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未遂 作者:钱塘路 文案: “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吗?” 两个人反复路过又错过的初恋故事。 饭局上来了位旧相识。 夏炎望着推门进来的陆周瑜,一时恍惚,导师喊他过去打个招呼。 夏炎想了想,他们同过窗也同过床,打过架也接过吻。 关系难以界定。 于是两步上前鞠了个躬,“老师您好,初次见面。” --- 薄情x多情 陆周瑜x夏炎 第1章 握手 夏炎从事策展设计的第四年秋天,总算真切地体会到生活远比艺术作品更具戏剧性。 九月底,他在春城电影展上,刚取到票,准备观看此行的第十一部 影片,被导师一个电话打乱计划,匆忙奔往机场。 三个小时的航程,勉强能补足连日来的睡眠空缺。 落座后他便靠着舷窗补觉,飞行途中数次遇到气流颠簸,也不曾惊醒,直到飞机不疾不徐地降落时,才昏沉地睁开眼,望向窗外。 天空半蓝半紫,薄云被风卷得斑驳,海城特有的潮湿空气仿佛穿透玻璃,扑面而来。 夏炎轻抽鼻翼,与此同时,右眼皮毫无征兆地猛跳几下。 下午七点,飞机准时降落。 海城的初秋炽热依旧,一出机舱,未散的暑气像层蛛网,把人密实地裹住。 夏炎怕热,但又是不出汗的体质,热意全困在身体里,抬手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呼吸才稍微通畅。 同机舱的人显然有备而来,大都穿着T恤短裤,只有他一身笔直西装,偏又顶一头招摇金发,路过的人频频投来目光。 夏炎丝毫不觉窘迫,弯起眼,大方地跟人对视招呼,反倒把别人看得脸红。 手机像是掐准点一样随之响起,夏炎一手推登机箱一手往外掏,电影票被连带出来,悠悠地飘到地上。 他低头一扫,在原地站定,先接通了手里不停震动的电话。 机场信号不佳,周遭又充斥着嗡嗡人声,耳朵自动滤掉季启林的一唱三叹,摘出两个关键词汇,艺术家、国外回来。 结合此行目的,不难推断他正在描述将参与展览的新人选。 鼓膜充血的效用缓慢发作,夏炎逐渐觉得耳鸣难耐,把手机拿远,弯腰捻起掉在地上的电影票,对季启林说:“老师,我马上到。” 出大厅向右直走,还未到打车区,路边一辆崭新的奇瑞QQ降下车窗,小蒋坐在驾驶座呼唤,“炎哥!” “你怎么来了?”夏炎走过去。 小蒋下车接过他的行李箱,塞进后座,“刚提车,来接接你。” 他穿着宽大的T恤和运动短裤,夏炎见状更觉热得发昏,但仍不忘说:“听说你转正了,恭喜。” “多亏你帮我在季老师面前说好话。”小蒋颇为害臊地抬手抓脸。 季启林待人严格却也和蔼,为人处事刚正不阿,夏炎笑说:“是你能力够,再说,他现在哪能信我的话?估计恨不得扒我一层皮。” 小蒋神情犹豫:“季老师还是最器重你的,要不也不会非要召唤你,去接待那位艺术家。听说他挺厉害的,这回是国内首展。” 夏炎热到昏聩,摆摆手不欲多说,矮身坐进副驾驶,“快走吧,迟到又要挨骂。” 他手上还攥着方才捡起的电影票,小蒋误认成机票,叮咛着“可不能随便丢,会暴露个人信息。” 电影节的影票不似寻常的热敏纸,而是铜版纸材质,细长一条,确实跟机票相似。 铜版纸的边缘锋利,硌得手心微痛,但垃圾箱在十步开外,夏炎把票重新揣回口袋,“不是机票,电影票。” “可别让季老师看见,”小蒋打着方向盘,好心提醒:“他还在气头上,说你不务正业。” “知道了。”夏炎笑笑,手握着票,无意识地揉搓票角,直到边角卷起,再用指腹捋平。 “什么电影啊?”小蒋问。 “怦然心动。” “原来你还喜欢看这种纯情片,”小蒋挑眉,偏过头看他一眼,“看不出来。” 九月正值春城两年一届的电影节,期间将重映近百部经典影片,是一场影迷狂欢,《怦然心动》这类高分爱情电影,更是一票难求。 夏炎偏爱历史、纪录片,爱情电影已经多年未曾涉足,至于手上这张票为什么抢,原因不明,大概率是被季启林骂昏头所致。 距电影开场只剩两个小时,可影院在春城,他人在海城,平白浪费一个名额。 夏炎头抵车窗,眼睛像对焦失效的相机,视线被连成串的汽车尾灯,蒙上一层模糊的红。 怦然心动,印象中片子里有一棵参天大树,再后来的剧情……回忆间,小蒋猛踩刹车,夏炎的头重重撞上玻璃,发出一声闷响,缥缈的心绪被撞碎得七零八落。 小蒋的驾照刚拿到手不久,短短几天便将急刹练得炉火纯青。夏炎终于长出骨头一样,挺直身体,手不禁攥紧把手,适时地给他一些开车建议。 把人送到目的地,小蒋一脚油门消失不见。 不远处,季启林正站在酒店台阶上,着装正式,一张板正的国字脸不怒自威。 夏炎走过去,站在台阶下仰起头,端正地叫:“季老师。” 季启林低头一瞥,眉头微微耸动,但全当没看见,又把目光挪远。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夏炎心里暗自好笑,略一颔首,转身作势要走。 “回来!”季启林总算正眼瞧他,上下打量,眉头高高隆起,“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儿,难得穿次正装还这么不正经。” “前几天染的。”夏炎抬手拨正刘海,见季启林已经收起虚张声势的气焰,忍不住说:“我觉得还挺好看。” 季启林又多看几眼,竟也没有反驳,笑骂几句后,语重心长地拍他的肩膀,点开微信界面,“长话短说,先看看待会儿会面那位艺术家的作品。” 夏炎凑过去,聊天界面上是几句简短的开场白。 艺术家说:“我姓陆。” 季启林点开作品视频之前,他又看到对话框顶部的名字,两个英文字母:Yu. 心脏陡然一跳,但并不剧烈,很快自行调节回正常节奏,夏炎盯着两个字母陷入恍惚。 回过神想再看一眼的时候,视频已经播放结束,季启林把手机拿开,嘴里不住夸赞。 夏炎听到他问,“怎么样,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什么?”他错愕。 “什么什么,”季启林手掌拍上他后脑勺,“人家的作品怎么样?” “啊,好。” 季启林低头回消息,又把视频转发给他,以便学习参考,最后谆谆嘱咐,“一会儿好好聊,这次的展览我们得指望他了。” 酒店门前熙来攘往,日光不再,夜幕把街景与人流糅成同一种黑,工业灯光再亮也照不清每一处,熟悉的人丢进黑夜里,也难能看清彼此。 夏炎点头应下,觉得那一下异常心跳来得莫名其妙,只是两个普通字母而已,怎么会联想到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老师,我饿了,”他平复呼吸,揉着肚子跟季启林卖惨,“一天没吃饭,能不能先进去吃点儿?” 为这场会面,季启林狠下血本,挑的地方是海城颇有格调的私人酒店,包间淡雅美观,如同微缩版苏州园林。 他们这一行,宴请招待也有门道可言,合作的年轻艺术家,约在西餐厅、酒馆居多,年长一些的,才会选这种阖家欢乐的大圆桌。 思及此,夏炎更松口气,打量起一桌精致菜样。 连西瓜都经过巧手雕琢,瓜瓤红得娇艳欲滴,端正地码在青釉瓷盘里,单是看着热气就消去大半。 他在偏位坐下,提起一牙西瓜,一口咬下去时,包厢门上的风铃同时响起,清脆而急切。 门一推开,走廊里嘈杂的声音一涌而入,或尖或钝,或急或缓,此间夹杂着一道喑哑男声,仿若与其他声音不同音轨,尤其好辨认。 动物通常拥有超常的第六感,能够预兆灾难前的低频磁场。 这一刻,夏炎觉得自己也拥有了这种能力。他挺直腰板,桌子下翘起的腿也收回原位,又低头咬下第二口瓜。 秋末的硕果汁水仍然丰沛,顺着他的指尖向下滚落。 门关上,清晰的脚步声已绕过屏风,再一抬头,季启林与一位年轻男性并排走过来。 那人比季启林高出一头,穿着一身哑黑西装,没系扣子,内里的白衬衫像是绸质,松垮地坠在身上,隐约可见隆起的胸肌。 姓陆,艺术家,国外回来。 夏炎捏住西瓜的手指一颤,果然是他啊。 来人越走越近,却始终偏着头与季启林寒暄,夏炎的目光便堂而皇之地落在他脸上。 看上许久,不禁想起曾参与的一场名为“重逢”的展览,当时觉得那些经年再遇的桥段,未免太戏剧性,原来生活远比艺术作品来得更加戏剧。 手里的西瓜仍在滴水,夏炎俯颈想再去咬第三口,被季启林出声喝住:“小,小夏啊,过来跟陆老师打个招呼。” 他没绷住笑了一下,分明听出来季启林想骂他小崽子。夏炎把西瓜放下,握住餐巾匆匆一蹭,三两步走过去。 面对面站定后,那张曾经以手丈量过的,堪称黄金比例的脸,顿时放大在眼前,没有因岁月的冲刷而变形,反倒线条与五官更锋利了些,勾勒出一种冷厉气质。 同学,旧友,他们好像都算不上。说不清什么关系,也就不好熟稔的招呼。 夏炎挂上淡笑,从容道:“陆老师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这次展览的策划,夏炎。” 无声对视几秒后,年轻的艺术家同样报以礼貌微笑,“你好,陆周瑜。” 相识十年之久,夏炎第一次听他自我介绍,大脑一空,回道:“久仰大名。” “是吗,谢谢。”陆周瑜垂眼一笑,伸出左手,四指并拢,拇指朝上,是要握手的姿势。 夏炎僵在原地,只觉得胳膊是被蜡浇灌而成的死物,抬不起来。右手拇指蜷起,揉搓掌心残留的西瓜汁。 正欲推拒,一抬头对上陆周瑜置之度外的神情,仿佛不理解他的停顿一般,“夏老师?” 一旁的季启林适时地用气音催促道:“小夏。” 夏炎心一横,抬手直接握上去,甚至用了点力气,未干的西瓜汁迅速淌过相贴的皮肤。 握手礼以三秒为宜,很短,分开时手心潮热又黏腻,像握了一把暴雨前的浓稠空气。 第2章 让开 夏炎他不禁有点紧张。 他说“初次见面”时并未多想,语言系统受到大脑指控,下意识规避掉潜在麻烦,例如被季启林追问等,所以选择了这句并不明智的寒暄。 直到握手时,才记起和陆周瑜上一次重逢,对方第一句话说的是“好久不见”。 好在陆周瑜并没有戳穿他的谎言,握过手后,略一颔首就径直落座了,此刻正在用湿巾纸擦拭掌心。 夏炎待两人都落座,才走回刚才的座位坐下。一场寒暄下来,热意更甚,见陆周瑜已经脱掉西装外套,衬衫袖子挽至臂肘,他也随之效仿。 餐桌很大,陆周瑜坐在两个位置之外,夏炎起身倒酒,弯腰递酒杯时,陆周瑜抬头看他,接过酒杯说谢谢。语气和神情都挂着得体的笑意,仿佛刚才要握手也只是出于礼貌。 他说不用谢,收回短暂相触的指尖,然后举起自己那杯酒,三只酒杯碰在一起,饭局正式开始。 夏炎无视季启林反复暗示让他搭话的眼神,先是把剩一半的西瓜吃完,又对面前一盘白灼虾进攻,剥虾的动作有条不紊,意思很明确——抽不出空说话。 季启林在一旁短叹长吁,似乎拿他没办法,只好亲自招待,热络地介绍一桌海城的特色菜。 ——原来他早就知道陆周瑜是海城人,因此才安排这么一桌,好让远渡重洋的艺术家,感受家乡人民的温暖,顺便答应下棘手的展览。 据夏炎对陆周瑜的浅薄了解,他无辣不欢,是能就着小米椒吃馒头的狠人,此刻面对一桌清淡菜系,却依旧眉眼舒展,自若地夹起一块清蒸鲈鱼。 一刹那,夏炎感觉到自己对他的一切认知都极不牢靠,如同一片夹在字典里的树叶,多年过去,除了裹上一层岁月封存的昏黄,同时也变得脆弱,不堪一击。 酒过三巡,陆周瑜切手拦下季启林又要倒酒的手,不欲多喝,直接进入正题,“这次展览的主题是‘永恒’,对吧?” “哎,对对。”季启林大喜,大约认为陆周瑜有意愿参展,马上摒弃毫无营养的菜系话题,与他讲起展览理念。 季启林年长夏炎将近两轮,是国内最早一批职业策展人,叱咤艺术界近二十年,人至知命,若不是这次展览遭遇拦腰之劫,断不会亲自出山。 海城新兴建的蜃楼美术馆,定于十二月开馆,是政府投资的重点项目,他们团队负责举办馆内第一期装置艺术展览,规模庞大,任务繁重。 夏炎和其他组员前后忙碌近一年之久,尘埃即将落定之时,压轴展品的作者却被爆出抄袭丑闻。 这件事在圈子里掀起不小的波澜,主办方连夜撤掉展品,下发通牒,这个月内必须找到能替代的作品,确保美术馆顺利开馆。 装置艺术不似传统艺术,一张画或一具雕塑即可参展,它不拘泥于展现形式,却需要艺术家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创造一个能传达情感的“世界”,让观众身临其中,引起共鸣。 季启林发动丰厚的人脉,结果却广种薄收,寻觅许久也没有找到合适人选。 剥完半盘虾,夏炎放下筷子,见季启林还在滔滔不绝,鲜少见他如此主动,看来是对陆周瑜十分满意。 想起在机场那通断断续续的电话,他当时没往心里听,现在回忆起来,只隐约记得陆周瑜是一位老前辈推荐的,久居英国,在艺术界已经崭露头角。 夏炎因工作需求,接触过许多艺术家,其中大多数不爱说话或者不屑说话,应酬场合里他需要周旋其中。 不过今天,陆周瑜跟季启林聊得十分投机,从古典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神情专注地侧耳倾听,丝毫不带青年艺术家的架子。 没来由的,夏炎颇为心神不宁,吃饱之后就自顾自喝起酒来。 他酒量不佳,但演技磨得十分精湛,喝得再醉,面上也难以看出分毫。 几杯下去,仍面色平静地靠着椅背,只不过耳朵里已经开始出现回声。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想要听清楚一些。 几分钟后,陆周瑜朝季启林打过招呼,起身往门外走,脚步声渐远,门上的风铃声又响了一阵。 关门声之后,季启林挪到夏炎身旁,眉间隆起,似是生气又无奈地问:“今天怎么回事儿?” 夏炎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堪堪过去四十分钟,却有种已经过去一整夜的错觉。他揉按眉心,对季启林说道:“老师,我喝醉了,想去厕所吐。” 沿着指示牌,夏炎脚步错乱地冲到卫生间,靠在大理石门框上,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洗手池前。 夏炎眨眨眼,想看清镜子里的脸,眼前的画面却晃出三重奏,鼻间也翻涌起一阵馥郁的清新剂味道,冲得他头昏脑涨,只得弯下腰,费力地呼出几口气,才稍微好受一些。 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一双男士皮鞋,不疾不徐地一点点走近,鞋底在瓷砖上摩擦出十分清亮的声音。 夏炎猛地抬头,再次见到那副熟悉的眉眼,卫生间灯光吝啬,因此他一时间竟觉得模糊,久久对视着。 陆周瑜问:“没事儿吧?”语气十分得体礼貌。 但很突然地,夏炎却想起十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大概是因为人物与姿态几乎别无二致,只不过当时陆周瑜十分冷漠地对他说“让开。” 自己因此重重摔在画室狭窄的铁门框上,肩膀的痛感似乎又一次附着到身上。 酒醉使夏炎的时空概念出现错乱,他盯着陆周瑜看上几秒,又错开目光,看向身旁十分气派的卫生间大门,对他说:“你没长眼睛吗?这次我又没挡你的路。”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相叠的身影,陆周瑜没有计较他尖锐的语气,看了眼大门,又转过头,左手把住门框,上半身向他倾斜。 两人身高相仿,肩膀快抵在一起时,夏炎踉跄地后退半步,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大理石面,冰凉的触感透过棉质衬衫传遍全身。 心脏因体温骤降而狂跳。 他被迫抬头跟陆周瑜对视,“你干什么?” 陆周瑜笑了一下,用很轻的语气问:“不是初次见面吗,夏老师怎么这么生气啊?” 第3章 难堪 夏炎骤然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句“不好意思”卡在喉咙,还未发音,陆周瑜已经抽身离开。 重新靠回墙壁,夏炎感到浑身乏力,想直接走人,但衣服还留在包间内。而且直接走的话,想必今晚季启林就会追杀到他家里。 挽起袖口,他走到洗手池边,两只手掌并拢,掬满一捧水泼到脸上,循环往复,直至完全清醒。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额发尽湿,水珠顺着脸颊滚落,眼角和脸颊残留着酒后薄红。 呆站片刻,直到头发半干,夏炎才重回包间。 好在无人注意他的异常,后半场夏炎干脆扮演起服务生的角色,斟酒转桌,十分尽责。 一场饭局下来,宾主尽欢。 展览事宜敲定后,季启林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同时也已醉得不轻。 他早年工作起来不要命,积攒下不少微小病症,因此酒量被家属严格管控,难得酣畅地喝一场,全然忘记本职工作,熟稔地搭着陆周瑜的肩膀,说起自己同在英国留过学的女儿来。 夏炎走过去按住他的酒杯,“老师,该回家了。” 大约是被触动到神经,季启林略带悲切地看着他:“我回家,那你去哪儿?” “我也回家。” 师徒五年,亦师亦父。季启林虽要求严苛,秉公无私,但也是性情中人,工作生活上对夏炎颇为照顾。 只不过这些照拂稍微过当——他想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夏炎。 几番推拒无果,夏炎只好如实禀明,自己不喜欢女孩儿。 在艺术圈沉浮几十年,各种性向季启林早已见怪不怪,但他一向宽于待人,严以待己,万不能接受夏炎难以成家的事实。 酒醉后再次悲从中来,感慨道:“你都快三十了,不成家,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暗自把他的酒杯拿远,夏炎低下头调侃,“我还不到二十八呢老师。” 季启林看了他几秒,许是回忆起他们因这件事闹得不愉快,夏炎躲去春城的前车之鉴,只好摆手说:“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又侧过头,关切地问陆周瑜有没有成家。 “我没有成家的打算。”陆周瑜轻描淡写。 夏炎微微一怔,来不及多想,季启林打了个酒嗝,猛地起身,说自己去卫生间,便疾步走出去,一路带倒两把椅子。 夏炎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西装,又扶起椅子,陆周瑜不知何时起身,帮他扶起另一把。 “谢谢,”他握着椅背,又添一句:“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 窗户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海风灌进室内,夏炎记得很多年前,他和陆周瑜走过退潮的海滩,脚踩湿软的细沙,被尖锐的砾石划伤脚掌,但谁也没停下,只想及早离开这片永远潮湿的土地。 兜兜转转,却又相逢在此。 不合口味的饭菜,棘手的项目,消极抵抗的策展人,总而言之,这是场不合时宜的重逢。 “我记得你不爱吃清淡的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夏炎说。 陆周瑜不动声色地扫过残羹冷炙,又落到夏炎脸上,“在国外呆久了,反而吃不了辣,清淡点儿正好。” 他的话再次提醒夏炎,口味会变,人也会变,回忆是最不值一提的。 夏炎淡然一笑,“那就好。” 半小时后,小蒋驾车赶来,三人一同将醉倒的季启林塞进后座。 他仰躺在座椅上,费力地张开眼,在引擎声中突然挺身坐直,扒着车窗,对站在车旁的夏炎和陆周瑜说道:“你们两个,不要乱来。” 他敏感而多情的神经,不知产生了何种美丽的误会。 小蒋听到声音,凑热闹地转过头来,“什么?你们两个怎么了?” “快走,季老师要吐了。”夏炎挥手告别。 总算送走醉鬼,夏炎和陆周瑜并排站在马路边。 一入夜,白天潮热的空气化成水一样淌过,又被霓虹灯映得流光溢彩,城市的呼吸变得缱绻温柔。 这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刻。 夏炎偏过头看陆周瑜,发现对方也正好望过来,城市芜杂的光在他眼中聚成一个光点,亮得出奇。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聊刚刚的事。 静站片刻,陆周瑜掏出烟盒递过来,问:“要么?” “不用,”夏炎下意识地回:“没带糖。” 他抽烟会觉得苦,想抽的时候需要吃甜的中和,这件事只有陆周瑜知道。 说出口才觉得似乎不太合适,好在陆周瑜并不在意,自顾自点烟,动作赏心悦目。 烟头忽明忽灭间,一缕白雾从两人之间袅袅腾起,又被风吹散。 “加个微信吧。”夏炎说,“接下来季老师就不再参与了,由我全程跟进。” “好。”把烟夹在指间,陆周瑜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递过来。 Yu. 夏炎发送好友申请,看到他的微信名,觉得好笑又觉得好巧。 他们认识十年,没有彼此任何联系方式。可英文字母那么多,排列方式无数种,偏偏看见这两个又能想到是陆周瑜。 验证通过之后,夏炎指尖顿了顿,最终没有改备注,只把几个文件传输过去,“这些是展馆资料,你先看下,我们抽时间过去实地勘察。” “好。” “那……”夏炎抬头左右看了看,酒店正处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路过的车都十分高端,没见到一辆绿色的士,“我给你叫个车吧。” “不用,我步行回去。”陆周瑜抬手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建筑。 和夏炎回家的方向一致,他说:“那走吧,顺路送你一段儿。” 两个成年男性并排,并不宽敞的人行道显得更为逼仄,有逆行的行人时,夏炎放慢脚步,跟在陆周瑜身后,腾出位置方便行人通过。 次数多了,他便不再上前,亦步亦趋跟着陆周瑜。甚至不需看路,垂眸盯着一步之外的鞋后跟,明明和地面同是黑色,却在黑暗中泛着哑光。裤脚剪裁良好,刚好垂在脚踝之下,随着脚步一荡一荡。 拐至另一条街上,路面总算宽敞起来,出于礼貌,他又向前一步。 烟燃到一半,陆周瑜便不再抽,指尖在滤嘴上敲了两下,“我这趟来得不巧,打扰夏老师观影了。” “嗯?”夏炎正疑惑,转过头看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里捏着张电影票。 一摸口袋,原本放进去的票不翼而飞,夏炎失笑道:“怎么到你手里了?扔了吧。” “在包间里捡到的。”陆周瑜说完,低下头,凑近看票上的字。 夏炎知道他有轻微的近视,看这种小字需要微微眯起眼,显得非常认真专注。 他忽然觉得难堪起来,不想让陆周瑜看到那是什么电影,想伸手去拿,却晚了—— “怦然心动,”牙牙学语般,这四个字被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声音带着抽过烟后的沙哑,顿了顿评价道:“是个好电影。” “是。” 陆周瑜把票还给他,腕表上显示的时间,正好是放映结束时间,电影应该刚散场。 夏炎接过票,从中间对折,把带片名的那页折进里面。 这部电影被反复提起,但又想不起来剧情,让他感到隔靴搔痒般的不痛快。 陆周瑜住的确实不远,过去马路就到,是一家星级连锁酒店。等红绿灯的间隙,迎面开过一辆空出租车。 夏炎招手拦下,转头与他告别:“就送到这儿吧,走了啊。” “嗯。”陆周瑜踩在路沿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车。 车驶上高架,一路平缓无波,车内放着年代久远的老歌,歌声缓慢,像蝴蝶在耳旁扇动。 司机看夏炎头倚在车窗上,以为他喝多了,贴心地把窗户降下一条窄缝。 夜幕低垂,夜风微凉。 夏炎哼着歌,抛却回忆,愉快地想,夏天终于要过去了啊。 第4章 语音 夏炎难得早睡早起一次。 他日夜颠倒惯了,在沙发上睁开眼看到旭日东升时,怔楞得不知今夕何夕,拿过手机看,才清晨七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睡回去。 犹豫间,手机铃声急促响起,是季启林打来的。 他虽然浸染艺术圈几十载,思维走在最前沿,但仍执拗地存留一些中年人特质,例如热衷微信语音。 想到昨天在酒店的事,以及季启林坐上车后,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夏炎决定装作没睡醒,忽视他的来电。 铃声偃旗息鼓,他也睡不着了,胳膊肘撑起身子发怔,直到整条胳膊都发麻,才吐出一口长而缓的气来。 晨光穿透轻薄的窗帘,屋子被全部照亮,一切都明晃晃的。鱼缸里的水也被阳光润泽,折射出跳跃的不规则光圈。 昨天回到家后,夏炎疲惫地把自己砸进沙发,临睡前鬼使神差地,打开季启林发给他的,陆周瑜的作品影像。 视频中有一尾红色金鱼,从花蕊中一跃而出,摇曳的鱼尾和花瓣交叠,在水中晃动,美得不可方物,以至于他梦里都是那条鱼在四处游荡。 把目光挪到玄关处的生态鱼缸,一条圆头圆脑的金鱼正穿梭其中,相较之下,拙朴地令人沮丧。 年初启动蜃楼美术馆的项目之后,夏炎从春城搬来海城长住,某天收工早,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蹲在路边,守着一只塑料鱼缸,路灯把她的影子拉成伶仃一条。 夏炎抱着胳膊看,没一会儿,手上就多了只装金鱼的塑料袋。 隐约记得是品种是叫龙睛,正摇头摆尾穿梭在生态鱼缸里。 他不擅长养鱼,好在每周来打扫卫生的阿姨精通此道,把这条金鱼喂胖不少。 夏炎重新返回视频,截取了一张梦中金鱼的图片,想要通过软件识别出品种,识别结果却千姿百态,浏览许久,也没有得到准确信息。 从沙发上起身,洗漱完,已经九点多,夏炎给美术馆负责人打电话,确认实地勘测的时间,得知今日不开放,于是约定明天过去。 又给金鱼喂完食,他坐回沙发,斟酌着给陆周瑜发送微信,告知他勘景时间定于明天下午。 刚发送,便收到回复:“好的。” 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夏炎犹豫片刻,不知道还能回什么,准备退出界面时,聊天框顶部突然显示正在输入中…… 指尖堪堪顿住,等待对方发消息过来。 那行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出现,在夏炎耐心耗尽之前,总算发来三个简单命名的文件。 点开名为“花”的文件,里面是五张电子手稿图,用展馆内部平面图为底,每一页上都勾画着以花为主题的构想框架。 陆周瑜画的不多,也没有堆砌冗长的理论辅以支撑,只在每张图的旁边添加几个关键词,想法传达到位即可。 微信又响一声,陆周瑜说:“三个方案,你先看下。” 文件粗略浏览完,夏炎扳正脊骨,挺了挺腰,脖子左右转动,发出轻快的咔嚓声。“都很好。”他如实回复。 虽然仅有线条勾勒,但能轻松构建出画面,是很出色,并且能付诸实践的创意案。 思忖几秒,他又问了一句:“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陆周瑜很快回复:“倒时差。” 夏炎时常出差,明白倒时差的痛苦与无聊,于是将心比心地,他劝慰陆周瑜:“还是得强迫自己睡一会儿。” 直到屏幕熄灭又被按亮,始没有新消息发来,聊天页面上也不再显示正在输入中。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聊天记录很短,只用两下就抵达尽头,又滑到底部,仍然没有消息。 难道除了工作一概不闲聊? 夏炎胡乱猜想着,等待期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的生物钟极其混乱,没有必要任务的早晨,从不会早起,睡到下午也是常事。 手一松,手机丢在被子间,又从地毯上捡起一只蓬松的玩偶,抱在胸前,把脸埋进去,试图延长一段睡眠时间。 将睡未睡时的听力是最敏锐的。 他听到鱼缸里的水泵咕噜噜制造氧气的声音,听到窗外缥缈的风声,听到中央空调枯燥的运转声,听到楼上小孩兵荒马乱去上学的脚步声。 偶尔有几次早上外出,会在电梯里碰到那个胖胖的男孩,粗声粗气地跟他问好。 夏炎的小孩缘一直很好,整个小区里的孩子见到他都会叫哥哥。 气势如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夏炎抬头吸了口新鲜空气,又把脸埋起来。 一切归于平静,是睡回笼觉的好时机,意识逐渐下沉,猛地被一道清脆的机械声拽回来。 陆周瑜总算回复:“刚刚在画手稿,有张需要修改。” 夏炎恍惚地发过去一条语音:“哪张?” 一张图片发来,点开之后占据整片屏幕。画面里是一页插图,原本绿色的线条处被勾了个红圈,“这里空间不够,后期不好打光。” 夏炎放大图片,看他圈起来的部分,视线却被右上角的玻璃烟灰缸套住,里面戳着半支瘪了的烟。 他顿时觉得嗓子发痒,咳了一声,打字问:“你方便语音吗?” 刚发过去,陆周瑜直接打了过来,“嗯?” “我发你的图单看数值有局限,”夏炎打开扬声器,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起身去找烟,边走边说:“实际空间应该足够,不过叶子那部分有点儿悬。” 手机那头静音片刻,陆周瑜似乎是在看图,顿了顿才说:“我改一下,待会儿再发你一版。” 翻遍家里所有抽屉,只找到一盒水果味的烟,是前几个月小蒋送的,说不含尼古丁,健康又养生。 哪有烟是能养生的。夏炎点上浅抽一口,缓解嗓子里泛起的刺痒感,声道被白雾包裹,说出口的话也不再界限分明。 “不用那么急,你先睡会儿,不困吗。” “还不觉得。”陆周瑜笑了一声,伴随着笔尖摩擦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真切得像在身边。 莫名地,夏炎觉得心脏紧了一下。 自有记忆以来,父母就很少在家,他的独居史大约能追溯到幼儿园。季启林一直认为,他这种不规律的作息,和不健康的饮食,独居的风险十分之大,因此才迫切地想让他成家。 季启林的原话是,“死了也有人能帮你打120!” 从事艺术行业要求夏炎对一切知觉保持敏锐,但或许是还没清醒,他暂时无法公允地辨析,只好姑且把那一刻稍纵即逝的心脏紧皱,归于年龄愈长,滋生出的孤独。 各自静了会儿,陆周瑜对其中一个数据提出质疑。夏炎捏着香烟滤嘴,抽出两张湿巾放在手机旁,抖落掉一截烟灰,想了想说:“你没什么事的话,下午我们可以碰头讨论一下,明天再去美术馆实地考察,可以吗?” 陆周瑜说可以。 “那就在……”夏炎想说自己常去的咖啡店名,又意识到陆周瑜刚回国,大概不知道路,于是重新说:“我去接你,下午两点吧?” 伴随着打火机“啪嗒”一声,他说:“嗯。” 下意识地,夏炎捏着滤嘴又抽了一口,吸得狠了,烟雾争先恐后地跌进身体。他呛得有一瞬窒息,顾及到正在通话中,只好捂起嘴干咳。 电话那边声音突然远了,陆周瑜说:“我睡会儿,下午见吧。” 夏炎“嗯嗯”两声,急切地挂断。等咳个痛快后,他把烟碾灭在湿巾纸上,想了想,又把整盒烟扔进垃圾桶。 这盒健康的,水果味的烟,仍然苦得令人难以接受。 中午飘落一场阵雨,出门的时候已经停了,太阳一晒,空气潮润润的,夏炎把车窗降下来吹风。 正值周一上班时间,道路畅通,甚至没遇到一个红灯。 他开得尽兴,嘴里不自觉地哼起在出租车上听到的歌,记不住词,只能含糊地和着调子。 停到酒店门口时,陆周瑜正好从旋转门里出来,不像昨天穿的那么正式。 宽大的深灰色亚麻衬衫,肩膀处被他撑的平直,领口散着,袖口挽到手肘,下面是黑色牛仔裤和运动板鞋。 见夏炎降下车窗,便举高手里的文件袋晃了晃,大步跨过来,衬衫下摆随风荡着,像鱼甩尾巴。 应该问一问他视频里的金鱼品种,夏炎想,看见他轻快的脚步,又想他大概已经睡饱了吧。 再回神的时候人已经走到车旁,俯下-身子,从副驾驶的车窗平视进来,“下午好。” “你睡过了?”夏炎问,颇为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下午容易犯困,影响工作效率。” “睡过了,放心。” “那上来吧。” 手掌撑在窗框上,陆周瑜看着他问:“我坐哪儿?” 夏炎的食指敲了敲方向盘,“想坐哪儿坐哪儿。” 陆周瑜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麻烦夏老师还专程来接我。” 又听到老师的称谓,夏炎没说什么,偏过头隔着中控台和他对视。 隔了几秒,重新发动车子,顺手打开冷气,一边调头一边说:“客气了。” 第5章 正轨 气氛又沉寂下来。 往常夏炎和艺术家会面,都会先聊一聊近况,拉近距离,再深入聊作品时双方都自如许多。 等红灯的间隙,他偏过头看张陆周瑜,对方正低头回微信,从上车开始就没停下,视线不小心扫过,白色气泡里密密麻麻占领大半界面,绿色气泡则短短一条。 夏炎收回目光,侧过身探出胳膊,从后座的车载冰箱里掏出两罐可乐。 “喝水吗。” 他伸手递过去,手失准头,不小心撞到陆周瑜的胳膊,易拉罐上的水珠沾到衣服上。那一块亚麻布料迅速被濡湿,水渍蔓延,黏在皮肤上。 “不好意思。”夏炎下意识地撤回胳膊,把可乐拿远,易拉罐顶部却被另一只手握住。 陆周瑜说:“谢谢。” “不过只有可乐。” “没事儿,”陆周瑜笑了一下,“可以给我了吗?” 夏炎回神般迅速收回手,把手心里的水汽擦在T恤下摆。 红灯结束,他来不及喝自己那罐,随手放进储物格,又重新发动车子。 快开到目的地时,陆周瑜抬起胳膊,拇指和中指提着可乐罐口,空出来的食指往右前方点了点:“蜃楼美术馆在那儿吗?” 他指的地方高楼林立,重重叠叠,各色玻璃反着光。夏炎读懂他的意思,高楼后面是海,美术馆建在海岸。 “不在北岸,在南岸,红树林那儿。” 他慢慢踩刹车,寻摸着空位停,余光瞥见陆周瑜收回手,指尖把易拉罐上正在下落的小水珠相连,聚成剔透的一颗,颤颤巍巍立在指腹,举到眼前看。 场景和记忆中一些细碎片段逐渐重合。 那是在一座很平的山上,他和陆周瑜并排坐在一起写生,因为整座山都十分寡淡,夏炎的画板上全是灰扑扑的颜色,他分神去看陆周瑜的画。 夏炎有些记不清他画的是山还是树,又或者是山间那条河,只记得当时自己心中涌上来的,天壤之别的感慨。 不过他倒是记得那时候,陆周瑜伸长胳膊,从身旁一株低矮的灌木植物的叶片上,轻轻用指腹接下一滴朝露,抹在画上,晕染开一小块红颜料。 夏炎心里猛地一悸,脚下动作也跟着失控,幸好车速不快,刹得并不算急,人和车都安稳,水珠在指尖晃荡了两下。 “别着急,”陆周瑜以为他错过空车位,好笑地指了指前面,“那儿还有。” 说完,拇指毫不留情地和食指一碾,那颗珠子碎在指尖了。 “我就要停这个。”夏炎重新发动车子,一鼓作气倒进并不宽敞的位子里。 下车时,陆周瑜捧场地说:“夏老师好车技。” 夏炎皱了一下眉头,想说别叫老师了,话到嘴边,突然想到昨天见面,是自己先喊他陆老师的。 话题生硬地中断,他顿了顿,转而问起视频中的金鱼品种,说自己想再养一条足够好看的。 “布里斯托尔金鱼,”陆周瑜说:“其实最早是由中国的草金选育出来的,现在只在英国部分港口生产。” 他补充道:“不太好买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咖啡店外的白石子路,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夏炎走在前面,率先推开咖啡店的门,冷气迎面扑来,使得呼吸通畅不少。 他侧过身,让陆周瑜先进去,略带遗憾地说:“那算了,我再买条龙睛养吧。” 半个月没来而已,这间小咖啡店也时兴起用手机点单,桌角贴着一枚二维码,扫过之后还要注册登录。 一系列程序繁杂琐碎,填手机号时不小心输错一位,验证码不知道发到哪里去了,还要再等六十秒。 夏炎有些烦躁,手指在桌面哒哒地敲。 倒数时长到四十秒时,陆周瑜把手机从对面推过来,刚好滑到他手边,屏幕上是点单页面。 “用我的点吧,可乐换咖啡。” “谢了。” 购物袋里加了大杯冰美式,夏炎看一眼新品栏的奶油顶热饮,软绵绵甜腻腻,一定很好喝。手却不迟疑地选择中规中矩的拿铁,额外加三泵枫糖糖浆。 等咖啡的间隙,陆周瑜已经在平板上涂涂画画。夏炎便不再出声打扰他,目光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他握着笔的右手上。 看了一会儿,他从那摞手稿上拿过一支水笔,低头在餐巾纸上画画。 四下无人,只有笔尖摩擦的沙沙声,烘焙咖啡豆的香气,浮尘在阳光里舞动。 夏炎画好两只金鱼之后,陆周瑜也刚好停笔。 “改好了?” “画的什么?”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顿住,夏炎笑了笑,先回答:“很久没动笔了,随便画画,你说的那个什么托尔金鱼。” “布里斯托尔。” “布里斯托尔。”夏炎重复了一遍。 “其实它还有个名字,甜心金鱼。” “甜心?”看了眼自己凭印象画的鱼,评价道:“它看起来挺高冷的,不食鱼间烟火。” 午后总是昏沉而迟缓的,夏炎闭起眼睛捏了捏鼻梁,思维因金鱼发酵出一筐往事。 小时候家里也养过金鱼,由于疏于关照,印象中没多久就全部翻肚皮死了,浮在水面上,白花花一层。 虽然总觉得鱼类和水生植物一样,没有感情,困在小小的池子里,随着水波摇啊摇啊。但他仍难过许久,对鱼类再也提不起兴趣。 后来有一年在山上写生,那座山平平无奇,却有一条澄澈湍急的河,陆周瑜知道一处很平静的水域。 非常热的时候他们就拿着画板到河边去,把小腿浸泡在河水里,会有成群的灰色小鱼来啄他们的皮肤,凉凉的,软软的。 夏炎又重新爱上了那种活泼的生物。 “夏老师。”陆周瑜把平板电脑推过来,给他看方案图。 夏炎猛然回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浏览文件。 看完之后,他中肯地评价:“三个方案从理念,设计,传播方向上都很合适,而且你的想法我基本能……get到,也有信心能帮你实现。” 除专业术语外,他很少在中文对话里夹杂英文。按照以往的沟通习惯,通常会说我理解、我明白、我懂了,诸如此类。 此刻却想多表达出一份自己能够“意会”,以及“欣赏”,但一时想不到措辞,只能选用一个囫囵的单词一带而过。 陆周瑜抬头看过来,手里的电容笔支着下巴,沉吟几秒,“还是第一次有策展人说能帮我全部实现。” “我可没说全部。” 咖啡店的椅子很软,夏炎总算全身放松下来,抽掉骨头一样向后陷进座位里,腿往前伸了伸,一副并不严肃的谈判模样。 “在保证你想法的前提下,肯定会做微调,再加一些商业素材,便于后期推广。” 陆周瑜挑眉:“例如?” 夏炎半开玩笑:“把你的照片印在宣传册上,多吸引点儿观众。” “可以啊,”陆周瑜笑起来,胳膊敞开,耸了耸肩膀,“请随意。” “还以为你会拒绝,不是应该说卖艺不卖身吗。” “原来我在夏老师眼中这么正直啊。” 他声音懒懒的,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调子让人忍不住往深了去联想。 因高温而虚幻的午后,陆续有周围写字楼里的白领下来点杯咖啡续命,倚在柜台刷刷手机,顺便吐槽几句工作。 目光扫过店里唯二坐着的人,免不了心生羡慕,接过咖啡喝上一口,再匆匆回归工作岗位。 玻璃门一开一合,太阳光被折射过来,猛地刺进眼睛里,眼前顿时一片白。 不对,夏炎恍惚地想,程序全部出错了。 好在咖啡及时端上来,足量的冰块浮在液体上,相互摩擦出清脆的声音,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夏炎咬着一块冰,硬邦邦地把话题往既定程序上拽,“美术馆是Art Deco风格的建筑,内部很多线条和几何图形,所以我觉得……花园那一版装置会更合适。” 他们聊了许多,视觉效果、色彩分布、各种介质的表现力、如何利用展墙延长展线…… 一切都回归正轨,专业的策展人和天马行空的艺术家。 五点一过,逐渐有人坐进咖啡店消磨时光,午后浓重的咖啡味消散,被奶茶和烘焙甜点的香气取代。 附近应该是有所高中,到某一个临界点时,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异军突起,占据了咖啡店外的一整条街。 当然,校服是不肯好好穿的,裤腿宽宽长长堆在鞋面,鞋子大多是能一眼看出品牌的款式,外套也大一号,能随风扬起好看的弧度,更没人把衬衫纽扣老实地全系上,敞开一颗刚好。 少年人独有的嬉笑声传进咖啡厅,宣告工作时间结束,适合一些工作之外的话题。 夏炎挺直身子,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朝外面扬了扬头,“以前你穿白球鞋为什么都穿不脏,我们的就总是沾铅笔灰和颜料。” “你不知道吗?”陆周瑜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电容笔夹在指尖一晃一晃,笑得狡黠,“我每天晚上都用白颜料重新刷一遍。” “真的假的?” “真的啊,就你睡着之后。” “得了吧,”夏炎端起杯子喝咖啡,糖浆充足,一口下去甜得牙根打颤,“鞋上刷了颜料我能看不出来么,那不白学那么长时间画画了。” 陆周瑜很轻地笑了一声,最终也没有揭晓谜底,不过氛围倒是轻松不少。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聊起十年前,在画室的往事。美术老师断一条腿的眼镜,画室里总是丢的橡皮,永远不够用的白色颜料。 回忆环节平铺直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谁也没有去深究。 无关紧要的话题像是鞭炮的引线,一旦点燃就无法思考,无法叫停。 原来日子已经长到足矣让他们相顾回忆往事。 夏炎举起杯子晃了晃,对他说:“好久不见了。” 窗外,黄昏悄然而至。 第6章 山楂 放鞭炮的时候,空气中会弥漫的刺鼻味道。夏炎隐约记得初中化学课上讲过,是二氧化硫的味道。 那时他化学成绩时好时坏,能记得这一课大概是因为当时班里有个胖胖的男生站起来发言,说自己觉得这个味道很好闻。 班里其他同学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表示奚落与不认同,并且小声定论这是不正常的怪癖。 夏炎坐在那个男生后面,看到他通红的耳廓和脖颈,然后匆忙坐下,一整节课都没有抬起头。 这总归是有什么科学解释的,他这么想,决定这个暑假父母回来的话一定要问个清楚,然后开学之后告诉大家这很正常。 遗憾的是那个暑假父母并没有如约回来,他们在祖国大西北的某个研究所为更艰涩与壮阔的稀有金属问题奉献力量,难以顾及一个初中生的小小疑问。 一直到那个男生转学离开,夏炎都没能为他解惑以及伸张正义。 化学成绩一落千丈,说不准有没有报复的心理作祟,再一个暑假时,总算有机会把个位数的成绩单拿给父母看。他记得父亲皱起又很快舒展的眉头,推了推细框眼镜,温声问他有没有其他兴趣愿意发展。 文学,历史,外语,或某种古典乐器,他们提出多条稳健道路以供选择。 夏炎指着电视广告:“想去新东方学厨师。” 一块巴斯克蛋糕被端上来,盛在白色雕花瓷盘中央,附带一只银色叉子。 端盘子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刚好,右手中指内侧和小拇指外侧的指骨处微微外凸,附着一层薄茧。 夏炎的右手相同位置也有两块茧。 店员曾经学画画吗,他想着,视线顺着手指,攀过结实的小臂,看到陆周瑜正垂眸摆正那只金属叉子。 “啊。”他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地回忆过头,这里没有鞭炮,也没有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 “啊。”陆周瑜好笑地应和,重新坐回座位里,卷了卷散落的袖口,“店员一直在叫你去取蛋糕,我看你在发呆就拿过来了。” 夏炎说谢谢,又起身到柜台多拿一只叉子,把瓷盘推到桌子中,“你要不要试一下?” “太甜。” 预料之中的答案,往常情况下他不会再坚持,但今天不知道出于何种动机,耐心解释:“这家店的巴斯克是用南瓜和板栗代替白砂糖,应该是你能接受的甜度。” 陆周瑜似乎也有些意外,停顿了一下,错过再次回绝的机会,带茧的那只手接过叉子,切下一角蛋糕放入嘴中。 “确实不太甜,但我还是不行。”他囫囵地咀嚼几口,放下叉子,端起手边的黑咖啡一饮而尽。 夏炎把盘子拉近,姑且把想要分享的心情归为对陆周瑜帮忙取蛋糕的谢意,既然再度被拒绝,便心安理得地独占美味。 咖啡店的圆桌不大,沙发与桌子之间的空隙却过宽,挖蛋糕时需要前倾上半身。 陆周瑜喝完咖啡后又低头用手机回复消息,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不再顾及餐桌礼仪,端起瓷盘,向后陷进沙发里慢慢品尝。 最后一口结束,陆周瑜也正好回完消息。 晚霞已经浓郁到极致,无论是作为合作伙伴还是旧日同窗,都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谈完十年前的琐事后,他们仍停留在一个恰当的社交距离,不过气氛轻松许多。 于是夏炎也不用客套的结束语,而是把盘子放回桌面,说:“我曾经的梦想是做个甜点师,还去进修过几个月。” 他曾经半真半假地跟少数人透露过,只不过没人相信,所有人的反应几乎都是:别骗人了。 久而久之他都快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捏造出了的一小段记忆。 陆周瑜在夏炎的目光里笑了一下,并没有提出质疑,而是说:“以后开店的话也给我打折啊。” 夏炎失笑道:“你又不吃甜。” “为朋友捧场还是要的。” 没想到陆周瑜会主动给他们的关系下定义。 朋友,似乎关系更近一步,也似乎止步于此。 夏炎凭借他的好皮相和好性格,早就练就出一身好人缘,每一位合作过的艺术家最后都能结交为朋友。他不缺朋友,但也不介意再多一位。 “好啊,”他也笑了笑,用纸巾擦掉手指上的蛋糕残渣,“希望这次合作愉快。” 达成一致观点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厅。 海城秋季的风来的十分任性,捉摸不透,此刻总算在路边的落叶里显出形状,鲜活的,跳跃的。 余光里陆周瑜转过身,说了句什么。 “什么?”夏炎的注意力从落叶挪到他的嘴唇。 “要下雨了。”陆周瑜重复一遍。 其实要下雨前总会有征兆,例如浓而厚的积雨云,低空环绕的蜻蜓。 但陆周瑜总能从潮湿的泥土味道中提前预判出雨水。从前在山上写生,他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 夏炎抬头看天,漫天鱼鳞般的卷积云,薄而透,是晴天的预兆。 他想了想,说:“大概你的鼻子不灵了。” 陆周瑜听到并不争辩,把被风吹散的领口随手敛起,马上又被吹开,他便不再管,眯起眼睛问:“要不要打赌?” “要,”夏炎被激出兴趣,上前一步和他并排站,侧过脸看着他提议:“这样没什么意思,不然我们交换过来,我赌会下雨,你赌不会,怎么样?” “可以啊。”陆周瑜无所谓地应下,也不问赌注。 无聊的赌局定下后,两人便在咖啡店门口挥手道别,谁也没有问对方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夏炎驱车到季启林的住处汇报展览进度,把方案草稿拿给他看,又把下午讨论的想法复述总结,汇报完毕,听他额外夸赞陆周瑜半小时才得以脱身。 临出门前,季启林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牛皮纸袋递给他,说是家人到山上采风时摘回来的。 夏炎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先是闻到一股熟悉的酸味,被冷藏过的牛皮纸袋触感十分脆弱,纸玻璃似的。 他捧在手上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兜红山楂。 “你不是喜欢吃糖葫芦,拿回去做吧。”季启林说。 海城的气候不宜种植山楂树,因此秋冬季贩卖糖葫芦的尤其稀少,夏炎只买过寥寥几回,不知道季启林是怎么看出来他爱吃的。 他双手接过,大概是感动的神情分外明显,在表露之前被季启林推出门赶回家。 “谢什么谢,你好好配合小陆布展,我就谢天谢地了。” “哎哎,一定。” 等红灯的间隙,夏炎打开手机,搜索糖葫芦的制作方法,又驱车拐到大型超市,购置绵白糖和竹签。 结账后才想起家里似乎没有锅具,只好折返回去重新添置两口新锅。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中午打开窗散烟味,走的时候忘记关了,两片轻薄的窗帘兜满了风,高高隆起。 夏炎走过去关窗,窗帘和他想做糖葫芦的决心一齐瘪下去。 明天再做吧,他想着,身体栽倒在床上。 才八点,看一部长纪录片差不多刚好到睡觉时间。夏炎把脸埋在枕头里,脑海中筛选着合适的片子。 思索很久,脑子却还是空的,像是装进去了一把羽毛,抓不住任何一根。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根羽毛,顺着窗户缝挤出去,被风刮来荡去。 意识越来越轻,他尝试睁开眼回归现实,虽然常年缺睡眠,但他并不想这么早睡过去,睡得太早总觉得在浪费时间。眼皮颤了又颤,最终还是重重阖上。 这一觉出奇地平稳,如果不是凌晨的惊雷平地乍起。 混沌的梦境如同柔顺剂,把震动大地的雷声柔化成类似针尖戳气球的动静,但也足够把人惊醒。 果然要下雨,夏炎微微一动,心里想着和陆周瑜的那个赌约。 随即,他感觉到眼皮上没有熟悉的,被灯光直刺时的白色。 他有些谨慎地睁开眼,发现四周漆黑一片,连生态鱼缸里的照明灯都灭了。 意识到大概是因为雷雨天气导致停电,海城的一年四季都多雨,潮湿而温暖,仿佛永远是夏天。 但意识和感受是两回事。他一边清醒地用认知平复心情,一边不受控地感受到一切都在黑暗中剥离,塌陷。 地面在下陷,屋顶在脱落,或许一抬头就能看到月亮。 夏炎慌乱地起身去找应急灯,却一脚踢翻床边的牛皮纸袋,无数山楂滚落出来。 不小心踩碎几颗,酸涩的味道翻涌而上。 他逐渐平静下来,在黑暗中摸索掉落在床上的手机,总算在枕头下面找到。 原来才十一点钟,手机页面上已经囤积不少消息,有天气预警,物业的停电通知,迎国庆的旅游广告,以及陆周瑜十分钟前发来的——要下雨了。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又从储物柜里找出应急灯,屋子里才重新亮堂起来。 地板上流淌着山楂,就像一场岩浆爆发的瞬间被定格,赤红一片。 味蕾受到刺激,从口腔到胸腔都泌出一摊水来。生物课上讲过,这是正常的条件反射,几乎人人都有。 只不过夏炎对这股味道的反射效应要比别人多出一些。 他先是想到小时候放鞭炮,总会有几支哑炮混杂其中,但是却被大人反复叮嘱不准去捡,因为说不准哪支就会爆炸。 他一直铭记在心,因此下午在咖啡店和陆周瑜回忆往事时,不自觉地就规避掉潜在危险。 此刻被山楂的味道刺激,毫无防备地,他想起来印象中两个人坐在树上的场景并不是电影画面,而是很多年前他和陆周瑜一起坐在山楂树上。 树干并不粗壮,两个人坐颤颤巍巍,于是他们跳下去,并排躺在树下,身体碾碎掉落在地的山楂,周遭充斥着酸涩的味道。 陆周瑜手里的m4在播放《怦然心动》,他们共同带一副白色耳机,耳机线打着圈。 后来很多年里他总是记不清这部电影结局讲的什么,是因为当时根本无心观看。 电影最后,主角手拉手的时候,他和陆周瑜正在接吻。 第7章 朋友 雨水不断扫在玻璃上,窸窸窣窣,天地一片混沌。 夏炎去厨房拿了只水果筐出来,把地上的山楂一捧一捧地拾起来。他举着灯,绕着不大的客厅走了一圈,捡起遗落在角落的山楂,然后端着一整盆拿去洗。 这个季节正是山楂成熟的时候,每一只都十分饱满,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红色。他出神地一颗一颗搓洗,然后咬在嘴里一颗。 意料之中的酸味在味蕾上炸开,夏炎被酸的脊背一挺,忍住没有吐出来,缓慢地咀嚼着。 吃完七八颗,一整筐山楂总算洗好了,电路也恢复正常。 他抓了一把山楂拿在手里,剩下的送进冰箱,然后重新走回客厅,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让风雨灌进来,填补室内的寂静,以及他不太愿意回忆的,出现裂痕的记忆。 他跳脱着想了不少事,幸运地绕过十年前山楂树下的亲吻画面,最终落到陆周瑜下午说的那句“朋友”上。 平心而论,他们的确友好相处过一段日子,具体来说有一整个月。 那是夏炎高二那年的暑假,最炎热的八月份。 月初,他向学校申请从理科生转为美术生后,一个人背着新买的画具,辗转多时,才抵达那座中部城市远郊的半山腰。在号称全国录取率最高的美术集训画室门口,第一次见到陆周瑜。 因长途跋涉加上晕车症状,抵达画室时体力透支,为防止不太体面地吐在画室里,他停在门口,用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喘息。 室内微弱的冷气吹过来,感觉好上一些,但视线仍然模糊不清。 呼吸稍微平复之后,正准备起身,一道影子从身后压过来,一寸一寸把他全部笼罩。 站定之后,影子说:“让开。” 三四十度的天气,呼吸间的气体都是潮热的,这道声音却出奇平淡,咬字清晰,毫不黏连。 尽管如此,那股压迫感和身体传出的热意仍然不容忽视,刚平息下去的反胃感猛地又窜上来,甚至沿着喉管直冲大脑。 夏炎眼冒金星,身体一晃向右栽去,倒在锈迹斑斑的铁门框上,顿时叮咣一阵响。 撞得浑身上下都在冒火,但到底是自己挡路理亏,他稳住身体,友好地把钉在原地的脚挪开,意思是让对方先过。 顿了几秒,视线里那两条长且直的腿才有所动作,大步一跨走进画室。 夏炎盯着他的步伐,不疾不徐,黑色直筒裤下那一节脚踝十分干净利索,下面是双限量款运动板鞋,鞋帮和斑驳的地面形成鲜明对比,白得发亮。 早知道刚刚就吐在你鞋上!夏炎狠狠地想,手掌撑着门框慢慢站直。 随即,那双鞋的主人又折返过来,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 以为他又要出去,夏炎有些不耐烦地抬头,脑供血不足,眼前一白。 那人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力气很大,避免他向后栽倒,语气里带着一点善意的笑。 “不舒服要说啊。” 夏炎眨眨眼,再睁开时,视线里只有一张极近的脸。 因为正对室外光的缘故,瞳孔被映成很浅的琥珀色,莫名让他出了一会神,想起上山途中经过的那条河流上的波光。 他怔了几秒,才把眼前的热心同学和刚刚毫不留情越过他进门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手腕在对方手心拧动两下,脱离出来,“谢了,我没事。” “真没事儿吗,山上没有医院,中暑的话比较麻烦。” “没事,”夏炎重复一遍,“就是有点热。” “那好。” 对方也不再坚持,又盯着他看了几秒,确认无恙后转身走进画室。 夏炎对陆周瑜的第一印象着实算不上好,觉得他明明不是友好的人,又对自己装出友好的样子。 所以当在寝室又一次见到陆周瑜时,自己也以不友好的姿态还击了。 因为擅自转专业的缘故,夏炎在前往画室前被学校老师轮番谈话,错过画室开课时间两天。 因此他失去了挑选宿舍的资格,只能被发配到唯一一间余有空床位的206室。 按照指示找到宿舍,门没有锁,半掩着,推开进去,意料之中的旧,和整幢画室楼的格调出奇一致,很像常在影视剧里见到的景象。 房间很空,很大,只有一架掉漆的铁制上下床,烤漆红木衣柜,和一张配套的桌子。绿色的墙裙已经斑驳,可见年头不小,但是十分整洁,甚至有独立的卫生间。 临近傍晚,太阳很低,透过窗外的树洒进来点点光斑。 夏炎走进去,觉得走进了一张老照片。 那架上下床铺着同样款式的蓝色格子床品,下面那张床虽然被子叠得整齐,但仍然能看出一些生活痕迹。 夏炎想了想,把手里领来的毛巾被子一齐扔到上铺,然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出来时,正好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想必是室友,他把手上的水蹭在衣服下摆,伸手去拧门把。 “不好意思,刚刚顺手锁上了。” 话音刚落,正好和陆周瑜打了照面。 他握着门把的手僵住,门只开到一半,两个人面对面静了几秒。 陆周瑜握住外面的门把手左右转动,夏炎的手被连带着转。 两圈下来,他回过神,倏然发力往反方向拧。门把手卡在中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较起劲来,谁也没松手。 僵持片刻,陆周瑜先笑了,“怎么,挡完画室门还要挡宿舍门啊?” 夏炎一愣,“你住这儿?” “是啊,”陆周瑜抬高下巴,朝里面扬了一下,“我包还在那儿呢,要查一下身份证吗?” 夏炎干巴巴地说:“不用了。”然后侧过身让出位置。 陆周瑜进来后上下看了眼那张床,夏炎以为自己把东西放错了床位,连忙走过去问:“你在上面?” “两张床我都睡过几天,”陆周瑜看了看他说:“一开始没说会来人住,你介意的话我去拿套新床单。” 夏炎马上说不用,不介意。 他不会铺床单,总不能对陆周瑜实话实说。 “那好,”陆周瑜没再多说什么,笑了一下,“你想睡上面就睡上面吧。” 其实夏炎并不喜欢睡上铺,他睡相很差,曾有过从上铺滚下来的惨痛经历,但那时碍于青春期男孩非常强烈的自尊,他说:“嗯。” 如同所有青春期少年一样,夏炎具备和谁都能称兄道弟的本领,他很快便忘了和陆周瑜初见时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陆周瑜习惯早起去画室,他则是挨着铃声尾音才挤进门的那群人中的常客。两人作息不同步,鲜少碰面,互不干扰,堪称模范室友。 又一条短讯的声音打断了夏炎的回忆,物业发来滞后的通电恢复的消息,但是却说接下来海城会连绵降雨,整座城市电力都将受到干扰,请广大业主时刻做好停电防范。 接收到这条消息的同时,窗外刮起一阵呼啸的,温度很低的风,像浪一样席卷进来。 夏炎关上窗户。 海城的一年四季雨水都十分丰沛,说下就下。 这座城市就如同一只巨大的生态鱼缸,每天被注入源源不断的活水,和咕噜咕噜的氧气,所以显得生机盎然。 不知道鱼每天生活在水里会不会觉得厌烦,反正夏炎是尤其不喜欢海城的雨天。 他锁上屏幕,把柜子里三盏应急灯拿出来,在餐桌上排成一排充电。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哦,他迟缓地想起来,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就算感到厌烦也会马上忘掉。 但人的记忆却那么久远,如同一颗树,从出生那一刻就和脚下的大地有了连结。 随着年岁渐长,根系蜿蜒盘曲,越扎越深。 一些不重要的,细小的须根就藏在泥土的罅隙里,等待着被再次发掘。 回忆是件十分消耗精力的事,夏炎不愿再去细致回想,他粗略地为回忆做出总结。 那个炎热而久远的八月里,他对陆周瑜的印象从不好相处,转变为适合做朋友,仅用了不到一周。 如果不是八月的最后一晚,那个莫名发生的吻,以及第二天陆周瑜的不告而别。 他们真的能够算作朋友一场。 第8章 金色 今夜的风雨格外磅礴,每一粒空气都是潮湿的,仿若随手一抓便是一把水。 楼道口那棵桂花树开得正好,一夜过去恐怕花就要落尽了。夏炎不禁有些可惜,今天上楼的时候应该驻足多闻一会儿的。 困意消散,夏炎坐在床边想了一阵子,最终仍决定用电影来消磨时光。 随手点开一部片单,他在心里随机生成一个数字,十七,然后划到第十七条推荐,是一部刚下映不久的爆米花电影。 快节奏的片头曲中,他分神地回想自己的职业生涯。昨天的饭局上,还认为自己对艺术事业仍保留热爱,并能为其奋斗终生。 此刻却在认真考虑是否需要停滞一段时间。 因为这份职业把夏炎从一个粗枝大叶的少年,硬生生磨成了被迫细腻的艺术人。 影片开始的第十三分钟,他仍然不能从回忆中脱身。 一时间,他觉得被藏匿起来的,那些以为不值一提的回忆的须根,统统变成了敏感的神经末梢,稍一抖动,全身的中枢神经都随之惊醒。 第十八分钟,他关掉不知所云的电影,认命地被迫记起那场吻发生的始末。 如果姑且把那个吻当做一场意外,则意外发生于十年前,美术集训结束的倒数第二天。 意外发生的原因是由于陆周瑜对天气的失误预判。 八月底,集训课程的最后,便只剩下风景写生。 不幸的是连续一周的持续降雨,大家不得不被困在画室楼里,禁止外出。 倒数第三天,降雨总算停下,天气阴沉沉的,但所有人都忍不住背着画板跑到山里。 那时,集训课程过去将近一个月,夏炎和陆周瑜已经进阶为能共享一副耳机的关系,陆周瑜平时逃课也会友好地带他一起。 因此陆周瑜不顾老师叮嘱,要往荒芜的山顶上去时,夏炎及时跟上了他。 “老王说今晚还有雨,只让在附近画,上山太危险了。”夏炎说。 “不会下了,没有雨味儿了。”陆周瑜说。 夏炎不清楚雨味儿是什么,但是陆周瑜的确拥有这项技能,他成功预测过山里的数十次降雨。 他的话让夏炎说服了自己,也跟着一起往山上走。 山顶的风景不算好。 中原地区的山,没有北方山脉的巍峨险峻,也不似南方山脉的葱郁秀丽。 而是平淡的,连绵的,植被遮盖不住裸露在外的土块与石头,所以显得灰扑扑。 不过视角不错,正对后山的一片山楂树林,一眼望去全是山楂树,累累的红果稍作点缀,显得生机了几分。 陆周瑜唯一一次的失败的天气预测,发生在那天下午。 正画着,突逢瓢泼大雨。 他们为了避雨钻进山顶一户废弃人家里,相互依偎着挨过一夜。 那是夏炎觉得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 强降雨一直持续到次日下午,两人狼狈地搀扶着回到半山腰的画室。 回到宿舍后,夏炎便发起低烧,他坚持不提前结束集训,只吃了一些退烧药,就恹恹地躺在床上等待退烧。 因为浑身无力,他被陆周瑜允许暂时躺在下铺休息。 陆周瑜则因为违反老师的规定,被叫去办公室受训了。 这不是夏炎第一次睡他的床。 实际上,近两周他每晚都会在陆周瑜的床上逗留。 因为陆周瑜有一只存满电影的m4,他们熟悉起来之后,陆周瑜开始愿意分给他一只耳机,睡前他们就挤在宽度不足一米的床上,一同看电影。 可惜那时夏炎还不是艺术细胞富足的人,他欣赏不来陆周瑜喜欢的,那些冗长优美的文艺片,因此常常看到一半就睡着,然后被踹下床。 仅有的几次坚持到最后的片子,也都是以悲剧收场。 傍晚时,陆周瑜仍然没有回来,夏炎撑不住睡了会儿,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细微的水流声。 他睁开眼,发现窗外天已经黑了,起身的时候正好看到陆周瑜从厕所里推门出来,裸着上半身,额前还挂着水珠。 似乎是没料到他醒了过来,陆周瑜拿着毛巾的手一顿,对他打了声关切的招呼:“还烧着吗?” 他边说边走到衣柜前,弓着腰翻找。 夏炎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目光呆滞地追随他的行动轨迹,直到看到他明晃晃的,裸露在外的腰方肌,眼皮抖了抖,彻底清醒过来。 “不烧了。”他抬手探了探额头。 分神间,陆周瑜已经套上T恤,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上了年头的窗轴挤出绵长的一声。 受不了那声音似的,他只推到一半,把胳膊探出去,从窗外的树上揪下一串山楂,拿去洗了洗,然后一颗一颗地吃。 夏炎觉得精神有些混沌,向他要来一颗放入嘴中提神。 两个人各自静了一会儿,陆周瑜走到桌子前把散乱的画具收好,忽然问:“吃饭吗?” “现在还有饭吗?”夏炎看了一眼时间。 “食堂没了。”他弯腰从桌子下面的储物柜里拿出两桶泡面,“这个吃吗?” “吃。” 陆周瑜端着两桶泡面去接了热水,然后放在桌子上,对他说,“我出去一下。” 面泡到五分钟时,陆周瑜正好推门进来,或许是室外太热的缘故,他把T恤的袖子向上挽到肩膀处,露出两条完整的,起伏错落的手臂。 单手握着两只插着吸管的玻璃汽水瓶。 “面好了,”夏炎说,“你吃哪个味儿的?” “都行。” 夏炎把红烧牛肉面推给他,然后手背被玻璃瓶冰了一下。 看着陆周瑜递过来的红彤彤的液体,玻璃瓶上没有任何商标和文字,他问:“这是什么?” “山楂汽水,这里的特产。”陆周瑜说:“好喝,你试试。” 夏炎握着瓶口犹豫了一下,他不太喜欢吃山楂,吃过那一颗之后,嘴里的酸味存留了很久,一回想起来就觉得浑身激灵。 但是陆周瑜特地买了两瓶回来,虽然他递过来之后就自顾自地低头吃面了。 抬眼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他正好咬着吸管在啜,喉结连带着脖颈那一片的皮肤都绷紧着。 夏炎收回目光,捏着吸管很轻地吸了一口。 液体淌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虽然没有喝冰可乐那种霎时爽到头皮发麻的酣畅,但很清爽。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才低头吃面。 结束一顿沉默而潦草的晚饭,夏炎觉得应该主动站起来收拾一下,但身体沉沉的,靠在椅背上不想动。 “我一会儿再收拾,行吗?” “嗯。” 陆周瑜也靠着椅背,忽然伸长一条腿,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应该是去买汽水的时候顺便买的。 “我抽根烟,介意吗?” 夏炎摇头:“不介意。” 陆周瑜撕开烟盒外面的塑封膜,又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小盒火柴。 “刺啦”一声,小木棍上燃起一簇火光来。 他咬着滤嘴凑近,烟丝一缕一缕地闪烁起来,从中钻出一缕烟。 火柴还在烧,陆周瑜把烟盒从桌子上滑递过来,问:“抽吗?” 夏炎说不抽,他便把火柴丢进面汤里熄灭,重新坐回椅子上,很慢地吞吐着。 夏炎伸长胳膊,拿过桌子上的烟盒来回看了看,他不常抽烟,但高中寝室里的其中一个室友是杆老烟枪,听他说过各类香烟品牌。 这个“红旗渠”却很陌生。 “这里本地产的烟,”陆周瑜看了他一眼说:“以前这座山干旱缺水,后来在山腰修建了引漳入林的工程。 红旗渠,就是这个灌渠的名字。” “挺好听的。” 陆周瑜吐出一口烟,面孔顿时变得朦胧起来,他点了点头:“嗯。” 夏炎想了想:“那我还是试一下吧,等走了就没机会了。” 学陆周瑜咬着烟嘴靠近火柴的时候,夏炎觉得睫毛都要被烫化了,但他没躲开,直到烟被点燃。 吸了一口,好像和平常的烟没什么不同,很苦,很缥缈,咬不到也留不住。 夏炎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喜欢抽烟,同寝的那位老烟枪曾为他的疑问做出陈词,“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所以他们是能从烟里尝出愁的味道吗,还是说烟太苦了,能盖过愁的味道? 他越想越远,烟雾也越滑越深,流连过口腔,路过喉管,抵达肺里,裹在所有器官上。 最后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陆周瑜从他手里夺过半只烟头,和自己手上的一起丢进面汤里。 “不会抽逞什么强?” “我会。” “会还呛成这样?” “不是呛的,太苦了……” 陆周瑜没有说话,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掷在桌子上。 “超市没有零钱找了,送了包这个,给你吧。” 说完不待夏炎反应,端起桌子上的方便面桶出去了。 夏炎咳的满眼是泪,目光茫然地看向桌子中央,有个明晃晃的方形包装袋,有点眼熟,他眨了眨眼,视线里清晰了一些,是一袋橙子味的QQ糖。 那天晚上,陆周瑜照旧在睡前准备看电影,他随口让夏炎选个数字。 “三十?今天三十号。”想到第二天集训便要结束,夏炎倏地生出一些不舍的情绪来。 “嗯。”陆周瑜点开第三十部 电影。 夏炎凑过去看,是一部他听说过的,大名鼎鼎的《泰坦尼克号》。 他默认今晚理所应当地还要和陆周瑜一起看电影,想了想问道:“能不能看个好结局的电影?”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这一小小提议被采纳了。 陆周瑜退出《泰坦尼克号》,手指往上滑了滑,挑中第十七部 ,《怦然心动》。 夏炎抬手把自己的枕头从上铺拿下来,一只膝盖先压在床上,铁架床霎时发出一声苟延残喘。 他立刻收回腿问:“这床能承受住两个人吗,不会塌吧?” 陆周瑜说:“你每天睡上面不也没事,要塌早就塌了。” “没准儿就在最后一天塌了呢?” 陆周瑜没理会他的废话,径直递过来一只耳机。 影片的前奏一起,夏炎就能断定这是一部好结局的电影,他打起精神,暗下决心这次一定不能睡着。 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因为这个青春恋爱故事,竟然出人意料的轻松。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部电影是怎么混进陆周瑜的m4中去的。 只不过在影片过半时,宿舍空调的运转声戛然而止,不甚明亮的白炽灯也“嗡”地一声熄灭了。 周遭陷入黑暗,只有巴掌大的屏幕还亮着。 因为一些童年阴影,夏炎怕黑,他在上铺放着一盏小台灯,晚上睡觉时会偷偷打开。 他开始对着屏幕分神,出于少年蓬勃的自尊心,不愿意说出这件事,同时又因为不能集中精神看电影而焦躁。 忽然,陆周瑜按了下暂停键。 “太热了,”他说:“去外面看吧?” “啊?”夏炎没能理解他的意图。 陆周瑜直接起身,跨过他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顿时月光洒了一地。 夏炎连忙下床跟过去,只见他已经推开了窗户。 他们宿舍窗外正对一颗繁密的山楂树。 爬窗并不困难,很快,两人越过窗户,手脚敏捷地坐在最粗壮的树枝上,晚风一起,吹散燥热。 夏炎晃着腿,看了一会儿电影,又抬头看了看月亮。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他转头看向陆周瑜,问道:“你说,恋爱是什么感觉啊?” 陆周瑜专注地盯着屏幕,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于是他又往陆周瑜的方向挪了一点,树杈顿时发出“咯吱”一声,整棵树都开始颤动。好在山楂树并不高,很轻易地就能跳下去。 跳下去之后,他们并排躺在树下,压碎不少刚才被抖掉的山楂,呼吸间尽是浓郁的山楂味。 影片已经接近尾声,夏炎重新沉浸进去,专注地期待着故事的结局。 陆周瑜躺在他左边,一直用右手举着m4,忽然,他放下胳膊,又圆又大的月亮直接露了出来。 夏炎被光晃了一下眼睛,一时有些恍惚,月亮怎么变成了太阳? 他闭上眼,感受到了中原地区豪放而温厚的风,裹挟着热浪,扬起他额前的头发。 一呼一吸间,风变成了流体,混杂着山楂的味道,像是喝下了一口山楂味的汽水,酸酸甜甜的。 夏炎的一只耳朵里还塞着耳机,缓慢地播放着电影主题曲:“Say you will always,Let it be me……” 另一只耳朵则灌满了风,和被风送来的,陆周瑜说的话。 他说:“恋爱很麻烦,但接吻很简单,要试试吗?” 夏炎又觉得山楂汽水被月光酿成了酒。 他喝下去,头晕晕的,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翻身亲了上去,m4掉在地上。 事后,夏炎想了又想,姑且把当时未经思考的,果断的行为归于好胜心。 青春期的男孩之间最爱攀比,经受不住任何“你行吗”,“试试吗”,“赌不赌”,诸如此类的挑衅。 因此,当时“占据上风”的快感完全盖过了接吻本身的感受。 一直到读大学的那几年,他偶然在维也纳的一座美术馆里,站在克林姆特的那副《吻》前,才滞后地想起那场意外的吻发生时的感受。 天是黑色,月亮是白色,树干是褐色,山楂是红色。 他翻身吻下去的时候,所有颜色都变成了炫目的金色,流动起来,淌成了一条河。 时至今日,夏炎仍难以概括出那种感觉。 回忆完毕,他打开视频软件,搜出《怦然心动》的片尾。看完之后,缓缓舒出一口气,浑身放松不少,困意也渐渐聚拢。 影片果然如十年前所料,是个好结局,最后他们共同种下了一棵象征爱情的梧桐。 被陶染多年的艺术细胞此时开始作祟。 夏炎忍不住想,如果他和陆周瑜的故事一定要有个圆满结局的话,大抵也逃不过两人共同栽种一棵山楂树的庸俗结尾。 随即,他因自己的想法剧烈地反了一下胃。同时惊恐地认为,需要即刻辞职,以维持头脑清醒。 第9章 甜甜 周二中午醒来时,雨仍未停。 夏炎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打开手机时,屏幕上是和季启林的聊天界面,输入框里打了“老师,我得辞职!”几个字。 感叹号提示着他昨晚回忆起的一切,以及最后那个惊悚的想法。 一时间,夏炎觉得昨晚的自己似乎也跟着回忆,回到了容易激动的十八岁。 比起那些说不上好坏的往事,眼下,还是海城的天气更让他感到不适。 准备删掉那行字时,键盘突然卡顿了一下,手指触发了发送键。 “嗖”一声,那句过于激动的话便躺在对话框里了。 夏炎一顿,连忙撤回消息,五分钟过去,季启林没有回复,大概是没看到,夏炎松了口气。 午饭后,磨蹭地做完家务工作,已接近下午两点。他换了身衣服,步行前往美术馆。 昨天和陆周瑜约定好一起勘察展览场地。 住处离美术馆很近,步行仅需十五分钟。