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美人 作者:月中折桂 文案 江湖轻功第一风如影惨遭失忆、毒哑、断发之三酷刑,锒铛入狱。 失忆后的她得名唐叶心,在沧州大牢与黑道刀客秦无涯、江南首富梁岐相识,在二人之间周旋保命,一步步追寻自己的记忆。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叶心,秦无涯,梁岐,卯蚩阿芒 ┃ 配角:陈照宣,钱姑,贺闲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江湖冒险 立意:成长 第1章 沧州大牢 春天是四季的开头,是一年的翻新,可再崭新的春天,也应当有冬天的铺垫。 而唐叶心对曾经的经历,仿佛遭遇一处断崖——她对过去的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 “哑巴哥,吃饭吃饭!” 徐二道把狱卒送来的隔夜饭给她端了过来,坐在旁边开始狼吞虎咽。 唐叶心从沉思中醒了神。 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待在沧州大牢,每天饱尝着饥饿劳累之苦。 这间牢房一共关了三个人。 叫她吃饭的徐二道,十四岁,是个小偷。也许本名叫徐二盗,为了掩人耳目才改的字。 另一个人叫秦无涯,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也从来不搭理她。 听到徐二道叫自己哑巴,唐叶心端着碗,不由地动了动嗓子。 依旧还是发不出声音。 她应该是被人喂下了某种毒药,短期内说不了话,头发也被剪了——鸡窝似的断发贴在脸颊两侧,看着十分阴郁,像个穷困潦倒的倒霉蛋。 这里的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男人,不过就凭她现在的形象,自己也没法把自己当成女人。 天亮后,所有牢犯都得出去干活。除了挖矿,运石,还要忍受监工的鞭刑。 也许是因为她看着老实,徐二道平时同她形影不离,一起干活。 但今天他似乎举止怪异,鬼鬼祟祟,一路上欲言又止。 趁着监工转身的空当,唐叶心拐了拐他,目露疑惑。 徐二道见此,低下声对她说:“我听说甲字房的人,有个叫梁岐的,正跟他的手下密谋要逃狱……” 唐叶心心神一动,却不露声色,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徐二道又说:“你看见刚刚咱们装石头旁边那个矿洞了吗?据说里面错综复杂,有前人留下来的生路,反正生路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晓得……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唐叶心留神了一下监工的位置,随后加快了推车的速度。 等车子到了地点,她把徐二道拉到一边,假意做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徐二道咧了咧嘴,道:“这个梁岐,他老子是江南第一商会的会长,黑白两道通吃。而且你难道没发现吗,有个别几位爷可从来不会吃鞭子,梁岐就是其中之一。” 他伸出手,挡在唐叶心耳畔低语:“我怀疑,他早就已经打点好了。” 唐叶心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了然。 这几天,挖矿的那波人几乎就没离过岗,他们明里在帮朝廷挖矿,或许暗里早已经对那洞中情形了如指掌,只在等待时机而已。 如果徐二道所说为实,她得想办法蹭一蹭这次机会。 这时,不远处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动乱。 二人心生异样,相视一眼,随后起身围了过去。 透过人群的缝隙,唐叶心看到一群人与另一个人相对而立,呈对峙之势。 那群人当中有个领头羊,此人除了衣服脏兮兮的,浑身上下找不着几道伤疤。 徐二道指着那人,悄声对她说:“他就是梁岐。” 唐叶心未露声色,却突然注意到梁岐对面的男人。 这人孑然屹立,显得形单影只,那张脸在人头攒动的阴影中,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唐叶心刚要想起来是谁,身旁的徐二道说:“秦无涯,怎么是他?” 这声低呼,引得前面的人群突然转过身来盯着他俩,徐二道急忙打着哈哈搪塞了过去,才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只见梁岐似笑非笑地盯着秦无涯,语气中却充满挑衅的意味:“哟,这不是秦爷吗,怎么,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啊,非往人脸上撞?” 秦无涯似乎不太愿意搭理他,只冷冷地瞥了一眼。 梁岐啧了一声,抱着手说:“别不吱声,好歹道个歉哪。” 岂知,等了半晌,秦无涯只吐出了一个字。 “滚。” 此字落下之后,梁岐脸上虚假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他逼近一步,对秦无涯说:“你非要跟我对着干,是吗?” 秦无涯淡淡地应了句什么,唐叶心却没听清楚。 只是那句话说完后,梁岐的神色顿时一变,目露狠厉,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 唐叶心心下一顿,看这两人剑拔弩张,这一架恐怕在所难免。 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她怕惹上麻烦,打算不再继续观望下去。 她从人缝里退出脑袋,看见徐二道撅着高高的屁股在里面看得正起劲,忙伸手使劲拽了一把他的裤腰带。 徐二道退出来,提了把裤子,兴奋地说:“哥,里面打起来啦,你押谁赢?” 唐叶心对他摇了摇头。 谁赢了都不关她的事,这帮有背景的亡命之徒,沾上丁点关系都是大麻烦。 徐二道说:“你啥意思?” 唐叶心向下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赶紧走人的手势。 徐二道很是遗憾,但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没有执意凑热闹。 可正当二人想退出去时,一阵喊叫声响起,一时间仿佛有颗炸弹在人群中炸裂开来。 一个人影重重地摔了出来,此人在碎石地上翻了两翻,正好趴在了唐叶心的脚边。 唐叶心眼皮一跳,抬了抬破破烂烂的布鞋,裸露的大脚趾头翘了一下,瞧见对方高挺的鼻梁。 正是梁岐。 唐叶心赶紧把脚一缩。 当是时,惨叫声此起彼伏,人群里又哐哐哐哐撞出来四个人,都正砸中地上的石头。 一瞬间灰尘铺天盖地,唐叶心忙不迭捂住口鼻,耳边清楚地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还有谁来?” 一人沉声问话,顿时四野阒然,无人胆敢声张。 唐叶心应声抬头,见人们已经不由得地给秦无涯让了条路出来。 那秦无涯浑身的戾气,宛如修罗,目光令人胆寒。 囚犯之间不断你推我搡,唐叶心被挤得一个趔趄,正是这虚晃一步之间,不知是谁趁机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唐叶心登时栽倒出去,撞上一堵人墙。 彼时秦无涯正杀得眼红,垂眼一看趴在自己胸口上、瘦小如豆苗儿似的唐叶心,只见对方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里,满是恐慌。 他微微启唇,吐出的气息好似寒冬的冷霜: “你?” 唐叶心身子一僵,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她急切地想否定,却因为嗓子的缘故,说不出半个不字。 秦无涯冷冰冰地盯着她,忽然单手捏住她的肩胛骨,问道:“那废物人呢?” 他问的是梁岐。 唐叶心被他冷硬的指节捏得生疼,但奈何反抗不了,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秦无涯目光一沉,松了她的肩,转而捏住她的脸,迫使她的双唇微微张开。 他扫了一眼她口中红舌,似乎在确定她到底是真哑巴还是装哑巴。 唐叶心疼得眼泪直飙。 “吵什么吵!都他娘的不干活在这儿赶着上坟呢!” 伴随着几声鞭响,监工来了。 秦无涯侧目而视,随后将她随手推开,孤身走了。 唐叶心一时间脚底发虚,踉跄倒地。 姗姗来迟的监工边抽鞭子边骂人,人群很快就散去。 唐叶心挨了几鞭,捂着伤往回走。这时,她看到徐二道从远处的石堆后面冒出头来,跑到了她跟前。 他一来就急忙解释:“哥,不是我刚刚不帮你,我没想到被推出去的人是你,我要知道是你的话,一准儿就窜出去,拖也要把你拖回来的!” 唐叶心虚虚一笑,没有搭理他。 反正再好听的话都是人编出来的,刚才他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敢去,谁清楚呢? 走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拉住了徐二道,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徐二道说:“你问是谁推的你?” 他大概是想戴罪立功,以表诚心,当机立断地回答了她:“是梁岐,我看见他动的手,但我没仔细看他推的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你的话,我就是拖……” 唐叶心抬手打断了他,扭头走了。 既然对方是位惹不起的主,还是算了。 她一向不爱惹麻烦,只要不危及她的生死,大多时候能忍则忍、得过且过,这事就权当没发生吧。 夜里,所有犯人都被重新押回了大牢。 幸亏梁岐所待的甲字牢房在东边,唐叶心所待的牢房在西边尽头,也避免了仇人相见。 秦无涯还是跟往常一样待在固定的角落。饭来了就吃饭,吃完饭就靠着墙睡觉,谁也不理。 起初,唐叶心还担心他会找自己麻烦,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对方也许连她的脸都没记住。 饭后,徐二道又来找她谈越狱的事。 他说:“你知道他们今天为什么打架吗?表面上看着是因为秦无涯撞了梁岐的人,实际上就是梁岐借题发挥,他们是在争谁当老大而已。你没听梁岐喊秦无涯什么吗?他喊他一声秦爷呢。”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闭着眼睛的秦无涯,小声道:“他绝对不简单。” “我猜,他们肯定是想先争个高低,赢了的人才有资格进那山洞,带领自己的人出去。” 唐叶心对此不敢苟同。 逃跑一事理应要多低调有多低调,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白天的事情,充其量就是梁岐皮痒找揍而已。 徐二道问她:“哥,你也想出去吧?我有一计,咱们现在只要找个机会加入梁岐手底下,那等他们逃跑的那天,肯定会带上我们的。” 简单的来讲就是投入敌营,可是哪里来的机会去投奔? 唐叶心目露疑惑。 徐二道说了一声哎哟喂,道:“你今儿不是误打误撞地当了梁岐的挡箭牌吗?这叫什么,这叫仗义相助。你要去提,他一定让你入伙,否则他在自己的弟兄面前下不来台呀。” 唐叶心微微蹙眉,不置可否。 她只记得,白天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也是梁岐。 沧州大牢里除了囚犯和官兵,很可能还有一种人。 他们拿钱办事,或许是收了诸多势力的好处,谁给的更高就帮谁。至于哪一位能成功逃出去,就要看这笼子的野兽谁更凶猛。 这当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如果一定要选择站阵营才有机会逃出去,现在就做决定,未免为时过早。 第二天中午,所有囚犯原地休息,监工给每人发了两个馒头,吃完就得继续干活。 唐叶心正埋头啃着干巴巴的馒头,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堆男人的身影。 她一抬头,顿时傻眼了。 只见梁岐欺身瞧她,那模样神情,与昨日看秦无涯时如出一辙。 梁岐盯了她一会儿,又朝一旁的徐二道挑了一下眉毛。 徐二道见此,把馒头往嘴里一塞,迅速躲远了。 唐叶心眼瞅着梁岐慢慢地朝她蹲下身来,右眼皮也突突地跳了两下。 只听有人说:“大哥,就是他,好像还是个哑巴。” 梁岐听此,了然地点点头。 他玩味一笑,忽然伸出手臂勾住唐叶心的脖子,顿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低声问她:“小哑巴,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唐叶心一愣,嘴里有一口馒头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可有张脸近在眼前,吐也不行,一来二去的,竟然硬生生地憋出了眼泪花子。 梁岐见此,讥笑道:“多新鲜,小爷又不会吃了你,哭屁?” 旁人一阵嘲笑。 而唐叶心终于忍不住,推了把梁岐,低头干呕起来。 梁岐愣了愣神,他身后有个不怕死的说:“大……大哥,他咋瞅你瞅吐了还?”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那是被咱们公子给吓的!” 唐叶心用袖子胡乱擦了把嘴角,心里也凉了半截。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梁岐并没有追究她刚刚的举动。 他只是伸手夺走了她手里的干馒头,转而从旁人手中取来两只热腾腾的肉包子,放到了唐叶心手中。 包子的香味弥漫开来,就连躲到一边的徐二道也禁不起诱惑,探出了头。 十几天不见荤腥,唐叶心盯着手里的肉包子,忍不住兀自咽了咽口水。 梁岐见此,明知故问:“香吗?” 香是挺香,就怕有毒。 梁岐又说:“其实只要你想,以后天天都能吃上肉包子。” 对方话里有话。 唐叶心望着他,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放到了她手心。 他说:“你和那姓秦的不是住在一起吗,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唐叶心一愣,顿时像接了一只烫手山芋,忍不住要缩手,却被梁岐紧紧地抓了回去。 眼前的男人目露狠戾之色,拍了拍她的脸,对她说:“别怕,事成之后我自会帮你收拾烂摊子,那些狗官不敢查我。不仅如此,你要是表现出色,我还会带你离开这儿。” 唐叶心一凝眉,突然觉得不对。 她、秦无涯还有徐二道,明明同住一间牢房,为什么梁岐不去找徐二道,而是专程跑来让她去下毒? 对方这么做,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她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就相当于失去了最佳的辩解机会,哪怕她识字,能写,但官兵会给她这个机会吗? 对方的条件看似十分诱人,但仔细一想,倘若东窗事发,她就是个替死鬼。 唐叶心脑子里乱成了浆糊,再反应过来时,周围的人已经全走光了。 徐二道又爬了回来,两眼放光似的盯着她手里的包子,吞着口水问她:“哥,刚刚那梁三公子跟你说啥了?” 唐叶心暗自收好了那一小包毒药,佯装后怕地摇了摇头。 事做不做另说,包子在手,不吃白不吃。 她分了一个包子给徐二道,别的事一概不提。 午饭之后,再回矿地时,除了时不时地挨鞭子以外,唐叶心始终觉得背后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偶尔碰见从矿洞出来的梁岐,对方每次有意无意与她擦肩而过,都用肩膀撞她,表情玩味不已。 唐叶心如芒在背,摸了摸袖子里的那包毒药,脑子里乱作一团。 这毒不下,梁岐不会放过她,可下了,也就等于中了梁岐的计谋,她也不想白白背上人命。 这包毒药究竟该怎么处理,才能解决眼下的麻烦? 唐叶心眼前闪过忙忙碌碌的身影,鞭笞之声不绝于耳。 良久,她垂了垂眼睫,不动声色地低头继续干活。 第三日,沧州大牢的氛围似乎有些怪异,某种暗流涌动之势隐隐浮现。 而死刑犯中又很快传开一个新消息——有一位监工中了毒。 第2章 困境 那位监工中毒不深,据说是毒药量少,没有性命之忧。 其实监工官衔不大,死了也不会引起多大风声。重要的是,这儿是关死刑犯的地方——犯人胆敢以下犯上,便是包藏祸心,狗胆包天。 很快,傅司衡的人便查过来了,这位傅大人,是大牢的主负责官之一。 督察带人查到唐叶心这间牢房时,在废草深处找到一张油纸,上面还有残存的药渣。 督察脸色大变,指着屋里的三个人,质问这药是谁的。 唐叶心和徐二道缩成一团,体如筛糠,秦无涯则面不改色,不做理会。 督察见此,骂道:“老子看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反了天了,再不交代,就全都给老子绑了!” 唐叶心表面上怕得不行,听了这话,心里却安稳了不少。 他要真敢抓,早就直接上手了。这样一再警告,必然是对这牢里的某个人有所顾忌。 话落之后,牢中安静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唐叶心捏紧拳头,在心中默默祈祷。 须臾,只听秦无涯说:“你觉得在这牢里的人,谁能有本事拿到这种东西。” 督察看了他一眼,又指着抱成一团的徐二道和唐叶心骂了句脏话。 随后,便命人锁死了牢房,严加看管,拿着搜出来的证据禀报去了。 徐二道终于敢大声喘气,癔症似的跳起来,在干草堆里翻来覆去,说:“见鬼了,这东西哪里来的?” 他胆子小,受了惊,唐叶心随手拍了拍他的背。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黑暗处的秦无涯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目光不善。 唐叶心急忙低下头去,装作没看见。 午时,唐叶心、徐二道和秦无涯三人被抓出去审问。 未至堂内,唐叶心已经看到梁岐跪在里面。 梁岐一看见她便目露凶光,满脸的杀气,跟之前对她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傅大人问唐叶心:“听闻你口不能言,在牢里待得还算老实,应该算个安守本分的。我姑且问你,这毒是不是你下的?” 唐叶心暗暗地一掐手心,顿时眼底含泪,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 她摇了摇头,指着梁岐,啊啊呀呀地叫了几声,然后就不停地朝傅司衡磕响头。 那清脆的声响、前后判若两人的反应,把梁岐看得一愣一愣地。 他忍不住指着她骂:“原来你小子……” “肃静,本官让你说话了吗?”傅大人打断他。 梁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傅大人问秦无涯和徐二道:“你二人知情否?” 徐二道大呼冤枉,秦无涯也说毫不知情。 傅大人点了点头,语气拖沓地说:“这幸亏就是拉个肚子,躺个把天也无甚大事。本官听闻大牢里耗子多得遍地都是,梁三公子,你要是嫌脏,大可以告知本官嘛,何须自己动手呢,如今出了岔子不是?” 唐叶心暗道不妙。 她知道这地方水深,却没想到深到这种地步,都快淹到脖子了。 傅大人又说:“既然没闹出人命,又念你二人本无害人之心,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梁三公子,在牢里私藏毒药凶器可是大罪一桩,先去领二十大板,再都关去地牢面壁思过两日。” 督察在一旁夸司衡大人英明仁爱,梁岐的脸色却是大变。 唐叶心见此,却想,二十大板多便宜你,都这时候了还挑挑捡捡。 不过她心里又想,但愿执刑的大哥心中还有一丝王法,这二十大板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打完,一个也不能少,最好把梁岐打得一时半刻爬不起来。 否则自己跟他关在一个牢房里,无异于与狼共舞。 临行前,唐叶心无意撞上秦无涯吃人的眼神,顿时头皮发麻,迅速跟着官兵走了。 她此举,乃是兵行险招。 从梁岐和秦无涯产生矛盾那天起,她就在怀疑秦无涯的身份来历。 梁岐不是一个见谁都招惹的人,因为他骄矜傲慢,普通人看不上,但他偏偏要招惹秦无涯。这说明秦无涯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后来也证明这是事实。 如果秦无涯毫无背景,傅司衡根本不用过问,直接定他们三人的罪即可,而不是全拉出来审问。 这里的人官匪相护,谁都不能惹,她只能找一处荫庇保全自身。因此,对付梁岐这种大人物,她需要一位能与之抗衡的人物相助,秦无涯就是不二之选。 但是秦无涯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和自己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把少量的毒药趁人不备放到了监工的水囊里,又把罪证放在自己的老窝,引来督察的怀疑。 但是牢里有三个人,谁都有嫌疑,谁也撇不清关系。 秦无涯为了自保,肯定会出口辩解,而只有他说的话,才有足够的分量能引起督察的重视。 她和徐二道就是俩土包子,没有足够的手段拿到毒药这种东西。而督察又不知道他俩是不是秦无涯的人,拿不定主意,就会去请示傅司衡。 傅大人这个老狐狸肯定是两头都不想得罪,所以跟秦无涯关在一起的人他都不会仔细追究。而梁岐本就是这事儿的挑起人,心怀鬼胎,自讨苦吃,只能将就着给他定个失误之罪,走走过场地罚一罚——这都算是拉闸放水。 思索间,唐叶心被人推下了地牢。 这地牢里的潮湿阴冷可比之前所住的大牢翻了几倍,刚下去就打寒战。 就着微弱的烛光,她发现原来脚下是个圆形的大石盘,石盘浮在一汪水潭中央。她坐在石盘上,头顶就是密封的出口,逼仄低矮,连站都站不起来。 唐叶心拖着沉重的镣铐,爬到石盘边缘往黑漆漆的水里望了一眼。 她担忧地想,这水不知有多深,她身上还有镣铐,要是一会儿梁岐发狠了要把她推下水,都不晓得还有没有活命的可能。 一炷香之后,梁岐也被扔了下来。 等地牢的出口关闭之后,洞壁上的昏暗的火光照映在梁岐一动不动的身体上。 唐叶心盯着对方,心道:二十大板说多不多,该不会被打死了吧? 这时,趴在地上的梁岐突然发出一声闷哼,缓了片刻,慢慢地撑起身来。 唐叶心眼皮一跳,转而担心起了自己。 她不会武功,也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力气揍她。 谁知,梁岐起身后撞了头顶,哎哟了一声,然后不知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瞬时缩到了石盘中央,呼吸粗重,像是受惊过度。 唐叶心看着他缩成一团,有些疑惑,凑近看了看,发现这么大一个男人此时竟然在发抖。 他这是怕黑,还是怕水? 良久,梁岐仿佛才意识到唐叶心的存在。 他回过身死死瞪着她,却不敢挪动半步,咬牙切齿地对她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要你的命。” 这话挺唬人的,不过他现在动弹不得,唐叶心也毫不担心。 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埋下脑袋装死。 而梁岐因为恐惧,暂时没有心思追究她背叛他的事情,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此时春寒料峭,地牢更甚,冰冷的泉水无风自动,水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游动着。 唐叶心隐隐约约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定睛一看,正是从梁岐身上传来的。 梁岐这二十大板果真没有白挨,不知是哪位不懂事的大哥动的手,血浸湿了衣裤,加上他刚才动作幅度太大,皮开肉绽,此时鲜血流得到处都是。 唐叶心在心里为执刑的那位大哥祷告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某种奇怪的摩擦声从水下传来。 那声响好似是鱼鳞挨着鱼鳞撞来撞去,恍惚间还有利齿咬合声,石盘底下有什么东西来来回回地乱撞。 她正待看个究竟,只见一条带着两排尖刀似的利齿鱼忽然猛地从水里窜出来,离她的鼻子仅差毫厘。 唐叶心猝不及防往后躲去,却不慎撞到了梁岐。 梁岐被撞倒后在石盘上滚了两圈,直滚到边沿,好在及时用右手抓住了石盘边,才稳了下来。 然而此时,他的整只手臂暴露在了水潭上方。 刹那间,一条怪鱼便从水下窜出来,死死咬住了他的胳膊。 此鱼,食人鲳,凶残至极,遇血即狂。若非一击致命,凭它的毅力,非得撕下一块皮肉不肯放弃。 只可争一瞬的机会。 梁岐强忍痛楚,当机立断,抬肩用力一撞,利用臂力和头顶低矮的墙面,将怪鱼夹在中间,砸了个稀烂。 事发突然,唐叶心惊魂未定,缓了半晌,看到梁岐血流不止的右臂,一排利齿咬出来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 她口齿不清地吐了半个不着调的字。 梁岐骂道:“闭嘴!” 此时的梁岐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那神情,真是多看一眼都嫌她死得不够快似的。 唐叶心却不生气,反而欣慰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由于她刚刚受到惊吓,用力过猛扯了嗓子,此时咽喉处好像有一丝柳暗花明的意味。 看来,她不会当一辈子的哑巴。 这时,她看着梁岐又慢慢地挪到了原来的位置,身上已经被血水染了个遍。 她心里忍不住想,那二十大板是他活该,不过刚刚被鱼咬一口的确是她的责任。再者,这血流得越多,食人鲳就越兴奋,对她自己也有威胁。 斟酌一番后,她低头从裤子上扯了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布料递给他,让他赶紧包扎。 梁岐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手一推,说:“滚。” 好心被当驴肝肺,唐叶心也没心思跟他恼。 她指了指他的伤口,又指了指水潭下越聚越多的鱼群,大概意思是,你要再不止血,咱俩都得完蛋。 梁岐剜了她一眼,却也没再骂她。 唐叶心见此,便绕到他右边,替他把伤口紧紧扎了两圈。 过了会儿,只听梁岐冷不丁地开口说:“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早知道你小子这么不简单,昨天就该把那包毒药喂给你。” 唐叶心不敢反驳,心里却想道:那得多亏,你那包药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来之不易,自当用之有益。 虽然梁岐的伤势略重,但有石盘保障,只要不去岸边上自寻死路,食人鲳暂时没有办法伤到他们。 浓重的血腥味和鱼腥味充斥着地牢内部,加上空间相对封闭,让人越待越胸闷头晕。 唐叶心望着黑漆漆的水面,心里突然萌生一个问题,这些食人鲳长居于此,它们吃什么? 梁岐恢复了些体力,见她望着水面沉思,语气刻薄地说:“想下去见识见识食人鲳?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唐叶心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梁岐看她逆来顺受的模样,就更想欺负。 他又说:“食人鲳这种东西,凶残无比,人要是掉下去,不到片刻就会被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它们天生就喜欢刺激,最喜欢待在湍急的水流,你猜你在水里拼命挣扎的时候,它们会不会很兴奋?” 梁岐说着说着,阴测测地发笑。 湍急的水流? 唐叶心听到这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朝他比划了起来。 梁岐一愣,没想到这人没吓成,反而还变兴奋了。 他顿觉挫败,笑容一收,厌恶地骂道:“瞎比划什么?脑子让鱼啃了?” 唐叶心匆匆指了一下水潭,又在石盘上写了个“跑”字。 梁岐看明白她的意思,又鄙夷地说:“自作聪明,就算水下有路又怎样,还没逃出去就喂鱼了。” 唐叶心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漏想了这一点,看来这些日子被关傻了,总盼着早点逃出去,脑子都不灵光了。 梁岐盯着她,说:“想出去还不简单,本来有一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自己却不珍惜。你以为你不听我的话,秦无涯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对他来说连屁都不是。” 对你来说不也一样。 梁岐又说:“我知道你一开始不相信我,行,我承认上次去找你的时候的确动了歪念头。不过后来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所以小爷我改变主意了,只要你现在肯投靠我,到时候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可直觉告诉唐叶心,这人靠不住。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半真半假的笑容。 梁岐皱起眉头:“笑屁?说话,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哦对了,你是个哑巴,妈的。” 他见唐叶心满是犹疑,猜测是动了心,便又不耐烦地说:“行,给你一条消息,我已经找到了矿洞的出口。两天之后,我的人会动手炸塌洞口,堵死来路,从洞中逃出去。” 他朝她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说:“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后天就去找我。当然,是有条件的,具体什么条件到时候再告诉你。” 唐叶心不用猜也知道,这个条件肯定是关于秦无涯的。 不知这梁岐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老用她来对付秦无涯。 不过因为下毒的事在先,或许梁岐也在怀疑她是不是有心依傍秦无涯,想以此来试探她。 夜里,唐叶心不敢睡也睡不着,一是空气不流通,二是一闭眼就是满嘴尖牙的食人鲳,索性不睡了。 她仰躺着,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边是阴晴不定的梁岐,一边是莫测高深的秦无涯。他们俩人,一个有人有势,一个武功高强,一个不靠谱,一个猜不透…… “你身上长虱子了吗,动来动去地烦不烦?”梁岐在一旁骂道。 唐叶心这才发觉,自己在地上翻来覆去地,身上的脚镣叮铃作响,在地牢里甚至有回声。 她安分守己地躺平,不再动了。 可另一头的梁岐却忍着伤口的疼痛坐起身来,踹了她一脚,对她说:“起来扶我如厕。” 唐叶心喉咙一卡,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第3章 左右逢源 在这石盘上离头顶仅有半人多高的距离,直立都费劲,而男子解手又需…… “死的活的?” 梁岐又踢了她一脚,打断了她的思绪。 唐叶心强忍不快,起身扶住他,将他送往石盘边缘。 她刚想松手,却被梁岐紧紧地一把抓住。 梁岐质问她:“你干嘛?” 她还想反问,你如你的厕,还得让我守着你不成,我又不是你亲娘。 但随即,她似乎发现哪里不对。 梁岐此刻神情紧张,只盯着她而不敢看前方的水面,就连说话声都带有微微的颤意。 他怕水? 唐叶心暗暗皱眉,可是什么人能怕水怕到这种程度,莫不是害怕水里的食人鲳? 但此时水里的鱼早已经没有动静了。 梁岐警惕地看着她,以威胁的口吻对她说:“你拉着我,不许松手。” 唐叶心没有办法,只好侧过身子,移开视线,以防看到不该看到的场景。 这里站不直,也不知梁岐用了什么姿势解决了问题,结束之后,十分后怕地退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过于害怕,他身体很虚,此刻屁股上的伤又在石盘上擦出了血,疼得冷汗直流。 唐叶心怕他又用腿钓上来一只食人鲳,急忙把他拖回原地。 梁岐闷哼一声,眉心紧皱。 须臾,他抬起头,看见唐叶心脸上隐隐约约的红晕,眼神不由疑惑又迷离。 他问她:“你脸红什么?” 唐叶心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的确有点烫手。 但话说回来,一个姑娘帮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如厕,这事儿搁谁都脸红。 她摇摇头搪塞过去。 梁岐捂着皮开肉绽的屁股,痛苦地说:“你赶紧给我翻个面儿,压死我了。” 唐叶心只好照做。 但她力气太小,手上又有镣铐,没成功把人翻过去,梁岐疼得倒吸凉气,一脑袋砸到她的身上。 唐叶心觉得腹部一重,低头见他正压在自己的肚子上,伸手便要推。 梁岐唔了一声,抬起半张脸来,疑惑地望着她说:“好软啊,两个包子就把你喂胖了?” 唐叶心咬紧了后槽牙,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脸。 这时,梁岐却眯眼瞧她,目露怀疑,他渐渐顾不上疼,凑上去看她的脖子。 唐叶心警惕地后退,手中握紧了镣铐。 倘若他现在真的要对她下杀手,那她也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谁知这时,梁岐突然喊了声疼,随后困惑地盯着她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喉结,犹豫地说:“你是太监?” 唐叶心脚底一虚,抿嘴缓了半晌,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梁岐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从她身上挪开,道:“难怪娘们儿唧唧的。” 两人在牢里关了一天一夜,好在傅司衡说的两天时间没有实打实地算,大概是怕梁三公子抗不下去,第二天下午就把两人拖出来关了回去。 唐叶心回去的时候,大牢还空着,这时候多数犯人还在外面干活。 然而,狱卒锁上牢门前脚刚走,后一秒从黑暗处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将她用力地按在墙壁上。 只见秦无涯近在咫尺,黑漆漆的眼眸露出杀机,对她说:“没想到你还有命回来。” 唐叶心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又以为秦无涯对她怀恨在心,要取她性命,不由地微微颤抖。 秦无涯问她:“梁岐睚眦必报,你又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她口不能言,只好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她的意思是梁岐身上有伤,所以没有动手报复她。 谁想,秦无涯却会错了意。 他冷冰冰盯着唐叶心的脸,说:“好,又是毒药,看来这废物只会这一招。” 说完便上手。 他在唐叶心身上一通乱摸,因为常年习武,手劲极大,十分粗鲁。 可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搜出来。 唐叶心面红耳赤,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突然推开了他,抱着自己的胸口蹲在地上。 秦无涯后退两步,莫名其妙地盯了她半晌,见她脸红,只以为是怕的。 他冷声说道:“我警告你,有什么东西自己交待出来。否则我让你活不过今晚。” 生气归生气,唐叶心当然知道命更重要。 她清楚秦无涯这个人比梁岐还不好应付,他心思缜密,身世复杂,对待他,撒谎是下策,恐怕只有说真话才能让他满意。 她用手指在墙上写,梁岐后天就准备逃走——这其实跟放屁没多大区别。 梁岐的计划很多囚犯都知道,但有贼心没贼胆,一旦被抓就是个死,没多少人敢试。 但她也确实只知道这个。 秦无涯逼问她半天,见唐叶心死活也吐不出别的有用的线索了,便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没再管她。 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夜。翌日,唐叶心在运矿石的途中碰见了梁岐。 梁岐身上有伤,走路不大利索,看到她时,竟是一笑,便走过来勾肩搭背。 “小哑巴,昨晚睡得好吗?” 他语气中带着嘲讽,一定是想到了秦无涯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故意来盘问的。 唐叶心低着头,不动声色。 梁岐将她手中的重活交给了别人,把她当拐杖似的杵着,说:“我猜那姓秦的应该问了你点儿什么吧,你都跟他说了?” 这帮人不去摆摊算命真是亏大发了。 唐叶心卑微地摇了摇头。 梁岐问她:“那你呢,想清楚了吗?” 唐叶心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先点头答应。 此时,梁岐忽然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脸转到另一个方向。 唐叶心看到了秦无涯的身影,顿时一怔。 只见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折身而去。 那目光自然是要命的。 唐叶心突然巴不得梁岐今天就带她走,否则今夜回了大牢,秦无涯指不定怎么对付她。 梁岐笑着对她说:“别怕,既然你都这么懂事了,小爷当然不会不管你。记得,明晚傅司衡要摆酒设宴犒赏官兵,便是绝佳机会,入夜就动手。而你的任务,就是把秦无涯带到我面前来。” 这个任务出乎唐叶心的意料,心中顿时生疑。 梁岐为什么突然要捎上秦无涯?他二人不是死对头吗? 梁岐看她茫然的表情,又收紧手臂捏着她的肩膀,说:“做我的手下,得学会只办事不过问,别想太多,按我说的照办就是。” 他说得轻巧,可唐叶心一想到秦无涯,腿肚子都疼。 夜里回牢,又不见徐二道。 唐叶心眼瞅着角落里的那尊阎王,迟迟不敢进牢房,惹得狱卒踹了她一脚,这才扑进去摔了个狗啃泥。 落锁后,牢房一片寂静,唐叶心爬回牢房的另一端,缩在墙角闭上眼睛默念菩萨保佑。 念着念着发觉哪里不对劲,一睁眼,只见角落里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正朝她走过来。 唐叶心脑子里掀起了一阵风暴——徐二道不在,倘若秦无涯现在就动手断了她的脖子,那任凭她再怎么喊再怎么挣扎,恐怕也没人会来看一眼。 那高大的人影越来越近,直到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唐叶心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此时,只见秦无涯在她面前蹲下,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唐叶心愣愣地睁开眼,暗松了一口气。 她惴惴不安地看他一眼,又伸手比划了几下。 秦无涯皱着眉头说:“写。” 他摊开掌心,唐叶心便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说出了梁岐吩咐她做的事情。 秦无涯看罢,抬眼瞧她,说:“就这些,你当我好骗是吗?” 唐叶心使劲地摇摇头。 秦无涯看她不像在说谎,面色略微缓和,道:“他想拉我垫背,好,那我明晚就去会会他。” 说完,又问她道:“你跟他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你投靠他了?” 说的就是白天梁岐跟她勾肩搭背的事儿。 唐叶心正在犹豫怎么回答,只听秦无涯又冷哼一声,说:“先前还觉得你像个人样,看来也是个没骨气的东西。” 骂完,分了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转头回了自己的地盘儿。 唐叶心被他训懵了,反应过来后,浑身是劫后余生的感觉,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时,牢门打开了,徐二道被押了回来。 徐二道一进门,就高兴地对她说:“有位大人出行让我跟着看马,好像是去置办什么东西,回来的时候还赏了我一壶酒,哥你闻闻香不香?我还没喝过这东西呢,不过听别人说,酒可是个好东西。” 置办的东西,应该就是明晚犒赏众兵要用的。 唐叶心朝他点了点头,接过酒来尝了一口,有些滋味。 近日事情太多,她心中不由烦闷,索性跟徐二道你一口我一口地共饮,分了大半壶酒后,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晚上,大牢官营处可谓热闹非凡。不过待至酒过三巡,笑骂逐渐消失,只剩营火帐子在风里的呼哧声。 唐叶心带着秦无涯和徐二道赶去矿山途中时,见席间士兵无不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估计是梁岐在酒中做了手脚。 她也无心细想,匆匆领着二人去见梁岐。 到了约定的地方,唐叶心却傻了眼。 这哪儿是越狱,造反还差不多。 只见矿洞外围着几十个人,举了数十个火把,这般火光冲天,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的行径似的。 梁岐一眼就看见秦无涯等人,又朝唐叶心勾了勾手。 唐叶心一面走,一面听见人群中有人嚷嚷:“梁三爷可别不厚道啊,这道儿是你家开的?要走也得让咱们兄弟一块儿走才行。” 梁岐笑着说:“别的不管,我可只提醒两句,第一迷药时间持续不了多久,第二你们人太多,全跑了可是场大轰动。” 唐叶心似乎隐约觉察出一丝什么,她见人群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 一个人骂:“那凭什么你们能走,老子就不能走?老子不管什么轰他娘的动,只要你带上我们先逃出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梁岐说:“对你们而言无所谓,对我来说可不行,事儿闹大了,我会很难办。” “说了半天,你他娘的就是想自己跑呗!梁三爷,叫你一声爷那也是看在你老子的份儿上,我奉劝你识点相。就凭你们几个,挡得住咱们这么多人?” 人群闹腾起来,群情激愤。 唐叶心却注意到,梁岐看起来似乎毫不紧张。 她看到身旁的秦无涯,突然想明白了。 战火一点即燃。 不用梁岐开口,秦无涯已经出手了,加之梁岐身边还有几个威猛的打手,纵使后方人潮汹涌,一时也近不了梁岐的身。 梁岐见唐叶心还在发呆,对她说:“别他妈愣着了,跟我走。” 他拽着唐叶心转身进了矿洞,外面的人越打越凶,秦无涯也越退越快,仿佛是招架不住。 唐叶心不免担忧,这伙人人多势众,要是他们占了上风,梁岐什么下场不必说,她自己可也危险了。 正顾虑着,他们已经被逼至洞中分叉口。 而此刻的秦无涯好像才热完身,他看到洞中的火炮,目光一冷,随手拎了一个牛高马大的人扔了出去,撞倒了一片追兵。 随后,只听梁岐一声令下: “点火。” 唐叶心忘了炸洞这茬,反应过来时,只听一声巨响,如雷霆万钧。 她忘了捂上耳朵,脑子便空白了一阵,看谁都像是在千里之外。 片刻之后,只见炸塌的岩石已经堵死了来路,把穷追不舍的那帮人关在了外面。 洞内的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有徐二道嗷嗷叫了两声,原来是被塌下来的小石头砸破了手指头。 唐叶心这才明白,看来梁岐并不是一个只争高低而不会权衡利弊之人,他在壮大自己队伍的同时,应该早就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遭。 他虽与秦无涯不对眼,但却深知秦无涯的身手。此时,便是与他进行了一场无声的交易——只要秦无涯帮他退敌,他就带秦无涯逃出这里。 而梁岐刚才提出的两句提醒,看似是在提醒所有人,实际上只是在跟秦无涯一个人说罢了,为的就是让他尽快做出选择。 而秦无涯为了出逃,便也应允了这场交易。 唐叶心刚被火炮轰得失了神智,一路盲目地被人牵着走。 不知走了多久,停下来时,她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渐渐被一阵流水声吸引了注意。 众人眼前是一支暗河,对面一堵石壁。在岸上看,水流从一道石缝中流泻出来,流速平缓,石缝下方应该有水流汇出来。 梁岐问:“路呢?” 他一名手下答道:“公子,路就在水底下。” 梁岐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唐叶心突然瞄到一处异样,她走到一处碎石堆叠的角落,扒开石头,眼前赫然出现一具衣衫破烂爬满虫子的白骨。 众人大骇:“死人?!” 那尸骨一双黑洞洞的眼窝朝着唐叶心,让人头皮发麻。 她也没心情再仔细看下去,转头看见有人又在旁边发现两具尸骨,看衣着,应该是以前的逃犯。 徐二道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们为什么会死在这儿?” 唐叶心也在考虑这一点,水下就有出口,他们为什么不走? 梁岐又开始骂人:“这就是你们找的路,眼睛都他妈长在后脑勺上了,这儿的死人没人看见?” 秦无涯说:“有路,他们不敢走罢了。” 有人疑惑,也有人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水里或许有什么危险。 而这话尤其提醒了唐叶心,她再看暗河流向,乃是向西,再根据矿山的位置大概推测,这条河可能会经过大牢地下。 忽然,唐叶心想起了自己待过的地牢。 她左顾右盼,最后把目光落在徐二道手上,她上前抓起他刚刚被砸伤的手指,就开始往河里挤。 徐二道叫出了声:“哥别呀,有话好好说!” 一滴血落入水中,不消片刻,水里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争先恐后地游了过来,吓得所有人都不由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梁岐看清水里的东西,骂了句脏话,又给了刚刚的手下一巴掌,说:“这就是你找的好路!” 看来真是应了唐叶心那日在地牢的想法——从水里游出去,然后喂鱼。 至此,众人刚刚的兴致顿时消去了一大半。 水中的食人鲳仿佛嗅到了一群猎物的味道,此刻也在河里徘徊不去,都在等着他们下锅。 梁岐已经激动得没有办法冷静思考了,大概是因为又气又怕。 这时,秦无涯提出了一个想法,说:“如果可以想办法先把它们引到下游,所有人再尽快从上游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梁岐问:“怎么引?” 一个人说:“公子,这些怪鱼不是喜欢血吗?要不咱们找一个人去引开他们。” 这固然残忍,却不失为一个办法。 梁岐听了之后顿时冷静了不少,唐叶心却冷静不下来了。 这些人当中,梁岐一定不会动用自己人,他还需要他们帮助他逃出去,更不会动秦无涯,因为打不过。 而除了他们之外,只剩下她和徐二道。 虽然梁岐表面上应允她加入队伍,但她目前为止对他根本没起什么作用,难保他不会舍车保帅,或者直接把她和徐二道全扔下去。 空气凝结了片刻,梁岐的眼神也逐渐变化着。 他盯着唐叶心和徐二道,正要开口,徐二道突然大喊一声,跪下就磕头,边磕边哭:“您行行好,您行行好,我可真不会水啊!” 梁岐冷着脸说:“我还没说话呢。” 徐二道毕竟还小,即使让他下水,唐叶心也不忍。况且他还有伤,估计一下去人就没了,意义也不大。 她把徐二道拉起来,摘下他腰上装酒的水囊,然后对梁岐比划了两下,又指了指自己。 意思是说,她去。 第4章 以身试险 梁岐问她:“你去?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游得回来吗?” 唐叶心便在地上写道,她不是往下游去,而是往上游。 石壁上的缝隙在水里,不知道宽窄,除了徐二道以外,就数她个子最小,可以先去试试。而且还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另外的鱼群,总得先找个人去探探路。 秦无涯看懂了她的意思,说:“可你怎么进去?” 他看到她手里的水囊,又紧了紧眉心,否定道:“这行不通。” 行不行得通试了才知道,再渺茫也比直接让人去做诱饵强。 鱼只能看见近处的东西,只要不靠近它们,身上也没有伤口流血,应该不成问题。 酒的确是个好东西。 唐叶心把壶里剩下的一口酒喝了壮胆,然后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灌了点儿水,以防血不足。 眼下不能让别人刮条口子献血,因为伤越多越麻烦,只有个现成的徐二道受了伤。 徐二道见自己的手指刚好了点儿,又被唐叶心抓去挤破,还得挤半壶,忙不迭哭起来:“哥,哥,你行行好,干脆给我个痛快得了。” 哭完见梁岐带着人过来了,又改口说算了算了,多大点事儿嘛。 唐叶心加完了血,晃晃水囊匀一匀。 然后在秦无涯手心写,如果一会儿她成功游到外面,且没有遇到其他鱼群,会撕块儿衣料顺着水流漂进来做信号,你们便可依样画葫芦。 她又嘱咐徐二道,想办法把手上的伤口包严实,不能流血。 交待完后,她先走到下游去倒了一些血水,把食人鲳引过去,再跑回石壁前,看准时机一头扎了进去。 下水后先入眼帘的竟是河底的一堆人骨,唐叶心看得心惊肉跳,就着河岸上众人手里火把的火光,果然找到石壁深处的一个大缺口。 幸亏这里水流不急,逆流而上并不成问题。 唐叶心转身,看见食人鲳已经密密麻麻地追了过来,才重新回到水面,当机立断打开水囊,用力抛了出去。 随着水囊在空中打转,囊中剩余的血水接二连三地洒出来。 血水一落入河水中立马就被鱼群包围,一窝接着一窝,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咂舌。 梁岐的人眼尖手快,在水囊落水牺牲之前抓了回来,帮她倒血吸引鱼群。 唐叶心趁此又猛吸了一大口空气,钻回水下,从水底的缺口游了出去。 大概也是老天有眼,出了底下之后唐叶心没有再遇见食人鲳,这种东西往往群居活动,刚刚都被她洒的血水勾走了,眼下应该暂时没有麻烦。 游了片刻,头顶有狭窄的洞壁,水未灌满其中,好在可以浮出水面换气。 再往前游了大半个时辰,河水逐渐变浅,担心再遇到掉队的食人鲳,唐叶心便离开了水面,背靠着洞壁走浅滩,渐渐地,看到了前方的一丝光亮。 刚刚暗河底下的出口不算小,他们几个大男人虽然强壮了些,但还是能游过来的。梁岐好像怕水,不过有他那帮好兄弟在,不会有什么岔子。 徐二道有伤,但秦无涯应该没那么残忍,不会放任他不管,她刚刚在他手心也暗暗叮嘱过,但愿看在她以身试险的份儿上,他能把徐二道带出来。 想罢,唐叶心便从裤腿上撕了一片布料,顺着水流漂了回去。 她估计着,等他们看到信号,再游出来,最少两三个时辰,够她溜之大吉了。 什么投靠梁岐,那都是屁话,逃出生天之后最好的结果就是各回各家,而且他们各人之间关系复杂,纠葛不清,就怕梁岐又找她麻烦,所以等是不会等了,自此就后会无期吧。 唐叶心顺着水流爬到了一处大湖,再游到岸上,这时候天都快亮了,山林之中鸟雀鸣啼,绿荫如盖,凭她失忆后记事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山水,不由心神涤荡。 原来得到自由,竟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可惜好景不长。 唐叶心走到下午的时候,粒米未进,一整天全靠山里的野果子充饥。但身上的囚服又太过显眼,无法去投宿人家。 她走投无路,只好跑去人家院里偷了件衣裳换上,把身上剩下的野果留下当做赔罪。 风餐露宿几日有些艰苦,途中有次偶遇大坑,唐叶心不慎跌入,在坑底徘徊到天黑,听见狼叫,急了,忽然鬼使神差地提着一口气沿壁踩了上来。 这本事江湖人称轻功,但唐叶心又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何许人也,没去细想。 可等她想再试一次的时候,却怎么也试不出来了。 沧州是决计不能待了。 唐叶心一路走一路打听,跟着几个叫花子往南走,去洛阳。 幸亏她这一头鸡窝短发和不能说话的嗓子做了掩护,加上各人都为生活所迫,也没人去看她是男是女。 乞丐窝里待了个把月后,总算是到了洛阳,此时唐叶心也已经窝囊得不成人样。 这日运气好,路上遇到有善人搭棚施粥。唐叶心便抓紧机会排队去。 粥棚附近还有个茶棚,坐了几桌客人,对着乞丐们指指点点。说的话题莫过于时逢乱世,人如浮萍,命运多舛的感叹之词。 唐叶心一边听一边盼前面的人能走快点儿,她快要前胸贴后背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扭脸,是个小厮模样的,他说他家夫人找她谈话。 唐叶心满腹的疑问,夫人?哪个夫人?不去,我这儿眼看粥快排到了都。 对方一再邀请,盛情难却,后面的乞丐又不停催她,唐叶心只好咬牙退出来。 她盼着对方最好是非富即贵,看上她的灵气,请她做个看门儿的也行。否则这一波实在是血亏。 到了茶摊,旁人瞧热闹,那夫人笑眯眯地让唐叶心坐到身旁。 对方先是问了她几句,不外乎什么名字,有何亲眷,籍贯何处,正是盘根问底,不知所谓。 唐叶心顿生怀疑,那夫人自称姓钱,问得差不多了,便渐渐苦下脸来,摸了摸她的头,叹说: “你不必紧张,我知你是个姑娘,只是为了生存故意掩饰身份吧?” 唐叶心愕然,正待解释,钱夫人又说:“可惜年纪轻轻地,竟然哑了。你可知我看见你,便想到自己也有个女儿,她若是在世,应该跟你一般年纪。你还可知,你这双眼睛同她真是像极了,我每每午夜梦回,都见着她像你这般看我,唤我娘亲……” 说着说着便泫然而泣,泪流不止。 旁边的小厮解释,钱夫人先前有一女,正值二八年华,可惜南下逃难的时候染了重病,不治而亡了。 钱夫人说:“我那可怜的女儿,本还同我夫家亲戚的公子订了娃娃亲,两人是郎才女貌的。可惜后来人没了,夫家那边儿也不认了,我女儿生前可盼着这门亲事,常常跟我提起,这可是她最大的心愿哪……可怜我却没能替她完成,若是她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记恨我。” 这可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一大哀事,唐叶心见她言辞恳切,估计是看到自己与她的姑娘有几分相似,同样也是南下求生,触景生情了。 她便想宽慰对方,硬着头皮吐出几个字:“不会的。” 钱夫人一愣,问她:“你不哑?” 唐叶心也不知怎么解释,这个把月的时间里她的嗓子在逐渐恢复,但是说话还是费劲得很。 她便说自己先前也得了病,吃药吃哑的,不是天生哑巴。 钱夫人苦涩一笑:“这就好,这就好。只可怜这么好一位姑娘,怎么落得这般境地……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钱姑可好?” 唐叶心在她含着眼泪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哑着嗓子轻轻喊了一声钱姑。 钱夫人顿时泪如泉涌,高兴地直答应。又说:“那粥不要吃了,吃点心,来来来,这是钱姑路上买的,准备回去给我那侄儿吃,你先吃些垫垫肚子,后头遇到店家再吃饭菜。” 唐叶心望着那晶莹剔透的糕点,魂都没了,假装客气了两下便塞到嘴里,顿时感到香甜四溢,满足无比。 一盒点心全下肚了,钱夫人拉着她的手说:“这年头四处打仗,都不太平,跟我回府去吧,我无儿无女的,也不知还能苟活几年,你就当给我个念想,陪我些日子就好。” 小厮也劝说:“夫人每夜流泪,每天早上都换枕头,全都湿了。姑娘行行好,当做善事吧。” 唐叶心没见过这阵仗的,求着要她上门享福。 她回味那盘点心,不便宜,应是富贵人家,再看钱姑眼睛都哭肿了,还吃了人家东西,不好回绝。 再者,要是继续这么流浪下去,吃了上顿没下顿,指不定还能活几天,当下便应了,随钱姑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 钱姑说她家就在洛阳城内,夫家是做什么贩茶生意的,唐叶心猜测应该是高门显贵,后来马车一路走一路晃悠,唐叶心渐渐发困,靠在车上睡着了,没细听钱姑还在跟她讲什么。 再醒来已是半夜,唐叶心躺在一张大床上,屋里灯火通明,设施齐备。她从床上起身,顿觉头痛欲裂。 她缓了半晌,暗道不好。 起来就着镜子一瞧,衣服被人换了,是身浅色的罗裙,脸上上了妆,眉毛描得是一丝不苟,头发太短,但也是细心梳理过,盘了个髻用粉带子挽着,长长地直到腰际。 这般精心,唐叶心却越看越不妙。 她立即去推门,门锁死了,又去推窗,窗户也钉死了。 唐叶心愣在屋里,久久不能接受。她以为自个儿遇上了位贵人,却原来是只狐狸。 什么女儿死了,娃娃亲,郎才女貌,哭湿了枕头,原来全是骗她的。 唐叶心气不打一出来,只恨自己怎么就糊涂一时,被那泣涕涟涟的钱夫人给蒙了心智。 可随后她又疲惫地想,自己居无定所一月有余,这种诱惑哪里还禁得住。 悔恨交加地熬过了后半夜,天一亮,门开了,只见钱姑带着她的小厮走了进来,一面冲她笑。 钱姑对她说:“醒了就好,老娘还怕药下多了,要是再让你昏个两天,贵人都走了,岂不是赔本儿的玩意儿。” 难怪醒来之后又是头痛欲裂又是饥饿无比,唐叶心竟未察觉自己足足昏了两日。 那小厮道:“我就说您撒多了不是。” 钱姑骂他:“闭嘴,老娘办事儿哪轮得到你说话。” 小厮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钱姑盯着唐叶心转了一圈,满意地点头:“嗯,有模有样儿的,还不闹腾,可比往回那些丫头乖多了,关键还是个雏儿,也不枉费老娘那醉茗楼的点心钱。” 小厮说:“可二公子闹腾……” 钱姑又骂道:“少一盒就少一盒,饿不死他,再闹就给老娘关去柴房!” 他们吵归吵,唐叶心只在心里盘算怎么跑路,怎奈钱姑这人看人十分了得,先前唐叶心那副打扮,她都能一眼从乞丐窝中看出她是女儿身,如今更不必说猜她的心思。 钱姑对她说:“少琢磨那些没用的,老娘做这行十几年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虽说你更有股新鲜劲儿,可也得听话才行。否则别怪阿贵刮花你那张如花似的小脸蛋儿。” 那小厮就是阿贵,不得不说这女人真爱钱,不仅自己姓钱,就连下属也要非富即贵。 眼下唐叶心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走路都轻飘飘的,心里又有一团积郁之气,钱姑那些挖苦警告以及威胁之话语,她左耳进右耳出,全未放在心上。 等钱姑骂骂咧咧走了,唐叶心才得以安静片刻,她得好好捋一捋现在的情况。 她身上腰酸背痛的,大约的确是躺了两天,那现在应该还在洛阳。窗户虽封死了,但楼下安静,偶有雀鸣,昨夜还有一两声蛐蛐叫,捅破窗户纸一瞧,果然下头是个院子。但再细听,院墙之外有密集的人声,这里应该地处闹市。 无非是家生意不错的青楼。那钱姑看中她处子之身,说要带她去伺候一位贵人。 贵人金贵,不屑来这烟花之地,那去见他的时候必然会出青楼,那时就是时机。 如今急也无用,唐叶心便坐着养精蓄锐。 就是不知那钱姑给她下的什么玩意儿这么厉害,到现在都头疼。 中午阿贵送来饭食,唐叶心对此已经有了阴影,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遍,后来一想查出问题来也是白搭,再说她现在就在钱姑手里,晚上还要接客,再给她下药没有意义,便毫无顾忌地吃了起来。 饭后消食片刻,唐叶心在房里冥思苦想,突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沧州某处山林里使出的轻功,觉得说不定一会儿逃命能用得上,便在房里开始练。 这时来了个几个老妈子,搬着浴桶和热水进来。 她们看见地上的唐叶心便问:“哟,搁这儿鲤鱼打挺呢?别光在地上打啊,来水里挺。” 唐叶心便被按在水里洗了遍澡,又换了身衣裙,飘带繁复样式啰嗦。 她忍不住想,哪怕她情急之下使出了轻功,没跑两步也会被这玩意儿给绊倒,当即沮丧起来。 又上了妆,想来那位贵人不喜欢浓妆艳抹的,所以几位老妈子还算手下留情,效果并不夸张。 最后又给她加了面纱,说什么总要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才行。 但钱姑不愧是老狐狸,唐叶心被带下楼时走的后门,是另一条街,她对此地不熟悉,而且身上的药性未过,一阵一阵发虚。 不走闹市,相当于逃跑成功的几率又降低了一大半。 现在只好见机行事了。 唐叶心在马车里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每次她一想掀车窗帘子,只要掀个角,外面钱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耐着性子等到了马车停下,钱姑把她接了出去,唐叶心这才发觉除了她以外,后面还有好几辆马车,下来的都是妆容精致的姑娘。 她们看到眼前雍容富贵火树银花宛如宫阙一般的高楼,顿时目露向往,连连惊呼起来。 唐叶心一看,醉茗楼,好生熟悉。 再一想,这不就是钱姑花了大价钱给她侄子买点心的地方吗。虽然还被她吃了一盒。 醉茗楼怪就怪在地处偏郊,傍湖而建,却生意兴隆,客人来自天南地北,若非达官显贵有财有势,还进不起这地方。 钱姑带着唐叶心几人进楼后又走了偏门,一路经过花苑长廊,直奔湖心亭。 这亭中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琴音,集雅致与气派于一身。唐叶心一眼就瞧见湖面上有船舫,装点考究,十分辉煌。 说不定能走水路,从水下跑,没几个人追得上她。 唐叶心暗自想,抬睫又随意瞥了眼湖心亭上的坐客,却好像看见当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5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唐叶心百般不愿地到了亭子中央,与其他姑娘一排站着,等着客人挑。这回她终于看清了,那宴席上坐着一位显赫的人物,一身黑衣,以前见过。 唐叶心回忆了会儿,想起了,这位大爷发起火拼起命时的眼神实在让她记忆深刻,没个三年五载地真忘不了。 只见秦无涯坐在酒客之间,不露声色,有人敬酒就喝酒,没人敬酒就干坐着发呆。唐叶心以前一直觉得他和梁岐就是俩极端,一个玲珑,一个死板,一个阴险狡诈,一个直得像个傻帽。 钱姑让他们尽情挑人,傻帽就抬起目光扫了一眼,鄙夷之色毫不掩饰。钱姑很会察言观色,从其他客人的语气来看,秦无涯就是贵人,她便按照客人先前吩咐的喜好,把唐叶心揪了出来。 钱姑对秦无涯说:“这位爷瞧瞧,这姑娘刚来咱们鸳鸯楼,安静本分,又体贴懂事,您看看满意不?” 秦无涯看都不看一眼,钱姑多少有些尴尬。而唐叶心忍不住松了口气,准备回身归队,又听旁人劝:“秦爷,这些姑娘都是咱精挑细选的完璧之身,您看在陈某的面子上,挑一位?” 唐叶心暗道完了,从刚刚秦无涯对这些人的反应看来,是该给面子就给面子,毫不含糊,眼下那姓陈的开口了,他就必不会推诿。 果不其然,秦无涯墨迹了片刻,说:“那就她吧。” 唐叶心直想现在就撞开钱姑跳到湖水里去,奈何还没有动作,钱姑就兴高采烈地把她拽过去,塞到秦无涯身上。 钱姑说让她好好伺候着,唐叶心想我伺你大爷,这是人吗?这是阎王! 冷静了片刻,秦无涯看她坐立不安,便对她说:“自己找位置坐吧。” 唐叶心这才发觉自己正坐人腿上,忙站起来,这不起身倒好,拖地似的裙摆被她一踩,又坐了回去。 这一坐可是实打实地,偏偏她脊背挺得直,用力坐下去又拗着脖子,好像在说我今儿就坐你这儿怎么了? 秦无涯很是纳闷地盯着她看,只看到面纱上面露出的一双眼睛,有几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时旁人见了笑道:“好一招欲擒故纵,把咱秦爷的魂儿都勾了去了。” 妓女的调笑声与酒客的揶揄声混在一起,让人头疼,钱姑在临走时又给唐叶心使眼色,让她给客人敬酒倒酒,唐叶心看了一眼旁边,都在上手,不做好像还显得格格不入,便只好替秦无涯斟酒,又送到他嘴边。 秦无涯好像并不习惯这风月之地,他微一皱眉,低声说:“我不喝,你喝。” 唐叶心量他此时认不出自己,毕竟这可是性别转换之大区别。便渐渐放开了些,又喂他吃菜,秦无涯还是不吃,唐叶心便找了个凳子,安静地坐在他旁边。 那姓陈的叫陈照宣,就是此次的东家,见此又问秦无涯:“秦爷,您不满意?” 秦无涯看了眼唐叶心,硬着头皮回道:“很满意。” 满意怎么能是这个理儿呢?陈照宣又使劲儿给唐叶心使眼色,见唐叶心烂泥扶不上墙似的干坐着,便命令她道:“赶紧给秦爷唱支曲儿。” 唐叶心哪里会唱曲,干瞪着眼不知所措,陪着陈照宣的女子喝了点酒,不知轻重,笑着插嘴道:“您别说笑了,她是个哑巴,哪里会唱曲儿呀。” 这话一落,唐叶心眼皮直跳。秦无涯忽然将目光落到她脸上,怀疑地盯着她。 陈照宣顿时下不来台,骂道:“这个老妈子,让她找个安静听话的,居然就直接找个哑巴来糊弄老子!秦爷,您千万别见怪,我这就叫人给你换一个更好的来。” 他又骂唐叶心:“还不快滚!” 唐叶心可巴不得让她滚,听言立马起身就走。此刻秦无涯伸手一拉,又把她抱回腿上,说:“不换了,就是她。” 在场之人愣了半晌,陈照宣回味着嘴里没有咀嚼完的菜肴,慢慢地说:“原,原来您好的是这口……那啥,哑巴自有哑巴的妙趣,这倒也罢,来来来,喝酒喝酒。” 众人又开始举杯畅饮,笑成一团。唐叶心却如坐针毡,什么事儿也忘了。秦无涯对她说:“我只是看你眼熟,想起一个人罢了,不用紧张。” 他很少拐弯抹角。唐叶心从这话里猜测,他一定还不确定自己就是沧州大牢的哑巴。庆幸还有转圜之机。 其实她也不是怕秦无涯会有什么报复行径,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物少惹为妙。二者,她跟他在沧州一间牢房里住了那么些天,又有那么些矛盾,现在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女子,不光脸上挂不住,更觉得这种缘分怪异至极,不忍直视。 饭吃完了陈照宣又要游湖看烟花,游湖就游湖,还要女人都陪着。唐叶心跟着众人上了船,无心看烟火,也无意看两岸风光,打中午到现在,她一直空着肚子,刚刚在席上又不好动筷,现在已经饥肠辘辘。 秦无涯不知从哪里给她整来一只烧鸡,用油纸包好的递给她,唐叶心接过来却不吃,现在哪怕饿着肚子她也不想摘面纱。 秦无涯说:“没必要,你越是急于隐瞒就越是惹人怀疑。晚上还需去我房里就寝,你打算一整晚都不露脸吗?” 唐叶心吓得烧鸡都掉了。她怔愣片刻,又把烧鸡捡起来,跑到一个角落里蹲着吃,宁为饱死鬼,不做饿下魂,吃完这顿再说吧。 秦无涯没有跟过来,他量她也离不开这船。 一个时辰后陈照宣又说请了戏班子,刚刚游湖的时候就来了,这会儿戏台子都已经搭好了,还请移步回去听戏。 唐叶心悄悄打了个饱嗝,依然戴好了面纱,秦无涯拉着她又下了船去听戏,这头一曲唱的正是《梁祝》,祝英台女扮男装入学院,同梁生共处一室直至互生情愫。后边儿的化蝶唐叶心实在听不下去了,扯了个谎去茅厕,有位与她同来的姑娘也去。 这里曲径通幽,地形迂回复杂,要不是那姑娘熟悉,唐叶心就迷里边儿了。但迷里边儿也比在外头坐以待毙的好。趁姑娘如厕还没出来,唐叶心随便找了个方向就跑了。 怎么跑怎么不着调,又不能回醉茗楼的大门,钱姑可还在那儿候着呢。她于是找了处僻静的地方,打算翻墙出去。 可这轻功没个准信,怎么憋也憋不出来,唐叶心跳了好一会儿,跳出一身汗。她左右四顾,想找块儿石头垫脚,这一扭头,就见一个人影往这边来了,心下一急,装模作样地往反方向走。 “站住。” 那人狐疑地盯着她,估计是看她实在可疑,竟拿出剑指着她后背,说:“转过身来。” 唐叶心默立不动,心中倒数三声,三声之后拔腿就跑。 那人骂了一句,语气好生耳熟,但唐叶心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这些,忽闻后背一阵冷风刮来,剑芒已逼她身,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人赶来,以刀截断这致命一击。 唐叶心药性未过,这么一急,忽觉头晕目眩,一阵虚寒,只见秦无涯将她拉到身后,堵住追她之人的来路。 “秦无涯?”那人稀罕一笑。“没想到在这儿都能碰上你。” 仔细听这声音,唐叶心登时头皮一紧,抬眼看去。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梁岐。 唐叶心一脑门的汗,她发誓只要一有钱,非去买本黄历在手不可,而且出门必看,谁不看谁是孙子。 秦无涯应了一声。这时刚刚和唐叶心一起上茅房的姑娘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对她说:“你快急死我了,钱妈妈可吩咐我要看好你的,你说你又不会说话,瞎乱跑什么呀,丢了可怎么办?” 唐叶心气得一咬牙,难怪上茅厕也有人跟着,这个钱姑为了她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梁岐听罢,盯着唐叶心看,问:“哑巴?” 唐叶心愣了下,心说可不能再被哑巴这个名号再坑一次,便暗暗酝酿了会儿,轻声说:“不是的。” 那姑娘又说:“她是这样的,嗓子有时好有时坏。” 梁岐兴致索然地收了剑,没再看她。对着秦无涯倒是略有挑衅地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将将躲过一劫,唐叶心颤巍巍地像要晕了似的。此时秦无涯看她的眼神陌生,好似对自己的判断又产生了怀疑。 唐叶心冲他摆摆手,说:“您去听戏,我不去。” 说完嗓子一阵一阵地痒,忍着不适走了几步,秦无涯却忽然走过来抱起她,对那个姑娘说:“你去告诉陈照宣,戏我不听了,去厢房歇下。” 秦无涯抱着唐叶心一直到了陈照宣预订的三合院,此处十分幽静,全是供客人歇息的厢房。入了屋秦无涯便松开她,取了不知什么东西在她鼻尖上擦了擦,一擦完,唐叶心顿觉神清气爽,八脉汇通,无比清醒。 这时她也发觉,自己脸上的面纱已经被秦无涯扯了下去了。 她见秦无涯只盯着她的脸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思前想后,不如装傻。 唐叶心说:“谢谢……秦爷。” 说到“爷”字的时候,嗓子也劈了,奇怪的调子简直跟太监有得一拼。秦无涯说:“开不了口就不用勉强。” 唐叶心知道瞒不过了,摸摸嗓子,一时显得笨拙无比。 秦无涯又问她:“为什么骗人?” 唐叶心一激动,刚要张口,秦无涯对她说:“写。” 然后便伸出手摊开掌让她写,唐叶心就在他掌心叫屈,这哪儿是骗人,纯粹你们先入为主,再者,在大牢那种地方,男儿身当然更容易自保。 此话确实不差,秦无涯也不再追究。他说:“你服了一种叫失心散的迷药,此药损人神智,后劲极大。看样子还吞了不少,没个三五天好不了。” 唐叶心听罢心事重重,秦无涯目光掠过她身体,见她坐在床沿上,突然想到以前好像搜过她身,那地方也摸过,是个什么感觉却忘了。 回想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儿下流,闷声不响地起身,问唐叶心:“你无财无势,又不会武,犯了什么事进的沧州大牢?” 唐叶心摇摇头,又把自己失忆的事讲与他,暂时隐瞒了自己失忆以前可能会武功这件事。 秦无涯便不再说话了,去门口叫人送热水来。然后又不说话,空气凝滞了几秒,唐叶心偷瞄他两眼,心想本以为他会有多大反应,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夜里唐叶心睡床,秦无涯睡榻。从刚刚在湖心亭上秦无涯的表现看来,应该不是什么下流之辈,唐叶心对他还算放心。不过到了半夜,屋外忽然吵闹起来,两人惊醒后,出门一问,醉茗楼竟走水了。 