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初唐人家 作者:泊烟 唐家大小姐 --> 这个时代的民风虽然不算淳朴……但也决计不到开放的程度。 齐州历城。热闹繁华的街市,百姓来往。尽头,忽扬起一片尘土。 “给我搜!”领头的中年男子一声大喝,马蹄飞踏,本来有序的街道立刻变得人仰马翻,异常凌乱。 街边一条巷弄的入口,堆放着几个破竹筐,一个脑袋往外伸了伸,又迅速地缩回去,小声道,“小姐,老爷派了一大批人马来抓你,我们还是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吧?” 旁边那人拿着包裹狠狠砸了一下她的头,“莫言,你脑子坏掉了吗?你是小姐我这边的人还是老爷那边的?” 莫言苦着脸,“都是。” “你!”戴着幞头的俊秀男子猛地站了起来,“你呆在这里,我自己走!我唐嫣就算自戳双目也不要嫁给那个阴险毒辣,一肚子坏水的夏衍初!” 莫言小声嘀咕道,“小姐,夏家公子名声很好啊,几时阴险毒辣,一肚子坏水了……”见唐嫣杏眼圆瞪,莫言的声音小下去,脑门果然又重重挨了一下,“莫言,你再啰嗦,就给我回去!” 莫言缩了缩脖子,“莫言不说了。小姐去哪儿,莫言跟着就是了。” 唐嫣点头,“这还差不多。”说完猫着身子,缓缓地向巷子的尽头移去。刚走没两步,就撞上了一个匆匆而来的人,震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唐嫣抬头,心下颤了颤,“你……是人是鬼?” 来人一脸浓重脂粉,瞪她一眼,嗓子低沉,一听就是男人,“当然是人。得罪姑娘了,我有要事,先行一步。”说着,提起他长长的裙摆,就要往巷子口走。 “搜,给我搜!”巷子口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巷子的深处亦传来同样的一声,“人肯定没有走远,追上去!” 莫言急了,“小姐,肯定是老爷的人追来了!” 说是迟,那是快。唐嫣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那装扮奇怪的男人按到墙角,不要分说地堵住了嘴。他的唇上涂着丹红,整张脸都是刺鼻的脂粉味。唐嫣努力要推开他,却听到巷子深处跑来一队家丁,不是本地口音,“奇怪,跑不了多远才是。” 他们往这边看来,男人连忙抱紧唐嫣,加重了这个吻。 “往前面搜搜看。”家丁尽数跑了过去,有的嘴里还念叨着,“现在的姑娘怎么都这般热切,光天化日对一个小白脸用强,真叫人脸红。” 唐嫣想开口骂人,巷子口那里又来了另一队人马,“这里有人!” 莫言躲在竹筐后头,吓得冷汗直流。 男人以为危险过去,慢慢松开唐嫣,唐嫣却又猛地抱住他的脖子,调转了个方向,反把他压在了墙上。莫言看得目瞪口呆,巷子口的男人们风中凌乱,而后默默地离开。只听巷子口外,他们这样汇报,“老爷,只有一男一女在,激吻。” 唐嫣狠呛了一口,差点咬掉男人的嘴唇。 待听不见骚动之后,唐嫣才放开男子,深呼吸了几下。 男人一张脸被画得鬼哭神泣,但眼睛明亮闪烁,“姑娘轻薄了在下,是要负责的。” “负你个头!本姑娘没叫你这个不男不女的负责就不错了!”她柳眉一扬,大踏步转身,“莫言,我们走!” 莫言连忙跟了上去。 唐嫣一边嫌恶地擦着嘴,一边咒骂,诸如出门没看黄历,被一个不男不女强吻之类的。莫言扯住她的袖子,“小姐小姐,那个人一直跟着我们呢。” 唐嫣转身,果然看见半男女立在不远的地方,自恃风流地笑。唐嫣气急,人长得丑不要紧,偏偏还笑得人尽可夫!“喂,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再跟着我了啊。否则,我就把你卖到妓院去。” 半男女又走近了几步,看着莫言手里的包裹,“姑娘请行行好,在下身无分文,想找你借些钱用。”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日定当加倍奉还。” 唐嫣扯着他身上的衣服看了两眼,普通侍女的窄袖衫,不甚值钱。她忽然灵光一闪,“你你……不会是从……控鹤监逃出来的吧……?”(注:控鹤监是网罗男宠的地方^_^) “……” 莫言轻声说,“小姐,你看他长得那么丑,控鹤监的人怎么会要啊?”唐嫣又仔细地打量了眼前的男人几眼,顿时觉得莫言说的甚有道理。 穿堂风过,呼啸着把男人头顶上的簪花吹落,他明灿灿的眼睛瞬间萧索。唐嫣恻隐心起,叹了一声,“唉,算了,也是一个可怜的人。莫言,拿钱来。” 莫言拿出钱袋,唐嫣一把夺过,塞进男人的手里,说得慷慨激昂,“你既然不想呆在……那里了,就好好营生。这钱给你,不用你还,只是别再跟着我们了。” 男人眨了眨眼睛,“还没请教姑娘芳名?他日好登门拜谢。” “我现下在逃难,不与你多说,他日有缘再会吧!”唐嫣大义凛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跑,莫言追了上去。 男子还在愣怔,一队家丁追至,表情万般变幻地看他一眼,冲着前方喊道,“在那里,追!” 唐嫣一路穿街走巷,闹得人仰马翻,紧追在后的家丁疲惫不已,有的还忍不住抱怨,万年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主。行到拐角,唐嫣靠着墙喘气,莫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像,好像甩掉了……”话刚说完,却直愣愣地看着唐嫣身后,而后“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唐嫣只觉不妙,转过头来,看到自家爹爹虎步行来,毫不客气地提了她的领子,吼道,“唐嫣,你还敢跑!” 唐嫣视死如归地说,“爹,你爱嫁给他们家,你自己去嫁,我不嫁!” “孽障!”唐守直抡起大掌,他身后的一干仆从连忙劝解,“老爷,小姐只是一时糊涂想不开,您千万不要动怒。” “老爷,跟上次那个差点被废掉的公子比,这次算好的了。” “是啊老爷,逃相亲并不是逃婚礼,不算太惨的。” 唐嫣一双眼睛瞪过去,那说“不算太惨的”人连忙低下头。 唐守直一路揪着唐嫣回家,莫言亦步亦趋地跟着。沿途被惊扰的百姓,纷纷围观罪魁祸首,或凑在一旁窃窃私语,“又是唐家的那个小姐?好险,上次差点烧了我家的铺子。” “整个齐州已经没有人敢娶她了,这回,唐家老爷都把婚事谈到江南去了。看,相亲的时候逃了,这事准黄。” 唐嫣不耐烦地看周围的百姓,龇牙咧嘴恐吓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谁再乱嚼舌根,明天我烧了你铺子,烧你全家!” 百姓大都领教过这位唐家大小姐的厉害,连忙默默作鸟兽散,没有人敢再围观。 唐守直见她还不老实,怒吼,“唐嫣,你再不给我老实一点,我就砍掉你的双手!” 唐嫣还欲回嘴,莫言狠狠扯了几下她的袖子,她才作罢。 唐家是古朴老旧的建筑,唐守直一家搬来后也没有翻修。青石青砖青瓦,进门就是天井,然后是供着香火的堂屋。唐门刘氏坐在主座上,看到唐守直揪着女儿,赶紧上前来,“老爷,您轻点,弄疼嫣儿了可怎么办?” 唐守直把唐嫣推到李氏怀里,用鼻子出气,“我唐守直的脸都被你女儿丢光了!从小就坏事做尽,四处惹是生非,惹得整个齐州城大大小小的人家都怕她,现在更好,居然还玩逃婚这手!” 刘氏摸了摸唐嫣的手,看她抽泣,好不心疼,轻声道,“老爷,您就这么一个女儿,急着嫁做什么?” 唐守直坐了下来,猛灌一口茶,“你懂什么?!夏家与我们是世交,这些年随着夏家家业变大,几处搬迁才断了往来。我好不容易与夏老爷重新联络上,他也有意撮合两个孩子的婚事,这对我们唐家是天大的好事!” 唐嫣躲在刘氏怀里嚷道,“好事好事,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卖了换钱!” 唐守直举起手,喝一声,“孽障!”刘氏连忙上前来护住唐嫣,“老爷!你别动不动就要打要骂的,好好说话不行吗?” 唐守直手握成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被子碟子全翻了个个儿,“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都是教你给宠坏了!你看看整个齐州,十四岁还没有订下婆家的姑娘剩几个?” 唐嫣不以为意,“爹!那个夏衍初从小就欺负我,长得又丑,根本没什么才华,他不可能好好待我嘛!你操心唐睿就行,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说到唐睿,唐守直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你知道什么?衍初在扬州可是响当当的淮南公子,享誉整个淮南道,文武双全,品性端良,少年状元。你去哪找这么好的夫君?” “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唐嫣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回到房中,唐嫣气得把桌子上的茶具全数扫落到地上。莫言跟进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小姐,你干嘛这么生气?” “我宁愿去做尼姑,也不要嫁给夏衍初!”唐嫣抱着头大吼了一声,趴在床上,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往事不堪回首 --> 那一年六月,天气还没有大热。三岁的唐嫣白白胖胖的,只喜欢穿着一个绣着福字的肚兜,满院子地跑。唐夫人因为要照顾体弱的小儿子,唐嫣的事情都交给了奶娘。此刻,奶娘跟在她的后面,嘴里不停地念着,“大小姐,你担心点,大小姐,会摔着的!”唐嫣平举着双手跑得欢快,只不过不幸被奶娘言中,她果然极不优雅地摔到地上。 奶娘着实吓坏了,忙跑过来扶起她。她吐了吐嘴里的黄土,傻乎乎地笑,不哭不闹。 奶娘见她憨憨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小祖宗哟,你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唐嫣爬起来想再跑,忽然看到前面的走廊走来一大帮子的人,她滴溜溜转了转眼睛,迅速捕捉到人群中一个独特的影子。虽然还不是很高,但是身形很漂亮,一身藏青色的长衫,简单利落。乌黑的长发束得整齐不乱,明亮的眼珠倒映着天光,她想,长的真像娘房里供着的那个白白的观音娘娘。 唐守直看到她,几步走过来,呵斥奶娘,“奶娘,你怎么回事?不知道家中来了贵客么?赶紧把小姐抱到后面去。” 奶娘连忙点头称是。另一个慈眉善目的男人走了过来,把唐嫣抱过去,“哟,你们看,长得真像年画里面的娃娃。”那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唐嫣眨了眨眼睛,用还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叫道,“伯伯好。” “真乖,真乖!”男人亲了亲她,还从怀里拿出一个银灿灿的东西,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是一个打造精美的长命锁,唐嫣觉得好玩,伸手翻弄着。唐守直一看那长命锁,就知道价值连城,连忙说,“夏兄,这可使不得啊。”男子“诶”了一声,示意唐守直不要紧,然后侧身喊站在身后的少年,“乔儿,过来看看妹妹。” 唐嫣睁大眼睛看着走入视线中的少年,狠狠吞了口口水。长大后,唐嫣才很不甘愿地想起一个词来形容当时的那个少年,水灵灵的。 少年伸出手,把唐嫣抱到怀中,还在自己父亲和唐守直的殷切关注下,亲了唐嫣一口,“父亲,您跟唐叔叔叙旧,我带着妹妹玩。” 待大人们都走后,少年立刻把唐嫣放到地上。唐嫣是个贪恋美色的孩子,自然伸手要他抱,少年却忽然变了脸色,“走开点,真是难看死了。”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翩翩然远去。 唐嫣目瞪口呆,待少年的身影看不见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哇哇大哭起来。 其后,在夏衍初精心的伪装下,家人都以为两个孩子很是亲近,便每年都安排一段时间走动,有时是来唐家,有时是去夏家。那个时候,夏家还住在临淄,来往很方便。 从三岁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夏衍初就讨厌唐嫣。往后每年,他不是“一不小心”把她弄进河里,就是“心不在焉”地在她吃饼的时候,把水打翻,噎了她个半死。唐嫣后来回想起来,对自己能够平安顺遂地长大,很是感激上苍。 但真正让唐嫣对夏衍初深恶痛绝的,是在她八岁那年。 二月初二,北方民间称之为龙抬头。 唐夫人刘氏带着唐嫣去夏家串门,顺便贺夏衍初的妹妹七岁生日。那是个顶安静的丫头,话说多了就会害羞,不像唐嫣一样是个人来疯。唐嫣很不愿意去见夏衍初那个瘟神,但是刘氏很坚决,硬是拉着她上了去临淄的马车。 记忆里对夏家的印象就是大,大到在里面走上半天都不一定能找到出口。唐嫣被刘氏硬拖着进了门,见过总是板着脸的夏夫人和总是不阴不冷笑着的二夫人。 女人们一旦凑在一起,就爱说自家的小孩。彼时夏家有三个小孩,长子夏衍初,二儿子夏衍冬,三女儿夏宝月。夏衍初和夏宝月都是夏夫人所出,而夏衍冬是二夫人所生。唐嫣扁着嘴,看已经长得很高的夏衍初,悄悄做了个鬼脸。夏衍冬这是第一次看到唐嫣,夏老爷从来没带他去过唐家,唐嫣以往来拜访的时候,他也恰巧都不在家中。他长得肥硕,扯着他娘的袖子嚷着,“娘,娘,她比我还胖,还丑!” 其实他说的是真话。但当时,两家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还好刘氏笑着让下人奉上恭贺夏宝月生辰的礼品,才将尴尬掩饰了过去。唐嫣暗骂了夏衍冬一声“死胖子”,对夏家一干人等,更无好感,只想拖着自家的娘亲赶紧回去。 谁料,夏夫人盛情邀请,刘氏推搪不过,只得留下来共进午餐。 于是几个孩子不得不违心地凑在一起玩耍。 说是违心,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明明彼此都嫌弃得很,却非要在大人面前表现出相亲相爱的模样。夏宝月生性腼腆,只知道拉着夏衍初的衣衫躲在他身后,夏衍冬肥硕的身子连移动都很困难,没站一会儿,就累得喊回房。唐嫣领教过夏衍初的厉害,不想跟他独处,就随便找了个理由,避开他。 起初她自己逛园子,两人倒也相安无事,但后来夏衍初居然去而复返,特意拦住了唐嫣。 唐嫣本能地往后退一步,看着面前比她高太多的人,“你,你要干嘛?” 夏衍初的笑极具杀伤力,他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开合,划出瑰丽的剪影。唐嫣心中咯噔一声,有一种拔腿逃跑的冲动,脚却又被生生钉住。 “小鱼儿,我带你去街上玩好不好?”他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攥着小拳头,警戒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刚才路过房间,听到你娘跟我娘说的。你娘说你特别爱吃鱼,小时候吵闹着不睡觉,喊一声鱼儿,你就安静下来了。”他伸出手来,细长的手指根根分明,“走,我带你去临淄城逛逛,说不定有正宗的烤鱼吃。但你得跟紧我,因为你认路的本领实在太差。” 唐嫣就是一只馋嘴的猫儿,对他的笑容又实在没有什么免疫能力,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 她心里是喜欢他的,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她,所以她才强迫自己去讨厌这个长得异常好看的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手心很温暖,她竟然把自己心中的小秘密也告诉他,“其实我很喜欢小鱼儿这个名字,很想听娘再叫,可是我五岁以后,爹就命令所有人都要喊我唐嫣。” 身边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一边迈着大步跟上他,一边说,“你为什么突然不讨厌我了?” 夏衍初灿烂地笑了一下,“我本来就不讨厌你。” 那句话说得唐嫣心里暖暖的。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他带着她走街串巷,离她熟知的地方越来越远,最后,在一处人烟稀少的街市,他借故给她买烤鱼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 八岁的唐嫣就那样一个人站在街道上,前面是纵横的道路,散布着数不清的人家,身后是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长路,陌生而又让人恐惧。她就那样一个人站着,没有哭,也没有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知道,那个人,再也不可能回来找她了。他把她领到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彻底丢弃了她。 她懊恼,自己怎么会那么笨,听信他所说的话。 此时,一个中年汉子走到她身边,仔细打量她,“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 唐嫣心中一惊,惶恐地后退两步,不知哪来的勇气,指着前方一个买包子的妇女说,“我才没有迷路呢,我娘去给我买包子了呢。” 中年汉子看了那妇女几眼,见她正拿着包子走过来,就走掉了。 唐嫣迅速地逃进一个巷子里,躲在堆放的杂物后面,时不时地探头看外面的街道。她想也许他会良心发现,带着人找回来,她不应该走远。 一整个下午过去了,黄昏就要到来,唐嫣仰头看着天色,用力搓了搓手来取暖。如果,天黑之前,没有人找到她,她不是冻死在这里,就是被贩卖小孩的人抓走。虽然她不喜欢她爹,但是舍不得她娘,不想被卖去当别人家的小孩。 终于,夜色降临,连街上摆摊的小贩都要收拾摊子回家了。 唐嫣饥寒交迫,无计可施之下,拉着一个正要回家的卖鱼大婶,跪了下来。 “婶婶,求求您,我跟我哥哥走散了,求求您,带我回家去。” 大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小姑娘,你家住在哪里?” “婶婶,您知道临淄的夏家吗?我娘在那里等我。您把我送回去的话,我娘会重重酬谢您的。”她举起胸前的长命锁给陌生的大婶看,“您瞧,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求求您帮帮我。” 大婶看那长命锁做工用料都极其考究,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再不敢怠慢,放下摊子,就领着她去了夏家。 刘氏正站在大门口,左右踱步,看到唐嫣,激动地冲了上来,“嫣儿!你跑到哪儿去了?” “娘,我出去玩,不小心迷路,是这个婶婶把我带了回来。” 刘氏感激地拿出钱酬谢大婶,大婶推脱不要,还是刘氏硬塞进她手里,“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丢了,没法向我家老爷交代。” 大婶宽慰说,“好在这个孩子聪明,夫人一定要看好,再不可走丢了呀。” 夏家人听说唐嫣找到,全都如释重负,夏老爷更要开筵席给唐嫣压惊。唐嫣却以想念爹爹为由,不肯再留下来。她要离那个魔鬼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他。 刘氏领着唐嫣走出夏府,夏老爷已经备好了马车。夏衍初站在马车旁边等着他们,姿仪优雅,“婶婶,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跟妹妹说几句话?” 刘氏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自然很高兴地把唐嫣往夏衍初身边推了推,自己先行上车。唐嫣害怕地退后几步,夏衍初却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离车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唐嫣挣扎“你做什么,快点放开我!” 夏衍初放开她,口气冰冷地说,“我不会道歉。如果你想告诉你爹娘或者我爹娘,请便。” 唐嫣揉了揉手腕,“我不会告诉他们,也不需要你道歉。不过,你以后,最好离我远远的!”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马车走去。 人生不如不见 --> 六年了,因为那之后夏家搬迁,与唐家失了联络。这六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唐嫣甚至为这件事情暗暗庆幸过,倒是唐守直愁白了头。 她也是后来听她娘说,原来唐夏两家是世交,早在唐守直成亲那会儿,两家就定了娃娃亲,无奈唐夫人的肚子不争气,唐嫣比夏衍初晚生了那么多年。两家既有婚约,唐守直就不能擅自做主把唐嫣嫁给别人,而随着唐嫣越长越大,婚事已经迫在眉睫,好在,终于又与夏家取得了联络。 这次,唐嫣一逃跑,以夏夫人那耿直的作风,恐怕不会愿意再给唐家机会。何况如今夏家的产业已经遍布整个淮南道,富可敌国,他们完全能够找到更好的联姻对象,比如宰相的千金。 夏夫人本来就不太赞成唐夏两家的婚事,夏老爷又留在扬州忙生意没有一起来,真叫唐守直愁苦。他一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想着第二天去夏家登门道歉,可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夏家倒派人来了。 来的人是夏家忠心耿耿的管家老丁,跟着夏老爷三十多年了。 唐守直热情地迎上去,让座上茶,“丁管家,你怎么来了?你看,我这正想上门道歉呢。” 老丁呵呵笑了两声,“唐老爷您太客气了,凭您跟我家老爷的交情,也当是我们登门拜访。对了唐老爷,老奴这次来,是替少爷来的。” 一提到夏衍初,唐守直眉开眼笑,“衍初?他让你来?” “是的,实不相瞒,少爷主动要求见唐小姐一面。时间是三日后的午时,地点在春满楼的天字包间。” 唐守直刚想应承下来,唐嫣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句“不去!”说的是铿锵有力。 老丁仔细端详了唐嫣几眼,才认出来这就是当年那个胖胖的女娃娃,没想到六年没见,竟然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他连忙站起来赔着笑,“想必这就是大小姐吧?许多年没见,您已经出落得如此美丽。” 他想,难道他家那不开窍的少爷已经事先见过这唐小姐,才会临时改变主意的? 唐嫣抱拳,“好说,好说。不过请回去转告你家少爷,本小姐没空也没兴趣跟他见面!” “唐嫣,你捣什么乱,回房去!”唐守直沉着脸赶她,她却不为所动,“爹,我再说一次,你要是让我嫁给那个变态流氓,我就去灵光寺出家!” 唐守直气得脸都绿了,老丁尴尬地笑了两声,宽慰他,“唐老爷请息怒,小姐年纪还小,不懂事,您别跟她生气。”心里却暗暗笑了两声。在扬州的时候,夏衍初声名在外,所有人提到淮南公子,无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句一等一的好,想要跟夏衍初成亲的姑娘,能从扬州排到齐州来,还有盈余。但夏老爷顾着跟唐家的婚约,谁也没答应,甚至因此得罪了当朝宰相,为这事夏夫人没少跟夏老爷红脸。 老丁叹气,自家的少爷呢,也是眼高于顶,哪家的姑娘都看不上,这回主动要求见唐家小姐,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个唐家小姐也真真有那么些意思,他看着少爷长大,从来没有人用“变态流氓”形容过他那个文武双全,温文尔雅的公子。 他想,这两个人要真是成了亲,指不定是一桩美事。 唐守直送走老丁,就唤来了刘氏,斩钉截铁地说,“三日后我亲自押着唐嫣去春满楼。这次她再敢逃跑,我就打断她的腿。你把人给我看好了!” 刘氏从没见唐守直这么严肃认真,连忙应是。 唐嫣当然知道爹这次是铁了心了要把她押去相亲。她和莫言商量了无数的点子,但不是被刘氏劝说下来,就是被唐守直派来看住她的人给挡了回去。 总之,结果就是时间飞逝,一眨眼就到了约定的时期。 唐守直一早就守在门口,催刘氏进去给女儿梳妆打扮。唐嫣却把刘氏赶了出来,只留了莫言。 “莫言,你倒是下重点手啊!”唐嫣不耐地叫着,莫言一咬牙,手中的笔狠狠点在唐嫣脸上,一颗大痣就这样出现。唐嫣看了看还不满意,“再点上麻子,越多越好,鼻子,脸,都点,快点!” 莫言无奈地听从唐嫣的指示,把好端端的一个大美人,弄成了一个丑八怪。完了唐嫣还让她拿来对襟蕃锦袍,小口条纹裤,尖头履,活脱脱一副侍女样。最后,才戴上帷帽出门。 唐守直和刘氏看着她的打扮,都吓了一跳。唐守直正要发作,唐嫣急忙说,“爹,人家夏公子只是说见我一面,又没有说要娶我。我这样打扮刚好试探试探他,你就别管了。” 唐守直咆哮,“你们自小就有婚约,他肯定要娶你的!” “那可说不定。他找我去,说不定就是要取消婚约的。好了爹,我们快走吧,再晚就要迟到了。”唐嫣伸手指了指天。 唐守直看看天色确实不早了,强压怒火,带着唐嫣出门坐轿子,往春满楼的方向行去。 老丁等在春满楼的门口,大老远看到两顶轿子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午时正是吃饭的时候,春满楼的生意非常好,座无虚席。老丁在二楼天字包间门口,把唐嫣和莫言让进去,又弓腰引着唐守直去了隔壁的包间。 唐嫣戴着碍事的帷帽,什么都看不清楚,莫言不断地提醒她脚下有什么东西,不要碰到椅子等等,她这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唐嫣伸手撩开一点面纱,四处张望,“人呢?” 莫言扯了扯她,指着临窗的护栏。 栏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们。那人长身玉立,齐踝素色长衫,腰间绑着革带,脚上穿着白毡靴,文雅之中透着一股英气。他的头发都整齐地放进幞头里,一丝不乱。 有一瞬间,唐嫣忘记了他的累累罪行,沉醉于他的背影所勾勒出的堪称完美的线条和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温雅的气质。一瞬,仅仅是一瞬她就记起了小时候因为耽于美色所吃的亏,绷着声音说,“我来了。”随后扔了帷帽。 男子缓缓回过头来,眉目清朗,如松下徐风,一眼就能闯进人的心间。唐嫣不得不承认,六年没见,这妖孽长得越发惊人了。而且不仅惊人,她还觉得熟悉,她自认跟这个人没到一见如故的地步。 夏衍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拱手道,“妹妹好久不见。”起身又补充了一句,“这些年,似乎除了瘦些,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在唐嫣看来,他脸上的笑简直是狡诈奸滑。毒舌,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毒舌! 唐嫣白了他一眼,没打算跟他一般计较。反正这婚肯定是结不成的。 夏衍初也过来坐下,指着桌上的食物有礼地说,“妹妹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他的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独特味道。不像南方人,也不像北方人,更像这个时代大一统的背景下,各种风格的融会贯通。 唐嫣撇了撇嘴说,“不要喊我妹妹,我不是你妹妹。” 夏衍初莞尔,“好,不叫。……那我要叫什么?” “我有名有姓,姓唐名嫣!”唐嫣这才有空打量桌子上的菜,竟然全是鱼。烤鱼,红烧鱼,清蒸鱼,各种鱼,各种做法,应有尽有。她马上想起八岁那年的惨事,他就是骗她说要带着她去临淄城吃烤鱼,把她一个人丢在陌生的街市上。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情,还会有一股寒意从她的脚底窜上来。 夏衍初看看她的脸色,“衍初自知儿时对妹妹的照顾多有不周,今日约妹妹来,是特意来赔礼的。望妹妹看在衍初一片真情实意的份上,赏脸尝尝衍初从扬州带来的厨子做的几道小菜。” 唐嫣“啪”地一下拍桌子站起来,“夏衍初,你绝对是故意的!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夏衍初见她站起来,自己也起身,“衍初是一番好意,希望……唐……小姐赏脸而已。何况衍初还欠你一个大人情。” 唐嫣拿过一旁的帷帽,转身说,“莫言,不要理他,我们走!”莫言连忙拉住她,小声劝道,“小姐,老爷指不定就在哪边听着呢,你冷静一点啊!” 莫言话音刚落,隔壁就传来唐守直重重的咳嗽声。唐嫣虽然气得咬牙切齿,但对自家爹爹还是有些忌惮的。唐守直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后来年纪大了,买通长官回家成亲。他作风硬派,放话说砍手砍脚就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唐嫣只得重新坐下来,没好气地对夏衍初说,“我不记得我跟你之间有什么人情往来。” 夏衍初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钱袋,放在桌子上。唐嫣一眼就认出了是逃跑那天送给半男女的那个。她疑惑地看了夏衍初几眼,“豁”地一下又站了起来,“你……你就是那个……” 夏衍初含笑点头,“对,我就是从控鹤监逃出来的可怜人。” 奶奶的,难怪觉得他眼熟。那日他虽然……浓妆艳抹,但那双眼睛的确骗不了人。唐嫣了然地笑了一下,小声道,“原来那天你也没去。你也不想跟我见面,更不想跟我成亲,是吧?” 夏衍初的眼睛弯起来,像两轮小小的月亮,“唐嫣,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你是要对我负责的?” “喂,我是女的,我比较吃亏好不好!”唐嫣愤然。 “这与是男是女无关。”夏衍初忽然伸出手来,慢慢握住唐嫣的手。唐嫣吓了一跳,使劲想要挣开却被他牢牢抓住。他薄薄的嘴唇坚定地吐出几个字,“嫁给我。” “你脑袋被驴踢了吗!我凭什么嫁给你!况且,你有多讨厌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夏衍初的声音干净清透,还带了成熟男子的磁性,“我不讨厌你。” 六年前,大街上,她也曾因为这句话,对他抱有最后的幻想。 她笑得无比灿烂,“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你只是厌恶我。如同我厌恶你一样。”她往门外口走,刚走几步,门就被大力撞开。唐守直不顾老丁的阻止冲进来,看到唐嫣画的乱七八糟的脸,顿时怒不可遏,“唐嫣!” 唐嫣径自走到唐守直身边,抬头看着他,“爹,我今天坦白直接地告诉你,你想要让我嫁给这个人,除非我去死!”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唐守直气得全身发抖,脚步不稳。夏衍初连忙走上前搀着他坐下,“唐叔叔,好久不见了。” 唐嫣一口气跑回家,大发雷霆。莫言随后回来,试探地问,“小姐,你跟夏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你没发现那个人奸诈阴险,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狡猾毒辣?” 莫言老实地摇了摇头,“夏公子人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刚刚莫言还在为小姐庆幸呢,小姐要是答应嫁给他多好。你看,要是换了别人,小姐那样子刁难,早就发脾气了吧,可夏公子从头到尾都在笑,一点都不跟小姐计较呢。” “他跟我计较?我没找他算陈年旧账就不错了!” 莫言掩嘴笑了两声,“小姐啊,你还真像个小孩子。我听老丁说,夏公子人真的很好呢……他当过县官,爱民如子,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唐嫣挥手,“没有误会,他就是一个变态!你看到他那天的扮相了,为了不跟我见面,不惜自毁容貌,谁知道他有没有龙阳癖或者是男女通吃之类的?” 莫言笑道,“小姐,你还说夏公子。你自己还不是扮成男子。” 唐嫣双眼一瞪,“去去去,我要睡觉了,不许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 小恩小惠就动摇了 --> 唐嫣以为以她的表现,已经把唐守直气了个半死,而夏衍初也不会再把这门亲事放在心上了。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她伸着懒腰刚踏出房门,就看到下人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莫言?莫言!”她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莫言端着热水走过来,“是,小姐。” 唐嫣瞥了下人们一眼,“我怎么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光很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夏公子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唐嫣当时就觉得晴天霹雳,脚下一个踉跄。莫言连忙扶住她,“小姐,你可要担心些,摔了可就不好了。夏公子还在等着呢。”唐嫣抓狂,“他还没死心?还亲自上门来了?”莫言笑道,“是啊,老爷要我来帮小姐打扮打扮,还严令我不能再画那些痣和麻子了。” 唐嫣洗刷完后,唐守直派人过来请了又请。最后夏家的管家老丁亲自来,唐嫣才不情不愿地往堂屋走去。 今天的堂屋特别热闹,在唐家,唐嫣能叫上名字的丫环几乎都过来了。夏衍初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不时对紧盯着他的丫环报以温和的微笑。今天他换了胡服,更显得英姿,眉目间有万丈的豪气。 “爹,娘。”唐嫣打招呼,看都不看夏衍初。 夏衍初看到她来,连忙站了起来,“唐嫣。”他仔细打量她一眼,才说,“今天衍初有幸得见真人,十分荣幸。” 唐嫣装作望着屋上的横梁,不回答夏衍初。唐守直一看气氛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贤侄,你这就和唐嫣出去吧。让她带你去齐州城好好逛逛,尽尽地主之谊。” 夏衍初刚要行礼拜谢,那边唐嫣却不打算乖乖就范,“爹,我为什么要跟他出去?我今天还有很多书要看,先回房了。” “嫣儿!”这次是刘氏叫住了她,“人家夏公子亲自来,你怎么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是客,你是主,于情于理都得陪着夏公子逛逛。” 唐嫣非常地不情愿,但碍于爹灼灼的目光和娘殷殷的期盼,不得不答应和夏衍初单独出去走走。 人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六年前,他带她逛临淄,现在她带他逛历城。唐嫣盘算着,她干脆故技重施,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己走掉?又或者直接敲晕,真给他送到控鹤监去? 夏衍初似是知道她不悦,一路上也不说话,自己看街道旁的小摊。有时,路过的年轻姑娘多看他两眼,他也会点头微笑,惹得那些姑娘面红耳赤,匆匆走掉。唐嫣实在闷得慌的时候,也会偷偷看他两眼。她肚里墨水少,想不出什么高绝的词来,只依稀记得前朝的两句诗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貌似,貌似是这样的……? 呸!她停下来,是独一无二的阴险狡诈,黑心黑肝!夏衍初疑惑地回头看她,“怎么了,可是累了?” “摊牌吧,我真的没时间陪你玩。”唐嫣径自走到路边一个面摊坐下来,叫了一碗清汤面。夏衍初也在她身边坐下来,仔细研究刻在桌子上的菜谱,然后笑着对卖面的年轻小伙说,“伙计,我也要一碗清汤面。” “好嘞!”伙计一甩肩上的白布,转身去忙。 夏衍初怡然地笑笑,“这摊子虽然小,但收拾得干净,想必味道不错。北方的面食好吃,我怀念小时候的味道。” 唐嫣本来以为似他这般的贵公子坐在这种小摊子上肯定会不适应。谁知道他有些兴奋地四处看看,像个孩子一样新奇。莫言在闲聊的时候曾说过他少年时代在扬州,为挟名妓出游,不惜一掷千金。那真是他? 唐嫣猝不及防地问,“说吧,为什么突然要跟我成亲。” 夏衍初仍埋头看着桌上的菜谱,稳稳地说,“我们自小有婚约,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得了。你讨厌我,你骗不了自己。” 这时店家端了两碗清汤面上来,唐嫣拿起筷子就要吃,夏衍初却抢先拿过面,用勺子把飘在面上的几点污油仔细地舀掉。然后他把面推还给唐嫣,点墨般的眸子看着她,“唐嫣,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想臣服于命运和父母的安排,娶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岁的孩子,那对我,对你,都不公平。小时候我只想让你讨厌我,以为那样你就不会愿意嫁给我。六年前,我带宝月回房的时候,听到我娘谈起我们的婚事。那个时候你才八岁,我说服不了我爹,只能想了一个最糟糕的法子。其实,我一直没有走远,你若是害怕或者哭闹,我就会出现,只要你答应我说服你爹娘取消婚约,我就会带你回家。”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眼中都是愧疚,“那是衍初到目前为止,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我欠你一声对不起,替十六岁的自己。” 唐嫣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六年的时间过去,再深的怨恨也冲淡了许多。何况他比她大八岁,那个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看到要跟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成亲,心里极不情愿也是人之常情。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跟我成亲?对于你而言,我依然还是个孩子。”唐嫣吃下一口面,含糊不清地说。 夏衍初喝了汤,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才说,“因为我爹病重,他唯一的心愿是,我能娶你。而你也已经十四岁,可以和我成亲。” 唐嫣嘴里塞满了香喷喷的面条,不顾仪态地说,“可素你必不许弯我。” 夏衍初笑道,“成亲以后,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让对方喜欢上自己。” 唐嫣终于把面条吞下去,“如果一辈子都不能喜欢上呢?” 夏衍初认真地说,“不论我喜不喜欢你,都会对你很好,努力让你过得幸福。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唐嫣不说话,低头又迅速地塞进几口面条,侧头看街上往来的人群。她并不讨厌身边的这个人,而以爹的脾气,认定了唐夏两家联姻,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她到底要不要试呢?成全夏伯伯,满足爹的心愿,去开始一段只是可能给自己带来幸福的婚姻。 她很悲哀地发现,当自己这么犹豫的时候,脑袋里面居然没有闪现任何要坚决否定跟夏衍初成亲的意念。 街道上忽然奔驰来几匹马,正在行走的百姓纷纷躲闪,道路两旁的摊子乱作了一团。唐嫣正在发呆,没注意到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伯冲进来,夏衍初喊一声“小心”,下一秒伸手把她拉进怀里,退后几步躲过了险情。 他的怀抱很温暖,能把娇小的她全部包容在内。她的鼻尖紧贴着他的衣领,双手由于本能环抱着他的腰。她微微仰头看他下巴俊美的线条,心中有些欢喜,有些悸动。 “公子,对不起啊对不起,那马来得太快,夫人没事吧?”老伯紧张地走过来,担心地看着唐嫣。 夏衍初低头问唐嫣,“伤到没有?” “没,没事。”唐嫣迅速地松开抱着他的手,两片红云飞上脸颊。她转过身,支支唔唔地说,“我,我要回家了。” 夏衍初把唐嫣送回家,一路上,唐嫣的心砰砰地乱跳。他衣服上的香好像还留在鼻子里,不像花,像是一种香草。清新的,温柔的,绵远的,像是他的怀抱。该死,为什么她现在的脑子里,一个劲地蹦出屈原?虽然离骚里面有很多香草没错…… “唐嫣?”夏衍初又叫了一声。 “啊,什么?”她回过神来。 夏衍初笑着摇摇头,伸手把她头上的簪子插好。她低下头,不争气的心跳变本加厉。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的脸上,她听到他说,“那天见你穿男装,虽然飒爽英姿,但还是女装好看。唐嫣,”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关于我的提议,可否好好考虑?” “我……我……”她被他看的晕头转向,果然这么多年,好色的毛病还是没改掉。 “嫣儿,你们怎么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刘氏突然走过来,夏衍初连忙放开唐嫣,向刘氏行礼,“婶婶,我送唐嫣回来。” 刘氏欢喜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呀。” “娘!你不要胡说” 夏衍初刚要开口告辞,刘氏却拉住他,“衍初,不如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可好?我做了很多的齐州小吃,你刚从扬州回来,一定很久都没有尝过家乡的味道了。” 夏衍初微笑,“好,那就麻烦伯母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 --> 唐家虽然世代经商,家财丰厚,但也素来简朴。今日为了招待夏衍初,破例让厨房上了一大桌子的菜。夏衍初一直在跟唐守直聊天,唐守直不时就会发出爽朗的笑声,听得刘氏心里一阵欢喜。唐守直是个倔脾气的人,很少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这么喜欢一个人,还是头一次。 摆好了菜,刘氏就招呼他们上桌,叫管家去请唐嫣出来。 “小姐,只不过是吃顿饭,为什么还要特意换衣服?你不是素来不喜欢大红大紫的颜色吗?”莫言一边拿衣服,一边疑惑地问。 “不要啰嗦了,快帮我换。这个金丝盘花的样式好看,梳个惊鸿髻?算了算了,太麻烦了。”唐嫣一边捡着首饰盒里的饰物,一边自言自语,“他喜欢简单点的,还是复杂点的?他在江南那种地方,应该什么样的美女都见过吧。那我就简单点好了。” 莫言凑到唐嫣身边,眯着眼睛说,“小姐,你不对劲哦。才出去了一个下午,就被夏公子收买啦?” 似乎被说中心事,唐嫣的脸俏红了起来。 “可是小姐,你这也太快了吧?昨天还跟莫言说什么什么,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一副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他的样子……才半天,就改主意啦?” 唐嫣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正不知道怎么回话,管家在门口说,“小姐,老爷夫人让老奴来叫你吃饭。” 唐嫣扶着莫言,从房间“端庄”地走到堂屋去。短短一段路,她走了许久,把莫言的手抓得生疼。临近堂屋,远远看见那人在灯火中的浅笑,心跳立刻就失控了。 莫言知道她在看夏衍初,便说,“小姐,你看,夏公子真的很好看吧?淮南公子可不是徒有虚名的。我还听府里的人说,夏公子文武双全,才名享誉整个淮南道呢。” 堂上的夏衍初看到唐嫣走过来,离席起立。刘氏让唐嫣坐在夏衍初的身边。 虽然今天的食物很丰盛,但唐嫣的心思全不在菜上。夏衍初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像是江南人,小口细致,每尝过一道菜还不忘喋喋称赞,礼数周全,很讨刘氏欢心。唐守直和刘氏一直在给夏衍初夹菜,完全忽略了唐嫣,这个时候夏衍初也会与唐嫣闲谈两句,不至于冷落了她。 唐守直似乎对他将来的打算颇感兴趣,便问道,“衍初,夏家那么大的产业,你爹可是打算让你继承?” 夏衍初恭敬地说,“衍初不才,对经商并不感兴趣。正在等皇上的召见,先做地方官看看。” 刘氏喜道,“衍初真是出息。十八岁就中了状元,我听老丁说,你曾在扬州当过两年县令,颇得当地百姓的爱戴。政绩考评的时候,因为全国第一,还被宰相大人召见?” 夏衍初谦虚地说,“是尚书省左仆射罗大人。大人错爱,衍初惭愧。” “原来,原来不是宰相。”刘氏有些后悔自己说错话。 唐守直瞪她一眼,“真是无知妇人。尚书省最大的就是左右仆射,位同宰相。” “哦哦,”刘氏羞赧地笑笑,“我没读过什么书,就是不会说话,衍初你千万别见怪啊。” “婶婶您言重了。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门下省的侍中,中书省的中书令,都位同宰辅,民间百姓称之为宰相也是对的。”他说这些的时候神采飞扬,唐嫣偷偷看他一眼,仿佛能想象他穿上官袍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看着看着,不由地发起呆,落进他水一样的眉目里面。 夏衍初侧头,看到唐嫣在看他,报以一个微笑。唐嫣却仍是双目紧盯着他,似乎在出神。 夏衍初唤了唐嫣两声,都没能把她的神唤回来,只能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唐嫣这才恍然回神,看到一桌子的人都停下了吃饭,看着她,随即大窘。她低头快速地拨了几口饭,恨不得把整个脸都埋到饭碗里去。 大概吃得太急,她的鼻子上沾了米粒。这个时候,一个手帕伸了过来,轻轻擦着她的鼻子。唐嫣愣住,看到夏衍初嘴角带着的愉悦笑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氏连忙打圆场,“衍初,你别看我们家嫣儿大大咧咧的,好像没什么规矩。小时候却很是好学,偷偷顶替他弟弟去上过学堂呢。” 唐嫣一口饭差点喷出来,急急地咽下去,又被呛住。夏衍初连忙拍了拍她的背,把水递给她。顺过气之后,唐嫣埋怨刘氏,“娘,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拿出来说!” 夏衍初笑道,“我知道这件事情,那个时候两家还有来往。” 唐嫣小时候经常冒着唐睿的名去上学堂。唐睿非常聪明,常常是上一节课,自己在家里学习几天,等到学新的东西了,再去上学堂。这个时候,不甘寂寞的唐嫣就会顶替他的名字,去学堂报到。而两个人大相径庭的表现总是让先生瞠目结舌,不知道经常来的到底是唐嫣还是唐睿。久而久之,先生摸出了门路,还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唐守直,唐守直一怒之下关了唐嫣一个月的紧闭,唐嫣之后再不敢冒名顶替去上学了。如果是自由和捣乱,她选前面那个。 夏衍初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忽然轻笑了一声,“两只黄鸟鸣羽柳,一行白鸟上青天。” 唐守直和刘氏哈哈大笑起来,唐嫣愤怒地盯着夏衍初。夏衍初优雅地吃了一口菜,说道,“别恼,这可不是嘲笑。黄,鸣,柳,青这几个字也比较复杂,没有念错已经很不错了。”说完还鼓励似地夹了一口菜给唐嫣。 饭桌上的谈笑继续进行。夏衍初进退有礼,说话优雅而风趣,不管是唐守直,刘氏还是在后面伺候的下人,全都对他有好印象。 晚上,唐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吃饭的时候,光顾着羞恼,没有想到,儿时的那些糗事,她都快忘记了,他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也许他真的不讨厌她吧?只是接受不了她与他相差八岁这道鸿沟。六年不见,他已经不是当初还有些趾高气扬的少年,而是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谈吐之间,都有江南人家的婉约美意。 这或许,就是夏伯伯让他从小在江南游历的用意吧? 唐嫣懊恼地闭上眼睛。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也许她还没同意他们之间的婚事,唐家上上下下都已经被他收买了去。 过几日,便是九月九登高之日。一大早,夏衍初就来邀唐嫣同游。此时唐家上上下下已经把夏衍初当成是准姑爷来看待,自然热络得很。唐嫣虽然嘴硬不说,但对夏衍初的好感与日俱增。什么淮南公子,文武双全她倒是没看出来,收买人心,老少通吃绝对是好手。 唐嫣本来要坐轿子,夏衍初说佳节坐轿子会少过路上很多民生趣事。唐嫣便只好作罢,随着他步行。通常这个时候莫言都识趣地呆在家里和老丁聊天。一来二去,他们倒成了“自己人”,莫言也时常帮着夏衍初说好话。 九月九日,家家户户门前遍插茱萸。街上往来的年轻人也多,想来是结伴去南山登高望远。夏衍初拍了拍手里的扇子说,“前朝王羲之,写有兰亭集序。文人雅士聚兴作诗之风,盛始于那时。我在扬州的时候,经常与三五好友泛舟瘦西湖行令,虽然没有曲水流觞,倒也是快意。” 唐嫣听得迷迷糊糊,还有几个词没听懂,但看他的神色,想来是一件美事,“不如我们也去南山凑凑热闹吧?” 夏衍初两眼一弯,“正合我意。” 两人跟着青衫素衣的青年才俊们往南山走。这个时代,民风开放,经常有文人携妓出游,所以人流里面有女眷一点都不奇怪。夏衍初如朗朗清风,自然引得周遭人侧目,唐嫣跟在他的身旁,也受了不少的目光。 前方忽然有一个女子大叫,“长倩,长倩,你别跑,别跑听到没有!” 唐嫣一听,连忙闪身到夏衍初身后。他身形高大,刚好能把她挡住。 夏衍初不解地回过头看她,她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老天保佑,千万别是…… 唐嫣还没求完老天,一个青衫男子往这边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提着裙摆穷追不舍。那男子长得清秀,可一脸狼狈,见实在无处可躲了,转过头去,“孙小姐,请留步!” 女子停住脚步。周围的人都不走了,停下来看热闹。 家有腹黑弟 --> 夏衍初眯眼笑了笑,往前两步,唐嫣紧紧跟着他,生怕被看见一样,还伸手揪着他后背的衣衫。 “长倩,你几时去我家提亲?!” 萧以渐拜道,“孙小姐还请自重,小生从来没有说过要娶你。还有,小生叫萧以渐!” 孙甜甜双目一瞪,“有什么差别,你的那些同僚不是都喊你长倩吗?上次在青楼喝酒之时,你明明已经答应娶我了,君子一言,四马难追!长倩,你就从了我吧。” 萧以渐敲了敲脑袋,无奈地说,“小姐,小生那是被你的同伴给骗了去、。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纵使姑娘你对小生有情,小生对姑娘你无意,莫要强求了吧。”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都要孙甜甜放过那萧以渐。男婚女嫁,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强扭的瓜不甜。 孙甜甜一跺脚,“你别走,你等着,我去找唐嫣,让她当面跟你说清楚!” 唐嫣倒吸了口冷气,更加往夏衍初后面躲。这个甜甜,怎么在这种地方把她供出来了?要是教夏衍初知道她去青楼喝花酒,还无良地教唆别人娶亲,该怎么看她?误交损友啊误交损友。 萧以渐连忙拦住她,“孙小姐还请行行好,不要再为难小生了。那唐小姐动不动就要烧光小生全家,小生本就家贫,实在没有那么多房子给她烧啊。” 夏衍初轻笑出声,唐嫣愤愤地扯他后背的衣服,他连忙收起笑容,装作一本正经地往下看。 孙甜甜说,“唐嫣只是说说,又不会真跑去烧你的房子。” 周围有年轻书生说,“那可不一定,听说那唐家大小姐脾气大得很,成天威胁齐州的百姓要烧铺子烧房子的,跟女魔头一样,整个齐州,没有人敢娶她。” 书生的女伴说,“可不是?还听说经常扮成男人混迹青楼,与那些个恩客称兄道弟,真不知道唐家的家教是怎样的。” 孙甜甜刚要说话,唐嫣已经控制不住怒火,从夏衍初身后站了出来,“喂,你们俩在说什么!” 孙甜甜看到唐嫣,吓了一跳,“唐嫣,你怎么也在这里?” 书生和女伴听到唐嫣的名字,吓得灰溜溜地走掉了。围观的众人纷纷散去,生怕被殃及。齐州百姓有一句口头禅,上有神仙,下有唐嫣。意思是惹不起神仙,也千万别惹唐嫣。 唐嫣把孙甜甜拉到一边,“甜甜,你怎么连个萧以渐都搞不定啊?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孙甜甜苦着脸,“他又反悔了。他拿着唐律反复强调婚姻自由,如果我再强迫他,他就削发明志!” 唐嫣皱眉头,“有没有这么夸张?” “还不止呢。他说我爹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这样做有逢迎之嫌,不利于政绩考评。总之,他舌头太厉害,我说不过他,只能用强的!”孙甜甜握了握拳。 孙甜甜的爹是这一任的齐州刺史。萧以渐是历城县令。齐州是中州,州刺史是正四品官,县令只有七品。在姑娘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在男方看来,却差了个天地。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倒插门吧?何况,文人有傲骨,还该死的顽固。 唐嫣说,“那又如何,你爹不是辞官了吗?马上就不是刺史了。” 甜甜跺脚,“可他非说我哥哥也在当官啊。总之他就是不想娶我!” 唐嫣一听,安慰甜甜,“你等我,我去跟他谈。” 唐嫣把夏衍初完全晾在一边,走到萧以渐面前,抱拳道,“萧大人,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我家甜甜长得好,家世好,性格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夏衍初看她那样子,分明就像屠户扔了一斤猪肉在案板上,磨刀霍霍向买家,准备强买强卖。 萧以渐看到唐嫣,七魂去了六魄,惊惧地往后退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到,幸好夏衍初眼疾手快地接住他。萧以渐道谢,“多谢兄台,多……”他仔细看夏衍初,眼睛一亮,“敢问可是夏乔兄?” 夏衍初也仔细打量他,迟疑道,“长倩?”他依稀记得是同一年考科举的同袍。 萧以渐激动地握住夏衍初的手,然后用力地抱住了夏衍初。唐嫣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他乡遇故知啊,什么多年未见身体康健啊这种比较常见的话。谁知,他抖了一抖肩膀说,“乔兄,救命啊!” 夏衍初拍了拍他的背,半开玩笑地宽慰他,“长倩,你冷静些。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唐嫣噗地一声笑出来,孙甜甜走到萧以渐背后,大力地拍着他,“萧以渐,你不要这样。你放心,回去我就告诉我爹,马上让我们成亲。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 萧以渐又抖了一抖,默默地抬头望天空,这世道是不是颠倒了?他们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她一个姑娘家负责到底的…… 夏衍初看向唐嫣,只是一个眼神,唐嫣便会意,拉着孙甜甜到一边,“甜甜啊,这件事情不宜操之过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家,过几日我把你和萧以渐约出来喝茶。” 孙甜甜点头同意。她又看向夏衍初,“唐嫣,那个俊公子是谁啊?” “他……”唐嫣支吾着说,“一个朋友。” 孙甜甜大力地拍着唐嫣,她掌劲大,拍得唐嫣几乎要吐血,“甜甜……咳咳……好啦,他是我爹给我挑的……夫君。” “哇,你爹给你挑的夫君就是没话说!我爹常说,当年科举要是考挑剔,唐叔叔就是状元了。怎样怎样,这件事情小哇姐姐知道了没?” “……没,小哇不是正云游吗?” “谁说的,早回来了。来追萧以渐的路上,我看到他了。” 夏衍初和萧以渐走在一起叙旧,而唐嫣和孙甜甜并肩走在一起,聊起天。姑娘家最爱做的事情便是跟自己的亲密好友聊上点谁家的八卦,也许,还有抒发对某一个人共同的喜爱或者愤慨。 唐嫣握拳,“他总算回来了,上次从我这里讹去的钱还没影子呢。这么说,茶楼也重新开了?” 孙甜甜点头,讷讷地说,“唐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哇姐姐不是去找你弟弟了么?如果他回来了……是不是证明,唐睿也回来了……?” 唐嫣因为这句话猛地停下了脚步,晴天白日,好像卷过几朵乌云。走在后面的夏衍初和萧以渐不明原委,也停了下来。夏衍初走到唐嫣身边,“怎么了?” 唐嫣摇了摇头,平日里跋扈的气焰消失无踪。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夏衍初,用一种复杂的感情说,“唐睿,应该回来了。” 唐嫣回到唐家,那句“应该回来”,变成了确定回来。 她前脚刚踏进门,就见到莫言冲过来,激动地拉着她,连话都讲不清楚了,“小姐,少爷!少爷!少爷!” 唐嫣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然而还没等莫言把话说完整,一个人影已经走到门边,挡住了唐嫣的视线。他才十三岁,却已经长得很高,还有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一双眼睛,永远读不出任何的情绪,嘴唇薄,鼻子尖,用算命的说法是,一张薄情寡义的嘴脸。 唐嫣从小就嫌弃唐睿的高智商和冷若冰霜的性子,她是姐姐,却好像妹妹一样地被他数落。唐睿从小就不爱热闹,看书,下棋,甚至逗鸟逗鱼对他来说,也许都比陪一个疯姐姐来得有趣。而且…… “草鱼。”这就是他对唐嫣的称呼。 唐嫣一瞪眼睛,用鼻子出气,“去读了几年书,也没见长什么礼貌。不知道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唐睿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打量唐嫣,“你不也是一样?三年没见,前面没长,后面也没长,该长的地方都没长。除了头发长,就是见识短。” 唐嫣气急,跳脚道,“臭小子,我是你姐姐!”她这才醒悟,论毒舌啊,夏衍初跟唐睿比,简直就是刚入门! 唐睿摊了摊手,转身往里走,“我从来不承认你这个笨蛋,是我的姐姐。因为那是件能丢脸到齐州,河南道,乃至全国的事情。” 唐嫣跟在他后面,企图扳回颓势,但是唐睿气定神闲,一脸与白痴保持距离的冷漠样,惹得唐嫣非常地愤慨。好在刘氏走过来,一手牵着一个,尽力说着好话,“睿儿,你这么久没跟姐姐见面,就不能让着她点吗?你读书多,见识广,心胸也应该开阔。” 唐嫣得意地看着唐睿,谁知唐睿的眼珠斜过来,瞥着唐嫣,“娘,您确定自己没记错吗?” 刘氏疑惑,“记错什么?” “您确定是草鱼比我大,而不是我比草鱼大?您见过哪个姐姐冲动,没脑子,又爱惹是生非,还要弟弟让的?” “唐睿!”唐嫣已经暴跳如雷。 唐守直在饭桌前伫立,板着脸喊,“好了好了,你们姐弟不要一见面就吵架,赶紧过来吃饭。夫人,我说了你多少遍了,唐嫣这丫头不能惯,让唐睿说说她也好。” 唐嫣哼了一声,“爹,你就是偏心。” 唐守直瞪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什么心?你一年到晚惹是生非,我给你收拾的烂摊子还少吗?我把你嫁给衍初,心里都没底,怕你把整个夏家弄得人仰马翻。衍初那么好的孩子,被你糟蹋了可怎么得了?我以后都没脸去见你夏伯伯!” 唐嫣撇了撇嘴,好歹有些自知之明,不敢再回嘴。 唐睿在桌子旁边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唐嫣一眼,声音硬邦邦的,像是隔夜的馒头,“爹,你确定你不是在害夏家吗?我觉得,您跟谁有仇,就把草鱼嫁给谁,管保那个人的祖宗和后代,从此都永无宁日。” 唐守直叹了一口气,“两家的婚约是早就定好的。衍初这个孩子很有诚意,就委屈他了吧。” 唐嫣用筷子狠狠地戳米饭,把好好的米饭戳出了一个个的窟窿。她看了看唉声叹气的爷俩,心中更是难平,她唐嫣好歹是堂堂唐家大小姐,四肢健全,长得不差,人品……凑合,怎么就委屈夏衍初了呢? 你好毒你好毒 --> 自从唐睿回来之后,唐守直对唐嫣的管制有所松弛,唐嫣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到街上闲逛。 她以为自己爹爹把唐睿管得很好,天天带在身边教长教短,谁想到会发生眼前的这一幕“偶遇”…… 热闹的街道上,老百姓围成了一个大圈圈,圈圈的中间是三个人。抱头的孙甜甜,暴跳如雷的唐睿,另一个……轻柔微笑的伯克明。唐睿一向冷淡寡情,对任何人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很少有这么不冷静的时候。 “伯克明,这是我先买的!”唐睿火冒三丈。 伯克明嫣然地笑,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慢条斯理地说,“哇,你这个人好没有道理,明明是人家先看上的,正跟甜甜商量要不要买就被你拿走了。你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呢。” “你!”唐睿把手中的香囊捏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伯克明打量他的神情,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比你大,让着你,下次记得不要抢别人东西了哟。”说完,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唐睿的下巴,然后拉着孙甜甜,施施然地远去。 周围的百姓还围在唐睿周围,对唐睿指指点点,唐睿咬咬牙,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站在不远处愣怔的唐嫣,隔着条街就吼了过来,“草鱼!你去告诉那个不男不女的,以后离我十丈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他,否则,我就揍人了!”说完,把手中的香囊直直地扔进一旁的水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嫣扭头看了看水中往下沉的香囊,向伯克明和孙甜甜离开的方向追去。 云锦茶楼位于历城的闹市地区,往来的唐人和胡人不绝。 门口挂着两块木质的门联,上联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下联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唐嫣抽了抽嘴角,进入门中,店中的跑堂小八鬼叫着冲了过来,“唐唐唐……” 唐嫣一手按住他的香肠嘴,实在想不通伯克明为什么要雇这么一个长得难看又结巴的跑堂。 那边的八仙桌正热闹着,各族人民欢聚一堂,有的外邦人用生硬的汉腔嚷着,“毒毒毒!不爬不爬!” 唐嫣凑过去,以为是小哇又在整蛊别人,要别人爬桌子什么的,结果近前一看,八仙桌的两端各站着一个人,一头是伯克明,另一头,居然是夏衍初! 而外邦人喊得也不是什么毒和爬,是赌和怕。 伯克明一身女装,妖媚的脸蛋噙着一抹高深的笑。他虽然是个英俊的男子,但扮起女人来,也有惊艳之感。偶尔会在自己的茶楼里面穿女装,颇能招徕生意。他把长袖一捋,一手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指着桌子正中倒扣的盒子说,“不改吗?” 夏衍初眯着眼睛,微笑道,“三粒骰子,点数分别是二五六,不改。” 伯克明一拍掌,“好!甜妞,加码,两件!我跟夏公子赌一把!” 孙甜甜走到伯克明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哇姐姐,那是唐嫣的未婚夫……不要这么狠了吧。”孙甜甜还真的有点担心,伯克明赌遍齐州没有敌手,刚刚那盘,夏衍初绝对是侥幸。真要把他的衣服当场剥光了,唐嫣还不得追杀他们俩? “糖糖的未婚夫?”伯克明顿时很犹豫。 唐嫣连忙用手捂住脸,当做自己不存在。她听身旁的一个胡人说,输了的要脱衣服,顿时心中生了邪念。她看个免费的,不算过分吧……? 伯克明说,“夏公子,要不……我们改日私底下赌?” 围观的外邦女子不干了,大喊着,“毒毒毒,你好好毒好好毒!” 夏衍初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镇定地说,“伯兄身材如此硬朗,衍初也是在为大家谋取福利,还是不要半途而废了吧。” 伯克明抹了一下头上的汗,心里嘀咕一句,其实大家比较想看你脱衣服才对吧。他很肯定,自己刚才掷的是叠在一起的三个六……让人把糖糖的未婚夫给看光了,糖糖会不会把他的茶楼给烧掉?或者把唐睿给藏起来,一辈子不让他看了?他愁苦着脸,俯身要去揭碗。 “且慢!”夏衍初把扇子轻点在碗底,眼睛移向人群中。唐嫣连忙往下蹲了蹲,心虚得很。 只听“碰”的一声,夏衍初单手震桌子,倒扣的碗飞了起来,他另一手接住,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二五六”三个骰子整齐地排成一列。 “哇,好棒!”伯克明带头鼓掌,群情激越。 唐嫣探头一看,心中有点小小的失望。这么说,是不脱了?唉…… “脱脱脱!”众人开始起哄,伯克明也不含糊,美目一弯,伸手就把外衫和半臂扯落。夏衍初摇着扇子,笑着说,“甚好,伯兄的身材果然没有辜负众望。”他的目光又向人群看来,唐嫣往后几步,实在是躲不过了……“嘿嘿。”她摸了摸自己的头,站起来,向他挥手,“这么巧啊。” “嗯,很巧。”夏衍初走过来,握住唐嫣的手,“借一步说话。” 唐嫣还没来得及跟伯克明还有孙甜甜打招呼,就被夏衍初拉了出去。 小小的手被包裹在他的手掌里面。他的手心有薄薄的茧子,意外地让人觉得安全厚实。最重要的是,他的手心很暖,她的手脚常年冰凉,被他握着,竟然有一种异样的归属感。 这样亲密的举动,就像是所有的恋人一样。唐嫣还有些别扭,夏衍初却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夏衍初把唐嫣轻轻推到结实的树干上,双手撑在她的两侧。唐嫣的后背贴在粗粝的树皮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转,“你,你要干什么?” 夏衍初的俊脸更靠近了一些,“唐嫣。” 唐嫣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夏衍初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说,“唐嫣,你很想看到我脱衣服?” “没……没有。”她只觉胸腔中一股震颤。 “那你躲在人堆里面,想干什么?” “我……我真的只是凑巧路过。”她说话越来越支支吾吾,因为他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耳垂,让她浑身发软。她就像只小动物一样,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忽然腿一软,就被夏衍初双手接住,落在他的怀里面。 她的脑袋轰地一声,已经不能做任何的思考。 夏衍初轻声说,“唐嫣,成亲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我我……还在想。” “嫁给我吧?”他的口气像是在哄骗一个孩子,眼睛像是极具蛊惑力的一道符咒。 她的双手出于本能,抵在他的胸膛上,两个人保持着极为暧昧的姿势。夏衍初的脸渐渐地放大,唐嫣慌乱地闭上眼睛,感受到他迫在眉睫的呼吸,心跳加速。怎么办?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招架了。 意料中的吻却没有落下来,他的嘴唇只是掠过她的脸颊,然后放开了她。 心中竟然小小地失落了一下。 夏衍初问,“你和伯克明……” 唐嫣连忙叫了起来,“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我向天发誓我跟伯克明绝对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不信,你不信我去找甜甜来,甜甜能帮我证明的。”说着,转身就要去找甜甜。 夏衍初拉住她,轻敲了她的脑门一下,“小姑娘,我只是想问,你跟伯克明认识多久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唐嫣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很像急于向丈夫证明自己清白的小妻子。原来堂堂唐家大小姐,也有这么没出息的时候,也有自己搞不定的人。她抬起头看着夏衍初,看到他眼角温柔却有些狡黠的笑意,心中有暖流缓缓地流淌着。也许,嫁给他,自己不会后悔的。 夏衍初牵着她的手,走在街道上,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不说话。但是唐嫣有一种陌生却又舒服的感觉,好想这条街永远没有尽头。 快走到唐家的时候,唐嫣才问,“你为什么会在云锦楼?” 夏衍初笑道,“有位小姐不赏脸,我只能自己上街打听这里出名而且好玩的地方。误打误撞进了云锦楼,伯兄似是见我柔弱,非要与我赌上一把,我便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唐嫣大笑了起来。伯克明的性格一向是欺善怕恶,所以他虽然莫名地喜欢唐睿,但从来不敢主动示好,原因就是唐睿太凶。乍一见到夏衍初,肯定被他文质彬彬的外表欺骗,以为是富家公子哥儿,想要占点便宜,没想到夏衍初才不是省油的灯。 唐嫣见夏衍初一直望着自己,停止酣畅淋漓的笑,摸着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夏衍初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的笑,不娇柔,不做作。看着你笑,忍不住会为自己身上的尘世气感到惭愧。多笑才好。” 唐嫣愣愣地看着他,心中震动非常。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夸过她。阳光像是一张最炫目的面具,套在他的脸上。那一刻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最好的,最不能错过的。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喂,我们明天就成亲吧?” 巧妇难为 --> 当初唐睿去读书的时候,刘氏曾在历城外的灵光寺许愿,要他平安健康,学业顺遂。如今唐睿以优异的成绩结业,也算是佛祖保佑,所以刘氏决定去灵光寺还愿。 这一天,刘氏强拉着唐嫣去灵光寺,还要在寺里面住上个十天半月,吃斋念佛,以示虔诚。唐嫣当然不愿意,刘氏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骗说灵光寺近来新开了一处汤泉,美容养颜。 最后,看到自己娘亲可怜兮兮的样子,唐睿那臭小子又绝不用指望,唐嫣只好勉为其难地跟着刘氏去了灵光寺。 一路上,她努力地说服自己,这样好几天不用见到夏衍初,也许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脑子能够清醒一点,也算好事。 灵光寺在南山半山腰的地方,风景秀丽,又因这里的菩萨特别灵验,所以香火旺盛。在山脚抬头看去,就能见到缕缕青烟。刘氏坚决步行,唐嫣便搀着她一步一步虔诚地往上走,沿途碰到一些小山神庙,也会拿出香烛来上香跪拜。 这样一路到了灵光寺门前,已经是晌午,香客众多。 唐嫣看到刘氏在喘气,便说,“娘,我们到旁边歇一歇吧?马上就到了,也不急在一时。” 刘氏点头,唐嫣便搀扶着她,走到路边的树荫下歇息。不一会儿,山路上传来了喧哗声,好像是什么人在吆喝,“走开,闪开!你们几个,把道路清一清,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人靠过来。” 唐嫣不禁探头看了看,只见下面狭小的山路上,几个轿夫在艰难地抬着轿子,那轿子摇摇晃晃,一个走在轿子前面凶神恶煞的汉子回头怒喝,“你们没吃饭吗?再摇,再摇这个月的工钱就别领了!” 一个轿夫弱弱地应了句,“这山路本来就不好走,弟兄几个尽力了……” “嘿!你还敢顶嘴?”汉子举起手,眼看就要打下去,唐嫣冲到路中间,对着下面大喊,“喂,你讲点道理行不行?这山路有多难走,你自己抬抬轿子不就知道了?” 那汉子仰头看上来,“哪来的黄毛丫头?一边呆着去!毛还没长全就学着人家多管闲事。” 唐嫣白了他一眼,“毛长全了又怎样?不如禽兽,还是回到娘胎里面再去学学怎么做人的好!” 周围的香客都哄堂大笑。 大汉急了,挽起袖子几步就冲上来。刘氏怕唐嫣会吃亏,就过来拉着她的手臂劝道,“嫣儿,算了。看那轿子,定是大户人家的夫人,你莫要再惹是生非,坏了名声。” “娘,不能算了。这年头狗仗人势的太多,不提醒提醒他们,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我看,这家的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六顺,是谁在那里喧哗?”轿子里面传出了妇人的声音,威严板正,听着有些吓人。 那个叫六顺的汉子狠狠瞪了一眼唐嫣,回头边指挥着轿夫上来,边回答说,“夫人,没事,一个小丫头片子。六顺管保让她乖乖闭嘴,不会打扰到您。” “嗯。”轿子内的女人拖了长长的尾音。 六顺回过头来推搡唐嫣,“走开走开,别挡着道。”见推不动唐嫣,他就去推刘氏,刘氏本来就有些疲累,被他一推,倒在了石阶上。六顺还在嚷嚷着,“唉,你这女人存心跟我家夫人过不去是不是?挡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别装死!” 唐嫣恼怒至极,俯身扶起刘氏之后,狠狠甩了六顺一个巴掌,“啪!”那一声,在青天白日里格外地响亮,往来的香客都停住了脚步,看向这里。 六顺愣住。唐嫣对着轿子说,“这位夫人,请管好你家的狗!” 轿子中的女人说话了,“这位姑娘,我家的人,没有给别人教训的道理。今天你打了六顺,等于扇了我一个耳光,你必须要道歉。” 