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姐姐 作者:赵骊骃 文案 父母离婚后,随母亲离开家乡近十年的柳星南因奶奶病重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镇,为奶奶筹备葬礼之际,重逢了少时旧友顾承恩的弟弟顾承泽,顾承泽交给柳星南一本姐姐的手记,手记里是自两人分开后顾承恩写给柳星南的九封信,每封信都让柳星南一点点忆起了刻意被自己封尘多年的岁月,银河校园,涛声广播站,旧教堂里的紫花地丁,年少时无力承接与面对的情谊,与父亲多年的隔阂,随着十年间不断的手记,逐封化解,十年的不完满,在此时完满。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承恩柳星南 ┃ 配角:顾承泽 ┃ 其它: 第 1 章 六点零五; 深紫朝颜上的露水; 我被黑巧克力炸开了味蕾; 绿叶蔽着的架子下; 溺在你匿了星子的眸子里; 带来无妄之灾的瞳达; 桌上的苹果气泡茶,角落里洋葱开了花; 我委屈在朋友这个身份太久了; 想写你; 告诉你吗?如果你现在就在眼前的话? 我是感性的天才,我无与伦比的柔软; 我是夜晚独自挑月光的人,一人建了一座空城; 城里造了你一千个泡影,泡影里你有一千张面孔; 猜不到你会拿出哪一面,怕不是温柔的那一面; 于是在走出沉默之前,亦先修好了诡辩; 我是现世的叛逆者,后世的未被毒害者; 我困于心中的猫; 终于破膛而出引发了一场心血潮; 六点零五的花架下; 晨雾浸没了我们俩; 这场情瘴从那时就开始了。 一、 看到镇口的梧桐树了。 一路开过来沿路变化如此之大,那棵老梧桐竟然还在,很多个周日的下午五点,太阳开始变成红色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被晒得发旧的时候,顾承恩都会拎着她那个红色的大口袋站在树下等着她。柳星南看了看在副驾上睡着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希望这时候他先别醒来。 镇子的主街宽了许多,自初三父母离婚后,已近十年未归,邻门邻户想必有拆有建看着都只有半点印象,自家的宅子没变,只是,十年前曾作为镇上富康之家的模范,被很多大小官员参观过的引以为傲的宅子,现在再看是一点也不出彩了。 柳星南同丈夫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静静的,就在她考虑是该像之前一样直接走进屋子里还是如客人般在照壁前喊一嗓子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听见响动迎了出来,是父亲。 “南南?南南!太久没回来了,旁儿这是小周吧?” “周旭。” “来来来,小周,快进屋里,这年底是最冷的时候。” 父亲老太多了,额头出现刀刻似得横纹,嘴看起来干瘪瘪的,显得上牙骨都往起凸了,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的人竟被岁月愣是拖成了一副受苦相,等进了里屋见到了奶奶,柳星南才明白父亲那张老脸顶多算一个善意的缓冲,将老之人的脸像放时间长了萎缩掉的苹果,而将死之人的脸像沤霉了的核桃。 奶奶已经无法起身,她尽量的把瘦得仅剩皮骨的脸向柳星南转过来,眼睛浑浊不堪,有一瞬却烁烁有神,嘴巴张了张想说话,两侧颌骨便扯成一个清楚又奇怪的弧度,枯枝一般的手伸过来,上面连着的两条输液管跟着晃动起来。 她被这眼神看的怯,看的悚然,记忆中的奶奶身体一向强健,六十岁的时候还是一口好牙,现在依旧一口好牙,整个人却缩水到剩一副骨架,食道癌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上帝的手固然幽默残忍,无远弗届。 她握住那只已经没有力气回握的手,轻轻地说:“奶奶,我回来陪您过年了。” 旁边立着的父亲也赶忙说:“妈,南南去年结婚了,这是小周,周旭。” 周旭说:“奶奶,我来看您。” 老人满意地弯了弯眼睛,就闭上了,她剩的力气实在不多。 父亲在奶奶耳边问:“妈,喝点水?” 奶奶依旧闭着眼,微微张开嘴,父亲将一小勺水喂到奶奶嘴里,然后又托着她的头让她吐出来。 水,在一个月前就喝不下了,这只是缓解口干的一点安慰。 柳星南看着父亲低着头熟络地做着这些,发现他头顶的头发稀的快遮不住头皮了。 “除了护工,这边就您一个人?”柳星南问。 “不,你琴姨也一直在,就是知道你回来,怕你不想见她…” “您让她过来这边吧,她不在也不好看。” 都这时候了,怎么好看怎么来吧。 终是没等到新的一年,老人在当天的深夜时分断了气,似是看过了最后一个想见的子孙,心散后神自灭。 当天上午,接到报丧的族亲族眷们就过来吊丧了,族亲们似乎对柳星南的归来并不过分惊诧,最多寒暄几句回来了,回来好之类的,肯定是父亲之前打过招呼了。主要是镇西柳家,镇东顾家,这两家是镇子上主要的大姓,棺材是之前就订过了的,放棺的屋设灵堂,两家的男人过来帮忙的很多。 柳星南跟着父亲在屋内忙活,忽然听到外面一阵什么东西倒了的声音,出来一看,一个男眷的梯子歪在地上,那个男眷戴着黑色的毛线帽,背对着她把梯子扶起来,又重新爬上去挂挽联。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的很多,一个活儿往往几个大男人一起做,可那年轻男眷的周围,却像没有人看的到他似得,没一个人走过来帮他一把。 柳星南赶紧过去扶住梯子说:“怎么不找个人给你扶一下?没摔着吧?” 男眷举的高高的胳膊遮住了脸,说:“没事,梯子不高,我一个人就行了,再说,这场合,我找谁不就是为难谁不是?” 男眷挂好对联从梯子上下来,黑色毛线帽下,是顾承恩的眼睛。 “为难别人干嘛?你说是不是星南姐?”顾承泽笑着说。 柳星南第一次见顾承恩,就被她特意为难了一把。 “这案子是我先占的。” “明明是我先占了的,你懂不懂规矩?” 学校里乒乓球案子算多的了,可在乒乓之风盛行的银河,永远都不够,下课铃刚响,柳星南第一个冲出来,稳打稳准的把球拍子从二楼扔到下面的案子上,常玩的人都知道,这就算是占上了。 “先来者先得,你就一球拍子算怎么回事?” “这就是这儿的规矩!” “规矩也是人定的。” “诶,这规矩可不是我一个人定的,你到底是哪个班的,打没打过球?” “初一一班,顾承恩。” “你就是顾承恩?”柳星南对这个名字耳熟的很。 比如开学时,年级前五免学费的学生海报上,大大地写着:顾承恩。 柳星南她爸看到海报后还叨叨了柳星南,私立学校学费这么贵,你也努力考个年级前五,争取免个学费什么的。 又比如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远远站在操场礼台上的那个小点,行着青年先锋手礼对着话筒大喊:“银河学校第几大周第几小周,升旗仪式现在开始!” 再比如每天午饭过后午休之前,人们开始困盹之时,学校的广播站准时开始播音,开始永远都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音乐,然后是永远不变的两句:“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中午好,银河涛声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我是播音员顾承恩。” 柳星南自初中转到银河学校以来,这个名字基本每天听一遍。 “你说,你怎么才肯下来,活动课就这么点时间,你这样大家都没得玩。” “让我下来可以,你教我打球吧,我看你打得挺好。” 顾承恩是踩好了点来的,她也是没办法,学校里那几个刚聘来的外教看到学校里是学生都在玩乒乓,就想学,于是校长找了几个英文不错的优秀学生负责教,说是刚好可以拍摄下来作为学校的宣传片,可顾承恩偏偏就是不会打乒乓的极少数。 后来,顾承恩向柳星南解释的时候,说自己真不是故意为难她。 通过这次的乒乓外交,柳星南认识了顾承恩。 在镇子上的人看来,顾承泽这个顾家孤子的身份实在复杂,他父亲早年去过外地打工,发展颇为不错,一直做到了厂长,却和厂子里一个后辈的媳妇好上了,被发现后,那个后辈打断了他一条腿,两人也不知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受了怎么样的辱打,反正最后那个小他二十岁的年轻媳妇跟他一同回到了老家,两人回到家乡没多久,纸没包住火,也许老夫少妻的搭配确实容易让人起疑,事情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在镇上掀了好一阵波澜。 年轻媳妇命薄,嫁过来没几年,在顾承恩七岁、顾承泽六岁的时候,抛下这一女一子病逝。这父亲一人带两个小孩子实在困难,于是顾承恩从小学一年级就被父亲送到了封闭式的私立中学银河去了。 冷眼,顾家这对姐弟看多了,也就没什么身世之感了。 红白之事上,人情尤甚,顾承泽虽是男丁,却一向能避则避,免得讨嫌,这次过来柳家吊丧帮忙,是因有一事在心,对有没有人搭理,有没有人扶把梯子这事还真不在乎。 入殓完毕后,长明灯燃了起来,亲眷们晚饭吃过就多数散去,顾承泽却没什么离开的意思,甚至开始忙些女眷手边剩下的细活儿,无人不对顾承泽的出现感到奇怪,最奇怪的是柳星南,因为他们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顾承恩。 可这个名字或早或晚,总要到嘴边。 “歇会吧,承泽。”柳星南执了杯热茶递给他。 顾承泽老实的笑了笑,吃亏的是他笑起来和他姐姐顾承恩一样,眼尾长长上翘到几近与下垂的眉尾连在一起,直悬的鼻梁,高高的鼻尖,一副狐族般不太讨人喜欢的灵精聪明相。 “家里都还好吗?”柳星南问。 “我爸去年过世了。” 柳星南一时无语,安抚性地轻拍了顾承泽两下,幸好对方及时的转开了话题。 “星南姐你恰是去年结的婚吧?” “嗯,周旭…我们是大学同学。” “果然人很不错,你们结婚的时候,真的骑大马坐花轿了?” 柳星南嗤笑一声说:“周旭的主意,说要传统中式的八抬大轿,我一个被抬的又能说什么呢?” “我姐说她当时担心的很,婚礼现场人那么多,鞭炮锣鼓的,万一惊着了马可怎么办,后来再看那马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比人都淡定,想必是经常干这份活。” 柳星南听到他的话,笑容似冻在了脸上。 顾承泽接着说:“她说让我以后也搞一个中式婚礼,比西式的热闹多了。” 看到柳星南的失态,顾承泽不算意外。 “承恩…也去了吗?” “嗯,去年父亲的葬礼过后,听同学说的,你要结婚的消息,就去了。” “可我并没有看到她,从离开银河,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实际上,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谁也联系不上她。” 顾承泽将手中未动的茶置于桌上,又从棉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封面的本子轻轻放在杯旁。 “这是一个叫benua的人从国外寄回来的,确定是姐姐的东西,是她…从海边找回来的。” 顾承泽起身离开前说:“我犹豫了有一段时间,要不要交给你,后来忽然想通了,这本子是从海滩上找回来的,不是从海里,如果它最后要落入某个人手里,那个人只能是你。” 顾承泽离开后,灵堂剩柳星南一人,长明灯下,本子在桌上,旧旧的,淡淡的蓝,这种款式的本子她认得,是银河学校给三好学生的固定奖品了,顾承恩平时抄笔记,或去播音时打草稿做整理都是用的这种本子,在顾承恩忙着播音不理她时,柳星南总随手打发无聊地在本子上乱盖些广播站的章印玩,像验证般,柳星南将这个已经毛了页边的本子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歪七扭八,已经开始模糊的章印:银河涛声广播站。 第一封: 初然遇见你,初中一年级,开学第一天。 那天是星期天的下午,大概四五点左右,还在下着雨,身旁不是张亮亮就是陈壮壮,铅笔木杆写字的味道被他的脏手拿的甜甜盹盹,我打瞌睡了。 有人说:“有彩虹!” 我出去时,对面教学楼里围满了看彩虹的人,我只看到太阳泛滥着一片红,升的圆不圆扁不扁,在云间破进破出,怎么可以这样,风似乎在吹着雨走,明明都滴到了我的身上,我们还在暗影中,对面的你们却笼罩在暖橘色的阳光中,我没有看到彩虹,却看到你趴在教学楼的栏杆上,笑脸灿烂,吐焰为虹。 那影像太美,又有风吹着,云霓飞着,我就分不清了。我们这一千人一定在一场天气的漏洞里,可确实开心,确实惊艳,算了,记忆中,石竹可以淹没到大腿,你不是说那是蝴蝶变的吗? 那天太阳都腐烂了,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吧。 或许接下来要说的你,写的你,早已不在你的记忆中了。 初中开学没多久,我就干了一件丢脸至极的事,军训最后的大集合,总教官正在进行结束训话的时候,被晒晕在操场上。 人砸在地上不常听到的声音,总教官遗留在喇叭里的半声“诶”。 听说,我是脸朝地面栽下去的,幸好底下是酷夏茂盛的草皮,我当时似乎还半睁不睁的翻白眼了,这副窘态将周围的同学吓的四散而开。 当时只有一个人走过去,将我翻过来,抬高了我的腿,解开了我的扣子,摘下了我的帽子为我挡住了头顶的烈阳。 那个人就是刚好站在不远处,初一二班的你。 我被教官抱走后,还有胆小的女同学被吓得吃不下当天的中饭,反复向教官询问我的情况,镇子上的学生见识不多,从外地转学过来的你却并没有当回事,你甚至没有记住我的脸。 人们脑海中的相遇,总是多不同,多颠覆。 你对我的第一印象肯定是那个坐在乒乓球案上不肯下来的横逆之徒。 事实上,那第三种相遇,是我的处心积虑。 你看,回忆还凌乱的深刻着,你却走了。 昨晚八点的时候天才黑透,此刻凌晨四点又亮了天光,太阳严重超时在岗,加缪说凌晨四点是在思想上占有思念之人的最好时间,外面街上本是橘黄色的灯光现在淡到认不出了,手提式的风扇吹出团状的风,这个点的天光果然让人心安,我伏在在桌面,白T恤洗的过软,我能感觉它塌在我的背胛骨上,想写点什么,关于你。 这是印象中除了非典之外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假期,下一个开学,回去的地方不是银河,不再有你,不习惯,特不习惯,心里揪痛且空无所依,于是落上了一个睡前的毛病,爱依靠着自己强大的关于你的记忆网,网住那块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土地,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一遍一遍的走过去,花园拐角教学楼,孔子赖宁欧阳修,泛滥成灾的乒乓球,宿舍床头对床头,一遍一遍的走,就差伸出记忆的大舌头给这块地舔一遍,在这块地方上,我们曾傻乐了数年,这片地结出的瓜和长出的人,都比别的地方甜。 紧紧抓住记忆,除此之外,频频无能为力。 从七岁就惧怕的开学日,星期天下午五点,我都开始怀念了,我怀念是因为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今觉始乐,却永远失去了。 2009.7.3 临近零八年的年关,父母的离婚手续终于办妥了,再有半个学期,她就中学毕业了,母亲却等不及似得带着柳星南离开了镇子,闹离婚的时候,她是父母争抢的对象,选择随母亲离开的时候,她是愤愤不平的母亲的反击的筹码,等这一场较量尘埃落定了,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当晚,一碗放凉了的饺子,一个人的春节联欢晚会,一个终日躺在床上的母亲,对着母亲的背影柳星南想,现在,她是什么呢? 离婚后的母亲得到了巨额的赔偿,新购得的高级住宅区的物业管理十分到位,窗花都是物业发的,这样,家里也算有点红色,带点年味了,还发了福袋,里面有一些冷烟花,零点的时候,柳星南拿了几根走出去点燃了。 这个时候,若是在镇子上,大家在忙些什么呢,奶奶肯定摆了一大桌祭天祭地,粗的不得了的香,一直烧到天亮,自己肯定跑去找顾承恩了,顾承恩她爸拖着条半瘸的腿和一串长长的鞭炮,在他们家房顶上噼里啪啦耍着花样的放,顾承恩抱着她们家黄狗,捂着她们家黄狗的耳朵,她弟顾承泽抱着她们家黄猫,捂着她们家黄猫的耳朵,柳星南捂着自己的耳朵。 满地的红色碎纸屑,满天的红色老宫灯,檀香味,硝磷味,扯着嗓子听不见说话,满街的小孩子穿着新鞋在街上瞎溜达。 柳星南看着手里冷烟花银白色的光焰,觉得这冷意要把自己的手冻住了。原来是下雪了,这时候不是应该待在教室里,书包上印着千篇一律的2008,守着一堆永远做不完的数学试卷睡得香甜,冬天就这么慢慢沉淀,柳星南喜欢,看某人抱着作业本提着小黑板,走进走出在班级的廊前。 从早上的集合铃响起,开始一天的形影不离,从宿舍六楼冲下去,一步迈二三个台阶,这时候一牵手就会摔跤,两千多人天天早上呼着冷气,伴着各种爱国歌曲,出去跑操,为了省时间,操场留给高年级,她们这年级改绕游乐场,虽然要跑好几圈,不过出发统一在广场集合点,出发后柳星南会拉着顾承恩偷懒,一拐过集合点,就躲到牵牛花的藤架下,天还不亮,或蓝或紫的牵牛花还在藤包着扭着不肯开,两个人躲在花架下面窃笑,分食柳星南口袋里黑巧克力,等两人在花架下吃完了巧克力,差不多也到最后一圈了,两人再装模作样的插到队伍里面去。 后来学校为了响应上方教育局弘扬区域文化,因为这里算是太极圣地,就用太极拳太极剑来代替了跑步,这下没法偷懒了,必须要学,天天都要出操,在“不如归去”的音乐中一操再操天天操,操到身体好,其实大多数人最后都把四十八式忘了个精光,只记得一个大西瓜,一刀劈成俩。 再后来,学校又响应丰富课余的召唤,每天下午活动课学生统一去大礼堂看中学生交际舞的影片,为了避免‘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校长大人让男生跟男生跳,女生跟女生跳。 她向顾承恩鞠躬,顾承恩微微向她屈膝。 一拍两拍,她左她右,她后她就前。 她牵着顾承恩的手举起,顾承恩围着她转圈。 但她们这组有一个问题,顾承恩没办法全程看着她,老师反复提醒两人自始至终相对地视线很重要,但顾承恩却总是做不到。 原来,人们会,因为小小的原因,久久的不再见面,她甚至想将顾承恩当作一章书页一样翻过去,现在这个人,化成手上的书页,娓娓而言。 原来,这个人,已经像梦一样了,明明确定眼睛看到过她,长时间的看到过她,明明确定手曾牵过她,牢牢的牵着她,但忘得特别快,特别不干净。 柳星南从本子上抬眼,换了新燃的炉香,看到堂里挂着这么一副挽联:等闲暂别犹惊梦,此后何缘再晤言。 知道这是无法拥有的梦,所以才热泪盈眶。 第 2 章 二、 第二封: 星南,今天是星期一,早上时候下了很大的雨。 天气预报发布了蓝色预警,明天搞不好会停水,但我已经备好了足够第二天使用的量,现在心安地坐在椅子上。 高中入学快一年了,基于我初三结束时的状态,能考上现在这所高中父亲已经很宽慰了,在他看来,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里能打多大的结呢,开学之后的新生活足够将它淡化掉了。 我不再是一班的了,照分数划分,加了一个零,到了十班,自也没有资格作播音员了,可以和大家一样,不慌不忙的吃午饭,然后伴着广播准备午休了。 我有前桌后桌同桌,可跟每一桌都无话可说,他们聊天就三种内容:第一种是取悦自己的,你要羡慕我,你最好羡慕我;第二种是自怜自艾的,你要同情我,你必须同情我;最后一种,就那么点已知聊不够。 跟别人相处,也总是秉承知道我什么人就别纠结态度,我不在乎,理解次要,习惯为主。于是我发现,即使在同龄人拥聚的校园,只要你可以一个人打水,一个人洗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撒尿,有没有朋友其实影响不大。 我规规矩矩穿校服,不再挽裤腿画涂鸦,规规矩矩剪头发,前不过眼,后不过肩,规规矩矩跑早操,这里没有蜿蜒的花架,一圈四百两圈八百。我慢慢变得像条规规矩矩的倮虫,会动之物而已,放弃了去弄懂所处之地,只想找到最适合在这里生存的模式罢了,任何一个银河的校友,哪怕不熟,走在路上远远迎来,又会立即使我变成龟状,低着头匍身疾走。头和脸变成了碍事的部件,可即使如此,我知道依然无法完全挣脱流言。 我理解别人的不理解,对那片故地那些故友,即使结局不甚美好,我永远痛恨不起来,大部分的记忆之始都在银河,我把自己也当作银河的产物,它不仅仅是父亲替我选择的学校,它还在冥冥中完成了对我的塑造,也许那最后一年,是它对我的最后一课,也是关于人性的第一课,我不可能永远在它的保护下生长。 你和你母亲离开后,关于柳家的流言也成了去年春节大家最乐道的谈资,我才了解了事情的终始,你想必早就知道了却一直对我闭口不谈,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对你苛责呢。若是我,这种伤痕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去面对,在没攒够这些勇气之前,我同样会去尽力掩饰吧,爱情上的不得就跟摔了个大跤,大多没在意到那种程度,甚至可以利用来装可怜,生身之人的不得是另一种,不靠受害者模式活着的人,心里有根弦绷着没断的人,是不可能愿意接受这种同情的。 庆幸的是,不管是关于银河的或关于柳家的,这些流言因为你的不在场,失去了大部分的意思。 即使你生于太阳,属性是光,有幸成为一群男男女女记忆□□同的青春标志。 即使这样,不要脱离正轨啊,会被吞噬的。 我甚至开始庆幸你的离开。 成长的气息是青涩的,在此之前颤颤巍巍怀揣着自私的的小坚强,极其渴望融入,去和这个世界相处,太频繁的去换位,太频繁的去爱,这些是青涩但不至于是错吧。 不过,我们都知道,要释怀,总是留恋依赖的动物不好生存。生活就是这样,它总会掺杂点别的,有时也会重复之前的,不得不惊喜,不得不想念,不得不陈旧,也不得不温暖,但别说,替代不了。即使是思念,也会随着时间量化,最后锐减,是这样吧,我等着这一天。 好了下课了,我要去吃饭了。 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你,我比在银河的时候胖了,新学校的食堂很大,超市也很大,我终于不用每天都馋,每天都吃不到了。 