马路新建不久,车流很少,十分宽敞干净,绿化带里的花被雨淋得蔫蔫的。 夏炎是三年前买下的这套房子,当时蜃楼美术馆还未兴建。这片区域虽然离海不远,但疏于开发,周遭荒芜,没有娱乐建设,导致开盘时无人问津。 因此夏炎得以用自己并不丰厚的积蓄,挑到了不错的户型和楼层。 走进园区,绕过一棵比人还高的球形冬青,美术馆门前的长廊上站着两个人。 雨水把视线冲刷的蒙昧,远远看过去,像两片很轻的影子,贴在惨白的美术馆外墙上。 那片高一点的影子抬起胳膊,朝夏炎挥了一下。 走近后,是陆周瑜在和门卫小李在长廊下避雨。 见他过来,小李热络地说:“夏老师来啦?” 夏炎收起伞,一边抖落雨水一边问:“怎么不进去?” 小李叹了口气:“昨晚不是突然停电了吗?门禁系统出了点故障,正在维修,不过就快好了。” 夏炎点点头,看向陆周瑜:“等很久了吗?” 陆周瑜说:“没有。” “半个小时有了吧?”小李在一旁说:“我从设备室过来的时候瑜哥就在等了,说是你的朋友。” 从筹备到布展,过去大半年里,夏炎几乎每天都在展馆内,小李一直称他“夏老师”,怎么刚认识陆周瑜半小时便叫上“瑜哥”了。 以前在画室的时候,画室里其他人也都这么叫他。夏炎一开始以为是因为陆周瑜脾气不好,横行霸道,所以被冠以“哥”的尊称,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但不清不楚地,所有人都这么叫,以至于一直到集训结束,他都不知道陆周瑜的名字。 夏炎对小李说:“他也是这次参加展览的老师。” 小李“哦”了一声,不太在意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他说是你朋友,我一看就像,要不然也不会让陌生人进来。” 夏炎只好说:“谢谢,大概还要多久才能进去?” “几分钟的事儿……” 小李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喊他重回设备室一趟,维修进程出了些问题。 他没有伞,头顶的帽子上有一层水渍,雨势丝毫未减,夏炎把手里的伞递给他。 小李道过谢便匆忙走了,跑下楼梯后又回头对他们说:“可能得多等会儿了!” 据小李的话推测,陆周瑜已经等了半小时以上。 夏炎靠近他一些,“你怎么来这么早?” “第一次过来,就提早出门了会儿。” 夏炎点了点头,他们并排站着,面向长廊外的瓢泼大雨,陆周瑜看不到他的动作,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嗯”。 现在如果有人从那棵冬青后面过来的话,大概也会把他们俩看成两片沉默的影子。 “每一次下雨天就没好事儿。”看了会儿雨,夏炎忍不住说,“你记不记得那次……” 话到一半倏地顿住了,他自觉失语,便尴尬地转移话题,“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太耽误你时间了。” 陆周瑜侧过头看着他,笑了笑问:“哪次?” 夏炎本来想到的是十年前,雨夜里被困山上的事,陆周瑜的话却又提醒了他,他们一同经历过不止一次,发生在雨天的糟糕的事。 于是无奈而好笑地说:“每一次都挺惨的。” 陆周瑜好像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也笑着说:“这次还好点儿,起码没有淋雨。” 雨声填补了对话的空白。 今天相较前几天温度稍低,总算有点秋天的样子。夏炎穿了件薄卫衣,站得累了,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双手插兜,摸到几颗山楂。 下午出门前顺手拿的,差点忘了。 手在兜里捏着山楂柄转了转,对着陆周瑜的背影叫了一声:“陆周瑜。” 在他转身的瞬间,抛过去一颗。 陆周瑜抬手接下,表情似乎是有些意外,低头看了看那颗山楂,过了几秒钟笑着说道:“还记得我叫什么啊。” “哪儿能忘啊,”夏炎应了一声,又把山楂放进嘴里,“洗过的,能直接吃。” 吃完山楂,小李仍没有回来,身后防备森严的门紧闭着。 夏炎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楼房,外墙原本是温暖的棕色,此刻在雨帘中却呈一种沉闷的灰,好像也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影子。 天地一片混沌。 他重新走到廊前,对陆周瑜说:“去我家等吧,就在前面。” 陆周瑜自然说不用。 夏炎便从各个角度劝说他,一道稀有的惊雷落下来之后,他说:“看,天气真的很差,我不想在这儿等,让季老师知道我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会被他骂死。” 陆周瑜今天穿了件依旧宽松的黑色衬衫,或许是因为降温的缘故,扣子系到最上面那颗,看起来稍微正经了几分。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下长廊,撑开手里的黑伞说:“那走吧。” 两个人并肩走在伞下,避无可避地肩膀碰在一起,夏炎有些手脚无处安放的不自在,走了几步,把手插进兜里,揉搓着圆润的山楂。 “海城这天气真是一如既往的烂。” “你一直在这儿?”陆周瑜问。 夏炎拿不准他问的一直是指多久,“最近主要是为了布展,平时在春城,一直在这儿我得发霉了。” “春城气候确实不错,我妹妹也在春城。” “你还有妹妹啊,多大了?” “七岁。” 夏炎闻言侧过头看了一眼,超出社交范畴的距离使得陆周瑜的五官在眼前放大,睫毛和头发像是被雨水浸过,黑沉沉的。 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七岁啊,这么大了。” 话音刚落,心底猝不及防涌上许多疑问。 例如陆周瑜是海城人,为什么妹妹会在春城;例如他记得陆周瑜家在城中的一处别墅区,为什么回来之后要住酒店;以及七年前他们明明相处过一段时间,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妹妹。 这些问题陡然冒出来,很快又像落在伞面上的水一样纷纷滑落了。 到路口拐弯时,夏炎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季启林的来电,他一时有些莫名的心虚,拿在手里不太想接。 手里一直在响,陆周瑜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夏炎只好接通电话。 “到展厅了吗?”季启林问,声音很温和。 夏炎把门出故障的事告诉他,说:“还在等维修。” “雨挺大的,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嗯,我带陆老师回家等。” 季启林那边突然静了静,夏炎以为下雨天信号受到干扰,叫了他一声:“老师?没什么事先挂了啊。” “等等,”季启林说,“小蒋正好在我这儿呢,让他过去帮你一起弄。” “不用,”夏炎有些莫名其妙:“今天就看看场地,等布展再叫他过来。” 电话那头,季启林已经叫让小蒋去开车,然后又说了句“我让他直接到你家”就挂掉了电话。 上电梯的时候,恰好遇到楼上的小孩,穿着儿童雨衣和雨靴,雀跃地跟夏炎打招呼:“甜甜哥哥。” 夏炎上下打量他一眼:“今天放学这么早?” “下大雨啦,老师说让提早回家。” “这样啊,”夏炎弯腰摸了摸他的头:“今天不要在家踢球啊,哥哥今天很累,需要休息。” “好的。”小孩用力点了点头。 直到出电梯,夏炎拿出钥匙,转过头问道:“你笑什么?” “没笑啊。”陆周瑜说。 “我在电梯里都看见了。”夏炎一边开门,一边猜测,大概是笑自己哄人的语气,毕竟已经二十七八,自称哥哥是挺臊人的。 他推开门,侧过身邀请陆周瑜进去,顺便解释了一下:“小区里的小孩儿都这么叫,叫惯了我也懒得纠正。” 陆周瑜把伞竖在门外才走进来,越过门槛的时候侧过头看他,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叫?” “哥哥啊。”夏炎说。 走进熟悉的区域,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不少,他又说:“我记得你还比我小三个月呢,你要是想这么叫也不是不行。” 陆周瑜走到玄关处停了下来,站在鱼缸旁,伸出食指隔着玻璃点了点那条金鱼,然后才转过头:“甜甜哥哥?这么叫吗?” 夏炎刚搬来那段时间,正逢工作空闲期,天气也好,他时常到小区里晒太阳,因此结识不少小孩。 有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硬要说他不是“盐盐”是“甜甜”,后来便这么叫开了。 “啊……这个啊。”夏炎回过神,有些尴尬地咳了下,“小孩儿瞎叫的。” 陆周瑜笑了笑,拉着长音“哦”了一声。 好在中午出门前打扫过卫生,夏炎招呼他随便坐,然后走到厨房烧热水,陆周瑜跟过去,倚在门框上,问需不需要帮忙。 “我就烧个水,你坐吧,别客气。” 陆周瑜应了一声,仍倚在那儿,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房间里的氛围像热水壶口腾出的雾,又像咕嘟咕嘟冒泡的水,是一种十分温和的状态。 窗外的天色阴沉,头顶的灯如同一轮很近,很圆的太阳,玻璃上映出他们两个的身影,像被抽掉的一帧画面,静止沉默。 夏炎缓慢地意识到,他和陆周瑜真正相处过的时间很短,如果以年份为单位画出坐标轴,大概只有几不可见的零星小点。 但那几个小点又连绵着,漂浮着,堂而皇之地闪着细微的光。 翻腾的雾气像浪一般漫上玻璃,直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水开的同时,门铃声也响了起来。夏炎一边关电源,一边对陆周瑜说:“帮我开一下门,应该是小蒋。” “好。”陆周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夏炎端着水壶出来时,正好听到门开的声音,以及小蒋明亮的问候。 “炎哥,季老师说你要为了个男的辞职,怎么回事儿啊?!” 第10章 十年 小蒋大名叫蒋明亮,刚毕业不久,性格活泼,脾气很好,颇受团队成员们喜欢。 “蒋明亮。”夏炎端着水壶,站在厨房门口叫他大名,带着一丝咬牙切齿,“进来帮我倒水。” 小蒋正在门口收伞,听到声音抬头,看见眼前的人愣了愣才说:“你好。” “你好。”陆周瑜语气如常。 “不好意思啊……我以为是炎哥。”小蒋说完,忽然后知后觉道:“啊,你是那天那个,陆老师,对吧?” 陆周瑜眯起眼笑了笑,说是,他便重新打了声招呼,“陆老师您好。”然后才走进室内。 边走边朝里面问:“季老师说的是谁啊炎哥……” 话未说完,夏炎把水壶递给他,又一把将他塞进厨房,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杯子在上面柜子里,你去找找。” “哦哦。”小蒋应道。 夏炎跟在他身后,想进厨房里进行短暂地躲避,握住门把手的同时,鬼使神差一般,扭过头看了一眼。 “夏炎。”陆周瑜突然出声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夏老师。 “嗯?”夏炎微微一愣,察觉他有话说,反手将厨房门虚掩住,把小蒋关在里面。 陆周瑜往前走了两步,十分不客气地斜靠着墙,抬手指了指窗外,能隐约看到远处的美术馆,矗立在雨幕中,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要辞职也得把这个项目做完啊,”他说:“不是说能帮我全部实现么。” 语气里听上去有些轻佻的笑意,像是句揶揄,巧妙化解了小蒋那句话带来的尴尬。但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夏炎觉得室内阴沉沉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夏炎沉默了几秒,对他笑了笑:“当然了,答应你的肯定实现。” 他重新握紧门把手,把门推开,小蒋正踮着脚尖在顶层的柜子里摸索。 “而且,他开玩笑的,别在意。”说完,夏炎走进厨房,把门关上了。 “炎哥,这上面怎么只有红酒杯啊?”小蒋扭过脸问他。 “那是我记错了,”夏炎走过去拉开抽屉,“杯子在这儿。” “你多久没进过厨房了。”小蒋吐槽,娴熟地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罐白茶。 他一边泡茶,一边斜着眼睛偷看夏炎,第二杯泡好,才终于忍不住似的问出口:“炎哥,你要辞职了吗?” 夏炎原本正靠着橱柜出神,抬眼就看见小蒋一脸纠结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没这回事儿。” “那为什么季老师说你要辞职,还说是因为……” “骗你的,这么大的雨,怕你不愿意来干活儿,就编了个理由。” “吓我一跳!”小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差点儿超速。” 小蒋轻易地相信了夏炎的话,继续泡起茶来。 推门出去时,陆周瑜正倚在窗台上向外看,雨雾像是越过玻璃散进来一般,模糊了他的脸。 夏炎脚步顿住,站在原地,不自觉地调动起记忆,回想到他们曾经在山上的宿舍,陆周瑜抽烟时会像现在一样倚在窗边,烟雾被风带走,偶尔也会掠过他的脸。 “炎哥,你家里有水果吗?招待一下陆老师。”小蒋在身后打断了他的回忆。 “冰箱里找找。” “冰箱里除了山楂没别的了,”小蒋压低声音,“我去买点儿吧。” “山楂就行,我洗过的。”夏炎重新走回去,端出那盘山楂。 “这怎么待客啊?酸死了。”小蒋在身后嘟囔。 “客人就喜欢吃这个。” 再出去时,陆周瑜已经像个客人一般,规矩地坐在沙发一角,看到端上茶几的山楂时,眉头挑了一下,“谢谢。” 有小蒋在,气氛活跃不少,他们聊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共同等待雨停。 话题间隙,小蒋接到一通来电。 他把手机拿远一些,转头问夏炎:“下午全市都停工停学了,苗苗提早下课,能让她过来一起玩吗?” 苗苗是小蒋的女朋友,也是夏炎同专业的师妹,他们见过几面。 “来吧,”夏炎看了眼窗外说,“雨太大了,你要不然去接接她。” 得到应允,小蒋又对着电话说了几句,最后隔空亲吻了一下空气。挂掉电话后,才不好意思似的说道:“不用接,她下午本来是做社会调研,正好在附近。” 十分钟后,苗苗到了。 她的发梢被雨淋湿,小蒋找夏炎借了条干净的毛巾,笨手笨脚地给她擦起头发。 苗苗和小蒋一样十分健谈,不大的客厅更热络了几分。 苗苗下个月要到淇山写生,她不大愿意住在山上,问夏炎:“炎哥,你之前的课程也有这个吗?” “没有,”夏炎说:“不过很早之前去过其他山。” 苗苗马上询问了许多相关事宜。 夏炎一一告诉她,最后说:“其他的也没什么,不过买饮料的时候要注意点儿。” 苗苗拿着可乐罐的手一顿:“怎么了?” “小心雷碧,万事可乐什么的。”夏炎说,“山里山寨货比较多。” 他这句话未经思考,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跳了出来。像小时候背古诗,反复背诵后形成的语言记忆。 语毕,小蒋和苗苗笑作一团,夏炎却猝然愣住,侧过头看向一旁的陆周瑜。陆周瑜手上拿着颗山楂,跟他对视了一会儿。 一秒,两秒,夏炎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觉得能和陆周瑜友好相处的开端。 那是集训的第五天,空调坏了。 晚饭前,夏炎独自在宿舍窗前吹风,没过一会儿,陆周瑜回来了,两人淡淡地打声招呼,便不再说话。 或许是太热的缘故,陆周瑜也到窗边吹风,夏炎友好地分出半扇窗户给他。 晚风清淡,叶片偶尔拂过脸侧,十分惬意,夏炎忍不住说:“要是有瓶冰可乐就好了。” “有啊。” “在哪儿?” 陆周瑜拨开窗外的枝叶,指给他看:“那儿有个小超市,看到了吗?” 夏炎凑近他,从叶片的缝隙间看到半只花花绿绿的招牌,“看到了。” 他急急地转身往外跑:“我去买!” “买的时候看清楚点儿。”陆周瑜的声音懒懒的从身后传来,“别买成雷碧,万事可乐什么的。” “……啊?” “山里么,山寨货比较多。” 脚步顿住,夏炎忍不住扭头问:“好喝吗?” 陆周瑜想了想说:“中药加糖浆的味儿。” 他说完后,两人相视,没忍住一起笑了起来,然后又各自忙碌。 虽然第一印象并不算友好,但是从那天起,夏炎莫名地不再抗拒和陆周瑜独处,甚至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适合做朋友的好人。 想到这里,夏炎在心底呼出口气。如同被老师点名到黑板上解题的学生,僵硬地站了许久之后,总算解出答案,露出轻松的笑。 笑容在又一次和陆周瑜对视时中断。 他面无表情,似乎从没有过这段他们共同的记忆,甚至发出淡淡的疑惑,问夏炎为什么在数学大题下面,不合时宜地解出了一道化学方程式。 小蒋和苗苗还凑作一团,小声地说着甜蜜的话,夏炎端起桌子上的空杯子,“我再去烧点水。” 进厨房后正欲关门时,小蒋跟着挤进来,声音很大地朝外说了一句:“炎哥,我帮你泡茶。” 夏炎没阻拦他,到水池边接水,小蒋凑在一旁,突然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夏炎不太在意地问。 “什么都知道了。” “好好说话。” “那天,就季老师喝醉那天我去接他,他指着你和陆老师说,”小蒋犹犹豫豫地顿了一下,“说让你们两个不要乱来。我都听见了。” 夏炎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蒋继续推理道:“今天季老师又说你因为一个男的要辞职,是不是就因为他啊?” 夏炎打开电源,抱着胳膊倚在橱柜旁,继续沉默。 小蒋再接再厉:“今天到你家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从来没让合作伙伴来过家里,还挤在沙发上,眉来眼去,你还……” 夏炎忍不住打断他:“挤在沙发上难道不是因为你?非要一个沙发坐三个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知道他喜欢吃山楂!”小蒋抛出关键证据,笃定道:“你们是不是以前好过,旧情复燃?!” 夏炎一时语塞,拍了拍小蒋的肩膀,指向大门:“出去。” “不是吗?”小蒋一顿,“那就是你出卖色相,利诱他答应来参展?” 他越说越离谱,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企图挽救失足大龄男青年。 “蒋明亮。” 夏炎看了一眼热水壶,手掌悬空放置在壶嘴上,虚虚地抓到一把水汽,沾湿了掌心。 在小蒋再次开口前,他说:“我跟他确实认识很久了,十年?差不多吧。” 小蒋恍然道:“我就说……” 夏炎打断他:“你和苗苗认识多久了?” “七年多,我高中就认识她了。” “同一个高中?” “大学也是同一个。” “在一起多久了?” “四年零七个月。” “最长分开过多久?” “一……个月?有一年暑假她出国了,就没见面。” 夏炎“嗯”了一声,忽然有点想抽烟,又想起家里唯一一盒水果味的烟已经扔了,只好垂眸盯着翻滚而上的,愈来愈浓的水雾。 半晌,继续对小蒋说:“我跟他认识十年,不是一个高中,也不是一个大学,只相处过一个月零一周,除了名字,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水开了,夏炎关上电源。 最后说:“别瞎猜了。” 第11章 赌注 傍晚时分,门卫小李给夏炎打来电话,说美术馆的门禁系统已恢复正常运作,可以随时过去勘察场地。 雨仍在下,路面上有浅浅的积水,一行四人只好驱车前往。 到地下车库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周瑜掉队在最后面,直到小蒋和苗苗一同挤进后座,他才拉开副驾驶的门,沉默地坐了进去。 五分钟后,车停在美术馆门前,小李已经在长廊上等待,十分热情地把他们迎接进去。 “几位老师可能要抓紧点时间,”小李走在前面,依次打开美术馆内的顶灯,“这个天儿,保不齐一会又要停电咯。” 小蒋跟他关系较熟,忙说:“你可别乌鸦嘴。” 一路走进馆内最靠里的展厅,原本的压轴展品已经被拆除,整个展厅空荡荡的。 一侧墙上尖形拱顶的窗户,正好框柱了天上的一轮新月,被雨润泽的天空,如同一块手感上佳的墨蓝绸布,月光冷冷的洒在上面。 四人配合,很快便完成了勘测和取景工作。离开美术馆时,正是晚饭时间。 夏炎打开雨刷,娴熟地把车驶上大道,透过后视镜对车里其他人说:“一起吃个饭吧。” 小蒋和苗苗当即积极响应,又往前开了一段儿,夏炎侧了侧头,仍目视前方,问陆周瑜:“你呢?一会儿还有其他事?” 两个人离得很近,余光里甚至感受到他呼吸的频率。 夏炎不知道陆周瑜是在思考,还是无声的拒绝。看了眼前方的路,确定没有其他车后,转过头看着陆周瑜,等待他给出答案。 “看路,”陆周瑜立刻说,“我没事,你慢慢开。” 美术馆周遭的餐厅少之又少,因暴雨天气许多店面纷纷歇业,最后只找到一家颇有格调的西餐厅。 落座后,小蒋十分勤俭持家地打开团购软件,以六点八折的低价团了一份四人套餐。 夏炎好笑地看他跟服务生展示二维码,“挺会过日子啊。” “可持续发展嘛,我们当代年轻人的消费观已经变了,不像你们。”小蒋把菜单递给服务生,又对他们说:“没多少钱啊,这顿我请客。” 夏炎笑了笑,转过头看陆周瑜一眼,“我们中老年也不铺张浪费啊。” 趁小蒋和苗苗去洗手间的空档,他招手叫来服务生,十分铺张地点了一瓶红酒。 陆周瑜在一旁发出一声不甚明晰的笑,似乎是笑他刚才说过的话。 “总不能真让小朋友一个人破费吧。”夏炎说。 “再来一瓶,”陆周瑜对服务生说,“我来付。” 小蒋以为套餐内额外送了两瓶红酒,立即斟满四杯。 “我开车啊,”夏炎后靠在椅子上,把自己那杯往旁边推了推,“你们喝。” 苗苗也不大能喝,浅浅地尝了半杯。 小蒋只好拉着陆周瑜一起,硬是喝出了在大排档碰啤酒的气势,人也跟着胡言乱语起来。 “陆老师,我听炎哥说你们认识十年了。” 陆周瑜正垂头切盘中的一颗橄榄,闻言先侧过头看向夏炎,又抬头对着小蒋笑了笑,“是啊。” “那我也该叫你一声哥,”小蒋端起酒杯举过来,“一直叫老师也太生疏了。” 听到这句话,夏炎拿刀叉的手顿了顿,陆周瑜倒是神色如常,他酒杯已经空了,于是端起夏炎不喝的那杯,和小蒋碰杯。 第二杯喝完,夏炎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陆周瑜转头的动作有些许迟缓,夏炎拿不准他的酒量,小声说:“小蒋酒量一般,别再让他喝了。” 一餐结束后,苗苗幸运地叫到一辆车,夏炎架着小蒋把他塞进后座,道别后,出租车扬长而去。 夏炎重新回到餐厅门口时,陆周瑜正微微后仰,靠着餐厅粗糙的花岗岩外墙抽烟,一排打向招牌的氛围灯自上而下笼罩了他。 灯光很柔,和从他口中吐出的烟雾一样,他在缥缈的灯光和烟雾中抬起头,目光落在夏炎身上。 夏炎朝他走过去,距离越来越近时,又觉得陆周瑜是在看他们之间不断下落的雨,雨滴坠落速度太快,因此眼睛对不上焦,眼神空空的。 直至走到他面前,夏炎才意识到,他或许是有点醉了。因为见他走近,陆周瑜站直身体,幅度很小地晃了一下,对他摆摆手,“我走了。” 夏炎忍住笑意,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么走?” 陆周瑜把手上还剩一半的烟捻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越过夏炎往前走了两步,“打车。” “这儿可不好打车。”夏炎走过去站在他身旁。 “那就等等。” “要是等不到呢?” 陆周瑜转过脸看着他,脸上罕见地出现呆滞,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几秒钟后说:“一直等总能等到。” 说话间,仍裹着烟雾的呼吸擦过夏炎的耳旁。 夏炎拿出钥匙按了一下,“我送你吧。” 陆周瑜看着雨幕,良久没说话,在夏炎以为他又要拒绝时,开口问道:“为什么?” “打不到车,我总不能把你自己丢在这儿。” 陆周瑜闻言忽然笑了,说:“好吧。” 一路上风雨交加,偶有雷电闪过,将天空撕扯成不规则的片状,普通的轿车登时开出了诺亚方舟的气势来。 路上车流稀少,夏炎开得不算慢,紧压着限速值。 风雨声从未关紧的窗缝挤进来,混杂着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尼古丁溜进身体撩动着神经。 等红灯的间隙,陆周瑜说:“一会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吧。” 他住的酒店在市中心,途径不少商圈,再往前开一段便进入市区,打车十分方便。 “送都送了,”夏炎说:“也不差这一段儿。” 又往前开了一会儿,夏炎握着方向盘,手紧了紧,开口叫他的名字:“陆周瑜。” “嗯?” “你记不记得前几天你说会下雨的那个赌。” 夏炎侧过头扫了他一眼,看到陆周瑜后靠着椅背,大概是红酒的后劲上涌,他闭着眼睛,但还是哑着嗓子应了一声,“记得。” “应该算我赢了吧。” 陆周瑜轻笑一声,“算,赌注是什么?” 他问的语气随意放松,丝毫不介意似的,大概是觉得夏炎不会提出过分要求。 十年前在山上时,他们也经常打一些无聊的赌,例如老师今天会穿格子衫还是条纹T恤,新买的橡皮多久会丢,夏炎跳起来能不能够到开着花的那条树枝等等。 赌注通常是一句“算你厉害”。 夏炎那时候总是输,因此不情不愿地对陆周瑜说过很多句“算你厉害”。 他想着,情不自禁笑出声,好在有风雨声遮挡。 “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一直开到酒店门口,陆周瑜都没有再说话,车停在路边,夏炎转头去看,他头朝一边歪着,已经睡着了。 呼吸均匀绵长,气息里有淡淡的葡萄酒香。 夏炎趁着路灯投下的昏黄的光,越过中控台凑近他打量。 他闭着眼,因此不再露出让夏炎感到无措的目光。连睫毛都像浸过酒一般,微微耷着,随着呼吸翕动,在眼下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夏炎上一次离这么近观察他,还是在画室里的写生课上,因模特缺席,需要两人对画。 彼时,夏炎拉着凳子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陆周瑜说:“你不能离我这么近。” “为什么?” 陆周瑜看着他说:“画五官也得从整体去看,离这么近看不到整体。” “我知道啊,三庭五眼什么的,但是我就是画不好。” 说完,夏炎倏地起身,在陆周瑜反应过来之前,横着铅笔在他脸上比划起来。 “我量一下,”夏炎说:“明明感觉哪里都画了,组合起来就是不对。” 他说话时嘴里还嚼着软糖,淡淡的水果糖味道充斥在空气中。 陆周瑜不吃糖,也不能很准确地通过气味辨别工业糖精的味道,于是皱了皱鼻子。 “我知道了,其他人要么眼睛太小,要么是嘴唇太厚,特征明显就很好画。”夏炎一边丈量,一边感慨,“都是你长得太标准了,我才画不好。” “是我的错。”当时陆周瑜没忍住笑了一声。 夏炎一直垂头看着他,窗外的风把陆周瑜的头发吹起,发梢扫过夏炎的下颌,脸侧,嘴角。 痒痒的,他没忍住抿了一下嘴。 和小蒋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并不是赌气,也没有自怨自艾,当下的环境,和陆周瑜如同玻璃弹珠一般冰凉的眼神,莫名地就促使他那么说了。 相处过的一个月零一周,在二十七八年的人生里,着实贫瘠到只有薄薄一片,如同蝉翼般易碎。 凑得太近,夏炎的呼吸拂过陆周瑜的脸,但他却毫无知觉一般躺在那里,呼吸在窗外的风雨声中显得微弱不堪。 夏炎突然恐慌起来,总觉得躺在这里的是风和雨筑成的一具影子,又经回忆灌溉成了真人的模样。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指尖贴上陆周瑜的脖子上,干燥的皮肤下,蜿蜒的动脉火热,生机勃勃地跳动着。 他这才松了口气,又暗暗讽笑自己两声——学艺术学傻了吧,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随即,另一个更加荒谬的念头冒出来,不合时宜地扎根在那片薄薄的回忆上,稍不留神,便开枝散叶出参天的欲望。 他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更进一步凑近,闻到了淡淡的烟味,酒味,似乎还有一点山楂的味道。由此不禁想到第一个吻发生时,自己仿佛喝了山楂酿成的酒,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和现在一样。 其实他对陆周瑜并不是除了名字一无所知,至少还记得他嘴唇很软。 夏炎把手从他脖子上拿开,食指弯曲,指节轻轻抵在下唇上,确认一般蹭了蹭。 正欲起身时,陆周瑜的眉头蹙了一下,睫毛上下扇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夏炎还未看清他的神情,后颈便被一只微凉的手钳制住,犹如野兽捕猎一般,用力压下去。 嘴唇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动作。 夏炎想到了创世纪里关于诺亚方舟的记录,浩瀚深渊的泉源尽数裂开,天上的窗户大敞,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 诺亚带着众生躲进方舟,雨停后,洪水褪尽,所有人便走出方舟,去寻找彩虹,不再回来了。 夏炎把原本无处安放的,被夹在身体间的手抽出来,按在陆周瑜肩膀上,攥着他质地良好的衬衫,在雨停之前,加深了这个吻。 良久,陆周瑜松开桎梏在他颈后的手,偏开头。 夏炎重新退回座位上,呼吸还未平复,便听见他用沉静的嗓音问:“这就是你想要的赌注吗?” 第12章 预告 不远处的地标大楼倏地亮起,霓虹闪烁,为即将到来的国庆佳节演练灯光展。 红色的光一闪一闪,划破漫无边际的黑夜,如同某种危险将至的倒计时。 夏炎分神了一会儿,短暂地回忆起方才的吻。 大约是喝过酒的缘故,陆周瑜的嘴唇凉凉的,润润的,下唇饱满丰盈,以至于自己没控制住咬了咬,确实很软,而他也不甘示弱地咬了回来。 唇角有轻微的刺痛,大概是被咬破皮了。 陆周瑜正后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神情和他说话的语气一样沉静。 他刚刚说了什么? 又一次红灯闪烁时,夏炎才缓慢地回想到,他说的是“这就是你想要的赌注吗?” 一时间,夏炎甚至对他产生了钦佩之感。 刚才那个吻发生时,分明两个人都沉浸其中,他却能在分开的第一时间,为彼此找好退路,用“赌注”轻而易举化解了这个莫名的吻。 “是啊,是我想要的赌注,你还真给啊。” 夏炎牵起嘴角,轻松地笑了笑,伤口尖锐的疼起来。 他舔了一下伤口,又说:“但是我嘴被你咬破了,这怎么算啊?” 他开玩笑似的讨要说法,说不上为什么,或许只有当成玩笑开过去,才能遮挡住有些失衡的心跳。 久久得不到回应,夏炎复又笑起自己来。 这些年他参与过不少以爱为名的展览,展现形式千姿百态,接吻,拥抱,牵手,伤害,性…… 爱有千万种载体,但千万种载体也同时具有独立性,能和爱泾渭分明。 一个轻飘飘的吻能代表什么。 况且他也早已不是曾经青涩的少年,会因为一个吻而失眠近一整夜。 雨点急促地砸在车上,玻璃上,有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小小的车仿若在风雨中飘摇。 算了。夏炎想,没什么意思。 在他开口前,陆周瑜抬手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来回转动了一下脖子,似笑非笑地问:“你想怎么算?” 夏炎没想到他会答应这个毫无道理可言的要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视线顺着陆周瑜的动作,落在他敞开的领口上,又看到衬衫的肩膀处被自己攥的褶皱横生。 怔愣片刻,他搓了搓掌心,“这回我得好好想想。” 陆周瑜点了点头,解开安全带:“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今天谢了。” “客气。” 夏炎看他走出车厢,撑开伞,站在人行道上挥了挥手。他也挥了一下,然后双手重新握住方向盘,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也不再往外看。 片刻后,地标建筑的灯熄灭了,已经是晚上十点。 夏炎发动车子,脚踩油门前,身旁的窗户被敲了两下。 他降下车窗,陆周瑜撑着伞站在车旁,弓下腰,透过车门和他对视。身后是混沌的雨幕,水珠黏黏糊糊地顺着伞滑落,也有一些溅在脸上。 莫名地使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呼吸间,夏炎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忽然就不想轻易地把那个吻揭过去,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嘴唇,故作担忧道:“怎么办,刚刚忘了你喝过酒,我不会一会儿被查出来酒驾吧?” 陆周瑜闻言笑着耸了耸肩膀,扬起下巴朝身后的酒店示意:“那怎么办,不然今晚在这儿睡?” 夏炎被他噎了一下,说“算了”,然后缓缓升上车窗,“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夏炎。”陆周瑜一只手按住上升的玻璃,手背上的青筋隐约可见,覆着一层湿润的雨膜。 待窗户停下,他才收回手,直视夏炎的眼睛,平静地叙述道:“美术馆这个项目是受一位恩师委托才接下的,结束之后我还要回英国。” “啊,”夏炎跟他对视着,很快反应过来后又点了点头,“哦。” 展览结束——这次展览时长共一个月,也就是说陆周瑜一个月后又要走了。 “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了。”陆周瑜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没等陆周瑜说完那句“路上小心”,夏炎已经把车窗全部升上来,那句话的后半段被夹断在空气里,很快就落在车尾。 开出一段距离后,夏炎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雨太大,除了虚虚的光点,什么都看不到。 他又收回目光,一路很慢地开回家。 到小区便利店时,夏炎推开车门跑进去,头发登时被淋湿了。 店员是位之前没见过的年轻男孩,边说着“欢迎光临”边抬起头,见到夏炎楞了一下,以为他来避雨,指了指门口,“那儿有伞,可以先拿去用。” “谢谢,不用。”夏炎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抖落掉身上的雨珠才往里走,“买包烟。” 店员看了看他,“要什么烟?” 夏炎目光巡视过他身后的货架,来回看了一遍,手指在台面上敲了敲问:“有没有红旗渠?” “红旗渠?”店员重复了一遍,“烟吗?” “嗯,中原地区产的一种烟,红色盒子。” “没有,不好意思。” “没事儿。”夏炎掏出手机扫码,“那随便给我拿一包吧,还有打火机。” 夏炎攥着烟走出便利店,站在檐下,不太想回家,家里那条金鱼制造的动静太小,还不如在外面听雨,于是他走了几步,坐在店外的座椅上。 这个时间四下无人,夏炎不顾形象地敞开腿,瘫坐在塑料座椅上,脖子枕着椅背,头向后仰去,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 目光落在户外遮阳伞上的花纹,橙色的冰红茶广告,烟雾缓缓升腾,模糊了视线。 刚才陆周瑜说项目结束之后就回英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特意告诉自己? 是要他抓紧时间想嘴巴被咬破这个事该怎么算? 还是—— 十年前那个吻发生之后,夏炎只觉得头昏脑涨,心跳如擂鼓。 当时陆周瑜说:“恋爱很麻烦,但接吻很简单。” 于是他也佯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抹了抹嘴唇,“是挺简单的。” 实际上一直到两人重新爬树回到宿舍躺下,他都久久不能平息。 那一晚夏炎甚至忘记自己怕黑的事,没有开小台灯,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直到天空破晓,听到山间传来鸡鸣狗吠时才睡过去。 闭上眼之前,夏炎恍惚地想,明天还是问问陆周瑜,恋爱到底麻烦在那里了? 哦,不行。他又想,这样问显得自己很没见过世面。 那问问他叫什么,这总是可以的吧? 说来好笑,相处一个月,他甚至不知道陆周瑜的名字。在画室时大家都叫他“瑜哥”,他每一张画的落款,都只潦草地画两个字母Yu,他们日常对话里也未曾带过称呼,都是以“你”直接开头。 第二天,夏炎一口气睡到中午,天气阴沉,室内犹如傍晚一般昏暗,空气中漂着浮尘,如同一张旧胶片上的噪点。 他醒来后坐在上铺怔楞许久,想到那个吻,又匆匆下床,才发现下床空荡荡的。 一直到真正的傍晚降临,为期一个月的集训结束,他都没有再见到陆周瑜一眼。 夏炎停止回忆,坐直身体,手里的烟已经快燃完了,他举到嘴边缓缓地吸进去一口。 所以—— 陆周瑜说那句话的意思是在道别吗? 因为第一次接吻后的不告而别,所以这次提前预告离开时间? 这算怎么回事儿,迟到十年的查缺补漏? 那口烟雾滑得够深,又被长长地吐出来。 夏炎忍不住笑了两声,抬手摸了摸嘴角。一会儿的功夫,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一个月之后大概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 第13章 琥珀 回家之后,夏炎想到无数种方法,企图掩盖已经发生的,扭曲而古怪的行为。 例如假装车祸失忆,假装重病请假,假装中了五百万大奖辞职,然后告诉季启林,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总而言之,只要短时间内别再见到陆周瑜就好。 他因这些荒谬的想法辗转反侧,光着脚踱步至玄关的鱼缸前。 那条圆嘟嘟的龙睛长势良好,正悠闲地穿梭于水草间,吐出一串晶莹水泡。 水族箱里的灯光把鱼鳍照到几近透明,纹理细腻,夏炎弯下腰细看,喃喃道:“仔细看你长得也不丑。” 龙睛摇头摆尾地贴近,隔着玻璃触碰他的指腹。 “能听懂啊?”夏炎笑着问,指尖摩挲了一下玻璃。 又说:“听懂也记不住,一会儿就忘了。” 观察片刻,他曲起指节叩了叩玻璃,饶有兴致地问:“陆周瑜像不像你的同类,那个布里斯托尔金鱼,又漂亮又傲气,还是英国限定。” “长江水养不活他吗?” 龙睛的尾巴一甩,游向深处的珊瑚丛,不再跟他互动。 “没良心,”夏炎直起身子,感受到困意聚拢,准备去睡觉,走之前又忍不住回头叮嘱:“要真和你是同类,就让他把今晚的事儿全忘了最好。” 这一晚,他第一次梦到十年前的雨夜,他和陆周瑜被困在山上的情景。 那天他们在山上画画,突逢暴雨,为了避雨躲进山间一户废弃的木房里。 四面八方都是雨水造访大地的沙沙声,气温骤降,好在屋里有木柴,磕磕绊绊地,倒也生起一簇像模样的火来。 他们凑在火堆旁,天色越来越暗,木柴受过潮,火势也越来越小。 周遭的黑如同浓墨,被雨打湿又洇开。 夏炎用手机微弱的光照明,在屋里寻找其他能引火的材料。但这里实在被废弃太久了,空荡荡的,屋顶甚至破了洞,吹得原本孱弱的火光愈加颤颤巍巍。 夏炎无奈地转身,只见那簇火又壮大起来,陆周瑜背对着他,胳膊一抬一落,他猛地一惊,快步走过去。 陆周瑜手上动作没停,抬眼看了看他:“别找了,坐吧。”又继续从画本上撕掉一页,递进火里。 火光如同一朵饿极的食人花,细长的舌头向里一卷,就把他一天的成果吞了进去。 “你……干嘛烧画啊?” “不能烧?” “画得这么好,烧了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 夏炎见过他的画,风景、人像、水彩、素描,满满一本,每张都被美术老师当过示范。 要烧也该烧我的,他想,可惜自己的画本在躲雨途中丢在路上了。 那天晚上,他们面对面坐,陆周瑜隔着被画纸喂大的火花,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一页一页把整本画都烧了。 他们好像说了很多话,夏炎记不清了,只记得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像雪凝成的雕像,大卫,或者阿波罗。 这是很矛盾的说法,雪靠近火只会融化,但当时夏炎实在想不出其他比喻。 第二天,展览方案顺利敲定,团队内士气大振,紧锣密鼓地开始布展。 按理说,陆周瑜作为艺术家,在提供创意和设计稿后,余下环节就不必亲自参与,但他仍旧每天按时到场,和大家一起搭建展台,调整灯光,为展览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正踩在加长的木梯上,拿着手持电焊机给一朵巨型洋牡丹调整位置,动作十分流利,堪比专业的布展人员。 从木梯上下来时,自倒数第三节 楼梯上一跃而下,带起一阵风。 夏炎正好在分发可乐,顺手抛给他一瓶。 陆周瑜把手持电焊机别在腰间的工具包里,接过可乐说:“谢了。” 也许是因为需要做体力工作的原因,他不再穿那些飘逸的宽松衬衫,换成黑色T恤和工装裤,裤脚收进马丁靴里,显得整个人更加挺拔。 夏炎看了眼他的T恤,想起那晚被自己攥的乱七八糟的衬衫,蜷了蜷手指说:“客气。” 抬头看一眼木梯又说:“你做高空作业还是带上防护措施。” 陆周瑜拉开易拉罐拉环,对他点了点头:“下次带。” 或许有鱼神听到夏炎的祈愿,陆周瑜一副完全忘了,或者说根本不在意那晚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他的语气听上去稀松平常,神态也因喝过冰可乐而舒展,三两口喝完,用力一捏,易拉罐犹如一张脆油纸,哗碴一声,被揉碎在手里。 “窗户那边的收音设备也装好了,”夏炎说,“你待会儿去确认一下位置。” “不用,你看过就行。” 夏炎本以为他一直留下布展是出于严谨,需要确认每一个细节,但几天下来也并不是那样。陆周瑜对他们的工作成果很是信任,除了一些必要的改动,其他完全不挑刺,并且十分亲力亲为。 夏炎忍不住问:“你每场展览都亲自布展?” “不是。” “那为什么……”夏炎顿了顿,又改口道:“你可以回去休息,布好之后再来检查。” “因为这是在国内办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陆周瑜扬了一下眉毛,“来布展留个纪念。” 手一抛,可乐罐落入垃圾桶,他又转身去调整其他装置,路过工具箱时拿了个头盔扣在头上。 夏炎看他干脆的脚步,猜想陆周瑜或许不是忘了,而是根本不在意。 不仅不在意那个吻,还有更早一些的,他们相处过的所有片段。就像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画一样,画完了,烧掉有什么可惜的?吻过了,跟喝口茶或国外那些吻手贴面礼一样,分量轻,有什么可在意的? 明明是希望那晚颠倒的事被遗忘,或者隐藏,但真的如他所愿发生时,夏炎又有种说不清的拥堵。 那感觉就好像是暴雨天,躲在一家水果店的檐下避雨,店面招牌上的薄金属板被风刮起,摇摇欲坠,发出不规则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但却无能为力——既不能让风停下,又不敢走进雨中,水果店见你要进来,连忙挂上打烊的牌子。 于是只能孤零零站在檐下,又不能抱怨——因为既没有被淋湿,金属板也没有砸下来,水果店有权利把你拒之门外。 九月底,布展工作接近尾声,海城的降雨带走最后一丝暑意,秋天姗姗来迟。 开展前,蜃楼美术馆的官方媒介平台将介入,为各个艺术家及其展品进行介绍和预热,再由各大艺术媒体宣传推广。 前期已经做过几轮媒介宣发,由于此前的压轴展品涉嫌抄袭下架,闹得沸沸扬扬,因此陆周瑜的作品及他本人还未对外宣传,已被各界寄予厚望,计日以俟。 宣传团队是之前合作过的,具备很强的专业能力,设备布置好之后,陆周瑜坐在场地中央的高脚凳上。 他还穿着那身轻便的衣服,发型稍被整理过,一腿屈起,另一条腿随意地前伸,被工装裤包裹的腿显得尤其长。 夏炎扫了一眼,又低头看采访稿,都是些常规问题,他不在场也没关系,把稿子放下,准备出去时,主持人扬了一下手,示意摄像开始。 三个机位的摄像机同时运作,夏炎不便随意走动,只好站在原地,听他介绍完自己,又介绍这次展品的寓意。 展馆内设置了各种巨型花卉,从屋顶倒挂下来,并在其中放置了鸟类投食区,开展后,馆内的窗户将开放,吸引海鸟前来栖息玩耍。在规则的建筑中,加入不规则的大型植物与动物,展现现实与梦幻的碰撞。 届时海鸟与海浪的声音将作为背景音乐,搭配巨型花卉视觉装置,共同调度出一场跨感官体验。 夏炎听着他的讲述,牛反刍似的,记起那个梦中的场景。火光里,他如同雪雕般的脸,和眼前被暖黄色灯光包裹住的面孔逐渐重叠。 在机器嗡嗡的运作声里,灵魂仿佛没进另一个世界——狭窄的街道上烟雾缭绕,摩肩接踵,小巷深处有间只允许熟客进入的小酒馆。 夏炎推门进去,影影绰绰间,看到吧台前有个人背对着他。 倏地,攒动的人影都不见了,只剩下吧台前的人——穿着白T恤,布料下隐约显露出还未发育完全的脊骨,头发没有漂成现在的浅金色,也没有长到需要扎起来,甚至不太会喝酒,手里握着一瓶冰可乐。 他一步步走近,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走到那人身后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穿着白T恤的人扭过头来——是多年前的自己。 人总是不忍细看自己的心,遮啊挡啊藏啊,这下总算再无遮挡,灵魂此刻合二为一,那些藏匿起来的复杂心绪也一并大白于天下。 十年前他对陆周瑜就有好奇,有羡慕,有崇拜,这些情绪又酝酿出一些不太真实的喜欢,他抱着那团混杂的感情东挪西藏,十年过去,又被迫重新苏醒过来。 也或许不是苏醒,是又一次被酝酿出来。 夏炎叹了口气,趁摄影师切换机位时,迅速退出去。 关门前最后一眼,陆周瑜仍坐在高脚凳上,眼神看向某处,似乎在思考主持人问出的问题,暖黄的灯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他怎么会是雪做的雕塑,夏炎想,雪总有融化的一天,他明明是月亮做的,遥远坚硬。 映在他脸上的暖光,就如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黄昏日落,融不掉雪,也照不透月亮,只好在时间的作用下石化,形成一块小小的不规则的琥珀,内部包裹着好或不好的回忆碎屑。 因为不够绮丽,没有价值,且无处安放,琥珀最终磨成了黄沙一捧,风一扬,洋洋洒洒地叹在地上。 第14章 试试 美术馆正式开展那天,难得出了太阳。 夏炎数不清已经多久没见过晴天,自从回海城后,好像每一天都被迫泡在水里,变成了海洋生物,猛一见直白的阳光,甚至有些畏缩。 展览十点开始,早在前一天已经完成彩排工作,今天照理说不用再赶早过去,夏炎匆匆走到小区门口时,才想起这一茬,又停下脚步。 能不用早去他自然是不想去的。 前几天工作忙的时候,Deadline如同一条带着荆棘的藤条,鞭笞着他心无挂碍地布展。 一直到昨天,彩排结束,大家累得不行,甚至连聚餐环节都全票举手取消,横七竖八地躺在大厅里。 很巧的,他和陆周瑜呈丁字形摊在一起,头正好顶在陆周瑜的腰侧,夏炎十分别扭地往下滑,却遭到小蒋的抗议。 “炎哥,别乱动,你踢着我脸了。” 所以大家到底是以什么姿势叠在一起的,夏炎不知道,可能像随手撒一把小木棒那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只好蹭回原位,陆周瑜用手挡了一下他的头顶,简言意骇地说:“痒。” 夏炎停下动作,“抱歉。” “抱什么歉,”手从他头顶挪开,随后陆周瑜撑着地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么?” 很简单的问句,但夏炎看着他的手,忽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原来喜欢就是这种慌乱而矛盾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人生的一切都自然而然,随心所欲且井然有序,从未有过这样感到无法把控的时刻。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嘴上说,“太累了,我再躺一会儿。” 面对这份意料之外的感情,夏炎并不准备再往前迈进,乌龟躲在壳里才安全舒适。 展览一个月,很快的,到时候陆周瑜回英国,大家合作愉快,还能去送他一程,握一握手说声一路平安。 这期间还是减少见面为宜。 在小区门口站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天色蓝得轻盈,云朵蓬松如絮。 夏炎略一思考,转头走进门口的便利店,准备先吃顿早饭。 早高峰刚过,便利店没什么人,熟食区的架子上只剩几个饭团,他随手捏起两个,在窗户边的位置坐下,正好能看到外面的街道和天空。 夏炎始终不会拆便利店的三角饭团,平时都尽量规避这类带包装的早餐,今天无聊,买了两个打发时间。 喝完半杯豆浆,他搓了搓手,如同要做精密的外科手术一般,把饭团平放到桌子上,谨慎地按照说明撕掉那根红色封条,再捏住包装袋两侧,轻轻向外一拉,海苔片和饭团完美分离。 这种反人类的设计究竟是谁想的? 他抽出那片海苔,手动裹在米饭外,三两口吃完,另一只饭团推到桌角晒太阳,不准备再拆。 一抬头,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上站着个年轻男孩,正笑意盈盈地对他挥手。 有点儿眼熟,夏炎停下手上的动作,想到是前几天晚上来买烟时碰到的店员,也对他挥了一下。 不到一分钟,男孩便走进来在他旁边坐下。 “来上班?”夏炎问。 “不是,来找你。” “找我?” “嗯,”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放到桌子中间,“给你这个。” 夏炎垂眸一扫,把豆浆放下,尽管很多年没见过,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红旗渠的烟盒,有些诧异:“你从哪儿弄的?” “是你要的那个吗?” “是。” “那就好,没白跑一趟。”男孩笑着说:“不过我拆开试了一根儿,你别介意。还有,我叫祁万。” “夏炎。”拿起烟盒看了看,红色硬壳,正面印着一厘米见方的单色风景画。 他掏出手机,“谢了,多少钱我转你。” 祁万忙笑着推拒:“你拿着吧,我受不了这个味儿,也不知道怎么处置,看见这个牌子想起来你问过。” 夏炎沉默了两秒,“那谢谢了,请你吃早饭吧,你吃什么去拿。” “就要这个好了,”祁万指了指他放在桌角的饭团,“反正你也不会拆。” “快拿走,”夏炎摆了摆手,“我能不能反映一下,你们店包子太少,饭团太多。” 祁万大笑起来,“门口有意见簿,我不是这里的店员,那天是帮室友代班。” 夏炎稍作回想,之前好像是有个高高壮壮的大学生来做晚班兼职,他那个月每天忙到凌晨回来,买宵夜时见过几次。 “这盒烟就是他的。”祁万说。 夏炎点点头,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两张展览的内部赠票,挨着烟盒放下:“送你,你们俩没事儿可以去看看。” 祁万看了看票,又看了看他,“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搞艺术的。” “是吗?怎么看出来的。” 祁万讳莫如深:“感觉。”他捏起一张票装起来,“一张就行,我俩闹掰了,不用管他。” 夏炎觉得好笑:“大学生还玩儿这一套啊?” “是真的掰了,”祁万抿着嘴,片刻后轻飘飘地说:“我跟他睡了一觉,他人就不见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夏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 “烟从兜里掉出来都没来得及捡,跑得飞快。”祁万补充。 夏炎看他低着头拨弄指头,睫毛低垂,委婉地问了一句:“你喜欢他?” “喜欢有什么用,他喜欢女孩儿。”祁万笑出声,一条胳膊支起脸,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不过睡一觉我也不亏。” 夏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索性起身去买咖啡。 祁万接过去说“谢谢”,又说一会儿还有课,有机会再来找他玩,然后挥挥手跑出去了,红旗渠烟和一张票被他留在桌子上。 夏炎拿起来塞进兜里,握着咖啡往美术馆走。 他来得晚,错过了开幕和剪彩仪式,正合心意。今天是工作日,来参观的人不多,大部分是艺术领域的自媒体人,还有一些网红,来拍照打卡。 有些艺术家亲临现场,夏炎路过几个,跟他们打过招呼,一路走进去,到陆周瑜作品的展厅前停下。 陆周瑜正被人拉着拍照。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粗线毛衣,脖子上坠着工作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或是一棵毛茸茸的树,供一个又一个的观众合照。 脸上的笑容说不上热络,但也看不出客气,像是受过明星的表情管理那般标准。 似乎感受到了夏炎的目光,他转头看过来,夏炎挂起淡笑冲他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你先忙”,然后转身去其他展馆。 无聊地转了一圈,想到那盒烟,夏炎把手插进兜里,握紧烟盒往工具室走。 从杂物盒里翻出打火机,又捻起一枚乳胶皮筋,把长至脖颈的头发往后随意一扎,准备就绪,他倚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支烟。 刚抽一口,小蒋打来电话,说有份采访稿需要完善。 “在工具室,你过来吧。”夏炎碾灭烟。 等了十分钟也不见小蒋来,工具室是一间狭长的屋子,两侧都做了通顶的铁架,堆满各种工具,他靠着架子站了会儿,又觉得刚才的烟雾被吹进室内,闷闷的,于是又重新走回窗边。 这会儿的天很纯净,甚至连云都不见了,是一种久违的,饱和度很高的蓝色,完全看不出前些天暴雨的痕迹。 于是夏炎踮起脚尖,上半身探出去,手掌撑在窗框上,尽可能地前倾身体,头向下垂,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 晒一晒我吧,他想。 头朝下久了,大脑充血,眼前白花花一片,夏炎握住窗框,缓慢地收回身体时,一缕头发被窗户扣勾住。 “嘶……”他反射性地捂着后脑勺,想把皮筋解开,奈何那枚乳胶皮筋和头发死死纠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稍一用力,被勾到的头发连带着头皮一阵生疼。 夏炎佝着腰,不敢再有其他动作,缓过那阵疼痛后,终于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他急忙叫道:“小蒋!快快快过来!帮我解开这个皮筋儿。”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了,夏炎忍不住转动身子,头发又被揪了一下。 “你见死不救是吧?!” 刚吼完这句,脚步声又响起来,三两下走到身后,一股热意笼罩下来,比刚刚晒太阳还要烫。 夏炎虽然在小蒋面前没有多少威信可言,但也不曾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刻,他平平地笑了一声,解释道:“哈哈,不小心钩住了。” “能把头挂在窗户上是挺不小心的。” 这声音惊地他猛一扬头,后脑勺又被一只略凉的手掌按住,触感有些熟悉:“头发不想要了?” “……要,”夏炎老实地把头低下,任凭陆周瑜的手在他头发里穿梭,定了定神问道:“怎么是你?” “昨天把打火机落这儿了,来找找。” “哦,在门口那个盒子里,我刚刚用了下。” “嗯。” 陆周瑜说完之后,就专心地解头发,胳膊松松地压在夏炎肩膀上,分量不重,却让他有种难以承受的感觉,像是背负着一座山。攥住窗框的手紧了紧,控制住自己不要抖动。 皮筋难解,陆周瑜又凑近了点儿,均匀的呼吸拂过他耳侧,好像一棵树在扇动叶子,他抗住了山,却被这缕风吹动,晃了晃身体。 “疼?”陆周瑜说,“疼也忍着点儿,马上。” 两三秒之后,头发不疼了,肩膀上的重量也不见了。 夏炎深呼吸一口,把身体完全转过去,陆周瑜已经站在一步开外,手伸向前,指尖捏着那枚皮筋,上面还挂着两根金色的,带着弧度的头发。 “谢谢。”夏炎接过来,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面上佯装镇定道:“头发该剪了。” 陆周瑜嘴角的笑意像是压不住似的,干脆直接笑出声来,“剪了干嘛,这样挺好看的。” 你喜欢长头发? 夏炎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所幸及时咬住舌尖吞了回去。 刹那间,他想到在便利店时祁万说的那句“喜欢有什么用”,紧接着又想到他说“睡一觉也不亏”。 我疯了,他最后想。 这间屋子的天花板很低,排在两侧的铁架子如同一条条森白的肋骨,而他们挤在中间狭长的心室里,共同起伏着。 为什么心脏里心脏外都是你? 过了几秒,夏炎往前迈进一步,吸了一口心脏里的凉风,哑声问:“我刚抽烟了,你能闻出来是什么烟吗?你以前抽过的。” 陆周瑜稍往前凑了凑,鼻翼耸动,但就那么一下,又撤回去,“不能。” 果然,他闻不出来,也不记得。不记得最早是他在山上买了一盒红旗渠,邀请自己抽一根试试。 夏炎的手在兜里,反复地把烟盒掀开又盖上,机械重复多遍以后,看到陆周瑜的眉头动了动,似乎对这个莫名的问题感到不解,也对这无声的对峙感到疲累。 但他教养良好地没有转身走人,甚至温声问:“怎么了?” 明明刚下定决心做一只缩头乌龟,夏炎却觉得陆周瑜一举一动都像拿着根带叶子的小树枝,在他面前晃啊晃地哄他出来。 算了,愿者上钩。 夏炎掐着指头说:“我们试试吧。” 视线里,陆周瑜的眉梢一跳,如同听到什么玩笑,“什么?” “那天接吻你感觉怎么样?”夏炎觉得自己的声音甚至在发颤,但还是咬着牙继续说:“应该还不错吧,毕竟都把我嘴咬烂了。” 陆周瑜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夏炎也对视回去,“你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回英国?这一个月,我们试试吧。” 总算说出来了,哪怕现在的氛围如此诡异,他仍感觉到如释重负,心脏不再剧烈跳动,但像咧开了个口子,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急需什么填补上。 而和他对话的那个人,却完全不受影响似的反问:“试什么?” “试什么?”夏炎咀嚼着这个问句,忽然觉得好笑,于是放松下来,耸了耸肩,“都可以啊,任何成年人能做的。” “哦。”陆周瑜好像总算提起兴趣一般,勾着嘴笑了一下,“你想跟我睡觉啊?” 一个被冲昏头脑的人,不再会把遥远的事实放在眼里,只会为一点即将得手的甜头汲汲以求。 夏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脱口而出:“也可以这么说。” 陆周瑜看着夏炎,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衡量什么似的。终于,嘴唇动了动,与此同时,他搁置在架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夏炎下意识地扫过去一眼,是一串没有备注的本地号码,而陆周瑜却没有要接的意思,指尖按上挂断键。 在他说话之前,铃声又响起来,还是那串号码。他仍然不接通,也不再挂断,就任凭铃声孤零零地响。 “你接,我先出去。” 夏炎拿起他的手机递过去,突然就不再着急要个结果。他那颗绷紧的心房因为这一段插曲,稍稍有了点呼吸的空隙。 陆周瑜接过手机,偏了偏头,两个人几乎面对面,嘴唇离得很近,但谁都不再说话。 铃声第三遍响起,看来是真的有什么急事。 夏炎侧开脸,一手按上陆周瑜的左肩膀,凑近他的耳朵,“虽然你欠了我一次,但这个事儿,还是征询你的意见。” 说完,他越过陆周瑜往外走,路过门口的架子时,把那枚打火机攥进手心。 “你考虑好了带着答案来找我换。” 第15章 巧合 来电显示的这串十一位电话号码,自陆周瑜记事起就一直沿用至今,只不过备注在十几年间变更多次。 最早是爸爸,青春期时改为爸,又过了几年改成大名陆文渊,前几年拉黑删除过,再后来就一直是一串无名号码。 陆周瑜回海城后才重新启用国内号码,陆文渊既然打到这上面,是已经知道他回来了。 窗户没关,他闲闲地走过去,倚在窗台上,在铃声再次断掉之前,按下接通键。 接通之后是几秒的空白,陆周瑜不说话,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从窗户扣上摘掉一根金色头发,举起来对着太阳看。 静了片刻,陆文渊先问:“回来了?”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两周。” “怎么不说一声,你那个展览等我有时间就去……” 陆周瑜松开手,那根头发晃悠悠地被风刮走,他打断陆文渊:“打电话什么事?” 陆文渊稍顿,切入正题道:“江沨的父亲去世了。” 陆周瑜一怔,“什么时候?” “昨晚。” 江沨是他的中学同学,两家之间曾有生意往来,很小的时候就相识,因此关系不错。 前些年,江沨的爸爸江怀生因行贿伪造工程资质,造成了重大工程事故,获刑二十年。 陆周瑜在新闻上见到过他自杀未遂的消息,但当时身在国外,信息不通,也不好直接问江沨,便没有跟进。 陆文渊继续说:“我几天后才能回海城,你有空的话去帮帮他。” “嗯。”陆周瑜说:“玥玥呢?” “你阿姨把她接回家了,”陆文渊迟疑了一下,“回家住吧,玥玥想你了。” “我还有事,先这样。”不待陆文渊再说什么,陆周瑜挂断电话。 他又给江沨打了个电话,没有接通,大概率在忙,于是发微信问他在现在哪个医院。 陆周瑜收起手机,因陆文渊的话感到无处发泄的烦闷,摸出烟盒想抽根烟,倒出来一支后又想到打火机被夏炎拿走了,拿走前说让他“拿着答案来换”。 打火机不重要,到处都能买到,但他想要的答案并不能随便给出,且没有正确选项。 抽不成烟,心中的烦闷感更甚,但又不想再出去应酬,陆周瑜从窗口探出身子,向下看了看,两层楼不算很高,他思考着跳下去的可行性。又想到推门进来时看到夏炎头挂在窗户上的场景,不禁失笑了两声。 此时手机再次响起,陆周瑜拿起来看,同样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他接通后放到耳边,听到小女孩清脆地叫了声“哥哥”。 “嗯。” “爸爸说你回来啦,哥哥你为什么不回家呀?” 陆周瑜放轻声音对她说:“哥哥工作很忙。” 电话那边失落地说“好吧”,又说自己放假了,可以随时去找她玩。 “好,”陆周瑜问她:“今天见江沨哥哥了吗?” “你说江爸爸吗?没有哦。” 陆周瑜听到电话里有一道女声喊“玥玥,来吃饭”便没有纠正她的称呼,道别后挂了电话。 玥玥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去年在幼儿园差点被人绑架,原因不明,她因惊吓忘记了绑匪的样子。 陆文渊担心她继续在海城不安全,思来想去,决定在找到凶手前托付给江沨。 江沨那时因一个案子暂住在春城,陆周瑜觉得十分麻烦他,江沨说不麻烦,自己正好要在春城长住,找一个人,可以顺便帮忙监护。玥玥的亲妈于文霁时常过去探望。 午饭时,陆周瑜趁展厅人流分散,从正门走了出去。江沨回短信说江怀生的情况特殊,医院不允许非亲属进入,发来郊外一处墓园的地址,三天后举行葬礼。 三天后,陆周瑜回了一趟家,接上玥玥,一同去参加江怀生的葬礼。 江沨黑发黑衣站在入口处,十分挺拔英俊,看不出像在参加葬礼,走近后能看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似乎连续几天都没有休息好,跟他们打过招呼,又匆匆去接待其他宾客。 玥玥拉着陆周瑜的手突然紧了紧,“哥哥,那个是我们班的江老师!” 陆周瑜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江沨的弟弟江晚。 江沨当初留在春城,就是为了找他这个失踪七年的弟弟,他在一起春城的案件照片里,见到一个跟江晚有点像的身影,于是坚持留下,没想到真的被他找到了。 而且很巧的是,江晚在春城当老师,正好教玥玥的班级。 玥玥拉着他走过去,跟江晚打招呼。 陆周瑜说:“这么久不见,小晚已经变成江老师了。” 江晚担忧地问起玥玥被绑架的事有没有进展。 陆周瑜告诉他今天刚得知的部分线索,说应该快要解决了。 葬礼当天天气不错,没有下雨,陆周瑜知道江沨不喜欢他爸,和自己一样,不过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什么。 陆周瑜不禁想,如果今天埋在这儿的是陆文渊,自己将会是什么心情,最终因大脑停止思考而作罢。 这块墓园处于半山腰,是海城最大的墓园,陆周瑜的妈妈也葬在这儿,但他今天不太想过去,一方面是没有准备花,另一方面是他也没有什么话想说。 葬礼最后,陆周瑜帮江沨一起迎来送往,搬着东西往山下去。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们送完一波人回来之后,惊觉江晚和玥玥不见了。 有人说看到他们往后山去了,陆周瑜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就如同他能闻到空气中即将下雨的潮湿气味一般。 果然,找到一半,玥玥跌跌撞撞地从小路上跑过来,见到他们马上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哥哥”,“江老师”,“摩托车抓人”。 陆周瑜张开胳膊抱住她,江沨的脸色瞬间白成了一张脆弱的纸,然后冲了出去。 陆周瑜马上拨通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把玥玥安顿好之后,到后山却没找到江沨和江晚。 山上的路很难走,一直到警车赶来,江沨才背着江晚从一处杂草丛生的崖边爬上来,两个人浑身是血。 那天的场面极其混乱,陆周瑜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才理清事件始末。 一年前,陆文渊的司机撞了一辆横穿马路的电动车,车上的小姑娘当场死亡,事故后警方判定电动车全责。小姑娘的爸爸一心想报仇,于是策划绑架陆文渊的女儿。 第一次是在幼儿园,失败后又在墓园进行第二次行动,被江晚拼命拦下了。 陆周瑜到医院时,天完全黑了,江沨和江晚都已经做过手术,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暂时熟睡过去了。 于文霁匆匆赶来,带着玥玥做各项检测。排号时她不太自在地说:“一会儿一起回家吧,你爸晚点就到。” 陆周瑜帮她办好手续,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先去做检查吧。” 一切尘埃落定,陆周瑜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塑料凳子上,走廊上很空,他心里也很空,头顶的灯光似乎是担心惊扰病人一般,散发着微弱的光。 他把头仰在墙上,想到夏炎说“每一次下雨天就没好事”,好像也确实是这样,他三次到这家医院都是在暴雨之后。 坐了一会儿,准备先回酒店时,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他身旁。 陆周瑜侧过头,就看到跑得上下喘气的夏炎,站在江晚的病房门口。 来不及诧异,他确认过门牌上的病患信息,就推门进去了。 大约半小时后,夏炎才推门出来,颓唐地坐在陆周瑜身旁的凳子上。 “你怎么在这儿?”夏炎问。 “小晚是我朋友的弟弟。”陆周瑜说。 “你跟江沨认识?他怎么样了?” 陆周瑜指了指另外一间病房,“都是外伤,已经没事了。” 夏炎学着他头向后仰,靠在墙上,长叹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陆周瑜问他:“小晚是你朋友?” “是我弟弟,”夏炎下巴朝着江晚的病房扬了一下,“表弟。”他稍微提了一下,自己是江晚妈妈那边的亲友,和江沨并不熟。 得知陆周瑜和江沨是多年朋友时,夏炎感慨了一句:“世界好小。” 陆周瑜第一次见江晚大约在九年前,高中毕业,他们几个同学到江沨家聚会,见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江晚跟江沨长得很像,下半张脸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他有轻微的婴儿肥,看起来很可爱,让当时的陆周瑜也十分想有个弟弟或妹妹。 那时候距离陆周瑜从山上写生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他看到江晚的眼睛时,不明缘由地想到了和他同住过一个月的夏炎,都是略圆的形状,眼尾悄耷,没表情的时候显得有些可怜,笑起来又是弯弯的。 若不是碍于江沨在旁边,他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问江晚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哥哥叫夏炎。 想到这里,陆周瑜笑了一声,为这阴差阳错的巧合。 他很少回忆以前的事,如同他始终不愿意待在海城一样。但又一次意外见到夏炎,难免想到很多年前他们相处过的片段。 尤其是在山上写生的那段时光,可以称得上是他这么多年来最轻松的一个月。 “笑什么?”夏炎问。 “没什么。” “去抽根烟吗?”他好像这会儿才总算放下心来,抻了抻膝盖。 陆周瑜看见他拿出熟悉的打火机,说:“不了,我回去了。” 尽管再次遇到,且巧合一个接一个,但他仍觉得他们就像心电图上两条线,因偶尔的诡异波动而短暂重叠,但终归要回归各自的轨道。 第16章 回家 “我不是那个意思。” 打火机在指尖绕一圈,又装进口袋,夏炎后靠着椅背,似乎欲言又止。 宽敞的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个人,陆周瑜斜倚着墙停下,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珍爱生命”的标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今天晚上太乱了,”夏炎低着头,伸开自己的手掌,“我手现在还在抖。” 陆周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张开的五指细细地打着颤,他安慰了一句:“明天早上就能醒了,不用太担心。” “我一紧张就这样,”夏炎抬头对他笑笑,“坐下陪我待会儿吧。” “不去抽烟了?” “不去了,其实我腿也在抖,只是没话找话才那么说。” 陆周瑜看他一眼:“那我要是说去抽烟呢?你准备怎么走。” “你扶我啊,你总不会见死不救。” 陆周瑜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重新坐下。 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夏炎问一些事故细节,陆周瑜就把从警察局听来的消息告诉他。 兜兜转转,他话锋一转,“上次那个问题……”好似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在意一般,说到一半顿了顿,“你想过了吗?” 陆周瑜转过头看着他,淡然道:“你现在想知道?” “还是不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是拒绝。” 