唐嫣说,“这位夫人,难道我娘就要白给人推?更何况,道歉这东西,我唐嫣可不会!” 周围的香客听到唐嫣的名字,各个都“哦”了一声。唐家大小姐在齐州,那可是威震四方,远近遐迩。 轿中的女人说,“唐嫣?果然,姓唐的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除了逃婚,就是会骂街。”女人让轿夫把轿子放低,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穿得华贵,梳着宝髻,髻上簪着大朵的牡丹花,穿着沙色大袖衫,大摆曳地花裙,披着帔帛,体态丰盈。 刘氏细细看了她几眼,开口道,“夏夫人?” 那女人点头,冷淡道,“唐夫人,好久不见了。” 刘氏连忙上前几步,赔着笑脸说,“夏夫人,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是您坐在轿中。嫣儿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您,我让她给您赔不是。”她连忙招手让唐嫣过来,扯着唐嫣的袖子说,“这是夏夫人,快开口叫人。” 唐嫣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夏夫人。” 夏夫人尹氏看唐嫣的神情,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在齐州这些日子,尹氏也多方打听过唐嫣,听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哪有一点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无奈,自己老爷认定了与唐家的婚事,她也不好说什么。但唐嫣竟然敢在见面的那日私自逃跑,惹得她极为不悦,本要借机取消婚事,谁知自己的儿子竟然又要求与这丫头见面。 唐嫣,唐嫣,真是百闻不如见面,见面不如不见。 尹氏说,“唐小姐,你口口声声要我管教下人,这之前,是不是该收一收你的性子,多修身养性,有点小姐的样子?这些日子,我在齐州,听到的传言可不好。你若是执迷不悟,想要进我夏家的门,着实有些困难。” 唐嫣向天翻着白眼,不反驳她,明显也不打算给她好脸色。 刘氏只能拼命说好话,“夏夫人,嫣儿很乖的,只是贪玩了些,您别听信外面的流言蜚语,嫣儿肯定不会给你们夏家惹麻烦的。衍初会好好管教她……” 尹氏趾高气扬地说,“衍初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到扬州去问问。人品,相貌,才学,全部都是头挑。我本来一心给他找一门好亲事,无奈与你们唐家有婚约在先,只得遵守。但是,堂堂唐家的小姐,在这里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教人看了去,以为爹娘没有教好。” 唐嫣再也听不下去了,心一横,大声地说,“我自己的事,与我爹娘何干?你想给夏衍初介绍什么宰相的千金,皇帝的公主都请便!我唐嫣才不稀罕进你们夏家的门!” 尹氏从来没被人如此顶撞过,气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发作。就在这时,小路上传来清朗的一声,“娘!”几个人的脸色顿时都缓和了下来。 夏衍初几步小跑上来,扶着尹氏,对刘氏笑道,“婶婶,这么巧,您跟唐嫣也来灵光寺上香?” 刘氏不知为何,看到夏衍初就像看到救星一样,笑道,“是啊。衍初,你跟你娘也来上香?灵光寺的菩萨很灵的,一定要多拜拜。” 夏衍初微笑点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唐嫣,“唐嫣,这是我娘。”表面上他是在介绍,实际上,他是要提醒唐嫣,无论如何,这都是他娘,不可以再当面顶撞。 唐嫣听出来了,瞪他一眼,转身甩袖而去。 尹氏指着唐嫣,对夏衍初说,“衍初,你看看她,什么态度!” 夏衍初安抚式地拍了拍尹氏的手,“娘,我去找她好好谈谈,您先跟婶婶一起进去吧。”说完,向刘氏行了个礼,大步朝唐嫣追了过去。 唐嫣从小到大,就没被人这么教训过,一肚子火,夏衍初在后面拼命喊她,她就当没听见。 “唐嫣!”夏衍初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她才停了下来,没好气地说,“做什么?不去陪你娘,来找我这个没教养的野丫头,不怕被别人嘲笑你淮南公子没有眼光?” 夏衍初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两弯小月牙,俊秀之中还有一股可爱劲,“唐嫣,你以后要是进了我家的门,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怎么持家?上有公婆,下有叔嫂,夏家的里外,都要你操持。” 唐嫣甩他的手,“这差事我干不来,您请找别人。” 夏衍初双手把她圈进怀里,不让她挣扎,“这差事难办,找别人还真不行。不若小姐委屈些?” 唐嫣挣了两下,没挣脱开,索性就由他抱着。 往来的香客都不由地多看他们两眼,男的俊,女的俏,一看就是一双壁人。 “唐嫣,你什么时候答应嫁给我?” 唐嫣闭着眼睛说,“下辈子!” “那这辈子呢?” “你做和尚,我当尼姑。” “傻话。我当和尚倒是没问题,你当尼姑就可惜了。不如考虑下,当夏家的媳妇?” 唐嫣扁嘴,“我才不要,你娘那么凶,又不喜欢我。我要是嫁过去,肯定得天天跟她吵。” 夏衍初语重心长地说,“我娘只是嘴硬,其实心还是很软的。你是要嫁来,真得受些委屈。不过,娘是长辈,你最好不要当面顶撞。好在衍初心宽,什么气都可以撒在衍初身上。你看这样可好?” 唐嫣默默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矫健有力的心跳,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什么话拒绝。她狠狠咬了咬牙,暗骂,唐嫣啊唐嫣,你真是太没出息了! 正面交锋 --> 和尚在念经,刘氏在虔诚地听,唐嫣则在打哈欠。她懊恼地想,要是把莫言带来就好了,这会儿能去后山打打小鸟,逗逗几个小和尚什么的。 殿外小鸟啁啾,唐嫣心神荡漾。美好的时光浪费在礼佛诵经上,着实不是她唐嫣的个性。 于是在大和尚停下来经修的时候,她偷偷地溜出了大雄宝殿。 彼时已经是傍晚,阳光像一层金沙。晚修的小和尚仔细地扫着庭院里的落叶,有偷懒的,还会倚着扫把打一会儿盹。夕阳像一粒巨大的柿子,温柔的橘色光圈,将天边的云尽染。 唐嫣走到一个偷懒打盹的小和尚面前,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小和尚连忙跳了起来,立掌俯身,“阿弥陀佛。” 唐嫣笑道,“小和尚,我问你,你知道这里附近哪有汤泉吗?” 小和尚挠了挠光光的头顶,“汤泉……”看那样子好像是不知道。唐嫣心下一凉,正要回去质问她娘,又听小和尚说,“有的有的,适才小僧忘记了。施主请往后山走,那里有一处汤泉,新近开发不久,只不过不是寺里的产业,是别家的,寺里代管而已。” 唐嫣才不管那是谁家的产业,她听烦躁的经文听出了一身茧子,正想寻一个好去处活络活络筋骨,于是也没问明路线,就大步出发了。 后来她才发现,不问明那汤泉的确切名字和路线,真的是件顶不聪明的事情。 太阳落下去,月亮悄悄地爬上来,挂在南山顶上,像一个吐着舌头的娃娃。唐嫣绕来绕去,只看到黑压压的一根根笔直的树干,还有总是在远处隐隐约约的光。 唐嫣把心一横,挑了岔口的一条路闷着头走,终于找到了那处汤泉。 她正喜悦,可听到有人正在说话。 “下来洗洗。小雪,你不能这么不爱干净!”那声音唐嫣再熟悉不过,她从灌木中探出头去,看到在冒着热气的汤泉里面站着一个人。他的黑发全都盘在头顶,一身皮肤光滑细腻,微微泛红,精壮的躯体上不断有水珠落下来。月光隐隐约约地打在他的身上,俊美如铸,宛如神明。他正伸手拉的那匹白马,毛似白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汇聚着天地的灵气。 白马摇头,双脚撑在地面上,身体一直往后倾。夏衍初索性从水里站了起来。哗啦一声,唐嫣连忙捂住了眼睛,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夏衍初问,“闹什么脾气,恩?” 白马似乎是打了两个响鼻。唐嫣心下按耐不住,微微松开手,看到男人光秃秃的背影,鼻子直发热,而后两道液体顺势流了下来。 他的温柔她见过,但是他侧头贴在白马身上的那种明显透露着喜爱的神情,她从来没有见过。 “你也在担心爹的病,是吗?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能跟唐嫣成亲,做儿子的,怎么能不成全他?” 虽然早就知道他娶自己,是为了父亲,但是此刻唐嫣亲耳听到,心里还是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她默默地后退两步,刚一转身,就看见一个小东西正立在她的身后,歪着头打量她。 那是一只无公害的……松鼠?或者是某种很小的动物。总之后来夏衍初的判定是,对生命没有任何威胁的幼崽。 但当时,唐嫣吓得大叫一声,猛地后退好几步。 “你别过来,别过来听到没有!” 小东西用小爪子挠了挠头,又向前跳了几步,唐嫣吓得又往后腿,最后“噗通”一声掉进了汤泉里。这下好了,她是旱鸭子,本能地呼吸却呛了好几口水。她想要叫救命又叫不出来,只能在水里面拼命地扑腾。就在她要绝望的时候,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把她捞出了水面。 她像抱着浮木一样抱着那个人,一边猛咳嗽,生怕再掉进水里去。 汤泉的热度把她的脸烤得红彤彤的,晕眩之间,她发现自己紧贴着男人的胸膛。意识瞬间恢复了些许,她移目向上,看见那双灿烂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狼狈的容颜。 “啊!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她大惊失色,连忙松开夏衍初,双手狠狠地捂住眼睛。 夏衍初叹气,“我在洗澡,怎么能穿衣服?何况你都看那么久了,这下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唐嫣大叫,“我才没有偷看!我我是迷路了,恰好看见!你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盯着自己,“咦,我怎么没有沉下去?” “傻丫头,这水不深,刚只能没过腰。” 唐嫣当时只想到两个字,丢人! 夏衍初把她拉上岸,轻松地说,“也算是对上次在云锦楼没看到的补偿了。怎么样?是否还能看得过去?” 唐嫣在心里呸了一声,轻声说,“你不是真心想娶我的对吧?只是想让夏伯伯宽心。” “对于这点,我没有瞒过你。” 唐嫣吸口气说,“那我们就成亲吧。” 夏衍初僵了一下,“唐嫣,你刚刚说什么?” 唐嫣的眼神游离在别处,“我说我答应嫁给你。我们成亲吧。”谁叫她见他第一眼,就被他的相貌俘虏,从此之后漫长的岁月里面,无论是他的欺负还是他的抛弃,她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最初的那惊鸿一瞥。 哪怕以后后悔,也想要嫁给他吧? 夏衍初的双目倒映着水光,“好!衍初定不负昔日之盟。” 唐嫣摇了摇头,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夏衍初松开唐嫣,利索地穿好衣物。白马似乎只亲近夏衍初,看到唐嫣靠近就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夏衍初捡来几根干柴,熟练地生起火,“把衣服烤一烤,担心一会儿着凉。”说完,就走离几步,背过身去。 唐嫣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解下身上的衣服,放在他架起的树枝上。 夏衍初拔起身边地上的草,喂给白马。白马低头吃得很香,乌珠一样的眼似乎透着喜悦。 唐嫣忍不住说,“这白马长得真好看。” “是父亲送我的礼物。当年她还很小,身体弱,一直都站不起来,后来想了好多法子才养大。她是比一般的马漂亮,也跑得快。她的名字叫小雪。” 小雪好像听懂了一样,得意地叫了两声。 “小雪小雪,原来是一只母马。难怪她喜欢你。原来马也好色。” “哈哈哈哈”夏衍初大笑起来,“衍初能当得这个色字,也是幸事,何况人畜无欺呢。” 唐嫣不悦地“哼”了一声,低头专心地把衣服烤干。 唐嫣百无聊奈地等着衣服干,心中挂记母亲,怕她担心。早知道就不偷溜出来了,赔了婚事又折衣。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这辈子,老天派这么个妖孽压着,吃定她? “唐嫣,你喜欢江南吗。”夏衍初仰头望着星空,像个孩子一样甩着手里的草梗。 唐嫣低头翻烤着衣服,漫不经心地说,“江南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唐睿那小子就是去江南上的学。哦,你没见过唐睿吧,我弟弟。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我爹送去游历了,比我小一岁,毒舌得很,没事就要挑我一些毛病,我经常跟他吵架。” 夏衍初笑道,“哦?唐睿……那孩子我见过,聪明伶俐。毒舌?这我倒没发现,只发现他满腹经纶,有不属于那个年纪的世故和老练。他竟是你弟弟么……?真好。”他微微侧了点头,唐嫣连忙拿衣服遮住自己,直到确定他是伸手摸身后的干草,才放松了警惕。 “唐嫣,我也有个弟弟。”夏衍初一边喂小雪一边说,“衍冬本质上不是什么坏孩子,可是二娘没有教好,游手好闲了些,但也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毛病。在他眼里,我不是什么大哥,只是会跟他分家产的敌人。至于宝月……身体一直不好,还有不治之症,常年只能在房中……所以,手足之情于我,几乎是一种奢望。我也想跟弟弟吵吵嘴,被妹妹撒撒娇,可惜……”他的眉目似染上了秋霜,连汤泉中的热气都化不去。 唐嫣抖了抖衣服,重新穿好,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来。人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说有钱人就一定过得比穷苦人家安乐富足呢? 当然,她唐嫣说这番话也没什么立场,怎么说她也是富户的千金,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草鱼,大草鱼!”林子外传来了一声声叫嚷,隐隐还有些担忧之意。当然,那担忧唐嫣是听不出来的。 月影浮动,水蒸云蔚。有人拨开齐人高的草丛走了出来。 唐嫣只觉得有一丝恍惚。多少年前,那个冷漠的孩子,第一次用男人的姿态,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眉,他的眼,全是青春不能忽略的飞扬神采。 “唐唐唐睿……”唐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唐睿走过来牵起唐嫣的手,把她拉离了夏衍初的身边。 唐睿狠狠地攥着她的手,“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长?草鱼,你是猪吗?你跑掉这么久,就不懂得娘会担心?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独处,像什么样子!” 唐嫣心虚,偷偷看一眼夏衍初,嘟着嘴巴不说话。 “跟我走!”唐睿扯着她的手臂,就要把她拖走,夏衍初终于开口,“唐睿。” 唐睿头也不回,“我知道你是我姐的未婚夫,但是怎么说也没有成亲,还是应该避嫌的好。不管你是夏家的长子抑或是淮南公子,对于自己未来妻子的名声,总要比别人多一些顾及吧?告辞。”话落,人也消失。 那边草丛里似乎还传来姐弟俩隐约的吵闹声。夏衍初耸耸肩,他怎么听着,唐睿那小子像是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呢? 左眼皮跳跳 --> 唐嫣要扯掉唐睿抓着她的手,但唐睿的劲儿比她大,怎么扯都不松开。 “唐睿,你放开我!” 唐睿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草鱼,你礼仪道德都学到哪里去了?” “什么礼仪道德……我只是恰好……” 唐睿横眉,“恰好碰到他,恰好跟他坐在一块儿,恰好两个人都衣裳不整,恰好两个人看起来暧昧不清?世间的事情有没有这么恰好?” 唐嫣“腾”地一下火了,伸手戳着唐睿的胸膛,让他一步一步往后倒退,“我是你姐,臭小子,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刚刚跟我坐在一起的那个是你未来的姐夫!我们两个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为什么要在意什么衣裳不整,什么暧昧不清?再说,除了你,别人看到了吗?不要总是摆出一副老爷爷的样子,你比我还小!你比我小!” 唐睿脚下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瞪着唐嫣。唐嫣朝他做鬼脸。 “嘁……”唐睿曲起一条腿,单手架在膝盖上,“明明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路盲,笨手笨脚,外加缺心眼,怎么去当人家的媳妇?夏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应付的人,就凭你,三天就会哭鼻子跑回来!” 唐嫣弯下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鬼,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唐睿不以为意地一扯嘴角,拍拍身上的衣服站起来。乌鸦色的袍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了。唐嫣这才发现,眼前这具年轻的身体,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某些魅力。抑或是山间夜色太重,光芒都恰好集中在了一处? 唐睿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你还不走?我可不想再找你一次。要不是娘急冲冲地派人找我来,这会儿我已经能睡上觉了。”说完,还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唐嫣低头上前,尽量跟着他似乎故意迈大了的步伐。 按唐睿以往动物般的习性,这个时辰,是应该睡觉了……唐嫣扭头看了看他的脸,冷漠,冷酷,无情,无义,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关心姐姐的弟弟。有的时候她就奇怪了,为什么别人家的弟弟都那般乖巧可爱,偏她这个弟弟,从小就跟她作对,与那几个好词完全都沾不上边? “娘没教过你,盯着男人看会长针眼?”唐睿忽把一块手帕丢过来,“擦擦你那没出息的鼻血。男人才好色成性,你一个女人怎么也这么色?夏衍初是长得好,但你至于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唐嫣大惊失色,连忙拿着手帕猛擦。擦完后问唐睿,“还有么?” 唐睿斜她一眼,“没了。” “那就好……对了。夏衍初说他见过你,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你们小时候没见过面。” 唐睿停下来,看着天上,那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认真地回忆往事。唐嫣以为他会讲一段精彩而又跌宕的故事。谁知他只打了个哈欠,闷闷地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女人问来做什么?草鱼,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跟一只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的?安静点会死吗!” “喂喂喂,你懂不懂礼貌,我是你姐姐!” 唐睿大步往前走,不耐烦地说,“无视这个事情。” 唐嫣抓狂,张牙舞爪状,“唐睿!” 唐睿一掌拍过去,“半夜三更,吵什么吵,安分点!” 一路吵吵囔囔,惊动了很多山间的生灵,它们都跳出来看热闹。年轻的身影,渐渐浓缩成山间夜色最亮丽的两点。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那吵嚷间一种有形无形的情绪,已经感染了整个山头。 刘氏在灵光寺前走来走去,唐嫣奔了过去,搀住她的臂弯,“娘,娘。” 刘氏仿佛松了口气,“嫣儿,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只是在后山玩儿,忘了告诉娘。”唐嫣靠在刘氏的肩膀上。刘氏摸了摸她的脸,看向走过来的唐睿,对唐嫣说,“还是睿儿有办法。这事要是惊动了你爹,少不了你挨一顿臭骂。”说完,伸手点了点唐嫣的额头。 唐睿说,“娘,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睿儿。你不留下来?这里是佛门清修之地,娘以为你会喜欢这里。何况灵光寺的斋菜也是远近闻名的,你要是想论佛道,这里的主持方丈是个得道高僧。对了,衍初也在这里。” 唐睿挑眉,“娘,你觉得草鱼在这里,我能清修吗?没被吵死就应该烧香了。那个夏衍初是故意的吧?知道你跟草鱼要来灵光寺,特意跟来。” 刘氏责怪道,“你这孩子,要喊衍初哥哥,怎么这么没礼貌?衍初是陪夏夫人来上香许愿的,事前并不知情。” 唐睿双手抱在胸前,哼哼两声,“谁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夏家的人都那么精明,草鱼这么笨。一点都不配。” 刘氏笑道,“睿儿,我以前总看见别人家的哥哥特别不待见自己的妹婿。今儿看见你跟衍初过不去,是不是因为他是你姐姐的未婚夫?你放心,衍初是个好孩子,嫣儿不会受什么委屈的。再说,你姐姐要是真受了什么委屈,不是有你这个弟弟撑腰吗。” 唐睿双眼一狰,“草鱼,我警告你,你嫁过去之后,最好是别给我和我们家惹什么麻烦!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帮一个笨蛋!”说完,迅速转身,披着星辰走了。 唐嫣对着唐睿的背影狠狠地吐舌头,刘氏摸着她的手背,笑嘻嘻地说,“睿儿长大了,是个男人了呢。” 唐嫣望天,是啊,还是个毒舌男! 从灵光寺回到唐府以后,唐嫣以为夏衍初很快就会上门来提亲,谁知道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老丁。老丁告诉所有人,夏衍初暂时不会来了。 唐守直给老丁让座,老丁喝了口茶说,“抱歉啊唐老爷唐夫人,我家少爷忽然得到陛下的召见,到长安去了。这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少爷临走前有交代我先行纳彩之礼,可是老夫人说,婚姻大事,还是得等少爷回来之后,亲自上门来得好。” 唐守直点头,“不怪。衍初被皇上召见,是天大的荣幸,我们唐家也跟着沾光。请你回去禀告你家夫人,此事可待得衍初回来之后再议,不忙。” 刘氏亲自送走老丁,回来后看到唐守直坐在堂屋中不发一言。 她走到唐守直身旁坐下,疑惑地问,“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唐守直叹了口气,“夫人,恐怕这婚事有变。” 刘氏一惊,坐近了些,“老爷,此话怎讲?” “衍初这一去长安,罗大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我听孙大人说起过,罗大人的千金甚是中意衍初,大有非他不嫁之势。你先别告诉孩子,找时间我去孙府坐坐,再探探口风。” “好好。我看那夏夫人也不是很中意我们嫣儿,这事有什么变数也说不准。以前见到夏夫人,只觉得有些厉害,这次在灵光寺碰到她,觉得越发生冷了。我真怕嫣儿嫁过去会受什么委屈。” 唐守直拍了拍夫人的手,起身去书房。 云锦楼的门口,今日挂着休业的牌子。跑堂和掌柜围在柜台那儿,窃窃私语。堂中只有一张桌子坐了四个人,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唐嫣扯了扯伯克明的袖子,伯克明开口,“哇,今天天气真好。” 唐嫣愤而踩他一脚,伯克明痛得龇牙咧嘴,轻声说,“糖糖,你干什么踩我?疼死了。” “说重要的事情啊。”唐嫣嘴巴不动。 伯克明拧眉,重要的事?他先看看桌子右边正襟危坐的萧以渐,又看看桌子左边大义凛然的孙甜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糖糖,来。”他招了招手,背过身子跟唐嫣凑到了一起,“他们到底是谁先说要成亲的?” “那天喝多了……也不太记得。应该是萧以渐。” “甜妞喜欢那书生么?” “废话,不喜欢坐在这里干什么?现在是萧以渐不愿娶甜甜!” 伯克明摸了摸下巴,“那人家书生说不定真的不喜欢甜甜,强把他们配在一起不好,不好。” 唐嫣还没说话,那边“碰”的一声,孙甜甜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伯克明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果然不能跟糖糖呆在一起太久,好好一孩子,拍桌子的毛病都学会了。 萧以渐抱拳,“小姐请不要再相逼,在下宁死不从!” “长倩!”孙甜甜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往前倾,“我定不会辜负于你,发誓好好待你,并从一而终。你就从了我吧!” 萧以渐也站了起来,诚恳地说,“小姐并不是喜欢我,只是因为小姐从小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被我拒绝而心有不甘罢了。以渐就算娶了小姐,若小姐不喜欢以渐,也不会幸福。” “碰”孙甜甜又狠狠捶了桌子一下,怒道,“萧以渐,你不要逼我!” 萧以渐翩然转身,“告辞。” “等等!等等!”孙甜甜扑了过去,刚刚的气势全部消失不见了。只见她像海草一样缠住萧以渐,贴心贴肺地说,“长倩,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你不要拒绝我。我不是因为那个赌才一定要跟你成亲的,我一直都喜欢你,真的真的。” 伯克明按住额头,叹一声。唐嫣轻轻鼓了鼓掌。 萧以渐想把孙甜甜推开,可是她整个人都吊在他身上,怎么也推不动。 拉扯之间,萧以渐摔在了地上,孙甜甜倒在他身上,忽然摸着一个东西大叫起来,“这……这是什么!以前没有的!” 唐嫣抢一步上前,看到孙甜甜手里拿着一个小香包。那香包似是被随身携带,还穿了根红线。她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装着几根长头发。伯克明走过来,锁着眉头说,“这是女人的头发。” “呜哇!长倩,你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孙甜甜就这样坐在萧以渐的身上,又是哭又是闹,扯得萧以渐的衣服凌乱非常。唐嫣和伯克明正要上前拉住她,门口迈进一个虎步大汉,乍一看与唐家老爷有相同的气势。他喝一声,“甜甜,你怎么又在胡闹!” 众人皆是一惊,还是伯克明最先反应过来,迎上前去,“孙大人。” 孙珏双手背在身后,向伯克明点了一下头。 孙甜甜立刻放开了萧以渐,萧以渐收拾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连忙向孙珏作揖,“下官拜见刺史大人。” “恩,免礼。” 孙珏朝孙甜甜走过去,低喝,“县令也是朝廷命官,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孙甜甜摇头,“我才不管什么王法,我就要嫁给他!” 孙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还胡闹!你哥出事了,马上跟我回去。” 孙甜甜这才消停,乖乖地跟着孙珏走了。 伯克明招呼着萧以渐重新坐下来,萧以渐俊秀的脸上满是狼狈。伯克明笑眯眯地说,“萧大人,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甜甜认定你了,你好歹给个态度啊。” 唐嫣点头,把小香包递回去,“是啊县令大人,我看甜甜是真的喜欢你。如果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早点告诉她,不要让她越陷越深。” 萧以渐重新把香包挂在脖子上,摇了摇头说,“这是我娘的。她在老家,怕我挂念,就让人给我捎了这一缕头发。孙小姐是刺史千金,哥哥也是年轻有为。孙家又是名门望族,在下真的高攀不上。先不说小姐对在下是否真有感情,在下若娶了小姐,定会委屈于她……” “大人!”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扶着帽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李先生,发生什么事了?”萧以渐站起来。 那男人附在萧以渐的耳边说了两句,萧以渐脸色骤变,他抬手向伯克明和唐嫣告辞,“在下有紧要公务在身,先行告辞。” 伯克明送走萧以渐以后,倚在门口,思索了一番,“糖糖,我觉得有问题。先是孙大人说甜甜的哥哥出事,这边县丞又急急忙忙跑来找萧大人,要不你先回去,我去打听打听情况?” 唐嫣起身,“好。我就说一早怎么眼皮老跳,我马上回家去。” 三才一身保平安 --> 唐嫣一回到家,就被扑上来的莫言抱住,“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唐嫣拍拍她的背,“莫言,你慢慢说。” “是,小姐。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什么乐国的王子率使团到长安拜访,向皇上献了一尊国宝佛像。甜甜小姐的哥哥刚好派到了守护佛像的差事,可是那佛像丢了!” “什么?”唐嫣叫了起来,抓着莫言的手,“怎么好端端的,会丢了呢?!” 莫言的脸都皱到一块去了,“对啊,好像是被人偷走了。皇上知道以后,龙颜大怒,下令各部要彻查此事,还把负责看管的孙少爷抓起来了。” “我的天。”唐嫣几步跑进堂屋,看到自家爹娘还有唐睿都在,“爹,娘,莫言说孙大哥被皇上下令抓起来了,是真的吗?” 唐守直铁青着脸,只刘氏点了点头。 唐睿不急不慢地说,“爹,我看这事急不得,先等等长安那边的消息再说。” 唐守直踱了几步,径自坐在椅子上,握着拳头不说话。刘氏走到他身边,安抚道,“总归是孙家该着急的事情,虽然老爷您当年与孙大人同在一个军营效力,交情匪浅,但也不至于急成这般模样。” 唐睿仔细查看唐守直的脸色,试探道,“爹,你该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 唐守直凝气道,“事实上……不仅是佛像丢了,连和佛像放在一起的金器也丢了。那金器是给太后贺寿用的,所以宫中又派人来。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家找不到那么多的黄金打造了!” 唐睿和刘氏脸色皆是一沉,唐嫣不以为然,“直接跟他们说实情不就好了。” 唐睿喝道,“笨蛋。这可是御用之物,若是造不出来,罪同欺君!” 唐嫣这下才有些怕了,战战兢兢地重复着,“欺君……” 刘氏跺脚,“老爷,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才说?!” “消息是跟佛像失窃一起传回来的。我以为能找到办法解决,可是刚才把几个金铺的掌柜召集起来一问,才知道已经无计可施了。”唐守直伸手支着额头,“真是祸不单行,这么短的时间,让我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黄金那!” 唐守直处事向来比较镇定,如今这般失态,定是被逼到了绝境。刘氏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此时,唐睿站了起来,“爹,您先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 唐守直眼神一亮,“你有办法?” 唐睿如实摇头,“暂时还没想到。家里的生意我还没开始学,黄金的打造流程我更是不拿手。唯今之计,最好是长安那边查出失窃的佛像和金器,若是查不出……”后面的话唐睿没有说下去,只是大步出了门。 唐嫣看到刘氏在安慰唐守直,想了想,决定去追唐睿。 唐睿走路的步子特别大,唐嫣跑步才追上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唐唐唐睿,我跟你一起去。” 唐睿拂袖,“女儿家抛头露面做什么?回家去,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对于我来说,你不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说完,踩着街上的残阳向前方走。 唐嫣对着唐睿的背影喊,“臭小子,我是你姐姐,有什么事情,也是我先顶着!” 前方的黑色影子连头都没有回,他的声音坚定沉着,饱含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力量,“你是我姐没错,但我是个男人,不需要女人挡在我前面。回家去,如果能安慰爹娘,就是你的功德了。” 唐嫣已经没力气再追,还想喊什么,抬头却已看不见那身影。她气得咬牙切齿,明明是她比他大吧?凭什么他说起话来,就像她是他妹妹一样?憋,实在是憋得慌。但偏偏当他说“我是个男人,不需要女人挡在我前面”那句时,无端端地让她觉得很是有男子汉气概。唐嫣摇头,自己一定是被雷劈了才会觉得毒舌睿很帅。 悻悻地回到家,看到堂屋里灯点得明亮,刘氏在帮唐守直看帐,管家和几个掌柜都站在旁边。 她走过去,很想帮点忙,刘氏却让她回房去休息。 “娘,我怎么说也是唐家的一份子……” “嫣儿,平时你就不过问唐家生意上的事儿,这会儿也插不上手。听话,好好地回房去,不要闯祸,就是帮了你爹大忙了。” 唐嫣嘀咕道,“唐睿也是刚回来,凭什么他就可以帮忙。” 刘氏推她往前走,“睿儿是男人,这个家早晚得他来当。早点面对也是好的。” “娘,你分明就是重男轻女。” 刘氏有点恼了,“你这孩子!算盘你会么?查账你会么?算术你会么?要帮忙之前先看看自己会什么。赶紧回房去!” 唐嫣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悻悻地回房。 莫言把厨房做的宵夜端上来,宽慰道,“小姐,你就别难过了。好在少爷回来了,老爷也有可以仰仗的人。莫言相信唐家上上下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唐嫣倒在床上,拿被子蒙着头,“莫言,你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家里还承办皇家的金器。我是不是只知道胡闹,从来没有关心过家里的事情?现在看到大家都忙成一团,想帮忙都被嫌弃。” 莫言诚恳地说,“小姐,莫言说句实话,这件事你还真帮不上忙。不如听夫人的,好好呆在房里……” 唐嫣哀嚎,“莫言,连你都嫌弃我,我不活了!” 唐家上上下下为了应对这件事,变得异常忙碌。唐守直对于唐嫣的管束也放宽了许多。唐嫣去云锦楼找伯克明,她原以为他见多识广,人脉通达,能帮上点忙,谁知道伯克明听完情况之后,直接摊手,“糖糖,这件事情我恐怕帮不上忙。” “为什么?!” “你不关心黄金的销路,所以不知道。这些日子,全国的黄金都短缺,因为金矿被几个大户垄断,金的价格一路飙升,一些实力不够雄厚的小商铺早就倒闭了。以你们唐家的财力都办不到的事情,我区区一个平民,就更办不到了。” 唐嫣抱头,“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我听说欺君是杀头的大罪,搞不好要诛九族的!” 伯克明拍着她的肩膀,“我看这件事情倒不至于没有解决的办法。夏衍初不是去长安了么?如果能查出佛像的下落,金器自然也能够找到了。” 唐嫣翻白眼,“小哇,他是个书生,你以为是断刑狱的大理寺卿么。” 伯克明摇头,“糖糖,我对你的孤陋寡闻已经叹为观止了。你知道为什么孙大人到现在都还按兵不动么?被抓的那个可是他的亲儿子也。你知道皇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召见夏衍初么?算了,我干脆问你,你知道夏衍初在扬州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唐嫣摇头,摇头,再摇头。 伯克明一拍桌子,豪迈地说,“想当年,夏衍初在扬州的时候当县令,意气风发,羽扇纶巾,风流倜傥……咳咳,扯远了。他一上任就处理掉了挤压多年的几千起案件。所以那年官员政绩考评的时候,他是全国第一呢。” 唐嫣嘴长大到能放下一个鸡蛋了。 “后来因为政绩太好,上面要提拔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不干了。走的时候,那个县的百姓跪了一路,还要给他修亭子,铸碑什么的……反正是轰动全国。你相公不仅仅是个人才,还是个天才,最关键的,他还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自豪?”伯克明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唐嫣。 唐嫣迅速地从花痴状态中缓过神来,猛地摇了两下头,“喂喂喂,你别胡说,他才不是我相公。” 伯克明伸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口是心非,明明很得意。” “小哇,你认真点好不好。身为好朋友,你现在是不是更应该关心我们家会不会有麻烦啊?” 伯克明却似一点都不担心,伸懒腰打哈欠,“你家有一个唐睿我已经很放心了,如今再加一个女婿夏衍初,我简直高枕无忧啦。放心放心,出不了事,回去抓紧学学绣花什么的,等着过门吧。你的亲亲相公大人肯定会解救你们唐家于水火之中的,到时候你以身相许就行了……不,以身相许是不够的,要生几个大胖小子继承香火才是上策。” 唐嫣真后悔来找伯克明,因为他已经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完全当唐嫣是空气。回去的路上唐嫣把伯克明的前十八代祖宗给骂了个遍。伯克明在店里拼命地打喷嚏,直说要请个郎中回来看看是不是染了风寒什么的。 可不知为什么,找过伯克明之后,她忽然没有那么担心了。不知道是不是伯克明那一番颠来倒去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夏衍初是个那么好的官。这次听伯克明详细说起来,她才发现,自己除了小时候对他的那些惨烈回忆以外,好像真的不了解这个人。 忽然很想靠近他,很想知道他身上的故事。他只比她大了八岁,却好像有她一辈子都攒不起来的经历和见识。 风声鹤唳 --> “小姐,我们回去吧,要是被少爷发现了,那就……” “别吵啊,你再蹲下去点,再蹲下去点!好了。” 墙的那边传来稳健落地的声音。莫言隔着墙,欲哭无泪,“小姐,你要小心……” “吵死了。我只是看一下唐睿到底在忙什么,黄金案有没有进展,你在这里等我。”说完,那边利索的几声,就再没什么响动了。 唐嫣摸着墙根绕到正屋的侧面,踮起脚还是够不到窗棂,就找来了几块石砖垫在脚下,总算能看见屋中的情形。 不大的屋子里面,或站或坐,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唐睿坐在正中间的主座上,小小年纪,俨然已经有了主人的霸气。下面几个年老的掌柜似是不服,全都闭着眼睛,好整以暇地听着周围的议论声。 唐嫣觉得,气氛好像有些古怪。 一个略微佝偻着背的男人上前几步说,“少爷,唐家历来都不经营金矿,眼下的事确实有些难办。” 唐睿低头翻看手中账簿模样的东西,没有说什么。 一个年老的掌柜睁开眼睛,仔细端详唐睿几眼,咳嗽两声道,“金器被盗一事,老夫也有耳闻。现如今,金和铜短缺,莫说打造一套一模一样的金器,就是半副也难如登天。我们只有等待长安那边的消息,若能在太后大寿之前破案,唐家才能幸免于难。” 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老掌柜也附和道,“李掌柜说得有道理。依小的看,寻找矿源并不现实,少爷不如耐心等待着……”谁料他话还没说完,唐睿已经把手中的账册摔出去,刚好落在他的脚下。他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说,“少……少爷……” 刚刚还哄闹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唐睿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刘掌柜,我想,在你发言之前,有必要看看贵和金铺的账簿!” 刘掌柜颤抖着俯身去拿账簿,翻了几页以后,大惊失色。坐在他身边的李掌柜探过头去看了两眼,霍地睁大眼睛。 唐睿站了起来,挥手叫上一个少年,“童远,说说看。” 那叫童远的男孩,不过十三四岁,长着一双机灵的眼睛,“是少爷。小的在贵和号当差,近一段时间发现账簿中时有不明的资金流动,惊慌之下不敢上报,只跟店里的几个伙计一同暗查了番,发现刘掌柜在与别家的金号,进行不可告人的交易。这是小的收集的,刘掌柜的手信。”童远说着,呈递上一些白色的信封。 唐睿把信封接过来,举在手里,锐利的目光逼得刘掌柜无所遁形,“刘掌柜,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刘掌柜吓得跌下椅子,跪在地上说,“小人冤枉啊!” 唐睿踱步到他面前,俯瞰着他,“近期我走访了几家店铺,发现金器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心中正疑惑因由,幸好童远来找我。我暗地也进行了调查,又发现齐州本地的黄金基本上被新近刚冒头的一家严姓商户把持,而贵和正与严家商铺暗中交易。我有理由相信,你们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哄抬金价,从中谋取暴利!” 大堂上,众人皆哗然,纷纷看向刘掌柜,刘掌柜已经面如死灰。 唐嫣听完,也是惊愣非常,脚下一个不小心,就踩了空,发出了声响。 “谁!”唐睿转过身来,唐嫣连忙跳下石砖,一瘸一拐地逃跑。 唐睿招来两个伙计,“出去看看。” 要死了,要死了!唐嫣忍着剧痛躲到一棵树干很粗的大树后面,屏息听着追来的脚步声。她心跳得飞快,汗水不断从额头上落下来,心中还想了无数个辩解的理由。幸好那两个伙计不是什么细心的人,随意找了找,就转身离开了。 唐嫣长长地松了口气,可是脚着实崴到了,疼得厉害。她扶着树干站起来,脚下一个没站稳,眼看就要栽倒。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扶住她。 “唐……!”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来人捂住嘴。 唐睿的眉毛几乎都连成一条线了,低声喝道,“笨蛋,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唐嫣低下头,“我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我不是说过了吗?让你乖乖在家里呆着,你怎么就不会老实点!”唐睿扶在唐嫣手臂上的手狠狠掐她,唐嫣疼得龇牙咧嘴,“痛痛痛……” 唐睿后退一步,向大堂的方向看一眼,轻声说,“长话短说,他们还在等我。这件事情,你不要卷进来,听到没?今天听到的事情也不要向爹娘提起。” “为什么?!”唐嫣疑惑,明明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不向爹娘说,唐睿要怎么瞒过去? 唐睿的眼中闪过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那严家是什么来历,我查不出来,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给我听好了草鱼,你要是敢泄露半个字,或者再让我发现你溜进来偷听,我就把你小时候做的所有丑事都捅到夏衍初面前去!还有,以后你闯祸的烂摊子,我也不会帮你收!” 唐嫣扁了扁嘴,“居然威胁我……” 唐睿咬牙切齿地说,“回去!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莫言。” 唐嫣惊道,“你怎么知道莫言也在……” “凭你的智商,可以很简单地猜出你所做的事情。”唐睿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正色道,“记住我的话,听到没有?” “哦。”唐嫣悻悻地回答。 莫言扶着唐嫣一瘸一拐地回家,唐守直和刘氏都出门了,家里只有管家在。管家一看唐嫣受伤,连忙跑出去找大夫,莫言忍不住怪责道,“小姐,现在唐家上下都手忙脚乱,你就别给少爷添麻烦了。以后,你就是打死莫言,莫言也不跟你去了。” 唐嫣伸手点着莫言的额头,“好你个莫言,少爷一回来,我姓什么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唐家的一份子,怎么能干坐着看……?”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有人,“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夏家的老丁。” 老丁怎么这个时候来?唐嫣让莫言去开门,老丁急急地走到唐嫣面前,“唐小姐。” “老丁,你来找我爹吗?他现在不在家。” 老丁脸上显露了为难之色,“不在家吗?那……老奴有话跟您说。” 老丁把刚刚从长安那里传来的消息告诉唐嫣。夏衍初已经顺利破获了国宝佛像被盗案,皇上也已经释放了孙家的少爷。唐嫣正松了口气,却又听到老丁说,“皇上……同时下旨,要少爷娶左仆射大人的女儿为妻……” “什么!”唐嫣一下子站了起来。 老丁的头俯得更低,“是,少爷要跟罗小姐完婚了。夫人要我前来转达歉意,夏家和唐家的婚约恐怕无法履行……少爷也没有那么快返回,要留在长安办完婚事之后才能回来。”老丁说完,闭了下眼睛。 唐嫣跌坐在椅子上。 老丁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郎中什么时候来的,她也不知道。郎中问她问题,她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都是莫言代答的。她的精神一直在恍惚,好像自己在做梦,刚刚听到的一切都不真实。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没有想过不跟他成亲。甚至有时会偷偷幻想婚后的生活。可是……可是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左仆射大人,就是宰相吧。到最后,他还是要娶那个宰相的千金,他跟她还是做不成夫妻。 “小姐。”莫言推了推她。 “莫言,我先回房了,这件事情,你告诉我爹娘吧。” 唐嫣蹒跚着回房。北风起,星辰破乱,那长廊下摇摇晃晃的灯笼,挣扎了几下,还是熄灭了。 唐守直回来后,听了莫言的汇报,倒是没有很惊讶,这样的变数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好在唐家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他有时间和精力去想怎么解决这件事情。刘氏却还是有些担心,“老爷,我怕嫣儿受不了……” “夫人,这是皇上下的旨,没有人可以违抗。是我们跟夏家,跟衍初那个孩子没有缘分。” “那,我去看看嫣儿。”刘氏叹了口气,转身向唐嫣的房间走去。 莫言站在唐嫣的房门口,看到刘氏过来,连忙行礼,“夫人。小姐把奴婢赶了出来,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面。” 刘氏上前敲了敲门,“嫣儿,你在里面吗?是娘。” 里面传出唐嫣微弱的声音,“娘,我很累了。如果没有急事的话,明天再说好吗?” 刘氏摇了摇头,“孩子……” “娘,你什么都不要说,求你。” 刘氏知道她心里难过,又站了一会儿,才走了。 黑暗中,唐嫣把被子蒙在头上,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事情来得太突然,她需要时间。 唐睿直到很晚才回来,一脸的疲惫。他与童远长谈过,多少知道了那严家的情况。虽说与夏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与夏家脱不了关系。据他所知,夏家的生意一直只在淮南道,究竟为什么突然染指齐州?还有,这件事情,夏衍初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如若他知道,那么他与唐嫣联姻的理由,就绝不简单。 他仰头,长长地吸了口气。 霹雳接二连三 --> 唐嫣睡了一天一夜,莫言来敲了几次门,她都昏昏沉沉地,没有答应。傍晚的时候,刘氏又亲自来了一趟,“嫣儿,开门。” “娘……我还想睡。” 刘氏皱了皱眉头。唐睿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上前狠狠地捶门,把整个门震得“砰砰”乱响,“唐嫣,你给我出息一点,多大的事情?你跟夏衍初是山盟海誓了,还是私定终身了?” 刘氏拉住他,低声呵斥,“睿儿,你怎么说话呢!你姐姐正伤心,你就不会说几句好听的?” 唐睿越发拔高了声音,“娘,你要让草鱼明白这桩婚事已经不可能了。她这样要死要活的,传出去,会让多少人笑话我们唐家?不就是不能嫁去夏家了吗,有必要绝食,自闭?”他话还没说完,门被一下子拉开,唐嫣冲出来,大吼道,“唐睿,你说谁绝食自闭!我只是多睡了一会儿而已!” 唐睿双手抱在胸前,仰头看了看天色,“是啊,从昨夜睡到今夜,叫多睡一会儿?” 唐嫣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吓人。刘氏虽然喜她终于出门,但又着实心疼她的模样,想让唐睿少说两句。唐睿却又接着说,“告诉你草鱼,你现在的丑样子,别说是给夏衍初做妾,估计给他做丫环他也不会要。我要是你,就振作精神,活得好好的,证明给他们看,你唐嫣不是非得做夏家的媳妇不可!”他俯身,忽凝望着唐嫣的脸,后又作惋惜状,“你以往就只有长得勉强能看这点长处了,啧啧啧,如今连这个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算了,我也不劝你了,看着也挺碍眼的。” “唐睿,死唐睿!”唐嫣扑上去,狠狠地扯住唐睿的领子。眼看姐弟俩就要打起来,莫言和刘氏连忙一人拉住一个。 唐嫣被刘氏拉开,嘴上还大声叫嚷着,“唐睿,你给我等着,我不会让你看不起的,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给你看!” “好,我等着看。” “哼!”唐嫣摔门回到房中,强压住满腔怒火。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堂堂唐家大小姐,还怕嫁不出去么?夏衍初什么的,都是浮云,都是浮云,吹一吹就散了! 翌日,孙甜甜和伯克明听闻了长安发生的事情,特意来唐家拜访。彼时,唐嫣正坐在房里发呆,没有出门相迎。 莫言把他们领到唐嫣的房门口,指了指里面,又摇头叹气。她旨在说明唐嫣这两日闷闷不乐,情况不太好。谁知孙甜甜竟一把按住她,惊道,“怎么,唐嫣真的上吊了么!” 莫言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一旁的伯克明狠狠地捶墙,哀嚎道,“我就知道糖糖会受不了的,我就知道她会想不开的!可是糖糖啊,你怎么这么傻啊……我们来晚了,都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糖糖啊!你怎么能不等我们啊……” 莫言连忙解释,“伯少爷,不是,不是这样的……” “莫言,外面在吵什么?”屋中传来唐嫣的声音。莫言连忙回答说,“是伯少爷和孙小姐来看小姐了。” 唐嫣应声走出来,看到趴在墙上悲痛欲绝的伯克明,疑惑道,“小哇,你刚刚在鬼叫什么?” “糖糖,糖糖!”伯克明扑过来,激动地抱住她,“糖糖,你还没死……你还好好活着……呜呜呜。” “呸,你才死了。” “……” 孙甜甜摸了摸唐嫣的手臂,心有余悸地说,“来的这一路上,小哇就不停地吓我,说你会上吊,搞不好还会跳楼,我的心都快停跳了。唐嫣,你听我说,夏衍初虽然好,但你也不是非他不可。放心吧,唐伯伯会再给你物色一个好夫君的。” 唐嫣点头,然后嫌弃地把伯克明推开,“上吊,跳楼?你脑子里面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我唐嫣是那么没出息的人吗!” 伯克明委屈,“哇,人家是担心你好不好!” “少来,你巴不得我早死,然后刚好把拖欠的钱私吞了!”唐嫣伸出手,“快点,把银子还来,我最近周转不灵。” “嘿嘿。”伯克明干笑两声,往后退。 “怎么,你又想逃跑!” 伯克明转身,“嗖”地一声窜了出去,唐嫣伸出去抓他的手扑了个空。“伯克明,你别跑!你今天非得把银子还给我不可,不然我就把云锦楼给烧了,你听到没!” “哇,每次都是烧云锦楼,你换个威胁方式不行吗?” “不行,我可是烧杀抢掠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唐嫣。所以,还钱还钱!” 本来安静的院子,因着伯克明和唐嫣的打扰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唐睿站在阁楼上,看着楼下活蹦乱跳的唐嫣,心中舒了口气。管家把账簿放在他的书桌上,他淡淡地说,“管家,你去把童远那个孩子叫来。” 管家俯身说,“少爷的意思是……?” 唐睿走回来,坐在书桌边,“我身边正好缺个帮手,那个孩子可以。” “可是那孩子年纪太小,小的怕……”管家欲言又止。 唐睿不以为然,“那孩子很聪明,也机灵,年纪又与我相仿,没有更好的了。贵和出了事情以后,他必不容易在各个店铺之间立足,不如招到我身边来,收为心腹。” 管家怔怔地看着唐睿,一时有些失神,唐睿抬头看他,“怎么了,这件事情很难办?” “没,一点都不难……小的这就去办。”管家恭敬地退下去,心中却不免感慨,少爷也才只有十三岁啊!放在别人家,正是父母操心的年纪。而他行为处事却如此老辣,毫不逊色于老爷。偏偏,小姐又是那般顽皮,真不知道同样的爹娘怎么会生出这么迥异的两个人来。姐姐像是妹妹,弟弟像是哥哥。 “糖糖,你别追我了,我跑不动了!”伯克明靠在墙上,摆了摆手,“甜甜……甜甜有事要告诉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自己的老命都快没了。 唐嫣唾弃到,“没用的男人,才跑这么两下就虚弱成这样。你别想拿甜甜来搪塞我!” 甜甜走到唐嫣身边,语重心长地说,“是真的唐嫣,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皇上已经批准了我爹辞官,很快就会有新的刺史来齐州上任了。你以后可千万少闯祸,再做了什么坏事,我爹就包庇不了你了。” “包……包庇……” “对啊,你忘了上次把一个恩客裤子剥光仍在街上的事情?还有上次群殴二癞子?最近的一次,是把陈家的公子吊在云锦楼毒打……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认识长倩。长倩为这事,还跪在官衙门口,求我爹严惩你。” 唐嫣擦汗,“好了好了甜甜,我知道了,你就别再说了……知道继任者是谁吗?” “不知道。说是皇上准备从年轻一辈的官员里面挑,夏衍初也在备选之列。不过听说他早先已经拒绝了扬州刺史的职位,齐州只是中州,他更看不上了吧。” 虽然说那个人已经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但唐嫣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原先皇上打算任命他为扬州刺史吗?他现在才二十二岁,早先也只不过十几二十岁吧。” 伯克明缓过点气来,“都跟你说过他当县令期间政绩出众了,皇上又是个特别爱才的人。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后来拒绝再做官,只是跟着夏家老爷从商。这次与罗大人联姻,估计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总之,糖糖,你就不要管他了,你就认为你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找个过日子的,好好疼你的男人还不容易?夏衍初那男人不是你能驾驭的了的。” 几个月的时光,平淡地过去。唐嫣逃相亲,逃成了精,唐守直也不再逼她。好在她收敛了一点性子,不再四处惹是生非。 这一天,她和伯克明,孙甜甜正走在街上,唐家的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又怎么了?” “皇上,皇上下旨,要几个州满十五岁不满十八岁,又没有婚约的小姐择日进京给皇子备选!齐州就是其中之一!” 唐嫣和孙甜甜皆是一愣,齐声道,“你说什么?” 下人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皇上要适龄女子进京给皇子备选!” 这道圣旨,下得不偏不倚,正好在唐嫣满十五岁之后。整个齐州砸开了锅,知情的,不知情的,纷纷猜测皇帝此举的用意。孙珏和唐守直是最着急的,因为整个齐州,十五岁以上,十八岁以下又没有婚约的女子统共不过十来个,其中就有这两位的女儿。 孙珏和唐守直商议之后,决定把两个姑娘送到灵光寺去避难。可纵使这样,一旦被户部查出户籍资料,还是难逃进京的厄运。唯今之计,只有把两个姑娘都尽快嫁出去,才能避免灾祸。谁都知道皇宫就是吃人的地方,平民百姓的女儿去到那里,连骨头都不会剩下来。 唐嫣每天听着和尚的念经声,都快要被憋出病来。孙甜甜则更是焦躁,因为她打定主意要嫁给萧以渐。 孙甜甜坐在床上发呆,“唐嫣,你说我爹能说服长倩么?” “不知道,那个书生固执得很。不过甜甜,你别担心,到时候实在不行,我就跟小哇联手把他敲昏,扔到你床上,先坐实了关系再说!”唐嫣握拳。 孙甜甜摇头,“不,唐嫣,长倩要是对我没有感情,宁死也不会从的!” “甜甜,你别管那么多了,先成亲再说。成亲之后,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他喜欢上你。”话出口的时候,是那么自然,但说完之后才猛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某人也曾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言犹在耳,却已是物是人非。 孙甜甜和唐嫣坐在厢房里,听着寺内的晚钟声,各自忧虑。 仓促 --> 时间在流走,不断有官兵进入齐州,四处搜索着适龄的少女。这世道就是这样,有的人期望着能一朝登天,却没有那样的资格,有的人有那样的资格,却不愿要那样的荣华富贵。 唐嫣和孙甜甜天天缩在小小的厢房内,担惊受怕。就在唐嫣再也坐不住的时候,孙家传来了好消息,萧以渐终于同意娶孙甜甜了。 这天夜里,伯克明偷偷带萧以渐到灵光寺来。 唐嫣在厢房里面走来走去,孙甜甜紧张得手心不断冒汗。寺里面的和尚正在做晚课,诵经的声音从大殿的地方传过来。唐嫣越发地焦躁不安,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挠她的心。终于,门外传来了“布谷布谷”的声音。 孙甜甜一下子站了起来,唐嫣凑近门边问,“关关揪揪?” “噗哈哈哈……”门外传来伯克明的爆笑。唐嫣索性拉开门,瞪向门外笑得前俯后仰的男人,“笑什么笑!” “糖糖,我已经简略到只有四个字了,你还是记不住。” 唐嫣瞪他,“那两个字那么难写,又那么难念,我怎么记得住!别废话了,人呢?” 伯克明看了看四周,向墙边招了招手,一个人影匆匆地过来。 唐嫣把伯克明和萧以渐让进屋中,孙甜甜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长长倩,你来了。” 萧以渐撩起下摆,坐在椅子上,清明的眼睛盯着孙甜甜。他并不急于说话,而是用一种很深沉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人。倒映在他眼睛里的孙甜甜仿佛那片深沉里,唯一的亮光。 和尚拖长尾音的诵经声从窗户飘进来,回荡在整间屋子里,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气氛有些凝重。伯克明狠命地扯唐嫣的袖子,唐嫣咬了咬牙要开口,却听萧以渐用温雅的声音说,“孙小姐,我会娶你,但这并不是出于我的真心。我虽不能推辞掉这门亲事,但我敢肯定婚后,你必不会得到幸福。如此,你还是要嫁给我么?” 这说的是什么话?唐嫣皱眉,伯克明挽袖子,那边孙甜甜却平静地说,“要。”这一下,唐嫣和伯克明都像泄了气一样,只知道瞪大眼睛。 萧以渐也不多说,站起来拜了拜,“好,那我这就回去准备,小姐敬候佳音。”说完,径自开门离去。 待他走了以后,唐嫣坐到孙甜甜身边,“甜甜,你怎么这么傻呀!” 孙甜甜摸了摸她的手背,“唐嫣,现在我们不能选,不是吗?既然他都愿意娶我了,我没理由放弃这个机会。他肯定不信吧,总以为我是因为那个赌才把他放在心上,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他。从见他的第一眼起,他的影子,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唐嫣还想要说什么,伯克明却按住她的肩膀,对孙甜甜笑了一下,“甜甜,幸福是靠自己去争取的。萧大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只要你肯用心,一定会赢得他的感情的。怎么说,你都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所以更要有所期待,对不对?” “是的。”孙甜甜坚定地握住唐嫣的手,“唐嫣,现在我需要勇气,需要你的祝福,你不为我高兴吗?” “好,好,我祝福你甜甜。小的时候,就说好,长大以后要嫁到同样一个地方,生很多孩子,永远都要在一起。”唐嫣说着说着就有些伤感,声音哽咽了起来。 孙甜甜推她,声音中带了哭腔,“唐嫣,你怎么这么坏?好端端的,说这些话干什么?我不就是嫁到家门口的地方么,以后你要想来看我,随时都可以的。” 伯克明叹了口气,“甜甜,糖糖是在担心自己。糖糖还要留在灵光寺,但你明天必须回家,准备婚事了。” 他说完,唐嫣和孙甜甜抱头痛哭。唐嫣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多愁善感了起来,这仓促的婚事,不知道是帮了甜甜,还是会害了甜甜。她是真心地希望甜甜能幸福的。 天亮以后,为了筹备婚事,孙甜甜先行回家了。厢房里只剩下唐嫣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唐家从来没有来过人,好像全家集体忘了她这个人一样。她每天吃素,听着和尚的念经声,觉得再过不久,自己就要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 甜甜回家之后,没过几天,就低调地嫁给了萧以渐,因为唐嫣在避难,都无法前去祝贺。 齐州的风声越发紧了,就这样又过了一阵子,一天黄昏,官兵忽然包围了灵光寺。 住持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唐嫣,唐嫣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冲进来的官兵抓住了。领头的军官打量唐嫣两眼,笑道,“我就知道有漏网之鱼。小姐,你应该是未婚的少女吧?没看到满大街都贴着皇榜么?治你个欺君都不为过。” “你们要治谁欺君!”门外传来呵斥声,唐守直和孙珏一起走了进来。孙珏虽然已经辞官,但因为继任者迟迟未来,所以仍在任上。官兵看到他连忙行礼,“孙大人,小的们也只是依法办事。” 唐守直毫不客气地说,“我女儿已经定好了亲事,明天就过门,你们马上放开她。” 那军官一惊,“怎么,这小姐已经许了人家?” 唐守直点头,“正是。六礼只剩亲迎,军爷这是要把小女押到哪里去?皇上的旨意里面,没有强抢民女这一项吧。”孙珏咳嗽了两声,那军官连忙让官兵把唐嫣给放开,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 唐嫣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唐守直,“爹……这是怎么回事?” 孙珏走出去,把厢房让给唐家父女俩。唐守直叹了口气说,“唐嫣,爹仓促之下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委屈你了。虽是做妾,但你别忘了自己是唐家的女儿,到哪儿都得活得有骨气。” 唐嫣吸了吸鼻子,反正自从知道不能嫁给夏衍初以后,嫁给谁仿佛都不要紧了。“爹……你别担心,做妾好歹比在宫里生活容易。明天就要嫁过去了吗?”嫁给谁不是嫁?何况小哇的名言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妾,说不定能比妻过得好。 唐守直洞洞地看她两眼,“既然你不计较,今天就跟我回家吧。” 于是就这样,唐嫣跟着唐守直回了家。可是家里的气氛着实很诡异,没看到唐睿,也没有刘氏的身影。唐嫣的房间里面摆放着成亲要用的凤冠霞帔,莫言也一改往日的作风,小小声地叮嘱她早点睡,然后就退下去了。 整个晚上,唐嫣都坐在凤冠的前面发呆。 就这样嫁了么?她连对方是谁,家里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真的要嫁过去了么?可是爹的眼神里,为什么会有那么沉重的东西,让她无端端地有些害怕?她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到底嫁给谁? 她刚想起身,又摇了摇头坐下来。算了,听天由命吧。对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起长安,她更喜欢这个离父母很近的地方。不管嫁给谁,哪怕最后被休了,只要呆在齐州这个地方就好。 婚礼办得算是很仓促,也不盛大。迎新娘的队伍停在唐家门外,莫言把装扮好的唐嫣扶上了花轿。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唐嫣,好像当新娘的是她。唐嫣摸了摸她的手背,才发现她的手背是冰凉的,不像是紧张,反倒像是极力憋着某种情绪。 喜娘高喊,“新娘上花轿咯!” 直到这时,刘氏才出现在唐家的门口。唢呐锣鼓声响了起来,刘氏冲着花轿大声地喊什么,却都被淹没在喜乐之中。 因为是纳妾,不是正式的妻室,所以只是走走形式,连宴席都没有摆。莫言把唐嫣扶进房间以后,就被喜娘叫了出去,留唐嫣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唐嫣掀开一点喜帕,打量周围的摆设,精致却不张扬,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她这下才从梦境般的恍惚里面回过点神来。虽说相信自家爹爹的眼光,可是她毕竟是跟一个陌生男子成亲,今夜还要同床共枕的。想到这里,她咽了咽口水,肚子忽然就有些饿了。 桌上摆着红烛的地方,有几盘供果和糕点,色泽鲜艳,她垂涎欲滴。头上的凤冠有点沉重,她扶着脑袋,挪几步到桌旁,伸手迅速地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吃进去以后,才发现吞得太快,完全没尝到味道,正要再拿一块,门外传来喜娘的声音,“少爷,新娘子在屋里等着了,您赶紧进去吧。” 脚步声停在门口,唐嫣连忙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坐好。手却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了。 那脚步声很轻,不久她就在喜帕下看到一双一尘不染的鞋子。她的心跳忽然飞快起来,由于惊慌,甚至闭上了眼睛。要是长得像粒球,或者断手断脚怎么办?眼下断脚不太可能,断手也不是太好……眼睛鼻子都长得齐全么?该不会是什么残障人士? 谁知,来人竟轻轻笑了出来,“你很饿了吗?” 这声音是……? 来人把喜帕挑开,唐嫣微微睁开点眼睛,待看清眼前之人以后,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身红衣的夏衍初摊手笑道,“我当然要在这里。”他的影子,曾在她的梦中出现了数次。每次都是翩然远去的白衣,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没有想到纵然换成一身红装,也宛如绚烂的海棠,让他的容貌冠以了无双。 “你你你,我我我……”唐嫣左右看了看,又确认了夏衍初身上的喜服跟自己所穿的确实是一对以后,大叫了起来,“难道我要嫁的人是你吗?!” 夏衍初点头,带着遗憾说,“恐怕是的,小姐。” “为什么!凭什么!”她一把把头上的凤冠扯下来,丢到床上,气急败坏地说,“我就是嫁给猪,嫁给狗,都不要嫁给你!你这个背信弃义,言而无信,阳奉阴违的小人!”唐嫣气冲冲地往外走,夏衍初拉住她的手臂,“唐嫣。” “我不要听任何解释!” “我没想解释。” “你!”她气得跳脚,恨不得把眼前笑得坦然的男人碎尸万段,可是男人的脾气却好得很,只双手按住她的手臂,简短地说,“我确实娶了玲珑,但那不是我的本意。皇上下旨,我不能违抗。” “玲珑,哼!玲珑,你叫得多亲热!放开我,我宁愿被抓进宫里去,也不要跟你成亲!” 夏衍初摇头,刚想要说话,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乔儿,你们睡了吗?” 唐嫣依稀记得,这是夏家老爷的声音,和蔼而又有张力。 夏衍初摸了摸唐嫣的头,像是在安抚她,然后走去开了门。夏家老爷夏秉义笑盈盈地站在门外,看到唐嫣,走进来说,“是嫣儿吗?对不起,我太心急见你了。千万别怪你爹,这婚事是我坚持的,我盼你做我的儿媳盼了许多年,如今总算是如愿了。嫣儿,真是谢谢你愿意嫁到夏家来,我原以为没有这个福气了。” 唐嫣的脖子上还挂着他幼年送她的那块长命锁,他的眼神那般诚恳真挚,她实在是发不起火来,只能回答说,“怎么会呢,能做伯伯的儿媳妇,是我的荣幸才对。”这话不违心,但却失了真意。依稀记得夏衍初曾说过,夏伯伯的身体不好,她不忍心让夏伯伯失望。 夏秉义点了点头,叮嘱自己的儿子,“乔儿,好好照顾嫣儿。若她受了半点委屈,我饶不了你!” “是爹,你就放心吧。” 夏秉义又对唐嫣嘘寒问暖了几句,这才走了。此时,屋中的红烛已经烧掉了一半。 “夏衍初,我警告你,这床是我的,你别想睡!”唐嫣坐在床上,敌视着夏衍初。夏衍初无奈地笑笑,“我本来就没打算跟你抢床,今夜我不睡在这里。” “很好!虽然我名义上嫁给了你,但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跟我保持距离就好。今夜我跟你约法三章,第一,你以后不许在我这里过夜,第二,我做什么你不许约束我,第三,在外面见到我就当作没看见!” 夏衍初摸了摸额头,笑道,“好,我都答应。” 唐嫣点头,“你可以走了。” 夏衍初却没有马上走的打算,“唐嫣,我答应你三个条件,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才公平。” 唐嫣挑眉,“凭什么?是你毁约在先,我不用跟你讲公平。” 夏衍初摇头,“堂堂唐家大小姐,欺负在下一个文弱书生,不是小姐的作风吧。” 唐嫣在心里呸了一下,你还文弱书生,但嘴上还是说,“你说看看。” “在我爹回扬州之前,不要让他难过。他的病才刚刚有起色了一点。” “这个好办,我答应你。” “衍初谢谢小姐了。”夏衍初向唐嫣拜了拜,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就出了门。关上门的刹那,他从门缝里看到坐在床上的年轻姑娘,似乎流下了两行热泪,心没来由得紧了一下。他几乎是逃开了那里。 莫逞强 --> 唐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莫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想到千挑万挑,依然是夏家。哼,想起夏衍初喊那个宰相千金喊得那么亲热,唐嫣就一肚子火。她咬咬牙,玲珑,玲珑,既然这么恩爱,娶我做什么! 她扯着被子蒙住头,想到天亮以后就要去见那一大家子人,心中就咚咚咚地直打鼓。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尤其那个夏夫人对她印象又那么差,记忆里那个二夫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抱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沉到水底去,水面上还应景地冒了几个泡泡。 难道,这就是她悲惨一生的真实写照?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醒来了。莫言也终于被放了回来。 “莫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要嫁给夏衍初?这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言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小姐,是老爷不让说的。他怕少爷和夫人反对,把他们都关了起来。” 合着,是她爹和夏家串通一气,把她给卖了是吧? 莫言迟疑了一下说,“小姐,我昨天晚上听到下人们说,夏公子和少夫人很恩爱呢。而且……而且夏家的那两个老夫人着实都很厉害,你一会儿见到他们可要担心点。” 唐嫣重重地拍了一下梳妆台,“我管她什么老夫人,少夫人,只要不惹我就行。否则,我绝对要她们好看!” 莫言握拳,“小姐,你真是好样的!” 唐嫣豪气万丈地点头,作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莫言又问,“小姐,你看我们今天梳个什么发髻?” “随便梳,跟在家里的时候一样就行。” 唐嫣打开衣柜,发现衣柜里面全是素色的衣服。她皱眉道,“这衣服这么素,是给正常人穿得?莫言,你去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拿来。” 