这火可真是蹊跷又稀奇,烧的是主楼、院墙和几个偏院,除了湖心亭方向,全是被大火封住的死路。 秦无涯说:“这事绝不简单。” 唐叶心一边跟他往湖心亭跑,一边听他叙述,这醉茗楼表面上是酒楼,其实不然。它坐立百年之久,在江湖上享有盛誉,背后有几大势力支持。无论何人,入得此楼,官不是官,匪不是匪,只谈要事,不计恩怨。所以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在此处进行,或是收买情报,或是私通消息,顾客群体的复杂性和差距性、情报消息的丰富性和时效性等等,一直维持着其江湖第一神楼的美誉。醉茗楼失火,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唐叶心却想,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一则毁人天地激起众怒,必会惹人调查。二则如此宝地却被一把大火烧了,又有多少秘密会葬于火海。三则,楼中人物众多,且都是非凡之辈,放火的人难不成要把达官显贵、名侠剑客害个干净,这得是多大仇? 这帮放火的人,究竟什么来头? 想着想着,人已经跑到了湖心亭岸处,聚来的人不少,看来都是往这地方避难来了,后方火势滔天,只能往湖上跑,好在船舫规模够大,容纳百人不成问题。 秦无涯说了声抓好,便抱着唐叶心跃到了船上,不只是他俩,岸上不停有人掠过湖面,接二连三的飞上船,场面甚是壮观。最后剩下那群不会轻功的,就在岸上干着急,什么脏话都往外冒。 唐叶心在那群人里看到了陈照宣,估计秦无涯也看到了,皱了下眉,又返回去把他也捞了过来。 再多加人船也会支撑不住,能不能活命本就该各凭本事。秦无涯头也不回进了舫内,唐叶心思量,岸上实在站不住还能下水躲一躲,这帮人死不了,便也转身跟了进去。 这楼中之人好多是睡了一半被大火烧醒的,提着一口气飞奔到了此处,全是劫后余生,现在想起亲眼所见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人和刚刚那般危险的处境,都两股战战心有余悸。现下都在交头接耳,企图找到这火的来源。 这时候就需要一位主持大局的人来镇场子,唐叶心刚想完,大堂的擂台上就突然唰唰唰落下来三位主持大局的。 一位身披彩羽的女子说道:“诸位,事发突然,我等已经各向自家主人禀报,等到天亮之时,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秦无涯看着台上几人的装束,说:“神龙潭,金雀门,虎啸帮。” 唐叶心听着耳熟,怎么如此对应四大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不会还少了一个玄武没出场吧。 刚好有人问:“千蛇洞呢,不会真当了缩头乌龟吧?” 台下一阵哄笑。 唐叶心摇摇头,玄武这名确实不好取,玄武门又被朝廷用了,再用也不合适。不过玄武本是龟蛇之身,取其一半意思倒也说得过去。 这边两头谈论起来了,无非是台上唱台下和,不过越和反而越有分歧,眼看台上几名传话的弟子要招架不住了,一个格外明晰的声音从台下传来: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跟这几个小的置气有什么意思。” 这声音耳熟,唐叶心往上一瞧,只见梁岐不知何时已经慢悠悠地晃到了擂台上,对那三个传话弟子说:“去,一边儿凉快去。” 唐叶心都快忘了,这个梁岐是个显摆狂,这种绝佳的逞威风的好时机,他又怎么会放过。 只听梁岐又说:“我相信大家现在只想查出真凶,这醉茗楼得以在江湖上长久立足,也算是咱们一起共同成就的,这把火可让多少人的心血付之一炬,不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恐怕大家也怒火难平。” “梁三公子有何高见?” 梁岐笑着说:“依我看,在座的各位全部都有嫌疑,不如先委屈各位在船上多住几日,再举荐一位权且司正,由方老板配合调查。” 唐叶心估摸着他就想当这位司正,果然是本性难改。 第6章 千蛇洞 想来梁岐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如他同时混迹黑白两道的复杂路数一般,在有的人那里臭,有的人那里香。因此赞同与不赞同的各约占了一半,激烈的讨论到了赛点,让金雀门的和另两位传话弟子投票表决,竟是打平。 这时,梁岐便把目光落在人群中的秦无涯身上,让他表个态。 唐叶心听见有人低声讨论:“蛟龙失水,虎落平阳,他也配说话?” 唐叶心暗叹,看来这秦无涯的经历恐怕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秦无涯立在人海中没有吭声,那陈照宣估计是铁了心要巴结他,又或许因为刚刚被他救了一命,便高举双手,道:“秦爷困顿,陈某人替他说,梁三爷才高行洁,自担得起司正一职。”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不得了。 梁岐打量他两眼,说:“你哪位?” 陈照宣堆着笑意回答:“襄阳无极门,陈照宣。” 旁人说:“无极门,你听说过吗?反正我没听过。” 陈照宣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渐渐被众人的议论声压低了脑袋,腰板都直不起来了。 这一票算在秦无涯身上,别人不管,梁岐反正是这么想的。他在台上得意洋洋地朝那些反对他的人挑眉调笑,目光扫过秦无涯的时候,注意到一个身影,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唐叶心被这些人吵得脑仁儿都疼,转身从人潮中挤了出去。上二楼凭栏一望,岸上的大火被夜风助长,浓烟滚滚,幸好这里不在城中央,否则得殃及多少无辜百姓。 暂不想放火人的目的,她尤其好奇,这样的大火,是如何在宾客满园处处笙歌的情景下做到的,火势蔓延再快,也不可能在众人都在的情况下瞬间遍布大楼墙院各地。 难道说,这些地方都是在同一时间被一帮组织有序的人放的火? 这又太夸张了吧,这醉茗楼老板方青义,不会连这么多可疑人物都没发现,还任凭他们同时纵火。要是连这点防患之心都没有,他这江湖第一神楼的名号多半也是吹出来的。 此时快要到凌晨,船上人人自危,纵使累得要死也不敢睡。唐叶心在二楼吹了会儿风,没注意身后有个人在慢慢地接近她。等她意识到的时候,那人已经逼到她后背,对她高声说:“别动,例行检查。” 唐叶心果然不敢再动,她已经听出那是梁岐的声音,之前逃出火海的时候忘了戴上面纱,如今恐怕多半要露馅了。 梁岐摸着下巴在她身上看来看去,纳闷地说:“怎么又是你?之前就看你在院墙那里鬼鬼祟祟地,是不是就是在布置火线?” 唐叶心吞吞吐吐地说:“冤……冤枉。” 梁岐越看她越生疑,一只手已经搭上她的肩,想看她庐山真面目,此时突然有一人跑来跟梁岐汇报,说楼下有个疯子在闹事。 “这地儿怎么会有疯子?”梁岐面露疑惑,腹中生疑,命令那人先把唐叶心绑了关起来,便下楼去了。 唐叶心被随意塞到了一间阴暗的库房里,库房有油酒粮食,不能掌灯,仅门口一点儿豆大的火苗维持光线。她便只好踩在一只木箱子上,忍痛用墙壁上的挂灯先把手上的绳索烧断。 下地后又去解脚上的绳子,解了一半儿忽然闻见一股奇怪的腥味,鼻子跟着味道走,发现正是从她刚刚垫脚的箱子里传来的。 箱子没落锁,打开一瞧,干燥得很,有一丁点残留的泥土,之前装的可能是膳房要用的瓜果蔬菜之类。但这怪味何来? 唐叶心敲敲木箱底部,却是空心的,想必底下还有一层,再砸开隔板一看,然而底部除了一些水渍以外,空空如也。 看来应该是她多疑了,这木箱干湿两用,大概只是用来储备和运输食材罢了。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梁岐的声音格外显眼。她现在在梁岐眼里可是十足十的嫌疑犯,估计肯定要来调查她了。 唐叶心赶紧把地上的绳子捡起来往身上套,背靠着木箱子坐着,刚摆好姿势,门就开了。 梁岐的手下手里提了盏灯,眼尖地发现唐叶心脚上的绳子不见了,在唐叶心身边的一堆破烂里,正要指出,唐叶心赶紧用脚把绳子踢了进去。 这般欲盖弥彰,蠢得令人发指。那人指着她骂道:“好你个狡猾的女人,竟敢当着公子的面耍滑!” 梁岐取过他手里的灯笼,说:“出去。” 等人退了,梁岐举着灯笼在唐叶心的脑袋四周左照照右照照,最后摸了把自个儿的后脑勺,说:“妈的,俩月不见,你怎么变成娘们儿了?” 唐叶心侧脸贴着灯笼,整个人红彤彤地,心虚地对他笑了一下。 眼下为了不惹梁岐的怀疑,她只好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全盘托出。梁岐看她一边说得断断续续一边用手比划,听也听不进去,依然纳闷地问她:“你怎么变个女人了?” 唐叶心只好说:“我就是。” 梁岐哦了一声,坐在地上缓了半晌,又摸后脑勺,低声骂:“妈的,以前怎么一点儿也没发现。” 唐叶心头一回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梁岐瞪着她说:“笑屁,当时你为什么自己跑了?耍了小爷两回,够能耐的。” 唐叶心当然不敢说是怕他找她秋后算账,或是强行让自己认他当大哥。便说是出了洞之后累晕过去了,醒来也不知道自己漂到了什么地方。 她也不知梁岐信不信,反正对方也没有对此事追着不放,盯了唐叶心好一会儿,他又问:“那在地牢的时候,小爷行动不便,让你帮忙……你不会贪图爷的美色,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吧?” 唐叶心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她忍着嗓子不适,说:“我转头了,没看见。” 梁岐又哦了一声,看看她,又摸摸脖子,起身欲走,又折回来指着她说:“可不许说出去啊。” 他应该指的是不太光彩的如厕姿势。那节口保命都费劲,谁还管他这个。不过唐叶心还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最后才跟着他出了库房。 再回一楼大堂,唐叶心听那刚刚闹事的疯子正在大笑,边笑边喊:“来了来了都来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我家里不送礼吗,没教养……老子要吃醉茗楼的芙蓉糕,老子要吃芙蓉糕!” 扯来扯去扯到了点心,唐叶心隐隐听出了一点儿思绪。正不知何解,听到一个女人哭喊:“锦川哪,不要闹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赶紧把他拉回来呀!” 这刺耳的骂声,竟是钱姑。唐叶心记得阿贵曾经怪她把一盒糕点都吃完了,正是醉茗楼的点心。阿贵埋怨她的同时,还提起有位二公子,这二公子正是钱姑的侄儿,当时唐叶心听到自己吃了他一盒点心还闹腾起来,以为是个孩童,没想到是个疯癫的大男人。 可他不应该在鸳鸯楼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这张锦川满口喊的来了来了,是指金雀门、神龙潭和虎啸帮的帮主都已经到了,正待主持大局,却被他一顿胡搅蛮缠。 此刻梁岐不好抢人风头,又或是想先把这烂摊子交给他们三人处理,便没有走上去凑热闹。他带着唐叶心找个偏位坐下,指着钱姑问她:“那女人就是骗你那个?” 唐叶心点点头。 梁岐又说:“你不是怪聪明的吗,还能给这样的女人骗咯?” 唐叶心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光做了一个多月的乞丐,最后还败在一盒点心上,便不应他。 梁岐又说:“你头上没疤,失忆必是因为吃了什么东西,改天小爷找个名医帮你治治脑袋。” 唐叶心说不用,这事儿急不得。 梁岐说:“你怀疑我的能力?我告诉你,小爷人脉有的是。” 正说着,秦无涯不知从何处找了过来,身后还跟个陈照宣。秦无涯问唐叶心刚刚去了哪儿,梁岐插嘴:“你俩什么关系,人家去哪儿还用跟你汇报?” 陈照宣说:“哎哟,梁三公子您有所不知,这姑娘可是我花钱买来的,是专门儿陪咱秦爷的。” 梁岐嗤笑一声:“整天秦爷长秦爷短的,你可真行。” 几人聊着聊着忽然听见疯子又在人群中叫:“放开我!芙蓉糕!” 就这六个字反复地说反复地喊,最后被虎啸帮的弟子绑了扔出了门外,有名弟子对钱姑说道:“我家帮主让我转告您,倘若再看不住这疯子,就不是扔出门这么简单的了。这船一时半会儿可靠不了岸。” 梁岐朝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说:“那不就扔湖里喂鱼呗。” 说起喂鱼,唐叶心就想起了在沧州看到过的食人鱼,那后来她看到鱼都犯恶心。心说梁岐这厮怎么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梁岐的风凉话,张锦川在地上打了个滚,坐起来朝梁岐身上吐了口唾沫。 梁岐哪忍得住这个,骂了一句,三两步上去张锦川跟前猛踹一脚,然后揪着他的领子又朝脸上招呼一拳,钱姑哭得晕倒在地,旁人又不敢拉架。 唐叶心怕梁岐真把人打死了,冲上去拦住了他,随后却瞥到张锦川露出来的脖子根上,有一个月牙儿似的暗红色印记。 “这是……” 梁岐骂道:“管他娘的是什么,别拦老子!” 秦无涯说:“是煞印,中过煞毒的人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练功运气,就会出现此印,此印呈月圆之时,就是大限将至,死状与走火入魔一致。” 陈照宣说:“那这疯子……还会武功不成?” 梁岐这会儿冷静了不少,他拎着手中被他揍得不省人事的张锦川,端详了片刻,说:“这孙子好像有点儿眼熟。” 有个围观的人对他道:“梁三公子您忘啦,他就是张锦云的弟弟啊。” 梁岐忽一皱眉,盯着张锦川,好像不敢相信。 这时,钱姑终于缓缓地醒了过来,她把张锦川从梁岐手里抢回去,哭道:“您行行好吧,他就是个傻子,您别跟一个傻子过意不去呀。” 秦无涯问她:“许莲君是你什么人?” 钱姑一愣,微微发颤,似乎不愿回答。 梁岐也跟着逼问:“你跟千蛇洞什么关系?” 钱姑抱紧了张锦川,断断续续地低语道:“什么许莲君、千蛇洞……我就是个老鸨子,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 唐叶心不了解江湖各门各派,但听他们的疑问估计这当中另有玄机。而昨夜除了千蛇洞弟子,另外三派都来人了,难道这场火,跟千蛇洞之间有什么联系? 钱姑说什么也不肯回答,梁岐只好找人先把她和张锦川关了起来。 唐叶心问了秦无涯才知道,许莲君和她夫君张晟,是千蛇洞的开创者,他们生有一儿一女,姐姐张锦云,弟弟张锦川。大概在两年前,千蛇洞的人修炼邪功,上百人走火入魔,死于非命,这其中就有张锦川的父母和姐姐,张锦川因为天生体弱,功力尚浅,躲过一劫,但从此也疯疯癫癫不成人样。 梁岐说:“那张锦云我还见过,使得一手极其厉害的玄冥气功,跟加了身金钟罩似的,刀枪不入,实属罕见。” 对这一事实,秦无涯也赞同:“千蛇洞门人速来以驭蛇曲和玄冥气功在江湖上名声远扬,但经过邪功一事后逐渐凋敝,只剩下些残枝败叶,鲜少露面。” 唐叶心想起这千蛇洞之名原本来自玄武,修的竟也是驭蛇和龟的防御之功,可真有一朝之间所有人修炼邪功走火入魔这么离谱的事儿吗? 她想起张锦川脖子上的煞印,便问秦无涯煞毒是什么东西? 秦无涯说:“我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应该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否则练武之人不会察觉不出来。” 唐叶心觉得这倒也是。 这时天已大亮,岸上火势渐稀,金雀门孔如烟、神龙潭穆风、虎啸帮薛放,还有面如土色的醉茗楼楼主方青义,几人合力,把众人暂时打点糊弄好了,然后跑来跟梁岐要人。 梁岐下巴一扬:“凭什么?” 方青义损失最大,眼中已是布满血丝,对他说:“我已派人查明,就是张锦川放的火。” 方青义怕他们不信,便带着他们上岸去查。 他们在醉茗楼的废墟中发现了几张烤焦的蛇皮还有硝石粉。看来有人利用携带了硝石的蛇来放火,在不易察觉的同时,还做到了如此大规模的影响。 虎啸帮帮主薛放说道:“千蛇洞门人现在都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只有张锦川是遗留下来的祸害,一定是他用了驭蛇曲来放火。” 可醉茗楼这么大的群体建筑,怎么会同时出现这么多蛇?唐叶心突然想起自己在库房的木箱子里闻到的腥臭味,倘若提前把蛇运进醉茗楼,藏到湖水之中,夜里再驭蛇放火,醉茗楼奏乐声不断,驭蛇曲混在其中根本不会有人听出来。 这么说,张锦川的确是最有可能做到此事的。 陈照宣说:“可他不是疯了吗?” 孔如烟道:“可以装疯,要不是他疯疯癫癫,还多活不了这两年。” 穆风却忽然朝梁岐抱拳说:“梁三爷,此事本该是咱们几位门内之事,只是不曾想让各位受了惊吓,事情既已查明,还请梁三爷把张锦川交给我们自己人处置。” 自己人? 唐叶心疑惑起来,秦无涯便跟她解释:“正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他们四大门派也是并驾齐驱,关系非同一般。” 梁岐不好留人,便让他们等着,带着唐叶心等人回船上去。等走远些,唐叶心才对梁岐说:“我觉得不能给。” 梁岐问:“凭什么?” 秦无涯说:“我也觉得不能给,此事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张锦川脖子上的煞印。” 唐叶心顶着嗓子疼痒的风险,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他们可能有事瞒着我们。” 刚刚孔如烟说了句张锦川多活两年这话时,唐叶心注意到穆风抬手抱拳的时候,看似无意地撞了一下孔如烟,仿佛在提醒她言多必失。他们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总不至于还会犯这种说话时不小心撞到别人的低级错误吧。 就算这只是偶然,但张锦川脖子上的煞印究竟是怎么来的?谁给他下的毒?他真的是在装疯卖傻?如果火真的是他放的,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怀揣着许多疑惑,唐叶心跟着他们回了湖上。谁知一上船,舫中的人已经炸开了锅,像是全疯魔了。 第7章 醉茗楼 原来一夜之间,船上几乎所有人的脖子上都长出了暗红色月牙。 梁岐和秦无涯也包括在内。一时之间,众人原本就不安定的内心变得愈发狂躁。梁岐赶紧去派人去查张锦川和钱姑,最后的结果竟是二人还在房里锁着,一个在哭,一个还不省人事。 守门的人一夜没动,房门也锁死了,不是张锦川,那这毒是谁下的?何时下的? 唐叶心顿时心中一团乱,她失去武功,所以得以幸免,而陈照宣却会武功,只是有些烂罢了,为什么陈照宣也没事? 此时,薛放三人也从岸上赶来。唐叶心看到他们三人平稳落到船上,登时恍然大悟。 昨夜登船之时,所有人都提气运功过,秦无涯还先后把她和陈照宣两个人都捎上了船。只有那个时候,人们才用过武功,也就是说,在登船之前,他们都已经中了煞毒。 薛、孔、穆三人见船上的情形,都大吃一惊,如遭雷劈。不仅如此,穆风发现他们三人自己也已经中了毒。 “都安静,不要运气!” 薛放高声喊罢,再不敢运功。每运功一次,这煞印就会迅速增长一次,等月牙变成圆月的时候,便活不成了。 但这里的人都是练武出身,提气运气对他们来说就跟普通人咳嗽放屁一样自然而然,是下意识的。如今命悬一线,只好全都坐在地上不动,当然,这只能暂缓毒性蔓延,如果再不找到解药,可就全完了。 他们不敢高声,就在人群中低声言语。无非是咒骂下毒之人歹毒心肠,又说这毒是何时下的,何时中的,何人所为呢?不过全都一问三不知。 孔如烟脸都白了,哆嗦着双唇说:“这不可能啊,这地方明明两年前就烧了……” 烧了?谁烧的?她又怎么知道烧了? 眼看一道道怀疑的目光扫来,穆风神色不定地说:“大家先顾好自己,保命要紧。” 梁岐问秦无涯:“没有解药我们还能维持多久?” 秦无涯说:“三天。” “三天……”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出来逛个酒楼就把命逛没了,一个个脸色惨白。梁岐又问:“那解药呢,在哪儿?” 秦无涯不知道,孔穆薛三人却神情不自在,欲言又止,犹豫不决。 陈照宣骂道:“这他娘的到底是何人所为啊,又是放火又是下毒,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孔如烟想起什么,顿失血色,低声说:“放火,下毒……大哥,这莫不是……” 穆风低声喝止:“闭嘴!” 唐叶心仔细回想从昨日到今天,船上的人除了都运气飞来飞去以外,还会做什么一样的事情。想到最后除了饮水一样,再察觉不到其他蹊跷之处,便问孔如烟:“您知道煞毒是什么样?” 孔如烟留意着穆风的神色,摇摇头,说什么也不知道。 穆风替她说:“就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如同冰晶盐粒,入水即化。” 唐叶心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就是水的问题。她嗓子累,便在秦无涯手心写下,让他嘱咐大家暂时忍耐,不要再喝水,便去问孔如烟解药在什么地方。 孔如烟瞪着她说:“你老是来问我算什么意思,我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陈照宣赶紧安慰她:“您别激动,别激动,注意胎气……啊不,运气,运气,稍安勿躁。” 穆风这次也不帮孔如烟了,心事重重一句话也不说。薛放忍不住道:“大哥,你再不说咱们可都得死。” 看来是知道的。唐叶心也不催了,因为旁人会帮她催。 “穆帮主,您三位可别不厚道啊,这儿多少英雄豪杰,真要是有哪位在您的地界儿出了闪失,您担得起这责吗?” 众人一起劝,不敢大声,就表面上和颜悦色语重心长,场面甚是和谐。 穆风权衡再三,别无他法,让唐叶心去找蛇胆、蝎尾、蟾蜍舌、断肠草等等若干,陈照宣眼睛瞪得像铜铃,说:“您确定这是解药,不是毒死人不偿命的毒药?” 穆风说:“煞毒就得这么解,以毒攻毒罢了。” 梁岐冷不丁地问他:“你们怎么知道毒药配方,还有解药配方?” 穆风闭上眼,说:“梁公子不必拐弯抹角,如果是我们三人下毒,也不会蠢到拉上自己的性命。” 唐叶心没再继续听他们争辩,这三个人不干净,所有人都已经察觉了,相信秦无涯他们很快就会查出另外的门道出来。 她便跟陈照宣去船外又放了艘小船,去湖里找穆风要的东西。像断肠草这些个草药也就罢了,但是要同时找到那些蛇虫鼠蚁之类的活物,又岂能不费一番力气。 陈照宣那身武功跟摆设差不多,一路只能划船。唐叶心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足足两天后,二人才终于找齐所有的药材。等制好解药,已经是三天大限的最后关头了。 唐叶心将搓好的药丸准备送与众人分服,一推开大门却不是等着解药的人,而是一把匕首。 只见钱姑站在眼前,朝她伸出手,说:“解药给我。” 那刀子近在咫尺,唐叶心不敢不从。钱姑拿走解药之后,让张锦川把她绑了,扔到了秦无涯身旁。 此时,所有人距离毒发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在毒性作祟和等待死亡的双重煎熬之下,已经有人静不下心,发怒发狂,落得个七窍流血而亡。 穆风依旧呼吁大家沉住气,莫在最后关头被自己断了后路,他对张锦川说:“我早该知道你并非真疯,若是心有仇恨,找我们三人便是,何苦牵连这么多人。” 钱姑说:“你错了,锦川神智不清,早已非常人,这还要拜你们所赐。” 穆风问:“你是何人?” 钱姑哪里还是那个喜怒无常的泼辣女人,闻言只是冷笑一声,道:“老娘的身份你不配知道。” 梁岐说:“这位大姐,你跟他们有什么恩怨你们自己找个地儿算去,能不能先把解药给我们分了?” 钱姑说:“我就是要你们所有人都来听听我们之间的恩怨,否则这把大火和这些毒药,我和锦川可都白忙活了。” 众人大愕,秦无涯说:“你为何这么做?” 钱姑道:“这不重要,姓穆的,你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奉劝一句,你最好把当年我千蛇洞门人修炼邪功走火入魔之事的真相,详说一遍。否则,这解药谁都别想拿。” 唐叶心听明白了,她这是逼着大家听故事,不听都得死。一般这么做的意义只有一种,那就是冤屈过大却无处申,便让有头有脸的人来做个见证。穆风此时最放不下的应该就是船上所有人的安危,这些人要都出了事,他门下弟子、家属亲眷恐怕后半辈子都得遭殃。钱姑就是抓准了这一点,逼他说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把火的意义也很明了,一是把这些人逼上船,二是直接让他们毒气攻心,还有一点,只有烧了醉茗楼,才能同时轰动金雀、神龙、虎啸三大帮派,引三位掌门同时出现。 这般运筹帷幄又大费周章,想必钱姑也早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只是不知这背后的故事究竟有多复杂,竟让她执念如此至深。 穆风最终不得不坦白。 两年前,江湖上忽然冒出一个靖幽山庄,山庄的主人像是一夜之间蹦出来的活阎罗,势力极大,只手遮天。许多人相传这庄主的地位是抢来的,用的是最肮脏卑劣的手段,但传归传,很多帮派势力为了苟活,还是不得不归顺于靖幽山庄,胆敢反抗的,明里暗里都遭到了警告要挟,甚至残害。到了他们四人这儿,只有千蛇洞不肯屈服。 许莲君和张晟这夫妻俩,死也不肯服从一位小人。穆、孔、薛三人又受了胁迫,损失亲传弟子几十人。劝解无效之下,只得听从靖幽山庄的命令,用了非常手段。 这非常手段,必然就是他们以煞毒残害千蛇洞门人,制造该派弟子走火入魔的假象。甚至在许莲君和门中上百弟子无辜惨死后,怕人查出端倪,便毁尸灭迹,一把火将千蛇洞烧了个精光。 许莲君和张晟二人,还被冠上修炼邪功的恶名,一直被江湖人士骂了足足两年。 唐叶心越来越听不下去,钱姑红着双眼,说:“幸好锦川从小身子弱,不能习武,才得以存活下来。他受此打击之后,便整日神智不清,但有一样好处,他很听我的话。老天有眼,保下了我姐姐的骨血,有朝一日好让他能亲手替他爹娘报仇。” 唐叶心听到这儿,眼皮直跳,问她:“他身上的毒是你下的?” 钱姑说:“是又怎样,否则凭什么让你们怀疑到他们三个身上。” 唐叶心皱眉道:“万一他出事了呢?” 钱姑回答:“这是他作为一个后人该做出的牺牲,哪怕是死在这条船上,那也是为了替父母报仇而死,死得其所。” 唐叶心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张锦川目光呆滞,钱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试想,万一他疯癫的时候不小心引起毒发,这条命很可能就没了。 这样看来,那天晚上张锦川冲梁岐吐口水,惹梁岐去打他,再故意让他们发现他脖子上的煞印,故意让他们提起早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千蛇洞之事件,全都是钱姑计划好的。他们这些人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这件尘封之事突然变得陌生又离奇,众人默然良久,有的甚至暂时忘了中毒的事,只叹人心不古,为了各自的利益真是什么缺德事儿都干得出来。 穆风闭目不言,孔如烟和薛放二人则别过头去,这三大门派,在江湖上恐怕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钱姑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依言给出了解药,甚至没有落下穆风三人。她说:“要你们的命太简单、也太便宜你们了,我要你们活在这世上,也尝尝被万人唾骂的滋味。” 唐叶心回忆起之前钱姑骗她的时候说的故事,突然觉得那故事也许并不都是假的。只不过她可能讲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关于许莲君和张锦云的。 但还有件事她想不明白,如果说这两年之中钱姑一直在花时间寻找制毒配方、精心谋划、以及在一家青楼之中掩人耳目,但为什么到现在才动手,还刚好这么巧让唐叶心赶上了热闹。 梁岐对她说:“你不会真不知道秦无涯的身份吧?靖幽山庄没改名字之前,他才是主子。” 唐叶心这才明白,原来那个被抢走地位的人,就是秦无涯。而钱姑知道秦无涯重出江湖的消息,更加要利用这一机会。秦无涯跟靖幽山庄恩怨极深,而千蛇洞的惨剧也是因靖幽山庄而起,她在为自己的复仇大业多铺一条路,秦无涯便是这条路的关键。 这钱姑的路数实在太复杂了。 其实此事到了最后并没有赢家,更可惜这百年的醉茗神楼,是再也没有了。 钱姑牵起唐叶心身上的绳子,像牵头羊似的就往外走,说:“你这丫头还凑合,就替我照顾锦川吧,等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再替你二人举办婚事。” 唐叶心想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又见陈照宣拦住她俩去路,对钱姑说:“我花了钱的,您把她留给我吧……关键咱秦爷好这个。” 钱姑说:“那是一晚上的价钱,再说鸳鸯楼我也甭开了,我先抓的人就得归我,你别挡路。” 梁岐也凑过来,对钱姑说:“这人我要了。” 钱姑现在势单力薄,又曾经下毒得罪过这帮人,所以不敢穷追猛打,只是好奇地问唐叶心:“你给他们灌的什么迷魂汤,两三天的光景个个儿都争着要你。” 唐叶心哪里解释得清楚,嘴角撇撇不知所措。陈照宣替她松了绑,对梁岐说:“梁三爷,您看看,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这姑娘是秦爷先要的。” 梁岐乜了眼秦无涯,说:“刀口舔血,还要什么女人,你就不能换个东西去讨他开心。” 得,直接把她当成物件儿了。 只有秦无涯问她:“跟不跟我走?” 唐叶心木然看了他半晌,心说现在确实也无路可去,怎么办才好,如果有得选,这两人她谁也不愿意跟,可惜现在压根儿没得选。 第8章 河神 梁岐提醒她说:“这位爷现在的处境可不比小爷我,天天被人追着砍,脑袋悬在脖子上过日子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秦无涯入狱肯定跟靖幽山庄有着莫大的关系,现在他逃出来了,追杀的人只能是他以前的仇家。唐叶心自然想求个安稳,就选了梁岐,梁岐夸了句识时务,便拉着她走。 秦无涯对她说:“很好。” 好在哪儿他也不说清楚,大概还是觉得她就是一没骨气的东西。冷着脸带着陈照宣走了。 唐叶心不由暗叹,江湖之大相识一场已是缘分,不过她就是一俗人,不得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她现在只盼梁岐能厚道些,看在自己救过他的份儿上,可以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梁岐祖籍江南杭州,富庶水乡,在家排行老三,父亲梁元蒲是长兴商会的会长,家大业大不愁吃穿,典型的富家弟子。 唐叶心从梁岐口中得知,秦无涯在进大牢之前就当起了土匪,最以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羁羽堂的堂主,可惜后来被人阴了,羁羽堂也被抄了,改了名字就叫靖幽山庄,现在他从大牢逃出来,估计也是在重操旧业,势力主要遍布荆州,陈照宣就因为这个在巴结他呢。 唐叶心说原来秦无涯走的是落草为寇的道道,梁岐骂了句笨,又说:“你以为他以前就是什么名门正派不成?混江湖的罢了。江湖上大多门派表面上光明正大,其实肚子里的坏水儿多得是。” 唐叶心又问那你一跑商的去醉茗楼那种是非之地干什么? 梁岐说:“小爷乐意凑热闹不行吗,你又不是我媳妇儿管我那么多。” 唐叶心便懒得跟他扯了。 刚出了洛阳城,梁岐便收到家书一封,说是梁家有一批商队在渭河潼关边境失踪了,现在也联系不上人,不知是死是活,让他去瞧一瞧。众人便不得不改道走水路。 梁岐一想到要坐船就脑子疼,他在洛阳醉茗楼的大船上忍了三四天,以为这回终于可以脚踏实地了,不料还是得坐船。 唐叶心很纳闷:“你出身水乡,不应该水性很好吗?” 梁岐反驳她:“你听谁说的,江南水乡也多的是旱鸭子。” 唐叶心对此不置可否。后来马车到了码头,几个下人去租了条船,便把梁岐和唐叶心二人接上船去。 等两岸风光变幻之时,清河水也逐渐成了黄汤。梁岐雇下的是一整条船,因而除了主仆几个和船家以外再无其他闲人。唐叶心偶然看见船家的妻子刘氏在舱内烧香拜佛,闲来无事,便去问她拜的哪路菩萨。 刘氏说:“是河神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家都靠黄河水吃一辈子,路上不遇上洪灾和水匪,那都是河神爷爷在保佑咱们呢。” 正巧梁岐从阁楼上下来,说:“那你帮我问问河神爷爷有吃的没有,小爷都快饿扁了。” 刘氏忙往厨房走,道:“我这就去备,这就去备。” 梁岐瞥了眼那模样怪异的河神像,问唐叶心:“你该不会也信这个吧?愚昧至极。” 唐叶心说:“有个信仰也挺好。” 梁岐说:“屁,你没听说过吗,在发大水的时候,有些无知的村民为了平息所谓河神的愤怒,每年都会找一名女子献给河神。还信仰,脑子让河水泡过还差不多。” 唐叶心让他小声点,毕竟是在人家的船上,该有的尊重还是得有。 梁岐说:“我从小就相信人定胜天,所以从不烧香拜佛,自己摸爬滚打。你看看,小爷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 唐叶心却想,你家大业大,注定一生下来就跟别人不一样,自以为本事遮天,当然哪还会信神拜神。但又知梁岐是个好面子的,说出来肯定让他下不来台,最终什么话也没讲。 这时刘氏端出来两盘炸酥鱼,一碟小菜,两杯淡茶,说船上不比岸上,只有这些东西,先将就着垫垫肚子。 梁岐见唐叶心犹豫,只喝茶不吃鱼,便说:“过会儿靠岸了,我带你去吃好的。” 唐叶心正待回答,大船忽然一阵剧烈晃动,桌上的炸酥鱼洒了一地,接着又是一道道惊涛骇浪拍打的声音。船身一斜,唐叶心和梁岐滚作一团,抓什么也抓不住,直滑到尽头的墙壁。 听船家喊:“发大水了,河神爷爷发怒了!” 梁岐骂了一声妈的,你梁爷爷也要发怒了。 唐叶心转头一看外面的天,正是黑云压境,狂风大作,河水一浪高过一浪。眼看船家掌不了舵,带着妻儿都逃生去了,便拖着梁岐上甲板,对他喊:“跳吧。” 她平时为了保护嗓子,都是轻声细语,头一次大声喊话,喊完就有点上头。梁岐说:“跳什么跳,要跳你跳,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下……啊!” 唐叶心把他踹下水去,在船上抱起一只空木桶,用绳子一头缠上自己的腰,另一头缠着木桶,扔给了梁岐,便跟着跳了下去。 这水中全是黄沙,大船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梁岐抱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桶,不知被拖了多久,等唐叶心丢了半条命似的上了浅滩,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的手下人也不见,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行李,船家,什么也没了。 唐叶心喘了大半天的气,才逐渐缓过来,顾上梁岐。她拍拍梁岐的脸,只见对方脸色惨白,跟条死鱼似的躺着一动不动。 她心道完了,不知还救不救得回来。随后在他胸口大力按压,半天不见好转,便不敢犹豫,捏着对方的鼻子准备渡气。 适时,梁岐一口水呛出来喷她一脸,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她的架势,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闭上眼回去躺好,说:“不算不算,重来。” 唐叶心朝他胸口用力拍了一巴掌,一颗心总算落地,坐在浅滩上回神。 只见这里四周空无人烟,对岸是高耸的山峰,身后是一片密林。这时远处又跑来两个人影,仔细一看,正是梁岐失踪的仆人。 这俩人是梁岐所有手下中年纪最小的两个,一个叫怀明,一个叫十三。二人说另外几个弟兄是怎么找也找不着,估计是凶多吉少了。他俩还捞回来一些行李和盘缠,省着用些,走到潼关应该不成问题。 梁岐在地上坐了良久,骂了几句晦气,看天色渐晚,只好收拾心情起身去找投宿之处。 可这里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到天黑也没有找到一户人家。最后无路可走,又怕在林子里碰上什么野兽,便找了处石缝钻进去藏身。 这石缝外窄内宽,像朵倒生的喇叭花。怀明和十三捡了很多干柴,在洞里生了两堆火,一堆用来烤干湿漉漉的衣裳,一堆用来烧水和做饭。唐叶心换下了衣服,只好暂时被隔离在最里面。 梁岐这会儿终于怀疑起自己来,说:“不会真有什么河神吧,刚骂完就给小爷来这套。” 唐叶心在晾着的衣服后面笑了笑,问他:“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怀明说:“我们家公子本来就不信神佛,这么多年不也好好儿的。” 十三也说:“对呀,我说公子,您就别疑神疑鬼了,这春季本就容易河水泛滥,咱们赶上时候不好罢了。” 梁岐瞪了他一眼:“去,大人说话你们插什么嘴。” 十三和怀明相视一眼,偷偷笑了起来,专心烤吃的去了。 梁岐对唐叶心说:“你出来烤火,要是冻出毛病了我可不管你。” 这厮明知道她没穿衣服,就一件单薄的里衣,还湿答答的,铁定没安好心。 唐叶心摇摇头,说:“不冷。” 梁岐说:“你放心,小爷是正人君子,绝不占你便宜。再说在沧州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你穿薄衣服,不也连你是男是女都没分清么。” 唐叶心咬咬牙,扯下竹竿上烤了一半的衣服挂在身上,朝他瞪了一眼,便挪到火堆边上取暖。 梁岐笑着盯着她,又说:“坐近点儿,把头发也烤烤。” 唐叶心渐渐闻到一阵香味,是从外面那堆火上传来的,肚子顿时咕咕地叫。梁岐听见,便催十三:“烤好了没有?” 十三忙应:“好了好了,就来。” 二人把烤好的野兔子和烧好的野菜汤送进来,又去洞口放风。唐叶心担心他们年纪小,没吃饭扛不住,梁岐说:“放心,吃的还有的是,他们自己会解决。” 唐叶心吃了一整只兔子后腿,又喝了两大碗菜汤,梁岐再给她递兔子肉,她摆摆手说吃不下了。梁岐却笑她:“看看你,难怪不长肉,吃的量还不如十三的一半。” 唐叶心却说十三还在长身体,跟她不一样。 梁岐说:“你就不长身体了?不过看样子也是,你这个头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但没想到你力气倒不小,居然还能把我拖上岸,这可真没看出来。” 这一点,唐叶心却不敢妄言。她猜测可能是因为自己失忆以前是习武之身,所以力气比寻常女子大出许多。 但这事她暂时不想告诉旁人,便对梁岐说:“好歹我在大牢里待了那么久,每天搬石头,总该练出一些成绩来。” 梁岐说:“我不信。” 唐叶心便朝他伸胳膊,说不信你自己摸。 梁岐立即哎了一声,就上手摸了摸她的手臂,说:“真能编,软乎乎的,尽是肥肉。” 唐叶心这才意识到被他耍了,脸上一热,抄起啃完的骨头就冲他砸。梁岐偏头一躲,道:“生气什么,大不了给你摸回去就是了,还光膀子给你个优惠。” 说完就掀开衣袖,露出手臂要给她摸。 唐叶心原本理都不想理他,却无意瞥到他手上全是淤青发紫的伤,愣住了。 梁岐觉察出来,又放下袖子遮住,说:“爱摸不摸,以后也不给你机会了。” 唐叶心见他垂着眼睫,显然是不想提,便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岔开了话题:“这林子你知道怎么走吗?” 梁岐啃着兔子腿说:“不知道,怀明的方向感好,跟着他走准没错儿。” 唐叶心摇摇头,他一个当主子的,怎么好像关键时刻半点用处也没有。 吃完后,梁岐便把两个小的叫进来,又对唐叶心说:“你先睡,有什么事就叫他们。” 然后就往外头走去。唐叶心问十三他家公子要去哪儿,十三说:“公子说这林子里有狼,必须得有人守夜。让我们俩先进来睡会儿,后半夜再替他。” 唐叶心听罢却很欣慰,暗道梁岐终于干了件人事儿。 然而到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唐叶心发现十三和怀明互相抱着对方的腿,还在呼呼大睡,便穿好衣服去洞口查看,正好撞见梁岐打水回来。 梁岐看见她便说:“醒这么早,赶紧洗把脸,跟个花猫似的。” 怀明和十三此时也醒了,互相抱怨对方怎么睡得跟个死猪似的,都忘了半夜起来替公子守夜。 梁岐看他二人耷拉着头,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对方,便皱着眉头说:“还在说屁话,赶紧滚去收拾东西。” 几人收拾妥当之后,便沿着河一直往西走,到了下午,密林深处起雾,怀明在迷雾里看见了一座河神庙。 第9章 水匪 看来今晚只能歇在此处了。 这河神庙本不算大,加个贡台之后更显狭窄,四个人进去又加个火堆,再无几多空隙。 这密林中水汽很甚,树木参天,浓雾不散,天空更显阴郁。十三看着鬼气森森的树林,不敢一个人去解手,非要怀明陪他。 怀明不由恼他:“大白天的怕什么呢,瞧你怂的,真给咱们公子丢人。” 虽骂着,但也陪他去了。这时梁岐问唐叶心:“你要不要去,我陪你。” 唐叶心瞪了他一眼,不做理会。 片刻后,庙中的两人忽然听到十三的喊声,顿时警觉起身。只见怀明他们没命似地跑了回来,十三一边跑还一边拽着裤子,防止掉下去。 梁岐骂道:“喊什么?” 十三吓得脸色惨白,怀明吞吞吐吐地说:“公子,有、有死人……” 梁岐没好气地训他:“一个死人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以后出门别说认识我。” 唐叶心说:“这里怎么会有死人,你们会不会看错?” 怀明笃定地说:“没看错,绝对没有看错。” 唐叶心觉得有些可疑,便和梁岐打算一同去看看,怀明带路,十三则留在了河神庙。 三人穿过迷雾,在一处爬满苔藓的岩石旁看到了一具已经腐烂的死尸。这尸体并非在地上,而是被穿插在一棵树上,树身不粗,不足一掌,树枝也不多,像是被人精心修剪过。顶端的树杈从尸体的腹部穿入,直到后颈穿出,像是被人串起来烤食的兔子,死法极其诡异。 尸身衣衫破烂,周围尽是蚊虫萦绕,看样子死的时日并不久。怀明看着看着忽然大叫一声,说:“这不是我们梁府的衣服吗!” 梁岐的脸色顿时一变,看来他父亲在信上让他找的商队,就是在这片林子里失踪了,而就眼前的死尸来看,恐怕其他人也已是凶多吉少。 唐叶心发现那树干上还刻了一个标记,是两个半弧形的图案交叠在一起,一个像弯刀,一个像鱼钩,标记刻得很细致精巧,刻印之人一定对它非常重视。或许是一种图腾之类的东西。 这个尸体挂在此处,就好像是一种炫耀战利品一般的象征,而图腾一般是一个部族崇敬的神灵的载体。这片密林之中,一定还生活着其他人。 唐叶心抬头观察尸体,这树朝东方生长,尸体的脸却正对西南,像是被人强行拗过去的。她对梁岐说:“尸体头颅垂下,像是臣服,他面朝的方向,可能就是凶手所在的方向。” 对方的人也一定不少。 梁岐沉着脸想了很久,怀明说:“公子,咱们先回去,再找人来救他们吧。” 梁岐却道:“不行,等我们回杭州搬救兵再过来,人都死绝了。” 他思忖片刻,对怀明说:“你记性最好,把路线记下来,直接去潼关找分会的人帮忙,人手实在不够就花钱买,我去看看。” 怀明不敢听话,焦灼不安地望着唐叶心。 梁岐低声骂道:“赶紧去叫上十三!” 怀明再不敢耽误,抹了把眼泪,拔腿往破庙跑去了。 梁岐又对唐叶心说:“你跟他们一起出去,小爷可还等着你们来救人。” 唐叶心踌躇不决,劝说他道:“这帮人连你们这种大商会都敢劫,可见并不简单。你去了也没什么用,不如一起出去再做打算。” 梁岐摇摇头说:“等我一来一回,剩下的弟兄也全死了,我现在去可能还有一丝希望。他们当中有人救过我的命……我放不下,你先走吧。” 他转身往西南而去,唐叶心正待开口叫住他,忽然后背一阵凉风,仿佛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梁岐察觉异样,猛然回首对她说:“别回头!” 唐叶心动也不敢动,心肺都要停止了一般。只见梁岐缓缓抽出腰间佩剑,猝然朝她刺来。 剑芒贴脸而去,唐叶心听到梁岐骂了一声,一把拉过她,奔跑起来。 唐叶心用余光往后看,只见一匹孤狼在草丛之间徘徊,死死盯着她,刚刚搭肩的手,就是狼爪子。那头狼见他二人跑路,并不追逐,反倒不慌不忙地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它绝非单独行动。唐叶心正想完,就看到前方的四面八方全冒出来狼群,梁岐抓着她乱跑,被它们拦住去路时,只得又换一个方向跑。 唐叶心却发现,一旦他们调转了方向,狼群就不再上前,只在丛中埋伏,并不攻击,仿佛在把他们逼往某个“正确”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大致与刚刚他们看到的死尸朝拜的方向一致。 她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但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梁岐一路拉着她,跑到了林深处,直到停到一处低矮平缓的下坡,坡上有条路,是被人长期踩出来的。至此,狼群已经不再追他们了。 唐叶心站在坡上往下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只见道路两侧,全是不足一掌的小树,树上刻着图腾,插着一具具死尸,全是从腹部到脖子穿过,形成了一片尸林,有的尸体已经成了白骨,有的却还在滴血。尸体生前像是被野兽撕咬过,大多肠穿肚烂。 唐叶心看到此,顿时面色如土,弯下腰想吐。梁岐收了剑,替她顺气,说:“看来想让你走你也走不了了。” 唐叶心摆摆手,等她缓了些,梁岐便拉着她,说:“抓紧,放开了可就不管你了。” 唐叶心此时魂丢了一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掌。 梁岐又拔出剑来,带着她缓缓往坡下走。这些尸体垂下的头颅都朝小路前方,但睁开的双眼却盯着他们二人,好像在监视这两个不速之客。 走完尸林之后,却到了一处碎石遍地的浅滩,浅滩上有几艘搁浅的大船,梁岐一眼就认出这几艘正是以前传闻失踪的商船,其中还有一艘正是他们长兴商会的。 搁浅的巨大商船后是一处隐蔽在密林中的港湾,港湾中停着十来艘规模稍小一些的船只,这些船一看就十分轻巧灵活,船身上都刻有一个同样的图腾,交叉的弯刀和鱼钩。 梁岐说:“是水匪。” 唐叶心曾听刘氏提起过,只有不碰上水匪和洪灾,就是河神爷爷保佑。现在看来,他们可能把这位爷爷得罪透了。 此时从远处走来一帮人,梁岐忙带着唐叶心躲到暗处。只见人群为首的那位,腰佩弯刀,身穿颜色奇异多彩的服饰,头上的帽子像是用某种兽皮制成的。有一只狼忽然从林子里跑出来,蹲到了他脚边。 男人低下头摸了摸狼的毛发,对狼低语喃喃一阵,目光忽然一变,好像从狼嘴里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他随后用有点别扭的汉话对身后的人说:“我的狼太子告诉我,这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现在正躲在暗中密谋着邪恶的事情。” 唐叶心眼皮突突地跳,心想完了。 刚感叹完,那人突然脸朝这边看来,梁岐还未有什么动作,林子里窜出十几只狼将两人团团围住,并龇着尖牙,打算将他们活活撕碎。 “等等。” 男人突然出声喝止,狼群顿时夹住尾巴,缓缓退去。 那人看着唐叶心,说:“有中原女人,很好,那个人不习惯我们的女人。把他们先抓起来。” 梁岐哪里是这帮怪人的对手,剑被缴走之后,两人被带上了商船,那水匪头子说刚好让外来的贵客看看他们如何对待来历不明动机不纯之人。 梁岐忍不住低声骂:“他的狼崽子先把我们逼到这儿来,这混账羔子居然还有脸说我们动机不纯。” 唐叶心估计那尸林就是这么得来的,误入这里的人先被狼群逼到水匪的老窝,然后再被他们残忍杀害。 夜里,商船上点缀着熊熊火把,浅滩也有人堆起篝火,这些水匪显然是将这几艘大商船当做自己的山寨扎营,谁又能想到,在这密林深处除了狼群,还生活着一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唐叶心和梁岐被带到最大的一艘商船之上,舱内灯火辉煌,一楼的人载歌载舞,哼唱着奇怪又刺耳的调子,不断有女人的媚笑声传来。这要不说是水匪,唐叶心还以为自己回了鸳鸯楼。 二楼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有汉人乐器的声音,但是调子很怪,像现学现卖的。那个会训狼的男人就坐在屋里,用别扭的汉话说有大礼物要降临。 唐叶心觉得自己十有八九就是那大礼物。接着便被人推进门内,带到了他们首领面前。 那人名叫卯蚩丹,来中原杀人越货混迹多年。 卯蚩丹指着唐叶心,对另一个男人说:“中原女人,你喜欢的。” 唐叶心一瞥,脑子登时乱了,心说我的二大爷哎,这一幕怎么就这么眼熟,怎么就能又被他挑。 宴上的秦无涯没抬头,陈照宣却张大嘴半天合不拢,抓着秦无涯的胳膊,语无伦次:“秦爷,秦爷缘分嘿……” 秦无涯这才看到唐叶心,却皱起了眉头。 卯蚩丹说:“你不满意吗,我可以给你换。” 在平上去入四个声调中,卯蚩丹每个字的发音都是入。陈照宣迅速被他带偏了调子,也用入调说:“满意满意,满意得很!我们秦爷喜欢这个。” 卯蚩丹点点头,说:“我就说嘛,中原女人,他喜欢嘛。” 卯蚩丹又指着梁岐说:“这一个拖下去喂狼。” 陈照宣连忙阻止:“慢慢慢,这一个,这一个……这一个秦爷也喜欢。” 卯蚩丹顿时五官一扭,问秦无涯:“这个你也要?”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秦无涯。 半晌,只见他说:“要吧。” 陈照宣抹了把脑门的汗,附和道:“对对对,要的要的。” 卯蚩丹嗓子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怪调,摇摇头说:“你们中原人的品味真的好奇怪的嘛。” 陈照宣说:“咱们汉人三妻四妾那是家常便饭,您知道的。再说感觉这种事儿,男男女女的他也都不重要。” 卯蚩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对他的女儿阿芒说:“啊,感觉,感觉很重要的嘛。” 唐叶心和梁岐同时被塞到秦无涯身边,卯蚩丹让他俩在旁服侍。梁岐脸都憋绿了,他一边倒酒一边低声问秦无涯:“你怎么在这儿?” 秦无涯说:“无可奉告。” 梁岐暗骂了一声,说:“秦无涯,你就算再缺帮手,也不至于找这么恶心的人吧,还是异族人,你他妈难道想叛国吗?” 秦无涯说:“你太吵了。” 梁岐便伸手从矮脚桌上抓了把盐放到酒杯里,递给秦无涯,对他道:“喝酒。” 秦无涯又说:“这杯赏你。” 这两人明里暗里地互掐,唐叶心见卯蚩丹酒喝得正上头,便偷偷摸摸地问陈照宣他们怎么来的此处。 陈照宣压着嗓子说:“路过,被抢了。这卯蚩丹一听秦爷的名号,非拉进来喝酒,咱们这也是骑虎难下逼不得已,你没听说过苗人下蛊的本事吗?惹上了就是个死。” 一旁的阿芒突然说:“我听得懂。” 陈照宣和唐叶心顿时茫然地抬头,一脑门儿的冷汗。 卯蚩丹醉醺醺地问阿芒:“他们刚刚在讨论什么东西?” 唐叶心先听到陈照宣吞口水的声音,再听到阿芒说:“他们说蛊,我就会做好多种好玩的蛊。” 卯蚩丹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说:“是的,我的女儿,很厉害。阿芒,给他们……表演一个。” 阿芒起身,拍拍手掌,便从外面进来两头狼。她在两只狼耳朵上随手一摸,然后便跟随音乐起舞,两只狼竟像人一样在旁伴起舞来,原本的凶残猛兽顿时变得像两只下蛋的母鸡一样和蔼可亲。 最后,阿芒用一小块打磨光滑的孔雀石在狼耳上一擦,狼又恢复了原来的冷血模样,真是令人称奇。 阿芒说:“蛊不一定是下给人的,也不一定是用来杀人的。” 她表情单纯,仅是在解释一桩误会罢了,陈照宣听罢却羞愧难当。 第10章 感觉 卯蚩丹喝到高兴时,对秦无涯说:“你们中原有个词语叫山清水秀,山嘛,你的,水嘛,我的。我们两个一起,就是山清水秀,可以得到好多好东西嘛。” 这意思就是山路归秦无涯,水路归他管,梁岐第一个听不下去,骂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卯蚩丹没听懂,问陈照宣什么意思。 陈照宣堆着笑说:“意思就是您高瞻远瞩,美梦成真,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糊弄完卯蚩丹,陈照宣又赶紧按住梁岐,小声道:“您就憋着吧,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您在这儿逞什么能啊。” 唐叶心同意这一点,能屈能伸她一向很拿手的。 卯蚩丹又对秦无涯说:“我把我的阿芒嫁给你,我们两个,就是一家人嘛。我该管你叫爹嘛。” 陈照宣赶快阻止他说:“咱秦爷心里有主了,再者您别叫反了,该他管你叫儿子……啊呸呸。我是想说丹爷,您喝多了,有什么事儿要不咱明儿再谈吧。” 阿芒看样子也并不是很想跟和男女都很有感觉的秦无涯论及婚嫁,扶着卯蚩丹回去休息了。 几个水匪将唐叶心一干人等也全带下去,把唐叶心和梁岐都给了秦无涯,陈照宣安排在隔壁。不多时,却有人来传话,说郡主阿芒要找唐叶心问话。 唐叶心忍不住想,这个卯蚩丹在此处占水为王,自封首领,给他女儿阿芒封个郡主,这倒也罢,还学中原人给他最爱的一头狼封了个太子。这要是真让汉人的太子知道畜生还能册封太子之位,恐怕得气吐血。 想来是因为夜色已深,阿芒不好找秦无涯单独谈,所以才找了她。唐叶心进屋发现,阿芒郡主的房间里有很多中原民间的小玩意儿,什么泥人、皮影、团扇、老虎布偶、不倒翁等等,比比皆是,尤其以憨态可掬的不倒翁居多。想必这个郡主内心并不排斥汉人的文化,反而很喜欢。 阿芒见她就问:“你们中原的男人真的有很多妻子?” 唐叶心说:“是一妻多妾。” 阿芒说:“哪又有什么区别,那个秦无涯还喜欢男人,不行……我阿爹要是非让我嫁给他,我就去死。” 唐叶心忙说:“您倒也没必要这么极端,应该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阿芒说:“哪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阿爹一直盼望着能跟中原的土匪合作,这样哪怕我们不出去劫船,也有人主动送钱来。听说那个秦无涯在荆州好大的势力,阿爹一定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阿芒所谓的主动送钱,就相当于民间地痞收的保护费和山中贼寇收的过路费,无论是山路还是水路,被他们垄断之后,镖局或是商队的人只有通过交钱才能通行,便从某种意义上如同形成了一种朝贡体系。 婚姻大事不能自己左右本就是一件不幸事,阿芒年纪尚小,要是一个冲动可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唐叶心便尽量宽慰她,慢慢地把话题往其他方面引。 唐叶心看着柜子上的一排不倒翁,对阿芒说:“看得出你应该很喜欢我们汉人的民间生活,其实你们的本领都这样高,可以去民间做些生意,同样是高人一等的。” 阿芒被她套进话头,说:“哪有多高的本领,我们只会杀人和训狼,出去了也是杀人犯。” 唐叶心咋舌半晌,又说:“你刚刚与狼共舞不就是一个极好的节目吗,倘若去民间表演,肯定很受欢迎。” 不料阿芒却怒瞪她,道:“本郡主怎么可能去给那些乞丐表演,你简直在胡说八道!” 唐叶心自知触了霉头,不敢再多言此事,又急忙给她道歉,好在阿芒还算善良,没把狼放进来咬她。 唐叶心见她良善单纯,心念一转,开始感叹自己的身世,说自己出身卑贱,被挨千刀的小恶霸梁岐买去当小妾,现在又被抓来献给土匪秦无涯,不知还能苟活到几时。 阿芒常年住在这深山老林,惊讶地说:“你们中原的女人不算人吗,他们怎么这样对你?” 唐叶心说一半一半吧,“有地位的女人当然算人,像我这种没地位的,算不上的。” 阿芒说:“你真可怜。不如你就留在我阿爹身边吧,他虽然杀人,但他不杀女人。” 唐叶心摇摇头说:“我今晚还要回去伺候秦无涯,如果再嫁给你阿爹,那是不洁的,我宁愿去死。” 阿芒赶紧劝她:“不用这么极端,还有商量的余地的。” 绕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绕到自个儿身上了。这阿芒倒也聪明,至少现学现卖很是厉害。唐叶心见她动之以情,便说:“不提这些了。我见这里的人当中,郡主你是最理解我的,要是不嫌弃,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倘若今夜之后,我受宠于秦无涯,便每天多吹吹枕边风,劝他跟你阿爹合作,这样你也就不用嫁给他了。” 阿芒高兴地说:“真的吗?你太好了,好,我跟你交朋友!” 阿芒所谓的交朋友,还有个繁复的仪式,各取二人指尖血一滴入碗,分了血酒喝下。然后考虑到唐叶心是汉人,又叩拜天地。等一切结束之后,阿芒说:“唐姐姐,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就像亲姐妹一样。” 唐叶心被她这一通认真的对待之后,颇有些良心不安,但眼下为了活命,也只能如此了。 她问阿芒,这附近都是狼群守着,是否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出去。 阿芒顿时狐疑地盯着她,说:“你想跑吗?” 唐叶心说:“不是的阿芒,你知道我原本该是梁岐的小妾,但现在却又要去服侍秦无涯,我怕那小恶霸发起疯来闹事,而且我们三人的关系这实在是……不忍直视。” 阿芒嫌弃地说:“这都怪秦无涯,他简直好、好……” 唐叶心提醒她:“下流。” 阿芒说:“对,好下流!这不怪你,你放心,我会找个机会解决那个梁岐,不让他坏事。” 唐叶心忙对她说:“不要取他性命,你知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恩图报,他毕竟把我从青楼里赎出来,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你把他扔到没有狼的地方就行了,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命。” 阿芒却说:“这片林子没有狼指路外人是走不出去的,就算不让狼吃他,他也迟早会死在树林里,唐姐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唐叶心现在哪里还敢奢求太多,如果她不表现得多情又无情,只怕会招来阿芒的怀疑。便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已经做得够好了,他是死是活就听老天爷的吧。” 阿芒说好。 唐叶心回到房间后不消片刻,阿芒果然趁着卯蚩丹酒醉不醒,带人来抓梁岐。 梁岐被人架着不知所以,说:“干什么,不是说让小爷伺候秦无涯吗?” 阿芒听见他还想着这件事,骂道:“你真恶心,霸占了唐姐姐不说,现在还想跟别的男人……你太坏了!” 梁岐一脸懵,又说:“你骂谁呢,我什么时候霸占她了?唐叶心你什么时候占的老子便宜……推什么推,还敢踹小爷屁股,我告诉你你们完了……喂,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臭丫头赶紧放开我!唐叶心呢,唐叶心……” 等梁岐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唐叶心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秦无涯浴洗回来,见房里就剩她一个人,也不理她,倒头就睡。 唐叶心自知这次见面可谓是冤家路窄抬不起头,而且刚刚要不是因为秦无涯,自己跟梁岐恐怕都已经喂狼了,这是欠了一桩大人情。 她轻声问秦无涯:“你真的打算和卯蚩丹合作吗?” 唐叶心等了半天,见没有人回答,看来是真睡了。便觉得自讨没趣,兴致索然地去半掩的窗口吹吹风,不料刚近窗户,一双诡异的眼睛突然出现在黑暗之中,唐叶心吓得两腿一软,又觉腰上有一双手将她及时搀住,抱了回去。 秦无涯把窗户一关,面色冷峻,把她带回床上,说:“狼就是他们在陆地上的守卫,夜里不要随便出门。” 唐叶心如同丢了三魂七魄,半晌愣愣地说:“它们在监视你,为什么,卯蚩丹不相信你?” 秦无涯说:“对汉人,他谁都不信,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想过答应他。” 唐叶心说:“我还以为你……你刚刚没睡,却不理我?” 秦无涯看了她一眼,问她:“你想要我怎么理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又是卯蚩丹送给我的女人,需要我现在就遂了他的意吗?” 唐叶心的脸登时烧红了,摇摇头,问秦无涯:“你不答应他,是因为梁岐所说的叛国之罪吗?” 秦无涯冷笑一声说:“江湖上鱼龙混杂,异族人多的是,难道只要跟他们合作就是叛国,那草包的话也只有你放在心上。我不跟他合作,纯粹是因为这地方太脏了,恶心。” 唐叶心一想那种残忍的杀人方式,也确实恶心。汉人在江湖之中虽然也整日与杀戮为伴,但凡事也得讲个度,这些误入之人被害得死无全尸不说,死后还被当成祭品挂在树上任风吹雨淋虫蚁啃蚀,一辈子无法入土为安,连灵魂也得不到解脱。 秦无涯问她:“你让阿芒把那草包带去哪儿了?” 唐叶心细听门外没有动静,便对他说:“我撒了一点谎,让阿芒把他放了。梁岐手下有个叫怀明的少年记得这里的路,也许放走他还有一丝转机。” 秦无涯说:“你撒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必谦虚。” 唐叶心摸摸头发,说:“都是逼不得已,这次学的还是钱姑的本事。” 动之以情,骗小姑娘果然最好用。 然而,此时房门突然被人踹开,只见阿芒从门外进来,红着眼睛瞪唐叶心,说道:“你骗我,我把你当姐姐,你却来骗我,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朋友吗?” 唐叶心瞬间呆若木鸡,还在想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怎么听见的,忽然看见阿芒脚边的正慢慢转悠的狼,想到这狼会传话,顿时如遭棒喝,暗道不好。 秦无涯正欲起身,只听阿芒吹了声哨子,她身边的狼便以凶狠的眼神看着二人,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朝着房中蓄势待发。 唐叶心想起刚才的话并没有说透,阿芒并不知全貌,还有转圜之地,急忙对阿芒说: “你不知我曾经对梁岐的感觉,我只是希望他能活着出去,可没有奢望他还能找回来。其他的尽是实话,你要是不信,就放狼过来咬死我算了。” 阿芒眼眶通红,说:“你又想骗我。” 唐叶心说:“不是的,汉人有句话叫妻为夫纲,也有句俗语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纵然他不要我了,我也该念在服侍过他的份上帮他活命,只有这一句真心骗了你,因为怕你嫌我见一个爱一个,但是我也是真心要留下来伺候秦无涯的,答应你的事也一定说到做到。” 阿芒不可置信地说:“你、你以前对梁岐有感觉,现在对秦无涯也有感觉?” 唐叶心说:“是……你知道感觉很重要,而且感觉这种东西是控制不住的。” 阿芒尖叫一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崩溃地说:“你们汉人都是下流!” 骂完转身跑了,狼嚎叫一声,也追了出去。 此时唐叶心的一颗心脏狂跳,半晌才缓过劲来,发现经过刚刚一阵辩解,话说得太多,嗓子劈了。 秦无涯问她:“你怎么对谁都有感觉,你答应她什么了?” 唐叶心说不出话来,只朝他摆手摇头。秦无涯扶她往回坐,这时,两人却忽然发现自己的下身重如千斤,动不了了。 第11章 不倒翁 两人一时措手不及,滚作一团,唐叶心疼得直锤秦无涯的肩膀,说:“头发,头发!” 秦无涯撑起上身,费力地挪开了压住唐叶心头发的左臂,疑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唐叶心擦了把眼角的泪花,细想了半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阿芒气得不轻,却怎么说走就走,没有报复她。 唐叶心后知后觉地说:“报复……难道她给咱们下了蛊?” 秦无涯却道:“什么时候下的,她刚刚根本没有机会近身。” 唐叶心想坐起来都不行,好像胸腔以下的身体部分都失去了知觉似的,怎么动也动不了。她想,这里人奇奇怪怪又不似常人,说不定就在刚刚吵嘴的功夫,阿芒已经暗中扔了俩虫子在他们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给他们种下了蛊。 唐叶心瞪着上方的秦无涯,哑着嗓子说:“你挪一挪呀。” 秦无涯只好靠着肩膀着力,慢慢从她身上挪开。等做完这一简单的动作,也差不多虚脱了,满头大汗。 适时,陈照宣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看到这副光景,竖起大拇指说:“秦爷好兴致……可我刚才怎么在隔壁听着不对,好像还有狼叫呢?” 秦无涯说少废话,赶紧想办法。 陈照宣急得脑门儿直冒汗,说:“我的爷,我上哪儿去给你想办法啊。” 唐叶心费力地对他说:“你去找阿芒,问她要孔雀石。” 陈照宣说:“可关键是我要她肯给吗?” 唐叶心朝他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口才,能求来的。” 这时候可再不能激阿芒了,不能骗,只能去求。陈照宣只好扭头去找孔雀石。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唐叶心听到阿芒的骂声由远及近,心道还好,好在这姑娘真的很善良。 阿芒进门时眼眶还是红肿的,估计哭了一阵,她瞪着唐叶心半晌,什么也没说,把一样东西摔到了秦无涯身上。 秦无涯拿起一看,是孔雀石。 唐叶心正想感谢,陈照宣气喘吁吁地赶来,拜菩萨一样拜阿芒,说:“您可真是人美心善,好人有好报啊。” 阿芒却恶狠狠地说:“天亮之前不解开蛊,你们就等死吧。” 说完就转身走了。陈照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对,解蛊,解蛊,我来给二位解,这玩意儿怎么解来着?” 秦无涯却说:“这里用不着你,出去。” 陈照宣愣了会儿,忙不迭点点头,退了出去。 秦无涯学着阿芒之前给狼解蛊的动作,用孔雀石在自己耳朵后擦了擦,顿感浑身一阵奇异的酥麻感,手臂一软,孔雀石也掉在了床上。 唐叶心问他:“怎么样?” 秦无涯困惑地摇摇头,说:“不行。” 唐叶心纳了闷了,不是耳朵会是哪里?难怪阿芒把孔雀石都送来了,却还警告他们天亮之前不解开蛊就会死,原来她是想让他们自己找到解蛊的正确方法。 秦无涯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说:“我把陈照宣叫回来。” 唐叶心摇摇头说:“叫他来也没用,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她说话时气若游丝,嗓子沙哑地不像话。秦无涯看着她,说:“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要得罪女人。” 唐叶心瞪着他道:“女人怎么了,她也没有立即要了咱们的命,可见心地还是好的。” 秦无涯说:“这里的人没一个正常的,你不要以看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他们。” 唐叶心爬过去捡起孔雀石,心里反驳他,阿芒可不是什么不正常的姑娘,相反她还有一颗童心,屋里摆满了小玩意儿。 突然,她脑子里像是抓到了一团乱麻的线头,悟出了一丝头绪。 秦无涯问她:“怎么了?” 唐叶心艰难地说:“我们的身体上轻下重,就好像是……被做成了两只不倒翁,也许解蛊的位置确实不在耳朵后面,应该在下半身。” 阿芒极其喜欢不倒翁,之前献舞时她也说过,她喜欢做一些好玩儿的蛊,估计平时也研究过这种让人头轻脚重的、把人变成不倒翁的蛊。 秦无涯思索了一会儿,盯着唐叶心的肚子看,唐叶心捂着肚子说:“看你自己的。” 秦无涯便解开腰带,掀开里衣,果然看见自己的腰腹之上有一圈黑色的印记,这印记从肚脐开始,绕着腰一圈,又结束于肚脐的位置,是由断断续续的圆形小黑斑组成的线圈,有点类似民间一种叫做“蛇缠腰”的疾病。 唐叶心瞄了一眼,见果然在此,便侧着身子,解开衣服,拿起孔雀石准备解蛊。听秦无涯开口说:“你自己恐怕不行。” 唐叶心不信邪,刚用孔雀石擦上腹部的皮肤,顿感一阵酥痒,整个人便瘫软无力,像被抽了魂魄似的倒在床上。 这感觉很像被十倍放大的伤口痊愈时长出新肉之感,又痒又疼又麻又酥,擦一个小黑斑都费劲,更不用说擦一圈。 这时,秦无涯伸手将她捞过来,说:“我先帮你解,你再帮我。” 唐叶心双手一抵,脸上通红,说什么也不肯。秦无涯又说:“好,那就等陈照宣天亮的时候进来给我们收尸。” 唐叶心脸一垮,欲哭无泪,咬咬牙,不再拒绝了。 她脸埋在秦无涯肩窝上,秦无涯便用孔雀石替她一处一处慢慢擦拭,说来也奇,孔雀石上下一磨,一块黑斑就无故消失。不过唐叶心也全身通红,叫苦不迭,时不时忍不住哼哼两声,脚指头也蜷缩了起来。 好不容易结束,唐叶心却见秦无涯已经一头的汗,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我自己痛苦不堪都没这样紧张,你冒什么汗。 秦无涯喉咙发干,像是不敢看她,把孔雀石交到了她手里。唐叶心刚恢复力气,还虚得慌,手微微颤抖,不慎触碰到秦无涯的肌肤,对方竟是一僵,沉声说:“不要乱碰。” 唐叶心顾着难受,哪里听出他的声音都变沙哑了,只是点点头,老眼昏花似的凑上去替他去蛊。 秦无涯去蛊时的表现也与她不遑多让,只不过他闷哼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唐叶心刚开始没在意,后来越听脸越红,耳尖红得快要滴血似的。 最后一块黑斑擦落之后,不消片刻,外面传来一声狼叫。天亮了。 卯蚩丹不养鸡,狼却会报晓。不多时,陈照宣从大门外进来,见二人已经恢复如常,说:“秦爷您好啦,哎哟,真不容易,昨儿弄了一宿可太辛苦了……您别误会啊,可不是我偷听,就是这船上的房间吧,它不怎么隔音。” 唐叶心红着脸低头快步走了出去,秦无涯也压根儿没听懂陈照宣在说什么,只问他:“卯蚩丹呢?” 陈照宣压着嗓子回他:“这不是梁三爷溜了吗,卯蚩丹正发脾气呢,一会儿铁定找你我二人问话。任凭那郡主怎么说,您一口咬死了说不知道就罢了。” 唐叶心打算将孔雀石拿去还给阿芒,然而一出房门,就被人抓了起来,只见卯蚩丹带着阿芒朝她走过来,夺过她手里的孔雀石,说话时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儿:“你敢欺骗我女儿的感情?你知道我们并不像你们汉人那么奸诈,把朋友当做亲人的吗?” 看来阿芒还是告状了。唐叶心自知理亏,又见阿芒依旧气鼓鼓地恨着自己,估计这一关是过不去了,便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蛮人可不就只会两招吗。” 这话惹恼了卯蚩丹,他指着唐叶心的鼻子骂:“不知好歹的中原女人,我要拿你去喂狼!” 秦无涯此时从房里出来,说了声慢着。 卯蚩丹问他:“怎么,你还想要这个女人吗?” 秦无涯点了点头。 卯蚩丹冷哼一声,说:“你要她,那就跟我合作,跟我签合约,按手印,你们中原人狡猾得很嘛。” 陈照宣说:“您这是什么话呀,咱们汉人最讲究的就是个信字儿,最讨厌的那就是背信弃义,再说您签什么字据……那有意义吗,难不成到时候谈不拢,您二位还去见官哪,没这道理呀!” 卯蚩丹骂道:“我不管!要她活命你就跟我按手印,还要发誓,发最毒的誓!” 秦无涯点点头,说按手印就按手印,也不看看纸上写的什么,轮到发誓的时候,秦无涯问卯蚩丹:“你想要多毒?” 卯蚩丹被他问懵了一下,然后激动地说:“最最最毒的那种!” 