的年纪也就十五、六七,生的好相貌,又识文断字,听着和我们都不差上下了——可惜生在市井人家,不然倒或是位人物呢。” “人不人物的可和市不市井的没有铁定的干系!倒是能想出那么残狠的主意,必不会是什么良善人。”瑶筝不以为然,“还有你说醉仙居,怎么这回的餐食要从宫外头进?” “你们不知?”韩颖一看德琳和瑶筝的神情,忍不住笑,说要不我怎么说徐教习太过用心了呢?!就这一条吧,又要请皇后娘娘的旨开这个先例,又要设法安抚膳食司的人:乐平公主首次开宴却绕开了膳食司,你让他们的脸往哪儿搁?华姑姑一个人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料不会太计较,可她手下的那些人呢?徐教习那么个聪明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会得罪人,偏偏知难而上……得亏她有个能干的哥哥,找的这家醉仙居还真是替她长了脸。听说这醉仙居在整个京城都是数得着的,可当真? “当真。”德琳正愁她又说回了徐若媛,闻此忙接口,“我去过一回,景致、格……”忽想起了当日情形,心顿时就怦怦地跳得快了,窒了窒,含糊道,“总之都别具一格,要说‘金羹玉脑’是他家做的就不算什么稀奇了。”瞥眼见瑶筝鼓着嘴瞪她,忙笑道,“好啦,你也别气了,这样的事估计也就只此一回,你也别为了恤鸟就把人给恨上了。” “是啊,要是不忍心的话你就多念几遍往生咒好了……” “念往生咒就能心安了?为了口腹之欲……” “别说得像你没有口腹之欲似的!那日你不也吃了……” “我那是事先不知情……” “要事先知情你就不吃了?” “要知道了还吃我是小狗!” “好,你自己说的,”韩颖笑了起来,“杜教习你也听见了,等到寒食会的时候我把她那份儿吃了你可别说我欺负她!” “美得你,我让你吃不成!”瑶筝一句不让——她是成心要和韩颖斗嘴,万想不到竟一语成谶:寒食会当日,醉仙居精心制备的杏仁酪、寒食粥、寒食饼、青韭盘、各式丹燕等等一应俱全,独不见了试尝时最受几位教习推崇的“金羹玉脑”! 第93章 桃花(二) “快别惦记着了,”韩颖得空儿悄悄告诉德琳和瑶筝,“乐平公主为这个都被皇后娘娘面诫了,谁还敢……?”谁还敢顶风忤意?——原来是这道奇肴太过新异,未到正日子便传得连皇后娘娘都听说了,连叹太过奢靡,特为把公主召了去,告诫皇家为民间表率,凡事防微杜渐,万不可开这穷奢极欲的先河。 美食不再,韩颖说起来难掩遗憾,德琳倒不甚意外:当初试尝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不妥,怕扫了众人的兴、加之觉得不过是在内宫中,不传到外头也就是了,故未多言,此时真被皇后娘娘驳回来了,却又觉得皇家未免太苛谨,倒有些怏怏的了。唯有瑶筝真心高兴,直说“娘娘贤明”,韩颖听了撇唇笑,说贤明的可不光是皇后娘娘——原来向皇后娘娘进言的是瑜妃。这下不光是瑶筝,连德琳都“咦”了一声,韩颖便更忍不住笑,说你也未想到这位娘娘还会做正经事吧?平素里我说这位娘娘是非多、无论什么到了她那儿都易生出枝节,你还嫌我刁钻,说井水犯不到河水,这回怎么样?井水还就犯到河水了,你还有何话说? 德琳笑着睨了她一眼,未接腔,韩颖却意犹未尽,“话说我也真服了这位娘娘,整日里查三探四的,就怕有好事儿没落到她头上!如今嫌和妃嫔们斗气还不够、连咱们的事都要插一嘴了?真真是要谁都不待见她才知足呢……不过她说的话能被皇后娘娘首肯,可见她还是有些见识的,不枉是身居妃位的人……最冤的却是徐教习,一番苦心不等展扬出来就触了这么个霉头……” “你呀……听你絮絮的这些!到底是要说谁呢?”德琳笑着嗔了她一句,眼已望向远处,“我的差事来了,你们可也赶紧的吧。” 韩、陆随着她一望,都道“果真”,不及多说,相携自去了,德琳拂去袖上落着的几瓣桃花,亦沿着树间石径拾阶而下——徐若媛把寒食会定在毗邻逍遥亭的桃山上,说是“山”,其实是挖建内城河时的泥石堆积而来,幅员虽阔,坡势却缓,因栽种的十之七八是各样桃树而得名,其他季节也就罢了,最难得是眼下这般春光乍好的时候,一枝枝、一树树的桃花全都怒绽开来,宛若给整个林坡笼覆上了云霞,灼灼如焰,绚丽似锦,连一向不甚喜桃花的湘公主看了都脱口而赞,说想不到那般单调俗艳的花,聚放起来竟是如此夺人眼目的气势。 馨平公主听了直笑,说往年约你来看,你总不屑一顾,还好徐教习有眼光,不然你真是错过了宫中这时节数得着的好去处!余人听了便多有赞徐若媛会选地方、心思巧、会办事的。 约莫是说、传这样话的人多了,德琳在山下迎住大公主即封号“安国公主”的皇长女元沔和新晋宁王妃李蕙的时候——她二人是到彤辉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后先行过来的——大公主上下一打量她,便露出久闻其名的神气,“你就是徐若媛?” 刚行了礼的德琳闻言忙又欠身,“回安国公主的话,徐教习正伴着乐平公主在半山云舫处等候您和王妃,卑……” “等等!”大公主叫停,一脸错认了人的懊恼和不可置信,“你不是徐若媛?!那你是……”皱眉细看看德琳,极是不快,再开口亦不甚笃定,“……杜、德琳?!” “公主慧眼!”不等德琳答话,一旁的李蕙已称颂开来,“公主您并未见过几位教习,又无人提示,您怎么就能认出来?” “嗐,”大公主的脸色好看了,“一再听人提起的也就她两个,还有个陆瑶筝,那丫头我从前是见过的,形貌却不是她这般。她这个样子的……”瞥德琳一眼,依旧对李蕙道,“不是徐若媛,若再不是杜德琳,我却不信这一拨的教习就那么出挑儿。” 她这话是赞的意思了,可不是对德琳说的,故德琳只在一旁微微敛衽谦受,并不搭言,大公主却转而向了她,“湘儿都请了谁?这会子都到了?” 德琳道,“回安国公主……” “得了,”大公主挥手,“又不是正经朝会,别把封号挂口边儿上;再则我也不是你上司,‘卑职’、‘下官’的也说不到我这儿。就按寻常的样子,你们平常怎么说的还怎么说就得。” “是,大公主。”德琳对这位公主的脾性大体有数了,简略地挑着几个人说了说——宴饮酬答之类的事,再怎么名目不同,实则总有一定之规,脱不开彼此身份、圈子的考量,即便不问,大公主对这次的寒食会也能知道个大框,之所以问,不过是有格外关注之处。德琳估测她的年纪,一语带过了宫中自馨平往下的诸位公主——她们不需请,知会一声自然都要到的,位秩低的嫔侍则不需说——她们是无份参与的,当得起乐平公主之“请”的人中,二公主有孕,三公主新寡,都不便入宫,宣王妃、宜王妃等已到,正翘首相盼大公主;别苑清修的太后、太妃处,乐平公主是恭敬写了拜帖去的,太后、太妃们都极是欣悦,却又道人老喜静,各有厚赐,并不与会…… “识趣。” 德琳话刚至此,大公主就来了这么一句,德琳经多了元沁的惊人之语,只做未听,李蕙却是瞠目,慌惶中瞥到德琳的镇静,方垂敛了眉目,大公主却若无其事,“她们若在,这样规矩那样规矩就多,本是要聚到一处乐乐的,偏找了一堆不自在,谁耐烦呢?我要老了,也得学着她们这么通达人情,让小辈儿的随了性还能落个好名声。” 敢情她的“识趣”竟是句赞语。 德琳心内无奈,李蕙却是松了口气,笑道,“公主您真能说笑!看着和我们都差不多的年纪,竟就说开了‘老’……” “得,你这奉承的可过了,”大公主不领情,瞥着德琳对李蕙道,“你听她跟我说的这些人,哪有一个是二八年华的?来往的都是这么些人老珠黄之辈,我还能年轻到哪儿去?”话虽如此,倒并无不快之意,德琳心知自个儿的路子对了:即便是玲珑八面的人,内心里也愿意有熟识的人在,感觉上不会那么孤寂,遂接着往下回禀:云贵妃受皇后娘娘所托,一早就过来指点着公主为内司女官赐杏仁粥,淑贵嫔也相跟着来了——风闻淑贵嫔最早是二公主的教习,大公主应不陌生,交情如何则不好妄猜,故德琳只是淡淡陈述,为不落痕迹,接着把另两位公主的母妃一并儿说了:瑜妃娘娘前日说足疾犯了,不定今日来不来;柔妃娘娘则先去皇后娘娘处,之后才能过来。 元沔听罢唇角微扯,显见是要说什么的,却在回眼间看到李蕙,话就换了,“那么宁王呢?到了没有?” “听闻陛下在前朝赐宴,殿下们来不来、何时来暂不可知。” 德琳刻意只对着元沔回话,饶是如此,李蕙还是忸怩不已,大公主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我不过就问一句,你两个倒都局促了……你说你这样就难为情,一会儿到了人多处,一人一句打趣,还不得把你逼到地缝儿里?”她对李蕙叹,转而对德琳道,“不若你现时就领着她去别处逛……” “公主快别取笑了,”李蕙红着脸,“我是来贺乐平公主成年的,却与……,公主倒提什么……”到底说不出句完整话,支支吾吾的,脸红得愈发厉害。 这样的话题,德琳也不得主意替她解围,束手立于一侧,倒有些尴尬了,元沔见此不由更笑,“到底是年轻面皮儿薄……罢了罢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哪有客不见主就随处乱逛的道理?可也给你提个醒儿:宣、宜王妃都是促狭鬼儿,到时候可离她们远着些。” 元沔说罢便举步先行了,德琳和李蕙相视一眼,皆又是庆幸,又些许无奈,李蕙更格外多些不安,德琳不由暗替她捏了把汗——果然,等到了半山云舫处与众人相见不久,傅尚司来传皇后娘娘的口谕,说与陛下有事相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告诉众人不必等候,先自行游乐即可。众人听了口中不说,可都有欣然之色,三五相邀着就散开了,趁着诸王妃与傅尚司寒暄的空当,李蕙悄悄拉德琳,面上笑着,却难掩隐隐的恳求之意,“这儿的花开得真是热闹,你带我四下里看看可好?” 第94章 桃花(三) 德琳心如明镜,自然点头,引她去向乐平公主说了一声,两人便往人稀处行去,其间史姑姑追过来一遍,问可有需差遣处——是元沁在山坡上看到她们,怕德琳会有受累处。德琳遥遥地对元沁挥了挥手,示意无事。史姑姑看出是李蕙和她有话要说,遂悄悄向通往后山的岔路处使了个眼色。德琳心领神会,引着李蕙拐上岔路,绕过几处闲亭扶栏,很快就远离了弦歌笑语,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李蕙看四周再无人影,这才压抑着细细地吁了口气。德琳只仰面寻看着枝头的新芽,直到李蕙轻声叹息,“德琳,让你见笑了……” “王妃说哪里话?”德琳笑着回过头来,却不由吃了一惊:李蕙竟是红着眼眶,“王妃,你……” “我算什么王妃?”李蕙苦笑,“你也听到了,我不过是捡的现成儿……” “王妃,”德琳止住了她,“宸王妃是已故宁王妃的姨表姊妹,宜王妃是宸王妃的手帕交。”这样的缘由在,能指望她们有多友善呢?——宸王妃说,“哟,闻名已久,今儿可算见到人了……早听人说新王妃的八字儿好,今日看着果真就是有福气的……”,宜王妃道,“谁说不是?你想宁王当初和我们穆馨妹子多么要好,多少人都赞是神仙眷属,要不是穆馨妹子狠心撇下我们,宁王妃这个称号哪能轮到外人……呀,掌嘴掌嘴,看我说的什么?新王妃,我可不是说你配不上宁王殿下……” “先王妃的事与我何干?何苦要拿着我替她打抱不平?”何况还是个去了的人?!李蕙微微哽咽。 若你嫁的不是宁王殿下、若宁王殿下不是如今这般的举足轻重,那便不会有许多的羡慕嫉妒不甘心,你便不需受这些闲言碎语——德琳心中暗叹,口中却只道,“王妃多虑了。王妃们或只是一时感慨:毕竟她们与先王妃交厚。”她把话严拘在人情上,并不涉及侯门王族的是非。 李蕙听她语气平和中肯,似果真是这么以为、并未察觉她先时的难堪,心里顿时好受了些,又自顺了顺,自知不宜且也委实没有底气在德琳面前端出王妃的架子,索性还如旧时一般挨着德琳道,“我也是知道这一层,还想着格外对她们亲切有礼、令她们觉着好过些……” “……王妃,”德琳愣了一下才开口,“其实您不需介意他人如何,您只需在意宁王殿下一个人……”她可想过若她真那样子,不但不会令宸王妃、宜王妃好过,反会令她们觉得她是在炫耀? “殿……德琳,你也学坏了,”李蕙显然未听出德琳意有所指,一提到宁王便晕红上脸,不依地轻打着德琳,“你也和大公主一样取笑我……” “王妃……”德琳躲过李蕙的手,“并非是……”她何曾有一丝一毫取笑的意思?可一看李蕙娇羞不胜、眼波流转的样子,心知此时再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去的,而她们素日的交情也未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想到自谋面还未正式向李蕙道过贺,遂整了整衣裙,端正地给李蕙行了个礼,“恭喜王妃了。” 李蕙不意她如此,赶紧还礼,口中又道不敢又道多谢,倒是把羞涩之态抛到了一旁。德琳直起身见李蕙面色古怪,不由诧异,“王妃,怎么了?” 李蕙好好儿看了看她,见她神气只是庄重诚恳,不由暗暗叹服,想说的话在心里转了一转,还是选择说出来,“德琳,我真是服你——就没有什么是能让你觉得不自在的?你看对大公主也好、我也好、还是旁的什么人也好,你都那么自自然然、不卑不亢的……”德琳刚刚儿行的是以卑见尊之礼——从前的女伴中,她是那么一个众星捧月似的人物,如今反过来给人行礼,竟还是落落大方,毫无勉强之意,倒让受礼的人不敢轻忽、要对她格外尊重…… “王妃,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德琳失笑,一看李蕙极认真地看着她,略一忖,坦白以告,“其实就是我先说到的那个在意不在意的话:这世间,一人难当众人意,一个人再怎么好、再怎么小心柔顺细致周到,一样会有人不认同,既如此,何苦把旁个的喜恶看得比自个儿都重?凡事只需问尽未尽到自个儿的本分、该做的,不辞不怨,让人在情理上挑不出差错也就罢了,余下的,各凭人心。”不奢求人人称赞,就不会患得患失,没有得失心的羁绊,言行自然就随之洒脱。 德琳深知李蕙的困境所在,不看僧面看佛面,暗含规劝。李蕙这些年来早习惯了察言观色、委屈逢迎,从未想过也不敢想随自个儿心意行事会是如何,乍听德琳如此理所应当的一番话,只觉匪夷所思、不可置信,可再一想——亦不需想旁人,只需想想她和德琳……顿觉她这些年来的信条怕不见得是对的…… 德琳看着她神情变化,深信自个儿说的会令她有所悟,而她天性谨慎,亦不必担心会因此矫枉过正,故很是心安。看看李蕙的心绪已然复原、而她们避到此处亦有好一阵子了,遂含笑道,“王妃?”她们是否该回去了? 李蕙回过神,赧然一笑,刚要说什么,却听山径上有人道,“王妃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 德琳和李蕙闻声回头一看,竟是傅尚司带着副使疾步而来,犹隔着几步远就道“皇后娘娘请王妃去说话。” 李蕙和德琳闻言不敢怠慢,迎上前去就要随傅尚司她们回转,傅尚司却只吩咐那名唤紫芸的副使为李蕙引路,回过头来才对德琳笑道,“教习留步,我正有事要找你帮忙,请随我来。” 德琳不疑有他,笑称“遵命”,便随着傅尚司一路行去,不一忽儿竟是离了桃山,德琳这才觉得诧异,“姑姑……” 她侧首相询,却见傅尚司正对着前方露出笑容,莫名所以地顺着她的视线也往前一望,顿时惊愣,“姑姑!” 傅尚司已然行了礼直身,了然于胸地对她含笑微微点头,“去吧。” 德琳望着她,只是不动,傅尚司轻轻一扳她的肩膊,把她往前推了推,顺势在她耳边轻声道,“是娘娘的旨意。” 德琳又是一惊,凝眉回顾,傅尚司却只对数丈外垂柳枝下的人禀告,“殿下,婢子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处等候教习。婢子告退。”言罢自行退后,旋即离开。 德琳心乱如麻,定在原地只字不语,元成本已笑着向她伸出了手,只等着她走过去,见此不由狐疑,“德琳?” 心思百转,却理不出个头绪,眼见元成身形已动,是要走过来了,暗暗叹了一声,德琳踯躅着迈步…… 望着不大情愿却还是一步步走近的人,元成展颜,耐心地站在树下等着她走到身畔,再次对她伸出手,“德……” “娘娘的旨意……是何意?” 第95章 桃花(四) “娘娘的旨意……是何意?”德琳确信元成能解她惊疑。 “你以为……”一看德琳的眉蹙得更紧了些,元成摇头,“是我,我已把心意禀达上听。” 极快地敛眉、复又扬起,德琳木着脸,“……那……娘娘的……意思是?” “德琳……”元成瞅着她,啼笑皆非,“你觉着呢?” 那是六宫之主啊,拨冗、费心地派了贴身命妇送她来与他……嗯,密会,她对此事的态度还需再说吗?可德琳那样一个敏慧的人,竟看不透这样显而易见的事,莫不是应了“关心则乱”的话? 元成饶有兴致地揣测着德琳的心思,德琳却在被他好气又好笑地一瞅之后反应过来,偏头不语了。元成见她如此,莞尔,把手递给她,“走吧。” “去哪?”德琳视而不见他快伸到她眼皮底下的手。 “我那里。” “为何要去你处?” 德琳的眉又往一处蹙,元成无奈,两手叉了腰,微低着身看她,“要就站在这儿也使得,不过我可不敢保何时会有人走过;或者,去你处也行,我是不怕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跟你去寿昌宫……” “走哪条路?”德琳冷脸。 元成“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不由分说拉起德琳,返身就走,德琳吃了一惊,直觉就要挣,元成觉出了,也不回头,只手上加了点儿力,隔袖环着德琳的腕子,叫她既抽不出手,又不至于吃痛,德琳挣了两下未见效,一赌气索性不挣了,元成觉出了她的妥协,还是不回头,面上的笑意却是一点点儿散至唇角,脚下倒是慢了些…… 德琳被他拉着走,虽看不到他的脸,却能觉出他的欣悦,悄眼看着那个挺拔轩昂的身影因为她小小的顺从而变得步履轻快,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就这样子吧…… 她心里转的念头,元成一无所知,一迳拉着她穿廊过户——桃山介于曜华殿、彤辉宫和文华堂之间,周边的路他熟得闭着眼都能走好几个来回,抄捷径三弯两绕的很快就绕进了文华堂后殿,沿着殿外狭长的扶手游廊再往前,停在一扇看着就显厚重的朱漆门前,元成这才放开德琳,自行去推门,人都进去了,忽想到要让德琳,于是又回身——可他哪是做惯这种事的人?大马金刀地一拎身,一只脚就结结实实地招呼在德琳脚上! 德琳被他踩得“哎哟”一声蹲下身去,元成吓一跳,赶紧也弯身去看,德琳哪能让他看?忙不迭把脚缩到裙底,人也紧跟着往起站,结果她直身、元成弯身,“砰”一声,她头撞在元成下巴颏上! 元成“啊呀”一声捂住了下颏,德琳吃一惊,一看他狼狈地捂着嘴,英挺的眉毛和鼻子眼睛都挤到一起了,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内疚,正无措着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屋内一声清冷冷的叹笑,“这个热闹……” 德琳不意屋内有人,惊极望元成,元成显然也不知情,一步挡到德琳身前,回手抚慰地拍拍她示意无事,一面已对屋内人开口不善,“你怎么来了?” 萧隐樵撇嘴——什么时候的规矩、他来了还得先报备?“听到些关于春试的消息,特来禀告太子殿下。” 他语气微讽,元成顾不上跟他计较——不用回头他也能觉出德琳想回避,萧隐樵显然也察觉了,及时开口,“不过也没那么急,过后再说也使得。” 元成松弛下来,可还未等露出笑模样,萧隐樵慢悠悠地又道,“只是前厅有个人,在等着殿下召见。” 他的神情实在是无声胜有声,元成皱眉,“我非见不可?!” “是。” 元成挑眉。 “他逼我带他来,不然就一把火点了我住的客栈。” 元成约略猜到是谁了,看萧隐樵,萧隐樵默认,事不关己地摊手,元成拧眉,“叫他等着。等我……” “好。”萧隐樵痛快地转身,元成倒愣了,“你去哪?” “前厅。”不然在这儿看着你和杜家小姐幽会?——至于前厅苦侯的那个人要因此猜到太子已回而不见他、急火攻心之下干出点儿什么可与他无关。 他二人彼此了解,不需多言即已明白各自的意思,元成被他堵得进退两难,一旁的德琳轻声道,“殿下……” “不可!”他一口截断——她的意思他亦明白,可他哪能让她走?姑不论好容易得的一个独处时机眼见要被不相干的人搅和了、他甘心不甘心,更要紧的是来的时候有他带着、又提前安排了龙隐卫士暗地里清道,故不担心她被闲杂人所见,如今事出突然,就算她记得回去的路、他也能紧急调配龙隐护送,可偌大的内宫她上哪儿去找傅尚司会合?而要让她独自回半山云舫去应对各样人的问询与猜疑……除非她不叫杜德琳他才会坐视! “殿下的规矩要不是雷打不动的话,把人叫进来,快些问明白了打发出去或许能省些功夫。” 元成苦无良策,萧隐樵忽闲闲开口,元成听罢眸光微闪,尚未表态,萧隐樵却又摇头,“不妥!此事多少涉及杜尚书,”他顿了顿,“还是避讳些的好……” “有何可避讳的?”元成恨得牙痒痒:萧隐樵吞吞吐吐地把话说成这样,不是成心让德琳起疑……不过……他或许该谢他!“德琳,委屈你一阵子。”他回身对德琳指了指隔间,示意她避进去。 德琳此时已看出这里是上次来过的书斋——元成方才是带她打后门进来的,故一时未看出,及看清屋内的陈设和迎门墙上的那幅山水,立时联想到当日李总管说的这书斋只有威远将军和萧先生进来过的话,也就知道室中原本那个神情散淡的人是谁了。她不知这位萧先生的来历,单看他和元成之间的应答,便知决不可等闲视之,而他口中那位在前厅等候的人……德琳实难想象世间竟还有那般嚣张狂妄之人,偏偏元成还像是无可奈何的……这也都还罢了,尤让她不能释怀的是那位萧先生提到事情与她爹有关……既然元成说不避讳,那她也不怕逾矩一回,她倒要听听是怎么个始末! 德琳对元成行了礼,又无言对萧隐樵屈了屈膝——行的是如元沁她们的半师之礼,默默退后,折身进了隔间。正容回过礼的萧隐樵瞥眼去看元成,元成却已拉动了传音金铃,自有内侍来领了命去前厅叫人,“你说的春试的消息是……?”回过头来他就问萧隐樵。 真能见缝插针!萧隐樵腹诽,简明回道,“春试有漏题之虞,有人高价雇请假手代作策文,据称来源可靠。另夹带、替考又有新花样,需多加防范。”他掌上摊出一本小书,长宽不足二寸,一指厚薄,“微刻《易经》,含注释,我看了,一字不差。” 元成接过去翻了翻,“市面有售的?” “地下交易,知者十之一二。一两一册。” “银?” “金。” “代作策文呢?” “接洽陈鲁直的人出价五百金。” “……让他应承了,拿到题目再……” “殿下,你在哪?殿下——,殿下你要见死不救吗?” 元成和萧隐樵正计议,廊外忽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声音,夹杂着嗵嗵的连走带跑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哐”的推门声,然后是内侍头痛不已的提醒,“世子,不是这个,还得往前,让小的给您带路吧……” “带路你倒是快着点儿啊!老太太似的一步三晃,你新媳妇上轿?!” “……老太太哪能是新媳妇……” “嘿,你这厮腿儿慢嘴可够快!你信不信小爷我就算死到临头也能拖着你垫背?!” “好气魄!”听着屋外两个人的缠杂不清,元成叹笑,萧隐樵摇摇头,自去偏案后坐了,元成也施施然落座,方坐稳门可就开了,未等内侍通报,一个锦衣束冠的青年抢进来,略一打量屋内,对着元成就拜,“殿下!顾彧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元成好整以暇,“顾彧,有长进了,见到本王还知道行礼……” “殿下……” “说吧,何事让你‘死’字不离口?”元成一句话堵回去。 第96章 桃花(下) 被唤作“顾彧”的青年愣了愣,缓过神来,顿时又要跳脚了,“我要被人关起来了!殿下,您当初说过的话还做不做数?” “我说过的话?什么话?” “您二位都很闲!是要打哑谜儿么?”有人看不下去了。 “师兄,你没跟太子说?”一语惊醒梦中人——醒了就知道迁罪于人,可惜萧隐樵一副“与我何干”的神情,他只能自个儿从头道来,“还不是杜老儿!殿下,你说那老儿是不是昏了头了?我一不是命官,二不领俸禄,他一个礼部尚书竟管到我头上!昨儿找了我父王,要我明个儿起到悬云寺为忠义陵将士们守陵半年!他还口口声声说是陛下的意思,可就算是陛下的口谕,主意也准是那老儿出的!那老儿……师兄!你别咳了行不行?你吃什么了一会儿一声的?!咳得我真心烦!……” “顾彧,”元成没咳嗽,看样子可是比憋着咳更难受,“杜尚书掌管天下礼法,而你是王族子弟,从宗族礼制上讲,他管你还真是正道。你这一口一个……,要被杜尚书听到了追究你个不逊不敬、判你闭门思过……” “这儿只有您、我、师兄,他怎么就能听见?!他是长了……” “罢了!我且问你,陛下为何要你去守陵?” “我都说了……” “你别老纠缠是谁的主意!陛下要不首肯,旁人谁还敢假传圣意不成?” “……还不是元宵节那回的事!不光是纵马毁踏摊铺,抢人、破人婚约的事全都出来了,杜老……尚书告诉我父王说举报的帖子礼部、吏部、刑部都快压不住了,民怨盈天,不能不罚,还说让我去守陵也好,暂时避避风头,这老奸巨猾的,哄得我父王对他千恩万谢!早知这么个结果,我母妃前两天听到风声时何苦还在他夫人面前又陪笑脸又拜托……殿下,我还就不明白了,您不是告诉我那件事已经压下了么?怎么反而闹大了?还是……这其实是那杜……尚书在里边搞鬼?!可我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这事理当是压下了!”元成皱眉,“当日里我再三告诫过许慎这事儿到此为止,不得挟怨在心,抓着不放,他也应诺了,怎么……” “谁?谁?殿下您说谁?”顾彧拔高了声儿。 “许慎,言官许慎,最早就是他上表奏你……” “殿下,您害死我了!”顾彧跌脚,“那个许慎的绰号就是‘许王八’——咬着人就天不打雷不撒口的主!您不告诫或许好些,您一告诫、还再三,准是激起他犟眼子毛病,非得咬下我一块儿肉才罢休了……这就说得通了:当日事发突然,我亦顾及不到周全,他不依不饶地追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殿下,您说过只要我不犯到十恶不赦的罪,您定能保我平安……怎么了,殿下?” “顾彧,”元成面容沉肃,“悬云寺你恐怕是非去不可了,”阻住闻言要跳的人,慢慢道,“许慎是什么样的人你刚刚儿说得很明白,就算我能求陛下收回成命、杜尚书处亦能顺水推舟,对此佯作不知,我问你:那许慎可能善罢甘休?若他再一味纠缠着追下去,你和那位罗姑娘的……” “我和微澜是清白的……” “我未说你们不清白!还微澜……”叫得够熟稔的!“可她有婚约在身不假吧?离家出逃也不假吧?未……” “什么出逃?她是寻亲……” “寻亲?与她有婚约的人比不比跟你亲?可她四处躲避着苦苦寻她的未婚夫,却安身于素昧平生的永安王府,被找到带走之后,永安王世子为了追她,罔顾法纪,纵马踏市,撕毁婚书,当街掠人,大打出手,险伤及人命——这些要是对薄公堂的话,顾世子,你觉得有几人能信你和罗姑娘是清白的?” “……” “自然了,你是无需在意的,风评对你而言无关痛痒,可说到罗姑娘……你觉得她也能有你这般强韧么?”顿了一顿,元成更慢地开口,“还有一样,罗……姑娘,”他无声地哼了一下,“你说她是寻亲,若我记得不错,京西五峰山的山匪头领‘玉面天煞’就是姓罗,似乎、恰巧、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不会……” “太子!”这下顾彧是真的跳起来了,“微澜并不知她……哥哥是做什么的,况且有个当山匪的哥哥并……” “并不该株连到她,”元成替他把话说完,“只是若有人顺藤摸瓜,不小心查到堂堂的永安王世子私通山匪,与‘玉面天煞’称兄道弟,你以为……” “……殿下,您果真什么都知道,”顾彧瞠了一阵目,终是苦笑,反沉静下来,“既如此,殿下您说那不过是一帮普通山匪,为何久剿不下?而且他们实际上甚少干打家劫舍的勾当,数千号人却能衣食无忧,人精马壮,这是不是蹊跷……” “是蹊跷得很!”元成接口,“那你看把此事摊开来交给有司可好?彻查下来必将是一场大热闹,你是想看官兵围剿五峰山,还是永安王府的牌匾被褫夺充公?或者是罗姑娘被遣还夫家——也不一定,若坐实了她是匪首的胞妹,那最好的结果也是充作官婢……” “行了,殿下!”顾彧喊停——元成语调平缓,可怎么听怎么阴森,尤其顾彧很明白还有些话他并未说出来。权衡了一番利弊,垂死挣扎,“那殿下您说我怎么办?” 元成不语——怎么办他已经说过了。 顾彧又想了想,还是不能甘心,“殿下!我就这么就被发配去守陵了?!我一个世子爷翻在许王八这么个阴沟里,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还有那杜……尚书也是个老糊涂,他哪怕像您说的判我个闭门思过也行啊……” “要闭门思过行,去守陵又有什么不行?”萧隐樵忍不住了。 “那能一样吗?”顾彧一听就急了,直着嗓子嚷嚷道,“闭门思过的话,我只要不出去碍人眼,在府里头吃喝玩乐坑蒙拐骗什么都不耽误,这要去那么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连个酒肆都没有……” 元成和萧隐樵相视一眼,皆默:这位小爷以为闭门思过就是不出门……换个时机,或许真该叫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闭门思过!“悬云寺是皇家庙产,并不似你说的那般荒凉,不足二里外就是五峰山,官道上人来人往……”他点到为止,“况且,‘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你去了还可以比我们多看一阵子春日胜景,忠义陵周边的十里桃花可是有名……” “罢了罢了,殿下,您不用哄我了!还十里桃花、您怎么不说还有千冢孤坟?!我自己惹的祸,把刀把子递到人手里攥着,少不得咬牙认下这一回!殿下,那我要多带些……” “吃穿饮用之物只要你能带得了的,我会关照人不为难你,若有必要,我给你通行令牌。 随从仆役不行,一婢一仆是上限,若有人不嫌辛苦,自甘为婢……”元成不再往下。 顾彧忖了忖,目中放出点儿光来,痛快屈膝给元成行礼告退,道要早些回去准备行装,元成求之不得,只道有急事自可叫人来传话。萧隐樵瞥他一眼,随着顾彧起身,“我送你出去。” 顾彧闻言讪笑,“不劳师兄了!你放心,吃亏长记性,这半年之内我都会消消停停,断不会把忠义陵翻个个儿的,你就不用再格外嘱咐了。早知道白跑一趟,我就该听你的……不然师兄你帮我卜一卦吧,看看我守陵能不能守出什么奇遇来……”他拉拉杂杂地不停嘴,萧隐樵只不接腔,拉着胳膊连推带送地和他一起出去了。 元成看着书斋的门在他二人身后合上,返身就去了隔间,一看德琳的样子,心顿时一紧,“德琳?” 德琳端坐在条案前,面上的神情似惊似惑似叹,被他一唤回过眸来,凝了凝神,慢慢道,“顾世子……和传闻中的似乎不大一样。”能用“千冢孤坟”对“十里桃花”的人,怎么会是酒囊饭袋? 元成眸光闪了闪,含笑道,“还有呢?” 德琳看着他,“顾世子的今日……是您主导的?”她听得很明白,顾彧此回若不就范,后续还会有许多针对他的举动,一波比一波更凶猛,她却不信仅凭一个不屈不挠的言官就能察知如此多的隐情,见元成不置可否,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又一个揣测,“顾世子获责,是……因为我么?” 元成的唇角翘了起来,温柔地望了她,口中却道,“因缘巧合而已。顾彧是该受些惩戒了,再无法无天下去,恐就成了祸患,悬崖勒马,也是为他好。” 德琳看了看他,点头不问了——顾彧身上有许多谜团,罗姑娘,五峰山,甚或他为何叫萧隐樵师兄,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放下了连日来压在心上的石头,她只觉身心舒泰,“春试漏题的事很棘手么?”春试是她爹的分内事,她不能不关切。 “杜尚书见多识广,过后我知会他一声,他自会有对策。”见德琳站起身,不由问道,“做什么?” “我该回去了,您和萧先生……” “……不急,过后再说……” “可和傅姑姑约好的时辰……” “不还有一会儿呢吗!”元成懊恼,“再不然我叫人去告诉傅姑姑多等……” “那怎么行?!”德琳急了,看出元成是安心想那么做的,又是好气又是心软,看着元成跺脚道,“不还有往后吗?你何苦非急在这一时?” “你说的啊!”反应过来德琳说的什么,元成的焦躁瞬时平复,拉着她就打蛇随棍儿上,“那你得空儿要陪我下棋!” “……嗯。” “给我煮茶!” “嗯。”德琳只想他快点儿放人——那位萧先生是刻意躲出去了,要是回来看她还在这儿……她成什么人了。 德琳竟如此顺服,元成简直不敢相信,得寸进尺,“教我弹琴!陪我……” 德琳使力推开他,独自往外行去了…… 第97章 春风(上) 萧隐樵回来的时候,元成正叫了李申在书斋里,吩咐他将微缩易经等几样作弊的什物找人私下里交给魏云庭魏翰林,李申应了差,躬身退出去了。萧隐樵奇道,“直接交给杜尚书不就得了?怎么还绕个弯子?” “忠臣老仆……何苦增其烦扰?” 萧隐樵张了张目,随即明白:忠义之人多自律,不需鞭策,做事自然是殚精竭虑,务求圆满,一旦被人看到了错失处,即便无人针砭、无伤大雅,他们自身可难免愧责不已,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担当重任的人往往都有各自的行事之规,并不愿旁人插手,杜尚书怕也脱不了这个窠臼,故此事让魏翰林出面可谓两全其美,既可堵弊端,又不至令杜尚书不豫——魏云庭是春试的副考官之一,查问、发现疏漏之处报于杜尚书本就是职责所在,“殿□□恤!只是……”他揶揄,“是对谁都如此、还是仅因那是杜尚……” “我公、私向来分得很清,你没觉出?”元成自傲。 萧隐樵哼了一声,若有所思,“殿下先些时候曾说杜教习‘现时还未看重我,往后却会’,如今看来,果真是如您所愿了。” “是么?”元成放下了手里的公文,“从何能知?!” “你们撞在一起那一下子,杜教习原本是要抚自家的额的,听到您呼痛,她立时就只顾着看您而不顾她自个儿了。”说罢盯着元成,眼见元成神情渐变,由乍喜而至悔、怜交集,微哂,“殿下不必追悔了——您有多疼,杜教习就有多疼。”您若是装的,那杜教习自然也无碍,可不管您是不是装的,杜教习不知情,她都是先顾着您了。 “我踩她那一脚……”元成想的显然和萧隐樵不大一样,可也显然要比他想得多。 “您平素若不是用踢死马的劲道儿走路,那一脚伤不了她的筋也动不了她的骨。”萧隐樵淡淡——他也真是服了,他已尽可能把元成往腻歪处想了,元成却还能比他想到的更腻歪。 “我就是高贵她,见不得她受痛、受屈,如何?!”元成立起了眉。 “您随意!” 萧隐樵才不在乎——太子殿下“见不得她受痛、受屈”,那令她吃痛的一脚却正是太子殿下他给的,且这会儿再怎么心疼也于事无补:他又不能追着去赔情、去安慰,显然是满腔郁结无计可消了,才会如此可笑地挑衅,“殿下,那您接下来……是要讨论公事了还是接着谈您的私情?” 元成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萧隐樵的真意何在,敢情——他那般热心地说起德琳不过是要请君入瓮!眸光微闪了闪,木了脸,“人你已见过了,说说吧。” 萧隐樵仔细看了看他,未看出端倪,肃容,“极美,不负盛名;沉稳、凛然,令人不自主心生敬意;与殿下站在一处……,相得益彰。” 元成听罢未语,垂目翻了一页公文才道,“那我说非她不可……你是赞同的了?” 萧隐樵揖手,“……只是暂且找不到反对的缘由。” 他有不好的预感,话中便留出余地,谁知还是醒觉得晚了,元成已正色对了他,“既不反对,我和她……何时能如你吉言‘站在一处’,就全靠你费心了。” 萧隐樵无语:他的“站在一处”与他说的“站在一处”是一回事么?!可……细究起来,也无什么大不同吧——先前他原本想说的就是“珠联璧合”,不过是话到口边硬改成了“相得益彰”:谨慎使然,他深知自个儿说话的分量,很怕匆匆一面会误判了人。回头看,这份谨慎实在是多此一举,元成对那位杜教习抱持的早已是势在必得的心,就算他反对……也不过是多增些波折罢了…… 萧隐樵自嘲苦笑,元成可已抽身事外,“你来看户部上的这折子,赋税要变人均制为按资产征收,商重农轻……有点儿意思,来,你来看!” 他还真是公、私分明得紧,烫手山芋往外一扔就转论起国家大事!萧隐樵腹诽不已,还是移步过去,只心中想着他或该抽空回师门一趟了。 不提元成和萧隐樵在这边斗智不休,那边德琳回到桃山云舫的时候,帝、后都已来过又走了,妃嫔亦多随之散去了,余人则三五成群徜徉花海,闲话的、戏耍的,无不轻松自在,德琳寻了一圈,未见李蕙的身影,倒是看到元沁和馨平公主等领着宫人在逍遥亭那边放风筝,想起瑶筝也是好这个的,便要过去,却在半路上遇到谭玉君和瑜妃,听到她要寻的人,谭玉君摇头,说陆教习被安王、宣王他们邀去骅骝苑跑马了,宁王妃……她看了瑜妃一眼,笑道,“宁王殿下贵体有恙,他夫妇二人已告辞出宫了。” 德琳见她和瑜妃笑意古怪,料有蹊跷,不愿招惹,故只是含笑道谢,又向瑜妃行礼作别。瑜妃端立着看她行了礼直身,抿唇对谭玉君笑,说“果然还是杜教习难得,什么时候都这么本分大方。”谭玉君闻言“嗤儿”的一声笑了出来,看向德琳时眉目间一片生动,倒是瑜妃未再多言,居高临下地对德琳点点头,搭着谭玉君的手自去了。 德琳暗暗蹙眉,心道这二人实在无礼,可看谭玉君的样子并无恶意,瑜妃的话中有话显然也不是冲着她来的,她若要计较,却未免是自寻烦恼,这么想着,倒是放下了不快,只疑惑她缺席那一阵子不知出了何事,竟让这二人像捡了笑柄。 德琳原以为这事或就是桩无头公案,谁知过后不断有人说起寒食会的种种,从元沁、韩颖、瑶筝等人的嘴里,德琳竟拼出了事情的大概: 当日里,嘉德帝在前朝宴罢群臣便携宁、宣、安三王到了桃山——寒食赐宴是便宴,故用时不多——不一刻后,瑜妃也到了,淑贵嫔说瑜妃娘娘不是足疾复发么、怎么还过来了呢?瑜妃道阖宫欢庆的日子,我哪能因小恙就不过来?再则说了,哪位公主的成人宴曾蒙陛下御驾亲临?难得今日陛下破例,咱们就是爬也得爬来共襄盛会啊。 柔妃听了忙笑,说姐姐又顽笑,陛下整日忙于国事,哪能事事都到?况且陛下未到,不是有皇后娘娘从未落下吗?记得华昌公主成年的时候,娘娘赐的绿松石…… 她话未等完,淑贵嫔却插了嘴,依旧对瑜妃道,谁说破例?当初安国公主办乞巧宴的时候,陛下可是和皇后娘娘联袂莅临的,娘娘难道忘了么?可也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也难怪娘娘的记性大不如从前了。 瑜妃被她噎得一顿,随即笑道,也是,那时候淑贵嫔还是韶华芳年,如今……真是再怎么不甘心也回不到那个好时候了啊。 几位嫔妃言来语去,机锋渐现,原作未听的仁慧皇后停下了手里一直把玩的玉柳叶,嘉德帝却抢在她之前开了口,“蠢!” 安国公主元沔一直留意着帝、后的神情,见此大约看出嘉德帝是不想让皇后娘娘烦心,遂接口笑问“父皇您说谁?” 嘉德帝道,“美景当前不知欣赏,美食在案不知享用,丝竹萦耳不能静心,凡此种种,皆可谓‘蠢’!” 嘉德帝轻描淡写,此前言语最欢的几位妃嫔却都噤了声,嘉德帝若无其事,只问乐平公主元湘还有何新奇的安排。元湘道“新奇不敢说,此前亦不知父皇会驾到,故并未做特别的准备。不当之处,还请父皇看在女儿初担大事的份上,多加海涵。” 她铺垫完了便行礼归座,自有徐若媛指挥人将乐舞之类一样样呈上——都是她和燕云秋悉心斟酌过的,摒弃了宫廷筵乐惯见的繁复华丽,单从教坊司精选了十多位擅笛、箫、笙之道的清秀女乐工,年纪都在十八、九上下,着了春衫罗裙,或立或坐于桃花林海中,悠悠然地吹出《万年欢》、《春满园》,光是看着便令人眼前一亮,再加上这几套曲子宛转悠扬,和着春日里的暖风细细,直叫人的心不自主就跟着柔软下来。待其后的瑶筝和韩颖一个执双剑、一个持长绸,矫矫兮若游龙、翩翩兮似惊鸿地共同献上了一舞,嘉德帝已然开怀,叫着元湘,连赞这个好,说能想、敢想到把刚与柔结合到一处已是别出心裁,能编排得如此浑然天成就更是独具匠心,好、好、好! 皇帝陛下赞不绝口,余人焉有不附和的道理?何况还是真的好!于是原本有些冷落的气氛便又热闹起来,柔妃等人更是变着花样地称赞乐平公主灵慧过人,乐平公主赶紧辞谢,笑称不敢居功,这都是徐教习她们费的脑筋。 徐若媛闻言忙急步出列拜倒,说公主谦辞了,借寒食会之际叩谢天地春晖、祈佑盛世永昌是公主的意思,她不过是在细节处尽了些心力而已。她语声柔亮,言词恭而不怯,嘉德帝听了很觉入耳,亲口赐她平身。待徐若媛一站起来,嘉德帝可就想起她是谁了,侧顾仁慧皇后道,“这位湘儿的教习……不就是元宵夜的百花仙子吗?朕当日里还赞过她的,说……”他凝目回思。 “美而不艳,清而不妖。”仁慧皇后笑着替他续上。 “正是!还是皇后记得清。”嘉德帝与仁慧皇后相顾一笑,又对徐若媛道,“当日在城楼上看得不十分分明,今日一见,朕果真未曾谬赞!” 嘉德帝此言一出,徐若媛自是要跪拜叩谢,——“你未见当时那些妃嫔的脸色,”说及这一段时,韩颖咂着舌笑,“我看当时除了皇后娘娘和云贵妃,没有几个人是真心笑着的,也难为了咱们那一位,要是我处在她那么个情形下,只怕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布了,可人家一点儿方寸不乱,我当时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谁知她过后怎么想的去请宁王为她抚琴……” ——原来徐若媛跪拜的时候,嘉德帝忽想起当日百花仙子也曾在花车上起舞,而城楼上观礼的人都只看了片段,兴之所至,便叫徐若媛不妨把那日的舞蹈完整地跳一遍。徐若媛欣然领命,及至与在场的教坊乐工们一合,才发觉谁都不会那首《凤翥》改编成的曲子,而要现去乐坊传人过来,少到家也得两柱香功夫…… 眼见徐若媛急得头晕眼花了,燕云秋忽想起个人,提议不若请谭教习帮忙?谭玉君精音律,且甚喜那首曲子,和她们一处排练元夕巡游时,还专跟乐工们习练过。她一提,瑶筝和韩颖都想起来了,瑶筝拔腿就要去叫人,徐若媛却一把扯住了,摇头道“谭教习擅长的是琵琶,不合用来做舞乐”。不等燕云秋再说,她又道“我自有主意”。言罢不等诸人反应过来,便在众目睽睽下行至宁王元俭案前,蹲身施礼,“殿下,若媛斗胆,不知可否请殿下屈尊操琴,与若媛共同为陛下和皇后娘娘重现元宵夜百花之舞?”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她动,这时纷纷去看元俭。元俭微微错愕,随即离席,面向上座的嘉德帝和皇后娘娘行礼,口称“儿臣罪过”,说是前日骑马时控缰不慎,扭伤了手腕,因怕父皇母后担忧,不曾禀告。言罢撩起袖摆,果然腕上一圈圈裹着药布——此等情形自然是无法弹琴的。 仁慧皇后一见,连叹“怎如此不小心?”又薄责李蕙不该跟着隐瞒,又问是谁看的、用的药可中用?李蕙早也离席跪下了,偷觑了元俭的脸色,惶愧不安地回着皇后的话。元俭对她笑了笑,接过话,自对皇后和嘉德帝回禀说太医已确保无碍,休养两日便好了,只是扰了陛下的雅兴,不胜惶恐。 嘉德帝摆手,道一时起意罢了,你好好养伤,勿令朕和你母后挂心是正经。随后命宁王夫妇和徐若媛都起身,这一节也便过去了。 第98章 春风(中) 德琳听诸人转述至此,便明白了瑜妃和谭玉君讥讽的是谁,公道说,徐若媛此举确是不妥——她若是私下里与宁王相商过了怎么都好说,突然来那么一下子,以一个教习对一位殿下的身份而言,确实是逾矩了,再抬出帝、后的名义,就更易被人觉得她有胁迫之嫌,元沁就是这么觉得的,嘟着嘴对德琳道,“我倒不是说她别的,就是看她当时对宁王兄的样子……实在是可恶。”她不知该如何描述,索性借元湘的话一言以蔽之,“湘姐姐说‘我那教习是得意忘形了’——湘姐姐一向多维护她的,这回都生气了。不过这话你可千万别告诉人,好教习,湘姐姐过后说她是口不择言了,让我装未听见这话来着。”元沁吐舌。 德琳瞥她一眼,顾自在满盘合浦珠中挑出大小、珠色最接近的放在一旁备用——她是什么样的人,元沁、甚而不光是元沁,来往的差不多的人只怕心中都有数,否则韩颖等人也不会什么话都愿意对她说,故她并不需格外赌咒发誓替自个儿担保。她想不透的是宁王,那么个温雅谦和的人,按说即便有不满也会婉转些把场面圆过去,毕竟她们几个教习并非普通女官,可瑶筝说他自始至终只对着帝、后回话,一眼未看徐若媛……如此不客气地当场给人难看,若非之前瑶筝也和元沁、韩颖等人一样的说法,她真要以为元沁、韩颖是带了个人喜恶在夸大其词…… 想不通宁王缘何如此,德琳也不为难自个儿:居上位的人一时不痛快给底下人个没脸原也不算什么大事。示意侍女把挑剩的珠盘端走,她自拈起针线,却忽又停住,“公主,丑话说头里,这腰带除了您和郡主……” “教习放心,旁人任谁也求不到,我全都给拦回去!”元沁一直在旁巴巴地看着,不等她说完便举手。 德琳莞尔——元湘生日,她帮着元沁绣了条腰带做贺礼,绣到一半的时候元沁就变了卦,嚷着要另备贺礼、腰带留下自用。当时一旁伺候的绿菱看得直笑,说不怪公主舍不得,旧时在家里,人人都说三小姐的刺绣技艺高人一筹,可即便是她,要给二小……要给杜教习绣个什么,也得左右掂量现翻书学针法,生怕不十分用心会入不了杜教习的眼。 元沁听了称奇,说你们三小姐也是怪,既知杜教习的绣工在她之上,何苦还要给杜教习绣东西?班门弄斧,不成了费力不讨好的了? 绿菱见德琳未阻拦,笑着道原委:绣得好也得她绣才行啊!公主您是不知,在家的时候,杜教习一年到头都动不了几回针的。 尚书府里,她是嫡出的二小姐,谁会、谁敢攀她做不做针线?如今为教习,还能那么由着心儿、旁人都做偏她不做么…… 绿菱一时心生感慨,元沁却是光把那句“一年到头都动不了几回针”听进去了,更是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德琳被她闹得无法,只得道“我过后再给你绣个好的还不成吗?”回头见木槿坐在一旁,一脸艳羡却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声,“罢了,也有你的一条。” 木槿闻此自是喜出望外地谢,反是德琳受不住,道“我还该谢你才是”——她对自个儿有数,深知一旦开了头,来求针线的人只怕绕寿昌宫一圈还搁不下,到时候应谁不应谁都是麻烦,若有元沁和木槿的活儿在手上,无疑就是现成的托辞。 绿菱过后和墨莲说到这个直点头,说二小姐真是有法子,她不想做的事,预先就把路封死了,还让人挑不出不是。墨莲眨巴了会儿眼,说这个我还真未发觉,我光觉着小姐这两天的心绪似乎安稳了,不像前一阵子,面上看不出什么,背地里却时不时蹙着眉出神。说到此实在忍不住,附到绿菱耳边,“你说小姐这样子,能不能和太子殿下……”有关? 绿菱默了一阵,问墨莲,“你觉着,小姐和……,真的是好事么?” 乐平公主笄礼那天,墨莲陪着小姐去见夫人——最终未见则是另一回事——回来后小姐未怎样,墨莲却像是怀里揣着个点了火的炮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神儿都是一惊一乍的,到底觑个空儿把绿菱拽到无人处,竹筒倒豆子似的,小姐怎么样、太子怎么样、太子怎么说的、小姐怎么回的学了个仔细,自然也未落下末了德琳问她的那句“那要换了你,怎么以为”的话。 “……我倒是觉着挺好。小姐您想,就算挑瓜果梨桃吧,也得挑个光鲜顺眼的不是?呃,我是说……一辈子的事,自然是要找个好的,您的出身在这儿摆着,门第身份能配得上的本就不十分多,而不多的这些人里,有谁是比太子更好的?那不选他选谁?何况既不是谁逼的、又不是您要高攀,是殿下自个儿看重您,一门心思对您好……,要说到绿菱姐姐忧心的宫里府里的那个话……宫中虽比不得尚书府自在,可依小姐您……还怕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吗?” 当日里,墨莲如是说。 此时旧话重提,墨莲益加笃定,“姐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就别想那么些了!你怕太……日后三宫六院委屈了小姐,可就算嫁到差不多的人家里,你敢保就没有姬啊妾啊的来添堵?从前家里的管事大娘们不就私下里说嘛,说天下的男人没有不长花花肠子的,哪怕是那起子走街串巷打油箍桶的,一旦吃饱了穿暖了,也会惦着娶娇妻占美婢……” “快打嘴!”绿菱啐她,“那些腌臜老货的话你也听,还往出学!”虽如此说,也觉得那些话并非全无道理。再替德琳想想,确乎并无更好的出路,叹了一声,嘱咐墨莲往下更得多长些精神,别沉不住气露出首尾给德琳招来是非。墨莲知道轻重,自然答应不迭。 两个丫头都机灵,自此后,不光在外人面前,即便是对着德琳,也都若无其事,故而徐若媛——对后宫内风吹草动最上心、最警觉的人毫未察觉异处,只顾对另一件有关德琳的事耿耿于怀。 “你也太‘独’了些。”听她学完始末,徐兴祖颇不以为然——依徐若媛所说,寒食会当日,德琳本是陪伴宁王妃李蕙的,谁知中途李蕙由傅尚司的副使陪着回来,德琳却是席散后才和傅尚司一起露面。问起来,傅尚司说是她找杜教习帮忙,一起修订各级内官的职守来着。“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谁得便儿谁做就是,你何苦都想揽到自个儿身上?”徐若媛的意思是这事她也能胜任,况又不是什么急务,傅尚司完全可以等她忙完寒食会再找她来协助的。 “哥哥真是好心胸!”听到徐兴祖那么说,徐若媛直觉气血上涌,不由就冷笑连连,“我就是天生的贱婢子命、就爱给自己揽事儿吃苦受累呗?!你……” “得、得,好好的说着话就急!”徐兴祖赶紧打断,心道幸好未一见面就把徐侍郎的手书拿给她看,不然还不知什么样儿了,“我是说你如今的声誉并不比那杜德琳差什么,又占着是乐平公主教习这一先机,还怕谁能越过你怎么?”犯得着这么盯着、防着人? “哥哥……”徐若媛撇唇,话都涌到嘴边儿了,一看徐兴祖,又自泄气,“我上次要的东西办得如何了?”是,她如今是看着风光了,可这才哪到哪儿:那几个教习哪有一个是好对付的?谭玉君,那一手琵琶弹得乐坊的人都称赞不已,要不是一味地眼高于顶、掐尖儿要强、又自个儿作死偏和瑜妃交好,哪那么容易被她不露声色地一点点儿排挤在众人之外?即便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寒食会上,要不是她一把拦下了瑶筝、不就险又叫她得着露脸?说到瑶筝,幸好那是个无甚算计的人,心里什么样脸上就什么样,不然也足够她挠头的了,就像那个韩颖,看着和她有说有笑的,心里却能觉出是隔着什么的,偏偏对她还不能像对谭玉君…… “我叫林二爷差人去江宁采办的时候留心了。他说‘子儿饼’、‘桂香风鸭脯’都是秋冬时候的好,若要送礼,还是应季的东西更打动人,就看在千里迢迢捣腾来的份儿上,喜不喜爱的都得先领了这心意不是?我觉着他说的有理,叫他酌量着办了。”徐兴祖不知徐若媛在打什么主意,怎么看他妹子都不是会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主儿,“说到这儿我还就纳闷了,这韩教习又是哪座庙里的菩萨、值得你如此花心思?” “她……,”徐若媛嗤了一声,嗤罢才道,“单论起来,她算不得什么,可她要站到杜德琳那一边儿去了,对我就不是好事。”她心里明白得很,韩颖对她硌硌涩涩的不外乎是觉得她“抢”了燕云秋——她也不怕说实话,硬把燕云秋拢在自个儿身边、生把韩颖和她俩个拆分伴儿这事儿是她做得不厚道,可就算能重新再来一回、就算把韩颖得罪的比现在更厉害十分,她还是要这么做! 徐若媛曾仔细掂量过这几位教习,深觉除了杜德琳,行事为人最令人信服的就是燕云秋,她也看得出杜、燕俩人间是相互认同的,原本,她并无奢望,能步步为营,和她二人在教习中呈个三足鼎立也就知足了,谁知,老天有眼…… 是元宵省亲回来的次日还是第三日的,侍女们无意中说起燕教习病了,她听完未往心里去,却是元湘公主细问了几句情状,她遂乖觉地说想过去探望,元湘忖了忖,却摇头,说“她这病还是自个儿静养吧,旁人……”兀自又摇了摇头,未再往下。 元湘封了口,徐若媛自不好再追着问,可既已看出有隐情,她如何能放过?私下里吩咐自个儿的丫头芸香和兰慧四下探探消息,一面自个儿也留意,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华尚食三言两语就解了她的疑窦。 路遇华尚食,问她病人适宜吃点儿什么的时候,徐若媛不过是想做个顺口人情,令华尚食觉着她心善重情而已——四命妇在后宫、在皇后娘娘跟前儿的地位,哪怕是个傻子也都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奈何不得也是枉然:几位命妇中,容尚仪的精明是脸上都写着了,每每笑吟吟的眼风儿一扫,机伶伶的薄唇儿一撇,就差明白说“想耍什么心眼儿?你掂量好自个儿分量了?”对这么个人,徐若媛实则是有些打怵的;傅尚司么,看着是几人中最敦厚亲切的,可也只是看着敦厚亲切,紫芸副使有回在她这儿吃茶时说得明白,说“容尚仪的厉害是根针,扎哪儿哪疼,我家大人的厉害可是石头,压上了就叫你喘不上来气儿”,当时笑得她拊掌,连赞紫芸比得巧——她亲身领受过傅尚司的告诫,就是“赛墨”之会那次,真真是不露锋芒,却让人自悔孟浪,往后一想到那是镇服得阖宫数百女官都服帖的人,她便不敢在她面前妄作聪明;再说到桂尚服……那么个面冷口也冷的人,徐若媛是真不知如何才能讨得了她的好,不过看她对谁都是那么冷冷的,也就不白费心,敬鬼神而远之,让她挑不出错处就罢了;万幸,还有一个华尚食…… 第99章 春风(下) 能和华尚食熟络乃至热络,徐兴祖功不可没——天性兼之职责,华尚食对新奇的食材食谱之类求之若痴,奈何拘于深宫,见闻总是受了束缚,每每为此抱憾。徐兴祖听到徐若媛说起,连笑“这有何难?”找了自“赛墨”之会后就苦心攀交他的林二爷。林二爷的肚肠,眨个眼的功夫就能转八回的,立时想到食材食谱献于宫中便如明珠归椟,不需担忧会外泄而被对手觊觎,相反倒可借此结交人、又能扬“醉仙居”之名,故面上做出百般不舍、万般不甘、碍于徐兴祖张口不得不忍痛割爱的样子,私下里倒是下了功夫,把“醉仙居”的也好、经年里从别家偷师而来的也好,抽取精粹,汇集成册交给了徐兴祖。 徐若媛拿到手后,思忖了一番,嘱识字的兰慧把册子拆了,单挑了三、五页另抄了,把这几页送去给了华尚食。隔了几日,又誊抄了两、三页送去。如此再三。兰慧不解何苦要费这周章,徐若媛笑,“我若一下子都给她了,她能记得我几日呢?”谁家的猫儿喂饱了还会围着人转? 要说徐若媛还真是把华尚食猜透了——她是行家,一看那几页食谱便知分量,不过也只含笑说了句“有心了”:平素里巴结她的人太多了,她只当徐若媛也是有事相求,谁知等了数日,徐若媛并无动静,倒是又送了几页食谱来,依旧令华尚食眼前一亮,此外还是没有多余的话。几次之后,华尚食坐不住了,不愿受这无功之禄,叫了徐若媛来,问她可是有为难的事。徐若媛却是无辜而微惶,连道“姑姑请勿多虑!是若媛听说姑姑喜爱这个,而家兄交游广阔,当中不乏精擅美食之道的,便叫他得便搜罗了这些来。不过是举手之劳,还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姑姑的眼,尚请姑姑勿笑我不知高低借花献佛才好。” 华尚食听了摇头,说“你这孩子傻!你是不懂,才说得如此轻易!这样的方谱都是各家的心血之作,谁肯轻易示人的?你哥哥怕不知费了多少力!”有心想说再勿费心,可捺不住心头渴望,末了想着凭她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并不怕会白承了一个小姑娘的人情,遂坦然受之。投桃报李的,间或透露一两道宫廷御膳的机要所在,“醉仙居”凭此在同业中名声更噪,林二爷未料至此,益发觉得徐兴祖是了不得的人物,兜揽得愈加殷勤,更延引至内宅中走动,这些就是华尚食所不知的了。 华尚食和徐若媛来往了几回,觉得她言语恭顺柔雅,人长得美,性子又好,倒是真心喜爱上她,徐若媛又极伶俐,时不时向华尚食请教些馔饮之事,一来二去的,二人竟似忘年交般的了。这日华尚食一听到她说要去看燕云秋,未打哏儿便把之前永安王妃入宫的醉翁之意说了,只在最后嘱咐说这是未挑到明面儿上的话,知晓的人也有限,万勿漏出去生了是非。 徐若媛连声答应了,心怦怦直跳,一面暗嗤那永安王妃有眼不识金镶玉——元夕夜风头最盛的明明是她好不好?偏偏她却去赞燕云秋和杜德琳!可撇开这微妙的不快,她却不由要感激永安王妃了…… 深思熟虑过后,徐若媛去找燕云秋,当头就是一句“我的傻姐姐,你要这样子自苦到什么时候?” 燕云秋本还欲遮掩,听到这一句却是塌了肩,抓着她手,唇都有些哆嗦,“你知道了?” 徐若媛就势坐到她榻边,“可不是!女孩儿家遇到这种事……我想着杜教习不管怎样,爹娘亲人都在身边,可你怎么办,天高地远的,身边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说着叹息连连,声音都哽住了。 从在淑贵嫔那儿得到消息起,燕云秋的心就像在寒冰热油里轮番煎熬,偏偏还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时被徐若媛一语道破,连日来郁积的忧惧悲苦顿时溃散决堤,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再说不出一句话。徐若媛抱着她,一边陪着落泪,一边絮絮地劝,再三说“你心里的苦,我知道,我知道,你若有话,随时跟我说,就算我做不了什么,可有个人说说总强似你这么憋在心里——况这事不过刚有个苗头,你先把自个儿熬垮了可如何是好?” 燕云秋痛快地哭了出来,心头总算透了些亮,再听着徐若媛一句句好意又贴心的劝,更是生出暖意,慢慢收了泪,请徐若媛重新入座,哑声问,“徐教习如何得知的?” “湘公主。”徐若媛早预备好了说辞,“听说你病了,湘公主猜到或是为这缘故,私下告诉我了,还嘱我勿声张。公主说,此事如今不过是永安王妃的一厢情愿,究竟怎么样,唯有皇后娘娘的意思才能作数,我已拜请公主,若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先告诉我,我说你一定会感激公主之恩……” 她把事情安到元湘头上,是料准了燕云秋不会也无从去查证,而换了消息的出处,她在整件事中的分量可就不一样了:她觉得出燕云秋是不愿被人知晓此事的,若说消息得自于华尚食,闹不好就会被燕云秋觉得她们在背后说她的是非,那她不成了送上门来找人厌的?而若是元湘公主说的……,那么只能说明:第一,此事并非寻常人所知,燕云秋不需顾虑;第二,她是公主、并且是皇后娘娘嫡出的乐平公主的心腹;第三,公主是倾向于燕云秋的。如果把第二、第三再加上“我已拜请公主”这些话连在一起,以燕云秋的头脑、以她眼下孤立无援、六神无主的处境,徐若媛不信她不把她当成救命的浮木!至于事情的真相和结局到底如何,徐若媛并无所谓:她的本意不过是要不显山不露水地离间燕云秋和杜德琳而已。 徐若媛真心觉得自个儿算到了每一步,眼看着燕云秋一点点儿远了杜德琳——天地良心,她可从未在燕云秋面前说过杜德琳什么不好,相反还赞过“杜教习的气度果真令人敬服,遇到这样的烦心事也不见丝毫失措慌乱”,见燕云秋露出黯然,才懊悔失言,转圜了句“不过她家根基深厚,原不需忌惮永安王府的”,她这是为了宽慰燕云秋,若燕云秋因此自怜自艾进而更加对杜德琳生出隔阂,那却与她有何干系?——徐若媛深信凭她的眼色和手段,早晚会令燕云秋对她从迫于情势的依附变成真正的接纳,谁料节骨眼儿上永安王府那边却出了岔子,“怎么听说顾世子被罚去守陵了?”要没了、即便是暂时没了对他的顾忌,燕云秋得以稳住神,可就不那么容易被蒙蔽,那就需她花更多的心思了…… “我哪知道那么些?”徐兴祖搞不懂他妹子整天都在操些什么心。 “那爹呢?爹对此事说什么了?”她听到永安王妃的事就让丫头兰慧传信回去了,爹该知道杜德琳是她的劲敌,怎么就由得这事儿不了了之?就算此事不是他所能左右,有消息及时知会她一声也好…… “爹哪有闲心管这些事?”徐兴祖嗤了一声,“光赋税新法就够他忙的了。”原来此前元成和萧隐樵所议的赋税变革的折子正是徐侍郎所呈,“爹的动议深得太子殿下之心,禀到陛下那儿了,陛下诏爹当朝上表,谁知丁侍中、杜尚书等几个重臣提出这样、那样的异议,陛下觉得他们说得也有理,此事便要再议。” “怎么又是杜家?!”徐若媛拧眉。内宫杜德琳,前朝杜尚书,他们怎么处处都要堵他们徐家的路? “也不光是杜家……不过这事也不需你管。过后太子殿下找过咱们爹,要他再把方策做得细致些,把那些人提出的异议之处另行整改——看样子殿下是势在必行,爹得他器重,这些日子也是废寝忘食。”一看天色,不再多说,从袖中抽出徐侍郎的手书,“爹给你的信。时候不早了,要无事我就先回了。”起身负手要走。 “急什么?”徐若媛展信,不快地瞥着她哥哥,“不过是个商贾之人的生日,你肯去已是给他脸面,怕什么早晚?”见徐兴祖似有些不以为然,索性把话说明白,“我听说他家的女儿是个标致的,可出身与我们家……哥哥切莫糊涂才好。” 徐兴祖一听她这是什么都知道,不由瞪了一旁伺候的兰慧一眼,这功夫徐若媛却变了脸色,扬着手里的信札对徐兴祖道,“爹是何意?”何谓“骄矜莽撞,自负聪明”?!她行事还不够小心周到吗?! “爹只是那么告诫你……”一看徐若媛面目不善,徐兴祖也不由得恼火:教训她的是他们的爹,她却冲他甩什么脸子?“你对宁王殿下不敬的事,外头已有不少人传,爹是怕你再不知轻重!” 徐若媛哑然,片刻后才悻然哼了一声,“不就是占了个皇长子的名号?还当真尊贵到哪里去了怎么?!”整日病恹恹、清冷冷的人,还能有什么作为不成? “话可不能那么说,”徐兴祖也有他推崇的人,“皇家子弟里,他的才学首屈一指,又谦逊温和,在官绅士族中的声望仅次于太子殿下,你不知这些倒是情有可原,女流之辈嘛,总是把出身之类的看在第一位,”刺了徐若媛一句,接着道,“也别说我这当哥哥的未提醒你,皇家的事别的不敢说,有两个人,你可千万不能小瞧,一个是宁王,一个是安国公主,他们两个的母妃地位都不高,且都已不在世,但是宁王我已跟你说了,虽非皇后亲生,却是皇后抚养长大,陛下也极为看重他 ,至于安国公主,她出生之日恰是平卢李守忠勘定回纥之乱的捷报传来之时,陛下当即为她赐号,这份殊荣至今无人能及,而且‘安’字为号的公主,从她之后,再无第二人。” 徐若媛听罢这番话,凝目无言,直待徐兴祖走了好一阵子,才对兰慧蹙眉叹了口气,“我怎么觉着我要周旋的人越来越多了呢?” 第100章 雨燕 都说“春日天,孩儿面”,晌午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过了晌儿天忽然就暗下来了,史姑姑站在寿昌宫正殿廊下,望着满院子晾晒的毛皮被褥裘皮褂袄什么的犯开了愁:换季了,这些东西都得晒透了好收起来,这忽然一变天…… “绿菱,你看这天上是过路云彩还是真要下雨?”忽看到绿菱从西殿出来,史姑姑忙唤——她实在是不想一大早叫人把东西晒出来,这时候急急忙忙地收,一会儿一旦晴了,不还得劳师动众地往外搬?可要不收,万一真下了雨,麻烦就更大——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想听听旁人是怎么以为的,也好帮着自个儿下个决心。 绿菱也是觉着天色不对才出来的,自然明白史姑姑的意思,笑道,“姑姑,你问我还不如问那两只燕子!” 史姑姑叹道,“我可不就是没望见它们回来才问你的。”前日寿昌宫忽飞进两只燕子,叽叽喳喳盘旋了一阵后,正经在西殿檐下筑开了巢,每日里翩跹往来,倒是给众人不少乐趣。偏偏这时候不知哪去了,不然看看它们高飞还是低飞也能大体猜猜有没有雨。 绿菱好好望了阵天,委实拿不准,只说没起风,看样子下也不能大,不妨再等一阵子看,倒是公主和郡主那儿,还是及早叫人把雨具送过去的好。 史姑姑道,“这个我倒是想到了,已打发人去了。反而是杜教习,出去的时候拿伞了么?” 绿菱摇头,说教习出去的时候天还好好的,哪想得到这个?不过她只是要醒醒困劲儿,料不能走远,再说墨莲跟着她,看天不好自然会提醒儿。正说着,听到殿门外的空心青石砖路上传来脚步声,因笑道,“看,这不是说曹操就曹……”往门口一转头,半截话咽回去了,麻溜蹲身行礼。 史姑姑也看清了来人,赶紧下阶行礼相迎,“太子殿下!” 元成挥手叫二人起身,边往正殿去边随口道“说什么说得那么热闹?沁儿呢?” 史姑姑和绿菱悄悄对了个眼色,赶紧随上去道,“回殿下,公主和郡主去骅骝台了。”被瑶筝鼓动的,元沁和木槿这几日迷上了骑马,天天宫学里是不得不去、骅骝台则是不能不去。德琳原不赞同,怕瑶筝顾不过来会有个闪失,谁知安王元信跟着来赌咒发誓地作保,说还有他和骆少师呢,断不会有事的,德琳便不好再加阻拦,只私下里再三叮嘱瑶筝仔细也就罢了。 “杜教习也去了?”元成闻言在台阶上回身。 史姑姑忙道杜教习未去,不过做针线累了,出去歇歇眼,估摸也快回来了。说罢不由往殿门外看,元成也随着她往外看了看,却是挑眉,“你们的东西不用收吗?”不用说,自然是看到了院子里的景况。 史姑姑已示意绿菱去找人收拾了,故不担心这个,只请元成先进正厅稍坐一坐,她这就打发人去请公主回来。元成却摆手,说不必了,他不过是路过,想问问元沁前两日送来的新茶喝着如何?要喝得惯就再送些来。 史姑姑听了赶紧先替元沁道谢,继而说公主和郡主都嫌味重,反而是杜教习觉着好,故而那些茶都给了杜教习。这大半年,她看得出太子殿下对元沁公主比别个姊妹愈发不同,料不会为她如此行事生气,故敢实话实说。果然元成听了只是摇头,说“她倒是会送人情”,又道她既不爱这样的,那过后再送别的来。史姑姑忙再次行礼谢过了。见元成整了整袍袖,又望了望天,似乎是要走了,忙半躬了身,预备行礼恭送,却听元成似是欣然地道“下雨了。” 史姑姑往院中一看,果不然地皮儿正一点一滴地湿润开——好在绿菱领人收得及时,衣物是避开了这一难。再看绿菱,见她站在西廊下直劲儿往殿外张望,心知德琳主仆未归—— 偷眼看看元成,正想怎么跟他告退,元成却挥手,“忙你的吧,我自在这儿看看雨景。” 史姑姑闻言忙道遵命,绕下西廊跟绿菱略一商议,叫了两个侍女来跟绿菱一块儿出去、分头去迎一迎德琳和墨莲。回过神见细细的雨丝已经成了帘,那两只燕子却不知什么时候飞回来了,在雨帘中穿梭往复,太子殿下凭栏而立,看得饶有兴致,便也不去打扰,自回偏殿检视刚收回来的衣物有无差错了。 元成见人都走了,才把眼光从燕子身上收回来,转而盯了殿门——盯得都快没耐心、恨 不能也跟着拔腿去找人了,才听殿门外传来响动,跟着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小姐啊,我说让您先躲躲、我跑回来拿伞吧,您偏不听,那您倒是快点儿走啊,您偏慢悠悠的,您看看这淋得!”另一道优哉游哉的声音接口道,“走得再快有什么用,前面不也在下雨吗?” 殿内本欲拾阶而下的人闻听此言顿时莞尔,索性立在原处观望。就见殿门开处,墨莲一手扶门,一手用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急不得恼不得地道,“小姐您就气我吧!”德琳施施然地被她让进来,笑着道,“怎么叫气你?你细想想,我说的不是道理吗?”一抬眸,顿时楞在原地。 正殿廊下,一个英挺的人扶栏而立,隔着雨帘,居高临下地与她遥遥对望,她看不出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唇抿得很紧,他的眼……她看不清他的眼,却知道一定是锁在她身上的,顿时狼狈起来,直到那人带笑地道,“还不进去?还嫌淋得不够?” 她如梦方醒,仓促地屈了屈膝,拧身快步往西殿而去。元成悄悄吁了口气,垂眼对自个儿摇头:不过是看到她穿过细雨霏霏走进来时唇边那抹自在随意的笑,不过是看到她湿了的鬓发俏皮地贴在颊边,睫上似乎承着一圈毛茸茸的水雾,更不过是看到她站在微雨里向他凝眸,他的心竟就跳得像摁都摁不住了…… 元成自嘲不已,西殿里的德琳却只是无言——墨莲已去下房叫两个侍女送了热水姜茶巾帕来,简单把自个儿拾掇干爽了,便赶到德琳身边替下侍女,叫她们把德琳换下的湿衣裙拿到外间点上薰笼烘着,自家取了干帕子替德琳反复揉着湿发,觉着没有潮气了,才拿云纹梳一点点儿梳顺了,又拿篦子细细地篦了两遍。这时候出去迎她们却走了两岔的侍女和绿菱都先后回来了,见无需差使处,几个侍女便各自去了。墨莲边给德琳通着发,边瞅着绿菱,眉往正殿那方挑了挑,以口型问“还在?” 绿菱会意,点了点头,过来接了墨莲,替德琳把头发按原样子挽好,又捧过妆奁来,预备替她重新上妆,德琳却摇头,只自挑了一点儿面脂在掌心揉开了,淡淡敷于面上就罢。这功夫墨莲也把外穿的裙裳捧过来了,绿菱扫一眼,看看墨莲,未说什么:墨莲挑了一套樱草色绣蝶翅纹的、一套银红底子白玉色花的,都是德琳入宫时带进来的,还都是八成新。这两套放在上面,最下面一套则和德琳先前换下来的一模一样,是换洗的教习的服饰。 德琳看到墨莲手里的衣裳,微蹙了蹙眉,直接伸手抽出最下面的一套,绿菱忙上前帮她换上。正理裙带呢,史姑姑在外头唤“教习?杜教习?”,德琳应了一声,墨莲去开门请了她进来。史姑姑的神色略有些迟疑,看着德琳轻声道,“教习,殿下说要在这儿避过雨再走。问您能否去陪他下一局棋?” 德琳低头理顺裙摆,问“公主她们何时能回?” 史姑姑道“去送雨具的人回来说,公主叫告诉您和我,说要是下雨的话,她们就近去安王宫里避一避。”就是说那二位玩野了,根本不打算早回。 德琳顿了顿,“那有劳姑姑去征询殿下之意,问可否在正殿廊下设案,视线清亮且可赏雨景。” 史姑姑闻言一喜,屈膝道“谢教习”——太子之请固然不能辞,然公主不在,让太子殿下和德琳在公主殿中对弈显然不合宜,而若让太子殿下到德琳的西殿则更不合礼,德琳若以此推拒的话她也不好强求:跟德琳熟了,史姑姑深知她骨子里有清冷孤傲的一面,未见得对方是太子她就肯去敷衍,故她过来问时,心里直忐忑——还好德琳未令她难做,只提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史姑姑依德琳之言回报元成,元成自无不答应的道理,唯在内侍们布好棋案退下、德琳也行礼入座后,轻轻地“哼”了一声,“花这些心思!你是要防谁呢?” 德琳偏头望着栏外,看雨滴在砖石上溅出连串的小小水花,“我只是不想叫史姑姑为难。” “我要信你才是有鬼!”元成又“哼”了一声,自信明白德琳的小心思:她还是不惯与他相处,只是,或许她都不自知的,她今日见他,虽有惊讶有局促,却唯独没有之前最令他头痛的退避,而这,已足够他心喜了……“你忙元夕节会那一阵子,我就常过来。”——他未雨绸缪,早铺垫过了,故她无需担心旁人会因他的到来起疑。瞥了眼固执地不肯正视他的人,元成拈了两颗云子分握到掌中伸到她面前…… 眼前忽然多出两只拳头,德琳吓一跳,猛抬眼,“做什么?!”元成好气好笑地瞪她,“猜子!”他自问他的手型在男子中可算翘楚了,怎么到她那儿……不惊艳也就罢了,竟还是那么嫌弃的一眼。 德琳无语:他说谁先行不就好了,还用猜子?看了看,随意指了他的一只手。元成摊开手掌,掌心里一枚黑色的棋子。 执黑先行。 既是天意,德琳不虚让,端坐了,预备行棋,却见元成慢慢摊开了另一只手掌,掌心……赫然还是一枚黑色棋子。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他的故意,无论怎么选都是她先行。 他还真有闲心!德琳心里嘀咕,偏不看他,信手拈了一子落于枰上,元成见她面上木然,低首处唇角却是微抿上翘,不觉也是一笑,自取了白子随着她在枰上落下。 两人落子都快,不一忽枰上就有些局面了,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德琳原就想到元成的棋艺应非等闲,几手交换下来,觉出元成的棋力在自己之上,落子便谨慎起来。元成倒是随意,她快他亦快,她慢他亦慢,两人默默行至中盘,德琳为一招儿取舍陷入了思量。忽听元成道,“今儿什么日子?” 德琳默想了想,既非节日也未听说是谁的寿诞,因道,“四月初二。”权衡利弊,弃了一子。却听元成叹了一声,德琳以为自个儿出了昏招,审视一遍棋面,并不觉有错,狐疑抬眸看元成。 元成正等着她看,“一年了。” 德琳莫名所以。 元成对她实在是无奈至极,“醉仙居。” 德琳一凝神,恍然——去年今日,她与他在醉仙居初次谋面…… 倏忽竟是一年了呢……醉仙居之后,送容琳的时候见过他,东宫夜宴见过他,甄选的时候,他去过琅嬛阁,她去过文华堂,还有斗茶、赛墨……正式入宫后,又有宫学里和魏夫子那一场,他陪她去给人赔罪,还有元夕前后的种种……她恼了他多少次,他却是一直在帮她的……不知不觉中,她与他的来往竟是比跟家人都多了……“要那么说,该叫墨莲出来煮茶。” 她低眸只做若无其事,元成却直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原来她也是记得的,记得他们的初见!顿觉得心又欢实地跳开了,不得不环了双臂压着,低笑,“改天吧。你忽然对我这么好……”他竟都不敢信了——曾经他以为只要他示好,他和她之间便是水到渠成,谁知一而再地受挫,如今她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和他坐在一起下棋,对他而言已是要感激不已了,“你那天说‘不还有往后吗’,那就把你的好,留着往后一点点儿给我。” 德琳依旧低眸,白玉般的耳际和脸颊却是晕上了一层绯红,指了指棋盘,板着声儿道,“该谁了?” 元成看了看,想起该自个儿了,略加参详,在天元近旁落下一子,默算了算,道,“你还能下三十手。” 他说得十分笃定,德琳却是微哂:她固然不敢以为自个儿定能赢了元成,可从暂时看,她和他的棋并看不出明显的优劣势,他何以断定她只能再下三十手?心中不服,口中却不争辩,只每一步都思虑得愈加仔细,更用心默记着步数。 行了一、二十步,丝毫未觉异样,德琳不由以为元成是在故弄玄虚了。直到下到第二十五、六手的时候,枰中形势突变,元成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棋忽然相互呼应了,如龙盘虎踞,蓄势咄咄。德琳顿时心惊,垂目斟酌了两盏茶的功夫,发觉若按常规的话,无论怎么走都被元成掣肘。又思忖了一阵,毅然在白棋环伺的腹地落下一枚黑子。 “兵行险招,孤注一掷!”元成击案:德琳此前的棋缜密而不失灵活,从容通透颇类其人,而这一手却是破釜沉舟的冷绝——她竟放弃了尚具生机的边角,转而攻向他尚未做活的大龙,逼得他不得不暂停攻势加以回防,“你这是玉石俱焚的下法,势均力敌或有胜算,可你明知……” “不得已而为之,”德琳偏头瞥他,似嗔似怨,“胜算是不敢想,不过是要多撑过几手而已。” 元成一听这话,失笑,“出息!你得逞了。”人若不计后果,其破坏力是可怖的,德琳既不以胜负为念,自然是宁肯自毁也要阻他棋势。元成的布局被她扰乱,不得不重新调整应对,终归他棋力更高一筹,又下了二十余手,德琳投子认输。 “再来?”她也不去计算目数了,输了就是输了,三目或三十目都是技不如人。一直以来教元沁下棋只需用四分力,木槿还不如元沁,间或与燕云秋、徐若媛对弈,顶多也只用她八分力,她都怕再这么下去,自个儿的棋力也跟着倒退。难得今日得遇高手,能这般痛快淋漓地施展所能。 她意犹未尽,元成求之不得。各自收拾了棋子,德琳不肯再占先,元成由她,拈子在手笑问,“饶你三子?” “不用。”元成的棋风与父兄们都不同,她倒很想好好见识见识。元成明白她的意思,深为自个儿又有被她认可的地方而自得。不多言,有意放慢了行棋速度,让德琳可以慢慢领会。 这一局下来,德琳还是输了,收拾盘面意欲再来,元成却摇头,“今日就到这里。”对上德琳的疑惑、不快、甚而还有小小的质问,他眼眸沉柔,“一下子太伤脑筋,过后该头疼了。” 德琳心一颤,眼神儿顿时慌乱,先垂了眼,转而又偏脸外望,这才发觉雨不知何时停了,那两只燕子还在院中、檐下轻盈翻飞,叽叽啾啾的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元成也不出声,默默地看着她失张失致的侧颜一点点儿恢复至静美,只觉得心中一片安然,随她一道看了阵栏外,低声,“我走了?”雨停了,有侍女们在各处走动了,他不好再停留。 “嗯。”德琳低头。复又抬头向偏殿,预唤史姑姑出来送他,他摇头,“不用了。”笑了一笑,又低声说了一遍,“我走了。”听到德琳又“嗯”了一声,他起身整衣下阶而去,两只燕子仿佛通人性,呢喃翩跹着随他飞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执黑先行:这是现代行棋的规则,古时候其实是执白先行的,但是,我觉得一双如玉的掌中托着枚黑棋……是不是更有视觉冲击力?所以,古今结合,各位懂得哈~ 第101章 惊柝(上) 向晚的时候,元沁和木槿回来了,一听说太子来过还和杜教习下棋,元沁脸就僵了,背地里抓着史姑姑,连问“谁在边儿上□□的?王兄说什么了?教习生气没有?” 史姑姑莫名其妙,说□□的是彩月,不过除了上了一回茶,殿下并无什么吩咐,她只远远在廊下听差来着;殿下一直在跟教习下棋,未听到他说什么;教习……教习就是和殿下下棋,未觉着她生气。 元沁听得满头冒烟,苦于不能直接对史姑姑说“我想问的是王兄有没有找教习晦气、他二人有没有争执起来”——也不怪元沁如今还担着这份心:那回元成说要化干戈为玉帛、她强拉着德琳去见他,过后德琳口中未说什么,那冷淡的脸色却令她后怕不已,一边暗自发誓再不管为了什么都绝不“背叛”德琳,一边因为愧悔而不敢探问他们都说了什么。而此后又出了元成上宫学里查问她们课业的那回事,德琳回来还是神色不好,她问起来,德琳脸一沉,只说“公主您大了,该学着一点点儿约束着自己,不然您凡事随心所欲,我却是一再被人拎出来教训”——元沁据此认定元成和德琳之间的“前嫌”并未“冰释”。 从史姑姑处问不出所以然,元沁索性直接去西殿找德琳:文华堂出来那回,教习就不让她去责问王兄,说她“还嫌不够乱”,好,她听教习的,不添乱,可要是王兄找上门来欺负人,那她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吧?! “真的只是下了两局棋。”德琳把元沁按坐下来,动容。 “真的?”见德琳面上并无不耐或是不想多说什么的样子,元沁放心,可又有新的疑惑,“光下棋?不说话?”那样子不像两个木偶吗?可要是王兄和教习对坐的话,嗯……应该是很赏心悦目吧? “观棋不语,何况下棋?”德琳嗔她。她和元成,今日委实没有说什么话,可似乎……又说了很多……“殿下的棋技很高,布局长远,算无遗招,你好好领会,会大有裨益。”她匆匆欲结束话题。 “我看不出来,”元沁坦白,“你们收拾我都像玩儿似的,我光知道你们棋技高,可看不出高在哪儿,也没机会看到你们到底高到何种程度。不如……”她眼珠子一转,“你和王兄再下棋,我在边儿上看,你讲解给我听好不好?”她喜欢教习,可也喜欢王兄,若有契机能让他二人和平相处,算不算她的奢望? 元沁眼巴巴地望着德琳,德琳又是暖心又是惭愧:元沁的心思她如何看不透?可她哪知道事情早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样子?“沁公主那儿,你想想怎么办吧。再如此下去……我都无颜对她了。”日后她忍不住对元成抱怨。“好,都交给我。”元成含笑。——不过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夜元沁那么说,德琳只是平淡,道“有何不可”,不等元沁再说,却先催她快去安寝,说骑马累了一下午,次日还要早起去宫学呢。元沁被她一提才觉得腰酸腿沉,乖乖儿地回去了,她又在灯下闲翻了阵棋谱才歇下。 她睡得很安稳,若不是后来的梆子声,她该能一觉天明。可惜,三更刚过吧,一阵急促的、不知起自何处的梆子声,绵延地传递进宫城,整个内宫在瞬间被惊动…… 德琳惊醒过来,院子里响着侍女们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相互间紧张的低询,“怎么了?怎么了?”“出事了么?”“出什么事了?”跟着就听正殿门响,然后是史姑姑出来,一声低喝,“都轻些!” 再要往下听,自个儿卧房的门一响,墨莲掌着灯探头,见她醒了,快步进来,神色也是惊惶,“小姐,这梆子声太‘瘆人’了……”否则夜夜都听惯了的声音又怎会把人吓醒?“哦,绿菱姐姐出去听消息了,您……” “无事。我去看看公主。”德琳起身,张着手叫墨莲给自个儿穿上衣裳。门又一响,绿菱进来了,见状说公主和郡主白日里累狠了,还睡着未醒,史姑姑叫告诉教习不必起来。又说史姑姑也不知何事,让众人都不得擅动,各司其位,等凤鸣阁的姑姑们传话再说——禁夜之后,各处宫殿的院门若无指令不得擅开,这是规矩。“史姑姑说听梆子声是三长两短,最高五级的警讯中,只算得二级,且未有金鼓声相伴,可知不是边防武备上的事,可以稍安心。” 德琳点头,见两个丫头匆忙中都穿得单薄,叫她们且回去添了衣裳再来。绿菱和墨莲依言而去,不一刻就又回来。主仆三人头一回遇到这番境况,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唯能等。好在时候不长,有曜华殿的内侍到内宫传信,说是贡院走水,正在扑救之中,与内宫无涉,各自安稳即可。 院中传来侍女们如释重负、各自散去的声音,随后史姑姑来轻轻敲门,问“教习听到了吗?”墨莲忙去开了门,说听到了,谢姑姑,这就安寝。关了门回来,不免担忧地看德琳,德琳却道“都睡去吧。”自去榻边坐下,回身见两个丫头未动,摇头,“就算真有事,我们能做什么?歇着去吧,天明再说。” 墨莲看绿菱,绿菱对她点了点头,两人过来服侍德琳睡下,端了灯出去了。 次晨起来,元沁和木槿才听说夜里这一出,元沁连埋怨史姑姑怎么不叫她,竟错过了这般有趣的事。被德琳责备地瞥了一眼,吐舌,换了正经的神气问后来如何了?史姑姑说早起打听过了,太子和安王殿下前去督导,火未用上半个时辰就扑灭了,没有什么大碍。白日里会留心问问,若有什么就再禀报。元沁点头不问了。 几个人到了宫学,先到的人也都在谈论贡院走水的事,看见她们,徐若媛撇下众人迎过来,给元沁和木槿行了礼,关切地问德琳,“你昨儿睡好了么?” 德琳笑,“也惊醒了。后来听说无事,才又睡了。” “是么?”徐若媛也笑了,“我也是吓了一跳,心道今儿就是春试,这要有个……”话未完,魏夫子已然升座,徐若媛无奈,扶着德琳胳臂握了握,以示抚慰,这才退步回去入座了。 课快散的时候,一身朝服的太子殿下来了,笑称要看看有无人借口昨夜受到惊扰而逃学。魏夫子对公主们近来的表现很是满意,深揖谢过太子督学之功,自要问及昨夜之事。元成道是有生员夜读,不慎打翻火烛,烧了相邻的一排号房,所幸并无人员伤亡,加之诸事都有预备之策,不过是诸位正副考官多加了些辛苦,通宵未眠,已保了今日如期开考。说至此,像忽然想起个人,问魏夫子,这回的副考官之一、翰林院的魏云庭是你什么人? 魏夫子惶恐,回禀“是家侄”。元成“哦”了一声,道“杜尚书昨夜说他遇事沉稳,调度得当,对他大加褒扬。看来令侄是个可造之材啊。” 魏夫子听得怔愣,醒悟过来只是诺诺躬身,却无别话好说。元成可也不需他说什么,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一众女子,见其中一人在他视线将及时垂睫,唇角却是几不可见地微翘,知她明白自个儿的用意,心中醺然,冠冕堂皇地又慰勉了众人几句,便自带着随从走了。 德琳回到寿昌宫,绿菱也有消息等着她,一个是琅嬛阁秦少监差人来告诉的,一个是大公子杜昭送来的,都是想到她头一次经历夜半惊柝,且事关家人,及时告知因果免她多虑的。秦简还道往后再遇到类似的事,若不来找她,那就是天下太平,不需挂怀。杜昭的手信则是骆清远带进来的——家里人也在等消息,故他下了朝便先回去了。 杜昭的讯息与德琳所知的一致,格外所多的是容琳的一纸便签:随着天暖,飞鸽往来的频了,每隔旬余便有容琳的家书,絮絮地说着关外的草绿了,她园子里自京城带去的花种子萌芽了、含苞了之类的,德琳感察她的心思,知她是得遇良缘,心绪缱绻,才会有这见山山有意,见水水多情的玲珑柔软,替她欣慰之余,也感叹“缘分”二字的不可预测,每每便是笑中微喟,喟中微笑了。 这一回容琳未说别事,只道好久未见二姐姐亲笔,不知近况如何。德琳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也有许多的话要说,细想想,却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是能轻易对人说起、更尤其是一言难尽,思前想后,删删改改,最后落在纸面的不过是“愚姊安好,三妹勿念。宫中一样是庭前花开,天外云卷,岁月再如何悠长,想到底不过是一朝一夕的累积,今朝尚可,明日当亦可期,可对?”自个儿看了看,觉得是不知所云,然要重写,亦知并不能写得更明白,索性就这么折好了,又叫墨莲把她素日画的一摞子绣样儿拿过来,放在一处,好等杜昭得便儿来时带回去。墨莲边整理边诧异道,“鸽子能驮动这么沉的东西么?”德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傻了?不会分开来飞鸽传书、驿递传物?” 墨莲一想,也觉得自个儿好笑,辩白道“还不是昨儿夜里未睡好,人都糊涂了。” 德琳嗔笑,“吓着了?” 墨莲道,“能不害怕吗?半夜三更来那么一下子,又说是贡院……话说回来,小姐您心也真宽,不光看不出担心,还能这么笑。” “不笑我难道要哭给你们看?”德琳无奈。 “倒不是那么说……是您最近真的爱笑!”墨莲后知后觉地想起小姐刚刚儿还笑出声儿来着。 “我什么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德琳瞅她,“偏你一惊一乍的,真是没睡好糊涂了!收拾好没有?好了就赶紧偷空躲懒去吧。”她撵墨莲。 “真的?谢小姐!”墨莲求之不得,“那我偷空去眯一会儿,有事儿您让绿菱姐姐喊我。” 墨莲欢欢喜喜地出去了,剩下德琳暗自心虚:她真的那么反常么?竟被人瞧出来!可她分明已经很小心了……一点点地回思自个儿到底有哪些行为不妥处,想着,想着,莫名想到有个人昨夜也未得安眠,连夜去贡院、跟着上早朝,下了朝又去宫学,可看着还是那么神采奕奕,果真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猛醒悟自个儿想的什么,德琳忍不住低声“哎呀”,懊恼得直摁太阳穴:她真是无药可救了!赌气扔下刚拿到手里的针线,起身去正殿查问元沁功课了。 元沁乍见她来还莺歌燕舞的,不一忽儿就被查得哇哇直叫,“教习,今儿夫子才教的课,你现在就叫我背下来?!你不想让我骑马我不去就是了,我不背!我不背!郡主,你还笑,还不来帮我?!我天天都是为了陪谁才去骅骝台的?”惹得原本看热闹的木槿飞红了脸,连声斥她“胡说”。 笑笑闹闹中,日子仿佛指间沙漏,转眼就是三日过去,春试结束,杜尚书回朝复命——副主考们还有阅卷等事宜,需锁院至二十日后方能出场。 第102章 惊柝(下) 朝堂上,杜尚书自检有预防不足处,导致试场走水,四方受惊,身为主考官,愿一力承担责罚。话音方落,御史台一位四品监察出班,道去岁江淮水患,大批士子受阻未能按时赴京参加秋试,于国恐有遗珠之憾,于他们个人也是寒窗之恨,故今次的春试于国于人都是举足轻重,杜尚书身为多年的两试主考官,对此不会不心知肚明。既肩负了举国所望,本应殚精竭虑,防微杜渐,结果却出如此纰漏,如今仅以“不足”、“责罚”便欲一言以蔽之,是否太文过饰非? 这位监察声音洪亮,满殿人把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内中有不善掩饰的当即就变了脸色:以位卑者当朝诘问高位者、且言辞如此犀利、且那被诘问的高位者是杜尚书,单挑出哪一样都足令人吃惊,更遑论三样加在一起? 众人神情各异,最泰然自若的反而是杜尚书,缓缓地回过身来,认得那位监察姓于,年刚而立,似乎是前月才被举荐至殿上议事的。尚不及说什么,有人先出班,“于文骞,”喝着那监察的名字,“朝堂之上,岂是你放肆之地!”御史台的主官丁大人,正是于监察的顶头上司,显然并不知自己属下会有这番举动,惊怒之下连声斥责于文骞不得以下犯上,不得信口开河,不得胡言乱语——估摸他是真气晕头了,说着说着自个儿先语无伦次了。 于监察连声冷笑,道恪守职责,直言上谏,有何“放肆”?御史台的职责就是弹劾官员、纠风正纪,只辨是非,何分“上下”?至于胡言乱语,八十间号舍毁于一炬,五百名军士疲于救火,近六千士子星夜惊惶,至于其他人财物力的损失尚未彻查,这难道不是实情、不应有人担责? 他气势逼人,丁御史被驳得一时无话,却有礼部的官员出班,道于监察亦知今岁春试不同于以往,与试人员激增,递表、造册、甄别、放号、食宿等等琐务累积,成倍于往年,多亏尚书大人筹谋全局,方有今岁顺利开科,仅抓住走水一节便横加责问…… “仅此一节?”于文骞听到这一句就再度冷笑,“既知人多,便该提前预判,若有防范之策,怎会有走水之事?即便走水,又怎至于扑救不力,导致八十间号房化为灰烬?即便……” “于监察此言有误!”这下是兵部的人出班,道并非扑救不力,而是这一排号房皆以竹篾为框架,苫以油布纸毡,外糊稀泥又不过是薄薄一层,遇火瞬间连成片,救无可救,能保得人员无伤已是万幸。 工部的人听到此不能置身事外,负责监造的右侍郎亲作说明,说这些号房是因今年与试人多而临时增建,过后还需拆除,户部以此为由驳回了工部的营造计帐,只予了申领银帐的半数,工部提请再议无果,又不能误了春闱之期,只能量入为出,以防潮防雨为首要。 他不温不火地一说,多有人想到此事曾经朝议过,事情确如他所说,嘉德帝当时亦准了户部所奏,只是此时谁都不会表明记得此事——又不是活够了,于是都像闻所未闻地去看户部侍郎徐业:户部尚书年前告了丁忧,如今户部是徐侍郎在主事。 被众人盯着,徐侍郎的瘦脸上一派冷淡,“财帛之事,本就有定制约束,户部也是在按章拨放,否则各部都以为自家事体大,国库亏空谁人来补?反之,若就是觉得户部的支给不足所用,大可提请特事特办,如何能敷衍了事、以致铸成大错?如今次这般,善后的银财怕远多于当初所俭省下来的,这岂不是在以国事为儿戏?” 此言一出,工部的人哗然,眼见就是新一轮争执,却听九层丹墀上金铃一响,众官赶紧肃静。嘉德帝语声蔼然,“众卿皆能以国为念,朕心甚慰。监察于文骞刚正不阿,秉公直言,其心可表,其勇可嘉,着有司按制行赏;杜尚书能在不足三月之内筹划完成我朝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会试,难能可贵!虽有小失,瑕不掩瑜,还望杜尚书善始善终,为国筛选出有用之才!” 金口玉牙,便是定论,杜尚书、于监察各自谢恩,百官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嘉德帝诏令平身,单点出徐侍郎,问及赋税改制的动议可有后文? 徐业出班一一回禀,对上次朝议时遭致诟病的几处,格外加以说明如何改善的,听得嘉德帝微微点头,过后笑问“众卿以为如何?” 众官中其实不乏对这动议心怀抵触的,只都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私心,杜尚书、丁侍中等重臣这回都无异议,他们也无法借机发难,于是硬着头皮随众高呼“陛下圣明”。看着丹墀下跪伏一地的百官,嘉德帝与阶下侍立的太子元成视线相接,父子面上皆是欣慰。 散朝后,元成耽搁了一阵才去曜华殿,嘉德帝正等他,开门见山,“于文骞找你了?” “是。” “依他的本意,是要怎样?”嘉德帝皱眉。他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得很分明,众官争执不休时,这位监察几次欲出言打断,即便最后被他一言九鼎压下去了,看着还是心有不甘的。 “如父皇所说,以国为念,其心可表。”嘉德帝闻此面色缓和了,元成道,“上殿这两月,他颇看了些只会巧言令色、争功诿过的嘴脸,很是郁愤,今日一听尚书大人也是那么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岂不知同样的话,盗跖和颜渊或许都会说,然盗跖只会是盗跖,颜渊却终究是颜渊。 “他是打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主意吧?”嘉德帝怀疑。 “父皇英明。”元成笑。杜尚书是股肱之臣,他于文骞连杜尚书都弹劾了,其他人不得掂掂自家轻重?“他觉着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应权责分明,食国之禄,有功是应当的,有过则应重罚,如此方能清明吏治。” “想得倒是没有错,”嘉德帝叹,“可位高权重也意味着要多想多做多承担,负担的多了,往往过失也会跟着增多,不问青红皂白一概有错重惩,那还有几人敢担重任?”想了想,道“他是从底层做起来的吧?” “是,父皇。”元成也佩服嘉德帝的明察秋毫:官场上,底层之人的升迁通常伴随着更多的辛苦和曲折,对高位之人的呼风唤雨总难免带了羡妒和不忿,觉得是自己的汗马功劳被高位者坐享其成了,故他们对高位之人的评判和针砭,相较于普通人总是要更尖锐和严苛,而高位之人觉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即便真的坐享其成也觉得是理所应当,从而心安理得——仰望和俯视之间,永不能强求他们会自发地彼此认同甚或妥协,故而就要更高一层的人审时度势来维护平衡,在前者快要陷入泥沼时扶助一把,在后者快要飘上云端时打压一下,“他布衣出身,经科举走上仕途。忠正勤勉,做了不少实事,人又清白耿直,官誉甚好。” “谁举荐的他?” “许慎。言官许大人。” 嘉德帝凝了凝目,笑着摇头,“果真是物以类聚。”不必说是从于文骞身上想到了许慎的行事。停了停,看向元成,神情转为探究,“太子准了许慎的保举,是有心要补偿他吗?” “儿臣一心为国,”元成坦然,“许大人年事渐高,总要有后继之人,于文骞嫉恶如仇,敢于直言,正是合适的人选。”这些都是实情,不过,他父皇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明白,“再说儿臣并不曾亏欠许大人,何来补偿之说?” “哦?”嘉德帝挑眉,“许慎私下上表检奏顾彧那回,永安王如何得知?”结果许慎被永安王打得头破血流,至今还在调养。 元成默,那回……那回是他着人透露消息给永安王的,甚而顾彧的劣迹亦是经他授意才叫许慎查知的,只是他未算到永安王在皇帝面前也敢动粗……然不管怎么说,许慎的皮肉之苦因他而起,他确不能说未亏欠的话,“父皇之意是要如何呢?” 不料他这么痛快就认下了,嘉德帝反而一愣——他若抵赖或狡辩,或还能想法戳穿他,可他光明正大地告诉你“对、就是我做的”,反让人无计可施了,“为了儿女之情,就把朝臣故旧都算计进去……太子,这可不是明君所为啊!”嘉德帝摇头,“再说了,你费了这些心力,人家姑娘领未领你的情?”好吧,他承认这才是他这为人父者所真正关心的。 “父皇,今日朝上通过了赋税改制的动议,儿臣以为事不宜迟,应尽速推广。” 他这话题转得……,嘉德帝都愕住了,缓了缓才能接上话,“太子,父皇……” “父皇明鉴,此事关乎社稷兴衰,儿臣如心负磐石,一日未见成效,一日不能他顾,望父皇……” “是,太子殿下心怀社稷,苍天可鉴,披星戴月忙于政事,转呈给朕的公文上有错字都未发现,只为了挤出空儿去跟人下棋!好了,太子以为何人可担此任?” 元成,一向都是他绕得旁人头晕的太子元成,这回直愣愣地望着嘉德帝,眼神儿发空。在嘉德帝以为他还得呆一阵儿的时候,他干巴巴地挤出了声音,“儿、儿臣以为不妨就由徐侍郎担当。” 元成说这一动议本身就是徐侍郎所提,所有的细则也都是他一点点儿推敲制定的,谁都不若他明白当中的利弊,这是一,此外赋税之事本就是户部的主项,由他推导名正言顺,这是二,至于第三…… “说下去。” “此番改制,对普通百姓的牵涉有限,对商贾官绅来说却是伤筋动骨,故而阻力会超乎想象,”第一次朝议时被否决,最根本的就是许多官员想到了自身利益将受损,不约而同加以阻挠,真正因方策有不完善处而反对的不过杜尚书、骆司库等有限的几人。今日多亏了于文骞对杜尚书诘问在先,引得各部官员忙于撇清,一片混乱,自危之中都不敢妄言,唯圣意是从罢了,回想起来能通过实在是有几分侥幸,“故而担当此任的必得是果决狠厉之人,方能不受干扰有所建树。” “徐侍郎是果决狠厉之人?”嘉德帝略有怀疑。 “是,”元成胸有成竹,“表面看来他平淡无争,实则城府很深,仅这赋税之议,若无三五月的功课,断拿不出那般详尽的方略,然户部尚书在职期间,他从未提起一个字,”那时若提了,成全的是户部尚书的功绩,他能隐忍等待到如今这最好的时机——既无为人作嫁之虞,又能令朝野看到他的才干,这份耐性就非常人可比,“这是他主事以来首个变革,断不会容许出纰漏,自会不遗余力;此外他压抑多年,早憋着一股劲儿,必然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还有一样,他的家族人丁不旺,他这一支嫡子在我身旁,嫡女是湘儿的教习,次女和两位庶子、女都未成年,都不在改制涉及之列,故他自身无惧被诟病偏私护短,自然敢大刀阔斧放手一搏。” “‘压抑多年’的话是怎么说?”嘉德帝只有这一个疑问。 “久居人下。”元成想了想,找到个合适的词。 嘉德帝略想了想,了然:徐业在侍郎任上迁延了七、八年之久,当初官阶在他之下的有追上来的、与他平级的有升迁了的,自负才能的人因此觉得郁悒不得志,至于说他当年以低爵之位攀娶了伯侯家的小姐,岳家一直都轻视他之类,不过是传言,听听也就罢了,“就依你所言,让他尽施长才好了。” “是,父皇!”元成领命。问过嘉德帝再无别事,遂告退而去。 嘉德帝望着他的后影,笑着摇头——实则他是有话的,只过了当时情境,重提起来未免是他为父不尊,因只在过后对仁慧皇后说起,道“我们太子的定力实在是不一般。”前一刻还被人嘲谑得发懵,一说起政事立时就神识精明。 “陛下说他失态?” “是啊,”嘉德帝笑,“多少年了,你何曾见过我们太子那般……慌张而缱绻、赧然而愉悦的?”令看的人都不自主感受到他心里的甜意,忍不住要跟着他一道含笑。 第103章 孟夏(上) “是么?”仁慧皇后想不出元成那是什么样子,可看到嘉德帝那般柔和的神情,她亦是不自主就笑由心生,“陛下说到这个,我还真有件事不知如何是好。”皇后说想把元成和德琳的事下诏过到明路上,省得德琳有顾忌,对元成冷冷淡淡的——寒食会那次,傅姑姑回来学了德琳的退避之态,对皇后说觉着她是珍惜自家的名誉才进退不得。皇后将心比心,垂怜她的难堪,也赞赏她的自重,可还是心疼自个儿子的付出未换得德琳的同等以待。 嘉德帝听了不以为然,道“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元成自个儿无怨无尤,旁人又何需感叹他用心良苦?话虽如此,对他二人的事还是乐观其成的,道那就下诏好了。 仁慧皇后却眉头轻锁,说可还有个永安王妃呢?那回她话说出来了,意思明摆着,若不管不顾把德琳指给了太子,可就太打他们的脸了…… 嘉德帝也皱眉,说不还提了另一个吗?那就把另一个指给他们家好了。 皇后轻叹,说另一个刚听到风声就病倒了……想想也怪可怜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非到万不得已,能保全的还是尽力保全吧。 嘉德帝摇头,说你这心也太软了,那可有两全之策? 仁慧皇后苦笑:她要有两全之策还何需为难?说到这儿也觉不解,说我见过那顾世子几次,模样、应答看着也都是好的,怎么风评那般恶劣?永安王夫妇就不能找些贤人在左右好好教导教导? 嘉德帝笑了一声,说教导?永安王府最明白的人就是这个世子了!不欲多谈,笑问皇后道,“那你说诏书是下还是不下?” 皇后迟疑了片刻,道要不先缓缓吧,顾世子刚被罚去守陵,我琢磨王妃过一阵定会想法儿求见替他告饶,到时候我看情形再说——若能不露声色让她自个儿打消念头就是最好,“要不陛下先给杜尚书交个底?”他们这儿打人家姑娘的主意,总得跟人家爹娘说一声才好。一看嘉德帝神情有异,不由纳罕。 嘉德帝微尴尬,说我有一回对杜尚书提了个话头,他未接,过后把话岔过去了。 明白过来嘉德帝的意思,仁慧皇后不由抱屈,“哎呀,这杜尚书……我们太子还有哪一样是入不了他眼的吗?” “皇后息怒,”一看皇后气恼,嘉德帝调笑着安抚,“我们太子固然好,可人家要是更疼惜自己的女儿呢?”冠冕华服,望之堂皇,然与之相匹配要承受什么、舍弃什么,世人不知,杜尚书焉能不知?那是不能忍受时要啮齿忍受,不忍割舍处需负痛割舍,若有得选,谁不愿一路坦途,哪怕风景单调,有几人有勇气踏向荆棘丛中,即便这荆棘上缀满鲜花?“皇后……这些年,委屈你了。” 仁慧皇后眉睫一垂,眸中泛起湿意。再抬眼看向嘉德帝,却是嗔笑,“这说的什么话?……有陛下在,臣妾未觉得委屈。”委屈。其实是有过的,只是有人懂得,有人体恤,委屈……终究抵不过能与这个人相扶相守……“那陛下是说,此事就要由着杜尚书的意思?” “那不能,”嘉德帝笑起来,“子衡是为家,朕可是为国,自然还是要由朕做主。” 仁慧皇后听此言放了心:或许是先入为主,或许是爱屋及乌,如今除了德琳,她真想不出还有谁家的姑娘堪为太子妃!笑道,“那就有劳陛下了。” 嘉德帝笑,道有幸为皇后分忧,话锋一转,说不过先不能急,且等子衡忙过春试阅卷、放榜的事了,才能与他细谈。 皇后得了陛下首肯,亦不怕再有变故,早晚并不介意,因说道过几日后宫赐衣,陛下能否拨冗?嘉德帝挑眉,说你们女眷的事,我就不必到了吧?见仁慧皇后光瞅着他不言语,意会过来,笑道,“皇后你若想他两个见面,随便给他们个方便不就罢了?” 皇后悠悠笑道,“我给他们方便单独去见面,却从何能看到我们太子‘慌张而缱绻、赧然而愉悦’是什么样的?”被嘉德帝说得,她实在忍不住想看看那二人现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见面会是何等情形。 嘉德帝看仁慧皇后那般兴致勃勃,亦觉有趣,欣然答应并和皇后好好计议了一番,却不料天不从人愿:赐衣前一日,天刚擦黑,帝都外几匹奔马急冲城门,不久,宫城内寒柝金鼓齐作,声传十里,各部主官闻声色变,饮宴的抛了杯,读书的倾了烛,抚琴的断了弦,写字的泼了墨,一个个披衣扶冠,或骑马或乘车急赴曜华殿……当日深夜,消息传了出来,南诏起兵犯境…… 次日朝会,百官齐聚,群情鼎沸,有骂南诏国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有睥睨说这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的,倒是武将们直接,只问打不打,何时打,谁打。 打自然是要打——今日的南诏并非数百年前皮罗阁依附大唐所建的那个南诏,不过是南诏亡国后的一支王族后裔避祸于蜀黔交界之地,历几世蛰伏、休养生息之后,渐成气候,又采取联姻、联盟、征讨等策,日渐做大,最终于三十余年前向天启王朝借兵,扫平周遭蛮夷部落,得以立国,对天启王朝,则岁岁纳贡,自称“子国”。如今人口不足百万、占地不过数万顷,竟然就敢寇边,泱泱天启,岂能容他?! 打,必然要打,且宜早不宜迟——蚊蝇不致命,难道就由得它嗡嗡?一巴掌上去,早拍死早清净!至于谁打么……短暂的争论后,倒也达成一致,公推镇南王爷挂帅:老王爷虽年过花甲,但虎威不减,最主要的是当年率兵征战南诏的就是他和后来受封至陈地的裕王,亦即木槿君主的父王,二人骁勇多谋,当年分领东西两线互为策应,纵贯南诏全境,战无不胜,如今统军再战,不过是故地重游一般。 众人之见与前夜嘉德帝、太子、各部主官所议不谋而合,镇南王爷见此倒省却自荐了,只提请由其子元平举、长孙元毓英任先锋官,之后又有几位年轻将领自请到镇南王麾下效力,帝自无不应的道理,大加彰表,不复赘述。此后数日,满朝上下都在为远征做种种准备,粮草、兵马、军械等等,及至德琳再见到元成,已是两人对弈的半月之后。 一位气息沉静的侍女、德琳日后才知那是为数不多的龙隐女卫之一,名唤瑾言,把德琳送到文华堂的书斋外便悄悄退下了。德琳如今对元成的所为是莫可奈何、索性从之,他要见她,她来就好了,谁知等看清书斋里的情形,不由一怔。 书斋还是她来过两回的那个书斋,书案后的人从身形、冠服看也是要见她的那个人,只是他侧脸枕于臂上……酣睡?! 德琳第一个念头以为他是装的、要戏弄于她,不由板了脸,谁知等了一瞬,他并无动静,不由称奇,再细一看,才发觉他一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只不过笔已偏倒到一边了,这才想到他大约是真睡着了,迟疑片刻,向他轻唤了一声,“殿下?” 他无反应。 再唤一声。 还是没有反应。 德琳有些哭笑不得:他要见她,自个儿却睡着了,他的意思是要她看看他睡着了是什么模样?还要再腹诽,心念忽窒……自个儿别扭开了,觉着再停留下去实在是荒唐,没好气地瞪了犹自伏案的人一眼,轻轻跺脚,转身欲走,却在将转未转时,有人轻唤,“德琳……” 德琳心道“果然未猜错他!”,含嗔抬眸,却是好气好笑:伏案的那人不过是微动了动,并无醒来之意。西斜的日影透过卧棱窗隙在他面上洒下光晕,依稀看得出英气的眉微微皱着,睡梦中亦不知是在为何事烦心。 德琳望着他的睡颜思忖,不意那人的手忽然抽动一下,跟着整个人猛然坐直起来,“德琳!” 正出神的德琳吃了一惊,呆呆抬眼望向那人,那人亦直直看着她,片刻后“忽”地又原样枕回臂上了。德琳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理不清这是什么状况。还不等回神,伏案的人肩头一僵,似觉出什么异样,疑疑惑惑地又慢慢直起了身,对上她,眼神儿还有些迷蒙,“德琳?”随着这一声,才算是真醒了,笑了开来,“你来了?” 德琳被他这一会儿一……嗯,不能说像闹鬼似的,总之就是被他这么闹得,小尴尬小别扭什么的都忘到了一边儿,倒是能大大方方地望了他,“怎么累成这样子?” 元成伏在胳臂上,再去一去睡意,半阖着眼对她笑着嘟哝,“你不知道我这一向事情多得……今儿又早起替父皇去给镇南王爷他们壮行……” “那得空儿何不好好歇着?”又找她来做什么? 元成笑着瞅了她一眼,未说话,德琳倒是明白过来,微微红了脸。元成这才笑了笑,道“晌午你怎不在?”怎不在寿昌宫? “去陪瑶筝了。”忠勇侯的两位嫡亲孙子、瑶筝的两位哥哥,这次都自动请命随镇南王爷出征了,荣则荣矣,不舍与牵挂却是难免。 “忠义之门,忠义之士。”元成感佩。“……木槿这几日如何?” 第104章 孟夏(中) “郡主深明大义,并不需格外劝慰。” 元成点头,“她倒令我刮目相看。”叹了一声,又道,“我至今猜不透清远为何会自请从军。” “或许每个男儿都有驰骋疆场的梦吧。”德琳微喟——骆清远请命随军,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年纪轻轻即为安王少师,他不需格外再做什么来自证才德,更何况司库大人家已在为他和木槿郡主筹备婚礼……然骆清远去意坚决,如何说服他父母亲族的不得而知,对木槿郡主怎么说的就更无人知,只知道最后木槿郡主红肿着眼睛,亲手写了李贺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相赠…… “或许吧。”对骆清远,元成自问是有愧的,在德琳面前,更不想再多谈论,只道“木槿很信赖你,她又和沁儿一道住着,你就都当自个儿的妹妹,一便儿照应些吧。”德琳心中尚感慨,未多想便应了一声。应过之后觉出不妥,欲待理论,却觉得未免更落了元成的圈套,只得装作未理会。元成看着她脸色变来变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德琳心里啐他“无赖”,面上只淡然道,“听说安王殿下也曾请命?”只是被驳回了。 “嗯。”元成倒不意外她会知晓——想来元信是和瑶筝说起过,“如你所说,热血男儿都有驰骋疆场的梦吧。”然梦是要和现实相契合的,否则便只是空中楼阁,“他年少而位高,又没有自保之力,到了军中,反而是负累。” 他说得简洁,德琳略一忖,有所悟。元成见她神情,不由称奇,“想到什么了?”一看德琳眸光微闪,赶紧道,“快说!别打主意糊弄我!” 德琳气不过他连这都察觉了,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了,“最主要的,其实还是为了镇南王爷吧?” “……是。”元成看看德琳,坦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唯如此方可随机应变,不误战机,元信若在军中,有形无形的,会成为羁绊,”因他的“帝子”身份,很容易令人臆想成是代驾亲征,镇南王爷施令决断时不可能不受影响,“再则,沙场之上,刀箭无眼,若他有个……,王爷、甚至三军,何以自处?”那是皇家血脉,即便、即便所有人都不追究、都把闪失归结于天命,镇南王爷就能不负罪、不负疚吗?若主帅未等出师先背负上层层顾虑,仗还怎么打? “怎么、是听到什么话了么?”元成忽想到这种可能。 “哪有?”德琳无奈,“不过是觉得安王殿下的抱负未得施展,替他可惜而已。” “这却不必,”元成目光深邃,“男儿报效国家社稷并非只有这一条路……这一回,有镇南王爷祖孙三代、有忠勇侯府陆家兄弟,还有那么多踊跃争先的年轻将官,不需再多他一个来率先垂范鼓舞士气。他的抱负……自会有他施展的天地。” 他说这番话时,隐有一种凛凛肃穆之气,德琳看得心折,微微颔首,并无话可说。倒是元成自个儿醒悟过来,笑了一声,“我怎么像在朝堂上了?” “国有士,与有荣焉,幸甚至哉?” 德琳偏头猜测着他的心绪。 元成看着她眼中清浅了悟的笑意,心中悸动:她,竟真的明白他,“你是如何生成这玲珑心窍的?”灼灼地望了她,声音低哑。 德琳不能直视他浓腻的视线,偏脸看了一旁,微哼着道,“我算什么……,要说玲珑心窍,那该是我家三妹妹。” “是么?三……容琳有何出众之处,值得你这么夸赞?”其实他并不关心容琳如何,只是看着她随意娇嗔的样子,不自主就神思松懈,想光阴就停在这一刻,就这么和她闲话,不管说什么都好…… “那可就多了,”下颌都抬起来了,忽收了话头——目光又和他撞在一处!德琳佯恼地睨了他,满面“我为何要告诉你?!”的倨傲。 “编不出来了?”元成怄她,“其实我倒觉着你……” “我不是自谦!”德琳打断他,不听他的赞语:他是要称赞她的吧?她觉得出来,“容琳看似柔顺,实则内心清明,又至善至真,贪嗔痴慢疑都困扰不到她,才不畏不惧,散淡平和,是真正有大智慧的。我么……再怎么克制,还是会争短长、会有猜忌、忧惧怨怒更不消说……终究只是个俗人。””说到最后忍不住对自个儿露出嫌弃。 “哦?”元成眸光晶亮:懂得自律,懂得自省,见贤而知思齐,这样子还是俗人,那不俗的怕只有圣人了吧?话说回来,他历来听到看到的都是德琳如何镇定从容、还有从前面对他时的疏离倔强,她忧惧怨怒是什么样子,他还真忍不住想看一看呢,“能说自个儿‘俗’的人通常俗不到哪儿去,”他笑,“自然了,以退为进的不在此列。” 德琳看他笑意古怪,狐疑,细一回思他的话,红了脸,“你!”手都伸出去指着了,猛想起他是谁、哪能省却“您”的心?可话都说出口了,也不管那么多了,恨恨地一甩袖,瞪他。 元成笑得更厉害,“你自己想得多,倒怪到我头上?”他说“能说自个儿‘俗’的人通常俗不到哪儿去,”这话若对,那么德琳就不算是俗人,不俗却要说自己俗,未免虚伪;要是这话不对,那么德琳就确是俗人,她说自己俗就该算是以退为进了。 轻易被他的文字陷阱给困住,德琳又羞又窘,可看他那样畅快地笑着,唇角不自主也要跟着往上翘,不想被他瞧见,负气地扭脸旁顾,“要不就说我是俗人嘛,多思多虑,庸人自扰。” 元成更笑,“德琳,”他轻唤着她的名,“你这样子……是怨、是怒、还是嗔呢?” 德琳简直要跺脚了,这人……真是!再不能由着他胡说,低眉稳了稳神,转过头来一脸正色,“殿下,镇南王爷他们何时能班师回朝?” “呃?” 元成呆了:今日才出征,她问何时班师?他能体谅她羞窘之下急着转移话题,可她好歹也得问个他答得上来的吧?“你看我像神仙不?”他呲牙:要不我给你卜一卦? 德琳差点儿“噗嗤”一声失笑,强忍着才绷住脸,“那么我们有几分胜算呢?” 元成瞅瞅她,“七分。” “七分?”德琳惊异了,难道不该是十分吗?天启王朝兵强马壮,统帅又是公认的文武双全的战神…… “南诏敢挑衅,必然有其仗恃之处,我方不能轻视,需减掉一分胜算;现今已是孟夏节气,半月后就是仲夏、季夏,南方渐次进入高热雨季,天启军队里大多是北方兵士,不耐这种气候下作战,故需再减掉一分胜算;此外千里迎战,粮草给养的供应线长,若不能速战速决,后续将极为不利,从这上要再减一分,故七分胜算。” 他口中说“七分”,笃定的口气、沉稳的眸光,却令人毫不怀疑他早已预想过了不利、如今是胜券在握的。德琳看着他的从容自若,油然想起“运筹帷幄”的话,默想若置身疆场,他必然也会是位决胜千里的帅才吧?望了望元成,头脑中描画出他顶盔披甲的模样,竟然……很是令人神往呢! 元成看她忽然默默含笑,倒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只问,“还想知道什么?”天启王朝已多年没有战祸,此番南诏来犯,竟是给了人最热闹的谈资,不但朝堂热议、街巷阔论,深宫中的内侍、宫女们闲暇时也都做了不领俸禄的参军知事,一个个热火朝天地谈论起排兵布阵之道来,李申曾听过,用了八个字向他回禀,说“头头是道,不知所云。”乐得元成也回了他八个字,道“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元成不知德琳都听到些什么,若她有疑惑,他却是乐加说明的。 德琳先不过是羞极胡乱提个话头打岔——对朝堂上的事,她向来是避讳的,能装不知的就装不知,装不了的也不会主动评论,很怕自个儿的言词会被联想成是杜尚书的意思。尤其像出兵这种关乎国策的事,她更不会妄加谈论。只是到了元成面前,莫名就放下了戒心,加之听了他方才那番话,只觉得心安神定,倒很愿意再多跟他说说,“如殿下所说,南诏并无必胜的把握,如何就敢起兵?”不是在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吗? “这个暂且不知。”派出去的探报尚无回讯,“不过两国交兵的事,不见得是有把握了才开战,有时是情势所逼,不得不战。” “情势所逼?他们?还是我们?” 元成笑了,“我们是被逼迎战,他们么……或许是为了争一条生路。”南诏之地多贫瘠,又深受瘴气之苦,觊觎天启王朝的富庶也是极有可能的。 “南诏的君王是强盗吗?”德琳不能置信,“己贫人富就要夺人富己?” “君王是不能只讲仁义道德的,”元成望着德琳笑,眸色却是睿智而深邃了,“所谓君王肩负天下,最根本的是为子民谋求福祉,若治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充口,即便他能倒背《道德经》,又能如何?当不了还是个昏君!”民不聊生必致国基不稳,一旦国破,则是更多的家亡,对为君者而言,这误国殃民才是万死不辞之罪。 德琳生于锦绣,长于深闺,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此时听了元成的话,如被当头棒喝,“殿下的意思是……南诏此举情有可原?” “不是可不可原,不过是易地而处,懂得南诏王何以如此。”懂得,故而不会无谓地谴责、愤怒或声讨,只集中精力做应当做的事,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戈矛,报之以甲兵。 第105章 孟夏(下) “看来一味觉得南诏可恨倒是我们狭隘了?”德琳的“我们”是不含元成在内的了。 “也不是这么说!”元成摇手,“我说的是从君王的立场上,各为其国,不需指摘。从天启子民的立场上,敌兵犯境而不恨,难道是敌方的细作吗?!”自然是要同仇敌忾! 德琳懂了,“殿下的意思是……寻常人遇事可以发自本心地恨、或喜怒哀乐,而君王……却是不问情感,不由本心,遇事只看是否有利于江山社稷?” “对……”寻思寻思不对味儿,“你……这是好话?” “是啊。”德琳扬眉,一脸无辜。 “是?”元成信她才怪,从案后绕出来,要去拉德琳,“你好好看着我,把你刚刚儿的话再说一遍!”她的话明明更像是在嘲谑君王无情好吧? “你别过来!”他一动,德琳便警觉地后退,情急之下“你”字又脱口而出。 元成才不管什么“您”啊“你”啊的,不由分说长臂一探,不费力就把德琳拽回来,再顺势一带,圈在怀里,“把你刚刚儿的话再说一遍!” 德琳被他拥得仰面,正对上他温柔地低俯的眉眼,笑意浓得仿佛能滴落到她的面上。德琳觉着自个儿的脸热得像要绽开了,强抑着不去管,抽出手来指了指元成的眼下。 “怎么了?”元成不在意,只低声问她。 “青了。”他两边眼睑下各有一圈青痕,不是离得这么近看,会以为是眼睫投下的暗影。 “不碍。这一阵子事多,没怎么睡好。”元成的声音更柔了。 话说出来了,身体随之放松,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向了德琳。德琳赶紧伸手撑住他腰,把他撑离开一点儿,“那……我先回去吧。” “为何?”元成站直了,胳臂未松劲儿,只往外展了展,和德琳的身子离开点距离,好看清她的神情,“为何急着走?” “……沁公主的腰带还未绣完。”她总不能说是为了能让他好好歇歇…… “司衣司未照料她衣饰?!还是她就比旁人矜贵?待我问桂姑姑……” 元成是真不痛快了,德琳赶紧拦他,“好啦殿下,我和公主的事,您就别闲操心了,”我不走就是了!“您若真有空……沁公主那儿,你想想怎么办吧。”说了元沁还一直误会他、不遗余力地维护她的事,“再如此下去……我都无颜对她了。” “好,都交给我。”元成由心而笑——她终于把自个儿划归到他这一边儿了,有事知道要找他了。 “你、您打算如何跟公主说?”德琳还有些不放心。 “你就别跟这‘你’、‘您’较劲了,怎么说方便你就怎么说!”元成总算顾到这个了,“沁儿那里……我过后想想,总之不会让你为难,你就安心当你的好……”促狭地盯了德琳,见她黛眉微横,才大喘气地续道,“……教习就是了。” 德琳被他捉弄得羞恼不得,可知道此时越忸怩就越令他得意,偏淡淡地瞥他一眼,道“有劳殿下了。”果然把元成怄着了,两手扣了她肩,用脑门儿轻撞了一下她的,低叫,“你气我?!” 德琳睨他,故作恭敬,“岂敢。”作势要俯身行礼。元成哪能由她,俩人一个拉扯一个闪躲,闷不出声儿地各逞己愿,到底德琳不敌元成矫健,三俩下被他从背后箍住腰揽进怀里。要挣,元成使坏地箍得更紧,德琳羞笑着别头,恰对了迎门上方的那幅泼墨山水,不由静下来。 元成见她看着那幅画若有所感,也收了嬉闹,“送你?” “不要!”德琳脱口而出,耳听得元成半威胁地“嗯?”了一声,猛然想起很久以前、冬至夜到此时应算很久以前吧?他说起送不送她“赛墨”时写的字,她也是想都未想就拒绝,忍不住笑意,“这是殿下的抱负,还是殿下天天对着它吧,才好更激励自个儿励精图治。” “巧言令色!”元成“哼”她——她说的没有错,他画的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山河静美如国之泰,村居悠然是民之安:他心中的盛世从不仅仅是天子脚下的富庶繁华,而是无论天如何远、地如何偏、又即便是化外之民,都能受庙堂庇护,丰年自能欣欣以向荣,灾年亦不至就流离失所——这宏图美则美矣,却不会轻易实现,他很清楚,故会时时鞭策自身,“我不过那么一说,真送了你,还不知被藏到掖到哪儿去!”她固然大气,也有超乎普通女子的见识,然在他二人之事未昭告天下之前,她必会避嫌的。念至此,不由想萧隐樵那儿不知有何进展,前两日他启程离京,算来应已回到师门…… 听他的话,知他是明白自个儿的心思,德琳默笑:其实一看见那幅画,她想起了头一次来这书斋的情形,颇有世事难料之感。这些日子她也想了不少,早发觉若非刻意回避,她和他在许多事上其实是相通的…… “你说抱负……其实此时才是我的抱负。”元成忽然出声。 德琳此时还被他环抱着,直觉以为他又在调笑,气他轻薄,突然发力挣了一下,却是刚退出一步就又被元成扣了肩,揽在身侧,没好气地瞪她,“你想到哪去了?!” 他那么受冤的、又那么正气凛然的神情,德琳顿时以为自个儿误会了,心生出歉意。侧头望向他,只见他眉目端然地凝视着门上方的山水图,益加惭愧,还未想好要怎么开口,忽觉肩头他的手臂微紧了紧,疑惑,正猜不透他的意思,元成却含笑低声,“我的抱负就是此时……眼前有江山如画,身畔……” 话未说完,德琳推开了他,移步向案前,去把乍来时元成手中歪倒的那支紫毫泡进莲瓣缠枝笔洗里,免得毁了好好的笔。至于被笔墨污了的折子,那却只能由他自个儿善后。 “我说得有错吗?你又恼!”元成未跟过来,对着她的后影儿直抱怨。 “您要佳人和红颜还是什么难事?倒用得着……?”用得着来说什么“此时”?德琳擎着笔洗端详釉质釉色,半嘲半谑。 等了一瞬未听人答言,诧异地微微回头,却见元成正看着她,面色不甚好。德琳心中一跳,方欲说什么,元成却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德琳,这桩事是我亏欠你的,恐怕永远都补不上……你知道,我生为皇储……府中二妃……” “您说这个干什么?!”德琳猛放下笔洗,动作大了点儿,溅出几滴墨色的水,指上和袖口都染上了,赶紧抽出手帕擦拭,还是留下淡淡墨痕,反而手帕子也沾上了,更是憋气。捏着手帕扔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人上前揽着她转了个身,把她拥在怀里,“德琳,别怪我……”他抵着她的发顶低声,竟似含了恳求。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她和他怎么就说到这个了?!或许心里一直是有芥蒂的,才在不经意间就泄露出来……可又能怎样?她还能退步抽身吗?还是他说了这些话,事情就会截然不同?再说了,她忍不住自嘲: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个,这时候来不痛快是要怎么样呢?!他是太子,既然……认了他,这些也就是她的宿命……她怎么还怕自个儿扛不住么?!“怎么身畔是我就成了你的抱负?”好一阵子,她淡淡开口。 “因你懂我……” “懂你的该是……萧先生、威远将军、抑或安王殿下、宁王殿下他们吧?”德琳似笑非笑。 “德琳……”元成低低地叫她,满是告饶的意味。 “……一人俯瞰江山还不够吗?何必还……”终究还是心软了。 “高处不胜寒……”若无懂得的人陪伴,彪炳千秋也不过是一场旷世的寂寞…… “您都知道高处不胜寒,还要置我于同样的境地?” “有我!”元成直视进德琳的眼睛里,“德琳,你的个性,可会甘心默默终老?可会把竹篱茅舍、世外桃源视作归宿?” 德琳默然——他说的没错,她的个性总归是做不到平淡,在她看来,人活一世,不管是如夏花灿烂还是秋叶苍凉,总是要留下些印记,让她像浮尘般悄无声息地来去,她会觉得……辜负了这一世的轮回,“您说对了,”她与元成对视,“就像先前说的,我是俗人,与竹篱茅舍相比,我更爱琼楼玉宇。” “别这么说!”元成把她紧拥在怀里,心疼她那般自厌的口吻,不知有几人能想到,她口中的“琼楼玉宇”,其实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种担当,对天启王朝、对天下黎民百姓的,“德琳,你不知我现在心里的感激……”若不是他,她可以选一条喜乐安泰的路,是他把她带进了这注定会与孤寒相伴的“琼楼玉宇”,“德琳,你记着,有你,我的抱负才能称为抱负!” 德琳静倚在他的怀中,良久,轻笑了一声,“这是威胁么?” “……是!”元成承认,“……我总怕你会反悔,”话说出口,对上德琳难以置信、啼笑皆非的眼神,自个儿都觉着额头冒汗,突兀地放开德琳转身,突兀地道,“送你回去吧。”是掩饰,可也是实情:再怎么舍不得,这时候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德琳看着他拉铃叫人,对外吩咐了几声,似乎是叫侍卫先去清道,又看着他围案转了两圈,眼睛就是不看她,只觉得心里软得都泛酸了。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是多余,直到侍卫在门外回命,元成才算看向她,伸出手来。 德琳默默地把手递给他,元成一把握住,还是不看她,拉着她从书斋后门出去,一言不发。两人携手走了一段路,忽然“噗嗤”一声都笑了出来,德琳还想遮掩,元成却已大笑,“罢了,别装了。我的窘态可是只有你见过,若再有第二人知道,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德琳睨他,“殿下的窘态?有么?我却只看到它呢。”伸手一指,一轮浅淡的月亮正挂在柳树梢头——她说的可是实情:这一路不敢看他,她可一直是盯着天边呢。 元成顺着她手指的看了看月亮,又回头看了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嗯,好应景儿呢。” 德琳装作未听,认真看着天边,四月十七的月亮,已是盈极而亏,只是不细看,还是一汪水银般,往大地撒着清辉,仿若梦境,令人沉醉…… 第106章 华锦(上) 四月下旬的时候,春试的阅卷事宜告罄。报名应试的五千八百三十七名生员,开科未到的一百一十六人,查出夹带而羁押入狱的二十三人,弃卷未答而受杖刑者七人,实际试卷五千六百六十一份,从中取贡士一百名,造册附卷呈于御前。嘉德帝御笔亲批——其实不过是随机抽阅几份而已,最终还是按杜尚书和几位副主考联名呈递的名册通过,并按序圈选了前十人参与殿试,不日宣召入宫。 这开科取士向来是官民瞩目的大事,加之此时出征南诏的兵马犹在途中,暂无新消息传回,许多人正苦无谈资,一听到贡士榜出来了,恨不能削尖了脑袋先探个清楚,也好显得自个儿是朝里有人的,是以不等殿试的结果出来正式放榜,茶坊酒肆已传得纷纷扬扬,内宫中就更不消说。 绿菱这日从外头回来,步履轻快,看见德琳,笑着道,“小姐您听说了没有?振轩少爷高中了!” 德琳怔了怔才思及振轩是谁——三姨娘的娘家侄子、四小姐淑琳的姑舅表兄、一年中有大半时候在尚书府出入的,当初送容琳的时候,淑琳就找的他作陪驾车。未敢就信,道“从哪里听说的?果真么?” 绿菱道,“说是名字列在殿试的十个人里头。宫里都传开了,不能有假吧?” 墨莲在一旁听了,连道“殿试的名录谁敢乱传?必是做得了准的了!小姐,他也算半个尚书府的子弟,咱们是不是也得想想怎么贺喜?” “罢了,”德琳摇头,看到绿菱,笑道“这要是三妹妹,自然是应当给他道喜。只我平素与他来往有限,何至于劳师动众地从宫里给他往外带声‘恭喜’?他这是锦上添花的事,也不怕会少了我一个。你说呢?” 绿菱笑着称“是”,知道自个儿光顾着高兴,倒忘了二小姐从前就和振轩生疏,一来当中夹着个三夫人的缘故,二来振轩少爷的个性不对二小姐的脾气。如今二小姐坦荡荡地表了态,她倒也不需遮掩自个儿的倾向,“不过振轩少爷能有今日,他的寡母后半辈子可算有靠了,也不枉大人和少爷们平素对他的提携。三小姐若知道了,必是欢喜得紧。” “那是自然。”说到容琳,德琳向来是柔和的,“她打小儿就待振轩亲善……唔,我得告诉大哥一声,让他赶紧差人告诉三妹妹。”