于是唐嫣挑了一件大红的衣衫,满意地出了门。 谁料,刚一打开门,夏衍初一身素净衣袍,正负手站在门外等她。乍一看到她,夏衍初眼中闪过了一点惊愕,随即笑道,“唐嫣,你这身装扮是否不适宜?” 唐嫣白他,“什么适宜不适宜的,我在家里这样穿习惯了,你们家衣柜里的衣服,像给寡妇穿的一样。你死了吗?你要是死了,我就去穿。” 夏衍初也不以为忤,仍是好言相劝,“呆会见我娘和二娘,这样恐怕会有些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她们能把我吃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啰嗦?别忘了昨夜的约法三章,我做什么你别管。看不惯?那最好,赶紧把我休了。” 夏衍初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做无谓的抵抗,“那好,这就去前堂奉茶吧。” 夏衍初在前面走,唐嫣和莫言跟在他后面。一路上,路过的下人纷纷向他们行礼,连眼睛都不敢多斜一下,可见夏家治下极严。夏家的花园很大,百花芬芳,纵然是这样的季节,依然有蝶。唐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注意到前面的夏衍初突然停了下来。 唐嫣差点撞上去,急急停住,“喂!你干什么突然停下来!” 夏衍初却没有回答,而是往外走了两步,对着花园里的假山说,“宝月?” 应声,一个娇俏的女孩慢吞吞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束新采的鲜花,恭敬道,“哥哥。”她点漆般的眸子,与夏衍初有几分神似,只是那张脸,更为清丽天真。 唐嫣依稀记得,夏宝月比自己还要小。 夏衍初俯瞰着夏宝月,那样子特别像是亲爹教训女儿,“怎么又跑出来了?大夫不是交代了不能下床吗?” 夏宝月看着手里的花,敬畏地说,“今天天气晴朗,我也觉得好多了。只是想给新嫂嫂送点花……”说着,目光看向唐嫣这边。唐嫣看她模样可怜,走过去瞪着夏衍初,“你凶什么凶?这花是给我的,又不是给你!”她伸手把花接过来,笑嘻嘻地说,“谢谢你啊宝月。我是唐嫣,我们小时候见过的。” 夏宝月用力地点了点头。夏衍初咳嗽了一声,她连忙躲到唐嫣的背后,怯怯地看着夏衍初。 唐嫣对夏衍初说,“你嗓子有毛病吗?有毛病就去看大夫。” 夏衍初试图沟通,“唐嫣,宝月身上有病,必须多休息。” “谁说病人就不能出来晒太阳透透气?专制,独断!宝月,我们走,别理你哥这个变态。”唐嫣拉着夏宝月往前走,夏宝月仿佛受了惊吓,小小声地说,“小嫂嫂,你都这样跟哥哥说话吗?” “有问题?” 夏宝月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夏衍初,仍旧小声地说,“哥哥好凶的,经常教训我跟二哥,全家都有点怕他。小嫂嫂真是好厉害,连大嫂都不敢这样跟哥哥说话呢。” 唐嫣拔高了声调,“那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有愧于我!” 夏衍初跟在后面,分明是听清了这句话。他哭笑不得,在妹妹面前又不好说什么。就这样走到前堂,一家子人早就聚齐了。夏老爷和夏夫人尹氏坐在主座上,二夫人张氏坐在下首的椅子,夏衍冬懒洋洋地站在她身旁,还打了个哈欠。他小时候圆滚滚的,大了以后,仍然有点富态,一点都不像夏老爷,倒像跟他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另一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端庄的女子。单从面相上看,贤良淑德,一双慈悲目甚至让人觉得很亲切。她正在与尹氏说笑,举止谈吐得体,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唐艳撇了撇嘴,哼,长得还算不错。 堂上,尹氏皱眉头说,“这个唐嫣好没规矩,都日上三竿了,还没出来!” 夏秉义笑着喝了口茶,他笑起来的时候,跟夏衍初简直一模一样,“急什么?小两口新婚第一天,磨蹭些也是正常的。衍初是个体贴的孩子,断不会去催促嫣儿的。说不定昨夜,他们忙到很晚那。” 唐嫣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羞愧而死。她拍了拍心口,夏衍初已经站到了她身边。夏宝月自动退到后面去。 “爹,娘!”夏衍初强拉着唐嫣进入前堂,唐嫣一边瞪着他,一边笑盈盈地看向众人。 堂上众人的表情变换非常,在唐嫣看着,就像戏园子里的变脸一样。只夏秉义仍旧和蔼,“嫣儿,今天气色不错,看来昨夜休息得甚好。” 唐嫣还没回答,那边尹氏“哼”了一声,“睡到这个时辰,让一大家子人等,没教养。” 唐嫣握拳,正想回嘴,夏衍初按着她,强拉她跪在地上。老丁连忙端上茶水。夏衍初笑着拿过茶,先呈给夏秉义,“爹,请喝茶。” 夏秉义接过茶,喝了一口说,“乖。”然后期待地看向唐嫣。 唐嫣跟尹氏眼神厮杀,夏衍初在袖子底下握了握她的手,她才接过茶,漫不经心地说,“夏伯伯喝茶。” 一言既出,四下安静。莫言站在她身边急道,“小姐小姐,喊错了!” 唐嫣疑惑地看向她,“喊错了?没有啊。” 夏秉义俯身,亲切地说,“嫣儿,要喊爹了。” 唐嫣愣了一下,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这才改口,“爹……爹,请喝茶。” 夏秉义立时喜笑颜开,欢喜地接过茶,“嗳!真乖。” 夏衍初又给尹氏奉了茶。唐嫣是真不想叫这个女人娘,无奈夏秉义的目光太过炙热,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接下来,又给张氏奉了茶,然后夏衍初站起来,把唐嫣领到罗玲珑的面前。 莫言扶着唐嫣再次跪了下来,玲珑连忙站起来,“妹妹快请起。” 夏衍初走到罗玲珑身边,两人站在一起,相近颜色的衣裳,同样高华的气质,般配得很。唐嫣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两个人都很碍眼,纵使罗玲珑言谈举止亲切有礼,她对这个女人也全无好感。 夏衍初和罗玲珑全都坐了下来,唐嫣也想坐,尹氏却喝道,“做什么!这里哪有妾坐下来的份!” 张氏不干了,“姐姐,你这话妹妹可不爱听。” 尹氏扯了扯嘴角,看向张氏,“妹妹,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在教训小辈而已。虽然都是妾,但你是长辈,坐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是唐嫣必须站着,夏家最讲规矩,长幼有序,等到衍初再娶的时候,才可以坐。” 张氏白了尹氏一眼,毕竟是妾,不敢再顶撞。唐嫣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尹氏几下,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这个夏衍初要娶几个女人到底?他忙得过来吗他! 夏衍初说,“娘,我没打算再娶。” 尹氏叹了口气,“也是,玲珑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是真不知道你爹怎么想的,至少也要等个一年半载,等玲珑给我生个孙儿,身子不便伺候你的时候,再娶才对。” 玲珑笑道,“娘,您就别在意了。既然是爹做的主,我绝对没有意见。而且唐嫣这般漂亮可爱,连我见了,都忍不住喜欢呢。以后多个人陪伴相公,未尝不好。” 夏衍初回过头,对玲珑微微点了下头,玲珑伸手握住他放在矮桌上的手。唐嫣站在一旁,撇过头去,心中无名怒火狂烧,这对狗男女!眼不见为净! 众人又闲聊几句以后,夏秉义忽然宣布,明日就要返回扬州。 夏衍初说,“爹,不用这么急吧,难得回来,多留几日也好。” 夏秉义摆手,“扬州那边有些急事,实在走不开。衍冬,家里在齐州的生意,要你多帮忙打点了,不可再不务正业。” 夏衍冬绿豆一样的眼睛铮铮地发出光亮,“爹,您就放心吧。虽然我不如大哥聪明,但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夏秉义的眼睛里仍然有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又转向唐嫣,和蔼地叫,“嫣儿?” 唐嫣正在心里咒骂夏衍初第两百八十一遍,没听见他的叫唤。 “小姐,亲家老爷正叫你呢!”莫言扯了扯她,她才回过神来,“是,爹。” “你在家里的时候,可有帮忙做生意?” “呃……”唐嫣静默,堂上众人都看着她。说有吧?万一这夏老爷想让她干点什么,就糟了。说没有吧,以唐家在齐州的声望,唐家大小姐不会做生意,实在是很丢人。毒舌睿会不会嫌弃死她?她瞟了眼准备看好戏的尹氏和张氏,又瞟了一眼夏衍初,最后看向夏秉义,“会……一点儿。”底气还是很不足的。 夏秉义似乎长长地吐了口气,“甚好甚好,近来城里有一家新铺子要开张,衍初没有空管理,衍冬又无暇□,我正在惆怅谁来张罗呢。你看,我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可好?” “啪~”一道霹雳正击中唐嫣的心房。她的表情顿时亦悲亦喜。 “嫣儿?”夏秉义在殷殷地期望着。 莫言用一种被雷劈掉的表情看着唐嫣,唐嫣抖了抖说,“啊……爹,那个,那个……” 夏衍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心中暗暗称奇,这丫头的表情怎么能在一时之间变化那么多次?看她这个样子,似乎是说了谎?他正琢磨着要不要站出来圆场,谁知道唐嫣把胸膛一挺,一锤定音,“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 莫言趔趄了几下,差点没摔到地上去,“小姐!” 夏秉义满意地点了点头,“老丁,吃完饭以后,你把新铺子的资料送到二少夫人的房里去。” 尹氏叫了一声,“老爷!” 张氏和夏衍冬都用有些愤懑的目光看向唐嫣。 夏秉义看尹氏一眼,然后环视整个大堂,严肃地说,“我先说好,在这个家里,唐嫣和玲珑都是我儿媳妇,没什么妻妾之分。衍初的婚事,是我们对不起唐家,而夫人你在皇上下旨前没有如实禀报,已经是大错!老丁每个月都会向我汇报家里的情况,要是被我知道谁在这个家里兴风作浪,绝不客气!我不在家,一切都是衍初说了算,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不敢有丝毫违逆,都恭敬地俯身。 但在唐嫣看来,这家人表情丰富各异,绝对是各个心怀鬼胎。包括那个夏衍初! 乌龙摆尾 --> 吃饭的时候,倒是相安无事。玲珑一直给夏衍初夹菜,夏衍初的表情依然浓淡适度,既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忱,也没有丝毫的怠慢。 吃完饭,大堂上只剩下尹氏,玲珑和唐嫣。玲珑正张罗着下人们收拾桌子,碗筷。 尹氏说,“玲珑,这些事情是下人做的。你是千金小姐,不要管这些。”说完,眼睛看向唐嫣这边,言下之意是,这是唐嫣该做的事情。唐嫣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主动对玲珑说,“还是我来吧。” 唐嫣在家里从来就没有干过什么活,好不容易在打翻两个碗的情况下,收拾完了桌子,又被尹氏一顿臭骂。反正她嫁来夏家,本就带着赴死的决心,虽然尹氏骂一句,她在心里回一句,但好歹表面上只是低着头,装作恭敬。 此时,老丁把新店铺的资料送来。尹氏终于放过唐嫣,又勒令她三天之内不能出门,呆在房里好好反省。 回房的时候,老丁忽然停住了脚步问,“二少夫人,您知道新铺子是经营什么的吗?” 唐嫣愣了愣,总不会是金铺?她刚这样想,老丁就笑着说,“是金铺呢。” 唐嫣当时就觉得晴天霹雳,巴不得自己刚才什么保证都没有做过。金铺?现在不是金铜短缺么?为什么夏老爷要在这个时候经营这样的店铺?她那天听唐睿和那个叫童远的少年所言,如今的贵和入不敷出,想必别家金号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见唐嫣疑惑地望着自己,老丁又说,“这是少爷决定的。还在长安的时候就一直跟老爷交涉这件事情。所以说这个店铺实际上是老爷分派给少爷的产业,所以二少爷和二夫人是没办法染指的。” 什么?是夏衍初的产业?那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竟然是在替夏衍初办事了?唐嫣霎时有些不乐意了。 一路闷着头走回房间,老丁一直在介绍着新铺子的地点跟开张的事宜。唐嫣心不在焉地听,倒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吸引了过去。那鸟叫的声音很婉转轻灵,像是一支清新的小曲儿。等到老丁滔滔不绝地讲完,那鸟儿早就不叫了。 唐嫣笑眯眯地说,“老丁,你把东西都放下吧,我一会儿会看的。” 老丁也不多做打扰,鞠了躬就出去了。 唐嫣趴在桌子上,盯着厚厚的资料,一时出了神。此刻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夏衍初跟玲珑看起来挺好的,为什么还答应娶她呢?她该不该主动向他提出和离,两个人好聚好散算了?可是,她又深觉得,夏衍初跟玲珑的好,分明缺少了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一时又形容不出来。真伤脑筋。 “你在想什么?”一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唐嫣吓得回过神来,惊叫了一声。 夏衍初坐在她的对面,随手翻着桌面上关于新铺子的资料。 “真的没问题吗?据我所知,你平常并不过问唐家生意上的事情。”他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说。 唐艳板起脸,“喂喂,谁让你进来的?” “你房间的门是打开的,我坐了好一会儿了。要不是看你出神出得太久,我也不会叫你。”他翻阅着手上的书册,黑白分明的眼珠,像是太极的阴阳两仪。这个人,从他的表情,根本猜不出来他的喜恶和心情……对了!唐嫣忽然想到,他面对玲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虽然玲珑主动示好,但是他对玲珑,与对其它任何人都一样,不浓不淡。 这样一想,唐嫣的心情,竟然无端地好了起来。可是,还是不对。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家的时候,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 夏衍初把手上的书册摊开,推到唐嫣面前,“这里记载的是金铺的运转流程。你把这个记下来,看别的就会轻松很多。虽然爹不在的时候,这个家由我当,但我一旦忙起来,可能顾不到家里,家里的事情都会由我娘来操持。所以平日里最好不要顶撞或者忤逆我娘。” 唐嫣望了他两眼,撇嘴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夏衍初摇头,“现在你是我的人,我要对你负责。我没有忘记那天下午对你的承诺,只是这承诺因为皇上的圣旨,不得不有些瑕疵。唐嫣,你可愿意相信我?” “你要负责的人是那个玲珑,不是我唐嫣。我也只是因为皇上的圣旨,而被迫嫁来的人而已。你要记住,只此而已!”唐嫣站起来,伸手道,“现在,出去。” 夏衍初的眉头微微锁起,但还是慢慢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唐嫣看到他走远,松了口气,这才关上门。 不一会儿,莫言兴冲冲地跑进来,“小姐,小姐,少爷来看你了!”她的话音刚落,唐睿就黑着脸走进来,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子旁边。 唐嫣看他脸色,担心地问,“唐睿,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唐睿伸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草鱼,你是笨蛋吗?你明知道夏衍初娶了罗氏女,你还敢嫁来夏家!要不是伯克明今天跑来找我抱怨,你的婚礼办得有多仓促,多简单,我才不来!” 唐嫣笑了一下,“亲爱的弟弟,我并不觉得委屈,不要生气。” 唐睿瞪她一眼,“谁是你弟弟!我没有你这么笨的姐姐。你是堂堂唐家大小姐,居然嫁给一个男人作妾,你居然嫁给一个男人作妾!” 唐嫣捂住耳朵,“唐睿,你小声点,我听见了。我没有别的选择,皇宫和夏家,只能选择一个。” 唐睿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才说,“如果夏家呆不下去,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回家。夏衍初要是敢欺负你,我绝不放过他!” “整个齐州都知道我唐嫣嫁给了夏衍初,除非他休了我,否则怎么能回家?不过,我嫁给夏衍初,绝对跟私人的感情无关,只是为了逃避皇上的圣旨。若没有那道圣旨,今天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唐嫣想到甜甜,再想想自己,忽然心生无限悲凉。 “这是什么?”唐睿拿起一本书册来。 唐嫣说,“夏家新店铺的资料。他们要在这里开金铺,是夏衍初的主意。可是很奇怪,不是吗?金,铜短缺,而后又被严家商铺把持了大半的交易,这样的情况下,开金铺,不是一定会赔本的吗?” 唐睿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这本好像不是金铺的……?” 门忽然被打开,去而复返的夏衍初,从唐睿的手中淡定地抽走那本册子,“这是我的东西,忘了拿走。” 唐嫣有点局促地站起来,“夏……夏衍初,你进别人房间,怎么也不敲门?!”刚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夏衍初绕过桌子,走到唐嫣身边,“跟我出来。” “我不要。” 他笑了一下,“唐嫣,你希望,我抱着你出去吗?” 唐嫣连忙摇头,知道不容自己拒绝,只能乖乖地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出去。 一路走到花园无人的角落,夏衍初才停下脚步。 唐嫣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便抬头看着他。他的声音有些生涩,“圣旨,到底是什么圣旨?” 这下,唐嫣有些吃惊,“你不知道圣旨的事?” 夏衍初摇了摇头。 “皇上下了圣旨,要几个州适龄的女子进宫给皇子备选。” “所以!”夏衍初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唐嫣的手,“你肯嫁给我,是因为那个圣旨?” 唐嫣如实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种唐嫣看不懂的东西。他似乎想笑,却像故作轻松。因为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最后,他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直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当然知道。”唐嫣边揉自己的手腕,边说。 无边的黑夜,似乎只能衍生沉默。他转身,踏着月光离去。 一只红杏出墙来 --> 第二天,夏秉义是赶早走的。唐嫣那个时候正在睡大觉,夏家也没有人来叫她,所以她把最重要的送行直接给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她还深怕尹氏会来找她麻烦。而最最奇怪的事情就是,夏家上下风平浪静,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三天的禁足,对于唐嫣来说,比死了更难受。 夏衍初自从那天离开以后,已经连着两天没有露过脸。唐嫣自己的小日子过得也是风生水起,早上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发一会儿呆,接着吃午饭,吃完午饭到床上睡一会儿,就睡到了太阳西斜,接着又吃晚饭。夏家厨子的手艺着实不错,下人们每餐按时把饭菜送来,唐嫣也不用去面对难缠的婆婆和暂时没搞清敌我的大老婆。 唐嫣自觉生活太过安逸,太不像自己昔日的作风,因此想要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这其中,就有爬墙出去。 这一夜,月黑风高。 唐嫣拉着莫言走到花园的一处墙角,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实行翻墙大计。莫言有些担心地看看四周,小声说,“小姐,我们现在寄人篱下,不要冒险了吧?” 唐嫣瞪她一眼,“你这个丫头,怎么每次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偷偷溜出去,两个时辰之后回来,你在这里接应我不就好了?梯子呢?你没给我找梯子来!” 莫言苦着脸说,“我四处都找不到梯子。” 唐嫣正要抓狂,忽听到远处细微的说话声。她甚为吃惊,不知道这么晚了,谁还在院子里散步,忙拉着莫言匆匆躲了起来。 昏黄的灯笼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一身青衣的夏衍初,而走在后面的是管家老丁。夏衍初这个人,天生的形体奇特,无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能穿出独属于他的味道来。 两个人的交谈似乎不是很愉快,夏衍初总是和煦的脸上,多了片阴霾。 老丁躬身,“少爷,这件事……” “老丁,不要再说了。去告诉我娘,绝对不可能。” “可是……”老丁很为难地垂着头,“长此以往,罗大人那边如果知道了,我们实在是……” 夏衍初抬手,夜色把他的侧影勾勒出了些许孤傲的轮廓。他说,“当初罗大人执意请旨之前,我已经说过,如果玲珑非要嫁,不能有丝毫的怨言。我会对她好,但也仅仅是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道义。同房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可是少爷,老夫人那边,她……” “这件事情,我也早已向娘声明。”看老丁不再劝说,夏衍初又问,“二少夫人这两日在做什么?” 老丁说,“少爷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夏衍初言简意赅地说,“她不想见我。若我早知道,她是被逼嫁给我的,一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这与把别人的幸福葬送了何异?爹实在是不该瞒着我。” “少爷,您何出此言……其实二少夫人也并非那么地不愿。” 夏衍初自嘲地笑笑,望向唐嫣的房间,“儿时,我为了不履行这个婚约,几乎想尽了办法,做了许多错事。在知道这门亲事事在必行以后,试着去喜欢她,接受她。就在我坦然准备成亲的时候,一道圣旨,又把所有的一切打乱了……她说她没得选,我又何尝不是?” 老丁若有似无地叹口气,“少爷,就这样一直不见,也不是办法呀。总归是夫妻俩。” “等吧。等她把心中的怨恨,还有对我的成见减轻一些再说。” 唐嫣呆呆地看着夏衍初离去的背影,莫言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小姐,还翻墙么?” “翻!为什么不翻!”唐嫣挽起袖子。 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翻出了墙。莫言在墙的这边抹着汗说,“小姐,你可要快点回来!” 唐嫣墙外拍了拍手上的黄土,“我尽量吧,你要在这里等我!” 云锦楼早就关门了。从门板里透出微弱的光芒,好像隐隐约约的,还有女子的哭泣声。唐嫣重重地捶了捶门,里面有人应声,“谁啊?” “我是唐嫣,伯克明在不在?” 门板很快被弄开了两块,开门的正是小八。他的香肠嘴和麻子好像更严重了些,就算有灯光,看起来也有点下人。唐嫣走进去,看见甜甜正伏在大堂中的桌子上。那哭声就是她发出来的。伯克明本来正俯身拍着她的背在安慰她,看到唐嫣进来,连忙直起身来,用口型说,“糖糖,甜甜受气了。” 唐嫣走过去,在孙甜甜的身边坐下来,正色说,“甜甜,出什么事了?” 甜甜抬起头来,哽咽着说,“他……他不跟我同房……” 唐嫣愣了一下,现在的男人,不喜欢的女人就不同房吗?她问,“一直么?从你过了门到现在,从来没有跟你同房过?” 甜甜一边哭一边点头,“不仅这样,我跟他说话,或者端茶水到他的书房去,他表面上看起来客气礼貌,但是实际上冷若冰霜,我能听出来的!下人们都以为我们很恩爱,其实,其实是貌合神离罢了。” 唐嫣最烦这些读过书的人,说起话来,绕来绕去。她问伯克明,“什么貌什么离?” “就是说,实际上不合,却要装作很合得来的样子。” 唐嫣按住孙甜甜的肩膀,“甜甜,你还记得,我们在灵光寺的时候,萧大人曾经来找过你吗?当时,他把自己的想法很诚恳地告诉了你,那时候是你坚持要嫁给他的……现在,你后悔了吗?” 孙甜甜连忙止住眼泪,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后悔,为什么要哭?我记得当初在青楼喝完酒以后,你可是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会一直喜欢他,直到自己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所以那个时候,我才会帮你。你如果是真的喜欢他,就不能这么轻易地放弃,对不对?” 孙甜甜点了点头,雾蒙蒙的眼睛,清明了很多。 “甜甜,萧大人是个好人。因为他是个好官。做好人容易,做好官难。他的心,并没有在别人身上,只是没交给你而已,你还可以去争取的。所以,受点气,受点委屈什么的,统统都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能赢得他的感情,你会有一辈子的幸福。一辈子和一时相比,我们还是赚了,对吧。”唐嫣握住孙甜甜的手,真挚地说。 孙甜甜抬起袖子擦眼泪,“唐嫣,我知道了。我不会放弃的,我还要给他生孩子,要他爱我疼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像我们小时候约定的那样。” 唐嫣帮着孙甜甜把眼泪擦干,和伯克明一起把她送到了萧府门口。萧府门外的两个大红灯笼,孤零零地摇晃着,好像借由彼此,才能汲取温暖。 孙甜甜回头抱了唐嫣一下,“你看,我光顾着自己。我也是你过门了之后才知道,你还是嫁给了夏衍初?” 唐嫣大笑,“恩,是啊。那是命,躲都躲不掉。” “你过得好吗?” “开玩笑,我可是唐嫣啊,怎么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伯克明摇头,“说的不是实话。” 唐嫣推他,“闭嘴,你知道什么?”又转向孙甜甜,“你快进去吧。不要忘记,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都要勇敢地走下去!” 孙甜甜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敲开了萧府的门。 回去的路上,伯克明忍不住嘲笑唐嫣,“自己都一堆问题了,还安慰甜甜。要说男人,甜甜比你有经验得多吧?从我认识你开始,你走得近的年轻男人也只不过三个,我,唐睿,夏衍初。” 唐嫣哼哈了两声,“小哇,你都风烛残年了,还年轻呢,也不害臊。” 伯克明不以为意,只是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唐嫣身上,“你们女人,我是真搞不明白。有的时候脆弱得可以,有的时候又坚强得可怕。糖糖,你有没有想过你跟夏衍初的未来?真的没有可能两情相悦?” 唐嫣把留有伯克明体温的袍子拢紧,然后摇了摇头,“我们是夫妻,但我只是他误娶得妾。他并不喜欢我,我也不在乎他,我们之间,无关于爱情的。但谁说,没有爱情,就不用继续生活了?” 伯克明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安抚。夜,却好像更冷了。 “小哇,我有事情问你。这个时候开金铺,适宜么?” 伯克明停住脚,“金铺,怎么突然想到要开金铺?” “不是我啦,是夏老爷要开一个新铺子,打算交给我打理。可是我听唐睿说,现在金和铜都短缺,开金铺会不会亏得很厉害?” “是啊,除非有金矿,否则的话,开金铺的结果不是赔钱就是被别的商家吞并。夏老爷经过深思熟虑了么?” 唐嫣摊了摊手,“夏衍初的主意,夏老爷欣然同意,不知道他们父子俩在打算什么。小哇,做生意你可是行家,到时候要多帮帮我。” 伯克明望天,“恩……其实开金铺的事情,你请教夏衍初会比较好,他更是这方面的行家。” 唐嫣只顾大步往前走,好像在踩着自己地上的影子玩儿。伯克明跟上去,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自己刚才说的话。 唐嫣回到夏家墙角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远过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她本来还想偷偷回趟唐家,但被伯克明极力劝阻,只得很不情愿地回来了。她学了两声猫叫,却没有听到莫言的回应,索性贴在墙上听那边的动静。 不一会儿,墙那边传来两声,好像是架梯子的声音。她松了口气,转身对伯克明说,“小哇,你快回去吧。虽然现在你是孤家寡人,比较自由,可是万一碰上女土匪,劫财劫色就不好了。” 伯克明摸了摸下巴,打趣道,“原来我还有色可以劫?甚好,甚好。寂寞的人生需要点刺激。好了,你快进去吧。” 唐嫣点头,利索地爬上一边的大树,一下子坐在墙头上。她往院子里一看,莫言果然给她搭好了梯子。她冲伯克明挥了挥手,蹬着梯子下去,动作一气呵成。可刚一着地,就看到莫言战战兢兢地提着灯笼,夏衍初就站在她的旁边。 唐嫣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来。 夏衍初脸上的表情,不怒不惊,“这么晚,去哪里了?我看见莫言站在这里发抖,就顺道过来问了一下。” 唐嫣支吾着说,“我我,我闷得慌,就出去,出去走走。” “可以走正门。” “正门……夫人不让我出去。她让我禁足三天,闭门思过……我没想到晚上会这么冷,更没想到会冻着莫言。”唐嫣内疚地看向莫言,好在莫言已经穿上了厚的袄。 夏衍初走过来,唐嫣吓得急往后退。夏衍初却只是从墙边拿起梯子,看着她说,“翻墙会摔伤。以后要出去,就从正门走。如果我娘不让,你托人来告诉我一声,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何况被下人看见了,也不好。” 唐嫣早就不知所措,哪里还会回话,只能一直点头。 夏衍初也不多说什么,扛着梯子就走了。 “小姐!”莫言走过来,“你冻坏了吧?今夜特别冷呢。刚才夏公子经过,我来不及躲起来,他就问我站在这里干什么。我本来不说,他却让我回房换衣服,替我站在这里守着墙。小姐,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你看,夏公子也没骂你呢。” 唐嫣一听,顿时有些内疚,眼睛又看向夏衍初离开的方向。 “还有,刚才公子跟我说,金铺开张是后天,要我提醒小姐。” “后,后天!”唐嫣一着急,撒腿就跑,身上还披着的伯克明的衣服,就这样落在了地上。 一拍即合 --> 唐嫣很想仰天长叫三百声。平常看她爹,看唐睿处理起事情来,都是游刃有余的,想来她毕竟也是唐家的血统,开个小金铺这样的事情肯定难不倒她。可是当她看到记载着人员,货源,陈列等等事项的资料在她面前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时候,她就很想自戳双目。 她的水平,可是仍停留在一行白鸟上青天的时代啊。 莫言在旁边忙着端茶倒水,看唐嫣一副要愁白了头的模样,几度欲言又止。 “是明天吗?真的是明天吗!”唐嫣握着一把毛笔,草草在纸上写了几笔。那字横七竖八的,估计除了她自己,别人都看不懂。 莫言点头,“是啊,公子是这样说的。要不,我再去问问老丁管家?” “别问了。唉,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逞强……这下是连资料都看不完了。莫言,这几个字你认识吗?难道没有人告诉夏老爷我都不认识几个大字吗?” 莫言的脸比唐嫣的还要愁苦,“小姐,是你信誓旦旦要接这门差事的,莫言当时可是劝了你的。” 唐嫣把资料往前一推,摊在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学堂放学的稚童好像在诵,“莫逞强,空悲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唐嫣不耐烦地说,“莫言,去把窗关上,吵死了!” 莫言知道那群孩子踩到了自家小姐的痛脚,连忙去关窗子。 “要我帮忙么?”门外传来一声。 唐嫣扭头看去,有些倒置的天地里面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她迅速地坐直身子,看到夏衍初和老丁正站在门外。老丁躬身向她行礼,又向莫言打了招呼。 夏衍初走进来,“明天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他刻意不去管她,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唐嫣大手一挥,“不用了,这些东西难不倒我!” 夏衍初用怀疑的表情打量她,然后目光移动到桌面,她刚刚推开的那本书册上,“你看这个看多久了?” 唐嫣连忙把书拉回自己跟前,正襟危坐地说,“有一个时辰了,我都看得差不多了。什么都不用你帮,你赶紧走。” 夏衍初反而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莫言连忙又上了一杯茶,跟老丁交换了一个眼神。 公子怎么到这里来啦? 不知道啊,在花园里面走着走着就“路过”这里了。 莫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夏衍初说,“唐嫣,这书你放反了。”说完,还伸手把书册调转了一个方向,重新推到唐嫣的面前。唐嫣顿时无法言语,一脸的尴尬,“我……我故意的!” 夏衍初也不揭穿她,又瞄了眼桌子上她写的字,“你写的?” 唐嫣连忙双手遮住那些字,底气更加不足。 夏衍初摇摇头,伸手拿过毛笔,蘸上墨,又拿过纸一边写一边说,“我帮你吧,不让别人知道就好了。你看,你要先把明天的行程全部安排一下。”唐嫣探头看了看他手下华丽的行楷,内心不由地赞叹了一番。秀气,跟人一样秀气耐看,真是什么云什么水。 但她嘴上可不想服气,“你凭什么帮我?反正有别人可以帮我的忙,不用你操心。” 夏衍初抬眸看她一眼,“凭我是你的夫君。我也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的妻子半夜披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回来。” 唐嫣的心抖了一下,再看夏衍初,他已经继续低头写字了。他做事情的时候很专注,话也不多,只是随手翻着桌上的资料。一炷香以后,他把写好的东西推到唐嫣的面前,“看看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所以抓紧时间。” 唐嫣这下可是有点惊叹了。他是怎么理解她的认字方式的?居然所有的字和词她都看得懂,一点文绉绉的痕迹都没有。她翻看了几页,发现他不仅写得很浅显,而且写得很详细,她明天只要按着这张纸办事就可以了。 令人惊叹的能力。 “有问题吗?” “没,没有。”她还在震惊中。 夏衍初站了起来,看着她说,“金铺的事情,你只要尽力而为就好。爹交给你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盈利,所以……” “喂,我可是唐嫣啊!既然我接手了这家金铺,我就一定会尽力把它做好的。我爹从小就教育我……”唐嫣卡了卡,“就教育我……”一时没想起来她爹说得那句绕来绕去的话是什么。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过没关系,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夏衍初浅浅地笑了一下,“好,我会擦亮眼睛等待你的表现。” “你,你别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她心里,其实是感激的。至少在夏家,除了夏老爷,他是第一个让她感觉到给予自己关心的人。无论是那夜的梯子,还是今天的帮忙。 “真是小孩子。”他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那好好干吧,我走了。” 直到他走了很远很远,唐嫣还愣在原地,保持着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抓狂了抓狂了,她的心跳为什么跟野马一样,怎么都控制不了了?他,他刚才在干什么?摸,摸她的头?凭什么!她的脸霎时红得能滴血,还有很多只小兔子在她心里蹦跶。 恰在此时,莫言在旁边说,“小姐,你现在的样子,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那就有鬼了!”唐嫣没好气地说。 夏家的金铺开张,在历城算是一件大事。而且金铺所处的位置又是在闹市,所以刚一打开店门就涌进了不少的百姓。唐嫣站在楼上看着楼下的大厅里面人潮涌动,心中有不小的成就感。虽然……那成就感都是夏衍初的功劳。 “恭喜恭喜啊!”门口传来爽朗的一声,而后伯克明大步跨进店来。店里的伙计多认识他,其中一个忙热情地迎上去,“伯公子。” 伯克明潇洒地一笑,抓着那伙计低声说,“小哥儿,你长得真俊俏。你门家掌柜要是不要你,记得来我的云锦楼。我给双倍的工钱!”伙计抽了抽嘴角,伯克明恢复了常态,问道,“唐嫣人呢?” 伙计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因为二少夫人才是幕后老板的事情,只有店里的人知道。 “得,都是自己人,别瞒我了。我找她有要紧的事情,赶紧带路。” 唐嫣就这样看着伯克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她的身边,外带把那个伙计弄得面红耳燥。她从来不否认伯克明这小子有两下子,特别是在吓唬人方面。伯克明挑起眉毛,跟她一起看着下面的人潮,“不错啊,你男人教的?” 唐嫣推他,“去你的!来找我什么事?” 伯克明正色道,“糖糖,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是打算玩玩呢,还是好好打理这家店?” 唐嫣豪迈地说,“当然是要开好这家店。我们唐家人天生就是经商的,也没有失败这两个字。夏老爷既然把它交给我了,我就不能给唐家和夏家丢脸!” 伯克明拍了拍她的背,“这么说糖糖你是准备大干一番了?” “当然。” “那好。我这里正好有个机会。再过几日,官府会召集城里几家具规模的金铺进行一次公开的……”伯克明似乎在想一个简单的词好让唐嫣明白,“一次公开的竞选。” “竞选?” “对,官府近期要铸造一大批的金器,想要跟民间的商人合作。这次被选上的商铺,不仅能提高声望,而且以后会不定期地承接官家的生意,可以说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你要不要考虑下?” 唐嫣两眼放光,“要,要,要。” “不过我要先告诉你,对手都很有实力。严家金铺,陈家金铺——就是他们家公子被你剥光了的那个陈家,还有,”伯克明顿了顿,换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唐家金铺。” 唐嫣本来在喝茶,听到唐家金铺的时候,一口气不顺全部喷了出来。 “唐家也在内?” “对,你要是参加,代表的就是夏家。糖糖,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唐家肯定是唐睿做代表的。她如果做夏家的代表,不是跟自己的亲弟弟过不去么?她刚想要摇头拒绝,忽然又想到,严家的商铺也会去。实际上,她对严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庞大商户很感兴趣。“我如果只是出席,不参加那个竞选,应该对唐睿没有影响吧?” 伯克明摊了摊手,如实说,“实际上,就算你参与了,对唐睿也没什么影响啊。只是你有决心要经营好,所以当给你次经验。” 唐嫣白他,“恩,我决定了,去。” 伯克明的眼角夹着丝狡黠,“想好了?主持的是萧大人,没准新上任的刺史大人也会亲临。” 唐嫣心下有点发毛,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哇,我觉得你有事情在瞒着我。我感觉这是个圈套。” 伯克明大笑了两声,拍着唐嫣的肩膀说,“放心啦糖糖,认识这么久,我何曾害过你呢?绝对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呀。” 她不觉得,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她甚至嗅到了从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阴谋的味道。 云锦楼意外 --> 夏家的金店开张第一天,唐嫣按照夏衍初的安排,生意还算不错。她忙到很晚才回家,谁知道,刚一进家门口,就碰到了尹氏带着玲珑出门。 她连忙躬身行礼,喊了句,“娘。” 玲珑向她打招呼,“唐嫣,你好呀。” 尹氏打量了唐嫣两眼,语气不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唐嫣心里嘀咕了一声,面上还是回答道,“是爹交代的金铺的事情。今天开张,所以就出去了一 趟。夏……娘,您这是要出门吗?” 尹氏阴着张脸,也不说话,只拉着玲珑从她身边走过。走了几步以后,故意停在离唐嫣不远的地方,用她也能听见的声音说,“玲珑,你念的书多,等下次老爷再来齐州的时候,我就跟他说把金铺的生意交给你来做,可好?” 玲珑笑着拒绝,“娘,爹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何况我自小就不怎么出门,没见过什么世面,做生意的事情肯定不如唐嫣。” 唐嫣往家里面走,也没听到她们婆媳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一路上,莫言替唐嫣抱不平,“夏老夫人也太偏心了,怎么什么事都向着少夫人?好吃的是少夫人的,好的屋子是少夫人的,连夏老爷交代的生意都想让少夫人做。明明是他们夏家毁约在先,怎么搞的好像小姐对不起他们家似的。” 唐嫣无所谓地说,“莫言,不要放在心上。夏夫人不喜欢我又不是一两天了,何况我还不知道能做多久夏家的媳妇呢,过一天算一天吧。对了,伯克明今天说竞选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十天之后吧。小姐,晚上越来越凉了,你可得记得多穿几件衣服。对了小姐,自从你嫁过来,我们还没回去过……我们什么时候回门?” “再等等吧,忙完这一阵子。”唐嫣一边往前走,一边侧过头跟莫言说话,也没注意到前方的人,一头撞了上去。 “夏公子!”莫言连忙向夏衍初行礼,唐嫣则轻轻推开他。 夏衍初似乎也正要出门,穿戴齐整,身边跟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唐嫣借着月光和廊下灯笼的微弱光芒,依稀辨认出那是萧以渐。 “萧大人?”她试探地问。萧以渐连忙上前两步,躬身道,“夫人。” 唐嫣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夫人啊,我只是妾,地位低下。何况大人是官我是民,大人给我行礼我可担当不起。” 萧以渐似是抬头,看了夏衍初一眼。夏衍初问唐嫣,“今天的情况如何?” 唐嫣没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萧以渐。 “唐嫣?”夏衍初又叫了一声。 “你等会儿!”说完,她径自越过夏衍初,扯着萧以渐就往一旁走。 清冷月下的捣衣声,仿佛是一首充满哀伤的心曲。无论是寂寞或者是思念,都关于爱情。萧以渐推开唐嫣的手,躬了一下身子,口气已经含怒,“夫人请自重!” 唐嫣伸手,折了身旁的花枝,狠狠地抽了萧以渐几下。 萧以渐锁眉,唐嫣瞪目,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争锋相对。 “夫人为何如此?萧某自问没做过什么事情让夫人如此……” “萧大人,你自幼读了很多诗书,很多道理应该不用我一个姑娘家来教你。但是,你当初既然有魄力娶了甜甜,如今的做法,就未免太没有担当了!”见萧以渐要辩解,唐嫣伸手阻止,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当初来过灵光寺,自认为把该说清楚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但是萧大人,你不要忘记,再怎么说,这门亲事都是你亲口答应的。就算你有再多的为难,只要你坚决不娶甜甜,就没有人能逼得了你。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唐嫣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肚子里面也没有墨水,但是我是讲道理的,也希望萧大人您能讲道理。甜甜有什么错呢?难道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想要嫁给一个人的心情错了吗?以孙家的家世,甜甜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但那不是爱情,她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所以她只认定了你。为了这样的感情,难道你不应该试着去喜欢这个女孩子吗?” 萧以渐抬起头来看她,眸光中的神色像是天上的星辰,忽明忽暗,“萧某早就说过,勉强的感情,不会幸福。” “胡扯!只是你认定了这段感情是勉强的而已。不给甜甜机会,就等于不给自己机会,萧大人的心胸原来只有这样!” 萧以渐低头不说话,唐嫣把手里花枝上的花全都拔了,丢进他的怀里。 “珍惜的道理,大人不会不懂。唐嫣只能说到这里。”说完,就转身朝夏衍初走去。 夏衍初正与莫言说着什么。他的存在,是与那月光相悖的,越冷,越清的光,落在他的眼里,身影上,都有归一的浓郁。仿佛是从密叶里渗透下来的阳光。 他转过头来,那一眼,仿佛可以穿越时光,“你要去参加官府的竞选?伯克明的主意?” 唐嫣点头。她以为他会劝止,或者会有什么别的主意,他却只是上前按着她的肩膀,“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并不是真的去参加竞选。只是想看看城里几个商铺的主要负责人都是谁,这样心里也有底。哦,小哇说,新上任的刺史大人说不定也会来。” 夏衍初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又说了另外一件事情,“金铺如今货源紧张,黄金的销路又不好,生意不太好是正常的。一切慢慢来。” 唐嫣点头。萧以渐走过来,夏衍初便和他一道走了。 月光稀,星河灿烂。繁华梦,与君千里。 唐嫣虽然对于伯克明的动机充满了怀疑,但好在她本身对于这场竞选保持着足够的热情,所以在日子到来的那天还是欣然前往。 这件事情,她没有提前告诉唐睿,而与会者也不知道谁会参加。所以当她出现在官府指定的云锦楼的时候,在场众人无不惊愕。其中最为惊愕的就是唐睿了。 他几乎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秋霜般的眸子劈头盖脸地向唐嫣砸过来。 唐嫣嘿嘿笑两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连看都不敢看他。 大堂上坐着四个人,分别是唐嫣,唐睿,跟唐嫣结过梁子的陈家公子,还有非常出人意料的夏衍冬。他所代表的,竟然是那个颇为神秘的严家商铺。他刚一见到唐嫣的时候,绿豆眼都差点翻出来,但很快又恢复了镇静。 伯克明亲自端茶倒水。几个人相互之间无语,只有唐睿会不时地向唐嫣投过严厉的,质问的目光来。童远站在他身边,很是淡然的模样,小小的年纪,倒很有些定力。 不一会儿,陈启把茶杯重重地掷在矮桌上,眉毛一竖,嚷道,“伯克明,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鬼的东西!” 伯克明看了一眼说,“大家喝的都是茶,没有什么鬼的东西。” 陈启跳起来,桌子上的茶杯差点都掉到地上,“你撒谎,我明明尝到了古怪的味道!你是不是下毒害我?” 伯克明向天翻了个白眼,忍住把陈启再次剥光吊起来毒打的冲动,“我要是想下毒,也不会挑这么多人的时候。你当我傻啊?当然是月黑风高的时候,翻墙去你家,劫持女婢,偷换你喝的茶水,让你死得不知不觉,不明不白!” 陈启气的牙直抖,还不依不饶,“你说你没下毒,好,我和唐嫣换!” 唐嫣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差点没把被子生吞了。那边,唐睿已经抢先说,“陈启,你不要得寸进尺。”他站起来,走到陈启面前,一把把他的领子提了起来。陈启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人,个头也不算太矮。唐睿只有十三岁,但是唐睿的个头显胜于陈启,陈启的两条腿顿时抖得像筛糠。 伯克明眉开眼笑,盯着唐睿,连喊了几声“威武”。唐睿把陈启甩到椅子上后,陈启再不敢说话了。 萧以渐是最后进来的,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他。 他压手让大家坐下,伯克明又奉上了茶。萧以渐轻呷一口,笑道,“特意选择这家茶楼,是 因为听说整个齐州云锦楼的茶叶最好最香。今日一品,果然名不虚传。” 堂上众人,表情各异,只有唐嫣应景地附和了两声。 “今日来,有两件事要说。一件当然是最关键的,疏勒再访,齐州要上贡品,官府要与一家金铺合作,打造一套金器。论资格,在座当属唐家。但是刺史大人的意思是,为了公平起见,由各位共同竞选,胜者不仅可以承办金器,也可以在今后与官府继续合作。” 别的人都表现出一幅志在必得的模样,只有唐嫣意兴阑珊地打量众人的表情。目光移到夏衍冬的时候,她在心里小小地盘算了一下。夏老爷说,夏衍冬有庞大的家业要忙,而夏衍初无暇□。这兄弟俩显然都不会在意小小的金铺,既然如此,夏衍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他所代表的,竟然还是别家的金铺,就更让人费解。她越想越觉得蹊跷,越蹊跷越盯着夏衍冬看,连萧以渐喊她,她都没有听见。 众人正在为打造什么样的首饰而争论不休,只有唐嫣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夏夫人?”萧以渐又喊了一声。 唐嫣对这称呼相当反感。同样反感的显然还有唐睿,因为他的茶杯盖子恰在此时翻倒在矮桌上,旋了几下,弄出不小的声响。 “你对这次所打造的金器有什么想法?” 唐嫣根本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见众人都看着她,就说,“国家很富裕,金器又是年年上贡的,应该什么都不缺。这一次要打造的金器是齐州府的心意,拿出去,代表的又是我国国威,金银首饰毕竟小气了些。” 萧以渐点头表示赞同,“夫人有什么高见?” “有一些小想法,不过还不能说出来。夏家的金铺虽然由我打理,但是我做不了主,还得回去问问夏……我夫君。不知别的商铺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众人或摇头,或沉默。 “要我提出详细的方案,需要等几日。另外,要打造金器,必定要花费大量的黄金,哪家铺子有金矿,考虑哪家会比较好。” 唐家和夏家都没有金矿,只有陈家和严家有。这个提议,无疑是让唐夏两家出局。 萧以渐最后决定暂且延缓三日,让唐嫣回去拟定一个详细的提案,众人先暂时各自回去。 唐嫣本打算偷偷溜走,可刚一踏出门口,就被唐睿叫住了。 原来在乎你 --> 唐嫣伸出去的腿,活生生地收了回来。她侧头,对莫言吐了吐舌头,意思是躲不过了。 唐睿走上来,童远远远地就向唐嫣行了礼。 姐弟俩走到街角无人的地方,唐睿质问,“草鱼,你怎么回事你?” “唉?你先别生气唐睿,你听我说啊。唐家没有金矿对不对?上次金器被盗的事情,加上贵和的事情,已经让他们多少都有点清楚唐家的实力了。更何况,那个严家商铺派来的代表,是夏衍冬啊。夏家在齐州的生意几乎由他们兄弟俩全权打理,如果夏老爷知道夏衍冬有在经营金铺,那么就不会再另开一家金铺要我打理了。我实际上代表的是夏衍初,对不对?” 唐睿点头,“但这跟这次承办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唐嫣狡黠地笑了笑,“我们虽然没有金矿,但是唐家在齐州经营这么多年,打造师傅都是最好的,何况我们有一门手艺,他们可没有。” 唐睿忽然有点明白。 “你看,我先回去跟夏衍初汇报一下今天见到他弟弟的事情。然后再把设计的方案往那独门手艺上靠,到时候就算他们有金矿,也要跟我们合作,不是吗?好了,我要走了,先这样!”唐嫣边挥手,边往另一个方向跑。莫言匆匆向唐睿行礼,追了过去。 唐睿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往日里小看了她。这么短的时间想这么多东西,一般人可办不到。莫非笨蛋也有灵光乍现的时候? “童远,你觉得小姐说的是否可行?” 童远淡淡一笑,“小姐很聪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说她笨很夸张?可是她小时候上学堂,真的是惨不忍睹。到现在很难的成语和字,都不认识。” “少爷,恕小的直言。读书好坏跟聪明并无多大的关系。有人精于此道,有人无心。说到底,要做好一件事情,靠的全是心意。” 唐睿看向他,也是一笑,“看来,的确如此。我们走吧。” 他刚抬脚走了两步,后面有人叫他,“唐睿唐睿!”他全身都绷了起来,四处张望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来人扑上来,猛的一个熊抱,“睿睿,你怎都不多看我一眼?枉我千里迢迢寻你,又巴巴盼望着你能来看我。” “伯克明,你这个疯子,你赶紧放开我!” “我不要放开你。你可感觉我的热情,如流火一般?” “童远,快帮我把这个疯子拉开,快!”唐睿很少这么不冷静。他也是遇上了伯克明之后才知道,这天底下有个词叫“克星”。他在书院的时候,这个疯子竟然做出了半夜翻墙,跑到他住的地方前高歌的事情。跟他住在一起的同窗差点请求集体搬离。 童远上前来,伸出手,却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把手停在半空中,看着伯克明靠在唐睿的背上,一脸享受的模样。他早年是有听说,有人好男色。难道这大名鼎鼎的伯公子,真是断袖不成?而且少爷的反应着实鲜见,甚至还很有趣。 他决定不帮这个忙了。 唐嫣一路奔回夏家,询问老丁夏衍初在哪里。老丁领着她去了夏衍初的书房。 唐嫣风风火火地冲进书房,喊道,“夏衍初,我今天发现一件大事!” 夏衍初站了起来,看向唐嫣身后。唐嫣回头,发现玲珑也在这里。 她现在可没空理会这两个人私会什么,她要把见到夏衍冬的事情告诉他,“你们俩待会再恩爱。我跟你说一件大事,我今天看见……”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夏衍初伸手捂住了嘴,剩下的话全变成了嗯嗯呀呀。 夏衍初对玲珑说,“玲珑,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玲珑站起来,态度有几分恭敬地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玲珑走了以后,夏衍初才放开唐嫣,似乎松了口气,“你今天看见什么了?” “夏衍冬,我看见夏衍冬了!”唐嫣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他代表严家去参加金铺的竞选了。因为他们没有好的方案,我借口自己能办好这件事情,拖延了几天。怎么回事?夏老爷在齐州的生意,不是都由你们兄弟打点吗?他为什么要另外经营一个姓严的商铺?” “实际上,夏家在齐州的产业都在他手上。关于生意的事情,我几乎是不过问的。”夏衍初从桌子上拿过一沓纸来,唐嫣看了一眼说,“怎么?二夫人的表亲姓严?”她又看了几眼,觉得不对,叫了起来,“夏衍初,你早就知道严家商铺的背后是二夫人母子了对不对?气死我了,你干嘛不早说!害我急着跑过来告诉你。你知道了就好,我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夏衍初伸手拉住她,因为心急,用力有些过猛,唐嫣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 秋月般的眸子,离她那么近。仿佛呼吸间,都能闻到挂花绵延十里的香气。 她望着他的眼睛,感觉他的迫近,时间好像静止了。 这天地,好像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他揽在她腰上的手掌收紧,她似乎警觉过来,开始挣扎。他也不强求,放开了她。心中却有点惋惜,刚刚的距离,近到他以为他们两个就要合为一体。 气氛变得尴尬。唐嫣往后退两步,心跳还是飞快如捣。如果此刻天热,她估计会直接晕过去。 “需要我帮什么忙?”他的声音不平静,泄露了心声。 “我在想……三天以后,要交给……交给萧大人什么方案。萧大人说,那方案还要给刺史大人过目,不知道能不能通过……我想去查一查严家的底细,因为我家的贵和号前阵子出了点事情……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想一想怎么把独属于唐家的打造技术运用到金器上……因为夏家的金铺刚刚开始,所以各方面条件……” 她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应承道,“好。” 嗳,这么爽快?她这可是帮着娘家,不帮婆家呢。 “那萧大人和刺史大人那边……” “包夫人满意。” “我才不是你夫人,我只是妾,当不起夫人这两个字。那,那麻烦你,我,我走了。”她匆匆转身,这次他没有拉她。 唐嫣一路飞奔回房间,把头埋进被子里。莫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小姐,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都快跟不上了。” 脑子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小虫在飞行。唐嫣脑海里面闪过很多人,最后的画面分别是午后路边的面店,夜晚山间的汤泉,还有刚刚他摄人心魄的双眸。疯了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前几日唐嫣被关禁闭,又恰逢店铺开张的事情,基本上没有跟夏家人一起吃饭。但今晚,她虽然很不想看到尹氏的嘴脸,更不想看夏衍初和玲珑恩爱,但老丁亲自来请,就说明不得不去了。 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尹氏和玲珑坐着谈笑,张氏和夏衍冬也已经入座。唐嫣最后来,给长辈行过礼之后,才入座,闷着头扒饭。她暗暗祈祷菩萨,佛祖,各路神仙不要让尹氏找她麻烦,谁知道刚祈祷完,尹氏就开口了,“唐嫣,金铺的生意怎么样?” 唐嫣不得不放下碗筷,“恩,还算过得去。我也是第一次操办铺子,很多东西还在学习。对了娘,明天我可以回一趟唐家吗?嫁过来以后,还没回去看过……” 尹氏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明天衍初去灵光寺上香,你可得一个人回去。” 玲珑张了张口,要说话,却被尹氏用眼神制止。 唐嫣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回门的准备,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平静地说,“没关系,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 夏衍初饭都没有吃完,就离了席,尹氏又询问了夏衍冬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张氏似乎很不乐意,把碗敲得直响,“大姐,你是不是不相信衍冬?他接手夏家的生意多年,可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尹氏放下碗筷,擦了嘴之后说,“妹妹,你也别放心上,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老爷不在,这偌大个家都交给衍初,衍初是忙不过来的。玲珑这孩子,又是个吃斋念佛的心性,我只好多操心些,你说是不是?” 张氏冷哼了一声,起身离席。夏衍冬快速地吞下几块肉,也向尹氏行礼离去。 唐嫣待所有人吃完,默默地和下人一起收拾碗筷。 一旁尹氏对玲珑说,“玲珑,三个孩子里面,老爷最疼的就是衍初。他自小聪明漂亮,又懂事,很让老爷挂心。张氏那个女人,一心想把将来要由衍初继承的家业独吞,一直让他儿子插手夏家的产业,你可得替你夫君看牢一些,否则将来,会一无所有。” “娘,二娘不像那样的人。” “怎么不像?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从小养在深闺,不知道人心险恶。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天真无害,暗地里不知道使什么手段争宠呢。你赶紧抓紧衍初的心。”说完,眼神若有似无地朝唐嫣这里飘过来。 唐嫣收拾完桌子,迅速地离开,心里把尹氏骂上千百倍,最后实在气不过,直接骂了出来,“我呸,自作聪明。谁要跟那个玲珑争宠?夏衍初,我根本就不稀罕!”话音刚落,一只手从墙角伸出来,狠狠地把她扯了进去。 她被禁锢在一个怀抱里面,动弹不得,眼前的双眸有薄怒,“唐嫣,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当什么……”她疑惑地重复,他已经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 她的双手抵着他,他那两片侵略性极强的嘴唇狠狠地压过来,她几乎要被嵌进他的胸膛里面。 “唔唔唔……”她嘴里的空气几乎全被他挤走,浑身瘫软,仿佛被放进急剧摇晃着的船,只觉天旋地转。 但不适应,只有须臾。片刻之后,内心升腾起来的渴望,像脱缰的野马,怎么也不受她控制了。她攥着他的衣襟,虽然没有顺从,但已经不再抗拒,他突然挤进她口中的舌头,急切地探索着她的芳津。 交换的呼吸,进入彼此体内,点燃了火热的心意。 她开始喘气,开始意乱情迷,开始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和小小的恐惧。她的身体,她的心,一点都不排斥这个男人。她能读懂体内翻滚的血液,透露的信息。她,在渴望着他。 在她彻底无力之后,他才放过她,却仍然霸道地环着她的身体,问她,“说,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她大口地呼吸,思绪全乱了。 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唐嫣,你听好了。你是我的女人,若是你不愿待在我身边,我马上还你自由。倘若你心里哪怕有一点声音在喊不,从今以后,你必须把我当成你的丈夫,依赖我,在乎我,听到没有?” 她的眼睫动了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夏衍初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的头,把她当做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怜惜,“好孩子,你已经给我答案了。” 唐嫣的鼻尖贴着他衣服上的香,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一个词,承诺。她在他面前,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闹,他对于她的纵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行礼,敬语,她从来不用,从来都是夏衍初长,夏衍初短的呼来喝去。 原来他在乎的,在乎她的看法,在乎她? 回娘家 --> 唐嫣脚底下像踩着两片云,脑海里面不断飘着夏衍初的话。有时候迷茫地望着天空,有的时候傻乎乎地笑,就像小时候觊觎很久的一件衣裳,被娘买了回来,当过年的新衣。 回到房里,莫言正在缝补衣服。看到唐嫣似神游天外,连忙站起来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魂都没了。” 唐嫣凑过去,“莫言,来,你狠狠掐我一下。” 莫言顺从地掐了她一下,力道不轻不重。 唐嫣感觉到刚刚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吃吃地笑。 莫言不放心,“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我掐你?” “我以为我在做梦。我刚刚,刚刚碰到夏衍初了。” “碰到公子不是常事?”莫言疑惑地问。 “他,他……”唐嫣羞于开口,更把莫言急坏了。 房间里,猛地响起敲门声,还有人在门外喊,“唐嫣,你在吗?” 她几乎想也不想地说,“不在!” 门外的人似乎顿了一下,自己把门推开,一时之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定。 “公子,快进来,快进来!”莫言倒是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奉茶,唐嫣只差没缩进被窝里去了。这个人,刚刚,不是才见过了吗? 夏衍初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扭过头看唐嫣这边。他不说话,只是敲了敲桌子,示意唐嫣过来。 见她还是一动不动,他才说,“过来呀。” 唐嫣磨磨蹭蹭地不想动,但少有的,不反抗地听从了他的话。 “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有些东西需要我说给你听,光看是看不懂的。” 莫言看着他们俩,知趣地退了出去。 唐嫣一步一步地挪动到夏衍初身边,夏衍初抽出一沓纸,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些图纸。这是上次被盗的唐家金器。在长安,唐家匠人的手艺是很受推崇的。这一套首饰太后珍爱无比,不论是从做工还是设计,都堪称巧夺天工,天下没有更好的了。” 绘图的人极为用心,细微之处也力求真实再现。唐嫣翻看图纸,内心止不住地赞叹。夏衍初指着其中一只麒麟说,“当初为了整套金器的美观,唐家无意间打造了这一对麒麟兽,却意外地让太后爱不释手,说造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上一次太后大寿,疏勒派使臣前来贺寿,那次他们敬献的国宝佛像,我见过,只是镀金的。若这次,我们能以一套纯金的十八罗汉示之,必能大显我朝国威。” 唐嫣拍手叫道,“好主意!十八罗汉和佛祖相对,如果技艺和数量又能高于他们,必定会让皇上高兴。” “所以三天后,你就照实说,要打造一套黄金十八罗汉,并详细地列出尺寸和需要的工艺。到时候长倩会斟酌处理的。” 唐嫣边听边点头,忽又问道,“你最近好像和萧大人走得很近?” 夏衍初正准备回答,花园里传来的歌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那歌声婉转轻灵,大自然里最好的歌者闻之也要羞涩。唐嫣和夏衍初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出去,看着站立在月下的那个女孩子。清风过处,花无不闻风而动。 唐嫣问夏衍初,“我很少看到宝月出房门,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夏衍初斟酌了一下才说,“癫病。” “就是发作的时候,会口吐白沫,浑身抽动不止的病?” “是的。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病。好的时候与正常人没有差别,但一旦发作,便栽倒在地,意识迷离。”夏衍初朝夏宝月走过去,唐嫣跟在他后面。 夏宝月闻声停下唱歌,有些怯怯地看着夏衍初,“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宝月,你又不听话了。” “我原以为挑了偏僻的庭院,不会让哥哥发现,谁知道还是……哥哥,我这就回去。” 宝月的性格极为乖顺,当下便有回房之意。唐嫣却上前执着她的手问,“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乐府吗?我小时候我娘也常常唱给我听,结果我学不会,我弟弟倒全都学会了。你唱的是乐府的哪一首?” 宝月腼腆一笑,“小嫂嫂,我唱的是采薇。” 唐嫣压根儿就没记住那些乐府的歌名,哪还有办法跟宝月继续讨论,于是用另一种方式说,“你刚刚唱的真好听,能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夏宝月不回答,只把目光怯怯地投向夏衍初。 唐嫣挡在兄妹之间,挥了挥手,“想唱便唱,看你哥哥做什么?他又不是你,不要什么事都由他替你决定。唱吧,真的好听,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动人的歌声了。” 夏宝月点头。独特的嗓音,仿佛一粒宝珠,在漆黑的夜里,熠熠生辉。 唱完之后,她还是很乖巧地马上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唐嫣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在自己任性闯祸的年纪,这个女孩子,连走出房间唱歌都成为了一种禁忌。她不由得有些难过,转过头看着夏衍初。 夏衍初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哀愁,“你定是觉得我太过严厉。我记得曾对你说过,也想像别家兄弟姐妹一样,围炉谈心。但在我家,那只是奢侈的愿望。” 唐嫣安慰似地握了握他的手臂。 “怎么,你是在同情我?”夏衍初勾了勾嘴角,侧头看唐嫣。 她忘了这些个文人都有该死的傲骨。夏家再有钱,也只是商户,朝廷由来重农抑商。那种得不到尊重的尴尬身份,会让自卑和自负并存。 唐嫣双手背在身后,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喂,我问你。你以前当县令当得好好的,后来为什么又不干了?” “做官太累。不仅累身体,也累心。我自认自己不能做一个好官,两袖清风也太难。心中的那杆秤臣服于官场,而不是百姓。匪盗者众,官贪者亦众。当官之前,想着凭一己之力能做出一番惊天的事业来。可真正做了官,才发现,当初的自己,想法有多么简单可笑。” 唐嫣摊了摊手,“可是你不觉得好浪费吗?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又中过状元,只是呆在家里经营商事,怎么对得起十年寒窗?唐睿读书是因为有兴趣,你读书,不仅仅是这样吧?光是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家族没有用,要通过改变一整个地方从而改变一整个国家。这样的方法,只有政令吧?” 夏衍初愣了一下。 唐嫣接着说,“我只知道,想要学一项本事或者做成功一件事,不可能一直很顺利,起起落落的才正常。只有心一直摆在正确的地方,别的事还会有什么影响呢?只是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夏衍初的神色渐渐缓和开,最后笑了起来,“诚如所言,心静则明。” 第二天,是跟尹氏约定回门的日子。唐嫣起了个大早,让莫言好好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她觉得,就算在夏家过得不尽如人意,也不能让家里的父母担心。老丁已经叫人打点好了一切。唐嫣走到侧门口,坐上轿子。 轿子很稳,老丁和莫言在外面跟着。过了一会儿,老丁像想起什么似的,在轿子外面说,“六顺前阵子去送老爷,这阵子回来了。夫人知道六顺么?” 唐嫣依稀记得在灵光寺前见过这个人,便回答,“有些印象。” “他是老夫人的远方亲戚,很得老夫人信任。但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少爷容不了他,好几次要赶他出家门,都被老夫人强行保了下来。因此他跟少爷是死对头,夫人以后在家也要小心些。” 唐嫣仔细想了想,记忆里的那个人,模样已经很不清晰,只是记得他要打轿夫的事情。老丁是个谨慎的人,既然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便小心点吧。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唐家门口。 唐嫣下轿子,抬头发现自己家门口立着一个人。背影看起来,颇为眼熟。她走近了一些,莫言先说,“咦,这不是公子吗?” 那人应声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正是夏衍初无疑。 唐嫣吃了一惊,这个人,不是陪着玲珑去上香了? 夏衍初走过来,似是打量唐嫣了一下,“等你出门,破费功夫。不过好在,成果令人满意。” 唐嫣终于把疑问问出口,“你不是跟玲珑去灵光寺上香了,怎么会在我家门口?!”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顺道过来,看看能不能赶上。” 唐嫣看他一眼,“其实我一个人回来就可以。” 夏衍初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让你一个人回娘家,知道的人不会说什么,但你们唐家人和外人若误会了,说出来的话可就不会好听了。我怕你一气之下不回夏家,只能巴巴地跑来。” 唐嫣也不甩开他的手,由他牵着往家里走。