秦无涯便并拢三指,举过头顶,说:“但有违反此约,天诛地灭,后继无人。” 卯蚩丹问陈照宣这俩词什么意思,陈照宣咽着口水说:“就是死无全尸,生儿子没屁眼。” 卯蚩丹又问屁眼是哪只眼睛,陈照宣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卯蚩丹点点头,对秦无涯说:“没屁眼,很好,你要是敢违约你就完蛋了。” 说罢,命人松开了唐叶心。这时,几个水匪跑到卯蚩丹面前,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卯蚩丹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便命令众人跟他往密林中去。 秦无涯和唐叶心也被带着跟上。唐叶心边走边说:“你干嘛发那么毒的誓,我又不是……你没必要为我这么做。” 秦无涯说:“他既然爱听,那就说狠一点儿,老天爷愿意信就信。” 就算他不相信发毒誓就一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但唐叶心头一次听到诅咒自己还这么轻描淡写的,仿佛说着旁人的事,内心不知什么滋味,她说:“可万一呢……今天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但你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秦无涯看了她一眼,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幅样子,确实很像是我的女人。” 唐叶心茫然地啊了一声,忽听卯蚩丹在前方大骂的声音。 二人赶去一看,林子里死了三四头狼,鲜血汩汩直流,狼的身体还有极其细微的起伏,显然是刚死。 唐叶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有预感,这些狼的死多半跟梁岐有关。 第12章 反目 卯蚩丹在林子里叽里呱啦地骂,骂得撕心裂肺,阿芒则正抱着一头狼的尸体哭。看来狼对他们来说,确实就跟亲人和兄弟一样。 狼嚎声在林中此起彼伏,像是某种危险的讯号,又像是沉痛的哀悼。阿芒在抽泣声中抬起头,盯着唐叶心说:“你说他走了之后就不会回来,你果然又在骗我。” 她取下腰上的弯刀,眼中已经满怀杀意。唐叶心心中一痛,她想到昨晚跟阿芒结拜的场景,只是没想到两人一夜之间就成了仇敌。 秦无涯单手护着唐叶心退后,死盯这阿芒的一举一动,唯恐再被她下蛊。卯蚩丹拉住阿芒问:“你干什么?” 阿芒哭着说:“阿爹,你不要再相信他们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对付我们。” 卯蚩丹愣愣地看向秦无涯,问他:“你们汉人不是最讨厌言而无信吗?你还发过毒誓的嘛。” 秦无涯抽出漆黑短刀,说:“你可以不把我当人。” 卯蚩丹急道:“那你刚刚说的话都是在放屁吗?你的手印无效吗?你怎么能这么无耻嘛?” 秦无涯说:“应付你们不用廉耻。那玩意儿我也不需要。” 卯蚩丹怒目而视:“好,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走出这里!杀了他们!” 其实秦无涯选择这时候翻脸,一是因为阿芒已经压不住杀心,二是因为既然有人来救,早打晚打都是打,不如先热热身。 秦无涯拉着唐叶心一路披荆斩棘,利用树林地形巧妙躲闪,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碰到这种必须争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时,秦无涯往往是一刀致命绝不含糊,他又是天生的杀手,狠辣决绝毫无悔意,绕是卯蚩丹手中多了几头狼,一时也近不了二人的身。 “秦爷!秦爷救命哪!” 这时,陈照宣不知从哪儿被水匪架了出来,唐叶心一拍脑门儿,心说怎么把他给忘了。 卯蚩丹对秦无涯说:“你不仁我不义,你背叛我,那我就杀了他。” 陈照宣吓得两股战战,对卯蚩丹说:“丹爷,有话好商量啊!您二位有什么恩怨打一架就好了,可别殃及无辜啊。” 卯蚩丹冷笑一声,说:“商量?现在已经有人埋伏到我的家里来了,这都是拜你们所赐,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陈照宣只好又哭丧着脸看向秦无涯:“秦爷……” 秦无涯却对他说:“你的情分我记住了,你死后,无极门我会照拂。” 唐叶心听懵了,而陈照宣一口气愣是没提上来,闷头倒了下去。 卯蚩丹忍不住破口大骂:“秦无涯,你卑鄙无耻,连自己的手下都保护不了,还配做什么老大!” 秦无涯说:“少废话,打不打?” 卯蚩丹狂叫一声,他的手下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一部分守在老窝,便和阿芒持起双刀,朝秦无涯杀了过来。 唐叶心被秦无涯一把推开,冲入了战斗。不消片刻,卯蚩丹节节败退,被秦无涯一脚踹飞,在密集的草丛里滑出长长的一条路。阿芒见状,吹了声口哨,几只狼从丛林里跳出来,围着秦无涯龇牙咧嘴。 一只狼猝然进攻,但见秦无涯手中短刀一转,劈得那狼是一分为二,又不知他刀上有什么机关,柄刀忽而分离,露出一条长长的细如银箸的银色铁链,宛如游龙一般腾驾其中,缠狼再砍,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眨眼间狼群放倒一片。 剩下的狼像是预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不敢再贸然上前,阿芒再吹哨子,它们便陡然调转方向,冲向了唐叶心。 眼看狼扑过来,秦无涯也顾不上她,唐叶心顿时脑子一热,扭头见一棵树,噔噔噔两三下爬了上去。 秦无涯和狼都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此时,树林里突然响起一阵箭矢破风之音,瞬间的功夫,树下的狼伤的伤跑的跑,几个人从迷雾深处冒了出来,与水匪杀成一团。 有个大个子一看到秦无涯,顿时兴奋地跑过来,说:“秦爷,弟兄们来晚啦,您没事儿吧!” 此人叫大川,秦无涯的亲信之一。秦无涯见他贸贸然地从阿芒身旁穿过,像是没把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不由地骂:“滚开。” 可晚了一步,阿芒趁其不备在大川胸口处一拍,大川登时像被火烧一样疼得嗷嗷叫唤,片刻便倒了下去。 秦无涯怒火中烧,银链子带着短刀飞出去,直朝阿芒的心脏。这时忽听唐叶心在树上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刀锋偏转,改为缠住了阿芒的脖子,将其一把掼在地上。 秦无涯目光不善地抬起头,对唐叶心说:“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唐叶心扒开树枝往下看去,委屈地对着他摇头,说:“没有了没有了,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记得,我没有骗你。你的弟兄没有死,所以你先不要杀她好不好?” 这时有人来通知秦无涯,说梁岐的人在港口的商船里救人,那里水匪不少,还需人手。 秦无涯命人把阿芒和卯蚩丹绑了带回去,水匪群龙无首,自然会缴械投降。他折身返回,却不见唐叶心下来,便抬头,盯着她问:“你打算在树上安家吗?” 唐叶心在树上害怕地说:“这太高了……我下不去,你能帮我一下吗?” 秦无涯只当她在开玩笑,说:“怎么上去就怎么下来,自己想办法。” 唐叶心忙说:“别别别,你别走,我真的不敢。” 适时,浅滩的方向传来几声惨叫和狼嚎声,恐怕是卯蚩丹又耍了阴招,出了大事。秦无涯怕再出事,又催促唐叶心:“跳下来。” 唐叶心哆哆嗦嗦地摇摇头。 秦无涯再无耐心,朝树干抬脚一踹,树身顿时剧烈摇晃起来,唐叶心惊呼一声,从树上摔了下去。 只见秦无涯暗自沉气,伸手一揽,将她接住抱在怀中。 这种危险行为他既不提前告知,又不给她半点心理准备,唐叶心落地后顿时又急又气,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秦无涯按住她后脑勺往眼前一送,本想警告她闭嘴,可等唐叶心近在眼前时,不知为何眼神却乱了方寸,凶神恶煞成了茫然失措。 唐叶心呆呆地望着他,半晌,红着脸说:“你不管陈照宣他们了吗?” 秦无涯这才眨几下眼,后知后觉地缓过来,拉着她往回跑去。 浅滩处的商船已经狼烟四起战火纷飞,卯蚩丹刚刚装死,现在趁着秦无涯不在,又带着剩余的水匪四处厮杀,悍匪骁勇,加上正愤怒,此时的爆发力极强。 梁岐把商队中仅幸存的几人带了出来,其中还包括一位眼盲的老头子。梁岐情急之下看到唐叶心二人赶来,冲他们喊:“没路了怎么办?” 林子里还有浓雾和狼,加上他们对地形的熟悉度肯定不如这些水匪,必然更加危险。眼下只能搏一把,唐叶心指着港湾的水匪船,说:“上船!” 梁岐瞪着眼睛道:“跟水匪比水性,你疯了吧!” 唐叶心说:“除了你,其他人在水上不一定会输给卯蚩丹。” 梁岐暗骂了一句妈的,背着老头往港湾处跑去。 秦无涯带着人一路打一路退,众人上船便井然有序地掌舵开船,卯蚩丹等一众水匪在岸上疯了似的朝他们扔弯刀,那刀在空中转了两圈又回到水匪手中。卯蚩丹一声令下,水匪们连开三条船进行水上追击。 这船是水匪的船,船上除了兽皮、麻绳、渔网、鱼钩和一些酒食,没有别的称手的武器。水匪的弯刀又极其了得,既能飞出去还能回收利用,比暗器还好使。 眼看卯蚩丹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在前面就跟靶子一样。唐叶心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主动去夺他们的船。 秦无涯便只留下一个掌舵的人,让老弱病残躲到舱内去,再让梁岐带人左右开弓,解决另外两条船,自己去擒卯蚩丹。 梁岐对唐叶心说:“今天就让你看看,小爷在水上到底行不行。” 说完就把绳子缠在腰上,带人跃到水匪的船上去。在奔流不息的江河之上立即形成三个战局,唐叶心最担心的是卯蚩丹那条船,硬打他们不是秦无涯的对手,但是阿芒要是玩儿阴的,秦无涯必定凶多吉少。 她赶紧回到船舱,取了些兽皮和渔网,又觉得数量不够,让众人脱下衣服,倒上酒,裹成团,最后点上火,往卯蚩丹所在的船上扔。 一团团火把掉到卯蚩丹的船上,水匪顿时乱了阵脚,恰好秦无涯打到了船内,一看外面有火光,索性踹破了身旁的酒坛子,酒水破出四溢,火势立即转大。 卯蚩丹见之大骇,拉着阿芒就要跳河,秦无涯却不给他们机会,短刀一变,用银链子把父女二人捆成一团,带回了自己人的船上。 唐叶心看得不由咋舌,秦无涯的力气绝对是她见过的人中最深不可测的。 另两条船上的水匪见当家的都被擒住了,一时士气大减,梁岐等人乘胜追击,很快就结束了战局。 梁岐回船还未顾得上喘气,三步并两步过去踹了卯蚩丹一脚,骂道:“你不是要把小爷拿去喂狼吗,再叫啊?” 卯蚩丹不跟他吵,只是魔怔一般瞪着秦无涯,估计是气傻了,嘴里念念有词:“你言而无信,你迟早会遭报应!” 此时陈照宣也醒来,见此光景,眼泪汪汪地对秦无涯说道:“秦爷,您还真的……您以后不会也这么对付我吧?” 秦无涯分给他一个眼神,说:“把自己跟他们相提并论,你倒是出息。” 阿芒脸色煞白,带着哭腔说:“你们汉人背信弃义,都不是好东西!” 梁岐说:“死丫头说什么呢?我告诉你,守信,那也需得是对人才守信,你们干的那些事儿还算是人干的吗?你们这些人不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地方待着,跑到咱们的地盘儿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占我们的河,杀我们的人,还指望我们跟你们合作,脑袋长屁股上了吧?” 卯蚩丹激动地骂:“别说得那么好听,秦无涯就是贼,是土匪,心肠大大的坏!你们汉人全都不得好死!天诛地灭,后继无人!” 敢情他没学几个汉人的词,还抄袭秦无涯的。 唐叶心没好气地摇摇头,却忽然见秦无涯收链取刀,刀片在卯蚩丹口中一挑,顿时鲜血四溅。 阿芒声嘶力竭地尖叫一声,抱着满脸是血的卯蚩丹大哭,甲板上掉落下一块小小的血淋淋的事物,是卯蚩丹的舌头。 唐叶心顿时浑身僵住,手脚冰凉。 秦无涯对阿芒说:“带着你爹,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梁岐却道:“不行,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们!你没听说过永绝后患吗。” 唐叶心听此,忽然觉得眼前这帮人有些陌生,她曾以为自己认识的他们和世人眼中的他们有些不同,但现在发现,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们,她并不能判决他们的对错,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江湖的残酷。甚至怀疑,以前的自己会不会和他们是一路人,刀尖舔血,冷酷无情? 秦无涯见她发愣,问她:“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唐叶心沉默了半晌,回答说:“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卷土重来了,让他们走吧。” 梁岐让人把阿芒和卯蚩丹押到另一条船上关起来,众人驶着两条船,计划暂去找个地方落脚。 这时有人从船舱跑出来,说大川好像得了什么怪病,昏迷不醒,但也不知道哪里受了伤。 唐叶心等人进去查看,却看不出究竟。梁岐叫来他从卯蚩丹手中救出的盲眼老头,对秦无涯说:“赵叔是我们商队里的老大夫了,让他瞧一眼准好。” 陈照宣插嘴说这双眼睛要怎么个瞧法。 赵叔说:“中医自有望闻问切,年轻人不要拘泥于小节。” 第13章 夜雨声倦 唐叶心把大川受伤的经历讲了一遍,赵叔便让他们把大川的衣服扒开,露出胸膛来。 赵叔伸手一摸,摸了一把胸毛,浑身一哆嗦,缩回手说:“年轻人不要整天大鱼大肉,太补了也会吃不消嘛。” 唐叶心便扭头找来找去,看到秦无涯正在一旁洗手上的血,刀正放在台架上。她也没管那么多,把刀拿过来帮大川剃毛。此时大川迷迷糊糊地醒了,眼睛睁了一条缝,低头一看便说:“秦爷的刀?我死了。”说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适时秦无涯擦完手走来,见众人都望着他,只对唐叶心说:“用完记得给我擦干净。”便出去了。 随后,赵叔又在大川光溜溜的胸口上按了按,嗯了一声,说:“对方没下死手,往左二寸皮下有条小虫,捉出来便是。” 唐叶心不大敢动手,便让陈照宣代劳。片刻后果然从大川身体里挖出一只小虫子来。 唐叶心对赵叔说:“想不到您眼睛虽然看不见,医术却这么好。” 赵叔听罢一笑,对她说:“老夫的本事远不止这点,美容养颜,瘦身丰胸,调理阴阳,活络经血,全都不在话下,我听你嗓子沙哑,气息不足,想必有恙。来,我给你摸摸脉象。” 梁岐拦住他,对唐叶心说:“用不着,你可以出去了。” 赵叔哼道:“三公子紧张什么,老夫曾为多少无知少女体虚妇人把过脉,乃是女子之良友,绝不信口雌黄。来,把手给我。” 他在唐叶心的手腕上探了半晌,皱眉说道:“你这脉象乱得很,体内似有一股气息被堵住去路,通畅不得。你心脉受损,恐怕还有失忆之症,我说的对也不对?” 唐叶心忙问:“那您能治吗?” 赵叔面色凝重,良久才晃了晃头说:“不能。” 梁岐问:“那她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赵叔摸了摸胡须,摇头晃脑地说:“快了快了,时机一到,自然是柳暗花明,云开见月。” 梁岐怀疑地瞥了他一眼,对唐叶心摇摇头,示意她没必要全信。 陈照宣替大川处理完伤口,把刀洗净擦干送去给秦无涯。秦无涯接刀时见是他,又怀疑地看了看刀。 陈照宣委屈地说:“秦爷哎,我擦了三遍了,能照镜子了都。” 天色渐晚时,天上下起小雨,众人围着炉子烤火,十三替大家煮了姜汤送来,彼时河中水流平缓流动,雨滴在水里,发出令人犯懒的声音。 梁岐看着秦无涯的刀,问他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刀,哪位大师锻造的?” 秦无涯说:“祖上传的。” 梁岐又问:“那这刀有名字吗?” 秦无涯奇怪地看着他说:“刀就是刀,要什么名字。” 梁岐白了他一眼,撂了句没意思,然后拿自己的佩剑,说:“小爷这把剑可是出自十六兵器铺的名师之手,赐名漱冰。” 陈照宣评价说:“有点儿娘。” 梁岐踹了他一脚说:“去你的,大师说兵器有灵,灵也分男女,说不定这把剑就是我的红颜知己。” 陈照宣又小声说长这么大没见过把剑当红颜知己的。 梁岐说:“你懂个屁。” 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来说去,唐叶心一边吹着碗里滚烫的姜汤,一边笑着听他们插科打诨,这几天的劳累与疲乏顿时消散不少。 梁岐看见她笑,便问她:“笑笑笑,我还没问你呢,你那天跟那个臭丫头到底说了什么,那丫头一边让人把我往树林里拖,一边骂我臭男人,还说我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老实交代,你在她面前说小爷什么坏话了?” 众人把目光投向唐叶心,唐叶心捧着碗茫然了片刻,小声说:“骗人的话而已,那么认真干什么。” 梁岐哼了一声,这时十三进来找他,说想去给后面的船上的人送点吃的,让他帮个忙,梁岐便去了。 赵叔微微笑着,说:“三公子幼时受罚,自小怕水,可不知这两年都经历了什么,现在居然敢在水上到处跑了。” 唐叶心好奇道:“受罚?为什么?” 赵叔摸摸胡子,轻叹道:“都是些鸡零狗碎、莫须有的事情,追其源头也毫无意义。老夫只记得当年北上行商回府时,三公子已经在水潭里泡了两天,要不是老夫赶到得还算及时,恐怕三公子连命都丢了。” 原来赵叔就是梁岐说的救命恩人。 唐叶心忽然想起遇洪水那天晚上,在梁岐手臂上看到的伤,心里顿时冒出一些想法。她忍不住问赵叔:“他不应该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吗?” 赵叔像听了个笑话:“锦衣玉食?” 陈照宣用胳膊拐了拐唐叶心,说:“梁三爷是庶出,他娘是……算了算了,总之从小摸爬滚打,也是位不容易的,再说这是人家的家事,你也别刨根问底瞎打听了。” 唐叶心讪讪地哦了一声,赵叔却对她说:“外人问当然不好,不过你要是实在很想了解三公子,大可以随时来找老夫谈心。老夫今晚就有空,姑娘你呢?” 唐叶心不知怎么答,这时一旁的秦无涯说:“阿芒要见你。” 唐叶心抬起头:“阿芒?” 也不知历经这两天的大起大落,阿芒现在如何,估计还是恨死了她。不过事已至此,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还是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唐叶心想罢,放下姜汤往外走,出舱后见秦无涯也跟了出来,外面飘着绵绵细雨,船上的灯笼在雨夜里散发出淡黄色的暖光。 唐叶心说:“你带我过去吗?” 秦无涯回答她:“你不是会飞吗,自己过去。” 唐叶心瞪着他说:“那你跟出来干什么,淋雨啊?” 秦无涯说:“我不带你出来,难道你打算去跟那老头子秉烛夜谈吗?” 唐叶心一时语结,盯了他半天,文不对题地说:“一口一个老头子,人家一把年纪,还帮你救了大川,你却连半点感激和尊重都不知道。” 秦无涯听罢沉默了半晌,好像觉得自己说不过唐叶心,折身从船上取了只斗笠放到她头顶,说:“遮雨。” 这斗笠是水匪的,上面有股淡淡的怪味,唐叶心其实很嫌弃,但也没有拒绝。 秦无涯问她:“你很担心梁岐?” 唐叶心头顶着笨重的斗笠望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我只是觉得好奇罢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却没想到……看来众生皆苦,每个人的背后都有艰辛的一面。” 秦无涯说:“有时间担心别人,怎么不多想想自己。” 唐叶心知道他指的是她失忆的事情,便学着赵叔摸胡子,说:“时机一到,自然是柳暗花明,云开见月。” 秦无涯冷哼了一声。 唐叶心又说:“说来你可能不信,当我怀疑自己失忆这件事情背后可能并不简单的时候,我就只希望自己最好什么也不要想起来了。两个月以前我只想着生存,现在我却想生活。” 她问秦无涯:“不过不得不说,这人世间还真是小,好像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碰到你们,这会不会是老天爷预示着我们之间可能会有一段理不清的缘分……哦我忘了,你不信老天爷,你和梁岐,你们俩都不信神佛和命运,这倒是件很值得令人钦佩的事。” 秦无涯说:“你信命?” 唐叶心想了想说:“一半一半吧。” 她望着雨,摘了头上的斗笠,对秦无涯说:“我还是去见一见阿芒吧,我可能……该向她道个歉。” 秦无涯没说话,抱起她跃到了另一条船上。 阿芒此时和卯蚩丹被关在船舱底下,卯蚩丹还处在昏迷之中,阿芒抱着他,双眼无神。 唐叶心走过去,良久才开口:“阿芒。” 阿芒听到她的声音,双眼一闭,侧过脸,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唐叶心看得心里一阵发紧,轻声说:“对不起。” 阿芒偷偷地望了她一眼,并不回答。 唐叶心蹲下身,对阿芒说:“关于杀人和抢劫这些是非恩怨,暂时与我们无关。我只知道我最不该做的就是欺骗你的感情。那晚你跟我喝血酒、拜天地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你内心一定非常信任我。” “之前我也被一个女人骗过。女人骗女人,往往是用感情做诱饵。当时我得知被骗之后,恨了她很久,只是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我说这些,不是图什么心安,也不是要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遇见过我这么一个恶人,就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你还很小,将来的路还很长,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回那个单纯善良的阿芒。” 阿芒静静地坐在地上,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她半个字。 唐叶心又说了一声对不起,再去外面端了一碗姜汤进来给她,这才退去。 出了船舱,雨还在下。秦无涯对唐叶心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告诉她以后别把人想得太简单,多点疑心是好事。” 唐叶心说:“那我在她心里岂不是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骗子了。” 秦无涯反问:“难道不是吗?” 唐叶心说当然不是了:“我自认待人还算坦诚,除非有什么逼不得已的原因,否则绝不会撒谎。” 秦无涯说:“你会武功,也是逼不得已?” 唐叶心挠挠头说:“我怕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一直没说,而且这些东西时而来时而不来,会也相当于不会,有也等于无。” 秦无涯说:“以后不需要担心什么麻烦,就算有,我也会替你解决。” 唐叶心脑子一蒙,问他:“为什么?” 秦无涯说:“顺手。” 唐叶心听完觉得心里怪怪的,好像有点高兴,又好像有点不高兴。她看到秦无涯腰间的佩刀,说:“你的刀真的没有名字啊?” 秦无涯说:“没有,为什么刀还要有名字。” 唐叶心笑着说:“一种寄托或是象征罢了,也可以是没有实义的爱称,就像很多人会给自己的马取名,比如赤兔,比如的卢。不过你的刀真的很奇特,我从来没见过刀身和刀柄可以分开的,就像流星锤一样……你知道流星锤吧?” 半晌,她却听到秦无涯回答说:“你以前是哑巴的时候,我没想过你的话可以这么多。” 唐叶心一愣,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秦无涯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唐叶心收敛神色,吞吐道:“没什么……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她尴尬地扭头,一边暗暗抱怨自己怎么突然在他面前这么多话,一边想去船的另一头找梁岐,却突然被秦无涯一把拉了回去。 船身不稳,秦无涯也没怎么用力,却同她撞了个结实。 唐叶心登时忘了呼吸,秦无涯也明显怔了一下。 半晌,秦无涯才对她说:“我不是嫌你吵……毕竟船上也很闷。” 唐叶心气得推开他,说:“你这人……” 秦无涯说:“你不吵。” 唐叶心不信:“可你刚刚还说我的话原来可以这么多。” 秦无涯又强调:“你不吵。” 唐叶心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强行绷着脸说:“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直说……” 秦无涯摇摇头打断她:“你不吵。” 唐叶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当秦无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就是这么跟人赔罪的,这不是耍流氓吗。 此时梁岐从船尾走过来,瞪着两人说:“你们俩在这儿干嘛?” 唐叶心说:“没干嘛,刚刚他陪我去看阿芒了。” 梁岐说:“她有什么好看的,你又有什么可陪的?你过来,船马上靠岸了,小爷带你去吃好的。” 第14章 色胚 潼关城内很热闹,据说是正好赶上了庙会。大街上烧饼夹馍、鸭片汤、糖人、花灯、小鬼面具等等,吃的玩儿的应有尽有,更不论说书唱戏猜灯谜、临河的号子和嘹亮的吆喝声全融在一起,此地的烟火气让人觉得舒适且从容。 出生入死一番,梁岐说一定请各位去城中最好的酒楼吃最贵最好的饭菜,反正在他眼里,最贵的就是最好的。然而一行人抵达城中最有名气的永昌酒楼时,店家却不让进,一问,原来已经有人把这儿包了。 梁岐拧着眉毛说:“好大的手笔,他出多少,小爷我出双倍。” 店家为难地说:“客官,钱财是次要,您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梁岐说:“三倍。” 店家:“这……” 梁岐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说:“五倍。” 后面的陈照宣忍不住劝说:“这您大可不必。” 唐叶心也道:“不如换一家吧。” 梁岐却对她说:“不行,小爷要请你吃最好的。” 彼时,从永昌酒楼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量与梁岐相当,一身华衣,眼角眉梢带着一种乖戾的笑意,手上拿着把没展开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左手手心。 店家见他就弯腰,梁岐看见他时,脸色却变得尤为奇怪,骄矜的神色迅速转为不安。 那人看了眼梁岐,又看了眼人群中的赵叔,说:“做得不错,看来你还是有点用的。” 他是对梁岐说的。 唐叶心万没有想到除了秦无涯以外,谁还敢这么跟梁岐说话,而更奇怪的是梁岐却只隐忍不发,并不出声回击。 那人说:“哑巴了?” 梁岐强忍着怒气,不甘不愿地道:“二哥。” 原来此人正是梁家二公子,梁衡。 梁衡用扇子朝人群指了一圈,又问梁岐:“让你去救人,你都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还要包场子请吃饭?我们梁府的钱就是让你花在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的吗?” 梁岐垮着脸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于我有救命之恩。” 梁衡冷笑一声:“朋友?你居然也配有朋友,你这身子骨是天生没长全吗,怎么谁都能当你的救命恩人?哦……莫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下贱毛病?” 梁岐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的这种表情,唐叶心以前只见过一次,便是在沧州大牢第一次看到他和秦无涯对峙的时候。 眼看对方的狗嘴里愈发吐不出象牙,陈照宣忙岔开话头,说:“梁二爷,在下襄阳无极门陈照宣。旁边这一位,是秦无涯秦爷。” 梁衡一挑眉:“秦无涯我倒是听说过,无极门却是哪一个?” 陈照宣讪讪地扯一下嘴角,说:“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梁衡轻蔑地笑了笑,目光在唐叶心的脸上有意无意地停留了一瞬,说:“既然有贵客,我做东,请吧。” 众人随他入楼,热闹的街道被隔绝在外,唐叶心并不觉得这空荡荡的酒楼里有什么趣味,以及那梁衡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个山珍海味,也仿佛变得寡淡不已,食之无味。 晚饭后怀明和十三邀请她去逛庙会,白天一场恶仗刚结束,唐叶心哪里还有精力,便拒绝了他们,留在永昌楼,打算泡个热水澡早些睡觉。 永昌楼虽然气派又有名,但有一样就是客房太多,走起来费时间。长廊拐角的灯笼忽明忽暗的,附近花苑里还有蛐蛐的叫声。 唐叶心散了会儿步消食,正独自回房,途径花苑小路时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她透过夜色看到横在面前的是一把折扇,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梁衡在朦胧的夜色之下打量着她,语气轻佻地问她:“你是梁岐的女人?” 唐叶心一皱眉,说:“当然不是。” 梁衡勾唇轻笑,又问她:“那是秦无涯的女人?” 唐叶心心说为什么我非得是谁谁谁的女人?又转念一想,这个梁衡像是跟梁岐极为不合,会不会是想利用她做什么对梁岐不利的事,倘若真是这样,拿秦无涯挡一挡也好。 她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梁衡却俯身在她耳畔深吸了一口气,对她说:“本公子见惯了许多手段,你以为你真瞒得过我?你这身上,分明到处都是处子的香气。” 唐叶心急忙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你自重,我是秦无涯的人!” 梁衡笑着点点头说:“好,好,就算你是他的女人,哪又怎样?” 唐叶心惊讶地说:“秦无涯你都不怕?” 梁衡听了这话大笑不止,说:“他?一个阶下囚,我会怕他?我告诉你,就算你跟他是拜过堂的结发夫妻,今儿晚上也要你去我床上过夜。” 唐叶心愕然不已,脑子里只蹦出来一句不要脸,就见梁衡忽然走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后颈处贪婪地磨蹭,粗重的呼吸尽数入耳。 梁衡对她说:“从你进门的时候本公子就想要你了,这几天忙着赶路,就没遇上几个看得过眼的,可憋死老子了……你听话,过了今晚,本公子就把你从秦无涯手上抢过来。” 原来这色胚不光不要脸,还下流至极风流成瘾。唐叶心用尽全力也挣不开身体,便狠狠地跺他的脚,梁衡吃痛一叫,退后两步,照着她的后背猛踹了一脚。 唐叶心摔在地上,疼得泪花直冒,谁知梁衡又冲上来一边按住她,嘴里一边说:“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别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但听一声衣服撕碎的声响,唐叶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边挣扎边喊,也不知道自己喊的是谁。突然,从长廊上同时窜出来两个黑影,一人冲到跟前时犹豫了一下,另一人直接朝梁衡的侧脸重力地踢了一脚,只见梁衡在地上滚了几圈,便不省人事了。 唐叶心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忽觉身上一暖,便被人用披风裹住从冰冷的地面上抱了起来。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秦无涯,半晌魂不守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岐见她害怕的模样,握紧了拳头,忽然抽出剑直走向昏死过去的梁衡,正欲动手,秦无涯却对他说:“要杀就杀个干净,最好是一剑毙命,如果舍不得让他断气的话,就别白费力气了。” 梁岐听到这话,双眼通红,手中的剑止不住地颤抖。他最讨厌的就是自己做不到像秦无涯那般杀伐决断,他痛恨自己的出身,痛恨梁衡,但是他的顾虑又实在太多,无数的痛恨都得不到发泄。 秦无涯见此不再多说,抱着唐叶心转身走了。 他带着唐叶心回到房间,见她还未从刚刚的事况中醒过来,便抱着她坐在床边,取来用热水打湿的毛巾替她擦眼泪。 此时唐叶心如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人是何人,三魂七魄折了一大半,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秦无涯见她脸上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竟轻叹一声,说:“以后记得凡事留个心眼,夜里不许再一个人乱跑。” 唐叶心被他拉回现实,怎么听这话怎么不舒坦,委屈地哭着,也不说半个反驳的字。秦无涯从来没哄过女人,还寻思怎么越说她哭得越厉害,麻木了半晌说:“他哪只手碰的你,我去帮你砍了。” 唐叶心愣了一下,哭着说:“都碰了……全都碰了。” 秦无涯眼中顿时出现一股杀意,说:“好,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唐叶心却抱着他不让走,脸埋在他怀里低声抽泣,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是要你杀他,也不是害怕,我只是……” 秦无涯问:“只是什么?” 唐叶心埋在他胸口摇头。 说不害怕必然是假的,但她一直很能消化这些事,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过得多了去了,否则也不能在沧州大牢和乞丐窝里活那么久,这次虽然严重一些,但停不下哭也有别的原因。比如倘若秦无涯只是救了她就不再管她,她也许就不会哭这么久了。 这叫什么,这叫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唐叶心自己内心不肯承认,不仅不承认还不肯放秦无涯走。 秦无涯见她什么也不愿意说,便略显笨拙地用手掌轻拍她的后背,说:“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叫的谁的名字?” 唐叶心闷声回答说:“谁……我不记得了。” 秦无涯似乎微怔了一下,语气有些低落,说:“不记得就算了。” 缓了一会儿,唐叶心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说:“我想洗个澡。” 秦无涯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在,对她说:“好,你等着,我叫人去备热水来。” 唐叶心终于放开了他。 很快店家找人送来热水,秦无涯又替她叫了个丫鬟在旁边照应。 唐叶心在屋里洗完澡穿好衣服,丫鬟替她熄完灯,退了出来,却见秦无涯居然还在门外,不由地说:“客官,房里那位姑娘已经歇下了。” 秦无涯点点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次日不见梁衡,秦无涯很早就到了唐叶心房门口,发现居然有人比他来得还要早。 梁岐一脸疲惫之色,看见他走过来,便对他说:“你接下来去哪儿,把她也带上,尽快走吧。” 秦无涯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梁岐摇摇头说:“你不了解梁衡,他一旦发起疯来谁也挡不住,再加上昨晚……他不会放过唐叶心,也不会放过你,你们先走,我会缓住他。” 秦无涯说:“我曾经以为你就算是最烦的人,想不到还有人比你更烦。” 梁岐瞪了他一眼,说:“我只是托你暂时照顾她,你少得意。” 秦无涯问他:“你缓得住吗?” 梁岐的神色一暗,说:“他一时片刻还醒不了,我会想办法。” 秦无涯抱着手说:“想杀我的人从这儿能排到沧州,多他一个不多,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梁岐回身朝唐叶心的房间看了一眼,眼底是说不尽的低落与复杂情绪,随后便独自离开。 第15章 无人村 襄阳城这两年战事不断,城中不大安宁。不过陈照宣一听秦无涯要动身跟他去襄阳走一趟,便在唐叶心面前把襄阳城夸得天花乱坠,有些话连他自己都不信的时候,就说乱也有乱的好处,这样侠义精神才有机会得以发扬。 唐叶心在马背上奇怪地盯着他,小声地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是秦无涯要去又不是我要去。” 陈照宣朝她抛媚眼:“这不是一回事儿嘛。” 陈照宣原籍燕京,家境一般,后来认识了襄阳姑娘宋知春,做了上门女婿,再后来继承了老丈人的事业,也就是现在名不见经传的无极门。 唐叶心不想继续跟他掰扯,转头问秦无涯怎么不见梁岐。 秦无涯说:“他嫌你麻烦,把你送我了,自己回杭州。” 陈照宣在一旁坏笑,唐叶心当然不信,又说:“你都跟他学坏了。” 秦无涯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没有否认。 阳光极好,透着绿枝斑驳地落在众人的肩头。但是马道上似乎过于安静,渐渐地,鸟叫声也快听不到了。 唐叶心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秦无涯:“是不是因为梁衡?” 仿佛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秦无涯的心情就不太好。 只见他冷下脸,说:“是,梁衡就是一条疯狗,一旦被惹到了,他就会咬住人不松嘴,极其难缠。梁岐觉得把你继续带在身边会有很多麻烦。” 唐叶心还未回答,又听秦无涯说:“可他不知道你待在我身边,也会很麻烦。” 唐叶心正想反驳,忽觉四周的空气不太对劲,一看秦无涯等人已经立在原地不动,一副警惕的模样。 忽听一声剑鸣,秦无涯偏头一躲,翻身跃到唐叶心所在的马背上,喊了句走,便带着众人一路狂奔疾走。唐叶心看见原本空荡荡的林子里接连不断地落下人影,像簌簌飘下的落叶,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秦无涯在她身后回答:“想要我命的人。” 这些人虽武艺高强,但装束各异,各有各的行动和路数,显然不是同门。此时树林上空又传荡一个女人的声音:“梁二公子有令,第一个取秦无涯项上人头者,赏黄金万两。” 唐叶心听见秦无涯的冷笑声耳边响起:“手脚倒挺快。” 唐叶心只想他怎么听着一点儿也不担心,这才出了潼关多久,梁衡就开始浪了,真是皇帝不急却急死太监。 一行人偏离了原来去往襄阳的路线,奔着一条小路穿进了另一片树林,从林子里出去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个破败的村庄,而至此,刚刚的追兵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瞬间就杳无音讯。 陈照宣问秦无涯怎么办,秦无涯扫了眼破破烂烂的村庄,说:“他们不敢跟来,说明这里有他们不敢得罪的人,进去看看。” 大川吞吞吐吐地说:“秦爷,这、这里面哪像是还有人住的样子啊?” 秦无涯说:“那你现在就出去跟他们正面打一场。” 大川说:“进进进,进。” 唐叶心放眼一望,这村子外黄泥砌的围墙已经只剩个桩了,大门门框上不知被谁用刀子刻了几道印子,一端相合,似有意蕴,唐叶心却一时想不起来像什么。这儿不但残破,好像还与世隔绝一般,村口的风中劲草都是枯黄垂败的,一点儿没有春天的迹象。 唐叶心一边跟秦无涯往村子里走,一边说:“这里荒废已久,明显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可为什么那些人不敢追进来呢?” 秦无涯说:“不必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了今夜再说。” 唐叶心不得不佩服地对他说:“您心可真大。” 秦无涯说:“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就是人,既然这儿没人,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众人寻了处还算完整的足以遮风避雨的大祠堂歇脚,打算今晚就在此过夜。大川带人去栓好了马回来,说没吃的了,原本打算今晚就能到下一处驿站补充粮食,所以一路上大伙儿也没客气,食物都分光了,谁曾想半路杀出来这么一帮人。 秦无涯说:“去找找附近有没有活物,不要出村,实在找不到就忍一忍。” 唐叶心看到墙角有些绿植,想到刚刚在村子里其他地方好像也看到过这种植物,走近了一瞧,原来是兰草花。 她摘了一株给大川看,说:“这种花既可做汤,也可做菜,摘些回来也能充饥。” 大川应声出门。秦无涯问她:“你认识花草,还懂做饭?” 唐叶心摇摇头,自己也有点儿纳闷,盯着手里的兰草,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以前用它煮过汤?不记得了。反正这种兰花应该没毒的吧?” 秦无涯说:“一会儿你第一个吃就知道了。” 唐叶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她扭头走到墙角,打算把这里的花先摘了,一边摘却一边疑惑:为什么这村里到处都是兰草呢,明明村外寸草不生,可村里的兰草却绿油油的。还有,这兰花的形状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熟……村口门框上的刀刻印,似乎就跟这种兰花花瓣的形状很像,这只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日落之后,无人村的空气似乎更显死寂,这荒郊野岭之地,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唯一可听的是风刮过断壁残垣的声音,有时乍一听像女人的哭声。 大川他们没有收获猎物,只好按照唐叶心的话煮了些兰草汤。饭后夜幕已至,明天一早还要赶路,众人围着祠堂的大火堆,东倒西歪地睡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汤喝多了,夜里唐叶心觉得小腹一阵发急,看看四周都是大男人,只好跑到祠堂外面解决。 这外面的石板路上黑漆漆的,只有一丝月光。唐叶心办完事往回走,却好像怎么走也找不到刚刚出来的祠堂大门了。 晚风又开始不停地刮,突然,唐叶心看见前面似乎站着一个穿着红衣的人,那人背对着她,看不出是男是女,唐叶心捏紧了拳头,心说自己好歹也是见识过卯蚩丹的尸林的人,再吓人还能到什么程度,便壮着胆子走过去,在距离对方五步远时停了下来。 唐叶心开口问:“你是谁?”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唐叶心不由纳闷,难不成跟她以前一样是个哑巴? 这地方凭空出现这么一个人,确实让人头皮发麻,不过眼下就是觉得再诡异也得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否则以后会落下心病的。 唐叶心想罢,正待上前,刚一动脚,那红衣人突然发出一声怪笑,朝她扑了过来。 唐叶心吓得抬手一挡,顿觉上身好像被束缚住了一般。好不容易才扯开一条缝,睁眼一看,原来手里是一件红色嫁衣,面前是一堵断墙,刚才这衣服正挂在墙壁上,乍一看像立了个人似的。墙上有缝,那笑声也应该只是风声。 她手拿着那红衣服纳闷:这里怎么会有嫁衣?看这质地,也不像是普通老百姓能穿得起的啊? 就在她盯着红嫁衣发懵的时候,一个黑影从墙缝中缓缓地钻了出来,由于风声的掩护,唐叶心迟迟没有发觉潜在的危险,等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只见一条蛇猝然张口朝她咬来,唐叶心躲避不及,顿觉右肩一痛,险些昏了过去。就在此时,空中又有一道白影飘然而至,那蛇仿佛看到了天敌,竟调头灰溜溜地跑了。 那白影抱起唐叶心转身入了一个村户的房屋,将她放到稻草铺就的小床上。唐叶心又疼又怕,屁股一挨床就往后缩,气息孱弱地说:“你、你是人是鬼?” 白影显然愣了一下,应该是个人,看身量还很可能是个男人。只是光线实在太暗,看不见他的脸。 那人欺身上前来,禁锢住她抵挡的双手,然后解开了她的腰带,查看她肩上的伤口。 唐叶心这才发现此人脸上带着一只面具,那面具银白色,绘着许多古怪的纹路,离得再近也只能瞧见一双眼睛,还有鼻尖下方轻抿的薄唇。 她正揣测对方意图,男人却忽然低下头,用嘴唇覆上了她肩上的伤。 右肩顿时一片温热的气息,唐叶心也浑身一激灵,想推又没力气,两只手也被对方死死抓住了,只能气得胡言乱语:“你、死流氓,下流、无耻……” 男人似乎怔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放开她,在她肩上吮吸了片刻,转头吐出一口黑血。然后又从腰间取出一瓶药,倒了一粒喂到她口中。 唐叶心刚才只顾着害怕,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居然是在救她,眼神又困惑起来,问他:“你……你是谁?” 男人盯着她的脸,并不回答。 唐叶心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好像隐隐约约有一丝熟悉感,但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片刻后,男人好像被她盯得太久,喉结一滚,忽然俯身含住了她的耳垂,轻轻一咬。 对方粗重的呼吸落在耳畔,唐叶心登时清醒了过来,又开始骂:“下流、无耻、没屁眼。”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一把刀破窗而入,白衣人略一侧身躲过,随后看了一眼气得面红耳赤的唐叶心,转身没入了黑暗。 秦无涯把门踹得稀烂,进门时只看见那白衣的一角,还有衣角上绣的兰花,目光突然变得充满暴戾和杀气。 他见唐叶心完完整整地坐在床上,还在整理略显凌乱的衣服,显然并没有大碍,眼底逐渐浮现一抹怀疑之色。 他收刀走过去,扶唐叶心下了床。唐叶心右肩还阵阵作疼,不小心扯到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秦无涯见此,对她说:“脱了让我看看。” 唐叶心摇摇头说:“蛇咬的,不是那个人……” 她发现秦无涯的眼神越变越可怕,不敢再说下去,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办。 秦无涯替她松开衣带,扯下肩上的衣服,看了眼伤口,随后从怀里取出锦帕,帮她包扎。 唐叶心正满怀感激,却听秦无涯语气怪异地说:“这伤口处理得倒很及时。” 唐叶心想起刚刚那白衣人的举动,脸又红到了脖子根,恨得牙痒痒,但半个字也不敢说。 秦无涯问她:“还能走吗?” 唐叶心觉得他的语气好像变得有一点陌生,但也没在意,点点头,捂着伤口下了床,随他走出了房屋。 第16章 无极门 次日天大亮,荒村依旧寂静,但曙光给人的安全感足以抵挡这片死寂。 陈照宣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也没出什么事儿嘛,我估摸着就是那帮人怂了,不敢在咱秦爷面前耍大刀。” 昨晚的经历唐叶心只字不提,秦无涯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便让大川把马牵了回来。 这马原本是人手一匹,但昨天秦无涯主动放弃了自己那匹马,所以现在只能跟唐叶心挤一起。 唐叶心上马之后,忽然想到昨天秦无涯那匹马好像也没受伤,就问他为什么当时不直接跑,反而换到她这儿来,导致现在两人共骑一匹马多不方便。 秦无涯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顺手。” 唐叶心小声地说:“你就编吧。” 秦无涯不再搭腔,带着众人一路出了村子,转往去往襄阳的方向。 由于昨天耽误了行程,又为了躲避追兵,绕开了大路,抵达襄阳的时候已经比他们原本预想的时间要晚上了几天。 无极门背山面水,苍古轩昂,占地不广,胜在五脏俱全。陈照宣领着众人到了自家门口,见无人出来迎接,便给秦无涯赔罪:“贱内肯定是看前几天没见着人,以为我们又不回来了,怠慢了怠慢了。” 唐叶心问他:“那为什么大白天的,门却关着?” 陈照宣对她说:“这是咱们无极门的规矩,庄里机关暗门多的是,都有宋家祖传手艺在里头,不方便随时敞着。” 陈照宣又说这门认主,在外面也能开,便走去大门两边的外墙上动了几处机关,再到门上扣了两轻三重,大门这才终于徐徐打开。 唐叶心看得出神,忍不住称奇,秦无涯对她说:“无极门通晓机关之术,擅长工巧制作,不过器械也限制太多,再加上本就没什么名气,所以始终不为世人熟知。” 进门后,众人却见山庄里静幽幽的,一丝人影也无,像极了前些天待过的无人村,没有丁点儿活气。 陈照宣摸不着头脑,想派人去找找人都在哪里,秦无涯的手却已经扶上了佩刀,说:“用不着。” 只见众人面前有一座石桥,桥下的河是从大门外引进来的人工水渠,石桥对面就是无极门的校场,仿的是三国时期的八阵图,呈一个巨大的八边形,场外共有四座石桥,各通东南西北四向。 河对面站着一堆人,为首的那位有几分眼熟,不过陈照宣第一眼看见的,是怀里还抱着孩子的妻子宋知春。 唐叶心眼皮一跳,盯着对面不可置信地道:“梁衡?” 秦无涯也不由地说:“不过晚来了三天的功夫……看来疯狗的确是疯狗,咬人的时候跑得倒挺快。” 只见梁衡右脸上还有明显的淤青,那是被秦无涯踹的。梁衡摇着他的折扇,盯着秦无涯说:“跑啊,倒是继续跑啊,老子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陈照宣浑身都在发抖,就差没有直接给梁衡下跪了,他抱拳哀求对方,让梁衡放了他的妻儿,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梁衡蔑笑道:“要我放人也简单,让秦无涯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磕舒服了,本公子就放人。” 陈照宣脸色惨白地看了一眼秦无涯,摆摆手,又对梁衡说:“我替他跪,我替他跪!” 他将要跪下,被秦无涯一搀,拎了起来。 “秦爷……” 梁衡说:“你跪有个屁用。” 秦无涯对梁衡说:“多大人了还玩这个,还拿稚儿女子当筹码,你恶不恶心。” 梁衡咬牙切齿地对他说:“老子就是恶心,你又能拿我怎么着?你不是喜欢救人喜欢逞英雄吗,本公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能救几个。” 说罢,他伸手去夺宋知春手里的孩子,那孩子才看着一岁左右,被梁衡吓得哇哇大哭,宋知春虽竭力抵抗,但终究是个女人,力气上只能占劣势。 眼看事态焦灼,又听一声喝止,只见梁岐从北面提剑而来,气息不稳,衣襟带血,显然是历经恶战。不过不等他走近,梁衡已经极不耐烦地下达了命令,让人将其擒住。 梁衡说:“贱婢之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老子的人你也敢打,我现在懒得动你,回去看爹怎么收拾你。” 梁岐挣扎不过,膝窝被人用力一踹,痛苦跪地。 梁衡又对宋知春说:“要么孩子给我,你自己跳下去,要么你跟你儿子一起下去,选一个。” 陈照宣在岸这边大声阻止讨饶,梁衡却充耳不闻。 唐叶心问陈照宣水里有什么,陈照宣泪流不止地说:“这水渠是无极门创建伊始所开凿,为了防止宵小之徒,水下布满了机关,自家弟子都从未踏足过,下去之后哪里还有命回来啊。” 梁衡越听越满意,其他人也越来越沉默。宋知春见事态已经至此,便闭上眼痛苦地点点头,正欲将孩子递给梁衡,却听秦无涯说:“我替她下去。” 梁衡双眼一亮,说:“你还真喜欢来这套,很好。那陈什么……带上你的人过来,本公子也不是不仁不义的,我今儿只要秦无涯的命,你们其他人要是识相的话,就自己走过来,否则就跟他一块儿下去。” 秦无涯低声对大川说:“带着人,跟陈照宣过去。” 大川当然不肯,秦无涯又说:“你们跟下去只会拖后腿,还不快滚。” 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大川不是不懂,他见秦无涯这般决绝,只好一咬牙,带着人跟着陈照宣走上了石桥。 梁衡见此笑了起来,说:“这就是兄弟手足?可真是笑死我了……喂,你还愣着干什么?” 他在问唐叶心。 唐叶心见了他的脸就反胃,索性不看,她只是在想,过去了也没好果子吃,留下来说不定还能争个脸面。 梁衡却又给她开条件:“你过来,本公子不但既往不咎饶你性命,还会带你回杭州,给你个名分,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 这条件听上去确实不错,寻常女子若只求个安稳或许就答应了,但唐叶心见识过这梁衡实际上是个什么货色,道貌岸然,表里不一。谁知道他嘴里又能吐出几句真话。 她压根就没考虑答应对方,谁知,秦无涯却开口对她说:“你去吧。” 唐叶心像被淋了一头冷水,错愕地看着他,说:“你听懂他的话什么意思了吗?” 秦无涯说:“无非就是娶你回家,过去吧。” 唐叶心差点骂出声:“什么无非就……” 梁衡在那边等得不耐烦,打断他们说:“你到底过不过来,老子的耐心是有限的。” 唐叶心瞪了一眼梁衡,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秦无涯,好像记事以来从没这么生气过,她咬牙片刻,捏着拳头走上了石桥。 秦无涯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也黯淡下去。 梁衡笑得正开心,却见唐叶心走了一半忽然停下来,急忙说:“停下干什么,过来!” 秦无涯被他这一声呵斥惊醒了几分,一抬头,心脏顿时一紧。 唐叶心盯着桥下黑压压的雾气缭绕的水面,对梁衡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说罢,从石桥上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众人眼中。 唐叶心料想这水渠挖了这么些年头,又埋着机关,水也应该够深,否则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死也得残。好在老天爷眷顾,暂时给了她一条活路。 这水下日光稀薄,雾气很浓,光线也很淡。唐叶心落水后才回想怎么就跳了下来,究其原因,估计一大半都是被秦无涯给气的。 她忍不住浮在水上骂:“死秦无涯,臭秦无涯。” 刚骂了两句,又被扑通一声巨大的水花溅了一脸,不仅迷住了眼睛还呛了鼻子,她正难受,忽然被人一把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唐叶心懵了半晌,眼睛总算能渐渐睁开了,却发觉自己紧贴着另一人的胸口,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对方胸腔传来的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那人身上的气息好生熟悉,唐叶心脸贴着对方脖子上的肌肤,身处冷潭却逐渐灼热起来,骨头都快散架了。 半晌,她听见秦无涯近在耳边粗重的呼吸,以及低沉的嗓音:“不要命了?” 唐叶心打了个喷嚏,推开了他,问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只要命不要脸的吗?” 秦无涯脸色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的,几缕漆黑的发丝湿答答地贴在脸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竟有几分可欺的无助感。 良久,秦无涯低声说:“我以为……” 唐叶心说:“以为什么,以为我贪生怕死,以为我没骨气?那您还真是说对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吐出嘴里味道怪怪的河水,一个正眼也不分给对方。 秦无涯看着她说:“我以为你一直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就像你曾经选择了梁岐一样,今天也会……” 唐叶心愣了愣,心想自己什么时候选过梁岐……哦,在醉茗楼的时候好像还真干过这事儿。 她说:“这种事你怎么还记了这么久。今时不同往日,再说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当初我只想能顿顿有饭吃,可今天呢,梁衡和梁岐能比吗,那混蛋都想娶我了你也答应?” 秦无涯垂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盯着她问:“我有权利不答应么?” 唐叶心一阵心慌,说:“什么权利……你答不答应关我屁事。” 她在水里缓缓移动两下,岔开话题道:“赶紧想办法找到出口吧。” 这水渠极长极曲折,却并不宽阔。二人在水下活动片刻,逐渐有些乏力,便打算靠着岩壁稍作休息。 唐叶心问秦无涯:“这下面黑压压的,等避开了梁衡,找个安全些的地方,你能带我爬上去吗?” 秦无涯说:“水下无处落脚着力,可能有些困难。” 唐叶心听此灰心了片刻,忽然觉得身后有点异样,好像有只手从她腰上往下游移,最后摸到了她的屁股。 唐叶心红着脸说:“你……虽然我还在生你的气,但你也不至于这么主动吧。” 秦无涯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唐叶心忸怩不安地说:“还装,你有本事把手都举起来。” 秦无涯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不过刚准备举起双手,便感觉自己身后多了一只手,上下胡乱摸了起来。 秦无涯愣了半晌,见唐叶心正满脸潮红地盯着自己,一时舌头打结,吞吐道:“你……你别乱摸。” 唐叶心眉头一皱,顿感不妙,正欲开口,忽觉下身被什么东西缠住,一个劲儿往水里拖。秦无涯的情况自是一样,好在他反应够快,一手拉住唐叶心,另一只手抽出短刀用力插到了岩壁上。 但水下的东西力气实在太大,秦无涯最终也没有坚持住,连人带刀被扯进了水底。 二人这才发现缠住他们的是一根黑色的铁链,铁链正往一个方向收缩,就像被一个正在钓鱼的人往回收鱼线似的。这时,唐叶心发现水底竟有两个巨大的活动齿轮,铁链就正在被旋转的轮轴在往回收,这要是被拉过去,一头大象都得被齿轮挤压成肉泥。 第17章 今时不同往日 秦无涯对着腰上的链子连砍七刀才砍断,刚一挣脱束缚,就看到唐叶心已经快被吸到两个齿轮之间,心下一急,赶过去紧紧拉住她,再斩铁链。 然而越急却越乱,铁链坚固非常,还有两个大齿轮的拉力阻挡,迟迟解决不了问题。 要看唐叶心已经快陷进去,秦无涯心一横,将剩余的链子在腕部绕了半圈,手背青筋暴起,奋力一拉,再气沉丹田,挥刀一劈,铁链应声而断。 唐叶心得到解脱,带着秦无涯往上浮出水面,连连喘息。 这时,唐叶心却发现秦无涯的脸色比刚刚还要苍白,呼吸也有些困难,拉过他的手一看,只见拿刀的右手虎口已经被震裂,正血流不止。 一定是刚刚为了救她,情急之下运气不当,心脉受了损伤。唐叶心想罢,把秦无涯的刀连着刀鞘取过来自己带上,然后驮着人奋力地往前游。 她猜测,这个水渠的机关实则并不多,说机关重重可能只是为了防止门中弟子胡乱下水。原因有三,第一,无极门的规模不大,财力人力都有限;第二,无极门并不有名,在门人弟子眼中,贵重品就是那些机关工巧,在外人眼里这些东西却一文不值,所以但凡有点脑子的贼都不会光顾此地。就算有,也不会笨到走水下;第三,既然挖了水渠,就不应该只是为了防贼,否则岂不是大材小用、多此一举。这个水渠是引进的活水,源源不断,应该有别的用处,很可能就是利用水的流动之力保持这座山庄的某些机关运转。总而言之,在水里设置一些机关的目的也许是防贼,但挖水渠一定不是。他们刚刚休息的时候应该是不小心触动了什么机关,才差点招来杀身之祸。 她落水时不小心呛了几口河水,发觉水中有股淡淡的牡蛎壳的腥味,很可能就是修屋建房时使用的蜃灰,这种灰吸湿防潮,常被用于修筑陵墓,保存陪葬品,照此推测,这水渠之下应该有间石室。但是要游多久才能找到石室所在,就得看她的运气了。 为了防止再遇到什么机关,唐叶心不敢再碰两边的石壁。秦无涯手上的血越流越多,不光如此,随着意识的涣散,鼻腔也开始滴血,二人游经之处,身后荡开一条长长的浅红色水路。 就在唐叶心找得精疲力竭手脚快要抽筋的时候,眼前赫然出现一道低矮的石门,石门紧闭,嵌在岩壁上。要不是唐叶心眼神还算好使,发现了石门上的铁锁,差点就要错过了。 这个发现给她增添了不少力气。她游到石门跟前一看,只见那铁锁缠着一圈圈铁链,铁锁厚重,没有钥匙估计是悬了,只能从铁链下手,看来只能学秦无涯用刀砍链子才行了。 她力气不足,身上还驮着一个大汉,只好在秦无涯脸上拍了两下,把他喊醒,说:“你抓着墙,坚持一下。” 秦无涯昏昏沉沉地扒着岩壁,唐叶心趁此赶紧用刀劈砍那铁链,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铁链还没动静,秦无涯先昏了过去,掉入了水里。 唐叶心两头顾不上,眼睁睁看着河水没过了秦无涯的头顶,却只能咬牙继续砍,一直等手臂麻到没有知觉的时候,铁链终于断开,她扒下铁锁,用力推门却推不动,心急火燎地用拳头砸,砸得骨头生疼,却于事无补。 这时,她想起今天陈照宣进无极门的大门时的情形,便死马当活马医,急忙在石门上敲下两轻三重,石门赫然打开。 唐叶心顾不上喘气,扎进水底找了半晌找到了秦无涯,又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把他也捞了上来。 上岸之后,唐叶心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喉咙里有股腥味,好像要咳出血似的难受。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今天这么累过。 良久,她推了推身边的秦无涯,却见对方毫无动静,又一个激灵爬起来,拍打秦无涯的脸,压迫他的胸腔,不停喊他的名字。 秦无涯却始终双目紧闭,动也不动。 唐叶心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捏住他的鼻子俯身为他渡气,渡了半天也不见有丝毫转醒的迹象,她顿时浑身无力地哭了起来,说:“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把你救上来,你能不能争口气,我这辈子也没这么亏过……早知道你横竖都得死,我刚刚还不如答应梁衡跟他去杭州,好歹还能做个小妾,享几年福,我还逞什么面子……” 说着,秦无涯忽然猛咳几声,悠悠转醒。 唐叶心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哭,眼泪和河水混合在一起,满脸都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没死啊?” 秦无涯哑声说:“让你失望了。” 唐叶心哭着说:“这是什么话,好像我盼着你死似的。” 秦无涯盯着她道:“今时不同往日,原来是因为今时会逞面子了。以后倒也不用勉强,你要享福,我又不会拦着。” 这话唐叶心越听越委屈,加上身心俱疲,便瘪嘴哭了起来。秦无涯本是打趣,见此才知道急,忙艰难地撑起身子,把她抱到怀里,说:“我说什么你都信,梁岐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从不见你急眼。” 唐叶心哭着说:“你跟他能一样吗,哪有人像你这么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混球。” 秦无涯顺了口气,对她说:“不要骂人,不许学他。” 唐叶心说:“你居然还有好意思说我。” 秦无涯从来说不过她,拿她没办法,只好松开她,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唐叶心抓住他的手说:“你手上还有伤,怎么办?” 秦无涯精疲力竭地摇摇头,说:“没事,死不了。” 他见唐叶心眼睛红红地、满脸心疼地望着自己,心底好像要融化开,便捧着她的脸,说:“方才救我的事,能不能再做一次。” 唐叶心哽咽着问:“你说哪一步啊?” 秦无涯便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说:“这一步。” 唐叶心木木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边好像低头在地上找东西,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生死关头的事,你不要借题发挥、小题大做……” 秦无涯见她羞得紧,终于不哭了,也不再勉强,转头打量了一圈石室。只见这里面摆着一个水车一样的事物,上面刻着密密麻麻不知所谓的古怪符号,形似水车的东西连接着一大堆器械,底下挖空,通到地下水渠,流水正推动着“水车”,而“水车”则推动其他器械的运转。 唐叶心问他:“假如咱们把这儿关了,再回到地上对付梁衡,胜算会不会大些?” 秦无涯虚弱地摇摇头,说:“关不了,只能毁。这是无极门的心脏,也是陈照宣的命根子,要是毁了他也别活了。而且按照我现在的状态,上去了也是送死。” 唐叶心乖顺地点了点头,对他说:“你先自己调理一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路。” 秦无涯依言坐好,静心恢复,抬眼见唐叶心腰上还挂着他的佩刀,走路时一晃一晃地,眼神不由地变得柔软。 唐叶心注意到他的目光,取下佩刀,说:“多亏了这把好刀,要不是它,我们这会儿可能已经没命了。” 唐叶心把刀递回去,秦无涯对她说:“你先带着,防身。” 唐叶心听此,便没有拒绝。为了防止自己迷路,她从石室出门一路走,一路用刀刻下标记。这石室是无极门先辈修给自己人的,没布置什么机关。唐叶心在四周转悠一阵,无非就发现一些古籍、木制器械、结构图绘和稀有材料等,反正都是一些外行人用不上也看不懂的东西。 他们刚刚在河里游了大半天,早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了。秦无涯还有伤在身,总困在这么沉闷的空间里也不是事儿。 想到此,唐叶心便直接忽略了那些对他们没有用的石室,沿着石阶一路往上,最终来到一堵石墙,一摸有明显的缝隙,想必是道门。墙旁边就是机关,定是出口设在此处,唐叶心按下机关,眼前便亮了一阵。 等她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仔细一看,原来这石室上面是一座藏书楼,入口就藏在两个书架后面。此时藏书楼大门紧锁,空无一人,估计梁衡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这儿来。唐叶心便重新返回去,把秦无涯接了上来。 藏书楼里除了书以外什么也没有。秦无涯现在气息不稳,还需要时间恢复。唐叶心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便打开窗户,出去看看情况。 无极门的弟子和长老都是斯斯文文、只懂机关术的文人,估计都被梁衡控制住了,山庄这会儿有些空荡。唐叶心一路摸到讲堂门外,透着窗缝看到梁衡正坐在门主之位上喝茶,陈照宣在跟前一边听候差遣一边发抖。梁衡时不时便找人来问秦无涯的尸体捞到了没有,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梁衡的脸色越来越臭,陈照宣的神色却渐渐缓和,好像暗暗松了口气。 这时,有个随从跑来对梁衡说,三公子好像快不行了,问他还管不管。 梁衡听了只皱了下眉,说:“这就不行了,本公子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现在都给我去找秦无涯的尸体,管那废物的贱命干什么。” 唐叶心听了直想把他头拧下来,好歹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竟然连自己弟弟的命都不在乎,这没心肝的东西。 想罢,她悄悄调转了方向,又在四周找了许久,才找到一间小小的药房。 这些手艺人受的常常是外伤,所以数量最多的就是金疮药。唐叶心对药没什么研究,拿了两瓶金疮药,又捞了几瓶看似是活血化瘀、消肿镇痛和补血益气的补药,揣了一满兜,往回跑去。 熟料,一扭头门开了,躲也来不及了。 进来的是个女人,见了她愣神了一下,又转身从容不迫地把门给带上了。 关门之前唐叶心还听到外面的人催促:“找完药就快点儿出来,别跟老子耍花样儿。” 被隔绝在外的,还有一阵阵幼儿哭闹的声音。 这女子唐叶心见过,正是陈照宣的妻子宋知春。 宋知春显然也记得她,唐叶心见她看见自己不吵也不闹,反而关门掩护,知道是遇上了好人,便低声对她说了声谢谢。 宋知春忐忑不安地问她秦无涯是不是还活着。 唐叶心点了点头。 宋知春又说:“还请姑娘转告秦爷,希望他能看在我们家老陈保住他弟兄的份儿上,想想办法救救我们这一大家子人……” 唐叶心其实心里没谱,但也只能宽慰她,秦无涯本事那么大,一定会回来救他们的。 她又向宋知春打探了梁岐被关押的具体位置,然后才匆匆告别,从窗户溜了出去。 第18章 千机 唐叶心先回藏书楼从窗户缝里扔了几瓶药进去,然后一路按照宋知春的指示,找到梁岐被关的地方。 这间屋子位置相对偏僻,应该是给犯错的无极门弟子面壁思过用的。梁衡那厮估计是迫不及待要看到秦无涯的尸体,所以把人都叫走去帮忙了,此处连个看门儿的都没有。 唐叶心打开门,见梁岐倒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不省人事,急忙跑过去探探鼻息,心说好在还有气儿,就是身上外伤太多,不堪入目。便先给他喂了两颗止痛药,又大概把伤口都地包扎了一番。 梁岐逐渐清醒过来,见来人是她,顿时有了几分精神,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没死?” 唐叶心对他笑了一下说:“让你失望了。” 梁岐一边起身一边疼得皱眉,说:“说的什么话,秦无涯呢?” 唐叶心便把两人在水下的经历大致讲了一些,并说秦无涯受了内伤,这会儿在藏书楼自我调理。 梁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们,你跟他……” 唐叶心问:“什么?” 梁岐却垂下眼去,说:“没什么,你们还活着就好。” 唐叶心没再追问,只是看着他身上的伤,不由地气道:“他还真下得去手,对自己的弟弟都这么狠,人渣。” 梁岐面色苍白,虚弱一笑,说:“又不是亲的。再说我出身卑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能出人头地,只能怪我自己没用。” 唐叶心问他:“那你父亲呢,你也是他的亲骨肉,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他也不过问?” 