要怎么去区分这个世界的人呢,一部分人怕死是怕结束,一部分人怕死是怕另一种开始,一部分人有痔疮,一部分人没有,一部分人知道自己是色盲,一部分人不知道,一部分人改变过,一部分人自始至终没有,一部分人擅长创造,一部分人擅长毁灭,一部分人羞愧是因为别人,一部分人羞愧是因为自己,一部分人会因想念而食不下咽,我呢,除非是颞下颌紊乱。 我想起很多个太阳没直射到的清晨,端着我们两人的饭盒,闻到了太熟悉却依然能勾起食欲的黄瓜、酱油、水蒸气过馒头的味道,我用力掀开厚重泛黄的皮垂帘,白球鞋踩在油腻的暗红色的瓷砖上,我试想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大食堂好空旷好空旷,挑挑拣拣毫无方向,我没想到你这么难忘。 我有许多不得不放的手,许多不能扒着细节的想念,还有无需刻意就开始忘记的神经元。关于你的点点滴滴,希望我也有忘记的权利。 2010.7.19 真是太贫乏,又因为贫乏而真切感怀。 可以吃的太少了,又在长身体,所以整天就想着吃了,一到晚上熄灯后到处是肚子扁扁的饿死鬼来回在楼道流窜,不是借方便面就是借开水,如果肯让你就着暖壶盖喝口泡面汤的肯定是过命的友谊,南操场的一块红砖被男生活活扒开,成了买糖葫芦的秘密通道,这边一群馋猫拿着钱,那边是卖糖葫芦的老人家,无需见面,心照不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以边吃糖葫芦边在楼顶看养猪老汉挥舞着大棍子给猪配种真是人生赢家。 她俩也少不了想办法从南操场的墙头出去,跳是跳出去了,可还是要摔一下,摔得是真疼也是真好笑,两人圆头圆脑的像两只巨大的甜瓜,嘴里还发出‘呱’的一声,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摔散殏了,那时两个小人儿时那么稚嫩,胳膊都要担心脱臼,还要冒着掉到猪圈化粪池的危险,可想出去吃的心却是那么的坚韧。 学校超市迫于学校的淫威不敢卖零食,只卖一种爆炸糖,可只敢卖给高年级的老油子们。 顾承恩试了几次都不行,柳星南去一次就搞定,包括禁品溜溜球,顾承恩一边玩球一边纳闷地说:“他们为啥就不卖我?” 柳星南故意挑了颗最酸的那种给她吃,说:“你瞅瞅你矮的,还初中生呢没个球高呢,快,站到花池边上玩,别把我的球磕坏了。” 顾承恩被糖酸的龇牙咧嘴,手下的溜溜球嗡嗡的睡着。站在花池边上的她一直瘦瘦的,营养不良似得,完美符合年纪前五的干巴形象。 很多个下午,美其名曰活动课,也就是实际上的卫生劳动课,与南操场猪圈相通的老式厕所开始冲水,那个味道,不记得有多难闻了,辣眼睛就对了,顾承恩和柳星南一人扛一把扫帚,站在空无一人的厕所过道里摸鱼逃避劳动,手扶着厕所的隔扇门,姿势抖的很。 对话一般如下: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刚死掉的门岗是被我咒死的。” “啥玩意?你还有这本事?” “珍妮警告过我,那个门岗不老实,可我没开窍不明白啊,六七十岁的人不老实又能不老实到哪里,我不是想着跟他搞好关系,他能从外面带些海白菜给咱俩吃嘛,那老头表面看起来有求必应和蔼可亲的。” “怪不得每次去食堂打饭,你见他老跟他打招呼,后来呢?” “那天我还是一个人去门卫室找他,他还是坐那板凳上,从报纸上剪杨丽萍往墙上贴,不过,他贴完了杨丽萍,伸手拉了我坐在他腿上,还摸我胳膊,是这么摸的。” 顾承恩拉过柳星南的胳膊给她重现那摸胳膊的方式,轻轻地,一寸一缕的,俩人都没见过的,好好玩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将快萎缩成□□的嘴往我嘴上贴,还好我偏了下头,不过那个味,别提了,”顾承恩不知道该怎么跟柳星南说她闻到的,从老化难排的肠胃中蒸腾到嘴里的腐烂气息,“就比这厕所还味呢,他亲我嘴角上了。” “我去,吐他个十三桶。” “真是,吐他个十三桶,那瞬间我开窍了,还有点同情珍妮…我还纳闷珍妮怎么不吃海白菜了。” “王小波净瞎说大实话,看来真没男人想和你共筑伟大友谊,只想和你敦伟大友谊,你书白看了。” “恩,白看了,不敢相信啊,我的初吻竟为两块钱的海白菜载在一个民国生人的门岗大爷手里。” “哈哈哈哈哈哈!”柳星南笑变形了。 “后来我跑到水管底下冲嘴巴,第一次咒了一个人去死,我甚至开始琢磨怎么行动,最后想到了投毒,耗子药学校搞不来,水银太贵,摔一根温度计两块,跟我的初吻等价,不划算,最后决定偷刮同学的铅笔,刮下的沫子有这么一大包。” “你傻啊,那是石墨啊!” “是石墨啊!后来知道了啊,我说那你叫什么铅笔啊,我一直以为我掌握了一门杀人技能。” “我说咱们班最近怎么老有人问我借转笔刀,原来是你。” 顾承恩让她别打岔。 “我正犹豫要不要实施我的计划的时候,他就死在了他那大白瓷搪食盆的旁边,我想可能是我的咒语有点太恶毒了。” 顾承恩一脸凝重地拄着扫把叹了口气。 “那个大爷还有个弟弟在咱们图书馆当管理员,快俩星期了我不敢去还书,要不你替我还了?” “行,你借的啥书?” “阿凡提。” “阿凡提!你知道阿凡提有多火吗?你敢扣在手里两个星期!” 交代完了,牵着手,从厕所过道走出去,继续挥舞着扫帚进行活动课的固定内容,尘土滔天,校服在夕阳里一烤,俩人顿时臭的像能烧死庄稼的新鲜米田共,她们还没迎来初潮,可她们是受过猥亵或即将受到猥亵的新鲜初蕊少女,肥沃且美好。 那时的银河学校就是一个肥沃的大花园,到处都是月季,开特别长的时间,迎春矮矮的玉兰高高的,结涩果的桃花树,嘟嘟噜噜白白胖胖一大串凤尾丝兰,食堂前紫色的鸢尾,对面展板旁的丁香,秋天的菊花颜色多到数不过来,仪表镜前一盆盆娇贵的白牡丹,花瓣大到不可思议,华清轩清雅的石竹,游乐园媚俗的美人蕉,孔子像旁的串串红,顾承恩会摘串串红的花心,确认没有虫子后,放到她嘴边让她吸里面甜甜的花蜜。 即使种类多到不可思议,开放的却十分有序,只因校长有一颗火热的教育家之心,尽力营造了这优美的花园式学园,花大价钱设计的托日亭,象征着每个孩子都是将生的太阳,颇有科学风味的指南阁,上面的红色风标象征着学校的前进方向,两个建筑之间的长廊旁是一水的珍贵绿植,可惜这处地方后来成了谈恋爱的圣地,半夜不回宿舍的女生坐在廊边,在月光下一害羞一低头,没话说就揪矮矮的云杉的针叶。 校长痛心疾首的说:“我一千块一株的小云杉啊!” 正经花这么多,柳星南偏偏看上了矮小到几近看不见,零星夹杂在月季圃里的紫花地丁,银河有一处年久失修的废置教堂,柳星南和顾承恩一起,陆陆续续将圃里找到的紫花地丁转移到教堂的烂烛筒、烂灯罩里,阳光透过破败的花窗照耀在花上的样子,像梦中。 偶尔躺在教堂里的长条木凳子上,看些学校的□□,厚的像发糕一样的网络小说,通常为防止老师搜查,都是撕成一小叠一小叠的,过瘾的是顾承恩那存货通常是最多的,老师基本不会去查她的课桌,你看她笑得多无害呀,见到老师牙都不露,即使露也是讨巧的一整排,比驴都齐,一看就是食草系的好学生。 天知道这些□□都是男生托这个‘好学生’混杂在教材里带进来的,而她的报酬是一些廉价的巧克力或辣椒条。 “来,吃吃吃,老子的脚钱。” 柳星南躺在椅子上吃着顾承恩的辣椒条,看着顾承恩带来的□□还不忘挖苦她:“吃吃吃,就知道吃,有天被老师逮住,给你来一顿竹笋炒肉。” 这些血腥暴力江湖义气的网络小说看的大家热血沸腾的,于是有一段时间不知怎的开始流行用圆规往胳膊上刺字,连顾承恩都跟风郑重其事地刻了一个‘学’字,柳星南知道后颇不高兴地说她心里只有学习根本没有她这个朋友,于是两人又各自刻了一个‘友’字上去,后来学校发现这一流行的劣风,要求严查,只要胳膊上有字的,全都罚每天一百个蛙跳,于是一时间活动课上,满操场都是蹦跶的古惑仔们,只有一个人免了罚,那个人就是比别人还多刻了一个字的顾承恩。 教委老师查到顾承恩的时候,看到她胳膊上并排的两个字楞了个神后惊喜地问:“你也喜欢张学友?” 顾承恩反应了两秒后一脸庄重地说:“是的,我认为他是男人中的男人 ,我心目中永远的歌神。” 此等脸皮真是厚得十个□□炸不出一个坑,柳星南笑出声来。 “南南。”父亲端着盘东西进到灵堂,“昨天守了一晚上了,今天别在这了,回去好好歇歇吧。” “嗯,您端盘瓜子做什么?” 父亲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开口说:“昨天晚上梦见你奶奶了,倒也没啥,她就是跟我说想吃瓜子了。” 父亲将瓜子倒入祭盆中说:“终于能想吃点啥吃点啥了。” 他长叹了口气:“最后那截日子里,晚上睡着觉,你奶奶还念叨说渴,这话你听了心里难受,想不通,你奶奶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本来她这个年龄,就是去了也是喜丧,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的报应,让老人替我受了。” “爸,您别这么说。”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就这么个事。”火光将父亲的脸和眼睛都映得红通通的:“就这么个事,对不起你们。你不知道…” 父亲哽咽了下,低下头,抹了把眼睛说:“你奶奶啊,怕麻烦小辈儿们,最后那截日子,有时候早上,我小声喊她,每次喊她我都怕,她睁开眼睛,有点抱歉的跟我笑笑,跟我说…” 柳星南轻轻拍拍父亲。 “跟我说‘还在,妈还在。’都那个时候,她还在替我们着想,你奶奶的脾气秉性让人佩服,不知道我到她这个年龄了,临了面对个死是个什么秉性,我觉得我比不上你奶奶。” 父亲自嘲地苦笑声,一边翻搅祭盆一边说:“再也不受这个罪了,爹没了,娘也没了,一个人遭这两遭就够了,天下没有不死的父母。” 柳星南隔了十年,第一次再次握住父亲的手,厚实的,独属于父亲的手。 “南南,你回来我真高兴,你奶奶能见见你和周旭,我心里也舒坦多了,”父亲紧紧回握住她说:“多一天挣一天,每一天都是多给的,不求别的了。” 出灵堂回屋前,柳星南在院子里立了片刻,看着被大年二十九的夜晚冻得又白又硬又小仿佛只剩下一个冷核的月亮,这冬天的月亮和生死一样,在此刻不近人情地高缩在无限远的空中,朦朦胧胧令人看不清。 □□从白皙无暇变为遍布黑斑的粗硬皮肉,清亮分明的眼睛会泛黄至浑浊不堪,青丝换白发,由干净、新鲜、柔软变为木钝、干枯、丑态毕现的将死之躯,我们本身就是悲壮的鲜活代名词,既都走在这条路上,必要打一场无望之仗,那,就换一种方式来定义吧。 柳星南忆起一篇顾承恩在语文课上领唱过的课文,本来一切都很美好,直到调子开始走高。 顾承恩:“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众人:“转朱阁,低绮户,照呜呜~~~” 顾承恩:“不应有恨。。。噗!哇哈哈哈哈哈!” 众人:“……” 她憋了没憋住,公然笑到刹不住。 那首唱词叫《但愿人长久》。 第 3 章 第三封: 气温九十九度中,月亮明的晃眼睛,半夜三更发癔症,只缘至爱本是卿。 星南,这夏天的月亮又圆又大,一点都不矜持,简直不像个月亮,还停在我的窗边不肯离开,上一次看到如此不矜持的月亮还是在儿时,一个停电的夜晚,邻居家的哥姐们去开发区玩乐,那时所谓的开发区不过有几个支着羊肉串的摊子,他们却总有办法玩的开心,现在想想那时的邻人哥姐们不过是群十八九岁的人罢了,是最会寻开心的,同现在的我一般大,而那时八九岁的我躺在凉席上,凉席铺在还微温的白水泥的月台上,旁边是踩的大大小小的拖鞋,身上估计还黏着几颗嫩西瓜子,手里是冰冰凉的装着一号电池的手电筒,它的光束可以透过我的手,将我的手变得像块通透的赤玉,而将手挪开,它的光束走不了多远就消失在黑色的夜空。 老爸坐在旁边的台子上,手拿着大海碗吸溜吸溜超大声地吃着一碗面,他会把天上的星星说成“咻咻”,长大后才想到那应该是乡音的“星宿”,是比星星更美的说法,花生是“长果”,香菜是“芫荽”,他不似我,有银河这个小断层,他说的话都是实实在在,长长久久,字字都有出处的。 那时的月亮就大得像床被子,越看越大,看着看着眼皮就盖上了,水泥香,西瓜香,竹席香,蒲葵香,睡得香。 这样的睡眠早已不再奢望,现在的我只希望能别在凌晨三点醒来,听着周围同学的鼾声,脑海中再一次浮起至今日所有的不完满,然后被一种叫做绝望的情绪覆盖,我期望你永远不要有这样的夜晚,我实在是怕极了凌晨三点的月亮。 最近一次学校组织的高中心理健康测试,似是给这个显性睡眠问题找到了答案,我的测试结果是:青少年抑郁,严重适应不良。 此后我和另一个男同学成了那个女医师特别关心的重点“案例”,关心到联系了家长,每周的心理健康教育课后,医师给我们留了单独谈话时间,女医师有双一看就很聪明的眼睛,交叉着放在桌上的双手稳定坚固,自信且胸有成竹,告诉我们什么都可以聊,聊什么都好,可惜的是,我大多时间的闭口不言给不了医师太多的成就感,幸好另一个总被其他同学挤兑的“娘炮”,他迅速向这双在我看来聪明到烧灼人的眼睛靠过去,成为了压抑太久后突然炸开的倾诉癖,他们什么都聊,一直聊到了扩肛器,他迫不及待地去贴合医师早已为我们做好的分类,成了完美的案例。 又是一次课后,他又一次倾诉完,带着一脸满足与希冀走出去,他的母亲被医师留下俩单独谈话,我捧着杯医师给的花茶坐在远处的沙发,本来一切都好,那母亲十分感激医师对自己儿子的特殊照顾,说儿子现在愿意和她多说话了,上次她们还一次逛街了,正说着逛街呢,那母亲却突然崩溃开始大哭,接下来的话就又碎又乱了。 “我有努力地去…我去接受他,就当我重新认识我儿子,他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我们逛街,看一件T恤,我让他选个色儿,他小心翼翼跟我说,‘妈,我觉得粉色挺适合我’,他特小心地跟我说,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可我…觉着恶心,我那时候心里就是觉得恶心,我没办法,真没办法了…医生啊,我养儿子没想着会这样啊,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呀?” 我看了看伏在桌前哭得直不起腰的母亲,放下了手中的茶,这里的玫瑰茄我喝不惯,我觉着我这毛病,二两柴胡就行。 我走出去时,见他独自等在楼梯拐角的镜子前,在镜子前抬起脚,像猫一样轻轻地走,像是在练习着什么,他从镜子里看到我,我对他笑了,然后对扭过头来的他说:“你有没有觉得,上帝特别调皮,他曾经用闪电劈了一个人七次,还不给人劈死,最后把那人吓得去找死。”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抬起手抓了抓稀疏的几近遮不住他高高鬓角的头发,他抬起的手肘纤瘦,让我心疼。 上帝真是调皮,会让染色体出现错误的排序,还会将一个女人的灵魂塞进男人的躯体。 我的问题,需要联系上下文,而不是交给该死的概率。 那是我最后一次走进那间谈话室,我第一次这么讨厌蓝,那里大片的、刻意的蓝,我想问医师一句,您知道人真正冷静下来是什么样子吗?就那种夜晚三点,连灵魂都沉淀下来的冷静,那里才有真正的蓝。 星南,不用担心,我认为能将自己剖析清楚的人,只有自己,能让自己刀枪不入的人,也只能是自己,也许这刀枪不入变成父亲与医师眼里的油盐不进,但 我知道,我会以自己的方式痊愈。 你只是不太开心,我怕抑郁这两个字同样在压着你, 如果有点气滞肝郁,来,手抚小心脏,深呼吸,通通气; 不要想着那些永久性损伤的脑神经和曲舍林的副作用, 不要想着被吞噬被覆盖多少年或怎么完事不疼, 不要想着这条大黑狗我再拖不动了,多摸摸狗子,晒晒被子,闻闻橘子; 不要认同“你”认同的那个过低的自己,别让它摆布你; 别怕孤单,你不但能一个人吃饭,还能一个人吃五个人的饭; 别想你怎么这么委屈,因为越想越委屈, 别想着我的天啊!妈妈上帝!为啥只给我乳汁不给我蜂蜜? 别想着这时代世风浇漓或疑神疑鬼我命不久矣, 去信点东西, 比如,你的“上帝”,TA性情阴晴不定却会一直看着你,TA打压你等你认知清晰再盼你弹起, 比如,TA不会无端造出如此可爱的你, 比如,靡菲斯托去你的虚无主义,这一切一定都有意义。 任何事情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别焦虑,知与行,要合一; 不管文明与疯癫都需要时间,别只看月亮的背面, 别大半夜睁着眼对着那岸望眼欲穿,这一次就让意识在前, 把“It’s not your fault”念上八百遍, 然后,等待痊愈的那天; 你可能走出了谷底,但一时走不出谷里, 别放弃,看看这些勇气的标记,鼓励鼓励,呱唧呱唧; 最不济,让基因给保了底,这事真不是只有你, 就当提前修了“接受”这门人间公共哲理, 拍案而起,你是打不赢老子滴~ 我们,一起, 放轻松, 我没言不由衷,故作轻松, 我想让你,放轻松, 这世上真没绝对,真有绝处逢生, 且之后再没绝处的人生。 怎么样,这是我顾承恩的谷底杀狗记。 2011.6.29 周旭和父亲在剁大葱制馅,两人一人手持两把菜刀,轮流着上,即使如此依然被辣的眼泪汪汪,柳星南和琴姨负责包。 “琴姨,您包的真快,手比我巧多了。” “你一直在外面上学,多练练速度就上来了,我就包还行,擀皮不行的,这么多年,五十的人了,也没学会单手压箕子。” “我记得我第一回包饺子,还是上初中时候在学校,冬至的时候学校组织的,结果最后煮出来,是一锅片儿汤。” 琴姨的笑声很爽朗,柳星南对这笑声有印象,上初三父母闹离婚的时候,她去偷偷看过这个女人,她听到过别人说,父亲是在买电器的时候认识琴姨的,她去了那个商场,到了电器销售区,没费多大功夫就认出了琴姨,她的手上戴着父亲买过的一串南红,父亲曾让母亲戴,母亲嫌它颗大,不喜欢,就只是放在香案的佛首雕塑前。 父亲把它送给这个女人,应该有一段时日了,因为那手串比之前亮了很多,挂在女人微胖的小臂上,挺适宜。 柳星南看完这一遭,得出的结论是,那个女人除了比母亲肤色白一些,没有任何胜得过母亲的地方,她比母亲胖那么多,笑声还十分粗野,她一笑,整个销售区都能听到。 母亲说的对,父亲就是个大俗人,他跟他的大头南红一样俗。 正忙着,几个管事的长辈过来与父亲一起,商量后面丧事的流程。 “本来她俩回来就该挨个亲戚去走走,只不过家里现在这事,走不成了。” “不碍事,等她奶奶的事情安置了,我那儿第一个摆酒。” 长辈们对周旭很是中意,父亲脸上不免带着点得意的喜色,瞅着她和周旭说:“你看着一代一代的,都把我们拱老了。” 话还是这样的俗,入耳却带来心里不一样的感受。 柳星南拎着一盒饺子到了顾家,推开门时,院子依然大的让她再次惊讶。 第一次去顾家,是她与顾承恩认识后的第一个寒假,假期无聊,她突发奇想去镇东找了顾承恩,一推开门,就是没见过的丈量的大院子,大是大,因为只在北面盖了排屋子,冬天院子里又没有什么作物,显得荒,让人看起来心里很凉,顾承恩穿着件袖子过宽的黑棉袄蹲在笼头下洗着盆海带菜。 她来顾承恩很高兴,柳星南想跟她一起洗,她不让柳星南沾手,说自己的手冻惯了不怕冷,柳星南就也蹲在笼头下看她洗,顾承恩从盆里挑出一条海带菜,在笼头下冲了冲,用手捏着海带的根部抵到她嘴边,示意她吃,柳星南看着黑厚黑厚的海带根,一脸嫌弃。 “你尝尝。” 柳星南勉强咬了一口。 “慢慢嚼。”顾承恩说。 “还不错。” “有一次我爸洗海带菜的时候,很莫名其妙地非要让我吃一口海带根,原来这是我妈的一个小癖好,以前我妈洗海带菜的时候,总是边洗边嚼海带根。还有一次,我爸一个大男人非要给我用凤仙花汁染指甲,还准备了摘好的梅豆叶,原来也是因为小时候我妈这样给我染过指甲,只不过他包的不好,头天晚上包好,第二天睡醒,叶子和花浆掉了一被窝。” 顾承恩笑着说:“我想,这是我爸想我妈的方式吧,虽然是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式。” 两个人正说着话,顾承恩父亲回来了,年龄看着比自己的父亲大多了,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还特感谢柳星南总捎带顾承恩一起去学校。 “不是说等回来我洗嘛,你老泡冷水这手怎么好!” 看似是责怪女儿,其实是心疼。 “这样可不行,这样到过年你这手都好不了,我刚听一个偏方,走,带你俩打鸟去。” 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可顾承恩父亲小孩子的心性看起来比自己的父亲还重,拖着不太利索的腿,带着她俩还真掏了一窝麻雀回来,速度的把毛一拔,开了麻雀的脑壳,然后把热热的还冒着烟儿的脑浆涂抹在顾承恩手上的冻疮上,剩下的肉找铁签子穿了,烤半熟喂了院子里的黄狗。 顾承恩悄悄跟她低语了一句:“残忍吧,你是不是看不了这个?” “没有,我只是在想,万一你以后真的不冻手了,我再想上课的时候出去玩就难了。” 顾承恩手冻得最厉害的时候,两只手上的口子加起来有十几二十个,写作业时不注意碰着了就会流血,她手一流血,柳星南就申请陪她一起去保健室清理,这一清理,后半节课俩人就不回来上了。 “你放心,估计还是没用,我爸都试了好几个偏方了,不知道从哪听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柳星南很喜欢眼前这个略有些陌生的顾承恩,只管自己父亲兴致好,不管什么残不残忍的顾承恩。 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正趴在北面堂屋的窗扇上贴窗花,手上上下下地比着,顾承泽背对着柳星南,手上拿着块抹布站在院子里专注地瞧着窗花的位置,那个女孩子先看到柳星南,隔着窗户对着柳星南笑了,哈气把玻璃模糊了一小片。 “星南姐!” 顾承泽看到她来十分开心地迎过来。 柳星南把手上拎的饺子递过去说:“还担心你一男孩子自己不会包,家里煮好了先给你送过来了,第一锅,不过,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柳星南走进屋里,两个不大的人把家里收拾的倒很有年味,那个女孩子更是忙前忙后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在柳星南座前东一盘西一盘摆了一大摊。 “还是星南姐想着我,不然,这饺子,今年吃不吃得上还不一定呢。” “我包的丑是丑了点,可味道还是不错的啊。”小女朋友涨红了脸还嘴道。 “没事没事,谁让咱俩都是属猪的呢,会吃就行了。” “说什么呢!”小女朋友笑着骂他,“姐姐您来了就在这吃点吧,顺便帮我评评理,我说来这边过年,我妈特地教我调的馅儿,死顾承泽总是埋汰我。” 小女朋友去厨房下饺子去了。 顾承泽把电视遥控递给她说:“星南姐你要看什么可以自己找。” 