她从前总是不解容琳怎么能和振轩走得近、那般沉默且有几分孤介气的人,哪是个讨喜的?记得有一回问了,容琳只是叹,说二姐姐,你从他的处境上想一想,他能是个神采飞扬的人么?他飞扬得起来吗?德琳顺着她的话略一想,摆手就笑,说我哪是会从旁人的处境想事的人?你愿对谁好,我不阻拦就是了。 德琳凭她自个儿的印象,觉得振轩春试能中不算意外,毕竟父兄们都说过他勤勉肯用功,然能进殿试,这倒是出人意料,亦不知是今岁的生员们太差还是振轩忽然就醍醐灌顶。心中不以为然,口中并不说——这就是她的善念了。 世间之善其实分很多种,有的如春日艳阳,泽被万物,有的似夏日清风,令人心旷神怡,还有一种则是冬日飞雪,看着无情冷淡,实则暗护春芽。德琳无疑是这最后一种,无论看起来如何高傲,口中如何说自己寡情,实则对身边的人、对心中在意的人,她总在不落痕迹地照拂着,此时的“不说”,就是不愿扫了旁人、譬如绿菱的兴。那时她并未想到这一念之善过后也惠及她自身:殿试的结果一出来,振轩竟名列三甲,晋为新科榜眼——当日若说出了否决振轩的话,此时岂不难堪? 不过虽庆幸,德琳对这一结果还是心存疑窦,又不好向人细问,百般不解,只能归为自个儿眼光有误,未看出振轩是吴下阿蒙。直至隔日在琅嬛阁秦简处,看到他正誊录殿试之人的策论文集,说起来了,才算略知因果。 秦简说从文字上看,振轩的文旨正言顺,论古用典也都恰当,现场抽题现场做文,能达到这程度的也算难得了,只是过于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可也不夺人眼。真要说到立意新颖、思辨犀利的,他却远远不如这二人,说着挑出两篇来让德琳看。 德琳一看那两篇文下的署名,一为黄去非,一为范复,都不在三甲之内。与振轩的文对比着看了,承认秦简的评判很是中肯,却因此而更为困惑:圣意不是最为公允的么?那如何会做这弃珠选椟的裁夺? 秦简知她所疑,笑,说这黄去非虽满腹珠玑,可惜乡音太重,强拗着说京话,十句能让人听懂个三四句,他日朝堂论策,还得专为他配个通译才成。“至于这范复么,”秦简摇头,“你看到我有多不修边幅了?他比我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最要命的,他长得还比我丑!”说着用手推挤五官。 德琳一看秦简做出的眼斜嘴还歪的样子,失笑。笑过了却不免替黄去非和范复抱屈,说满腹才学就断送在这等枝节小事上? 秦简笑,说何至于此?不过是登不得三甲而已。秦简说人之常情吧,总觉得贤才俊彦相匹配方为完美,尤其是“彦”,“美士为彦”,状元、探花、榜眼之名和少年郎连在一起才会令人欣羡,趋之若鹜,若是和齿摇发秃之人连在一起,纵不换来哂笑,亦是令人唏嘘。陛下是深谙此理的,有得选的时候,自然会选前者,兼顾皇家所用和民心所期。落到振轩身上,公平说起来,他在应答进退和官仪上是远优于黄去非和范复的,综论下来,点他为榜眼亦不算牵强。至于黄去非、范复和另几个三甲之外的人,能进殿试便是拿到了仕途的敲门砖,来日如何,端看各人的真本事,并不需担忧被埋没,你看古来有所建树的将相,又有几人是三甲出身的? 德琳听到此,笑称“受教”,秦简却有话,问这振轩是什么人,你竟似格外介意的? 德琳未瞒他,实说了振轩与尚书府的渊源。秦简一点就透,道“你怕振轩中选会是有人看在尚书大人的情面上?”见德琳笑而不答,亦笑,说这三甲是陛下钦点,与尚书大人何干?即便有一日这层渊源被人所知,悠悠之口亦足可尽封。 德琳释怀。那时她和秦简都想到了此事早晚会被人知,只未想到会被“知”得那么快:几乎就在她与秦简谈论各人文之短长的同时,徐若媛手里的脂粉盒“啪”地顿在桌上,“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今岁的榜眼应好好摆酒谢我……” 看到徐若媛的眼瞪着他像要冒出火,徐兴祖停嘴,莫名其妙:她又怎么了?她说宫里的副史女官们喜爱外头的胭脂水粉——真是些西洋毛病:人人都道宫里的东西好,她们倒说外头的东西新奇,他隔十天半个月的就要帮她捣腾一回。她乍拣看的时候不还挺美的、还知道对他说“辛苦”来着、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问他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了?他不就说他镇日也忙、今岁的榜眼莫看是杜家出来的,真正的贵人却是他徐兴祖、该好好谢谢他,这又碍着她什么了? 徐若媛瞪着徐兴祖的满脸无辜,气全堵在嗓子眼儿,哭不出、骂不出,她的好哥哥!“你说榜眼多亏你……你说他是杜家……你说……”起了好几个头儿,没一句话能说完整,恨不能咬碎满口牙:真是好能耐!自个儿白字功名,却能帮人跻身三甲,还是杜家!杜家……,他不知道那杜家是压在他们徐家头上的一块巨石吗?!他还帮着人往下踩? “……嗐,”徐兴祖总算反应过来,“也、也不能就算杜家的人,不过是个妾侍的娘家……侄儿,被他们收留……”讪讪地说不下去了:从当初郊外一见、就是伴随太子送威远将军那回,他和振轩就有了来往,听说振轩要参加春试,策论一项最弱,便帮他引荐了些人指点,还找人预先写了几篇文,教他背熟了,看到不同的题目,略加改头换面即可套用…… 他如此帮振轩,一来振轩总说他才名远扬,时时事事敬着他,令他很是受用,二来他心里也憋着股想叫杜家难看的念头:杜家怎么了、你杜家的人不一样有和我走得近的?是以……然而……他似乎做得过了……况且他做得还不止前面那些…… 看着徐兴祖心虚的模样,徐若媛大体猜得出来龙去脉,他的骨头轻得!不外乎是被人捧了几句就更想叫人看到他有手段!“你自个儿想着怎么去跟爹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一听徐若媛是莫可奈何了,徐兴祖也松口气,“爹现在重任在肩,朝堂上几可说一言九鼎,你当还是从前?太子殿下私下里召见他好几回了,说陛下都褒扬他的赋税改制有成效。我和杜家的人来往……也是为了蒙蔽他们,杜家要有个什么动静,我也好及时告诉爹。” 徐若媛瞥他一眼,心里冷笑:大本事没有,见风使舵的本领倒是够了,还蒙蔽他们,把他给聪明得!“你说妾侍的侄儿?”这倒有趣。 徐兴祖不知她打什么主意,但显见她是不会往家里传信告他的状了,忙把振轩的来历说了个仔细,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些杜府的是非。徐若媛听罢心里有了主意,前脚送了徐兴祖,后脚就去找燕云秋。 “贺喜?”燕云秋一点儿不知,听了徐若媛说的,疑疑惑惑,“你确准榜眼是杜教习的亲戚?今儿看到她的时候,可还是寻常的样子……” “杜教习多沉得住气的人,”徐若媛笑,“你看当初顾世子那档事的时候……她是富贵丛中长大的,再大的好事对她也不过是鲜花着锦。她不放在心上,可我们也这么淡淡的就不大好了吧?彼此都姐妹一样的,喜事还是该一块儿热闹热闹的好,你说呢?” 她说话时,燕云秋眸色微变了一回,最终还是欣悦多些,“也是。莫如叫着韩颖、陆教习、谭教习她们一起吧,不然倒单显出你、我了。” 徐若媛停了停,说“好”,与燕云秋商议了分头约那三位。 第107章 华锦(中) 燕云秋的意思是既说是贺喜,那还是赶早不赶晚的好,不巧谭玉君伴着馨平公主在给瑜妃侍疾,传话过来说还是改日吧。燕云秋听了问徐若媛的意思——等各人回话的这一阵工夫,徐若媛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燕云秋问,无甚兴致地说改日就改日吧。又闲话了几句,想起乐平公主还等着她一块儿挑选过两日宫宴要用的服饰,遂起身向燕云秋告辞,领着兰慧自去了。 燕云秋有些诧异:兴冲冲地来说给人贺喜的是她,未怎样便无精打采了的也是她,她都想什么呢?不由摇了摇头。一旁收拾茶点的雯落丫头见她摇头,忙问“怎么了,小姐?” 燕云秋道“无事。光觉着徐教习今日古怪。”说完一看雯落的神情,挑眉,“怎么了?” 雯落踌躇片刻,见燕云秋要催,忙开口,语词还是斟酌着,“未怎么。只是是觉着徐教习的心思活泛,您看她的眼神儿就知道,什么时候都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小姐您……” 她不说了,燕云秋可已懂了,顿了顿,对雯落点了点头,“嗯,我有数。” 这主仆俩彼此明白,不需多述。反而是徐若媛回去的时候,脸沉得像是铁板,迎出来的丫头芸香见状,赶紧收了笑,敛眉屏息地退回去给她打帘子。擎了一阵未见徐若媛动,小心翼翼地抬眼一溜,正赶上徐若媛冰冷冷地瞪她,顺着她的眼一看,原是嫌她帘子打得低了。忙又踮脚往上抻了抻胳臂。徐若媛这才一甩袖,急步进屋去了。 芸香拍拍心口,赶着去问兰慧这是怎么了——兰慧和芸香从前在家中时并不相与,为了小姐更喜爱谁、谁在下人中更有脸面、谁比谁多得了什么赏之类的没少相互使暗劲儿。进了宫,一切都重来,宫里的人、事对她们而言都是插不上的,也就没有什么好争抢的。而且要论能说会道、笼络结交人,这些是芸香的长处,说到识文断字,窥察人心什么的,则是兰慧更胜一筹,徐若媛对她二人各有倚重,再无厚薄之分。俩人皆是人孤势单的境遇,一样样事儿处下来,都发觉彼此帮衬提点着日子才更好过,遂都不提从前,各自有心示好,倒是亲近了许多。 兰慧这一日都跟着徐若媛,自是知道前后。原原本本学给芸香听了,芸香却是懵懂,说公子干的帮着瘸子打瞎子的事儿也不止这一回,怎么就气成那样儿? 兰慧瞅了她一阵,心里叹她蠢笨,冷笑说小姐最气的不是公子、而是燕教习! 料到芸香更不懂这话,遂道“小姐说了,那燕教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 原来徐若媛要去给德琳“贺喜”的本意,不过是想给德琳添堵——她就不信妾侍的侄儿金榜题名会令正房所出的女儿脸上有光!何况徐兴祖说那位三夫人是杜尚书当年外任的时候所娶的歌伎——从礼法而言,这也是可针砭之处;此外那位三夫人出身低贱却不安分,不时和当家主母亦即德琳的母亲争高低,她若假作不知这些事,偏一个劲儿地艳羡恭维杜德琳,能不能把她怄死?最后她再假借无心,追问说振轩既是令堂的侄儿,怎么反而不姓齐,那时…… 徐若媛想得很清楚,那时不管杜德琳怎么自圆其说,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去找不知就里的燕云秋一起的目的就在于此,既能打个掩护、避免和杜德琳直接一对一,还能有个见证,过后宫中人即便知道新科榜眼的出处,那也成不了杜德琳的风光,不捎带着被嚼嚼是非就是她的万幸了! “这怎么就说到燕教习养不熟了?”芸香还是未懂。 “我还未说完!”——徐若媛找燕云秋是想她被己所用,谁知燕云秋却认真联络起来,“小姐的眼睛哪是白给的?立时看出燕教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和杜教习修复来往:前一向她不是和杜教习疏远了、和咱们小姐好嘛,如今不用再为顾世子的事烦心,她大约又想撇开咱们小姐和那一头好了……咱们小姐岂能让她称心?找个借口就……”话未完就听房里“哐啷”一声响,两个丫头惊极互望了望,赶紧挑帘进去查看,只见徐若媛把幅织女的画像乱卷了,连轴扔在地上。 两个丫头见之明了:前些天燕云秋说起离家日久,爹娘只怕都忘了她的模样,过后徐若媛专让徐兴祖在外头找人画了这幅画——元夕灯会的时候,燕云秋所扮的就是织女,画中人的眉目是徐若媛再三描述、又画了小图,让徐兴祖再三叮嘱人照着来的,预备过两日她生辰时好给个惊喜——她在燕云秋身上实在是未少花心思…… 兰慧和芸香暗对了个眼色,芸香上去捡起了画轴,兰慧轻声道,“小姐,好容易画的画,就这么轻易扔了?要被人捡了现成儿去……” “那就剪了、烧了,总之别碍我的眼!” “小姐,”芸香瞥一眼兰慧,心道不看小姐什么样儿,还那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她能耐下性子听轻重吗?“小姐,您大人大量,就算燕教习有什么不对伤了您的心,别往心里去!这好几个月,您俩都形影不离的,忽然计较起来,岂不让旁人白捡了笑话?过后燕教习省过腔儿来,再误会您这一向不是诚意和她好的,那不白辜负了您的心?”她陪着笑,细声劝解。 徐若媛垂了一阵首,再抬头犹自愤愤,“我对她还不够巴心巴肝吗?怎么她还惦着杜德琳?她到底哪儿比我好?!”最让她不平、不服的就是这个! 两个丫头答不上这话,装聋作哑地垂手肃立。徐若媛也醒悟过来:她和下人抱怨这些有什么用?又帮不了她,反而更显得她这主子无能不如人。皱眉挥了挥手,预备自己清净清净。两个丫头求之不得,抱着画轴退出去,想法子怎么去平复褶痕了。 徐若媛满腹郁愤,只觉得自个儿命苦,哥哥不争气,父亲不顾她,母亲别说隔在外头,就算在宫里也是指不上的,只怕还得她来庇护。思前想后,益加哀戚,眼见着泪就要落下来了,忽又想到光顾着生气,倒忘了杜德琳的那回事,顿时心火又旺了,亦顾不得再自怨自艾,打起精神盘算起怎么才能自个儿不出面又把这事宣扬出去…… 或许是她太苦心孤诣,老天爷都不忍心了,次日晨起梳妆的时候,便听芸香说宫里不少人都在谈论榜眼的出身,徐若媛都不敢信自个儿的耳朵,猛回身问,“都怎么说?” 芸香垂了眼,吞吞吐吐地回禀说有的赞榜眼是殿试的十人中样貌最出众的,有说他年少有为的,有说这是寒门出俊杰,都纷纷打听他娶亲了没有,还有的说……说连个如夫人的侄子都这么出众,杜尚书的家风家学果真是名不虚传……一觑徐若媛的脸色,不敢再说,麻利地替她盘好发髻,轻悄儿地退出去了。 徐若媛简直无话可说:世道人心都荒谬到如此地步了,脸、年纪、加上未婚配,这些就迷了人的眼?就不讲什么尊卑廉耻了?合着她以为是对付杜德琳的杀手锏的,竟然还成了值得夸赞的了?! 直眼儿坐了半日,眼见去宫学的时辰到了,勉强平复平复心绪,重挂上亲和的笑意,出屋去请乐平公主了。 她以为自个儿掩饰得很好,却不料过后乐平公主对皇后娘娘叹,说杜教习再这么春风得意下去,我的教习可就要忧患成疾了。皇后娘娘皱眉,说这是什么话?她与德琳还有龃龉不成? 元湘笑,说龃龉谈不到,面上看着也都和和气气的,宫学里,旁人恭喜杜教习,她也是在一旁笑眯眯的,“只是,母后,她跟我也快半年了,什么是真笑、什么是假笑我还是分得出的。要能由她的心的话,她只怕看都不愿多看杜教习一眼。” 仁慧皇后凝目。 元湘道,“母后,她的心思我约略明白。几位教习中,每一位的出身都够显赫,家族的根基也够庞大,父兄们都各有威名,唯有她,母族没落,父族式微,除了他父亲,叔父堂兄弟中一个外任的四品、一个京中的五品,她自个儿的亲哥哥至今还是白衣……” “湘儿,你这是替你的教习讨官来了?”皇后娘娘明白了。 “母后——”元湘撒娇,“也不是讨官,只是每回宫宴什么的众人聚在一起,说起这家那家的子弟如何,看她讪讪的样子,会替她不忍。”相处久了,人总是有感情的,“像今岁榜眼的事,对杜教习来说,实则多少有些尴尬的,可她落落大方,只说‘与杜府无干,是榜眼自个儿有才学’,换了我的教习,她能这么说话吗?哪舍得、又哪有底气把这哪怕是表面的荣耀往外推?又明知有人其实是暗中嘲谑的,她又哪有杜教习那般气度,平和坦荡得反而让人不敢造次?” “那你觉得杜教习和徐教习的这种不同,就在于一个有可依恃的出身和父兄、而另一个没有?” “那倒不是,”皇后娘娘认了真,元湘也肃然,“这是见识和心胸的不同,还有天生的和后天积淀而成的气韵的差别。女儿斗胆打个未见得恰当的比方,杜教习身上隐隐有母后您的风范,而徐教习,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二个贵妃娘娘。” “湘儿,”皇后微微摇头,“你这看人的眼光……”还是欠了点儿火候,“你的教习和云贵妃可不是一类人。云贵妃……是真的柔顺。” “母后……”元湘低叫了一声,惴惴:皇后娘娘的意思不难领会,是说徐教习并非看起来的那般柔顺!此话…… 第108章 华锦(下) 皇后看着乐平公主,讲了最早遴选时容尚仪提到的银锞子之事,又讲了前些时候华尚食如何得的美食方谱。元湘光知道徐若媛送过华尚食食谱,当中的经过却一无所知,此时听罢,默然。 皇后见她有些沮丧的神气,倒是笑了,说这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小心思小伎俩罢了,既无伤大雅,尽可装作不知。“至于她哥哥的事……” “母后您就当我未说过好了。” “说过就是说过了,岂是‘就当’就能搪过去的?”皇后已思虑好了,“他未经科举,做不得朝官,在东宫做个府吏倒是使得的。先有个着落,就是做得好,且又有合适的机缘,再赐他个正规的官籍也就是了。不管怎么说,她对你尽心尽力,权当是个嘉勉了。你太子王兄那儿,我过后跟他说。” 乐平公主起身谢恩,到底不复初时的热忱——她以为自个儿把徐若媛看得很透,却原来只是她以为,“母后,听您的口气,那杜教习佷得您的心呐?”皇后否认徐若媛像云贵妃,却未否认德琳像她。 “怎么她不得你的心吗,湘儿?”皇后笑笑的。 “我的心哪有什么要紧?”元湘半真半假,“她的心都在沁儿身上,对我尊重有余,可丝毫谈不到亲近……” “她要与你亲近,那她就不是杜德琳了。”身为元沁的教习,却舍元沁而就元湘,除非是个没脑子的,才会置自个儿主子和旁人的下属情面于不顾,又或者就是心术不正或者有所图谋,才会那般穷凶极恶地行事。 元湘好好儿看了看皇后娘娘,“母后,您……” “杜教习对我而言……就是你想的那样。还要问吗?”皇后打断了她,笑。 元湘愣住了,随即兴致高涨,“母后,那父……”父皇知道吗?王兄知道吗?他们都怎么说?还有杜教习知道吗?她…… “湘儿,顺其自然!”皇后警告地瞥她,止住她脑子里争先恐后往外蹦的念头——昨日听傅姑姑说太子和杜尚书为了什么流犯戍边的事在朝堂上意见相左,她的心不知怎么“咯噔”一声,此时想起还是有些不得劲儿,或许是她思虑过甚了…… 皇后娘娘旧话重提,元湘知道分寸,见皇后娘娘神情中透出丝严峻,忙举手发誓绝不会对人透露半分。 她一郑重其事,皇后娘娘倒是立时回过神,忍俊不禁,对她赞许地点了点头。暗叹自家年纪愈来愈长,胆魄反而愈来愈小了…… 皇后娘娘心中感喟,元湘公主却是只有一个念头,迫不及待想看看她的太子王兄和杜教习同处时是什么样子——母后说顺其自然,“其”指何而言?是否是说王兄和杜教习在来往?那她怎么就一点儿没看出来呢?她记性好,有心回想,便想起了元成和德琳二人同时在场时的所有情形,然而再往下细想、琢磨,却是空空如也:他二人的相处分明寻常得很啊! 元湘再如何老成,终究是青春女孩儿,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男女间的风花雪月都是口中避之,心实奇之。尤其事关她心目中无人能出其右的太子王兄,真恨不能练就个透视眼、读心术什么的,助她好好厘一厘他和杜教习之间到底怎么个前世今生。 尽管心里猫抓蚁咬的似的,元湘头脑可还清明,深知此事一个闹不好就是满城风雨,那时候旁的不说,皇后娘娘头一个就不能饶她!思前想后,终于认定个既能解她疑窦又不致惹出是非的人:寿昌公主元沁。主意既定,也不耽搁,直接就去了寿昌宫。 元沁见她来,欢喜得很,连道正无聊得紧,不如去御河看宫人们试龙舟如何?过两日可就是端午节了。元湘道,“大太阳地儿的,你也不嫌晒得慌!正日子再看还能少了什么怎么?”元沁一听也有理,便作罢。元湘因问郡主呢? 元沁道,“‘受刑’去了。” 元湘闻言笑骂,“又浑说!该掌嘴了你!”知道木槿是到教引嬷嬷那儿去了——风闻骆司库家预备等骆少师这次回来就为他和木槿郡主完婚,皇后娘娘因此单派了人,每日指点教导木槿郡主如何侍奉翁姑、当家理事之类的——随口又问,“你教习呢?” 元沁道,“被陆教习找走了。不知什么事还避着我!”不满地撅起了嘴,问,“你找她?” 元湘笑道,“我找她做什么?”若无其事接着道,“听你那口气,就像你教习的什么事儿你都知道似的。” “那是自然!”元沁得意,瞥到元湘的神情,忽然就起了疑,“湘姐姐你想说什么?你别想瞒,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是有事!快说,快说!”说着说着自己急开了,直欲扑上去揪扯元湘。 元湘赶紧抓了她胳臂,示意她让房中伺候的人退下,这才携了她的手到窗前坐下,慢条斯理地道,“你说你教习的事你都知道,那我问你,你可知她和太子王兄……”话未完,换她要去揪扯元沁了,“别躲!你果真知道!你竟瞒我……” 元沁又跺脚又往窗外看又摇手让元湘噤声,元湘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待听到她确认不会有人偷听后说出来的话,更是彻底愣住了! 元沁说,“王兄说,他喜爱我的教习,请我多替他美言美言。” 元湘直眼:不愧是她的太子王兄,“喜爱”就这么大刺刺地说出了口,可他是有多看重人或说是对自个儿多没底,竟还要人帮他美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看到元沁都快抽巴成山核桃似的小脸,好气又好笑,”你那什么模样?王兄怎么还称不起你的教习?” “姐姐,”元沁没心思跟她打嘴仗,捧着头连说到现在都转不过弯儿来,王兄明明对我的教习有偏见,怎么忽然就喜爱了呢? 元湘也糊涂了,说那你没问?王兄怎么说的? 元沁哀叫,说“王兄说因我老说我的教习怎么怎么好,为了教习不惜跟他作对,是以他就留了心,一来二去,觉得我的教习果真好,不知不觉就喜爱她了。” 元湘默然:或许元成说得太合情合理了,反而令她觉得不那么可信,重新再想一遍从前,忽然怀疑她们眼中太子对杜教习的种种“针对”之举不会都另含机锋吧?再往前想,便想起赛墨时杜教习投了太子王兄的字,而王兄事后是知情的……莫非二人因此惺惺相惜?——元湘是想不到也无机缘去与元俭谈论此事,否则宁王一定哑然:相类的说辞太子早在他面前就用过了…… 元湘理不出头绪,只能问元沁,“那你没问王兄对杜教习是什么样的喜爱?” “我问了!我问王兄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又想什么坏主意要捉弄我?” 元湘晕,耐着性子道,“王兄怎么说?“ “王兄说‘执子之手’的喜爱。” 姐妹俩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身为太子之尊说出这话来……“那你还有什么好忧心的?王兄这是……”好一会儿,元湘忍不住笑责。 元沁的脸皱得更狠了,“就是这样我才更难啊!湘姐姐你也知道王兄当初怎么对我教习的,我自然是要帮教习的,没少在她面前说王兄的不是……”越说声音越低。 元湘不由分说,拉过元沁的胳膊就要掀她的袖子。元沁吃一惊,赶紧摁着不让她动,“你做什么?!” 元湘翻眼,“看你的胳膊肘是不是真朝外长的!” 姊妹俩笑闹了一阵,还是回到元沁的难心事儿上:说够了人的不好,现在又要回过头说好……杜教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就真是三岁小孩子也不能前脚给她一巴掌后脚就指望她对人笑,“那你探没探过你教习的口风儿?” “我没敢!” 元沁脱口。 元湘默:换做她,她也不能去探,没脸。“其实你不用为难——王兄既是这份儿心,只需向父皇母后请旨……” “我也这么说了!可王兄说不可,他要的是教习也打心里认定他,而不是屈从圣旨。为这个,他还嘱咐我对外人断不可露出一个字去,怕杜教习会难做。” 姊妹二人再次面面相觑。过了一霎元湘才省过神,咬着牙着恼,“你瞅我干什么?我还能去跟谁说不成?” 元沁赶紧偎过去抱她胳臂,一面讨好地笑。元湘作势推她,“起开,起开,也不嫌热!”说着还是忍不住笑,怄她道,“不过你可记着,这事儿你是为了你的教习,我却是为了王兄!” 二人就这么结下了同盟。可怜元成和德琳、尤其是德琳,满心以为他们瞒人瞒得很好,岂不知又多了一双看着他们的眼睛…… 其实在这件事上,元成和德琳并未商议过要如何,元成囿于那个八字儿的困局,除将自个儿的意图坦承给帝后,避免落个和德琳另娶别嫁的下场,并不能做得更多:若人人都知他对德琳有意,却又迟迟不请旨立她为妃,那将置德琳于何地?故他寄望于抱朴老人、亦即萧隐樵的师傅早日归山,那么一切将迎刃而解——萧隐樵已回到师门,前日传信回来,说他那位精通命理八卦、世人皆道已有半仙之体的师傅云游未归,让他稍安勿躁。元成除了叹天不助他也无可奈何。不过一筹莫展的时候他都未灰心,眼见有曙光了他又如何会自乱阵脚?自想着多则三、五月,少则十天、二十天必有佳音,愈加沉得住气了。 至于德琳,自默许了元成的心意,一方面心安定下来,不再莫名焦躁,一面又觉得此时种种实可算私相授受,委实有悖于素日的教养,不免时生自惭……然此时要她再回绝元成,矫情不矫情的先不说,却叫她如何能对元成张这个口?想通了这一条,倒不再自我折磨了,半是笃定半是赌气地想随他去好了,却不信他没打好主意就来招惹她——她这实则是在此事上信由元成做主了,却不自知罢了。 他二人各有所虑,外观上倒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与人言,看着便像是刻意隐瞒的了。岂不知世间的所谓“秘密”,除非能确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否则在“出我口入你耳”的瞬间便已是壁间风、沙中水,看无行迹,实则已在无声无息地逸散、渗透,除非有强力介入阻止,把隐情变成无处查证的传言,否则早晚会破空决堤,尤其,在有人推波助澜的情况下……更尤其,这推波助澜的人是当朝帝后的话…… 嘉德帝点到寿昌公主的名儿,说要看看她的棋艺有何长进的时候,众人尚不觉有异——彼时端午的宫筵方散,众人陪着帝后在临风苑消暑,因有太子之外的成年皇子如宁王元俭、安王元信等相陪,年轻的妃嫔们要避嫌,情愿不情愿的都先告退了,除了云贵妃、瑜妃等几位或位尊或年长的宫眷,留下的多是风华正好的皇子公主和他们的少师、教习,放眼望去,真个儿是玉树琼花,满院葳蕤。皇后娘娘看了叹,说果真还是年轻好,看着都觉得眼前一亮。嘉德帝却是笑,说皮相终究是空,还是要有内秀的好,说着便叫了元沁的名儿。 元沁在嘉德帝跟前向来是不老实的,听到嘉德帝要跟她下棋,一面跃跃欲试,一面却抗声不止,说“父皇您是何意?您前句话说内秀,后句话就叫我,难不成是说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么?” 嘉德帝展袖由内侍在面前布下棋案,偏头看她道,“你以为呢?” 众人闻言,皆是失笑。云贵妃轻轻摇头,看向德琳,见德琳神色如常,方觉得自个儿又想得多了。可元沁总这么言语无忌的,若是哪回不慎触怒了嘉德帝……心中忧虑,面上却已是笑意。侧首的瑜妃见此不由哼笑,“贵妃真是谨慎人!” 云贵妃佯作未解其意,柔和笑道,“娘娘过奖了。”堵得瑜妃倒无话好说,起身去水榭栏旁喂池中锦鲤了。谁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轩阁中传来热闹的人声,跟着就见安王元信和武教习陆瑶筝出来击掌叫人,不一忽儿就有成群的内侍和宫女往这儿来。瑜妃不知出了什么事,等了一霎也不见有人来请她,耐不住自个儿回去,见轩阁中人人都是面色欣欣,各自整衣欲行。一时也顾不得架子了,一拉就近的教习服饰的女子,道,“这是要做什么?” 韩颖回头,面上犹是笑意,“陛下有命,令太子殿下和杜教习与宁王殿下和徐教习对弈!” 对弈?四个人?瑜妃直眼杵在当地,头一回觉得自个儿的脑子不够用:四个人的棋怎么下?两两捉对?那也该是王对王、教习对教习,可那样的话,就不该是韩颖那么个断句法……要再问,韩颖却屈身告“失礼”,指了指另一旁的华昌公主,撇下她自去了——瑜妃自想不到这是韩颖有意避开她,就如同她不知宫中的许多人若非不得已都不愿与她打交道一样。撒目了一圈欲再找人问,却是谭玉君先看到她单立一旁,引着馨平公主一块儿过来了。 谭玉君旁观者清,把原委从头道来:元沁的棋在嘉德帝手下只能行得三、四十手,据嘉德帝说比从前已是判若两人了。元沁偏还不知足,说是不适应父皇的棋风,若有人在旁提点还能下得更好,说时便去看她的教习。嘉德帝笑拒,说“休为难人。你以为除了你,还有谁敢在父皇面前全力以赴么?”皇后娘娘却来了兴致,说寿昌公主既有意,那不妨让杜教习和旁人对弈,陛下旁观不就能看出公主的依恃是否有道理?此言一出,自然有人凑趣,于是有人提燕云秋,有人提徐若媛。徐若媛赶紧越众跪禀,说自个儿的棋技与杜教习比实在相差悬殊,有如云泥,硬要布鼓雷门,怕的不是贻笑大方,而是怕有污圣目,“总之话说得很是好听,”谭玉君鄙薄,真不想出头的话大可等着燕云秋先说话,何苦那么急三火四的往前抢?“陛下和娘娘低声商议了两句,就定下了宁王殿下与徐若媛一组、太子殿下与杜教习一组,说宁王的棋高过太子,强弱均衡,正好公平。哦,还说了,棋还是由杜教习和徐若媛来下,宁王可以指点十手,太子殿下可以指点三手。” “那么安王和陆教习又是在忙什么?” “是乐平公主说这法子新颖得很,可惜旁人不得亲见,实在遗憾,”棋枰不过盈尺,除却对弈的人、指点的人,再让出帝后观鉴的位置,哪还有旁人的立足之地?“安王便说他有法子让众人都能看到枰中情势,叫陆教习帮着他一块儿了。” “什么法子?”瑜妃不以为然。 “王兄叫我们去摘星楼!那座楼前空场上的方砖可不止三百六十一块,就当是天然的棋盘,他和陆教习分领内侍和宫女,权当做是黑白子,杜教习她们下一手,他二位便指挥人在空场上相应站位,我们居高临下,不就像是……” 馨平公主话至此,瑜妃已然明白,却是不快起来,眼横着馨平公主道,“你跟着喜悦什么?枉你还是个大的,何时能像别个那么长精神,会讨你父皇的欢心?让陛下也为你这么兴师动众一回?”一瞥谭玉君,道“我都替你的教习不平!跟着你,什么光彩都摊不上……” “我并无什么不平,”谭玉君上前扶了瑜妃,“娘娘对我看重,我心里有数。至于什么光彩不光彩……,要让我像旁个似的费心巴力地去抢,我还真做不来呢。您和公主都拿我好,这就比今日有明日无的一些虚名儿强太多了。” 她扶着瑜妃慢慢往前去,解了馨平公主的围。瑜妃犹对她感叹说自家一向精明利落,馨平公主怎么就一点儿都未随?谭玉君虽也觉得馨平公主平庸,可感念她素日对自己倚重,故一味挑些别的话移开瑜妃的怨艾。抽空儿回望,见馨平公主自与元湘、元沁走到了一处,心道这位公主真是个朴拙的,亦就不挂心了。 第109章 棋风 摘星楼位于临风苑的左近,是座呈马蹄形的飞檐盔顶楼,迤逦行来也不过就是一炷□□夫。她们算是第一拨到的,只见东楼一层廊下已置备好了棋榻,二层和主楼、西楼的二层游廊上一样,也都设置了坐席案几,只是西二楼的遮阳还未全做好,夏日未时的日光里,几个忙着张举旌罗伞盖的内侍额上都见了汗。 瑜妃见此不觉扫兴——她已看出主楼上只有帝后的位子,她无论在东楼或西楼……都离嘉德帝远远的,别说搭不上言,他会不会看向她都是两说着,那她还有何必要忍着暑热看不相干的人下她原本就不感兴趣的棋? 瑜妃意兴阑珊,几乎都定下心来要转身回宫了,却见嘉德帝在众人簇拥下与仁慧皇后并肩而来,刚提起的脚顿时再舍不得迈出去。略挣扎,还是笑着迎向前,随众人一道送帝后登上主楼入座。再回身,见太子元成正与宁王元俭一路笑谈行往东楼,德琳和徐若媛随在二人身后,心念忽转,问谭玉君,“那两位的棋技能差多少?” “不知。不过看徐若媛的样子,她应确实不如杜教习。” 谭玉君从前其实也是个好逞能的,初入宫的时候更怀了要鹤立鸡群的心,谁知几番受挫,除了不平、不忿外,并无他法,久而久之倒走到另一个极端,心道你们不识我,我也犯不上与你们这些俗人敷衍,把心思都用在自个儿练琵琶、指点馨平公主练琵琶、和乐坊中人切磋琵琶上,外人看着她是日益孤高不合群,她却因在瑜妃宫里、馨平宫里、乐坊这几处颇受人高看而如鱼得水,并因自得而逐渐平和,倒是另成了一番天地。大约因本性中有相同之处,她总是能一眼看穿徐若媛的意图,并每每以戳破她、给她难堪为乐——或许正因她的刻薄刁难太明显,人人都觉得她过分,反而想不到去追究徐若媛是否有不是,自然更想不到最能体察徐若媛的人反而是她了。 不过瑜妃不在此列。抛开最早的积怨,瑜妃也认定徐若媛绝非她面上看起来的那般良善,听过几次谭玉君对她的评判,深以为然。此时听谭玉君说徐若媛不如德琳,不由露出笑意,“是么?那今儿这局棋可就有些意思了。” 瑜妃不知想到什么,笑吟吟地告诉谭玉君且陪公主去,便自拾级而上东楼了。谭玉君不解她笑什么,直觉以为大约是徐若媛要输,不免也几分高兴。四下里一看,帝、后、云贵妃、柔妃等人都已落座,馨平、华昌公主姊妹等也都聚在西楼二层,一层的廊柱两侧则分列着几队内侍和宫女们,此时正凝神静气听安王边比划着方砖线边讲着规矩,人人手上还都执着覆了黑纱或白纱的斗笠,足想见他们若戴了这斗笠跪伏于地,从高处看下来将与云子更为相类了。 谭玉君此时被勾起了好奇心,忙也上了西二楼,刚站定,就听安王扬声请旨,问可否开始了。嘉德帝笑道,“问太子和宁王就好。” 元成和元俭一直站在东楼的楼荫里说话——他二人站着,德琳和徐若媛自然也不能入座,亦站在一旁,只并未交谈。嘉德帝一发话,众人都望向他们,四人各自向上行礼,元成代答道“那儿臣等就献丑了。”回手让元俭,宁王自不会僭越,后退一步,揖让元成。元成登阶而上了,他方举步,徐若媛和德琳则更在其后随行。 四人步入廊中,徐若媛延请德琳上座,德琳未虚让——从这局棋而论,她为主,从两个助阵的人来论,太子为尊,故她颔首致意了便偏身跪坐于棋榻上首,却听徐若媛还有话,“杜教习,我今日可是赶鸭子上架,不出丑都不行了。稍后还请你手下留情啊,别叫我连累得宁王殿下一块儿输得太难看才好。” 她低声俏笑,元成和元俭可都听到了,元俭无甚反应,元成却是笑了,“徐教习休故布疑云。宁王殿下的棋堪称国手,今日反是我……”险把个“们”字脱口带出来,及时噙住了,到底还是顿了下,“……和杜教习要受教了。” 元俭奇怪地看了眼他,淡淡道,“何必过谦?”跟着又道,“起手?” 元成抬手,示意“请”——按之前所定,徐若媛先行。而行棋伊始,元成和元俭都不能再发声,指点也只是代为行棋而不能加以解说: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说得太透,也就失去比试的意味了。 深知自个儿的每一手棋都会被原样复盘到众人眼前,徐若媛的心里七上八下,权衡再三,才迟疑着落下一子。 对面廊下元信已等得不耐,正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要过来一探究竟,却见观棋的内侍在预先写好了方位的字牌间填了数目,松口气,方要提示瑶筝,瑶筝却已看见了,拉起排头的宫女就小跑着奔东九南五的方砖去了。 元信笑,正想着等瑶筝回来告诉她让内侍头领指点他们找位置、他和她在一旁督查是否有误就使得了,却见观棋内侍又举起了字牌,是德琳的应着,不待他吩咐,有内侍戴了白纱斗笠自去站位了。 开局的棋徐若媛下得极为小心,每落一子都斟酌再三,德琳看出她是想要滴水不漏,不受其扰,只按自己惯常的路数布局,几无凝滞。二人一慢一快,转眼已是十余手,楼前空场上已能看出些局面,众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了,大体说来就是不懂棋、为图热闹别致才来的柔妃等人,见来来去去不过是空场上跪伏的人增多,再无别的花样,兴致顿减;再就是馨平公主等略通棋艺的人,见下了这么多手都只是寻常,未免怀疑德琳或只是虚名或是在和徐若媛下太平棋,多少觉得无趣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却是饶有兴致地前倾了身,细看场中形势,譬如嘉德帝。 仁慧皇后的棋艺泛泛,对嘉德帝却知之甚深,见他如此,知有不寻常处,便亦往前倾身。嘉德帝目注场中,口里可已在说明,“看这开局,该是盘大棋。年轻女子有这胆魄,不易。”只不知能不能掌控得住。 仁慧皇后听罢,好好往场中端详了一阵,却是摇头,说只看得出徐教习的每一步棋都占据有利之势,德琳的反而看不出有何特别。 嘉德帝笑,“眼看着对方先机尽占,犹能不急不躁,这就是特别之处了。” “这么说,倒确是难得。可不能扭转局势,再不急不躁也是枉然吧?” “果然!”嘉德帝眼看着又有两位宫女和内侍交替着入场跪下,叹了一声,之后才接仁慧皇后的话,“皇后,物极必反。”说棋道还是讲究有张有弛,徐教习的棋太过求全责备,本意是不给对手生机,却忘了百密终有一疏,顾此难免失彼,遇到德琳这样高于她的棋手,一个失误便会被抓住反制。以目示意场中新增的几步“棋”,正是德琳对徐若媛形成了一个先手劫。 仁慧皇后看了看,微微地笑,说陛下觉得这盘棋会如何胜负? 嘉德帝笑,说这却难料。见仁慧皇后挑眉,笑道,单论两个女子,德琳胜,抛开你们都说她下得好,沁儿的长进在那儿摆着,佐证了师傅之功。不过加入了太子和宁王……嘉德帝斜倚了座靠。 仁慧皇后见此随之微调坐姿,顺着嘉德帝的视线望去,清楚地看到了东楼廊下的情形:与棋榻相对处本设有两王的座椅,不过两人不知何时都起了身,分立于德琳和徐若媛身后,从身形上看,都全神贯注于棋枰之中。至于德琳和徐若媛……都是正襟危坐,无甚异常。 “明面上是看不出什么了,”嘉德帝笑,“你我的打算,太子估计早有所觉,他岂会入瓮?未刻意疏远、与德琳保持距离已是难得。” “他哪舍得?”皇后哼笑,气恼元成未如她愿,反是她和嘉德帝的一番盘算促成了他光明正大地站在德琳身边。 “……看太子的扇子。”明白仁慧皇后的心思,犹豫了犹豫,嘉德帝还是果断地出卖儿子。 扇子?仁慧皇后狐疑地又往东廊下望去……元成一边观棋,一边闲闲地摇着扇子——穿廊上虽有风,架不住天气热,摇扇子……实属正常,对面的宁王身后也有内侍在替他打着扇,不过……仁慧皇后猛然想到什么,复又看元成…… 原来如此! 仁慧皇后不可置信地望向嘉德帝,嘉德帝倒是坦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仁慧皇后无话可说:太子殿下看着是给自己打扇,实则那一下下的轻风微拂,能有一半是拂在德琳身上吧?他倒是算准了方位,令旁人都看不出异样,若不是嘉德帝曾和他有过同样举动,怕也看不出端倪吧?可真是体贴呢! 仁慧皇后好气好笑,猛听嘉德帝赞了一声,“好棋!”往下一看,这一阵工夫场中又增加了不少“棋”。无耐心去细琢磨,只问“谁的?” 嘉德帝道,“应是宁王。”说话间,有内侍举出字牌,显示宁王殿下连出两手。嘉德帝一心二用,一面与皇后说话,一面却未错过棋局变化,“徐教习的棋后劲儿不足,宁王出手的时机、落子都可圈可点。端看徐教习能否悟到他的用意了。” “陛下不许宁王和太子出言指点,就是为了看徐教习和德琳的悟性?”仁慧皇后恍然。 “是要看我们太子和德琳的默契。”嘉德帝纠正,“从棋风上看,朕的分派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徐教习的棋谨慎细密,颇合宁王之长,只是统观全局上可与宁王差得太远;太子嘛,他若不是忙于国事,专心棋道的话,宁王还真未见得是他的对手。德琳的棋多少有他的影子,决断利落,取舍从容,你看她……可惜!” 嘉德帝忽然惋惜,仁慧皇后以为德琳错着了,急忙往场中看,却听嘉德帝叹,“徐教习太急于求成了!”原来宁王的两手棋可做攻击亦可设伏,攻之利一望即知,两步之内可逼德琳弃子,至于伏么,“徐教习若按宁王的本意继续设伏,德琳自是能看出来,必要加以应对,棋便受制于人,怎么走都难了。可惜!”可惜徐若媛选择了攻击,得势的同时却是自解了对德琳的潜在威胁。德琳拼却弃子,不需再忌惮,可寻机反攻,可另筑外势,棋路反而更活了。 仁慧皇后此时的心思已不在棋上,听罢只缓缓点头,望着东廊下若有所思。嘉德帝察觉了,暂时放下棋局,笑着回顾道,“皇后有何打算?” 仁慧皇后莞尔——知她者,始终都是嘉德帝,“我想到过后要赐太子什么了。” 嘉德帝忖了忖,又顺着皇后明显有所指的视线一望,点头,“我有现成的。”抬手叫了随侍的崔总管,低声吩咐了两句。崔总管躬身退下,退至楼侧直身一招手,自有内侍过来,领了他的命飞奔而去。帝后二人相视而笑,复又观棋。东楼瑜妃、云贵妃等人清晰地看到这般景象,不解详情,心中感怀便是不一而足,无法一一细述了。 此时棋至中局,内侍举出的字牌显示宁王又出手两次,其时帝、后忙于说话,倒是错过了。嘉德帝参详推演了一番,知是徐若媛把他的暗伏变成明击之后,很快又落入颓势,元俭应是再次连续出手,遏制了德琳的攻势,而徐若媛亦吃一堑长一智,未再急功冒进,后续的几手棋都是循着元俭的路子来,收效显著,棋面上看起来双方已是胶着之态。 “这倒是棋逢对手了。”听嘉德帝解说至此,仁慧皇后点头。忽眸光一凝,蹙眉道,“她们两个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嘉德帝笑道,“你怎么才发觉?来之后她二人便直接进了东殿。我还以为你知道。”一楼东殿里的是元湘和元沁公主,此前一直未露面。 仁慧皇后一想便明白她二人打的什么主意,不由摇头,“这两个傻孩子。太子也好、德琳也好,哪一个会当众落了行迹被她们看见?”皇后很有些痛定思痛的意思,正想着要不要叫侍女去请那姊妹二人出来——躲在大殿里探头探脑的可不像公主所为,却见德琳一侧的内侍出来举起了字牌,显示太子出一手,不由去看嘉德帝。 嘉德帝看了看新增的落子,笑着点了点头,仁慧皇后也不由含笑,又回到片刻前的念头上,才发觉多此一举:随着元成出手,元沁和元湘自个儿出来了,元沁更像是怕被人拦着似的直奔棋案,被元湘拉了一把,才未太靠前,和元湘一起……站到了宁王身后! “这是要四对二?”皇后看嘉德帝,等着他裁夺这算不算坏了规矩。 “她两个还不够分量。”嘉德帝笑,“不过沁儿能看出情势关键,倒可知是跟她教习学到了真东西。”又看了一阵,憾然,“朕错了!这棋该叫德琳和宁王下、太子从旁指点,他二人联手,取长补短,你我或可一见宁王落败是何情形。” 皇后一听,明白这是说即便有宁王,徐若媛的棋艺也不足以与德琳抗衡,刚要说什么,忽见徐若媛起身,宁王元俭落了座,所有人——哦,要除了看不到自个儿楼下的东楼上的人——所有人还愣着,宁王却已落子,德琳稍作思虑,随后应子,宁王似早料到她的应着,很快又落一子——场中宫女的步履明显快起来,内侍手中的字牌很快显示宁王已出满十手,棋局未结,胜负未分! 谁都未料到会出现这番情形,亦更加不明白宁王是何意:他落座时,不少人以为他是胸有成竹、要在六招之内完结棋局的,谁知……各怀心思望向宁王,却见他安坐未动,只垂手置于膝上。再看德琳,亦是安坐——其实她是极快地看过元成的,元湘和元沁都看见她抬首看元成、元成亦看她了。然仅此而已,除了一个抬首、一个低眉,她二人四只眼再未看出他两位有哪怕丝毫的眉目交流,之后就见德琳复视枰中,元成收了折扇,举步要出廊下,之后…… 之后就是元成未等出去请旨,就和所有人一同听到崔总管代传圣意,叫宁王继续。宁王面色清霁,对德琳微微抬手,“教习请。”德琳在座中俯身为礼,随后将先前手中捏着的白子落于枰中——说来这都是一瞬间的事,甚而棋局上都看不出阻滞,然德琳的感受却是全然不同了,越下便越觉得宁王的棋如星空瀚海,深渺难测,不自主就打起了全副精神…… 随着场中棋子渐次密集,嘉德帝的神情亦多有变化,或点头,或凝思、或含笑,或激赏,待内侍举出太子已三手尽出的牌子,嘉德帝长吁了口气,“果然还是要棋逢对手啊!” “酣畅淋漓?”仁慧皇后这时方开言。 “唔。”场中已进入收官阶段,嘉德帝腾出精力对皇后娘娘点评,“中盘以后的棋可打谱供人参详了。宁王的棋力竟是比我所知的还要深厚。在这样的高手面前,德琳一介女子不慌不错、屡出妙招,委实要令我刮目了,尤其……”意有所指地望了望东廊下。 尤其太子在侧,她却能心无旁骛,这份定力实可褒奖——仁慧皇后明白嘉德帝之意,心中道太子若知,不知是否亦会作此想,暗自好笑,道“陛下不是说他二人联手,或可看到宁王落败?”可听嘉德帝的语气,还是宁王会取胜。 “联手和只能出三手岂可相提并论?”嘉德帝朗笑,子辈青出于蓝,他心怀甚慰,“皇后若不信,择日把他三人招来再下一盘,便可知我所言不虚。” 仁慧皇后笑称“拭目以待。” 此时德琳又独自苦撑了十余手,到底力有不逮,与元成对视了一眼,推枰起身,对宁王行礼,“谢殿下,德琳受教。”宁王忙亦起身,整衣揖手,“教习谦辞了。”目中有神采熠熠。又对元成拱了拱手,浅淡含笑,倒未多言。 他二人一起身离枰,自有内侍上前,不一时清点完毕,除却贴子,宁王一方胜两目半。 结论一出,懂棋的人无异议,不懂棋的人无从异议,只不知哪个好事儿的低嗤了一声,“宁王一方?合着徐教习的棋……不值一提啊。” 这话听到的人不多,亦无人去接茬。倒是嘉德帝召了四人上前时,先点出了徐若媛,说以后不必过谦,她的棋在女子中已属上乘,跟着又问道说“你有个哥哥极擅棋艺?” 徐若媛自被宁王替下,心中五味杂陈,此时听了嘉德帝一番话,惊喜交加,诚惶诚恐之下却是只知叩头,道“陛下明察秋毫。” 上座的仁慧皇后敛眉,嘉德帝却是一笑,叫她平身,叫内侍赐了她一卷棋谱。复对宁王道,“看来宁王在朕面前有所保留啊。”宁王笑着躬身,称“儿臣不敢。”嘉德帝道,“如今你已大好了,倒要把用在琴棋书画上的心收一收了,朝堂的事也要分担些才好。”宁王躬身应“是”,谢恩接过了赐他的一套寒玉棋具。 “太子么……”徐若媛和宁王都退下去了,嘉德帝才对了元成,却目注他手,“太子的扇子很别致,似乎颇有妙用啊。” 元成看了看合在自己手中的扇子,又看看嘉德帝,无语。 嘉德帝却又问德琳,“杜教习觉着呢?” 德琳垂目俯身,“陛下圣明。”克制着告诉自个儿脸上的热不是心虚、不是心虚,委实是日头太毒了,哪怕这时候日光已然西斜。 觉出身旁的仁慧皇后要失笑了,嘉德帝才放过了底下的那两个人,“你俩个败于人手,再怎么样也不能甘之若饴吧?”逡巡着看了两人一遭,道,“这样好了,就赐你们两个扇面吧,无事扇扇风亦能去火。”言罢自有内侍捧了匾盘至元成和德琳面前,所置的果真是两幅扇面,上好的素锦底子,绘着栩栩如生的……蝴蝶戏猫图!“画是仿得宋徽宗的,也是当朝大家的手笔。你二人万不可轻忽。”嘉德帝好心加以说明,“谢恩吧。” 元成和德琳叩首谢恩——德琳也就罢了,元成的声音很有些悲愤的意味。众人听不出,一味欢欣鼓舞:众人中并无几个是真正爱棋的,终于不用再在这儿生耗着,又不能说话又不能乱走的,都似解了枷锁一般,待嘉德帝和仁慧皇后一起驾,忙不迭的都跟着散去了,瑜妃倒是落在后面。 “你和杜教习的私交如何?”她问谭玉君——她虽已人老如珠黄,目力却还好,兼之有嘉德帝的那句“宋徽宗”框着,居高临下,便轻易看出那扇面一幅是晨间的蝶飞猫扑,一幅是午间的蝶息猫憩……蝶猫,猫蝶,猫蝶者,耄耋也,帝、后原来是这样的心思,瑜妃不觉露出笑意…… 第110章 余韵 徐若媛回去的时候,芸香和兰慧已先得了讯儿,边迎出来边给她道喜。徐若媛见四下无人,才嗔着二人道,“有什么好喜的?”一面把棋谱交给兰慧,一面抱怨着“这一天,热死我了”,自进屋里去了。 两个丫头见她面上虽是笑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觉纳罕,不敢问,只是出来进去的手脚都不自主地轻悄了。 徐若媛独自在窗下风凉了一阵子,觉得好受了些——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论理她今儿该高兴的:想出的风头出了,又被嘉德帝那么当众赞扬,还就势向宁王示了好、弥补了前回对他的不敬,一举好几得的事,被她借着一盘棋全做成了,有几个人能长她这样的头脑?可…… 可一想到宁王始终淡淡的样子,散出来时谭玉君那副讥诮的嘴脸、还有韩颖嘴里向她道贺、神情却分明是不以为然的,以及看不出不以为然、却比不以为然更令她觉得刺眼的大大方方的燕云秋,心里顿时又乱起来…… 她承认,她棋不如人,可这话她都说到明面儿了,嘉德帝还让她和杜德琳比试,她有什么办法?还有宁王,若不愿意指教她,自跟陛下说去,棋下到半截儿来一句“我来“,就把她给闪到一边儿算怎么回事?幸得元湘公主叫着她一块儿看棋,不然那后半局她杵在一边儿能不能臊死? 一想到当时的情形,芒刺在背的感觉又清晰起来,再想到他对杜德琳的礼让有加……不可避免地就像又看到了德琳坐在对面、元成立于她身侧……只觉得心里更加不舒服了:是她多心么?她怎么总觉得杜德琳和太子殿下之间有些不寻常呢?尽管她确认他二人未说过话、亦没有什么令人起疑的举动,可怎么就是感觉不对呢? 拧眉想了一阵,心绪益发低落,不由叹了口气…… “小姐?”芸香正端了消暑的冰镇乌梅汤进来,闻声诧异。 徐若媛被她一叫回过神来,怔了怔,暗骂自个儿长他人志气:她是太把杜德琳当回事了吧?今日嘉德帝跟她说了能有十多句话,跟杜德琳不过说了一句,赏她徐若媛的是珍本棋谱,赏杜德琳的不过是时令的扇面——宋徽宗的画……能是什么呢?《御鹰图》还是《芙蓉锦鸡》?任是什么,不过是仿的,能贵重到哪儿去?况还不过是沾太子殿下的光!这么想着,心里渐次又昂扬起来,跟着想到元成说“徐教习休故布疑云”时笑吟吟的模样,眉梢唇角不觉都弯了起来。接过芸香手里的乌梅汤,笑着道,“告诉兰慧,等把刚刚儿那棋谱找人捎给公子……罢了,还是找人叫公子来一趟。怎的了?” 芸香低着声音,说“公子怕一时半会儿倒不出功夫。” “又怎的了?!”徐若媛立起了眉,不知她那兄长又闹出什么新花样了。 “小姐还是问兰慧吧。”芸香这回连头都低下去了。 “快说!”徐若媛喝了一声,大约猜到了七八——兰慧跟她的哥哥有些不清不楚,芸香是知道的,此时拿出这副看似为难实则幸灾乐祸的嘴脸,所为何事还用多说?真是办事未见得她有多得力,阴坏的花头倒是不少!“又是谁家的姑娘?” “林二爷家的小姐。就是每回给咱们置办东西那个林二爷。”芸香利落地从头道来,“公子这回似乎是当了真,听说磨通了夫人要去提亲……” “疯了?!”徐若媛的乌梅汤顿在桌上,“那是什么人家?我们是什么人家?一点儿体面都不要了?”商贾人家的姑娘,讨来当个妾也就罢了,怎么还想到三媒六聘上?还待再说,见芸香神色有异,不耐,“还有什么都一块儿说出来,吞吞吐吐的想招谁烦?” “林家小姐得了讯儿,和家里闹了一场,躲出京城去了。公子正四处打听,要设法把人追回来。”芸香说得很快,这回是真不敢抬头了。 徐若媛呆了:合着她瞧不上商贾人家的姑娘,人商贾人家的姑娘还未瞧上她哥哥?不由气得发笑,“嗬,还遇上个烈女呢!不管怎么着,传信告诉公子,不来就休要后悔。” 要说她的话还是好使,转过两天,徐兴祖进宫来了,只满脸的不痛快。徐若媛见了也是有气,道“哥哥你好歹也是二品侍郎的公子,何以自贬身价为个……” “身价?”徐兴祖自嘲,说二品侍郎是爹,公主教习是妹妹你,我无官无爵无俸禄,哪来的身价?至于家里,既无良田又无豪宅,钱庄铺子什么的更谈不上,靠着祖上留下的基业,这些年又要应付以往的排场,又要供给你在宫里的花费,未说入不敷出已是万幸,还敢说什么身价?若说有身价,那是人家林二爷,随随便便拿个几十、几百万两银子都是轻易,我若真能娶了他闺女林弄影,好妹妹,旁的不说,至少你打点人的时候不必像如今这么算计! 徐若媛听了他这些话,只觉得刺耳又堵心,偏偏反驳不得,垂眼想了一阵,淡声道,“那么哥哥打听到人的下落了?” “唔。跟着杨大人和振轩他们去平卢了。” “平卢……振轩?今岁榜眼?”徐若媛又皱起了眉。 徐兴祖现如今倒是多少明白她的想法,哂笑了一声道,“是,杜家的亲戚,琼林宴上太子提议,封为巡按副使,跟着杨大人去巡边了。巡的还是平卢,杜家女婿的辖地。皇恩浩荡啊,眼红不来的。” 听着他酸溜溜的口气,徐若媛牙都痒,不愿落了和他一样的窠臼,只问林弄影何故不肯应他。徐兴祖可也痛快,说那位小姐立志要做官宦夫人,自然看不上他一介白衣。不过也无妨,林二爷有求于他的地方还多,那位小姐也不可能在平卢一辈子,他倒要看看她多大本事能飞出他手掌心。 “哥哥你还是收敛些!”徐若媛听得头大,正色道,“你如今做事,总要替我和爹想想,一味胡搅,你待置爹和我于何地?!至于官衣……”她微微一笑,说起端午的那局对弈后,嘉德帝问起她哥哥擅棋艺的事——那是她头一回因她的哥哥而在人前觉得面上有光。 徐兴祖翻眼,“那有什么?陛下还能因我棋下得好就赐我官衣?” 徐若媛冷笑:“你就不想想陛下从何知道你?”因说了元湘公主如何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是如何说的话,“明摆着,这是娘娘或是太子殿下对陛下提起过了——我和爹殚精竭虑地为你谋划,你自己也要争气,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什么岔子,可别说妹妹人微言轻帮不了你。” 徐兴祖闻言喜出望外,起身就给徐若媛作揖,一口一个“好妹妹”地谢。徐若媛绷不住,嗔着他道“快坐下吧,你哪有做哥哥的样子?八字儿刚有一撇,就这么沉不住气。”因向徐兴祖细问起太子的喜好,说替他想想在太子那里该如何进退。徐兴祖不疑有他,自然是知无不言,兄妹二人倒是难得地言笑晏晏了一回。 他二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寿昌宫的西殿里,德琳亦有访客,一本正经地问她,“德琳,你说父皇为何要赐我们那么一幅扇面?” 德琳头不抬眼不睁,顾自在棋盘上落子,“何不去问陛下?” 今日元沁的舅母即刑部尚书云鹏的夫人进宫,德琳原要陪元沁一块儿过去,未等出门,李申来传话,说太子殿下与陛下议事之后要来复盘端午的那局棋,请杜教习勿要外出。 这是冠冕堂皇地把私盐贩成了官盐,德琳暗自腹诽。送了诡笑不已的元沁出门,回来便在西殿迎门的厅里布下了棋案——史姑姑原说她二人不在,正好把窗纱帘帷寝卧用具什么的换换新,结果刚把正殿的东西撤下来,就来了李申那一出。史姑姑无奈向李申陈情,问可否换个地方,李申却四下一打量,道,“殿下雅意,何需拘泥?这西殿也还敞亮,就西殿吧。” 他是太子身边的总管,整个后宫除了陛下身边的崔总管、皇后身边的四命妇,最有头脸的也就是他了,他既发话,况且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谁还会去反驳?史姑姑笑着诺诺,心知原委的德琳更是只能道“遵命”了。 元成来后一看门窗大敞大开的西殿,未说什么,等史姑姑带人行礼退下——他以往找元沁,都是说来就来,他随意,史姑姑便不拘礼,今日他正式传了话,那自要按规矩参见不能散漫,却不知元成这番做作不过是要遮人眼,并不在意她如何的。 元成等人都退下了,才咬着牙根儿,带气带笑地睨德琳,“我看你能防到什么时候。” 德琳听若未闻,只道,“开局的我记不得多少了,妙处还是在中盘以后。” 元成瞪她一眼,碍于廊下就有听差的人,忍下了未去弹她爆栗子。坐下后随意复了两手棋,便提起了扇面的话。听德琳那么说,悠悠道,“陛下要是说看扇子在我手里有妙用、故而赐我扇面,那当如何?” 德琳拈棋子的手顿住了:那日被嘉德帝当众调侃是无可奈何,今日无人提,他却自个儿挑出来说,他是一点儿不觉得羞吗?正嗔恼,却听元成不依不饶,“你说,陛下要那么说的话,我该如何回?我问你话呢,德琳,你说陛下要那么说的话,我该如何?嗯?” 他的口气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可恶!德琳棋子一顿,怒了,“那你好好用着不就是了!”恶狠狠地抬眼,却对上元成无辜含笑的一张脸,手里的扇子不紧不慢地摇着,风拂在她的身上……吊了一半的脸子顿时再吊不下去,红脸白了他一眼,恨恨地又拈了枚棋子摁在棋盘上。元成却是委屈,“我是觉着陛下赐的扇面拿不出手,想不通才来跟你说!我一个七尺男儿,又是太子,人前摇着那么个上蹿下跳的猫……” 德琳低眉。 “陛下赐我什么不好?为何要赐我个猫……”元成还在絮絮。 “或许是告诫你勿要忘了本分。”德琳未抬眼,声音清冷。 “不懂。赐教。”元成愣了愣才有话。 “猫儿的本分是捕鼠。” 元成又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猫儿的本分是捕鼠,捕蝶自然就是不务正业了,她倒是心思奇巧!“是——么?”他拖了个长声儿,“我听到的怎么是说猫蝶,耄耋,是寓意长寿?”见德琳又像是未听了,更放慢了语速,“赐一个是长寿,那赐我们一人一幅,就是……” “你刚刚儿说人前拿不出手?”德琳出声。——赐一个是长寿,赐他们一人一幅,那是……要他们“猫蝶”相伴,比肩偕老……再不打断,他真会把这话说出来了,可她还是宁愿在心里,他知、她亦知就好…… 看着德琳眉目间微嗔却又脉脉,元成心中醺然,顺着德琳的话漫应道,“是啊。你要如何?” “那就给我好了,正好是一对儿……”话方出口就觉出不妥,不等补救,元成已经接上了,“我给了你成了一对儿,那我有什么好处?” 若他不是刻意把第一句说得那么慢、面上也不是那么一副不怀好意的笑,这话没什么毛病,可他两样占齐了,还能让人怎么想?德琳只能怪自个儿大意:明知他无赖,偏说了句有歧义的话,被他钻了空子去。佯恼瞪着元成道,“那您给还是不给?!” “给!”元成开怀,“这还是你第一回 要我的东西,受宠若惊呢。” 德琳想起从前的一些事,眉眼微敛,唇边抑不住生出笑意,一面也好奇,问道,“那你为何总想给我东西?” “觉着你收了我的东西才会是我的人。”元成理直气壮。 德琳闻言一呆,继而霞飞上脸,“哼”了一声,再未言语。 当日元成回去后就打发瑾言把扇面送了来,德琳已有主意,告诉她隔日再来,瑾言不多问,应过便自去了。 第111章 惊/变(一) 德琳把两幅扇面放到一处比照了番——当日受赐的时候由不得他们选,拿到什么便是什么,这时候一看才知元成手里的是蝶飞猫扑,想到元成说“上蹿下跳的猫”,不由失笑。想了想,还是袖了自个儿的蝶息猫憩图去了尚衣局。 桂尚服正在看绣坊的人送过来的图样,见德琳来,直接向她一展道,“你看哪个好?”怕她不明白,又道,“给镇南王爷的先锋营的。” 德琳了然:前日南边儿传回了捷报,镇南王爷之子元平举所率的先锋营首战告捷,退敌三十里,嘉德帝当朝传旨,要授予他们王旗,意寓着御驾同征之意。这绣样无疑是王旗要用的。 德琳端详了端详,伸手指了幅玄底金边青龙负河图的。桂尚服看了看,递给绣坊的人吩咐,“就照这个吧。”待绣坊的人躬身领命去了,桂尚服才问德琳,“你怎么得空来了?” 德琳笑道,“有私事要求姑姑帮忙。” 桂尚服微微挑眉。 德琳从袖中取出扇面,说了来意。桂尚服的眉挑得更高了些,“你要自个儿动手?” 德琳不易察觉地赧然,“若姑姑不为难的话。” 桂尚服细打量了打量她,轻哂,“我有什么为难的?手伸出来我看。”执了德琳的一双手看了,摇头,“细皮嫩肉的……到时候磨破了、划破了可别后悔。”见德琳只是笑,目光锐利了几分,“此事……我是要禀告皇后娘娘的。” 知她在探问、警告什么,德琳无所遁形,只垂眸“唔”了一声。 桂尚服见此微讶然,沉吟片刻,道,“那你想用什么材料?犀角?玳瑁?玉还是……” “竹、木之类的就好,”德琳忙打断,“就是做把轻便实用的扇子,不需奢华。”她只需桂尚服在职权之内给她行个方便,若要动用到那些在账的金贵材料,可就成了她在给桂尚服找麻烦了。 “哦,”桂尚服听罢她言,面色淡然,“制扇司那边倒恰好有预备下的竹木扇骨,陛下的是紫檀木的,太子殿下的是梅鹿竹的,安王要的罗汉竹,宁王的是乌木,还有玉竹、棕竹之类的,你中意哪一样?” “唔……”德琳强撑着才能不露出狼狈,“那就……梅鹿竹吧。”直像是要冒汗的了。 桂尚服见此,心下已是了然,瞥她一眼,面上闪过笑意,“那么你说的自个儿动手是指下料、打磨、雕刻、耪面什么的近百道手续全自个儿来?”不出所料看到德琳直了眼,显是未想过做一把扇子需那么麻烦,更加耐心道,“其实要表诚意,最好是从选料就自个儿经手,亲去深山野林里挑、不过这也不够,最有心的应当是连竹子都亲手去种……” “姑姑——”,听到此处德琳才知她是在打趣,又羞又窘,暗悔光想到了她对自个儿高看、必会帮自个儿,怎么就未看出她也这般促狭?奈何不得她,只能瞪着她憋气。 桂尚服看她如此,一向冷肃的人也不由展颜,继而正经了神气,“等着,我叫人来教你。” “不必,姑姑只需发个话,我去制……” “你要去了制扇司,不怕被人侧目?”桂尚服一句话就打消了德琳欲推辞的念头,“就在我这里,无人搅扰。”说罢吩咐人去制扇司叫了手艺最精的内役,又着人抱着一应用具过来了。 德琳至此恭敬不如从命,对桂尚服道了谢,便全神跟着内役一道道学起,打孔、缠把……桂尚服在旁看着她心无旁骛的一招一式,暗暗点头…… 要说德琳确是心灵手巧,等她修整罢,把个扇子“唰”地展开,制扇司那位不苟言笑的内役——别说,谁的手下像谁——都露出笑模样,对桂尚服道,“这位要到了我们制扇司,不出三个月,我都要让贤了。”桂尚服翻了翻眼,摆手叫他回去了。 德琳隔日就把扇子给了瑾言——赶得紧,连扇袋都来不及做,桂尚服给她的现成的。德琳唯觉得这是个缺陷——待见到正主儿却又是三、四日后了。“你是成心怄我的是不是?”元成扇子都伸到她眼皮底下了。 德琳睁着一双不解的美目睨他。 元成咬牙,“我明说了我不能在人前摇着个猫,你偏亲手做……” “又没‘上蹿下跳’……” “那也是猫!” “那您要还是不要?!”德琳板脸。 元成“唰”地把扇子收往怀里,“你说呢?!”阴森森地又逼近德琳,“还敢说不是成心的?”她是算准了她做的,别说是猫,就算是再幼稚好笑的,他亦舍不得束之高阁吧…… “我没您那么多心思,”德琳抵赖,“我手里只有那么两幅扇面,你不愿要那个,我只能选这个。早知道您这样,我就不该出那个冤枉力……” “不冤枉!”一看德琳真像是后悔的了,元成一把揽了她入怀,“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下颌摩挲着德琳的头顶,声气不自觉就低下来,“一想到这是你亲手做的,每一根扇骨、每一褶扇面都曾经过你的手,我……” 他不说了,德琳可已明白他的意思,轻偎在他怀里,微微地含笑——做这把扇子她确是有一丝要捉弄他的意思,让他又喜又气、哭笑不得,然……猫憩蝶息,又何尝不是她的心意?日光晴好,岁月悠长,猫蝶相伴,彼此安然……她心里的这些话,他可知道? 忽想到什么,以指抵开些元成,“你怎知那是我亲手做的?”她并不曾告诉瑾言,桂尚服、墨莲、绿菱虽知,论理都不会往外说才对…… “桂姑姑说的。”元成干脆利落,打脸打得德琳都快吐血,“我问是哪个学艺不精的……”赶紧握住德琳作势要抢扇子的手,老实说话:原来他一见扇子,一面盼着那出自德琳之手,一面也怕是奢望,见扇袋儿有宫制的徽记和编号,料桂尚服能查出始末,便私下里问了——亦不算刻意,恰桂尚服拿绣好的王旗去请他和嘉德帝过目来着——却是一问便知。 德琳想象得出他拿到扇子时的乍喜乍疑,依在他怀里悄悄儿抿唇,“王旗一至,南征将士必倍受鼓舞,凯旋也是指日可待了吧?”她不能跟他多说桂尚服,索性扯开话题。 “哪有那么简单?这才是初战,”元成笑,“先不说这个。你先告诉我你跟桂姑姑说什么了?怎么我一问扇子的事,她就那么一副意味深长的神情?” “我哪儿知道?”德琳故技重施,“您有疑惑不去问那给您困惑的、倒来问我这个不在场、不相干的,岂不是太难为人了?” “是么?”元成疑疑惑惑,毫不知当日尚衣局里桂尚服与德琳间像打哑谜儿似的那番对话——当日桂尚服说“此事我是要禀告皇后娘娘”的时候,实则是看出了端倪——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需知折扇是明代以后才风行开来的,她们那时的女子所用的还是团扇、腰扇一类,故德琳的扇面一出,便可知不是自用、而是为男子所制;说到男子,固然也可以是父兄,可若无特殊的缘由,贵族女子何需亲手为父兄制扇?况还是在宫里诸般不便、闹不好便会招致瓜田李下的嫌疑的情形下?除此,还有最主要的一条,那就是女子、哪怕是再严谨端肃的女子,但凡动了情,眉梢眼底总会有些异彩,寻常人前或许瞒得过,可桂尚服哪里是寻常人?一见德琳面上掩不住羞色、羞笑中犹那般执著地要亲力亲为、毫不在意苦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惊异之下,语出警告——宫籍女子私下寄情于人可是大忌,再怎么偏顾德琳,她亦不能置此不顾。 好在德琳“唔”了一声,解了她的担忧:那一声“唔”显然是说并不怕被皇后娘娘知道,换言之亦就是说皇后娘娘已知德琳的“私情”,既如此,桂尚服还怕什么?只不过不能确定是谁,故后头提出了“紫檀木、梅鹿竹”的那些,借以探问德琳。 桂尚服的用意,德琳心知肚明,却不能不选,更不能乱选,一来出于对桂尚服的尊重信赖,二来兹事体大,由不得她乱说话,三来她年轻面嫩,在这样的事上被人逼问着,心头鹿撞,哪还能想出稳妥的主意?还有就是她私心里隐隐觉着若是一味遮掩,却像是对元成的亵渎了,她心里并不愿那样子……诸般心绪下,她一口认了“梅鹿竹”,把自个儿的心意袒露给了桂尚服…… 情势至此,德琳并不后悔,可她不怕对桂尚服说实话,却无法在元成面前也这么坦荡荡,见元成还有追问的意思,生怕招架不来,佯恼地推他,“您怀疑什么呢?我还骗过您不成?” 她且羞且嗔,难言的明丽动人,元成见此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忙携了她手笑道,“我哪是说你?不过是觉得桂姑姑像是……好了好了,不说桂姑姑了。刚刚儿说到哪了?哦,南诏,”他想起先前的话头,“从传回的战报看,双方还不曾正面交锋,故说凯旋还为时过早。不过七月就是陛下的寿诞,按我对王叔的了解,他必存了给父皇寿诞献上厚礼的心,那么……”那么对如今的嘉德帝而言,还有什么是比平定南诏更厚的礼呢? “哦?那是说七月之前王爷他们就能班师回朝?” “我只是说推断,”元成摇头,“德琳,打仗和下棋的道理是一样的,得势未见得一定是胜局,未到最后,谁都不能妄谈胜负。”一看德琳的神情,叹,“你这一喜一忧的变得也太快了,”伸指抚着德琳的眉头,“我的意思是凡事都要全面考量利弊……至于这场战事,我当初说是七分胜算,如今么……八分!” 元成说增加的这份胜算归功于新的赋税法,自户部推行新法以来,国库银比往年同期增加了一成还多,这还仅仅实行了不足两个月。国库充足了,粮草给养之虞便迎刃而解,既无后顾之忧,镇南王爷便可放心挥师深入,届时既有精兵强将,又有矛锋箭利,还有什么是不可期待的呢?德琳闻此眉目舒展开来,元成见了不由又要笑她,德琳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你喜则喜,你忧则忧……你光看到我如此,你未见瑶筝和郡主她们,整日里……” 轻叹一声,不再说了。 元成道,“她们未接到报平安的讯儿么?” 德琳道,“接倒是接了,可那都是多少天前的事儿了。前儿司库大人家依例遣人进宫问候郡主,那管事娘子还悄么儿问郡主在宫里可有骆少师的新讯息。” “一人从军,阖家牵挂,”元成也微叹,“我记得陆教习的两位兄长都在元将军的先锋营,骆少师被镇南王爷留在身边做参军知事。这些想来她们是知道的。战报虽每日都有,可不能详尽到每一个人。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意味着平安,还是告诉她们放宽心吧。” “我也是这么说……罢了,这些道理谁都明白的,只很多时候再明白也由不得自个儿的不去想……对了,昨儿个郡主接到裕王爷的亲笔家书,倒是有件大事能分她的心呢。” 第112章 惊变(二) “我也是这么说的……罢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些道理谁都明白的,只很多时候再明白也由不得自个儿不去想……对了,昨儿个郡主接到裕王爷的亲笔家书,倒是有件大事能分她的心了。” “哦?” “裕王爷说郡主的三王兄在春日赛马会上对位女子一见倾心,却失之交臂,百般查访才知是西疆节度使家的女儿。王爷说已请旨为他二人定秦晋之约,郡主高兴的呀,她说这三王兄一向待她最好,昨儿起就在盘算怎么给他王兄回信、圣旨一旦下了要送什么为贺、将来他们完婚她能不能回去观礼……怎么,您不知裕王爷请旨的事?” “知是知道,”元成眸光微闪,“不过……这一向事务繁杂,况王族的姻约,总是要慎重些。”瞥到德琳似不以为意,笑,“那若是你,怎么以为?” “年貌相当,两情相悦,何不玉成?”德琳就事论事,坦诚利落,“不过,”她撇唇,“王族的姻约,还是慎重些好。”到底忍不住揶揄。 “好你个促狭的!”元成一把拽住了要轻灵闪开的人,单臂扣在身侧逼问到她脸上,“你对王族、认真说是皇族,你对皇族是有多瞧不上?!从前这样子,如今还是这样子,得空儿就刺上两句,你别忘了你……” “休欲加之罪,”德琳伸手抵着他越凑越近的脸,“我对皇族可是心存景仰!倒是您……”见元成果然顿住了,她轻笑,“还有我自个儿……如今这样子,实在有违礼数……偏我们平素还是教化旁人的,自个儿都觉着自个儿道貌岸然。”愈说愈是心里话,撇开眼,自惭而悻悻。 元成惊觉她竟有这番顾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低了身子对着德琳的眼,“大道理我不讲,你比谁都懂,你介怀的就是与我这私下相见吧?可你也知道,我朝的时俗,只要是高堂俯允,然后有两个稳重妇人作陪,青年男女便可相见,至于年轻男女买通妇人令其……” “您真是博闻!”德琳红着脸打断——他要说的是他们早已有圣上与皇后的首肯,至于有无人作陪反不需介怀,那个规矩……那实在只是障外人的眼更多些,休说他知,便是她们闺阁中,也多有听说因此而来的一些不堪……被他说破了,她倒觉得真找两个人陪着才是在掩耳盗铃。瞪着元成,不解明明是有悖常理,为何他能那么理直气壮、偏偏她还觉得他够磊落?“既如此博闻,你可知那节度使家的女儿叫什么?” 元成好好看了她一阵,摇头笑起来,“你呀……”被德琳含嗔地一瞪,才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这个么……”略想了想,“折子上说是西疆节度使家的嫡出七女,按皇后处的内眷名册记载,该是叫纪敏,字叫什么我想不……你笑什么?!” “柔嘉,字叫柔嘉,”德琳的眼睛都是笑意,“这世间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昨日木槿说到西疆节度使的时候,她便是心中一动,因无佐证,故听而未言。此时听元成说“纪敏”,果真就是当初遴选公主教习时她们识得的那个人,顿生“人生何处不相逢”之感。思及一起说笑、一起受罚的那些日子,仿佛都还在眼前:当时她们一个个都茫茫然的,尤其她对入宫又是满心排拒,若无纪敏、瑶筝这两个乐天又热络的人,那些时日对她而言恐怕就更是灰暗……转眼间,那开朗爽直的女子已离开京城那么久了,如今一定活得更惬意飞扬了吧——德琳始终觉得出宫对于纪敏是上选,对她那样的人来说,宫廷实在是束缚……原以为昔日别后再不会有她的音讯了——离京前,她是从客栈寄过帖子给她和瑶筝,邀她们来日得便到西疆一游,可身为女子,又是隔着山长漠远的西疆,哪那么容易“得便”?不曾想,竟还有今日这番机缘。 德琳且思且叹,把这番因果学给元成听。元成见多了她端矜的模样,看她此时这般笑语嫣然,再无一丝的戒备和疏离,只觉得苍天厚待,能让他拥有此时…… 世间最好、最好的事,原来不见得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而是就如此时这般:她轻松自在地轻倚着他,絮絮地对他说她曾见过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 元成心中千般感触,生怕一个不小心喟叹出声,便会惊破了这一刻,故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温柔地笑望着德琳,听她说着那些过往,直到德琳自个儿停下来,“呃,我是忘形了,”她赧然,“也算是故人了。我只是说她的性子和为人都很好,并无他意。”那是事关王族婚约的人,她可不愿落个乱评判的名儿——睇着元成,她不无取笑地想着。 元成一望便知她想什么,懒懒地道,“我倒觉着你该有点儿他意。” 嗯?德琳扬眉。 “当初和你一块儿进过宫的,李勋官的女儿成了宁王妃,这纪家的女儿也有人求……要去哪儿?!”伸臂箍回了推开他要走的人。 “回去!晚了!”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德琳亦不怕脸红会被他看到,凶凶地嗔他——她借口要找瑶筝,出来的时辰可不短了…… 元成亦知不能再留她了——纵然心中不舍,“等着,我叫瑾言。”不知摸了个什么东西噙在嘴里,跟着一串清脆的鸟鸣声从他唇间逸出,德琳惊看着他,目瞪口呆。元成笑着对她眨眼,“下回告诉你。”说话间,瑾言从桃林间的蹊径上现身——他们是在桃山云舫——德琳见此只能对元成福身作别,却听元成大叹,“啊呀,最重要的事忘了!” 德琳讶然抬目。元成懊恼得恨不能捶头,“明儿我去悬云寺,来回要五日!” 德琳益发讶然:皇家每年五月二十五都要祭拜忠义陵将士,今岁由太子主祭,此事莫说她、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的不是?元成何需……满心疑惑,抬眸对上元成的眼,那般缠绵而灼灼的……猛然意会过来,心中一窒,不知说什么好了。元成看她神情,知她明白了,心安了些,忍不住对她附耳抱怨,“真恨我自家着什么急叫瑾言!” 德琳强抑着脸热睨他,“在宫里也不是天天能见,何必……我总是在这里的……你……保重。”屈一屈膝,扭身自去了。瑾言默默对元成行了礼,跟上去送她回寿昌宫了。 其实德琳说得很对,即便在宫里,她和元成也不是总能谋面,可不知是否是被他说得,待次日听到说太子殿下启程了,她的心里竟开始空落落的了,这一日做什么都觉得打不起精神,不过是自个儿压着,不叫别人瞧出来也就是了。这么无心无绪地挨到傍晚在廊下纳凉,却见瑾言打外头进来,不觉诧异。 瑾言从袖中取出个长条锦盒,打开来,是两拃来长的一截……柳条!瑾言两手托着递给德琳,“殿下说,这是他亲手在城外驿站折的。” …… 是夜德琳端详着这根柳条,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想到“翠色折不尽,离情生更多”,总觉得都像却又都不像:元成固然多情,却不会那般黏腻地传情……可好端端的,他送她根柳条,是要说什么呢? 德琳冥思苦想,怎么也不得要领,反惊动了绿菱,进来问她是不是哪里不好、怎么一会儿一叹气的?德琳无从说起,含糊道无事,许是天要下雨、人觉得憋闷。把绿菱打发出去了,赌气把柳条一扔,心中恨恨,“真是个磨缠人的,不在跟前儿也不让人安生。”也不再叫人,自铺了枕席睡去了。躺了不一刻,还是起身,就着帘外月色把柳条儿插进案上现成的插花瓶子。手离瓶子的瞬间,心忽地一动,回眸再看了看,略有所悟,低眉含笑,默默睡下了。 德琳这一夜睡未睡着、有未有梦自无人知晓,第二日近午的时候,瑾言又来了,这回捧出的是一个小小的净瓶,附了张既无抬头亦无落款的加厚水纹笺,写着“院中古井水,甚甘冽”。德琳一见这净瓶,正合上她昨夜的猜测,顿觉后脊隐隐渗出汗意,万幸瑾言不是多话的人,东西送到了,行了礼便走了…… 德琳此时已知元成是在提示她元宵省亲回来的那夜,他说、应是他用琴谱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要她的净瓶水解他的“情毒”,还说要“一个信诺”……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借着根柳条传出这许多隐晦的心思,她若真是观音,必杨柳枝一挥,罚他……罚他怎样呢?咬着唇想了又想,最终暗“哼”一声,心道“不跟他一般见识”,如此,方算是心安理得。 德琳原以为到此也就罢了,谁知次日一早瑾言又来了……德琳从她手中接过串儿青红相间的野果和一卷经书,简直不敢抬头——正经的女卫,如今却成了跑腿儿的了。瑾言倒是若无其事,“殿下说这果子是他窗前树上的。经书是他昨夜看的。”德琳木着脸“哦”了声。却听瑾言又道,“殿下问教习可有回礼?” “……”,默了一瞬,德琳才道,“容我想想,明儿给你。”瑾言看了看她,道“是。我这就着人告诉殿下。” 瑾言答罢便走了,留下德琳暗叹自作枷锁:元成是在告诉她,他的所见,他的所为,走过什么样的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是猜到了如此必会令她一再想到他吧?人虽隔得远了,却像比他在宫中时还近了……可他能如此,她焉能照样子来?那可太……不庄重了。然要就是不理会……他那性子,焉能罢休?回来还不知怎么兴师问罪呢…… 德琳进退两难,心绪老在这事上打转,待史姑姑急慌慌地闯进来说,“教习,不好了”时,她犹不知所谓,“什么不好了?” 史姑姑眼中一片惊惶,“公主坠马了!” 第113章 惊/变(三) 德琳“腾”地起身,“在哪?怎样了?”边问边奔出门,相信史姑姑自会跟上,“绿菱,跟着我!” “安王遣人来报的讯儿。人在安王宫里。已召了御医。”史姑姑紧跟着德琳,连走带跑的,“安王说皇后和贵妃娘娘那儿还未禀告,教习……” “到了再说。别惊了娘娘们的晌觉。”又补一句,“问起来,这主意是我拿的!” 德琳心中突突,强压着,边疾行边脑中理着先后……忽想到安王避过了皇后和贵妃娘娘而报讯于她们,那、是否表示公主暂无性命之虞?念至此,低声喊人,“绿菱。” 绿菱一直沉默着紧随在她和史姑姑之后,闻声上前。德琳未停亦未回头,快速说了两句话。绿菱应了“是”,侧身越过她和史姑姑,急步先行而去。 史姑姑却出声,“教习——”原来德琳声音虽低,她却凭只字片语明白了德琳的意思,难掩震动,“你一向不赞同公主骑马、多次劝阻……” “姑姑,”德琳打断,对史姑姑笑了笑,感激她的好意,“我横竖是躲不过的。”未若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只是姑姑你……”她心有余而力不能及,还盼史姑姑能体谅…… “我也横竖躲不过的,”史姑姑的面色不那么惶急了,甚而还能对德琳笑一笑,是感激她也牵挂到了她,“只盼公主吉人天相……”抑不住忧心,叹息出声。 德琳“嗯”了声,抬头辨一辩路,认出是芳德苑的左右,遂一拉史姑姑,拐向近旁的甬巷。史姑姑欲阻,德琳苦笑,“这路近。”——乍入宫时整天被副使宫娥们支使着这宫那殿的走,练茶艺时更每日都要和燕云秋、韩颖在这芳德苑周边往来,那时心里不是没有抱怨过,却不料有朝一日吃过的苦反而成了助益。 史姑姑听她这般说明,自然信服。二人心急脚也快,及到了安王宫前,见并未如想的那般起火冒烟的,偶有进出的人步态也都稳当,不由略安下心。方对视了一眼,却听有人招呼,“教习、史姑姑请随我来。”是安王身边常使唤的一个高品内侍,德琳和史姑姑都识得,闻言随他登阶穿堂行往内殿。史姑姑按不住,叫着那内侍的名字道,“闵安,公主怎么样了?” 回过头的闵安颇有些尴尬,“董御医带着两个女侍医在里头诊察……您二位来了谅就能快了。杜教习您的婢女已到了,和陆教习在偏殿说话,是否要奴才去……” “不必了。” 闵安是问用不用去叫那二人过来,德琳摇头,已知闵安为何要借这个引子退开、又为何说她和史姑姑来了就快了——此时他们已到了内殿院中,隔窗传出的娇叱、呼痛的声音可不正是元沁的——史姑姑喃喃,“还好,还能闹脾气”,德琳心有同感,停步稳了稳神,拭去额头的薄汗,和史姑姑一起迈进殿门。 外厅里,安王和位御医装束的老者正不知说着什么,闻声转过脸——除了老少的区别,两张脸上一式的一筹莫展。看到德琳,元信的眼眸顿亮,“教习!” 德琳蹲身行礼,又对那有“筋骨圣手”之称的董御医欠了欠身,“我和姑姑试试。”若她未猜错,那两个女侍医恐怕至今还未能施手。事急从权,她亦不多礼,言罢便往内室而去,早有侍女揽了珠帘,她和史姑姑一迈过门槛,室内的情形便看了个清楚:地下跪了四、五个,榻边站了三、四个,执盥栉的,打扇子的,格外两个在榻前挓挲着手、站不是、跪不是、上前不是退后不是的不用看服饰亦可知是女侍医了。 德琳的眸光从这乱糟糟的人丛越过,直接落往榻上,只见元沁身子平卧着,颈子却强侧向外,黑溜溜的眼瞪得似要裂开、横眉锁目地戒备着众人。脸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湿津津的一片,更休提钗斜发散,身上的桃色云纱骑装活像是在泥水里滚了个个儿——德琳眼中的元沁一向都是最娇嫩的花儿,如今却像被风雨打落枝头,只觉心底一抽,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榻前,元沁已哭着朝她伸过手来,“教习,你可来了!快叫人救我,救我啊!疼、疼,疼死我了!” 德琳一把握住她手,转头问那两位侍医“公主伤在何处?” 两位女医一脸苦色,“公主她……” “我不要她们!不要!教习,她们都是来害我的!手一按险把我的腿按断!教习,我不要这庸医,你快去给我找好的太医来,我不要再疼、我不要疼!我疼得都快……” “公主!”德琳沉喝——事情果如她所猜,可元沁一味护疼不让医者诊查如何能行?还好的太医、董御医不就是最好的了?!哪还有更好的?!心里乱,面上只是沉肃,“公主,您是想要我和史姑姑的命?!” 她语声压得低,听来就更是阴森森的,不光史姑姑惊极望向她,元沁也忘了哭闹,愣愣地看着她,全然的不解和委屈。 德琳不语,冷冷地与元沁对视着…… 慢慢地,元沁想到了什么,一点点地失色、慌乱起来……德琳在她嘴唇翕动着刚要出声时摇头,“先让医者给您看。不管怎么疼,您忍着些,好么?”她柔声哄劝。 元沁攥着她手,点头,眼泪簌簌地落,“你别走……” 德琳点头,抽出罗帕给她拭着泪,“我和姑姑都在这儿陪着你。” 史姑姑此时心中也是酸疼,就着侍女手里的盥沐用具绞了个湿帕子,尽力笑着道,“公主,给您净净手脸可好?” 元沁泪目转向她,瘪着嘴示意握着德琳的那只手,“这只行,里边那只动不得……”说时泪落得更凶了。两位女侍医见她松动了,不待吩咐,齐声告了罪,一个轻捷地上前探查,一个在旁复述记录——稍后报于董御医,方能供他做出定论——再老,董御医也是男子,断无面视皇族女眷肢体的道理。 德琳和史姑姑都知元沁害怕,此时不敢稍离,两人侧了身蹲跪在元沁身畔,一个轻柔地给她洁面,一个反握了她能动的那只手,无声地给予她抚慰。 元沁这时候再不敢任性,眼巴巴地望着德琳,即便真被碰触得疼了,也只是蹙眉啮齿,好在两个侍医不枉是董御医教出来的,不一阵功夫就彼此一对眼色,那掌笔录的便躬身后退出去了。又过了不大会儿,那侍医进来,叫探查的那位在元沁腿上又反复按了几处,之后一点头,出去回复董御医了。 德琳见两位侍医后来的神色不复初时的凝重,心中略宽,还不及和元沁、史姑姑说什么,安王元信已带了董御医的论断进来了:擦伤不计,最重的是胳臂脱臼,髌骨骨折。 德琳、元沁、史姑姑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到底是多重的伤,元信苦笑,“就是说性命无虞,活罪难逃。”见两个侍医都被董御医叫出去指点了,便说得详细些,说脱臼需忍得一时疼,复了位,过后再固定住,休养个二十、三十天的也就无碍了;至于骨折,万幸不曾移位,故也只需固定住了好好休养,待它长好了也就好了。 元沁听至此长出一口气,道“我只需忍住复位的那一疼、余下的慢慢养着便就无事了?”见元信点头,她看向德琳,眼中有了神采,“教习,我并无大碍……” “公主——”德琳叫了一声,看史姑姑,两人眼中是一样的古怪和无奈,德琳转头对了元信,“殿下,为何会出事?” 元信满脸歉意,“父皇的寿诞快到了,我想献一套马术贺寿,今儿练的时候……” “公主看见了,也跟着学?” “……是,有一招镫里藏身,看着……” “这事儿怨我!”元信话未落音,有人接了口,“我一时技痒……” “陆教习!”德琳一听说话声音便面色一沉,转头瞪向室中新进来的人,史姑姑却抢在她前头发话,“你们都先下去吧。”她吩咐那些执盥栉、打扇子的侍女——不管是安王宫里的人还是元沁随身的人,都知她的身份,见安王亦无反对之意,遂都退下去了,连陪着瑶筝进来的绿菱都避嫌,也跟着出去了,一时室中只剩下元信、元沁、德琳、史姑姑和瑶筝。 “瑶筝——”德琳简直不知说什么好,瑶筝亦知自己孟浪了:绿菱从来了就嘱咐她不要轻易说话,一旦有上头的人在德琳和史姑姑到之前来责问她,叫她只需叩头不要开口——纵不明白这是何意,瑶筝却知德琳是不会害她的。谁知心里明白,一着急,还是没顾上看屋里都有谁就开始接话。“我一时技痒,也照着做了,还一劲儿夸口说简单,疏忽了公主……”疏忽了公主也照着他们的样子学……此时闲杂人等都退出去了,瑶筝就把话都说完。 德琳闻言默然。 元信亦是默然。 史姑姑同样无话,却不知德琳和元信此时所想已非她所能知。静默了一阵之后,德琳抬头望了元信,“殿下,德琳有一欺君之请。” 第114章 惊·变(四) 史姑姑同样无话,却不知德琳和元信此时所想已非她所能知。静默了一阵之后,德琳抬头望了元信,“殿下,德琳有一欺君之请。” “你说。”元信肃然。 “请殿下稍后禀告皇后娘娘时,说公主是为了替陛下贺寿、苦练骑术而不慎坠马,您和陆教习救援不及!” “好!”元信神色复杂,重重点头,“还有呢?” “没有了。”德琳摇头,“我和史姑姑会去向贵妃娘娘……” “教习,你怎能……”元信急了。 “殿下,这已是最好的了,不能再奢求了。”德琳露出自听到元沁坠马后的第一丝笑意——还好、还好,老天佑她,不光元沁的伤情人力可控,瑶筝也确知可以抽身事外了:之前她只想到了要保瑶筝,怎么保却并无妥善之策,不过是凭着一个执拗的念头预备见招拆招。但是有元信,难题迎刃而解:她问他经过的时候,他的迟疑未逃过她的眼,而他为何迟疑、是想要遮掩或偏袒什么,她想她是懂的,而元信在听完她“欺君之情”时的神情,佐证她是真的懂……至于那些话,那不过是她要给皇后娘娘的一个交代,元信要怎么说,她确信他们母子之间不需要她来操这个心。 “可是这对你……”元信未忘当初是他一念之私,赌咒发誓地作保,德琳才未再阻拦元沁骑马。如今他食言,却把她坑在里头,让他如何心安?! “此事不能不了了之,何况宫中闲人又多……”闲人最不怕的就是事多乱子大——她点到为止,元信当知道利害,“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担责的,那何苦还牵扯更多人为难?”放下了最放不下的事,德琳通透坦然。 “姐姐,这事儿是我的错,要罚也是该罚我!”先不明白德琳和元信在说什么,及听到“担责”的话,瑶筝可就知道了:主子受伤,下人受罚,谁家都是这样的规矩,她懂,“本来就是我未顾好公主,不能连累你们……” “什么连累?”眼前都是信得过的人,德琳正好把话说透,省得瑶筝过后再想三想四,“公主的教习是我、管事的是史姑姑,公主有任何差池,那都是我们两个怠忽职守的过。说到今日的事上,你不过是正好在场,需知公主本该我或史姑姑陪着的……即便你认罚,我俩该受的责还是一样不会少。既如此,你何必还往里掺和、白出这个头?” “可当初骑马本就是……”想说当初本就是我鼓动公主骑马,德琳却已打断,“当初是当初,今日是今日,刚刚儿我请求殿下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是预备叫人知道我在撒谎?”扫一眼几个人,见都提不出异议了,遂问起脱臼复位后该如何把元沁挪回寿昌宫——公主不可能长住安王宫里养伤,而且她此时这么狼狈的样子也不宜被贵妃娘娘所见:单是那身脏污破烂的骑装,哪个为人母的看到了会不心酸心痛? 元信深知德琳所忧何事,好在他之前已和董御医商讨过了,道此事不难,难的是……他看了元沁。元沁被他看得愣怔,再一看另几人的担忧关切,明白过来,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下,跟着就是一脸凛然,“叫她们进来!” 外头的人约摸都在等这句话,闻声进来的不光是两个女侍医,还有绿菱——史姑姑和德琳一见她手里托着的新衫裙、显然是趁方才的功夫回寿昌宫去取来的,不约而同叹了一声。索性也不格外叫侍女了,就她们三个人,在侍医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给元沁换了衣裳,之后侍医托起元沁脱臼的那只胳臂…… 饶是咬牙有准备,元沁还是一声尖叫后晕了过去…… 又是一番混乱,听到董御医说不过是疲惫忧惧太甚,昏睡一觉也好,众人才放了心。于是几人略一商议,史姑姑带人抬着元沁回宫,董御医三人跟过去照料,元信去禀报皇后娘娘,德琳去向云贵妃请罪——元信虽自始就有防备,可不敢保元沁坠马的风声一点儿未漏出去,眼下的辰光,皇后和贵妃娘娘的晌觉可都醒了,要是从旁人处先听到消息,他们可就难做了。 这话本是德琳的担忧,及至元信进了彤辉宫,才发觉她竟是未卜先知:仁慧皇后正与傅尚司说着什么,一见他进去,当头就是一句“你是来请罪的?还是来求情的?” 元信被唬得当即跪地,连称“儿臣有罪”,只听仁慧皇后嗔恼地道“你可不是有罪!叫你学做些正事,你总是忘不了热闹,骆少师走后,你益发的不成样子!十六岁的王爷了,还有谁像你这么无所事事?!可也不是,你可是会闯祸!”还待数落,傅尚司从旁低劝,元信也只是头伏于地,一味道“母后教训的是”,怄得仁慧皇后火大,喝道,“起来回话!”见元信起来了,一望可见的恭谨愧疚,与他平素无法无天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不由称奇。自家缓了缓,道“事儿我听说了。你还有何话说?” 元信低首,像背书似的把德琳的“欺君之请”一字一字慢慢说了出来,只是救援未及的变成了他自个儿,并未提瑶筝一字。仁慧皇后越听越是惊异,忍不住看向傅尚司。傅尚司却是隐隐露出笑意,和声道,“殿下,这是……” “这是杜教习求我说的。实情是……” “罢了。”仁慧皇后截口,看着傅尚司道,“得亏还有一个长脑子的。”傅尚司赔笑躬了躬身。皇后方又看了元信,“那杜教习可知这番说辞的后果?” “教习说她无论如何都是要担责的,那何苦牵连更多的人、又何苦令旁人为难?”元信还是一字一字地学,“说这些话时,她毫无怨怼。” 仁慧皇后默了一瞬,面无表情地对了傅尚司,“她的‘旁人’是指本宫?!” 傅尚司吃不准皇后的意思,正想着如何回话,仁慧皇后却叹了一声,“难为还有人能替本宫想……本宫且承了她的好意!” 傅尚司闻言已知皇后的打算,说不好该赞叹德琳还是替她惋惜,口中只道,“这是杜教习的福分。” “福分?”仁慧皇后不以为然地嗤了声,接着问元信,“这话都谁知道?” “儿臣、沁儿、沁儿身边的管事姑姑,还有,陆教习。”硬着头皮,不能不说出瑶筝。皇后娘娘却似未在意,只点头道,“连词儿都套好了……”遂又问“贵妃那儿谁去报的讯儿?”听到是德琳,神情又松动了两分,对傅尚司道,“既这样子,姑姑你先替我去看沁儿吧,需用什么你自做主。” 傅尚司领命去了,元信抬起了头,“母后,能否法外开恩?” “开恩?”仁慧皇后刚平复的眉头又微蹙,瞅着元信道,“此事若与你无关,或许。可根子都在你身上……,信儿,你还能问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连个女子的……” “儿臣的错,却要杜教习来担,儿臣实在无颜、不忍……” 仁慧皇后垂了眼,“你能这么想,还算有救。信儿,母后早说过你不是孩子了,不能老这么贪玩随性,你的一举一动,可是关乎着周遭人的荣辱否泰……”觉出元信是在老实听着这话,便借机告诫了他一番,最后道,“你若真觉得对不住杜教习,那就像母后刚刚儿说的,收心做正事,早日有所作为——人有能耐了,还怕没有机会报答别人?” 看着元信的愧色稍退,有点儿暗下决心的意思了,仁慧皇后才道,“至于求情……你不是合适的人,”立场、身份都不合适,“你只需好好想想母后说的话,过后给你父皇一个交代!”说时起了身,“你也去贵妃那儿告个罪吧,母后且去看看沁儿。” 元信应了“是”,退出去了。皇后却是不等起驾,先有人来求见了。 云贵妃。 次日一早,皇后娘娘传命,后宫妃嫔、公主、教习、各宫管事姑姑齐到凤鸣阁听训——除了卧床不能动的元沁,余人在盏茶的功夫都到齐了。众人心知肚明所为何事,见上座的皇后和下陪的贵妃都眉目平和,有意无意被人拱立在下堂中央的德琳和史姑姑神情也看不出异样,不免各自对开了眼色,纳罕的、质疑的、放了心的都有了,直到皇后淡淡开口,“傅尚司,把昨儿的事说一遍。” 傅尚司展开了捧着的纸轴,将元沁坠马的前后经过念了一遍。刚落音,阁中便起了“啊?”“真的?!”“天呐,多险”“还好公主吉人天相”“就是,就是”等等感叹——元沁坠马的事几乎人人都知,可各种各样的因由、并非人人都去探看了——其实从出事到此时,不过才过了八、九个时辰,未来得及去看也完全是常情,只此时要这么说的话未免被动,于是不乏装不知情、装刚听说的人,更多的则是问“公主无碍吧”。 纷纷攘攘中,云贵妃起身,对众人的牵挂道谢,说多亏安王找人救治得当,只需静养些日子便好。于是又是一番欣慰的、安慰的说话,然很快便难以为继,阁中突然静了下来,众人各怀心思地望向皇后娘娘。 仁慧皇后扫视着众人,“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寿昌公主拳拳孝心,不畏暑热苦累意欲为陛下寿诞献上惊喜,这份用心实在令人动容。然,公主的孝心可嘉,其行却不可效仿,需知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如此毁伤,岂非背离了初旨?故寿昌公主功过相抵,不褒不贬,自今日起好好静养,非得本宫和贵妃娘娘的允许,不需探视。各位公主务必以此为鉴,勿再步此后尘!你们可记住了?” 这是……禁足的意思?众人的惊异掩在一片应“是”声中,就听皇后娘娘道,“至于寿昌公主的身边人……”她看向傅尚司。 傅尚司把纸轴完全展开了,“教习杜氏德琳、宫人史氏春华,教护公主不力,致公主遭此横祸,按内宫律法,本应严惩;念及二人过往勤勉,又有贵妃娘娘宽宏体恤,代为求告;更虑及寿昌公主用人之便,故减惩如下:宫人史氏,笞十杖,夺管事姑姑位,充大宫女职,领大宫女俸,以观后效;教习杜氏,笞十杖,罚闭门一月,抄《地藏经》十卷为公主祈福。以上,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傅尚司话落,阁中肃穆:妃嫔们不说,各宫管事姑姑加上教习们却是低头的多: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瑶筝置身众人之中,咬着牙才能拘住腿脚不越众而出:她知道此事要受罚、却不知会是这样的罚……昨日德琳一再嘱咐她,说不管谁问,定要按她在安王宫里交代的话去说,剩下的事交由她来、她应付得了,想来她那时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 德琳,她的好姐姐,她也一定想到了就算她瑶筝再鲁莽,事到此时也不敢乱说话了,否则事情会无法收拾……,可笞十杖……瑶筝忍不住梗起了脖儿,却见仁慧皇后的目光正从她这边瞥过,缓缓地看过众人,落到了跪伏于地的德琳和史姑姑身上,“你二人可还有话说?” 鸦雀无声的阁中,德琳和史姑姑的声音分外清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没有辩解,没有哭求,那二人仿佛约好了,只叩首说愧对职守、叩谢皇后和贵妃娘娘慈悲——光是说套话也就罢了,那语气也仅是恭谨愧疚,并不闻颤栗恐怖,直让人错觉受罚的似乎并非她二人! 然不管正觉还是错觉,已然之事在那儿摆着,受罚的人都无话,旁的人还有何好说的?只是原以为会有的一场风波,就这么淡淡地平息了,不免令人或忧或喜,不解、惆怅或郁闷的就更是大有人在了…… 第115章 惊·变 “沁儿可真会卖乖!明明是贪玩骑马摔的,还说是为父皇贺寿预备惊喜,这下好,不光没人说她,还闹得像她比谁都孝顺似的!”华昌公主一出了凤鸣阁就愤愤。柔妃、她的母妃闻言忙喝她住嘴,华昌不忿,还欲再说,柔妃却拖着她疾步,离了众人眼才点着她额头道“你呀你,光知道和沁儿争,就不能长点儿脑子?!你说沁儿是贪玩、好,就算满宫的人都说沁儿是贪玩,但她就要说是为陛下贺寿,那你说又有谁能拿出证据说她不是?!人嘴两扇皮的事儿,还不是谁说谁有理?这事儿谁不明白、偏你跳出来说?!” 华昌不服,还要再辩,柔妃气恼,道“你再想想,沁儿是跟谁骑马?你觉着皇后娘娘是愿意听安王殿下和沁儿一起贪玩骑马还是愿意听殿下是在帮着沁儿练马术为陛下贺寿?!皇后娘娘心里都有取舍的事儿了,你说贪玩就是贪玩了?” 柔妃一路教训着女儿去了,却不知方才华昌公主愤愤的时候,瑜妃就在她们身后,自是把华昌公主的话听了个清楚,“嗤儿”的一声就笑了——柔妃急着拽华昌公主走,未注意,与瑜妃同行的谭玉君倒是听见了,不免诧异。瑜妃瞅着她笑,“不是沁儿会卖乖,而是皇后娘娘的手段愈发让人佩服了。” 瑜妃说“华昌公主都看出来了的事,皇后会不知道么?可皇后偏就听信了,为何?第一,摘出了安王,不然一个封了王的殿下,混迹内宫无所事事就够让人诟病了,如今还把公主摔了,不说他谋……手足,落个为兄不友的嫌疑也不是什么好事吧?第二,送了云贵妃个人情:沁儿孝顺,她这为人母的自然脸上有光,陛下那儿,她又可以长脸了,”撇了撇嘴,接着道,“第三,堵了云贵妃的嘴:都说了她女儿是为了给陛下惊喜而受的伤,她怎么好、又怎么敢再多纠缠这事儿?还‘宽宏体恤,代为求告’,刘备摔孩儿——收买的好人心!管事姑姑和教习都被……”说到这儿才顿了顿,有些疑惑。 谭玉君正听她说得兴起,一停顿不由站下了。瑜妃蹙眉道“杜教习……”杜教习不是皇后和陛下有意给太子的人么?怎么也如此不留情面,还能是……端午的时候她看走眼了?狐疑片刻,见谭玉君还等着她,便暂且放下了,“还有今儿这一出!昨儿出的事,今儿连罚都罚完了,摆明了是不叫人有说三道四的机会。这雷厉风行的劲儿、尤其还挑不出哪儿处理的不妥当,让人还有何话说?!” 瑜妃这边厢感叹不已,另一处却有人唏嘘,“这罚得也……太重了吧?公主不就是跌伤、休养些时日就好了不是吗?”燕云秋。——从凤鸣阁里出来,瑶筝就没影了,徐若媛说有事,也先走了,再除了惯于独来独往的谭玉君、此时身不由己的德琳,六个教习竟只剩下她和韩颖落在了所有人之后。 “哪敢说‘重’?”韩颖冷笑,“我们那位平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她们公主的命比别个的眼珠子都金贵,今儿不就是照这话来了?你、我、杜教习也好,别看表面尊一声‘教习’,实则都是‘别个’!还重不重?不重怎么杀鸡骇猴、杀一儆百?哦,不对,我这话说得也该打,该说‘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韩颖噼里啪啦,燕云秋默然:宫深似海,皇子公主们要平安长大并非易事,因此而有种种防患于未然、惩前以毖后的严苛宫规,只是她一直以为那是用来防范心怀叵测或者是罪大恶极之人的,原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真遇到事的时候,没有人去分辨是疏忽还是蓄意……“受此大辱,她……” 恻然一句,难以再说下去。 “……没法子。人微言轻……”韩颖也是黯然,半晌才嘟哝了一句。 “……还不能去看她,闭门一月……”燕云秋还是忧心:帮不了她,哪怕能叫她知道她们在想着她也行、也能暖暖她的心,可…… 韩颖明白她的意思,刚要跟着叹气,忽想到什么,“这事儿或许还真行!”睨着燕云秋道,“就算闭门,杜教习也不是犯人,她的丫头还是可以来往……好,就算现在风口浪尖儿上要避嫌疑,可总有风头过了的时候……” “可谁知道什么时候风头能过?真等一个月……” “哎呀,你忘了咱们中有个有能耐的?各宫各殿都熟着呢,叫她留心着点儿……” “你说的是!”燕云秋点头,知她说的是徐若媛——韩颖对徐若媛不大以为然,燕云秋知道有自家的缘故在里头。几次想要把话说开,韩颖却总不接茬,若是这次能借着德琳的事把韩颖对徐若媛的罅隙弥合了,倒不用她总是对徐若媛抱着愧,“那我们现就去找徐教习!” “急什么?”韩颖翻眼,“她先都说了有事,你知是什么事、办未办完?今儿左右是什么都做不了的,那何必去扰她?” 燕云秋听了觉得有理,遂和韩颖约了过后再说——其时二人丝毫不知徐若媛对德琳的事比她们更上心:从凤鸣阁出来,她几乎是踩着风火轮般地回去找到芸香,贴耳嘱咐了一番后,换做芸香踩着风火轮般地扑向恤刑司——宫中执刑罚处,今日一位教习和一位被夺了职的管事姑姑要在此受刑。 芸香回去的时候,徐若媛在廊下迎着,一见她便迫不及待地问,“怎样了?” “打了。被人抬回去的。傅大人督的刑。”芸香眼睛闪亮,只她可不敢叫“傅姑姑”。 徐若媛吁了口气,笑意绽放,“好!”凤鸣阁里未当场传刑,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笞十杖”千万不要是掩人耳目……天知道她有多怕杜德琳会逃过此劫!还好,还好,天从人愿!“芸香,可惜咱们未在恤刑司下功夫……”短暂的喜悦后,她低语,不无遗憾。 芸香眨眼,不解。 “恤刑司若有咱们的人,十杖……够不够废了她的两条腿?”她轻飘飘地启唇。 芸香一僵,随即觉出不妥,刚陪出笑脸,徐若媛却已轻飘飘地转身自去了,姿态秀雅,步履翩然……芸香看得发呆,再想到此前她远远看着被抬进寿昌宫的那个人,平生第一回 觉着她仅仅是个丫头也挺好的…… 德琳此时并不知她令一个丫头心生感触,甚而不光此时,直至当夜,她都不曾清醒过,谁替她换掉沾了血迹的衣裙,谁哭着伏在榻边替她守夜,谁送来了外敷的伤药,谁送来镇热的冰块……她统统不知道,只是在次日挣扎着醒来之后,看到墨莲和绿菱两人肿得桃子似的眼睛,苦笑,“我都未哭,你们哭什么?” “小姐——” 眼见两个丫头又红了眼圈,德琳叹,“好了,我……”想说我没事,一口气却怎么也提不住,头颓然落回枕上,“……真疼。”说完这一句,竟又昏睡过去。 这一日她时醒时睡,断续知道元沁用了御医的药,睡着的时候多——得亏如此,她一醒就问德琳和史姑姑怎么样了,史姑姑忍着痛,叫人抬着送到跟前给她看过了,德琳这儿却是只能叫绿菱和墨莲传话,说醒了,说无事,元沁如何能信?少不了哭闹,说都是她害得教习和姑姑……种种情形实在是一言难尽,整个寿昌宫里一片凄风苦雨…… 德琳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劲儿地睡、睡不着就强逼着自个儿睡:睡着了才觉不出从背至臀乃至腿的那种火辣辣、肿胀胀、还有火辣和肿胀交织的疼……直到,忽然惊醒! 已是夜里——她第一个反应,之后才发觉室中点了灯,用灯罩子罩了搁在壁角,便能见亮儿却又不觉刺眼,而一室柔和的光晕中,有人站在她的榻前,静静地望了她…… 乍醒的惊悸在对上那张熟悉的脸时平复,瞬而想到最要紧的事,“我被罚闭门……”他怎么进来了?!然话说一半便自动停住了,因元成的脸色。 她的印象里,元成一向是修眉飞扬、星眸熠熠的,此时一张脸却像被浆洗过似的,平板板的没个纹路,也就是薄唇抿得异乎寻常的紧,不然实在是看不出他的喜怒。 德琳不知他在不痛快什么,疑惑地望了他。元成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离了榻前背过身去,“过来替她看看。” 德琳这才发觉室内还有人:绿菱和瑾言,正检视着墙边案上的瓶瓶罐罐——都是治外伤的药膏药丸,有傅尚司给的,云贵妃赐的,更别提元沁几乎是把董御医开给她的都原样送过来一份,也不管她和德琳是不是一个症状。 听到唤,瑾言过来,对德琳揖手,“教习,请恕……” “不必!”德琳猛地缩身,已意会到瑾言要做什么——他竟是要瑾言替她看伤的!大窘,她伤的地方……还有他在这里,她怎能让人看?! “教习,笞杖之刑有很多门道,殿下是怕您受了暗伤。”看出德琳方才动作太猛,扯动了伤口,虽忍着未呼痛,脸色可是变了,瑾言暗暗皱眉。 “哦。那应不会。”德琳对瑾言笑了笑,元成却是回过身来,神情不善,“你却什么都知道!” “殿下!”德琳也负了气,他是担心她吧?可来探病就有个探病的样子、挨了打、正疼着的可是她!“傅姑姑去监的刑,您觉着她是想让人打死我的?!” “你怎知她不想?!” 德琳瞠目元成片刻,索性闭了眼:合着他不是来看她的、是来找她吵架的?她怎知?她怎么不知?!——别的都不说,真的想要她和史姑姑好看,她何需亲陪着到恤刑司,在恤刑司里说那番话?“娘娘说这两人都是好样儿的了,可既犯了错,再看重也是要罚的,故你们不必手软。你二人也要记着,这十杖就是给你们个教训,既不会伤筋也不会动骨,不过这是看在寿昌公主那儿还等着你们两个伺候的份上,你们心里要有数!若有人想借着这回的打玩什么心思的话……,呵,那可就别怪姑姑我六亲不认了。” 这是傅姑姑的原话。德琳不敢据此就认定恤刑司的人对她和史姑姑手下留情了,可至少能确知未有人下黑手——元沁出事当夜,她和史姑姑揣测会受何惩处的时候,史姑姑说过笞杖之刑的厉害,可以是皮开肉绽不伤内里,也可是表面完好筋骨尽断,更有三杖五杖甚至一杖毙命的……她看不到自个儿的伤如何,但还能分得出只是皮肉疼……元成却那么说,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德琳心里气身上疼,闭着眼一声儿不出。瑾言看看她,又看了看元成,静静地退下去了。元成眼一直盯着德琳,盯了一阵,脸上的冰壳一点点裂了缝、跟着就兵败如山倒地垮塌掉了,叹了口气,步回德琳榻边,探手到她额上…… 他的手温润清爽,或因不辍鞍马的缘故,隐隐的又透着力度和硬朗,手覆之处,令人莫名地觉得心安——知他是在试自己是否发热,德琳木然不动。等了一瞬,觉出他不仅没有收手之意,似乎还要抚往脸颊,不由嗔了声,“我不发热。”边偏头躲开他的手,边睁开眼,结果视线正落进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的心疼、不忍和恨不能身代的无奈,哪有一丝一毫是淡漠的? 德琳顿悟他此前为何像是怄着气的了,一颗心登时又酸又甜,呆怔地望了元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元成见她如此,知她是明白了,气她此前不解他的心,冷冷地瞥她一眼,矮身坐在她床前脚踏上。德琳一见急了,“你快起来!”见他挑眉望着她不动,身子还有点儿往后坠着、防着她拽他起来的意思,好气好笑:她连翻身都困难、只能俯卧着,哪来的本事去拽他?还有他一个贵为太子的……罢了,这话谅他听不进去,不说也罢,“那地下多凉?你就那么坐着,闹了病……” “不还隔着脚踏呢吗?”元成截口,偏头望着她,似乎有些高兴的意思了。 德琳懒得跟他讲理,只叫“绿菱”。就听绿菱答应了声,不一时过来了,德琳转脖儿一看,直了眼:绿菱手里托着的是太师椅上的靠褥!刚要说“绿菱你是昏头了?”——纵算太师椅搬不动,妆台前的绣墩总是能搬动的吧?怎么能……? 她瞪着绿菱,绿菱回以苦笑,她何尝不明白德琳的意思?可她还未等动,瑾言就对她摇头,使眼色叫她拿这个靠褥——她倒是不想听她的,可看太子殿下今日的气势,连皇后娘娘的闭门令都挡不住,她一个丫头还能拗过他?明知拗不过,还折腾个什么?一旦起了争执被外头巡夜的人听见,岂不是麻烦? 她和德琳打的眉眼官司,元成毫未察觉,顾自接过靠褥,自己起身把它对折平铺到脚踏上,利落地又坐了下去,扬着下颌对德琳道,“这下不用怕凉了。” 他这么一坐,德琳倒是不用再仰头看他,颈脖是不吃力了,可如此一来,两人几乎是近在咫尺,连彼此的眉睫都能看个清楚……德琳不由含怨地又瞪绿菱,这一回元成却看到了,眼斜着她对绿菱道,“你这丫头很会办事。回头有赏。” 绿菱苦笑着蹲身道谢,起身退后,元成却沉声,“不需下去。做你们的事就好。”别来打扰,惹他恼,也别回避,令她局促。 绿菱飞快地瞥了那个坐着也不掩挺拔的背影一眼,低头应“是”,轻悄地退到门边,就着壁角的灯光做开了针线,而瑾言则不需她费心,背身隐在屋角的暗影里,自行调息假寐。 元成的这番安排,实在出乎德琳预料,然她再迟钝,也明白他这是为了她。有心说“谢”,却知他必是不愿听的,可要什么都不说,就这么面面相对…… “以后我是再不敢要你的礼了。” 德琳还未想好说什么,元成却是幽幽地开了口。 德琳一顿,随即想到前日的事:他叫瑾言送她野果和经书,问她可有回礼。那时她答应次日会给他,谁知…… “本指望着你能给我惊喜,你却果真是未叫我失望,这份‘大礼’……”足够惊,却没有喜!早知如此,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不受这无妄之灾。 “我也未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德琳这时候才觉得委屈。 “那怎不找人给我报讯?!”元成脱口而出。一看德琳的神情,咬牙,“你想说‘给你报讯又能如何’是吧?” “我没那么想。”德琳无奈——挨板子的是她吧?怎么方寸大乱的倒成了他?可看他因无从宣泄郁闷而这么胡乱地别扭,她竟觉得挨顿打也没什么不好的——好吧,这念头够荒谬,大约是她被打坏了哪里,所以脑子也不能以常理来论了,“不过殿下既说起了,那德琳就斗胆问一句,若我找人去给您报讯了,殿下要如何救我?” 第116章 惊·变(六) 她在枕上侧头望了元成,问得有些认真。 “元信的头够大。”适宜顶黑锅。 德琳闭了下眼——免得对他白目相向:还以为他能有什么高明的法子,原来……推元信出来抵罪,他能做,她不能,由此看来,她的所为没有什么错,“其实,沁公主提过要去找您……” 那为何未去?元成用眼神责问。 “……不能去。”拜祭忠良是国事,岂能因她半途而废?退一万步,就算此事能耗到他回宫,那又如何?难道要让所有人看太子如何徇私?他在朝野间的声誉和她可能会受到的惩戒之间,她不需比较,自然而然便有取舍。 “我还要多谢你么?”元成神情古怪——此时若不明白德琳的意思,他真是枉费了她的一片心,可听到、看到她受的罪,他宁肯她不这么替他着想! “殿下——”德琳叹气,深知她再说什么元成也是免不了自责的,未若把话扯开还好些,“您要不要谢那随您。不过我倒是要谢这回的事,”说着半垂了眼睫,“公主把话说出来了。”那天从云贵妃处回到寿昌宫,醒过来的元沁哭着求她,“教习,去找王兄吧,王兄一定会来救你的,他亲口告诉我他喜爱你,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她学得吞吞吐吐,元成连着前后话可已懂了,“那有什么用?你不还是没听沁儿的?你反正有的是道理打消她的念头……” “我是说太好了、公主把这话说出来了,我再不必对她抱着愧了!”德琳赶紧抢话。 “抱愧?”元成果然疑惑了。 “你和我……这一向你对她说了多少假话?”德琳瞪他,“亏她一直实心实意地叫我‘教习’!我却……我能不有愧吗?这些日子我总怕她一旦知道实情、知道我是在骗、不是,我只是未对她说实话,骗她的是你!我总怕她要是恨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喜欢被蒙在鼓里,她拿不准元沁一旦醒悟会气成什么样。 “怕什么?沁儿和你那么亲,还能为这个就跟你翻脸?好好哄哄不也就是了?”元成不当回事,“再说不还有我吗?话都是我说的,她要不满你叫她找我不就好了?” “就是因为亲,才更容不得被欺瞒。” 德琳不知这么说元成能不能懂:从他身为男子且又是太子的立场上,大约觉得这样的事无伤大雅,即便被戳破,嬉笑怒骂两句也就过了。岂不知女子的心最是细腻,你伤了她,她或许恼一时,你若是骗她,闹不好她却能恼一世的。不过好在此事已被元沁挑明,她倒不需再担着心了——也多亏情形特殊,元沁顾不得细究,不然她当时的脸色怕是青红不定,轻易就能瞧出心虚吧? 元成确是不觉得此事有何大不了的,然见德琳像是放下心头大石的,他也乐见如此,“你觉得沁儿这回能不能长记性?”见德琳讶然,没好气道,“这回把你害成这样,要再有下回……” “怨不得公主。”德琳在枕上摇头,“要我当初就是强拦着,也不会有今日的事。说到底,还是我主意不坚定……” “休往自个儿身上揽,”元成听这话又作色,“你再坚定还能坚定得过元信又打保票又许愿?!” 德琳一听他这是什么都知道了,“安王说了?” “他敢不说?” “……那么皇后娘娘也知道了?” “你说呢?” 德琳不语了。 “……娘娘不要怪我自作聪明才好。”默然片刻,才轻叹一声:她光想到了他们是母子,有话容易说,却未料元信会和盘托出,这倒是她情急欠考虑了。 “母后确实不痛快,”元成定定地望着德琳,见她苦笑垂睫,幽幽,“你可知你那叫欺上瞒下?你胆子怎就那么大?”等了一霎不见德琳反应,又道,“不照你的话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息事宁人法子;照你的话来,则是明知你冤,也要硬着心肠处罚——你置母后于这两难之地,换做是你,你能心安理得、处之泰然?” “您……是说……”德琳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这是我说的、不是母后的话!”元成瞪她,“可我说的是不是实情?!”见德琳刚抬起的眼又垂下了,叹气,“母后叫我告诉你,‘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好好养着,不得胡思乱想’。” “什么?”德琳这下是真惊着了,什么叫“母后叫我告诉你”?皇后娘娘知道他来这儿?!她不是在闭门? “该怕的不怕!”元成忙探身按着她肩膊,免了她再因猛然抬头扯动伤口,“闭门怎么还能连我一块儿闭在外头?不过你也不用怕闲杂人知道,我趁夜从后门来的。” 这话说罢,两人一时都无语。元成收手置于榻边,低声,“用不用帮你翻个身?” “不用。”德琳亦低声,奇异地毫不觉得羞窘,仿佛知道元成只是不想她一个姿势躺得太辛苦而已。自屈了一臂垫在颌下,侧眸望元成,“娘娘还教训什么了?” “不是教训,”元成叹,伸手握了德琳另一只手到掌心,“母后这么罚你也是用心良苦——那天她和傅姑姑斟酌了半晚上,还是傅姑姑说你熟知宫规条律、说是你帮她整理过,说你既敢出头担责,必是觉得能受得了责罚,母后这才下了决心……” “娘娘费心了。”德琳轻声,按宫律,皇胄伤,近侍之人笞十杖直至杖毙,她和史姑姑领的是最基本的杖刑,仅此便该知足,何况……此前她庆幸过是到恤刑司而非在凤鸣阁受刑,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挨板子,之后庆幸过被罚闭门,省却最狼狈的样子被人所见,如今看来,这些并非她运气好,而都是皇后娘娘的有意为之…… “你能明白,母后应能欣慰。”元成紧了紧她的手,“只是你这些伤……” “当时听恤刑司的人跟傅姑姑说,三、五天就能下地……” “三、五天?你当你是那些粗使宫婢?!不过我带了最好的金疮药、怎么了?” 德琳苦笑,“殿下,我这儿的药已经够多了,”听绿菱和墨莲说,每个送药的人都说自个儿送来的是最好的,若不是她坚拒,两个丫头能挨样给她换着用,“我觉着今儿用的安王送来的就很好,觉得不那么痛了,还清凉凉的。绿菱,拿给殿下看看。” 绿菱听到她唤,起身就要过来,瑾言却静静开口,“殿下,安王殿下昨日跟风七要过金疮药。” 风七,龙隐虎卫的总医官,出自他手的金疮药,名头或许不如贡用、官用的那些响亮,效用却好比是卤水点豆腐,懂得的人自然知道它的金贵。 瑾言无实据,却笃信元成手中“最好的金疮药”的来处与元信是一样的。只他傍晚才从悬云寺回来,先去向皇帝陛下复了命,又去彤辉宫见过皇后娘娘,跟着就到了这里,还能见缝插针地安排伤药的事,若非用心,何能至此? 瑾言心中了然,元成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身形微顿,“亡羊补牢!”哼过这一声,想到元信早送来了药,德琳才少遭些罪,脸色方又和缓下来,“总算还知道做件正事。” 德琳不解他因何不快又为何瞬息平复,只顺着话问,“安王……还好么?” “好!能吃能睡,好胳膊好腿儿的,能有什么不好?!”元成深知他迁怒于元信,元信有点儿冤,可不迁怒,他实在忍不住。恶声恶气够了,赶在德琳蹙眉前好好说话,“逍遥王爷是做不成了。明日起,他就到虎卫营点卯应差了。”元信志不在朝堂,宁王元俭重参政事后,他更有了挡箭牌,说人多乱,龙多旱,有宁王辅佐父皇和太子王兄是如虎添翼,要再加上他,闹不好可就成画蛇添足了。这话听得嘉德帝哈哈大笑,仁慧皇后也就不好再强求。 元信的志趣一向在于金戈铁马,可惜近十多年来,天启王朝四海升平——于国于民,这固然是幸事,可与之相应的,是军防武备之事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日益减轻,甚而在元成有一年巡边归来,提出戍防松弛需待加强时,满朝竟无附议之声。或许也不能说没有附议,而是有可能附议的武将们未及开口已被丁侍中、杜尚书等重臣先声夺人,或言君子之国不以武力服人、或道强国不扩军方能睦邻友边,更有时任的户部尚书洋洋洒洒地当廷报账,力陈黩武会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岂知元成的初议不过是加强戍防而已——然这就是世情:盛世崇文,乱世重武,被“崇”被“重”的才更有话语权,即便位尊如太子殿下,有时也不能不妥协于舆论…… 举国不以军事为重,帝、后自不会支持元信。他的抱负无用武之地,便索性一日一日地这么悠哉过来了。直至今岁南诏寇边,直至这回元沁出事,夫妻父子的一番计议,倒是各退一步,令元信进虎卫营,看着是罚,可也算与他的心愿相符。 德琳听元成的意思,似乐见如此结果,便也跟着心安,“那,还有个人,瑶……” “没有她的事。”元成知道德琳真正想问的是谁,她和元信不谋而合想要保的不就是这个人?他是不会像对元信那般迁怒于这个人,但再多的也是在为难他。 “殿下……”德琳软下了声音。 “……就那么放不下她?”元成板着脸。 德琳忙不迭地点头——本就是伏在枕上的,如此一来蹭得脸都变形了。 元成从未见过她有如此娇憨的样子,一时又是心动又是不忍,忙抚摁了她颊,不许她再虐待自个儿的脸,“为她折腾成这样儿还不够?!你还想……” “不够,”德琳从颊上拿下他的手,看到他的脸色,未敢扔开,也学他此前的样子握在掌心,“瑶筝是我在宫里最亲的人了……,而且,您也知道,她和我还不一样……她要在宫里待下去,其实比我们都难,不是么?”身为武教习,瑶筝并没有明确的归属,平素不怎样,有事却是没有哪一宫哪一殿能替她出头做主。还有更重要的一样,武教习这一职位,终归是新奇多过必需,若有心削夺,将只是帝、后一念之间的事。而德琳确信今日今时的瑶筝,并不会愿意离宫,是以,她不能令瑶筝失了上意…… “这回的事,确实不会牵连到她。若她愿意,可一直安心做她的武教习。”别的,则不能指望了。 元成说得很慢,德琳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睁大的眼慢慢垂下,一时无话——其实不算很意外,只是想到瑶筝,实在意难平…… “你为她想得、做得已够多了,”元成不愿见她神伤,“就你这次受的苦……” “我情愿!” 德琳猛地打断,一脸倔强。 “德琳——”元成低叫,苦笑不已:她这是连他都怨上了?“我也是多嘴才说那句话!不过这事儿上你、我都是外人,要急也不该是你我先急,你说是不是?” 他委曲求全,说的也是道理,德琳想了想,不语。元成见此没好气儿,“她真该庆幸她是个女的!”一想到德琳说“我情愿”时那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劲儿,他就直觉得心里顶得慌。 他这是、吃醋?气她维护瑶筝?瞟他一眼,德琳不惹他,“殿下,可否帮德琳件事?” “说吧。”元成柔声。 “让我的丫头回去一趟?”对上元成的不解,德琳的懊恼、羞惭、委屈一涌而上,“长了十七年,我从未挨过打,这一下……”这一下好,连宫里的板子都挨了,“总要告诉家里人一声儿,我为何……” “好,我知道了。我明日就送人回尚书府。”元成像被人攥着心尖儿拧了一把,酸得疼得不知怎么抚慰德琳才好,“还有什么?” “能不能让我见见瑶筝?” “不能。”元成拒绝得很干脆。 “那,没了。”德琳闭上了眼。 原本只是使气,谁知一闭上眼,就觉得倦怠如海水潮涌,一波一波的,瞬间就没过堤岸。而她在坠入黑甜乡的那一刻,模糊地想告诉元成,她是故意的、不是真的生气,她知道她在闭门,他来看她已是例外,皇后娘娘开恩的特例,不能再有人破例,她知道…… 这一觉,德琳直睡到天明,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撑了身子就欲起来,却是“哎哟”一声仆回枕上,额上瞬间就是一层汗——原来整个身子都睡僵了。 墨莲在外间听到痛呼,赶紧冲进来帮她一点点儿揉着、搓着,才总算把麻胀滞僵缓过去,整个人恢复了知觉。德琳自个儿拭了汗,有气无力,“绿菱呢?”她这屋里平素除了两个丫头,还有两个二等宫女听差,如今被罚,自然不能再有那份礼遇。 “回府了。五更天的时候,殿下打发人……” “哦。”德琳想起了昨夜的事,看看墨莲:她昨儿未交代便睡了,两个丫头倒是自己商定了。 “绿菱姐姐说论理我回去好些,毕竟我是一直跟着您的。可我这样子……您本是要让老爷夫人放心,我这样子只怕会让他们更忧心,是以就还是绿菱姐姐了。”墨莲低眼躲着德琳。 德琳莞尔,“嗯,想得很周到。”墨莲这两日的眼泪大约就未干过,眼睛、鼻子都像在酒糟里沤出来的,说着话就忍不住哽咽,相较之下还是绿菱更沉着稳妥些,“觉着我这小姐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 “哪有的话?”墨莲叫了起来,“只是看着小姐您……”低头抹了把眼睛,抬头时倒有隐隐的韧性,“宫里的规矩,我们是说不上对错。可您既未害人又未做错事,就算是挨了打,那也不丢脸!至于旁人怎么看,就像史姑姑对彩月说的‘明白的不会因了这顿打就远了我。反而是我从这回事里看出谁是什么样的人,挺好,不冤’。” 德琳听到这话微讶,“史姑姑这是……,对了,那个金疮药……” “早起给史姑姑送了些过去。”墨莲知道她要说什么,“史姑姑不是被夺了管事位嘛,有人坐不住了,从前儿起就又是挑唆又是请命的,一心想把史姑姑踩下去。” “哪一个?”德琳皱眉。 “银月。”墨莲明白地露出鄙夷——银月,寿昌宫里与彩月并列的另一个大宫女,史姑姑的同乡。 “真是无知无畏。”德琳叹了一声:姑不论史姑姑待银月如何——东郭先生再好,狼还是要吃他,跟狼、或跟狼一样的人理论仁义是非,无疑是白费精神。然就银月这个人本身,德琳旁观者清,有人提点着,做个大宫女还是能称职的,再想往上却未免不自量力。如今她不光不自量力地想了,还孤注一掷地做了,不管是她被自个儿的野心撑得,还是被人蛊惑利用了,除了叫人看到她糊涂,也实在没有别的话好说,“如今还闹着?”这两日虽则她昏睡的时候多,可真有什么事的话,她信墨莲和绿菱就算用掐的也能把她掐醒。 “消停了。昨儿公主把二等以上的宫女内侍全叫一起了,说这寿昌宫里要有管事姑姑,那就是史姑姑;要没有,那就是史姑姑代行管事姑姑之职,不管她是大宫女还是二等宫女或者哪怕就是洒扫宫女。若有觉得这样子贬了身价或者埋没了才干的,尽可提出来,她一时三刻就请傅姑姑过来,另给找个好去处。镇得一屋子人没个敢说话的。恰巧贵妃娘娘来,在外头把这番话听了个全,过后说公主‘真是长进了,如今犯浑都有章法了’。” “这话你怎么知道?”德琳能想得出元沁什么样儿,本就被伤痛折磨得焦躁,正好借机发脾气,不过贵妃娘娘不是随意说话的人,怎会落到墨莲耳里? “娘娘去看史姑姑的时候说的,史姑姑学给我听的。” “哦。”德琳明白了。按云贵妃的为人,听到这样的事,必然是要去安抚史姑姑的。 “贵妃娘娘并未因这事怪罪小姐,”墨莲看着她的脸色,小心道,“冰块儿一直未断了送,还有那窗子,也是娘娘发话让支的。”虽只是两巴掌宽的缝,在这大夏天的却如久旱甘霖一般了。 “我知道。”德琳瞥了墨莲一眼,好笑:她是说了这么长时间话,有些累了,并非墨莲以为的心绪低落——正经的闭门该是门窗钉死,傅姑姑过来对寿昌宫上下传达对她和史姑姑的处罚时,直接说了“门就不用钉了,省得过后还得启。杜教习自律就好。”如今窗也开了,她这“闭门”估计是开了先河,千万别惹人眼热才好,“姑姑的情形如何?”元沁那儿有众人围着,不需她挂怀。 “昨儿发热了,公主叫太医给看了,说是内火外散,散出来就好了。”说时看了德琳,不无担忧,“小姐你怎么……” “我怎么没发热?”德琳嗔她,“同病还不见得同症呢。我自个儿有数,这疼我是奈何不了,只能慢慢熬着了,旁的,没……不对,有事,”她变了脸色,“大事,墨莲,”德琳愁眉苦脸,“我饿了!” “小姐——”墨莲哭笑不得,一跺脚,扭身出去给她端吃的了。 这日德琳的精神好多了,傍晚的时候绿菱回来,学着这一趟的种种——果然德琳挨罚的消息家里已听说了,只不知详情,绿菱回去的正好。听了因果,杜尚书只点头,齐氏则不免落泪……“小姐您还嫌我怎么没把杜府搬回来,夫人她们原本预备得比这还要多了去了!后来是大公子拦下了,说您是在宫里又不是在蛮荒,再说太招人耳目了不好,这才说服了夫人。” 德琳听得心里暖暖的,闭目吁了口气道,“才发觉挨打也挺好的,不然真不知还有这么些人疼我。” 墨莲和绿菱正把吃、用、玩的东西分类归置,闻言齐齐一呆,随即墨莲诡笑,偷着捅了绿菱一肘弯。绿菱摇头,可也忍不住唇角微翘:从入了宫,二小姐就谨言慎行得像变了个人,难得又能看到她这么随性地说笑,实在是太好了……忽想到今日回府,大公子听到是太子殿下着人送她时的神情……绿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当时未在意,此时回想,大公子的神情……似乎是不以为然? 绿菱的心微微发沉,正迟疑间,却听后门传来两声轻叩——与昨夜一样的叩门声,跟着不意外听到和昨夜一样的轻声问询,“绿菱,墨莲,谁在?” 管不了墨莲如何瞠目,绿菱看了看闻声睁眼的德琳……无声叹了口气,自去后门抽了门闩,请瑾言、自然还有瑾言身后的人进来。 “您……怎么又来了?”德琳是真未想到元成今夜还会来。明知这话会令他不快,还是忍不住问了。 元成瞪了她一眼,“她今日如何?”是撇开德琳直接问墨莲。 墨莲还有些晕乎,利落地一跪,从德琳换的什么药、结了几处痂到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睡了几觉回了个清楚明白。德琳听得恨不能长进床板里去,元成瞥着她,倒是隐隐露出笑意,“白天睡了那么多,此时自是不困的,那就陪着我吧。” 德琳犹愣着,元成却似在自己书房,吩咐三个女子将张八仙桌抬到德琳榻边,又叫墨莲、绿菱取了笔墨纸砚外加《地藏经》——德琳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不由拉了他袖摆,“殿下,这个是要德琳亲笔才行。”他是想替她抄写,她不是不感动,可这个行不通的,她不能不阻止。 元成回看了她,笑意温柔,神情却不那么好看,“《地藏经》十三品共计一万七千零三十五个字,十卷少说是十七万字,按三十天算,每天要抄接近五千七百个字。现已过去三天了,你觉着你从哪天能开始起来抄?一天准备抄多少?是打算不吃饭呢还是不睡觉?” 德琳傻眼了:她未细算过,敢情这个罚一点儿不次于那十杖啊!皇后娘娘也太狠了吧?!“不管多少,那也得是我来。这是为公主祈福的,岂能造假敷衍……” “我是她王兄,”元成蹲下来面对了德琳,“为她祈福的心,我和你是一样的诚!”见德琳呆望着他不说话,一笑,伸指替她把一缕散发抿到耳后,轻声道,“神明会知,你和我……是一样的。” 他的语气……他的神情……德琳猛地转头向了墙壁,瓮声道,“随你,我不管了。” 