莫言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我还一直担心这件事情呢,好在公子来了。”她话刚说完,夏衍初便拍了拍她,“莫言,在夏家我便由着你了,回到唐家来,是不是该改口了?” 莫言愣了一下,随即眉开眼笑,“是,姑爷!我马上进去告诉老爷,夫人和少爷!” 夏衍初和唐嫣进了家门,才走到一半,唐守直和李氏就已经迎了出来。李氏看到唐嫣,先是掉泪,而后紧紧地抱着她,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孩子,委屈你了。” 夏衍初分别向二人行礼,唐守直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行人走进堂屋,刚从铺子回来的唐睿随后进来。 “唐睿!”夏衍初热切地叫了一声,走过去想要握一握唐睿的手,以示友好。唐睿却不动声色地闪开,径自坐了下来。 “睿儿,没有礼貌。那是你姐夫!”唐守直喝了一声。 唐睿不以为意,直言道,“他算哪门子姐夫?是他们夏家毁约在先,还骗着草鱼去做了妾。要不是圣旨当前,打死我也不让草鱼嫁过去受这种委屈。” 唐嫣扯了扯唐睿的袖子,唐睿才不再说话。 夏衍初说,“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家的过错。今天登门,一是探亲,二来也有赔罪之意。衍初向众位赔不是了。”他俯身恭敬地众人逐一作了揖,李氏和唐守直忙扶住他。 唐守直沉吟了一声,“这件事,也不全怪你。圣旨一下,众人皆不能抗。唐嫣的事,是我跟你爹做的主,你也无需太过在意了。” “衍初保证,不会亏待唐嫣,一切跟当初约定的一样。” 唐睿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 李氏拉着唐嫣问了很多话,唐嫣为了不让她担心,都挑好的回答。 唐守直和夏衍初在一旁闲聊,无非是当下时兴的一些话题。唐睿百无聊奈,本来要起身回房,却被唐守直用眼神制止,只能干坐在一旁。 吃过午饭,唐守直夫妇借故先行离开,只留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唐睿招待夏衍初夫妻俩。 唐睿眯着眼睛,似乎很不想跟夏衍初多说一个字。 “唐睿。”夏衍初先开口,打破沉默。 唐睿干脆闭上眼睛,唐嫣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说,“干什么?” 夏衍初仍然温和地说,“这次的官府合作方案,你有兴趣吗?” “有兴趣有什么用,唐家没有金矿,就不可能赢得这次机会。草鱼没有告诉你那天的情况么?” 夏衍初看向唐嫣,“我一直很想问,草鱼是指……唐嫣?” 唐睿撇过头没有回答,唐嫣点了点头。 夏衍初笑道,“原来如此。上次在云锦楼的时候,唐嫣已经提出了想法,而当时在座的人全都同意了。只要两天之后能够提出一个既能让唐家得到机会又不让他们有异议的方案就可以了。所以,并不是非要金矿不可” 唐睿终于睁开眼睛,“你有什么目的?” 夏衍初坐到唐睿的身边,靠近他些,心平气和地说,“没什么目的。我娶了唐嫣,也算是半个唐家人。对唐家好的事情,自然是义不容辞。唐睿,我记得在扬州的时候,我们也曾携手畅游过。现在,不能握手言和么?” 夏衍初比唐睿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唐睿坐在他的身边,竟像与他一般大一样,说不出的老成。唐睿眯了眯眼睛,“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夏衍初,也不识你的人品,只当你是可以谈得来的朋友。” “现在,我们依然是朋友。” 唐睿站起来,抖了抖衣袖,“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第一眼看一个人越是顺眼,对他期望越高,往后他要是做了什么坏事,就越不容易得我原谅。所以,不管是唐家的生意也好,我也好,都请你不要再强求。” 夏衍初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一时之间,整个堂屋安静了下来。下人们都觉得气氛古怪,抬头偷瞄这三个人。唐嫣看看唐睿,又看看夏衍初,觉得自己应该出面说些什么。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特别香,到了这个时节,庭院里落满了细白的花瓣,洋洋洒洒。天井外的天空,湛蓝如洗。 此时,童远走过来。这孩子的眉目,总是清澈,叫人见了内心一片澄明,就犹如桂花香一样。他低声说,“少爷,几个掌柜在外面等着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出去看看?” 唐睿正愁脱不了身,转身就走。 夏衍初叹气,“看来,怎么样也不能让唐睿喜欢我了,该怎么办呢?” “唐睿这小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他认定的事情,轻易不能改变。倒是你说,你们曾在扬州的时候见过面,是怎么回事?” 夏衍初笑着说,“男人之间,有时候也需要有秘密。” 夏衍初和唐嫣从唐家走出来,商量着后天再次开会的事情。走到门口,发现萧以渐站在外面,好像有急事。 萧以渐看到夏衍初,匆匆迎了上来,先向唐嫣点头示意,而后附在夏衍初的耳边说了很多话。 夏衍初变了脸色,“决定已经下来了?” “是啊,您赶紧去一趟吧。” 推不掉 --> 夏衍初和萧以渐先行离开。唐嫣和莫言,老丁则返回夏家。在门口的时候碰到了上香回来的玲珑。 “唐嫣。”玲珑笑着走过来。她和夏炎初一样,爱穿素色的衣服,显得简单大方。 唐嫣连忙俯身行了个礼。虽然夏老爷和夏炎初都说她在夏家与玲珑平起平坐,但是她也知道好歹,更明白规矩。先不说玲珑先她过门,单是她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已经让唐嫣低了一等。 玲珑也没有阻止她,接受了这个礼,而后才温柔地说,“相公去找你了,你们碰到了吗?” 唐嫣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夏炎初。 玲珑接着说,“本来,我让他不用陪我去上香了,毕竟回门是大事。但相公是个极重承诺的人,他说他已经先应承了我,不能不去。所以,你不要见怪。” 唐嫣连忙说,“不要紧。反正我家离得近,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倒是你那么远嫁到齐州来,他多陪陪你是应该的。” “唐嫣,你真善解人意。难怪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你。”玲珑顿了一下才叹道,“相公这个人,就是多情。他在扬州的事情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玲珑嫣然一笑,“说是多情呢,其实也不尽然。他的脾气好,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甚至青楼名妓,他都同样对待。当年,我在扬州听了不少他的风流事。” “这么说,你们在扬州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啊,当年我贪玩,和我爹一起去江南的时候就遇到了他。少年英姿,一见倾心。现在想想,他还是适合那江南的山水,站在烟雨中,就像画一样。”玲珑憧憬的模样,似是跌进了美好的回忆里面。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唉,你看我,一说起相公就滔滔不绝,唐嫣你不要见怪。” 唐嫣摆了摆手,“没关系。” 玲珑忽而又说,“唐嫣,相公最近似乎跟你走得很近?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关于圣旨的事情?” 又是什么圣旨?唐嫣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竟然没有告诉你……也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提前说呢。”玲珑自嘲般摇了摇头,又笑道,“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房休息吧,金铺那边还要多多仰仗你了。” 唐嫣虽然不是小心眼的人,但玲珑说的那件事情,就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里面,让她难受。夏衍初是个大男人,有什么事情不说本来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看玲珑的脸色,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唐嫣回到房里,就要看账簿。今天金铺那边传来的消息并不好,由于让利的活动结束,买家大量流失,生意可以说是惨淡。 唐嫣看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由最初的踌躇满志,到望天兴叹,最后简直是要抓狂了。她摊在椅子上大叫,“莫言,你快过来帮帮我,莫言!” 莫言端了茶水过来,“小姐,你饶了我吧,我也不知道算账是怎么回事啊。” 唐嫣伸出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莫言,你看看老丁,再看看童远,自己有没有觉得很惭愧?” 莫言嘟着嘴说,“有,有觉得很惭愧。但是小姐,你看看姑爷,再看看少爷,你也应该惭愧嘛。” “你!”唐嫣一挺腰板,“我是女的,跟他们怎么比。” “那你怎么不说,莫言也是女的。从小就没念过书,只能帮小姐闯祸,别的真不会。” 唐嫣握了握拳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她,只能把账簿往外推了推,“不看了不看了。嫁人真麻烦,持家更麻烦,我真希望夏衍初快点休了我。” 莫言扑过来,捂住她的嘴,“小姐,你不要乱说话好不好?现在姑爷跟小姐好着呢,不会休了小姐的。” 唐嫣叹了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门外忽然想起了老丁的声音,“夫人,您在吗?萧夫人求见您。” 唐嫣打开门,疑惑道,“萧夫人?我好想不认识这个人……” 她身后的莫言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一下脚。 老丁脸上的沟壑因为笑意变得更深,“怎么会不认识?那位孙家的小姐,是夫人的密友。她现在嫁给萧大人,可不就是萧夫人吗?” “哦哦。”唐嫣恍然大悟,“老丁,你前面带路。” 甜甜坐在前堂,看样子有点焦躁。唐嫣快步走过去,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唐嫣,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她身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见到什么大事。 “夏衍初要抗旨!” 她睁大眼睛,“抗旨?” “对啊,我听长倩说,新刺史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正是夏衍初。但好像因为这是罗大人替他争取的,他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还要抗旨!” 唐嫣心里咯噔一声,“他在哪儿,你快带我去!” 孙甜甜领着唐嫣一路狂奔。风干燥得像是一把细刀,割在唐嫣的脸上,微微地疼。她想起昨天晚上跟夏衍初聊天时,他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起先她还有点不明白,现在多少参悟了一些。当年为官的时候,是不是也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导致他愤而辞官,怎么样也不愿意让这污浊的水弄湿自己?可他真的要因此抗旨吗?抗旨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 孙甜甜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唐嫣,唐嫣……休息一下,我,我跑不动了……” “算了,甜甜,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 “在……”孙甜甜抬起头,看着唐嫣的背后,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长倩,长倩!” 唐嫣回过头去,路的尽头,两个人影正向这里移动。萧以渐本来与夏衍初并肩,听到孙甜甜的呼唤,加快了脚步。落在后面的夏衍初,手里握着一卷圣旨,脚步越发缓慢。 萧以渐先向唐嫣行了礼,然后走到孙甜甜面前,“我就知道不能告诉夫人,夫人一定会嘴快转告给自己的密友。” 孙甜甜憨憨地笑了一下,“对不起,一时心急,没记住你的告诫。但是我想,也许唐嫣能劝动夏衍初。” “你啊。”萧以渐转过身,又对唐嫣说,“嫂夫人不用担心,乔兄已经接了圣旨,现在没事了。” 唐嫣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朝他笑笑,而后迎着夏衍初走过去。夏衍初的的目光,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迹。他好像没有意识到唐嫣走过来,夕阳在他的身后,他的正面全是一片阴影。 唐嫣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两个人隔着地上的影子对望。 “你来了。”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和一抹淡淡的微笑。 唐嫣走近了几步,直到清楚地看见他的脸,才说,“我以为你真的傻到去抗旨。” “我也以为我会。但是突然想起你昨天晚上的话,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这水不干净,也要出淤泥而不染。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也一定可以做成。”夏衍初牵起唐嫣的手,“谢谢你在这里,刚刚还有些后悔,现在却无比地坚定。” 唐嫣回以一个微笑,“那么刺史大人,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走到萧以渐和孙甜甜面前的时候,夏衍初停了下来,双目凝着那个男子,“长倩,以后就是同僚了,你可得多多提点我。论做官,贤弟远胜于愚兄。” 萧以渐淡雅如花,“乔兄何出此言?小弟为官多年,一直是个七品芝麻官,而乔兄多年不曾当官,而今从头迈步,竟然就是四品的一州之长,小弟着实惭愧。” 夏衍初嘴角的笑意比风还轻细,“这阵子,多仰仗于你。大恩不言谢。” 萧以渐也不推辞,只说,“来日方长。” 回家的路上,唐嫣忍不住说,“瞧,他们越来越好了,对不对?我一直希望老天能成全这一对好姻缘。可惜,萧大人是块木头。” 夏衍初笑着说,“从前,我又何尝不眼拙呢?老天要成全的姻缘可不止这一对。” 唐嫣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咦,刺史……?之前甜甜的爹不就是这个职位么!?天,那是个说大不大,说小又着实很不小的官啊。她侧头看夏衍初,忽然有一种命途多舛的预感。以后,她岂不是烧杀抢掠,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夏衍初停下看她,“怎么了?” “……什么时候上任?” “要与孙大人先行商谈一番,而后交接事务。虽然多年未曾踏入官场,但好歹不算全无经验。你为何是一副担心的表情?”他微微俯身看着唐嫣,眼睛里有狡黠的笑意,“啊,你肯定不是在担心我,而是在担心自己。让我猜猜……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唐嫣连忙摆手,心虚地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一边在心里补充,喝花酒,打人,算不算? 夏衍初靠近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唐嫣的心颤了颤,犹如花叶尖上的露珠。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慢慢地拉近了。不管怎么说,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而已。 被逮着了 --> 两天后,商家再次聚集的时候,夏衍冬意外地没有再出席,而是换成了一个陌生的老头。 唐嫣把夏衍初的建议提出来,没有人有异议。 最后,众人商定由唐家承办这次的金器打造,陈家主动退出,而金矿则从严家买入。 此后,唐嫣每日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打理金铺上。 夏衍初每日早出晚归,两人几乎没有机会碰面。 这一日天寒,唐嫣命铺子里的伙计早些关门。莫言也去帮忙。 唐嫣正与店里的掌柜讨论这几天的收益和接下来的安排,听到莫言忽然叫了一声,“啊!” 唐嫣看向她,“怎么了?” 莫言仍对着门外,“阿远,你怎么来了?” 唐嫣走过去,看到童远站在门外。这个孩子与莫言一般年纪,两人的故乡又都不在齐州,平日里接触得多了,彼此之间熟悉得很。唐嫣连忙让童远进来。少年的鼻子被冻得通红,脸颊也多是被夜风凌虐之后的颜色。 童远的笑,有一种本真的质朴,“少爷叫我来通知小姐一声,”他靠近几步,低声道,“严家提供的黄金似乎有问题。” 唐嫣一惊,“有问题?” 童远引着唐嫣走到无人的角落,避开店里的伙计,莫言也没有跟过来。 “今早,按照约定,严家送黄金到铺子里来。少爷忙绸缎庄的生意,走不开,就命我前去查看。铺子里的工匠说黄金的重量有些奇怪,原先我以为只是短斤少两,只要不太离谱也就罢了。毕竟出了贵和号的事情……可后来老工匠存疑,无意间熔了一块才发现,不是十足金。” 唐嫣气得跳起来,“严家这不是公然陷害我们吗?唐睿没找他们去讲理?” “发现的时候,送黄金的人早就走了。我们没法证明这是严家送来的金矿。他们可以说,黄金是被我们掉包了。” “岂有此理,他们一定是对贵和号的事情耿耿于怀!我说呢,怎么他们都没有意见,坐看唐家做成这笔生意。” 童远仍然镇定,“小姐,您先别生气,少爷说这件事情要从长计议。他很想找个机会摸到严家金矿里去,一探究竟,可是少爷说他自己很忙,长得又太明显,问你有没有办法。” 这话唐嫣不爱听。难道她就长得很一般,不容易惹人注意?“回去告诉你家少爷,本小姐就算长得很明显也有办法混进严家金矿去,让他等着瞧吧!” 童远舒了口气,一脸就知道唐嫣会这样回答的表情。 “那小的就先告辞了。” “等等,等等。”唐嫣又叫住他,“天冷了,唐睿怎么也不给你加件袍子呀,这个给你。”她从墙上取下自己的披风递给童远,“好在你长得和我差不多高,身材也瘦小,穿上吧。” 童远连忙摆手,“小姐,小的不敢。” 莫言也走过来说,“小姐,一会儿回去可冷着呢,你的身子受不了的。阿远是男孩子,不要紧。” “我有轿子坐呀。你看他全身上下没一处暖和的地儿,要是病倒了,唐睿就跟少了胳膊一样了。拿着拿着,不拿我可亲自送你回去了啊。” 童远见推辞不过,只能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挂在手臂上。 “童远,要是被我知道你没穿,而是拿着回去的,我准烧掉你全家,听清楚没有?” 童远低下头,声音有点模糊,“是,小的知道了,谢谢小姐。” 回家的路上,唐嫣在轿子里冻得直哆嗦。莫言在外头都能听到她牙齿打架的声音,“小姐,我把我的……” “不许!你好好地穿着,我没事儿……啊嘁!” 好不容易到了夏家门口,莫言扶唐嫣下来。唐嫣的手冻得像冰块一样,脸上却还在笑,“这天也变得太快了……怎么忽然就这么冷了……啊嘁!” 两个人正往家里面走,另一顶轿子过来。轿子旁边走着老丁,唐嫣一下就猜到是夏衍初坐在里面。她还没挪动步子,身后已经有人开口叫她,“唐嫣。” 唐嫣只能站在原地。夏衍初走过来,莫言连忙让开。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前几天不是刚让老丁给府里的女眷做过冬的衣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臂,把她转了过来,一边询问地看向老丁。老丁点头说,“二少夫人的早就做好,已经送过去了。” 唐嫣心虚地低下头。 夏衍初把自己身上的披风摘下来,唐嫣连忙后退了一步,“你穿着吧。” 夏衍初皱眉,手上依旧拿着披风,没有打算让步。 唐嫣无奈,只能继续说,“天气冷,还是你穿着吧。一会儿我回到屋里就不冷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夏衍初的眼睛越发地眯起,像一只将要发怒的猫。老虎发威,人的心里是有准备的。但一向温和的猫,发怒起来有多可怕,就不能预测了。 “我穿,我穿还不行吗。”唐嫣乖乖地披上披风,夏衍初醇厚的体温瞬间包裹住她。 夏衍初责问莫言,“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提醒你家小姐多穿点衣服?” 莫言委屈地说,“小姐原先是带了,后来看到我家少爷的小书童穿得单薄,就把披风给了他……” 夏衍初的口气因为被冻到而有些打颤,“你的披风那么小,那孩子穿得了?” “就是那个童远,你有印象么?” 夏衍初似是回忆了一下,然后才说,“恩。那个长得很干净的少年,乍一看,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很聪明的样子。我……啊嘁……”他身后的老丁连忙要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不碍事,我又不是纸做的,我们这就进去吧。”说着,自然地揽了唐嫣,大步往家里面走。 一行人走到前堂,恰巧看到玲珑和尹氏正坐在堂上等候。玲珑一直朝大门的方向看,看到夏衍初进来,连忙站起来,迎前几步,目光落在夏衍初放在唐嫣肩上的手,又停住了脚步。 唐嫣连忙躲开夏衍初的手,又连忙把披风摘下来,放进夏衍初的手里,而后像做错了事的人一样,低头站在一边。 尹氏拉着玲珑迎出来,“衍初,你怎么又这般晚回来,可叫玲珑好等。” 夏衍初却仿佛没听见一样,目光只放在唐嫣身上。他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不悦,或者是不爽? “衍初,娘在跟你说话。”尹氏走到夏衍初面前,夏衍初才转过来看她,“娘,我已经说过了,最近会比较忙,不用等我。” 尹氏看向唐嫣,“你所谓的比较忙,就是跟唐嫣在一起?” 唐嫣连忙说,“我们是在门口无意碰上的,你千万不要误会。” 尹氏提了一口气,“衍初,你先陪玲珑回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唐嫣讲。闲杂人等也都退下去。”夏老爷不在,尹氏就是家里的绝对权威,没有人敢拂逆。虽然当家的是夏衍初,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众人都走了之后,尹氏走回前堂坐着,丝毫没有让唐嫣坐下的意思。 唐嫣就那样在寒风中站着,隔着老远,看不清老妇人脸上的波澜变化。 “我原本以为,你就是懒散爱惹祸些,没有什么心机。想不到,你还挺懂的抓住男人的心,这一点,玲珑跟你比,就差远了。” 唐嫣没有太听懂,但是总觉得这句话不像是赞许,也就闷闷地站着,不回答。 “唐嫣,今天我不妨跟你说实话。你这个媳妇,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不喜欢。衍初小的时候做的那些事情,很多都是我授意的。这个孩子讨厌你,我很清楚。可长大了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因缘际会,他竟然和他爹一样,铁了心要你做夏家的媳妇,我一个妇人,人微言轻,也不好阻拦。可偏偏老天赐给衍初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这回的刺史之选你也知道吧,罗大人出了不少的力。以我们衍初的年纪,坐到这个位置不容易,所以,你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唐嫣正低着头,看起来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实际上则昏昏欲睡,也没听到尹氏说了什么。直到尹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她才惊起,大喊了一声,“是!” 尹氏的怒火已经凝结在眉间,“我刚刚说了什么,你究竟听到没有?!” “听懂了。简单地说,你就是让我离夏衍初远远的,对不对?” “算你还懂点进退的道理。可你的三从四德是怎么学的?夫为妻纲,怎么可以直呼丈夫的名讳?另外,你要时刻注意衍初的温饱才是,怎么能穿衍初的衣服,让他受冻着凉?” 唐嫣很想驳斥她,说是夏衍初自愿的。但想起可能承担的后果,只能乖乖地闭嘴。 妇人厉害得像只千年老妖,修炼成精。她锐利的眼光直锁着唐嫣,“罚你去佛堂跪一个晚上,今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加重处罚。六顺在吗?”六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面钻了出来,吓了唐嫣一跳。尹氏站起来,“你把唐嫣带到佛堂去看着,不到天亮,不准她起来。”说完,就离开了。 六顺恭敬地俯下身,直到尹氏消失。而后转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嫣,“请吧?”没有称谓,口气戏谑。 唐嫣撇了撇嘴,也不跟他计较,乖乖地去了佛堂。 黄鼠狼与白眼狼 --> 佛堂很黑,两边燃着蜡烛,供着白玉雕的观音。唐嫣跪在蒲团上,盯着观音慈悲的面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冤枉得很。她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离夏衍初那个瘟神远远的。 她心里正盘算着童远说的事情,因此安安静静地跪着,也不怎么闹腾。 六顺在她背后说,“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唐嫣转过头去,不解地看着他。 六顺蹲到唐嫣身边,“夏家可不是那么好呆的。莫说你身后是唐家,就连那身后是高官的少夫人,在夏家呆得都不安稳。说白了,谁能继承老爷的家业还不好说。有可能是夏衍初,有可能是夏衍冬,也有可能是我。” 唐嫣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六顺,脑子里面忽然蹦进一个成语,叫忍辱负重。 六顺的眼睛看向泛着光晕的莹白观音像,“我知道唐睿想找人混进严家的金矿。金矿的事情你最好少管,这是我的劝告,否则,最后会发现一些对你极其不利的事情。” 唐嫣警觉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六顺笑了笑,“我不知道。只是你我有些渊源,我不得不来提醒你。话已至此,二少夫人,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站起来走掉了。 唐嫣抱着双臂,缩在一起,牙齿冻得打架。好冷。案上的香炉,飘出诡异的香味,熏得她昏昏欲睡。好困……唐嫣闭着眼睛,一顿一顿地打盹,最后身子一栽,眼看就要撞到地上。绛色的帘子轻动,一个人影迅速地闪出来,半跪在地上接住了她。唐嫣浑然不觉,靠在他怀里,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夏衍初把身上的袍子褪下来,包住她,刚想把她抱回房里去,听得帘那边愠怒的声音,“衍初!” 夏衍初停下动作,喊了一声,“娘。” 尹氏走进佛堂来,手中的佛珠被她捏的死紧,“衍初,你好不懂事!” 夏衍初伸手轻轻捂住唐嫣的耳朵,依然跪在地上,“娘,儿子也有儿子的底线。” 尹氏逼问,“那玲珑呢?玲珑算什么。” 夏衍初抬头看着尹氏,平静地说,“娘,娶玲珑并非我所愿,是你和罗大人一力促成的。您可知道您将儿子陷入了怎样的境地里面?两个姑娘,这一辈子都被我耽误了。”说完,把唐嫣抱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留下尹氏一人呆立在佛堂中。 唐嫣只觉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自己的被窝从来都没有这么舒适过,不由得把夏衍初抱得很紧,嘴里还嘟囔着,“莫言,床铺得好,有赏!” 夏衍初敲开了唐嫣房间的门,莫言看到他吓了一大跳,“姑……姑爷。” 夏衍初利落地吩咐,“去打盆热水来。” “是。” 唐嫣把他抱得太紧,松都松不开。夏衍初只能坐在床上,让莫言给唐嫣擦手。莫言对夏衍初说,“小姐睡觉的时候可不安分了。小时候经常摔到地上,大了之后也极不老实,老是蹬被子。睡觉时候这么乖,是少有的事情呢。”她看了唐嫣一眼,嘴角有温柔的笑意,“这世界上的姻缘,总是一物降一物的。” 夏衍初低头看怀里睡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少女,偶尔发出满足的哼哧声,像一只粉雕玉砌的小猪,还会流口水。 莫言接着轻声说,“小姐心最是好,又讲义气。虽然做事冲动,又有些任性,但交的都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夏衍初问,“她跟伯克明是怎么认识的?” 莫言愣了一下,捂着嘴笑,“姑爷,您可千万别误会,小姐都喊伯公子姐姐的。小时候,小姐去爬树,看到树下走过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就想去掀她裙子。谁知道那个小姐姐竟然是个男孩子装扮的,还反过来调戏小姐。小姐吃了亏,自然耿耿于怀,往后就常常来往了。” “还是小不点,就敢调戏别人。” 莫言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唐嫣长大以后做得那些波澜壮阔的事情告诉夏衍初。 她退出房间的时候,仰头看了看。今夜的月亮,特别地圆。 唐嫣梦到自己在吃鸡腿,又香又嫩,吃得香喷喷的。她连咬带啃,那肉却黏在骨头上,怎么也撕不下来。有人叫她,“唐嫣!” 她猛地醒过来,发现鸡腿没了,一桌好吃的都没了,只有白皙的……肩膀?那肩膀上整齐的一排牙印,红通通的,看起来怪吓人。她往肩膀以上的地方看了看,男人正皱着眉头,眼里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你不仅是只贪吃的小猪,还是只会咬人的小狗。”夏衍初坐起来,拉好自己的衣服,半无奈半玩笑地摸着她的头说,“牙尖嘴利,怪疼的。” 她扑闪扑闪眼睛,盯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现今是何种状态。 夏衍初看看外面天色,掀开被子下床。本来是好梦,却叫一只咬人的小东西破坏了。他摸了摸肩膀,嘶,这丫头咬得还真疼。 身后有人扯住他的腰带,他就这样坐在床沿,背对着她,“怎么了?” “夏衍初,你把我给怎么了!” 夏衍初举手,“我可什么都没做。” “骗人!你这个半夜摸到别人床上的老色鬼!”唐嫣用力把夏衍初扑倒,然后坐在他的身上,扯住他的领口,“说,是谁指使你的!” 夏衍初哭笑不得,“小姐,是你抱着我不放的。” “你的意思是本小姐主动的?”唐嫣低下头去,迫近夏衍初的脸,恶狠狠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还任由它发生?!” 夏衍初因她的迫近而有些不自在,但依然老实说,“我为什么要阻止?夫妻之间,这是正常的事。就像这样。”他抱住唐嫣的腰,轻柔地吻向她的额头。本来气焰嚣张的唐嫣,一下子就石化了。 “我还要办公,就不陪你了,你再睡一会儿。”夏衍初爬起来,把僵硬毫无任何反应的唐嫣平放好,又给她盖上被子,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唐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就像一只大黄鼠狼。正常的事?他跟她做了什么正常的事?! 伯克明刚一开店,就看到一个人影飞扑过来,哭得地动山摇,“小哇姐姐!小哇姐姐!” 伯克明看着吊在自己身上的唐嫣,尴尬地向店内的伙计打手势,伙计就又把门重新关上了。 “唐嫣,你先下来,男女授受不亲。” “我不。我已经没有清白了,我不在乎!”唐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伯克明冷汗直流,“本少爷还没结婚生子,你快下来。万一被睿睿看见了,本少爷的清白就没有了。” 伯克明把唐嫣强行掰开,问她,“说吧,是谁这么本事,把唐家大小姐气成这样。” 唐嫣气愤地说,“夏衍初那个混蛋,他昨晚跟我一起睡!” 伯克明眼睛闪光,“好事啊。你们做了那件事没有?” 唐嫣啜泣两声,“什么?” “笨蛋,夫妻之间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正常的事啊。” 唐嫣点头,然后又大哭起来。在她脑袋里的正常的事情,仅限于跟夏衍初一起睡觉。 伯克明捂住耳朵,“糖糖,你跟了夏衍初,绝对不吃亏的。” 唐嫣双手叉腰,“可是他非礼我,他强~暴我!” “那好啊,你去官府告状,就说你夫君强~暴你,看官老爷怎么判。”伯克明转身悠闲地取了茶壶,直接对着壶嘴饮。 他瞄了唐嫣一眼,暗自想到,好你个夏衍初,动作可真够快的。过门的时候让唐嫣独守空房,转瞬就生米煮成熟饭了。高明,不愧是在江南那地头混大的! 唐嫣想起正事,马上换了个人一样,“哦,我今天要混到严家金铺里去,你帮我想想办法。” 伯克明皱眉,“你一个女孩子,去金矿那种地方干什么?不准,就是有办法我也不帮你想。” 唐嫣决定用美男计,“是唐睿让我帮忙的。” 一听到唐睿,伯克明就换了脸色,“哇,睿睿的事?好啊好啊,我有办法,没办法我也一定想出来。你可一定要跟睿睿说是我帮忙的!” 唐嫣啐了一口,呸你个重色轻友的大尾巴白眼狼。 偷鸡不成蚀把米 --> 伯克明所谓的方法,就是把唐嫣打扮成一个非常显眼的胡人。 唐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束,“你确定没有问题?” 伯克明说,“怎么会有问题?我让人找了一个内线,就说要跟他们谈生意。到时候有人陪着你进去,你什么都不要做,见机行事就行。” 唐嫣挑起眉毛,“那我也要会说胡语啊。” “胡扯你会不会?反正整个齐州真的会胡语的也不多。” 唐嫣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觉得相信伯克明虽然很有风险,但总比自己贸贸然闯进金矿来的好。 来接应唐嫣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年纪有点大,但动作还很利索。 他们去了客栈。客栈里面,还有另外一个真的胡人在等着。也是络腮胡子,看起来是真要去谈生意的。唐嫣对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友好地点头。唐嫣暗想,原来胡人也可以长得很不错呀。 严家的金矿就在城郊。之前只是一座小矿山,被官府卖了出去,没想到被严家开发成了一个矿场。还没走到木质的栅栏前,就听到叮叮咚咚的凿击声,应该是工人正在工作。老头上前几步,对木栅栏后的男人低语了一句,男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唐嫣和胡人几眼,就放行了。 矿场被分成好几个区,四周的山头上都有哨子走来走去,盯着整个地盘。唐嫣紧跟在老头和胡人身后,也不敢太东张西望。进了一间木屋子,黑漆漆的,只点着几根蜡烛。里头坐着几个大汉,用方言交谈,全都赤着膀子。还好唐嫣是混过青楼妓院的,否则,换了一般的姑娘,非要吓晕过去不可。 胡人对着老头说了几句话,老头上前对其中一个凶目大汉说,“这是吐谷浑的阿罗先生,来找矿主谈生意的。” 大汉猛灌了一口酒,盯着胡人和唐嫣,“胡人?” 老头连忙说,“都是胡人,从长安转来的。” 大汉又问,“矿主不在,打算买多少?” 老头转过来,阿罗又说了几句话,唐嫣反正听不懂,就随意地站着。 老头对方才的大汉说,“阿罗先生说他要先看看货,好才买。” 大汉站起来,嘴里咒骂了几句,还是从墙上取了钥匙,“走吧。” 唐嫣刚刚松了口气,黑暗里钻出几个人来,一人拿着一块布,什么也不说,就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唐嫣差点惊叫出来,还好黑暗中,老头暗暗握了一下她的手。 唐嫣几人被牵引着走了一会儿,蒙眼睛的布才被取下来。 大汉说,“几位得罪了,因为我家的产业有些大,所以不便让外人知道。” 唐嫣看了看眼前的情景,惊讶地张大了嘴。这里像是一座山的腹地,全被挖空,架着很多梯子,通向不同的洞口。上上下下都是工人在走,乍一看有几百来号。她还没看到黄金的影子,先是被堆放在石壁前的一排麻袋震慑住。那上面白花花的粉末,会不会是盐? 大概她盯着盐看了太久,大汉起了疑心,一直瞧她。 阿罗走到她身边,搭住她的肩膀,爽朗地说,“猪业里德烟先。” 唐嫣愣了一下,分明听懂他是在说,“注意你的言行。”她猛地想起,儿时的午后,她闲来没事干,在院子里面和莫言说胡语玩儿。因为莫言的家乡与西域接壤,所以知道一些。那个时候唐睿恰巧路过,随便说了几句话,就把莫言震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唐睿一解释,唐嫣才知道他说的只是齐州本地变调的方言,但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 这个阿罗,竟然是唐睿?! 她手心里全是汗,阿罗仍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朝前面的大汉微笑。 一行人正往前走,看到前方有几个人正拉着一辆板车走过来。他们与大汉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匆匆往外走。他们走后不久,阿罗忽然捂着肚子叫起来,老头连忙说,“阿罗先生肚子疼,这里有没有能够……的地方?” 大汉似乎很不耐烦,瞪了阿罗好几眼,才指使一旁正在巡逻的一个人,领着阿罗走了。 唐嫣的里衣已经湿透,不知道是这个大洞窟异常炎热的缘故,还是她本身紧张得要命。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大喊了一声,“着火啦!”整个洞窟顿时乱作了一团。 老头抓着唐嫣猛跑,唐嫣惊愣于他这个年龄还有这样的体力。跑了一段,唐嫣终于忍不住说,“大爷,我跑不动了。” 此时,后面似乎有人在追他们,“抓住前面那两个奸细!” 老头更是扯着唐嫣狂奔了起来。 整个矿场都是人,忙着扑火的,忙着抓人的。老头熟门熟路地把唐嫣塞进一个只够一人通过的密道,喝了一声,“快走,去城郊的凤凰苑!” 唐嫣只觉这个声音熟悉,但也来不及多想,迅速地朝前跑。 那个密道并没有多长,唐嫣爬出来,发现自己在城郊的林子里,这里离凤凰苑不远。她虽然不知道老头的用意,但转念一想,这应该是伯克明事先就安排好的,便拔腿向凤凰苑跑去。 凤凰苑白日偶尔也做生意。只是龟奴看到唐嫣的装扮,以为她是哪来的乞丐,死活不让她进去。唐嫣轻车熟路地绕到后门,抓着一根顶梁柱就往二楼爬。开玩笑,这凤凰苑跟她家后院一样,区区两个小龟奴能拦得住她堂堂唐家大小姐么? 唐嫣刚在二楼的露台上站定,竹林那边已经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肯定没走远,给我搜!” 她吓得连忙翻窗而入。 此处应该是姑娘的闺房。看这布置,不是头牌,就是当红的花旦。好家伙,虽然凤凰苑跟她家后院一样,那名声颇响的头牌水凝香,她还真没见过。 她还没欣赏完房间,忽然就有人推开门进来。先是一个粉衣浓妆的女子,眉目甚是俏丽,看到唐嫣瞬间愣在那里,而后进来一个素服的男子,并未发现唐嫣。待他关好门转过来,表情忽然变得有趣。 男人上前几步,仔细辨认后,才犹疑道,“唐嫣?” 唐嫣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什么口气,就挥了挥手,“你好呀公子,好巧。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凝香姑娘了吧?公子真是,好兴致呀,呵呵。” 公子?!夏衍初皱起眉头,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你去干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灰头土脸?” 水凝香迟疑道,“二位认识?” 唐嫣和夏衍初同时说话,一个说的是不认识,一个说认识。 水凝香更疑惑了,“大人,请问这位是……?”她看向唐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我是他的近身丫头!”唐嫣伸手捂住夏衍初的嘴,把他要说的话全堵住,“因为我家大人迟迟未归,所以夫人就让我来看看。” 水凝香更为疑惑,“怎么夏夫人知道大人来凤凰苑吗?我以为堂堂宰相千金眼里容不得这些。” 唐嫣还来不及回答,外面楼下,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声。水凝香锁眉,转身走到门边问,“外面有人吗?” “是,姑娘。”一个人影在窗纸上显出来。 “下面发生了什么事?” “一群地保模样的人要来搜一个人。花大娘正周旋。” 夏衍初抓住唐嫣的手腕问,“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你又闯祸了?” 唐嫣扁了扁嘴,不打算回答。 夏衍初叫了一声,“凝香。” “知道了大人,我会帮忙掩护这位姑娘的。你们赶紧到我床上去,躺好别乱动。”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啧啧,凝香,叫得多么亲热。这凝香二字,在唐嫣听来,比玲珑还要刺耳。原来夏衍初不跟玲珑同房,是因为在凤凰苑有水凝香这个相好的?好啊,这下全明白了。 夏衍初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只把她抱到床上,放下帷幔,然后动手脱她的衣服。 “你要干什么?!” “在救你!乖乖呆着别动。”夏衍初把她的胡服,络腮胡子全都塞进床尾的被褥里,然后扯了一床被子,盖住他们俩,把她抱在怀里,“唐嫣,你听好,如果待会凝香挡不住,就要我出面,你乖乖待在里面,不要出声,知道了吗?” 唐嫣被他严肃正经的口气吓到,只点了点头。看他的模样,好像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不一会儿,门外果然起了骚动,好像有什么人在剧烈争吵,而后是摔东西的声音。夏衍初正要下床,外面忽然又安静了。然后有人开门走进来,是水凝香的声音,“大人,他们已经走了。” 夏衍初疑惑,“走了?” “是,本来他们硬要闯进来,又来了一个人,说了什么,他们就都走了。这里让给大人,凝香先行告退。” 想惩罚她却虐了自己 --> 水凝香走了以后,夏衍初问唐嫣,“你去严家的金矿想干什么?” 唐嫣没想到他一语中的,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 “唐嫣,不要对我撒谎。” 唐嫣咽了咽口水,不敢看他。 “严家的情况很复杂,牵扯很大,你以后不要再任性了,听到没有?” 唐嫣嘀咕道,“如果不任性,还不知道你在青楼有一个相好的……玲珑还被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以为她的相公有多专情。我才不傻。” 夏衍初挑眉毛,“谁在青楼有相好的?我来办事的。” “男人到青楼妓院的借口都是办事。”唐嫣翻白眼,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夏衍初哭笑不得,“以前在扬州的时候,一个朋友拜托我找她失踪的姐姐,刚好这里有线索,我就来了。这个理由可以吗,唐家大小姐?” 唐嫣坐起来穿衣服,无所谓地说,“你不要跟我解释,我是怕你的玲珑悲痛欲绝。不过你救了我,我就当报恩好了,不会跟她说的。”她轻快地跳下床。夏衍初拉住她的手,郑重地叫了一声,“唐嫣。” “什么?”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你认为,你在我的心里又是什么?” “你什么都不是啊,你就是夏衍初嘛。很重要吗?你是夏衍初,我是唐嫣,这个问题问得真傻,不像是才子问出来的问题。好啦好啦,被花大娘发现,就糟啦。我走咯。”唐嫣拂开夏衍初的手,光明正大地翻来时的窗,滑下来时的顶梁柱。 落地之后,唐嫣抬头看了二楼一眼,拍拍手上的尘土,潇洒地走了。 唐嫣急着去找唐睿,刚进城门,就被角落里面伸出来的手拉进角落里。唐嫣以为是被金矿里的那些坏人抓住了,拼命挣扎,直到耳边有人叫,“笨蛋草鱼,是我。” 她这才呆着不动。 唐睿放开她,摇头,“我要是强盗什么的,也不会挑你下手。你看看你,瘦得没肉,又一副穷酸样,哪个强盗这么笨的?”他仍然是阿罗的打扮,讲话的时候,胡子一动一动的,有点滑稽。 唐嫣抓住他的手臂,认真地问,“唐睿,你没事吗?有没有哪里受伤?快让我看看。”说着,就要扯唐睿的衣服。 “喂喂喂,光天化日,你注意影响好不好?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这里还不安全,回家再说。”他转身就走,唐嫣亦步亦趋地跟着,“唐睿,你脸色不对啊,发热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吵死了你。” “我把事情办砸了,所以你不高兴了?” “你有完没完?” “亲爱的弟弟……” “闭嘴!恶心死我了!” 两个人一路吵嘴到了家门口,看到老丁在家门口徘徊。唐睿一把把唐嫣扯到身后,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盯着老丁,“喂,你在我们家门口走来走去干什么?我不欢迎夏家的人。” 老丁先恭敬地行了个礼,“唐少爷,我来接二少夫人回去。老夫人有急事找她。” 唐睿斩钉截铁地说,“不去!唐嫣又不是下人,你们家老夫人有事不会找底下的丫头去办么?” “这……”老丁为难地看向唐嫣。 唐嫣从唐睿背后走出来,“唐睿,你别为难老丁了,我还是回去吧。” 唐睿皱眉头,“我都听说了,那个老刁妇总是为难你,我们不用怕她的。今天,你只要说不想回去,我就不让家里飞进一只夏家的苍蝇。” 老丁赔笑,腰弯得更低。这唐家的少爷,跟自家的二少夫人,在某些方面,还真是神似。 唐嫣很想回家,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已经嫁进夏家了,就不能再给唐睿他们添麻烦。她凛然地拍了拍唐睿的肩,“唐睿,我就不进去了,你帮我问爹娘好,我改天再回来。老丁,我们走吧。”她不再留给唐睿说话的机会,同老丁一道走了。 唐睿望着夕阳余晖下,唐嫣的背影,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回到夏家,已经是晚饭时分,一家人都已坐下吃饭。唐嫣前脚刚到家,夏衍初后脚也回来了。 尹氏招呼夏衍初入座,玲珑刚叫唐嫣也坐,尹氏却说,“不行!说,去哪儿了?” 她把桌子拍得直响。 唐嫣轻声说,“家里有点事,回去了,没有事先说……” “原来你还是知道一点的规矩的!你看看你的那个样子?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不知道的以为是哪里的野小子!”尹氏豁然站起来,“夏家的门规不树不行!正好,今晚这汤做得很不好,你端下去重做。” 一桌子的人都在静静地看,只有玲珑劝道,“娘,唐嫣毕竟不是下人……” 尹氏横眉,“玲珑,你不许帮她!做妾就要有做妾的样子。唐嫣,你听到没有?把汤端下去。” 玲珑看向夏衍初,希望他能帮忙说说话,但夏衍初只是端起碗,什么也没说。 唐嫣知道尹氏故意刁难,顶嘴或者抗辩都只会让处境更加糟糕。不就是个做个汤么?难不倒她。 但是,唐嫣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从小却受爹娘疼爱,根本没干过什么活儿。不要说做汤了,连切东西都不会。尹氏吩咐厨房里的任何人都不许帮她,厨娘和伙夫们只能站在一旁,看她笨拙地拿刀,剁东西。 与其说是剁,不如说是砍。 唐嫣平日里待下人们不错,有人看不下去了,想要帮她。唐嫣却说,“被老夫人知道会罚你们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切东西,生火,煮汤,下人们在一旁好心地提点她,但煮饭这东西,哪能一下子就学会?所以当她端了汤到前堂,尹氏刚闻了味道就说,“端下去重做!” 没有人替唐嫣出头,唐嫣只能又回厨房去重做。 如此往复四五次,晚饭早就吃完,桌子上的饭菜也全都撤下去了。尹氏吩咐任何人都不得离开,一桌子的人仿佛只等唐嫣这碗汤。 唐嫣再次把做好的汤端上来。尹氏干脆把整碗汤打翻在她手上,汤汁泼了她一身,“你故意的是不是?连碗汤都做不好,还怎么做别人家的媳妇!重做,重做!”她似乎累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全拿唐嫣撒气。 “娘!”玲珑看不下去了,“唐嫣已经尽力了,晚饭也没吃,您就让她回房吧。您看看她的手,都已经发红起泡了。她的爹娘知道,也该心疼的。”这话已经陈了利弊,也给了尹氏台阶,谁知尹氏一横眉毛,“就因为成天在外面野,所以连碗汤都做不好!今天,我是代替她爹娘在教训她,让她知道个好歹轻重!” 又玲珑看向夏衍初,叫了一声,“相公。”可夏衍初像铁了心一样,不开口。 唐嫣看到夏衍初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一酸,不卑不亢地说,“少夫人,不要紧,我重做就是了。”她又端着汤返回厨房。她心里咒骂了尹氏千遍万遍,但上次回门的时候,娘的教诲还在她耳边。她虽然不是什么真的大家闺秀,但知道顶撞公婆,是极不孝的。传出去,会让唐家蒙羞。 莫言闻讯赶到厨房,拉着唐嫣的手直掉泪,“小姐,别做了,莫言求你。” “瞧,莫言,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做饭很有些天赋。傻丫头,你哭什么呀,很快就做好了。” 莫言拉住她,“小姐,让我来。” “别让老夫人逮着机会惩罚你。你自小跟着我,哪会做饭呀。”唐嫣默默地切着菜,一直在眼里滚动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控制不住泪水。而泪水模糊了视线,一个没注意,刀刃从整个手背滑过,顿时鲜血直流。 莫言尖叫一声,唐嫣痛得抓住手腕。 这个时候,一个人影冲进来,迅速地抓住她的手,冲莫言道,“莫言,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止血的药!” 莫言惊愣之下,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跑。 唐嫣疼得死死咬住嘴唇,却不肯发出一声。 夏衍初迅速地给她包扎伤口,一边怒道,“你还是不肯信我,宁愿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也不肯开口叫我一声!唐嫣,我真恨不得……” “你是你,我是我。”唐嫣认真地看着他。 夏衍初紧紧地捏住她的手臂,恨不能把她摇醒。 大夫来了,查看了一下,说伤口没什么大碍。 莫言把大夫送出去,唐嫣已经睡着了。 夏衍初坐在床边。他很少看到她掉眼泪,小时候把她一个人丢在陌生街头的时候,她都没有哭。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十五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但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小丫头。会闹脾气,会任性,成天迷迷糊糊的。他本来是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让她不要把他这个人排除在她的生命以外。可她那样的性格,宁可受尽委屈,也不向他求助。最后,还是他屈服了。 好像在她的面前,他常会忘记自己是谁,常常放弃固守的原则,只是,还不能放下骄傲。 她的左手被包得像一个粽子,眉头微微拢在一起。嫁来夏家以后,那双爱笑的眼睛仿佛失了生命一样。他把她的快乐都关住了。 这一点,爹都比他清楚。 他握着她受伤的手,心中钝痛。他知道,他的心里有这个女孩子。淘气的,闯祸的,耿直的,一幕幕印在他的脑海里,心里,挥之不去。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承诺,婚约还有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她是他的妻子,他就要保护她,引导她,他一直这样觉得。 但也许从抱她在怀里的时候开始,也许从她深夜披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回来的时候开始,有什么东西就一直在改变。 “哼,不就一碗汤吗,难不倒我!”她在睡梦中慷慨激昂了一番,还挥了一下拳头。夏衍初以为她醒了,连忙凑过去,却只看到漂亮的小脸上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 他勾了勾嘴角,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这样不服输的个性,真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 官袍加身 --> 第二天清晨,唐嫣醒过来的时候,日光已经铺了满满一室。 她好像不太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她要起身,却发现胳膊被什么东西压着,麻麻地发疼。低头一看,一个人正伏在床沿睡觉,自己的胳膊正垫在他的身下。这人贯穿素色的衣服,无论哪种场合,无非就是黑白灰三种颜色。 唐嫣看他的睫毛被日光染了灿烂的金色,像蝴蝶的翅膀,忍不住伸出手去触了触。指尖的柔软传到心田里,立刻有股暖流涌注。这人的鼻子,像北方人的轮廓,嘴唇又像江南的水。他立于碧水上的画舫时,必然比扬州的明月夜更加动人。所以玲珑一见倾心,念念不忘了? 哼,她就偏不买他的帐,谁要他背信弃义,假君子真小人? “喂,起来了!”她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酣睡中的人立刻被弄醒。 夏衍初睁开眼睛,斗室的日光便黯淡下去。唐嫣不耐地撇了撇嘴,“公子,大人,麻烦你以后睡觉到自己房里去,或者到少夫人房里去,再或者去凤凰苑,小的这里不欢迎你。” 夏衍初也不生气,笑道,“有力气斗嘴了,看来真没事。” 唐嫣哼了一声,“本来就没事。我可是堂堂唐家大小姐,才不会被一碗汤难住。” 夏衍初摸了摸她的手掌,温柔道,“还疼吗?” 唐嫣不以为意,“区区小伤,不要挂齿。你这个人,怎么还呆在这里?你不用办公的吗?” 夏衍初的表情僵了僵,心里恨不得狠狠拍她的脑袋瓜。他低喝了一声,“唐嫣!” “以后没事,你也不要来找我。金铺的事情,我一定会多请教唐睿和小哇,不用你分心。总之,大人您能离小女子多远就离小女子多远,非常感激。”唐嫣合掌拜了拜,心里很清楚尹氏之所以找茬,是因为夏衍初没有按照她预想的那样和玲珑燕好,反而是跟自己这个妾走得比较近,这就触了尹氏的霉头。当然,其它更深层次的原因,唐嫣也不想深究。 夏衍初被气得说不出话,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索性不说话,站起来就走了。 唐嫣若无其事地梳洗,吃饭,然后和莫言一起去金铺。一路上莫言张了几次嘴,又吞了回去,很窝囊的样子。唐嫣先忍不住了,“莫言,你有话就说,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小姐,莫言是气你。姑爷对你好,你不知道吗?” “他不只对我好,他对玲珑也好,对那个什么青楼名妓更好。莫言,擦亮你的眼睛,不要被他骗了。”唐嫣摊了摊手,随意拎起路边一个小摊上的玉佩,摊主连忙殷勤地介绍起来。莫言跺了跺脚,“姑爷守了您一夜,您一早就把人气走了。” 唐嫣摆了摆手,拒绝了摊主,接着往前走,“假惺惺。他娘为难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说话。” 莫言拍了拍额头,“小姐啊,你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孩子。可姑爷是男人,他有骄傲啊。你自己也说,文人多傲骨,何况是姑爷这样的人呢?昨晚,他无论如何都会替你解围的。可是你这脾气,你哪怕只要看他一眼,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吧?” 唐嫣停下来,仔细想了想,而后摇头。 “小姐,你在夏家不比在家里。你既然已经嫁给姑爷,两个人开开心心的,不好吗?总是想着谁先让步,总是想着要对方低头,为什么自己不能跨出第一步,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小姐,莫言没读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夫妻之间,不是你们这样的。” 唐嫣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他的承诺。”不喜欢没有感情的承诺。就算他对她好,她也会觉得那样的好很不真实。因为他并不喜欢她。 莫言拉住她,“那你老实告诉莫言,你喜不喜欢姑爷?” 唐嫣想也不想,“不喜欢。” “想也不想,肯定是假的。不喜欢?小姐,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吧。姑爷来的时候,你的表情和眼神都是特别的。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过。莫言是外人,你们夫妻的事情插不了手,可是小姐,承认喜欢一个人不难,也并不丢人。”莫言摇了摇头,又叹了几口气,再也不说话了。 唐嫣回到金铺,掌柜说有一个贵客在二楼等。唐嫣走到二楼一看,发现是孙甜甜。她满面红光,手指一直摸着头上的发髻,小心翼翼而又含羞的模样,像是有什么好事。 甜甜看到她走过来,站了起来,“唐嫣,我跟你说,我家大人,昨天,昨天给我买了一支簪子。我激动得一夜都睡不着,今天一早就跑来找你了。” 唐嫣抬眼一看,乌黑发髻间,一支翡翠滴绿,萧以渐眼光不错。 唐嫣叹了一声,为爱痴狂的女人真是可怕。一支簪子就好像给了一座金山一样。她坐下来才说,“萧大人开始待你好了?” “也说不上好坏,比以前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不过,我已经很高兴了。最近,他回来得比较晚,我正想上街买点什么,做了给他补补身子……看,光说我了,你怎么样?” 唐嫣喝着茶,打了个马虎眼。 甜甜又叫了一声,“唐嫣。” “我跟夏炎初是死局。就是你跟小哇经常下得那个东西,没有解的。” 甜甜“啧啧”了两声,“你这个人,说别人的时候,都是一套一套的,到自己的时候,怎么糊涂成这样?不管是什么局,你们是不是夫妻?夫妻本是同林鸟,只要他真心对你好,你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何况他值得。连我爹那样严厉的人,都夸他贤达。齐州不好管,可这人有手段,有菩萨般的心肠,他能管好齐州,是不是他的本事?我家大人清高,对他却服服帖帖的。夏衍初十几岁就在官场,人心他会不懂?唐嫣啊唐嫣,到时候他要是真成了别人的闺中人,你可别给我后悔!” 此时,掌柜在楼下喊,“二少夫人,快下来,快下来!” 唐嫣站起来,“怎么了?” “几位大人朝这边来了!” 唐嫣和孙甜甜迎到门口,恰好一队官兵跑步而至,整齐地排列好,挡着道旁看热闹的百姓。而后几顶轿子缓缓到达,穿着官袍的官吏陆续从轿子上走下来。 人群中响起了惊叹声。齐州的文官恰都是青年才俊,举国再也找不出一个州府,尽是如此年轻的县令和刺史。夏衍初当先,萧以渐随侍在侧,百姓越聚越多。 唐嫣是第一次看夏衍初穿官袍的样子。官服沉稳的色彩,给他水墨般的眉目增添了明亮的光辉。此刻,他已不是江南梦境里的风流才子,而是举国最年轻,而又最雷厉风行的一州之长。 他侧头与萧以渐交谈,似是没有看见她,锋芒亮烈。直到来到她面前,才用一种云端上的目光凝着她。春风沉到地底,大地展现出沉稳厚实的力量,也像名山大川。 “民女唐嫣,拜见诸位大人。”她自然地说这话,可本来喧闹的人群却安静了下来。连道旁敛目的官兵都忍不住抬头看她。不久,细细的议论声就在人群中响了起来。 甜甜抓着她的手,低声急道,“唐嫣,你傻了吗?民什么女啊!”她连忙陪笑道,“诸位大人见谅,唐嫣看到刺史大人兴奋过头,措辞有误。民妇孙甜甜,见过诸位大人。”她刻意强调“民妇”两个字,几位县令都知道她是历城县令的内人,又是前刺史的千金,纷纷打起招呼。只有夏衍初,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唐嫣。 唐嫣的大脑缓慢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说错话了。而她说错的这话,好像让夏衍初有点下不来台。可她真不是故意的,苍天可鉴。 几位县令都跟在夏衍初后面,好奇地打量这两夫妻。夏衍初不动,众人自然也不敢动。萧以渐看了孙甜甜一眼,孙甜甜连忙把挡在夏衍初正前面的唐嫣拉到一边。夏衍初也没说什么,举步朝店里走。众人簇拥着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唐嫣,你是怎么回事啊,当着你家相公,喊自己‘民女’?我真是被你打败了。赶紧进去,不要怠慢了官家。”孙甜甜推着她往店里走。唐嫣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像踩在云朵上。 掌柜已经在向夏衍初他们介绍店里的金器。萧以渐说,“近来齐州市面上流通一些包金的假首饰,官府已经接到多起报案。商家之间一定要互相监督,洁身自好,务必做到童叟无欺。” 掌柜连声应是,几位大人又互相攀谈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大人,大人民妇冤枉啊!”店外响起了喧哗声,夏衍初率先走出去,众人也都跟着走出店外。 官兵拦着一个蓬头老妇,她拼命地想从长矛的阻拦下挣脱,高举着手。 夏衍初忙道,“让她过来。” 官兵收了矛,让老妇进入。老妇扑到夏衍初面前,紧紧拉着他官袍的下摆,因为满面尘土,已经不辨容貌,“大人,民妇有冤,民妇的儿子死得好冤枉啊。求您替民妇做主!有人要杀……”夏衍初俯身要去扶她,老妇却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倒在夏衍初脚边。 夏衍初抱着老妇人,很自然地喊,“唐嫣,快来!” 唐嫣连忙跑过去,蹲在他面前。 “把这个妇人带回家,好好照顾,等我晚上回去处理。”夏衍初把肮脏的老妇人放进唐嫣怀里。唐嫣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老人家的。” 夏衍初微微一笑,风神俊秀。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就站起来,带着几位大人走了。百姓有的尾随他们而去,有的留在金铺周围观望几眼,就各自散了。 甜甜过来帮忙扶老妇人。想了想还是说,“唐嫣,你们夫妻俩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 “有个成语叫貌合神离你知道吧?” 唐嫣点头,上次小哇好像有解释过,她恰巧记住了。 甜甜下结论,“你们俩是貌离神合,默契得很。”莫言拍了一下掌,似乎孙甜甜一语点出要害。 唐嫣赶人了,“快走快走,去给你家大人买补品去,不要在这啰嗦,吵死人了。” “莫言,我怎么听着你家小姐最近说话,开始有你家少爷的样子了?怪事。” 莫言大笑了起来。唐嫣一把把孙甜甜往外推,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店。 绑架 --> 老妇人好像多日没有进食,只是饿昏了过去。唐嫣把金铺交给掌柜,自己和莫言一起带老妇人先回夏家。 唐嫣已经让人请了大夫去夏家,因此吩咐轿夫走小路。她与老妇人并坐于轿中,把老妇人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让她能够舒适。轿子轻摇着,忽然就停了下来。唐嫣还没开口,轿外的莫言已经问,“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几声快而敏的重物落地声,轿帘已经被掀了起来。黑衣蒙面人先是把老妇人拖了出去,而后一个手刀劈向唐嫣的脖颈处。 天地在她的眼前,顿时销声匿迹。 唐嫣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四周皆是黑暗。老妇已经不见,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样未知的空间里面。拖沓的脚步声从黑暗的深处响起来,而后几个人影移动到她面前。他们举着火把,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唐嫣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上来。 “你是夏衍初什么人?”为首一个黑衣人问。 唐嫣马上回答,“什么人都不是。” 黑衣人凑近了,毫不客气地喝到,“少跟我装蒜。问你只是看看你这个人够不够坦白,既然你不懂得坦白是什么东西,老子也不用跟你客气了。来人啊!”他回头叫人,两个黑衣人俯首上前。 唐嫣不知哪来的勇气,干笑了两声,“喂,兄弟,你不是在道上混的吧?” 黑衣人抬手,让那两个手下退后,眯眼看着唐嫣,“这话怎么说?” “如果你是在齐州混的,我唐嫣的名字,应该不会没听说过吧?” 黑衣人愣了一下,目光深邃,但没有回答。 唐嫣拍了拍手站起来,手心吓得全是汗,但强装豪旷,“我知道你不是齐州人,看你的身形也不像。你要是来找夏衍初寻仇的,抓我就错了。不错,我跟夏衍初是有那么点关系,这个你们知道。不过你们知道我只是个妾,还因此耿耿于怀吗?” 黑衣人目光闪了闪,黑暗中的眼角,好像浮动一点笑意,“夏衍初那厮,也就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小人。不过娶了罗贼的女儿,一夜之间就平步青云了。” “所以,你想知道那厮什么事情,找我唐嫣是找错了。我跟他虽为夫妻,但水火不容,你更别指望通过扣押我,来引他上钩。你不信去齐州城问问,谁不知道我唐嫣是被迫嫁给他的?他又怎么会把我一个妾看在眼里?” 黑衣人低头拂了拂黑色的手套,“这么说,我倒是抓错人了。” 唐嫣看着有戏,“当然抓错了。还有跟我一起的那个老太婆,跟夏衍初更没有关系。你们放了我们吧?” 黑衣人又缓缓走近两步,姿态从容。他不像北方汉子一样高大,但身形优美,行动间有一种风流。唐嫣强迫自己不往后退。黑衣人抬起她的下巴,如炬的目光滑过她脸庞的每一个尺寸,“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也不像北方的种?” 唐嫣毫不客气地“呸”了一下,“我堂堂唐家大小姐,从出生就一直在齐州,不是北方的种,哪里的种?你,赶紧把本小姐给放了,否则,我就要你好看!” “堂堂唐家大小姐,啧啧。”黑衣人用手指有意无意地抚着她的下巴,眸光仿佛一潭深渊,“你可知道正常的大小姐,遇到此种情景,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吓晕过去?我绑架过不少那样子的废物,倒是你的表现,很让我惊喜。” 唐嫣不耐,“喂喂喂,赶紧把你的臭手拿开。” 黑衣人竟然真就放开手,转身往外走,“既然留你无用,我便放了你,算是嘉奖你的勇气。但是那个老妇,不能落在夏衍初的手里,所以我不会放。” 唐嫣脱口而出,“喂,黑人,你给我站住!” 那黑衣人转过来,目光诡异。要不是蒙着脸,此刻,他的表情应该很奇怪,“你刚刚叫我什么?” 唐嫣赔笑,“这位大哥,不好意思,一时情急,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啊?” 黑衣人挥了挥手,随同他来的人如同鬼魅一样,全部消失。他走到唐嫣的面前,审视了她一会儿后说,“魑魅。” “噗”唐嫣一口气没提上来,笑岔了气。这世界上哪有人叫痴妹这种名字啊?这孩子的娘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黑衣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皱着眉头道,“严肃点,笑什么笑?” 唐嫣极力憋住笑,“我说痴妹啊,你肯定是一个什么组织的头目吧?那个老妇人死了儿子,怪可怜的。你都能放了我,为什么不能放了她呢?” 魑魅说,“这件事你不要管。我会放了你,也是因为留着你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如若再多废话,你就别走了。” “那我就不走好了。”唐嫣随意寻了个角落坐下,无所谓地看着魑魅。 魑魅有些吃惊,“你为何又不走了?” 唐嫣摊了摊手,“你们这儿看起来全是大男人,老人家身体不好,你们肯定不会管她。我刚好留下来照顾她,也算功德一桩。” “嘶,你这丫头。”魑魅走到她面前,“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干,还得成天躲着夏衍初。你把我带去跟那个老妇关在一起吧,逃跑的事情本小姐不屑干的。” 魑魅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出去了。 他一走,唐嫣就后悔了。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往石壁上磕。唐嫣啊唐嫣,你有病还是咋地啊?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妇人,关你什么事啊?无药可救,无可救药! 魑魅果然派人来,把唐嫣带去了关老妇的地方。水和粮食都给得很少,唐嫣尽量都给老妇吃。几顿饭之后,老妇终于辗转着醒了过来。唐嫣连忙把她扶起来,关切地问,“大娘,你感觉好点了吗?” “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妇惊恐地抓住她的手。 “大娘?” 老妇说,“姑娘,他们也抓了你?我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这下子可连累你遭了秧。我原以为找到刺史大人就安全了,没想到他们……姑娘,你放心,老身拼了这老命,也要护着你。” 唐嫣按住她的手,“大娘,你告诉我,为什么跑到刺史那里去告状?有什么冤情?” 老妇的眼里涌出了泪花,“老身的儿子被黑心的矿场抓去,死了个不明不白。他们找到家里来,随便给了点钱,还要我不要声张。但我老头子就留下这么一条血脉,怎能这样算了?我跑到县里去告,那县令昏聩不敢管。他们就把我抓来,不给我吃的,想要活活饿死我。一天,我得了机会跑出去,一直跑到历城,想去找萧大人……后来在街上,听说新刺史巡视,就又去了夏家的金铺,没想到连累了你……” 唐嫣心里打了转,这黑心的矿场,莫非是指严家的金矿?上次在金矿里看到那些工人,都是从周围的县城招来的吧? 唐嫣安抚地摸了摸老妇的手背,心中盘算着,时间应该过去一天了。莫言没有被他们抓来,这丫头机灵,一定会告诉夏衍初自己被绑架了。唐睿,还有伯克明也应该都知道了。只要他们能寻来,她跟老妇人就还有救。 老妇不停地抽泣,唐嫣在老妇耳边低声说,“大娘,您别担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老妇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敢应声,只是狠狠点了点头。 痴妹再也没有来,他似乎离开了这个地方。每天都有穿黑衣的人送饭来,唐嫣只吃几口,剩下的全让给老妇。并不是她不饿,而是那些饭实在为她平生所未见地难吃,就算是莫言烧的菜也比这强百倍。老妇毕竟上了年纪,这个地方阴暗潮湿,又没有药材,她的生命就仿佛摇曳的烛光。 记不清第几天的清晨,平时安静得仿佛墓穴一样的地方变得凌乱喧嚣。唐嫣把已经昏迷的老妇抱在怀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黑暗中,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两个黑衣人进来,一人架起一个就往外拖。其中一个骂骂咧咧,“老子就搞不明白,这个地方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早上在路上碰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我就觉得不正常……唉,别管了,赶紧先撤!” 黑衣人慌乱之下,没有蒙唐嫣的眼睛。唐嫣终于重见光明,可阳光刺眼,她用手捂住眼睛。黑衣人几乎是拖着她走,茂密的森林,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迷宫。疾行的数十个黑衣人,速度极快,如雷似电。 行到密林深处,一个人说,“暂且停下,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 所有人坐下休息,黑衣人稍稍放松了对唐嫣的钳制。唐嫣摸索到老妇身边,探得她气息微弱,便央求黑衣人,“拜托帮忙找个大夫好不好?她会死的。” 黑衣人晦气地吐了一口,“死了最好。要不是这老不死的,也没我们这么多事。你给我老实点,出了这密林,狗官就鞭长莫及了。” 林中青松,虽遭严寒而不凋敝。叶动犹如波涛,一片绿海安谧中又藏着百般动静。“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就像紧扣着大地的脉搏。黑衣人警觉地站起来,环顾四周,依然只有松林音。 “走,快走!”他本能地呵斥,但四周天降的神兵,犹如铜墙铁壁一样围了过来。一匹白马翘首嘶鸣,马上的男人俊美而又从容。他策马上前,优雅地说,“不好意思诸位,在下的鞭子不爱做莫及的事情。” 黑衣人后退一步,眼里有恐惧,“你……你。” 夏衍初的眼睛比他们的衣服更黑,笑道,“在下就是你口中的狗官,应该算是旧识了吧。” 数十黑衣人皆沉默。唐嫣看了看四周扬矛的官兵,知道没什么悬念了。老天保佑,此刻她最想吃鸡腿和猪蹄。 