陆周瑜听到他的话,目光一滞,随即笑了:“万一不是拒绝呢。” “你最好别这样说,”夏炎掰着指头,语气平常:“我会当真的。” 无言片刻,不远处的病房新转来个小孩,哭声断断续续,走廊里挨挨挤挤进来不少人。 “去休息间吧,”夏炎站起来活动四肢,原地蹦了两下,“那儿有沙发。” 医院的休息间里有一排排的沙发椅和液晶电视,已经夜半,仅有几个躺在椅子上过夜的病患家属,室内显得十分旷荡。 刚坐下,液晶屏幕骤然一暗,周遭完全黑了下去。 陆周瑜的胳膊被一只微凉的手猛地一攥,两秒,或者更短一点,电影开始了,屏幕渐渐亮起来。 那只手迅速撤离,夏炎低声说:“不好意思。” 陆周瑜看着屏幕说“没事”。 片头曲是一首听不出哪国语言的民谣,长而舒缓,黑白长镜头在音乐声中徐徐运动,一个清瘦少年在天与地的缝隙间不断向前奔跑,云和树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我可能一会儿就睡着了,”电影第二个长镜头时,夏炎把头凑过来小声说,“你走的话不用喊我,明天江沨醒了我告诉你。” 好一会儿,在陆周瑜以为他已经睡过去时,耳边像是飘来一朵云,轻而柔地擦过耳廓。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夏炎悄声问:“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难道不是该问你?”陆周瑜直视屏幕回答他。 “那算吧。”余光里,他大概是笑了,后脑勺在沙发椅的靠背上蹭了蹭,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我真睡了啊,这电影可真够催眠的。” 电影进行到后半段,主人公开始面对镜头进行大量的独白,陆周瑜有轻微近视,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看不到字幕。 他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刚刚被紧攥的手腕,夏炎松开手之后他一直没有动,以至于有些僵硬。 休息室里陆续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大家都素质良好地没有发出声响,像是在默契上演另一部黑白默片。 陆周瑜和夏炎第一次一起看电影,也是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片。那时候远没有这样完善舒适的设施,一张不足一米的架子床,3.1英寸的索尼m4,一副旧耳机,组合起来也看得起劲儿。 那天晚课结束,陆周瑜忘记带钥匙,靠在寝室门口等他回来开门。 眼见他从走廊另一头过来,一路上和所有相遇的人都打过招呼,并且和其中一个停下闲聊,一分钟的路走了五分钟。 他性格好,长得也出挑,轻易而迅速地和所有人相熟。 天色暗,门前的感应灯反应迟缓,等夏炎快到门口时才看到陆周瑜,最后几步跑着过来。 “你怎么不叫我?在这儿干等着。” 他音色清亮,头顶的感应灯被唤醒,白色的塑料灯罩里遍布灰尘和青苔,灯光稀薄得可怜。模模糊糊能看到他脸颊上蹭了几道铅笔灰,白色T恤上也被各种颜料纵横。 “你早晚不都得过来。”陆周瑜说。 “你喊一声我不就跑过来了吗?”夏炎拧开门,又对他说:“你好像有东西掉了,在后面。” “什么?”陆周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 “什么都没有!今天我先洗澡了啊——”尾音消失在卫生间响亮的关门声中。 洗完澡,走廊里的交谈声,脚步声也渐渐平息,两人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陆周瑜照例拿出m4,靠坐在床头看电影,他看得专注,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直至感受到一阵潮气贴近,才抬起头。 夏炎的头发还没干,发尾一缕一缕地翘起来,对他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你在看什么?” 陆周瑜把屏幕展示给他,“《四百击》。” “好奇怪的名字,是战争片吗?” “不是,”陆周瑜摘下一只耳机,解释道:“法国谚语里说,一个淘气顽皮的小孩要挨四百下打,才能变成健康听话的小孩。” “啊?家庭暴力啊!”他顿时又凑近了点。 陆周瑜把耳机分给他一只,问:“看吗?” “可以吗?”夏炎接过耳机,笑眯眯地坐上床,“太谢谢你了。” 陆周瑜往里挪动,给他腾出位置,“要从头看吗?” “不用不用,你给我讲讲前面的就行。” “一个小孩,逃课去干坏事。” “哦……所以他父母才打他吗?” “可能是吧。” 黑白的画面,冗长的法语,每一样都难以让夏炎集中精力,他不太安分地动了一下,铁架床随之发出“吱呀”一声,他又坐直继续看,到影片里的小男孩再次逃课时,总算提起兴趣闲聊起来。 “我小时候也逃课,其实逃出来也不知道能干嘛,就在外面闲逛。” 影片里两个小孩的欢笑声,通过耳机线传进他们耳朵里。 夏炎继续说:“比较倒霉的是,有一回刚好被我爸逮到,他平时在试验基地,难得去接我一次就被发现了。” “挨打了?”陆周瑜问。 “没……他罚我洗试管,他有个实验室,里面有上千个试管,全是灰,我在那儿洗了一天一夜。” 陆周瑜听完笑了笑,并没有给予评价。 “其实我对那个实验室有阴影,他明知道还……”夏炎说到一半,又问:“你小时候逃过课吗?” “逃过。” “挨过罚吗?”他一脸兴致勃勃,准备交换一下童年的悲惨阴影。 “没有。”陆周瑜说,“他们不管我。” “好羡慕你。” 夏炎感叹。 陆周瑜“嗯”了一声,不再搭话,又继续看电影。 快到尾声时,他发觉身边的人没有动静很久了,一转头,夏炎的头和脖子几乎折成直角,靠着他自己的肩膀睡着了。 右脸被挤压变形,一半埋在T恤里,一半露在外面,陆周瑜拿手指戳上去,按出一个坑,他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头和肩膀同时往下沉。 担心他的脖子会断,陆周瑜用手晃他肩膀,“上去睡。” “嗯?”夏炎含糊一声,脑袋立起来,不知道在问谁:“我睡着了?” “是啊,正梦游呢。” “哦,那我继续睡了,你赶紧上床吧。”说完身子往下蹭,挨到枕头之后阖上眼睛。 陆周瑜听到他的话又忍不住笑了会儿,伸出食指撑开他的眼皮:“看看你在哪儿呢。” 那层眼皮像蝉翼一样上下扇动,总算展开,四处环顾一圈:“我怎么在你床上啊?”顿了顿又自己接上话:“啊,看电影呢……放完了?最后是好结局吗?” “是,”陆周瑜说,“去睡吧。”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一只脚跨上楼梯,另一只脚心硌在床架边缘,血液下涌,在脚后跟凝成一团柔软的红,小腿因为受力的缘故,腓肠肌和跟腱一气呵成。 一压一提,消失在陆周瑜视线里。 眼前一黑,在主角大段大段的念白中,电影结束了。 陆周瑜有点好奇,夏炎是不是又把自己睡成了脸枕在肩膀上的奇怪睡姿,但屏幕再也没有亮起来,他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里,他想到很多平时不会回想的片段,例如那部《四百击》,十年过去,仍然记得最后的结局,小男孩逃离家庭,逃离一切,向着大海狂奔。 当时在陆周瑜看来,那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结局,他认为自己远在山上,远离父母,某种程度上和那部电影达成了高度的精神共鸣。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即使逃向大海,也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谁把灯关了?”夏炎猛地一激灵,醒过来慌张地问。 “电影结束了。”陆周瑜按住他的胳膊。 “太黑了……” “那走吧。” 陆周瑜的手掌圈住他的手腕,站起来,在黑暗里摸索着出去。 “去哪儿?”夏炎扽了一下胳膊,没挣脱出来,“你等等。” 陆周瑜等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照在脚下,他们踩着冷白微弱的光向外走。在门口和一位憔悴的中年女人相遇,一路上和许许多多悲戚、疲倦的面孔擦肩。 一直到医院门口,夏炎才回过神般,看向空荡的街道,“去哪儿?” “回去睡觉。”陆周瑜说。 “我家太远了,我今天就在医院……” “去我家。” 第17章 怦然 上车后,司机问地址,陆周瑜说:“市政单位家属院。” 家属院在老城区的中心,不到十分钟,便抵达目的地。 看守大门的是一位大爷,坐在藤编摇椅上,老花镜后的眼睛眯起,上下打量他们,“几号楼几单元的?” 陆周瑜说:“二号楼一单元。” 老家属院少见新面孔,大爷又问:“哪一户?找谁?” 陆周瑜耐心回答:“一楼西户,周漫。” 周漫的名字,在市政家属院是无人不知、无人不谈的存在。 因为她有处尊居显的父亲,有顾盼生辉的容貌,有丰沛富饶的艺术细胞。也因为她的古怪脾气,因为传说中威逼来的荒谬婚姻。 这些都是十五岁之后,陆周瑜从其他地方听来的。在此之前,周漫在他心里只是一位爱哭的,爱讲故事的母亲。 十岁之前,陆周瑜的世界只有妈妈,母子相依,生活在家属院楼里。 即使不出门,也没有客人到访——他们家几乎没有客人,她仍每天梳妆描眉,穿明艳的连衣裙,有时坐在花园里拉大提琴,有时对着雨后抽芽的野草涂涂画画,做这些的同时,兼顾给陆周瑜讲故事。 在她的故事里,鲜花会爱上修剪枝叶的园丁,野草会爱上播撒毒药的农民,着火的树不会去爱消防员,反而对纵火犯芳心暗许,直至被烧成一捧灰。 十岁之前,陆周瑜没有进入学校,系统地学习知识,没有一起玩耍的伙伴,但他的童年依旧缤纷,因为周漫教他画画、弹琴、读诗、编织许多故事。 一开始讲爱的时候,陆周瑜并不能理解,周漫就抱起他,用唱诗班一样的声调,吟诵爱的伟大与动人。 直到睡前,她会穿带蕾丝边的睡裙,轻盈地走进陆周瑜的房间,蹲在床边,把今天他们一起编的故事,画上一个动人的凄美结局——要么是一个人死了,要么是两个人都死了。 “宝贝,”她说:“爱既能诱惑人,也能摧毁人。你永远不去爱人,才能永远自由。” 说这些的时候,周漫的脸上会露出少女般的天真与悲戚,眼睛睁得很大,令陆周瑜不自觉地抱紧枕头,想到在百科全书上看到的,庞大的银河系黑洞,里面源源不断地淌出的一条沸腾的河。 “好的,妈妈”是制止宇宙大爆发的按钮。 十岁生日那天,已经移民的姥姥姥爷突然回国,在检查陆周瑜的学习成果时,一切编织的故事都溃散了。 两个老人严厉地纠正周漫的行为,将她送入医院,并把陆周瑜强行塞进学校。 那天应该是歇斯底里的,但奇怪的是,陆周瑜对那段记忆并不深刻,大约由于事发的时候,他被周漫锁在屋子里的缘故,一直到救护的声音远去,才被姥姥放出来。 不久之后,陆文渊突然冒出来,将陆周瑜从家属院接走,并带他去做心理矫正。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陆周瑜十岁之前的记忆中没有记载痛苦,因此也无法修正。 陆周瑜遗传到周漫的大部分基因,无论是容貌,还是艺术细胞,以及他好像天生会粉饰一切。 重回学校后,缺位的知识与社交很快被补足,如同无暇的童年记忆。自然而然地,他因长相、家境及性格,成为学校里很受欢迎的那一波人。 很多年里,尽管周漫的父母和丈夫,都认定她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但陆周瑜始终觉得,她只是爱讲奇怪的悲剧故事而已,因此常常借上补习班的机会,到医院探望她。 变故发生在十五岁那年,周漫在一次常规探视中,抱着陆周瑜崩溃大哭,绝望地喊“她回来了!”,“我要杀了他们!”直至护士给她体内注射长长一管药剂,才安静下来,躺在陆周瑜怀里睡过去。 十五岁的陆周瑜已经初具大人的雏形,肩膀宽厚到能完全拥住她。周漫的容貌和记忆中的母亲相差无几,仿佛她一睁开眼,还会继续坐在花园里拉琴。 陆周瑜第一次产生保护母亲的想法,但周漫的病情每况愈下。她清醒时要求陆周瑜每天探望,不清醒时,抱着陆周瑜喊陆文渊的名字。 因目睹周漫为爱失去自由,哪怕陆周瑜总算承认她的病情,但仍赞同她关于爱情的理论。 第一次理论出现偏差,发生在十八岁。 那时,陆周瑜一边难以忘记周漫曾与他相依为命,一边因她高压的管束而缓不过气。 又一次探望,周漫变本加厉地提出,让陆周瑜时刻跟踪陆文渊,以确保他不会出轨,去找“那个女人”。 陆周瑜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大概率是故事中臆想出的反派,于是生平第一次对她说“不好,妈妈”,之后背着画板,到几个省区外的山上画画。 虽然极少回忆,但那段时光曾被装进盒子,完整保存。 刚到山上不久,陆周瑜接到周漫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哭声急促绵长,像在吹气球,把他撑得越来越胀,爆炸之前他挂掉电话,只觉得意识飘忽。 山里的夏天毫不婉转,蝉鸣和热空气惹人心烦,画室门口还有挡路的碍眼生物。 那人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背后的肩胛骨一颤一颤,像一只将要展翅的蝴蝶。短裤下露出的一截小腿细瘦有力,是画出来最好看的那种类型。 好看也不该挡路。 陆周瑜慢慢走过去,忍住折断蝴蝶翅膀的欲望,对他说,让开。 走出两步,听到身后一阵响动,他没有转头。直至走进室内,被冷气包裹,整个人冷静下来,才重新折返回去。 门口的人正费力地站直身体,喘息声很重。在陆周瑜出声道歉前,气焰十足地抬头瞪过来。 当天下午,陆周瑜在展示作业的环节,得知了他的名字。 画纸一角用铅笔随意写着“夏炎”,笔画稍显潦草,不过两个字的结构简单,能清晰地辨认。 夏炎。 陆周瑜一直认为,姓名和个体之间,拥有千丝万缕的相悖联系。例如名字斯文的人脾气大,名字平平的人反倒深藏若虚…… 例如自己的名字,有父母的姓氏和美好期望,然而实际上却远非如此。 他坐在几乎呈对角线的位置打量夏炎。 画室里为了给模特打光,所有大灯都被关闭,只留几束浓郁的暖光灯。打面光那盏越过模特,露出窄窄一条来,正好照在夏炎身上,使得他整个人像是泡在太阳里。 如同故事般的巧合,他们分到一个寝室,交集渐叠,陆周瑜知道他爱吃糖,不喜欢抽烟,怕黑,有一只兔子形状的台灯。 也知道相较于艺术类电影,他更爱看动作片,因为每次一起看电影,进度不过半,夏炎便会昏睡过去。 一开始陆周瑜用各种方法推醒他,让他回去上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不再叫醒夏炎,甚至偶尔贡献出一侧肩膀,供他把头搭上去。 只不过夏炎体内仿佛装有“无聊探测”雷达,一旦冗长的影片结束,就自动醒来。 每当这种时刻,总会有种莫名的情绪,从陆周瑜心底滋生。 直到写生结束的前夜,他们从窗户爬出去,并排坐在山楂树上看电影。 是一个活泼的青春爱情故事,看到一半,或许是难得投入其中,夏炎晃着腿问:“恋爱是什么感觉啊?” 很奇怪的是,这个问题陆周瑜在十岁之前,就从周漫那里得到过答案,但当时他却觉得喉咙堵塞。 那一瞬间,所有童年听过的故事一拥而上,把他壁垒森严的理论,冲开了个口子。 “恋爱很麻烦,”他说:“但接吻很简单,要试试吗?” 没有预告,皮肤和骨骼撞在一起,又尖锐,又柔软,又瑟缩,又冲动。 夜风蓬松如絮,山楂树张开繁茂的翅膀,遮盖住浓郁月光,和不规则的脉搏跌宕。 那之后,重新躺回宿舍床上,陆周瑜依稀猜想,或许爱情不像周漫讲述的那样可怖。 天将亮时,上铺的夏炎翻了个身,他的兔子台灯跌下床,陆周瑜捡起来,把亮度调到睡眠模式,抬手放回他枕头旁。 与此同时,沉寂多天的手机突兀响起,陆周瑜轻悄悄走到窗边接通,“妈妈。” 电话里,周漫平和地道过早安,又讲她最近在医院的生活、新写的故事、天气状况不佳等等,最后说,“妈妈没办法活下去了,对不起啊。” 不待陆周瑜消化她的意思,手机里猝然传来拳头锤击铁门的“咣咣”声,他听到陆文渊遥远的,但十分激烈的喊叫:“你冷静一点!开门!听到没有?!周漫!” “周漫……漫漫啊,”看门大爷惺忪的眼皮抬了抬,目光在陆周瑜脸上稍作停留,“进去吧。” 已经有七年多没来过,不久前海城市政府推行老旧小区改造,市政家属院位列其中,楼房统一被涂刷成温暖的褐色,社区动线也被改造。走错两次路,才顺利抵达家门口。 铁门紧闭,门上的小广告如同疤瘌,旧痕未愈又添新伤。 锁孔处有被清理过的痕迹,陆周瑜摊开手掌对夏炎说:“手给我。” 夏炎正站在狭窄的楼道里,打量门头上“光荣之家”的牌子,闻言一怔,还是把手递过去,“怎么了?” 陆周瑜捏住他的食指骨节,略一估量,错开身体,指向门上的镂空铁条,“试试能不能伸进去,里面有钥匙。” 门被顺利打开,暖光从屋顶的水晶里折射出来,和煦地铺满整间屋子。 周漫是极其爱干净的人,家里的木地板总是被擦得净亮。她住院之后,多年间,陆文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请人定时来打扫。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夏炎把黄铜钥匙投进玄关的瓷盘,他似乎有许多问题,嘴唇翕动。 “不是想抽烟吗?”陆周瑜推开阳台的门,走进花园,坐在周漫常坐的台阶上。 夏炎并排坐下,掏出红旗渠的烟盒递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后来还抽过这个牌子吗?” 夹出一支咬在唇间,陆周瑜说:“没有。” 夏炎把腿伸长,打量起繁茂的花园,又问:“周漫是谁?” “我妈,这是她家。” 在这间屋子里,陆周瑜从周漫处,获取了旁人不能理解的精彩童年,也经周漫用刀刃划开动脉的方式,领略到爱是如何将人逐步摧毁。 第18章 紧张 一缕白雾从两人之间升腾起来。 阳台门是磨砂玻璃材质,室内光被柔化析出,毫无温度,但足以营造暖融氛围。 昏黄的灯光里,夏炎夹着烟,久久没有动作,烟雾未经吞吐,半丝半缕地向上飘。 等了许久,不见他把打火机递来的意思,陆周瑜咬着烟嘴,侧过头看他一眼。 夏炎夹烟的指间轻颤,抖落零星的灰,煞有介事地说:“不是说拿答案换打火机吗,现在还不能给你。不过—— ” 话音未落,他把烟松松地咬在唇间,弓起的那条腿骤然发力,上半身抬起,侧身,将猩红的火光挨近陆周瑜未点燃的烟。 将触未触时,动作微微一顿,粉橘色的光正好驻足在他脸上。 陆周瑜咬着烟嘴,默然与他对视,没有躲开。 视线里,夏炎似是惊讶地眨了眨眼,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两支烟头碰在一起,迅速燃成一片。 晚风微乎其微,烟雾久久滞留在面前。 烟雾缭绕间,夏炎坐回原位,语气含笑补全刚才的话:“不过我可以帮你点。” 陆周瑜没接话,盯着台阶下一只缺口的陶土盆,缓慢地吞咽吐雾。 从进家属院到房间这段路程,如同一条紧绷的橡皮筋,每走一步就被拉长一分,直至门锁打开的一瞬间,“啪”地一声,弹回他身上。 不痛不痒,但像一个恶意的,找不到罪魁祸首的玩笑,让人不痛快。 静默洇开,过了许久,夏炎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 “那个电影,最后结局是什么?” “哪个?” “晚上在医院里看的那部。” 吞吐间,一支烟转眼只剩一半,陆周瑜掐着滤嘴,把烟头捻灭在陶盆里,“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夏炎侧过脸问他。 不待给陆周瑜回答的时间,他猛地被烟呛住,头埋进膝盖,背部弓起,咳得天昏地暗。 嶙峋的脊骨透过衣料剧烈耸动,仿佛正在发生一场地壳运动。 陆周瑜抬手替他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断断续续几声轻咳之后,他把脸扬起来,眼睑通红,眼睫被咳出的泪沾湿,像是哭过一场。缓慢地眨了两下眼之后,一边道谢,拿烟的手又继续往嘴边送。 陆周瑜用虎口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抽他的烟,平静道:“咳成这样还抽。” 夏炎手指并拢,“为这盒烟我还欠了人情,总不能浪费啊。” “这里七八年没人住了,”陆周瑜无所谓地说:“没有任何甜的东西给你吃。” 准备收回手时,夏炎指间一松,从善如流地把烟塞到他手里,“开玩笑的,不抽了。” 烟嘴被咬得斑驳,陆周瑜瞥了一眼,转头同样碾灭在陶盆里,另一只手却没松开。 虎口钳住的手腕处皮肤很薄,腕骨锋利地凸出来,硌在掌心里,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收拢,稍作丈量,虽不至伶仃,但也属于清瘦范畴。 “摸出什么了吗?”夏炎歪着头枕在膝盖上,腕骨在陆周瑜掌心来回转动,“我还能活多久?” 陆周瑜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他的胳膊便做自由落体,垂回膝盖上。夏炎语气颇为遗憾:“看表情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大事。” 夜风逐渐喧嚣,有燎原的趋势,陆周瑜不欲多说,起身站在台阶下,“确实在想事。” “想什么?” “医院里那部电影。” 风撩起夏炎额前的头发,遮盖住大半眉眼,他没去管,眼睛藏在发丝间,问道:“想起结局是什么了?” “没有,”陆周瑜看着他回答:“因为无聊,所以记不起来。” 说话间,风愈加浓烈,院子里的植物被吹向同一方向,栽倒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进去吧,又要下雨了。”陆周瑜说完,踩上台阶,一手推开阳台的门。 未经柔化的光顷刻兜头而下,让他有一瞬间的失明感,畏惧再往前一步。 不到两秒的停顿里,裤脚处冷不丁感受到一股拉扯感,力道不大,像顽皮的小狗用奶牙咬住裤腿,妄图拦下即将出门的主人。 陆周瑜低头,夏炎不久前夹烟的两根手指,此刻正捏在他的裤脚边。 不知是在不好意思,又或是恶作剧,他声音低低的:“能不能拉我一把,站不起来了。” “腿从医院抖到现在?” 准备继续上台阶时,裤脚处的两根指头添成五根,轻捏的动作转为猛攥。夏炎仰起头,睫毛轻微扇动着,“是真的腿抽筋了,就刚刚给你点烟的时候,一直没缓过来。” 陆周瑜在台阶上站定,盯着他抬起来的手,宽松的卫衣袖口向下滑落,露出一截线条流利的小臂,不似腕骨处那般瘦削,附着薄薄一层肌肉。 家属院这一片,相较于商业区栉比鳞次的楼房,要显得空旷许多,因此风也更加原始而生猛,院子里的植物已经完全倾覆。 视线里那条胳膊也被风吹得飘摇,陆周瑜把他张开的手拨到一边,微弓下腰,手掌钳住他的胳膊肘,把人向上一提。 夏炎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变得僵硬。 陆周瑜问他:“能走了吗?” 还未回过神似的,他脸上一片空白,闻声仓促地笑了笑,“谢谢。” 刚到室内不久,外面便传来窸窸窣窣的雨声。 夏炎原本倚在沙发旁,听到声音又走到阳台门边,两只手掌盖在眼睛上,贴近玻璃向外看,“还真下雨了啊。” 陆周瑜瞥见他的动作,一时觉得好笑,外面又没有太阳,遮月光吗。 下雨天也没有月亮。 看了会儿,夏炎转过头,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留下一团边缘柔软的白雾,“你怎么比天气预报还准。” 陆周瑜在茶几下翻找热水壶的电线,闻言头也不抬道:“我妈教的。” 总算在抽屉中找到电线,他拿起来准备去试试,一起身,就看到夏炎斜倚门框,一脸抱歉地看着他:“不好意思。” “喝水吗?”陆周瑜抬脚往厨房走。 两人配合总算把尘封的热水壶通上电,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电器运作的声音。 热气源源不断涌出,夏炎趴在岛台上,声音有些模糊:“你猜我下午去医院之前,在展厅碰到谁了?” “谁?” “沈如老师。” 名字有些耳熟,夏炎在一旁适时提醒:“双年展的主策展人。” 海城的双年展历史悠久,被业内公认为国内最具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展览之一,每两年举办一届,下一届将于次年三月在海城美术馆开展。 陆周瑜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三五分钟后,开关自动弹起,水开了。 缭绕的热气四散开来,夏炎开口问道:“要是沈如老师邀请你去参展,你会留下参加吗?” 陆周瑜把洗好的玻璃杯摆上岛台,“等她邀请我再说吧。”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双年展作为亚洲最重要的国际展览,早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定下选题,现在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但谁也没说破。 “先别往杯子里倒,”夏炎劈手夺过壶把,“第一遍煮开当消毒了。” 他站的位置离水壶有一段距离,猛地伸长胳膊,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 手一松,水壶砸在台面,一汪水从壶口荡出来。 再次准备去拿时,陆周瑜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掀开袖子,看到手肘处血糊糊的一片。 血液已经凝固结痂,但有一道半寸长的口子,像是二次开裂一样,硬化的边缘敞开,露出鲜红的肉。 想到在花园拉他起来时,拽的也是这条胳膊,陆周瑜眉头蹙起,“受伤了怎么不说?” “去医院路上摔的,”夏炎低头扫了一眼伤口,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么严重,“我以为只是淤青。” 陆周瑜抬高他的胳膊,把袖子卷至大臂,凑近去看伤口,虽然伤得不深,但还看到其间夹杂的碎石子。 “去医院吧。” “洗一下就行,”夏炎说:“你家有酒精吗?” “医院有。” “这点儿小伤去医院也太夸张了。” 陆周瑜眯了眯眼,不再坚持,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食指曲起,用指节去刮伤口上附着的砾石,感受到手下的胳膊猛的一僵。 他放轻动作,“很疼?” “不疼,没什么感觉了。” 视线从夏炎略显苍白脸上掠过,停留他在搭在台面上的手指,手背弓起,指节泛白,似乎是在极力抑制颤抖。 “不疼你抖什么?”陆周瑜戳穿他。 “好吧,是有点儿疼。”夏炎松垮地笑了笑,“不过我手抖不是因为疼。” 石子差不多清理完,陆周瑜收回手,没太在意他的话,只当他在不好意思,如同多年前总不承认自己怕黑一样。随口问了句:“那是因为什么?” “我在医院跟你说过啊,”夏炎的指头蜷了蜷,“疼不会手抖,紧张才会。” 重新烧上热水,陆周瑜垂下眼,发现指尖有抹深红,是一滴已经干涸的血,应该是处理伤口时沾上的。还未来得及抹去,就在热气袅袅中听到夏炎补充:“我在紧张,你看不出来吗?” 他搭在台面的手指十分用力,着力点在指尖,血液全涌上那一处,洇出一团含蓄的红痕。 陆周瑜把视线挪到他脸上,“紧张什么?” 夏炎一愣,随即笑得粲然,“你把我带回家,不是想跟我睡觉吗?” 两条街外有座风烛残年的寺庙,每逢农历十五的零点,便通过醇厚古朴的钟声,荫佑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人。 那声音深沉而遥远,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显得有些突兀。 钟声的余颤散尽,陆周瑜把指头往台面上的水凼里一沾,指尖的血块霎时晕开。他没有抹去,指腹按上夏炎的手背,自掌骨开始,一路流连到伤口之下,划出一道艳丽的渍。 最后指尖抬起离开皮肤时,血水黏连了一下,像个难舍难分的吻。 他转身走出厨房,“我不跟浑身是血的人睡觉。” 第19章 再次 血最终还是淌满了地板。 陆周瑜五岁开始跟周漫学画画,说是学也不尽然,周漫给他一盒颜料,一块空画板,就不再管束,坐在一旁拉琴。 “宝贝,你觉得这个声音是什么颜色?”她轻阖双眼,沉浸在琴声里。 视线扫过颜料盒里斑斓的色彩,陆周瑜答:“红色。” “那我们就画红色。” 陆周瑜第一次使用颜料,稀释过度,那些明暗不一、饱和错落的红,就如同一条条河,在画板上奔腾,又在重力作用下,滴落到地上。 等他察觉时,地板上已经蜿蜒出了一条红绸带般的天堑,将他和周漫分隔两侧。 周漫对他笑了,并不着急去清洗地板,而是说:“像不像血流了一地?” 陆周瑜接到电话,从山上赶回海城时,周漫已因自杀未遂住进重症监护室,不允许探望。 回到家后,客厅地板上的血渍还未被清理,陆周瑜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拭,不小心踢翻水桶,猛烈的水流冲击把血渍沏开,淌了一室。 与此同时,他觉得似乎有一些鲜活的东西,正在一瓣一瓣地从身体里剥落。 有点痛,也伴生出带着歉疚的轻松。 而在山上的时光,那个吻,初次的怦然心动,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陆周瑜不曾忘记,但也不再回忆。 被确诊为植物人的第三年冬天,周漫平静地迈向死亡,陆周瑜从学校所处的北方,转了一趟机,回到海城参加葬礼。 他从没想过会再次遇到夏炎,在分别三年之后。 葬礼结束,恰好收到高中班级群聚会的消息,陆周瑜上大学之后极少回海城,也不再参加同学会,因此到场时激起千层涟漪。 大家吵着罚他喝酒,他也笑着一杯接一杯往胃里灌。 同学聚会的流程乏善可陈,两打啤酒分喝完,又开始万年不变的国王游戏。 因一位同学提前离场,游戏恰好少一个人,陆周瑜喝得多,加上为葬礼连轴转,整个人又困又晕,正想主动退出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介意的话加我一个吧,”那声音的主人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我跟他认识。” 班长眼睛一亮,一边嗔怪陆周瑜“有这么好看的朋友不早带来”,一边在他旁边加了把椅子,热烈邀请新朋友入座。 从听到声音那一刻,陆周瑜就猜到是谁,只是酒精阻遏住思维与动作,直至众人的注意力被另一对多年情侣吸引,一旁的人终于有所动作。 夏炎一手托着下巴,凑近他问:“你不记得了我了?” 三年未见,他几乎没怎么变,一张令全场人称羡的脸,加上长至肩膀的浅色头发,叫人过目难忘。 但似乎运气不佳,游戏刚开局,便数次被罚。 喝了三杯?或者更多,总之他靠过来说话时,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酒气,擦过耳畔。 陆周瑜偏头躲开,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略一点头,“好久不见。” 很快,运气不佳的变成两个人。 陆周瑜和夏炎被班长拿捏命脉,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班长狡黠一笑。 陆周瑜眉心猛跳,隐约觉得不妙——他和班长坐过同桌,也见过她在课本各个角落的涂鸦,无一例外都是动漫人物的接吻图——两个人同一性别。 果然,她把手里的牌面往桌上一甩,“那就亲一个吧。” 这类惩罚在游戏中常见,是助推气氛的一大利器,不介意的甚至会当场热吻,给场子添一把火,介意的喝杯酒也就过去了。 总而言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气氛以当事人之间为圆心,放射状向外凝固。 在场众人都隐约感觉到怪异,于是有人善意地打圆场,说“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啊”,“喝就完事儿了”。 夏炎的目光像片羽毛,在陆周瑜脸上一抚而过,轻得不留痕迹,然后笑意盈盈地起身,“没事啊,游戏嘛。” 他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班长已经因自己的提议而满脸涨红,一个劲儿地道歉。 但搭在桌面上的十指,如同拒绝生长的春笋,脆生生的指节不住颤动,酒杯里的液体都晃出波纹。 陆周瑜低头看了一会儿。 “不好意思啊,”他端起那杯酒,举高后向众人环绕半周,半真半假地笑说:“我恐同。” 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在周遭如释重负的喝彩声里,那半杯酒似乎额外添加了助燃剂,从喉口一路烧到心肺。 游戏继续进行,陆周瑜随手把卡牌塞进杯底,起身往卫生间去。 “咣”的一声,杯子被另一只杯子撞上,琥珀色的酒面涌上一层白沫。 “你去哪儿?”夏炎压着声音问。 “厕所。”陆周瑜已经走到卡座口,转头见他亦步亦趋,说:“别跟过来。” 醉酒的感觉毫不轻松,掩映的灯光使眩晕感更剧烈。 走出几步,地面仿佛都在晃,陆周瑜干脆靠着墙坐下,意识里还有一小块清醒的地方,辨认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出声之前,一道影子压下来,夏炎把陆周瑜的胳膊搭上肩膀,双手撑着墙,把他整个人架起来。 他还是很瘦,肩膀上凸出的骨头如同刀锋背面,硌的陆周瑜手臂也发麻。 因此推开他的动作也显得力不从心,“你跟过来干什么?” 话未说完,夏炎的手按上他的肩膀,用力向后一推,陆周瑜的后背撞上酒吧的墙。 很重的一声钝响后,痛感姗姗来迟,在准备还击时,眩晕感接踵而至。 两秒的失神间,夏炎横冲直撞地亲上来。 力气一点不比推人时轻。 嘴唇贴着嘴唇摩擦,鼻翼翕动。说是亲,更像是钳制住猎物的兽类,在反复试探嘴下的美食是否有还击之力。 短暂的失神过去,陆周瑜双手抵上他的肩膀,准备推开时,才发觉手下的一把骨头都在颤,如同一张风中的白纸,一戳即碎。 原来只是一只色厉内荏的兽。 不到一秒的放松,又被夏炎抓到机会,仿佛已经断定他势穷力竭,再一次亲吻来得更为猛烈。 他伸出舌头,一遍遍地舔舐另一幅嘴唇,似乎能透过皮肉,尝到甘甜的血,甚至用牙尖叼住唇肉碾磨。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张开了。眼尾不知是被酒洇的,亦或是其他原因,透出昳丽的薄红,漆黑的眼珠罩着一层冰似的,又亮又锋利。 猎物在这一刻奋起反击——狠咬回去,铁锈味霎时盖过一切。 辛辣的烟,醇厚的酒,都抵不上最原始的血腥味,令人难以自抑,这是动物先天具备的野蛮基因。 缠斗进行到尾声,夏炎向后稍退,仍停留在气息交缠的距离,一边笑一边喘。 “你不是恐同吗?”他说,“我过来验验真伪。” 灯光柔和下去,音响里换了一首大提琴协奏曲,琴弦像在搅动胃部,有些东西翻涌而上,陆周瑜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别跟过来,我就去趟厕所。” 凉水洗过第三遍脸,总算清醒几分,陆周瑜从镜子中看自己的脸,眼睛里血丝遍布,嘴角伤痕累累,下巴上甚至还有个颇深的牙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这幅样子无论如何不宜再次见人,他摸出手机,给班长发了条微信,说临时有事,下次再聚。 收起手机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夏炎斑驳的脸,比起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还未开口,镜子里的人先笑了,声音轻快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陆周瑜。” 顿了顿又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 好一会儿,陆周瑜才反应过来,三年前在山上,他们之间没有做过自我介绍。他转过身面对夏炎,“你想知道可以问我。” “问什么都行吗?” “你还想知道什么?” 夏炎走近一步,抱起胳膊,倚在门框上似乎是想了想,才问:“你真的恐同?” “假的。”陆周瑜回答。 夏炎“哦”了一声,又迟缓的点点头,最后猛然一惊,掏出手机按亮,“我得走了,学校的门禁是十点半。” 他说完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作,沉默一秒一秒落下,直至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陆周瑜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大脑一片混沌,在大提琴曲的旋律中,只能想到铺满地板的血。 最后只机械地说:“好的,再见。”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夏炎问。 “也许会。”陆周瑜答。 对话中断于一个破门而入的醉鬼。 兴许是那句带有主观意愿的推断,第二天下午,陆周瑜到一间名为“一”的画室,推门而入时,在昏黄的灯光里,再次见到夏炎。 之后的一周,仿佛又回到曾经在山上的时光,他们一同画画,吃午饭,下课,走一段路,先途径夏炎坐车回学校的站牌,陆周瑜再独自走回家。彼时他住在陆文渊的别墅里。 年关将近,画室即将关闭,夏炎的大学也在清校中,他家在遥远的塘市,航线很少,抢到票时还颇为兴奋地跟陆周瑜分享。 陆周瑜也向他分享了选拔通过的消息,春节过后去英国交换。 画室关闭那天中午,按约定陆周瑜送夏炎去机场。 海城连续晴天一周,终于憋出一场瓢泼大雨。 画室里只有一把精致的遮阳伞,两人挨挨挤挤撑到站,几乎半边身子都湿透,形容狼狈。 夏炎拉开行李箱,翻出两件外套,递给陆周瑜一件。 “不用。”陆周瑜说。 “换吧,湿着太难受了。”夏炎说,“你不还给我也没事儿。” 进安检的时候,谁也没说再见。 陆周瑜站在大厅,风和雨把天地凝成一块没有裂缝的巨大尘埃,灰蒙蒙的,照不进光。 雨很大,飞机还是如约起飞,手里换下的湿外套沉甸甸的,一拧就落下一凼水。陆周瑜把它团成团,低头塞进垃圾箱,因此没有看到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信号灯短暂地划破尘埃,亮了一瞬。 第20章 删除 夏炎坐在沙发上,抬高胳膊,对着灯光打量那道蜿蜒的血渍。 像一株过分浓郁的藤蔓,紧紧攀附于小臂之上。 触感尚存。 陆周瑜的指腹干燥、粗糙,从皮肤上划过的时候,那株藤蔓要开出花儿似的,滋长出一阵轻微的搔挠。 他来回转动腕子,直到胳膊发麻,才垂回沙发上。 窗外雨还在下,已经零点过,尽管夏炎一再表示,伤口已经没有痛感,而且正在结痂,陆周瑜仍坚持出去买药,走得很急,似乎十分不想和他共处一室。 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夏炎端正的姿势逐渐垮塌,整个人向后窝进沙发里,掏出手机打开。 反复点进通讯录又退出,直到手机提示低电量,他锁上屏幕,放弃给陆周瑜打一通电话的想法。 原因有很多。 担心他正在扫码付款,担心他举伞的同时掏手机会手忙脚乱,担心雨夜里边走路边听电话很危险。 担心他接,更担心他不接。 似乎从夏炎提出“试试”开始,原本两人之间那道暗昧的线,就彻底泾渭分明起来。 那时陆周瑜的神情,此刻仍历历在目。 夏炎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暂停,放大数倍,解读他的表情。 没有惊讶,没有怔愣,甚至连厌恶都没有,只是淡淡地一挑眉头,似乎丝毫不值得挂心。 如果仍存侥幸,那之后的数次回避姿态,都反复在说—— 不行。不试。不可以。 夏炎塌下肩膀,手指放在兜里,翻来覆去地把玩那枚打火机。 塑料外壳被捂得发热、黏腻,他掏出来打量,是最普通廉价的款式,大街上随处可见。 翠绿色的液体丁烷已经见底,自己竟然还紧攥着,试图当做筹码。 他无声地笑了下,把打火机轻轻搁在茶几一角。 木质的茶几右下方,有一只小鱼图案,大约是陆周瑜小时候调皮刻下的。 笔画拙嫩,说是鱼,实际是一个胖胖的椭圆,尾部加了个三角形,十分可爱。 这间屋子里有许多这样可爱的痕迹。 玄关柜上的蜡笔涂鸦,墙体上的水彩颜料,一次性纸杯做成的小熊模型,造型各异,已经泛黄,但仍被保留在电视旁的展示柜中。 目光一一掠过,夏炎莫名从这些物件中,获取到了一种隐秘的满足与充盈。 他又把那枚打火机重新握在手里。 视线一拂,透过窗户,意外看到层层堆叠的乌云之上,露出半个月亮。 在密匝的灰黑雨幕中,显得尤其明亮。 他想,如果雨停下,陆周瑜还没有回来,那自己就回医院去,再给他发条道别短信。 说,谢谢收留,我先回医院了。 或是,走了啊,下次见。 再或者,拜拜。 越简单越好。 闲着无聊,夏炎把这几句话写在备忘录里,准备届时随机挑选一句发送。 这么想着,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至听到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的摩擦声。 锁芯“咔哒”一声被打开,他猛地惊醒,默数着愈走愈近的脚步声,没来由地,又重新闭起眼睛。 第七下时声音停住,原本映在眼皮上的暖光陡然一暗,空气里充斥着雨夜的味道,潮湿冰冷。 夏炎暗自放缓呼吸。 “夏炎。”陆周瑜站在一旁,出声叫他。 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像一吨棉花,柔软又沉重,压得他条件反射般想睁开眼。 眼睫一颤,又极力忍住。 夏炎不确定是否瞒过了陆周瑜,因为那一声之后,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动作,眼皮上的阴影也没有消失。 不知道过去多久,在他觉得马上要忍不住时,一阵微凉的触感覆上额头。 这回是一片薄薄的棉花了,只剩下柔软轻盈。 眼皮又是一颤,夏炎马上反应过来,贴在额头上的,是陆周瑜的手掌。 全身的神经霎时集中在那一处,似乎连他腕间的脉搏跳动都能感受到。 那只手掌只短暂地停留几秒,就连带着覆盖下来的阴影一同撤走。 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夏炎才睁开眼,见陆周瑜正背对他,把药具从袋子里拿出来,一样样摆在茶几上。 “你回来了?”嗓音因紧张变得沙哑,正好有种初醒的感觉,他解释:“我不小心睡着了。” 陆周瑜点头,从纸袋中拿出一支温度计,递过来:“量一下。” 原来刚才只是在试温度。 夏炎压下淡淡的失落,伸手接过,两只手指捏着温度计转圈,最后说:“我没发烧,只是有点儿困。” 陆周瑜的视线从他额头上一扫而过,轻飘飘的,“那先洗伤口,胳膊伸过来。” 握成拳的手从兜里抽出,夏炎伸过去前倏然一顿——手心里还硌着打火机。 胳膊停在半空,一时进退两难。 “吃消炎药过敏吗?” 陆周瑜突然发问。 “不过敏。”夏炎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 陆周瑜放下手里的棉签,目光若有似无地从他的拳头上划过,又落在伤口,淡淡道:“我去接杯水。” 玻璃杯放上茶几,杯口被热气氲起一层雾,夏炎主动摊开手掌,把胳膊递过去。 双氧水一接触伤口,登时产生反应,翻腾起一圈泡沫。疼还是疼的,但第一阵痛感过去,之后就没那么难以忍受。 第二遍清洗时,夏炎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泡沫,问:“像不像啤酒沫?” “想喝啤酒?”陆周瑜头也不抬,三根棉签并拢,细致地擦掉污血。 原本只是随口找话题,被他一问,舌根霎时生出凉丝丝的酥麻感。 “想。”夏炎点头,不着调地建议:“一会儿去喝一杯?” 脏棉签被投进垃圾桶,陆周瑜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白色扁盒,掷在他怀里,“给,配着药一起喝效果更好。” 是盒消炎药。 夏炎拿起来正反翻看,说明文字里“忌酒”二字被加粗放大。他攥着盒子,窝在沙发里笑起来,连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笑得毫无顾忌,眼角都湿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伤口清洗过后是碘伏消毒环节。 红棕色药水晕开,反衬的皮肤冷白,再加上那道未曾清理的红血道,孤零零的胳膊一时间热闹非凡。 夏炎问:“你多久没回海城了?” 手上动作不停,陆周瑜答:“六七年。” 夏炎感到诧异:“那次走了之后你再也没回来过吗?” “差不多吧。” 雨点贯穿如丝,一声声叹进室内。 “感觉我们每次碰见都……”夏炎斟酌着用词。 “挺巧的。”陆周瑜替他补全。 “嗯,是挺巧的。” 伤口处理完毕,夏炎想收回胳膊时,又被按住手腕。陆周瑜用酒精浸湿棉球,擦掉他小臂上的那道血渍。 手腕处被握住的皮肤隐隐发烫,夏炎不安地动了下,陆周瑜就松开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凝固了似的,一缕风都吹不进。 反复擦拭两遍才彻底干净。陆周瑜两根指头在夏炎腕骨上一敲,示意他挪开胳膊。 纱布四四方方,服帖在皮肤上,伤口涂过药粉后有刺挠的痒意,夏炎总忍不住去抓。 他想了想,重新把胳膊伸到陆周瑜面前:“纱布上给我画个画吧,我就不挠了。” 陆周瑜明显一愣,“画什么?” “都可以啊。”夏炎说,“你自由发挥吧,大画家。” 陆周瑜短促地笑了一声,竟也没有拒绝,“没有笔,用棉签随便画了啊。” “画吧。”夏炎说。 捻起一支尖头棉签,蘸取碘伏后,陆周瑜开始往纱布上晕染。手指正好挡住夏炎的视线,三两下之后,他说:“好了。” 夏炎低头,纱布上只有两个图案,椭圆和三角,边缘被洇成了不规则的形状,需要微眯起眼才能看清。 是一条鱼。 指尖在纱布上摩挲一下,夏炎又指着茶几右下角的那条鱼说:“怎么还作弊啊。” “这也是我画的,”陆周瑜笑着反驳:“不能算作弊吧。” 顿了顿,他重新拉过夏炎的胳膊,“那再补给你一个。” 这次画的地方是手腕, 没有纱布的遮挡,棉签直接在皮肤上游走,痒痒的。 陆周瑜垂着眼睛,灵巧地勾出一只饱满的圆,然后是两条细细的线,环绕手腕一周。 是一只手表。 画完轮廓后,他问:“现在几点了?” 夏炎按亮手机看时间,“快一点了。” 手机识别到面部,自动解锁,一打开,他记在备忘录的几句话直接显示在屏幕上,夏炎连忙退出。 陆周瑜正在表盘内标注刻度,没有注意到这点插曲,神情颇为认真,好像在对待一场重要的展览,或是在勾勒一幅磅礴的画。 一瞬间,夏炎心里充满了沉甸甸的酸软,像是塞进一团被雨水浸湿的棉花,经不起任何颠簸,略一颤动,就会淌出冰凉的水。 于是他一动不动,迫切地希望时间能无线延长,又或者停驻于此。 因为印象中这样毫无芥蒂的相处,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让他陌生。 夏炎觉得陆周瑜在与人相处时,四周都划有标尺,在恰当的距离内,才能收获他的松弛以待,如果越过半步,他就会回以不动声色的疏离。 漫长的沉默中,夏炎想,如果退回朋友的尺度,就能永存这段时光,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一楼地势低,水汽重,可灯光暖融融的,把湿气蒸出不合时宜的暧昧与缠绵。 这雨该停下了。 手腕上的表已经初具雏形,陆周瑜在做最后的装饰——十分恶趣味地在表带上画花瓣和蕾丝。 夏炎蜷了蜷手指,犹豫许久才鼓足勇气说:“我上次说的试试……” 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收回那个问题,后退一步,退回标尺之外。 但话还未说出口,就先看到陆周瑜抬起头,目光倏然冷下去,不久前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过来,但那目光犹如十万座大山同时倾倒。 夏炎顿时张皇起来,一时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还可以……” “夏炎。”陆周瑜打断他,又低下头继续作画,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但是声音清晰,“就现在这样当朋友不好吗?” 耳朵像蒙着一层薄金属板,把他的话隔绝在外,听不懂意思,只感受到迭起的震颤。 夏炎被震的头脑发麻,茫无头绪。 良久才反应过来,他的话的正是自己想说的。 “好啊。”他从善如流,甚至提起嘴角笑了笑。 那只手表在无声中被完成,夏炎说“谢谢”,然后拿出手机按亮,已经凌晨一点十分,他说:“那我先回去了,拜拜。” 备忘录里除了三句道别,最下面还有一行‘月亮出来了,很好看。’ 不知道能发给谁,又被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第21章 甜咸 早八点,家属院门前的早餐摊已排起长龙。 摊位支在一面红砖墙下,几张矮桌沿墙根摆放。这个点儿,来吃饭的多是学生和上班族,去留匆匆,座位抢手。 陆周瑜带夏炎过去时,恰逢一对母子起身,腾出位子。夏炎自告奋勇去排队买饭,留陆周瑜在原地占座。 黄澄澄的炸油条出锅,刚在滤网上滚了圈,油还未完全澄去,便被前排的几人火速瓜分。 轮到夏炎时只剩最后一根,他又去隔壁摊位夹了几个包子。 走回座位,陆周瑜坐在矮凳上,正在清理桌面上残留的碎蛋壳。他手边有两碗豆腐脑,一甜一咸。 见夏炎过来,把甜的那碗推给他。 昨天晚上道别后,陆周瑜按住他的手腕,问:“你去哪?” 夏炎说:“回医院。” 陆周瑜一怔,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语气有些不耐,“太晚了,先在这儿睡吧。” 夏炎挪开目光,不太自在地转动手腕,从他手里脱离出来,“不太方便。” “哪里不方便?” “我得回去洗澡换衣服。” “医院里能洗澡换衣服?” “……” “等着。” 陆周瑜忽然起身,穿过客厅,推开其中一间屋子,很快又出来,扔给他几件衣服。 其中一件恰好盖在脸上。夏炎有些茫然地拽下来,想到他说这间屋子七八年没住过,不自觉地抽动鼻翼,闻到很淡的洗衣粉味。 “新的。”陆周瑜简言意骇,朝浴室抬抬下巴,“有热水,你去洗澡吧。” 夏炎下意识地推拒,“你先。” “我房间能洗,”陆周瑜说,又指着另一扇房门,“洗完早点睡,明天一起去医院。” 语毕,他抬脚走回房间,压下门把手前,夏炎出声叫他:“等一下。” 陆周瑜停下脚步看过来,没有说话。他的房间门上有一枚蓝色的小贴纸,但距离远,看不清图案。 夏炎原本想说我还是回医院吧,但突然就说不出口了——他们今晚都很累,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做无谓的、让人觉得无理取闹的坚持。 静默中,陆周瑜先笑了笑,平淡地解释:“这里一直有人来打扫,衣服和床都是干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陆周瑜仍保持着下压门把手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推门进去,“那是不会用热水器?要我教你吗?” “不是,”夏炎耳根发热,马上否认,又扬起手上的衣服晃了晃,说:“是想谢谢你。” “不客气。”陆周瑜点点头,推门进去了。 于是稀里糊涂、又顺理成章地,夏炎以朋友的身份,在他家留宿了一晚。 作为报答,夏炎把唯一一根油条让给他。 藏在巷子里的早餐摊最正宗。 豆腐脑盛在浅口瓷碗中,宛若白玉,顶层的白糖融化之后,如同一朵薄雾笼在玉上,美得不忍下嘴。 用铁勺轻剜一片,入口即化。 余光里,陆周瑜正低头摆弄那根油条。 他用筷子把油条的两股分开,扎进其中一条,咬在嘴里,夏炎甚至觉得能听到牙齿和外壳碰撞,发出酥脆的声音。 夏炎低头咬了一口包子,露出内里胡萝卜馅,他不爱吃胡萝卜,趁味道还没有散开,囫囵两口吞咽下去。 表情大概不太好看,因为陆周瑜说:“不想吃就别吃了。” 他把另外半边油条推过来,没再说什么,垂眸舀了一勺加咸菜和酱油的咸豆腐脑,送入口中。 虽然他们一个爱喝咸豆腐脑,一个只喝甜豆腐脑,但也平和地坐在同一张矮桌上,分享和煦的朝阳,分食同一根油条。 夏炎收回原本想推拒的话,把包子放在一旁,一口咬下油条。 外酥里韧,连咀嚼声都脆生生的。 吃过早饭,夏炎去医院,陆周瑜原本也要同行,临时接到美术馆的通知,需要过去补拍一批宣传照。 早高峰不好打车,两人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只能先途径医院,再到美术馆。 并排坐在后座,夏炎转向他说:“医院有情况我给你打电话。” “嗯。”陆周瑜点头,“结束后我就过来。” “那待会儿见。” 下车之后,红灯刚好转为绿灯,夏炎和人流一起涌过马路,汇入医院,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辆车。 大概因为知道一会儿还能见面。 进病房时,江晚正坐在病床上发怔,浑身裹得像个粽子,眼圈还泛着红。 夏炎呼了口气,换上轻松的表情,坐到床边,“摔傻了?” 江晚缓过那一阵怔愣,似乎没料到他会来一样,呆呆地叫了一声:“炎哥。” 两人的外婆是亲姐妹,不过一直到江晚十七八岁回到塘镇,夏炎才知道有这么个弟弟。他们虽然没有一起长大,但相处起来意外融洽。 夏炎听陆周瑜说过事件始末,此刻颇为心疼地叮嘱:“以后遇到危险,不能再这样擅自行动了,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江晚点头答应,额前的刘海随着动作摆落,遮住一大半眼睛。他的手被纱布包着,行动不便,鼓起脸向上吹气,试图吹开头发。 夏炎看得好笑,帮他把刘海拨到两边。 陆周瑜只大略提到江晚是在后山遭遇袭击,但葬礼举行的地点在山前。 原本想要问他去后山的缘由,但此刻夏炎又不想让他再回忆,于是东拉西扯,讲起展览上的趣事。 “给你留了两张票,等出院去看。”夏炎说,“江沨呢?刚刚路过他病房没看到人。” “去做其他检查了。”江晚扣了一下手心的纱布,抬起头问:“对了,你没告诉外婆吧?” “还没有。”夏炎拍拍他的肩膀,“你快点儿好起来我就不告诉她。” 江晚眨了眨眼,点头道:“好。” 吃过药,夏炎帮他把电视打开,播放一部慢节奏的动画电影。 看到一半,江晚突然说:“差点儿忘了,学校同事今天帮忙把Kitty带过来,你能去接它一下吗?” Kitty是江晚养的一只阿拉斯加,公狗。在春城时夏炎偶尔帮忙照看。 “可以啊,”夏炎答应下来,又说:“你最近没法儿养,先放我家吧。” “太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夏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正好再给它拍拍照片,好多人想看呢。” 大学时期,夏炎注册过一个小众艺术平台的账号,一直沿用至今。他不常发动态,偶尔记录一些展览资讯,当成个人记事本使用。 直到前不久,他闲得无聊,以Kitty为主角,拍摄了一组小狗拟人照——那时Kitty还没有现在这么胖,勉强算是一条英俊的狗。 发布之后竟意外获得一小波流量。 夏炎拿出手机,给江晚展示。许久未登录,后台有二三十条留言,都在夸Kitty英俊又可爱。 电影播放完,江晚的同事到了。 医院不允许宠物入内,夏炎到医院旁的小公园,和牵着Kitty的郑尧碰面。 郑尧开车从春城来,探望江晚,顺便利用假期在海城游玩几天。 “Kitty好像有点儿晕车,”郑尧把牵引绳递给他,怜爱地拍拍狗脑袋:“打起精神啊小伙子。” 似乎是感觉到郑尧要离开,Kitty有气无力地把爪子搭在他脚上,伸出舌头,在他卡其色的裤子上留下一道迤逦的水渍。 “啧,”夏炎拉开它,“上次不是教过你,说再见要握手,不能动嘴吗?” 郑尧笑着说“没事儿”,又俯下身对狗说:“下次见,帅哥。我得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样了。” Kitty这次抬起爪子,跟他握了握手。 一人一狗郑重地道别。 郑尧离开后,夏炎摸着狗头,谆谆教诲:“怎么几天不见,你又胖了。” Kitty讨好般蹭他的腿,丰茂的毛发抖得像浪。 “蹭也没用,”夏炎无情宣布:“走两圈儿再回家。” 他拉着狗,刚绕着公园走了半圈,狗屁股往地上一沉,任凭夏炎连拉带拽,都纹丝不动。 公园里许多小朋友,见到这么大的狗,又好奇又害怕,纷纷躲在一丛矮冬青后打量。 有个穿病号服的光头小男孩,胆子最大,钻出冬青,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以摸摸它,”夏炎对他说,“它不咬善良的小朋友。” 小男孩歪了歪头,向前挪动脚步,还未走近,Kitty先把头凑了过去,抵在小男孩肚子上,大耳朵扑闪扑闪。 “就会卖乖。”夏炎小声骂它。 小男孩先是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等确定Kitty真的不会咬人之后,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头。 “好可爱呀。” Kitty像一块毛茸茸的磁铁,吸引来周遭稚嫩的铁块们,围着它又摸又抱。 骄阳高悬,蒸腾起灼烈而清纯草木香气。 夏炎把绳子挂在手腕,想了想,摸出手机给陆周瑜发消息,告知他江沨和江晚都醒了,自己临时有事,先回家一趟。 刚发送,便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夏炎条件反射地去按接通键,看清备注名称时,猛地一顿,又面无表情地直接挂断。 铃声随即又响起来。 他再次挂断,两秒之后再度响起。 “哥哥,”光头小男孩看向他,“你手机响了。” “谢谢。”夏炎对他笑了笑,放长绳子,向后退到树荫下,才接通电话。 “有事儿?”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没想到会被接通,停顿了一下,才笑答:“夏老师,没想到你还愿意接我的电话。” “那我挂了。”夏炎说。 “别呀,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不想知道。” “好吧,那算了。” 夏炎拿开手机,准备挂掉电话。 “夏老师,我好伤心啊,”电话里的声音有一丝委屈,控诉道:“你怎么能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沈齐,”夏炎眉头深蹙,冷声打断他:“你有病就去看看。” “好啊,我去看看……你的新欢是不是姓陆,”沈齐轻快地说:“我好像看到他了。” 夏炎握着手机,尽管站在树荫下,仍觉得阳光焦灼。 沈齐又说:“虽然你不想知道,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在蜃楼美术馆。” 第22章 卖艺 夏炎身后是一棵粗壮的梧桐,秋天一到,叶子变黄,稠密的梧桐果也随之成熟、开裂。 一阵风起,伞状的梧桐絮洋洋洒洒飘落。 围着Kitty打转的小朋友纷纷呼喊:“下雪啦!下雪啦!” 海城一年四季温差不大,冬天极少有雪,印象中上次下雪是在大学时期,春节前后,悄无声息飘落了一场绵密的雪,一早醒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那场雪还登上过海城晚报,说是三十年一遇。 夏炎的家乡在比海城更温暖的南方,他只在图片和影视剧里见过雪,因此那场小雪他一直记忆犹新。 眼前几个小朋友弓下腰,收集地上厚厚的梧桐絮,捧在手里,往天上一扬,土黄色的絮漫天飘扬。 夏炎感觉到有不少飞絮落到头发上,他没去管,靠着树出神。 “我在蜃楼美术馆——” 电话里,沈齐的话拖出长长的尾音,明晃晃地昭示着言外之意。 夏炎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去。” “你又不肯见我,只能来碰碰运气啦。” “那你运气不好,我不在。” “没关系,我可以一边看展一边等你,就从那位陆老师的开始看起好了。” “好啊,认真看,”夏炎一字一句对他说:“反正你做不出来……”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挂断。 不难听出切断声里隐含的气急败坏。 沈齐年纪小,又年少成名,因此张扬跋扈。一次展览前夕,他莫名其妙发脾气,把另一个艺术家的展品全部破坏。 当时夏炎欣赏他的才华,也因此包容他的性格,私下和那位艺术家协商许久,才得以妥善解决。 夏炎握着手机,一时又有些后悔,担心把话说得太绝,惹怒沈齐,使他再度做出破坏。但美术馆新落成不久,安保系统森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他安慰自己。 刚挂掉电话,手机又连续震动起来,摄影师发来几张照片,并附言:“完美。” 照片拍的是相机屏幕,画中画使得内容不甚清晰。夏炎放大图片,画面里是陆周瑜和他的作品合照,他站在中央,被硕大的花朵簇拥。 正午的阳光轰然落地,加上专业的打光设备,画面清新亮丽,如同一帧春日影片。 这位摄影师曾是某著名导演的御用摄像,浸染影视圈多年,十分擅长捕捉画面。 他一连发来多张照片,补充道:“我有预感,这几张图一定能出圈。” 近些年,艺术展览逐渐褪掉曲高和寡的外衣,披露出娇嫩的内里,被更为广泛地了解与欣赏。 尤其在年轻群体中,周末看展打卡,已经成为流行趋势。 但与此同时,随着新媒体传播方式的推波助澜,艺术展览圈也兴起一股粉丝文化风潮。 夏炎见过凭借写真一炮而红的艺术家,每场展览都像举办粉丝见面会,阵仗丝毫不逊大型演唱会。也见过籍籍无名的艺术家,因为热度不足,连重量级的展览门槛都迈不进。 诚然,从事艺术行业需要天赋与专业度,但在策展时,流量热度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考量因素。 一副好容貌等同于流量,这一点毋庸置疑。 夏炎无法评判这样好或不好。 但显然,陆周瑜有足够的天赋与能力,也有天生的容貌加持。 又翻看过几张照片,夏炎回复摄影师:“麦姐的杂志预留了版面,你挑几张发给她看下吧。” 摄影师久久未回,可能在进行新一轮的拍摄。 临近正午,夏炎看一眼时间,压下心里隐隐的不安,准备先带狗回家。此时,摄影师的电话打了过来。 接通后夏炎问:“结束了?” “还有两组,”摄影师叹了口气,“拍得多,不知道怎么选了。” 夏炎牵着狗,踩在细碎的阳光上,闻言笑答:“你发的那几张就挺好的。”稍作思索,他加上一句专业的夸赞:“拍得很有故事感。” “是挺好,”摄影师也笑,颇为无奈地说:“陆老师不让放,他说杂志上只放作品照片。” “为什么?”夏炎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摄影师一顿,慢悠悠地回:“他说了,卖艺不卖身。” 夏炎盯着光束里的一片浮尘,突然想到七年前,和陆周瑜再次重逢时,他正巧在一个国家级的文化I征集大赛中获得金奖,成为大赛历年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当时海城的一家艺术杂志,特地到画室进行采访。 夏炎记得那天天气不好,厚重苍白的云堆叠在头顶,像是即将要掉落一场大雨。 中午下课,同学纷纷走光,那位记者贸然闯入,找到陆周瑜,对他说能在杂志的黄金板块,为他特地添加一期专访。 陆周瑜听完后,冲他稍稍点头,说:“快下雨了。” 记者不明所以,“嗯?” “我们还要去吃午饭,”他把手里的伞递给记者,拉起夏炎的袖子往外走,“就不接受采访了,谢谢。” “同学,”记者在身后叫住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样刊,晃了晃,“海城最权威的艺术杂志,你登上,我保证你能火。” 陆周瑜停下脚步,转过头好奇道:“能有多火?” 见他似乎被说动,记者连忙报出一个当时颇为出名的插画设计师的名字,“他连续登上三期,后来办了个人展。” “那也不是很火嘛,”陆周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抱歉,我们真的要去吃饭了,不然下午来不及上课。” 走出连廊,下楼时,那位记者不死心地追过来,站在台阶上,急匆匆道:“同学,不接受采访,给你拍张照片附在杂志里行吗?” “不好意思啊,”楼道里灯光稀薄,夏炎只看得到他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卖艺不卖身。” 那天的暴雨终究没下成,那些云飘过来,荡过去,最后在午夜酝酿出一场小雪。 思及此,夏炎忍不住笑出一声,“那就算了,只登作品照片吧。” 摄影师在电话里惋惜道:“听说你们认识很久了?你帮忙劝劝他,杂志上露个脸,这次展览的票能多卖一倍。” “我完全尊重艺术家的意见。”夏炎还没来得及关注展览的评价,但仍补充道:“我相信他,不露脸也能火。” 摄影师不再劝说,似乎也认同这番话,继而狡黠一笑,“可惜了,这批照片只能我自己欣赏。” 夏炎眯起眼,没有接话。 挂掉电话后,墙根的草丛中蹦出来一只橘色小猫,Kitty撒腿去追。 夏炎没留意,被拽得一个踉跄,一脚踩上横在路中央的树枝,枯枝干脆地断掉,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 他又想起沈齐那通电话里隐含威胁的话。 走出公园的脚步略显仓皇,猛地暴露在阳光下,晒得人浑身燥热,Kitty显然也受不了,舌头吐出来哈气。 夏炎在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仰头喝掉一半,剩下的倒在手心里让Kitty舔,另一只手抬起打车。 一连几辆空出租车路过,见到他带着大型犬,拜拜手呼啸而过。 视线挪到天桥下的一排共享单车,夏炎拍拍狗头,“Kitty,我一直觉得你跑起来最帅。” 骄阳正盛,一人一狗在马路上飞驰,夏炎蹬得飞快,有段上坡的路甚至需要站起来猛踩脚蹬。 街道上行人很少,道路两边的树和建筑都化成虚影,又静又远,看不到尽头。 一直到后来,夏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为什么骑车,为什么骑这么快,要去干什么,要去见谁,通通不记得。只机械地把腿抬起,踩下去,抬起,踩下去。 被劈开的空气轰轰擦过耳骨,震得耳膜生疼。 抵达美术馆,恰逢门卫小李值班,见到夏炎竟也没有阻拦,放他踩着共享单车疾驰而入。 一直到大门前才握下刹车,轮胎抵上台阶,身体惯性前倾,被甩出去前,一双手按上肩膀,把他稳稳按回座位。 “谢谢……”嗓子灌风,变得沙哑粗粝,夏炎蹙着眉干咳,眼前又递来一瓶水。 视线顺着矿泉水瓶上移,看清来人后,咳得更加凶狠,只不过中气不足,像在呵喽呵喽地喘。 一旁的Kitty都比他又活力,还没跑够似的,想要挣脱牵引绳。 一口气喝下半瓶水,夏炎才平息下来,把矿泉水瓶贴在脸上降温。 “不是说有事回家了?”陆周瑜又拧开一瓶水,蹲下去喂狗,声音淡淡的。 “……回家接它去了。”夏炎顿时感到尴尬,脚踩地面缓缓下车,双腿虚软。 直到此刻,他才醒觉自己冲动过头,中邪一样不管不顾跑过来——沈齐脾气再差,也不至于炸掉美术馆。 抬起胳膊,用袖口抹掉额前的汗,他补充:“狗太胖,带它溜溜。” 陆周瑜没说话,低头专心喂狗,Kitty瞬间倒戈,对他又舔又蹭。 夏炎哑着嗓子问:“你拍完了?” “下午还有合照。” “哦。”他干巴巴应一声,手握矿泉水瓶,指甲一下一下抠着那层塑料纸,半晌才迟疑开口:“你今天……有没有见到很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陆周瑜喂完水起身,闻言目光四转,最后落到夏炎身上,扬起眉毛,“说你自己啊。” 工作日参展的人本就不多,正是饭点,广场上更是寥落,环顾四周,奇怪的只有骑共享单车一路闯进来的夏炎。 他顿时泄口气,猜测沈齐大约是为报复,才故意骗他,“我回去了。” “吃饭了吗?”陆周瑜扬扬手里的袋子,“没吃的话一起。”他又补充:“摄像他们都在。” 两人站得很近,空气流通的范围都骤然缩窄。夏炎体质一般,不爱运动,此刻仍旧在源源不断地出汗,体温攀升。 担心有汗味不好闻,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我就不……”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音调颇高的喊叫一同响起:“夏老师!” 夏炎脊骨一僵,还未回头,背上已经压下一个人的重量。 沈齐趴上他的肩膀,丝毫不介意那些黏腻的汗水,双臂从他颈侧搭下去,惊喜道:“你真的来见我了。” 第23章 站稳 大学毕业后,夏炎执意踏入艺术行业。 他的父母均是稀有金属领域的优秀人才,半生都奉献在学术研究中,认为艺术只是生活的调味剂,对他的选择颇有微词。 那段时间,夏炎和父母陷入前所未有的僵持期,但两人远在大西北的研究所,几通电话沟通无果后,辗转将夏炎托付给好友季启林。 季启林蜚声艺坛,夏炎空降团队,不管外界如何评价,自身压力就不小。 参与第一个项目时,合作的艺术家是沈齐。 当时沈齐只有十八岁,已经小有名气,出名的不光有他奇崛的创意,还有他恶劣的性格。 团队前辈明里暗里向夏炎透露,沈齐难以相处,让他做好准备。 一番接触下来,两人却意外合拍。 夏炎把沈齐性格中的瑕疵归于出色艺术家的天性,对他诸多包容,沈齐也从一开始的抵触与人沟通,变得对他无话不谈。 夏炎小时候和外婆住在镇上,是家族小辈里年龄最大的,天生具备身为兄长的责任感,见沈齐变得不再封闭,由衷为他开心,也因此对他愈加纵容。 直至蜃楼美术馆项目再度合作,沈齐气焰十足地要求交往。 只当他又是一时兴起,夏炎哄道:“等展览结束再说。” 他为这句随口说出的话追悔莫及——既因为沈齐对此不依不饶,更因为他把自己前途尽毁。 夏炎一路骑车飞奔,体力透支,双腿仅承受自身重量已是极限,被沈齐猛扑上来,膝盖一软,就要朝前跌倒。 眼前是共享单车,金属车架结构复杂,摔上去不知道哪里先痛,他认命地闭上眼。 手中的矿泉水瓶被挤出一汪水,砸在地上,摔出万束水光。 沈齐从前常和夏炎玩这种身后跳的把戏,这次显然也没料到状况突发,他连忙松手,双脚落到地面,胳膊去捞夏炎的腰。 一双手比他更快,虎口钳住肋骨两侧,拔萝卜一样把人薅起来,又栽种回地面。 夏炎身上的长袖T恤被溅出来的水泼湿大半,布料紧紧贴在腰腹。他怕热,尤不爱运动,瘦出来的线条显得纤弱。 覆在他身体两侧的手掌却宽厚,手指修长,因用力手背上青筋隆起,看上去似乎即将把手下的两扇肋骨捏碎。 沈齐看到后先是一怔,随即整个人又扑上去,双臂紧箍夏炎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满含挑衅的目光越过夏炎的肩膀,落到陆周瑜身上。 预想中的痛感没有到来,反而感受身体被两道力量拉扯,夏炎睁开眼,地面水渍反射出烈烈阳光,刺得他眼前一白。 沈齐在身后关切道:“夏老师,您没事儿吧?” 夏炎一边暗下决心,要把运动健身提上日程,一边用手肘向后推沈齐,说:“你先松开。” “你让他先松!”沈齐叫道。 被他的话提醒,夏炎才反应过来,身上的两股力量来自两个人。他低头看去,一时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开口。 “站稳了?”陆周瑜表情淡淡的,直视夏炎的眼睛,似乎完全没看到浑身敌意的沈齐。 “站稳了。” 闻言他松开双手,顺便抽出夏炎手里攥扁的矿泉水瓶,一抬手掷进不远处的垃圾箱。 Kitty围观全程,此刻颇为兴奋地撒腿去咬瓶子,他的牵引绳还缠在夏炎手腕上,再度被拽倒前,陆周瑜替他扽紧绳子,对狗说:“听话,坐好。” 狗尾巴来回晃动了几下,重新坐回原位,一双大眼睛提溜打转。 “谢了。”夏炎挣脱开沈齐的双臂,整理衣摆,颇为尴尬地向他道谢。 “不用谢,”陆周瑜笑了一下,垂眼扫过他半湿的上衣,递过一包纸巾,补充道:“夏老师体力不太行啊。” 夏炎无可辩驳,回以讪讪一笑,拆开纸巾胡乱贴在衣服上吸水。 于情于理,他作为两方的朋友,应该相互介绍一下,但眼下的状况,让他担心沈齐会说出发疯的话,于是硬着头皮没有开口。 身后的沈齐却突然一步上前来,眯起眼对陆周瑜说:“你的作品我看过了,很不错。” 陆周瑜语调平平道谢,“谢谢。” 美术馆二楼的窗户被打开,一道声音传下来,摄影师助理问:“陆老师,买好水了吗?上来吃饭吧,马上要继续拍了。” 陆周瑜对她“嗯”一声,松开手中的绳子,向另外两人一颔首,抬脚踏上台阶。 “等一下,”夏炎出声叫住他,把手里的绳子重新递过去,“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狗,我待会儿就过来。” Kitty似乎感知到自己被转移监护权,马上狗腿地蹭陆周瑜的腰。 陆周瑜默然片刻,拍拍狗头说:“好。” 他走后,夏炎才转过身看向沈齐,把衣摆从他手中抽出来,沉默地往美术馆后面的草坪走去。 沈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说说吧,”夏炎停在一棵树下,用尽力气一般,向后靠在树上,“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夏老师,是你说的,展览结束后就跟我在一起,你不能这样出尔反尔。” 类似的对话已经不下十次,夏炎麻木地不再重申自己并无此意,而是说:“这个展已经跟你没关系了吧?” 蜃楼美术馆的开馆压轴展品,原本是沈齐的作品,从提出创意案到展品落地,夏炎全程亲力亲为。 直至展览前不久,在一次对外宣发时,展品被爆出抄袭,从创意到展现形式完全照搬一位国外小众艺术家的作品。 夏炎一开始以为是误会,沈齐却坦然承认,“我只是不想搞砸,怕自己做不好,你就不跟我好了。” 他家里发动人脉,并附以巨额赔款,堪堪把事件压下来,但仍在圈里掀起不小波澜。 整个团队为展览倾尽一年心血,险些为此遭遇拦腰之劫,沈齐丝毫不感到羞愧,反而三番两次找夏炎兑现承诺。 美术馆周遭的常青植物苍幽依旧,悬挂于建筑物上的野草荒藤,看似随意,实则形状也颇有考究。 阳光中漂浮着经过雕琢的植物芬芳。 或许是难得的轻松氛围,沈齐故态复萌,对夏炎说:“其实我刚刚撒谎了,他做的东西,我觉得很烂。” 自事发后,夏炎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身上,认为是他随口的承诺,导致沈齐被蒙蔽心眼,做出错误的选择。 一直到刚刚,他仍在顾及沈齐的自尊心,不在陆周瑜面前提他已经被艺术圈划入黑名单的名字。 夏炎一言不发地靠树站立,任由沈齐絮絮叨叨地恶意中伤。 倏然,一只海鸟展翅而过,羽翼丰厚,在金晃晃的阳光中,落下一溜阴影。 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通通被鸟扑扇着翅膀,推开很远。 那只鸟轻盈地落入二楼的一扇窗里,尾翼一晃而过。 那扇窗内是陆周瑜的展厅,有专为海鸟布置的喂食器,这些临时起意飞来的鸟,也是艺术装置中的一部分。 沈齐顺着他的目光仰头,也认出了那扇窗,“原本里面该是我的作品。” “你的?”夏炎反问,没有把后半句“你抄来的”说出口,他仍做不到对沈齐狠心,如同知道他怕狗,特地支开Kitty一样。 这种下意识的照顾,已经在经年累月间形成习惯,令夏炎感到无力。 沈齐一顿,追问:“他做的有那么好?” 夏炎疲于应对,干脆道:“有。” “那应该去参加双年展,”沈齐轻蔑地说:“在这种小破展馆,多屈才啊。” “是,参加这个展委屈你了。”夏炎淡淡道。 “夏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说家里人准备送你出国进修,”夏炎看向他,由衷地说:“以后就好好学习……” “你休想甩开我。”合作四年间,从未在夏炎这里碰过壁,沈齐收起卖乖的表象,打断他,又说“下次见”,然后愤恨离去。 衣服已经半干,夏炎走到阳光下,撩开衣摆对着太阳烘烤,眼睛忽然被一片光斑晃了一下。 他错开头,调转方向,光斑随之跟上来,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他衣服上,熠熠颤动。 无论如何挪动,那片光始终追随着他。 夏炎迟滞地沿着光源攀爬目光,不久前落下飞鸟的二楼窗口处,陆周瑜上半身探出来,胳膊搭在窗台上,正用手机屏幕反射太阳光线到他身上。 目光交错,他收起脸上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指尖点点屏幕,示意夏炎看手机。 聊天框里躺着一条刚发来的视频。 点开看,体型庞大的阿拉斯加犬正对那只飞入窗内的银灰色海鸟穷追不舍,展厅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退出视频,又收到一条消息:“来把Kitty带走。” 再抬头看时,窗口空荡荡的。 夏炎回复“马上来”后,匆匆迈入美术馆,一步两阶。 到二楼转角时,脚步一滞,后知后觉到今天见面后,他似乎没有叫过Kitty的名字。 陆周瑜是怎么知道的? 不待细想,狗叫声流窜进耳朵,他加快步伐。 第24章 过敏 夏炎循着狗叫声迈进展厅,正逢海鸟用长而尖的喙啄Kitty的鼻头,大型犬发出一声低吟。 “Kitty,来。”夏炎抬手唤狗,弯下腰替它揉鼻子,说:“活该。” 抬眼一扫,没见到刚才趴在窗台上恶作剧的人,入目皆是工作人员,正紧锣密鼓地收拾设备。 灯光师助理个头不高,四肢纤瘦,踮起脚颇为费力地拆卸灯架。 夏炎把狗系在门把手上,走过去帮她摘掉灯箱,随口问道:“拍完了?” “拍完了,夏老师。”小助理点头,利索地把灯架收好,又去摘另一个灯箱。 “我来。” 收至第三台灯架,夏炎回忆前两盏灯源的位置,不太确定地问:“这是布的伦勃朗光*?拍特写了吗?” “呀,夏老师您连这个都看出来了。”小助理笑着说,“是多加拍了一组特写。” “加拍的啊,”夏炎挑眉,“原本没有这一项吗?” “没有,本来就是拍作品宣传照嘛,不是拍人像。而且陆老师本人也不太愿意拍,是陈哥去跟他沟通过,才同意加拍的特写。” “这样,”夏炎摘掉最后一台灯箱,拍拍她的肩膀,开玩笑道:“加班辛苦了。” “没事儿,工作嘛。”小助理摆摆手,“而且陆老师人特别好,今天拍得挺顺利。” 夏炎原本准备抬脚走人,闻言又停下来,状若无意地问:“人特别好,好在哪儿了?” 话语里似乎隐含挑衅,他补充道:“我跟他第一次合作,还不太了解。” 两人配合将灯光工具收好,趁摄像助理还在检查素材,靠在窗台说话。 窗外正对大片的人造草坪,站在二楼能看到不远处的海面。 小助理掰着指头细数道:“长得好就不说了,性格也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像不好意思似的,她用指甲敲敲窗框,“能做出来这么浪漫的展品,应该也是个浪漫的人吧。” “可能是吧。”夏炎回答。 几分钟后,摄影师从展厅外走进来,见到夏炎,笑眯眯地问:“怎么过来了?” “路过。”夏炎说,仍不见陆周瑜,他委婉问道:“拍得顺利吗?” “顺利的不得了,我又去补拍了空镜,这次宣发保证让你满意。” 摄影师年过三十,姓陈,长相硬朗粗犷,却是个追求完美的处女座,作品以细腻闻名。 合作多次,夏炎难得从他嘴里听到正向反馈,不禁笑问:“不是说杂志不放人像吗,怎么又加了组特写?” “创作灵感迸发,挡不住的。”摄影师把相机从脖子上取掉,点进相册递给夏炎,“我留做收藏总可以吧。” 最新的照片皆是空镜,摄影师站在一旁,夏炎也不便快速跳过,只好一张一张翻看。 还未等翻到特写画面,摄影团队已经收好工具,“陈哥!走了。” 夏炎把相机递回给他,公事公办道:“陈哥,照片选好发我一份,我备份下。” “一定。”摄影师把相机挂回脖颈,提起脚边的相机包,颇为客气地说:“多亏有你。” 谢谢说到一半,夏炎一怔,“什么意思?” “我跟陆老师说你觉得好看,想多拍一组,他才同意。” 摄影师一口气说完,扬长而去。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离开,展馆瞬间空落落的。 为这场拍摄,这间展馆暂时停止对外开放,直至下午两点。 夏炎掏出手机,还余有半小时,他把Kitty牵进展馆,安置在满是花朵的展品中央,换着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稍作裁剪与修图后,发送到许久未发布状态的艺术社交平台。 文案一如既往地明了,只有“Kitty和花”,不过后缀额外添加了一朵小花的卡通表情。 发送之后,夏炎关上手机,听到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都走了?”陆周瑜走进来,额前的发微湿,手里拿着一张卸妆巾,侧脸还有未洗净的红色颜料。 “走了。”夏炎答,抬手在自己鬓角下比划,“这里还没擦干净。” 应该是为拍摄化的妆,夏炎没看到照片,也想象不出效果。 那笔颜料尤其顽固,陆周瑜反复揩拭,仍留有淡淡的红。 “再下面一点,还有。”夏炎边说,边忍不住上前,攥住纸巾一角,“要不我来吧,你看不见。” “哪里?”陆周瑜同时发问,手指没有松开。 一张纸巾被两人拽住,夏炎一顿,尴尬地抽回手,指尖摩挲,“不好意思,下意识动作。” 陆周瑜目光淡淡地从他手指上扫过,再次问道:“哪里还有?” “这一块,”夏炎抬手,隔空从他的鬓角划到下颌,“你多擦几次。” 总算擦干净,夏炎说:“好了。” 鬓角处的皮肤因用力擦拭,被扯出一抹红,看上去仍像涂抹了颜料,夏炎忍不住问:“给你脸上画的什么?” “花。”陆周瑜把纸巾投进垃圾桶,似乎觉得痒,手指在脸侧抓了抓,眉头微蹙着:“你没看?” “还没。”夏炎老实回答:“陈哥说回去再发我,你需要吗底片吗?我转给你。” “不用了。” 拍摄时间结束,展厅对外开放期间不允许宠物入内,两人牵着狗走出展馆,夏炎骑来的共享单车还立在冬青一旁。 门卫小李见他出来,热络地喊:“夏老师,忙完啦?车别忘了骑走!” “谢谢。”夏炎回他,推上车,难免又想到骑车过来时发生的荒谬事。原以为陆周瑜会问起沈齐,一直到走出馆区,他也未开口。 展馆周围没有共享单车的停放区域,陆周瑜要到大路上打车,两人一狗继续走在树荫下。头顶层层堆叠的树冠被蒸出草木清香,金色阳光从中析出几缕,浮尘在其中起舞。 夏炎想了想,说:“今天那个男孩,年纪小,不太礼貌,你别放在心上。” 在二楼窗口跟灯光助理说话时,夏炎才发觉展厅离草坪很近,窗户大开,甚至能听到楼下行人路过的交谈声。 他不确定陆周瑜是什么时候趴在窗台上的,也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沈齐那些恶意中伤的话。 话音落下,正逢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熙熙攘攘从侧路通过,嬉笑声清脆悦耳。 夏炎趁机侧过头,看到陆周瑜沉静的半张侧脸,鬓角处浅红犹存似的,看上去并不是生气的模样。 但他不说话。 夏炎又说:“要是冒犯到你的话,我替他道歉,你别不高兴。” “他也是你表弟?”陆周瑜闻言笑了一声,侧过头问。 “啊?”夏炎反应片刻,说:“不是。” “那你替他道什么歉,”陆周瑜牵着狗,语调随意道,“我也没有不高兴。” 走至岔路,即将分别,夏炎在路边扫码停车,Kitty在一旁跟陆周瑜依依惜别。 夏炎突然想到要问他是怎么知道Kitty的名字的,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手机付款后,他走过去,接过牵引绳,问:“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陆周瑜半蹲着身体,任由狗的前爪踩在膝盖上,闻声抬眼看向夏炎,“你说。” “陈哥说,你不想在杂志上露脸,为什么?” 视线一高一低相撞,夏炎看到他嘴唇动了动,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幽幽苍绿。 明明自己才是居高临下站立的人,夏炎却幅度很小地吞咽,喉结滑动,莫名心悸起来,为他即将说出口的答案。 冥冥中好像有所感知。 陆周瑜看着他说:“参加这个展又不是为出名露脸。” 是这个答案。 七年前,那位闯入画室的记者,在三番两次邀请陆周瑜采访被拒绝后,认为这位大学生不可一世,放下狠话后离开。 夏炎拔腿就要追上去和他理论,被陆周瑜拽住袖口,“去吃饭了。” 楼道里感应灯熄灭,夏炎愤恨地跺脚,唤醒灯光,同时不解发问:“为什么不愿意让他采访啊?” “要去吃饭啊,”陆周瑜站在低一阶的楼梯上,仰头坦然地对他笑笑,“画一上午饿晕了。” 夏炎站着没动,他又说:“做这个就是因为感兴趣,觉得好玩儿,又不是为了登杂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在笑,但声音莫名有些沉,撞在周遭凹凸不平的水泥墙上,久久未散。 那段对话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无法追溯,甚至一度被遗忘在那个逼仄的楼梯间。 见他不说话,陆周瑜安抚地拍拍狗头,站起来,“你想让我在杂志上露脸?” 想到此前刚见面不久,两个人谈方案时,半开玩笑对他说过,把照片印在宣传册上吸引观众,夏炎连忙说:“不想!”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是说,看你的意思,你不想就不登。” 两人面对面站立,夏炎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目光,总觉得陆周瑜鬓角一侧的红颜料没有擦干净,于是盯着那一处。 道别的话就在嘴边,张嘴前,陆周瑜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突然抬手,曲起指节在抵下颌处,问:“怎么了,没擦干净?” “好像有一点。”夏炎眯了眯眼,不太确定是残留的颜料,还是皮肤本身的颜色。 他不长记性地再次靠近,指尖在贴近皮肤前堪堪停住,“你再擦擦吧。” “帮我指一下。”陆周瑜说,掏出一张纸巾。 “这里。”夏炎把指腹缓慢地贴在他脸侧,见没有被排斥,便从那道红痕上轻轻摩挲过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 指尖烧灼感尚存,下一秒,夏炎再次用指腹从他脸侧流连而过,后知后觉道:“不是颜料,你过敏了!” 第25章 月季 把Kitty送回家安顿好,夏炎匆匆赶至社区医院。 十月正值换季期,医院大厅里挤满附近小区的儿童,哭嚷声不绝于耳。 诊室外不见陆周瑜人影,夏炎问过医生,到休息室时,护士正在给他扎针,一旁的金属支架上挂有两瓶水。 “很严重吗?怎么还要输水?”夏炎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处方上的字,太过飘逸,没看懂。 “只是葡萄糖和消炎药,”护士接过话头,“输水消肿快一点。” 夏炎原本站在右侧,闻言往左挪动脚步,看了一眼陆周瑜的侧脸,皱眉道:“好像更肿了一点,用抹药吗?” “抹过了。”陆周瑜说,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张开,手掌里有一条药膏,“你怎么又回来了?” 发现过敏后,为避免皮肤被阳光暴晒,夏炎直接把人带到附近的社区医院,医院禁止宠物入内,陆周瑜让他带Kitty回家,自己进去挂号。 还不待夏炎回答,护士利落地扎完针,扯掉止血带,“多一个人正好,这瓶挂完喊我来换水。” 夏炎连忙坐到一旁的空位置上,对护士说:“好的,谢谢。” 休息室里不少小孩,电视上正播放儿童节目,有背景音乐,因此不说话也不会尴尬。 夏炎拿出手机,低头回复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见陆周瑜没有驱逐他的意思,才转过头问:“这是对颜料过敏了吗?” “嗯。”陆周瑜目光落在电视节目上,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不起啊。”夏炎下意识地说。 陆周瑜把头转过来,看向他问:“你又道什么歉?” 猛地对上他严肃的目光,夏炎说:“……要不是因为拍摄,也不会在你脸上涂颜料。” “颜料是你涂的吗?”陆周瑜问,还不待他回答又继续说:“拍摄是正常的工作需求,只是有点儿过敏而已。” 说完,他又重新把目光挪到电视上,看那档儿童手工栏目。 夏炎起身去接热水,人多,排了会儿队。回来时看到陆周瑜头靠在椅背上,双眼直视天花板,有点困的样子。 输液管上调整滴水速度的滚轮,被他推至最快档。 “喝水吗?”夏炎把一次性纸杯递给他。 “谢谢,”陆周瑜接过杯子,低头吹了吹,一口气喝下一小半后握在手里,“你回去吧,在这儿挺无聊的。” “不无聊啊,”夏炎指指电视屏幕,“我学做手工。” 输水的针扎在右手,陆周瑜左手边是过道,见他没有再喝的意思,夏炎从他手里接过纸杯,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桌板上,“你困的话就睡会儿吧。” 想了想,他补充道:“这瓶输完我叫护士来换水,换过我就回家。” 陆周瑜没有明确答复,仰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似乎是药效上来了,他含糊地“嗯”一声后闭上眼睛。 夏炎再次打开手机,百无聊赖地在各个软件之间切换,恰好看到季启林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条展览资讯,他点进去,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文章内容很短,图片和视频居多,很快就读到结尾,但没有记住任何内容。夏炎翻回顶部看标题,是一场即将开启的VR艺术展。 把文章放进收藏夹后,他才抬起头,一旁的陆周瑜似乎已经陷入睡眠,呼吸平缓。脸侧因过敏隆起的红肿疙瘩,从眼尾延伸到下颌骨,看上去仍红得触目。 夏炎站起身,把输液管上的滚轮放慢速度,手指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感受到一阵冰凉,于是又把他卷起的袖口轻轻放下来,搭在手背上。 做完这些后,他略带心虚地环顾四周,打针的小孩在哭,陪护的家长在哄,忙碌的护士穿梭其中。 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一隅。 夏炎松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可自抑地感到无力。就算注意到又怎么样?今天在这里输水的如果是小蒋,或者其他朋友,他也同样会悉心看护,甚至可以毫无芥蒂地用掌心替对方捂手。 但就因为他怀有一份如同原罪般的,不合时宜的,超出朋友界限的感情,所以滋生出可悲又可笑的心虚。 一瓶水滴完,陆周瑜没有醒,夏炎找到护士帮忙换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炎觉得他脸上的红肿消掉不少,就对着侧脸多端详了一会儿,直至那股令人挫败的心虚再度涌上来。 于是他挪动视线,看向匀速下落的点滴开始默数。 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睡得不沉,半梦半醒地听到电视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哭声。恍惚间,有股重力在额头上压了一下,不待仔细感受又消失了。 再一次被触碰时,夏炎条件反射地睁开眼,对着天花板一阵惺忪,直到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在他眼前晃,“甜甜哥哥。” 夏炎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在医院。他直起身体,看向一旁的小男孩,是住在楼上的小胖。 尽管不想承认,但瞬间的失落像扑闪的蝶翼,轻掠而过,刮起一阵荡平心跳的风。 “你怎么来了?”夏炎摸摸他的后脑勺,“生病了?” “我陪奶奶来的,”小胖指指里面的病房,手里攥着几张彩纸,“她在里面躺着输水,我出来看电视。” 电视上还在播放儿童手工节目,夏炎说:“看吧,跟着折一朵花送给奶奶,她病就好得快一点了。” 小胖点点头,坐上夏炎右手边的座椅,脚够不到地面,就悬空来回晃悠,“甜甜哥哥,你也生病了来打针吗?” “我没有生病,我陪这个哥哥来的。”夏炎指指一旁的陆周瑜。 节目里的手工百合,对于小朋友来说不算友好,并且还需要白乳胶和剪刀,医院都没有。 小胖只能手忙脚乱地搓出一条花枝,夏炎在一旁看他的动作,不禁笑了笑,从他膝盖上拿过一张粉色彩纸,“来,我教你折。” “先对折三次,”夏炎放慢速度,一个步骤一停,手把手地教小胖,“……最后一步,按照折痕捏一下,花瓣就出来了。” 一朵花盛开在手上,小胖颇为激动地欢呼,护士恰巧途径,分发给两人一小节医用胶带,把花和枝干粘起来。 “谢谢哥哥!”小胖跳下座椅,“我去送给我奶奶。” “去吧。” “你也把这朵花送给这个哥哥吧,”小胖往旁边指指,“这样他也能病好得快一点了。” “好啊。”夏炎随口答道,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座椅,却发现陆周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支在扶手上,托着下巴,对小胖笑了笑。 “你好。”他说。 “你也好。”小胖颇为郑重地点点头,“祝你早日康复。”说完一溜烟跑进病房。 夏炎抬眼看向吊瓶,已经快见底,他不太自在地转动手里的纸花,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陆周瑜说:“刚醒一会儿。” 脸上的红肿几乎已经看不见,夏炎高兴地向他传达这个消息,又尽量自然地把手里的花递过去:“我也祝你早日康复。” 陆周瑜垂下视线,盯着那朵花,“谢谢。”他伸手接过。 刚睡醒的声线低沉,因此莫名有些庄重的意味,夏炎缓解尴尬道:“哄小孩瞎做着玩儿的。” 说完他起身,“我去叫护士来拔针。” 走至走廊,小蒋发来微信,激动地分享了他拿到第一笔正式工资的消息。 夏炎回复他:“恭喜恭喜。” 小蒋:“晚上喝一杯吧,你有空吗?” “今晚?”夏炎有些犹豫,又有些心动。 “嗯嗯!炎哥你顺便问问陆老师有空没有吧,上次跟他没喝尽兴。” “他挂水了,不能喝。”夏炎输入完这句话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回道:“我问问吧。” 护士正在给一位老人扎针,说稍后过去,夏炎重新走回休息室,见小胖又出来了,站在陆周瑜座椅前,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胖指指输水瓶,又指指他手里的花,陆周瑜笑着拍拍他高昂的脑袋。 走近后,夏炎听到他说:“我也不知道。” 小胖转动脖子,像一朵拙嫩的向日葵,把脸面向夏炎,脆生生地问:“甜甜哥哥,我奶奶问,这是什么花啊?” 川崎玫瑰。 一种折纸艺术中的玫瑰花作品,以形状逼真著称。 夏炎脚步一滞,对他说:“月季。” 第26章 邀请 得知陆周瑜生病挂水后,小蒋将原本订于酒吧的聚餐,临时改为海滩烧烤,并再次请夏炎帮忙盛情邀约。 彼时两人刚走出医院,夏炎不知道该如何推拒,索性直接把手机递给一旁的陆周瑜。 几句对话后,陆周瑜转动着手里的粉色纸花,竟点点头应下了。 于是三人约在下午六点见面。 傍晚时分,浪潮渐渐退去,海平面像一条起伏摇曳的线,被落日染成橘金色。 这一处海滩刚开发不久,还没有形成商业景区的规模,因此摊位也不多。夜幕落下,浅滩上亮起星星点点的招牌。 海城以不夜城著称,见惯市区里亮如白昼的霓虹灯,这些微弱的光反而令人有种返璞的舒畅。 露天摊位允许携带宠物,夏炎牵着Kitty来时,小蒋满眼放光,“炎哥,什么时候养狗了啊?” “我弟弟的,”夏炎回他,又狡黠地加上一句:“不过暂时归我抚养。” 他知道小蒋毕生所愿,就是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狗,但小时候他妈妈不允许,长大后女朋友又对狗毛过敏,注定要遗憾终身。 小蒋重重地叹气,又哥俩好地攀上夏炎的肩膀,“哥,咱俩谁跟谁,你的就是我的。” 夏炎忍不住笑出声,把牵引绳递给他,转身去选菜品。 摊位是自助烧烤,每张桌子上都配有烤炉,选好菜后自己烤。夏炎没吃午饭,胃空久了,看什么都缺乏胃口,挑来挑去,最后潦草地拿了一把素菜。 再回座位时,Kitty正狗腿地趴在陆周瑜膝盖上,它已初具成年犬的身形,站起来足足到人胸口高,尾巴摇得飞快。 陆周瑜换了浅灰色卫衣和牛仔裤,不再是拍摄时穿正装的模样,看上去随意许多。他对Kitty伸出左手,训练它:“来,握手。” Kitty把爪子搭在他手心,耳朵扑闪扑闪,等待着夸奖。 被狗抛弃的小蒋在一旁拍桌,报复地说:“这狗的品种是阿拉斯猪吧?这么胖。” 虽然夏炎也常挖苦它胖,但却不能容忍外人诋毁,反驳道:“我们还小呢,只是婴儿肥。” “对吧,小狗?”他走过去拍拍狗头,Kitty侧过脸舔他手腕。 “看啊,”小蒋咬着汽水瓶里的吸管,阴阳怪气道:“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玩笑话而已,心脏却剧烈一跳,夏炎眨眨眼,下意识地后退,想要拉开距离,手腕却突然被人圈住。 “签子。”陆周瑜淡淡道,手掌离开皮肤,向下握住他手里串菜的竹签。 “啊。”夏炎连忙松开手。 “就这么多?”把他拿的菜放上烤盘,陆周瑜问。 “不太饿。”他答,坐回座位上猛喝几口冰可乐。 炭火旺,食物熟得飞快。边吃边聊,三人共同话题不多,难免落到工作上。 先是碰杯庆祝小蒋顺利转正,夏炎又问他接下来的规划。 在季启林的团队里,转正就意味着可以参与到项目策划中,并且有一定的话语权,而不仅仅像实习期间一样只能做苦力。 “季老师给我布置了任务,”小蒋忍不住点了瓶啤酒,痛饮一口后说:“下周就开始了,有点儿激动。” 夏炎不禁回忆起自己参与策划的首个项目,是一场以初雪为主题的、规模很小的展览。 在此之前,他对这份工作并不算热爱,只觉得有趣。直到那次全程参与其中,才第一次感受到艺术和个人相互渗透、相互融合的美妙感觉。 尽管那场展说不上成功,因为规模小,没有宣发,甚至后来在网上都搜索不到相关资料,但夏炎仍旧难以忘却。 当然也存有遗憾,当时特地给父母留了两张票,他们却因为要到高校开展学术讲座,没能如约参加。 连吃几串西蓝花,夏炎放下签子,举起可乐和小蒋碰杯,鼓励他。喝完后仍感到不过瘾,舔舔下唇也要了一瓶啤酒。 仰头喝下几口之后,盘子里多出几根烤好的牛肉。 小蒋正抱着酒瓶,弯下腰试图重新和Kitty建立友好关系,夏炎捻起一根竹签转了转,侧过头看向陆周瑜。 他袖口卷至小臂,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烤盘上的菜,手背上输水后贴的胶布还在。注意到夏炎的目光,用眼尾扫过来,问:“不吃牛肉?” “吃,”夏炎把竹签举到面前,烤肉的香气钻进鼻间,一口咬进嘴里,他说:“谢谢。” “吃羊肉吗?”陆周瑜一手撑着下颌,向他看过来。 夏炎点点头,羊肉串被放进他的盘子。 “鱿鱼?” “谢谢。” “虾?” 陆周瑜挨个分发烤盘上的菜,令夏炎想到他对Kitty说“握手”、“坐下”时的语气,于是忍不住说:“……我自己来吧。”拿起两串虾后,又问:“你不吃了吗?” 陆周瑜“嗯”一声,把一次性手套递给他剥虾用。 食材基本被分发完毕,他才停下动作。碳火还在燃,烘得人脸颊发烫。 一餐进行到尾声,小蒋掏出两张VR展览的门票,“原本准备和苗苗去看的,但这周难得有假,我们去外省玩一玩,炎哥,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展览名为“回溯”,夏炎觉得耳熟,思索了一阵,想起是季启林在朋友圈分享过的,一场关于亲情的展览。 夏炎没有接话,或许是刚回忆过父母放他鸽子的事,所以不太想去看,并且VR展览不属于他的专业范畴。 小蒋还在极力推销:“这场展不对外开放的,而且时间很短,就只有两天,别浪费票啊!” 犹豫间,一条胳膊从身侧探出去。 “给我吧,”陆周瑜伸手接过,对他说:“谢谢。” 临近九点,三人起身结账。小蒋要去接苗苗,和两人道别后,又不舍地蹭蹭Kitty,才骑上车离开。 走出夜市的区域,海滩变得空旷,夏炎松开牵引绳,催促Kitty去跑一跑减肥。它跑出几步,又自己叼起绳子回来,似乎是怕夏炎骂它,把绳子主动递到陆周瑜手上。 夏炎笑出声,“你别回家了,跟他走吧。” 陆周瑜也跟着笑,附身拍拍Kitty的头。 吃得多,两个人都不着急回家,于是沿着浅滩慢慢走。烧烤摊喧闹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身后,海面出奇平静,在月光下犹如一片巨大的、望不到头的深色玻璃。 脚踩在湿软的沙面上,发出沙粒摩擦的声音。夏炎眯了眯眼,往前跑两步,拾起一块扁平的石头。 “比一比?”他朝海面歪了一下头,不待对方应战,身体一斜,手肘骤然发力,石头打破平静的海面,轻点出四圈涟漪后,噗通落入海中。 “四个,你来。”夏炎转身,又搜寻到一块石头,捡起来向前一抛。 陆周瑜抬手接住,在手心里掂了掂,两步走上前,一躬身毫无预兆地掷出去。动作飞快,眼睛还未来得及捕捉画面,只听到一排清越的声音,也是四下。 平手。 他直起身,把因动作震落的袖口重新卷上去,夏炎注意到他的动作,诧异道:“你怎么用左手?” 陆周瑜抬起右臂,向他晃了晃,手背上的医用胶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这只手用不上力。” “等我练一下,”夏炎又拾起一块石头,对他说:“我也用左手跟你比,公平公正。” “好啊。”陆周瑜笑笑,抱起手臂,站在一旁看他练习。 Kitty不懂两人在玩什么,但不用走路它乐得轻松,静静趴上一块岩石,下巴枕在两只前爪上。 夏炎一遍一遍投掷,不断调整角度与姿势,但每一次,石子都是干脆地直沉海底。 “你左手怎么这么有劲儿?”他泄气地问。 “打水漂要用巧劲儿,注意石头和水面的角度,”陆周瑜晃动手腕,悬空向他做出示范,“不要用蛮力。” “再试试,”他把捡来的石头抛给夏炎,“打出来两个就算你赢。” 发力点不对,夏炎的手腕开始酸痛,他来回转了转,嘴上不服输道:“不用给我放水。” “我小时候是左撇子,”陆周瑜朝他摊开手掌,“左手用得很熟练,所以不算放水。” 夏炎半信半疑地低头看,月光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伸出食指,很轻地在陆周瑜左手掌心里划过,只感受到燥热的触感。 “这里,”陆周瑜突然伸出两指,捏住他的食指,引向左手的中指关节处,摩挲了一下,“画画留下的茧子,摸到了吗?” 说完后他便放开夏炎,两只手收回身侧。 夏炎怔愣地点点头,手指悬在半空蜷了一下,很快又神色如常地抛起手中的石片,走回海边。 最后一次。 他在心中默想,算好石头入水的角度,身体向后倾斜,臂膀猛一发力,石头脱离掌心飞出去。 像打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清脆地三重奏。 “三下!”夏炎跳转过身,嘴角的笑意扩大,扬声道:“我赢了!” 陆周瑜对他笑了一下,说:“恭喜。” Kitty也应景地“汪汪”叫起来,此时正掀起一阵风,把它的毛发吹得鼓动起来,像只巨型刺猬。 “赢了有什么奖励吗?”夏炎抬手抚平它的背毛,半开玩笑道。 “你想要什么?”陆周瑜问。 原本玻璃似的海面被风吹得开始熠熠流动,浪潮一波一波涌上,像是在呼吸般,叹出一团团冷冽的海水气息。 夏炎牵着狗,思绪纷飞,最后故作轻松道:“小蒋不是拿了两张票吗,你邀请我一起去看展览怎么样?” 陆周瑜不置可否,夏炎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被海水吞没了,像石头一样沉进海底,一声回应都得不到。 沉默中,两人一狗即将走出海滩,不远处的市区灯火辉煌,远远看去,竟有种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感。 就像今晚的相处一样。 路边卖玩具的小商贩,招揽客人时失手拍飞一只皮球,Kitty见状,飞奔过去捡球。 恍神间没有攥紧绳子,夏炎担心大狗会吓到小朋友,疾步追上去,附身紧紧环住Kitty的头,“别捣乱,走了,回家。” 待商贩捡回皮球,他才松开手站起来,听到身后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转过身,一张票被递到眼前。 夏炎张张嘴,因意外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应了一句:“……啊?” “愿赌服输。”陆周瑜看着他,轻描淡写地邀请:“一起去看吗?” 第27章 运气(上) 参展日定于周六。 但自周一分别后,一连几天,雨都没有停下的迹象,且愈下愈大。 海城的天气预报频繁变换,让人难以信服。周五下午,气象台接连发布三条暴雨蓝色预警,提醒广大市民谨慎出行,但出奇地,雨却停下了。 几天的强降雨把人困在家里,趁这口喘息的空档,夏炎跑出家门,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购买补给。 天色浑浊如黄汤,道路两旁的植物七零八落,积水没过脚踝。尽管雨已经停下,但空气潮得厉害,衣服黏腻地裹在身上,仍有种被雨淋透的错觉。 一连跃过几个水洼,夏炎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地毯上,跺跺脚,震落挂在身上的水珠,听到一旁结账的两位老人与店员对话。 “上一次下这么大雨还是九年前吧?死了不少人,桥都塌了两座。” “预报说还有暴雨,早该停工停学了!”一位老人愤慨道:“回去打电话让儿子回来,上班不要命啦?!” 结完账,两人重重地叹气,从夏炎身旁出去。 几句话的功夫,空中又开始飘落细雨,老人搀扶着走下台阶,甫一撑开伞,伞骨便被劲风掀起,刮出去很远,最后落到中央花坛上,像只受伤坠落的大鸟。 夏炎拉住要去捡回伞的老人,把手里的伞递过去,几番拉扯,两人总算收下,步履匆忙地离开。 停工停学……夏炎抬头扫过窗外细雨,心存侥幸地迅速选购。结账时,手机屏幕上自动弹出今天的第四条暴雨预警。 他颇为心烦地清除消息,扫码付款后,把卫衣的兜帽扣在头上,准备跑回家。 雨是瞬间漏下来的。 像用刀划在蓄满水的气球上,所有水便一顷而下。 已经踏出檐下的身体受到波及,尽管迅速收回脚步,但卫衣下摆和长裤仍湿了一截。 店员善意地指向店内座椅:“坐一会儿吧,雨小一点再回去。” 道谢后,门上的感应器响起“欢迎光临”的提示音,夏炎顺着声音看过去,来人正掀开湿厚的刘海,露出一张被雨浇的狼狈的脸,是祁万。 自上周在便利店吃早餐时偶遇后,夏炎再也没见过他。 雨水顺着发梢滚落,途径脖颈时,被他一手抹掉,甩在身后的雨幕中。 一抬眼,两人对视上,祁万也颇为意外地挑眉,接过夏炎递来的干毛巾,匆匆擦掉雨水后坐到一旁,“好巧啊。” “不是不兼职了,”夏炎问:“怎么过来了?” 祁万笑笑,“来看看我那个倒霉室友在不在。” 听他这么说,夏炎便不多问了。 面前的玻璃被雨水不断冲刷,窗外的街景一片朦胧,顷刻间,天色由昏黄转浓黑,可才下午三点。 “已经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了。”祁万感慨道。 夏炎想到那两个老人的对话,问他:“下大雨会停工停学吗?” “说不准,”祁万挠挠头,回忆道:“几年前有场大雨,伤亡挺重的,自那之后政府对雨天都很谨慎。” 闻言,夏炎捻捻指尖,打开天气预报看了眼,不由地叹口气。 “怎么了?”祁万问。 “明天本来要去看一场展览,”夏炎无奈地笑笑,“希望不要泡汤。” 祁万知道他的工作,问道:“很重要的展览吗?” 重要吗? 夏炎答不上来。 这场展览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兴趣,但那晚在沙滩上,陆周瑜把票递过来时,他脑袋短路,颇为滑稽地用双手接过,郑重点头道:“好,一起去看吧。” 那一刻,他又开始满怀期待。 或许作为展览来说,是不重要的。 但对被赋予见面机会的展览来说,又是重要的。 夏炎想到一个远房堂妹,曾在过年的家庭聚会上见过,两人同桌。饭间,堂妹把收来的厚厚一沓压岁钱递给他,拜托道:“哥哥,你能不能把钱转账给我。” 应允转给她后,堂妹豪横地购下某位歌手的近百张专辑。 夏炎在一旁瞠目结舌:“买这么多……用来收藏吗?” “不是,这是数字专辑,没有实体的。”堂妹羞涩地笑笑,调出页面里的规则给他看,“买够九十九张能获得见面会门票。” 夏炎打趣她:“压岁钱全花光就为见他一面啊?” 堂妹点头,“见他一面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想到这里,夏炎忍不住笑了一声,滞后地理解了堂妹当时的话。 见他笑,祁万猜测道:“不重要吧?” “还是挺重要的。” “那就雨停了再去呗。” 拿到票后,夏炎回家提前做了功课,搜索到不少相关信息,得知这场展不光是VR技术展现,还将有摄像跟拍,共在国内外八个城市巡展,最终合并成一部纪录片。 行程很赶,恐怕不会为天气延期。 他“嗯”一声,没有过多向祁万解释,只能隐隐期盼这场雨尽快停下。 说起展览,祁万来了兴致,“你给的展览票我去看了。” “怎么样?”夏炎回过神,问道:“我还没有调研观众反馈,就从你开始吧。” “我一个理科生,看完也理解不了。”祁万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感觉浪费你一张票。” “艺术这东西,没什么能不能理解的,”夏炎认真对他说:“不需要被理性逻辑框架,你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它就是什么。” “感受到什么……”祁万重复他的话,似乎没明白什么意思,开玩笑道:“最大的感受就是好牛!” 夏炎被他的形容逗笑,“还有吗?” “……很漂亮,很高级,”祁万说着,自己也开始笑,“我说的是不是太低级了?” 夏炎摇摇头,去柜台买了两杯速溶热咖啡。 坐回座位浅啜一口,他缓缓道:“我第一次看毕加索的抽象画,还觉得非常小儿科,这不比你低级多了。” 两个人一同大笑起来。 “后来有个朋友跟我说,看再多理性的解读都没有用,”夏炎组织语言向祁万传达:“艺术是为感觉器官而存在的,你走进它,它传达给你。所以没有高低级和对错之分。” 祁万似懂非懂地点头,“有机会还可以去看你的展吗?我需要多熏陶一下。” “可以啊,”夏炎开玩笑道:“记得买票,我给你打折。” 与此同时,窗外雨势愈来愈急,已经到了模糊万物的程度。与惊雷一齐乍然响起的,是手机的短信提示音。 夏炎逃避地把亮起的屏幕熄灭,祁万却在一旁小声读起来: “为积极应对新一轮强降雨,海城防汛指挥部发布1号指挥令,要求切实做好防汛应急工作,请广大市民非必要情况减少外出……” 读完后,他转头问:“你那个展览估计去不成了吧?” 夏炎“嗯”一声,点点头。 “炎哥?”见他略显苍白的脸,祁万关切道:“怎么突然脸色这么差,感冒了?” “没有。”夏炎抬手搓搓脸,才发觉掌心冰凉,双手捧住温热的纸杯,看向窗外。 这场幕天席地的雨仿佛正从耳孔、眼睛、张合的嘴巴里倒灌,整颗心被连根拔起,浮在水面颤巍巍地漂。 许久,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只是觉得我运气不太好。” 由/公/众/号/农/夫/山/拳/有/点/甜/分/享/ 第28章 运气(下) 仅消沉了一瞬,夏炎便打起精神,将气象台发布的倡议短讯细读一遍,截图下来,点开和陆周瑜的对话框。 并非是他想主动推掉这次见面,而是目前形势严峻,仅从铺天盖地的新闻推送中,足以见得暴雨的威力,还是要以安全为上。 若说有一点私心的话,他不太想被动地等待见面取消的通知。 听上去有点好笑——在这段关系里,自己一开始就已经处于被动的姿态了。连这次看似是陆周瑜主动的邀约,也是由于他运气好,赢得打水漂的比赛后求来的。 想到这里,似乎更好笑了——他运气才不好,以数量来算明明输了,但陆周瑜却心地善良,将胜利的门槛降低,好让他轻松跨过。 并且不止一次。 两人的首次较量,发生在十年前一个闷热的午后,第一节 色彩课上。 在此之前,夏炎仅接触过铅笔画,不会用颜料。 提着画板跟在陆周瑜身后,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从擦肩而过,升级为点头之交。 近二十分钟的山路后,周围已经看不到其他同学,夏炎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能不能教教我?” 想了想,他改口道:“或者你画你的,我在旁边看一看。” 似乎没想到身后有人,陆周瑜转过头看他一眼,在树荫里把画具放下,支起画板。 等不到回复,又被晒得头昏脑涨,夏炎暗自“嘁”一声,觉得这人冷漠无情,抬脚准备离开。 “夏炎。”陆周瑜叫住他,用下巴点点身旁留出的另一块树荫,“在这儿画吧,你先画,有不会的问我。”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夏炎在学会背乘法口诀表之前,最先会背的是化学元素周期表。因父母都从事化学行业的原因,小学起他就熟练掌握化学方程式的配平原理与口诀。 调色不就是颜色叠加,又有什么难的。 这么想着,他提起画箱,走到陆周瑜右手边靠后的位置坐下。 支画板、贴画纸、铅笔起形,前期一切顺利。 颜料盒是画室统一配备的,四十八种颜色按顺序排列在格子中。 涮好水粉笔后,夏炎开始比葫芦画瓢。 第一排第三格、第三排第七格、第四排第六格,再加一笔白颜料,混在一起,就是树干的颜色。 他在心中记下陆周瑜蘸取的颜料,如同做化学实验般,谨慎地按顺序将其融合,涂抹到画纸上,得到与之相近的颜色。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陆周瑜画画的姿态过于随意,很像是随心又随机地选择颜色,不像夏炎那般慎重。 之后是天空、树叶、山楂。 画到山楂时,一只蝉蜕从头顶的树荫落下,砸在未干的颜料上。夏炎分神片刻,再抬头时,陆周瑜已经完成了山楂的铺色,走到他身后。 夏炎顿时觉得锋芒在背,硬着头皮问他:“山楂我应该用哪个颜色?” “你觉得应该用哪个颜色?”他反问。 “……朱红?” “可以。” 夏炎松了口气,蘸取一笔朱红涂在调色板上,虚心请教:“还要加什么颜色?” 身后没动静,他忍不住准备回头时,一只胳膊从脸侧伸向前,指间捏着一串山楂。 “观察一下,”声音擦过耳畔,陆周瑜语调随意地问:“除了红还有什么颜色?” 耳廓微微发热,夏炎看向山楂,犹豫道:“赭石?” 陆周瑜“嗯”一声,问:“还有呢?” 还有? 夏炎想转过头,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头顶,语调平淡:“不是让我教你吗?那就好好观察。” 动作霎然顿住,注意力集中到山楂上,观察许久,夏炎闷闷地问:“黄绿……?” “这不是能看出来吗?”头顶的桎梏松开,陆周瑜语气含笑道:“不用完全照着我的画。” 被轻飘飘戳穿,夏炎的耳廓热意更甚,头埋在画板上默默调颜料。 “哎!”恍惚间把钴蓝当成黄绿加了进去,他不禁惊呼一声,抬头求助:“这怎么办?” “加就加了,”陆周瑜说,“你不高兴的话也可以加一点黑色。” 笔刷挨近黑色颜料之前,夏炎停下动作,不太确定地问:“真的可以加黑色吗?” “为什么不行?”陆周瑜答:“那加一点紫罗兰好了。” 夏炎放下画笔,突然站起来,面对面问他:“加什么颜色都可以?” 陆周瑜浑不在意地答:“当然。”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教我!”夏炎忍不住问,问完又觉得浪费口舌,因为事实已经明摆在眼前。 他既为陆周瑜的敷衍感到愤怒,又为自己低声向他求教感到屈辱,反应过来时,已经放出狠话—— “来打一架,”夏炎扬扬下巴,“我赢的话,你就好好教我,输的话,我马上走。” 陆周瑜闻言看着他笑了笑,慢悠悠道:“可以啊。” 那场架最终没能打成,因为天气太热,稍一动,汗水就源源不断地从皮肤里沁出来。 两人并排坐在河边,小腿泡在河水里乘凉。 “暂时休战。”夏炎边用手掌扇风边宣布,一只还在滴水的山楂飞进他怀里。 陆周瑜洗过脸,眼角眉梢还挂着碎钻般的水珠,偏过头对他笑了笑:“你把山楂吃了,不皱眉就算你赢。” 没有镜子,夏炎始终不知道当时有没有皱眉,应该皱了吧,山楂那么酸,酸得他想即刻用最浓烈的颜色去表达。 但陆周瑜还是对他说:“你赢了,恭喜。”然后如约好好教他画画。 虽然再次坐回画板前,他还是说了一样的话:“什么颜色都可以加,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它就是什么颜色的。” 但莫名其妙的,夏炎觉得似乎抓住了一些东西,他在原本观察到的颜色中,又加入象征酸涩的柠檬黄,最后调出满意的山楂色。 那年夏炎十八岁,很是不知天高地厚,尤其热衷于和陆周瑜打赌放狠话,心不甘情不愿对他说过很多句“算你厉害”,同样,也收获过许多句“你赢了,恭喜”。 如今想来,似乎远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段感情时,就已经把自己置于被动地位了。 而心动的起点,或许就藏于某一次陆周瑜对他降低获胜标准、让他误以为自己被好运眷顾的“恭喜”中。 次数太多,难以回溯查证。 极端天气导致信号受扰,取消见面的微信消息一直发送不出去,再次重试后,总算发送成功。 夏炎呼出一口气,说不上心安还是心酸。 祁万在一旁接电话,信号不好,他嗯啊两句挂断,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聊:“运气嘛,就是时好时坏,总会好的。” “或许吧,”夏炎兀自笑了笑,突然道:“不然来试一试。” 话题转换太快,祁万问:“什么?” “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夏炎撤回那条规规矩矩的微信消息——“天气不好,气象台建议非必要情况不外出,明天的展览可能要取消了。” 同时指尖飞快地敲出新消息—— “打赌吗?” “赌明天雨会不会停,我觉得会。” 再给我一次好运吧,他想。 半分钟后,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 夏炎低头,只看到三个字: “你会赢。” 第29章 全糖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便利店外。 祁万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他接通后,惊诧地抬眼望向窗外,只一秒,又懒洋洋道:“我没有伞,走出去会淋湿。既然你愿意纡尊降贵来接我,应该也不介意下车走几步吧?” 不多时,车门打开,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撑伞走过来,沉默地停在便利店门口。 雨幕细密,夏炎没看清来人的脸,也无暇细看。祁万起身,去将他手里的伞夺过,递给夏炎后,两人一同跑向停在路边的车。 高个子青年的手掌悬空在祁万头上给他遮雨。 夏炎抬眼时刚好看到这一幕,这么大雨能遮住什么,他想,但是还挺可爱的。 撑伞回家后,刚一推开门,Kitty便嘤咛着跑来,似乎在控诉他出门太久。 夏炎对它说:“外面下雨了,乖啊,我先换衣服。” Kitty贴在夏炎腿上,走一步跟一步,最后整只狗瘫在地上挡路,大有不摸它不让走的架势。 不得不承认,毛茸茸的触感很能抚慰人心。 顺了会儿毛,心里那些轻微的刺挠似乎一齐软了、朝一个好的方向伏倒了,变成一片金灿灿的、埋种希望的沃土。 在此之前,夏炎不是没想过养只狗,也机缘巧合地遇到过眼巴巴望他的流浪小狗。可职业原因,他需要天南地北来回飞,给不了小狗最需要的陪伴,所以不敢贸然把它们带回家。 仅温存了几分钟,走进玄关,地板上湿漉漉的,鱼缸里的龙睛尾巴摇得飞快。 联想到Kitty沾湿的前爪,夏炎揪它耳朵笑骂:“听说过狗拿耗子,没听过狗还要抓鱼的。” Kitty呜呜咽咽地讨饶,夏炎的心立刻软下去,不再苛责它,转而认命地拖起地来。 做完家务,离天黑还有段距离,离雨停还很远。 傍晚是一个暧昧的时段。 放学、下班、准备晚饭,人世间的烟火气息都凝于这一刻。 明明窗外暴雨滂沱,但从窗缝挤进来的,除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还夹杂一缕不知从哪飘来的饭香。 如同一阵袭人的浪,打在心尖,让人联想到背着书包推开家门的一刹,暖融的光铺满房间,新闻联播与汤锅咕噜作响的声音里,父母在厨房忙碌,一抬眼便呼唤道:“快去洗手吃饭!” 明明是没有经历过这一场景的,从小和父母聚少离多,极少有机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脑海里构建这一画面时却驾轻就熟。 没来由地,夏炎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陆周瑜发来的消息。 “你会赢。” 三个字撑起的对话框简洁如一小朵云,在他心上局部降雨,刚平伏下的心绪隐隐有揭竿而起之势,他连忙打开电脑,投入工作转移注意力。 展览已开展一周,各大平台以及电子问卷都收到不少反馈,夏炎创建表格,将评价分类整理归纳。 天将黑时,接到季启林的来电。 以为他是来问反馈意见,夏炎接起后主动说:“正在统计问卷,不过样本数量偏少,下周再给您完整报告吧。” “好,不着急。”季启林和声道:“明天有时间吗?” 将文档备份保存,夏炎起身到窗边,雨还在下。 他们这一行,工作时间并非传统的朝九晚五,而是按照项目制。开展前忙得暗无天日是常态,开展后就相对轻松许多。 这个时段,通常不会有其他工作打扰。季启林这么问,八成是有紧急任务,夏炎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各自安静片刻,他才说:“明天和人约好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后天有时间。” “去约会啊?”季启林调侃。 “……不是。” “还以为你和小陆去约会。” 出乎意料的对话,看来季启林误会颇深。不知该从哪里向他解释,电话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夏炎含糊道:“您想多了,只是和朋友去看个展。” 季启林问:“明天展馆还开吗?这雨这么大。” “不知道,”夏炎望向窗外,手伸出去接了一会儿雨水,又说:“会开吧。” 他不信自己的运气,但是相信陆周瑜对他说的“会赢”。 没有过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季启林道:“那就去玩儿吧,后天再说,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简短提起明年三月的双年展。作为国际知名艺术展,早在去年就已定下选题,年初,团队还一同去布展现场参观过。 “昨天和沈如吃了顿饭,她有意向邀请小陆参展。”季启林说。 沈如是双年展的主策划人,和季启林交好多年,夏炎不久前在蜃楼美术馆内见过她。 那晚,他还开玩笑般问陆周瑜,如果沈如老师邀请他参展,会不会留下参加。 当时两人都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夏炎仍记得他满不在乎的回答:“等她邀请我再说吧。” 却不曾想竟然一语成真。 惊讶之余,他疑惑道:“双年展不是早就确定名单了吗,怎么突然要加人?” “市北的淇县明年初要划入海城市区,政府想在那边办一个分会场,”季启林向他解释:“户外展更好发挥。沈如去看了他的展品,觉得合适。” 这实在太巧。 “时间紧……见小陆的话问问他……是个好机会……” 季启林的话断断续续,许久后,夏炎才意识到并非是信号不好,而是他在跑神。 关上窗,赤脚走到玄关处,水族箱内的龙睛早就忘记被Kitty捕捞的噩梦,摇头晃脑地在珊瑚丛中穿梭。 “这样啊,我问问他吧。”夏炎放慢语速,平静地告诉季启林:“但是他说回国参展只是受老师委托,一个月后还要回英国。” 准确来说是三周后。 “啊?”季启林一怔,嘟囔道:“怎么没听老贺说过……” 话音未落,电话里出现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喊开饭了。 “哎哎,”季启林的声音软下来,“等会儿,给小夏打电话呢。” 夏炎笑道:“老师您先吃饭吧,别让师母等久了。” 季启林连声道:“来了来了。”复又对着电话说:“后天来家里吃饭吧,边吃边谈。” 挂掉电话,夏炎重新走回窗边,呆站许久后觉得双腿僵硬,干脆拉上窗帘,一头栽进被子里。 窗户没有关紧,倾泻的雨声沿缝淌进室内,颇为催眠,他也就顺势睡去。 第一次醒,是晚上九点整,雨还在下,夏炎摸出手机,连定四个间隔五分钟的闹钟,又继续睡。 再次醒来,还没来得及看时间,先被地板上一道苍白的光晃住眼,以为是雨水把地板淹了,他猛然起身去关窗。 窗帘一开,洁白的月光在地板上如画卷般铺陈。 乌云散去,月亮挂在天上。 夏炎眨眨眼,把头探出窗外,凌冽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沾湿他的鬓角。 但千真万确地,雨停下了。 第二天,天气算不上好,但也不算糟糕。街道两旁的梧桐叶被淋得透亮,黄泱泱地漫开,深秋一夜至。 即使雨停下,暴雨仍带来不小的损失。 除在地铁广播里听到的各项数字外,展馆外的告示更直观地体现了这一点。 “因暴雨导致设备进水,部分展厅维修中,暂时停止参观。敬请谅解。” 部分。 夏炎松口气,心想当然谅解,十分谅解。如果有机会,他甚至想握住负责人的手鞠躬道谢,感谢他们这种天气还愿意开展。 这场VR展设在老城区一幢四层洋房内,时经百年的建筑依旧华美。 来得早,展馆外人不多,一旁有家咖啡厅,夏炎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离约定的九点还有半小时,于是点了两杯咖啡,坐在厅外的高脚凳上等。 期间,他打开手机搜索,确实有淇县即将划入海城市区的新闻,也有双年展将设置分会场的消息。 季启林的话并不是梦,那他究竟要不要问问陆周瑜的意向。 问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损失——他不愿意参展,就还按照原计划,三周后离开。 愿意的话—— “您的咖啡好了。”店员将打包好的牛皮纸袋递过来,打断他的设想。 提上两杯咖啡走回馆区时,陆周瑜正站在门口等,见他过来,扬了一下手。 夏炎直直走过去,应该说早上好的,却脱口而出:“我赢了。” “恭喜。”陆周瑜提起嘴角对他笑了笑,好像一早就料定这个结果般。 夏炎喉咙发紧,佯装无意道:“没想到这么好运,总是赢。这次的奖惩我也想好了。” 两人途径长廊,一同往展馆内走,验过票后,陆周瑜偏头问:“是什么?” ——继续留下参展吧。 夏炎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咽下这句话。 就算运气好,他愿意留下参展,也只是把三周拉长至三个月,总还是要走的。 “奖就不必了,”穿过长廊,进入展厅前,夏炎从牛皮纸袋里掏出咖啡递过去,“罚你喝全糖美式吧。” “太狠了。”陆周瑜笑笑,伸手接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标签。 他不吃甜食,咖啡也从来不放一粒糖,因此喝的时候表情很精彩。 当然,夏炎表情也好不到哪去,不加糖的美式咖啡又苦又酸,为不露破绽,他屏住气一口喝下大半。 最后终究是没忍住先笑起来,“干个杯吧。” “来。” 两只空杯子投进垃圾桶的一刻,夏炎突然有种全身轻松的感觉,如同被宣判生命期限的病患,终于放下对世间的诸多贪念,决定尽情享受最后时光。 虽然不能从陆周瑜身上获得想要的爱情,但也好运地收获了一箩筐朋友间的关爱。 他应该满足、知足、诚恳道谢以及体面道别。 “扯平了。以后不比了,总是赢也没意思。”夏炎轻松地说,除了喉咙有些酸,大约是咖啡店的豆子只进行了浅度烘焙,酸味过于持久。 展厅内已经开始播放前奏影片,荧荧蓝光散出一些,映在两人身上,显得混沌。 陆周瑜听到他的话,朝厅里迈进的脚步似乎停了一瞬,也似乎没有。 第30章 沼泽 展厅内是开放的站立式布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时,前奏影片已经开始播放,光线暗淡模糊,厅内人影憧憧。 往前走出几步,陆周瑜听到身后混乱的声音,以及夏炎小声的道歉:“抱歉抱歉,看不清路。你没事吧?” 大约是踩到其他人的脚了,被踩的人说:“没事,没关系。” 转过头时,夏炎正好抬起脸,双眼焦虑涣散,似乎极不适应黑暗一样,显得无助与彷徨。陆周瑜知道他畏惧黑暗环境,离观展的最佳区域还有一段距离,于是没有多想地主动拉过他的袖口,说:“走慢一点。” 像突然被陌生人抚摸的爪子的猫,夏炎猝然将手抽回,眼睫被昏黄的光线镀了一层金边,却不似以往的柔软,反而有种若即若离的锋利。 “就站这儿吧,”他挪动脚步,走到展厅一侧的墙边,嗫嚅道:“再往前走会挡到别人。” “好。”陆周瑜也走过去。虽然位置有些偏,但两人身高足够,并不会被遮挡视线。 这是一面有弧度的墙,面向展台时,夏炎的半个身子在陆周瑜视线内。 先导片是一对母女的日常生活,碎片化的素材拼接,大部分镜头都在一间病房内,有时镜头很晃,有时则是大段的母亲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像是静止一般。 每当静止时,夏炎都会把头倚在墙上,然后做一些小动作,卷卷袖口、转转脖子、拨弄拨弄头发,颇为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的头发相较于被美术馆的窗户扣挂住时,好像更长了一些,几乎垂到肩膀,有几缕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到脸侧,又被他用手指撩到耳后,翘起一个顽皮的弧度。 似乎是太过柔软光滑的缘故,头发三番两次从耳后脱落,遮挡视线,夏炎从手腕上抹下一只细皮筋,抬高胳膊想要束起来,动作有些不耐烦,因此手肘撞到陆周瑜的肩膀。 并不痛,但是骨头相撞的声音发出一声钝响,夏炎连忙转过身,却又与陆周瑜去扶他的胳膊相撞,重心不稳向后栽倒。 混乱中,陆周瑜觉得嘴唇擦过什么,柔软干燥的触感一碰即离。他钳住夏炎的腰,把人稳稳放好。 “谢谢。”夏炎轻声说,也不再扎头发,动作粗暴地把鬓发塞到耳后,全程再没有任何小动作。 先导片还在播放,画面由病房挪到室外,女儿推着年轻的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在草坪上晒太阳。 厅内原本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连光线都和煦起来。 或许是已经看过一遍的缘故,陆周瑜发觉自己并不能集中注意力。 回伦敦的机票已经买好,原本是准备今天告诉夏炎的,但从见面开始,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当初周漫去世,陆周瑜只身到英国学习生活,姥姥姥爷甚至陆文渊都十分担忧,他们一致认为因母亲的操控,使得他性格封闭,不会结交朋友,也难以真心待人。 赌气一般,进入新的环境后,陆周瑜迅速结实了许多新同学,没有住周漫生前留给他的昂贵公寓,而选择和诸多留学生租住在一起。 留学生活乏善可陈,陌生环境更容易使人寻求归属感。那时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与中国同学待在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按照食谱学做中餐、在考试周间隙看春晚、和上万人挤在泰晤士河边一同跨年。 大本钟敲响十二声后,满天烟花绽放,五湖四海的人用各种语言欢呼新年快乐,昳丽的天幕之下,有人拥抱,有人接吻,有人手拉手围成一圈共舞,有人高举香槟喷洒祝福。 有一次,陆周瑜和同行的朋友被人流冲散,他一个人艰难地沿河边行走,漫无目的,但只想远离人群一些,却被一个金色长卷发的白人女孩拦住。 “介意给我一个新年的拥抱和吻吗?”她用英语问:“你是我今天见到的最英俊的东方男孩。” “抱歉。”陆周瑜耸耸肩,礼貌地拒绝了。 “没关系,我以为你是一个人,”烟花与欢呼声太大,女孩凑近他说:“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应该在这个时间和她接吻,庆祝新年,而不是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在泰晤士河边。” “拜托,”她叫道:“这是新年,打起精神来!” 最终陆周瑜还是给了她一个新年拥抱,道谢后,一个人回到留学生宿舍。 宿舍里难得没有人,很安静,有种小时候和周漫待在家属院的错觉。 离开海城后,陆周瑜很少再去回忆那里的人和事,只有偶尔几次,梦到他去机场送夏炎回家的场景,梦境里颠倒成夏炎送他去英国,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广播开始催促陆周瑜登机,他才头也不回地进入安检,没有说一句再见。 一秒钟的电影需要二十四帧画面,他们共同相处过的时间短到贫瘠,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长河中,甚至连一秒钟的连贯画面都凑不齐。 陆周瑜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么浓烈的感情和羁绊,也始终刻意回避少年青涩的心动。 但那一晚,鬼使神差般,他做了此生最不光明磊落的事——在一个国内小众艺术A上搜索夏炎的账号。 账号是他曾经无意间看到的,过去许久却依然记得,就像随手仍在抽屉里的廉价香烟,不会特地记挂,但夜深人静时,想到它难免口干舌燥。 陆周瑜并不常登录那个软件,几乎半年多才看一次,有时夏炎发的频繁,半年里有十多条,有时只有一两条。 说不上这种行为算什么,偷窥?关心?放不下?似乎都是,也似乎都不是。 几年间,他换过几任同学和室友,每一任都友好相处,离别时,大家也都碰杯拥抱,说好再见面,然后转身各奔东西,散落到世界上各个角落,没多久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大概是不想轻飘飘忘记这个人,和那段珍贵的回忆,所以一遍又一遍地浏览他的社交平台,企图找回一些熟悉的影子。 记忆里的夏炎永远精力十足,说起话来语调偏高,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待人格外赤诚,时常跟陆周瑜打一些莫名的赌,赢的话会高兴一整天。 他的账号里动态很少,几乎全是公事公办的展览资讯,标点符号用得规规矩矩,和记忆里十八岁和二十一岁的他大相径庭。 曾经那个扬起下巴跟他约架,从走廊尽头跑来给他开门,一起上山下河,看电影时躺在他肩膀上睡着的男孩变得越来越模糊。 阴差阳错地,导师转发在群里的展览信息,陆周瑜正好在夏炎发布的动态里见过,也从导师那里得知,压轴展品被爆出抄袭,急需一位新的艺术家救场。 陆周瑜不记得他去报名时在想什么,只记得导师似乎不太认同。 “虽然季是我的朋友,”导师是华裔,说起普通话显得生疏,“但是这个项目对你来说价值不大,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考虑清楚了,”陆周瑜指着策展人一栏的另一个中文姓名,说:“他是我的朋友,我愿意去帮这个忙。” “先导片结束了,”夏炎转过头,很轻地拽了一下陆周瑜的袖口,“我们到前面一点吧。” 陆周瑜从回忆中抽身,说:“好的。” 厅内灯光全部被打开,夏炎走在前面,陆周瑜注意到他右边的耳廓一片通红,薄薄的皮肤像被点燃一样,下意识想用指节去触碰,即将挨上时,又停下动作。 不难看出今天夏炎对他的抗拒,从在展厅外,他说“扯平了,以后不比了”之后。 那句话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却还是被陆周瑜听到了,他下意识地回避思考话里的含义。 准备收回手时,夏炎忽然停下脚步,头向后偏了偏,问:“站这里吧,马上就开始……” 话音未落,似乎是察觉到耳朵被什么东西碰上,他向后退了一步,看到陆周瑜的手,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不说话。 “你耳朵很红。”陆周瑜收回手说。 “是吗,”夏炎抬手蹭了一下耳廓,解释道:“太热了。” “是吗,”陆周瑜学他说话,不自觉地笑笑,戳穿他:“那左边怎么一点也不红?” 夏炎闻言,抬起另一只手,抚摸左边的耳朵,同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人都不再说话,先导片过去后,即将上演真人VR展。 “开始了。”陆周瑜指指他身后,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但夏炎却认真地问:“你真的想知道?” 陆周瑜问他时并没有想得到答案,只是觉得当下氛围太僵硬,想藉由耳朵的话题放松气氛,他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想。” “那你凑近一点。”夏炎说。 陆周瑜侧头,把耳朵凑近他,“说吧。” “因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夏炎说话声音很轻,几乎全部是气音,像从云端传来的,不带起伏、没有爱憎的风。 “你刚刚亲到我的耳朵了。” 说完,他抽身站到一步开外,幅度很轻地扬了扬下巴,像挑衅似的。 那一刹那,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在山楂树下画画的时光,夏炎因不满陆周瑜对他的教学方法,仰着下巴叫嚣:“来打一架。” 陆周瑜怀念他鲜活的模样,像初生的带露水的枝丫,亦或是水彩画上最纯粹明亮的一抹高光。 如果可以,他希望夏炎永远不会因情爱变得谨小慎微、字斟句酌,最后枯槁凋零。 距离妈妈去世已经七年,陆周瑜觉得自己远不至于讳疾忌医,否定世间所有爱情,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周漫因他画地为牢,终身囿于家属院里,陆文渊因他无法下决心和周漫离婚,错失真爱多年,姥姥姥爷因他一把年纪还需操劳忧心。 他是一汪死水、一滩沼泽。 无法为鲜活的生命提供充足养分。 由/公/众/号/风:吹:皮:皮:凉:整:理:分:享 第31章 升温 “因为你刚刚亲到我的耳朵了。” 夏炎陈述完事实,维持着微扬下巴的姿态,也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决心。 但在陆周瑜久久没有表情的注视下,他挫败发觉无论如何反复催眠、自我暗示,仍会因见面而心动,因不经意的触碰而心悸。 叹气的同时,墙壁上的追光灯倏然亮起,刺得夏炎眼前一白。 “展览开始了。”夏炎听到陆周瑜的声音很近,语速有些慢,一只手搭在他眼上遮挡住光,肩膀也同时压下一股重力,把他整个人反转过去后,眼前的手才拿开。 陆周瑜的手有点凉,在被触碰到耳朵时夏炎就发现了,像下雪天落到掌心的一捧雪,先是感知到冰,雪化之后,皮肤又开始局部升温。 策展人简单介绍了先导片中的母女。 母亲患癌多年,女儿一直陪伴母亲积极抗癌。经无数次化疗,在所有人都以为病情有转机时,母亲却在一场梦中悄然离世。 两年过去,女儿非但没有从阴影中走出,反因梦不到母亲而痛不欲生。 影片最后,她哽咽道:最大的梦想是再见妈妈一面。 技术团队利用母亲生前的影像,重建了她的面容,并找到体型相似的演员进行动作捕捉,最终合成成像。 通体绿幕的展台上,策展人为到场的女孩戴上VR眼镜和设备,几乎瞬间,她便发出一声悲怆的啼哭,含糊地叫“妈妈”。 展台一旁有两台悬挂式液晶屏幕,实时同步通过技术处理后的画面。 画面中央,绿幕变成蓝天草地,原本背对画面坐在轮椅上母亲,听到呼唤后缓缓转过身,双手接住飞奔来的女儿。 这是展览团队特地为女孩策划的一场久别重逢。 明知道画面与声音都是提前预设好的,但夏炎仍觉得眼眶发热,在周遭暗暗的抽噎声里,他转过身,却发觉陆周瑜不在原地。 悄声退出展厅后,夏炎穿过长廊,听到一间房内传来洪亮的对话声。 敲门得到应允,他半个身子探进去,“季老师?” 季启林正坐在一众设备中央,脖子里卡着一副耳机,闻声抬起眼,并无惊讶道:“来了?过来吧。” 夏炎越过众多技术人员,走到季启林身后,蹲下身看他熟练地调试设备,忍不住调侃道:“您什么时候改行了?” 季启林朗声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在电脑上渲染画面,清清嗓子说:“朋友的展,来帮帮忙,做视觉调整。” “昨天没听您说要过来。” “你也没说来看的是这个展。” “哦对,忘了。”夏炎点点头。 “我可看见了啊,和小陆一起来的,”季启林轻描淡写道:“发展到哪一步了?” 夏炎被他出其不意的话吓一跳,澄清道:“我跟他就是朋友,很多年没见了,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说清楚,您可别多想了。” 大约是展厅内人来人往的缘故,季启林没有再自行揣测,问道:“双年展那个事你问过他了吗,有没有参加的意愿?” “还没有问。” 夏炎觉得问与不问,结果都已经显而易见,他不想让陆周瑜觉得自己在做无效挽留,但又不能直白地告诉季启林,只好说:“我觉得等主办方正式找他谈吧,以示尊重。” “这么护短啊。”季启林不置可否地调侃。 夏炎懒得跟他争辩,盘腿坐在地上,拿起一旁的技术手册翻看,又帮季启林记录了几组数据。 一组画面调试完之后,季启林看看时间,话锋一转,“干脆结束后约小陆见一面,我直接跟他谈吧。” 把数据表递过去,夏炎提前给季启林打预防针,“可以啊,不过他大概率会拒绝,您可别觉得拂了面子,也别迁怒我。” “我也就冲你发过一次火,记仇!”季启林粗黑的眉毛一挑,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玩儿去吧,结束我给你打电话。” “哎。”夏炎起身,顺手给他捏捏肩膀,又指着一旁的技术手册开玩笑道:“感觉这个比策展有意思多了,要不我转行吧。” 恰逢技术指导途径,停下脚步一歪头问:“看得懂吗?” “勉勉强强。”夏炎拍拍手笑答。 “那考虑考虑来我们团队?老季带的人我信得过。” “撬墙角撬到我面前来了?”还不待夏炎回答,季启林先吹胡子瞪眼。 “墙角必然要当面撬才有意思。” 两人你来我往地呛声,夏炎趁机道别退出展厅,离开前,技术指导叫住他,说感兴趣的话展览结束可以来试试。 夏炎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心动,他乐于挑战新事物,委婉道:“我一个外行,不知道行不行。” 技术指导还没出声,季启林先护起短来,“外什么行,能看懂就能上手。” “艺术不就是玩儿吗。”技术指导也在一旁鼓励,“你季老师也刚学会不久,坚决贯彻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感动中国了。” 眼见季启林又要跟他呛,夏炎迭声应下,道谢后推门出去。 长廊走到尽头也没见到人影,想了想,夏炎绕过旋转木梯下楼,果然看见大厅一角的长椅上有人。他脚步微微一顿,原地整理好刚才坐皱的衣摆后,才抬脚走过去。 还未走近,陆周瑜听到脚步声侧头,把手机收起来问他:“结束了?” “应该吧,我出来的时候快结束了。”夏炎说着,坐到长椅另一边,注意到陆周瑜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又问:“怎么了?” “快结束了。”陆周瑜抓到他话里的关键词,眉毛微挑,语气有些微妙:“你提前溜出来的啊。” 差点被他正言辞地话唬住,夏炎回:“你比我溜出来的更早吧。” “我出来接电话。” 似乎是正当理由,夏炎“哦”一声偏开视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出来找你”这样的话。 静了片刻,他又想到季启林的交代,转过头看向陆周瑜说:“刚刚碰到季老师了,他来调试画面,说想结束之后见你一面,聊聊工作的事。” “什么工作?”陆周瑜问。 “可能是展览相关的吧,”夏炎搪塞道,见陆周瑜抬手看时间,他又说:“如果你还有其他事就先去忙,我跟他说一声。” “没事,”陆周瑜说,“在这儿等等吧。” 夏炎点点头,说:“好。” 见陆周瑜没有再追问,他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像考场上争分夺秒的差生,一边恐惧听到收卷铃声,一边在心里祈求,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夏炎拿出手机想给季启林发个微信,告诉他结束后到楼下集合,一打开,发现有多条未读消息,因手机静音没有听到。 其中大多数来自沈齐,一连十几通微信电话。自上次在蜃楼美术馆不欢而别后,沈齐一反常态,已经很久没再来骚扰夏炎。 