耳听得他在身后闷笑出声,接着觉得他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她,随后便是落座、铺纸的声音……等德琳再悄悄地回过头来,只见莹然的灯下,元成端坐于桌前,眉目专注,姿态逸朗,纸张翻动的声音仿似最好的清心之乐……大约是觉出她在看他,元成忽然抬眼,于是隔着一桌一灯,他对着她微微地笑了……德琳恍了神,头一次,就那么看着他笑,不闪不避,浑然不知,自个儿也微微地笑了…… 接下来几日,元成每到戌时之后就会过来,德琳这时候已能起身,也开始抄写经文。有时两人对坐,有时一个写,一个打扇。两人都写的楷书,晃眼看去字迹如出一辙,倒是不用区分,提笔就能接上另一个人的字。直到第八还是第九日的一天,瑾言过来传信,说殿下有事,今日不过来了。德琳略有所失,可只笑着说“知道了。”暗嘲自个儿太贪心,他是太子,哪能天天陪着她抄经? 那时候德琳怎么也想不到,当夜当时,元成是在曜华殿里,亲手向嘉德帝呈上了一纸信笺,眼看着嘉德帝惊疑、震怒、痛心……最后肃穆的父子二人一番计议,深夜密传了礼部尚书杜子衡入宫……傍天亮的时候,宫城禁军中有人看到杜大人离宫,据说那是唯一一次有人看到享有龙章凤姿之誉的杜大人身形摇晃,面如死灰…… 第117章 夜雨 夏日的雨,不下则已,一下还有些收不住了——从午后开始哗哗,到晚来更像是瓢舀盆泼的了。借着风势,一阵阵直像是要扑进屋来。墨莲忙去把门掩小了些——这般大雨,再不会有闲人四下走动,她和绿菱心照不宣地把门半敞了:闭门闭了这些天,实在难得借天机让小姐透透气。 要说这雨也真是大得邪乎,掩门的功夫就湿了人袖口和裙摆,墨莲边甩手抖落边回望着黑沉沉的雨幕咋舌,“这王母娘娘长得多大的脚?!” 绿菱正掌了灯往德琳房里送,听见这话接口,“怎么,你还想给她做双鞋?” 墨莲被怄得“嗤儿”一声发笑,见立在窗前的德琳闻声看过来,更乐,“小姐,您知道我们两个说的什么?”见德琳只是挑眉望着她不答,不卖关子,笑道,“这是乡野村夫的话,说下雨是王母娘娘在从天上往下倒洗脚水。您看今儿这雨下得……”得多大的脚才能用这许多的水? 德琳明白过来,啐一口,不听她胡说八道,叫绿菱把灯搁在壁角的案上就好。绿菱讶异,说搁那么远,写字哪能得眼?德琳懒懒地道,“今儿不写了。”说前几日写得多,攒出来不少,再往下每日写三千来个字也就成了,今日就不撵了。 绿菱悄看她一眼,未说什么,自把灯送到壁角去了。这功夫墨莲也进到内室,见了先是说好,说天天睁眼就是写写写,该叫自个儿歇歇了。跟着又有些不赞同,说今日凉快,何不趁着今日多写点儿、待天再像之前那般热得人一动一身汗的时候再偷懒歇着? 德琳道,要像之前那样,人整天都是黏腻腻的,便是闲着也是心烦气躁的不安生,还不如趁今日,既是偷懒便索性让自个儿懒得舒舒服服的。 绿菱和墨莲寻思寻思这话,都笑,说还是小姐想得明白。德琳道不是想得明白,不过是我会享福罢了。 一听这话,墨莲可就想起珠喜——韩颖的丫头那天过来学的事,叫道,“小姐你还真别这么说:外头可真有人在说你和公主有福呢,说你们名儿上是受罚,实则不用去宫学、不用晨昏定省,大热的天儿就躲在阴凉屋里,惬意着呢。”说着已拧了眉。绿菱瞥她一眼,说这也值得生气?世间不有的是那种人:看旁个都是得了便宜的、看自家就全是倒霉烦心不得意的?有人愿意那么想、愿意给自家添堵,就由着她们去好了,是关了咱们的痛还是关了咱们的痒?倒用去理会? 墨莲想了想,看德琳,德琳却是对绿菱笑,“这话说得……深得我心!”墨莲闻言佯恼,说“小姐您就偏心吧,只要是绿菱姐姐说的话,您就都觉得有理。”见德琳和绿菱不约而同看她,一脸“你多大了?还撒这种娇?”的嫌弃之色,撑不住,自个儿告起了饶,转而说如今该来的人都要么亲自来、要么打发身边人来过了,唯有徐教习这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前几日她陪湘公主来探望沁公主,也是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了,不知怎么个缘故。 墨莲的意思是按徐若媛素日的殷勤,怎么也会有所表示,就连谭玉君在路上远远看到她,都知道专过来说一句“让你们小姐放宽心,事情既过了,谁也不会老记着她的错”,不管话受不受听,至少是有那么个意思。反而是徐若媛,人都到了寿昌宫却未来打个照面,实在是反常得很。 “哪有什么该来不该来的?”德琳听了墨莲的话,薄责,“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顾虑。”说了这一句便撂下了,问起瑶筝这两日如何——德琳心里清楚,今日的徐若媛已不是乍入宫时那个对谁都小心的徐若媛了,包括对她也是,面上看着亲热,偶尔的话风儿和强撑出来的笑却实实在在地透着既生瑜何生亮的酸涩,再加上两家从前的恩怨,她不来才是应当的。只是这话德琳不会点破、更不会对丫头们说起。 德琳是觉着自个儿和徐若媛并无什么可比的,往后也是各有各的路,是以并不介意。墨莲不过是提个醒儿,见她如此,自不会追着不放,德琳既问瑶筝,她便说起瑶筝的事。 墨莲说瑶筝小姐听您的话,这两日未再天天过来,听红绡说这些日子她除了早晚练功便是在房里看您给她的书。红绡还说她要早如此,哪用做什么武教习,直接去考个女状元不是更好? “红绡这是想讨打。”德琳忍不住笑骂。想到元信和瑶筝,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她如今敦促瑶筝看书还有没有用。“几时了?”她看了看黑黢黢的庭院,听着哗哗的雨声砸在地上,只觉得意兴阑珊。 “戌时快过了。”绿菱若无其事。 德琳“哦”了声,起身,是预备安寝的意思了。两个丫头互看了眼,都爱莫能助,一个去准备栉沐用具,一个去关前后门户,结果绿菱刚把前门闩上,后门却“哐”一声开了,刚咒了声“这风……”,跟着却是一惊,“谁?!”喝问罢,已看清门开处披蓑戴笠地进来的人,益发惊得连礼都忘了行,“殿下?!” 元成站在内室门边自取了斗笠,皱眉,“怎么敲门都不应?”还以为她们睡下了,还好不死心,一推门——自然推的劲儿大了点儿——门开了。 德琳回过神来,瞅着他脸上的水迹顺着鬓发而下、蓑衣上的水也是沥沥拉拉地往下淌,站的地方眼看着就成了个小水洼,忍不住叹气,“这样的天,你还来做什么?!” 一边埋怨,一面还是叫绿菱相帮着解了他的蓑衣挂到后门厅里控着水,又叫墨莲多拿干布巾来,腾出空儿又问,“瑾言呢?怎么未跟着你?” 元成半屈着膝,示意德琳为他拭去面上的雨水,口中道,“太晚了,未叫她。” 德琳停下手,瞅他:知道太晚了,你怎么还来?“黑灯瞎火的,连个跟的人都……” “带侍卫了。外头候着呢。”元成抽走她手中半湿的巾帕,看也不看扔给墨莲,灯影里的神情有些莫测高深,“你几日未看到我了?” 德琳被问得垂睫,默默伸出四根手指。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赞同他的举动,低声,“等天好了再过来不是一样?何苦赶着这又是风又是雨的……” “我等不得。”元成脱口: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了,悬空的心才像落到了实地儿——敲门无人应的那一瞬,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要把他拒之门外了……“谁知道这些天不见,你会不会胡乱猜疑我什么……” “我为何要猜疑你?”德琳啼笑皆非,见元成神情古怪,倒认了真,“莫非、你有需我猜疑处?” “休胡说!”元成吃一惊,醒及德琳的敏慧,不敢再放任心绪,“今日再不来,往下还不知何时能得空。你这几天都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也就是抄抄经,发发懒。往下怎么不得空儿?国事?战事?”何事忙成这样子?——细看之下,元成的气色确乎不大好,还不如在文华堂书斋里他睡着那回,那回看上去就是累坏了,这回却像是夹着忧的,“很烦心?” “不过是头绪太多。”元成携了德琳的手到桌案前坐下,“嗯?”怎么笔墨都收起来了? 德琳随意一瞥,忽看到摞放在书册最上面的纸页,作色,猛地起身,元成却抢在她前头先拽到了手里,边警告地指着她不许她动,边斜目去瞟纸上的字句。 德琳心知抢也无用,撇头望向外室,懊恼平素怎么不多教墨莲和绿菱认些字、读些诗词,便不会如此时这般令她的一腔心事坦陈于人…… 元成看得极快:那纸上原也不过三五断句,涂写着“遥夜”、“琵琶”、“未妨惆怅是清狂”、“莫向花笺费泪行”——无一字是相思,却句句都是相思(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琵琶弦上说相思;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元成心神震荡,见两个丫头都不在室中,自用额去抵了德琳的,低声,“想我了?”说时心里竟是一阵阵的疼:他终于熬到今日、熬到她肯为他费心思了…… 他的声调轻得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却莫名的令德琳觉出种惶惶的意味,诧异于自个儿怎会有如此错觉,一面却是不自在地别开脸,哼着道,“不过是抄经累了换换脑筋罢了……偏你想得多……” “我想你了,”元成不听她嘴硬,健臂揽了她腰,头顺势搁在她颈侧,闭上了眼,“每天都想,想着快点儿忙完,过来看看你,哪怕就是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慢慢说来,仿似呓语。德琳悄悄侧眸看他,见他眉心微蹙,一脸倦意,心中酸软,“我总是在这里的,伤也都好了,何用总惦着?” 元成不语,闭目倚着她,像是睡着了。德琳无奈,轻叹,“多少事,竟把人累成这个样子。”她逡巡着室内,想着要不要让他换到湘妃榻上去靠一靠。 “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南诏那边的事正在紧要关头,回纥七王子又进京,说是为父皇贺寿……这时机……还有父皇的寿诞……”元成依旧阖目,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德琳听得不甚明白,捡着最后一句道,“陛下的寿诞不是有礼部筹办么?”说时犹在想着怎么让他歇歇,便毫未觉出倚在颈侧的人闻言身子一僵,之后才像是无奈地笑叹着道,“是礼部筹办。可总有许多事要格外定夺,我这为人子、为储君的不出面,难道还能叫父皇亲为自己的寿诞操劳?” 唔……那确是不合情理。德琳同情地瞅着元成,爱莫能助了。元成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睁眼坐正了身子,眼睛捕住了她的眸子,“你……心疼我?” 他、可真是什么话都问得出口!德琳又惊又窘,横他一眼,缩手——原本是想帮他理理额头的。元成赶紧捉了她手合到掌中,“我有事跟你说……” 深深地凝视着德琳,心中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因一时不舍坏了大事——看到她浅嗔薄怨的样子,他几乎忍不住要推翻此前所有的决断,就和她这么相依相偎下去,在暗夜和急雨隔出的这一方小小天地里,他不是储君、她不是尚书小姐,他们只是世间最寻常的、彼此心悦的一对男女,彼此是彼此的良人……然,再怎样自欺欺人,他亦知这只能是空想!“云贵妃向父皇请旨,要去万壑行宫避暑。”他终于把这话说出来,断了自个儿的退路。 德琳微讶凝他:云贵妃的事,为何要跟她说? “贵妃一便请旨,要带沁儿同去休养……”元成看着她。 德琳明白了,神情一滞,随即撇开了眼,勉强笑道,“我还在闭门中,哪能跟着……” “圣旨已经准了。”元成面无表情。 德琳无言望他,不解他何以有那种决绝的口气,仿佛要硬生生掐断谁的希冀。元成被她无言的注视灼得心痛,猛地拥她入怀,“别怪我!” 德琳被他箍得险上不来气,乍闻要去行宫的失落倒是平复了些,微微挣了挣,抵着他胸膛嘟哝,“我怪你做什么?” “……我无法对父皇说不叫你去……”——那夜杜尚书离宫后,嘉德帝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德琳怎么办?”通宵未眠却能奇谋迭出的他被这一句击中隐忧,默然一瞬,才像是挣扎般道,“她还在受罚。”那一刻,他真的无限感激她被罚闭门,与外界讯息不通,自可免受侵扰…… 嘉德帝却轻易戳破他的侥幸,“元成,这次的事可能速战速决?” 不能。甚而他们并不知往下等着他们的还有多少云波诡谲……而德琳的处罚却很快就要期满,那时…… “杜氏已然如此……就休把她再牵连进来了……去行宫吧,先避过这一回,日后再……”嘉德帝未说下去,隐隐唏嘘——半生风云,他已预见到这回的事将在元成和德琳之间划出怎样的鸿沟……那样的一对璧人,伤之何忍?然情势所逼,他为君、为父的温情也仅能至于此了。再开口时,已是帝王的威严,“元成,休忘了你的身份! 元成未忘,也莫敢忘,他是天启王朝的太子,与江山子民同生共存——从记事起便被如此耳提面命,一切早似化入血脉,突临激变,不需抉择,自有取舍……可还是会愀然,因为一想到那个女子、那个他一直以最柔软的情思虔诚相待的女子,他的心便如滚油泼煎:九年了,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她能因他而喜乐安康,可荒谬的是,今夜之后,她的平安喜乐都将被他亲手剥夺……但是他坚信德琳是明白他的,他日尘埃落定,必能谅解他今日所为,是以面对嘉德帝的棒喝,他坚毅应“是”…… 这些天里,他紧锣密鼓却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桩桩事,该授意的授意,该示警的示警,萧隐樵也在回京路上被他转派别处。一切都在按预先的筹谋进行,朝堂上的争斗已然波及后宫,仁慧皇后专找了他去旁敲侧击,他仅回了三个字,“不可说”。仁慧皇后便再无话。 对他母后而言,这三个字足够,对年轻的德琳而言,这三个字……原本,他还想再拖一拖:莫名的,他不想她离宫,总觉得她一走便会远离他……但事情的发展实在太快,而她又太机敏,他在她面前每每有无所遁形之感……通谋全盘的时候,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李昊琛和容琳夫妇,事到如今才知,最让他进退维谷的,其实是德琳。 他不能对德琳据实以告——对仁慧皇后不可说的,对德琳更不能说,可“不说”的后果……换他是德琳,一样会觉得是灭顶之灾了。权衡之下,竟是嘉德帝的避居行宫之策最可取…… 德琳不知他的一句“我无法对父皇说不叫你去”其实含了恁般深意,在听到是嘉德帝的意思时便已窘迫:自端午赐扇那一回,她总觉得帝、后在以笑谑的眼神儿看她和元成,她奈何不了,唯有避之不谈,“郡主亦同去?”她挑了件不会被元成钻空子取笑的事——元沁坠马后,寿昌宫忙乱了好些天,皇后娘娘说“这叫郡主怎么起居?”,遂把木槿郡主移到彤辉宫左近的荷露轩去了,一住至今。 德琳问完自家可已猜知结果:木槿正处于待嫁之中,怕不能那么逍遥。果然就听元成道,“她不去。这回只有贵妃带同你和沁儿。”跟着又解释道,“行宫那边平素只有些值守的人,乍去的人多了,怕照应不过来。若光是你们三个、再加上各自带随侍的人,则是无虞的。余人么则需再等几日,等宫里把人手往那边调配齐了再陆续地去。” 如此说来还真是殊荣呢,德琳腹诽,并不知元成是怕她起疑,才拉拉杂杂地说了那么多。“那住到什么时候?”她淡淡。 “这个不定规,要看贵妃的意思。”元成不敢错过德琳每一个细微的神情,“父皇的寿诞总是要回来的。”再去则又另当别论——这也是年年的定例,好在万壑行宫不算远,朝启夕至,不然倒是折腾了。 默算了算,那是还有月余。德琳想想也无甚话好说,眼望着元成,倒是发起呆来。 元成见她如此,只觉心里发空,忧苦难辨,展双臂将她重揽进怀里,促声道,“或许也不用那么久……”或许事情会比他推想的简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那么他就可早日…… “谁跟你说久不久的了?”德琳闷声,“我是在想着难得出去一回,要做些什么才好,否则枉费了……” “休妄想!”元成打断,如何听不出德琳的口是心非?“你去,也是要好好休养的,这一回的苦头……” “好啦,我知道啦。”德琳不许他再往下:再听他用这样的口气叮嘱下去,她、会舍不得离宫……默默相拥了一阵,德琳轻轻开口,“这样子也好,不用总惦着我,你可以扎下心来做事,就不必那么辛劳了,我也……”我也不必总惦着你、整日心神不宁的。这话却是说不出口。 她话未竟而意已到,元成难掩震动:这半晌的察言观色,他确信德琳绝未听到什么风声,偏她的话竟像是洞悉了什么——嘉德帝的行宫之议,确是为她好,可同时也是为了能令他心无旁骛,她竟在无意中一语中的!“你以为不在宫里我就不惦着你了?”他低哼,“还是你离了宫就不想着我了?”一手揽了德琳的腰,一手摩挲着她的颈发,边贪恋此刻的温存,边想着要及早将她远置于是非之外:不闻则不生疑,不知方不伤心,她安稳,他才能无惧,“别胡想些有的没的,你好好儿的,我才能安心。我安心了,你才能放心……不过是分开……也好,分开些日子,更能叫你想起我的好,你说是不是?”不肯被怅然左右,他打起精神调笑。 德琳瞅他一眼,不应声,耳听着窗外急雨,默想若能此刻永驻……也无什么不好…… 第118章 山居(上)) 避暑的车驾拂晓时分离开宫城——这个倒真是云贵妃的意思:她说元沁如今虽撤了夹板,筋骨只怕还像刚生出的小枝芽,禁不得疾行颠簸;再则往万壑行宫这一路都是平坦官道,连个遮蔽都没有,正午的时候还是需寻个阴凉处避过暑热再走,如此便只能早些启程,免得黑天了还耽搁在道上。 她说的全是实情,仁慧皇后自无异议。倒是元沁不痛快,说黑天就黑天呗,又不是没有护卫军,或哪怕在沿途找客栈歇一晚也使得,为甚非逼得人天不亮就得起来? 她叽咕个不停,史姑姑听而不闻,只带着人里外打点行装。云贵妃身边过来帮手的万姑姑听了几遍忍不住,自忖元沁多少还能听进她几句话,因支开了跟前儿伺候的人,低声对元沁道,“公主还请体谅娘娘才好。”说历来避暑都是以皇后娘娘为先,此次不光破例,且还是一人独专,纵皇后娘娘晓谕各宫说贵妃娘娘先去是为了给接下来众人再去打前站的,架不住眼红的人还是要眼红。就这两天的功夫,多少不三不四的话?若不是皇后娘娘拿那个仗着自个儿年轻貌美又刚有身孕的李嫔开刀,质问她胎息未稳就惦着去行宫,到底是为龙嗣着想还是图自个儿安乐?最后斥得她哭着叩头认罪,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吵闹。这些事贵妃娘娘都知道,悄悄起早走,便是免得更刺了有些人肝儿疼,再给皇后娘娘添乱。况避开她们送,不必看些不红不白的脸,心里还太平些。 “何苦来着?”元沁听得撇嘴,“既怕这个又怕那个的,何苦请旨去什么行宫?一辈子这么小心翼翼的,遭不遭罪?!”这话万姑姑接不得,苦笑了声作罢。 在去行宫的路上元沁又一次抱怨,德琳却是微笑,“我倒觉着起早走挺好,”对上元沁一副“你疯了”的神情,她笑,“要真是顶着日头出来,我当时就能满脸眼泪,您不觉着丢人?”在屋里呆得太久,刚一出来时、即便当时还是晨光熹微,依旧觉得目眩,不由自主就要眯着眼才觉熨帖,想想也是好笑。 “教习……”元沁叫了一声,又是满脸愧疚。 “好啦……”德琳受不了地轻拍了她手——听从董御医的嘱咐,元沁这一向还是平卧为主,这回的车厢也是格外加宽加长的,躺一个她再坐一个德琳还是宽宽绰绰的:从上了路她就着人把德琳叫到自个儿车上,为德琳预备的车倒是在后边空跟着了。“又不是你有心,况且我也未怎样。一说起来您就这样子,您是成心想让这个事儿在您我之间结个结?” “才不是才不是!”元沁要用心,可是比谁都会看眼色,见德琳佯恼板脸,立时撒起娇来,“我不就是怕你生气嘛……好教习,你放心,这回的事我长记性了,往后你不让我做的事,我保证不做,只要你还跟从前一样待我好就行,你说好不好?教习,你说好不好?” 她眼巴巴地瞅着德琳,恨不能像个叭儿狗似的凑上来蹭德琳的袖子。德琳被她逗得忍俊不禁,道“您记着今日说的话,别过后又不认账。” “认!认!要不信,我这就给你签字画押……” “您快歇着吧!”一看元沁真要起来,德琳赶紧摁着她,“您快饶了笔墨吧,字都丑成那样了,亏您怎么忍心写的。”——闭门那些天,元沁天天打发侍女给她传纸条,一时画个哗哗淌眼泪的小人儿,一时又歪歪扭扭地写“我错了”,“别生气”之类的,明明胳膊不好,还硬撑着写,看得德琳好笑又心疼,给她回纸条说“你这么作践自个儿,是要我养伤也不能安心么?”元沁才老实了。 “字丑不打紧,心意真就行了。”元沁丝毫不介意被德琳取笑,赶紧再示示好。德琳无奈,摇头叹道,“您就这么胡缠吧,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我就长不大了。”元沁大言不惭地宣告。跟着道,“不过安王兄倒像是长大了呢,今儿一见,我都觉着不像他了。这才几天的功夫……” “听听您这口气!”德琳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比元信年长呢。不过……她往纱帷遮挡的车外看了看,绵延三、五里地的车驾,虎卫军呈纵队护卫,看不出元信在哪一处。再看看天色,已是日影偏西,问了车下随行的史姑姑——她嫌坐久了腿麻,下去跟着活动活动——知道离行宫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遂劝元沁睡一会儿。 元沁起得早,又跟德琳唠了这一路,知道德琳未怨她,心绪放松,痛快应好,不一时便真睡着了。一无人说话,德琳亦觉困倦,懒怠来回换车,索性伏在元沁榻边,想着小憩一会儿——想着是小憩,不料闭眼即是黑甜乡,睁眼的时候,墨莲对着她笑,“小姐,到了!” 德琳亦知是到了:外头正传来一辆接一辆车驾吁停的声音,夹杂着虎卫军简洁的号令声,很快就该到她和元沁乘坐的这一辆了。转头见元沁像是早醒了的,优哉游哉地半倚着车壁坐着,一脸促狭地望着她,猜知了墨莲为何未早来叫她。果然刚瞥向墨莲,元沁就叫道,“别怪她,是我不许她唤你!”一来见教习睡得熟,不知做什么好梦了,眉目舒展,嘴角上翘,让人看了舍不得叫醒她;二来么,是她一时淘气,想看看德琳手忙脚乱的样子。可惜,她未能如愿,这实在很令她扫兴,“教习,你是真的什么事都有数啊还是天生的‘木’啊?你都不会慌张的么?” 德琳这时已和墨莲对过眼色了,知道自个儿的妆发都未乱,不需格外整理,遂慢慢起身,瞥着元沁悠然道,“公主想看我怎么个慌张法?”——她有什么好慌张的?元沁不会害她,这个她有把握;至于自个儿的丫头,她更清楚得很:墨莲虽不如绿菱老成,有时贪热闹,可绝对能分出轻重,既由着元沁捉弄她,必是知道无甚要紧——既无甚要紧,她又何须张皇? 她心思快,瞬间把事情想透了,自然就不会有过激的应对。只是她心里的念头,元沁如何能知?被她怄得直撅嘴,“教习!” 德琳摇头,“好吧,跟您说实话。呶,就像我刚刚儿起来,为何要慢慢的?因为我一个姿势伏在榻边久了,要是起得太猛,一个闹不好,就能踉跄跌坐,那可就出丑了,是以……” “是以做事情之前要多想,并对可能的后果加以防范,那么就算有什么突然的事情,也不会自乱阵脚?”元沁抢话。 德琳拍了拍掌,“如果您不是公主,我这时候就要说‘孺子可教’了!” “我是公主你也可以说‘孺子可教’!”被她赞扬,一旁的史姑姑、墨莲也都是夸赞的神情,元沁很是得意,头一扬正要再说,却见德琳笑笑地看着她,心思一转,不自在了,“哎,教习,你是不是在借机敲打我骑马的事啊?” 德琳看着她,简直无话可说:果真是做什么心虚吗?她想都没想的事,她竟往一块儿连得挺顺理成章的!不过……也挺好,“你说呢?”她似笑非笑。 “我……”元沁迟疑,继而不甘心、哀怨起来:她都认了好几回错了,教习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的啊?愤愤地一抬头,正对上德琳怜悯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咬牙切齿,“杜……”想恶狠狠地直呼其名,却……只呼得出一个姓——敬服一个人原来会让人变得在她面前不敢造次,“教习!”她一口恶气出不去,指着德琳道,“你真不是个好人!越变越……”口不择言地想说她越变越坏,却在乍将出口时灵光闪现,望着德琳换了口吻,“教习,我有句话不知是何意,你来解给我听听好不好?” 德琳看她神情,料知有异,不过自负心智都在她之上,故亦不避,只道,“什么话?” 元沁招手,“你来。”直到德琳一近再近,才用即便同在车内的史姑姑和墨莲也听不见的小声儿——其实那二人早知趣地聚到车辕处了——问道,“教习,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王兄谁是朱、谁是墨……” 德琳直起了身,冷冷地睨着元沁,“公主,您的学问大了。这话还是等您解给我听的好。”说罢却不等元沁反应,自叫了史姑姑,说刚想起自己车上还有东西要拾掇,带着墨莲下车自去了。史姑姑答应了声,不疑有他,回过身却见元沁笑得几欲歪倒,不由吓一跳,“公主小心些!仔细碰着伤处!” 元沁益发笑得厉害,“碰着了也值得!能看到教习变脸,千载难逢啊!”说罢更呵呵地笑,到底乐极生悲,一不小心被口水呛住了,“咳咳”地大咳起来。史姑姑急了,连声叫人,如此一来动静便大了,惊得墨莲停脚看向德琳,不无担忧,“小姐,要不要回去看看?”史姑姑急了,连声叫人,如此一来动静便大了,惊得墨莲停脚看向德琳,不无担忧,“小姐,要不要回去看看?” 德琳回头望了望,觉着元沁的咳声是趋平的,遂轻啐了口,“管她呢。”一迳自去——元沁竟拿她和元成取笑,这回要由了她,往后怕就一发不可收了,故就算装,她也要装作恼了,让元沁知道顾忌。 德琳心里拿着主意,不意间一偏头,却见墨莲正望着她笑,不觉拧眉,“笑什么?你神神叨叨的!刚刚儿为何不叫醒……” “啊呀,小姐,还不是为了让你多睡会儿嘛,”墨莲告饶,“我先问过了,咱们现在到的地方不过是行宫的外围,还要穿过两山中间夹着的一段林间路才能到地儿。据说那路不甚宽阔,容不得车马并行,故现停下来是为了重新整队好通过……” “行了,饶你一次。”德琳明白了,“虽然离了宫,可该守的规矩还得守,别像鸟儿出笼似的,要那样,我可真把你撵回去……” “啊呀,小姐,您放心吧,我再也不跟着公主胡闹了!”,墨莲乖觉地保证,再不敢探问公主说什么了、惹得小姐一副含羞着恼又隐隐欲笑的神情,“再说您要把我撵回去了,谁来服侍您……” “怎么绿菱不如你?”德琳横她。 “绿菱姐姐当然比我强,”见德琳不兴师问罪了,墨莲嬉笑,“可绿菱姐姐能服侍您,我却当不了彩月的幕后军师,小姐您说怎办?” “怎办?法办!”德琳再横她,心知墨莲已被镇唬住了:墨莲虽不敢像元沁那么明目张胆地笑谑她,可老是鬼头鬼脑地在一旁窥她的脸色也够叫人心里发毛了,“既知自个儿不如人,不会多学着点儿?”这回绿菱未跟着出来:她一个为教习的跟着公主避暑也就罢了,要再带两个贴身丫头,那可就明摆着要招人指摘了。 未带绿菱还有个缘故,是史姑姑说她不在,寿昌宫里得有个能信得过的人帮着彩月才成,言下之意是怕银月不安分:从上回闹事被元沁压下去之后,银月自觉在寿昌宫里已无立足之地,凡事便开始往后使劲儿。史姑姑本是要禀过傅姑姑着手处理的——大宫女已属女官职别,去留调遣都要向尚司局请命的——不料突来了避暑之议,竟只能先搁下了。史姑姑怕自个儿一走,银月没了约束,再反过来压制了彩月,故而要绿菱相帮。怕德琳囿于绿菱是自个儿的丫头,不肯插手宫里的事,还特央了云贵妃来与德琳相商。 德琳的本意确如史姑姑所猜,可云贵妃说并不需绿菱直接出面,只背地里替彩月多留神、长个精神就行了,别她们一不在,侍女们就闹得乌烟瘴气,平白让旁人笑话她们寿昌宫没有章法。她话都说到这儿,德琳不好回绝,又想到自个儿的情形,绿菱怕早晚避不开要成宫里人,遂也就默许了,不过是私下里格外嘱咐她一番罢了。 这些经过墨莲都是知道的,故才有那“幕后军师”的话。听德琳叫她“学着点儿”,不由一缩脖儿,涎脸笑道,“我是在学啊,小姐,可也得慢慢来不是?绿菱姐姐可比我大呢……” “要这么说,你这辈子是比不了绿菱了——就你七老八十那天她也比你大不是?” “小姐!”墨莲被噎得直跺脚,好在这时候她们已回到德琳车上,倒不怕被人侧目,“您就这么怄我吧,反正您有绿菱姐姐,把我怄死了也不当个什么。” “嗯?”德琳转过头来。 墨莲“啪”地打了下自个儿的嘴, “我说错话了。”见德琳微哼不语,苦了脸,双手合十讨饶道,“小姐,您别吓我!我是个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说实话,您乍把绿菱姐姐要过来的时候,我是犯过小心眼儿,怕您光倚重她去了——毕竟谁都知道绿菱姐姐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能干的。可这么久了,您拿我什么样儿、绿菱姐姐拿我什么样儿……我要还那么想不是犯糊涂吗?” 说着说着认了真,眼眶儿开始泛红,德琳瞅她一眼道,“听这话倒不是个糊涂人。”心中亦觉安慰:当初要绿菱的时候,她便想到了墨莲的感受,心知两个能干的丫头到一起,平衡好了是左膀右臂,平衡得不好可就相互掣肘了,故言语态度上都格外注意,既不令绿菱生疏、亦不叫墨莲觉得失落,如今看,她这一向的苦心算未白费,“我看你和绿菱整天亲姊热妹的,还以为你们多么要好呢,谁知你心里竟……” “小姐!我都说了那是乍开始的时候!”不知德琳是有意激将,墨莲生怕她的小姐真以为她心胸狭隘,赶紧澄清,“我和绿菱姐姐本就是真的要好!她能干,却一点儿不张扬,虽是半道儿过来的,可我品了,她对您的心一点儿不亚于当初她对三小姐,就这一条,我就认她!”见德琳闻言挑眉,显是对这话感兴趣,便把绿菱说过的话学给她听,“绿菱姐姐说跟您的时间长了,才越发明白您和三小姐怎那么投契。她说您二位都是重情能担事儿的人,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您看着比三小姐高傲,轻易的人、等闲的事儿都看不上眼儿。可真要遇到能入您心的,您是嘴里不说,实则什么都替人想在前头,哪怕豁上您自个儿都不带皱一下眉的——这话我还真赞同,从前和三小姐不用说了,瑶筝小姐的事儿可还在眼前……不提那些和您一样的人,就看您对我和绿菱姐姐,您也是……” “你们是我的人,我不对你们好对谁好?”知道墨莲要说什么,德琳打断:有些话,彼此心知就好。她未想到的是绿菱——她很明白绿菱当初完全是看容琳的情分才答应跟她,如今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真心认可她了,这令她意外而至于感喟不已了。不想被墨莲察觉,遂挑帘看了车外,若无其事道,“我说怎么觉着凉,原来日头落山了。” 墨莲正从包袱里抽出条印花单纱帔子,闻言边递给德琳边接口笑道,“怕不光是日头落山的缘故——听说这行宫在山腹里头,和外头像隔了一个季节呢。” 德琳看她挤眉弄眼喜不自胜的样子,失笑,“这么说是因祸得福了?”元沁落马之祸带来她们行宫避暑之福。 墨莲嘻嘻笑着摇头摆手,“我可不知。”之前才被教训不能随着公主捉弄小姐,转过头来就跟着小姐拿公主打趣,那她可真就成了榆木脑袋了。 德琳笑着瞥她一眼,未为难她。这当口听到外头又渐次传来驭手吁停车驾的声音,不用人格外来告诉,已知这回是真到了。 众人奔波了一日,此时都已疲乏,好在行宫方面早有准备,迎候、引领、分驻皆井井有序,未足一个时辰,已将各人安置妥当。云贵妃亦叫人传下话来,说天色已晚,不拘虚礼了,各自早些安歇便罢。众人少不得谢云贵妃体恤,当夜无话。 德琳有轻微的认床的毛病,乍换地方睡不沉,次日醒的也早,墨莲知她特性,一大早便过来伺候她起身梳洗,边计议着可趁人少到居处周边走走。谁知方收拾停当,廊下便一阵脚步响,跟着侍女秋蒲的一张笑脸便花儿似的从敞着的房门外一路开进来,“教习您起这么早!我还寻思您要没醒该如何是好呢!”原来是安王元信过来辞行。 “怎么这么急?”德琳请元信在院中的小亭落座。 元信单手托着头盔,在石几上端正地放好才坐下,“营中还有事。耿将军安排完虎卫军换防我们就该走了。我趁这空儿来看看你。” “多谢。”德琳笑。深觉近一月未见,元信的举止果如元沁所说,变得沉稳了。“昨夜歇鞍马,今日又登程,殿下辛苦了。” “军中人,这都是小事。”元信不在意地摇头,“倒是你,还好吧?”打量了打量院落四周,“还住得惯?” 德琳好笑:刚来而已,谈什么住得惯住不惯?况皇家别苑,就算规模排场不如宫中,又能差到哪儿去?“至少不必憋在屋子里,且比帝都凉爽许多,”见元信神色微变,醒悟,受不了地扶额,“殿下,是我失言!不会您也要说‘对不住’吧?都说了那只是意外……” “好,我不说!”元信痛快地举手——他母后说,若真的觉得对不住杜教习,那就潜心做正事,人有了能耐,就不愁报答不了旁人,他记着。探究地望了德琳,他有话,“昨日……陆教习和你说什么?” 德琳好好看了看他,见他目光闪躲,却还是一意要问,心道“原来”,口中淡然道,“女孩儿家的体己话罢了。”见元信被堵得直了眼,干张嘴说不出话,暗悔自个儿怕是太生硬了,因逗趣笑道,“殿下想知道,何不自个儿去问陆教习?”——瑶筝这回是长心眼儿了,昨儿候在车驾启程的地方,既让人说不出她违规又能和她见面。俩人多日未见,自然是说不完的话,只是元信一过来,她便借故躲了,虽来不及问原委,却能猜到元信此时的苦恼因何而起。 “她躲我都躲不及,我怎么问她?”元信果然苦笑。 “她为何要躲你?”一看元信的神情,不能置信,“因我?” “是,”元信坦白,“你受罚,她觉得是我未尽力求情,一直恼到如今。” 这……德琳顿了片刻,都要脱口说“等我过后劝她”了,心念忽转,状似不经意道,“她小孩子脾气,恼过就好了。况且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您不需在意……” “教习,”元信看样子是想忍,可到底未忍住急躁,“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我对瑶筝怎么想的,你还不明白吗?我对她……” “我明白。可是陛下和娘娘明白吗?您敢保证您不会误了她?”元信把话挑明了,德琳也不装傻,变得犀利:元成曾说瑶筝可安心做她的武教习,这暗示足够了,她不平、不甘,却无能为力,元信既提起了,她倒要听听他怎么说。 “我还未禀告父皇和母后,”元信忽然忸怩起来,“毕竟,我还不知她怎么想的……教习,你和她好,可听到她怎么说我的?我如今在虎卫营履职,不像从前那么容易见她。”况且还没有了骑马的幌子,“她这一向又成心避着我,我就想为自家辩解都得不着机会。她要真以为我是靠不住的人,我……”他叹气、挠头。 这一刻,他既不“沉”也不“稳”,德琳的心却松动下来:原来他并不知情,“其实瑶筝怎么以为还在其次。殿下可想过依陛下和娘娘对您的爱重,要立妃……,瑶筝可只是个武教习……” “武教习怎么了?!她明朗热忱又知书达理,怎么还比不过你们哪一个……”对上德琳“说、您接着往下说”的眼神,觉出自个儿的急眼太孩子气了。元信讪笑了声,却是飞快地给自己找了个梯子,“再说我又不是王兄。太子立妃嘛才要找像教习这样雍容大度又秀外慧中……” “殿下您真会说话!”德琳冷笑,“有恃无恐么?”。 “哪有?”元信吓一跳,瞬间收敛:有求于人的是他,有恃无恐的只能是她,明知她吓唬他,他也得老实受着,“我那不是跟你……” “我还真未听瑶筝说过你什么,”德琳打断,避开危险话题——话说如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难不成元成挨街敲锣了么?“昨儿你过去的时候,她正跟我说和一个侍卫打起来的事,说那个……” “侍卫?” “是啊。她说有天晚上在桃山那边练功,看到个侍卫装束的人鬼鬼祟祟地往宫外去,她上去盘问,结果和人动了手。最后没抓住人,还被那人嘲笑是花拳绣腿。瑶筝气得要命,说那人绝不是侍卫,闹不好是混进宫里来的刺客。” “什么时候的事?”元信苦笑,和德琳听到这事儿时一样的想法,知道是瑶筝这一向气儿不顺,不知怎么一言不合和人起了冲突。 “未说。估计怎么也是七八天前了,她说当时没有月亮,因而也未看清那人的长相。不过既说有可能是刺客,你们虎卫营出面核查也是正理吧?还是说这事儿归禁军管……” “虎卫营不就是正儿八经的禁军?”元信一点就透,“我今儿回去就找她!皇宫里混进刺客这还了得?!多谢教习!” “是殿下费心了。”德琳笑。有些事,或许不会那么顺利,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就像……她和某个人,曾经她那么抗拒,如今再看,也……还好不是么? 她低眉婉然,毫未发觉元信的异样。听他试探着又问,“那……你们还说什么了”时,好笑,“真未说什么,殿下。就那么仓促的一阵工夫,她问问我这些天吃未吃苦、遭未遭罪的,再说了刺客的事,哦,对了,还说到她三堂兄或于近日回朝,只不知能否作准,正说着的时候您就过去了。” 乐观其成是一回事,越俎代庖是又一回事,在未跟瑶筝通气之前,她不会把她的底透给旁人。即便是元信也不行。何况昨晨她们确实未说起他。 “哦。”元信应了声,看不出对这结果满意还是失望,硬要说的话似乎更像是松了口气——尽管这很无稽,“是有这回事。南诏那边虽是一个接一个的胜仗,可将士的伤亡……你知道,伤病多了,行军作战都受拖累,故陆参将这回就是护送伤兵先行返回。除了他,还有……还有旁的人一道。这是镇南王爷大前儿传回来的消息,这时候约莫那边儿已启程了。”话都到口边儿了,还是咽下了那句“还有骆少师”,反正她早晚都会知道,他就不多这个嘴了,免得讨某人的嫌——他毫不怀疑,若非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他那个心眼儿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的王兄能连他都防着、不让靠杜教习的跟前儿。 他这回未加掩饰,腹诽直接写到了脸上,德琳看得直蹙眉,“殿下?” 元信不料被她抓个正着,撇着的嘴一时回不到正位儿,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该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让我捎回去的?你知道有人只怕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意味深长地眨眼。 德琳瞥他一眼,由衷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至理名言:他这一刻不还是从前飞扬跳脱的样子?“那就劳烦殿下告诉陆教习,就说这里一切都好,等她来了,我会原原本本把今日殿下所说……” “好了,我什么都没说!”元信垮了脸,郁卒、怨愤地瞪德琳:你就威胁我吧!抬头看看日影,知该动身了。伸手取了头盔,想起还有件事,正经道,“还有句话:要在这儿有什么事,尽管找沁儿往回传讯。王兄已嘱咐过她了。” “……知道了。”德琳微微敛衽。直起身来要送元信,却被止住了,遂不强求,站在亭子里目送着元信出了院子也就罢了。 元信走出一段路后才停步回望,只见德琳所住的院子掩映在浓荫深处,隔着小桥流水,一眼望去宛似世外桃源,不由叹了口气:王兄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到,甚至连瑶筝会去送她都预想到了,明知瑶筝不大可能听到风声,还是嘱他小心防范……既如此在意杜教习,又为何要出手打压杜尚书——他无意朝政,可他并不愚笨 ,落第士子弹劾考录不公,轻易就能平息的事,如今却愈演愈烈,若非上意默许,又怎会……而上意……他猛地一拍头,不再往下想:嘉德帝是将此事全权交于王兄,而王兄做事自有章法,就冲他煞费苦心地要把杜教习护在风波之外,足知王兄不会真对杜尚书不利,那他还杞人忧天什么?终于说服了自己,元信心安地大踏步而去了…… 第119章 山居(下) 行宫的日子比起宫中,随意悠闲了不少:云贵妃本就是随和的人,加之忙于敦促各处为后续来人做预备,对元沁和德琳,基本就是你们觉着怎么好就怎么样,难得有闲暇过来过两回,元沁却不耐烦,说“您不爱造纸吗?且去造纸,我有教习陪着就好。”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云贵妃飞快地瞥了眼德琳,难掩尴尬。元沁却是未觉,自顾道,“我不管您都要给谁,总之那种带着花瓣纹的浅红笺纸可要给我留着。若是能做得宽些就更好,像这样子。”她两手比划了一个宽度。 “那有何难?”刚被抢白得脸容发僵的云贵妃瞬时恢复神采,“色和底纹不好调,宽窄长短的还不容易?可你要这么宽的,能做什么用?”元沁比划的长宽都接近方形了,从笺纸而言,实在是失了雅致。 “给郡主做嫁妆簿子使不得么?”元沁挑着眼。口气虽不逊,神情却是颇在意云贵妃的看法。 云贵妃微顿,心忖这孩子不过和木槿共处了数月,就能替她想到这些,恁般有情义,怎就和她这为人母的那么生呢?心中怅怅,面上却只是笑道,“这想得倒巧。要做这个用,还是大红色喜庆些,母妃过后试试多加些木芙蓉的汁液看如何。”说着话秀眉微蹙,已是琢磨开了——原来休看云贵妃如今尊贵,祖辈往上却不过是京畿有些名气的造纸人家,直到她父亲和叔父都读书应试做了官,才提携族人搬离旧居到了京城,到了兄弟子侄这一辈儿又更上层楼罢了。她童幼时看惯了家下人等操作,故真说到造纸一道,那是连等闲些的师傅都不及她的。 元沁见她如此上心,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也没有那么急,您慢慢想就是了。” 云贵妃闻言笑,说“哪能不急?母妃也就在行宫的这些天可用……这儿的水好,藤料、石灰什么的又齐全,”即便不是如此,一旦回了宫,她一个为贵妃的,还能揎臂挽袖地混迹于杂役之间造纸?成何体统?“再说休看如今日子未定,宫里和司库大人家的预备可是一点儿未耽搁,就算骆少师今日凯旋、明日拜堂也不会觉着仓促,还能应了双喜临门的话。”说着自个儿也忍不住笑,“这是玩笑话。不过你父皇已颁旨,诏你裕王叔回京,为的就是郡主的婚礼,照这么算,日子还能远吗?该做什么不得紧着点儿?……说来这日子是真不经混,一晃竟二十多年了,想不到裕王爷会因这个缘由回……” 云贵妃显是想起了旧事,面色变得悠远,万姑姑在旁轻咳了声,却听元沁来了兴致,“您说裕王叔?我光听郡主赞他文韬武略,长得还和父皇极为肖似,我却从未见过呢!” “何止你?连母妃都未见过!”云贵妃接口,一面庆幸险未失言,一面忍不住叹岁月无情,多少传奇最终却要讳莫如深。心中感喟,口中却是又说起彩笺的事,提了几个花样,元沁也有鄙夷俗艳的,也有脱口说好的,偶有拿不准的问德琳,德琳都赞同了云贵妃,元沁便也点头。如此这般,母女倒是畅叙了好一阵。 云贵妃拿此事极为重,之后得空便扎在造纸坊,也不光做彩笺,中间还让万姑姑给德琳送了一卷子半熟宣来,说给杜教习写画着玩。德琳连声道谢,过后见那宣纸纸质细腻,硬而不脆,还泛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裁来写字却未免可惜:她如今一提笔就想写“娑婆世界,他方国土”(地藏经经文),也实在是无奈得很。墨莲出主意,说“既舍不得写字,那就画画好了,也不屈了贵妃娘娘一番美意。”德琳一听到“画”,心头蓦动,脱口道,“那得是生宣才好。”墨莲惑道,“是么?您从前不是说画工笔熟宣或半熟宣好么?”德琳张了张眼,含糊了声“哦,是。”断不肯说前一瞬她想到了谁的写意山水。 德琳其实是在及笄前学过一阵工笔花鸟,如今搁下的日子久了,握笔都觉生疏,不过她是不服输的性子,况行宫里左右也是闲着,便认真当作件事捡了起来,每日除了陪元沁、给木槿绣腰带,便是研究布局、用笔的事了。史姑姑有一回送东西过来,一见她罩着件粗布衣裳凭案临摹,袖上染着斑斑点点的墨迹,忍不住笑,说您这打扮和贵妃娘娘倒有一拼,得亏公主不便行动没看着,不然非得跟您二位学,那我可又来差事了,还得现给她做粗布褂子。 德琳也笑,伸展胳臂给史姑姑看,说穿惯了还觉得这粗衣布裳的也挺舒适,等赶明儿得去告诉公主一声儿。史姑姑被捉弄得哭笑不得,连道“教习您快画画吧,我不在这儿碍您的事”,笑着自去了。 行宫中的日子就这般流水似的过去,这日午后德琳正在后院中对着几茎睡莲出神,琢磨着如何把它们挪到画纸上,就听前厅廊外传来秋蒲急三火四的声音,“教习,教习,您在吗?您在哪儿?教习?教习——”不由蹙眉:这秋蒲幸好是行宫中的侍女,要是在宫中,只怕早被管事姑姑撵出去了,本就不伶俐利落,遇事还这么大呼小叫的……“过后你教教她。”她瞥了眼磨墨的墨莲。墨莲笑着点头,向外提高了点儿声音,“我们在后院。” “好、诶呀这位小姐,你们别、你们等我、诶呀、别、哎呀,好、好,你们随便吧!” 随着秋蒲气急败坏的最后一句,德琳和墨莲都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轩廊门开处,正有一主二仆昂昂然、施施然而入,仿似……入无人之境。 “徐教习好。”墨莲压下惊诧,迎上去给领头的女子行礼,又对秋蒲道,“去给徐教习备茶。”这丫头一直气鼓鼓地瞪着徐若媛,倒还有可取之处。至于徐若媛身后的芸香和兰慧,她略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自退回去立在了德琳身后。兰慧和芸香见她的举动也醒及自家的身份,多少有些讪讪地后退到了规矩的位置。 徐若媛这时已把后院连景带人看了个清楚,甜笑了一声道,“杜教习好兴致啊!”眼前的杜德琳一袭灰旧的布衣,黑发随意用根簪子挽着,簪头还只是颗念珠,怎么看都该归作是落魄样,可临池的画案和案上铺开的纸、研好的墨,却无不在昭示着此间人的闲适惬意,这令徐若媛的一腔心火简直按捺不住。 “惭愧,家居闲散,唐突远客。”德琳含笑,“先请徐教习到室中就坐,我去换身衣服就来。”她吩咐墨莲。 “不必了,我还有宫差在身,要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的。杜教习随意些吧,你我同为教习一场,我来看看你也是应当的。” “是么?那就主随客便了。徐教习请坐。”德琳不以为意地一笑,自在院中古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了,又向徐若媛延手示意另一块平整些的山石。芸香和兰慧见了变色:她们小姐临行前精心选配的罗衫绣裙云丝履,华美翩然得仙子一般,方才进这儿之前,也是好一通理鬓抻衣拽裙,为的就是一见之下把杜教习比下去,如今哪能跟她一样随意往地下一坐?可……小姐自个儿说的不进屋,这时候也不好说别的吧…… 两个丫头心神不定,徐若媛也未好到哪去,嫌恶地瞥一眼隐有苔痕的石头,再看看悠然而坐的德琳,每回面对她时的自惭感又油然而生,只是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她暗暗冷笑:杜德琳,但愿你一会儿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小心地拎起裙裾,在山石上谨慎地坐了一个边角儿,徐若媛脸上挂出笑意,“都说山居宜人,杜教习果真是自得其乐,看样子早忘了外头今夕何夕了吧?” “不过是随遇而安,哪有徐教习说得那么……”德琳浅笑,见秋蒲捧了茶出来,便不再往下,只等着秋蒲把茶奉上。 “杜教习真是超然呢。”徐若媛接了茶,再忍不住急躁:她不信杜德琳未觉出她今日的到访有异,可就是不问,这么下去,她岂不是要白跑一趟?!——此前她便猜测杜德琳到行宫是不是有人刻意安排,试探到此时看,她应是真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却不知是谁如此庇护她,难道是……不愿想、或说不愿相信是她想到的那个人做的这番安排,徐若媛不再兜圈子——她真的是来办差、还要回去复命的,实在是耗不起了,“我今日来,是想请教杜教习件事……” “请说。” “听说世间的大福大祸都有先兆,不知道杜教习怎么以为?” “哦?徐教习以为呢?” “我觉着冥冥中真是自有天意!”徐若媛强压着不让眸中泛出异彩,“前日宫中有风雨,过后听说寿昌宫西殿、就是杜教习您的居处,檐下的燕巢倾覆,分毫未留,并且——”她拖了个长声儿。 “怎样呢?”德琳如她所愿地接口。 “覆、巢、之、下,不、见、完、卵!” “所以?” “杜教习何必装糊涂?”徐若媛再不能忍,尖笑出声,恨极了杜德琳的无动于衷,“杜尚书徇私舞弊被弹劾,你不知吗?” “不知。” “罪证确凿,令陛下痛心晕厥,你不知?” “不知。” “那么,你父亲被革职呢?” “不知。” “呵,”徐若媛真的笑了,眼望德琳,语声柔细,“那么杜尚书被查办入狱,杜教习也不知了?” “不知。”德琳平静地回望徐若媛,“还有么?”见徐若媛怔愣地瞪着她,一言不发,她把茶碗递向身后,缓缓起身,“多谢徐教习专程来告诉我这些。乍闻变故,德琳心乱如麻,恐有失礼之处令人为难,就不留徐教习了。墨莲,代我送徐教习,祝回程一路平安。” “是,小姐。”墨莲捧着茶碗,一脸肃穆地对徐若媛屈膝,“徐教习,请。”不管徐若媛如何反应,径自直起身来头前带路。轩门边侍立的秋蒲这回倒是长眼色,小跑着上前来接了徐若媛的茶碗,有样学样地也一屈膝,“徐教习,请。”徐若媛再坐不住,拂袖起身,对德琳哂笑,“我也是好意,不忍杜教习被蒙在鼓里,还请杜教习不要怪我多事才好——您可是教习中的翘楚,一定要好好保重才是。” “多谢徐教习好意,我会的。”德琳颔首。徐若媛无话好说,撇唇一笑,拧身领着两个丫头去了。德琳眼看着她们几人的身影消失在轩廊门外,这才身子一软,跌坐回山石上,两眼直直地望了远山,直到墨莲回来。 “小姐!”墨莲跪倒在她面前,眼含了泪。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德琳低喝。 墨莲叩首,摇头,“我……” “我是笼中鸟,你们也是瞎子、聋子?!”这么大的事,断不是这几日之间才出的,她们竟一点儿风声不知,到底是被人瞒得好苦,还是她们自个儿太迟钝? “小姐,会不会是徐教习……”墨莲抱着渺茫的期望。 “这么大的事,她敢?!”德琳何尝不希望事情如墨莲所想,然她更清楚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徐若媛怎会在她面前表露出恶意?一直以来,她都遮掩得够苦的了吧,今天终于可以一展胸臆,连德琳都替她觉得轻松了——今日从她们主仆进门,她便感到是来者不善,原来她们依仗的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起来吧,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看墨莲膝头的裙子洇出水渍,德琳疲惫地叹了一声,现在再怎么责人、自责都没有用,不如想想能做些什么,“你把这儿收拾了。我去找下史姑姑。”她扶着墨莲的肩头站起身来。 “是。”墨莲低头抹去眼泪,也跟着起身,“小姐,我和您……” “不用,我自去就好。你还和平素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墨莲明白德琳的意思,脊背挺了挺,声音也硬气了些。 德琳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墨莲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却看不出端倪。摆了饭上来,德琳也未说什么,执起牙箸便吃,饭量也未见少。墨莲放下些心,只在想问问史姑姑怎么说的时候,德琳摇头,“别问了,都是真的。”墨莲心一沉,德琳却瞥了她一眼,“别胡思乱想。今日都累了,好好睡一觉再说。” 她面容沉静,自有种不容置辩之气,墨莲依令行事,一颗心却不得安稳,整夜碾转反侧,好容易熬到晨光熹微,再躺不住了,轻手轻脚地起来,想去看看德琳睡得如何。结果刚一走到内室门口,就见德琳抱膝坐在床上,吃了一惊,“小姐?” 德琳转过脸来,竖了根手指在唇边,接着才轻声道,“什么时辰了?” “卯初了。” 德琳点了点头,招手。墨莲赶紧过去。德琳盯着她的方向,轻声,“再等半个时辰吧。半个时辰后公主该起来了,你去请她过来。记着,除了史姑姑,不要让旁人知道。” “是。”墨莲应声。 这日卯末,元沁被史姑姑搀着到了德琳处,未及两刻,元沁急急回了居处,之后,有虎卫装束的人听命前来。辰时,有快马从行宫飞驰往都城。半个时辰后,一羽信鸽从万壑群峰中振翅飞往皇宫…… 这日酉时,太子元成回到文华堂,总管李申正翘首以待,“殿下,您可回来了!”顾不得太子一脸倦容,径从袖中托出一个信札、一个鸽子的脚管,“行宫那边来的。” 元成脸色一变,三两下拆开后发先至的鸽子脚管,触目四个字:教习失明,元成眼瞳一缩,抿唇夺过信札,不知怎么拆开的,元沁凌乱的字直扑眼帘:教习看不见了…… 第120章 冰心(上) 元成的指令下得又快又急,冰霰雪珠一般,炎夏里让人陡生寒意:传太医张时景、詹聿怀,不论在做什么,即刻赴行宫;传虎卫,沿途护送,若有闪失,就都不必再回来;召燕铁八骑,候命,准备夜行。语罢一个转身,待李申反应过来,眼前哪还有太子殿下的影子? 元成再回来的时候,却是和元信前后脚——今日虎卫营当班值守的恰是这位安王殿下,听到东宫传的命吃一惊,一面通报耿将军派人,一面赶紧到文华堂来了。元成回来时,元信正追问李申缘由。李申原还想遮掩,见随后进来的元成明明听见了他们说什么,却只是瞥了眼便自去了内殿,遂把元沁的手信取了出来。 “怎么会?!”统共六个字,一眼就看到底,元信对李申扬着纸笺,满脸不敢置信。李申愁眉苦脸地对着他,心道别说是老奴,就连太子殿下只怕都没有头绪…… 两人各怀疑虑,大眼瞪小眼,正一筹莫展,却见元成换了身夜行骑装从内殿出来,元信益加吃惊,“王兄,你……” “他们人呢?”元成未理会他,自问李申。 “属下听命。” 李申不等答话,殿外有人应声,跟着一个瘦削矫健的中年男子现身,对元成叉手行礼。元信认出是龙隐的副统领霍项、也是实际的发号施令者——龙隐的总统领原是嘉德帝,近些年更替为太子元成——元成一见是他,微怔,“不必你,燕铁八骑跟着我就好。” “属下来是问用不用瑾言同行。” 元成脚步一顿,“她现今能当得起长途……?罢了,现去召她还得耽搁……” “她随时可启程。” 元成的面色自接到行宫来书后第一次缓和,“叫她快些。” “属下遵命。” 霍项领命退下,元信却追了上来,“王兄,你要去行宫?!” 元成停步,面无表情地看他。 元信有些气短:元成的惊急,他能明白,可现今的情势……身为储君的他就这么出宫,还要星夜兼程,这…… “国一日无我,不会亡,可她……”国事再危急他自信会有转圜之策,然她若有事,他怕再无补救之机,一个时辰前的“教习失明”四个字让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惊惶……即便此时,他的心仍似在往无底的深渊中坠着,一时不见到她,便一时不得安定……归根结底,他冒不起“她有事”的险,“我已禀报过父皇。”此前他便是去了曜华殿——有嘉德帝坐镇,他暂可脱身,“至迟后日我就回来了,你知便自知,不需声张。” 李申和霍项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凡事分得出轻重,元信悟性虽好,却是初涉政局,多嘱咐一句总是不犯错。 “后日?”元信置疑:能吗?杜教习看不见了,你那么有把握去了就好了? “大不了我带她同回。” 元成的话中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元信无话,退步让路,“王兄一路小心!”元成“嗯”了声,衣摆翻拂处,人已大步出殿,殿外候立的八位龙隐悄然相随,眨眼间,一行人便去得不见踪影。 元信收回视线,一向明朗的眉目间笼了层肃然,看看李申,也是满脸的世事多艰,实不能指望他来解什么忧。默默拍拍李申的肩,元信一身沉重地踏出文华堂。站在宫道上迟疑了一阵,硬生生扭转了想往内宫去的脚步:前些日子从行宫回来,好容易劝得瑶筝放下了,谁知……今日的事还不知因何起如何了,杜教习的眼睛也……呸,呸,杜教习的眼睛必会无事,那就等无事后再告诉她也不迟,即便到时候她要怪他,那也比这时候白跟着受煎熬强。 拿定了主意,元信加快了脚步:虎卫营这些日子也不太平,两员主管募兵、军需的副将被查出收受贿络、克扣军饷等等恶行,最可恨的是连军士的招募、升迁都明码标了价,虎卫营早不是当初的凭本事进,而是凭谁出的价高谁进了——如今要忙着肃清虎卫军里的蠹虫异己,实在不轻松,加上兼任兵部尚书的侍中王晷,前些日子因给杜尚书求情触了龙颜,被削夺了官职,虎卫营上无主官,耿将军虽受命全盘掌理,终知事关重大,凡事格外谨慎,因而就出了桩怪相:论军职,耿将军高,需做决断的事,却往往是他来找元信一块儿定夺。元信知他不过要借己窥察上意,好在嘉德帝和元成事先都交代过他,倒也应付得过来,借此对军中的事务还知道了一二——想不到他逍遥自在了快十七年,有朝一日也能为父兄分点儿忧。 想至此,元信忍不住自嘲,一抬头,却见紫仪门近在眼前,一乘凉轿正迎面而来。打量了下随轿的人,元信迎上去行礼,“王兄。” 宁王元俭本屈肘支在轿栏上,扶额闭目养神,听到唤睁开眼来,略略诧异,“信弟?”兄弟二人彼此打量,都诧异对方怎这个时候入(出)宫。“安王殿下数月之后就要当叔父了。”轿旁侍立的宁王总管费礼海躬身行礼。 元信直了直眼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笑了起来,一边拦着不让元俭下轿,一面忙着行礼,“恭喜王兄!恭喜恭喜!母后此时当也在曜华殿,王兄快去。”元俭无疑是到宫中来报喜的。喜事果真能令人精神一振,连费礼海那么个冰山石块儿似的人都比素日有活气儿。退后一步,元信也交代自个儿的去处,“我需回虎卫营,就不与王兄同去了。” 宁王了然,嘱了句“天黑了,当心些”,之后吩咐起轿。元信看着他们去得远了,感叹宁王兄终于走出旧伤,再想起那位仓促赶往行宫的太子王兄,英挺的眉目就又垮了下去。 不提元信这边如何忽忧忽喜,元成那边一行人抄近路快马加鞭,赶到行宫时也早月过中天。龙隐内部自有他们的传讯方式,行宫内的龙隐得了信儿提早做了预备,元成到时有人引领,未耽搁便到了德琳住处。二门上值夜的是秋蒲,听到小黄门报讯,出来一看到元成和瑾言——八骑在外警戒,并未进院——心中叹苦:这杜教习都认得些什么人?昨儿的小姐就那么美又那么招人恨,今儿这小将爷就天神似的又带着煞气,壮着胆子嚷了声,“您,您等着,我去通报。”跟着像想到没人会听她的,转身奔着内院一溜小跑着去了,边跑边还压着嗓子细喊,“墨莲——,墨莲——”那架势即便她拦不住来人,至少要跑在来人前头。 墨莲刚迷迷瞪瞪地有了些睡意,听到喊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起身听了听,德琳无甚动静,呼吸清浅未乱,是还在睡着,放了心,跟着就气儿不打一处来,捞过外裳披了,急步出卧房,开了中厅屋门出来,当头就喝,“秋蒲,你是要死,五更半夜地你惊着小……见过太子殿下!” 秋蒲正被她喝得缩脖儿,忽见她跪下去了,想都未想,也跟着“嗵”一声跪下去,“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瑾言看得嘴角一抽,替她的膝盖疼得慌。元成不耐地一挥手,沉声问墨莲,“怎么回事?”若非听出德琳还未醒,他才不管什么礼法,早闯到屋里去了。 “小姐的眼睛……”一想到那天她和史姑姑扶了公主进门,小姐还是她走时那般抱膝坐在床上,听到声音转过脸来,平静地面朝着她们、清冷冷地说“我眼睛看不见了”,墨莲悲从中来,眼泪簌簌地滚落。 “我问无端的怎会如此?!”元成低喝。 “……我家大人的事,小姐知道了。”一横心,墨莲也不流泪了。 元成头“嗡”的一声,果然……他千防万防,竟然还是被她知道了……“是谁?”喉头间像燃起了一把火,他抿紧了唇,只愿这火不烧到无辜的人。 “徐教习。昨儿她来了,告诉小姐寿昌宫西殿檐下的燕巢覆了,无有完卵,杜大人被……” “好贱婢!”元成勃然大怒,“瑾言!你……”未等说出下句,卧房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呼唤,“墨莲。” 小姐?她醒了?墨莲惊回头,却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越过她直奔中厅。墨莲想都未想便跟了上去,秋蒲刚跟着一动,瑾言抬手,“你到外院候着,过后有太医到,你带进来。” “哦。”秋蒲呆呆地应了声,走出两步又回头,“过后是什么时候?” “等着不会?”瑾言瞪眼,把秋蒲吓了出去——太医们乘车,又走的官道,纵然启程得早也比不得他们快,不过再怎么慢,顶多个把时辰后也该到了。回看了眼身后亮起了灯的卧房,瑾言无声叹气,自到院中小亭坐了,警戒外加调息了。 卧房里墨莲方把灯点着,元成便似被人当胸捶了一拳:借着月色他已看出德琳倚在床头坐着,灯一亮,看出她自个儿穿好了罩衫,罩衫却是……穿反了,更令他心悸的,是她由来神采夺人的一双美目,此时散漫地、寂寂无波地睁着,对乍然亮起的光毫无反应…… 压下心头层层迭起的恐和痛,元成稳步走到床榻边——他不能慌,混沌的念头里唯有这一条清明,他若慌了,她怎么办?!执起德琳的手,他温责,“怎么把自个儿搞成这样子?” 德琳向他抬起了头,元成恍悟他说了句错话:她这样子岂是她自个儿搞的?心沉,语气也跟着沉了,“放心,我不会放过她。” “……她?”德琳对着他,微蹙了眉。 “徐……”想不起徐兴祖的妹子叫什么,只能从权,“徐教习。” “她说家父被弹劾、被革职、被查办入狱了,可是真的?” “……是。” “那不放过她什么呢?”她垂了睫,“说起来反而是我该感谢她道破天机,不是么?” “德琳,”元成一惊,为她隐隐的疏离和嘲讽,“你,是在怪我?” “……怎会?您是为我好。”放开心头莫名的怨气,她明白,他是为了她好:那天去问史姑姑,她只知杜尚书被弹劾,之后的全无所闻,显然那些是她们到行宫之后的事了。回头再去想仓促的避暑之行,且仅有她和云贵妃母女,谁有这样的权势、又为了谁做这样的安排,还用再说吗?史姑姑说当时听到些风声,瑾言专找过她,要她看好寿昌宫的人,连沁公主跟前都一个字不许漏,怕公主知道了发急闹事就瞒不住她了。再怎么介怀被瞒得像个傻子、要被徐若媛那样的羞辱,他的这份苦心,她都不能冤屈,“家父……徇私舞弊?”一天两夜,她怎么也不能信、也想不通这一条,她的父亲,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从来所见所闻都是他的光明磊落,怎会落入这样的泥潭,且是多大的私、怎样的弊,竟至于将嘉德帝气晕?! 终于有个人,能让她问出这句话,心中的积郁翻涌,气息不稳,苍白的脸上泛出潮红。元成紧揽了她在怀中,“德琳!尚无定论的事,你休自苦……” “无定论怎会被下狱?”猛听到一丝希望,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疑虑,揪着元成胸前的衣服,她急切地寻往他的面上,却只能徒劳地痛恨她什么也看不见。 眼看着她面上神情灼热,眸中却是一片死灰,元成被激得眼眶通红,强忍着不叫声音发哽,他抚着她的发,力持镇定,“因此事闹得太大,不及时平息,恐有后患。尚书大人是春试的主考官,既有差错……” “既有差错?”德琳敏锐地听出了元成的用词,“就是说我父亲果真……” “德琳……”你就不能愚钝些吗?“春试走水的事你还记得?如今查知是有人用银盐在衣衫上做夹带、以灯烛烘烤引致失火(古代作弊术,以银盐或卤水在纸帛上写字,干后无形,烘之立显),而杜大人未加彻查便如期开试……,还有殿试的策论题目,是由父皇和几位大儒各自拟定交到杜大人手里、殿试时再现场抽取,论理只有他一人知道,而今却发现殿试之前市面上就有题目流出,且,今岁的榜眼是尚书府中人……” 振轩。曾经她和秦简说起过此事,秦简还道三甲是御笔钦点,与杜尚书无关,纵有人要生事,也无从置喙,然有漏题在先,便如瓜田李下,何证清白?“家父怎么说?”若说失职,她无从强辩,若说漏题,她绝不信她父亲会做这样的事。等了一瞬未听到元成说话,揽抱着她的臂膀却是收得紧了,心,顿时一点点儿凉了,“罪证确凿?”想起了徐若媛说的话。 “不是!”元成脱口,跟着却是无言,德琳所受的折磨,他感同身受,可今日今时,他如何能说杜尚书无辜?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已身不由己,“德琳,我信这些事必有蹊跷,只是如今国事繁杂,当务之急是平息民怨,如今……如今只是权宜之计,待风头缓和,我必会给尚书大人一个公道!” “……能么?” “你不信我?!”她向来多思,每每令他激赏,如今竟成了他最怕面对的,“即便你不信我,尚书大人你总是信得过的吧?身正不怕影斜,此时的一点儿风云,你以为……” “我不是不信你,”听出他是恼了,德琳的心反而定了几分,反揽了他的腰,在他怀里闭了眼,“我,是害怕……”她怕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经历过当初魏夫子的事,她再不会天真地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如她们姊妹一般对她父亲充满景仰。她不怕旁人的针砭,自信清者自清,可她太怕圣意会被蒙蔽,她父亲会百口莫辩——只是元成都说了他会还杜尚书一个公道,她还要担这样的心,委实像是不信他的了。这个“害怕”不能说,她只能说另一样“害怕”,“睁开眼的时候,分不清是天黑还是天亮,想下地,却觉得一抬脚就能坠进深坑,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四面都是墙,伸手便会触动,一触便会倒塌,铺天盖地的压过来……” “傻瓜,”元成额头紧抵着她的发顶,“你就是心思太重才吃这样的苦头……” “我在想,若我一辈子就这样……” “胡说什么?才多大,就一辈子?”元成无法再与她这么说下去,好在眼中的湿意已在她发顶印干了,他抬头对院中唤人,“瑾言?!”张时景他们怎么还未到?! “殿下。”瑾言应声到门前答话,身后还跟着两位太医——他们到的时机刚刚好,再晚片刻,太子殿下怕又要怒了。若一夜之间能看到太子殿下一怒再怒,旁的龙隐不知会不会对她顶礼膜拜:那可是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誉的人,竟然也会心浮气躁落了人眼!“太医们到了。”能进去吗? “进来。” 隔了片刻听到元成发话——这功夫墨莲为德琳换了衣衫,简单地挽了发——瑾言带了太医们入内,见德琳端坐在案前,略感意外:想到了德琳不会萎靡不振,可这么镇定闲适,若非事先知情,恐怕她也看不出更想不到她正经历什么,“殿下。”她向立于德琳身侧的元成行礼。 元成点了点头,“请。”他示意两位太医,别无多话。 两位太医想是事先商量过了,未虚做谦让,距德琳稍近的一人便上前,搭了脉,问了饮食睡眠,德琳听到他声音,略略凝神,“詹太医?” 须发泛白的詹聿怀颔首,“是老朽。” 德琳在座中敛衽,“有劳太医了。” “教习不必客气。教习可看得见什么?”他擎了支蜡烛在德琳面前晃动。 “……模糊有团红影在动。” “唔。”詹聿怀又问了德琳些症状,起身退后了。张时景跟着上前,大约是该问的詹太医都问过了,他便只是诊脉。闭目静气地诊了好一回方收手,细看了看德琳,未说什么也起身退后。元成一直细看着二人的神情,却实未看出所以,见二人都诊查罢了,便欲带他们到外厅细问。身形甫动,德琳却拉了他的袖摆,“殿下,就在这里说好么?” 她声音很轻,可掩不住执拗,元成迟疑了一瞬,停步,“好吧。你们就当着杜教习的面说好了。”他和颜悦色地对着两位太医: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不用我教吧? 两位太医互看了眼,都看明白了对方的结论,竟是所见略同。詹聿怀于是回话,“杜教习的眼疾属急症,忧怒太过,肝火亢盛,导致气血瘀阻,不能视物……” “可治得?”德琳一听他说的十分契合,不由急切。 “这个自……” “这个因人而异,”张时景刚接口,詹聿怀咳了一声,打断了他,“药石之功历来不是全能,还要看疾患本身能否融受……” “疾患者要如何做?”元成听出了端倪,“或说杜教习要如何?” “宽心,顺气,平忧,吃苦。” 元成深看了看詹聿怀,记着过后要赏他,“‘吃苦’怎么说?”前三条深得他心,这最后一条何意? “良药苦口利于病。” “德琳会谨遵医嘱。”不再被把着脉,德琳起身施礼。只要能重见光明,苦胆黄连又算得了什么? “恐怕还要辅以针灸。”张时景在旁补了一句。 元成看向德琳,见她毫无惧意,不由握了她的手,对太医道,“如此,就请二位拟方子吧。行宫的药局里不全的,过后我叫人送来。” 两位太医诺声答应着退到外厅,彼此参详着开了方子。瑾言接过去给元成过完目,送到外头让龙隐们去抓药了。 见眼前暂时无人,张时景问出心头的疑惑,“詹太医识得这位教习?” “冬日里给她号过几回平安脉。太子殿下叫给她配养荣丸来着。” 张时景大睁了眼:平安脉?詹太医?整个后宫,能劳动得起他出平安诊的,除了太后、皇后娘娘,便只有这位教习了吧?那是说……那是说……,难怪太子殿下急三火四把他们连夜调配到这里……“这位教习怎么那么大的肝火?”那般激烈的脉象实在少见,他比平素多诊了好一会儿。 詹聿怀看了他一眼,“你可知她是谁?”见张时景茫然,体谅他平素只在医术上用心,不难为他,“寿昌公主的教习。礼部尚书、曾经的礼部尚书,杜大人之女。” 张时景的眼瞪得更大了,明白德琳问“可治得”的时候,詹聿怀为何要拦他的话了,原来这位杜教习的眼疾是这么来的,那他确乎不敢保证定能治得了了,古来心病最难医…… 张时景心里乍忧乍疑,元成却又叫了他们进去,问起针灸的事。詹聿怀道教习两夜未曾安睡,气虚血亏,此时不宜施针,还是先养足精神的好。元成听罢柔声对德琳道,“你看太医都这么说了……” 德琳轻吁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 元成道,“那你先睡一阵。天亮了,我去跟贵妃娘娘打个招呼,过后再来看你。”德琳“嗯”了声,又对詹聿怀和张时景道了谢。二人自然连道“教习客气了”,退出去后不敢擅离,不一会儿见元成带着瑾言出来,盯问了一遍他们在德琳面前说的可是实情,詹聿怀还是那套话。元成沉默了片刻,叫他们也先去歇息,自随着瑾言带路往云贵妃的住处去了。 第121章 冰心(中) 云贵妃一大早便听到太子夜至行宫,一番查问,这才知道德琳的事,顿时立足不稳:帝、后虽不曾明言,可她心知肚明为何要她带同德琳到行宫,如今人在她眼皮底下出了事,她如何交代?还有德琳,好好儿的怎么会……不由又要恨元沁,这孩子不知轻重,出了事不早来告诉她吗?竟然还瞒着!正头脑发晕,万姑姑领着瑾言进来,说太子殿下求见。云贵妃又愧又慌,忙扶了史姑姑胳臂出来。未等开口,元成开门见山,“娘娘,敢问徐教习前日为何到行宫?” “受华尚食所托,监送食材并清点行宫膳房余存,不足的好增补——余下避暑的人这两日就该来了。”言毕才觉诧异:不是该问杜教习吗?他怎么问起了徐教习? 元成面上的恨怒一闪即逝,云贵妃却是未错过,心念电闪:杜教习这回的劫莫非是因徐教习而起?“殿下……” “无事。我不能在此久居,往下来的闲人多了,杜教习那里,还要请娘娘多费心。” “殿下言重了。德琳的事,我方才得知,实在惭愧……” 元成摇头,不愿再提,“我把瑾言留给她,若有事,瑾言会来向娘娘求助。此外,詹聿怀和张时景也暂留,他们回程的车驾护卫,我过后交代行宫的虎卫,娘娘只需知晓即可。” “好。”元成这是不想德琳被人打扰,她听得出来,可要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做实在心里难安,“殿下,德琳这一阵连遭不测,女儿家……是否还是有人从旁开解些好?” “多谢娘娘好意。杜教习她……有沁儿与她为伴就足够了。”心思通透的人,何需旁人开解?而不得其法的开解不过白累了她费神敷衍。 “谨遵殿下之意。”元成信得过元沁,云贵妃也就放心了。“对了,徐教习送来的避暑名册上未含皇后娘娘,不知娘娘的日程如何安排?”见元成一听到“徐教习”三字又冷颜,云贵妃有数了。却听元成道,“母后恐一时难来。父皇近日龙体不适,母后和长姊在曜华殿随侍。”他口中的长姊是安国公主。觉出这话令云贵妃惊忧,因又说道,“并非重疾,只是操劳过度精神不济,需格外静养。” 云贵妃明白了:有皇后娘娘或安国公主在,才拦得住瑜妃和李嫔那些人,“既圣躬违和,这避暑……” “无碍。已说了并非重疾,父皇亦口谕他只需静养,诸事按部就班即可,无需惶惶。”元成重复了一遍先的话,并不欲多说,“只母后不来,行宫这边就需娘娘多操劳了。” 云贵妃自是说不敢,定尽心力,不负娘娘所托。元成遂无他话,别了出来,又回了德琳处。候到德琳醒了,亲眼看着她喝了药,又要看着张时景给她用针。德琳阻拦未成,只得低声对他道,“您在旁看着,什么人能放开手脚?太医要一个失手……”元成起身去了外廊。 过了多半个时辰,张时景收了药箱出去,元成跟着就进来,见德琳靠坐在床头,面色惨白,由着墨莲细细地替她拭着额上的汗,不由别过了头——他实在是看不得……等墨莲退到一旁,他过去坐在榻前握了她手,只做随意地问,“觉着如何?” 德琳轻叹,“刚用了药用的针,哪能那么快?” “疼么?” “……不疼。”实则,有些穴位还是疼的,头、面、手,不知被下了多少根针,即便此时,想到那种涩胀酸麻心头还不由瑟缩,只是,她不会说——不想他揪心,况且她自问承受得了。 “撒谎。”他低哼,低眉抚着她虎口处几不可见的针眼,“疼,也忍着点儿……他二人既那么说,你这眼睛必是治得了的,自个儿别胡想。” “嗯。”德琳答应,“您也……别挂心。” 元成俯唇触了触她额,未出声。眉眼半阖,无人能看出他的心绪。 德琳服的药里有熟枣仁,与元成略说了阵话便觉困倦,迷迷蒙蒙中想起件事,呢哝着叫元成,“你……去歇息……” 元成心中叹息,柔声应了,却是看着她睡熟了才起身。墨莲和瑾言都跟着他出来,墨莲有些为难,“殿下……”该请他到哪儿歇息呢? 元成摇头,叫她自去陪着德琳。跟着看瑾言——她中途进来的,不问亦可知是有事。瑾言垂眸,“萧先生有信至宫中。”元成此时的心愿她明白得很,可再明白,这话也不敢不回。 元成顿在原地。 “他们几个呢?”顿了一阵他开口。 “院外候命。” 又顿了一瞬,元成淡淡吩咐,“备车吧。”昨夜至今不曾合眼,接下来还有数百里路,他不逞强。 瑾言传了命回来,见元成还在院中站着,不免诧异:她以为元成会再去看德琳。元成却不管她如何想,吩咐她领路去了詹聿怀和张时景的下处。两位太医一见他来,精觉,不待他问,便把德琳的情形和往下如何诊疗都说了一遍。元成听得点头,只说了句“有劳”,把两位太医唬得诚惶诚恐行礼不提。 二人再出来,燕铁八骑都已整装待发,元成看了瑾言一眼,自举步往居中的车驾行去。瑾言看得一愣,脱口叫,“殿下?”您不去跟杜教习告别? “她就交给你了。待她醒了,跟她说一声。”元成深看了瑾言一眼,相信这女卫比两位太医更明白他的意思。言毕,元成上车,未及坐稳便一蹬厢板,驭手应声喊“驾”,车辚辚而动。眼看着车驾渐行渐快,瑾言忽醒悟:殿下不去见杜教习,是怕一旦见了会狠不下心走吧?想到自来所见,不由摇头,但愿那位长了副聪明面孔的徐教习好命,不会为她前日所为后悔。 瑾言想着徐若媛要自求多福的时候,宫中的徐若媛确乎不太好过——不光是她,连芸香和兰慧在内,都像是被毒日头晒脱了水,蔫蔫的打不起精神——也难怪,两天一夜,在京城和行宫之间跑了个来回,别的都不说,光坐十几个时辰的车,就险把浑身的骨头颠散架。回来还一点儿不得闲,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就普通壮汉都受不了,何况她们几个弱女子?这日好容易熬到晚间,服侍徐若媛睡下后,芸香和兰慧回了下房一头栽倒,哼哼呀呀地直叹气,“小姐这回怎么想的啊,讨了这么个出力不见得讨好的差事。” “怎么想的你还不知道?”兰慧冷笑,“咱们被那位的风光压成什么样儿了?如今总算翻了身,不去打她的脸哪能出得了气?” “可看小姐的样子,也不像十分痛快。”芸香不解的其实是这个。 “……这个,就要怪那一位了,”从回来便累得嘴都不愿张,今日总算恢复些元气,兰慧也乐得跟芸香多说几句——别看你整天围前围后,真正明白小姐的还是我兰慧——“那一位的架子实在端得太足,你能看出她一点儿惊慌不?尤其可恨的是她说什么‘多谢徐教习专程来告诉我这些’,合着咱们小姐是给她跑腿送讯儿的?还有后头那几句,不是撵人一样吗?要你是小姐,你能痛快?” 原来如此!芸香明白了,“那位惯会作势,小姐还跟她计较这个?不管怎么说,她杜家都倒了……” “倒了还有人帮她——小姐恼的该是这个!你去了也知道,行宫多好的地方,哪像这里热得要人命?偏偏好人在这儿熬着,她一个罪臣家的倒能跑去避暑。也不知怎么就拿住了云贵妃,听说那位娘娘是第一不爱揽事儿的,这回竟出头把她护在身边儿。” “这个倒不难猜,别忘了人家是寿昌公主的教习,俩人好得什么似的——哪个教习敢教训公主的?不就那位敢吗?寿昌公主要张口了,贵妃还能驳她吗?” “这倒也是。”兰慧觉得有理,“不过小姐今儿说要找公子来,看那神情,我估摸和这回的事有关。那位就算躲在行宫,往下怕也不能安生了。” “保不齐。”芸香笑,“如今徐家可不是从前了,就小姐的脾气,她还能让着谁?”跟着低笑一声道,“连你我二人,往后不也——”她拖着长声儿。 兰慧笑骂了一声,“快睡你的吧。听着活像小人得志的!” 芸香笑道,“管他小人大人,能得志就是好人。” 两个丫头笑说了一回,这一夜都睡得颇好。次日起来见了徐若媛,芸香有意说起去行宫的事,对德琳明嘲暗贬,说“惯听说倒驴不倒架、死鸭子肉烂嘴不烂的话,见了她可算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了”,插科打诨的,到底把徐若媛哽在心口的郁气给化开了,连声嗔她“太刻薄了”,说人家好赖还是教习呢,哪能拿一些四脚的、扁毛的畜生来比。口中这么说,面上却是桃李般绚丽了。正这般高兴着,华尚食身边的人来找,“教习,姑姑有事,立等着您过去。” 徐若媛眉尖一蹙,芸香看出她这是不耐烦的前兆,刚提了心想着怎么遮掩,徐若媛却已抬眼,面上笑容可掬,说“这就去。劳烦先回去告诉姑姑稍等片刻。”待那人走了,才绢扇一掷,没好气道,“既能打发人来,就直说什么事得了,下火的天儿何苦非得我跑一趟?!再说我是副使吗,相干不相干的事都找我?烦不烦?!”口中抱怨,却是不敢怠慢,起来简单拾掇了自个儿,领着芸香去往华尚食处。 “姑姑您找我?”徐若媛自恃在华尚食跟前有脸面,未等人通报,便甜笑着进得室中。华尚食坐在条案旁不知想什么,听到声音抬头,见是她,面色顿沉,劈头就问,“你到行宫干什么去了?!” 第122章 冰心(下) 四命妇里,华尚食是公认的最好相处的一位,徐若媛更是颇得她好感,何尝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的?一惊一吓,顿时心慌,口中强撑着道,“自是替姑姑去……” “还辩?!”华尚食大怒,“砰”地一捶桌案站了起来,“你是替我办事去了是吗?那敢问怎么就办到了杜教习处?是我吩咐你去的??是我逼着你去的?还是……” “姑姑您消气!”徐若媛腾地跪倒,慌惶之下,眼泪宛似决堤,“姑姑您一向拿若媛像自个儿的亲人,若媛想的也从来都是怎么报答姑姑。姑姑此时这么生气,是否是若媛年轻无知做错了什么?若是,还请姑姑明示,若媛今后也好……” “你!”华尚食只气得头晕,指着她道,“年轻无知?说得轻巧!我问你,你自告奋勇替我的人去行宫,是否打的就是去找杜教习的主意?”口中斥她,心中追悔莫及:近来她专门看顾曜华殿的膳食,两个副使一个替她兼顾御膳房一个有恙,剩下的几个低等女官不堪大用,即便如此,她和傅姐姐要人也就罢了,怎么就鬼迷心窍图省事在她张口时应了她?还觉得她机敏能干又熟分八角陈皮、这差事交给她是上上之选?朝堂上的事她又不是没有耳闻,杜尚书今日之祸一半以上是拜徐家所赐,她怎么就一点儿未警觉徐若媛自请去行宫会有醉翁之意?无怪婉玉骂她脑子里光装了羹肴果馔,对人心机锋愈来愈不知防范,竟被一个小丫头给利用个彻底,害她几十岁的人在太子面前那般没脸…… 华尚食怒怨难已,徐若媛益加心惊,猜不透行宫的事怎么会传到华尚食耳朵里,而且还这么快,口中却是不敢再推搪,哭着道,“杜教习?若媛确是顺便去看过她,因我素日与她交好,去而不见怕她过后知道了会埋怨我……姑姑若是为这事生气,若媛也辩不得,此事确是若媛欠考虑,不该假公济私,姑姑要罚就罚吧,若媛绝无怨言。” 徐若媛说罢流泪不止,华尚食倒一时疑惑:她的样子委实不像藏奸的,平素里她行事也确是这般面面俱到,只是……“假公济私?”她冷笑,“如今的地步了,你觉得你和杜教习还能有‘私’吗?” “是以才说是若媛年轻欠考虑。”徐若媛哭着道,“当时光想着和杜教习的情分,不忍她遭难,也怕她误会了我,才一心去看她……此时回想确如姑姑所说,我们两家如今……杜教习那般精明要强的人,有什么不知道的?只怕心里早觉得我是虚情假意了……可姑姑您是知道的,若媛对谁不都是本着好意、善念的?朝堂上的事,若媛真心不明白,许多人都说是我爹扳倒了杜尚书,那上疏弹劾的其他人又怎么说?侍中丁大人不还是杜尚书的至交吗?还有魏翰……” “这些与你无干!”华尚食截断,“我只问你和杜教习都说了什么?”朝堂上的事,她也看不明白,可越不明白的时候越要恪守本分,连这一条都悟不到,在宫廷的风雨里岂不是要作死?! “真没说什么!就是我们说起杜尚书如今的情形,我劝杜教习要好好保重,她答应,还谢我……姑姑,您若不信,若媛可以对天起誓!或者,您找杜教习对证也使得!”徐若媛俯首叩地,泪水涟涟。 她有意把话说得似是而非,只要华尚食不细究杜德琳是怎么知道杜尚书的事的,莫说是对天起誓,就算是拿她的人头起誓她都不怕——可恨的是杜德琳,她到底施的什么法子、挑动了谁,令这华尚食恨不得剥她的皮、咬下她一块肉似的? 她心中恨怨,却不敢抬头,生怕被华尚食看出端倪,却不料如此一来,整个形貌是难言的哀切委屈,华尚食看不出她有丝毫心虚,心里倒是犯了核计——这却不是华尚食心软好蒙蔽,而是她对整件事不明就里:元成今日看到她,甩下句令她没脸的话就走了,皇后娘娘问明她为何支派徐若媛到行宫,也仅是叹气,说太子殿下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他二人语焉不详,华尚食光知徐若媛去找了德琳、闯了大祸,直觉就以为是徐若媛仗势欺人去了,然而问到此时,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顶多能算徐若媛自作聪明虚情假意。华尚食就搞不懂了:太子殿下并非意气冲动的性子,仅凭这么个经过,怎么至于暴怒?莫非还有别的事…… 华尚食沉吟,徐若媛等了一阵未听她言语,觉出她的怒气渐渐散了,大着胆子扬起泪痕斑斑的脸,“姑姑,是不是杜教习她……” “听说是病了。”不然太子怎么会大动肝火?皇后一语带过,她未敢、也没脸细问——太子殿下对杜教习竟是……她却一无所觉,果真是老了……。看着面前梨花带雨般娇怯怯的人,忽然觉得厌烦,“起来吧。你是个聪明的,可旁人也都不傻。我要是你,就和杜教习撇得清清的,断不会想着在她身上赚什么好名声。官场上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谁命里有几多富贵。这回行宫的差事,不管怎么说,你受累了。多谢。” “姑姑您别这么说!”华尚食一副“言尽于此”的架势,徐若媛急了,待辩白,却见华尚食端起了茶,是送客的意思,不敢强求,只得蹲身行了个礼,后退着出了华尚食的屋子。 急步走出去好一段路,徐若媛才猛地顿住脚,嘶声对芸香道,“去,去查问出了什么事,这老虔婆如此排揎我!” 芸香低头应了声“是”,飞快地跑开了。徐若媛闭了闭眼,只觉得哭过后的脸崩得又僵又紧,没地方理妆,只得抽帕子揩拭了一番,料不致被人打眼看出来,方挑着僻静路转了回去。叫兰慧端了水来洗脸的时候,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芸香回来得算是快,“太子殿下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华尚食。殿下说‘姑姑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了’。殿下这话未避人,许多内侍、侍女们都听到了。”故而她轻易就打听到了,也因此华尚食更无地自容,“据说太子殿下对四命妇一向敬重有加,这回……华尚食在皇后娘娘面前掉眼泪了。皇后娘娘也责备华尚食,说她不该……”偷瞟了一眼,含糊道,“叫您去。娘娘说坏了太子殿下的一番苦心,还说殿下杀人的心都有了,详细缘故就不知道了。这些是紫芸副使听说的。她想问得细些,被傅尚司呵斥了,叫她认清本分,别乱掺和事,是以……” “是以她以后也要和咱们撇得清清的?!” 芸香低头不敢接话,心叹小姐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紫芸副使不过是学话,哪有那个意思啊…… 徐若媛“哼”了一声,心里难受非常:背地里护着她的人,竟然真的是他!苦心,杀人的心,杜德琳不过是病了——原来她的镇定也不过是表面功夫——她不过是病了,他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她要是死了,他果真能来杀了她?!她不过是个罪臣的女儿,如何当得起他……不对,她想到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公子什么时候来?”皇后责备了华尚食、华尚食言语中一口一个“杜教习”,这岂非表明她们并未把她当成罪臣之女?那么往深处一想,就算杜尚书此时垮了,一旦她和太子……那她、他们徐家……她不敢再往下想。 “公子说他这些日子陪同宁王殿下接待回纥王子……” “我不管什么王子!”徐若媛急怒,“告诉他,我去行宫之前他要不来,那就不必再来了,等着徐家大祸临头就行了!” “是。”芸香答应了一声,刚要认命往外走,兰慧却进来了,“小姐,公主请您去。” “什么事?”徐若媛拧眉:这是又来一个挞伐她的? “……不知。” 兰慧也如芸香一般低头,徐若媛登时气儿不打一处来,“我死了吗?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别跟着我,看着就堵!”憋着火,一甩袖自个儿走了。芸香和兰慧听到帘子哐当一声响过了才相对苦笑:不是她们不担事儿,实在是小姐太易怒……越不想触她的霉头,偏越躲不过去。“你真不知公主……” “别提了,”芸香一问,兰慧的脸垮了下来,“行宫的事泡汤了。不是都泡汤了,是只有我们、就是小姐、你、我,去不了了!” 芸香直了眼。兰慧也是惶惶,说“或许不是坏事儿,李姑姑光告诉不用预备去行宫的东西了,神情还是挺客气的。”——两个丫头不约而同想到这是对她们擅至行宫的处罚,只是心里这么想,可都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语成真。忐忐忑忑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徐若媛回来了。坐在椅上默了一阵子,才淡淡开口,“七月十七,二公主麟儿的‘百睟’。驸马府有不便,皇家为其在宫中置会。” “……湘公主的意思是,交由您来办?”芸香的脑子转得快——想想这日子真不经过,寒食节那会子听说这二公主快临盆,如今竟就过百天儿了 “是娘娘的意思。”徐若媛瞥了她一眼,“最早是说要宁王妃办的,未料她双身子了。如今人人都在忙圣上的寿诞,这‘百睟’宴还不能令人觉得敷衍。娘娘想起寒食宴那回了,说就照那样子倒也别致有趣。”停了停,哼笑了一声,“想不到我还有些用处。” 她神情喜怒难辨,两个丫头都不敢搭言,可她未发话,也不敢就走。徐若媛又默了一阵,忽抬头,“给我哥哥的话传过去了没有?”芸香一激灵,正想怎么圆,却听徐若媛道,“未传就不用传了。我自个儿回去。” “小姐?”芸香惊异:不用传话她固然求之不得:虽然后宫人常通过徐兴祖从外头进些新奇东西,连赛墨、寒食会这样的宫廷节宴都少不了他居中内外通联,加上又类似太子舍人那么个身份,掌事的人看着公面私面,他入内宫不算什么难事。可他毕竟是男子,不是公召进来,少不得要各处过话儿、报备,这还是其次,最主要那位公子也是个矫情人,上来一阵儿称忙托病的可又害她和兰慧夹在他们兄妹中间受气。不过说到“自个儿回去”,这是什么话? “娘娘也知道我哥哥要跟宁王周旋回纥王子,‘百睟’就得靠我自个儿支应了。给了凤鸣阁令牌,有必需跟傅尚司知会一声便可出宫。出宫可带四虎卫、两内侍、两侍女。” 芸香和兰慧相顾一眼,都喜上眉梢,齐齐一蹲身,同声道“恭喜小姐!” “有什么‘喜’?”徐若媛翻眼,“不过是劳碌命罢了。”话落睇得两个丫头被这凉水泼得讪讪的,亦觉扫兴,“都下去吧,我自个儿先想想。”看着她二人出去了,实实在在地叹了口长气。 论理,她该雀跃的,原本交由皇长子妃的事转而交给她,不说为才干自傲,仅是身份的隐秘联想就足以令人愉悦:皇子妃,徐若媛,这能否让人觉得二者之间是可以同等替换的?还有出宫,那是四命妇才有的特权,年轻如她也跻身这令人仰望之列,即便随护的规格低于命妇、即便这荣耀是暂时性的,她亦可预见同侪们的艳羡之色。只是……想到华尚食早前劈头盖脸的那一顿削——她很想、很想忘了那一出,哪怕是孟婆汤、忘川水,只要阳世能寻到的话,即便千金她也不吝喝一回,可惜,没有。越是想忘的却记得越深,深到她面对突来的倚重,片刻的惊喜之后便悚然而惊,不无怨愤地想到这是变着法儿的不让她去行宫吧?缘由,自然是防她再去惊扰了行宫中的那个人…… 不甘、不忿、屈辱,辨不出哪一个的分量更重,却无一不令她似被蚁啃虫噬……元湘只字未提行宫或华尚食的事,她却笃定这位公主是知道的,愈是不提,愈是令她羞惭,几乎能想象到公主和皇后娘娘以怎样轻漠的眼神和口吻说起她、议定了这样的安排……而这又是另一重令她灰心处:元湘公主待她一向亲切有礼,但也仅限于亲切有礼,无论她花多少心思,都无法和那位公主变得更亲近。像今日的事,她要是开口责问,至少她能辩白、能求恕,偏她一面像一无所知,一面又像无所不知,含笑对她说“我在母后跟前夸了口,说教习是最知道分寸的人,‘百睟’宴交给你尽可放心,你绝不会借机妄为,落人笑柄。我未说错吧?”她除了应“公主说的是”还能如何? 从来,她都自负是有手段的人,今日才知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什么叫山外山天外天、什么叫弄人于股掌:沮丧么,他们给了她颗人人垂涎的果子;得意么?这果子只有她知道其实又酸又涩。料不到一趟行宫会有这般结果,然,她不后悔!杜德琳,想不到杜家倒了,她还有更强的靠山,只是……这靠山却不是她一个人的,否则,今日之她就该受到处置,而不会被委以重任。反复的默想之后,她确定他们心里或许更顾念杜德琳,但又不能不顾全她的颜面,那依此而论,他们何尝不也是她的靠山?此前徐兴祖和旁的人都说到他们徐家势盛,她还以为不免夸大,今日才算有了切身的感知——再头脑发昏,她也清楚她不过是“鼠”、如今的徐家才是“器”,那么,她不能再做什么了,却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多,能给杜氏、杜德琳更直接、更彻底的打击…… 仿佛看到了眼中钉被碾成齑粉的一刻,徐若媛的心绪总算开朗了。细细想了番跟宫里、徐侍郎都要如何说辞,连夜写出了“百睟”宴需采办接洽的物事,强捺下急躁,隔了一日才呈给元湘。元湘自是不接,笑说我又不明白,要她自去找傅尚司。傅尚司细看了一回,点头。徐若媛遂直言说想回徐府一趟,毕竟林二爷等人她一个也不认得,具体的事从前也都是她哥哥办的,故而还得先问明白了,再由她哥哥把人找来……话未完傅尚司便道“使得”,叮嘱了几条不得外宿、宫禁时刻之类的,便在令牌上加镌了当日小印——是当日出宫有效的意思。 见到徐侍郎,徐若媛先坦承了私去行宫的冒失,跟着细说了之后的事,“爹,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再加上殿下对杜德琳的私情,杜家一旦翻身……” “不会有那一天!”徐侍郎断然,隐忍了多年才有对杜氏出手的绝佳时机,他怎会留余地、容他东山再起? “可太子殿下……” “国事和私情孰重,殿下分得清。”徐侍郎冷笑,难怪杜子衡下狱后皇家再无新动作,若是有这层缘故在,也就说得通了。只是,火既然烧起来了,哪能不烧透就灭掉?“若媛,你意在东宫?”他一针见血。 “女儿觉得宫闱中有人方利于徐家光大。”徐若媛木着脸,终于能冠冕堂皇地说出私念,她唯愿不被徐侍郎看破。 “曜华殿不是更好?”徐侍郎自有计较。 徐若媛吃一惊,指甲狠掐着掌心方能面色如常,“有皇后娘娘在,女儿怕无所作为。”嘉德帝都奔花甲去了,她爹竟然想……为了徐家就要断送她,她不!“而且女儿听说陛下早有禅位之意,这一次又叫太子监国……” “你不必惊慌,为父不会逆你的愿。”徐侍郎摆手,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眸中精光:若非他一直在权衡曜华殿和文华堂哪个更有利,她以为由得她选?不过她的道行,确实很难在皇后娘娘手下翻出水花,若是无用功的话,那么……不做也罢,“如今要务是铲除杜家,你需沉住气。行宫那样的事,勿再出第二回 。否则被殿下厌弃了,爹也无力回天。”他警告。 徐若媛早已后怕,闻此自是诺诺。问及有何办法铲除杜家,徐侍郎意味深长,“多了。为父只需想哪一种最省事省力就行了。”徐若媛闻言大喜,连声追问,徐侍郎兴致颇好,与她解说了一番朝中形势,徐若媛听得心花怒放,连称“爹您真是用活了三十六计”。 不提徐氏父女这一日是如何计议,隔天元成刚回文华堂,霍项匆匆而来,“殿下,有消息了。” “……军马的事?” “是。”霍项知道元成那一停顿是为什么,可他不能不先说更事关重大的——那日萧先生十万火急传信,西疆马场里三千军马失踪,事发月余,却无任何一级的奏报,而这又与当初平卢粮草折损不同,那次平卢节度使李守忠虽未上奏,但自行处罚了,且粮草确实毁之一炬,不必担心另生事端。而军马是活物,又是三千匹同时消失,这当中的蹊跷…… “说。” 元成剑眉微扬,霍项看他神情,知他已大致猜到了——从行宫回来拆阅了萧先生来书,他便提出了三项揣测,如今各地龙隐查探的结果正与他的第一个揣测相符……不过他猜到的是方向,过程和细节是无法揣测的,霍项把得到的消息一一回禀。 霍项言简意明,元成听罢微微阖目。再睁眼,他眸光深邃,道“继续”,霍项明白是要接着盯下去,应了“是”,等着元成下一个指示。 “让萧先生回来吧。他的安危……” “殿下放心。”有龙隐与他汇合了,何况萧先生本身就是高手。 “陆参将他们有消息?” “还被暴雨阻在陈水以南,就地驻扎,倒是便于伤员休整。” 元成微点了点头。见他再无话,霍项从袖中取出个书札,双手奉上,“行宫来的。”躬身行礼,利落后退。元成只来得及“啧”了一声,霍项已退了出去。元成无奈,启了封缄展开信札,方看了几行面色便沉了下去……半晌,他起身向外,刚率人捧了膳食过来的李申急得直唤,“殿下您去哪儿?”殿下这多少日子都起早贪黑的,用膳也没个准儿,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曜华殿。”元成扔下一句,人已去得远了。李申赶紧叫陈升带人跟上去伺候着,自家望着乌沉沉的天色叹气,“这是要下雨啊。” 李申这边儿日益忧心,行宫里,墨莲的心绪也阴郁的一塌糊涂:太医来了三四天了,小姐的眼睛看不出起色,她私下里瞧着,两个太医都有些急了,那天和瑾言不知说什么,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小姐倒是什么也不说,整天该喝药喝药,该针灸针灸,史姑姑或沁公主来问起,她都笑着说强些了、一天天见好,她瞒得过她们,哪能瞒得过她这个贴身丫头?要一直这么下去…… 墨莲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侧卧在美人榻上的德琳向她抬起脸——天天针灸完都是一身薄汗,问过张时景,说收针一个时辰后可沐发,忙不迭趁今日阳光好洗了个头。 “没什么。”墨莲掩饰。 德琳翘了翘唇,未追问,举袖遮在面上,慵声道,“秋蒲这主意倒好。日头晒着我都想睡了。”秋蒲说后院里清静通风,又有古树半遮半挡着日头,晒头发最好不过。此时看果真不错。 “那您就睡一会儿。这头发也才半干。”德琳的头发黑亮浓长,从美人榻的靠背上搭过来,都垂到了地下铺的方毯上。墨莲放下巾帕,用犀角梳一点点儿地梳顺,“我先给您通一遍,一会儿再给您按按头,保您睡醒了神清气爽,耳聪……身轻。” “嗯。得你吉言。”德琳应了声,再未言语,不一忽儿还真的睡了。墨莲停下手,看着她袖下露出的尖尖的下颌,眼泪毫无防备地就掉了下来,刚要伸手去擦,却被人按了肩膀,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刚张口,那人却对她摇头,深沉的眉眼凝在了德琳身上。 墨莲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痛惜,这令她站起身来,让出了自己的位子。眼看着那人坐在她倒出的杌子上,拿过她放在一边的梳子,慢慢地一下一下替德琳梳着发,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一回头,见瑾言站在回廊边,神情也是悱恻,见她望过去,点头示意。墨莲略迟疑,还是轻步过去。俩人退到室内,瑾言轻叹了声,“殿下,也是可怜。”墨莲仰头望着梁柱,忍着眼里的泪,“我们小姐不可怜吗?”瑾言再无话。 德琳不知自个儿睡了多久,醒的时候觉着还有梳子一下一下地顺过头发,不由笑了一声,“好啦,不用梳了。”觉出墨莲果然停了手,才又懒懒地道,“我刚刚儿做了个梦……梦见还在尚书府,三小姐院子里的合欢开了……淑琳丫头也在……和我拌嘴……三妹妹笑我们,说合欢是去嫌和好的花,我们却在花下怄气……莫非我这辈子再见不到她们了?才在梦里……” “别胡说!”元成再忍不住,伸手要去捂她的嘴。德琳却惊异地支起了身,“怎么是你?!” 元成扶了她一把,沉声,“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瑾言传信回去,说药石无效,詹聿怀也失了把握,请求派更好的太医。詹聿怀、张时景要不是最好的,哪还有更好的?“不都说了要宽心、顺气、平忧?你总这么忧思……” “没法子不忧。”德琳垂目——再用力地睁眼也看不见,是以在不知不觉中,垂目成了习惯,“我反复地想过了,那天您说殿试题目是陛下和几位大儒分头拟定的,那怎知题不会是从几位大儒的渠道漏出去的?按说几位大儒亦有嫌疑,为何他们都置身事外?还有民怨,此事既无定论,民又从何而知?若是有人借机鼓动,那谁有……” “德琳!”元成不能再听她说下去,反正来之前已打定了主意,此时更下了决心,倾身向前在德琳耳边说了句话。 德琳怔了。片刻后醒悟过来,胡乱地伸手抓向元成,“你说什么?!” 元成接住她的手,揽过她的头,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切,杜尚书全都知情。是尚书大人亲口提议。” “为什么?!”德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江山。社稷。大人以己为饵。” 第123章 天罗(上) 德琳回到寿昌宫时,天已擦黑,绿菱和彩月在廊下闲坐——刚交七月,乍黑的时候暑气未消,屋中待不住人。听到院门响动见德琳、墨莲和瑾言三人进来,吃一惊,齐齐下阶迎了。德琳去行宫的时候未带多的东西,此时一个包袱瑾言挽着,一个箱笼,门上的小内侍就给搬进来了。几人在院中彼此见过,瑾言见无事,自去向元成复命。德琳亦需向傅尚司报归,遂彩月帮着墨莲归置东西,绿菱跟着德琳去往凤鸣阁。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身旁没有外人,德琳轻吁了口气。 “没有委屈,”绿菱挽扶着德琳,语调平静,“还不至有人到寿昌宫里来说闲话,况且我只是个丫头。倒是……”倒是小姐您? “我也无事,放心。”德琳对她抚慰地笑了笑——出门前墨莲和绿菱咬了几句耳朵,想来已把行宫里的事拣紧要的说了。“你知我今日回来?”除了乍见她时露出意外,绿菱再无疑虑,德琳不能不有此一问。 “知道您得回来,只未想到这么快。”绿菱说昨日秦少监来过,说如今的情势,那些人是紧逼不舍,杜教习怕不能置身事外了。 “如今是什么情势?” “大公子昨日被夺了职;振轩少爷前两天也被收了官册印信,贬为庶民;这之前忠勇侯老爷子上朝为大人鸣冤,被御史台的人弹劾是朋党之谊……” “我知道了。”德琳淡声——绿菱是从近往前说的,前头的事徐若媛说了些、那天元成又说了些,说到忠勇侯这儿,前后也就接上了。她坚持回宫看来是对的…… 那日在行宫,元成道破天机,她惊极失语,回过神来首先想到的就是“都谁知情?” “我、父皇、尚书大人。如今再加上你。” 她当时就再次惊住:连皇后娘娘都不知的事,他却告诉了她……无非是怕她忧思过甚不能复明!然,不及感怀他的苦心,心思电转,已是反身揽抱住了他,又忧又恐,“那你还一再出宫?!”他说到了江山、社稷,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危机?逼宫?谋逆?不管哪一样,他是储君,都在风口浪尖,轻身出宫,安危何计?若他有事…… “德琳,”元成亦紧揽住了她,“父皇安在,非到孤注一掷的地步,不会有人蠢到来行刺我。” 他说得含糊,德琳却是瞬时就懂了:嘉德帝在,国本就在,太子不测,自可再立——想到这个,立时明白了嘉德帝因病退居深宫是托辞,或是故布疑云,或是另有动作,但不管怎样,至少有一条,会令人有所顾忌,减少对元成下手的可能。事态竟如此凶险,要他们父子、君臣三人殚精竭虑布下这样的局?!“敌手不明?”她只能想到这个。 元成沉声说了个“是”,她未再往下问:攸关社稷的机密,他不该说、按他的行事也不会说,却因为她的眼睛,他告诉了她……那是把他的命运、天启王朝的命运都一并交付在了她的手上……国事她无能为力,然她会担得起他的“信”字,“殿下……”她那日似乎总不由自主瑟瑟地抖,好在声音还能平稳,“等我好了,让我回宫吧。” 元成的反对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甚至能想得出元成咬着牙的样子,他说“我若连你都护不住,我还做这个太子干什么?” 她那时真想看到他的脸——她觉出自个儿的心不可遏制地奔向他了——摸索着抚上他的脸,她点破一个事实:“家父已是罪臣,身为罪臣之女,我却还享着皇家礼遇,外间会如何……” “大不了说我昏庸,为女色所迷……” “您不怕青史抨击,我还不愿担个红颜祸水的骂名呢。”她嗔他,“我父亲舍了一世清誉,自甘为饵,若因我的缘故而令人起疑,不说为国,便是连我父亲,我都对不起……” “你如今是宫籍,与杜氏何干?谁再揪着不放,我便杀了……” “真能都杀了可也太平。”那他便不会是这般焦躁的口气了。想来,是已经有人在拿她做文章了,“我在这里,总免不了疑三惑四,这眼睛……,不如遂了他们的愿,也省却您被他们纠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显赫的杜氏竟会蒙难,若没有人因此欢欣鼓舞、落井下石才有悖常理。想通了这一条,她便也无甚好愤怒的,“您不必怕我逞意气露了破绽,我明白这次回去是落魄之人……” “我不是怕你露破绽,”元成万般抗拒的是她回宫——当初要她离宫,他忐忑却无奈,今番她要回去,他却直觉未若留她在这里,“如今内忧外患,我怕顾全不到……” “万勿顾全,”德琳急声,“要让人信,便要把事做绝。我知道缘由,不会怨怪您。”伸手握了元成的,殷殷,“您,也要信得过我,既与您……往后的难心事少不了,总不能每样都您替我挡……。这次无论怎样,我都挺得住,直到,云开雾散。” 她头一回如此坚定、明晰地把自身与他连在一起,并且想到了他们的往后,元成感慨莫名,紧揽住了她,再无话好说…… 元沁是在听到德琳复明的同时得知她要回宫的,满脸不赞同地瞪了德琳一阵,见无效用,起身攥了德琳袖口,“我跟你一起回去,我去找父皇!”——史姑姑和云贵妃架不住她刨根问底,到底被她问明了德琳这一劫的因果。要说这阵子经历了些事,元沁还真稳重了不少,往常听到缘由只怕早蹦了,这回愣是沉住了气,德琳不提她也不提,唯在史姑姑跟前说了实话,“父皇不在、湘姐姐的教习不在,我跟谁闹?闹谁去?白给教习火上浇油罢了。” 听元沁说要去见嘉德帝,德琳自不能应,只道“你太子王兄都应允的事,你怕什么?他还能害我不成?”这话实在有理,元沁想了想,放手,“若他害了你,我便与他割袍断义。” 思及元沁那日里认真发狠的模样,德琳心中泛暖:这个妹子真的不像元成的、倒像是她的……忽一顿,“三小姐那边可有信儿?” “没有。好些日子没有了。光前几日听说平卢兵马在千丈崖一带集结——也是秦少监来告诉的——朝堂上有人上表,说此举是三姑爷图谋不轨,意欲‘兵谏’,被太子殿下当场斥回去了,说那是他要三姑爷安排的轻骑兵演练。殿下还说要再有捕风捉影中伤忠良的,比照毁谤,罪加一等。之后再未听到说三道四的。”绿菱轻声。 德琳点了点头,未语:元成和昊琛之间是什么套路她不知,只要不惊动容琳就好:她最是克己内敛的性子,又向以家人为重,要听到京中的变故…… 德琳满心以为山高水远,容琳不会被波及,哪想得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容琳的曲折竟是比她的急火蒙眼更甚,只那都要另加描述了。(新朋友可参见《庶出》) 当日德琳到了凤鸣阁,只见内外灯火通明,傅尚司刚打发出了一个回事的女官、抽空传了饭。德琳正告诉侍女等大人用了饭再通报,傅尚司却已隔窗听见了,直接叫道“请杜教习进来。”看到德琳,上下打量了眼,“用了饭没?”听德琳说用过了,点头,“娘娘昨儿说你要回来,我倒不料这么快。”不需德琳回答,自说琅嬛阁要在年前把所有图书造册,如今看来人手不足,秦少监向内宫求援。有人想到杜教习曾协助过,不知道此次能否…… 德琳已是弯身行礼,“姑姑费心了。” 傅尚司摆了摆手,把相关的安排一并说了。德琳应“是”,致谢。见傅尚司再无别话了,行礼告退。傅尚司看着她出了门,无声叹了口气,没滋没味地执箸用饭。刚漱了口,侍女回话,说徐教习候见。“进来吧。”傅尚司蔼声——心下微嗤:这位徐教习倒是深谙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理儿,承办“百睟”宴才几天,宫倒是出了两回,公事私事一块儿办了,真是好头脑。验看了徐若媛交回的出宫令牌,问了问诸事的进展。抬眼见徐若媛正望着她,一看她抬头,忙掉开了眼神儿,厌烦,只做未察觉,说了两句不相干的,便叫她自去了。过后才似随意地对副使紫芸道,“对了,有一遍见徐教习仿佛要问什么事,我正想别的,岔开了,之后竟忘了问。你得便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为难处,也不必提我,省得她怕添麻烦不肯说。”紫芸乐呵呵地应了不提。 ——傅尚司是不喜徐若媛爱打听事儿,故明看出她像有话的,偏不搭茬冷着她。回头也怕她真有正事耽误了,是以那么嘱咐紫芸。其实这回傅尚司倒是冤枉了徐若媛,或许也不能说冤枉:徐若媛确是有事想探问,只突然醒及眼前的人是傅尚司,是由不得她耍小心眼儿的人,赶紧把念头打消了,不料眼神飘忽的那一瞬,恰被傅尚司看了个清楚。不过傅尚司未说什么,徐若媛以为是她掩饰过去了,暗自庆幸。 徐若媛要问的不是什么大事:她来的时候,看见两个人从凤鸣阁出去,虽隔得远,还是一眼看出前边的人是德琳,跟着的当是她的丫头。怕看错了,问随她出宫的两位侍女。二人看了看渐远的背影,一个说“未看清”,一个说“似乎像”,她未说什么,心中确定绝对是杜德琳——不得不说,对于介意的人,神识总是格外敏锐,头脑甚至会先于眼睛辨认出来——她那一刻的心绪一言难尽,仿佛狗儿看到刺猬,忍不住要冲上去吠,又畏惧那一身刺不敢靠前,心里反反复复的念头全是杜德琳: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为何?!她父亲说杜氏都风光不再了,一个年轻女子何足挂齿?那么,是她父亲出手了?那么杜德琳会是什么下场?她迫不及待想看到她萎落尘埃的模样了…… 第124章 天罗(中)) 心念炽盛,险忍不住直接问傅尚司,不过到底是忍住了:行宫之事的教训实在太深,直到今日,她还不得不在华尚食面前讨好赔笑脸。虽然华尚食口里说过去就过去了吧,可她心里清楚,华尚食拿她是不可能像从前了,至少短期之内是不能了。她怪不得别人,因那个人她怪不起……有时远远地看着那人在宫中来去,不管是前呼后拥,还是只带着贴身内侍,他的光芒都令她酸涩而灼灼:此时他或许看不到她,有朝一日,她定要成为他身边的人!为了这个,她可以弯腰、可以低头,可以暂时避开杜德琳免得触怒他——想到过、侥幸地不愿相信的事,如今证明不是她多疑,对杜德琳的嫉恨因此更盛了十分。只是,她会咬着牙忍,反正她已胜券在握,可以姿态好看地赢。 口中不说,徐若媛心里知道,行宫那一回,她是穷形恶状了。本来这两天她还怕那几位教习去到行宫,杜德琳会学给她们听,那她苦心经营的纯善柔美的形象可就有了瑕疵。谁知天助她也,杜德琳被召回来了,那她还担心什么?从今往后,她只需扮无辜就好了:杜氏之难她也满心同情,可朝堂大人们的事,她能如何? 说到这个,她真是满心佩服她爹,指点着她哥哥在杜家那个被废了的探花面前扮义薄云天,不光陪着他四处奔走求助,还出资供他往平卢传信,引得那呆货把她哥哥当恩人,什么打算都和盘托出。她爹这边倒是省事了,对杜家的动静了如指掌,对有可能帮杜家的人,或利诱离间,或釜底抽薪,加之兵部尚书王晷激怒了嘉德帝,帝当朝口谕,说杜氏一案未经审理前,任何人不得求情,否则以同案论处,如今京中真是再无一人帮杜氏说话。论高明,这才是真的高明,往后她要好好学着,云淡风轻,杀人无形。 徐若媛打算得很好,当时也很是坚定,然回到住处坐了一阵,还是……按捺不住。叫了芸香来,说杜德琳回来了,让她天明听听寿昌宫的风声。芸香听了面露难色,说那个银月可能觉出什么了,这些日子对她和兰慧冷淡得很,有一回还当着她们面跟旁人说“人呐,只有遇到事儿才知道谁是真的好”。徐若媛本想骂芸香蠢:听寿昌宫的风声怎么还非得找寿昌宫的人?去问紫芸、问旁人不行?——她未想到是她话说得不清楚,想打听的是杜德琳的动向而不是寿昌宫的风声——听到银月这般,皱眉,“是嫌这些日子未给她好处吧?不过个大宫女,什么了不得的吗?还得初一十五的上上香?罢了,往后或许还用得着她,家里带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不拘什么拿两样给她。” “是。”芸香苦笑着应了声。回到下处跟兰慧嘀咕,“小姐把人想得也太……” 兰慧瞅瞅她,未言语。两个丫头都怕非议会传到徐若媛耳里,故谁都不说,心里的念头却是一样的:当初为了拉拢银月在寿昌宫里当个眼线,小姐恨不能和人称姐道妹,不绝口地赞人家这么能干那么能干,如今的职位真是埋没她了。到底把个一根筋的撺掇得忘了自个儿斤两,史姑姑一出事儿,她立马跳出去了,结果不光被公主弹压下来,还被同辈轻视。她在寿昌宫待不下去了,来找小姐,想请小姐帮她另找个去处——她真是昏了头了,明眼人本就看出她是被人怂恿的,小姐躲这个嫌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为她出头?托故敷衍了两次后,便见都不见她了。后来银月不来了,小姐还笑说“总算明白了”。本来这一篇儿揭过去也就罢了,如今又想着要拣起来,人心是小猫小狗吗,前脚打跑了,后脚给口吃的就能回来? 腹诽归腹诽,小姐交代的事却不能不做,芸香实在拉不下脸找银月,次日另找了一个熟识的二等侍女,想着问多少算多少,小姐面前能回个话也就是了。不料这一问却问出了惊喜:杜德琳即日起到琅嬛阁协整书目,为方便计,她们主仆三人也搬到了琅嬛阁左近去住。 协整书目?芸香瞪大了眼,她未忘记最早遴选的时候,杜德琳被罚就是罚到琅嬛阁誊抄书目……还有搬出寿昌宫!芸香对侍女道了谢,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跑回去告诉徐若媛这大消息了。 徐若媛如何解读这消息的暂且不论,曜华殿里,仁慧皇后也恰对嘉德帝说起这桩事。“斟酌来斟酌去,还就是琅嬛阁适宜,不管地处还是事务,都独成格局,闲杂人扰不到她。跟太子说了,他也赞同,说主事的秦少监是杜大人的门生,不会为难她。” “你安排的,自然妥当。”嘉德帝并无异议,“太子说是德琳自家要回来?”他若有所思的是这一件。 “是。”仁慧皇后望着他:莫非有什么不对? “无事。不过是怕她承不住……,那就不如不回的好了。” 仁慧皇后默了一瞬,“终究是个识大体的。” “这是自然。”嘉德帝知皇后误会了他的意思,“回来也好。且在这个时候,正解了太子的围。”元成该是给她交了底,不然此时她应怨恨,哪还能识大体?看来元成对她的用情之深远超过了他们所以为的,同理这些时日他的艰难也就远超寻常……他不会去问元成说了多少,亦不需问,对于天启的储君,他的这个儿子,他早已放心。倒是德琳……,凭她的头脑,听到元成所说,不会想不到回宫面临着什么,可还是要回来,不管是为了元成还是大局,情义、胆识都可赞佩,只是终究年轻……但愿他们顺利挨过这番风雨吧。指了案头崔总管送来的廷报和从元成处转来的奏折,嘉德帝微叹,“那里,十之三四,都是呼吁讽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更有人呈了篇读史有感,说‘西施倾吴,杨氏乱唐,女子虽渺,却如长堤蚁穴。故以史为鉴,防患未然,则明君盛世可期’,听着有理,其心可诛。” “话也太猖狂了。”仁慧皇后冷嗤,“皇家内闱何时也由得他们置喙了?” 嘉德帝一顿,失笑:读史有感的实在感得好,那话不管为女子、为皇后还是为人母的身份,听了都是一腔窝心火吧,他倒忘了这一层,不经意就说了,“如今御史台也就许慎和于文骞两个正经人了,余者或是应声虫或是墙头草,他们的话不听也罢。”是说那奏折是御史台的人上的。回到眼前的事上,眉目复又严峻,“德琳这一回来,暂时堵了他们的口,太子的压力稍缓,至少耳根能清净些。只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的意思是还会有人再生事端?” 嘉德帝未说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是古人说孝的,朝政、人心何尝不如此?如今一个个义正词严上书递表的,有几个是真心为国,又有多少是在盘算自家的利益?未达目的怎肯善自罢休? “杜大人尚且如此,换了旁人,怕早已积毁销骨了。”仁慧皇后望着嘉德帝。 她不知惊涛因何而起,乍闻变故时,疑虑重重:她听到过元成与杜尚书有政见分歧,但她不信元成会挟怨发难,否则枉为太子;何况嘉德帝不会坐视;况且有德琳的缘故,他即便不爱屋及乌,顶多敬而远之,怎至于传出“倒杜”是由太子主导推动的流言?问了,元成回她“不可说”,慎而重之的三个字,她明白一切怕是别有隐情。此后她再未刻意问过,只是仔细地听、密切地看,从嘉德帝私下的语气和态度中,察觉出杜尚书获罪并非他们父子的实意,顿时判断出朝廷正经历着一场大变。从那时至今,她面上镇静,实则无时无刻不提着心。看这两日嘉德帝的神情松动了些,莫非,大局渐定? “是啊,若非几十年行正坐端,如今早是他的绝境。朕和太子也都骑虎难下了。”嘉德帝默认了仁慧皇后的探问——从他们三个男人制定、启动了这个局,他们夫妻是第一次谈及此事。最危机茫然的时日,她只字不问,全力约束稳定后宫,令他们父子可以心无旁骛,“皇后也辛苦了。”他由衷,“还不到水落石出的时候,请皇后一如既往。”蛛丝马迹虽越来越多,却不足以拼出全部真相,凡事还须谨慎。 “明白。”仁慧皇后知道他指什么,杜尚书看来还要蒙冤一段日子,“陛下也要多保重。” “我还好。真正难的是太子,夜以继日的,他那里……” “我已吩咐李申盯着他的作息,詹聿怀每三日给他问脉,有事随时报到我这里。”其他膳饮之类的就不需再说了。 “好。”嘉德帝笑看了皇后,忽道,“别动。”探手从皇后鬓边揪下一根白发,摊给她看。 “怎么还有?”皇后抚着鬓边,“都叫她们拔过了……” “拔它作甚?”嘉德帝好笑,指着自己的头,“我这早两年就白了,要像你说的拔,早就拔成秃子了。” “您那是为国事操劳。”仁慧皇后还是忍不住懊恼。 “你不也一样?”嘉德帝拉下了她的手,“后宫里的人,并不比前朝的省心。” “倒也是。” 他望着她的神情,虽不再有年少时的炙热深情,却是一种稳妥的信赖和全然的接纳,是一种不管浮世如何,我与你都是一道的那种认同,在这样理所当然的认同面前,再纠结于红颜老、韶华逝就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谁?”谁又生事了? “有那么两三个。”仁慧皇后无奈地望着嘉德帝,他闲的时候爱问她些后宫是非,几十年了都这样子,每每兴致勃勃的,也不知是想帮她还是想看她的笑话。 “……李嫔?”嘉德帝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还算不上。”仁慧皇后瞥他一眼,“近些日子还都消停,不大安分的也就是徐若媛,湘儿的教习。” “发落出去也就是了。”嘉德帝不以为然,一个教习,就算湘儿的也罢,既令他的皇后皱眉,还留她做什么? 第125章 天罗(下) “是徐业的女儿。”仁慧皇后点出她的来路,“别的上头还没有什么,就是对德琳动的心思……”摇头,“我品了,似乎不全因两家的恩怨,还当有太子的干系在里头。”见嘉德帝扬眉,忙打住,“我也只是猜测。小惩了她一回,不知她明不明白、能不能长记性。杜、徐两家现今的情形,我还真不能太把她怎样,总不能叫人看出我维护德琳……罢了,不过是些小手段,我叫傅姑姑多留心就是了,还不至要发落她。” 嘉德帝自知这对仁慧皇后而言不过是琐事,遂放下了,说起刚想到的事,“今儿收到裕王的告罪文书,不能如期上京了,他的第三子染了重疾。” “重疾?三王子……是那个求娶西疆纪家……” “对。你怎么看?” “病得蹊跷。”这桩事任慧皇后倒是清楚,“莫不是相思病?”裕王月前上书为子求婚,因是王族重臣联姻,本就需加考量,谁知遇上礼部尚书获罪、兵部尚书削职、回纥王子进京等大事,竟耽搁下来了。 “裕王之意就是如此。皇后的意思?” “……莫如裕王该进京还进京,这边也传旨给纪家,着纪敏不日赴京,当面再审度审度,总是慎重些。”嘉德帝的意思应还是希望裕王回来,故仁慧皇后细斟酌了番才开口。见嘉德帝颔首,又加了句,“再说太后那边还在等着,总不好让她老人家失望。” 嘉德帝“唔”了声,“叫人拟旨吧。” 仁慧皇后遂叫了崔总管进来,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刚说罢,内侍报安国公主来了,仁慧皇后诧异,待她进来行礼坐下了,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父皇和您的恩典都代传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再停留下去巴结奉承的就该贴上来了。他们起劲,我却没耐心周旋,要一个忍不住翻了脸,搅了穆郡王妃的寿宴就是我失礼了,不如早早告辞了,彼此都便宜。” “你这性子……和沁儿真是有得一比。”仁慧皇后摇头。 “我和那小丫头怎么比?她是有你们宠着,真正言行无忌,我不过是仗着老皮老脸,自个儿放肆罢了……” “听你这话,果真是泼赖,你三十,她十三……”嘉德帝截口。 “我十三的时候父皇您也未像对沁儿她们那般对我啊,”元沔口快地笑辩,眼望着嘉德帝,难掩感慨,“我和宁王小的时候,见父皇一面都难,即便见了,也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聆听教诲,哪曾像湘儿、沁儿她们般和父皇说笑撒娇过?”说着忍不住自嘲,“不曾想三十多岁了,倒回过头来学撒娇了。” 嘉德帝和仁慧皇后本被她说得戚戚,听到这末一句却是失笑,元沔自个儿也撑不住,掩面笑了一阵才正色,“郡王妃这回的寿宴较往年冷清不少:儿女亲家王晷倒了,这少了一大面儿;宁王的缘故,又少了些人。”宁王另娶了,许多人自就抛开了穆郡王府,“宸王夫妇一块儿到了,宜王府却是只有王妃去了。宜王妃说宜王忧心父皇的病体,这一向都在府中斋戒祈福。宁王虽要陪七王子,礼却到了,他的总管费礼海亲送的。宸王妃偷着看了,说别的也还罢了,有套手绣的衫裙,大朵栩栩如生的茶花,还是宁王妃一针一线绣的。” 她神情古怪,仁慧皇后和嘉德帝相顾莫名。元沔醒悟过来,加以说明,“茶花是穆馨生前最爱的。”李蕙知不知道这一层?宁王竟能让现王妃绣茶花衣裙给前岳母贺寿,真是……“宁王妃是真贤惠。” 褒贬难辨地评了句,元沔一脸匪夷所思。仁慧皇后和嘉德帝对视一眼,仁慧皇后微叹,“宁王由来重情。”嘉德帝半垂了目,“得便儿你劝劝他,还是顾惜眼前人吧。”他说元沔。 “是。”元沔领命。“今日永安王也到了。”说着忍不住笑,“这位王爷真是神人,告诉我说永安王妃本不叫他去的,听说我会去才又改了主意。先问了父皇的安康,跟着就求情,要我帮着求父皇母后,解了顾世子的禁,说他们夫妇思儿心切,都快生不如死了,还真掉眼泪了。我被他缠不过,推说会代为禀告,他打躬作揖地谢,跟着一撸袖子,叫嚣着和穆郡王爷比摔跤去了。” 嘉德帝和仁慧皇后莞尔,“话带到就行了。”嘉德帝发话。 元沔笑着应了。“还有个人,徐侍郎的夫人,今日也到了,据说还是穆郡王府下帖子请的。我问宸王妃了,说她如今在各世家大族都是座上宾,不少有求于徐侍郎的人,都是先想法搭上这位范夫人的线。我远远地看了,被众人簇拥着,很有些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样子。”她回禀她觉着该禀告的最后一件事。 嘉德帝点了点头,仁慧皇后却是眼神一凝,“我险些忘了。”对元沔道,“你替我去告诉傅姑姑,‘百睟’邀请入宫的命妇,加上徐侍郎的夫人。”原本请的都是国公夫人和几位一品命妇。徐侍郎只是二品,范氏自然不在其列。 元沔起身,答应着去了。仁慧皇后沉吟,“我这也不知是蜜糖还是□□。” 嘉德帝不以为意,“端看他们的一念之间了。若连这个都掌控不住,就是无可救药之人,蜜糖□□的也就无甚分别了。” “听安国说的情形,徐家主母算不得明白人,不稳重、不自律,若再不幸是个有贪欲的,很容易行差踏错,那就……” “也不算什么坏事。”嘉德帝明白仁慧皇后要说什么。 仁慧皇后一顿,未再多言:嘉德帝的意思她听得清楚,是说即便范氏糊涂,拖累了徐侍郎,对皇家而言亦不算坏事。简言之,皇家对徐侍郎或说徐侍郎之辈,用之,防之,错漏愈多,有朝一日要处置的话便越容易。“这些日子多亏有安国,不然还真是兼顾不暇。” “是啊,有宁王、长公主,如今安王也能承事。有他们辅佐太子,朕当可……” “陛下说哪里话?”听嘉德帝又提起旧话,仁慧皇后阻拦,“您正当壮年,龙体康健……” “皇后,”嘉德帝笑,“‘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我早年过半百,焉能妄称‘壮年’?天佑十五年继位,十七年改号天启,转眼,朕已称帝三十余年。这三十多年里,朕自问勤政爱民,鞠躬尽瘁,无愧于天下。然,朕的能力也仅止于此了,要把天启王朝建得更好,”他停顿,摇头,“朕,已力不从心了。” “陛下……”仁慧皇后哀声——这世间最令人伤感的事原来不是美人迟暮,而是英雄穷途:数十年里,她看到的从来都是他的意气风发,凡事尽在掌握,何曾想到有一天他会“力不从心”? “皇后,”看到仁慧皇后的戚色,嘉德帝也动容,却是笑着道,“朕虽力不从心,可朕还有个好儿子不是?”摇手止住仁慧皇后,把话说完,“太子正值英年,国事筹谋上青出于蓝,与其让他在太子位上蹉跎,最终消磨了锐气,何不放手让他在最好的年纪一展宏图?” “太子毕竟年轻,大可再经些历练……” 看到嘉德帝的神情,皇后停口。嘉德帝道,“历练是永无止境的,哪有人是把所有的事都经历过了才开始承担的?不都是干中学、学中干?所差不过是有的人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罢了。” 嘉德帝对元成称许如此,仁慧皇后自无话说,然,“陛下厚望,太子必不敢辜负。只是,朝臣们……”朝臣们的异议当如何?——积忧深重,不能不提出来:两三年前嘉德帝曾流露出禅位之意,老臣、重臣们几乎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原因无非是仁慧皇后刚说到的两样:圣体犹键,忽言退位会令民心惶惶,更甚者会引出太子逼宫的传言,于国于太子都是大忌;太子一直是在圣上庇护下协理政事,未经磨砺,不宜贸然承继大统,连向有开明之誉的杜尚书在被问及时也道“陛下三思”,此事便被搁置下来——君王固然一言九鼎,民心却亦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非不得已,君王不会也不敢罔顾官心民意。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嘉德帝显已考量过了,“当初子衡等人所疑虑的,是太子行事刚烈,太过激进不能圆融。这两年太子在这上头的长进你也看到了,他心里的算计连朕都未见得全能料中。此外云鹏、魏云庭、徐业、于文骞、新晋的陈鲁直等等人,或是太子擢升的,或是因太子才得重用的,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分量……,至少朝局已不是重臣们所能完全左右的了。” “陛下是说太子……”仁慧皇后变色:嘉德帝是说太子在培植自己的力量? “皇后,”嘉德帝叹,“你实在是想得太多太小心了。有句话,朕从未对人言,”怕言之过早,会有变数,时至今日,他自信可以放心了,“朕平生最欣慰的事,便是父子间无猜忌,他们兄弟间相处和睦,平庸的知足本分,能干的克己守礼。仅这一样,朕,心足。”九层丹墀路窄,眼红心热的人多,历朝历代,这条路上的倾轧和阴谋就不曾断过,父子为仇、手足相残,如宿命轮回般一遍遍演绎着最是无情帝王家。万幸在他这一朝这一代不曾落入俗套,他,叩恩上苍,“说到太子,江山总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丝毫不做预备才会令朕忧心。” “陛下胸襟宏阔,”嘉德帝坦荡解忧,仁慧皇后由衷感佩,“有您这样的父皇,是太子和他兄弟们的福分。” “有你为后,也是朕的福分。”