夏衍初猛地拔高声调,声色俱厉,“冥顽不灵!当年在扬州,我已经放你们一条生路,并叫你们好自为之。今日在齐州,你们依然干这杀人越货的勾当,枉费了我的苦心!这次,我不会再放你们残害无辜,马上放下武器!” “放下武器!”四周的官兵吆喝着,喊声震天。 娘家找上门 --> 唐嫣暗暗叫了声好。没想到夏衍初这小白脸凶起来也挺可怕的,难怪玲珑和宝月在他面前都不敢放肆。 黑衣人抖了抖手,刚想叫身后的手下伺机反抗,又有一声清冷的语调从人群里传出来,“逃不掉的,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黑衣人看过去,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走出来。 “你是,你是早上……” 唐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啊,被你认出来了。这里包围你们的人,一半是官兵,另一半是我请来的附近山贼。估计论打架,你们占不了什么便宜,所以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睿瞥他一眼,“看不出来吗?男人。” 唐嫣抖了一下,毒舌睿请山贼来打架,夏衍初竟然还默许? 黑衣人忽然翻身,几步到唐嫣面前,寒刀一下子就架住了她的脖子。唐嫣这几天在洞穴里面,没吃没睡没洗,跟个疯婆娘一样,本来极不想让夏衍初和唐睿看到自己这怂样。结果这黑衣人忒没眼力,硬把她架起来,弄到众人面前,真是让她丢尽了脸。 黑衣人狠道,“夏衍初,你既然口口声声都是苍生黎民。那这个人,你救不救?” 唐睿上前一步,立刻顿住。而夏衍初的脸没有丝毫变化,“你想用她来换你们的生路?恐怕分量不够。” 唐嫣虽然知道自己跟夏衍初没什么感情,但真听到他这样说,心里还是往下一沉。她刚才还在心中反复演练,只要夏衍初表现出哪怕一点点要救她的表情,她就会慷慨地请他不要顾及自己。可是没有,他的脸像是最冰冷的铁。 她的长发披散在脸上,刚好遮住自己红起来的鼻子和眼睛。她是有见过不值钱的妾,但没见过自己这么不值钱的。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此刻,她不管生命,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男人,不值得她委屈一辈子。 她半开玩笑半自嘲地对黑衣人说,“看吧,我早跟你说过,我跟他不熟,你拿我威胁没有用的。” 黑衣人还不死心,手上用劲,“好你个夏衍初,我就不信你真的这么无情!”皮肉被割破,鲜血滴在寒光上,连包围的官兵们都吸了口冷气。他们当然知道黑衣人所挟之人是谁,可唯独夏衍初面不改色。白马突然叫了一声,蹬了两下腿,夏衍初稳住它,才说,“你就算杀了她,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下唐嫣彻底死心了。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脖子上流下的血似乎只是名为绝望的一种东西。她麻木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几滴血珠,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般笑。 “老子就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男人,好,输给你没话说!”黑衣人嚎叫着扔了刀,他身后的所有黑衣人也都扔了刀,官兵马上冲过来押住他们。唐嫣无力地跪在地上,鸡腿和猪蹄她都不想要了。她只想,离开夏家,离开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视线里跃入一匹白马,有人朝她冲过来。可是她不知道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脖子疼,肚子饿,脑袋空。唐嫣的梦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嘴里不停地叫着,“回家,回家,我要让夏衍初休了我!”另一个踹了那个小人一脚,“你个没出息的。他不喜欢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回家了,你爹娘脸往哪搁?” “不管,不管,这次说什么也不要留下来了!” “你认输了?唐嫣也会认输!” “对,认输了!我受够了!随便你怎么说!” 好像争斗终于有了个结果,唐嫣醒过来。月凉如水,窗前立着一个玉树般的影子。她看他的眉目,好像敛尽了水波月影。鼻子忽然一酸。这个人,从身体到心,都是飞在天外的,不会属于她。她不做那曾经小小的梦了。 “喂!”她勉力坐起来。 夏衍初连忙走过来,扶住她,目光中有血丝,“你醒了?快躺下。” 她安静地问,“那个大娘没事了吗?” “没事,已经脱离了危险。”他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但说不出哪里。他应该亲眼看着她醒过来,但忽然不敢面对,只得走到窗口去透气。他有他的理由,但那刚硬的理由在这个丫头面前,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她的平静像把刀,直直地刺到心里去。 “我求你件事吧?”唐嫣歪着头,像个天真的小女孩。 夏衍初忙说,“好,你说。” 她笑,“你,放我回家吧?” 轰隆一声,冬雷滚滚。夏衍初愣了一下,千百万种情绪都涌向脑门。他随即握紧了拳头,明知不用问而又不禁问出口,“什,么意思?” 唐嫣笑着耸耸肩,“你瞧,我们合不来。我还像个孩子,你已经是大人了。这些年,我一直在长大,而你的年岁和阅历也并没有停下来。玲珑才适合你,今天换了玲珑,一定说大人你英明神武,把那些坏人全都抓了。可我不会这样说,相反我恨你,因为你不仅让我看到了,也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你并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所以,我就不挂名在你身边占着所谓妾的位置了。也许有的是人想填这个缺,所以我愿意让出来。” 夏衍初的身体一点一点僵硬,无力和痛楚迅速聚拢在一起,像是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她说的话就像是最残忍的屠戮,她的屠刀没有血。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想的这样!他不在乎?他怎么会不在乎! 唐嫣继续说,“所以,休了我吧。” 他被这句话激怒,猛地扑上去,把唐嫣抓进怀里,顾不得她脖子上的伤口,低头狠狠咬她的唇。隐怒而又委屈的话,在含混的齿间就像呜咽,“你这个……狠心的,无情的女人!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这样残忍的话……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还是我不在乎你?”他咬她,双手狠狠地按住她的腰背,让他们之间亲密地贴合在一起。 唐嫣惊慌地想要挣扎,可是他的力气好大,下巴上的胡渣弄得她疼。她记得以前,他并没有这么刺人的胡渣。 他的舌头冲进来,泄恨一样地搜刮着。唐嫣双手按在他的胸口,那仿佛失控的心跳,经由她的手心传到她心里。啃嗜之间,疼的不仅是他,也是她。不知道谁的血涌入彼此的口腔,吻却在血腥的刺激下,越发热烈。 他扯开她的衣领,吻向她心口的地方,她的身体颤抖起来,慌乱中扯住他的头发,叫他,“夏衍初!” 他终于停了下来,眸中却燃烧着火焰,“好,你想回家避开我,我成全你。但是要我休了你,绝对不可能!”他的拳头狠狠地砸碎了原本放在床边的药碗,而后起身出去。唐嫣转头看了看碎片上嫣红的血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很少有这么失控的时候。他不敢留在那个有她的地方,他怕自己的情绪,感情,都会泄露个干净。她明明只是个小孩子,他怎么会对她这么束手无策。他的心为她跳,为她疼,为她隐忍,她却全把那当成不在乎!他慢慢平复呼吸,而后踱步到马厩,小雪正卧在那里委屈地看着他。 他走近了,靠着小雪坐下来,摸了摸她脖颈上的一处地方,“疼吗?对不起,刚才我太着急了,不是故意的。” 小雪本来径自趴在一边不理他,好像发觉了他的情绪,转过头来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子,像是能读懂他。 “看,我也有这么没用的时候。”夏衍初摸着她的鬃毛,“小雪,我不懂,也怕懂。” 小雪眨了眨眼睛,探过头来,舔着他手上的伤口。夏衍初随意擦了擦血迹而后自行包扎,“放她回家真的好吗?至少,暂时可以避开娘,可以避开我……是不是我想给她的,她都不愿意要了?我真的不想,走到这样的地步。”那是一种犹如深渊般的绝望,压在心头。只要一想到,整个人便会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虚妄。他是夫,他是天,他要给她一份爱,一个家,这样的责任,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大哥!”宝月不知道怎么找到马厩来。夏衍初站起来,平复了一下情绪,“宝月,你怎么不在屋里休息,又跑出来了?” 宝月迟疑地问,“哥哥,是真的吗?你宁愿捉贼也不愿意救小嫂嫂的事情?哥哥……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谁告诉你的?” “府里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娘和大嫂那边也知道了……哥哥,这样小嫂嫂以后在我们家,怎么呆得下去?你以往哪怕真的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你……”宝月话说一半,老丁匆匆忙忙地跑来,“少爷,不好了!亲家老爷和老夫人上门来了!” 夏衍初忙跟着老丁去前堂。 唐守直铁青着脸坐着,刘氏站在他身边,脸色也不好。尹氏和玲珑已经在堂上,尹氏端起茶,慢悠悠地说,“亲家,我看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衍初做官,当然是一方的安全最为重要。唐嫣能帮着抓住那些匪盗,也算她的功德。” 唐守直沉着脸,“如今整个齐州都知道我女儿在你们家不受丈夫的庇佑,老夫人请允许我带她回家养伤吧。” 尹氏摇头,“哪有这样的道理?妾虽为妾,但嫁出去就是夫家的人。现在搬回娘家住,成何体统?传出去以为我们夏家容不得一个妾室。我看二位回去,我跟玲珑会好好照顾唐嫣的。” 刘氏要开口讲话,唐守直按住她的手,直看向尹氏,“衍初为官,也是我女婿。这事还请他来做主,不劳老夫人费心。” 尹氏有些不悦,玲珑连忙说,“娘,这件事,还是让相公定夺吧。” “爹,娘。”夏衍初跨进堂来,二话没说,先是在唐守直夫妇面前跪了下来,“请原谅衍初辜负了二位的期望,没有保护好唐嫣。虽为权宜,但伤了两家和气,全是衍初的过错。”他说完,就要俯身叩首,刘氏连忙扶住他,“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此次之事,衍初所做确实欠妥。若是二老觉得把唐嫣接回家为好,衍初没有理由反对。” 唐守直眉头更加隆起,却还是伸手托了他一下,“先起来。” 夏衍初这才站起来。 “你是齐州之长,是官。按理来说,我没有资格教训你。但是衍初,在你为官之前,你喊我一声叔叔,我跟你爹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娶唐嫣,是你们夏家一力促成的。我虽然有怨,但为了两家的和气,也为了唐嫣的终身幸福,更因为你衍初是个能让我放心的孩子,这个怨我吞下了,也甘愿让唐嫣来做个妾。我们商人没地位,人微言轻,但并不等于,我们没有尊严,可以任人宰割!今天我唐守直先放话在这里,你若是对唐嫣毫无感情,也不想保护她的话,马上写休书来!我骨头虽老,养一个女儿没什么问题!” 夏衍初低下头,“爹,您严重了。让您和娘亲自上门,已经是衍初天大的罪过,您教训几句是应该的。是夏家辜负唐家在先,衍初时刻记住家父的教诲,未敢忘怀两家的渊源。唐嫣……我是万万不能休的,求爹一定成全。” 唐守直看了尹氏两眼,又对夏衍初说,“那好。你今天让我把唐嫣带走。我意已决,没得商量。” 夏衍初吸了一口气,喊老丁,“去让人把二少夫人扶出来,交给夏老爷。把大夫的药方和已经抓好的药都交给莫言。” 老丁应声,小跑而去。夏衍初又朝唐守直夫妇拜了拜说,“唐嫣身子还虚弱,烦劳二老替衍初代为照顾了。衍初决定即刻回房,闭门思过三日,就不再相送。但唐嫣毕竟是我妻,改日衍初定登门谢罪,并把她接回来。二老请慢走。” 说完,夏衍初就转身,离开了前堂。 刘氏拉了拉唐守直,唐守直凝重地望着夏衍初的背影,那件事,这个孩子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一棵树 --> 唐嫣回到唐家,刘氏一直若无其事地陪着她说话,直到她累得睡过去。 刘氏把莫言叫到房间外,小声问,“莫言,你自小跟着嫣儿,今天我问你一句实话,衍初到底待她如何?” 莫言恭敬地说,“莫言不敢隐瞒老夫人。夏家上下除了夏老夫人有刁难小姐之外,其他人都对小姐很好,尤其是姑爷。莫言只能说,姑爷很难,因为少夫人毕竟是宰相的千金,不得怠慢,但姑爷是真心对小姐好的,莫言能看出来。” 刘氏犹豫道,“这次的事情……” “娘。”趁着夜色,唐睿走了过来,童远跟在他的身边。莫言连忙向唐睿行了个礼,而后冲童远笑了笑。 唐睿侧头,“童远,你来说。” “是。”童远上前,给刘氏行了礼,“这次的事情,依小人的愚见,确实不是姑爷的过错。自小姐被抓之后,姑爷未曾睡过一觉,一直千方百计地设法营救。在山上之时,少爷为防变故,让小的派人暗中保护。他们回报说当匪徒刺伤小姐的时候,姑爷失手伤了自己珍爱的坐骑。” 唐睿凝重地点头,“在山中之时,匪盗劫持唐嫣,我欲上前,却被夏衍初用眼神拦截。而后唐嫣受伤,夏衍初的白马确实躁动了一下。娘,恐怕你和爹误会夏衍初了,他对唐嫣不是无情。” 童远又说,“还有一件事。上次小姐将披风借给小人,第二天,夏家的管家来取披风,还给了小人一套新制的棉衣,小人受宠若惊,立刻向少爷禀报了此事。” 唐睿说,“经此一事,我对夏衍初不得不有所改观。” 莫言一拍手,“我就说这次少爷怎么肯和姑爷合作,原来如此。” 刘氏沉吟了一声,看向唐嫣的屋子。她摆了摆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了另一件事,“这次严家送来假金矿的事情,你跟衍初说了没有?交货在即,若不能按时交纳,唐家会有大祸。” “娘,这是唐家的事情,没必要扯上夏家的人。” “我是女人,家里的事情插不上手,但是睿儿,你不要太固执了。今天你肯站出来替衍初说话,证明你对他并没有偏见,依照衍初以前屡破奇案的阅历,定能助你一臂之力。孩子,你不要忘记了,无论他是谁,他身上有你所没有,并需要学习的宝贵的东西。”刘氏摸了摸唐睿的头,目光中有深深的寄望。有的信息,只有母子俩能懂。 刘氏走了以后,唐睿轻咳了一声,夜色好像随着他舒展的眉头飘远了。早先下过雨的地面,倒映着灯笼模糊的光线。童远说,“小的以为,老夫人说得很有道理。” 唐睿看了他一眼,“你现在是让我向他低头,然后承认这次的案件,非他不能解决么?他有骄傲,我又何尝没有。” 莫言说,“少爷,我跟阿远的想法一样。此次的事件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告诉姑爷会好一些。何况,骄傲并不值钱。” 唐睿震了一下,看向莫言,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他的嘴角忽而上扬,转身轻快地说,“好个骄傲不值钱。莫言,你跟着草鱼,说话也学得越发直接了。阿远,那我们这就去夏府走一趟吧。” 童远转过身来,朝莫言竖了竖大拇指。莫言用眼神说,看,文人都需要台阶下。 因为是雨天,奇寒。街上早已没有几个路人。轿子在夏府门口晃晃悠悠地停下,童远上前去敲门。 老丁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唐睿,愣了一下,才慌忙让他们进来。“亲家少爷,您怎么来了?” 唐睿颔首,“不知道夏……大人在不在家?”怎么称呼,还真是叫人头疼啊。 “在的,在房里。我马上去通报一声。”老丁迅速地离开,只留唐睿和童远在堂前的小花园里。唐睿环顾了一下四周,有意无意地说,“夏家的产业……你心里有数么?但说无妨。” “夏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户,说富可敌国一点都不为过。小的有句实话,夏家老夫人之所以急与罗家联姻,有一层强强联合的意思在里面。不知道少爷还记得夏老夫人的娘家尹家之前没落的事情么?” “似乎是开朝那会儿的事了?” “是的。当时天下初定,废太子的能力又不如当今的皇上……您知道皇家都忌讳什么。尹氏的娘家当时也是富甲天下,后来忽然败了。外人都说是尹家经营不善,家道中落,可是明白人都很清楚,那根本就是圣意,要尹家散财保命。跟错了主子的下场,就是如此。” 唐睿点头,看着院中的梅花,“所以,夏衍初也有夏衍初的考虑。我原以为他不喜欢唐嫣,但这次之后,我忽而发现,他对唐嫣是有感情的。只是那感情,还没能超越他心中的责任。毕竟从小,夏伯伯对他的寄望就特别大,他又是用天之骄子的姿态一路过来的。” 不久,老丁就返回来,领着唐睿和童远往夏衍初的书房去。 夏衍初坐在屋里,衣着随意但得体。他站起来迎唐睿,笑道,“真是稀客。” 老丁和童远退出去,唐睿朝夏衍初拜了拜。 “坐。”夏衍初伸手示意,唐睿大方地坐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夏衍初包扎着的手掌上,不经意地问,“受伤了吗?” 夏衍初说,“小事。今天为何突然来找我?”语气寻常,似乎并没有真的询问的意思。好像,已经知道他的来意? 唐睿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十八罗汉,恐怕不能按时交付给官府。” 夏衍初本来正在倒茶,听他这么一说,顿了一下,而后又把茶杯斟满,推到唐睿面前。茶香四溢,有江南的味道。夏衍初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谢谢你的信任。” 唐睿轻笑了一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早就在注意严家的事情,也在注意你二娘一家人的动向。” “结论,我不敢下得太早,但是金矿的事情,我确实知道。黄金我已经派人送去唐家的金铺,按时交工不是问题。” 唐睿震惊非常,甚至站了起来,“你哪来的黄金?不会……官府的金矿?夏衍初!” 夏衍初点头,“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要再告诉别人。” “你们夏家开金铺的目的……难道只是掩人耳目?” “也有我和我爹的私心,不要把我想得太伟大。”夏衍初站了起来,眉目间有深深的疲倦,“唐睿,如果只有这件事,那么你可以回去了。严家,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长倩正在密切关注他们的动向,抓来的人和老妇,我都会好好安置。” 唐睿就没见过假公济私之后,还能这么坦荡荡的人。要铸造十八罗汉,需要的金矿不是小数目,从官府的金矿运出来,他就不怕东窗事发?!他不要他扛下这样的罪责,不禁说,“我去想别的办法,不要冒险。” 夏衍初已经和衣躺在床上,闭目说,“我和长倩商量过,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虽然铤而走险,但情有可原,我们也有把握。唐睿,你只要把罗汉造出来就好,后面的事情,不要再管。在你之前还有我,只有我倒下去了,那些风浪才要你来面对。我从来不怀疑你是一个男子汉,但要保护一个家族,保护所有的家人,光有责任和觉悟还不够。有些话,我跟家里的任何人都不会说,但唯独你,能明白。” “你……”唐睿想要说些什么,可找不出话来。没过一会儿,床上的人似乎极累,已经睡了过去,响起平缓的呼吸声。 唐睿想起那年书院的同窗结伴出游,河上飘过一艘画舫,有扬州的名妓在舫上唱歌。那时他还小,不懂什么文人风流,只大声吟了首讽刺的诗。不一会儿,一个青年走出来,隔江微笑地望着他。 那眉眼,就是烟花三月,叫人过目不忘。 青年请他上舫,还拿了金贵的美酒招待他。一直到现在,他再也没喝过那么好的酒,看过那么美的江南。 夏衍初没变啊。在江南一掷千金,纸醉金迷的时候,他是风头最劲的才子。到了齐州,他不再有当年执着他的手,说畅游以平生的年少轻狂。而是默默地长成一棵大树,可以让人依赖,可以遮挡风雨。娘说的没有而又最可贵的东西,自己到底参悟到了吗? 唐睿退了出来,童远无声地凑上来,只是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唐睿想,他要找唐嫣谈谈。 雨终于停了。唐嫣醒来,甚至能听到窗外的鸟叫声。大概阳光太好,还有婢女在院子里玩儿。熟悉的房间,她住了十几年,却忽然有种陌生而又冰冷的感觉。原来在夏家的那处房间,竟然特别暖和么? 莫言很罕见地不在。她挣扎着要起床,有人径自开门进来,也不敲门,也不打招呼。 “唐睿?”唐嫣见唐睿捧着碗,皱眉头道,“只是小伤,不要再喝药了。你知道我怕苦的。” 唐睿把药碗放在桌上,看她一眼,“这不是药。是你之前每天都要喝的东西。” “我怎么不记得我每天都喝这东西?” “入冬以来,你在夏家可有觉得寒冷?” “好像没有,我刚刚醒来就觉得这屋子特别冷。你干嘛突然这么问?” “不是这屋子冷,是在夏家的时候,你每天喝的茶,吃的宵夜里面都加了补品。”唐睿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床边,“你一到冬天手脚冰凉的毛病是不是好点了?” 唐睿这么一说,唐嫣才想起来,上次把衣服借给童远,又在冰冷的佛堂跪了那么一阵子,要是以前在唐家早就染风寒了。难道……?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可是他怎么知道的呢? “草鱼,我跟你说。” “唐睿,你什么都别说。”唐嫣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我乱,我不想听。” 唐睿沉默了一下,才又缓缓说,“不对,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只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还想不想跟夏衍初做夫妻?真心地回答我。” 唐嫣没有回答,她的心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是啊。夏衍初对于你来说,也只是个权宜之计。草鱼,你有没有想过,在唐夏两家婚约已破的情况下,夏家为什么还要执意娶你?你以为是夏老爷一厢情愿,咱爹老糊涂?对,一开始我也认为爹老糊涂,后来想,糊涂的是我和娘。” “什……什么意思?” 唐睿走到窗前,半边的身体都是窗外的日光。他总是没有表情的脸,被阳光烘托得温暖,冬的寒,好像散了。“对于唐家来说,有我还不够。对于你来说,有我和爹,远远不够。你需要一个人,免你惊,免你苦,免你四下流离。就算将来有什么事发生,也有人愿意为你挡住。草鱼,你需要一棵大树。不是人人都有当树的本事和胸襟。” 唐嫣困惑,“唐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今天说的话,可能以后想起来我会后悔。但我还是要说,我跟夏衍初的心是一样的,昨晚我才知道这一点。这个男人有骄傲,有他自己做事的方式,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一棵树。是,唐嫣,在爹的眼里,他是一棵树,我还不够格。有一天,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会感激唐家做出的选择。” 唐嫣觉得唐睿在说绕口令,绕来绕去,她脑袋都快打结了。她没有听懂,但又好像懂了,他是在帮夏衍初说话么?她还没能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唐睿已经又换上了无情无义的嘴脸,“伯克明约你明日去踏青。” 什么?她没听错吧?冰天雪地,去踏哪门子青? 唐睿见她不说话,又不耐烦地问,“到底去不去?” 唐睿的脸色很恐怖,唐嫣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去吗?” “想去就去,我还要去忙生意,那个疯子正在堂屋等着回话,你快点。再听到他喊我一次,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狠狠揍他一顿了。” 唐嫣喜道,“他来了吗?!” “我正在让人赶他出去。你快点给个信!” “去,我去!不能让他进来看看我么?” 唐睿几乎咆哮道,“你什么事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草鱼,你交什么朋友我不管,但你能交个正常点的么?这个男人每次都用要剥光我的眼神看着我,你管不管?” “他……他对你有好感。” 唐睿咬牙切齿地说,“谢谢!我不需要一个老男人对我有好感!” “睿睿,我不老!!”外面传来撕心裂肺地一声嘶吼,疑似什么人被强拉走。唐睿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再也不愿意在唐嫣的房里呆,几乎是落荒而逃。 游戏 --> 第二日,唐嫣的脖子被莫言围得像一粒粽子。 她本来就不该答应伯克明这个看起来异常奇怪的要求,但是又实在好奇他打得是什么算盘,因此欣然前往南山。 走到山脚下,仰头一看,白茫茫一片。唐嫣抱着胳膊,打了几个寒战,还是往半山腰的凉亭走。走了一半,就听到前面有一男一女在斗嘴,女的说,“小哇,齐州的冬天是会下雪的你懂不懂?” 男人很乖地应,“懂。” “那你还踏什么青啊?” 男人委屈地说,“其实不是踏青,是我想见睿睿。” 唐嫣摇了摇头,那边流水无情,这边已经相思成疾了。她走到凉亭边,除了看到伯克明和甜甜,还看到萧以渐。她没有想到,公务缠身的县令大人居然也在这里。甜甜正和伯克明斗嘴,萧以渐先看到她,微笑着打招呼,“嫂夫人。” 唐嫣承认,这三个字,恩,有点刺耳。她看萧以渐的时候,会很自然地联想起那个人来。读书人身上总有那么些东西相通,但是她家的弟弟除外。 孙甜甜和伯克明正斗嘴斗得欢,没有人管唐嫣,还是萧以渐走过来说,“伯夷兄也邀请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怀。” “不介怀不介怀,人多反而热闹。” 萧以渐看了她的脖子一眼,关切道,“嫂夫人伤得很重么?如此为何还赴约?莫非是知道夏乔兄也要来?” 这下换唐嫣傻眼了,“什么,他也要来?!” 萧以渐意味深长地看了伯克明一眼,伯克明和孙甜甜仍然嘴战正酣。那边,山路上传来吼声,“伯克明,你这个疯子骗子浪荡子!” 伯克明像是感应了一般,立刻停止和甜甜的争吵,一溜烟跑到山路上去,把一个气喘吁吁的人硬拽了上来。唐睿沉着脸,努力要挣脱伯克明的魔爪,可是伯克明像海草一样缠住他,摆出一副死也不放手的样子。 唐睿抖着手中的纸条,声嘶力竭地吼,“这就叫掉到水里半死不活?你的嗓门我在半山腰都听见了!放手!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 “睿睿,你都来了,就一起玩嘛。你看看他们一对对夫妻,就我一个多不好啊。” “他们是夫妻,我跟你是吗?我手头还一堆事!”唐睿去掰伯克明的手,伯克明索性把头蹭进他的怀里,就差声泪俱下,“睿睿,昨天你赶走了我,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瞧,你心里有我的,不然不会看到纸条就飞奔而来。睿睿!” “滚开!”唐睿飞起一脚,伯克明很利落地闪开之后,又钻进唐睿的怀里,“你上次骂了我之后,我都没有扮女装了。我现在不是半男女,是个男的,货真价实。你要不要看?” 孙甜甜扑哧一声笑出来,萧以渐摇头轻叹。唐嫣则火上浇油,“小哇,你要脱裤子吗?赶紧的,唐睿没兴趣,我跟甜甜要看。” 伯克明转过头来,幽怨地看她一眼,“糖糖,我们治不了你,总有人能治你。” 他的话音刚落,山路上就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所有人都以为能看见来人的时候,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伯克明不闹了,推了推唐睿,唐睿瞪他一眼,他就安分了。唐嫣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脚步声又响起来,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本来明晃晃的日光有些耀眼,白云却游了几片过来。孤单单的天空,也热闹了。 夏衍初穿了一件白色的披风,衬得眉目雪润。看到大家都不说话,他搓了搓手说,“刚才我在半山腰,就听到你们的笑声了。我本来不爱出门,却欢喜这笑声。” 唐嫣用眼神凌迟伯克明,伯克明躲到唐睿的背后,只露出一个脑袋,目光飘向萧以渐和孙甜甜的方向。唐嫣又转而瞪向孙甜甜,孙甜甜佯装看天空。 夏衍初很自然地走到唐嫣身边,问萧以渐,“长倩,你怎么也来了?” 萧以渐作了个揖,“夏乔兄,内人吩咐,不敢不从。何况今天还要凑双数。” 唐嫣疑惑地问,“凑双数干什么?” 众人都看向伯克明。伯克明笑嘻嘻地钻出来,“因为要做游戏。” 顿时,除了夏衍初,众人都是一副阴谋家的表情。有甚者,窃笑了两声,比如孙甜甜。唐嫣的第一感觉就是,此事很不妙,自己上了套。 她看唐睿,唐睿看伯克明,伯克明依然看天空。 奇怪了,今天天上会掉钱吗? “这个游戏,我不玩。”早早脱身为妙。 伯克明露出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哟,哟。谁平时说自己是堂堂唐家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玩个游戏就怕成这样了,以后别说你是唐嫣啊。” 孙甜甜连忙接着说,“唐嫣啊,这就是你不对了,大家都来了,怎么能扫兴呢。是吧唐睿。” 唐睿的表情异常复杂,似乎挣扎了一阵子,才狠下心说,“玩!” 于是,一锤定音,极个别服从大多数。 到游戏要开始的时候,唐嫣才不得不佩服这帮人的用心良苦。这么别有用心的游戏,一颗伯克明的脑袋绝对想不出来。她虽然知道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陷害,可骑虎难下,以后她还要在齐州混的。堂堂唐家大小姐,没在怕的。 游戏叫心有灵犀,两个人一组。回答问题的两个人背靠背坐着,另外四个人想十个问题刁难。两个人同时回答,答案必须一致,否则就要心甘情愿接受任何惩罚。 先上场的是孙甜甜和萧以渐。 另外四个人围在一起。伯克明窃笑了两声,低语,“第一问交给我吧。” 众人点头,他豪迈地问萧以渐夫妻,“你们两个谁先吻了谁?一二三开始!” “我(甜甜)。”两个人同时回答。众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唐嫣笑道,“甜甜,不错嘛,很主动。”孙甜甜的脸立刻红得像苹果,萧以渐也有些害羞。 四个人又凑在一起,唐睿挑眉,“伯克明,你平常的刁钻劲都哪去了?问的是什么没水平的问题。” 伯克明委屈地说,“那你问嘛。” 唐睿轻咳一声,用眼神说,看我的。然后就大声地问,“你们行云雨了没有!” “噗……”唐嫣一口气没提上来,伯克明欢欣地鼓了鼓掌,“不愧是睿睿啊,这个问题问得好,一二三,回答!” “有(没有)!” 嗯?怎么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有问题。伯克明目光如炬地盯着说没有的孙甜甜,直把孙甜甜看得无地自容,最后只能羞答答地改了口,“有。可是,是前天的事情。哎呀,唐睿,你怎么能问这样羞人的问题!”她用手捂住脸。 唐睿拍了拍手,眸中精光闪闪,“这叫一针见血。” 伯克明说,“好了,你们答案不一致,要接受惩罚。说谎的人学小狗叫吧。” 孙甜甜心甘情愿叫了一声。直到两个人回答完所有问题,两张脸还都是红扑扑的。 第二对是唐睿和伯克明。唐睿显然非常不情愿,但先前已经答应,只得耐着性子玩下去。当孙甜甜问,“唐睿有喜欢的人吗?” 两个人同时回答,“不知道。” 孙甜甜赞叹道,“哇,小哇,你好厉害。你都知道唐睿不会回答有或者没有?” 伯克明很得意地说,“那是当然,我连睿睿每天上几次茅厕都知道。” 唐睿额头爆出一个小叉叉,“为什么我上几次茅厕你会知道?!” 唐嫣拍手,“好,下一个问题,唐睿每天上几次茅厕?一二三回答!” “四次。”一致的声音。 萧以渐忍不住鼓掌,“哦,厉害厉害,果然事无巨细,如数家珍。” 唐睿和伯克明以出奇的默契完成了十个问题。最后,轮到唐嫣和夏衍初。夏衍初刚刚一直没有说话,当唐嫣和他背对背坐下来的时候,他轻笑了一下,用只有唐嫣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会输的。” 唐嫣撇了撇嘴,在心里说,那是肯定的,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四个人在一旁嘀咕了很久,唐嫣不耐烦地说,“喂喂喂,你们几个,讨论完了没有?不要太过分啊!” 孙甜甜咳了一声,转过来说,“第一个问题,不要唐嫣回答,只要夏衍初回答。” “喂,为什么我不能回答?” “笨蛋草鱼,因为你肯定知道。夏衍初回答,草鱼的生辰是什么时候?精确到刻。” 夏衍初沉默了一下。唐嫣喊,“喂喂喂,你们不要太过分啊,这种问题他怎么可能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几刻……”她话还没说完,夏衍初已经说,“五月初八子时三刻。” 四周陷入一片安静,一会儿唐睿才说,“正确。”这下,最为震惊的就是唐嫣了。她没有想到,他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孙甜甜扯了扯萧以渐的袖子,“相公,你知道我是哪一刻出生的吗?” 萧以渐无奈地摇了摇头。伯克明哼了一声,“甜甜,你不要傻了,萧大人怎么可能知道?世界上这么无聊的男人只有两个。” 停了一会儿,孙甜甜又问,“这个问题有点难,只要不差太多,就算你们过关。唐嫣认识我的时候是几岁?” “五岁(五岁的端午)。” 唐嫣又倒吸了一口冷气,端午他都知道?自己分明不记得了。她看向甜甜,甜甜摊了摊手,又看伯克明,伯克明深深地看夏衍初,好像第一天认识他,“对的,是端午。这个问题,夏衍初答得更准确。” 唐睿不信邪,又问,“唐嫣最喜欢什么动物?” 孙甜甜看伯克明,悄声问,“是什么啊?”伯克明摇头,“我怎么知道?糖糖的喜好一直在变的,而且她喜欢的东西向来很诡异!” 唐嫣和夏衍初同时开口,“狮子(狮子)。” 这下没有人说话了。最说不出话的就是唐嫣。她不信,她不信,她不信!她站起来,把伯克明和孙甜甜拉到一边,“你们串通好的,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他?太可笑了。” 伯克明连忙摆手,“不是的,糖糖。我们没有串通,真的!我跟甜甜都震惊了。” 孙甜甜也点头说,“是啊,我们本来想帮你出出恶气的。可是结果太让人震撼了。” “唐睿呢?唐睿参与了没有?” “怎么可能!睿睿是被我硬拉来的。他怎么可能跟夏衍初串通?” “唐嫣,回去吧,游戏还没结束。我突然很想知道,夏衍初还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唐嫣带着复杂的心情,重新回到夏衍初背后坐好。她的心里涌着惊涛骇浪,夏衍初却安静地坐着,表情温和地看着天空,好像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 唐睿被推了出来,他看夏衍初的目光也很复杂。斟酌了许久,他才说,“唐嫣没有哪种颜色的衣服?”他没有喊开始,他先是看了夏衍初许久,又看唐嫣,然后才说,“开始。” “绿色。(绿色)” 孙甜甜的嘴巴和伯克明的嘴巴,分别能塞下一个鸡蛋和一粒橘子。他们扪心自问是唐嫣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玩到大,可是这个问题,他们真的从来没有注意过。如果问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对方没有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们谁都答不上来。而夏衍初却知道,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 唐睿的眼睛眯了起来。难道他错了?一样的心情,不止是保护家人,还有……还有…… 孙甜甜把伯克明拉到一边,“你不觉得除了夏衍初很有问题,你家睿睿也很有问题?” “我们家睿睿怎么有问题了?” “我问你,你娘没有什么颜色的衣服?” 伯克明愣了一下,回答不出来。 “只有唐睿这个变态弟弟才知道自己姐姐的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吧?你见过哪家的弟弟这么了解自己家姐姐的?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喂喂,甜甜,话不能这样说。我们睿睿是神童,神童过目不忘你知道吧?” 甜甜虽不以为意,但也懒得跟伯克明吵。他们一时不知道再问什么问题好,反而一直很安静地站在旁边的萧以渐说话了,“我来问一个问题,乔兄不要回答,只要嫂夫人来回答。” 唐嫣的心咯噔了一下,知道来者不善。 萧以渐问,“夏乔兄是几岁中的状元?” “哎呀相公,你怎么问这种人人都知道的问题?这个问题不算,重问重问。” 萧以渐拉住甜甜,目光直看着唐嫣,“请嫂夫人回答。” 唐嫣沉默。 伯克明叫了起来,“糖糖,你不是吧?连这个问题你都不知道?!”他记得他跟她说过呀。 果然,唐嫣摇了摇头。伯克明和孙甜甜面面相觑,夏衍初依然气定神闲地看着天空。他似乎早就料到唐嫣不会,因此也不意外。萧以渐微笑着说,“我的惩罚很简单,要嫂夫人抱一下乔兄。” 唐嫣愣了一下,她不想,可是愿赌服输。她只能走到夏衍初面前,俯身抱了他一下。夏衍初的身体有些僵硬……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好像从来没有主动碰过他一次,更别说抱了? 伯克明不能看着唐嫣就这样被比下去,就问了一个他觉得是个人都会回答的问题,“糖糖,你听好了,这个问题我跟你说过的啊。夏衍初什么字写得最好?”这个问题以前他们还讨论过,说当时扬州城的小姐都以收藏夏衍初的书法为傲。 唐嫣低下头,她几时认真记过他的事情?生辰,他喜欢的物事,甚至他最为辉煌写意的少年时代,做过的那些闻名全国的事情,她全都不曾费心记过。难怪那天他要责问她,到底是谁不在乎谁。 唐睿忽然觉得这个游戏根本不是用来惩罚夏衍初的,而是在让他们这些人认清一个事实。唐嫣受伤之后,整个齐州都在骂夏衍初。说他薄情寡义,视妾如贱。可是事实的真相摆在眼前,唐嫣的事,他知道得比唐嫣还清楚。真是贱妾,何以至此? 他一直不懂,当时除了夏家是知根知底的世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顽固爱面子的爹同意把草鱼弄过去做妾。后来娘说,爹曾找过夏衍初长谈了一夜。 这次踏青没有白踏,他似乎离这个儿时仰望着的人,更近了一些。 游戏没有再进行下去。回答的人心猿意马,提问的人不知还能问什么。再问下去,难堪的是唐嫣,这不是他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 一行人默默地往山下走。甜甜拉住萧以渐,“相公,你老实告诉我,夏衍初是喜欢唐嫣的吧?比我们任何人想的都喜欢。” 萧以渐看着夏衍初的背影,“这个我不敢断言。但他们儿时就过往甚密,夏乔兄的资质,记住嫂夫人的事情也不难。” “不对,不是这样的。”甜甜停下来,拉着萧以渐的手,“只有真的把一个人放在心里,才会把那些琐事都记得那么清楚。我知道相公的生辰,相公喜欢吃的东西,相公身体有什么不是。这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留意和在乎的东西。我要去告诉唐嫣。” “甜甜!”萧以渐拉住她,轻轻摇头,“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只有嫂夫人自己想明白了,对他们夫妻来说,才是好事。” 甜甜懂,可是也很担心。唐嫣的个性,没那么容易服软。 唐嫣偷偷瞄了一眼夏衍初,他的脸色比身上的披风都白。她问,“你生病了吗?” 他本来在看天边的云,听到她的问题,侧过头来,笑道,“没有。在南边呆久了,不太适应北方的冬天了。” “红枣和枸杞,是你放的吗?”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唐睿真是个聪明又信心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认为是我自己知道的呢?” 他笑得和冬日的暖阳一样,“因为你还是个小姑娘。” 唐嫣停下来,“喂,之前我忘记了,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两只黄鹂鸣翠柳,是我九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在齐州了吧?” 麻烦精 --> 夏衍初突兀地停了下来。 本来是六个人一起走,走着走着,就剩他们俩了。唐嫣四周看了看,那四个人别有用心地玩完什么游戏之后,就凭空消失了?太诡异了吧……伯克明这小子,她饶不了他。 “说啊,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之后我们两家不是失去联系了?” 夏衍初像在思考,表情极为认真。时间太久,唐嫣反而焦躁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拉住他的披风,“说啊?” “八岁之后,我给你寄的东西,你都有收到么?” 唐嫣的手更攥紧他的衣服,“什么……东西?” 夏衍初反而是释然地笑了一下,“果然,我就知道。那年我做的事情,后来被我爹知道了,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并且义正言辞地跟我说,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只要我活着,唐嫣就一定是我媳妇。我想明白了,也认命了。后来,我走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你寄一个当地特色的小玩意儿,也给你写了很多信,看来你是都没有收到。” 唐嫣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八岁以后的漫长岁月里面,她甚至已经忘记了夏衍初这个人。 夏衍初笑道,“至于,我怎么知道你的事?本山人自有妙计,当然也不能告诉你。我想,所谓的唐夏两家失去联系,是有心人刻意为之的吧?就像我曾经给你寄过的那些东西你都没有收到一样。我们见面之前,你每一年所做的‘惊天动地’的事情,我都有耳闻。所以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陌生,只是你觉得我陌生罢了。” 唐嫣最怕夏衍初讲一大段一大段的话,她不仅反应不过来,也跟不上他的思维,只能傻乎乎地睁着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夏衍初伸出手给她,宽厚的手掌上有几粒硬实的茧。唐嫣迟疑着伸手握上去,暖暖的,像他眼中迸射的光芒。她先前一肚子的怨气,此刻好像雪被化掉了一样。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同样的六年时光,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这边一片空白,而他好像全部都经历了呢?真是怪事。 “饿了吗?” “恩。”她点点头,脸被雪冻得红通通的。 “那我们到城里随意吃一些吧?” 唐嫣点头表示同意,现在没有比好好吃一顿饭更好的了。 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后。饿了一天的唐嫣,肚子忍不住咕噜咕噜地叫。夏衍初虽然听到了,可是装作埋头走路,并不回头看她。这倒叫她宽心了不少。 夏衍初为官,走在路上,冷不防就被几个人认出来,热络地凑过来与他打招呼。其中一个似乎正好是齐州下辖的一个县令,神神秘秘地要把夏衍初拉进一个角落里。唐嫣正要回避,夏衍初却拉着她一起。 只听那个县令说,“大人,您知道了吗?” 夏衍初和蔼地笑,“知道什么?” “在长安的孙宏博参了你一本。” 唐嫣愣了一下,孙宏博,好像是甜甜的哥哥啊? 夏衍初毫不意外,像半开玩笑地问,“哦,为何要参我?” “说您对近来抓获的那些打手处罚不周,有包庇的嫌疑。恩,就是那个叫魑魅的组织。” 痴妹?唐嫣拉长了耳朵。 夏衍初揉了下太阳穴,口气轻松,“望之的消息真快,倒是另一件事更让我疑惑……”他看向那个县令,“鲁县令,你的消息更快。身为齐州之长的我还没有收到朝廷的任何风声,你那儿就知道得如此这般清楚了。佩服佩服。” 鲁县令尴尬地笑了两声,又看了唐嫣两眼。 夏衍初揽着唐嫣往外走,临了又停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平泽兄,孙望之的为人,别人不清楚,你是长安人,怎么会不懂?何况,你们还是同科进士。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亲贤朋,远小人,我看你的县丞,是不能再用了。” 鲁县令没有追上来。夏衍初带着唐嫣去了路边的一家小面店。 唐嫣坐下来之后才说,“夏衍初,你身上没带银子吗?” 夏衍初正在脱披风,乍一听到她问,顿了一下,“带了。你要银子?” “喂,你是堂堂夏家公子,请我吃一顿饭也太寒碜了吧?想用一碗面打发我?没那么容易。”唐嫣撅嘴。 “原来你是在嫌弃我。这家店虽小,可是做的面很好吃。不信,你可以试试。” “你别搞错,我才是齐州土生土长的人,这家店好不好吃,我最清楚了。”唐嫣把桌子拍得“碰碰”直响。掌柜看到是她,魂都吓散了,不敢出来迎客。夏衍初连忙抓住她的手,轻责,“小家伙,不要这么没礼貌。”然后朝柜台喊了一声,“掌柜,两碗清汤面。” 唐嫣被他抓着手,想发泄又只能憋着,干脆用眼神把送面来的跑堂盯得七窍生烟。跑堂几乎是仓皇逃离的,夏衍初这才放开她的手,去拿桌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 “我不要吃。这家店的面做的太难吃了!” 夏衍初先掀开一个黄罐子,撒了点葱花。然后又拿起一个白瓷瓶,倒了点黄色的液体进去。唐嫣看着他在那边倒腾了半天,直把一碗清汤面弄得香气腾腾,口水就在嘴角边打转了。 “来,你尝尝。”夏衍初把面推过来。唐嫣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忍不住发出了声赞叹。 夏衍初笑道,“要我说,你这个齐州人,还不如我这个扬州人。” “咦,以前我怎么没发现那些小罐子是调料呢?原来加进去之后,平平淡淡的面,也变得这么好吃。” 夏衍初一边撒葱花一边说,“因为你认定了它不好吃,就不会去费心思量,为什么这样小小一家店,能开在这么好的地段。我问了住在周围的老人家才知道,这家店真正有名堂的,不是面本身,而是摆在这桌面上的其貌不扬的调料——那是传承了几辈人的秘方。” 掌柜的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夏大人,您真是费心了。”但一接触到唐嫣的目光,步伐就有点不稳,迅速地又往夏衍初那边靠了靠。 “好吧,掌柜,我向你道歉。”唐嫣站起来,朝掌柜的鞠了个躬。她忽然有点明白夏衍初带她来这家店的用心了。她之前吃过这家店的面之后,扬言要他们立刻关门。还砸了他们家百年老店的招牌,现在想一想,真是很羞愧啊。 吃完面出来,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稀少。北方的天气,一到冬天就像只猛兽。百姓都宁愿坐在家里围炉夜聊也不愿到街上吹冷风。 夏衍初一路上都不说话,唐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这个男人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他连她恐吓过什么店都知道!太可怕了。 她内疚地说,“我明天去弄一块新的牌子,给他们送来。” “不用了。”夏衍初转过来看她,语重心长地说,“百年的招牌,有祖先的智慧,还有时光的鉴定,那样沉甸甸的名誉,是新牌子比不了的。那样的失去,是永远不可能再得到的,多么可惜。小鱼儿,你以后做事可否三思一些?” 唐嫣不爱被人教训,可是听他喊自己小鱼儿的时候,呆愣了好一会儿。陌生而又遥远的小名,恐怕到现在,只有两个人还记得了。 “拉钩吧。你跟我约定好,以后不要随便砸人家铺子,也不要随便威胁别人,更不能把男人的衣服剥光了,吊起来打。”夏衍初伸出手来,认真地晃了晃小拇指。唐嫣的心一点点凉下去,真知道?果真都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先拉钩再告诉你。” 唐嫣愤愤地说,“为什么要拉钩,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保证以后不乱来就是了!” 无奈夏衍初很执着,仍然伸着手。 唐嫣的七寸又被他按住,只得乖乖地伸手拉钩。她这个人,嘴上没个保证,今天说的话,明天可能就会忘记。唯独对小时候这种拉钩许诺的方式,非常遵守,只要拉过勾的,从来没有违背过。 “陈启来找我哭诉了一次。手下的文官们,又明示暗示了几次,我就翻了过去的卷宗。虽然孙大人没有追究你,但是斑斑劣迹,全都记录在册。不胜,枚举。”夏衍初头疼地抚了抚额头,几多叹息。唐叔叔那样严谨刚正的军人,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小麻烦精? 唐嫣一路羞愧啊,愤懑啊,直到看见自家门口的灯笼,才觉得因为无地自容而飞出去的魂又重新回来了。 她轻快地道了声,“再见。”就要逃之夭夭,手却被夏衍初抓住。他问,“什么时候回家?” 唐嫣浑身冷冰冰的,就手臂被他握住的那个地方有点暖。回家?她现在不是正在回家么。 夏衍初似乎斟酌了一阵,慢慢地放开手,“我不逼你。” 唐嫣背对着他说,“那天的事情,为什么不解释?解释很难吗?为什么你都肯原谅我的过错,却不肯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心里暗暗补了一句,只要你解释,我就原谅你,我明天就跟你回家。她闭着眼睛,等他说话,他却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就走了。 身后的脚步声,伶仃落寞,几声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唐嫣这才急急回过头去,空荡荡的大街上,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赌气风波 --> “夏衍初,你这个笨蛋,再理你我就是猪!” 唐嫣简直是一脚踹开房间门的,莫言吓了一大跳,连忙迎上来问,“小姐,你怎么了?” “脖子疼!”唐嫣闷闷地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脸。她唐嫣,这辈子第一次遇见了无能为力的人和事。 唐家终于在最后的期限,交出了十八罗汉。罗汉揭幕的那一天,万人空巷。所有人都聚在贵和号的门口,目睹堪称国宝级的黄金十八罗汉亮相。 唐嫣被伯克明火急火燎地拖来,混在围观的百姓中。新仇旧恨,伯克明的胳膊被她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哇,糖糖,你真狠心,我可是好意带你来看能让你们家荣耀一辈子的事情啊。”伯克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说。 唐嫣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你是想借机看唐睿吧你。” 伯克明尴尬地笑了两声,四处搜寻着唐睿的影子。一阵欢呼声之后,唐睿带着童远还有几个工匠,出现在披着红布还未露面的罗汉之前。唐睿依然是一身醒目的绸缎黑衣,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四周,而后侧头和童远说话。早有姑娘按耐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他却当做没听见,依然冷冰冰的一张脸。 “还好我们家睿睿不爱笑,否则,全齐州的女人都会爱死他。看看,英俊潇洒,年少有为,怎么就不生在我家?”伯克明说着说着,差点就热泪盈眶。唐嫣嫌弃地踹他一脚,“你花痴完了没有?花痴完了就到边上去,别挡着我。” 伯克明沮丧地退到旁边,还没开口抱怨,人群外就有人高喊一声,“刺史大人来了!” 顿时,四周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向官员出现的地方,行注目礼。 她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八天?十天?或者更久?她没有提回夏家,他也果然没有逼她,更没有来找过她。她,唐嫣,发誓要是跟这个男人说一句话,就变成猪。就算天塌下来,地裂了,也绝对,绝对不要理他! 他在人群以外,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有官员,也有侍从。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远很远。他的双肩从来没有文人般的柔弱,眉目间却有儒雅之气。谈笑间,让人如沐春风,可是那眼睛,却像隔着一层迷雾,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往人群这边看了一眼,唐嫣立刻低头。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微笑着与唐睿闲谈,似乎没有发现她。 官兵在维护着现场的秩序,不知道从哪里挤进一伙人,人群顿时推搡起来。人潮把唐嫣和伯克明冲散,慌乱之中,有人似乎拉住她的手,塞进了一个纸条。唐嫣愣了一下,本能地握紧纸条。 “安静,安静!”一个官员喊了两声,官兵迅速地冲进围观的百姓中来,抓住了几个闹事的地痞,才重新恢复了秩序。 看,还是不看?什么人会给她塞纸条?唐嫣挣扎了一下,还是把纸条摊开来,上面写着,“有人要抢罗汉,小心!”她的心咯噔一下,忽然觉得刚才人群中的异动很古怪。前方,已经有人奉上酒水,夏衍初,唐睿和一众人等,各举起一碗,连随行的武官也都举起碗。 难道,莫非……? 唐嫣挤不出人群,四周又太嘈杂,情急之下只能大喊一声,“臭流氓!不要扯我裙子!” 人群安静了下来,全都往她这里看。她管不了那么多,奋力往前挤,钻过官兵的长矛,一口气冲到夏衍初面前。心里还有一个小人在大喊,“唐嫣,跟他说话,你就变成猪了!” 众人皆是一惊,夏衍初疑惑地看着她。 唐睿走到她旁边,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说,“草鱼,你脑子被火烧了你!这种场合,搅和什么!赶紧退下去。” 唐嫣看了看一旁的罗汉,又看了看夏衍初,忽然“哼!”了一声。变成猪就变成猪了,反正她就是没法看着不管! 唐睿简直要疯掉了,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他就知道前几天她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有问题。他真不该掉以轻心。 所有人都看着唐嫣,保持着拿碗的姿势,有的还偷瞄了夏衍初几眼。很明显,她是冲着他们的最高长官来的。 夏衍初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唐嫣突然跺了一下脚说,“相公,你说话不算话!” 唐睿觉得一阵寒风吹过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中更加疑惑,草鱼今天怎么有点反常?她怎么像是来阻扰罗汉揭幕的?事出必有因,他不再阻扰,而是存着疑惑退到一边。 “哦~”众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刚刚还在猜测哪家的姑娘这么大胆,原来是刺史大人的内人。难怪,难怪。 夏衍初显然比任何人都震惊,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目光中全是疑问。他所认识的唐嫣,绝对不会是一个会跟自己这样撒娇的人。 “你说今天要接我回家的!我左等右等不见你来,以为你把这件事给忘了,原来在这里喝酒!你今天要是不把我领回去,我就放火把官衙给烧了!”唐嫣的心中,有无数只小猪在跳舞,还不停地嘲笑她。 夏衍初走过来,“唐嫣,你怎么……” 唐嫣一把扑上去,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说,“酒有问题,千万别喝。” 夏衍初僵了一下,然后拍了拍她的背,给唐睿使了个眼色,就拉着唐嫣进了贵和号。 一到没人的地方,唐嫣立刻放开他的手,退后几步。 夏衍初也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怎么回事?” “你看看这个,刚才有人塞到我手里的。虽然不知道是谁,可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恶意。”唐嫣把字条给夏衍初看,“我想,如果纸条上面所说的是真的话,你们喝的酒就应该有问题。他们肯定有什么阴谋。” 夏衍初沉吟了一下,“你先呆在这里,我出去,想办法把这个仪式取消。” 唐嫣点头,夏衍初出去了一会儿,唐睿和童远就进来了。外面的人群好像散去了,店里的伙计正在把罗汉原封不动地搬进来。 唐睿问,“草鱼,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骚动的时候,有人往我手里塞了这个。我没了主意,就闯出来了。”她把纸条给他看,唐睿的眉头皱了起来,“如果这是真的,说不定刚刚喝的酒里有毒?”他给童远使了个眼色,童远退下去。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宁可相信,也不能冒险。如果罗汉没了,唐家肯定逃不掉。” 唐睿坐下来,盯着那张纸条,摇了摇头,“不对,如果罗汉没了,第一个出事的,将会是夏衍初。” 童远返回来,低着头说,“少爷,拿了一碗酒给一只野猫喝了,确实有问题。但不是毒药,似乎只是让人浑身无力的迷药。小的猜他们是想趁骚乱的时候,把罗汉抢走。” 唐睿点头,“有人看见吗?” “没有。小的偷偷处理的。” 唐睿赞许地说,“好,你看着他们把罗汉锁到金库里去,不要出什么差错。金库加派人手,但动静不要弄得太大。另外,马上派人把这个结果报给刺史大人。” 唐嫣拉住唐睿,追问,“为什么罗汉没了,夏衍初会有事?” “傻糖糖,这件事是齐州督制,如果罗汉没了,除了唐家遭殃,夏衍初也难辞其咎啊!”伯克明从门口跨进来。唐睿一看到他就变了脸色,马上站了起来,“你,谁让你进来的!” “睿睿,你真是无情。放心啦,这次我不是来找事的。”伯克明把手中的纸条给唐睿看,竟是跟唐嫣一模一样的,“看来这个人有心提醒,还知道我跟糖糖必定会阻止你们。唐家在齐州经营数十年,不曾听说有什么对头。” 伯克明这人,平时吊儿郎当的,一旦遇到正事,就像换了一个人。 唐睿摸了摸纸片,“但这纸张好像不是寻常人家所用的,伯克明你看看。”说完又递给伯克明,伯克明仔细摸了摸,又嗅了嗅,“哇,我记得我有见过这个纸!” 唐嫣和唐睿连忙围了过去。结果伯克明琢磨了半天,“啧啧”了两声,只道,“年纪大了,给忘了。” 唐嫣狠狠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净说废话!害人白高兴了一场。” 伯克明摸了摸头,“给我点时间,会想起来的嘛。比起这个,你不觉得现在最要担心的是罗汉?到安全抵达长安为止,估计会有不少的风波。今天还有个怪事,你们发现没有,萧大人没有来。” 伯克明这么一说,唐嫣才发现,总是跟夏衍初形影不离的萧以渐果真没有出现。 唐睿说,“他好像在办别的案子。就是魑魅那件事。” “痴妹?……唐睿,痴妹到底是什么?” 唐睿看她一眼,“草鱼,你肯定把那两个字想成什么稀奇古怪的词了吧?是魑魅魍魉的魑魅……算了,我怎么会蠢到跟你解释……那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盗宝组织,前几年在淮南,江南一带横行,行踪飘忽不定,官府束手无策,朝廷下令追捕,多年都没有结果。后来夏衍初上任,用了极其残忍的手段,毁掉了魑魅的大半力量,但头目没有抓到。甚至很多成员都没有见过那个代号为鬼见愁的头领……你问这个干什么?” 啊,原来痴妹跟夏衍初有这么大的过节。极其残忍的手段?她脑海里面飘出夏衍初那弱不禁风得躯体,用一把火把痴妹烧得跳脚的诡异画面。难怪痴妹那家伙提起夏衍初的时候,几乎是眼露凶光,相当可怕。不过,她记得上次被抓的黑衣人里面并没有痴妹那家伙…… 伯克明在绞尽脑汁地想在哪儿见过那纸片,唐睿沉默着,似乎有心事。 唐嫣看了看他们,犹豫着,要不要把见过痴妹的事情说出来? 店里的掌柜走进来,贴在唐睿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唐睿皱眉头说,“什么?有人在贵和号外面鬼鬼祟祟地徘徊?” “恩,看起来有点面熟,好像是城里的混混。少爷,要不要我找人去把他抓进来问问?” “不用了。随他们去。” 伯克明神秘地说,“睿睿,是因为现在你不便出面么?那交给我吧,我去把他抓起来。”看伯克明一幅摩拳擦掌的模样,唐嫣猛地就想起,上次把陈启剥光时,这小子眼里的精光。唐睿还没有说话,他就已经出去了。 一起逛窑子 --> 唐嫣和唐睿一起回家,刚跨进家门,就听到莫言说,夏衍初在里面等着了。 唐嫣是极不愿意见夏衍初的,心里多少还在为刚刚的事情介怀。她正打算从走廊偷偷地绕进拐角里,直接回房间,夏衍初在堂屋已经看见了她,“唐嫣。” 莫言吐了吐舌头,脸上有一抹笑容。唐嫣狠狠瞪她一眼,只能转过头去。唐睿已经走了过去,态度不算恭敬,但也比先前好了许多,“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刚刚不是有人来禀报说,官府有急事吗?” “那是权宜之计。唐睿,能再让我看一下那张纸条吗?” 唐睿把纸条递给夏衍初。夏衍初仔细摸了摸,又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才断定道,“这是浣花笺。” 浣花笺?唐嫣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纸难道还有什么名堂不成?她正要发问,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少爷,伯少爷在门外,他说有要事……”管家的话还没有说完,伯克明已经冲了进来,高喊着,“睿睿,睿睿,我想起来了,是浣花笺!城里的□们都喜欢在那上面作诗送给相好的文人!” 夏衍初本来在琢磨着什么,听到伯克明这么一说,似乎恍然大悟,急冲冲地走了。 “唐睿,他是怎么了?”唐嫣扯了扯唐睿的袖子。 “关心的话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又不长在他的肚子里。” 不知怎么的,唐嫣的脑海里面,飘过一个绮丽的倩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突然想起她。 一整个下午,唐嫣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悬在心口,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对了。贵和号的事,罗汉的事,甚至国宝佛像,痴妹……分明都有什么关联,但联系是什么,她又想不出来。此时,莫言走了进来,“小姐,夏家……少夫人来了。” 玲珑的衣服从来都是稳重大方的颜色,举止也是沉稳得体的。她进来的时候,门明明是开着的,她依然敲了敲门,得到唐嫣的允许之后,才进了屋子。 “唐嫣,很抱歉来打扰你了。”她说话也总是温柔有礼的。 唐嫣连忙俯身,“说哪里的话,快请坐吧。莫言,赶紧上茶。” “不了。我只是来看看你,顺便问你一句话,马上就走。毕竟我在这里,不会太受欢迎吧?”玲珑微笑了一下,唐嫣不知要说什么。 “你的伤,好像好得差不多了,那么……什么时候回家?” 唐嫣没有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我知道这么问有些唐突。可是相公的脾气你知道,他不是会低头的人。你也常说,文人有文人的骄傲,对不对?我看娘,也有些后悔的意思……唐嫣,有些话不应该我来说,可是又不得不说。既然嫁到了夏家,就是夏家的媳妇,你和相公还是夫妻,还是回家的好?你知道,我们不是一般的人家,相公管着整整一个州,那些下属们在背后会怎么说他?所以,我做了这个不该做的主,希望你能体谅。” 唐嫣没法应承下来,也没法反驳。这个比她年长的姑娘,自小受的儒家教育告诉她要做一个贤妻良母。唐嫣甚至从来没在她的脸上,看到除了宽容和和煦以外的任何情绪。自己还是任性的年纪,这个人的身上已经有了一家主母的样子。想想,这也是自己不讨夏家老夫人欢心的原因吧。 不知道哪股气血涌上来,唐嫣说了连自己都吃惊的话,“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她坚定地迎着玲珑略微诧异的脸,“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但现在,我有要做的事情。这不是逃避,而是出于责任。” 玲珑愣了一下,而后伸手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唐嫣做了个决定。唐睿和伯克明不知道夏衍初去了哪里,她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要亲自去查清楚,到底是谁要偷罗汉,而这件事情,跟严家有没有关系。如果被她知道,谁想害唐家,她一定不放过他们。堂堂唐家大小姐,可不是吃素的! 掌灯时分,凤凰苑宾客云集。姑娘们着装鲜丽,在楼上和楼下招呼着客人。唐嫣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对扮成胡人混进去,实在没什么信心。她躲在角落,探出头去看了看,龟奴们正警戒地盯着四周,连忙又把头缩了回来。齐州第一的妓院,哪那么容易混进去啊……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得差点跳起来。仔细一看,“阿罗先生”正站在自己面前。他吹了吹胡子,样子有些滑稽。 “你,你你……”她惊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什么我,就你长成这样,还混什么胡人?不是招人怀疑么!”阿罗斜了她一眼,“把胡子摘了,想进去,就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当随从,没事不要乱说话,听明白了没有?”唐睿一边往外探头查看情况,一边说。 “我说唐睿,你怎么知道凤凰苑的?” 唐睿一个巴掌拍过去,唐嫣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你是笨蛋么?上次严家金矿我也去了。” 唐嫣更吃惊,“你知道那个老头是萧大人?” 唐睿皱着眉头,“原来是他?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草鱼,就你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个性,别凑合了,赶紧回家绣绣花,也许还有的救。” “不行,我得进去。你肯定知道浣花笺是从这里流出去的,所以才找来,不是吗?” “嘘……”唐睿把她按在自己身后,挺直身体,两个喝醉的男人,从他们面前摇摇晃晃地过去。唐睿低声说,“我去把那个矮个儿敲晕,你把他衣服剥下来换上去,听明白了没有?” “什么!” “什么什么?!你又不是没剥过男人衣服,这么吃惊干什么。没时间了,听我指挥!” 唐嫣不情不愿地把衣服换好,走了出来,唐睿连看都不看她,就大摇大摆地往妓院走去。龟奴看到他的装扮,都以为是个钱主,热心地迎了上来。唐睿操着生硬的强调说,“累了,找乐子来的。多少钱一位?” 他故意这么说,鬼奴们乐开了花,伸手打了个手势,唐睿也不含糊,丢出去一个钱袋,龟奴们也不怎么仔细看唐嫣,就让他们进去了。 唐嫣小声抱怨,“早知道丢钱就能解决问题,我就不用穿成这样了。”真沮丧,她明明答应过夏衍初不再干那剥人的勾当,这才几天就食言了…… 唐睿一边微笑,一边说,“得了吧,相信你的脑袋,我还不如相信猪会上树。” 凤凰苑的大堂宽阔,花台上好像正在表扬什么节目,所有人都屏息观看。突然,一个姑娘把本来就很薄的纱衣丢下台,只剩了抹胸和长裤,引发了众人的一阵欢呼。唐嫣有点不忍心往下看,侧头偷偷瞄唐睿一眼。好家伙,面不改色心不跳,俨然是一副见多了的模样。 唐嫣凑近了问,“喂,你这家伙,声色之徒啊!非礼勿视,赶紧捂眼睛。” 唐睿白她一眼,“你会不会用词?不会用就不要乱用。男人逛妓院就跟女人涂脂粉一样正常。没逛过的才有毛病,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唐嫣“腾”地一下火了,“臭小子,你才十三岁!”她的声音太大,周围的几个男人都转过头来,不满地瞪着她。唐睿连忙把她扯到一边,捂住她的嘴,“我警告你草鱼,你要是敢坏事,我就一脚把你踹出去。现在给我闭嘴!” 台上的舞娘好像看到客人们兴致很高,越发地放荡起来,有一位把手放在抹胸上,眼看就要揭下来。唐嫣连忙捂住眼睛,默念一百遍非礼勿视。 “喂,草鱼,你看那个人是谁?”唐睿忽然扯了扯唐嫣,把她的头按到一个方向去,唐嫣从指缝里看见了一个人,“夏衍冬?”她把手放下来,又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无疑。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女的,不就是水凝香么? “你说他是夏衍冬?不是夏衍初的弟弟?” 此时,夏衍冬和水凝香起身,拥着往楼上走。唐嫣正要拉着唐睿跟上去,一个喝醉了的胡人撞过来,揽着唐睿不放,嘴里还叽里呱啦地说着唐嫣听都没听过的语言。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唐睿用非常正宗的强调,跟他对起话来。 唐嫣傻眼了,这小子是真会还是在胡扯啊? 唐睿把那个烂醉如泥的胡人推给闻声而来的一个龟奴,花台上的表演刚好结束了。他拉着唐嫣上楼,穿过往来的□直奔一个房间。到了房间门口,他敲也不敲门,直接闯了进去,对正在脱裤子的男人,用异常凶狠的口气说,“以下的话我只说一遍。我知道你是谁,如果不想被我告发的话,马上滚出去!” 大概他的样子太可怕,男人直接吓傻了,立刻提好裤子,抱起桌上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床上的□抱着被子战战兢兢,唐睿用手做了个出去的动作,她也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唐睿……”唐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都是什么情况? 唐睿关好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到床边的墙,贴在那儿听。他皱了皱眉头,“奇怪,应该能听见的……” “没用的,那个房间里还有个密室。”房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唐嫣几乎要跳起来了。 “谁?”唐睿往床底下看,一个人影慢慢地挪了出来。 唐嫣看清楚了叫道,“夏……夏衍初?” 唐睿双手抱胸,“你这么吃惊干什么?又不是不知道他也在这里。” 夏衍初爬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笑着看唐睿,“我要是像你一样聪明,就不用吃这么多灰尘了。” 打架 --> 唐嫣站在一旁,看着镇定自若的两个的大男人,刹那间明白了一个词,男人本色。勾栏院和里面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就像自己身上穿惯了的一件衣服,只有女人会大呼小叫,以为那件衣服是新买的。 旁边的房间里,传来女人销魂放浪的呻吟声,唐嫣听了之后连忙捂住耳朵,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自己听一回事,和自己的男人还有弟弟一起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阿罗仿佛没听见一样问,“夏衍冬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他。另外他与严家的事情也有牵连,所以这次罗汉的事情,不能保证与他无关。我理解二位的心情,但可否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来调查?”夏衍初抬眼看了唐嫣一眼,完全一副路人的表情。 唐睿思索了一下,站起来,“好。交给你吧,反正罗汉五天之后就要送去长安了。我这就带草鱼回去。” 夏衍初点头致谢。唐嫣拉着唐睿到一边,“喂,我们家的事情,你干嘛要交给他?何况那个是他弟弟,万一他偏私怎么办啊?不行,我们现在不能走。” 唐睿斜她一眼,“你以为他想偏私的话还会在这里出现么?还有,那是你男人,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在妓院里面混迹。所以懂了?” 唐睿把唐嫣一路连拉带拽地弄出凤凰苑,唐嫣的嘴和鼻子都被他捂着,差点背过气去。确定没被人发现之后,唐睿才放开她,“草鱼,你回夏家帮帮夏衍初吧?” “什么?”唐嫣以为自己听错。 “虽然你的脑袋实在不怎么样,但最能名正言顺地帮他的,只有你了。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们唐家的事情,不能把所有的风险和责任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这样并不公平。” “风险,责任?唐睿,我听不懂。” “我没指望你能懂!你只要给我回去就行了。爹娘那里由我来说。看什么看?我要是个女的我就去。现在唐家我做主,你听我的,不要废话,马上回家准备!” 