柳星南说:“过年节目多的,反而不知道看哪个了。” “是啊,挺奇怪的,现在对着一堆电视电脑却不知道看什么了,还是小时候守点看电视的日子有意思。” 邻舍家亲们在月台上摆龙门阵,扇子扇不完的蚊子,老人说不完的老话,西瓜消不完的夏。嘿,到点看电视了,人们就回家了,再凶神恶煞的大爷也会到点拎着马扎子,拖鞋拍着后脚跟,蒲扇拍着屁股回家追还珠格格。顾承泽和姐姐在六点半之前总在外面疯玩,河道上的树林里,那里有野鸡,黄鼠狼,刺猬,父亲曾在那里抓过一只尾巴很漂亮的山鸡,还有一杆老□□,就是一个铁疙瘩,重的呦,他当时拿都拿不动,姐姐勉强拿的动,父亲就带着她,打过兔子,一枪过去枪筒都是热手的,力道大得很,平时用布裹着放在老家东屋墙角,有段时间镇子上查枪查的厉害,母亲之前就让他扔掉,他都没扔藏起来了,后来那块锈黑的铁疙瘩就没再见了,他跟着姐姐什么都敢干,头顶着荷叶帽,抱着一捧蒲棒,在刚抽穗的芦苇丛间钻来钻去,嘴里啃着半条老茄子或带青的西红柿嚼的满口的涩,心里却很快活,姐姐会偷摘一捧别人家的山药豆给他烤了吃,或者顺一把芦笋回家加辣椒油煸给父亲下酒。 “小时候就算在外面玩的再疯,心里还惦念着六点半时要跑回家里看小丸子的,我姐特会估时间,每次在六点半之前都会支我先回家看趟表,看是不是快到六点半,到了就跑来叫她,每次时间都差不多,有一次抓虫子抓的太高兴,结果晚了几分钟,我喊她,她就从河道拼命往我的方向跑,抄近道去爬大坡,快爬上来时滑了一下,她怀里的罐子滚下面去了,抓了一下午的蚁狮和沙子也一起洒了出去,姐姐气的骂了句“该死的老倒!”,罐子都不要了,还是拉着我往家里跑,因为过点儿就看不到了,就得落一集。” “我怎么记得承恩是很怕虫子的,头天一下雨第二天早上肯定想办法逃早操,连跑道都不上,因为她怕踩到操场的蚯蚓,我有时候会用木棍挑着蚯蚓故意去吓她,她哇哇大叫很好玩的。” “这要看具体是什么虫子,我发现我姐尤其怕无脊椎的爬行的东西,比如蛆虫黏虫蚯蚓潮虫蜈蚣类的,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们用注射器注水打爆了一条青虫,溅到姐姐的裙子上,后来我姐就再没穿过那条裙子,我在庙口前的土里挖‘东南西北’玩,我姐就会很嫌弃我,碰都不让我碰她,她最没胆子下玉米地,说玉米地里山蛩最多,除了这些,她野的很,像捞枯叶子一样捞水蛭,白天徒手拎正在睡觉的福大爷,哪见过这样的女的。”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她以前还给我做过一个笼子装油葫芦,全把式啊。”柳星南笑着感叹道。 “我记得那天那集演的是,小丸子和爷爷切开了从花轮家带回来的榴莲,家里的空气顿时被榴莲的味道冲成了屎色,我和我姐看的要笑死了,我问我姐榴莲真的这么臭吗?姐姐说她也没吃过,等以后一定买来尝尝。” “承恩她惦记的吃的可太多了,看电视时,馋天线宝宝粉红色的奶昔,哆啦A梦的铜锣烧,铁甲小宝里的糯米丸子,神医喜来乐里的狮子头,读个课文也馋,馋迅哥儿的罗汉豆,王鲁彦的杨梅,肖复兴的荔枝,史铁生的豌豆黄,最可怕的是我的弟弟小萝卜头。”柳星南指指顾承泽。 两人正说得兴高,外面一阵吹锣打鼓的吵闹声。 顾承泽说:“这条街上有一家的女儿和邻村的一家儿子结了冥亲。” 看着柳星南一脸不解,顾承泽提议说去房顶上看看。 “她刚死,隔壁几个村都来抢骨头了,那姑娘是得病死的,又没结过婚,价高,虽算不上幸福的出嫁,还是博得了一个幸运的‘出价’。” 上了房顶,刚好能望到那家,那家门前一群男人推着大鼓,锣鼓唢呐,笙管铜镲,围在一起敲敲打打,那家母亲忙不迭地给他们搬椅子倒酒点烟,父亲则喝醉了,拖沓着裤子围着鼓丑态百出。 柳星南依旧十分不解,说:“人都没了,嫁不嫁的,还有意义吗?” 这样,也算嫁吗? “嫁,在咱们这个镇子上,死了的也要嫁,活着的如果不读书,除了嫁人同样没有别的路走。”顾承泽掏出支烟点了,烟雾氤氲在青年还带着稚气的脸周,他接着说:“这地方的重工发展也有几十年了,大家钱没少挣,可习俗想法再过个几十年,估计也不会有多少改变,男孩子不读书,跟铁疙瘩打交道一辈子,女孩子不读书,没有在家放着的理儿,星南姐,我和你,都是幸运的人,你有的选,可以去留学,而我,是因为知道不读书之后,面对的是什么。” “我姐高三开学没多久就被学校半勒令式地休学了,学校说她上课睡觉,注意力不集中,言语混乱,不爱和大家交流,其实就相当于放弃她了,父亲对她越失望,就越将精力放在我身上。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总是如一滩死水,冷漠的人都很闲,幸好我们还有一日三餐,不然就太尴尬了,姐姐沉默的做着一日三餐,可能她觉得这摊死水她也快搅不动了。后来,她听别人说,你在B城,她就去B城打工了。” “她走前一天,我特难过,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跟着她看着她收拾东西,从小就老看她收拾东西往银河走,还是那个红兜子,想让她多带点东西,又想着她一个人坐火车,带多了也拿不动,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能将人心凉透的分离。” 顾承泽轻笑一声说:“不过,后来,我就习惯了,姐姐头几年还尽量回家过年,可她每次回家,父亲除了让她相亲仿佛就没别的事干了,话总挑最难听的说,她二十岁后长的每一岁,父亲都深以为耻,我记得姐姐在父亲要求下为了相亲,把脚硬塞进表妹的糖果色高跟鞋时,毫无预兆地,事隔很多年,在我们面前笑着哭了,父亲惊恐的吓了一跳,提着她的拖鞋不知所措,不知有什么好哭的,姐姐披头散发踩着高跟鞋泪眼朦胧地说‘我好感动,灰姑娘的姐姐太有勇气了,为了穿水晶鞋都敢把脚削一块,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当时我只是觉得她疯魔的样子很吓人,现在想想那是她开始认命的开始,决定接受摧残的开始,穿着糖果色的高跟鞋向着预定结果奔驰的开始。” 柳星南说:“怎么会这样,曾有一段时间,我很羡慕她和家人之间的关系,羡慕到嫉妒,就因为她不嫁人?” “是啊,怎么会这样?我姐也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她长大了,且没有长成父亲期望的样子,或许是因为父亲老了,想依赖了,姐姐却是个挑不动铁疙瘩的女孩子,这边重工的生意因为环境整顿,越来越难做,有些男的连铁疙瘩都没得摸,只能离家去干些装空调之类的活,家里的机器三天两头的坏,有时候父亲整夜地修,每一次启动又歇菜,那时候我上高中,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学习,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隔壁机器在跳,‘噔噔噔,噔~噔~噔~’,就这么跳。” “有一次又让停工,父亲偷偷地干,被人给告了,原料没收还要交罚款,而这些,姐姐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对彼此的失望与伤害都是互相的,谁也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小时候爸爸叫她妮妮,爸爸可以为她砸锅卖铁头拱地,长大后姐姐才知道就算她头拱破了地,变不回爸爸的妮妮。姐姐最后一次回家是二十二岁,虚岁,在这儿,二十三岁是一个临界点,那年姐姐离家前,父亲对她说‘你现在不嫁,总有一天要嫁,明年回来,瞎只眼的断条腿的,坐过牢的,离婚茬子等着你呢。你放心,这个家,我一块砖都不给你’,那之后,姐姐就再没有回来过,直到去年父亲离世。” “父亲嘴上带过一句,只要你落定我就放心了,你姐姐她是个自私的人,这种人她生活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坏不到哪儿去,我认可父亲这句话的后半句, 因为我知道姐姐心中所求自己就可以满足了,她肯定是明白这一点的。” 顾承泽扭过头看着柳星南说:“无论她所求的是什么。”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但摇落的过程却是各有千秋,既然已经溯了时间的逆流,既然已经找到了心中所求,那么偏执就偏执一点吧,有时候偏执让人可爱,让人有意思,都说放手难,既这么难,干脆不放手。 唢呐与笙管一起高昂地结了个尾,锣鼓声就止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雪了,在今年的最后一天,人们倒干桌上最后一点酒,搬桌的搬桌,推鼓的推鼓,四散而去了,日后,这两个生前从未谋过面的两个薄命之人,就将永世合葬在一起,荒芜的黄土坟包上蒙一层刺眼的红,他们是有生期,死期,为人夫为人妇的“完人”了。 “下雪了,还不下来吗,我饺子煮好了。”小女朋友在底下喊。 顾承泽说:“咱俩下去吧,等雪落了一层,房顶上该滑了。” 顾承泽有和他姐姐一样黑得似墨的头发,雪往上一落,那雪的花型就能完美得显现出来。 他带着柳星南小心地往房下走,贪玩的顾承恩总爱兴冲冲地把她往房上拉。 “快快快,等雪落了一层,我给你踩个哆啦A梦。” 第 4 章 第四封: 星南,我退学了,同我一同退学的还有那个“娘炮”男生,你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强大的人叫“大多数人”,这种人最讨厌的就是跟他们不同的人,这种人小时候最常干的就是嘲笑有生理缺陷的孩子,当那个孩子终生都笼罩在‘大多数人’庞大的阴影之下,他们就成功了,这种人长大后喜欢嘲笑那些与他们背道而驰的有“心理缺陷”的人,他们对着那人悲怆的背影一人一口唾沫,终于冲垮了那座颤颤巍巍的独木桥,他们又成功了。 父亲对我失望至极,他冷漠地让我措手不及,整个高中,我一直秉承‘默默者存’的生存理念,可我的沉默在父亲这里只能让他愤怒与不解,我十分抱歉没有长成他以为我会长成的样子,可我依然没有做好准备,对他的冷言冷语。 偶尔他说的话会让我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天灵盖都要飞出去,眼泪鼻涕一起流像吃了一大口瓦萨米,整日待在家里,仿佛做的愈多,错的就愈多,今天出去买菜时我还是之前的黑袄,他嫌我没有点女孩子的鲜活劲儿,菜买回来问价钱,又骂我跟别人砍价都不会,菜做好端上桌,筷子点着盘子里的蒜薹,说谁教你把菜切成这个样子,你夹一个试试。 他肯定是不习惯,不习惯我整日待在家里,不习惯我在家里做这些,以前每次送我去学校都是满怀希望的叮嘱,现在再不用送我了,没地方送了。我想我在慢慢地透支掉父亲对我的感情,我知道很多时候人性里有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不透支就没办法看清楚,但我又害怕看清楚,因为他是父亲。 镇子上父母在儿女结婚时最喜欢说的就是“完成任务了”,遇病遇灾扛着不死是因为‘任务还没有完成呢’。而我,想必是父亲搞砸了的任务,他又怎会不愤怒,不失望,所以,我大口呼吸,在天灵盖飞出去又飞回来的时候,想着,至少这一句,我又免疫了,只是这样憋气第二天总会嗓子疼,这时候总希望自己是铁做的,即便是要氧化也是从外表面开始,而不是像现在,悲伤似乎看得见摸得着,卡在心脏斜上方十厘米处,让人如鲠在喉。 回顾我至此的校园生活,初一我开始长个子,饿的馒头就菜汤,还有点大便不畅,天天占案子打乒乓,看完幻城会用浓郁这个词去形容王,深陷郭敬明的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初二和你一起,每天笑到内伤,觉得来日肯定千千阙歌飘我路上,来日肯定千千晚星都亮过今晚月亮,更圆的是外国的月亮;初三觉得自己被抛弃,发现自己什么都没达到预期包括身高,终日不知所向,校长再语重心长说不动贪凉的姑娘;高一我考的数学分数和年龄一样,学会了通宵上网,不懂哲学为什么可以算作是一个学科,看到就来火,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生活,懒惰和贪心可以轻易地控制我,觉得will power只是神的力量;高二依旧自闭落寞,甚至羞于和别人分享歌单和书单,偶尔把自己湿气过重的灵魂拿出来晾一晾;高三尊严失无可失,技能烂无可烂,似乎只能退学嫁给五金店老板,我依然不明白,killing的不是time,是自己;而今走势出现了,经历和期待都贫乏了,开始觉得没办法了,必须要捡便士了,不能一直看月亮了,它连倒影都不会落到我的河浜,觉得好笑的是与书中所写相反,我在头发最多的时候朋友最少,得到不止一个人的爱,也失去不止一个人的爱,信奉入我心者,奉以君王,剩下的,真没那时间让人觉得至少我还善良。 还好,我依然有的是力气,觉得自己可以挨得住生活的不可抗力,觉得有很多美好只是来不及相遇,承认我需要一个信仰,去指引我成为最想要的自己,好奇超过了意义,很庆幸还有力气,抓住各种可能,去渡过看似不可渡过的,我相信,这都是加冕,我也相信总有一天。 星南,我知道自己对你的意义从不特殊,不突出,时间越长,这段感情就越找不到出处,这种感情是万千人间中一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可我只有这一生,不应该因一人围困至终。我一路捡着你丢掉的记忆碎片,又侥幸,又硬性的走到了现在,有时候觉得不入流的自己背负着不入流的你,走到这里已经够远了,想丢下你,折返,可有一条铁律初次听到时很可笑,可的确适用于所有人于各个方面,那就是人们对付出越多代价的东西越无法舍弃,消费最多的店,玩了很久的游戏,一起生过孩子的男人等等等等,看来人大多都有毅力,我要做你的VIP,我要用钱砸死你,我就要跟你耗个结局,哪怕是个破碎的结局反正就是要跟你,停止了就是辜负了,人们大多不怕心碎怕辜负。圣人才谓万事为空,庄生晓梦,圣人才谓生减无常,皆为幻象。 少时我在游戏里种过一棵会予人以智慧的树,后来它再没有任何智慧给到我的时候,我还是把它浇到二百五十英尺,事实证明,我只是一个欠慧根的二百五罢了,我连一颗树都放不下更何况你呢。 明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很多人盛传的世界末日,父亲带着弟弟出去喝羊汤去了,我饭吃完,犯午困,竟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多,大白日睡觉做的梦,醒后果然记得特别清。 梦里,梧桐花落了华清轩半亭。 空气里同时飞着柳絮和槐花的甜蜜,你坐在狼尾草丛中,背倚着泡桐树,将落下的泡桐花用线穿起来,顺着纹路撕到黄色的花心,毛绒绒一圈,挂在我的脖子上给我当项链,你拔下一株伏地铺散的马苋茎,将叶片剥干净,选出最粗壮的叶茎,折成半镂空的暗红珠帘,挂在我的耳朵上给我当耳环。 那里的草很野,奇异地干净,绿的发油,味道诱人,我们将捉到的蚂蚱用狼尾草杆穿起来,放到锅炉房未燃尽的烟煤上,烤到冒烟,去头,蘸你手心里的盐。 我说:“今天选的这块煤没什么劲了,你刚吃那蚂蚱熟了吗?” 你诧异的说:“熟了呀!” 又问我说:“你的没熟?!” 我说:“...熟了。” 吃完和你躺回草地上,扯开卷长长的橡皮糖,一人咬一端,闲适地看着体育生在晒成土豆色的体育老师的命令下,穿着运动短裤,露出直溜的长腿在远处操大地,两个,咬糖果的人,越靠越近。 我们躺在阳光下,一起听金海心的“阳光下的星星”,你告诉我,阳光下,星星依然在上空,只是我们看不见。 可我扭头就可以看见你。 你就是阳光下的星星。你就像星星一样,越快乐越漂亮越会发光。风拂面,风拂草尖,带着清苦的气息,油葫芦在旁边跳来跳去,我看你看的这样清晰。 MP3的容量不到1GB,我们也没有分路器,可心跳可以是一个频率。 梦里天很蓝,多希望时间在你的身上可以走慢一点。 梦里,梧桐花落了半亭,多希望此心吾与君同。 醒后,天将黑未黑,屋里半点动静没有,父亲与弟弟依旧没有回来,人都说不要在下午睡觉,更不要在天将黑时醒来,果然,那一刻,我看着窗外只会越来越深的夜,竟有点期待明天是世界末日了。 我看着桌上剩着的半盘蒜薹,想着若明天是末日,这蒜薹我是切不好了,若明天是末日,你,我也就爱不到了。 心房里竟是一片顺从之后的坦荡。 一个怎么都证不出来的哥德巴赫猜想,一块永远能长出作物来的土地,一座哪怕非帝陵的墓宫,找不着边的外太空,红楼里的一场梦,睡莲上的光影,只要你想为一件事倾尽一生,那就随你的一生,于我而言,若有一个人永远爱不到,很好。 我嗤笑一声,在这搞不好最后的一个夜晚,自己竟会辩证地看待自己的执念了。 我打开电脑,找出那首梦中听的歌曲。 歌曲结尾时,反复地问:‘如果爱上你只是一个梦境,醒来后又该如何重新睡去,如果失去记忆,能否再一见钟情。’ 若明天是末日,那我这一生没有多少的笃定,但笃定那会是我最想回到的时刻,也笃定还会对你一见钟情,希望那时候在阳光下睡去的我们,现在睁开了眼睛,周围是一片了了好光景,年少的我们将自己扔在青草上,耳机是歌曲的尾音,唱完了,什么都不再流淌了。 连时间也不再流淌了,它回到了猫的眼睛里,回到了大提琴的琴弦里,回到了月亮对海水的吸引里,回到了清晨映着你的镜子里,回到了狼狗欲来分不清的夕阳里。 只是,若明天不是末日。 它还会继续,朝生,暮死,暮死,朝又生。 我非不为,而是不能。 你与父亲,是不是我没有认出的陷阱。 是不是你们,都是陷阱。 2012.12.20 独自走在回家路上的柳星南,看着满街一脸喜洋洋到处跑来跑去的孩子们,觉得这像极了银河放假的头一天。 回家前的头一天是最让人开心的,学校通常会组织晚会或放电影。 那时候学校播的电影记忆深刻的有《妈妈再爱我一次》,小强没有门牙,哭的那叫一个惨啊,可恨的是一到秋霞脱衣服,老师就在后面快进,前面的学生嘘声一片。 “诶,谁!老卢又快进。” “看清了吗?” “没,就看见一黄颜色儿,一绿颜色儿。” 那对男女脱下的黄颜色儿加绿颜色儿,让学生时代记忆中关于□□变得很清新。 顾承恩说:“女人高潮时真的会喷水吗?” 柳星南说:“喷水,还喷火呐,俩人就可以一起去救爷爷了,四娃,救爷爷!” 不知道这样的无知能不能再来一次。 同样催泪的还有《我的兄弟姐妹》《犬王》等,但一般看过一遍第二遍就哭不出来了,柳星南拉着顾承恩悄悄跑到华清轩,果然,年轻的女老师在那里一起偷偷看《流星花园》的录像带,那时候一整盒盗版的也差不多要近一百元。 最百看不厌,吸引人的还是那时靓呆了的台男港女,嫩的出水的林志颖和朱茵,让底下的孩子们真他妈的狂热,动不动就燃起熊熊爱火。请向林志颖表达我的熊熊爱火。 请向朱茵表达我的熊熊爱火。 这一切的一切,一点都不浅薄,因为这是一代人的情怀。 你可能不喜欢,但不可能不怀念。 这时候回家,刚好赶上看春节联欢晚会。 那时候银河晚会的流程完全是按照春晚的模式来搞,经常保留的几个,有老师们的《黄河大合唱》,教导主任穿着不知道哪搞来的大红西装指挥。体育部主任《向天再借五百年》,‘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教体育肺活量可不是盖的。 后面常常挨踹的体育生们一脸戚戚的说:“你再活五百年,我们还活不活了?” 衣着最性感劲爆的初三姐姐们的《天竺少女》,最酷的初三哥哥弹着吉他唱《江南》,中间照例,《男儿当自强》的音乐一响起,武术特长生就翻着跟头上场了,唢呐的《扬鞭催马运粮忙》,萨克斯的《北京的金山上》。 女学生最喜欢的外教弹着钢琴卷着舌头唱着王力宏的《唯一》,男生 最喜欢的老师是形体老师,每一任形体老师的亮相,都是伴着傣味情歌葫芦丝的音乐跳一出孔雀舞,后来才知道校长原来是个孔雀迷。 柳星南想起顾承恩画着好笑的大浓妆,背着垃圾筐,跳《小背篓》,高举着两个大向日葵跳《好运来》,如果不是公共排演的节目就好一点,她挥舞着手臂唱那时刚流行的《笔记》,穿条白裙子撑把透明雨伞,唱徐怀钰的《雨伞》。 等《难忘今宵》想起来时,他们就都搬着凳子准备退场,若是顾承恩的节目排的比较后或被老师安排做事,柳星南就把她的凳子搬回去后到后台找她,后台有一股很大的木头道具的味道和香香的粉饼的味道。 顾承恩十分喜欢和她玩一个幼稚的游戏,就是躲在舞台的幕布后面吓她,她再反扑过去隔着暗红色绒面的幕布死死的抱住绵绵的顾承恩,然后顾承恩憨憨的笑声会隔着幕布从怀里闷闷的传过来。 好一个千门万户的曈曈之日,街口一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门口支个桌子,挨个给前来求字的人家写春联,这老者的精神气儿像极了学校的书法老师,书法老师才华横溢,性格任诞不羁,校歌写的简直世界一流水平,跟生活老师打得火热,课堂上每每书法半节课讲完,剩半节课讲自己化名王老懵,在西双版纳吃虫子的故事,讲到兴尽处,手上的抚尺直接敲学生脑瓜子作断句,被敲得孩子扶着脑袋也不敢吭声儿。 特立独行的王老懵教同学们写的第一字不是‘永’,而是一个‘家’字,巧的是,桌子上老者刚写成的一副春联里亦有两个家字。 “盛世千家乐,新春百家兴。” 人们就是如此喜爱‘家’,眷恋‘家’。 家在。 太行山东麓,女娲曾在此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新石器早期的磁山先民曾在这里生息,城邑肇起于商殷,名据《汉书》记得于一山,形音未动沿用至今已三千余年,曾雄据战国七强之列,至今市中高立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像,提醒人们这里曾是富冠海内的天下名都,并不仅仅是黄粱一梦,这里有成语,有太极,盛产“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爱唱爱闹不要命的汉们儿,多的是“佳冶窈窕,颜美如玉”立于君王之侧的赵女。 其中有一蕞尔小镇,那就是她们的家。 富矿产,富煤炭。 多得是埋头搬山的愚公和像太阳般重复自己的西西弗斯,低头啃着大蒜加驴肉灌肠。 顾承恩爷爷的葬身之矿现在还发着补贴,每天一块钱,他爸一领就是四十年。 这一蕞尔小镇,就是她们的家,是她们永远的中心,是顾承恩下一世即便投生成一棵山毛榉也要站着的地方。 她们曾牵着手,走过布满雨后布满车辙的老路。 “流动超市”来了,卖货大哥推着车开始了一天的乡音说唱: 瞧瞧看看,要啥有啥,除了没有的都有啊; 勺子钳子萝卜擦子,罩子剪子木梳篦子; 大钢钉小钢钉,不锈钢的捞饭柄; 扑克牌电话本,有挠痒痒不求人儿,改锥顶针松紧绳儿; 老鼠药蚊子药,药蝇子药跳蚤,还药那个锯谷盗; 这套词全忆起了,柳星南也走到家了。 