嘉德帝今日也颇多感慨,不得不说元沔亦真亦假的抱怨触动了他,为错失的一些时光遗憾,“这些年,多亏后宫有你,朕才能专注于前朝。还请皇后再操劳些日子,待这回的风浪平息了,我……” “哪有那么容易?”仁慧皇后打断——嘉德帝要说什么她看得出来,从前他便说过待有朝一日可以不理国事,定要与她像寻常夫妻一般闲话家常、含饴弄孙,这许诺总是比他赐予的所有荣宠都打动她。只是这样的话说过、记得就好,说得多了却未免就淡了,“太子还未大婚呢。” 仁慧皇后是脱口而出,言罢却是一怔。嘉德帝与她面面相觑,也是无话。顿了顿,嘉德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般豪气的心虚也真是唯有他能驾驭得了。仁慧皇后却是连连点头——她凡事都为元成谋划,这回实在是束手无策,不过元成会有办法的……吧?嘉德帝不是一再说他能干? 帝、后或心虚、或抱愧,都替元成头疼不已,元成却是一无所知,这日退朝后单叫了霍项、魏云庭、陈鲁直几人在文华堂议事——几位近臣笑称此为“堂议”,与“朝议”相对应——“户部所奏的都是实情?”他问霍项。 户部日前呈了上季的赋税明细,惠州郡和应天府这两个大户的实收额不仅远低于应收额,甚而还不如改制前去岁同期。今日朝堂上细究起来,徐侍郎道已责问过了,惠州郡答复是遭水患,应天府则言新法触及民生,遭致民众聚集抗法,一时收不上来,需缓缓图之。他据本以奏,并无多话,只在随后朝议时,有人说这一郡一府的主官都是杜尚书的门生,怕是在借此向朝廷施压、为杜尚书声援。此言一出颇有附和之声,后被于文骞追问到底是有凭据还是在姑妄猜之才有所收敛,加之元成发话“过后细查”,这一节才算停当。 “折子出处无误,所言也非全虚。只这两位主官向有偷梁换柱、中饱私囊的劣迹,户部应有所掌握。”霍项言简意赅。 “不是有过动议要撤换这二人?”有所掌握却避而不报,所图为何不言自明。真是人人都以为自己耍得好戏法,旁人都是聋子、瞎子。不过若无龙隐散布四处的眼线,很多时候还真难免被蒙蔽,“吏部办事这么拖沓了?” “不是拖沓,是吏部的人还在观望。”供职吏部的陈鲁直回话。 “观望?”元成气笑,刚要问“观望什么”,忽醒及症结所在,杜尚书的门生,是在观望杜尚书会否东山再起,再决定是否惩治他的门生吧?好微妙的官场学问!“你怎么说?”他问魏云庭——杜尚书出事后,他代掌礼部。 被点到的魏云庭慢慢起身,“尚书不倒,吏治难调。” “君则,”元成一字一顿叫着他的表字,眸光精锐,“这话你是为自己说……” “臣是为天启而说。”魏云庭挺直着身,不卑不亢,“论私情,尚书大人对臣有知遇之恩。论公心,”一脸方正的人垂了眼,“臣,不能徇私。” 他躬腰深揖,文华堂里一时无人说话。好半晌,元成淡声,“本王知道了。”挥了挥手,几人告退。元成坐在椅中未动,眼望着脚前的青砖地出神。直到,李申引着萧隐樵进来。 “你总算回来了。”他毫不掩饰如释重负——无人知道此前出神的时候,他的眸色曾几番明暗。 “劳您记挂了。”萧隐樵半嘲谑,“先说哪一样?”两月未见,元成清矍了好些,眉目间也多了丝凌厉,看来这位太子近来的日子不是一般的难过。 “还用问?!”元成立眉。 萧隐樵鄙夷,“果真英雄气短,什么情长!我师傅说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您……” “停!”元成举手,“你只需告诉我解得解不得!” “解得。不过……” “解得就好。”元成再次打断,对上翻眼的萧隐樵,他难得肯解释,“知道怎么解,我会迫不及待。可如今真容不得我抛下国事,和她儿女情长——知道怎么解却不能去解,是要折磨死我?不如我全力把大局先稳定下来,再从从容容地和她……” “您英明!”萧隐樵听不下去,直接取出随身的簿册,“下一项,三千军马的事。” 第126章 故人(上) 琅嬛阁西侧有游廊相接的两排廊庑,平素是晾晒书画、存放废弃文书、杂物的。秦简选了两间向阳的,亲带了杂役一通掘地破壁般的洒扫,又整夜通风换气,待迎了德琳主仆三人到的时候,虽简陋不可免,至少是没有霉腐之气了。秦简指点着她们里外看了,脸容寡淡,“先将就着住吧。等过后再想法……” “这样子已经很好了,”德琳正视着他的脸,言词由衷,“当初遴选的时候,住的连这儿一半都不如。” 秦简看了她一眼,面色松动了:师门有难而他束手无策,急郁未待疏解,又闻德琳被从行宫召回,他不敢想她再看到这等破落的居处,一旦当场落泪……还好她未如他想的那般娇贵,他也不必如临大敌地先端着张冷脸,镇唬着怕她哭哭啼啼的,他可实在不会哄人。 叫绿菱和墨莲自行整理,秦简领着德琳到庭前树荫下,“你都知道哪些了?”他直截了当。听完德琳所说,点头,“大面儿就是你知道的这些,我就不再说了。有几样古怪的,你心中要有数。” 历数父兄的劫难,德琳语调平和,面无慌惶,秦简看得感佩:他还真是小瞧她了。不过女子都有如此担当,这样的师门即便蒙尘又何掩风骨?——他文人气重,极易被激出热血豪情,然无损他对事有自个儿的想法和判断,“这回的事,似乎别有隐情。” 秦简说回过头看,一切似乎是有人布局:事先毫无征兆,落第举子怎就集结到一起、联名上了表?民告官若查无实据是要反坐的,这些人怎就如此胆大、如此心齐,仅凭个科场走水就敢宫门发难?说到这个,秦简冷笑,说他们中还真是有高人,把主旨落在考录不公上,一下就立于可攻可守的不败之地——攻不必说了,自古以来,民众对“公平”的向往就不曾变过,不患多寡患不均,举子们以“不公”为矛,自易唤起民愤;至于“守”,世间难以定论的事很多,“公道”是其中之一,通常有话说“公道自在人心”,岂不知人心最易被喜恶左右,旁观者尚难公正,当事者又有几人能自省自检?遇事不遂己愿,怨天尤人是常情,故就算查无实据,也不便认定他们是诬告。告成了有利,告不成无损,如此好事,岂不一呼百应? 不再继续阐发,秦简转到下一样上:科场舞弊自先帝时起就是重罪,枷号、流放乃至腰斩皆有之,无一不是牵连者众,此次却只羁押了主考官一人——最初是主副考官全都闭门思过,然不过数日,魏云庭便被调任礼部,余人即便未做任用的,也只是赋闲而已,这岂非在说事情都是大人之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真有舞弊事,哪是一己之力就能操控的?!而且至今监而不审,大人就算要自证清白都不得渠道。是,朝堂上是有人喊冤,且呼声隆盛,问题恰在于此,再怎么声望过人,总有远近亲疏,怎会素无往来的人都替大人上表,看似耿耿热心,细究却不乏言过其实、挑动是非明褒暗贬的,这哪是在帮大人,分明是在搅乱视听令外人更分不出真假、倒对大人生疑?还好圣上严禁再求情,否则演变下去难免不成祸端:朝堂上言论鼎沸的时候,举子们整出了份门生谱,详列了当朝官员的出身,大人门下的占了三成还多,当时便有人起议大人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时机契合得不太巧了些?况且我一个秘书监供职多年的,若不下番功夫,尚列不出那般详尽的谱表,远离朝堂的举子们是如何办到的? 停下来顺了顺思路,补充:我和大公子各找门路查问过几个求情的人,都是私下得了徐家和徐家那一派的好处,故这件事倒是不难明白。徐家的司马昭之心怕是由来已久,这回真下了功夫,必置大人于死地,种种伎俩……委实令人不齿。不过说他们借机生事、推波助澜不会冤,若说风浪是他们挑起来的,我却觉得未免高估了他们,他们还没那个本事。 秦简说表面看,事情针对着杜尚书而来,王侍中、丁御史被罢黜,二、三十位各级官员被查办、监押,更有人畏罪自裁,但是细细捋下来,这些人都各有实罪,并不能说他们是被大人牵连,只不过要没有大人的事做引子,许多盘根错节的事查起来没有那般容易,仅一样,王侍中王晷要在任,兵部就烂到根子上怕都没有人知道。如今,兵部是安王插手,刑部云大人原就是太子的人,礼部魏云庭、户部徐业是太子提拔重用的……顿了顿:皇家倒是借此整肃了官场,不过这话他觉得无必要跟德琳说,“总之,这回的事里,大人是蝉,徐家是螳螂,谁是黄雀、黄雀之后是否还有猎隼,如今都不明瞭,你且要沉住气。”他嘱咐。 他一大通话说下来,德琳早听得心惊,他一停便试探着问道,“秦大哥说的这些,众所周知?还是、仅是推测?”元成口中的局难道早已被人看破?那…… “我的推测。”秦简错会了德琳的担忧,“可不是为了宽你的心才这么说。”秦简说职位的缘故,他看到的诏书、奏折比众臣都全,多方参详,才会有如此推测,“外头一边倒地觉得这是皇家要打压大人,不乏说是太子授意的,从前为了流犯戍边、税政等事,他二人多次意见相左。这次圣体违和,太子监国,正可以剪除异己。”秦简转述,不以为然,“太子的心胸若这般狭隘,又何来‘英才’之誉?我倒觉得是国临险境,太子在全力平衡。从前我十天半个月见不着霍项一回,如今他走马灯似的在曜华殿和文华堂出入,加上镇南王爷那边的军报和宁王殿下的折子是不过我手的,有些事不能妄猜。”瞥了德琳一眼,淡然,“按说……,你为何回宫?” “德琳的身份,不宜再享优遇。” “他这么说的?”秦简声冷。 “是德琳不愿落人口实。” “他”,秦简那般笃定的口吻,德琳不能装傻,否则她就是真傻了。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近段时间又一而再的变故,元成再小心,也防不到十分去,只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又知道多少。 听她毫不忸怩地一口认了,秦简反而意外,好好儿看了看德琳,“你、他……,我是问他对你,到底怎么个……”他蹙眉,想着合适的词儿。 “有私念。但不至于废公。” 德琳直接答了。 德琳是不愿元成会有被诟病的可能,故在秦简面前也多有保留。秦简却不知她是这般心思,想当然就照着话本身听了,顿时满心替她不值,下颌都扬起来了,却见德琳神情间并无怨怼或不堪,不由想或是德琳对元成并无他念?真如此,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不需他因私废公。大人铁定是无辜的,他公正不阿也好,大人昭雪就更有望。”男女之情上,他自个儿都是半吊子,给不了人忠告,况看德琳的样子也不需忠告,他便接着说杜尚书,“大人那里,二公子上下打点了,如今是单人囚室,饮食也能保干净。听闻有几日是扛了枷的,恰云大人巡视看见了,查问下来,狱吏说是吏部上头传的令,对杜尚书要严加看管。云大人当时就怒了,说‘你这官是吏部给的,你当的差也是吏部的?’噤得众狱吏都不敢出声。枷撤了,过后也未听吏部有人说话。”直接插手别部的事务,真是吏部所为就是他们理亏,若只是某个有权职的人暗中动作,那是挟公权以报私怨,云大人不追究已是万幸,哪敢自曝其短出来理论? 秦简口中的二公子是容琳的胞兄杜晔,按杜尚书的意思,杜氏家业庞大,亦需个专人打理,故杜晔未走仕途。这回的事上看,得亏他不是官,可以自如奔走,否则如杜昭一般,被官衣束缚了手脚,许多事反不好出面了。德琳知道原委时,光想到杜尚书是自毁清誉以全大局,忧惶于不知是什么样的、亦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巨变,反未往深里想杜尚书的处境,此时听秦简说起,悟及她父亲是在狱中、且无人知她父亲是清白的,那…… 她掩不住忧虑,秦简亦是蹙眉:他本是让她放心的,怎么像是适得其反了?“大人那里,你帮不上,也别多想。大公子说,大人出事前,曾和你母亲、大公子、二公子闲谈,说他这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故不惧谗言攻讦,叫你母亲他们要信得过他。大公子过后总觉得你父亲这番话有所暗示,是在说他已知有难,且自信能否极泰来,我觉着不无道理。”但是杜昭亦被免职,他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杜昭过于乐天了。可要这么说出来,德琳只怕更六神无主,他索性不提,反正很多事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之前,“等”也不失为良策,“倒是你,要有吃苦的准备,这些,”他回看了眼廊庑,绿菱和墨莲正里外忙着,“还有风言风语、眉高眼低的总难免遇到。休往心里去,也不必与人争执,就是气不过,来告诉我就是。” “我记下了。”德琳感激:从前她问过杜昭,知道秦简并非杜尚书的授业弟子,所谓“门生”不过是按常规,科举时哪个考官取录的便算在哪个考官门下——举子们所列的三成还多的门生便多属于此类——如今不少姻亲故交都在忙于自保,秦简却不弃不避,两相比较,让人如何不感叹?“德琳就不说‘谢’了。” “不说就对了。”秦简沉声。当年他落榜,同乡一位与他宛如云泥的豪绅之子却高中,有久经科场的好心人暗里提醒他莫是被人换了卷子。他如梦方醒,多方求告,却因无凭据而屡屡碰壁,眼见着盘缠又已用尽,走投无路下当街拦了杜尚书的轿子,言辞激愤。杜尚书未怪他的无礼,喝阻了一味驱赶他的衙役,细问因果,当场出题令他作文,看罢未言,叫人带了他到客栈入住。数日后,皇榜重颁,他鲤跃龙门,而联手舞弊的生员和考官全数入狱。久后他才听同僚说,是杜尚书力排众议,甘冒着被责“失职”的风险禀报上听,重调阅了全部的朱、墨卷,发现了他的朱卷被人冒名的玄机,还了他一个公道。若说谢,他才应该谢。“今日就自行整理吧,明日再点卯即可。”德琳态度爽利,他亦直来直去。 “好。”德琳未推辞。见秦简有要走的意思,犹豫,“秦大哥……”对上停步的秦简,迟疑,“那个……你先说到的……”一咬牙,“太子殿下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简恍然,原来她为这个期期艾艾的,“猜的。你到行宫或许是寿昌公主的缘故,詹聿怀和张时景去是为谁?若是公主或云贵妃的事,应有向皇后的报备,回来会有医案归档,况还听说太子去过行宫……对了,你是怎么不好?那时陛下已有疾,他俩个竟离宫,你……” “无事,急症,现已痊愈。”德琳不欲多说,她竟和嘉德帝抢御医,实在是罪不可赦,“就是说光有你知道,外人……” “外人当也有这么想你们的,”秦简不粉饰太平,“前两天御史台有人上折,说什么‘西施倾吴、杨氏乱唐’的,明显是含沙射影,若未听到一点儿风声,怕他们没这个胆子。至于内宫,”他看着德琳,“傅尚司来找我,商量如何安置你,这当中的意味,还需我再说?” 德琳默然:为了她,原来有这许多人在操心…… 第127章 故人(中) 见她如此,秦简拿不准她在想什么,沉吟了沉吟,还是道,“不管你怎么打算的,眼下还是先放下的好。等过了这一段再计议,自有人替你做主。” 德琳敛眉“嗯”了声,到底有许多话不能跟秦简说——愈来愈觉得元成不易,背负着天大的秘密,她连睡觉都不能安生,怕一个不小心会呓语泄了密。元成却要若无其事地与各色人周旋,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秦简见德琳再无事,便先去了。德琳回到屋中,墨莲和绿菱都看她的脸色。德琳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见两个丫头都红着脸颊,额上沁着汗,袖子挽到肘弯,一副粗使丫头的做派,暗暗叹息:她俩个何时吃过这种苦……“能住人就罢了,休出无谓的力。你俩个也忙了这许久,歇会儿去吧。”她淡声。 墨莲看看她,顺从道,“那小姐您闭眼歇一会儿。我和绿菱姐姐就在隔壁,有事您敲敲墙我们就过来了。”看德琳点头,遂看了绿菱一眼,俩人都退出去了——两间屋子出入都是各自的门,中间并不相通。 德琳在桌前坐了一阵,细细把秦简说的话思量了一番,想到他说的“黄雀”、“猎隼”,只觉得忧心又茫然,闭目屏了屏息方静下来。又想到自个儿如今的处境,太一如既往或太颓丧只怕都引人耳目,既偏居于此,少动少言当不至于有是非吧? 德琳打定了主意此后要少与人打交道,却不料当夜就有人找了来:寿昌宫的大宫女彩月。还有,银月。 两人替换着抱着个竹夫人来的,也未多停留,放下东西给德琳行了礼便回去了。绿菱送了她们回来,墨莲还大睁着眼,一脸迷惑,“她们送个竹夫人来,我能明白是一片好意,咱们来时东西拿得少,她们是怕小姐热——其实这里前后树多,倒比寿昌宫凉快。我想不明白的是银月怎么会来?还是和彩月一块儿?” 绿菱瞅了她一眼,本懒得说,却见德琳也望着她,只得坐下来,说小姐你们到行宫后不久,银月便病了,因为之前闹那一出,寿昌宫里的人都远了她,若不是彩月心细,发觉她两顿饭未出来吃,赶过去看,还真不知会怎么样。虽说她做的事可恶,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有个好歹的。我和彩月便给她请了侍医,彩月尽心尽力照顾她。 银月当时未说什么,病好了可来找我,问我可有法子帮她换个地方,她在寿昌宫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当时也未客气,说待不下去是为什么?寿昌宫容不下你还是你对不起寿昌宫?若是你对不起寿昌宫还要人对你和从前一样,你这不成不讲理的了?她便哭了,说自个儿当时鬼迷心窍,如今明白过来也晚了。我看她那样子也不像装的,便跟彩月说了。彩月是什么人,小姐您也知道,说她对不起的是史姑姑,史姑姑都未撵她,她若能好好的,我自然没有话说。我听她这么说,便原样学给银月听,让她自个儿选,要么离了寿昌宫,但当日的事谁都知道,你是愿意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心里防着你,还是继续留在寿昌宫,把从前的糊涂毛病改了,等史姑姑回来再诚心认个错,毕竟你在这里许多年,人熟事也熟,那一篇儿要翻过去了,人人还是看到你的好。最终……绿菱偏了偏头。 “最终她选留下来?然后洗心革面?然后和彩月好了?然后现在寿昌宫太平了?”墨莲看着绿菱的脸,一句一句地猜。 “太不太平的怎么说?牙咬舌头、勺打锅沿算太平还是不太平?”绿菱翻眼。德琳却是笑了,“当日史姑姑是怕银月闹事,倒不想还能有这么个结果。你倒是能干。”德琳放了心:昨夜还真想过她们要都走了,史姑姑所托该怎么办。 “还是银月本性不坏,不然可真回不了头。乍开始的时候和彩月还有点儿别别扭扭的,如今是真好了。往后怎么样就看她自个儿的了。”看到德琳露出笑容,绿菱忙在这事上又多说了两句。 主仆三人闲话了一阵,便各自安歇了。次日德琳到琅嬛阁,秦简已安排好了,她还是做曾做过的事,待下了值已是申时,阁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放松挺了一整天的脊背,慢慢走向居处,却见屋前树下有男子的身影负手而立,不由心中一跳,停下步来。 那人仿佛有所察觉,“倏”地转过身来,德琳一怔,暗嘲自个儿都想些什么,一面已经迈步向前,对那男子蹲身行礼,“参见宁王殿下。” 有细碎的光影在元俭眸中闪过,“起来吧。”他笑意清浅温煦,“听说你回来了,便来打扰。有事要请你帮忙。” 德琳望向数丈外抱琴而立的内侍,不十分明白,“殿下是说?” “父皇的寿诞,我编了首琴曲,要请你这高人帮着听听。” “殿下高看。”德琳敛衽,“抱歉,劳您在这里久等。”墨莲和绿菱怕没轻为难,两间陋室,能请他到哪里就坐? “我亦是刚到。正觉着清风习习、古树悠悠的,倒胜过宫中许多地方。”元俭淡笑,“怎样?可否赐教?” “敢不从命?”德琳欣然,“只是……” “那边的石案就好。只是要委屈你……” “殿下休折杀我了。”德琳赶紧打断,他一个为王的都不介意,她一个教习、还是个落魄的教习还挑剔什么?“请吧。”庭中石案也是晾晒书画用的,平整洁净,做琴案倒也使得。 内侍得指点放下琴,接过墨莲和绿菱送出来的两把交杌给元俭和德琳分设了座,元俭自取了义甲戴于指上,略静了静气,起手挑弦。 他的琴技德琳一向拜服,这次也不例外:是最易落于俗套的颂祝之曲,元俭却避开了富丽喧闹,琴声中松傲高山,日出东海,无一不扣着“祝寿”的主旨,却也无一不令人觉着心旷神怡,只是……抬眸,元俭的眼正疑问地对着她,自思在他面前直言惯了,因笑着道,“殿下莫非有什么心事?”见元俭眉目一滞,遂道,“有几处起承不是那么流畅,”本该渐高的音却低了下去,该拖足的韵又仓促地断了,常人听不出来,德琳这样的人听了就不同了,一处两处瑕不掩瑜,一再出现就让人有心不在焉的错觉了,“或许是坐的高矮不同又是在石案上弹奏,不趁手……” “是编曲的不足。”元俭否认了弹奏的原因,“那你觉着怎么样好?” 德琳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元俭听罢想了想,选了其中一节,分别试了不同的音高和停顿,点头,“我明白了。总是觉得欠点儿什么,却总是找不到症结。听君一席话!我回去细琢磨琢磨再改一改,过后少不得你还要帮我听一听。” “承蒙不弃。”德琳笑答。元俭摘了义甲,叫内侍连琴一并收了。望着德琳,若有所思,“教习的气度,实在令人起敬。” “殿下此话……”德琳正要谦辞,却对上元俭洞若观火般的眼,嗒然。垂眸片刻,扬起时只是浅笑,“不然又能如何呢?我垂头丧气或寻死觅活又于事何补?不过更令亲者痛仇者快罢了。德琳如今唯可依傍的也就是一身傲骨了。” “未到那么糟的境地,”元俭沉声,别开了眼,“你父亲的口碑、官誉都甚好,不过赶上父皇抱病,暂无精力勘定乱局,故要多受些磨难。你放心,若真是有人借此生事,本王不会袖手。” “谢殿下。”德琳深深施礼,感激和抱愧都发自肺腑:元俭的关切毋庸置疑,但元成的谋划不足为外人道,她只能按预想好的受屈却自傲的面目去对所有人。 “休多礼。”元俭欠身虚扶,看着德琳坐下了才又道,“父皇之疾需静养,本王亦许久不曾面圣了。不过,”他看着德琳,“太子三不五时要向父皇回禀国事,他若建言……父皇当会采纳。” 德琳垂眼,抿紧了唇,隐隐的受伤和不以为然掩饰不住。宁王看得清楚,眸色一暗,神情莫辨。停了停才无事般地换了轻快的语调,“对了,有件事,去岁大约是春天的时候,教习可曾男装出行过?” 德琳一顿,慢慢道,“应是有过。殿下……” “西城的鸟鱼花市?” “不曾去过。”德琳暗吁了口气,“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伊布王子酒后画了幅人像,说是去岁在鸟鱼花市见过的,眉目间与你有几分相似。故冒昧问你。” 德琳好好想了想,才理会了听到的是件什么事,伊布、回纥的七王子,在鸟鱼花市上见到了位……女子,男装的女子,念念不忘……又惊又笑,“王子并不知那人是谁、且……至今尚未找到?” “应是如此。”见德琳瞠目,元俭亦笑,说王子只有那次借着酒意多说了几句,过后再问便推搪是酒话,当不得真。他既不愿说,自然谁都不好迫他。 “这么说并非那么上心,不然拿了画像请殿下帮他张榜找寻,岂非容易许多?” “他断不会那么办。”元俭摇头。德琳言罢也觉出不妥:又不知那男装女子的身份来历,若是个名花有主的,这一张榜还不闹出满城风雨?只是正这么想着,却听元俭道,“他也就是酒后失言收不回去了,不然连一个字都不会漏的。” 德琳奇道,“这却又为何?” 元俭看着德琳道,“七王子这回进京,名义上是为父皇祝寿,还有层用意应是为他的婚事来的。迟迟未向父皇请旨,当是怀着线希望,想要找到当初那个人——从进京之日起,他几乎日日到鸟鱼花市,回过头看,其意昭然。可惜人海茫茫,王子未能如愿。既如此,他只能收心……” “要如此可就忘了那人吧,”德琳明白了伊布的意思:若能找到自是一番打算,找不到则只能求娶公主,自不能让人、尤其是天启的王爷——那是公主们的兄长——知道他心有别属。“想的是一个,终日要对的却是另一个,是要怎么样呢。” “有什么稀奇呢?”元俭敛眉,“王族子弟的姻约,多少身不由己……”咳了一声,抬眼,含笑道,“我看王子的情形,这几日就该上奏求指婚了。今日这些闲谈,教习听过便罢了吧。” “德琳今日光听殿下说要为陛下祝寿,一心都在想曲子要怎么改,还说过别的么?”德琳迷糊。 元俭笑了起来,起身,忽看到内侍手里的琴,停了下来,“要不琴就放在你这里吧,省得下回还得再抱过来。”瞥了德琳一眼,“你闲来抚抚也好,不像绣花那么伤眼,也不像画画……心不静,纸上凝聚的都是忧郁之气。抚琴是发散的,有助抒解。” “谢殿下。”德琳施礼,示意墨莲上前接了琴。待元俭和内侍走了,才疑疑惑惑地问,“殿下知道我眼睛的事?” 墨莲摇头,“殿下来光问了您何时回来,再就在那儿来回踱步等您,并未问过我们话。” 绿菱道,“许是听太子殿下、或者太医说的?” 德琳顿了顿:她确信元成不会跟宁王说,太医处应也吩咐过了……不过也许是她多心,元俭只是随口说的,恰合了她的境况而已,况也不是什么大事,遂放下了。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铮然之声甚是悦耳,想到元俭的提议,生出兴致,叫墨莲把她的义甲找出来——元俭的义甲虽在琴匣里放的,可一来不见得合她的手,二来既是男子又是王爷的东西,她也不便用。至于她自个儿,不管技艺精不精,琴棋书画的东西可都是齐备的。 墨莲和绿菱把东西找出来,德琳已想好了要练什么:《凤翥》,从前没有功夫也不肯吃苦,琴技生疏得很,虽喜爱这曲子,却不能自如弹奏出来。如今被“放逐”了,权做是磨练心性也好。自然了,若有所成就更好。 德琳自此白日在琅嬛阁当值,下了值便多数时候在树下练琴,墨莲看得又忧又喜,对绿菱说“小姐这是被琴迷住了吗?可也好,她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倒不必被那些烦心事折磨。” 绿菱给瓶插的荷花换着水,淡淡道,“我倒觉着小姐是借着练琴不想跟你我说话。”不想说什么,自然是不想说那些烦心事。 墨莲道,“那是何苦?我们两个又不会多话,小姐不想说就……” “小姐今儿反常,你未觉着吗?”绿菱打断。 “有么?”墨莲往外张望,将信将疑,“那不好好儿的在看琴谱吗?” “你看那琴谱上落的叶子。”她头遍过去送茶的时候,那片叶子就在,这半天过去了,那叶子还在。 墨莲好好看了看,觉出不对来:德琳竟一个姿势不动,哪是在看琴谱?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发呆——发呆的可能性更大,睡着了还会打盹儿的不是?未多想,抬步就要出去,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见秦简汗流满面地进来,“德琳!” 沉思中的德琳被这一声唤得回神,惊立起身,琴谱落在地下,“秦大哥?” 秦简“呼呼”地喘着粗气,瞪着德琳一时说不出话。屋中的绿菱和墨莲一看情形不对,赶紧都出去了,秦简恰已匀过一口气,“太子下令,查封杜府。” “什么?!” “小姐!” 看到德琳摇晃了一下,墨莲和德琳顾不得别的,齐伸手要扶,德琳却只是晃了一下,慢慢坐了下去,“原来是这样。” 她没有意外,只有疲惫,似乎还有点儿如释重负。秦简看出异样,坐到了她对面,“你已经知道了?”论理不该啊,他得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德琳迟疑了一阵,说了句“等我”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拿了张叠好的纸笺出来,拆开,递到秦简面前。 “信我。”两个凝重的字,墨浓笔沉,是承诺,也像是封缄,让所有的话都问不出来。 秦简看了好一会儿,原样叠了还给德琳,“太子的?”问句,却不需要回答,太子殿下的字,他认得。原来他提前给德琳警示了。他还顾念、防备着德琳听到消息会惊惶,那他便不会对杜氏做绝吧…… 墨莲和绿菱不知纸上写的什么,见秦简看后的脸色不那么难看了,多少放了点儿心,一齐看德琳。 “昨夜瑾言送来的。”德琳告诉秦简。两个丫头互看了一眼,羞愧:这几日太劳累,一入夜便睡沉了,竟丝毫未听到隔壁的动静。不过从回来再未见到太子或东宫的人,还以为……原来是她们想多了…… “那你要信他?”秦简盯问。听口气,瑾言是太子的亲信吧。 “……信!”瑾言送了信便走了,她从那时到秦简来之前,心一直悬在半空,此时忽然落地,只觉得筋疲力尽。混混沌沌中,难以理出头绪,先想到的只是不能令秦简误会了元成,免得义愤之下有什么举动,坏了元成的事,也白把自个儿搭进去,“那天你说过的话,我一直在想。或许这次,他真的是陷在一个困局里,有些事是不得已……只要是为了天启,秦大哥,我信,信他能力挽狂澜,也信我们杜氏真金不怕火炼。” 第128章 故人(三) 秦简见她初时还恹恹的,说到最后却是坚定毅然,不自主就被影响,觉得没有什么好慌乱的,“既如此,你且安心。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再来告诉你。”他急急忙忙地出来了,还得回去盯着才行。 德琳应了“好”,待他走了,回头对绿菱道,“你前儿说的窗纸的事,等拿来我再看看。”绿菱和墨莲互看了眼,绿菱进屋去了,墨莲轻叫了声,“小姐……”之前绿菱说窗纸的颜色太暗淡了,要换——这时节,宫中能讲究的居处都用的窗纱,落到这不能讲究的地方,只能简单修饰下,小姐却脱口道“不过是暂住,洁净也就罢了”。她和绿菱背地里剖判,觉得这意思是她们很快能重回寿昌宫。此时却又提起…… “大约是我想得太容易了。”德琳轻叹,接过绿菱拿出来的纸样子,边比对着边道,“秦大哥说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杜氏这一劫,怕是……,你们两个,可熬得住?” “跟小姐您吃的苦比,我们有什么熬不住的?”墨莲至今想到德琳失明疗伤的那些事还心悸,“我和绿菱姐姐都说好了,杜府如今是落了难,可那是老天爷不长眼。越是有人不想我们好,我们便越把腰杆儿拔得直直的,看谁敢看低了去!小姐您放心,我和绿菱姐姐绝不会落了杜府的脸面。只是有一样……”她看着德琳。 “说吧。” “小姐您有什么事儿别自个儿闷在心里,您什么都不说……” “好。”德琳不等她说完,一口答应,“只要能说的,我一定说。”可惜她闷在心里的恰恰是不能说的,两个丫头跟着受煎熬,这份情义只能等以后再补偿了。“听你们说的话,小姐我欣慰得很。有你俩在,我心里就有底气,”她提振了精神,令语调轻快,“就这个吧,颜色清亮韧性又好。”她挑了种淡青的竹纹纸。 绿菱和墨莲看了,迟疑,待拿到窗上比了比,齐声说好。德琳却又想起来,问这是要到内府库去申领还是已有了的?绿菱道,“是秦大人他们收拾库房时找出来的,都是不在账的东西。”德琳听了点头,“如此甚好。”——若去申领的话,保不准两个丫头会看人脸色,那就不如另想主意了。 此后主仆三人还和之前一样,德琳每日当值,绿菱和墨莲洒扫整理。俩人手都巧,今日添个椅靠,明日串个珠帘,间中彩月和银月又把琉璃驱蚊灯、鎏金香薰炉之类的小东西陆续送了来,有一日红绡过来,看了屋中的情形,直点头,说除了房子狭窄点儿、破旧点儿,你们这哪像…… 像什么她未往下说。红绡是替忠勇侯老爷子捎口信来的,叫德琳万万要放宽心,顾好自个儿,外头的事,他和镇南王妃在想法子。德琳听到有镇南王妃在,倒不怕陆老爷子会有过格的举动触怒朝廷,给他自家招来祸端,故只是道谢。红绡走后,墨莲感慨,说真是患难见人心啊。德琳和绿菱都未接腔。 德琳在行宫的时候,已预想过了回来后要面对的人情冷暖,及至回来后,觉着种种实在好过她的预想,除了暗里关照的,大事有秦简、忠勇侯,日常有宁王,彩月、银月,对了,还有木槿郡主——德琳闭门的时候,她搬到了荷露轩,之后两人再未见面。然在德琳挪到琅嬛阁的当天,她打发贴身侍女来了,问“教习的腰带绣好没有?郡主可一直等着呢。”墨莲不高兴,过后嘀咕说“也不看看人什么样,还只在意她的腰带。”听得绿菱皱眉,说“你听话光听表面儿?”说郡主真正要说的是不管外人如何,她拿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否则避嫌也好、怕晦气也好,哪还能要小姐绣的腰带?墨莲想了想,再看看德琳,转头做事去了。 有这样一些暖心的人,又有元成事先交的底,除了忧虑于不知何时爆发、又该如何破解的危机,德琳大多时候都是沉静的——即便杜府被查封、杜氏满门收监的事传遍内宫之后依然——此事之后,琅嬛阁亦不复她乍来时的平静:乍来时众人被秦简告诫过了,除了必要的交接应答,对她都是敬而远之,如今却时不时可见窥测的目光,怜悯的、嘲笑的、幸灾乐祸的,更有胆大的在她走过时低低议论,“神气什么呢……”“可惜了……”“有什么可惜的?还不是活该……”,德琳听那后一句扬了些声儿,是有意要她听见的,停步,淡淡地望过去,倒把说话的人镇住了,缩脖儿低头跑走了,过后被同伴讥嘲,“也不看看自个儿的道行,就算落地凤凰吧,还能是谁想叨一口就叨一口的?” 秦简过后听说了这些事,问德琳怎么不告诉他。德琳摇头,“跟她们计较什么?”秦简“唔”了声,过后到底逮着几个人的错处,罚了一到三个月的俸银。有明白人看出这里的因果,私下互相提点着,琅嬛阁倒是又太平了。 这期间,绿菱听银月说了件事,回来学给墨莲时忍不住蹙眉,“徐教习的哥哥做了东宫的编修。” “小府吏罢了,”墨莲脱口,跟着直勾勾地瞪了绿菱,“不对!这不是官大官小的事,而是一边儿把杜府的人下狱,一边儿给徐家的人封官,这让人……,殿下一点儿不顾小姐?”行宫的时候,太子明明像谁伤了小姐他便要了谁命的架势,怎么回来就全变了?不光他一次未来,连李总管、瑾言都不照面,哦,小姐说瑾言来送过信,可也是趁夜来的,是怕谁看见?他是太子啊,还用顾人耳目?不会是他…… “休乱猜。”绿菱看得出墨莲惊疑什么,除了不以为元成变心了,别的上她和墨莲一样的感受,“你说告不告诉小姐?”她难得拿不定注意。 “……告诉吧。总比从旁人嘴里听到好。” 两人商议了番,彼此叮嘱多的话不能说,这才装作随意地对德琳提起。德琳听罢顿了顿,不过是一垂眸,一抬眼,却未说什么。绿菱和墨莲见她不以为意的样子,以为她又是事先知情,遂都放了心。 眼看着两个丫头各忙各的了,德琳才放下手里的针线,愣神:实话说,听到她俩说的事儿,心里实在是疙疙瘩瘩得难以熨帖……由着自己发了会儿怔,德琳回过神:她如今怎如此不担事儿了?任用个编修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徐家的人、又赶了这么个时机,便值得患得患失?嗤笑了自个儿的狭隘,德琳便把此事放下了,一丝一毫儿都未想到,她放得下徐家,徐家却放不下她,不光放不下,还直找上门儿来……那日,是七月十七。 “你是杜德琳?” “是。”德琳躬身,彼时,她尚不知这一脸睥睨的妇人是何来路:下值回居处的路上与几位锦衣华服的公侯夫人们走了个碰面,多是识得的,唯有这一位脸生。想起当日是二公主在宫里办“百晬”宴,虽纳闷她们怎会走到这偏幽的所在,却只是循规避让到一旁——她们走过去也便罢了,谁知她们竟停了下来,脸生的这位劈头问“你是谁?”她依礼回称“下官杜德琳。见过永安王妃,见过诸位夫人”。也不知这话有何出奇,脸生的这位竟似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嗓音反问。明听得出她莫名的恶意,德琳却不能不答。 “抬头我瞧瞧。”那妇人又发话。 德琳抬头,直视着说话人,余光却瞥到诸夫人中有人调开了眼,心下不由苦笑。 “咦?这不是杜家的姑娘吗?”那妇人一看她抬头便叫了出来,嗓门益发高了。德琳霎时明白了她的用意,索性只静静望着,并不应声。果然那妇人两眼冒光,像是难以置信地左右看了旁人,“杜家的人不都抓到狱里了吗?这怎么还有漏网的?!这、这……” “侍郎夫人这话问得怪,她是宫籍,有什么漏网不漏网的?”淡淡发话的是永安王妃,声音不高,讥诮之意不掩——一个二品夫人混在她们之中,还处处呱噪,不挫挫她,真以为自家是人物了。 侍郎夫人?德琳眸光一闪,原来这是徐侍郎的夫人、徐若媛的母亲…… 范氏未看到德琳的了然,只顾着愤愤;宫籍?宫籍就不算杜家的人了?怎么还有这样的规矩?真是讨人厌,这永安王妃也讨人厌,“啊——,也对,”她像是刚记起来的样子,“她是宫籍。别说,看这模样长得,难怪王妃高看,也不怪一心想为世子求亲……” “夫人哪听来的浑话?!”永安王妃拧眉,“我们堂堂永安王府……” “怎么是浑话?”范氏得意,“元宵节后您不是专程进宫,在皇后娘娘面前盛赞这杜家的姑娘来着?还有燕……” “我赞的是元宵夜的观音菩萨和麻姑,”永安王妃凛然,“当日盛况有谁不赞?本宫不过是向娘娘代传民意,怎就以讹传讹,传出这等不着边际的话?” “什么以讹传讹、不着边际?”范氏急了,这永安王妃怎么睁眼说瞎话?“当日在场的人可都知道,您大赞杜教习,捎带着也赞了燕教习,跟着就说您家世子如何……” “徐夫人!”永安王妃冷然,“本宫还用得着跟你打诳语吗?”扫视了诸人,也提高了声音,“我们永安王府与杜家素无来往,怎会有联姻这等荒谬的念头?”见范氏抻脖还要再说,恨得直想上前掐她的嘴,急怒中忽瞥到一人,灵光顿闪,和缓了神情,换了笑语,“若说到与杜府热络,那是司库大人家,不会是有那知三不知四的人把他们的事安到我身上了吧?”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话集中到了骆司库的夫人——卢氏身上,卢氏本正悄看垂首恭立于路旁的女子,闻言回神摇手,“王妃休说笑。我们与杜府不过是同僚间的寻常来往,哪就说到热络上了?” “是么?”永安王妃挑眉轻笑,“京城里可都传你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杜尚书被罢免,骆司库是头一个喊冤作保的,到了骆夫人这里怎么就成了寻常来往呢?” “我家大人不过是秉公直言,”卢氏亦冷然,随即想到杜家入狱了,秉公直言这话是授人以柄,因补了一句,“至于被蒙蔽,也只是识人不明。” “是么?当初风闻骆少师时常出入杜府,他与杜家小姐年貌相当,又志趣相投,青年男女的事,你们两家……” “王妃请慎言!”卢氏红了脸——这永安王妃被范氏纠缠不过,是要拖她来垫背,她却要赶紧挣脱,“犬子由来品行端正,自珍自重,从无什么不堪的念头,否则陛下也不会亲为他指婚!如今世人皆知他与郡主是珠联璧合,无稽之言就请止于智者。” “哦?就是说你们和杜家从无缔结秦晋之意?” “从无此意!” “那怎么有传言……” “传言如何与我们何干?骆府何时不顾身份脸面了?!” “哦,那就是流言误人了。”永安王妃轻描淡写:谁管骆家与杜家是怎么回事?只要能摆脱徐家的那个就行了。不过看这骆夫人白眉赤眼急着撇清的模样,她连蒙带猜的话怕还真说中了。认真看了眼德琳,惋惜,“别说,这姑娘还真是个好样儿的,可惜杜家倒了,不然找个什么样儿的……” “王妃快别这么说,”范氏总算又能插上话了——若媛受了这杜家丫头多少气,她不找回来真是白进宫一趟。先这永安王妃和司库夫人一家一句东拉西扯,真是急死她了,“不能光看长得好不好,她这样的属于命中带煞,跟了谁都是把厄运带给人家,谁敢娶的?便是杜家倒台,怕也是被她连累的呢。不然你们说好好的名门望族,怎么说倒就倒了?” “自然是被奸人所害。”德琳只看着范氏,“有劳夫人们为德琳的终身费心了。琅嬛阁偏僻,难为夫人们怎么能找来?”不愠不怒为君子,她满心荒芜,是否可晋为圣人了? “有何难的?找人带路不就是了?”德琳未算错范氏,听到问,脱口就答了。永安王妃和几位夫人闻言作色,引路的宫娥已“嗵”一声跪了下去,“王妃娘娘、夫人们明察,绝非如此啊,只是这条路有荫凉,可以避开日头晒,奴婢先就是这么禀报的不是么。”说罢磕头不止。 几位夫人交换了个眼色,看范氏便都带了嫌恶之意,其中一人喝令那宫娥起身,口中道“你个贱婢,在谁跟前敢耍花招!若非‘百睟’要讨个吉利,非把你送到恤刑司去打断你的狗腿!”那宫娥哭着告罪喊冤又磕了一圈头,起来缩到众人后头了。永安王妃则只冷笑,“看来这幸好迎面遇上了,不然还不知要转几个圈子呢。” 范氏此时亦知自己冒失了,强找补道,“转几个圈子也没有什么,正好多看看皇家的气派不是?” 永安王妃瞪着她,深喘气说不出话了。卢氏和另几位夫人都转开了头。德琳轻叹了一声,“侍郎夫人,您入宫,侍郎大人放心么?”您这么蠢,侍郎大人知道么? “有什么不放心的?”范氏又是张口就来,“莫看我未怎么入宫,可也是伯侯家的小姐,有几人能比上我的出身?怎么还怕我会失了礼仪不成?说句不托大的话……” “嗬,你们果真都在这儿。干什么呢,这么热闹?”范氏话未说完,有人笑着打断。众人闻声望去,长公主元沔正被侍女簇拥着施然而来,“午宴散了就不见你们几位,问人说是去御花园了。一等你们不回,二等你们不回,母后说别是你们贪荫凉绕远了,结果还真被她料中了。走吧,回去吧,夜宴还等着你们回去好开席呢。”她笑语晏晏,说罢像才看到德琳,讶然道,“杜教习你杵在这儿做什么?当了一天差不累的?还不快回去歇着?!” “谢长公主。”德琳屈膝,“德琳告退。”后退了两步,拧身自去。耳听着身后那一群人谦让着、说笑着,渐渐地也去得远了,才慢慢地环住了双臂,抵御着心里的冷…… 是夜宫宴散后,元沔对仁慧皇后说起琅嬛阁的事,“就我不去,她也应付得了,那侍郎夫人被她戏弄得,我都怪可怜徐侍郎的,怎么摊上这么个夫人。” “还不是他自找的。”仁慧皇后不在意徐侍郎如何,“那些话都属实?”永安王妃、卢氏、范氏说的话。 “我分头问了随侍的人,回禀的都一样。引路的那个我也问过了,说是紫芸副使交代她的。我已告诉傅姑姑了。”该怎么处置,她自有数。 “可怜德琳了。”仁慧皇后叹。元沔回想了想那些话,再设身处地把自己置换为德琳……默然。 这一夜德琳是如何熬过去的不得而知。次日她如常到了琅嬛阁,秦简已立在衙署门前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看到她了,一边过来迎着一边低声道,“有人要见你。”不待她问,跟着道,“看到人就知道了。”说着过去推开门,让德琳进去——他竟未跟着进。 德琳被他神叨叨的举动闹得一颗心悬在半空,待看清屋中站着的人,更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儿:“骆大哥?!” 第129章 故人(四) 屋中站着的人确实是骆清远,数月不见,昔日风采翩然的安王少师……沧桑了,然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臂端在、不,是被包扎着用布带吊在胸前!“骆大哥,你这是?!” “箭伤。无事。休养就好。”骆清远沉声,眸中的百感交集慢慢地平复。 “何时回来的?”德琳的眼从他的伤臂上挪开,望向他的脸。 “昨夜。”敏锐地看到德琳的眸光一缩,骆清远哑声,“德琳,对不住。” 德琳像被针刺,猛地扭头向了一边,似乎觉出不妥,很快又转回来,若无其事,“大哥你说的什么话?” “昨日我母亲……” “骆大哥,”德琳打断,“我突想起来,你这时候回来,是……班师回朝吗?怎么宫中一点儿讯息都未听到?还是月前安王说的……” “德琳……” “月前安王说陆参将要护送受伤的人提前回来,你是和他一道的?那么陆三哥也回来了?不对,你这伤应是……” “德琳——,”骆清远如何看不出她是要刻意回避,“你的……” “你若是那时候就受伤了,此时早该好了。可看你这……” “我这伤是驻扎陈地时流寇夜袭所致。伤兵是由我带回朝的。陆参将和元先锋还在陈地固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元先锋?大将军还是少将军?”镇南王爷之子和长孙都是征讨南诏的先锋官。 “大将军。” “哦。”这么说是镇南王爷之子元平举、按辈分德琳该尊一声“表舅”的。当日安王并未提他……也不奇怪,许是临时变动,许是安王亦不详知,更或是安王虽知却不觉得需跟她说:譬如清远回来他不就没说?“那,南疆战事如何了?之前听到些捷报,最终……” “德琳,”骆清远叹气,“我回来只是报备了一声,稍后要认真去向兵部复命,圣上、太子处亦或有垂询。能否,容我把话说完?” 终究是不忍占了上风,德琳垂眼。 “昨日的事,我母亲愧悔难当,连说她不该……” “骆夫人言重了,”德琳抬眼,淡笑着,“她是顾全贵府的身份和脸面,德琳很明白,不会因此有丝毫不堪的念头……” “德琳,”骆清远苦笑:他母亲说过的话,她原样还了回来,亲热的“伯娘”变成了“骆夫人”、还有“贵府”,她心里的伤痛是无以复加了……“连骆大哥和骆伯父,你往后也要划归陌路了?”昨日归家,略叙了重逢之喜,他母亲便流泪说了白日的事,骆司库已听过一遍了,坐在一旁沉脸不语。他边听边问,方知京中有如许风云。他母亲痛悔不已,他父亲只叹“于事何补”。身为人子,他不能再责怪母亲,对德琳的负疚和痛惜因此更甚,万想不到,在德琳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们骆家竟成了落井下石中的一个…… “……骆夫、她,为何会跟那些人搅在一处?”骆清远的愧、惜溢于言表,却不说要她宽恕的话,德琳心里的苦痛稍减:若他代母求恕,即便不念两家从前的渊源,单是这些年来他们一起长大的情谊,她如何能不顾及?可让她说无妨、不介怀……太难…… 原来不是她足够强韧,旁人的侧目、非议都能等闲视之,而是那些人她本不在意,她们的讥也好、嘲也好,对她便如风过林梢,然而忽然面对曾经亲近的人的冷眼、冷言了,她才知道,她的坚强不堪一击…… “赏景的时候遇到徐夫人和永安王妃,有人要结交徐夫人,央了我母亲帮衬。那徐夫人说难得进宫,要各处多看看。永安王妃先对她极热忱,后见她言行鄙陋,有心看她出丑,便撺掇几人都跟着她四处逛,结果……”各怀心思的聪明人要在蠢人的身上讨便宜、看笑话,却被有备而来的蠢人利用,一个个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德琳默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徐家忽然得势,自有人想攀上这新生的大树。更何况许多官宦人家都有商铺田地,经年来缴赋纳税上多有不尴尬的手脚,如今要仰仗徐侍郎手下留情、网开一面,恁许高贵的也少不得放下身段做出笼络之态——人人都有顾忌处,就像她被那般羞辱,亦不便对永安王妃反唇相讥、不能跟骆夫人一争短长,只能针对着范氏去——她未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故看到卢氏混迹她们中间、看到她的时候错眼避开相认,她只是心下苦笑,体谅卢氏不好在众人面前对她友善,但是后来那些话……出自她孺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骆伯娘口中的那些话,句句如刀,伤她至深! “骆大哥,德琳厚颜问一句,当初,可是我、还有我们杜家自作多情了?” “德琳!”骆清远惊痛,“你我之间若有一人是自作多情,那一定是骆大哥我!多年里,都是我一厢情愿……” “既如此,为何最终……?”最终变了卦? 那年初春,绿柳生烟,忽听丫头说骆家夫人来了,与夫人在花园里言谈正欢。她闻言去见。刚远远看到她们的身影,却遇到了舜娘,面色古怪地拦着她,说她不宜露面。她诧极追问,舜娘说“骆夫人要替骆公子向府上求亲,来探夫人的意思。小姐您确定要过去?”她听罢一呆,羞窘走避。此后未及半月,上意钦点骆清远与木槿郡主缔结鸳盟。 “骆氏一族想要锦上添花,骆大哥也想给心爱的女子更大的风光,遂请旨赐婚。不料……”不料未等骆司库说出所求何人,嘉德帝却先一步提出了木槿郡主。君无戏言,他父亲只能谢恩领命。 骆清远满面苦涩,德琳怔忪难言:原来是这样的缘故……可骆大哥是否知道,若能与感佩的人执手,那女子并不希图更大的风光啊…… 两人怔怔相对,均想不到平生头一次、且或是唯一一次互剖心意,竟是在已无法回到当初的时候。良久,德琳敛衽,“如此,我便释怀了。”曾经遇到过那么好的人,彼此不曾辜负,不曾愧对,纵有缘无分,错过了两情相悦,却能成为相契相助的知己,心中实在是感激大过了所有。 “多谢。”心知德琳的“释怀”语带双关,骆清远只能回应其中的一种。有心想问元成,却知就算德琳真是因他而释怀,也仅因他是元成而无关他是否是太子,“京中的事,我仅知道些皮毛。我父亲和魏翰林在追查漏题的事,待我复了命,正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你且再忍耐些时日。” “好。”德琳答应,“我送你。” 骆清远擎了擎伤臂,“不碍。放心。”他深看了看德琳,出门与秦简同去:秦简虽未进来,可一直在阶下来回踱步,透过大敞大开的门窗,能看到他——这是他的细致,防备万一被嫌隙人见了寻机毁谤。 德琳看着他二人远去,深觉经历了行伍的骆清远比从前多了果敢,而散漫的秦简也宛如脱胎换骨,时光和际遇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每个人,不知这一次的风浪之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德琳心中感慨,浑不知与此同时,紫芸副使正惊疑地望向傅尚司,“姑姑,可是有什么不对?”傅尚司为何问起昨日侍女带路的事? 傅尚司看着她,不掩惋惜:这紫芸勤快肯干,平素还是颇得力的,偏在识人上头太过浅直,她提点过两回,显然她未领悟,“那么多地方,怎么偏想着去琅嬛阁?” “……徐教习托我。说她母亲好读书,久仰宫中藏书阁之名……” “好读书?!”傅尚司骇笑出声,“范伯侯家十七个闺女,就未听说过哪一个是与书本有缘的。” “可徐教习说……”紫芸直了眼:徐若媛颇觉为难地对她提起,说这是她母亲多年的夙愿,可毕竟不合世俗,要被别的夫人们知道了,难免会被嗤笑。她一听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特意安排了伶俐的侍女,叫她见机行事,不引人注意地引她去看看就罢了。谁知…… 傅尚司看她神情变化,叹,“我平素总告诉你们,处在你们这位置,往来便无小事,谁是单为和你这个人好、谁是别有所图,你们自个儿心里要有数。你是全当了耳旁风了。” “姑姑……紫芸闯的祸,可还能补救?”紫芸脸色煞白——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傅尚司的神情已足够她悔惧。 补救?傅尚司摇头,全都是暗地潮涌,不能明白说出来的事,从何补救?不过紫芸的态度令她愿意多说两句,“不是你能救得了的。好在你往日行事都还规矩,这次,我也信不是你要生事的,故罚是难免,可也不至太怎么样。你若能从这回的事中汲取教训,往后时时警醒,对你自个儿倒是大有益处。毕竟年轻,往后的路还长。”听大公主并无深究的意思,她也犯不着节外生枝,折中处置也就是了:年内本该升的五品延期再议;交卸手里的差事,暂往太后、太妃们清修的别苑听用。 紫芸磕头谢了傅尚司,即日便与人交接。傅尚司与她留了面子,对外只说是别苑人手不足,需她去协助指教新人。因她素得傅尚司看重,宫中人便都不觉有异。徐若媛隔日听到消息,专程去与她话别,忍不住替她抱屈,说太能干了也是不好,上司一有什么急事难事,头一个就想到了。在宫里好好儿的,到别苑可什么都得从头熟悉。紫芸听了只笑了笑,问“琅嬛阁可是徐夫人所想的样子?” 徐若媛听她这话,并无疑心,连声道谢,说她母亲得偿平生所愿,这一趟宫进得别无遗憾了。紫芸还是笑,说“大户人家出身的夫人就是不同,俗名儿俗务全不在眼里,一心想的都是风雅事,真得好好学学。”徐若媛听这话略觉刺耳,可看紫芸的样子一派真诚,便想大约是她奉承太过的缘故,遂不疑有他,又亲热地说了一阵,见紫芸忙着收拾行装,这才告辞回去了。 她刚一出门,紫芸可就气得跌坐椅中,浑身发抖,“恁无耻!”咬牙根儿骂了一句,心里才慢慢好受了些——从前都是徐若媛说什么她听什么,昨日仔细问了熟悉的老人儿,才知道所谓出身高贵、风雅脱俗的夫人……跟范氏真贴不上什么边儿:十七位伯侯小姐中,她不是最长的、不是最幼的、品貌性情没有一样出众的(倒是听说有一位自幼便言行无状、姊们们都不屑与之为伍的,不知是不是她),生母还是通房丫头抬成的如夫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许给当时仅是六品的徐侍郎。就这么个人,亏徐若媛能吹嘘成……徐若媛,她把她害成这样,还能无事人般到她跟前来假好心,若非傅尚司点醒她,真不知要被她蒙蔽到什么时候! 紫芸恨恨不已,徐若媛一无所知,自顾愉悦:“百晬”那天临出宫时,她母亲偷空儿告诉她,说把杜德琳收拾得面无人色,若非大公主去打断了,她定能叫她再无颜在宫中立足。她将信将疑:杜德琳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可看她母亲的神情是得意十足、笃定十足,又由不得她不信。她实在是等不及想知道当日的情形——本想通过紫芸打听,却不料她要离宫,倒不好在人正忙的时候张这个口。至于去问德琳……这主意方一冒头就被她否了:再怎么嫉恨难平,她也不敢亲身去招惹她,除了畏惧东宫那个人,还听说那秦少监护她护得严实,连宁王……忽然一顿:那宁王待她一向都殷勤有加,只是惺惺相惜吗?!还是…… 徐若媛被自个儿的想法惊住了,却不知她疑神惑鬼的时候,元俭正与德琳在一处:他改好了祝寿曲,来请德琳再为斧正。 他到时德琳恰在练琴,看到元俭要起身,元俭却伸手遥阻,“接着弹”。德琳见他神情认真,便依言继续。一曲终了,元俭轻叹,“沁儿的评价还真是中肯。”不待德琳问,又道,“您的指法指位都谁教的?” 德琳顿时想起从前元沁说她“‘说琴’强,弹琴还不如木槿郡主”、“纸上谈兵”的话,不由笑道,“跟谁教的没关系,是我自个儿未下功夫练,忘得差不多了,如今是凭着感觉……” “凭感觉可是弹不好《凤翥》。”元俭摇头,“我就好为人师一次,辛苦您记一下吧。”他淡淡笑谑。 德琳见他诚意要教,倒是求之不得:她的性子,本就是凡事不做则已、要做便做最好,何况又实在喜爱《凤翥》,故起身行了一礼,道“德琳受教。”元俭笑着受了,挑了《凤翥》中几处复杂的指法一一分解开来演示,德琳看得连连点头,待元俭叫她照做时,却是勾、托、挑……“铮”一声,弦断了! “伤手没有?!” “这怎办?”德琳抱歉:宁王的琴匣里没有备用弦,他如何弹祝寿曲?还能叫他改日再来吗? “……去乐坊吧。教习可有空?” 德琳迟疑。 元俭淡淡,“教习可是怕与我同行会被人闲话?” “德琳是怕殿下会被人闲话。”此处到乐坊需穿过大半个内宫,她本是犹豫路远。他说了,她才明白他的用意。 “如你所说,我是殿下。”陪她穿越大半个内宫,让人看到她与宁王同行,若这能成为她的一种庇护,他不介意路更远些。 “……殿下先请。” 元俭眸中有暖融的笑意:她的心窍实在灵敏。未说什么,当先迈步,德琳隔了两三步随在他身后——琴倒不必担心,自有内侍捧了跟着。 正是申、酉相交的时刻,宫中随处可见下值的或上值的人,见到元俭纷纷行礼,他都不以为意,匀步而行,却在将要拐入一条甬道时停下来,跟着退步回身,望向主路前方,轻“咦”了一声。 德琳疑惑,顺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主路前方的殿阁是御珍库,顾名思义,可知其用途,向来守卫严格,宫人们也都尽力绕而行之。此时门扉半开,有人站在门前说话,一个侍女装扮,一个着玄青色女官服饰…… 似乎是觉出有人在看她们,那女官向元俭和德琳这边转过脸来……德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西山的太阳依旧是晒人的时候,她的心底却一点点儿渗出凉意,元俭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听她喃喃叫出“舜娘?!” 第130章 棋愿 远远看到德琳回来,墨莲诧异“怎这么快”——连去带回加上换弦论曲的,还以为少到家得一两个时辰呢。忽觉出不对,惊疑叫绿菱道,“姐姐,小姐好像……” “看出来了。”绿菱口中应着,已向德琳迎过去:和宁王一起走的,此时一个人回来、宁王的侍从倒是有两个跟在后头、不过这不紧要、紧要的是小姐的神态很不对劲,像挟着冰霜之气,峻冷得令人生怖,细一看又觉得并非峻冷,而似悲怒,莫名令人心惊心痛。尽力掩着慌乱和墨莲一块儿迎上去,见墨莲扶着德琳了,她自向元俭的内侍施礼,未等开口,内侍中的一个却先回礼小声道,“姑娘有事请问杜教习吧。殿下只吩咐好好护送教习回来。” ——他真不知怎么回事,光见杜教习和御珍库的女官似是旧识,那女官还对她行跪礼来着。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杜教习过来向殿下告罪说不能去乐坊了。殿下未怪,要送她回来,她却不许,说要一个人走走,神情决绝得很。殿下的神情从她和那女官说话时便不好看,见她固执,更是冷寂,说了句“杜家可还指望着你”,她才像受了震动,由着殿下吩咐他们送她。 绿菱听侍从那么说,更知事非小可,对二人道了谢回至房中,见墨莲利落地兑着温水绞湿帕子,预备给德琳拭汗意,遂不插手,自蹲靠到德琳面前,轻声叫“小姐……” 倚坐在榻边的德琳回过神,直直地看着她,“遇到些事,想不大通,要慢慢顺一顺。”接过墨莲递上的帕子,垂眼净了面、手,递回给墨莲,若有所思地问绿菱,“那天你是不是说让我去求太子?” 绿菱心中□□,“您不是说不能去?”小姐说不求,他还会有层顾念,求了,可就再没有筹注了。如今却提起这个话,莫非,已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 德琳张了张眼,苦笑:当日里不过是那么一说,免得丫头们疑心,谁想冥冥中……会一语成谶吗?“我再想一想吧。”烦乱之时不宜决断,此时她毫不怀疑的唯有这一条了。 两个丫头见她如此,一向的忐忑之外更添疑虑,可她都说了未想通,问也是徒劳。彼此打着眼色,俱是沉重无言。 次晨德琳起得比素日迟,两个丫头夜来细听她房中的动静——本要在她房中值夜,被她摇头否了——知她辗转反侧,下半夜才真正入睡。留心看她,倒不似昨日的恍惚,多少安了心。如常洗漱罢,德琳指着案上叠好的纸柬,“替我去跟秦大人告个假,今日不去了。”两个丫头惊异,相顾一眼,绿菱取了纸柬出门。德琳问墨莲,“之前我让你收好的那个叶笛……” 墨莲转身去开了架上的一个匣子,取出个小小的锦盒。德琳接了启开,看着翠玉雕成的一枚小巧精致的叶笛,怔怔:当时那人说“回宫我不能再去看你,遇到排解不开或急难的事就吹它,自有人听你差遣”,她收下了——只是不想他挂心而已。那时她想不论怎样的苦、难,她都能咬牙捱过去:就算解不了他的忧,至少不必分神惦着她,他能轻松些。而今看,她实在高估了自个儿。又或者,根本是她自以为是了……心中自嘲连连,手里已取了叶笛,鼓足了气凑口吹去,一串鸟鸣应声而出,生动,嘹亮,只太过尖利,听来竟像是受伤的鸟儿了。 德琳不意竟吹出那么响亮的声音,一时愣住,墨莲更被近似凄厉的鸟鸣声吓了一跳,惊疑地望着德琳手中小小的叶笛,心道太子从哪儿弄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二人正呆着,屋外传进一道恭肃的声音,“教习有何吩咐?” 墨莲又被唬了一跳,回身望向屋外,隔着珠帘见是个侍卫在躬身行礼。不由纳罕这琅嬛阁周遭还有禁卫?平素竟是未见。正想着,却听德琳冷冷道,“叫瑾言来。”那人应了声“是”,未见如何动作,转瞬就失了踪影。墨莲这回无心惊叹,只悄眼去看德琳,确信她今日真的反常:平素,小姐不会这么冷硬地对人,更不会时时都像要冷笑的样子…… 功夫不大,瑾言来了,多日不见,还是一贯的沉静,“教习?”她也是在屋外扬声。 “劳你帮我问问殿下,可有雅兴手谈一局。”隔帘传出德琳的淡声,“今日。” “是。”瑾言答应。等了一瞬未再听到别的话,试探着道,“那,我回去了?” 帘内无声。 瑾言默默躬了躬身,正要退后,却听帘内像是叹息般的一声,“有劳了。” “教习客气了。”等了等,只见风吹帘动,再无声息。瑾言心中萧瑟,行礼自去。 “帮我梳妆吧。”屋内德琳又坐了一阵,才敛回了心神。 “不用等瑾言……”不用等瑾言回讯儿么? 德琳顿了顿,未语,自到梳妆台前坐下了——就当她在赌吧,赌她这个筹码在他那里还有些分量…… “小姐您有主意了?”墨莲实在怕她不言不语的样子,益发后悔昨日未跟着她同往乐坊,到底遇到什么事、小姐整个人都不对了?看着有条有理的,怎么总觉着她是在强镇着心里的翻江倒海? “瞎想什么呢?”德琳从镜中瞅她,“有主意没主意的,我还会胡闹不成?”不是没有过疯狂的念头,却在最疯狂的时候也清晰地想到她疯不起、杜家还指望着她——那么一阵子工夫,宁王便都看透了,到底是他们城府太深还是她太轻信、太简单?“总等也不是法子,我去请他……殿下给个明示,总胜过终日胡乱猜想不是?” “是这样子?” “不然呢?”德琳好气好笑的模样,“休絮叨了,梳头吧。”抬眼见绿菱挑帘子进来,因道“要不叫绿菱来,你去给我挑套衣裳。” 墨莲答应,和绿菱换了手,去开德琳的衣箱,顺带着挑了配套的钗环首饰,一并捧来让德琳过目。德琳仔细看了一遍,伸手指了套雨过天蓝的衫裙,未要臂钏,让墨莲取了日常的白玉镯。墨莲放到一处比给德琳看,不甚中意,“虽看着舒适,可太素净了些……” “是去下棋,怎么还要蝴蝶似的?”德琳嗔她,“妆面上好好找找就有了。”说着自个儿开了妆奁,敷脂描眉抹鬓地一样样来。 她许久不曾如此用心地理妆,间中嫌眉画得不好,又洗了重来。待瑾言再来时,她还剩了唇上的胭脂没点。 瑾言拿着元成的手书回来的,拆开来,仿佛那个人神采飞扬地站在面前,“不胜荣幸。恭候芳驾。”德琳低眉慢慢折好,忍过去了心中的酸疼,“稍等,待我换了衣裳便走。”她告诉瑾言。从时刻上推算,他是听到讯儿便允了,并不曾思前想后意图推却。这一步,她总算未输。 文华堂书斋里,元成在批阅奏折,听到窸窣的脚步声抬头,眼神微晃,“来了?稍坐,我把折子批完。” 德琳迎着他炙热缱绻的视线,浅笑——她的容貌,她一向自知,何况是今日。方才出门瑾言看到她时,也是眼眸微张,只未像他一般绽开激赏的笑意。 书斋中的格局与从前无大的变化,迎门上方的泼墨山水还是乍见的样子,看不出墨淡,看不出纸黄,想来是材质好、不见日光晒的原因。可就算这样,眼前山已非当日山,画中水亦非旧时水,其实细想想,世间又哪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看来你是真的爱这幅画。” 身后有人欺身近前环抱了她,打断了她不着边际的漫想。 “是感叹偌大的江山,执掌不易啊。” “你有心思感叹江山,还不如好好看看我。”身后人低笑,揽着意图闪避的德琳在怀中转了个身,“受命监国的一样不易啊。”向德琳俯过头去。 “尊重些。”德琳伸指抵在他的唇上,美目娇嗔,“有胭脂。” “不管。”元成眼睛微红,执拗地低头寻她的唇,哑声,“我都多久未见你了。” “殿下!”德琳不得不用两手推住了他发烫的脸颊,“过后你让我怎么见人?!”眼对着他的情意脉脉,压抑着的酸苦突然泛涌而出,不觉就颤了声音。 元成一见她眸泛泪意,旖旎的心思顿散,“别哭!”心疼地以唇轻触她额,低声,“我的错……不哭。”她这一向过得多难,想亦能知,他却…… “谁哭了?”德琳不自在地推了推他,心中发涩:他是在意她的,只是,在他的江山社稷面前,这份在意何足轻重?“您说‘错’,我怎不知什么‘错’?您哪儿错了?” “我不该不体谅你。”元成老实作答,“这些日子,一再地让你受磨难,前朝后宫一件件事……,我只能看着……,有些,甚至还是我一手所为……” “是您预谋已久的吗” “胡说什么?”元成被她突来的一句打乱了思绪,直觉以为她是故意如此、不愿他自责的,心中酸暖,握了她抵在他胸膛的手指,苦笑,“我若是有预谋的,这时候你怕早用刀抵着我了。” “我哪有那个胆魄?”德琳在他掌中蜷缩了手指,仰头直望着他的眼,“您,也是身不由己,是么?” “……有时候,是要做些妥协。”默了一瞬,元成还是答了,“还好你明白我,不然……” “您让我信您,我自然就信。”偏头望着元成,德琳眸光微转,“还是,您其实并不足信?” 她似真似假,如嗔如怨,元成终起了一点儿疑心,“德琳,你怎了?怎么像是话中有话?莫非……” ““什么话中有话啊?”德琳叹息,“不过是来找您下盘棋,倒惹出您的疑心。要不,我回去好了。” “敢!”元成一把拽住了作势要走的她,“跟谁学得这么撒泼无赖的?你今日果真只是来找我下棋的?”他此时若还看不出她的反常,可就真该自戳双目了——留着也是睁眼瞎。 “不然呢?”德琳瞪他。 元成笃定地望着她。 德琳泄气,“好吧。其实是想跟您赌个心愿。” “什么心愿?说出来我……” “不能说。”德琳拉他,“待下了棋再说。” 元成被她拉着走,忍不住笑,“不如老实说出来吧,像你能赢了我似的。或者三局,你赢一局便算……” “您日理万机,谁敢耽误您恁些功夫?”自顾先在棋榻边落了座,拈了棋子,像怕被谁抢似的道,“我先!” 元成惯常多见的是她端庄持重的一面,难得今日这般跳脱娇嗔,本就疼惜,因此更形纵容,“好,你先。”他看得出她有心事,可更清楚她的性子多骄傲,生怕一味逼问惹恼了她,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她既来找他,本意自是想要说的,那慢慢哄着,待她顺过心劲儿自然就说了。遂在她对面就坐。 德琳落子颇快,五、六手后,元成“咦”了声,“学到新招儿了?”德琳信手落子,全无章法,他很有些不适应。 德琳只注目棋枰,“下着不就知道了?” 元成笑,“你这样子莫测高深的,我还真有些怕。”口中如此,手下却不停顿,步步贴住黑棋。黑棋却显然不愿被缠住,只是闪躲——这却失了先行之利:方寸之间,非此即彼,闪躲焉是良策?不过并非一无是处:元成看不透她的用意,便不能不谨慎,如此一来,倒把他限制住了。然就像图终会穷、匕终会见,再如何迁延,一来一往间,棋还是渐入中局,元成的棋由试探转为锋芒尽出,德琳一防再防,终是防不胜防,颓势渐显,眼见着黑棋被逼得困守一隅,无从转圜,不由叹了一声,“这棋竟似如今的杜家了。” 元成一震,惊望向她:原来真有醉翁之意,难怪她的棋不成棋,“德……” 德琳却一指棋盘,“该您了。” 元成迟疑片刻,一看德琳隐隐倔强的面容,心道罢了,待收了棋再好好跟她说。这么想着,棋便一手紧似一手。德琳依然只是退守——通盘棋,她几乎就不曾出击过——眼见着黑子一颗颗失了气,德琳停棋,苦笑,“殿下,德琳已经无路可走了。” 元成拈子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顿,他缓缓落子。 德琳看着棋盘上新增的白子……,好一瞬,浅浅地笑了——他并未容情,落子正在棋眼,恰好断了她的生机。雍然离座,她行礼如仪,“德琳认输。不自量力,让殿下见笑了。”还要再拜,已被元成握着手腕揽到身前,“你到底还是胡思乱想了!不过是一局棋……” “可对德琳而言这不止是一局棋。”德琳手抵着他的臂肘,笑意嫣然,“我也说了是想赌个心愿的。”智若元成,在她刻意提起杜家之后,不会看不懂她借着棋在说什么:她、她们杜家,从无设局之心,亦无对抗之念,即便被咄咄相逼,也是全然的顺从和退让,这样,该能求一条生路吧,可…… “什么心愿你说,我听!”元成急切。 他眼中难掩的是慌乱吗?“第一愿,是家父忠心为国,愿天理昭昭,早日还他清誉——德琳亦知此事不易,是已不敢奢求了;第二愿,愿杜氏能脱离无妄之灾,落籍为民也好、避居山野也好,至少能有个自由之身,平安度日,今日看来,”她盯着元成,“也是妄想了。如此,德琳便只剩下第三个愿望,”清冷的眼神阻住意图打断的元成,她平静道,“墨莲和绿菱随我入宫已久,与杜氏早无牵连,望日后能许她二人平安自去……” “那么你呢?你为你自个儿许的什么?”元成的脸色难看。 “我?”德琳淡笑,笑意亦是清冷,“殿下忘了德琳姓什么了吗?”杜氏不存,她又何在?! “你!”元成面涌怒意,“你这是在威胁我?”她怎么了?!怎会有这许多灰心至极的言辞?而且隐隐约约竟似针对着他的? “岂敢?”从昨日到此时,惊、怒、忧、悲不一而足,不能多说一个字,怕横亘心腑的怨苦会脱口而出,一直以来的情意的面纱会被撕破,现实会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她,不敢面对…… “为何不敢?”元成攥着她的膀臂,惊痛于触手的不盈一握,“如今的情势,你父亲确是不能……” “殿下,徐侍郎大人候见。” 书斋外突来内侍的通传,依稀是那个叫陈升的内官。元成分神的瞬间,德琳脱开了他的手,“德琳告退。”深看了他一眼,她低首退步向后。曾经,李申说这书斋只有威远将军和萧先生进来过,言犹在耳,座中平添新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德琳!”元成伸手欲拉她——他的话还未说完,他不能让她满腹心事地走。然差了两三分,他触不到她,待要上前,德琳却已又向后了几步,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远了,门外陈升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殿下,您在吗?” 想怒喝一声“不在”,德琳却已要推开后门,犹豫之间,只来得及急唤出声,“不过是一局棋,你休挂心。”德琳身形微顿,随即开门。户外的光亮乍然涌进,她在光影里回眸,是个绝美的浅笑,通透清冽得宛似虚幻,“谢殿下赐教。” 元成一窒,恍惚觉得这个笑容似曾见过,莫名就慌惶起来,待说什么,门扉一合,光亮湮灭,伸出的手只抓得住一片虚空。嗒然片刻,他出了书斋的门,未理会候着的陈升,自往前殿去见徐侍郎。 而从后门出了书斋的德琳,却似虚脱般地靠在游廊尽头的廊柱上,闭了眼——若光阴能改,可否把昨日、或者仅仅把御珍库前的片刻消除,她不曾见到舜娘,不曾问过她话,她依旧可以全然地信赖书斋里的那个人? 可惜,一切,历历在目…… 舜娘,那本该同杜家上下共囚于天牢中的人,突兀地出现在了宫中,并且,玄青官服,那是四品,女官中颇高的品阶。或许,她该愚钝些,不该瞬间想到两种可能,“卖主还是回来复命?”昨日的她冷冷地问舜娘。 当时,她若再次失明或突然失聪该多好,就看不到、听不到曾与她半师半友的人的忍辱抗声,“舜娘不曾卖主!” 舜娘不曾卖主,她信,因了这信,一颗心坠往深崖,“那么,就是回宫复命来了?” 舜娘跪到她的脚下。她灵台从未那般清明过,字字清晰,“曜华殿?还是、东宫?!”你效命于谁?! 舜娘头伏于地,哀恳低叫,“小姐,别问了。” 其实舜娘说曜华殿不就好了吗?她不会去想嘉德帝抱病深宫,内政外务都是太子在管,也不会因太熟悉她而看出什么破绽,但是,她一味闪避,反叫她想装糊涂也装不了了……真是难为她了,七年还是八年?深潜于尚书府,充当储君与重臣之间博弈的眼线……原来,太子那么多年前就在防范杜氏,并对杜氏张网,他们却一无所知……这一回,她、甚而她父亲,满心以为他们是在共承国难,岂不知,他们只是心甘情愿地投进请君入瓮的陷阱…… 而她过后才发觉,她真正的悲哀,是明知真相,却,无能为力,如同片刻之前,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不敢问“您是否从未信过家父”、“今日种种是否都是您的筹谋”,他若说“是”呢? “教习?!”看到她出来才近前的瑾言,一见她的样子,吃惊。 “光晃得头晕了下。”德琳睁开眼。 回琅嬛阁这一路,她再未出声。 方回文华堂,瑾言便被元成找了去,“四小姐的事,是否走漏了风声?”德琳知道了?他劈头便问。 瑾言一怔一想,断然,“不能。” 元成蹙眉,若非淑琳的事引她忧心,那又是因了什么?她今日哪是棋愿,分明就是棋怨,“这两日可有反常处?” “……并无。”瑾言想过了才答。“也不曾见过外人。”前两日的骆少师之后,每日所见的就是秦少监,寿昌宫的两个侍女这两日亦都未过去,不过…… “什么事?!”元成未错过瑾言瞬间的迟疑。 “昨日宁王去过。教习与他一同离开过琅嬛阁,多半个时辰后回来的,殿下未与她同回。” “查!” “是。” 第131章 笑诀(上) 从文华堂回来后,德琳的神情又与素日一般了,看墨莲把叶笛收回匣子,还突发兴致,说墨莲你整天像个掌柜的似的,如今我们可有多少家底儿了?墨莲一听拊掌,说小姐您是看见我前儿和绿菱姐姐理账了?不理不知道,理了才发觉如今我们家底儿厚着呢,笑着报了个银钱数目——当初入宫时夫人很给她们带了些,说防着不时之需,岂知宫里也没什么花用的,反是小姐和她们每月都有俸银、例钱,叠加起来,竟颇可观了。见德琳懵懵的样子,更笑,说小姐您不用琢磨这到底是多少,这么说吧,要是不赁房子不买地的话,这些钱足够三五口的平民人家一两年的吃穿了。德琳听罢点头,“那是够厚了。” 两个丫头见她有心说笑,都松了口气,心照不宣地以为她在元成那儿得了定心丸。至于详细的因果,两人这些日子早摸透了,知道就算问了她也不会说,索性不费那个神,只看着她好好儿的也就罢了。只是次日到了琅嬛阁,秦简一见德琳,微吃惊,“你是病了么?”昨日她告假条子上只说有点儿私事要处理,他便未在意,怎么一日不见,眼睛都凹下去了? 德琳摸了摸脸,不在意摇头,“估摸是未睡好。天儿实在太热了。” 这却是实情。秦简道,“你那住处没有后窗,形不成穿堂风,是要更热些。待我找人……” “……罢了。左右也热不了多少日子了,忍忍就过去了。省得今日开个后窗,跟着天冷了、又得想怎么把它堵上。”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日子其实很快,唯因她诸事艰难,才每每觉得度日如年吧,“秦大哥你脸色怎也不大好?” “忙的。”秦简叹,“这一阵子官场赶上地震了,官员任免的公文都不是一个一个、而是一拨一拨地下,加上回纥王子正式上表求指婚……” “ 地震……是因我父亲的缘故?”指婚的事听宁王提起过,与她无干,她自无心细听。 “看怎么说——像应天府尹被罢免、惠州郡守被降职,都有人归结到他们是大人的门生上,可从我经手的文牍看,这二人近年来仗着治下的府、郡渐成天启的粮仓,居功自傲,每每对朝廷政命阳奉阴违。地方、朝中也时有弹劾他们鱼肉百姓、横行为祸的折子。不过都被压下了。这回他二人又公然抗拒税政新法,朝廷痛下决心,只能说他们咎由自取。” “……弹劾折子是我父亲压下的?” “……怎么想的,你?”秦简莫名,“大人压它做什么?” “不说他们是我爹的门生?” “嗨,”秦简张了张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大人是什么样儿的人,还用我说?退一万步,就算大人是个徇私的,当了那么多年考官,直系的旁出的光是攀得上出身的门生,没有八千也有八百,他管得过来吗?”看了德琳一眼,认真道,“你记着刚回来时秦大哥跟你说过的话:现今种种都各有前因,大人的事不过是个引子。你却不需被闲话乱了方寸、什么事都往不好处想。” 秦简看出德琳忧悒,以为她是听到了宫人们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念及她由来被父兄荫庇,如今却要孤身承受这场厄难,心下唏嘘。转念间想到个有说服力的,因道,“再说了,太子都告诉你信他了,你何必还被不相干的人左右?” 太子?德琳的眸色一黯,瞬而唇角微动,欲笑非笑,“大哥你觉得太子……可信得?” “怎么信不得?”秦简翻眼:他从最开始就觉得杜尚书的事蹊跷,看到元成写给德琳的那个“信我”,益发确信整件事不简单,“信不得他会费心先传书叫你安心?除非他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德琳一震,惊看向秦简。秦简却正睥睨地瞥她,隐隐揶揄,似在说你一个与政局无关的深宫女子,有何值得图谋的——自然了,他是要图你这个人的,只那不是更意味着他是可信可依靠的? 德琳被他那样的神情看得哑然……心中起伏,片刻后垂眸,“那……可有什么与我父亲有关的新消息?” “朝廷方面,没有新举动。其他的,都还在查。”秦简郑重了,说刑部着了专人,对从杜府查封的文书信函逐一审阅,所有金石古玩,往来账目也都有御珍库的人在清点核对——户部未能插手,倒是让人放心些。“至于漏题的事,”秦简皱眉,“清远说有些眉目了,只是……” “只是什么?”德琳心沉:杜府被抄是因她父亲被抨击结党营私,这罪名实在太大,她不敢冀望能轻易洗冤,可要是漏题的事上,都无法证明她父亲的清白,那…… “找到了一个代作策论的假手,殿试时,振轩文章的立意、用典、甚而相当的字句,与这个人交出的手稿如出一辙……” “振轩怎么说?!” “还未到振轩那一步。”秦简凝重,慢慢道,“这个人共做了三篇策论……” “……全都是殿试的题目?!”德琳想到了这种可能,震惊。 “全是备选的题目。”秦简确认她猜对了,“这三个题目,出自同一人之手,”他看着德琳,还是慢慢,“魏夫子。” 魏夫子,魏翰林魏云庭的亲伯父,清远之前说魏翰林和骆司库在追查漏题的事……,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魏翰林会大义灭亲吗?” “……还得再看。毕竟昨日才查到。这个时候,清远反而不好追着不放……” “我明白。” “清远今日会去找振轩。”秦简把骆清远的打算告诉德琳——顾及同僚,他会给魏翰林余地,容他考虑如何举措。但这不是说他会放弃追查:若魏翰林的最终决定令人失望,他会有足够的证据揭穿真相。 “好。”终于听到了能心头略宽的消息,德琳却觉不出什么喜悦。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何如此,不由对秦简苦笑。秦简见不得她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挥手道,“未睡好就再回去睡吧。从你来也未歇过,权当是给你换值了。要不好,明日也不用来。” “……那我明日再来。”德琳敛衽。 她对自个儿有数:连日忧思又未得安眠,早头痛欲裂。一味硬撑,难保不会在外人跟前露出颓败来。左右这里有秦简在,是以不逞强。 墨莲见她中途回来,颇吃惊。听她说要补眠,一顿,小心地道,“那,我给您打扇可好?” 德琳道,“也好。待我睡着了你再自去。” 她如此随意、自然,墨莲疑虑顿消,替她卸了发钗、换过家居的衫子。德琳无多话,自取了帕子蒙在脸上——屋子狭窄,若要拉上厚帘帷挡光,便似蒸笼一般了,好在用帕子遮遮,效用也差不许多。 德琳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然睡得并不实,迷迷蒙蒙中先是绿菱回来了——木槿的腰带绣好了,她今日是去送的。看到德琳卧着似也吃了一惊,问“怎么了”,墨莲“嘘”了声,俩人说什么就不知了。后来又听到内侍的说话声,什么“殿下”、“教习”、“琴”的,德琳模糊想大约是宁王吧,他那么仔细的人,看到她前日的样子,必是不放心,打发人来看了。料得两个丫头知道如何应对,她便懒怠清醒。等再一遍似睡非睡的时候,又是女子的声音,“恩赦”、“让你家小姐求情”、“西疆纪小姐”、“瑾言”、“徐教习得意”,断断续续的字句,也不知何意。想如此前般不理会,再接着睡,神识却渐渐清明,不由叹口气,轻咳了一声。 门外的说话声停了下来,跟着帘子一挑,墨莲进来,“小姐您醒了?” 德琳慢慢支起身,“谁来了?” “回教习,寿昌宫银月。彩月姐姐估摸您这儿的驱蚊草快用尽了,特让我再送些来。”门外的人听到她醒了,忙自报来历。 “有心了,多谢两位。”德琳提高了点声音,示意墨莲过来把她头发挽上,预备出去当面致谢,却听银月道“教习您太客气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跟着就听她匆匆离开的脚步声。她做什么像逃似的?德琳疑惑。墨莲偷笑,说小姐您没发觉银月怕您?您要真出去给她道谢还不把她吓得腿软?绿菱正巧进来,听到这话,顿也露出笑意。 德琳不以为然,“我有什么好怕的?再说我都没跟她打过交道。” “史姑姑的事。她觉得您和史姑姑好,怕您会瞧不上她。”绿菱含蓄地提示。 德琳一想,了然,“人非圣贤。知错能改就是难得的了。我迷迷糊糊的一直听她在说话,什么事?” “哦,那是宁王殿下让侍从送来的琴。说已经换好弦了。宁王还让转告小姐,说要想弹出好曲子,必得下苦功夫才行,让小姐一定要捱住眼前苦,万不可自暴自弃。” 墨莲见德琳眼睛看着案上的琴,忙告诉。德琳垂眸,“……我知道。”振了振,接着方才的话,“银月来说什么?我听着什么‘恩赦’、‘西疆’的?” “是皇帝陛下的寿诞就在眼前,按从前的例子,会赦免一些罪……,以示天恩。银月的意思是小姐去求求寿昌公主,让公主或云贵妃再去求陛下,借‘恩赦’的名义,对大人网开一面。”绿菱苦笑:银月实在是把事情想得太……,不过她显然是好意,是以她和墨莲都只那么听着,“另一件事,是西疆纪节度使家的七小姐前两日进京了,皇后娘娘很是重视,指示徐教习代为礼迎、朝夕作陪。还专调了龙隐女卫随侍,就是……”她不情愿,却不能不说,“瑾言。”曾经都快成她们身边的人了,如今却难得一见,原来是这个缘故…… “……纪……”德琳沉吟着重复了一遍,纪敏进京了?竟一点儿未听说。上次与人说起她时的情形……真似前尘往事了,“瑶筝要知她进京该能高兴。”她若无其事,“好了,给我把头发梳上吧。大白天的,况且这么披着实在是闷得慌。” “什么闷得慌?” 墨莲和绿菱未等答话,帘外忽传来这么一声,俩人扭头一看,齐齐蹲身,“参见太子殿下!” 元成自己挑帘进来,笑着道“都起来吧。”眼光掠处,已连德琳带屋中情形看了个清楚,心口发紧:知道她吃苦,亲眼看到了才尤觉她苦,住的地方如此狭小,他这一进来,竟似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说什么‘闷’?这间屋子?” “头发。”德琳淡淡,“殿下请先去外头避一避,容德琳把头发梳上。”她施礼。 元成一僵:她如此疏离……抑住心神,他不经意地笑,“披着也罢,我又不是没见过。” 德琳微顿,她受笞刑之后,还有失明的时候,确实不止是披发,连她更狼狈的情形他都见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还请殿下容我顾全规矩和体面。”她再施礼。 元成的笑意凝滞,她坚执的到底是头发?还是、抗拒他?“梳吧。我不看。”他拧身向了门外,决不如她的愿到外头。 墨莲和绿菱交换着眼色,困惑而无措:殿下和小姐,或更应该说小姐和殿下,他们是闹别扭了吗?俩人间怎么紧绷绷的?可小姐昨儿从殿下那儿回来时不还好好的?再看小姐……天,她盯着太子殿下后影儿的眼神,怎让人像把心搅了个个儿?“小姐……”墨莲怯怯。 “挽上就行。”德琳收回视线,偏坐到榻边——是屋中离他最远的座处。 “好了?”听到墨莲梳子置于妆台上的声音,元成转过身来——这一阵工夫,他理好了心绪,对两个丫头偏了偏头,“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和你们小姐说。”见两人脚下迟疑,挑眉,“我没说明白?” “你们出去吧。”德琳发话。他的个性,她清楚,没必要让两个丫头夹在中间为难。况且,他既然来了,她也想听听他会说什么。 “谁惹你了?”墨莲和绿菱一出门,元成便走到德琳面前,伸手要去抬她的脸。 德琳轻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没人惹我。” “那你怎么不痛快?” “我没有不痛快。” “那你笑一个给我看。” “我笑不出来。” 第132章 笑诀(下) “没有不痛快怎会笑不出来?”元成不依不饶。 “殿下您到底想说什么?”德琳被逼出了一丝情绪。 她蹙眉瞪着元成,元成亦深盯着她,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满怀悲苦、一个心下惶惶。良久,元成艰难出声,“我,见过舜娘了。” 德琳一噤,终于要说到舜娘了…… 那日舜娘跪在她的脚下,一味哀恳、摇头,不肯回答来路。她惊怒交加,寒彻心腑,“郑大人,”她冷然叫着舜娘的姓,无视她的羞愧,“多谢时到今日大人还肯屈尊叫我一声‘小姐’!若那么多年你叫过的‘小姐’里哪怕有一句半句是用了真心的,”她言语森森,“郑大人,那就请对今日的事守口如瓶!”休对人提起见过我! 舜娘叩头于地,无声落泪,只叫“小姐”。她痛恨自个儿竟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她感念在杜府的情谊,可她不能知而不报。“好,那就迟些,后日再禀报,这不算为难你吧?!”她逼视着舜娘,眼看着她由挣扎而至垂首不语,知她是应允了,再无话好说,自去向宁王告罪……其实此时想来,舜娘也算难得了,至少对她守了信,并未绝情不顾…… “昨日,你怎么只字未提?”元成力持寻常。朝会散了有几件大事要与嘉德帝定夺,等从曜华殿出来看到久候的霍项和舜娘,他还以为是尚书府账目上的事。谁知舜娘当头一句“小姐看见我了”,再问,竟是“前日的事”,他头“嗡”一声,顿时明白了德琳昨日为何那般异样,再思及她的言语,更觉惊心,指着霍项咬牙,“你的好属下!”撇下他二人和侍从,一刻不敢耽误便往琅嬛阁赶…… 眼看到德琳毫发无损,听到“舜娘”二字也只是顿了下,轻“呵”了声,便再看不出神情起伏,元成心中愈发失了着落,“德琳?” “提又怎样?不提又怎样?”知道他不会由着她缄口,德琳淡淡。 “……”是,提或者不提,都改不了“舜娘”这个存在了,可……“你是疑了我?” “那殿下可有解释?”德琳静静地望了元成——不许舜娘去禀告完全是脱口而出,过后想来,确是她不信他了,她怕他先得了讯息会预想好对策,届时她会被轻易地说服,就像这数月以来,明明都已是疾风暴雨了,他却令她相信杜氏安然无虞、依旧是国之栋梁…… “德琳……”元成在她沉静的眼神下益加慌惶。 “可有?” “……没有。”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舜娘的事会无法解释——怎么说?说舜娘是嘉德帝管辖龙隐时安排的、让她觉得原来从他父皇起就不信任她父亲而更痛心,还是说他接管后不仅未撤回、反而用得很得心应手?他敢对天起誓舜娘进杜府,绝非他们父子要对杜氏不利,可起意不良、动机不纯……既有这不能否认的在先,再说什么不都像是诡言狡辩? 他竟然毫无说辞,德琳意外,却也更加心凉了,“难怪很久以前你说容琳的性子柔中带刚,”她轻叹,“我还奇怪您怎会知道。府里早在您的掌控之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呢?” 她微带讽笑,元成狼狈起来,“德琳——”她说的,他记得,是他以昊琛折损了粮草那回事为幌子找她时说起的话,“舜娘的事,我确实有愧……” “我再一想,发觉那次还有一件事蹊跷:李节度使并未上报,您又说那折子不是威远将军的函件,那么,殿下从何得知平卢的事?”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元成,“平卢也有殿下的人吧?” “是。”元成不能再由着她往下:她说的是实情,可事情,真的不全是她以为的那个样子,至少,不是她以为的那么严重,“京中一样有平卢的探报,”见德琳闻言拧眉,直要反驳,苦笑,“我还不至于无中生有。”如今在她眼里,他成什么人了?“权当我是在替自己辩白,德琳,你敢说宫里就没有你们……就没有为你们杜家通风报信的人?”怕激着她,他未敢说“眼线”二字——古来君臣,再怎样彼此倚重也免不了要相互防范,臣下说“伴君如伴虎”,为君者又何尝不怕臣下有异心?在对方身边安插耳目或培植亲信,更多时候不过是为了早一步知道对方的动态,防患于未然。像嘉德帝身旁的崔总管,那般忠心严谨,一样与杜尚书有私下往来,还有他身边的陈升,早就被徐家收买了个彻底吧?——不点破不意味着不知情,听之任之,不过因无关大局,且有些想让对方知道的讯息,正可借了这些眼线的嘴传递。这当中的道理,若是平常说起,德琳必然懂得,可在爆出了舜娘的事之后……她,可还听得进去? “明白了。”德琳片刻垂眸,抬眼时,神情平和,“殿下的意思是各自都不过为了知己知彼,以便能自保而已。” “是这个意思。”元成如蒙大赦,两手合了德琳的手于掌中,感激不已——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信他了。平生,他长于筹划,凡事谋定而后动,唯有这一次,他来不及思谋,也找不到章法,唯知不能让她被此事所伤……来时,他都做好了准备,要打要骂都由她、只要她别因此事否决了他就好,却想不到她如此通透,“不管怎么说,舜娘的事,是我不好,你别……,你要生气也是应当的,我……” “我没生气。”德琳轻轻地从他掌中抽出了手。元成却疾快地又拉住了,“这样子还说没生气?”他自以为知道症结,“昨日那盘棋,我不知你事先……,故而最后下那杀招,我是想早点儿结束了棋局跟你好好说话,并无别的意思。”他迟疑过,因听出她是在借棋说事,可他实在不以为事情能靠棋语说清,是以才落子未容情。对昨日的她而言,那无异于心头一刀吧? 他愧悔溢于言表,德琳望着他,心里哽得难受,“那,要是换做今日,殿下会如何?” 她问的,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吧,但,元成一怔,继而,别开了眼……虽只是极短、极短的一瞬,却如电光石火,德琳顷刻彻悟,尚未自觉,已然惨笑,“是我糊涂了,不死心……” “别那么笑,德琳!”元成回过神,心里像被人生扯了一把,顾不得是酸是疼,一把掳住她,箍在怀里,“别这么笑!”终于想起为何觉得她昨日的笑似曾见过,是从前在梦中,梦见她盛装向他告别……再看她此时的惨笑,心慌得仿佛裂开了一个洞,人直直地往下坠,一直坠一直坠,再无尽头,“别这么笑!”他竟只能说这一句。 “那要怎么笑?”德琳气苦难言,死命推着他,元成如何能由着她挣开,同样下死力地箍着。沉默的纠缠中,元成的手触过德琳腰眼,德琳受不住痒,“呵”地笑了一声,元成猛想起元沁从前说的“想让教习放开脸儿还不容易?你呵她的痒啊”,顿时如获至宝 ,腾出一只手呵向德琳的腰、背、腋下,“我看你笑不笑,我看你笑不笑。” “殿下!”德琳作色,可不等说出什么狠厉的话,已被元成袭中,“呀,别,呵呵,别闹,放开我,呵呵,”她笑叫出声,拼命挣扎,元成一个未制住,她笑滚在榻上。元成跟过去,再接再厉:终于能看到她绽开笑靥、听到她的笑声,尽管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手段,他也在乎不得了,“还敢不敢气我了?敢不敢了?”他边呵边问,德琳已笑不出声了,单袖覆在面上,侧俯在榻上浑身乱颤。元成忽觉出不对,停下手,慢慢去掀开她的袖子…… 袖下,德琳满面泪痕…… “德琳,”元成大恸,“你别这样子。如今的事,尚书大人事先是知道的……” “是么?”德琳任由眼泪自干,“家父知道他会身陷囹圄、满门收监?还是,”她直直地望着元成,“他知道他并非执棋人,而只是颗棋子,还是终被抛弃的棋子?” 她语气平淡,不闻怨怒,不见悲喜,却像一根尖锐的刺,刺得元成惭愧而恐慌起来,“德琳……”她实在、实在太过敏锐,他不过一时失神,就被她看出了端倪,想说事情不会像她想得那么糟,可他尚无把握的事,他如何对她许诺,况且,他确乎违背了初衷…… 德琳看清了他每一个神情,心中渐渐空寂,定定地望了他一瞬,慢慢地举袖遮脸,侧身向了壁里,“我累了。……您,且自便吧。” “德琳……”元成望着那瘦削得仿佛只手能折却倔强地不肯往一处佝偻的背影,心口淤痛得似要裂开,“德琳……”终是只能叫着她的名,说不出更多的话。 德琳在袖下对自己苦笑,“……我明白。我是真的累了。您,不必多虑。”她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和元成,都算得上能言善辩的人吧,谁想到也有语竭辞穷的一天……就像,她从不怀疑他们之间是脉脉情深,这一刻,她却宁愿从未遇到、从未认得他…… 第133章 帛裂(上) 文华堂里,萧隐樵等候多时了,与元成甫一照面,吃惊,“出什么事了?!”见元成微滞,直言,“霍项说了您的去处。”只说了去处。 元成顿了顿,苦笑,“她在宫里看到舜娘了。”既知他的去处,自知“她”是谁。至于舜娘,当年便是萧隐樵引荐入宫的,来龙去脉自不需格外再说了。 萧隐樵直眼,片刻后摇头,“怎出这样的纰漏?” 元成不语:查过了,弦断是突发之事,宁王去乐坊也是临时动议,御珍库则是去乐坊的必经之路。故硬要归咎的话,整件事只能说是天意,是天意对他釜底抽薪……何止、何止釜底抽薪,是突兀地抽去了他心中的某根支柱,他能觉出有些东西正在垮塌…… “公道说,这事儿搁谁身上都难接受。杜教习再有格局心胸,事关她的……”萧隐樵停下来——元成的神情令人起疑,“莫非还有……更无法收拾的事?”他所见所闻的德琳,知道了舜娘的事,必不会忍气吞声,元成在她那儿吃苦头是必然的——他都能想到的,元成更该有所预料,何至于那么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他总算找到个词,勉强能形容眼前的元成。 “我……逼着她笑……”元成吐字艰难。他的肠子,早已悔得比青还青…… “您……”萧隐樵无话可说,难怪不是人人都能当太子,那么奇葩的行为,真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那种时候,不该是好好跟人赔情谢罪的吗?他竟……,不过,遇到这么颠覆的事、遇事的人又是杜德琳,赔情、谢罪对她怕是没什么用。他大约也清楚这个,是以逼着人家姑娘笑、以为她只要笑了,事情就容易转机吧?“前些日子在陈地,遇到个二愣子,不知何事惹恼了他娘子,好些天不搭理他。街坊有看热闹的出主意,说你只要如此这般逗她笑了,这事儿就过去了。那二愣子当好话听了,家去就胳肢他娘子,果然他娘子笑了,二愣子很是得意,说‘笑还不容易?你看这不就笑了’,”见元成瞠目,萧隐樵撇嘴:怎么他还想如法炮制?“谁知正得意着,那娘子气辱不过,放声大哭,趁二愣子吃惊,一把挣开了,返身便投了井……,殿下?”元成那神情是……? “她未投井。”元成木然,“我却正是那二愣子。” 萧隐樵瞪着他,彻底缄口:他以为他的“逼着她笑”仅是言语间强人所难,谁知……,他哪是二愣子,分明是没脑子…… 他的批评明晃晃地挂在脸上,元成视而不见:不需人告诉,他知道情急之下,他把事情变得更糟了——他实在是怕极了她的疏离又无计可施,听到她被误碰到腰眼发出声笑,顿如绝处逢生,哪还顾得多想?哪料到耳边犹是她不可抑制的笑,触目已是她的泪流满面……所谓凄厉、所谓惨烈,不过斯时一幕…… 她说“我明白。我是真的累了。您,不必多虑”,之后便只字不语,他不敢再逼她,只敢说“那你好好歇着,过后,过后……我再来看你。”她静静地卧在那里,不言不动。他当时略松了口气,想她既未反驳,或是有所软化,等她慢慢地平息了怨气,他再一点点儿地说服也就是了。然,回来的路太长,本就不踏实的寄望经不起他一想再想,此时,他万般怀疑他以为的软化只是他的自我安慰,“……你说我和她的八字是解得的?” “是。”他想要确定什么?“不过,代价……” “什么代价?”元成回首,“……我的命?” 萧隐樵肃然,“若真要以您的命为代价,您还执意……” “命不行,”元成摇头,“我的命,要留着陪她的这一辈子。除此,予取予求。” “好,您说的。”萧隐樵不再多言。当日师傅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今日劫赎昔时孽,心头血偿眼中泪,抛却是非曲直不论,自可劫散孽消缘成”,“劫”、“孽”那句,他大约明白:元成当初拆散了骆清远和德琳,故他自身的姻缘便平生波折,至于“心头血”、“眼中泪”,他参不透应在何事上,思及但觉心惊。听了元成之言,倒是放下了顾虑:师傅既说“缘成”,自然是人活着才能谈得到,元成又说除了命,予取予求,两下里竟能契合,那还有何难解的? 元成见萧隐樵胸有成竹,面色稍霁,“如此,我这心能安些了。” 他吁了口气,举步往殿中去,萧隐樵压下了险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安心?她和您的八字合,和旁人的未见得就不合”——若在往常,他很乐意如此给他添堵,此时,只觉不忍…… 骆清远说起出征的事,曾不掩唏嘘,道“江山如画皆是血,千家离散闻悲歌”——富国强兵尚且如此,余者亦就可想而知——清远所说的只是征途所见,细想来,江山与血那句却是再不能更贴切了:今日的山河安泰,背后是多少百姓流离、骨肉分散的血泪,守疆护国将士们的热血白骨,居上位者又何尝不是为此呕心沥血?何为太平盛世,不过是在大多数人不知的地方,有人以血泪、血肉、心血为他们铸出安稳的屏障!他看着元成的背影:那是人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太子,可有几人想到他为天启、为天下背负了多少、他是否还担得住?心中感叹着,快步跟上元成,却听他正对迎出来的李申吩咐“去给她那里换成窗纱。一日三餐你盯着,有不妥随时报于我”。 李申答应着去了,萧隐樵轻叹,“亡羊补牢。”见元成蹙眉,他旁观者清,“您明知对如今的她而言,这些都是小事。真正能令她释怀的……” “……时机不到。”元成明白他的意思。若可能,他比任何人都不愿看到今天的局面,可一步步走到这里了,他不能停下来、不能再改弦易辙,否则,前功尽弃…… “但愿您不会后悔。”对此事,萧隐樵言尽于此。“安王有意对五峰山用兵,您可知此事?”能令元成暂时放下德琳的,唯有国事危机了吧。 “何处听到的风声?”元成果然停步。 “虎卫营的人私下里传的。” 元成未置可否,“市井中未听到?” “暂未。”萧隐樵反应过来,“……要收网了?”元成的神情分明是等着这消息在坊间也有传言的。枉他乍听到时信以为真,以为元信年轻意气,急于建功——安王要是对五峰山动了手,乱子可就大了。既非如此,脱不了又是元成在做局,那元信知不知五峰山的关节就无需他来操心了。 “还未全坐实。再则,总要平安过了万岁的寿辰。” “那为何……”这回的事大,若不能将所有的枝枝蔓蔓都理清、铲除,后患无穷。且收网必致伏尸喋血,于万寿而言,杀戮确乎是大大不吉。元成既都虑到了,又何必令虎卫营有所动作?不怕打草惊蛇? “还要防狗急跳墙。”元成知他所疑,“南诏还有些事在收尾,王爷回朝至快也要半月之后。” “半月?!”萧隐樵脱口:一直以来,南疆频传捷报,世人都觉得战事随时可了,尤其骆清远他们回京后,更随处都有人说镇南王爷不日班师,原来……竟是故布疑云。悟及此,不需再深想,已是惊凛,“这半月,我随时听候差遣。”他沉声。 “嗯。”这是个明白了他处境的,元成稍觉心宽:南诏之乱牵动了京中八成兵力,这两个月来,他事事精心、步步谋算,无时不怕稍有不慎会令暗中的敌手起疑,一旦他们有所警觉,趁京中空虚时起事……天启危矣!如履薄冰至今日,他自信掌控了大局,却不敢自负万无一失。行百里者半九十,镇南王爷一日不能回防,京师之危便一日未解。令虎卫营勤加操练,不过是备着突发至急时能有周旋之力,为防这被人察觉异常,才有了征剿五峰山的幌子——元信和耿飚耿将军接到的口谕都是如此。如今看,多亏深知内幕的唯他和嘉德帝,否则五峰山的风声能泄,旁的难免一样——非元信或耿将军不谨慎 ,实在是兵马之动历来引人耳目,琢磨的人多了,总有人能看出蹊跷。“那个娘子,陈地投井的那个,果真……” “投的时候被人拦下了。”萧隐樵愣了一愣,干巴巴作答:他费心拽他脱烦恼,他偏挣了命地又绕回去了,既有这么爱自虐的人,不成全岂非成了他在自讨苦吃? 元成看了他一眼,低头进殿去了。他也不想老惦着德琳,可就是放不下能如何?有墨莲和绿菱在,不怕她会伤了自个儿,可她会怎么以为他、怎么对他,他委实不敢去想…… 元成心中不安,偏李申去了两回,一回德琳在当值未见着,第二回 是傍晚,绿菱说她和墨莲去纳凉散心了,还是未见着。元成无话好说,李申倒是用了心,次日恰有甘陕地贡了枇杷来,李申禀告时不经意道,“寿昌公主爱这个,可惜人不在宫里。要不赐些给她的教习?” 元成露了点儿笑模样,“这等小事何须问?”既是“赐”,自然要德琳面领,那无论之前是有意还是巧合,这一回她都不能回避,他竟未想到这个。 第134章 帛裂(下) 功夫不大李申便回来了,元成边批折子边漫不经心,“她怎么样?” “还好,笑笑的。只是……” 元成抬头。李申在他愀然的眼眸下躬腰,“只是看着没什么精神。” 元成垂眼。片刻后道,“说什么了?” “说‘谢殿下千岁千千岁’。”狠了狠心,李申据实以告。 元成手中的笔一顿,刚打开的折子上洇出一大团墨,细看了眼,所奏之事倒还清楚,却足令人烦乱,随手撇了出去,“还有呢?” 李申躬腰。再没有了。他问“教习可有话带给殿下?”她只是行礼,又说了一遍“谢殿下千岁千千岁”。他觉得这话比没有更伤人,还是不学的好。 元成停了一阵,短促笑了声,“她这是恨了我了?” 李申仍是躬腰,不敢叹气。太子对德琳小姐的情意,他最清楚不过,可德琳小姐这些日子受的煎熬,他也不能装不知道。太子心中的宏图大略,他能窥到的或不足十之三四,德琳小姐在当中的分量几何,他猜不出,可看太子此时神情,分明是伤了心。好好儿的两个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 李申心中恻然,好一阵才听元成道,“把那个留档吧。”他指被他撇掷在地的折子。 李申应了声,过去捡起来——污损了的折子,不好再发还臣工,以免被误会成有意轻藐。原样折叠时瞥了眼,是个推举侍郎徐业为户部尚书的联名折子,明白了元成为何有厌烦之色。心下摇头,徐侍郎也是宦海多年的人了,从前光觉得是个谦恭的,如今花样越来越多,还会假众人之名来逼迫上意了。他真以为自个儿是经天纬地的人物?他也不想想,要没有皇家在后头给他撑腰,赋税新法能那么容易推行开、能那么快见成效?得了志便忘形,得了寸还要进尺,他这是在给自家挖坟呐。 “一吁一叹的你是要开唱?”知李申看了折子,元成并不在意,文牍难防身边人,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才最是紧要,李申的分寸,他信得过,“把这个送去给陛下过目。” “是。”李申答应了声,接了元成递来的名册去了曜华殿。事后他才知道,那是刑部云鹏呈上的赦免名单,要在嘉德帝寿诞之前昭告出去,以示天恩的。 恩赦名册很快从曜华殿转到了秘书监,几乎同时,内宫中有了消息,说本次赦免是由太子殿下和刑部尚书云鹏大人议定的,对花甲之外、非十恶之罪的犯人予以减罪直至开释,未经宣判者不在此列——换言之,恩赦之事无涉前礼部尚书杜子衡,他依旧要举家待罪狱中。 消息传开,颇激起些议论,有人怅然若失,有人大喜过望,反是德琳,听了墨莲和绿菱所说,面色微微泛白,片刻后说了句“知道了”,再无别话。墨莲看得心疼心焦心苦,过后忍不住在绿菱面前落泪,“殿下怎么那么狠?举手之劳啊,他都不救大人!他怎么忍心这么对小姐?”绿菱咬着牙叫她小声些,心中却是和墨莲一样的念头。那天太子来看小姐,她还以为事情向好了,谁知……太子,他对小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两个丫头都对元成生出疑虑,却不敢说出来,眼看着德琳的话愈来愈少,发呆的时候愈来愈多,一筹莫展。还好,最愁云惨雾的时候,秦简来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先听哪个?” “……好的吧。”德琳苦笑:如今的地步了,再不好又能如何?还是先听听好的吧,她都忘了听到好消息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漏题之事查清了。”秦简说骆清远找了振轩,振轩先还坚执策论是他自己做的,听骆清远分析利害,更直言杜尚书是因此入狱的,才触动振轩说了实话——其实年年科举都有人揣摩考题,事先作文出售的、应试举子间互出题目写作借鉴的,都是常有的事。振轩觉得承认借鉴有损他的才名,故在清远乍问的时候意图狡饰,“还有一样,这假手代文并非他花钱买的,而是旁人给的,他觉得这就相当于看旁人的范文。至于和殿试题目一致,不过是巧合、他运气好,顾并不觉得哪里有错。” “旁人给的?”德琳懒得去追究振轩是糊涂还是求名心切。 “徐兴祖给的。”秦简确信德琳绝对想不到这个。 德琳张大了眼。 “振轩说,这徐兴祖待他颇厚,罢了,琐碎的事,谅你也不想听。总之,殿试之前,徐兴祖拿了三篇策论文给振轩,之后的事,就是你知道的了。” 三篇?德琳瞪着秦简,一些事情串到了一起:魏夫子参与出了三道殿试的题目;有个假手做了三篇策论;徐兴祖给了振轩三篇策论文;振轩殿试时抽的题目是魏夫子所出的三道题之一…… “徐家与魏夫子来往颇多,徐兴祖在魏夫子家可随意出入。”秦简为德琳扣上她暂想不通的一环。 “就是说徐兴祖看到了魏夫子出的题,拿给了假手,之后……”尽管与魏夫子有不快的记忆,她却信他的品行,不会做卖题之事。 秦简点头。 “原来如此。”德琳长叹了一声,她父亲的冤屈,总算能洗脱一项了。抬眼对上秦简,一怔,“怎么?”秦简的神情为何不见宽慰? “不太好的消息,”秦简看着她,“清远刚查出这些事,有人向官府自首,自承偷题牟利。不是徐兴祖。”他打断德琳的难以置信,“是魏夫子的书童。” “书童?被买通了,替徐兴祖顶罪?” “应是如此。” 德琳摇头,“怎么叫应是如此?一查不就知道了吗?问那书童怎么认识的假手、又怎么和振轩……” “太子说既有人认罪,就不需再查了。”秦简提高了点儿声音,压过了德琳的。 德琳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望向秦简。秦简由她盯着,眼对着她的眼,等着她慢慢地意会过来:是,事情就是她想的样子,太子知道了徐兴祖偷题、漏题,但是太子阻拦了往下深查。他在庇护徐兴祖、庇护徐家,事情,就是如此。 像心中绷得极紧、极紧的一根弦忽然断了,又像长久来倔强地不肯熄灭的一点微渺的火苗,猛被人一口吹灭,德琳茫然地坐于椅中,心胸间一阵阵灼疼,有酸涩的东西奔突着,直冲眼眶。模糊中看到秦简的面上浮现担忧,她仓皇地别眼,“抱歉”,起身向了窗外…… 再转回身的时候,德琳语调平和,“代嫁公主的事,有人应征了么?” “暂未听说。”逆着光,秦简看不出她面上是否有泪痕。德琳问的,是近日皇家的难心事:回纥伊布王子求婚,无人肯应——宫中过了及笄的未嫁公主共得三位,乐平公主是皇后所出,自不能纡尊降贵;最长的馨平公主,生母瑜妃听到消息便长跪彤辉宫,道馨平公主生性懦弱头脑蠢笨,若由她和亲,不仅无助国事,反有损天启颜面,请帝、后为国三思;行宫中的华昌公主则是大哭大闹,道“有比我长的,有比我幼的,凭甚主意打到我头上?若要我嫁到异邦,那她们也一样我便……”底下的话被柔妃一巴掌打断了。过后柔妃找云贵妃哭求,定要她安排车驾好回宫陈情。云贵妃好容易安抚住了,不得不把这情形报回宫中——实则不报宫中亦知:柔妃的父兄连日上表,痛陈和亲之策实为治国痼疾,醉翁之意,不言而喻。帝、后权衡之后,欲在皇族宗室中选人,却是有自承恶疾的,有匆忙下嫁的,再找不出一位文成公主来。万般无策,帝、后只得默允效昭君之例,在深宫有品阶的女官中进行招募。怕传扬开了被回纥误成是对他们的轻视,故此事并不曾张表,只在私下里秘密进行。负责的人是容尚仪,进展得并不顺利,昨日容尚仪还叹,说“能看上眼的吧不愿去,愿意去的吧又实在不像样。这要是早个二十来年,我自个儿揭了榜也不用受这罪。” “怎想起问……”,忽明白德琳问话的用意,秦简作色,“胡闹!不可!” “还有更好的法子么?”德琳无意争辩。 “……就是不可!”秦简气冲冲地起身,“你休想我帮你!”逃也似地拂袖而去。德琳的声音追着他的背影,“秦大哥,拜托了!”若连你都不帮我,我真就一无所依了…… 秦简头也不回。 眼见着他去得远了,德琳颓坐于椅中,慢慢地抬手遮住了眉眼……代嫁公主可荫庇宗族,这于而今的她意味着什么,秦简不会不知…… 未到两个时辰,秦简又回来了。步履沉重,面色阴郁,“你想好了?”他立于德琳案前。 德琳起身,直面向他,“是。” “都想好了?” “是。” “去国离乡,举目无亲,且永无回头的……” “是,我都想好了。” 秦简别开了头,下颌咬得太紧,额上隐隐蹦出青筋。转回头时,他面无表情,“一个条件:随你远嫁的侍从官员,秦简必要忝列其中。” “……求之不得。”德琳浅笑,眸中含泪。 当日,秦简去找了容尚仪。次日,骆清远听说他要了应征表册给德琳,且已填罢呈上去了,惊急,“秦兄,你疯了,你怎能……” “没有别的路了。”若有一丝余地,他怎会不全力拦着她?“‘尚书不倒,吏治难调’的话,想必你也听说了。太子既是如此打算,你以为……” “未见得是太子的话吧?朝中有人欲借大人蒙难之事取而代之,或许是那些人假借太子名义造势……” “话是从文华堂里传出来的毋庸置疑。即便不是太子的原话,至少,得他首肯了。之前的不说,单看漏题这一件事……” 这一件,骆清远也无话可说,“那也不能眼看着她……” “清远,你我都无能为力。”或许他们能想办法护她一个人,可要救杜氏一族,他们,真没有那个力量,“德琳说,令姊与她姐姐要好,希望令姊能去大司徒家看看她姐姐的景况。若是她姐姐有什么打算,请你们姐弟……” “告诉德琳,凡她所托,必不敢负。我去找安王。”骆清远交代了一声:秦简显已被德琳说服,他此时再去找德琳,已不能改变什么,还是从安王元信那里着手,看能否有转机。 骆清远心急如焚地离宫,彼时元成正翻阅着霍项呈上来的各处密报,看完其中一页,扶额,“天!”霍项无言看去,元成手边的信札外封上是平卢的印记。正想莫非边关出了什么事,却听元成道,“瑾言那边如何了?” “跟了这些日子,未见异常。无论在宫内宫外,所去之处都是徐教习提议的。不曾去过荷露轩,也不曾私下里见什么人。唯一和陈地能牵连上的,是徐编修前些日子与皇商林清河家的小姐订婚,她随礼了一对儿钗子,舜娘鉴定了纹饰和做工,说九成是陈地之物。”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元成沉吟了片刻,“你换个人接替瑾言,过两天我要用她。”威远将军夫人弃家返京,与回纥使团同行,威远将军“拜请”他加以照拂,他自家则不日单身赴京,当面向他这太子请罪。 李昊琛词句简单有礼,元成却读出咬牙切齿的味道,心知必是杜尚书的事被容琳知道了,至于容琳和昊琛之间起了什么龃龉……元成苦笑,该来的早晚躲不过,他至少得先派人保了容琳的安全,否则便不是日后被人抱怨那么简单了。 元成正和霍项交代着,李申却领进了彤辉宫的内侍,“殿、殿下,皇、皇后娘娘请您速、速去!”那内侍大约是跑着来的,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元成惊异地与霍项对望了一眼,霍项摇头,示意并未听说彤辉宫有异常。元成起身出殿,李申已叫了步辇,元成未停滞,健步登辇——仁慧皇后如此急召,必是有突发的大事或难事,他不敢耽搁。 这日,许多人都看到太子殿下匆匆进了彤辉宫,未几,又匆匆而出,手里似是掐着个绢纸轴子,往琅嬛阁的方向疾步而去。抬辇的内侍们先还在后头追,眼见着被他落得愈来愈远,东宫的李总管只得叫了停,几个人在道边拄膝匀着气,李总管那神情,除了担忧,还是担忧…… 彼时,琅嬛阁的居处里,德琳正散淡地整理着行宫带回来的些画稿,听到帘子响,讶然,“你们怎回……”,绿菱和墨莲说天气好,去后头水井边浆洗衣物了,怎回得这么快?转过身来看到门边的人,停口,顿了下,整衣行礼,“杜德琳参见太子殿下。” 元成好好看了她一瞬,伸出了手,“这是什么?” 德琳瞥了眼他手中的绢轴,“……如殿下所见。” “缘由呢?” “殿下应知。” “你!”元成被噎得吸了口气,是,他知,这是应征代嫁公主的表册,她恼了他、恨了他,故而递表求嫁,“我知你有气……有些事,我一时是不能给你个交代,你恼我恨我都是应当的……可再怎么,你也不能用这个法子将我的军,你想未想过一旦被人……” “殿下想多了,”德琳打断,他未叫起,她便依旧蹲跪着,“德琳求嫁,不过是自救而已。” 自救?元成晃了一下,这是说她并非赌气代嫁、而是铁了心与他决裂?“那么我呢?你置我于何地?”他强压着心火。 “殿下是天启王朝的储君……” “我问的是‘你’!你如此……,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德琳垂眸,避开了他咄咄的眼。她的沉默令他略觉安定,这才发觉她还跪着,正要叫她起身,却未等上前相扶,德琳已然抬眼,轻叹,“殿下不问也罢。” “为何不能问?!”元成停下了前倾的身形,声冷——直觉她神情有异,亦直觉怕不是什么好事,却还是忍不住问、提着心也要问。 “不过是阴错阳差的牵扯,如今回归正途而已……” “阴错阳差?!”元成像被人当头一棒,“你说阴……” “殿下可记得德琳何时起改了初衷的?” 何时改了初衷?她是说最初她抵触入宫、抵触他……后来,她探家回来,他堵在半路要她的信诺,亲了她,为这个,她羞恼得好些天不理他……末了他通过元沁把她强邀到文华堂书斋,两人把话都说开了、说透了,之后二人就情投…… “是德琳元夕探家回来之后。”德琳答了自个儿的问,“那么殿下可知德琳为何在那之后改了主意?”她直视着元成,并不需他反应,再一次自问自答,“因为那时候德琳听到了永安王妃入宫的事!殿下亦清楚那回的因果吧?永安王府圣宠殊隆,并非杜家可以抗衡的,德琳深知这一点,忧心如焚。恰在那时,遇到殿下说要一个信诺……两个人,一个恶名远播,一个众人景仰,且这众人景仰的还是一国储君,手握着足以倾覆天下的权利,德琳会如何取舍,还用……” “你的意思是两害相较取其轻才选了我?”见德琳抬头似要说“是”,元成摇头,“别诓我,德琳!你不过是恨我,才怎么伤我便怎么说……” “殿下您真的想太多了。”德琳叹息,“其实还有件事……那日之后德琳对您的态度您该记得的,后来为何认了命?是因为乐平公主的笄礼之后,德琳在紫仪门看到永安王妃与家母热络攀谈,误以为她是为顾世子的事纠缠——日后德琳才知她确实是为顾世子,不过并非求亲、而是求情,她是想让家父免了顾世子的守陵之惩。可惜阴错阳差,彼时德琳正如惊弓之鸟,那一幕促使德琳……是了,殿下您问在我心中您算什么,我想应该算是救命的浮木或稻草……” “不可能!”元成断喝,目中染上了赤色,却想起把话说开的那次,她说的是“我与你都那样子了,还能怎么样”,想起那回顾彧走后,她面上似惊似惑似叹的神情,那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是在后悔答应了他?“不管当初如何,最终你的心放到我身上便够了!你能亲手做扇子……” “殿下,”德琳像在头疼怎么遇到了说不通的人,“那只是举手之劳。您该知道,德琳是识时务的人,如果余生不得不在宫里,自然要尽力讨您的欢心……” “我不信!”元成挥袖,不自主地后退,他以为的情投意合原来只是他的自以为是,他眼中的柔情蜜意,其实只是她的虚与委蛇,怎么可能?怎会如此?!“我不信!” 德琳怜悯地看着他,无奈苦笑,是说言已至此,信或不信悉听尊便了。 她轻飘的笑意刺痛了元成,看着平静坦然无辜无惧望着他的女子,愤怒、悲凉、屈辱一涌而上,“既然如此,你便一直瞒下去,我自然会被你瞒得很好……”为何要说破?! “瞒不下去了,殿下。逢场作戏实在很累人的。有此机缘,德琳总算可以解脱了。” 元成晕眩,心腑仿被至锋至厉的刀刃劈开,不见伤口,不见血迹,只觉嗖嗖的凉风,寒意瞬间彻骨。他一直所怕的,怕得不到、怕失去、怕是一厢情愿、怕被视而不见,原来从不是他多虑了,而是如凶兽蛰伏,此时劈头盖脸地反噬而来,他惊慌失措,无力招架,“好,好,杜德琳,你好样的!”他指着她,这才发觉手中还捏着绢纸轴,如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掌心,再也忍不住,狠狠地张手一撕,柔韧的绢纸应声裂为两半,要再撕,却是失了卷轴的绷力,已无可着力处,心火难捺,恨恨地撇出去,残破的绢轴挟着风声向德琳直飞而去…… “小姐!” “小姐!” 门外传来两声惊呼,墨莲和绿菱抢进屋来,扑跪到德琳身前——绢轴擦着德琳的胳臂击在她身后的案柱上,弹了一下落在地上,萎顿散开,像被风雨摧落的蝴蝶。“小姐,您这又是何苦……”绿菱哭着去搀德琳。 德琳跪坐在地,揪着胸口的衣襟,“这儿,太疼……总要有人跟我一样受着。”两个丫头冲进来的时候,他甩头而去了,那么,她是如愿了吧? 第135章 水落(上) 纵是有所预料,彤辉宫的人来传的时候,德琳还是颇吃了惊:她一直数着更鼓,清楚此时刚过子时,皇后娘娘竟夤夜召见……抚慰地拍了拍惊起为她更衣的绿菱和墨莲,只身随了提灯传命的侍女们出门——能说和该交代的,白日里那人去后便都跟两个丫头说了,再往下如何,她亦不知…… 七月末梢的午夜,星空璀璨,彤辉宫的灯火,因此显得不那么突兀。阶前、廊下都有侍立的宫人,个个噤声恍似木雕剪影,反是傅尚司和安国公主元沔站在宫门前,低声说着什么,隐隐透着焦虑。看到她来,元沔无甚表情地转身进殿,傅尚司细看了看她,满目的不赞同,叹气阻了她行礼,只道“随我来”。德琳无话好说,默默随她上阶。傅尚司侧目瞥她,终在她进殿前一瞬低声道“自个儿小心。” 听出她的好意,却已不及道谢,德琳进殿,睫下感知到仁慧皇后侧坐在炕榻边,安国公主在一旁相陪,遂向上大礼参拜,“杜德琳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 一团黑影忽地劈面飞来,愕然惊觉,却是不能闪避,硬生生地受了,眼看着柄团扇落在膝前——团扇虽轻,玛瑙扇坠儿却沉,被人带了怒气地撇掷出来,伤人是足够了。心下苦笑,不愧是母子,急怒之下都是拿东西砸人。只是元成的失了准头,皇后娘娘的却是实实地打在肩上。也好,被她的身子承了力,扇子的落势便缓了,不然像白日那绢轴直落在地上,怕就毁了好好儿的一块儿玛瑙了…… “母后!”侍立的元沔不意仁慧皇后如此,脱口惊唤。皇后却是直喝德琳,“混账,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哦,太子殿下……,说了什么?德琳苦笑:说了些混账话,只对他起效的一些混账话。皇后娘娘怎会问这个? “本宫问话你未听见?!”德琳的沉默更激怒仁慧皇后。元沔见她的眼在炕几上逡巡,似又在找趁手的东西,忙把她跟前儿的枇杷连盘挪开,口中轻唤,“母后……”回身向德琳,冷声,“杜教习,太子都被你害成那样了,你还不快说?” “他、怎样了?”不想问的,却,未忍住——元沔的口气,令人心惊。 “从你那儿回去便吐了血,又喝了两坛子酒,你说他怎样了?!”仁慧皇后恨声颤抖,“从他五岁以后,本宫就未见他哭过,这回为了你,他的眼泪……” “太医,为何不传太医……” “太医有用吗?!”仁慧皇后更恨,“他是太子,他不让人近前,谁能奈他何?”若非李申、詹聿怀他们看情势不好,偷着来报,她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都那样子了,还一面流着泪说你是未长心的,一面絮絮着不许我为难你……德、混账,你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德琳执意和亲。”德琳俯首——如此,她们便看不到她的泪了——原本,心里是恨极了的,只想着他跟她一样肝肠寸断才好,然,真听到他的惨象了,却没有分毫她以为会有的痛快,反而,心更疼得厉害了…… “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皇后怒,“你这么闹……” “娘娘,”德琳低声,“我,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皇后怔忪:她凡事独立,甚而有时独立得令她觉得不那么可亲——她太冷静敏慧,桩桩件件事都想在前、做在前,从不令她操心,想帮她有时都无从下手——可此时,她说她撑不住了……“太子待你不好吗?” 仁慧皇后似是叹息,德琳惘然:不好吗?不,好,很好,他知她喜恶,解她烦忧,他怕她疾,怕她苦,怕她郁积,怕她惊怖,他待她体贴入微,呵护备至,只是,他一面待她柔情似水,一面折她羽翼,断她筋骨,令她不忍苟活却又不能赴死……这样的好,她受不起,是以,她不要了,“是德琳不知好歹。”她俯首贴地,“若能以草芥之身为天启效绵薄之力,那将是德琳阖家之幸,恳请娘娘成全。” 她的“撑不住”,皇后娘娘显然是听懂了的,然,她避开了,那是说,杜氏的厄难,连皇后娘娘都无能为力……本已不抱希望,却还是更多一层失望,层层失望的深处,唯有庆幸是真切的:还好,她自请代嫁,这或将是杜氏一族最后的生机了,她,不能错失…… “杜教习,你是成心忤逆?”眼见得仁慧皇后作色,元沔抢先发话——德琳上表的用意不难猜,只她乍听到时以为姿态的成分更大一些,说穿了就是苦肉计,是想用悲情胁迫元成的恻隐和让步——这令她颇不以为然。可从看到元成再到冷眼旁观这半晌,元沔不能不怀疑自个儿想错了,伤太子、逆皇后,如此不留余地,她果真如皇后娘娘所说是“铁了心”的?! “不敢。”德琳再俯首,“家国大义,别无选择。能得两全,实乃万幸。”她声低而意坚。 元沔冷笑,“家国大义?我问你,这代嫁你是得了君王之命还是父母许可?都没有,都没有你就擅做主张,这是忠啊还是孝?忠、孝都谈不上吧?那连忠、孝都做不到,你还有何资格说‘义’、还‘大义’?” 这一向,皇后娘娘都在为无人代嫁犯难,节骨眼儿上容尚仪来说有人应征了,结果娘娘翻开表册,不仅未舒心,反立时告诉“叫太子来”——她是过后才知那表册是德琳的,容尚仪接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呈上来请娘娘定夺——如今这一样她倒是比容尚仪强,看得出不管杜尚书事如何,皇后、尤其是太子都绝无放逐德琳之意,只是这话太子说了怕也是白说,否则也不至深更半夜的闹这么一出;而皇后娘娘的身份显然不便表这个态,那就她出头好了,总得有人张口先把人拦下来不是? 元沔想到了以德琳的见闻,不会不知回纥的风土,此时再以“敕勒川,阴山下,阳关之外,春风不度”之类的相劝,徒换她的哂笑而已,故另辟蹊径,当头诘问。仁慧皇后在旁听得暗许,心道不愧是大公主,这几句话问得也好,既不落皇家的身份脸面,还把德、那混账丫头——从来那般识大体的,犟起来怎恁戳人心窝子?——扣得死死的,她且看她还怎么说。 仁慧皇后平缓下来,便只冷然端坐,德琳却被问得哑然:她以为无人应征是苍天给她的机会,原来,求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元沔见她垂首,看向仁慧皇后。皇后阖了下眼,元沔便欲再加几句重话,却见德琳抬起头来,“君命如天,”她看着元沔,“父母之命亦莫敢从。”她的父母都在牢狱之中,她无处听命,“德琳上表,俯请君命,自问利在天启。君王之心,以天下为念,不困于私情意气而英明决断,凭此更可得臣工景仰、万民爱戴……” “你果真是没长心的!”仁慧皇后打断,已发不出脾气了:她是听说了外间对元成的零星讽谏吧,竟以此为端来说服她这个皇后,是算准了她不能由着太子被针砭私情、意气?她不需再问她到底对元成说什么了,单看在她面前,应是克制了尚且如此,在元成那儿什么样儿还用再说?“本宫亦没耐性再跟你讲道理,总之太子是一国储君,伤他便是大逆。个中轻重,你自个儿有数。今日晚了,暂且如此,过后你负荆请罪也好、委曲求全也好,必得和太子把此……何事?”傅姑姑怎进来了? 见皇后娘娘看到她了,傅尚司快步近前,低声说了句话。仁慧皇后一讶,随即起身,元沔也听到了,急步跟着一块儿出去了。傅尚司回头看到还跪在地上的人,叹气,“人都走了,你还不起来?” 德琳望着她,惊忧从瞳仁儿里泄露出来,“……是殿下那边……” “是陛下来了。”傅尚司搀了她一把,更叹:这样子要说是没长心的,那长了心的能是什么样儿?“回去歇着吧。”想多说两句,却委实没有什么能说的,叫进两个宫人,吩咐经心些送杜教习回去也就罢了。 偏殿里,嘉德帝只着了便服,未戴冠冕,仁慧皇后迎上前去,关切道,“您怎么来了?就是怕惊扰到您,才想着等天亮再去向您……” “太子着人请旨,明日休朝一日。”嘉德帝说明原委,并非有人不顾皇后的禁令向他报讯。 那个样子了,倒未忘掉监国储君的职责——他的情形,不宜早朝,嘉德帝“抱病”,不能临朝,若不提前知会臣工,确易引起混乱。他还能想到这个,仁慧皇后心中又是欣慰又更添痛惜,无法评说,只对嘉德帝道,“您何时到的?”怎不叫人通宣? “那孩子说‘撑不住了’的时候。起来吧。”嘉德帝对元沔。 仁慧皇后略加回思,苦笑,“您怕我会打杀了她?”嘉德帝应是问清缘由,一刻未耽误便趁夜驾到了。 “怕你急怒伤神。”嘉德帝明察秋毫,“爱子之心,朕与你一般无二。只是那孩子……何其可怜,不声不响地捱到如今,已超乎朕的预料了。也是绝望了,才这么破釜沉舟。为了家人,对自个儿狠绝如此,别的不论,这份儿孝、勇,朕是备受触动、尤感愧疚啊。子衡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好女儿是没错,”仁慧皇后亦感喟,“说心里话,她若不是德琳,还真是代嫁的上上人选,头脑、处事、品貌德行……,可她……谁代嫁也不能是她代嫁不是?” “正是,”嘉德帝赞同,“若她只是子衡的女儿,这一上表应征,不光代嫁,还有些难题也能迎刃而解。可她既是德琳,那便万不可……” “父皇,母后,”一直在旁静听的元沔忽然出声,“说到代嫁,儿臣倒是想起了个合适的人。” “哦?”嘉德帝。 “嗯?”仁慧皇后:有合适的人你怎早未说? 元沔看着仁慧皇后,“行宫里的那人。太子请您安排的那个。” “哦——”,仁慧皇后想起来了,眼睛一亮,复又迟疑,“可她能愿……,总不好强求。” “母后若信得过,儿臣愿前往一试。” “怎会信不过?!只是行宫路远……” “又不用儿臣走着去。”元沔爽快,“母后既首肯,儿臣天明就启程。”望一眼嘉德帝,对仁慧皇后佯怨道,“也省得父皇空羡好女儿都生在臣子家。” “你说的什么话?!”嘉德帝笑斥。 元沔笑着行礼告退了。 “你和安国打得什么谜?”看元沔出殿了,嘉德帝回过头来,带着笑蹙眉,“太子把什么人安排在行宫?” “等公主带了准信儿回来再说可好?我、太子、安国,任一个都不是胡闹的人,您是知道的不是?”仁慧皇后语带商议。 嘉德帝看了看她,点头,“依你。”话锋一转,截然沉肃,“还有件事,你要知道,”他盯着仁慧皇后,字句缓慢,“裕王,确准不会上京了。” 仁慧皇后反应了一阵,猛地站了起来,失声,“他到底是……” 嘉德帝不语,等着她慢慢地接受这讯息。 第136章 水落(下) 嘉德帝不语,等着她慢慢地接受这讯息。 半晌,仁慧皇后脱力般慢慢跌坐回椅中,“这回又打的什么旗号?”上回他说三子病重,婉拒回京……所有的事连在一起看,显是借口了。 “无一字,无片语。探报传回的消息,他稳居陈地,二次召他进京的圣旨,已被暗地里付之一炬。” 这是说他连敷衍或掩饰都不屑于了,那么…… “说来话长。等真正水落石出了,我再从头告诉你。如今之急,在于太后那里……” “……臣妾省得。”太后是裕王的生母,在先皇后亦即嘉德帝生母薨逝后,受先帝托,以贤妃位摄六宫事,端谨恭肃,明识仁淑,全力襄助先帝以及时为太子的嘉德帝。先帝晚年欲擢她为后,惜未及册封便驾崩,嘉德帝多年里对她敬重有加,登基后颁的第一道谕旨,便是尊其为皇太后,徽号“靖懿”。奉养之道,极是恭敬。即便后期太后率太妃们迁往别苑清修、不便再随时探望,每遇重大节庆,嘉德帝还是会与仁慧皇后亲往问安。而过几日的嘉德帝寿诞,便属这重大节庆之一。彼时,太后必会问起裕王…… 当年,诸王滞京,颇有乱政之势,是靖懿太后亲身敦促己出的裕王为诸王表率,自请前往封地,有生之年,非皇命不得回京,从而使京中风气得以清肃。