谈到父亲,梁岐的情绪似乎瞬间低落到了谷底,他摇摇头说:“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否则当初在梁衡犯下的命案、家里用钱都摆不平的时候,他也不会默认让我去替梁衡坐牢了。” 原来他入狱是因为替梁衡顶罪?唐叶心听罢心里顿时五味陈杂,堵得难受。 梁岐又说:“我母亲是奴婢出身,所以从我出生之时,就受尽世人的冷眼挖苦,久而久之倒也习以为常。我常常行事声势浩大,看似在哗众取宠,其实只是想让我爹看看我的本事罢了。可这么多年我才发现,无论我做了多少对的事,而梁衡又犯下多少错事,我们出身的不同,依旧是决定我父亲态度不同的唯一条件。” 他对唐叶心说:“我这一生,也许只能做一个被梁衡踩在脚底的废物了。” 唐叶心沉默了一会儿,同他并排坐下,说:“我也挺废物的,算来我俩也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在这关头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梁岐看了她一眼,说:“哪儿的话,你都帮过我多少回了。” 唐叶心说:“那你不也是吗?” 梁岐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唐叶心对他说:“倘若你要比地位、比钱财,输了就是输了,比不过就是比不过。但一辈子好几十年,不能只看到这些,你对我、对秦无涯、对赵叔怀明他们而言,可从来不是什么废物。” 梁岐缓了片刻,说:“你们就算了,秦无涯可骂过我,我记仇。” 唐叶心忍俊不禁道:“不带你这么小气的。” 梁岐又反复盯着她,好像要从此刻结束某件事,想永远记住她的笑容似的。 唐叶心见他从刚刚开始到现在都是一副想说什么又不肯说的模样,便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须臾,梁岐的神色有了几分坦然,他对唐叶心说:“你是对的,他能保护好你。” 唐叶心一脸茫然,问他什么意思。 梁岐只是摇了摇头,心里还剩下半句:我却不能。 唐叶心又问他:“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战国时期,诸侯为了稳住秦兵的攻势,便以地事秦,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得片刻安宁。但诸侯之地有限,秦兵的贪婪却无限……如果一个人贪得无厌从不知悔改,一味地忍让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到最后让你自己陷入绝境。” 梁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唐叶心也清楚他的地位身世经历都限制着他的想法和行为,自己虽无法感同身受,但理解他的困境不是单靠外人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想要摒弃一切活得痛快些,又谈何容易。当下便不再说下去。 她拿出一些药给梁岐,让他看看有什么能尽快恢复些体力的,先吃一点。梁岐蹙眉说:“你当这是吃饭呢,药可不能乱吃。我受的多是外伤,你给我留一个金疮药就好,其余的给秦无涯吧。” “给他干什么,不如给我吧。” 一个人声落下,大门也瞬间被人踹开。只见梁衡一众人等立在门外,陈照宣见了唐叶心,脸色一阵发青,愁眉苦脸地不知道想说什么。 眼看梁衡就要进来,梁岐想起身护住唐叶心,却根本没有力气。唐叶心按住他,又在梁衡迈步前进之时,抽出秦无涯的刀,对准了他。 梁衡微微一退,顿时笑了起来,说:“不是吧,难道秦无涯已经死透了,把自己的刀都给了你,还是你偷的?” 听他这语气,想必还没有发现秦无涯的下落。 想到这儿,唐叶心一转心念,最终决定赌一把,目光又变得坚定了些。 梁衡对她说:“你会使刀吗,可别在这儿吓唬人,当心本公子的人真动起手来,不小心就刮花了你的小脸儿,那样我会心疼的。” 唐叶心说:“你觉得我像是来自投罗网的吗?秦无涯是受了伤,否则这把刀现在也不会在我手里。” 梁衡笑道:“那不就得了。本公子当然知道你不是自投罗网,是弃暗投明。乖,自己过来,悄悄儿地告诉我秦无涯藏在哪儿了。” 唐叶心不理会他,又说:“不过就算受了伤,凭他的力气,毁一个小小的机关也不成问题。” 梁衡没听懂,不耐烦地问她:“你什么意思?” 唐叶心对他说:“我没跟你说话。”然后又把刀指向陈照宣,说:“你过来。” 陈照宣神色怪异,不知所谓,便请示梁衡。唐叶心对他说:“藏书楼的地下有一处枢纽,那里应该就是无极门的心脏,水流不断,心脏就不会停止跳动。你都是快当门主的人了,不会不知道吧?” 陈照宣的脸色顿时一变,眼神也变得忐忑不安,那个地方极其隐蔽,再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过,唐叶心也不可能说得这么具体,陈照宣当即就信了七八分。 梁衡问他是不是有这么个地方,陈照宣吞吐了片刻,点了点头。 唐叶心说:“秦无涯现在就在藏书楼底下,只要我一发信号,他动动手指就能毁了那个地方,让你们无极门世代心血毁于一旦。” 陈照宣面如土色,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利索。 此时梁衡却笑了起来,问她:“你发一个信号我看看?” 唐叶心也不犹豫,说:“既然你这么要求,也没人反对,那咱们就来个鱼死网破也罢。” 她摸上短刀刀柄,正要动手,陈照宣慌忙大喊:“别!唐姑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哪!” 唐叶心不动声色,却心跳如雷。她赌的就是陈照宣这一句话。 梁衡不明所以,不过他信不信无所谓。关键在于陈照宣,他知道秦无涯的刀上是有机关暗扣的,哪怕就算不知道那把刀到底有没有信号装置,他也不敢拿无极门整个门派的命脉做赌注。 一直以来,陈照宣和他夫人宋知春这两人,至始至终都把希望寄托在秦无涯一个人身上,从未想过反抗梁衡,就是因为害怕得罪梁家。 他们不反抗,不是因为不能,而是不敢,陈照宣又是个软骨头,逼他一把,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现在,陈照宣是选择自己的性命,还是选择包括他在内的整个无极门的性命,就看他自己了。 唐叶心见话谈得差不多了,便对陈照宣说:“我们本来很想帮你们,但是现在秦无涯受了伤,自身难保,帮不了了。大难临头,大家就各自顾各自的吧,你要是现在开始听我的话,我就不会让秦无涯动那机关。” 她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秦无涯以前就干过翻脸不认人的事儿,当时陈照宣还担心他以后也会这么对付自己,现在看来,陈照宣心里已经觉得八九不离十了,秦无涯确实不要脸。 这番话成功地让陈照宣信了她。只见陈照宣一咬牙,对她说:“就算是我陈某人眼瞎,竟跟了这么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说吧,你们要我干什么。” 唐叶心眼指梁衡,说:“让他滚。” 陈照宣此时像是拔地长高了一截似的,气焰瞬间被唐叶心激了起来。他面向梁衡,对他说:“梁二公子,这本就是你跟秦无涯之间的恩怨,却闹到我家里来,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还请你现在就带人离开。” 梁衡气得发笑,道:“你脑子被驴踢了吧,她说什么你都信。” 陈照宣估计也已经忍了他很久了,咬牙切齿地重复:“还请你现在就带人离开。” 梁衡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对他说:“别忘了,你的妻儿、你所有弟子都在老子手里。” 陈照宣说:“宋家祖辈创立‘千机’,不但有维持山庄大小机关运行的作用,为了以防万一,‘千机’还设有玉石俱焚之绝路,倘若有人来犯,‘千机’被毁,整个无极门也将毁灭,为的就是防止古法秘籍被泄露。如果梁二公子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无极门,那不如大家就同归于尽,我无极门还能落个不惧生死的好名声。” 他口中的“千机”,应该指的就是藏书楼地下的枢纽。难怪唐叶心在石室里看到大量的古书和设计图,原来保存在那下面是有原因的。 梁衡并不了解机关的厉害之处,骂道:“老子就不信邪了,把他俩给我抓起来。” 梁衡的手下并不禁打,拿不住陈照宣,麻烦的是有不少想要悬赏的江湖黑道人物,不过,眼下他们却怀疑起来——到底要不要赌上身家性命跟陈照宣对着干。 梁衡气急败坏,越骂越难听,陈照宣让众人出门,随后在房屋外的一面砖墙上摆弄三下,只见原本关着梁岐的那间房屋门窗一闭。陈照宣再敲石砖,房屋轰然倒塌。人要是还待在里面,估计这会儿已经被压成了肉饼。 唐叶心都看傻了。陈照宣说:“无极门之内处处都是机关,不过不是用来对付本门弟子的,而是专门用来预防意图不轨之人。”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梁衡,就差明说了。梁衡原本就绑架了陈照宣的家人,与他结了仇,此时又见自己买的杀手都不敢妄动,顿时少了些底气。 唐叶心趁此机会对众人说:“各位无非是求财,这我理解,不过钱没了还能再赚,命没了可就没机会了。我和秦无涯是被梁衡一步步逼上绝路的,与各位无关,如果大家不想死,现在就可以走。” 这些人当中的一部分大概是领悟过机关术的可怕之处,冲梁衡说了声告辞就走人了,还有一部分却仿佛做好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心理准备,并不为所动。 唐叶心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得露馅,正一边强装镇定,一边暗暗着急,梁衡忽然问她:“那把破刀真的能发信号不成,我不相信,有种你现在就发。” 唐叶心默默地咽了咽口水,又不敢露怯,只好强装淡定地对陈照宣说:“你呢,确定要我发?” 陈照宣见死活赶不走梁衡这帮人,估计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垮着脸不回答,却对梁衡提出要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 这个临别的要求不但没有让梁衡感到恐慌,反而破口大骂道:“别他妈废话,赶紧发。” 唐叶心见他的表情跟发了疯似的,心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便硬着头皮拿起了刀,表面看着谨慎迟迟不下手,其实是不知怎么找机关。 摸了半晌,不小心触碰到一个暗扣,锋利的刀刃突然就朝梁衡的胸口笔直地飞了过去。 梁衡大惊失色,急急后退,一个人徒手一截,救了他一命。 此时,唐叶心手里只剩个光秃秃的刀把,见此,她只好朝众人干笑了两声。 梁衡大喊:“抓住她!” 眼看那些人一拥而上,唐叶心拔腿就跑,忽听一声怪异的惨叫,一扭头,只见梁衡的脖子上多了一只手。 第19章 摒弃 那只手上有一块很薄的碎瓷片,纯白色,唐叶心瞧着眼熟,突然想起刚刚送给梁岐的金疮药。 只见梁岐缓缓地从梁衡身后露面,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眼底竟有股决绝的杀意。 他对梁衡说:“让你的人滚。” 梁衡一听是他的声音,登时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你疯了是吧,你敢动老子一下试试……” 他话未说完,梁岐稍一使力,瓷片在他脖子上割开半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梁岐又重复一遍:“让你的人滚。” 这时梁衡终于急了,脸上的肉都在颤抖,断断续续地说:“梁岐,你他妈别乱来,你要是敢杀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梁岐充耳不闻,手上继续用力,对他说:“我再讲最后一遍,让你的人滚。” 梁衡当然明白如果连剩下的人也走了,自己也怕是完了,所以迟迟不敢应。 唐叶心便趁此对众人说:“如果梁二公子死了,各位应该不但拿不到钱,还多少会担些责任吧,梁府的势力大家也清楚,恐怕不会放任在座的各位逍遥自在。” 众人听罢,不由地在心里骂这一趟真是晦气,事情发展到现在,曲折不断不说,还没拿到过一分钱,逐渐把这份怒气转移到雇主梁衡身上,一个人带头拂袖而去,便很快有人陆陆续续地跟着走了。 梁衡见自己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几个歪瓜裂枣,不由怒火中烧,甚至忘了自己的命还在梁岐手上,一边挣扎一边大骂:“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杀了!来人!” 梁岐朝他膝窝踹了一脚,梁衡顿时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骂:“死废物,贱婢之子,连你也敢动我,回去我就让爹杀了你,尸身都给你剁了拿去喂狗!” 梁岐轻笑一声,取过唐叶心手里的刀,直逼到梁衡的脖子上,说:“好,老子忍了你这么多年,反正我的命不如你金贵,一命换一命,我也不亏。” 他正要动手,梁衡吓得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昏死过去。 梁岐见此,眉心忽然一皱,好像突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晃晃地快要晕倒,唐叶心赶紧跑过去扶住他。 她惊魂未定地说:“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杀他呢……” 梁岐气息奄奄地说:“那还得背人命,得坐牢,我这辈子可是不想回沧州了。” 不知何故,听到梁岐虚弱但故作轻松的语调,唐叶心眼角有些湿润,她说:“认识你这么久,从没见你像今天这么爷们儿。” 梁岐皱着眉头问:“夸我损我呢?” 唐叶心说:“你睡会儿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她清楚地意识到,梁岐刚才那一番举动会产生多少对他不利的后果。他在梁府生活二十几年,从出生开始就过着不讨父亲喜欢、事事看人脸色的窝囊生活,但同时,他的名气、他的钱财、他几乎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来自他的父亲。而今天他跟梁衡反目成仇,回去以后可能会面临什么,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唐叶心想都不敢想。 不过眼下,唐叶心还担心怎么跟陈照宣解释,毕竟很大程度上伤了人家的心。这时秦无涯也不知怎么找过来了,见现场一团乱,皱着眉毛问唐叶心发生了什么事。 唐叶心还没开口,陈照宣先抱着他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的秦爷哎,您可让我担心死了都。” 唐叶心愣愣地问他:“你、你怎么不怪他?” 陈照宣抹了把眼泪,横了她一眼,说:“合着就你聪明,就你会骗人是吧?” 唐叶心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他什么意思。 陈照宣一边抽抽搭搭,一边说:“我那些话也是一半真一半假,其实千机要是真毁了,顶多就毁一座藏书楼而已。” 唐叶心不由地瞠目结舌:“那、那什么玉石俱焚,什么整个无极门都会被毁,这全是你瞎编的?” 陈照宣说:“我要不这么说他们能害怕吗,敢情你家那么大手笔,一个水风车就能转死一窝啊?” “陈照宣,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宋知春抱着孩子满脸怒气地走过来,在陈照宣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 唐叶心明白她是在提醒陈照宣少泄露些自家机密,便识趣地笑笑,对陈照宣竖起大拇指,说:“您的演技还真是精湛哪,我都信以为真了。” 陈照宣说:“那是跟秦爷混得久了,多少学聪明了点儿。秦爷那把刀我可是知根知底的,哪儿来的什么发信号的本事,还有,秦爷的人品我也是信得过的,我就知道他断不会动我们家的命脉,否则也不能替我媳妇儿跳崖了。” 他的话里有几句是马后炮还不一定,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帮他们度过了险境,唐叶心也觉得没必要再仔细追究。 现场只有秦无涯一头雾水,唐叶心便同他跟着陈照宣一边往回走,一边把刚才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秦无涯大概还没完全恢复,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说:“你嘴里就没说过我一句好话。” 唐叶心想到自己曾经确实多次毁他名声,有些心虚,说:“那些身外之物,不要在意,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就行了。” 秦无涯问她:“我是什么样的?” 唐叶心想不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只好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说:“还不错……可惜你名声臭,长得也凶,除了我,别人也见识不到你的好。” 秦无涯又问她:“好在哪?” 唐叶心一边偷笑,一边小声说:“嗯……重情义,武功好,有侠义之心,长得也好看。” 秦无涯说:“你刚刚说我长得凶。” 唐叶心反驳说:“凶和好看又不冲突,别人看着凶,我看着好看,不行吗?” 秦无涯忍不住扬起嘴角,点点头说:“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休整了两天,无极门也开始恢复如常,早晨门中弟子在校场学课,朗朗书声便随着空旷晴朗的天空,一直传遍整个山庄。 梁衡被关了两天,嗓子骂哑了,叫不了了。几天后,梁岐打算把他绑回杭州去,唐叶心却不由地担心。 梁岐宽慰她说:“放心,这么些年下来,我对梁府还是有些贡献的,对我爹来说应该也还有用,保住这条命不成问题。” 唐叶心又说就算你爹不会把你怎样,那梁衡也不是省油的灯,回了家可不得对付你。 梁岐说:“你把小爷想得也太单纯了,他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这么多年,我手上会不留他几条罪证吗?我带他回杭州不是回家,而是要送他去见官,让他自己去尝尝牢饭究竟是什么滋味的。” 唐叶心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果断,但闻此也宽心了不少。 梁岐又对她说:“小爷这一走,咱们可能也见不着面了,你可别太想我。” 唐叶心摇摇头:“不会的。” 梁岐说:“你真不想我啊?就算你有了秦无涯……咱俩也算朋友吧。” 唐叶心锤了他一拳,说:“我说的是不会见不着,你们长兴商会名气那么大,找你还不容易么。” 梁岐听罢,低头笑了笑,说:“那我就先走啦,这个秦无涯真不够意思,都不来送送我。” 他嘀咕了几句,又看了眼唐叶心,道:“他该不会在给咱俩制造机会吧。” 唐叶心说:“你到底还走不走,烦死了。” “走走走,这就走,不带你这么撵人的。” 梁岐说完,转身走了两步,又突然折了回来,一把抱住她。 “保重。”对方在她后背上象征性地拍了两下。 唐叶心也说:“保重。” 春天逐渐进入尾声,初夏之时,芍药花开,别离也至。 这些天秦无涯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晚饭时陈照宣便多劝了他两杯,又说下个月就是江城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无极门也在受邀之列,问秦无涯去不去。 秦无涯现如今居无定所无处落户,要去就只能以无极门的名义去,就看他肯不肯纡尊降贵了。 秦无涯喝多了些,有几分昏沉,犹豫着没有回答。陈照宣又说:“秦爷,要说咱这窝囊日子也过得够久了,不如趁此机会去江城漏一手,让武林豪杰都瞧瞧您的本事。一来您重出江湖,得把声势搞起来;二来江湖上那么多自诩正派的,靖幽山庄又那么不要脸,那些武林人士肯定会为您抱不平啊。不论是崭露头角,还是笼络人心,这可都是绝佳的机会。” 唐叶心不由地问:“可直接这么去参加大会,不就像活靶子一样吗?” 陈照宣啧了一声,说:“武林大会,又不是菜场割肉卖肉的。那都群英荟萃,戒备森严,比武前几天内吃的饭喝的水都是经过检查的,放宽心吧你就。” 他又问秦无涯:“您看怎么着?” 秦无涯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说:“去也罢,不去也罢……你家的酒后劲怎么这么厉害。” 陈照宣乐呵呵地说:“这儿的酒是烈了点儿,可您这也还没几杯呢……” 一旁的大川插嘴说:“秦爷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照宣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儿,道:“瞧我这记性,一有高兴事儿就给忘了,那啥,唐姑娘,扶秦爷回屋休息会儿呗。” 无极门在比武大会的邀请名单上也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说明无极门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了。不过唐叶心却很好奇,他们这群三脚猫功夫的人参加这个,到底是准备过去挨打的还是过去挨打的。 不过这话太损,她没敢问。 刚才她光顾着听陈照宣吹牛,也没看见秦无涯比平时多喝了几杯,只知道他现在路都走不稳,压在她肩上,死沉死沉的。 好不容易到了他的房间,唐叶心一手推门,一手扶着秦无涯进了屋,又叫人去送了碗醒酒汤来。 唐叶心试了一口,酸甜酸甜的,正好也不烫,便端着醒酒汤走到床边,见秦无涯皱着眉头仰躺着,推了推他,让他起来喝了再睡。 秦无涯以为还是喝酒,摆了摆手,糊里糊涂地说:“喝不下了。” 唐叶心有些无奈,只好伸手去扶他,谁知秦无涯的手臂在空中一挡,手里的醒酒汤洒了一半,差点翻了。 那醒酒汤里全是青梅、山楂、金桔和白糖,淋在手上怪难受的。这时,秦无涯却突然坐起来抓住她的手,问道:“烫到你了吗?给我看看。” 那汤是温的,哪儿来的烫伤。唐叶心摇摇头说没有,见他坐起来,便趁机把醒酒汤送到他嘴边,说:“把汤喝了。” 秦无涯的眼神略显呆滞,低头闻了闻,好像还能接受,便依言把剩下的醒酒汤喝光了。喝完之后,却好像还不够尽兴,他见唐叶心正在为黏答答的手指发愁,轻轻抓来,说:“别怕,我帮你。” 说罢,便低头含了上去。 唐叶心顿时如遭雷劈,僵成一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秦无涯浑然不觉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对,替她清理完手上的汤汁,抬头时,眼里好像有股热火。 他像猫一样低低地从下方凑近到唐叶心面前,问她:“还有没有?” 唐叶心面红耳赤地摇摇头,说:“没了,没了……” 秦无涯却察觉到她口中青梅的香气,盯着她的双唇说了句:“骗人。” 唐叶心还在发懵,便见他忽然一抬下巴,含住了她的嘴唇。 这男人好像真当自己还在喝青梅煮的醒酒汤,搂着她又亲又舔,还觉得不解渴似的愈发放肆。唐叶心一路退他便一路进,直到无路可退时,秦无涯忽然伸手一扶她的后颈,将她压在身下。 唐叶心得以暂时的喘息,忙用手挡住自己的嘴巴,急急地说:“你醒醒!我是个人!” 秦无涯轻笑一声,看着她说:“你不是个人还能是什么。” 唐叶心说:“那你还……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秦无涯收起了笑意,俯下身同她对视,那眼底的火仿佛越烧越旺,他道:“你偷我的酒,得还回来。” 唐叶心又羞又气地说:“你醉糊涂了,那是醒酒汤!” 秦无涯说:“管他是什么,反正你偷喝了。我的酒量一向很好,不会糊涂。” 听到这番自夸,唐叶心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问他:“那你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秦无涯勾起嘴角说怎么不认得,又一字一顿地说出她的名字,最后再靠近她一些,轻声加了一句:“我的女人。” 唐叶心整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脸红得比煮醒酒汤的红山楂还要红。秦无涯急不可耐地想亲近她,却又不愿强硬地把她的手掰开,只好转移了阵地,俯身从她的耳垂开始,再到脖子,再到锁骨,流连了个遍。 唐叶心怎么挡也挡不住,最后只好一咬牙踹了他一脚,又冲他的脸上用力招呼了一拳。 至此,秦无涯终于倒在了床上,脸上还挂着两道鼻血。 第20章 当年事 隔天早上陈照宣来提醒众人,下午便整装待发。到了秦无涯这儿一看,傻了,问道:“您这脸是让谁打了?” 秦无涯一起床就头昏脑涨,没有发觉,听到他提醒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吸了声凉气。 陈照宣见此不乐意了,冲着院子里的人喊问:“居然还有人敢跟秦爷动手,谁干的,谁干的?” 秦无涯抬抬手止住他,说:“别大惊小怪,可能是回屋的时候不小心在哪儿撞了。” 陈照宣说那更不可能了,“昨儿夜里我让唐姑娘送您回的屋,怎么能让您撞了。” 恰好唐叶心出门路过,听到这番话便有些不自在。秦无涯看到她,似乎想到什么,拍了拍陈照宣的肩,随后绕开他,跟在了唐叶心身后。 唐叶心因为心里有鬼,又因为他在后面跟着实在不安心,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 秦无涯终于开口叫住她,说:“你到底想去哪儿?” 唐叶心急躁不安地说:“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非跟着我干什么?” 秦无涯见她神色不对,走近她问:“昨晚……” “什么事也没有!”唐叶心打断他道。 秦无涯紧了紧眉心,摇摇头说:“你不太擅长撒谎,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你越是急于隐瞒越是惹人怀疑。告诉我,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唐叶心当然不肯说。 秦无涯又问她:“我这脸,是不是被你打的?” 唐叶心怕他记起来别的事情,顿时有些手脚不安,下意识地侧过身子,掩住自己脖子上的痕迹。她不动手就罢了,这一动自然逃不开秦无涯这个习武之人的眼睛。 秦无涯的目光顺着她烧红的脸一直往下,流连片刻,大概也明白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他一是觉得可惜,这么好的事,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二是觉得高兴,虽然被唐叶心揍了,但这一拳挨得也值。 过了片刻,他对唐叶心说:“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可以再给我一拳,但不能这样躲着我。” 唐叶心小声地回应道:“谁躲着你了。” 秦无涯心里不信,便倾身过去试一试。唐叶心明显慌了神,却没有后退,缩着肩闭着眼,好像大难临头一般。 秦无涯见此不由低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收拾东西去吧。” 众人从无极门启程,因为秦无涯还有仇家追杀,无极门的几位弟子又不会武功,以防在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一行人便分作两路,打算到了江城再会合。 秦无涯这一队走的是隐蔽的路线。他原本打算让唐叶心跟陈照宣一路,但唐叶心却没答应。一队人一直走到天黑,在路边找到一家小客栈投宿。 不过这客栈实在是太小,总共就五间房。倘若秦无涯和唐叶心各占一间,剩下的三间,包括大川在内的十几个弟兄怎么挤也挤不下。 大川便对唐叶心说好话:“您就匀一间房出来吧,反正您都是我们秦爷的人了,住不住同一个屋就是迟早的事儿。” 秦无涯侧着脸看门外的风景,像什么也没听见。唐叶心吞吞吐吐地道:“谁是他的人了……你怎么不能跟他挤一挤。” 大川说:“跟秦爷挤一张床?那你干脆给我一刀得了。” 他好说歹说,唐叶心实在拗不过,只好气得跑上了楼。 大川见此,乐乐呵呵地去秦无涯面前邀功,说:“爷,我机智不?” 秦无涯面不改色地对他点点头,也转身上了二楼。 上楼后正要进屋,里头突然伸出一只木瓢来,指着他说:“我要沐浴,你不许进来。” 秦无涯说:“我也要洗。” 唐叶心咬牙切齿地说:“等我洗完你再进来洗!” 秦无涯道:“好吧。” 他回答语气之从容,仿佛让唐叶心怀疑自己的话是否有歧义。 一炷香时间后,靠在门口的秦无涯终于听到里面的人轻声说:“我好了,你进来吧。” 刚才屋里的水声让他浮想联翩,失神了半晌,这会儿才不由地正了正神色,推门而入。 只见唐叶心已经穿好了衣服,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着水,见了他之后,便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局促不安,眼神微微躲闪,说:“你叫人去打水,我这就出去。” 秦无涯伸手拦住她的去路,说:“湿着头发,出去吹了冷风会着凉。” 唐叶心说:“都夏天了,哪来的冷风。” 秦无涯又说:“山里自然不比襄阳城中,外面还有蚊虫,别去。” 唐叶心咬了咬下唇,道:“那我就在二楼待着。” 秦无涯说:“二楼人多,你这样让他们看去……不好。” 唐叶心不懂:“我穿戴整齐,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啊。” 秦无涯嘴上没有反驳,心里却说,脸红扑扑的,头发也湿漉漉的,这区别可大了去了。 唐叶心见他不回话,又道:“我总不能就待在屋里吧。” 秦无涯说:“就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待在这儿干什么?难不成看他洗澡? 唐叶心想到此,顿时涨红了脸,拍开他的手,说:“下流。” 她正准备往外走,却听秦无涯在身后说:“骂得好。不过你去床上躺着,我洗我的澡,你睡你的觉,又互不相干。你要不是心里有鬼,非得躲什么?” 唐叶心急道:“哪有你这样儿的……我才不像你呢。” 秦无涯说:“你一向是女中君子,这点我放心。别出去吹冷风了,好好待着吧。” 说完便安心地出了门,叫人送热水来。唐叶心这会儿走出去,好像还真是自己心虚似的,便想:那屏风一挡,什么也看不见,我怕什么。 她便一咬牙,回去擦了擦头发,躺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秦无涯进屋时看到床上一坨鼓起的被子,勾了勾嘴角。不过他还是深知,如果今晚两人真睡一张床上,事情可能会收不住,便让店家多送了两张被子,打算夜里打地铺。 被子和热水都送来之后,秦无涯见唐叶心还把自己蒙着,对她说:“记得留个缝透透气,别憋坏了。”便转身解了腰带,沐浴去了。 片刻后,唐叶心在被子里听见从屏风后传来的水声,脑子里冒出一些奇怪的画面,羞得全身发烫,加上天气又比以前热了一些,最后她终于憋不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这一掀被子,那水声就更明显了,好像在故意撩拨她一般。 唐叶心拍拍自己的脸,又倒头闭眼想睡觉,可哪里还睡得着。 过了会儿,秦无涯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她虽闭着眼,神情却极显急促,显然是没睡。 秦无涯沉默了一会儿,把店家准备的被子在地上铺好,躺了上去,对她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唐叶心慢慢地睁开眼,见他这番架势,怕是准备一整晚都睡在地上,虽然心里过意不去,但眼下就一张床,自个儿总不能劝他上床睡吧。 秦无涯察觉她的目光,以为她还对他不放心,闭着眼说:“你放心,我暂时还不想另一边脸也挨一拳。” 唐叶心差点没咬了舌头,嘀咕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无涯的嘴角向上弯了弯,说:“不知道最好。” 唐叶心看了眼房梁,思绪也飘了一会儿,对他说:“你曾经……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吧。” 秦无涯说:“现在也是。” 唐叶心又问:“那厉害到什么程度?” 秦无涯缓缓地睁开眼,说:“你想打听我的身份,不如直接问,我又不是不告诉你。” 唐叶心噎了一下。 秦无涯又对她说:“当一个女人去试着了解一个男人的时候,多半是带有不单纯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又多半关乎于男女之情。你是吗?” 唐叶心脸一红,道:“你不说就不说,胡乱瞎猜什么。” 她气得转了个方向背朝着他,屋里静了会儿,只听秦无涯开口道:“梁岐的废话那么多,关于我的身世,你应该从他口中听说过一些。” 唐叶心听他的话头,觉得好像还有得聊,便慢慢地转回身,静静看着他。 “靖幽山庄以前不叫靖幽山庄,叫羁羽堂,我就是羁羽堂的主人。我当家做主一年后,杀了两个朝廷命官,坐了牢,羁羽堂此后也从江湖上消失了。” 秦无涯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唐叶心听完这寥寥几句的故事,心里觉得十分诡异,困惑地说:“你为什么会杀朝廷的人?” 秦无涯说:“不知道,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唐叶心睁大了眼睛,说:“这怎么能不知道?朝廷的人命和江湖上的人命,那能是一回事儿吗,再说你杀人总是需要原因的吧?” 秦无涯眉头紧锁,说:“没印象。那时候年轻,性子野,杀人如麻,比现在冲动得多。也许是喝多了以后失手砍死的。” 这人把杀人说得跟喝水似的,唐叶心听得头皮发麻,不由地吞了吞口水。 秦无涯问她:“怕了?” 唐叶心摇摇头,却有些心虚,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他:“那你现在总不是以前那样的吧……之前在渭河,你不也没杀卯蚩丹吗?” 她问他,无非是求个安心。秦无涯现在却不愿给她这份安心,他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理应早点让她知道。 他回答说:“不一定。我不杀他,是因为他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实质的损失,只是话太多了。” 唐叶心听到最后一句,想到那半截血淋淋的舌头,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秦无涯瞥了她一眼,道:“还有你,不想当哑巴就快点睡觉。” 唐叶心本来还有点怕,却听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和玩味,心底好像突然生出一种笃定的信念,那就是秦无涯绝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这份儿自信,不过这一路以来,秦无涯确实救了她很多次。想着想着,她心里便得意起来,小声说:“你不会的。” 秦无涯听到也像是没听到,闭上眼翻了个身睡觉了。 唐叶心躺在床上却不由地想,她记得在梁岐说的版本里,秦无涯之所以失去昔日光辉,是因为被人阴了。连钱姑也曾说,那靖幽山庄用的是肮脏手段,才得以鸠占鹊巢。为什么到了秦无涯自己这儿,却稀里糊涂的,知道的还不如外人多呢? 她盯着秦无涯的背影,不知不觉困意席卷而来,思绪也飘到了九霄云外。 第21章 鬼影 夜半时分,唐叶心在睡梦中被人捂住口鼻,顿时惊醒。 秦无涯在她耳边轻说了一声:“是我。” 屋里的灯已经被吹灭了,四周黑漆漆的。唐叶心察觉秦无涯正同自己躺在一起,语气有几分凝重,便知应有蹊跷。 她隐约嗅到一丝奇怪的味道,秦无涯又低声说:“别呼吸。” 唐叶心便憋足了气,好在她水性不错,憋气也算在行。秦无涯扯过被子将二人盖了个严实,这被子里的空气虽然闷,但暂时能换个气也是好事。 唐叶心小声问他:“这是家黑店?” 秦无涯说:“不知道,反正是谁都差不多。” 唐叶心听他一副被追杀习惯了的语气,真是又好笑又心酸。此时,秦无涯的手已经摸上了短刀,正蓄势待发。 屋内悄无声息,片刻后房门被打开,几个人影窜了进来,等他们走至床边时,秦无涯把被子往其脸上一扔,一脚踹飞了一排。暂未来得及细看那几人的真面目,屋外又来了一群人,这群人训练有素,路数一致,明显是有备而来。 大川等人平日看着虽莽撞,但长期的逃亡也练出些本事,他们在后面为秦无涯断敌,唐叶心跟着秦无涯冲下一楼。这些黑影却形同鬼魅一般四处乱窜,时不时就来个出其不意,加上周围太黑,秦无涯每想一击致命,就被晃得眼花缭乱,再找到目标时,对方不进反退,好像在耍他们似的。 唐叶心越看他们的路数越觉得眼熟,好像当初她跟梁岐在河神庙外的树林里的经历一样,那些狼在丛林里神出鬼没,迟迟不肯给个痛快,最后把他们引到了卯蚩丹的面前。 难道这帮人也想把他们带到某一个地方去? 唐叶心可再不想见识跟尸林一样的情景了。 正想着,她忽然发现秦无涯的呼吸有点乱,意识也逐渐有些不清。四周的黑影还在忽隐忽现,窗户上迷离的月光在这些黑影的遮掩下也闪烁不停,使得整个客栈内部变得恍惚不已。 唐叶心甩甩头,清醒了几分,忙对秦无涯说:“不要看他们。” 刚刚二楼的迷烟仅仅只是第一步,此时,对方以某种阵法和黑夜的加持,扰乱人的心智,恐怕才是重头戏。 秦无涯听罢,从衣服上撕下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没了外界对眼睛的迷惑,但凭听觉定位,效果比刚才好得多。他手起刀落斩杀了几人,却听到唐叶心惊呼了一声。 秦无涯立刻扯下蒙眼的布条,却发现自己刚才杀的根本就不是人。 地上掉落许多黑袍,无数的毒虫蛇蚁从黑袍之内源源不断地爬出来,门窗、桌椅、房梁,几乎到处都是。唐叶心看得头皮发紧,从地上跳到板凳,再从板凳跳到桌上,吓得快要飙泪,对秦无涯:“跑吧,别打了!” 秦无涯飞身落到她面前,抱她起身往二楼去,此时二楼的黑衣人也已经全变成了虫子,密密麻麻地封满了他们原本住的房间。见大川等人已经跳了下去,秦无涯也纵身一跃。 刚一落地,又听大川在嗷嗷大叫,唐叶心一回头,发现那些密密麻麻的东西竟然跟了过来,速度之快,阵型之齐,简直跟成了精似的。唐叶心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吓得随手拉起一个人就跑。 此地本就是偏僻的深野,唐叶心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快喘不上气了,才靠着一棵树停了下来,这时再回头看,才发现已经没有蛇和毒虫的踪迹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旁边那个人也很安静。唐叶心正奇怪他怎么都不带喘气儿的,突然听到后方传来秦无涯的声音,是对方正在喊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看到远处秦无涯赶来的身影,突然觉得不对劲:那边的是秦无涯,那她身边这个是谁? 她后背凉了一阵,不敢回头,便轻声地问:“大川,是你吗?” 那人不答。 唐叶心一口气差点没有提上来。身后的人不是秦无涯,也不是大川,更不可能是其他弟兄。甚至都有可能不是人。 刚刚场面一片混乱,十几个人聚在一起,谁又知道他们当中会不会多了一个人。而且她拉着对方一路从客栈跑到这里,这个“人”连气都不喘,简直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唐叶心想到这些,脸色煞白,小腿肚子快要抽筋。这时,她听到对方正一步一步地缓缓朝她走来,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拖,那持续不断与落叶摩擦的声音,绝不是人的脚步声可以做到的。 她浑身僵硬,正想闭眼等死,只见秦无涯忽然飞身而来,将她护住,另一只手把刀插进了那“人”的身躯之内。 可这一次从那黑袍里出来的却不是毒虫,而是一团黑雾,秦无涯躲闪不及,饶是反应再及时,也已经迟了。 他顿时将刀插入地上,支撑沉重的身躯。唐叶心见他面色痛苦,急忙去地上的黑袍里搜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 唐叶心又问秦无涯具体的情况,秦无涯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她心急如焚了半晌,最终还是扶起秦无涯,决定先去找水源,临行时顺走了地上那件黑袍。 一般毒物周围必有解药。虽然不知道这袍子里有没有藏解药,但多一手准备总是没错。 一炷香时间后,唐叶心就着月光看到了一支溪流,忙把秦无涯带过去,取了些水喂给他。 秦无涯双目紧闭,手握成拳,唐叶心看了半晌,也愣是看不出这是中了什么毒。 她又把那件黑袍拿出来翻看,里外翻来覆去检查了无数遍,却什么也没有检查到。就在她崩溃之际,指腹却摸到那上面有一点不对的地方,有一块很小的布料似乎有些许凸起,像是多了一处刺绣。 唐叶心正待看个究竟,忽然发现眼前铺满月光的草地上,缓缓升起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个人影的身形,又很像是秦无涯。 唐叶心脑子里突然乱得快要爆炸,此时却不得不强行冷静下来梳理思绪。 秦无涯刚才的状态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可他中了毒,又怎么会突然站起来,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势。 难道说,就跟刚刚在树林里的经历一样,现在站在她身后这个人,并不是秦无涯? 她想起曾经亲身经历过的狼拍肩,暗暗提醒自己不能轻易回头,否则致命处就暴露在对方的眼中。她伸出颤抖的指尖,在地上摸了一颗石子,在那人走近之前,瞬间砸了过去。 因为怕万一伤到秦无涯,她只捡了一颗很小的石头,这石子落到对方的胸口,就像闹着玩儿似的,啪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不过这也为唐叶心争取了一点时间,一点看清对方真面目的时间。 此人还是秦无涯,却又似乎已经不是他。只见那一双腥红的眼睛,在月光照耀之下显得格外可怖,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短刀。 短刀没有刀鞘,在月色下徒生寒意。 唐叶心看着他陌生而又冷血的表情,吓得不由地往后爬,她刚动身,秦无涯手里的刀便一横,朝她砍了过来。 唐叶心一个翻身将将躲过,发现自己的头发也被切了一半,大爷的,她这头长发可好不容易才长这么长。 她还顾不上惋惜,秦无涯又红着眼睛冲了过来,好在溪水边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唐叶心一边朝对方砸石子,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无论她怎么喊,秦无涯都好像听不见。 眼下怎么唤也唤不醒,只能先逃命了。不过她又突然想到,秦无涯武功那么高,真要杀她岂不是一眨眼的事儿,但是现在的秦无涯,好像招数有些乱,步伐也不稳,就是表情太凶,就好像……就好像发了疯,非要杀人不可。 发疯。 唐叶心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时,便有许多思绪争着涌来,但现在她也来不及分析那么多。只见秦无涯已经追上她,抓住她的脚踝一拽,唐叶心顿时又被拖了回去。 对方欺身上前压住她,一只手便架住了她挣扎的双手,另一只手举起刀,刀映月色,寒光凛凛,直刺得唐叶心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一睁眼,只见那刀停在她胸口上方,刀身不停地颤抖着,月光之下,秦无涯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眼中好像有一丝疑惑,疑惑自己为何突然下不去手。 这时,唐叶心忽然用余光瞥见掉在一旁的黑袍一角,只见那上面确实有一处不同,定睛一瞧,原来绣的是一朵兰花。 她趁秦无涯犹豫之时抬腿一踹,再补一拳,然后起身就跑,边跑边崩溃地想,这月黑风高的,让她上哪儿去找兰花去。 她顺着河流一直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些字眼,比如兰花喜阴,喜湿,常生于山地的背风坡。 唐叶心这时候还想骂一句,关于兰花她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这该死的无师自通的聪明劲儿怎么就不用在轻功上面。 她往河流上游跑了一段,却见前方是一处死路,一道流水从崖壁上方泻下来,形成一个小瀑布,而流水旁边不远处的土壁上生了几株茎叶细长、姿态端秀的兰草花。 唐叶心在心里大呼一声感谢苍天,忽听身后传来秦无涯的脚步声,一扭头,只见秦无涯眼眸血红,已经提着刀杀了过来。 唐叶心慌了阵脚,急忙转身跑去摘兰草,可手还没挨到花,就被秦无涯一把扯了回去。 他举着刀,捏着唐叶心的肩胛骨一路相逼,直到把她死死地按到了土壁上。唐叶心瞄了一眼头顶高高的兰花,顾不上疼,伸手去抓,这时却只恨自己的手臂生得不够长,抓了半天连兰草的叶子都没碰到。 这时,她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秦无涯已经挥刀朝她劈来。 等了半晌,她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就是不觉得疼。睁开眼一看,却见那把刀就插在自己的耳边,再多一寸,估计她的左耳就没了。 唐叶心颤栗不已,目光缓缓地落在秦无涯脸上,只见他嘴唇微颤,脸上带着剧烈的愤怒和复杂,此时他的意识驱使着他杀人,他的身体却又出于某种原因不肯臣服。 唐叶心刚觉得他还有得救,秦无涯立刻就变了脸,他弃了刀,突然改为掐住唐叶心的脖子。 任凭唐叶心再打再踹,对方也岿然不动。紧接着,她发觉自己已经双脚离地,快有窒息而死的预兆,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她伸出手,够到了头顶的兰花。 唐叶心扯下两朵,做出最后的挣扎,把花往秦无涯嘴里一塞,秦无涯估计是突然尝到了怪味,怒火更甚,往后一退,把花吐了出来。 唐叶心滑坐在地,看到他还是原样,心底生出一阵绝望感。如果兰花不是解药,现在她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只见秦无涯捏紧了拳头,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来,她刚才的反抗明显激起了他更大的杀心。 唐叶心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她看着秦无涯,心说,死就死吧,他救了我这么多回,就当把这条命还给他了。 她闭上眼等死,这时,听到身旁有落土声,扭头一看,原来是秦无涯的刀从松软的土壁上掉了下来,正落在她的身边,刀尖指着地上被秦无涯吐掉的兰花。 她想起梁岐曾说,兵器有灵。 第22章 迷局 梁岐说兵器有灵,灵也分男女。不过她现在也不在乎到底是男是女,拿起刀用力地朝秦无涯扔了过去。 秦无涯自然会下意识接住,就在这空当,唐叶心就地一滚,把刚刚被秦无涯吐出来的兰花捡起来,放到嘴里迅速嚼烂。 虽然是恶心了点儿,但她确实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她正想把花吐到手心再喂给秦无涯,忽觉后颈被人用力一揪,拎了起来,随后目光便对上一双血红色的眸子。 她刚刚两次回击,已经把秦无涯激得怒火中烧难以平静,这一次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唐叶心想把嘴里的花取出来,两只手却被秦无涯死死禁锢住。 她挣扎不得,忽见那短刀第三次被举起来,这一次可决绝得多,显然是下了死手。 她只好一咬牙,踮起脚尖贴上了秦无涯的嘴唇。 对方的身体明显一僵,那原本满是愤怒与杀气的眼中,逐渐被错愕与茫然取代。 唐叶心将口中的花瓣和汁液尽数渡给他,秦无涯的眼神渐渐失去聚焦,拿刀的手也慢慢垂下来,指节一松,短刀便脱落在地。 唐叶心听到刀落地的声音,猜想他应该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正想松开,秦无涯察觉她的意图,忽然伸手扣住她脑后,擅自延长了喂药时间。 兰花的清香在二人唇齿间萦绕不散,秦无涯像入了魔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地亲吻着她。唐叶心难以呼吸,浑身发软,只好用力踩了他一脚,秦无涯闷哼一声,终于松了手。 唐叶心这才发现,他的眼珠居然还是红色,只不过颜色比刚刚要浅一些,到底是时间没到,还是药量不够? 不过很显然秦无涯并不打算给她分析的时间,眼看他又要凑过来,唐叶心朝他脸上打了一拳,得以抽开身后,又去蹦起来扯了几朵兰花下来,在溪水里洗了洗,放到秦无涯手心,对他说:“快吃了它。” 秦无涯脸上挂着一道鼻血,愣愣地看了看手里的花,又看向她。 唐叶心便跟他比手势,示意他像她这样把花放到嘴里,咀嚼,然后咽下去。 秦无涯看完她的一番动作,却摇摇头,伸手把花递给她。 唐叶心一愣,他的神志显然没有完全恢复,他这意思,难道又要她像刚刚那样再喂一次不成? 念及此处,唐叶心红着脸瞄了他一眼,低声说:“你都能把当年杀人的事忘了,亲两口应该也不会记得……算了。” 她接过花,放到嘴里嚼碎,然后用袖子替秦无涯擦了擦鼻血,最后再捧着他的脸,踮脚亲了上去。 这一回秦无涯乖乖任她喂完药,没有任何意味不明的多余举动。唐叶心松开他时,见他垂着眼睫,黑漆漆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脸庞。 唐叶心见此,痴痴地问:“你醒了?” 秦无涯点了点头。 唐叶心脑子一懵:“怎么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 她话未说完,忙先收回自己的双手,企图落得个不留罪证。这显然没什么用。 秦无涯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鼻血,说:“这一拳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唐叶心没好气地说:“你还好意思说,你刚刚都差点把我杀了你知不知道。” 她累得瘫倒在地,没有察觉秦无涯歉疚的眼神。此时,一丝曙光从远处出现,看来黎明就要来临。 唐叶心一整晚都在逃命,此时已经没有半点力气。秦无涯与她并肩躺下,看着她说:“你会怕我吗?” 唐叶心想到他那催命夺魂一般的双眼,还有提着刀追了她一条河的情形,说:“我说不怕你肯信吗。” 秦无涯沉默下去。 唐叶心又摆摆手说:“不过你是因为我才中毒的,你变成那样也是因为救我,我不会嫌弃你的。” 秦无涯纠正她:“嫌弃和害怕不是一回事。” 唐叶心侧过头,对他一笑,说:“是吗,对我来说差不多嘛。” 秦无涯看着她的笑颜,目光好像这溪流的水,缓缓地、艰涩地流淌着。 唐叶心仿佛能理解他在想什么,翻身撑起上半截身子,对他说:“人都是有感情的,你保护过我那么多次,就像我的靠山一样,谁会怕自己的靠山啊?” 秦无涯说:“你干脆就说我是你的保镖,更加贴切。” 唐叶心皱眉道:“哪有保镖追着雇主砍的,像你这样儿的保镖,我还得让镖局赔我十倍价钱。” 秦无涯顿了一下,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问她:“我刚刚……有没有伤到你?” 唐叶心坦然地摇了摇头。 秦无涯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悲悯,手掌握住唐叶心的后颈,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唐叶心愣愣地趴在他的胸口,只觉对方胸腔里的心跳声如此清晰有力,震得她脸上发烫。 她听到秦无涯在她头顶说:“我发誓,这种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唐叶心笑了笑,故作不屑地道:“你发的誓能管用吗。” 秦无涯动了动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随后捧起她的脸,对她说:“从此以后,我信天,这誓言就管用。” 唐叶心见他的神色颇为认真,便点了点头,又对他说:“你还记得你昨晚中毒时的感觉吗,我有预感,几年前你失手杀人之事,应该也跟中毒有关。你昨晚是不是有一种和当年一样的感觉?” 秦无涯却说:“几年前的事谁还记得,而且你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这么笃定我当初就是失手杀人。” 唐叶心拧着眉心,说:“因为你不像那种人。” 秦无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那我像哪种人?” 又来了。 唐叶心一锤他的胸口,道:“你贼眉鼠眼,像个大傻子。” 秦无涯咳了两声,说:“你在我身上再多练几年手,可以去参加武林大会了。” 唐叶心白了他一眼,整颗心却沉了下去。为什么一谈到当年的事,秦无涯要不就岔开话题,要不就敷衍了事,他到底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在隐瞒什么? 休整一番后,两人又从河边一路找回了昨晚的客栈。正值艳阳天,白天的客栈十分安静,唐叶心和秦无涯正心觉诡异,不敢贸然上前,店家却先看到了他们,跑了过来。 店家着急忙慌地说:“我说怎么过了一晚上人都没了,还以为不给钱了呢……怎么就你们二位,其他人呢?” 唐叶心眼皮直跳,问他:“难道昨晚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或是看到什么人吗?” 店家说:“没有啊,昨晚我睡得好好的,没听见什么声儿啊。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问问我店里的伙计,要是半夜来贼,他肯定会起来喊我的嘛。” 唐叶心见他不像在说谎,又看向秦无涯,征询他觉得对方是否可疑,秦无涯摇了摇头。 店家看他俩眉来眼去,又说:“我是做正经生意的,绝没有半点虚言,你们的马我还保全得好好儿的呢。” 店家领着他们去了后院,马厩里还有十几匹马,全是他们带来的。可现在大川他们杳无音讯,还不知回不回得来。 秦无涯说:“大川虽然莽撞,但关键时刻不会出什么岔子。他们没回来也好,跟我一道走,指不定还能活几天。” 唐叶心说:“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跟你兵分两路比较好?” 秦无涯摇摇头,说:“不太好。” 二人去客栈一楼二楼都看了一圈,却发现什么虫子、毒蛇、黑袍,统统不见了,地上干净得跟刚扫过一样。就算虫蛇都能跑,那袍子呢? 唐叶心说:“店家没有听到声音,屋里又没有虫子尸体或者任何别的痕迹,难道我们昨晚在做梦?” 秦无涯问她:“十几个人一起做梦,你确定?” 唐叶心摇了摇头,说:“也许店家和伙计是中了迷药,所有才没有听到我们打斗的声音。但最开始进到我们房间的,是真正的人,他们给我们施的却应该不是迷药,而是一种……一种致幻的药,我们和大川他们看到的,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幻觉。你想,怎么可能会有虫子和蛇能扮成人的形状,这太不可思议了。” 秦无涯说:“那最后的毒雾呢?” 唐叶心想起那件真实存在的黑袍,道:“我当时拉着那个人的手跑,他一开始的确是个人……可能在我看到你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趁我们不注意躲到了树上,毒雾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布置好的,而黑袍只是一个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幌子。” 但是为什么那人下了毒之后,却不对他们下死手。当时秦无涯中毒,唐叶心又不会武功,他那时出手不是很好的机会吗?难道仅仅是为了看他俩自相残杀,图个乐子不成? 那件袍子上的兰花又代表了什么?是对方故意用来提醒她的吗? 唐叶心怎么想也想不通,而且经过昨晚之事以后,她似乎有种感觉,无形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暗暗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而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她却一概不知。 这间客栈已经被人盯上,看来是不能待了,而且看过昨晚那等场面,继续住在这里也只会做噩梦。两人各牵了一匹马,把剩下的马先寄在店家这儿,若是大川他们回来,不至于没有马匹可用,若是不回来,送给店家也无妨。 天黑时二人抵达了一个小镇,镇子不大富裕,只有一家客栈。 唐叶心原本还担心她和秦无涯的入住会连累他人,后来又想昨晚的店家和伙计安然无恙,看来那位暗处的朋友也不是乱杀无辜之人,便稍微宽心了些。 饭后,她想去外面走走消食,甫一出客栈门口,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小孩手里拿了一束浅绿色的兰草花。 客栈老板走过来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不轻不重,骂了两句话,无非是孩子贪玩到天黑了才肯回来。 骂完之后,老板见到小孩手里的兰花,脸色突然一变,逼问他是从哪里摘的。 唐叶心顿时生疑,见那小孩哭哭啼啼迟迟说不出话,便去门外的小摊上要了两颗糖,送给了老板的孩子。 小孩渐渐停止了哭声,挂着两道鼻涕望着她,唐叶心对老板说:“这兰花很香,我也想去摘一点回来。” 老板却朝她直摆手,道:“姑娘,我劝你一句,这花不吉利,你还是别去摘了。” 唐叶心疑惑地说:“兰花是花中君子,怎么会不吉利呢?” 老板说:“外地的兰花是君子,但咱们这儿的不是。你不知道,我们这附近少山,兰花本来就长在山里,可几年前不知道为什么,西边的鬼竹林里突然长了好多这种花。曾经有误入里面的村民,最后出来的时候神神叨叨的,有的说什么看见了仙宫,有的又说里面是地府,反正说法不一,病了好几天才痊愈。那林子古怪得很,他们一定是撞上邪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他说完,把孩子手里的兰花抢过去便要扔掉,唐叶心拦下他说:“给我吧,我去扔。” 她从客栈老板手里接过花,没觉得这兰花与平时的有什么不同,要是非得找出差异,那就是这花的色泽比野生的更鲜润、香气更清冽,明明就是上好的东西,怎么会不详呢。 这时门口卖糖的摊主找了过来,问她到底还给不给钱,唐叶心这才回神,让他稍等,转身上楼去找秦无涯要钱。 第23章 兰草花 秦无涯替她付了账,顺便多买了几颗给她吃,唐叶心其实不太爱吃糖,但也收到了怀里。 她把刚刚从店主口中得知的传言讲给秦无涯听,然后又给他看手里的兰花,说:“我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好像这一路以来,我们一直在遇到跟兰花有关的事情。” 秦无涯问她:“你想去查?” 唐叶心说:“这件事可能与你有关,也可能关于我,又或者跟我们两个人都有关系……我想去找一找线索。” 秦无涯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想去,那明天就去。回屋睡觉,晚上不要乱跑。” 唐叶心朝他抿唇一笑,却又想起昨晚骇人的情形,一想就觉得晚上睡不着,说:“今晚应该不会再有奇怪的事发生了吧。” 秦无涯说:“这我说不准,不过你要是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睡。” 唐叶心小声说:“我才不要。” 秦无涯拉着她上了二楼,送她回到房间,又跟她说:“你睡,我守着。” 唐叶心愣愣地坐在床上,道:“你不困吗?” 秦无涯回答说:“困,但是你又不肯跟我一起。” 唐叶心顿时闭了嘴,她推了推秦无涯,说:“你回去休息吧,我不怕。” 秦无涯摇了摇头。 唐叶心知道他有时候固执得不像话,见劝不动,只好不太放心地躺了下去,闭眼假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对他说:“你还是回去睡吧……你这样,我也不能睡得心安理得。” 秦无涯问她:“真的不怕?” 唐叶心坚定地摇摇头:“不怕。” 秦无涯便起身去取了灯笼罩,唐叶心急忙坐起来,问道:“你干什么?” 秦无涯说:“帮你熄灯。” 唐叶心忙说:“不用!” 但话音刚落,灯已经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秦无涯在黑暗里对她说:“没有睡觉不熄灯的道理,而且蜡烛燃到半夜自己也会熄灭。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月光入户,唐叶心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身影往门口走去,愁得眉毛拧成了一团。 然而,秦无涯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了下来,问她:“你确定不要我留下来?” 唐叶心先是一阵茫然,随后心里一热,说:“可是我……” 秦无涯兀自摇了摇头,折身走回了床边,对她说:“第一不要乱动,第二不要碰我,第三如果我一有动作,你就照脸上打。这样行吗?” 唐叶心一抿嘴,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点了点头,又怕他没看见,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无涯掀开被子,平直地躺下,对她说:“睡吧。” 唐叶心依言乖乖躺好。 她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因为秦无涯躺在旁边一动不动,又因昨晚累了一宿,便逐渐在对方均匀清晰的呼吸声中渐渐熟睡过去。 这一夜相安无事,她睡得很沉,却做了噩梦。 梦里她孤身一人来到了客栈老板口中所说的鬼竹林,这里四处静谧朦胧,兰花遍地,隐隐约约地形成一条路,唐叶心跟着花走,看到一座如白玉似的山庄,山庄门口站着一个人。 白雾茫茫,唐叶心看不清那人的脸,她走近之后才发现对方是一位女子,脸上还戴着面具。正当她想开口问她是谁时,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山庄瞬间坍塌,女人也不见了。 唐叶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手正压在胸口处,不由地揉了揉太阳穴,坐了起来。 秦无涯已经不在身边,不过旁边还有余温,应该是刚起不久。 正想着,只见秦无涯推门进来,看到她已经醒了,便说:“下楼吃点东西,吃完就走。” 唐叶心问:“你去哪儿了?” 秦无涯说:“问路。很多人说那片竹林闹鬼,而且里面有很浓的雾气,进去以后不能视物,你记得跟紧。” 唐叶心点了点头。 饭后,二人从客栈启程,一路往西,最终来到客栈老板所说的地点。 这一大片竹林离镇子不算远,但仅从外面看去,密密麻麻的竹林深处仿佛永远看不到边。果真如传言所说,竹林地上长有兰花,这兰花生在此地,确实有点不合乎常理。 进入竹林后为防迷路,秦无涯在一些粗壮的竹子上刻了标记。唐叶心一边走,一边想起昨晚的梦境,她低下头,只见地上的兰花正贴着她的小腿,再往前看,好像隐隐约约地确实有一条兰花形成的路。 二人跟着兰花走了许久,四周的雾越来越大,沉闷的风只刮过竹林上空,竹梢发出哗啦的声响。 突然,迷雾里传来一阵衣料在地上拖曳的声音,落叶窸窣作响。对方的速度不紧不慢,像没有腿只能游走的幽灵。 秦无涯抽出刀,把唐叶心护在身后,正仔细辨别对方的位置,却发现那声音又出现在第二个方向、第三个方向,直到周围都有,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四面八方全冒了出来。 唐叶心觉得这有可能跟那晚碰到的黑袍幻觉一样,是迷惑人心的东西,便对秦无涯说:“不管他们,朝兰花的方向跑。” 秦无涯便拉着她一路狂奔,随着他们速度的加快,那声音也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直到越来越近。 唐叶心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如同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其眼中没有眼珠只有眼白,她顿时觉得胃部一阵痉挛。秦无涯抬腿将那怪物踹走,一番拉枯折朽,带着她跑出了兰花小路的尽头。至此,两人四周已经站满了那诡异的东西,姑且可以称之为行尸走肉一般的东西。 秦无涯一看手里的刀,刀上的血是黑色,不免蹙眉,说:“这次不会还是幻觉吧。” 唐叶心嗅到那群怪人身上难闻的味道,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说:“不是幻觉。不过这么多,你能打几个?” 秦无涯说:“记得下次不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他提刀飞身而上,势如破竹,黑色的血在空中飞溅,残肢断臂满地皆是,那股难闻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唐叶心不忍看也不忍闻,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只见秦无涯一振刀柄,用那根细长的银链捆住了一大堆,加上他力大无穷,刚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怪人现在已经倒得没剩几个了。 见危险已经过去,唐叶心猫着身子爬出去,在一具死尸旁查看了一番。那死尸生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肤色惨白,伤口流出的黑血有些粘稠。唐叶心忍着不适再闻了闻死尸身上那股臭味,发现其中好像夹杂着一股奇怪的中药的味道。 这些怪物的攻击力并不强,从刚刚包围他们又追到现在,除了吓人,也没有显示出什么别的本事。难道只是为了吓退误闯进来的村民? 秦无涯在一具死尸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被臭味熏得皱紧了眉毛。 他转身,看见二人身后是一段白玉台阶,台阶之上是一道破败的大门,门上的匾额已经被蛛网和灰尘蒙得看不清字迹。 唐叶心看到那扇门时,失神地站了起来,又回想起昨晚的梦。 秦无涯见她神色有异,问她怎么了。 唐叶心摇摇头,说:“我昨晚梦到过这里,可它原本不是这样的。不过我以前……来过这儿吗?” 秦无涯握住她的手,道:“不要胡思乱想,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拉着唐叶心往台阶上走,大门年久失修,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发出吱呀的声音。 这原本是一座山庄,即使已经废弃,但也大致可以看出原貌,山庄的地砖上铺满落叶,但凡是有土的地方,都有兰花。唐叶心查看了一阵,似乎只有正西的那座楼保存得相对完好,楼阁上的风铃轻盈作响,清脆又空寂。 两人再上台阶,推开那座楼阁的大门,屋里的灰尘四处飞扬,地上一片狼藉,除了陈旧难闻的味道和一堆破烂以外,并没有特别的什么发现。 从楼梯往上,又来到二楼,这里的布置也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看不出原貌。秦无涯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说:“看来这里以前被人砸过,故意毁坏,不过这么多东西一样一样地砸,怎么不干脆一把火烧了。” 这时,唐叶心注意到角落里挂着一幅画,画卷上盖着一层白纱,依稀可见那画的轮廓,应该是一幅人像画。 她慢慢地走过去,想伸手揭开,竟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似乎从进入这里开始,她的心底就有一种很难过很绝望的悲伤感。 她有预感,那幅画一定与她有关。 正犹豫间,手指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她抬起头,见秦无涯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秦无涯低声对她说:“我帮你。” 他握着唐叶心的手,带着她缓缓地揭开了那一层白纱,白纱褪尽之时,画卷上的人也显露了出来。 唐叶心却被吓得惊叫一声,浑身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秦无涯搂着她,目光触及那幅画像时,瞳孔也不由得收缩。 那画上是一个白衣女子,长发飘飘,仪态自然。唯一的缺憾是女子没有脸。确切地说,脸的部分被人挖走了,画纸上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唐叶心紧紧地抓住秦无涯的手臂,不知为何,一种莫大的伤痛袭击着她的心脏,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她哭着对秦无涯说:“走吧,我们走吧,我不想再看了,什么都不想看了……” 秦无涯从未见她这样脆弱过,心知此处一定与她失忆有关,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迅速下了楼。 此时,楼外的天空却是黑云压境,时不时冒出闪电,恐怕要下一场大雨。 秦无涯抱着她直往山庄外而去。出了大门,唐叶心从他怀里抬起头,电闪雷鸣的一瞬间,她看到那大门上的匾额干干净净、整齐端正地挂在正中央,其上提着三个大字:寄云楼。 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正中大门,常年干燥的木材被劈了个焦黑,冒着滚滚浓烟,牌匾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时间风雨大作,迷雾遮眼,摇摇欲坠的山庄就像她梦里那样即将毁灭,但被吹弯的竹枝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那座山庄。唐叶心再也看不下去,埋下头抱紧了秦无涯。 第24章 袒露 大雨倾盆,冲刷着小镇的青石板,夏季的暴雨总是这样铺天盖地,不给人逃跑喘息的机会。 客栈的门关了,秦无涯空不出手,只能一脚踹开。店家此时正在柜台算账,闻声一看,说:“你们二位怎么又回来了?” 秦无涯朝他扔了一锭银子,让他去备热水和姜汤,然后抱着唐叶心上了二楼。 