老家传统的门头,像一张和蔼的老脸,等待着柳星南。 只是今年老家的门头,没办法贴春联。 年三十晚上顾承泽一手握着自行车的把,一手端着碗饺子到了顾氏祠堂,上一次踏进这里是二十年前,他和姐姐在这里的偏房里上学前班,桌子都是未加工的木板铺着一层挡雨布,窗户是黑色的一扇挡雨板,空气里,是手上铅笔头的木头味道,小孩子散发出的咸咸的味道,他们像鸭子一样在唱着‘小竹排顺水流,鸟儿唱鱼儿游’,顾承恩偷瞄着女同学白色的皮书包,书包的拉链是彩色的,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书包,顾承泽却在羡慕着姐姐,高一级的学生可以坐高杌子,他却要冷屁股贴地,下课了找姐姐要一角钱,买麦芽糖吃,这次一定要充分给它搅和白了再吃。 再之后到这附近,是有一次去找父亲,那是镇子里一壮男横死之时,其亲人暂置尸身于祠堂,当处围满了人,镇子里的人一辈子,因为或红或白的热闹耗了多少日子,没有人算过,父亲蹲在一棵,老的不知道死了没有的槐树的神龛下,捧着极大的碗往嘴里扒着大锅菜,吃的那样子和他人别无二致,那样子他记了很多年,他和父亲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往里面瞟了一眼,墙上挂着破败的神像,学前班时就堆在院子里的树桩已经霉在那里,一点都不似眼前。 顾承泽点了支烟,打量着新整修过的祠堂,崭新的木雕宫灯,齐整地挂在两边的廊道,重新粉好的墙上,其文字写的大多是先祖记事和传家故事,画的是二十四孝图,道两旁是林立的功德碑,顾承泽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烟头的红光映在其中一块黑色的碑面上,那上面刻的是父亲的名字,作为男丁的他竟不知父亲在这里做了这样的贡献,他捐了越多的钱,这里就越是戒备森严,姐姐除了出嫁就越没有踏进这块地的一天,他进到祠堂的正殿里,年三十来的人很多,于是正殿的门大敞着,旁边一男性老者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该是觉得脸生不认识,顾承泽在墙上找到了给了他生命的那条线,他的祖宗十八代,父亲的名字新写在上面,旁边的空白母亲已经补齐了,不用数他也知道父亲刚好是这条线的第十八代。 这是个十分有意思地巧合。 曾有一次坐父亲的车,路过一片坟地,其中一座用水泥砌的新厝基高耸其间,旁边竖着新花圈,姐姐问爸爸那座坟为什么是那个样子,父亲说那种坟,多是夭折的年轻之人,其上还有先辈之人未入土,于是这轻寿之人也不得入土,只能于地皮上暂以水泥封棺,姐姐轻笑两声若有所思,问起自家祖坟,父亲说告诉她也没用,祭祖她一个女孩子又不用去,又说起我们这个镇子,之前叫箭村,理由简单粗暴,因为之前是造箭的,姐姐大笑说那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贱”民喽,算是终于找到了光明正大穷的叮当响的理由,父亲也打趣说,算上他们这一代,顾氏一族的确已经穷了十八代, “看来,我们承恩承泽这一代要转运要发达喽。” “感谢先祖们的顽强不息,一群“贱民”活到现在可不容易。” “留点口德妮妮,小心晚上遇见灯笼鬼没人护着你。” “爸爸你见过鬼吗?” “嗯,最早一次是小时候在制皂场,有一天晚上和几个伙计们悄悄潜到厂房,想偷几块刚切好正晾着的肥皂回家使使,一伙人都看见了,这么高的黑影子……” 父亲双手离开方向盘夸张地比着给姐姐看,姐姐越听眼睛越亮,原来那时候的姐姐就不怕死亡,怕消亡。 做了人家一世的女儿,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这就是消亡。 她知道父亲不会撒谎,在这种鬼神之事上就更没有必要,她是世界上最相信父亲的人,所以她才会越听越开心,眼睛里要放出星星,那是一丝希望。 那时候的姐姐就知道,不用给女的传宗接代,女的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工具只要发挥了功能,随便折到那里去,如果她成不了什么门什么氏,她就屎都不是,她不但会断子绝孙,亦会考前无宗,仿佛从未存在过。 顾承泽把饺子置于案前,在老者浑浊眼光的注视下,跪倒在双亲的名字前,半天没起来。 生命的延续还是生命,但生命的意义并不只是延续。 姐姐和父母也许不在这里,但一定会一起,护着自己。 第 5 章 第五封: 如果这个世界是个大计算器,意识在前面创造了这个世界,那我的出现是为了什么样的剧情需要呢?想多点就知道哪有什么命运,一切都是结果,可再想多点,顺着结果想起因,才发现哪有什么因果,一切都是命运。身体碰到的,意识没接住的,或意识碰到的,身体却完成不了的,就组成了纠结。 我曾经掉进过思想的深渊,被各种矛盾折磨不堪,等我终于从矛盾中解脱出来,对生命的唯剩下了敬畏与珍惜。我们曾于年少时在求知楼前撕下四季青透明的表皮观看排列的细胞,在思真楼的化学教室摆错角度炸掉N根试管,在囊萤楼前的花园用手指腰斩蚂蚁看它苦苦挣扎,在映雪楼前及膝的各色石竹丛里,和你苦等半个夜晚绑着衣角等着流星许愿。 那时我是一无所知的孩子,每一天都坦荡的接受着宇宙的馈赠,记忆中的很多时刻堪称神圣,后来的我仍然一无所知,仿佛“成人”是一种绝症,不但找不到“所欲为何”的解药,并因为依然拥有“孩子”般的内心而深感耻辱,它比年少时更加敏感且更不易痊愈。 唯一解脱出来的办法,是对每一个生命敬畏与珍惜,至少这是一个老实的态度,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受造之物的脆弱,我观物一如物观我,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主创之灵的博爱,生活之中处处是答案,我想起那只被我腰斩的蚂蚁,我就是那只蚂蚁,我想起它的挣扎,一如我的挣扎。 时至今日,才稍稍有勇气承认,敏感比不敏感要美好,敏感也是一笔财富,被过分开发过的感官才能让你比别人悟的透一点,远一点,让你在所谓的‘常态’里浪费的时间少一点。有时候被生活的‘常态’搞得不胜其烦,只好自己动手给你写信,写点生活之外。 星南,我来到B 城了,还是想离你近一点,初到这里,四月里的二月兰,给B城铺了层紫毯,仿佛看见那见不得光的吸血鬼躺在上面,被阳光照的晶晶闪闪,我顶着张平凡的脸坐在公交车上,希望紫外线能透过窗玻璃,给我晒出些缱绻的斑,这样才恣意又安全,这里无一人识得我,不用再终日担心性情爬了满脸,从眉间,嘴角,紧绷的下颌线,不用再担心这张脸会跟世界相处不善,不用提着一口气,不用挺直腰和背板,任自己姿态不佳地蜷缩在座位上面,我还是会莫名其妙爱上很多陌生人,或许是路边边走路边讲电话的少年,皮肤白到发光,样子天真张扬;或许是恰巧停在车窗旁瘦削的自行车骑者,口罩遮面只露出一双眼,却是那样好看的一双眼;或许是站在我身旁一个多小时的乘客,他没玩手机,和我透过车窗看同一边的二月兰,身上的味道蜜一样甜,似是我后世的情人知道我寂寞难遣,特意预支我一个多小时深刻的迷恋。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关系的综合,按这个标准,不爱社交不爱□□的我应该属于半残,于这个社会而言我的属性和动物没什么区别,甚至不如动物般可爱,好看管,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份十分适合我,说起来还颇有几分浪漫性质的工作,电影放映员。 真正的放映室并不似电影中那样浪漫,一排排机器热气散发个不停,满屏精确到秒以下的数字走个不停,粗地似巨龙般的管道轰隆隆响个不停,逼仄的墙体上还不时反光若倏忽而过的鬼影。 而这些,并不是导致我成为影城有史以来首个女放映员的第一因,第一因应该是动辄十天半月的不见天日与长时持续十二个点的孤寂。可这工作却出乎地适合我,我的工作室有上百平方米,不管是终日坐在监控屏前,还是TMS出故障时跑的像狗一样,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足迹;我根本用不着说话,最多在巡厅人员发现最后一排又有活春宫的时候,说一声“收到”,然后善解人意地关上场灯;影城年均客流几千万,可我无需与其中任何一人打交道;每天轮番上映的影片几十场,可众生的百态,众生的可爱,都透过一柱七彩的光束,演绎在一个个人头般大小的窗口之外。 只是这份工作终究只是份夕阳行业,也许不超十年,就会全面被远程运营系统代替,那时候,这百十来平方米,再也无需要一个人,看着人们一次次进场,又一次次散场,在窗口之后过度品尝孤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长久地扃曲于“斗室”之间,早晚会疯狂,可是,会不会有一种生物,根本不需要太阳。 导完第二天需要的片,每每已是深夜,一次次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总深刻的了解了,黑暗才是地球的常态,连此刻的月光都是借的。 睁开眼睛的时光只有短短几十年,闭上眼睛后的黑暗才预示着永久,久过放映室的蟑螂,久过不知什么时候爆炸的太阳。 回到所谓的家,其实是另一处十几平方米的“斗室”,修不好的马桶,水槽漏了,浮标滑了,便圈裂了,我虽然能修也及不上人家能坏啊;漏不完的雨,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总他妈要多备几个桶,然后就可以置榻于中,听雨漏南北,雨漏西东;连衣柜书柜都是一次性的牛津布,可这是我在B城,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藏身之处。 曾考虑过要不要养一只酷酷的相看两厌的猫猫,可对于我这种不需要太阳的生物,猫跟着我搞不好要生藓,只好作罢了。 除了往返于两个斗室之间,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影院窝着看免费的电影,做了放映员之后,人们的脑勺子看的太多,偶尔会思念人们的眼睛,在观影过程中,最有意思的是人的眼睛,特别亮,因为同一个段子笑起来的样子也会傻一些,像小孩子。 中学时候我们一起看的很多小说也被改编成了电影,每一次都满怀期待,只是大部分时候结果并不尽人意,在一定的时代背景和大趋势下,很多人只能选择畏惧,也许还要畏惧很长时间,我尽量避免自己因为反对某种主义而站入另一个主义阵地,但我还是能理解那些一边说着“这什么呀!”一边离场的人,他们曾经被惊艳过,满足过,他们花钱打算重温他们的情结,坐在椅子上等着被重新触动,却只看到了畏惧与言不由衷。 为了适应这个无比圈钱的大屏幕,即使是自己人,下手也狠,于是,小说的优势在故事被具象化的过程中‘完美’地显现了出来。其实,即使原封不动,最完美的意象也永远只存在于各人的脑海之中。这也就解释了昨日上映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毁誉参半,只不过是又一次‘幻象的破灭’,黛西这个‘幻象中的幻象’亦十分醒脑,很多时候执念中的斯人若彩虹,其斯人只是表面似彩虹,十分美丽,内里只是一口气,曰‘屁’;很多执念中的白月光,像月亮一样,把光拿掉,只剩荒凉黯然,坑坑洼洼的一脸。毕竟真爱这回事儿和上帝一样,人人都想要,人人都不知道有没有。越信真爱的人越无所适从,鱼儿咬了钩,只能被拖着走,越相信是你就越孤单,越不知道,如何走近你的身边。我亦开始反思自己来到B城的初衷,听闻你已打算出国留学,以后在这城中,我恐怕连一束绿光都无处可寻了。若将你的人生比作一部影片,我至多出现于无人问津的未删减版。 还要不要追随你?昨天看完电影,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想这个问题,遇到一个像是失恋了的姑娘,大半夜不回家,坐在大使馆外的核桃树下,哭声大的把使馆外站岗的兵哥哥都惊动了。 心脏因为去爱人才这么的有力量。 心脏有力量的人也许需要些时间,心脏没有力量的人,需要的可太多了,所以才会在早上八点的太阳下,看着光彩照人的女郎,沮丧。 我不要像一些独自看夜场的顾客一样,五十多岁了,一百五十磅,挤在座椅上,喘着粗气看着青春爱情片,发现自己青春中想要的东西因为随意的放弃而四散而去,散落的一点趣味没有,看完回到两点半的停车场,回忆着电影完满的结局,沮丧。 我不想要这种沮丧。 做放映员在某种程度上重温了做播音员的快感,无数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学校的广播站开始播放理查德的“星空”,我声情并茂地诵读着朱自清的“匆匆”,可当时的我们,到底是不懂何谓匆匆。花坛里种的那些芬芳鲜艳开败了一个又一个春天,我读三毛,你读余华,幻想着自己最终会长成怎样的一朵鲜花或者奇葩。 再来几千个日子吧,或许就懂了,或许没力气了。 2013.9.1 尿遁回来的姜原,接过柳星南递给他的播音稿。 “‘片片涟漪’环节的,给你整理好了,直接念就行了。”柳星南说。 姜原调小了音乐,开始播音,还一脸感激的对着柳星南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今天的‘片片涟漪’邀同学们一同品鉴来自老舍《骆驼祥子》中的选段。” “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银河,或滑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姜原一边播音,一边不解地看着在旁边使劲憋笑的柳星南和顾承恩,“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近,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投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和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姜原刚播完,教导处主任就杀进来了,拎起一脸无辜的姜原的耳朵就把他提溜出了播音室。 “你小子瞎播的什么玩意!” “祥子啊主任!” “还祥子,我给你一嘴巴子!” “老舍啊主任!” “老舍,我给你腿打折!” “不是,主任,您告诉我错哪了也行啊,耳朵耳朵!” “哪段不好播你播这段,还星样的游戏,我让你星样的游戏!” 使完坏的柳星南实在憋不住了,打开播音室的门说:“不行了,我先出去笑会儿。” 顾承恩无奈地笑了笑,接着下面的播音。 “她来自一个岛,她的声音温柔细小,字却写的大大的全往右边倒,从小就坚持做自己,在演讲会上唱《义勇军进行曲》,于一个雪天和一个男孩挥手分离,又在四年后和他厮守在沙漠里,从此时刻惧怕分离,终于她的情人被人从海底捞起。她做了一辈子小孩子,总让人担心,从没有真正的归期。”顾承恩一片结尾一边整理手稿。 “今天的‘浪花朵朵’为同学们推介的作家就是不随波不逐流的三毛,昨夜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希望同学们能从三毛的作品中看到对于生命的热意与真切。今天的播音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明天同一时间,银河涛声广播站,与您再会。” 顾承恩独坐在播音室,静静听完最后一段音乐后,合上本子走了出去。此时大部分学生都在宿舍准备午休了,教学区没有什么人,只有姜原和柳星南两个人的打闹声响彻在廊里,柳星南常陪着顾承恩播音,一来二去,和同是播音员的姜原也越混越熟,熟到顾承恩也不了解的程度。 眼前的姜原竟抓起一把廊边的雪,从柳星南大衣的后颈领口塞进去,以前两人再怎么打闹,自己肯定也不会对柳星南如此的。 蹲在地上的柳星南笑得还很开心,吼道:“姜原,你大爷!” 又有谁不喜欢姜原这种男孩子呢,他是那种家里鲜花不断,踩着软软地毯长大的男孩子,品学兼优,自信幽默,教导主任都喜欢,何况柳星南。 又有谁不喜欢柳星南那样漂亮开朗,让人赏心悦目的女生,因为漂亮,大大小小的细节都会被关注,和柳星南在一起,总能听见别人说一些令人心生怜意的垃圾话。 “你写字好用力啊。” “你便当袋子真好看,哪里买的?” 一些男生会像傻子一样看她,还有一些男生像瞎子一样,害羞到死活就不看她。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大部人和她一样是孬种,因为眼睛会漏出太多的东西。 顾承恩知道,如果此刻柳星南回头看她,会发现她的眼里除了失落与妒忌,没有其他的好东西。 顾承恩抱着本子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换上一副笑脸,也从廊边抓起一把雪,用力向姜原扔过去。 就这样吧。 就这样,她和柳星南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两人组合,变成了一般没有什么好结局的三人行。 她有了人生中第一瓶香水,是姜原送给柳星南的时候顺便给她也买了一瓶。 平安夜的时候她也收到了姜原送的苹果,只不过,他送给柳星南的是一颗红的像假的一样,一看就花了诸多心思的蛇果。 她第一次独自从学校小卖铺买到了零食,卖家怕被学校发现,零食袋子都是去掉的,当她捧着一把膨化食品兴冲冲找到柳星南的时候,柳星南也在找她。 “姜原刚从校外带的小笼包,快快快,我们去搞点醋和辣椒,还热乎着呢。” 柳星南依旧陪她一起播音,却不只是陪她。 “你听,打呼噜呢。”柳星南笑着指着睡着的姜原,她怎么会,连姜原的呼噜声都喜欢。 柳星南依旧会在晚会之后帮她搬凳子,不过现在多了一把,另一把是作主持人的姜原的。 每个周一,她们依旧一起在国歌响起的时候,作着标准的先锋手礼,顾承恩站在话筒前看着台下的柳星南,柳星南看着台上,着军装穿长靴英姿飒爽的第一升旗手的姜原。 早课时间。诵读生朗朗。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柳星南痴缠着顾承恩。 “承恩承恩,你去跟老师说说,今年春天的风筝队加我一个,加我一个吧。” 顾承恩知道,加入了风筝队,早操的时候就能和姜原一起放风筝了。 顾承恩教养良好地将双手置于桌上扶着书,未发一语,看着这个在初中二年级教会了她心酸与嫉妒的女孩,点了点头,柳星南果然开心极了:“太好了,够朋友,终于不用跑早操了,呐,巧克力都给你。” 顾承恩接过一大把巧克力,心下愀然之,脸上笑之,接着摇头跟着大家一起念到:“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多希望这样见不得人的心酸会有尽头。 终于,一个天气开始热起来的夏夜。 两人睡在一起,把枕头踏在脚底,柳星南带着半脸凉席印子醒来的时候,顾承恩手上的扇子依旧没停。 “你怎么还不睡,还热的睡不着,你睡吧,我来给你扇。” 柳星南拿过扇子轻轻扇了起来,斜躺在床上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承恩。 “你看着我干什么?”那个眼睛闭上了又睁开,让情虫食了心,动不动就脸红的人说。 “我看你白天是傻白甜,一睡觉白和甜都没有了,只剩傻了。” 顾承恩又闭上眼睛不理她,只是顶着个榆木脑袋,躺着也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量级,才会被她看着就如此神迷,心跳的会和尿的急了的时候一样。 坚持了一会,顾承恩还是扭过身背对着她。 “诶,承恩,你睡着了吗,我想跟你说个事情。” 柳星南将扇子挡住自己的脸和顾承恩的耳朵,然后凑在她右耳边轻轻的说:“今天姜原跟我告白了。” 在这一日将尽之时,柳星南的话让她周身的热意全部散去了,这种感觉太不好了。 “承恩,你没睡呢吧,你说我怎么办,要不要接受他?”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吗?”顾承恩背对着她闷声说。 “喜欢的吧,可马上初三了,这时候谈恋爱被我妈知道的话就完了。” 柳星南烦恼的问题还真实际的很。 顾承恩听到回答,轻笑了声,肩膀跟着抖了一下,将眼角堆着的眼泪从鼻梁上抖了下来。 顾承恩背对着柳星南,眼睛在六月的夏夜化成了一汪冰蚀湖。 再次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想,终于不用被见不得人的心酸吊着了,没人喜欢总被吊着,现在只想要一场大眠,来复原,来当断则断。 第二天,顾承恩又一次独自一人走出播音室,广播里的音乐早已播放完了,却有钢琴的声音飘在廊里,顺着琴音,她找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姜原和柳星南。 两人并肩坐在音乐教室的钢琴前,他在专注地弹,她像小孩子一般乖乖坐着,是那种伴着不自知微微晃动的乖乖坐着,坐在他身边帮他翻谱子,那是和谐美好到根本不应该有人去撞破的画面。 那是一首很老的钢琴曲,‘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一曲弹完,姜原侧过头将一个吻印在柳星南的额边,这样美好的两个人,根本不用确认吻的意义是什么,也根本不用看对方眼里暗涌的是什么,因为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 顾承恩轻掩上了音乐教室的门,扔下柳星南回宿舍午休去了。 学校里播放的流行歌实在是太少了,晚饭后放音乐的时间也不多,一群傍晚七点被米汤和土豆条灌饱了肚子,在月光下走廊中无事可做的少男少女,有些人扎进数学的苦海深不见底,而有些人趴在栏杆上装作碰巧遇到你,唯一的一首《七里香》,让耳朵从一条大河和我的家在东北的轮番轰炸中暂时脱离,歌词里一些当时不怎么懂的小萌动,让大家当时已经蠢蠢欲动的却不知道怎么动小懵懂扑腾扑腾,歌词写得这么绕,听不懂才好。 “承恩你这几天怎么回宿舍老不等我,干什么也不叫我。” 顾承恩低头趴在座位上往本子里东写写西画画。 “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她忽然抬头弯着眼睛问了句:“等你干嘛?你是我的谁?” 