这许多年来,靖懿太后与裕王仅有书信往来,嘉德帝曾有意召裕王回京令他们母子得聚,太后都道不可因一人而废祖制,且裕王回京,其他诸王又待如何?否了嘉德帝的动议。只是再怎么深明大义、恪遵礼法,母子之情终是天性,自听到嘉德帝为了木槿的婚礼而诏裕王进京——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太后的欣然便溢于言表,用翘首以盼形容都不为过。若忽然听到裕王不回京、且……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禁得住? “陛下有疾,太后那里,就臣妾一人去好了。至于如何说……我再想想。”仁慧皇后心乱如麻。 “好。”嘉德帝无多话:他的痛心,远甚于仁慧皇后,他们是手足啊,那么多兄弟里,他们曾是最亲近的了…… 这一夜,彤辉宫的灯火亮到很晚。次日,便有耳尖目明的人私下里低声,“听说了吗,那个杜教习惹怒了皇后,差点儿被杀了。”“是啊,连陛下都惊动了。”“真是不自量力啊,家里都倒台了,还想当代嫁公主。”“果真?”“嘘,别乱说话,傅姑姑都下了禁口令,你们不想要脑袋了?”“啊?我可没说。”“我也没说。”“我更什么都没说。” 于是,谁都没说,却不妨碍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在小心翼翼的口耳和心照不宣的眉眼之间,风一般地传递着,隔天的朝堂上,便有人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太子殿下,与回纥通婚之事,不知可有定论?伊布王子已催问再三……” “催问又如何?我堂堂天启,还能被外族所逼?既无合适人选……” “吕大人此言差矣,”华昌公主母舅的话被人打断,“我天启王朝人才济济,好女子也比比皆是,如何能说无合适人选?” “合适?尊贵的天启公主与异族通婚,此事本身便不合适!难道天启还要靠和亲来换边疆平安吗?那还要兵将何用?还……” “吕大人,”再次有人打断,“您说的有理!公主不下嫁,一样有人可担此重任。” 这次出列的人是徐侍郎,他人瘦声高,且说的话……华昌公主的母舅将信将疑,停下来狐疑地望着他。徐侍郎自向上行礼,“臣听说后宫杜德琳杜教习请命代嫁,臣以为……” “荒谬!”安王元信听徐侍郎提到德琳,一急,方要出列,却有人先他冷嗤,循声望去,宁王元俭眉目冷肃。 “殿下何出此言?”徐侍郎面无表情,“那杜教习既经过皇家遴选,定属女中翘楚,代公主下嫁必不辱……” “杜德琳是罪臣之女,徐大人不会不知吧?以罪臣之女适回纥王子,此事若传出去,大人觉得回纥一族会如何以为?无上荣光还是奇耻大辱?之后与我天启又会如何?交好?交恶?” 元俭慢慢问来,竟是不怒自威。徐侍郎被问得语塞,垂眼一顿,不甘就此铩羽,欲再辟说辞,元俭却又先于他开口,“不过徐大人之言倒给本王提了个醒:以教习代公主和亲……确是个不错的法子。本王还真想到有位教习,秀外慧中,才德兼备,且身份不同一般,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公……” “殿下此议不妥,”徐侍郎紫涨了面皮,“这、这和亲之事,关、关乎国体,岂能随意指人?”宁王指的谁,殿上怕无人听不出来,他也顾不得人怎么想了,向上行礼,“太子殿下,臣以为,此事还需深思熟虑。” “徐卿所言甚是。”上座的人口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不过本王倒有一事不明:后宫的事,各位卿家从何而知?” “嗵”“嗵”数声,最先发话以及看到徐侍郎被宁王问住了而欲出班的几个臣子杂沓跪下:后宫与前朝不得相勾连是明训,可这勾连从未断过也是人人都知的事,只是,法度的威严就在于,不追究,它可以像不存在一般,真要祭出来追究了,什么罪责都逃不过去。他们今日,显然是自寻劫数…… 眼见几人觳觫一地,元信暗嗤:果真是做什么心虚,其实明白说出德琳代嫁之事的唯有徐侍郎,他们几个大可置身事外,但显见是和徐侍郎串通一路了,心中有鬼,不打自招。看这情形,得亏宁王兄出面封堵,不然他们众口一词,太子王兄还真不好应付。正自想着,却听元成和声,“徐卿?” 徐侍郎本还站着——他很想就那么有骨气地站着,站出众臣敬服的高度,站成朝堂上的一根砥柱,可惜,风骨这种东西,还真不是咬咬牙就能有的,想想前两日陈升转给的东西:一份举荐他为户部尚书的联名折子、一份徐兴祖盗卖殿试题目的侦询密报,还有陈升代传的两句话,“另觅良机,万勿再授人以柄”,他只能咬牙跪下去,咬牙回禀,“臣,知罪。” “知罪便好。”元成的口气无可无不可,“都是老臣子了,熟知法度,该如何,吏部和御史台酌惩吧。过后呈给本王过目。至于通婚之事……帝、后自有决断,众卿家就不需费心了。众卿可还有本奏?” 无。有也不敢奏了。 “王兄,你可还好?”退朝之后,元信追上了元成——前日,骆清远找他,请他设法阻止德琳代嫁,他除了吃一惊,并不担心,还笑着对骆清远道“有太子王兄在,何需我?”话虽如此,还是抽空从虎卫营回了趟宫见仁慧皇后。仁慧皇后的话倒是与他大同小异,“该你王兄操心的事,你倒起什么劲?”被缠问不过,说德琳确是上表了,不过已被她转给元成。他二人的事,由他二人自行收场——他母后就差明白说“小两口儿的事,外人就别跟着瞎掺和了”,他那么识趣的人,哪还会再追着不放?只是本该偃旗息鼓的事,怎么不仅未平息,今日还传到朝堂上去了?不会是…… 他狐疑地盯着元成,元成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好的?” “那……杜教习好吗?” “……这你该去问她吧?” “我问得着吗?”元信翻眼,“从护送她到行宫之后,我再就未见过她。回来这些日子,怕乱了你的安排,我也未敢去跟她打个照面儿。怎样、她还好吗?” “……她好不好与你有关吗?” “当然有!”元信至此可以确认自个儿怀疑对了,王兄果真未哄转德琳,看他那张又酸又臭的脸——不能怪他幸灾乐祸,此前元成下令将杜氏满门收监,他苦劝再三,连“万般不念、总要念及杜教习知道后会如何”的话都说出来了,却只换来元成蹙眉一句“休聒噪,她自会明白我”。既当日能那么笃定,今日吃瘪就是……活该,“杜教习好,你才会好;你好了,我们的日子才会好……你‘哼’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子的?” “……什么样子?” “……看着她的脸色,她好了,我才能好,她不好,我便……” “是啊,你不知道吗?”元信得意,好容易得着嘲谑元成的机会,他可不会放过,“王兄你这一路怎么过来的我可是亲眼所见,人家杜教习眼里原本压根儿没你,你可倒好,从人家进了宫,你看你动的那些脑筋,人家在哪你上哪,斗茶、赛墨,琅嬛阁、听松轩,就没一处能少了你的!人家不假辞色,你也从不气馁,那叫一个没事找事、没话找话、锲而不舍、百折不挠,要我说,杜教习根本就是受不了你的死缠烂打才会勉为其难从了你的……” “是,你说的很对!”元成点头,原来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唯有他执迷其中,还自以为是天赐良配……,何其可笑,何其不堪,“往后,不会了。”他大步而去。 “王兄——”元信傻了:什么情况?他王兄眼中怎会那般悲怒、仿若冰火?是恼了他的玩笑?可他一直这么挖苦他、很多时候话说得比这更夸张,他不一直处之泰然,每每还露出“你懂什么、我自甘之若饴”的得意?还有,他说“往后,不会了”是何意?他和杜教习……分了?! 元信被这层认知惊住了,直觉要追上去,却见元成的背影正没入殿阁之间,挺直得拒人千里,无声的冷绝和……孤傲,他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而就在他惊异失措的时候,琅嬛阁里,德琳也因震动而睁大了眼眸——元俭、宁王元俭站在她面前,“你宁可把自个儿放逐到异邦,也未想过要依靠我吗?” 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平和,不同的是眸中多了从未有过的专注,那种专注令他整个人都变得灼灼,眼看着德琳的惊讶,他静静地继续,“我命运多舛,本不敢辱没了你。然你既要舍己回护家人……,天启‘宁王’的分量当可与回纥七王子一拼。若你不弃,俭愿拼却这些年的根基与……” “宁王高义,德琳铭感于心!”德琳打断了他,跪地深深施礼。 元俭看着她大礼庄严,未完的话难以为继——他的意思,她显然是明白了:是,从许久之前开始,他对她的欣赏便不仅仅是欣赏,就如他的关切全都是发自肺腑。朝堂上乍听她请命代嫁,胸中竟是一片惊痛。下了朝,不管不顾赶到这里,然,她说“宁王高义”…… “德琳,你是真不怕我无地自容。”终于不再隐忍地叫她“教习”,把她的名字叫出了声音,却是,那般苦涩……,他并非高义,实在只是私念,她却拒绝了,无一丝迟疑,“你,还是信着他?”在许多事她都已经知道了的情况下? “与他人无关。”德琳直视着元俭,“这世间,清风皓月般的人不多,万幸殿下恰在其中。若因了德琳的缘故,累及殿下的声誉,德琳万死难辞其咎。不管怎样,殿下一直以来的援手与善念,德琳铭感五内、感激涕零!”她手交于地,以额相触。 “……起来吧。”好一阵,元俭苦笑,“我若强求,那竟是有辱你的高看了。清风皓月,”他自嘲地“呵”了一声,“我要之何用呢?”喃喃低语了这一句,他的神情恢复了平素的自制和淡然,“看情形,你想代嫁是行不通的。这个困局如何解,还是尽早另做打算的好。”看了德琳一眼,他慢慢转身,“若有需要,可传话与我。我,不会袖手。”说着,出门自去了。 耳听着元俭的脚步声在穿廊里渐渐远去,德琳伸手捂住了肩膊——皇后娘娘的扇坠子不是白打的,这两日她整个左臂都不敢乱动,不小心碰着、扯着都是难忍的疼。方才一再行礼,都是强咬着牙,这时候松懈下来,方觉出后脊都渗出了汗…… 第137章 安顺(上) 元俭回到府邸的时候,天已擦黑。刚落了轿,就听身后蹄声得得,循声望去,数丈外有便装的人勒缰下马,急步过来——是他的总管费礼海。 “殿下怎么才回?” “去驿馆了。不是差人回来告诉了吗?”从宫里出来,他去了伊布王子的下处,与王子坐论古今、闲谈时俗,笑言其婚事已成了京中最热闹的话题,可与圣上的寿诞相并论了。各种传言也是层出不穷,实在有趣得紧。伊布王子连道“殿下见笑了”,说我唯皇命是从,无稽之谈自不理会的。二人相谈甚欢,不觉就晚了。等了一瞬未听费礼海回话,不由回首,蹙眉,“你近些日子可是忙得很!”连他送讯回来都不知,显然是外出颇久、此时方回。 “王妃有问安书信回府。属下觉着亲送能好些。” 他是宁王府的总管,亲为信使能令人看出宁王对王妃的爱重。元俭瞥了他一眼,“……告诉王妃不必过来了,好生歇着吧。明日本王陪她用早膳。”李蕙贤良,即便有孕,出送归迎也从不懈怠,总要他发话阻止才行。听费礼海应了声,转身吩咐仆从去传话,元俭未出声,行至书房坐下了,才看着费礼海道,“何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必然是有话要说。 “殿下今日在朝堂上为杜氏出头了?” 元俭看着费礼海,不说话。费礼海面无表情,“殿下一向清冷,突有此行为,郡王爷说诸位大人都颇多疑虑……” 元俭一哂,果然他不光去了李勋官府,“不过是说几句话便‘颇多疑虑’,郡王爷和大人们如今着实谨慎了。” “殿下,那人的身份太令人侧目!您明知她是太子的人,风口浪尖,为何要去蹚这是非?” “太子的人?”元俭冷哼,“你是听到皇诏还是看到他们比肩携手了?”见费礼海垂眼默然,心中益发郁堵,讽笑,“再说你们不是一再鼓动我要学会争抢、不能一味退让?怎么……” “殿下,您已有王妃、现还有了子嗣,以您所知的她,会屈就偏妃妾室……” 元俭的目光太冷,费礼海心生寒意,反正要说的也说了,他复又垂眼。 心头的起伏化作怅惘,是啊,旁观者都看得清楚,他又如何不知?他在她面前,由来自惭形秽,即便她落魄蒙难,依旧不敢放任,怕那个虚妄的念头会亵渎了她。直至听闻她请旨代嫁,猛悟她是为了杜氏甘做牺牲,压抑许久的心念乍然炽盛:若她要的只是一个祭坛,那不要伊布、就由他来吧,他会做她的庇护,而她会在他的身侧,这是她距他最近的时候,是他唯一能不受身份、过往的羁绊,与她在一起的机会,但是……她拒绝了。 她的机敏,在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意,然……,且以她的心智,完全能想到若允诺了他,会比和亲回纥更伤那个置她于如今之地的人,但她拒绝了。她说不愿累及他的声誉,他信,信她是真的不愿他陷入兄弟争锋、手足反目之中,但是,她顾念的仅只是他吗?还是她有更不忍的人?那个人,元成、太子殿下、他的弟弟,她对他,竟已用情如此之深了? “费礼海,你知道吗,”他轻声,“越是身陷泥淖黑暗的人,越渴望光亮、温暖……哪怕抓不住……下去吧,本王静一静。” “殿下!”费礼海抬眼,还要说什么,元俭却已阖目倚于座中,“……是。”退步到门边开门了,元俭的声音才又传过来,“让你的眼线都打起精神,别什么消息还要本王从别处知晓。” “是。” 费礼海躬身退出,不需问元俭指的是什么消息。而次日,两则重大消息就接连而至——元俭所知是两则——其一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在后宫中传皇帝圣谕,封仁和宫端妃义女为公主,敕号“安顺”;其二则是圣旨,与皇后娘娘的懿旨隔了不足半天,这一则不光元俭,整个朝野全都传扬开来,言“安顺公主忠孝纯善,慧淑贤德,为皇家芝兰,天启明珠”,与回纥七王子是天作之合,特赐二人成夫妇之好,永结天启与回纥传世之谊,一应聘娶,皆由钦天监与礼部议定后另行昭告。就是说黄道吉日、嫁娶礼仪什么的过后再定。 此消息一出,民间还好——皇家有多少公主、什么出身本就不是百姓熟知的,只知有皇女下嫁,便会有种种敕造、采买、祈祝之事,即便不能人人都从中沾上光,看看热闹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故人人欣悦,喜笑颜开。然在宫中朝中,这两道旨意却如冷水泼入沸油,险些炸了开来,“端妃?!”“端妃的义女?!”“安顺?!” 不怪众人惊诧,有些资历的人都知所谓端妃不过是嘉德帝未登基时的旧人,早年育有一女,因其夭亡,险至疯癫,后虽治好了,却是寄心于神佛,避不见外人。那时靖懿太后尚在宫中,和仁慧皇后怜其素性恭顺,情状又实在可怜,对其照拂有加,赐赏、升迁都极优厚。这份殊遇,最初颇有人羡嫉,年月久了,见她只是位号迭尊,实则既无圣宠亦无势力,更不生是非,便陆续省却了在她身上费的神。如此积年累升,倒是平安至了妃位,不过若非刻意想,许多时候许多人都忘了宫中还有她这么一位皇妃。 可就这么个影子般无足轻重的妃子,有朝一日,连义女都可封为公主……,还有,她不是在行宫避暑?何时收的义女?!况且,安顺,由来以“安”字为号的只有大公主、安国公主元沔,那是什么身份?从前不论,单是这回嘉德帝有疾,能随时面见圣躬的除了皇后、太子殿下,便就是她了。区区端妃、区区义女,竟能沿了她的讳,据说还是她的建言?!皇家这是什么主意?要给谁做脸吗?端妃?还是回纥? 众人看不透,种种揣测、议论便甚嚣尘上,反是彤辉宫里风平浪静,傅尚司都忍不住疑惑,说“这么大的恩宠竟无人来攀,实在是反常得紧。” 仁慧皇后倦倦地叹,说“火中之栗,你当她们不知轻重?”赐封是栗之甜香,和亲是火之烧灼,若非人人惧“火”烧身,又何至有如今之事?说到底,利益是纷争之源,同样也是平息纷争的利器,有了利弊的制衡,“栗”再惹人垂涎,轻易也不敢有人妄动。 仁慧皇后要言不烦,傅尚司领悟,因问及行宫众人不日将归,安顺公主事当如何?是否行册封礼、居于何处、宫人该如何配给调拨等等。仁慧皇后大都想过了,道谕旨已下,就不需格外封典了。她母女乍得此缘,理应多亲近亲近,且随端妃住着吧。端妃性子静,诸事慢慢完备,休兵荒马乱的令她烦扰。可也不能拖拉,叫公主受了委屈。 傅尚司听到此心中有数,说了几样打算,仁慧皇后都点头,遂告退自行安排去了。元沔见她出去了,才在仁慧皇后下首坐下道,“儿臣如今反不知这事儿做得对不对了。” 仁慧皇后诧道,“这话从何说起?” 元沔道,“儿臣觉得,父皇对这公主的人选并不满意。儿臣当日光是想着替您和父皇解忧,不想倒是添了烦恼了。” 仁慧皇后默了瞬,轻叹,“陛下和尚书大人数十年的情谊,这一向本就觉得愧对他……”摇摇头,对元沔道,“可他更是天启的国君。你大度提议以‘安’为号,你父皇自明白你的苦心。再则,此事我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并非你自作主张,你切勿自责,亦休多心。” “谢母后体谅儿臣。”元沔在座中行礼。 “对了,安顺公主的来历,行宫那边都谁知道?” “问过云贵妃,说怕生是非,从当初把人送去时就格外谨慎,也就湘儿、沁儿知道,外人都未听到风声,更未靠过她住处周边。这回跟端妃说了,叫她只说是在万壑山的庙里斋课时遇到的公主,看着有缘,收为义女——也就是个以防万一的话,她素不与人来往,料不至有人问到她跟前儿去。” “这就好。”仁慧皇后点头,“虽不怕人知道,可多事之秋,还是少些枝节的好。” “母后说的是。”忽想起一样,元沔道,“琅嬛阁那里,要不要提前去知会一声?毕竟是德琳……” “木已成舟,早晚她都能知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了。再说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她还用格外嘱咐?”说到德琳,仁慧皇后还是不大痛快。元沔看她神色,揣测着道,“她……和太子,还僵着呢?” “谁知他两个的事!”仁慧皇后没好气,“那日酒醒了就叫李申来传话,说他断不会再失态,叫我万勿劳神,话说得好听,不就是叫我休插手的意思?!那一个就更可恨,我叫她去给太子赔罪,她倒好,这两天压根儿就没离开过琅嬛阁!傅姑姑倒能替她开脱,说她要强、必是不想受伤的样子被太子看见——那天我气昏了,手里没轻重,扇坠子正砸在她肩膊头……还好傅姑姑找人看了说没伤着筋骨——为了这两个冤孽,我倒成了恶人……” “那,要不要儿臣去……” “……罢了,”难得有个人能发发牢骚,仁慧皇后平和下来,“她对你,只敬不亲,不会跟你说心里话。要再误会成我们在逼她,可就雪上加霜了。如今两个都在气头上,暂不见面也好,省得都别着一口气,说着说着更恼了,明是个活结也拧成死结了。等都忙过这一阵子吧,要还不好,再给他们搭梯子不迟。” 第138章 安顺(二) 仁慧皇后是过来人,深知夫妻也好、情侣也罢,闹了别扭若能相互指责、抱怨,那多半不要紧,说出来是盼着对方能知道症结所在,是奔着对方能改、彼此和好去的,最怕的反是元成和德琳这种,怎么问都不说且还不肯恶言相向的,那是既对对方情意入骨,却又被对方伤得灰心绝望,这种芥蒂是最不易消除的,闹不好就恩断义绝、分道扬镳了。尤其德琳和元成,再怎么咬牙不说,她也能猜出个大概,闹成这样子绝非他二人心意有变,十成十是因为杜家的事……,这件事,嘉德帝至今都讳莫如深,她也不敢乱做决断,终究如何,只能先等着、慢慢地再看再定夺了…… 元沔听仁慧皇后如此说,求之不得:再怎么愿意做帝、后的膀臂,她也分得出孰可为孰不可为,早前元俭对她说杜家此劫怕不若表面看起来简单,她还不以为然,这些日子经历下来,才发觉元俭所言不虚。杜家这潭水,太深,她看得出皇家对杜家并无狠绝之念,但意欲何为、何时收手,她看不出,若做得多了、过了,再无意中逆了圣意,可就得不偿失了。何况,她还未自负到以为她能说服得了德琳。 仁慧皇后和元沔各有所虑,却是有志一同地选择了“先放下”,两人谁都没想到,她们放得下,有人却放不下,不光放不下,还直接找去了秦简在琅嬛阁的衙署。 衙署里,秦简说完了他所知的安顺公主之事——事出突然,他所知的全是官面消息。德琳静坐于椅中,一言不发,脑中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皇家已有代嫁人选,她好容易寻出的生路,被人堵死了,轻而易举…… “德琳,”她的样子令秦简担忧,劝慰道,“我倒觉得是好事,你要和亲,秦大哥一直觉得不忍……” “如今连不忍的机会都没有了,”德琳看着他,自嘲惨笑,“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什么办法可用了……接下来,就只能等着杜氏一族上法场了吧,那时候,不知可有人能替……” “没到那一步,德琳!”秦简打断,知她要说的是不知届时是否有人替她的父母家人收尸。“有件事,我也是听说,不知真假,故未告诉你。听说,威远将军孤身进京了,人在东宫。”德琳此时,要再没有些冀望和盼头,怕就垮下去了吧? “当真?!”德琳的眼里果然迸出光彩。 “听说。东宫主薄是我的至交,有一日他看到太子与人夜谈,那人的形貌极似威远将军。” “那是说……并不见得真是威远将军?” 德琳患得患失,紧盯着秦简,想要一个确凿的答案,却见秦简眼望向房门,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由一怔。 元成在德琳的怔忪中慢慢踱进门来,对行礼参见的秦简温声,“本王要与杜教习说几句话,少监请自便。” 秦简迟疑,看向德琳,德琳却已垂目,而元成的方位隐隐传来冷冽的气息,秦简无奈行礼,“下官在外恭候。” 秦简退出去了,室内一时静默,元成看着垂目肃立的人,一颗心渐渐冷寂:果然是他看错了——她抬眼乍看向他的时候,眸中似有光芒,混着惊讶、打量……似乎还有安心?令他的心瞬间鼓胀、直以为她是惊喜于见到他的,原来,又是他自欺欺人了…… “……安顺公主的事,你听说了吧?”再沉默下去,恐怕更无法开口,元成近乎仓皇地提起话头。 德琳顿了一瞬,无声地笑了下——是,听说了,要她说什么呢?恭贺皇家喜得公主?恭喜殿下新添皇妹?还是,恭喜她杜德琳终于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那日仁慧皇后说他吐血酗酒,她信以为真,连日来心疼、负疚得难以自已,乍见他,几乎不敢正眼,生怕会看到他的形销骨立,然,细细地看过了,他风神依旧,俊逸如昔,何曾有一丝丝的颓唐或消沉?而开口,又是这般的笃定和从容……受苦的,原来只有她一人而已! “这件事,并非我授意的!我亦是圣旨下了才知。”元成急声。从前总想看到她笑,从未想到有一天她的笑会如此刺眼,令他避之唯恐不及。 德琳又顿了一瞬:并非他授意的……是她愚蠢吧,他说的,她还是会信……心中略微好受了一点……再想一想,这一点点好受便慢慢销蚀,“但,正合了殿下之意吧?” “是,”元成被她堵得只能冷笑: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了,她一定要这么咄咄逼人吗?“我是绝不会让你和亲的,即使你恨我……那就恨好了!” 德琳看了他一眼,既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来就是为了告诉她,她要恨就恨、他不在乎? “我来,除了安顺……”罢了,安顺的事只能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放下颜面、自尊,力持若无其事地站到她面前,其实是有更重要的事。他从袖中郑重地取出个纸褶,“我来,是为了这个。” 德琳看着他仔细地打开纸褶摊平,“遥夜”、“琵琶”、“未妨惆怅是清狂”、“莫向花笺费泪行”一字字地显露出来,心中大震:是她的字迹,是她当初涂写的那张,那个雨夜里他看到了……没想到,他收起来了,还留到现在! “那天,你说你对我是‘阴错阳差’,‘逢场作戏’,我过后想了很多、很久,”元成的眸子里浸着苦痛,“我不信你对我……,就算有些是真的,那么这个呢,这个也是假的吗?你算到了我那天会去、算到了我会看到?” 德琳呆呆地看着纸页:这个当然是真的,她不知那天他会去、更想不到他会看到,那些字句,全是她心有所思笔有所动……她对他,又哪一样是假的呢?当日蓄意说的那些“阴错阳差”,其实都只是最初……最初的最初,她确是不想、不愿和他有瓜葛,可“阴错阳差”之下和他走到一起,她并未后悔过……只是,如今再说这些……不可笑吗?他和她,从来都是不同步的,他霸道地认定她的时候,她只想着躲;她慢慢地靠近他了,他却在悄悄地布网,他把她的家族打落尘埃,她却要坦陈对他情根深种?感情被玷污了,再奉上尊严被他践踏? 德琳苦笑,不无悲哀地发觉自个儿连恨都不会了:那日他拿着应征表册来找她的时候,她恨意翻涌,恨他欺瞒、恨他绝情,言语为刃,伤他伤己,可今日,她竟没有那般激烈的心绪了,甚至,连话都不想再说…… 德琳自悯的苦笑,落在元成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直觉她是讽笑,笑他执迷不悟、痴痴纠缠——当日里她说过那是抄经累了换脑筋的,他只当她是遮羞之语,谁知……,他真是自取其辱啊,“很可笑吗?”他拈起那页纸,两指一弹,看着它飘飘落地,“亏我把它当宝。”他看着德琳,扯开了嘴角,“许久以来,让杜教习见笑了。”薄冰般的希冀,被她不言不语便击了个粉碎,他真的该醒了,“放心吧,本王以后不会再找你了。”他转身往外走去。 “对了,”快到门边了,他忽想起来,“杜氏一族,本王不会要他们的命。”他转过头来,无害地盯着德琳,“不过你最好别再动什么脑筋,更别试图找新的浮木稻草,否则本王不敢保会不会变卦。尤其涉及纲常伦理的,杜教习理应比旁人都懂不是?” 等了一瞬,德琳只是垂首,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仿似根本未听出他话中有话。元成冷笑,她倒是问心无愧,不知宁王是否也如她一般,“还有一样,”他又想起来,“当初你是因为我亲了你、你自觉不贞才屈从了我,如此算来,我们在一起那些日子,我抱过你,亲过你那么多回,你委实不能再适他人了。这个,本王实是对不住你,可抱过就是抱过、亲过就是亲过,收不回来了,教习若觉得是不洁之身……” “三尺白绫够不够?!” 元成吓一跳——被德琳惨白的面容和嘶声,略一回想,惊觉他口不择言胡说了些什么,亦白了脸,“你若敢,自会有人替你陪葬!”他冷声,相信不需他明说这“有人”都是谁。 德琳狠狠地瞪着他,又猛地扭头向了窗外,再未看他一眼。元成张了张嘴,忽然发觉没有什么能说的了——不甘、嫉妒令他卑劣至斯……在她面前,他还有什么面目可言?再说什么都是矫饰了……,深看了看那个他爱了许多、许多年,如今还在爱着的,却,不曾换得她同等回应的女子,黯然地踏出了房门…… 屋内,德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肆意地流过脸颊,湿了衣襟:错的是她吗?竟要受他那般刻薄?他凭什么……忽看到地上的纸,往昔情意此时看来更形荒谬,蹲身捡起来,一条一条地撕了粉碎,犹觉得屈辱哽在心头,干噎着哭不出声音,满地转着,想找火盆,却遍寻不着,眼泪就又落了下来。秦简进来恰见此景,吃一惊,“德琳,你怎么了?” 德琳摇头,只说一个字,“火。” 秦简看了眼她满手的纸屑,去案头取了小香炉,划着了火。德琳眼看着每一片纸屑都化成了灰,似过往就此湮灭,慢慢地平静下来。秦简看她不再落泪,叹了口气,“没事吧?” 德琳伸指拨散了纸灰,“要说没事我自己都不信。”抬起头来看着秦简,“不过,我的家人没有性命之忧了。”困境中,愿望是个卑微的东西,会不断地一点点地自行降低,从前,她想着她父亲的功绩能宣诸于众,后来是盼着早日昭雪,再后来只希望能洗脱无稽的罪名,这些都无望了,她便求家人能有自由之身。如今,仅是他们性命无虞,她竟也觉得庆幸…… “太子说的?” “是。”德琳起身,“秦大哥,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变故,请……” “不用嘱咐我。”秦简摇头,“倒是你自个儿……好好调理调理吧,我问过容尚仪,陛下寿诞,你还是要以教习身份陪寿昌公主出席各种宴游,你是杜家……” “我明白。”德琳轻声,她在,杜家就没倒。她会挺直脊背,让人看到杜家不仅没倒,还很精神奕奕,“我今明两日不过来,行吗?”据说行宫的人后天陆续回来。这些日子,她心力交瘁,确需好好休养休养。 “去吧。威远将军的事,过后我会打听清楚。” 德琳一顿,“好。”——真的是李昊琛进京了吗?会是为了杜家的事?那么容琳知不知道?说来容琳也好久没有书信了,她可还好?一路想着,心中的凄苦竟被冲淡了不少。此后两日,德琳便都用这样的法子,忙忙碌碌时则罢,静下来便想旧时姊妹相聚时的趣事,硬是把不愿想的人挤在头脑之外,大多时候倒也奏效。就这样,一晃到了第三日,她的居处来了想不到的人:元湘公主身边的侍女。 “公主找我?”乐平公主找她?看来乐平公主是第一拨回来的,不过找她……会是寿昌公主有什么事托她? “是。公主说有要事,您去了便知。” 侍女谦恭有礼,却语焉不详。德琳心中疑惑,待跟着她行至一处陌生的宫苑而非乐平宫时,疑惑更盛,正要询问,却见有人出来,看到她,停步,淡淡道,“你来了。”正是乐平公主元湘。 “见过公主。”德琳对她行礼。 元湘欠身回了礼,“跟我来。”率先往园中去了。德琳默默跟上,引她来的侍女却是在园外便停下了。元湘引着德琳转过一段绿荫路,指了前方亭阁中的人,“安顺公主。去见见吧。” 第139章 安顺(三) 德琳看元湘:安顺公主?她为何要见?讶异间,亭前侍立的使女已看到她们,碎步奔过来向元湘行了礼,跟着转向德琳,一愣,笑了开来,“杜教习?” 德琳也愣住了,“秋蒲?”她在行宫时的侍女,怎会到了宫中? 秋蒲显然很乐意见到德琳,尤其未想到德琳还记得她,扬着笑脸就要打开话匣子,瞥到一旁元湘的眼色,缩脖退后了。而此时亭中原本往另一个方向张望的女子听到说话声转过头来……德琳惊住了! 那女子看见德琳,也似秋浦般急步而出,远远便向德琳张开两手,“二……”” 一声“二姐姐”未等叫全,迎上去的德琳已狠狠一巴掌打在她身上,“你是疯了傻了还是鬼迷了心窍?!平素痴痴憨憨的也就罢了,这么大的事,你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你怎……” “二姐姐!”德琳一头骂,一头还在胡乱地打,淑琳、如今的安顺公主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腕,“既说是火坑,之前你又为何要往里跳?” “我是杜家的女儿……” “我也是杜家的女儿!” “我是你姐姐!”德琳红了眼,她是杜家的女儿,大小姐静琳出嫁了,她便是最长的女儿,有事,理当她挺身而出,而非她的妹妹们…… “二姐姐,有你这句话,我更觉值得了。”淑琳抱住了她,“二姐姐,这些年,我一直记着我们小时候,你、我、三姐姐,我们天天在一起玩,有时累了就睡在一起,彼此的衣裳都换着穿……” “这时候说这些?!”德琳推开她,心中酸急,“你以为这个公主……” “二姐姐,你哭了?”淑琳惊异:二姐姐自小就高傲,家中从无人见过她落泪,此时却哭了,为她,“你别心疼我,我……” “谁心疼你?!”德琳不知自己何时流下了泪,见淑琳伸指要替她揩拭,嫌恶地拍开,自抽出了帕子,却见淑琳的泪也快淌到下颌了,被她拍开了手,正好替她自己抹,不由气道,“你是跟帕子有仇?!”心知淑琳丢三落四,不是忘带就是又丢了。 淑琳伸颊由她拭着泪,嘟哝道,“我手又不脏,不是一样的?偏你活得仔细。” “茹毛饮血一样能饱腹,怎不见你野人似的什么都吃。” “那是一回事儿吗?我说的是犯不着像你那么讲究,凡事率性而为不好吗……” “率性而为也不是不管不顾,休把粗俗当成真性情。”德琳一句一句地呛着淑琳,不如此怕有新的泪再涌出来。 “好,好,我说不过你。”淑琳不跟她辩,伸手欲抢帕子,也给她拭泪。德琳瞪了她一眼,自低头揾去泪痕,心乱如麻,“从来什么事都是家里人替你拿主意,偏这么大的事你自个儿就做了主张!从小到大你哪吃过苦,你以为这代嫁……” “二姐姐,我不怕。”淑琳挽住了她,“像你说的,从小到大,我是未吃过苦,可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满足、最庆幸,觉得自己有福,都想要给老天爷叩头吗?”她看着德琳,“是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睡在了有褥子的榻上,而不是席地的乱草堆,吃的饭里没有沙子、草棍儿、并且没馊,用的碗没豁牙缺口、筷子也一般儿齐了——二姐姐,筷子其实真不必镶金嵌玉,这木那木的,一般儿粗细长短就……” “你说……爹娘他们,都……”都睡在地上,吃馊了的饭食?德琳抓着淑琳,强制着不颤抖。 “姐姐,那是牢里。”淑琳看着她,眼中怜悯,苦难会令最烂漫的人一夕苍凉,“爹一个人在牢里的时候,二哥哥和家里人还能四处打点。我们全家都下了狱,还有谁能……,不过爹娘他们应能好些,”看到德琳神色怕人,淑琳改口安慰,“在牢里听人说,刑部云大人专为爹的事下过令,任何人不得苛待。就是旁的人,现今的处境也能好些:听说因我这回害了热病,惊动了上头下去彻查,撤换了好些个狱卒,也给重调了通风好的监舍。这些,二姐姐不知吗?” “我不知。”德琳咬着牙,心痛、愤懑,更甚的却是无力:后来的这些事,她都不知,可就算知,她又能如何?曾经,她以为她的家世、学识、才貌足够她悠然一世,而今才知,总有些更强大的力量会令人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得不足以依恃,只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渺小,连想抗争都不知从何入手更遑论会否有胜算,“你说热病?还有你怎会到了行宫?又怎成了端妃义女?” 懿旨、圣旨,哪一道都不是她能改变得了的,不管多震惊、多不能认同,她不会再存虚妄的念头,只是淑琳的命运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我到行宫不是二姐姐你的缘故吗?”淑琳诧异。 淑琳不是言语简洁的人,又连遭巨变,边想边说边感慨,很费了些言语才令德琳弄清始末:她在狱中害了热病以致昏厥,醒来后身处不知是何处的小院,养了两日略觉好些,便被轻车快马送到了行宫。一路陪侍她的是个名唤瑾言的年轻女子,话如其名的少,只说她被救治的事若传出去,会引出朝臣的猜疑,而京中遍布各方耳目,是以要把她送离。她在行宫里也得了云贵妃嘱咐,不能跟人说自个儿的身份,她便索性连居处的门都不出,免得被人撞见,只偶尔有乐平公主和寿昌公主去看她。代嫁的事是安国公主去找她说的,说杜教习为了替家人脱困,自愿上表求嫁,可她名声在外,不合宜,只能驳回,但身为人女的这份孝勇,委实令人赞佩。她听到了茅塞顿开,连说“我姐姐是教习,名声在外,我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请公主代为请命,准由淑琳代嫁。”安国公主答允了,但说不能叫人知她是杜家的女儿,公主出面去找了端妃。她们不知怎么商议的,后来便是云贵妃设宴,端妃认她做了义女,跟着宫里传下旨意,封她为“安顺公主”。“在小院养病的时候,半糊涂半清醒,我听那大夫跟人说‘这是杜教习的妹子,出了差错,怎么向她交代’的话、似乎还有什么‘殿下’之类的,我就未听清了。但前一句是再不会错的。二姐姐,你待我,从来就只是嘴巴坏而已,就像旧时在家里,我们长大后,你总说不管我、我的事与你无干,可我梳妆打扮都是跟你学的,最早用的胭脂水粉也都是你给我挑的,这次若不是你出面,我或许就死在狱里了……” “我未出面。”德琳打断,见淑琳不以为然的样子,怒,“我若有那能耐,我会只救你而不管爹娘?”何况若非今日,她根本不知淑琳患病,是……那个人吧,是他救了淑琳……,不去想,她只正色对淑琳,“忠勇侯和姨外祖母他们一直在为我们家奔走,或许是他们的人出的手。至于怎么提到我,应是有前言后语,你未听全,误会了。” “是么?”淑琳被她说得亦有些疑惑了,“就算那样子吧。不过不管怎样,杜家这一难很快就过去了——安国公主说了,代嫁之事昭告天下之后,皇家会择机释狱、恩封,那时候……二姐姐,你不必替我担忧,吃过牢狱的苦,便没有什么苦是我吃不下的了。况且,我是天启的公主,回纥人也不敢对我不好吧?”她抱着德琳的胳臂,头靠在她的肩上。 德琳由她靠着,心中百味……,好一阵,想起来,“秋蒲怎么跟着你?” “是我在行宫的侍女。对了,我住的就是你当初住过的院落。她一见到我,便说我和你有几分像,我推说不认得你,她还一再感叹……” “你带她回宫,是打算长用了?” “是啊。我身边也没有旁的人,难得秋蒲热忱……” “在宫里,光有热忱能顶什么?”德琳扶正淑琳的头,“你要知道,宫……”话未说完,看到缓步走近的元湘和秋浦——淑琳从亭阁奔下来的时候,她们便回避了——“你该回去了吧?”她问淑琳。看日影,她和淑琳叙的这阵话时辰可不短。 “嗯。二姐……” “公主,往后,请叫我‘杜教习’。”德琳狠下心:元湘受命来让她们见面,不光是让她们畅叙别情的,她明白,不愿、不忍地拖延着,此时不能不说了…… “再不能叫……了么?”淑琳攥着她手,直直地看着她,再不能叫“二姐姐”了么? “不能。”德琳对着她的眼睛,知她会想清楚利害。 淑琳慢慢放开了手,垂眼,“我知道了。你,会去看我吗?” “是,公主。”德琳躬身。觉出淑琳从她身边走过,走向元湘,她行礼,“恭送公主。” 淑琳没有答话。她直起身,看着淑琳和元湘相互行礼,领着秋蒲走出园子,一下觉得心中空落起来。茫然地四下望了望,也欲寻路离开,却听元湘道,“教习可否留步听我说几句话?” 德琳停步。元湘神情平和,“你和王兄的事,我都知情,不必掩饰。”她开口。 第140章 安顺(四) 淑琳没有答话。她直起身,看着淑琳和元湘相互行礼,领着秋蒲走出园子,一下觉得心中空落起来。茫然地四下望了望,也欲寻路离开,却听元湘道,“教习可否留步听我说几句话?” 德琳停步。元湘神情平和,“你和王兄的事,我都知情,不必掩饰。”她开口。 德琳哑然。 元湘看着她,“我一介女子,年纪又轻,朝堂上的事,无从论断是非。可人心世情上,也有些自己的看法,对不对的,少不得先请教习听一听。” 德琳静等她的下文。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树上的鸣蝉仿受了吓,悄然了声息,跟着“嘚儿”一声飞走,德琳耳边空留它振翅的余响和元湘疏淡的声音,“尚书大人确是朝廷的肱骨——如今暂先不论——至少在此之前,父皇对他的倚重无人能出其右。但,杜教习,皇家是否因此就只能重用杜尚书或杜氏一脉,而对其他臣子都置若罔闻?或者说,教习是否觉得仅凭尚书大人和杜氏一脉就足以撑起天启的朝政?” “公主,德琳还不至那般愚钝或狂妄。”德琳苦笑。 “我也觉得教习不会那么肤浅。”元湘点头,“那对有功的臣子给予嘉勉,令臣下知恩图报,这一条,教习是否赞同?” 德琳隐隐猜到了元湘所指,眉眼清明处,果听元湘直言,“徐教习的哥哥被任为东宫编修,教习应不至因此对王兄心生嫌隙吧?毕竟徐侍郎的新政卓有成效,徐教习在我身边又向来勤勉……” “皇家用人自有定规,德琳何由嫌隙?”德琳微哂:徐兴祖的事若真无可厚非,元湘又何需加这许多说明?此事出在元湘到行宫之后,或许不清楚始末,她却未敢或忘,徐兴祖被任用几乎与杜家被查封同时!那时她还劝自个儿勿太狭隘,不过是时机巧合而已,直至又遇到后来的事,才明白那并非巧合,而是皇家、或说那个人的刻意所为——不算高明却精明至极的刻意:徐家视杜家为宿敌,心病则是徐兴祖无法入仕,他便在杜家被打压得最彻底的时候,反手给徐家以恩惠,不需高官厚爵,只需一个小小的编修之位,令徐家扬眉吐气外加夙愿得偿,若说知恩图报,这确是足够徐家感恩戴德了。一举两得、事半功倍不过如此。至于杜家……已是弃子,何须多虑? 德琳的哂然令元湘一顿,“没有嫌隙就最好。”元湘确如德琳所猜,虽在元沔到行宫时听说了诸多事,却仅只是大框:并非元沔遮瞒,实在是变故太多,说之不尽,且局外人与当事人的体会如何一样?故她、元沔都未想到德琳自始介意的,不是徐兴祖如何、而是擢升徐兴祖的时机。不过元湘乐见德琳对此不屑:元沔一说起徐兴祖的事,元湘便想起当初是她在仁慧皇后处为徐兴祖求的官,尽管本意只是想给徐若媛脸面,可要因此导致了王兄与德琳的矛盾,她难逃自责。这话不好说出来,德琳不介意,她乐得就此揭过,“还有一件,恩赦的事,你父亲不在其列,此事……令你心怀怨恨?” “公主言重了。”德琳躬身。怨恨?岂敢?又凭什么? “何必言不由衷?!”德琳的神情落在元湘眼里,因歉意略缓了的不快顿又升起,“教习真这么想的话,可就枉被人高看了!”她脸容寒肃,“教习光想到恩赦能令你父亲脱去牢狱之灾,可曾想过真那样的话,你父亲的声誉再难复原?”见德琳眉目一凝,冷哼,“恩赦恩赦,法外开恩,大赦脱罪,是说得赦的都是有罪之人,你父亲若借了此次的东风……”不等同默认了他是罪人?“那样的话,世人皆知他是被恩赦的,你以为有几人会关注他是否有冤情、是否理当被赦免?那即便有一天,你父亲能被证实无罪,杜教习,按你所知的世俗人心,你觉得世人会说他是沉冤得雪还是皇家在替他文过饰非?” “公主觉得我父亲还有沉冤得雪那一天吗?”德琳抬眼。 “……呃,你父亲若真是被冤枉了的话,为何不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莫非你信不过你父亲的清白?还是你觉得尚书大人……” “家父的为人,德琳从不存疑。只是,”德琳看着元湘,“如今的症结在于家父是否清白吗?” 恩赦的弊处她确不曾想过,故元湘的话令她一凛,有那么一刹那,以为是误会了人、未领悟到那人“不赦”背后的深意、且是好意,然在她生了希冀想更确认些,元湘的迟疑和以守为攻却让她瞬时明白,那些话不过是元湘的推测…… “你且不需如此!”德琳的讥刺未加掩饰,元湘再沉不住气,“我说了朝堂上的事,我无从论是非,”都是慧质之人,德琳明白,她亦明白,如今的症结不在杜尚书是否清白,而在于皇家是否愿意还他清白,而这一条,她长姊说不清,她更说不清,然有件事,她很清楚,“你心里认准了王兄对不住你,再说什么都是徒劳,那你就那么以为吧。只有一件,徐兴祖漏题的事,王兄不处置,你以为他是在包庇徐家,要我没猜错,你就是为这个恨了王兄的。杜德琳,你不需长心,你但凡还能动点儿脑子,就好好想想,要处置徐兴祖的话,你们杜家逃不逃得过:他的题漏给了谁?新科探花;新科探花是谁?主考官的侄子;主考官是否知情?知是枉法,不知是失职——你以为仅此而已吗?再查主考官侄子的来历,原来那是他如夫人的娘家侄子,这如夫人又是何来历?原是这主考官当年外放时违了官规礼制私娶的歌伎,本是陈年旧事,早被人忘却,如今全都翻扯出来,尚书大人的官誉、声誉会被如何诟詈,你……,你懂了是么?这时候明白王兄到底是为谁了?!” 德琳神情涩滞,元湘看得更恼,“人人都说你敏慧,却这时候才悟到?!你果真是王兄的知音人么?他身负监国重任、还要为你谋划至微,你不体谅、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恃爱生骄肆意妄为,代嫁、你本意真是要代嫁吗?我看你不过是以此要挟我王兄!他也果真是好眼光,世间那么多温柔可人的女子,他偏寻了你这么个见识为人都狠绝透顶的!寻常女子至多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倒好,你以退为进、不动声色,深扎他一刀后还能这般无知无觉的模样!杜德琳,你几世修来的福,能遇我王兄……” “是啊,杜德琳,你几世修来的福,能遇到乐平公主的王兄?!” 一道像夹了薄冰的锐声忽然传来,德琳和元湘都吃了一惊,齐齐转头,就见两人都熟悉的一道身影从树后疾步而出,恍眼看着,整个人像喷着火似的就过来了,“杜德琳,他罢了你爹的官是为你好,他关了你全家也是为你好,把你妹子送去代嫁更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不领情、不感恩,竟然还……” “沁儿,你胡说什么?!”元湘气喝。 “我说得有错吗?”元沁已到了跟前儿,一手紧抓住德琳的胳臂,一面直脖儿对着元湘,“我说的哪一样不是实情?湘公主,你说得对,我的教习确实又狠又绝、狠绝透顶,不然她不会知道你王兄对她爹下手还毫无反应、自个儿急瞎了眼还一个字不说——怎么,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好,既然要说,我们就都搬出来说一说!教习你别拉我,你再拦,我就到父皇母后跟前去说,让他们治我一个大逆不道、千刀万剐!”回过头来,元沁接着对元湘、浑不知自个儿已红了眼,“ 你王兄确实谋划至微,最初怕被她知道还特为把她送到行宫,可架不住你有个好教习,巴巴赶去行宫捅破了窗户纸,害得我教习……这你也不知是么?是啊,我这狠毒的教习怕你知道了面上不好看,也怕你难做,一直嘱咐不叫我跟任何人说!可这……” “沁儿,你好好说话!”元湘受不住:徐若媛那次去行宫,对她说是华尚食相托,她信以为真,过后听仁慧皇后说她去羞辱德琳,她气得不行,既恨被蒙蔽,也恨徐若媛狡劣,然她并不知德琳眼睛因此……瞎、瞎过?还为了怕她难堪不许元沁说?“王兄对她怎么想的你不清楚吗?若连眼前这点儿磨难都承受不住,往后她如何与他共担大局?”元成说对她是“执子之手的喜爱”,那是把她当做未来的六宫之主,那她就要有…… “眼前这点儿磨难?”元沁的声儿都要“劈”了,“湘公主您说得真轻巧!你是看她眼前好人儿一样是吗?!你可知詹聿怀、张时景都束手无策过?为了复明,她把汤药当饭吃,顶风都能闻到她院子里的药味,又苦又涩又酸又腥,你看到她捏着鼻子把药灌下去然后一张嘴全吐了是什么样吗?你看到她吐过之后又接着喝药时的满脸眼泪吗?你也说过,她是上天赐的好容貌,可这张脸上要是插满银针你还会那么说吗?你想得出这张脸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旧痂上面再添新疤,青紫肿胀……”元沁哽了一下,“我那时最庆幸的就是她是瞎的,看不着自己可怖的模样!你说她不能共担大局,可你想过她不声不响吃那些苦就是怕王、你王兄分心、眼睛一好就要回宫是怕有人拿她针砭你王兄?这都不叫共担大局,那什么才叫?她……” “沁儿,你这是在跟我兴师问罪?”元湘的脸涨得通红,飞快地瞥了眼德琳:她一心替王兄不值,真不知她曾遭了那许多罪……,可元沁的语气态度……“一口一个‘湘公主’、还‘你王兄’,你还能说出什么来?你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沁儿,你不觉得你太伤人了?我们这么多年……” “这你就觉得伤人了?那……” “公主,别说了!”德琳攥住了元沁,对她摇头,寥落的心中,因她全然的维护而泛出暖意。回过头来对着元湘,她眉目寂然,“公主急怒,盖因手足。易而思之,德琳亦如是。”你如此急怒,是为了你的王兄,而我的决绝,亦同样是为了我的父兄家族……或许,她有误会了他的地方,只是,都过去了,再说什么,都,不必要了…… 眼看着德琳深深施礼、和元沁携手而去,元湘怔在原地,原本对德琳的怨气再聚集不起来,释然却又做不到,元沁那些尖锐的指责如刺扎得人难受,明明是她们王兄被她教习伤得吐血,怎么听起来倒像她教习在忍辱负重?还有她本是想“骂”醒杜德琳,让她明白她王兄的苦心,她,听未听进去?若是沁儿从旁火上浇油的话……沁儿,对了,沁儿,她今日可算见识元沁多不是个东西了,这些年,阖宫没有人不知她们姊妹两个好的,可为了她教习,看她脸红脖子粗的,她是要吃了她?还是她属翻脸猴儿的?!她真是白对她好了! 想到元沁,元湘总算能理直气壮地恨恨。挟着这股气回彤辉宫——得向仁慧皇后回禀一声,她已带那两姊妹见过了,日后在众人面前,不怕会有纰漏——却在宫门处与元成走了个对头,“王兄!”她行了礼便关切地看往他面上。 “怎么了?”元成由她打量,微微挑眉,“怎么气鼓鼓的?” “无事。”元湘别开头。想一想,到底意气难平,“刚见了杜教习。不成想跟沁儿惹了一肚子气。” 她说了跟德琳间的对答,又说了元沁犯的浑。元成但听不言——在听完元湘跟德琳说的那些话后,他便再未听进其他的,苦涩盘旋不去:元湘都明白的道理,她却不明白……或许,也不是不明白,而只是不在意,更或者根本就是有意:判他为恶人,才能更无牵无挂地解脱吧……他所有的用心,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羁绊,他怎么就把自家糟践到如此地步?“湘儿啊,”他发笑,“你王兄怎么被你说成情圣了?”他对着元湘瞪大了的眼,摇头,“王兄呢,确实对那杜教习有过好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可世间淑女千千万,王兄总不能‘好’过便再不能改、还有句话叫‘时过境迁’不是?”拍了拍元湘的肩,他笑着先上了石阶,“往后可别再操这闲心,要她真以为我对她有意,纠缠不放,我可就唯你是问了。” “王兄——”元湘在他身后气叫,元成只做未闻:此时,他不能回头……但总有一天,他的谈笑风生会变得无懈可击、经得起所有人的审视,包括,她的面前。他,等着那一天…… 第141章 万寿(上) 德琳再醒来是在寿昌宫里——元沁去找她时,这边已经有人去把她们主仆的东西搬回来了。傅尚司传的话,说杜教习在琅嬛阁本属借用,公主既回宫了,自然还是以教习之责为要。 德琳对如何说法并不在意,知未违规逾矩亦就罢了。是夜她翻来覆去想了颇多,最终有一件拿定了主意,天明洗漱完便叫过了墨莲,“你去御珍库,告诉舜娘,就说安顺公主回宫了。” 墨莲有些楞:她知道安顺公主就是四小姐淑琳,小姐也告诉她和绿菱心里知道就好,不能声张,日后见到了,也只做初次谋面——这属于皇家讳忌,她懂,可为何要去告诉舜娘?舜娘竟自始至终都是宫里人,小姐被这个伤得不轻。之前舜娘去琅嬛阁求见过两次,小姐都避而不见,这时候为何……? “去吧。她明白。”见墨莲迟疑不动,德琳又说了一遍。 见她无意多说,墨莲便不啰嗦,只过后把话传给舜娘时,还是一脸的懵。 “安顺公主?”舜娘也未比她好到哪去,待听到墨莲附耳说了句话,瞠目。默坐想了一阵,恍然,对墨莲毅然道,“告诉小姐放心,舜娘省得了。” “啊?!”墨莲莫名,猜不透她和德琳打的什么谜。回来学给德琳听,却见德琳面色一松,跟着垂眸,并无愉悦的意思,不由疑虑,“小姐?” “无事。”德琳回神,“她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她要肯过去,也让人安心些。”她说的含糊,墨莲可听懂了,前一个“她”是四小姐,后一个“她”是舜娘,小姐和舜娘定下的,是舜娘去侍奉四小姐。“这,能成吗?”人选确是好得不能再好,能干又稳妥,和四小姐也熟,可舜娘只是个女官,偌大的宫里,能是她想调去哪就去哪的? “如若肯去,她自有她的途径。”德琳微哼了声。她不是什么好人,掐准了舜娘对杜家心怀歉疚,遂给了她个无从拒绝的选择。元湘说她“要挟”,她确是“要挟”了,只她“要挟”的唯舜娘而已。“你听着点讯儿。一旦不成,我好再想辙。”她顾全不到每一个人,只能挑最有利的去做,既已做出了取舍,再回过头来吁叹未免矫情,是以,她就凉薄到底好了。 “是。”墨莲看她眉头还锁着,不由想劝,待要开口,又觉无话:糊涂人能劝,本就比你明白的人,你还能跟她说什么?不聒噪就是体谅了。默叹了声,轻悄地出去了。 这日霍项来见元成,颇有几分疑惑,“舜娘自请到安顺公主处听用。”——不能怪他想不通,就不说隶属龙隐这一层,亦不说御珍库那么个被人高看的所在,就舜娘本身,已是四品,公主们身边最体面的无非管事姑姑,按各自年资,最高的也只是从四品,舍高就低,且跟了安顺公主,板上钉钉是要出塞的,这好好儿的,图什么? “她手里的事务如何了?” “收尾中——她在杜府那么些年,诸多往来本就在心里,故进展颇快。等汇总造册,您过目了,即可转到刑部。” “那你与傅尚司接洽吧。”元成抬眼。 “殿……” “她身份已露,不能再做龙隐线报。既心中有愧想要赎罪,便成全好了。” 霍项明白了,正欲退下,元成却叫住了他,“是她自己想的还是……罢了,去吧。”见霍项出去了,哂笑自嘲:若无人报讯,舜娘不会那么快知道安顺公主的内情,是……她吧?为了传闻中不甚亲厚的庶妹肯费这番脑筋,她的冷情果然只是对着他的。好在他醒悟了,再不会为她所伤了……倨傲地抬高了下颌,欲要传人随他前往曜华殿,却见李申进来,说徐侍郎求见。都要挥手说不见了,李申又加了句,“说是请罪来的。” 请罪?元成眸光闪了闪,又坐回去了。看着徐业跪拜,亦不阻拦,只笑着道,“徐大人这是何意?” “臣听闻了安顺公主的事……” “都昭告天下了,何罪之有?”元成漫不经心打断。 他指的是前些日子徐侍郎等人在朝堂上议及代嫁公主而被惩治的事。徐侍郎顿了一下:他要说的并非私听传闻,太子不会听不出来……这是在警告他有话直说吧?还好他有所预备,“臣有罪。当日里臣一念之私,舍不得弱女远嫁,以致错过了为国分忧之机。今闻皇家钦点了安顺公主,臣益发惭愧、悔恨……” “怎么?大人的意思是想通了、愿意女儿做代嫁……” “殿下请勿再笑讽微臣。”公主还能封了一个又一个?徐业长跪,“安顺公主大智大勇,无丝毫私心杂念,臣感佩不已,无以仿效,唯愿以余生彰扬公主的忠孝纯善,慧淑贤德……” “徐大人是在顾虑安顺公主的身份?”“忠孝纯善,慧淑贤德”是圣旨上的话,套到这儿不过是让他的“大智大勇”不那么突兀,而他的“智、勇”又是在暗示什么、“无丝毫私心杂念”又想反喻什么,实在太过浅显,都配不上他素日的城府,元成失了跟他兜圈子的兴致。 “臣惭愧!”徐业虽俯首,惭色却是一丝不苟——来之前已反复想得清楚,太子精明,他的用意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去的,故他的脑筋放在如何让太子主动提起上,哪怕是绕的他不耐烦也未尝不是个法子。看来他的路子对了,“公主是皇家中人,自不需顾虑,”以他的官位知道安国公主的来历并不为过,元成亦无借此发难之意,他便大胆挑明,“只是水有源头树有根……若有那等心……”太想、太想说心怀鬼胎,偷觑了元成的脸色,硬换了个词,“心胸狭隘的人借钦封公主之事而行攀附之实,更甚者借着皇家的恩典翻案……” “徐大人此言欠妥,”元成摇头,“杜尚书的案子并未审理,是否有罪……,漏题的那一桩你是知道的……,旁的朋党、营私之类的尚无定论,哪来的翻案之说?你不必怕,起来说话吧。”叫起了徐侍郎,元成却并不由他开口,“大人的意思本王听明白了,无非是怕杜尚书东山再起对你不利。这个嘛,不能为这个就始终关着他不是?”他和颜悦色地盯着徐侍郎,盯着他一张瘦脸抽的像腌黄瓜似的了,正色,“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况且大人当初就说得明白,弹劾检举杜尚书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并非出于私心私利,既如此,大人有何担忧的?只要徐大人不曾栽赃陷害,来日杜尚书若真挟怨针对你,本王定会为你做主!何况还有一样,”元成笑笑地看着徐侍郎,言语和煦,“令郎不是一直在为杜尚书奔走吗?据说他是被杜尚书的人品折服,不惜和大人你针锋相对,那有朝一日……” “不提那逆子也罢。”徐业心中忐忑,太子殿下真真假假、似嘲似谑的到底是何意?皇家莫非真要放过杜老儿?私下里刑部、吏部都打探过了,都无杜案的确凿消息。也怪他当初想得浅了,当日要是豁出去了让若媛和亲,安顺公主就是他们徐家的,哪还会叫杜家钻了空子?一横心,再次跪了下去,“殿下,臣无能,多少年来,只知为皇家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却对自己的儿女疏于管教,犬子与臣不合罢了,小女也不解人心世故,行事浅直,臣听闻了她到行宫的事,责她‘行为如此失当,不光得罪了杜教习,连皇后娘娘和乐平公主怕都对你不满’,她却毫不自知,以为臣危言耸听……殿下,臣膝下单薄,成年的唯他二人,即便愚笨,也总是臣的骨肉……这些年,臣因秉公行事,得罪了不少人,臣一心为了天启,并无怨言,可若连累到他们,臣的为人父母之心……” “徐大人多虑了,”元成站了起来,俯视着徐侍郎,唇边噙着笑,“说得像要托孤了似的。罢了,本王今日就许你个愿,本王有生之年,必保令嫒的荣华富贵。” 什么?!徐业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反应过来,“咚”地一声磕头于地,“谢殿下!谢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英明,臣必当肝脑……” 元成越过他,往外走,笑着道,“不必肝脑涂地!兵部在问五千伤兵的恤金,还有不日回朝的二十万大军的粮饷,你都一并办了吧。” “臣,遵命!”徐侍郎亢声,唯恐嗓门不够洪亮,不足以叫太子殿下听出他的忠心。过后细想了,才长长“嘶”出一声,心尖儿颤着疼:五千伤兵的恤金、二十万大军的粮饷,全都指着户部出,太子殿下是想让户部关门儿要饭去?再一想,皇家的钱财,办皇家的事,换来徐家的通达——若媛荣华富贵了,还怕徐家不飞黄腾达?哪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太子不就想要将士归心么,他就算把户部门口的石狮子折价卖了也能给办个囫囵! 第142章 万寿(下) “臣,遵命!”徐侍郎亢声,唯恐嗓门不够洪亮,不足以叫太子殿下听出他的忠心。过后细想了,才长长“嘶”出一声,心尖儿颤着疼:五千伤兵的恤金、二十万大军的粮饷,全都指着户部出,太子殿下是想让户部关门儿要饭去?再一想,皇家的钱财,办皇家的事,换来徐家的通达——若媛荣华富贵了,还怕徐家不飞黄腾达?哪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太子不就想要将士归心么,他就算把户部门口的石狮子折价卖了也能给办个囫囵! 徐侍郎踌躇满志地去了,李申也觉浑身轻松,“这下安王殿下不用天天来磨您了,耿将军的磕巴也能不药而愈了。”伤兵回朝也有十来天了,治疗、休养、抚恤,全是要钱的地方。兵部的公文是早到户部了,户部也不说不给,一时要审核,一时钱银紧,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就是吏部一直在把这当要事办、只一时办不出结果。耿飚是个行伍人,哪绕得过户部那些老于世故的人精,气得光会结结巴巴骂“王八蛋”、“蛀虫”,还被吏部的人挑了理。安王去了两趟,倒未说空手而归,可要十万给八千,要八千给三百,这样子还像抽了徐业的脊梁骨,愁眉苦脸地连说今岁支出大,国库委实不宽裕,眼下总得先保了万寿的花用、余下的再慢慢筹措,安王殿下万请体谅、万勿怪罪,把个元信也堵得无话,只得日日来找元成。 户部钱银紧不紧,元成有数得很,他近些年着重盯着三件事,度支、戍防、吏治,排首位的他能不清楚么?这数月有南征和万寿的大事,国库确是不富,可这样便连恤金都发不出,这国可就被他治得即将不国了。可他不能轻易发声,否则个个在户部要不出钱就来找他,他这太子还用不用当了?改行当财神爷?那他也得有那财源不是?此外还有一样,他看出徐侍郎并非针对着兵部,而是对所有申领财物的部司衙门都是能抠则抠,私下里更曾向他禀告过,说六部二十四司都有各自的钱银渠道,唯有户部的统归国库,余者都是各自支配,需设法挤出来——户部的是不是都统归国库了他姑妄听之,然说要把各部司的挤出来却甚合他意。这些日子眼看着元信和耿飚把王晷留下的家底都垫付得差不多了,他正想着出面,顺便与徐侍郎计议下大军回朝后的粮饷、嘉奖诸项如何分摊:数字太大,他本意是户部为主,兵部、吏部甚至皇家内库都担些,不成想倒省了他的事!听李申如释重负,他也忍不住好笑,“去拿扇子来。”方才恶向胆边生,抬脚就出来了,这个天不拿扇子一会儿不就汗流浃背了? 李申应了声回去取,案上的扇子都拿在手里了,心念忽动……想了想,还是放下手里的,开扇匣另取了一把,出来追上元成,若无其事地递过去。 元成看都未看便接在手里,“唰”地抖开,手忽地滞住,极快地瞥了李申一眼,垂目看往手中的扇子,果然,猫憩蝶息……怒意不期而至,胡乱地一收,劈手撇给李申,“多事!” 李申未预料,仓促去接,扇子已然落地,“啪”地一声,扇柄裂开了纹,李申慌忙捡起来, “殿下?”元成的视线已从裂纹处移开,一派嫌恶,“撇了吧。”坏了的东西还留之何用? 他扭头自去,李申顾不上叹气,赶紧打发人另取了扇子去送,心知元成此时不愿看他,也不敢跟着去讨嫌,嘱咐跟着的人务必谨慎,惴惴地自回了文华堂。 元成急走出好一段路才平复了心绪,唯余怅然:她在他手里的东西本就不多,一张随手涂写的“相思”纸页,被他最后一次见她时,一时失控弃还回去了,再就是这把扇子,虽看了堵心,还是舍不得扔,以为收起来也就罢了,谁知……这就是天意吧,注定了他和她之间什么都不是,连一丝瓜葛都留不下……可这或许正如了她的愿:当初光收到她的扇子而无扇袋——有扇袋,不过是宫制的,他还以为是她来不及做,此时想,那分明是她有意所为:扇袋、善待,哪个有情的女子不是赠君以扇、请君善待?唯她,并不希求他的善待…… 终究是他被情所迷,如此简单的事,却此时才明白……抿紧了唇,他大步踏上曜华殿的台阶,从今往后,他不会再蹈覆辙,他坚信! 步履沉稳地进了曜华殿,嘉德帝正俯首案牍,抬头看见他,面色一变,“何事?”元成莫名。嘉德帝道,“看你这神情,是做了什么破釜沉舟的决断。何事?”元成哑然。瞬而笑道,“父皇多虑了。儿臣不过是在默想着后日庆典的仪程,太入神了而已。皇姊呢?怎不见她?” “随你母后、湘儿、木槿去谒见太后了。你来得正好,正要着人叫你去。你皇叔祖遣人密送回来的,看看吧。”递过正在看的信札。 元成先还看得慢,后来便一目十行了。看罢放下,又检视了案上堆陈的文书函件,这一回看得仔细,好一阵才慢慢原样归好,“父皇都看过了?” 嘉德帝未言,却显是看过了的。父子二人视线交汇,神情皆一言难尽:镇南王爷星夜传回的这些函件,验证了从前的推测,看似不相干的种种,至此串成完整的链条……震惊、痛心早在最初便震过、痛过了,迷雾重重、辨不出满朝文武谁可信任、谁是佞臣的那些举步维艰的日子也都过去了,面对昭然若揭的真相,没有“不出所料”的得意、庆幸、笃定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唯有难以言表的沉重……“可要提前动作?”元成先开口。 “……不必。朕,届时临朝。三十余年的情义,归于一杯寿酒了……” “……儿臣遵旨!” 此前既是父子亦为君臣的二人议定的是寿诞日嘉德帝依旧托病,只拜宗庙不受朝贺,此时一改,诸多事都要另做安排。好在仪程都在元成心里,一样样说来的同时,如何增删的大框也都出来了。嘉德帝怕仓促变动,礼部会调配不开,元成道“父皇放心,这点儿才干都没有,魏云庭可就不堪一用了。”嘉德帝闻言看了他一眼,未说什么,问起京中各处情形。元成知他所虑的人、事,逐一详说了,又将城防、宫防、禁军、虎卫、龙隐的布置着重禀报了一遍——不怕过细,生怕疏漏。嘉德帝但听不言,良久方道,“叫元信,霍项、骆清远、云鹏来吧。你意如何?” 这是要向心腹之人交底了。元成起身,“儿臣之意,耿飚将军一道——他在虎卫、禁军、南北大营中的威……” “一道。” 嘉德帝不需元成再说:元信资历尚浅,在整个军中的影响力自不及耿飚,“还有别人?” “足够了。”召见的人多了,反令人起疑。嘉德帝又想了想,叫了崔总管进来,要他找个老成的代他去传先说到的几人,其实也不外虎卫营和刑部两处,霍项本就每日都要到曜华殿来的。崔总管听罢,眉目未动,应了声便自去了。元成与嘉德帝方要再说什么,华姑姑却进来,说辰光不早了,可要传膳?嘉德帝看了眼天色,道“传”,叫元成道“你也一便儿用了吧”。元成未推辞,看着华姑姑引人摆上膳食,又一一验过,蔼声,“这一向,姑姑辛苦了。” 华姑姑闻声抬眼,满面惊疑,似不信元成是在对她说话——从出了徐若媛到行宫那回事,元成便对她视若不见,这句暖语……,抬眼看到元成果真是谦和地看着她,华姑姑眼眶顿热,忙垂了眼,嗡声,“婢子不辛苦,都是分内事。” “分内事也是用了心的。”嘉德帝笑着接了一句。待华姑姑退下了,嘉德帝才看着元成道,“这一向,太子也辛苦了,你受的那些……” “不辛苦,也都是儿臣的分内事。”元成笑着扬脸。嘉德帝刚提了个话头便被他阻了,顿了下,转而言他,“回纥使团快要进京了,你与宁王酌办吧。”指了置于另张案上的折子。回纥使团原要赶在万寿之前进京,贺寿与进京下聘一并兼顾。彼时情势不明,整个都城的防卫外松内紧,数百人的使团中一旦混有敌手,或京中局面陡转变乱突生,使团再在期间出了什么差池,可就成了雪上加霜,故嘉德帝口谕贺寿由伊布王子一人代替全族即可,下聘亦是盛事,延迟到寿诞之后为佳。伊布王子接旨传讯回去,使团放缓了行程,可再怎么缓,毕竟是离京城越来越近,元俭上书,便是说使团十日内将抵京,请旨定夺驻食迎宣诸事的。 元成悉知此事,默算了下,十日后该是风云尽散了,遂应下不提。父子二人简单用了膳,嘉德帝取过镇南王爷送回的函件,挑拣着抽取了几页。元成看着他的动作,瞭然,“父皇是要摘出……” “为了太后。再说木槿……,实在无辜……。对了,清远那里……” “等事过后,我找清远。” “好。”父子二人彼此明白,片言只语已有决断,从头捋了遍,再无破绽——有也无妨,此时只需因果清楚,紧要的是接下去要做的,已然的事则是回过头来才有精力细究的。方定下了说辞,霍项先到了,不一时,元信、云鹏等人也先后到了,看到嘉德帝端坐于案后,都是一愣——除了霍项,诸人都是嘉德帝“抱病”后初次面圣,此前听到的皆是陛下缠绵病榻、太医苦无良方,可看嘉德帝此时的样子,不过是疲劳些而已,哪里有丝毫病态?然不等解惑,嘉德帝便说了更令人震惊的话:即日即时起,暗中布防,三军听令,靖乱平叛! “父皇!”元信惊立而起,对上嘉德帝、元成的目光,脑中闪过连月来的诸般事端,顿时甘露入心,身形绷紧了,面色却沉静下来,自坐回去。嘉德帝和元成对视一眼,心中皆宽:几人中,耿飚的阅历不遑多论,霍项、云鹏是见叶而知秋的人,他们几个对时局怕早有揣测,不过是不知详情、口中不言而已。至于清远,本就是少年英才,又在镇南王爷麾下听命,过后更是独自领军护送伤兵回城,处变不惊不令人意外,难得的是年纪最轻的元信也能极快地镇定下来,这些日子还真未白历练——有这样几个忠诚和能力兼备的人,何惧这盘布局已久的棋不能完美收官? 嘉德帝和元成更形安稳,与几人计议至深夜方各自散去——嘉德帝称病之初,元成便叫霍项把曜华殿的侍卫全换成了亲信,故无需担心他们的聚议会走漏风声。次日晚间,仁慧皇后与乐平公主元湘回宫,安国公主元沔和木槿郡主则未同回,据说是元沔贪爱别苑的斋菜,恰太后又想和木槿多亲近亲近,毕竟那是她老人家嫡亲的孙女儿,是以,元沔便以陪木槿、陪太后为名与木槿留在别苑了。瑜妃听到此事,当下就针砭,道“大公主也太随性了,陛下的寿诞都不到场,孝道何在?”仁慧皇后冷脸,说“陪伴太后不是孝道?”堵得瑜妃无话,旁人便都只做未听,再无多嘴的了。 种种忙碌、期盼和筹谋间,龙诞之日到了。京城各处的喜气洋洋不需赘述,百官这一日也都格外勤勉,早早赶赴宫中,个个袍冠严整,在暑热未消的天气里,尤显虔诚——前一日便有风声说是嘉德帝今日临朝,尽管将信将疑,可无人敢怠慢,及至上了朝,才各自庆幸谨慎果真有利无害:礼官引领、崔总管唱宣登位的可不正是嘉德帝! 久病的天子在万寿当日奇迹般康复,龙行虎步、神采奕奕,这一下可不得了,百官中感激涕零谢天佑吾皇的,歌功颂德赞洪福齐天的,还有否极泰来,山河永寿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被说了一遍又一遍,放眼看去,人人都是喜出望外,嘉德帝也兴致大好,当朝传旨大宴三天,他要与百官不醉不归。此谕一出,百官轰然,山呼万岁之声中,万寿的盛宴华丽开场…… 第143章 风雷(上) 前朝一片欢腾时,后宫诸人犹在疑疑惑惑:一点儿征兆都没有,陛下怎么就大好了?!——可就算想得脑仁儿发乍、肠子打结,也无人敢这么问:听着像不像不盼着陛下好?那可就死有余辜了。仁慧皇后的口风,一样也是不敢去探的:瑜妃吃的瘪还在眼目前儿,她固然是个讨嫌的,可她们也不见得就比她讨喜,她好歹还有个位分倚仗,娘娘平素在人前颇给她留脸,这回都一反常态,她们要再没有点儿数,只怕比她还难看。 众人都觉着仁慧皇后这一向不知是累的还是有烦恼,行事委实严峻,故都不敢造次,心中有惑,也只是通过各自的渠道暗地里打听,倒把嘉德帝这一日的情形都探了个清楚:不提一早与仁慧皇后拜宗庙、上朝,受了朝贺之后,又由太子和宁王两位殿下和礼部魏云庭陪着赏鉴了文武百官及各州府郡进献的寿礼,期间多有赏赐。之后是午宴,设于仪和殿,朝臣尽皆在座,君臣把酒言欢——内宫诸人以为当日也就到此了:按往年惯例,午宴之后还有内宫的晚宴,嘉德帝已连轴转了好几个时辰,该歇歇乏,以便晚间再受嫔妃、子女们拜寿。谁知众人都陆续到了彤辉宫,崔总管却来传话,道前朝脱不开身,嘉德帝就不临后宫了,有劳皇后娘娘代为受贺。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寿星不到场,还叫什么寿宴?况且这寿星……,他是平常寿星吗?他若不来,她们精心化的妆、苦心备的礼,不全成了瞎子点灯?失望简直就像在伤口上泼了一碗醋,蜇得人直要蹦起来——真要蹦起来可就成了笑话,于是一个个又都咬牙忍着,面上端着最淑婉的笑,除了,实在是咬不住牙的,譬如华昌公主。 前些日子选和亲公主时的哭闹,虽躲过了和亲,可也招致帝、后乃至更多人的嫌恶,柔妃和华昌公主心里都明白,从皇诏封了安顺公主便悔惧惴惴——人心确是最古怪的东西,自家千不愿万不愿的事,一旦真不被强求、轻易被旁的人代替了,立马又会失落、不甘起来,而柔妃和华昌公主更是从皇家干脆利落的诏封之举中,品出种被摒弃的意味,这令她们如何能不惶惶?还好华昌公主的舅舅有主意,重金求高人作赋,极力颂扬嘉德帝的功绩,尽陈华昌公主的敬仰孺慕之情——自然都是春秋笔法,真正用意在于并非华昌贪安避险、实在是舍不得父皇才不远嫁。华昌公主知道利害,那般不爱读书的人,愣是把篇典故堆砌、华丽晦涩的文赋背了个滚瓜烂熟,谁知竟是白出了力:文赋是专为龙诞所作,错过今日的情境,再什么时候背……再什么时候背,嘉德帝不都得以为她是个傻子? 华昌公主急郁攻心,有苦难言,转头看到近座的元沁,心火上扬,笑着道,“沁儿还是你机灵,当初说要练骑术给父皇贺寿,其实根本就八字儿没一撇,偏偏父皇今儿不来,你是又不出力又赚了个好名儿,你说好事儿怎么就都让你占了?!” 她挟着股气,声调儿自然便高了,上座的仁慧皇后听到了,抬眼,却听元沁道,“那你不会学着点儿?”瞥了华昌公主一眼,自去与馨平公主说话了。仁慧皇后看了好笑,过后元湘来敬酒的时候,她提起这一茬,犹自意外,“沁儿的性子何时改了?往常可是不饶人的,如今倒会轻描淡写了。”尽管轻描淡写的气人效果并不次于伶牙俐齿。 元湘道,“谁都不是小孩子了,还能什么事都由着心儿?”除了那日气头上跟元成抱怨,她过后再未跟人提及与元沁的龃龉,故仁慧皇后毫不知情。而今日她和淑琳形影不离:安顺公主的身份太令人侧目,淑琳又是初入宫闱,更头回参加宫宴,需有人在旁陪伴指点,也是给她壮个势,免得被是非人轻慢了去。最适合担当此任的,自是她这嫡公主——这是仁慧皇后提的,她求之不得:顺理成章地不与元沁一处,便不怕被人轻易看出她二人不睦了。 她说话的时候往元沁那面看了眼,仁慧皇后也跟着看了看,只不过她看的是德琳:此前也看过了,德琳侍立在元沁身后,全副精神都在元沁身上,不曾东张西望,更不曾看向安顺公主,反之安顺公主也是一样。仁慧皇后暗叹省心的就是省心,不需多言,自知分寸。忽看到德琳近旁的人,若有所思,“陆教习……你跟她说过了?”忠勇侯家与杜尚书家的交情,瑶筝必是认得淑琳的,她竟也若无其事,倒很令人意外。 “何需我?她从行宫回来就去了寿昌宫,这两天也多在一处。那人的心思……哪会想不到预先知会她?”她口中的“那人”自是指德琳。元湘对德琳不快,仁慧皇后知道缘由,也恰是她烦恼的,瞅了元湘一眼,方要开口,元湘却道,“母后,崔总管跟您说什么了?”崔总管传完话后,又跟仁慧皇后单独说了两句,她看到母后面有异色——又怎么了? 回来短短几日,她觉得宫中似乎出了许多事,太子王兄不说了,莫名的住进位节度使的女儿,游手好闲的安王兄又忽然一副栋梁样,还有昨日在别苑,母后与太后摒退人密谈了好久,当与裕王叔因三堂兄病重不能回京的事有关,可木槿不是说已然见好了,用膳的时候,太后老人家的眼圈儿怎么似乎是红的?还有长姊,人人都说她随性,实则心中极有数、从不会胡来的,怎就突要留在别苑了? 元湘满腹疑窦,不安地望着仁慧皇后。 仁慧皇后看了元湘一瞬,又扫了眼满殿华彩,低声说了句话。 元湘一顿,跟着笑了,“那不是好事么?为何……”皇叔祖率军距京城不足三十里,龙诞之日,王师回朝,喜上加喜的事,为何不昭告、反还遮遮掩掩? “你父皇和王兄既这么说,自有用意。” 仁慧皇后意味深长,脸色和眸光却都笃定有神,元湘心中突突,却不再追问,只道“儿臣……”,仁慧皇后已点头,道“需要自会叫你。”元湘遂无多话,替仁慧皇后添了酒便自退下了。嘉德帝不在,众人的兴致都大打折扣,菜肴上齐了,仁慧皇后又祝了一巡酒,内宫的筵席亦就散了。至于前朝……宫筵散出来,瑶筝把德琳和元沁公主送回寿昌宫,照旧到桃山夜练,直到她练完离去,依旧遥遥可见仪和殿的灯火亮如白昼…… 喜讯是在天明的时候传来的,城门方启,便听到城外金鼓如雷,号角齐发,进、出城的军民惊愣驻足,只见天边青、白、赤、黑各色旌旗招展,簇拥着玄底金边青龙负河图的王旗在前,五彩折羽高绣“镇南”二字的帅旗在后,指引着盔明甲亮的骑兵、步兵意气风发向城门而来。直至距城门不足百丈,鼓停角歇,人马肃立,之后便听不知是铺兵还是斥候的一路口令,原本惊愣的人群瞬时炸响了欢呼,“王师凯旋”,“镇南王爷还朝”,人人奔走相告,京城顿时陷入狂欢之中…… 喜讯传入宫城,皇家的动作仓促却不失隆重:安王元信、魏云庭火速召集礼、兵二部八司官员、将领出城相迎;太子元成代帝驾率百官于宫门相候——未到平素上朝的时辰,昨夜又宴饮过晚,各官员得令后的忙乱可想而知;同时嘉德帝亲笔拟旨,格外诏谕永安王、清平王、穆郡王、徐国公、忠勇侯、李勋官等等入宫:都是或因获罪如永安王、或因年高如清平王、穆郡王等久不入朝的老人儿,共通之处就是都与镇南王爷熟识。此举显见龙心大悦,要举朝倾力为镇南王爷庆功。盛事圣旨,焉有人敢怠慢?很快宫城门前便车马拥堵,禁卫军不得不出面,要官员们的乘驾即来即走,王侯将相亦概莫能外。如此,等镇南王爷在元信、魏云庭陪同下抵达宫城时,处处井然,百官翘首,两下里相见,元成和镇南王爷简短地互致了辛苦,便同率官、将前往宫中觐见。 大殿上,嘉德帝等候多时,一见镇南王爷,降阶相迎,见唯有两名参将跟随王爷,不免诧异。问起,始知王爷怕大军扰民,只带了八百亲卫入城,如今都在宫门外听命。同理,今晨抵达城下的也只有五千精兵,大部队则在距都城二十里一线驻扎,今日之后再陆续分梯次归入各营防。嘉德帝听罢连声称善,百官自然附和,一时满殿赞誉。镇南王爷四面拱手致了谢,自从参将手里取了个樟木盒子,双手向上托了——不用说,南诏的降书。嘉德帝接到手里看罢,扬着降书道,“这‘误信奸人谗言’是何意?莫非还有人挑动他起兵不成” 第144章 风雷(二) 镇南王爷四面拱手致了谢,自从参将手里取了个樟木盒子,双手向上托了——不用说,南诏的降书。嘉德帝接到手里看罢,扬着降书道,“这‘误信奸人谗言’是何意?难道他起兵还是被人挑动的?” 众官听得多有哂然,都道这是慑于天启之威,在设法推卸罪责。永安王听不入耳,道“他想推就推?都阶下囚了还想糊弄人?把这南诏王揪到京城来,让他好好说道说道怎么个奸人、怎么个谗言、怎么个误信不就……” “王爷所知是如何?”穆郡王打断永安王,不忍再闻他的高论。 “图谋已久,一朝起事而已。”镇南王爷看着穆郡王。穆郡王颔首,未再言。忠勇侯还有疑问,嘉德帝却已发声,道先受降,余事再议,今日且为王爷、为王师接风庆功为要。一抬手,崔总管捧旨上前,唱宣了对各级将领的赐封,另犒赏宫外、城外的兵士牛羊美酒,二十里外的驻军则等还朝之日再行封赏。镇南王爷率两位参将领旨谢恩、谢满朝官员的恭贺、又向忠勇侯、骆司库等人道贺——他们的子弟也都是军中骄子,陆家二孙在城外,箭伤痊愈的骆清远在朝堂——而忠勇侯、骆司库则免不了向镇南王爷道谢,谢他栽培提携。如此这般,直至庆功宴始,镇南王爷才得机会举杯向嘉德帝称罪,道险错过陛下龙诞,被嘉德帝打断,说皇叔不畏年高,为国远征,功在社稷;何况并未错过,班师恰逢其时,是最好的龙诞大礼。 二人的应答极合情理,无人觉出异常,唯清平王摇头,说镇南王爷“提前报个讯岂不好?突来个大惊喜,王兄这老身子骨险未受住。”他是镇南王爷的兄长,这话说得众人哄堂,有道老王爷风趣的,也有跟着起哄说镇南王爷不体恤老朽的——镇南王爷年过花甲,可与清平王、徐国公等古稀之年的比,自然还是“小”字辈儿,故听到徐国公嘲谑,镇南王爷笑着站起来,说“就是体恤才未先报讯。不然你们天天掐指盼着、望着,一旦有个耽搁未按说好的到,还不把你们急出个三长两短的?再则说了,”他朝嘉德帝拱手,“陛下要知道了,还不得迎出三十里?本是要为万寿献礼的,反要劳动陛下辛苦,岂不罪过?” 话刚落,穆郡王道,“说到陛下的话,确是有理。前边一句可就牵强了,回朝能有甚耽搁的?莫非你镇南王爷还算不准大军的脚程?还……” “郡王此言差矣,”镇南王爷炯炯地望着穆郡王,“天有不测风云,凡事未到最后,谁知会否有意外?像上回骆少师护送伤兵回京,何曾想会遭遇流寇?还有……”忽发觉众人都望着他,反应过来,挥手,“一说起行军打仗就刹不住话,本王这是受病了啊,”说罢自个儿斟了酒,举着对众人道,“罢了,本王自罚一杯。”不待众人反应,举杯饮尽。 此时正殿上除了嘉德帝格外诏请的几位“老人儿”,便是宁王、宜王、宸王、回纥的伊布王子外加吏、刑、工三部主官及骆司库、丁御史、谭司空——本该是六部主官,可……,如今户部虽是徐侍郎主事,因未晋尚书职,今日之时只能在偏殿入席;而代掌礼部的魏云庭资历更不如他,随安王迎了镇南王爷入宫后,便与骆清远一道,在太子元成左近行动,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元成,今日只是在嘉德帝下首虚设了座席,实则各处照应,并不能安坐;掌兵部的元信和耿飚则比他还不如,二人索性连席位都无:都城狂欢,夜不设禁,戍防就更不可轻忽,是以二人都巡城去了——这一众人,要么德高望重,要么位高权重,要么举足轻重,然在镇南王爷面前并不敢托大,他说“自罚”,谁能真由着他“罚”?是以纷纷举杯,与他共饮。之后镇南王爷代三军贺嘉德帝寿诞、又代三军受嘉德帝的慰劳,座中人又一一向镇南王爷敬酒,镇南王爷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喝得满面通红。嘉德帝见了忙出言制止,道“皇叔随性就好。” 镇南王爷听了朗笑,向上座叉手为礼道“谢陛下。”回过身来,正色,“诸位,本王确是不能再喝了。然有一个人的酒,本王不能不喝。”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行至穆郡王的案前,“郡王,此番南征,重经百琅、岩色、鹿柏,本王心中……” “百感交集。”穆郡王起身,动容,“一晃已是三十余年。王爷犹能南征北战,本王却是廉颇老矣……” “是啊,三十余年。当初你随裕王在东线、我在西线,我们纵横南诏,会师勐洛……若无那时的我们,何来南诏近三十余年的太平?南诏的百姓至今还在说,我们是有功之人。尤其是你,”他为穆郡王和自家满上了酒,“深明大义,弃暗投明,若无你的指引,我和裕王侄无法在南诏险境如履平地。这一杯,我敬郡王。”他一仰而尽。 “王爷……”穆郡王皱眉。 镇南王爷自顾又满上了酒,“这第二杯,还是敬郡王。当年军中,我们肝胆相照,生死相托。袍泽之谊,此生莫敢或忘。”他再次一仰而尽。 “王爷,你这是何意?”穆郡王作色。 镇南王爷仿若未闻,再次斟酒。殿中鸦雀无声,众人皆觉出了气氛诡异。面面相觑中,却闻上座一声低长的叹息,跟着就见嘉德帝缓缓起身,也举着酒杯,“穆郡王,当年你背国弃乡,效我天启,义勇之举,朕亦莫敢忘。”他向穆郡王举了举杯,仰头慢慢喝尽,然后,松手,金樽落地。 “父皇!” “陛下!” 惊呼声起,嘉德帝却只是缓缓落座,目光始终盯着穆郡王,无怒,然,荒寂。 穆郡王因金樽落地而起的慌乱很快敛去,怒视了镇南王爷,又盯向嘉德帝,“陛下,您这又是何意?!” “何意你不知道吗?!”殿口有人应声。 “信弟?”宸王最先看出戎装进殿的是谁,讶声:虽为皇子,他们却自幼就被管束要敬重功勋老臣,元信怎贸然以“你”相称?还有,皇叔祖与父皇的态度……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宁王,宁王面如石雕,直望着大殿上相距三、五步对峙的穆郡王与镇南王爷,神情……竟与父皇颇为相似,再看左首的宜王,却不知何时悄悄退后,都快混迹于殿侍之间,面上……是悔惧?惊忧?宸王更加惶惑,却听元信在高声禀奏,“穆郡王二子、五子并家眷二十余口、四子及仨婿率家眷三十余口,分从北门、西北门乔装出城,现已被全数截下,如何处置,特请圣裁!” 他话音绕梁,四下里霎时寂静,唯有各色眼神交投碰撞,如无声的风雷激荡。嘉德帝高踞上座,望着穆郡王,只字不发。 穆郡王已然大怒,“何时本王的家人竟不能出城了?!出城游玩还要报备不成?陛下,老臣不知何时有这样的规矩……” “出城就出城,为何要乔装?!”元信截口。 “……本王一早便奉命入宫,如何能知?或许年轻人图新奇……” “好几十岁还年轻?!”元信大喝,穆郡王好几个子婿都四十往外了,还有老脸称“年轻”? “……怕扰民,乔装出行以免张扬不行吗?!安王殿下如此咄咄……” “穆郡王,”嘉德帝出声——元信气盛,怕会轻易被穆郡王带偏主旨,“朕若问你,是否曾私往南诏传书,你如何说?” 穆郡王一愣,昂然,“陛下何出此言?臣……” “不曾传书?” “不曾!” “若书信在朕手,且都是你的笔迹,”摇头,止住穆郡王开口,嘉德帝平缓,“你如何说?有人恶意仿冒?” 大殿里起了轻微的骚动,又瞬而平复:在座的几乎都是谋略他人的人,眼前种种,再联系到之前嘉德帝扬着受降国书时说的“难道他起兵还是被人挑动的”,答案呼之欲出,尽管诸般令人难以置信。穆郡王飞速环视了周遭,仿在众人的缄默里顿悟,瞠目片刻,长跪而揖,“陛下是在疑臣通敌?!”他面目悲怆,似极力克忍,“是老臣愚钝了。三十余年来,臣平西北、定江南,剿马贼山匪,直至年老体衰不能征战,一片忠心,皆为天启。臣以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可老臣忘了,再拼尽心力,出身是改不了的,穷此一生,臣都脱不掉南诏故将的身份,陛下心中,老臣也终是异己……” “郡王可要看看那些书信?”嘉德帝强忍下喟叹:若非有太多的证据,仅听这番说辞,他也会怀疑他是被冤枉的吧? “……不必了。”穆郡王手拄于地。此时镇南王爷已退到清平王的案侧,元信也站到了宜王原本的位置,独剩他跪于大殿中央,看去伶仃而心灰意冷,“有人要置臣于死地,自然会做的天衣无缝。陛下的口气,不是已认准了臣之罪吗?可笑我当年反了南诏,南诏不仅不恨我入骨,还能被我蛊惑、与我勾连——臣愚钝,南诏君臣更愚钝!不过,或许我当年的背国弃乡就是一个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里应外合、祸乱天启,陛下以为如此是否更合情理?”他讽笑连连,忽然捶地,形似癫狂。众人先被他说得暗生疑窦,又见他举止反常,皆吃了一惊,未及反应,却听有熟道声音大喊,“护驾!”跟着就眼前发花,有什么东西飞过,又有什么人闪过,不知谁拽了谁、谁护了谁,只听得噼里啪啦的乱响,待能定睛再看,殿中形势已变! 第145章 风雷(三) 原本独跪于殿中的穆郡王直身而立,手中捏着块砖砾,不甘而狠戾地瞪着帝座——脚下的方砖生少了一块,显然是他借着讽笑的掩饰捶裂了,当做兵器撇掷出去:龙案前掉了一块,而护驾龙隐的盾牌上,赫然有砖砾的灰迹,虚设的太子的坐席上,杯盘被砸得狼藉,大约是溅起来了,案旁侍者一身都是汤水,这时又传来永安王的大骂,“穆化隆你个王八蛋,当日摔跤你全是装的!你奶奶的砖都能劈碎,摔跤能摔不过我?你个王八蛋,要不是陆老爷子扯我一把,我这头都能被你打扁,你个……”骂着就要上前,被忠勇侯一把拽住,直拽出了大殿:永安王的头脸上都是血,得赶紧找太医包一包。至于殿上安危,陆老爷子看得清楚,皇家早有防备,他们这些老骨头,能自保不添乱便是尽忠了。 “穆化隆,你要负隅顽抗?就凭你手里的砖头?”镇南王爷惊怒交加,未料到今日的处境下,穆郡王还如此狡悍。 “不然怎样?束手就擒?”穆郡王冷笑,“元綦,你口口声声三十余年的情谊,怎样,今日你会念着三十年的情谊放我一条生路吗?” “……我会以身家性命作保,求陛下法外开恩,留你全尸,也为你穆氏留存血脉……”镇南王爷遥望着嘉德帝:穆郡王这是认了通敌谋逆——十恶不赦之罪…… 嘉德帝挥退了身前的龙隐,直面穆郡王,凛立不言,是默许了镇南王爷的请求。穆郡王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侠义的元綦王爷,身家性命作保……,”一顿,悟及这话的分量,眉目间闪过感慨,口中却是长笑,“有这句,穆化隆这些年算没白交你!不过,”他话锋一转,“说到穆氏血脉,元綦、还有元重,”他直呼嘉德帝的名讳,“你们以为穆氏一族会坐以待毙?” 一片哗然中,他睥睨而视,骄狂毕现。而像是应和他的话,宫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仿似山崩,跟着又是两声,其中一响距皇宫颇近,震得殿柱、地面都轻颤不已,随之有响箭的声音划过天空,不见所起,不知所踪,无从辨认是攻击还是传讯。慌乱如春风野火,瞬间蔓延,正殿中还罢,偏殿、阶下空场的人群中已有奔逃之形,胆小的甚至于号哭出声,恰此时,有人朗朗发令,如金戈相击,“霍项,龙隐发动,肃乱宫廷;元信,传令虎卫,全城戒严,有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骆清远,持王爷帅印,令八百亲卫护宫,领五千精兵封城!”太子元成昂然立于殿阶上,挺拔如青松翠柏。 “遵命!”“遵命”元信和骆清远应声而动,霍项却是轻弓在手,直接向天上射出支无簇鸣镝,随着“滴卢卢”的锐响,各处殿脊、高台、宫墙上冒出人影,执□□、执长矛、执链锁,无一不蓄势待发。人群中的慌乱转瞬化为惊恐,惶然中,元成的声音振聋发聩,“各位休要惊惧,今日之变,皆在皇家掌握,只惩叛逆,不涉无辜,各位尽可安坐,待擒下叛逆,我们再重开盛宴!另外京城各处早有虎卫巡防,各位的家小都安然无恙!除非,”他扫视众人,语气轻缓下来,“这当中有人与叛贼一路,寻机起事,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风声鹤唳般的气氛,因他的末一句话而骤然松弛,甚而有人不自主地呵笑了:他们可是忠臣、良臣,怎么会是反贼?既不是反贼,那他们就没什么好忧惧的,于是颇有人释然落座——这是真正心大得没边儿了的。更多的人在元成的目光到时施礼坐下,心中却是滚水沸油灼着一般:穆郡王谋逆?为何?皇家待他可不薄啊,当年归顺天启便赐房赐地赐婢仆,发妻去世后还给他续娶了望族之女,一路拜将封侯直至王爷,食邑万户,不纳赋税,两子娶名门,幺女嫁皇族……想至此,便有悚然而不敢往下的了:穆郡王要真是谋叛,没有同党么……那他的儿女亲家王晷、徐国公……还有宁王元俭……可知情?宁王妃早逝,此事或已与宁王无关,那王晷呢?王晷可是兵部尚书,早前受杜尚书牵连被削职,是巧合还是……?太子说“今日之变,皆在皇家掌握”,这话可大有深意……还有徐国公,他此时还在殿中,他走路都要扶拐了,还能和穆郡王一起谋反? 毫无征兆的巨变当前,无人能揣测出紧接着会如何,只能瞪大眼看着、竖直耳听着,最最从容的反而是大殿上的穆郡王。他清楚地听到了元成每一个字,初时的惊愣之后,骄狂不改,“元重,本王就说你们两父子狡诈险恶,称病不朝必有阴谋,果然、果然!”他恨笑点头,“本王果真未算计过你们!” “既如此,还不赶紧俯首认罪?”镇南王爷喝。 “俯首认罪?”穆郡王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元綦,你觉得我是会俯首认罪的人吗?还是事到如今,我俯首认罪有用?不用说你替我作保!实话告诉你,从拿定主意那一天,我就从未想过要认罪,古来都是成王败寇,大不了拼个……” “穆化隆!朕、还有天启,对不住你吗?” “你说呢?!”穆郡王面上涌动了怒意,“元重,我为天启出生入死,你们给了我什么?爵位?俸禄?那不是你们给的、那都是我该得的、是我拿命换来的!如今我老了、不能征战了,这些你们就都要收回去了,王位不能袭让,俸禄不能保留,食邑也要削减……” “这些是你百年之后的事,”镇南王爷忍不住打断,“何时说现今要收回……” “有区别吗?!”穆郡王转向镇南王爷,“我百年之后,我的子孙不能承袭荣耀,反而要一代代被削减优待,总有一天无所依仗,穷困潦倒,沦为贩夫走卒,凭什么?天子的江山千秋万代,我们以命搏出来的富贵为何就不能世袭?” “若都世袭,公侯将相就越来越多,官多而民少,哪养得起……”徐国公颤颤巍巍地起身。 “养得起养不起那是朝廷的事!”穆郡王鄙夷,“徐国公,你不用急着表忠心!皇家说了‘只惩叛逆,不涉无辜’,我穆化隆连累不到你!”言罢,他环视殿上众人,“你们一个个都是忠臣良将,可看没看到自个儿的下场?六部长官剩了仨,一个革职、一个下狱,还有个恨不得肝脑涂地的,至今都爬不上尚书位,为什么?因为他养不起,”他一指帝座,“功高震主了,他就把你们都撤掉、废掉,再换一帮人上来,小恩小惠便能笼络住,你们连这个都看不透?朝廷如此无能,何不易人为之?他日……” “穆化隆,休妖言惑众!为了一己私欲,串通外族挑起战乱,置百姓于水火,你这样的人,还敢妄谈执掌江山?!来人,将他给我拿下!”嘉德帝下令。 “拿下?”穆郡王怪笑出声,“元重,你忘了我是南诏第一战将?!”话落,双脚连踢,就着此前的缺口,地下的方砖被踢得四下飞起,龙隐和殿侍忙着护卫嘉德帝与殿上众人,混乱间,穆郡王抽下了腰间板带,一拉一搭一扭,手中竟是一条长鞭,对着嘉德帝左下首就挥了过去——是伊布王子的所在。 他这是要伤伊布王子或是擒他为质!众人看出他的意图,却是救援不及:谁都未想到他会藏有兵器!眼见着长鞭蛇一样卷向伊布王子,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谁也不知伊布王子能否躲过这一下——只要能躲过这一下,殿侍们就来得及上前! “啪”一声脆响,鞭子击在了皮肉上——不是伊布王子,而是,原本在他左首、已被殿侍们护着要退开的宁王元俭,谁也未看请他是如何回身,一手推开了伊布王子,又赤手迎上攥住了穆郡王的鞭梢! 穆郡王势在必得,未料受阻,定睛一看阻他之人,更形急怒,腕间臂上同时发力,狠命一抡,“撒手!” 元俭被抡抽得踉跄欲倒,面色赤潮,眼睛都似红了,“该撒手的是你!今日今时,你还有一丝的胜算吗?!”鞭稍是原本腰带的扣环,拉开来实则是串铁蒺藜,元俭死抓着不放,一双抚琴作画的手,此时鲜血淋漓。 “胜算?!”穆郡王狠戾莫名,“竖子无用,坏我大事,安来胜算?!”再次发力,元俭被抡倒,穆郡王提鞭欲再寻伊布,王子已被人护退——伤了伊布,便是伤了回纥,眼见嘉德帝被护得严实,无从下手,他便想要以伊布为质,今日或能全身而退,不曾想元俭一阻,算盘落空。四下一看,徐国公、骆司库等人都被护送出殿,余人也都远避于殿侍、龙隐之后,竟应了鞭长莫及的话。回首看到犹伏于地的元俭,穆郡王杀气横生,抬手挥鞭,嘉德帝已应声喝令,“救宁王!” 龙隐身形方动,宁王堪堪滚动着躲过一鞭,急声,“护驾要紧!” 穆郡王听得喋喋发笑,“好个父子情深!”手中却一鞭紧似一鞭,逼退要冲上来的护卫,把元俭困在鞭影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忘了你母亲怎么死的了?你对得起你母亲、对得起穆馨吗?她们要知你这般首鼠两端懦怯庸碌忘恩负义,该羞于……” “你休提馨儿!”元俭未躲过,生挨了一鞭,反不躲了,怒声,“你不配提起她!若非你这样的父亲,馨儿怎么会……”瞠目:穆郡王趔趄了一下,跟着长鞭脱手,肩胛处,一支羽箭似已入骨。 穆郡王亦似不敢置信,与元俭一同往殿门望去,霍项正放下□□,一摆头,有矫健的人影一拥而上,反剪了穆郡王双臂,跟着有太医进殿,上前为元俭处理伤口。大势已去,穆郡王未反抗,任由人把他按跪于地,才抬脸笑着对嘉德帝道,“元重,我有那么可怕吗?我都手无寸铁了,还这么如临大敌?用不用把我捆上啊?”他作势要伸出双手,不出所料被侍卫狠狠按住,顿时呲牙笑了起来。 “放开他。”嘉德帝发话,落座,“穆化隆,你还有何话好说?” “成王败寇,无话好说。”无人压制了,穆郡王改跪为萁坐于地,“不过有一样,今日起,你的江山,你的人头,都不稳当了,你要随时小心,别被人取了去。” “被谁?你的子孙?”嘉德帝好奇。 “你猜。”穆郡王狡笑。 二人皆言语晏晏,仿似闲话家常。殿外有人在向霍项回话,依稀是各殿各司的骚乱已平,人犯若干,已交恤刑司审押。嘉德帝悠悠叹了声,“这些年,你费心了。” “应当的。要成事哪能不预先筹谋?”穆郡王谦逊,“像这回,你也费了不少心力吧?” “好说。”嘉德帝摆手,“穆化隆,你……” “你别问我。我先问你,你是怎么察觉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元重,”穆郡王摇头,“我都是任杀任剐的人了,你就不能坦诚相待吗?” 第146章 风雷(四) “坦诚相待?”嘉德帝喟叹,“这许多年,朕对你还不够坦诚吗?逢功必赏,赏必优渥,即便有过,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盖念你是功勋之人……” “功勋之人?”穆郡王哂笑,“元重,收起你仁至义尽的嘴脸吧。赏必优渥?我所求的不过是能世袭荫庇子孙,可你给过我希冀吗?口口声声祖制、祖制,祖制能世袭的异姓王只有那个草包!草包都有的殊遇,你口中的功勋之人却求而不得,你还敢说……” “功勋是你的,不是你子孙的!且仅因此你便怀恨在心,密谋造反?” “仅因此?元重,我不像你,生而富贵。我出身寒苦,当年若非遇到公主,早已贫病而死!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处境,登上被人仰望的高位,却又要被剥夺、重归没落,就像饮惯了琼浆玉露,你要我再去喝酸臭泔水,怎么可能?!换做是你,你能咽得下去?你会……” “你恪遵本分,自□□养天年!你的余荫、财富也足够你的子辈、孙辈衣食无忧……” “那再往后呢?一代一代坐吃山空,终有一天穷苦潦倒……” “子孙有成何至穷苦潦倒?子孙无成凭什么世袭恩典?”嘉德帝拍案,“因为恐惧不知多少代以后的潦倒,你便利令智昏、丧心病狂?!你可知你的野心、贪欲要连累多少无辜的人陪葬?你满口子孙,岂不知你的子孙本来至少可以一世平安,如今却被你亲手送上了谋逆受株的不归路,你……” “富贵险中求!一旦事成,我们便不必任人宰割!南诏穆氏都是血性男儿,拼却一死总胜过苟延残喘,不像你的这些儿子们……” “启禀陛下,耿飚将军候召!”有内侍高声通传,打断了穆郡王。 嘉德帝眼盯着穆郡王,冷冷吐音,“传!” “禀陛下,城中大局已定,臣,特来复命。”耿飚将军汗湿重甲,瞥了眼地上的穆郡王,神情肃重,“穆化隆的子、婿押往刑部途中,遇到贼党拦截。贼党有备而来,皆青衣蒙面,在北城门、南大营及皇宫附近制造三起□□爆炸,趁民居起火、百姓慌乱时,试图搭救。贼党训练有素,凶狠彪悍,虽伤而不退,伤重则自裁而不降。其中一个鬼面头领尤谙战术,携人以连珠火箭一路冲杀,令缉拿连番受阻……” “最终如何?”嘉德帝冷眼相对穆郡王的得意与挑衅:他忘了耿飚先说的是“大局已定”?还心存幻念? “被诛十之七八,余孽集结逃往城外时,被城外大军尽数射杀。” “那鬼面头领也在其中?” “身中数箭,尸身落入护城河。臣已着人打捞。”诛杀只是治标,查清乱党的出身、来历才能彻底清除余毒,“乱局中,穆化隆的次子、五子、次婿试图夺械反抗,被就地正法,余犯现已押入天牢。臣擅自下令,请陛下治罪。”耿飚深躬。 “乱臣自寻死路,何罪之有?”嘉德帝怒目穆郡王,“都听到了?这就是你要……” 穆郡王仰面大笑,“好,好!本王就说了,穆氏族里都是血性男儿,杀身成仁,宁死不屈,死得好,死得好!” “执迷不悟!来人,将他……” “慢着!”穆郡王收了笑,抬起未伤的胳臂抹了把脸,扭曲的面上只剩下些湿意,“元重,今日这局,你赢了。”他垂头致意了下,“不过,你可知我的长子、三子还有其余家人何在?还有我筹划这么大的事,不会没有同党,同党何在?你是否都很想知道?另……” “你要交换什么?”嘉德帝截口。 “交换?”穆郡王怨毒咧嘴,“元重,你我还真未枉做三十年君臣,你确未看错我!我要换你余生疑神惑鬼、杯弓蛇影!别忘了,这些年我与你的儿子们过从甚密,宁王身上还流着南诏的血!宁王,往后的事就托给你了!”他大笑一声,身子轰然倒地——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的惊呼都生生被卡在嗓子眼儿里:他起手为刃,劈碎了自个儿的天灵盖! 镇南王爷纵步抢上前去,一探鼻息,缓缓起身,对嘉德帝摇头。嘉德帝满面震惊,一时无言。元成刚引了位青年将军进殿,见此微顿,才向上座行礼,“父皇。” “何事?”嘉德帝回过神。 元成侧让,那位青年将军单膝点地,“臣李昊琛,两日前奉命率兵于五峰山设伏,今日黎明遇穆化隆长子、三子率死士五百余人,护送穆王妃及三位嫡孙意图叛逃。劝降无果,激战至最后,穆化隆长子亲手杀了三位嫡孙后自刎而死,穆王妃亦随之自刎,只有穆家三子和十七死士伤重被擒,现已押解入城。请圣上裁夺。” 嘉德帝点了点头,环视了殿上所剩不多的几人,疲叹,“倒是满门刚烈……可惜,歧路枭雄。”振作了下,起身,“今日之事,众卿可都明瞭?” “臣,明瞭。”殿内殿外,所有人应声下拜。 嘉德帝举目四顾,只见百官臣服,禁卫顺戈,风过长廊,殿宇肃穆无声。再看横尸当地的人,似乎还微张着眼,心中荒凉起来。蓦然想起当年初见,也是在这大殿,盛年的他与镇南王爷、裕王比肩而入——事后有人针砭他僭越,而他知那是镇南王爷、裕王的拱让:半年同袍,他们惺惺相惜,他二人都说南诏这场战事,首功应是穆化隆。此后经年,一场场战事后,他一再听人说起类似的话……地上那人说他曾是南诏第一战将,他何尝不是天启不可多得的战将?只是从什么时候,国之中坚变成了心腹大患?他谋划了多久?在他的谋划里,可预料到会有今日?听说人死后魂魄不会骤散,那他是否听到了他视作杀手锏的长子、三子及其余家人的结局?他的样子可算死不瞑目,是牵挂未了还是不甘心? 叹息一声他顾,忽发觉跪得离穆化隆最近的人,是宁王元俭,更要苦笑了:这也是天意吧,曾经的翁婿……而他和他,不也曾是儿女亲家?却落得君臣离心,姻亲成仇……,“宁王的伤势如何?”他问太医。 “外伤的血止住了。旁的还得详查。”筋骨圣手董御医叩首——能看到的伤无大碍,看不到的……,文弱对上悍勇,能有此时景况应是那逆臣手下留情了,可偏挑出宁王的身世——皇家虽从未禁口,多少年里却是刻意避免提及的,显是有所讳忌,那逆臣却单挑出来、还说什么往后的事托给他,不是成心把宁王拽下泥潭?他二人的关系本就不比寻常,陛下若是因此起了疑…… “那就赶紧下去详查!俭儿,”他沉声,放慢了语速,让人人都听得清晰,“你是朕的儿子!回去好好将养,休让父皇忧心!” “儿臣遵旨。”元俭俯首。 嘉德帝看着元俭被内侍扶起来,与董御医一道退了出去,抬手,“众卿都平身吧。今日之事,盖因穆氏谋叛而起,穆氏性狡,濒死犹诡言离间,其心可诛。众卿不必疑虑,无论亲疏远近、高低尊卑,只要未与穆化隆沆瀣一气,尽可高枕无忧——如太子先前所言,皇家只惩叛逆,不涉无辜!”环视了面色各异的百官,对元成道,“今日且至此吧,残党余孽,严查不怠,早日还京城、百姓一个平安。” “臣,遵旨。”元成率百官行礼送了嘉德帝,回过头来,自找了伊布王子道惊扰,叫了耿飚护送王子回去,不消嘱咐,驿馆的安防自要成重中之重。 今日之变,众人亲身经历,却多有恍恍如梦的,彼此看着,也都陡觉陌生,谁看谁都怕对方就是那残党余孽。便素日里十分、十分交心的人,也只敢互换个眼色,待出了宫、离了众目睽睽,才敢低促惊叹,“皇家真……”竖大拇指,“咋一点儿未听到风声?”“听到风声还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做了个砍头的手势。“也是。不过你说那穆郡、穆化隆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不然怎么预先安排家人……”“……狡兔三窟!要真知道什么,还不一块儿跑了?没听威远将军是黎明截住穆家王妃、长子?那他们至迟是昨日出城,余下的人可是今日才……”,话至此,回味过来,俱变色:远在平卢的威远将军在五峰山设伏,他何时进京的?之前有人说威远将军率兵在千丈崖集结,图谋不轨,太子殿下说是他要威远将军安排的轻骑兵演练,莫非那时候,皇家就在布局了?若那样的话,莫说一个穆化隆,就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不也被盯得死死的了?皇家的手段……再一相顾,各自噤声,匆匆作别:他们此时的闲谈别也有人盯着吧?! 百官心中忌惮,都格外谨慎,好在皇家接下来的动作大张旗鼓,尽人皆知:当日里,穆郡王府被查封,婢仆侍从全被监押;当日深夜,前兵部尚书王晷住处被查抄,面对十余间地窖里堆藏的满满的兵器,王晷只求速死——求仁得仁,次日,王家满门一百余口,尽数被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原虎卫营两员分管募兵、军需的副将亦被证实是穆氏、王氏一党,因之前已收监,倒是省了再行抓捕,重枷重锁,另案再审也就是了。之后有消息说皇家在穆郡王府搜出了份谋反名册,只需照单抓人,再无冤屈或漏网之虞,消息一出,又有数位官员阖家自尽,其中不乏官誉甚好的——然这已不足令人震惊了,官、民此时都被另一件事夺去了魂魄:皇九子宜王被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即日流放西北,罪名不孝。 毫无征兆就废了位皇子,且在这节骨眼儿上,谁人不会多想?不久后就有零星的传言,说宜王早在事发之前就知道了穆郡王谋反——那时王晷受杜尚书连累被削夺了官职,与穆郡王密谈如何避免兵权旁落,以防日后起事受阻,结果被宜王无意中听到,惊慌之下漏了行藏,被穆郡王擒住,威逼他亲笔抄了谋反文书并摁了手印,之后又强喂了他几粒说是剧毒的丹药,必得按时服用解药方能保命,不消说,那解药唯有穆郡王有。宜王受他要挟,惶惶终日却到底未敢对人言,直至穆郡王身死,皇家的动作又如霹雳风雷,料左右躲不过这一劫了,方入宫向嘉德帝请罪。据说嘉德帝只有两句话,“当日既不敢言,今日就不需再言了。你的命,竟胜过朕、胜过天启的安危……”任宜王磕破了头,仍是断了父子情义——自然了,这些都是传言,真相如何,唯有当事人知晓了。民间只知宜王后来终老西北,毒丹之说,自是无稽。 一桩接一桩的巨变里,人人应接不暇,直到许久后,有人才发觉,宁王自那日后再未上朝,据说是沉疴重起,再受不得劳累烦忧,帝、后亲挑了医者侍从常驻宁王府,细心看顾调养,并专赐了王府总管——宁王受伤那日回府不久,便令人向嘉德帝禀报,他的内侍总管费礼海并府中十余侍卫不知所踪,后耿飚得讯,只问“费总管的肩臂处可有个马头刺青?”,待听到答复“是”后,耿飚说那日坠河的鬼面头领激战中衣袖破损,肩臂处就有个如许文身。众人闻之,尽皆恍然:费礼海曾是穆化隆的马僮,征战中伤了命根子,进京后索性净了身随弘玉公主亦即宁王生母入了宫。多年后,当初的小内侍成为宁王最倚重的人,却不料……岳丈(虽则是前岳丈)、总管皆是叛贼,宁王…… “费礼海的尸身可找到了?”听秦简讲完始末,德琳无声叹气:宁王说他命运多舛,果然…… “打捞了两日,都无结果,估摸是陷在哪处淤泥里了。也好,真打捞出来,只令宁王更失颜面罢了。”秦简道,“对了,有句笑话不妨告诉你,有人说你们杜家也有谋反的嫌疑,你哥哥杜昭和费礼海曾往来甚密……”一看德琳作色,忙道,“都说了是玩笑!” 第147章 荣归(一) “哪有没头没脑的玩笑?”德琳摇头,“尤其这样的事……怕不是谁拿这话探风声、觉出不对了才推说是玩笑?” 秦简摇头,“你啊,偏什么都要想透。原是我口快,就实话都说了吧。”秦简说皇家下令严查残孽,这成了有些人排除异己的好时机:身为叛逆之首的穆化隆、王晷都死了,他们的家人也都尽数伏法——穆家的子、婿当日虽有未死的,过后在狱中却染了时疫,连同穆家有些身份的仆从都是一夕暴毙。这消息未封严,有人听到了便欲钻死无对证的空子,指称宿敌与乱党有染,最先起头的已不可查,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有人扯到了杜家, 谁知风声刚出、还未到朝堂上呢,就又有传言说徐家与穆家私下勾连:穆王妃寿诞,徐侍郎夫人被奉为上宾可是不少人都知的,一个二品官夫人为何被逆臣如此高看?过后穆家还多次往徐家送礼——这个虽无实据,可既有传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会如是想是人之常情,徐侍郎闻之却是坐不住,当朝喊冤,严词痛陈流言误人、误国。嘉德帝深以为然,亲口颁令,再指认乱党必有实证,否则以诬陷罪论处,算及时刹住了公报私仇、胡乱攀扯的邪风。过后御史台的于文骞跟秦简笑,说徐侍郎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德琳听到这些,便明白了“笑话”的出处,哂然:她们杜家还真是了得,都支离破碎了,依旧令人忌惮,“想不到坐牢也有坐牢的好处:要未遇到牢狱之灾,我哥哥与费礼海断少不了来往,如今要自证清白可就难了。”元夕灯会那阵子,杜昭与费礼海因工事器械的事打过不少交道,彼此颇为推崇,秦简也知道这一层,叹气,“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时候他试制焰火,不少硝石、□□还是我替他找的……”一顿,看德琳,德琳也正看他,两人同时想到了叛乱时的□□:不会是那时候收集私藏的吧……“别想了,这些事自有人查。”秦简沉声——已然之事了,若由他们说出,徒生事端,除了愈加牵连宁王,并无丝毫益处…… 德琳“嗯”了声,转问秦简能否见到威远将军?——穆郡王叛乱之日,内宫也有多处骚乱,当中最大的一件是快五个月身孕的李嫔溺水而亡,本以为是乱党所害,谁知过后查出她父亲便是穆、王一党,只是查出的时候已满门仰毒。此事实在令人后怕,内宫自是一番清洗整肃,人人的行止都受禁约,故前朝的事,德琳都是今日才知。 “我让东宫主薄得便儿传讯了。将军也在协查乱党的事,清远或能与他谋面,等我再告诉清远一声。”秦简说看皇家的意思,是要在短时日内加紧结案,一来令朝野上下安心,二来回纥使团快进京了,要早日恢复太平景象。 德琳亦知此事急不得,只是听到昊琛参与平叛了,本已死寂的心中又陡生诸多思虑:容琳可好?昊琛为何进京?他对杜氏之难是何态度?皇家还信任他,是仅视他为威远将军、还是并不介怀他杜氏之婿的身份?这些,唯有昊琛能答复她,故她压下焦灼,与秦简计议了番与昊琛联络上后如何设法见面,便携了书匣告辞了——她是到琅嬛阁来为元沁借棋谱的。 独自走在路上,回思今日听到的一桩桩事,德琳心中感慨,想不到盛世华衣之下,掩藏了这样一场惊天巨变,万幸……德琳猛地停下了脚,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在她脑中“乍”开,令她几乎立足不稳,她想起许久之前在行宫,有个人对她说,“这一切,杜尚书全都知情。是尚书大人亲口提议。”“为什么?!”她记得当时的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江山。社稷。大人以己为饵。”当时那人说。 原来,是这样!他、陛下、她父亲,他们早已察觉了异变,只是不确知详情、或是觉得无法把控吧?于是设下了苦肉计,明查她父亲、暗查谋反之人,他们是算到了以她父亲的声望,必会百官求情,期间以触怒龙颜为由撤免官员,看着便合情合理、不会令人起疑……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王晷是他们的第一个“沛公”,不因他是王晷、而因他是兵部尚书——那时他们并不知王晷是贼首之一,但兵权在手,大势在握,这也是以她父亲为饵的主因吧:不论私交还是公义,她父亲蒙冤,同为六部主官的王晷必会发声,借机拿下王晷,便可顺理成章地收回兵权。不得不说这一步高明之至,便是对王晷的处罚,也是恰到好处:削职而不问罪,任谁看都是皇家迁怒、以震慑百官不得求情,谁会想到还另有深意?又哪想得到要做防备?而关了礼部尚书,免了兵部尚书,他们的门生、副将便是第二拨“沛公”,查朋党也好,查贪腐也罢,不过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军中、朝中最重要的职位换成亲信之人。这期间对杜氏的打压再三升级,是把所有人的心神都吸引在一处、令所有人毫不怀疑皇家针对的果真唯有杜氏而已,直到,镇南王爷凯旋…… 这番谋划无懈可击,便是她这预先被提示了的,也此时才想通了关节……然,这便是全部了吗?或许,她父亲与他们谋划的时候是,可惜,她看到了舜娘,安能还如是想?舍己做局的,其实也是局中人,她父亲断想不到这一层吧?如今,逆贼伏诛,徐家业已可知与乱党无涉,种种所为不过是争权逐利,唯有他们杜家,像被遗忘在了牢狱中,无人提及——如此看来,她父亲便是第三个“沛公”,那他、他父皇还在运筹什么?当初他说“大人以己为饵”时,满腹的敬仰感佩,但最后一次,他说“杜氏一族,本王不会要他们的命”,那种冷然、决然,她断不会听错,甚至她清晰地知道那绝非被她激怒了才意气用事,而是之前就已有决断,可在那之前,恩赦、漏题两件事上,他不是还在维护她父亲吗?再如何怨怼难平,她心智总在,静心回想,便知元湘回宫之日所说的都是实情,可既如此,又怎至今?!难道,她父亲比穆、王二人罪孽更甚、皇家即便有心维护亦不能脱罪? 怎么可能?! 德琳断不相信她父亲会是乱臣逆党,右手掐了左手虎口一阵,强令自己稳住神,举步慢慢回了寿昌宫——那人说他不会要杜氏一族的命,她信,只要命在、人在,那就不算最糟! 第148章 荣归(二) 舜娘说,最初进尚书府,需要定期向宫中回报出入尚书府的官员、事由,乃至钱物往来诸事,后来宫中的指令便多是问小姐的,看什么书、画什么画,喜爱什么、厌恶什么,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从五、六年前直至小姐入宫,都是……看到德琳色变,舜娘深深施礼,“这些指令,都出自太子殿下。” 德琳怎么也未想到会听到这么番话,心中宛如打翻了五味瓶。舜娘等了一阵,见她只是怔愣,低眉,“婢子此番回宫,受命核查尚书府的收支账目、贵重金石古玩的来历。从前凡是抄家查封的财物,都是分门别类直接入御珍库的账,这回却是单独造册、单独存放……” 她所知有限,不知这对德琳有没有用——因请调跟随安顺公主,霍项说她“妇人之仁”,她无话好说:她生为女子,可不就是”妇人”……年少颠沛,她自问早不被人情冷暖左右,进尚书府及此后这些年,所为都是奉命,无谓愿或不愿,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迷惑自个儿的身份:在尚书府的时候,她清楚自个儿是皇家的人,及至杜家出事、她回了宫,心里却无一日安生,恍恍的又总觉自个儿是杜家人——这般心性不坚,她委实不能再做龙隐线报了…… 德琳默想了一阵,想不出舜娘说的是何意:她们杜家确是富、贵,可远不致招忌,如今之难若说是因财富、收藏被觊觎而起,那皇家可真是丧心病狂、穷凶极恶了!此念一起,便忍不住冷笑,“可查到什么不对?”还单独造册、存放,是要等着谁照册认领怎么? “没有违禁、违制的。偶有账目上错漏的,细查一些旁证,也都对上了。” 违禁、违制?德琳瞠目:这是说……,违禁连的是贪腐,身为礼部尚书的,祠祭筵飨都在分内,若有心,截皇贡、匿国宝都非难事;而说到违制,一品要员能违的制……未若直说是谋逆了。皇家查这两样,他们对她父亲,竟真是丝毫的“信”都不存了?! 德琳心中郁愤,几欲拍案——估摸脸上带出来了,舜娘看着她生出忧色,德琳醒觉,垂目稳了稳,抬眼,“你,费心了。”舜娘说得轻描淡写,可她体会得出“细查”二字的分量,那是在毫无头绪中查找不知是否存在的线索,轻易的,谁肯耗那心血?可她、曾如师如友般伴着她长大的人,耗了,不声不响。这份苦心,她不能抹煞。 “婢子有愧。”听到德琳的话,舜娘一滞,跟着矮身欲跪。德琳一把挽住了,“舜娘!”扶她站直了,直对着她的眼睛,“对你,我亦有愧。”本不以为会说的话,此时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最初的惊怒、恼恨、悲凉等等日渐平息之后,她能明白舜娘的身不由己。相较于舜娘的别无选择,她本可再多想想,却闪念之间把舜娘推上了不能回头的路,“我……” “小姐,我情愿。”舜娘抢话,不让德琳再说,“还能有些用,我这心里……,否则,一辈子都受煎熬。”她看着德琳,如释重负后的平和,“我家人早已不存,于我而言,山南水北都非故乡,既如此,能走更远的路、看到更多的风土,不也是一件幸事?” 德琳盯了她一阵,别开了头,“她这两天能睡实了?”舜娘不想她负疚,她便不能再说歉意的话,否则是在胁迫舜娘反过来劝慰她、说 “不在意”,她还未厚颜卑劣到那一步。于是转问起了淑琳:听说这些日子她要么睡不着、要么做噩梦,端妃私下报请仁慧皇后宣了太医。 “詹太医来看过,开了药,昨儿一觉能睡两个时辰了。” “暑热的天儿喝汤药?”德琳拧眉。 “是丸药。”舜娘解释,“您可要见见公主?” 微一迟疑,德琳摇头,“罢了。不必告诉她我来过。”连番变故对淑琳的冲击她不想亦尽知,可就算没有众多的眼睛盯着,她也不能总来看淑琳:温情或能给淑琳一时慰藉,然需她面对和承受的并不会有丝毫改变,令淑琳觉得无可依靠,才能促她更快地脱胎换骨,足以应付往后岁月中的种种不可知…… 德琳想得很清楚,皇家钦封的公主,等闲人并不敢为难,这些日子旁观耳闻,端妃待淑琳称得上细致周全,又有舜娘在,故她对淑琳还算放心,眼下最牵挂的就是不知何时能见到昊琛了。 此时宫中各处已恢复井然,唯宫学还停着——魏夫子因书童盗题的事,引咎辞归乡里了,太子殿下这一向忙国事都分身乏术,哪还有空儿行督学之职?没了这两个镇场的人物,公主们聚到一起还不定给夫子们惹多少闲气,是以仁慧皇后吩咐“过了秋节再说”。德琳对此求之不得:从元沁坠马,她远离众人已两月有余,彼时她尚是名门贵女,如今家破人散,孑然无依,她自家思及都觉浮生无常,更遑论他人?她是不惧被人侧目,可要能省下精神、不必应付各色眼光不终究是幸事? 德琳自叹天意恤她,及至听到绿菱、墨莲说起一些事,才知有此念的远不止她——她深居简出,两个丫头却格外勤谨,又有彩月、银月、红绡、珠喜、雯落等等这些有意无意的耳目,差不多的事倒也都及时知道:首先是韩颖的日子不好过,她身为江宁府尹的哥哥被牵涉进前些日子查办的应天府和惠州郡的案子,户部正取证中,若坐实了抗拒新税法的罪名……,是以从行宫回来,韩颖便和徐若媛亲近起来;至于徐若媛,她不愿复学实在是因太忙,陪纪敏、周旋韩颖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许多商贾垂涎的接待回纥使团的差使落到了醉仙居——醉仙居与徐家的渊源如今路人皆知,仁慧皇后为此单找了徐若媛去,先是嘉勉了徐兴祖、徐家不避嫌忌为国献力,跟着告诫此事重大,容不得丝毫差错,“闻说你哥哥还在帮着人奔走伸冤,倒是个急公好义的人,可双拳十指,终究有限,什么都想攥住,怕不是太苛求了?”最后仁慧皇后笑笑地说了这么句。徐若媛听得心惊不已,少不得设法把这话传给父兄,联络他们商讨下一步的主意,又怕被人察觉,另是一番难与人言的的苦处。 这些细节德琳自是不知,瑶筝亦是一样,唯对韩颖竟投靠了徐若媛不满,反是德琳由己及人,想到韩颖那么高的心性,为了家人,不得不低头反过来去逢迎徐若媛,唏嘘不已,对瑶筝道,“谁不想随心所欲地活着?可是,瑶筝,那太难了,”少不更事时,以为凭着傲气就能睥睨世事,越长大才越知道,棱角不是盔甲,护不了任何人周全,除非了无牵挂,否则只要有在意的人、事,就会有顾忌,就会因为顾忌而收敛锋芒,为了维护而做让步和妥协——长大真的就是一个妥协的过程,放弃孤勇的个性和执着,学会迂回、柔韧、包容地去融受所有的如意、不如意,听来,似乎委屈、庸常,其实,那才是真正的强大吧?“我们帮不了她,又凭什么要她宁折不弯?放心吧,她有她的苦衷,未害到我,便……权当原本如此吧。”权当不曾相交过…… “我也不是不明白她。我是愈来愈觉得徐若媛可恶:可算有个户部侍郎的爹,整天拉拢这个胁迫那个的,就想让人觉得她是教习之首……” “瑶筝,你觉得我有这闲心么?”德琳忍不住笑了。 “……也是。”瑶筝醒悟——徐若媛也好,教习之首也好,德琳从前都不在意,如今整日为家里操心,自然更不把这些当回事,“姐姐,你可想过出宫?” “嗯?” “我觉着这宫里愈来愈无趣了,整日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路,对着的也都是一样的人,每日说的话也都差不离儿……” “听你说的!”德琳又忍不住笑了,如今唯有瑶筝能令她暂忘烦恼,“照这么说,你对着我也十多年了,岂不更无趣?” “那是一样的吗?”瑶筝白她,“总之我是觉得这宫里太憋闷了,还不如刚开始,事事都新奇,人也没有那么些弯弯绕。处得久了,反而生分了……最可恨的还有一种,无事的时候对你信誓旦旦、恨不得赴汤蹈火,真有事求他了,却是这个不可那个隐情的,一味推脱,道貌岸然的样子看着就……” “等等,”德琳听出了不对,“你说的是……安王?” 瑶筝未答,无精打采的。德琳已然明白,“你为我家的事找安王?”见瑶筝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模样,德琳轻喟,“瑶筝……我家的事,安王真的左右不了。”对瑶筝摇头,示意她听自己说,“还有你,也别再费心,你想你祖父和我姨外祖母都无能为力的事……,你别皱眉,放心吧,我已有门路,等有结果了,第一个告诉你。” “真的?!” “嗯。”德琳替瑶筝抿上耳边的散发——红尘俗务中,总有一个人,会令人满心柔软,惟愿世事纷扰,而她纯真如初。至于自身,她会在尘埃历历中,一路向前,直至、百毒不侵…… 第149章 荣归(三) “嗯。”德琳替瑶筝抿上耳边的散发——红尘俗务中,总有一个人,会令人满心柔软,惟愿世事纷扰,而她纯真如初。至于自身,她会在尘埃历历中,一路向前,直至、百毒不侵…… 德琳一心寄望与昊琛谋面,余事便忽略了许多,奉命随元沁一道参加宴请回纥使团的宫筵时,也只做例行公事——原想借此观察番伊布王子,谁知仪式在朝堂,筵席方在宫苑,而甫一开宴,伊布王子便请旨去与宸王同席了:宁王沉疴重起后,与外邦往来事务便由宸王接手,近日被监押的南诏王之子代父赴京请罪,嘉德帝宽德,以世子礼相待,今日亦宣了他与会,不过只是在外苑设席,宸王、安王、魏云庭等相陪。 礼制所拘,德琳只在淑琳入席和伊布王子退席时扫视过两眼,但见那是个身姿矫健的年轻男子,虽是高鼻凹目的外族模样,却幸无令人畏嫌的番夷蛮气,且向嘉德帝请旨时,眼神端正,毫无借机乱视宫眷之意,德琳略替淑琳心安。再看淑琳,见她坐于端妃下首,舜娘随侍,虽与帝、后近在咫尺,举止都还得宜,遂也不再分心。 今日与宴的人甚众,天启臣工、子国友邦的使者、连同各种缘故滞留京中的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耳目所及,到处都是丝竹人影,歌舞升平,数日前的巨变倒似是人凭空臆想出的一场噩梦——翻手晴空,覆手霹雳,皇家的手段是在不动声色中,要安抚的、要鞭策的、要威慑的,全借着一场盛宴由人各自体会。德琳心中感触,却见元沁眼前碟子里的冻酥山去了大半,忙倾身向前为她斟上熟水,轻声道,“可以了。”一味贪吃凉的,过后又该肚子疼了。 “好容易史姑姑不跟着,你又来唠叨。”元沁乜着她抱怨,恋恋不舍地把碟子移开了些,悄声,“你若累了,便偷空儿躲了吧,这会子了,又这么些人,量无人察觉。” 德琳方要说“不碍”,却听旁边有人道,“杜教习,你随清双去庆余宫,有人要见你。” 德琳一愣,与元沁都看向旁席的元湘:清双是元湘的侍女,庆余宫是端妃的住处,此时端妃和安顺公主都在席上,谁会要见她? 元湘目视苑中歌舞,无答话之意。德琳心中诧异,还是欠身应“是”,未等直身却被元沁一把拉住了,“谁要见你到这儿来见!或者我随你一道去……” “你要不怕她被人瞩目就一道去。”元湘冷声。 “放心吧,公主。”德琳按了按两难的元沁,宽慰,“要处置我还用绕这么大圈子?”能让元湘公主传话的……,帝、后稳坐上席,煦如春风,御前监酒的人……他神采飞扬,无暇他顾,除此……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彩月在下头候着。”她交代了元沁一声,轻悄地避席出去了——元湘既能叫她走,自会照应余下的事。 元湘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亦不知谁要见德琳,母后昨日这么告诉的,方才在上座向她示意,她便照安排说了。她疑惑的是在那之前,她看见李申向御前监酒的她王兄回过话,她王兄看了看苑中,又向她们这边瞥了一眼,之后看母后。隔了一阵儿,母后看她、对她颔首——看起来不相干,她莫名觉得其实是相关的。那日王兄说他对杜教习已经时过境迁了,看他当时和此后无所谓的样子,她信以为真,但是今日,她怎么又有点儿怀疑…… 清双一直把德琳引到了庆余宫的偏殿,大约也是事先安排过的,内外一个宫娥侍从都不见,德琳已顾不得许多:殿中有两人闻声起身,她直奔当中那个女子——是容琳,她远嫁平卢、日思夜想的三妹! 容琳本欲弯身行礼,被一把抱住,亦就顺势反抱了德琳,姊妹二人一语不发,紧紧相拥,彼此的泪洇进对方的肩头,强抑着,两人都是瑟瑟发抖。好一阵,旁边背着身的男子轻咳了声,德、容二人如梦方醒,平静了番,慢慢分开,各自低头拭了面,复含泪、含笑地把臂而望,“你何时、怎回来了?!你……,家里……,你和将军……”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德琳鲜见地语无伦次。 “二姐姐,”容琳殷殷地望着她,“你好吗?这些……” “二家姊。”一旁的昊琛拱手行礼,打断了她们姊妹,“您和容琳且请坐下慢慢叙话。容琳是随回纥使团回来的。昊琛进京后因多有不便,未及时与家姊联络,还请家姊……” “将军不必自责。”德琳以为昊琛的“不便”是指他参与戡乱穆郡王之事,毫不知他带过的是多大的隐情(详见《庶出》),“父亲的事,将军有何高见?” “二家姊稍安。”昊琛有礼却不容置辩,先扶容琳坐下了,又请德琳入座,才简洁道,“容琳与我已去过天牢,父亲和家人都还康健,家姊放心。” “是,二姐姐,”见德琳惊疑难信,容琳接话,将她和昊琛那日去天牢的情形详说了一遍,“当日忧心的唯有四妹妹的事,谁都不知她的下落,”说至此,握了德琳的手,“二姐姐,多亏有你,不然她病成……” “与我无关。”德琳摇头,想说我也是看到她才知道她曾病危,容琳却以为她还是如旧时在家里般,刻意撇清与淑琳的关系,因叹道,“李总管、就是太子殿下的内侍总管,方才送我们来时特为说过,说安顺公主能得救治、还被送到行宫静养,都是因为二姐姐你的缘故。若非你……” “此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德琳仓促打断,因容琳无意中提及的人而乱了方寸——虽则细说起来,容琳提及的并非那个人、而只是那个人的称谓。“爹说什么了?”她问容琳。 “父亲预备上告罪文书,”昊琛接口,“他……” “告罪文书?!”德琳直疑自个儿听错了,“何罪之有?罪从何来?父……” “爹说树大招风,是逃不过的劫数。”容琳拉了她手,“二姐姐,爹不是心灰意冷才说的这话,看他和母亲们的神情,应是全想开了。将军?”她看昊琛:在狱中,他和杜尚书详谈许久,过后告诉她放宽心、她的爹娘家人必会否极泰来。他说了,她便未再追问——事情不会简单,但经历了那么多,昊琛已足令她信任和依赖,只是不能要德琳也如她一般,是以事态到底如何,还需昊琛来说。 “如容琳所说。父亲高风睿智,参透今回之难并非偶然。为保家人久安,父亲……” “并非偶然?”德琳心中生寒,“将军可知父亲因何入狱?父亲可跟你说过……”可跟你说过他是为了江山社稷才以自身为饵?为何演变到如今的地步,她父亲也是一无所知? “父亲只说,太子殿下出手,实在不可谓不准、不狠,他亦好生佩服。”昊琛眸光深邃:杜尚书讳莫如深,他不能深究,可看德琳的神情……,莫非她知道什么?杜尚书和太子之间显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她却知情?哪来的渠道?杜尚书?不可能,杜尚书若能告诉她,那即便不告诉日后的杜氏家长杜昭、这回亦会跟他说及——他们翁婿详参脱狱之策,是把能想到的都想了……,既不是杜尚书,那是……太子?! 第150章 荣归(四) “父亲只说,太子殿下出手,实在不可谓不准、不狠,他亦好生佩服。”昊琛眸光深邃:杜尚书讳莫如深,他不能深究,可看德琳的神情……,莫非她知道什么?杜尚书和太子之间显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她却知情?哪来的渠道?杜尚书?不可能,杜尚书若能告诉她,那即便不告诉日后的杜氏家长杜昭、这回亦会跟他说及:若说最初还可把整桩事视作突来横祸的话,不审不判羁押至今,他和杜尚书都想到这是皇家另有所图了……那日在天牢思谋脱狱之策时,翁婿二人是把所有的利、忌都摆出来了,那个时候杜尚书都只字未提,又怎会在那之前对德琳有所交代?既不是杜尚书,那会是……太子?! 昊琛心念电转,思及单骑夜入东宫、元成问明始末时的不以为然,“你做了这么些,人家也不知情、不领情,值得吗?”他淡淡回了句,“我心甘情愿。”元成再无一言——当时以为是被他噎的,此时想莫非是被戳到了痛处?还有他和容琳重聚后,他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说什么“昊琛,行军打仗我不如你,若论到齐家安内……”这句话他未说完。当时他一心都在容琳身上,也未在意,仔细想来,太子殿下当时的神情实在古怪,黯然?自嘲?还是苦涩?昊琛沉吟,问德琳道,“二家姊在宫中,可听到什么消息?” 德琳微顿,慢慢道,“有安顺公主的缘故,又有将军参与平叛之功,秦少监和骆少师都说父亲和家人不会有性命之虞。”