两人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不过眼下秦无涯也顾不上这些,他把唐叶心放到凳子上,见她仍旧像丢了魂一样面无表情,忙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又蹲下捧住她的脸,问她:“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唐叶心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摇摇头,无力地说:“没有,我只是……” 她抬手缓缓地揪住自己胸口处的衣襟,告诉他:“这里很难受。” 见她清醒了一些,秦无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不要再查了。” 唐叶心垂下眼睫,哽咽地说:“对不起。” 秦无涯皱了皱眉,道:“跟我道什么歉。” 唐叶心只是觉得自己尽给他添麻烦,又让他担心受怕。可这些话她说不出,只看着他止不住地流泪。 秦无涯说:“别哭了,再哭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他不太会哄女人。唐叶心此时内心百感交集,不由地从凳子上滑坐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秦无涯察觉她浑身都在发抖,便拍拍她的后背,说:“想抱一会儿再抱,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店家送来热水之后,他便从房里退了出来,打了两个喷嚏。店小二忙让他也赶紧去泡泡澡,秦无涯朝房里看了一眼,心事重重地走了。 一炷香后,秦无涯再回屋,却见唐叶心穿着单薄的里衣,抱着腿坐在床沿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朝她伸伸手,说:“现在随你抱。” 唐叶心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秦无涯等了一会儿,以为她真不愿意的时候,却见唐叶心又看向他,然后靠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秦无涯一边搂着她,一边嗅着她细软清香的发丝,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良久,听见唐叶心在他怀里叫他的名字。 秦无涯轻轻地应了一声。 唐叶心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 秦无涯说:“没什么可不可能的。我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不知道这些过去是忘了的好,还是不忘的好。倘若你一定想找到真相,那我就陪你去找。” 唐叶心沉默了片刻,说:“现在好像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我始终觉得,有一个人在一步步地引着我去找回我自己的回忆,他在把某些真相直接送到我面前,不管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是否残酷,也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现在我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我有些害怕。” 秦无涯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几分,良久无言。 唐叶心又对他说:“我们在去往江城的这一路上,不知道还会碰到多少事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对我们两个人都不好。” 秦无涯问她:“你想说什么?” 唐叶心从他怀里抬起头,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兰花是什么意思,对吗?” 秦无涯如鲠在喉,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唐叶心拉着他的袖子,近乎乞求地说:“你告诉我,好吗?” 秦无涯经不起这个,他轻叹一声,对唐叶心说:“从上次的无人村开始算,你见过的那种兰花,是靖幽山庄的标志。” 唐叶心愣了神。 秦无涯问她:“其他的,你确定还想听吗?” 唐叶心犹豫了良久,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她一直怀疑自己以前的事跟兰花有许多关系,她也猜测过兰花是不是某一个门派的象征或者标志,但她从来没想过会是靖幽山庄。 那是秦无涯的死敌,是害他从神坛跌落、饱尝苦楚的罪魁祸首,如果她跟靖幽山庄有关系,那秦无涯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里面会有她的参与吗? 秦无涯伸手捧着她的脸,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给我听好,我秦无涯对过去之事不在乎。我之所以没告诉你,就是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的表情,明白吗?” 唐叶心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可如果有一天我全部都记起来了……” 秦无涯说:“那又怎样,反正你也跑不了了。” 唐叶心不由地一歪头,疑惑道:“什么叫跑不了了?” 秦无涯想了想,拐弯抹角地说:“一个正常男人,是很难拒绝一个对他又亲又抱的女人的。” 唐叶心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打了他一拳,气道:“什么嘛,那你去逛一圈青楼也都不用拒绝了,只管照单全收就好啦。” 秦无涯说:“我打个比方而已,你吃的什么飞醋。” 唐叶心捂着脸颊嘀咕:“我才没有,什么破比方。” 秦无涯拉下她的手,见她脸红扑扑的,精神也比刚刚好了许多,低头在她指节处轻吻了一下,说:“不管是靖幽山庄还是谁,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你只管待在我身边,寸步也不要离开,其他的事交给我。” 唐叶心温顺地被他拥入怀中,心里却难以答应他的要求。 夜里,唐叶心又开始做噩梦,依旧是那个白玉一般的山庄,山庄门口的站着一个女人,女子那一身白衣,一头长发,赫然就是那画中的人物。但那张脸被面具遮住,唐叶心怎么看也看不见。 接着就是破碎的画面,有轻盈的身影、遍地的兰花。梦里的自己,时而自在,时而无奈,时而痛苦……可那些画面都好像碎片一般,怎么凑也凑不齐,怎么拼也拼不完。 半夜里,唐叶心焦虑不安地时醒时睡,但每次醒来,都能感受到秦无涯温暖的手掌正抚慰着她,然后再安心地睡去。 这样的梦一直持续到天亮。日出破晓,大雨已歇,空气崭新,小镇一角传出雄鸡报晓的声音。 唐叶心从睡梦中睁眼时,看到秦无涯还躺在身边,胸口轻微而稳定地起伏着,也许是昨晚一直守着她,直到现在才清净了一会儿。 唐叶心看着男人的睡颜,暗自打起精神,且暂时将昨天的事抛诸脑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她出门置办了一些干粮和水,两套干净的衣服,回客栈后又让店家做了点早饭,等会儿送去二楼房间。 唐叶心抱着东西刚上楼,就见秦无涯穿着白花花的里衣出现在走廊,他神色凝重,步履匆忙,像是有什么急事。 秦无涯看见她时,便停了脚步。 唐叶心问他:“你找什么?” 秦无涯盯着她说:“你。” 唐叶心愣了一下,又见其他房间的客人正好出门,都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俩,便走过去催他:“快进屋去。” 秦无涯没动,是被唐叶心拉进去的。进屋后唐叶心把钱袋还到他手里,说:“除了必用的物件,我可没有乱花一分。” 秦无涯却把钱袋往桌上随手一扔,摸着后颈疲乏地坐了下来。唐叶心见他眉心拧得跟麻花儿似的,便俯下身问:“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不如再去睡会儿,晚点走也行。” 秦无涯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你远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听话,一觉醒来看你不在,还以为你已经先走了。” 唐叶心虽有一丝被人说中心事的不安,但还是说:“那你可高估我的胆量了,离了你我是寸步难行的。” 秦无涯闻言,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问她:“你是不是真把我当保镖了,我问你,昨晚我对你袒露心声,你怎么不回应我?” 唐叶心懵懵地道:“你何时袒露心声了?” 秦无涯恨铁不成钢地移开眼,顿觉身心疲惫,低下头捏了捏鼻梁,像是气得不轻。 唐叶心这才想起,他似乎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句,什么无法拒绝对他又亲又抱的女人……她心里不由地犯嘀咕,粗浅又俗气,就这还算心声呢。 不过她想到秦无涯本性就是这样,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清新脱俗的言语。 她见秦无涯好像有些生气,便拉拉他的手,说:“什么保镖不保镖的,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 秦无涯反握住她的手,抬头问她:“那昨晚呢?” 唐叶心的脸微微发烫,有些局促地回答他道:“我、我既然都对你又亲又抱了,你就不会自己想想啊。” 秦无涯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思索了片刻,随后伸手把她抱到腿上,说:“我脑子转得慢,你说清楚些。” 唐叶心气得发笑,骂了句无赖,又想了一会儿,才道:“一个正常女人,是很难拒绝一个对她又真又好的男人的。” 秦无涯皱着眉说:“这么说换个人你也喜欢?” 唐叶心咦了一声,说:“我打个比方而已,你吃的什么飞醋。” 秦无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总是说不过你。” 唐叶心伸手捧着他的脸,宽慰他说:“好了,换了别人不行,只是你。” 秦无涯听罢,嘴角微微一扬,眼底满是欢愉,盯了她一会儿,便低下头去想亲亲她。 门外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店小二在外面喊早饭送来了。 两人对望了一阵,秦无涯不得不放开她起身去开门,那店小二进来放下早饭便走了,唐叶心见秦无涯心情不大好,又摸摸他的脸,说:“我今天精神好了很多,这都是你的功劳,吃完饭咱们就出发吧。” 秦无涯看似有些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唐叶心止不住笑了笑,拉着他俯下身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作为奖励。至此,秦无涯的神情才缓和了一些,满意地坐下去吃饭了。 第25章 八字庄 从襄阳出发到现在已经遇到许多不太平的事,后面的路恐怕也难走。出小镇时,唐叶心原本已经做好了接招的准备,但接下来一连几天无事发生。这种不稳定的安宁,反而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心态一直持续到抵达江城边界,才逐渐缓过来。 陈照宣比他们早到好几天,见了秦无涯就热泪盈眶,说:“大川兄弟都比您来的早,我还以为您在路上又出什么事儿了呢。” 陈照宣说,他们差一点就来晚了,比武大会就在一天之后举行,主办之人是八字庄的章毅,今年这场大会比以往更热闹,富绅贵族、黑白两道、各门各派,尽有参与。 八字庄取的是天地玄黄日月盈昃八个字,分别对应八门,专门为在此次大会邀请名单之列的贵宾提供休憩住宿的场所,比武的擂台也设在庄内,比武当天才会开启。 无极门的人被安排在月字门住下。为避免节外生枝,秦无涯戴了面具,唐叶心则戴上了面纱。她跟在队伍后面一路走一路看,这里人群的鱼龙混杂之程度比她以前在醉茗楼看到的还要夸张,醉茗楼好歹要有钱才能进,可这里不一样。 途径日字门时,她听见一阵女人的骂声,不由驻足看了一眼。那门内院子里有个浅青色衣衫的女子,脚踩一株兰草花,来回的践踏,骂道:“是谁种的花,章毅呢,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女子盛气凌人,听语气,其身份地位明显高于八字庄。唐叶心顿时觉得还是不要惹麻烦,便抬脚想走,又听几声沉闷的撞击和呻吟。只见那虚掩的大门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两个受伤的侍女,嘴角还流着血。 这两人急匆匆的,应该是领命去找章毅章庄主。其中有一个一边啜泣一边说:“明明昨天都没有的,怎么会一夜之间长出来几朵花呢,真是晦气。” 另一个劝她不要多言,迅速地绕过唐叶心走远了。 唐叶心觉得某个地方有些奇怪,但找不到头绪。这时,秦无涯不知为何找了回来,见她停在此地,便过来伸手拉住她,对她说:“别乱看,也别乱听。” 唐叶心点了点头,随他去往了月字门。 夜里凉风习习,唐叶心其实很想出去走走,又怕招来麻烦,只好闷在屋里,搬了只凳子去窗边,打开窗户透会儿气。 外面远处似有人声,不过八字庄太大,各门与各门之间隔得也远,所以听不真切。唐叶心正趴着想事情,忽听一阵轻缓而短暂的箫声,她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屋顶上有一个白衣人,那人的身影有几分眼熟。 唐叶心正疑心此人的身份,却见他缓缓地回首,脸上戴有一张银白色的古怪面具。 此人不是无人村帮她解蛇毒那位吗?唐叶心一激灵,顿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那白衣人却一挥衣袖,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叶心扒着窗户想再找对方的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 她略显迟钝地坐回去,心里隐隐地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安。 次日八字庄开放演武场,意在让各路英雄赛前切磋,不计输赢,也就当是热热身。当然,这个过程会有人结梁子、下战书,使战前的硝烟愈演愈烈,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让贵族和富人有热闹可看,其之间的赌博也愈加精彩。 无极门的弟子就是来凑凑热闹,开个眼界。唐叶心猜测,八字庄之所以请陈照宣,恐怕极大一部分原因在秦无涯身上。 演武场人群太多,许多人各自围成一个擂台区,也有许多人就是凑热闹的,只围观不打架,见别人打不过还要在旁边吐口水。 无极门弟子很是兴奋,想让秦无涯也露一手,陈照宣说去去去,“咱们秦爷怎么能轻易出手,这种小场面小喽啰,咱不屑。” “秦无涯?” 可惜陈照宣这番话让别人听去了,有人不服气地站了出来,说:“听说你出狱没多久,这眼下大半个江湖都是靖幽山庄的人了,你居然还敢冒出来?” 陈照宣听了气得一瞪眼,让那人闭嘴,又对秦无涯说:“秦爷,咱不跟小人置气,回去歇着吧,明天再打。” 那人笑着说:“这就怂啦?” 秦无涯推开陈照宣的手,朝对方眼神示意,过来打一架。那人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刚举起拳头,就被秦无涯一脚踹翻在地。 此人大骂:“老子还没说开始呢,你耍无赖!” 秦无涯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转身欲走,却听那人叫了几声,紧接着,一帮人围了过来。 此时的演武场就像是斗兽场,上百只野兽在这里搏斗撕咬,不讲究人世间那一套。秦无涯让唐叶心先躲一边去,唐叶心也怕自己拖后腿,急忙退了出来。 那边战况一触即发,四周也无处不在打架,笑声、骂声、嗔怒、喝彩此起彼伏,唐叶心站在其中尤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人群中的一道白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白影在她眼中停留一瞬,就钻入人海。经过昨夜一幕,唐叶心此时自然不肯放心,便动身跟去。而那白衣人仿佛也在等她,每次在她没有及时跟上的时候,对方就会故意停一停。 在人群里追踪多时,唐叶心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白影最终消失在前方一堆人之间,那群人围成一团,显然也是在观战。 唐叶心朝着那人群而去,刚想挤进去看一眼,前面的人却突然全部闪开,一枚细小的暗器从空中迅速划过,瞬间没入她的身体。 唐叶心只觉得肩膀一痛,往后倒去,眼前又闪过一道白影,幸好在屁股落地之前,率先倒入一个人的臂弯之中。 她抬起视线,只见那人俯身看她,脸上戴着银白色面具,身上有一阵淡淡的药香味。 周围有人议论纷纷,诸如怎么多了个不会武功的女人,本来今日不能见血,靖幽山庄比赛前伤了人是否坏了规矩等等。 唐叶心疼得头冒冷汗,一听靖幽山庄四个字,顿时疼得更厉害了。 此时章毅赶来,见此情形,又不得不给众人一个交代,便问那白衣人:“贺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唐叶心听到旁边有人说:“毒医贺闲林,那这镖上岂不是有毒……我看多半是废了。” 唐叶心急得眼皮一跳,贺闲林却轻声对她说:“别怕,没有毒的。” 这时又有几个人走过来,而唐叶心发现他们装束近似,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面具,银白色,纹路古怪。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谁把她引过来的。 来人中有靖幽山庄的庄主封山月,旁边有三个女子,其中有一位淡青色衣衫的,唐叶心记得昨天见过。 贺闲林在她肩下封了几处穴道,又给她喂了一颗药,随后将暗器生生地逼了出来。 唐叶心疼得快要昏死过去,只见贺闲林拿着那枚暗器看了一眼,有些生气,对那青衣女子说:“青霜,我告诉过你不要耍小动作。” 贺青霜秀眉一皱,却不承认:“我没有!” 贺闲林不再理她,看神色显然是不信。这时,陈照宣拨开人群的阻隔,见了地上的唐叶心就喊:“秦爷,秦爷在这儿,快过来!” 秦无涯应声而至,第一眼见唐叶心受了伤,第二眼见贺闲林抱着她,便缓缓地蹲下身去将唐叶心接了过来,又问贺闲林:“你伤的?” 秦无涯虽然戴着面具,但周围许多人却好像认识他那把刀,再加上陈照宣刚刚那两嗓子,已是再明显不过。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秦无涯,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还敢来参加武林大会,这到处都是靖幽山庄的人,他这不是赶着送死吗?” 许多人都在看封山月的反应,似乎隐隐希望二人就此大战几百个回合,也好饱饱眼福。可封山月好像入了定,半天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二位仇敌相见,又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是一条劲爆的大消息。章毅心里自然欢喜,但表面上还是要维持一下局面,对他们说:“二位爷,有什么恩怨咱们明天再谈,今天不宜见血。我看这位姑娘似乎已无大碍,还望秦爷赏章某人一个面子,暂时不要动怒才好。” 秦无涯没有回话,只是抱起了唐叶心,离开前冷冷地看了一眼封山月。 那封山月一直是位脾气古怪的人,不轻易开口,浑身的死气。章毅不敢招惹他,便同贺闲林说了几句好话,遣散了众人,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回了月字门后,章毅又派人送来了药。唐叶心伤在肩处,多有不便,只好由秦无涯替她包扎。 唐叶心见秦无涯一直黑着脸,心知一来自己乱跑受了伤让他担心,二来他刚见到了仇人,心中自然苦闷愤怒。她顾不上疼,便先主动认错,道:“别生气了,你明天还要比武,可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发挥。” 秦无涯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说:“你真当我会在乎这些。” 唐叶心低下头,不再言语。 秦无涯又对她说:“我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也不要乱看,你从来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他语气虽硬,包扎的动作却很是小心。唐叶心自知理亏,又想让他消气,只好柔声柔气地狡辩:“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乱,我是被人推过去的,真的。” 秦无涯问:“被人推了几里地,连吱一声都不会?” 见谎言一戳就破,唐叶心顿时羞愧地埋下了头。 伤口包扎完,秦无涯替她拉好了衣服,结束了却不退开,同她保持着极近的距离,问她:“没话说了?” 唐叶心抬起眼睛看向他,细声细气地说:“下次不会了。” 秦无涯说:“少跟我来这套,你明知道我吃不消。” 唐叶心见有了一丝转机,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又说:“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不是还有你吗。” 秦无涯的目光却沉下去,道:“我不是随时都能在你身边的,明白吗?” 唐叶心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说:“你放宽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从沧州认识你到现在经历过多少事情,老天爷眷顾我,他不会轻易收了我的。” 秦无涯见她一通狡辩,显然根本没有理解他的用心,正打算开口训她,却被对方以吻封缄,顿时忘了说辞。 片刻,唐叶心松开他,见他愣愣地,不由得意起来,拍拍他的脸说:“这招果然最好用。” 秦无涯松了松领口的衣服,说:“好用是吧。” 唐叶心顿时被他压在身下,迷得七荤八素,推也不是迎也不是,只好小声讨饶道:“我肩上还有伤,你轻一些。” 此时,秦无涯已经被她撩拨得失了一半理智,盯着她说:“你今天……为何跟平时不太一样?” 唐叶心抬起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只是有些怕,我想珍惜你。” 秦无涯呼吸一顿,眼中溢出温柔。 唐叶心将他拉下来,轻吻着他,那般温柔且娇媚,秦无涯终是没有退路,同她一道坠入欲海。 第26章 寄云楼 天破晓时,八字庄的擂台也已经开了。 据说擂台四周是断崖,中有圆如月般的奇石,参与者便在那圆石台上比试。断崖隔着观战之地,群众聚于四周,正北有一座钟楼,钟声决定着比赛的开始和结束。 这些据说唐叶心暂时都看不到,因为秦无涯对她放心不下,没有带她去。 唐叶心趴在窗口,望着天空的云发呆。听到钟声传来时,知道比武已经开始了。 等了片刻,钟声停止,她的房门也被人一脚踹开。 唐叶心知道麻烦迟早会找上门来,无论是哪一桩麻烦。她没有戴面纱,坦然回头,只见贺青霜看见她时瞳孔一缩,咬紧了下唇。 贺青霜让随她而来的侍女退出去,掩上了房门,随后,她将自己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那皮相不错,若非目光有些狠辣,单看眉眼,应是温柔之人。 贺青霜的语气带有极其明显的试探意味,问她:“你不记得我了?” 唐叶心摇了摇头,虽然实在不记得她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从她眼里的憎恶来看,心里也能大致猜出来。断她头发、毒她嗓子,还有那副没有脸孔的画像,十有八九就是出自这个贺青霜之手。因为女人发起狠来不愿给个痛快,只肯慢慢地折磨别人。 贺青霜见她这副表情,嘴角果然浮现一抹讥讽的笑,声音却很温柔,对她说:“风姐姐,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早已经死透了呢,怎么还是阴魂不散呀?” 唐叶心疑惑地问她:“你在说什么?” 贺青霜笑着说:“我差点忘了,你吃的是哥哥的离鸾别凤散,到死也记不起过去的事情了,真可怜。” 唐叶心知道,她一定会以胜利之姿慢慢地把以前的事讲给她听,不过真假参半,只需小心不被她绕进去就行。 贺青霜说:“不过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失忆之后竟然还能跟秦无涯搞在一起,真是好不要脸啊。” 唐叶心说:“注意你的言辞。” 贺青霜笑道:“好呀,就算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但你也应该听说过秦无涯以前干的好事吧?当年群龙聚首,庄主有两位好友在朝中任职,却被秦无涯发狂夺了性命。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发狂?” 唐叶心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一蜷,问她:“为什么?” 她的乖顺和软弱让贺青霜不由地多看了两眼,才说:“因为你呀。” 唐叶心愣了一下。 贺青霜继续说:“你应该也不记得寄云楼了吧?” 这三个字如一声闷雷,击在唐叶心的心口上。她记得那片鬼竹林的山庄废墟,就叫寄云楼。 贺青霜托着下巴说:“那是你的家,准确地说,是我们的家。” 唐叶心缓缓地道:“我们?” 贺青霜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说:“你,我,贺哥哥,还有庄主,我们四个人的家。” 她说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好像就等着看唐叶心会不会有什么痛苦的反应,唐叶心便遂了她的意,苦着脸说:“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贺青霜兴致索然,对她说:“当年庄主早已经看上羁羽堂这块儿肥肉,当时我们寄云楼不过是秦无涯手下的一个小小分支罢了,庄主为了夺位,让哥哥备下了半步蚀心。这毒,还是你亲手去下的呢。” 半步蚀心,就是那毒雾? 唐叶心怅然若失,她一直担心的猜想,还是应验了。原来她也是害秦无涯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之一。 贺青霜终于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种成功的讯号,紧接着问她:“你以前缠着贺哥哥,现在又缠着另一个男人,难道不觉得自己不要脸吗?” 唐叶心困惑地道:“贺闲林,他是你哥哥?” 贺青霜骂道:“你没长耳朵啊。” 唐叶心其实想问的是,贺闲林是不是她亲哥哥。 贺青霜的话又给了她一些答案:“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贺哥哥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整天一副假清高的模样,什么事也不在乎,扮着伪善的嘴脸。只会对男人欲擒故纵,看着他们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才算满意是吗?” 听她的话,她应该对贺闲林有一种占有欲,至于是出于兄妹之情还是别的,暂时不能下定论。不过唐叶心更好奇的是另一点,她很疑惑:“为什么这些特点就不能是我本身的性格,而一定是因为男人装出来的?” 贺青霜说:“你除了男人还会有什么目的,还本身的性格,我呸!” 看来这位对她的偏见很大,早已经先入为主,她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 贺青霜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又说:“当年我就在想,你这头黑发,贺哥哥摸过,你嘴里说过的话,他也都全都记得,还有你喜欢的兰花,他在寄云楼种得遍地都是。我一想,这怎么行呢,他的魂已经全被你勾走了,我得找个机会,把这些东西通通毁掉。” “好在这时庄主给了哥哥一个任务,在你成功陷害秦无涯之后,为了不留下任何证据,寄云楼决定铲除你。你身上的离鸾别凤散,就是他亲手交个我的。他嘱咐我,为了庄主的春秋大业,必须要让你永远闭嘴。不过他太善良了,下不去手,所以让我代劳。我那时就像现在这样跟你同处在一个房间,看着你喝下一杯融有离鸾别凤散的茶,再一步一步地毁了你。” 那些话落下时,远处的钟声也悠悠地传来,冰冷而又安静。唐叶心庆幸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在听一个属于别人的悲伤的故事。 良久,她垂下头轻叹一声。贺青霜嫌她的反应不够剧烈,不够让她痛快,又说:“还有,你当年跟庄主的事,也不记得了吧?” 唐叶心一懵。 贺青霜说:“你自诩跟他是什么知己,我呸,不就是想勾引庄主么?贺哥哥为你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却整天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真够恶心的。” 唐叶心气得忍不住想笑,就算她以前真的是个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的,一个封山月,一个贺闲林,最后不也是争着吵着要杀了她么,都是一般黑的乌鸦,膈应谁呢? 她猜想自己以前跟贺青霜的关系应该还算不错,或者单方面不错,否则她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喝下那杯茶。 正想着,她突然发现贺青霜朝自己走了过来,表情极其怪异,又像笑又像悲伤。贺青霜对她说:“风姐姐,时隔多年你今天依然落在我手里,看来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不如你再消失几年……哦不对,应该永远消失吧,好吗?” 唐叶心被她的语气和神色吓得头皮发麻,不由地退了两步,她问贺青霜:“你一直叫我风姐姐,我以前到底叫什么名字?” “风如影,如风似影,来去自由,天下轻功,无人可匹。” 但见那房门口立了一个白衣人,赫然是贺闲林。 唐叶心愣了半晌,犹豫地问:“那……唐叶心呢?” 这是一句很奇怪的问题,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时,也觉得极其别扭。 贺闲林说:“一个不相识的死刑犯罢了。” 原来,连唐叶心这个名字都不属于她。 贺闲林摘下面具,有些悲悯地看着她,说:“如影,我终于找到你了。” 唐叶心定了定心神,抬眼看向他,不语。 贺闲林说:“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但上一次我们相见的村庄,你肯定还记得,那是我们年少时住过的地方,那些花,都是我为你种下的。” 贺闲林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那件嫁衣……当时我收到消息,你在沧州大牢失踪,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唐叶心顿时有些头昏脑涨,问他:“是你把我送进大牢的,为什么?” 贺闲林说:“因为我想保你,你知道庄主他……他不会让你活下来。还有,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青霜做的事,我会让她给你一个交代。” 唐叶心忍不住苦笑,这么多年,他要是真想给她一个交代,贺青霜还会完完整整地站在这儿吗?借口说了那么多,到底还是在蒙她,以感情来骗人这样的手段她见识过,还实践过,确实下作。 贺青霜听到这些话自然不痛快,更没有想到贺闲林这么多年都在暗暗保护唐叶心的性命,便同贺闲林争吵了起来。 唐叶心打断他们,问贺青霜:“寄云楼也是你毁的?” 贺青霜说:“我可没有,我毁的只是你的东西罢了,你也没什么品味,那些瓶瓶罐罐的随便砸两下就没了。” 贺闲林对她说:“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会去求庄主赦免你,如今靖幽山庄一家独大,庄主会重新接受你的。” 唐叶心说:“你一早就认出我了。” 贺闲林点了点头,道:“我们四个曾经是同门,相处多年,怎么可能会认不出你呢。” 唐叶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再见秦无涯一面,最后一面。” 贺闲林垂下眼,回答道:“好,但我希望你尽快把他忘了,庄主不会让他活过今天的。” 抵达擂台的时候,钟声已经敲了四次,第三回 合就要开始。 擂台与唐叶心听说到的样子差不多,跟无极门的校场很像,唯一的区别就是无极门的校场下面是河水,而八字庄的擂台下面是万丈深渊。 唐叶心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到擂台上的秦无涯和封山月身上,秦无涯神色极冷,恐怕是想趁此机会雪恨。 只听钟声响起,战局已开。唐叶心眼下只想再确认一件事情,她扒开人群,冲到前方大喊了一声秦无涯的名字。 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擂台四周,台上的秦无涯显然愣了一下,回头看到她时,脸上带着愠怒,估计又在责怪她不听他的话。 唐叶心没有戴面纱,众人被她吸引过来视线,唐叶心几乎感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却唯独没有封山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说:“章庄主,我要求比武中止,那台上有一位根本就不是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人群中的陈照宣懵了一阵,对门下弟子说:“她担心秦爷我倒理解,但怎么还骂人呢?” 章毅此时正在钟楼上,闻言怒道:“你是何人?” 唐叶心说:“风如影。” 旁人立即退开一些,议论的不外乎就是“风如影几年前不是失踪了吗、又听说已经被封山月当做乱党给清理门户了、她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是号称如风似影的轻功第一人”等等。 唐叶心充耳不闻,她见秦无涯脸上并无意外神色,看来他早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章毅问她:“我不管你是谁,倘若你再敢捣乱,别怪我对你动手!” 四周的质疑声越来越大,这时,台上的封山月突然拔了剑,唐叶心又对秦无涯喊:“看他的血!” 秦无涯闻此,像是想到了什么,提刀扭头朝封山月冲了过去,只见封山月边挡边退,十分从容。但同时他的动作也僵硬无比,像一只提线木偶。 唐叶心在昨天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对方戴着面具,看不到任何表情和反应。那时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戴着面纱,又或者封山月本性就是如此冷淡。可正如贺闲林所说,他们同门多年,封山月真的会因为一层面纱而认不出她吗?就算他性格再冷,一个被他杀死的人突然出现,他会毫无反应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因为封山月戴了面具,反应不够明显,可刚刚她在人群中大喊秦无涯的名字,同时脸上没有任何遮挡,封山月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不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这一路上都有一个幕后之人在引着她回忆前尘往事,那片鬼竹林里的黑血药人,让她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而封山月很可能就像那些药人一样,已经变得不人不鬼了。 就在她思索之时,擂台上的战况突然急转直下。封山月刚才好像仅仅只是在试探秦无涯的身手,此时转守为攻,剑芒如影,每次出击的速度都奇快,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力气好像怎么用也用不完。 唐叶心看着秦无涯渐渐不敌,顿时心乱如麻,喃喃自语:“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鬼竹林的黑血药人没有眼瞳,而封山月的眼睛却是完整的。黑血药人不能视物,那么操控他们的那位幕后之人应该用的是…… 是箫? 唐叶心想起那晚在房顶上出现的吹箫白衣人。她之前一直以为那人就是贺闲林,但昨天在演武场把她引到贺闲林面前的人,很明显跟房顶上那位有着莫大的联系,他们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那天鬼竹林的风太大,她和秦无涯也没有听出什么奇怪的声音。不过药人没有瞳孔,看不见东西,极有可能就是乐器一类工具在背后操控。但封山月的外表很完整,这很可能是操纵他的人还需要利用他的身份完成一些事情,保持他身体的完整性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既然有眼睛,那就可以看。但视和听这两感之中,他必定会被封一感,所以看得懂而听不见的,就是操纵他的关键。 唐叶心忽然醒悟,四顾一圈,终于在人群中看到正对着擂台方向、说着唇语的贺闲林。 她正想出声,当众揭露此人的真面目,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拖到了密集的人群之中。 第27章 毒医闲林 擂台上越打越激烈,观战者的情绪也空前高涨,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忘了刚刚的插曲。没人在乎那上面的究竟是不是人,他们只想看到百年难见的精彩场面。 唐叶心被拖出观战台外,无人发觉,等她再能视物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贺青霜的人团团围住了。 唐叶心顾不上生气,质问贺青霜:“你知不知道贺闲林在干什么?” 贺青霜说:“贺哥哥做什么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少多管闲事,否则我可不介意再弄死你一次。” 唐叶心气道:“封山月已经被他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你没发现吗!” 贺青霜被她吼得一愣,随即冷冷地说:“你想挑拨离间,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既然你这么喜欢乱说话,这一次我就不用毒药了。来人,把她的舌头给我割了。” 唐叶心被贺青霜的侍女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见其中一个侍女拿到匕首朝她走了过来。 贺青霜在一边笑着对她说:“风姐姐,你求我一声,说不定我就会心软呢。” 唐叶心见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已经近在眼前,想到秦无涯还在擂台殊死搏斗,咬着牙开口:“我……” “求”字还没说出口,那拿刀的侍女突然尖叫一声,扔了匕首。 只见她的手臂上不知何时缠了一条蛇,蛇被她摔到地上,发了脾气,不停地吐着鲜红的信子。 贺青霜骂道:“一条蛇就把你吓成这样,简直丢我们靖幽山庄的脸!” 可说完她却发现,地上并不止一条蛇。转眼间,无数的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好像收到某种命令驱使,全部朝着她们爬了过来。 贺青霜也懂驭蛇,常常弄一条蛇陪在贺闲林身边,但她从未见过数量如此之多、行动如此统一的群蛇阵,也不由地慌了神。 她的目光扫到唐叶心脸上,顿时一冷,把唐叶心往蛇堆里一扔,让她去吸引蛇群的注意。 唐叶心吓得四肢发软,动弹不得,却发现那些蛇神奇地绕过了她,直逼贺青霜的脚下。 贺青霜指着她大骂了一句妖女,急忙跑开。这时,唐叶心依稀听见那鼎沸的人声中有一阵悦耳的哨声,但很轻,她再想仔细捕捉,却见眼前落下一个人影。 抬头一瞧,竟是许久未见的钱姑。她指间夹了一片竹叶,刚刚她用的就是那片竹叶,吹的是江湖上快要失传的驭蛇曲。 钱姑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说:“还是一副软骨头。” 唐叶心怎么没想到这茬。这武林大会是多少人眼中扬名立万的好机会,钱姑要重振千蛇洞也好,要利用秦无涯报仇也好,她怎么会不来。 再遇故人,虽然是印象不太好的故人,但也是救了她的命的。唐叶心满怀激动,来不及道谢,急忙对钱姑说:“封山月不对,贺闲林也不对!” 钱姑朝她竖起掌心,打断她说:“你刚刚那一嗓子喊完,我就知道事情不对。我在外面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别急,它们还需要点儿时间。” 唐叶心问:“他们?” 钱姑指了指地上的蛇,只见那蛇群钻进人群,为了不被踩死,它们只爬人的身体。这一招的威力果然极大,人群顿时恐慌起来,迅速开始四处逃窜。 也许是躁动不安、到处乱跑乱撞的人影响了贺闲林的操控,擂台上的封山月也逐渐迟钝起来,秦无涯原本被他耗走了几乎所有的力气,此时见情况有变,心知一定跟唐叶心有关,顿时有了些力气,打得封山月节节败退,最后得了一招之机,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只见黑血流出,滴落在地,渗流在斑驳的石面上。 那钟楼之上的章毅也看得此景,扶着围栏不可置信地一看再看,连场子也忘了镇。 蛇把人群赶到了外围,在靠近擂台的断崖边,只剩下钱姑、唐叶心和贺闲林三人。 钱姑再吹驭蛇曲,蛇群退了回来,挡在她和唐叶心身后,把她们和人群隔开。 钱姑对她说:“现在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唐叶心对她道了声谢,突然见擂台上的封山月发了狂,挥剑乱砍乱刺。秦无涯错身而过,回首将刀刃飞出,顷刻间,封山月脸上的面具裂成两半,露出一张毫无血色、也毫无情绪的脸。 唐叶心不可置信地道:“半步蚀心?” 几乎在她话落的那一刻,贺闲林气急攻心,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出来,顺势跌倒在地。 唐叶心愣愣地看了看他,又看向擂台的封山月,才发现自己看错了,那封山月的眼睛并不是红色,而且他本就是药人,不存在再中半步蚀心毒的可能。 此时,一阵箫声响起,由于人群刚刚才安静下来,唐叶心不由怀疑,这箫声是不是早就已经响起了,并且一直在跟贺闲林做无形的搏斗,只是没有人发现。 可再一想,似乎也不对,封山月的听觉不是应该已经被封了吗,难道她想错了? 贺闲林此时也意识到自己上了唐叶心口舌之快的当,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对唐叶心说:“如影,你还是不够乖。” 不知为何,唐叶心心里有些发毛。 箫声消散之际,擂台上落下两个人,这两个女子,是昨天在演武场出现过的。 但贺闲林看到她们时,瞳孔却骤然一缩,说道:“你们?” 唐叶心听钱姑说:“都说封山月手下原有一左一右使,还有妙音双姝。左使如风似影,右使毒医闲林,妙姝和音姝很少露面,所传不多,据说最大的本事是学为己用,快而不精。” 贺闲林轻笑两声,连连摇头:“好一个妙音双姝。” 看到这一对女子,唐叶心似乎也解开了心里最大的疑惑——在客栈放毒的、在鬼竹林操控药人的,甚至在寄云楼布置了那幅画、使那牌匾重新露出题字的,应该就是她们了。 没到这里以前,她以为那幅诡异的画是害她失忆的人干的,后来又以为是贺青霜,可再仔细想想,以贺青霜的性格,直接撕了的可能性更大,而不是故意将那画上的脸挖去,平白地造出这么骇人的情形来。 她们先让秦无涯再中一次半步蚀心毒,留下兰花解药的线索,引起唐叶心的怀疑,再由兰花,一路引着唐叶心去探寻寄云楼,那幅画也许是妙姝或者音姝故意放在那儿,让她在得知真相的时候,率先联想到贺青霜,再由贺青霜引出贺闲林,由黑血药人引出封山月被控的事实。 她们一直在利用她和秦无涯,她们想通过她和秦无涯之手,除掉贺闲林,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 唐叶心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她听见贺闲林在叫她的名字。 贺闲林对她说:“你将封山月视为知己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你天性自由,好像对谁都一样好,直到得知封山月想利用我的半步蚀心,去得到江湖第一的地位,你对他的态度才有了转变。既然如此,那我就想着,我更应该助他取得成功,最好让你跟他反目成仇,再不相见。不过一个人的野心是喂不饱的,他今天想当江湖第一,明天说不定还想当别的第一,所以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得慢慢控制。他起初还有意识的时候,想要你的命,我就遂了他的意,为的是赢得信任,还有,你性子倔,吃吃苦头也会听话一些。后来他终于任我摆布了,我想去沧州把你接回来,却发现你已经不见了。” 唐叶心手心里冒出一阵虚汗,无意识地退了一步,钱姑拉住她,说:“信他的屁话,老娘就不信,把羁羽堂占为己有改成靖幽山庄,成了江湖第一大派,庄主还是他的傀儡,这么多巧合,真全是为了儿女私情,你哄傻子呢?” 唐叶心觉得钱姑在拐着弯地骂她,不由惭愧,自己差点就被贺闲林绕进去了。其实从无人村的嫁衣,寄云楼的兰花,甚至半步蚀心的解药都是兰草花……单看这些,他心里也许对她的确有一份情意,但这份情意的深浅却很难断定。 贺闲林苦笑一声,说:“我当然有自己的私心,但我是为了保护你,我希望给你全天下最好的,让你成为武林第一的女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一声刺耳的尖叫从人群中传来,只见贺青霜不顾蛇群的阻拦跑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对贺闲林喊:“够了,够了,你把我置于何地,你究竟把我置于何地!” 贺青霜和贺闲林是结拜的兄妹,她并不知道这许多事情,一心只想着得到贺闲林的心。但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为了别人或是一己私欲,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贺闲林有些惋惜地对她说:“青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贺青霜反问他:“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你在乎过吗?我反倒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只要我一闹,你就会分一些注意给我。” 唐叶心实在不忍再听下去,她对贺闲林说:“不管你自己觉得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你的野心也好,那都只是你觉得而已。我简直不能想象,我失忆、被毒哑、在沧州大牢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到了你口中竟然成了不痛不痒的吃点苦头。就算你真有这份心意,我心领了,但你别把什么事的最终目的都推到我身上来,我承受不起。” 贺闲林说:“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我了。不过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我的性子呢。当年我能毁了你的知己,现在就能毁了你的意中人。” 唐叶心浑身一僵,只见擂台之上的封山月突然重新站了起来,妙姝和音姝企图以箫声阻止他,贺闲林却摇摇头说:“我虽然没有封住他的听觉,但狗只会听自家主人的话,你们学的那点伎俩,拦不住的。” 原来贺闲林并未关闭封山月的双感,唇语应该只是方便在人群中使用罢了。而刚才封山月的发狂失控,应该是因为同时收到唇语和箫声两种指示才造成的。 这时只听贺闲林开口说:“杀了秦无涯。” 那台上的封山月忽然恢复了无尽的力气,举剑朝秦无涯攻击。这种药人最棘手的就是它能一点一点地耗光对手的力气,赢的是持久战的胜利。 秦无涯就算再能打也是人,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眼看那封山月催剑逼得他退无可退,唐叶心急得失了方寸,钱姑对她说:“打蛇打七寸,杀了贺闲林不就得了。” 钱姑见她面带犹豫,一看就是个没杀过人的,便自己抽了把匕首先杀贺闲林。可没走几步,一枚暗器打掉了她手里的刀,竟是贺青霜半路杀了出来。 钱姑一边跟贺青霜周旋,一边催促唐叶心:“你再不动手,情郎没了不说,老娘也会跟着倒霉,快杀了他!” 唐叶心冲上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定了定心神,随后逼近贺闲林,指着他说:“让封山月停下。” 贺闲林气定神闲地坐在地上,微微笑着看着她,那幅温文尔雅又冷血偏执的表情,摧残着唐叶心最后的理智。 她冲他喊:“我让你叫他停下!” 她话音刚落,人群一声惊呼,只见擂台上秦无涯已经伤痕累累,被封山月压制在地,半截身体悬空在擂台边沿,背后就是无底深渊。 唐叶心再也冷静不下来,她双手颤抖,并未能使出力气。世界仿佛混沌了一阵,她再清醒时,见手里的匕首已经没入了贺闲林的身体。 唐叶心脑中一片空白,她甚至分不清那一刀究竟是她刺了出去,还是贺闲林自己撞了上来。 对方离她很近,鲜血染红了白衣,贺闲林抚摸着她的脸,对她说:“你从来都记不住我。不过我是你杀的第一个人,这一次,你永远也忘不掉了。” 那一字一句重重落在唐叶心的心口之上,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贺闲林带着残忍笑意的脸也逐渐扭曲、远去、直至消失。 恍惚间,她听到贺青霜撕心裂肺的喊叫,顿时头痛欲裂,钱姑掠身而至,将她拉走。此时擂台之上的封山月失去了贺闲林的操控,也终于倒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风动,钟楼的钟声敲响了,绵长而苍凉。 第28章 如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叶心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拉回了神智。只见秦无涯浑身是伤,仰躺在擂台上,还不知有没有性命之忧。 唐叶心急忙让钱姑把她带过去,几乎又是连滚带爬地跑去抱住了秦无涯,趴在他身上哭得泣不成声。 许久,秦无涯长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哑声说:“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唐叶心急忙抽泣着把他扶起来,忍了一会儿,又抱着他哭。 秦无涯说:“我没死,你总这么哭会招来误会。” 唐叶心松开他,伤心欲绝地对他说:“我原本就是打算来见你最后一面的,其实中毒之后的事你都记得对不对,你只是怕我自责,当年是我……” 秦无涯轻声打断她道:“只要你现在的心是我的,其他无所谓。” 妙姝和音姝闻此,对唐叶心说:“风左使,当年秦公子中毒并不是你所为。你不要听那贺氏兄妹的一面之词。” 唐叶心愕然地看着她们。 音姝说:“你当年与庄主意见相左,渐生嫌隙,之后的下毒之事也只有你一人不同意。庄主为免节外生枝,所以才将你当做异党铲除,而并非单纯只为了封口。” 唐叶心久久不能平静,心情忽高忽低,觉得自己这半辈子都活得稀里糊涂,有些可悲。 妙姝说:“大概在两年前,我们发现庄主的行为越来越不正常,撞破了贺闲林的计谋。那时庄主还有意识残存,他以庄主的性命为要挟,让我二人不仅要保守秘密,而且要像往常一样替庄主向外界传话,让外人看不出破绽来。” 观战台上有人说:“难怪封山月每次都让妙音双姝传话,大家都以为是他架子大,原来是不会说话了。” 贺青霜抱着已经死去的贺闲林,听完这些,只是麻木地流着眼泪,摸着贺闲林的脸,不停地对他说:“他们说他们的,我们不管,哥哥是对的,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有人说:“这般恶毒行径,简直罪恶滔天,你还执迷不悟!” 还有人说:“当年靖幽山庄四处残害小门小派,党同伐异,无恶不作,不知那些个自诩正派、却早早儿地归顺其门下的,如今还抬不抬得起头来。” 如今封山月一死,秦无涯一定会重出江湖,人群的风向当然会变,他们旗帜鲜明,自会讨伐包括贺青霜在内的靖幽山庄余党。 贺青霜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没有人可以把我和他分开,死也不行。” 唐叶心似乎猜到她想做什么,但如今这般是贺青霜咎由自取,她也不想管。 刚想罢,只见贺青霜带着贺闲林的尸体拔地而起,纵身跃入断崖之下。 四周惊呼一片,唐叶心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脑子里有无数声音和画面闪过,其中最清晰的,是贺闲林死前对她说的话。 秦无涯伸手擦拭她眼角的泪水,说:“他的命本就该由你来取,没什么可在意的。” 唐叶心拉着他的手,百感交集。其实她内心有些庆幸,贺闲林的离鸾别凤散一旦服下,就再也找不回以前的记忆。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背叛、仇恨、肮脏的真相,就让它随风去吧。 她对妙姝和音姝说:“这世上再也没有风如影了,我记事以来就叫唐叶心,以后也是。” 妙音双姝知道她是不愿再与她们有任何关系了,封山月也已经救不回来,至此,靖幽山庄算是没了。 今年的武林大会就此结束了。散场那日,唐叶心与陈照宣和钱姑道完别,秦无涯问她接下来想去哪儿。 唐叶心疑惑地问他:“不是回你家吗?” 秦无涯说:“那也是你的家。” 唐叶心甜甜地一笑。 秦无涯摸了摸她的脸,说:“你这几天都没笑过。我打算把靖幽山庄改为无忧山庄,至于现在怎么清理怎么置办,交给大川就好。我们不用急着回去。” 他又问她:“你想去哪儿?” 唐叶心确实想四处走走,她想了片刻,说:“去杭州吧。” 秦无涯眉心一皱,说:“你又想见梁岐那小子了。” 唐叶心说:“不是你问我的吗,你要是不同意,那就不去了。” 秦无涯见她生了气,转身就要往马背上翻,不由地拉住她,说:“好,你想去哪儿都行。” 唐叶心偷偷一笑,望着他说:“你怎么这么小气,我问你,梁岐算不算我们的朋友?” 秦无涯移开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唐叶心又问他:“那如果我们要办婚事,不该亲自去请他吗?” 秦无涯又点了点头,点了一半发现哪里不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连说话也颠三倒四:“你要娶我?” 唐叶心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锤了他一拳说:“对对对,我娶你。”然后翻身上马,溜之大吉。 又过了大半个月,二人抵达杭州,这江南盛景,柔情水乡,确实让人流连忘返。 两人一路游玩一路打听,最终找到了梁府,府门极其气派,对方一听说秦无涯来找人,可府上的主子都不在家,便把赵叔带了过来。 赵叔一听他们问梁岐的下落,摸着胡须摇了摇头,说:“你们来晚了,三公子已经不在了。” 唐叶心如遭当头棒喝,她想到梁岐临走时的告别,顿时声音都抖了,重复道:“不在了?” 赵叔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又抠了抠鼻子,说:“参军去了。” 唐叶心一闭眼,为了冷静下来,不由地捏紧了拳头。 赵叔笑了笑说:“他可越来越出息了,先是把二公子的罪证直接甩出来,送二公子进了大牢,估计没个三年五载的是出不来了。再又去他爹面前请罪,本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可老爷看他此次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估计又想到这么多年确实是亏待了三公子,竟也没有重罚。不过三公子有气魄,最后又参军去边关打仗去了。” 唐叶心听完,心里不由有些欣慰,说:“他可真是变了不少。” 赵叔问她:“你找他什么事儿啊,跟我也可以说的嘛。我们可以找个茶楼坐下,一边听曲儿一边慢慢地聊。” 秦无涯冷不丁地说:“赵老先生,我们是来请他喝喜酒的。” 赵叔顿了一会儿,瘪瘪嘴说:“哦,他不在。你们在哪儿办喜酒?” 唐叶心说:“荆州,您方便去吗?” 赵叔摇摇头说:“太远了,我这把老骨头吃不消。不过姑娘,以后要是有什么疑难杂症、未婚少女,都可以来请教老夫,老夫义不容辞。” 唐叶心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入夜的杭州城,灯火璀璨,如同星河。江南的美食多、美景多,有趣的东西也比比皆是。唐叶心逛累了长街,又想去船上坐一会儿,只见碧波轻舟,两岸又有伶人弹唱,水气和小吃的香味融在一起。唐叶心玩得不亦乐乎,最后途径一家酒馆,一时兴起,闹着要上岸买酒喝。 秦无涯拗不过她,便去买了一壶杨梅酒。 二人再回订好的客栈时,唐叶心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好在她不会吵闹,只是轻飘飘地手舞足蹈,嘀咕几句胡话。 秦无涯扶她躺上床,又仔细替她擦拭了一番,见她闭着眼,嘴里还在小声念叨个不停,不由低头一笑。 刚刚在大街上为了拉住她,他出了不少汗,便让店家送了热水,解下衣服沐浴。正在秦无涯泡在浴桶中闭眼假寐的时候,却听到屏风外突然一阵异动。 听其凌乱的脚步,秦无涯也猜出是谁,他并不出声制止,只是将身体往水下埋深了一些。 他见唐叶心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便对她说:“醉成这样,快去睡觉。” 唐叶心扶着浴桶的边,好奇地说:“你在干什么?” 秦无涯说:“泡澡,难不成是煲汤?” 唐叶心指着他笑了笑,说:“煲汤好,我也要煲。” 她说着手指就往下移,秦无涯不得不伸手捂住身体,对她说:“赶紧回床上去。” 唐叶心呀了一声,说:“羞羞,你怎么不穿裤子啊。” 秦无涯说:“我再讲一遍,给我回去。” 唐叶心垂着眼皮说:“你凶我。” 秦无涯放低声音说:“你喝多了,回去。” 唐叶心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看到屏风上秦无涯换下的衣物,扯了根腰带下来说:“穿裤子,我给你穿。” 秦无涯还没来及说话,便见她回过头,手撑着浴桶一翻,进了桶内。 这当中空间本就不大,秦无涯一个大男人已经占满了,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唐叶心刚跌进去就溅了一地水花,弄得秦无涯满脸是水。 她觉得脚底打滑,想站起来,一动身又跌了回去,秦无涯心里叫苦不迭,忙按住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叶心见他眉头紧锁,语气强硬,顿时委屈起来,说:“我就想着帮你穿……” 她一边说一边垂下视线,秦无涯急忙捂住她的眼睛,说:“不许看。” 唐叶心被遮住双眼,不由地微微张着嘴,问:“为什么啊?” 秦无涯说:“没有为什么。” 唐叶心说:“好吧,裤裤。” 秦无涯见她手里递过来已经湿透了的腰带,便顺手拿来,绑在了她的眼睛上,随后起身擦干了身体,穿好了衣服,才把她捞了出来。 唐叶心被蒙着眼,便安静了许多,她浑身湿透,秦无涯便只好把她的衣服也褪下来,换了一身干净的。 换完之后,他见唐叶心还是仰着头,微微地张着嘴,以为她因为醉意困得不行,已经在打瞌睡,便俯身打算扶她上床休息,谁知唐叶心却忽然伸出手抓住他,欢快地说:“抓到你了。” 秦无涯无奈地问她:“跑了一天,还喝了那么多酒,你不困吗?” 唐叶心微微地笑了笑,摇摇头说:“你再去藏,我来找。” 秦无涯说:“不困也得给我睡觉,好好待着,我去要碗醒酒汤来。” 唐叶心却抓着他不让走,说:“我不喝汤,你别走,这里好黑。” 秦无涯回过身,想伸手帮她把眼睛上的东西摘了,唐叶心察觉他的靠近,却呆呆地笑。 秦无涯的手停在半空,他的目光从绑在她眼睛上的腰带开始,一路往下,最后在她微张着的、带笑的红唇上流连。一瞬间,一丝罪恶的想法在他心底萌芽。 从八字庄以后,他们虽每日为伴,但到底还未婚娶,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还未成亲之前,秦无涯也打算不再越礼。可眼下…… 他定了定神,垂下了目光,唐叶心此时不清醒,如果他坏了规矩,她醒来一定会生气的。 想到此,秦无涯也回神了几分,正想起身,却见唐叶心伸出手,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 唐叶心微微侧着头,像是在确认他的身份。从脸颊摸上额头,再慢慢地往下,从眉骨到眼睫、鼻梁到鼻尖,最后轻轻勾勒着他的嘴唇,终于好像认出了他,浅浅一笑。 这一笑罢了,她听到秦无涯低声地骂了一句:“去他的规矩。” 唐叶心皱着眉说:“不可以骂人。” 秦无涯点了点头,随后便吻了上去。 他将唐叶心压在身下,看着她被蒙着眼,脸上略显不安的样子,心里那一团火噌地烧了起来。他埋下头,从她的额头到嘴唇,耳尖到锁骨,全部光顾了一遍。 唐叶心虽然看不见,却好像知道是他,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惊慌,只是有些手足无措。情至浓时,她沉溺在对方给予的一片温柔里,脸上带有几分无助和娇弱的潮红。 秦无涯第一次知道一根腰带也可以夺去一个人全部的理智。他的目光每每落在唐叶心微张的嘴唇上,便要低头亲吻一次,好像那是一处沙漠里的甘泉,在为口干舌燥的他续命。 次日天明,朝阳初上,缱绻的微风拂过河岸的柳梢,丝丝缕缕的香气从早茶摊飘散出来,钻进青石小巷。 唐叶心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软,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懵,然后看到凌乱的床上还落着一根秦无涯的腰带,摸了摸脖子,便试着回想昨晚的事。 片刻,房门被人打开。秦无涯一手端着热水,一手端着汤,见她已经醒来,目光飘忽了一瞬,便先把热水端了过来。 秦无涯帮她擦了擦脸,然后又拉过她的手,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帮她擦拭。唐叶心盯了他半晌,说:“你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秦无涯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帮她擦手,擦完了,抬头坦然地对她说:“你想打几拳都行。” 见他瞬间就承认罪行,唐叶心没好气地说:“你趁人之危,我、我……” 秦无涯伸手抱她,又被她打了几下,不过也是不痛不痒。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撒娇。他心里放心了不少,搂着她说:是我不对,经不起考验。” 唐叶心被他气笑了,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又心疼地摸了摸,说:“说得好像反而是我在故意为难你似的。” 秦无涯说:“可不是么。” 他不顾唐叶心的拍打,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随后便去拿来干净的衣物帮她换上。 秦无涯没帮女人穿过衣服,有些笨拙。唐叶心一边站着任他发挥,一边百无聊赖地拨动着他腰上的刀。 秦无涯低头看了一眼,说:“你们都说它应该有名字,不如你给它取一个。” 唐叶心顿时来了兴致,想了想,说:“要取一个与我有关的,我是它的女主人。” 秦无涯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 唐叶心说:“就叫美人刀吧。” 秦无涯手指一顿,有些为难地说:“可它是把正经的刀……” 唐叶心说:“你的意思是我不正经吗?” 秦无涯移开眼说:“没有。” 唐叶心偷偷地笑了笑,决定不再逗他,对他说:“我没有过去,但曾经也有一个父母给的名字,我不想完全抛弃这个名字。就叫它如影吧。” 秦无涯低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好,就叫它如影刀。” 柳笛声声,碧波微漾,悄然冬至,为的是来年的春。 而她的四季,终于圆满。 第29章 驯兽师 八月尾,盛夏还有最后的一场燥热,杭州城已经近半个月没有下过雨,焦躁和压抑占据着很多人的内心,城外的地下斗兽场成为人们发泄的第一场所。 此地名为地星府,这里不见天日,没有王法,只有野兽、驯兽师、赌客,还有金子。 梁岐被一身臭汗的人挤得脸色发黑,又碍于朋友楚详的面子,一直忍着没发作。 楚详拉着他往前排挤,说:“你都两年没回来了,不知道现在杭州最新鲜的玩意儿就是这个,今天带你长长眼。” 梁岐被人踩了一脚,正想骂人,又听楚详惊呼一声说:“来了来了!” 只见那楼下巨大的场地上打开了一扇铁门,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后面又接二连三地跟出来三只老虎。 现场群人高呼,热闹不已。梁岐却皱起眉,对楚详说:“他们干什么,没有王法了吗,那可是人命!” 旁边的人都对这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楚详见此急忙抬手宽慰他,还没开口,人群又躁动起来,口哨声穿插其中。 只见那女子逃窜了片刻,一位高大的驯兽师从天而降,对女子不屑地挥挥手让她滚,随后在几只老虎面前呵斥了一阵,又扬了几下鞭子,老虎便安静了下来。 楚详对梁岐说:“看到没有,不会来真的。” 观众显然对这种老套的戏路不满意,对他们很多人来说,老虎和女人单独相处,才是最刺激的画面。 人群立即传来一阵鄙夷不屑之声,甚至有人把手里吃剩的鸡骨头扔了下去,扔的东西多了,难免就砸到了老虎屁股。 渐渐地,三只老虎咧着兽牙,又重新从地上站了起来,围着驯兽师转了一阵。这时人们发现,驯兽师再挥动鞭子,老虎却已经不听他的话了,而是将他视为猎物,团团围住。 斗兽场内,又忽然开启了第二幕追逐战。 这才是看客们想看到的,一瞬间群情激昂,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也不知他们是想看到驯兽师虎口脱险,还是被老虎当场撕碎。 这时,梁岐却一眼看见刚刚躲在角落的女子走了出来,他发现她赤着脚,衣衫破烂,发丝凌乱,但精神很足,就像是故意办成一副落魄的模样。 刚想完,只见女子抓了把遮住视线的头发,看了眼驯兽师的具体位置,随后拍拍手,朝老虎勾了勾手指。 她与老虎对视,那无疑是一种挑衅。老虎逐渐转移了目标,缓缓地朝她逼了过去。 女子吹了声清脆的口哨,老虎们便犹豫了一下,她又连做了几个手势,慢悠悠地晃到体如筛糠的驯兽师面前,夺走他手里的鞭子,在地上挥打几下,至此,三只老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最后,女子朝驯兽师不屑地挥了挥手,示意让他滚。 原来是一出喜剧。 看客们一边笑一边纷纷鼓掌,也有人对情节不满意的在吐口水,不过按照现场大部分的人反应来看,这两次反转的戏码还是有些效果的。 梁岐越看那场中的女子越觉得眼熟,此时刚好轮到谢幕,只见她撩起头发,带着笑朝看客们鞠了一躬。 梁岐顿时皱起了眉,说:“卯蚩阿芒?” 地星府的热闹是不分昼夜、且几乎没有停歇的。傍晚是七喜班收工回城的时候,班主孟七喜因为今天那一场精彩的驯兽节目,在地星府赚了不少赏钱。 孟七喜一边数钱一边不停地夸阿芒,对她说:“演得不错,演得不错,这点子怎么想出来的?” 阿芒还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但已经把一头长发高高地扎了起来。她说:“你们汉人有个成语叫抛砖引玉,我就是玉。” 孟七喜高兴得不停点头:“玉玉玉,就数你是玉。其他人都收拾妥了没,回了回了。” 七喜班近二十人,加上拉工具的一共五辆马车,一路浩浩荡荡地回了杭州城内。 阿芒被孟七喜捡回来也才一个月时间,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帮孟七喜赚了不少钱,在七喜班的地位自然也和别人不同。 她虽然天生就与动物有缘,可也不是什么神人。地星府的老虎身上的野性实在太少了,显然是常年生活在笼子里的,否则她也不能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让它们服从命令。 夜里,阿芒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手上举着孟七喜分给她的一小块金子,指尖摸到金子背面有一个小小的刻字,为“段”,看样子是个姓。 阿芒瘪瘪嘴,心想汉人真奇怪,金子还分你的我的,谁赚到了不就是谁的。 她把金子往枕头底下随手一塞,又翘着光溜溜的脚丫想,要是有狼就好了,她最擅长的还是训狼,一定可以赚更多钱,不过汉人的马戏和杂技节目里似乎很少有狼。 想着想着,她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听到门外的大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依稀还有一些陌生人的呵斥声。 阿芒心中生疑,下床穿好了衣服,先开了个门缝查看情况。只见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一群捕快,正挨个房间搜查,七喜班的人都被他们从房里赶了出来,有的还没来得及穿衣服,赤条条地站着。 门外不远处有棵老榕树,树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捕快打扮,一个一身华贵。 阿芒听见那捕快对另一个人说:“我这是被我爹赶鸭子上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样,哪干得了这个。你不是在边关当过两年兵吗,身手肯定比我强多了。” 