柳星南倚着课桌,目光里似有些不满:“顾承恩,你就这一点不好,想干什么从来不说,别人哪得罪你你也不说。” 柳星南一生气就连名带姓。 “你突然对我说,七里香的名字很美,我此刻却只想亲吻你倔强的嘴。” 顾承恩看着噘着嘴离开的柳星南,说了句:“真幽默你。” 真幽默你,顾承恩想现在她的表情一定很丰富,她知道第二天柳星南就会在课间从姜原的班级跑过来,趴在她的腿上百无聊赖,这真让人束手无策,十几岁的她,第一次不计心神的痛爱一人,得未尝有的这一人,会在爱了别人一圈回来,趴在她的腿上百无聊赖,这一人让她以为爱而不得束手无策是情人的常态,十几岁的顾承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人真幽默。 第 6 章 第七封: 时隔五年,刚才的一个梦再次让我心痛如绞,在梦里,仿佛有了上帝的视角,看着你从镇西走到镇东,太阳当头照,影子无比的小,走到我家院子来,连门都不敲,一脸嫌弃地看了几眼我养的愈长愈壮的鸡冠花与凤仙草,我似乎刚洗完澡,依旧不太舍得开空调,湿着头发把电风扇打开,你赖在我的床上,我倚在你的身边,看着部我们早就一起看过的电影,梦中重复的片段是唯一印象深刻的一场,雪子问弘一法师 :“爱是什么?”,法师回答说“爱,就是慈悲”,雪子悲痛且不解的说:“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是否爱你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过于利己,我要你的笑,你的时间,你的爱护,我还想要你死亡的在场证明,爱是否是变相的巧取豪夺,毕竟大多数人施与后就会开始索取,而且性质必须是一对一。 我一边看片一遍偷瞄着你,心里想一定一定,要避免这样的错误,我既达不到至人无己的境界,但至少揣人度己后发现每个人最想要的爱都是强大但自由的,这么长时间我早已学会不挑不拣,双手奉上的一定是你最想要的,无论,怎样的你,都是你。你如果是个缺爱的懒货,我就是你的驯养者,直到你被宠坏;如果你只是瞪着毛茸茸的眼睛难以打动,我态度绝对老实也绝比你想象中能挨,直到你也有怕被射中的脚踝。 我的心跳如鼓,而你只是专心地看着电影,看完后,你话没说几句就要走,果然是梦呵,来时大太阳,现在竟然下起了雨,我赶紧从床上下来,给你找雨伞,怎么都找不到,果然是梦呵,我竟然说你能不能先别走,你能不能等我。 我在你身旁,你回家的路上就不需要握紧手中的雨伞,我帮你遮雨遮太阳,你要相信我的手指有奇异的力量,可以抚平眉间你都没能力解开的暗伤。 你说来不及了,就这样带着冷透了的眼睛走进了漫天大雨里。 在梦里我都在觊觎,觊觎你让我珍惜不已的背影。 其实我想说的是,等我应付好了生活,我想到你身边生活。 我始终认为爱人者分三种,最次的只会禁锢你,会匍匐在地,声泪交涕地说:this is how I live,this is all I know. 一般的可能没那么在乎你,她会一脸不解的对你说:I don’t know how to fight, all I know how to do is stay alive. 而最好的爱人者,哪怕深陷泥潭也想去帮你挣个不一样的明天,她会对你说:I don’t wanna survive, I want give the best for the love of my life. 一定会这样爱你,也一定爱这样的自己。 醒了之后,我知道那不是我们,我们从未那样在一起,我知道那就是我们,你爱赖,我爱猜,我想着我在梦中的所作所为,依旧感到深深的羞愧,一瞬间我十分害怕老去,害怕我之后人生的哪个纬度都没有你,我不怕你老去,因为你的每个纬度都与我的记忆合二为一。 想起曾看到过的一句话,如果你梦见一个人,说明那个人也在想你,底下的科学解释如脑电波,意识能量啥的给我整的暗自窃喜,我甚至顺着这个思路想,让自己沉浸在相思过甚之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快感之中,好了,其实我知道,这啥也不代表,只不过是碰巧,拿不起和放不下都需要付出代价,这几年来,你在我梦中的张牙舞爪和笑颜如花就是,必须要的那么一点点代价。 练吉他爬格子时手疼放弃,第二次捡起来想着坚持到底,刚吃香菜时觉得这味道荒诞离奇,现在通通来者不拒,第一次打耳洞后化脓自愈,再打一次,想着挺过这疼也算终生受益,第一次看两小无猜整个人云里雾里,第二次酣畅淋漓,我不敢试着爱第二次的,只有你。 今天第一次在梦里如此清晰地看到你的眉眼,其他的梦境大多时候是在陌生的地铁上看到你陌生的脸,便低着头匆匆下到一个陌生的站。真不知我要在梦中和现实这两个世界,躲你到何月何年。 我有时会疑惑,跟别人间的暧昧也不是没出现过,换个地方就不再联络,对方会失落但绝不是难过,我总是被别人轻易的放开或轻易的放开别人,所以如果可以再次和你相遇一定要郑重一点,再郑重一点。 天还黑着,便打开音乐助眠,老柴的“俄式闹心”越听越闹心,窃以为天才可以利用人类任何一个感官用情感将其灌满,由此懂哲学与爱世界,我感到自己被灌满,根本无法再入眠,便倚在楼道外的栏杆看着这个世界。 今晚月亮弯弯心情有点蓝,星星还十分清晰地挂在天边,天空像块深色的天幕,恍似能看见年少的我们一人一串糖葫芦,顺着签子我指给你看月亮,还有旁边的星星,却忘了说那就是我,那就是你,忘了说我愿意陪着你,经年此去,不知这一幕你还可否回忆。 初次总爱的太切太急,哪怕你不爱也不语。 少年人那几分情思,要不幼稚的刻薄,要不清新的跳脱,不这样,就极容易像喝了杯甜牛奶又吃了颗白水煮蛋,虽有益,但一样让人起腻,那时我每天都离你这样近,我害怕让你起腻,得到的结论是,少年人想表达爱意,可真不容易。 我想告白,可撇不退诙谐。 我讲的是真话,只是必须要敷衍。 成天耍赖皮,是怕你揶揄。 一大堆的歪理,还有颗因爱而不得沉甸甸的心,寓意不明的话都散落在夜幕下的风中,我们虽然迎风,却不相信你没有听见一点回音。你总不远不近,才更着迷于你的气息,那时流水般的日记里,一页一句想你想你想你,你在身边,我却如此想你。始终觉得自己不争气,于是才梦想着更好的自己,一点点坚持并死死锁上自己的心。 遗憾的是,这样的爱高开低走,有等于无,终究没有为你真正做过些什么,这么多年,熬日子时没有你在身边,想想,你熬日子的时候也没有我在身边,我多的,只是一份心甘情愿半梦半醒的孤独罢了。 时催方物,世间岂有斯人乎?年少如初光不度。 这真是让人孤独。 我付出这几年的代价才知道,原来这一生,孤独像星星,来个人像太阳,照的你晴空万里什么都看不见,来个人像月亮,绕着她漫天,千点万点。 现在的我,一身旧伤,还需要时间去整装。不知要经过多少日以继夜的努力,才能在日后云淡风轻的提起,我是怎样的给自己补齐硬件重启,只是为了配得上你。亲爱的你别担心,我会成熟又美丽,再次见面,让你爱的毫无顾忌。 要断就彻底断,要不断我就永远是那根弦。 就这样站了很长时间,天光刚亮了一点,楼下的新疆人的桌子就支起来了,节奏欢快的音乐又开始了,不论寒暑,他们的生活规律到令人羡慕的程度,音乐虽然听不懂可永远是令人开心且满怀希望的,面目漂亮的像小天使一样的男孩子,天天就这样对着大大的火炉,动作迅速娴熟,不一会,一摞摞焦黄的馕饼就散发出扑鼻的香味,闻着这样的香味,心情莫名的就好起来了。 你看,不知道是心情拖累了肉体还是肉体拖累了心情。 算了,不跟你在这酸了,也许你还是会有睡意浓重却还要起床的早上六点,但希望你也有可以亲吻的爱人的脸,你还是会有脑袋迟钝疲倦的下午两点,但希望你有咖啡或冷泡茶片,你还是会有多愁善感的夜晚八点,但希望你有一盏好看的星空投影灯,映在墙上一闪一闪。口味淡一点,别少三餐,笑容淡一点,温柔简单,爱人淡一点,很长时间。 最后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心小姐和脑先生的爱情故事。 心小姐说:你在想什么? 脑先生说:我在想这颗原子哪里去了。 心小姐说:如果你要高高地跃起,是否需要我,看着你跃起。 心小姐说:你在想什么? 脑先生说:我在想宇宙的边际。 心小姐说:如果你思考的宇宙又广又阔,那么请你俯瞰我,告诉我宇宙和你我的关系。 心小姐说:你过于活跃的皮层细胞仿佛是头顶上的小皇冠,你有时候 也很可爱。 脑先生说:可惜你胆子太小,什么时候才能别在事前激动半天。 心小姐说:我总是容易渴望,极端的期盼。 脑先生说:你这样我很容易悲观,因为我害怕得不到,急切到把场景铺的很远很远。 心小姐说:到了夜晚我害怕月亮和潮汐,有时候会焦虑到半夜醒来大口呼吸,你每一次的帮助都让我觉得对你不起。下一次,我会尝试多做几组蹲起。 脑先生说:海马体处理不了我某个日思夜想的‘可望不可及’,抱歉每次觉得痛的都是你。下一次,我会调节褪黑素的分泌。 心小姐说:危险时,我要先调整一下呼吸。 脑先生说:放心,我会唤醒强烈的神志帮你解决一切问题。 心小姐说:在梦中,把你看不清的具体到细节,把你想要的都给你。 脑先生说:在梦中,高级神经交战低级神经,仅有的一点意识不眠不休的抵抗着潜意识的暴动,哪怕脱离了逻辑努力想要修复你而不是摧毁你。 心小姐说:有时候,我真想揭下你的面具。 脑先生说:可对别人来说,忠于自己欲望的人,无耻又让人恐惧。 心小姐说:不,忠于自己欲望的人,很有魅力。你不可能生来就恶,除非你选择。你择善而从,我方能无恐。 脑先生说:也许我需要一个契机或奇迹,在此之前,我只想站得越远,看的越全,越客观,不偏。你知道我最怕掉进知识的深渊。 心小姐说:那就绑住衣角,许愿吧。 心小姐说:你知道我从未断过与你的联系。 脑先生说:我知道你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 心小姐说:我看着你在独自痛苦地选择,看你在尘世一脸炙热的附和。 脑先生说:你知道我从不会满足,你最怕我说不在乎。 心小姐说:我会指引你以方向。 脑先生说:你确定没有我能找得准圣城在哪边。 心小姐说:我的乐趣是无止境地原谅你。 脑先生说:我的乐趣是拿话堵死你。 心小姐说:你要相信我,不但省力气还能给你勇气。 脑先生说:可相不相信对于真理相没有任何意义,承认这些才是最大的勇气。我最怕你整天跟我要意义。 心小姐说:我怕,恨虽然摧毁不了你,爱也融化不了你。你把自己伪装成仿佛无痛觉神经的无脊椎动物,那就不要问为什么人们可以对你这么残忍,且越来越残忍,因为即便拿你做实验或作素材,我也应该毫无罪恶感,应应当当,大大方方。 脑先生说:不,那只是我喂不饱冷血动物的下场。 心小姐说:我只是恐惧,你甚至会放弃自己的肉体,这太他妈悲壮了。 脑先生说:你真的宁愿见鬼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只是个会消失的生命体? 心小姐说:在你的世界里,历史无情的碾压,众生没有一句屁话,在我的世界里,上帝正在掷骰子找个愿意相信的赌一把。 脑先生说:那是因为TA总是没得选,而我有的选,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心小姐说:为什么你不懂,这个世界的疯狂远在你的想象之上。 脑先生说:而我利用想象,乐无穷地活在大多数人之上。 心小姐说:你苦惯了就觉得存在即合理,撑不住了就从父母或父母的父母身上找问题,一会像魔鬼般低声忏悔,一会像天使般俯首认罪,极端父权思想和单一母体影响,你一会以为自己是材料,一会以为自己是力量,一会转向物质,一会转向精神,一会天地合一,一会宇宙全息,这些二手资料我都曾一一给你剖析,这些二手法则没有一个解释得了你。 心小姐说:别跟我生气,我就是如此了解你,了解透了你还是爱你,去听那首你最爱的回旋曲,你是否能感觉到飞起飞落的两千多个音符,那是我在抚摸着你。 脑先生说:去躺在沙滩上,海浪会在你身下包围着流淌,是否感觉自己被它温柔对待,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的,温柔对待,那是我在抚摸着你。 心小姐说:即使到最后,时间抛弃了你,我也会让你抛弃时间,让你为光所破,为光所获,想见的人都在眼前。 脑先生说:即使到最后,我也会为你着想,我会拼命积极,延长,释 放,调节,无论是用贝塔内啡肽还是幻想。 心小姐说:有时候灵感纷涌而至,仿佛是拒绝不了的恩典。我爱形容词胜过于所有主观的、客观的定义,因为大多数形容词是被原始自然的美碰撞出来的,形容词是伟大的,伟大的是形容词。 脑先生说:别傻了,那是我每一寸沟回、褶皱疯狂地把一些东西抽象化、重组,但在此之前,我已给出了完美的逻辑,你却给出了一堆美而无用只会被我第一个抛出主干的形容词。 心小姐说:然后你会发现,你喜欢什么,相信什么,追随什么,它就 会形成海洋,广袤浩瀚氤氲流动涌动但不扩散,安静地等 待着你到达的那天。爱,意识,金币,美丽无比,都可以。 脑先生说:然后你会看见,我为你精心剪辑的大片,你是唯一主演,希望你会满意自己的这份答卷。 心小姐说:你就像无所畏惧的英雄,决绝、操纵、摒弃,性感无比。 脑先生说:谢谢你无尽的潜能和无尽的爱,你总是让我动情不已。 心小姐说:其实,我从来没觉得你只是个芯片。 脑先生说:其实,我也从来没把你当成泵阀。 心小姐说:我许你以永恒。 脑先生说:我定护你周全。 心小姐激动地跳起来,手扶胸口,形神涣散地说:“我爱你。” 脑先生手掌托着脑袋,食指点在太阳穴间,眼睛射出智慧的高压电定 定的看着心小姐说:“我也是。” 星南,大部分的时候,理智与情感就是这样不断交战,这一次,情感又赢了,果然让愚蠢如我的人类始终保持理性是不可能的事,我还是想追随你。也许这很幼稚吧,可我安于让自己置身于这种幼稚里,要点别人看不上也看不懂的东西,事实证明,人们最终要回到这样的幼稚才能获得最单纯的幸福感,失去了这样的幼稚,再找回,总要费好大一番力气。 2014.6.27 语文课。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柳星南突然举起手:“老师,我有点不舒服。” 语文老师看她面色确有不适,问她:“怎么了?” 柳星南答:“恶心。” “是不是吃东西吃坏了,去保健室看看吧,用找个人陪着你吗?” “不用。” 柳星南出了教室,面无表情地往保健室走,她是真的恶心,尤其是听到这首诗的时候。 这种恶心,她已经忍了整整一个暑假。 昨天开学,依旧是父亲送她和顾承恩来学校,父亲脸上带着和母亲干架留下来的伤,令顾承恩颇为惊讶。 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嘱咐了一通,可柳星南一句也听不进去,打断他说行了行了,就从他手中夺过自己的行李,让他回去吧。 柳星南看着父亲的背影,似是不认识他这个人了,临走的时候问了父亲一句:“你是回家吧。” 父亲带着一脸的伤,不知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就开车离开了。 顾承恩在下课赶到保健室的时候,姜原已经先她到这里了,手里还拎了一壶刚打的热水。 姜原一脸关切地问:“星南,你好点了没?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柳星南依旧一脸茫然地坐在保健室,父母良好的关系是她安心待在学校的基本保障,现在她的大后方就像一个烧起来的战场,她有种事情只会越来越坏的预感,姜原与顾承恩都在身旁,她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没事了,我们先回去吧。”柳星南对顾承恩说。 姜原不解地说:“整个暑假我都在给你打电话,你跟我说不上几句就要挂,约你你也不出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柳星南只是摇摇头,拉起顾承恩就要走。 “到底什么事?”姜原拉住柳星南。 “跟你没关系的事!”柳星南甩开他的手。 暖水壶在两人的拉扯间磕在保健室的柜子上,瞬间炸裂了,幸好没有人受伤。 柳星南看着流了满地的水,说了句:“对不起。” 姜原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叹了口气说:“没事,你在这等着,我再去打一壶。” 柳星南突然说:“姜原,你能帮我搞一张离校的假条吗,今天的,我知道你有办法。” 柳星南离开学校后,就直奔那座商场,听别人说那个女人在那商场的一层卖电器,她很快通过父亲的南红手串认出了那个女人,跟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简直胖到粗鄙,笑声更是粗鄙,这样一个人竟会给父亲发李商隐的诗来传情。 “相见时难别亦难。”好一个相见时难别亦难,柳星南红了眼眶,正打算愤怒的冲过去,却被一个人大力拉了回来,是父亲。 “南南,你不在学校来这里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柳星南愤怒的质问道。 父亲几乎是半抱着将满脸眼泪的她扯离了商场,一直扯回到车上。 “从昨天送我去学校后到这会儿,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回家?” “我想回家来着,到学校你一走,我发现你常吃的药忘了给你带,想回家拿来着。” 柳星南从小就胃热,去学校总会备些胃药。 “我在路上给你妈打电话,说你药忘带了,你妈回我了一句那你带脑子了吗。” “南南,你能不能从我的角度想想,有一个人整天这么跟你说话你是什么感觉,我回家,回家你妈就能好好的吗?” 柳星南声嘶力竭地吼道:“那是因为你犯错误了,你,和商场里那胖女人犯错误了!” “不是因为商场里那女的我和你妈过不下去,是你妈她从嫁给我那天,她就没想跟我好好过,这么多年她就从来没瞧得上我过。” 父亲拍了掌方向盘加了句:“我跟你交个底吧,如果不是你爷爷干实业,家里起来的早,你妈她根本不会嫁给我!” “那你们结婚干什么呀,生孩子干什么呀,闹着玩的吗?” “我不是没有尽心过,多少事儿我没依着她吗?我们这边亲戚不入她眼的,她不走动就不走动吧,给她买过多少东西,她看不上,扔着就扔着,连孩子,她说生一个就生一个,孩子生下来,她说去哪上学就去哪上学,你小时候给你找那学校远的,你奶奶一年都见不着你几回面儿,你妈呢,跟我玩什么青灯古佛,我还没死呢,她玩什么青灯古佛!” “我妈说,你和我奶奶都向着商场里那女的,是不是我要是个男的,你们就不打了,就不离婚了?” “南南,你想什么呢?这事跟你是男是女一点关系没有,你永远是我在这世上最疼的人,是你妈她,捂不热,跟你妈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有时想想我都害怕,如果不是这样,我都四十的人了,我折腾什么呀我!” “可你们是我爸我妈呀,知道什么是爸妈吗,爸妈就是应该永远在一起的。” “对不起闺女,我知道现在家里这么闹,苦了你了闺女。” 柳星南最后声音小小的问了一句:“你们一定要离婚吗?” 父亲又不回答了,从后面座位上拿出包东西递给她:“正好今天想给你送过去的,还给你买了个新保温杯。” 药是放到盒子里一包包一种种分好了的,杯子的颜色更是父亲这样的粗人根本挑不出来的。 柳星南说了句:“我回学校了。”打开车门下了车。 “南南,我送你。” 柳星南在车前回过身,微扬起下巴绝望地看着车里的父亲,然后缓缓摇了摇头,转过身,将手里的那包东西扔进了路牙旁的垃圾桶,独自走了。 顾承恩连晚饭都没顾上吃,终于在那座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废弃教堂中,找到了柳星南。 两人之前养过的紫花地丁,一个暑假过去,基本都快枯死了,连灯罩里的土都变得干硬,柳星南躺在一片半枯死状的紫花地丁中,阳光透过花窗的彩色玻璃照在她的脸上。手中是捡来的带着梗根的玉米皮,一下一下被她撕成一朵花的形状。 教堂前方的十字架和神像早不知道哪去了,只有尖尖的穹顶和穹顶下方的花窗让这个地方尚保留着几分神圣的味道。 顾承恩看柳星南只是躺在长椅上,并没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便一个人忙活开了,又是从外面花圃挖土,又是浇水,拎着几个破桶跑来跑去。 “别瞎忙了,活不成的。”柳星南说。 “不一定哦。”顾承恩认真地说。 ‘搞不清楚状况’这种天性是她们顾家的家族遗传吧,柳星南想。 最近一次去顾家,是在暑假。 雨从暑假的某一天开始下,然后连着两天没停过,父亲的车开不出去,被困在家里,于是一天里剩下可做的事,就是和母亲无穷无尽的争吵,柳星南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能吵,家里能摔得碎的东西都献给了父亲发不完的脾气和母亲的歇斯底里,为了躲避,柳星南披上雨衣躲进了雨里,听说有个几岁的孩子贪玩,跑进了农田里,却被洪水困在地里,找到的时候头上还挂着塑料袋子,已经断了气,满镇子都是操心孩子的父母,可柳星南出门的时候,父母甚至无一人注意,她跑到了镇子北边的关外之河,独自站在离河不远处的一处高岭上,脚下踩的这种高岭,河边还有好几个,都是以前骗敌军的假粮仓,柳星南向下俯视着不知道宽了几倍的河,这个季节本来两岸杨柳千垂似绿荫,现在都泡在了快要决堤的洪水里,不知何地的大树连根漂在河里,从脚下浩荡而过。 “星南姐!星南姐!” 忽然有人大声叫她,声音来自不远处另一座高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雨衣都没披,挽着裤腿一身的泥,手上举着不知什么东西,又蹦又跳地叫她的名字。 等那人跑过来,原来是顾承泽,手里拎着的是两条又肥又大的鱼。 “星南姐,你看,这鱼大不大,水库里放出来的,好多人在那边捞啊。” 说话间将两条鱼挂到顾承恩脖子上:“你按住了啊,这鱼大,劲儿也大得很,别让它挣跑了,你在这等着,我再给你捞两条去,说不定能找到更大的!” 柳星南捂着怀里的两条鱼,都来不及阻止他,看着他又啪啪啪冲下岭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又是两条,顾承泽用沾满泥儿的手拉住她的雨衣说:“走走走,去我家,趁我爸在家,让他给我们做清蒸鱼吃。” 到了镇东,进门一看,原来顾家院子低一些,早就淹了大半,顾承恩养的一盆盆粗壮的凤仙草和鸡冠花,此刻像吊兰一样被吊在晾衣绳上,画面很是好笑。 顾承泽一进门举起手里的鱼就喊:“怎么样,这鱼大吧,我还给星南姐也捞了两条。” “臭小子挺能干哈!”顾承恩从他脖子上把鱼取下来交给父亲。 