她父亲未说入狱的真相……,性命攸关犹自缄口,那是真的说不得,她便也不能提及……,世间至冤,是日月昭昭,还是逃不过苌弘化碧,“是以父亲不需上什么文书,只需……” “棋入僵局,总要一方有所动作才能打破。”昊琛确信德琳知道些什么,而且显然不会说——自然了,他也不会问,因那必然是不能问的,“父亲的打算,我已禀报太子。皇家不日应会有所回应。”不意外看到德琳垂目点头,昊琛不再多言:太子会以绝密相告,心里对她是怎样的也就不言而喻,可对杜氏做到如此地步,他和她之间,哪还有可能? 昊琛心中怜悯,不复多言。容琳恰有许多疑惑,因问德琳,“昨日殿下说会安排我与二姐姐你一见,万想不到还能见到四妹妹!她怎会成了公主的?”来庆余宫的路上李申只讲了大概——其实他也只知大概——容琳实在想不通因果。 德琳还不等说,却听殿口有人惊喜出声,“小姐?!”殿中三人循声一望,有人已急步而入蹲身行礼了,“小姐、三小姐,我是绿菱……” “她还能不认得你是绿菱?”德琳轻嗔,心知是清双去寿昌宫找人过来伺候,可巧来的是绿菱,正好让她们主仆也见上了,“快把眼泪擦了,不然知道的是你久不见你们小姐、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我苛待了,你来找你们小姐申冤呢。”容琳看见绿菱也是喜出望外的,不过她一起身,昊琛便跨步过去扶着,看绿菱时眉头都皱起来了,德琳纳罕,淡淡笑谑。 “二家姊勿见怪。”容琳拉着绿菱叙话,昊琛一旁对德琳欠身,轻声说了两句话。“啊?!”德琳惊喜,顾不上赞她这妹婿真是精觉人——未曾着眼,却知她不快,及时解说,令她瞬间释然,只想到去看容琳。容琳对她含羞、满足地笑着,德琳过去拉了她手,姊妹二人轻轻抱了一下,都是由衷的喜悦。绿菱问了缘由,顿时一个劲儿地道喜,一面又苦恼,“哎呀这嘴这个笨,除了恭喜、贺喜,怎么就想不出别的话了呢?!” 德、容姊妹听了更笑,德琳怄她,对容琳道“你看她这个样子,谁能想到这是一板一眼的绿菱?”——昊琛已托故出去了,她们三人倒可无拘无束,畅叙别情。直到安顺公主淑琳踏着月色回宫。 “公主,你要真为你三姐姐好,可就放开她些,她有身子的人可架不住你的分量。”眼见淑琳紧揽着容琳不撒手,头伏在她肩上又哭又笑的,德琳不能不提醒。妹婿看着冷峻,对三妹妹却实在细致体贴,怕她忽悲忽喜的伤神伤身,特为拜请她这姨姐多加看顾,她总不能负了他所托。 “当真?我要做姨母了?”淑琳的惊喜与此前的德琳、绿菱如出一辙,惊叹地上下打量了容琳,再看看德琳,口中嘀嘀咕咕地感叹三姐姐更沉稳安静了,看着就是有依靠了,才什么都不慌不忙的,又说这么大的事,有三姐夫陪着、照护着,真是福人啊,说着不由带出一句,说“哪像大姐姐”,容琳接着话头疑道,“大姐姐怎么了?”说回京后曾写了拜帖送到大司徒府,前两日才有回书,说少夫人发愿斋戒中,不便见外客,且等出了斋,再请将军夫人过府一叙。 德琳听了这话冷哂,对淑琳道,“听见了?这就叫审时度势、虚与委蛇。”淑琳略一想,点头道,“他们是听说了三姐夫受器重,不敢得罪,可又不知后事如何,故先这么支应着?”德琳“嗯”了声,“今日之后,他们该想法子求大姐姐回府了。”宫筵上,淑琳露面,有过来往的名门世家的人自会认出安顺公主的来历,往后该如何对杜氏,他们自会重加考量。 听她二人说及,容琳方知大姐姐静琳已不在大司徒府:她的闺阁知己、骆清远的长姊接了她去京郊的山庄小住。容琳默然:皇谕虽道杜案不涉亲族,然……。之前听说孙家父子托病不朝已近两月,前些日子又以冲喜为名给姐夫孙耀南纳了两房妾,这样的人家,能指望他们对大姐姐如何?再看德琳和淑琳,不足一年,春风桃李般的人物,全失了庇佑和倚仗…… “我还好,”德琳摇头,知道容琳要说什么,“谁也不能闯到宫里来为难我。倒是你们和大姐姐,都受苦了……” “得了吧,”淑琳嗤她,“还好怎么会眼……”对上德琳清冽的眼神,瞥到一旁容琳面生疑窦,醒及自个儿口快了:二姐姐哪会愿意三姐姐担忧、让她知道她眼睛急瞎过的事?想着已是一副嘲笑的口吻,对容琳道,“三姐姐,你可别被她的样子唬住了,你以为她真那么镇定?她学过画你记得吧?你问问她如今还画不画了?你再问问她为何……” “我都多少年不画了,你三姐姐又不是不知……” “什么多少年?在万壑行宫你没画?那一摞子水仙、山居、睡莲的,不是你画的?要不要我叫秋蒲出来和你……” “好了,四妹妹,”容琳止住愈说愈兴起的淑琳,未疑她和德琳已掩过了原本要说的,“那你说二姐姐为何不画了?”看二姐姐的样子懒得争辩、并不介意,她便直问——若非亲见,她再想不到淑琳和德琳会有如此亲密的一天,一个逞蛮撒娇,一个冷脸纵容,看得她心里都是又暖又软的。 “她说‘世间无限丹青手’。” 容琳一凄: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二姐姐这是…… 德琳瞅了淑琳一眼:她想学画,她没心思教,低喟了这一句,倒被她记住了,“确是有些难熬的日子,好在我们全熬过来了。你在京中还能留些时日?”她问容琳。 第151章 荣归(五) 德琳瞅了淑琳一眼:她想学画,她没心思教,低喟了这一句,倒被她记住了,“确是有些难熬的日子,好在我们全熬过来了。你在京中还能留些时日?”她问容琳。 容琳一顿,“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要回平卢了。”再不愿提及也躲不过,昊琛是镇边将军,没有久留京城的道理。 德琳闻言也是一顿,却只点了点头,转问起回纥的风土——她想的是平卢近回纥,容琳又是和回纥使团同路进京的,总会知道的多些,哪知容琳知道的不止“多些”,而是“许多”,六娘、帖尔汗、素梅王妃、阿不提大人,一一道来,听得德琳和淑琳面面相觑,“你说回纥的大公主是你公公的妾、哦,这么说不好,应该说……是三姐夫的姨娘?!”淑琳惊叹。 德、容俱汗:这改口还不如不改,不光尊卑隐情、连人伦辈分都说明白了。淑琳也觉出不妥,抢着道“杜教习你不用教训我,我这不是在自个儿家人面前才想到什么说什么嘛?外人跟前,我自会话到口边留三分的。” “你可记着你说的。”德琳哼了声,说番邦习俗本就与天启不同,又未受什么礼仪教化——方说了这么一句,淑琳可已摇头,说“二姐姐我顶不爱听你这么说话,高高在上的。受过礼仪教化怎么了、就都是好人了?听三姐姐说的,我倒觉得那边的人更直率、更爽快呢,和我从前结识的两个回纥友人说的一样……” “又胡说。”德琳不以为然,方要说“你哪来的回纥友人”,忽想到什么,作色,“你不是在西城鸟鱼花市结识的人吧?去岁春天的时候?你扮成男人……” “你怎么知道?!”淑琳眼瞪得都有点儿恐惧的意思了:二姐姐不是人啊,她能掐会算的?——她那几日是和贴身丫头秀桃偷着出府的,最后一次刚出后门被振轩看见拦回来、说不成体统,她央着表哥,与秀桃三人当场发了毒誓再不出去了、过后也谁都不提这事儿,二姐姐怎会知道? “你那友人什么样子?” “中年大叔,络腮胡子,驼背,要是能站直,大约和大哥……和三姐夫差不多的个子。他妹子却是不驼,身量比我高些有限,不会说汉话,可一直笑嘻嘻的,很是可亲……你问这些做什么?”见德琳的神色缓和下来,淑琳才敢停下交代问缘由。 德琳沉吟:淑琳说的人的形貌确实与伊布王子搭不上界,可时节对、地方对、再加上女扮男装这一条也对,能只是巧合?有心说出宁王说到的事,一想到宁王对她是那种心思……他说的话怕不会有别的用意?况且就算真有其事,对淑琳而言,无论如何,她总是要嫁给伊布王子的,与其知道他心里有旁人,凭空添个疙瘩,倒不如一无所知——如此想着,德琳便只道“你胆子也恁大,若是遇到恶人……” “我不是好好儿的吗?再说恶人是你看样子就能看出来的?”淑琳不以为意,就着话说起和回纥友人在鸟鱼花市的见闻,容琳听到后来恍然,“哦——”了一声道,“难怪当初看到飞云、流墨的时候,你脱口说‘好飒利的鹁鸽’,我还纳闷儿你何时对这个有研究了。原来是那回纥兄妹教你的。” 容琳说的是当初长亭送别时的事,晃眼竟快一年了,淑琳忍不住感叹,说时光太快,物是人非,德琳却是未语,亦未纠正她情境不同,何来的“物是”。事后容琳对昊琛说不知为何,总觉得一说到太子、或与太子相关的事,二姐姐就不对,要么沉默,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她本就细心,又与德琳自幼相知,德琳再擅自控,总有些微异样,一而再的,难免被容琳看了出来。昊琛心中已有判断,闻此便问容琳怎么以为? 她夫妻二人从前私议过元成与德琳,彼时昊琛道“以二家姊那样的人物,已不是凡尘俗子所敢奢望的了,或许嫁入天家倒是不错的选择”。那时他所指的便是东宫,反是容琳不甚以为然,说那是一国储君,日后景象自不待言,便是如今也有宠爱的魏妃、李妃,“二姐姐那样一个人,如何肯委屈了自个儿”?然此回谋面,德琳只字未提“出宫”的话,她不能不想到二姐姐大约是默认了日后的归宿——历来教习,除了愿为皇上妃嫔的,都是被指配给了各位皇子。 一直以来,昊琛对容琳都刻意避开朝堂权谋,故容琳始终以为杜氏之难只是官场倾轧所致,不曾疑及元成,反因他安排天牢与家人之会、今日姊妹之会以及之前淑琳到行宫休养等等颇存感激,直觉元成是冲着德琳才屡伸援手,而德琳也是被他感化,才不似旧时那般谈“宫”坚拒。若太子始终这么用心,二姐姐与他,也不是没有可能。“琛哥你说呢?”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你还是顾好自个儿的身子要紧。”昊琛轻易带开话题:他已看出德琳对太子的回避之态绝非心有软化,而是不愿回首,然他宁愿容琳就这么误会着,否则徒添烦恼。太子的用意,有了宫筵前日和他在德阳殿的那番话,他心中了然,从公而论,太子所为无可指摘,然掺杂了“情”字在里头,还能那般杀伐利落,他只能说佩服、佩服。不过太子既有大义,那就不能强求万全,跟心仪之人绝情断意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唯可怜了二家姊——说可怜却是辱没了她,看样子,她所知甚多,却不知顾忌、或是顾及什么,一味缄口,莫非与太子之虑异曲同工?若真是有那般心胸担当的女子,实在只能说是可叹可敬了。 昊琛心中推想,由人及己,益加庆幸他和容琳还能安然重聚,亦就更急着要回平卢他们自个儿的那方天地了,不日处理罢京中事务,又专程去向镇南王爷辞了行,再多一天都未耽搁便踏上了归程。 他夫妻二人进京时情形特殊,随行的只有丫头青杏和医官苏春生,镇南王爷听说原委后长笑不已,专赠了他们车驾仆从。此事一传出,寻常人只当做一段趣话、佳话,传到宫中徐若媛耳里,却是闻之愀然,“老王爷就那么好‘侠义豪爽’的名儿?” 兰慧和芸香都低头不敢接言:小姐这两日又不痛快了,引子在宴请回纥使团那日有人说安顺公主出自杜家——她俩本不敢信,毕竟之前一点儿苗头都无,可回来告诉了,小姐的样子和说的话,令她们明白这并非传言、还真就是实情,小姐说“杜家?公主可是皇家的!他们杜家还敢宣扬怎么?不敢,不敢不就是白舍个女儿?赔了夫人又折兵,哼!”当时话这么说,谁知次日便听说当日夜里威远将军夫人、杜教习、安顺公主在庆余宫谋面。规矩森严的宫里,若非有人许可,如何能容她们姊妹一聚?而有权许可的人……,过后打听出当夜带路的人是太子身边的李总管和乐平公主身边的清双,小姐听了就呆了,好在过后只摔了个玉挠头也就罢了。今日又出镇南王爷的事……镇南王爷本就得圣上敬重,此番平了南诏回来,更受朝野称颂,这样众所瞩目的人,却厚待杜家的女儿、女婿,这背后有何意味?尤其杜家的女婿,千里入京平叛,来时四品将,归时三品官,这等荣耀,不会惠及杜氏?一旦杜氏翻身…… 兰慧和芸香都不敢往下想:徐家这半年已对杜家撕破了脸,杜家真要重得器重,小姐不得发了疯?那她俩的日子还怎么过?“小姐,要不家去跟老爷、公子商议商议?”兰慧加着小心。 “商议什么?!”徐若媛拧眉恶声,可逮着出气的了,“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赠个车驾又什么大不了的?”强镇定着喝退了两个丫头,心里又是火烧火燎的了,暗悔此前她哥哥说杜容琳在醉仙居时不该不当个事儿——她知那是林弄影撺掇的她哥哥,预备让她想辙对付杜容琳,也不知她这未过门儿的嫂子怎么就把杜三小姐恨成那样儿。她当时哂笑林弄影真不知自己的斤两、她一个皇家教习还能给她当杀人刀?少不得又借此规诫了她哥哥一番:官家子弟要有自个儿的气派,休被市井人家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拉低了见识。而今想,她哪怕就是装不知呢,由着林弄影闹去,即便不能真把杜容琳怎样、只是让她入不了宫也好,也就少了个给杜德琳壮声势的,不必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人赞杜家的女儿一个两个怎么出众。 从前她总想不明白,论才能、人物,她明明就和杜德琳不差上下,为何人人偏对杜德琳高看一眼?——不需人说,她自个儿觉得出来。从前或可说是她家族荫厚,可杜家倒了也未见有什么改观:燕云秋也好、韩颖也好,如今是不和她走动了,可她要旁敲侧击说她点儿什么,这二人要么装聋、要么作哑,就没有一个接茬儿的,她毫不怀疑若非燕云秋念着她帮过她、而韩颖如今还有求于她 ,她们早和陆瑶筝一样,和她好得唯恐天下不知了。——为这些,她不服、不甘的每每牙都快咬碎了,近日总算大悟:杜德琳的姊妹、至交,要么有声名、要么有出身,她们互为膀臂,谁敢不另眼相待?而她呢,她有什么?! 兰慧说“家去商议商议”,当她不想?!可丫头们哪知道如今的风向?前些日子,她爹说杜家已然尔尔,要她和徐兴祖皆撇开来,不得再轻言妄动。她以为她爹糊涂了:罪臣之女还在宫中逍遥,如何能说杜家尔尔?结果惹得她爹大怒,说前脚刚指点了人去散布杜家与乱党有染、后脚自家就被指与穆氏私下勾连,之前也是每回欲置杜家于死地时,都有不利于徐家的变故,一回、两回是巧合,多了还看不出吉凶?!非要把杜家赶尽杀绝?行,你做好和杜家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她从未见过她爹那般暴跳,惊惧急羞,顿时就落泪——她能想到她爹那是卧薪多年,难灭宿敌的挫败,却是顾不上了,唯觉失望得宁愿死了:不是说他们徐家势盛吗?怎么就这么点儿能耐?她爹还信誓旦旦说有的是办法铲除杜家,实则如此不中用!她好容易在宫里出人头地了,难道转眼就是一场空?她忧怨不止,哭个不住,她爹却是跌脚,斥道“枉我以为你是能成大事的,却这点儿担待!幸好有些话未告诉你!”拂袖而去!她哥哥也跟着拔腿走了! 她都那样儿了,她家人却如此,还有什么能指望的?过后徐侍郎虽打发徐兴祖给她送了回东西、徐兴祖也不痛不痒地说了些劝慰的话,她心终究还是冷,每叹自家命苦,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家里外头就就没有能给她借上力的人。正自怨自艾,有人却来跟她道谢、谢她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料,愿往后还能再有机缘相聚——道谢的人是纪敏,因她父亲在西疆节度使任上恪尽职守,屡有功勋,皇家诏令他举家荣迁归京,接掌兵部事务,她很快就要出宫与家人团聚了。 最早甄选教习时,纪敏就与徐若媛同住,此番入宫,出入也都是徐若媛相陪,二人相处甚好。听说此讯,徐若媛也是欣喜,诚心向她道贺,都说彼此有缘,往后更要多亲近。事后徐若媛想起纪敏往后是兵部尚书之女,且在宫中、京中都只与她最熟络,不由得意,看人看事都觉顺眼了许多……然仅只数日,忽连闻噩耗:先是刑部上表奏称原礼部尚书杜子衡之罪查无实据,跟着镇南王爷作保,将杜府女眷解出天牢,未几,上谕颁出,言杜尚书为官忠正,虽有微瑕,不掩玉质,即日昭雪,荣归故宅——宣旨的是嘉德帝身边的崔总管,亲临天牢相迎的,是太子元成! 第152章 良人(上) 接太子传召时,骆清远正与耿飚在兵部督检部属,整理要交接的文牍——新任兵部尚书、原西疆节度使纪渊月内就要赴任,时日并不宽裕,好在王晷事发后,兵部已彻整过一回,此番倒能省些事。这数月来,耿飚又管治军、又管公务,早苦不堪言:安王元信是在,可说句逾矩的,他就好比钟馗画的符,紧要关头祭出来镇个妖伏个魔的成,却总不能指望这符儿闲来无事还知道去捉鬼。故一听兵部有人接掌,耿飚眉眼都是“谢天谢地”四个字。有人背地里酸他“强颜欢笑、故作姿态”,意指他原本是距尚书之位最近的人,资历、阅历、名望也都不差,穆郡王之乱中更被皇家委以重任,有忠且有功,升一升眼看就是水到渠成的事,谁知这水一拐弯儿流去了别处,心里不定怎么窝火呢,面上还装豁达大度。 这些话也传到了耿飚耳里,倒未介怀,对跟随多年的部下道“爱咋说咋说去。将军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知?抱什么不平?”部下们便都无话:早在青年时期,耿飚便说自家有忠心无野心、还略有才能,天生给人当好膀臂的。数十年来,他倒真应证了自家的话,不论在何职位、做何人下属,都独当一面却从不争功、甘居下位,即便后来在军中举足轻重,依旧道耿某是将才而非帅才,论治军练兵,少有人能出其右,其他的、尤其是官场学问则是强他所难了。 骆司库颇高看耿飚,曾道人在微时多谦恭,登上高位仍能清醒如初,自知自律、不为名利所惑而专注自身所长,实在难能可贵。因此骆清远虽是回京后才与耿飚相熟,实则敬重已久。此时清远已从自个儿的渠道得知纪渊节度使的荣归另有隐情:皇家昭告的穆郡王谋逆案,有许多关节被隐去了,其中一件便是西疆的三千军马失踪,虽经萧隐樵、霍项多方查证,此事确属逆党精心布局,非纪渊涉乱,然治下出如此大事竟一无所知,纪渊的失察、失职不言而喻。昏钝至此,边关要塞如何还敢放心置于他手?不过纪家驻守西疆多年,军政要职多为亲故,且还有一手打造的号称“纪家军”的嫡系——或正因此才觉得高枕无忧,以至荒疏了治察——若贸然问罪苛责,恐生异变,实于方安的政局不利,且封疆多年,纪渊总是功大于过的,是以从边关安危、社稷安稳、臣子归心诸项考量,皇家隐过彰功,将纪渊升迁回京,另派忠良接守西疆,实可谓一举多得了。 清远谙知内情,亦就想到了无论纪节度使其人如何,日后都不至有损于耿飚:有了王晷的前车之鉴,皇家不会再令兵部尚书坐大,明面上不直接掌控,安王元信的闲职可还一直挂着,而军中于耿飚又如水之于鱼(唯有这句他曾对耿飚说及,令耿飚点头大赞“骆少师知我”),如此一来,还有甚是可忧的? 如此洞观时事,清远却是不解元成因何找他,及到了德阳殿——不知何时起,太子公务之所挪至此处,而非从前近内宫的文华堂。“免了。”未及他行礼,案后的元成便挥手出声,起身立等他近前了,递过一张薄函,“看看。” 清远暗诧元成因何沉穆:他不一向自信飞扬?淡然接过纸函,垂眼、扫眼,函上内容尽知,胸中已起狂潮,再细看一眼,纸端有龙隐的绝密印鉴,证实他所见皆实、不需存疑,“为何?”他嗓音干涩。 裕王第三子自裁、裕王仰毒! “你猜。” 元成的声音也是干巴巴的,听似玩笑的两个字便就更形沉重。 “……郡王之乱?” 元成无言。 骆清远静如铁铸,曾有、却未敢深究的疑窦:当日南诏战事正酣时,镇南王爷为何抽调精兵强将护送伤兵回朝;大军凯旋之后,元大将军为何还率部久驻陈地,此时全都豁然:兵者诡道,大张旗鼓有时恰是为了掩人耳目!最初星夜兼程、直至陈水方驻扎休整,原来是为了尽快切断京中与陈地的通联、以防裕王起兵援穆……那么再往深想,当日他们在陈地遇袭……并非流寇、而是裕王有所警觉,派兵乔装探营——裕王曾与镇南王爷并肩疆场,彼此的路数都有所知,加之心怀不轨,自是格外多疑……,当日未探出究竟,过后听到京中戡乱的消息,却有元大将军镇守陈水一线,无法轻举妄动,最后穷途末路,一死了之?清远垂目,“殿下召臣前来……” “与木槿郡主的婚约,可以解除。你……” 清远抬眼的一瞬,眸中似有星子的光,然只是星火般的一瞬,那光亮归于沉静,面上神情难以描述,仿似感慨,仿似叹息,元成不由停口。 “……郡主可是汉时刘陵?” 刘陵,汉淮南王刘安之女,聪慧有谋,深得父宠,以身份之便,在长安结交群臣,刺探朝情,为刘安谋逆铺路搭桥。刘安事败后自尽而亡,刘陵所踪则不见于正史。 “不是。裕王所为,木槿毫不知情。她上京,完全是为了与你完婚。” “既如此,”清远面对着元成,“郡主无辜,那,臣又如何无信、无义?” “今非昔比。”元成强撑着才能不避开清远的直视:一步错,步步错,当初的一个私念,竟置眼前光风霁月般的人于如今之地,他焉能还觍颜强说这非他本意?“是我无德、寡虑,错点鸳侣,辱了你及骆氏一族。少师放心,陛下会择日另下谕旨,解除婚约,不会令……” “不会令骆氏受到牵连?” “是。” “那么,以何名目解除婚约?”清远凝目,看向已还于元成手中的纸函,忽有所悟,“裕王的事,不会公之于众?!” “是。”清远通彻,矫饰无益,况元成既敢相告,便是坚信即便他知情,亦会守口如瓶——从开始,嘉德帝便苦心把裕王摘出来,不光是顾念曾经的手足情分,更要顾及皇族体面和国基国统等等,这些,不需详说,清远足能悟到。 “那么,臣更不知要如何解约了。”清远的眼神冷冽起来,“是要把缘由归结到郡主身上?恶疾、善妒?还是更不堪的?” 元成一怔,“清远,你……” “宗室女子,被指婚之后又被毁婚,你要天下人如何以为?她要面对何等猜忌和毁谤、她的余生要怎么度过,殿下可曾设身处地替她……” “清远,你的意思是……”元成打断,意外。 “若蒙郡主不弃、若蒙皇家恩准,木槿,会是臣骆清远的妻。” “清远,”元成难掩震动,“你可以……,可以不必如此,对木槿,我和父皇会尽力想得妥善些、令她……” “婚约非同儿戏,对女子,尤如是。”清远无意再多说,“听殿下之意,皇家不会迁怒于郡主,那么,臣是否可按原定的吉期迎娶新妇?” 元成定定看着清远,一时无话:这是最好、却也是他和嘉德帝都不敢抱期望的结果。骆清远,他总是有办法令他自惭形秽而又不能不肃然起敬,“……此事重大,你是否还是回去跟司库大人商议了再……” “臣的婚事,臣自做得了主。”不再怨尤,可也不愿再被触及、想起似曾相识的过往,“家父的为人,必会赞同臣,殿下不必多虑。” “好。稍后我会去禀告父皇。你……,可有什么是需我做的?” “臣想去探望郡主,不知……”木槿在皇家别苑陪伴太后,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木槿还不知情。”元成摇头——骆清远,他是怜惜木槿娇怯,怕她乍闻噩耗受不住,包括提出按原定吉期完婚,是为了尽早给木槿一个家,给她以庇护,否则错过热孝,木槿要守孝三年才能婚嫁,他是不忍她三年孤苦。他待木槿,未必情深,却何其义重,“这是今日才收到的密报。待官报到了京中,我再与你同去别苑。” “那就有劳殿下了。”骆清远行礼。直起身来,迟疑,“裕王……,有无可能是……” “证据确凿。”元成知他要问什么,裕王,确不是被冤枉、被陷害的,他与穆化隆、与南诏王的书信,封封皆是亲笔。穆化隆异心久矣,数年筹划,以不再称臣纳贡相诱,终挑动了南诏起兵,又与裕王计谋趁京中兵力不足时起事,为保快速策应,裕王三子元毓祁多次出入西疆,筹购军马——当日裕王上表请求与纪家联姻,嘉德帝出于谨慎,未当时允准:一个王族、一个握兵马之权的重臣,真是为了遂儿女之愿也还罢,若有私心他图,实在是后患无穷。如今看,多亏了这层谨慎,否则秦晋之好难保不变成攻守同盟,一旦纪渊亦被策动反戈,届时南有犯境之兵,西有叛乱之祸,穆化隆再与裕王内外联手……思之令人后怕! 骆清远此前听说过元毓祁在赛马会上对纪敏一见钟情的事,不料所谓的多情佳话,竟是暗度陈仓的幌子,再思及纪敏入京的时机……,也不是表面那么简单?是为了警策、挟制纪渊还是令裕王再无推脱不进京的借口?那么皇家是早就对他们起了疑? 第153章 良人(下) 骆清远此前听说过元毓祁在赛马会上对纪敏一见钟情的事,不料所谓的多情佳话,竟是暗度陈仓的幌子,再思及纪敏入京的时机……,也不是表面那么简单?是为了警策、挟制纪渊还是令裕王再无推脱不进京的借口?那么皇家是早就对他们起了疑? “皇家不能未卜先知,”元成看到了清远的倏然一凛,摇头,“不过是……天意使然。” 清远错开了眼:若他问,元成会详解“天意”——他觉得出,元成今日是实心要对他坦诚相告。只是,他不想问,连月所见乃至今日所闻,对人心、对权谋,他忽有了不敢直面的疲惫和怯意,他不能想“天意”昭然之后,又有多少人、事将倾覆他从前的认知:满口忠义家国的,实则心怀谋逆,看似志同道合的,其实各为其主,祥和背后,谁是处心积虑,谁是无心入局,谁又在将计就计,他实在不想去辨析,除了一件事,“那么杜大人之难……,亦是天意?”他问元成。 “他有功于国。”元成直视着骆清远:他是有多信不过他、或有多担心杜家,才不避嫌、不惧猜忌,诸事不问,只问杜家?——皇家虽昭告了杜氏蒙冤,杜昭、杜尚书却至今都未复职:他尚未想好如何收场。局势紧迫时,嘉德帝默许了他所有的动作,如今大势已定,他必要有万全之策,既要令嘉德帝能面对杜尚书,亦不能前功尽弃,故如今只说大人一家需好好休养,余事后议。这当中的考量,清远不知实属正常,可就从皇家的赏赐隆厚,他该想到杜家再无后患,偏要一问,无非是要得他亲口证实,“大人这些日子可好?” "臣不曾拜望。家父去过一回,说大人忙于整葺园舍,精神还健旺。” 元成笑了笑:能雪中送炭的交情,自不必赶着这时候去锦上添花。骆清远见他只是微哂,亦无别的话说。俩人各怀心事,一时默然。直至元成见清远有告退之意,才如梦方醒,挑眉道,“可需我着人引你去寿昌宫?” 清远坦然,“不必了。她早晚会知,不需臣多此一举了。”最煎熬的时日德琳都撑过来了,诸事向好,定心丸不送亦可。 元成看着清远出了德阳殿,未做停留往宫外而去,只觉得口中都是苦的:清远应是看透了他的处境,否则不会有那种像似怜悯的眼神。只是,他对他,不会有萧隐樵、昊琛般的体谅,终归是不以为然多些。这辈子,清远是能倚仗的良臣,但与他始终会有疏淡的距离。这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一事无德,不光失去了结一知己的可能,更被人弃若敝履……垂目回到案前,把与清远所谈修书封缄,着人送与嘉德帝。再抬头,却见李申引了个人进来,略一端详,称奇,“你怎如此简朴了?” 天青色纱罗直裰、同色革带,古木簪束发,年青男子的装束看着倒是清俊飒爽,可历来非炫目华丽不喜的,忽然如此,实在令人不适。 “恩赦回来的,敢不简朴?”永安王世子顾彧似也对此耿耿,边行礼边道,“与其花枝招展的碍人眼、再被找个由头撵到悬云寺去,我还不如老实当个拔了毛的孔雀。” 元成莞尔,“你对自个儿的譬喻倒是生动。”龙诞宴上,永安王被穆郡王所伤,数日后风波稍定,上表申告病体难愈、思子心切,恳求能让顾世子还家侍疾。嘉德帝准了其请,是以顾彧有“恩赦”一说。“如此俭朴,实在难为你了。” “‘难为’倒说不上。殿下您莫看我这身素淡,所费可不菲!不说这衣料,光我头上这根簪子……”瞥到李申出殿了,顾彧放下了作势要拔簪子的手,换了正经神气,“罗巽要我报与殿下,他已调配妥当。” “好。”方要展颜,看到顾彧神情,元成停顿,“还有后话?” “此事过后,罗巽希望殿下能允他放马江湖,再不复召。” “是要销了他的档?”罗巽,五峰山的匪首“玉面天煞”,明为贼寇,实为龙隐,知其身份者,不过元成、霍项、萧隐樵及后来的顾彧等寥寥几人。此回的惊天叛乱能弥于无形,罗巽居功至伟:是他在手下劫镖时发现其中一名镖师行为有异,擒拿后仔细搜寻,终在他所持的剑柄中搜出了封无头书信,要京中与宫中的驻军哨卡分布图,并约龙诞之日起事。罗巽紧急联络了时在悬云寺的顾彧——顾彧便是在那时确知了罗巽的身份——顾彧携着答应去守陵时他这个太子给的令牌,星夜入宫示警,之后有了他、嘉德帝、杜尚书的连夜谋局——因是无头书信,“镖师”又在事败时咬舌自尽,锁定谋逆之人大费周章,后来还是从书信用纸入手,取了纸角由云贵妃从用料、制法等鉴别出是陈地所出,又从字迹等等先划定了裕王,接着逐步指向王晷、穆郡王等人…… 这一向的事,说来话长,归根到底,是天意,也是人功——数月前,顾彧曾问五峰山匪为何久剿不下,真相正如他所揣测的,并非剿不下、而是不想剿:官道为正,然受种种框限,有诸多不可为处,以“匪”之名,则可结交三教九流,劫掠官绅商贾,借以搜罗消息,盘查异动,尤其罗巽从喽啰、小头目一路到了匪首,效用愈来愈大,此时他要退隐…… “殿下,他混迹五峰山快十年了!”见元成一味沉吟,顾彧忍不住了,“一个人游走在正邪之间,来往的没有几个好人,心里守着职责道义,所行却全不是良知能容的。百姓骂,官兵追,一年半载也还罢了,他是十年!十年呐,一时一刻守不住,可就真沦入匪道了。别人功成天下知,他却……” “你对他倒能感同身受。”元成打断,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顾彧,“那他有何打算?” “他未详细说。看样子是想和微澜隐姓埋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微澜?他、她……,他们不是兄妹?!”一看顾彧那副“谁告诉你他们是兄妹”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那位微澜姑娘不是你的……,那你算干什么的?为人做嫁衣还是被过河拆桥了?” “你才被过河拆桥了!”脱口驳了,见元成作色,顾彧才觉出那是太子殿下,他这般口气实在是不敬,况心里的一丝丝儿不自在也过去了,遂收敛了,强道,“我跟微澜姑娘是……君子之交,您别把我和她想得俗了。”说着从袖袋里抽出封书函,“这个,罗巽呈给您的。” 元成接过,挑去封缄,是份名册,列着罗巽手下的得力干将们,墨笔标记的是日后可为皇家所用的,朱笔标记的则是行凶作恶、应以除掉的,触目望去,黑少赤多,宛被虎狼环饲,他这些年的不易,可见一斑。元成暗叹罗巽这是去意已决了。收了名册,预备过后再与霍项细议:之前放出了安王要对五峰山用兵的风声,近日便要践行,罗巽所说“调配妥当”便是对此而言,将匪众全归拢到了主峰,便于官家一网打尽。原想“剿匪”事毕,他归回龙隐后再委以重任,如今看不用做此打算了,“霍项过后会与他联络。告诉他,本王祝他和微澜姑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谢殿下!我替罗兄谢过殿下!”行了礼,顾彧兴致勃勃,“殿下,这回平叛,我也算有功,可否要个恩典?” “说来听听。” “我想见杜教习一面。” “……谁?!” “杜教习!她是内宫女官,依规不能见我这外人,能否请殿下从中行个方便?” “……你……何故要见她?” “自是有原因的。”顾彧面上浮出抹古怪的笑意,见元成眉蹙得快成个疙瘩了,拱手,“啊呀,殿下,您就应了我这回,往后您说什么我都遵命行不行?” “顾彧,你想好了说的?见她……有那么重要?” 顾彧一怔,想了想,收起了嬉笑,“想好了。我委实很想见她。”见元成犹自不豫,狐疑,“殿下,莫非这杜教习……是您的心上人?”故而推三阻四不欲他见?连他刚刚儿许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胡说!”元成斥责,扬声叫进了李申,吩咐道,“叫瑾言去请杜教习来。” “殿下,到桃山云舫就好。”顾彧插嘴。 “请杜教习到桃山云舫。”元成别无二话。 李申躬身,“殿下,瑾言与萧先生出宫了……” “那就你去。” “是。”李申应声出去了,顾彧也跟着起身,“谢殿下!”利落地行了礼,转身出去,自是去桃山候着了。元成眼睁睁看着人都走了,两手抱住了头…… 第154章 断藕(一) “你们总算来了。”听到有人走近,无聊地以桃枝抽打着树干的顾彧转过身来,目光落到随在李申身后的人身上,眼眸一灿,“杜教习?” 德琳微顾李申,起伏了一路的心嗒然归了原处:李申说,“殿下请教习一见”,原来,不是他、而是这陌生男子要见自己…… “呃,这位是永……”,李申也犯蒙:怎么光顾世子在?太子殿下呢?疑惑着方要给德琳做介绍,顾彧却下了逐客令,“总管且去忙吧,我和杜教习的事,自个儿来就成。” “呃……”李申为难,隐隐觉得今日怕是哪里出了岔子,却见顾彧已不耐地佯对他扬起了桃枝,再看德琳,倒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沉静。想想这是内宫,顾世子再不羁,谅也不敢造次,他还是赶紧去找找太子是正经,遂对德琳道,“我去叫墨莲来伺候”。德琳敛衽,“有劳李总管了。” 李申点头,匆匆自去了。德琳再次敛衽,欲对来人行礼——听他和李总管的说话,应是身份尊贵——方一低头,却见根桃枝直刺到面前,疾退两步,惊抬眼,却见持桃枝的人如影随形,再次欺身向前,并伸手抓向她肩膊,又惊又怒,边退步闪躲,一面已厉叱出声,“放肆!”心中慌急:桃山早过了花季、果季,寻常难得人来,李总管也不知是否去得远了、这时候喊他可能听见? 正不知如何是好,对面的人却停下身形,狐疑道,“你是杜教习?” 德琳不言,只警惕地目注他。顾彧也看着她,满面不解,“你不记得我了?忘了骂我又是‘刺客’又是‘宵小’那时候了?” 德琳心中一跳:刺客?这个词她听到人提起过,瑶筝,她说和个侍卫在桃山动过手……“尊驾是何……” “顾彧。”顾彧扔了桃枝,略拱了拱手,“杜教习那晚说要再看到我,必不放过。本世子今日特来讨教,看杜教习除了花拳绣腿,还会些什么。” 德琳微震,原来这是永安王世子!瑶筝误会之下起了冲突的人是他!“……惭愧!当日眼拙,冲撞了世子,还请……” “打住!”顾彧抬手,盯着德琳,“你不是她!声音不对。”见德琳恍然,直截了当,“教习中可还有人姓杜?或是名字中有‘杜’字发音的、或是姓氏与‘杜’相近的?” “并无。” “并无?”顾彧看看一口咬定的德琳,摇头,“我那日明明听到侍女来寻她时喊的……”“杜教习”或者极相类的音,他对教习、女官什么的向未留意,偏巧在那之前他母妃多次提到“杜教习”,便想当然地认定了,不想倒是张冠李戴了。“你不用想怎么遮掩,本世子还不屑于强人所难。你们这一拨教习拢共几个人?挨个儿查又能费多少功夫?我怎么还非问你不可?走了。” 一挥手,他当真说走就走了,德琳情急,脑中飞快地忖度了,扬声,“顾世子,微澜姑娘可好?” 顾彧应声停步,回过身来,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虽问,实则是听了个清楚,走回德琳面前,神情已不能更认真,“你到底何人?为何知道微澜?” 德琳心下稍安:肯问、肯说就好,还能有机会想法子替瑶筝消了是非——看这世子不依不饶的劲头,是定要找到她不可的,况且看他的神情形容,哪里是要寻仇的,分明是生了兴致。他一个混名在外的,自是百无禁忌,瑶筝若被纠缠上了,没的落人非议,“寿昌公主教习杜德琳,见过世子。” “我问你如何知道的微澜?” 德琳心中忌惮:这世子头脑机敏,且主意坚定,亦无当初在文华堂隔墙所听到的那般毛躁,她需格外谨慎,“巧合之下听到的。世子为了罗姑娘不惧世俗礼法,舍身救微澜姑娘于水火,情深义重实在令人感佩。世人都说‘千金易得,知音难觅’,世子能遇微澜姑娘……” “停了。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说我既对微澜情深义重,又何必再招惹旁的姑娘?杜教习,你露破绽了:你其实是不愿和我打交道的,怕我?厌我?——不需否认,我看得出来——明明不愿和我打交道,偏把我叫回来,还费这心思,足见你知我要找的是谁。能令你杜教习如此苦心回护的,本世子更是非见不可了。” “世子您也露破绽了。”德琳勉力稳住阵脚:这世子的思路完全不按常规常理,她也只能剑走偏锋了,“坊间都道世子纨绔跋扈,不学无术,然德琳所见,分明是慧眼明心,智识过人。如此,德琳便不明白了,世子为何要装痴弄愚?所图为何?就不怕被人知……” “今日之前是怕的,”顾彧呲牙,呲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了的笑,“谁知为了见你这么个西贝货,多年经营,全毁于一旦。” “……德琳愚钝,不解世子之意。”德琳硬着头皮施礼:她确是不解,亦不敢妄猜,怕弄巧成拙。 顾彧看看她:颜好韵佳的女子,望之悦目,格外还言语机巧,语之赏心。如此赏心悦目的人,多谈一会儿也好,趁着他现在还是个闲人,权当是他把自个儿贱卖了的一点儿抵偿,“有何难解的?就是我本来可以继续纨绔跋扈,但为了来见你……这个西贝货,和太子殿下做了桩交易:他帮我见你,而我往后要听命于他,再不能、也用不着装痴弄愚——你那什么神情、失望还是?哎,你是哪里疼吗?怎么脸都变色了?”半真半假、随手扣锅扣得极是欢快的顾彧觉出不对,停下来,担忧。 “无妨。心悸的老毛病,深吸两口气就好了。”德琳缓了缓,勉强笑了笑,摆手。 “怎么还有这种古怪毛病?没找太医看看吗?这么年纪轻轻的……” “真的无妨。”德琳含笑,觉着自个儿的脸色应是正常了,“德琳不解的是世子为何要藏拙、以假面目示人?” “你不解这个?”顾彧意外,跟着便明晃晃地鄙夷了,“难怪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从前不解也就罢了,你家里出过那么大事以后,你还想不明白?” 德琳张目,方要说什么,顾彧却是一迳说下去了——顾彧说你听过“升米恩人、斗米仇人”的话吗,就是说你拿一升米去救快要饿死的人,他会感激涕零,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一点点儿他就会从感激到觉得是理所应当,一旦哪天你不帮他了、甚或你还是在帮,不过是未达到他的期望,譬如他想要一斗而你还在给他一升,他便会忘了你所有的好,转而怨你、恨你,以你为仇!怎么,你觉得我夸大了人心之恶,危言耸听? 德琳摇头,有所悟及。顾彧很愿见她如此可教,“是以说,凡事要有个度,过之则为祸端。你不解我为何要装痴弄愚,我不装能行吗?当年□□爷亲笔传谕,‘永安王’世袭罔替,整个天启独我一家。第一代,确是劳苦功高,皇家感恩、百姓敬服;第二代,余荫犹在,尚可安然;第三代,无功而享钟鸣鼎食,皇家也好,官、民也好,你以为他们还会觉得这是应当的而没有腹诽侧目不以为然吗?那……” “那么不该是世子有所作为,令‘永安王’的声誉能……” “浅薄!”顾彧翻眼,不客气地吐出评语,“刚觉着你不笨,转眼又糊涂了。我问你,我要有所作为了,皇家是不是得有所封赏?那封什么、赏什么?别忘了我已经有世袭的王位,还能再赏我什么官职?多少封地?”看到德琳神情,摊手,“你也想到了是么,我愈成才,便愈是给皇家出难题,总有一天,皇家会赏无可赏,那时候将如何?”他促狭地笑着,伸手从脖子上抹过:赏无可赏,只能杀之。 德琳无言,明白了看似荒诞不经的世子实则比世间大多数人都清醒透彻,他的乖张固然令官愁民怨,然却是皇家所喜见:他不成材,皇家便不需顾虑他会有功高震主、不可掌控的一天,相反,他胡作非为、四处惹祸,皇家不予惩治,每每宽涵,对臣工百姓,彰显了皇家的一诺千金,祖训不移,对永安王一家,每回的包容都是施恩,而能施与的一方,自然是优越的、高高在上的,通常襟怀亦就宽宏了,不会跟被施与的计较,至于被施与的,哪有资格嚣张,自然感恩戴德,服服帖帖了。如此说来,顾彧实是跟皇家不谋而契,以致各自相宜:他不犯十恶之罪,皇家保他平安——当日在文华堂里,他就是这么跟人说的。由他推及她父亲,也是位高权重,皇家怕赏无可赏才借机打压?“要按世子所说,谁还敢施展才能?未若都韬光养晦,尚可安身……” “不可能的,”顾彧面上是洞悉世情的笃定,“人心都是不安分的,‘修身’了便想‘齐家’,‘齐家’了便想‘治国’,姜尚七十多岁了不还去钓文王?还有一样,人通常都高估自个儿,就像令尊,我说的这些,你当他未想到?偏不肯急流勇退,无非是觉着他丹心无私,皇家多少年里又对他倚重,便以为他会成特例——就像许多女子,不爱良人,偏钟情浪子,对方几句花言巧语,便真觉得自个儿与众不同,会令浪子从此死心塌地……” 第155章 断藕(二) “不可能的,”顾彧面上是洞悉世情的笃定,“人心都是不安分的,‘修身’了便想‘齐家’,‘齐家’了便想‘治国’,姜尚七十多岁了不还去钓文王?还有一样,人通常都高估自个儿,就像令尊,我说的这些,你当他未想到过?偏不肯急流勇退,无非是觉着他丹心无私,皇家多少年里又对他倚重,便以为他会成特例——就像许多女子,不爱良人,偏钟情浪子,对方几句花言巧语,便真觉得自个儿与众不同,会令浪子从此死心塌地……” “世子真是高论!”德琳冷嗤:这顾彧的譬喻实在荒唐可恶,“您既看得如此清楚,为何还跟着落‘不安分’的窠臼?休说是为了见谁:为不曾谋面的人破釜沉舟,可不是您顾世子会做的事。” “或许就是值得呢。”顾彧强辩,自个儿也知道德琳不会信,正经了道,“因为无意间参与到了些皇家机密中,无法再明哲保身了:要么一直被忌惮、防范,有朝一日还兴许被人找个借口灭了,要么就得落‘不安分’的窠臼,好听点儿说是匡时济世——我对这世道苍生委实没有多喜爱,可要我眼睁睁看着它变得血雨腥风,满目疮痍,还真就做不到。”罗巽退隐,皇家亟需有人重建庙堂与江湖间的通道,他这混世的世子恰是不错的人选。本来还想装疯卖傻些时日,不过和那精明如魅的太子周旋太累,明明看破,偏不说破,还一本正经看你绞尽脑汁,再没有比他更可恨的了。明知玩不过,还是早早缴械,少费些心力,也少被他当笑话看。可怜他往后看着还一样是离经叛道,实则已沦落成了皇家的“暗哨”。“你不用那么肃穆,一副刮目相看的样子。流言误人,本世子有数,不会怪你。不过,你到底如何知道微澜的?”他回到老问题上——他虽刻意含糊,可毕竟说了“皇家机密”几个字,她却既不惊也不惧,更没有追问的意思,看来不单单是个聪明的女子。 “记不得如何听来的了。元宵那回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世子的大名无处不在……”见顾彧作势要怒,德琳一笑,“德琳有一惑,不知世子是否肯解?”她并不算“知道”微澜姑娘,当日因果更不愿提及,之前说了“巧合之下听来的”,此时便咬着这一条似是而非地搪了,随口转开话题,倒不料正合了顾彧的意——她是推托之言,他却“一点即通”,想到了当初惩办他守陵的是她父亲、他母妃又曾找她母亲通融,那她知晓些外人所不知的,亦就不足为奇了,于是放了心。恰巧他也无意与人谈论微澜,因顺着德琳的话道,“肯不肯解的,你得先把‘惑’说出来不是?” 德琳确是不解:顾彧与传言中相去甚远,如何做到许多年里都不被察觉的? “我会法术,能蒙蔽视听,你信不信?”顾彧狡黠。 德琳不接口:她所识得的男子,有浩然方正的如她父兄,有隽雅的如清远、宁王,有不羁如秦简、爽朗如元信的,也有兼具众人之长、不能一言以蔽之的如……,像顾彧这般带了痞气(或说油滑气?市井气?)的,还真是仅此一位,说起话来天一脚地一脚的,前一句还觉得颇为受益,后一句就不忍卒听。好在能觉得出他并无恶意,且又极健谈,那她只需等着听就是。 顾彧见她不苟,也就不撩她了,认真道,“你知流言如何能传得快、传得广?一要看似合理,二要合乎人心所向——人希望事情是什么样子的,就会热衷于传播什么样的言论,换言之,所谓以讹传讹,通常并非被误导,而是这“讹”恰是人私心里的期望,宁愿这“讹”就是真相,是以会不加辨析、求证,只顾着散布宣扬,唯恐天下不知。套用在我身上,就是人们都觉得我应该是个废物魔头,自然凡是传我怎么废物怎么魔头的就都是真的……” “为何人们会觉得你应该是个废物魔头?”德琳打断。 顾彧直眼,好好儿看了德琳一阵,翻眼,“你这小女子怎恁讨嫌?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能不能跟你说话了?”抱怨着,还是讲了他幼时把“顾彧”写成“顾或”、把“酉时”念成“西时”等等——德琳想起外间都传他大字不识几个,或许就是从这儿来的吧?“还有春日里放风筝,别个都说那风筝像蜻蜓啦、蜜蜂啦什么的,唯有我说像苍蝇……笑、笑、有什么好笑的?!顶看不上的就是你们这样人,那蜜蜂和苍蝇有什么区别?怎么说蜜蜂就雅,说苍蝇就俗?认真说来,蜜蜂有的是,拿它作比有什么稀奇?苍蝇才是少见……” 德琳“咳”了一声,确信她没疯的话就不能再听他讲论什么蜜蜂苍蝇的,“小孩子念错字说错话都是常有的,何至于像世子说的……” “如你所说,若是‘小孩子’,可以,‘世子’,不行。”顾彧唇边带了丝嘲讽,“其他的都抛开不论,光我父王这一支这一脉,我是嫡子,却非独子,更非长子,你懂?” 德林默然,她懂:世袭王爵的诱惑不是寻常人能抵御的,争夺在所难免,毁谤他人抬高自己或可算最寻常的手段了。家人、身边人要据此做文章的话,实在太过容易。果然方这么想,就听顾彧道,“时时刻刻有人盯着、等着,巴不得我出乖露丑,我有十样好,不见得有人知道,我有一样不好,嚯,你就瞧着吧,不出一天,街上要饭的都能知道。何况,我也确实有许多不好:从小捏死过清平王的蝈蝈,打瞎过徐国公的马,害得李勋官坠过轿子,成人后打猎烧过半座山,抢人差点儿抢出命案来,强买强卖逼得好几家人要上吊,夺过人……哎,你怎么一点儿不害怕?” “您做的都不害怕,听的有什么好怕的?”德琳瞭然,“不过倒是明白传言何以成立的了:事出有因的,蓄意中伤的,世子一概不解释、不澄清,顺势而为,或许不止顺势,您还推波助澜。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坐实了纨绔之名,您得以‘明哲保身’……” “猜对了。”顾彧痛快,话锋一转,饶有兴致的模样,“我母妃曾提过你,今日一见……” “名不虚传?”德琳大致明白顾彧是什么样的人了,不再戒慎戒防,只把他看做有城府的元沁。顾彧被她抢话抢得一愣,笑了开来,“你这也忒大言不惭!”看着德琳,点头,“不过,在我识得的年轻女子里,你算得第三个有趣不乏味的人了。” “第……第一位是微澜姑娘?” “……唔,是。”顾彧不情愿。 第二位该是瑶筝。德琳心中有数了,含笑,“谢世子赞语。算来,也就是年把月吧?世子已识得三位,看来这世间有趣不乏味的年轻女子还是多……” “停!”顾彧指着德琳,“休逞口舌之功。”已看出德琳是要劝谏他有趣不乏味的女子很多,不用一时起意便念念不忘,“你是千方百计要拦下我啊。莫非,你倾慕本世子?”他眸光闪动,露出轻浮之相,邪笑着往德琳欺近了两步。德琳凛然不动,直目瞪着他,“世子是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有什么好顾左右的?况这左右有什么好顾的?”左也是树,右也是树——打死他也想不到,若非悻悻停步,此时他已成箭矢之的——“你就别动歪脑筋了。本世子若能被轻易左右,这些年早不知什么样儿了。”顾彧没好气,“我名声真有那么不好?让你都如避蛇蝎?” 德琳看他,不语:您自己以为呢? 顾彧憋气,“得了,懒得问,管你们怎么看呢。”从前他是真不管,今儿被人、应说被她这么明白地鄙夷了,忽丝丝拉拉地不痛快了,“你是不肯说那人是谁了是吧?那我也不可能被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还瞎耽误什么功夫?回吧。” 德琳见他又如先前一挥手,说走就走了,再无计可施,一时呆在原地。墨莲早寻来在一旁候着了,此时过来叫她,“小……” 一个“姐”字还未等叫出来,那个已下了几十蹬石阶的人忽想起桩事,回头喊道,“对了,你那心悸的毛病还是早叫人看看……” “多谢世子。”德琳提了些声音致谢,敛衽行了礼。 墨莲在旁一脸疑惑,“什么心悸的毛病?” “没什么。”德琳摇头,“去瑶筝那儿。”交代了这一声,便自先行。墨莲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敢多问——小姐明摆的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意思。 下山的路不好走,德琳眼盯着脚下,两手拢在袖中,紧紧地交握着,以使自个儿不至发起抖来:她怕见的人、事,他知道,他知道她怕,然,他叫她来见顾彧,实则,不是叫,而是令她来见……她,该醒了! 德琳咬着牙,一步步力求稳当地往瑶筝处去了,李申也总算在此时找到了元成:正从桃山后山坡下来,身后跟着个擅射的殿侍,看到他,眉目冰寒,“何事?” “……” 不是他不想回话,实在是回不出,编自然是能编出来的,可这回是不想编——永安王妃从前的念头可别说您不知道,这回您让顾世子见杜教习,那么,您是……真要撂开手了? 元成冷冷地看李申,比他的不以为然更进一层,直要嗤之以鼻:用你来痛心疾首?人家可是玲珑八面长袖善舞,和顾世子相见恨晚相谈甚欢呢,自然了,她对所有人都是亲切有礼的,只除了他。所以他还不知道回头是岸?! 元成一言不发拂袖去了,李申只得拦住背弓的殿侍——好在是守德阳殿的,也算他半个手下(另一半自是归禁军),“殿下光叫看着顾世子,若有举止失当时,便……”做了个搭弓射箭的架势。 李申看看殿侍箭囊里的几支钝头箭,再看看已郁气沉沉地行远了的太子殿下,两边太阳顿时一撅一撅地疼了起来。 第156章 断藕(三) “看,我就说嘛!”一听德琳说到当日里的人是顾彧,瑶筝立时拍案,“我就说了不是什么好人,你们都不信,又说我看错了,又说宫里守备森严怎会有刺客,还说……” “瑶筝!”德琳不得不打断,引她关注到正途:顾彧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刺客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他盯上她了,这个得赶紧想法子。 “这有什么法子好想?我又不能把他眼珠子抠了,也没处找忘魂水给他喝。就算他知道是我也无甚要紧,谁叫他当时不说来路的?何况我又未打坏他……” 德琳无奈,也不讲策略迂回了——瑶筝这样子,委实不必怕她会惊怖忧恐,三言两语说明据她所见,顾彧此番不是为了寻仇,而是存了男女之念,然他的口碑、他一家子的口碑…… 瑶筝这下子听懂了,呸了一口道“什么贱皮子?打了一架倒打出念想了?”见德琳有些呆地盯着她,问“你一点儿不忧心?!”嗤鼻,“有什么好忧心的?最坏处想,他家仗着势力大、诡计多,能真做成亲,那又怎样?永安王妃不是最好名声脸面嘛,那时候我是他家三媒六聘的,明面上敢虐待我还是敢欺负我?暗地里使阴招立规矩?巧了,姑奶奶我天生就不懂规矩,惹急了拳脚说话,你觉着她们能讨着便宜?连顾彧都在内,就算他能打过我,可能招架得住我家里那些亲的、表的、堂的兄弟们?” 瑶筝底气十足,德琳脑中油然浮现她那五、六只手都数不过来的的姑表、姨表、亲堂、远堂兄长(还没算上弟)们,一起闯进永安王府的画面……,心下一松,瞠笑不已,“有点儿模样吧!怎这么一副泼皮相?” “对什么人就得什么样儿。”瑶筝把说的兴起时撸起的袖子放下,“就好比癞□□跳到脚背上,你越觉得恶心膈应,越不想沾惹上、怕脏了手脚,便越束手无策,没法儿摆脱,里外里就得一直被它恶心膈应着,还不如豁出去,一咬牙一跺脚,踢飞也好,踹死也罢,换个彻底的清净。你点头?!你也觉得我说的有理?” “很是有理。”难怪同样的事,她和燕云秋被折磨得慌惶难安,到瑶筝这儿,却似没什么了不得的——她们都顾虑太多,家族的,自身的,体面,声誉,总想着能毫发无损、还要能避开厄运,瞻前顾后,草木皆兵,独独未想过“豁出去”,直面相向,搏一个转机,这就是她们不如瑶筝的地方了。“顾彧其实不像我们听说的那么不堪。癞□□……,糟践他了。”替顾彧说了句公道话,德琳看着瑶筝,“不过,你的侠女脾气也得改改了,省得总被人找上门来。”从前的元信,如今的顾彧,好巧不巧的,还都是先找到了她,再从她这根“藤”去摸瑶筝这个“瓜”——也不奇怪,瑶筝一动怒,脸就红的像火,眼睛也瞪得格外大,还格外亮,整个人生机勃勃的,仿似发着光,想记不住都难,“你也别浑横,赶紧跟家里知会一声,能悄悄了结的事,还是不要闹出来的好。”她嘱咐瑶筝。见瑶筝认真答应了,才转跟她聊起别的。 瑶筝直言快语,说起近来遇到的事、听到的事,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各人的音容形貌,德琳听得津津有味——至少看起来如此——却在又一次失神时被瑶筝逮了个正着。 “没什么。求仁得仁,却又生怨,觉得果真是女子难养。”没有搪塞的借口了,也没有心力再找,德琳自嘲轻喟。 瑶筝看着她。 看了一阵,瑶筝闷闷地开口,“姐姐,你能不能把这几句话说成我能听懂的?” 德琳一怔,失笑,“就是说,自个儿选定的事,不管什么结果都要担下来,患得患失……”她振作了下,“只会自苦而已。瑶筝,”她语声缓慢,“没有人会一直、一直、无怨无悔地对另一个人好,是以,在‘好’的时候,好好珍惜,免得……”她不再往下说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说过句话,她未往心里去,方才,忽然想了起来,那人说,“德琳,我也是长着心的,戳急了也会疼……”。如今,他被戳疼了,如她所愿。 这些日子来,她敛束着神识,不去想一些人、事:不想,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装作什么都未发生、一切还都是从前的样子,想了,便再也无法逃避,只能硬生生面对——即便最混沌的时候,她亦知道,一旦清醒,等着她的便是锥心刺骨……。她拖延着,麻木着,寄望于时日更替,会把锥心刺骨的痛消磨得不那么尖锐,那时她可以咬着牙一点点儿地忍下来。但是,有人容不得她如此,把她从怯懦的壳里拽了出来,扔到顾彧的面前…… 不过,她亦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是她决绝在先,凭什么还指望他的顾念?他是何等果断的人,她已知道了不是吗:从说过“本王以后不会再找你了”,便真的一次、一丝音讯都不曾有过……如此想来,今日她该多谢他,令她蓦然醒觉,再不会浑浑噩噩了…… 德琳心中苦涩,却只字难对人言,与瑶筝别过,强打着精神回到寿昌宫,元沁恰好找她,“乐平公主来人请,约后日去她那儿尝时鲜,你说去不去?”见德琳一味盯着她,跺脚,“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说话!” “我要说‘不去’呢?”德琳慢条斯理,却是暗舒了口气:沁、湘姊妹当日为了她大吵一架,过后断了来往,好容易宴请回纥使团那回接上了话,却是不咸不淡的,要是她俩能言归于好,她也就谢天谢地了。 “为什么不去?!”元沁果然如德琳所猜——德琳想到她说“去”的话,元沁备不住要拿乔,偏说“不去”,果然元沁自个儿就急了,“她那么有心,哪能不去?”见德琳挑眉,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后儿个什么日子,你忘了?!” 德琳怔住,一时无话:后日是九月初六,她的生日。 元沁道,“自然不能说是给你过生日,不然旁的教习给不给过?不过湘姐姐偏选这个日子,她的意思……” “荣幸之至。”与元沁龃龉是因她而起,于是借由对她的善意来与元沁释嫌,元湘公主确实用心了,“那就请公主代德琳谢过您‘湘姐姐’的好意。”德琳故意重重咬着“湘姐姐”三个字,取笑元沁片刻之前还矫情、叫什么“乐平公主”。元沁不依,扑过来要掐德琳,德琳笑着闪躲,结果错过了元沁眼中的诡秘笑意。直到隔日到了乐平宫中。 元湘对德琳的态度说不上热络,也未提什么生不生日的话,只亲取了个做工精致的小匣子递给德琳,说不记得何时得来的义甲,亦分不出好坏,听说教习在练琴,不嫌弃的话就凑合着用吧。德琳一眼瞥见匣子扣合处御珍库的漆印,便待推辞,元沁却老实不客气劈手夺了塞给她,一面指着元湘腰间道,“收着、收着,权当这个的谢礼了。”元湘今日系的正是之前德琳代元沁绣给她的腰带。 元沁这么一闹,德琳和元湘都失笑,正笑着,却听外厅有人道,“湘儿,你有何事非得我来?父皇那儿还有一堆公……”,话停住了,人也停住了,站在侍女挑起的珠帘边,望着室内的三个女子,神情莫测。 乍听到男子的声音,德琳一惊,随即想到声音的主人,震动……,抬眼,看到临门而立的人……。万千思绪在心中乱作一团,面上早不知该作何反应,片刻之前的粲然笑意就那么凝着……,好在,他并未看她,正看向他的两位妹子——元湘和元沁笑着叫“王兄”,各自行礼。她回过神来,随着低头蹲身。元成的视线这才从她身上掠过,淡淡道,“都免了吧。” 她会在这里,他万没想到,触目看到她笑得那般明艳,心又像被撕了道口子:到底是多绝情、多漠然,才能对着他笑得那么无挂无碍?!几乎要拧身就走了,却……迈不开步:此时走了,下次再什么时候能看到她?此念一出,顿时更加唾弃自己:发了多少次狠,为何还要对她牵肠挂肚?!不过一个没长心的人,还有何可留恋不舍的?她能落落大方,他便能若无其事!他是太子元成,不会被人一再轻侮,哪怕是她,一样不行! 他心沉面冷,自到地当中的长案上首坐了,对元湘道,“找我何事?” 元湘和元沁对了个眼色,方要说话,却透过珠帘,看见有侍女从外捧着钵、碟鱼贯而入,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找王兄来并无别事,是华姑姑近日琢磨做了几样时鲜小吃,她觉得好,特为请王兄来尝尝——王兄这一向忙于政务,做妹子的该表表心意、好好犒劳犒劳他。 “是么?特为?请我?”元成微嗤,扫过元沁和德琳,讽意明显。 元沁扬眉,元湘伸手拉了她,看着事不关己立于一旁的德琳,对元成道,“自然是请王兄。不过好东西大家分享才更有乐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是?沁儿和我同甘共苦,自不能落下她,杜教习呢,今儿是……,是我专请来的。”本想说“今儿是杜教习的好日子”,话到嘴边儿临时改了——王兄有点儿阴阳怪气儿的,此时不是说的好时机,万一她说了,他兀自拉着个脸,可就难办了。首要的是先让人坐下来,接下来再相机行事:母后说他二人彼此有情,默许了她和元沁当和事佬,可不能办砸了,“教习,请入座。”元湘未虚让,挽着德琳将她送在长案下首坐了,她和元沁一边一个打横相陪。这期间,侍女已在案上布好碟、箸,元湘指着各人面前的食碟,兴致勃勃,“都尝尝,看是什么?” 碟子里是炸的黄澄澄的杯口大的圆饼,看着像茄盒,可没少挂蛋液和面糊,能有一指多厚。元成看看元湘,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新奇的?值得那么眼巴巴看着、等着他赞扬?摇摇头,赏脸举箸。看他动了,元湘和元沁互看了眼,一边举箸,一边催促德琳。德琳恭敬不如从命,从碟中夹起一个,方咬到口中,就听上首的元成沉声,“藕?” 德琳这时也吃出来了,确实是藕,不是茄盒,而是藕合,藕夹清甜,馅料鲜嫩,食之齿颊留香——普通的食材,搭配好了,一样可以是美味,她暗叹华姑姑在膳食方面的长才,一面又咬了一小口,预备细品品馅料……心中忽然一动,藕合?酥炸藕合?人有些僵了,方待抬眼,只听上座“嗒”的一声,元成放箸于案,“谁的主意?” “……我的。”元湘也放下了牙箸:她王兄洞察入微,这么快就明白了,不过他的脸色不对…… 元成扫视着案上的钵碟盘碗:酥炸藕盒,红豆糯米藕,蜜渍藕脯……发笑,“湘儿,你可真没少花心思啊!藕合,偶合?红豆,是取相思之意了,糯米……” 第157章 断藕(四) 元成扫视着案上的钵碟盘碗:酥炸藕盒,红豆糯米藕,蜜渍藕脯……发笑,“湘儿,你可真没少花心思啊!藕合,偶合?红豆,是取相思之意了,糯米……” “王兄!”元湘急了,为元成那戏谑的口吻。 元成乜斜着眼——如此便无人能看出他的悲喜了,乜斜着眼,他看着对面犹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的人,心里的苦化作脸上的笑,“湘儿,人都说你记性好,看来是谬赞了。你还记得王兄跟你说过什么?” “王兄!”元湘站了起来,直觉得事情不好。元成却已摇头笑着道,“王兄告诉过你,王兄确实对杜教习有过好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可世间淑女千千万,王兄总不能‘好’过便再不能变、还有句话叫‘时过境迁’……” “王兄你说的什么话?!”这回急了的是元沁,牙箸扔得在案上蹦了个高儿,哪有一点儿公主的仪态。 “实话。”元成往后倚在座中,看着气急败坏的沁、湘,眸色深沉,“话既说到这儿了,王兄不妨再说得透彻些,也算做对你们的教诲:你们女子,天生愿信什么一眼万年、死生不渝,但是,不要指望男子跟你们一样。天下男子,动情容易,变心亦快,譬如夫妻,夫亡之后,女子大多守寡,若是妇亡,男子往往很快再娶,就像你们都知道的元稹,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个,听来何其专一、何其重情,可实情如何?未足一年,他有了薛涛,后来又有了裴淑等等人。是以,”他环视着沁、湘,亦终于直视了德琳,“别被那些笔端深情感动,也不要自视过高,以为谁是非你们不可。尤其不要等时过境迁了,才想到……”,他看了眼案上吃食,复抬眼沉吟着笑,“藕、偶……,藕断丝连,湘儿你们想说的是这个吧?可断都断了,还丝丝勾扯,纠缠不清,不是徒添笑柄吗?杜教习你说呢?” 德琳垂目,把牙箸端端正正地在碟旁放好,才抬眼道,“若德琳未弄错,这藕来自香山斗门,最可称道的就是藕断无丝,俗称‘无情藕’。”细细嚼了才咽下的藕合,此时坚冰寒铁般哽在心口,令她不得不挺直脊背才能不那么难受。其实在见到顾彧的时候,该明白的她便都明白了,他实在无需再把话说到不堪的地步。藕断丝连?纠缠不清?他多虑了,她不会的。她唯一觉得可笑的,是她还自责于无奈伤他的时候,他已“时过境迁”了…… “杜教习真是渊博。”元成霍地起身——她确实够狠!在尝出是藕的时候,他确信以她的心智,足以想到元湘的用意,那时她哪怕有一丝的怅惘、不宁,他都愿放下怨念,再试着去唤她的心,用往后的时光和岁月,可她,只是顿了顿,清晰的不以为意、不以为然,似乎还有微嘲,令他薄弱的希冀瞬时破灭,此时又这般平静地说什么“无情藕”,她不用如此强调,他记住了!“杜德琳,有句话,你记着,这辈子,但愿你永远这么心安理得,永远不会觉得亏欠辜负了我,但愿你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夜深难寐的时候,会因为错过了我而悔恨难当!” 德琳苍白了脸,站起身来,与元成隔案对望,“彼此彼此!”但愿你这一生,也永远不会觉得亏欠辜负,但愿你永远不会后悔如何对待杜家又如何放弃了我。 他二人森然对峙,元湘和元沁被噤得忘了恼怒、难堪:他们两个……这是反目成仇了吗?“王兄,教习,”元湘叫了一声,试图加以缓和,“有话……” “王兄该说的都说完了。”元成闭了下眼,敛去了情绪,“华姑姑的手艺不错,你……” “公主,东宫陈内官求见太子殿下,能进来么?” 外厅突来的禀报打断了元成,元湘此时巴不得有人打岔,忙道,“教习请进来吧。”她听出说话的不是清双,而是徐若媛。 圆脸的陈升几乎是一溜小跑,徐若媛跟在他后头进来时,他已给湘、沁两位公主见了礼,对着元成跪下去,一迭声地“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魏妃、魏妃、魏妃娘娘有喜了!” “魏妃、有喜了?”元成看着陈升,仿似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元沁看了陈升又看元成,元湘则是极快地看了眼德琳,随即和元沁一块儿向元成道喜,徐若媛也上前行礼,恰把屈膝的德琳挡到了身后。元成还是有些茫然的样子,看了看向他行礼道贺的几个人,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出殿而去了。 陈升见状忙跟着告退,徐若媛挑帘送他出去,室内一时只剩下湘、沁和德琳三人。元湘强撑着开口,“抱歉,杜教习……” “公主说哪里话。您是好意。”德琳清浅宛笑。 “那……你和王兄?” “若公主是德琳,会如何?” 元湘默然:若她是德琳,今日和元成便是最后,从此余生,再无牵连。 太子有了子嗣,岂止可喜可贺,仁慧皇后接到讯儿,连说了三个“好、好、好”——魏妃、李妃到太子身边七、八年了,一直未开怀,连个孕信儿都没有,太医们再怎么保证太子康健,她这为人母的也难免隐忧,这下总算放了心。想都未想,赶紧叫华姑姑去东宫,亲眼看着、指点魏妃的饮食起居。刚要走,又想起来,要华姑姑莫忘了嘉勉李妃,告诉李妃往下东宫内务就要她多操心了。华姑姑心领神会,笑着去了。仁慧皇后又叫了傅姑姑来,计议是否该遍赏东宫。傅尚司也笑不拢口,给皇后娘娘再三道了喜,才道“娘娘看是由您还是由殿下赏?”仁慧皇后闻此想起魏妃只是侧妃,实不宜太过宣扬,不由对傅姑姑摇头自嘲,“我是高兴过头了。难怪都说‘皇家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罢了,由太子自定吧。”又叹了一句,“这要有太子妃,何劳本宫费神?”正说着,元湘来了。 听元湘学了乐平宫中的事,仁慧皇后一脸不可置信,“你王兄真那么说?”元湘无语:她和元沁想得好好的,只需把话题引到藕丝、相思上,王兄或杜教习任哪一个露出黯然来,她们便躲出去,王兄不是傻到家了的话,自然知道抓住时机,毕竟杜家的事过去了,凭他对杜教习的情意,好好劝劝、哄哄,有什么嫌隙是解不开的?谁知他不仅傻,话还多,尤其还有学问,那个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啊,抽梯、断桥、拆路,十八般武艺一点儿不耽搁,换着花样儿把自个儿往绝路上送,她拦都拦不住,还能怎么样?还好沁儿这回懂事,明白是王兄自个儿不想好,不然再迁怒于她,她可真里外不是人了。 “你觉着,再没有余地了?”仁慧皇后还怀着点儿希望。 元湘摇头,退一千步、一万步,就算王兄说那些话是逞强要面子,口是心非,魏妃有喜可是真的,那还怎么自圆其说?沁儿半懂不懂,她却是一下就想到了德琳会如何灰心,果然一问……,不过这些话她就不打算说了:母后这时候更看重的该是王兄有了子嗣,怕无心站在杜教习的立场上想,要再误会到杜教习气量小上,她都替杜教习不平。 “自作孽,不可活。”仁慧皇后也不料是这么个结果,叹了一声,无话好说。晚间嘉德帝来的时候,把此事对他学了,很是头疼,“杜大人的事,陛下怕要另作主张了。”杜氏虽已昭雪,后续如何安置却是难题:太子不会再起用杜尚书——嘉德帝说这是太子的底线,然他不能背信,这是他九五之尊的底线。原想着太子与德琳能重续前缘,那么杜尚书退出官场,安享国丈之荣,也算两全其美了,是以她才暗示了元湘出面,哪知元成……。看来倒是她会错意了:前日他来说德琳有心悸之疾,请她得便儿叫太医去看看——他当时说杜家的事上不能出差错,令父皇难做,她还暗笑他是此地无银,如今看来他倒真是从国事上虑,并无私心。 听了仁慧皇后所说,嘉德帝亦是微喟,道“有缘无分,强求不得了”。次日朝会散后,嘉德帝单留下了元成,“升级做父亲了,怎不见喜色?” 元成笑笑未言,自给嘉德帝斟茶。 “算算日子,是你醉酒前后的事。是魏妃自做……” 元成抬头,“是儿臣许了的。不光她,李妃亦一样。” 他曾对那人说过,他亏欠了她、且永远补不上,因在她之前,他不曾守身如玉。对她用了心之后,他想着,别的,是不成了,至少他的第一个孩儿要是她的,是以许多年里,他罔顾魏、李二妃的哀怨,每回……总是令她们服药,直至,那回吐血酒醉,过后看到为他哭红了眼、熬红了眼的二妃,才忽然发觉他许多年的坚执不过是场笑话,是以,那回起,他叫李申倒了汤药…… “你,不后悔就好。”嘉德帝长叹了一声:元成的主意、心意他都看得明白,也有心成全他的这点儿痴念,故这些年里未少替他在仁慧皇后面前打马虎眼,谁知……“杜尚书的事,你可有打算了?” “听凭父皇安排。” “封一品御前行走,加俸十石米。杜昭晋三品,其余各人酌情任用。你意下如何?” “儿臣遵旨。” 第158章 浮生(上) “封一品御前行走,加俸十石米。杜昭晋三品,其余各人酌情任用。你意下如何?” “儿臣遵旨。” “坐下吧。”嘉德帝指了近旁要元成坐下,“接下来诸事,皆无常例可循,魏云庭还需多请教杜尚书……往后就称太傅吧,还需多向杜太傅请教。” “儿臣省得。便是儿臣,亦自当对杜太傅执师长礼,父皇请勿挂怀。”杜氏昭雪,却无后续,拖得久了难免令人疑窦,此外裕王的讣闻不日就该官报至京了,届时明知是佞臣,还要保他死后哀荣,加之是太后亲子,藩王之身,不知多少人看着,法度情理的把握非相当之人,实难胜任。而 “太傅”……,位列三公,却又是虚衔,嘉德帝实在是考虑得滴水不漏。 “你能如此,甚好。”见元成明瞭他的苦心,嘉德帝点头,跟着与他详议了之后的部署。次日朝堂上,嘉德帝亲口传谕,很快,消息传到内宫,墨莲和绿菱都还镇定——杜家被宣告无罪那日,两人哭了好几场,想起来就哭一阵,想起来就哭一阵,估摸那时候把眼泪都哭没了——德琳就更形安稳了,对专程或是顺便道贺的人,都是由衷恳切地致谢,并再三说这都是天家恩典。这番态度实难令人挑出不是,于是无论亲见还是道听途说的,一边倒地都在说杜教习果真是大家风范,不骄不躁,宠辱不惊。这样的情势下,就算有羡嫉不平的,也不敢贸然发声,心火压不住了,不过是择机大嘲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人实在恶心也就罢了。 这些,德琳自是不知,也不在意的,这数月里,她深有体会的一样就是:人不必太耳聪目明,有时,闭上眼睛、捂上耳朵,反而能令心静。她只是怕淑琳不会那么快得到讯儿:端妃的缘故,庆余宫多数时候都似与世隔绝的,叫绿菱或墨莲去,又太过显眼。元沁听说了,“嗐”了声,“这有何难?”,她拔腿去了趟——她和淑琳时有来往,她去谁也不会多想。 元沁回来时疑疑惑惑的,“舜娘叫告诉你,说她刚从御珍库回来,当日里造册整理的东西,稍后会全部照册发还。说这么告诉你就知道了。她这打的什么谜?” “是说当日从杜家抄走的东西。”德琳轻描淡写。 “哦。那发还是应当的。”元沁不明就里,自去了。德琳默坐了阵,想起从前和舜娘说起的一些事,恍若前世…… 皇家赐封既出,杜……太傅自要进宫谢恩,曜华殿的人来召的时候,德琳心头突突直跳,强压着步子跟在来人后头,却在弗入偏殿、看到安坐于棋榻一侧的人时,再也禁不住,急行几步,扑跪过去,“父亲。”仰面看着她父亲,泪已经挂了满脸。 杜……太傅亦湿了眼眶,口中只是薄责,“你这孩子……,还不先见过陛下。” 德琳又看了老父一眼,记忆中儒雅隽逸的人消瘦许多,鬓发皆白,万幸精神还好。心中起伏,跪着拧膝朝了棋榻另一侧,俯身叩拜,“教习杜德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 “快起来。”嘉德帝探身拉了她起来,“丫头,委屈你了。” 嘉德帝使的实劲儿,德琳未强挣,起身听到嘉德帝所言,复又躬身,“德琳惶恐。” “不是你惶恐,是朕有愧啊。”嘉德帝放开她,“你们一家为天启忍辱负重,朕却不能还你们公道,实在……” “陛下此言,臣万死而不敢当。”杜太傅也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子衡,坐下。”嘉德帝又去扶杜太傅。待杜氏父女都坐下了,才道,“今日没有外人,你们不必拘礼。朕方才所说,实是肺腑之言,皆因朕治国无方,才累得你……” “陛下,”杜太傅正容,“您如此,臣实在无以自处。国事凶险,陛下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此番胆魄,几人能及?您……” “朕无愧于国,却有愧于你……” “陛下如此,实愧煞臣了……” “你有何愧煞?是朕……” “陛下……” “朕……” 德琳在一旁站了起来,“陛下,德琳僭越,可否说几句话?” 嘉德帝转过脸来,心中略松,“你说。” 德琳行礼,“穆、王之乱,德琳有所耳闻,今日思及,犹感后怕。当日若非陛下当机立断,防患于未然,多少百姓、多少家园将毁于战乱之祸。陛下英明,方有此无量功德,而家父在其中,忠义所趋,‘虽千万人,吾往矣’,为人子女者,深引以为荣,引以为傲。”委屈么,自然,抑郁怨愤,也是自然。不过对昏庸无道的,或可冲天一怒,据理力争,对方如此通情达理,如此放低姿态,为人臣下的,囿于礼制法度,于理不能论争,于情却难已自平,她父亲的憋屈,她感同身受,她父亲不便诉冤,她或可代言一二。 “你是好孩子,深明大义。”嘉德帝深觉叫德琳来对了——尽管他本来只是想叫他们父女见个面,得叙天伦——他的负疚并非故作姿态,然杜太傅一味回避,他亦难以为继,再这么僵持下去,难不成他还得跪下吗?还好有德琳这孩子从中转圜,他可以再提起话头,也能说得更直白些,“朕说了,于国无愧。可朕因此失去了平生的知己、诤友,朕心如何能安? ” 杜太傅叹气,“陛下这话又是从何说……” “朕说的有错吗?”嘉德帝摇头,伤感地对了德琳,“丫头你年纪小,有所不知,朕年轻的时候,与你父亲同烛而读,同案而食,相互间无话不谈。朕有做的不到的地方,你父亲会指着朕的鼻子,叫朕三思。如今呢,”他指了棋案,“朕与他下盘棋,他都如旁的人一样,敷衍了事,不肯用心……” 德琳看了她父亲,想知道嘉德帝这是在使哀兵之策?见她父亲只是无奈蹙眉,并无答言之意,只得含笑,对嘉德帝道,“家父怕是许久不曾下过棋了。纵然用心,棋力不敌亦是枉然。不过陛下既有雅兴,不知可肯屈尊指点德琳一二?” 嘉德帝意外,跟着却是一喜,看杜太傅。杜太傅却在看德琳:这个女儿的聪敏,他自是有数,往昔唯觉她太过锋芒,不肯避让,多少可算遗憾,谁知数月不见,她竟如此沉婉——非因面对的是嘉德帝,他觉得出,她是真的“沉”下来了,而促成这番成长的,是杜氏的磨难吧。心中感慨,却听嘉德帝道,“也好,摘星楼那回看你的棋,颇有造诣,朕就……” “陛下,”德琳闻言,立时反悔,“那换象棋可好?您既看过德琳的围棋,今日可不敢再献丑了。” “哦?”嘉德帝笑了,“这意思是你象棋棋艺更高一筹?”虽问,却是先动手收了云子棋秤,德琳亦从旁捧了象棋过来,利落地摆上了,待嘉德帝在红方一侧坐定,才执了黑车在手,偏头笑道,“陛下,见笑了。”起手出车。嘉德帝随手应了跳马。 开始几步棋,德琳还走得很合规矩,象走田,马走日,炮打翻山,只是……,嘉德帝看立于棋榻旁的杜太傅,杜太傅哭笑不得:德琳的棋技,充其量就比启蒙强点儿,亏他还以为她这大半年在宫里精进了。就这三脚猫的技艺,哪来的自信“换象棋”?亦就是他的女儿,且又是今日的情形,不然几个欺君之罪都不够治她的。再一看,“你走的什么?!”她怎么直取了嘉德帝的马? “过河卒子可以横走。” “那中间还隔了一步呢。” “我的卒子跑得快。” “你!”杜太傅顿觉自个儿看走了眼:这么浑搅浑赖的德琳,他是怎么看出她“沉”下来了的?“你这……” “子衡,观棋不语真君子!”嘉德帝制止,跳开了另一匹马,“丫头说的有道理,接着来。” “谨遵陛下之命。”德琳恭敬。卒子直行,拿下了嘉德帝的车。 嘉德帝看着隔了两格的车被取走,默,她的卒子跑得快,他忘了。 凭着一个跑得快、并且后来还会拐弯儿了的卒子,不一会儿功夫,嘉德帝的棋只剩下一帅两仕,孤零零地正对着德琳无所不能的卒子。“接下来要取哪个?左仕?右仕?还是直接夺帅?”嘉德帝认命。 “德琳输了。”德琳放下了卒子。 “何意?”嘉德帝已看出她胡闹之举非为棋,倒要看她会如何说。 “车马相兵炮都是工械器物,没有神识,可以也只能被人驱使取用,”德琳指着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卒子,意思卒子拿下车马相兵炮合情合理,“但是他们不同,”指了“帅”左右的“仕”,“他们是‘帅’的左膀右臂,会不计安危、全力以赴地护主,区区小卒在他们面前何足挂齿?故只能认输别无他法了。” “可万一这左膀右臂袖手旁观,弃帅于不顾,那又如何呢?” “兵临城下,他们都寸步不离,陛下还怕他们会不忠心?” “不是怕他们不忠,而是如果这‘帅’曾令他们灰心,还有可能令他们不计前嫌、同仇敌忾吗?” “这……” “陛下,”出声打断的是杜太傅,叹着气,“臣教女不严,胡言乱语,令您见笑了。这棋,还是等臣养好了精神,哪天再专程来陪您下吧。” “你说的!”嘉德帝要的无非就是这一句,“君子一言……” “您还有马可追吗?”杜太傅示意德琳整整齐齐摞在一边儿的棋子,马都不知被压在哪儿了。 嘉德帝拍着杜太傅的肩,“你明白朕说的什么就好!棋还得你来下。这丫头的路数,朕可招架不了。”还跑得快,他这辈子就未听说过。“消气了,丫头?” 第159章 浮生(下) 嘉德帝拍着杜太傅的肩,“你明白朕说的什么就好!棋还得你来下。这丫头的路数,朕可招架不了。”还跑得快,他这辈子就未听说过。“消气了,丫头?” 德琳深深施礼,“谢陛下容了德琳放肆。”等过后奉了嘉德帝之命送她父亲出宫时,德琳才得着机会问杜太傅,“女儿是否太妄为了?” 杜太傅瞅她,“这时候想起来问,不觉得晚了?”见德琳停下来,惴惴似有悔意,不由笑道,“不过,看你在棋盘上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为父倒觉得挺解气的。” 德琳也笑了,“谁让他们欺人太甚。”被她父亲警告地一瞥,不再说了。 “我倒是担心过,你杀顺了手,真将了陛下的军,可就不好了。”结果,她停的恰到好处——父女二人都很清楚:嘉德帝纡尊降贵地示好,不接受是万万不能的,除非不惧被视作逆臣;轻易地接受也是万万不能的,他说“对不起”,你说“没关系”,他要再意会成:哦,你也觉得我有错、不过是不计较?那可就是百口莫辩了。像刚刚那盘乱棋,正好,承认心中有冤屈不平,所以要撒气,但是对皇权的敬畏和忠诚并无改变,所以自动臣服。而且,如此举动由德琳做来,更是恰当,可视作年轻女孩儿在父执辈儿的人跟前儿任性,更易令人心软和释然。若是杜尚书那般举动……,可就太惊世骇俗了。 “那父亲您……亦能释怀吗?” 杜太傅未答,却道,“德琳,你从何时开始不叫‘爹’、而开始叫‘父亲’了?” 德琳一愣,再一想……,“还真是这样子,”德琳莫名,“我也不记得何时变的。不过,叫什么还不是一样?爹——”这一声叫出口,又是一愣,自个儿也觉出不一样了,叫“爹”的时候满心依赖,仿佛还是可以承欢膝下、撒娇弄痴的女孩儿,叫“父亲”时则心怀敬重,似乎在信赖之外,更多了种后辈对前辈的追随感,从彼至往,将与前辈共同直面世间所有…… “你长大了。再不是爹娘身边的孩子了。”杜太傅看着女儿,欣慰多过于怅然。 德琳看着她父亲鬓边的白发和看似宽大了许多的衣袍,心中酸涩,“父亲,您……” “放心吧,爹很好。你娘,二姨娘,还有你兄弟姊妹们,也都好。哦,你大姐姐回家来住几天,帮着你娘料理家事,都挺好,你顾好你自个儿就行了。”说着话,不由往宫苑深处望了一眼。 “父亲放心吧,她,也还好。”宫苑深处的那个人,不能再算杜家的女儿,是以今日不能前来,可骨血亲情,如何能放下牵挂?“要不女儿设法,看能否叫她……” “不用了。知道你们都好好儿的,为父就放心了。有件事,你先知道吧,你大哥有意申请外放,若能成,为父想举家随他赴任。你怎么想?” “离开京城?” “是这么打算。你……”话未完,一阵风打着旋儿刮过来,裹挟着尘沙布帷直扑人身。德琳忙拉着杜太傅往旁边躲去,跟着就见一个绿衣园吏张着手跑过来,是追那布帷的。好在风就一阵儿,那园吏扯起落地的布帷,团巴团巴正要走,看到德琳父女,忙躬身行礼。德琳却已看到那布帷是从左近围挡上被刮落的,指着那一片问道,“那是怎么了?” 那里原是个花圃,去岁她头回进宫,正值满园美人蕉、玉簪花盛开的时候,她和瑶筝穿行其间,一路讲着醉芙蓉如何早、中、晚三易其色。此时从围挡的缺口看过去,花草全被连根拔除,许多地方已露出光秃秃的土层。这是做什么? “回杜教习,是要翻地。”园吏的言辞很恭敬——他本识得杜太傅,再从教习服饰上一想,自认出德琳的身份。看出德琳不明白,耐心地再加以说明,“一个地方不能老种一样东西,那样地就‘薄’了,东西也长不好。是以隔个三年五年,就要换换。我们人手多,今儿翻完地,再施些肥,过后把培植在别处的花木移过来,很快就好了,不会再一起风就扬得满天尘土了。” “可我看之前那花开得好好儿的。”何苦急着换?那些拔出的花有的还打着骨朵儿。 “教习有所不知,”园吏笑道,“换的话得提早,等花儿开出败相再换就晚了。再说新挪过来的花木还得给些日子缓醒,旧花不早腾地儿,可就耽搁新花的花期了。”说罢看德琳再无话要问,遂行礼退走,招呼人来加固围挡了。 德琳看着有人跑向园吏,踩得满地花草益加萎顿,不由叹息,“难怪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回头一看杜太傅,愣住了:她父亲也在看那一地的零落,神情似悲悯、似感叹、似自嘲,是被什么触动了?“父亲,您……” “看来世间事都有相通之处。”杜太傅收回视线,看着德琳,“才想起来,之前你问爹‘能释怀吗’?怎会这么问?” “……父亲的事,女儿知道起因。” “起因?”杜太傅抬眉,显而易见地惊异了:从嘉德帝和德琳的言语态度,他看出德琳颇知道些事,但是起因,那是唯有圣上、太子和他所知的,她,何以得知?!“你……” “父亲,您是为了皇家、为了天启,却落得如此结局,您……”御前行走,太傅之荣,听起来足令人叹皇恩煊赫,可真正明白的人,如何看不出这实则是架空?“之前女儿以为是皇家疑了父亲的忠心,是以释狱却不复用。可今日陛下一再说有愧,女儿便不明白了,既有愧,为何还要如此?逆贼已除,只需将真相昭告天下,父亲官复原职就是顺理成章,何需藏头露尾、迂回曲折的做这许多安排,反令人妄猜非议?” “昭告天下?”杜尚书摇头,“德琳,若臣工知晓你爹是与皇家联手做局谋算他们,你觉得有几人会念及你爹是甘为大义舍身?” 一闻此言,德琳悚然:太少,至交只怕都会因被蒙蔽而一时生分,除此之外的人,更只会忌惮、不齿,从此敬而远之——谁不怕被算计、被利用、被出卖?不管是出于什么用意。 “是以这一点上,皇家也是在替为父着想,没什么好芥蒂的。” “那么别的呢?”德琳听出了她父亲还有未说的话。 “别的?”杜太傅笑了声,“就是你刚刚儿说的那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话说得十分直接了,德琳避无可避地仓皇了,“是……太子?” “嗯。”杜太傅直看着自己的女儿,“近些年,为父与太子殿下有诸多分歧,殿下恐怕早有掣肘之感。借由此回的事,一举罢黜了爹,往后便可大展拳脚了。”是以他对昊琛说“太子殿下出手,实在不可谓不准、不狠,令人好生佩服”。 “您对皇家忠心耿耿,才干没有人不称颂,”德琳一口气噎在喉间,语声不自主颤抖,“仅因政见分歧便罢黜忠臣、重臣,哪有君王的胸怀?说出去……” “你要说到哪去、说给谁听?”杜太傅好笑,转脸向了前方,令德琳能稳回神儿,“在牢里,爹也想了很多。有些事,确实不能说爹做的就对,爹老了,凡事求稳,有时明知弊端,亦会顾及诸多而难下决心。反观太子的许多决断,看似重重险阻,最终都得以奏效,这份胆魄锐气……,假以时日,必是天启的明主。” “父亲如此说,是……”是不介怀了? “就事论事罢了。”理解不见得就能接受,明白也不意味着就会释怀。倒是有件事,他此时几乎能断定了,“你与太子……是如何?”她知道三人谋局的起因,一说到太子便情绪起伏,他再想不到,可就枉在官场多年、更枉为人父了。 “女儿曾敬慕于他,不过,已时过境迁了。” 时过境迁?杜太傅一怔,从这四个字里莫名品出伤痛,“那,往后呢?” “往后,也愿他安好。父亲说他会是明主,那么女儿愿天启在他的治下,盛世太平,那么我们一家、远嫁的女儿们,方可各有依恃,后顾无忧。” “你能如此想,很好……。” 杜太傅喟叹:太子殿下英才大略,他无话好说。幸得他的女儿通透明白,未令他为难、失望。 “哥哥外放的事,多早晚会有准信儿?” “这个还只是打算,得等合适的空缺。再则,不能太急,令人觉着杜家是含怨远避。” “女儿省得。左右还有两年多的教习之期,等满了和家里人一起登程,倒也圆满。”德琳望着杜太傅,暖融融地笑,眼里有了神往的光彩:那时候,隔了山高水长,记忆会一点点儿变得散淡悠远,她终能和世间大多数人一样,似知非知地谈论着太子、哦,那时他该是新皇了,谈论着新皇的宏图伟业,宛如谈论书中的传奇,与她,并不曾有丝毫的干系…… 第160章 凉夜(一) 裕王的讣讯传到宫中,元沁一时未反应过来,只道“就算是亲王,用不用这云板敲得恁狠急,怕未把人吓出个好歹怎么。”德琳却是想到了,直着眼道“是郡主的父王。”元沁这才“啊”了一声,咬了一半儿的脆梨脱了手,骨碌碌地滚出去了,喃喃,“那还没到父皇的年纪。木槿不一直说她父王骑马射箭不亚于年轻人的吗,怎么会……”说着泪珠儿已盈了满睫。 史姑姑这时候从外头进来,见此顾不得多说,只道,“公主、教习,皇后娘娘请你们去。派了肩舆在外头候着了。”这是急召的意思了。 德琳见元沁的裙裳都还素净,自家则本就是制式衣衫,都说得过去,遂边和元沁往外走,边轻声要她把泪痕搵净:元沁和木槿朝夕相处,情意自比别个深厚,可到底是亲王的凶事,性情之举倘被闲杂人解读出些有的没的,可就难免平地风波了。 彤辉宫里,离得近的乐平公主已在座了,除此倒没有外人——内室没有外人,侍女、命妇、内侍们都在外头往来忙碌。“都坐下吧。把你们叫在一处,一便儿说,省些功夫。”仁慧皇后的口气有些急,三人都知还有许多事等着她,故都正襟危坐,仔细听着。 仁慧皇后道郡主那儿得有人陪伴几日,此事交由湘、沁,稍后回去各自整理了,预备明日就往别苑去。湘、沁都答应了。皇后又问元沁,“母后预备调派杜教习一月左右,你能离得了不?”元沁呆了呆,看德琳,见德琳微微示意,遂痛快道,“听母后的”。仁慧皇后见她明明懵懂,偏拿出副乖觉模样,不由露出些笑意,紧绷的心绪也略松了点儿,对三人道,“事情来得措手不及,你们长姊得讯儿就赶过去了,刚刚儿叫人回来报,实在照应不过来,太后娘娘晕过去刚叫醒,郡主又晕过去了,”片刻前露出的笑意变成叹息,“德琳你此时便去别苑,看顾好郡主,令你们长……”见湘、沁都看着她,才发觉急中乱了称呼,若无其事纠正道“令你们长公主能腾出精力顾好太后,兼则打理全盘。” “德琳遵命。”望向身上衣裙,迟疑:她得换了丧服去吧? “桂姑姑在外头给你预备。”仁慧皇后明白她的意思。对湘、沁道,“无事你们就回去预备着吧。”又叫元沁回去叫人把德琳的用物打点出来,过后叫人送到别苑去。看着湘、沁行礼退出去了,才又看向德琳。 德琳见仁慧皇后此时神色比之前的更形凝重,不由忐忑,站起身来蹲跪到皇后身前,轻声道,“请娘娘明示。” 仁慧皇后心道“果真敏慧”,伸手拉她起身,自家也站了起来,面对着面,亦是轻声道,“太后娘娘一旦问起,你只需说‘裕王痛失爱子,积郁成疾,不治而殁’,木槿那里,也一样的说辞。可明白?” “德琳明白。”说辞不重要——日后公诸天下的估计都是此番说辞——重要的是这番说辞出自谁口,若出自太傅之女口中,无疑更令人信服。“娘娘说‘痛失爱子’……?”她小心求问。 “裕王三子元毓祁,为情所困,不幸早逝——这个你知道就是了。仅只你知道。对外说的是他到山中避暑,因护卫不力,不慎被野物害了性命。” “是。”德琳屈身,觉得这缘由甚好——皇家固然是为了元毓祁的身后声名,可也因此保全了纪敏不被非议:裕王为三子上表求婚纪节度使家七女的事,知者甚众,一句“为情所困而逝”,太易招出蜚短流长。不过这还是其次,德琳记得木槿说过三王兄对她最好,想不到……忽然之间父兄皆去,木槿如何能承得住? 想到木槿,德琳唏嘘不已,听仁慧皇后说还有些细节,稍后傅尚司会跟她交代,且先去找桂尚服,遂告退,随宫娥去了偏殿。桂尚服刚在案上把件素麻服改缝妥当,见她来了便叫她换上。德琳迟疑,桂尚服却已过来,说不需避忌,之前娘娘吩咐过了,在此换了衣裳直接出宫能快些。德琳听罢遂无他言,倒是桂尚服看她换上后皱眉,说“你怎比看着还瘦?我都照之前的尺寸往里缩了两指了。”想想又道,“就这么着吧,一点点天凉了,当不了里头要加衣裳。”说着替德琳去了头上、耳上的饰物,道过后着人送去给她的丫头收着,她自个儿别忘了就行。 德琳答应着道了谢,与桂尚服一道出了偏殿,恰赶上仁慧皇后从正殿出来,一见她弱不胜衣的样子,想起件事,张口叫住了,“对了,听说你有心悸的旧疾?”匆忙中忘了这一茬,她可别受不得劳累。 “旧疾?”德琳茫然:头疼脑热的谁都难免,算不上旧疾吧?眼睛……,也就那一回的事,好了就好了,心悸?她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在桃山,为免顾彧追问,她信口托词。这顾彧还真让人无语,这话跟人说什么?还有怎么说到皇后娘娘跟前儿了?……,是了,那天他临走的时候喊了一嗓子,那莫非冤枉了他、实则并非他说的,而是他喊的那一声不知被谁听见、学给娘娘听了?那又能是谁呢?学这话是何意? 德琳心中山重水复,面上只是茫然。仁慧皇后看了也有些糊涂,一时都怀疑是不是自个儿听错了元成所说。不过也顾不得细想哪儿出的差错,无事就是最好。这时候恰傅尚司来了,问明车轿都在殿外候着了,遂抬手要德琳自与傅尚司接洽,她自家登上步辇前往曜华殿去了。 傅尚司将德琳要带往别苑的人、车、物、要转告安国公主的事项都一一交代清楚,最后才道这回是皇族宗亲的事,只能用宫里的人,还请杜教习委屈担待些。德琳自是道“姑姑言过了”,心知白事的讲究最多,何况还是皇族白事,若无老道明白的人在旁指点,真怕会出纰漏。这么想着,就听傅尚司唤“韶言”——过来位年约三十上下的女侍——要她贴身听从德琳调遣。德琳见这韶言举止稳妥,顿觉放心,弯身与傅尚司作别,登车启程了。 车驾行出去一段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德琳忽然睁开眼:裕王的事,蹊跷!方才回思仁慧皇后的话,才发觉当时听着合情合理的,实则有说不通之处:娘娘说元毓祁早逝而致裕王积郁成疾,此言若为真,则元毓祁已亡多时,否则裕王没有时间来“积”郁,那问题就是元毓祁之死为何之前一点儿风声没有?此言若为假,元毓祁是新亡,那裕王就不会是“积郁”,而是……,横死?!唯有如此,才会父子相继而亡、讣讯一并传出!再细想想,皇家虽未允准与纪家的联姻,可也不曾否决,元毓祁怎至于就想不开——仁慧皇后说的含蓄,言外之意却是他为情殒命…… 又反复想了一阵,德琳头脑渐渐清明:娘娘的目的正如其所说、以及她所领悟的,是只要太后、木槿信以为真即可,而元毓祁“为情所困、不幸早逝”这一句,她此时也能断定确如娘娘所说,仅只她知道——至于是否是真相,实在要另当别论——因为仅她知道,她便要极力保密;既要保密,便不会主动提及;一旦有人提及,则会设法圆滑过去,换言之就是:,既防她言多有失,又要用她的随机应变,皇后娘娘考虑得是真周到啊,也真是信得过她……那么,苦心积虑不想让太后、木槿知道的,又是什么呢? 德琳冥思苦想,一无头绪——以她的阅历和所处的位置,实属正常:若连她都能勘破机关,天家的重重障眼法可就成了摆设。在快刀斩乱麻地处置穆化隆和王晷之前,嘉德帝已决意摘出裕王,与元成、镇南王爷多番计议,牢牢把控住了此事。除了非知不可的霍项、仁慧皇后,以及元成作保必得坦诚相告的骆清远,此时知悉内情的唯有杜太傅——他也是前日被嘉德帝单独召见时方得知,震惊之余,少不得在礼法之间反复参度,又凭空添了许多华发。 德琳对这些毫不知情,疑虑重重地抵达皇家别苑下了车,顿时一滞:再怎么有预知,真正满目白花素绫、满耳诵经梵唱了,还是难以等闲视之,悲戚之感益发炽盛。借着理鬓掩过去,德琳随着韶言、门口迎接的侍女们进门左行,不一时进了一处明厅,安国公主元沔正呵责人,“还得我过去不成?!太后娘娘这儿指谁?前头多少大事都妥当了,后头怎么就……”抬眼看见德琳,扶额,“你可算来了。免了,正事都忙不过来。”阻了德琳行礼,叫她近前,“别的过后再说,你先去郡主那里。”瞪了眼受责的侍女,“外头候着去。” 各人退下的功夫,元沔略压低了些音量,“就说平日要多约束下人,偏听不进去。”忍不住又抱怨了句,才道郡主难以自顾,下人们又各有主意,眼看着就要入夜,该行招魂、祭奠诸礼了,她那院子里还一锅粥,管事的半夏——被她呵责的侍女,德琳原也认得,是木槿上京时领着的,实在是压不住了,跑来搬救兵。“你过去看着办,该打该杀的不必顾忌。父皇有旨,王叔……虽在藩地,京中的祭礼却一样不能少,郡主虽是女儿身,却是他在京中唯一的骨血,少不得要守灵,你且去帮她那里整顿好了,勿误了时辰。” 德琳领命。待跟着半夏到了木槿的住处,见院门、廊柱都绾了缟素,通往正房的路旁也有小丫头在照料灯烛纸盆,看向韶言,见她微微点头,略觉宽心,正要再问半夏两句,却听耳房夹道处有人怨声,“慢点儿!早弄完了半夏又该支配新活计了,要累死谁不成?充小姐的她管不了,老实人她可磋磨得顺手。” 德琳听得蹙眉,身旁的半夏却已大怒,“申儿,你又烂舌根地撺掇,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听她的声势是要扑过去了,德琳停步回头,韶言却早一步拽住了半夏,“先见郡主!” “是个二等丫头。”半夏讪讪地对德琳说明。快步上阶,先去打起了帘子,“郡主,杜教习来了。” 看半夏的举动,德琳以为上房无人听差伺候,一脚迈进门里便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屋里站着、坐着、跪着的侍女,竟有一、二、三……五位之多! “姐姐!”木槿一见她,扎挣着要从榻上起身,眼泪已哗哗地淌了下来。德琳忙过去搀住她,强忍着心酸,一边劝慰着,一边环顾了室内,明白半夏何以焦灼:休说别的准备,连木槿带几位侍女,此时还都是寻常的衣着!冷冷地扫视着几位侍女,将她们与一路过来时半夏所说的人、事对号,待好容易劝得木槿稍停了哭泣,对半夏使了个眼色,由她叫进两个二等丫头,一块儿给木槿梳洗换装,自家对先前房中的几位侍女道,“你们随我来。”率先出去到后院中站定了。 第161章 凉夜(二) “谁是桂秋?”她当头就问。 “婢子是。”侍女中居中的一个站了出来。 德琳见果真是进屋时倚案偏坐的那个,点头,“是打小儿卖断服侍郡主的,裕王府对你有再造之恩,今朝的凶讯令你痛不欲生?”故哭得头晕脚软、当不得差使了? “是。今……” 德琳抬手,“忠仆义婢,确令人感佩。不过,忠也好,义也好,都不是凭嘴说的便能令人信服。”她盯着半夏口中惯会做戏的桂秋,“既痛不欲生,便去给王爷殉葬吧。你还有何心愿未了,想一想,一并交代了,便安心去吧。” 什、什、什么?!频频掩面拭泪的桂秋猛抬头,惊恐地望了德琳,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教习……” “谁是宜兰?”德琳不为所动,扫视余下四人。 “婢子。”右二的侍女小声答应,低头行礼。是德琳进屋时跪在木槿床头的。 “你原是荷露轩外院当差的,贴身伺候郡主……满打满算两个月,对郡主的情分却是比谁都深,”口口声声郡主哀痛,她放心不下,郡主也离不了她,半夏自是支使不动,“既如此,你便以身替了郡主,与桂秋在裕王陵中,一个尽忠、一个尽孝……” “婢子哪能替郡主?”宜兰哭了出来,“婢子又蠢又笨,又根本不认得裕王爷,哪能尽孝?教习还是交给别个去,婢子就干些能干的……” “你能干什么?!”德琳喝。 宜兰吓了一跳,也不哭了,“婢子什么都能干,婢子就是躲懒才未出去的。婢子这就找半夏,她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迭声地嚷着,一边往外跑,韶言喝了声,“让你走了吗?!”伸手欲抓,德琳道,“由她去,再有错一并罚。谁是景双?” 原本左二位置站着的侍女扬脖,“婢子。”她身量高挑,再这么一扬脖,倒颇有些气势,“婢子原是乐平公主的人,是皇后娘娘指派给郡主所用。一向尽职尽责,今日也不曾躲懒。是半夏分派不公,婢子快跑断腿了,旁个一指头都不伸,婢子气不过,才撂手不管的。” “你还有胆说!娘娘指派你跟郡主,是要你跟人争短论长的?是让你任意妄为不顾轻重的?你……” “杜教习您不用那么盛气凌人。婢子不好,有郡主、公主、还有皇后娘娘教训,您品级虽高,可管不到婢子这儿。况且婢子出身清白,并没有负罪在身的家人……” “放肆!”韶言越过德琳,挥手欲掌景双的嘴。 “韶言!”德琳出声止住,淡淡地看着景双,“郡主叫我什么你听见了?她叫‘姐姐’,我敢受着,是何意味,你懂?”木槿一直视她为姊,囿于礼制,并不能那么叫,今日痛苦之余脱口唤了出来,她应了,盖因太傅位列三公,国公之女被郡王之女唤一声姐姐,再正常不过——别苑消息不畅,景双的认知怕是还停留在龙诞之前,才那般不逊。 景双呆了——她不明原委,可德琳问“是何意味”,她懂……,在宫里的时候,明明听徐教习身边的芸香说杜家彻底倒了的,要不她怎敢羞恼之下反唇相讥?谁知、谁知…… “你口齿清楚,声音清亮,做别的怕委屈了你,灵前诵经,你可服?”德琳无心理会景双的悔惧,她得赶紧把她们几个都发落利索,好回去看木槿,还有长公主那儿还得复命。 “婢子,服。”景双咬牙低头:灵前诵经是苦差,至少两个时辰不眠不休,可她能不应吗? “孟夏?荷年?”德琳打量犹站着的两个侍女,“你们……” “婢子们错了,教习饶了我们吧,”两个侍女一同跪了下去,“都是我们一时糊涂,想看半夏的笑话,才故意拖着不换摆设、不穿丧服。实则我们都预备好了,教习若不信……”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要还有一丝儿不妥当,你们就……” “教习放心,必定妥当、必定妥当。那婢子二人可否这就过去?”看着憨直些的孟夏倒是真正透亮,问着德琳,觑着韶言,怕像宜兰似的莽撞被呵斥,可半个时辰委实不宽裕,必得抓紧才行。 “急什么?!”韶言看了德琳脸色,接了话,“教习仁厚,给你们留着脸,把你们叫在后院来说话。要还不知好歹,再犯……” “再不能犯了!景双,你快说话。”孟夏是真的急了,捅身旁跪着的景双。另一头的荷年亦自磕头发誓。跪在当中的桂秋见此,又惊又气又恐:合着她们这是不管她了?!孟夏不是说这回只要心齐,定能拿掉半夏,往后再不需听她的大小声儿?她挑的头儿怎么她倒先怂了?她们都退了,真撇下她生殉王爷?她才不要、她还没活够!“教习,教习,您菩萨心肠,明察秋毫:婢子是被人挑唆的,说这回事急……” “打嘴!”德琳厉声,“你自个儿长脑子是干什么的?!谁是主子、为谁效命?!”木槿的侍女们还真不能小瞧,两个宫里调配的,四个封地带来的,这相互间拉帮结派明争暗夺的那个热闹!看桂秋怨恨、热切、又有所倚恃的神情,显然她要说的话能助她翻身,再看另三人……,景双无甚反应,孟夏也看着镇定,荷年似有不安,眼神却是溜向孟夏,不由暗叹人不可貌相,口中已道,“问桂秋的话,你们也一样想想!接下来当如何,你们自个儿有数!不想殉葬,那就干些活人该干的事儿!还有要说的没有?”扫视四人,这回倒是极一致地拨浪鼓般摇头,“那就散了。”话落音儿,四人已忙不迭起来,争先恐后地去了。 韶言看着她们的背影,若有所思,说听桂秋的意思,仿佛有些隐情。德琳叹,“根子在孟夏身上。眼前是追究不得了,待日后郡主缓过精神了,再慢慢理论吧。”今日要由着桂秋开了头,不知能翻扯出多少是非,那可就什么都不需做了,光断官司都断不过来。故她强打断了。 韶言不意她一面不停口地训话,一面已看到、想到这许多,不由细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都未说,随着她回了木槿的上房,愣了:前后也就盏茶多些的功夫,大到床帐桌帷,小到茶壶笔筒,全都换了丧制所用——果然那些侍女们不是不会做,而是不肯做。挑了这时机起刺儿,应是算准了正是用人之际,加之法不责众。不怪大公主传话回去要个能成事儿的来帮她支应,说别苑的老主子心软、小主子面软,下人们散漫懈怠的多,幸得有个先前从宫里过来的紫芸,不然更没有章法了。 半夏见宜兰、桂秋诸人从后院回来仿似转了性,先前三催四请都不动,这会儿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儿,时不时叫“半夏姐姐你看这样行不行”、“姐姐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似乎生怕没活计,实在是不敢相信,连叹“你们早这样子多好,何用我还跑去找大公主”——只顾感叹,却是丝毫未想何以会如此,听到德琳说“景双在灵堂诵经,你得空儿的时候,可偶尔去替替她”,也是讶然不解。德琳无奈,只得提点道,“此时你帮她,她自会记你的好。你再能干,身边也得有一两个搭手的不是?”实在无法直说这半夏在侍女、丫头中似乎一个人也没交下。 半夏道,“是得有搭手的,可景双的脾气太大了,安上个尾巴就是头驴,我实在不愿跟她打交道。其实这几个里头,还是孟夏可靠些,婢子说什么,她也比那几个痛快。” 德琳和韶言听至此,互看了看,皆是无语,听半夏跟着说她会记得教习说的,得空儿去替景双,德琳便再未多说。过后韶言说她会相机行事,教教半夏怎么识人、用人,才算放下了这一节。 此时木槿对身外事概无所知,重对着德琳,肿的只剩了一条缝儿的眼中还是不断流下泪来,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说她父王最后一封信里还说要看着她出嫁、她三王兄也许诺过一定会到京中来看她,怎么一下子,两个人全都言而无信了?惹得德琳拍抚着她,也忍不住落泪,还未想好怎么劝,却有元沔身边的侍女过来,说“教习,公主请您陪郡主到太后娘娘处,骆大人、还有太子殿下一同来了。” 骆大哥?……殿下?他们、一同?讯息突如其来,德琳没有头绪也无从细想,叫半夏绞了个热帕子来替木槿焐了焐脸,不过是去了泪痕,哭得浮肿了的面目却是复不了原,只得那样子了。自家也接过韶言递的帕子净了净面,扶着木槿一同前往太后处——祖孙俩原是比邻而居,转过两条扶手游廊也就到了。 德琳是头一回见靖懿太后,将木槿送到老人家身畔坐了,方后退几步,大礼参拜,报了自家的职阶。太后的声音如预料中的疲弱,只道“起来吧”,又对屋中原坐着的几人道,“这是杜太傅的女儿。槿儿在宫里最亲熟的,这回来跟槿儿做个伴儿。这几位,太子、大公主,骆少师,你也都见见吧。”她指点德琳。 德琳依礼一一见过,元成只道“起来吧”,元沔低头直咧嘴,心道也就老太后您以为他们是初见。眼见德琳行礼,忙欠身去扶,直道“免了免了,过后少不得劳烦你”,一面暗打量了她和元成,只见一个岸然端坐,一个恭敬有礼,疏疏淡淡,平平静静,不由脑门打结——这二人到底怎么个状况? 第162章 凉夜(三) 元沔从龙诞前就在别苑陪伴太后,住了一个多月,前些日子觉着诸事平安了才回去,结果刚觉着歇过乏了(天天陪着个吃斋念佛的老人家,她容易吗?),还未等精神奕奕地进宫呢,又出了今日的噩耗,她急三火四地又赶回来了,许多的事自是不知——自然了,魏妃有喜的事她是知道的,也打发人去东宫道过贺了。她颇想知道的,是此事对那二人有何作用?是雪上加霜呢还是以毒攻毒了?不过再怎么好奇,她也知此时是什么时候,断不敢造次,不过是眼里看着、暗暗揣测罢了。 元沔心中计议的功夫,德琳已给骆清远行了礼。清远起身回礼,只道,“多谢。”言简声沉。德琳懂他未竟之言,微微颔首致意,为木槿觉得暖心。 德琳行过礼本欲退出去:她已看到室内并无侍女,来时也已看到,内侍、使女们都在远离正堂的庭院里侯差,显是避嫌之意。靖懿太后却先发话了,“你也坐下吧。不是什么大事,听了,也好替槿儿记着些。”说着对元成道,“太子请说吧。” “遵皇祖母命。”元成在座中抱拳,才对着靖懿太后和木槿,一样样慢慢道来:裕王之难是天启的不幸,嘉德帝已诏命礼部,除按亲王礼治丧外,悬云寺鸣钟万响,玉霄观诵道德经十昼夜,裕王灵位入皇家宗祠。说至此,德琳已想到了,裕王的灵柩犹在陈地——别苑前殿所设的是衣冠椁——元成之意是裕王要葬于封地?方这么想,就听元成道,“受父皇所托,孙儿明日启程前往陈地,代父皇送王叔最后一程。皇祖母可有什么要格外交代孙儿的?” 德琳抬眼——木槿起身了。面向了太后和元成,木槿深深施礼,“皇祖母,太子王兄,请让木槿同行!木槿与父王……” “郡主,不都说了嘛,你身子弱,哪禁得住千里迢迢的?”元沔上前挽了她,头痛:之前好容易才劝下的,这怎么一句话又提起来了?那边儿人都不在了,赶回去也算不上送了终,何况刚刚儿清远跪禀了太后,欲在热孝里完婚,太后也俯允了,她要回了陈地,百日内上哪儿迎新娘去?跋山涉水的去陈地?那不是闹嘛。可这些话还不能告诉木槿:她如今正悲恸,这当口却提婚事,不更激得女孩儿伤心?要再恼恨起来,可就屈了骆家的好意。“郡主,殿下这一路是要日夜兼程的,你……” “皇长姊,木槿不怕苦累!木槿只求……” “槿儿,坐下吧。”太后开口,“你父王殁于封地,后事有诸多难为之处,陛下与你太子王兄已在尽力周全了。京里的丧仪,总要有你父亲的一脉在场,你若一味要回去,难道要由皇祖母来替你父亲……”说不下去了,以帕拭泪。 “皇祖母。”木槿哀叫。 元沔又要劝太后,又要看木槿,一时兼顾不暇,德琳见了正要上前,却有人出声,“木槿,你的孝心,王叔在天之灵必有感知。反而你耽于忧苦,王叔怕是难以瞑目。” “你太子王兄说的很是。”太后娘娘接口,德琳肃然起敬——丧子之痛刻在老人家嘴边眼角的每一条褶子里,可仅是一瞬的功夫,人又坐得直直的,拭干眼泪的同时,语调亦复平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你父王早去了也好,一了百了,是享福去了。让他无牵无挂地去,早早地修、好好地修,修个踏踏实实、安康平顺的来世,岂不是好?” “……好。”木槿哽着应了,垂首坐回太后身侧。元成却站起来,对太后行礼道,“皇祖母豁达,孙儿景仰。王叔的后事,孙儿定会……” “皇祖母很放心。”太后摇头,对元成道,“凡事你做就好了,不必过于想着皇祖母,事事都来回报。槿儿的长兄一心游学,次兄又生来体弱,他们的母亲无人帮扶,怕有许多虑不到的地方,太子此去,要多操劳了。” “是孙儿的本分。”元成恭敬。 靖懿太后点头,从腕上褪下一串木珠,“这珠子哀家戴了许多年了……,你拿去,搁在他……里头吧。” “是。”元成行礼接过。德琳低头,抑去泪意:太后说的,是棺木里头——为人母的,以随身之物,伴嫡子共往轮回之路……“皇祖母还有何吩咐?” 太后摇头,问明元成明日是从宫里出发,便催他快回去、天眼见就黑了,又嘱他千里远行定要小心。元成一一答应了,自元沔、木槿、骆清远到德琳便都起身欲送他。此前只目注太后的元成这才环视了诸人,抬手阻道,“都免了吧。你们……也都顾好自个儿。”元沔闻言便回去坐了,木槿站着未动,清远则只在原地行礼,德琳默默行至门边,打起了帘子——室中诸人的身份,唯她该当此责。 元成微滞,却是低头迈出去了,慢慢踱过外厅——正堂门口还有一道帘子,德琳还需快步过去再打起那道帘子。 别苑的屋舍委实不够阔大,短短的几步,路便已走到了头,眼前是张起的帘子,低眉垂目的女子为了照顾他的身量,尽力挑高了手臂,薄暮的天光映过来,仿佛能看到手臂纤细的轮廓,冷硬的心,再也绷不住,迈步出去的一刹,低声,“受累。” 他迈出去了,珠帘落下,碰出悦耳的琤瑽簌簌声,德琳有一瞬恍神,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很低、很沉的声音,宛似……从前……,然,他已迈步下了台阶,珠帘还在身后晃动着,能听到窸窣的碎响,她不由暗嘲自个儿是傻了,依礼蹲身,向那笔直行远了的背影道别,“恭送殿下。”声音夹杂在庭院里一众跪送的内侍、使女中间,杳杳,渺渺,即便有心,也难辨闻。 垂目回到屋中,元沔略略挑眉,似诧异她怎这么快就回来了,口中依旧在回靖懿太后的话,说先已叫人去收拾了几处空院落,即便三、五十人,也尽能住下了。德琳听了几句,方知清远今日起便要执子婿礼,为裕王守灵,方才已议定了木槿守前半夜、他守后半夜——明日杜太傅率宗亲重臣们来吊唁,木槿要有精神答礼才行。 德琳听的心中感佩,接着元沔话头说了明日湘、沁两位前来的事,元沔道这简单,郡主的西屋空着,那姊妹一块儿住着就行,倒是你……,想了想道,太后佛堂左近的挟屋清爽规整,和郡主的院落又只隔了个游廊,因问太后可使得?太后自道“你做主就好”。元沔随即起身,道“那我且领杜教习过去看看。” 德琳知她这是借由告退,一来太后像是有话要对清远和木槿说,二来她俩还未得着机会接洽,元沔自是要知道宫里的意向,才好把握行事的分寸。遂随着她辞了太后出来,听她吩咐两个侍女到太后门前伺候了,便将傅尚司要她转告的事逐件交代。元沔听到帝、后只在皇祠祭奠、就不过别苑这边儿了时未说什么,待听到后日云贵妃率宫眷和命妇来拜祭,不过当日来去,只在别苑用一顿斋饭,倒是点头,连说两句“这就好”。怕德琳不解,跟着道“女人事儿多,吃穿住用没一样儿不挑剔攀比的,别苑就这么大地儿、这么些人手,哪顾得过她们?依我心儿,一人三炷香,拜完了赶紧走是正经。”说着话已到了挟屋,指点着德琳看了,见德琳并无嫌弃简陋之意,才提起问道,“你未带随侍的人?” 德琳回,“傅姑姑安排韶言跟着了。” 元沔看了看她,摇头,“那是皇后娘娘的女卫。外头的事她自错不了,要照顾起居……”一脸的不敢领教。忖了忖,道,“罢了,过后我的人打发一个过来,你先用着。明日那姊妹俩来了,带的人里拨一个给你就是了。不是本公主小气啊,是我的人你不熟,我怕你不自在。” 德琳忙道,“公主就别费心了。您要用人的地方多,德琳过后跟郡主要人就行。”元沔爽快,她便也直言。这一路元沔身旁也无侍女跟随,显是都被她派了别的差使。 “成。你也别多想,并非别苑就没有人手,是我用惯了自个儿的人,笨的、拖沓的我都看不上,也就懒得用他们。有需用处,你来找我就是。”元沔看着她道。——这丫头看着言语不多,心里可真是有数,不怪和太子闹成那样了,母后还看重她。她这么明镜儿似的,定能明白当初在彤辉宫里,她训她并非有恶意,那亦就不需再格外提出来跟她解释,否则反倒讪讪的了。 元沔乐于修好,再回太后处就跟木槿提了要人的事。木槿自无二话,直道几个侍女,姐姐都可以随意用。德琳自不会那么做,过后点名儿要了那个叫“申儿”的二等丫头。半夏听了直发愣,说教习你光听到名儿、都未见过她人,怎想起要她?德琳未答,倒是韶言接口,“为了你。” 韶言说那申儿听着是个挑事儿的,调开了,下头的人好管些,再则教习若是要了那五人中的哪一个,她的差使就需分到另几个的身上,郡主这时候顾不上,怕是得你来分,这是给人加活计,你觉得那几个能痛快儿地听你的? 半夏听了直合掌,连连谢德琳,一面又是惭愧又觉不平,说自个儿做事、对人从来都很公道,亦不藏奸,怎么就换不出她们的好儿?从前在宫里还太平,到别苑这才两个多月,就越来越不像了,整天摁倒葫芦起来瓢,谁有那些好脾气老哄着她们?絮絮地说到最后道“我也知她们不全是冲着我,实在是别苑太清苦了,她们是逼着我去跟郡主说要回宫。可太后娘娘不舍得放人,郡主怎么能走?我去说这个话,不是为难郡主吗?” 德琳和韶言听到这句,对了下眼色,心里都道这这半夏倒还有可取处。德琳道,“你刚说的这些,等过几日学给郡主听听,她自能教你怎么做。”——闲话之中忽想到的,若拿这些琐事去纠缠木槿,她便无法一味耽于悲苦,倒比空泛的劝慰有用。自然了,得等过了这几日再说。 韶言听了德琳这层打算,只道“明白”,私下往宫中传讯的时候,道“杜教习擅听明辨,行事刚柔兼济,不退避亦不冒进,轻重缓急拿捏的甚好,尽请放心。”仁慧皇后听了,自是满意不提。 第163章 凉夜(四) 当日夜里德琳陪着木槿守到三更,次日未到五更便又起来梳洗——后来再回想那些时日,德琳也不知是怎么过的:不食不觉饥,不眠不觉困,大多时候都在陪着木槿给祭拜的人回礼,第一日是宗亲重臣,第二日是宫眷命妇,第三日是文臣武将,后来又是各外邦藩地的使者等等,如此直到十月初一,别苑里大做了一场水陆法事,焚化了裕王的衣冠椁,杜太傅奉皇命率了百官到场送别,与此同时,裕王的棺柩在陈地落葬,太子主祭。此等殊遇,前所未有,多年后犹在朝野间被津津乐道,只在后来者问及为何裕王有此殊遇时,言者莫衷一是,有说他年青时战功赫赫,有说他对嘉德帝最是忠义,更多的则说他是靖懿太后亲出,嘉德帝又视太后为嫡母,自然对他与众不同——都是闲言野谈,听听也就罢了。 这一场丧事风光体面,有一人却受了些暗地的指摘:宁王元俭。宁王的母亲与裕王妃是亲姊妹,从父族论,他是侄子,从母族论,他是外甥,却未亲来拜祭,只有府中总管代致了丧仪,对比骆清远,如何不被人诟病?!有耳目灵通的就传,说是宁王妃身怀六甲,宁王怕哭灵会沾染邪祟,才罔顾伦常,托病不来。元沔听说了,气得眼黑,召集了别苑里自太后、太妃们起各院里的管事,誓要她们查出谁造的谣、非乱棍打死不可。元湘眼看劝不住,赶紧差人去前殿请杜太傅。杜太傅来了并无多话,只道“陛下有旨,不论何人、何事,都不可惊扰宁王休养。你们是要抗旨、去告诉他裕王的讣讯?!” 言外之意显然是嘉德帝爱惜长子,怕他哀痛,故裕王殁了的事,并未叫他知晓。管事们听了面面相觑:原来如此。德琳听到后,也舒了一口气,心道“难怪如此”:她也觉得宁王缺席有悖常理,木槿面前刻意装作未理会,怕她多思伤怀。如今知道原委了,方不再苦心遮掩。木槿不意还有过如此传言,说“俭王兄抱病我原是知道的。之前要去探望他,皇祖母说他病势急,且等好些了再去不迟,谁知……。我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过去了,姐姐若能见着王兄,且设法替我圆一圆吧:不是我这妹子寡情无义,实在是……”又哽咽了,“俭王兄待我就像我亲兄长一样,我心里也把他看做三王兄一样的,哪想到……”哪想到一个阴阳两隔,一个不能谋面。 木槿说着又落下泪来,元湘、元沁——皇后娘娘先前的意思,她姊妹来陪住个六七天也就罢了,结果她二人见木槿凄苦,又体恤德琳辛劳:有一回德琳陪着木槿跪的时间长了,起来时差点儿晕在当地,元沁看得又急又心疼,直问元湘,“就不能叫旁人来替替我教习么?”元湘爱莫能助,说“你能找出合适的人替她?”身份、处事、礼仪、韧性,样样都能跟得上的,哪那么好找?姊妹二人回宫在皇后面前一请命,十月初一大祭的时候便又回来了——此时见木槿又落泪,忙打岔,问她还有什么是要搬到裕王府的:这时候太后已找了时机,把骆家欲在热孝里完婚的事说了,木槿免不了哭了一场,可也知这是情理中的事,过后也就由得元沔张罗摆布,这些日子逐渐在把她的东西从宫里、别苑往裕王府搬:上京后,她在府里住的日子数的过来,真要出嫁了,可就必得从王府出门才行。 德琳听到婚议,一愣之后便明白了骆清远的用意,想起她很久以前对瑶筝说到的“高山景行”的话——骆大哥果真从不会愧对这四个字。再看到骆清远的时候,便由衷地对他道贺,“恭喜了,骆大哥。”木槿柔婉纯善,与骆大哥必能夫唱妇随,百年好合。 骆清远未接话,皱眉看着她道,“你什么都明白,便休钻在牛角尖里。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一味计较,折磨的是你自个儿。” “什么放下不放下?”德琳嗔责,“还计较?骆大哥觉得我是小肚鸡肠的人?!” “别混扯,”骆清远眉皱得更紧,“看看你都什么样子了?风一刮就能刮跑了!你是……” “不就是累的嘛,等过了这一阵,自然就好了。好了,骆大哥,郡主那儿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一刻不停地走了,顾不得骆清远会怎么以为,也不敢深想他的话:骆大哥的意思,是说那人也有不得已处,可骆大哥是否知道,如今的症结已不是她是否肯宽谅,而是,那人已干脆利落地勾销了过往? 她无法把这些话宣诸于口,尤其在骆清远面前。好在,她每日里很忙,沁、槿二人是早把她当主心骨的,大小事都惯了要来问她,元湘虽看着平淡,却每每在她与沁、槿说话或是跟韶言、半夏、申儿等人交代事情时,认真地在一旁听着,间或问上一两句。再就是元沔了,此时开始宫里、裕王府间忙碌,时常不在别苑,而每逢不在的时候,便交代紫芸等人,不急的事待她回来再说、急事去找杜教习、大事则找太后娘娘。于是这一夜,忙过了一天的德琳方朦胧欲睡,挟屋的门被人敲响,“娘娘在佛堂里一个多时辰了,教习您去劝劝可好?”靖懿太后身边的嬷嬷一脸歉然与焦急地站在门外。 德琳往佛堂望去,果见窗棱上透出昏黄的光,几个侍女在门口不时抻脖往里看去,踮着脚不停地来回倒腾——初冬的节气了,又是夜里,自然是冷,又不敢跺脚,怕发出声响。“娘娘不许惊动了人,只说睡不着,自家静一静便好,可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嬷嬷忧心忡忡。 “娘娘穿的可厚实?”德琳先拣紧要的问,一面往佛堂去。 “烧了地炕,应不会冷。方才又叫人加了炭……” “好。我试试看。”本想说门口留两个人候着、余人换着班儿替换就成,却话到口边噙住了——佛堂中别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变故……,口中已恭声向内道,“太后娘娘,德琳有要事,进去找您可好?” 等了一瞬未听到回音,德琳轻推开佛堂的门,极快看清殿中情形,放了心:太后娘娘好好儿的,再一细看,微微吃惊,靖懿太后并非跪、而是盘坐在蒲团上,仰面凝视着佛像…… “娘娘。”德琳行至她侧后方,跪拜行礼。 “免了吧。菩萨面前,众生平等。”靖懿太后未回头,语声平平,“哀家只是静坐一阵,不必多虑。”等了等未听到动静,微蹙了眉,“嗯?”——众人口中,这杜教习极是剔透,如何听不出她这是不愿被打扰?怎还不出去? “娘娘,近佛不拜实为罪过。德琳也给菩萨进几炷香可好?”她继续学着那位去找她的嬷嬷的询问方式:这方式很有用,答“好”是最好,不答则可视作默许,不答又不想被强行误会成默许,少不得要说“不好”——只要开了口,就有了交谈,交谈了,事情就多了种种转机和余地。 “……去吧。”看着年轻女子沉静娴熟地焚香、敬奉、退后再次叩拜,靖懿太后微讶。待德琳直了身——仍是跪着的,淡淡,“你未许愿?” “是。一时不知该许什么。” “怎会不知许什么?就没有什么愿望或者烦恼么?”靖懿太后略生兴味:寻常人此时被问到,亦会乖觉地说些“为太后祈福”、“愿皇家安泰”之类的——千穿万穿,马屁总是不穿,即便并不爱听,至少不犯错。她倒未随这个俗。 “愿望自然是有,烦恼也有,佛不是说‘众生皆苦’?既说‘皆苦’,那该担的便总是要担。一味寄望于神佛,怕神佛并不能兼顾。”与其许了愿却不能如意而增失望,还不如不许的好。 “……求人不如求己?”靖懿太后慢慢,“那又何必拜佛?” “因有敬畏之心——凡夫俗子太过渺小,叩拜神佛,是祈愿佛法护佑正道,使邪魔不得横行,才能……” “这不还是‘愿’?”靖懿太后微哂,“‘大愿’‘小愿’罢了。” “娘娘说的是。德琳狭隘了。”德琳恭敬。 靖懿太后默了一阵,低叹,“确是该许‘大愿’,私心无求则无所失。拘泥‘小愿’,未遂便生怨怼,实在是愚昧了。”她双手合十,闭目默诵佛号。 德琳想起乍进来时所见,悟到为何当时觉得太后不像礼佛、反而更像是诘问之姿:如她所说,是“怨怼”——虔心清修,却落得孙亡子丧……,寻常人尚可大哭大怒以宣泄,可她是太后,悲恸、迁怒等等激烈的情绪,都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在肃穆森寂的佛堂里,无声地汹涌,再无声地平息…… “杜太傅这回费心了,日后替哀家给他道声‘辛苦’吧。” “不、不辛苦,”未料太后忽然开口,德琳险未接上话,“家父所为,都是应当做的。” “是么?”靖懿太后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为何说应当?” “裕王殿下一世英才,德琳常听人说,我朝能有今日,多亏裕王殿下和镇南王爷立下的汗马功劳。殿下的身后事,家父能出一份力,不是太应当应分?” 德琳警觉,怕靖懿太后这是对裕王之死起了疑,答话时便加了小心,却不知她斟酌着说出的几句话听在太后耳里是何等感触,暗淡摇曳的烛影里,更看不出老人干涸的眼窝里润出了湿意。 第164章 凉夜(五) “你见过裕王么?”良久,太后才又出声。德琳一直提着精神,闻言正要回话,太后却已摇了头,“哀家糊涂了。你才多大呢。”转脸对了德琳——那目光令德琳觉得她只是在看着她记忆中的某一处,“他离京都二十多年了……”,差三个月就是二十七年,正是他离京时的年纪……,“他很孝顺,从不愿哀家为他操心……”他很听她的话,当年她叫他走、不要再入京,他便走了,这一辈子,再未回来;她叫他娶南诏的公主,他便娶了,次年就生了长子;甚而最后这一回,她传信于他,告诉他“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他依旧没有二话,利落地传回了死讯——她是太后,可也是他的母亲啊,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怎能一个字、一句话都不留给她,就那么痛快地撒手而去?!他要她的余生残年如何度过?!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他早已走上了死路、绝路……。早知今日,最初就不该听由他学武,不学武就不会去统兵,不统兵就不会上疆场,不上疆场,他不会去平南诏,不平南诏又怎会遇到那个女人?又怎会因她坏了一世的前程、英名,最后搭上自家的性命?! “他很重情义,与兄弟们全都处得和气,尤其与陛下,两人年齿近,长相又肖似,先帝和先皇后都曾道‘就嫡亲的兄弟,也不过就他们两个的样子’。陛下当年被立为太子,他是头一个拥护的。十七、八岁开始南征北战,好几回带了伤,他也不当回事,每每对陛下说‘皇兄您专心治国,冲锋陷阵的事,臣弟万死不辞’……”这样的人,怎就变成了乱臣贼子? 龙诞前,仁慧皇后来,她满心以为会带来他回京的准信儿,谁知……。如今看,皇后当日还有所保留了,她说“穆郡王、王晷密谋作乱,裕王怕也牵涉其中”——哪里是牵涉,他分明是主谋或是共谋:否则,他不会自裁——她老了,耳目都不灵了,可几十年的经历还在,还能看得懂读得出官面文章后的真意,所谓“积郁成疾”,不过是在保他的名声、全她这个太后的脸面……元重——当今陛下,对他们母子,仁至义尽了。而元擎,曾令她引以为傲、也曾令她怒其荒唐、最终令她在怨责和不舍中挂念了二十多年的嫡亲的儿子,若非自知罪孽深重,他会鸣冤、会申辩,唯独不会一声不响地绝命:他会如此,是默认了罪名,也是在以己之命赌他家人的一线生机,不、不是以己之命,还有毓祁的,他最看重的三子,大约也是在谋逆之列。他以他父子二人的自戕,赌元重会看在往昔手足情分上不赶尽杀绝、赌她这个母亲不会忍心他血脉无存、会竭尽全力回护他的家人——他赌中了。 如今的结局是她促成的:仁慧皇后在给她透风儿的同时,把木槿送到她身边而不是关押下狱,便是在暗示不会张扬元擎有谋逆之嫌、他的女儿依旧是皇亲国戚,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此事要有个了结——帝、后把难题转给了她。国法在上,她传“天网恢恢”的信给元擎:他要问心无愧,这只是一句寻常话——她何其盼望元擎回信不解“母后何出此言”,末了却是失望了……,可也如愿了,如了身为皇家人的愿:他一死,种种便都随之湮灭,祸患消除,丑闻未彰……。他们真不愧同是皇家人,不需一言一语的商议,彼此的意图已心照不宣,她与陛下、皇后之间还罢,时时声气相通,难的是元擎,远离京城犹能默契而为——她不能接受的恰恰在此:既如此擅断局势,洞观利害,为何还会陷入歧途?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后又如此,且变本加厉。早知如此,她宁肯他不听话、不孝顺、不重情义,若从一开始就是个逆子,她便不会如此痛心!害人害己,害己害人…… “婉玉如今可好?”忽听到这一句,靖懿太后怔住:思绪起伏以致于忘我,她以为只是心中所想,不意竟发出了声。觉出一旁的德琳懵懵的,太后侧首,“容尚仪的闺名儿。”她语气和缓,“当初皇后带进宫的四个丫头里,她模样最好,言语、行事也最伶俐,皇后的差使,多是她在各宫中通传……,许多年不见,很是惦记了。”她这一辈子,守德律己,敬上厚下,唯有这婉玉,她心怀愧疚——“你不过婢女出身,也敢妄想进亲王府?”“看在皇后面上,素日给你几分颜色,还真就以为能飞上枝头?”——她当日的刻薄定是入木三分,知情的仁慧皇后都青了脸色,强自忍着,那婉玉却是个硬气的,嘴唇都咬出了血,跪在地上磕着响头,“婉玉对天发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和裕王井水不犯河水。”这时候那始作俑者得讯儿闯了进来,直告“母后息怒,此事与婉玉无关,都是儿子的错。”可不都是他的错?婉玉无非是名儿中沾了个“玉”字,就被他们拖下了脏水…… “德琳过后见到容姑姑,定会代转娘娘的褒奖。” “好。”当年那逆子一进来,仁慧皇后便拉着婉玉拂袖而去,从那以后,再未在她面前出现过。再后来就是她到了别苑清修,仁慧皇后每回来,随侍的都是别个,有些人、事又都刻意不再提及,她的愧意便只能埋在心里……“端妃可好?”既开了头,就一便都问了——这孩子不怪恁多人夸,光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眉目平平、不惊诧亦不探究这一样,已很是难得了。不便问元沔的,倒是不妨问问她。——非是元沔不好,而是她年纪长,所见、所经的多,言语不慎,备不住就能令她疑到一些积年旧事上去。好容易尘封了的,焉能因她这个土都快埋到脖梗儿的老妇的感怀再生出事端? “应是好的。德琳极少、极少见到端妃娘娘,太后明察。” “她的义女不是你们杜家……,你的妹子么?” “是。德琳也甚少去见安顺公主。” 靖懿太后看着德琳,惊讶,默了默,了然,点头,“不愧是尚书府出来的。”恪守国礼分寸,“杜太傅把你们教的很好。” “谢娘娘赞许。”德琳俯身。想了想才道,“端妃娘娘在宫中亦是礼佛静养,倒未听说有甚病痛。” “那就好。”答了这一句,靖懿太后又陷入遐思。德琳心中暗暗焦急:之前一个多、加上她进来后的半个多时辰,太后娘娘再这么静坐苦思,身子可还能受得住?生劝却显然不是法子:太后心里显然埋了太多事,她问到的人,绝非顺口起意,彼此间怕都大有干系——她是打定了主意,等出了佛堂的门,就忘掉今夜里太后问的话。可如何能让太后起身离开佛堂?“娘……”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私德有亏,故而遭致报应么?”靖懿太后抢在德琳前面开了口,硬生生掐断了回想:散开的襁褓,坠地而亡的女婴,惊叫晕厥的恭嫔——后来成了端妃,疯魔般恨毒尖笑的废才人……,惨烈到她从不愿忆起的过往,这个夜里因为元擎,全都不期而至,并想到了因果宿命,“若私德有亏,维护的却是大道体统,又要怎么算?”恭嫔检举了废才人,行径算不得光明,可避免了宫闱秽乱,也是功德无量,何至落得女儿夭亡?再想到她自身,类似冤枉羞辱婉玉、下令击杀废才人这样的事,她确是做了许多,可她都是为了皇家声誉、天下太平,况她在将逆子逐出京城后便发愿清修,先在宫里,后到别苑,一心积福消业,怎还是子、孙未得好死?“阿弥陀佛。”觉出心中又起怨责之气,靖懿太后闭目低诵了句佛号。 “若为道统而损私德,德琳以为那是大义。”德琳想起那日在花圃与她父亲说起的谋算同僚的话,再次觉得有些是非曲直不能单从一己感受来论断,“若事情能重来,还是会做一样的择取,那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德琳无从妄猜靖懿太后的心思,对佛法一道又无研究,只得空泛地说了两句——却不料后一句听得靖懿太后一顿,跟着眉端渐渐放平,睁开眼来,看了看德琳,“你多大了?” “回娘娘,十八了。”等了等,见靖懿太后无话,心绪却像是平和了,因试探着道,“娘娘,烛火快熄了,是否要换新的?嬷嬷和侍女们都在外头候着,德……” “明日再换好了。你扶哀家起来吧。” “是。”德琳终于暗舒口气,跪行上前小心地搀起靖懿太后,又随她一道弯身对高高矗立的佛像拜了拜,才缓缓地转身出了佛堂。