最新的一通是五分钟前,夏炎没有回复,把他设置成免打扰,又点开小蒋的对话框。 小蒋顺利抵达目的地,说山上空气很好,身心都被涤荡了,又问夏炎展览怎么样。 “听说很感人,真的吗?”他问。 夏炎回复第一个话题:“玩得开心。” 回复完,他把手机放到两人中间,对陆周瑜说:“小蒋问展览怎么样。” 陆周瑜垂头看一眼屏幕,不置可否地笑笑。 “要怎么委婉告诉他,我们两个逃课了。”夏炎问。 陆周瑜从屏幕上挪开目光,平静道:“告诉他很感人,真的。” “这么骗一个花季少男不好吧,”夏炎把手机递过去,甩锅道:“你跟他说,记得署名。” 陆周瑜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接过手机开始打字,夏炎把头凑过去看,一句话还没有输入完,便被一通语音电话打断。 又是沈齐。 手机在陆周瑜手里,他停下打字的动作,歪着头问夏炎:“接吗?” “不接,”夏炎越过他的胳膊,干脆地按下挂断,“不用管他。” 刚刚打到一半的字自动清空,陆周瑜重新输入时,沈齐开始短信轰炸,屏幕上方不断弹出他的消息。 “炎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哥,你不要我了吗?” “快回我电话,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倒是不在意他的威胁,夏炎只觉得万分窘迫,但陆周瑜没看到一般,自若地回完小蒋,并依言附上自己的名字后,把手机递回去。 再次把沈齐的联系方式拉黑,夏炎收起手机,额头隐隐冒汗,他抬手蹭了蹭,蹩脚地转移话题道:“好像换背景音乐了。” 旋转木梯一旁的高台上,放置着一架留声机,“上一首是《牧神午后》。”夏炎回忆道。 陆周瑜“嗯”了一声,告诉他:“这首是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你连这个都知道。”夏炎发自内心地赞叹,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大学的专业课却涵盖一门古典音乐史,牧神午后是为数不多记得旋律的曲子。 “我妈很喜欢拉这首。”陆周瑜语调没什么起伏地陈述,又说:“我不懂音乐。” 陆周瑜带夏炎回家属院的那晚,说那是他妈妈的家,夏炎立刻紧张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没有带礼品,现在去买一些吧?” “紧张什么,”陆周瑜笑他,平静道:“她去世了。” 他语气淡淡的,好像不存在任何情绪,和现在一样。 但夏炎直觉他是有点难过的,他懊悔自己提起的烂话题,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很喜欢道莫名其妙的歉。”陆周瑜说,似乎是察觉到夏炎的沮丧,他笑了一下,破天荒宽慰道:“怎么这个表情,我不至于因为一首歌难过。” 这些话像是在身体里兜了一大圈,才传达到大脑。明明是想安慰他的,但现在的情况好像自己才是被安慰的那一个。 无论何时,被安慰的人总会自动变得更加脆弱,以谋求更多同情与关注,这是夏炎带过许多小孩得来的经验。 但夏炎不是小孩,他说:“谢谢。” “出去抽根烟吗?”陆周瑜站起来,拍拍他一侧的肩膀,抬脚往外走。 走出几步,见夏炎还没有跟上,他又转过身,因逆着光,看不太清脸,只听见他说:“我的打火机还在你那里。” 第32章 三次 展厅后门正对一片草坪,半青半黄的草丛中央有一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清澈明亮。 陆周瑜和夏炎一前一后踏在上面。 走到一半,陆周瑜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愈加沉重拖沓,像踩在泥泞的土里,下一秒就要沉陷。直至脚步声完全停下,他转过身向后看去。 夏炎在两块石板外站定,穿着宽松的白色卫衣,双手插在兜里,肩膀垮塌,眉头也微微皱着。 像一只消极抵抗的跳棋,不愿再往前一步。 “怎么了?”陆周瑜问。 “你的打火机我忘带了。”夏炎说,像是为增加可信度,他又补充,“今天临时换了件衣服,走的太急把它落下了。” 说完,他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抓了满手零碎的东西,手机,耳机,门票,纸巾,甚至还有一只红色烟盒。 陆周瑜认出是那盒红旗渠,在家属院那晚,夏炎拿出来过,“还没有抽完?”他问。 “你不是知道吗,我又不太抽烟。”夏炎把手里其他东西一一塞回口袋,肚子前的布料隆起崎岖的弧度,耳机线也不小心散开,有一只落出来,悬在半空,晃来荡去。 他没去管,手上只留下烟盒,拇指向上挑开盒盖,冲陆周瑜展示,还剩下一半整齐地码着。 陆周瑜看了一眼,问:“不抽为什么随身带着?” “因为之前一直随身带打火机,总觉得一样也不能少。”夏炎说完,似乎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但这么久了,一次也没抽,偏偏今天忘带。” 原本说抽烟也只是想离开展厅的借口,陆周瑜虽然不会因听到周漫喜欢的曲子而难过,但也并不想在两人相处时,始终绕不开她。 有时他甚至觉得这像个解不开的魔咒——周漫的自杀未遂与彻底死亡,正对应陆周瑜和夏炎的两次遇见与道别。 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陆周瑜也笑了笑,说:“那就不抽了。” “对不起啊。”夏炎把烟盒盖上。 “没必要道歉,一个打火机而已。” “是吗,”夏炎看了他很长一眼,而后低下头,把手里的烟盒放回口袋,又一把捞起坠落的耳机线,“那你还要吗?” 陆周瑜回想那枚打火机,是刚回海城时,入住酒店附赠的,廉价的塑料款式,上面似乎还印着广告和电话号码,没有任何价值。 直到一周前,在美术馆的工具室里,夏炎对陆周瑜说“我们试试”,又把打火机拿走,说带答案来换。 或许是夏炎当时轻佻的语气与神态,让陆周瑜认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但此刻他又觉得夏炎似乎不是在问打火机,而是在要一个答案。 陆周瑜没有正确答案,也不知道时隔一周,夏炎想要的还是不是同一个答案。 夏炎低着头,极有耐心地把打结的耳机线解开,又一圈一圈缠绕在两根指头上,动作有条不紊。 陆周瑜只能看见他下半张脸,皮肤白,嘴唇红,发丝随风鼓动。 有一瞬间,他很想开口问:“你还想试吗?” 也想问那天没来得及问出口的所有问题—— 试什么?试多久?为什么要试? 但喉咙像被攥住,滞涩地发不出声,沉默许久才“嗯”了一声。 整理好耳机,夏炎一把塞回口袋,又将散落的头发掖到耳后,说:“好,我会还给你的。” 大约由于天气不好,园区里没什么人,况且这场展览的门票难得,除了他们两个,应该不会再有人这样浪费时间。 “这盒烟给你吧。”夏炎突然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红旗渠,抬手掷给陆周瑜,“我不抽,留着太浪费了。” 陆周瑜抬手接过,又掀开盖子看,只剩五根,他记得在家属院那晚里面还有七根,但没有戳穿夏炎,而是问:“你不是为这盒烟还欠了人情,就这么给我?” 夏炎站在两块石砖外,扬起下巴很随意地说:“嗯,送你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挥手走人,促使陆周瑜开口叫住他。 “谢谢。”他说。 “客气什么,”夏炎说,“第一根红旗渠还是你给我的。” 似乎是回想到什么,他又笑说:“那时候觉得没面子就没说,其实那是我第一次抽烟。” 陆周瑜记起他当时吞吐的生涩模样,也笑:“猜出来了。” “真的假的?我以为瞒得很好。”夏炎摇摇头,自我调侃道:“原来丢了这么多年的人啊。” “会抽烟又不是什么好事。”陆周瑜把烟盒装起来。 “也不算坏。” 不坏在哪里?你又不喜欢烟味,还觉得苦。 原本是想这么问的,但下一秒,夏炎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低头扫了一眼,没什么表情但动作迅速地接通,像在逃避话题。 “喂,您好。” 电话那头不知道在说什么,几乎瞬间,夏炎眉头微蹙,“怎么又是你?” 想到不久前被他挂断的电话,以及一条接一条的短信,陆周瑜猜测这通电话是沈齐换号码打过来的。 果然,夏炎又说:“沈齐,你这样没意思。”他握着手机,偏头看了陆周瑜一眼,又很快移开,“我跟谁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系?” 电话里的声音陡然激烈起来,穿出手机,回荡在空气中,像是瓷器破碎的响动。 待那阵声响过去,又传来很模糊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夏炎无声地叹气,另一只手揉揉眉头,对着电话和声道:“我没有说过不跟你合作。” “但不是现在,你先乖乖出去读书。” “这个月?几号?嗯……我会去的。” “不骗你。” …… 夏炎的声音越来越低,从一开始的气势汹汹,最终归于平和,甚至不知道听到什么,微微笑了笑。 似乎是站得久有些累,他向陆周瑜做出手势,示意到室内去。陆周瑜跟在他身后原路返回,无意偷听他打电话,于是落后几步,但仍听到夏炎对沈齐讲了许多道理。 一直到走回大厅的长椅,沈齐似乎提出什么要求,夏炎说:“可以,”又说:“但你要保证有正事再联系。” 挂掉电话,夏炎低头在手机上操作,应该是把沈齐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陆周瑜不小心扫过屏幕,看到对话框里有一连串跳动的卡通表情,夏炎则在打字。 想了想,他问:“他在追你?” “嗯?”夏炎疑惑地发问,“谁?” 陆周瑜没有说话,夏炎迟滞地反应过来,指指手机,“你说沈齐?” “不是吗?” “不是,”夏炎立刻否认,又补充道:“他还很小。” “年纪小和追人也不矛盾。”陆周瑜说。 “你……”夏炎张了张口,又说:“也对。” 回完消息,他把手机倒扣在膝盖上,指尖一下一下拨弄侧边的静音键,打开,关上,又打开,像无意识动作,因此陆周瑜听到时有时无的微信提示音。 沈齐显然没有遵守“有正事再联系”的约定,故态复萌,但看样子夏炎也并不在意。 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陆周瑜提醒他:“年纪小,追人也只会软磨硬泡。” 把手机关成静音,夏炎像是辩驳也像是单纯陈述:“我和沈齐合作很多年了,他年纪小,脾气偶尔不太好,可能我比较……包容他吧,他只是有一点依赖我。” 应该不只有一点,陆周瑜觉得夏炎的自我评价有失偏颇,他的包容不能用比较级,而是最高级,包容到甚至可以称之为纵容。 沈齐大约也是早就洞察这一点,才敢于一次又一次试探。 “不算软磨硬泡。”夏炎总结。 “嗯。” “也不算追,我又没有答应他。” 陆周瑜看了看他,说:“嗯。” 半晌,夏炎突然叫了一声陆周瑜的名字,微微侧过半张脸,用玩笑的口吻问道:“如果追人追到死缠烂打的话,是不是挺讨厌的?” 陆周瑜跟他对视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问问,”夏炎复述他“年纪小追人也只会软磨硬泡”的理论,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似乎很有被追的经验。” 经常被人追是事实,但或许是艺术圈更为开放的缘故,比起追,更多的是充满各种暗示的试探。 一支烟,一个吻,一句话,就能发酵一场酣畅的,简单又高效的性。 陆周瑜在不同的场合见过许多次,也有许多人对他说过“试试”,或生涩或老练,但目的都显而易见。 他不反感,但也毫无兴趣,身边熟悉的朋友常拿这个打趣,说他将为艺术事业永葆童贞。 当然,也不是没有过动摇的时刻。 窗外的天像是瞬间阴下去的,酝酿着下一场雨。华美的水晶吊灯投下熠熠光影,流水一样淌满整间展馆。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排坐在一起,背对光源,反而看不清彼此。 陆周瑜想到蜃楼美术馆开展那天,在狭小的工具室里,前一秒还在大呼小叫的夏炎,突然用无所谓的态度对他说“试试”。 说了两遍。 比起那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与割裂感,内心的松动更加令陆周瑜难以忽视。 大提琴协奏曲总算停下,转而换了一支类似笛声的乐曲,声线细如丝,穿透厚重的沉默。 “怎么不说话?”夏炎问,又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果然很令人讨厌吧。” 陆周瑜通常不会给人死缠烂打的机会,因此无法公允评判,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那天夏炎第三次说出“试试”,他会答应。 哪怕夏炎只是心血来潮。 第33章 重游 天色忽然暗下去,并不强劲的风裹挟着稀疏的雨点,拍打在窗户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又被留声机里的乐曲声盖过。 “果然很讨厌吧?” 夏炎又问过一遍后,陆周瑜似乎陷入思考,半晌,在夏炎以为他已经默认,准备换个话题时,才答非所问,“什么样算死缠烂打?” “我不知道,”夏炎先是摇头,又看了陆周瑜一眼,“就字面意思那样。” 陆周瑜闻言微微点头,问:“你觉得讨厌?” “我……” 夏炎不清楚话题怎么又绕了回来,也分不清陆周瑜是单纯发问,还是意有所指,后者令他心下一惊,又认为自己颇有自知之明,算不上死缠烂打,于是小声辩解:“也不算讨厌吧。” 陆周瑜“嗯”一声,目光从他脸上落到膝盖上的手机,停了一瞬,说:“不讨厌,但挺麻烦的。” 刚升起的微弱希望忽地被扑灭,夏炎勉强地笑笑,低下头摆弄手机,正好看到季启林的微信,说画面已经调试完毕,下来找他们汇合。 收起手机,夏炎对陆周瑜说:“季老师忙完了,马上就过来。” 两人起身往大厅中央走,走出几步,听到季启林下楼的声音,夏炎猛地想起什么,连忙叫停。 陆周瑜脚步顿住,稍侧过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夏炎觉得莫名尴尬,但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好硬着头皮说:“一会儿季老师如果说一些很奇怪的话,你不用管他。” 顺着他的目光,陆周瑜抬头往楼梯上看了一眼,问:“什么奇怪的话?” “他对我和你有一点误会,”夏炎斟酌着语句,“总之工作之外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季启林已经下了楼梯,朝他们走过来,陆周瑜没再多问,点头应下。 临近正午,夏炎提议到附近的餐厅边吃边聊,季启林却说下午临时有会议,“不好意思啊,小陆。”他搓搓手,难得有些局促,“待会儿让夏炎请你吃顿好的。” 陆周瑜说:“没事。” 季启林指指刚才他们坐过的长椅,说:“都是熟人,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去那儿坐吧,长话短说。” 说完后他又问夏炎:“你是旁听?还是……” 夏炎立刻说:“我在外面等你们。” 他太了解季启林了,单独和人聊工作时就只会聊工作,但如果自己在场,说不准他会不会再开一些两个人的玩笑。 “嗯。”季启林应一声,拍拍陆周瑜的肩膀,往长椅的方向走,陆周瑜看了眼夏炎,没说什么,抬脚跟过去。 天色阴得厉害,小雨淅淅沥沥,夏炎走到大门前,往外看了看。 一旁的保安以为他要出去,礼貌询问需不需要雨伞,夏炎没听清楚,又问一遍后,才摆手说:“谢谢,不用了。” 他忍不住想,陆周瑜得知双年展邀请他参加时的反应,应该会看在季启林的面子上,委婉地说谢谢,不用了。 思及此,他稍稍侧过脸,看向一旁的玻璃。 玻璃上模糊映着不远处两人的身影,季启林正抬手比划着什么,似乎说到激烈处,动作幅度有些大。 他谈起工作就自动切换状态,夏炎不禁想笑,觉得自己二十多岁,反不及年近六十的季启林有活力。 再反观另一个模糊的身影,始终屹然不动,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看不清神情,夏炎却觉得陆周瑜正在玻璃上跟他对视。 还未来得及挪开目光,那道影子轻轻摇了摇头。 是拒绝。 意料之中的答案,夏炎倒没有很失落的感觉,只是心突然坠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他收回目光,一手揣进口袋,另一手推门出去,站在廊前,对着一棵鱼骨般光秃秃的树干看上许久。 再过不到一个月,他即将迎来二十八岁的生日,除开二十岁出头那几年,常和同学朋友大操大办,往后每年逐渐趋于平淡,这次要不是沈齐在电话里提醒,夏炎自己都差点忘记。 尽管沈齐的行为总是出其不意,麻烦连连,但夏炎始终狠不下心对待他。沈齐偶尔会让他想到几年前的自己,充满莫名的勇气和信心,对一切无所畏惧。 好比二十一岁在酒吧重遇陆周瑜,把他按在墙上接吻。 但二十八岁,连一句挽留的话都难以说出口。 想到这里,夏炎顿时感到挫败和烦躁,想咬支烟转移注意力,手指在兜里搜寻未果,想到那盒红旗渠的烟已经送给陆周瑜后,塌下肩膀,靠在门框上轻叹了口气。 不多时,大厅传来喧闹声,上午的展览结束了。 三三两两的人群涌下楼梯,神态各异,或交换感想,或抱怨天气,但这无疑是一场情绪渲染到位的展览,因为大多人都眼眶泛红。 作为策展人,夏炎很喜欢在展览期间混入人群,听这些琐碎的发声,有种踩在地面的真实感,尽管这场展览与他毫无关联,但难免职业病发作,他干脆靠在门框外侧,光明正大地偷听。 听到有人说:“让去世的人死而复生,是科技造福人类。” 也有人说:“这种虚拟的复活太残忍,当活着的人从虚拟中醒来,只会更痛苦。” 等人散得差不多时,季启林和陆周瑜才并排走出来。 走至门口,季启林说下次有机会再聚,语气如常,看见夏炎,又让他好好招待陆周瑜,而后接到电话就匆忙走了。 走下三级台阶,他又转过头,正经道:“可以报销,吃点好的。” 夏炎笑着朝他挥手,说:“知道了!” “走吧。”他带着未散去的笑意,对陆周瑜说:“你想吃什么?” 陆周瑜从一旁的伞架上取过两把伞,替他撑开然后递过来,“你说。” “那出去看看吧,”夏炎提议,“这附近我不太熟悉。” 两人一同走出展馆,路旁停了不少车,被雨打落的梧桐叶软塌塌地贴在车身,夏炎看了眼,问:“你怎么来的?” “走路,”陆周瑜说,抬手指了个方向,“我最近在家属院住。” 听他这么说,夏炎才迷瞪瞪地反应过来,这里的确离家属院不远,都隶属于老城区范围。 “我坐地铁来的,”他说,忽然灵光一现,“你记不记得画室楼下那家炒粉店。” “小林炒粉?”陆周瑜问。 “对,”夏炎点头,“老板发财了,把炒粉店改成了一家音乐餐吧,环境还不错,你想去吗?” “可以,”陆周瑜笑了笑,又问:“海鲜炒粉还有吗?” “当然,这可是他的发家之本。”夏炎打了个响指,拿出手机导航。 步行约三十分钟,打车软件显示前方有二十多人在等待,而公共交通需要换乘三次,是个尴尬的距离。 “不然还是算了。”夏炎泄气道。 “怎么了?” 夏炎把手机向他侧过去,大约是因为近视看不清,陆周瑜把手里的伞拿开,上半身钻进他伞下,低头看屏幕,发尾沾上的一滴水顺势滚落,滴进夏炎的领口,冰凉的触感沿锁骨一路向下,令他握伞的手颤了一下。 “走过去吧。”陆周瑜看完,重新回到自己伞下,这么提议道。 夏炎提醒他:“步行很远。” “还好。” 他愿意步行,夏炎自然没有意见,又看了眼导航,指指前面的岔路,“到那里左转。” 老城区的人行道狭窄,撑伞的话完全容不下两个人,夏炎走在前面带路,直至走到路程的一半,楼房渐少,过去马路后是开阔的河岸,两人才得以并排。 谁都没有提起双年展的事。 夏炎向陆周瑜讲述小林炒粉的发家史,说是几年前某个当红影星到炒粉店吃饭,竟也没有乔装打扮,坐在角落和人拼桌,一人吃了两份海鲜炒粉。 开始没人认出来他,直到他扬声让老板开瓶汽水时,才被同桌的几个年轻人认出。 之后那家炒粉店成为影迷们的打卡圣地,几年间摇身一变,吞并隔壁三户商铺,打通成一家颇有格调的餐吧。 雨逐渐停了下来,风仍有些大。 陆周瑜收起伞,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听完夏炎的讲述,问:“你常去?” “偶尔。”夏炎说,收伞的按钮似乎失灵,按了好几次也没有合上,他一边和伞较劲,一边说:“我工作比较忙,也不太来海城。” “来海城就去吗?”陆周瑜问。 夏炎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的这条逻辑链,有些不想承认,也没办法否认,含糊地“嗯”一声后,专心与伞作斗争。 但陆周瑜显然不准备放过他,又问:“为什么去?” “什么为什么,又不是你开的。” 河岸上风很大,夏炎必须一手紧握着伞把,防止被风吹飞,一手狠狠按伞柄上的按钮。 陆周瑜手伸向他:“我来。” “不用。” 较劲一般,他一下比一下更用力,那柄并不怎么牢靠的伞却意外难收。又一阵风起,夏炎手腕一酸,伞面整个向上掀起,像只断线的风筝,嗖一声被刮出去很远,最后颤颤巍巍地落在河岸下面。 沉默了一会儿,夏炎闷闷地说:“我去捡回来。” 说完便拔腿跑过去,中途那伞又被吹起来一阵,跳到更远的路上,夏炎只得狼狈地加速,在它被吹得更远之前,一脚踩上伞面,喘了会儿气。 伞柄已经折到难以直立的程度,他弯腰拾起来往回走,每走一步,都对“故地重游”的提议后悔一分。 夏炎的确常来艺术园区,偶尔看一些附近学生的个展,偶尔去小林炒粉店吃海鲜炒粉,偶尔到楼上的画室坐一坐,他从未给这些行为赋予意义,闲着无聊而已。 但真正被追问时,这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又令他感到难堪。 拎着如同落汤鸡一样的废伞,一步一步走回河岸时,陆周瑜正趴在栏杆上电话。 顺风的缘故,有几句落入夏炎耳中。 “今天不行。” “晚上也不行。” “再说吧。” 夏炎没有走近,想将手里的伞扔进垃圾箱,河堤上的垃圾箱不知道有多久没被清理过,伞柄进去三分之一就再也推不动,横在外面,破碎的塑料伞布哗啦啦响。 他不断调整角度,试图将伞整个投进去,以免破坏市容市貌,几番努力未果后,总算作罢。 “夏炎。”听到声音,夏炎转过身,见陆周瑜已经打完电话,向他走过来,说:“走吧。” “你是不是有其他安排。”想到他中途从展厅出来接电话,频繁地看时间,夏炎觉得这一猜测合情合理,说:“有的话你先去忙,我们可以再约。” “还有时间。”他看向陆周瑜身后的水面和天色,混沌得界限不明,这么补充道。 “没什么事,走吧。”陆周瑜重复道,目光和语气都有些郑重,“我有话跟你说。” 第34章 醉鬼 余下的路程只有沉默。 穿过河岸,几幢矮楼在雨雾中显得缥缈,近两年这片区域不断修缮,艺术园区早就不是曾经的模样。 夏炎单手揣在口袋里,拇指指腹反复刮蹭展览门票,原本锋利的边缘被他揉平、揉软,最后卷起来,指腹也由细锐的疼转为麻木。 行至岔路口时,陆周瑜原地站定,侧过头看他,夏炎才抬手向右指了下,“这边。” 小林炒粉店位于临街一层,原本毫无美感的鎏金大字招牌早已不见,换成了一排荧荧的花体字母。 “其实还是‘小林炒粉’,换成拼音了,”见陆周瑜抬头看招牌,夏炎解释了一句,“林哥说这样挺能唬人的。” 陆周瑜笑笑,没有给予评价,一手推开门向夏炎偏了偏头,示意他先进去。 餐厅里的灯光偏蓝,有些暗,通常只有乐队演出时才会调这种光。夏炎下意识看了眼吧台,没见到有人,脚步一转,率先在离吧台不远的桌前停下,嘈杂的环境不至于使氛围太过紧张。 “坐这儿行吗?”他假装没有注意到陆周瑜看向包厢的目光,拉开外侧的椅子。 陆周瑜“嗯”一声,在夏炎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玻璃水壶,给两人倒满柠檬水。 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店里没几桌客人,夏炎接过水杯说谢谢,又用手机扫好码,调出菜单从桌子上推过去。 手机被两根指头拦下,“你点吧。我很久没来了,不知道吃什么。” 陆周瑜一手向前推,微微垂眼看向屏幕,在他抬眼的前一秒,夏炎收回目光,把手机拿起来,说:“那好吧。” 主食还是那几样,各种口味的炒粉,此外又增添了不少门类,前菜,副菜,甜品……夏炎上下翻了翻,分不出神去细挑,直接下单最贵的双人套餐。 其中几样菜品需要选择口味,夏炎得到的回答一律是“你挑,我都可以。” 直至挑选佐餐酒时,陆周瑜才表态:“我不喝酒。” “又没有开车,”夏炎看着酒水菜单,将自己那份葡萄酒换成黄油啤酒,“喝一点没关系吧。” 这次陆周瑜倒是很坚持,夏炎无法,将他的酒水换成气泡饮料,开玩笑道:“这样亏很多啊。” 陆周瑜坐在对面,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说:“亏就亏了。” 杯子放下后,他两只手短暂地交叠了一下,是开场前的铺垫动作。 莫名地,夏炎不敢抬头与他对视,觉得心慌与抵触。为什么不能好好吃完这顿饭再告别呢,他心想,但又毫无办法,于是始终低着头,将餐具从竹篓中拿出来进行分发,最后手中紧握一把钢制餐刀,有种负隅顽抗之势。 预想中的对话发生之前,刀把猛地磕在桌面上,夏炎抬头说:“忘记备注不要洋葱了。” 菜单已经无法撤销,周遭又不见服务生,他站起身,“我去吧台说一下。” “没事,”陆周瑜叫住他,“挑出来就行了。” “你不是洋葱过敏吗,”夏炎摇摇头,坚持道:“我还是去说一下。” 与此同时,陆周瑜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振动起来,一串境外号码,陆周瑜低头扫过,短暂地停顿后还是接通了,放在耳边用英语跟对方问好。夏炎趁势离开座位,走到吧台前按餐铃。 刚按一下,后厨的帘子被掀开,一条花臂先探出来,夏炎惊讶道:“林哥。” “来了?”老板林韧见到夏炎,扬扬眉毛,“最近忙吗,好久不见了。” “还好,”夏炎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你呢?今天没有课吗?” 林韧早年是个鼓手,据他本人所说组建过地下乐队,原话是“瞎闹着玩儿的”,夏炎旁敲侧击许久,也没能从他口中得知乐队名字。后来乐队半死不活,一拍两散,他盘下这家炒粉店,当起个体户来。 前几年运气好,偶然被当红影星光顾,店面也跟着红火起来,林韧把小饭馆改成音乐餐吧,雇了几个人,自己则跑去音乐机构教人打鼓。 “下大雨么不是,”林韧顺手捞过吧台上两杯酒,推给夏炎一杯,“全市今天都停学了。尝尝,我刚调的。” “我今天和朋友一起来的,”夏炎看一眼那杯花花绿绿的酒,婉拒了,又说:“七号桌,刚下单的套餐有一份不要洋葱。” 林韧掀开帘子,冲后厨扬声交代完,目光扫过七号桌时一顿,“哟,老朋友啊?” “嗯?”夏炎也转过头看去,陆周瑜还在接电话,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 “不是么,”林韧自顾自地端起酒杯浅酌,“以前总一起来,后来俩人分开来,现在又凑一块儿了。” 艺术园区一向阳春白雪,遍地咖啡厅和西餐厅,炒粉店刚开始营业那段时间,生意十分惨淡,唯有楼上画室的两个学生常光顾,林韧因此印象深刻。 “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认得啊。”夏炎笑笑,他一直以为是这几年来得勤,因此才和林韧熟络起来。 “他姓陆是吧?”林韧又喝下一大口酒,半倚在吧台,朝他们那桌问道。 “是。”不自觉地,夏炎拿起面前的酒,浅浅地抿了口,“你刚刚说,我们俩分开来是什么意思,他后来还来过?” 或许是夏炎的问题过于奇怪,林韧单手支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回忆起上一次在店里见到陆周瑜的事,“四五年前吧,政府和开发商扯皮的事儿你还记得吗?” “记得,四年前。” 那年,艺术园区将被改造成游乐园的传闻甚嚣尘上,夏炎一度觉得可惜,但彼时他刚加入季启林的团队,正忙于职业生涯的第一场展览,实在分身乏术,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来过。 当时林韧也听信传闻,又急又恼,想过干脆闭店一走了之,但连续三天,陆周瑜都在傍晚光顾,点一盘炒粉,不疾不徐地吃完就走人。 林韧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直到第四天,他一反常态地点了瓶酒,度数很高的廉价白酒。 林韧已经决定第二天闭店,因此准备给这位最后的客人免单,他端着酒和两只杯子,坐到客人对面,斟满后推过去,陆周瑜只是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就一口气喝光。 两人闷头一杯一杯地喝,一瓶喝完又开一瓶,林韧大着舌头说:“我明天就不干了,好兄弟,今天喝个爽!” 陆周瑜看不出是醉是醒,端酒杯的姿态从容不迫,闻言只轻轻点头,问:“为什么不干了?” “这里要拆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 “那明天就别来了,我不开门,你白跑一趟。” “嗯。” 林韧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个牛皮纸袋,封口敞开,内里有一沓白纸。喝酒时,陆周瑜时不时会将目光落在上面。 “你把文件收好,别弄脏了。”林韧好心道,伸手想要帮他装起来放到一旁,却不料手脚发软,手腕一松,纸袋掉到地上,白纸纷纷扬扬散出来。他忙弯腰去捡,全收回来后摞在一起,却看到白纸黑字的“店铺转让合同协议书”。 使劲眨眨眼,林韧顾不得礼貌,将合同粗略看了一遍,诧异道:“你把楼上的画室买了?” “嗯。” “这里要拆了,”林韧皱着眉,对他指指地板,“因为是违规建筑,不赔钱的,你买它就等着亏死吧。” 尽管后来开发商和政府和解,补办了各种手续,艺术园区又恢复运营,但那场无言的战争旷日持久,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园区里的店铺纷纷倒闭歇业,林韧闭店后偶尔回来取东西,印象里,楼上画室的招牌始终亮着。 “应该是亏了很多钱,”林韧边喝酒边回忆起合同上那个令人咋舌的转让金,“也不知道现在挣回来没有。” 一直到他说完,夏炎手中的酒杯也不知不觉间见底,思维开始变得迟缓,久久沉默着。 林韧是喝过酒后话会变多的人,他接着说道:“不过他应该也不在意。” “为什么?”夏炎缓声问道。 看到合同后,林韧当场酒劲上涌,非拉着陆周瑜去找画室的原老板理论,控诉他讹人,却被拦下了。 “他说‘亏就亏了,能开一天是一天’,听听,这什么话,钱是这么糟蹋的吗。” 最后一口酒饮尽,夏炎把酒杯放回吧台,扯开嘴角笑笑,说:“是啊,什么话。” 林韧大约一直认为他们早就不联系、不见面了,像所有渐行渐远的朋友一样,因此再见到两人颇为感慨,说一定要打个应景的鼓。 餐厅中央的演出台上有架DW收藏家系列的军鼓,价值不菲,是他花一整年的收入买来的。 “有什么想听的吗?” “我不懂这个,”夏炎手撑在吧台,摇摇晃晃跳下高脚凳,又说:“如果可以,能不能敲安静一点的曲子,我有话想跟他说。” “当然可以。”林韧将围裙解下。 “谢谢林哥,我先去吃饭。” 夏炎背对林韧摆摆手,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回走,走出几步,才发觉自己有点醉了,思绪也茫茫然,一通对话翻来覆去在脑海里回播。 怎么不醉个彻底,他想,最好醉到能抛却顾虑,将所有疑问一并倒出来。 管他有没有答案,管他答案是什么。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 东摇西摆地走回座位,菜已经上齐,陆周瑜一通电话还未结束,一手握着铅笔,在小票背面写写画画。从对话中,夏炎听出似乎是某个艺术装置在运行时数据出错,很紧急的样子。 见他坐回来,陆周瑜停下笔,指指手机说:“抱歉,马上就好。” 夏炎摆手,轻声道:“没事没事。” 演出台上,林韧正在做准备工作,鼓槌轻轻敲击镲片,发出摇曳的金属颤音,如同万物归一时的一缕哀乐,而后一切化为虚无。 餐厅里忽然安静下去,因此啤酒沫破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夏炎捧起杯壁上挂满水珠的啤酒杯,小口喝着。大约是刚喝过烈性酒的缘故,啤酒入嘴反而有股甘甜,像在喝泉水。 他一口一口吞咽,直至手腕被一股温热的力道握住,才发觉浑身冰凉。 从堪比脸大的杯口中抬起脸,陆周瑜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上半身前倾,另一只手从他手里拿过酒杯,放在自己那侧。 “再喝就醉了。” “我已经醉了。”夏炎实话实说,“你的手很热,但我很冷。” 佐证一般,夏炎反手攥住陆周瑜的手背,用手心捂他的指骨,“凉吗?” 几秒之后,手心一空,随即被塞进一把叉子,“冷就别喝了,吃饭。” 喝了一肚子酒,夏炎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觉得酒精在体内翻滚、蒸腾,他伸长胳膊去夺酒杯,刚拿在手里,又被轻飘飘地抽走。 陆周瑜举高酒杯,直视他良久才问:“这么想喝?” “想。”夏炎恳求道:“你给我吧。” 陆周瑜不说话,也不再看他,将酒杯放到眼前,来回晃了晃,然后仰头一口气喝尽。 夏炎只看到他上下剧烈滚动的喉结,有一滴酒珠从下颌滚落,迤逦地途径脖颈,最后没进领口,洇湿一小块布料。 他也跟着吞咽了一下。 “没了,”陆周瑜放下酒杯,平静地对他说,“先吃饭。” 夏炎慢吞吞拿起餐具,突然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你想跟我说的不就是这个吗,”见陆周瑜没有出声,他开始自问自答,“我知道了。”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夏炎想,以至于他说出这句话时,原本抗拒的心绪却异常平静坦然。 像个旁观者,冷静地陈述出事实。 “不是,”陆周瑜放下餐具,从桌面另一边看着他,似乎有些无奈,“你喝醉了,我说什么你能记住吗?” “我不知道,我喝醉了。”夏炎左支右绌,又不想轻易结束话题,断断续续地支吾着,直到手中被塞入一杯温热的柠檬水。 “不想吃饭就多喝水,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说。” “我不想醒。”夏炎闭了闭眼,“你不说,那我问。” 他不想再如履如临、蛇行鼠步,不想一肚子疑问又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只当朋友,不想就这么轻飘飘说再见。 “好,你问。”陆周瑜笑笑,态度是对待醉鬼的温良。 “你得如实回答,你保证。” “我保证。” 夏炎往桌面上趴了趴,把脸贴在上面,贴完右边贴左边,直到脸颊都麻木了,才直起身,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也做出一副正经的谈判模样。 “为什么把楼上的画室买下来了?”他听到自己这么问,不对,明明第一个问题应该是‘你不是说七年都没回来过吗’,但是已经来不及修改了。 陆周瑜始终望着他的眼睛,目光却不重,好像只是恰好落在那儿,但声音毫不迟疑,他说:“因为我喜欢。” 说完笑了笑,目光像蜻蜓一般轻飘飘掠走了,“能记得住吗?醉鬼。” 第35章 多久 不知不觉间,面前的海鲜炒粉温度尽失,干巴巴地凝结成块,叉子挑起来是一整坨。 点餐时,夏炎提起这家店的口味几经改良,味道很好,但陆周瑜对食物的味道并不敏感,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叉子。 空腹喝下半杯冰啤酒并不好受,而对面,喝下更多酒的夏炎双目涣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了把餐刀。 他问陆周瑜为什么要买画室,得到答案后微笑着点头,“嗯嗯”两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待机一般停滞住了,比起思考更像在发呆。 一副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 许久,见他用手去按压胃部,陆周瑜问:“难受?” “胃在抽。”夏炎答完,嘴唇不自觉地抿紧,整个人像虾一样向内蜷缩。 陆周瑜起身,绕过餐桌坐到他左侧,抽出他手心攥的餐刀,又倒了杯热水抵在唇上,“先喝点水。” 热气氤氲上涌,将夏炎的嘴唇覆上一层水膜,灯光下亮晶晶的。大约是想自己捧杯子,他扬手去抓,却失了准头,一把握住陆周瑜的手腕,捏了捏。 “怎么是软的?” 尾音被水流吞没,陆周瑜把杯沿推进他唇间,倾斜杯口,夏炎才就着他的手,顺服地小口小口喝起来。 半杯水喝下去,陆周瑜问他:“好点了吗?” 夏炎舔舔下唇,点头又摇头,答不上话,但一直捂着胃的手松开了,搭在桌角,随着背景音乐的鼓点一下下敲。 节奏越来越快,他的手指逐渐跟不上旋律,肉眼可见地急躁起来,嘟囔着:“等等我。” “好了,”陆周瑜握住他律动的两根指头,“吃点东西回家了。” 叉子被塞进手心,夏炎举到眼前,眼睛像失焦般眨了又眨,最后说:“我要筷子。” 印象中,陆周瑜从未见过他如此任性的一面,难免觉得有趣,忍不住逗他,“这是西餐厅,没有筷子。” 夏炎呆呆地“啊”一声,环顾四周,疑惑道:“怎么会在西餐厅?” “是你非要来的。”陆周瑜告诉他。 “不可能。”夏炎晃荡着想起身,又被陆周瑜压回座位,重复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陆周瑜一手按住夏炎,一手在餐具盒里翻找筷子。 “你不是还在中国吗?”夏炎问:“怎么吃西餐,讲英语啊?” 声音很轻,语气是真情实感的疑惑。陆周瑜闻言一怔,先是以为他醉到开始胡言乱语,而后才意识到,夏炎在说他刚才打的那通电话。 - 电话是导师打来的,陆周瑜回国前负责的一起装置艺术展品,其中有部分数据出错,需要重新核实。导师是从小在英国长大的华裔,中文说得坑坑巴巴,两人在工作上都是英文交流,确保效率与准确度。 演算中途,导师突然提到蜃楼美术馆的展览,问“还顺利吗”,陆周瑜答“顺利”。 “那你那位策展人的朋友可以放心了。”他用中文这么讲,朋友二字咬得字正腔圆。 陆周瑜从满页小数中抬头,往吧台看去,夏炎正背对着他,和餐厅老板凑在一处喝酒,酒杯中的液体姹紫嫣红,灯光碎在里面,晃得人眼花。 “嗯。”他收回目光,简短地回应后报出一组数字,“换成这个试试看。” “等等,还在加载中。” 谈话间,饮品先被端上来,托盘上一杯啤酒一杯气泡水,服务生见陆周瑜在打电话,径直将啤酒放到他面前。 待他走远,陆周瑜端起杯子,对调两杯饮品的位置,夏炎点的是黄油啤酒,比寻常啤酒多一份香甜气息。 连酒也要喝甜的,陆周瑜无声地笑了笑,又听到导师问“什么时候回来,买好票了吗”,还说“市政府的新项目月底前要递交资料”。 票已经买过,陆周瑜喝了口气泡水,说:“还没有,不确定。” 方才展览结束,季启林找他谈起双年展,说主策展人沈如老师想邀请他参加。 “虽然时间有点紧,还是分会场,但是个好机会。”季启林说。 陆周瑜告诉他机票的时间,“谢谢,但是时间大概来不及了,我回去还有项目要做。” 听完后,季启林反倒爽朗地笑起来,“小夏早就说你会拒绝,让我做好准备。” “他知道?” “知道,我一早就跟他说过,想让他先问问你的意思。”季启林顿了顿,又说:“也是我考虑不周,应该让负责人直接跟你谈的,小夏知道你要走,可能担心直接告诉你,你不好拒绝。” 静了会儿,窗外的雨声逐渐大起来,展厅里的人也陆续离场,玻璃上原本细瘦模糊的一道身影被人群吞噬。 陆周瑜说:“我知道了。” “明天早上有个紧急预备会,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听听,也不一定非要参加,给我们献献策嘛,大艺术家。”季启林笑道。 原本,陆周瑜是准备跟夏炎谈谈双年展的事,亦或更多——当他说出“我有话跟你说”,才发觉他们相识十年,竟然没有哪怕一次相互坦诚的谈话。 好像总是在错过,或是难得时机,或是有意逃避,一道屏障叠着一道屏障,回过头来,已经垒成铁壁铜墙,事实与情感难以传递与被感知。 但同时,陆周瑜又觉得似乎不必多说,话说的越多,越容易偏离原本真意。 这趟谈话,他只打算问“你想让我参展吗?” 夏炎说想,那他就留下。 - 但眼下的情况—— “筷子,给我。”夏炎断断续续地要求,拿到筷子之后像小孩般,两根并在一起,去挑餐盘里的粉,已经干涸的炒粉被他整个掀翻,掉到桌面上。 陆周瑜将餐盘推远,又把水果端过来,眨眼的功夫,夏炎直接附身去咬桌上的粉。 “等等。”陆周瑜连忙捂他的嘴,却被咬住食指,拽了很久才拔出来。 “真是小狗啊你。”他揉揉指节,把夏炎按回椅背。 夏炎长发凌乱,因没吃到炒粉显得有些生气,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上红,用喑哑的声音控诉道:“为什么不给我吃饭?” 陆周瑜彻底拿他没办法了,一手从他身后绕过,搭在肩膀上,控制他不要乱动,又用叉子扎了一块哈密瓜,递到他嘴边,“张嘴。” 凑近闻了闻,夏炎问:“这是什么?” “哈密瓜。” “你知道吗,黄瓜和蜂蜜一起吃有蜜瓜的味道。”夏炎张开嘴,把那一块瓜吃进去,皱皱鼻子。 “是吗,”陆周瑜又扎下一大块,抵在他唇间:“再吃一口。” “等……” “再一口。” “酸……” “甜的,张嘴。” 陆周瑜自己极少喝醉,并且毫无照顾醉鬼的经验,本科时期曾有个俄罗斯室友,很是能喝,唯一一次醉醺醺的回来,抱着半只西瓜吃完,酒就醒了。 就这么一口又一口,完全不给夏炎说话的机会,吃下半盘哈密瓜后,他酒好像醒了一些,不再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反而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周瑜。 距离实在太近,陆周瑜一条胳膊还搭在他肩膀上,呼吸缠绕,绕是陆周瑜对食物的气味不敏感,也闻到了浓郁的瓜果香气,嗓子顿时有些干涸。 吃过东西,夏炎的脸色恢复正常,嘴唇被浸的水润,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似乎在回想味道,说:“真的很酸,你尝尝。” “是么,”陆周瑜只是这么说,既没有吃一块瓜,也不再看他,“走吧。” 夏炎呆滞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该睡觉了。” 两人走出餐厅,外面的天像被龙卷风裹挟过,彻底昏黄下去。 “天黑了啊,”夏炎说,颇为遗憾地抬眼望向楼上的画室,门紧闭着,“是不是已经放学了。” “下大雨,今天不上课。” 一直到走回桥上,夏炎仍是几步一回头,风一吹,他似乎有点冷,说话时不再是那样懒懒的调子,“好吧,那下次再来。” 走出去许久才拦下一辆车,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快途径家属院时,陆周瑜想告诉夏炎他要先下车,一转头,发现夏炎靠在车玻璃上睡着了,呼出的热气把玻璃晕出一块白雾,像朵云。 直到错过家属院大门,那朵云也愈来愈丰盈,陆周瑜没叫醒他,对司机报出另一个地址,出租车调头直上高架桥。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夏炎家的小区门口,司机要交班不能再载人,陆周瑜只好先付款,又叫醒夏炎,两人一起下车。 夏炎一副没睡醒的萎靡模样,思维也迟滞,见陆周瑜站在路边不动,说:“走了。” “去哪儿?” “回家啊。” 他说得理所应当,陆周瑜失笑,扳过他的肩膀,指指大门,问:“还知道回家的路吗?” 夏炎眨眨眼,露出看白痴的神情瞥他,“我又不是失忆了。” “那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 “哦,我要去买东西。”夏炎越过他往前走,脚步一开始有些趔趄,几步后便稳重起来,只不过有些慢,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步一顿地跨进门口的便利店。 陆周瑜掏出手机打车,因天气不好,系统显示需要等待十多分钟,与此同时,收到一条微信,季启林发来了明天会议的时间地点,说“感兴趣可以来听听”。 回复完,陆周瑜在打车软件上加了价,仍没有司机接单,反而夏炎又走了回来。 陆周瑜站在路边的台阶上,因此他需要仰着头,单手插在口袋里,问:“你先去我家吧。天气不好,打不到车,而且再下雨的话路上也很危险。” 他似醉非醉,嘴唇不断开合,摆事实讲道理,甚至连“Kitty想见你”都说了出来。 陆周瑜想了想,说:“好。” 他们往小区里走,进单元楼前,夏炎指着一旁的桂花树说:“往年都开得很好,很香,今年全被雨打落了。” “不喜欢下雨天。”开门时,他又强调了一遍。 一开门,阿拉斯加庞大的身躯迎面而上,夏炎被他扑地向后倒,被陆周瑜按住肩膀,连人带狗一齐推进去。 玄关的鱼缸里仍是一条鱼,陆周瑜问他:“不是说再养一条?” 夏炎看了眼鱼缸,又转头看他,很慢地说:“我还是想要你说的那条……” “布里斯托尔金鱼。”陆周瑜帮他补充。 “嗯……”夏炎略带尴尬地抓抓脸,“总记不住名字。” 说完径直向里走,嘴里说“你随便坐坐,我去倒水”,然后进了厨房。 泡的仍是上次来时喝过的白茶,但水果从山楂换成了柑橘。 他不解释让陆周瑜一起回家的理由,陆周瑜也不问。喝到最后,夏炎靠在沙发上,眼神越发混沌,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呼吸也变得绵长,身上是酒和茶糅杂的味道。 原本想等他睡着就走,但每一次,陆周瑜侧过头看他,夏炎便立刻接收到他的目光,像上课偷偷打瞌睡的学生,极力地睁大双眼,以示清白。 总算看不下去,陆周瑜对他说:“你睡吧,我先回去。”想了想,即便知道夏炎还醉着,听不进任何话,他还是补充道:“季老师说的双年展……” 说到这句,原本昏昏欲睡的夏炎骤然惊醒,手一挥,沙发靠背上搭着的一件外套被他掀翻在地,有什么东西掉出来,在地板上连续磕了几下。 Kitty闻声跑来,在它叼进嘴里之前,陆周瑜弯腰捡起,拿在手心,发现是那枚被拿走的打火机。 “已经快用完了。”夏炎从沙发另一头跌跌撞撞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打火机,应该是他在便利店新买的。 他说:“赔你一个新的,这个旧的你别要了吧。”说完,伸手扣住陆周瑜拿火机的手腕,手心很烫,又很软,没什么力道,很轻易就能挣脱。 但陆周瑜没有挣开,也没有去拿那枚新的,而是问:“为什么?” 夏炎原本还跟陆周瑜对视着,闻言垂下眼睫,嘴唇紧闭,整个人像被乌云笼罩,消极地抗拒回答。 若是往常,陆周瑜不会再多说,多问,多留一秒,但此刻莫名地,他又问了一遍:“夏炎,为什么?这是我的。” “我后悔了!你又没有给我回复,”夏炎仰起头,呼吸间的热气全扑在陆周瑜的脖颈,“我为什么要还给你?” 不知道是因为太困,亦或其他原因,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你想要什么回复,”陆周瑜看着他,又问:“你还想试吗?” 夏炎不说话。 打火机,红旗渠,一个又一个赌约,一句“试试”,一个雨夜里失控的吻……所有如鹅毛般轻飘飘的片段串联,足够得出一个令人沉湎的结论。 直到此刻,陆周瑜不是感受不到夏炎对他的一些好感,一点喜欢,但他对这份情感的重量难以估量,也不抱期望。 “你想试多久?”他这么问。 夏炎的思维还停滞在上一个问题,回答:“想。” “那好,”陆周瑜反手握住他,说:“那我们就试试。” 第36章 记得 夏炎上一次酩酊大醉,是蜃楼美术馆的压轴展品被指控抄袭的那夜。 偶尔回想那天,就像被抽帧的卡顿画面,每个场景都亲历过,却又有种荒诞无稽的错觉,像在看戏。 也的确是在看戏。 沈齐作为始作俑者,从一开始就被家人接走,他离开前,信誓旦旦告诉夏炎:“没关系的,我能摆平,你等我。” 从事件曝光到舆论发酵,一切快到甚至来不及预案,闪光灯和话筒已经全部抵达眼前,快门开合的声音犹如铺天盖地的讽笑,夏炎就是戏台上唯一的丑角。 能解释一下吗?听说你们合作很久了,你早就知情吗?美术馆还能如期开吗? …… 当记者将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时,夏炎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感到彷徨。 美术馆安保人员姗姗来迟,将一众记者清出展厅。当夜,夏炎将便利店货架上的酒全部扫荡,一个人窝在展板背后的金属框架内,黑暗中开了一瓶又一瓶。 后来,季启林不知怎么找的到他,站在那副框架外,带着点无可奈何说:“先出来。” 夏炎不动,季启林又说:“你出来,我跟你一起喝。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你三高,不能喝。”夏炎醉醺醺道。 季启林被他气笑,气势汹汹地去买了兜果汁回来,将手电筒打开,照亮自己,“能出来了吗,还是你想我一把老骨头也钻进去?” 凌晨时分,两人在一盏路灯下席地而坐,美术馆安静的几近诡异,唯有飞虫撞击灯光的细微响动。夏炎沉默着喝酒,三巡已过,才肯吐露真心:“都怪我。” 他这么说,把被搞砸的展览,被糟践的成果,甚至连同抄袭者的动机,都一并揽在自己身上。 季启林只是听,听他说对不起团队成员的心血,听他说沈齐是为了他才走错路,听他说记者被轰出去的时候受了伤,林林总总,最后说:“我大概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 “你爸妈之前是这么说过,”季启林说,“但我觉得适合。” “哪里合适?” “你比我清楚。” 季启林做惯了老师,授课只讲明中心思想,其余都需要自行领悟。撂下这句话后,似乎总算耐心耗尽,一脚踹上夏炎的小腿肚,骂他这么喜欢揽责任,那就别想撂挑子,醒了赶紧干活。 到家时天还黑着,夏炎坐在阳台,又从袋子里掏酒喝,却发现剩下的酒全被季启林掉包成果汁了。 你比我清楚。他拧开一瓶山楂汁,同时咀嚼果肉和这句话,心想,我该清楚什么啊。 那晚之后,夏炎陆陆续续向季启林提过多次,直白了当地告诉他“我要逃避一阵子”和“我要好好想想”。 季启林恨铁不成钢,听到一次踹他一次,后来总算松口放人,“别这么轻易放弃,再试试。” 接到季启林电话,得知展览有新人选时,夏炎坐在飞回海城的飞机上,想的也是再试试,再试一次,真的不合适就马上辞职。 - “试试”这个词具有魔力,充满不确定性,既像浑不在意的搪塞,也像孤注一掷的博弈,既给人希望,又令人畏惧。 而现在,夏炎听到陆周瑜说“那我们试试”,第一反应却是在做梦。像上一次宿醉醒来时,事情果真普通沈齐所说,被“摆平”了,不落丁点痕迹。 看看在腿边绕来绕去的大狗,以及反被握住的手腕,夏炎说:“我不信。” 陆周瑜听完后似乎在笑,呼出一阵阵气息,吹得夏炎鬓发纷飞,有点痒,他问:“为什么不信?” “你之前说过的,”夏炎抬头看他,“不行,不试。” “我什么时候说过?”陆周瑜问得坦荡,听起来很是理直气壮,夏炎想了会儿,明明觉得被拒绝的话就刻在脑子里,时常跳出来自动播报,但却搜寻不到相关片段。 “反正说过。”他含糊其辞。 “喝醉就不讲道理啊,”陆周瑜捏捏他的腕骨,没有再纠结于这个问题,问:“那你说,怎么才能相信?” 夏炎答不上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手腕挣动两下,没能脱离陆周瑜的掌心,但是感受到皮肤被硬物硌住。 缓了缓,才意识到是那枚打火机,他开始谈判:“你先把打火机还我。” “可以。”陆周瑜松开手,又用另一只手捏住夏炎的指尖,把他的手掌向上平铺,打火机放在掌心,“现在相信了?” “有一点,”夏炎点点头,将手掌蜷缩起来,放在身侧,“但我现在想睡觉了,睡醒你还在的话,我就相信这是真的。” “可以吗?”见陆周瑜不说话,夏炎伸出手,想拉一下他的袖口,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几秒后,陆周瑜说:“可以。” 夏炎越过他,摇摇晃晃走回卧室,没有锁门,面向大门合衣侧躺。闭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陆周瑜站在客厅的身影。 太像一个梦了。 再度睁眼时,大脑清醒不少,不再有稍一动就天旋地转的感觉。天色昏黑,已经是傍晚,夏炎打开房间里的顶灯,倏地回忆起零星的几个画面与对话,一时怔愣。 将脑海里碎片般的场景串联之后,他猛地用手撑起身,却发现卧室门紧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像每一个独自在家午睡后醒来的傍晚,房间空荡,天灰蒙蒙的,偶尔有绚丽的晚霞,但稍纵即逝,孤独感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 静静坐了会儿,撑在床垫上的手有些胀痛,夏炎揉揉掌心,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攥着一枚打火机,掌心被硌出轮廓,一片通红。 很大的可能性是自己醉醺醺回到家,翻找出忘带的打火机,而后一头栽倒睡到现在。 这一认知令夏炎瞬间消沉,但失望是生活常态,整理好心情推门出去,Kitty却不像往常趴在门口。 在客厅转了一圈,夏炎拉开罐头,不断地叫:“Kitty?”狗狗经常藏身的角落都找过后,他开始恐慌起来,一把抓过钥匙拉开大门,走廊上也是空的,夏炎第一反应是去物业调取监控,同时回忆到家的时间,猜测是回家后门没有锁好,才导致狗跑丢。 电梯慢得出奇,夏炎几乎要被愧疚和心焦淹没,心肝脾肺无一不被悬着。一分钟犹如一个世纪,电梯总算到达,门还未来,先听到一阵雀跃的狗叫。 “Kitty?”夏炎不确定地喊,声音喑哑颤抖。 “汪!” 电梯门打开,大狗加速向他扑来,将将撞进怀里时,被向后拉了拉,最后力道很小地贴在夏炎腿上,不断吐着舌头蹭他。 陆周瑜一手牵绳,从电梯里走出来,问:“起来了?” 夏炎一颗久悬的心刚放下,又因他的靠近猛然缩紧,抚摸Kitty的手顿了顿,“嗯,你还在啊……”他站起身问:“去遛狗了?” 陆周瑜说是,另一只手向上提了提,是便利店的塑料袋,“顺便买了晚饭。” 不太确定他的意思,夏炎“哦”一声,从他手里拿过牵引绳,转身重新打开家门,试探着问:“进来一起吃吧?” 陆周瑜提着袋子,和Kitty并排走进去,自若地将食物一样样摆在餐桌,去洗了手,出来时问:“酒醒了吗?” 夏炎原本正在拆一只饭团,闻言回想起那些似真似假的片段,不太想和他对视,低着头道:“醒了。” 陆周瑜在他身旁坐下,没再说什么,但夏炎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你不吃吗?”他试图转移话题。 “不太饿,你吃吧。”陆周瑜答。 被看得不自在,夏炎不动声色地把饭团放回袋子里,侧过身重新拿了碗速食粥,想借此躲避他的目光,陆周瑜却问:“怎么了?” “我不会拆这种饭团,”夏炎说,“还是喝粥吧。” 揭开盒盖,皮蛋瘦肉粥的香气四溢,哪怕是速食品,也令人食指大动。 好像是在餐厅没吃什么东西,夏炎努力回想着,以至于陆周瑜将完整剥开的饭团递到他面前时,他直接就着陆周瑜的手,低头咬掉了三角饭团的尖。 “……” 差点被呛到,夏炎忙向后退:“我……” “什么馅儿的?”陆周瑜举着饭团问。 第一口只有米饭与海苔,他摇头,于是饭团又被递到唇间,“再吃一口。” “不用……我自己来。”夏炎撇下汤勺,两手去捧饭团,和陆周瑜的指尖短暂相触,稍一用力,从他手中拿下来,三两下吃完,说:“肉松蛋黄。” 陆周瑜不置可否,抬手用指节帮他蹭掉嘴角的海苔碎,动作轻而快,而后又问:“还吃吗?” “不了。”夏炎忙说。 一时间,两人并排坐在餐桌旁,谁也不说话。氛围似乎走向僵硬,夏炎把拆掉的包装纸一一收好,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喝醉之后是不是挺烦人的?上次喝醉,季老师气的踹我,腿上都青了。” “你都不记得了?”陆周瑜抽走他手里的垃圾袋,随意丢在桌角,微微倾身,表情有些严肃。凑近后,夏炎注意到他的领口有点湿,不知道是洗脸沾湿的,还是被雨淋的。 “记得一些。”夏炎盯着一小块被洇湿的布料说。 不等他组织语言,陆周瑜直接道:“我们试试,这个记得吗?” 夏炎抬头,正撞进他的目光中,比以往任何一次对视都要深,也更满,似乎有水一样清澈的流体在源源不断地倾泻。 我流向你,你流向我。 “记得。” 夏炎没办法否认,从陆周瑜从电梯出来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但或许是诉求如此轻易地在一场醉酒中被满足,令他感到不真实,因此又问道:“你想怎么试?” “怎么试?”陆周瑜重复这句问句,忽然对着他笑了。 当太过熟悉一个人,反而会忽视他的面貌长相,就像熟悉自己一般。但如此近的距离,令夏炎又重新用目光描摹陆周瑜的五官,眉毛,眼睛,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 “都可以啊。”它说。 都可以啊,任何成年人能做的。 夏炎想起自己曾说的这句话,耳根一热。 “都可以的话,”他虚无地吞咽了一下,询问:“能亲你吗?” 第37章 太阳 夏炎家里的落地窗很大,几乎占据整面墙,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充足和煦,能俯瞰到大片的绿意和更远处的海面。但阴雨天时,玻璃上又会濛濛一片,整个房间像扶摇直上的孤岛,什么也触及不到。 呼出的气体缠绕在两人之间,夏炎眼神明亮,直直地看向陆周瑜,问他:“可以吗?” 陆周瑜没有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他也回看夏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目光在他的嘴唇上稍作停留,与此同时,桌面上交错在一起的手向上游移,掌心握住腕骨,向前猛地一拉。 没有任何预示,嘴唇撞在一起。 第一感觉丝毫不柔软,反倒干涸坚硬的如同砾石摩擦,于是两人贴在一起缓了会儿,气息交融,夏炎尝到一丝苦味,微微分开唇瓣,很轻地触碰陆周瑜的下唇,哑声说:“你抽烟了。” 陆周瑜没有否认,也没有退开,牙齿咬他的唇肉,而后分开一些,问:“苦吗?” “有一点。”夏炎说,但并不令人难以接受,“是我给你的那盒红旗渠吗?”他一边问,一边张口想再去吞咽散发那股气息的唇舌,却被不知什么时候放置在耳后的手托住脸侧,向后推开两寸。 那意思很明显——亲完了。 夏炎眼睫轻颤一下,意识到自己大约用错了字。“亲”这个字眼是纯洁的触碰、生涩的摩挲,而他想要的是更为缠绵的、淋漓的、激烈如掠夺般的吻。 但不可忽视的是,气温与体温都正在攀升,心跳与呼吸频率同步加速,这感觉很奇妙,好像仅仅是亲了一下,他的心就从万米高空中安全着陆了。 两人分开,夏炎不太自在坐直坐正,从塑料袋里翻出食物,递给陆周瑜,劝他:“还是吃一点吧,在餐厅里你应该也没怎么吃东西。” 陆周瑜这次没有拒绝,从他手中接过去,夏炎看清他拆开三角饭团的动作,海苔片完美包裹在饭团外,忽然叫他:“陆周瑜。” “嗯。”陆周瑜停下手上动作,大概以为他还要吃,把饭团递过去。 “不用。”两把椅子不知不觉中几乎并在一起,大腿相贴,夏炎用膝盖抵他的膝盖,像在玩笑,同时问:“我不会拆饭团,你真的愿意跟我试试吗?” 乱晃的膝盖被陆周瑜用手握住,压了压,他说:“会吃就行。” 粗糙的晚饭后,夏炎站到窗边,十月份还不到海城降温的季节,但天一黑已经略有凉意。呼出的热气将窗户蒙上一层雾,他伸出根指头,胡乱在上面划着,横平竖直的几笔即将组成一个方块字时,又用掌根将整片雾给抹净了。 陆周瑜在夏炎的强烈要求下,到卧室将湿衣服换下,换好后走过来和他并排站在窗边,问:“在看什么?” “那儿是蜃楼美术馆。”夏炎指着虚空中的一点,遗憾道:“美术馆远看很漂亮的,可惜你两次来都下雨起雾,看不到。” 陆周瑜说:“下次再看。” 雨仍在下,夏炎去厨房烧热水,重新沏了壶茶,又将陆周瑜从便利店买来的各种零食拆开,用盘子装好,摆在茶几上,邀请道:“看电影吗?” 沙发可以展开成床,往常夏炎工作不忙时,回到家就在客厅躺尸,用投影仪播放电影,是难得轻松的时刻。 他并不懂电影流派,说不出各代导演及代表作,影视视听语言更是一窍不通,恰恰正因为不懂,反而更能轻松对待。看被影评人唾弃的爆米花电影,追又烂又长的系列动作片。这是他的放松方式。 但陆周瑜不是。夏炎记得他的那只m4里各种晦涩难懂的片子,飞速回忆起自己下载的电影,装作熟稔地问:“你想看哪部?特吕弗和戈达尔的都有。” 沙发下陷,因为Kitty也在沙发上占了座,陆周瑜只得紧挨夏炎坐下,顺手拿起两只抱枕,塞给他一只,说:“都可以,你选。” 夏炎从抽屉里找出遥控器,开机,毫不意外地,播放记录和文件夹中全是花里胡哨的商业片,有些尴尬地迅速退出,光标下滑时,途径他上次看到一半的科幻电影,进度条停在画面中央,陆周瑜问:“这部没看完吗?” “没有。”夏炎说。 “好看吗?”陆周瑜念了一遍片名。 “还可以,”夏炎指尖敲了敲遥控器面板,客观地分析:“这是这个系列的第三部 ,我觉得比前两部要好。” “是吗?”陆周瑜似乎来了兴致,微微后靠在沙发背上,姿态放松,一手环绕抱枕,一手抚摸Kitty的背毛,提议道:“那看这部怎么样?” “可以啊。”夏炎答,从文件夹中找到第一部 ,刚准备点开,又听见陆周瑜说:“就从你看到的地方开始吧。” 商业片的套路大同小异,追求极致的画面效果,场景宏大,色彩饱和,背景音乐密集。夏炎上次暂停的地方还算安静,他趁机指指幕布,好心提醒道:“其实有点无聊,你要是觉得不好看,我们再换其他的,我还有……” 话未说完,指头被手掌包住,放回膝盖上,拇指和食指揉搓几下他的指节,陆周瑜笑着说:“我也不是只看特吕弗和戈达尔。” 电影已经播放十分钟,进入了激烈的打斗场面,但夏炎丝毫看不进去,指节还在隐隐发麻,像不小心嚼到花椒又马上吐出后的感觉,不重,但难以忽略。 “这个人和主角什么关系?”激烈的打斗声中,陆周瑜凑近他耳边轻声问。 “小时候的朋友,”夏炎偏过头向他解释道:“长大后反目成仇了。” “那个长头发的,是这个坏朋友的朋友,但和主角现在是伙伴。”他又多解释了一句,“算是好人。” “复杂,”陆周瑜评价,“但还挺有意思的。” “这是最后的混斗阶段,所以人物有点多。”夏炎将音量调小一些,问他:“用我给你讲一讲吗?” 陆周瑜说好,夏炎便从主角的成长史慢慢讲起,刚囊括完第一部 的内容,陆周瑜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但他本人毫无察觉,抱着抱枕认真地看向夏炎,问:“后来呢?” “你有电话。”夏炎把他的手机递过去,没有看页面,顺手将电影按停。 陆周瑜没有回避的意思,接过来后径直接通,夏炎听到他又在用英语交流,有些想走开,但膝盖再一次被按住,陆周瑜抽出他手里的遥控,按播放键,说:“没事,你继续看。” 夏炎和陆周瑜坐得很近,因此哪怕不特意去听,话筒里传出的雀跃男声也仍然清晰。电影仍在播放,但声音几近于无,夏炎听到陆周瑜跟对方讨论某个展品的上线时间,最后像是要挂断前,电话里的人又问了句什么,因为突然切换成并不标准的中文,令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夏炎清楚地听到陆周瑜回复他:“市政府那个项目我不准备报名。”而后又说:“不确定,短时间内不回。” 似乎是为了照顾对方的汉语水平,他说这几句话时语速慢而坚决。直至此刻,夏炎才彻底相信陆周瑜是真的要同他试试,并且暂时不走了。 后面的话夏炎不再听,他拎起茶壶起身,走出几步,才发觉茶壶里还沉甸甸的,不需要蓄水,于是站在原地。 投影仪向他投射出荧荧蓝光,在幕布上映出一只铅灰色影子,似乎要将这一瞬镌刻在册。 夏炎盯着幕布看了会儿,发觉右上角似乎有块污渍,于是走过去擦掉,转过身的刹那,有道橙黄色的光,像太阳坠落一般向他砸来,夏炎抬手接住——是一颗橙子味的QQ糖。 他捏着那颗糖站在原地,将茶壶放下,顿时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在等。 不久后,陆周瑜挂掉电话,将抱枕和手机一起放下,绕过茶几走到他面前,被投影仪的光刺地眯了一下眼,他问夏炎:“站着干什么?” 夏炎看他走进,反问道:“你要留下参加季老师的展览吗?” “听到了?”陆周瑜凑近他,说:“本来打算晚一点再告诉你。”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夏炎解释道:“只听到一点。”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陆周瑜收敛笑意,微微皱眉道:“不用总是跟我道歉。” 待夏炎点头后,他又说:“明天上午去开预案会,顺便签合同,你想去的话可以一起。” 夏炎凝视着陆周瑜,忽然就不打算问他愿意试试的原因,同样,也不会问他想试多久。因为“试试”总会有个结果,是合适或不合适,是合格或是淘汰,这自有评判标准。 而他要做的只是抓住眼前,把第一题答对。 抬起手,将那枚糖放进嘴里,橘子的甜味在口腔迸发,夏炎用嘴唇去吻陆周瑜,唇珠反而被咬住吮吸撕扯。 牙齿碰撞,舌尖相抵,湿润的唇瓣交-缠出黏腻声响。 他们抱在一起,分食了今晚的太阳。 第38章 钥匙 电影进入收尾阶段,第一部 就埋下的支线大白之时,夏炎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为什么不能是个好结局。” 这一声叹真情实感,而画面里,主角团打败恶势力,使饱受苦难的人民获救,混乱的社会秩序得以修复,并且主角一直暗恋的、并肩作战的队友也同样对他抱有好感。 “不够好吗?”陆周瑜听到他叹气,问道。 夏炎已经给他复述完大致剧情,但有意省略了其中关键的亲情线。他明白陆周瑜是个成年人,不至于因为看到或听到有关母亲的片段而受伤,但不受伤不代表开心,因此下意识地避免在他面前提起。 “一般般。”他含糊道,想关掉屏幕。 遥控器却被陆周瑜先一步拿到,握在手上说:“还有十分钟,看完吧。” 没过多久,背景音乐由激昂变得舒缓,主角在遗憾中怀念母亲。陆周瑜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似乎看得很认真,问:“他不是可以用钥匙穿越时空,去救他妈妈吗?” “钥匙的能量在上一部里为了修补武器用完了,”以往夏炎很吃电影里煽情这一套,但今天却觉得矫揉造作,他再次提议:“仗打完了,后面的剧情有点无聊,不看了吧。” 陆周瑜嘴上“嗯”一声应他,但仍撑着下巴,看完那段亲情戏码,说:“不算无聊。” 说完,他后靠到沙发上,见夏炎一副如临大敌的僵硬模样,似乎觉得好笑,抬手将屏幕关掉,“不想看就不看了。” 原本色彩斑斓的画面忽然变成一面朦胧的镜子,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 沉默片刻,夏炎想到上午看的那场VR展览,不禁攥住拳头,觉得掌心似乎也有把充满能量的钥匙,他问:“如果你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也会想回到过去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陆周瑜笑了,侧过头满脸调侃的表情,问他:“不是说剧情无聊?” “是有点无聊,只是做个假设,”夏炎边说,把掌心向上摊开,故作玄虚道:“看,假如这是那把钥匙,给你的话你要吗?” 见陆周瑜不说话,他极力推销道:“能量钥匙,仅此一把,童叟无欺。” “那你说说,我要它干什么用?” “都可以啊,回到过去,见一见想见的人什么的。”夏炎说得委婉。 陆周瑜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移至掌心,似乎那里真的有把钥匙,他仔细地观察,目光如有实质,看得夏炎觉得掌心发痒,但极力忍住没有蜷缩,“怎么样,”他问:“要吗?” 又看了几秒,陆周瑜抬手去触碰他的掌心,说:“给我吧。”动作很轻,令夏炎一时忘记原本准备索要报酬的打算,但也不重要了。 “它会帮你实现的。”他信誓旦旦。 听到这话,陆周瑜又笑起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夏炎说:“当然。” 话音刚落,方才那只抚过掌心的手抬起他的下巴,夏炎熟练地侧头,见陆周瑜垂眸向他压过来,睫毛鸦黑一片,遮挡住视线,而后嘴唇碰在一起。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下一下啜吻。夏炎原本一手撑在沙发上,以维持他倾身的动作,吻到后来,他抬起胳膊去攀陆周瑜的背,同时挪动身体,缩短两人的距离。 “有人敲门。”陆周瑜微微后退,声音有些低,夏炎先开始没听懂,也或许是大脑停止思考,只遵循本能又要往前凑,但更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门外有人喊:“甜甜哥哥!” 原本旖旎的氛围像皮球一般被戳破了,夏炎觉得可惜,慢吞吞放下胳膊,准备起身去开门,手腕却被拉住,陆周瑜替他整理好凌乱的头发,才松开手,说:“去吧。” 小胖站在门口,仰头向夏炎求救,“我奶奶的收音机坏了,你能来修修吗?” “好。”夏炎摸摸他的脑袋,说:“你先上楼,我一会儿过去。” 门关上,夏炎调整好呼吸,又用手背拍拍发烫的脸颊,才转身走回客厅。陆周瑜也已经起身,站在茶几前躬身收拾桌面上的垃圾,见他回来,直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很晚了,还在下雨。”夏炎停下脚步,越过他望向窗外,“要不在我家睡一晚吧,有多的房间。” “明天早上开会,要回去整理一下资料。”陆周瑜走近他解释道,又把会议的时间地点告诉夏炎,问:“来听吗?” 夏炎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尽管十分想明天再见面,但他不是项目组成员,按理说是没资格参与会议的,“还是算了。” 陆周瑜点头,没有再度邀请,把垃圾袋收口拿在手里,越过他往门口走,说:“早点休息,晚安。” “等等,”夏炎迅速将餐厅的垃圾袋抽出来,轻飘飘的,只盛了两个饭团的包装袋,但他仍煞有介事地系好,率先推开门,“我也下楼扔垃圾,一起吧。” 电梯刚好停在这一层,在碰到按键前,陆周瑜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挡住他的动作,顺便接过他手里的垃圾袋,上下掂了掂,“我去扔,你回去吧。” 夏炎隐约觉得,陆周瑜明明能看出自己想多跟他待一会儿的意图,却又故意这么说,好像一扇门内接过的湿漉漉的吻,黏糊糊的拥抱,踏出门后就统统不作数了。 顿了顿,夏炎说:“那好。”而后猛按电梯按键,一腔烦闷无处发泄,有很小一部分是气陆周瑜的若无其事,更多的则是气自己的贪得无厌。 今夜之前,他想要的并不多,觉得能继续做朋友就已经十分满足,但陆周瑜答应他“试试”之后,欲望就如同放多酵母的面团,开始无限膨胀。 他当然想自若地让陆周瑜留宿,想手牵手送他下楼,想坦然地约下一次见面,而不是用坏天气,用丢垃圾,用无数这样蹩脚的借口与他亲近。好在这些欲望尚不强烈,不至于让他饱尝摧心剖肝之苦,只是感觉到无力。 电梯门缓缓打开,夏炎说:“路上小心,让司机开慢一点。” 陆周瑜没有走进梯箱,看了夏炎一眼,忽然说:“伞忘在你家了。” 夏炎让他等等,然后跑回家取伞,不到半分钟又跑回来,把伞递给他。此时电梯已经下到二楼,陆周瑜重新按了按键。 电梯停在负二层的地下停车场,又一层一层向上攀升,夏炎的目光始终落在显示屏上,盯着不断靠近的数字,余光里感觉到陆周瑜在看他,又怕是错觉,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梯门再次打开前,他听到陆周瑜叫他的名字,微微一怔,“嗯”一声,问:“怎么了?” “明天开会顺利的话,下午我想去看看场地。”陆周瑜说。 双年展的分会场设立在海城的新划入的郊区,一座小岛上,夏炎没去过,但是常听说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宜人。 “你想一起去吗?”他听到陆周瑜这么问,语气淡淡的,好像只是可以顺便带上他。 “都有谁去?”夏炎不想耽误陆周瑜的工作,毕竟双年展时间很紧,同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只有我。”陆周瑜看着他说。 “……哦,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夏炎想起他没有助理,许多事需要亲力亲为,就自荐道:“我最近没什么事,可以暂时做你的助理帮帮忙。” 电梯再次打开,陆周瑜这次径直走进去,跟他道别,说:“明天见。” 直到电梯显示下到一楼,夏炎才转身上楼,敲响小胖家的门,帮他奶奶修收音机。 奶奶十分过意不去,一边骂小胖不懂礼貌,这么晚还去打扰夏炎,一边摆手说“不要紧”,“明天拿去修理店看看就好”。 夏炎笑说“没关系”,接过收音机看,只是电池板接触不良,他坐在桌前很快便修好,装上电池后,收音机又能正常运作。 回家坐回沙发上,觉得沙发前所未有的空旷,又蹬掉拖鞋横躺上去,从腰下摸出手机。出门这短短一会儿的时间里,收到不少消息,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用的无用的。 挑重要的消息回复完,夏炎看了眼时间,推测季启林大约还没有睡,就给他发:“老师,能不能把VR展技术老师的联系方式给我。” 季启林果然没睡,几乎秒回道:“怎么,还真准备去他那里啊?”话虽这么说,紧接着就把微信名片推送过来,并没有多问。 雨似乎停下了,夏炎在手机上搜索明天的天气预报,看到是晴天,系统提示适合出游,心情又莫名雀跃起来,他赤脚跑到窗边,想看看月亮有没有出来,却遗憾发觉雨只是小了一些,但仍在下。 转身的前一秒,楼下有抹混沌的亮色一闪而过,他顿住脚,贴在玻璃上向下看去,雨中有把透明的伞,路灯惨白的光反射在伞面上,锋利的如同刀刃。 一时间,夏炎的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一把蝴蝶,乱蓬蓬地扇动着,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回过神时,已经钻进陆周瑜的伞下,裤腿一长一短,踢踏着室内拖鞋,满脸雨水,心在狂跳。 “你怎么,怎么……”他剧烈地喘息,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在等车。”陆周瑜把手机页面给他看,上面显示车在两公里外,还有三分钟抵达。 两人都不再说话,雨丝如针脚般密密地砸下来,天地间茫茫一片。路灯自上而下将他们笼罩,投映在脚底两团交叠的、黑乎乎的影子,像是整个雨夜中的最后一片浮萍,将他们托举,不至于被雨水吞没。 陆周瑜收起手机,用指节刮掉夏炎眉眼,鼻梁,下颌上的雨水,最后在他下巴上轻轻蹭了蹭,“上楼吧,车到了。” 夏炎好像闻到了很淡的桂花香,但楼下的桂花树分明早就被雨砸得七零八落,他抽抽鼻子,哑声说:“还有两分钟,再等等。” 说完忍不住双臂环绕住陆周瑜的背,不知道是不是在室外太久的缘故,即便没有淋雨,他身上也是凉的,肩膀又宽又硬,像在抱一块冰。夏炎模糊地想,还好明天是晴天,冰就会化了。 “明天不是还见面吗,”陆周瑜笑了笑,胸腔震动,低头把他嘴唇上的最后一点雨水吮掉,又用自己的嘴唇把它弄得很湿,最后妥协道:“再亲一分钟。” 第39章 买药 从市区到岛上需要乘船,因不是旅游旺季,码头每天只有两班船只往返。到岛上去最晚的一班是中午十二点。 原本两人准备吃过午饭再出发,得知开船时间后,夏炎提议他先开车到会议酒店外,等陆周瑜结束会议就马上启程。但睡前收到陆周瑜的消息,告诉他会议大约十点结束,让夏炎在家等就好。 第二天早上九点五十,夏炎锁门下楼,单元门前停了辆高大的越野车。他起先低着头打字没注意,消息发出去后,听到车旁传来一声响,才抬头看去。 陆周瑜站在车前侧、昨晚两人接过吻的路边,大约是要开会的缘故,难得穿了正装。视线交汇,他扬手笑了一下,示意夏炎过去。 “什么时候到的,”夏炎三两步跑过去,“怎么不叫我下来?” “刚到,”陆周瑜收起手机,半开玩笑道:“怕你还没收拾好。”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夏炎说。 担心睡过头,他连定了一串闹钟,从八点半到九点,每间隔五分钟响一次,但刚过七点半就自动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发呆。原本准备的是稍微正式的衣服,想到需要开车乘船,又临时换上轻便的运动装,全部整理好也才刚过八点。 硬生生挨到九点半,临出门前,又觉得额前的头发遮眼,显得人不够精神,对着镜子修修剪剪,露出完整的眉眼之后才背包下楼。 昨晚雨夜里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再度袭来,太阳赤裸地悬挂在楼宇间,空气里尽是暖融的成熟花香。 “花又开了。”陆周瑜的声音传来,他指向身旁的桂花树,之前在雨中幸存的花骨朵正悄然绽放,而地上那些东零西碎,被碾成泥的落花一扫而空。 夏炎忽地有种错觉,他们昨夜抱在一起时是上个秋天,而现在是第二年秋天,四季在皮肤交织,呼吸纠缠,漫漫夜雨的间隙完成了更迭。 “上车吧。”陆周瑜拉开副驾驶。 “你开会应该累了吧,”夏炎一手扶上车门,笑着说:“我是助理,我来开。” 肩膀一轻,陆周瑜抬手将他的背包褪下,拉开后座放进去,又拿出一只牛皮纸袋塞给夏炎,说:“先吃早饭吧,回来你开。”说完,绕到驾驶座坐进去。 夏炎抱着早饭坐上副驾驶,见陆周瑜已经脱了西装外套,衬衫袖子挽至手肘,车驶上大路时,他升起车窗,把风隔绝在外。 牛皮纸袋里的早餐有好几种,车窗关上后,食物的香气充盈在车厢里。夏炎喜欢睡懒觉,久而久之早上不吃饭成为常态,现在还不觉得饿。 “在家吃过了?”红灯间隙,陆周瑜侧过头问。 “没有,”夏炎从袋子里拿出一只三明治,撕开包装,咬了一口觉得噎,又把豆浆打开,小口喝着。 喝下一小半,胃已经有饱胀感,他握着纸杯随口问道:“你早上吃的什么?” “还没吃。”陆周瑜发动车子,回答他。 “怎么还没吃?”夏炎把纸杯放进杯架,低头在牛皮纸袋里翻找,后知后觉到这大概是酒店发放的早饭,问:“想吃什么?还有包子和鸡蛋。” “你吃吧,”陆周瑜目视前方,“我开车。” 车已经驶上高架,不能贸然停下,夏炎撕开包子底部的那层纸,原本想喂给陆周瑜吃,又担心他开着车不安全,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踟蹰着。 陆周瑜不疾不徐地开车,没有朝他看一眼,却不知怎么看出他的意图,笑道:“开会的时候喝了咖啡,不太饿。” “那等到码头再吃。”将纸袋收好,夏炎调出导航,城郊线建好后,从市区到码头不堵车的话只需一小时,再乘半小时的船就能抵达小岛。 刚说完不久,前方似乎有事故,车流慢了下来,徐徐开出一段后彻底停住。夏炎降下车窗,向外看了看,车堵得不算太长,又听到旁边车的车主说是前面有辆面包车轮胎爆炸,很快就能修好。 钻回车厢,他把刚才放好的包子拿出来,发现已经凉透了,面皮发硬。陆周瑜从他手里接过去,没说什么,三两下吃完后咳了一下。 夏炎看到后座有矿泉水,正准备拿给他时,陆周瑜却顺手将他放在中控台的豆浆端起来,自若地喝了几口。 “没放糖。”他放下杯子。 夏炎喝的时候心不在焉,根本不记得豆浆是甜是咸,因此含糊地“嗯”一声,说:“你喝完吧,我吃饱了。” 陆周瑜小幅度地点头,拉开储物盒,从里面抓出几颗糖,手掌向上悬在中控台,问:“吃吗?” 糖果包装精致,在他手心像宝石般发光,夏炎原本伸出两指去拿,快挨近糖纸时又临时起意,张开手掌贴上去。 指腹相抵,能清晰地感受到温度传递,还有锋利的糖纸边缘硌在掌心的刺挠感,像蚂蚁在啃食皮肤,夏炎问:“都给我吗?” 陆周瑜转过头看向他,眼底有淡淡的笑意,说:“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指缝舒展,夏炎顺势跟他十指相扣,手掌上下翻转,几颗糖落在自己手中。 横在胸前的安全带似乎正在逐步收紧,压迫他的心脏,呼吸都不自觉加速起来,直到车流缓慢地开始前行,两只手才分开。 夏炎剥开一粒糖放进嘴里,浓郁的话梅味瞬间迸散,激得他皱眉叫道:“好酸!”把糖抵在口腔内侧,缓过一阵酥麻感后,夏炎指控道:“你故意的吧?” 陆周瑜低声笑起来,降下车窗,风缓缓灌进车厢,他说:“不好意思,是我妹妹的糖,你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口味。” “没事。”夏炎说,其实只有外层的话梅粉末是酸的,融化之后甜味开始上涌。 车断断续续开出近百米后,道路恢复通畅,夏炎把那颗糖从口腔左侧推到右侧。窗外的风景逐渐开阔,海平线远远地摇曳,甚至能听到海浪冲击礁石的声音。 莫名地,他觉得这场景极适合抽烟,适合一些又烈又冲的滋味,来宣泄多到几乎满溢的感情。 稍一侧头,陆周瑜便察觉夏炎的动作,问道:“无聊吗?”不待夏炎回答,他又说:“后座有今天定下的方案,无聊的话可以看看。” 档案袋拿在手里,夏炎问:“这是机密吧,我能看吗?” “你不是助理吗,”陆周瑜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口气随意道:“看吧,欢迎提意见。” 盯着他侧脸看了会儿,夏炎才低下头,将文件平铺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安静地看起来。 等全部看完,车已经驶下高速,通往码头的公路年久失修,路面上尽是大小不一的坑,但陆周瑜开得很稳,不断有驮着大竹篓的摩托车摇摇晃晃超过他们,好一阵才抵达停车场。 码头边热闹非凡,刚才那些摩托车停在路两边,解下后座的竹篓,将一尾尾小臂长的海鱼取出来,铺在灰土色的编织袋上供人挑选。 鱼鳞在阳光下闪白闪白的,好像来自海洋的气息还未吐尽。 穿过长长的码头集市,售票处前有只白色喇叭,不断播报着开船时间。 “还有半小时!还有半小时!” “今天最后一班!最后一班!” 夏炎走过去想扫码订票,却被告知只收现金,陆周瑜从他身后递过去一张纸币,说:“两张票。” 售票员上下看了眼他的西装,问:“上舱?” “嗯。” 递过两张船票后,又问他们:“第一次来?” 夏炎说“是”,售票员好心道:“记得吃晕船药,第一次坐船都会晕的,不好受。”她随手指指码头一侧,有间不起眼的铁皮房。 临近正午,阳光毒辣,陆周瑜下车时外套就搭在手肘,此刻又解开衬衫领口的一粒纽扣,夏炎看了看他,说:“我去买晕车药,你先上船吧。” 走近才看到铁皮房的墙上,歪歪斜斜用油漆写着“药店”二字,卷帘门落到一半,看不清室内。夏炎不确定地叩门,没人应,又叩两下后矮身进去。 柜台后面支着张躺椅,有人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本故事会,听到卷帘门的声音,故事会下传来一声“谁啊”。 “你好,买药。”夏炎说,不禁打量起店里的装潢。狭小、简陋,柜台里的药也歪歪斜斜地堆在一起,不很正规的样子。 店员从躺椅上起身,是位看起来尚年轻的女性,踢踏着拖鞋走过来,打着哈欠问:“买什么药?” “晕船药。” “要药还是贴?” “哪种效果好?” “看体质,”店员说,弯腰从柜台抽出两只盒子,看了眼夏炎,问:“第一次坐船?” “嗯。” “那吃药吧,见效快。”她把其中一盒推过来,“八块。” “只有这一种吗?”夏炎问。 “还有二十的,”店员的粉色指甲在盒子上敲了敲,“效果都一样。” “要二十的吧,谢谢。”夏炎掏出手机,扫了眼玻璃柜台,没看到收款码,问道:“能手机付款吗?” “你在这等会儿,”她转身推开墙上的一扇小门,“我去拿药。” 夏炎拿起柜台上的药盒,看上面的药效与不良反应,说是登船前三十分钟吃为宜。正准备放下时,目光扫到柜台里花花绿绿的一片。 凑近看,原来是各种计生用品,盒子上夸张的字眼如同热浪,逼近他的双眼、眉睫、脸颊、心鼓。 夏炎不禁吞咽了一下,觉得咽喉焦渴。 店员的脚步声走近,将一盒包装更精致的药和二维码一齐推过来,笑了笑问:“还要其他的吗?” 夏炎扫了码,正准备付钱,忽然又想起什么,手指点在柜台上,“有没有……” 没等他说完,店员动作迅速地从柜台里抽出一只银白色的盒子,清脆地掷在柜台上。 超薄、空气感、0.01,是盒避孕套。 “这种是最好的。”她面不改色。 “……不是要这个。”夏炎说。 “帅哥,”店员撩撩头发,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别让女朋友吃避孕药,对身体不好。” 第40章 台风 在船上翻涌的半小时里,夏炎仿佛度过了坎坷的一生。 他八九岁就敢独自坐近四十小时的绿皮车,到大西北看望父母,十八岁拿到驾照后更是常常出游。穿越过壮美的318国道,也横渡过陡峻的挂壁公路,最惊险的是有一年到张家界取景,四人同租一辆越野,需通过有“通天大道”之称的天门山盘山公路。 整条公路共九十九道弯,弯弯紧连,层层迭起,那天刚下过小雨,狭窄的路面外是濛濛深渊,每道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夏炎的胃都会紧缩一下,最终开出来时,兴奋远大过紧张。 肆意活过二十多年,却第一次因晕船吐到如此惊天动地。 再一次躬身扶墙从卫生间出来时,夏炎唯一庆幸的是在车上没吃太多东西,不至于吐得太狼狈。 眼前出现一瓶水,接过喝下几口后,他被搀扶着肩膀,坐回甲板上的座位,陆周瑜替他拍背顺气,说:“马上就靠岸了。” 嗓子像被砂纸摩擦过,吐不出字,夏炎只能虚弱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隔壁座是位常乘船往来的岛上居民,叫张姐,不断给他递湿纸巾和橘子,还教他和船同频率晃动的小窍门,但通通不见效,见夏炎吐到苍白的脸,张姐不禁叹道:“第一次见有人晕船晕成这样的,吃了药也不管用呀?” 要不是陆周瑜也吃过药,此刻丝毫没有眩晕感,夏炎几乎要怀疑那盒晕船药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又喝下小半瓶水,头脑清醒不少,他疲惫地趴在膝盖上,耳朵被狂风恶浪席卷,只余很小一块区域,听陆周瑜和张姐对话。 陆周瑜询问她一些岛上的风俗人情,地标建筑,一边说一边继续给夏炎拍背,到后来几乎没有力度,完全变成抚顺的动作。 一直到快下船前,夏炎才恍惚记起,陆周瑜给Kitty顺毛时也是这种手势。他有心反抗,却无力挣扎,稀里糊涂地被架下船。 小岛环海,也有矮山,山坡上尽是鳞次栉比的自建楼屋,被当地居民刷得五彩斑斓。夏炎姥姥家的小镇上也多是这种建筑,他顿时觉得亲切,但此刻太阳明晃晃的,空气又潮又热,身体像在糖水里浸过,稍微一动就淌黏腻的汗。 下船后,陆周瑜仍扶着他,停在一块木板路标后遮阳。静站一会儿,夏炎清清嗓子问:“怎么不走了?” “还难受吗?”陆周瑜说,语气称得上温柔,很少听他这么说话,夏炎一时被迷惑,摇摇头,说好多了。 十分钟不到,张姐开着电动三轮车折返,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 “去哪儿?”夏炎一头雾水。 陆周瑜告诉他张姐家里是开岛上客栈的,“先去休息一下,等下午再勘景。” 在码头时,夏炎看到船只的返航时间,下午四点和五点各有一班,小岛不大,但地形复杂,环岛一周少则两三个小时,勘景需要的时间更长。 “来得及吗?”他不想因自己耽误陆周瑜的工作进度,强调道:“我已经没事了。” 不待陆周瑜回答,张姐先爽朗笑道:“来得及,来得及!这个岛就这么一点大,能逛多久呀?等太阳下去一点逛刚刚好,你不吃饱饭,休息好,哪有力气啊!小可怜儿吐得那么惨兮兮的……”她完全不给人插话的余地,话锋一转,问夏炎:“这是你领导啊?” 夏炎和陆周瑜并排坐在三轮车后座的长凳上,车身窄,大腿和大腿贴在一起,他说:“是啊。” 陆周瑜同时出声,说:“不是。”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模模糊糊,被风吹散大半,但张姐显然已经默认他们是领导与下属的配置,称赞道:“这么体恤下属的领导很难得的呀!船上还一直帮你拍背,接水……” 夏炎倒不介意被当成下属,他说给陆周瑜当助理也并非玩笑,但一低头,看到黑色西装裤与灰色运动裤并在一起,连自己也觉得悬殊,扣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笑着答:“对呀,谢谢……” 话说到一半,陆周瑜拿起车里的草帽扣在他头上,帽檐耷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也阻挡了他接下来的话。 抵达客栈后,张姐把唯一一间面朝大海的房间留给他们,夏炎接过房卡,发现是间双床房,忍不住朝陆周瑜看过去。 陆周瑜正在办入住手续,钟点房两小时起订,他付过钱,自若地提起夏炎的背包,说:“走吧,几楼?” “二楼,”夏炎跟在他身后上楼,脚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厚重的声响,想了想问:“你订了多久?” “四个小时,”陆周瑜回答,上到二楼后又问:“先吃饭还是先休息?” “我都可以。”夏炎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一点,又改口道:“先吃饭吧。” 房间在二楼尽头,推开门,一阵海风迎面袭来,室内被装潢成白蓝相间的海岛风格,落地窗未关紧,白色的窗幔随风纷飞,远处的海滩在白纱后若隐若现。 是很美的海景房,但自从进门后,夏炎便有一丝不可名状的复杂感觉,他盯着两张铺白床单的单人床出神,直到陆周瑜从卫生间洗过手出来,问他:“站着干什么?” 夏炎搓搓下巴,越过他说:“我去洗把脸。” 卫生间的门正对镜子,他靠在门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也是白的,额前有一道被帽檐压出来的红痕,头发乱糟糟。实在不是合格的助理形象,更不是优质的恋人模样。 洗过脸,又把额前翘起来的头发压平,卫生间门被轻叩两下,陆周瑜在门外说:“我去隔壁买饭,你在这儿休息吧。” 话音刚落,夏炎拉开门,“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登时面对面站立,见陆周瑜堵在门口不动,夏炎不太自然地拨弄头发,“我好多了,不用休息。” 陆周瑜“嗯”一声,抬起手靠近,指腹拈掉贴在他下颌的一片纸巾后,才说:“走吧。” 客栈一旁就有家小餐馆,据张姐说味道还算可以,他们过去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里只有个年轻男孩,坐在柜台后面打游戏,听到声音头也不抬道:“厨师回家午睡了,现在只能做海鲜面。” “两碗。”陆周瑜说。 男孩让他们先坐,话音刚落,游戏里传来胜利的音效,他把手机放下,抬头看他们一眼,转身钻进后厨。 店面不大,装潢也是家常餐馆的风格,墙面上贴着手写菜单。他们在靠近门的位置落座,刚坐下不久,男孩端着两碗面出来,脸大的碗口里各类时令海鲜码得整齐,面条压在下面,汤底是淡淡的橙黄,卖相极佳,夏炎问他:“厨师不在,这是你做的?” 男孩点点头,说了句“慢用”,又转身走回柜台打游戏。 夏炎没什么胃口,同时也担心返程时还会晕船,呕吐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他不想多吃,但刚一停下筷子,陆周瑜立刻注意到他的动作,问:“不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问这句话时,夏炎觉得柜台后面的游戏声音都变小了,但也只能看到那男孩的半个头顶,一动不动。 “好吃。”他只好重新拿起筷子,一碗面吃得七七八八才停下。 吃完饭,夏炎到柜台前结账,男孩低着头继续玩游戏,说:“一共四十。” 扫码付款后,却没听到店里的收款提醒,夏炎说:“付过了,你看一下。” 男孩抬眼,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才去看手机页面,下一秒,游戏里传来他阵亡的音效。 “……” “不好意思,”夏炎也很意外,想了想对他说:“面做的很好吃。” “哦。” 那男孩仰着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陆周瑜走过来拍拍夏炎,问:“好了吗?” “好了。” “那回去休息吧。”他说,手搭着夏炎的肩膀向外走,身后很快又传来游戏里的厮杀声。 一想到客栈里的两张床,那股紧张掺杂尴尬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夏炎转移话题道:“他还挺厉害的,我这么大的时候只会煮方便面。” “是吗。”走出店面,陆周瑜的胳膊就放下了,但两人挨得很近,手背时不时蹭到一起。 “嗯,”这似乎是个可以展开的话题,夏炎自嘲道:“到现在也还是只会这一样技能。” 听完这话陆周瑜笑了笑,说:“会煮方便面也很厉害。” “你这也太违心了!别骗我……”夏炎用手肘撞他的手臂,毫无预兆地,手腕就被握住了,他没说完的话也断在风里。 “真的,我就不会。”陆周瑜倒是平静。 “那,”夏炎轻微地挣动手腕,心照不宣地,两只手逐渐扣在一起,他盯着地面上两块短短圆圆的影子,说:“等回去我给你煮,加鸡蛋和火腿的豪华版。” 陆周瑜带茧的拇指指腹蹭他的指节,说:“可以啊。” 午后一切都懒洋洋的,大朵白云懈怠地悬在半空,像是下一秒就要坠地,远处的海面闪动着粼粼波光。从餐馆到客栈步行五分钟的距离,他们途径一条晒太阳的狗,一只追着蝴蝶跑的猫,一辆支在路边的双人单车,一排枝叶耷拉的棕榈树。 五百七十七步,太短了。 回到客栈房间,陆周瑜从档案袋里拿出资料,坐在椅子上翻看,同时催促夏炎睡午觉。 “你不睡吗?”夏炎坐到其中一张床上,拍了拍床垫。 “你睡吧,一会儿我叫你。” “我睡二十分钟就够了。”夏炎仰面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上的手绘海景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掌搭在眼上,掌心还烫着,后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室内是昏黄的,天花板上的风景图也模糊不清,正恍惚着,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响,夏炎支起上半身去看,陆周瑜穿着T恤推门出来,额前的头发还挂着水珠,对视一眼,他问:“醒了?” 夏炎应一声,点点头,摸不准身在何处。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到时间后才骤然清醒,“怎么不叫我?” 陆周瑜擦着头发走到窗前,拉开那层帷幕般的白纱,告诉他:“台风登陆了。” 窗外,正电闪雷鸣。 第41章 胶着 下午四点十分,窗外阴沉如末日,那些飘摇的雨丝如困兽般撞击玻璃,发出沉闷声响,击在夏炎的耳旁。他刚睡醒,一时不能理解“台风登陆”的含义,皱着眉问:“下这么大,你怎么勘景啊?” 擦头发的手一顿,陆周瑜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嘴角上翘,露出没办法的神情,说:“只能冒雨去了。” 这么大风,这么大雨,但工作是万万不能耽搁,夏炎不疑有他,迅速从床上翻身,“那快走吧,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五点的船。”薄被早被他缠成一团裹在腰上,下床时不小心踩到,趔趄着摔倒前,肩膀从身后被人搭住。 “台风登陆,船都停运了。” 尽管只是普通的搭肩动作,和中午在餐馆时一样,但陆周瑜浑身湿润,沐浴后的味道充盈在鼻尖,经加工后的柠檬香,廉价的,馥郁的,密不透风地通过勾肩搭背的动作,将夏炎裹挟。湿润的发尾扫在脸侧和耳廓,又凉又痒,又如同蛇吐信子,让人不敢轻易挣脱。 “停运,”夏炎无法动弹,只能问:“那怎么办?” “台风路径突变,应该不会影响太久。”陆周瑜将他扶稳后松开胳膊,往前走出几步,把湿毛巾挂上衣架,“先住一晚吧,看明天天气怎么样。” 说住一晚的语调和搭毛巾的动作一样泰然自若,夏炎看向陆周瑜的背影,新换的T恤松松垮垮,随着他抬胳膊的动作,布料堆积至肩膀,露出整条起伏的手臂,大臂上有浅浅一道被晒出来的交界线。 毛巾一旁,西服湿溻溻向下垂坠,衣架都被压出弧度。夏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于是开口问:“你刚刚出去了吗?” “嗯。” “去干什么,”话问到一半,他瞥见桌上散开的白纸,发觉多出几张手绘的画稿,纸面上还有一团团新鲜雨渍。 答案不言自明,陆周瑜独自去勘景了。 泄气原来也能像气球一样忽地鼓起,夏炎佯装不动声色,将几张画稿一一扫过,又问:“怎么不叫我一起去?”问完却有些后悔,因为连问两遍,再如何装作不在意也都显得咄咄逼人,况且那些手稿虽然笔迹潦草,但画面大都完整,大概就算一起去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果然被听出几分端倪,陆周瑜转过身,“你想去的话,雨停了可以再去一趟。”走近后又补充:“我没有逛完。” 语调一如往常,但夏炎莫名听出有承诺的郑重,一转念又像错觉,他只好错开目光,用指尖抚摸画纸上的水渍,一用力,笔迹被模糊,又不敢动了,小心地把它们在桌面上铺开。 “没事,你工作没有影响就好。” “不用整这些,”陆周瑜握住他的手离开画纸,手心潮润,指腹揉搓掉皮肤上沾染的铅灰,问:“还睡吗?” 夏炎摇头,“不睡了。” 两人错身直立,陆周瑜张口似乎还想问什么,门被敲响几声,他转身去开门,背影挡住外面的人,夏炎听到张姐的声音,在解释天气原因,安抚他们不必担心,岛上常有台风,顶多刮刮风下下雨,没有危险。 张姐又问陆周瑜,需不需要给他们再开两间大床房,空房还有很多,“你们都有一米八几吧,睡单人床很难受的。” 陆周瑜说:“不用了,谢谢。” 夏炎仍是把几张画纸摆好,用纸巾拭掉水渍,看到桌子上还有另一套T恤短裤,猜测是陆周瑜给他买的睡衣。他穿卫衣长裤,室内开暖风的缘故,从睡醒就觉得热,拿起来犹豫了一下。 在哪换?按理说只是换套睡衣,直接在房间里也并无不妥,如果要去厕所,会不会又显得太过刻意,都是成年人,属实没有这个必要。 还是算了。 门外,张姐还在絮絮地交代台风来临的注意事项,其中有不能开门窗一项,夏炎开阳台门的手一顿,迅速向后看了一眼,没人注意他,于是放轻动作,把门推开一条窄缝,侧身钻了出去。 阳台是半露天设计,栏杆和房间一样刷成白蓝相间,到人胸口处高,放眼望去,能看到近处的楼房和远处的海,灰色的海面不断延伸,和灰蒙蒙的天在世界尽头相连。 阳台一角有架蛋壳似的白色藤编秋千,随风晃晃悠悠,座椅表面被扫进来的雨淋湿,没办法坐人,夏炎只好作罢,伸手推秋千,让它晃动的幅度更大,身后传来一声:“想坐?” 被吓得一惊,转过头就看到陆周瑜站在身后,手上拿着两杯热饮。 “不是,我就看看,”夏炎收回手,问他:“这是什么?” “椰奶,张姐给的。” “谢谢,”接过一杯捧在掌心,明明听到了张姐的话,他却又忍不住问:“张姐都说什么?” “台风天的注意事项。”陆周瑜往前跨了一步,手肘撑在栏杆上,毫不在意扫在身上的雨丝。 夏炎跟着过去,“就这些吗?” “不然呢,”陆周瑜侧过身,像什么都知道但偏不说一样,笑着问:“还有什么?” 强忍着没挪开视线,夏炎说:“我怎么知道。” “她问需不需要再开一间房,”陆周瑜说:“我说不用。” “……哦。” “不好意思,应该问问你的,床很窄,要换房间吗?” “不用,”夏炎这才转过头,望着茫茫渺渺的雨,低声说:“不用问我,也不用换。” 气氛莫名胶着,雨声如同急促的呼吸,充斥在沉默间。 夏炎不着边际地想,幸好是两张床,过了会儿又想,怎么偏偏是两张床,一米宽,应该睡不下两个人吧…… “夏炎。”陆周瑜突然出声叫他,手肘碰他的手肘。 “啊?” “有张图我画的那里。” 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是霭霭云雨中仍旧鲜亮的楼房,错落有致,像彩灯点缀。夏炎也用胳膊撞他,说:“好看吧,我姥姥家的镇上也有很多这样的房子。” 陆周瑜笑笑,“是吗。” “对,我小时候几乎是在镇上长大的。” “塘镇?” “你怎么知道?”夏炎颇为诧异。 “你以前说过。” “有吗,”夏炎想了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但也不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和陆周瑜在一起时总习惯性找话题,大概是哪次实在无话可说时提起的。 “我现在每年也会回镇上待一待,只不过那儿没有海,房子前面就是河,小时候一年四季都在河里玩。” 陆周瑜问:“怎么没晒黑。” 夏炎低头看看自己被淋得冷白的手,“我好像是不太容易晒黑。” 陆周瑜“嗯”一声,手肘再度撞过来,坚硬的骨关节相抵,停了会儿,又攥住他的手,像在观察是否真的晒不黑,但看过后一直没有松开。 稠密的雨丝砸在地上,化成迷离的雾,远处的房屋也逐渐被模糊,视线不知道扫过哪里,陆周瑜忽然说:“这个岛上老年人和小孩很多。” “乡镇差不多都是这样,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占一大半人口。”夏炎点点头,说:“虽然风景好,生活安逸,但没什么发展前景,很多父母都会把小孩交给老人带,然后去城里打工,……” 他自己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留守儿童,尽管从小姥姥对他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长大后,他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被丢下的小孩,都和他一样无忧无虑,他们在河边洗衣服时,也并不会觉得好玩。 “我可以提意见吗?”夏炎问。 “夏老师请讲。” “哎哎,你可别。” 陆周瑜笑了,换了句:“说吧。” “如果可以的话,”夏炎说:“作品里加一些能和小朋友互动的装置,我觉得效果会更好。” 似乎接受了他的提议,陆周瑜问:“你小时候喜欢玩什么?” “秋千?” “嗯,”转头看那架摆荡的秋千,他又问:“还有呢?” “泥巴,”夏炎回忆片刻,“我们那里有种胶泥,用水和一和就跟橡皮泥差不多,下过雨能蹲在路边玩很久。”实在再想不出其他,他说:“我小时候挺无趣的,镇上也没什么娱乐设施,就是疯玩儿。你呢?海城应该好玩的很多吧。” 陆周瑜望着前方的雨,好一会儿才说:“应该吧。” 他说得模棱两可,夏炎便不再多问,又随口提起他大学的寒暑假经常回镇上,教小朋友画画和弹琴。 “这么喜欢小孩啊,”陆周瑜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又叫:“甜甜哥哥。” 被他这么一叫,夏炎原本想说的话全忘了,抓住手里的纸杯,一口气喝光剩下的椰奶,喝得猛了被呛地咳,还不忘摆手道:“你别乱叫。” “你不是比我大三个月吗,”陆周瑜说:“为什么不能叫?” 好像是没什么问题,夏炎抿着嘴,许久才说:“反正别叫。” 天光暗淡,雨声嘈杂,雨由丝转为豆大的粒,夏炎的袖口被砸湿一片,陆周瑜搭在栏杆的胳膊也覆上一层水膜,他像是毫无察觉,夏炎说:“有点冷,我们进去吧。” 内外温差大,猛一进去,浑身都像在蒸腾,淋湿的领口袖口黏糊糊贴在皮肤上,夏炎伸手扯了扯,陆周瑜把桌子上的塑料袋推给他,说:“睡衣,去洗个澡吧。” “我睡前再洗。” “张姐说晚一点可能没有热水了。” “……好吧。”夏炎拿过那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里面除了衣服,还有条没拆包装的内裤,他动作停了停,觉得热意更甚。最终没有把衣服拿出来,直接拎起塑料袋往卫生间走,走到一半,才想起今天出门时带了隐形眼镜,于是又急匆匆折返找眼镜盒。 包里乱糟糟的,耳机,钥匙,身份证,半瓶矿泉水,笔记本,药盒,打火机,一把话梅糖。 就是不见那只柠檬黄的隐形眼镜盒。 “找什么?”陆周瑜问。 “隐形眼镜盒。”夏炎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在他走近前将包口半敛,不想被窥见乱七八糟的生活常态。这下连自己也看不清东西,手在包里胡乱摸索,好像摸到两只圆圆的塑料壳,向外一扯,却不料被耳机线连带出许多东西,窸窸窣窣掉了一地。 眼镜盒总算出现在包底,把它扔进塑料袋,想弯腰捡其他东西时,一只手比他更快地探下去。 “谢谢——” 陆周瑜直起身,两指捏着银白色的小盒子在他眼前晃,超薄,空气感,0.01。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夏炎尴尬地抬手,想把盒子夺过来,却被陆周瑜灵敏地躲过,只好偏头避开盒子上的字,干巴巴地解释:“就是,我去买晕车药的时候,那个店员她……” 说到一半,一抬眼,正看见陆周瑜在笑。他总是这样游刃有余,明明知道,又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故意看夏炎手足无措。 “避孕套!”夏炎咬着牙问:“你不认识?还是没用过?” 陆周瑜没有回答,沉默两秒后,把那盒避孕套随手放下,忽然凑近贴了贴夏炎的嘴唇,手搭在他腰间缓慢揉捏。 “认识,但没用过。”吻一路落在耳边,嗓音水雾般漫开,“夏老师教教我?” “你……我也,没用过,所以就想买回来试试。” “跟谁试?” “……” 陆周瑜握在他腰间的手发力,声音带上些凶狠,“说话。” 夏炎被他揉得腰软,但有地方硬着,猛地搂紧他的腰,崩溃地回:“跟,跟你!还能有谁?!” “夏炎,”另一只手放在颈后揉了揉,膝盖向上,抵住他硬的地方重重一碾,陆周瑜低笑着,用气音问他:“就这么想跟我睡觉啊?” 第42章 降临 是有什么东西破了,碎了,被压扁了。 在脚下。可能是药盒,硬糖,矿泉水瓶,但触感柔软,夏炎不记得还有其他什么掉在地上,后颈被钳制,也无法低头确认,担心踩坏贵重物品,他更加不敢动弹。 风雨喧嚣,拍打在玻璃门上,像某种古老的号角声,悠扬激荡,身体的变化随之愈演愈烈。 坚硬的地方被更坚硬的骨关节反复顶-弄,磋磨,酥麻感自腹部开始,延伸至每一条神经末梢,夏炎觉得自己变成了楼下那棵棕榈树,只需一点风吹雨打,就簌簌地颤,停不下来。 他不好意思,也不敢看陆周瑜,只能单手环住他的腰,头颈交错,目光无处可放,最后盯着两张窄床之间的白色床头柜。 灯是昏黄的橙,他张张嘴,缓缓呼出一口气,喉结滚动,说:“别弄了。” 一出声,连自己也被吓一跳,字与字之间黏连交叠,像化掉的糖浆,扯出长丝,尾音吞没尾音,让人听不出是舒服还是煎熬。 身下的动作停了,陆周瑜继续揉他的腰侧,肋骨,硬的,软的,通通变成他手里的一张旧报纸,被抚平,又揉皱,搓成烟卷,拿在手里把玩。 “不是想跟我睡吗?”他问。 夏炎没办法否认。 事实上,从在药店里鬼使神差接过那盒避孕套时,他就已经看不懂自己了。不懂为什么没有向店员解释,不懂为什么把它藏在包底,不懂为什么明明也只是抚弄的动作——谁没有自己弄过?但经由其他人的手和身体,反应竟如此强烈。 “……是。” 直起身体,夏炎抬眼跟陆周瑜对视,不甚明亮的灯光里,他仍站得笔直,但半干的头发乱了,自额前耷下两绺,遮挡住一半眉毛,眼尾,以至于以往总是疏离冷淡的面孔,都意外显得柔和。再近一点,鼻尖上有沁出的汗,也可能是雨水,夏炎凑近舔了,尝不出味道,但听到很重的呼吸声。 福至心灵,他恶狠狠地问:“你难道不想跟我睡?” 没得到回复,夏炎的双手哆哆嗦嗦向下探,摸到运动短裤裤腰上的系带,再往下,薄薄一层布料,已经有明显的凸-起,手腕一抖,想挑开系带时,五指被握住,举到两人之间。 “抖成这样,”陆周瑜的目光从指缝中跟他对视,“这么紧张吗?” 是。 是这么紧张。 但他说不出话,甚至呼吸都放缓了,生怕任何一个器官出卖比紧张更丢人的胆怯。 许久,陆周瑜忽然倾身,含住他颤抖的食指,舌尖勾住指尖轻轻打转,复又去含中指,这下变成啃咬,实打实的用力,像在以武力镇压止不住的抖动。 “……别管它们了,”夏炎收回水淋淋的指头,说:“亲亲我吧。” 吻像雨一样落下,不然怎么会到处都是潮的,湿的,黏腻的,人体由百分之七十的水分组成,有多少是自身生成的,又有多少是被降临的。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陆周瑜的双手狠狠箍住夏炎的腰,像是怕他跑掉,或者蒸发掉。 我怎么会跑啊,夏炎想,就算蒸发,也会凝成雨落在你身上,甩也甩不走,但你到时候能认出我来吗。 两个人缠成一团,早就不记得究竟是什么破了,碎了,被压扁了,脚步艰难地挪动,那声响又大了些,但也无人顾及。 夏炎再度闻到陆周瑜身上那股沐浴后的香气,经添加后的工业柠檬味,廉价而馥郁,但很奇怪的是,他再闻,又不似之前的感觉,是甜而涩的,像他在车上吃下的那颗糖。 也或许是真的吃下去了,它们附着在皮肤上,被他又舔又吸,顺着食道吞咽,流经五脏六腑,绵绵不息。 夏炎难耐地喘,顾不得其他,低声道:“去床上。” 两三米的距离,陆周瑜牵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床太窄了,交叠在一起砸上去时,床头柜上的台灯被撞得摇摇晃晃,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摆动,时起时伏。 夏炎攀住陆周瑜的肩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欲望相抵,彻底藏无可藏。 然后呢? 他有些急躁地把手伸下去,隔着布料又攥又揉,手心被撑得握不住,即将解开系带前,陆周瑜咬他的耳垂,忽然问:“你有耳洞?” “……嗯,但是中间长住了。” “什么时候打的?” “前年?不记得了。” “另一边有吗?” “没。” 夏炎不明白怎么倏地换话题,不耐地亲陆周瑜的下巴,却又被问:“怎么只打一边?” “太疼,受不了。” 他忍无可忍,一把挑开陆周瑜的裤腰,指尖钻进去,“到底做不做!” 陆周瑜覆上他的手,手指交错扣在一起,笑着问:“到底是想跟我睡,还是想被我睡啊?” “想睡你,”夏炎说,“不可以吗?” 手指被缓慢地揉,直到没那么抖了,陆周瑜才徐徐地说:“可以啊,”他松开手,抽出胳膊呈大字型展开,半眯着眼对夏炎说:“来吧。” 未免太轻飘飘了。 夏炎看着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始终飘忽不定,做不做爱,谁上谁下,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哪怕他压着他,稍不留神,也还是会跑。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并不陌生,只在这一刻沉重到让他觉得由内而外的塌陷。 “夏老师,”陆周瑜微微抬起上半身,用下巴示意他,“套。” 那盒避孕套被遗忘在桌角。 不想起身,也不想让陆周瑜痛,夏炎低头咬他的嘴唇,将自己交付,他说:“还是你睡我吧。” 他以为陆周瑜会问为什么,又或笑他出尔反尔,但都没有,他只是定定地看向夏炎,许久才叹口气道:“那也得用啊。” 陆周瑜拍拍夏炎的后腰,“去拿过来。” “……”夏炎双手撑在床单上,磨磨蹭蹭起身,“那你别动。” “不动,去吧。” 运动裤支起的弧度异常明显,夏炎此刻才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弓着背趴在床上转身,方爬出几寸,腰被人从身后捞住,他一惊,还未来得及出声,下身先传来一阵又痛又麻的快-感。 “你干什么……”语调陡然拔高,又归于无声,夏炎紧咬下唇,转头看去。 陆周瑜分开他的双腿,膝盖从身后顶进腿-间,手绕到前面探下去,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前后夹击。 夏炎双腿发软,几乎跪不住,手指紧攥床单,一条条锋利的褶皱自指缝向外蔓延,他试图往前爬,好挣脱这股又疼又爽的失控感,“你别,别,不是说做吗,我去拿套……” 陆周瑜单手按他的腰窝,向下揉压,轻而易举将人定在原地,声音轻轻的,好像也在极力忍耐,说:“回去再做,这里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夏炎想,但很快又无法思考,便将疑问抛出九霄云外。或许是没有过经验,无法完全体验,他总觉得做爱只是情绪宣泄的一种媒介,和拥抱接吻并无差别,因此也不执着于此。 被揉得节节败退,彻底溃败前,夏炎转头,趁陆周瑜和他接吻放松戒备时,翻身而上,膝盖挨在一起,腿绊住腿,面对面躺在床上。 “不做就不做,”夏炎让步道,但手坏心思地向下探,“那一起弄。” 这次没有被阻拦,两人都穿着宽大的灰色运动裤,你握住我,我握住你,偶尔相撞,也抱在一起摩擦,说不上为什么,隔着一层布料,更让人精神亢奋。 这太奇怪,明明相同的器官,换一双手,又是另一番滋味。 也太奇妙,身体相贴时,一室潮热的空气像都化成了水,将万物包容,而他们溺在水中,不分你我。 身体的某处同时打开,涌出比水更加浓稠的液体,源源不断。夏炎俯趴在陆周瑜肩膀处喘,眼睛懒洋洋眯着,他得承认,情绪宣泄的载体与载体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陆周瑜的手在他身后有节奏地抚动,从后脑勺,路过脖颈,沿着脊椎一路向下,一遍一遍,夏炎隐约又有反应,但也不愿再来一次,这床实在太小,施展不开,他的小腿几次撞在床沿上。 哑声抗议道:“你摸Kitty也是这样。” 陆周瑜笑笑,手搭在他腰间不动了,“你不回家狗怎么办?” “楼上小胖会帮忙喂。” “嗯。” “你觉不觉得……” “什么?” “这场景很适合抽烟,”夏炎说,“事后烟,不是吗?” “不嫌苦了?”陆周瑜说,捏捏他的腰侧,又说:“我没带。” “我就是说说。” 说着说着,又亲到一起,心跳慢慢平复,但身下黏腻冰凉的感觉难以忽视,一低头,裤子上大团被洇湿的深色,夏炎的脸再度热起来,“我去洗澡。” 他站在花洒下,头顶有扇极小的窗,透过那块玻璃,能看到窗外依旧阴沉,不断有雨滴拍在窗上,雨渍逶迤而下,一转眼就不见了。 看了会儿,夏炎觉得冷,把阀门调至最高温,仍是冷。他有些性-爱常识,知道做过后容易发烧,但这明明……也会吗? 直到全身冰凉,才反应过来是水冷,没有热水了,陆周瑜跟他说过的。哆嗦着换好衣服,他一边擦头发,推门出去,正听到大门被敲响的声音。 “谁啊。” “我。” 夏炎怔住,目光迅速往房间内一扫,没有人。而后拉开门,陆周瑜浑身潮湿地站在门外,裤腿湿了大半,从膝盖处往下都粘在腿上——他的睡裤也被洇湿了,因此又换回西装裤。 “你怎么又出去了?”夏炎给他让开路。 “买烟。”陆周瑜从兜里掏出烟盒,递给他,“带打火机了吧?” “带了……”夏炎接过烟盒,不认识的牌子,塑封膜上还有水滴,他用指腹抹掉,“我就是说说,你怎么还专门去买啊。” “我也想抽。”陆周瑜对他笑了笑,转身进卫生间洗澡。 “水凉了。”夏炎说。 “没事。”门关上了。 夏炎握着烟盒,在卫生间门口呆站片刻,直到听见水声响起,才撕开那层塑封膜,咬出一支,去包里找打火机。 走至桌前,打火机掉在地上,还有矿泉水瓶,两只糖,一盒晕车药,全都完好无损。他又四处看了看,没见到有什么东西破了,碎了,被压扁了。 烟点燃,夏炎缓慢地吞吐一口,不着边际地想,那大概是我的心脏被摁下去了一个坑。 第43章 误解 烟燃到一半,卫生间的水声戛然而止。 夏炎正背靠桌沿,夹烟的手撑在桌面,烟灰簌簌地落成一小撮,听到声响,才把烟举到嘴边,咬了咬,又抽纸把灰抹净。 几分钟后,陆周瑜裹着浴袍走出来,民宿准备的浴袍是常规款,穿在他身上显得局促,胳膊和腿都有一小半露在外面。 走近后,他碰碰夏炎拿烟的手,指尖像冰,周遭的空气都是凉的,“抽这么多,进步了。” 夏炎把烟让给他,说:“这支好像没那么苦。” “是么。”陆周瑜就着他刚才咬过的地方,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没做点评。 站立的位置正对出风口,没多久,身体缓缓回温。 这一天实在发生太多事。 似乎满怀期待等待十点见面已经过去很久。 楼下的桂花再度绽放。 吃了一颗又酸又甜的糖。 买药,晕船,台风,滞留岛上。夏炎已经累到极限。 雨还在下,似乎已经无事可做,他有点想继续躺着,看看电影,或再睡一觉,余光往床上一瞥,枕头东倒西歪,被子有一半掉在地上,床单更是皱得像片腌咸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房间里有股说不上的味道,淡淡的,但莫名暧昧,令人有些想逃避。 这种感觉很像青春期时的第一次欲望觉醒,第一次自wei,好奇,试探,刺激,沉溺,最后大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后,又空落落的——竟然真的弄完了? “想什么呢?”陆周瑜只抽了两三口,就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目光直视夏炎。 “没想什么……”夏炎避开他的目光。 哪怕不常见面,但他们的确已经认识十年,很多时候,他都常常觉得“陆周瑜”这三个字变成了一个符号,偶尔想起,牵连出一小截或长或短的片段,有他们刚认识时剑拔弩张的,也有相处过后挨肩搭背的,别扭的,疏离的,秘而不宣的。 但都不像今天这样直白,强烈。 烟雾散去,陆周瑜的面孔清晰的显露出来,眼睫也被水沾湿,显得很黑,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是沉静的,唯有声音带着痕迹,有些沙哑道:“后悔了?” 只听到声音,却没理解内容,夏炎盯着他开合的嘴唇,“什么?” “没什么。”陆周瑜抬手捏了捏他有耳洞的耳垂,问:“饿吗?” “有一点,你呢?”夏炎说。说完才想起今天难得吃了早饭,午饭也吃的很晚很饱,现在才不到六点,竟然又饿了。 “看看吃什么。”陆周瑜递给他一张卡片,是张姐来交代注意事项时给的餐卡,可以打电话订餐。 随便点了招牌粥和小菜,店里说现在人手不够,要多等半小时。夏炎到玄关打开排风扇,又去整理床单。陆周瑜自若地捡起两条皱巴巴的运动裤,放进水池里洗,他那条西装裤则直接丢进垃圾桶了。 夏炎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看他揉搓的动作,裤子都是灰色,搅成一团,分不出你的我的,水声断断续续,泡沫逐渐被滤掉。 “你还会洗衣服。”看了会儿,夏炎突然说。 陆周瑜偏头看他,没开口,但眼神分明在说,你觉得我不会洗衣服? “是你说的,”夏炎搓搓鼻梁,辩驳道:“连方便面都不会煮。” 水声停下,陆周瑜笑了笑,拧掉裤子上的水,“你会煮不就行了。” “也是。”夏炎走进去,拿起另一条裤子帮忙拧,含含糊糊地说:“那以后你洗衣服,我煮方便面。” 卫生间的洗手池狭小,两个人挤在一起,用力拧水时胳膊难免碰到,夏炎感觉到陆周瑜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要求就这么低啊?”他问,似乎也没想要回答,径直走出去晾衣服。 雨势丝毫未减,裤子只能晾在玄关,夏炎问:“要是明天干不了怎么办?” “去买新的。”陆周瑜说。 似乎也只能这样,夏炎把手里的裤子抖了抖,挂上衣架,“希望能干吧,不然就住一天,买那么多条裤子也太奇怪了。” “又不是让你去买,”陆周瑜把玄关处的风力调大,笑着答,“奇怪什么。” 话音刚落,晚餐送到了。 室内原本只亮着一盏床头灯,灯光吝啬,无端像暧昧的午夜,顶灯一开,旖旎的氛围所剩无几。 桌子上都是他们散落的物品,懒得再收拾,两人就坐在床边,围着床头柜吃晚饭。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音,期间夹杂着窗外雨声。床头柜只有半米宽,夏炎低头喝粥时,总有种头会撞到头的错觉,因此始终缩着脖子,喝得很快。 倏地,陆周瑜的手按在他头顶,也不能说按,只是很轻地覆盖上去,像一朵晴天时的蓬松白云降落。 夏炎的动作停下了,“怎么了?” “慢点喝。” “……哦。” 吃过饭,离休息时间还早,原本有一丝泛白的天色彻底暗了下去,从窗户能看到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 “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夏炎回忆到来之前搜索到的资料,“这好像是个群岛,除了这里,还有其他两个小的。” “下次去看看,坐船可以过去。”陆周瑜从床头柜里找出电视遥控器,低头摆弄,电视亮起来之后,他问:“看电影吗?” 夏炎自然没有意见,合紧窗帘,又关上大灯,房间重新陷入一片昏黄。 “看什么?”陆周瑜一边问,一边在页面上寻找影视栏目。 “右上角登录一下,”夏炎说,“我有会员,免费的没什么好片。” 陆周瑜把遥控器递给他。 夏炎输手机号时,遥控器上的“7”号键接触不良,按了好几次才输完,他也问:“看什么?” “你选吧。” “确定吗?我选的你应该不喜欢看。” 陆周瑜从屏幕上收回视线,转过头对着夏炎,扬扬下巴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看?” 两人分别坐在自己的床上,中间隔着小小的床头柜,距离拉开,灯光又不甚明亮,夏炎觉得这场景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他们还能坦荡相处时,常挨在一起看电影,也经常会起争执。 因此就实话实说道:“你应该喜欢的是那种很多长镜头,慢慢悠悠又看不懂的片子吧。” “嗯,还有呢?”陆周瑜笑了一声。 “小语种文艺片。”夏炎补充,“最好还是什么一镜到底,声画对位?” 见陆周瑜彻底放开地笑起来,夏炎无奈地把遥控砸给他,“我说的不是吗,有什么好笑的?” “你对我误解很大啊,”陆周瑜张开手掌稳稳接住遥控器,“既不会洗衣服,还只看文艺片。” “也不是……”夏炎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答。 他得承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确就是这么以为的。说是刻板印象也好,误解也好,但他们就在一起待过那么短短一点时间,他已经尽可能地按照回忆,去推测陆周瑜的喜好和生活习惯了。 “你又没跟我说过。”他闷闷地回。 陆周瑜按着遥控器控制光标,停在一部刚上架不久的喜剧片上,“看这个?” “哦。” “行吗?” “嗯。” 点开之后,龙标还未出现,陆周瑜就先按下暂停键,转过脸叫:“夏炎。” “啊。” “我爸在海大教电影学。”夏炎没有看他,因此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有些低的声音,平铺直叙道:“我小时候没见过他,后来才在一起生活。” “我妈希望我跟他的关系能近一点,其实没什么必要……”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大概是换了个姿势,床板发出细微的声响,又接着说:“我就拿他上课的片单下载下来看,当着我妈的面跟他聊一聊。一开始也看不进去,后来就习惯了。” 夏炎只知道他妈妈去世很多年了,第一次听他讲起爸爸,“怪不得,那你现在还跟他聊吗?” “不聊了,”陆周瑜说,片刻后又说:“我也不是只看那些片子。” 做完关于电影喜好的解释与说明,他便不再多说,其实夏炎想听他讲自己远胜过没营养的喜剧,但也没有多问。 “我知道了。” 电影开始播放,节奏很快的喜剧片,并且有许多时下最流行的梗,大约从十几分钟开始,夏炎就因为跑神跟丢剧情。 “陆周瑜。”他叫。 “嗯?” “我能不能去你床上看?” 陆周瑜再次暂停下电影,没多问什么,往墙侧挪了挪,说:“过来吧。” 夏炎起身站在床上,一步跨过去,挨着他坐下,肩膀抵着肩膀。 影片继续。 嘈杂的音乐压过他们的呼吸,也压过窗外的雨声,逐渐地,屏幕里的画面化成影影绰绰的一团,夏炎的眼皮沉沉下坠,头栽到另一副肩膀上,“这部不好笑,我可能快睡着了。” “睡吧。”陆周瑜捏捏夏炎的手,轻声说:“回床上去睡。” “我不能在这儿睡吗?”夏炎闭着眼问。 “不嫌挤啊。” “就一会儿,你看完我就回去。” 陆周瑜“嗯”了一声,维持着一个动作,直到电影结束。 第44章 恋爱 第二天,夏炎是在陆周瑜床上醒过来的。 睡眼朦胧的几秒钟里,他记起临睡前是在这张床上看电影,后来太困就睡着了,还说电影结束就回自己床上去。 勉强睁开眼,另一张床有整理过的痕迹,但不见人。 已经听不到窗外的雨声,稀薄的阳光透过窗帘洇进室内,不是晴天,但雨停了。 没多久,卫生间的门从里面被推开,夏炎眯着眼,看陆周瑜已经换过昨天洗好的裤子,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了看,说:“雨停了。”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夏炎抱着被子起身,靠坐在床头,嗓音还未完全打开,闷闷的。 “你睡着的时候眼皮不会动。”陆周瑜把窗帘放开,走到另一张床上坐下,问他:“还睡吗?” “几点了?” “快九点。” “九点?”夏炎掀开被子,昨晚看电影的时候同样是九点多,“我也太能睡了。” 随手叠好被子,拍了两下,他和陆周瑜面对面坐在床边,目光从他眼下扫过,“倒是你,好像睡得一直很少。” “还好,”陆周瑜坦荡地跟他对视,脸上看不出缺觉的憔态,“我一天睡六小时就够了。” “怪不得,从来没见过你睡着的样子。”无论是十年前他们同住一间宿舍,还是到现在,他一睁开眼,总是见不到人。 “见我睡着干什么?” “不知道,”夏炎眨眨眼,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吻醒你?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吗。” 说完,陆周瑜看着他没说话。 有些窘迫地移开目光,夏炎刚要起身,两只膝盖被一双手分别握住,迫使他坐回原地,“怎么了?” “我一般六点就醒了,”陆周瑜撑在他膝盖上,向前凑近,笑着问:“你六点前能起得来吗?” 眼神碰在一起,停滞片刻,夏炎被蛊惑般点点头,说:“能,没问题。” 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又松开,陆周瑜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夏炎的脸,“去洗漱吧,十点半有一班船可以返程。” “哦,好。”夏炎起身,往卫生间走,路过玄关时,陆周瑜在身后叫住他,说“裤子干了。” 夏炎把挂在衣架上的运动裤扯下来,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昨晚用过的一次性洗漱用具已经换成新的,洗漱完,夏炎拿起裤子,不自觉地凑近闻了闻,很淡的皂香味。 中学之后就没人再给他洗过衣服,后来独居,洗衣液都是顺手买的,超市里花里胡哨的各种香型。这样朴素的皂香,让他想到小时候和姥姥一起住的日子,他的衣服总是干净的,被阳光晒过的,暖融融的。 吃过客栈的早饭,退房时,张姐再度热情地招待他们,送上一兜海岛特产,并为天气不好感到遗憾,“这么快就要走啊,都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台风天就是这样忽晴忽雨的。” “没关系,”夏炎说,“玩得很开心。”他几乎忘记他们一开始只是为工作来勘景,又指指陆周瑜补充道:“他工作也很顺利。” “嗯。”陆周瑜接过身份证,却将押金退回,“之后我还会经常过来,这间房可以长租吗?” “可以可以,”张姐在电脑上操控几下,说“接下来一个月都给你预留着”,还说“下次来一定要好好转转,我们岛上的风景很不错”。 她不清楚陆周瑜的具体工作,哪怕问过,也仍是云里雾里,“装置艺术”对寻常人来说太过抽象和遥远,夏炎倒是简言意骇地跟她说过:“他就是要在岛上做一个好看的大家伙,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参观。” 张姐因此确信他们是为自家所在的岛谋取福利,坚持不再收房费,“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住。” “姐姐,这可不行。”夏炎摆手,作势要把特产一齐放下。 两人推拉之间,陆周瑜去扫前台的二维码,直到收款金额的提示音响起,通过店里的音响传出来,是一整个月的房费,张姐才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 “哎呀,”她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你们两个。” 时间尚早,婉拒张姐送他们去码头的提议,两人沿着小岛步行过去。 大约是习惯了缓慢的生活节奏,雨过之后,小岛沿街的店铺大都还在歇业状态,路上不见多少行人。 出客栈右转,是一条上坡路,路上铺满一层被雨震掉的枝叶,也有整朵被打落的花,路过花朵时,夏炎就抬脚跨过去。 一条路走到一半,气息开始急促起来,张姐给的特产里有水果,沉甸甸的,塑料袋提手勒的手指供血不畅,夏炎想换只手提时,陆周瑜顺势从他手上接过袋子。 正想拒绝,僵硬的指头被陆周瑜另一只手握住,拇指在指根揉了揉,他便不再坚持,任凭这样仿似牵手的动作,偶尔晃晃胳膊。 拐过弯,已经能看到码头,有几艘船在海上飘摇,船帆猎猎捕风。夏炎想无限延长这段路,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又走出一段,陆周瑜拍拍他的肩膀,问:“还有晕船药吗?” “有。”夏炎卸下背包,摸出药盒,从锡纸板里扣出一粒递过去,“要提前半小时吃才有效,差点忘了。” “我不晕船。”陆周瑜没去接那粒圆圆白白的小药片,而是从他包侧抽出矿泉水,拧开后说:“你先吃了。” 吃药也没什么效果,还是很晕,但水瓶已经送到嘴边,夏炎只好将药片塞进嘴里,就着陆周瑜递过来的瓶口,喝下一口水将药片吞服。 “你不吃一片吗?”夏炎摇摇锡纸板,又说:“还是吃一片吧,万一晕船呢,真的很难受。” 又扣出一粒药片,但一抬眼,陆周瑜一手提塑料袋,一手握矿泉水瓶,夏炎看着他合在一起的嘴唇,是干燥的,有点泛白。 伸出指腹,在他唇瓣之间蹭了蹭,夏炎轻声说:“张嘴,吃药。”陆周瑜笑了笑,听话地将嘴唇打开,含住那片药,又仰头喝下两口水。 早上收东西时,夏炎顺手把手机扔在包里,装好药盒,正看有通来电,屏幕在包底一闪一闪。 是沈齐打来的。 自从在美术馆那天通过电话,夏炎跟他说有正事再联系后,这是沈齐第一次打来。 没来得及接通,电话已经自动挂断,夏炎打算到家后再回给他,沈齐却再次打了过来。 “电话响了。”陆周瑜在一旁适时提醒,夏炎原本想装作没看到,这下只好拿起来接通。 不知是不是为避嫌,陆周瑜往前走了一步,夏炎跟在他身后,“喂。” 电话里,沈齐告诉夏炎,他出国的时间定下来了,在月底那周的周日,“你答应来送我的,要说话算话。” “一定。”夏炎看向陆周瑜提塑料袋的那只手,因用力,手背上筋络明显,而另一只,正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前后摆动。 他问沈齐:“东西都收好了吗?别丢三落四的。” “收好了,”沈齐那边音乐声很大,因此说话时也扯着嗓子,几乎在吼,“我又不是小孩了!” 夏炎把手机换一只手拿,脚步加快,伸手去捉陆周瑜的手,但只碰到手背,又错开了。 “知道了,周日是吧,”夏炎笑笑,想结束通话,就说:“不会忘的。” 被碰到手背后,陆周瑜的脚步放缓,跟随夏炎的节奏徐徐前行,但也没说话。 “夏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沈齐继续吼道:“你那周的周六生日啊,要不要周六就来找我,我给你办arty玩?” 陆周瑜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夏炎用口型问道。 陆周瑜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打,眼神平静,好似根本没听他打电话,继而牵住他一根小指。 电话那头,沈齐还在叫嚷着,夏炎只得先回应他:“不用,你们年轻人玩儿吧。那天几点的飞机,我提前过去。” “上午,那你生日准备怎么过,我能去找你吗?” “出国前还不跟你家人在一起啊?”夏炎有意落后陆周瑜半步,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我那天有工作,在外地呢。” “好吧,”沈齐妥协道:“一定不能忘了来送我,不然我不会走的。” “好。”夏炎迭声答应他,眼见码头越来越近,借口在忙挂掉电话。 小指还被牵着,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走,途径一片树林时,夏炎晃动胳膊,“你很像一个人。” 陆周瑜停下来,转过头问:“谁?” 夏炎也跟着停下,和他面对面,卖了会儿关子才说:“我姥姥。” “小时候出门,她怕我走丢,都是只拉小拇指,说这样才能握紧。”夏炎说,“她也喜欢用香皂给我洗衣服。” 握他小指的手紧了紧,陆周瑜把他往前拽一步,听不出是什么语气,点点头说:“原来是把我当成你姥姥。” 周遭不知道是什么树,树干笔直高耸,树叶一片片大如盆口,层层叠叠向下压,湿润的薄雾氤氲,偶有几声鸟鸣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当然不是,”夏炎立即否认,“只是突然很想她,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对我了。” 陆周瑜“嗯”一声,手放在他后脑勺揉了揉,“走吧。” 夏炎不想走,有些问题在离岛前亟待确认,但却不知道如何怎么表达,怎么开口。他拨弄着眼前的叶子,脉络由根部向上舒展,发散,荟集成一片独一无二的美。 犹豫不决时,陆周瑜忽然低下头,贴了贴他的嘴唇,很轻的一下,一触即分,他说:“我开玩笑的,就算真把我当成……” 话未说完,夏炎抬眼看向他的眼睛,认真道:“我分得清,姥姥和……男朋友,还有其他的。” 他跟他来岛上,买下那盒避孕套,坐船吐到天昏地暗,被困岛上,挤一张床,互相抚慰,忍不住随时随地想拉手,接吻,看他给自己洗衣服会鼻酸…… 如此种种,实在像一场天时地利的完美约会。 也如同一场高烧般虚幻的梦。 “你呢?”夏炎问,能分得清吗。 “我什么,”陆周瑜也直视他,笑着答,“我又不把你当成我姥姥。” 没来由的,夏炎觉得他能听懂自己的问题,但不给回复。 说不清是谁先靠近的,他们在天幕般的绿阴下再度接吻,水声交缠,不远处的船只开始鸣笛,催促离岛的人加快步伐。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夏炎微微喘着,推开陆周瑜。 “下周,和组里的人一起来勘景。”陆周瑜拉着他走出树林。 “啊?这次不是来勘景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夏炎的错觉,天色比他们进树林之前要晴朗,有几道灿金色的光穿透云层,而陆周瑜的脚步有些快,像是担心赶不上船似的。 也因此,他的声音听上去夹杂着风。 “不算是,”他说,“这次是来跟男朋友谈恋爱的。” 第45章 正事 回程的船上,有五六个背鱼竿的钓友,凑在甲板上闲聊,风大,嗓音也大,在舱内都听得到。 甫一上船,天翻地覆的眩晕感像已经形成记忆,潮水般再度席卷,趁还未发作,夏炎急需转移注意力,想走去甲板听听他们说话。 手被扣着,陆周瑜上船时接了个电话,似乎和工作有关,一直打到现在。他们坐在舱内的角落里,周围只有零星几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陆周瑜一只手握着夏炎,放在膝盖上,拇指偶尔摩擦一下他的虎口。 “我过去吹会儿风。”夏炎指指甲板,凑近他的耳朵轻声开口,正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出于礼貌,他下意识起身避开,却仍辨别出几个英语单词。 心猛地一跳,又听见陆周瑜用中文回复,“再问问,我记得是在馆里。”回答完,他侧过头看夏炎,又看看甲板上的那伙人,松开手说:“晕船就快回来。” “好。”夏炎歪歪斜斜走过去,甲板上风大,他的头发全被掀起来,顶着风趴到栏杆上。 那群钓友正在说:“台风过后必有大鱼咬钩。” 有人问:“这是什么说法?” “这样的过路台风,只会带来短暂降雨,台风一走,又是好天气,正适合钓鱼。” 提问那人被勾起兴趣,当即决定下船和他们一起去垂钓点试试。 夏炎对这类静态运动毫无兴趣,但也被迫跟季启林去过几次鱼场,略懂些常识,很快便跟他们攀谈起来。 钓友中有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不断跟夏炎寒暄,言辞间多次夸他年纪轻轻,竟也能沉得下心钓鱼。 夏炎一开始还推说是陪老师钓过几次,后来听他反复谈起自己有个孙女,二十五岁,长得漂亮,大学毕业正在考教师,才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 他一边装作听不懂,和老人扯开话题,同时也有些忍俊不禁——前几年他带姥姥出去旅游,一见到适龄的女孩,她也喜欢这样过去和人家攀谈,明里暗里夸自己的外孙,最后再撮合两个人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嘛”。 被这么一分神,直至靠岸,也没有晕船的感觉,临下船前,那位老人终于亮明本意,问道:“有对象没有呢,没有的话把我孙女介绍给你。” 又说:“年轻人,多交个朋友嘛。” 夏炎笑了笑,说:“有啦。”忽略老人一闪而过的遗憾神情,跟他握手道别。 正准备转身,感觉到有硬物在后腰上戳了一下,恰逢船体与码头上的软轮胎相撞,他霎时一激灵,稳住脚步回头去看,是陆周瑜用矿泉水瓶的瓶口捣他,被看到后手也没有收回去,瓶口依然对着夏炎,上下晃了晃,好像只是递过来一瓶水,恰好撞到腰而已。 “走了。”他说。 夏炎接过水瓶,和他一前一后下船,待离那群去海钓的人远了,才煞有介事地说:“刚刚那个爷爷想给我介绍女朋友。” “是吗,”踏板离岸有点距离,陆周瑜先跨了过去,又向夏炎伸出手,问:“晕船了吗?” 夏炎摇摇头,没有扶他,一步跳到岸上。 “你怎么说的?”走出一段距离后,陆周瑜才接着问。 “哦,”夏炎原本以为他不在意这个插曲,顿了一顿才说:“我跟他说,我有女朋友了。” 陆周瑜闻言,挑眉笑了一下,“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啊,”夏炎去搭陆周瑜的肩膀,身体的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拉长声音说:“不是你说的吗——‘来跟男朋友谈恋爱’。” 陆周瑜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扯住夏炎搭在他肩膀上那只手,半拖半背地往停车场走。 岸上人不多,天气还未完全转晴,行人来去匆匆,唯恐又一场暴风雨将人困住,只有他们两个,像打闹的中学生,拉拉扯扯,半天才走到停车场。 先前在船上见过的那群钓友已经驱车离开,“附近有个垂钓点,”夏炎说,“他们说能钓到很多观赏鱼。” “想去?” “今天就算了,”夏炎从他背上起来,主动拉开驾驶室的门,“回去我来开吧。” 陆周瑜没有异议,将手上的东西一并放到后座,坐上副驾驶,调出回夏炎家的导航,说:“我还不知道你喜欢钓鱼。” “不喜欢,但确实想再养条鱼,我家鱼缸太大,只养一条它好像有点儿孤单。” “鱼也会孤单吗。” “我瞎说的,”夏炎发动车子,“再买一条就行了,钓鱼挺浪费时间的。” “别买了,我送你一条吧。” “真的啊?” “想要什么品种?” “都可以,”夏炎想到之前在陆周瑜的作品影像里,那条摇曳的红色金鱼,名字他一直记不住,但也无所谓了,“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回程路上,夏炎提出中午一起吃顿饭,但陆周瑜说中午前要把草稿带去给沈如老师看,敲定一下项目表。 “一起去吗,”陆周瑜问,“助理?” “不了,”夏炎连忙摇头,“开完会你们是不是就顺便一块儿吃午饭了?” “应该是,下午还有小组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那你先忙。”进市区后车速明显放慢,夏炎开得有点漫不经心,其实他自己也压着一堆工作,“我也得回家做表。” 车停在楼下,两人同时解开安全带下车,市区内好像根本没受台风影响,桂花依旧开得热闹,香气馥郁。这个时段,小区里都是人,买菜的老人,玩耍的小孩,有几个还和夏炎打招呼,叫他“哥哥好”。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只说句“再见”又不甘心,陆周瑜绕到驾驶座外,抬手看了下表。 夏炎只犹豫了一秒,还是说:“拜拜。” “我最近都住家属院,”陆周瑜同时开口,“钥匙你知道在哪儿。” “哦,”他确实知道,所以意思是……“那我忙完去找你。” “嗯。” 陆周瑜坐上驾驶座,降下车窗对他挥挥手,而后调头离开,夏炎在原地站了会儿,看到车尾转弯不见。他不知道他们开会的地点,或许很近,也或许很远,他一直很忙,哪怕在岛上,也是电话不断。 夏炎又想起无意间听到的那通电话里,有几个英文单词,他当时听得并不明晰,但也不妨碍连贯起来理解意思,大约是说“等你回来再找不行吗?” 回哪里不言自明。 那一瞬间如临大敌的危机感尚存,但强度已经被稀释大半,说不上为什么。 踏进单元门时,正碰到小胖拉着Kitty下楼运动,小胖神秘兮兮道,“甜甜哥哥,你是去约会了吗?” “嗯?” “我都看见了,那个车来接你还送你。” “看见车上的人了吗?”夏炎从他手里接过牵引绳,Kitty凑到夏炎腿边嗅来嗅去。 “没有。”小胖颇为遗憾,“你女朋友好看吗?” 夏炎想了想,“挺好看的。” “怪不得,”小胖拍拍Kitty的头,“你去约会不带这条单身狗。” “这都跟谁学的。”夏炎哭笑不得,也摸摸他的头,问:“想吃雪糕吗?” “想!” “走,”夏炎牵着一人一狗往外走,叮嘱道:“别告诉你奶奶啊。” “我知道!” - 那天之后,夏炎去过几次陆周瑜家,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不在,微信上说“钥匙还在门框里,你先开门进去吧”,夏炎站在铁门前,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像做贼似的,用指头勾出钥匙,进门后也只规矩地坐在客厅。 后来频次渐增,因为陆周瑜出差的日子将近,先是要到临省考察,再重新去岛上选址,日程排的满满当当,能见面已经非常难得,夏炎便将工作直接带到他家里。 两人时常盘踞沙发两端,各做各的,不言不语待上一下午。也有休息的时候,就打开电视,随便看部电影,或是选一些慢节奏综艺,尽管总是越看越困,最后全瘫倒在沙发上。 画稿的时候,陆周瑜会问夏炎的意见,后来的草稿里,也把他说过的秋千和胶泥元素囊括其中,让夏炎有种这是他们共同创作的满足感。 期间江沨顺利出院,将Kitty接了回去,陆周瑜和夏炎一同去看他和江晚,但谁都没提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事。 可能是地点不对——医院,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坦陈恋情的场所;也可能是时机不对——江晚还未痊愈,不宜情绪过激。 走出医院后,夏炎刷到小蒋向苗苗求婚成功的朋友圈,文案是“八年长跑,抵达终点”。 哪有八年,上次还跟说在一起四年七个月,夏炎心想,然后给他点了个赞。 陆周瑜要去邻省出差的那周,周六恰好是夏炎的生日,他没有专门提过,也不确定陆周瑜知不知道,毕竟连自己都差点忘记——要不是沈齐再度邀请他去开arty的话。 周一,夏炎在季启林的引荐下,去拜访VR展览的技术老师,一起吃午饭时收到陆周瑜的微信:登机了,周六回来。 看到消息时,已经过去半小时,电话打过去提示已关机,夏炎删删改改,最后回:好。 季启林在一旁倒是提起生日的事,“周六没其他安排吧?中午来家里吃饭。” 往年也常在他家里吃饭,夏炎用湿纸巾擦手,又顺手把手机屏幕擦得锃亮,“谢谢老师,我有安排了。” “什么安排,”季启林颇为诧异,语重心长道:“最近不是没什么正事儿吗,过生日就歇歇吧,省的说我压榨你。” “是正事,”夏炎看着屏幕,没忍住笑了一下,说:“我去约会。” 第46章 周五 饭后移至茶桌,淡茶盛在青绿色的钧瓷杯中,入口后先是微苦,而后回甘。 这次拜访的技术指导叫李沅,和季启林是二十多年的好友,参观VR展时夏炎就见过他。 茶桌上摆满各类水果,还有一叠乳白色南瓜子,季启林和李沅一边嗑,一边闲聊起生活琐事。身体还好吧?到我们这个年纪要按时做体检,我上次查出来颈椎有点问题,你也要多注意。 后又得知一位旧友老来得子,两人随即商议该什么时间登门拜访。