顾承恩父亲看到她来很是高兴说:“正好,咱们今天吃炸酱面加清蒸鱼。”然后吩咐旁边的顾承恩说:“去,把蒜薹切成丁。” 顾承恩乖乖地照吩咐把蒜薹切的小小地说:“老顾同志做的炸酱面最好吃了。” 顾承恩父亲一边做一边唠叨:“咱们这个酱,必须用正宗的干黄酱……” 鱼蒸好了,面也煮好了,顾承恩父亲给柳星南的面上淋了满满的酱料,还特意多捞了些肉丁说:“尝尝。” 顾家人左给她夹一筷子绿黄瓜丝,右一筷子红萝卜丝,最后再来点香菜,恨不能连面都替她拌好了。 一家人坐在桌前,全都挽着裤腿,吃的那叫一个美。 一直埋头吃的柳星南抽了下鼻子,顾承恩看向她,她抬起头晃了晃手中捏着的蒜瓣说:“这老蒜可真辣。” 饭吃完,顾承恩又带着她爬上了屋顶,一同爬上屋顶的还有顾家墙外的那株爬山虎,绿茵茵的从月台覆上整面墙,满满的一层无缝隙的绿,一点点由深至浅的绿,一直爬到顾承恩的手上,顾承恩爱怜地用手抓着一只爬山虎嫩嫩的小脚,看着它们在断断续续的雨中紧紧的伏绕在屋顶。 “快吃啊,这种青苹果过了这个月可是吃不到了哦,趁着下雨,我和老爸去旁边果园偷摘的。” “承恩,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苹果?这可是最后一颗,不能再摘了,再摘人家要放狗的,顾承泽都没得吃,快吃啊。” 柳星南咬了一口手中的青苹果,果皮硬硬的,果肉白白的,明明狭裹着很多的甜,却因为没到季节,咽下去喉间留着的酸也能让人打个抖。 顾承恩看着被酸到发抖的柳星南,在雨中的屋顶抓着爬山虎的脚大声的笑起来。 柳星南对顾承恩说:“活不成就是活不成了,你这不是做白工吗?” “不,我相信它们不是普通的花,它们是神坛前的花,神不会让它们枯萎的。” 顾承恩用手抚上紫花地丁的叶片说:“花啊,加油啊,挺过这一阵就好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怎么,现在你也喜欢这花了。”柳星南说。 “我之前只是不喜欢这花的色儿,紫色,太诱人了,诱人到有点没必要,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它竟然是可食用的。”顾承恩说完,肚子伺机叫了一声。 柳星南说:“真是服了你了。” 只见顾承恩一脸虔诚地跪在花窗前说:“神啊,请您保护这些花,它们可是好吃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觉得,我是一个鸟人,您压力别太大,您不成,我自己也能行。” 估计神都没见过这种教科书式的没脸没皮。 柳星南笑了。 没脸没皮不是目的,她的笑才是目的。 顾承恩说:“星南,你知道吗,你喜欢的这种不起眼的小花,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爱慕者,那就是拿破仑,所以法国至今还有紫地丁节,他被流放到厄尔巴岛的时候,发誓要在紫花地丁开放的时候返回巴黎,人们便纷纷备好了这种花,准备在他归来的时候撒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我会在花开的时候回来,人们总是轻易相信这种谎言。” “一看你就没看过偶像剧,”顾承恩瞟了她一眼,然后用夸张的台湾腔说:“因为,相信比较幸福。” 第 7 章 第七封: 星南,我从影城离职了,临行那晚收拾完东西,我终于梦见了狮子,可我梦中的狮子差不多只剩一张皮,我以为它死了,我抱起软趴趴的它,它却忽然在我耳边说话了,它说‘早晚有一天你要饿死我’。 现在我在一个岛上,这是以我的能力,能去到的离你最近的地方,其实我所求不多,不过是各在两头生活,只要早上从你那边过来的云,下午能飘到我这边来下阵子雨,我就满足了,纵使音尘两阙,隔千里兮,却共一明月,没有时差,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这个岛实在是小的很,像颗泡在水中的鸡蛋,找工作的几天时间,足够把这颗蛋摸个遍,酒店度假村与各种商业娱乐消费区主要集中在岛的西岸,在岛的中东部,有一对新加坡华人夫妇在那里筑了几幢燕屋,那是我新的落脚处。 待金丝燕离巢之后工人将燕窝采下,然后到附近的工厂进行加工处理,我的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坐在十万级标准的无尘室中,将燕窝中的所有杂物清理干净,简而言之,就是挑鸟毛。 环境与空气都好极好极,下飞机的时候刚下过雨,出机场呼吸到第一口气简直要被闷热与湿潮逼回机舱里去,很忐忑自己是否能在这里长待下去,但爱上这里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因为被晒得像颗卤蛋,保湿霜都不用涂的感觉实在太爽了。 岛上有我没见过的规模的植被,阵头雨又密又须臾,在B城被文人雅士所惜的奢侈的‘穿林打叶声’,在这里泛滥到像是自然的背景音,空气潮乎乎的,裙子总是贴在身上,林子附近结的腰果特别大,蝙蝠也特别大,沿着燕屋附近的沼泽向深处走,还有片珍稀红树林,初到这里,总会被岛上的植物弄得无比感动,感动于它们的形态各异,感动于他们为了生存用力无比,对植物来说,这个世界没有逆境,只有没有适应的环境,为了适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茎干生的大大的,叶子长的尖尖的,果子结的高高的,长刺,生毒,变鲜艳,必要的时候草食肉也是可以的,甚至可以改变孕育与呼吸的方式,红树林丛里几个小时就可在淤泥扎根的胎生种和茁壮的气生根,让我亲眼见证了生命意识存在于自然的万物中。 置身如此美景,挑鸟毛时心情也是愉悦的,可一天的时间最终也只是完成几盏,日继日的低头让我有了些颈椎问题,因为这个原因我认识岛上的按摩师Benua。 岛上有很多家按摩店,价格也很低廉,第一次进到店内时,Benua和你一样下垂的唇角和略高的颧骨让我恍惚了,差点夺门而逃,还好她只是用花了浓重眼线的眼睛轻轻扫了我一眼,然后动作极轻地抽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带有女生抽烟时一点点做作,肺活量却惊人,一口刚从鼻子进去了没见出又吸一口,烟雾从她手指中氤氲上升,她的手很稳,烟雾是直直一条,最后在头顶聚成一层虚无缥缈的烟云,无与伦比的烟云。 不知怀着什么心态,我请求让Benua来做我的按摩师,换好店里的衣服出来时,Benua突然看着我笑了,笑到手里的烟都抖出片漂亮的縠纹纱,然后她捻熄手里的烟,走过来,几乎是双膝点地跪在按摩地塌的垫子上,重新将我绑的乱七八糟的裤子帮我系好,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上。 我忘了多少年不曾与同类有过身体接触,于是一时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放在床垫上的床板,幸好脸冲下,Benua看不到我脸上的窘迫,但她能感觉到我的僵硬,她无奈地拍了拍我的后脑,然后我听见了‘叮’的一声只有在寺庙才听过的响声,后来才知道那叫佛音钵,Benua将钵平放在手里,桃木棒在钵身外沿一圈圈地转,于是慢慢地,整个屋子都跟着钵音在转,慢慢地,我的脑子也跟着钵音在转,最后在钵音与Benua一声声用气音吐在耳边不超过二十分贝的‘relax’中,我不是睡了过去,更像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不知道Benua是不是将我揍了一顿,肉疼,但骨节筋络却十分地轻松,我换好衣服出去,Benua依旧斜倚在柜台抽烟,我向她致谢后便出了店,因为肚子饿,就在附近的摊位上买炒米粉吃,等待的时候,看见她也出了店,估计是下班了,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一个面色不善的大块头老外给纠缠上了,两人在街上就开始了争执,老外不断扯Benua的包,等那人扯上Benua的头发的时候,我拎着手里的米粉冲了过去,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防狼喷雾朝那大块头喷了几下,第一次用没有经验,自己拉着Benua跑路的时候也猛吸了一口,酸爽到眼泪鼻涕横流,完全看不清路,后来是闭着眼睛打着喷嚏被Benua拉着跑,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也有些缓了过来。 手里的米粉早被我甩飞了,Benua请我又吃了顿,煮的细粉,吃饭的时候她问我怎么会随身带着防狼喷雾,我没好意思说,因为有一天晚上,我走到一条黑巷子中,看到巷口几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抄着一条大棍子向我走来,几个黑影逆着光来势汹汹地就这么迎着我走过来,又去势汹汹地越过走过去,他们手里举着的是岛上随处可见的甘蔗,妈的月黑风高夜,这么吃甘蔗简直是要吓死人,榨汁不行吗。 我一个哈哈打过去,说这防狼喷雾是我从美国代购过来的警务人员专用的,上面一个大辣椒,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玩意,没想到这么来劲,效果可媲美生化武器,我送给了她。 事实证明喷雾送给她才能充分发挥作用,因为那晚的冲突对于Benua来说,并不是无意被我撞上的小概率事件,而是隔三差五就会发生,很多这种店的按摩师都会偷拿一些顾客的钱,专挑游客下手,大部分挨了宰的游客不想惹是生非,在岛上也不会久留,就这么让她们有惊无险地一次次逃过去。 我就这样认识了Benua,她白天在按摩店工作,晚上去西岸的一家叫FLUKE的酒吧跳舞,经她介绍,我在那家酒吧做了调酒师,后来干脆搬到了一起住,她住在按摩店附近一家鞋店的半地下室里,房租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大量的时间,我俩都混在一起,每晚七点多,我喜欢看着Benua连下眼线也画上,穿着露腰露腿的服装在门外的把杆旁大跳艳舞,事实上,在我心目中这个门外的舞女郎,已经是一位艺术家了。 Benua曾带我参加过一个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传统节日,穿着红色的纱笼,跳了一场我从未见过的舞蹈给我看,原来女人的身体要这样去弯,原来女人的身体要这样去旋转,和着音乐,她把自己化成一条流水,美的能将人击垮,一场舞蹈何以能带给人这样巨大的美感,我甚至不知这美属于舞蹈中的哪门哪派,可这一次的震惊就足够了,她已经是艺术家了,一个将自己身体极致利用与开发的艺术家,这样的艺术家吊在门外的杆上不好好穿衣服也没啥。 偶尔也会有个别顾客十分挑剔,挑剔舞女郎们的花样少,我堂堂一万物之灵在你面前不着一物作蛇形,你竟然嫌我花样少,去你妈的吧,我教Benua她们用中文说,去你妈的吧。 这世间被辜负的美太多了,看着门外的Benua,我想,也许美就是用来被辜负的,都要被留在那里,这样才算完成了它,梵高的耳朵,杨玉环的马嵬坡,美都在等着那一下,完美。 我喜欢将开瓶器吊在腰上,我喜欢自己手上时时刻刻都有的柠檬的味道,我喜欢堆成山的玻璃杯子和凿不完的冰凌块子,喜欢姑娘们从内衣里掏出来的有温度又有弧度的买酒钱,喜欢那些趴倒在我的柜台的小胡子贴在上嘴唇的人。 这些趴倒在柜台的人大多是因为不承认三件事,很明显但扛死都不承认的三件事。 一是有些人的父亲有时候也会很懦弱,懦弱的很明显。父亲怎么能懦弱呢,怎么能愤愤不平呢,怎么能调整呢,如果父亲要调整的话,那么关于全世界的认识都要调整调整了。 于是这些不肯重新认识自己父亲的人趴倒在我的柜台前。 二是有些人真的很孤单,孤单的很明显。哪怕咧着嘴角对着我笑,笑得像John lone一样,整张脸也只是写着一个大大的lone,若有人对我露出这种笑,此人必为有父有母有兄有姊的荒人一个。 于是这些有父有母有兄有姊的荒人趴倒在我的柜台前。 三是有些人从来不知道拥有什么才会被爱。 我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很明显。 其实,看着这么多不同颜色的眼睛,喝下不同颜色的液体去麻醉自己的神经,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Benua对我说一有闹事的,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后面货架上的酒瓶子,挑皮薄的敲,不过大多时候这个声色犬马场,人人都沉湎烟酒,饫甘餍肥,分外协调,在吧台后面,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众男女调情,相当有乐趣,到处都有薄荷叶与香茅草的味道,每一款基酒的度数都高过人类的体温,一喝血就红上头皮,每一盒香烟上都写着‘Smoking kills’,充斥在这些化外之民的每一口呼吸。 我喜欢Benua,我真喜欢她的真纯坦荡,喜欢她像你。 Benua的灵魂和□□一样,一件衣服都不穿,我运用我知道的一切伎俩去逗她开心,我知道她嫉妒无助时下嘴唇会不受控制的垂下来,开心时头会一摆一摆,观其妙,观其徼,她的坏,她的好,护着她有时候要绕一百八十个弯。 我之前选择的每种过活方式,人们可以用‘奇怪’来定义它,说明这种过活方式并不奇怪,更不孤独,真正的孤独,像一个强有力的吸盘,被吸上了就无法离开,Benua就是这样的吸盘。 你看到了一种孤独才会以为它很独特,其实孤独就只是种类繁多,并不独特。 这世间任何一物,你做不到真正认识它,就无法真正毁灭它。 孤独是如此,Benua也是如此。 我现在过活在她身边,怪之前的我到底是没见识,其实见识过后避开这些人相当的简单。 可人类从树上下来之后已经忘记了自由为何物了,从树上下来就开始疯狂的渴望同类了。 我每天和她一起匍匐在鞋店的地下大睡特睡,听她每天早晨像老人一样咳嗽几嗓子,闻着一样的橡胶气味,去一间厕所,吃一家的饭,放一样的香料,看她舞动旋转时带着同样的表情,喂着同一只猫,我情愿被她吸住。 她总爱等着我或让我等着她一起回家,走在路上,Benua会轻巧利索地从旁边经过的水果车上抓莲雾吃,然后背对着骑车人,面对着我笑着将那种红色的果子塞进嘴里,她又变成一个小偷了,好一个集这个世界上所有危险又性感的职业于一身的小娘惹,岛上还有老人在练甩手功一样的运动,看到这个小娘惹的所做所为只是甩着手呵呵笑一声。 这蓬荜真是接地气,星南,我又听见哗哗的声音了,不知道是外面的摊子在炒饭还是又开始下起雨来了,若是下雨了,我得出门去接Benua,顺便买条鱼回来吃,这里的活鱼池下铺着荷叶,死鱼下铺着冰块,岛上特有的猫舔着地上鱼头的眼睛,一下雨,后脊被岛上的雨浇的瘦骨淋漓。 伞都是Benua从酒店搞来的,小的根本遮不下两个人,岛上的木棉花,刺桐花,菩提花开时火一样的红,阴天映着我的小黑伞,是无法描述给你的美景,人们衣服也穿得五颜六色,看看这个岛上的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去上班,就知道这个岛上的人是在生活还是在凑活着过。 我想,这段和Benua凑活着挤在一把伞下的日子,应该不算凑活着过。 2015.8.15 从升初三开始,柳星南就渐渐疏远了姜原,骄傲如他,根本不能接受这种缘由不明的疏远。 她有各种理由,初三了,学习要抓紧了,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需要时间准备,怕两人的关系影响双方的成绩。 “我的成绩很稳定,根本没受影响。” “你先考到承恩前面再说吧。”柳星南说。 又一次模拟考的成绩下来,他确实很稳定,稳定地排在顾承恩的后一位。 “妈的!”姜原将手中的试卷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自己塞进柳星南课桌里的饮料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姜原‘唰’一声将校服拉链拉到最高处,带着一脸怒气找到柳星南的班级,临近午休前的播音时间,班级里只有顾承恩一个人,在独自整理着今天的播音稿。 “柳星南呢?” “她回宿舍去了。” “怎么,原来她不单是冷着我,连你也不打算理会了?” 顾承恩不接他这个阴阳怪气的问题,只是说:“走吧,准备播音了。”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星南她现在因为一些问题很困扰,也许等问题解决了,她会告诉我们的。” “又是跟我没关系的事,她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把别人当什么!” “姜原!”顾承恩的耐心也要没有了:“能不能,就按她想要的方式,陪她度过这段时间,能不能,让她度过这段时间,再说。你还不了解星南么?” 姜原冷笑着摇摇头:“我还真没你了解她。” 两人相对无语地一起播完音,顾承恩作着最后的结尾,一般这个时候,姜原会默契地帮她缓缓切入最后的钢琴曲,顾承恩用眼神示意了他,而他只是冷着脸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顾承恩被他这种幼稚激起了一丝怒火。 播音已经结束,就差最后一点音乐收尾,正打算开始午睡的学生突然被“噔噔噔噔”命运曲子的前奏惊得精神一震,从床上坐起来,抱怨纷纷的说:“我去,广播站疯了吧。” 姜原也被吓了一大跳,坐在椅子上一脸惊诧地看着顾承恩。 “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吗,”顾承恩也看着他说道:“Give a little time to your love。” 然后就抱着本子离开了。 第二个大周的星期五晚上,第二天就放中秋假,其他的年纪跟以前一样在礼堂欢度晚会,只剩初三的学生被教委主任聚集到小操场开学习总结训话,一般来说明天的内容就只是早上老师布置下假期作业,然后坐校车的同学在一起分批等校车回家,所以很多有时间的家长会在头一天的晚上把孩子接走,这样能在家多待一个晚上,老师们一般也都会准批。 以前的柳星南总是归心似箭,早早提前打好电话,让老爸过来接自己和顾承恩,今天她只是安然坐在凳子上听着训话。 她坐在前排,忽然被后面的同学点了点肩膀。 “星南,你妈妈来了。” 柳星南不相信地回过头,站起来,看到了班级队尾站着的母亲,衣着高贵典雅,手上还拎着一堆东西,微笑着望着自己。 她以前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接送也都交给父亲,柳星南消化着眼前的情况,她连家长们这时候应该在宿舍楼前等待都不知道,也可能她根本不知道宿舍楼在哪里,就这么让同学们由队尾一句接一句“柳星南妈妈来了”告诉了自己,她这么笑着看着自己,一定以为自己会很惊喜。 是啊,她的气度举止,她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人虚荣的母亲,可此刻,柳星南心里只有满满的羞愤,她羞愤,是因为她知道母亲今天特意过来的目的。 “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啊。” “我今天回不去,初三跟初一初二不一样。”柳星南撒了谎。 “有什么不一样,没事,我找你们老师说说,前面坐着的是你们班主任吧?” “不用说,真回不去。” “承恩!承恩!” 母亲没理她,向前面招了招手,顾承恩也从队前跑了过来。 “阿姨今天来接你们俩,给你带了月饼,先吃着,一会回家再拿两盒。车停在前面楼下,你跟南南去那边等着阿姨,我找你们班主任谈点事情,事情谈完咱们就回家。” 柳星南母亲说完就拎着手里的不菲的盒礼向班主任的方向走过去,大家本来就都向这边张望,班主任看到柳星南的母亲,也忙不迭地迎过来,两个人一起站在远处说着什么。 柳星南扭头就走,顾承恩赶紧在身后跟着她,走至车前,柳星南转过头像疯了一样夺过顾承恩手里的盒子,用力向车身上砸过去,用尽浑身气力直砸了个稀巴烂。 顾承恩看着她发疯,根本找不到办法制止她,只是不知所措地一声一声唤她的名字:“星南…星南…星南…” “走开!”柳星南朝她吼了一声。 顾承恩这下更加不知所措,只好一步步向不远处的圆桌走去,她看着柳星南背对着自己,双手撑在车身上,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好一会,顾承恩就这么看着她。 然后看着她转过身,缓缓向自己走来,走到圆桌旁,看着坐在圆凳上的顾承恩。 柳星南的双手抚上顾承恩的脸,顾承恩手里傻呆呆举着块月饼仰着脸也看着她。 “对不起。” “没关系。” 你都不应以这样的方式,直白的迎着我的视线。 很多年后,顾承恩还能清晰忆起那时柳星南的眼睛,刚被泪水冲过的眼睛多了层本不该有的朦朦胧胧的意思,像有雾气,像隔着玻璃,不可思议。 那双眼睛中净是自己不了解的苦楚,令人心疼的苦楚,可那双眼睛好像也在心疼着自己,像是在说“what a pity,what a fool。” 那时候的柳星南,是不是已经在用这样的眼睛准备向自己告别了呢。 可那时候的顾承恩就只是怂,她微微撇脸想挣脱开柳星南的手。 “别动,我才发现,你长了个倒瓜子儿脸。” “你还西瓜籽儿脸呢,放开。”顾承恩终究是挣开她的手,怜惜地看着手里幸存的一块月饼说:“糟蹋粮食啊。” 柳星南笑了,刚放开她脸颊的手,又猛的紧紧抱住顾承恩。 龙爪槐茂密的枝叶在四周垂下,像伞一样将相拥的两人罩在一片厚厚的阴影中,月圆之夜蓬蓬的矮槐丛,还好,人在怀中,人在怀中。 “赶紧回家洗脸去吧你。” “你回家洗脸。” “你回家洗脸。” 姜原又一次在教学楼前拦住柳星南,柳星南有些无奈地闭了闭双眼。 “我只是要一个理由,你突然对我改变态度的理由,我也不想再听什么‘跟我没关系’这类的答案。”姜原说。 “那我们换个说法。” 柳星南俯下身从教学楼的花圃中采下一棵车轴草,问他说:“姜原,你知道车轴草这三片叶子分别代表什么吗?” “什么?” “第一片叶子呢,代表健康,第二片,代表名誉,第三片,代表财富,这三片叶子代表的是人们生命中最重要也最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出了问题,都会导致人们在这世上的行程倍加艰难,它们必不可少是因为这三样的任何一样出了问题,都会让人…无暇顾及其他。