嬷嬷和侍女们听到门响,一拥而上,嘘寒问暖簇拥着太后回去了不提。 数日后,太后与元沔闲谈时忽想起来,“那杜教习许给谁家了?”怕女孩儿面嫩,佛堂里未多问。 “谁家都未许!”元沔可算遇到个能一吐为快的话题,当下连比带说——兼之连蒙带猜:元成、德琳的事,除了他们自己,谁是真清楚的?元沔倒也不强装知道,只把她听到、看到的德琳怎么怎么、元成怎么怎么说了个齐全,末了问,“皇祖母,您既问,应也是觉着杜教习好,不如您给撺掇撺掇?等太子从陈地回来……” “哀家早不问俗事了。况缘法天定,强求不得。”靖懿太后兜头一瓢凉水,泼灭了元沔的热望。 第165章 音幻(一) 木槿和骆清远的婚礼,元成未赶上,彼时,他尚在陈地。 他这一趟出来,世人皆知的是为裕王奔丧、主持祭奠,极少有人知道的,是为了戡乱肃正。这当中,戡乱还好说:从对裕王起了疑,霍项就在陈地加派了人手,驻扎陈水一线的元平举大将军更是时时警惕,一刻不敢松懈。当日元擎父子前脚一出事,元大将军后脚就率一千兵将入了城,另有四千人马直奔裕王另一处位于城外二十多里地的山庄,营地则只留了千余人以备策应——霍项通报了西疆军马的事,元将军综合种种迹象,断定其中的大部分不会隐匿在城中,是以做如此安排,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天启国律,藩王不得拥兵,然可有护卫队,以保一方平安——自然了,人数是有限制的,裕王亦不例外,阳奉阴违则是另一回事。因这些护卫都是各藩王自行招募并提供给养,故到危急关头,这些护卫忠的是“主”而非“君”。元将军深知利害,明令三千骁勇甫抵山庄便大喊“裕王被害”,有备而来的皇家之师对上仓促应阵的谋逆之众,孰胜孰负自无悬念。前后也就半个多时辰,除了负隅顽抗的被当场毙命和零星脱逃了的,余下的全被缴械看押起来。至于城内,元将军头一站就是率亲兵封堵了裕王府邸,令府内消息不能外传,如此,即便城中有乱党,群龙无首,亦难成气候。府邸里的护卫曾试图对抗,元大将军先声夺人,称裕王之死大为蹊跷、怕是被奸人所害,他与裕王本是同宗兄弟,又是皇封的大将军,于公于私,都必要查出真凶,给逝者、生者、皇家一个交代! 裕王事发突然,众人本就惶惶,他又如此气势凌人,谁还敢不自量力妄加阻拦?元大将军就这样未费一兵一卒地入驻了裕王府,着管事请出了裕王妃——裕王长子元毓礼如靖懿太后所说,一心游学,前月去了岳麓书院听大儒山讲,得了讯儿往回赶,日夜兼程怕也得三五日后;次子元毓祥则是药罐子陪着长大的,自不能指着他当家理事,此外倒还有两位成年庶子,嫡母亦即裕王妃由来只叫他们悠闲度日,从不叫他们主事,此时自难有作为——裕王妃年纪当在四十出头,看着却像五十往外了,被丫鬟搀着出来,肿眼赤目,声音嘶哑,只道“飞来横祸,大将军且请给个主意。” 元平举年纪小于裕王,故得叫裕王妃一声“王嫂”,当下也不推辞,一二三条地说下来,裕王妃只垂泪点头,过后全依着元平举所说,一面操持丧事,一面向京中报讯,奏称裕王积郁成疾、不治身亡——“裕王妃心里明白,元擎非是好死。一旦传出去,连累的人、牵扯出的事都非她能应对,是以她的心也是竭力把事情瞒下来,元毓祁的死因还是她想出来的说辞。”多日后见到元成的时候,元大将军如是说。——往京中报讯的人走的是官路驿道,抵达京师已比龙隐密报晚了五六日。待京中“得了信儿”、太子元成再去辞了靖懿太后,次日从宫里启程,到陈地已堪堪过了二七。 此时诸事按部就班,若不论当事者的身份,看着就是场寻常的丧礼,不过更隆重些,可也无法与京中相比:元擎是封地的王,至高无上,裕王妃又是南诏公主,远嫁而来,在陈地,他们没有亲朋,没有故交,只有幕僚和下属,尽皆到场也不过一、二百人。“幸得如此。”元大将军从见了元成便如释重负,“人再多些,可真查究不过来。”这半个月,他坐镇裕王府,府中婢仆侍从凡有来往出入,都有兵士全程随同,裕王妃及回来后的元毓礼对此皆无二话,“裕王妃的精神都在镇压内宅及裕王府往下会如何上。而毓礼,他是真不通世情,有书就能活的超然之人。”这话并非凭印象而来,之前有幕僚吵嚷着裕王灵柩应归葬皇家园陵——实在荒唐,保全逆臣的名声、不鞭尸万段已是恩典,如何还能容他骸骨归陵?不知情的裕王妃按他事先交代,说王爷非为善终诸位是知道的,如何能入园陵?况他生前有言,死后要葬于陈地,难道要罔顾他的意愿吗?一时吵嚷之声稍歇,却未完全平复,恰好元毓礼这时赶回,闻言大表赞同,说“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又当堂吟白居易的“我闻望江县,麹令抚茕嫠。”言我父王“在官有仁政”,“身殁欲归葬,百姓遮路岐。攀辕不得归,留葬此江湄”,“不归”可看出百姓爱戴,留葬陈地更能令后人景仰。他是裕王嫡长子,王妃是裕王的正妻,裕王和元毓祁不在了,他们的话谁还能驳?事情方算过去。 “吵嚷的幕僚今都何在?” “一人已亡,是元擎的常随师爷。他的死,颇为怪异。”元平举说入府之后,重点都在盯防书房、议事厅等地,未料王府小戏园子会深夜起火,班主夫妇也被追杀,险些丧命。还好戏班子家什全,有人敲锣示警,兵士得以赶去。行事的共四个人,三个王府护卫加上那个师爷,其中一个和师爷在捉拿中死了,两个活口分头指认,都说是师爷指使他们的,原定是起火后趁乱逃出府去,不知师爷为何又起意杀人。事后问过班主夫妇,两人惊魂未定,皆道与这师爷并无恩怨,相反颇客气,裕王要听戏,也多是这师爷来传话。 这四人无疑都属乱党,常随师爷更极可能是大头目,那为何不急着逃匿?或说为何逃匿前还大费周章地要去杀两个戏子?——若只是为了制造混乱,可烧的地方多了,何苦绕大半个王府,躲过多少明卡暗哨去烧个小戏园子?不是想不开么?“先叫他们养着伤,我忙过了再问话。”元平举单挑出这个人、这件事来说,元成自是重视,只他要治丧,要与裕王妃母子交洽皇家对他们的安置旨意,要裁夺山庄叛军的生杀去留等等,等他腾出空儿来,已是十余日后,班主夫妇的伤倒是都好了。 “回殿下,小人夫妇的嗓子都在那场火里,被烟呛‘倒’了,说还勉强,唱是再唱不得了。”男班主一脸悲愤。 “说就行。挑你们拿手的讲给本王听听就好。”元成坐在裕王的书房里问话。这些天他问起些戏班子的事,知道这班子在府里十多年了,是裕王自个儿从外头买进来的,这些年也未加新人,男女班主还是进府三四年以后才成的亲,此外便讲不出什么了——除了裕王,府里没人爱听戏。见班主夫妻互看了看,颇有为难之意,挑眉,“怎么?” “回殿下,王爷这几年只听《茶花缘》,可这是全本,不知您要听哪一折?” “……王爷常听哪一折?” “不定规。从前听《皎皎》、《漫漫》多些,后期听《惊雷》、《青史》……”见元成皱眉、莫名所以,男班主赶紧说明,“都是王爷拟的曲名儿。整本《茶花缘》都是王爷编写的,改过几回,三年前才定本……” “那就讲讲整本儿说的什么吧。”元成不自觉地挺直了身,眼光过处,这回跟他出来、一直不离左右的燕铁八骑中的燕三和燕七无声退了出去。 “……是。这话本儿说的是群雄割据的时候,有齐、赵两国交战,齐国出战的公子莒英武不群,大败赵国。赵国只得将公主献给齐国国君,随凯旋的公子莒一道赴京。公主和公子莒年貌相当,情趣相投,在回京的迢迢长路中,暗生情愫。加之公主的义兄推波助澜,哦,忘说了,赵国是化外之国,男女关防不严,故这义兄并未把公主是要献给国君的当回事,反而处处鼓动,导致公子莒与公主陷入不伦之情。公子莒曾想与公主远走高飞,公主未允,怕她一逃,齐国国君会降怒于她的故国子民。公主进宫时与公子莒约定,她绝不变心,会设法激怒国君,令国君将她贬出宫廷,她再来找公子莒。公子也发誓绝不负她,会找时机求皇兄将公主赐给他为妻。他二人计划的甚好,不料国君也对公主一见钟情,当夜就召她侍寝,封为玉嫔。公主和公子莒各自悲痛,却还是断不了情丝。之后公子莒仗着是太后嫡子,又与国君亲近,时时以请安为名出入宫廷,与玉嫔私下相会。玉嫔也是言出必行,与他情深意笃的同时,处处违逆国君,短短数月被从嫔贬为贵人又贬为才人,公子莒大喜,觉着求皇兄把她赏人有望,得意而至大意,给玉才人送缀有她名儿的同心结时,被另一位早觉得他二人有私的贵人撞破,告到了皇后和太后娘娘处。好在公子莒预想过万一,当即诡称是倾慕与玉才人同名的一位女官,同心结是请玉才人代为转交的。公子莒以为他瞒过去了,谁知数日后听到太后责骂那女官痴心妄想。公子莒于心不忍,进宫替那女官申辩,太后屏退了人,怒斥他寡廉鲜耻,不孝不义——原来太后和皇后已看出那女官不过是挡箭牌,怕那女官信以为真误了终身,才严加呵斥。公子莒闻言跪求太后,既能对女官仁慈,就也成全儿臣的一片痴心,太后却道玉才人已怀了皇家的血脉,并苦劝他斩断孽缘,远离京城,并许诺可为他求娶赵国的另一位公主,太后则保玉才人的事不叫国君知道,保她性命无虞。公子莒听到玉才人的性命,再无法坚持,只得离开京城,远赴封地。” “完了?”元成不动声色,后脊却是僵了。 第166章 音幻(二) “完了?”元成不动声色,后脊却是僵了。 “最早的本子就到这儿,后来王爷又加了些。”女班主接了话,令男班主能歇歇嗓子,“去封地之前,玉才人生下了皇子,找她义兄传信给公子莒,道今生无缘了,余生只会以孩儿为重。公子莒至此万念俱灰,娶了另一位赵国公主,完婚后,夫妻共赴封地。这段儿王爷写了几句念白,道‘从今后,吾从她面上寻你笑靥,从她音中忆你清声……’”女班主想来是极爱那几句,念着念着身子跟手就要起势了,忽听男班主在一旁低嗽了声,偷眼一窥,果然太子殿下面露不耐。女班主一面可惜那几句念白,一面赶紧接着往下,“然后……,然后又过了几年,公子莒的夫人接到宫中书信,道玉才人病逝了。公子莒……”想到太子殿下似乎不爱听传情之语,还是赶紧把话本大框讲完的好,遂道,“公子莒一直以为玉才人真是病逝的,谁知多年后,玉才人的义兄派人给他送信,道玉才人当年是被皇后下令幽禁,并夺走了她的孩子。玉才人不服去理论,结果被虐杀于皇后宫中,血染青砖。公子莒闻此悲怒冲冠,又从义兄和故人处打听到玉才人之子备受皇后排挤欺凌,国君、太后皆视而不见,更是愤慨、自责,立誓要代玉才人为她的孩儿打算,令她能含笑九泉。后来公子莒与义兄联手,里应外合,终于杀回京城,囚禁了无情的国君和狠毒的皇后,拥立玉才人之子为帝,开启了一个新朝。太后娘娘自愧未能守诺、令玉才人惨死,离宫别居,潜心修行为玉才人来世积福,公子莒则功成身退……” “这通篇也没有茶花。何以叫《茶花缘》?”元成打断,心中寒凛:难怪那师爷要大费周折杀这班主夫妇!只是他太做贼心虚了,春秋笔法是懂的人方能心领神会,即便是他,听得懂这话本,也无法一一找出影射。齐国,天“启”,赵国,南“诏”,“莒”者,音同“举”,为“擎”之意,再有太后嫡子、离京就藩,裕王叔的草蛇灰线不算隐晦,难在唯有知道才能想到,而皇家秘闻又有几人能知?那师爷若不蓄意杀人,他再也想不到要查戏班子、更想不到戏本里会有如许乾坤…… “小人曾问过,王爷说茶花是赵国的国花,而公主亦是国之花。”彼花喻此花。 “哦。原来如此。”元成不在意地颔首,“方才你说嗓子‘倒’了,那往后有何打算?” 男、女班主对视了一眼,双双跪了下去,男班主道,“殿下,小人夫妇受裕王恩惠多年,得以衣食无忧,如今……,小人夫妇愿请命为裕王守墓,不知……” “墓在深山,与世隔绝。且日复一日的清苦枯燥……” “小人们不怕。小人夫妇除了唱戏,一无长处。”如今连这长处也没了,“离了王府,怕早晚要沦落街头……” 元成看着伏地叩首的两人,松开了交握的手:灭口很容易,只是对两个无辜的人便要下此杀手,还如何谈治国?赵国公主、玉嫔、玉才人,一根太醒目的藤,不需问太后、父皇、母后,只需找个有些年资的宫人,甚至仅靠查阅经年文档,便能查出其人其事了吧?可过后怎样呢?告密的贵人、挡箭牌的女官、其义兄、其子,全都浮出水面,他母后和皇祖母协力隐下的宫闱丑闻大白于世,他父皇要如何?幸存的玉才人之子要如何,那是他的……,“知恩图报,很好,本王会替你们向裕王妃请准,下去吧。”元成挥手。 班主夫妇叩谢罢退了出去,元成面无表情地在椅中坐了好一阵,终于起身到杞梓木书格上抽出个绒面都磨损了的匣子——之前从裕王书案下的暗屉里搜出来的,本要和许多别的信函文簿一并带回京城给嘉德帝过目——打开来,把一摞厚薄不一、长短不一、看着很有些年头了的纸页投进火盆,耐心地看着每一张都化成了灰:原本,他还想要拿着问问嘉德帝,裕王这是对哪个女子念念不忘、情信保管的那么好,除了常摩挲以致有的纸边儿毛了,竟是一点儿污渍损毁的痕迹都没有,幸好,他未拿回去…… 是他肤浅了,看到信中引用了严蕊(南宋女词人,后为营妓)的“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常有时,总赖东君主”,便以为是歌馆勾栏中人,想不到是那般来历。那么她实则是籍此剖白,真正要说的是后半阙:“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她对裕王倒是冰心可鉴,皇宫、荣华皆为“风尘”,毫不留恋、一心求去,可为了这不容于世的私情,生前连累他人,险致宫乱,身后被人借由,引发干戈,若能预知这些,她可会后悔当初写下的“山重重,水重重,羁途苦旅恨西风。若随檀郎并鞍辔,更愿关山万万重”? 女子痴情,为了心爱之人,能义无反顾到不辨是非,不分皂白,逝者已矣,他不予置评了。可裕王呢?裕王……,他的话本儿是要替自身正名,少不了移花接木、矫正饰枉,一时之间,他不能全指出来,有一样却能断定:玉才人的死另有文章,他母后——若裕王的“皇后”确指的是仁慧皇后的话——他母后不可能虐杀宫人,尤其还在自个儿宫中,裕王却做此言,是有意栽赃还是被人蒙蔽了?栽赃……,情理上说不通,要是栽到皇帝虐杀才人,不是更能令公子莒的谋叛被人同情?既非有意栽赃,那就是被蒙蔽了,而蒙蔽……,元成苦笑:虽未亲见过这位裕王叔,却未少听嘉德帝和大臣们说起他的文韬武略,谁料会落得个被人算计?足见“情”字误人之深了…… 还好,老天有眼,让他及时听见了这一出,避免了被他父皇察知旧事的可能。心中后怕,又仔细检查了遍函簿,确无不妥处了,元成才去找了裕王妃,说起班主夫妇请命守墓的话。裕王妃并无异议,道难得有心,只要能尽职尽力,守墓的供给奉养,绝不亏待。跟着话风一转,裕王妃郑重提出件事:请皇家削爵。 “王爷身后只余两子,毓礼好读书,却无科举建树,毓祥体弱多病,只能仔细将养,他二人文武不通,经营乏能,都撑不起裕王府的门楣。我一个妇道人家,本就没什么见识,又一年比一年老,这一大家子的生计前程,怕也顾不周全了。与其一年年的露出破败之相,被人笑话,不若就此销了‘裕王’的爵号,不辱王爷从前的声名,也省得往后有人拿我们这一支不成器的作比,要三要四的令皇家为难。” 裕王妃心平气和,在场的——除了陪坐的元毓礼,还有几个管事的仆妇,元成来时,她们正向王妃回事,未叫下去,便在一旁伺候——除了元毓礼,全都变了脸色,却只能相互看着,亲耳听到太子殿下说了一大篇溢美之词,什么“深思远虑”,“襟怀通达”,“巾帼不让须眉”的,最后就是“王妃可亲笔上书,本王即日着人递送京城,父皇定将向天下彰表裕王一脉的高风大义。” 就是说言谈之间,一个本可世袭、至差也是减等承袭的爵位,没了,还给皇家了,比宋□□还省事儿:宋□□释兵权还破费了杯酒,到裕王妃和太子殿下这儿,只剩下几句话……。仆妇们退出来时,个个惊恐忧怨,无奈裕王妃御下甚严,裕王不在之后,更是令出必行、无人敢改,是以仆妇们出来把事情传开了,也只是增加了更多的悲叹惶恐,并无他法。倒是外头的人听到了,不乏骇笑的,说裕王妃可真是女中豪杰:这是知道嫡子们弱、怕她百年之后,富贵家业会被庶子们得了便宜,索性先自断了烦恼。 如此揣测听似有些道理,却不知这委实把裕王妃冤枉得狠了:皇家为了国统体面,未昭裕王之恶,然要继续赐予荣耀,却是万万不能,之前说元成亲赴陈地是为戡乱肃正,而如何安置裕王的遗属便是肃正中的一项。元平举大将军在元成授意之下,对裕王妃旁敲侧击,不曾明言,却令已经存疑的裕王妃很快意会到裕王是国之逆臣,此时元大将军再为她指削爵以保后嗣的路,她如何会不奉行? 王妃的削爵之请递到京师,皇家极快给了回复,如元成所说,大加彰表,赐裕王妃“明淑夫人”之号,京中的裕王府邸除了撤去徽牌,依旧归他们所有,陈地的府邸已是同样,格外又赐了金银宝器。众藩王从裕王身亡便密切观望,此时多少品出皇家的用意:这是以利相诱、促动他们效仿,变世袭爵为终身爵?顿时有各自的计较考量——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裕王已经落葬,诸事也都在按预想的落实,元成这一日总算清闲,未再去裕王、这时该称明淑夫人的府上,而是听从陈升的劝告,扮做个富家公子,带了他、燕三、燕七,去城里逛逛——来了这许久,他亦很想看看陈地在他王叔治下是如何景象。 他们几人出来时,已是半晌午了,正是各处最热闹的时候,修理雨伞磨菜刀的,卖汤饼糕点肉包子的,南来北往运货的,骡马车轿互相埋怨挡道儿了的。元成四人一路行来正悠哉,忽觉街上起了些骚乱,燕三燕七不动声色把元成护到路边,陈升还未明所以,忽听一声女子的娇斥,“太子?太子又怎样?!” 第167章 音幻(三) 陈升闻言大怒,方要回头,有人却猛转身,动作太大,把他都扒拉到一边儿了。抬头一看,更是吃惊:太子殿下,那眼睛是红了?!只见元成盯着声音的来处,面上似悲似喜似苦似怨,眼睛都不敢眨似的,声音急促,“带她见我!”扭头要走了,又回过来加了句,“不管用什么法子!” 陈升一听,恨不能一闭眼死过去:殿下的意思,哪怕用抢的,也得把人带回去。可就算用抢的,他也得有帮手不是?这人生地不熟的,谁认得他啊?一把拽住要跟着离去的燕七,哭丧着脸求他赶紧想辙——还不敢出声儿,怕元成听见。挤眉努嘴地直使眼色,燕七满脸惊诧,“你怎么着了?吊线风了?” 陈升这个气,还一点儿不敢露出来:算他多事,临出来前,他叫人知会市吏署司,说太子殿下要巡查民情,叫他们都打起精神。他们可倒是听话,全出来巡街、驱赶摊贩了,结果招出来个女包公——他心里火上房似的,耳朵可一直竖着,已听到那女子噼里啪啦一连串地道,“太子怎么了?太子来了就不能摆摊不能卖艺,太子要天天不走,他们还得扎脖儿不成?”市吏中有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声音更高了一阶儿,“与我无关?‘大路不平众人铲’!就太子殿下在眼前儿,我照样问一句太子就能不讲理、不给人活路吗?各位父老你们说是不是?” 一片应和声里,陈升头大地去看元成——他未走远,这些话想必听个清楚,从背影里也看不出喜怒。说来真是出奇,寻常人说话声儿拔高就容易“劈”了,这女子嗓门儿那么大了,声音还是玉脆珠润的,要不是说的那些话太大逆不道,还真让人想多听听。“爷,你快说怎么办啊?”陈升都快扒着燕七胳膊打提溜了。 燕七事不关己,“关我什么事?” 陈升两手扒着他直跳脚,压着声儿发急,“怎么不关你事?!公子爷出京时连个侍女都没带,这么些日子好容易有个能看入眼的,还不赶紧……” “闭嘴!少把你那点儿猥琐见识当善解人意。”燕七抬腿给了他一脚,却是嘬唇打了声不甚响的呼哨——最看不惯陈升狐假虎威的劲儿,走哪生怕不被人当盘菜敬着。有他和燕三在,还用他操心殿下的安防?看着像运筹帷幄似的去知会这个知会那个,岂不知要真有什么险情,他那就是在泄露太子行踪。不过,殿下说那话时着实认真,他不能看着陈升坏事。打那声呼哨就是在联络暗卫:殿下这回出京,按惯例只带了五百护军,当中半数出自龙隐、虎卫,寻常的调度富富有余。 见燕七打完呼哨,四下一撒目,不知对什么人冲着乱哄哄的人群那边儿比划了几下,陈升放了心:他们站的地方地势高,能清楚看到那边的情形,尤其是与市吏理论的女子,十七八的年纪,身形颀长,大红披风,领围和门襟都滚着白皮毛,乍一看便打眼,细一看,眉黑眼亮,容色如华,便是放到美女如云的京城也是个出挑儿的——如此醒目,燕三、燕七的手下断不至认错人、绑个屠夫回去。 不敢再罗唣燕七,陈升颠颠儿地去追元成,追上了也不敢多话,蔫不出溜地跟着——好好的一趟出游,愣是落了个败兴而归。好在回了驿馆不大会儿,燕七的手下就带了人来。 “孙氏医馆的三女,名英翘,尚未婚配,九族亲眷都在陈地,来往上暂无可疑。”燕七禀报——职责所在,他首要保的是不能被人钻了空子,把个刺客杀手送到殿下身边。 元成“唔”了声,看了陈升一眼。陈升乖觉地把槅扇在他坐榻前推拉展开,见他再无吩咐,与燕七退了出去,顺便叫进了孙三姑娘。 “不必多礼,坐吧。”元成透过夹纱看着年轻女子进来,怒冲冲瞪向槅扇,不自觉往后偏头侧身躲了下,之后才想到他能透过槅扇夹纱看清外头,外头却看不到他,方又坐正,开口,嗓子有些哑。外头的姑娘却已气笑,“谁要给你行礼?!”也不坐,直眉瞪眼地冲着槅扇道,“你什么人?!凭什么抓我来?!我告诉你,你赶紧好好儿的把我送回去,不然,我报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陈地是有王法的,别以为有点儿钱有点儿权势就能为所……” “……我没有恶意,姑娘请宽心。”元成开口,忍下眼中的刺痛:确实不是她,她不会这么沉不住气,也不会这么滔滔不绝,此时若是她,必是冷冷淡淡地看着、一言不发地听着,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贸然开口,遑论不管不顾地宣战。她的眼睛,不会像眼前这个女子般生动顾盼,相反,她许多、许多时候都爱半垂了眼,羞时垂目躲他,怒时垂目不理会他……但是她们的声音真像啊,乍听到那声“太子又怎样”,他几乎都以为是她来了,从京里来找他了……他是有多疯啊,才会这么想……,“坐下吧,我只是跟你说些话。” 他这话有什么特别吗?外头的姑娘似是惊讶地抬了抬眼,略迟疑,依言坐了下去。他心下略宽,孙三姑娘却已道,“要说什么就快些。我久不回去,爹娘必会找我,一旦报到官府闹将起来,你可就……” “你可擅茶艺?”元成打断。 “茶?我不爱茶。不若药饮,像罗汉果啦,金银花啦,甘草都使得,又能防病,又有不同的口味。” 元成默。药饮吗?她不会爱的,在行宫那会儿她吃尽了苦头,怕是闻到带药味儿的东西都反胃吧。她爱茶,茶艺在女子里算是翘楚,嘴还刁,不论春茶、秋茶、明前、雨后,不需眼看,入口便知。以至他送她茶,都得是自个儿先试了,觉得好的才拿过去。开始还不能直接给、怕她不收,还得假托是给元沁——沁儿嗔怪过,说“王兄我只喜花茶,你今年是忘了么”,他未忘,是以才那么送,才会转到她手里……,“那可擅棋道?” “不擅。”孙三姑娘有点儿恼了:这什么人呐?说“我只是跟你说些话”时,那个落寞失意,令她心生不忍,才坐下了,谁知听到她不擅茶艺就老大失望似的不说话了,又问棋道,他当她是什么高门大户家的千金?“琴棋书画我都不擅!没那工夫!你还要问什么?没了就放我回去。” 元成被“冲”得意外,莞尔:听说过孙氏医馆在陈地的名气,家境自是不差,这姑娘大约也是被敬着、宠着惯了,养出了满身刺儿,不怪敢当街跟市吏们叫板,“你的官话说得很好,去过京城?” “说官话的就都得去过京城啊?找师傅教不行?”被夸了句,孙三姑娘气儿顺了,望着槅扇,猜着那后面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官话也说得很好,去过京城还是找人教的?” “我打京里来的。”元成和声,神思怅然:造物真是神奇,从未去过京城的人,却和京里的人有如出一辙的嗓音,还说出了一样的话……。 “你为何要学官话?”若是一口陈地乡音,今日就不会惊到他,心绪便不会此时这般翻搅不宁了…… “……自然是官话好听。听着也显得有身份。” “你……,是为了什么人学的吧?”元成敏锐——女子一直都直率无忌,忽然忸怩就格外显眼。果然女子作色,“你管得着吗?年轻一辈儿说官话的多了去了,你偏问我做什么?再说哪条王法不让人学官话了?”她一甩袖站起了身,满面通红。 元成摁着胸口,不敢出声——怕出声就会哽咽,两眼直瞪着槅扇外,潮意直冲眼眶:像!这一刻太像!那个人也是这样,一被戳穿了就强词夺理,先“怒”为强,他每每看到她红脸的样子都心动不已,还不敢说,怕臊着她,忍着心喜、心痒,故作不知地哄她,心里每每甜的什么似的……如今明知全是假的,明知全是他自作多情,可还是想看到她的样子……可惜只能从不相干的人身上,努力地找她的影子…… “喂,你怎么啦?你还在吗?喂!” “咳,咳。”元成咳了两声,“你可识字?”脑子里转过自个儿也觉得痴傻的念头,可抑不住,那就在陈地、在这些天里疯一回,算他再一次自欺欺人——余生太长,就当他给自个儿一个念想、一个慰藉,“不识我可以教你。” “我家是开医馆的,你说我识不识?!”孙三姑娘顶了句,却是好奇道,“你要做什么?” “过后就知道了。”元成拿定了主意,叫进了燕七,低声吩咐了两句,燕七自带了孙三姑娘出去,叫陈升安排了别院另居。一面叫元大将军差兵士去了孙氏医馆,说孙英翘涉在一桩密案里,需加监审,少则数日,多则月余,审明无辜的话自会还家。又吓唬了几句若敢声张纠缠,便把疑罪办成实罪的话——无非是叫孙家不闹着找人的意思。孙家已从街坊四邻处听说孙三姑娘打抱不平、和市吏们起了冲突,此时又是埋怨她不该多管闲事,又是担忧惧怕她被人知道吃官司坏了名声,少不得对外宣称她是走亲戚去了,先瞒过一阵是一阵。 第168章 音幻(四) 陈地这边,此事几无波澜,然数日后,太子殿下留纳了医者之女的消息便到了皇后娘娘处:陈升报的信——他是随侍太子之人,太子连续多日除了公务,都与那孙三姑娘同出同进,不赶紧报备皇后娘娘,他怕过后担不起责。 “同出同进?亲密和谐?”信是元湘公主念的,仁慧皇后听了直皱眉,“湘儿你觉着这能是真的?你王兄会这么……”摇头,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无风不起浪。要没有影儿,谅陈升不敢也犯不着瞎编排。不过母后也用不着担忧,反正王兄对谁都不会长远——之前闹得那么真真儿的,又是酗酒又是吐血的,不也说撂开就撂开了?况且医者之女的身份虽低,至少清白,谁也诟病不了什么。王兄要就带回来了,东宫也不怕多个人——这么看,早撂开了也是好事,再不用跟着糟心,您说呢?” 仁慧皇后知她指的何人何事,“啧”了声——元湘那是对元成有微词,她自要制止,除此则未再说什么。因觉得元湘说的有理,仁慧皇后遂未十分把陈升的来书当回事,过后也未叫人格外归置,结果当日这消息就被徐若媛知道了,喜上眉梢。兰慧和芸香看得吃惊,以为她是被“激”得失心疯了,徐若媛见此更是欣悦,悠然道,“你们懂什么?既不是她,自也就能是我,不是好事么?”见兰慧和芸香还是懵然,也不解释,暗自快意,畅想不已。 ——原来,徐若媛早已疑心元成与德琳之间不寻常,此后一直忌惮、耿耿,生怕元成眼里唯有德琳,即便后期影影绰绰地觉出那二人决裂了,依旧不能放心,直至听到孙三姑娘的事,顿如枯木逢春、苦尽甜来:既然能是穷乡僻壤的姑娘,那就不是非杜德琳不可;既然不是非杜德琳不可,那她徐若媛自然也就有、且有极大极大的可能! 徐若媛被这样的念头鼓舞着,整个人都焕发出精神,浑不知除她之外听说此事的人——尽管寥寥,无一不觉得元成所为迥异于常,包括萧隐樵。 萧隐樵是到陈地后、确切说是到了元成驿馆后才听说的:陈升在院外拦住了他,不可一世加挤眉弄眼——想想那是个什么模样吧,说殿下正与孙姑娘在一处,萧先生有事还是过后再来的好——他这样子拦别人好使,拦萧隐樵……,他是真把自己当秤砣了。萧隐樵不多话,亮出太子亲赠的通行金牌,撇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的陈升,直接进院,结果在要举步推门时停住了,诧异听着屋内传出的女子吟诵声,“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李商隐的《无题》,诗是好诗,女子的音色也甚好,然在殿下面前念什么“小姑居处”、“相思无益”,这是? 萧隐樵正狐疑,却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可不正是太子元成的,慢慢道,“还有呢?” “哦,还有‘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晏几道的这阕《鹧鸪天》,年轻女子似感同身受,语调不若之前的轻快,一句一句念出来,颇有怅怅的意味。萧隐樵不欲再听,举手要叩门,却举着手停在半空,只听屋中元成低哑着嗓子道,“想我了?” “是,想您了。每天都想,想着您能快点儿忙完,过来看看我,哪怕就是看一眼,也是好的。” “是么?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自然是真的。逢场作戏可是很累人的,我能骗您一时一刻,还能骗您那么久吗?” 听着屋内的一问一答,萧隐樵直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抬头看看天,明晃晃的日头挂着,此时断非是梦,管不得许多了,叩门报名,“殿下,萧隐樵求见!” 屋内声音戛然而止,萧隐樵推门入内——,愣在当场:迎门一拉六扇的隔屏,看不出后头的情形,外头倒是清楚,一桌一椅一女子,装束简洁,打眼儿看类于宫中女官,手里捏了沓写满字的纸张。这时候站起来,匆忙瞥了他一眼,又惊又急地朝了槅扇:“殿下?!他为何叫你……,你到底是谁?!你不说是……” “你先出去吧。”槅扇后的元成叹息,敲了下响木,陈升跑着进来——八不好十不好,还有个腿脚快、不躲懒的好,出门在外还真得有他这么个人。到了桌前伸手,请孙三姑娘跟他出去。孙三姑娘待要不走,元成发话,“陈升,出去你告诉她吧。” 陈升答应了,强带着不情愿的孙英翘出去。萧隐樵弯身捡起地上的纸页——那姑娘脾气大,拉扯间一甩手,纸稿散了满地。捡在手里略一看,惊异,对着槅扇道。“您出来还是我进去?” “随你。”槅扇后的声音意兴阑珊,这么说着,却没有动地儿的意思。萧隐樵抬步进到槅扇后,一眼看到半歪半靠在坐榻上的元成,眸光寂寥,面色微酡:手里有酒盅,手边小几上有酒卮,整个人英气不复,只似慵散颓靡的病公子。萧隐樵蹙眉,扬起手里的纸张,问道,“这是何意?”纸上写的是他在屋外听到的对答,字迹是元成的。难怪他听着那般古怪,原来是姑娘在照着词儿念。 元成未抬眼,转着手里的空酒盅,“天意。”天意破他白日梦,天意不全他痴傻念:他所求的,只剩下半醉半醒之间,借一个似是而非的人,编一场镜花水月——当中的他不再是一个人执着,而是曾得过她的回响,她对他柔情万种,对他说过“相思”,说过“想他”,而绝不曾说“逢场作戏”,那么漫长的、没有她的余生里,他会觉得不那么苦。谁知,连这都是奢望……他真是何其羡慕裕王,他能“从她面上寻你笑靥,从她音中忆你清声”,那是彼此心许过,是以有可“寻”、可“忆”处,而他,一无所有……,“京中如何?” “皆如预料。郡主身边儿也确有裕王布下的人,是个叫孟夏的贴身侍女,韶言已寻机处理了。杜教习之前谏言过那是个是非之人,是以郡主未觉可……,殿下!”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却只来得及扶住元成,眼睁睁看着他一口血呕了出来。翻手搭上他的脉门,一面要拿响木叫人,元成却是阻止,“不碍。” 萧隐樵仔细把了一回脉,觉出他脉象沉稳有力,又看了他眼底、舌苔,皆无异象,略宽心,“这是怎么了?” “往后喝不得酒了。”上回詹聿怀告诫过了,说他是劳心气郁再加上饮酒以致吐血,这回的症状与那回一样……,不过吐出来了,心头倒是敞快了些,不那么郁积的像呼吸都憋着上不来。 “酒其实无妨,‘人’才是引子吧?”萧隐樵一针见血:他看得很清楚,元成是听到“杜教习”三个字才强弩之末般色变的,“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他知道的事,加上后来的的风闻,再加上今日所见,他不能不往坏处想,“杜教习还不能谅解您对杜家的所为?” “……那只是个借口。真正的……,是一直以来,都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你看到的‘看重’,只是她的刻意。”当初在文华堂书斋,他踩了她一脚,又不小心撞在一处,萧隐樵说她先顾着他了,他欣喜了好久,岂不知她后来说,她是识时务的人,如果余生不得不在宫里,自然要尽力讨他的欢心…… 元成没有难堪,只有沉寂、自嘲,萧隐樵不得不信这是实情,“那您怎么打算?” 等了好一阵未听到声音,萧隐樵几乎以为元成不会答复了,却听他茫然道,“我不知道。” 这什么话?萧隐樵挑眉。 元成低声,“把她舍与神佛,我怕我会对神佛不敬;把她许与臣下,我怕我会滥杀无辜……” 萧隐樵瞠目:既不能出家,也不能出嫁,他要她怎样?“我离京前,杜昭上表,请旨外放,不若……” “不行!”元成猛地抬眼。萧隐樵直视着他,“放她随家人一起远走,眼不见,心不……” “放走了,这一辈子,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元成看着他,眼中、面上都凄惶起来。萧隐樵不忍,缓了缓道,“可眼下这样,您越看到她,便越受折磨……” “宁肯被她折磨,也好过再看不见她。”元成抬手撑额,盖住了眼睛。她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虽然痛,可总还有个东西在,一旦拔了,就是个再也补不上的空洞,他不要。他宁肯日里、夜里地痛着,只要还能看见她…… “既如此,那便娶了她,”萧隐樵心念忽动,想到他师傅说的“心头血”、“眼中泪”的话,“先成亲,以后再慢慢……” “我想过,很多回,可做不到……,我总不能令她恨了我,不对,她已经恨了,是总不能令她更恨我……” “那您还能杀了她?”萧隐樵冷冷,见不得元成如此萎顿。 “先杀了你!”元成果然复原,放手抬眼处,眸中聚回了些精神,“不必那么看我,本王不可怜。”他撩袍起身下榻,“你来了正好,帮着做门亲事吧。” 第169章 音幻(五) “先杀了你!”元成果然复原,放手抬眼处,眸中聚回了些精神,“不必那么看我,本王不可怜。”他撩袍起身下榻,“你来了正好,帮着做门亲事吧。” “谁的?” “孙三姑娘。你刚见的。” 萧隐樵一愣,撇唇:真不愧是储君,放任的时候也未忘了想好如何善后,“做给谁?” “元毓礼。” 萧隐樵又是一愣,看了元成,“您觉着……” “你若担忧那姑娘,这是如她所愿,”所谓“缘分天定”、“各花入个眼”:元毓礼从前上孙氏医馆为元毓祥取过两回药,恰被孙英翘所见,便把个嗜书好学的公子记在了心里,苦学官话就是为了他——裕王虽至陈地,京腔难改,府中上下全说官话——“若是担忧裕王妃,”元成看着萧隐樵,“今非昔比了,接纳这个平民儿媳有利无害,明淑夫人会明白。” 萧隐樵想了想,认可元成所说:裕王余脉若想善终,韬光晦迹是免不了的,与医者结下姻亲,不招皇家的猜忌,元毓祥问诊求药倒是近水楼台了。由此想起件事,说陛下正着人按殿下传信所言,考量将陈地改为遂宁府——裕王爵已削,封地自收归皇家,“您可知陛下拟定何人为遂宁府尹?” 元成忖了忖,“骆清远。” 萧隐樵看了看他,拱手,“佩服。”父子君臣,不谋而同,“那您可知骆清远应是未应?” “应了。”宗法情理,唯有骆清远可兼全四面八角:裕王婿接管陈地,相较旁人,裕王那些未参与谋逆事的旧部属和陈地的百姓更易接受,能和平完成收藩;以明淑夫人为首的至亲则会因此心安,大大减少另生事端的可能;木槿得以回到故乡、与母兄时常相见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这所有当中最重要的,是皇家信得过骆清远,敢于把这毗邻边境、险酿祸乱的城池交付与他治理。这些,骆清远必是想得一清二楚,以他的风骨襟怀,如何会推却? “想不到您倒是骆少师的伯乐知音。”萧隐樵无话可说:骆清远虽负才名,又历过沙场,可毕竟年纪轻,擢升府尹、且是陈地府尹,太易被人嗤嘲是占了郡马爷的身份,寻常男儿都不愿担这种受惠于裙带的名声,何况骆清远?未料他应了,令他油然起敬:这才是无私无惧的真男儿。可话说回来,太子殿下料事、料人都如此精准,为何在自家的□□上就一塌糊涂了呢?由此再说那杜教习,殿下说她“神女无心”,果真吗?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痴心——不由看往元成襟上:闪避未及时溅上的几星血迹,此时皆渗进秋香色的衣料,数点殷红,令人莫名想到子规啼血——这样的人杜教习尚不入眼,她是要嫁神仙?正不以为然,却见元成行往门边,不由叫道,“您干什么去?” “找元大将军。” “请他过来不行?!”萧隐樵无奈近至于无语了。 元成怔了怔,总算全回过了神,“本王是想快些见着他。本王保不了陈地风调雨顺,至少该清理的得清理、该捋顺的得捋顺,不能扔给清远个乱摊子不是?” 萧隐樵微哂,“若我是您,这会儿便先把自个儿拾掇利索、养养精神。大将军来了,若需用我处,您找人叫一声儿。”说罢也不看元成,自推门出去了。稍后听到屋中响木传人,有内侍应声上阶,方叹了口气。夜来独自卜了一卦,坎上乾下,是以刚逢险,遇阻不前,观时待变,急进反凶的卦象,应在姻缘上,是毫无转机、起色——白日里他心念忽动想到的“心头血偿眼中泪”,当是牵强附会了,顿时又叹了口气。 元成早有筹谋打算,与元大将军、萧隐樵几番推敲后,逐一实施:看押于城外山庄里的叛军,这些日子已逐个勘辨清楚,谋逆中坚者杀、被裹挟行事的流徙,并无所知盲目听令的则分散编入元大将军营中,日后有留守陈地的,有换防他处的。裕王的旧部属亦参同此例各得其所,这些人从前都是幕僚、府吏的身份,如今正经有了阶品——休管七品八品,总是皇家在编的了,故多有庆幸的,亟盼着遂宁府尹早日到任、他们亦好早日换着官衣了。 这些事说来只是寥寥数语,实则千头万绪,眼看着冬月都过了半,元成方启程返京,萧隐樵则留下来,等着骆清远到后辅助他一阵,此前的军政事宜,则由元大将军暂代。 不提元成一路风尘,回到京中先与嘉德帝密谈,只讲穆郡王、裕王、南诏王三人间如何勾连、密谋作乱,丝毫未提所谓“玉才人”。这些之前都有所料,如今不过是得了实证,故嘉德帝长叹数声,并无多言,倒是催着元成早些回宫安歇。元成笑着起身,说那也得先去给母后报个平安。嘉德帝点头,说那倒是,你母后念了你好几回了,似乎有事要当面问你。 元成张了张眼,觉得嘉德帝话中有话,待问,嘉德帝却挥了挥手,自埋首文函了。元成半是诧异半是好笑,出了曜华殿,却见地下白了一层,竟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侍从们见他出来,从廊下扛出了肩舆,元成可已摆手,“走走就好。”信步踏进了雪中——终于回到熟悉的环境,不必时时提防、处处戒备,肢体和心神都能松懈下来,这种感觉实在是久违了,也实在是太好了。 元成悠然地往彤辉宫去,一路赏着雪景——雪不算大,难得是没有风,一片片慢悠悠地、无声地飘着,天地都空澈了。正兴致盎然时,忽有所见,脚下一慢…… 他的左前方是逍遥亭,逍遥亭旁有拱桥,拱桥上,有人站下了——是看到他才站下了么? 雪忽然密集起来,直欲湿人眼帘,他眯着眼往桥上望着,那人斗篷雪帽,看不清眉眼神情,甚至,看不出她脸朝的方向……,偏偏,他知她是谁。良久,那人缓缓蹲身,向他行礼。 心里像是有烧红的烙铁烙上了冰块,瞬时化出一汪水,所至之处,烫、热、疼……,溃不成军。他仓促地点了点头,虚空里伸出手去——这才醒觉,她隔了他那么远……,她蹲身俯首,看不到他点头、伸手,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狼狈,这样,也好。深深地再看一眼桥上的人,他举步自去。不停顿,不回头,遥遥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唤,“教习,公主和姑姑叫我来迎迎你……”看,总是有人对她好的,他不需放心不下……尽力地慢下了步子,想听到她回那女子的话,却,听不到,四面八方,只有雪落的声音…… 桥上,德琳撑开彩月送来的伞,遮住了簌簌而落的雪,也遮住了身后渐行渐远的一行人——听说他这一两天回来,未料会猝不及防地遇见……,如果,远远地看到亦能算遇见的话。秦大哥说陈地艰苦,看样子却是无损于他,还是那么身姿卓然,令她一眼望去,百感交集……。他应未看出她是谁吧,只当做寻常宫人,未做停顿便施施……,停了,她竟也是傻了:看不看出是她还有何意味吗?其实这样子不正是她从前想要的吗:他是英才伟略的太子,她是循规蹈矩的教习,他在路上,她在桥上,他往东,她往西,各行其道,相安无事……,罢了罢了,杜德琳,他如你在别苑佛前所许的愿,平安回来了,其他的,不要再求,就这样子,很好…… 第170章 迢迢(一) 元成到了彤辉宫,元湘在殿外候着,迎上来草草行了礼,连道“王兄您可回来了。王兄您怎没用伞?看这满头的雪。王兄您怎独个儿来了……” 元成拉住她胳臂,不叫她转来转去,“王兄不独个儿来,还得领个千军万马?”忽反应过来,明白了嘉德帝先前的意有所指,“耳报神都说什么了?”得叫李申给陈升另派差使了,总之不能再带在身边儿——分不出谁是正主子的奴才,早晚坏事。 “那要问您都做什么了。”元湘与他一块儿上阶,侧头仰睨他。被元成盯了一眼,“哼”了声,“您怎么没带个美人儿回来?”话是这么说,实则很有几分高兴的意思。 元成未理她,稍后在仁慧皇后亦提起来时,才一脸莫名,“那是给元毓礼挑的人。与儿臣什么相干?”正气堂堂地对了仁慧皇后,点头道,“也是,也不能说不相干:那女子的秉性为人、出身来历都是儿臣考察的。母后放心,错不了。” 他说“错不了”时格外深看了仁慧皇后,仁慧皇后意会出他是说这桩姻缘对朝政、对裕王余脉都是最合适的,想到弥天大祸总算余波渐息,满心庆幸,而元成谋事又是连嘉德帝都赞许的,她便未再问,只道“等歇过来了,去太后娘娘那儿禀告一声儿吧。德……,杜教习回来说娘娘这些日子睡不安生,正该叫詹聿怀去请请脉。” “杜教习?她怎么才从别苑回来?”难怪她立在桥上像是风吹能倒的:去辞太后那回见到她时,她挑高了手臂为他打帘子,那手腕子就细得叫人心惊——那回他就明白,她的明艳,会令他怦然,而她的憔悴,更令他无法坐视——要是这些日子都在别苑照顾太后…… “上月中就回来了,这是又去了两日。太后娘娘喜爱她,这回给别苑送冬衣,母后便叫她领着人去了。”仁慧皇后看着元成,轻描淡写,“对了,她才从母后这儿走了不大功夫,你要来的早些,正好能碰上。” “哦,那儿臣来时路上看到的兴许就是她,在逍遥亭那儿的桥上。似乎是披了个青缎面儿的斗篷,隔得远,儿臣也未在意。” 仁慧皇后看着元成,“是么?” 元成笑,“旁人儿臣看不出来,她还能看不出来么?听母后的意思,颇认同那杜教习呢。” 他坦坦然地说着——唯如此,他才能光明正大地与人说起她,能一再听到她的名字、她做的事,而不必,一个人辗转反侧、心苦神焦……,也许,这也是个办法,伪装得若无其事,久了,便会真的放下了,再说起她时,无关风月,皆是寻常。 “母后总得有可用的人。你傅姑姑她们一人一摊子事;你长姊毕竟不是宫里人,非不得已,不宜总支派她;湘儿、沁儿贴心是贴心,到底欠火候,也就写写算算的能搭上手,真有要掂量、要周全的,还就她,通透、能成事还靠得住。” “杜教习真是有幸,”元成笑,“能得母后如此高看。” 他轻松谐谑,眼神儿没有丝毫闪避。仁慧皇后看得宽心却又惋惜:他能释怀、不被情所困,自然是极好;可就这么放下了,往后还能找到第二个德琳吗?仁慧皇后摇头,叫元湘进来吧,又叫人去告诉华姑姑,太子和湘公主要在此用膳,未发觉她方一转头,元成的眉眼嘴角便垮了下去,挺直的肩背也全都卸了力似的软塌了——只是须臾瞬间。 母子三人用过膳,元湘还要与仁慧皇后说话,元成便独自辞了回去。刚出彤辉宫,有人迎过来行礼,“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到来人抬起的脸,元成微愕,继而自嘲不已:不是所有穿教习衣饰的都是那个人,他怎么还是妄想?“徐教习免礼。” 徐若媛大胆地仰看了他,只觉得要流泪:她终于跟他面对面了,没有别的教习们、公主们,只有她和他(元成有随从的内侍,在此时的她眼里算不得人),他面容蔼然,看到她时眼里有灿然的光亮,虽乍然而逝,却足令她喜极欲泣:那光亮中的期盼、热切、惊喜,她看到也感受到了,原来太子殿下也对她有心!一直以来都是她妄自菲薄了!她爹说的为她求得了太子的许诺是真的、并非诓她! ——当日皇家封了安顺公主,徐侍郎生怕杜氏籍此翻身,在元成面前好一通表忠卖惨,令元成亲口说出“说得像要托孤了似的。罢了,本王今日就许你个愿,本王有生之年,必保令嫒的荣华富贵。”怕徐若媛不稳重,这话徐侍郎一直未说。后来杜家东山再起,徐若媛沉不住气哭闹,他大怒时说的“幸好有些话未告诉你”便是指的这句。徐侍郎的本意,是真不想说出来的,可被他训斥之后,杜尚书又变成了杜太傅,徐若媛心灰意冷忧惧怨,那以后再要她查问传递个消息,她不仅不痛快办,还一再对徐兴祖说出“都消停些吧,惹出祸来你们有谁能替我担”的话。徐侍郎无奈,只得把元成的话告诉了她,让她有个定心丸,少不得再三嘱咐这话万不可说出去——也就因这嘱咐,徐若媛对她爹的话将信将疑,却不知这正是徐侍郎的谨慎处:腰里别着兔子,自个儿知道就好,家去烤了炖了都是后话;未等到家便宣扬出去,不是等着人来抢的? 此时徐若媛心如擂鼓,叩谢上苍令她夙愿得偿,凝望着元成,力持庄重,“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听说陈地苦寒,您辛苦了!还……” “还好。徐教习有事?” “……无,无别的事,就是想请殿下好好休息,殿……” “好,徐教习有心了。”元成觉出徐若媛举止有些古怪,略一注目,亦就看出她的心思,一时间未想到他自个儿许过的愿,倒是想起她针对德琳的种种,不由冷哂,念及元湘,看了徐若媛一眼,自对侍从们道,“前头喝道。回宫。” 元成次日就去了太后别苑。詹聿怀诊过脉,退下去开方子了,侍候的嬷嬷和侍女们也都随着出去掩了门,室中独剩了靖懿太后和元成。元成将陈地的事逐样禀告,从裕王的丧制到墓地的坐朝到往后如何祭祀、明淑夫人的奉养、元毓礼的婚事、元毓祥的病体调理——由此说到明淑夫人得知陈地改为遂宁府后,以便于元毓祥调养为名,率阖家上下迁往城外山庄定居、腾出城中的王府以作府尹官邸。 太后一直默不作声地听,闻此才点头,“她不糊涂。” 何止不糊涂,实在很果敢,迁走了,属于“裕王”的一切会更快地被忘却,而骆清远可以不受掣肘。至于不明真相之人的诟詈——如裕王的庶子们,说嫡母狠绝,借此把宅邸转给女儿女婿,可也只敢在私下酒后咒骂几句而已:仰人鼻息惯了的,纵有造反的心,却拼凑不出造反的胆。 “他、可留下什么了?”太后默了一阵才问。 “无。他去得很干净。”未留下绝笔,也不曾攀扯他人,“是穆化隆和南诏王挑动的王叔。”元成看着靖懿太后,“皇祖母可还记得孟才人?” 靖懿太后一震,惊看了元成,好一会儿,闭目长叹,“冤孽啊。” 元成两手扶了靖懿太后,“皇祖母,孟才人是怎么死的?” “哀家下令击杀的。” “……” “她妇德缺失,祸乱宫闱,哀家与你母后为皇家颜面,把她贬入冷宫,只令她不能再生事,余下还都按才人的份例,她的孩儿也由你母后亲身教养。这已是看在她南诏公主的身份上,网开一面了,谁知她不但不感恩,反生出恶毒怨念,那日趁人不备,从冷宫里偷溜出来,跑到彤辉宫吵闹要孩子,恰逢恭嫔去给你母后请安,乳母抱了恭嫔的女儿跟在后面,被她劈手夺了去……”,八个月大的小公主,看见人就笑,会咦咦哦哦地跟人搭话,被那个疯女人举起来,叫嚣着“恭嫔,你害我!我叫你也尝尝失去孩儿的滋味”……,襁褓坠落,可怜的小公主连哭都未哭出一声……,“她害了恭嫔的女儿,更形癫狂,暴跳詈骂,无法可止,哀家遂命人乱棒击杀了她。” “恭嫔……是端妃娘娘?” “是。” 元成恻然:竟是如此秘闻,难怪恁多年来,宁王的生母鲜被提及,想来当年事后,太后和她母后设法封口了,只是孟才人的死瞒不住,她是南诏公主,犯错被罚还罢,人没了,不管说是疯癫还是说暴病,总要知会南诏一声。而消息一出,穆郡王便不难知道实情:当日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了。未料多年后,穆郡王能以此发端,策动叛乱,实在令人…… “这些话你都问过谁?!”靖懿太后打断了元成的慨叹,神情急迫。 “唯有皇祖母。”元成简洁。靖懿太后明显一缓,手却紧攥了元成的,一眼不眨,“成儿,这些话万不可再提。尤其,你父皇跟前儿,你可知?!” “孙儿明白。” 元成神色语气都坚定、清楚,靖懿太后方觉她急切中把他当成孩子、忘了他是胸有韬略早已独当一面的太子。“皇祖母,您可想过当年若是裕王叔被立为太子……” “他不能为君。”靖懿太后摇头,看着元成,“他太过多情,优柔寡断。天启需要的,是你父皇那样的君王。他,本可一世为良臣的……” “皇祖母节哀。”元成恳劝,终知嘉德帝为何对靖懿太后尊崇有加了:与他不同,嘉德帝是经过诸兄弟的多番竞逐,才被立为太子的,当中亦有立裕王的呼声,彼时靖懿太后位摄六宫,若有一丝儿私心……。孟才人的事上,她亦是站在大义一边,逐走了裕王。她和母后苦心瞒下裕王与孟才人的私情,既为了宫闱太平,也是为了嘉德帝……,所谓女子楷模,当即如斯,“皇祖母务必保重。您为皇族殚精竭……” “放心吧。”靖懿太后拍了拍元成的手,不叫他再说,“皇祖母这些日子反复想过了,如杜教习跟哀家说过的那句话:‘若事情能重来,还是会做一样的择取,那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皇祖母这辈子,有憾事,可没有要悔改的,是以会好好儿保重,不然倒显得好人没有好报了。”元擎的身后事全安排妥当,她放下心头大石,往后,她还要在神佛面前为那糊涂的儿子赎罪祈福,是以,她会好好爱惜自身…… 看到靖懿太后的坚强,元成感佩不已,想到太后提起的话,心中却是苦涩:若事情能重来,他还是会做一样的择取——他是天启的太子,大局是他唯一能选的,再如何犹豫,最终都得这么选,可他还是后悔……,如果,他没有因为大局舍弃了杜尚书,她有没有可能,一点点儿真的喜爱上他? 第171章 迢迢(二) 元成不敢想那个答案:“有”或“没有”,对他都是深渊,“有”,会更痛悔,“没有”,则更灰心自卑难以自容,故而,他不去想,只披挂起“若无其事”的盔甲,尽心做个令人称道的储君,那么,就算再被人瞧不上,当偶然想起、如果她还会想起的话,想起曾经诘问他的“太子又如何”,会承认至少在这一条上低看了他。 元成拼了股傲气,接下来一日未歇,把公务逐样接了回来,嘉德帝顿觉轻松——先也说过元成,连月来操劳奔波,休养些日子或慢慢接回去也使得,元成只道不碍。看他精力十足,嘉德帝便乐得放手,如此到了冬至前两日,到底顶不住,染了风寒,侥幸不发热,喷嚏眼泪的可未因他是太子便少了哪一样。太医们不敢轻忽,诊看过了倒也意见一致,都道服几帖疏散的方剂加静养就好,恰好跟着便是冬至节,元成遂遵医嘱静养,随后的冬至节筵亦未出席。 节筵还是设在彤辉宫,诸般也都是旧例,只是,“今岁不如往年热闹。”十公主元漓难掩失望,未等人问,又叹着道,“这就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她刚九岁,如此感慨未免令人好笑,瑜妃更是叫着她名儿,说“漓儿你这话若是明年说嘛,那时你馨平姐姐嫁了,确是‘人不同’了,今年怎么能说……” “今年就‘不同’了。”元漓翻眼,说去年有太子王兄、宁王兄、木槿姐姐,今年他们都不在,格外多了安顺姐姐,一年就变了这么多,还不是“岁岁年年人不同”?瑜妃本想借话再为馨平公主要些赏赐:馨平公主前月被指给吏部郎中陈鲁直,殿试出身的,在吏部又得器重,人才前程挑不出什么,可除此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人脉靠山更谈不上,瑜妃自难称心,却不敢违拗:和亲那回逆了皇意,这回要再逆,馨平就得等着终老宫中了,故她只能见缝插针,寻机提一提馨平的婚事——若能令帝、后生出恻隐,多赐些嫁妆,也算能弥补几分。谁知元漓一句话堵了,还说出那许多,令人都知她未用心,否则怎会未发觉今岁少了谁?尴尬气恼又无法计较,元漓却还有话,说去年兄弟姊妹们说说笑笑的,都没玩够就散席了,今年倒好,打安王兄起,连湘姐姐、沁姐姐在内,一个个的都不怎么说话,这如何熬到子时? 元信闻此起身,对嘉德帝行礼笑道,“儿臣失职。过后定好好向王兄讨教如何监酒,能令满堂生欢。”说着满了酒,率诸皇子向帝、后敬了一杯。嘉德帝看着他道,“讨教讨教也好。你如今沉稳是够了,活泼……”,一想沉稳与活泼哪那么容易兼得?遂不再说,瞥了教习们的座处一眼,饮了杯中酒,“多向你王兄学学。” 德琳看着从元信起身、敬酒到归座,韩颖下首的瑶筝始终眼都未抬,暗自叹息,却见元湘拱让了馨平公主领着诸公主敬酒,忙循礼起身离席侯立,仁慧皇后却瞧见了,直接道,“你们都坐下吧,这一向也都受累了,今日就休拘束了。”几位教习同声行礼谢过,各自落座。这时候公主们也敬过酒回来,嘉德帝单叫着元沁道,“沁儿,不怪漓儿说,你今日还真是少言,父皇还真是不惯呢。” 元沁道,“父皇的意思我从前就是个话篓子?我早就这样子了,父皇您没发觉而已。” “是么?”嘉德帝想想,是许久未与子女们一处了:这大半年,实在出了太多事……,“那怎就这样子了?” “长大……” “沁姐姐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元漓抢话,洋洋得意。 殿中人纷纷低头,嘉德帝看了十公主的母亲舒嫔,笑,“漓儿会的不少啊。你好好儿教吧。”不待舒嫔反应,看了元信,“监酒官,父皇觉得这个‘酒’字倒是通俗易见,就以此行令儿吧,接不上的罚酒或献艺,你觉得如何?” “儿臣遵命。”元信被点到了,再未心不在焉,与元湘略一合计,命内侍在殿外击鼓,殿中人传枚行令,倒是热闹了一番。 次日寿昌宫里,德琳正和元沁下棋,元漓来了,哭哭啼啼地说她母亲要她来赔罪、昨儿她说那话绝非要害元沁、沁姐姐千万别生她的气。元沁看着德琳,直扶额,“教习你听听这都什么话!”对元漓道,“你说什么了我就生气?”拉过元漓给她拭泪。元漓还抽抽噎噎,说我不该挑着你和安王兄、湘姐姐说话,什么“话不投机”的也用的不对,惹得父皇发怒,我母亲回去就犯了心口痛,连说我不中用不成器,怎么教也教不成。元沁皱眉打断说你说这个我倒要问你,你昨儿个怎那么多话?还左一句诗右一句文的,都谁教你的? “是我母亲说我大了、不能再整日和潇儿她们混玩。说我都九岁了,还没有个封号,要我在父皇母后跟前多露露巧才好。我母亲要我多学你,说你就是胆儿大爱说话,父皇才格外喜爱你……” “我什么时候不等别人问就自个儿开讲的?”元沁被气着了,“再说瑜妃娘娘话未说完你就打断,大白眼珠子翻得生怕旁人看不着,再怎么说,她的位分在那儿,我就像你那么没规矩?” “可我母亲说你就是不受规矩约束、连父皇都敢顶撞才令人对你另眼相看的。沁姐姐,你从来都对我好,就好好教教我到底怎么才能讨人喜欢……” 元沁“腾”一下站了起来,德琳在旁咳了声,她顿了顿,伸出去的手指缩回来,改掐了腰,“漓儿,沁姐姐只有一句话:我说什么都是我本心里想要说的,从不是为了讨谁的喜欢。要存了讨人喜欢的心,那就少说话。你不懂不打紧,回去把这话学给你母亲听,她能懂。”还是不懂那就没救了。 交代跟着来的嬷嬷好好儿把元漓领回去了,元沁还气鼓鼓的,直说怎么有这样的人,指着孩子给自个儿挣尊荣脸面,也不怕把孩子撺掇到歪路上。德琳笑而不言,想到夏天的时候还叹元沁什么时候能长大,这时候看事儿、说话就颇有板眼了。正想着,就听元沁吁了口气,说这么一比,我母妃真比她们强太多,她是看着管着怕我多说话、说错话惹祸,哪像……,摇摇头,不说了。 史姑姑过后把这话学给云贵妃听,云贵妃眼圈儿都红了,与她嫂子——刑部尚书云鹏的夫人见面儿的时候,忍不住专门说了,道“沁儿总算不挑剔我了。”云夫人早知元沁对云贵妃不亲近(原因番外揭开——如果写番外的话),闻言也大觉欣慰,道“太不易了,公主怎么想开了。”云贵妃笑道,“要不就说身边儿人重要。她摊上个好教习,一点点儿带着她,越来越懂事明理,我也能放下心了。”云夫人听了目光一闪,试探着笑道,“娘娘说的是杜教习?真那么好?那娘娘觉着……” 云贵妃一看她嫂子的神情,登时明白,也登时摇头,“嫂子快别存那念头,她不是我们云家攀得起的。”一句话封了个严实。云夫人本是话赶话想到她三子尚未婚娶,不料□□脆利落地驳回来,顿有些挂不住,云贵妃面前不好说,回去见到云鹏却不免抱怨,“怎么攀不起?就算是太傅,当初下狱的时候,也未少得老爷您的关照,就算知恩图报……” “快休胡说。”云鹏倒是和云贵妃一样的态度,“不是皇家的旨意,我能关照多少?怎么就敢说‘恩’?传出去没的叫人耻笑。” “我就跟您那么一说,能从哪儿传到哪儿?!”云夫人悻悻,“杜教习不成,还有位徐教习,徐侍郎家的,这位总攀得起……” “攀得起也不攀!”云鹏一顿茶碗,“你就别打那些教习的主意!” 云鹏一锤定音,云夫人莫可奈何,久后才知缘由,连叹她家老爷有先见之明,不过那是久后了。 春天的时候,回纥又一次派了使者进京,催嫁,这已是第三回 了——之前皇家分别以太过匆忙和天寒不宜远行推了,无非是昭示皇家对安顺公主的疼护——这次于情于理不能再推。嘉德帝亲宴了使者,着钦天监卜定了启程吉日,仁慧皇后则口传懿旨,命容尚仪和教习杜德琳为送嫁女官,陪伴安顺公主前往回纥。 消息一出,芸香和兰慧皆笑不可抑,在徐若媛跟前儿叽叽喳喳道:一般都是当差,小姐您的就是寒食宴啊、百睟宴啊,全是光鲜亮丽花团锦簇的;那位教习可倒好,要么就是整理书目,要么就是治丧,这回更好,送嫁,到时候风餐露宿的,可跟流放差不离儿了吧。徐若媛听得掩口葫芦,嗔道,“听说就送出五百里,来回都用不上一个月,哪就说到流放了?”芸香和兰慧对了下眼色,心说小姐您巴不得她被流放吧。主仆三人说说笑笑,很是高兴了半日——半日后,又有消息:太子元成亲率卫队,护送安顺公主入回纥。 第172章 迢迢(三) “怎么那么大脸?怎么还殿下亲送?!管外邦事务的不是宸王?先前不都定了,说是他送嫁?!”徐若媛又急又慌,都快哭出来了。 “听说徐国公不好了,也就三两天的事儿。这时候宸王……”兰慧低头回话。 徐国公是宸王的岳父,岳父将亡,为婿者焉能不在跟前儿尽人伦孝义?皇家身为天下人的礼法典范,此时自不能再派宸王出行。 “那还有安王呢?还有宁王,之前伊布王子不都是他接待的?什么病休养大半年了还不好?难道他就不是皇家子弟、不该承担些吗?” 兰慧一迳低头:小姐这脾气……,她是个丫头,可也知这是临阵换将,且事关外邦,需要拿捏定夺的地方太多了,不是相当分量的人,仓促之间哪接得下来?安王,休说他未独自经办过国事,光从未出过京城这一条,一下子山水迢迢的,帝、后哪能放心?至于宁王,若是身子骨好利索了,冬至、春节、元宵这样的大节他能不到宫里来?小姐这么急赤白脸的……,缘由其实明摆着,无非是受不得太子殿下和杜教习一块儿送嫁。可小姐的心思在太子殿下身上,人家杜教习未必也如此啊——她可是亲眼见过杜教习见到太子时什么样:就前些日子,杜教习从彤辉宫出来,太子殿下往里进,杜教习立即退后行礼,太子行过去了,她也起身离开,一点儿没有左顾右盼。那份儿恭谨端庄,她看了都羡慕,哪像她们小姐,只要听说殿下到后宫,想方设法都要到太子必经之处转一转,看能不能有个偶遇,真是……。不过这些话打死她也不敢说出来:小姐的和善柔美都是给外人看的,对她和芸香可不会留情…… 兰慧心里嘀咕,口中可不接话,徐若媛倒是慢慢冷静下来:都昭告了的事,她又有多大的脸去质疑、去求改变?也或许,是她杯弓蛇影了:太子殿下打从陈地回来后,一次都未去过寿昌宫,督学之职亦因公务繁重交卸了,如今是馨平公主和乐平公主在督促着姊妹们。这样子,足证殿下是撂开了吧?那就算一同送嫁,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 徐若媛心中七上八下,仁慧皇后也有疑惑,“您是想让他们死灰复燃?”她问嘉德帝。 “原本只想到正事,太子接手能万无一失。过后才想到你说的‘死灰’。这也算是老天的意思,给他们一个机会,看看到了外头的天地,能不能放下之前的恩怨纠葛……。要还是不行,我们,便死心吧。” 仁慧皇后叹了一声,未说什么:若说死心,她早死心了——左一出时过境迁右一出孙三姑娘的,元成要不是她儿子,她早骂渣滓玩意儿了,可说死心吧,她还真不那么甘心,若真能借着送嫁的机会……,脑中浮现元成谈笑自若和德琳清冷无波的模样,顿时头痛,着人叫了容尚仪来。 容尚仪过后跟傅尚司叨咕,“娘娘告诉我这回出去不必规矩太严,出门在外,男女之间难免打交道,不出大格儿就勿要拘管了。这是何意?预备要给侍女们和侍卫们牵红线?” “呸,”傅尚司啐她,满脸嫌弃,“你好好想想!还侍女们、侍卫们,娘娘管得过那许多?!”见容尚仪呆了呆,跟着眼神儿一变,点头,“对喽,就是你想的那两个人。” “他们不是都形同陌路了?……你觉着他们还能……?” 傅尚司道,“谁说得准呢?当初志在必得的是太子殿下,后来不珍惜的也是太子殿下,谁能想……” “怎么是太子殿下?不是杜教习不在乎,请旨和亲才闹翻的吗?” “不在乎?”傅尚司摇头,“我说什么没用,你这一路慢慢看,看一看就知道了。”俩人闹翻的那日,娘娘说德琳未长心——其时她进去禀告嘉德帝到了,恰听到这一句。结果德琳误以为是元成出事,看向她时的惊忧恐痛,现今她想起来都还鼻酸,故谁要说德琳对元成无情,她都敢把傅字倒过来写。 容尚仪闻言,顿时郑重:她们四命妇中,傅尚司最沉稳谨慎,凡她能说出口的话,必是有因。容尚仪遂未多问,只把这话记到了心里。转眼,到了启程之日,女侍卫长瑾言过来找她,“大人,出了宫就请安排杜教习与公主同车。” 容尚仪微讶:她与德琳有分工,她统管全局,德琳主要是照顾公主,因而德琳与公主同车也说得过去,只是由瑾言来做此通知安排……,这回随行的共有六位女卫,其中四人将随安顺公主入回纥,瑾言和讷言则还与她们一道返回,瑾言身为女侍卫长,按说只需带人尽护卫之责,如何管到…… “殿下的吩咐。”瑾言看出她的不豫。 容尚仪心中又是一讶,却只叫翠霞,要她去告诉德琳一声儿——翠霞就是德琳她们入宫遴选时打交道最多的那位副使。当日种种,委实不算友善和谐,因而翠霞被挑中做送嫁副使之一时,那个为难打怵,被容尚仪一语戳破,“你是怕杜教习这一路不给你好的?那可还记得傅大人手下的紫芸?她得罪杜教习可比你得罪得狠,之前杜教习在别苑那么些日子,主事的除了长公主就是她,也未听说她给紫芸什么难看!你当她能跟你们一般见识?!瞧你那点儿出息!当你的差吧。”翠霞无奈应了下来。后一日日接触了,见德琳待她与旁人并无不同,翠霞始一点点儿放下顾虑,此时听到容尚仪之命,利落地去给德琳传话,并告诉道,“似乎是瑾言叫的。” 德琳应了声,私心里不大以为然:这一日皇后与端妃率后宫诸嫔妃在紫仪门前送她们登车,安顺公主为首,容尚仪次随,她在第三辆车,之后是舜娘、秋蒲以及副使们的、绿菱和墨莲的,(至于护卫队、礼乐队、嫁妆队、催嫁的使者团、随安顺公主入回纥的婢女仆从等等则都在宫门外集结)不按序来,难免被非议,可等途中小憩时再换乘岂不更从容?又一转念,想到了早换能早陪着淑琳:之前拜别宫闱时,她和端妃都落了泪,不由感念瑾言想得周到,哪料半个时辰后,才发觉这番换乘岂止是周到…… 事先已知公主的车驾要巡城而出,故一路听到道路两旁的欢呼诵贺声时,德琳和淑琳都只默坐:世人赞叹的是皇家荣耀、富贵姻缘,谁想到要问车中的女子从此家国万里,她是否害怕、是否不舍、是否……,“公主,请往外看。”有人轻扣车棱,压着声音。德琳听出是瑾言,伴着蹄声得得,显然是她骑马随在车外。随意从车窗往外一瞥,只觉心口一紧,倾身攥了淑琳,“公主,看……”她推着淑琳从她的一侧往外看,未觉自家也贴跪到尺八见方的车窗下,贪婪地往外看着…… 淑琳捂住了嘴,眼泪决堤般落下:石板路,功德桥,是她从前走过的,再往前,会有长长一段青砖墙,梧桐高过檐瓦,之后,她们会看到两座镇宅的石狮子,而那座宅邸,是尚书府,是她们的家,是她们长大的地方……“二姐姐,让车停下……”她嘶了声,语不成句。 德琳紧搂住她,一样泪落成行,却惊异地觉得车驾慢了下来,缓缓通过尚书府门前:府门大开,杜昭、杜晔、五弟、振轩、福伯……全都站在那里,眼光全看着同一个方向:她们的车驾……他们身后的庭院里,满央央的也都是人,泪眼里,能模糊看出齐氏、三夫人、二夫人,四夫人,似乎还有大小姐静琳和少夫人们——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彼此间争过、吵过、闹过、龃龉过,此时全都在眼前,隔着短短的几步、十几步,隔着只手就能掀起的薄薄的窗帷,与她们相望,相离……殷切的声音追着渐渐驶远的车毂,“恭祝公主一路平安;恭祝公主万事顺意;恭祝公主平安康泰……” 淑琳的手从窗帷上颓然滑落——掀不得,即便德琳不按住她,最后一刻她亦知道掀不得:就算再多传言,不昭告,秘密便终究还是秘密。世人皆知今日远嫁的是天启的公主,她不能探出头去,让他们看看她是谁,她是淑琳啊,杜家的四小姐淑琳啊……这一辈子,她再也不能这样对人说起…… 流泪从座中起身,淑琳面向了刚刚经过的地方,在车中长跪而拜:往后余生,你们,你们每个人也都要平安康泰,如此,我所做的一切才值得,如此,即便胡天霜雪,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她伏地不起,肩背簌簌,德琳心中绞痛,强抱着她起身,揽在自己怀中,各自恸泣。车外的瑾言听着车中低不可辨的压抑的呜咽,半仰面望了远处的天空,有纸鸢在碧蓝的天上飘摇,悠远而安宁…… 第173章 迢迢(四) 她伏地不起,肩背簌簌,德琳心中绞痛,强抱着她起身,揽在自己怀中,各自恸泣。车外的瑾言听着车中低不可辨的压抑的呜咽,半仰面望了远处的天空,有纸鸢在碧蓝的天上飘摇,悠远而安宁…… 良久,淑琳坐直了身,闭目由着德琳为她揾去泪痕,“二姐姐,你答应我件事好不好?” “你说。” “往后,你替我保着她……,她确是不讨喜,尖刻,好争抢,说到底,她是害怕,怕没有依傍,被人欺负了。其实她心地并不坏,她也盼着……” “你放心。”不用明言,她知淑琳说的“她”是谁。经历过厄难还能在一起的家人,没有什么是不可包容的了。 “……你说她知不知道安顺是我?” “你没问过父亲?”数月前宫眷们给裕王吊唁的时候,德琳曾请元沔设法,令淑琳与杜太傅见过一面。想来当时匆忙,许多话未来得及说,“你想叫她知道?” “……不了。她嘴碎,存不住事,耳根子又软……。”别信口开河再惹祸上身,“就让她以为我死了吧。好在还有五弟、六妹,往后把心放在他们身上,一点点儿的也就忘了我……”说时又有泪渗出眼角,睁眼接过帕子,淑琳自己拭去,“二姐姐,往后你能不能常给我写信?让我知道她好好儿的就行。” “好。”德琳只此一字。淑琳顿了顿,叹气,“你别这样子,我说什么你应什么,真不惯。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张嘴闭嘴挑我的刺儿……”见德琳蹙眉,伸手挽了她,“我不是抱怨。二姐姐……,下辈子,我们还做姊妹吧……,不过,换我来当姐姐,我一准儿要比你当得好,我会又耐心又温和,才不像你似的,总不给我好脸色……” “好。下辈子,我做你妹子,换我替你去和……”,“亲”字未说出来,被淑琳捂住了嘴,“你讨不讨人嫌?!”淑琳瞪眼,眼中又有水光,“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哭了,你别招我。”被德琳掰开了手,她顺势又挽上德琳胳臂,“这一路,还让我叫你‘二姐姐’吧。”她靠在德琳肩上,低了声音。 “……别当着人前。” 淑琳未语,紧抱了下她胳臂,往她肩上更偎了偎,闭上了眼。 听着车中的喁喁低语彻底停下来——应是累了,要稍作休息,瑾言低喟,催马赶到了前哨队伍中,向燕铁八骑环卫着的元成行礼,“殿下。” 元成从马上回头看她,“如何?” “哭过。” 元成眉睫低垂,“别的呢?” “无。” 元成默然:有她在,不怕安顺会捺不住冲动生出事——那样的话,他的一番苦心好意反变成了祸端——不需格外嘱咐,自知道如何进退,她总是如此令人放心,却也如此令人伤心……“第一站歇脚在何处?”他问燕三——八骑是按年纪排序,统领却是燕三。 “郊外长亭。还有三里。” 元成控缰的手一僵。 “殿下?”燕三敏锐。 元成摇头示意无事,“去知会王子一声吧。”回纥催嫁极有诚意,先期的聘礼之外,这回又进奉了千匹良驹,三百峰骆驼,更由伊布王子的胞兄帖尔汗王子亲为使节。同伊布王子一样,帖尔汗王子的汉话说得极流利,连通译都不用,“这可不是伊布的功劳,”他很是得意,“是拙荆教得好。”——他连“拙荆”都知道,还用得很贴切。 他的底细,霍项处早有载录:不光王妃是汉家女子,本人更与平卢节度使李守忠、威远将军李昊琛夫妇大有渊源(详见《庶出》)。元成闻听后点头,道“甚好”——回纥王族中并非所有人都赞同与天启交好,尤其这两年遇上风调雨顺,水草丰美滋养得牛肥马壮人强,稳定壮大之势显著,便有人蠢蠢欲动,鼓动回纥可汗与天启分庭抗礼,虽未成气候,总是隐忧所在。多些伊布王子、帖尔汗王子这样的力量,天启与回纥才有望长睦久安。 帖尔汗身为催嫁、如今算迎亲使者更合适,自是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十里,却是出了帝都不久、车驾方提起速便接到暂歇之命,一百个不解,打马来到元成身畔,张口就道,“殿下,莫非还有什么典仪?”汉家的规矩是真多,三书六礼还罢,光今日登程,又是拜天又是辞宫的,出皇城时太傅领着拨人礼赞,出都城时镇南王爷又领了帮人壮行,照这样子,他今年能不能走得出天启地界? “王子稍安。”元成从远处收回视线,道大队人马长途远行,车轮马掌都得确保无虞——行前检查看不到那么全面,行动了这一段,有隐患的才能暴露出来。帖尔汗是马背上长大的人,闻此自是明白,遂无二话,自命使团的人也都各自检查不提。 淑琳戴好了垂纱笠帽才搭着德琳的手下车,四下里一看,惊讶,“二姐姐,这不是……”这不是前年送别三姐姐的地方吗? “嗯。要在此检查车马。”德琳触目驿路闲亭,心中百味。晃眼间看到高处与回纥王子站在一起的人,睥睨四顾,意气风发,只觉不能直视,借搀扶淑琳,背过身去——按礼俗,第一个看到淑琳面目的回纥人需是伊布王子,据说他会在汉回交界处相迎,故在那之前,德琳要避免淑琳不小心被使团的人窥见面貌。 “秦大哥?”转过头就看见向她们走来的人,德琳疑惑:他手里握着什么? “参见公主。”秦简向淑琳长揖,直起身来对德琳点了点头,依旧对了淑琳,“这是出皇城时,太傅大人要下官寻机转交给您的。”将握着的长条匣子双手递向淑琳。 纱笠下的淑琳明显一怔,忙不迭接过匣子,就手打开了。德琳在旁一看,先是一怔:匣中是柄黄玉兰花纹的镇尺,常年摆在她们父亲书案上的……,反应过来,伸手从淑琳手中取镇尺,就听秦简道,“太傅大人说,以此为公主出嫁的贺仪。”德琳翻检了镇尺,果在一角找到四个细小的字:慎重、平安,新刻不久的,字纹儿还泛着新。淑琳也看到了,一手攥过去,摩挲着那四个字,对秦简颔首,“谢谢少监了……,他日,请转告我、杜太傅,就说女、我会铭记他的话,请他……请他多多保重。”低头靠向德琳,低声道,“我又想哭了怎办?”三姐姐出嫁的时候,爹送了她一方端砚,要她“不须悔、不需惧”,那时她玩笑,说将来我要出门子,爹爹送我什么呢?杜太傅、那时还是杜尚书,也是笑着说“送你方镇尺,压着你的猴儿性子”,她爹还记着这话…… 淑琳低头似哽,德琳捏了她手,对秦简道,“这一路风尘颠簸,大哥能受得了吗?” 秦简瞥目向了别处,笑道,“你们都受得了,我有何受不了?”——当初以为会是德琳和亲,他已下决心随同远嫁,未料事情变故,随同远嫁亦变成了送嫁:都道公主和亲是可载史册的大事,皇家着他亲历其中,更足以将盛况传世。 “少监,二、教习,这条路走下去,就能通往平卢吗?”淑琳缓过来了,插话:三姐姐当初是从这里登程的,那她接下来要走的,是当初三姐姐走过的路? “平卢往东北,回纥往西南,过了八方台就分成两股道儿了。” “不是说平卢和回纥挨着界吗?” “挨是挨着,可就好比……,好比宁王府和裕王府是挨得近,可你不能穿过宁王府进到裕王府里头去。你得各走各的道、各进各的门儿不是?” 秦简直挠头,想着怎么能叫淑琳明白。淑琳看着他比比划划的,极认真听着,却显然似懂非懂,德琳在一旁看了,不由莞尔,浑不知远处高坡上,有人看着他们,蹙眉对了容尚仪,“秦少监在那里做什么?要他检点些,休让帖尔汗王子他们误会。” 第174章 迢迢(五) 容尚仪看看远处专心交谈的那三位,以及环侍的舜娘、秋蒲、墨莲、绿菱等人,实在看不出当中哪个人或哪一样失了礼仪规矩,能被帖尔汗王子他们误会。心里不以为然,过后还是找了秦简。秦简果然不服,“我怎么不检点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哦,我知哪儿不检点了,是因跟我说话的有杜教习吧?可不可笑?!那是我师门女弟!再说了,德琳多大我多大?怎么能想到……?你都明白、都不醋,他生什么疑?……” “闭你的嘴!”容尚仪斥他,“你明知他疑心,不能避讳些?” “怎么避讳?!”秦简脾气也上来了,“再说为何要避讳?又有何要避讳?我是这一趟的撰录官,少不得与公主和她身边人打交道,他要疑,那可真疑不过来!再说德琳如今与他何干?他凭甚动疑?”他瞪着容尚仪。 “你去问问他不会?!”容尚仪也气着了,拂袖而去:再说、再说、再说,他怎么不叫“秦再说”?!狗咬吕洞宾,她多余管他。 容尚仪是真恨秦简“呛”她:元成的行为,她仔细琢磨过——临行前傅尚司说的话她听在心里,以她们的身份,殿下与杜教习如何,她们无权指手画脚乱加评判,即便被皇后娘娘问到了,也得好好思量思量什么当说、当说几分,说白了,心里得有数,一旦表错了喜恶,往后可就难在皇室中立足。像傅尚司,明显是倾向德琳的,也顶多在她面前略露一二而已。至于她,还是更熟悉元成些,旁观下来,她确信太子殿下并未视杜教习如寻常,也许还心存关切,也许只是“护食”一般的心态——这种更可怕,自个儿不见得吃、旁个却决不能觊觎。她是怕秦简被元成当成假想敌,哪知他冲着她“横”起来了,活像她和元成是一路的似的,简直……不可理喻! 容尚仪负气一走,秦简就后悔了,可令兵已来回摇旗催着启程,只得怏怏地归了队。是夜人马停歇于驿馆——经过一日远行,除了惯于旅途戎马的,余者皆觉疲惫,简单地人吃马喂之后,各自归宿。容尚仪带了德琳与翠霞等副使们打着灯笼巡夜,一面交代德琳——她二人商量妥当,往后分别领人巡夜,能省些辛苦。德琳不曾做过此等事,容尚仪先带她一回,道“巡夜是起个预防,愈是到了外头,灯油火烛愈是要加小心;另要格外防着赌酒耍钱骂架滋事的……”,翠霞听了笑,说“都快累瘫了谁还有心思骂架滋事。”容尚仪道“你是没遇着能气死人的。能气死人的人,即便瘫了、哑了,靠努嘴儿斜眼也能挑起人的火气。”几位副使听了都笑起来,说“大人您又编故事。”容尚仪挑眉道,“怎么叫编故事?”还要说,副使们却对着月亮门处进来的人行礼招呼,“秦大人。” 德琳也行了礼直身,却见容尚仪板了脸,“秦大人止步!这是内……”,一想这是驿馆,哪有什么内宫外宫的,况且就算在宫里,秦简的琅嬛阁也算是在内宫。正满肚皮官司,秦简却一托手中的泥壶,“京里带出来的女儿红,尝尝?” “尚仪刚说了要防着赌酒耍钱的,少监大人就自投罗网来了。”翠霞拍手失笑。秦简也笑,“自投罗网?翠史你这本事能算卦了!放心,我这儿只有酒没有钱,我哪能害你们大人好心没好报?您说是不是,容大人?” “大人,德琳刚刚儿听您说了大概,不若接下来和诸位副使按您说的去巡查,有不妥当的,您过后再指点我可好?”口中问着,却是拉了拉近旁的翠霞。翠霞此时也看出些端倪,接口道“使得使得,大人,我等先去,您在此等着就好。”反拉了德琳抬步就走。她这一动,几位副使都跟着动,都是年轻女子,脚步轻快,不一霎走得远远的,翠霞回头看了看月亮门那儿未动地方的俩人,撞了撞德琳肩膀,“教习你好眼色。” “过奖过奖。”德琳轻笑。再一抬头,手中灯笼一颤。 两手相搭,稳住灯笼——亦稳住心神,就势蹲身,德琳行礼,“见过太子殿下。”翠霞等人往前方一看,纷纷随着见礼。 十余步外,被燕七等几个侍卫环护着进来的元成顿步,极快地扫了眼杂沓行礼的女子们——还以为看错、听错了,不料果真是她,蹙眉,“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刚去别厅与帖尔汗王子客套了一番:还在天启的地界,身为地主的自要去道“简陋”、道“海涵”。 德琳迟疑:这一众女官,论品级,她最高,可从差事上…… “回殿下,下官等在巡夜。”翠霞躬身——不是她抢,值更巡夜本就是她们分内事,杜教习今日是初学,似乎不知该如何应答,她是副使中领头的,自不能令两下里晾着。 “巡夜?”元成冷哂,扫了眼习惯成自然地回话的副使,不再看略比她站得靠前些的女子:片刻前的嫣然笑意与之后的低眉无语,煞风景的是他,他明白、能想到,“你人手不够了?”他回顾燕七。 “卑……” “干你该干的事!” “遵命。不过公主和女官们的居处,亲兵们不便……” “瑾言她们领着仆妇不行?!”他嗤声,“这么嬉笑招摇的,是巡夜还是更招风惹事?”状极嫌恶地扫视过诸女,只见一个个都深深俯首,忽寥落起来:他的本意,是想说夜寒露重,她勿受这样的辛苦……,还有行伍中多莽撞人,出入不经意再被撞见了,她……,总之都是他闲操心,她对他都恨不能眼不见为净了,他怎么还是改不了?! 元成面色阴沉地大步而去,翠霞又惊又懵,随后赶紧去找了容尚仪:兜不住的祸事,得尽早叫上司知道,有所预备,不然等上司的上司找下来,上司还不知情,过后还不“炸”上天?“大人,真的不算嬉笑、就和杜教习闹了那么一下,谁料被殿下瞧见了——还好杜教习眼尖先看到他,不然真说笑打闹了,更要被说‘招摇’了。”翠霞实在忍不住抱屈。 “杜教习怎么说?”容尚仪皱眉:酸秦简还多少说得过去,冲着帮女官发无名火又是什么缘由?嬉笑招摇、招风惹事,他是被什么伤了、又是要伤谁,这么尖酸? “她什么都未说。”见容尚仪未急躁,翠霞放下心。 “神情呢?” “也看不出什么。”翠霞揣摩着:尚仪大人是关怀杜教习?“殿下又不是单说她,况且她经历过那么些大事,今儿这能算什么?”大人无怪罪之意,这一路又能免了巡夜的差,挨两句重话就挨两句吧——翠霞想开了,看容尚仪还锁着眉,试探着道,“今儿要是徐教习,或许还能说点儿什么,毕竟素日里跟我们亲近,可这杜教习跟谁都淡淡的,真不好问她怎么……” “谁叫你问了?”容尚仪好笑:别说翠霞,就她,如今都看不出德琳的心思。刚入宫的时候还只是比同龄人大气、能稳住神儿,一年多下来,竟老成得像……,像什么一时找不到贴切的譬喻,反正不像十八——反过来想,要真像十八,她也抗不下来那许多事。打发走翠霞,容尚仪又想了一阵,再得空见了秦简的时候,就问“你说一个人老找另一个人的茬儿是什么用意?” “要么有仇,要么有情。”秦简张口就来。 “若是殿下对杜教习呢?” 秦简顿了顿,“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容尚仪叹了口气:她也是这么想的,“既如此,怎么一点儿不往好里使劲儿呢?”学了翠霞那晚来说的事。 “这是活够了。”被容尚仪狠掐了一把,秦简才一面呼痛一面收了些幸灾乐祸,“有什么难解的?放不下架子呗,怕碰钉子呗,心里有愧呗……” “既放不下,还管什么架子不架子?舍下面皮好好儿把话说开……” “你当他是我?”秦简笑,看着意有所指地乜斜着他的容尚仪,“年轻气傲的时候,面子啊,自尊啊,全都是最金贵、最娇弱的东西,容不得一点点儿慢待,能低一回头都不易,还能指望一而再地低头?只有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知道,比起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人,面子和自尊还真不算个什么……” “等等!你说‘低一回头’,你是说殿下曾经……” “我没说。”秦简否认,德琳自请代嫁的事儿之后,元成是去找过她一回,看当时的样子吧,似乎是想求和的,可结果吧,是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德琳则哭着撕了满手纸屑,最后一把火都烧了,这能叫“低头”?“啊呀,就这样子挺好,他是殿下,总要顾着大局,找茬儿也有个限度,找着找着找够了,自然就不找了。德琳是要受些气,可他到底也不至真对她怎样,忍一忍,再则尽可能离他远些,到时候教习期满,她离了宫,自是‘好女百家求’,那时候……” “你!”容尚仪瞠目,“你是一点儿不望着他俩好?” “不是不望着,”秦简纠正,“是好不了。” 第175章 迢迢(六) “你!”容尚仪瞠目,“你是一点儿不望着他俩好?” “不是不望着,”秦简纠正,“是好不了。” 秦简说德琳的性子你也能看出些,姑不论她对殿下是否有情、情有几分,单说太子一手促成了杜家的劫难,你觉得她心里能过去这个坎儿?容尚仪道“事情不都过去了?杜家冤狱得雪,杜大人也荣升太傅……” “荣升?”秦简呵笑了声,说你自个儿都知这话多没有底气:当初攻讦杜氏一族的,如今各在其位,没有一个受到处置,这能叫昭雪?从当初一人之下的朝堂砥柱,到如今只在重大典仪时被请出来镇场壮门面,你真觉得这是荣升?还有这和亲的公主,那是杜……,仅这一件,你觉得德琳会引以为荣还是想起来就痛心?看容尚仪无话了,摊手,“本来就隔了天堑鸿沟,还一味顾着身份脸面,乔三作四地等着人迎合他,能好?” 容尚仪白他一眼,转头走了:秦简的口气招人恨,道理却没有错。 看清了元成与德琳间是个死结,容尚仪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元成多少收敛些,休时时借题发挥,令人难做就好——德琳是绝不会生事的,这个她很有数。有了这层顾虑,容尚仪此后便刻意不叫德琳有与元成碰面的时候。如此两日未到,瑾言来传话,说再往下的驿馆规模渐小,庖厨人手有限,殿下说因陋就简吧,着将殿下、公主、姑姑您和杜教习的膳食并做一处,姑姑意下如何? 容尚仪直眼,她的意下……,重要吗?他会听取?她不费冤枉脑筋,直接把话过给了德琳。德琳果不然迟疑、抗拒,道“尊卑有别”。容尚仪摇头,直言“这话无用”,说她没有凭据说太子殿下的动议是假公济私,但也没法儿信他是公而无私,故德琳要推脱的话,得自个儿去说服殿下才行。 容尚仪这一把话挑明,德琳垂眸,想到那人从前百折不挠的体性……,只能道“德琳听命。”——她亦想到了元成此议极可能是对着她来的:旅途漫漫,又无太多新鲜事分散心神,人太容易陷入过往……,而在过往中,他无往不利,唯在她这儿,经历了挫败。之前许久不相问闻,她以为他已释怀,出京这一路来看,她似乎高估了他的胸襟…… 德琳做好了被刁难、被苛责的准备,未料她还未觉出什么,有人先比她受不住了,这日膳后叫住了元成,“王兄留步,我有个请求。”——淑琳。 淑琳说“王兄我知道您忙,还要兼顾王子和使团;您的口味和我又不一样,不必来将就我;再说您还要来回走,不必这么辛苦,……”——总之,你不要再和我一起用膳! 元成看着她,“王兄能忙过来;口味没什么不同;王兄不辛苦。手足能在一起用饭的时日愈来愈少了,你不愿意吗?” 淑琳张着嘴,说不出话:德琳和容尚仪的餐例是二荤二素,而她和元成是六荤二素加汤羹鲜果,帖尔汗王子那边每餐还会格外送来两道菜、两道点心——是礼奉,也是让她一点点儿适应回纥的饮食吧。一块儿用饭,德琳能吃的好些,她自然愿意,可她的“手足”是德琳、不是他,就开恩叫她和德琳单用不行吗?! “不行。”元成看得出她要说什么,“不合规矩。” “怎么就不合规矩了?!”他走了之后,淑琳对舜娘捶桌顿足,“就说杜教习伺候我用膳、不叫外人看见不就行了吗?!再这么吃下去,我胃口都得抽筋儿!”——她也不知四人同案而食的感觉怎就那般诡异:元成从不发一言,端着张脸往那儿一坐,四平八稳,一菜一饭愣是能吃得高深莫测;她二姐姐呢,公主教习不是白当的,在元成面前毫不失态,可一味低眉平目,细嚼慢咽,一个眼神儿都不给她,她心里就很没底;至于容尚仪,和德琳正相反,一餐饭不看她二、三十眼都不算完——她匀着看看元成和德琳不就好了吗,她偏不,那俩人儿她一眼不看,全盯着她了,她可是“尚仪”啊,教她这个“公主”宫规礼仪的尚仪大人,她一看她,她就以为自个儿哪做得不对,可她也什么都不说,闹得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分慌张(容尚仪也很冤:看那两个人,我也吃不下饭,要不看看你,我也不知眼睛该往哪落),“这哪是用膳?简直就是上刑。我明儿还得找王兄……” “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舜娘让侍女们都退下去了,才对淑琳道,“殿下此举,应是为了杜教习。” “什么?!”淑琳大吃一惊,忽见奉了茶上前的秋蒲直点头,一时又好笑,“你瞎点什么头?像你知道似的。” “婢子可不就是知道。”秋蒲放下茶,看舜娘,见她无阻拦之意,当下将去岁万壑行宫中元成探病的前后说了个详细,“那个瑾言护卫长,当初还被殿下留在行宫保护杜教习来着。” “你!”要不是惊得没了力气,淑琳真想给她两脚:看着直不楞登的丫头,竟藏下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点儿没说?!” 秋蒲缩脖儿,“墨莲不让。那时候她说这事儿大,要被人知道了,杜教习得被杀头,我也得被杀头,她也得被杀头。” “你现今怎不怕被杀头了?”淑琳都快气死了。 “现今不是离宫了吗?眼看就快到回纥了,您可就是王妃了,还用怕谁?”秋蒲讨好地笑,“公主您放心,婢子的嘴严得很,往后您要有什么事,我也一样谁都不告诉。” “……下去吧你!”淑琳懒得跟她口舌,拔步就去找德琳,“二姐姐,我有事问你!” 听到淑琳不可置信般地问完,德琳也回过了神,“是有过那回事。”她坦然,“不过好久以前了。” “好久以前?”淑琳从未觉得脑子像今日这般赶不上趟,“你这轻描淡写的样子……,是说你并未放在心上?” “你看我像放在心上的?”德琳笑看着她。 淑琳好好看了看,又仔细想了想,“不像。” 德琳笑,心中惨淡:她总算不至太糟糕,至少连淑琳都看不出她心里的疮孔,“你见到艾米娜了?”前两日和使团中的几个侍女走了个碰头,其中一个弯眉笑眼的看见她颇有些吃惊的样子,专去叫了通译陪着来找她,问可还记得她、她是艾米娜。德琳从未与回纥人打过交道,自无从记得。好在那女子细看了她一阵,也发觉是认错人了,难掩失望地道了歉去了。倒叫德琳想起淑琳说到的在鸟鱼花市结识的回纥友人,遂告诉了淑琳。 “见了,还真是当初那位大叔的妹子。你别瞪眼,我未出面,是叫舜娘找的她、我在帘子后头见的。多好,我到了回纥也不是举目无亲了,至少有两个朋友。先不说这个,那殿下如今打的什么主意?”又要顿顿一起吃饭,又回回一句话都不说,这什么章法?第三十七计之别扭计? “能有什么主意?”情感上意气难平,情理上又知不能挟怨报复,故才有种种矛盾之举吧,“早都‘时过境迁’了。他是此行的总负责,凡事自要考虑全面,这几日的驿馆人手有限,能合并的自该合并……” “什么叫‘时过境迁’?”淑琳也不知怎的,一下揪住了这句话——或许德琳说这句时的口气,令她莫名感到受伤,“你是说殿下变心了?他怎能说变心就变心,哪……” “胡说什么?!”德琳吓一跳,抬手捂她的嘴,“我跟他又没怎么样,说什么变心不变心?”她义正辞严地撇清。 淑琳迟疑:舜娘说“殿下此举,应是为了杜教习”,分明是说太子对二姐姐有意图,可惜出来得急,未及细问。看二姐姐的态度,却是淡之又淡,“他能为了你连夜赴行宫,又……” “休听人夸大其词!”德琳冷了脸色,“我真有那么重要的话,杜家怎会遭牢狱之灾?” “……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淑琳有许多事不知,凭感觉弱弱地分辨,现今想来,她害了热病能得救,还真是二姐姐的缘故,太子殿下爱屋及乌?“二姐姐,其实殿下他……” “公主,殿下怎样与我无关。”德琳起身,“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了,我什么都不说。”见德琳翻脸,淑琳不敢再探问,更不敢试图说元成的好话——从听了秋蒲说的,她就对他二人充满了好奇,也一心觉得他俩……挺般配的,“其实我就想知道,你最后能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德琳笑了声,心里脑里抠不掉那个人,她还能容得下谁?“为何非得和谁在一起?一个人内心足够强大,不会怕孤苦,也不用怕寂寞,一个人不照样可以活得很丰盈?” “你、你,你这是要终身不嫁?”淑琳吓着了。 “不行吗?”德琳还是笑,“我吃的又不多,也不像从前那般爱华丽,你还怕太傅的俸禄会养不起我?” 淑琳呆看着她,觉得她好像是要哭的样子,尽管怎么看,她都是笑着的。 淑琳解不透德琳的心思,心事重重地回去与舜娘说起。舜娘隐去了不能说的,直言她在尚书府,就是为了太子能随时知道二小姐的讯息,一席话听得淑琳满眼放光,益发觉得这比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还精彩,次日用过膳后,又单独叫住了元成…… 安顺公主与太子殿下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安顺公主先摔门而出。而后又两日,送嫁队伍到达回汉交界处,伊布王子已率了迎亲队伍恭候于此。 隆重的仪式之后,分别的一刻来临,盛装的安顺公主拜辞了元成,转向一侧侍立的德琳,“杜教习,你……好好珍重!他日我在回纥遇到好男儿,一定去向太傅求你下嫁!” “确实,杜教习,请相信回纥男儿全都顶天立地,一言九鼎,绝对……” “七王子,难道天启男儿就不是一言九鼎?”元成噙着笑,看着并肩的伊布和淑琳,警告之意昭然,“杜教习的婚事,就不劳贤伉俪费心了。安顺,何时想省亲,传讯与王兄。”如果你还想有归国省亲的机会,就该知道什么人不能挑衅。 第176章 星陨(一) 黄沙古道,天苍云茫,热闹的马嘶、悠长的驼铃似乎还在耳边,长长的和亲、迎亲队伍可已汇合一处,一点点儿隐没在了形态各异的沙丘之后。元成率着送嫁的队伍——除去了随安顺公主入回纥的随从婢仆,此时余下的亦就原来的十之三四——面朝着那些沙丘,伫立了许久、许久…… 秦简如实记下了这一幕——其实即便他不记载,在场的人全亲眼所见,于是太子殿下与安顺公主手足情深的传闻不胫而走。当日里伊布王子听到探马回报,说元成太子在目送他们、还在目送、还在目送,不由看向前方被天启女卫和他的亲兵们环护着前行的富丽车轿,大感疑惑:安顺并非真的公主,这点早在赐婚之初他便有所察觉,只未盯着查问:对他和族人而言,这场联姻最重要的是回纥与天启的持续邦交。只要天启隆而重之地昭告是公主和亲,他并不介意这公主的出身来历。不过既是假金枝,元成无由如此“依依不舍”,是刻意展现这公主有多受天启重视,警示他要多加爱重?那太子殿下可就太多此一举了: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艾米娜传讯说送嫁女官中有一人与当初之人颇有几分肖似时,他明知不可能,还是未捺住,多迎出三十里,想看看到底相似到什么样子,结果老天给了他惊人之喜!可惜小妮子未认出他,神情矜贵中带着丝戒备,浑无鸟鱼花市时的灵动活泼。不过,似乎也很有趣…… “你怎了?”并辔而行的帖尔汗无意中看到他神秘的笑意。 “没什么。”伊布的笑意更深,叫了艾米娜来,嘱咐了她几句话。艾米娜捂住了嘴,惊喜却是在眼睛里跳跃闪烁,弯腰行了一礼,撒腿便往前头的车轿跑。帖尔汗看了称奇,道“你们主仆是跌跤捡了狗头金?这么喜气洋洋的。”伊布大笑,“狗头金也有你的功劳。”他乔装驼背大叔的本领可是帖尔汗教的——那是说来话长的又一个故事了。 按下迎亲队伍的欢声笑语,此时送亲的队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从元成下令启程,众人皆都欣然——使命达成,不日便可回到帝都,谁不高兴?然,太子殿下凝眉肃目,众人的欣然便似被加了禁锢。翠霞偷偷儿问容尚仪,说以往也未听说殿下与安顺公主有多亲近,怎么公主一走,殿下就像……,被容尚仪没好气地剜了眼,赶紧像什么都没说似的走开了。容尚仪这才叹气,心道殿下哪是为了走的那个、分明是为留下的这个劳神:他站那儿目送安顺公主的时候,有好几下感觉他是想转回身的——当时她和德琳分站在他身后,她清楚地看到安顺公主和伊布王子一登程——安顺公主也真叫她刮目相看,愣是一滴泪没掉、一次头未回,反而是德琳,安顺公主才走出几步,她便落了泪,还不想被人看见,站得直直的,风吹衣袂,倒是看不出那是否是因强抑着而微微颤抖,唯有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那种一声儿不出的落泪实在令人揪心,若非碍于礼仪,她险就过去揽着她叫她哭出来。殿下不知觉未觉出她哭,久立不动也不知是为了想叫她能多看安顺公主、的车驾一阵,还是为了等她慢慢止住泪,总之他转身的时候,她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两人视线未交,一个上马下令启程,一个循矩退后登车…… 一想到回程数百里,日日都要面对如此僵硬的两个人,且没有了安顺公主间或做做挡箭牌,容尚仪便头疼欲裂——真的头疼,等晚间到了驿馆,更是浑身的骨缝儿都疼了起来,一摸额头,竟是火炭般了。随军的医官来了一诊脉,直道“操劳过度”,开了方子,嘱医童去煎了来,道连服三日即可,然需多休养,少劳心劳力。 元成听了医官回报,默了片刻,对瑾言道,“叫容姑姑好好歇息。她的事务交给杜教习好了。” 瑾言应了,自去向容尚仪和德琳传命——恰德琳在容尚仪处,转告秦简叫她好生遵医嘱、不可逞强——德琳自道“遵命”,容尚仪却是惭愧:也是天生要强的人,觉得如此是给旁人添了麻烦,可病来如山倒,只得对德琳道“有劳了”。 容尚仪有恙,元成本想在驿馆修整两日,待她恢复些再启程,容尚仪却是固辞了:她深知这一行人归心似箭,不愿因自家的缘故招了众怨。元成见她忧急,遂未坚执,次日便如常登程,一路凡是女子相关的事宜,皆是德琳领着翠霞等几个副使在处理,偶有突发状况,也都应对过去了。有一日瑾言看见几个侍女为了谁坐车久了、谁走路多了争执起来,一个副使连声呵斥亦未奏效,正要去制止,却被元成叫住了,“等杜教习去处置。” 瑾言讶:德琳片刻前才去车上坐下……,见元成不容置辩的模样,只得停步。不一忽见那副使跑着去向德琳报告,大约盏茶的功夫,不知被面授了什么机宜,再回来气势便不一样了,叉着腰对争执的侍女们说了几句话,竟都消停了。瑾言把所见报于元成,他未置可否,神情却是有些欣慰,瑾言突发奇想:莫非,殿下是有意用琐事烦扰杜教习、令她不至耽于安顺公主远嫁的忧苦? 这日到了驿舍,德琳先叫翠霞等人去辎重车里清点了存余的鞋袜数,又估算了接下来的行程天数,略一算过,去找容尚仪,说想把鞋袜都均发下去,由各人自行保管穿用——长途跋涉费鞋袜,出京之时专装了十余车,每隔三日一发放,“若怕有人算计不周都穿用了,导致回到京城的时候鞋破袜破的,便预先留出一人一套,如此能腾出几辆车,可以多些人乘坐,不知姑姑觉着是否可行?” 容尚仪此时已退了热,只还身虚乏力,歪在椅靠上笑道“你不说‘车呢,就那么些,是互相替换着坐坐,都多少省些辛苦,还是谁都休坐、那就一丝一厘的不公都没有’,怎又费恁许心思?” 德琳一听这是副使把侍女们争执的事告诉她了,叹道,“话是那么说,是匆忙中镇压着她们休再闹,招了惩罚误了行程都不好。实则风尘仆仆的谁都不易,要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自当……,您?”您摇什么头? “你这也太不会做人了:面儿上那么严厉了,背地里又替人着想。谁会念你的好儿?得,我也多余说你,就你的脾气,怕根本不在意谁怎么说。” “德琳不敢。谢姑姑教诲。” “你还有不敢的?”容尚仪嘲了声,“法子挺好,照你说的做吧。我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竟未想到这个……” “姑姑勿自谦,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快到都城了,这法子使得。若是启程的时候就如此,人人都得背个大包袱,哪叫送嫁,倒全像逃荒的了。” “你这话我听着倒受用。”容尚仪笑,“你呀,你若肯奉承人的话……” “不是奉承。”德琳接口,说在别苑的时候,太后娘娘专问起您,说皇后娘娘带进宫的人里,您模样最好,言语、行事也最伶俐,皇后的差使,也多是您在各宫中通传。许多年不见您了,她很惦记您。 “……太后……,”容尚仪慢慢坐直了身,“果真这么说?” “是。”德琳看着容尚仪:她不知这些话有何玄机,只莫名觉得对容尚仪很重要。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贸然说起总是唐突,此时总算能原话复述出来。 “多谢你了,德琳。”容尚仪百感交集,耿耿心头多年的一个疙瘩,终于能够释开…… “姑姑客气了。”德琳起身,依旧不知这些话有何意义,然看得出容尚仪是想独处了,遂请她早些歇息,告辞出去。方出房门,就见门前有人转身下阶,不由一愣。略迟疑,还是随那人往院外走了几步,才道,“见过殿下。” 元成回头,“起来吧。”看着起身垂眸的女子,面无表情,“你做的很好。” 德琳默了默,才道“萧规曹随罢了。”——他不知何时来的,这话也不知对何而言,是指她这几日代行容尚仪之职还算得当? 元成蹙眉:她转述的太后娘娘的话,能令容姑姑一释压抑多年的屈辱感,她不明白吗?偏扯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为叫他知道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他毫未想到德琳是真不明白,他熟谙了的往昔恩怨,她并不知情,“你倒会做事!还萧规曹随……,少动些歪脑筋,多用些心的好!”他冷哼。 “……是。”德琳蹲身,歪脑筋,用些心,她又做错什么了?他如此阴阳怪气?罢了罢了,由他闹吧,一点点儿这么下去,她便不用再对他心怀歉疚和不忍了……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看着不知该说是逆来顺受还是说对他不屑一顾的人,满满的无力和荒凉感又漫了上来。 “……恭聆殿下教诲。”德琳再行礼。等了一瞬未听答言,光听到人大步而去的脚步声,苦笑:从前怎未发现,他竟如此喜怒无常。好在,还有个五六天就到京城了,忍也不需忍许久了——回到宫中,他们不会再见到了,又回到送嫁之前那般…… 回京的最后一站歇宿在万壑行宫——过了千丈崖,路线便做了更改,听说是有一段路被前些日子的暴雨毁了——这可比所有的驿馆都豪华舒适。听到元成那边传下令,道在行宫里歇整一天两夜,以便精神抖擞地回城,顿时欢声一片,连容尚仪都道“太好了,还是殿□□恤,至少能沐浴更衣,不至灰头土脸地回去被她们嘲笑”。 德琳从听说歇宿行宫便有些恍神儿,待和墨莲、绿菱被行宫侍女领着到了住处,正是当初住过的小院,更是心绪起伏。墨莲也忍不住叹气,服侍德琳睡下后,才与绿菱说起当日这小院里发生过的事,都好一番唏嘘,睡去时早过了三更。结果天刚蒙蒙亮,便听到急促的寒柝声,金鼓声,夹杂着内侍、侍女们惊慌的跑动传话声,“快起,有反贼”,“有反贼,快起”。 德琳听到第一声梆子便已惊醒,待听到传话,已穿戴停当,带了墨莲和绿菱要去容尚仪处,却听院门一响,戎装的瑾言数步已掠到她跟前,“教习,请跟我走!” “去哪?”德琳随她奔了几步才想到要问。 “后山。殿下吩咐务必护送您离开。” “……殿下?”德琳停步,不能置信,“护送我离开?”怎么可能?! 瑾言也停下来,不慌,肃穆,“教习,殿下待您的心意,您果真一点儿都觉不出吗?!” 有热气瞬时冲上心头和眼眶:她能觉出,可如何能信?他一再地冷嘲热讽、一再地宣称时过境迁之后,她如何还能信他对她还有情?她以为那些感觉都是错觉,“……” “殿下下了死令,不遗余力,定要护您平安回到京城。” 不遗余力?死令?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祥的感觉令德琳一把攫住了瑾言,“那他呢?” “殿下会留在这里,叛贼是冲着他……” “带我见他!” “教习,您……” “快!” “……是!” 第177章 星陨(二) 议事厅里,燕三正做最后的劝说,“殿下,我们人手不足,再一分散的话……” “我意已决!休再耽搁!我已叫瑾言先动了,你们八个速去……” “我不走!”突来的女声令室中人全往门口看去。德琳肃然而入,“我不走!人本就少,再分出一拨护我……,未见得护我周全,这里却是……” “此时走,还有生机。错过了,闹不好就命断于此!” “断便断吧。”德琳未变色,看清了室中的人,燕铁八骑和护军的正副统领都在,秦简竟然也在。一个个看看她,又去看元成。 元成目注了昂然而立的女子一瞬,忽地发笑,“你与我都不能彼此正视,却不怕与我死在一处?!” “势既至此,死有何惧?”来的路上问明了瑾言,竟是龙隐中出了、或更该说一直隐藏着奸细,昨夜里毒杀了数十马匹并所有信鸽,引水淹了烽燧——也就是这一下惊动了巡夜兵士,被追击射杀了。可行宫危境已不可逆转:信鸽死,烽燧湿,无法向外联络、示警,要想突围硬冲出去……,姑不论还能凑出多少马匹,行宫外两山夹峙的那条不容车马并行的路便是鬼门关:晨曦里,目力不太好的人,也能看到两侧山上半隐半现的黑衣人影,足有数百之多,个个张弓搭箭,静候猎物…… “说得好!”元成赞了声,神情却像更好笑了,浑不觉自个儿在桌案后倾身向前,灼灼地盯了德琳,“既如此,你嫁了我可好?” 德琳未闪避,直直地望向他的眸子,“好!只要这回您能活着……” “你们都下去!”元成的怒意毫无征兆,勃然而起,喝退众人——不论是担忧的燕三、瑾言等人,还是撇唇不以为然的秦简——几个大步迈到德琳面前,一手攫住了她的下颌,“你知不知?我最恨的就是你这自以为是!”愤恨,悲凉,他的眸中像冰上燃起的火,逡巡着德琳的眉、眼、鼻、唇,然后,头一低,不管不顾地吮住了她…… 他的双臂紧得仿似要把她嵌进骨头里,唇齿发狠地啃啮着她的——他从不曾这般对她:从前情意缱绻的那些日子,他时常抱她、亲她,却无不轻柔怜惜,有时情热难禁,她略一挣扎,他便也就放开了,懊恼地瞪她,“早晚你得逼疯了我”——此时她捶打着他的肩膊,他却似无所觉,紧阖双目,埋首在她唇间啃咬,仿似末日…… 忽然就体会到了他的绝望,德琳心中酸痛,齿关一松,他长驱而入,待与德琳的舌纠缠到一起,忽顿,仿似难以置信,跟着便似怕她反悔一般,疯狂地痴缠上来,在她口中翻搅吮吸……直到,颊上感受到湿意。 仿佛被烫着了,元成睁眼,触目,果然是她的泪……,灰烬里燃起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元成推开了她,“看,你都说服不了自个儿。”他扭头抹了把脸,掌中湿濡:她流了多少泪?沾了他满脸……,他,就那么令她难以接受? “殿下……”,德琳含着泪看他:他哭了?!她颊上沾濡着他们两个的泪,她知道。 元成退开了两步,冷冷地看着德琳,“是本王无状了。你只当做了噩梦,忘了便好。” “我并不想忘。” “你!”元成的怒意复又升起,“我说了,最恨的就是你这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上好的牺牲?祭出去就能完成你想要的救赎?当初为了你的家人你自请和亲,今天为了激励我活着,你又拿自个儿当……”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德琳截口,“但你若不想活,那也无妨。”我和你一起死。 “你……”元成看不清德琳了,这下知道是自己在流泪,“何必哄我?!” 德琳走过去,两手拉了他衣袖,仰面看着他,“我说的都是实话。” 元成不敢动,艰难地一字一字,“可你说过,你和我是阴错阳差,选我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你说我是浮木和救命稻草,你对我从无……” “你该记得我何时说的那些话。你想不出我为何那么说?” “我问过你,说‘你不过是恨我,才怎么伤我便怎么说’,可你一口否……” “殿下,”德琳未想到她当初说了那么多话,也未想到他一句句都记着,“德琳只有一句话:在你和家人之间,我无法舍弃家人,在你和生死之间,我选你。”只选你。 春风化雨,暖阳融冰,在一次次失望、受伤之余累积起的、以为早已坚不可摧、硬不可触的心防,瞬然间倾斜、坍塌:他从未奢望过能与她的家人并列啊,他只求她的心里有他、即便是怨、恨,只要心里有他,他再没有二话——怨、恨都是应当的,终是他无能,未想出万全策,对杜尚书出了手。其实从看清出手是无可避免之日起,一步步的,他就在计算如何能把伤损降到最低,实在避无可避的,也在想日后要如何一点点儿赔罪、弥补。他不怕殚精竭虑,唯怕不能换得她的谅解,谁料最怕的来得最是彻底,她一再地三言两语,轻易把他打落层层更深的深渊……,他以为此生无望了,谁想到她说:“在你和生死之间,我选你”?!乍喜如烟花绽放,惊疑可也不期而至——在深渊中沉沦得太久,如何敢信还能重回生天?元成抑着心绪泛滥,抖手指向德琳,“我不信,杜德琳!你这人太坏、太坏!心思又多,此时花言巧语,只怕真脱了险,又否得一干二净,那时我……”生死面前,恩怨可以忽略不计,可危机过后呢?那时她还会选他吗?她要再不顾而去,他何以为生?! “我坏?”德琳含泪,“那么你呢?你说你早已‘时过境迁’,你说‘天下男子,动情容易,变心亦快’,你要我勿被笔端深情感动,也勿自视过高,还有你竟让我去见顾彧,元成,换你是我,你还敢袒露真心被人糟践?!”她伸指沾去欲将坠下的泪,“还有这一路,你动辄刁难、动辄讥刺挖苦,我到底哪里错了,要被你……” “你没错,都是我的错!”眼见德琳越说越屈,甩袖有退开之意,元成一步上前箍住了她,“都是我的错,我不光令杜大人蒙冤,还令你的妹妹们一个个远嫁,我对你……”他直接挑破德琳生隙的前因,脸埋在她发顶,不敢觍颜说愧疚、说对她的不忍——做都做了,此时再说不过是辩解,“……,你对我那般决绝,我明知该死心,偏偏总是不甘心,看你对谁都能和颜悦色,便不由自主意气难平,恨你为何不能对我哪怕像对秦少监、像对你的丫头、或像对那些副使们也好……,是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故而,你今日说的话,不管是真的还是哄我的,我都当真话听了,”觉出德琳要挣扎,更紧地箍住了她,“只是,这一回,你就哄我到底吧。”他阖目抵着她的发顶,低声——若她再一次反悔,那便不如,杀了他的好…… 觉出头顶痒痒的濡湿,德琳心中又酸又软,“我说了,是实话。”她试着要撑开元成,好对着他的眼睛说话。元成却像是后怕不已,沉默地抓住她手,紧揽着不肯松劲儿。过了会儿大约觉着不是办法,放开了些,“你起个誓,我便信你。”他瓮声。 德琳看着他——他眼睛还是红的,“起誓?” “对!”元成又像是怒了。德琳瞅着他,不敢深想到底是什么令元成如此心有余悸、患得患失,“我此时起誓,你也一样会以为我是从权之举。”毕竟他宁肯信她绝情,也不愿、或者并非不愿,而是不敢信她有心,“我此时说什么,都是枉然。若能回到京里,你自去看我送您的那把扇子。” 扇子?!元成一窒:那把猫憩蝶息的扇子……,一看他神情,德琳顿时生疑,“莫非您已经扔了?” “怎会?!”元成矢口否认,心里七上八下,当日扇子裂了,他叫李申“撇了吧”,李申不会真那么听话吧?!要是真撇了……,要不告诉她实情?可看样子那扇子里有秘密、对她还极重要,若知道他……,她与他刚释了前嫌,可不能再生事端……,李申最有板眼,当会看出他当时只是气话吧?!罢了,等回去问过李申再计议!“不起誓便不起誓。总之,你答应嫁我了,燕三、秦简他们都是证人!”他先扣住她再说。 德琳哑然:情急之下,他说“嫁”,她说“好”,传出去,也够惊世骇俗的了……,“您该跟燕护卫他们商讨退敌之策了吧?我先下去……” “不许走!”元成拉住了她,雀跃上脸:她虽有羞色,可未反驳也未回避,看来他竟要感激这一场叛乱,成就了他平生所愿,“外头形势不明,别叫我还得分神惦着你。”她和他在一起,他们要一起活下去!“放心,燕三他们若是事事等到我的指令才知如何应敌,行宫早被攻陷了。”他看出德琳要说什么。 元成说从反贼的种种迹象能看出他们势在必得,然也透漏出许多局限:送嫁之路往返千里,选在他们的回程且是京郊动手,说明他们的人力并不充足,且无远途征袭的储备;扼守出入行宫之路,取的是以逸待劳,击而必中,可这要速战速决——按行程,他们明日便会返京,届时京里接不到他们传回的信息,必然警觉,大军驰援的话…… “就是说只要撑到明日,我们便可有援军。那为何急着要八骑送我走?!”八骑所在,意味着安全无虞——当初危机重重时,他便是带着八骑就敢夜赴行宫。 元成看着她摇头:她未当龙隐也是屈才,“敢以卵击石,说明有所依仗。反贼知道我们的行程安排,这一昼夜必有毒辣的非常手段。” 第178章 星陨(三) 他未粉饰太平,确信德琳不会被吓倒:她闯进来的时候,是抱了与他共死的念头,每想到此,他心潮如涌。“怕么?” “有点儿。”德琳略感汗颜:本不畏死,此时,却极想、极想能活着——“活”会有许许多多的困难,近的是宫外的反贼让不让他们活,远的……,今日应了他,日后要如何面对父亲和杜氏一族?愧疚很清晰,悔意……,也有星星点点:只悔思虑欠周,余下皆无悔。与他还能这般站在一起,她已觉得是劫后余生,别的,她信他不会束手待毙——没有依据,就是相信。 她眉目清明,元成望而知她所想,因她再无退避的依托态度而动容,温柔而坚定地将她环入怀中,道,“我让人叫绿菱她们来陪着你……” “不要。”德琳摇头,“还是我回去——燕统领他们再能干,总是要回话禀事的,我在这里,谁都不便。您不必担心我,我有这个。”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个翠玉的饰物。元成一瞧,眼神顿亮,“你还留着?!”是他从前送她的叶笛。 德琳睇他一眼,却是想到什么,“这个示警可中用?”她记得当初吹响它时的声音极响亮尖锐。 元成笑了,道这只是呼叫龙隐用的,况行宫在群山腹中,这点儿声音传不到官道上去。 “那还有后山,瑾言要送我走的时候说的。既然后山有路,我们何不……”德琳又想到一样。 “后山是宫人们砍柴、采摘山货的小路,而且下山必经一处深涧浮桥。”趁敌不备,轻骑疾行尚有通过可能,大队车马则无异于自寻死路:大队车马一动,必会被宫外反贼察觉,届时没有阻挡,顺势追击,正好把拥塞在山路上的他们当成靶子。——此时他们尚且不知,燕三派往京中报讯的两名龙隐负伤而回:后山路上遭遇了伏击,反贼看拦不住他们,砍断了深涧浮桥。 “倒也好,我们出不去,他们也过不来,不用怕腹背受敌,我们反而轻松了。”来禀告的时候,燕三如是说。 德琳这时已说服了元成,被瑾言护送着去找了容尚仪,她二人带了翠霞、绿菱、墨莲等人把惊慌失措的侍女内侍们召集归拢到一起,安抚、训诫,令他们一点点儿镇定下来,各做力所能及之事——这些则需另表了。 其实这些人能镇定下来,除了德琳和容尚仪晓之以理,恩威并许,还有关键的一条是宫外的反贼迟迟没有举动,乍开始像摆阵似的一排排的人影也少了许多——细看似乎也没少,不过是放下了兵器,在树荫下、草丛里散坐,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十几二十来个人还对着行宫的方向张着弓箭,没有骂阵的,也没有喊打喊杀的,不免令人嘀咕:这真是反贼吗?不是谁家的兵勇在游春打猎?——说这话的人自是被同伴骂回去了,说多大的胆子多瞎的眼敢跑到行宫外头来游春打猎?! 像是为了证明他说的对,这人的话音刚落,林间宫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二十余匹奔马现身行宫前的空场,骑手个个黑巾黑衣,未见持兵器,距宫门不足二十丈了,一个个扬手掷出黑乎乎的或圆或长的物什,落到行宫里,砰然炸开。 ——或许并不能说“炸开”,而是“乍破”:密集的宛如爆竹炸裂般的砰啪咔嚓声之后,行宫内遍地都是碎裂的陶壶瓦罐瓷瓶,此时从残片间恣意快速地流淌出水样的东西。许多兵士还在傻眼:这是什么战法?燕七可已反应过来,扬手大呼,“不好,是油!” 是油,空气中已弥漫出桐油特有的气味。高处瞭望的燕三脸色一紧,不假思索嘬唇打了呼哨,城垛上蓄势还击的兵士们闻声疾速下撤、后撤,唯留十余名精射的龙隐、虎卫据守碟口,张弓放箭——龙隐擅单兵对敌,虎卫更长于协同出战,故燕三与虎卫统领之前大致按两龙隐与十虎卫这样子,将人员划为小队,既便攻防,又能令龙隐之间的暗号快捷准确地传达到人,进退无误。——他们做好了能想到的预防,眼前的状况却出乎预料:几乎是与燕三的呼哨同时,从宫外山上射进带火的箭矢,沾油即着,迅速绵延成火墙。而燕三的呼哨再次响起,短促,狠厉,燕七生怕城垛上的人听不见,随之疾呼,“四哥,快退!” 燕四哥在城垛上其实已看到了,黑衣人最后一拨的投掷全集中在了宫门及两侧宫墙上,当中有数人中箭,还是强行投掷完才打马回撤。燕四哥不敢恋战,一声令下,十余人全数跃下宫墙——行宫大约在所有人的观念里都是休闲之所,无人想过它也需有城防,行宫的宫墙高不足两丈,倒是省了他们的事。 跳下之后才发现,他们与众人间已隔了长长的桐油火墙,这时燃至旺处,颇有几分慑人之势。侥幸周边空旷,无可燃之物,油尽则火灭。燕四哥心头略松,叫所有人绕行,自个儿则挑了处火势稍弱处,直接穿过与燕七他们会合。饶是身手敏捷,衣角发梢也沾了零星火苗,燕七早扯过湿厚的毡子候着,上来把火裹灭了。此时元成也已得报,上了燕三的瞭望台,恰见宫外又有数骑奔驰而来,这回人手一瓮,如前法炮制——却因无箭矢阻挡,比前法更形嚣张,直弛于宫门处,几乎是从容不迫地排开放下一个个足有半臂高的瓮,方疾驰而去。 “他们看出了我们的打算。”燕三神情严峻。行宫地势固不适宜突围,可也易守难攻,若他们镇守不出,反贼也难有作为,故他和元成议定了守、耗、见招拆招。而反贼的谋算显然不遑多让,狙杀不成,转为油火相攻——也可见他们准备之充分了,“那瓮中该是□□。”他们连撞木都省了,是要直接炸毁宫门。 元成也看出来了,“还好他们没有抛石机。”否则何止桐油火墙,□□加上抛石机,所有的殿台楼阁都无法幸免,那可真就是天绝他们了。回望行宫膳食房方向,元成眸光柔软:片刻前瑾言回报说容尚仪和德琳带着人去准备干粮了……。再转回头,元成思索,“让那火墙燃得更猛如何?” 把攻他们的火墙变成拒敌的防线,燕三明白,“甚好。只是可燃物……”,一看元成,不再多言,对身旁护兵吩咐下去,叫人去拆窗格门扇待用。元成已拍他的肩,“不光门窗,拆了行宫也无妨,大不了重建。” “属下得有那些人手。”燕三回了他一句,拆行宫,用嘴拆?他要有充足的人手调遣,哪用受今日的气,被人压着打——反贼这种油加火再加□□的打法十分霸道,他们要按此法层层递推,攻进行宫内部并非难事,到时候四下起火……,“您去凌云殿吧,这里交给属下。”说话间,和元成亲眼看着半山上数十火箭齐齐射向宫门,顿时火焰迸燃,很快就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宫门和围墙在爆炸声中轰然坍塌。透过土石尘烟和熊熊烈焰,依稀能看到成队的人马从林间路上涌出——是啊,他们还有战马,真是……他奶奶个熊! 燕三咒了声,不管元成了——多年跟随,有一点早已明确:太子殿下不会做无谓之举,该做什么、怎么做,他从不需人啰嗦。凌云殿位于行宫最高处,最难得周边干净,没有栈桥没有游廊没有草树总之没有能点着的东西,况且到那一步的时候,反贼的桐油和□□也该消耗的差不多了吧?!心中想着,口中呼哨,燕七他们那儿得了指令,开始往火墙里加薪加柴加油——行宫里不光有桐油,还有各种漆,本已渐弱的火势瞬又蓬勃。已逼近宫门——自然了,此时只是瓦砾堆——逼近瓦砾堆的反贼们不意如此,驻马看向当先一人。 那人身形瘦削,一样的黑衣黑巾,在他身上似格外沉郁,透着难掩的戾怨之气。踞于马上冷冷地打量了一番火势,又打量了宫中一阵——行宫中的人也同样在打量他,退守到了议事厅一带的燕七与众龙隐、虎卫们,凌云殿前的元成,还有瞭望台上的燕三等等,每个人都在猜测反贼的来历,贼首现身,更冀望从他身上勘出因果…… “我怎么觉得这人面熟?”瞭望台上的秦简突然出声——他恪守撰录官之职,誓要记下今日种种以告后人,去过兵器库、膳食房,又与行宫杂役们一道卸了阵门窗,他们嫌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话还多,听他说要实录行宫之乱,立马出主意说瞭望台上站得高看得全——不好得罪的人,就把他支走。燕三与他喝过几回酒,知他禀性,看他上来、说了来意,只道“看尽管看,不得乱动乱问,更休扰我”,便把他交代给护兵不管了。忽听秦简冒出这一句,登时转头,“面熟?谁?!” 秦简冥思苦想,“就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来……,这人应是我认得的,我定是见过的……”燕三转头就走:他是病急乱投医,才把书呆子的胡言乱语当真:都蒙着面的,上哪儿能看出面生面熟?再转过头,惊见宫外贼众向两侧分开,中间让出一条路来,有执长矛的两人两骑顺路退后、退后,退出约数十丈,忽大力打马,叱声连连,催马向着宫门火墙狂奔而来——马眼都被蒙住了,是怕马见了火墙畏惧不前:他们竟是要效燕四哥之法,强行横闯。燕三吃一惊,既叹贼人丧心病狂,又惊他们竟如此悍勇,眨眼间,两骑先后穿火而过,都变成了火人火马,火马痛嘶尥蹶,人立而起,疯踩乱踏,火人被甩落下来,在地上翻滚嘶吼,其状惨极,有虎卫搭箭射出,终结了人和马的痛苦。燕三的呼哨则稍早响起,是叫加薪添柴的兵役们速退,众人也看得明白:两骑在穿“墙”的瞬间,用长矛挑开了燃着的门板窗扇——他们是用命把火墙打开了缺口,宫中人再想合拢已来不及了:后续贼众已蜂拥而来,执盾牌者在前,弓箭手随后,箭矢齐发,压制得人不能上前…… 对峙由此打破,贼众的骑兵后发先至,瘦削贼首一马当先,手持□□,箭无虚发——他的箭竟是带有倒钩的,一入皮肉,拔都拔不出来,也不光他,贼众的箭大都是带倒钩的,这般歹毒的兵器,不能不令人忌惮……,马疾箭利,反贼的势头一时难以遏制。燕三的指令恰在此时下达,“射马!”被来往奔突的贼人袭扰得顾此失彼的燕七、燕四哥、虎卫统领等人猛然醒悟,各自传令,一时刀枪剑戟绊马索无所不用,全都舍人而就马——射马委实比射人容易多了,约两炷香的功夫,还能奔驰的马便所剩无几,惨烈的短兵厮杀则就此开始…… 刀光,剑影,残肢断臂,喷溅的血,山清水秀的行宫变成了人间修罗场。暮春的正午,太阳惨淡地挂在山巅,山风吹过,死亡的气息蔓延……几番攻防转换,搏杀终逼近了凌云殿。凌云殿前,燕铁八骑并肩而立,战袍都染了血——好在大都是反贼的,但燕老大瘸了条腿,燕小八的肩上中了一箭,倒钩箭,他砍断了箭杆,外面胡乱包扎了下——他们身畔,是还能征战的龙隐虎卫,不足百人,他们身后的凌云殿里,是他们誓死保护的人。而他们对面,隔了数十丈眈眈相向的,是与他们人数相当的反贼,一样也是强弩之末了,只是贼众们的身后,有掀去了篷布的辎重车,车上,有他们之前看到过、领教过的瓷瓶瓦罐以及半臂高的瓮…… 第179章 星陨(四) “元成受死,余人可活。”当先而立的瘦削贼首一字一顿。 无人回答他——或许有人想回答,但是突来了一阵号角声,太突兀,太瘆人,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往声音来处望去,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看到,行宫外,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马蹄翻飞,仿似风驰电掣,足见驭手的急迫。待看清马上人的装束,燕三苦笑:是与贼众一模一样的黑衣黑巾!再一细看,微微变色,“小七!” 燕七沉声,“看见了。”马队当中一人,带的是鬼面面具,穆郡王叛乱当日,有个使连珠火箭的头领就带的这样的面具。而听说那人身中数箭,尸身落入护城河……,莫非,那人并没死? “我想起来了!你是费礼海!!”又是突兀的一声,秦简指向了瘦削的贼首。 拼了全力大喊出来的,自是人人听了个清楚。贼首应声望来,看到秦简,也看到了八骑等等人的震惊,似冷笑了下——就是这种冷冷的、对什么都像不屑一顾的劲头,令秦简一见就觉得熟悉——抬手扯了蒙面巾,果然是费礼海——宁王从前的总管、按说早就“死”了的人。 燕三与燕七蹙眉互望:费礼海在眼前,那么宫外驰来的戴鬼脸面具的又是谁?!齐看向费礼海,费礼海却已回望后来的黑衣人马,忽然像是一震,急急向山下迎了出去,步子都有些乱了。而就在此时,半坡处有人大喝,“费礼海,本王在此。想要我命?你且来取!” 这一声振聋发聩,由不得人不看,而一看之下,费礼海作色:燕铁八骑和兵士们舍命相护之处,不就该是元成的藏身之所吗?那不应该是凌云殿吗?元成为何会在半坡的兵器库?!看他和身前身后的护军正副统领与亲兵,一个个披挂齐整,兵刃未卷,显然是预先保存了实力,留着在关键口儿好当生力军使的——谋划倒好,可惜区区二十来个人,能成什么气候? 扫了眼凌云殿,又看看兵器库——这才看出两处竟是互成犄角,费礼海的轻慢之心略收,再看一眼兵器库前从容凛然的元成,终先压下仇恨,继续迎向山下来人;今日之事,他自负算无遗策,未料连出两桩意外:未料元成不在凌云殿,未料“他”会来!他怎会知、又为何来?他不该来!他得叫他回去,乱臣贼子之名,他不能沾! 费礼海的举动出人意料,八骑、元成、乃至贼众都看着他疾步而下,挡在了顺着宫道而上的黑衣马队之前,仰头对着带鬼面面具的人说话。 费礼海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看到费礼海像是在苦苦相劝,而鬼面人不为所动。不过也不能说不为所动,那鬼面人指着凌云殿和兵器库也说了几句话,费礼海一味摇头。之后两人动了手,费礼海所率的贼众和鬼面人带的黑衣人也随之战到了一处。 一模一样装束的两队人忽然打得不可开交,自八骑始,人人都懵,先还预防有诈,待看到真实的血和死亡,才有所醒悟:后来的黑衣人马是友非敌。 “得去助阵吧,三哥?” “得去助阵吧,殿下?” 凌云殿和兵器库前都有人询问。 “怎么助?都一样的打扮,打到一起了,哪能分出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秦简问出了半数人的顾虑。 “先头的人什么兵器都有,后来的人都用的佩刀。”燕三盯着缠斗不休的费礼海和鬼面人。鬼面人用的是长鞭。 “后来的人衣物新,战靴是灰黑双色面。”元成也在看费礼海和鬼面人,眉峰深簇,“去,助战……鬼面人,拿下费礼海!”他喝令。 “是!”亲兵们应声欲动,场中却变生突然:不知何处飞出一把柳叶刀,直奔鬼面人而去。 “小心!”元成惊见疾呼,目呲欲裂。 “小心!”费礼海大呼,迎着鬼面人的长鞭直冲而上,推着鬼面人转了个圈,“噗”地一声,柳叶刀没入自家的肩胛,“你疯了?!”费礼海捂肩怒斥掷刀的人,“你知他是谁?!” “是坏我们好事的人!”那人伤痕累累,满脸怨毒,“要不是他,我们早成事了!还有你,你要报恩,却害我们跟着送命!兄弟们,今日是活不成了,痛快一起死吧!”说着一扬手,寒光又发,费礼海闪身躲过,身后却有持佩刀的黑衣人袭近,光影过处,费礼海被砍翻在地,还待再砍,鬼面人的长鞭挥过来,卷飞了那人的弯刀,人也抢过来,“费礼海……”伸手要去搀地下的人,却是身子一颤,臂上赫然也是一把柳叶刀。 “你个畜生!”费礼海挣扎而起,未待站直,“噗”“噗”两声,胸口再次中刀,蹒跚地往前扑了一步,倒在鬼面人脚下,“……您,何苦要来……”他勉强吐声。 鬼面人也倒了下来——有反贼的流星锤击中了他,一口血喷出,“你又何必?” 费礼海眼神涣散,“您是公主的血脉,属下答应过……”再未说下去,没有了声息。 鬼面人挣扎着向前伸出手,强够着费礼海,阖上了他的眼:你有放不下的,我也有,是以我来了……力竭,仆地,觉出有人要掀他的面具,他苦笑,看到他的脸,不会有人吃惊吧?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却听有人疾声,“别掀!”跟着急唤,“来人!叫医官,快!”有人搭着他的肩膊,把他搀抱到约莫是门板之类的东西上,是元成吧?他的兄弟、手足,太子殿下,他们也许久不见了…… 醒来是在榻中。元俭缓缓睁眼,看到了榻边的人,微微漾开点儿笑,“你,还好?” 元成往前倾身,令他能看得清楚些,“好。” 元俭虚弱地笑了下。闭眼匀了匀气,才又有力气睁眼,“她呢?”也好吗? “嗯。”元成点头,轻声,“你可要见她?” 元俭无言。元成回头向屏风外低声叫人,“德琳。” 元俭垂目,德琳……,能这么叫她,他二人是言归于好了……。抬眼看到进来的女子,一怔:当年初见,是东宫夜宴,她容华绝代,偶有失神,更显遗世而独立。此时裳简裙素,钗环粉黛皆无,经历剧变后,面色有些惨淡唏嘘,却……还是夺人心魄。 “参见宁王殿下。”德琳近前,深深行礼。 元俭看向元成。 看出他目中的请求,元成问询一旁的医官,医官张了张嘴,似是想阻止,须臾迟疑,还是上前,小心抄着元俭肋下,把他搀坐起来半倚在榻上,元成帮着在他后腰垫了个软靠。 元俭额上沁出薄汗,压抑着稳了稳气息,才含笑,“免了吧。好赖教过你几处指法,不弃的话,叫声‘师傅’吧。”他不是什么“殿下”了,迷翻宫中派在府里的侍卫,率亲随用假冒的龙隐兵符骗开城门的时候,他便再不会是“殿下”了。只是,他的力量还是扭转不了乾坤……,不过她活着,元成也活着,他总算不虚此行…… “师傅请受弟子一拜。”德琳重施大礼,不敢直视元俭——医官说柳叶刀上淬了毒,还验不出是何毒,而流星锤伤了他的心脉……。元成派人回京急传詹聿怀、风七、张时景、董御医等人了,不知是否来得及…… “起来吧。”元俭虚虚伸手——胳臂不像是他的了,抬起竟似有千斤重。她刻意不正视他,是怕眼里的不忍被他瞧见?“那回教你的,可练会了?”她与他,没有别的话好说,而他想说的,全都不能说……。这一生,他有太多太多的话不能说,太多太多的事不曾做,想来真是后悔,“去找架琴来,看能不能再指点你一二吧。”他怕是不成了,骨髓里似在往外渗出寒意,身子也在发沉,发空,“太子意下如何?”他问元成。 “谢王兄肯指点。”元成沉声,向医官示意,自起身去外头叫人另送被卧、汤婆子来:元俭口唇青白,显是寒极,却强忍着不打冷颤。 医官扶元俭躺下,给他下了几处银针,往外拔拔寒气。德琳避到屏风外,恰有侍女送了琴进来:凌云殿里现成儿就有。抽开琴匣,一愣:想来这琴素日只是摆设,竟无义甲。挑剔不得许多,试了试弦倒还中用,遂理了衫袖,向内道,“弟子就弹《凤翥》可好?” “叫自个儿的名儿吧。”元俭像是叹了一声:不过就那么一说,她还当了真。他算什么师傅?他又何尝想当她的师傅?“《凤翥》甚好。”他唯一一回见她弹琴,便是弹的《凤翥》,在琅嬛阁的树下,正是她家迭遭厄难之时——琴技不足一提,浑身的气韵与这曲子却是莫名契合。而仔细想来,《凤翥》对他、她、元成,还真有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回思过与她的点点滴滴,东宫初见,只觉是个不负盛名的绝代佳人,若从此不见,也未觉有何遗憾。再见是在宫学里,她与魏夫子论郭巨、论孝义,字字珠玑,令他几番想击节而赞——若那只是最后一面,也便罢了,不过是偶然会想起,曾有女子的辩才令人折服。