李沅说自己白天没时间,季启林说晚上太唐突,你来我往争论不停。 也不是真的在吵,夏炎不方便插话劝和,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昨晚突然降温,他有点感冒。为转移注意力,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剥沃柑。 手掌将其包裹,缓慢地揉,压,等感觉到果皮与果实微微分离,再轻轻一扒,皮就掉了。连吃三只,掌心沾满酸甜交杂的果味,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再回来时,察觉到季启林和李沅同时停止交谈,目光挪到他身上。 “听说你对《回音》很感兴趣?”李沅率先开口。 “是,”夏炎重新坐回座位,“我看了您在朋友圈发的文章。” 《回音》是李沅团队正在筹备的新项目,通过语音合成技术,还原逝者的声音,使在世的亲人能够与之进行错时空对话,重新连接彼此。 这个项目正在全国范围内征集参与者,李沅问:“你是想参加征集,还是想来学技术?要是想学技术,我可得问问季老师放不放人啊。” “参加征集有什么条件吗?”夏炎又拿起一只沃柑,果皮粗糙而温润的触感传至皮肤,“例如参与者的身份故事之类的。” “你要参加?”李沅还未开口,季启林先不可置信地发问,他清楚夏炎的至亲尚在人世,没道理参加这场活动。 “是一个朋友,”夏炎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喝了口茶含糊道:“他母亲去世很久了。” 朋友。 季启林的眼神霎时变得高深莫测,似乎在问,一个朋友,哪个朋友,跟你约会那个? 他越看,夏炎越是心虚,饭前一时头脑发热,告诉他要去约会之后,季启林就追问个不停,夏炎没打算隐瞒他,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之前那么明确地澄清过。 此刻不是坦白的好时机,他硬着头皮,“对……朋友。” “没什么条件,”李沅倒是没听出其中端倪,向夏炎列举他们曾做过的案子,“这次的《回声》会在之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根据声音主人的喜好,生活习惯,口头禅等做强化训练,这样对话能更加真实地呈现。” 夏炎点头,他知道陆周瑜的妈妈叫周漫,喜欢拉大提琴,住在市政家属院,后院种满了花。但他并没有替陆周瑜报名参加的打算与资格,只是看到《回声》的消息时,总忍不住想起在家里看电影那晚,陆周瑜问他主人公为什么不能穿越时空,回去见他妈妈一面。 他那个时候应该也在想自己的妈妈吧。 随着科技的发展与普及,复刻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并不再遥不可及。李沅说可以试试,不过—— “上一场,原本有对失独父母也参加了,他们的女儿几年前死于车祸,后来到重建面容那一步,两个人要求退出,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继续做了。” “是因为……”夏炎找不到合适的词,李沅也不再接话。 他们都明白,是因为不敢面对,不忍面对,担心难以区分虚拟和现实,一旦沉溺于幻想中,就再也走不出来。 “这是唯一一点,”李沅的语气平缓,笑容宽厚,像位慈祥的长辈,拍拍他的肩膀,“需要跟你朋友说明。” 回程路上,季启林三番两次打探他口中那位朋友,和约会对象是不是同一人,都被夏炎含糊过去。 吃了太多沃柑,连车内有淡淡的橘香,夏炎觉得感冒症状似乎在加重,一直开到季启林的小区外时,鼻子已经闻不到任何气味。 大门外是两排高大梧桐,枯黄的叶子落满地,偶尔有人走过,踩在上面,发出叶片碎裂的声音。夏炎握着方向盘,想了想,在季启林下车前告诉他:“老师,我是在谈恋爱,但现在还不算稳定,等……我再带他见你。” 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推门的手停顿住,季启林侧头看过来,笑着说:“怕什么,我又不会棒打鸳鸯。” “我知道。” “是不是感冒了,”季启林不再追问,“回家吃点药休息吧,别影响你约会。” 在海城工作和生活的几年里,季启林比父亲更像父亲,给予夏炎颇多帮助,感动和些许愧疚在体内充盈,他对季启林说:“谢谢您。” “这孩子,”季启林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最后手掌落在胳膊上拍了两下,“你爸妈是不是要退休了,别光顾着谈恋爱,多跟他们联系联系。” “好。” 回到家,夏炎从抽屉里翻出感冒药,吃完倒头就睡,再醒来天已经黑了,手机上有一条未读消息,陆周瑜说已经抵达目的地。 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夏炎想问他有没有参加《回音》项目的意愿,但隔着一层屏幕,无论如何排列文字似乎都显得越界,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一直到周五,感冒仍不见好转,午睡醒来感觉浑身发冷,夏炎翻出温度计,体温已经超过三十八度。 正犹豫去不去医院时,门被敲响两声。 提前回来了? 把五花八门的药和温度计一并塞进抽屉,拉开门,来的却是沈齐。 “是你啊。” “你在等人吗?”沈齐朝身后看了一眼。 “没有,进来吧。”夏炎睡觉时只穿短袖,一开门整个人被冷风席卷,抱着胳膊浑身抖了一下,“怎么今天来了,不是说好后天我去送你的吗?” 沈齐换好鞋,走进室内,大概是看夏炎脸色不好,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你生病了?” 夏炎后退一步躲开,坐到沙发上,用毯子将自己严实地裹住,“小感冒,没什么事。” 沈齐被他躲避的动作弄得发怔,自认识以来从没被这样冷落过,原地站了几秒,才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说明来意:“你明天有事,所以我今天来给你过生日啊。”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链子,破天荒地有些羞涩道:“送你的礼物。” 质地精良的银色链条从指缝间垂落,底部是一块六边形金属牌。夏炎烧得眼前发昏,看不清牌子上的刻字,但也不妨碍他认出那枚价值不菲的商标,“谢谢你,礼物我就不收了。” “为什么?”沈齐的声音陡然拔高,抗议道:“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吧!” “没有,”夏炎起身给自己倒热水,又从冰箱里拿出瓶果汁抛给沈齐,重新坐回沙发上,“我不戴项链,给我太浪费了,这个款式很适合你。” “可这是……”沈齐用指腹摩挲金属牌上的刻字。 眉眼低垂,动作轻柔,像在抚摸一个生命。 “后天的飞机,你东西都收好了吗?”夏炎打断他。 “收好了。”沈齐不情愿地点头。 “饿不饿?”夏炎摸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递给他,“按理说我过生日,该请你吃饭,但今天不太舒服,你看看想吃什么,随便点吧。” 话题屡次被打断,沈齐面色越来越差,但手机已经递到眼前,他只好接过来。手指相触时,感受到夏炎的指尖毫无温度,“你这是小感冒吗?要不然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已经吃过药了。”夏炎对他轻松地笑笑。 “好吧,”沈齐上下翻动页面,最后点进一家私人烘焙工坊,故意道:“每个口味我都想吃,出国就吃不到了。” “那就都点。” 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被妥协,他又说:“但我们两个人吃不完,怎么办?” “带回家,你留着明天吃。” “你……”沈齐握了握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低头在手机界面上操作,许久才说:“你就是想赶我走。” “我没有这个意思,对不起。”夏炎捧着水杯,热气向上翻涌,洇红嘴唇和鼻尖,使他看上去不再那么毫无血色,“只是吃过药很困,说话也没力气。等蛋糕到了,吃完你就先回去吧,周日我早点去找你,吃过饭再送你去机场,我保证说到做到。” 说完这段话,他耗尽力气般,整个人向后陷在沙发里,像一株被阴云笼罩的芦苇,薄而脆弱。 “那好吧,你先休息,”大概是从没见过夏炎病弱的模样,沈齐难得妥协,将手机递还,“蛋糕就周日再吃,但是这个——” 点单页面上只有一个奶油蛋糕,夏炎因他的让步滋生出自责,填好地址下单,对沈齐说:“吃完再走吧,正好我没有吃午饭。” “好。”项链再度被沈齐拢在掌心,像掬了一捧水般,小心翼翼地向前递出,“但是这个,你就收下吧。” “我不能收。”夏炎说。 “为什么?!只是一份礼物,我们认识之后,每一年我不都送你礼物吗,这个有什么不一样的?”沈齐眉头紧皱,“是因为太丑?太贵?我有钱,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窗幔被风吹得高高隆起,气球一般膨胀,复又瘪下去,紧紧吸附在纱窗上。 天似乎阴了,酝酿着一场秋雨。 而在夏炎的沉默中,沈齐的色厉内荏也一齐瘪下去,“好吧。”他将手心项链上的金属牌翻开,朝上,露出几个特殊排列的字母,及一颗镂空心形。 不是没有想过更浪漫,更盛大的告白方式,他有很多钱,很多时间,很多创意,“只是项链,你都不肯收吗?” 沈齐往前一步,声音几乎是哽咽的,“我知道我脾气很差,但可以为你去改,出国留学也只要两年,我还会回来的。而且,而且,我不是要你现在就回答……” 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从沈齐第一次掏出项链时,夏炎就隐约感受到什么,因此一次次岔开话题。沈齐在溺爱中长大,他张扬,肆意,爱憎分明,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但这一瞬间,全然放低的姿态让夏炎如鲠在喉,“是要改改,但不是为我。” “是为你。” 夏炎闭了闭眼,感觉身体里有把火在燃烧,但仍然很冷,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失去知觉,他把腿和脚也缩进毯子里,轻声说:“对不起。” 很多年里,夏炎都觉得沈齐就像他的另一个弟弟,因此面对种种示好,试探,当成玩笑已成惯性,但此刻才明白,这样有意无意的回避是给人希冀,同时伤人于无形。 不能再拖下去,必须现在就给出回答。 “我有男朋友了。”他说。 沈齐骤然抬头看他,表情惊讶,许久才说:“骗人。” “是真的。” 静默漫开,夏炎在毛毯下活动僵硬的四肢,感觉下一秒就要睡过去,或者烧晕过去,在此之前,他伸出一条胳膊,想拍拍眼前这副沉默的肩膀,却被起身躲过。 有一滴泪甩到他冰凉的手背上,很烫。 “是不是那个姓陆的?”沈齐背对沙发,声音极为不解,“为什么啊,明明我先跟你认识的,不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烧傻了,夏炎的思维变成单线程,他陈述:“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但我跟他确实认识得更早。” 手背上的那滴泪干得很快,不留痕迹,他们都不再说话。 敲门声打破室内的寂静,外卖到了。 见沈齐还倔强地立在原地,背挺得很直,夏炎钻出毯子,浑身哆嗦地去开门,拿回蛋糕,“来吃吧,我吃饱才有力气说话。” 半晌,沈齐转过身,“那你明天其实是要去跟他过一起生日,是吗?” “是,对不起。” 得到肯定的答复,沈齐垂下眼,机械地撕扯餐具的外包装袋。 屋外传来一声闷响,“轰隆——”,要下雨了。 像魔术师唤醒观众的一个响指,沈齐如梦初醒,“可是我听说他前几天回英国了啊。” 大约是夏炎的脸色陡然变得很差——唯一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沈齐窥出端倪,只一秒,又重新挂上那副倨傲面容,“他没有告诉你吗?” “你听谁说的。” “我姑姑,双年展的主策,沈如。”沈齐拨弄奶油上的新鲜草莓,“他是不是正在做一个岛上的展品,团队昨天都上岛了,只有他不在。” 夏炎切蛋糕的手有些不稳。 “不信我吗?”沈齐说,“你可以去岛上看看。” 第47章 周六(上) 切蛋糕时,吃过的一大把药逐渐起效,夏炎的四肢更加无力,因此误将一颗草莓从中间剖开了,清新的果味让他清醒不少。 “够了,别切了。”沈齐用叉子把奶油压扁,搅来搅去地玩,堆成各种形状。明明是他点名要吃的,却始终不见张嘴吞下一口。 拨弄许久,他说:“其实我不喜欢吃蛋糕,不喜欢吃甜的。” 夏炎看他一眼,“怎么不早说,那你想吃什么?” “你喜欢吃啊,”沈齐理所当然,“你吃吧,吃饱了有力气我们再谈。” 其实夏炎并不是饿的没力气,但在沈齐目光炯炯的注视下,还是拿起叉子。也许是感冒加高烧使他的感官退化,奶油吃在嘴里是苦的,草莓是酸的。即便如此,仍坚持吃完了一小块。 不知道是不是吃饱的缘故,身体逐渐开始发热,夏炎又缩回毛毯里,企图留住这一方热意,他对沈齐说:“你很聪明,有天赋,有灵气,这不用我再多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在学校里混吃等死。” “什么叫‘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沈齐故作不满,嘴角含笑地抗议:“别用这种语气了,你又没有比我大多少。” “就这一次,”夏炎哑着嗓子,笑了笑,“出国之后好好照顾自己,好好上课,不要像我一样,天天吃外卖,睡大觉,考前抱佛脚。” 倒扣在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夏炎缩在毛毯里的手攥紧,忍住没伸出去拿。外面太冷了,一会儿再看吧,他想。 “你大学的时候成绩不是还不错吗?”沈齐问。 “运气好而已。”夏炎咳嗽两声。 “喝水吗?” “好,谢谢。” 沈齐拿过马克杯,起身去倒热水,氤氲的热气扑到脸上,他想到夏炎被染红的嘴唇和鼻尖,继而又想到它们褪去血色的那个苍白刹那——夏炎在绕过某个话题。 沈齐被夸的飘飘然,后知后觉地琢磨出这层用意。 重回沙发时,他整个人居高临下地、毫不留情地说:“姓陆的交完方案就没有参与后面的布景,我姑姑说他从大学开始就在英国定居。你烧傻了啊,还等他给你过生日?” “水。”夏炎从毛毯里伸出胳膊。 把马克杯嵌进他的虎口中,沈齐忿忿地坐下,“你不信吗?我现在就给我姑姑打电话。” “我信。” “那你,你们……”他态度坦然,反倒把沈齐原本想说的话堵在嘴里,手机拿在手上,不知道该不该拨号。 水太烫,吞咽的时候喉咙有股灼烧感,夏炎缓了两秒,才说:“沈如,沈齐。原来她是你姑姑,以前没听你说过。” 对视几秒,沈齐撇开眼神,在沙发上坐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一开始是姑姑不让说,我以为她是觉得我太差,给她丢脸。后来是我不愿意说,不想让别人觉得我非要靠她才行。不是故意瞒你,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这本来就是你的私事。” 天阴得厉害,沈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没话找话道:“昨天我想和姑姑道个别,他们在岛上布景,我无聊就一起去了,才听她说陆周瑜是负责那个展品的。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也不是故意瞒你。” 静了静,夏炎说:“嗯。” “其实岛上这个项目,最开始姑姑问过我想不想参加,”沈齐盯着桌上的蛋糕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是不是很巧?怎么每一次都是这样。” “你想说什么?”夏炎换了个姿势,蜷缩在沙发上的腿脚伸展开来,规规矩矩地踩进拖鞋里,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 这样备战般的姿态令沈齐十分不平衡,“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要这样护着他?好,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他这一切都是我不要的,蜃楼美术馆,双年展,这些项目我不要,我退出,他才有机会插进来参加!” 手握成拳抵在膝盖上,他气喘吁吁,胸膛止不住起伏,仍挑衅地用眼尾扫向夏炎,却只收到一句淡淡的:“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是,你还要替他说什么?” 夏炎摇头,“我不是他的发言人,我们现在只说你。”不给沈齐插话的机会,他反问:“你退出是什么原因,你自己不清楚吗?” 抄袭,剽窃。 这样严重的字眼,说是不忍也好,照顾他的惯性使然也好,事发后夏炎一直避免在沈齐面前提起。但显然纵容与沉默是最大的帮凶。 “是因为你照搬别人的成果,记得吗?” 沈齐目光一凛,咬着下唇不说话。 “你可能觉得,只是借用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始作俑者正好好地坐在这里,一脸云淡风轻。夏炎忽然觉得哪怕他掏心掏肺说再多,沈齐都无法真正理解,但仍恳切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抄袭能把一个创作者永远、彻底地钉在耻辱柱上,哪怕只有一次。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哪有那么严重,我道过歉,也赔了钱……”沈齐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不知道如何反驳,静了片刻才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听完这句,夏炎向后靠了靠,后脑勺抵在沙发上,点头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向你道歉,不该随便承诺。” “不用,”他说:“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天幕暗淡,夏炎望向窗外,一朵乌云罩在不远处的美术馆上空,他问沈齐:“快下雨了,你今天怎么过来的?” “司机送我。” “他还在车里吗?” “嗯。” “快回去吧,别让司机久等。” 沈齐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手在口袋里摩挲着什么,磨磨蹭蹭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 “你什么时候跟他分手?” 高烧使得整张脸都有些麻木,夏炎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我为什么要跟他分手?” “他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沈齐扬起一边的眉毛,指指自己,意思是我走之前还来和你道别,“要我说,他有什么好的?不懂你跟姑姑为什么都找他做项目,你还跟他谈恋爱。” “这是我跟他的事。” 夏炎的言外之意同样明确,不说明,不解释,因为没有必要。直到被沈齐直直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他点点头,妥协道:“好吧,但今天不说我和他,只说我和你。” 沈齐不动。 “我大三的时候出去交换过,”夏炎回忆道:“应该能懂你的感觉。临走之前又紧张又焦虑,所以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来加强一些连结。我那时候每天都要找当时的室友,导师,各种人聊天,聚会,和你一样。这不一定是喜欢。” “你怎么知道怎么不是?”沈齐反驳道,“我就是喜欢你。” “那好,”夏炎突然问,“你出事后的那一周在哪里?” 沈齐不明就里,如实答道:“被我爸妈关在家。” “那周找你的采访有十多场,每一场都是我替你去的,那些记者对待抄袭很不客气,问题也很刁钻,”夏炎不带感情地阐述道:“但那期间,我没有接到过你一个电话。” “我……”沈齐的脸色变了变。 “我说这些没有怪你的意思,”夏炎说,“我知道是因为你相信我能摆平一切,所以很放心。包括今天来找我,也是出于信任,但这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拈起奶油上的一只草莓咬在嘴里,汁液迸发,酸中带甜,夏炎咽下去,见沈齐久久不语,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于是伸手拍他垮下的的肩膀,递去半只手掌大的草莓,“你以后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等到那个时候,就能理解这个意思了。” 沈齐没有接,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即刻反驳,而是沉默许久,才回:“我不知道。就算你说得对,那陆周瑜呢?他不告而别,这才是不喜欢吧?不如你就此跟他分手。” 他的逻辑很简单,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要。 掌心的草莓被无意识地挤破,指尖刺进果肉中,淌了满手黏腻的汁水,顺着手腕向下滴落。夏炎起身说去洗手,趁沈齐擦拭沙发上的草莓汁时,抄起茶几上的手机,匆匆迈进厕所。 洗过手,他两手撑在水池边。 镜子上孤灯投影,但仍将里外的两重人影照得无所遁形,苍白、落拓。夏炎拿出手机按亮,屏幕上只有一条购物APP推送的广告。点开通讯录,拨号时,他虚无地吞咽,嗓子里像嵌了块生锈的铁,牵扯出一阵钝痛。 该说什么呢。 你在哪? 什么时候回来? 没事,就是问问明天需不需要接你。 …… 随便说什么吧,夏炎出神地想,或者等他先说话好了。但下一秒,却听到关机的提示音。 挂断,再拨过去,关机。 再挂断,夏炎把手机屏幕举到眼前,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刚过。 前几天也在这个时间联系过,他习惯午睡醒来,愣神的功夫,给陆周瑜发些有的没的,做的混乱的梦,下午的安排,有意思的展等等,都能收到回复。 或许是还在忙?在午睡?信号不好? 感冒发烧的症状愈加严重,犹如身体浸在冰水里,好不容易被打捞上来,用烘过的热毛毯裹住,但下一秒,脚下的冰面又猝不及防地碎裂。 整个人忽冷忽热,夏炎用凉水洗了把脸,这下不热了。 他第三次拨打同一个号码,关机。 好吧。夏炎攥紧手机,觉得鼻腔阻塞,呼吸困难,于是张开嘴大口喘息。 下午两点,伦敦时间是早上七点,或许还没睡醒?可没睡醒也不该关机。 七点没睡醒,那七点半呢,八点呢,九点,十点呢?……明天呢? 明明说好明天会回来的啊。 尚存的理智告诉夏炎,只是电话关机而已,客观原因有很多,他不该,也不必把事情往最坏的结果上去想。 但沈齐的一句“不喜欢”,是最后一根稻草,是第一声雷,令他自乱阵脚,毫无反驳之力。 夏炎能清楚地感受到,因高烧,自己的思维变的迟缓,失控。 难道真如沈齐说的……他又一次,又一次,不告而别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十年前不就是吗?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交换,只接了个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山楂味的吻,等醒过来,人就走了。 那再来一次似乎也合情合理。 只不过这个吻无限膨胀,又分解成一个个瞬间。 第一次留宿。 半根油条。 纸玫瑰。 好运气。 试试。 …… 不对,合什么情?合什么理?是不合情也不合理,那时候是那时候,可现在——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啊,不是吗? 再出去时,沈齐已经整理好沙发和茶几,他拍拍手,说:“我爸催我回去看我爷爷。” “快下雨了,让司机开车小心。”夏炎弯腰从沙发的缝隙抽出他带来的项链,“这个别忘了带走。” “哦,不小心掉进去的。”沈齐讪讪地笑一下,“我走了,你休息吧。” 走至玄关,他弯腰用力敲敲鱼缸,龙睛摇头摆尾地在水中流窜,逗弄半天,夏炎忍不住出声催促时,沈齐才直起身,“那你明天是不是没有安排,我可以明天再过来吗?” 他似乎已经默认夏炎会提出分手。 “我可能说得不够清楚,”像有一双手伸进大脑里搅动,令夏炎无法思考,无法顾及沈齐年轻脆弱的心,无法稳住身体,于是斜倚在鱼缸一侧,头发蹭得乱蓬蓬的,有几绺沾了水,贴在脸侧,鼻尖冻得通红,但表情分外认真。 他说:“是我喜欢他,我追的他,很辛苦,所以不可能主动松开。” “可是他已经走了!”手捧最后的筹码,沈齐狠狠掷出这句。 “他明天回来。”夏炎说。 “如果不回来呢?” “没有如果。” 沈齐气冲冲地摔门,临走前扔下一句:“周日你无论如何都要来送我。”嫌不够力度,又叫嚣道:“否则我就不走了,不但不走,我还要去岛上,劝我姑姑把姓陆的展品撤掉!说他人品不好,说他始乱终弃!” 门框被他震的打颤。 又困,又冷,夏炎迅速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手机被他刻意落在客厅。 既然说是明天回来,那就等到明天再联系好了。在此之前,他得好好睡一觉,把烧退下去。 一开始,总是想听听手机有没有动静,想去看看有没有新消息,翻来覆去,但最终敌不过药效,还是睡了过去。 好像在做梦。梦中,他是一只亟待解冻的飞蛾,渴于饮火,于是一次次撞向跃动的火苗,最后燃成了一盏高悬于城市之上的灯。 很怪的梦。 再醒来时,浑身像在融化般汗淋淋的。天已经黑透,透过窗户,外面是零星的灯火。夏炎摸摸额头,汗是冷的,皮肤也是冷的,应该是退烧了。他裹着棉被,飞快地跑到客厅拿起手机,又重新躺回床上。 十一点五十五,竟然一觉睡了将近十个小时,怪不得觉得好受很多,精神饱满。夏炎划开屏幕,依次处理这段时间内的消息。 有沈齐到家发的微信,因赌气,只有两个字,“到了。” 有工作群的消息,项目台账的更新情况。 有熬不到零点,提前发送的生日祝福。 甚至有父母的短信,晚上十点半,是他们正常休息的时间,说下周一办理退休手续,但两人都决定接受研究所当地一所高校的邀请,成为特聘讲师,继续为科研事业发光发热。同时盛情邀请夏炎,到西北的大地上一家团聚。 一一回复完,已经过了零点。各大APP准时送上生日祝福,夏炎把手机静音,掐断接连不断的提示声,再次拨号。 周六,还是关机。 第48章 周六(中) 周六早上,夏炎醒的时候才五点多,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在床下,整个人虾似的蜷在一起,一条胳膊环在膝盖上,像在拥抱自己,倒也不觉得冷。 他整晚睡得出奇的好,几乎挂断电话的下一秒,在各种情绪发酵之前,就直接坠入梦乡了。 风从窗缝挤进来,把藏蓝色的窗帘掀开,露出一块同样颜色的天空,是太阳升起前的深沉的蓝。夏炎偏头看了很久,橙粉色渐渐漫上来,由暗到明,天彻底亮起来之前,风停了,窗帘落幕般地合上。 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出加厚的睡衣换上,像往常一样刷牙洗脸,洗到一半,来电铃声响起来,夏炎脸也顾不得擦,急匆匆跑回卧室,从被子里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时,接通的手指一顿。 “妈。” “吵醒你了吧?”娄瑞那边是吃早饭的动静,碗筷叮叮当当,“说了今天是休息日,你爸非要现在给你打电话。” “没有,我已经起床了。” “起这么早,”娄瑞讶异地问,“和朋友约好出去玩吗?” “昨天睡得早,”夏炎含糊其辞,看一眼时间,六点半,应该正是他们晨读的时间,“怎么了妈,有什么事吗?” “我和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娄瑞在电话那头说,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乖乖,今年又不能陪你过生日了。” “谢谢妈,”夏炎走到窗边,一把扯开窗帘,笑着回:“这有什么的,我都这么大了。” 静了会儿,娄瑞问:“吃早饭没有呢?你总是不吃早饭不行的啊,对身体不好,等年纪大了后悔也来不及。” 夏炎走出卧室,看见昨天买的蛋糕还在茶几上,他用手指沾了块奶油,放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异味,“正准备吃,放心吧。” “好,那——”娄瑞话说到一半,有道男声打断他,模模糊糊的,而后电话那头换成夏正炀,问他:“最近工作忙吗?” “爸,”夏炎叫了一声,“还可以,不太忙。” “嗯,”夏正炀说,“本来我和你妈准备这周末去看看你,但这边要办的手续太多,走不开。”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夏炎想了想,“我今天和小蒋他们约了去爬山,吃过早饭就出发。” “你是该多运动运动,”夏正炀问,“嗓子不舒服,病了?” “没什么事儿。” “病多久了?看医生了吗?” “就前几天降温,有一点感冒,吃过药了,您别担心。” 夏炎几乎能想象到夏正炀坐在餐桌上的样子——一手捏报纸,另一只手握紧手机,放在离耳朵一寸的位置,眉头微蹙,思考说些什么。 和自己一样。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错过时机,以至于之后的所有语言都在制造距离,强调距离。 “我……” “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夏炎没有接着往下说,过了几秒,听见夏正炀问:“准备什么时候来看看我们?” “我有个项目在收尾,忙完就去。” “好,那不说了,你吃饭吧。” 蛋糕的一角的奶油已经被刮空,夏炎咬了颗草莓,点点头,“嗯,你和妈也赶快吃饭吧。” 挂掉电话,夏炎拿起叉子,一口一口地吃蛋糕。饿的时候吃什么都专注,他甚至能尝出奶油里淡淡的朗姆酒味道。但吃饱之后,就控制不住去发散思维。 他在每一口甜腻的间隙里,想起昨天失控的情绪,想起一个个拨不通的电话,但更多的还是在想那些在一起的、仿似热恋的、回不去的瞬间。 等回过神,他已经换好衣服,车钥匙抓在手里,去哪里倒是没想好。 拉开大门感受了一下温度,夏炎又回到客厅,拎起沙发背上的一件长风衣换上。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入手一片冰凉,他掏出来看,是沈齐送的那条项链,他最终还是没拿走,婉转地藏在衣服里。 指腹在项链的刻字上碰了一下,夏炎又塞回口袋,准备明天再拿给沈齐。 出门的时候不到七点,路上没什么车,他漫无目的地开,八点刚过,抵达码头。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码头上挤满了贩鱼的渔民,叫卖声不绝于耳。不同种类的鱼整齐地码在塑料布或棕丝渔网上,鳞片闪着细微的光。 只有一个摊位是贩卖活鱼的。 鱼身是瘦长的梭形,赤红色,尾巴很大,在水族箱里懒洋洋地律动,像早晨出门时,在小区里见到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手中的扇子。 是不能吃的观赏鱼,夏炎挤在人潮勉强稳住脚跟,低头看水族箱里这一尾小鱼,等人流稀疏一些后,又蹲下来看。 鱼鳍和鱼尾像褪色一般,由赤红淡为胭脂红,边缘则几近透明。 “这条多少钱?”他问。 “一百三条。” “我就要这一条。” 小贩抬头看他一眼,“四十。” 夏炎掏了掏兜,没摸到手机,他站起身,裤子兜里也没有,小贩大约是看出来他的情况,指指右侧,“那边有巡逻的警察,你看要不要报警。” “可能是忘车上了,”夏炎说:“我去找找。” 回到车上,他翻遍座位和车上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也许是忘在家了,也许是真的丢了,总而言之,很不是时机——他真的很想买那条金鱼。 靠在车门旁站了会儿,夏炎不想回家,更不好意思回去跟小贩说赊账,他绕过集市的那条街,走到海边,浓雾笼罩海面,什么也看不清。 不多时,夏炎闻到一股香水味,像是玫瑰,馥郁中掺杂着一丝海水的咸腥,他转过头,发现一个女孩站在两步开外,同样在看海面,头发低低绾着,脚踩人字拖,察觉到夏炎的目光,她扭过头,熟稔地招呼道:“好巧啊,又见面了。” 夏炎楞了一下,才想起她是上次在药店时碰到的那个,“你好。” “见你在这儿转了很久,”女孩问,“不上船吗,马上开了。” “我今天不去岛上。”想了想,夏炎指指贩鱼的摊位,“这些一般卖到几点?” “说不准,最多十一点。” 夏炎点头,等船只的汽笛鸣响之后,向她走近一步,“我手机好像丢了,能用你的打个电话吗?” “给。”女孩把手机递给他,顺手从烟盒里咬出一支,含在嘴里,吐字不清地问:“你抽吗?” “不了,谢谢。” 接过手机,原本是想打给自己,看有没有关机,但按键的时候,夏炎心一横,拨通了另一串号码。 “嘟”一声,竟然通了!还不待他反应,又听到一声:“喂。” 夏炎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喂。” 这声之后,信号像突然被掐断,两端都陷入沉默,几秒后,才听到陆周瑜不太确定地声音:“夏炎?” “……嗯。” “你在哪?”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夏炎想,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说:“外面,随便出来逛逛。” “给你打电话一直关机,换号码了吗?” 到底是谁一直关机,夏炎看了眼远处的女孩,接通电话之后,她就主动走远了。 “我手机丢了,这是借别人的。” 风有点大了,海水被拍到岸边的岩石上,激起煎盐叠雪般的白茫茫一片。 似乎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抗拒,陆周瑜也沉默下去,夏炎握紧手机,思考应该说点什么,手机是别人的,他这通电话并不能打太久。 “你在海边?”陆周瑜忽然问,大概是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我去接你。” “不用,我开车来的。”夏炎下意识地回,然后才意识到他说“接”,他问:“你在哪?” “你家门口。” 挂断电话前,夏炎说“我马上回来”,也好像是“你等我”,海风太大,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他把手机还给女孩,郑重道谢后,飞快地跑回车上。 系安全带时,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一大早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他就应该在小区里随便转转,吃顿早饭。陆周瑜说“打你电话一直关机”,一直,那他打了多少个?有我打的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的? 明明出家门前,手机都没收到他任何消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打?为什么偏偏他的手机丢了?为什么他们总是在错过? 但夏炎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问题,或者说,这些问题只问他自己将永远无解。 他发动车子,原路返回,一路上将车窗开到最大,巨大的风声如有实质般刮擦耳廓,震得皮肤发麻。 沿跨海大桥开出一段后,雾才渐渐散去。 快到小区时,路口似乎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整条路水泄不通,没多久,又传来吵嚷声,看来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夏炎看准路边的空车位,一寸一寸地磨进去,然后把车丢在路边。 跑出几步,路过一家早餐店,他脚步顿了顿,深呼吸两口平复呼吸,又跑回车里,拉开储物盒,摸出一把硬币。 提着几个塑料袋站在楼下时,夏炎已经没有太浓烈的感受,或许是这一路太长,他又跑得太急,此刻只觉得累,手脚发软。 电梯门关上,他靠在梯厢里大喘气,上升到一半楼层时,又站直了,对着镜子拨弄头发,搓搓脸。 到十九楼,门打开,先看见的是正对电梯门的那面墙,正中央一张红到刺目的“囍”字,是上半年隔壁邻居结婚时贴的,之前一直没注意过。 方方正正的喜帖旁边,陆周瑜站在那里。红色的纸衬得他脸色发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电梯门开之前他或许是在闭眼休息,因为听到“叮”的一声后,眼神自下而上抬起,等对视时,夏炎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颤了一下——似乎这才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他说。 “嗯,”夏炎走出电梯,“等很久了吗?” “没有。” 怎么会是没有,他从码头开车回来,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夏炎知道他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但他不知道其他的还能问什么。 你为什么关机?一直关机?为什么瞒我?骗我? 从昨晚到前一秒,这些问题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返程路上更是决心以焊刀切割金属之势,摊开来问个清楚。 可这一秒,却又变得无处诉说、无法诉说——周六,陆周瑜如约回来了——无论是从哪里。 “你吃早饭了吗?”最终,夏炎晃动手里的塑料袋,向上提了提。 陆周瑜摇头。 “我买了豆腐脑,”夏炎说:“咸的。” 感应灯熄灭,楼道里登时暗了下去,夏炎的心猛地一紧,在他出声喝亮之前,陆周瑜先拍了一下手掌,把灯唤醒了。 灯亮起的一刹那,夏炎感觉到肩膀被扳住,整个人落进一个拥抱里,头晕目眩之际,下巴被扣住,向上抬,随即是很轻很快的一个吻。 “生日快乐。” “谢谢。” 下巴上的手指并没有松开,拇指指腹磨蹭夏炎的下颌,陆周瑜问他:“脸色这么差,生病了?” “昨天有点发烧。” “现在还难受吗,”陆周瑜用手背探他的额头,“发烧还去海边吹风?” 夏炎对他笑了笑,说:“吃过药了,没事。” 要不就算了,他在心里想,反正人也如约回来了,不是吗?去哪里又有什么重要的,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和空间很正常,况且手机关机也许是突发情况,丢了,没电了,也很正常。 都很正常。 他说:“先进去吧。” “等等,”陆周瑜忽然拉住他的手,“小心这个。” 墙和入户门的夹角里,有一只很小的玻璃鱼缸,被他迈出的脚尖踢到,荡出一汪水。 鱼缸里的金鱼受了惊,鱼鳍翕动,鱼尾飞快地摇曳,困在四方的鱼缸里转来转去。 夏炎蹲下去看,他见过它,在视频里,他看过不止一次,不会认错。 “这个?” 夏炎问。 “送给你的。” “那条布里斯托尔金鱼?” “嗯,”陆周瑜又说了一遍:“生日快乐。” “谢谢。” 夏炎用指腹轻轻贴在水面,那条金鱼自缸底盘旋而上,转啊转啊,最后竟然用鱼唇碰了碰他的手指,像是一个化解一切的亲吻。 而他此前的愤怒、失望、无力,以及这些情绪共同酝酿出的巨大的委屈,似乎都正像尘埃一样降落、沉淀向某个角落。 在这一时刻,大可忽略不计。 第49章 周六(下) 其实这条金鱼来得不太容易。 去年年底,做完影像创意的项目,视频里那条通体赤红的布里斯托尔金鱼被伦敦当地一所美术馆收留。 在码头时,陆周瑜承诺送给夏炎一条鱼,之后他辗转联系到美术馆,却被遗憾告知,那条金鱼前不久被一位老先生认养了,等家里的花园和池塘修葺好,就会将鱼带走。 “你怎么有兴致养鱼?”帮陆周瑜联系美术馆的朋友问,见他不回答,又说:“我再给你空运几条吧。” 布里斯托尔金鱼产自英国,但纯色的并不常见,夏炎并没有点名要求品种和长相,他说“都可以”,这似乎是他的口头禅,以及“谢谢”、“不用”和“不好意思”几句。 每次说出口时,表情和语气又都真挚,似乎是真的“都可以”,不过陆周瑜还是决定去美术馆一趟,尽可能地争取那条金鱼的收养权。 他向沈如请了几天假,登上前往伦敦的飞机,犹豫再三,没有告诉夏炎,一方面是担心最终没能领回金鱼,令他满怀希望又失望,另一方面,几乎能想象到夏炎会说“不用,真的不用,太麻烦你了”。 他不想听,也不觉得麻烦。 抵达的时候天快黑了,美术馆的一面正对泰晤士河,陆周瑜走上河岸,碰见许多约会的情侣,有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道路两旁的树叶已经变黄,风一刮,簌簌地落。海鸥在灰扑扑的海面上盘旋,留下一块块黑黢黢的剪影。 陆周瑜坐在树下落满枯叶的长椅上,手提包放在一旁,他此行没带什么东西,轻松的像只是外出办趟事,除电脑和证件外,唯一略显多余的,是提包外侧口袋里的半盒红旗渠,还剩下四根,他不太舍得抽。 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还记得他,听明来意后表示,那位认养的老先生并未留下联系方式,只说这周内会来取。 只能留下等。 伦敦比海城慢七小时,陆周瑜通常凌晨两点和夏炎互道早安,然后再去睡,早上七点,听他讲午睡时做的光怪陆离的梦,傍晚说晚安。 周四,总算见到那位认养的老先生,七十岁上下,身着黑色大衣,精神矍铄,很有绅士风度地摘下礼帽说:“听说你等我很久了,抱歉,我不太习惯用电子设备。” 陆周瑜略带愧意地向他说明来意,并表示自己有几条同样名贵的金鱼,希望能做交换。 “别这么说,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老先生笑着,鬓边莹白的卷发随风晃荡,“我看过你的作品,很喜欢。” 交换的过程比想象中轻松,陆周瑜甚至受邀到他的花园里做客,观赏鹅卵石砌成的下沉式鱼塘。 花园很大,铺满草坪,根据主人的喜好摆放着白色雕花桌椅、桦木画架、烧烤炉和小型喷泉。 院子中央是一颗漂亮的鹿角漆树,树叶是红色,果实也是红色,枝丫迂曲向上,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像在灼灼燃烧,晃得陆周瑜眯了眯眼睛,无端想起自己家的后院,似乎缺少这样的生机。 麻烦的是将金鱼带回国。 需要办理检疫证明,开具疫苗接种证书,如此种种,等他和金鱼一同风尘仆仆地抵达夏炎家门口时,已精疲力竭。 小心地抱起鱼缸,夏炎向右侧过身,示意道:“钥匙在兜里。” 陆周瑜顺势伸进他风衣的口袋里,摸到一把冰凉的链子,沉甸甸的,不像钥匙。夏炎还在低头看鱼,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吗?那这边呢?”说完又向左侧转身。 这次碰到了,一大串,有家门钥匙,车钥匙,门禁卡,以及一枚崭新的黄铜钥匙,齿痕还带着金属切割后的毛糙。 是家属院的钥匙,陆周瑜走之前配了一把给他。 门打开,室内有些昏暗,夏炎略微躬身,用下巴捣开开关,“快进来坐。” 灯光铺陈,陆周瑜先看到客厅桌上的蛋糕盒,已经拆开了,白蓝相间的丝带从桌面垂到地板,糕体也被切得乱七八糟,有零星的奶油蹭在桌面上。 这都不是重点。 桌上有两只盘子,两个叉子,其中一只盘子里的蛋糕几乎没动,但奶油明显被刮过。 他收回目光,听见夏炎正在查资料,“不能直接放大缸里,会不适应。” “嗯。” 倒掉小鱼缸里的一半水,再把大缸里的水慢慢加入,让金鱼适应温度,如此反复。 注水的时候,夏炎的动作和神情很认真,但莫名地,陆周瑜觉得他似乎兴致缺缺——并不是不高兴,而且有话想说。 直到将鱼转移,它晃动薄而透明的尾翼,沉入珊瑚丛中,夏炎弯下腰,用指腹碰碰玻璃壁,轻声说:“你回英国,我都不知道。” “临时有点事要处理,”陆周瑜觉得没必要向他坦陈种种波折,像邀功,也像在用辛劳换取感激,他不想听谢谢,于是说:“顺便把它带来。” “哦,这样啊,事情顺利吗?” “顺利。你喜欢吗?” “喜欢。” “那就好。” “很漂亮,谢……” 又来了。 夏炎说到一半的话被他用拇指堵回去,牙齿咬到指腹,有柔软的东西一扫而过,两个人都愣住。 “……”夏炎眨眨眼,滞涩片刻,仍坚持:“我是想说——” 陆周瑜也弯下腰,一手按在玻璃鱼缸上,另一只手绕至他脑后,扣住后脑勺向前压,用嘴唇代替拇指。 “不许说。” 他很少有这样不克制的时候,也许是太累了,身体只能遵从本能,也许是那两只挨在一起的盘子,透过鱼缸里波动的水,在眼前张牙舞爪地晃。 这个吻不再是循序渐进的磨蹭、试探和深入,而是直白地啃噬,舌尖相抵、缠绕,水声蔓延。 过去很久,略微分开的间隙里,夏炎喘着气,双颊是如赤色金鱼尾翼般的薄红,“等会儿,休息一下。” 额头和额头相抵,动作停下,但谁也没有起身,几秒钟之后,夏炎像小动物般凑近,试探地含住陆周瑜的下唇舔舐,柔且慢,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呼吸都放缓了。 他嘴唇很烫,皮肤很烫,气息也是烫的,但鼻尖微凉,蹭在脸上痒痒的。 两个吻下来,似乎一周不见的距离就倏地拉进了,一转头,两条鱼正隔着一层玻璃,凑近他们。 “哎,被偷看了。”夏炎说。 陆周瑜笑了一下,指节叩击玻璃,将鱼赶走,又把他拉了起来。 夏炎带来的豆腐脑早就凉透,他又重新送进微波炉里叮,最后端出来两碗稀碎的流体,原本清爽的卤汁变成难以形容的颜色,油条也软趴趴的。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头对头地吃下去。 尽管陆周瑜仍觉得夏炎隐隐有哪里不对,但他说“喜欢”,说“吃饱了”,说“已经退烧”,那应该真的没有其他问题,夏炎从不撒谎。 因此,陆周瑜竭力忽视掉异样感,收拾茶几上的蛋糕盒时,他把两只盘子叠在一起,归进垃圾桶,一边擦拭桌面上的奶油,问:“和谁吃的蛋糕?”语气似乎不大好,他又补充:“好吃吗?” “沈齐,”夏炎正在给鱼放食,“还可以,不过很甜,你应该不喜欢。” 有块奶油很是顽固,干涸在桌面上,陆周瑜用了很大力气才擦掉。 午睡过后,两个人商议出去约会,可以逛公园,去电影院,或者博物馆转一转。 但临出门前,陆周瑜看见夏炎苍白的脸,突然倾身用额头碰了碰他,滚烫。他不太确定地又用手试,随即意识到严重性:“去医院。” “不用,没什么事。”夏炎含含糊糊的,“刚睡醒就容易没力气。” 他靠在玄关的墙上,大约是鼻腔堵塞,只能微张着嘴呼吸,嘴唇呈现不正常的深红,还在不死心地提议:“博物馆有古埃及的黄金木乃伊展,我们去看那个吧。” “不行。”陆周瑜按住肩膀,把他抵在墙上,不由分说地从衣架上拿过风衣,将人裹住,拖进电梯。 “医院还要排队,去诊所就行了,”夏炎无力挣扎,妥协道:“上次你输水那家。” 好在温度在可控范围,“换季期有点感冒发烧很正常。”医生看过喉咙,低头在处方上写写画画,“输个水吧。” 扎过针,夏炎昏昏欲睡,但仍强打精神,单手摸出手机——手机没丢,只是出门忘带,又恰好没电关机了。 半晌,他调出一个页面递过来,“这个展览,《回声》,你看一下,我前几天和这个老师吃饭,他说——”因中气不足,语句顿了顿,“正在征集人选,如果,如果你想参加的话……” 浏览完页面,陆周瑜基本明白他的意思,将手机递回,“我不参加。” 似乎是觉得他没看懂,夏炎还想补充些什么,扎针的手一扬,软管里瞬间回血,陆周瑜拉住他的手,按回扶手上放好,眉头皱着,重复道:“我不参加,你也别管这个了,跟你没关系。好好输水,别乱动!” “哦,”夏炎收起手机,“对不起。”像在课堂上被老师训斥的小孩,他转过头,一动不动了。 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跟我说什么对不起?陆周瑜看着他的侧脸,没多久,夏炎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应该是睡着了。 他赌气的姿势很强势,脑袋几乎转得超过九十度,陆周瑜拖起下巴,轻轻把他的头放平,指节蹭过脸颊,很软。 他想起上次自己来输水,中途睡醒,睁开眼,夏炎缩在旁边的椅子上熟睡,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嘴唇微张,脸也微红。 他当时没忍住去碰,却在夏炎睁开眼之前收回了手。 输完水,最终还是去看了博物馆的木乃伊展。 夏炎输过水的那只手一直很凉,陆周瑜手背碰到两次,第三次一把抓起,握在手里。或许是题材小众,博物馆里没多少人,加上展品珍贵,不能用强光照射,展厅昏暗,因此大概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拉在一起的手。 就这么一直拉到看完展览,走出博物馆,往夏炎家里去。 走了很久,快到家的时候,夏炎扯住他的胳膊,脚步滞重,“停一停,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陆周瑜半蹲下去,见他不动,侧过脸催促,“上来。” 夏炎的风衣在半路因为热而敞开,里面是一层薄毛衣,他整个人贴上来,严丝合缝地,体温透过布料,传到陆周瑜背上,似乎能熨平一切。 一路平坦。 周一登机前,陆周瑜接到他爸陆文渊的电话。陆文渊不知从哪里得知他要去英国,语气很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送你。” “我很快就回来。” 陆文渊不信,兀自在电话里叮嘱,常规的关心,但这次却提到,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可以尝试着建立亲密关系,“不要因为我和你妈妈,就因噎废食。” 陆周瑜一向不爱听人提起周漫,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因噎废食,逃避心理。尽管没必要,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告诉陆文渊,“我谈恋爱了。” 电话里出现长达半分钟的空白,在他准备挂断前,陆文渊像是松了口气,问:“是在英国认识的吗?” “不是,在海城。”陆周瑜说,“所以我周末就回来。” “哦,哦,那很好,很好。”陆文渊几乎算得上语无伦次,“刚在一起吗?谈得怎么样?” “很顺利。”陆周瑜说。 顺利,平稳,坦荡,他是这么想的,就和脚下的路一样。 到家订过外卖,他们找出一部纪录片,《不朽的埃及》,一边看一边讨论今天的展览。 共四集,单集六十分钟,第三集 看到一半,夏炎睡眼惺忪,“睡觉吧,我们。” 他的低烧褪去,但感冒鼻塞来势汹汹,伸展两条软绵绵的胳膊,被陆周瑜拽住,搭在自己肩上,拖拖拉拉地往卧室走。 那两条胳膊水蛇似的四处游走,煽风点火,双双倒在床上时,陆周瑜单手捉住它们,翻身将夏炎压在身下。 “想做吗?” “想。” 进房间的时候竟然忘记开灯,好在窗帘大开,有月光淌进来。 有时候是不需要那么清晰的。 像画面的留白,文字的省略,模糊和想象反而趋近无限。陆周瑜撑在他上方,低头看朦胧的轮廓,用手指描摹,流连,又低头亲吻。 等他去卫生间找来辅助工具,却发现夏炎已经头歪向一侧,睡着了。 说不上落空,陆周瑜愣了几秒,觉得好笑,心也软得一塌糊涂——今天打针的时候,听医生问起,才知道夏炎几乎病了一整周。 冷静了会儿,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褪下夏炎的外衣,外裤,把他摆放到正确的位置,盖上被子。 风衣口袋里泄出一线银光,掉在床单上,是条项链。 不那么清晰就好了。 但月光太亮,正好落在项链中间的金属牌上,陆周瑜看清了那几个字母,和一颗镂空爱心。 由/公/众/号/农/夫/山/拳/有/点/甜/整/理分/享/ 第50章 周日(上) 第一遍被亲时,陆周瑜的眉头微皱,向一旁侧开脸,眼皮颤动,但并没有醒。 夏炎一手撑头,侧躺在床上,因为挨得很近,将他细微的抗拒神情尽收眼底,觉得有趣,又凑上去亲了一下,陆周瑜还是没醒。 他似乎很累,风尘仆仆,哪怕睡过一晚,眼下淡淡的乌青仍在,呼出的气体像午后的风,刮过皮肤,带来一阵温暖干燥的热意。 放弃叫醒他的冲动,夏炎换了个轻松的姿势,趴在床上,用眼神描摹陆周瑜的轮廓。昨天见面后,繁杂的情绪令他始终恍恍惚惚的,直到此刻,才有种脚踩大地的踏实感。 他没去看表,但合理猜测还不到六点,因为陆周瑜说过他六点就会醒。 那还有点时间。 夏炎观察他规矩的睡姿——平躺,两手放在身侧,过去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当然,不变的不止睡姿。 从很久以前,夏炎就发觉自己猜不到陆周瑜在想什么。他总是时远时近,兴致高的时候会教自己画画,也会准许夏炎无赖地跟他挤在一张窄床上,用小小一块mp4看电影。但从不袒露内心,不跟任何人谈及自己的任何。 那时候,夏炎只是天真地认为他很酷,甚至有些盲目崇拜,同时也恪守朋友的本分,不逾矩,不多问。 兜兜转转至此,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质的转变,但相处模式似乎还停留在十年前,哪怕是最亲密的时刻,也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看不到,形容不出,却能令人切身体会。 夏炎很想撕开这层膜,想逾矩,同时敞开双臂告诉对方,请尽情入侵我的领地。 但他不能确定,这层膜是否只是他单方面的臆想,因为从结果上来看,目前他们的感情算得上平坦和顺利——甚至连架都没吵过。 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好是坏。 但随即,想到鱼缸里那条远涉重洋而来的金鱼,同时设想陆周瑜带它办理手续的种种阻碍——尽管他说只是顺便带回来的,夏炎又觉得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或许不该操之过急,渴望将初生的感情揠苗助长,一夜之间开出相爱十年的果实。这不现实。 静静地看了会儿,夏炎时而斗志昂扬,时而踌躇未决。他极少有如此不果决的时刻,或许喜欢就是这样患得患失的状态。他只能承受。 “醒这么早?”夏炎正无声地叹气,忽然听到陆周瑜出声问他,声音带一点笑意,以及晨起的沙哑。听得夏炎耳朵发痒。 “刚醒。” 他说着,双手撑在床上想起身,接着看到床头放的一管护手霜。有点眼熟,没记错的话,因为不常用,收到后就一直放在卫生间的储物格里。 起身的动作一滞,夏炎忽而想到昨晚的事,他们从博物馆回来,先是看了部纪录片,看到一半他昏昏欲睡,就被背起来往卧室走。陆周瑜问他想不想做,他说想,再之后毫无印象,应该是睡着了。 正准备解释,想起那层隔膜,夏炎话锋一转,“你现在还想做吗?” 这问题很奇怪,缺少情绪的铺垫,显得突兀。因此问过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去。夏炎闭上眼,气自己的唐突,准备撑起身体时,后颈被钳制住,向下压。 像压下一只浮在水面的瓢,先是用了点力气,而后“咕噜”一声,瓢盛满水,就自甘沉沦了。 倒在床上的一瞬间,陆周瑜翻身压下来。夏炎没来得及睁开眼,但能感受到笼罩在身体上方的热意,气息挨近侧颈,像喷薄的火舌舔舐皮肤,令他忍不住打了个颤。 后来就不想睁眼了。他默然伸长双臂,揽住陆周瑜的肩膀,向下坠。 亲吻并不激烈,也不深入,但却是轻柔的,试探性的,像是随时在等人叫停。 没多久,夏炎先受不了这样慢的折磨,他睁开眼,胸膛上下剧烈起伏,上肢猛地发力,跨到陆周瑜腰上。 缓了片刻,气息不稳地问:“到底做不做?” 陆周瑜答非所问,笑着捏他的腰,“你上次买的东西在哪?” 他问那盒套,“不知道,不用不行吗?” “行。” 薄被被掀到地上,随后是睡衣。 夏炎注意到自己换过睡衣,他不记得昨晚睡前有这一项,可能是陆周瑜帮忙换的。这个想法只来得及停留一瞬,随后又被接下去的动作打断。 他们互相弄过很多次,对彼此的身体相当熟悉,即便如此,仍旧忍不住颤,也不太好意思直白地看,只好闭起眼。空气中流转着细微的水声,偶尔有一两声重重的喘,分不清是谁的。 身体像两块糖,逐渐被体温熨烫,融化,向下淌水,也黏在一起,扯不开。 氛围差不多的时候,夏炎费力地仰头,去够床头柜上那管护手霜,盖子是开合式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试了几次都掰不开。 汗越流越多,连指腹似乎都在向外沁水,滑腻腻的。陆周瑜的手指顺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向上攀爬,嵌进指缝,拇指抵住盖子向上一推,就开了,水蜜桃味的白色膏体挤了满手,空气里也都是这股甜腻的果香。 更热了。 夏炎拈在指尖一部分,跃跃欲试地向下,却被掐住手腕。陆周瑜没给他这个机会,也并不是强势的,而是先握住他的手腕揉,又换到腰侧,像在握一汪水。 被揉软的不止是手、腰、全部骨骼,还有意识和为数不多的坚持,都一并坍塌下去。陆周瑜撑在他上方,有一滴汗从额发滚落,恰好滴在夏炎的嘴唇上,他没忍住舔了一下,是咸的。 都无所谓了,夏炎侧过头,喘着说:“你来,快点儿。” 但并没能如愿,陆周瑜还在揉他的各个部位,像是要把浑身都揉散了,同时压低头跟他接吻。 太慢,太深,又太沉默,在意识最涣散的时刻,夏炎的喉结猛地一滑,声音被尽数吞没。 没有想象中疼。 那感觉很像第一次喝山楂汽水,嘴巴抗拒,但咽下的瞬间,口腔温度过高,与充足的二氧化碳气泡相撞,刺激的头皮发麻。缓过那一阵之后,就想继续喝第二口,第三口。 整个过程仍旧很慢,很深。等夏炎完全适应,想说点什么时,正对上陆周瑜的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又形容不出个具体,像探究和确认,直直的。 对视了会儿,夏炎忘记原本想说的话,只能张口叫他的名字,叫完之后,自己却莫名觉得心里酸酸胀胀,像真的被灌进一瓶汽水一样。 不太想暴露情绪,他快速地眨眨眼,把头偏向一侧,又被陆周瑜捏住下巴轻轻板正,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尽管他说不是,但节奏却更缓了,像一场漫长的渡劫。最后结束时,满室都是此起彼伏的喘,还有馥郁的水蜜桃味。 “太甜了,这个。”夏炎捏起枕头边的护手霜,看了眼,“下次换一种。” “换什么?”陆周瑜笑了笑,握住他的手。 “不知道,换个酸点儿的吧。” 短暂的交谈过后,谁都不再说话,不顾身上汗津津的抱在一起。 身体很满,大脑很空。 夏炎试图归笼意识,找不到落点,迷迷糊糊地,竟然回忆起昨晚看的那部纪录片。当时吃过药,又昏昏沉沉,他其实记不太清片子里那些熠熠闪光的古埃及文明,唯独记得主讲人进场前,有人对她说了句“Good luck”。 似乎是工作人员,他当时正低头吃饭,从一串陌生的语言中听到这句,于是抬头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此时此刻,这句Good luck像是穿越时间和空间,远道而来,给他们送上一句祝福。 他想起那些延绵千万年的、金灿灿的文明盛况,心想,谢谢,那就祝我们好运吧。 “在想什么?”夏炎没注意到自己露出笑意,忽然听到陆周瑜发问。 这似乎太过宿命论和迷信,他不好意思说,摇摇头,“没什么,不想起床。” “那就不起。” “但我上午……”话说到一半,放在床头的手机响起来,陆周瑜伸手帮他拿起,目光似乎在屏幕上顿了一下,也似乎没有,动作流畅地递过来。 是沈齐,提醒夏炎上午别忘记赴约。 夏炎简言意骇地告诉他九点到,然后挂断电话。 “谁啊,这么早。”陆周瑜问,语气轻轻的。 “沈齐。”夏炎顿了顿,想到陆周瑜曾误会过沈齐在追他,觉得应该解释一下,然而陆周瑜“嗯”一声,拍拍他的胳膊,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起床吧,快八点了。”他说。 “……好。”夏炎咽下打好的腹稿,半坐起身,靠在床头上,接过他递来的衣服,说谢谢,而后又鬼使神差般开口:“沈齐今天约我出去,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陆周瑜还是“嗯”,并且问:“早饭想吃什么?” “汤圆,冰箱里有速冻的。” 他说完,陆周瑜已经套好衣服,点点头出去了。 夏炎掀开被子,胡乱地往身上套衣服,尽量从容地想,陆周瑜是出于信任,所以什么都不问,况且他和沈齐确实什么也没有。 等穿好衣服,他又忍不住想,可如果是自己呢?如果是自己听到陆周瑜和对他有意思的人通电话,状似藕断丝连,还要在刚做完之后见面,呆上一整天。 会只是“嗯”一声吗? 会说好的,然后去做早饭吗? 会这么无动于衷吗? 绝对不会。 夏炎知道不该骗他说和沈齐出去一整天,也不该做条件不成立的假设,更不该把他的信任当成漠视,但越想停下,思维越控制不住,像徒手抓沙,每个指缝都在流逝他岌岌可危的安全感。 这感觉让他无力,无从,无可奈何。 吃过早饭是八点二十。夏炎问陆周瑜今天有什么安排,陆周瑜说没什么安排,夏炎说那我尽早回来,陆周瑜说嗯,几秒后又说,中午在附近有个会议,能否在夏炎家里暂时待一会儿,省的来回跑动。 夏炎连忙点头,“用不用把钥匙给你,开完会可以回来休息。” 陆周瑜摇头,说:“不用。” 对话似乎到这里就该结束。夏炎站在玄关,手指碰碰玻璃鱼缸里的两条金鱼,又低头确认手机和车钥匙都没忘带。 “那我走了。”他用轻松的口吻说。 “开车小心。”陆周瑜朝他挥了下手。 夏炎推开门,把手机和钥匙塞进兜里,左手碰到一把冰凉的链子,掏出来看,是沈齐留下的那串项链,差点忘记。 重新塞回去,准备待会儿还给他,电光火石之间,夏炎忽然想起这条链子原本是塞在右边的,这种小事,他以为自己不会记得,但偏偏记得很清。 并且他也记得,装好之后就没再拿出来过。 心突然跳得很快,夏炎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回去。陆周瑜正在用陶瓷杯接水,杯子的外形是只猫,黑色,表面有鎏金花纹——夏炎前不久买来的,一共有两只,是一对儿。 见他回来,陆周瑜直起身,问:“怎么了,忘带什么了?” “没有。”夏炎走近他,缓缓地掏出那条链子,坠在两人中间,金属吊牌上的字母和图案都无所遁形。 是沈齐的告白。 “这个你是不是看见了,”他问,语气笃定,“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第51章 周日(下)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夏炎走回餐厅,看到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到桌面上的一道小小彩虹,忽然后知后觉到,连绵一周的阴雨天气结束了。 陆周瑜手里的杯子,夏炎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早上用过的那个,因为买来的是一对儿,形状和颜色都一样,只是印花有细微的差别,不太好分辨。 他有点想提醒他,我感冒还没好,别传染给你,但又想到早上做的时候,数不清亲了多少次,就没说。 从没觉得餐厅这么明亮而拥挤。 瓷砖和大理石台面洁净如新,但比以前多了成双成对的餐具,抽象派印花的碗盘、筷子,同花色的餐垫,杯子有好几对,冰箱门上是从各场展览淘来的冰箱贴,满满当当。 即便如此,夏炎还是乐此不疲地往家里搬运东西,总觉得这也有用,那也有用,这也好看,那也好看。目光迅速绕餐厅梭巡一周,他突然有种错觉,像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不是恋爱,是生活。 以前姥爷还没去世的时候,姥姥家里的厨房也是这样,高大的红木橱柜里什么都有,所有餐具都是一对儿,用了些年头,碗底的印花都洗掉了。后来加上夏炎的小碗、小盘子、矫正姿势的小筷子,凑成一家人的餐桌。 小时候觉得餐桌很大,长大后又觉得餐桌很小。夏炎一直想给姥姥换一张,却总被她说“现在就我一个人用啦,不觉得小”。 想到这里,夏炎一阵恍惚,原来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 手里的项链还在两人中间摆动,像钟锤不断撞向空气中虚无的屏障。沉默的时间并不久,但夏炎一秒钟也不想等,他又问一遍:“你看见了,对吧?” “对,”陆周瑜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声音平静,“昨晚睡前,帮你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了。” “哦。”夏炎顿了顿,发觉其实他气势汹汹地质问,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陆周瑜承认也好,否认也好——反正现在总看见了,发现男朋友随身装着暧昧不清的礼物,还要再去跟送礼的人见面,不应该这么平静吧? 陆周瑜一手撑在餐桌上,衣领没有系紧,露出锁骨下的一块红痕,昭示着他们刚才多激烈、多缠绵的情事。 再往前一步,夏炎就能碰到他,帮他系好衣领,跟他说其实你不在我很想你,以后我们经常在家吃饭吧。 但他需要一个往前一步的理由。 质问我啊,他想,问这条项链是怎么回事,问为什么要跟沈齐出去,问出去干什么,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哪怕现在吵一架,甚至打一架。 ……只要让我知道你在乎就好。 但陆周瑜却只是平和地开口,道毫无波澜的歉,“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故意看到的。” “就这些吗?”夏炎问。 “还有什么?”陆周瑜也问,语气甚至称得上礼貌。 夏炎一直试图在这段关系中维持成熟与平静,不想表现的像无端生事、热爱乱发脾气的恋人。但这一瞬间,他难以自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膨胀、炸开,他低声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吗?” 终于问出口了,这句话也同时将心理防线冲垮,情绪源源不断地外泻,“为什么看到了也不问,”他晃动手里的项链,竭力维持声线平稳,“沈齐跟我告白,你就不怕我今天去找他,然后再也不回来吗?” “你会吗?”陆周瑜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尾音。 见夏炎不答,他沉默几秒,吞咽了下,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好像发声很艰难似的,“你喜欢他吗?你如果不想试了,我们可以——” “砰”一声响,打断他的话,夏炎也被吓了一跳,低头去看,原来是他手里的项链撞到杯子,杯沿被剐蹭出一小块豁口。 夏炎摩挲指腹,不知道项链是怎么飞出去的,但幸好、幸好,没能让陆周瑜把话说完——他是想说分手,应该是吧。 怎么可以? 怎么可能? 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夏炎弯腰捡起项链,看也不看地塞回兜里。起身的时候有些踉跄,陆周瑜伸手扶他。 “你就当我没问吧,”夏炎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我先走了。” “夏炎。”陆周瑜握住他的手肘,也用身体挡住他的路,却不说话。 夏炎站在原地,一手被他钳制,另一手握紧椅背,目光无处安放,就低头看影子。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透过窗户直直地投射-进来,在地上拖曳出两条平行的影子。影子与影子当中,是木色地板,是空气中舞动的浮尘,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裂。 陆周瑜还是不说话,也不让开,不知道是在措辞解释,还是……想再次说分手。 后者令夏炎不敢触碰,想法稍一冒头,便恐慌万分。同时开始后悔,后悔非要问个明白,后悔故意搬出沈齐,甚至后悔记得项链装在右边兜里。 “今天天气真好,”他转过头,挂上笑,转移话题,“现在从客厅往外看,肯定能看到美术馆了。” “去看看吧?” 陆周瑜却依旧不为所动,用很慢的,充满试探性的语气问:“你还想试多久?” “什么意思?” “如果你喜欢上别人的话,我可以跟你——” “我去喜欢谁?我还能喜欢谁?!”夏炎扬声打断他,明明站着不动,却突然觉得万分疲惫。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但这一次,他发现他并不能很好地像之前一样,将它归进心中蒙满尘的那个角落。甚至可能因为超出负荷,此前存储的种种愤怒、失望、无力及委屈,都正向外飘溢,在他身体里无头绪地冲撞,亟待一个发泄口。 “你难道感受不到吗?”夏炎眨了一下干涩的眼,“我有多喜欢你你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我们再见面之后,我每一次跟你说话,都忍不住想起以前,很多事我都以为已经忘了,但是没有。我想问你还记不记得,又不敢问,怕你不记得。” “后来一起工作,我又总是想,你这次什么时候走,走多久,走了还回来吗,回来还能见面吗?可我没有立场问。” “你答应跟我试试,像做梦一样,我真的很开心,干什么都很开心……” 说到一半,夏炎低下头,戛然而止。他本来还想细数他们之间的种种,但又觉得悲哀,好像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自我感动。 抓过桌上的陶瓷杯,大口灌了小半杯水,声音反而更滞涩了,“算了,说这些没意义,反正你不在乎。” “……我没有不在乎。”陆周瑜像是被他的一大段话砸晕了,目光楞楞的,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这副神态,让夏炎觉得自己是一只无理取闹的猴子,上蹿下跳,捶胸顿足,企图用丑态博人眼球,博人同情,博人喜爱。 他自嘲地笑笑,“在乎的话——你知道听说你回英国,我打你电话不通,微信不回,人间蒸发一样,而且不认识你任何朋友、家人,那时候有多没办法吗?” 像被抛弃到一座孤岛。 握住他手肘的手垂下了,陆周瑜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像是没料到他竟然有这么多抱怨,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 不在乎的话,“……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夏炎实在太累了,是那种由内到外的累,稍一松气,就会瘫倒在地。 他已经低到尘埃里了,不想更加失态。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他对陆周瑜说:“我得走了。” 此刻有片云飘过来,遮住太阳,他们的影子也模糊了,灰蒙蒙的。陆周瑜还想拦他,夏炎说:“沈齐今天出国,我之前答应过去送他。” 尽管没有必要,他还是如实告知:“他姑姑是沈如,如果不去送他,你在岛上的那个展品,我担心会出问题。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不想因为我,毁掉你的心血。” 闻言,陆周瑜后退一步,让出窄窄的通道,即将通过之际,夏炎听到他在身后问:“你还回来吗?” “回。” “几点?我等你,我们回来再说,好吗?” “下午三点的飞机,”夏炎说,“但是你中午开完会就回家吧,我今天不太舒服,不想说话了,想回来睡觉。” “……好,那明天我再来找你。” 夏炎不愿揣测陆周瑜想说的话,这一刻,他难得自私地将自己的感受前置。他不想结束这段关系,毋庸置疑,但同时,这样的相处模式令他精疲力尽,不再能感受到快乐。