事实上,还会有很少很少一部分车轴草长出了第四片叶子,那第四片叶子代表爱,也代表幸运,所以人们把四片叶子的车轴草叫做幸运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第四片叶子并非必不可少。” “我懂你意思了,你直接说我这个人对你来说可有可无,不重要就是了,是这意思吗?” “不,是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拥有第四片叶子的运气。” “柳星南,我会为你找到,四片叶子的幸运草,我一定会找到。” “你当然会找到,姜远同学,但不一定要是现在,也不一定要在银河这片小花圃中,你明白吗?”柳星南温柔地笑了,拉着他说:“上课了,快走吧,要迟到了。” 爱是巨大的幸运,是少年人并非必不可少的,太巨大的幸运。 银河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 能在操场完成的项目都上了,田径为主,还有跳高,跳远,铅球,标枪。所有的老师同学都热情高涨地聚集在操场上,班级里大家各有分工,能员健将们在一线比赛,漂亮女生组成的啦啦队在场边加油,老师们充当各个项目评审,剩下的人也不闲着,忙着写运动会主题的加油稿,每篇一到五分,为运动员们加油,最后计入班级总分数。 广播站也忙的不可开交,直接连线操场的喇叭进行全程实时播音,大喇叭一共有四个,分布在主席台的两边,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广播入场词,进行项目解说,还要抽时间将一篇篇雪花般的加油稿甄选后播送并分班计分。 “1500米的征程是艰难的,跑道的路是长远的,但却是终将会到达的,你的汗水在挥洒着,呼吸在烧灼着,心脏在跳动着,热血在沸腾着,这些拼搏不会白费,健儿们!奔跑吧!眼前的胜利不是一个人的胜利,是整个班级的胜利,眼前的荣誉不是一个人的荣誉,是整个班级的荣誉,听听同学们的呐喊,他们都在为你加油,奔向终点吧,健儿们。初二三班,李静投稿,是的,个人的荣誉即是班级的荣誉,班级的荣誉也是个人的荣誉,为了我们共同的荣誉,奋力拼搏吧!初二三班加三分。” 顾承恩刚念完一篇,姜原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 “我的妈,1500可算跑完了,累死我了。” “下面是接力了吧,我也报着名呢,马上得回班去参加。” 低年级的站员抱着一叠加油稿过来说:“学长学姐,这是刚分好的投稿。” 姜原接过来说:“这里交给我吧,你从这到操场还要会功夫,先去准备吧。” “好,跑完这一棒就没我的项目了,那我先过去了。”顾承恩说完就急匆匆往操场去了。 剩姜原一个人在播音室,他整理了下被稿子占满的乱糟糟的桌子,不小心碰掉了顾承恩播音时经常抱着的那个本子,他刚想捡起来,从本子中滑落出来的一个标本一样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颗连着茎的车轴草,是一颗,他在银河的花圃中遍寻不着的,长着四个叶片的车轴草,不知夹在本子中多久了,通身绿意基本都褪去了,变为黄褐色,被人用透明胶布细心地前后封住,然后又从茎到叶剪出整棵草的轮廓。 姜原翻开本子夹着标本的那页,上面写着这么一段话:“星南说,车轴草的每一片叶子都有意义,第一片代表爱,第二片代表希望,第三片代表幸福,而能找到四片叶子车轴草的人是最幸运的人,因为第四片代表幸运,今天她把这颗幸运草送给了我。” 这段话的下面是顾承恩写的一首小诗。 健康,名誉,财富与爱,希望,幸福,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看完整首诗后的姜原哑然失笑,笑到眼中溢出满满的恶意。 赶到操场后的顾承恩急忙找到她们班级比赛队列,柳星南叫着她的名字,手里拿着她的号码布,帮她用曲别针别好后,两人分别站到自己接力区的起跑点准备比赛,她们是接力赛的最后两棒。 “女子4乘100米接力赛,计时开始!” 哨子吹响后,广播站也开始播音。 正在尽全力跑着的顾承恩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从大喇叭里传来的,姜原不疾不徐的声音。 “六点零五; 深紫朝颜上的露水; 我被黑巧克力炸开了味蕾; 绿叶蔽着的架子下; 溺在你匿了星子的眸子里; 带来无妄之灾的瞳达…” 20米的接力区内,柳星南已经起跑了,她从顾承恩手里接过最后一棒的时候,却看到了顾承恩似是茫然地望着自己,脸上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奇怪的恐惧与歉意,她没顾上多想,全速向终点线跑去,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桌上的苹果气泡茶,角落里洋葱开了花; 柳星南,我委屈在朋友这个身份太久了。 初三一班,顾承恩投稿。好一出佳人爱慕佳人的精彩告白,这加油稿写得如此情真意切,初三一班加五分。” 操场上的人,一半听到了一半没听到,听到的,一半听懂了一半没听懂,大家依旧在进行着激烈的比赛,在创造时,相信群体的力量,在破坏时,相信个人的力量。 顾承恩跑到广播站,大力推开播音室的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顾承恩简直呼吸不过来,愤怒地盯着播音台前的姜原。 “因为,你们耍我,你和柳星南,合起来耍我,”姜原也气恨难消地盯回她说:“真是让人恶心。” “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吗?”姜原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将正在播放的乐音调大说:“拉拉主题曲。” 第 8 章 第八封: 星南,昨晚,我又一次梦见了父亲,在梦中,父亲叫着我的名字,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过的叠字,父母对孩子专用的叠字,他叫着我的名字,向我告别,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醒来后,我环视着庇护着我的这间小小的半地下,觉得这是连神都忘记了的地方。 真是万幸,Benua还在这里,在对面的床上静静的睡着,我感谢她将我从梦中抽身后的恐惧与冷意减去了大半,我走到这间小屋唯一的窗户前,窗户很小很高,从里面可以望见外面行人的脚,进入雨季了,外面灰蒙蒙的,想必天空也暗暗的不透彻,云应该是一团一团地堆在海的边际,随时准备为雨让路,不知道之前还有谁,在这间半地下的窗户后,像猫一样瞪着眼睛过了一生呢? 我看了看依旧沉沉睡着的Benua,然后轻轻地跪在窗前,这是自你走后,我在银河的那座旧教堂养成的习惯,被现实或梦中的告别惊吓过后的一个难以向人解释的习惯,我伏在地上,头发披散下来将我包围住,感觉如此安全,我不知道该诉祷些什么,大多时候只是感谢,感谢这一刻Benua还在我身旁,感谢父亲弟弟与你都安然在远方。 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一双不知名的手从高空抛下的猫,承载了不知名的实验意义的猫,不同的是,一部分从六楼之下,一部分从六楼之上,六楼之下的,只来得及挣扎了几下爪脚,耳旁听了几阵风声就摔死了,六楼之上的,有足够的时间在险中求衡,调整好姿势,作好了缓冲,反而会无事。 这个生存概率的抛物线如果拿掉了时间就一点都不科学,现今科学一点点在征服空间,而它最后的征服,只能是时间。我匍匐在地上想,这是正常的吗?今天我没有心碎,那么明天呢?我到底从几楼被抛下,又会在何时落地呢?再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吧,至少至少让我学会认输吧。 我独自走出小屋,下阵雨了,路旁积水的塘子里翻着绿浪,我懒的拿伞就出门了,在B城的时候,下雨不打伞拎着西瓜在街上走,旁边的人会笑说这是个厉害人啊,满大街没伞的都在急急地跑,可我觉得根本不是跑的事儿,在这个岛上,下雨了,不是跑的事儿,是共识,随便你什么德行走在雨里。当我越来越专注于自己已有的事物和此刻的时间,当我将感官磨砺的越来越敏感,当我尽量向这个世界索取最少的资源,不知道气场发生了什么变化,走在街上,带着一肚子的饭,岛上的猫狗和不知谁家的孩子也开始肆无忌惮的接近我,我真喜爱这种肆无忌惮。 这时,我看见了他,他一袭艳秋色的僧袍在这个只有夏季的小岛上是如此令人侧目,像一朵雨中蹁跹的木棉花,这天路像是湿漉漉的受了雨浇的木棉树枝,他如同枝上的木棉,这是见过才知奇异的美。我知道他并不想要这样的侧目,他微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路,然后一步一步将自己光着的大脚板印在眼前的路上,就这样缓缓走在路上,就将这阵雨中的行色映衬的如此漂亮,他的步履是如此地坚定,坚定地让人不由自主想跟他同去。 不管是哪里,一同归去吧,任这雨停停下下。 跟在他身后,我眼中忽然被泪水胀满,我凝视着前方他略尖不规则状的头顶,凝视着他一圈白的脚后跟和黑黑的脚底板,闻说这样的视线会让被凝视者有气无力,可现在有气无力的是在他身后仿佛失了魂魄的我自己。 走了有两个多小时,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他停下来坐在一处台阶上,开始吃身带的口粮,我匆忙随便走进一家茶店,透过店内的玻璃窗近距离的看着他,他一口一口咀嚼着食物,太阳穴的咀嚼肌也跟着一鼓一鼓的动,加上他的神情,有一种不通人性的可爱,那模样像极了,我想了半分钟,像极了小时候养过的兔子,爸爸会像剁萝卜一样剁这些兔子,对我来说,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把兔子当萝卜的人,一种是把兔子当兔子的人。父亲象棋三个字就可让我溃不成军,会捣鼓庞大复杂的机器,开着火车一样长的车,可在他眼里兔子跟萝卜没什么区别,我脑中不停思考的东西也和他没有关系,他同样不能被说服。 我害怕爸爸只是把我当作会说话的兔子,记得小小的我腿上带着拉拉秧锯出的血丝,背着木挎篓,看着死掉的兔子,觉得兔子变灰的眼睛是因为失望,我坐在粥店,又像兔子一样红了眼眶,可能也是因为失望。 他吃完起身就继续向前走,我点的茶还没来得及上,也再次跟上了他,可我知道自己跟不了多久了,因为这个岛实在太小了,越这样想心里就越慌,我们的同行渐渐失去了意义,因为这半程,只是在担心他的离去,很多类似这样的同行,其实从开始担心失去时,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渐渐放慢了脚步,在一个街的拐角处,放他离去了,一如他的离去,我横穿过街道,向着高高的椰子树和海岸的方向走去,我知道这个时间,如果出了太阳,颜色应该和他的僧袍一样。 青路灯,青草席,我和岛上的狗一同卧在沙滩上,我十分中意自己的属相,若用一种狗形容我,我该是刍狗,而且是那种费把子劲扎好了,却没派上用场的刍狗,我像条狗一样在这已经躺了很久,这个岛实在太小,小的像个泡在盐水中的剥了皮的鸡蛋,我用力脚埋在带有白天阳光的余温,又被层层薄浪冲的软软的沙子里,我不知这双脚,它为何如此想跟着那位僧侣,恍然想起儿时刚有记忆,妈妈曾在一群妇女的簇拥下,一脸喜色地用拐杖牵着位半仙走进家里给我算命,听父亲说结果不甚理想,妈妈满面愁云的听半仙说我命带华盖,襟袍难开,注定一生孤介,宜修方外之学,且印强火旺,疯命难当,半仙推了推水晶墨镜的铜架给出一堆化解之法,其他毫无记忆,中有一条为最好每日在东净之地待够半个时辰,我看了看四下无人的海滩,除了一些老狗,似这天地间只有我一人,如此的孤介,许是厕所没待够时辰的原因,也许有一天,把头上这三千烦恼丝剐了,我才会知道,我的头,到底圆不圆。 这里的不远处是我和Benua秘密的潜点,这个岛即使再小,也有未被人发现的地方,那里环绕着最天然的没有一点破坏的珊瑚礁,刚学潜泳时,Benua总会皱着眉头一脸焦虑地扶着船头站在船边看着我,一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会不顾我的挣扎与抗议,抓着我的后颈,将我像死猪一样四肢朝上拖回船上去,后来终于可以和Benua牵着手,看热带鱼游来游去,偶尔屏着呼吸站在月白色的滩地,看着蝙蝠鱼从头顶慢慢游过去,那时我们仿佛身在天堂,晚上她去FLUKE跳舞,总会毫不怜惜的用力攥攥她的头发,迈着踉踉跄跄又瑰丽多姿的步伐离我而去,我不想回到一个人的半地下去,而夜间的海底能见度低,不再似白天有阳光的粼粼波影,手电的光打过去似一块坚固的黑丛丛的化不开的老玉,小鱼受了惊般钻到珊瑚中,一只螃蟹呆头呆脑地伏在一块石头下,似是没预备我的到来,所以才这么呆,或者没在意我的到来,它一直这么呆,我看着海这寂寞的样子,眼泪流进海里,像作弊,Benua不在,我就变成了一只鱼,我爱上在海中的呼吸声,我不知是否曾在母亲肚子里听过这样的声音,直到我看到一条海蛇,像条迎风的塑料绳,才从自己是条鱼的知觉中脱离,仓皇逃到海面。 我躺在海边大笑着想起几件趣事,关于和蛇的一些不解之缘,在银河,有一天我们打水时,发现一条硕大的蛇缠在暖壶上面,我们直接把暖壶扔了八米远,大叫着跑去找生活老师,在老家时,在去河边玩耍的土路上,弟弟曾一脚踏到一盘蛇身上,弟弟与蛇都后知后觉,两人一时僵持,一动不动,还有一个夏天的午后,和父亲躺在垄口树底午睡时,一条笨蛇直接掉到父亲身上,之后父亲的动作是从未见过的敏捷,大叫一声,捉住蛇尾,抡啊转啊迈着魔鬼的步伐,一气呵成扔到了沟里,父亲还告诉我,母亲曾在门口看到一根漂亮‘红绳’,还伸手去捡,捡起来一看是条赤练,一时沦为四邻八方的笑谈。父亲也曾带我去参观蛇馆,小小的我简直步步惊心,好不容易看到了胖乎乎的黄金蟒还算可爱,饲养员看见我喜欢,想逗我高兴,投了只小白鼠进去,被一口吞了,饲养员叔叔在玻璃后温柔笑着看我,我却只想说:你给我造成心理阴影了你知道吗叔叔? 我咧开嘴笑,父亲啊父亲,今天我在蹲在卖衣服的小摊前扒着碗里的粉,一位母亲给一八九岁的小女孩穿上一件新的T恤衫左看右看,这种款式的T恤衫在岛上随处可见,小女孩手指绞着裤子一脸的不耐烦,母亲还是站在一米远处,各个角度左看右看,我忽然很想问问父亲,母亲曾经有没有这样看过我,我是否也像这孩子一样一脸的不耐烦。 耳边传来远处岛上的音乐,受这边的天气的影响,既有硬硬的摇滚,也有靡靡的爵士。这里很少有逆流,很少有巨轮,就是这样温柔,连雨都只下一个阵头,浅滩的浪一下一下将我托起,我看着满天星斗,感受着这样的温柔,晕在这样的浪里。 看到繁星,想到‘春水’中一小诗,“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中学生时代我们的必读篇目,我不知道有没有孩子和我一样,这样飘在海里,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的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他肯定觉得自己很多余。 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一点两点,一点两点,越来越多,是银河,银河哗啦一声,向川端康成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他肯定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真是羡慕,那些拥有必须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理由的人,如果有机会,简直拼了命也要成为这种人,比如,有什么为人类为祖国效劳的不可浪费的天赋,比如,是哪位匠人的第几代传人,厚重的家世根深蒂固,比如,若不住在出租屋,饲一只需要按时喂水米的虎皮鹦鹉,我真是羡慕,那些在人生的某一时段占据了另一个人百分之百身心的人。 说实话,人不能孤身一人躺在夜晚的海边想问题,因为有时候我会像魔鬼一样地想问题,如果没有弟弟,如果在半地下的夹缝中无法呼吸,如果选择不再生存下去。 我是一个会被猫狗小孩肆无忌惮接近的人,那是不是说明我是一个好人,做一个好人足不足够成为理由,因为在窗后用光束给人放或喜剧或悲剧的电影,在金丝鸟的口水中一根根挑出羽毛,用酒精调制出五种口味的莫吉托,或做人家的女儿,这些没有一个可以当成理由。 世界上最会忍耐的就是海了,在海中,万物寂静无声,它什么都能承载所以无法给我回答,而此刻夜空沉默如金,它寂寥地挂着繁星,同样没有回答。 这天高地迥,此刻竟似樊笼; 这天玄地黄,保我几世纯良? 星南,不知你会不会偶尔望望星空,究竟有多少人茕茕孑立于同一片空下,望着同一颗星,也许连那颗星星自己都数不清,地球却因为我们很幸福,它是我们已知的最幸福的星星,因为它不孤独。 当眼睛看见了星云,星云也一定看见了眼睛。 我知道星光走了亿万公里才到达我的眼睛里,我知道温柔的浪翻了无数个九倍长才翻到这片滩上舔着我的脚底,我只是被剩在这里,我并不多余。 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的相遇,是我人生的第一大幸事,老子而今还学会了在这拥挤的人世挤来挤去,很多人还是液体。 我不只会饥食渴饮,数数星星,我还要学会过滤,过滤掉一切一切不好的记忆。 我很少说对不起,所以能大概记得自己说过的所有对不起。 原来二十多岁,狷介比老成容易被人接受,容易被人原谅。 不知道什么时候,旅行者1号会耗尽最后一分电力,而那条叫Alice的鲸鱼,什么时候会最后一次沉到海底。 我既然不多余,那多少要有点脾气。 在我原谅别人,和被原谅之前,我不会回去。 星南,真是幸运啊,今年的圣诞节和你的生日赶在了同一天,这边的人平安夜在不兴吃苹果,就是酒喝的多,我要赶去上班了,工作还是要做的,我不能鸡飞and蛋打,不然只能去做鸡了,何况那里还有一群平安夜也不回家的人,拖着年迈的身体还在游荡的人,刻着或愚蠢或深情的汉字刺青的人,将生死场演绎成乌托邦的人,在这些人的喧嚷中偷安,让韬光不甘心,遁世又舍不得的我觉得十分洽合。 再写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2016.12.24 教委主任将柳星南叫到了办公室,沉默地看了会儿这个十几岁的女生才缓缓开口说:“这次广播站闹得这个事,对银河的影响是非常不好的,咱们学校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校方呢也不希望这个事儿在银河再扩大下去,要处理的话,你和顾承恩肯定是要走一个的你知道吧?” 柳星南点点头。 “那你先表个态吧,你表个态,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也不为难。” “没什么好为难的,我走。”柳星南说:“可能我们班主任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我妈妈最近刚来学校跟她谈过我近期转学的事情。” “行,那就这样吧,你回家跟你妈妈确定下转校的日期,在此之前,你和顾承恩也不好在一个班了,你先调到四班吧。” “好的主任,不会很久了,”柳星南说,父母的离婚手续就快办妥了,不会很久了,“只有一件事,我想求您主任,顾承恩她是银河的老生了,成绩也一直拔尖,能不能不要因为这件事儿给她记过,就快毕业了。” “你们也知道快毕业了,快毕业了捣什么乱。” “只这一件事,拜托您了主任。” “行了行了,你这会儿就回去班里收拾收拾,去吧。”柳星南的求情似乎让教委主任的不悦与厌恶终于控制不住流露在脸上。 柳星南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又突然回身说了一句:“谢谢你主任,帮我做了一个不会后悔的选择。” 柳星南回到班里收拾好课桌的东西,离开的时候,看到不远处顾承恩充满歉意的目光果然在追随着自己,事到如今,该怎么让她相信,渐行渐远是十分自然地,事到如今,该怎么自然的渐行渐远。 又一次模拟考试,为了防止作弊,一个考场往往混杂了好几个班级的学生,分考场的老师估计是无心,将顾承恩和柳星南分到了一起,第一场考完,考场里的学生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故意不怀好意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柳星南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看着下一场考试的复习资料,头都没抬。 顾承恩做不到她那副像处于无人之境的样子,躲到了洗手间,临考了才回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发现自己的桌子不知被谁用涂改液写了四个英文字母‘dyke’,当着周围憋着坏笑的同学与台上发试卷的老师,她‘啪’一声猛地将文具盒扔到了课桌上,动静惊的老师惊诧地在讲台上朝她吼:“顾承恩,你知道考试呢吗?干什么呢!” 教委主任刚好巡到这个考场,看了看满场静坐的学生和独自站着的顾承恩,然后扯着她的校服领子将她扯离了考场。 出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座位上看着她,包括终于抬起了头的柳星南,她的眼睛在向自己说着什么,顾承恩看得懂,她眼睛里的话轻易就浇灭了自己心头的火。 教委主任将她扯到了附近的办公室,把她的卷子扔在桌上。 “你一个人在这里考,不要影响其他的同学。” 这一场考的是思想政治,是顾承恩以前不需要背诵只管写就能拿到高分的科目,她对着眼前的试卷,忽然失去了给出任何一个答案的信心。 办公桌上有一株不知哪位老师养在瓶中的水仙,绿油油的歪在玻璃瓶中,不缺阳光,不缺清水,叶茎叶尖都是完全的清脆稚嫩,仿佛枯萎是百年之后的事,可刚绽出的花蕾却有未开先衰的迹象。 顾承恩愣愣地盯着瓶中的‘哑花’,忽然,一只麻雀不知从哪个地方扑腾了进来,惊恐的在办公室来回飞旋转圈,想寻一个出口飞出去,顾承恩还未来得及打开窗户的时候,那只麻雀已经向这边飞了过来,然后‘砰’一声撞上玻璃,落在窗台上,小小的爪子颤抖了几下,圆圆的眼睛睁了几下就闭上了,顾承恩将这只又软又小的雀儿放到外面的窗台上,希望它只是撞晕了,被太阳晒一晒还能醒过来飞走,可过了片刻再看它,它的小脑袋还是软软地歪着,腿爪却有些僵硬了。 