偏偏,后来在寿昌宫里,与槿儿、沁儿猜曲为戏时,她回来了,敏辨巧思,心窍玲珑,他不知不觉神摇目夺,就在那一回,他弹了《凤翥》,之后才知,一式两份的琴谱,一份在他,一份在她,都是元成所予。 元成……,他比他小了六岁,他能在朝堂上条理分明地奏事了,他还偶尔淘气被嘉德帝责罚。但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智谋划就非他所能及?就像那回他到听松轩,调侃“王兄与杜教习一见如故”、“若能共结连理也是一段佳话”,他还以为他意在提醒他婚约在身,勿言行不慎授人以柄。直到端午那回,御前对弈,看到他和德琳间的情形,他才蓦然醒悟:元成当日实则是在试探、防范他!枉他真的以为他对她不以为然,一再在他二人间好言相劝…… 若他当时未加掩饰,一口认了对德琳的心思,后续,是否会有不同?……不会,德琳已经告诉过他答案,在他苦心竭虑引她见到舜娘、查知了元成对杜家的所为之后…… 第180章 星陨(五) “食指立住,摁弦要实。” 听到德琳应是,重复方才的音节,元俭慢慢吁出口气——就是那日,她说他是清风皓月般的人物,其实,他不是,他很想是,但他无法是……,如今,她知道他的事了吧?以今日的面目出现在行宫,任谁都能想到一二,何况是她?即便有不解,他昏迷的时候,元成当也都告诉她了。元成不愧是储君,喝令人不许掀面具时,应该就猜到了是他、想要替他遮掩,其实用不着了:身前事他都无能为力,身后名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他出面能够逼退费礼海,只要解了行宫之围,他再尽快脱身回京,不过是被查办私出、越城之罪而已。届时庶民也好、囚徒也罢,对他,都没有什么区别了——穆郡王之乱后,世人皆知他沉疴重起,深居府中休养,岂知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说辞,真正的原因,是他自那日起便被软禁…… 殿外忽有人禀报什么,气氛隐隐紧张, “怎、么了?”元俭吃力地提高声音。 “说是宫外又有兵马逼近。”德琳停了琴。 “……应是安王。” “是元信。看到旗帜了。”元成进来,“王兄你传的讯?”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嗯。”元俭阖目,只觉力气越来越不够用了,许是彻底放了心的缘故:出发前,嘱心腹半个时辰后去虎卫营示警——若费礼海一意孤行,若他也无力稳住形势,那么要有人能最终控制局面…… 穆郡王死前痛骂他首鼠两端懦怯庸碌忘恩负义,他骂的对,他确是懦怯庸碌,什么都想保全,却什么都未做到…… 费礼海,如果能有哪怕一线生机,他都想他能活着,穆郡王曾说“他能为你死”,他相信。记不得他是哪一年到他身边的了,他只记得,他说“殿下,主人的命是公主给的,小人的命便也是公主给的。”那时候他还小,后来才弄懂他说的“主人”是穆郡王。他是第一个对他说“公主是个好人”的人…… 那时他不知“公主”是谁、费礼海又为何要说与他无干的人——打有记忆起,他便在仁慧皇后身边生活,他唤她“母后”,她叫他“俭儿”…… 五岁的时候,宫人们说皇后娘娘有喜了。他不知什么叫“有喜”,看到人人都笑逐颜开的样子,于是他也要去给母后道贺,却被两个平素不亲近的嬷嬷拦下了。“娘娘要有自己的孩儿了,您去凑什么热闹?”,“别看您是殿下,可殿下和殿下还有不一样,往后啊,您可得记着自个儿什么出身、没得讨人嫌”——长大后他屡次想到当时的情形,为成人的狡诈而心寒齿冷:话听着没什么,或许还能让人觉得是在怜惜他,可配上幸灾乐祸、尖酸刻薄的口气、嘴脸……,她们算准了年幼的孩子描摹不出细致的情绪,故不惮于释放出满满的恶意…… 他确是说不出来,感受却是清晰、深刻,许多年后,他都记得那是闷痛、恐惧:“娘娘自己的孩儿”和“自个儿什么出身”,两句话令他明白皇后娘娘不是他的母亲——很奇异,五岁的孩子,竟瞬间想透了。那天他未去皇后跟前,独自躲在假山石后恸哭:长姊元沔说生她的娘不在了,被埋在地底下了,她每年清明、中元节、十月初一都要去拜她,那生他的娘哪去了?也埋在地底下了吗?他要上哪去拜她、怎么没有人告诉他呢?他哭得天昏地暗,最后是费礼海找到他,把哭累了的他背回宫,告诉他“殿下的母亲是南诏的公主,是个好人”,可最后,他却一再嘱咐,“殿下万勿向人问起、说起公主,切记切记。” 长大后,他设法调阅了宫闱内档,明白了为何不能问、不能说,也终于明白,五岁乃至以后经年中,他所遭遇的厌弃、轻慢是因何而起…… 所有的人,包括费礼海、穆郡王,他们都以为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其实,他见过,在彤辉宫……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他午睡醒来,发觉看顾的嬷嬷和侍女一个都不见。房中静悄悄的,院中却隐隐有呼叫喝骂之声,他赤足跑到门边去看,正见平素和蔼的皇祖母对侍卫们下令,“杀了她!”那个“她”是个很年轻、很美丽的女子,即使形似癫狂,厉叫什么“还我孩儿”之类的话、踢咬着每一个近前的人,他还是觉得她很美丽,忍不住想要出去替她求情,结果有嬷嬷发现了他,跑过来捂着他的眼睛把他抱回了内殿…… 从宫闱内档里的隐晦记载,他知道那个女子是南诏公主,隔了十余年后,他才知道。 隔了十余年,他才知道曾与生母咫尺相望,他看见她了,那么她呢?看着陈旧文档上冰冷的文字,他有瞬间疯狂,疯狂地想回到那个午后,问问当日那个嘶喊着“还我孩儿”的女子,她可看见了他?! 然,他一动不能动:那个午后的死亡都因他而起……他曾逗弄过的、尚不谙人事的小妹妹,这一辈子,他唯一一见、且只是混乱中匆忙看到了几眼的母亲…… 一些曾想知道又怕知道的真相,那一天豁然明朗,也乍然想起,当日的事之后,人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古怪,似乎害怕,又似乎厌恶,就连仁慧皇后,那两日也不知忙什么,只叫嬷嬷们好生照看他,偶尔看到他,也是蹙着眉,似烦心又似疏淡,令他不胜委屈,问“是不是俭儿做错什么了?”仁慧皇后才一愣,抱起他说“不是俭儿的错。是母后乏了。” 宫人们的厌弃其实是从那日开始的,而非后来的“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儿”——许多年里,他不知道,许多年后,忽然知道了,却,宁愿不知道,宁愿曾经遭遇的所有侧目、轻慢,都是因五岁时皇后娘娘有喜了,如此,他才不那么痛苦…… 他的母亲姓孟,号弘玉,恶疾而亡,这是内档里的记录。 “你母亲是为了南诏的子民才和亲天启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这是穆郡王所说。 若穆郡王只说了这句,该多好…… “接、着、弹吧。”若干年来刻意不去想的,此时全纷至沓来……,人的头脑里,到底能装下多少事?“看来下功夫了,有长进。”医官在被里置入汤婆子,触手暖意,他松了些牙关,“这样子就好,勿费事了。你不需去见安王?”元成在问医官可否生火盆,都几月了,还用火盆?冷,忍忍就过去了……这一生,许多、许多事不都是忍过去的? “……好。王兄且养养神,我去交代信弟一番。” 元成出去了。琴声又起,是从头开始,明快富丽,她是故意的吧?避开后半段曲子中的风雷血雨?敏慧又心怀善意的女子啊……,可惜,世间有多少事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呢?若天能从人愿,他最不想遇到、想避开的人是谁?……穆郡王? 穆郡王,他的岳父,曾经,是他最有力的庇护。 元成出生后,他就别殿起居了,不在仁慧皇后眼皮底下,水冷饭凉之类的一点点儿多起来——那时费礼海还只是二等内侍——,他责问了管事嬷嬷,纰漏却是越发多了,再责,依然故我,倒是更多内侍、侍女们的胆子大起来,值守、洒扫都时常找不到人。他怒极敦促着管事嬷嬷打罚了几个,总算好了些,偶然听到被打罚的人背地里骂“疯女人”“毒妇”什么的,不解其意便未在意:他又不是女的。后来穆郡王听说了,闯进他的别殿,打落了其中一个的满口牙、踹断了另一个的腿,惊动了整个内宫,嘉德帝、仁慧皇后双双赶到…… 那回穆郡王被禁入内宫一个月——这也算处罚?之后他殿中的宫人被撤换了半数,费礼海擢升为总管。经此一事,宫中人看他时更多了一份畏惧,表面上,倒是都恭敬了……后来,他出入朝堂,被封宁王,所到之处,所见皆是笑脸,他也每每含笑回应,只是头脑中始终像有双眼睛,冷冷地、清醒地看着这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想着不知哪一天,他们又会翻脸无情,倒戈相向…… 穆郡王闻此大摇其头,笑他谨慎太过,说凭他们的威名声望,谁敢与他们为敌?似乎也是:彼时他是清誉在外的皇长子,深受父皇嘉许、臣工敬服,他是战功等身的郡王爷,姻亲亦全都是豪门望族——嘉德帝曾说他是活的兵书战策,绝非虚夸:最声势赫赫的时候,他亦未忘了飞鸟尽、良弓藏,早早谋划,远交近联,打造了缜密、牢固的权贵人脉网。或许他太相信如此便可高枕无忧,又或许是打造这网的过程太过艰辛,故当发觉苦心经营的一切将轻易被皇家收回,他的愤怒、溃败、不甘才甚于所有,终至于铤而走险。 第181章 星陨(六) 穆郡王的异心其实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流露过,是他轻视了,把那些试探之语当成了酒后抱怨和负气发泄:他为天启浴血半生,谁想到这样的人会离心谋逆?如今,他知道了,人心,从不会一成不变,若有了更在意的,即便从前拼死相护的,也极有可能亲手去摧毁。可惜,他后知后觉,直到搭上了馨儿的命…… 馨儿…… 是以,再不想遇到,他亦不能避开穆郡王:避开了他,他何以得识馨儿?而若无馨儿,他如何捱得过漫长、孤寂的幼年和少年时期?说到此也要谢仁慧皇后,若非她看到馨儿能令他露出欢悦,才时不时召穆馨入宫,让他能有个玩伴,他和元沔如何能各自解脱?——成年后,元沔曾笑说年少时最头疼的就是皇后娘娘叫陪他:小小的人儿,整天心事重重,说话十有九不理,逗也逗不笑,谁受得了?他笑而不语,不提元沔那时候要么给他讲鬼故事,要么撺掇他翻墙爬树下不来,以致后来一看到她,就想不知又要吃这长姊的什么苦头,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轻易搭言? 馨儿则不同。 馨儿对他的亲近似是天生的:随穆郡王妃入宫庆贺元成百睟时,她还蹒跚学步,乌溜溜的黑眼珠看着一个又一个拍手唤她、逗她的大人孩子,咯咯笑着全躲过了,摇摇摆摆“晃”到他跟前儿,一把抱住,仰头看着他,笑弯了眉眼,仿似画上的娃娃,口中咿呀软糯地叫着“的的”(哥哥)——穆郡王妃和宫人纠正要叫“殿下”,嘉德帝阻止了,说小孩子休那些拘管,都叫生分了,两小无猜的挺好。从那时起,馨儿便一直唤他“哥哥”、口齿清楚后又加了他的名儿,叫“俭哥哥”,从童幼时的脆甜响亮,到长大后的端庄、羞涩,一直到……诀别。 许多人都说馨儿的眼里只有他,穆郡王妃、仁慧皇后、元沔等等——何需她们说?他早就知道了:他打棋谱入了神,费礼海实在忍不住上前禀报,才发觉她来了、在一旁乖坐了小半个时辰,问为何不叫他,她说你打谱不喜被人打断,问她何不先去别处逛逛,她说入宫就那么几个时辰,在别处耽搁了,跟俭哥哥在一块儿的时辰就少了,问她那你不嫌闷?她说俭哥哥那么好看,哪里会看闷?那时她不过才四、五岁。后来再听说她要入宫,他便专心等着,听着、看着她一路笑着进来说“俭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俭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俭哥哥你看……” 他们的婚事顺风顺水——皇帝陛下亲口说过了“两小无猜”,尤难得“两小”长大了也未变成“有猜”,双方背景渊源更诸般契合,谁不乐观其成?婚后的日子如白驹过隙,花前咏,月下歌,日后回想,皆飘渺如梦,唯馨儿的身姿笑颜生动若镌,令他更无法面对后事、更无法面对她的殒去…… 馨儿先天体寒,故成亲三年后诊出孕信时,他欣喜若狂,连素不信神佛的费礼海都专找明白人指点,备齐了香烛牲礼催他二人去寺中还愿,遑论穆郡王府上下的欢腾。馨儿害喜很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他恨不能以身相替,待穆郡王妃提出接她回娘家休养,至少能省却为一府的事务劳神,他深以为然,哪料到…… 那日下朝去穆王府探望的路上听到馨儿小产了,他痛,却不算意外:馨儿乍回王府之初确是健旺了些,可也就好了一个来月,后期又是病病殃殃的,对着他还哭过几次,一时说不想要这个孩儿了,一时又说她只要俭哥哥和孩儿,别的什么都不要;一时要随他返家,一时又道再不回宁王府——太医和穆郡王妃都道这是孕期烦郁才致心绪无常,待孩儿生下来了自然就好了。他只能那么听着:眼看着馨儿日益消瘦,药石、膳饮、宽慰皆不见效,他不能不往最坏处担忧。老天确未垂怜他们夫妇,得之不易的孩儿终是未保住,可他也不得不知足,毕竟馨儿救回来了。 那时他真以为这是天命,是以他认了,数月后方知是人祸——人祸是躲不过的。 那天是中秋夜,他和馨儿回了穆王府:出了小月子,馨儿再未回去过,也不叫他去,他明白她是不愿面对伤心地。那时馨儿的身子和精神都恢复许多,不再整日以泪洗面,只更黏他些,他下朝回府晚些,她都坐立不安,什么时候看到他了,才舒口气的样子。那夜在穆郡王府也一样,走到哪都跟着他,后被穆郡王妃温责不合规矩被人笑话、又得他再三保证会顾好自个儿、不会有事——穆郡王府里都是她的至亲,他会有什么事?——才一步三回头地被众嫂、姊拉走赏月去了,而他则被拱让到外间的筵席,直到被单请到了穆郡王的书房。 书房里,穆郡王预备下了份“大礼”:精工刺绣的太子朝服! 按照他的身量制作的太子朝服! 窗外皎月,室中暗烛,皎月暗烛之下,穆郡王把他的逆心恶胆大刺刺地铺陈于案,令他拍案惊怒,“你要做乱臣贼子?!” 穆郡王的论调一如他日后在殿堂上对嘉德帝所言:与其被削藩减爵,不若先发制人。 他振振有词,他急火攻心,正对峙激辩,有人哭叫着闯进来,“父王,您不是答应不把俭哥哥拖下水吗?!” 馨儿,世人眼中无忧无虑、诸事遂意的宁王妃,他以为是他庇护了她的随心自在、不被尘俗侵扰,岂不知这数月里,早已换做是她在勉力维护他的世界清平:她的孕信,加固、且更催动了穆郡王的谋逆之心,因这消息对他而言,江山易主已不单单是此元(元俭)替彼元(元成、嘉德帝),更是后继之人淌着他穆氏的血、从此江山有他穆氏的印记,他如何还能按捺?将野心对馨儿和盘托出,要她来说服他、与他(们)共同举事。 馨儿,他眼中不谙世事、纯真良善的娇娇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哭怨穆郡王这是陷她俭哥哥于不忠不孝,她不要做什么开国皇后,也不要什么千秋荣华万世景仰,她只要她的俭哥哥能以君子之身无忧百岁。她苦劝穆郡王悬崖勒马,并发下毒誓,若穆郡王执意孤行、拖俭哥哥下水,她便自绝生路,一尸两命,令他这个无良的父王终生悔恨! …… 穆郡王最终答应了。馨儿却从此活在惊忧疑惧里,时时、处处提防,生怕她父王出尔反尔,忧思竭虑,终至小产…… 听到这些,想到馨儿受的罪、想到他们无缘面世的孩儿,他怒痛难遏,质问穆郡王不觉着这是天谴吗?!他们夫妇代他受了天谴,难道他还不知罪、还不收手?! 他确信面对馨儿的哭诉,穆郡王曾露出过愧疚恻隐,他也不否认,若干年里穆郡王对他的维护全都出自真心,即便是谋逆之行,也在尽力替他筹划:由太子而上位,便是为避免他背逼宫篡位的骂名。自然了,那时他的势力还难有大动作也是实情,是以才急于对他摊牌、谋求他的助力。可问题在于:他并无、亦从无上位的企图,无论是太子还是天子! 穆郡王的狡劣那日他才有所见识,他讲起他的母亲,说她为了子民和亲天启,他是她的血脉,亦应有为南诏子民谋福的胆魄,否则不怕他母亲地下寒心吗?又说嫡子纵为尊,皇长子又何尝不为长?只要臣工爱戴,易而代之有何不妥?从古以来,废储易储的多不胜数(难怪那时,总有针砭太子不解民生、行事独断的,连丁侍中、杜尚书等重臣都偶有微词),更说到他幼时受到的冷落,“父皇不亲,母后不慈,你却要对他们讲什么忠孝?!你让公主……” “够了!” 他再听不下去——仁慧皇后待他如何,他自有数,不需旁人置喙,说一千道一万,养恩大过生恩,尤其他这从未受过生身人一天庇护的。他告诉穆郡王,“要么,你杀了我,灭口;要么,明日天明,你自去向陛下认罪。”他自幼所受的教导,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无一字能与谋逆并存,硬要逼他,便是玉石俱焚。 “你以为我不敢吗?!”穆郡王也愤怒,大叫“来人”,费礼海提剑而入…… 第182章 星陨(七) “你以为我不敢吗?!”穆郡王也愤怒,大叫“来人”,费礼海提剑而入…… 费礼海的剑未指向他,而是挡在了他和穆郡王之间,负剑长跪,“主子——!这是公主的血脉!” 费礼海一生寡言,当时也只有这一句,却足够他和穆郡王听得清楚、明白:他不会对公主的血脉动手——费礼海的平生,实在是矛盾至极,一面死忠于穆郡王,无人能令他更改分毫,一面又豁出命地护着他,即便后来发现他在暗地培植自己的耳目势力,也未曾向穆郡王泄露,反而尽力替他遮掩,甚而替他物色、安排下了不受穆郡王控辖的近卫,他的一生,夹在他和穆郡王之间,也过得极其艰难吧…… 他的举动益发激怒穆郡王,厉斥“你念他是公主血脉,他可也有同等之心?!他离了此间去告发了,你、我、她,这阖府上下,姻亲九族,所有人全都得死!”——穆郡王狡劣,这又是一桩:此话一出,馨儿停了哭责,转化为惊忧,扯着手臂对他跪下了,泣告“俭哥哥不要”,费礼海也弃剑转跪向他,叩破了额头…… 书房里闹成这样,竟无一人前来,数年后听说宜王无意中撞破了穆郡王与王晷密谈而被胁从,他唯有冷笑:真不想被人知,自会层层戒严,令人声讯不闻,从何能误入误听?就像馨儿当日,能不受拦阻找到书房里,根本就是穆郡王的有意为之:预防着一旦他不就范,好用她来牵制他! ——子为父隐是伦理纲常,又有越不过去的骨肉亲情,即便事涉谋逆,馨儿也不能、不会举劾穆郡王,否则反是她不被世情所容。正因此,穆郡王才敢对馨儿坦承野心,但对他这为婿的,他无这份把握,是以算计更多。 这些,都是他后来才想通的。 不得不说,穆郡王把他拿捏得很准,算到了他不会罔顾馨儿,也狠不下心置“阖府上下,姻亲九族”于死地。在好容易搀起了馨儿之后,他咬牙退让:穆氏所要的爵位富贵,由他周旋保全,而穆郡王必得摒弃逆心,做忠顺之臣。穆郡王答应了,可也有条件:一旦他做不到承诺,那就管不得他如何,他也答应了——不能谋反,不能首告,进退维谷,除了权宜应承,他还能如何?! 那时他其实怀了侥幸的念头,想先把穆郡王稳下来,再慢慢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日后想来,他竟试图用天理人情唤醒恶念深种之人,实在是可笑至极、也无能至极了,连馨儿都看得清楚,说“俭哥哥你不要白费心思了,我父王已失了良知本性,你救不了他的”。后来他知道了:为了践诺,更为了消弭祸端,他绞尽脑汁,辨局鉴人,暗中策动多方建言,力陈太子的削藩之议会致国基动乱,甚至不惜亲身出面,数次进谏,终使嘉德帝搁置此议——仁慧皇后就是从那时对他生出戒防的,怕他会危及元成的地位,他心知肚明。而结果,是他得到线报:穆郡王在与南诏王暗中勾连…… 面对质问,穆郡王还是有话说,道搁置削藩或因时机不成熟,一旦成熟,皇家还是会动手,不预先打算,只能坐以待毙,他联络南诏,只是防着成为俎上鱼肉,只要皇家不绝情,预防之策便永远只是预防……他总是有话说的,还都好似很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仿似织了一张密密的网,把他困得动弹不得…… 罢了罢了,不要再想了,连馨儿的哀求、毒誓都能罔顾,如何还能指望他会守诺摒弃逆心?这当中,只可怜了馨儿,在担惊受怕中熬尽了心血,弥留之际犹在喃喃,“父王,你放过俭哥哥吧”,“俭哥哥,你万不可糊涂……,俭哥哥,你保他们的命……” “殿下!殿下!殿下!”耳畔传来医官急迫的呼喊,跟着又加入女子的声音,散漫的神识为之一凝,是德琳,他挣开倦怠,强睁开眼,“……怎、了?” “您……,可还觉着冷?”医官偷拭了把汗:眼见着他呼吸时的起伏由腹部上移至胸膛,益短益急,眼角更渗下泪,皆不是好征兆,遂拼了命地唤,只怕他一睡不醒。 “还、好。”冷么?不觉得了,四肢百骸似乎都软软、空空的,仿佛一使力便能飘起来,再无之前被压住了似的沉痛僵硬,“德、琳?”她站得离他多远?怎么只看到虚虚的轮廓?是了,她那般谨慎的个性,人后都恪守规矩礼仪,人前哪会不避嫌? “您觉着可好些了?”德琳看着医官用金针逐个刺过元俭指尖,而他毫无反应,心愈发揪往一处。听到身后有人大步而入,转头看是她遣人去叫的元成、后头跟着元信,心下略宽,对元信蹲了蹲身见过了,往后让开,令他们兄弟能近前。 元俭未顾及谁来,闭目攒足了一口气,才睁眼道,“无碍。你、接着、弹吧。”言罢力竭,气喘不已。元信失声,“王兄?!”——元成跟他说了所有,未料所见比所想的更危急。 “信、弟?”辨着声音,元俭强抬眼去望,心中却是一凉:元信,怎么也是眉目模糊?……不,不是他们模糊,而是……,他视物不清了! 元俭心中忽然明瞭,顿时百味,却听元成声道,“王兄,待您康复了再指点德琳?”语声带了些焦灼、不容置辩。元俭几欲苦笑:康复?元成是真看不出还是宽慰他?视线勉力凝聚,依稀正见德琳两手脱开元成的检视,似并不赞同他。元成却是手快又握了她腕,托向了他,“此处没有义甲,她手伤了。” 元俭一惊,“抱、歉!”他看不到德琳的伤,可能听出元成的疼。不戴义甲弹这许久的琴,十指怕不是伤痕累累?难怪她后来的琴声不稳,他还一再要她“摁弦要实”,除了歉疚,还是歉疚——他一直都想的是她好、是能帮上她,却不料…… “殿下恕罪。不然等德琳去找了义甲来,再请……”德琳温声,一面以目示意元成,告诉他她能受得住:元俭的情形不好,若需她的琴声伴他最后…… “……不……必、了。过、后、吧。”元俭拼力想笑一笑,亦不知是否笑成了形,却是无比清晰地想到了去岁那个夏夜,他到宫中向嘉德帝报喜——李蕙有孕是名目,探听宫中虚实才是实旨:官场接二连三巨变,矛头针对的是杜尚书,穆郡王却疑心皇家另有图谋,他不能不走这一趟。他从未摆脱得了穆郡王,连馨儿去了,他也只能是以守制之名远离政务,得以推搪了两年多。此后又重复旧路,穆郡王一再地蠢蠢欲动,他一再地推、耗、压制,为了安抚穆郡王,甚而要李蕙手绣茶花衣裙给穆郡王妃祝寿,以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对穆氏从无异心,如此种种,心力交瘁……,是以听到宜王被胁迫时,他乍然一喜,满心冀望宜王会去首告,那么一切昭然,他再不必被裹挟,毕竟宜王与穆郡王间没有丝毫亲缘情谊的牵绊,谁知…… 宜王会被盯上,多少亦可算是被他连累吧:大约是穆郡王察觉了他在设法摆脱掌控,便另备下可用的棋子,也是借此向他施压,告诉他“你尽管敷衍推脱,不用你,我照旧能渗入皇族、照旧有事成后以堵天下人之口的傀儡。”——奸佞之人,往往更惧民意,是以才有曹孟德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到了穆郡王这里,便执着于明面上的元氏子弟掌元氏江山,不肯背谋逆篡位之名。 又想得远了。不想了,不想了。 那夜嘉德帝未见他,仁慧皇后说陛下病体虚弱,要他不得对外声张。他过后也如此告诉穆郡王,打消了他的疑虑,也因此最终事发时,穆郡王才那般詈骂…… 那夜他未探出嘉德帝是否有疾,却意外探知元成去了行宫,之后查知是因德琳失明,他星夜出宫。那时的情形下,他如此险行,他对德琳的用心,可见一斑了。此时若要德琳带伤弹琴,他怕顾不得他是不是将死之人了…… 他和德琳,德琳和他,还真是一样的人,有情义,可更知道取舍,他若能像他们一般,诸事不这么优柔寡断……,好在,他果决了一回,平生唯一一次果决,便是今次,元成活着,她也活着,如此,便好,别的,都不重要了……不、不对! “太子,”本已昏昏欲睡了,元俭忽地睁眼,面上涌起潮红,“俭有一事相求。” “王兄请说。”元成上前握住他臂,元信则看出不好:忽然精神,怕不是回光返照?急转身出殿,再去催问詹聿怀他们的行程…… “律儿,无辜,请……”他真真是无用之人,无论是为子、为夫、为父,他谁都未庇护得了,此时才想起,律儿,他的孩儿,刚刚满月,往后…… “王兄放心。”元成沉声,字字用力,“他是父皇嫡亲的孙儿,必平安一世,富贵无忧!” 元俭眼中闪过异样的光,盯着元成——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可还是灼灼地盯着,“好……”。缓过一口气来,“德琳?” “殿下?” “王妃,李蕙,你替我告诉她,”他闭上了眼,“不必替我守……”,她是个好女子,贤惠温柔,是他对不住,误了她……,德琳往后,能照拂她吧? “……是,殿下。”德琳忍泪应下。元成扶着她退后,医官已急急上前,手忙脚乱地金针探穴…… 元俭叹出一口气,这一生,太累,他要好好地睡了…… 长长的宫道上,人喊马嘶声一片,“詹太医到了”,“张太医到了”,“董太医到了”……元信喊着“快、快”,打马开路,率着车骑冲向凌云殿…… 凌云殿里,元俭眉目舒展,更似露出了微微的笑意,眼角,再次滑下滴泪。探穴的医官颓然撇下金针,离榻长跪,叩首不已,恸哭之声随之四起…… 第183章 露晞(一) 嘉德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七,皇长子宁王元俭薨。 讣闻颁出,朝野震动,闻者恸惋:他在臣民中本就声望甚高,这一回诏书中又说他是为解行宫之围,临危请命,强撑病体与安王元信驰援平叛,以致不幸殉难。如此忠义,怎不令人感怀? 当日太子元成、安王元信扶灵而归,半城军民奉旨跪迎,灵柩至宁王府,嘉德帝身边的崔总管早已静候,率众举哀——宁王妃李蕙数度晕厥,自顾不能,内府是大公主元沔、外头是他在照应安排。 这二人出面,此前隐约的一些私议顿时消散:宁王从去岁至今深居不出,有好事妄言的便猜测皇家是讳厌他与穆郡王曾为翁婿,故名义上叫他休养,实则是贬黜弃用了。如今堪称帝、后膀臂的崔总管、安国公主亲理丧事,谣言自是不攻而破。 此后数日,皇家诏令连颁,先是禁宴乐婚嫁三月,又赐葬宁王于皇陵,后议及谥号,朝臣共推了“睿”、“文”二字供嘉德帝定夺。仁慧皇后见了,垂泪,道“好是好,可未显出‘孝’字来。”嘉德帝喟然,恰元湘、元沁随侍在侧,因问道,“你们觉着呢?”湘、沁皆是泪痕不干,元湘道“要我们说,王兄是最能担得起‘友’字的。”兄友、兄友,无论大事小情,他向来最替她们着想、最爱护她们,哪曾想…… 嘉德帝默了一阵,提笔写了几个字给仁慧皇后看。仁慧皇后看了先一怔,跟着却是点头,“他受得起。”次日嘉德帝手书的“睿仁孝悌”四字颁出,朝野又是一片惊叹:姑不论天子御笔,仅说亲王谥号,双字已是殊荣,宁王竟得四字;尤其“仁”字,为了避仁慧皇后的徽号,礼官才另选了“文”字上呈,未料皇家不避讳,还是选了更契合宁王的。不过看到“孝悌”二字,也就不觉得此举出奇了——孝悌者,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嘉德帝以此定论,足见皇家上下对宁王的褒赞,赐以“仁”字,也是实至名归了。 宁王哀荣,人人叹羡。德琳观之、闻之,每每更增悲郁:元成对她详说了元俭的身世生平,一想到那清雅宛似谪仙的人,实则背负着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艰辛,被胁迫而不能声张,被讹欺却无从抵拒,无人依托,无人同盟,日日年年,事事处处,熬尽一己之力,苦苦维系局势平衡,最终……,上苍待他,何其冷酷! 元成说若无王兄的坚持,天下恐早已大乱——恁多年里,他若有一时的把持不住,倒向穆郡王,与穆、王之辈里应外合,朝局可就不是今日这般了。正因元俭苦守着大道良知,百般委蛇,才迷惑阻碍了穆郡王的决断,令他错过起事良机,事败身亡。只是这一切,都不能公之于众,而知晓的寥寥数人,亦并不能给他慰藉…… 嘉德帝得知实情,再未见过元俭——穆、王之乱后,皇家清查的力度远超世人所见,元俭与穆郡王的渊源,不可能不被查,深查之下,还有多少能遮掩住的?嘉德帝的寒心,远甚于宜王的知而不报:元俭是他最器重的长子,他对他的信赖,仅次于对元成……嘉德帝曾深以为傲的,便是父子间无猜忌、子女间相处和睦,实情却给了他劈面之击……经此重挫,不杀、不见,已是他对元俭、对自家最大的仁慈…… 若没有最后的事,也许元俭会幽居府中,寂寂终老,也许日更月替,终有一天嘉德帝会释怀,父子重修天伦,到底如何,无法可证,唯有种种身后哀荣,向世人昭告着皇家痛失长子的悲恸…… 这些事,元成都未瞒德琳,唯有一件,只字未提——不光德琳,对谁他都未提:那日元俭到了最后,说到律儿,他重重地告诉“他是父皇嫡亲的孙儿”,元俭面上乍现的光令他确知猜对了:元俭确曾疑虑过出身。而若还猜的不错,这疑虑是拜穆化隆所赐,当是他有意误导,令元俭怀疑自身是裕王之子——移花接木、混淆黑白是他用熟了的手段,传书蛊惑裕王时,便是如此。 霍项查到王兄曾调阅过宫闱内档,从孟才人入宫直至病亡,那时他便在怀疑?可王兄确确实实是父皇的血脉——非他粉饰太平,是他亲眼看过孟才人与裕王的情信,她悔叹这一生被身份责任、名声礼法所缚累,若有来世,拼了千刀万剐,也要有哪怕一次的身心相属;而裕王叔的话本里,也说的是公子莒立誓要代玉才人为“她的”孩儿打算。由此可见,孟才人与裕王叔虽有私,却并未逾越雷池。穆化隆不管知不知这一层,挑着无益于王兄的旧事、且极可能是篡改过的旧事来间隙王兄与父皇,浑不顾王兄是否会因此感到屈辱、受尽折磨,其心实在是险恶之极了。 回过头看,也亏他凡事多想一步,刻意说出“嫡亲的孙儿”:若什么都不知,此话并无异样,听了也就听了,而有疑窦的话,自是一听便豁朗——亲子之子,才能称做嫡亲的孙儿……王兄当时的震动,令他万分庆幸说了这一句,总算有一件事,能令王兄安下心…… 事后,他曾突想起穆化隆事发当日,嘉德帝说的“你是朕的儿子”,当时听,是在告诫王兄、群臣勿被穆化隆的狡言离间,细想起来,有无可能,当年的事,嘉德帝并非一无所知?!出于与皇祖母、母后相类的甚至更多的顾虑,诸如与南诏的国事、与裕王的君臣手足——哪一桩都棘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父皇选择了信从皇祖母与母后的处置,令孟才人之事归案于后宫恩怨?那么王兄在被软禁的日子里,可曾深思过这话?可曾感到过安慰? 他无从得知,也,永无法向任何人问及——或者,并非无法,而是不能:不是所有的真相都适宜被揭开,尤其,为了生者计。对此,德琳与他不谋而合。 元俭七七之后,李蕙请大公主元沔代求仁慧皇后,想请德琳过府一见:宁王临终时,德琳在近前,她这显是要多知道些宁王的事。仁慧皇后怜她心意,叫傅尚司去告诉德琳,恰元成下了朝来请安,闻言道“正好儿臣有事找沁儿”,强领了傅尚司的差去了寿昌宫。 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元沁在屋里待不住,与德琳在廊下荫凉里闲话,看到元成进来,“哼”了声,白了他一眼,草草行了礼,又白了德琳一眼,甩手转往后廊去了——她很是气愤德琳又跟元成走到了一起:没人明说,可她不瞎,从回了宫,那正主儿是没怎么来过,架不住李总管、瑾言腿儿勤,三天两头往这儿跑,美其名曰看杜教习的伤,天地良心,她是手伤,嗯,尽管当初看到的时候是挺瘆人的,没有义甲给俭王兄弹琴弹成那样,她是以血偿知音……,不提这个,只看她被太子王兄欺负成那样,不声不响的就放过了,真是没出息! “她又怎了?”看着元沁气鼓鼓地一迳走开,元成含笑,一双眼只在德琳脸上。 “您怎来了?”德琳不答:李总管、瑾言回去能什么都没告诉?元沁恼什么还用她说? “不许听她挑拨!”元成认真,被德琳睨了眼,笑着举手,“知道了。等忙过这一向,我好好儿跟她告不是。”遂说了李蕙要见她的事。 “这个……,我一直有个想法,不知应不应当……” “你说。”元成鼓励,不知德琳因何犹疑。 “宁王殿下当日要我告诉宁王妃不必替他守节,此话,不告诉王妃可好?” “为何?” “……太伤人了。殿下的本意是要为王妃好,可对王妃而言,这是绝了她的念想儿,是说殿下并不在乎她的情意……” “我明白了。”元成点头,王兄的心不在宁王妃身上,他的善意,便仅出于他的立场,并未体谅宁王妃的心境,“那你要如何?”她当时答应王兄了。 “换个说法?”德琳轻松许多:本以为要费许多口舌,不料元成竟懂她的意思。因说了她的打算。 “好。”元成赞同,“这不违背王兄的愿望。他若有知,不会怪你改动遗言。要怪也是怪我,是我许可的。” “……好。”转天到了宁王府,德琳说,“殿下要我转告您,‘往后诸事,一定要随自己的心愿’,说您安好,他才能安心。” 第184章 露晞(二) 呜咽一声,李蕙未掩住,就那么哭出来了,索性也不掩了,淌泪道,“人都不在了,我怎么能好?”两个贴身侍女显已见惯,一个忙捧着净帕子上前,低劝“娘娘,当心自个儿身子”,另一个则抽身出去了,不一霎并乳母抱着个襁褓进来——宁王之子,此时只是个熟睡的婴孩,并不知自家已是侯爵的身份:皇家恩谕:此子成年后减等袭宁王之爵为敬信侯。德琳起身往后让开,令乳母能将孩子送到李蕙怀中。李蕙看了眼,却是哭道,“你们又折腾他做什么?要他好好地睡就是,我还能怎么着不成?” 乳母和侍女互看了看,迟疑未动,李蕙拭泪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自与杜教习说会儿话。我总不会害了她不是?” 贴身侍女闻言,领同乳母,一起向德琳行礼。德琳忙欠身虚受,看她们退出去了,方转过身来。李蕙泪眼对着她,“德琳,我也不瞒你,若非她们看得紧,我早随殿下去了。活着真是……” “娘娘说的什么?!”德琳被她唬一跳:虽她说了“不会害她”,是不会寻短见之意——身为王妃的若出了事,在场的谁能逃了罪责?可憔悴人说断肠语,焉忍卒听?“您还有小侯爷,总要替他……” “我若不在了,皇家总会着人抚养他,不会苛待,”李蕙拗着声气,“我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 “娘娘,”德琳打断,“恕德琳说句不敬的话,”她慢慢,“没有亲娘照拂长大的滋味,您最是清楚。您舍得小侯爷……” “我、”李蕙拗不住,又哭了出来,“我自是舍不得。”道正因此才生死两难,死,撇不下孩儿,活着,忘不了殿下:她这一辈子最舒心的日子是他给的,他走了,连面都未见、连句话都未留下,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这个坎儿她怎么能过来?! 德琳度量着她的心思,道“殿下是怕您担心,才未告诉。他定是以为能平安回来……,殿下最后放不下的,唯有您和小侯爷,再三请太子殿下庇护你们母子——这个,太子殿下郑重允诺了,您已知道了吧?”李蕙为人细腻,宁王的体性,待她必是十分尊重,然有多少是情意,她心里怕一直都存着疑。这疑问她问不出口,也不会跟人提起,宁王在,她不至执着于此:他是宁王,她是宁王妃,他与她密不可分,这就是她的底气;宁王不在了,再无外在的凭恃能令她的心安定,遂更介怀起来、想知道宁王对她到底是怎样的,这段心事若不能释然,她的苦,可就是一辈子的了。 德琳的语气平和、自然,所言泛泛,却句句都渗进了李蕙心里——德琳若刻意强调宁王有多在意她,她反不会信,就是这理所当然不以为奇的口气,才令她信之不疑,郁结在心底的自怜、不甘无形地散去:原来,他心里是在意她的,一向的平淡有礼,盖因他本就是性子温和的人,她虽非原配,还是得了他的顾念,该知足的,“他就是这样子的,什么事都替人想、生怕给人添了麻烦……你可记得去年寒食宴那回,他手腕伤了,说是骑马控缰不慎扭的?皇后娘娘责我不该隐瞒,实则他事先一点儿未告诉我、就是怕我跟着担忧。看我落了薄责,过后直赔不是、要我‘勿怪’,我哪会怪他?要怪的也是我这王妃对他照顾不周……”拭去新涌出的泪,李蕙摇头,“他那也不是骑马扭的,是练长鞭扭的:他身子弱,怕陛下和皇后娘娘总为他费心,便想练武健体,又怕他们不放心,私下里叫费……那时的总管教他,不料受了伤。怕总管被责罚,便推说是自个儿骑马伤的。他就是这样子,什么不好的都自己扛下来……” 李蕙絮絮地说着,追忆、缅怀着往日宁王对她体贴的点滴,德琳静静听着,偶尔劝慰、引导两句,待听到李蕙说出“无论怎样,我总要把律儿养大成材,不然将来到了地底下,我拿什么面目对他”?总算放了心,由衷叹道“娘娘,有您这话,小侯爷就有依靠了,往后定能如您所愿,诸事顺遂。”李蕙含泪点着头,眸光不复惶惶。 后来,德琳在宫中听到传闻,说宁王落葬后,李勋官的继夫人亦即李蕙的晚娘登府,怜她年轻寡居,愿受累在王府里替她操持府务,又道小侯爷孤单无伴,提议要李蕙的幼弟亦即这晚娘的嫡亲幼子来给他做伴——这晚娘也是个妙人儿,据说当日直接带着人车仆从就上了门,结果被宁王妃一顿斥,连人带车全撵出去了,道从前被捏扁搓圆的李蕙已经死了,往后还想亲戚走动,就认真拿出亲戚间的礼节分寸,要还抱着无耻算计,休怪她六亲不认一纸御状告到天子案上。那晚娘吃这通惊吓,初还不信邪,回去扭着李勋官闹腾,李勋官吃不住,舍脸传信到宁王府,想叫李蕙给她些好的,李蕙却是着人传回句话,说“勋官是父亲您,勋官夫人是谁还有定规吗?”李勋官听罢不言,那晚娘直接一口气没上来,厥了过去。醒后如何哭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此后又陆续有些亲族上门,自荐差使的,求告援手的,同仇敌忾愿与王妃共同为李勋官清算恶妇的,种种恳切、哀戚、义勇,李蕙概无例外都拒了。后更上表奏过帝、后,称母弱子幼,只当深居静养,不宜频见外客,得允后将宁王府的正门封了,只留角门供仆从日常出入。——这些举动,与她从前的谦忍唯诺简直判若两人,傅尚司听了都忍不住称奇。仁慧皇后却是明瞭,喟叹了声,道“为母则强……”。傅尚司恍然,可还隐忧,怕李蕙软弱太久,管束不了门庭:她一旦有差池,落的可是皇家的脸面。 仁慧皇后道“听德琳回来说,王妃的贴身侍女和乳母都极规矩,想来她自有一套。况且王府里从总管到侍从,不乏宫里过去的,想也乱不到哪去。”傅尚司遂未再言。过后的事如仁慧皇后所料,从封了门,李蕙专心抚育幼子,非必需连二门都不出,府中人则各司其职,井然肃正,有心人也挑不出可诟病处。如此,直至敬信侯元恪律过了束发之年,宁王府才又重开正门,此时,宁王妃早成了世人口中的佳话。 当日元沁回去把仁慧皇后和傅尚司的话学给德琳听,不解为何“为母则强”,问“是说兔子逼急了也咬人的意思?” 德琳扶额,“您这跟谁学的?我可没教过。是说天下的母亲,为了自个儿的孩儿,都会用尽心血,哪怕再柔弱的,也会变得铜头铁臂一般。” “我跟陆教习学的。”元沁得意,“她说别看兔子被老鹰抓,可兔子也会蹬鹰……” “好啦。”德琳摇头,看到元沁听到她说的话时若有所思,约莫是又想到了云贵妃。她要扯开话头,她也就由她,“您就这么信口开河,满嘴俚语吧。哪天我被姑姑们或者娘娘们教训了,您可就顺了心了。” “这不是在你跟前儿才说嘛!”元沁撒赖,一面却意兴阑珊了,“一想到陆教习要走了,我这心里,真怪不是滋味儿的。” 德琳看了她一眼,懒得接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儿的,是她这个教习吧? 她送亲归来,瑶筝不在宫里:忠勇侯老爷子急病,自己怕不好,想见这唯一的孙女儿,皇家开恩,令她回去侍疾。等她销假回来,可就告诉德琳一个令她瞠目的打算:她要出宫。 “我想得很清楚了,姐姐。这武教习,当初还有过些用场,可后来你也看到了,公主们连书都是不能不读罢了,武还有什么非练不可的?天太热了不能练,天太冷了不能练;累了不能练,不累不想练;病了不能练,好了不用练。我管,管不了,不管,要我有什么用?尤其馨平公主已经嫁了,华昌公主也在议亲,是,因宁王的事暂停了,可早晚……” “瑶筝,说实话,到底为何?!”德琳不听她再说:说的都是实情,可这不是刚冒出来的事,之前不在意,还玩笑说皇家愿养她这么个半闲人,为何突然就不能接受了?“安王殿下知道么?” “关他何事?!”瑶筝扭头,可扭得不够快,德琳看到了她咬着的嘴唇和快哭出来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德琳等瑶筝平静些了才又低声问。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德琳点破了,瑶筝也不再遮掩,低着头道,“他……,和我不是一路人。这样子还要在宫里待下去,我……,长痛不如短痛,我离了这里……” “怎就说到不是一路人了?你还在为我家当初的的事怪他?瑶筝,那真的不是安王能左右的……” “也不光那一件事。”瑶筝看着德琳,“后来又有些事……。有一回他急了,说‘瑶筝,我不能总跟着你玩耍游乐,我有许多正事儿要为父皇和王兄分担’。我可从未说不要他分担正事,可惜我只会玩耍游乐……” “他这么说的?!”德琳也恼了,什么叫“总跟着你玩耍游乐”?当初走到一起不正是因为趣味相投?玩耍游乐不也令他流连忘返?再说瑶筝只是单纯,并非不通情理,好好儿教她怎么…… “他说什么也无甚紧要。”瑶筝挽了德琳,看着远处的楼台,“你觉着,皇后娘娘能愿意我做安王妃么?” 德琳一顿,瑶筝她…… 瑶筝可已偏头对她笑了,“姐姐,你也知道不能。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皇后娘娘怎么看我,我其实早有感觉:不跟安王在一起,她对我不说有多好,至少无恶意,可要想跟安王……”瑶筝摇头笑了起来。 “如果你真想……”德琳挣扎着想劝慰:如果真想和元信在一起,可以再想辙,尽管会难:从前元成暗示过她,可…… “我不想。”瑶筝干脆。 第185章 露晞(三) “如果你真想……”德琳挣扎着想劝慰:如果真想和元信在一起,可以再想辙,尽管会难:从前元成暗示过她,可…… “我不想。”瑶筝干脆。 瑶筝说我本还狠不下心,可这回家去,每日里跟祖父、爹娘、叔叔伯伯婶婶伯娘们一起,兄长们、嫂子们,弟弟们,人人看我都是心里眼里的笑,我忽就觉得自个儿傻:我明明是被人捧在手心儿里的宝,为何要把自个儿勉强成受气包、每日绞尽脑汁去揣摩、顺应旁人的心意?一天、两天,三个月、五个月,我或者能为了谁忍一忍,可要是三年、五年、一辈子呢?我定是忍不了的,便是我的家人,也断不会容许我忍:他们千疼万爱长大的,不是为了将来去受谁的磋磨。如此,我还能不拿定主意吗? “可这宫也不是你想出就能出的……”德琳未提元信:略微将心比心,便能想到瑶筝此时最难受、最舍不下的便是他,可,也只能舍了——那种苦,她体味过,是以更不忍去触及瑶筝的。 “祖父说他会托镇南王妃向皇后娘娘说情。再不行,他就再病一场,总能接了我家去。”瑶筝振作了精神,“姐姐,我唯觉得对不住你,本想着与你同进同退,有事也能是个照应,如今却只顾着自个儿……” “你好好儿的就比什么都好。”德琳摇头,心中伤感,“你要知道,一旦说了出宫,可就收不回来了,你……” “我都想明白了,姐姐。只是这话,你谁都别告诉,直到我真格能出宫为止。”瑶筝含了恳求。 “……好。”德琳答应:她是不想元信知道、怕会被元信的阻挠动摇了决心吧…… 德琳思虑再三,最终守了对瑶筝的诺,未对任何人提及她的打算。直至元信找上门来。 “瑶筝要走,你为何不告诉我?!”元信气急败坏——从仁慧皇后处听到消息,他整个人都懵了,找到瑶筝,她油盐不进,只咬着一句“宫里呆腻了,我要回家”。他气急,道“好,我说不通你,我找杜教习来。”结果瑶筝说“你找德琳姐姐也没用,我早跟她说过了。”一句话激得元信红了眼,撂下瑶筝就奔了寿昌宫,“教习,我到底哪里不入你的眼?你为何……” “殿下,”德琳起身,“我告不告诉重要么?” “怎么不重要?!”元信直着嗓子,“你若早说,我早去劝她,何至于……” “殿下您敢说从不知瑶筝的念头?她一点儿没流露过吗?” “我……,她……,”元信不那么气盛了,神情犹疑、追悔起来。 “您其实并非毫无所知,只是未当回事,您以为她只是在闹脾气。”德琳不饶他,看元信一副欲辩辞穷的模样,冷冷,“不过就算当回事也改变不了什么,是以,您也不必懊恼。” “什么叫‘改变不了什么’?若是……” “若能改变什么,此时您不该于我这儿缠杂。”德琳一句不让元信,“谁是解铃人,殿下您不知吗?”您不去找解铃人,在我这里追究什么?! “我……”元信垂了头:他知道,知道瑶筝介怀什么,也知道谁是解铃人,他坦承过心意,他母后否决了,可他可以再去求,她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只要我心意坚决,父皇和母后早晚会被说服的,教习你该信得过我……” “我信……”德琳忍下了叹息:正因为信,此时才彻底灰心——她从未疑过元信待瑶筝的真心,故笃信他定是千方百计争取过仁慧皇后、嘉德帝的首肯,结果却是他亦不确定的“早晚”,那瑶筝从哪能看到出头的希望?走,果真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你既信我,为何不拦她?她最是信服你,你说的话……” “殿下,”德琳提高了点儿声音,压下又急了的元信,“瑶筝对我、我对瑶筝,我们之间是什么样,您是清楚的。您初识瑶筝、不算幼年那回,她什么样子,您当也记得。今日今时,她若还是那般无忧无虑,漫说拦她,就是打着骂着,哭着求着,我也叫她走不成。可是殿下,她如今有几日是舒心的,又有多少时候是烦恼委屈的,您知道吗?因为您而痛苦不堪……” “你之前不也受了许多委屈?王兄不也令你痛苦不堪?可你不还是和王兄在一起……”意会到了德琳要说什么,元信慌了,劈头打断。德琳方要开口,却听有人大喝,“元信,我是和你有仇?!” 元成进来的架势和此前的元信如出一辙,只未像他那般风风火火,沉脸阔步的却更令人怵。元信一见,登时激灵,反应过来,“我、王兄……,她……,这……”,看看元成,看看德琳,又慌又愧,说不出句顺畅话。 元成看德琳面色无异,才又瞪元信,元信这功夫可已想到原委,又急又屈,道“王兄您得讲理!教习明知道瑶……陆教习要走,却不告诉我,她……” “元信,”元成打断,“杜教习告诉你了,你就能留下陆教习?”——与德琳的反问却是异曲同工,“陆教习要走,是因谁的缘故?”杜教习?! 见元信讷讷了,元成缓了语速,“你可想过和陆教习的争执,到底是一时一事,还是……?难题若仅在母后和父皇身上,王兄这就许愿,必出面助你,总会有成算。然你和陆教习的问题仅止于此吗?不止、你也心知是吧?那这回你或能侥幸说服留下她,往后呢?你敢保往后事事都有机会、有耐心跟她一一解释?而她也能一次次接受?若不能,她怨你、误会你……,别急着辩,你好好想想。” 他并不看好元信和瑶筝,可从知道德琳抱的期望,倒是仔细替他们思虑过几回,此时说来,自是句句直指根本。元信本来急恼,随着他的话,神气逐渐黯淡,最后轮番看元成、德琳,显而易见地惶惶了,目中不觉已全是恳求。德琳歉然看着他,爱莫能助——不用看,能想到元成也与她神情相类。元信看着他们,眸光灰寂下去,苦痛益发触目,垂头咬着下颌,艰难地抬臂行礼,默转身走了出去。 德琳看着那失了精气神儿的背影,恻隐不已:听了元成所说,她才想到了更深一层,之前不曾想到的:元信,他不再是从前坦率热忱的闲散王爷了,担着护国治军的责任,不可能不讲谋策方略,是以会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处——若事事都能与人言,还称什么“谋算”?而瑶筝侠义单纯,眼里心里揉不得沙子,对她而言,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想不到也不会接受“向善而姑且为恶”,她和他,已在不知不觉中生出分歧、拉开了距离……他们之间,除非元信能放下皇子责任、男儿抱负,可宁王不在了,宜王早被流放,他怎可能再撒手重归闲散?或者瑶筝脱胎换骨,而那相当于“杀”掉她变成另一个人,更谈何容易?!年少的情投意合,终是在世事变迁中改了初衷模样,看似美好的开端,并不能就此圆满,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有些人有些缘分,注定只能同行一段路,却不能相伴到最后? “你就休长吁短叹了。”德琳愁眉不展,元成不能由着,送着她去坐下,“他们的事,且由元信去烦恼。”他站在德琳面前,“我今儿来,有话问你……”,说完这句可就停下来了。 德琳仰头等着下文,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起来,疑惑。忽想到了什么,顿时冷脸,“要还是那天的话,您趁早不问也罢。”一甩袖,站起来欲走:好几天前的事了,就是她从宁王府回来那天,刚回宫进到紫仪门,便被李申截下来,说教习您可回来了、殿下等您半天了。引她到了文华堂,地当间儿来回踱步的人看到她,一脸的破釜沉舟,直愣愣地冲着她说魏妃生了个儿子,哦,不,不对,他原话是“魏妃生了”,儿子还是她回寿昌宫后才听说的。她当时愣了愣,然后才想起要依规矩向他道喜,被元成拦住了,直道“你别这样子,我就怕你这样子。”她忍不住称奇,说“我什么样子?!您又为何要怕?!”——过后她也想不明白:早知道魏妃有孕,“生”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何真听到了心里会梗得慌?再看元成心虚抱愧的样子,益发怄得受不住,好在还能硬拿出若无其事。元成那天也是……,她就未见他那么笨拙过,期期艾艾地直道“我怕……,总之是我不好,你勿恼我好不好?你……”,生把她气笑了,道“好好的事儿,我恼什么?!再说与我何干?!若无别的事,我且回去了,劝了宁王妃一天,头疼。”说罢屈膝行礼转身,不顾元成还懊恼无奈地试图阻拦。出殿迎面遇到李申,一觑她神色,小跑着追过来相送,口中“低声”咕哝,“就告诉殿下别自个儿跟您说吧,偏不听,说越是不好的事儿越不能让您从旁人那儿听到,您会更伤心,他还劝不了您。可这样子,不一样劝不了?还落得您埋怨……”她猛地站住,“谁埋怨他了”险脱口而出,醒及对着的是李申,只得硬噎回去,木着声气敛衽道“有劳总管了”,脚下不停,紧着离开了文华堂。 过后思及,她叹吁了口气。许久后,有回与姊姊静琳闲谈,静琳说“看你从前的样子,真想不到有一天能这般心宽,寻常人都难免耿耿的,你却能不放在心上。”她瞅了静琳一眼,道“看你看重什么了。就好比幅画,溅上了墨渍,要光盯着那污迹,只怕越看越烦闷,即便是吴道子的真迹,也恨不能撇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反之,我只看这幅画,看布局,看笔法,看意境,总之可看的多了,何苦非盯着那墨渍跟自个儿过不去?”静琳想了想,点头,说“是以还得是幅好画”,才能令人取舍之下,对墨渍视而不见。彼时静琳已与孙耀南和离。 第186章 露晞(四) 这些话,德琳从未对元成说及:她怎么想,她自个儿有数就成,至于他,还是有所顾忌的好——摸不透她怎么想的,才不致有恃无恐,才会更加自敛、自重。是以,她不会跟他说魏妃的事,恼或不恼,介意或不介意,他自个儿琢磨去。 她心里拿着这样的主意,一看元成要旧话重提,拂袖便要走,元成一把拉住了,“不是那天的……话。”魏妃的事,他过后也想明白了,他都说不利索的事,他想要她说什么?硬追着问,不是逼着她恼上加恼?还好这几日他二人各有各忙,无形中倒把这么桩不尴尬缓下了,他如蒙大赦,哪还会自寻“死”路?他今日来,委实有句再重要不过的话,“王兄的忌期后,我要去求父皇母后指婚,你怎么说?” 德琳一呆,“你要做什么,问我作甚?”说着,脸可是烧起来:指婚?他来问她?!她可是女儿家、哪有跟女儿家当面讨论终身大事的?!是,行宫那日他们冲口之下是说过嫁娶的话,可那是情势紧急…… “问过了你,我才敢去求指婚。”元成声音干巴巴的,再无面对元信时的从容——实则来之前和“撵走”元信之后,他都有点儿悠悠忽忽的,恍如梦中,盖因萧隐樵今日从陈地回来了,专为回来告诉他句话:八字合上了。 萧隐樵悻悻的:这不是他想起来要合的,是他师傅抱朴老人传信告诉后合的,合完他都不敢相信,明明在陈地元成吐血那回还显示遇阻不前,怎一下就变成了吉缘良配?“您做什么了?这‘结’绝不会无欲无故就解了,怎么就‘是非曲直不论’了?!” 元成这时才知抱朴老人说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今日劫赎昔时孽,心头血偿眼中泪,抛却是非曲直不论,自可劫散孽消缘成”的话,听萧隐樵解说到“心头血偿眼中泪”,已是豁朗,心知萧隐樵未参透的一句应在行宫之难上:危急关头,德琳放下了对他的怨恨,不执着于“是非曲直”,只愿与他同生共死——感谢老天,赐予他这样的女子,所有曾经历过的山重水复的艰辛,柳暗花明的这一瞬,全都值得了! 元成心神激荡,顾不得跟萧隐樵分说,撇下他就奔了德琳这来,“德琳,我只问你这一回,答应嫁我,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他的神情太郑重,希冀、惴惴都清晰可辨,德琳不由散去了难为情,直面对着元成,认真道,“是。” 元成闭目吁了口长气,睁眼时伸掌给德琳看,“你看我手心儿里的汗。”自个儿找椅子坐下了,拄膝望着德琳笑,“我生怕你说‘不是’……” 德琳心中又酸又甜,嗔道“当时不都问过了吗?” “谁知你过后会不会又反悔了?” “您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您自个儿啊?”德琳憋气。 “信不过我自个儿。”元成起身——从问德琳话开始,他心一直悬着,一阵儿工夫就像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不坐一会儿怕就瘫地下了,“那你心里有个准备,等日子到了,我就去请父皇母后的旨,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安排,定不让你为难。你只安心等着吉讯就好。”他轻声。 “嗯。”德琳低眉:他说的为难,当是指她父亲那一关…… “还有件事,我要问你……”未及往下细想,忽听元成又有问,抬眼看他:他今儿的“事”似乎有些多,“就是,那日你说扇子,叫我回来看扇子便知……,看什么?我知什么?” 德琳看着他,眼神儿慢慢发直:当日行宫危殆,他疑她的真心是出于权宜,她急于自证,脱口说了扇子……。情急之下说了也便说了,事过之后再要她说……,那实在是她制扇时的一念所至,随心而为……,如今悔自是不悔的,可要亲口对他说出来…… “到底是什么?”看她神情不定,元成益发忐忑:德琳口风儿紧,一有不想说的,任是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见得能哄出来,可扇子上显见有关联他之处——她能在那种情形下那么说,是个人都能想到扇上有糖、给他的糖,可知道有、却看不见、摸不着、更不知是什么味儿的,这让人如何按捺得住? 他力持镇定,德琳可已觉出咄咄,心知他既腾出神儿来问起了,她便是糊弄不过的,然要她说……羞极而恼,嗔目道,“问什么问?!自个儿看去不会?!”触目元成神色,心中忽动,疑道“莫非、那扇子……,你到底是毁了?扔了?” “哪有?!”元成急,“是、是李申,李申老糊涂了,一时记不得收在哪儿了。”行宫回来,他怀着侥幸问过李申,果然李申未叫他意外,“撇了。不是殿下您说的吗?” 是他说的。可他那时候失了心,李申是清醒的不是?怎就那么听话、那么勤快、那么不知给主子留条后路?那这时候拖他出来当挡箭牌,也不为过吧? “一时?是说以后兴许还能找着?” “这、这个……”元成狼狈了,德琳可已有数,顿释重负,起身看着元成,微微摇头,“我知道了。原不是什么金贵物件儿,丢了、扔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您实说就是,何必……” “哪是那样?!”元成都快冤死了,“那时候你跟我楚河汉界的,我让你折磨得……” “是,那时候我触犯了殿下,殿下气不过,把我的东西撕了、扔了,也是应当的……” “少胡说!”元成牙痒痒:明明是她那时候处处绝情、伤得他七零八落的,怎么让她一说,全像他一个人犯浑?可她浅嗔薄怨楚楚可怜的,他怎么跟她理论?况他们两个的账,算到底终是他理亏,“是,是我小肚鸡肠,跟你置气犯了糊涂,你想怎么耻笑、怨怪我都成,你就告诉我,那扇子上到底有什么?” 德琳嫣然——扮怨女实非她长项,笑意太难克制,“扇子上能有什么?哦,是,就是可能、似乎、大概、好像当时手痒,在扇子上刻了什么字来着,”那时候她明晰了自个儿的心,制扇时一时意动,遂在扇上刻了那两个字: 本不是要叫他知道、她还没那般狂放,就是像在心里暗许下个诺,许下对他的诺,“刻在扇骨内侧,之后糊的扇面,从外头是看不出的。至于是什么字么……,记不得了,忘了,真的,您别吓唬我、吓唬我也想不起来,您还是想法找扇子去吧,找到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她笑意慧黠,边说边退,堪堪在元成要伸手抓她时退到了门外:庭中廊下时有人来往,料他不敢追出来跟她拉扯。 她得了逞,笑靥绽放,翩然摆手而去,元成气得直捶门:他确实不敢追出去令她被人侧目。这个魔头,她是拿准了扇子没了,才有恃无恐地说了那么多、那么详细,偏留下最最关键的一点儿不露,这么会吊他胃口,就不怕会吊出人命? 元成被怄得心肝肺腑没个着落,回了文华堂也是坐立不安,唉声不已。李申听到讯儿前来,元成可正等着他,“此事唯能落在你身上了。”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得问出杜教习扇子上到底刻的什么字、谁叫你把扇子给扔了呢?我叫你撇了自是我不对、可谁叫你不拦着我呢? 李申被噎得直翻眼,好半天才憋出句“当殿下真好。”怎么说都有理。 元成还殷殷地给他鼓劲儿,说她会变着法儿的为难我,断不至于难为你,故只有你去,才能救了我。 李申无话可说,回到居处发了阵呆,拿管钥开了箱子取出个物件儿,拿在手里叹气:当初要是不撇,他就是违逆抗命,如今要是拿出来,他就是欺君罔上,可要真撇了,殿下也饶不了他、刚刚儿不都说了?——也怪他自个儿,殿下送亲回来问起的时候,实话说了不也就罢了?偏被他喜怒难辨的神色镇住了,摸不清他用意,怕被问责阳奉阴违,心里犹疑嘴里不敢耽搁,脱口就道“撇了”,事后看出一二三了,再想圆可没人问他了。是以年轻男女的事,旁人真别跟着瞎操心,不然小儿女说恼就恼、说好就好了,操闲心的人可被架在墙头上不去下不来。 李申想了好一阵,总算得了主意。次日元成下朝回来,李申伺候笔墨,未等元成落座,先指着案头一脸惊异,“怎么有把扇子?!谁搁的?!” 元成在他一指时便看到了,更在李申伸手前一把抢到了手里,急切、又小心翼翼地略展开一点儿……,狂喜:猫憩蝶息!把扇子全展开,仔细看了两侧扇骨,又对着光照了照,确是什么都看不出,心里可已想到要如何,小心合了扇子,捏在手中指着李申,不可一世,“本该赏你的,既你不知哪来的,那便与你无关,免了!”这老东西,竟敢看他的笑话,功过相抵,不赏了。 元成阔步出殿,李申躬身咧嘴:您不怪罪老奴多事、和杜教习能冰释前嫌,那可就是最好的赏了。 元成去找了桂尚服,很快召了制扇司的人来,仔细把扇面剥离——殿下说过后还要恢复原样——元成又像是用抢的,两根扇骨拿在手里一扫视,眼神定在其中一处,滞然。桂尚服见他有异,近前,元成已防备,将扇骨贴于胸前,不叫她看出那上面刻的字: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原来,她早把一颗心捧给他了,他险险错失! 是日,向以从容不迫而闻名的太子殿下做了件令人瞠目之事:急三火四地将嘉德帝和仁慧皇后请到一处,兜头叩拜,“父皇、母后,请为儿臣赐婚!” 第187章 三顾(一) 谁都想不到元成亦有如此毛躁的时候,帝、后都看得惊异又好笑,遣退了随侍的人,嘉德帝好声好气,“赐你和谁?” “杜太傅的次女、沁儿的教习,杜德琳。”元成老老实实地跪答。 帝、后相顾,神情皆是“兜兜转转,你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嘉德帝道,“娶之不易。” “是以才求父皇、母后!” 帝、后再顾,颇有无奈之意:看着毛躁,实则还是有盘算的。嘉德帝待说什么,仁慧皇后先开了口,道“你既有此心,从前何不留些余地?偏要至公无私,左一出右一出的,事情都拧上劲了,你叫你父皇如何出面?”元成也不辩,只跪着行礼。仁慧皇后还要再说,嘉德帝摇头,道“罢了,皇后,你不必拐着弯帮他求情,你当他没有考量?说吧,是指婚还是提亲?” “提亲。” “何时提?” “越快越好。” “叫谁去提?” “皇叔祖。”镇南王爷。 “滚出去。”嘉德帝拍案。 元成利落地磕了个头,“谢父皇,谢母后。”起身拔腿走了,嘉德帝指着他后影对仁慧皇后道,“你看看,你看看他想得这个周全。”指婚对旁人是荣宠,对杜家不是,在出了那么多事之后,循六礼认认真真地提亲求娶,才能令杜家看到他们的诚意;至于请镇南王爷为媒,放眼朝野,有谁比他的地位、威望更高?尤其他和杜太傅私交好,镇南王妃又和杜家沾着亲,除了他,哪还有更具分量的媒人? 仁慧皇后见嘉德帝佯怒喝元成,实则满面欣然,心中大慰:这一年多来,嘉德帝迭遭变故,纵勉力强撑,还是一点点显出苍老消沉,今日元成之请,却似为他服下灵丹,整个人都奕奕精神了,不由笑叹道,“这还真是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从前给他搭梯子都不下来,险把湘儿、沁儿气得跟他绝交,我都以为他两个真没缘分了,谁知……,也是奇了,姻缘事上从来都是优哉游哉的,那么心悦德琳,也未急着说婚娶,怎么忽然就火燎眉毛了?还‘越快越好’?” 嘉德帝道“急有不同的急法。”事到临头鸡飞狗跳是急,一念既定步步筹谋也是急,元成属于哪种自是不言而喻。嘉德帝和仁慧皇后一样,并不知元成曾困于两样:一是怕德琳不情愿,二是八字不能卜于宗庙,如今两桩困扰都解了,自然一刻也不肯耽误。嘉德帝只道元成当初是不为私情误国事,如今国事无忧,方下力追回心之所属,大为赞赏,对仁慧皇后道,“倒是你,之前不是抱怨他言行不一,对你都没句实话,方才怎不为难为难他、反急着替他说话?” 仁慧皇后道,“可是想着要为难他的!只看到他那副不答应便跪着不起来的劲头,想到他和德琳闹崩了那回满脸又是血又是泪的……这心就硬不下去了。再则刚伤了一个,若再把这个也伤了,臣妾可真就成了恶母了。” 仁慧皇后伤感,嘉德帝知她说的是元信,不以为然,“我们是为他着想!日后他当会明白。若还是犯浑,朕来跟他说!” “好。”仁慧皇后不欲多谈元信,转与嘉德帝商讨起如何请镇南王爷提亲及后续种种:太子娶妃本就是国之大事,又是在经历了那许多波折之后,终于要有个诸般圆满的结果,实在令人振奋。 帝、后请了镇南王爷入宫说明原委,王爷欣然受托,等到了宫中选出的吉日,兴冲冲地前往杜府去了——他这一辈子,仗打了无数,做媒还是头一回。 皇家的吉日选在九月初六,元湘和元沁听说了,都是一愣,继而喷笑,元沁说若不是我这两天都跟你在一处,真能以为这日子是你选的。元湘也笑,说可见与我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挑着人的生日做什么事能更显出重视,去岁她就是这一天把元沁、德琳和元成请到一起的,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谁想到头对头一年的工夫,竟然还能议婚。 此时帝、后身边亲近的人都亲见或听闻了元成那日如何求赐婚的,自崔总管、四命妇起,看到元成个个都是忍俊不禁,碍于身份,不敢取笑,沁、湘却无这个顾忌,一心想得着机会好好问问他,结果机会自个儿送上了门:九月初六当日,元成请她姊妹一聚。 元湘进了门就笑,说王兄您请错人了吧?还是拿我们当幌子来的?元沁则幸灾乐祸,说幌子也没用,您想请的人她不在、就算在您也请不来 元成道“我知道,陆教习明日离宫。”德琳去了她那儿。见元沁被堵得鼓起了嘴,才笑道“今日专请你们两个的。坐下吧。” 湘、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见李申领人布下了一案子吃食,逐样看过,顿时了然:酥炸藕盒,红豆糯米藕,蜜渍藕脯……,完全是去年今日的复刻,只是请和被请的人换了个个儿。元湘捏了捏元沁的手,向后靠坐在灯挂椅上,“王兄这是何意?这不都是您不屑一顾的吗?” “是嗤之以鼻。”元沁加杠。 元成听若未闻,说“妹妹们的苦心,王兄一直记着。当日里糊涂,枉费了你们的好意。今日王兄是特为赔罪的,专请华姑姑过来指点人做了这些。”延手示意,见沁、湘都不动,叹一声,放下了食箸,“看来你们还记恨王兄。那说吧,王兄要怎么做,你们才能消气?” 他姿态如此之低,元湘反不得法,况她心里早不真的介怀、只是抱个不平而已,“……我们有甚要紧?这话您该跟杜教习说去,当日您伤的可是她。” “那可就不用说了,”元沁闻言拉下了脸,说“我那教习就是个不要强的,早被哄得回心转意了,就咱们两个爱管闲事,还在这儿替人气不过。” 元成却认了真,道“不是闲事:你们如此护着她,王兄很是感激,更要替她多谢……” “停!”元沁受不了了,说“我们护她,与你何干?何况你凭什么替她道谢?倒像你们两个……”,说不下去了,往后可不就是人家两个更亲近吗?听得元湘在旁“噗嗤”一声失笑,更没好气,瞪她一眼,举箸戳了只藕合到碟中,低头自顾道,“算了,不跟你们说,免得华姑姑的手艺再糟蹋一回。” 元湘对元成睒了睒眼,笑,说“王兄原本我也好奇,你们那时候都势同水火了,杜教习性子又那么刚,过后怎么还能和好?看您今天这样子,也想得通了:对我们都能说赔罪、还这么用心思,何况对杜教习?是吧,沁儿?” 元沁白了她一眼,不想说、结果还是忍不住,口气很冲地对元成道,“您敢保这是最后一回了?往后再不叫我教习为你掉眼泪、吃苦头?不管多难的国事,爱算计谁算计谁,只不连累她?” “我保证!还有什么?” 元湘、元沁都看着他,像看傻子:这还不够?您还想有什么?“……不许记恨我,过后给我小鞋穿,还要像从前一样对我好!我跟你理论都是为了我教习!”元沁终于想到要为自个儿讨护身符。 “有骨气。”元湘赞了声,继而摇头,说明明该是姑嫂的关系,怎么闹得倒像是替闺中姊妹出头,生怕她受了气?教习做到这份儿上,也是只此一家了。说着想到了自个儿的教习,不再说了。元沁却是想到别的了,说这一拨的教习只怕都待不到三年期了:陆教习明日就走了;馨平姐姐出嫁,瑜妃娘娘求旨叫谭教习跟去陪伴了,一阵子行,长久的没这个道理、她又不是宫中女官,再说谭司空家也不能答应;华昌姐姐很快也面临这一样,她和韩教习本来就淡淡的,到时候自然就散了;再就是我的教习,亲事定了,她可就得家去了,宫中可就只剩下徐教习和燕教习了。说到这儿反应过来,说王兄你娶亲,怎么反害得我没了教习?! 元成被她后几句话说得飘飘然,像一时三刻就要喜袍加身了似的,语重心长道,“沁儿,教习重要还是王嫂重要?待王兄成了亲,不就都回来了?” 元沁眨着眼,模糊觉着他这话不对,可又说不出错在哪儿。元湘一旁摇头,说王兄,皇叔祖去提亲还不知怎么个结果,您就这么胸有成竹?元成作色,说湘儿,我怎么头一次发觉你这么不会说话?! 元湘、元沁见状都呵呵笑起来,毫不知元成心里是真的七上八下,而事情,又恰恰是怕什么来什么:傍晚的时候,嘉德帝差人叫了元成去,说镇南王爷回话请罪,与杜太傅把酒言欢,结果酩酊大醉,忘了提亲的事。 “怎么可能?!”元成叫出了声儿。 嘉德帝不言:是啊,怎么可能,那可是文武双全的镇南王爷,南征北战都没出过纰漏,怎会因贪杯误了正事?不可能,却偏这么说,除了推搪、借口,还能是什么? “皇叔祖为何要如此?”元成不是想不到这是借口,只是不甘心。 “不然如何?说太傅拒婚?皇家的脸呢?再说治不治太傅的罪?”只有镇南王爷揽责说没提,才能当这事儿未发生,谁都免了尴尬,天下太平。 “这不是掩耳盗铃嘛。”元成意难平,“儿臣明白此事难为,是以才想到请皇叔祖出马,请他去说服太傅大人。他该向着儿臣的……”怎能跟杜太傅合谋坑他呢? “光有皇叔祖?没有叔祖母?” 元成无话:镇南王妃与忠勇侯等人为杜家奔走鸣冤无果,他们对他作何观感,他有自知之明。杜太傅推、镇南王妃拽,镇南王爷还怎么往前使劲儿? “此事你母后尚不知。过后父皇就按皇叔祖的说辞了。” “……谢父皇。”仁慧皇后知道提亲被拒,必然是不满,她一不满,难保不节外生出枝,再成了往后的事端。 “其实有个人出面,会比你皇叔祖更好,能事半功倍……” “谁?!” 元成今日的脑子很慢,对着嘉德帝意味深长的眼神好一瞬,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可,父皇。要她去说服父母家人,是置她于难堪之境,更会令她心里从此失了凭仗。”嘉德帝想到的人是德琳,他不能让她去:姑不论是否会令她落入世人恨嫁的嘲讽,还有更重要的一样,那就是对女子而言,家是后盾,是最切实的依靠,她可以永远都用不上这种依靠,但是一定要有,令她任何时候都能踏实、有底气,他不能因为眼前的困局,把她推出去,站在他这一边,与她的父母家人争执、对抗,那即便他如了愿,她却会愧于家门,心中从此无路可退。 “那你有主意?”嘉德帝倒不强求他听从。 “……求父皇俯允。”元成深躬。 听了他接下来一番话,嘉德帝挑眉,“你果真能做到?”再看看元成,只拍了拍他肩,“但愿父皇那老友能被你感化。” 第188章 三顾(二) 隔日,当朝太子元成带着总管李申和两名侍从,便服出现在太傅府门前。门房中有人是见过他的,照面大惊,一面差人赶紧往内通报,一面欲大开正门,被李申拦下了,笑容可掬道“休劳烦,殿下是私行来的,就当是寻常亲朋来往,请引路就好”。那门房听得心惊肉跳:寻常亲朋?!太子殿下?!不敢接话,一味告了罪,引着他们入内。方穿过庭院、绕过照壁,就见一行人得讯儿匆匆迎出,杜昭为首,杜晔等人随之,有官职的全着了朝服,无官职的也都冠带整齐,离了元成有十步远,杜昭领头,一行人全跪下去了,大礼参拜“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元成赶紧上前扶起,道“勿多礼,我是来给太傅大人问安的——大人有些日子未入宫了,父皇很是惦记。” “谢……”杜昭闻言又要下跪,他身后方站起来的诸人也随之动作,元成忙一把挽住,连道“快勿多礼”,说我是奉父命而来,便是府上的子侄辈一般,还待往下说,杜昭已拱手长揖,道“殿下切勿作此言,君臣之礼关乎国体,万不可戏言轻忽。” 他满面恭肃,元成无奈,道“我既着便服,便不是以太子身份前来,就勿提君臣……” “不可,”杜昭固执,“不管作何服饰,您都是太子殿下,君臣之礼绝不可废。” 这天儿是怎么也聊不下去了。元成闭嘴,由着昭、晔兄弟迎他进了正堂,坐下问起怎么不见太傅大人,杜昭始面有忧色,道家父今日晨起有喘逆之症,刚服了药,需避避风,请殿下万勿怪罪。 元成听了关切,问了症状、大夫、用的药,末了道不若还是我亲去看看大人吧,或者叫詹太医来一趟也好,不然回头陛下听说了,必是放心不下。杜昭自是推辞,道不过是时症,并无大碍,不敢劳动殿下。元成道本就是来问安的,何谈劳动?不面见大人才是敷衍。杜昭道殿下屈尊,家父必是惶恐,怕不利于病体。元成道如此更该亲见,与大人敞开心扉,方能解除顾虑。杜昭……,元成……,总之一个不让见,一个偏不听,二人有理有据地拉锯,李申听得芒刺在背:杜家的推拒之意实在不能更明显,太子要如何是好?要不他觍颜逾矩一次,想办法打断?可打断之后呢?看看陪坐的杜家子侄,一个个都是恭恭敬敬、不急不躁的,李申真是甘拜下风:他们真不觉得眼前这景象怪异不正常?令人坐立难安?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外头有声音,转头一看,心中顿喜,赶紧出去相扶,“大人您来了。” 杜太傅一手扪在胸前,由着李申替下了原本扶着他的福伯,点头致意,“未知殿下与总管前来,罪过。”说话间,进到堂中,元成、杜昭等也都迎过来,杜太傅举手为揖,元成赶紧拦下,与杜昭扶着他入座。杜太傅又说了遍不知殿下驾到,劳殿下久候的话,说完才抑制不住低嗽了几声,气喘微有嘶声。元成忙转达了嘉德帝的问候,又道不告而来,实在贸然,请大人勿怪。杜太傅谢了圣恩,又谢了元成专程而来,强忍着一句话说完,嗽得又厉害了些,强自压着,脸都憋得暗红了。 元成见此,实不能再留,忙道杜太傅请好好歇息,元成过后再来探望。一面从怀中抽出封书简,双手递到杜太傅手中,道未竟之言都在信中,请大人得空展阅。再次阻了他行礼,又与昭、晔兄弟寒暄了数句,仍由他们兄弟送了出门。 眼看离开杜府有一段路,侍从也去街角牵马了,李申才小心唤了声“殿下?”:来之前,太子嘱咐了今日是来求和的,定要容得、忍得、抻得,可太傅家的人彬彬有礼,无怨色,无詈言,容、忍都无从谈起,至于抻……,殿下是够能抻的了,也未抻到把真正的来意说出口…… 元成瞥了他一眼,“尝到一拳打进棉花套的滋味儿了?” 见他还能调侃,李申只能佩服——他今儿见的尽是令人佩服的,“那您真的还要再来?” “你有好主意?”元成乜他。 李申往后缩了缩,免得遭殃。元成不为难他,“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大不了,三顾茅庐就是了。” “这‘茅庐’已经两顾了吧?镇南王爷‘顾’的不算?” 元成猛地回头,脸色不善。李申吓一跳,赶紧接着道“老奴的意思是这块‘金石’有点儿硬,殿下您是不得多想几条路?” 元成未答,“你看太傅是真有恙还是谢客之举?” “应是真的,老奴扶着他时,听他确是气短憋喘,眼下这季节,本就是喘病多发的时候。”犹豫了下,觑着元成脸色,李申还是直言,“不过,也兴许四分病、六分装。”为什么装就不需说了。 元成郁闷,“本王也那么觉着。”他是想好了低头到底,难的是无人肯接他的低头。好在事先防备到了被拒之门外,预先写了那封信,也不知太傅大人能不能看进去?“过后叫詹聿怀来给太傅瞧瞧吧,那么喘着也是难受。” 李申应了,元成再无话。恰侍从牵了马过来,几人各自上马,很快回到宫中。元成在紫仪门前脱蹬离鞍,将缰绳扔给侍从,自顾往文华堂方向去——出宫前是满心打算回来后去寿昌宫的,这时候却是怯了,还是先缓缓,想好怎么告诉德琳了再去吧。拿定了主意,方听到李申在旁喊他,顺着他视线往前一看,有教习装束的女子拦在前方道中间对他行礼,认出是徐若媛,略感不耐:内宫中的路不够多吗,怎么三不五时能遇到她? “殿下,若媛有私事求问,请……” 不知她要问的事重大,还是她在初秋斜照里等的时候长了,说话时隐隐像在发抖,元成心疑,对李申示意,令他退远了些,蔼声,“徐教习要问什么?” 徐若媛直身,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元成,“宫里人在传,说殿下要娶妃了?” 元成皱眉,“是。” 徐若媛脸色白了两分,“还有人传,说殿下属意的是、杜……教习?” “……是。”虽然暂时还有些麻烦,不过他定能很快处理妥当,不会令德琳被人非议,故也不怕现时就告诉人。 徐若媛脸彻底白了,“那么我呢?若媛……,您答应过若、答应过我爹,许了若媛一辈子荣华富贵,如今、如今……”她颤声,浑不知眼睛已经红了。 元成恍然:他确是对徐侍郎许诺过,有生之年,必保徐若媛的荣华富贵,“确有此事。并且,本王必会守诺。”见徐若媛眼里乍现光彩,他摇头:他许的,不是她所想的,“本王许你这一生都无忧财帛,无忧名望,不管家族、甚至你未来的夫族如何兴衰荣辱,都保你只享荣光,不受牵累,只要不违国法,你这一生都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 “我要的不是这个!” “本王能允的唯有这个。” 徐若媛的眼泪成串滚了下来,事情到底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她一直都在千防万防,最早的不说也罢,他们送亲归来她还专门去探问过翠霞,明明说他们一路很疏远的,回宫后也不曾听说他们有什么接触——是,她的耳目没有那么灵、眼线没那么多,不可能事无巨细什么都知道,但怎么突然间就到了提亲的地步?并且从公主、皇后到命妇姑姑们,一边倒的人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杜德琳到底做了什么、太子殿下到底做了什么,他们瞒得她好苦!也怪她爹啊,她明明暗示过要早些敲定,免得夜长梦多,他却嗤她不知审时度势,沉不住气——他是能沉住气,像是什么都尽在掌握,结果等她都知道皇家要议亲了,他才像被当头一棒!可他说什么?!他说她痴心妄想,殿下当初许的就不是太子妃位,他为她争来的是能到殿下的身边,将来能到哪一步,却要看她自个儿的能耐——恼羞成怒、外强中干不过就是如此了! 不,还不止此,他说徐家如今有难,她不说为他分忧,反而满心私情绮念,不知体面羞耻!好,那她就不知羞了,她看出来了,没有人会替她着想、替她出头,那她自己来问,“殿下,若媛是什么地方不好?容貌丑陋?资质平庸?礼仪欠缺?人情不达?”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她?!原本不甘的是要居于杜德琳之下,此时才知她连不甘都没有资格,他根本没有那样的念头,为什么?! 她一向柔美示人,突如此坚执,倒令人无法轻忽,元成认真地看了她,“你容颜很美,颇有才情,礼仪周到,行事……本王不妄加论断,总之,你很出众。但是,”一声转折,元成柔和了眉眼,唇边有了暖暖的笑意,“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还有什么否定比这更干脆更彻底? 徐若媛落到一半的泪停了下来,看着含笑的元成呆住了: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的元成,明知那温柔因谁而起,还是忍不住贪恋地追看,然,仅仅是一瞬间,他眼神清冷了,只因,看着她了,“还有要问的?” 被不甘鼓起的勇气、被渴望支撑的怨气,一刹那间溃散,清楚地知道自己像个无稽的笑话,她强撑着行礼,“谢殿下明示。若媛、若媛逾矩了。”此时再掉泪只能招致他厌恶吧?那就忍回去!她咬着牙要告退,元成却忽然出声,“等等。” 徐若媛停步。 元成看着她,“你出宫吧。自个儿去跟公主提。你父亲正被人弹劾,家里也闹得很,这个时机和缘由……” “殿下是要削了若媛的教习之职?”徐若媛失声:才灭了她的念想不够,还要夺了她的教习之位?那她还有何面目见人?“若媛何罪至此、要被殿下赶尽杀绝?” “从前确有过杀你之念。如今,只算防患于未然。告假即可,无事了自会召你回来。”她是皇封的、且是湘儿的教习,他不能草率,她也该知如何进退。从前念在湘儿的面上,放过她一回了,时间久了本已淡忘,今日这一来,倒提醒他又想起她的小动作,他绝不容许她再有机会去德琳面前兴风作浪。 他的话意再明显不过,徐若媛不敢置信,“殿下,在您心里,若媛就是那般恶毒之人?!”要如此防范她?! “是否恶毒,非听其言,而是察其行。徐教习是什么样的人,本王会慢慢看着。”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徐若媛行礼,“若媛会尽快告假,殿下放心。”她低头疾步离开。李申从远处跑着过来,不无担心,“殿下?”元成摇头,“无事。去请湘公主来。” 元湘来后听了原委,默然,“我知道了。”又叹了一声,问“王兄你怎会许那样的诺?”他许的荣华富贵太易被曲解了吧? 元成难得地低头,“那时候觉得和她无望了,有人觊觎,答应就是了——我是不会跟她怎样,无非宫里多养个闲人,也总是养得起的。” “王兄您……”,元湘未想到他还有那般自暴自弃的时候,“徐教习有妄念,也有王兄您的错。”若不是这么个似是而非的许诺,她或许不至如此沉迷吧? “是。是以王兄日后会谨言慎行。” 第189章 三顾(三) 元湘抬眸,心道您如今真是长于自省——只要事关杜教习,又能低头又能认错还知道有错要改。有心取笑两句,可看元成心不在焉的,况且她也得想想怎么跟仁慧皇后说,遂未多耽搁,自回去了——王兄单独叫她来告诉,就是不想宣扬、还必得叫徐若媛离宫,这一走不是三天五天,总得有官面上的说法,那就只能请他们母后发话了。 处理了这桩突来的事,又把当日的公文拣紧要的批阅了,元成才去曜华殿。未等开口,嘉德帝先抬手,“别说。朕猜猜……,铩羽而归?” 元成无奈,“父皇,您很欣慰?”是亲爹吗? 嘉德帝摇头,“祸兮福所倚,否极则泰来,元成,你这定力还欠些。”这就无精打采了? 元成心里确是挫败的——莫看他在李申面前不以为意、斗志昂扬——被拒他想到了,一拒再拒他也能受得,之后呢?怎么破局?他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还能就这么一直“靠”下去? 眼看元成倒完苦水,真的一筹莫展,嘉德帝很有些……嗯,满意:他太无往不利了,该适当吃些苦头;尤其谋事多有所成,显得旁人都没什么用处,该让他知道知道,老人家之所以为老人家,绝不仅仅是年纪大。嘉德帝道“太傅既不适,为何还出来见你?是为了叫你知道不是托词、不叫你误会;那为何怕你误会?不想闹僵;为何不想闹僵?……先别雀跃,不见得是因你、也许只是不想得罪皇家。” 不轻不重地泼了瓢凉水,嘉德帝继续,“不管怎样,太傅未完全把门封死,这就有可作为处。其实他若一开始就答应,反而不是好事,说明他只是屈于皇家之威,心中必有诸多不平;如今你皇叔祖上门,你上门,太傅的耿耿当有所缓和,等再给太傅些疏导,之后再……” “儿臣给太傅大人留了封信。” 嘉德帝一顿,“怎么写的?” 元成背了一遍。 嘉德帝看了他一眼——谁家儿郎,如此可造,“听着,接下来你……”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心道子衡啊子衡,若这样还不行,朕可就得到府上找你下棋了。 他父子二人计议之时,元成提到的信正被杜昭拿在手里,念给齐氏听——写的是小篆,他母亲恐认不全。太子殿下擅行、草,偏费工夫写小篆,这心思太浅白,却让人无法视而不见,“太傅大人台鉴:成有愧惭之事,辗转经年,未得稍解。今厚颜呈于尊前,恳俯聆一二。成幼时,多领大人教诲,谓成之一身,肩先辈传承之江山,社稷为本,天下为念,一己好恶,不可凌驾,成深铭于心,至今未敢或忘。成矢志不负厚望,奈何德薄能鲜,家国之间,左支右绌,更陷尊长于困厄,每念于此,无地自处。成实鄙陋,然皎月苍松之慕未曾或移,余生漫漫,唯祈皎月苍松蔽我如昔,映前路,正行止,非只为成,更为天启。此心天鉴,大人明察。成三拜而上。” 杜昭念罢,齐氏不安,“殿下怎可如此谦恭?”杜太傅未语。杜昭亦未语:镇南王爷来过了,皇家的用意就不需再说了,只需表诚意——他和杜太傅都想到镇南王爷托辞之后,皇家会有后续,也粗粗议定了推脱就是,未料皇家的后续来得如此快,尤未料到来的会是元成本人,且人挡回去了,要说的话却是借着笔墨都说出来了。谦恭?是啊,是谦恭,怀旧,赔罪,句句都诚恳:你教我的,我都记着,我没做好,伤了你,我错了,我能力有限,以后你还得好好教我,这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天启,认准了他父亲是忠君为国之人,就以此牵绊,这不是撒赖吗? “此事,夫人意下如何?”元成走后,杜太傅和杜昭已议过,此时问起齐氏。 “老爷的意思是……” “听听你的。” “……我是不愿的。她们姊妹一个个的……,平平安安的就那么难么……” “母亲请勿烦恼,”杜昭起身,“三妹妹和妹婿情投意合,又生了小外甥,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四妹那儿,有天启撑着腰,谁也不敢慢待她;至于静琳,离了虚情假意的那一家,正是因祸得福……” “你说的容易。”齐氏长叹,“这女子进一家出一家的,哪是那么……”依她的心,并不愿静琳和离,杜家遭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过后大司徒家从老到小连番上门赔罪,按说这气也出了,那一家也知道后怕了,往后必能知道尊重,相较离异要受的侮谤、侧目,怎么就不能将就过下去?偏静琳大哭,说宁可死了也再不进那家人的门,哭得她心都碎了,杜太傅和杜昭更是一叠声道“家来!家来,杜家的女儿,杜家养得起。”也就只得如此了。 见齐氏又为静琳烦恼,杜太傅忙打断,道静琳自有静琳的造化,如今说的是德琳,你意究竟如何?齐氏揉了揉额,道“不若、问问她自个儿怎么想?”静琳、容琳的婚事,都是他们定下的,万幸容琳的还好,静琳的……,罢了,或许他们也该听听子女的想法。 杜太傅闻言点了点头,杜昭却是垂头:此前杜太傅也是这个意思,他不赞同。 若说杜昭心里曾有过的二妹婿人选,那就是骆清远,最终未能如愿,耳闻旁观,也知是谁从中作的梗,故对元成,他自是无法苟同,此外,重用徐业,维护顾彧,身边还有个身份不明却举足轻重的萧隐樵,凡此种种,在杜昭看来,皆非正统,平素不会对人说,真跟杜太傅论起了,便不掩微词,“殿下运筹机变,用人良莠混杂,有失君子磊落。” 杜太傅微哂,道“他是储君。”权谋场上,能守住道义底线已是难得,还要求君子磊落,无异缘木求鱼了。从国事上论,如他对昊琛、对德琳所言,那是个明主英才,从私人的感受而论……,要他对出手打压的人说您打得好、压得对?他还未高风豁达到那般境界。故一听到镇南王爷的来意,他便婉言封堵了——从前嘉德帝略有试探的时候,他都未应,何况出了恁多事之后?及至听到元成上门,杜昭百般推搪都不奏效,才忽悟及件事:他如今虽担着太傅之名,却远离朝政,再无任何令人忌惮之处,皇家、或说太子殿下还这般殷殷相求,莫非,真的只是想求德琳这个人?顺此再往下想,就想到了德琳说“女儿曾敬慕于他。不过,已时过境迁了”的情形,磐石般坚决的念头便有了丝丝裂隙…… “皇家这么动作,德琳在宫里不能一点儿不知。她若是不愿的话,当会设法告知家里,你们,可接到她求援?” 齐氏摇头,杜昭道,“或许未得着机会?” 杜太傅道,“如此,你便往宫里传封信,只说你外放之事约有眉目,问她是何打算。”从前,她是要和他们一起离京的。 杜昭应是——他入内宫需奉诏或请命,递封书信进去倒是不违规。杜昭看出双亲此时都不若初时坚执,心中颇为矛盾,既怕德琳真属意元成,末了如静琳般误了终身,又怕她确实无意,那就要再说服父母、再想法回拒皇家,想想头痛不已,信递进去之后,也是患得患失。直等了两三日,未见德琳回信,却等到封想都想不到的手函——靖懿太后的亲笔。 太后道寒衣节将至,欲以私礼拜祭先帝陵寝,不知是否合乎礼法,又应循何典仪,若太傅大人能拨冗,想过府详讨。 “臣惶恐。请转告太后娘娘,臣明日亲去别苑回话。”杜太傅展信阅罢,连忙告诉送信来的嬷嬷。待信使们走了,才对杜昭道,“古有触龙说赵太后,明日,怕是要赵太后说触龙了。” 杜太傅去别苑时,着人往嘉德帝处禀了缘由:太后来书和他去别苑,都难掩人耳目——自然了,本也不需掩——与其皇家从别处得知,不若他自身报备,这是他的谨慎使然:他是莫名觉着太后之召与元成相关,并非十足把握,若是误判,此行不报便有擅为之嫌。 嘉德帝接报,顿时宽心,仁慧皇后却是将信将疑,道“怎知太后娘娘必能偿愿?”——徐若媛出宫,嘉德帝又指点元成去别苑求太后,她自是知晓了提亲遇挫。 嘉德帝道,“别的不论也罢,只一样,子衡对太后娘娘抱愧多年。”心有愧疚,便无法理直气壮为所欲为,太后请托亦就无法坚拒。 “您是说……” 嘉德帝点头:先帝生前,曾有意擢贤妃为后,杜太傅多番动作,予以谏阻,无他,盖因贤妃所出有裕王,杜太傅恐其会私心乱政,危及嘉德帝储君之位。如此,贤妃直至嘉德帝登基后,方被尊为“靖懿太后”。数十年来,太后虽以高洁的品行完证了当年的杜太傅等人疑虑无端,亦赢得了众人的由衷感佩,憾事终归还是憾事。 仁慧皇后谙知过往,虑此轻喟:杜太傅对靖懿太后抱愧,故不是万不得已,不会驳太后情面;嘉德帝对杜太傅抱愧,才始终不肯以皇命相迫,元成当也如是,对杜家退让求全。他们父子君臣有志一同,她也无谓气恼,最终人进了他们皇家的门,到底是谁屈谁伸还真算不清楚不是? 嘉德帝和仁慧皇后这时候都有了底,元成却是直等到镇南王爷到宫中报喜才彻底放心,毫不含糊地叩谢镇南王爷、嘉德帝——仁慧皇后不在场,不然也是要谢的。惹得镇南王爷大笑,道“殿下最该谢的还是太傅大人,他若不松口,皇家还能强把德琳绑进来不成?” 说来也是杜太傅老道,在别苑与靖懿太后达成一致,回来便与齐氏备礼去了镇南王爷府:拒亲的时候,镇南王爷二话未说,把责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去了,如今自家改弦易辙,焉能把王爷甩到一边不顾?杜太傅直道“出尔反尔,惭愧”,镇南王爷却道“初为月老,便做成了最难做成的姻缘,殿下、陛下都得谢我,实乃本王荣幸”。镇南王妃听齐氏说太后娘娘亲身作保,保元成对德琳一往情深,必不辜负,也释了怨责,只道“太后娘娘不问俗事多少年了,偏肯管这事,到底他们皇家是一条心的。”面上却是含了笑。杜太傅和齐氏少不得再次多谢镇南王爷夫妇一向的偏护,请了镇南王爷向皇家回话,道皇家高看、谨遵上意。至此皆大欢喜。 元成得了准信儿,好容易才压住步履,未说一路旋转跳跃地到寿昌宫,见了德琳却是原形毕露,一把揽在怀里,“成了!”言罢不自主眼眶泛红,一低头抵到德琳肩窝,只道“你不必苦恼怎么给杜昭回信了。” 德琳本被他揽得羞意翻涌,欲挣,却听他声音“瓮”着,往外推的手就停在了他腰上,扭着头要看他的脸,“殿下?殿……”温润的唇封了过来,千思万念,密密交缠…… 纳采得允,跟着便是问名——德琳的八字宫中自是有的,然礼程不可马虎,皇家具书以求,太傅家再复书以告,这些,都有专人在做,自无差错。与此同时,德琳也该离宫了:问名之后就该纳吉,那时二人就有了正式婚约,一则当避嫌,二则德琳亦需为出嫁准备,此乃时俗,人皆无异议,除了元成。 “早知如此,倒不急着议亲了。”来给仁慧皇后问安,正听到她与傅姑姑商议如何送德琳归家,到底是隆重些,还是简朴些,才猛想到喜讯之下还有这一出,他和德琳很快就不得见了,不由脱口而出。 仁慧皇后连日操劳,闻言气儿不打一处来,连声道,“快打出去!这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过后跟嘉德帝学起,元成亦不羞惭,只是轻叹,“父皇,母后,你们不曾年轻过吗?”惹得嘉德帝也不得不警告,“太子殿下,庄重!”说时,夫妻、父子皆是喜气盈面…… 第190章 于归(一) 德琳出宫前夕,燕云秋和韩颖一块儿来了。“明儿就不去送你了,省得到时候哭哭啼啼的,又犯了忌。”韩颖说话还是直率:前些日子送瑶筝,她们在紫仪门前哭成一团,被容尚仪撞见训了通,总得长记性。 燕云秋看了看屋中摆设,道你这东西也没怎么拾掇,就这么走? 德琳道这些原本就是宫里的,家带来的东西早收好了,怕看着乱,搁在内室。韩颖可已笑,说她又不是不回来了,顶名儿家去,时不时的还得被召回来学规矩吧?木槿郡主那时候不是这么说的?——木槿待嫁时天天被嬷嬷们教导,连画眉深浅都被追着告诫,实在忍不得抱怨了两声,嬷嬷们都笑,说“您这是下嫁,老奴们点到便罢了。这要是娶,比如太子妃,那可除了老奴们,还得受傅、容、桂、华四位大人、皇后娘娘亲身教导,岂不比您这还辛苦、还能不学了?” 这话德琳却是未听过——木槿搬到荷露轩时,她被闭门了,后来她去行宫,回来又到了琅嬛阁,许多事都错过了,韩颖提起,她却不好问得,只引着她二人到了八仙桌前,看桌上摆着的两个一式的小箱子,“你们两个来的正好,看这个能不能入眼?要是不嫌弃……” “你的东西还敢嫌弃,我们是有多金贵?”韩颖又是先开口,伸手取了箱里的鹧鸪纹茶盏摩挲,爱不释手都写到脸上了。燕云秋也看出两个箱中是一样的成套茶器,不由笑道,“这可怎么好意思,无功受禄。” 德琳笑道,“能入你们的眼,也就不枉我费心思了。”这是她托杜昭搜罗进来的。 燕云秋和韩颖都想到了她们初入宫时一起习练茶艺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晃眼已是两年了,各自都经历了许多,此时重坐在一起,心中都是感慨,口中却只是闲言、笑谈,还是看到天色向晚,才彼此握着手道“散了,散了”,“回见,回见”。 离了寿昌宫好远一段路,韩颖叹气,说“我心里怎这么空落落的”。燕云秋也叹了一声,道“这就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接二连三的赶在了一起,难免让人凄惶。 韩颖苦笑了,说“未想到最惨的反而是徐教习”。之前三人闲谈谁都未提徐若媛,她有两次话都到嘴边了,想到德琳的性子,断不会跟人背地里品评徐若媛,便压下了,此时却是不吐不快。 燕云秋也知徐若媛匆忙告假怕是别有蹊跷:从前她和韩颖都听徐若媛语焉不详地提过几次太子殿下,感觉中对她颇另眼相看,谁知还未等出正经苗头,就有了皇家向太傅家提亲的消息,而且前脚刚传出,后脚她就走了,过后丫头们传,说有人看见她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也不知真假。 燕云秋知韩颖不过是因她哥哥被查才与徐若媛走得近了,后来她哥哥还是未躲过,被降了两级又罚银,便很有些迁怒徐若媛,觉得她未尽力。公道说,这事本就不是徐若媛能左右的,可韩颖听不进去,她也无法硬劝,此时听韩颖口气更多的是唏嘘,不似往日刻薄,因道“她现今也不容易,但愿能像杜教习吧,熬过去兴许就好了。”韩颖瞅了她一眼,“你可真是个好人。”对谁都那么宽厚。燕云秋睨她,道“你也不是个坏人。”两人相视一笑,挽手自去了。 此时寿昌宫西殿里,墨莲正托盘收了桌上的残茶剩果往外出,有人迎头进来,见此诧道“谁来了?”墨莲屈膝,“回殿下,燕教习,韩教习。”向内室叫了声“小姐,殿下来了。”一面抿嘴儿笑着出去了——送两位教习的时候,她还和绿菱玩笑,说她们时候把握得好,再晚点儿走,备不住殿下就来了,还真叫她说着了。倒不是她未卜先知,是沁公主今日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时说的,说宫里没有先例,就不铺排了,今晚就由云贵妃和她出头在寿昌宫给杜教习饯行也就罢了,格外请了湘公主和太子殿下作陪。她是估摸着时辰,觉得殿下快到了。 德琳听声儿从屋里出来,面颊微红,“你来了。” 元成顿了下,才道,“唔,来了。” 说了这一句,两人都无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德琳正被看得不自在,元成却先受不住,哑着嗓子道,“你脸红什么?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说话?” 德琳只觉头皮酥麻,硬撑着斥“欲加之罪。”又恨恨瞪着他道,“不去公主正殿,你……” “好啦,你明儿就走了,今日不能对我好些?”元成抱怨。 跟他含屈的视线一碰,德琳“横”不下去,哼着道“谁叫你那么古怪地看人……”看得人无措。 元成实在无奈了,喑哑低笑,“你不知我为何那么看你?”你不知你有多好看?而且,脱口不是惯常的“您”,而是亲密的“你”,却不自知…… 德琳睨他一眼,顿了顿才含娇道,“从事情传出来,人人看我都和从前不一样,就连燕教习、韩教习她们,要不是下狠话告诉从前什么样还什么样,也能拿出副恭恭敬敬的姿态来。你休笑,我知你要说早晚都会这样子,可猛然间的……” “有我。”元成打断,“我在。”他柔声,像以前说过的,琼楼玉宇,高处孤寒,选了这条路,注定能够促膝比肩的人就越来越少,多谢你肯来陪我,而我,也会在你左右。 德琳低眉:手握在他的掌中,心也莫名地踏实。想了想,终拿定主意,“等着,给你看点儿东西。”起身,却未迈动步:元成握着她未肯撒手,不由嗔笑,“你怎那么黏人啊。去内室拿了就回来。”反握着他手晃了晃,以证所言非虚。 元成这才放手。不一霎见她捧着个拃高尺宽的匣子出来,忙过去接了,却不很沉,奇道,“什么宝贝?这么郑重?” 德琳不答。待他放于桌上,叫他坐下,方抽去了匣子的顶盖,元成注目看去,笑意顿收,慢慢伸出手,拣看着匣里的东西:一卷经书;小巧的净瓶;一个长条锦盒,打开,里面一截干枯的柳条;漆着蜀地农桑印记的银瓶;匣子四边整齐排列着的一式的小瓷瓶……,他眼睁得不能再大,“你,全都留着?”看到德琳点头,勃然作色,“杜德琳,你是个什么人?!心里对我都这样了,怎么还能说出那些混账绝情话?!像刀子似的一刀刀捅我,你一点儿不疼的吗?你……” “你到底是要怎样?”德琳瞪他,后悔:他总是唧唧哝哝,嫌她对他不上心,她恼不得笑不得,甜言蜜语说不出口,能证她心意的扇子又被他撇了,不忍他总是没着没落的,想叫他知道她心里有他、只有他、早就有他了,却换他算开旧账了?果然就不该对他好!“我是个什么人,我也不知,殿下您……” “不准说‘您’!”元成一掌捂了她嘴,“我知道了,你的心,我知道了,我再不跟你浑了。”从看到“上邪”,他便知道了,可还贪心的想要更多,今日,他看到了,却也后怕了:她用情至深,却还是能跟他决裂,她所看重的,会舍己相护,天可怜见,他险险就回头无路!那么往后,她看重的、她想护的,他都与她一道,挡在前面替她守着、护着也行,“这匣子你好好收着,到时候,跟你一块儿嫁过来。”他附耳叮咛。 德琳垂首,低低“嗯”一声……良久,元成放开她,指腹慢慢划过她唇,“明早不能去送你,你……” “我知道。”他们该去正殿了,她听到云贵妃和湘公主都到了。小宴之后,他们不便再□□——她们不会说什么,湘、沁促狭起来,或还会把他两个往一起推,可他们不能出格,那才是对她们好意的尊重——再不能□□,话便只能此时说了,“你勿急躁,勿劳累着了。我,总是等着你的。” “嗯。”元成应声,看着她叫了墨莲和绿菱进来替她理妆——他确是恨不能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早早把所有的事情忙完,早早地、名正言顺地与她厮守。她果真是最知道他的…… 第191章 于归(二) 次日一早,德琳离宫,应她所请,元沁也只是送到寿昌宫门外,傅尚司和容尚仪接了,伴她回到太傅府——驾从规格皆随瑶筝离宫之例,只格外多了两列护送的虎卫,安王元信亲领。 杜昭率了兄弟们在门前相候,力邀安王和两位命妇进府稍坐,三人都道还有公(宫)务,不便久留。元信更是笑道往后少不得登门,今日便不打扰了——他这一向与德琳无话,对杜昭倒是热络。彼此寒暄了一番,宫中人自行离去,德琳随杜昭及兄弟们入内,久别重逢,人人都有说不完的话,等单独见杜太傅,已是午后了。 “父亲。”德琳进了书房,双膝跪地。 杜太傅诧异,“这是怎么了?”已见过了,怎还行如此大礼? “女儿不孝,令父兄受屈。”从重臣到闲臣,她父亲的重挫拜元成所赐,而她,却许了重挫她父亲的人…… 杜太傅百感:到底是他杜家的女儿!上前扶起德琳,“你若是不能如意地过活,要父母家人牵肠挂肚,才是真的不孝。”为人父母,到底还是儿女的将来更重要些,自身的荣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琳扶了杜太傅,轻声,“谢谢爹。女儿……” “傻孩子,自家人说什么谢?”杜太傅拍了拍她,让她坐下,“有件事,要先告诉你知道:我和你兄长思来想去,还是定下来请求外放,你这两年的行事,加之太子殿下对你……,当不需家族显赫以固位,我们离了京城,对你往后反是好事。”太子妃尚好,等到了国母之位,外戚的盛衰都是弊端,或遭忌惮,或被针砭,远离则令攀附攻讦都难有下手处,自然就少许多是非祸端。 “……女儿省得。”德琳低头。杜太傅宽慰道,“你亦休多想,这对家里人也是好事,你兄长们一个忠正勤勉,官场虚浮只会辜费了他,不若做些实事,当更能有建树;一个满心想游历山水,却被大家族的俗务羁绊不能脱身,出去了,来往应酬没有那许多,倒是能有闲暇去行千里路,还有你长姊,换个地方……,总之,家人你不用挂念,爹会敦促各人珍重声誉,不令你……” “爹……”德琳叫了一声,多的话却是说不出,低头道,“女儿也会好好的,不愧对您和家人的苦心。” “好。”杜太傅点头,心中豁朗了许多。 德琳归家不两日,镇南王爷夫妇携了皇家的请期礼表登门,展开钦天监卜出的吉日请太傅定夺婚期。杜太傅和齐氏一看,相顾无言:三月初六,三月十六,三月十八,这是有多着急?再说三个日子挨得那么近,还有什么好选的?“三月十六?王爷的意思呢?” 镇南王爷大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好是太子的千秋,双喜共贺。”往后年年生日都能想到大喜之日,岁岁相贺,年年不忘,极好,好极。 镇南王爷复命,上谕随即颁出:嘉德三十二年三月十六,太子元成与太傅次女杜德琳缔结秦晋,普天同庆——如谕所言,确是普天同庆,简直是炸了锅般地庆:满打满算五个月多点儿,太子大婚啊,上表、进贡、舞乐、飨祭、民间则要趁此买、卖、看、议、忙得过来吗?!! 朝野鼎沸不需说,太傅府里也都乱了套,光是上门贺喜的都应接不暇,好在皇家大约预料到了,特许了杜昭暂交公务,专心筹办婚事,另一面杜府的人也作了分工,连大小姐静琳都被派了差,一应裙裳袄褂钗环粉黛的女用之物全由她带人参详采买缝制——她先推辞,盖因自家失婚,自惭不吉,德琳却道“你是我姐姐,什么时候都是。三妹妹成婚的时候你忙前忙后,到我了你就想躲懒不成?”恰傅尚司来府里传话,闻言也道“早听说大小姐爽利能干,还请不要推辞才好”,静琳这才放下顾虑。 众人如此,德琳自家更是不得闲,齐氏又愁又无奈,道“这也怨不得别人,谁叫你挑剔?寻常的女红都看不上眼,又耽误了这两年。”寻常姑娘家从能做出像样的针线就开始备嫁妆,一天做点儿一天做点儿,日积月累的自然不用临时抱佛脚。 德琳却道“幸好从前未做多少,不然倒是白出了力。” 齐氏一想也是:她去的是皇家,所用之物徽纹图案全有定规,从前做的,确是用不上了,这一想就更愁,不由叹道,“这要是容琳在,还能帮帮你,余下人的……” 德琳笑道“三妹妹便在,我也不敢用她,妹婿还不得给我脸色看。”笑说了宫中见面时,李昊琛处处小心,生怕容琳闪失的情状。说着又想起桩事,说当初回纥献给安顺公主的聘礼里,有架孔雀牡丹的炕屏,和三妹妹当初绣给她的帕子一式一样的,针法也十分相像,公主说准是她三姐姐绣的,还说往后见了面定要问问怎么个缘故,如今也不知见上没有。 齐氏听到此,盯了德琳一眼,德琳始想到三夫人如今也常到齐氏这里,而她所知且已接受了的,是淑琳已不在了,如今好容易放下,没得再言语不注意,令她生疑,遂停了口。齐氏则若无其事接她开头的话,说“容琳的夫婿待她确实好,当初去牢里探望我们时就瞧得出来。”言罢一顿,转而道,“你到底怎么个主意?是多找些绣娘?还是挑几个绿菱那样针线好的给你?” 齐氏说到牢狱一顿,德琳便知她想到了什么,也没有能替那人辩的,只顺着齐氏话道,“绣娘便罢了,仓促间也不知根底,大姐姐已算过了,若人人都麻利些,家里针线上的人尽够了。别的,可也不用咱们准备许多,我私用的也有限,绿菱和紫芍不做别的,备出来应不难。”至于那人的里衣鞋袜香囊巾帕的,也不能假手他人,她自个儿紧着些就是了。 齐氏见她笃定,倒也放心。过了两日,桂尚服率人登门,送来帘帷帐幔椅靠案搭等每样四式八件,有皇后娘娘赐的,有华昌公主、乐平公主、寿昌公主和怡平公主各自赠的。齐氏压下惊异,谢过皇后娘娘和各位公主,请桂尚服拨冗看视静琳带人预备的可有不妥,桂尚服看了一遍,点头,道“尽够了。杜教习只需在高辈皇亲处费心就好。”是说要给高辈分的皇亲预备见面礼。齐氏和德琳都谢她提点——她们也想到了,只是还没顾上,如今别的不用做了,自可把功夫都用在这上头。 桂尚服只道“应当的”,待齐氏不注意了,才微微笑着对德琳道,“杜教习还是好好给殿下做个扇袋吧。”言罢不待德琳问,自告辞了。 德琳深知这话有异,却不得其解,偏齐氏问她“宫里怎想到赐这许多东西?”未下聘便送来的,可视作女方之物,直接当嫁妆就是,省了女家许多劳累。德琳听出齐氏在疑什么,忙道,“陛下、娘娘、还有……整个都高看父亲,对女儿爱屋及乌。”她真未往宫中传信,她也确信这不会是元成的主意:他待她好是私下里的,不会明面上乱矩,令她被人非议——她想的大体无错:后来她到宫里听教,话赶话说起,知道这赐赠是沁公主请命、湘公主附和、皇后娘娘顺水推舟而来的,不过元成嘛……,她到底还是高看了他。 德琳的听教是每半月一次,倒也顺当:说到规矩礼仪,傅尚司道宫规都是您帮着增删的,容尚仪说您在宫里两年了,还有什么未经历的?唯有大婚当日的起坐行止需如此如此,也不过是用了大半天的功夫讲解习练,桂尚服和华尚食处略琐碎,德琳仔细听学,过后仁慧皇后考问,也无差错,至于跟着仁慧皇后学宫务,那就更是用心,每每她告退,仁慧皇后都是一脸欣慰。 这期间,德琳与元成也见过两回,一次在宫道上,他应是下了朝往文华堂去,还有一次在彤辉宫里——仁慧皇后临时召了他问话,她并不知,避之未及。这两回,两人都未说话,她看到他,默默蹲身行礼,他也只是遥遥虚扶,对着她颔首,便各自走开了。德琳觉着如此甚好,怎也未料到最后一次到宫里听教时却出了岔:元成迎面拦住了她和引她到如意堂的两位教引嬷嬷,“送她回去!” 他神色俱厉,两位嬷嬷都吓一跳,陪着笑行礼,“杜教习要参佛……” “本王说了送她回去!”元成未看德琳,急怒上脸。 “可杜教习这功课……” “本王自会教她!”两位嬷嬷还想争辩,元成更怒,“怎么?本王说的不明白?” “皇后娘娘……” “本王自会去说!” 两位嬷嬷放了心,躬身应是,痛快送了德琳回府。 第192章 于归(三) 德琳这么快就去而复返,家下人都疑惑,德琳也是莫名所以,学给齐氏听了,齐氏怔了怔,神情古怪,问德琳,“你说什么了?”德琳犹在思忖元成之举是怕她辛苦?还是朝中出了什么事?闻言道“见都不应见的,怎会答言?”齐氏瞅瞅她,似叹非叹地“哦”了声,自忙别的去了。德琳想到元成做事向有主张,既如此必有他的道理,遂也很快把这一节撂到了脑后——婚期日近,需她过目拿主意的事还有许多。 德琳此时已想到与家人共聚的时候不多了,诸事便就格外宽和,这与她旧日在家时判若两人,三夫人忍不住对四夫人纳罕,说二小姐从前最是不饶人的性子,原以为聘了太子妃,不知怎么盛气凌人呢,谁知倒绵软体恤了,看到我,还好声好气地嘱我勿跟六丫头置气,她大了自然就知道我是为她好了。四夫人道“人哪有一成儿不变的?”心说你从前哪露脸往哪儿去,生怕旁人看不到你,如今安安分分地只顾在后宅督管婆子们洒扫庖厨,令齐氏和大小姐不用分心,不也跟从前不一样了? 杜府一派忙碌祥和,期间又迎来一桩喜事:三小姐容琳携夫将子地回来了——太子大婚为国礼,番邦属国都按例来朝贺,更休提各府各郡,像南诏是新王亦即去岁来过的世子,回纥来的则是安顺公主和伊布王子,遂宁府是骆清远与木槿郡主夫妇等等,容琳李昊琛夫妇自是顶的平卢的名义。李家原说孩子太小,只需容琳两口儿回来就好,后是李昊琛拍的板,说多带几个乳母、早些起程免得劳累不就行了?他二人在李家都受器重,此话一出也就顺利成行了。 容琳的孩儿此时还不足周岁,长得甚是可爱,尤其不认生,谁抱都跟,一逗就笑,瑶筝恰好在杜府,看见了喜欢的不行,连声道“我把他抱回去吧,让他陆祖父也瞧瞧。”容琳听着疑惑,道“你是说……侯爷?”这一问众人都反应过来,哈哈笑成一片,瑶筝也反应过来,连连拍头道,“我糊涂了,糊涂了,他得叫□□父才对。我把他……”德琳可已把她和容琳拉走了,边走边道,“你要敢抱走,这一屋子的人都得打你。” 三人到了容琳原住的东跨院——从她嫁后这里就空着,中间又被抄过一回,听到她回来,齐氏才叫绿菱带着人照原样拾掇出来,容琳一见诸般如昨,连叹“仿似做梦”。三人絮絮说话,容琳才知淑琳早两天先到了,与伊布王子一道被接进宫里了,骆清远和木槿郡主则到正日子才能来:府郡主官,脱身不易。又说了一阵,瑶筝说起大婚日,燕、韩、谭、徐四位教习都要到东宫为女傧相,容琳方知瑶筝已卸了宫差,不免问起缘故。 瑶筝不以为意,说我性子野,关在笼子里就憋死了,不像德琳姐姐,关在笼子里也能唱出歌来。德琳拍了她一掌,可未说别的。过后容琳跟李昊琛说起,说看二姐姐的神情,柔眉顺眼的,看样子,对这亲事心里是欢喜的。李昊琛笑,说你那是未看见更欢喜的人,学了当日入宫见元成的情形,“桂尚服领了人给他试吉服,有要改动的,穿了脱,脱了穿的,他一丝儿不耐没有,连个眉头都不皱,一直笑微微的,像个……”,摇摇头,不好说太子殿下笑得像个傻子似的。 不提李昊琛如何取笑,转眼间,三月十六到了。京城这一天的景象,唯有嘉德三十年的元夕夜或可一比,真真是万人空巷,尤其从东宫到太傅府一路,简直人山人海,及至礼炮响,仪仗出,礼乐簇拥太子殿下御马而来,百姓已然跪伏一路,恭祝声不绝于耳,直将他送进太傅府去。 傅、容二命妇并八位教引嬷嬷昨日已入府,此时各为接引和礼赞,从太子拜、太傅揖到太子再拜、太傅复揖直至引着盛装的德琳出、父西面而戒、母施衿结褵,种种繁缛的礼节之后,元成始将德琳迎出太傅府,看着她被扶上十六抬喜轿,方回身上马,自有礼官唱宣“起”,沿街百姓又是跪拜诵祝,元成意气风发,频频抬手宣免——林林总总,不复尽述。 东宫此夜,靖懿太后久违露面,嘉德帝、仁慧皇后更是早早驾临,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凡得邀与会的,无不喜气洋洋,待听到礼官宣新人到,顿时一片欢声笑语——非是百官忽失礼仪,而是嘉德帝有言在先:今日皇家新妇进门,可喜可贺,众卿家不可拘束、同喜同乐。众人这也是谨遵上意了。 东宫中的礼仪较之太傅府中略简,燕、韩、谭、徐四女并元信、魏云庭替了傅、容二命妇及教引嬷嬷,分为接引和礼赞,引导着新人拜了天地、高堂、对拜,便有司闺司则等女官并喜娘接了新人前往太子寝宫,德阳殿里的喜筵则顺时而开。 元成的寝宫内殿里,龙凤喜烛,对对成双,迦南的香气沁得人欲醉,德琳被司闺女官扶坐于喜床,耳中听到有人奉秤杆,请太子殿下为太子妃挑去盖头,跟着听到几声靴响,有人停于她身前,几分熟悉,几分陌生,德琳交叠于袖中的双手不由蜷结,心也跳得似要蹦出来了,却觉头上一轻,眼前顿时大亮,不由抬目,正对上元成的剑眉星眸,顿时一滞,而本是含笑的元成看到她的面庞,也是一呆。 他二人相对愣怔,不过是一瞬,在旁的女官和喜娘可都看个正着,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这么好看的一对璧人,闲人可别不知趣儿了,按着规矩,奉吉食,进合卺酒,为他二人除去头饰、发冠,各取了一绺发丝绾作同心结压于枕下,又为德琳和元成脱去层层吉服,只余中衣,复为德琳贴颈挽了个圆髻,再要为元成束发,元成道“罢了”,遂三拜而退。 门扉响过,一室静谧,德琳垂首而坐,心慌犹难自抑,却觉身旁元成倾身过来,耳畔低唤,“德琳。”语气醺然。心中一颤,复听元成低声,“该歇了。” “……哦。”仓皇欲动,元成却扶了她起身,依旧在她耳畔道,“我来。” 德琳脑中混沌一片,呆看着他伸手解了她中衣束腰,又抽去了她固发的簪子,长发垂落而下,与他披垂肩背的散发参差相交。德琳呆愣,元成已单手解去她的中衣,同时也除了他自个儿的,两人都只剩贴身内衣,四目相对,德琳眼眸如蒙了雾,元成慢慢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贴上她颊,两处竟都是发烫。德琳觉出不好,抵了他胸膛要退,元成却是收紧了臂膀,星子般的眼眸一直落在她脸上,唇贴向她的,“别躲。” 德琳在他唇间微微颤抖,“你干什么?” 有温热的气息缠绕着她,元成醺然低语,“教你功课……” “什、什么功课?”德琳颤栗。 元成的声音浸在她的唇齿之间,“参佛。”欢喜佛——他不让教引嬷嬷教她的:被人口传面授这个,她会难堪羞愤成什么样,他想已能知……,她的羞、她的难以为情,只有他能看!故这门功课,只有他能教,只许他来教,自此良辰,慢慢地教,好好地教,教她鸳鸯交颈,比目成仙……,直至,霜发白头…… 第193章 琐常(上) 三月十七,彤辉宫里一早就开始络绎来人,育有子嗣的妃嫔们,各位王爷、公主们——婚娶未婚娶的全都在内,请安问候声此起彼伏。好在嘉德帝昨夜宿在此,帝、后参拜只需一道,不然一拨拨行礼、宣起,就能忙到半头晌。 靖懿太后这几日歇在庆余宫,和端妃是最后到的,众人一见,全都起身跪拜,帝、后降阶,亲扶了她到上座,问了昨日歇得可安稳。说话的功夫,司礼内侍唱宣“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 殿中人全都停了说话,往殿门口望去,一对儿如画的人正拾阶而上,到了门前,元成迈槛而入,德琳却仿似被绊了下,微微趔趄,元成及时伸手,搭住了她肘弯,德琳耳根红透,元成轻声,“无事。”德琳只做未听,木着脸随他前行——她那一趔趄极不显眼,沁、湘等人根本未察觉,一味低声说话,“天,我教习好美,简直仙女一样。” “仙女也不如你教习美。” “还叫‘教习’?还不改口叫‘王嫂’?” “不对,湘姐姐,父皇母后不说了以后要叫‘皇兄’、‘皇嫂’?” “对,对,是皇嫂好美。” 年轻女孩子们低声说得热闹,自太后起的妇人们却多有看到德琳那一停顿的,神情各异:靖懿太后满面慈祥;仁慧皇后瞥元成,神情微有责备,却又带着笑意;云贵妃装作未见,转过头与舒嫔说话;瑜妃意味深长地看看德琳,又看看元成,嘴角下耷,竟似有些惆怅,长公主元沔则是“噗嗤”一声笑,又赶紧咳嗽着掩过去了…… 德琳目不斜视,随元成进到殿中,在拜毯上跪下,请安,献茶,太后、帝、后笑着受了,都各有赏赐。间中嘉德帝又敬了靖懿太后茶,道多亏母后,不然皇家何来佳妇,靖懿太后笑道还是镇南王爷劳苦功高。帝、后都称“是”,说谢媒酒定是少不了的。其乐融融中,新婚夫妇已按位分见过殿中诸人,之后,傅、容、桂、华四命妇又率高品阶的女官及四位教习向太子夫妇见礼,元成道“有劳”,德琳以目示意东宫女官送上赠礼——他们的婚事,诸人确是忙碌许久,众人行礼谢赏,过后多有赞太子妃体贴大方的。 当日里喝过新妇茶后,帝、后率众人恭送了靖懿太后回别苑,又换朝服,率新婚夫妇谒宗庙,谒毕归来,在仪和殿设家宴。皇室宗亲济济一堂,各按惯例入座,元沁却向帝、后行礼请命,说想与皇嫂同席,不知可否?帝、后相视,仁慧皇后道,“既是家宴,你只需问你皇兄即可。” 众人闻言多有失笑,皆看元成,元成却只看德琳,“去吧,少吃酒。”德琳对他福了福,起身去了元沁那厢。未等坐下,又有人起身,道“父皇,母后,皇兄,安顺亦想与皇嫂同席,不知可否?”这回是嘉德帝笑了,道“这却需得问你夫婿方可。” 伊布王子亦如元成般看着淑琳,道“去吧,多吃些酒也无妨。”被淑琳踩了一脚,直接呼痛,众人皆笑。淑琳与元沁分坐了德琳左右手,元湘则又在元沁右手,几人原本相熟,此时更有说不完的话。今日之宴,德琳初入皇家,本少不得要与众人周旋,被这姊妹们一闹,加之帝、后显而易见的纵容,便无人敢苛求新妇,德琳不过是随元成敬了宗亲三巡酒,余下皆是在听她三人叽叽咕咕。说到后来,元沁忽想起桩事,说东宫里反正有魏、李二妃打理,皇嫂你还当我的教习好不好?抽空当也行——原来仁慧皇后的意思,馨平公主嫁了,谭玉君是闲职,给了元沁,两下里正好,元沁却不愿意。 德琳知道此事,亦知此前谭玉君告病回家休养,与徐若媛都是为了筹办婚礼才召回来的:与瑶筝卸职不同,她二人还在教习任上,婚礼结束了,谭玉君的去留就要有个定论了。不知皇后娘娘的意向,德琳不好表态,只逗元沁道,“这几个月我不在,你不也好好的?哪还用我当什么教习?”元沁道哪好好的?夫子骂我好几回了,皇嫂没有你教我功课,我真的不成的,好皇嫂你就教教我吧,我的功课就靠你了。 她抱着德琳胳臂晃着撒娇,左一句“功课”,右一句“功课”,德琳一口水呛住了,咳个不已。元成在另一头直看过来,元湘笑,说沁儿撒赖呢,要皇嫂还给她当教习,好教她功课。众人便多有说公主和太子妃感情好的,元成则好声好气,说“沁儿,你皇嫂的功课也不好,还需皇兄好好教她呢。”众人只道元成打趣元沁,一笑了之,德琳却是恨不得当场晕过去,什么都听不到才好。 是夜元成寝宫,德琳连踢带掐,不许元成靠前儿,却被元成轻轻松松箍了双臂腿脚抱在怀里,闷着声笑,“本来你功课就不好,怎么还恼羞成怒不让说?我又没嫌弃你,你怕什么?以后好好学就是了。”一面说着手也不闲,又四处点火,得逞了一回还想再来,德琳带了哭腔儿,道“明日还得回门呢,你还这么欺负我。”今晨她腰酸腿软,提不动步,险被彤辉宫门槛绊倒,明日再出岔子,她就不要活了。元成听她羞急,顿时心疼,强压下腹间的火,好生哄了她一阵,方抱在怀里安歇了。 次日元成未骑马,与德琳共乘了车辇回门,所携的回门之礼多达六十四担,百姓赞叹不已,皆道太子妃、太傅府真是恩宠无边。杜昭兄弟照例还是在门前恭候,只是见了德琳,却都要跪拜了,德琳亲手扶起,入内见了杜太傅、齐氏等家人,也都是按矩行礼。德琳心中别扭,见元成屈膝上前一一相扶,方觉好些。杜太傅肃手请元成上座,元成却是摇头,请杜太傅和齐氏坐了,方回顾德琳道,“我们给爹娘行礼吧。”又对起身欲阻的杜太傅和齐氏道,“父亲,母亲,内宅之中,元成只是您二位的女婿,请受小婿一拜。”拉着德琳便席地跪下了,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昭、晔兄弟及家下众人谁都料不到他此举,后看杜太傅坐着受礼,方等他磕完了才上前扶起,心中对他颇有些刮目相看了。 太子夫妇归宁,按祖训是不能过午的,德琳不能坏了规矩,叙了阵话,便叫人从回门之礼中单拿了几担进来,一一交代:长辈的人参,哥哥们的笔墨,嫂子们的服饰等等,最后方打开几只锦匣,说这是安顺公主感我当初送嫁,这回入京,专给爹、娘和三位姨娘备了礼物,众人一看,有熏香、雪莲、墨锭、和田玉,都道公主太有心了,尤其三夫人,端详着赠她的和田玉饰物爱不释手。德琳回宫学给淑琳听了,淑琳吁了口气,道她喜欢就好。姊妹二人互握了握手,都未多言。 婚礼一个月后,杜昭被外放为江宁府尹,一时羡者、妒者皆有,不解者更不乏其人,都说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自个儿也有才干,在京里不正好青云直上?及听到杜太傅一家都要随之迁任,更觉不可思议,直到眼看着杜家另选了族长,又交回了皇赐的府邸,方知此事确凿。 又过了一个月,太傅一家离京,太子夫妇亲送。眼看着长长的车驾远去,德琳怅怅难掩,道“我这几年,竟是不停地在送人。”送走了容琳,送走了淑琳,如今更送走了所有家人。元成道那是不同的,说从前你送走妹妹们,我只能看着你难受,如今我却可以陪着你,宽慰你,若你想哭,我也会好好哄你,说着张开怀抱。德琳嗔他,道“谁想哭了?”还是投进他怀里。 第194章 琐常(下) 他二人苦尽甜来,得成正果,并且德琳虑事宽宏,入主东宫后,对魏、李二妃都以礼相待,府务亦多肯听取她二人的建言,偶尔说出一二,都是二妃所虑不足之处,自是引以为鉴。至于魏妃所出之子,依旧由她这生母养育,魏妃自是感激。对仁慧皇后说起,德琳道自家年轻,怎么也不如为人母的周到妥帖,至于孩子的教养学识,等大些了,再好好地找师傅教就是。仁慧皇后首肯:她此时更关心的,是德琳何时能有自己的孩儿。 至于几位教习,燕云秋还是老样子,韩颖听到杜昭被放到江宁,找机会见德琳,把她哥哥的事说了,不求多的,只求杜昭能照拂一二、令她哥哥不被倾轧就行,毕竟她哥哥曾是主官,总有得罪的人,连降两级后,日子颇为难过。德琳答应会把这话告诉长兄,韩颖道谢不已,说我信你,你答应的事,定会尽力。说到谭玉君,元沁被说服,认了这个叫习,如今她长大许多,谭玉君的脾性也改了许多,两人倒也相安。元沁到东宫找德琳时,便放谭玉君去乐坊与人切磋琵琶,彼此都觉甚好。唯有徐若媛,一言难尽。 元成婚礼之后,元湘问徐若媛有何打算,是留在宫里还是接着告假,徐若媛跪下了,说还想告假:徐侍郎被弹劾贪污受贿,查证下来,徐侍郎虽有账目不清,却非私用,姑可不究,然范氏与徐兴祖受贿、索贿却是数目巨大,且或被挥霍,或被范氏转赠娘家亲戚以摆谱、炫耀,追偿无门,徐兴祖把主意打到了林弄影身上,想靠林家的财产先退赔了,先免了牢狱之灾,林弄影哪里肯,每日指着范氏母子的鼻子詈骂不已。如今徐侍郎要休了范氏,林弄影要与徐兴祖和离,她若不家去,她母亲怕就没有活路了。公主若能念在她朝夕相伴尽心尽力的份上,求公主先留着她的教习之位,给她留些体面,等家里的事了了,她便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公主的恩惠,说罢啼哭不已。元湘见此自是恻隐,过后求了仁慧皇后,让她出宫了。 徐若媛此时可说是走投无路了,却忽遇转机:赴京贺婚的南诏新王上表,指名求娶她为王妃,徐侍郎得知,当堂允了。徐若媛听得消息,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范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道这是唯一的法子,南诏王许的聘礼,足够填亏空,况且她以后就是王妃了,何等荣耀,徐兴祖也一口一个好妹妹地求,道你若答应了,便救了哥哥一命,哥哥有生之年,都对你感恩戴德,徐侍郎则铁青着脸坐在一旁,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且思量。”徐若媛思来想去,万念俱灰,最终点头,“我嫁。” 嘉德三十二年七月初八,徐若媛嫁于南诏王为妃——为便于旅途起居,在京中行了婚礼才登程。南诏王以驿馆为府,迎娶徐若媛,安王元信和乐平公主到场为贺,也算是给足了徐家面子。徐家用聘礼退赔了赃银,皇家未再深究,徐兴祖的编修之位却是保不住,又回到一介布衣;徐侍郎官职未动,明眼人都知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顶了,他孜孜以求的尚书之位,终究是与他无缘,而范氏,在徐若媛远嫁后,被徐侍郎勒令佛堂清修,曾经的两年煊赫,忽如一梦了。 后来这些事,德琳是听瑶筝说起的,听时忽然想到旧年在听松轩,元俭弹琴解说凤翥那回,说“那两道琴音不应是友,而是……对手,意图与凤凰分庭抗礼的”,不由想到了自家和徐若媛,颇多感慨。 徐若媛离宫前,她们单独见过一面,在彤辉宫的偏殿:徐若媛向仁慧皇后、乐平公主辞行出宫,她在场,徐若媛要退出去时,忽请求与太子妃单独说几句话。她诧异,可还是请仁慧皇后俯允了。 那日徐若媛说了许多话,说“看我今日下场,太子妃一定极其痛快吧?”说“人人都说我不如您,果真没有错,谁能像您这样子?什么都装在心里,明明得意得要命,还能装出若无其事,我拿什么跟您比?”“您或嗤笑我为何要比,您可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您高高在上惯了,从前位列‘京城双姝’,如今是众所瞩目的太子妃,如何能知道我的苦?”说到将为南诏王妃,也是说“藩王小国,有何可羡?再说谁不知我是被家里推出去以保平安的,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在看我的笑话”——她心中大约太多憋屈,即将远离,再不说便就永无机会,是以要一吐为快。 德琳听着她说,等她说无可说了,心平气和问她,“若非依仗着即将是南诏王妃的身份,你可有胆气说这些?”既是仗着这身份得以立足、得以逾矩,又何以对此含怨不屑?见徐若媛面色青白不定,方又道,“你说高处,你又何尝不在旁人的高处?你的出身、才貌乃至姻缘,是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人,穷此一生,梦寐以求都无法拥有的,若你心安,自可悠然欢愉,若心无所止,则惶惶永无宁日。好比孔雀,安于是孔雀,则出类拔萃足令百鸟相随,自是一番绚烂气象,若定要以凤凰为念,执迷不悟,则休论孔雀的富贵,只怕连锦雉般安然山林都不能够了。” 徐若媛听罢,长久无言,似有所悟,似犹不甘——她许多年来,都以德琳为对手,奋力追赶,试图超越,难偿所愿,自怨自艾,其间酸苦,难与人言,猛听得“你又何尝不在旁人的高处”,顿时百感交集。无话可说,只得默然告退,却在转身之际,听得德琳在身后道,“你这远嫁,很好:时时与你比照,我也很是辛苦,往后倒是高枕无忧了。”惊极回头,德琳却已他顾。 徐若媛去后,绿菱不以为然,说“娘娘您为何那么说?从前到如今,您何曾和她比过?”德琳浅笑,说“不过一句话,若能令她心中好过,那就令她好过些吧。”元成过后听说,也是诧异,不解德琳为何如此——徐若媛所为,他记忆犹新。德琳睨他。见他茫然,不由摇头,说“她此去是藩国王妃,若对故国有恨,怕会成了隐忧……,你做什么?”推着元成叫他老实坐好。 元成偷香得手,看着她笑,说“你如此为我着想,我怎能不谢你?”他倒不怕徐若媛会如何,否则他和嘉德帝也不会允婚。他得意的是能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太子妃,委实三生之幸。 这年七月中的时候,德琳诊出孕信,恰逢嘉德帝龙诞前夕,皇家喜悦可想而知,宫中、别苑的赏赐,一天天不重样儿地送往东宫,德琳不得不两处谢恩,请长辈们都镇定些,方算是劝住了。仁慧皇后当时笑,说按日子推算,这孩儿该来年三月生,不知能不能和他(她)父王一个生辰。结果,大约是承了皇后娘娘的吉言,德琳的长子还真就在嘉德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六降生。嘉德帝赐名元亨。 是日,既是太子千秋,又是太子与太子妃成婚周年,三重喜事逢于一旦,皇家大肆昭告天下,各州府郡番邦属国追加的贺仪不绝于路。其中,南诏奉上的是绿、白、蓝孔雀各一对。使者说,“孔雀是我们南诏国鸟,象征吉祥如意,尤其白孔雀,上千对中才能有一对。王上有些舍不得,是王后做主,说以此为贺,最表诚意。” 帝、后闻言大悦,厚赐来使。元成则对德琳笑,悄声道,“你的善念,倒是结了善果。”德琳笑而不言,心道那孔雀如今适得其所,必是顺心如意了。甚好。 嘉德三十四年春,嘉德帝颁出在位的最后一道上谕,禅位于太子元成,为天启景宗,次年更国号乾睿,世人便以乾睿帝称之。太子妃杜德琳册为皇后,号温敬,不知何时被身边人叫简了,成了敬皇后,倒也应了她在宫中景况,确是人人敬之。不过也仅限于身边人如此称谓了。 嘉德帝禅位不久,便与仁慧皇后去了江宁——皇家在江宁郊外建了行宫,此后多半住在那里,闲来便与杜太傅下棋,煮茶,品评朝政,预测乾睿帝的政举,有都猜中的,便英雄所见略同,都猜不中的,观得后效,便点头“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有两人意见相左的,则赌东道,互为宾主小宴,也是人间神仙了。 这般讯息传回宫中,德琳照例心向往之,蠢蠢欲动说想去给太上皇、太后请安了。元成照例皮笑肉不笑,道“不,你不想”,之后便有一整套法子叫德琳忘了她刚刚儿说的什么。过后再想起来,元成胸有成竹,道“不急、不急,待亨儿开了蒙,我便教他政事,到时也早早禅位,跟你也效太上皇和太后去。”德琳美目睇他,“何以为凭?” 元成握了她手,轻轻吐出两个字,“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