阿芒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另一个人,只见另一人的眉眼好像有几分眼熟,但她又想不起来具体在哪儿见过,正待细看,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青衣捕快,把她拎了出去。 “偷听公差办案,好大的狗胆。” 那人一边骂一边把她往老榕树下拖,带到了那两个谈话的男人跟前,极度夸大地叙述了一遍刚才阿芒的所作所为。 阿芒暗暗咬牙,要不是对方人多,她早就动手揍他了。 “你?” 阿芒听得一声短暂的发问,觉得分外耳熟,一抬头,见那华贵的公子哥盯着她瞪大了双眼。 两人对视一阵,阿芒突然茅塞顿开,指着他说:“臭男人,我记得你。” 梁岐被她一截,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指着自己说:“臭男人?” 楚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芒,最后又看向他,说:“你什么时候又找了一个?” 梁岐说:“去你的,我以前只是见过她一面而已。” 楚详不大相信,问他:“见一面就叫你臭男人,你味儿是有多大?” 梁岐懒得理他,低头问阿芒:“你怎么会在这儿,当年我不是派人送你和你爹回南诏了吗?” 阿芒不以为意地说:“中原地大物博,我喜欢待在这儿,你们汉人一向推崇什么宽以待人、宽大为怀,难道还不允许普通的异族人迁居吗?” 梁岐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你也算普通?” 楚详见他俩似乎不大对付,正想说话,却听手下的捕快跑来说:“公子,属下刚刚在她房里发现了这个。” 接来一看,是一块金子,上面刻着一个段字。 楚详脸色一变,梁岐也随之皱起了眉毛,质问阿芒道:“这金子哪儿来的?” 阿芒说:“我赚的。” 说完,她见梁岐和楚详二人互相看来看去,眼神不对味,便又补了一句:“是班主赏给我的。” 楚详问她:“你是昨天在地星府表演的驯兽师?” 阿芒回答:“是我。” 楚详盯了她一会儿,对梁岐说:“这事儿说不定是一桩大案子,我先不回报给席天阔,你帮我查,破了案我就能直接回家。否则他在我爹面前给我穿小鞋,我在那破衙门待到猴年马月去。” 梁岐白了他一眼,又让人把阿芒的双手绑上,对她说:“现在出了命案,你和孟七喜要配合楚捕头调查,七喜班暂时封闭。” 阿芒疑惑地问:“命案,哪一个?” 梁岐盯着她说:“昨天跟你同台表演的驯兽师。” 阿芒见梁岐目光不善,看来是在怀疑她。心里又想,他跟自己本来就有旧仇,还歧视她不是汉人,很可能要趁此机会报复她,得尽快找个机会逃命才行。 思索间,她和被抓来的孟七喜被带上了马车,一路赶往城外的地星府。 地星府内其实有很多签了死契的人,多是负债过多无力偿还才拿命抵债的,所以就算在斗兽场上偶尔死一两个人,衙门也管不着。可这次的死者却不是死在地星府内部,而是在从杭州城买完东西之后,回来的途中被人杀死的。 死者姓肖,名海生,四十岁左右。由于尸体是今天凌晨才被发现的,又离州衙太远,所以暂时在地星府放着。地星府很少关门不营业,但为了给州衙大人一个面子,今天算是一次例外。 阿芒被他们带去确认了一遍死者的身份,又发觉那肖海生死前的包裹里装的是一对红烛,外加一壶女儿红,很像在筹备大喜之事,可如果是大喜,东西又未免也太少了一些。 梁岐问她:“昨天同台表演完之后你去了哪儿?” 七喜班十几个人,又不止她一个会表演的,她下场之后,自然还有别的人要上,便在后台等到了天黑,等人齐了才一起回的城。 阿芒心中无愧,便如实说了。随后听到孟七喜在旁边抱怨:“早知道她一个人就赚够了,我还让他们上去干什么呀我。” 楚详问他:“孟班主,凶手该不会就是你吧?” 孟七喜用力摇头,脸上的肉都晃出了重影。梁岐盯着肖海生的尸体,说:“他们的时间对得上,但是别的都不对。肖海生走的是一条小路,现场尸体周围没有留下任何其他人的痕迹。而且他的伤口好奇怪……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切口的伤。” 旁边的捕快为了让楚详看得更清楚,便将肖海生脖子上的伤口微微掰开一些。阿芒被众人挡住视线,只好悄悄地踮起脚观望。只见那伤参差不齐,有高有低,状如犬牙交错,只有没有那么分明,十分怪异。 楚详看了一阵,有些犯恶心,让捕快松了手,对梁岐说:“你一个见惯了打仗的人都没见过这种伤口,那说不定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武器,可除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还有什么玩意儿能划成这样的伤口?” 梁岐想了一阵,盯上了阿芒,说:“说不定不是中原武器。” 阿芒对他说:“我会用什么武器你还不知道吗,不知道就帮我解开,我给你演示一遍。” 梁岐说:“你少在这儿跟我胡扯,我还没问你,那块儿金子到底怎么来的?” 孟七喜举起被绑住的手说:“我给她的,梁三爷,那金子是我昨天从地星府赚来的,这做买卖不就是该真金白银的吗,您明查呀。” 闻此,楚详问梁岐道:“难不成咱还得跑去把地星府的主人找来问话?那没点能耐可办不成。” 梁岐摇摇头说:“没必要,这条线是死的。钱这种东西,交易来交易去,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就凭一个字,你查也查不到什么。” 阿芒不由好奇,问道:“你们查肖海生的死因,又关金子什么事?” 梁岐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说:“问你话了吗,多管闲事。” 阿芒气得在心里反复骂了他三遍,才消了些气。 楚详摇了摇头,开口对梁岐说:“老兄,这其实已经是第三条人命了,段明轩前面还有一个,不过就是个乞丐,我也没细查。” 梁岐皱着眉说:“什么叫没仔细查,这到底是一桩案子吗?” 楚详摸摸后脖子说:“应该是吧,上回就在仵作那儿听了一嘴,那乞丐和段明轩的伤口描述,好像跟肖海生一样……我今天也是头一回看见。” 梁岐听了忍不住骂道:“你当个屁的捕头,老子遛头骡子都比你像马夫。” 楚详一个劲儿地说是是是,所以兄弟这不是没办法,专门请了你来嘛。 阿芒没再细听他们的插科打诨,却想,楚详口中的段明轩,应该就是那块金子的主人。而伤口一样,说明他们是被同一种武器所杀。可一个乞丐、一个有钱人、还有一个驯兽师,这三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毫无干系,怎么会遭到同一个人、或是同一帮人的暗杀呢? 听楚详的话,他们除了伤口一样,应该也不会互相认识。既然毫无交集,那怎么可能得罪的人都是一样的呢? 眼下案情没有什么头绪,楚详让人把阿芒和孟七喜先押回衙门,阿芒不肯坐以待毙,说:“你们查案带上我,把班主扣着。” 孟七喜气得说不出话,梁岐叹为观止地摇了摇头,说:“你为了逃跑,可真够无耻的。” 阿芒瞪着他说:“你可以给我再加一副脚镣,如果连这都不敢答应,就是没胆子。” 梁岐骂了一句,对楚详说:“把她给我铐上!” 第30章 圣阴女 虽然阿芒的手脚都被戴上了镣铐,但也被允许旁观查案。通过这件事,她发现梁岐这个人其实很好对付,而楚详就是一个草包。 肖海生的尸体被运回了州衙,梁岐又在地星府盘问了一圈。只知道肖海生死前欠了一屁股债,签了地星府的死契,当了一辈子的穷光蛋。不过据说他昨天演完节目好像很高兴,跟人说他很快就能娶媳妇儿了。可他长得又丑、还负债累累,连住的地方都是地星府废弃的牛棚,没人相信哪个姑娘会嫁给他,此事便被众人当成了笑话不了了之。 众人回了州衙府,肖海生、段明轩和无名乞丐的尸体并放一排,仵作验完尸,依旧还是那个结论,致命伤就是脖子上的划伤,全身其他的地方没发现什么不对。 阿芒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见梁岐说:“这三个人明显是死于同一人之手,可他们之间毫无关系、身份也迥然不同,凶手取他们三个的命,图什么呢?” 楚详说:“肯定是图钱。” 梁岐说:“麻烦你动动脑子,除了段明轩,其他两个哪个部位长得像有钱的?” 楚详最讨厌的事就是动脑子,又说:“杀人要么是为了报仇,要么就是图财图色,他们一没什么共同的仇家,二不是都有钱,我知道了,估计凶手就是个饥渴难耐的老女人,逼良为娼不行就割了人家脖子。” 梁岐说:“我也想割了你。” 楚详干笑两声,说:“别呀,你要是真看上我,明说就行,我又不是不同意。” 这两人杠来杠去,没说一句正经话。阿芒连翻了几个白眼,脚镣又沉得要死,她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一个捕快进来通报,说段明轩的家属想把尸身领回去。 楚详骂骂咧咧地说:“案子还没破呢,让他们回去等着。” 捕快说:“属下刚刚也是这么说的,但那段明轩的夫人说,她刚查出来怀了身孕,孩子他爹就没了,不吉利,必须要把段明轩带回去安葬。” 楚详拧着眉毛说:“放屁,他和他夫人成婚三年一直无后,怎么可能突然就怀了孩子,让她一边儿待着去,别妨碍我们办案。” 梁岐冷不丁地拐了他一胳膊,问他:“三年无后,突然有孕?” 楚详说:“是啊,你说奇不奇怪。” 梁岐不由地想到另一种可能,但又觉得段明轩尸骨未寒,多少还是该尊重一下人家死者。 捕快下去回话后,楚详又忍不住说:“我觉得这段明轩也是够惨的,三年没有孩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他自己却没了,真是造化弄人。” 尸体的脚底板正对着一张木台,那上面放的都是死者死前身边遗落的物件,其中一袋就是肖海生的红蜡烛和酒。阿芒翻看了一番,咦了一声,拿起其中一样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楚详正顾着感慨万千,随口答复:“馒头,这都没见过。” 那馒头不知道放了几天,已经发黑发臭。阿芒一脸嫌弃地看了一会儿,说:“这么多馒头是干什么的?” 楚详说:“吃呗,不然用来垫啊。” 梁岐不耐烦地对阿芒说:“你能不能别添乱,把嘴闭上,否则小爷现在就把你关回去。” 阿芒乖乖地闭嘴了一会儿,看看馒头,又看看尸体,说:“乞丐要馒头,肖海生要娶媳妇儿,段明轩要……” 梁岐顿时被她带入了思绪,一时忘了让她闭嘴,反而接着说:“孩子,段明轩要孩子。” 说完,他察觉阿芒古怪地盯着他看,便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我是为了查案才跟你说话的。” 楚详憋不住笑了一声,又被梁岐踹了一脚。 阿芒想了一会儿,说:“我记得你们汉人在现实得不到满足的时候,都会去找一个地方拜神,那个地方叫什么……” 梁岐说:“庙。” 阿芒说:“妙?” 楚详插嘴道:“你俩在这儿老猫叫春呢?” 梁岐对他说:“叫人去把段夫人请回来,我有事问她。” 那段明轩的夫人姓吴,吴氏进来之后对着段明轩的尸身哭了一会儿,又求着楚详让她把自己丈夫的尸体带回去火化。梁岐说:“这样,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答了,尸体就可以带走。” 楚详也说:“我们也是在帮你查害你相公的凶手,你也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吧?” 吴氏泣涕涟涟了半晌,颤巍巍地说:“官爷不必问了,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相公一直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从没得罪过什么人……我知道他是怎么没的。” 这话让阿芒和梁岐三个目瞪口呆,楚详说:“你知道?谁杀的?” 吴氏哭着说:“是圣阴娘娘,圣阴娘娘收了他的阳寿。” 三人一头雾水,又听吴氏断断续续的叙述,才明白过来。大概在十天前,段明轩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城外有个神庙,供的是一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圣阴女,据说灵验得很。段明轩婚后这几年也没少四处拜神求子,不过都没有效果。他也是地星府的常客,光临地星府时听说那圣阴女庙并不远,就顺道去拜了一拜,回来之后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不想过了几天,吴氏夜里频频发梦,再后来找大夫一瞧,竟真的怀上了。 楚详愣愣地说:“这可真奇了,不过拜神和杀人又有什么关系?” 吴氏说:“我也是今天才从附近的村民口中得知的,原来想让圣阴娘娘实现自己的愿望,是需要代价的,这代价就是许愿之人的性命……早知如此,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让他四处去求神,可怜我的相公呀!” 吴氏又抱着段明轩的尸体哭了起来,阿芒摇摇头说:“这也算神明,我觉得不对劲。” 梁岐看了她一眼,说:“除了段明轩有家室亲人,乞丐和肖海生都是光棍一个,恐怕也没人知道他们有没有去过圣阴庙,看来咱们得亲自走一趟。” 楚详说:“行,我去叫人。” 梁岐拦住他,低声说:“今天有些晚了,明早去,记得把这个臭丫头看好。” 次日晨光熹微时,梁岐在城门口等了一阵,老远见马背上的楚详意气风发,一边跟旁边的卯蚩阿芒谈笑风生,一边领着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等他们走近了,梁岐恨恨地把楚详从马背上拽了下来,骂道:“我让你把她看好,你把她带出来干什么?” 楚详干巴巴的眨眨眼,说:“不带出来怎么看嘛。” 梁岐说:“你大爷的。” 楚详拍了拍他的胸膛,说:“先别忙着着急上火,这姑娘非比寻常,那地儿荒郊野岭的,带着她说不定有用。还有,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管你叫臭男人了。” 楚详一边贱笑一边盯着他,梁岐说:“有事说事,别一副贱样。” 楚详乐呵呵地说:“想不到梁三爷表面君子,实则还干过金屋藏娇的事儿呢。我说你可真行,装的够好,你从青楼买的那姑娘呢?” 梁岐听完,脑中浮现一个模糊而久远的身影,只觉如今物是人非,与对方早已相忘于江湖,心里有几分不畅快,锤了楚详一拳,说:“哪有什么姑娘,上马走人。” 众人一路穿过树林马道,至村民口中圣阴庙所在的山脚,马不能骑,只好全都拴在了山下,只留了一个人看马。 出发前阿芒的脚镣被楚详摘去了,因此爬山时也轻松了很多。她天生好动,体力好,梁岐又参过军,所以爬得快。但楚详没过一会儿就要停下喘气,梁岐嫌他耽误时间,便带着阿芒和几个身手好的捕快先上了山。 他们果然在山上找到一座庙,庙门上没有牌匾也没有什么文字,很是简陋。周围也没什么绿植,只有一地的残枝败叶,捕快四下查看了一番,说附近没人,庙后面的山地有一道大裂缝,形成相对而望的断崖。 既然没有什么异常,梁岐便带人进庙,只见那庙门推开之后,院子里杂草丛生,中央的大香炉里一根香也没有,一路走近庙堂正门,一人推门一看,顿时吓得差点把刀都扔了。 只见庙里有一尊女子神像,乍一看还称得上是慈眉善目,应该就是村名口中所说的圣阴娘娘。而圣阴女神像的下面有一张贡台,贡台前站着一个女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新娘子,身披红装,头上还盖着盖头。 阿芒从小就见惯了她爹卯蚩丹杀人,他们当时在渭河是由很多个部族组合在一起的,卯蚩丹为了凸显自己在众部族里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立为王,常常在抢完路过的商队之后,把俘虏或是误入密林的汉人杀死安插在树枝上祭天,又把他们的尸体摆成臣服于他的姿势……所以久而久之,她虽然不太喜欢看到卯蚩丹杀人,但对死人也不会有什么恐惧之心,直到这两年在中原民间待得久了,学习和听说了一些中原文化,不过这都是题外话。 眼下她见了庙里这一位直挺挺的新娘子,竟觉得心里有些发毛,也许是民间的鬼故事听多了的原因。 一个捕快用刀指着那新娘说:“衙门办案,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还不快把盖头揭了。” 那女子却纹丝不动。山里的阴风一阵阵地吹来,盖头也时时拂动,新娘朱红色的嘴唇若隐若现。 “她……她在笑?”捕快顿时慌了手脚。 梁岐把他拉了回来,骂了句没出息,又听阿芒说:“难道她就是肖海生的新娘吗?” 梁岐说:“管他是谁,不听话一律按罪犯处理。” 他抽出长剑,往前两步,随后用剑尖缓缓地挑起新娘的红盖头,正要掀开时,新娘的身体却突然像失去根基的树干,直挺挺地朝后倒了下去。 贡台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红盖头飞到了一边,阿芒赶过去一看那新娘,却已经是个冷冰冰的尸体,只是死得有些诡异,尤其是她嘴角的微笑。 有人说:“见鬼了……” 梁岐横了他一眼,说:“大白天哪儿来的鬼,怂了就给我滚出去。” 众人见阿芒一个姑娘都没有太大的反应,面子上又有些过不去,都安静地闭了嘴,也没人出去。 阿芒在新娘身上摸了摸,不见任何伤口,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查看了口舌,说:“应该是吃了毒药。” 梁岐不好动手搜查,对她说:“再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 阿芒在女子的手心和指尖处摸到一些硬硬的薄茧,又见她的指甲缝里带有一点尘垢,便拿给梁岐看,说:“她一定经常干活。” 梁岐点点头说:“应该是位农村女子,这样的姑娘没有背景,更好下手。” 阿芒抬头看了眼微微垂首阖眼的圣阴女神像,说:“会是她吗?” 梁岐对她说:“你别信那些鬼神之说,骗小孩儿的。” 阿芒哦了一声。 梁岐又道:“肯定是有人利用这个圣阴女杀人,什么许愿和代价,都是故意搞出来的噱头。” 阿芒却想不通,说:“可目的是什么呀?” 这一点梁岐也很困扰,不求财不求色无关乎报仇,难不成凶手就是一个杀人狂? 他说:“也许肖海生他们的尸体上还有一些我们没发现的线索,先把这新娘的尸体带回去再说吧。” 两个捕快收了刀走上来,刚挪动尸体,忽然听到一声奇怪又难听的鸣叫,随后一团黑影带着劲风飞了进来,在神庙顶上盘旋了片刻,落到了圣阴女神像的肩膀上。 阿芒瞪大了眼睛,说:“好大的乌鸦啊。” 梁岐骂了一句,道:“这他妈是狗头雕!”说完拽着她就往外跑,一出庙门却发现外面的天都黑了,再仔细看,原来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大群鸟雀,正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其中又以乌鸦居多,这些鸟叫声高的低的、粗的细的、嘶哑的明亮的、好听的不好听的全混在了一起,直逼得人脑仁发疼。 一个捕快挥刀去赶,却被鸟群掀翻在地,不停地在他身上啄食,鸟群仿佛全成了猛禽,尖锐的喙把那人啄得全身都是窟窿,血流不止。 梁岐把他从鸟堆里拖了出来,见庙门被封,急忙让所有人往庙后面跑。神庙后是一道两丈宽的断崖,跃到对岸不成问题,但是鸟也会飞,跳过去也解决不了根本。 在所有人都朝断崖对面打主意的时候,阿芒却在发现陡崖下方的崖壁上有很多洞,那些洞口径不大,但人钻进去不成问题,很可能就是这些鸟的老巢。 她急忙激动地拍拍梁岐说:“躲到洞里去,躲到洞里去!” 梁岐也低头看了一眼,骂道:“看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所以人全都给我下去钻洞,进去了之后用衣服把洞口堵上!” 众人一呼即应,有的直接跳下去抓住藤条,有的用绳子滑了下去。梁岐见阿芒犹豫不决,又看她手上还有镣铐,便拉着她往断崖之下纵身一跃。 第31章 秘籍 顺利找到落脚点后,鸟群也围攻了下来,梁岐把阿芒先塞了进去,随后脱下自己的衣服爬进洞中把入口封死。 群鸟找不到目标,又见自己的老窝被人占了,便发了狂似的一个劲乱撞。要是几只鸟过来,梁岐的衣服可能还顶得住,但一群鸟撞过来可就够呛了。 岂知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对抗间梁岐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阿芒已经朝洞里面爬远了,不由地骂:“臭丫头,死回来!” 见阿芒理都不理,他又继续说:“妈的,早知道你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当初一见面就应该宰了你。” 骂着骂着,手里的衣服突然裂了,无数只尖锐的喙从裂口处争先恐后地伸了进来。梁岐头皮一麻,第一次觉得鸟嘴这么恶心。 一只体型最小的麻雀从衣缝外面钻了进来,落到梁岐的头上,这里啄一啄,那里啄一啄,梁岐动弹不得,只好警告它:“再不滚下去老子就把你红烧了。” 话落之间,衣服的裂缝被越挤越大,眼看就要被撑破,梁岐不堪重负往后一退,群鸟因为没了阻碍,立即冲了进来。 突然,洞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草哨声,冲进来的鸟打了个急旋,又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好像追击路上突然遇到了敌人、又临阵逃脱的逃兵。 哨声响了片刻,梁岐看到阿芒在洞中一处拐角探出半个脑袋,一边吹哨子,一边朝他招手让他进去。 空间逼仄,梁岐只好一面倒着往里退,一面看那些鸟时不时地钻进来又退出去,它们不依不挠地在洞口徘徊,看样子还是想找机会冲进来。 眼看梁岐已经退到了旁边,阿芒松了草叶说:“跑!” 梁岐正想骂这么大点地儿怎么跑,抬头却发现这洞里不仅宽阔,还四通八达,急忙爬起来跟在阿芒身后。 梁岐一边跟着阿芒跑一边问她:“跑这么快,你认识路啊?” 阿芒说:“不认识。” 梁岐扬起眉毛说:“那你还跑得这么果断?” 阿芒回答说:“那你说怎么办嘛!” 梁岐往后面看了一眼,找准时机一把拉住她,往旁边的分岔路一滚,追击的鸟来不及调转方向,往前方直窜走了。 梁岐拍了拍身上的灰,拉起阿芒说:“记得动动脑子。” 两人在洞里又乱转了一阵,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地下石室,石室里坐着一个女人。 这诡异的场面和刚刚在圣阴庙里的死新娘很像,阿芒下意识抓了一下梁岐的袖子,梁岐见此勾了勾嘴角,说:“这就怂啦?” 阿芒撒开手,哼了一声。 然而石室中的女人却并非是具尸体。只见她缓缓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勾勒着几笔奇怪图形的脸,五官长得有几分眼熟。 阿芒看了半晌,说:“圣阴女神?” 经她这么一说,梁岐这才发现那女人的五官和外面的圣阴女神像十分相似。 女人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你们能找到这儿来,看来本事不小。” 梁岐说:“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圣阴女,你这脸皮也是够厚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把自己做成神像,还为自己修建寺庙受人香火,了不起。” 圣阴女冷眼看着他们,没有答话。 阿芒问她:“那个新娘是你杀的?” 圣阴女漫不经心地说:“我受了托付自然要完成,既然她未来的相公死了,那就给他俩办一场冥婚。” 梁岐说:“你受的是肖海生的托付,但肖海生又为什么会死?” 圣阴女微微蹙眉道:“我没想到他那么穷,连个新房都没有,在地星府举办婚礼,我可做不到。” 梁岐说:“所以你就把他杀了?” 圣阴女笑着说:“反正早晚都是死,我已经满足了他的愿望,活着成亲还是死了成亲又有什么区别。” 阿芒不由疑惑:“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圣阴女说:“等你们死了就会知道了。” 猝然间两道阴风吹面,梁岐拔剑一挡,只听叮叮两声脆响,地上落下两根羽毛。 羽毛? 阿芒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羽毛。” 那羽毛两翼柔软无比,遇血即合,仿佛长了数道粗细不一的短刺,犬牙状的伤口就是这么来的。梁岐见此不由凝眉,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圣阴女看见他那把剑,笑了笑说:“原来是梁三公子,我们曾经见过的。” 梁岐困惑地看了她半晌,说:“什么时候?” 圣阴女低头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露出干净的脸孔来,梁岐眉头一舒,道:“孔如烟?” 阿芒问:“那是谁?” 梁岐说:“两年前中原四大门派之一、金雀门的主人。” 阿芒望了望天,说:“那是哪个门?” 梁岐白了她一眼,没有继续回答。 孔如烟说:“老身退隐多年,金雀门也已是辉煌不再,难为梁三公子竟然还记得我。” 梁岐不吃这套,只说:“你退隐就退隐,不好端端地养老,杀人干什么?” 孔如烟眼眸一动,说:“老?我看起来很老吗?” 关于女人显不显老这个问题梁岐不好回答,因为一旦答不好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他犹豫了一下,索性把阿芒推了出去,挡在跟面。 阿芒认真地看了一番孔如烟的脸,说:“不算老,我娘要是还活着,应该跟你差……”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梁岐捂住了嘴巴,拎到了后面。 梁岐对孔如烟说:“别扯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以前是名门望族,那三个人应该跟你八竿子也打不着吧,为什么杀他们?” 孔如烟回答道:“我和他们只是做了一笔交易而已,我帮他们完成心愿,他们给我一样东西。” 梁岐问她:“什么东西?” 孔如烟说:“心头血,心所主之血,是人一身之精华聚集所在,用来助我练功,最妙。” 梁岐说:“妙?” 孔如烟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又不是白白取他们的血,是他们自己跑来跟我做交易的。” 梁岐嗤笑一声,说:“你这交易可真够黑的,又不把条件说得清清楚楚,完成不了的时候又胡搅蛮缠。就算肖海生他们三个可以容你狡辩,那庙里的新娘呢,她可什么愿都没许。” 孔如烟冷笑道:“别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义之士了,一个人行走在这江湖之上,哪一个手里不会沾血,梁三公子,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杀过人?” 梁岐说:“小爷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不像你为了一己私欲滥杀无辜。” 孔如烟听罢大笑起来,说:“罢了罢了,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你二人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梁岐说:“杀你,本公子一个人就够了。” 他飞身而去,剑芒如虹,孔如烟同他战了几个回合,身体似乎有些跟不上,便闪身落到洞壁上,张开嘴,舌尖一卷,口中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刹那间,刚刚在庙里的狗头雕带头飞了进来,阿芒站在洞口,猝不及防地一滚,再抬头时,只见无数的鸦雀涌了进来。 阿芒迅速地掏出袖子里的草叶,吹着先前的哨声,吓退群鸟,梁岐见有机会,正想提剑去杀孔如烟,却见狗头雕在空中掉了个头,朝着正在吹哨的阿芒俯冲过去。 阿芒只觉得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和飓风,抬头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她刚刚滚到了墙边,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那大鸟越飞越近,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梁岐催剑而来,从空中一截,将那鸟的脑袋和身体一分为二,重重坠地。 阿芒往梁岐身后一看,喊道:“她要跑!” 只见孔如烟不知从哪里打开了机关,墙上赫然打开一扇石门,她正往石门而去。 阿芒迅速俯身从短靴里抽出一把弯刀,扔了过去,弯刀在孔如烟的小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又飞了回来。阿芒接住刀,却见孔如烟的身影已经完全没入石门之后,消失不见了。 梁岐看了一眼她刀上的血,说:“她跑不远,先解决这些麻烦。” 头顶还有数不清的鸟群在叽叽喳喳地叫,那只死去的狗头雕好像是他们的头领一般,此时正有几只鸟在它的尸体旁边哀鸣。 阿芒指着地上的死鸟说:“群鸟无首。” 梁岐纠正她道:“是群龙无首。” 阿芒皱着眉说:“这不是鸟吗?” 梁岐说:“你别管它鸟不鸟的,能不能先把它们赶走?” 阿芒又拿着草叶吹了几声哨子,也许是因为孔如烟跑了,她的控制也已经失效,鸟群渐渐退去以后,也没再重新追回来。 赶走鸟群之后,梁岐问她:“你还会鸟语?” 阿芒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鸟语,只是模仿的别的鸟叫声而已。” 说完,她看到那只大鸟断掉的脖子还在汨汩冒血,问梁岐道:“狗头雕是什么?” 梁岐说:“秃鹫。” 阿芒哦了一声,见梁岐在找墙上的机关,便也去旁边帮忙,转悠了片刻,在孔如烟之前所坐的石床上找到一处暗匣,里面放了一本书。 阿芒拿起来看,照着念道:“圣阴妙法。” 梁岐凑过来翻了两页,说:“原来她费尽心思就是为了练这个,这秘籍只能女人练,上面说能延缓衰老、益寿延年,可笑,干了损阴德的事还想长生。” 他一垂眼,见阿芒伸长了脖子在看书里的内容,急忙合上书在她头上用力敲了一下,说:“我警告你,这种邪门歪道想都别想,否则小爷亲自送你进大牢。” 阿芒说:“我就是看看。她杀人就杀人,为什么还要扮圣阴女去满足别人的愿望?” 梁岐对她说:“孔如烟出身于名门正派,这些年受了些波折才落魄至此。她心里肯定也知道练功杀人有违正道,所以才整出了一个圣阴庙,为的是给她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杀人理由,图个心安理得而已。” 阿芒不懂,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为什么会有人为了作恶又非得把自己扮成善人,不嫌麻烦么。 梁岐把那本秘籍往腰带后边儿一塞,对阿芒说:“用不着去追了,而且这洞里会不会有其他危险咱们还不知道。有这本书在,她自己会找上门来。” 阿芒点点头,两人便按原路返回。 断崖的鸟群已经消失了,阿芒爬在前面先出了洞,梁岐紧随其后,往外钻了一半却忽然被卡住了,他想起腰上那本圣阴妙法,顿时想骂娘。 阿芒攀上藤条,见他趴在洞口不动,问:“你不走啊?” 梁岐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屁股被卡住了,摆摆手说:“不用管我,你先上去。” 阿芒说:“哦。” 梁岐见她虽然戴着镣铐,却爬得跟猴子一样快,忙说:“喂,你真不管我啊?” 阿芒从上面往下看了看他,说:“你自己看着办。” 梁岐瞪着她正想骂,忽然觉得屁股上多了一双手,那双手拽了他一把,见纹丝不动,便直接摸,像是在他身上找什么东西。 这种感觉实在太诡异了,梁岐喊了一声,对阿芒说:“她回来了!” 阿芒愣了一下,顺着藤条往下一滑,又把藤条在鞋底绕了一圈当做踩踏点,伸手去拽梁岐。 可怜梁岐一边往外,一边朝里,差点没被两个女人的手扯成两半,疼得一头汗。拉扯之间,阿芒看见他腰上露出一截的圣阴妙法,立即拿了过来。 洞里的孔如烟见秘籍被取走,对着梁岐的屁股打了一掌,把他拍了出去,又像蛇一样从洞口钻了出来。 梁岐失去重心,直直地朝下坠去。慌乱间,阿芒拉过刚刚捕快们留下的绳子,及时缠住了他的腰,随后荡上一处狭窄的平台,准备把他拉上去。 然而,孔如烟此时也顺着藤条荡了过来。 阿芒不得不松开手。梁岐刚被往上拉了一半,又突然坠了回去,差点没交代过去,他抬头看阿芒正拿着弯刀和孔如烟周旋,便自己顺着绳子往上爬。 这时,断崖上方传来楚详的喊声,梁岐不由地骂了一句,这狗东西总算来了。 阿芒听到楚详的声音,便一个闪身又跳回石台,把弯刀叼在嘴里,两只手抓着秘籍的两半,装作要撕。 孔如烟果然立即停了下来,瞪着她说:“把书给我。” 阿芒的眼珠动了动,她往左,孔如烟就往右,她往右,孔如烟就往左。见对方把这秘籍看得如此之重,她胳膊暗暗发力,先一扭头把弯刀甩了出去,再趁孔如烟躲刀的时候,用力把书往天上一抛。 只见那本秘籍在天上转了几圈,落到了刚好走到断崖边的楚详手上。楚详一看圣阴妙法四个字,仿佛看到满园春色,顺手就塞到了怀里。 孔如烟见上面全是捕快,知道再拖下去会对自己不利,朝阿芒飞出两片羽毛,扭头钻回了洞中。 阿芒用弯刀挡开羽毛之后,见梁岐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她的位置。她盯了梁岐一会儿,突然说:“她又来啦!” 梁岐顿时一个激灵,绳子差点没脱手,扭头一看,却见身后除了黑魆魆的洞口什么也没有。 这时,他听到阿芒的嘲笑声,气得咬牙切齿,回头对她说:“等我上去了再收拾你。” 第32章 捕快 二人被拉了上去之后,楚详见梁岐一身狼狈,问他:“下边儿什么情况,凶手找到了吗?” 梁岐把刚刚在下面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又说:“现在她就藏在下面,不过那里面太危险也太复杂,不要贸然下去。有了那本秘籍,她迟早会露面的。” 楚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秘籍?好吧。” 梁岐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遗憾,也懒得追问。他见阿芒的手腕经过刚才一路的打斗拉扯,已经被镣铐磨得破了皮,一块青一块紫,便对楚详说:“给她解了吧。” 楚详哟了一声,说:“心疼啦?” 梁岐剜了他一眼,又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疼的屁股,心骂孔如烟这女人真够狠毒的,便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去了。 回了州衙之后,阿芒要梁岐把她和孟七喜放了,梁岐却不肯,说:“凶手还没落网,你不能走。” 阿芒不解地说:“凭什么,那不是你们的事情吗,你不是都查清楚了吗?” 梁岐说:“孟七喜可以走,你不能。孔如烟还会再来拿秘籍,她要是再整一屋子鸟……楚详需要你帮忙缉拿凶手,是吧楚捕头?” 楚详嘴里还塞着花生酥,急忙点点头,一边说话一边喷花生渣,道:“是的是的,我需要你,非常需要。” 阿芒用手扇了扇空气中的口水沫,对梁岐说:“有钱拿吗?” 梁岐还没开口,楚详先凑过来说:“有有有,梁三爷有的是钱,你只管放心。” 梁岐鄙夷地把他推开,对阿芒说:“你要是肯帮忙办案,席大人会给你赏钱。这两天州衙府戒备森严,就等着孔如烟光顾,你只需要配合我们就行。” 他们在府内设下了机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阿芒便在衙门暂时住下。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直等到三天过去,那本摆在州衙的圣阴妙法还是没有人来拿,而报案的反而多了起来。 州衙府内接连运来了五具尸体,全是男性,伤口和之前一样,必然是出自孔如烟之手。加上先前的肖海生三人、圣阴庙的新娘,现在已经一共死了九个人。 阿芒问梁岐道:“圣阴庙不是已经被封了吗?没有人去许愿,她为什么还会杀人?” 这种情况梁岐也没有想到,他说:“圣阴庙是孔如烟仅存的最后一点良知,看来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什么正道了,没有交易也一样要杀人练功。” 之前肖海生和乞丐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段明轩的尸体也被吴氏领走,现在只好让仵作再仔细查新来的尸体,除了脖子上的致命伤,仵作又在尸身的胸口处找了半晌,终于找到一个几不可察的小针口,看来这就是孔如烟取心头血的位置。 梁岐暗骂了一句,说:“那本圣阴妙法上写着,修炼之人只要集齐九个男子的心头血,就可以容颜不老、功力倍增。练功途中每取一次血,功力就会增长一次。如果把这门邪功一共算成九层,孔如烟现在已经练到了第八层,最后一层需要一些繁复的步骤。我估计她一定没背书,肯定会在杀第九个人之前来抢秘籍。” 楚详说:“幸好她没背书,否则真让她练成了不就相当于成了精?咱们拿什么跟她斗。” 阿芒不由地说:“书上写的就一定是真的吗,也不一定吧。” 梁岐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得认真戒备,她现在已经练到了第八层,我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她的对手。” 接二连三的命案和迟迟不现身的凶手,弄得府里的氛围顿时有些压抑,士气也有些低迷。楚详为了让大伙儿重振精神,出去买了几斤烧鸡和一点酒回来,打算犒劳犒劳大家。 因为还要办案,酒买的不多。众人小酌了片刻后,鸡也吃得差不多了,街上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已经三更天,看来今晚又是白等。 连续四天的守夜,阿芒早就精疲力尽,这会儿已经困得卧在椅子上睡着了。梁岐途径时看了一眼,不禁诧异原来一只椅子可以装得下一个人。 正想着,大堂外面突然刮过一阵风,灯笼胡乱飞了起来,晃荡的灯火间,众人依稀看见一团黑影慢慢地爬了进来。 这次在州衙府存放圣阴妙法,实则是布置了重重机关。取在前中后三堂,越往后去机关越密,所有人守在前堂,秘籍放在最后。 眼见那团黑影正要露出真面目,灯笼突然灭了,前堂之内一片漆黑。阿芒被梁岐摇醒,见四周黑暗,心知孔如烟已经来了,此时又听得楚详在黑暗里说:“这、这儿交给你们,我先带人去看着那破书。” 说完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估计是带着两三个人跑路了。 阿芒警惕地看了一眼寂静的四周,说:“先点灯。” 两个捕快各摸到一只滚落的灯笼,抽出火折子点了灯,微弱的灯四下照了照,地上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梁岐皱起眉道:“那团黑影呢?” 阿芒又说:“看看房梁。” 灯笼应声朝上,只见那房梁上密密麻麻地挤了很多小麻雀,不过奇怪的是,这些麻雀极其安静,只有圆脑袋骨碌碌地转,在房梁上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们。 看来刚刚的黑影并不是爬进来的,而是飞进来的麻雀落在地上的影子。可这些麻雀不吵不闹,也不像上次那样攻击他们,不知这孔如烟又在卖什么关子。 众人正一头雾水,这时,一只麻雀忽然从房梁上笔直地坠落下来,正好落在阿芒的脚边。 阿芒蹲下看了看,却见那小麻雀双肢僵硬,已经死了。 孔如烟懂得与鸟雀沟通,这也是金雀门的绝学,但这些由她支配的麻雀却好像都已经濒临死亡,是不是因为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而导致这些鸟遭到某种反噬? 猜想间,后堂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梁岐脸一沉,说了句糟糕,带着人急忙朝后堂冲去。 阿芒见麻雀麻木地站在房梁,并不追击,便也跟了过去。只见中堂整齐干净,机关并未触发,她一边往后堂跑一边猜测,那孔如烟十有八九跟着楚详直接进了后堂,所以才躲过了机关。 果然,到了后堂时,只见地上躺了两个捕快,已经丧命,而孔如烟不知何时换上了衙门捕快的衣服,此时正与刚刚赶来的梁岐周旋。 楚详固然怂,但遇事也知轻重,把那本圣阴妙法揣到了胸口的衣服里,见孔如烟没空管他,便躲到椅子后面慢慢地往外爬。 众捕快提刀上去帮忙,转眼间却被打飞回来。阿芒一抬头,看见孔如烟凌空跃起,一头长发在风中狂乱地飘动,像一个走火入魔的女鬼。 阿芒见她双眼含恨,只会杀人,像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便让楚详把秘籍扔过来。阿芒接过书之后,孔如烟就像突然看到猎物的豺狼,朝她扑了过来。 阿芒闪身一躲,又把书扔了回去。 楚详刚喘了两口气,见这烫手的山芋又回来了,孔如烟也跟恶鬼似的窜了过来,他吓得一哆嗦,急忙又把书扔给了梁岐。 梁岐一接秘籍,直直看着孔如烟杀过来,并不忙着闪躲。楚详以为他吓傻了,正想大喊,却见梁岐微微一错,掠开数步,阿芒则立即打开了机关,一只大网从天而降,把来不及闪躲的孔如烟困在其中。 阿芒见此忙喊:“快抓住她!” 众人一拥而上,使的是叠罗汉,七八个大汉叠成一堵高高的人墙,不光人高马大,还连接不断地使力。楚详见此忙说:“差不多得了,别把人压死了。” 半晌,众人把孔如烟捆得结结实实,梁岐原本还想问她一些问题,可孔如烟已经只会胡言乱语,魔怔似的一直提那本圣阴妙法。 她那张狰狞的脸不但没有变得年轻,反而好像因为怒气和怨气显得阴沉苍老,阿芒不由地说:“看来书上写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梁岐看了眼手里的秘籍,说:“书也是人写的,有的人引人向善,有的人催人入魔,邪魔外道不可取,拿去烧了吧。” 一人取下灯笼罩,将梁岐手里的书接过去点燃。全身都被束缚住的孔如烟看到这一幕,忽然张大了嘴,发出一阵嘶哑可怖的尖叫,叫声响彻了州衙府,惊得午夜的鸟雀尽数飞散。 几天之后,圣阴女一案了结,梁岐再造访州衙府时,却见楚详还是一身青衣捕快的打扮。 楚详见了他就抱,脸色凝重地说:“我费了这么大劲儿,案子破了、孔如烟也抓了,结果你猜我爹来一句什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我再接再厉。这老头儿道行实在太高,再这么下去,兄弟就要顶不住了。” 梁岐扒开他的手说:“你少去花天酒地也是对的,否则就废了。” 楚详说:“你少在我面前装大爷,以前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怎么着,当了两年兵成了正人君子啦。” 正说着,一个人一面从后堂走进来,一面整理衣冠。梁岐一见对方的脸,眼一瞪,说:“你干什么的?” 只见阿芒穿了一身青色捕快装束,看其合身的程度,应该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楚详眼睛一亮,说:“好看。梁兄,这身儿衣服还真适合她。” 梁岐对楚详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招她做捕快?” 楚详还没来得及说话,阿芒问:“我不可以当捕快吗?” 梁岐对她说:“开什么玩笑,赶紧回去演你的戏,别在这儿添乱。” 阿芒不服气地说:“没有我你们能抓到孔如烟吗?” 梁岐说:“没有你我照样能抓住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我警告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儿不欢迎你。” 楚详见这二人快要吵起来,插嘴道:“老兄,她是我收的人,这姑娘挺有本事的,你可别歧视人家。” 梁岐说:“滚你的蛋。她是苗人,你把一个苗人放在衙门里当差,你想让席天阔吃官司是吧。” 阿芒听此,原本的底气也荡然无存,她有些无助地看了一眼楚详,楚详又实在顶不住这个,便对梁岐说:“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她是苗人,人家那鼻子眼睛跟我们汉人一模一样,你别揪着出身不放啊。” 梁岐见劝不动他,冷哼一声,说:“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出了问题别来找我。” 梁岐说完气冲冲地走了。楚详瘪瘪嘴,走到阿芒面前对她说:“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样,死板、不灵活,打了两年仗还真把自己当将军了。你只要不提你是苗人,别人不会知道的。姑娘家家的天天跟老虎狮子待一起,那多危险啊,以后有本公子罩着你,放心待着吧。” 阿芒心里知道他几斤几两,伪善地冲他笑了笑。 七喜班的赏钱不稳定,有时生意好,分给她的钱就多点儿,有时生意不好,她就没钱吃饭。孟七喜是个很吝啬的人,但他曾经在阿芒快要饿晕过去的时候给过她一碗饭吃,所以她不能怪他。不过迄今为止,她已经帮他赚了很多钱了,也算是还清了这份恩情,可以脱离七喜班对她来说也是件高兴的事。 捕快这趟差事的收入比演戏稳定得多,而且这身衣服很神气。阿芒最不喜欢的就是汉人女子穿的拖拖拉拉的长裙长袖,她平时只穿短打,而这身捕快服又恰好很对她的胃口。 新官上任三把火,阿芒自从当上捕快开始,便有种使命在身的责任感和荣誉感,一天到晚精神抖擞,早上帮这户人家抓鸡,晚上帮那户人家老母猪接生,天晴扶老奶奶上街买菜,下雨送小孩儿回家……很快州衙府附近街道的人全都认识了她,女捕快的传言也越来越多。 楚详这天见她又累又困,忍不住说:“差不多行了啊,这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案子,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什么破事儿都要来找衙门,你当做没看见就行了。” 阿芒纠结不已地说:“可我一想到自己是个捕快,就拒绝不了他们。” 楚详说:“那你赶紧把这身衣服脱了拉倒,本公子特许你做便衣捕快。” 阿芒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屋。 第33章 黑水渡 这天下午终于得了一刻清闲,阿芒躺在堂院的椅子上睡午觉,楚详在旁边的梨木摇椅上一边晃悠一边嗑瓜子,朝天上噗噗噗地吐个不停,弄得一地都是瓜子壳。 他瞥见阿芒歪着头张着嘴睡得正酣,嘴角的口水都流到了椅子上,不禁嫌弃地用脚把她的椅子腿推转了半圈,好让自己看不见。 阿芒身子微微一晃,从梦里醒了过来,睁眼便见一个捕快从大门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楚详说:“有人报案,昨天有一条商船从城东渡口往南去,后来半夜遇到大雨,今天回来的时候应该改了道,途径黑水渡的时候失踪了。” 楚详问:“黑水渡是个什么地方?” 通报的捕快说:“属下也只是略有耳闻,并未去过。那一段流域好像常有匪患,经常有途径的船家被抢,被民间的百姓称作黑水渡。” 楚详停止了嗑瓜子的动作,说:“匪患?” 阿芒听到他犹豫的语气,一边擦着口水,一边神情不大自在地垂下眼去。又听楚详说:“那……那得多带点人才行。” 阿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楚详察觉后,对她说:“干嘛,看上本公子的美色啦。” 阿芒摇了摇头,心里却想,原来梁岐并没有把她以前的身份说出去。 那船上全是渡河的普通百姓,足足有三四十人。楚详不敢耽误,集合了一群弟兄就出发往城东。那渡口晚上人不多,但船家一听他们要往黑水渡,都不肯让他们搭船,最后楚详只好自掏腰包,把整条船租了下来。 行至后半夜,河两岸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河面上黑漆漆又雾蒙蒙,四周已无其他船家,岸上也已经没有住户,此地正处荒郊野岭,可能离黑水渡已经不远了。 阿芒观望了很久,都不见失踪船只的影子,也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让楚详把船前进的速度放慢一些。 船身停缓了一阵,阿芒举着灯笼到甲板上照看,却见这里的河面虽然宽阔,却又被横生的树枝荆棘割裂得支离破碎,不知前方有几个河道、几处拐弯,贸然进去恐怕会在里面迷路。 她对楚详说:“我觉得这里不大对,要不要等天亮再进去。” 楚详拍拍胸脯说:“做这一行就要做好随时赴死的觉悟,不大对就对了,它要是对头还需要本公子亲自来吗?人命不等人,不能等到天亮再去,你不用怕,这儿交给本公子就行。” 他话刚说完,几道鹰爪一样的铁钩忽然从空中嗖嗖飞过来,勾在了船身上,那铁钩上面连着细长的绳子,阿芒一眼就认出那绳子的材质,总之是一时半会儿根本割不断的麻烦东西。 刚刚还在夸海口的楚详这会儿已经跑到了船的另一头。只见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正把他们的船往前拉,船上的人就像一群手无寸铁的猎物,正被一只野兽送往它的大嘴里。 楚详一时不知怎么办,慌乱间看见船上还绑了个小木舟,急忙解了就要往上跳。 可还没来得及跳,就听见一帮人喊打喊杀地冒了出来,阿芒和其他人正在甲板上厮杀。楚详见此,急忙推了一个人上了小舟,对他说:“再怂也不能让女人断后。你赶紧划回去叫我哥们儿,快去快回,老子要是交代在这儿了,我让我爹送你进宫当太监。” 那捕快说:“您哥们儿那么多,叫哪一个啊?” 楚详骂了一句妈的,又说:“找最能打的。” 捕快说:“那就剩一个了。”说完便抄起木桨用力往回划,大概他是真的不想当太监,小船很快就消失在来路之上。 楚详怀疑自我地说:“老子交的朋友难道都是一帮废物,妈的,还是得靠我自己。” 他拎起地上的刀冲了出去,不到三招又退了回来,阿芒跃到船舱顶上,对他说:“躲起来。” 楚详说:“你敢看不起我?” 说完一把砍刀就从他头顶飞了过去,顿时一阵尿意,他只好又对阿芒说,你是对的。便捡了只木桶盖当盾牌,退到了最后面。 对方人多势众,阿芒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又见他们的船已经不知道被对方拉到了哪儿,只见四周除了黑压压的树枝,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一些亮光。阿芒心道完了,他们恐怕已经被带到黑水渡深处,水匪的老窝了。 随着船只离火光越来越近,阿芒看到对面有一艘巨大的船舫,甲板上有个人盯着他们的船,那人看到阿芒身上的捕快服,爆发出一阵大笑声,说:“赶着送死的人还挺多。” 船停下后,阿芒落到船尾,见他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经不能再打下去,便让楚详暂时收手。 此时,阿芒才发现大船舫旁边还有一条商船,那条船上没有掌灯,不过听那些受惊的声音不停传出,应该就是改道失踪的那条船。见船上的百姓还没死,阿芒也不由地宽心了一些。 楚详看清那大船舫上说话的人,瞪大了眼说:“雷汉忠?” 阿芒问:“那是谁?” 楚详低声回答她:“几年前的逃犯,以前还跟梁岐在牢里打过架。” 雷汉忠额骨上有道刀疤,眉毛茂盛地斜上直逼头发,可谓眉飞入鬓,他虽然不认得楚详,却认得他们身上的官服。 雷汉忠说:“钱塘江的官办事效率还挺高,这么快就查过来了。不过怎么就派你们几个废物来,是不是没把老子放在眼里?” 阿芒说:“老百姓又不认得你是谁,我们不亲自来一趟,又怎么知道你的身份。” 雷汉忠冷冷地盯着她说:“捕快里居然还有个黄毛丫头,杭州城是没人可用了吗?” 商船上的百姓不一定都记得楚详,但很多却认识阿芒。他们听到阿芒的声音,纷纷有些激动,连水匪的警告也一时不起作用。 雷汉忠见此,冷笑道:“还是个深得民心的黄毛丫头,老子倒想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老四,去把她的手给我砍下来。” 那个被雷汉忠称作老四的,是个手拿一对四楞锤的威猛大汉。他落到阿芒所在的船上,肩扛一锤,用另一只锤子指着她说:“女娃娃,别说我以大欺小,让你一只手吧。” 阿芒睁大眼睛将他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遍,说:“不用让。” 楚详掏了掏耳朵,呆若木鸡地对她说:“姐姐,您是我亲姐。” 雷老四见她不识抬举,眼神变得阴狠下去,抡着锤子就飞冲过来。阿芒提刀迎上,以灵巧的优势四处闪躲,但她知道这只能暂时拖延时间。 论武功,阿芒可能不比雷老四差,但要是论力气、论持久,她却不及人家的一半。不过她也清楚这种力士、蛮者,往往脾气暴躁,心火一点就着。她之所以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趁机找到他的破绽,取得制胜之法。 那捕快的佩刀不经挡,阿芒力气又小,挡了几招便手腕发麻,不得已把刀扔了出去。雷老四见此,扛着锤子大笑道:“爷爷今天高兴,你是要左手还是要右手,选一个!” 阿芒看着他说:“右。” 雷老四被她的温顺逗得开怀大笑,正待继续嘲讽,却忽见阿芒从短靴里抽出一把弯刀,朝他左侧飞了过去。 雷老四抬手一挡,锤子落下的时候,眼前的阿芒却已经不见了。那把弯刀在空中打着旋儿,转了一大圈,最后出现在雷老四的右侧,而此时他的右肩还扛着那把锤子,呈得意之姿。 阿芒不知何时绕了过去,凌空跃起接刀,随后在他的右臂上猛划了一笔。雷老四吃痛催锤,朝她一砸,阿芒举刀往下刺锤身,瞬间火花四溅,她依势而起,最后踩着雷老四的锤子又落到了旁边商船的舱顶。 雷汉忠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说:“好身手。老四,你该不会连个小丫头都打不过吧。” 雷老四被他这话一激,杀气更重。阿芒却不由咬牙,虽然刚才看上去是她赢了雷老四一招,但其实她已经花费了不少体力,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招架不住。从完整的战局来看,她已经输定了。 不行,得换个打法。阿芒想罢,低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河水,心说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博一把,雷老四力气再大,还能把河掀了不成。 恰好这时雷老四已经攻击过来,阿芒扔出弯刀,趁机从舱顶一跳,扑通一声跳入了河水。 等她再从水面伸出手,刀也刚好飞了回来。雷老四看她这番举动,骂道:“上来打!” 阿芒抹了把脸上的河水,对雷汉忠说:“你又没说不能在水里打。” 雷汉忠饶有兴趣地点点头说:“我是没说过。老四,你又不是不会水,下去会会她呗。” 雷老四的锤子在水下根本施展不开,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随后跃到阿芒附近的船上,用锤子往下砸。只见阿芒缩回水下,游了一会儿再从旁边冒出来,雷老四又只好再换个地方砸。 这两人就像一个农夫、一只地鼠,地鼠从无数的地洞里探头,农夫就在地面上乱砸一气,可砸了半天,却连根地鼠毛都没摸着。 雷汉忠在船上看得哈哈大笑,不亦乐乎,对雷老四说:“老四啊老四,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雷老四也是头一次看到水性这么好、在水里灵活得像条鱼似的人,但一个人水性再好,力气也有限。想到此,雷老四便不着急分出输赢,在船上等了片刻,说:“老子就看你还能在水里钻多久。” 阿芒心里没底,但她瞥见远处近来的亮光,知道自己的拖延之法没有白试。 那亮光连她都注意到了,雷汉忠不会没看到。楚详等人被水匪们架住了脖子,而雷老四和雷汉忠又死盯着那驰来的大船,阿芒见暂时没有人管她,便悄悄地潜入水下,游到了绑满人质的商船上。 梁岐老远便看见楚详的怂样,只是不见那一群捕快里卯蚩阿芒的身影,以为多半是没了,不由对着楚详骂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什么地方都敢闯,自不量力!” 楚详生怕那把刀挨上他的脖子,拗着头说:“别骂了别骂了,有什么教训回去再说行不行?” 雷汉忠说:“我当又是哪个不怕死的呢,原来是一贯只会明哲保身的梁三公子。” 梁岐盯了他一会儿,问:“你哪位?” 雷汉忠冷哼一声,说:“当年梁三爷厚道,找到了大牢的出路却不肯拉兄弟一把,竟然还炸塌了洞。老子要是再追得快一点儿,早他妈被石头给砸死了。” 经他一提,梁岐依稀还有那么一点印象,冷笑道:“生关死劫,各凭本事。自己没用,老子凭什么就得拉你一把。” 他不留情面,雷汉忠顿时目露凶光,愤怒地说:“好,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今天你们进了老子的地盘,就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战火一触即发,转弯的功夫两拨人就已经打的不可开交,刀起剑落之时亦有惨叫声不断,那一个个中伤之人就像石头一样扑通扑通地往水里掉落,月光之下,河水逐渐被染得通红。 阿芒偷摸儿地放倒商船上看管人质的水匪,用火把照亮了船舱。舱内的百姓一见她就跟见了菩萨似的,纷纷说阿芒姑娘好心肠,一定长命百岁。 另一边局势紧张,雷老四得空望了一眼,见她在救人,忙对雷汉忠喊:“大哥,那死丫头在放人!” 梁岐也应声看去,他见阿芒还活着,便踩着抓钩的绳索跃了过去。此时雷汉忠见自己的弟兄死伤无数,也已经杀红了眼,挥刀直冲梁岐的后背。 第34章 父债子偿 阿芒见此,飞出手中的弯刀,那刀在雷汉忠强悍无比的大刀上划出一道短暂的火花,这次却没有飞回来,而是重重地扎进了船舱的木板上。 雷汉忠看见那弯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事,问阿芒道:“你是谁,卯蚩丹又是你什么人?” 阿芒顿时愣住了。坐在地上的老百姓也面面相觑——两年前渭河水匪大案告破,匪首卯蚩丹却一直没有被缉拿归案,传闻他早已经南下,逃出了中原。 梁岐看着阿芒的神色,心里觉得必然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些天他也从未问过她卯蚩丹的下落,只是觉得都是些陈年往事,懒得过问。 雷汉忠见阿芒不回答,走去将弯刀拔了下来,阿芒却见那刀已经断了一截,心头顿时一痛。 雷汉忠说:“这种弯刀我见过,当年在渭河,卯蚩丹还跟老子争过地盘儿。那时他三十出头,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小丫头,你可别告诉我,你就是卯蚩丹的女儿。” 他虽在问话,但实则已经非常笃定。话音落下后,阿芒周围的人群不由地恐慌了起来,纷纷退了几步,抱成一团,好像站在中间的阿芒是个索命的无常鬼。 阿芒看了人们一眼,慢慢地回答说:“是,我的全名就叫卯蚩阿芒。” 刚才还对她感激涕零的人们,此时却已经又惊又怕得躲远了。雷汉忠不由大笑道:“一个水匪,居然当起了朝廷的走狗,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苗人,居然救起了汉人,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好笑的事!” 阿芒被人群孤立在船舱中央,捏着拳头听雷汉忠的嘲笑声,不知怎么回答。 梁岐冷不丁地说:“好笑吗?” 雷汉忠反问他:“难道不好笑吗?梁三公子,我记得当年渭河剿匪一案你也有功劳吧,这一件功劳可不是后面还抵了你逃狱的罪吗?怎么如今你俩还成了一家人,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脑子是不是都有点儿不对劲啊?” 梁岐被他笑得心烦,但奈何他说的又是实话,便强忍着怒火没有吭声。 此时被俘虏的一个百姓指着阿芒说:“当年我家的船也被你们抢过,整个商队十一口人,没有一个人活着回到家,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苗人居然还敢回中原来!” 阿芒的声音微微颤抖,说:“不是所有的苗人都会杀人,我爹他……” “你放屁!当年在渭河失踪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找回来了?他们到底被谁杀了、埋在哪儿,你爹干的好事你会不知道吗?杀人就要偿命,卯蚩丹人呢!” 雷汉忠极为满意地笑了,他对阿芒说:“看看,这就是你想救的汉人,你想救他们,他们却只想要你的命。” 阿芒没有理会他的挑唆,人们见她不还嘴,便伸出手指对她指指点点、不停谩骂。 梁岐见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正想出声,却听阿芒说:“我爹已经死了。” 梁岐不由一愣,人们也安静了一阵,脸上充满怀疑。 雷汉忠也不相信,说:“死了?” 也许是刚刚在水里泡过,又或许是心理承受不住,阿芒的嘴唇都在发抖。她说:“我们在回南诏的路上,我爹得了重病,我没有钱,也没有人愿意帮他治病,所以……最后他没能撑过冬天。” 寂静的人群沉默了片刻,一人说:“父债子偿。” 有人应和,有人没说话,不过还有人说道:“两年前的事了,凶手被抄了家,也已经病死在返乡的路上,你们难不成真要赶尽杀绝?” “可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万一她为了让她爹苟活于世,在这儿骗咱们呢?” 一个白发苍苍体态佝偻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出来,说:“这丫头不会骗人,她帮我家老母鸡捡过蛋,一个都没少嘛。” 老百姓的思维很简单,对他们来说小恩小惠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 又有人说:“她帮我抓过小偷,送回来的钱也一个子儿都没少。” “她帮俺带过娃……” 雷汉忠忍不住骂:“够了!老子没空听你们在这儿争。卯蚩阿芒,看来你如今是想金盆洗手、报效朝廷了是吧?” 阿芒没太懂他说的意思,梁岐插嘴道:“是又怎样,关你屁事。” 雷汉忠冷哼道:“本来看你还有些本事,想留你一命,替我办事。可惜你选错了路,你爹死得可真不值,不光自己一生事业毁在汉人手里,死后连自己的女儿都归顺了朝廷,不知道卯蚩丹在地下能不能瞑目。” 梁岐对阿芒说:“你别听他放屁。” 正当阿芒心神不宁,刚刚第一个为她说话的白发老太太忽然过来拉拉她的手,眯着眼说:“丫头,上一辈人的长短不关你的事。你什么时候再来帮婆婆捡鸡蛋嘛?” 阿芒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鼻子一酸,抬头对雷汉忠和所有人说:“我没有想过什么报效朝廷,我只想有一口饭吃,有一份事可干。我爹以前的确杀过很多人,我……我也从来没有拦过他。直到他死后,我回到中原,在民间听过很多故事和道理,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我不奢求你们可以接受我,我也知道你们汉人的规矩。父债子偿,我替他偿。” 她将那老人护在身后,对雷汉忠说:“反正衙门不会要我了,这是我穿着这身衣服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把刀还我,出去再比。” 雷汉忠嗤笑一声,把断掉的弯刀扔在她的脚边,说:“你还真够执迷不悟的。行,老子今天就做件好事,送你去跟你爹黄泉相见。” 他刚挥刀,梁岐抽剑一挡,便同他在甲板上周旋起来。那雷汉忠的刀不知是什么上等好物打制的,分外锋利勇猛,加上又是在船上打架,梁岐渐渐有些吃不消,被其架逼到甲板,退无可退。 他一边吃力挡住雷汉忠的刀,一边对阿芒喊:“你不是会什么做蛊、招鸟吗,赶紧想办法帮忙啊!” 阿芒这才清醒了几分,她有些迟疑地说:“可、可是我已经发誓不再做蛊了。” 梁岐说:“那就招鸟、或者随便什么东西!” 阿芒不会招鸟只会赶鸟,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随便的东西,最终却由蛊联想到虫子,顿时醍醐灌顶。她手扶窗口,翻身一跃,跳到舱顶,再从旁边的乱树枝上扯了一片叶子,在黑夜与清风里吹奏起来。 她从小就在渭河长大,当水匪的时候学会了做蛊,为了在河边找到各种各样的虫子用来做蛊,她自己摸索出了一支吸引虫群的曲子,只是年代久远,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即使如此,却也奏效。不多时,河面上聚集了大量的飞虫,全是被她支离破碎的曲声吸引而来的。 这些虫子打乱了水匪的战势,又多数聚集到了梁岐和雷汉忠的头顶。梁岐见密密麻麻的虫群在上方盘旋,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骂道:“你看准了吹,别他妈让它们碰我。” 阿芒微微阖眼,凝聚心神,曲风相应,空灵无比。不消片刻,雷汉忠被逼来的虫子咬得连连惨叫,大刀乱砍,最后受不了爬满身体的虫子,惨叫着往水里跳了下去。 梁岐看准了时机,手里的长剑一抛一握,朝着雷汉忠的胸口稳稳刺去,瞬时贯穿其身,鲜血四溢,河水殷红。 雷汉忠一死,水匪的军心也就散了。加之虫群在他们身上啃蚀的痛苦,有的不堪忍受自杀跳河,有的扔了兵器大声投降,有的还在负隅顽抗。混乱之中,雷老四被虫子咬瞎了眼睛,又想到雷汉忠已死,顿时气急攻心,用四楞锤对准自己的头用力一砸,直直地倒了下去。 至此,剩下的水匪全都停止了反抗,扔了兵器举手投降。 此时天边的云层里出现一丝曙光,看来天也快亮了。 阿芒放下手里的树叶,见楚详和平时与她一起说笑的捕快们,此时都用一种奇怪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不由暗暗咬唇,转头从舱顶跳回了船上。 梁岐喘息之余,见她捡起那把断掉的弯刀,蹲在地上很久没有反应,心里微微一动,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放心,小爷路子广,会想办法帮你修好的。” 阿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眼睛发酸地迅速埋下头去。梁岐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指了指她脚边的树叶说:“吹得不错,要不是你,我们这些人今天可就全都交代在这儿了。” 谁知阿芒把那树叶捡起来撕成碎片,说:“我以后都不会再吹了。” 梁岐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这些寻常百姓没有见过这些奇怪的景象,都把她当怪物看,她多少会有些委屈。 他点点头,又对她说:“不吹也好,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做蛊招鸟,时间长了其实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他说完,听见阿芒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心道怎么还哭上了。他又不会哄女人,只好把那白头发老太太找来陪着她,然后让众人清理现场,把雷汉忠的尸体捞了上来,最后再带着所有人回城。 回城之后,楚详又是大功一件,而席天阔已经知道了阿芒的身份,便将她此次立的功和以前的过相抵,表示不追究她的罪责,但说什么也不肯留她在衙门了。 这天清晨,阿芒脱下捕快服后被赶出了衙门。她在州衙府门口望了一阵,一时怅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心中沮丧,正想离去之时,却见梁岐不知何时等在旁边,抱着手臂看着她说:“老婆婆让你去帮她捡鸡蛋,你到底还去不去?” 阿芒愣了好一会儿,说:“可我已经不是捕快了。” 梁岐皱着眉毛说:“捡个蛋要什么捕快,赶紧走,我很忙。” 第35章 不熟 老太太住在城外的李家村,老伴去得早,儿子儿媳又在外务工,很少回来。老人眼睛虽然看不太清,家里的菜园却绿意盎然,满是瓜果蔬菜。听老人说,邻居们知道她眼睛不好,都很照顾她,经常会来帮她干干农活,或者送些吃的来。 梁岐听罢,对阿芒说:“难怪一把年纪了心态还这么豁达,你学学人家。” 老太太又说:“就是我家的老母鸡实在太多啦,又肥又多,到处乱跑,都不知道把蛋下到哪儿去啦。” 阿芒说:“我们去帮你捡。” 她和梁岐顺着老太太所指的路线,在村子里四处晃悠,还真在什么牛棚、草甸、菜地里找到了不少鸡蛋。就是有时运气不好,会有母鸡跑回来护崽,追着两人啄了几条街。 半晌,梁岐拎着那半箩筐母鸡蛋,头上顶着几根鸡毛,一边走一边费解地说:“别的地方也就算了,牛棚那么高的地方它们是怎么上去的,在棚顶上下蛋,也不怕闪了鸡屁股。” 阿芒的状况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闻了闻自己袖子上的味道,嫌弃地说:“下蛋就下蛋,为什么还要拉屎啊。” 梁岐说:“废话,生蛋跟拉屎又不矛盾。” 说着,阿芒却忽然伸手拉住他,指了指天上,说:“你看,母鸡上树。” 梁岐抬头一看,傻了,居然有一只老母鸡还在树上的草窝里孵蛋。那母鸡此时刚好下完,咯咯咯地高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从树上跃了下来,又咯咯咯地高叫着走了。 梁岐看着那老母鸡骄傲的背影,对阿芒说:“要不是看老太太可怜,我非得把它抓回去炖汤,树上下蛋的老母鸡卓尔不群,应该很补。” 阿芒问:“你还会炖鸡?” 梁岐说:“废话,有什么事是小爷我不会的。” 阿芒叉着腰指着树上说:“那这颗蛋你去拿。” 梁岐不屑地哼了一声,放下箩筐。又怕贸然飞上树会把鸡窝连着蛋一块儿震下来,便挽起袖子抱着树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顶,刚拿到蛋,脚底的树皮却突然溜了,他一脚踩空,顿时摔了下来。 眼看他砸的位置正好放着箩筐,阿芒急忙大喊,梁岐迅速在空中踢了一脚树干,身体一歪,摔在地上的位置刚好偏了一些。 他顾不上疼,举着手里还温热的鸡蛋坐起来,一看箩筐里的蛋全都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阿芒噗嗤笑了一声,说:“这在汉话里叫什么,急中生智还是自讨苦吃?” 梁岐疼得一边捂屁股一边瞪了她一眼,说:“要不是你刚刚那一嗓子,我能成现在这样儿吗……还不快过来扶我一把。” 阿芒闻此,正想上前,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狗叫。 二人一转头,只见一条大狗不知从谁家院子里突然窜了出来,以为他们二人是贼,边叫边咬了过来。 梁岐吓得忘了疼,顿时拔地而起,那条狗追了数圈之后,却见阿芒挡了出来,竟然一停。 梁岐见状,急忙躲到阿芒身后,听她吹了几声哨子,大狗便开始犹豫不决,低吠不止。 他抓着阿芒的双肩,从她身后探头瞄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说:“你赶紧把它赶走啊!” 阿芒也后怕地退了两步,说:“可是我只会训狼,不会训狗啊。” 梁岐说:“不都长得一样吗,你就当它是头狼得了。” 阿芒便依言试了试,又吹了几声口哨。岂知不但没有效果,大狗反而越听越怒,冲她狂吠起来。 阿芒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躲。 还好这时狗的主人及时赶来拉住,问清了原由之后,便把大狗牵回家了。 两人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一人一狗走远,直到消失在拐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半晌,梁岐觉得腰上有点紧,低头看了阿芒一眼,说:“你打算抱多久?” 