夏衍初接近子时才回到家,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了一样。所有的事情,像一个巨大的面团,堵在他的脑子里,他不能够好好思考。他叫来老丁,“这一阵子我都没空管顾金铺的事,到底亏损了多少?” 老丁把账簿拿过来,翻给他看,他一边看,一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少爷,别说是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仔细问了店里的掌柜,确实没有亏损,还略有盈余。他们说二少夫人虽然做事有些出格,但在经营方面却有天赋,我都很难想象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账簿的人,能从中看出金铺的各种问题。” 夏衍初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虽然很累,但仍然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看了唐嫣的杰作。看着看着,就不由地露出了笑容。有时是乱七八糟的符号,有时是很明显的错别字,有的时候她可能实在想不起来那个字怎么写,就用了很多的圈圈。难怪他们都看不懂,连他都不懂,那颗小脑袋瓜里面到底装些什么。但是那些她写下的东西,与她本人一样,具有飞扬跳脱的神采。也只有她,能把死气沉沉的账簿变得这么有趣。而且,还真是努力。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他坐直身体,刚活动了下筋骨,老丁就来了。 “少……少爷,您快去看看,二少夫人回来了!” 唐嫣拎着包裹,一跨进夏家的门,就接触到堂上射过来的那束目光。她当即就想掉头走掉,可是脚已经自动往前走。玲珑扶着尹氏走出来,尹氏站在石阶上高高地看她一眼,“你还知道回来。” 唐嫣低着头,心里骂骂咧咧的,面上却不敢有所表现。回来就回来了呗,又不是她想回来的。 “这几天你不在,金铺的事情都是玲珑打点的。我看她做得挺好,你不如就让贤。家里的大部分生意都是衍冬在管,老爷只给了衍初这一处,我不想有什么纰漏。” 唐嫣之所以打理金铺,完全是因为夏老爷的嘱托。她无所谓地说,“您做主就好了。” “那把你手里的金印和账簿交出来吧。”尹氏伸手。 玲珑在一旁说,“娘,您这是做什么?唐嫣才刚刚回来。何况金铺的事情,其实一直是相公在管,我并没有……” 尹氏打断她,“玲珑,你的心不要太软了!这个女人动不动就抬出娘家来压我们,三天两头就闹离家出走,她跟衍初能过多久?夏家的金铺交给她,谁知道会不会变成他们唐家的一部分?” 唐嫣握紧拳头,转身就走,刚走了几步,就被一个人影挡住。 她抬起头,正是夏衍初站在面前。 “你让开!”她说。她唐嫣,行得正坐得端,没必要在他们家受这种委屈。她凭什么要忍受这种婆婆?她有什么理由非得在这个家生活?! “账簿和金印在我这里,她从来没有拿过。”夏衍初抬头对尹氏说。 尹氏沉着脸说,“衍初,你看看她,只不过被我说了几句,又想要走。谁家的媳妇这么随便?” 唐嫣握紧拳头,刚要发作,夏衍初却捂住她的嘴,对尹氏说,“娘说的对,我带她回房,好好教训一番。” 夏衍初把唐嫣拉回房间,唐嫣把包裹扔在床上,怒目瞪着他。 夏衍初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欢迎回家,我刚好有事要找你帮忙。” 唐嫣想不出来,夏衍初有什么地方需要她帮忙的。直到夏衍初把厚厚的一叠账簿从桌子底下搬上来,她才觉得事情不妙。他微笑着说,“你离家多日,店铺疏于管理。我政务繁忙,也无暇□,所以这几日落下的,都补齐吧。” “什么?!”唐嫣冲到夏衍初面前,指着厚厚那一叠账簿,“为什么我才离开这么几天,就有这么多?!夏衍初,你耍我呢吧?夏老父人说,金铺的事情都交给玲珑管了,我……” “玲珑恐怕没有空管这个。” “为什么她没空?”她明明看她每天都很闲的样子。 夏衍初微笑不语,只是伸手拍了拍账册,就出去了。 莫言来到唐嫣屋里的时候,乍一看屋子里面,好像没有人。但走到叠得像山一样的账簿前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埋没在纸堆里的唐嫣。她像是被什么折磨着一样,揉了一张又一张纸,苦不堪言。 “小姐?” 唐嫣咬牙切齿地说,“我恨唐睿!” “少爷怎么了?” “他骗我说回来肯定吃香的,喝辣的,还被人供着。明明都是谎话!” 夜晚,唐嫣和莫言一起到院子里散步。刚走了一会儿,就听到明亮的歌声。那歌声像一阵风,把她积压在心头的抑郁全都吹散了。唐嫣知道,唱歌的肯定是宝月。那是一个被锁住的歌者,但仍然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莫言,你听啊。宝月那样的女孩子,有癫病,多么可惜。” “是小姐,莫言在听着。老天爷从来都不是公平的,相较之下,小姐很幸运。”莫言恭顺地说。 唐嫣被她的话触动,仰望着月亮。 月光下移过一个佝偻的背影,唐嫣愣了一下,随即上前拉住那个影子,“大娘,你怎么在这里?你手上拿的又是什么?” 那个正是和唐嫣一起被抓去的大娘。大娘连忙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说,“好心的姑娘,我正要去浣衣。”她手里抱着的木盆子里装的全是衣服。 唐嫣皱眉,“浣衣?谁的衣服?” “二夫人的,二少爷的……” 唐嫣一把夺过木盆,“是谁让你干这些的!” 大娘忙拍了拍自己说,“姑娘,是我自愿的。真的是我自愿的!夏大人说,我儿子的案子要压压,让我耐心等待,先在府里住着。可我不好白吃白喝,我……” “莫言,你去把老丁叫过来!” 莫言刚要跑开,黑暗里一个声音,威严地说,“不用了。” 唐嫣扭头看去,富态的张氏扶着丫环走过来。她可能是刚刚回来,还穿着外出时的衣裳。据说,这位夫人非常喜欢看戏,也喜欢去茶楼,更喜欢漂亮的衣服。因此,夏家的绸缎庄每年都要拿最好的布来给她挑选。 “什么叫,不用了?” 张氏的鼠目与其儿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我吩咐的。府里的闲人已经很多了,多这一口人白吃白喝,怎么也说不过去。唐嫣,你不当家,所以不知道我儿子当家的辛苦。衍冬可没有衍初那么好命,轻轻松松就有官当,而且随便塞一个乞丐婆来府里,就要我儿子帮着养……” 唐嫣把木桶一下子掷到地上,木桶立刻散架,里面的衣服都掉在了地上。张氏气得浑身发抖,莫言连忙上前赔礼道,“对不起二夫人,我家小姐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您……” 张氏冲上来,狠狠甩了莫言一个耳光,喝道,“没规矩的野丫头,竟敢在这里撒野!”她还想伸脚踢莫言,唐嫣挡在莫言前面,怒斥道,“张氏,你给我搞清楚,到底是谁在撒野!” “反了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对,我就是反了!这个大娘没有儿子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让人好好照顾她,还让她这么冷的夜里去浣衣!莫言是我的人,你凭什么打她?凭你也只不过是一个妾么?!” 张氏气得扑上来,扯住唐嫣的头发,发狠地要把摔到地上。张氏的丫环,莫言还有大娘全都慌了,连忙拉住缠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喧哗声惊动了很多人,连宝月也赶来了。她先是让人帮忙把两人分开,看两个人谁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又让人去请夏衍初。 “小嫂嫂,二娘,你们别打了!”她着急地上前来拉架。结果不知道谁推了她一下,她跌倒在地上。 唐嫣看事情就要闹大,不想再跟张氏纠缠。 谁知道,这个时候响起莫言惊慌的声音,“三小姐,三小姐!” 唐嫣扭头看去,只见夏宝月倒在地上,浑身在抽搐着,嘴里吐着白沫,好像一下子没什么意识了。她吓得马上松开张氏,张氏也有点惊慌,众人正不知道怎么办,一个人冲了过来,迅速地扶起宝月,二话没说,把手伸进了她的嘴里,让她咬着。 “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夏衍初喝道,立刻有丫环转身飞奔而去。夏宝月还在痉挛,夏衍初又试图按住她的腿脚,可是因为只剩下一边手能够活动,相当吃力。唐嫣吓呆了,但还是回过神来,蹲下去帮忙。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宝月抬回屋子,恰好大夫也赶了来。 唐嫣和夏衍初退到屋子外,夏衍初担心地看着屋子里,似乎已不关心别的任何事情。唐嫣低头看到他手上的伤,忍不住拉着他的手说,“你受伤了。” “不要紧。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谋划 --> 唐嫣却不走,只是转身吩咐莫言,“莫言,你去房里拿药箱。” 唐嫣和夏衍初一直守在门口,待宝月的情况稳定之后,二人才松了一口气。唐嫣把夏衍初拉到花园里,小心地给他包扎伤口。夏衍初看了一眼药箱,“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唐嫣还没说话,莫言抢先说,“因为小姐经常磕磕碰碰的,所以少爷就让莫言什么药都备一点……姑爷,您还真别说,我们家小姐就这包扎伤口的手艺还能拿得出手。” 唐嫣不悦地看她一眼,她马上住了嘴,但眼睛扔在笑。 夏衍初了然地说,“啊,原来如此,看起来还真的不错。” 唐嫣手上故意用了点劲儿,夏衍初疼的“嘶”了一声,她这才解气。 包扎好之后,唐嫣就要起身回房,夏衍初却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唐嫣,明日可有空?” “有空。”回答完又着实后悔了一番。或许,回答没空更好? 夏衍初似乎松了口气,“那明天随我去一个地方。” 唐嫣指了指自己的房间,“可我房里的账簿……短时间之内看不完的。” “那些先不忙。” “哦。”既然他都说不忙了,她刚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不去看那些数字。天知道她现在每晚做梦都是算盘的啪啪声,要不就是一群数字来追杀她。 夏衍初没再说话,唐嫣便带着莫言往回走。莫言说,“刚刚真的吓了一跳呢。不过小姐,看到姑爷把手给三小姐咬的时候,莫言忽然想起了早夭的哥哥。他也是那么地疼我……”唐嫣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唉,果然有个哥哥比有个弟弟顶事多了。她家的毒舌睿要是能对她嘴下留情,她就已经很知足了,咬手这种事情还是下辈子再想吧。 直到唐嫣走了很久,夏衍初还在盯着自己的手发呆。尹氏走过来,咳嗽了几声,他都没有听见。 尹氏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又狠狠地“咳”了一声。夏衍初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娘,您来了。” 尹氏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能不来吗?你二娘在我面前闹翻了天,玲珑这会儿正劝着。你就不管管你媳妇儿?上次你说,你们夫妻俩的事情,要我别管。这下你看看,”尹氏拍了拍手,“跟你二娘当众打了起来,还是为了一个乞丐婆!现在,你要娘怎么处理?” “娘,这件事本来就是二娘不对。我让沈大娘住在府里,不是让她做事的,何况二娘还先出手打了莫言。” 尹氏不乐意了,“莫言不过是个下人,打打也没什么,至于那个……” 夏衍初坐到尹氏身边,掺着她的手臂,“娘。您喜欢不喜欢烧香?” “这孩子,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儿子问您,烧香是不是为了积德?沈大娘就是一个现成的德,娘为何又不积了?依儿子看,烧那么多香给佛祖,不如行一件善事,佛祖也会看到的。” 尹氏没好气地看着他,“还搬出佛祖来了。既然你这么向着唐嫣,为何又不跟她圆房?对玲珑的理由是不喜欢,还让娘不要强迫你,那对她呢?” “我们俩有我们俩的相处方式……娘,您就别再管儿子的事情了。” “我能不管吗?我一直等着抱孙子,等得头发都白了!衍初,你听娘说……” 夏衍初看了看天空,像恍然记起什么事,“娘,我想起来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衍初,衍初!”尹氏站起来想叫住他,他却飞也似地不见了。 第二天,唐嫣目光涣散地爬起来,莫言看见她的模样,吓得惊叫了一声。她一晚上没睡着,一会儿梦见一只狮子吞了她,一会儿梦见一头狼扑过来,总之是被吓得不轻。 夏衍初早已经在门口等候,看到唐嫣出来,很自然地走过来牵了她的手。唐嫣有些不自在,但看到那么多双注目的眼睛,也没有拂逆。 “我们要去哪里?” “跟我走就知道了。” 唐嫣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只能跟着他。夏衍初带着她穿过热闹的街市,忽然停在一家酒楼前面的时候,好像不经意地问,“奇怪,这家店的生意怎么会这么好?” “只有两种可能。”唐嫣随口说道,“一种是饭菜非常可口,另一种可能满足虚荣心。” 夏衍初笑着看她,“第一个理由我赞同,第二个理由是为什么?” “老百姓都有一种心理,觉得一分钱一分货,所以越贵的东西就是越好的。举个例子,春满楼的菜一点儿都不好吃,每天都爆满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它顶着个第一的名声,价钱奇贵,人们都是冲着它家招牌去的。” 夏衍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夏家的金铺前。金铺的生意不算非常好,但也不冷清,时有伙计送着客人出来。有几个大婶走出金铺的时候,恰好认出了夏衍初,谄媚般地围过来,一下子就把唐嫣挤了个没影。 唐嫣在她们肥硕的身躯前甘拜下风,只能呆在一旁听她们肆无忌惮的调戏。 “唉哟,我说刺史大人,您怎么说也是唐唐四品的官,家里只有两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可不好。”一个大婶伸手摸了夏衍初的脸一下。唐嫣伸手指着自己,两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她?! 另一个又挽着夏衍初的手臂,“瞧瞧这身板,被折磨成什么样了。是不是你家那个没胸没屁股的不会伺候?” 没胸没屁股?唐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握拳。这群老女人,不要太过分啊! 夏衍初把嘴都说干了,才把那群老女人打发掉,而唐嫣在一旁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当她是空气不要紧,还当着她的面这样损她。她大吼一声,“有没有王法了,啊!?” 夏衍初“扑哧”一声笑出来,“唐家大小姐讲王法,着实是件新鲜有趣的事儿。” 他意有所指,热血沸腾的唐嫣马上蔫儿了。 夏衍初走进店里,对要迎过来的掌柜摆了摆手,掌柜就去招呼客人了。夏衍初看了一会儿,吩咐一个伙计拿出一本账簿来,随意翻了翻,“我看这账面做得整齐,却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帮我看看吧?” 说是帮忙看看,可他那表情分明不容唐嫣拒绝。唐嫣只好把账簿接过来,仔细地翻了翻,然后疑惑地说,“奇怪啊,怎么会一样呢?” “什么地方奇怪?”夏衍初期待地问。 “你看啊,这边把钱借了出去这么长时间,按理说借这么大笔钱,还是给生意伙伴,是要有息的。而且按照金额和时间,这息还不小,所以这里的数字不是太奇怪了吗?虽然总体看起来是盈利,但明显有一笔钱不知道流到哪里去……”唐嫣抬头看着夏衍初,声音渐小,“我说错了吗?” 夏衍初连忙摇头,问了一个别的问题,“唐嫣,你在家里的时候,真的没有学过做生意吗?” 唐嫣低下头,“你连这个都知道。那为什么夏老爷说的那天,你不揭发我……” “我倒是庆幸那个时候,没有站出来帮你说话。不管怎么说,爹毕竟是爹,眼光就是独到。” 唐嫣有点没听懂他的话,但是也不想深入地去想。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返回了夏家。唐嫣当然不知道夏衍初这趟特意把她领出去是什么意思,直到晚饭后老丁把金铺的金印送过来,唐嫣才有些明白了。但她不想收,拿着金印去找夏衍初。 经过花园的时候,看见两个人影。唐嫣本不欲理会,但无意间听见夏衍初的声音,忙停了下来。 “抱歉,要连累你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相公何出此言?”那声音,听起来,是玲珑? “确实有些危险,你可以再考虑看看。” “不用考虑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吧。既然相公说有把握,我就相信不会有什么危险。” 夏衍初叹了一声,“玲珑,跟你商量一件事可好?” “请说。” “相公两个字,衍初万万当不得,还请就叫衍初的名字。你是罗大人的千金,若是……” “相公的意思,可是要玲珑改嫁?抱歉,玲珑万万不能答应。我知道相公的顾虑是什么,但既然嫁来了,就是夏家的媳妇,只要玲珑没有犯什么错,还请不要再提改嫁的事情。至于称呼……如果相公执意,玲珑会改。” 唐嫣似乎听到夏衍初叹息了一声,她连忙闪到角落里,那两个人就一起离开了。 都去长安 --> 这两个人的对话,她怎么全都听不懂?唐嫣隐隐觉得,应该有什么事要发生。 第二天,老丁来请唐嫣到前堂,说是夏衍初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唐嫣去了前堂,看见玲珑,夏衍初,还有尹氏都在。她以为他们是要来问她与张氏打架之罪的,所以迅速在脑海里面编排了种种的理由。虽然她事后想起来,那些理由都很单薄。 尹氏看到她走过来,立刻板起脸,“你来得正好!” 唐嫣已经做好自己要被臭骂一顿的准备,却听到夏衍初抢先说,“唐嫣,我们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多帮帮娘。” 不在?为什么会不在?他这个一州之长现在还能出远门闲晃不成?她抬头看夏衍初,夏衍初仍然公事公办地说,“岳父大人派人从长安来传话,说是思女心切,请玲珑务必回去一趟,并要我同行。” 原来是要去长安,难怪把金印拿过来给她。唐嫣想,夏衍初这个“相公”做得实在是好,回娘家的事情,原配和妾都照顾到了。她心不在焉地又听了几句尹氏的训话,借口还有事,就先行离开了。 走到花园的时候,夏衍初从后面追了上来,按住她的肩膀,“唐嫣。” 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什么事?”心里补了一句,陪你的玲珑去吧,何必假惺惺地跑来!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他试图解释。本来不该解释,可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好像是气呼呼的?肯定是又误会什么了。 “不用跟我解释。”唐嫣躲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夏衍初却忽然伸手,从背后把她整个儿抱进了怀里,“小鱼儿,别生我气。” 唐嫣呆呆地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低头的呼吸,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你……” “万事小心,不要鲁莽,也不要冲动。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等我回来再说,听到了吗?” 唐嫣的大脑飘过一片又一片的空白,好像现在所经历的场景发生在梦里一样,根本没法认真听他在说什么。 而后,夏衍初伸手把她转了过来,猝不及防地吻了她。 那个吻蕴含着缱倦的情丝,还有深深的牵挂,唐嫣本来大睁着眼睛,要喊,要推,要做抗拒他的动作。可他的睫毛,他紧闭的眼睛,添堵了她的全部视野,她竟然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掉进了这个吻里。比起第一次见面那个囫囵吞枣般的强吻,还有某次明显带着攻击性的……这个吻,才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吧?他的手环过她的腰,她的手攀着他的肩,好像一切都那么地自然。 自然地就像是早就该这样了一般。 他的吻软糯香甜,唐嫣情不自禁地探出舌尖,碰了碰他的嘴唇。电光火石之间,男人的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衣衫,像是很努力地在克制什么。 反了,这个小东西,居然敢挑逗他? “哎呀!”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两个浑然忘我,在长廊上拥吻的人这才面红耳赤地放开彼此,意识到现在是光天化日。夏衍初握拳轻咳了两声,转过去,看到正笑着的宝月。 “哥哥。”少女的口气,很明显在恭敬之外,还有些许暧昧。 “什么事。”夏衍初强装正经,可是飞快的心跳,仍然没有要平复的迹象。 宝月微俯了下身,“本来有些担心哥哥手上的伤,想要过来看看,没想到坏了哥哥和小嫂嫂的好事。小嫂嫂不会怪我吧?”她冲唐嫣狡黠一笑,唐嫣不好再望着天空,也报以一个微笑。她心里,现在不仅仅有一群小猪,在围着圈圈跳舞,还有两个小人伸出手嘲笑她。 她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夏衍初和夏宝月的对话,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他的嘴唇上。 她一定是疯了!! 老丁匆匆地跑过来,附在夏衍初的耳边说了一通,夏衍初侧头看唐嫣一眼,就跟着老丁走了。 夏衍初一走,宝月就走了过来,看着唐嫣,“小嫂嫂。” 唐嫣试图掩饰尴尬,“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宝月转了一圈,欢快地说,“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对了,小嫂嫂,我有件事情想问你,哥哥为什么这个时候去长安?再过几天不是就要押送罗汉了吗?” 唐嫣摇了摇头,他在干什么,他有什么打算,她全然不知。 “奇怪啊。难道哥哥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唐嫣叹了口气,哪怕再万全的计策,只要有人真要劫持罗汉,那便是躲都躲不过的吧。 第二天,夏衍初和玲珑就启程去长安了。跟夏秉义离开的时候一样,唐嫣直接把送别给睡了过去。 到了晚上,唐嫣想起此刻一定焦头烂额的唐睿,决定出府一趟。莫言本来要同行,唐嫣看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就让她先回房去休息了。她不知为何,有点胸闷,也想要出去透透气。 走到贵和号的时候,店铺已经打烊,但还是有灯光从门缝里面漏出来。唐嫣上去敲了敲门板,来的人是童远。他看见唐嫣,似乎很惊讶,侧身让唐嫣进去。 唐睿不知道为何,竟然集结了一大帮子人在店里面。伯克明自不用说,竟然还有萧以渐,孙甜甜?唐睿淡淡地瞟唐嫣一眼,继续伸手指着桌子上,地图模样的东西,倒是孙甜甜走了过来,“唐嫣,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动的?难道是夏衍初告诉你的?” “行动?什么行动?” 唐睿的声音飘过来,“请诸位节省时间,不要跟一个笨蛋废话。” 孙甜甜吐了吐舌头,马上转身回了萧以渐的身边。 唐嫣狠狠地瞪了唐睿一眼,听到他说,“我们分五路去长安,哪一路都有可能碰到劫持的人。如果我们分析得没错,来劫罗汉的,很有可能是魑魅的人。上次虽然抓了他们的一部分,但那些人决不是魑魅的全部。所以,这条路,由我来走。”他似乎指了什么地方,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的模样。 萧以渐说,“我觉得有些冒险。你毕竟不会武功,而他们如果要行动,这条路线最容易下手,我觉得还是让伯公子去,会好一些。” 伯克明连忙点头,“是啊睿睿,还是我去吧。万一你要是被他们给掠去了,就不好了。这年头劫财劫色的人太多,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风险!” “我没那么弱。” 唐嫣忍不住插嘴,“是啊是啊,你们放心吧,唐睿这小子绝对不会乖乖给人劫的,他就算是死也会拉个垫背的。” 唐睿的目光飘过来,“你来,是有什么事?” “我都已经坐在这里半天了,你才想起来问我。我有一件怪事想要问问你,夏衍初今天去长安了!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留在这里才对吗?” 众人纷纷看了唐嫣一眼,没有人露出奇怪或者有兴趣的表情,反而很默契地继续讨论刚才的路线。 “喂喂喂,你们找个人回答我不行吗?” 唐睿冷冰冰地抛过来一句,“去就去了,你安生呆在家里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你们事先都知道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甜甜,小哇?是兄弟的就回答我!” 伯克明偷偷瞄了唐睿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就走过来对唐嫣说,“这次的行动是绝对机密的,糖糖你还是不要牵扯进来比较好。到时候,我们几个可能都要去长安。” “你们全都去?” “是。按照夏衍初的计划,我们兵分五路,把罗汉运送到长安去。而一路上会有官兵和私兵乔装埋伏,无论魑魅袭击了我们哪一只队伍,这次管保叫他们有来无回。”看伯克明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好像这个计划是他想的一样。 甜甜忽然说,“我们都去,似乎不太好吧?留唐嫣一个人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唐睿的目光看向伯克明,“你留下。” “不要啊,睿睿!”伯克明呼喊着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唐睿的脖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不知道我会牵挂你,会担心你吗?不要抛弃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唐睿伸手,推开伯克明贴过来的脸,再一脚把他踹开。伯克明还欲扑过来,他一个眼刀丢过去,伯克明立刻乖乖地缩到一边。唐睿不再说话,只是给所有人递了一个眼神,众人纷纷点头,然后四下散去。 “结束了?”唐嫣还没反应过来。 萧以渐和孙甜甜走过来,孙甜甜拉着她的手,“唐嫣,你自己千万要小心。那个魑魅不知道会不会在齐州留人手,趁着夏衍初不在的时候做坏事。到时候,你千万不要冲动啊。” 萧以渐也说,“嫂夫人切记此非常时期,不要意气用事。” “唐嫣,我们还要回去准备,就先走了。等我回来再聚。”甜甜冲她挥了挥手,就和萧以渐一起走了。 唐嫣忽然有一种感觉,自己被这群人集体排斥了。这么重要的任务,居然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她?她转身去看唐睿,伯克明正抱着他的胳膊,声泪俱下,“睿睿,你怎么可以这样?夏衍初明明说我也可以参加的!我的任务是帮忙送罗汉,不是呆在齐州。我不要跟糖糖在一起,我不要!” 唐睿把地图卷起来,放进怀里,“说完了吗?” “睿睿!”那喊声,堪称撕心裂肺。 唐睿使劲地把伯克明推开,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留下你,是因为相信你。”之后,翩翩然远去。从唐嫣身旁经过的时候,眼睛连斜都没有斜一下。 伯克明颓废地坐在椅子上,用小狗一样的眼神,望着唐睿离开的方向。 唐嫣无奈,他就这么不愿意跟自己呆在一块儿?什么朋友! 风卷残叶,两个人都无限凄凉。 真人不露相 --> 罗汉送走之后,唐嫣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她每天都要差莫言去唐家问留守的童远,看看那五路人马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这一阵子,唐睿越发地器重这个少年,不但把私印都交给他,甚至让他接手了唐家的一些铺子,手把手地教他做生意。同时,城里也有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唐睿好男色,这个童远便是他的龙阳之一。另一个传言,说的就是伯克明和唐睿有一腿。 当然,伯克明本人是很乐于听见这样的传闻的。还撒了大把的钱,鼓动三姑六婆们,把这个传言散布得更广,好像唐睿会迫于流言从了他一样。 夏衍初和玲珑离开以后,以往三天两头就要找唐嫣麻烦的尹氏也消停了一些。与其说是消停,但不如说她好像有心事,根本没空管唐嫣。而张氏因为尹氏没有秉公办理唐嫣,自那夜之后,再也没有跟他们同桌吃过饭。 这一天,尹氏和唐嫣正在吃午饭,老丁走了进来,俯身禀报道,“夫人,六顺回来了。” 尹氏连忙说,“快让他进来!” 六顺给唐嫣最初的印象,是一个彪汉。但是不得不说,那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要教训轿夫,而让唐嫣在脑海中本能地丑化了他。六顺分别向尹氏和唐嫣行了礼,尹氏连忙问,“事情办得怎样了?查出来没有?” 六顺点了点头,“正如老夫人的猜测。” 尹氏忽然“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碗上,吓了所有人一跳。她豁然站起来,“找那个贱人算账去!” 唐嫣虽然不想淌这混水,但夏衍初临走前交代了,要她凡事多帮着尹氏一点,再加上玲珑又不在,她好像不得不站在尹氏这一边了。只是,贱人是谁? 尹氏走得极快,六顺掺着她,老丁在后面拉了唐嫣一把。 “二少夫人,我看老夫人这是要去找二夫人去的。”老丁轻声说。 “她们不是一向相安无事吗?姐姐妹妹也叫得挺亲热,老夫人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老丁闭了下眼睛,忽视唐嫣的称谓,“只怕是老夫人现在抓住了二夫人什么把柄。二夫人年轻的时候,卖身葬父,老爷看她可怜就带了回来。本来只是个女婢,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怀了老爷的孩子。老夫人虽然嘴上不说,但这么多年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原来夏老爷当初也有这么一桩风流往事。但小妾的儿子就是小妾的儿子,看他对夏衍初偏爱就知道了。想到这里,唐嫣无限感慨,自己的儿子以后,是不是也会像夏衍冬一样? 说话间,尹氏已经到了张氏住的小院。小院独门独户,清雅别致,里外好像是另一番世界。唐嫣可不信张氏那样的人,有本事把院子打理成这样。 夏衍冬正蹲在院子里伺弄花草,看到尹氏一行人走进来,连忙起身,“大娘,您怎么来了?” 尹氏还没说话,唐嫣先问,“这院子……” 夏衍冬的绿豆眼快被脸上的肉挤得看不见,“是我打理的。” 那一天,唐嫣重新认识了夏衍冬这个人。原来在他其貌不扬的外表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性。后来伯克明听了她这样认为的原因之后,差点没当场吐血。因为她的理由仅仅打了个比方,说弄弄花草就跟梳妆打扮一样,弄得花枝招展,或者其貌不扬的,都不算本事。最本事的是,不引人注目,但一旦看了就不会忘记。 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伯克明不敢再把唐嫣看成一个简单的笨蛋,虽然还在笨蛋的范畴里,但好歹是一个有水平的笨蛋。毕竟不是每个笨蛋都会打比方,也不是打得比方都能这么一针见血。 张氏听到尹氏的声音,从屋子里面慢慢踱出来,趾高气昂地说,“姐姐来这里干什么?”她看到唐嫣,冷冷哼了一声,“如果是现在要道歉,就太晚了。” “贱人!”尹氏忽然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甩了张氏一个耳光。 张氏捂着脸,大为震惊,“你……你凭什么打我!” 尹氏伸手指着张氏,“我就说,为什么当年衍初破了魑魅的案子以后,就不再做官了。原来是你这个贱人做了手脚!你搭上了当年的扬州刺史,要衍初把清缴的宝物谎报,衍初不肯,那扬州刺史就串通政绩考核的官吏,要给衍初抹黑。幸好当年罗大人在扬州,否则,我们衍初就被你这个贱妇害死了!” 张氏啐了一口,“你有什么证据?你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我一直就奇怪。平常你都不管家里的事情,更不要说是衍初带回来的一个老妇了。我无意中看到那老妇身上的扬绣就产生了怀疑,没想到被我查到你做的那龌龊事!那个老妇就是当年扬州刺史府的一个下人!贱人,你要我找她来对峙吗?” 张氏气定神闲地说,“你尽管去啊。” 尹氏转过头来,“老丁,你去把那个老妇带过来,今天我非要让这个贱人哭出来不可!” 唐嫣看张氏的表情,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尹氏既然敢来找张氏算账,必然已经有了十足把握,而张氏如此镇定自若,只有一种可能……唐嫣心里一凉。那夜,沈大娘去浣衣,那个地方平时都没有人。她质问沈大娘,一向没什么往来的张氏突然出现了……而后她们打架,宝月出事,自那以后,好像再没有人想起沈大娘。 她正在沉思,老丁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夫人,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大娘,那个大娘不见了!” “不见了?”所有人齐声问。 唐嫣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们会不会是那夜就要除掉沈大娘,刚好叫她撞见……而后……她再也不敢往下想,转身飞奔而去。 云锦楼的生意依旧很好,唐嫣冲进去,看到远处伯克明正给一桌陪酒。“小哇,小哇!”她在人声鼎沸的茶楼喊他,可是隔了太远听不见。她就近逮了小八,让他去把伯克明带出来。 过了一会儿,伯克明才走出店来。一声呛人的酒气,连说话都有些不连贯,“糖……糖,你来……找我?”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 “你听我说,沈大娘找不到了,你要帮帮我!”唐嫣按住伯克明的肩膀。 “谁……谁不见了?”伯克明目光涣散。 唐嫣跺了一下脚,“唐睿不见了!” 伯克明的酒立刻醒了大半,大声地说,“睿睿,睿睿怎么了!你快说,说清楚!” 唐嫣伸出巴掌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给我醒醒吧你!上次严家金矿那个重要证人,沈大娘不见了。怪我,都怪我大意,没早点发现二娘他们的用心,让他们在眼皮底下把人弄走了……小哇,现在要怎么办?” 伯克明终于清醒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唐嫣就把大概过程说了一遍,临了还补充道,“沈大娘很重要。只要她没遇害,就一定要找到她!这么多天,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关心她一下……”唐嫣伸手捂住脸,伯克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别急,这事我来想想办法。只是找不到人,不是被杀了,说不定还活着。” “那就拜托你了。我着急跑出来,没有跟夏老夫人说,现在马上要回去。” “糖糖,你等一下!”伯克明凑近唐嫣,仔细交代了一番。 唐嫣回到夏家,看到尹氏正坐在前堂,而张氏在旁边嚎啕大哭,“我要写信告诉老爷,这个家我呆不下去了!姐姐的儿媳妇打我这个二娘,姐姐不管,反倒让人去查我,冤枉我不说,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尹氏皱了一下眉头,“你够了没有?拿老爷出来压我,你还没有资格!” 夏衍冬扶着张氏坐下来,依然是糯米一样的声音,“大娘,这件事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尹氏站起来,“是不是误会,你娘心里最清楚!我今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衍初做官也好,不做官也罢,夏家的家业早晚都是衍初一个人的,你们两个人想都别想!” 张氏眼睛一眯,狠道,“好,既然姐姐这么心狠,我也顾不得什么了,我这就给老爷写信,让他回来,把这个家分清楚,看看我们母子有份没份!”说完,就拉着夏衍冬要走。 “站住!”唐嫣喝一声,张氏和尹氏都看向她。 “你,你什么态度!”张氏气得浑身发抖,“老爷和衍初选得好媳妇儿!” 唐嫣摊手,“我的态度一向如此,你不用怪到他们身上。反正夏衍初休我是早晚的事情,严格来说,你也不算我婆婆,也没有需要我尊敬的地方。别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刚刚听到,你要分家?夏老爷还在,你分什么家?” “我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 “你要是自己折腾我就管不着,可你现在是要把整个家搅得鸡犬不宁,我就不得不说两句了。多年前,你陷害夏衍初的事情,我先不说,就眼前沈大娘失踪这事儿,你脱不了干系吧?” 张氏瞪着唐嫣,“我说过了,没有证据,你们不要胡说!” 唐嫣仰头做回忆状,“浣衣有浣衣的地方,那晚,你让沈大娘浣衣的地方跟平日里婢女们浣衣的地方不一样吧?有什么用意?” “你……”张氏没想到唐嫣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忙看向夏衍冬。 夏衍冬笑了一下,但唐嫣宁愿他不笑。 “后院的水温一些,我娘也是为了照顾那个大娘。” “浣衣都有统一的时间,为什么是深夜?” “那是我娘和我另外换下的衣服,赶着穿,就麻烦了一下那个大娘。” 唐嫣看着夏衍冬,也笑了一下,想起刚刚小哇的交代,“他如果回答得很顺畅,说明此人不是城府深,就是早有准备。以后你可得千万小心他们母子了。” 正所谓,什么人什么什么相。 突然大火 --> 唐嫣一直在家里等着,莫言在夏家和云锦楼两边跑来跑去地传递消息。伯克明在齐州的人脉,不说通天,要查出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恐怕这一点,连夏衍初这个一州之长,都要汗颜。 与此同时,童远也托人传来消息,“五路人马都遭到魑魅的袭击,但罗汉已经顺利抵达长安。” 唐嫣总算松了口气。这次,严家商铺的算盘打空,难保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往后唐家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了。她坐在窗前发呆,悠悠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季节已经看不到什么繁花绿叶的美景,多是弱小的生命在做最后的挣扎,看了就叫人心凉。 “找到了,找到了!”莫言冲进屋子来,指着门外说,“刚刚伯公子派人来,说是找到了大娘,被秘密藏在郊外的凤凰苑,要小姐去帮忙。可是,姑爷临走前交代……”莫言“按兵不动”这四个字还没说完,唐嫣已经飞奔了出去。 莫言早就该知道,按兵不动这四个字,在她家小姐眼里,就跟空气一样。唐嫣转身大喊了一声,“莫言,你马上去找童远!” 唐嫣的内心对于沈大娘,有着深深的愧疚。她把夏衍初的叮嘱,全部抛到了脑后。小哇轻易不会让她帮忙,肯定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才会要莫言传话。因为她的疏忽,让沈大娘被俘,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她一口气冲到凤凰苑,只看到小哇冲进去的影子。她也连忙冲了进去,却发现整个凤凰苑安静得诡异。一个精神不济的跑堂打着哈欠走过来,“请问有什么事?白日里是不做生意的。” 唐嫣着急地问,“看到伯克明公子了吗?”伯克明是这里的常客,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跑堂愣了一下,打着哈欠说,“好像往楼上去了吧。” 唐嫣直奔上楼,一间一间屋子地闯,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似乎是储物的小屋子。唐嫣走进屋子里,因为没有窗,黑乎乎地什么都看不见。她刚想找个能照明的东西,听到一旁角落里呜呜的闷声。她连忙摸索着过去,摸到一个人,“沈大娘?” 那人似乎点了点头。她连忙把沈大娘嘴里塞的布拿下来,沈大娘喘着粗气,用力说,“姑娘快走,这是陷阱啊!” 话音刚落,房间的门就“碰”地一声关上,唐嫣凭着门纸上透出的光亮,扑过去用力拉了拉门,门像被从外面反锁了。她锁眉,开始想怀疑在门口的那个影子,或许不是小哇。 “大娘,你别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唐嫣出言安慰,沈大娘却没动静,她摸过去,发现大娘已经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救命啊,来人啊!”她使劲地拍门,期望外面有人听见。但外面的世界好像笼罩在静默里,空无一人。 巨大空间里的静默并没有维系太长时间,不过一会儿,滚滚浓烟和赤红的火光一下子在门纸上出现。铜环滚烫,唐嫣连忙松了手。 到此刻,她不得不相信,这是一个精心准备,要杀掉她们的圈套! 浓烟从门缝里面飘进来,唐嫣摸索着爬回沈大娘身边,脚却不知道碰倒了什么。沈大娘身上的绳子解不开,呛人的浓烟让唐嫣呼吸困难。糟糕,再这样下去,沈大娘会没命的! 正在她焦急的时候,门被人大力推开,借由门外的火光,唐嫣看见伯克明冲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哇,你快把沈大娘背着,他们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她身上的绳子解不开。” “好!”伯克明二话不说,把沈大娘背起来,“糖糖,你跟在我后面,外面的火太大了,小心不要伤着自己。” 唐嫣点头,跟着伯克明走出屋子外。凤凰苑已经使一片火海,到处都有掉下来的木板和烧毁的残骸。唐嫣一不留神踢到了一块燃着的木板,一瞬间,她的双脚燃了起来。 “糖糖!”伯克明惊得大叫,想要冲回来。一块顶梁恰好砸下来,横在了他们之间。火舌攀爬着栏边的柱子,迅速形成了一堵火墙,伯克明过不来,唐嫣走不过去。 沈大娘本来就体弱,又吸入了过多的浓烟,已经呈现昏迷的迹象。 唐嫣迅速找东西拍打腿上的火,一边对伯克明说,“小哇,你先出去,大娘快不行了,这里危险!” 说话间,都是木头被烧的哔剥声。火势越来越迅猛,凤凰苑本就是木质结构,已经传承了百年。此刻遇到大火,脆弱得不堪一击。 “糖糖,糖糖,我不能丢下你!”伯克明呼喊着就要冲过来,却被一块燃烧的木板砸中了手臂,逼得他后退了几步。唐嫣大声喝道,“伯克明,你马上给我出去!不要管我,听到没有!你一定要给我活着,还有沈大娘,绝对不能死!” 不断有燃着的门和窗倒下来,阻挡在唐嫣和伯克明之间。隔着重重火光,伯克明背着沈大娘,已经不可能再过去救唐嫣。唐嫣眼角瞥到身后房间里的情形,边说,“我还能去房里躲一阵,你快走,快走啊!” 伯克明咬了咬牙,大声说,“糖糖,你坚持住,把大娘送出去,我就回来救你,你一定要等我!” 他迅速地往楼下冲,一片火光中,唐眼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不要再回来,不能再回来了,小哇。”刚才她在屋内碰倒的东西是油,她没有告诉伯克明,此刻那间屋子已经全是火了。火海包围着她,她因为浓烟已经不能呼吸,渐渐瘫倒在地上。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甜甜数落小哇最怕疼的事情。只要他擦破了点皮,就叫得山崩地裂。唐嫣闭上眼睛,“不是的甜甜,小哇最勇敢了,刚刚他被砸得那么痛,都没有叫一声……” “夏衍初,我大概要死了吧?”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会想起他来,但大概也永远不会知道原因了。 凤凰苑已经被火海吞没。伯克明放下沈大娘,转身就要再冲进去,却被官兵拦截住,“伯公子,你不能进去,现在里面很危险。” “你他妈的给我让开,听到没有!”伯克明怒吼一声,官兵们全都愣住。他又要往里冲,身后传来唐睿的声音,“童远,拉住他。” 伯克明还没转身,已经被童远等几人架住。唐睿浑身湿漉漉的,只留下一句话,“唐家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你想找死,还没有资格。” 就在唐睿要钻入满是火焰的门的时候,另一个人抢先一步冲了进去,顺带伸手把他往后推了一下,那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身影就迅速地消失在火光中。 闻讯而来的唐守直和刘氏拉住唐睿,萧以渐和孙甜甜也赶来了。 萧以渐尚算冷静,命人把沈大娘抬到医馆去。孙甜甜让赶来的郎中给伯克明包扎手臂上的伤。伯克明推开那郎中,趴在树干上,一下一下地用拳头击打树皮。 孙甜甜握住他的手,也哭了起来,“小哇,不要这样,唐嫣一定会没事的。” “我没用,是我没用!你们把糖糖托付给我,我却没能保护好她……糖糖要是有什么,我一定不会原谅我自己!” 萧以渐说,“刚刚我好像看到,有人冲进去了?” 唐睿被刘氏和唐守直扯着,只能冲着火海骂,“夏衍初,你找的是什么破烂理由!我是独子,你就不是你娘的独子吗!你别忘了,你还是一州之长,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听了这话,萧以渐踉跄了几下,甜甜连忙站起来扶住他。 “胡闹,夏衍初简直是在胡闹!”萧以渐咆哮。 火光冲天,往昔繁华的建筑,此刻像是指引地狱之路的曼珠沙华。官兵和附近的百姓虽然都赶来救火,但火势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下来。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就在所有人的心渐渐变凉的时候,即将彻底毁掉的大门里钻出一个人影,他身上似乎着了火,官兵连忙拿水猛泼他。 他把背上的那个人刚放下地,整个凤凰苑就开始坍塌。 “小鱼儿,你醒醒,小鱼儿!”夏衍初揭开盖在她身上的湿漉漉的被褥,使劲地捏她的肩膀和手臂。“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醒过来,马上醒过来!”他一直按着她的心脏,揉捏她的四肢。他披头散发,背上的衣服早就烧烂,露出绽开的血肉。他就像一个疯子一样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外界的一切好像全部都不存在了。他的表情和眼神,有让死神都却步的坚决。 所有人都看着,没有人上前。那样的夏衍初,他们一生只见过那一夜。 “我还没有为我做的错事赎罪,我还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死,你不许死!”他从来都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明白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什么责任,什么婚约,都是骗人的。他爱着她,用全部的生命爱着。 不知过了多久。 “吵……吵死了……”唐嫣轻轻咳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夏衍初大喜,连忙把她扶坐起来,“小鱼儿,你看我,看着我!” 她嫌弃,“丑死了……” 夏衍初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梦呓一样说,“丑死了不要紧,怎么都不要紧,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就好。”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掉落在唐嫣的脸上,唐嫣微微愣了一下,心湖翻涌。她伸手抱住他,“我没事了,你不要担心。”她觉得不对,仔细摸了摸他的背,他疼得齿缝间溢出一声轻吟。唐嫣叫道,“你受伤了?!”看样子伤得还不轻。 他灿烂一笑,似又变成那个风月般的男人,“小事,只要你没有伤到就好。” 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这么丑过,但也从没有笑得这么好看过。 变性和嫌隙 --> 一场火灾下来,伤得最轻的,变成了唐嫣。 唐嫣在莫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温情攻势下,才勉强在床上躺了两天。后来,又被唐睿以各种名目限制走动,她大凡想要够到门边,童远就会如幽灵般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来,予以劝止。 夏家的人,心思全悬在夏衍初身上,当然没有人管她。 夏衍初,那天可是倒在她怀里的。一行人急急忙忙把夏衍初弄回家,尹氏那眼刀已经快把唐嫣凌迟了。 “莫言,我不出去可以,你告诉我夏衍初怎么样了?” 莫言摇了摇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莫言!你被唐睿那小子收买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选!”唐嫣撂了狠话,莫言果然服软,“少爷也只是关心小姐。” 唐嫣一梗脖子,“夏衍初救了我一命,我关心他不是人之常情吗?快说!” 莫言苦大愁深的模样,弄得唐嫣更心慌了。唐嫣掀开被子下床,把企图拦截的一众人等全部推开,径自向夏衍初的房间跑去。没错,婚后的夏衍初,看似有妻有妾,但仍然独自居住在自己的房间里,跟谁都没有同房。 唐嫣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尹氏的声音,“儿子,你就忍忍吧?” 夏衍初虚弱的声音,“娘……” “公子,这药虽然要忍受剧痛,但对您背上的伤却是有好处的。如果不及时涂抹,怕伤口要发炎。您千万忍忍。” “娘,唐嫣,她……”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她已经活蹦乱跳,没事了。你再不好好治疗,娘可就不保证了!” 夏衍初没有说话。有人拉开门出来,唐嫣一看,是管家老丁。她连忙迎上去,把老丁拉到一边。老丁显然吓了一跳,“二少夫人,您怎么在这里?” “你们家少爷怎么样了?” 老丁低声说,“不太好。因为背上的伤口引起了发热,好几天都退不了。老夫人请了民间的偏方,只是那偏方剧痛难忍,少爷从小又最怕疼,因此很让人担忧……二少夫人,二少夫人!”老丁话还没说完,唐嫣已经推开夏衍初房间的门。尹氏和一个樵夫模样的男人站在床边,夏衍初趴在床上,脸色病白。 尹氏一看到唐嫣就来气。自己宝贝儿子被她折腾成这样不说,听人说还差点丢了性命。语气不由得恶劣起来,“你来干什么?” 夏衍初睁开眼睛叫道,“娘!” “就你心疼你媳妇。你命还要不要?我这个娘还要不要?自从这个女人进了我们夏家门,整个夏家就被她弄得鸡犬不宁。你还想护她到几时?” “老丁,你去把少爷扶起来。”唐嫣侧头吩咐老丁。老丁看了尹氏一眼,还是上前,把夏衍初扶了起来。夏衍初不解地看着唐嫣,唐嫣看向那个樵夫,“上药。” 樵夫有些犹豫,“公子疼得厉害,小人下不了手。本来应该用止痛药的,可是那药恐伤及大脑……” 尹氏看夏衍初一眼,“你只管下手,止痛的药这不是来了?” 樵夫犹豫了一下,拿着手里的瓶子上前。夏衍初挣扎了一下,唐嫣连忙走到床边,蹲在他面前,轻声说,“不许动。”夏衍初果然乖乖地不动了。 老丁退到一旁,和尹氏一起看着。 唐嫣对仍战战兢兢的樵夫说,“快点!” 樵夫轻轻掀开夏衍初的上衣,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夏衍初就锁紧了眉头。过了这么几天,他背上的伤口仍然触目惊心,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状。唐嫣一看,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樵夫抖出药粉,刚刚点到夏衍初的背,夏衍初就疼得大叫了起来。 那样的疼痛,恐怕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唐嫣把夏衍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环着他的肩膀,“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听你的话,把你害成这样……” 夏衍初喘着气说,“不要这么说。” 樵夫把药粉在夏衍初背上推开,唐嫣感到夏衍初轻哼了一声,却意外地没有叫出来。她低头,看到他正紧紧地咬着嘴唇,有血丝滑落。尹氏叫了一声,唐嫣抬起夏衍初的头,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夏衍初睁大眼睛,尹氏趁这个当儿,挥手让樵夫抓紧时间。 唐嫣笨拙地探出舌头,刚碰到他的舌头,连忙就胆怯缩了回来。他却像受了邀请一般欣喜若狂,长驱直入,掠夺她口中的每一方寸。唐嫣呼吸大乱,伸出双手,却被他抓住,按在胸口。就在两个人都意乱情迷的时候,夏衍初闷哼一声,倒在了唐嫣的怀里。 樵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对尹氏笑道,“夫人,上好药了。” 尹氏和老丁都松了口气。尹氏对唐嫣说,“你留在这里照顾衍初。” “是。” 尹氏带着老丁和樵夫出去,命人关好了门。 唐嫣的一只手被夏衍初紧紧抓着,她只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敢挪动,生怕把他弄醒。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下巴上刺人的胡渣又冒出来了。他定是一路马不停蹄地从长安赶回来,否则,为何她之前没有收到任何他要回来的消息?而且,玲珑没有一起回来。 月光打在他毫无防备的脸上,让唐嫣内心一片柔软。原来他也就是个这么简单的人。 她贴近他,轻声说,“笨蛋!” 他呼吸均匀,好像入了梦乡。 “笨蛋笨蛋笨蛋!”她又连骂了几声,最后吻了他的脸颊,“可是我比你更笨。老天爷不只捉弄了我们,也捉弄了另外那个无辜的女子。所以,对不起。” 夏衍初夜间醒来一次,看到唐嫣正躺在他的身边,心里缓过一口气。这小东西,居然就穿着中衣走来走去,也不冷?他想要拉被子,无意间牵扯到背上的伤口,轻嘶了一声。他迅速地看她,还好,她仍在熟睡,脸上有淡淡的红晕。 夏衍初把被子盖到她的身上,仔细掖好,自己则躺在她的身边,伸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那种暖香盈怀的感觉,甚至让他觉得很满足。娶回来这么久,说是妻子,她却连近身都不让。这让他委屈了很久。大概在她心底,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的丈夫。 他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小鱼儿,给我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份完整的爱。” 翌日。老丁和莫言推开夏衍初房间的门。帷幔轻飞,于朦胧间,看到床上二人合裘共枕,亲密相偎。莫言吸了一口气,就要叫出来,老丁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出了房间。 “老丁!老丁!”莫言指着房里,已经找不到任何语言。 老丁气定神闲,“他们是夫妻,这是早该的事情。” “可是,小姐说她早晚要被休的呀!” “胡说。就算二少夫人肯,少爷也绝对不会答应的。你看不出来吗?他喜欢二少夫人。” “可是……少夫人怎么办?小姐是绝对不可能忘记她的存在的。” 老丁叹了口气,“只怕好事多磨,这对鸳鸯没这么容易成双。” 唐嫣迷迷糊糊地醒来,打了好几个哈欠,才想起来伸手探了探夏衍初的额头。“烧退了。”她满意地笑了一下。 夏衍初抓着她的手已经放开,现在她可以自由活动了。 她掀开被子,轻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呼啦一下开门,嗖地一下窜出去。 夏衍初睁开眼睛,似乎还听到她在门外得意的两声轻笑?可恶的家伙,离开他,她就这么高兴……她怎么就能这么高兴?! 关于火灾一事,萧以渐,夏衍初,乃至唐睿,伯克明都在竭尽全力地追查着。唐嫣这天出门去看沈大娘,在医馆里面碰到了孙甜甜。沈大娘刚喝了药,睡下了,大夫吩咐不要打扰,她们便一起从房里退出来。 孙甜甜看到唐嫣格外激动,一个熊抱,好久都不松开。她拍了唐嫣一下,“你吓死我们了,知道吗?” 唐嫣点头,“知道。” 孙甜甜拧她,“出门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你这人,要我说你什么才好?把小哇弄得性情大变不说,连相公跟夏衍初都生了嫌隙。” “小哇性情大变?萧大人和夏衍初有嫌隙?这都怎么回事?” 唐睿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闷闷地说,“你确定只是性情大变,而不是被人掉包了?” 唐嫣来了兴致,“到底怎么了?你们快说。” 孙甜甜大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沉默寡言起来,看到唐睿也不再两眼发光。他现在深沉得就像个千年老树精,周围好像飘动着一群怨灵,我们都不敢靠近他。” “这么夸张?” 唐睿摇了摇头,“还不止这样。今天我去找他,想问问他那天的具体情况。结果他说‘唐公子所言极是’的时候,我把正在喝的茶全喷了出去……” “噗哈哈哈……”唐嫣捧腹大笑,孙甜甜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你还有脸笑?伯妖早先的弱智已经很让人崩溃了,再加上阴阳怪气,以后谁还跟他说话?”唐睿瞥唐嫣一眼,“还有!城里都在说,萧以渐和夏衍初失和。” “他们两个好得跟亲兄弟似地,怎么会不合?” “也不想想是拜谁所赐?夏衍初不顾生命,不顾责任地去救你,给萧以渐的打击太沉重。他现在见到夏衍初,都直接喊刺史大人,比伯妖的更夸张。” 孙甜甜插嘴,“是啊。相公以前每天回家,都要说他的‘夏乔兄’,近来回家,居然跟我说只谈风月不谈公事。这不是摆明了有问题么?” 唐嫣叹了口气,摊手道,“时间会弥合裂缝的。” 唐睿伸手拍了她的脑袋一下,“你还敢说风凉话?要不是你惹是生非,所有人都会好好的,你给我好好反省才是!我来找你,是有事情要问你。伯妖说夏家的二夫人和二少爷有问题是怎么回事?” 唐嫣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我和小哇都觉得沈大娘的失踪跟他们有关,可是找不到证据。” 唐睿仔细沉思了一下,“恐怕这次纵火案,也与他们有关,但是我们找不到什么证据。沈大娘也只是说,一群黑衣人把她绑到了凤凰苑。倒是有一件事情让我很疑惑,我们兵分五路运送罗汉的事情,魑魅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还把五路人马全部都袭击了。” 唐嫣说,“对啊,我也正奇怪一件事情,你们五路人马明明都被袭击了,为什么罗汉还安然无恙地送到长安了?” 孙甜甜笑着说,“因为罗汉都不在这五路人马手里。它们早就被送到长安去了。” 唐嫣一愣,叫道,“什么!什么时候送的,谁送的?!” “草鱼,你就不能给我有点样子,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罗汉是夏衍初和罗玲珑送的。” 唐嫣的脑袋上面重重地砸下几个字,所有人都知道,只瞒她一个。 嚯,这群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孙望之 --> 唐嫣决定去找小哇一探究竟。她实在是太好奇小哇那样的人,正经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伯克明站在云锦楼的门口,仰天深思。唐嫣站在远处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那个人肯定不是她们家小哇之后,正准备绕过去。仰天深思的男人,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唐小姐。” “啪”唐嫣整个人摔得贴在了地上。 小八从楼里冲出来,深长地望了伯克明一眼,忙把唐嫣扶了起来,“小姐,你没事吧?” 唐嫣颤抖地指着伯克明,“他这样不正常多长时间了?脑子烧坏了?魂没了?受什么重大刺激了?你们倒是找个大夫给他治治啊!” 小八摇头,“无药可治。” 唐嫣爬起来,抱着伯克明,痛心疾首,“小哇,你听我说。被唐睿那臭小子拒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因此失去活下去的信心。我,我再去给你找个更好的。不然,不然你试试女人怎么样?” 伯克明郑重地摇了摇头,“是唐公子点醒了我。” 唐嫣就差哭出来了,“我们扮女装吧?不然我今晚直接把唐睿敲晕了,扔到你床上去,任你蹂躏,你看怎么样?” 小八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如果他没记错,唐睿是这位唐小姐的弟弟?这么听起来,好像不是亲姐弟……难道是仇敌? 伯克明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但马上又恢复成临风而立的姿态,“不,我在为没能救你而深深自责,不要再拿美色来诱惑我。从此以后,我要学道升仙,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唐嫣摊手,“那就没办法了。唐睿,小哇说从此以后不再缠着你了。你输了,快点给钱。” 伯克明的背影僵了一僵,看到唐睿正从街角走过来,黑衣飘飘,英俊非凡。他那本来已经飘到云上的心,一下子萌动非常。唐睿径自掠过他,走到唐嫣身边,“我以为,某些人除了弱智以外,好歹还有点毅力,现在看来,是我看错了。” 伯克明的身形在逐渐坍塌。 唐嫣笑着说,“我看那个童远不错?” “白白净净的,话少,甚好。” 小八看到自家少爷正在一点点风化成沙……连忙上前扶住,“少爷,少爷,你振作点!” 原来是童远那个小白脸横刀夺爱!伯克明咬牙,转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唐睿,“睿睿,我也很白,我话也很少。你不要这样抛弃我!呜呜呜,睿睿!睿睿!” “滚开!”唐睿连拉带拽,都不能把像章鱼一样的伯克明从自己身上弄下来。 伯克明使劲地蹭他,“睿睿,你不要这么冷酷无情。” 唐睿伸手推开他的脸,嫌恶地说,“你怎么不喊我‘唐公子‘了?” “你是我家玉树临风的睿睿,不是什么唐公子。”伯克明用小狗一样的眼神,讨好地看着唐睿,就差叫两声了。 “烦死了。”唐睿飞起一脚,伯克明痛得抱脚大叫。 唐嫣轻轻笑了一声,按着唐睿的肩膀,“你小子就别装了,明明最担心他的人就是你。你不是说你已经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了吗?那我告诉你,遇见小哇的唐睿是最快乐的。”说完,还拍了他的肩膀两下。 唐睿眼角瞥到她走远,哼了一声,“什么嘛,笨蛋草鱼,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睿睿!睿睿!” “闭嘴!你再喊我就堵住你的臭嘴。” “用你那性感的小嘴唇来堵吗?来吧来吧,我没说停,不要放开哦。” “伯克明,你这个妖怪!滚远点听到没有!” “睿睿,你把你的初吻给我吧,不要便宜童远那个小白脸。他哪点比我好了?白菜身板,没有料的!” “伯——克——明——!!” 唐嫣听着身后两个男人兴致高昂的斗嘴,心情没来由地大好起来。大家听起来,都很健康呢。她一路欢快地哼着小曲儿,差点撞上从巷子里退出来的人。 “望之,你喝多了!”夏衍初朝巷子里面喊,衣衫的前襟上有些水渍。他似乎没有发现唐嫣,脸上有薄怒。 “我没有喝多!”一个男人踉跄地走出来,一手提起夏衍初的衣领,带着酒意说,“什么叫不能喜欢?娶了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她那么好,那么好!” “我早就叫你向皇上跪求圣旨,你为什么不肯?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你又要我如何?借口魑魅的事情弹劾我,让罗大人传玲珑回长安……你以为我和玲珑都是傻子?”夏衍初毫不退让,目光凌厉地逼视着眼前把他提起来的男人。 男人一把甩开夏衍初,夏衍初摔在地上,他趁势坐在夏衍初的身上,毫不客气地落下拳头,“谁让你少年出名?谁让你在扬州遇见了她?谁让你在国宝佛像一案上,救了她们全家?这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夏乔,你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小人!” “喜欢她,却没有勇气追求她,给她幸福,甚至因此自暴自弃,孙宏博,我错看了你!”夏衍初抓着男人胸前的衣服,反把他压在了地上。 两个男人,就这样当街打了起来,惹了很多人围观。 唐嫣这才回过神来,忙冲上去拉住夏衍初,“你疯啦。你是刺史,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打架,你放手,放手听见没有!” 夏衍初愣了一下,但就在这个当儿,已经被孙宏博打倒在地。 “孽障,你还嫌你自己不够没出息吗!”人群中传来一声爆喝,孙珏大步走过来,一把把孙宏博提了起来,狠狠摔到地上,喝道,“你给我看看你那个样子!”他抬起脚,就要踩下去,孙甜甜冲出来,伸手挡在孙宏博的面前,“爹,求你,不要打哥哥,不要!” 孙宏博推开孙甜甜,一仰头,“打,你打死我好了!” 孙珏怒极,一脚踢在孙宏博的肩上,唐嫣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吓坏了。 “哥哥,哥哥!你不要再惹爹生气了,我们先回家,先回家好不好?”孙甜甜去扶孙宏博。孙宏博满身的酒气,满面通红,“我不回去,我没有家!娘死了以后,孙家就不再是我家!” “你……”孙珏刚想再打,心口一堵,整个人就要向后仰倒。唐嫣和夏衍初慌忙扶住他,叫人去请大夫。 夏衍初看了地上的孙宏博一眼,“孙宏博,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 “我不回!”孙宏博打了一个酒嗝。 “这是命令!你如果走不动,我就让官兵来请你!”夏衍初拂袖而去。孙甜甜扶起孙宏博,怨责地叫了一声,“哥哥!爹身体不好,你怎么能那么气他?你擅离职守,已经让爹大发雷霆,现在又跟夏大人当街打起来,你真是……唉!” 唐嫣和夏衍初把孙珏送到家中的房间,大夫随后赶到。孙宏博被孙甜甜和家里的下人带去醒酒。 唐嫣把夏衍初拉出房间,“怎么回事?为什么好端端地打起来了?我上次不是听你对那个鲁县令说,孙宏博弹劾你的事情,都是胡说的吗?” “恐怕这件事情,得由我告诉嫂子。”萧以渐信步走来,淡淡地看了夏衍初一眼。夏衍初脸色立刻缓和,正要开口叫他,他很冷淡的一声“刺史大人”丢过来,夏衍初立刻说不出话来。 唐嫣“扑哧”一声笑出来,“萧大人,你都要做爹了,怎么脾气还跟小哇一个样?” 萧以渐负手仰头看天色,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夏衍初走到萧以渐面前,张了张嘴,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孙家的下人跑过来,“夏公子,你快到门口去,你们家的管家找你。” 夏衍初走了以后,萧以渐才转过头来看唐嫣。唐嫣伸手,“大人先别说,有些话,我想先跟大人说说。” 萧以渐用眼神示意她请说。 “这个道理,其实不用唐嫣跟大人说。很简单,那天要是换了有人要烧死甜甜,大人会不会冲进去?大人说,夏衍初冲进去救我,置身份与责任于不顾,是大不义,但如果他不救我,还是大人你认识的夏衍初吗?夏衍初视大人为至交,他这个人的性格你知道,不被逼到绝路上,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所以,大人还请行行好,不要再折磨他老人家了。”说着,还伸手拜了拜。 萧以渐的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弧度,“夏乔兄有你,夫复何求?” 这句话唐嫣是听懂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过奖了。不如先告诉我,夏衍初和甜甜的哥是怎么一回事?” “望之,跟我们是同一年的进士。夏乔兄少有才名,望之还没有见他以前,就一直把他视为劲敌。那一年,夏乔兄是状元,望之只是探花,虽然没有打败夏乔兄,但是望之被他的人品折服,二人相交为好友。那时,我们几个也常常结伴同游。那以后,夏乔兄深感京官只挂着虚名,不能为百姓做什么实事,就自请去当一方县令,望之因为孙大人的关系,留在长安,因此结识了罗大人的千金。” 唐嫣略略思考了一下,“罗大人的千金……不会是玲珑吧?” “正是罗氏玲珑。嫂子有所不知,望之认识罗氏女比夏乔兄早得多,但那年,夏乔兄破魑魅一案的时候,玲珑跟着罗大人下江南,遇见了夏乔兄……此后,便芳心暗许。再加上国宝佛像一案,罗大人牵扯在其中,夏乔兄顺利地破了案,解除了罗大人的嫌疑,这于罗氏女来说,无异于救命再造之恩。后来,罗大人向皇帝请旨赐婚,夏乔兄知道望之对罗氏女的心意,曾让他向皇帝禀明心意,以皇上和孙家的渊源,如果望之主动说了,皇上说不定会重新考虑此事……其实在那个案件中,是望之挺身护住了罗氏女,罗氏女才免遭牢狱之灾。再后来的事情,嫂子你都知道了。” 唐嫣摇头叹息,“这个孙宏博,怎么说也算是甜甜的哥哥,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萧以渐也颇为惋惜,“一步错,步步错。望之一直藏起自己的心思,如今困住了四个人。” “什么四个人?”夏衍初返回来,口气中有些亲近萧以渐的意思,“长倩,也说给我听听。” 萧以渐无奈道,“谁欠谁都是命。我欠了乔兄,认了。” 夏衍初仿佛长长地出了口气,笑着揽住萧以渐的肩膀,“长倩,是我欠了你。你总算放过我,不再叫我‘刺史大人‘了。” 两个人相识而大笑,那笑酣畅淋漓,连月亮都从云后头出来了。 孙甜甜走过来,萧以渐伸手扶住她,眸中都是关切,“望之如何了?” “在厨房里。已经让他喝了醒酒的茶水。”孙甜甜转向夏衍初,“夏大人,你千万别怪哥哥,他心情不好所以才会向你出手……” 夏衍初摆了摆手,“我不怪他。” 此时,大夫刚好从房里退出来。众人连忙都围了上去,大夫说,“孙大人暂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已经醒过来了。他说他想见见孙公子,还请把他带来。” 甜甜摇头,“哥哥还在怪爹,刚刚我拖他同来,他说什么也不愿,差点拉扯起来。还好我有孕在身,他有所顾忌。” 唐嫣叫了起来,“孙伯伯都这样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还忍心怪他?我看他是欠收拾!夏衍初,你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夏衍初按住她,柔声问,“你想干什么?” “你别管。把他弄来就是了。”唐嫣卷起袖子,咬牙切齿的模样,很自然地让人联想起她当年的种种劣迹来。 夏衍初看了萧以渐一眼,萧以渐点头,跟他一起往厨房走去。 甜甜拉住唐嫣,“唐嫣,我哥的脾气跟我爹一样倔,我怕他不开窍,反而会伤了大家的和气。” “和气早没了。何况现在是管和气的时候吗?” 夏衍初和萧以渐一起把孙宏博架来。他的酒好像醒了一些,但仍然是满身的酒气,头发也有点乱,乍看之下,像一个落魄书生,根本没有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 到了孙珏房间的门口,孙宏博推开架着他的两个人,转身就要走,唐嫣却叫道,“站住!” 孙宏博瞥她一眼,“你是谁?竟敢叫我站住?” “我是谁你不用管。现在你爹要见你,你必须见他一面。” 孙宏博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见。我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孙家的人。” “你恨他?” “当然恨!” “那好。”唐嫣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匕首,哐啷一声扔在地上,“既然这么恨,杀了他好了。” 孙甜甜急得叫了起来,“唐嫣!”萧以渐拉住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唐嫣走到孙宏博身边,“怎么,下不了手?不是恨他吗?不是看着他受病痛折磨也不愿意见他吗?那不如给他个痛快,一刀杀了他,你们都解脱,如何?反正刚才大夫说了,孙伯伯这病也撑不了多久,早晚都是死。” 孙宏博紧紧地攥住拳头。 唐嫣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因为他根本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是你的亲爹!是把你和你妹妹辛辛苦苦养大的亲爹!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恨自己的爹,但我知道,今天若是真跟你有宿怨的仇人,你孙宏博有胆拿这匕首。”唐嫣拾起地上的匕首,“你惭愧不惭愧?我只知道,一旦你在长安出了什么事,最着急的就是孙伯伯。我还听甜甜说,小时候你发热,是孙伯伯背着你走了十几里的路,跪地求人救的你。你可以忘记这些事情,记住你所谓的仇恨,不过,请你用男人的胆量,进去看着你爹亲口说!” 唐嫣把旁人都拉走,只留下孙宏博一个人站在门口。 甜甜还有些担心,“这样,不要紧吗?” 夏衍初和萧以渐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望之会进去的。” 