原来,花园一般的银河也会困死一只鸟,一只飞来飞去,找不到出口,被窗外疏密的树影误导,就看不到足以撞死自己那层玻璃的鸟。 顾承恩手捧着只死鸟,交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白卷。 又是回家前的头一晚,学校在操场组织了篝火晚会,破例让初三年纪也参加了,所有的老师同学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圈,开心地围着火堆又唱又跳,不时有学生被老师叫到中间表演节目,队伍连又断,断又连,握着的手不停地换,柳星南的手却一次都没有轮到她牵。 顾承恩眼睛看着中间的火堆,余光总能捉到柳星南的位置,她也和大家一样换下了校服,穿得是一件长裙,外面套着件奶白色的针织线衫,头发也披裹下软软地贴着她的脸,被火光映着的她真是又美又温柔,被她握着手的人,想必内心里正在窃喜吧,像幅画一样的人,美的想让人为她写诗。 不能写诗,不能写诗,顾承恩脚下踉跄了一下,就是因为那首该死的诗,她才牵不到柳星南的手。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找不着顾承恩,教室没有,宿舍没有,等校车的地方也没有,再过一会,妈妈就会来接自己了,柳星南跑到了许久没去的旧教堂。 “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 “没关系,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下坐校车。”顾承恩看着手中的书说。 “外面很冷的,一起吧,再说,我下个月离校,最后一次放假,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吗?” “是太冷了,紫花地丁已经全都枯了。” 顾承恩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中的书,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这本小说的结尾真不好。”顾承恩收起手中的书。 有没有一部小说的结尾,一个未突遭离世,一个未频尝苦难。 “承恩,我下个月就走喽。” “那我祝你,前途似锦如缎,稳多多男人,稳多多钱。”顾承恩两手一作揖,又开始搞怪。 “会的会的,多多男人多多钱。”柳星南也向她回礼。 外面传来悠扬的长笛声,是那首home coming,银河开始清校了。 柳星南说:“走吧,回家了。” “星南,明年紫花地丁开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你想听我撒谎吗?” 有没有一种花,可以亭亭如盖,花期十年。 我祝你,前途似锦如缎,稳多多男人,稳多多钱。 我觉得我还会爱你,至少十年。 十二月二十四平安夜。 那天晚上苹果的价格统统是二十四角,这二十四角要去找二十四个不同姓氏的人去凑,一个姓一角钱,凑够后用透明胶条粘在一起,然后就得意洋洋地拎着这一摞大洋去买校门口买一个苹果,送给一个最想送给的人。 同学们一般都会提前准备一些一角钱,大家来回的换,傍晚的楼道里乱成一片,趁着这个乱,顾承恩来到了柳星南的班级门口前。 柳星南和几个同学倚在门口的栏杆说话。 顾承恩先开口问了自己认识的。 “诶你给我换一个吧,我好像还没有你这一角。” “你姓什么?给我换一个吧。” 挨个问完后,才看向柳星南,微微讨好地笑着说:“星南你也给我换一角吧,我还没有姓柳的。” 借口,就是借口。 她从小在银河过了这么多个平安夜,从来没有这么积极地去玩过这个买苹果的幼稚游戏。 顾承恩右手抓着一堆钢镚,左手还装模作样地捏着一张纸,上面记着每一角的姓氏,等着柳星南的回答。 柳星南依旧趴在栏杆上,虽然在看着她,身体却没有转过来,她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顾承恩一瞬间像被夜雾给染了眼睛,猛喘几口老气。 快走吧,虽然不知道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但是快走。 二十五,圣诞节当天清晨。 一年一度的圣诞马拉松,跑道和各个路段的老师都规划好了,所有的学生都要参加,跑完的都有奖励。 柳星南的班级在前,顾承恩的班级在后。 顾承恩第一次没有偷懒,她拼了命地跑,拼了命地跑,终于在一个看不见老师也不见几个学生的路段追上了柳星南。 顾承恩头发散了一半,脸上红白交驳,宽大的校服被口袋里装着的圆圆的东西坠的歪向一侧,样子傻极了。 她把那东西掏出来递给柳星南,是颗苹果。 她的手又冻了,比苹果还要红。 “昨天晚上就想送给你,可我知道在学校你不好跟我说话。” 顾承恩一直伸着手,她怕柳星南不接。 “我知道你要走了,苹果,是平安。” 苹果,是平安。 第 9 章 星南,我失去父亲了,顾承恩再也没有父亲了。 我们这一世父女做完了,到最后我亏欠他这样多,反而让我相信人不会缘尽于一世,不会也不能缘尽于此。 现在我的父亲,只剩一座碑以铭名,几篑土以没身,墓前是鲜花石头,馒头,烧酒。因为死是那么安静,所以活才那么鲜明。 他依然会入我梦里,在梦里我们继续平淡又鲜明的生活,比如结束一天的忙活,在傍晚时归来,在廊前的桌上,坐在我身边用他特有的频率扒饭,偶尔用筷子指指暗下来的夜空说:“妮妮,咻咻出来了。”我们之间,不再存在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弟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我的梦里长大成人,父亲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让我知道他已经真正离去。 十几岁光命一条出走时,就要求不了什么了,只希望父亲保重身体多给我点时间,多目送我几遍,祈祷我别折在中间,等到我把缺的补全,再一屁股坐回他的身边,这回,差不多就是我们的永远,让我们像儿时,再续前缘,这时候我才能说我狠心与你分离是为了更好的在一起,我不是你泼出去的姑娘,我是你有血有肉的女儿,我要先把自己想明白了再让下一代继续,我首先要快乐才配做一个母亲,我要做一个幸福的创造者,而不是悲剧的肇始者。我只是不想像无数做了甑子的冬瓜,被生活蒸垮,还自嘲垮了就垮了,然后留下一堆养坏的娃,爸爸,我不是坏女娃。 记得有一次父亲送我时说:“没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吃饭多好,这样过,难道不好?” 是啊,我是一个太过太过贪心的逆旅行人,连风景都怕消失,殊不知这万世风景又有哪一世相同,父亲想要的,不过就是和我挤在一起,吃个饭,这么低级的热闹,这么低级的温暖,为什么我做不到,像蚂蚁一样,就只是挤在一起,围在他身边。 平凡、枯燥、岁月漫漫,其实这些都是好字眼。 我们可不可以,在死亡没来到的时候,一分一秒都不要想到它,这是一个伪命题,只需要好好的活,因为告别,只是一瞬间的事。 也许吧,我在这世间狂进的一点都不体面,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一圈圈转着的秒针。什么都想吃,加各种吃过的没吃过的香料,什么都想闻,香根草狐臭炸鸡佛,什么都想看,放大一千倍,不管心脏能不能承担,什么都想听,和我一同振动,不管是来自哪里的声音,什么话都想说,哪怕不乖不甜。 从我一无所有的来,之前不知我在哪里,到我一无所有的去,之后不知去向何处,若有一样东西可以从这个世界带走,那就不好玩,因为答案提示的就太过明显。以生为启,爱与死就是永恒的主题,而对于真理,我始终一无所知,我没有得到任何一个确定值,去算出任何一个有力的X,经过父亲的事情,我觉得思考这个东西其实可以不那么着急,之前我不着急是因为以为思考可以留到生命所剩无几,现在我不着急是因为我所拥有的时间对我的所思考事物的量级来说,永远所剩无几。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真的是百分百悲伤或美好的,因为它似乎原本就在那里。好吃不好吃,好闻不好闻,好听不好听,好看不好看,狭义上只是相对于人类而言的东西,交给艺术家。你想懂又不怎么懂的,想确定又不怎么确定的,交给科学家。超过了人类的认知,并在人类认知之前就存在的东西,交给哲学家。 越绝对,就越有地狱在等着我,越简单,搞不好天赐礼物的机会就越多,哪怕我看到了更多的恶,也会让我更多方位的去思考,千万不要以为这世界就是如此了,它永远不止如此。 我要选择,以生为启,什么东西不在时间轴上且不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我要选择,我可以带走的那21克。如果有物质,就一定有意识,如果有虚无,就一定有存在,而人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一个碳组织结构,也不仅仅是只猿猴,我觉得这些定义不对劲,是因为这些定义太过冷酷,我不能让这些冷酷的定义将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划分成无意义,我觉得无意义是因为这些定义一点都不长久,造了一批批的术语,再一批批的淘汰下去,一点都不长久,我要跟着感觉走,只有跟着感觉走,我们才会百无不有。我不想再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之前,白白的这么冷酷,所以我要努力,走出如来的手掌心,努力,走出鲸鱼的肚子,努力,走出兔子洞,不是蝴蝶亦不是庄生,努力,去叫醒梵天这一场荒诞的梦。 我们是不是都重复了,千千万万个世纪。 我们是不是都失去了,与某个人的联系。 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很多很多个自己。 还好,我在此时此刻还可以想着这个世界,想着父亲,想着你,我终于知道没有一时一刻,我不是受宠爱的,没有一时一刻,我不是在自由的选择。 得意的告诉你,我竟是有两保的人,弟弟曾跟我要过一次照片,原来是父亲悄悄帮我上了医保和社保,这么多年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生活,我都忘了我还有以后,原来父亲还没有忘记,弟弟交了女朋友之后,父亲曾开玩笑地说,以后你们结婚了,给你姐在楼上留个屋,她不是爱上房顶吗,楼上那屋天天能看爬山虎。 听到弟弟告诉我的这些,我终于心碎。 可我已经无法像一颗种子一样,重新埋回土里,长成父亲想要的女儿,虽然我还能忆起,最后一段于父亲相处的时候,那令人无法呼吸充满了无望与伤心的空气,两个如此爱对方的人,出现这种空气,其实只是因为担忧对方的以后而恐惧。 No Word could be better,together,forever. 在父亲这里,我输给了时间,输到我根本没有勇气去细想与他的告别。 父亲的葬礼过后,我听到你即将结婚的消息,时间似乎想再一次将我击溃。 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去参加了你的婚礼,为什么一定要去,我总说没有什么一定要,14-24,极好的数字,极好的年纪,我亦舍得将自己活得干净到委屈,可这一面我一定要见,我不想时日无多才舍得把那点回忆从记忆里提出来砸吧砸吧,我知道,那点回忆撑不住下个十年,我需要看你一眼,最好,用这一眼,为我的十年画一个心甘情愿的句点。 我来对了,婚礼现场到处是你的照片,从人来人往的门口,我一张一张看过去,样子想必贪婪极了,感谢上帝,没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绝对不能让你看到,我的样子,看着你一脸幸福笑意满满的照片,我就已经明白了,你幸福的我挤不进去,不管你是惊喜地说:“顾承恩,好久不见。”还是冷淡地说:“顾承恩,你为什么出现。”我觉得我都承受不起,这两个角色哪一个都不吸引我。 我置身于热闹的人群中,迫切希望见到你,你终于出来了,不过却盖着绣着龙凤的红盖头,红嫁衣上满满的碎钻在日头下闪的耀眼,一举一动飘逸宁人,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花轿,看到你盖着盖头,我放心了一些,混在轿子旁的人嚣马喧中跟在后面走,轿夫开始颠轿了,看热闹的人都乐的哈哈大笑,我也在后面咧着嘴笑了,还有点担心此刻轿中的你。 到典礼大堂后,你下了轿子,去进行中式的拜天地,我似乎望见了你的母亲,她胖了一些,脸上的表情很欣慰,我开始略警觉些,因为这里搞不好会有和你母亲一般的故人,我不敢贸然进入礼堂,那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徘徊在堂外的走廊,希望能在你入场的时候多看你一眼。 突然一阵脚步声向我藏身的走廊拐角这边来,我仓皇之下躲进了酒店的洗手间,那阵脚步声也来到了洗手间,我躲在其中一间门后从缝隙看,原来是你和一些伴娘们,你依旧穿着那身红嫁衣,盖头取下了,华美的金冠下,是我朝思暮想的脸,十年来,第一次离你这样近,你急匆匆跑到了我的隔壁间,突然什么金属的东西掉落了下来,还戏剧性地从门下滚落到了我这边,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柄精致的铜镜,我听到了你在隔壁的呼声。 “哎呀,我妈给我的照妖镜,别在腰间我给忘了。” 伴娘们被傻傻的你乐的大笑,在笑声中,你敲了敲隔间的墙板说能不能让我把镜子递给你,我捡起镜子,看到你从门下试探着接镜子的手,涂着喜庆的蔻丹,我从十五岁后就再也没有握到的手。 再握最后一次吧,我这样想着握住了那只手,然后把镜子放到你的掌心中,你将手抽回,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你走出隔壁间,我从缝隙中刚好能看到你的脸,你不好意思的笑着,伴娘们围在身边为你整理好衣服,然后一同走出了洗手间。 我舍不得走,那真是我能想象到,最完美的婚礼,从中式到西式,你红嫁衣白纱穿了个够,我也一次看了个够,美的让人恍然。 这个世界终归是善待了你,善待了你,就等同于善待了我。 不知你是否记得,有次播音时,念莫泊桑的《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念到“你那可爱的小脚丫一点儿不冷吗?”时,我哽咽了一下,到今天还在觉得丢脸,晚上只要想到就羞愧的睡不着觉,因为现在的我,再也不会这样,台上的你幸福的像是掉进了蜜罐里,看到你在蜜罐里,就像自己也掉到了蜜罐里。 只是深情终不及久伴,信然矣,看着你专注地看着爱人的目光,很显然你找到了你的百分之百,人与人的珍贵程度总是相对而言,这座无虚席的满堂宾客,让我暗暗有些神伤,可能是,我知道我靠后,没想到这么靠后,那我的十年呢,又算什么呢,难道只是一个对你我来说终生不可提及的罩门吗?我可不可以这样安慰自己,普天下唯有爱情,一念发动即是行,只要发生了就完整,它是,完完整整的。 这十年,不喜欢的食物饿极了也吃过,人没有这样做过,从不瓦全,从未出格。即使是今天也请不要怀疑我的忠诚,我想我的人生恐怕再没有这么郁郁葱葱,诚惶诚恐,想你从早到晚的十年了。 婚礼的最后,我在后面默默跟着大家一起念着对你们的祝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朋友啊,既然这祝词涉生涉死,就最后一次郑重其事。 你可要狠狠幸福,把自己当成风景那般去生活。 对得起这瑰丽的山河,对得起人世的这场穿梭。 把手放进泥土中去,种花,拼了命地看它开个几十茬; 把脚伸进海水中去,你一笑,它的浪就大的狠呢; 无聊时,尝试下珍珠奶茶加小野丽莎,简直惬意到无以复加; 烦恼时,尝试将一双白球鞋刷了又刷,会让你忍住很多伤人的话; 读一读酸酸的情诗,那是相思把情人的泪珠研成金粉灌进诗人的嘴巴;像创作者般看书中的每一段,看看作者是如何血泪相合流地将文字敬呈给你;像电影中的人物般回到每一个时代,它会让你找到现时的背景然后一起共感;看天看地,看河川上落大雨,珍惜你正在做的,哪怕是别人认为的鸡毛蒜皮,只要能触动你,听音乐,听一切,多感受下心要爆炸的感觉,因为有一天,你可能会再也没有这种感觉。 找到你的热爱,然后受制于这些热爱,可以勇敢地像一个赤子一样,□□着心脏,下最大的赌注来直面刺伤,即使有人用爬过的经验取笑你,不要怕,那种所谓的“成熟”只是一种肮脏。 去远行,不但要走遍条条大路,还要走自己的路,能否,在紫花地丁开放的时候,回一趟家乡呢,毕竟,我们拥有过的每一份爱,都比我们更需要存在。 一生须臾,即便偶尔心为形役,每日亦应珍惜。 你的终生已被他人许订,此后,我便不再奢望你。 实际上,我已经不知道,还能怎样去奢望你。 星南,我们,没有秘密了, 似乎冥冥中命运总有安排,一些看着不像被安排的,无意中撞上的,命运都不纠结了我还在纠结的,再想起,觉得十分有意义。 坐在回家乡的火车上我想,既然自然界中没有飞跃,究竟抽掉哪个瞬间,这一切会有哪怕一点点的不一样,那一点点的不一样可否让我们换个结局,比如初中开学的星期天下午,我看到了彩虹,没有看到你,比如运动会那天姜原正常播音,我是否能收获车轴草那第四片叶子的幸运,比如我认可了高中那位心理医师的说法没有去想为什么,放任自己蹉跎在极少数的概率,比如父亲没有在车祸中粉身碎骨而是于生死交接之处大彻大悟,对我说一声原谅,再比如见你的最后一面,你不是粉雕玉砌一身红霞帔。 想着想着我又做梦了,梦里竟然出现了妈妈,老实木条案上的自鸣钟打整点的响儿了,妈妈打开扇门上了几圈弦,把钥匙扔回钟底,掸了几下爷爷的遗像,父亲裤子提的高高的趿着鞋走到院子里去了,水泵的把手‘吧嗒’一声搭回沿口,洗完脸的水哗一声泼到砖与泥墁成的地上,浸没了,猫又上床了,压着肩膀趴到脖子边,睡得咕噜咕噜的,又香又腥热热烘烘,弟弟手举着个柿饼走过来了,用沾满白色柿霜发黏的小手摇了摇我说:姐姐! 我从火车上醒来,车窗玻璃外,承泽从倚着的月亮门向我跑过来,嘴里喊着:“姐姐!” 此次回家乡,除了看望弟弟,顺便收拾下行李,我有点想念那个漂浮在海里的鸡蛋,其他的地方,哪怕有你,都恍似世界之外了,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那颗鸡蛋,离开Benua,到某一个地方,以一个‘新人’的身份开始另一种生活,再之后的烦琐尘氛之事,不便形诸笔墨相扰,朋友,那就不写啦,就此珍重啦。 我想今后我迎来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偶然了。 2017.11.27 出殡归来的队伍中,柳星南跟在父亲的身后默默地往回走,他们被叮嘱过,走这一路千万不能回头,她想起自己婚礼时,上轿子前,母亲叮嘱自己的也是这一句话,这辈子最重要的几个时刻,都是没有回头路的,柳星南不知道人这一生还有几个不能回头。 临行的头一天,父亲和琴姨从下午开始就在厨房里不停忙活,想给柳星南他们小两口做一顿丰盛的送别家宴,正切着菜的父亲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说了一句:“忘了忘了!”说完就放下刀,扛着铁锹急急出去了。 琴姨也停下手,从厨房里探出头说:“忙忘了忙忘了,这时候才想起来。” 柳星南看着好笑,问琴姨说:“忘了什么了啊?” “你爸存的菊芋,他说你爱吃,每年这边的菊芋新收了,他都买老多,然后借人家一块地埋起来,他说你不爱吃酱腌的,就喜欢吃鲜的,想等你过年回来现拌给你吃,只是这几年,你年年也没回来,菊芋都让我们吃了,别说,过年全大鱼大肉的,一盘鲜菊芋还真是爽口…” 柳星南问:“我爸埋菊芋的地在哪?” “没多远,镇西地里沿着主道走就能看到,诶南南,你别去了,多冷啊,等你爸挖回来。” 她话没说完,柳星南已经跑出去了。 冬季的地里一片荒芜,没有什么作物,没走多远就看见了父亲,坑挖开了,有一米深,旁边是挖出的土,父亲正弯着腰跪在土堆上,整个人几乎半个身子探进坑底,一点一点用手费力地刨着埋在土里的菊芋。 “这么冷,你跟过来干什么。” “爸,我来吧。” “别,你手嫩,我挖就行了,这不能用锹,一不小心就铲坏了。” 柳星南蹲在旁边将父亲挖出来的菊芋一颗颗拍掉泥土,大大小小全爱惜地拾进袋子里,挖完了,两人将坑填好,与父亲一人抱一袋,并肩向家中走去,天色半黑了,镇东镇西人家阑珊的灯光慢慢亮起来了。 柳星南抱着菊芋说:“这天黑的真早,再晚点挖就看不着了。” 父亲说:“天再黑点也没事,再黑咱也找得到。” “你自己埋得您当然找得到了。” 父亲脸上更是得意:“你别说,还真有那自己埋得自己找不到的,整块地挖遍了也没想起埋哪了的,把人笑死,回家就拌给你吃,我拌菊芋的手艺你琴姨都没话说。” “下雪了老爸!” “嘿,真是啊,咱走快点,菊芋暖身,吃完一盘,血都是热的。” 今年下的是热雪,可柳星南紧紧搂着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说:“我这一身的土,别沾你衣服上了。” 她还是偎在父亲身旁。 “幸好今天做着饭想起来了,想不起来,你就没这口服能吃到了。” “合着您明年不给我存了?” “存,再多存点,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不用等过年,等紫花地丁开了,我还回来。” “花地丁是个什么菜?” “…是个,能吃的野菜,再过几个月,就开花了。” “你还挺爱吃野菜,行,过几个月,镇子河边的柳树也该抽芽了,你奶奶年年去捻嫩芽回来吃,今年你奶奶不在了,换你爸我去。” “爸呀,您就放过那些柳树吧,人家抽个芽容易吗。” 看到镇口的梧桐树了。 周旭不明白坐在副驾上的妻子为什么会突然泪流满面。 “星南,怎么了,别难过了,过段时间咱们不是还回来么?” “看到那棵树了吗?”柳星南指给他看,“十年前好多个星期天下午,有一个女孩会在那棵老树下等着我,然后我们一起去上学。” “是不是很可惜,十年没有回来。” “没关系,那个人,还了我十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