阿芒懵了一下,急忙松开了手,又闻到各自身上的鸡屎味,嫌弃地说:“臭死了。” 梁岐说:“我看你刚才抱得挺香的,比香饽饽还要香。” 阿芒瞪了他一眼,回头后却惊讶地说:“你的蛋碎了!” 梁岐不自觉地捂了捂下身,道:“你能不能别瞎说。” 阿芒把箩筐拎来给他看,却见半筐鸡蛋碎了一半,鸡蛋液黏糊糊地从筐地漏了出来。 阿芒看着鸡蛋,闷闷不乐地说:“肯定是刚刚乱跑的时候不小心撞碎了,现在怎么办啊,婆婆会生气的。” 梁岐摸了摸后脖子,说:“实在不行,就只有赔钱了。” 阿芒却觉得那老婆婆不会收钱,道:“要不我们再继续找找吧,把打碎的补回来一些。” 梁岐有些疲惫地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走吧。” 两人在村子里找了一下午,直到日暮西山,阿芒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才刚刚找到不到十只蛋。眼下又没有办法,二人只好拎着半筐不到的鸡蛋回了老婆婆的家。 到家却发现,老太太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等着他们,两人见此,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老人见他们迟迟不说话,便问怎么了,阿芒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由梁岐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老太太听罢,努努嘴,阿芒见此,本以为她要发脾气,却见她忽然一乐,说:“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无所谓啦,反正这些老母鸡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梁岐惊讶得头一歪:“啊?” 老太太说,那些母鸡是村子里所有村民一起养的,只是主要由她负责,下的蛋捡回来之后,村民会拿去卖,赚的钱大家一起分。 阿芒想,村民们这么做,一定是不想让老婆婆觉得自己是累赘、没有作用,所以才会想出让她负责所有的鸡蛋这样的办法来。老人家孤身一人,却有这样乐观的心态,是李家村所有人的功劳。 阿芒也不由地想,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却再也得不到亲人和朋友这样的照顾了。 老婆婆让他们洗手吃饭。经过这一天的奔波,两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梁岐一边吃一边竖起大拇指夸老太太,说:“您老这手艺,比我在杭州城吃的最贵的酒楼还要好。” 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朝他碗里夹了不少菜。然后对阿芒说:“这个小伙子很能干嘛,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娃娃呀?” 阿芒嘴里的饭顿时忘了嚼,噎在了喉咙里。 梁岐一边替她拍背顺气,一边对老太太说:“您误会了,我俩就是……朋友,对,朋友而已。” 老太太努着嘴说:“我当了一辈子媒人,李家村有多少夫妻都是我凑成一对儿的,我不会看错的啦。” 阿芒被噎得眼泪都飙了出来,半晌才缓住,觑了梁岐一眼。两人顿时都不再答话,只默默地吃着饭,老太太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饭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星辰满天。老人给了他们一盏灯笼,又把他们送到村口,这才拄着拐杖回了家。 出村这段路上狗叫声不断,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快了些、也走近了些,直到四周寂静下来,夜晚的鸟鸣声盖过了犬吠声,才慢慢地放下了脚步。 梁岐拎着灯笼,步子有些漫不经心,沉默了半晌,对阿芒说:“我一直没问过你,你爹……他做的事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当年我算是和秦无涯联手毁了你的生活,你心里应该还在记恨我吧。” 阿芒说:“以前记恨,我爹死的时候也恨过。可是后来我却渐渐明白,也许有些事他做的并不对,而因为他是我爹,我也从来没有去怀疑过他的对错,所以我做的也并不对。我想我没资格去恨别人,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汉人容不下我,可我从小就在中原长大,所以南诏也回不去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梁岐紧着眉头停顿了一会儿,问她:“那你这两年是怎么生活的?” 阿芒回想了一下,掰着手指说:“演马戏,要饭,念书,演马戏。” 梁岐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你还念过书?” 阿芒说:“我爹死后,我身无分文,只好去街头卖艺,但是汉人不喜欢我演的戏,所以演到最后一分钱也没赚到。后来我就去要饭,被一位书院的教书先生收留了一段时间,一直在书院吃住。可是再后来,那位先生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回了老家养病,书院嫌我没钱交学费,就把我赶了出来。再再后来,我就碰到了孟七喜,跟着他来到了杭州。” 阿芒垂下眼睫,说:“现在我离开了七喜班,衙门也不要我了,你说我该去哪儿。” 梁岐说:“你可别暗示我什么,咱俩一点儿也不熟。” 阿芒抬起头,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说:“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记恨你。” 梁岐乐呵呵地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他见阿芒气得跺了跺脚扭头就走,急忙拉住她说:“先别忙着生气嘛,我梁府虽然不养闲人,不过我答应过你帮你修刀,这几天倒是可以留你住一住。” 阿芒甩开他的手,说:“我不要,我们又不熟。” 梁岐嘴角一扬,道:“这跟熟不熟没关系,你这把刀可是因为救我才折的,我梁某人有恩报恩,该还的还是得还。”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你一句我一句吵到了梁府大门,阿芒一看那气派的府邸,登时望得脖子发酸,张大的嘴巴迟迟合不上。 梁岐伸手替她收了收下巴,说:“口水先收着,进去再流也不迟。” 他带着阿芒一路穿过前堂花苑,来到后院,让怀明去准备热水,又让十三去收拾出一间屋子,等阿芒在这府门大院里彻底转迷糊了,才把她带回到她的房间。 领她进屋后,梁岐说:“这屋子以前一直空着,你先住着,要是住得不舒服就让怀明他们给你换一间。平时就待在屋里或者院子里,不要乱跑。我爹还好,我大哥重规矩,我大嫂这些天在养胎,所以你平时别乱晃。等我这两天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就带你去处州修你的小弯刀。” 阿芒第一次进这样规模森严的汉人宅院,虽然这里有江南的柔美和华贵,但就是给她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听完梁岐的话之后,她心里更觉得压抑,只点了点头。 梁岐累了一天,没有发觉她的心思,见怀明送来了热水,便嘱咐她把身上的鸡屎味冲洗干净了再睡,随后在阿芒吃人的眼神里拍拍屁股走人了。 第36章 林氏 这些天阿芒不想惹麻烦,谨记着梁岐的话,闷了也只在院子里走动。可一连几天过去,除了怀明和十三偶尔过来看看她,梁岐一次也没有出现过。阿芒有些憋得慌,这天清晨又听见院子外面有女子的轻笑声,便忍不住跳上了院墙,想偷偷地凑个热闹。 只见那墙外有个小莲花池,池边围着好几个面容带笑的女子,其中只有一位衣着不俗的女子是坐着的,而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位孕妇,十有八九就是梁岐的大嫂林氏。 阿芒见那林氏生得平易近人,正低头朝池塘的鱼儿喂食,眉梢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被温柔包裹着似的赏心悦目,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林氏喂完了鱼,一旁的丫鬟搀她起身,林氏却突然踩到了裙摆,往前栽了过去。 旁边的丫鬟拉不住她,有人七手八脚地想把她扶正,却致使林氏的重心又偏了个方向,竟往池塘倒了过去。 阿芒心中一急,从墙头一跃而下,掠到莲池岸边上的石头,在林氏的后腰上扶了一把,不想那石头圆滚滚地踩着打滑,她刚把林氏安全地推了回去,自己却扑通一声掉到了池塘里。 水花四溅,岸上的丫鬟叫成一团,林氏也吓得脸色苍白,正要喊人来救命,却见阿芒哗地一声从水里冒了出来,喷了一大口池水。 林氏目瞪口呆愣了片刻,见怀明和十三从远处跑了过来,忙对他们说:“快把她拉上来!”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天气虽谈不上冷,但这么泡在冷水里也够呛。阿芒被拉上岸后连打了两个喷嚏,从头到脚都是水。 林氏把她从怀明和十三跟前拉过来挡在身后,对他们说:“忙你们的去。” 怀明和十三这才发现阿芒因为浑身湿透、又穿得薄,身上已是若隐若现,都不由地红着脸扭头跑了。 林氏让丫鬟送了件披风来给阿芒裹上,又备了热水,把她带到房里沐浴更衣。阿芒一路拒绝却一路都被她打断,最后被一群莺莺燕燕扔到浴桶里,里外擦洗了一遍。 阿芒没被女人这样伺候过,待在众丫鬟之间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林氏见她洗完出来,又让人送了三套衣服过来让她挑选。 阿芒愣了半晌,说:“不用了……我自己有。” 丫鬟们偷笑起来,林氏也微微一笑,对她说:“你的衣服现在不在这儿,你先穿我的,就当是我借你。” 听此,阿芒只好随便指了一件,说:“我下次洗干净再还你。” 林氏点点头,让丫鬟替她穿好了衣服,又把她拉到旁边的软榻上坐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三弟带你回来的?” 阿芒觉得她的神色有些怪怪的,不止她,还有四周围了一圈的丫鬟。她们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新奇有趣的小孩子,让阿芒觉得无所适从又不好翻脸。 阿芒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梁岐只是暂时收留自己,过几天就走。 林氏微蹙秀眉,说:“他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带姑娘回家的人。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问题就大有说头了,不过阿芒哪里敢把两年前抢他们梁家商队的事说出来,只好从她在地星府表演的时候说起。 “你还会驯兽?” “原来你就是那个女捕头呀,我听说过。” 丫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她们一起问,阿芒不知道先回答哪个,林氏让她们安静下来,又对阿芒说:“我平时对她们纵容过头了,你不要见怪。想不到你看着这么小点的人儿,本事却这样大。这两天三弟和我相公在忙商会的事情,你许久没见到他,心里一定憋坏了吧?” 阿芒赶紧摇摇头。 林氏笑了笑,扶着她的肩左右看了看,说:“我这身旧衣服是姑娘时候的,想不到穿在你身上还是有些大。下午我让人给你做几件合身的,你们几个过来帮她量一量。” 阿芒拒绝的双手举起不到片刻,就被淹没在众女子热情的身影中。 中午林氏又非得把她留下来吃午饭,一边拉着她往桂花亭走,一边问她:“你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我让厨房都准备了一些,你自己挑喜欢的吃。” 阿芒刚被她按到石凳子上坐定,忽见一个人气势汹汹地从远处走来,林氏循着她的目光一看,说:“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估计是听了怀明和十三的汇报,梁岐见阿芒坐在这儿,脸色不大好看,说:“我跟你说过不要乱跑,我大嫂在养胎,你居然还跑到……” 林氏打断他说:“嚷嚷什么,要不是阿芒出手救我,我这胎也养不了了。你急匆匆地跑回来就是为了训人家?” 阿芒从未见过梁岐这么吃瘪的表情,只见他支吾了一阵,又对林氏说:“她比较野……哦不是,比较活泼,我怕她不小心冲撞了你。” 林氏嗔怪地乜了他一眼,放下筷子说:“她没有冲撞我,你倒是冲撞了,弄得我现在都没有胃口了。我饿着不要紧,就是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饿着,你大哥他……” 梁岐急忙打住她的话头:“大嫂我错了。” 林氏说:“你说错了就是错了,也没见你拿出什么认错的态度来。” 梁岐耷拉着眼皮说:“您吩咐。” 林氏指了指旁边的空地说:“我们吃,你就在旁边看着。” 梁岐从善如流地走到她指的地方,又恶狠狠地瞪了阿芒一眼。 林氏说:“马步桩。” 她说完,阿芒便看见梁岐黑着脸开始扎马步。 阿芒微微鼓着腮帮子,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脸憋得有点疼,最后只好用手捂住。此时,林氏对她说:“快吃吧。” 阿芒缓了几回气,便开始吃饭。林氏一边帮她夹菜,一边说:“我跟我家相公是青梅竹马,跟这梁家三个少爷从小一起长大,念的也是同一家书塾。你呀,别看有的人现在神气得很,小的时候是个淘气包,每次惹了祸以后都跑来找我和相公帮忙,有一次跟别的野孩子打架打输了……” 梁岐说:“大嫂,赶紧吃菜吧,要不然都凉了。” 林氏睨了他一眼,继续说:“跟人打架打输了,还哭着跑来要相公帮他打回去。结果被罚在祠堂面壁思过,一天不许吃饭。” 阿芒咬着筷子,问:“那他当时几岁啊?” 梁岐咬牙切齿地说:“你还问!” 林氏说:“八九岁吧,记不清了。后来他在祠堂哭得睡着了,还是我把他抱回来的。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吃龙须酥。” 阿芒说:“什么是龙须酥?” 林氏给她夹了一块放在碗里,道:“这一个就是,你尝尝。” 那龙须酥洁白如玉,上有千丝万缕,入口即松,绵密香甜,回味无穷。阿芒尝了一口,连说好吃。 林氏笑道:“你喜欢就多吃一些。就是不知道有的人大老远跑回来吃过饭了没有,要是没吃的话又能撑到几时,还有龙须酥还想不想吃。” 她这么一说完,梁岐的肚子还真不凑巧地叫了两声。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暗骂它不争气。 林氏低头匿笑一阵,又问他:“吃不吃?” 自从她怀了梁洵的孩子,那就是梁府的祖宗。梁岐哪敢说不,只好生硬地点了点头。 林氏对阿芒说:“阿芒,你替我喂他一个。” 阿芒嘴里叼着还没吃完的龙须酥,一愣,指着自己说:“我?” 林氏说:“你看我挺着大肚子,又不方便。” 阿芒心说,你刚刚拉着我到处跑的时候没见着哪儿不方便,腿脚还挺利索的。 但她不敢说出来,腹诽一阵,只好夹起一块龙须酥,朝梁岐走了过去。 梁岐一边看着她,一边警惕地偏开脑袋,说:“别,小爷不需要,你离我远点儿。” 他越是这么说,阿芒反倒越想把龙须酥塞到他嘴里。她本本分分地喂了梁岐一阵,见他左右闪躲就是不吃,最后干脆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把一整块点心塞了进去。 梁岐正朝她瞪眼珠子,却听林氏问:“好吃吗?” 梁岐嘴里被塞满了,说不了话,只好点点头。 阿芒看他那怂样,只觉得大快人心,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坐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梁岐风风火火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看见怀明和十三就问:“那死丫头人呢?” 十三抖着手指了指阿芒的房间,只见梁岐提着剑就冲了过去,怀明急得在后面直喊:“公子,您现在不能去,阿芒姑娘在……” 在什么梁岐也没听见,而且也听不进去。 他打开阿芒的房门,却见屋里没有人,转了一圈,才看到屏风后面有个模糊的人影。因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便杀气腾腾地走了过去。 那巨大的屏风后面有一桶热水,靠墙的位置立了一面大铜镜。水汽氤氲间,梁岐只见阿芒出了浴桶,一头瀑布似的黑发像勾人的藤蔓,黑发掩映之间,肌肤如雪,薄衫轻覆。 阿芒直愣愣地转过头,突然大叫一声。 慌乱间,梁岐迅速地背过身去,眼前却是一面镜子。阿芒看见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气得拉紧了胸口的衣服就冲过去抢走了他手里的剑。梁岐在前面一边跑,她在后面一边乱刺,跑到没路的时候,两人就围着桌子团团转。 阿芒破口大骂:“死流氓,臭男人,我今天就要取了你的狗命!” 梁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谁知道你大白天的洗澡?而且你以为我很乐意看你吗,试问你浑身上下有半点看头吗!” 阿芒听完气得直跺脚,挥剑砍又砍不着,索性往桌子上爬。梁岐也不知怎么想的,不转身直接跑,反而一把抽走她脚底的桌布,阿芒瞬时歪着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梁岐却伸手接住她,把她从桌子上抱了下去。 情急之间,阿芒忘了扶住胸口没穿好的衣服,梁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滞了一会儿,说:“真的没看头。” 阿芒一咬牙,跳到地上,提剑在他身上连刺了几下,梁岐不堪其扰,连佩剑也不要了,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怀明和十三正在外面焦虑地盼望,盼着盼着,最终却盼来一身破烂衣衫的公子。这二人四只眼睛两张嘴顿时都张到了最大,久久不能回神。 梁岐扶着垮在腰上的腰带和断了一半的袖子,仍旧十分嚣张地瞪着他们说:“女人就是这样蛮不讲理,打不过就用阴招,今天要不是本公子让着她,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他经过怀明和十三身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警告二人道:“这事要是敢说出去,我饶不了你们。” 说完步履匆匆地走了。 阿芒把房门锁得死死的,随后看到梁岐掉在地上的剑,又跑去在剑柄上踢了一脚。 床上放着林氏刚刚送来的新衣服,阿芒拿起来对着自己的身体比了比,然后穿到身上,再去铜镜前照了照,心中不由一暖。 林氏的心思很细腻,昨天见她穿不习惯那广袖长裙,便按照她原本那身短打,给她买了一身干练轻巧又舒适清新的胡服。 阿芒摸着身上的衣服,忍不住想,要是她也有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 第37章 灯会 午后阿芒正在房里犯困,怀明跑来说,林氏让她过去一趟。 阿芒顿时来了精神,跟着怀明到了林氏的院子,却见桂花亭里除了林氏,还坐着一个男人。 阿芒下意识地犹豫起来,林氏却已经看到她,笑着朝她招招手让她过去。 阿芒走近了,听林氏称那男人一声相公,又说:“她叫阿芒,上次就是她救了我,而且她跟三弟的感情也很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阿芒心里直摇头。梁洵抬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 那一眼让阿芒坐立不安。林氏似乎看出她的紧张,安抚她说:“我相公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他其实人很好的,你别怕。” 梁洵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却问她:“你是哪里人,父母是谁?” 阿芒愕然一阵,见林氏笑眯眯地等着她回答,硬着头皮说:“我没有父母。” 闻言,林氏微微诧异,梁洵也皱起了眉。 林氏在旁边宽慰了几句,阿芒听得也心不在焉。梁洵又问她道:“这身胡服很适合你,若非特殊场合,汉人女子通常不会穿这种衣服。” 林氏嗔怪地盯了梁洵一眼,说:“你好像话里有话,这身衣服明明是我送给她的,女孩子这样的年纪,什么衣服好看就穿什么,什么衣服喜欢就穿什么,这你也要管。” 梁洵哑口无言了半晌,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氏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柔声问阿芒道:“那你是哪里人呢,老家在哪里?” 阿芒暗暗地捏紧了手指,转问他们:“你们问我这个干什么?” 林氏轻笑着说:“倘若将来要提亲的话,我们这些当大哥大嫂的,当然要提前问问清楚呀。” 阿芒睁大了眼:“提亲?跟谁?” 林氏但笑不语,梁洵说:“夫人把你和梁岐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如果你没有异议,我们会替你们二人把婚事都准备妥当。” 阿芒怔了半晌,缓缓地站起身来,说:“林夫人误会了,我就是个过客,除了之前发生的一些误会以外,我和梁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林氏听完,在梁洵责问的目光下低下头去,小声嘀咕道:“什么误会嘛,明明就有。” 梁洵无奈地摇摇头,对阿芒说:“既然是一场误会,我代她向你道歉,此事以后绝不再提。” 阿芒应了一声,刚坐下,又听梁洵对林氏说:“别一天到晚操心那小子的事,好好养胎才是最要紧的。你先回房休息,我跟阿芒谈谈。” 林氏不情不愿地起身,临走时又戳戳梁洵的肩,小声对他说:“你再好好劝劝她。” 梁洵没应,等林氏走远了,他抬眼问阿芒道:“听说你会武功?” 阿芒略微犹豫了一下,说:“会。” 梁洵又说:“还会引虫之术?” 阿芒不再回答了。 梁洵说:“知州之子楚详提起过,因为两件大案告破,他已经被封了州衙府的总捕头,他说此事你功不可没。” 阿芒默然不语。 梁洵看了她一眼,说:“既然你无心,还是不要与梁岐走得太近。我父亲一向很重视商队的弟兄,很多有命去没命回的,他们的家属还一直由我们梁府照看。” 这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只差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了。阿芒知道,梁洵应该调查过自己的身份,现在只是在提醒她有些旧账翻不了篇。 她点了点头,应下以后便起身离开,一时神情恍惚,逢路就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林氏不知从哪里出来拦住了她,说:“我听三弟说明天要带你去处州,刚好今晚城中有灯会,你再陪我去听一场戏吧。” 阿芒见她眉眼弯弯,恳切不已,又想到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便答应了下来。 入夜后,阿芒出了府门,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却不见林氏的身影。 她正疑惑地走下台阶,却看到梁岐歪靠在路边的石狮子上,不由问道:“林姐姐呢,她不是要去听戏吗?” 梁岐说:“跟你说了记得动动脑子,我大嫂挺着个大肚子,外面又人山人海的,怎么可能出去听戏?” 阿芒说:“那你在这儿是干嘛的?” 梁岐摇摇头说:“我也是被骗来的。想我堂堂长兴商会梁三爷,一身才华、日理万机,居然被哄来陪一个臭丫头逛灯会,简直没天理。” 阿芒白了他一眼,说:“那你去理你的鸡好了,我不逛了。” 梁岐见她回身往门里走,忙喂了一声,说:“街上可全是好吃的好玩的,你真的不去?” 阿芒停了下来,却说:“不去。” 梁岐盯着她的后背,说:“你不去的话大嫂会收拾我的,给个面子?” 阿芒假装想了想,才道:“好吧。” 马车从梁府出发,一路穿街过巷,阿芒逐渐听到外面传来的吆喝声和人群嬉笑声,掀帘一看,却见长街上灯火如昼,热闹非凡。 梁岐一扭头,见她快把整个脑袋都钻出去了,伸手把她拽了回来,说:“这儿还不算最好玩的,好东西还在后头。” 阿芒闻着窗外飘进来的糖炒栗子的香味,说:“可是我饿了。” 梁岐说:“你有没有搞错,刚吃完晚饭。” 虽说着,还是停下车让十三去买了一份糖炒栗子来给她吃。阿芒抱着栗子一路吃到了目的地,刚下车,便被眼前的盛景迷得挪不开步子。 那桥如虹,桥上走下来一队花车、高跷、抬阁等,满目的花灯玲珑可爱,岸上的、湖里的、路边的,让人恍如置身星河,美不胜收。正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阿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看。怀明和十三去停马车的功夫,她已经控制不住腿开始四处乱跑了,梁岐只好跟着她,一边看她满脸新奇的模样,一边还不忘调侃:“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儿,这儿很多人认识本公子的,别给我丢人。” 阿芒听到了但是没听进去,她停在一处路边摊上,见那上面的拨浪鼓、泥人和不倒翁,顿时入了神。 梁岐扫了一眼,说:“这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那边还有镯子簪子胭脂水粉,样式多了去了。” 他说着,见阿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小玩意儿看,又道:“好吧好吧,你看上哪一个了,还是全都要?” 阿芒望了他一眼,手指在泥人和不倒翁上停转了一会儿,最后却拿起一只拨浪鼓来摇了摇。 梁岐见了说道:“就这一个?” 阿芒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梁岐勾了一下嘴角,付了钱后,只见巡游的队伍又途径二人身边。那其中人为扮演的大小鬼怪、神仙精灵,戴着面具手舞足蹈,有的凑到阿芒面前逗弄她,有的跑来抢她手里的糖炒栗子吃。 梁岐见她一边傻笑一边都快被人拐跑了,只好拉住她的手,又把捣乱的赶走了,对她说:“这儿人太多了,咱们到船上去。” 古桥水巷人来人往,两岸花灯和水里河灯的彩光灯影交相辉映,在水面上交织成一幅绚丽多彩的图画。 那些漂浮的灯笼晶莹剔透,什么样式的都有,阿芒指着河灯问梁岐:“这是干什么的?” 梁岐说:“这叫河灯,每放一只河灯就能许一个愿望。” 阿芒又问:“灵吗?” 梁岐歪头瞧着她,说:“反正我不信这个,你想玩儿的话可以试试。” 阿芒说:“我现在没有什么愿望,不过这个河灯很好看。” 梁岐听懂了她的意思,刚好船上有灯,便向船家买了两只,替她点亮了一盏。 阿芒捧着那只河灯轻轻地放到水面上,再看着它渐渐地越飘越远,直到和所有河灯聚在一起,就像一颗孤独的星星汇入星河。 她发现附近的船上都是男女结伴一同放河灯,便问梁岐这又是汉人的什么习俗。 梁岐回答说:“年轻男女一起放河灯,一起许愿,都如胶似漆了,你觉得还能有什么事?” 阿芒闻此,煞有介事地看了他一眼,说:“也不一定,也有例外。” 梁岐不大服气地说:“你什么意思,小爷站在你旁边还嫌面子不够大,还配不上你是吧?” 阿芒嘀咕道:“你别乱扯,我们本来就不是那种关系。” 梁岐好奇地凑过去,问她:“哪种关系?” 阿芒被他盯得心里发慌,伸手扒开他的脸说:“明知故问,没安好心。” 她去捧起另一只河灯要点,梁岐的眼神也追着她,说:“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成语,状元榜眼都没你用得顺溜。” 他又按住阿芒的手,说:“这只是我的,谁允许你点的?” 阿芒惊讶地说:“不是你送给我的吗?” 梁岐说:“我没说过这话。” 阿芒咬牙道:“你明明不信这个,非要跟我抢,小气鬼。” 梁岐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说:“就小气怎么了,这灯本来就是我花钱买的。你要放也可以,跟我一起放,就像你刚刚看到的其他船上的男女那样。” 阿芒才不肯让他白白占便宜,呸了一声,又把灯塞回他手里,起身就想上岸。 梁岐说:“我不让他靠岸他就不会靠岸,你跑一个试试?” 正说着,小船跟另一旁途径的船轻撞了一下,船身微微一晃,阿芒此时又刚好站着,一时不稳,差点没一头栽进河里去。 梁岐急忙把她拉回去坐着,等船平稳了一些,船家语重心长地在那头说:“年轻人,不要在船上找刺激嘛,玩闹归玩闹,有什么大胆的想法上岸再实行也不迟。” 阿芒听得一头雾水,却听梁岐在耳边轻笑,对她说:“听见没有,说的就是你。” 她抬头,却见对方的脸近在咫尺,原是自己此刻竟被他抱在怀里,那双手臂将她护得紧紧的。阿芒察觉至此,登时头顶冒烟,脸上不由地烧了起来。 梁岐也发觉自己无意越了规矩,慢慢地放开了她,但见她脸红,还是忍不住嘴贱道:“抱都抱过了,一起放个河灯怎么了。” 那盏灯原本是只鹅的模样,刚刚被他情急之下扔了出去,撞成了歪脖子鹅。梁岐把灯重新点亮,往阿芒面前一递,本想看她又羞又恼、恨不得揍他的样子,却只见阿芒慢慢地伸出手,带着他一起将河灯放到了水面上。 那只歪脖子鹅越游越远,梁岐的目光也越来越不自在,仿佛也变成了一只呆头鹅。他似乎想看看阿芒,却又不敢看她,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放,屁股上也像突然长了刺一样坐立不安。 阿芒沉默了一阵,问他:“街上还有什么好玩的,你可不可以带我都玩一遍?” 梁岐像是被她稀松寻常的问题给问懵了,犹豫了一会儿,眼睛望着天说:“有,还有,等会儿就带你去。” 阿芒开心地笑了笑。她想,虽然她似乎总是只能和一些人相处一段时间,就必须要面临离别,但至少她遇到的大多数人都给她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快乐,这样想来倒也不算亏。 两人逛到亥时结束才回了府,而除了那只拨浪鼓,阿芒什么也没要。梁岐大概是想不通,自己一个活生生的钱袋子就在旁边,她却什么都不买,问阿芒是不是看不起他。 阿芒摇摇头,说:“再多好玩的东西我也带不走,一个小鼓就够了。而且那都是你的钱,我又不是吃白饭的。” 梁岐堵在她回房的门口,问她:“什么叫带不走,你想带到哪儿去?” 阿芒望着他说:“你不是说只留我到帮我修好刀的时候吗?” 梁岐被她噎了一嗓子,点点头说:“是啊,可你的刀不是还没修好吗?” 阿芒说:“去处州不就修好了吗,你说的那个什么……十六兵器铺,不是很有名的地方吗?” 梁岐说:“那也不一定,你的小弯刀又不是中原武器,万一人家也束手无策……” 他说着说着,见阿芒看他的眼神越来越狐疑,不由正了正神色,道:“早点睡,明天早上就走。” 阿芒见他头也不回地闯进了夜色里,直至消失,说了一句莫名其妙,但又觉得这样的梁岐还怪有趣的,独自呆呆地笑了笑。 第38章 踢馆 从杭州出发一路南下,这天途径兰溪城时,天色很暗,看起来应该有场大雨。几人便一边逛街一边问路,打算找间客栈落脚。 十三和怀明在后面牵马,阿芒和梁岐走在前面,走着走着,梁岐却忽然被一双女人的手拖走了,眨眼的功夫,一堆莺莺燕燕全凑过来围着他转,抬头一看,原来是路过一家青楼。 梁岐原本想迅速抽身走人,却见阿芒好奇地从人堆里探出头来,问他:“她们在干什么?” 梁岐说:“拉客,这你都看不出来?” 阿芒左看看右看看,只见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穿得也一个比一个凉快,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顿时自觉地退了出去。 梁岐瞪着眼睛叫住她,说:“你真的看不出来我被人绑架了?” 阿芒盯着他说:“你武功那么好,却不推开她们,可见你是心甘情愿的。” 梁岐说:“我心甘情愿个头啊,你看我空得出手吗,难道要我当街揍女人不成?” 一个紫衣女子问阿芒:“他是你夫君?” 阿芒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女子又问:“是你情人?” 阿芒回答:“不是。” 女子说:“那不就得了,瞧这位爷这面相,一看就是常客,你夫人又不在这儿,怕什么,进来玩玩嘛。” 梁岐忍不住骂:“常你大爷的客,松手,否则别怪我动粗。” “哟,还生气了呢,您要是看不上我们姐妹几个,楼里还有别的妹妹,保证您进去看一眼就走不动路了。” 那几个女子似乎看出梁岐是有钱人家,不依不饶了起来。梁岐被一群女人围在中间,呛人的脂粉味和刺耳的调笑声让他不胜心烦,正欲拔剑,只见阿芒又从人堆里挤了进来,对那群女人说:“等一等。” 紫衣女子说:“又怎么了?” 阿芒说:“我跟他有婚约了。” 梁岐听了,傻眼了一会儿,接着说:“对,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 众女子兴味索然,道:“早说嘛,浪费咱们这么多时间。” 紫衣女子临去时用袖子扫了一下梁岐的胸口,冲他眨着眼睛说:“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来。” 梁岐脸黑得锅底似的,见阿芒不为所动,不由气道:“你演戏能不能演全套,给点儿反应,她都让我下次再来了。” 怀明和十三在后面憋得直抱着马掩面,阿芒说:“你们汉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我这叫大度。” 梁岐说:“大你个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阿芒见那青楼门口不停有男客进去,揽客的女子也妖娆主动,再傻也看得出来这是什么场所。她不作答,只是闷头走开了。 梁岐追着她问:“刚刚那些女人拉着我,你不生气?” 阿芒说:“我为什么要生气,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些吗。” 梁岐说:“谁说的,本公子跟他们可不一样。” 阿芒故作惊讶地说:“是哦,我记得刚刚那位姐姐好像说你是什么……常客,我汉语不好,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常客是什么意思?” 梁岐骂骂咧咧地说:“她含血喷人,你不需要明白。” 吵闹间,二人找到一家客栈,吃饭的时候,阿芒看见客栈对面有一家武馆,馆外还设了擂台,武馆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不过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出于好奇,阿芒急匆匆地扒了两口饭就溜了出去,梁岐见她直冲武馆大门,怕她闯祸,随后也跟了出来。 阿芒凑近那告示一看,通篇只看到一条消息,踢馆成功者,纹银五两。 梁岐见她盯着告示不动,说:“你想干什么,踢馆?” 阿芒说:“我可以吧?” 梁岐说:“你可以个屁,瘦得跟猴子似的还想学人踢馆,跟我回去吃肉。” 他拉她走,阿芒却不肯,说:“可是踢馆有钱拿啊。” 梁岐竖起手掌,张开五指,道:“你有没有搞错,五两银子而已,你回去把那盘肉吃了,我给你三倍。” 阿芒摇摇头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自己赚。” 梁岐拧着眉头正想训她,却见阿芒伸手把那告示撕了下来,顿时气得连词都忘了。 武馆里跑出来一个年轻弟子,打量了二人一眼,问:“哪一位要踢馆?” 阿芒说:“我。” 那弟子反复盯着她看,显然是不信。 阿芒也懒得跟他废话,说:“谁来打?” 年轻弟子犹豫了一会儿,对她说:“你等着,我去叫师父来。” 这家武馆隔三差五就会在门口贴告示,本县的人很少敢揭榜,都是路过的外地人来比试。对面客栈的店小二一看这幅情景,摇摇头说:“又有热闹可瞧了。” 不消片刻,那弟子口中的师父出来了,与此同时,武馆门口的擂台边也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 梁岐见阿芒是铁了心要比武,只好点了点头,不再劝她。等阿芒上了擂台,他又对那馆主低声说:“这位兄台,妹子年轻不懂事,给她点儿教训就行了,下手轻点。” 那馆主也算温厚,对他说:“公子放心,比武只争个高低,点到为止,对手又是位姑娘,我不会为难她的。” 语罢,拂袖而去。不多时,一声锣响,比赛便开始了。擂台下的人群越聚越多,梁岐最烦人挤人的地方,但却硬是挤到了最前面。 馆主抱拳施礼,阿芒也学着他做了做样子,随后只听馆主对她说:“请。” 阿芒眼睛一亮,抬脚冲了出去。那武馆馆主原本打得斯斯文文饶有气派,却渐渐被她逼得急了,他从未见过路子这么野的功夫,又多是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不得已退而又退,问道:“姑娘师承何处,哪门哪派?” 阿芒说:“我爹、我兄弟,他们都教过我。” 馆主又问:“令尊是?” 梁岐在底下说:“打架就打架,问候什么父母,阿芒,上。” 馆主对梁岐前后矛盾的态度大吃一惊,阿芒趁机握拳一击,被对方躲过,随后只见馆主反攻她下盘。阿芒飞身如燕,倒挂金钩,双脚忽如藤蔓一般勾住馆主的脖子,转了个向,将其掼倒在地,顺势欺身而上,骑着对方就要打。 馆主忽然开口道:“慢。” 阿芒拳头停在半空,又听他说:“姑娘,你赢了。” 台下的人群喝彩鼓掌,梁岐满眼骄傲,也不由地拍了下手。 阿芒急忙问:“那会给我钱吗?” 馆主无奈一笑,说:“会给的……你能先从我身上下来吗?” 阿芒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松开了对方,转眼却见梁岐匆匆地翻身上台,跑来拉起她说:“拿了钱就跟我回去。” 馆主对梁岐说:“令妹功夫了得,在下佩服。” 梁岐嘴角一扬,说:“那是我教的好。” 阿芒悄悄踩了他一脚。 那五两银子送来后,阿芒心满意足地装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又问武馆馆主道:“开武馆是怎么赚钱的?” 馆主说:“姑娘见笑,我这间武馆规模不大,一般只靠招收学生,或与镖局合作走镖赚些钱财,有时也会接悬赏,缉拿盗匪。” 阿芒问:“什么是镖局?” 梁岐忽然挡在她眼前说:“镖局就是受人钱财,保人或运货的一门行业。你还想听什么,回去我慢慢讲给你听,不要在这里打扰别人。” 说完拉着她下了擂台,回了客栈。 此时怀明和十三已经把房间也订好了,二人上楼不到片刻,外面阴云密布,转而大雨落下,街上的行人一时间都匆匆忙忙地往家跑。 梁岐出门便见阿芒站在走廊上凭栏而望,视线往上,也不知在盯什么东西,他走过去问她:“看什么呢你?” 阿芒朝他嘘了一声,指了指头顶的房檐,说:“小麻雀。” 梁岐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屋檐下的横梁上立着一只麻雀,鸟毛还沾了雨水。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孔如烟的麻雀你还没看够啊?” 阿芒说:“它又不是孔如烟的麻雀,它在躲雨。” 梁岐没听明白,转头看向她,却见她微微抬头,明眸如月,仿佛看的不是一只麻雀,而是某个人,某个与她命运相似的人。 阿芒望了半晌,脖子酸了,又趴在围栏上看着大街对面的武馆,此时武馆大门紧闭,门口还有她撕榜留下的痕迹。 梁岐循着她的视线一看,臭着脸说:“钱都赢了,你还想干嘛?” 阿芒说:“如果我再打一次,是不是又可以赚五两?” 梁岐说:“你那就不叫踢馆,叫找茬,打赢了还去打,你真当人家好欺负。” 阿芒瘪瘪嘴,道:“那我就换一家打,多打几次就可以赚好多钱。” 梁岐皱着眉头说:“你真以为你武功天下第一是吧,今天这武馆小,算你运气好而已。再有下次我可就不管你了。” 阿芒瞥了他一眼,说:“我才不稀罕呢。” 梁岐瞪了她半晌,气了一会儿,又说:“你为什么突然想赚那么多钱,你要干什么?” 阿芒说:“生活啊,没有钱怎么生活。” 梁岐翻了白眼,说:“你早说不就得了,小爷就在这儿,还能饿着你吗?” 阿芒偷瞄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总会分道扬镳的。只要我学会了赚钱,以后至少就不用挨饿了。” 阿芒说完后,却半天没有听见梁岐回话,她顿时心生好奇,扭头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梁岐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从杭州出发那天开始,一直都在想这个?” 阿芒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说:“是又怎样,我还要讨生活,想这些不是很正常吗。” 梁岐又问:“那你现在想到哪一步了?” 阿芒朝武馆看了一眼,见梁岐的眼神有些上火,又忙说:“我不是去找人打架,你放心。” 梁岐皱着眉心说:“那你要干什么?” 阿芒想了想,说:“等我凑够本钱,也开个武馆怎么样?” 梁岐斩钉截铁地说:“不怎么样,你开武馆,你觉得会有人来找你拜师吗?” 阿芒说:“可是我的武功也不差啊。” 梁岐伸手打断她,说:“我警告你,不许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是真想给自己找件事做、求个安稳,修好你的小破刀之后就跟我回杭州,我梁府那么显赫,还愁不能帮你找一份差事?” 阿芒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梁岐扯了下嘴角,说:“怎么,被我感动到想哭啦?” 阿芒迅速移开眼,说:“可我不想回杭州了。” 梁岐说:“那你去哪儿?” 阿芒说:“随便哪里,反正不是杭州。” 梁岐的脸色变了变,问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芒不知怎么面对他,便假装露出一副平时跟他不对付的表情来,说:“看见你心烦行不行。” 说完,低头欲盖弥彰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手关门,又插上门栓,果然下一秒就察觉梁岐在外面推门。对方推了两下见纹丝不动,最终什么也没说,独自离去了。 阿芒靠在门上,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掂了掂口袋里的钱,心里宽慰自己说,等有家了,也许这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第39章 镖局 大雨一连下了两天,他们的行程也不得不延误,这两天阿芒觉得梁岐怪怪的,大概还在生她的气,也不怎么主动跟她说话。 怀明和十三都发现了他们两人不对劲,便偷偷地问阿芒,是不是哪儿得罪了公子了。 阿芒摇了摇头,确切地讲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又觉得这也许是好事,等到了处州以后,分别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打定主意后,既不主动道歉也不主动开口,决定索性借着这次机会,与梁岐回到最初的关系。 处州龙泉县是宝剑之邦,欧冶子的龙泉宝剑就出于此地。县内有名的铸剑师很多,云家算是其中之一,梁岐曾经光顾的十六兵器铺是当地人对云家兵器铺的叫法,因现在铺子的老板兼铸剑师叫云十六,他手艺精湛,会打造的兵器也多种多样,故而得名。 到了铺子之后,梁岐把阿芒的那把弯刀拿给云十六看,云十六一边瞧刀一边打趣他,说:“您上一次大老远地跑来,是为了给自己铸一把好剑,我铸的剑,不出意外是可以用三代人的。还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梁三爷第二面了呢,没想到这一回又跑来让我帮姑娘修刀,三公子为博红颜一笑,还真是煞费苦心哪。” 梁岐说:“让你修个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看了阿芒一眼,又语气怪异地补充道:“这是我欠人家的。” 云十六端详了片刻,说:“是把好刀,之前应该是碰上了更硬的茬才断的吧,我不是吹,要是这刀是经过我的手造出来的,断的就是对面。” 梁岐问:“能不能修好?” 云十六道:“能,不过需要一点儿时间。这刀材质特殊,纹饰繁复,要完全修复的话至少得等一个月。而且现在雇主很多,前边儿排了一长列,恐怕您得再多等个……” 梁岐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先修我的,你开个价。” 云十六乐呵呵地说:“您还是跟当年一样爽快,不亏是大商会的人物。” 付完定金后,出了云家铺子,二人往订好的客栈去。阿芒忍不住说:“他要的也太多了吧,把我的刀卖了也不值那么多。” 梁岐爱搭不理地应道:“既然答应过你,多少钱都该出。” 阿芒觑了他一眼,说:“可是还要等一个月呢,你家的商会……” 梁岐说:“走的时候已经打点好了。” 阿芒想起他从小经商,又四处跑商,自然对出行的日子算得很准,做好了准备才会出门。便觉得是自己多管闲事瞎操心,不再言语了。 两人一路无话,回了客栈也是各回各屋。阿芒进屋前望着梁岐的背影,只见他头也不回地进屋关门,从容得好像陌生人一样。 阿芒心里发堵,这些天她也不是没想过去哄哄他,可每次想完,又记起梁洵对她说过的话,所有的念想便统统打消了。 这日,阿芒不敢在客栈问话,便独自去了云十六的兵器铺子,却在路上看到别的铺子门口有女子卖艺,好奇地瞧了一眼,只见那女子穿着奇特,蒙着脸,一边跳着妖娆的舞姿,一边又在舞剑,围观的众人看得目不转睛热情高涨,阿芒很快就被挤了出来。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卖艺的还是卖兵器的,到了十六兵器铺后,便去问云十六。 云十六听罢,了然一笑,问她:“豆腐西施听过吗?” 阿芒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听过,记不得了。” 云十六说:“就是靠美色吸引顾客来买豆腐的女子。你看到的那间兵器铺子也是这种方法,表面上摆个美女在门口舞剑,实际上就是想吸引顾客。做生意的,耍点儿小聪明也无可厚非。” 阿芒问他:“那你怎么不用?” 云十六道:“用不着啊,我的手艺就够吸引人了。不过么,要是有姑娘愿意来我这儿跳跳舞,帮我赚点钱,我也不会拒绝。怎么,你想试试?” 阿芒摇摇头,说:“我来是想问问你这附近有没有镖局,镖局的位置在哪里。” 云十六从小就生活在龙泉县,自然知道哪里有镖局,他给她指了几个方向后,又说:“镖局干的是苦差事,一般只收武艺高强、体格强壮的男子,你去真不合适。我还认识几个做女红的老板娘,要不要介绍给你?” 阿芒说:“不用了,我不会做女红。” 云十六稀罕地说道:“我想不明白,你都有梁三爷了,还找什么差事啊,多此一举。” 这次阿芒没再回答,只对他道了谢,便按照他指的方向找镖局去了。 然而正如云十六所说,这几家镖局虽然规模不大点儿,但一看她是女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更别说给她展现身手的机会。 阿芒一直跑到天黑,最终也没有一家镖局肯要她,只好心灰意冷,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这时,一家地处偏僻、门庭冷落的镖局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家镖局的位置很偏,正门也不对着大街口,大门虚掩,从门缝看去很是逼仄。云十六似乎没有对她提到过这儿,也许是遗漏了。 阿芒累了一天,也不想无功而返,便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推开了大门。但见院中灯火稀薄,看不真切,似乎是空无一人。 她心觉蹊跷,问了一句:“这儿招人吗?” 半晌,见无人回答,阿芒退后两步,便想转身出门。 大门却突然关上,阿芒听到身后有人说:“招。” 这阵势不像是正经招人的。阿芒心知自己遇到了麻烦,想伸手摸刀,才记起自己的刀还在云十六的店里没修好,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她转身,只见灯火阑珊的院子里走出来几个男人,手里都提着刀,刚刚回答她的那个人光着膀子,臂上露出一块黑色刺青。 那人说:“好久没有人主动送上门了,还是个小美人儿。” 阿芒默默一退,说:“这里不是镖局吗?” 那人说:“很久以前是,不过现在已经易主了。以前是保人的,现在是卖人的。” 阿芒见那帮人缓缓地朝她围了过来,想转身开门,却发现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对方手里有刀,她在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可眼下又没有别的退路,看来只能拼命了。 那刀风忽至,阿芒偏身一躲,抬腿踹开一个,正想先夺一把刀来防身,却被对方识破。几人蜂拥而至,她应对不暇,只好一猫身子,从下面滚了出去,再欲起身,入眼即是劈头盖脸的刀锋。 一道剑芒如闪电般出现,一刺一挑,挡开了敌人的攻势。只见梁岐如身披月华,执剑而来,仿佛周身是肃杀冰霜,脚底是寒凉仙藻。正如他手中剑的名字一般,端的是漱冰濯雪,华美清冷。 阿芒愣了片刻,迅速起身冲上去同他一道退敌。此时,院子内仅剩的灯笼忽然被人挑灭,黑夜如洪水猛兽,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吞噬下腹。 这镖局是对方的地盘,他们自然熟悉,在这种摸黑的情况下打斗,阿芒和梁岐这两个外来客必然是吃亏的一方。 衡量间,对方已经把二人逼至角落。突然,阿芒不知踩到一堆什么破铜烂铁,踉跄一步,正是这一步的失误,只见一把刀映着月光,已经朝她砍了下来。 猝然间眼前挡来了一个人影,刀入血肉,只听梁岐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朝她栽倒过来,但随即又强打精神,转头抵御攻击。 阿芒脑子一乱,脚底迅速一摸索,随后勾起一堆生锈的箭头,拉走梁岐,朝对方用力一掷,又如猴子似的带着梁岐跳上了高墙,落到空无一人的街上。 她顾不上回头,但听声音那帮人明显已经追出来了,只好扶着梁岐乱跑一气,进了一片树林。 忽然,一声狼嚎让她停下了脚步。 梁岐伤在左后肩上,一臂无力垂下,疼得冷汗直流。见阿芒停留,以为她没体力跑不动了,便推了推她,气息羸弱地说:“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这里交给我。” 阿芒顾不上回答,把他扶到一棵树下坐着,朝树林深处吹了几声口哨,只见黑魆魆的林子里出现许多双幽暗可怖的绿色眼睛。 梁岐一时没有力气说话,但似乎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 只见阿芒又吹了几声哨子,朝狼群絮絮低语一阵。此时,镖局的那伙人恰好追了过来,阿芒看向他们,而狼群仿佛收到了召唤,朝那伙人聚集了过去。 那帮人见狼群只包围他们而不攻击阿芒,顿时大骂一声,提着刀往树林外调头跑去。 随后,阿芒跌坐在地上,看着梁岐皱眉忍痛的样子,半天才鼓起勇气碰了碰他,说:“你怎么样?” 梁岐捂着肩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我当兵的时候经历得多了,皮外伤而已。” 闻此,阿芒心里平缓了些许,又怯生生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儿的?” 梁岐说:“云十六。” 阿芒咬了咬下唇,小声说:“他怎么能这样。” 梁岐看了她一眼,说:“他是商人,只看钱。” 阿芒低下头道:“你不该来的。” 梁岐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了一声,说:“确实是不该来。你忙于以后的生计也本就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是脑子有病才会到处打听。我多管闲事而已,你用不着在意。” 说完,他依着树撑起身体,喘了两口气,步履维艰地往回走。月光下,阿芒望着他后背被血染红的白衣,终是眼睛一酸,无声地哭泣起来。 啜泣之余,却听梁岐忽然闷头摔倒了下去,阿芒连眼泪也顾不上擦,急忙跑过去扶起他。 此时,消失的狼群又回到此地,阿芒轻声抽泣着,吹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哨子,梁岐见狼群似乎有些不善,脸色苍白,无力地问她:“什么意思?” 阿芒哽咽道:“它们不欢迎我们,让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梁岐吃力地说:“你不是会训狼吗?” 阿芒哭着说:“以前我也以为自己会,后来才知道那些狼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所以才会听我的。” 梁岐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由心烦地闭上眼,说:“不会训就不会训,哭什么?” 阿芒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迅速地抹了一把眼泪,扶着他往龙泉县城走。 回到客栈已经是半夜子时,怀明和十三因为担忧他俩的安危一直没睡,直到看到她扶着鲜血淋漓的梁岐回来,两张脸吓得顿时失去了血色,久久不能回神。 随后一个去打水找药,一个去请大夫,可是这半夜三更的医馆全都已经关门了,一时半会儿地根本找不到人。 以前在渭河做水匪的时候,阿芒倒也见过那些弟兄包扎伤口的情形,但自己并未亲手试过。十三打来热水后,阿芒正有些手足无措,却听趴在床上的梁岐哑着嗓子说:“先把衣服剪开。” 阿芒定了定心神,正要去拿剪刀,梁岐却说:“不用你。十三,你来。” 十三指了指自己,道:“我?公子,我不会这个,我从来没……” 梁岐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叫你来。” 十三只好硬着头皮拿起了剪刀,梁岐外出当兵那两年他并未跟在身边,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么血淋淋的场面,伤者又是自家的公子,心里难免紧张,下剪的时候不敢用力,迟迟剪不开,被梁岐训了之后又急了,碰到了梁岐的伤口。 眼看梁岐疼得死去活来,而他们连伤口的样子都还没见着,阿芒一咬牙,把剪刀夺了过来,强行冷静地开始替他剪衣服。 梁岐说不出话,只是虚弱地看了她一眼,便把脸朝里转了个向。 第40章 伤后温情 十三连端了六七盆血水出去,又连送了六七盆清水回来。不多时,怀明也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对十三说:“实在是找不到大夫,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十三摇了摇头,让他自己去看。怀明冲进屋里,只见梁岐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阿芒正在替他包扎,看样子已经快包扎结束了。 怀明见梁岐紧闭着眼,额头上冷汗涔涔,脸上和嘴唇上没有丝毫血色,不由瞪了阿芒一眼,说:“我家公子回了杭州以后从未流过半点血,可今天却为了找你……” 梁岐低声喝止:“闭嘴。” 怀明纠结不已地看了他半晌,红着眼睛转身走了出去。 阿芒将绷带轻轻地打上了结,满是不安地看着他。梁岐察觉已经包扎好了,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阿芒没有回复,也没有反应。 梁岐又说:“我受伤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可以走了。” 阿芒望着他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还是不肯说话,也没有离开。 梁岐见赶不走她,便不再搭理她,自顾自地侧躺下去,闭上眼入睡。 夜里因为伤口的缘故,梁岐开始发烧说胡话,阿芒一边替他降温一边安慰他,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如此一直持续到天亮时,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近午时,梁岐缓缓苏醒。他睁眼后,看到阿芒倒在床边,正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掌。他盯着阿芒的睡颜看了许久,喉头微微一动,随后伸手想要触碰到她。 可还未实现,阿芒却一皱眉,慢慢地从睡梦里醒了过来。梁岐迅速收了手,无事发生地闭上眼装死。 阿芒看他闭着眼,以为他还没醒,不由有些着急。她伸手摸了摸梁岐的额头,摸不出来到底烫不烫,又低下头用自己的脑袋去碰了碰,然后再摸摸自己的。 被她摸来摸去的,梁岐逐渐有些憋不住,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阿芒见他醒来,急忙问他:“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岐垂下眼,故意不理她。阿芒见他还在生气,只好去把怀明和十三叫来,让他们照顾他,自己再出门找大夫。 梁岐见阿芒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对怀明说:“去跟着她。” 怀明说:“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她,她要是想走就走好了,您别再替她操心了。” 梁岐缓了片刻,说:“她昨晚一夜没合眼,身体可能会吃不消,你跟去看看。” 怀明听此,只好转身跟了出去。 阿芒出了客栈,正此处找人打听大夫的位置,却见怀明跟了上来,语气生硬地对她说:“我知道大夫在哪儿,跟我来。” 阿芒依言跟着他,走了几步,怀明却停下来,问她:“你到底把我们家公子当什么了?” 阿芒被他问懵了。 怀明说:“你救过公子的命,公子也救过你的命,别的我不懂,再不济你们也算是朋友吧。我们家公子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却成天想着乱跑,也不肯给他一句实话,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怀明说罢,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朝医馆走了。 阿芒立在原地,回想着对方刚才的话语,良久,垂着脑袋,心里一阵酸楚。 在中原兜兜转转这两年,离别的事她经历得多了,有的连一句后会有期都不曾说过,就这么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自己的宿命,往往不敢回味过去的事。她心知这一次也许有些难,但她也理应更果断一些,不能耽误了别人。 二人把大夫请回客栈,大夫诊查一番,对梁岐说:“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放平心情,否则外伤难愈。” 阿芒问:“什么意思,他心情不好吗?” 怀明忿忿不平地说:“好不好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阿芒不说话了。 随后大夫开了几副药,临走时又叮嘱了几句,说梁岐常年习武、体健身强,恢复不难,但要避免心情郁结,否则不利于伤势的痊愈。 怀明煞有介事地看了阿芒一眼,便送大夫出门了,十三则拿着方子去抓药。 阿芒在梁岐的房门口徘徊了片刻,转身下了楼。房间里的梁岐本就有心留意她的举动,察觉她调头走了,心里就更郁结了,靠在床头生闷气。 气了半晌,阿芒却又回来了,她怀里抱了一堆的小玩意儿,放在床边给梁岐看,让他选。 梁岐扫了一眼,全是什么老虎布偶、小泥人、假鸟、小破风筝等,不明地看着她,说:“你又想干什么?” 阿芒说:“这是我买来送你的,你不喜欢吗?” 梁岐问:“你哪儿来的钱?” 阿芒回答道:“之前踢馆的时候赚的,一直没花。” 一提起这个梁岐心里就莫名来气,说:“那也用不着为我花钱,我又不玩这些东西。” 阿芒听罢,眼里的光亮暗了一阵,又对他说:“那你再等我一下。” 说完,转头又噔噔噔跑下楼去。 梁岐想开口喊她都来不及,只好作罢。他低头伸手拨弄几下那一堆的小孩子玩意儿,嫌弃了半天,唇角又忍不住上扬。 他正暗自得意,阿芒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了,手上依旧抱着一摞东西。梁岐见了忍不住嘀咕:“这么快。” 阿芒这次买的是两壶好酒、一副骰子,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梁岐盯着那两壶酒,说:“我昨晚才受的伤,你想我死也用不着这么着急。” 阿芒急忙把酒拿走。梁岐又问她:“这有的东西你连见都没见过,都跟谁学的?” 阿芒说:“我问来的。” 梁岐:“怎么问的?” 阿芒道:“我问他们男人都喜欢玩什么。” 梁岐憋着没笑,让她把文房四宝也拿走,拿起骰子问她:“会玩儿吗?” 阿芒许是为了急着哄他,连连点头说:“会,我看过别人玩过。” 梁岐不予评价,说:“赌什么?” 阿芒思前想后,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赌的。 梁岐问她:“你身上的银子还剩多少?” 阿芒微微蹙眉,缓缓地说:“还剩一两。” 梁岐看她神情,便大爷似的躺了回去,说:“不情愿就别玩了,不勉强。” 阿芒赶紧摇摇头说:“情愿情愿,我跟你玩。” 她半知半解地跟梁岐玩了一局,第一局却赢了,梁岐瞥了一眼骰子,说:“一局一两,我先欠你一两。” 阿芒顿时以为自己天资聪明、无师自通,兴致也上来了,点头答应以后,便开始第二局。可谁知第二局也许是运气不好,她却输了。 阿芒正兀自懊恼,听梁岐说:“上一局欠你的那一两还你,现在咱俩打平。” 阿芒摸了摸自己钱袋里仅剩的一两银子,又忐忑不安地开始了第三局。 当然,这一局毫不意外地,她又输了。 梁岐见她一副沮丧的模样,心情大好,朝她伸手道:“愿赌服输,给钱。” 阿芒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把剩下的一两银子连着钱袋子一起放到了对方手里。 梁岐拎了拎那干瘪的钱袋,摇摇头说:“你所有身家都输光了,没什么可玩的了。” 他把钱袋的绳结套在手指上转圈圈,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还敢跟我玩骰子。” 阿芒虽输了钱,却见梁岐的心情似乎缓和了不少,不由一笑。梁岐被她清澈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说:“笑什么笑,输了钱还笑得出来。” 正说着,十三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梁岐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中药味,皱着眉头说:“端出去。” 十三说:“公子,您就别为难十三了。怀明上街去了,一会儿就能把糖给你买回来。” 梁岐不自在地盯了旁边的阿芒一眼,对他说:“谁让他去买糖的,不就是一碗药么,小题大做。” 十三疑惑地说:“啊?可您以前不都是……” 梁岐瞪着眼睛打断他说:“你给我闭嘴,把药放下,出去。” 十三急忙把药留下,恹恹地退了出去。 阿芒端起那碗热腾腾的药,嗅了嗅,嫌弃地说:“好奇怪的味道。” 梁岐盯着她说:“中药都是这样,你先帮我试试烫不烫。” 阿芒舀起一勺,吹了吹,又抿了一小口,眉毛顿时拧成了结,说:“好苦……” 梁岐见自己得逞,不由喜上眉梢,乐了一阵,见阿芒缓过神来时,他又迅速恢复了一副要死不活的神色,脸上仿佛写着生人勿近。 他正在这儿拼命地装,忽见阿芒吹了吹汤匙的药汁,递到了他嘴边。 梁岐看着那一勺黑不溜秋的药,心想,她该不会是要这么一勺一勺地喂吧,那还不如再给他一刀。可他盯着阿芒的脸看了一会儿,心里又骂,大爷的,一勺就一勺吧。 他微微地低下头,将药汁含入了口中。他天生惧苦味,还是绷不住呛了一下,阿芒急忙伸手用袖子替他擦拭,指尖碰到对方柔软冰凉的脸时,便有些发烫。 梁岐垂着眼睫盯了她半晌,说:“摸来摸去的,你到底还喂不喂?” 阿芒抿着嘴唇,又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一碗药喂完,梁岐内心也差不多有种归西的冲动了,还好这时怀明带着糖回来了,拯救了他被苦海包围的味觉。 阿芒见他的精神有所恢复,说:“我回去休息一会儿。” 梁岐嘴里包着糖,含糊不清地说:“去吧。” 阿芒走了两步,又回身对他说:“我晚上再来看你。” 梁岐看着她出门,口里那颗糖不知怎么好像变味了,糯得粘牙、甜得发腻。 怀明见他盯着门口出神,道:“您又被她哄好啦?” 梁岐说:“去你的,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 轰走怀明之后,梁岐靠在床上望着房顶,满眼满心都是阿芒的样子,或哭或笑或懵懂迟疑。而到了最后,犹疑和不解渐渐占据他的心头。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很快一个月就要接近尾声。这天,阿芒见外面天气不错,便想跑去问梁岐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到的时候,梁岐正在房里刮胡子,前些天他躺得快要生霉,也没怎么收拾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子冒了一堆。 阿芒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等他,梁岐停顿一下,转了转手里的小刀,问她:“试试?” 阿芒说:“可是我又没长胡子。” 梁岐说:“没让你刮自己。” 他把刀递给阿芒,指了指自己的下巴。 阿芒惊讶地说:“我可以吗,万一伤了你怎么办?” 梁岐说:“你敢。” 他威胁了事,随后坐直了等阿芒帮他刮胡子,阿芒举着小刀过了半天,轻轻地在他脸上刮了一下。 梁岐却忽然吃痛一声,倒吸着凉气就捂住了脸,随后又趴在桌子上惨叫。阿芒顿时慌得六神无主,连连道歉,说:“你怎么样,快给我看看!” 半晌,梁岐捂着脸抬头,对她说:“我要是毁了容,没人要了怎么办?” 阿芒眼睛都红了,说:“没那么严重吧,我、我根本没用力啊……” 梁岐说:“我就问你怎么办,怎么办?” 阿芒瘪着嘴快要哭出来了,说:“那你把我也毁容好了。” 梁岐无言以对地翻了个白眼,撂了一句不解风情,就把捂脸的手放了下去。阿芒一看,只见他脸上半点伤口也没有,才明白原来他刚刚全在演戏骗她。 阿芒气得锤了他一拳,骂了句混蛋,扔了刀就要走,梁岐一急,起身把她拉了回来,说:“胡子还没刮完呢,不许走。” 阿芒正想开口回绝,梁岐又说:“我这胳膊还隐隐作疼,你就当做件善事。” 阿芒便不再说话了。 在梁岐的指挥和配合下,她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脸上刮了个干净,等到最后收拾妥当,她才忽然想起来,说:“你的伤不是在左边吗?” 梁岐拿过她手里的小刀,说:“我左撇子,不行吗?刮胡子也需要两只手配合,你那么认真干嘛。” 阿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走出了房门。 第41章 梅花林 龙泉县的大街小巷似乎都忙碌起来,有些店门已经关门,有些店生意红火,街上的小孩子穿得胖乎乎地跑来跑去,大人也顾不上管。 阿芒见人们脸上都笑呵呵的,有些好奇。梁岐告诉她说:“还有一个月不到就要大年三十了,大家都在准备过年。” 阿芒说了声哦。 梁岐说:“明天就可以去云十六那儿拿你的刀了,回到杭州后刚好可以赶上过年,你去吗?” 这个话题阔别已久,终于又被提起了。 阿芒垂下眼说:“我……我一个人,其实在哪里过年都一样。” 梁岐顿了顿步子,这次却没有生气,他说:“既然你执意不肯回去,我也不勉强。今天再最后陪你逛一次,想要什么只管说,我请客。” 阿芒有些讶然,正想抬头看看他的神色,梁岐却不给她机会,别过头去看路边的小摊了。 阿芒心里不知怎么空落落的,可又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自己要的结果吗? 怔愣间,她听见梁岐在叫她的名字,应声走过去一看,却是一个卖唇脂的小摊,摊主是个老婆婆。 梁岐对她说:“天气冷了,买一盒吧。” 那些盒子都尤其精致漂亮,阿芒挑选了半晌,迟迟拿不定主意,梁岐说:“选不出来就全买了。” 阿芒摇摇头说:“用不了那么多。” 老婆婆笑呵呵地说:“姑娘好福气呀,你家相公可真疼你。” 阿芒红着脸觑了一眼梁岐,说:“他不是我相公。” 梁岐也瞄了她一眼,说:“差不多吧。” 阿芒瞪着他不说话,老婆婆又说:“我这唇脂都是用蜂蜡和红花汁做的,里头还混了丁香、苏合香好几种花呢,你要是选不出来,可以先试一试。” 摊主递给她一盒打开的唇脂,阿芒不大会用,自己又看不见,梁岐便接过去,用指尖沾了一点,随后轻轻地抹在她的嘴唇上。 阿芒愣愣地望着他,梁岐一触及那柔软的唇瓣时,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其实他原本没想那么多,就是顺手一接…… 思索间,指尖的唇脂抹完了,梁岐微微地瞪了下眼,醒了醒神。 阿芒问他:“好看吗?” 梁岐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好看。” 老婆婆看了,只当是他二人间调情,笑眯眯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了钱。 阿芒接过那盒唇脂,满心欢喜地收在怀里,见路人都盯着她,眼神奇奇怪怪的,她不禁生疑,又向梁岐确认一遍:“真的好看吗?” 梁岐说:“真的好看,这条街就属你最好看。” 阿芒信不过他的嘴,问老太太要镜子,却被梁岐制止下来,说:“用不着,我的眼睛就是镜子,你刚刚不是吵着要去看腊梅花吗,走走走赶紧走。” 说完,阿芒便被他半推半拉地带走了。 城外有一片梅花林,腊梅花已经开了不少,淡黄色的花朵经风一吹,便携来沁人心脾的香气。 二人在梅林里逛了一阵,见前面有条河,梁岐暗道失算。随后,果然见阿芒往河边跑去。 他拉不住她,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见她蹲在河边照了一会儿,冒死开口问道:“我说好看吧?” 问完却没听到对方的回答,这时,他突然看见阿芒把脑袋埋到膝盖上,肩膀微微抖动。 梁岐傻了。他知道女子一向注重自己的容貌,但没想到阿芒会注重到这种程度。他犹豫半晌,听到阿芒低低的啜泣声,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过去蹲在她旁边,讨饶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你别哭啊……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大不了也给我涂一嘴。” 