夏衍初回头,看到唐嫣正在双手合十,对着天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他凑近了,听到她说,“呸呸呸,好的要灵坏不灵。天上的神仙,刚刚我说孙伯伯的都是吓唬孙宏博的,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孙伯伯会长命百岁的,阿弥陀佛。” 盛开 --> 云重,似乎将要下雨。 夏衍初让莫言去唐家传一下消息,他和唐嫣则一道返回夏家。刚到家,唐嫣已经是一脸的疲惫。夏衍初让她回房去休息,她轻“哦”了一声就走了。两个人之间竟像是没有话说一般。 老丁摇了摇头,恰好莫言回来。回房的路上,莫言又忍不住说,“小姐!” 唐嫣抱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小姐,你知道吗?我刚刚听童远说,这次运送罗汉姑爷是在以身犯险。虽说罗汉没了,他难逃责任,可是到时候只要有心人有意,罪责就全是唐家的了!还有,你知道罗汉为什么能造成吗……总之,你不能这样对姑爷!” 唐嫣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替他委屈。可是莫言,我们之间还有玲珑,我不可以……” 唐嫣话说到一半,眼角瞥到有人从墙头翻了下来,向她直扑过来。莫言差点大喊“有刺客”,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伯克明。 “糖糖!”伯克明一把抱住唐嫣。 唐嫣恼怒地叫了起来,“伯克明,你居然翻墙,还翻别人家的墙?你实在是欠揍啊你……!” “糖糖,睿睿……呜呜,睿睿和童远好上了。” 莫言惊讶地捂住嘴。唐嫣踢他一脚,“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刚才本来要偷偷去揍童远一顿的,可是看到童远跟一个黑衣服的人抱在一起,我的心要碎了!”伯克明抱着唐嫣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忌这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面。 唐嫣伸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边,“你给我小声点!看清楚了?” 伯克明点头,泪珠还挂在眼角,“黑衣,黑发……绝对是睿睿!” “行,你回去吧。我帮你打听打听,如果唐睿真的龙阳了,我就替我爹娘收了他!小哇,别用那种小狗的眼神看着我!” 伯克明突然俯身,“糖糖,你脸上沾了一点东西,我给你拿下来。” “哦。”唐嫣闭上眼睛,很自然地让唐睿帮忙拿脏东西。 谁知道,莫言忽然惊叫了一下,“姑爷!” 唐嫣和伯克明同时扭过头去,只见夏衍初站在不远处背光的地方,头发遮住脸,完全看不清表情。伯克明吓得连忙后退几步,只感觉周围一股腾腾的杀气。他连忙摆手,“夏大人,你别误会,你千万别误会!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干!” 夏衍初说,“伯克明,我数三下,请你马上消失。” 那声音虽然很冷静,可让人觉得很不安心。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一样。 伯克明撒腿就往墙头跑,“你不用数了,我消失,我马上就消失!”说完,一个漂亮的翻越,“嗖”地一下,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毫不仗义地把唐嫣一个人丢下。 唐嫣觉得自己也应该马上消失才对,就偷偷挪了挪步子,夏衍初却几步跨过来,一把抱起了她。她有些慌乱,“夏衍初,你要干什么?夏衍初,你放开我!” 莫言已经吓得肝胆俱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夏衍初一声不吭地把唐嫣抱回屋子里,锁上了门,一把把她放在了床上。唐嫣要爬起来,他一下子擒住她的手,迫近她,“你到底,在乎没在乎过我?” “你……你说什么?夏衍初,你误会了。刚刚只是我脸上有脏东西,小哇要帮我拿,你……”她后面的话,全被他的吻堵住。激狂的吻,好像在宣泄某种情绪,唐嫣攥紧了他的衣襟,知道他在生气,也没有抗拒他。但是不抗拒,便是无声的邀请。 “对不起小鱼儿,我不想再等了。”夏衍初伏在她的耳边,轻微地喘着气,“再等下去,我会被自己逼疯的。所以……”他一扬手,床边叠放整齐的被子便铺开来,盖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被子下的空间,犹如一口让人窒息的大瓮。唐嫣惊慌之下,忘了抵抗,忘了挣扎,只是望着男人燃烧起来的眼睛。他要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的身体紧贴着她。黑暗中,那是一种踏实而又沉稳的力量。只是过于灼热的体温,也有地狱炼火一般的危险。唐嫣身上的束缚被一件件地解开,她丝毫没有时间抵抗,只能承接他炙热的吻和让她全身无力的抚摸。衣物全被扔下床,含苞的花蕾在爱抚下凝结了春天的朝露。她生涩地吟哦,犹如溺水的人一样抱紧了唯一的依托。她要拒绝,她应该拒绝,但那对于未知的期冀和渴望卡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想不了。 “乖孩子,只要闭着眼睛,跟着我。”夏衍初舔吻着她的耳垂,滑过她脸颊到脖颈的每一寸肌肤,只有麻和热,还有身体萌芽般的反应。在他面前,她是生涩稚嫩的,还不够成熟。所以他在引领她,用娴熟的动作,带她到一个全新的领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原始如兽般的欲望,只有坦诚的他和她。 她神秘的领地,被他缓缓打开。黑暗中,他闪耀的目光,是最令人战栗的触摸。唐嫣的大脑好似一只漂浮在一个不真实之境,所经历和所感受的,盈斥了所有的感官。“你……”她虚弱地想要并拢双腿,明知道在黑暗里面,或许他什么也看不见。 唐嫣看着他,看着他俯下身来。她紧张地抓着他的肩膀,呼吸急促了起来。“夏衍初,疼……疼……”她好像容不下他的欲望。只是那厮磨般的糅合,已经要焚烧她。 “小鱼儿,看着我。”他抓起她的手,知道她还小,初经人事。但他已停不下来,也不想再停下来。他在若即若离的漩涡里,挣扎,彷徨,已经快把自己淹没了。 唐嫣迷离的双眼看着他,眉头依然紧皱。没有人教过她,她自恃常混青楼,也不屑于学习夫妻之事。所以,恐慌,无措,焦灼,如影随形。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我再不许你看别的男人,再不许你不把我放在心上!”他缓缓挺进,唐嫣大哭了起来,恼怒地捶打着他的肩膀,胸膛。她还是个孩子,但今夜之后,只能是他夏衍初的女人。他专制地决定了她以后的人生,不给她回头的路。 他把她按进自己的胸膛,她浑身的抽搐稍稍缓和,但仍然是哭喊着疼痛。他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而后失控地驰骋起来。 痛与战栗一起沉入了大地,未知名的快乐和刺激涌向她的内心深处。她用尽气力想要自由地呼吸,但她的呼吸和他的呼吸早已经交织不清。就像不知道是谁吻了谁,谁融进了谁的身体里。 那一夜,她哭了好久。在最美的蜕变过程中,在风和雨的洗礼下,一直在他的怀中哭闹。她不顾一切地咬他,踢他,直到累得再也没有力气。最后,她像是一只无助的小兔子一般缩进他的怀里,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两行泪滴。 “对不起,对不起。”夏衍初只能在她耳边,重复着这句话。也许那不算是一种伤害,但他迫使她长大,确实违逆了她的意思。但那种好像得到了全部的满足,仍然让他不会后悔。 翌日。安静的宅院,被一声怒吼震醒。 “夏衍初,你这个混蛋!”唐嫣把夏衍初硬拉起来,就要一脚踹下床,“约法三章呢?你答应我的约法三章呢?全当耳边风了是不是……你给我下去!” 夏衍初半梦半醒中,又摇摇晃晃地躺了回去。 “夏衍初!” “乖,别闹。”夏衍初伸掌摸了摸唐嫣的头。 “你!”唐嫣俯身,捏住他的肩膀,想把他弄醒,却看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的脸霎时变得通红,难道昨晚……?她眨了眨眼睛。 夏衍初闭着眼睛,轻笑了一下。 “你……你笑什么笑?”她心虚。 夏衍初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腰,把她按趴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小东西,你的精神怎么就能这么好?看来昨晚,我还是太温柔了。” “夏……”她刚吼了个头,就被男人反压在床上堵住了嘴。 “嘘,还早。” 莫言推门进唐嫣房间的时候,看到丢了一地的衣服,比某日的同裘共枕还要香艳。她蹑手蹑脚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在椅子上,心中不知是喜是忧。说是喜,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等得很久了。连甜甜小姐都有了身孕。说是忧,毕竟还有个少夫人……小姐不能一辈子被这样委屈着。 她正要转身出去,帷幔被掀开,夏衍初轻声道,“莫言?” 她不敢转身,“是,姑爷。” “去烧点热水吧。今天要特别小心她的身子。她若是闹脾气或者问起我,你就说等我晚上回来。” “知道了,姑爷。”莫言飞速地逃离了房间。 夏衍初回头看了唐嫣一眼,总觉得被这张床钉住了似地。他又低头亲了亲她,才起身穿衣服。下过雨的天气,果然特别好。春天,恐怕就要来了吧。 六顺的话 --> 唐嫣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窗外日光明媚,好像已经过了晌午。 她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凤凰苑白天都不营业了。姑娘们晚上被折腾得够呛,白天怎么能爬得起来? 嘶……夏衍初这个混蛋,下手就不知道轻点……她这才向身旁看去,被窝是空着的,他早就走了。 “小姐!”莫言捧着午饭走进来,看到唐嫣醒来,欣喜若狂,“小姐,你可算是醒了。早上小八来了一趟,说找你有急事,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你。” 唐嫣撑着身子,有气无力地说,“小八?” “是啊。好像是伯公子在凤凰苑的废墟上抓到了什么人,要请小姐过去呢。” 唐嫣一听,连忙招手,“莫言,快来帮帮我,我们马上去凤凰苑看看。” 莫言帮唐嫣打扮好后,两个人匆匆出门。 张氏和夏衍冬从墙角走了出来,看着她们。张氏转向夏衍冬,“证据确凿么?” “是的娘。这一次,连大娘也没办法了。” 张氏扯了扯嘴角,“好,很好。就算他夏衍初有三头六臂,这次,也管保叫他插翅难逃!衍冬,我听下人说,他昨晚在这儿睡的?” “是的娘。我们的丫头说刚开始两个人还起了不小的争执,后来就渐渐不对劲了。只是莫言那丫头守在门口,谁也不敢靠近,不过肯定是已经圆房了。” “很好。他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等到玲珑回来,我们娘儿俩就坐山观虎斗吧。” 夏衍冬点了点头,“可是娘,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姓沈的那个老妇?放心,凭她的一面之词,夏衍初调查不了严家金矿,我们暂且可以高枕无忧。不过在他找到法子调查我们之前,我们先让他吃一回牢饭再说。”张氏笑着转身离去,夏衍冬也跟了上去。 凤凰苑早已经是一片废墟和焦土。唐嫣还在很远,就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虽然坐在轿子里,可是下身还是酸疼,唐嫣扶着轿子的边沿,暗暗咬了咬牙,又把夏衍初骂了好几百遍。 “小姐,到了呢!” 莫言把唐嫣扶出来。只见一群私兵模样的人正在废墟上四处搜寻着什么。伯克明双手叉腰,站在边上,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他面前押着一个人,被他的身形挡住,看不清脸。 “说!你说不说?”伯克明忽然抽刀,架在那个人的脖子上。 唐嫣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六顺。 六顺轻蔑地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说的?相好的被烧死了,来吊唁一下也不行?伯公子,这里是齐州,也是讲王法的地方,还轮不到你动私刑吧?!” 唐嫣知道,伯克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六顺这么说,会大大地激怒他。果然,只见伯克明一脚踩在六顺的脚背上,痛得六顺嗷嗷大叫,“你知道齐州的王法是谁吗?是夏衍初。夏衍初是谁知道吗?我家糖糖的男人。你说,他是护着你这个有纵火嫌疑的人,还是护我这个内妻的兄弟?” 六顺“哧”了一声,“伯公子,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唐嫣在我家只是个妾,而且我家少爷不喜欢她的事情,人尽皆知。他们至今都没圆房!” 伯克明一把提起六顺的领子,“没有圆房?怎么可能没有圆房?!上次糖糖跟我说她和夏衍初已经好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他奋力地摇着六顺,六顺那样一个大汉,也被他摇得晕头转向,五脏翻涌。唐嫣实在看不下去,就喊了一声,“小哇!” 伯克明立马松了手,转过身来,冲着唐嫣谄媚地笑,“糖糖。”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动私刑?六顺有没有罪,那个人会判断的。你快放了他。” 伯克明把唐嫣拉到一边,“糖糖,你疯啦。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要烧死你的犯人,你怎么能让我放了他?!” “你有证据吗?”唐嫣皱眉。 伯克明顿时不说话。 “没证据就马上放了他。趁事情没有闹大以前收手,不然我保不了你,听到没有?” “我不放,不放!”伯克明痛陈,“糖糖,你变了,以前你是最嫉恶如仇的人,碰到坏人绝不心慈手软。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娘?凤凰苑大火,人人敬而远之,偏偏这个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不奇怪吗?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起想法子逼供,既然你跟我不同心,就回去吧!” “小哇!”唐嫣伸手拉住伯克明,“我知道你一心要找害我的人,所以草木皆兵。凶手是一定要查出来的,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但是,我们一切都要按照王法来,自己不要做错事,给那些人留了把柄。不要让大家难做,好不好?放人吧。” “我就知道夏衍初是个祸害!成天给你洗脑,灌输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你说,他娶了你,又不跟你同房,是怎么回事?”伯克明提起另外一件事情。 “他……”唐嫣刚想说话,几匹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个人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狠狠拍了伯克明脑子一下。随后,不冷不热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脑子坏了是吧?昨天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先按兵不动,你今天就带人来破坏现场!” 伯克明委屈地动了动鼻子,但马上像一个乖宝宝一样低下头。 “坐下!”唐睿伸手一指地上,伯克明二话没说,席地而坐。 唐睿向身后道,“马上把人放了。” 伯家的私兵都知道唐家少爷是自家少爷的克星,连忙照做。伯克明看着六顺一瘸一瘸地走掉,还是忍不住嘀咕,“睿睿,那个人肯定有问题,你不应该放走……” “不放走,你想干什么?”唐睿冷冷地看他,“逼供?杀死?还是阉掉他?” 伯克明低头,心里嘀咕,怎么我用什么招,你都知道。 “你怎么不想想看,你要真的那么做了,夏衍初该怎么办?他不保你,草鱼肯定跟他过不去,他若保了你,他自己的声名也就毁了。你难道就不知道,正是因为今日的齐州刺史是一个跟你有如此重大关系的人,你做什么事的时候,才更应该为身边的人多想想,三思而后行?伯克明,你不是草包!” 伯克明伸手拉唐睿的袖子,“睿睿,我错了嘛,你不要生气。” 看到他们俩又重新在旁边吵吵闹闹,唐嫣总算松了一口气。 唐睿看向她,敏锐的目光像是能穿透身体一样,“回家去。这件事情,女人家不要牵扯进来。我们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回夏家的路上,唐嫣心事重重,所以连轿子忽然停下来了也没发现。莫言在轿子外面轻声说,“小姐,是六顺。” 唐嫣让轿子停下来,发现已经进了城,六顺拦在大街上,丝毫也不避讳。 她跟着六顺走到角落的巷子里,尽量平缓语调说,“小哇,小哇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也是因为你出现在那里的缘故,所以……” 六顺笑了一下,“我找你,并不是为这件事情。” “那,那是什么?” 六顺靠过来一些,“夫人要我追查张氏陷害夏衍初的案件,我一路查到了凤凰苑一个叫水凝香的女人身上。可是大火之后,凤凰苑的人好像一下子都凭空消失了。” “所以?” “所以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这些事情,你不要再牵扯进来。你以为当年魑魅的事情,是夏衍初能力不足,所以才没有把他们全部逮捕归案吗?不是的!他在等大鱼,等一条很大很大的鱼。我原以为,以你的性格,应该不会被他收服。可我错了,在你是唐嫣之前,先是一个女人。栽在夏衍初手里的女人还少吗?你,水凝香,罗玲珑,甚至你身边……”六顺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唐嫣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你跟我说这些,想要干什么?” “夏衍初早就盯上我了,所以我不如堂堂正正地来找你。你要真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你们只看到他的善良,公道和温和,是啊,那是多么好的一张面具,他背地里是一个魔鬼,是一个魔鬼你知道吗!” 六顺的脸有些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唐嫣吓得倒退两步,扶住身后的墙。他离去的影子像是残夜里滑过天边的流星,影像模糊,却让人记忆深刻。 莫言给屋里点了灯,唐嫣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账簿,想着六顺的话。魔鬼?夏衍初吗?她盯着蜡烛的火苗,一时出了神。 “这样看账簿,能看出什么来?”一个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唐嫣惊得侧头看去,夏衍初莹润的五官,在灯火下有一种异样的柔和。 “你怎么在这里!”唐嫣站了起来,四处看了看,“莫言呢?” “我让她回房休息了。”夏衍初走过来,唐嫣往后退,一直退到床边。眼前的这个人,要说城府,不可能没有。但是要把他跟阴冷可怖的魔鬼联系在一起,又确实有些困难。 夏衍初伸手,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小鱼儿,你在怕什么?在怕我?” 唐嫣的手抖了一下,“你……你今夜回自己房里去睡,行不行?” 祸事 --> 夏衍初并没有放手,唐嫣等了很久,只感到额头微微的发热,而后是鼻尖。她微抬起头,正好撞上了他的吻。 一室的灯火瞬间都辉煌了起来。 他忽然一笑,揽紧了她的腰,“我就知道你没有说真话。” 唐嫣甚至不记得是谁把谁扑倒在床上,谁脱了谁的衣裳。直到那种再没有痛苦的融合清晰地传到脑海里面,告知她自己的渴望和满足之后,她才清醒了一点。男人伏在她的身上意乱情迷,挥汗如雨,就像个最诚恳的孩子,全无保留。她的内心忽然就柔软起来,伸手摸了摸他汗湿的发。 他甚至无法做个温柔的男人,一旦接触她的身体,感受到她的笨拙和稚嫩,他只能本能地,疯狂地释放自己,把她的战栗和呻吟尽数收下。他不厌其烦地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霸道地印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仿佛有些感情积压了太久,急欲释放和寄托。 唐嫣觉得自己就像躺在一片叶子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温柔的大海。 梦境中,好像听到他咬着自己的耳朵说,“小家伙,这几天最好少出门。”她不满地咕哝一声,听到他的轻笑,仍沉到甜甜的梦乡里去。 她醒来的时候,他早已经走了。她伸手摸了摸他躺过的地方,发起愣来。有些东西正在不受她控制地滋长,刻在脑海里,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莫言端着水进来,唐嫣连忙用被子把身体遮住。莫言笑着说,“小姐,你害羞什么呀?姑爷特别吩咐莫言等你醒来,给你处理处理……你不知道,姑爷的背都……呀。”莫言眼尖,一眼看到了唐嫣脖子上的几处红起来的地方,“小姐,你这下是真的不能乱跑了。” 唐嫣沐浴完之后,一边看老丁送过来的账簿,一边把夏衍初骂上了几千遍。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唐嫣把账簿摔在桌子上,吩咐莫言,“你去把金铺的掌柜叫过来。顺便帮我拿一块布,要长的。” 莫言疑惑,“小姐要用来干什么?” 唐嫣瞪她一眼,她立刻明白。 唐嫣拿毛笔已经颇为有样,只是写出来的字,实在不敢恭维。金铺的掌柜站在一边,神情坦然,“少爷说,只要您看了账簿就瞒不过您,所以要小的据实以报。账面上的问题,都是少爷授意的,他让您先不要声张,等到日后向你解释。” “岂有此理。这金铺到底是我管,还是他管?你凭什么听他的!” 掌柜缩了一下身子,怯怯地说,“小的私以为,您的跟少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你!”唐嫣气结,但着实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之前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现在已经是真正的夫妻,可不就是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仍然生气,原来她只是摆在台面上的老板,夏衍初才是幕后的大老板。她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萧以渐向夏衍初汇报完政务,安静地站在一边,也不出声打扰他。萧以渐很理解男人此时的心情,因为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夏衍初终归也只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看唐嫣的眼神与看别人的不一样。会为心爱的女人牵肠挂肚,甚至为想她现在在做什么,而伤透脑筋。萧以渐笑了一下,总觉得有七情六欲,是好事。自己也是近来才学会的。 萧以渐躬身,正要轻声退下去,夏衍初忽然回过神来,“长倩。” “是,大人。” “抱歉,我出神了。”夏衍初笑了一下,“你配合望之行动便好了。” 萧以渐有点担忧,“此事万一处理得不好,你有可能官位不保。只为了关闭严家金矿,值得吗?” “不能让更多的人无辜牺牲,何况此事能够带来的影响,目前还不能预测。愚兄近来从某人那里学了一些傻气,也打算冲动一回,你就不要太过于担心了。”夏衍初合上公文,看到萧以渐有些坐立不安,便打趣道,“不如贤弟先回家陪夫人?” 萧以渐的脸立刻红透,“不是,不是……是甜甜她害喜有些严重,我……我怕卖梅子的小铺关门。” 夏衍初若有所思,“爱吃酸?” 萧以渐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更红,“前些日子吵着要去找嫂子,不小心摔了一跤,幸亏没什么大事。这些天被我禁足,有些使小性子,非要吃东城的梅子……” 夏衍初哈哈大笑,“据闻,酸儿辣女,长倩好福气。满月之时别忘宴请为兄。先去吧,剩下的,我来做就可以了。” 萧以渐抬头感激地看着他。 夏衍初摆手,“我这可不算帮你。接下来的日子,我若不在,所有的事情便都要你一个人担当。现在难得有闲,多陪陪夫人吧。” “长倩铭感于心。” 就这样安静地过了几日,期间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孙宏博返京,陈家的金矿关闭,严家多开了一间分铺。夏衍初整日地早出晚归,往往唐嫣已经睡着了,才觉得有一个人轻轻摸上床,躺在她的身边。而她睁眼的时候,身旁早就凉了。 这一夜,唐嫣正在花园里散步,碰到了归家的夏衍冬。 夏衍冬近来发福不少,绿豆眼越发地被挤入横肉之中。唐嫣有时就捉摸不透,好端端的夏老爷,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她对这个人向来没有好感,莫言又没在身边,正准备绕道躲开,谁知道夏衍冬竟然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先别走。”他带着诡异的笑声说。 唐嫣的性子一向是遇强则更强,镇定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 “前一阵子,嫂子差点被烧死,衍冬还未行探望,不知道现下身体可有违和?”唐嫣见识过这个人不动声色的厉害,索性不回答他。心里却冷哼了一下,谁知道这件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样,我准备了一份大礼,明天请嫂子敬候佳音。” 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看得唐嫣心中犯起了嘀咕。她说,“什么大礼,你最好说清楚。”她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倒像是什么阴谋诡计。 夏衍冬却不回答,自顾离去。 夜里,夏衍初仍旧回来得很晚,这一次,不是只静静躺在身边,而是伸手把唐嫣抱进怀里。唐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你回来了?” “吵醒你了?” 她趴在他胸口,轻轻摇了摇头。他身上总是热的,冷的时候抱起来特别舒服。 她感觉到他靠在自己的额头上,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了?” “小鱼儿。明日,可能要发生一些事。但是我有所准备,所以你不要担心。娘那儿,需要你帮我。” 唐嫣一时醒了大半,紧张地拉住他,“要发生什么事?” “真的只是小事,但确实有些麻烦。” 唐嫣不满地看着他,他笑了起来,伸手抬着她的下巴,“为什么摆出一副丈夫要偷情的小怨妇样?我只是需要受点灾,为沈大娘的儿子他们讨回公道而已。说起来,这件事还亏得二娘顺水推舟,否则也想不到。娘那里,既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免得二娘起疑,又不能让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所以,你帮帮我。” “你要我帮你稳住你娘,是吧?” 夏衍初赞赏地点头,“没有白当我的媳妇儿,聪明了不少。只不过……”他低下头,贴着她的唇瓣,“不是我娘,是我们的娘。” “她又不喜欢我。” “你也不喜欢她。” “夏衍初,你非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喂,你干嘛脱我衣服!” 男女欢爱之事,有时候更像是会上瘾的毒药。虽知是毒,会越陷越深,但饮毒之人,却不可自拔。 第二天,唐嫣尚在床第之间,莫言已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 唐嫣虽然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是莫言接下来说的话,仍然让她震惊非常,“姑爷因为私自挪用官府金矿的事情,被抓起来了!” “私自挪用官府金矿?” “是啊。我听街上的人说,那金矿很有可能是给唐家做罗汉了。而且,而且可能还是被二夫人和二少爷告发的。”莫言咬牙,“现在萧大人把少爷叫道官府去了。” 唐嫣连忙起身梳洗。不一会儿,老丁又匆匆忙忙地赶来,“少夫人,少夫人,您赶快去看看那!”他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老夫人要跟二夫人打起来了!” 牢狱之灾 --> 唐嫣急急忙忙地随着老丁去花园,尹氏和张氏正被家里的下人们拉开,但仍然在相互咒骂着,两个人都毫无形象可言。正在静养的宝月几乎跟唐嫣同时赶到,唐嫣挥了挥手,让宝月不要再上前,免得又出现上次的事情。 毕竟,这次没有夏衍初在。 尹氏指着张氏,又隔空踢了一脚,“你这个贱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告得状,衍初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把你赶出这个家不可!” 张氏毫不示弱,“我忍你很久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母子做的?夏衍初私自挪用官府金矿,本来就是大罪!是罪就是罪,就算没有人告发,也会被查出来的!” “你还说,你还敢说!”尹氏挣脱开下人们,又要扑过去,唐嫣连忙站到两个人中间,伸手拦住,“娘,你冷静一点。” 谁知道尹氏看到唐嫣更生气,毫不客气地一个巴掌甩过来。“啪”地一声,唐嫣侧过头,清晰的掌印在她的脸上出现。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下手的尹氏。她举着手,看着唐嫣,“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唐嫣动了动嘴角,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尹氏和张氏都不再争吵,所有人都在看唐嫣。唐嫣则看着尹氏,艰涩地牵动嘴角,“娘,你并没有证据。” “我,我……”尹氏有点慌,连忙放下了手。 张氏听到唐嫣这么说,好像底气一下子足了,甩开拉着她的下人,大步走到唐嫣身边,“大姐,你听到了没有?你活了一把年纪,居然还没有一个小丫头懂道理!你没有证据,知道吗!不要随随便便就跟个泼妇一样来找我麻烦。你怎么说也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得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说完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唐嫣伸手捂着脸,莫言和宝月走过来扶着她。尹氏的这一下,打得可真是重,唐嫣的脑袋还有点嗡嗡作响。唐嫣对宝月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宝月对尹氏说,“娘,你怎么能打嫂嫂?还下手这么重,要是被哥哥知道了,该多心疼!” 尹氏端的站在那里,任凭丫环们给她重新打理头发,整理衣裳,眼睛盯着唐嫣。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儿子这两天睡在哪里,事实上,那也正是她最关心的事情。可是她到现在都不相信自己儿子是挪用官府金矿的人,就算挪用了,也都是为了唐家,为了眼前这个女人!人人都说媳妇是婆婆的天敌,起初她见着玲珑的时候还没觉得,现在碰到唐嫣,简直就被证实得酣畅淋漓。 因为,她的宝贝儿子过分在乎这个唐嫣,在乎到,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觉得在自己儿子心里已经比不过这个女人了! “娘。”唐嫣想起昨夜夏衍初的嘱托,尽量平和地说,“您先不要着急,也许有别的什么隐情。我先去看看他,回来我们再商量,您看这样可以吗?” 尹氏不重不轻地嗯了一声。 唐嫣俯身行礼,拍了拍宝月的手背,宝月会意地点头。 一路上莫言都在抱怨,“老夫人简直欺人太甚,小姐好心好意去劝架,还要被打!我要告诉少爷去!” “莫言,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要添乱。”脸好像肿起来了,唐嫣忽然停下脚步,她有点泄气地说,“暂时还是先不要去见他了。” “怎么了?” 唐嫣摇了摇头,刚想走进街边的一家药店找点消肿的药,却看到许多人往衙门的方向涌去。唐嫣让莫言拦住一个人问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一副很着急的模样,生怕错过什么热闹,“县衙现在乱作一团,可热闹了。老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快松手啊,想知道一起去看看不就是了?” 莫言回头看了唐嫣一眼,唐嫣点头,两个人随着人潮一起向衙门走过去。 到衙门口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很多百姓。官兵拦着不让进去,可是里面还是隐隐传出了一些声响。唐嫣耳尖,听到了孙甜甜的声音,好像正在跟萧以渐争吵着什么。 “大人,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是把夏大人抓起来,现在又要抓唐睿和小哇?” “你先回去!” “我不走。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在赖在这官衙不走了。” “萧门孙氏!”可以听出来,男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别的事情全凭你做主,但是这件事情我不能袖手旁观。说夏大人挪用官府的金矿,也算是有凭有据,可为什么要连唐睿和小哇都一起抓来?我不服!” 人声鼎沸,唐嫣也听得不太清楚,但隐约知道,萧以渐并没有把他跟夏衍初的打算告诉甜甜。可能他觉得甜甜现在有了身子,少操心为好,可他不知道依甜甜的性子,越是这样,她越不可能善罢甘休。 眼看萧以渐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衙门口围观的百姓又越来越多,萧以渐便下令关门。 “来人啊,先把唐睿和伯克明带下去。” 唐嫣和莫言终于奋力挤到人群的最前列,看到两个人跪在公堂上,一黑一白就像地狱里的无常。官兵上前押人,黑衣服的那个人却突然大声说,“大人容秉。” 萧以渐本来已经起身,听到他说话,又坐了下来,“讲。” “金矿一事,伯克明从头到尾都不知晓。请大人明察。” 白衣服的人立刻说,“唐公子,金矿的事情我到底知不知道,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你没有替我决定的权利。” 唐睿的口气里面,有一丝隐忍,“伯克明,你以为坐牢是去踏青还是游湖?” 伯克明抱拳,“既然萧大人要彻查此事,所有关联人等,就都应该接受调查。大人请秉公处理!” 站在一旁的甜甜忽然大喝一声,“都别吵了!萧大人,夏大人挪用金矿的事情,我也知情,你把我也抓起来吧。” “甜妞,你凑什么热闹,边上去。”伯克明轻轻推她,还把目光移到她的肚子上。可是甜甜也是个倔脾气,才不管他拼命地使眼色,“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请秉公处理。” 萧以渐的脸都快青了。那是唐嫣认识他以来,他最生气的一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孙甜甜,一副要把她吞下肚子的表情。唐嫣觉得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不仅萧以渐难办,连圆场的机会都没有了,连忙钻进公堂里。官兵要派人拉她,萧以渐把官兵都挥退,任由唐嫣进来。 “知情知情,你知道什么情。就算跟小哇的感情再好,也不能义气用事!”唐嫣把甜甜拉到一边,狠狠掐了一下她的手背,“你知道挪用的是哪处的金矿?你知道是什么时候挪用的?你知道挪用了干什么?” 孙甜甜抿了抿嘴,不说话。 唐嫣笑着看萧以渐,“大人,可见孙氏并不知情,只是出于朋友义气扰乱公堂。求您且看在她身子不便的份上,宽大处理吧?” 萧以渐看孙甜甜一眼,“年幼无知,暂且饶恕。” “谢大人。”唐嫣俯身,见甜甜杵着不动,连忙按了一下她的头。 官兵把伯克明和唐睿都带了下去,萧以渐也宣布退堂,外头围观的百姓终于都散去了。回到后堂,萧以渐转过身来,尤不解气地对甜甜就是一顿训斥,“近来我太纵着你,你都无法无天了!公堂是什么地方?岂是让你胡闹任性的?如果今天嫂子不来,你就打算让我判罚你到牢狱去,是吗?” 甜甜平日里本来最懂事理,谁知这次是铁了心,跟萧以渐对上了,“判罚就判罚,我现在就去!” 唐嫣连忙拉住甜甜,甜甜挣了两下,没挣开她,就赌气地不回头。 萧以渐上前两步,恼怒地一甩袖子,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了。 甜甜拉着唐嫣说,“唐嫣,你不生气吗?他先是莫名其妙把夏衍初抓了起来,然后又派人把唐睿和小哇传唤到衙门,他这么做简直是没有人性。夏衍初待他那么好,平日里两个人也是称兄道弟,到了关键时候,他不问证据,不讲情面,就这样把人下了狱。我家大人本来最讲情义,今日所为真叫人失望!” 唐嫣摸了摸她的手臂,让她不要太激动,“甜甜,这件事情是你错怪大人了,一切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然而还没等唐嫣说完,甜甜忽然干呕起来,双腿直发软,就要瘫到地上。萧以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赌气,二话不说把她抱了起来,往内堂走去。 唐嫣料想他们夫妻应该已经没事,现下还是要先去看看夏衍初。 入狱这种事情,哪怕夏衍初早有心理准备,肯定也不会好受。文人骄傲,一生都喜欢清清白白。一旦坐牢,哪怕以后能够翻身,也像白纸上沾染了一点墨,再也不干净。这么一想,夏衍初这次所做出的牺牲不可谓不小。 唐嫣走出衙门,和莫言一起去牢房,花了点银子打发了狱卒,但也仍只允许一个人进。唐嫣让莫言留在外面,自己跟着狱卒去了关夏衍初的地方。虽然是白天,牢里依然很黑,石壁上点着火把,还有一种草梗腐烂的味道。穿过长长的走道,狱卒打开尽头的一间牢房的牢门,低声说,“你可要快点。”然后就走了。 夏衍初穿着犯人的白衣,头发仍是一丝不乱。他本来站在窗下,望着从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听到声响就回过头来,依然是一副风月里的样子。唐嫣站在他身后,摇了摇头,“到了牢里你还想着自己是大文人,是大才子,要作诗么。” 夏衍初笑了一下,拉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他的手心罕见的冰凉,唐嫣的心揪了一下,有点生气地说,“自作主张,现在好了,从堂堂四品官变成阶下囚,还要活受罪。除了这个法子,就没别的了么?” 夏衍初的眼睛又完成了两轮小月牙,“你在心疼我么?” “我会心疼你就有鬼了,我……”唐嫣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原以为牢里黑暗,他应该发现不了,可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不能不服。 “脸怎么了?”他不敢用力,只是摸了摸。 她心不在焉地说,“摔的。” “你当我和你一样好骗么!”他曲起指节,轻轻扣了一下她的额头,“被谁打了?” 她站着不说话。他马上明白了,轻轻把她拉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委屈你了。我出了事,娘一定会怪到你头上。为了大局,请多多忍耐,衍初铭感于心。” 她没好气地说,“谁要你铭感于心了!”看他一眼,口气终究还是软下来,“没事了,现在宝月正陪着她。”只不过呆了这么一上午的时间,他总是干净清爽的身上已经有了牢里的味道。唐嫣眼睛有一点发酸,伸手用力地抓着他腰上的衣服,“不知道要呆多久,身体能受得了吗?你从小过得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牢饭很难吃的。” “傻丫头。说得你好像坐过牢一样。”他伸手轻柔地摸着她的脸,那种热辣辣的感觉,好像渐渐平复了。他说,“不要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就好。” “不许笑!” “好,不笑。但也总不能哭鼻子吧?” “谁哭鼻子了!我才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那我衣襟上的都是口水?啧啧,真脏。”夏衍初捏着衣服往前提了提,一脸嫌弃的模样。唐嫣扑上去,想狠狠地咬他皱起来的可恶的鼻子,可是他微微一侧,竟咬到了男人的嘴唇。咬变成了浅吻,浅吻变成了深吻,深吻……却没办法再继续。 夏衍初放开唐嫣,灿烂地笑道,“你已经得逞了,快回去吧。” 唐嫣狠狠瞪他一眼,气鼓鼓地往外走,狱卒好像掐准时间,刚好过来锁牢门。唐嫣又往回看了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连忙闷着头一口气跑了出去。 思君令人老 --> 夏宝月正陪着尹氏坐在花园里,风有点凉,两个人都紧了紧领口。树枝干枯得已经没有一片叶子,地上的落叶则厚厚地积了一层。宝月握着尹氏的手,轻轻叫了声娘。 尹氏抬起眼睛看她,拍她的手背,“你哥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向你爹交代?他从小娇贵,能受得了牢里么?也怪我太大意,一不注意,就让张氏那贱人得了逞,这下,你哥哥的前途不是都毁了?” “娘,您就别乱想了。嫂嫂不是去看哥哥了吗?哥哥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您想想以前在扬州,比这更大的风浪都有呢。” 尹氏没好气地说,“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你哥哥也不会铤而走险。我就是不懂,她有什么好?你爹,你哥哥,都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地要她进门!” 宝月笑起来,颇有几分夏衍初的样子,“哥哥以前在扬州留恋青楼名妓的时候,您急,现在真心地喜欢一个人,您又不同意……您是想让哥哥怎么办嘛?再说了,嫂嫂有什么不好?真性情,不娇柔,敢作敢为,跟那些大家闺秀都不一样。不要说哥哥喜欢,连我也喜欢。” 尹氏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脑袋,“小孩子,知道什么?” “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娘要是再为难嫂嫂,为难的就是哥哥了。哥哥喜欢她,娘瞧不出来么?花的心思,看的眼神,全都跟别人不一样。娘,我喜欢那样的哥哥,你不喜欢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哥哥幸福,比哥哥开心更重要的么?” 尹氏愣了一下,叹气,“我就是看不出来唐嫣有什么地方好。” “你总是有偏见,不肯看,当然看不见。如果您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嫂嫂,一定会发现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毕竟哥哥那样的人,一般的女子是看不上眼的。” 母女俩正聊着天,唐嫣走过来,向尹氏行了个礼。 尹氏正要板起脸,宝月使了个眼色,她便缓和了一些,“衍初怎么样?” “都很好,萧大人没让受什么苦。但是还需要呆在牢里,做进一步的调查。您……不要太担心。”唐嫣耐着性子说。 宝月帮腔,“是啊娘,没事的。您要相信哥哥。” 尹氏锁着眉不说话,睨了宝月一眼。唐嫣连忙说,“街上是有很多传言,但是也不能就那样认定是二娘他们做的。只要萧大人查明了真相,自然会把他放出来,娘找二娘的麻烦,反而让他在牢里不心安。” “哼,一口一个他,他是谁?” 唐嫣红了脸,“他……是……夏衍初。” “既然你说我找张氏那个贱人算账,是给衍初惹麻烦,这个理由算我认可了,所以,我暂时不会再做什么。你们夫妻的事情,本来也轮不到我这个老人家操心。不过衍初终究是你丈夫,丈夫就是天,在家里也就算了,到了外头多注意些丈夫的颜面。”尹氏起身,瞪了笑嘻嘻的宝月一眼,就转身走了。 唐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居然没找她麻烦,也没训她?这并不像尹氏一贯的作风呀。今天太阳明明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没错…… 宝月过来,掺着她的手臂,“嫂嫂,你怎么还愣着呀?” “娘她……”她本来想说有点不正常,可是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表达出来的好。 “也许,是想通了。” “谢谢你,宝月。” 宝月连忙摆手,“可别可别,我只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关键是我大哥。娘最心疼我哥哥,爱屋及乌也是正常的。” 什么爱乌及乌?唐嫣望天,爱了一只乌鸦还有一只乌鸦?这是成语么? 形式的发展有点出人意料。长安来圣旨下令彻查夏衍初一事,并委任萧以渐为钦差。萧以渐以夏衍初之事为开端,调查齐州官府的所有金矿,整顿矿制。经查发现金矿的流向大有问题,多数流向了私旷。顺藤摸瓜,重大嫌疑很快落到了几处商家的金矿头上,其中就有如日中天的严家。 更在此时,几个妇孺到历城县衙状告私旷虐待矿工致死一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官府派人四处捉拿严家私旷的负责人和工头,关闭了严家的几处大矿场,被捉拿的关系人不下数百人。历城的牢房一时人满为患,喊冤声不断。 夏衍初依然一人一间牢房,闲来泼墨挥毫,对酒当歌,着实逍遥快活了几日。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闲散人,倒也真是不错。萧以渐来看他,见他正在练字,不仅叹道,“夏乔兄好生兴致,却不知我正处水深火热之中。” 夏衍初搁笔,见他径自坐在草垛上,也不着急询问。 “接下来该如何?” 夏衍初微笑,“贤弟这把火,还没烧到点子上,需要更狠一些,不然就委屈为兄坐了这么些天的牢房了。” 萧以渐微讶,“乔兄请听听外面的喊冤声,再看看这小小的牢房已无容身之所,难道这样还没有达到目的?” 夏衍初敛袖写了两个字,萧以渐凑过去看。 “当年没有收网,现在是时候了。我等的大鱼也有些沉不住气,不如敲山震虎。” “有些冒险。” “成大事,都必须冒些险。我是对不起她,但我今生心中只能容下一个人。何况,你已经让望之做准备了不是吗?我所欠她的,也赔不起她。” 萧以渐斟酌了一下说,“也许只能拔到老虎的牙。” “只要他有所顾忌,不敢把玲珑送回到我身边就好。” 萧以渐叹了一声,摇摇头,“说白了,还不就是为了唐家的大小姐?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萧以渐走后不久,唐嫣就提了食篮来看夏衍初。彼时,夏衍初正坐在草垛上,仰靠着墙沉思着什么。倒像是什么大家在构思自己的作品,并没有一个犯人该有的焦灼和不安。 唐嫣走进来,把食盒放在地上,“喂,夏衍初。” 夏衍初睁开眼睛,笑着说,“我正好饿了,你就来了。” 萧以渐特别叫人给夏衍初弄了一张桌子,只是此刻桌面上散落着笔墨,酒菜无从摆放。唐嫣站起来要过去收拾一番,夏衍初却有些着急,“别……” 唐嫣已经看到了桌上的字,满满一张,写的全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十个字她刚刚好全都认识。夏衍初写得字,不算是很拔尖很拔尖,但贵在有一种灵气,让人不由得喜欢。唐嫣把那张纸拿起来,又念了一遍,满脸的疑惑。本来有些害羞的男人,才终于释怀了些。他忘记了,这只鱼儿的肚子里,没几点墨水。 “都是写来玩玩的,别看了。”他迅速收拾剩下的那些纸,放到了一旁的角落里,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唐嫣把酒菜摆好,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说道,“这大牢坐够了吗?还请刺史大人看在一家老小还有全州百姓的面子上,早点想办法给自己脱身可好?” 夏衍初一口菜没吞下去,差点卡在喉咙口。他喝了一口水才说,“你以为这大牢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唐嫣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用几近虔诚的表情看着夏衍初,好像在反问,难道不是吗。 夏衍初也很认真地说,“不是我说了算。在这件事情没有结束以前,我都要呆在这里,接受调查。” “那唐睿和小哇呢?” 夏衍初这才有些惊讶,“怎么,他们还被关在这里?” 唐嫣点头,“刚刚我从他们那边过来。他们可没有大人您这么好命,几十个人关一间牢房,小哇和唐睿的脸都快被那些饥渴的男人摸肿了。”她有些愤愤,“男人为什么会喜欢男人?难道是因为这年头的女人都长得太差了吗?” 夏衍初扑哧一声笑出来,凑近唐嫣,亲了亲她的脸颊,“我证明,就我个人而言,女人远比男人有吸引力。” 唐嫣别扭地推开他,往后退了几步,谁料一脚踩在砚台上,洒了的墨汁溅在她的鞋和一旁的白纸上。她呀了一声,俯身要去抢救那些纸,夏衍初一把抱住她,“都是没用的纸了,捡他们干什么?你怎么就不会担心一些,成天磕磕碰碰的,恩?” “可是……”唐嫣伸手指着地上的纸,要说什么。夏衍初却不给她机会,一口封住了她接下来的话。开玩笑,要是被她看见了那些白纸上写什么,他以后,还用行走江湖么? 大小之争 --> 唐睿和伯克明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理由是调查结束,并没有重大的嫌疑。伯克明一路上气呼呼的,都不跟唐睿说话,唐睿本来就话少,加上也在气头上,所以气氛有些古怪。 在来接二人的童远看来,自己还是避得远点比较安全。 “为什么要去衙门?”伯克明突然停下来问。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你是猪吗,是猪吗,是猪吗!” 唐睿皱眉,“麻烦不要用你那样的智商来质疑我。”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夏衍初是会乖乖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么?在扬州的时候你还小,如今还不明白吗?” “不用你来教我。”唐睿又补充了一句,“我更没有让你陪我一起坐牢。” 伯克明气得跳脚,“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吗?我是替糖糖生气!她每次都被你骂成笨蛋,到头来你比她更沉不住气!夏衍初有权有势有人脉,你有什么?有为你担心的父母,还有一个只能干着急的姐姐!唐公子,请问你就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向别人证明你是男人了吗!”伯克明拂袖而去,唐睿愣在原地。 这世上,有生他养他的父母,有一起长大的草鱼,有曾经交心的良师益友,却只有他,能一眼看穿自己。 “少爷,您没事吧?伯公子只是担心您……”童远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伯克明反常的行为。从他进唐家以来,从来没有看见伯克明这样跟自家的公子说过话。 唐睿摆了摆手,“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我想,这世上确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 唐嫣去看望因为怀孕而被禁足的孙甜甜。 孙甜甜一见到唐嫣,就拼命地抱怨萧以渐是如何地虐待她,不许她做这做那,不许她吃着吃那。唐嫣打量体态日渐丰盈的小女人,忍不住说了真话,“你家相公那是疼你好不好?想一想当初你到小哇店里去哭鼻子的事情,我们都提你们捏了一把汗。现在呢,满脸都写着甜蜜幸福。要我说,你爹这名字,起得真好。” 孙甜甜捂了捂脸,低声道,“有么?” “总之你现在,就不要闹着出去,好好呆在家里把孩子生下来。你看萧大人那么忙,你就让他能够安安心心地做事。” “我哪里添乱了?只是想给他送些点心,做些汤,他都不让。” 唐嫣笑道,“那行,反正今天我来了,就顺道把你的爱心汤点送到萧大人手中。这下,你放心了吧?” 孙甜甜连忙点了点头,让丫环去厨房拿早就做好的糕点和人参汤。唐嫣提了东西就要走,孙甜甜拉住她,“对了,你知道小哇和唐睿今天就要被放出来了吗?” “不知道。不过放出来了就好,我还怕我爹我娘担心,正要回家一趟。” 孙甜甜又说,“另外,我家大人奉旨彻查金矿的事情,好像查到了魑魅的头上。当年魑魅的案件是夏大人一手操办的,所以我爹说,这两天长安就会来圣旨,释放夏大人。” 唐嫣不相信事情这么容易就能解决,“可他挪用了金矿是事实。”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我爹说,夏大人当初制作罗汉的时候,先给太后呈过表,太后知道制造罗汉整件事情的始末,所以特地向皇上求的情。总之,等过两天圣旨到的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过不了几天,长安果然来了圣旨,不仅下令释放夏衍初,还让他官复原职,与萧以渐共同查案。消息传到夏府的时候,举家欢庆,尹氏特别吩咐厨房做了许多的好菜,还亲自带着唐嫣和夏宝月去牢房门口接夏衍初。 夏衍初从牢里走出来,整个人神采奕奕,几天来的牢狱之灾于他似乎只是去外地游玩了一番一样。萧以渐跟在他身后,反而是一脸倦容。尹氏一把抱住夏衍初,“儿子,你可担心死娘了!” 夏衍初拍了拍尹氏的背,笑道,“娘,这不就没事了吗?” “衍初,皇上怎么突然下旨释放你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我慢慢说给您听。现在,我们先回家吧?” 夏衍初先是摸了摸宝月的头,然后走到唐嫣的面前,万分诚恳地说,“这几天辛苦你了。” 唐嫣有点局促地看着地面,“不辛苦,我没做什么。” 尹氏说,“先回家洗掉一身的晦气,再好好地吃一顿饭,休息一下,一切就都过去了。”她转向萧以渐,拜道,“萧大人,衍初在牢里,承蒙您的多方照顾了。” “夫人言重,下官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晚饭吃得很丰盛,张氏和夏衍冬都没有上桌。夏衍初要派人去请,尹氏没好气地说,“他们不用吃。衍初,你可别忘了,是谁把你送进牢里去的!” “娘,终归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没有证据,您不要再胡乱职责二娘和衍冬了。老丁,去请二夫人和二少爷出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老丁看了尹氏一眼,见她没反对,就转身去后堂请人了。 张氏和夏衍冬来了之后,一顿饭吃下来,根本就没有人说话了。唐嫣看着气氛不对劲,就随口说,“二娘,您这身衣服是刚刚作的吧?花色真好看。” 张氏听到唐嫣夸她,有些惊讶,但仍然顺着她的话说,“你要是喜欢,我房里还有这款布料,是今年最新的,可以送给你……” 尹氏突然出言打断,“唐嫣,你可别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搞不好,回头就告你偷盗。” 唐嫣刚想说话,张氏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义正言辞地说,“姐姐,今天我是给衍初面子,才来吃这顿饭的。你不领情可以,不要三番两次地借机诬蔑我!” “我诬蔑你?”尹氏站了起来,指着张氏骂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要是你,就躲起来不敢出来,怎么还敢厚着脸皮来吃这顿饭!” “大娘,你不要太过分。”夏衍冬也站了起来,“您已经三番两次出言侮辱我娘,请尊重自己的身份。” “我尊重身份?我尊重身份的下场就是让你们害我儿子!?”尹氏不由分说地拿起桌上的热汤,大力地向张氏泼去。唐嫣连忙扑过去,那汤都浇在了她的头上和背上。 莫言连忙过来,帮唐嫣收拾。夏衍初见唐嫣没有大碍,就让夏衍冬先把张氏扶到后堂去,转身对尹氏说,“娘,无论二娘做了什么事,她总归和爹有夫妻的情分,衍冬也还是夏家的孩子,您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尹氏看到唐嫣一身的狼狈,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娘,让宝月先陪您回房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夏宝月把尹氏带走了之后,唐嫣也回到自己的房里,让莫言打来热水,好好地冲洗了一下。木桶里的水温刚刚好,她沉到水里,闻了闻身上没什么异味儿了,就趴在桶的边沿上舒服地打起了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推门进来,往木桶里倒热水,唐嫣闭着眼睛说,“莫言,你去休息吧。那两个老太太估计暂时不会折腾了,我们刚好都消停消停。” “很累吗?”男人绕到她的面前,蹲下来平视着她。 唐嫣一下子清醒过来,惊得一屁股坐在木桶里,“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夏衍初笑道,“刚刚。” “喂,你没见我正在洗……你出去,快出去!”唐嫣差点把自己整个头都埋进水桶里。水面上飘着花瓣,按理来说他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还是心慌,羞得浑身通红。 夏衍初却没打算走,反而俯下身来,捏着她的下巴,轻轻说,“我,不是什么地方都见过了吗?” “什么……什么!” 夏衍初俯身,一下子把唐嫣从水里抱了出来,唐嫣惊叫着,双腿乱蹬,溅了夏衍初一身水花。夏衍初拿布包着她,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伸手擦着她的头发,“你没看到你的手指都泡皱了吗?要不是我进来,你打算就这么睡觉?” 唐嫣还是不习惯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穿,别扭着扭动身子。 “别动!” “为什么不能动?我要找衣服穿。夏衍初……!” “我说了让你别动!”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压在床上,不许看那里!夏……” “嘘……” 唐嫣从来都不知道男人的欲望是这样强大的,不管她怎么求饶,怎么哭闹,都不能让他放过自己。反而每次都把她抛到一个好似能乘云驾雾的地方。那个地方让她战栗,让她快乐,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心底的渴望。她的身体,要比她的心更为诚实。 深夜,唐嫣睁开眼睛,夏衍初的眉目只离她咫尺。他大概是累了,正在熟睡,一只手还横在她的身上。 她不能不正视一个问题,有什么不一样了。 以前她总是想着要怎么离开夏家,怎么让夏衍初休了她。现在她好像,更想跟他在一起,长长久久地。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眉毛,眼睫毛,最后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她的心里住着这个人,放不掉,离不开,他不仅有了她的身体,也夺走了她的心。 可是,还有一个玲珑。 唐嫣把夏衍初的手轻轻拿开,放进被子里。自己起身下床,披了衣服走出去。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像是一个胖娃娃的脸。 唐嫣坐在栏上,靠着身旁的柱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呢?她要怎么办,玲珑要怎么办?毕竟,夏衍初只有一个。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她还来不及叫出声,已经被捂住了嘴巴。 黑影低声说,“别怕,我是魑魅,我不会伤害你,但是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身世之谜 --> 唐嫣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们上了马,一路狂奔出城,来到一个小山的脚下,徒步上山。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唐嫣以前根本没注意过。 夜里的山路诡异得有些恐怖,只有微弱的月光根本不足以照亮漆黑的路。唐嫣穿得很少,被魑魅拉着疾走,仍然出了一身的汗。 山顶有一块平地,抬头能看见广袤的夜空。夜色中,平地上有一块微微隆起的地方,特别显眼。魑魅拉着唐嫣一直走过去,她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土包。好像是谁的坟。 孤零零的坟头,只有石头和杂草的夜影。唐嫣心里有些恐惧,只觉眼前所见触目惊心。 魑魅指着坟前无字的木头,沉吟出声,“知道这是谁吗?” 唐嫣摇头,心跳已经在嗓子眼,“你带我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魑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唐嫣。借着月光,唐嫣看到纸上画着一个长命锁,她下意识地抓紧自己胸前的那一个,隐隐有些不安。纸的右下方,有一行清秀的行楷,“为求吾儿平安,特求哥哥打造此锁。”署名是夏鱼。 魑魅有些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来,“下面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残酷。但唐嫣,请你听好,埋在这里的人,就是夏鱼,同时,也是你的亲生母亲。” 轰隆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唐嫣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手指一抖,那张图纸就飘飘然落到地上。她颤抖着声音说,“你骗人!你这么晚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要编一个这么可笑的故事么?!” “我就知道你不信。但,我要说的重点并不是这个。”魑魅走过来,捡起落在地上的纸,继续说,“你知道这上面的哥哥是指谁么?” 唐嫣双手捂住耳朵,往后退去,“我不听,我不要听!”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喊,夏鱼是姓夏啊…… 魑魅却并没有打算就此停住,“夏鱼是夏秉义最宠爱的小妹,是夏家的禁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唐嫣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叫你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魑魅一把擒住唐嫣的手腕,“你必须给我听下去!夏鱼是当年废太子的爱妾,他们在齐州相识相爱,废太子把她带回长安秘密养在府中,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给她名分,后来他们有了你。但是你还没出生,当今皇上夺权,兄弟反目,太子一党全被剿灭。你娘有幸逃了出来,逃回齐州。那个时候,你的舅舅夏秉义还没有回到齐州,你娘便找到了你的养父,也就是唐守直。唐守直在军中时,曾替太子效力,与你娘又是青梅竹马,便帮助她藏身并生下你。当时你娘体弱,心力交瘁,又难产,生下你不久后就去世了。恰好此时,唐守直的夫人刘氏的第一胎不幸夭折,夫妇俩就把你带回唐家,当做亲生女儿一样,一直抚养到三岁,直到夏秉义回来。” 唐嫣只觉得寒风刺骨,血液都冷凝起来。同时五脏翻涌,好像整个人被丢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身边这个人讲的是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故事。什么舅舅,什么废太子,什么养父,全部都是假的。那些字眼和她现在的感觉一样麻木不仁。她很想笑,却只发出一声“嗤”,然后反复地念叨,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强迫自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但魑魅的声音却像是针尖,刺入她的耳朵里,心里。 “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然是公主。我们当年盗过太子府,也盗过夏府,掌握了一些你舅舅和你娘来往的书信。当时认为是无用的东西,但我还是保留了下来。只是那皇帝老头好像在怀疑什么,一直让夏衍初抓到我们,企图弄清当年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唐嫣一直在摇头,灌进嘴里的风像是刀子一样刮着她的喉咙,让她吞咽困难。她好像听不见男人在讲什么,只是掐着自己的喉咙,让呼吸能够顺畅些。 “你必须要帮我。只要我不被夏衍初抓到,我保证你的身世不会大白于天下。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因为如果我有心告发,就不会告诉你这些。” “我爹是唐守直,是商人,我娘是刘娥,我是齐州人。我弟弟是唐睿,我姓唐,叫唐嫣。你说的都是假的,你没有证据,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唐嫣突然吼出来,拔腿就往山下跑。她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像被人活生生地摔碎,然后又一点点地拼起来。她觉得有鬼在这个山头徘徊,也许就在她的身后追她,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唐嫣,你本姓李,是李唐的后代,这是事实,你逃避不了的!”魑魅大力地抓住唐嫣的手臂,按住她的肩膀,“你是夏衍初的表妹,夏秉义是你亲舅舅,这就是他为什么坚持要你嫁给夏衍初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你爹在皇帝的拣择令下达的时候,如此匆忙地将你嫁给夏衍初作妾的原因!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年魑魅曾经偷盗过他们,意外地得到了能够证明你身份的,绝无仅有的密函!这是事实,我不会编一个故事来骗你。如果不是被皇帝,罗贼还有夏衍初逼到了绝境,我也不会告诉你真相。我不怕死,但是罗贼被绳之于法之前,我不能死!” “他们……他们都知道?” “唐家夫妇和夏秉义知道,其它人应该不知。毕竟这如果被查出来,可是杀头的大罪。夏秉义以为信函早就烧掉了,却不知道落在了我的手中。” 唐嫣咬着牙说,“你,想要怎样?” “很简单,掩护我,不让我被夏衍初抓到。在报仇之前,我不能被抓住。” 唐嫣后退,“我做不到。” “只有你能做到!我知道,夏衍初最在意的就是你。他只有对你,不会耍心机,不会用手段。”魑魅缓缓地说,“我曾经见过你娘的画像,你跟她长得十分地像。我还知道,夏衍初小时候特别喜欢自己的小姑姑,可是她嫁去长安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过她。” 唐嫣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握着拳头说,“你好卑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我凭什么要答应掩护你?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害死了那么多人,你早就应该被抓起来了!” “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必须帮我,就凭我告诉你真相,也凭,你有权知道这一切!” 魑魅后面还说了什么,唐嫣都没听见。她恍恍惚惚地被送回夏家,她觉得自己的魂灵已经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孤身坐在夏家的侧门口,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活了快十五年,一直任性地做着坏事,让爹娘操心,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一夜之间,自己被告知,并不是唐家的女儿,自己的亲生爹娘早就死了……她只觉得冷,觉得自己被大雪覆盖住,手脚都没有什么知觉,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知来处和归处。 门忽然“吱啦”一声被打开,火把的温度驱散了一些寒意。有人在她身后叫嚷了起来,“唉哟我的少夫人,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少爷找你都快找疯了。快快,去通知少爷,就说少夫人找到了。” 唐嫣不想动,她把头埋在手臂里,一直流着泪。她是谁,她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亲人是谁,家在哪?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有人把她轻柔地拥进怀里,口气里埋怨多过责怪,“坏孩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全身都冻得像冰了!你没有听见我喊你的声音么?” 唐嫣伸手抓住这唯一的温暖,紧紧地攥着他的前襟,好像一松手,他就会不见。 夏衍初感觉到她一直在发抖,低头看去,自己的衣襟已经湿了一片。 老丁把披风披在只穿了一件中衣的他身上,他却用披风把唐嫣包住,然后抱起来往屋里走。他一直护着她的头,所以别人都没有看见,她哭得厉害。 他故意说,“不就是说你一句,你就这么闹别扭,冻生病了怎么办?到最后心疼的还不是我。” 老丁附和,“是啊是啊少夫人,您千万别跟少爷生气,自己的身体最重要。我去向老夫人和小姐说一声,就说人找到了,免得他们跟着担心。” 直到回到房间,唐嫣还是把头埋在夏衍初的怀里,一直发着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夏衍初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蹲在她的面前,皱眉看着她。 “我要回家……我要我娘……”唐嫣抱着手臂说。 “好,天一亮我就带你回去。”他伸手想要摸她的脸,想要安抚她的情绪,可是她却躲开了。 “小鱼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敏锐地问,“你在害怕什么,还是你知道了什么?告诉我。”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只是重复这一句话。 他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你的丈夫,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由我挡在你的前面。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哪怕与整个天下为敌。” 我是谁 --> 唐嫣看着他坚决又有些狠冽的脸色,飘忽的思绪回复过来一些。她决定先把事情弄清楚,“夏衍初,你还记得你最小的姑姑吗?” 夏衍初看着她的眼睛,愣了一瞬,“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胡乱地抓着他的手,“我就想知道,你姑姑她叫什么……” “夏鱼。”这两个字,从夏衍初的嘴里冷漠地说出来。唐嫣知道,魑魅所说的话,有大半可能是真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她现在在哪?” 夏衍初的眸色更深,“很久以前她就死了。” “因为什么死的?” “小鱼儿,你为什么……” 唐嫣坚决地说,“我要知道!” 夏衍初站起来,缓缓地说,“很久以前,她就跟我们不来往了。后来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他这么说的时候,像一个倔强的,不肯回头的孩子。唐嫣觉得他并没有说真话。她决定天亮以后自己回唐家,把所有的事情都问个明白。 第二天一早,唐嫣就醒来了。夏衍初本来要陪她回唐家,可是她执意要自己回去。夏衍初看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只吩咐了莫言几句,就去衙门办公了。 他虽然知道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唐嫣不会这么反常。但他不想逼她逼得太紧。 唐守直和刘氏正坐在堂屋里面商量事情,管家兴冲冲地跑过来,“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唐守直就嗯了一声,但是目光已经看向进门的地方。刘氏则欣喜地站了起来,迎向走进来的唐嫣,“嫣儿,你回来怎么也不派人来告诉娘一声?娘这就给你去买些好菜。” 唐嫣低着头说,“不用了娘,我坐一坐就走。” “说什么傻话。你有多久没吃到娘做的菜了?你先在这里陪你爹坐会儿,娘去去就回来!”刘氏把唐嫣推向堂屋,自个儿挥手喊上管家,就匆忙地出了门。 唐守直对着刘氏的背影摇了摇头,伸手指着身边的椅子,“坐。” 唐嫣坐下来,莫言站在她身边,主仆俩都有心事。唐嫣不知道怎么向唐守直开口询问自己的身世,而莫言感觉到唐嫣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偏偏唐守直又不是个话多的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唐嫣看到了桌子上的几副画像,“爹,这是?” 唐守直“哦”了一声,“这是给唐睿说媒的媒婆留下的。我跟你娘正商量着唐睿也是时候找个媳妇定下来了。” “爹,他还小。何况,他的婚事还是让他自己决定来得好吧?” 唐守直没好气地说,“什么话?婚姻大事,自古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让他选,选到猴年马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唐嫣蹙了下眉头,“爹,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唐守直低头看画像,头也不抬,“你说。” “我……”唐嫣犹豫了一下,扭头对莫言说,“你回房里等我。” 从小到大,唐嫣从没把莫言当过外人。她对莫言,没有任何隐瞒和秘密。莫言虽然对她反常的行为感到惊讶,但是也不敢问,乖乖地行礼退了下去。 唐守直这才觉得有点不对,抬起头来看着唐嫣,“你到底要问我什么问题?” 唐嫣闭了一下眼睛,“爹,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对吧?” 唐守直的眼睛瞬间瞪大,然后一巴掌用力地拍在桌子上,“你刚安分了一段时间,又要开始兴风作浪了?你不是我的女儿,那你是谁?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爹,我什么都知道了。”唐嫣攥着大腿上的衣服,艰难地说。 “你知道什么?是不是又听谁胡说八道了?唐嫣,我告诉你,你怎么胡闹也不能翻脸不认祖宗。我是你爹,我还没死!” 唐嫣站起来,忽然跪在唐守直的面前,“爹,求求你告诉我真相吧。我到底是谁,我亲生父母又是谁,求您告诉我!” 唐守直气坏了,拳头捏的“啪啪”响。他站起来,在堂屋里踱了几步,“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我把你从小养到大,自认从没亏待过你,到头来,你连自己的亲爹都翻脸不认了?看我不打你这个孽障!”他握起拳,就向唐嫣的背后抡来。 唐睿刚进门,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喊道,“爹,你在干什么!” “你别管,我今天非收拾掉这个孽障不可!”唐守直大力地捶在唐嫣的身上,唐嫣被打得几乎要吐血,勉强撑住地面才没有倒下去。唐睿跑到她身边,扶住她,仰头对唐守直说,“爹!唐嫣做错了什么?” 唐守直气得浑身发抖,“你问她!她一口咬定自己不姓唐,我不是她亲爹!” 唐睿按着唐嫣的肩膀,“草鱼,一大早的,你发什么疯?” 唐嫣握紧拳头,大声喊道,“我根本不姓唐,你们都不是我的亲人。我不想这样被骗一辈子!” “畜生!”唐守直一脚踹在唐嫣的后背上。唐嫣被踢得趴在地上,哆嗦半天也爬不起来。 唐睿把盛怒的唐守直拉到一边,劝道,“爹,你冷静点!” 唐守直吼道,“我没有这样不孝的女儿!” 争吵声引来了家里的很多下人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唐睿连忙让他们散去。 唐嫣趴在地上,声音微弱,“我只想知道真相……” 唐睿看她,“什么真相?” “我看她是脑子进水,发疯了!”唐守直伸手指着唐嫣,“你给我滚出去!” “爹!你先消消气。你把她打成这样,就算送回夏家也没法交代。”唐睿蹲到地上,狠狠地捏住唐嫣的手臂,警告道,“你别再胡说八道了?你不姓唐还能姓什么?” 刘氏就近买了几个菜,因为思女心切,就急急返回家。谁知道一踏进门,就看到唐嫣坐在地上,唐睿拉着唐守直的场景。她连忙把菜篮子递给管家,吩咐管家先去厨房,自己则走到唐守直身边,“老爷,这是怎么了?” “问你女儿!” 刘氏连忙把唐嫣拉起来,“嫣儿,你怎么了?” “娘……”唐嫣一把抱住刘氏,“我也想是你们的女儿,我也想我姓唐,但我不能被瞒着一辈子……”她从怀里把长命锁的那个图纸拿出来,放进刘氏手里,“你和爹,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刘氏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慢慢展开图纸。 唐嫣看着她的神色,“我的亲生母亲叫夏鱼,对不对?” 整个堂屋都安静了下来。刘氏似乎处在极大的震惊中,但是强忍着,只看了唐守直一眼。唐守直原本怒气冲天,此时只是干瞪眼,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唐睿沉默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没有人说话。好像这里空无一人。 所有的不安和猜测终于都被证实。唐嫣凄惨地笑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果然……原来我所知道的,都是真的。你们不是我爹我娘,这里也不是我家。”承认这件事,远比杀了她更难受。她叫了十几年的父母,她依赖了十几年的家,原来都是假的。其实,她的父母早就死了,她一出生就没有家,她只是一个孤儿。 唐嫣有气无力地往外走,脚步虚浮。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看身后那几个曾经的家人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恍恍惚惚地走到街上,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停在什么地方,最后竟然走到了云锦楼。今天茶楼的生意比往日淡些,小八正坐在门口拍苍蝇。 “唐小姐?!”他看到唐嫣,连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你们家少爷……?” “正在里面查账呢。快进来,快进来。”小八把唐嫣拉进茶楼里,有几桌客人正在喝茶。伯克明站在柜台那里,听到小八的声音,就把手中的账簿一放,转身走了过来。 伯克明给唐嫣泡了一壶茶,见她不说话,自己也不开口。 唐嫣说,“你最近有些不正常。” 伯克明伸手支着下巴,懒懒地说,“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不正常?你跟甜妞都是没良心的,除非有事,否则绝对不会来我的茶楼。说吧,这次是不是又跟夏衍初有关?” 唐嫣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不是你,该怎么办?” 伯克明抖了一下,“什么叫我不是我?我如果不是我,那还能是谁?” 唐嫣看着茶杯,不知道要怎么向伯克明开口。事实上,直到现在,她都觉得不真实。有一种一觉醒来,这一切都只会是一场梦的错觉。 “很重要吗?”伯克明侧头看着唐嫣,用闲适的口气说,“你是谁,真的很重要吗?糖糖,不论你是谁,你现在所拥有的,就是你的。跟你是谁无关。” 鸿门宴(上) --> 大概是开春的原因,路上的行人比前些日子多了一些。唐嫣摸了摸身上刚刚被打的地方,心揪在了一起。唐守直虽然打得狠,却没有真的伤到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嘴里喊得越凶,手下得越轻。唐嫣以前还跟莫言偷偷开玩笑说,自己的爹是纸老虎。 心情刚刚明朗了一些,又忽然沉了下去。就像这个季节多变的烟雨。唐嫣不想回家。如果她真的是夏鱼和废太子的女儿,那么她就是罪人。是朝廷和朝廷命官所不能容下的余孽。 街边的小贩只顾着做生意,招揽唐嫣,“姑娘,这钗子不错,要不要看看?”那摊子临着深巷,唐嫣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却看到巷子里的一扇门打开,一个人影徐徐退出来。 她看仔细了,发现是六顺。 唐嫣随手拿起摊子上的一柄扇子,掩住脸,又看到夏衍冬从那门里挤出来。两个人低语了两句,向着两个方向散去。唐嫣连忙俯身挑拣首饰,小贩介绍得殷勤,她有口无心地应着。待得那人影走远,她才放下扇子,随意放了些钱在摊子上,却并没有拿走任何的物件。 唐睿在临街的阁楼上站了一会儿,童远恭敬地俯身,“少爷?” 唐睿回过神,应了一声。 “小的觉得这次官府的动作并不正常。严家被封之后,陈家也受到了牵连,不知道我们唐家……”童远停住。毕竟主事的人是自家的姑爷。 “阿远,你在怀疑什么?” “小的也不确定,姑爷要怎么做。” 外面的街上忽然起了喧哗,唐睿俯瞰下去,只见官兵押解了陈启,正从楼下经过。陈启拼命挣了挣肩膀,“夏衍初疯了吗?抓我干什么!” “大胆!”一个官兵呵斥一声,“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我们家既没偷又没抢,凭什么抓我!” 官兵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抖落一幅图,“有人举报,这是你家的图。” 陈启仔细看了一眼,“是我家的图,怎么了。” 那官兵指着落款的地方,大声说,“你认识字么?” 陈启咽了咽口水,“认识几个。” 官兵把画拍得直响,“那你不知道这是废太子的名讳吗!当年魑魅从太子府偷出来的!现在夏大人正在彻查魑魅一事,相关人等一律抓起来!” 陈启一时目瞪口呆,“冤枉啊!” “到公堂上喊冤去吧。” 人潮随着官兵往前涌,几声伶仃的议论也飘到阁楼上,唐睿的耳朵里。唐睿皱了眉头,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满脑子都是早上唐嫣出门时落魄的背影。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自己不姓唐。但如果她不姓唐,她不是唐嫣……他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想。 童远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小的听说,那位大人要来齐州了。” 唐睿本来放下的心,又往上提了提。 “具体是来干什么的,还没有打听出来。只是听说巡视河南道,顺便到了齐州。孙家的少爷好像也同行。” 唐睿再也坐不住了,“阿远,跟我去云锦楼一趟。” 唐嫣逛了一圈,还是回了夏家。但一进家门,迎面就撞上了尹氏和张氏冤家路窄的场面。她本来想绕路走,因为自己的事情已经够棘手的了。 尹氏开口说,“我要是你,就把自己的脸搁在房间里面,不敢出来见人。” 张氏争锋相对,“我为什么要把脸搁在房间里?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不敢见人的?” 尹氏冷笑了两声,“张氏,我真是没见过像你这样,做了那么多缺德事还敢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粗人就是粗人,就算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改变不了使唤丫头的德性!” 张氏似笑非笑,“随便姐姐怎么说。我知道,姐姐就是看不惯当年老爷纳了我。但是我已经嫁给了老爷,也给老爷生了一个儿子,姐姐再怎么不高兴,也抹杀不了这个事实。” “那你最好别忘了,你只是妾,你儿子只是庶出!” 今天张氏的脾气似乎特别好,不打算再跟尹氏理论,转了身过来,刚好看见唐嫣。她的嘴角有一抹轻微的笑容,“哟,这不是唐嫣么,这么早就出去了。” 尹氏也看了过来。两个夫人屋里的丫头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个少夫人,都悄悄松了口气。倒不是她们觉得唐嫣有多可靠,而是只要唐嫣在,两个夫人基本上无暇互相作对。 唐嫣点了一下头,刚想回房,尹氏又叫住她,“唐嫣,你准备一下吧。” “娘,什么事?” “罗大人奉旨巡查,就要到齐州了。衍初派人回来传话,说晚上有个宴席,需要你参加。” 唐嫣皱了皱眉头,“罗大人?”她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罗大人。尹氏似乎看出她所想,补充道,“正是玲珑的爹。” 唐嫣回到房间,发现莫言早回来了,眼睛红红的站在房里,好像在等她。唐嫣叫她,“莫言,你怎么了?” “小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莫言咬了一下嘴唇,跪下来说,“小姐和老爷的对话,莫言全都听见了。” 唐嫣惊了一下,“莫言!” “莫言不是故意要听的。莫言只是放心不下小姐。这么多年来,莫言一直陪在小姐身边,没有人比莫言更了解小姐。”莫言伸手拉住唐嫣的裙角,恳切地说,“只要小姐不放弃,没有人会放弃小姐的。” 唐嫣把她扶起来,“我不是故意要支开你,只是,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莫言,你跟在我身边七年了吧?” “是。” “如果有一天,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留在这里了,你有什么打算?” 莫言抓住唐嫣的手臂,狠狠摇了摇头。 唐嫣按住莫言的手,“童远跟你差不多大,把你托付给他好不好?” “你在说些什么?”有人在门口说话。唐嫣越过莫言看过去,正看到夏衍初。他还穿着官袍,像是从官府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莫言连忙退了出去,把房间留给他们俩。 夏衍初站在离唐嫣几步远的地方,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气氛沉闷得就像雨前的天气,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夏衍初终于移动了几步,到唐嫣的面前,“不要离开。” 唐嫣低着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衍初猛地搂住唐嫣的腰,把唐嫣压在胸膛里。唐嫣被迫抬起头来,看到他一双清明的眸子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小鱼儿,我没有在开玩笑。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任我?为什么一有问题就喜欢自己躲起来解决?难道,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吗?” 唐嫣双手按在他的胸膛上,然后贴在自己的手背上,听他的心跳,“夏衍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无论你长大与否,只是我的小鱼儿。” 唐嫣仰起头看他,“如果也有你办不到,或者让你很为难的事情呢?你又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皇帝。” 夏衍初真心地笑了一下,揉着她的头,“对,我也只是个凡人。很高兴,只有你能看到这点。但是小鱼儿,无论是我做不到的事情,还是让我为难的事情,都得让我跟你一起承担。……实在不行,就一起下地狱好了。”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分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见唐嫣没有答话,夏衍初话锋一转,“今夜,罗大人就到齐州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大小官吏都要携妻室前去参加宴会。” 唐嫣后退一步,“我并不是……” 夏衍初拉住她,微皱眉头,“你并不是什么?” “我,我知道了。” 夏衍初的脸色这才和悦起来,“记得挑素颜色的衣服,稍稍化一点妆。我还有事,先回衙门,晚上再来接你。” 鸿门宴(下) --> 唐嫣从没参加过任何正式的宴会,对官场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而以罗大人之尊,到底要打扮成什么样才不算失礼? 莫言对这个问题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之后,终于下手,从日当空忙到日西斜,总算满意地拍了拍手。 而她辛苦劳动的结果是,返家接唐嫣的夏衍初愣在门口半天,也没敢迈步进屋子。 唐嫣问,“怎么了?” 夏衍初抬手扶住额头,官帽有些摇摇欲醉。 唐嫣站起来,自觉除了身上的裙子除了有些花哨以外,并没有什么地方很不妥。当然,只是也许。 “算了,来不及了,就这样去吧。”夏衍初伸出手来,唐嫣握上去,两个人一起往门口走。沿路碰到家里的下人,俱是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 夏衍初忍了很久,还是说,“唐嫣,戴帷帽吧。” “为什么?” 夏衍初指着脸,“妆有些太浓了。” “是你自己说要化点妆的。”唐嫣的性子一向是护短,她不想否认莫言一下午的劳动成果。 “恩。”夏衍初抬手把轿帘掀起来。 唐嫣停住脚步,“这是你的……” “恩,今天你跟我一起。”夏衍初挥了挥手,催促唐嫣,唐嫣只能俯身钻进去。钻进去的瞬间,她听到轿夫的惊叹声,心里颇为满意莫言的手艺。 一路上,夏衍初都不说话,神情好似有些凝重。唐嫣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侧过头来。唐嫣轻声说,“那怎么说也是玲珑的亲爹,你带着我去,好么?” 夏衍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目光却似望着别处。 唐嫣不悦,“喂,夏衍初,你为什么不看我?” “因为夫人今天太过特别。”夏衍初想了想,转过头来,又迅速地别开目光,补充道,“美艳动人。” 宴会在驿馆举行。门口早就停了不少的轿子,各路官员扶着自己的夫人落轿,看到夏衍初,连忙过来打招呼。夏衍初才二十几岁,已经坐到了刺史的位置,惹得那些四十好几还在屈居人下的男人分外眼红,话里免不了夹枪带棒式的追捧,夏衍初却也应对自如。 可是来自官员家属的攻击,同样身为官员家属的唐嫣就有些招架不能了。 恰好还没开席,因为男人们凑在一起谈正事,女眷们自然就坐在一旁聊天。 鲁县令算是县令一辈中,较为年轻的,所以鲁夫人也很年轻,比唐嫣大不了多少。只不过她一双杏目扫过来,说出来的话,就不怎么讨喜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呢?” 唐嫣看了看自己周围没人,确定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我叫唐嫣。” 鲁夫人随手拿起一粒果脯,“夏大人也真是奇怪,那么体面的正室夫人不带出来,却把一个妾带来参加这么重要的宴席,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旁边有别的夫人扯了扯鲁夫人的手臂,鲁夫人却丝毫不以为意,“本来就是,我们这些人可都是正妻。夏大人作为齐州最大的官,却带了妾来,不是侮辱我们么?而且你看看她,妆化得那么浓,像青楼女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唐嫣这才知道症结所在。心想,以后不能再带着莫言去混迹妓院了。 几位夫人虽然不应声,但眼光都带了丝轻蔑。 有一位夫人说,“想必是罗大人的千金不在,家眷又不能空缺,这才领了妾出来。” 唐嫣不想理会她们,就要站起来,忽然有人按住她的肩膀,对鲁夫人道,“我看鲁夫人你也没必要把大家闺秀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哪一家的闺秀口无遮拦,还恶言中伤别人的?一群乌合之众。” 唐嫣惊喜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孙甜甜站在自己身边。萧以渐冲唐嫣点头了个招呼,就向着夏衍初的方向走去了。 于是女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鲁夫人显然不是好对付的人,她把头一偏,另一个夫人站了出来,“萧夫人,若是论大家闺秀,我们在座的几位,也不比你差!” 孙甜甜的肚子已经隆了起来,径自坐在唐嫣的身边,温婉笑道,“是吗?可惜啊,嫁人之后,婆家已经不关键了吧?得看谁的夫君有本事才行。” 唐嫣瞠目结舌,想不到从前老实巴交的甜甜,一卷入女人的战争里,就和投石器一样,十分地给力。 果然不能小看大家闺秀们那。 那几位夫人被气得不轻。众所周知,齐州的官吏多青年才俊,正当年的男人,又官场得意,自然就惹了不少风流债。时常有各路传闻云,某某县令一月上凤凰苑几次,与某某美人相约花前月下等等。大大小小的官吏中,从没闹过绯闻的,当属萧以渐。而一直被捕风捉影,流言无数,奈何当事人作风实在太严谨,最后不了了之的,是夏衍初。 女眷这边陷入僵局,男人们那边则是明枪暗箭。 鲁县令上次被夏衍初狠狠警告过之后,就收敛了不少性子,与其他侃侃而谈的官吏比,显然有些寡言。萧以渐的性子从来是不能听不中听的从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更有甚者就直接当没看见。夏衍初周旋在各种话题之中,维系着微妙的平衡,直到,罗大人来。 与所有着官袍的男人们不一样的是,罗顾只穿了便服,身边跟着同样便服的孙宏博。所有人都起立行礼。 罗顾走过女眷面前的时候,特意免了孙甜甜的礼。 夏衍初过来,引了他往主座上走。他顿了一下,忽然说,“唐嫣呢?”语气倒不像是有任何敌意。 夏衍初往女眷中看了一眼,招手让唐嫣出来。 唐嫣犹犹豫豫地迈步出来,接受所有人目光的行礼。她的腿有点发软,不知道要行什么礼,说什么话,最后只能尴尬地站着。罗顾并不严厉,甚至眼中有一种平和的光芒,“你是唐嫣?我经常听玲珑提你。” 唐嫣更加不知所措。 罗顾挥手,“没事。我只怕呆会宴席一起,就没时间见见你。回去吧。” 唐嫣想得了大赦一样,几步就退了回去。 女眷坐在一边,官员坐在另一边,罗顾坐在主座,孙宏博和夏衍初陪坐。开席之后,有歌舞助兴。唐嫣偷偷往主座的方向看了看,罗顾正在跟夏衍初交谈,不时点头,偶尔微笑,并不像很可怕的样子。孙甜甜把自己盘子里的牛肉夹给唐嫣,“唐嫣,我说你怎么回事?平常堂堂唐家大小姐的威风都哪里去了?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任由那些人说闲话。” 唐嫣被她这么一说,顿觉自己最近的确有向软柿子发展的趋势。究其深层次的原因是,身世扑朔迷离导致的情绪极度不佳。她想了想,又把牛肉夹回去,“甜甜,你不要挑食了,这样对宝宝不好!” 孙甜甜瞪着碗里的牛肉,看到对面席上的自家夫君好像点了点头,像知道唐嫣在说什么一样。 酒过三巡,罗顾忽然离席,歌舞也停了下来。夏衍初和孙宏博尾随着出去,留下萧以渐一人主持大局。 他先是把舞姬屏退,然后说,“大家稍安勿躁,有贵客到访,罗大人前去拜谒。”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众人都猜测来的是什么人。当时唐嫣正在喝水,一口气没憋住,全喷了出来。罗大人已经是宰相一样的官了,他还要去拜的人,得多大?嫔妃,皇子,莫非,是皇帝? 有一位夫人趁势说,“罗大人这次来齐州,是来收拾魑魅的吧。” “我也听说,皇上对这件事情很重视。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鲁夫人□话来,目光却有意无意飘向唐嫣,“皇上很欣赏夏大人,在要给罗小姐指婚前,还想过要把公主嫁给夏大人呢。” “呀,那不就是驸马了?” 鲁夫人点头,“可不是。可夏大人拒绝了。他宁愿不当驸马,也要娶罗小姐。” 孙甜甜又要开口,唐嫣却按住她,“随她们说好了。” “唐嫣。” “我心里清楚。”唐嫣拍了拍甜甜手背。甜甜说,“你心里清楚,他是为谁拒绝娶的公主就好。”唐嫣笑了一下,看向主座上刚刚夏衍初坐的地方。是啊,她很清楚,她没有资格留在他身边。 各位夫人们见无论怎么议论,唐嫣也无动于衷的样子,与传闻中的唐家大小姐相去甚远,渐渐地也没了兴致,转向其它的话题。无非是城里哪家的点心好喝,哪里的男子美貌。 一位年轻的夫人说,“说起来,唐行首的小俊脸,真叫人想捏上一把。” “那天,我打轿子里瞅他一眼,真是俊俏。” 一位年龄稍大些的夫人叹气道,“嗳,我听说他断袖。断袖的对象还是云锦楼的伯夷。可惜了那细皮嫩肉的美少年男。” 鲁夫人大胆地说,“您怕是又想招作入幕之宾吧。”满席的女眷都哄笑起来。唐嫣听到云锦楼,却没听见她们说伯克明,也就由着他们去。不过那个唐行首,她以前倒是听说过,也是一个大才子,只可惜近一两年似乎在文坛销声匿迹了 怎么,原来他还是齐州人? 孙甜甜拉了拉她,“唐睿都被人说出那样了,你这做姐姐的怎么也不帮忙出头啊?” 唐嫣疑惑,“她们说唐睿了?我没听见唐睿的名字啊。” 孙甜甜摇了摇头,恰巧萧以渐走过来,微笑地说,“唐家公子唐睿,字行首,齐州人士。”想了想又补充,“伯克明公子,字夷。” 只是当时已惘然 --> 后来,罗顾没有再返回来。倒是夏衍初回来,遣散了众人,顺便把唐嫣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 坐在回去的轿子里。唐嫣趴在夏衍初的腿上,夏衍初看到她不说话,就拍了拍她,“小鱼儿。” “恩。” “她们说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唐嫣心里一暖,轻轻摇头,“我没在想她们,只是在想自己的事情。” 夏衍初低头,气息都吐在唐嫣的脖颈里,“那告诉我,在想什么?” 唐嫣痒得缩了一下脖子,终于爬起来,脸羞得通红,“喂,夏衍初!” “恩?” “你今晚去书房睡!” “为什么?” “我今晚身体不适!” 她扯谎实在不算高明。 夏衍初似笑非笑地看了唐嫣一会儿,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哪里不适?” “哪里都不适!” 他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让我来检查检查,是真不适还是说谎话。说谎话的是坏孩子,要惩罚。” “喂,夏衍初!喂!” 红烛帐暖。唐嫣有气无力地趴在软枕上,还有一个人在意犹未尽地四处点火。“夏……”唐嫣刚吐了一口气,嘴就被人封住。她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他往东,她不敢往西。“你就不能喊我一声衍初,或者相公?”夏衍初看着她酡红的小脸,伸手把她捞进了怀里。 “喊相公。”他开始孩子气地固执起来。 “夏衍初……”唐嫣已经没有力气对抗他,“我好累……” 夏衍初皱着眉头,一个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她紧紧地捏着他的肩膀,拼命摇头,“不要了不要了。” “那喊相公。” “相……”唐嫣扭过头,正在犹豫的时候,夏衍初一个挺身,她叫了出来,“相公!” 夏衍初满意地亲了亲她,“这才乖。” 那一夜,唐嫣被“惩罚”得直喊饶命。第二天,莫言给她洗澡的时候,她嚷嚷着这里疼那里酸,莫言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唐嫣还发了狠话,“夏衍初这个混蛋!他要再敢进我的房间,我就,我就!” 适逢夏衍初回府,路经她门外,轻轻笑了一声,“就什么?” 唐嫣当即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沉到水桶里去了。 如此安静地过了几日,齐州风平浪静,好像之前关于魑魅和严家轰轰烈烈的调查都中止了一样。这一天,唐嫣正在焦头烂额地做夏衍初布置下来的账目,就听到敲门声。老丁在门外说,“二少夫人,唐家的童远求见。” 唐嫣和莫言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有些奇怪。唐嫣对老丁说,“让他进来吧。” 少年依然是干干净净的,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又长高了一些。他一见到唐嫣,就跪在地上,声音仿佛低到尘埃里去,“小姐,唐家有难。” 唐嫣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上次离开唐家以后,虽然管家几次派人来说刘氏有请,但唐嫣都没有回去。此刻虽然是童远来,但唐嫣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快说,什么事。” “少爷被抓起来了。” 唐嫣一下子站起来,叠在书桌上的书“啪啪啪”地落在地上。她走到童远面前,尽量保持冷静地说,“你再说一遍?” 少年抬起头来,目光晦暗犹如深潭,“少爷被罗大人秘密抓起来了。” 罗顾!唐嫣踉跄了两步,莫言连忙扶住她。 “为,为什么要抓唐睿?” 童远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到唐嫣的手里,唐嫣摊开一看,“要救唐公子,今夜戌时,南山半山腰的亭子见。” 唐嫣这下明白,罗顾之所以抓唐睿,全是冲着她来的。 莫言一把抢过纸,扔在地上,“小姐,不能去!” “阿远,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先不要让……爹娘知道。” 童远给唐嫣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莫言跪在唐嫣的面前,“小姐,莫言求您,千万别去,这一定是个圈套!” “不去?看着唐睿被关吗?莫言,我做不到。” 莫言咬了咬牙,“小姐不是已经不当自己是唐家的人了吗?唐家的一切就与您无关了!这件事情一定要告诉少爷,小姐不能自己解决!” 唐嫣盯着莫言看了很久,最后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我当,或者不当自己是唐家的人,养育之恩都在那里,不能忘记。我做,或者不做唐嫣,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不会改变。” 唐嫣从未在夜里上过南山,漫天的星星,像被谁信手撒开。整个山头都是漆黑的,像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迷宫,她也不害怕。快走到半山腰的凉亭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 “罗大人。”唐嫣近前行礼。 罗顾应声转过来,仍然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唐嫣,你很守时。” “不知道,大人把唐嫣约到这里想要做什么?” 罗顾伸手指着满天的星辰,惋惜地说,“老夫刚刚一直在找一颗昨夜发现的小星星,可是今夜怎么也找不到了。大概它的光芒太弱,又或者,已经消失了。也对,天空上的星星那么多,只有那几颗最大最亮的,才会一直都在。” 唐嫣安静地听着,隐约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老夫只是一个父亲,很寻常的父亲。”罗顾伸了下手,示意唐嫣坐,自己也坐了下来,“玲珑的心思,我很清楚。她之所以不回来齐州,也是想等这次的事情顺利解决,衍初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也许连衍初都不知道,他固然有先招,但若不是玲珑求自小要好的五公主在皇上那里美言几句,衍初没那么容易被放出来。” 唐嫣不打算再听他拐弯抹角,“罗大人为什么要抓唐睿?他跟这些事情并没有关系。” “用官府的金矿铸造罗汉,不是小罪。” 唐嫣的心紧了一下,心里闪过唐睿骄傲的脸,脱口而出,“请大人手下留情。” “老夫也不欲为难唐家。但唐嫣,你总得给玲珑留一个地方。据我这些日子的观察,只要你在,那个地方就不会有。所以……” 唐嫣的手指陡然变得冰凉,“所以,你要我离开?” “你若是有法子让衍初休了你,那自然最好不过。但若没有法子……老夫就一个女儿,请你体谅当父亲的心情。” 唐嫣站了起来,怒道,“我也有父亲,谁体谅他的心情?” 罗顾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每个父亲都有爱孩子的方式,老夫相信,唐家老爷是一个好父亲。但他年轻时的往事,却并不见得怎么光彩。唐嫣,老夫希望你明白,能够主动地做出决断,这样对大家都好。真到了老夫派人去把唐家每个人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的时候,一切就晚了。” 查唐家的底细?唐嫣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只觉今夜虽然风凉,身上仍然出了许多的汗。罗顾是意有所指,还是只想警告自己? 罗顾继续劝道,“唐嫣,你好好想想吧。我可以给你一笔费用,也可以保证唐睿平安地返回唐家,甚至可以……” 唐嫣咬了下牙,“罗大人,你现在扣着唐睿,没打算给我拒绝的机会吧?唐睿还这么年轻,如果关进牢里几年,这一辈子就都毁了。所以,你放了唐睿,我走。” 罗顾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我相信姑娘,所以,现在就可以放了唐公子。” 唐嫣黯然。那样的身世被查出来,不仅会是唐家的灾难,也会是夏家的灾难。她不是伟大的人,但也绝不是自私的人。成天惴惴不安地活在这里,不如离开,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她本来就是一个孤儿,这么些年来所得到的,已经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罗顾果然守信,马上就放了唐睿。 唐嫣在前面走,唐睿跟在后面。这么多年来,似乎只有这一次,她像一个姐姐。 “草……唐嫣。”唐睿开口叫她。 “什么都别说,先离开这里。” 唐睿几步追上来,按住唐嫣的肩膀,“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跟罗顾做了什么交易?不然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把我抓起来,又这么轻松地放了我?” 唐嫣把他的手拿开,看着他的眼睛,“唐睿,那是我的事。”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吗?!” “当然不是,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唐睿握紧拳头,“你!” 唐嫣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你姓唐,而我,可能姓李。也许,连这些都是假的。总之,以后我跟你和唐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再是姐弟。” 唐睿猛地挥起拳头,就要落下去的时候,又放下来,别过脸去,“随便你。” “好好照顾爹娘。唐睿,再见了。” 唐嫣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终于控制不住,猛地跑了起来。一切都结束了,她十五年的人生,她曾经的家人,朋友,还有……她停下脚步,已经来到一处悬崖边。她大声地喊,脸上流得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身体内剥离,她很痛,却无能为力。 “小姐……” 唐嫣猛地回过头去,看到黑暗中,莫言的脸。 “您如果一定要走,请带上莫言吧。” 唐嫣一把抹干泪水,“莫言。以前我一直很任性,做了许多不好的事。但是,我把你当成姐妹,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莫言跪下来,“是,莫言知道。” “那最后,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分割线不废话…… 唐睿一夜没睡,辗转到天明,刚刚有了点睡意,就被破门而入的伯克明直接拉了起来,“出事了!” 唐睿乍一听到伯克明的口气,就清醒了大半。这是比唐公子还要严肃,还要一本正经的口气。 “糖糖不见了。” “嗯。”他想,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躲起来。 伯克明一脚踹过来,“嗯什么嗯啊?是真的不见了!没找我,没找甜甜,和莫言两个人凭空消失了!什么都没带走!” 唐睿昨夜里,隐约有她要消失的感觉,却没敢往深里想。没想到男人的预感,有的时候也很真。 “去找了吗?!” “萧以渐正在派人全力搜索。” 唐睿火了,“为什么是萧以渐!夏衍初在干什么!” “最早发现糖糖消失的就是他。可他当时丢下一句,‘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再也没出来。” 小男孩和小女孩 --> 夜里,罗顾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返回长安城。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他猛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手中的包裹一抖,掉在了地上。罗顾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你不记得我了,但是我仍然记得你,罗大人。” “魑,魑魅!” “这次是你自投罗网,可怪不得我了!”魑魅自背后抽出一把刀,逼近罗顾,“当年我们是奉了你的命令组建。结果,东窗事发,你居然借夏衍初的手要把我们一网打尽。罗顾啊罗顾,你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 “夏衍初不是告诉我,魑魅的头目已经秘密被抓了么!” 魑魅扬起刀,“是被抓了,不过,我跟他交换了一个秘密,所以今天我能来报仇!” 罗顾惊慌地朝门外喊,“来人啊,来人啊!” “你不用叫了,这里没有人再保护你。” 迅猛的“卡擦”一声,血溅三尺,罗顾大睁着眼睛,靠着床滑落下去,再也没有了气息。魑魅把头上的头套摘掉,扔了刀,跪在地上,“大仇得报,谢谢成全。” 门被推开,一个人负手走了进来。他的表情有些微的冷酷,“当年要不是这个人的叛变,太子也许不会被废。我姑姑的一生,也不会变得那么坎坷。说起来,他也是我的仇人。” 魑魅低着头,“夏衍初,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是魑魅的?” “原先,我也没想到是你。但你若不在夏家,我运送罗汉的计划,你如何得知?你又怎么能接近唐嫣,告诉她身世?我原本一直怀疑二娘和夏衍冬从中作梗。可是直到我看见你出现在凤凰苑,才知道,凤凰苑的火不是你们放的。二娘和衍冬虽贪心,却没有让唐嫣死的动机,如此,只有一个人真心地想让魑魅的事情和唐嫣一起沉入地底。” “是罗贼。水凝香是他的人。” “对。那么现在,你跟我回衙门吧。罗顾的罪状,还需要你和水凝香的供词。” 魑魅顿了一下,“你……不想知道唐嫣的下落吗?” “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只要她想躲起来,便不会让我找到。我只能等。”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先是左仆射罗顾被魑魅杀死,而后因为渎职贪污等几项大罪被满门查抄。紧接着,朝廷通缉了多年的魑魅头目被下旨斩首。隆冬的时候,皇帝下了罪己诏,忏悔当年骨肉相残的惨变。最后,身体不佳的皇帝召回在民间游历的皇子,正式立为东宫太子。 ……我是时光飞逝分割线…… 五年之后,长安城。 闹市上,一个华服女子和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正在走路。女子挺着个大肚子,行动缓慢。 “娘,爹呢?”小男孩有些害羞地问自家娘亲。 女子没好气地说,“疯了。” 小男孩微微歪着头,殷红的小嘴张得圆圆的,一脸懵懂。 “当县令当得好好的,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五年之内就当上户部侍郎了。现在好了,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不说,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无端端地多了这么个球!这还不算,还有一个更变态……” 小男孩好脾气地问,“娘说的变态是夏伯伯吗?” “对,那个人受得刺激更大,一不小心,就做到吏部尚书了。都怪唐嫣,她一消失,这些男人全都疯了。” “哦……”小男孩沉思了一下,“那还有变态吗?” “当然!最让我抓狂的是,伯克明那个死人为什么会是皇子,现在又为什么当了皇帝啊!”女人在街上毫无形象地叫了起来,一整条街的人都朝她看。小男孩觉得有些丢脸,偷偷地往旁边挪了挪,试图跟自家娘亲保持点距离。 “萧何,过来!” 男孩有气无力地说,“娘,爹已经给改过名字了。” “好端端地改名字做什么?” “爹说这个名字戾气太重,跟我不太相配。所以我现在叫萧文。”男孩的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孙甜甜想,要不是这小子下半身那个东西,她真的以为自己生了个女娃娃。 “回家!” “可是娘……我们不是要去……” “去什么去,你再跟那些疯子在一起,就快变成小疯子了。” 萧文有点委屈,无精打采地跟在孙甜甜的后面。他怎么不觉得学堂的先生是疯子啊?而且娘不是跟先生约好了,要面谈入学的事情吗?爹说的对,女人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可是这两天,学堂的报名不就要结束了?真是惆怅哪。 此时,长安郊外的小村庄。 一群孩子在田间奔跑,带头的居然是一个长得异常漂亮的女孩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小心摔到了,她双手叉腰,“小虎,你太没用了!要娶我?等下辈子吧!” 周围的男生都起哄。小女孩眉毛一扬,“吵什么吵?再吵我放火烧光你们家!” “咳咳咳……”一个人影出现在小女孩的身后,小女孩缩了一下脖子,乖乖地转身说道,“娘,我又忘了,一时顺口……” 来人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头,“背诗怎么没有这么顺口!” “娘……”小女孩扁了扁嘴,周围的小男生们不乐意了,“婶婶,您别怪小雨,都是我们吵着要玩的。她爱烧让她烧好了,真的真的。” 唐嫣无语,只能沉着脸说,“小雨,你跟我进来!” 小姑娘长得玲珑精致,像个雕出来的人儿。红红的小嘴嘟起来,就碎了一地小男人的心。 小雨乖乖地跟在唐嫣的身后,一进门,就拼命地给另外一个人使眼色。 唐嫣坐在小凳子上,狠狠瞪她一眼,“不许看莫言姨姨!” “娘,我错了嘛,今天不打手好不好?”那双大大的眼睛晶晶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像两弯小小的月牙。唐嫣有一时的恍惚,好像时光交错。 还是莫言站出来说,“小姐,小雨只是贪玩,还是很聪明的。会背三字经对不对?” 小姑娘马上雀跃起来,“会的会的,娘,我背给你听。” “好了,你不用背。”唐嫣站起来,向着墙壁,“我决定送你去学堂。” 莫言愣了一下,“可是小姐,我们没有……” “莫言,你把小雨带出去吧。钱,我来想办法。” 莫言不敢多说,拉着小雨就出了门。唐嫣摸了摸脖子上的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以为避开避开,就能把她和孩子都避在红尘之外,过往的一切终究都如风般散去。可是没想到,她终究不忍心,让他的孩子辱没了他的名声。 长安城,她也是第一次来。住在那么近的地方,却因为是天子脚下,所以她一直不敢来。前几天,有一个奇怪的老先生到村子里转悠,看到了小雨,就非要收做徒弟。她们没有钱,所以当时她拒绝了。可是现在,她不得不作出决定。 唐嫣站在当铺的门口,深深吸了口气。 这年头,百姓生活安乐,来典当的人很少。当铺里的伙计都趴在柜台上打盹,乍一看来了客人,连忙打起精神来,“这位夫人,请问您要当些什么?”目光扫到唐嫣的衣服,立刻换了脸色,懒懒道,“这里可是当铺,一般的东西不收。” 唐嫣点头,把包在帕子里的长命锁拿出来,递进去,“请帮忙看看,这个能值多少钱。” 伙计懒洋洋地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立刻又变了脸色,“您请等等,请等等,小的进去请掌柜。”说完,“嗖”地一声窜下柜台,打帘子去了后头。没过一会儿,胖胖的掌柜亲自出来了,又是请了坐,又让人上了茶,“不知道夫人这东西,准备当多少?” 唐嫣觉得浑身不自在,随口说,“您看着给吧。” 掌柜招了招手,伙计拿出一个小盒子。掌柜把盒子打开来,里面满满的全是钱。唐嫣愣了一下,没想到一块银锁竟然能换这么多钱,立刻推脱,“您是不是看错了?这只是普通的……” “没有的事,我从事这行三十年,从没看错过。这些钱,您看看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让他们去取。” “够了够了!”唐嫣拿过小盒子,夺门而出,掌柜和伙计在后面喊了什么,她都没听见。 我爹 --> 有了钱,小雨总算能够去上学了。 夜里,唐嫣给小雨收拾东西。莫言站在门边往外看,“小雨怎么还没回来?” 唐嫣走到她身边,“是啊,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影子就冲了进来,扑到她身上,哭着喊“娘”。唐嫣的心揪痛,揉了揉她的头,“小雨,你怎么啦?” “我跟小蘑菇打架了!”小雨嘟起嘴巴。 “你这个孩子,跟你说过几次了,女孩子不能打架?小蘑菇是个小女孩,你更不能跟她打架了!” “村里的小男孩都跟我玩,他们讨厌小蘑菇。小蘑菇说我是没有爹没有姓的孩子!她还说娘坏话,说莫言姨姨坏话,我实在听不下去,就揍她!” 莫言轻轻笑了出来,“小雨的脾气,跟小姐真的是一模一样。” “莫言姨姨,你还笑。小雨都被人欺负了!”小姑娘全身都是泥巴,大大的眼睛好像有两团小火焰,“她下次再敢乱说话,我就让小虎去揍她!我才不是没有爹的孩子,我爹是很大很大的官,长得很好看,对不对娘?” 唐嫣叹了一口气,“是。” “小雨想要见爹,小雨每天都在想爹长什么样子。娘,小雨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 “很快。” “娘每次都说很快,小雨从这么高,长到这么高了,都没有见过他。”小雨抱住唐嫣的腿,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娘,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知道小雨很想见他吗?哪怕远远的也好。” 这个孩子,比一般的孩子聪慧。唐嫣捏了捏她的小辫子,蹲到她面前,“小雨,娘保证,你如果好好上学,好好做功课,爹知道了,一定会来看你的。” “真的吗!”小雨一把抹干眼泪,期待地问。 莫言说,“真的,莫言姨姨也保证。” “那好,小雨一定拿第一名!” 夜里唐嫣睡不着,翻了几下身,就下床走到院子里。院子里已经坐着一个人。唐嫣走过去,靠在她的身边。“这么多年了,莫言,你为了我和小雨,都耽误了。” “小姐怎么这么说?看着你跟小雨,我就很幸福。” “你有跟童远联系过吗?” “从来没有。他很聪明,少……唐公子更聪明,只要一联系,就会找到我们的。” 唐嫣拦着莫言的肩膀,天上的星星好像模糊成了一片,“你那么喜欢小雨,肯定也想要自己的孩子。最难的时间已经熬过去了,莫言,你回齐州吧。顺便帮我看看他们大家,都好不好。” 莫言笑了一下,“小姐,我不会走的。你生小雨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干不了重活。” 唐嫣的鼻子一酸,涩然道,“莫言,我这一辈子欠你太多。” “说哪里的话。小姐没有计较莫言骗了小姐,依然相信莫言,莫言很感激。” 唐嫣站起来,“那就早点睡吧,明天我送小雨去学堂。” 莫言说,“小姐,你就打算让小雨一直当个没有爹的孩子吗?她还那么小,那么想要爹,不如我们……” 唐嫣挥了挥手,“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小雨。这样也好,也许他跟玲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者,还有别人给他生孩子。不缺小雨一个。” 莫言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 第二天,鸡刚打鸣,唐嫣就醒了。她匆匆忙忙地起身,想要去叫小雨,小雨已经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娘,你今天好早。可是小雨比娘更早,看我的辫子!莫言姨姨梳的。” “小丫头。”唐嫣揪了一下她的辫子,“很美很美!一定能迷倒几个小男孩。” 小雨的脸红扑扑的。 长安城里的人很多,路也很多。唐嫣拉着小雨一路走,还是没看到那个叫万卷的学堂。经过一个小巷的时候,里面钻出来一个小男孩,一下子把小雨给撞倒了。 “对不起!”小男孩一叠声地道歉,还伸手去扶小雨。小雨一把推开他,怒道,“不用你扶!” 唐嫣瞪了她一眼,又打量起低头站在面前的小男孩。很清秀的脸,桃花眼,只是过于害羞,双手都快把衣服给揉烂了。他身上背着一个布袋,看起来装了几本书,穿的衣服也很考究,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唐嫣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萧……文。” “羞人?哈哈哈,娘,他的名字好奇怪啊。他叫羞人?!”小雨捧着肚子大笑。小男孩抬起头来,偷偷看她一眼,“我,我叫萧文!萧何的萧,文曲星的文!” 小雨仰起头问唐嫣,“娘,萧何是什么东西,文曲星呢?” 唐嫣努力想了想,“文曲星就是天上专门管学问的神仙。萧何……萧何应该是一个人。” “很有名吗?” “可能吧。” 萧文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母女俩,红红的小嘴张得圆圆的,像一粒樱桃。“我去上学了。”他记得他娘说,要跟有学问的人在一起,没有学问的人是很可怕的。 唐嫣伸手拦住他,“等一下,你要去什么学堂?” “万卷……学堂。” 唐嫣舒了口气,看来是京城哪户官家的小少爷。否则家里人也不会让他这么小,就一个人去上学。她把小雨往萧文那里推了推,“你帮我把小雨带去学堂可以吗?” “娘,你不去啦?”小雨拉着她的衣服。 “恩,让这个小哥哥带你去,他对这里比较熟。”唐嫣微笑地看着萧文,“可以吗?” 萧何的脸唰地一下通红,连忙低下头,“可以的。” “那就麻烦你了。” 萧文要伸手去牵小雨,小雨闹别扭,被唐嫣狠狠拍了一下脑袋,就老实了。“娘,我下学的时候怎么办?” “自己走到城门口,莫言姨姨会在那里接你。” “好吧。” 唐嫣站在热闹的大街上,看着两个小小的人儿手牵手往前走,忽然心里暖暖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萧文那个小子看起来还挺可靠的样子。也许,这又会是一段缘分的开始。 唐嫣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就被忽然涌过来的人潮挤到了街边。一队官兵模样的人跑过来清道,唐嫣听到身边的人说,“是大官!” “不知道是谁,这么大排场。” “我听说,是吏部尚书!” “嗳?怪不得怪不得。皇上跟他的关系可不一般。他这是要去哪里啊?” “谁知道呢?也许是去万卷学堂。” 唐嫣尽量避着官府的人,所以悄悄地退到人潮的最后面,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她虽然认路的本事不高,但好歹顺利地返回了小村子。一路上,她有点担心小雨不适应长安和学堂的环境,但想着想着,又想开了。孩子大了,总要去历练历练,那个叫萧文的,不也是一个人去上学吗? 傍晚,莫言去接小雨,可是直到很晚,也没见她们俩回来。 唐嫣有点担心,就打着灯笼去找。 还没走到村子口,就看到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因为有一个人正坐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唐嫣吓了一跳,连忙躲进路旁的大树后面。 “大人。”小雨开心地说,“你为什么要带我玩?还给我买新的书袋,还有很多糖果” “因为你叫小雨。” “叫小雨的孩子很多啊。” “你是最特别的那个。”那人停下来,“小雨,你家在哪里?” “大人,你把我放下来吧。” 那人把小雨放下来,拍了拍她的头,“坐在我肩上不舒服吗?” 小雨摇了摇头,“我娘说,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不要随便麻烦别人。这么晚了,她和莫言姨姨要担心了。本来我该请大人去我家玩,但是娘说了,不能随便邀请陌生人。所以我回家跟娘说了以后,下次请大人来玩。” 那人低头亲了亲小雨的脸,“乖孩子。”声音竟然有点颤抖,“那么你路上小心。” 唐嫣一直深呼吸,企图平复飞快的心跳。那人的声音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哪怕隔这么远,哪怕过去五年,仍然刻骨铭心。她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还听到小雨的喃喃自语,“爹,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终 --> 小雨踏着步子就要回家,唐嫣从大树后面走出来。 小雨很吃惊,“娘?你怎么在这里!” 唐嫣反问,“小雨,刚刚那个人是谁?” “是今天到学堂来的尚书大人。娘,他可好了,他……”小雨靠近唐嫣,没说下去,“娘,你怎么眼睛红红的?哭鼻子了?” 唐嫣蹲下来,把手中已经灭掉的灯笼放在旁边,“没有。” “眼睛红红的。说谎的不是好孩子。” “被风吹了。” 小雨把唐嫣抱进怀里,像个小大人一样摸了摸唐嫣的头,“娘啊,小雨以后再也不提爹了。你比小雨更想他,对不对?” “谁说的?” “萧文啊。他说一个女人如果常常在夜晚抬头看着月亮,不是在思念故乡,就是在思念情郎。”小雨学着萧文的口气摇头晃脑,唐嫣揪住她的小辫子,“人小鬼大!你没看到莫言姨姨么?” “没有。” 小雨的话音刚落,一盏灯笼就移动过来。莫言上接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小雨,你可让我好找!” “对不起嘛莫言姨姨,我玩得高兴,就忘记你了。” “好在没出事。学堂的先生说,你被尚书大人带走了?小雨,你娘没教过你,不要跟着陌生人走吗?” 小雨点头,有些懊恼,“可是他不是一般的陌生人,他长得很好看,说话很温柔。最重要的是,萧文说他肯定不是坏人!” 莫言看向唐嫣,“小姐,这萧文又是谁?” “一个小男孩。很俊,很害羞。” 莫言了然地笑了一下。 三个人一起往家里走,小雨一手牵着一个,忽然说,“娘,今天先生问我姓什么。我说我姓小。” 唐嫣又好气又好笑,“谁告诉你姓小的?” “萧文说,姓就是第一个字,我叫小雨,不姓小要姓什么?” “你姓!……你姓夏。” “啊,原来我叫夏小雨。活了这么多年,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全名!明天我就告诉萧文去。” 唐嫣听她一口一个萧文,暗暗好笑,又满心欢喜。 夜半,唐嫣去看小雨。她把被子蹬掉,正说着梦话。唐嫣帮她把被子盖好,又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书。小学,三字经这两本,是新买的。唐嫣刚要离开,忽然听到小雨说,“尚书大人,我撒谎了。我有点恨我爹。” 唐嫣一惊,转过头去,见小雨仍迷迷糊糊地睡着。只是在说梦话。她的心里有什么地方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地疼。 第二天,小雨由莫言送去上学。 唐嫣把莫言昨夜洗好的衣服放在院子里晒。她隐约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转身看过去,吓了一大跳。 伯克明负手站在篱笆外,隔着老远看她。眼神抑郁,眉毛微蹙。他一身金贵的服饰和这里的简陋是那么格格不入,唐嫣连忙说,“你快进来。” 伯克明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与其说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个奇怪的人。 那个男人先是用袖子擦了擦唐嫣拿过来的椅子,然后又喝了一口唐嫣端过来的水。唐嫣看他古怪的行为,问伯克明,“你……什么时候又喜欢上这种类型的了?” 正在喝水的伯克明差点一口喷出来,“这是太监。” 唐嫣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 “要不是这个长命锁,我们谁也找不到你。唐嫣,你可真能藏。”伯克明把长命锁拿出来,放到唐嫣面前。唐嫣虽然隐隐觉得那个当铺的掌柜有什么地方不正常,但没想到背后的人,竟然会是伯克明。她心里有一点点失望。 而且,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伯克明有什么地方与五年前大不一样了。从说话的方式,到行为动作,全都不对。 太监?太监不是内宫中的人吗? “小哇。” 太监皱眉,“大胆!” 伯克明挥手让他退到一边去。他是嫌这个太监很碍眼,可是在其位谋其政,行其职,又不得不带着来。 “小哇,你……”唐嫣低头间,猛然看到他腰上系着的玉佩,“做官了?”小时候,只要说起做官,伯克明都会是一副嗤之以鼻的神色。这一次却没有急着否认,“如果我不找到你,你是不是准备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小哇,你不知道,我的……” 伯克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唐嫣一看,手指都抖起来。是那张长命锁的图纸。“你都知道了?” 伯克明点头,“应该说,是我们都知道了。虽然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最后,你没有相信我们任何一个人。对于这点,大家都很难过。” 唐嫣艰涩地说,“这,或许是杀头的大罪。我不想连累你们无辜遭殃。” “五年前或许我没资格说保护你。但五年后,我必须打消你的顾虑。我要为我爹当年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唐嫣,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我姓李,是现在的皇帝。” 伯克明说话的时候,神态很平静。 他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在民间度过。他看到了百姓的疾苦,用普通人的身份快乐地生活,爱恨。当皇帝,只是他的责任。只是一个身份的变换。 唐嫣猛地站起来,看了看站在篱笆外的太监,又看了看面前的伯克明。皇帝?他说他是皇帝! “皇……”因为太过震惊,她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里没有外人。你仍然可以像当初那样叫我。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如今大家都在长安,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等着你回来。我虽然是皇帝,也是你的朋友,你的哥哥。唐嫣,今天我来这里,并不是用皇帝的身份来,也不代表我自己一个人。” 伯克明站起身来,往门外看了看,太监把莫言和小雨领进来。 “这个孩子,是夏衍初的吧?”伯克明拉了拉小雨的头发,小雨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他。“其实我不用问你。她跟夏衍初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唐嫣,你不能把她藏起来。你必须让夏衍初知道。如果五年前,你还有所顾虑,那么今天我亲自来,你已经可以没有任何顾虑了。我不逼你,念在以往的情分上,让你自己来选择。你可以选择连夜逃之夭夭,也可以选择,面对你真正的人生。小雨这么小,需要爹,需要完整的家,这也是你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唐嫣动了下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摸着小雨的头发。 伯克明走了之后,莫言战战兢兢地说,“小姐,伯公子……伯公子是现在的皇帝?” “我也是刚知道。而且,他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 “那小姐,我们为什么不回去?伯……皇上说的对。小雨需要爹,你需要人照顾。我们当初离开的理由,已经没有了!” “莫言,你让我想想,再好好想想。” 对于唐嫣来说。五年来,很多东西都已经成了习惯。习惯只有三个人的生活,习惯这样朴实简陋的农家。习惯这样搬一张凳子,坐在月亮底下,回忆过去。 很轻的脚步声停在篱笆外面。唐嫣随意地看过去,缓缓地站起来,碰倒了身后的凳子。她应该掉头就跑,或者干脆云淡风轻地说好久不见。但是她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不能行动,不能说话。 “你……你怎么来了。” “怕你真的半夜就逃走了,又让我找许多年。”那人推开篱笆的门走进来。他向前一步,唐嫣往后退一步,最后整个人贴在墙上,无路可逃。 夏衍初伸出双手,把唐嫣困在其中,“小雨是我的女儿?” “我……”她想说不是。 “唐嫣,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确定了。你否认也没有用。你居然胆敢把我的女儿藏起来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她跟我说她没见过她爹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 唐嫣咬了下嘴唇,自知理亏,没还嘴。 “如果今夜我不来,你又打算藏到哪里去?我早就跟皇上说,对你这个女人不能怀柔!” 他靠得太近,唐嫣有些别扭,拼命地别过头。 夏衍初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刚要吻过去,听到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说,“娘,为什么这么吵?” 两个人扭头看过去,只见小雨揉着眼睛,站在院子里。月光下,像一只从月宫掉下来的小玉兔。 夏衍初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亲了又亲,“小雨,我是你爹,我就是你爹!” “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小雨睡眼朦胧地望着夏衍初。 “小雨,爹就在这里。” 小雨看向唐嫣,唐嫣点了点头,“小雨,他就是你爹。你不是一直要见爹吗?快喊。” 小雨先是惊讶,而后眼圈变得红红的,一下子抱住了夏衍初的脖子,连续喊了几声,“爹!爹!我是小雨!” “好孩子,爹欠你的,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补偿你。” “爹,以后我们都会在一起吗?娘呢?” “以后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一直,永远。” (完) 长安 --> 我不想到长安来,但是,又不得不来。 马车的车咕噜声,碾在心上,好像这许多年以来的时光都格外地清晰起来。 罗氏被诛,唐家散财。我一直觉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人生才是我想要的。而爹和娘,也正有此意。所以,我们只是做着很小的生意,安安分分地呆在齐州,做着一般人。我没有做官,也不想入仕,虽然当今的皇上曾明里暗里邀请了多次。 对于他荒诞不羁的少年时代,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们在后来的一次聚会中回忆起来,竟然有了一种相视而笑的默契。我理解他生在皇家的无奈,也明白他后来的转变。过了那样的年华,任性和随性都不再属于他。 他现在,只能是一个皇帝。 罗玲珑缩在马车的一角,我把毯子披在她的身上。我受夏衍初的嘱托,把她救了出来,隐姓埋名,为的是有一天,她还能拥有崭新的人生。 不知是老天爷眷顾她,还是捉弄她。我救她的过程中,她摔下了山涧,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像一个孩子。这些年,我专门请了郎中给她调理神庭,还请人从吃饭到浣衣一件一件地教她。如今,她已经是个正常的女子,除了不记得过往的一切。 童远在外面说,“少爷,我们到长安了,去哪里落脚?” 我想应该去夏衍初的府邸,可是本能地不想见到他们一家人。从她找回唐嫣,已经过了三年,也许他们的幸福,会让我觉得刺眼。 “去……”谁知我话还没说完,童远就说,“少爷,夏大人的人来接我们了。” 我挑开帘子看出去,一个俊雅的男人立在马上。他殷殷地往我的身后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就是孙宏博。 我转身去推玲珑,玲珑从梦中惊醒过来,“唐公子?” “你想见的人在外面。” 夏衍初要我给玲珑讲的身世并不长。只说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寄养在孙家,与孙宏博有婚约。我知道这也是孙宏博的意思。天底下有缘无份,有份无缘的人太多,成全了这一桩,也算是功德一件。 罗玲珑还有些羞涩。我知她并非没有见过孙宏博。在她休养的几年里,孙宏博常去看她,甚至手把手地教她一些事情。 我不爱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场面,所以留下玲珑,谢绝了孙宏博的好意,和童远一起找了家客栈住下来。我不打算呆很久,毕竟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唐嫣失踪了以后,我问过爹关于当年的事情。起初他不愿意告诉我,后来经不住我的再三恳求,终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唐嫣果真是前太子的女儿,她的母亲夏鱼,当年有冠绝齐州的美貌和才情。 我爹还秘密地收藏着她的画像。那是一抹站在柳树下的绝美剪影,姿容清丽。她的眼神含情脉脉,发髻乌黑如墨,身形纤毫婀娜。我能遥遥想见当年的太子,为什么会对她一见倾心。因为就连现在的我,也不得不折服于她的风采。 唐嫣长得与她娘有几分神似。 小时候,我曾无意撞见我娘去拜一个小小的衣冠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衣冠冢内躺的是我真正的姐姐。我跟唐嫣,只是名义上的姐弟。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知道,让心中的感情多多少少偏离了世俗伦理的框架,偏激地滑向了我掌控不了的地方。 我能记得小时候的一切。比如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又爱逞强,冒名顶替我去上学堂还不算,甚至还对我的功课指手画脚,霸道得不成样。比如她洗澡的时候,叫我帮她拿衣服,毫不避讳,最后逼得我不得不以求学为名,远走他乡。 我一直在保持着姐弟以外,家人以内的距离。可恶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情况。 我正在沉思,童远在门外说,“少爷,洗脚的水打来了。” 我喊他进来。当年青涩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我知道他也在等,等属于他的那段姻缘。那无关风月,只是一份为报青眼有加的情谊。 我把脚伸入木盆中,他挽起袖子要蹲下来,我把他拉到了一旁,“不用,我自己来。” 童远是个话很少的孩子。有的时候,只要我在专注地思考事情,总是会忘了他就站在一旁。我一边洗脚一边问,“你什么时候才会把自己的心意告诉莫言?这些年,你们都耽误了。”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知道莫言的身份的?” “猜的。因为有很多事情,夏大人本该不知道。” “你是说,唐家和夏家失去联系的那几年,唐家发生了什么,夏衍初都很清楚?” “是,也不全是。”他抿了一下嘴,低下头。 我知道之后他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我刚擦好脚,就响起了敲门声。我示意童远去开门。门没上锁,一下子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舅舅!舅舅!”一个小人向我冲了过来。我抱她个满怀,仔细一看,月牙一样的眼睛,笑起来像个年画里的娃娃。 “小雨?”我迟疑地问。 小雨开心地点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舅舅是个美男子,小雨喜欢。” 我顿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脚步声停在门口,我抬眼看过去,是她。八年了,我终于见到了她。 她的容貌没有多大的变化。倒是气质与我最后见她时,有了天壤之别。一举一动都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甚至连笑容都是娴静的。我不自觉皱了一下眉头,我不喜欢这样的唐嫣。活像个人偶。 “弟弟!”她忽然朝我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长帅了长帅了!你怎么还没变老啊!我都有皱纹了,你看你看!” 我在她毫不间歇地唠叨中,终于摒弃了刚刚的想法。心中甚至有些欣慰,她还是她,不曾改变。 小雨坐在我的大腿上,玩我腰间的玉佩。我问唐嫣,“小宁呢?” “你姐夫带着,死活不让给我!”她恨恨地,有点咬牙切齿。 小宁是他们的儿子,今年两岁。我有听唐嫣在信中多次抱怨,一天见不了儿子几次。因为儿子的爹太霸道。我很想见见这个外甥,因为据说他长得惊为天人地俊俏。 唐嫣捂着嘴干呕了一下,我连忙让童远去给她端茶。 童远走了以后,我问,“你不会是……?” 她点了下头,脸上有些羞赧,“三个月了。所以现在他不让我动身去齐州看爹娘。” 我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谁。 小雨眨了眨眼睛,看着我,“舅舅,小雨想要个妹妹,弟弟一点都不好玩!他老是坐在爹的身上,爹都不爱我了。” 我笑了一下,“你娘当年也跟姥爷这么说的。” 小雨转过身去看唐嫣,“真的吗?” 唐嫣瞪了我一眼,“别听你舅舅胡说。小雨的弟弟比娘的弟弟可爱多了,不是吗?” 小雨又看了我一眼,抱着我说,“小雨喜欢舅舅,不喜欢弟弟。” 谁知唐嫣竟然狡猾地笑了一下,“小雨,你最喜欢的人是萧家的那个小子吧?” “娘!” 母女两个就这样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斗起嘴来。 “唐睿,我有件事情要找你帮忙。” “你说。” “衍初有个妹妹叫夏宝月你知道吧?她今年已经过了二十一岁了,但是还是找不到婆家。衍初正在为这件事情发愁,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认识的青年才俊介绍一下。” “她……不是有癫病么?” “已经有几年没有发作过了。但是她的心气高,看不上一般的男子,所以,衍初想让你费费心。因为他很忙,几乎没有什么时间。” 我沉思了一下。夏家有个三小姐众人都知道。可这个三小姐,很少在人前露面,所以我至今不知道她的长相。“可否给我一副画像?” 唐嫣一口答应,“这没问题,明天你来府里拿吧!” 小雨不肯走,非要跟我玩,唐嫣也不想勉强她,就让她住在我这里一夜,让我明天把她带回去。晚上,小雨要我听她讲故事,我怕一个人会睡着,就把童远也叫了过来。 小雨声情并茂地说,“我家有个莫言姨姨。” 刚听这句,我就下意识地看向童远。他果然变了脸色。小丫头好厉害,一张嘴就直中要害。小雨接着说,“莫言姨姨和娘一样,有个怪癖,喜欢坐在夜空底下看星星。爹找到娘之后,娘已经没有这个习惯了,可是莫言姨姨还有。小雨就问她,是不是在等一个和小雨的爹一样的人。舅舅,你猜,莫言姨姨说什么。” 我很配合地问,“说什么?” “莫言姨姨说,是啊,他不来,我不走。舅舅,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捏了捏她的脸,看向童远,“她在等人,一直在等。”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呢?”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童远的身体震了一下,转身拉开门,大步地跑了出去。我下床把门关好,“小雨,干得不错!”我转身,小家伙却已经呼噜呼噜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带小雨回家。 夏府的规模在长安是数一数二的。小雨领着我在花园里面走,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婉转的歌声。那声音美妙动人,犹如烟花三月,阳春白雪。小雨说,那是她姑姑的歌声。 我们走到一个花圃旁边,有一个身影正在俯身采花。 小雨说,“姑姑!” 她站起来,愉快地向我们挥了挥手。我好像看到那站在杨柳下的女子,从画里走了出来。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