阿芒抬头明媚一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梁岐愣住,后悔莫及地啧了一声,又朝自己的脑门拍了一把,说:“想不到你居然可以这么阴险。” 阿芒说:“我跟你学的。” 她说着,拿出了那盒唇脂。梁岐见此,起身拔腿就跑,阿芒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你说话不算话,混蛋!” 梁岐吼道:“小爷堂堂七尺男儿,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涂!” 阿芒纵身一跃,踩梅而落,拦他去路,梁岐被她堵得死死的,一边后退一边警告她说:“你再过来我喊非礼了啊。” 他背后是一棵腊梅树,横生的枝桠上是一朵朵盛放的梅花。梁岐退无可退,正想开口,阿芒伸手抵住了他的唇瓣,无意撞下一朵腊梅,梅花就被压在她的指尖下方。 梁岐愣了半晌,鼻尖满是梅香,他正想说话,阿芒却以为他真想开口乱喊,顿时一招锁喉,掼倒在地。 梁岐被摔得七荤八素,抖落的梅花瓣落了他一身,疼得哼哼唧唧:“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儿,我的伤才刚好。” 阿芒急忙趴过来看他,说:“没事吧?” 梁岐望着她满脸焦急的样子,说:“快有事了。” 阿芒说:“你不许再骗我了,急死人啦!” 梁岐朝她咧嘴一笑,随后伸手把她抱了下来,翻身一压,抓着她的手说:“你刚刚那一摔可不简单,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有事,不信你自己摸。” 阿芒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一张脸顿时羞得通红,推又推不开他,只好说:“男女有别,你松开我!” 梁岐想了想,索性开始不要脸起来,说:“我就没把你当女的。” 阿芒气得恨恨咬牙,只好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骂人词汇全端了出来,梁岐越听越乐,见她骂得差不多了,才敷衍地哄了她几句,随后缓缓地松开她的手,仰面躺了下来。 头顶是暖薄的阳光和满树的梅花,梁岐正看得舒心,阿芒却趁机扑到了他身上,对他说:“不许动!” 梁岐静静地看着她,不再动了。 阿芒见他这么乖,不禁得意地笑了笑,随后又把唇脂取了出来,在指尖上沾了一些,朝他的唇上抹去。 这一回,梁岐不但丝毫没有躲闪,反而一动不动任她摆布。阿芒开心地涂抹了片刻,抬眼时却撞上对方的目光,仿佛呼吸也凝滞了一刻。 她眼神闪躲,吞吞吐吐地说:“你看我干嘛。” 梁岐说:“我给你涂得可太好看了。” 阿芒想起自己嘴唇上被他抹得乱七八糟的唇脂,气得揍了他一拳,才回了自己的位置躺下去。 二人沉醉在梅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聊着聊着,梁岐渐觉一阵困意袭来,便缓缓地睡去。 阿芒叫了他一声,又起身推了推他,半晌,才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用蛊了。” 她轻触了一下梁岐的脸,眼底涌现不舍。她没有办法等到明天了,如果要她当面跟他告别,她一定会忍不住哭,甚至很可能会违背她对梁洵做出的承诺。 这蛊到了明天就会解开,她在客栈里留了字条,怀明和十三他们会根据字条找过来的。 阿芒躺在梁岐身边,一直守到天黑,许是贪恋作祟,她想着要保护他的安全,又一直自我欺瞒地等到了后半夜,直到听到从龙泉县传来的鸡鸣声。 黑夜即将过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阿芒正欲起身离开,只见一朵梅花缓缓飘落在她手心,像曾几何时的禁忌碰触。 日上三竿,梁岐迷糊间听到有人在叫他,顿时头痛欲裂,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还在梅花林。 怀明和十三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见他的脸,到嘴的话又给呛了回去,尤其是十三想笑又不敢笑,最后被憋得咳了起来。 梁岐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们一眼,又环顾四周,心下一沉,说:“她人呢?” 怀明一愣:“你说阿芒姑娘?她不是跟您一起出来的吗?还是她留了字条,让我们俩来梅林接你的呢。” 梁岐听明白了,不由暗骂一声,冷冷地说:“我又不会逼着她跟我走,连句道别都没有,这到底算什么。” 他起身往回走,十三说:“公子,要不……您先洗把脸吧?” 梁岐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随后蹲到河边伸手去捧水,却在水里看到他自己滑稽的倒影。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茫然。嘴上的唇脂是她昨天故意报复涂给他的,可脸上呢? 那一对小小的唇印,有些不规整,是他亲手抹在她唇上的。 梁岐脑子一乱,刹那间好像有一场山崩海啸,摧毁了那座犹豫和克制的塔楼。 他对着水里的自己勾了勾嘴角,说:“洗个屁,这是证据。” 随后顶着那张让人不忍直视的脸,往龙泉县走去。 回了龙泉县也不去客栈,反而直奔云十六的兵器铺,云十六一见他,哇塞一声,说:“三公子好兴致啊,妆容很特别。” 梁岐懒得跟他废话,说:“刀呢?” 云十六说:“取走啦。” 梁岐瞪着他说:“钱都没付完你就让她取走了?” 云十六笑了笑说:“您这不是就来了吗。她说你要是生气了不肯付钱,就让我打欠条,以后再还我。” 梁岐乜了他一眼,说:“就你,也肯答应她打欠条?” 云十六乐呵呵地说:“那是因为我对您梁三爷的人品放心啊,您说给多少,那是一个子儿也不会少我的。” 梁岐没好气地让怀明去取钱,又问云十六:“那你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云十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这我不知道,这回您就是给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梁岐思索了一会儿,对十三说:“你脑子最不好使,今天给你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你觉得她会去哪儿?” 十三憋屈地想了半晌,睁大眼说:“公子,兰溪城的武馆,阿芒姑娘会去那儿吗?” 梁岐打了个响指,拍了拍他的肩,说:“看来你的脑子有时候还是挺聪明的。去收拾东西,回兰溪。” 第42章 红裙姑娘 两天后的早晨,云十六的店铺开门,阿芒也终于肯露面。 云十六见了她,说:“梁三爷已经走了两天了,还不放心么,我可不能再免费接济你了。” 阿芒问:“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云十六说:“我亲眼见他出的县城,你到底是指望他回来还是指望他不回来?” 阿芒没有答复,她心里知道这一切已经结束,却又矛盾地希望不要结束。良久,她对云十六说:“这两天的食宿你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云十六一听,笑了,说:“终于想通啦。我在外边儿台子都给你搭好了,衣服在你房间,自己去换上吧。” 他又把修复好的弯刀取出来,递给阿芒,说:“钱已经给清了,东西归你。” 阿芒握着那把刀,稳了稳心神,转身离去。 晨后,街上追逐嬉戏的孩童忽然被一阵鼓乐声吸引,停下了脚步。人们好奇地侧耳听了一阵,纷纷往十六兵器铺的方向走去。 要说云十六也够抠的,那店门口设了窄窄一个姑且可称之为舞台的台面,舞台上有根起平衡作用的横梁,为了美观,云十六又在梁上搭了一层朦胧婆娑的红纱帐。 但听鼓声渐歇,有银铃悦耳,一女子身披异域红裙,头戴红纱,赤脚掩面,落在台上,盈盈一握的腰肢露出雪白一截,引得围观者目不转睛,连连叹服。 阿芒嫌那舞台太低,踩着红纱帐一跃,落在最高的横梁上。腕臂轻转,柔若无骨,却带得腕上的银铃铛叮铃作响,扰人心扉。她赤脚游走,仿佛身在红色的云端,冷风吹得红衣猎猎翻飞,衬得她更是妖娆冰冷,轻舞间似蛇似猫,勾人魂魄。 按照流程,引起人群的兴趣之后,她就该拿出云十六打造的兵器,来一段剑舞。阿芒见人越聚越多,应该正是时候,便朝云十六点点头,接过他扔来的长剑。 谁知,刚拿到剑,空中突然落下纷纷扬扬的纸张,也不知谁喊了一句天上掉钱了,所有人便忙着低头捡银票,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云十六正觉得邪门儿,却见一人分外从容地立在人群之外,目光不甚和善,不是梁岐是谁。 阿芒见梁岐不仅杀了回来,此时还远远地盯着她,不由一慌,差点从横梁上跌落下去。她左右一顾,索性提着手里的剑从横梁上跃到身后兵器铺子的房顶,翻个身就消失不见了。 她光着脚跑路,鞋子、衣服还有小弯刀全在云十六的店里,但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一边跑一边抱着侥幸心想,她穿成这样,脸又捂得这么严实,兴许梁岐根本就没有认出她来,也不知道刚刚下意识的逃跑到底做得对不对。 正想着,眼前忽然闪出一道人影,阿芒止步挥剑一刺,对方错身而过,在她身后问道:“你还要跟我拔剑相向吗?” 阿芒听到对方熟悉的声音,身体一僵,她转过身,看到梁岐复杂的眼神,顿时一阵心慌,手里的剑无力地脱落在地。 她扭头想跑,可梁岐哪里会给她机会,这里又是无人小巷,要堵她毫不费力。 无措间,阿芒被他围困在墙角,低着头不敢看他。梁岐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随后缓缓地伸出手,揭开了她脸上的面纱。 阿芒心里又有愧疚又有伤心,眼底含泪,梁岐见此,什么话也没说,褪下披风将她紧紧裹住,又伸手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阿芒面露惊慌,哽咽问他:“你干什么?” 梁岐却不理她,板着脸将她一路抱回了先前他们住过的客栈,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回的也是上一次梁岐住的房间。 进房之后,梁岐把她放到床上,伸手捧住她被冻得通红的脚丫,阿芒身体一缩,就要往后挣扎,却又被梁岐一把拽了回去。 她第一次见梁岐冷静得这样吓人,逐渐不敢再乱动。 梁岐替她捂了一会儿,又把被子扯过来把她的脚包上,随后走出了门,片刻之后又重新进来,手里拿着她的衣服和刀。 阿芒被他的办事速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见梁岐返身掩上了房门,朝她走了过来。 他坐在床沿上,问她:“如果我不回来,你打算穿成这样给多少人看?” 阿芒心虚地看着自己露出来的脚趾头,不肯说话。 梁岐把她的脚捂了个严丝合缝,又问:“还有,你占了我便宜就跑,不想负责了?” 阿芒懵懵地望着他,说:“我什么时候……” 梁岐指了指自己的脸。 阿芒突然想起那晚临走前自己偷偷亲了他一下,可是当时他明明中了她的蛊,按理说他应该什么也不知情才对呀。 梁岐说:“那盒唇脂真是买对了。” 阿芒听罢,双颊腾地烧了起来。要怪就怪当时天太黑,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梁岐注视着她片刻,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对她说:“阿芒,如果你心里有事,能不能告诉我,我想知道。” 阿芒抱着自己的膝盖,迟迟不肯开口。 良久,梁岐点了点头,又说:“你要是不肯说,那我就在这里守到你愿意说为止。我原本的确打算与你两不相见,放你离开,那是因为我不确定你的心思,但是现在你被我抓了现行,说什么我也不可能放你走了。你只管待着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看咱俩谁耗得过谁。” 阿芒愣愣地望着他,看来这个男人是决定跟她死磕到底了。 她犹豫了半晌,低声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没必要这么做。” 梁岐听完,索性往床上一挺,两条长腿直直地搁在床沿上,道:“你不是一个会因为身份有别就对别人敬而远之的,谁惹了你不是照样揍。麻烦你撒谎也撒得有诚意点。” 阿芒低头看着躺在旁边的他,不由想到三天前那晚的梅花林,一颗心好像被人用力敲打一般,有种冲动呼之欲出,又苦又甜。 她说:“如果我全部都告诉你,你却不信呢?” 梁岐说:“没有这样的理由。” 阿芒垂下眼,最终把那天在梁府的事以及梁洵所说的话一一讲给他听。末了,又忐忑地补充道:“他是你的哥哥,但我说的也全都是实话,我没有想要使你们之间……” “我知道。” 梁岐轻声打断她,又笑了笑说:“我这两个哥哥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都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儿吧。” 阿芒没听懂,问他什么意思。 梁岐说:“没什么。闹了半天,敢情你就是因为这个躲我呢,我还以为多大点事。” 阿芒愣道:“这事不大吗?你爹不会喜欢我的。” 梁岐像是从她的话里尝到了意外的甜头,盯着她勾了勾嘴角,说:“这才到哪儿呢,你就想着要跟我爹搞好关系了,打算当我们梁家的媳妇儿?” 阿芒气得脸一红,踹了他一脚,说:“你少臭美!” 梁岐趁机抓着她的脚踝不松,随后往自己身上一带,把她抱在胸口,说:“你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我大哥耿直,他一定是以为你对我无心所以才会这样说,倘若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他不会干涉的。” 阿芒一时顾不上挣扎,趴在他身上怔怔地看着他。 梁岐又说:“还有我爹。要是在两年前我就想要你,他不同意,我也许不敢忤逆。但是放在现在,他管不到我。” 阿芒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关系不好吗?” 梁岐无谓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好不好的,一直就那样而已。只不过过去我还是太依赖他了,现在我放下了很多东西。哪怕你现在勾着我的脖子要我放下一切跟你私奔,我也做得出来。” 阿芒红着脸说:“我才不会呢。” 梁岐问道:“为什么不会,你心里不想要我吗?” 阿芒被他直白的言语逗弄得满脸通红,头顶快要冒烟。梁岐越看越欢喜,不忍心再挑逗她,便侧翻过身子,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以后可不许再穿成这样给别人看了,要不是杀人犯法,我刚刚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阿芒听他大夸海口,埋在他心口偷笑,说:“那要是不给别人看,只给你看呢?” 梁岐说:“只给我看的时候,可以再穿得少一点。” 阿芒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又说:“就算你再有钱,也不该那么铺张,刚刚撒出去了多少啊。” 梁岐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那点钱骗回来一个傻丫头,值了。再说那些人看你看得那么专注,只有钱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妈的,一提起这个我就来气,你难道没发现他们看你的眼神不对吗?” 阿芒茫然地说:“哪里不对了,别的店也有这样的,这叫做生意的手段。” 梁岐说:“屁,我不管你能明白多少,反正以后不许再穿成这样,也不许出去跳舞。” 阿芒问他:“你是不是在吃醋呀?” 梁岐皱了皱眉头,说:“我醋得还不够明显吗?” 阿芒噗嗤一笑,忍不住想去摸摸他的脸,可又觉得这样太不矜持,便低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借此掩饰自己眼中藏也藏不住的喜欢。 梁岐见她主动抱过来,心里更是忍不住嘚瑟起来,觉得这么些天的烦闷终于一扫而光了。 阿芒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探头问道:“对了,你不是去兰溪了吗,又是怎么知道我还在龙泉县的,该不会又是云十六这个大骗子吧?我都答应帮他揽客了。” 梁岐说:“不是他,不过也赖他。做生意的,没有白纸黑字的凭据,不会这么草率交货的。而且云十六又特抠,他跟我说你已经把刀拿走了,而我还没付钱,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他在撒谎了,我故意让十三乱说,只是为了做戏,好把你给引出来而已。” 阿芒不由道:“你也太狡猾了。” 梁岐说:“有你狡猾吗?还说什么发誓再也不用蛊了,结果不但用蛊把我放倒了,还趁我昏迷在我身上胡作非为吃干抹尽,你也太胡来了。” 阿芒羞恼不已,在他身上一顿乱锤,梁岐最后不得不连连讨饶,又抱着她说:“跟我回去吧,好吗?” 阿芒眼中浮现一抹担忧,但却不再是犹豫,她看了看梁岐,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43章 神偷 冬日天有飘雪,行人渐稀,寂静的山林偶尔可以聆听到浅浅的流水声,致使天地间更显幽静。 马车在路上走得不疾不徐,沿途的湖水如镜,倒映出黑色的树枝和漫天的雪,以及摇摇晃晃的马车。 等路终于变得平坦了,车子也终于不颠来颠去了。梁岐看了眼阿芒腰上的小刀,说:“一直没问你,你这刀是哪儿来的,看样子对你很重要。” 阿芒摸了摸弯刀,说:“这是我小时候我爹送给我的,其实我不是觉得它有多厉害所以才非戴不可,而是因为它是我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 梁岐听罢,心有愧意,靠过去轻轻地抱住她,对那把刀说:“老丈人泉下有知,阿芒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了。” 阿芒抬头瞪了他一眼,说:“这才到哪儿啊,你就乱喊。” 梁岐抚摸着她的头发,但笑不语。 “公子,福兴镇到了。”此时怀明在马车外喊道。 梁岐掀开车帘,带着阿芒下了车,对怀明二人说:“你们先去找家客栈歇着,晚饭也不用等我们。” 十三说:“公子您要去哪儿啊?” 怀明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又用眼神指了指阿芒。 十三立马恍然大悟一般,红着脸哦了一声。 梁岐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哦你个头啊,成天不学好,赶紧走。” 十三和怀明一面偷笑,一面赶着马车进了镇子。 阿芒疑惑地问:“福兴镇是什么地方,你要去哪儿?” 梁岐牵着她的手,说:“我有一个老战友住在这儿,以前在边境他很照顾我,跟我一起出生入死过。这次回去正好路过,我带你去见见他。” 阿芒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他的年纪跟你一样大吗?” 梁岐摇摇头说:“他比我大两轮,好像还有个儿子,他儿子应该也就比你小两岁左右。不过,他夫人多年前就已经病逝了,你待会儿见到他们父子,记得不要谈及此事,免得戳到人家痛处。” 阿芒点了点头。 二人走了半晌,一路问路找到了地方。梁岐的这位故友叫佟伯安,现在在福兴镇的衙门里当捕头,因为人耿介忠厚,深得老百姓爱戴,所以梁岐一提,路人都知道佟伯安的住处。 这是一处不大的宅院,院门大开着。二人到的时候,佟伯安刚好在院子里收晒好的干菜,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抬眼又见是梁岐,顿时喜上眉梢,将二人接进屋里,笑着对梁岐说:“听说你家可是杭州的大商会,怎么还有空来看我呀?” 梁岐说:“哪儿的话,你近年可好?” 佟伯安道:“在衙门当差,日子还算过得去。这一位是你夫人?” 阿芒摆摆手,说:“还不是呢……” 梁岐笑道:“对,还不是,不过也快了。” 阿芒瞪他一眼。佟伯安倒了两杯热茶来,让二人先暖暖身子,然后便要去厨房为他们准备晚饭。 梁岐问他:“令郎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佟伯安嘴角的笑意似乎变得苦涩了一些,说:“野惯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说罢,便转身出门了。 阿芒奇怪地说:“为什么一提到他儿子他好像有些不开心啊?” 梁岐皱着眉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以前在军营的时候他跟我谈起过他儿子,那时候还夸他聪明,一岁就能学会用筷子,怎么现在反而变野了不成。” 阿芒说:“前两年的时候他儿子也有已经十二岁了,怎么只跟你说他一岁的事,他几时去当的兵啊?” 梁岐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她,说:“大概几十年了吧,期间回来过几次。不过当兵打仗的,到了他这个年纪还能完完整整地回来养老就已经很不错了。” 阿芒努努嘴,没说什么,梁岐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将来咱俩要是也有个孩子,我一定天天陪着他。” 阿芒羞红了脸,拍开他的手,说:“谁要跟你生孩子。” 暮色时分,佟伯安备了一桌好菜,梁岐和阿芒虽然确实有些饿了,但还是提出再等等他儿子佟子扬。佟伯安虽说着不大好意思,却可以看出他还是想盼着佟子扬回来一起吃顿饭的。 等了一炷香时间,院门却始终没动静,天色已经大黑,佟伯安叹了口气,说:“不用再等这个混小子了,二位快用饭吧。” 阿芒和梁岐相视一眼,没有说话。正拿起筷子,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进了屋,见桌上多了两个陌生人,停了停脚步。 佟伯安一拍筷子,质问他:“你跑哪儿去了?一桌子人等你一个人吃饭,谁给你的脸?” 佟子扬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头走回了房间。 佟伯安气得不轻,抄起门口的棍子就要打人,梁岐急忙劝住他,说:“算了算了,打孩子不好。” 屋里的佟子扬突然打开房门,对佟伯安喊道:“你除了打我还会别的吗,我就在这屋里,你来打呀,最好是打死我,让我跟我娘早日黄泉相见!” 梁岐蹙眉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佟伯安气得扔了棍子,坐在凳子上缓了许久,对梁岐道:“你有所不知,几年前孩子他娘生病,家里又没钱。我当时在边关打仗,等那场仗停了,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夫人她……” 梁岐沉默不言,阿芒宽慰道:“佟大哥,你保护的是天下的百姓,你夫人她会理解你的。” 佟伯安苦笑地摇了摇头,说:“人死不能复生,我早已经看开了,但是子扬他……我没做好一个父亲,这些年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心里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正说着,院子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几人走出去开门一看,却是衙门的捕快。 佟伯安疑惑道:“吴卓,你怎么在这儿?” 只听那吴卓急匆匆地说:“佟捕头,那个第一神偷又出现了。” 佟伯安说:“等我去拿刀。” 他转身跑进屋里,提着捕快刀就冲了出来,对梁岐说:“今日是我佟某人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梁岐说:“小事而已,不用在意。那神偷什么来头,口气这么大?” 佟伯安说:“情况突然,边走边说吧。” 据佟伯安所说,此人大概来了一年不到,第一神偷是他自己给自己安的名号,平日里四处偷盗,祸害远近乡邻,狡猾非常,在福兴镇已经犯下了不少案子。不过他每家每户只光顾一次,绝不再偷第二次,每次只照最值钱的偷。时间久了,附近的镇民人人自危,一到夜里就提心吊胆。 阿芒说:“他这么厉害啊,一年下来都没人抓得住他?” 佟伯安哼了一声,说:“那是因为佟某告老还乡晚了一步,让他钻了空子,我迟早得把他抓起来。” 一旁的吴卓说:“头儿,加上上次,您已经让他从您手底下跑三回了。” 佟伯安给了他一个眼神,吴卓便乖乖闭嘴了。 到了案发地点,现场已是一片狼藉,接到报案的捕快在收拾残局,佟伯安问了一阵,才知道那小偷已经跑了。 梁岐忍不住对佟伯安道:“这么多捕快抓不住一个小偷,他到底是有多大本事?” 佟伯安说:“他武功不高,但轻功了得又十分狡猾。我打了二十几年的仗,就没见过有人灵活得跟泥鳅似的,而且来无影去无踪。想来只有当年中原武林的轻功第一人风如影能降得住他。” 梁岐说:“风如影?没听说过。” 佟伯安道:“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也是道听途说。现在江湖上早已经没有什么轻功第一了。” 阿芒问道:“那就抓不住他了吗?” 佟伯安摇了摇头,说:“倒也不一定,用些手段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梁岐说:“不过你用了什么天罗地网,还能让他从你手里跑了三次?” 佟伯安老脸一红,道:“惭愧惭愧。我原本根据他的一些作案规律推出了他下次出现的位置,也布置了一些机关,可是每次快要得手的时候,都让他跑了,看来还是我道行尚浅哪。” 梁岐看了看地上断掉的渔网,问他:“那你觉得下一次他会出现在哪儿?” 佟伯安说:“他得手一次,就会消失一段时间。我一直怀疑他是偷了东西之后,靠偷来的钱财或者用东西换来的钱财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等钱全部花完了再来偷第二次。” 梁岐问:“见过他的脸吗?” 佟伯安摇摇头:“他始终蒙着脸,没人见过。” 阿芒说:“这么说他平时可能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也不一定会有人发现。” 梁岐却说:“但是他偷的东西如果不是银两,很可能会去当铺换成现银,保险起见,他应该不会去本镇的当铺。除了福兴镇,这里还有哪些地方有当铺?” 吴卓说:“隔壁梨花镇有一个,我们这种小地方当铺不多。” 阿芒问道:“那他今天偷的什么东西?” 吴卓道:“一个送子观音像。” 佟伯安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去一趟梨花镇,记得隐蔽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第44章 少年情 次日众人抵达梨花镇,便衣捕快在镇子里的当铺四周踩点,梁岐和阿芒因为是外来客,陌生面孔,所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当铺对面的茶摊上喝茶。 等了大半天,当铺虽来过一两个人,但都是捕快们认识的普通百姓,其余再也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人物。 梁岐越等越没有耐心,无意听见阿芒肚子咕咕的叫声,说:“让他们先等着吧,咱们去吃饭。” 阿芒不肯中途放弃,道:“再等等看吧。” 梁岐说:“对方不是傻子,咱们在这儿坐了大半天,就光喝茶,肯定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了。” 阿芒一想,心说也是,便点了点头。 梁岐抓着她的手正要起身,却忽然被她又带了回去,一屁股坐下,听她道:“你看那是谁?” 梁岐循着她的指尖一瞧,愣了:“佟子扬?” 二人只见佟子扬拿着一个小包裹,进了当铺,随后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觉得佟子扬的出现有些蹊跷。 因为佟子扬见过他们,故而不敢贸然上去。等了片刻,阿芒见佟子扬空着手出来了,便拉着梁岐进了当铺。 他们询问一番,当铺老板却不肯说,梁岐又放了两张银票在柜台上,对方却还是面露为难之色,只道:“这是客人的隐私,我们做生意的不能这么做的。” 阿芒说:“我们只是为了查案而已。” 老板说:“女人查案?我没听说过,你们有手令吗,怎么不穿捕快服?” 梁岐冷冷地盯着他说:“女人查案怎么了,别跟老子扯淡,佟捕头现在不方便出面,识相的就老实交代。” 他说完,抽出阿芒腰上的弯刀,对着当铺老板比划了两下,最终果然还是这招最有效果。 当铺老板交代,刚才那人当的物品,正是一尊送子观音。 阿芒和梁岐出了铺子,却觉得满腹的疑问。阿芒道:“我不懂,难道佟子扬就是第一神偷吗?” 梁岐摇摇头说:“昨晚他刚回家,吴卓就来找佟伯年,一个人轻功再好,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对不上。” 阿芒说:“那就是这个第一神偷把东西交给佟子扬,让他帮忙去换钱,这样的话那个神偷不但不用亲自露面,还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梁岐道:“应该只有这种可能了。” 阿芒疑惑地说:“可是对方是通缉犯啊,是他父亲的死对头,佟子扬怎么会帮着外人呢?” 梁岐说:“按照他跟他爹的关系来看,再加上他年少气盛,脑子也不够健全,没准还真为了跟他父亲怄气,做出这种事来。不过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现在线索都在佟子扬身上,咱们得先跟佟伯安沟通一下。” 二人商谈完毕,随后找到了佟伯安,把刚刚在当铺的见闻都讲给他听。 谁知佟伯安非但没有感觉到意外,反而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 梁岐:“啊?” 佟伯安说:“我打了二十几年的仗,有些简单的事还是看得出来的。神偷出现之后。他经常早出晚归,那三次割绳帮犯人逃走,我有两次都见过他的身影,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阿芒困惑地皱起眉,说:“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所以一直不肯说出真相,这我理解。可为什么他要帮别人?” 佟伯安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一直相信子扬内心深处是一个好孩子,也许他跟那个神偷的关系……不一般,所以才选择了保护他。” 梁岐沉默了许久,说:“那你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再说这案子要是继续这么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连你儿子也会被牵连进去。” 阿芒也说:“对呀佟大哥,你不能这样纵容他。” 佟伯安看了他们半晌,最终说道:“其实第一神偷的本事并没有我说的那么夸张。我之所以夸大,也只是想在保全他的同时保全子扬。有天夜里子扬偷偷出门,我跟踪过他,我在暗处见过那神偷的真面目……” 梁岐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佟伯安犹豫了片刻,叹道:“我想过动手,可我……我活了快五十年,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笑得那么开心过。当时心里只有遗憾和自责,而且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冲过去把那人抓住,加上孩子他娘的事,子扬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原谅我了。” 良久,阿芒说:“他和神偷……是好朋友?” 佟伯安点了点头,说:“姑且算是吧,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后来他再帮那神偷逃脱,就算留下了线索,我也会帮他清理干净,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许久,梁岐对佟伯安说:“那你还记得那晚他们是在哪儿见面的吧?” 佟伯安说:“记得,福兴镇外有一间破庙,四周荒无人烟,偏僻得很,他们就是在那儿碰面的。” 阿芒又问他:“那神偷长什么样子?” 佟伯安回答道:“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也就比子扬大两三岁吧。” 梁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既然你狠不下心,今天这事儿就交给我,权当是谢礼。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佟子扬,只抓那个自不量力的臭小子。” 佟子扬替那神偷把送子观音拿去当铺,换了银钱后,自然也会去找对方。阿芒和梁岐按照佟伯安所指的方向,果然在福兴镇外找到了一间破庙。 这里杂草荒芜,空无一人,庙宇大门结满了蜘蛛网,四处是断壁残垣,可对得起这一个破字。 为免打草惊蛇,让人跑了,二人没有贸然进去,先在庙门外查了一番地形,随后找了一处偏僻的院墙,翻了上去。 透过主庙破破烂烂的窗棂,阿芒看见两个少年在里面有说有笑,面前燃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只烤鸡,正滋滋地冒着油香味。 那香气随风飘来,阿芒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 梁岐隔着衣服摸摸她的肚皮,说:“忍着点儿,回去我亲自为你下厨。” 阿芒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庙里的情形,说:“现在怎么办?” 梁岐说:“一个会武,一个不会武。虽然会武的那个身手不怎么样,但如果咱们强攻,佟子扬一定会仗着自己的身份去掩护他,再加上咱们的轻功不如他,肯定会让他跑了,所以不能来硬的。” 阿芒想了想,说:“那不如我们再帮佟子扬测试一下,对方这个朋友究竟值不值得深交。” 梁岐见她从脚底下拾起一块巴掌大瓦片,不知为何联想到自己以后的命运,急忙按住她的手,换了一块小的给她,说:“别见血,敲晕就行了,好歹也是你佟大哥的亲骨肉。” 阿芒哦了一声,眯起一只眼瞄准了佟子扬的后脑勺,随后出手将瓦片直直地射了出去。 只见佟子扬应声倒地,而另一个人愣了一下,竟也没想那么多,冲过去查看佟子扬的伤势。 阿芒和梁岐二人见此,迅速从墙头上跳下来,冲进了屋内。 阿芒率先抽刀,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威胁道:“不许动。” 那人低着头,火光在其侧脸映出暖色,也有一半陷入黑暗。 梁岐盯着他打量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哪儿不对,便蹲下身子说:“还第一神偷,臭不要脸的,我倒要看看你长什么样……” 看到脸时却皱了眉头,犹疑道:“你……” 对方见了他,也是一惊,说:“梁三公子?” 阿芒对梁岐说:“你又认识啊?” 梁岐摸了摸后脖子,思前想后也记不起来,说:“有点眼熟,你哪位?” 对方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干笑了一声,说:“无名小卒一个,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当年在沧州大牢,还是你带我逃出来的……” 梁岐脑海里闪出一个熟悉的面孔,部分回忆便接踵而至,他默然片刻,说:“你是跟她一起的?” 对方不知他所谓的“她”是谁,只说:“就是那个哑巴,我和他还有秦无涯住在一间牢房,当时就是你叫上了他,他又叫上了我……” 梁岐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别念了。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说:“徐二道。” 当年梁岐压根就没注意有过他这么一个人,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哦。” 说完又瞪了他一眼,道:“你当年不会也是因为偷东西进的大牢吧?” 徐二道嘿嘿一声,说:“是的,不过当时太年轻,偷的有点大了,所以才被抓进了沧州大牢。” 梁岐不由嗤笑,道:“你现在也挺年轻的,在捕快眼皮子底下作案,还敢绑架捕头的儿子。” 徐二道连连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我跟子扬只是普通朋友,我没有绑架他!” 阿芒见他暂时没有要跑的意思,便收起了弯刀,问他道:“那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又要利用他帮你逃跑、还替你去典当赃物,作为朋友,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害了他吗?” 徐二道说:“我不是在利用他,我……我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福兴镇,那天我身无分文,无处落脚,就找到了这间破庙,原本想在这儿睡一晚的,结果我就遇到了他。” 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佟子扬,继续说:“他当时在破庙里哭,哭得可惨了。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哪个男的哭得这么没出息,就跟他聊了几句,聊完我才知道,他娘刚刚去世了。我怕他轻生想不开,就在这儿陪了他几天,再后来,咱俩一来二去的就成了朋友。我又没有别的本事,为了吃饭只能偷东西,后来福兴镇出来个佟捕头,也就是佟子扬他爹,我有好几次都快被他爹的给抓住了,最后还是子扬放我走的。从那之后,每次我偷了东西,子扬都会去帮我当了换钱,他说他爹无论如何是不会怀疑到他身上的。” 这样一来,倒也跟佟伯安所说的对上了,看来徐二道并没有撒谎。 阿芒说:“虽然你们之间友情珍贵,但你到处去偷东西就是你的不对。还有,你以为佟捕头身经百战的,真的不知道你跟佟子扬干的事吗,他屡次让你从他手中逃跑,只是怕连累佟子扬而已。他一个边关将士、沙场老兵,本该多看重自己的声誉,如今却因为你们俩,宁愿被手下的人嘲笑、被同行看笑话,说他连一个小偷都抓不住。而每天回到家里,还要受自己亲生儿子的气。” 徐二道闻言,低下了头去,说:“这我也不想的,是我连累他了。” 阿芒说:“你要是真的知错,就应该自首。” 徐二道脸色一变,苦苦地望着梁岐,说:“梁公子,我……” 梁岐说:“你不用跟我说,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第一,一会儿佟捕头来了,你直接跟他走,那他和佟子扬之间估计也完了。第二,本公子替杭州州衙府总捕头楚详,将你缉拿归案,不过佟伯安想保你,跟我打一架,最好让他受点儿伤什么的,这样的结果是,他跟佟子扬的关系也许会缓和一点儿。” 徐二道瘪着嘴说:“您眼里只有佟子扬,我左右都得坐牢。” 梁岐说:“只要你表现良好、决定金盆洗手,本公子当然会替你打声招呼,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你放出来。” 徐二道睁大眼说:“真的啊?” 梁岐说:“你在质疑我的身份还是钱?” 徐二道连连摇头,状如拨浪鼓。 第45章 奖励 几人刚商讨得差不多时,佟伯安孤身一人来了,梁岐早就猜出他对儿子不放心,所以一定会跟来的。 佟伯安一见佟子扬昏迷,又看见阿芒正在给徐二道绑绳子,忙对梁岐说:“你们别管这事了,让他走吧。” 梁岐说:“佟大哥,我尊称你一声大哥,是佩服你的忠肝义胆,可你现在是在徇私枉法。” 佟伯安看了一眼徐二道,说:“他帮我照顾过子扬,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 梁岐摇了摇头,说:“你下不去手不要紧,我替你把他带去杭州的大牢。” 佟伯安连忙阻止他,表情沉痛地说道:“子扬就他这么一个朋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他吧。” 梁岐说:“你的面子在律法面前不值一提。” 这时,阿芒见地上的佟子扬悠悠转醒,急忙对梁岐使眼色,梁岐见此,突然拔剑朝佟伯安一刺。 佟伯安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梁岐挽了个剑花,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看剑。” “别演了。” 佟子扬忽然开口,梁岐差点没摔一个狗吃屎。 他看了看佟子扬,又看了看一脸懵的阿芒,略有些尴尬地收剑入鞘,对还没缓过神来的佟伯安说:“就是时间久了,想跟你切磋切磋。” 佟伯安急得直拍大腿:“老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切磋!” 梁岐揉了揉鼻子,没说话。 佟伯安忙去把佟子扬扶起来,见他脑袋后面鼓了个大包,不由愤怒地对徐二道说:“你干的?” 徐二道急忙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阿芒说:“是我打的。” 佟伯安更懵了,瞪着她说:“你……” “爹,别问了。”佟子扬忽然开口叫他。 佟伯安自打回了家,就几乎没听过佟子扬好好叫他一声爹,这一下也迟迟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佟子扬又喊了他一声,说:“你能不能不要让他们把二道哥哥带去杭州,就让他待在福兴镇,等他刑满了,就放他出来?” 佟伯安愣愣地点点头,说:“好,好,爹不会让他去杭州的,你放心。” 阿芒和梁岐想不到歪打正着地,竟让佟子扬自己听到了他们刚刚的对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又听到了多少,不过现在看来,这小子至少还是有点悔改之心的。 梁岐对佟伯安说:“先把徐二道偷的东西追回来还给人家,所有的损失我包了。对村民就说,是第一神偷有迷途知返之心,再将他以投案自首之名关进大牢,这样刑期会减不少。” 佟伯安点了点头,徐二道感激地望着梁岐,说:“梁公子,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您的心肠原来这么好啊。” 梁岐白了他一眼,说:“不会拍马屁就不要乱摸。” 他转过头,却见阿芒正微微笑着望着他,眼里的情意仿佛要溢出来,梁岐见此不由正了正神色,整理一下衣服开始耍帅,说:“剩下的事你们就自己处理吧,我跟阿芒还没吃饭呢,就不陪你们了。” 言罢,拉着阿芒一同回去了。 梁岐一回客栈,就把厨子赶了出来,挽起袖子大秀厨艺,厨子看他的架势,确实有两把刷子,此时又不是饭点,便只好暂时把厨房交给他了。 外面天色已黑,过了一会儿,阿芒从门外探出头,见梁岐忙忙碌碌的身影,便偷偷地走了过去,正想吓唬他,却见梁岐忽然转身,用沾满面粉的双手捧住了她的脸。 阿芒的脸都被挤得变了形,等梁岐松手时,脸上便留了两只白色手印。 阿芒摸了摸自己的脸,气得锤了他一把,随后也抓了一把面粉往对方身上砸,梁岐被她弄得不敢还手,只好连声讨饶,不停说:“我错了我错了,好阿芒,再耽误下去面就糊了。” 阿芒住了手,问他:“你煮的什么面?” 梁岐脸上全是面粉,几乎看不出人样,呛了两声,说:“阳春面,这儿食材实在太少,没有小爷发挥的空间,等回了杭州,我再做别的给你吃。” 他揭开锅盖,阿芒在旁边嗅了嗅,说:“好像还不错诶。” 梁岐急忙邀功:“那当然了,再差劲的食材到了我手上,都会变成独一无二的美味。” 阿芒一边骂他不要脸,一边替他擦了擦脸上的面粉,梁岐低着头享受了一阵,便对她说:“先吃面吧,别饿坏了。” 二人吃完了面条,有些腹胀,便跑到房顶去消食,追赶了一阵,被人破窗大骂:“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啦!” 阿芒顿时吐了吐舌头,同梁岐并肩坐在了房顶上。 天气很冷,但因为刚刚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此时也感觉不到太过的寒意。 两人坐了一会儿,梁岐的手便开始不老实,先是搂着阿芒的腰抱了一会儿,抱着抱着觉得不满足,又摸摸她的脸,凑上去想亲一口。 阿芒伸手挡住他,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梁岐嘴巴翘了一半,说:“除了你我真没碰过别的女人。” 阿芒在他脸上用力拧了一把,道:“你这么果断,心里一定有鬼。我问你,你今天跟徐二道说的那个人他是谁,是男是女?为什么你一提到这个人,眼神都不一样了。” 阿芒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活像个小怨妇。 梁岐虽然越看她越心觉可爱,却不愿趁机随口糊弄,拉着她的手说:“那个人你见过,她叫唐叶心。” 阿芒愣了一下,望着他半晌,收了收手,却又被梁岐紧紧地抓了回去。 梁岐问她:“你心里还在生她的气吗?” 阿芒别过脸,说:“不是。” 梁岐皱眉道:“那你怎么一听她的名字,就是这个反应?” 阿芒不说话了。 梁岐想了半晌,柔声说道:“我以前确实跟她一起出生入死过,她也改变了我很多。不过阿芒,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有她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这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阿芒低声嘟囔道:“见不见面又有什么,你心里是不是喜欢过她?” 梁岐盯了她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有过一丝吧。” 他见阿芒急了,忙说:“一丝丝,真的就一丝丝。而且我当时又不认识你,后来跟你也不对付,我哪儿知道将来会跟你在一起……咱不吃那过去的醋了,好吧?” 阿芒含糊其辞地说:“我才没有吃醋,但是、但是你们汉人一直喜欢三妻四妾的,你将来会不会……” 梁岐竖起三根手指,说:“不会,绝对不会。我守身如玉二十三年,就是为了等你来开发的,你要不信我,我现在就发毒誓。” 阿芒拍开他的手,红着脸道:“我才不信你发的誓!” 梁岐趁机抓着她的手,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那我要是敢食言,你收拾我就得了。” 阿芒说:“你就不能靠自觉吗?” 梁岐说:“我自觉啊,可我说我自觉,你又不信我。” 阿芒不回话了,只是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二人如胶似漆地抱了半晌,阿芒逐渐有些困了,梁岐只好把她送回了房间。 临走时关门,阿芒却叫住他,看了他许久,说:“你今天做得很棒。” 梁岐一时没听懂,哦了一声,说:“阳春面很简单的,你想吃我下次再做给你吃。” 阿芒说:“我说的不是阳春面。” 梁岐:“那你说什么?” 阿芒故意生气道:“你自己想!” 梁岐皱了皱眉,正低头回想白天的事,却觉眼前一花,嘴角忽然贴上一对柔软清香的唇瓣。 梁岐脑子里的思绪一下子断了,成了白茫茫一片。 阿芒亲完了,觑了他一眼,说:“你跟以前确实很不一样,这是奖励。” 梁岐愣了半晌,说:“奖励太快了没感受到,能不能再来一次?” 阿芒赶紧扒开他的脸,把他从房间里推了出去。 梁岐被这一口亲亲迷得神魂颠倒左右不分,半夜回了床上迟迟睡不着觉,直到第二天一早,顶着一对青色眼圈出了门,怀明和十三见了,都问:“您昨晚干什么去了?” 梁岐说:“梦游。阿芒呢?” 十三说:“阿芒姑娘在一楼吃饭呢。” 梁岐抱怨了句居然不等我一起吃,便匆匆地走下楼了。 早饭后,两人决定去找佟伯安告别,又想到现在天色尚早,佟伯安应该还在衙门忙事,便直接去了衙门。 不想进门时却看到佟子扬也在,正领了一身捕快服去试衣服,佟伯安见了他们二人,忙笑呵呵地走过来。 阿芒问他:“子扬也要做捕快吗?” 佟伯安说:“是呀,他不是块读书的料,但体格还行。我准备训练他一段时间,让他先着手处理一些小事。” 阿芒笑了笑,说:“那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和好啦?” 梁岐说:“这还用问,看他脸上笑出来的褶子就知道了。” 佟伯安笑着摇摇头说:“这还的多亏了你们二位的帮忙,多谢了。” 阿芒说:“是你自己帮了你自己,如果不是你一直在默默地保护子扬,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想通了。” 梁岐说:“我们此次是来告别的,年关快至,我们得回杭州过年了。你们多多保重。” 两人同佟伯安告别之后,便乘上马车离开了福兴镇,一路北上往杭州。 第46章 城楼灯火 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此时的杭州城早已经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到处都洋溢着迎新年的欢愉。 梁府也在筹备着过年,只是今年的梁府比以往多了一个人。 阿芒回府已经三天,与梁父也已经见过面,但只是匆匆一面。阿芒明显感受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是不大友善的,她日思夜想,觉得既然梁父不肯接受自己,那她又何必跑到这深宅大院来受气。 她决定去找梁岐告别,告诉他,自己先去闯出一番事业来,等有头有脸了,再来娶了他。 可在府里转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梁岐的身影,她正气得叉腰,却见远处的葡萄藤下坐了两个人,正是梁岐和他父亲。 阿芒想了一下,便猫着身子过去偷听。 只见梁岐给梁父倒了杯茶,梁父没接,只板着脸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同意。” 梁岐不紧不慢地笑了笑,说:“看来您应该已经知道阿芒的身份了,不过我还是想说,她爹做了什么事那是她爹做的,跟她没关系。您没必要把气撒到她身上。” 梁父说:“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她爹杀了我们商队的人,我可以不追究到她的身上,但我也绝不会答应让她进我们梁家。” 梁岐听闻,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爹,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对我的态度不好,常常使我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您的亲生儿子。可这次从处州回来,我见到了自己曾经的战友,我看到他对他孩子的一番苦心,才逐渐明白,也许我在您心里确实不是第一位,但我这么些年调皮捣蛋惹是生非,您都没把我赶出去,说明您心里其实还是在乎我的。我从出生开始,虽然常被人笑话是庶子,但您也一样把我和大哥他们送去书塾念书,吃穿用度从来不会少我的……就是不太喜欢跟我说话,我想就是因为咱们之间不怎么说话,才渐渐有了嫌隙。我那个战友就是这样……” 说着说着,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道:“两个大老爷们儿之间说这些确实有些别扭,但是我只想告诉您,我跟阿芒绝不会分开。我知道您对她的身份有成见,她也不习惯我们梁府这种规矩森严的大宅院,成婚以后我会和她搬出去另谋生计,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您,我希望我们的婚事可以得到您的祝福。爹,过去的事,就不要压在我和阿芒身上了,阿芒以前活得浑浑噩噩、无知无畏,有些事其实不是她的错。” 他看了梁父一眼,又说:“这些话我以前想都不敢想,但现在我心里已经放下了很多,爹,从小到大我也没求过您什么,这一次,就当是我这一生对您唯一的请求。” 梁父听完他这一通长篇大论,胸口微微起伏了半晌,像是在平息内心,就在阿芒以为他还是不肯同意的时候,林氏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拉着她就往梁父面前走去。 阿芒顿时惊慌失措,要不是顾忌林氏挺着个大肚子,她早就甩手跑路了。 林氏拉着她到了梁父跟前,说:“爹,上次您让赵叔给我开的方子用着很好,不过各人的体质不同,您让他给阿芒也开一副吧。” 梁岐一脸茫然,梁父不屑地说:“自己去开……开方子,她?” 林氏点点头,说:“对呀,安胎的方子。” 梁父瞪着阿芒半晌,又指着梁岐说:“你?” 梁岐指了指自己:“我?” 林氏笑着踩了他一脚,说:“不是你还能是谁呀。” 梁岐吃痛一醒,急忙对梁父说:“对对对,就是我,那个爹,我们年轻,有时候自我把控做的不够好……” 梁父看看这个,瞪瞪那个,一甩袖子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我不管了!” 说完,气得吹着胡子走了。 林氏拍拍阿芒的手背,对她说:“大嫂可是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梁岐对着林氏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随后又倒吸着凉气摸了摸自己的脚,疼得眼睛鼻子嘴都皱在了一块儿。 阿芒两眼发愣,说:“你们刚才在说我吗?” 梁岐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不由一笑,把她拉过去抱在腿上,说:“你刚刚偷听了多少,嗯?” 阿芒张了张嘴,又埋下头去,说:“他要是实在不肯接受我,那就算了。” 梁岐说:“什么就算了,这事儿算不了。” 他见阿芒情绪低落,又捏了捏她的脸,说:“我爹做了一辈子生意,商人最会的事儿,就是察言观色,你真以为光凭咱们几个就能瞒过他?” 阿芒抬头问:“什么意思?” 梁岐对她说:“我们骗不过他的眼睛的,只不过他遂了大嫂的意,顺驴下坡,给我们一个机会罢了。” 阿芒听罢,勾唇一笑,道:“这么说其实他已经接受我啦?” 梁岐点了点头:“嗯。” 阿芒见此,开心地伸手抱了他一下,说:“我本来还打算自己去闯一闯,有钱了再回来跟你成亲呢。” 梁岐不由笑道:“那是你该考虑的事吗,那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阿芒捧着他的脸,摇摇头说:“如果以后我们搬出去的话,我想和你一起赚钱,有什么不会的我可以学,我很聪明的。” 梁岐哟了一声,说:“这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呢。那我考考你,安胎药是什么东西?” 阿芒说:“这还用问,就是给有身孕的女子调理身体、保护胎儿用的药啊。” 梁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说:“那既然大嫂都把话给咱俩撂出去了,如果不符合事实,咱们是不是有点儿对不住她?” 阿芒听他话里有话,警惕地退了退身子,说:“你想干嘛?” 梁岐眨眨眼说:“去找赵叔开方子啊,你以为我想干嘛?” 阿芒顿时羞红了脸,揍了他一拳,气呼呼地起身跑了。 午后,二人在街上逛了一阵,阿芒忽然想去李家村的老婆婆家看一眼,梁岐听了,说:“好是好,不过快要过年了,咱们也不能空着手去,先得买点东西去。” 于是便买了许多适合老人的吃食,补品,还顺带给村里的小孩子买了一些玩具。晚饭后,二人来到李家村,把东西送了,又跟老太太寒暄了几句。 老婆婆看到他们拉在一起的手,笑眯眯地说:“我就说嘛,我老婆子当了一辈子的红娘,不会看错的。” 阿芒低眉浅笑,似在害羞。梁岐见此,用手挡着侧脸对老太太说:“婆婆真是好眼力,那时候就能看出来她对我有意思了,厉害。” 阿芒瞪了他一眼,老太太则乐得直点头。 辞别老太太之后,二人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黑夜之中,一条狗从篱笆墙院里窜了出来冲他们狂叫,梁岐急忙把阿芒护在身后,按住佩剑对那狗说:“再过来我真动手了啊,我还没吃过狗肉呢。” 大狗退了两步,随后被赶来的主人拉住了,那主人没怎么见过外来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来,说:“怎么又是你们两个?” 阿芒小声说:“怎么又是这条狗。” 罢了,梁岐拉着她快步走了。这外面黑夜漫漫,入了城却是另一番天地,十里长街灿如银河,好似人间仙境。 阿芒吵着要去城墙上看全景,梁岐拗不过她,只好把她披风上的兜帽戴在她头顶,又暖了暖她的手,才转身一同登上了城墙。 城墙上的风很大,因此除了他俩,也没有人愿意呆在上面。梁岐被冷风吹了半晌,却见阿芒还是兴致勃勃,眯着眼问她:“你不冷啊?” 阿芒的脸被白毛滚边的红色兜帽遮住了一大半,不得已仰着头对他说:“不冷啊,你看那些灯多好看。” 梁岐从小生活在杭州,这种景色不知见过多少遍,虽然看不厌,但也不会觉得多新鲜。他望了望璀璨的杭州城,配合地说:“好看好看,跟你一样好看。” 他冻得直呼冷气,正想搓搓手,手掌却被一双小手给握住了。阿芒想包裹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太小了,只好包一半露一半,替他呵气暖手,说:“有没有好一点?” 梁岐看着她,眼底满是笑意,点了点头。 阿芒望着他一笑,说:“你之前也是这么帮我暖手的,可是你的手好大哦。” 梁岐说:“手包不住可以用别的地方。” 阿芒问他:“什么地方?” 梁岐伸手搂住她的腰取暖,搂着搂着忽然往上,朝她的咯吱窝袭去。 阿芒措手不及笑得连连阻止,又被他抱了个满怀,相拥了片刻,头上的帽子也被吹掉了。 梁岐怕她冻着,松开她又替她盖好。然而盖个帽子却像是在绣花,怎么整理怎么不对。阿芒见他眼神飘忽、意不在酒,忍不住说:“你到底弄好了没有啊?” 梁岐支吾了两声,垂下眼说:“好了,好了。” 他松开手,不太敢看她。阿芒见状问道:“你怎么了,冻坏啦?” 梁岐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口干。” 阿芒盯了他半晌,哦了一声,说:“那咱们下去喝茶吧。” 梁岐却忽然说了一声等等,伸手拉住她,良久,又摸了摸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 他清了清嗓子,后面也不说了。 阿芒耳尖一红,却假装没听懂,说:“可以什么?” 梁岐说:“就,就那什么。” 阿芒歪着头问:“什么什么?” 梁岐欲言又止了半天,懊恼地闭了闭眼,说:“算了,走吧。” 阿芒却突然捧住他的脸,猝不及防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抱怨道:“胆小鬼。” 梁岐听罢,顾不上头顶冒烟了,不服气地说:“谁胆小了,我是怕我突然出击会弄疼你,万一你生气了又给我来个锁喉……唔……” 阿芒踮起脚尖堵住了他没说完的废话,贴着他的唇亲了一会儿,脖子有点酸,又红着脸放开了他。 脚后跟刚挨地,她还没来及说话,梁岐却捧着她的脸突然俯下身来,有些蛮横地含住了她的双唇。 阿芒听到耳边的冷风和混在冷风里灼热的呼吸声,这样的冬天都无法减轻她脸上的燥热和对方身上的温度。 男人在她唇上厮磨了一阵,留恋不去,最终听得阿芒有些呼吸不畅,才终于肯松开她。 梁岐同她额头相抵,说:“你要是每次都这么主动,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扛住几回。” 阿芒羞得说不出话,只好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 此时,城中烟火飞升,把黑夜照得绚烂。 第47章 无忧忘忧 正月廿三这日是黄道吉日,梁府披红挂彩,喜气洋洋。 暮色时分,婚礼已毕。梁岐醉醺醺地被抬回了房间,刚刚在酒宴上被楚详那帮人灌太多了,此时他已经是颠三倒四、人畜不分。 怀明和十三把他一道扶了回去,床上的阿芒从盖头缝里看见梁岐瘫软傻笑的模样,又不好揭盖头,便问:“他怎么醉成这样了?” 十三和怀明相视一眼,偷笑了一会儿,说:“估计是公子心里太高兴了吧。” 阿芒脸上一热,闭上嘴不应声。 怀明又对她说:“不过您放心,公子他酒品好的很,喝醉了也不会耍酒疯,就是……就是有一点儿傻呵呵的。不过您可千万别告诉他我说过这话。” 阿芒憋住不笑,点了点头,说:“那你们先下去吧。” 怀明和十三贼眉鼠眼地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道转身出了门。 阿芒微微地掀开了盖头,见二人已经出去了,又看了看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傻笑的梁岐,只好把盖头全掀了起来,走过去扶他。 梁岐却躲开她的手,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何人?” 阿芒气得踩了他一脚,说:“你说我是谁!” 梁岐疼得一皱眉,眼神清醒了几分,望了她一会儿,脸上绽开一个愉悦的笑容,说:“娘子,你真好看。” 阿芒羞红了脸,嘀咕道:“看来的确是喝多了,你平时才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梁岐伸手搂住她的腰,笑着把她抱到怀里,问她:“等了多久,饿不饿?” 阿芒委屈地点了点头,说:“饿。” 梁岐便转头朝门外吼:“赶紧给我娘子上燕窝、龙须酥、酱肘子、糖醋鱼……” 阿芒急忙捂住他的嘴,恨恨地道:“你叫那么多我哪里吃得完啊,我又不是猪!” 梁岐笑呵呵地捏了捏她的脸,说:“差不多啦。” 阿芒掐了他一把。 过了会儿,侍女送来了一些餐食。阿芒饿得有些久了,坐在桌边埋头苦吃,吃着吃着发现哪里不对,一抬头,却见梁岐正趴在桌上看着她,还一边看一边抿嘴傻笑。 阿芒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脸上有东西吗?” 梁岐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伸手帮她把嘴角的点心渣取走,随后放到了自己的口中。 阿芒顿时如遭雷劈,头冒青烟。 一来二去的,她腹中的饥饿感被梁岐的注视清扫得所剩无几,索性停下不吃了,梁岐见此,问她:“这么一点就吃饱啦?” 阿芒说:“差不多吧。” 梁岐摸摸她的脸,说:“你吃完了,该我了吧?” 阿芒假装什么也没听懂,眼神指了指桌上的龙须酥,道:“还有这么多,你吃呗。” 她说完起身去妆台把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了下来,又褪下了宽大繁复的霞帔,松了松领口,才说:“憋死我了。” 话音落下,她从铜镜里看到梁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伸手想要抱她。阿芒拿起红盖头,双手捏住对角在空中转成了绳子,随后弯腰从他胳肢窝下溜走,将梁岐的双手拧到身后绑了起来。 梁岐哼哼唧唧地抱怨,说:“你这是干什么,抱一下怎么了?” 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挣脱不得。阿芒打好了结,绕到他面前,见他微微皱着眉,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样子委屈极了。 阿芒伸手抚上他的胸口,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衣领,往床上走去。 此时的梁岐,就好像一只被驯服的狼,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阿芒带着他坐到床沿上,竖起一根手指问他:“这是几?” 梁岐的眼睛便暂时成了斗鸡眼,歪着头看了几遍重影,说:“三吧。” 阿芒听完满意地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说:“真乖。” 梁岐姿态温驯,也跟着她痴痴的笑。 阿芒盯了他一阵,随后勾起他的下巴,俯身贴上去轻吻了几下。她并无经验,此时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女王,一个只属于梁岐的女王。 她捧着对方的脸亲了一阵,再松开时,只见梁岐的呼吸略显急促,白皙的脸上泛着粉色红晕。 他贪婪并渴望地抬头看着她,又动了动手臂,似乎想挣脱束缚。 阿芒指尖抵着他的嘴唇,道:“你不可以乱动。” 梁岐像是被下了蛊,听完就乖乖不动了。 阿芒见到他这副模样,心口仿佛有种极强的欲念在操控着她的行为。她跨坐上对方的腿,一点点地抚过他的鼻尖、嘴角,又来到耳垂,梁岐的微微扬起头,仿佛在祈盼着更多,像一头邀功的小狼。 阿芒的目光落在他洁白微动的喉结上,低头含了一下。一瞬间,梁岐浑身紧绷,口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阿芒见此,满意地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啦。” 她对男女之间的区别认知,仅限于此。 可此时的梁岐已经快被火焚了身,他没有心情听她在宣布什么,只是不停地凑上去索吻,阿芒对他的进攻招架不住,只好配合着安抚他。 岂知,这安抚不是熄火的冷水,而是旺火的油。 阿芒被他逼得无路可退,为了防止自己从他身上摔下去,只好抱住了他的脖子。亲吻了片刻,阿芒脑袋里有些晕乎乎的,这时她却发现,梁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红盖头的束缚,大手搂着她的腰肢,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这一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阿芒惊觉情况有些不可收拾,急忙娇声讨饶,抓住了他去褪她衣服的手,说:“你、你先等等。” 梁岐停了下来,胸口却剧烈起伏着。 阿芒半知半解地望着他,说:“还要……脱衣服吗?” 梁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对她说:“对。你不懂,我来就好。” 阿芒急忙说:“那你是怎么懂的?” 梁岐说:“春宫图,楚详以前送过我不少。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 说完便把头埋进了阿芒的脖子。 阿芒觉得这比喻怪怪的,又推开了他,红着脸说:“你们男人都看过那种东西?” 梁岐又急又不想惹她生气,只好耐着性子答道:“是,不然这种事谁会教我?” 阿芒咬了咬下唇,忐忑不安说:“可是,我、我听大嫂说过一点,好像……会很疼。” 梁岐听罢,沉默了一下,随后怜惜地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说:“是我太急了,只顾着自己。你要是害怕,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可以等你。” 阿芒缓缓地摇了摇头,羞赧地说:“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不怕,你……” 她望了望他,欲言又止,那欲说还羞的模样,对于梁岐而言无疑是一种夺命似的邀请。 得到了心上人的同意后,梁岐一改之前的急切和蛮横,温柔地在她身上一点一点烙下属于他的印记。 情/欲和酒一起夺走了他的理智,恍惚间,他见到阿芒眼角有泪,不由低头替她吻去,在对方耳边一遍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 红纱帐暖,喜烛掐灭,一地旖旎风光。 三个月后,处州新开了一家武馆,长兴商会助资,又招收了数位名师,一时间名声远扬,引得许多学子前来报名习武。 武馆取名忘忧馆,开张了半个多月后,梁岐和阿芒收到一封战书,以他们的取名冲撞了对方名号为由,要来踢馆。 梁岐盯着那战书一瞧,皱着眉说:“无忧山庄?哪一位?” 来送信的人说道:“秦爷,秦无涯。” 梁岐愣愣地看着他。 那人又说:“及庄主夫人,唐叶心。” 阿芒噌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信使走后,梁岐见阿芒还未回神,对她说:“你要是不想见到他们,那咱们就不接这战书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打上门来不成。” 阿芒看向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那些事情我早就已经放下了,唐姐姐算是我的第一个汉人朋友,我也想见见她。” 梁岐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跟前,问道:“你心里真的不怪他们了吗?” 阿芒摇摇头,说:“过去的事情我很早以前就想通了,那时候我们的宿命不同,对错难辨,我没有资格去怪谁,唐姐姐当时已经跟我道过歉了,虽然我是很久之后才原谅她的。而且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们了吧,也应该很想见见他们吧?” 梁岐低头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说:“阿芒,你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媳妇儿。” 阿芒拍了他一下,随后坐到他腿上,依偎在他怀里,说:“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又经历过什么,说不定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俩会在一起……他们会祝福我们吗?” 梁岐低低一笑,说:“傻丫头,当然会了。” 阿芒说:“那你会跟秦无涯打架吗?” 梁岐顺口说:“当然会了。” 说完又低头盯着她,道:“你开什么玩笑,我以前就被他揍过。” 阿芒抱着他的脖子说:“可你后来去参军,回来不也变得很厉害么?怎么,你不会现在还怕秦大哥吧?” 她故意叫了一声“秦大哥”,梁岐肚子的胜负欲顿时被招了起来,说:“我会怕他?你等着瞧吧,看他来了我怎么揍他。” 阿芒哈哈一笑,捏捏他的脸说:“算啦,我才舍不得你挨揍呢,等他们来了,我们一定要多准备一些好吃的招待他们。” 梁岐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嗯。” 万物生的季节,一切的新意都在疯长,横肆的绿色攀出红瓦的墙,不知今年的夏天是否漫长,又是否和去年一样。 孤独的生命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就像黑夜找到了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