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他说,也在心里想,如果你想要分手,也再考虑考虑吧。 没听到回复,夏炎忍下心大步往玄关走,推门前,听到一声“好”,还有“你别开车了”,陆周瑜走上前来,像是想握他放在门把上的手,胳膊抬了一下又收回去,他说:“你手有点抖,开车不安全,我送你吧。” “不了,你一会儿还要开会。”夏炎说,“我打个车就行。” 走出小区,站在路边错过三辆出租车,夏炎才想起招手,报地址的时候,他甚至忘记沈齐家的小区名,差点脱口而出“市政家属院”。 因迟到,免不了被沈齐絮叨,陪他吃过饭,去机场的路上,沈齐一直在一旁叽叽喳喳,大概已经开始适应留学生活,将自己的日程排的满满的。 好像说了很多话,夏炎却回忆不起来,大多数是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还算好应付。直到登机前,沈齐跟他拥抱告别,突然问:“你和姓陆的分手了?怎么这么没精神。” “没有。” 原来这么明显,他搓搓脸,笑道:“工作的事。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回程时打不到车,夏炎决定坐地铁,扫码进站的时候,看到七分钟前有一条微信,陆周瑜发的:“我走了,你回来睡觉吧。” 地铁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夏炎坐在角落的位置,头靠金属栏杆,睡得断断续续,两次睁开眼都在同一站,他猛地惊醒,才发现这条线路是环线。 最终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楼下的桂花也落尽了,一点香味不留。 推开门,鱼缸里的两条鱼听到动静,从珊瑚丛里浮上来,制造出轻微的声响。 跟鱼玩了会儿,夏炎走到餐厅,看见桌上的杯子不见了。他拉开橱柜,两只几乎一样的黑色陶瓷杯挂在杯架上,口对口,右边的杯沿上有道细微的裂痕。 这下能分得清了。 第52章 见面 看到项链的那晚,陆周瑜在夏炎的床边坐了很久。他毫无困意,就着月光,将金属牌上的刻字反复地看,同时想到茶几上的蛋糕,和挨近的两只盘子。 其实他也不是猜不到,一定又是沈齐不请自来,他一早就看出沈齐这些把戏——摸准夏炎心软,不会拒绝,就软磨硬泡地接近。 陆周瑜也在他们还没确定关系的时候,越界地提醒过夏炎,得到“不算追”和“我又没有答应他”的回复。 那送这条直白的项链应该算作追。陆周瑜想叫醒夏炎,听他再说一次“没有答应”,手刚放上他的肩膀,又很快有了答案——夏炎一定没有答应,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 平心而论,陆周瑜不觉得自己比沈齐有多大优势,他只是恰好走运,接手了沈齐在展览上留下的烂摊子,因此博得一些好感,获得试试的机会。 像一排货架上因眼熟而被幸运挑中的商品。 夏炎和陆周瑜谈恋爱期间,绝不会再答应其他人的追求。 他很正直,爱憎分明。 但如果他的喜欢到头了,不愿再试,也会及时叫停,将商品完整地退货,不做留恋。 快到凌晨两点的时候,夏炎呓语几句,听不清说的什么,陆周瑜把项链重新装回去,凑到他旁边,握住他放在被面上的手。 他梦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拳头紧攥,坚硬的骨关节凸出,硌在陆周瑜手心里,微微发凉。没多久,又放松下去,似乎感觉到手被人握着,轻微地挣扎两下未果,就不动了,陆周瑜凑近亲他的脸也没反应。 这幅毫不设防的模样,以及他睡前的主动,又让陆周瑜觉得安全,认定离结束还有很远。 四点多,暗蓝色的天空有泛白的趋势,陆周瑜酝酿出睡意。睡到六点,又被夏炎的动作叫醒。 睁开眼看见他的瞬间,陆周瑜决定忘掉那条项链,他觉得只要夏炎不主动提出结束,那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能是睡太少的缘故,周日早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像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梦。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事情是从夏炎推门出去,又气势汹汹折返开始的——他知道了陆周瑜看到过那条项链,于是厉声质问。 昨晚的某个瞬间,陆周瑜的确卑劣地想过,把项链毁尸灭迹,但最终还是好好地放了回去。他不懂夏炎是怎么知道的,也不懂他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生气和难以接受。 一切都很混乱,理不清。 当夏炎说出他要和沈齐走的时候,陆周瑜突然开始耳鸣,有几秒钟的时间,声音也发不出来,但他不想在夏炎面前显得呆滞,也想给自己留足体面,于是故作大度地、艰涩地开口,问他是不是不想试了。 但说出口的瞬间就开始后悔,不光耳朵在鸣,心脏也像被人紧紧攥住,摁下去许多坑洼,挤出许多汁水,令他整个人都焦灼又干涸。 就在他觉得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突然看见夏炎很慢地眨了一下眼,抬起头,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很白,眼睛很亮,表情却像是要哭一样。他的嘴唇张张合合,说出许多陆周瑜从不敢想的、像指责一样的告白。 起先,陆周瑜只听懂告白,感到难以置信,想再度确认之际,夏炎却说“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然后推门离开。 他走之后,陆周瑜站在原地失神片刻,机械地拿起杯子清洗。他中午其实没有会要开,只是想在夏炎家里等他回来,才那么说。 水池旁是专门放杯子的橱柜,整理的井井有条,夏炎新添了一个杯架,用来挂他买的成对的杯子。 餐厅的采光好,阳光镶嵌在一对一对的餐具边缘,显得一切都十分温暖和美好。陆周瑜把手里的杯子挂上杯架,和另外一只口对口放好,然后猛然间想明白夏炎的指责。 在这段关系里,陆周瑜从一开始就报以悲观的态度,他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爱,也时常想到周漫全心付出的悲惨后果,因此不索取、不主动、付出也不渴求回报,好像这样就能随时脱身,将伤害减小到最低。 而他一切对自我的保留,在夏炎眼里,都是不在乎的表现。 合上柜橱,陆周瑜想到夏炎的脸,睡着的,大笑的,挑衅的,喝醉的,刚刚说那些话时看起来有点可怜的,以及推门离开时决绝的。 还好他答应会回来。 也许陆文渊是对的,陆周瑜的确讳疾忌医,担心自己在感情中受伤,因此心安理得地做胆小鬼,连一句喜欢,也要趁人喝醉之后才肯说出口。 一想到夏炎或许要收回喜欢,彻底离开,陆周瑜无法冷静,他在沙发上等夏炎回来,想该怎么说出他为一条或许得不到的金鱼大费的周折、在英国每一刻都想回来的迫切、以及十年前就埋下的动心。 两点五十五分的时候,门铃响了。 匆忙去开门,门外站的却是季启林。两个人目光对上的瞬间都有点愣住。 “季老师。”陆周瑜先打招呼,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只超市的黄色塑料袋。 “哎,小陆啊。”季启林一顿,越过他朝里看了一眼。 “夏炎不在,”陆周瑜说。他不确定季启林是否知道他们的关系,稍作停顿,补充道:“我来给他送东西,正准备走。” “哦哦,给他打电话一直不接,就上来看看。”季启林晃动手里的袋子,笑了笑,“我也来送东西。” 把袋口敞开,里面是满满一兜山楂,酸味很重,他主动说:“小夏不在我就不进去了,你给他放冰箱里吧。” “好,我也正准备走。”陆周瑜接过袋子,放进冰箱后和季启林一起出门等电梯。 电梯门打开,他等季启林先进去,跟在后面,按过一楼之后问:“他喜欢吃山楂?” “是啊,”季启林说,“我太太和女儿昨天上山采风,见到有卖的,就给他买了点儿,再往后就过季节咯。” “海城有种山楂树的吗?” “隔壁市的陵山上,有片林子专种这个。” 出电梯,季启林说自己的车停在小区外,陆周瑜又跟他走了一段,快到门口的时候,季启林突然问:“小夏前几天问起《回声》那个展,说想介绍朋友参加,是你吗?” “应该是,”陆周瑜略感诧异,承认道:“他问过我。” 季启林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跟他道别。 送走季启林,陆周瑜折返,站在他曾经等夏炎的那颗桂花树下,忽然接到陆文渊的电话。他不太想接,只想一个人好好地理清思路,想好见面后该和夏炎说的话。 但电话很固执地响个不停,他接起来,是陆文渊的助理,语速很快地说:“你爸晕倒了,正在往市医院送。” 赶往医院的途中,陆周瑜给夏炎发消息,说自己走了,让他回家好好休息。 到医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陆文渊公司的人来了四五个,其中一个见到他,走过来说“这是陆总的手机”,陆周瑜接过说“谢谢”。 不到半小时,陆文渊醒了,初步的检查结果是脑供血不足,并无大碍。他醒来后精神不错,靠在病床上,温声感谢送他来的同事。陆周瑜走出病房,去拿他的检验单,再回来的时候,那些人都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陆文渊问。 “昨天。”陆周瑜把单子放到床头。 “你回去忙吧,我没什么事。” “约了个全身检查,休息会儿我带你去做。” 陆文渊又点头说好。 病房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陆周瑜闻不惯,走到窗边透气,窗外正对一棵高大的杨树,树叶半黄半绿,反着午后的光。 “我妈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啊?”陆周瑜突然忍不住问。 他很少主动提起周漫,陆文渊明显地吃惊了一下,斟酌着说:“她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我讲课。后来我辞职做生意,她不能接受,就……” 跳过那些对他们来说都不算好的回忆,陆文渊说:“她喜欢的是一个在想象里美化过的人。” 像电影台词,陆周瑜听过点点头,合上窗转身:“走吧,去检查一下。” 全部检查完天已经黑了,陆文渊叫司机来接,邀请陆周瑜一起回家吃饭。 “我还有事。” “好吧,今天确实耽误你太多时间了。”陆文渊说,像是踌躇了一下,才开口:“等你差不多定下来了,把人带来家里吃顿饭吧,相互见一见。” 陆周瑜沉默着,他大约以为是拒绝,有些尴尬地笑笑,“不是催你的意思。” 车停在面前,陆周瑜忽然说:“不是和女孩。” “嗯?”陆文渊顿了顿,明白过来,“这样啊。” “是……因为我和你妈妈的原因吗?”他问。 “不是,跟你们没关系。”陆周瑜这次回答得很快,“是我自己喜欢。” 似乎走了很久,才重新回到夏炎家的楼下,十九楼的窗口灯亮着,今夜无雨无云,从那扇窗口应该能望见远处的美术馆夜景。夏炎说很美,他却因天气,因时机,一次都没能看到过。 下午那条消息没有被回复,陆周瑜握着手机,很想再发点什么,却不知不觉地按了拨号键。 响过大约十声,即将被自动挂断时,电话被接起了,那一刻,他打好的腹稿瞬间乱作一团,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静了几秒,夏炎先开口说:“早上我情绪有点失控,你别在意。” “是我的不对。”陆周瑜觉得电话里说不清,他正想问能不能上去,让他当面说,又听见夏炎的声音:“但我说的冷静一段时间是真的,我们……” “一晚够吗?”陆周瑜仰头望向窗口,有些迫切,“我有话想跟你说。” 夏炎没说够还是不够,他停顿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许久才说:“我明天想去找我爸妈……很久没见他们了。” “在哪?” 夏炎说出一个西北城市的名字,很远,一听名字就让人联想到漫天的风沙。陆周瑜觉得那些沙砾正拍打在他身上,不疼,但因无处可躲让人心慌。 “那现在能见一面吗?”他惶惶地开口,“我在你楼下。” 几秒之后,窗后出现一个薄薄的人影,薄得像片窗花,被风一吹就会飘走。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那片影子晃了晃。 心脏颤动的感受使陆周瑜无法再多等一秒,他握着手机,想象自己正在面对窗后的人说话。 “我知道你的体验感很糟,但能不能先别把我退货。”顿了一下,他恳求:“再试一段时间吧。” 第53章 真的 夏炎家的窗户很好辨认,因为是整幢楼唯一一扇落地窗。开灯之后,亮块比其他户都大很多。 陆周瑜曾经数次站在楼下向上望,从楼道口的桂花树盛开至落尽。但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焦急。 深秋的晚风开始转凉,模糊的绿化丛被吹的窸窸窣窣响,更远处一些,篮球场里打球的小孩也陆续回家了。 小区里变得很静。 窗后的影子一动不动,好像变成了一片真的影子,不呼吸,也不会说话,随时可能离开,或隐匿进黑夜里。 等不到回答,陆周瑜换了只手拿手机,仰头又问:“好吗?” 隔了很久,夏炎才轻声开口:“你明明早上还说……”他话说到一半,又问:“为什么?” 从医院走来的路上,陆周瑜想过夏炎或许会把他拒之门外,也想过夏炎不愿意再给他机会,但近两小时的路,都想不出能如何挽回。 是因为他自己胆小又踟蹰,听到收卷铃声才醒悟,不及格怨不得别人。但他仍想再争取一下,至少,让夏炎知道他并不是不在乎。 “那条项链,”陆周瑜顿了顿,“我是看见了,但我不敢问,所以才装不知道。” “为什么不敢问?” “因为我怕你真的喜欢他。” “怎么可能……我已经还给沈齐了。” “嗯。” 不远处的路灯下有公共座椅,站的久了,陆周瑜四肢都有些僵硬,他原地活动了下,仍仰头看向窗户,又说:“我回英国,其实只是为了把金鱼带回来送你。” 窗后的影子幅度很小的摆动了下,很像是向前凑近,想要看清楼下的动作,听筒里传来十分模糊的一句“嗯”,听不清是疑问还是陈述。 “我在伦敦等了四天,每天路过泰晤士河,夕阳很美,海鸥成群。那条路我从上学开始走过无数次,”他回忆那些明媚浓郁的色彩,以及那时的心态,“但第一次想跟人分享。” “……跟谁分享?” “跟你。” “那为什么没有?” “也是不敢,”有片叶子从陆周瑜面前落下,被他张开手掌接住,低头看叶片的脉络,“我不知道你也喜欢我。” “也?”像忽然卡壳似的停顿住了,陆周瑜把手机贴得更近,怕错过夏炎的声音,许久才听见他轻声问:“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不在乎,我很在乎,也很喜欢你。” 说完再仰头,那块比周围都要亮很多的窗后没有人了。 “夏炎?” “……嗯。” “你在听吗?” “在。” “我能上去吗?” “不能,”夏炎说,声音闷闷的,像是想哭,“你能不能先不说话,我想缓一会儿。” “也别走,”他补充,“就一会儿。” 陆周瑜说“好”,他往旁边走出两步,想去坐下休息,想了想,又折返回原地,是从窗口往下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夏炎下楼到单元口的时候,看见陆周瑜正一手握手机,一边仰头往上望,几乎和身后的树木融为一体。 楼道里感应灯是熄灭的,因此他没有注意到夏炎,也遵守约定没有说话。 有阵风吹过,一些灌木的叶子腾空扑向他,夏炎关掉静音,站在楼道内的阴影中,对着手机叫他:“陆周瑜。” “嗯,”陆周瑜拂开眼前的碎叶,应道,“我在。” “你刚刚说的话,能再说一遍吗?” “我说我不是不在乎,”陆周瑜说,声音比上次要沉,也更慢,“我很在乎,也很喜欢你。” “你骗人。”夏炎说。 不知道谁家突然传来一阵钢琴声,在静谧的夜中很响亮,楼道的灯也被唤醒了,陆周瑜听到动静看过来,夏炎跟他对视,握着手机往外走,又重复一遍,“你骗人。” “早上的时候,你明明是想说分手。” 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再提起来夏炎仍是感到恍惚,心脏和声音都在发抖。 “夏炎,”夏炎听到陆周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他人就站在不远处,但没有靠近,“我不是那么想的。” “那你说喜欢,”夏炎问,“也不是这么想的吗?” “喜欢是真的,”陆周瑜好像笑了一下,也可能只是单纯发出一声气音,夏炎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我回国接蜃楼美术馆的项目,是因为看见这个展是你负责的。” 夏炎愣了一秒,“什么?” “你在社交账号里说,这个展办不成的话,你的心血就毁了,”昏暗的夜景中,陆周瑜自顾自说着,“我就想来帮帮忙。” “……你什么时候关注我的?” “很早了,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不好。” 夏炎想说没关系,社交平台发出去本来就是让人看的,他不介意看的人是谁,但开口却是:“为什么关注我?”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陆周瑜没有往下说,像是在思考和措辞。 钢琴声引起周围邻居的不满,有人在身后开窗大声指责,夏炎往前走了几步,继续沉默地听。 “就像不知道在山上为什么想亲你一样,”陆周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握着手机,但更像是面对面在说话,表情真挚,“想见你,跟你一起上课、看电影,你看到一半靠着我睡着,我一动不敢动,怕吵醒你,不想让你醒。” “……嗯。”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些是喜欢,后来知道了却不敢争取。你对我感觉不好是应该的。” “我没有对你感觉不好,我只是……”夏炎想好好交流,但大脑却一片混乱,无法思考,“我不知道。” 好像除大脑外,身体也不能动了,因此只能看着陆周瑜从身后的树丛中剥离,慢慢靠近他,他的肩膀上还落有不知名的枯叶,整个人的气息都是凉的。夏炎觉得他不像他说的“刚刚”才到,但也没有开口询问。 出于本能,夏炎的手臂不自觉地抬高,替他拂掉肩膀上的叶子,下一秒,手掌就被握住了。 仿佛在印证夏炎的猜想,陆周瑜的手心几乎没有温度,因此不能算握,更像是一种机械零件,将他的手卡进两片金属中,很僵硬,但很小心。 “再试一段时间吧,”陆周瑜用干燥的大拇指摩擦夏炎的虎口,“我不会再逃避,再装作不在意了。” 夏炎从来没想过主动结束,但今天陆周瑜的一番话远超出他的认知与想象,不是不惊喜,但更多的是迷茫与不可置信。 见夏炎不语,陆周瑜不给他太多喘息和理清思绪的时间,略显着急地说:“你不想试了……也没关系。但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争取。” “很像做梦,”夏炎用另一只手很轻地触碰陆周瑜的侧脸,摸到刚冒头的胡茬,早上还没有,他说:“今天早上我还以为我们要完蛋了,现在你却突然说这些。” “对不起——” “我没想过要跟你分开。”夏炎直白地说。 他不觉得自己是感情中的受害者,喜欢本身就是让人没办法的事,无法公允地剖析、计量,估算成本与回报。 也不想因为陆周瑜此刻放低的姿态就把自己置于高位,计较曾经的得失,提出无理要求。 因为他仍然喜欢。 “但是我……好像没办法一下子相信,我不敢相信。”夏炎说,“可能你觉得我早上情绪失控,说出来的话很可怜,所以才……” “我说的都是真的,但我做得不好,你不信也是应该的。我以后都会改,会慢慢让你相信。”陆周瑜轻声问:“好吗?” 他说以后,夏炎以前没敢想过太以后的事,答不上来,任凭他继续握着自己的手。路灯朦胧地亮着,又扯出两条模糊的影子,但比早上在餐厅时的要近很多,边缘几乎融在一起。 “要不你掐我一下吧,”夏炎轻松地笑笑,“我就相信这是真的了。” “是吗,”陆周瑜似乎也笑了一下,握他的手紧了紧,但没有掐,“我不是让你现在就相信,你想冷静,去看你爸妈,我就等你回来。不会再不告而别,让你找不到我。” “也不能关机。” “不关,我每天给你打电话。” 夏炎抬眼看向陆周瑜,说“好”,钢琴声停了,争吵声也消失了,他回握住陆周瑜的手,又说:“我不想要你特意给我什么,怜悯也好,因为亏欠而补偿也好,都不要,只要喜欢。” “行吗?”他问。 陆周瑜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些茫然,像是分不清这些情绪,但他坚定地说“好,我会尽力”。 对视片刻,陆周瑜缓缓地凑近,鼻尖抵住鼻尖,他的皮肤冷的像初冬时河面结的第一层冰,但气息和话语却是灼热的。 “现在能亲你吗?”他问,顿了一下补充道:“不是补偿。” 十月底的深秋,夏炎却好像听到了春天的第一道冰凌破裂声,而后溪水潺潺,即便在最深的夜,也知晓汇入川河的去向。 他点了头,倾身吻上去。 第54章 是糖 是夏炎先主动亲上来的,也是他先停下的。 嘴唇稍稍分开,他头向后仰,但手还环在陆周瑜腰上,不说话,像是在观察。 从头发,掠过眉眼,只对视了一瞬就继续向下,划过鼻梁,最后到嘴唇,停顿两秒后突然说:“我可能要在我爸妈那儿待半个月,陪陪他们。” 陆周瑜的手搭在他身侧,隔着一层卫衣,但能感受到布料下柔韧的腰腹,他点头说,“好,我等你。” “你今天会开的怎么样,”夏炎换了个话题,问:“是有新项目吗?” 没有隐瞒他,陆周瑜如实道:“没有会,我是想在你家等你回来,才那么说。” 夏炎仰起头,长长地“哦”了一声,不太严肃地问:“你还有多少事是骗我的?” 他眼神很亮,表情也带一点挑衅,很是生动,让陆周瑜有点想再亲一下,但忍住了,说:“没有了。” “下午季老师来了,”他补充,“给你送山楂。” “我知道,他打电话了,我那会儿没听到。” “你什么时候喜欢吃山楂的?” “不知道,”夏炎摇摇头,“不记得了。” 然后又陷入沉默,偶尔有几声虫鸣,忽远忽近。两个人就像上学时期,在宿舍楼下难舍难分的情侣,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但仍躲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消磨时光,谁也不主动道别。 唯一有差别的是,那些情侣第二天还能见面,一起上课,夏炎明天却要只身前往西北。 半个月,比两周还要多一天。明明还没有走,陆周瑜却已经滋生出强烈的不舍。 “明天几点的飞机?”他问。 “九点半,”夏炎说,“要飞四小时。” “我送你。”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三十五分,陆周瑜又问,“你行李收好了吗?” 夏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屏幕,摇摇头,他的脸被照亮半边,仍带有病后的苍白,但嘴唇红润润的。 “你上去吧,早点睡。”陆周瑜收起手机,“我明天来接你去机场。” “等等,”夏炎攥了一把他的衣角,“你没开车来吧?”像是怕陆周瑜否认,他又把手往上移动,蹭蹭陆周瑜的手背,“开车不至于凉成这样。” “没有,”陆周瑜回握他一下,“没事。” “一起上去吧。”夏炎说,“太晚了。” “我能上去吗?” “有多的房间。” 陆周瑜跟在夏炎身后,进电梯,按楼层,电梯厢里上下左右都是反光的金属材质,又亮又静,映出他们挨得不算远的身影。 电梯显示屏从一开始向上攀升,中间没停过,直抵十九楼。 前一天早上,陆周瑜还靠在那面贴有“囍”字剪纸的墙上,脚边是鱼缸和金鱼。 才一天,那张剪纸不知道被谁撕了。 路过放鱼缸的角落时,夏炎低头看了一眼,脚步没停,手伸进兜里找钥匙。摸出一串之后,小指又勾到一个金属圈,他下意识地往上一提,是一把新的家门钥匙。 回家路上,也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好像大脑和身体各自独立,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站在配钥匙的小店门口,把家门钥匙递过去了。 “怎么了?”见他站在门口发呆,陆周瑜问。 “没事,”夏炎拧开门进去,客厅里他的行李箱大敞,衣服和要带去的礼品堆满地板,他略带尴尬地踢出一条窄道,“有点乱。” “需要帮忙吗?” “不用,塞进去就好了。”夏炎捡起几件衣服,随手叠了叠,“你随便坐吧。” 用最快速度整理好行李箱,他把箱子和大大小小的礼盒一齐竖到玄关口,陆周瑜起身往餐厅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只黑色马克杯,乳白色的热气向上升腾,“还有药吧?”他在白雾那头说,“喝了早点睡觉吧。” 杯子是早上被砸出裂痕的那只,夏炎接过来,翻出花花绿绿一把的药,就着热水一口吞下去,舌尖不幸粘了点药片上的粉末,瞬间苦得没知觉。 他拧着眉把杯子放下,有好几秒说不出话。 “这么苦,”陆周瑜凑近,好像是笑了一下,但很快收起表情,关切道:“再喝点水吗?” “不喝了,”夏炎摆摆手,又伸进兜里攥了一把,下决心掏出那枚钥匙,“这个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可能要麻烦你来喂喂鱼。” 陆周瑜扫过他手心的钥匙,目光好像僵了一下,抬手把它拿起来,轻声说“好”,然后挂在他只有两枚钥匙的钥匙扣上。 洗漱完,各自回房间。 夏炎躺到床的一侧,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半晌,又把头蒙起来。 早上那些旖旎似乎还残存,气味、触感、声音、力度,它们就藏在纤维布料的缝隙里,稍一抖,哗啦啦地往下落,让他没办法顺利入睡。 这也是今晚不能再跟陆周瑜睡在一起的原因。夏炎说没想过分开是真的,但需要冷静也是真的。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需要消化,他不想再像之前一样,稀里糊涂地开启一段感情,又在恋爱期间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担心被随时叫停,驱逐出界。 说到底,他还是不敢相信,也对自己没信心。 第二天刚过七点,夏炎起床出去,陆周瑜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饭。他熟练地打蛋,煎火腿,烤面包片,夏炎不记得自己的冰箱里有这些材料,他帮不上忙,就把用过的厨具放进水池洗,过了会儿突然问:“你之前说你不会做饭?” 问完才想起,好像两个人在一起的早上,都是陆周瑜准备早饭,有时候是买的,有时候是简单的家常菜。 “我是不会煮方便面,”陆周瑜把形状漂亮的煎蛋转移到面包片上,不再多说,“快吃吧。” 原来那时候是顾及我的面子。夏炎端起两只盘子往餐厅走,反省自己不该这样饭来张口,他以前也心血来潮去学做过甜品,只不过后来工作太忙,手艺荒废,现在连鸡蛋都打不好。 到机场,离登机还有段时间,但广播已经开始敦促旅客过安检。夏炎反复检查自己的证件,一样不少。 除行李箱和礼盒外,他还多背了个随身的运动斜挎包,听到广播,猛地摸进包侧的口袋,掏出一枚打火机出来,心有余悸道:“差点儿被没收。” 塑料壳,绿色液体几乎用尽,夏炎塞给陆周瑜,“物归原主了。”想了想又改口,“还是你暂时帮我保管吧。” 陆周瑜笑了:“等你回来就还给你。” “是半个月吧?”他又问。 “对,半个月。” 这下时间是真的紧了,安检口原来长长的队伍越缩越短,广播一遍遍提示。夏炎说“我走了”,推着行李往最短的队伍去,走出两步,手腕突然被握住,他又停下。 头还没转过来,就听见陆周瑜说:“还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夏炎转过头,手心紧攥机票,在周遭乱哄哄的人声和广播声里凝神听着,无端地有点紧张。 “你那件外套还在我家。” 哪件? 夏炎不记得在他家落下过衣服,只一秒,他福至心灵——七年前他从海城回塘市,陆周瑜来送他,大雨天,也是在这个机场。两人从画室坐地铁来,因走错出口被淋得湿透,他从行李箱里抽出一件干燥的外套,递给陆周瑜让他换上。 是那件外套了。 “哦——那个,”夏炎楞楞地,“你还留着啊。” 陆周瑜“嗯”一声,也不提缘由,也不说物归原主,好像只是单纯地告诉他这件事,“过安检吧,快来不及了。” “好。” “饭后记得吃药。” “知道了……拜拜,我走了。” 一直到登机,夏炎都想不起来那件外套的样子,黑色?灰色?他上大学的时候好像更偏爱白色。 到起飞,他靠着舷窗不再想,唯一记得的是那天雨真的很大,但飞机竟然没有延误,他坐在同样靠窗的位置,飘在半空中,后悔没留下陆周瑜的联系方式。 中午十二点,吃过飞机餐,夏炎又要吃感冒药。他磨磨蹭蹭地找空姐要来矿泉水,又磨磨蹭蹭地从包里摸药,一样一样往外掏。 装在锡箔板里的胶囊、抗病毒口服液、还有一小包大夫用处方纸包在一起的,五花八门的小药片。这种最苦。 再往里摸,好像还有,但触感不太对,数量也不对。他张开手掌抓出一把,原来是糖。 第55章 中转 周一下午,夏炎受邀参加父母的退休仪式。 场地就在他们工作三十年的研究所会客室,夏炎小时候来过,坐到椅子上时脚还够不到地面,前后甩着小腿,等娄瑞或者夏正炀,但更多时候是学生模样的助理,来领他进去。 退休仪式的流程没有想象中复杂,夏炎在台下,和众多从各地赶来的研究员亲属挤在一起,数次抬手鼓掌。 他在来的路上得知有送花环节,但不知道研究所会准备,在机场买了最大的一束,一路抱过来,粉色玫瑰的花瓣有点蔫了,边缘向内蜷缩,但不妨碍娄瑞接过去的时候眼圈发红。 到合影环节,所有人不约而同往研究所的正门口挪,在灰色石岗岩的门头前排列,风沙有点大,每个人都笑得眯起眼。 典礼结束之后,人群才渐渐散开,夏正炀去送今天就启程回东北的老同事,娄瑞那边还有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夏炎认得其中几张面孔,但叫不出名字。 他小时候长得漂亮,每次来都被娄瑞的同事抱来抱去,逗着玩。她们抬手叫他,夏炎就笑盈盈地走过去,挨着娄瑞站,听她们聊家长里短。谁家的孩子考大学了,谁家的孩子生宝宝了,最后聊到夏炎,她们说好多年没见,怎么一转眼长这么大,还是这么好看,又问谈朋友没有呢,早点让你爸妈抱孙子。 “不着急,”娄瑞拍拍他的胳膊,用轻松又带些没办法似的语气说:“让他按自己的节奏来,现在年轻人都有想法着呢。” 等人散得差不多,娄瑞带夏炎回家休息。他们刚来的几年,一直住在园区里的双人间宿舍,后来才买的房子。那套房子离研究所不远,以前是机关单位的家属院,外表是灰色,六层楼高,没有电梯。 听娄瑞说邻居基本上也都是科研所的同事,或以前的机关单位退休人员,下午这个时间段,院里很静。 房子在一楼,带小花园,娄瑞带他直接从花园的栅栏门进去,穿过葡萄藤和一方方绿油油的菜地,进到室内,“宝宝,到家了,饿不饿?” 茶几上有水果和零食,夏炎说在飞机上吃过饭,娄瑞又催他去睡午觉,说坐这么久飞机,一定累了。 次卧夏炎小的时候住过,但住的时间短,又间隔太久,推门进去只觉得陌生,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收到陆周瑜的消息,问他典礼开得怎么样。 “结束了,”夏炎回,“已经到家了。” 不到一秒,他的电话便打过来,夏炎原本是侧躺,看清来电人后从床上坐起来,枕头竖在腰后,清了清嗓子才接电话,但陆周瑜还是问:“你在睡觉吗?” “没有,只是躺着。”夏炎说,“可能是在飞机上一直睡,所以现在睡不着。” “累吗?” “不累,但我妈觉得我累,一直让我吃吃睡睡。”夏炎看一眼床头的洗好的水果,一串刚摘的葡萄和几颗橘子,橘子梗上的绿叶滴翠,看起来十分新鲜。 “是吗,”陆周瑜的声音带一点笑意,“那多吃点。” 拿起一颗橘子剥,夏炎简单讲了今天典礼的流程,和接下来几天的安排,说着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陆周瑜听到,劝他还是睡一会,但并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夏炎就问他有没有喂鱼。 “中午喂过了。” “好……那我睡一会儿。” “夏炎。” “嗯?” “你接下来几天都在当地吗?” “在,”夏炎把枕头放平,重新躺回去,音调变得懒洋洋的,“怎么了?” “没事,”陆周瑜说,“天气预报说你那里后几天会降温。” “我带了厚衣服。” “你睡吧。” 晚上夏正炀回来,一家三口吃团聚饭,菜都是从院子里摘的。夏炎第一次知道,他爸妈除了会研究稀有金属,种菜也是一把好手。 吃过饭,果然如陆周瑜所说,气温下降,狂风隔着门在屋外吹,他有些担心:“外面种的菜没事吧?” “吹过反而长得更好。”夏正炀说。 夏炎点点头,他五谷不分,更不懂原理,只是想起陆周瑜家的后院,那些疯长的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和花卉,也是一年一年被风吹雨淋,才长得那么高那么密吗? 三个人聊到很晚,从一开始带有刻意亲密的隔阂,到后来真的放松下来,夏炎讲了许多工作上的趣事,也讲季启林对他的照顾,而后猛然想起来,他向季启林坦白性取向,但不确定季启林有没有跟他爸妈说过。 应该没有,季老师不是那种人。 他神思恍惚的模样被娄瑞看在眼里,但没有追问,只是说:“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去沙漠公园,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夏炎点头说“好”,“晚安”。 风还是太大了,从窗缝钻进来,发出细密的咻咻声,夏炎躺回床上,总有种枕在风沙上的错觉,尽管他们住的地方离真正的沙漠还有近百公里。 这地方是很干燥,才来半天,嘴唇都有点裂开,喝了很多水也无济于事,又忍不住总是舔,蛰得疼了,他忽然站起来,走到衣帽架前往包里摸,摸出一颗糖,葡萄味的。 吃完又去重新刷了牙,才睡过去。 第二天,一家人去沙漠公园,还在公园门口的石雕大门前请人拍合照,花二十块钱洗出来一张,后来被娄瑞裱上相框,放在电视柜上。 娄瑞和夏正炀的退休手续陆续办妥,又要紧锣密鼓地准备入学资料,他们被当地一所高校返聘,两周之后就要报道。 家里没人的时候,夏炎就到院子里闲坐。他买了一架藤编的吊篮躺椅,就安置在葡萄藤下,每天坐在上面吱呀吱呀地晃,很是惬意。 在躺椅上除了吹风,就是和陆周瑜打电话。夏炎接听电话时,就把腿脚也收进吊篮,整个人像蜷缩在蛋壳里,等结束,腿都麻了,要缓很久才能下地走路。 也没什么重要的话说,似乎碍于他们还处在恋爱当中的冷静期,话题就自动筛出暧昧的成分,聊各自的生活。 吊椅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夏炎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在西北的所见所闻。 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的壮阔,也有绿洲泉水的柔和。这里日照时间比海城要长,一天很慢。入夜后,天不是黑,而是一种密度很大的深蓝,星星和云都低垂,仿佛触手可摘。 四五天过去,夏炎已经基本适应这片土地的干燥少雨,以及时不时的风沙侵袭,他甚至形容,风沙就像粗糙一点的雪粒。 而陆周瑜很少接话,也很少发出声响,但在夏炎停下之后会第一时间问“还有呢”,于是夏炎只好讲更多。他说到“听说最近会有流星”时,娄瑞恰好从花园推门进来。 “宝宝,”她喊,“坐在外面晒不晒——在打电话啊?”她又放轻音调,笑了笑,迅速往屋里去了。 等门关上,夏炎莫名觉得娄瑞笑得很有深意,他愣了一下,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流星的观测时间,“不知道能看到不能。” “可以试试。”陆周瑜说,又问:“刚刚是你妈妈吗?” “是,她刚从学校回来。” “哦,”陆周瑜笑着问,“她叫你什么?” “……”夏炎难得觉得不好意思,“你听见了啊?” “嗯,宝宝。”陆周瑜低声重复,声音里还是带笑,有点像那种善意的调侃,也像别的。夏炎说不上来,只觉得吊椅旋转,葡萄藤正抽嫩芽,麻雀在叫。 “你吃午饭了吗?”夏炎把腿伸出吊椅,脚尖踩在地上,转移话题。 “吃过了。” “吃的什么?” “面。” “我早上也吃的面,牛肉面,好几天了。”夏炎叹气,“想回去喝豆腐脑。” 又聊了几句,夏炎听到电话里有零散的施工声,时重时轻,也有一点交谈声,不过听不清楚。他忍不住问:“你在工作吗?” “找人把院子里的草清一清。”陆周瑜说。 直到娄瑞把门推开一条缝,用手势示意夏炎进去吃午饭,两个人才挂掉电话。 又过两天,娄瑞的资料基本准备完毕,夏正炀则需要到外地去补办证书。家里只剩下母子两个人,娄瑞早上有晨读的习惯,夏炎就想跟她一块早起,做做锻炼。 第三个闹钟响的时候才勉强睁开眼,七点十五,又起晚了。夏炎光脚走出去,看见桌上有牛奶,喝下半杯,看到手机屏亮了一下,收到一条微信。 陆周瑜发来一班车次号码,简单地说自己大概八点左右到站,如果夏炎醒了的话,能不能到火车北站见一面。 第一反应,夏炎觉得这是在做梦,是窝在吊椅里不小心睡着才会做的那种晕乎乎的梦,被叫醒时分不清前后左右。 电话拨过去,他问:“什么意思啊?” “醒了?”声音是熟悉的。 “没醒,我看不懂你的话。” “有一个跨省合作项目,去敦煌考察,火车不直达,我到你那里中转。”陆周瑜说,“不晚点的话,八点就到站了。” 夏炎呼吸滞了一秒,听到陆周瑜的话语之外,有火车在铁轨和大地上呼啸的声音。 下床拉开窗帘,斑斓的色块猝不及防地在眼前铺陈。纯度很高的蓝天,明度很高的绿葡萄叶,还有被叶片筛下来的,大片大片不规则的金色阳光。 应该也有一些,穿透车窗,流经陆周瑜的皮肤。他们正共享同一块土地上的朝阳。 “中转多久?”夏炎还是不敢相信,但手已经拉开衣柜翻找。 “一小时四十五分钟,”陆周瑜耐心地回答,“你醒了的话,能来车站见一面吗?” 第56章 冬青 挂完电话推门出去的时候,领口的扣子还没系好。娄瑞正在院子里读报纸,听见动静抬头看夏炎一眼,惊喜道“起这么早”,见他脚步匆匆往外走,又问“这是去哪儿”。 点开打车软件,夏炎在目的地输入火车北站,九点七公里,不算远,他说“去见个朋友”,之后套上外套就往外跑。 家附近不是闹市区,这个时间段很难打到车。夏炎在手机上排号,系统预计要等待二十六分钟。 他等不了,又回院子里推娄瑞的电瓶车。 一路飞驰赶到火车北站时,正好接近早上八点。 进候车大厅,右手边是出站口,陆续有人出来,头顶的屏幕上正滚动另一班车次号。 出口的栏杆前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夏炎没有往前挤,就站在几步大理石柱旁,他个子高,能越过黑压压的头顶看到出站口。 团聚的人一波一波经过他,说着听不懂的当地话,空气里有股热潮潮的味。 等这一批人走光,屏幕上班次换了,K字开头,K9667。 夏炎又掏出手机确认,是这班,同时看到娄瑞的一个未接来电,和两条消息:“骑车慢点”,“朋友来啦?宝宝,带朋友回来吃饭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走得匆忙的缘由,除赶时间外,还有逃避。此时看到这两条消息,那种想要绕过、不愿触碰的心理再度上涌,以至于握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八点零五分,广播里播报K9667车次到站,又过两分钟,从出站口里涌出第一批人。这班车次从东到西,途径数十个城市,这站是终点站,人格外多。 出站口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望不到头,最先被释放出来的人里没有陆周瑜,夏炎看了看手机,没有他的消息,于是转身钻进小商店,买了一兜没听过名字的矿泉水。瓶身很软,握在手里咔吱咔吱地响。 站内实在是太闷,付完钱,他一口气喝下小半瓶,呼吸才通畅一些,放下水瓶抬眼一看,刚站着的大理石柱旁多出个人。陆周瑜穿了件黑色长风衣,一手拉行李箱,另一手抬起挥了一下。 身后人流涌动,他往前走。面对面站定之后说:“八点十分,没晚太多。” “只有你自己吗?”夏炎往他身后看一眼,递过去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其他人提前过去了,”陆周瑜拧开瓶盖,往他手上提的塑料袋里看了一眼,“买这么多啊。” “我以为你和同事一起来。” “重吗?” “不重。” “先放箱子上吧。”陆周瑜微微俯身,去拿夏炎手里的塑料袋,他的鬓发、侧颈、左肩依次路过夏炎面前,飘来极淡的烟味,像是途径抽烟室而染上的,风衣后摆也皱了。 夏炎盯着那几道横生的褶皱,他只有很小的时候坐过K字开头的铁皮火车,印象里就是慢、昏暗、人挤人、泡面味和烟味混杂。 “你从海城坐过来的吗?”他问。 陆周瑜说是先从海城飞到西北的省会,又转的火车,“没坐多久,四小时。” 以为是团队的安排,夏炎忍不住说:“怎么不直飞,坐火车也太折腾人了。” 陆周瑜说还好,“这几天没有到这里的机票,”又问:“吃早饭了吗?” “还没,你呢?” “我也没有。” 夏炎领着陆周瑜出大厅,又帮他推箱子,下三层台阶的时候,感觉到除了那兜矿泉水,箱子本身的分量也不轻,他按下提手,问:“要在敦煌待很久吗?” “不参观的话,两三天吧。”陆周瑜靠近了一些,提起那兜水,拎在手里,“箱子里是些资料和样品。” 出了大厅,右手边是一排饭店,大都是牛肉面馆,选了一下招牌最干净的,他们进去点了两碗面,面对面坐在塑料凳上吃。 期间,陆周瑜向夏炎简述敦煌和海城的合作,说是长期项目,至少要三年。 面馆盛水的陶瓷杯底有一圈淡淡的褐色,像洗不掉的茶渍,两个人都没喝,结账前又一人拿走一瓶矿泉水,其余的都给了一位进店行乞的阿姨。 出饭馆,在车站前的广场站了会儿,广场正中央围起来一块用绿植摆成的景观,玫红的花组合成“喜迎国庆”四个字,再往远看,路对面的一栋外砌白瓷砖的大楼表面,正映着水波一样粼粼的朝晖。 真奇怪,夏炎想,好像刚刚来的时候这些都不存在一样,他什么也没看到。 没站多久,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他们住不住店,“我们那儿什么都有。”第四个挎包戴帽子的男人用略微蹩脚的普通话说,还塞来两张卡片。 跟名片一样大,正反面都印有夸张和充满暗示的图片。夏炎摆手不接,那人又往陆周瑜手里递,还热情地问:“住吗?” 陆周瑜也没接,单手揣在兜里,侧头看着夏炎,问:“住吗?”四目相对,眼底是戏谑的笑意。 戴帽子的男人大约觉得有戏,伸手就要去拉陆周瑜的胳膊,却被夏炎抢先一步,一手扯过陆周瑜的手腕,一手拖着行李箱,一路狂奔,到广场一角的花坛边才停下。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两个人一边喘气一边笑,夏炎还不忘恐吓,“这种都是骗局,你要是被关起来割个肾我可不管。” “也不帮我打120?” “不打。”夏炎笑着,睫毛投下的影子也透着雀跃。 “这么狠心。” “谁让你跟陌生人说话,还跟陌生人走。” “我不是跟你走了吗?”陆周瑜晃晃胳膊,夏炎的手还握在他的手腕上,掌心有点泛潮。 “那好吧,”夏炎眯了眯眼,往花坛边一坐,身后的冬青瞬间高过头顶,像一堵墙,他向下扯扯陆周瑜的手腕,示意他也坐下休息,还说:“我是好人,不要你的肾。” “谢谢好人。”陆周瑜低头对他笑笑。 等两人并排坐好,夏炎才松开手,把掌心里的潮意蹭在膝盖上,没话找话地提起往事,“我小时候每次来,火车里都放那些拐卖小孩的视频,循环放,喇叭里也说‘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我下次不讲了。” “下次。”夏炎下意识重复,想问他返程时还会到这里中转吗,但没来得及,一个背布包的小姑娘走到他们面前,臂弯里是一叠叠折好的报纸。 “哥哥,买份报纸吧。”她说。 小姑娘没有二维码,夏炎搜遍全身也没摸出一枚硬币,倒是陆周瑜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递过去,换来一份报纸和三个钢镚儿。 话题中断,又换了另一个,他们挨在一起,背靠冬青,聊起西北的人文景观。 刚才吃饭的那排餐馆,不知哪家放起音乐,不像是流行曲,歌词也听不清,可能是民族舞曲一类的调子,粗犷又富有节奏,仿佛能燃起篝火就能直接起舞。 音乐声里,夏炎见到广场上有好几对不知是重逢,还是即将分别的恋人在拥抱。捡了片掉落的冬青叶,捏在指尖打转,他问:“你是九点四十的火车吗?” 音乐声有点大,陆周瑜大概没听清,微微侧身,耳朵贴过来,问:“什么?” 他鬓角沾染的烟草味,还有火车里那股混合的溽热味道不见了,只有冬青淡淡的清涩香气。 夏炎把手里那片叶子丢开,凑近了,“我说,你从敦煌回去还中转吗?” “你想让我中转吗?”陆周瑜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问。 “不能直飞回海城吗?”夏炎说,“中转很累。” “我不觉得累。” “哦——”夏炎搓了搓指尖,问:“刚刚的硬币呢?” 陆周瑜掏出买报纸换来的那三枚硬币,摊开手掌,放到两人中间。 “我骑电动车来的,停车费一块钱。”夏炎从中抓出两枚,“下次我还骑车来吧,比打车快。” 他还是觉得指尖有点热,有点潮湿,硬币表面也是温热的。 陆周瑜捉住他收回的手,把最后一枚硬币也塞进手心,“这个也给你,”他说:“我下次来,能在这儿等你一起回海城吗?” “我住酒店,”他又补充,“顺便看看你说的那些景观。” 什么景观?夏炎几乎忘记自己都说过什么,丹霞地貌还是黄河石林,像雪的沙还是闪光的叶,又或者即将到来的流星。好像都不及从面馆出来时,对面那幢大楼表面的日出美丽。 可能两个人看风景是更好。 他就说好,又把硬币收起来。 差不多到检票的时间,夏炎问陆周瑜取过票没有,陆周瑜说取过了。又问这趟火车要坐多久,得到没多久的含糊回答。 夏炎进大厅时领略过进站口的兵荒马乱,不是拥抱告别的最佳场地,正想着,陆周瑜说:“你别进去了,里面人多。” “没事,我送送你。”夏炎坚持道,抬手去拉行李箱。 “就在这儿送吧。”陆周瑜抖开手里的报纸,四开的大版面竖在两人面前,正好遮住视线,油墨香扑鼻。 夏炎只看到一句新闻标题,“再闯新路看西部,接续奋斗开新局”,早上娄瑞在院子里读的似乎也是这一篇。 再然后,像是预判错位置,也像是试探,脸和下颌交接的地方被吻住了,冬青叶和油墨混合的味道萦绕周身,报纸上的小字都像在附和音乐旋转。 夏炎犹豫了一下,侧了侧头把吻拉回正轨。 这个突发情况耽误了点时间,导致夏炎没能按原计划完成一个离别的拥抱,但他坚持送到进站口。陆周瑜带走了那份报纸,还有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第57章 想你 火车停靠敦煌站时,接近下午三点。 陈文开着一辆军绿色越野车等在站外,见陆周瑜出站,降下车窗冲他摇了摇夹烟的手。 “怎么还特地来一趟。”陆周瑜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上副驾驶。 “其他人都去景点参观了,我没什么事儿干。”陈文把烟咬在嘴里,发动车子,要笑不笑地问:“我以为你昨天会跟他们一块儿坐飞机来,怎么单独坐的绿皮?” “去见个朋友。”陆周瑜说。 陈文是陆周瑜在大学时的同学,比他高一级,两人常在一起上课做项目,关系还算亲近。但这两年陈文的消息渐少,陆周瑜回英国时尝试联系他,才得知陈文早已回国,并且跑到西北搞文化建设,这次与海城合作是他牵的线。 “这样,”陈文笑了笑,没多问,“坐绿皮不好受吧?” 陆周瑜是生平第一次坐这种火车,一开始觉得新鲜,后来由于座位狭窄,腿脚伸展不开,身体不太适应。但前半趟行程因为有所期待,所以也不觉得难熬,后半程又一直在看报纸,他说:“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昨晚得知陆周瑜不坐飞机而是乘火车来,陈文特地提醒他,绿皮火车又慢又乌烟瘴气,一小时像一辈子那么长。 陈文听完大笑起来,拍着方向盘推测:“我觉得你是去追人了。” 陆周瑜侧头看他一眼,干脆地承认了,“中转的时候见了一面。” “原来你也会追人啊。”陈文食指敲了敲,开出一段路后,他说:“我前年第一次来这里遇到一个女孩儿,回去之后就总是想起她,干什么都在想她,有天晚上突然觉得一分钟也等不了了,就跑去火车站买票,晚上没有高铁,只能坐绿皮,十二个小时的硬座。” “当时一点儿也没觉得难熬,甚至还上瘾了,后来又坐了好多趟呢。”他吐出一口烟,眼角眉梢都挂着柔和的笑,“下个月结婚。” 陆周瑜看见他无名指上戒指,由衷道:“恭喜。” 陈文把烟咬在嘴里,空出手拍拍他的肩,“多跟哥学着点儿。” 后面一连两天的会议与参观,时间排得很满,每晚的总结会结束后,要从厅里回酒店,打车大约半小时的路程。 最后一天,会议进展顺利,傍晚便提前结束了。和陆周瑜同从海城来的几个人想要到当地一家知名餐厅打卡,陆周瑜第二天一早赶火车,就没有参加,陈文顺路把他捎回酒店。 路上,陈文的手机响了,他带着蓝牙耳机,向陆周瑜解释“我老婆”,接通后说自己大约四十分钟到家。 车轮碾过沙石,即便是性能优越的越野车也难免颠簸。陆周瑜无意听他通话,望向窗外。 这段路宽广空旷,离戈壁滩很近,视线里枯黄蔓延,像一张展开的羊皮纸。夕阳垂垂,液体般沿着地平线倾泻流淌,几欲点燃整片沙漠。 陈文还在电话里和女友聊家常,说晚上吃什么菜,用不用给狗狗买罐头。陆周瑜降下车窗,单手把手机探出窗外录像,似乎这样能把风沙飞石也一并录入。 想起夏炎的形容,说沙子像粗糙的雪。陆周瑜盯着那片平静的沙面,联想到雪后清晨,大地白茫茫一片,觉得这个形容贴切得特别。 他录了一段十几秒的落日视频,发给夏炎,信号时有时无,近十分钟才发出去。 又往前开出一段,沙丘上出现一排骆驼,仔细听似乎还有铜铃声遥遥传来。 陆周瑜忙着录像与拍照,一直没注意陈文具体在聊什么,快到酒店时,他合上车窗,听到陈文用十分可疑的语气,说“可我想你怎么办”,“一分钟也等不了”,“那你亲我一下”,嗓音又腻又长,和他平时说话的格调大不相同。 等挂断电话,陈文丝毫不显窘迫,甚至扬了扬眉,“怎么追女孩儿学会了吗,哥这是现场教学。” “什么?”陆周瑜把一张框有骆驼剪影与半颗落日的照片发进对话框,信号又断了,进度条一直转,他极有耐心地等,一圈,两圈。 这些天都是这样。 陆周瑜把好看的自然风景,震撼的飞天壁画,日出日落,骆驼野花,通通拍下来发给夏炎,也会问他在干什么,吃饭没有,夏炎回复一串葡萄的照片,说是他刚摘的,过了几秒又说太酸了,不能吃。 这些对话之间有时会间隔大段空白,可能因为陆周瑜在洞窟中参观,信号薄弱,又或是夏炎窝在吊椅里睡了过去。 但无论多久,总能收到回复,聊天记录和通话时长累计了许多。 进度条卡顿一下,终于发了出去, “装可怜啊,”陈文侧头看他一眼,讳莫如深道:“男人要学会偶尔示弱。” 想到他撒娇一样的语气,陆周瑜没说话,手平放在膝盖上,看着道路前方影影绰绰的楼房,半晌,他突然问:“很有用?” “当然有,”陈文说,“你肯定是兜一个大圈子,又是中转又是坐绿皮车,折腾得不行,见了面还说‘不累,顺路过来一趟’的那种人。” 太阳向下坠,悬在一线沙丘上,陆周瑜把车窗又降下两寸,风吹进车里。 “你是谈恋爱,不是拍英雄电影,”陈文的声音正经许多,“说句‘我想见你’比‘顺路’有用一百倍。” 陆周瑜把手机翻过来,看到夏炎两分钟前发来好几条消息。 “竟然有骆驼。” 一分钟后,又发:“院子里有土拨鼠!” 接着是一段视频,陆周瑜点开,先是混乱的画面,而后镜头对准墙根的一个洞,有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夏炎的声音同时传来,带着兴奋,“看到了吗,刚钻进去。” 视频只有十多秒,声音也就那一句,音量不大,但在车内回响。 “对象是男的也一样,跟性别没关系啊。”陈文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捻灭,缓缓地踩刹车,停在酒店门口,突然掐着嗓子说了句想你,“回去练练,明天见面就这么来。”他说完,自己先靠着椅背笑个不停。 陆周瑜给他右肩来了一拳,推门下车。 想你。 两年前陆周瑜参与过一次主题是“想你,想你。”的展览。 想是千姿百态,艺术家的职责是将感情和思想实体化、具象化。他们试图呈现任何“想”的载体,一个拥抱,两张票根,聊天记录里一千零四十三条“在干什么”,甚至盛满风的粉色塑料袋。 唯独没有这两个字本身,就像电影台词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示爱句子一定不是“我爱你”。 因为太直白,不够婉转,不够悱恻,也平凡到人人可讲,毫无辨识度。 陆周瑜靠在酒店外的石柱旁,放空地站了会儿。直到夜空低垂,星星渺小,人也渺小。电话拨出去,只响一声就被接通了。夏炎声音很轻地打招呼,像怕惊扰到什么,陆周瑜问他:“还在看土拨鼠吗?” “对,它出来了。”夏炎问,“你想看吗?毛茸茸的还挺可爱。” 陆周瑜说想,他就切了视频过来,接通的第一秒,两边都是前置镜头,陆周瑜看到夏炎似乎蹲在一面墙边,仰视的角度,画面里是他半张脸和头顶盘错的葡萄藤。 夏炎的视线先在远处,卡了一下才移到镜头里,“你忙完了?” “嗯。”陆周瑜把手机拿远,展示了一下酒店的招牌,而后又把屏幕挪到眼前。他们对视了几秒,大概都有些不习惯,一时没人说话,夏炎也没把镜头转过去拍土拨鼠。 “吃饭了吗?”陆周瑜低声问。 “吃过了,还是面。你呢?” 陆续有外出参观的旅客回到酒店,陆周瑜举着手机走远,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一下他下颌的位置,“还没有,开了一天的项目会,刚回到酒店。” “还顺利吗?” “嗯。” “那你们接下来什么安排,敦煌的人文景观很多吧?” “他们想明天去玉门关看看。” “挺好的,正好放松一下。”夏炎说,“给你看土拨鼠,好像睡着了。” 他的镜头晃了晃,切换到后置,画面中央是黑乎乎的一团生物,一动不动,陆周瑜又把视线挪到旁边同样黑乎乎的夏炎的影子上,心里泛上来一些微妙的渴望。 “夏炎。”他叫了一声。 “嗯?” “我明天上午到你那,”陆周瑜说:“还是上次的车站。” “不是要去玉门关吗?”影子动了动。 “是其他人想参观,我不去了。” “怎么不去啊,”夏炎说:“我只在诗里听过玉门关,还没去过,应该很壮观。” 话没说完,他忽然“嘶”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蹲太久腿麻了。” 影子摇摇晃晃地伸展、拉长,动作有些滞缓,陆周瑜只能通过屏幕,看他一步一顿的动作,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吊椅上。 陆周瑜也跟着他一步一步挪,走到一处空旷的沙地,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上去。酒店迎来第二波景点返程的旅客,吵嚷声不绝,但他又离热闹很远。 风大了起来,头发和衣服被覆了层薄沙,他也无所谓了,干脆向后仰躺在石头上。 夏炎的摄像头还没转过来,仍对准已经远成一个黑点的土拨鼠,但他能看到陆周瑜,就带着笑问:“怎么还躺下了,看星星啊?” 这里的星空确实比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美,陆周瑜把手机举到面前,遮挡住夜空,“想看你,”他说,“夏炎,把镜头转过来吧。” 隔了大概十秒,夏炎把镜头切成前置,他的头向后枕在吊椅的靠背上,整张脸露出来,不做声,但身体随着吊椅前后摆动,一下一下地荡,看起来轻松随意。 直到他没话找话地继续劝说:“来都来了,你要不还是去玉门关吧,反正我可以在这儿等你。” “这个项目以后会常来,你想去的话下次我们一起。” 陆周瑜在会议上讲报告的时候,起草方案的时候,总是平静、沉着、满而不溢,具有漩涡中心一般的话语权。 但他此刻就卧在大地之上,如同任何一粒微不足道的沙,说最直白炽热的话。 他说:“但我想见你,等不及了。” 第58章 满载 “朋友要来啊,是上次你去车站见的那个吗?” 夏炎单手端起玻璃杯,喝了口豆浆,透过杯沿上方看向对面的娄瑞,她正在低头剥鸡蛋,像只是顺嘴问了句。 抿掉嘴边的泡沫,夏炎放下杯子,说是,“他到敦煌做项目,正好路过,待几天我们一起回海城。” “这样的啊,”娄瑞点头,咬了口蛋白,“你小时候也喜欢带朋友回家住,五岁那年过生日,叫来十多个小朋友,又是吃蛋糕又是看动画片,疯玩到晚上,拦着门不让人家回家,非要睡一起。” 她像是陷入回忆,笑起来,眼角几道细纹被挤出深刻的、上扬的弧度,问:“还记得吗?” “记得,”夏炎听完也笑了,那次是他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有父母参加的生日,“你们送了我一盆仙人掌。” “后来还是家长找上门来接走的,你哭了大半夜。”娄瑞把剥下来的碎蛋壳归笼到一起,又拿起一枚鸡蛋在桌面上滚,“吃个鸡蛋吧?” “妈,”夏炎从她手里接过来,“你去读报吧,我自己剥。” 娄瑞手边是今早的新报,她没去拿,两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突然叫了声“宝宝”。 “嗯?”夏炎抬头看她。 “我最近在想,是不是不应该再留下教书。”她不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没那么明显,细细的几道,平添几分柔软气质。 “妈。” “不然让你爸自己留这儿,我跟你回海城。为国家工作这么多年,也该在家给孩子做做饭了。” “跟你”两个字被说得很重,像在说服自己似的,她继续畅想:“你不是一直想养只狗吗,回去就养,你工作忙我就每天早晚带它遛,还能去看你的展览——妈好像还没看过呢。” “想看还不简单,”夏炎轻松地说,“寒暑假的展览最多,你放假了跟爸一起来。” 娄瑞还想坚持,“你喜欢什么狗,大一点的?” “妈,”夏炎叫她,嗓音拉长,撒娇似的,“我现在养鱼,给你看看,特别好看。” 他找出手机里的视频。 半晌,娄瑞才从手机里抬头,“宝宝,你是不是一直怪我和你爸,”她的嗓音有点紧,“你的第一场展,我们本来答应要去。” 鸡蛋壳剥干净了,夏炎伸长胳膊放到娄瑞盘子里,“妈,再吃一个。” 八点多钟的太阳还不够热烈,但色泽浓郁,在桌面上铺开大片的橙,娄瑞的手背也被染上一小块颜色,夏炎握了握她被晒暖的手。 “要这么说,那你和我爸的科研成果,我可一个字都看不懂。”夏炎抬眼跟她对视,笑着问:“你们怪我吗?” “我们怎么会怪你?” “我也是一样的。” 这些年里,夏炎不是感受不到娄瑞和夏正炀对他的愧疚,掺在略显生疏的关心里,偶尔令他无所适从。 小时候确实怨过他们的缺席,但这并不影响他无忧地长大,心智健全,懂得许多成年人的无奈,也懂得为人父母同样拥有对人生的选择。 “妈,不要为我,为你自己。你喜欢做科研,那就继续做。”夏炎绕过餐桌,坐到她旁边,像孩童依偎在妈妈的肩膀,“我支持你所有决定。” 娄瑞没了声音,手放在夏炎的后颈,一下一下地揉,在夏炎想抗议她像在揉小狗的时候,她的肩膀隐隐地开始抖动,而后几滴水砸在夏炎的手背上,溅出一片水渍。 水渍扩大,夏炎才意识到娄瑞在哭。 “妈。”夏炎从她肩膀上起身,还没看清那张哭泣的面孔,娄瑞用掌根一把将泪和悲伤抹平了。 只剩眼圈有点红,“不说这个了,妈妈再想想。”她说,“你那个朋友几点到?我多做几个菜。” “九点多,我去接他。”夏炎有意活跃氛围,“妈,你做饭不如做科研,别忙了,一会儿就等着吃吧。”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娄瑞轻声问。 “我不会,陆……我朋友姓陆,他会。我们一起给你做。” “好,”娄瑞点头,把盘子里的鸡蛋拿起来咬了口,轻咳了两声,语调恢复平静,“跟他关系这么好啊。” 夏炎垂下眼,“嗯。” “大学同学吗?” “不是,”夏炎把桌上用过的餐具摞到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里,说:“不过认识很多年了。” “这么要好啊。”娄瑞吃掉最后一口蛋白,头微垂着,又这么感叹了一句,语气显得有些微妙,但夏炎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她不经意间提起一位同事。 “梁阿姨,还记得吧,退休会上你见过。” 夏炎抱起盘子往厨房走,打开水龙头,“有点印象。”他没让娄瑞帮忙,往海绵布上挤洗洁精,“我来吧妈。” “梁阿姨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娄瑞靠着水槽,“那天梁阿姨看见你,一直找我要联系方式,我说得问问你的意见,你们年轻人不喜欢这套。” 娄瑞把夏炎冲好的盘子拿在手里,用布拭干水分,“给她吗?”她问。 “妈,”水声哗啦作响,夏炎冲掉手上的泡沫,卫衣下摆沾上水,洇湿了一小块,他随手一拧,说得干脆:“我有喜欢的人了,你跟梁阿姨说声抱歉吧。” “是吗?”娄瑞不像多惊喜的样子,但仍愣了一下,扯出一张厨房纸,把夏炎衣摆上的水渍吸干,“那就好,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 她仍是齐耳短发,只到夏炎胸口高,肩膀瘦削但始终板正,从不佝偻。夏炎搭上她的肩,推着她往走,路过餐桌时抄起早报,把娄瑞安置到院子里的吊椅上。 “我去接人,不耽误你学习时间。” 走出两步,夏炎又回头,被葡萄叶筛下的光斑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神采奕奕的,像拿到一百分试卷,迫不及待回家找妈妈分享的小孩。 “妈,我以后带他来见你好不好?”小孩眼睛里的得意藏不住,“他特别好,你肯定也喜欢。” 娄瑞也笑了,轻轻晃动吊椅,说:“好,快去吧,别让朋友久等。” 夏炎查过从敦煌来,火车要近五小时,且买不到任何卧铺票。陆周瑜说等不及应该是真的,他不顾劝说,乘坐最早班次,九点半到站。 夏炎仍旧在柱子旁等。 大约是时间尚早,这次出站口人不多,第一波人里就有他要等的那个。 陆周瑜换了件短款牛仔外套,工装裤脚收在沙色马丁靴里,像是从沙漠中长途跋涉而来,隔着人流也难掩满身的风尘仆仆。 单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朝夏炎挥了一下,手里的报纸跟着翩飞。他直直地走过来,轮子和地板摩擦的声音仿佛都听得见,大厅里的吵嚷声被挤开。 两人面对面定,夏炎说:“都说了这趟车太早,你黑眼圈很重。” “在车上睡了一会儿,”陆周瑜把手上的报纸折好,压在拉杆上,空出一只手揽了下夏炎的肩,往外走,“晚上到酒店再睡吧。” “你订过酒店了吗?” “还没有,”陆周瑜说,“不知道哪家离你近一点。” “……”他最近说话似乎直白很多,夏炎顿了顿,“那看看再说吧。” 出大厅,广场还是热闹的样子,夏炎带着陆周瑜去取电动车,交给看车大爷一枚硬币,又把陆周瑜的行李箱放在踏板上。 “上车吧,”他转身拍拍后座,“带你逛一逛。” 电动车堪堪承载两个成年男性,座位不算短,但坐上去难免身体贴在一起,两个人上车后一动不动。 路过一幢钟楼时,夏炎怕陆周瑜听不清他介绍,微微向后转头,说这幢楼有八百多年的历史,话没说完,就被陆周瑜按住后脑勺,把头转回去了。 “好好看路。”他说,声音不重,像是贴着耳边说的。 他们实在是靠得太近,近到无法准确估量距离。陆周瑜一开始双手放在自己腿上,到一个拐弯时,右手惯性般扶在夏炎腰侧,而后就一直没放下。呼吸擦过夏炎的后颈,有点痒。 路上车不多,快到一段较陡的下坡路时,夏炎迎着风大声问:“想不想飞?” 陆周瑜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听不清,但也不需要听清,夏炎把车把拧到头,电动车骤然俯身向下冲,惯性使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是飞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像柳絮,能随意飘往喜欢的枝头,累了就停下休息,静成一朵云,等下一阵风把它随意带到哪儿去。 行至一半,陆周瑜双手都环在夏炎腰上,两颗心叠在一起共振,不知道是不是喝进太多风,夏炎竟然有种缺氧的感觉,迫使他降落。 慢慢刹车,慢慢沉下来,踩到地上。 “别住酒店了,去我家!”驶过那段下坡路,夏炎加重音量,唯恐声音传不到身后,胸腔都在震,“带你去见见我妈吧。” 久久没有动静,夏炎拿不准陆周瑜是否在抗拒,想了想,把车停靠在路边。 陆周瑜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随后头埋在他颈窝里,准确来说,更像栽下去的。 “没事吧!”夏炎转过头惊道。 头摇了摇,也不解释。后脑勺有一绺头发是翘起来的,大概真的在火车上枕着椅背睡过,夏炎伸手抚平,闻到清新的洗发水味道。 “是不是太累了?” 好一会儿,陆周瑜才把头抬起来。后座比前座要高,这下变成俯视,他直直地望向夏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也平平的,但是说:“不累,不过有点紧张。” 这答案超出预料,原来他也不是始终游刃有余,夏炎觉得有趣,心脏也同时被情绪填满,酸胀无比。 “但是我跟我妈说是朋友来,”他拧动车把,缓缓启程,斟酌着措辞:“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她。” “不能告诉什么,”陆周瑜的手始终没松开,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侧腰,追问道:“不是朋友吗,那是什么?” 好幼稚,明明知道还要问。夏炎想,嘴上也回击他,“什么都不是。” “那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为什么,朋友。” “我不跟你做朋友。” “那好,绝交了。” “幼稚。” “谁幼稚?” “你。” 像缓解紧张,又或单纯地拌嘴,两人你来我往地对话。夏炎一直在笑,电动车把都跟着摇摇晃晃,路上没什么人,他干脆喊出来,“你才幼稚!” 不回头也知道陆周瑜同样在笑,低低的,愉悦的,胸腔都在震。他们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沉进沙里,被抛在身后。 离家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灰色矮楼群。 蓝天展得像块布,不带一丝褶皱。 再远一些,地平线上拔起一座座金色沙丘,顶部尖尖,如同时光从指缝倾泻堆积而成。 风声簌簌,夏炎突然有种满载而归的错觉,他正载着最喜欢的人,去见最重要的人。 第59章 好久 电动车拐进小区,夏炎逐渐减速,停在栅栏外的时候,娄瑞正好从屋里推门出来,穿过花园迎接他们。 “妈。”夏炎对着她喊一声,陆周瑜放在他腰侧的手同时拿开了。 车刚停稳,陆周瑜抬腿从后座跨下去,又从踏板上取下行李箱。夏炎拔掉钥匙,把栅栏门推开,用手把住门,示意他先进去。 “来啦?”娄瑞见到他们,加快步伐走过来,停在门里,隔着几步抬头看陆周瑜。 她换了套略正式的深灰色套装,头发也梳整过,勾了眉。手在衣摆两侧蹭了蹭,她才往前来,抬手想接过陆周瑜的行李箱,“小陆是吧?欢迎。” “阿姨您好,”陆周瑜站定,微微躬身对她打招呼,把行李箱提在手上,“我提着就行。” “先进去吧,”夏炎跟在他们后面,他的后背隐隐发烫,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两个人在车上挨太近的缘故。他佯装镇定地关上门,“外面好热。” 推开门,客厅比早上整洁许多,窗明几净,茶几上还有新鲜的葡萄,梗叶挂着水珠。 再次打过招呼后,陆周瑜拉开行李箱,把从敦煌带来的工艺品和特产拿出来,其中还有一瓶敦煌酒,是当地人酿制的,装在陶罐形状的酒瓶中。 “怎么拿这么多东西,”娄瑞从冰箱里取出的果汁,放在桌上招呼他们,“东西先放着,来喝点水,累坏了吧。” 有外人在的时候,娄瑞直呼夏炎大名,说家里没有菜了,要去市场采买,她说:“房间我收拾好了,你先带朋友休息一会儿。” 陆周瑜端起一杯果汁,说:“谢谢阿姨,打扰你们了。”从进门起,他话不多,甚至显得有些拘谨,在沙发上并排坐的时候,也和夏炎隔开一人的距离。 客房在夏炎房间的右手边,面积要小一半,因平时几乎没人会来,房间内的装修很简洁,只有床和柜子。 夏炎对娄瑞点点头,嘱咐她不要买太多,如果买的多就打电话,他们去接她,然后拉过陆周瑜的箱子,带他往客房走。 行李靠墙放好,夏炎上下打量房间,他对这间房同样很陌生,评价道:“有点小,不过没人住过,是干净的。” “不小。”陆周瑜说。 房间内的过道狭窄,夏炎被堵在床和柜子之间,陆周瑜在他身后。夏炎转过身,面对面看着他,问那些礼品,“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陆周瑜肩膀倚在衣柜上,像刚放松下来,“昨晚。” “买那么多。” “本来是想让你拿回来的。” 夏炎想起来了,昨晚挂断视频之前,陆周瑜是说要去商店,还问他家里人喜不喜欢喝酒。敦煌酒他在网上看到过,说是用沙洲泉水,酿造数十年而成,价格不菲。 “你睡一会儿吧,还早。”夏炎想从陆周瑜和衣柜之间挤出去,“我跟我妈说,中午我们一起做饭。” “我不困。”陆周瑜拉他的手腕,肩膀抵在一起,没有让开的意思。 夏炎被挤在他的身体和衣柜之间,后背又开始隐隐发热,他转动手腕,感受到陆周瑜的手心有点潮湿,想了想,他问:“你还紧张吗?” 从准备来西北看望父母,一直到昨晚,夏炎都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带喜欢的人一起回家,其实连他自己也紧张不已,那感觉不亚于曾经拿不及格的化学试卷让家长签字。但进家门开始,紧张又变成了隐隐的期待,因为他这份试卷是满分,也期望能得到别人的认可。 “你妈妈很好,”陆周瑜没正面回答,只是说:“你跟她长得很像。” “是很好,”夏炎站着没动,不知怎么,他说:“以后她也会对你很好。” 陆周瑜还是没回答,但是握他手腕的手更用力了,许久,才说了句“谢谢”。 陆周瑜说不困,夏炎提议到自己房间看电影,他几年前来过假期的时候,在房间里装过投影仪,“不知道还能用不能。” 相比于整洁的客厅和客房,夏炎的房间更有生活气息,被子团在一起,衣柜旁的地毯上散落几件衣服,他去车站前是搭配了很久。 桌上有副相框,拉上窗帘前,陆周瑜拿起来看了看,夏炎自己没太注意过那张照片,他房间里的装饰品都是娄瑞布置的,陆周瑜看得专注,问他:“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我看看,”夏炎从床上膝行过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应该是高中。” 照片像抓拍,里面的人表情很不友善,下巴微扬,眼神叛逆,手里还抓着一只水粉笔,背景就是院子里的葡萄架,只不过叶子不及现在繁茂。 “应该是高二,”夏炎看见那支笔,推测:“我想学画画,和我妈有一点分歧。不过她后来还是同意了。” 陆周瑜又看了会儿,把相框放回原位,“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夏炎一愣,“对,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那个假期,拍完这张照片之后几天,他就背着画板,到山上去学画画。 打开投影仪,运行有些慢,但能够正常使用,夏炎把被子踢到地毯上,趴在床尾,低头在手机上选片子。 他拍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上来看吧,说不定看一会儿你就困了。” 陆周赤脚踩过地毯,单膝跪在床沿上,压低上半身凑过去,“看什么?” 为看投影,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有些暗,夏炎有意想催眠他,在片单里搜寻最无聊的片子,却拿不定注意,只好把手机递过去,“你选吧。” 陆周瑜接过手机,直起身,没多久,就选定一部,“这个?”他把手机向下递,仍维持着上半身挺直的姿态,如同在沙发上并排坐也要保持距离一样。 一部经典的悬疑片。夏炎说好,点了播放,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他在手机上调试无果,又起身去动床头的投影仪,转身的时候,膝盖压上遥控器,身体猛地失去平衡,差点从另一侧跌下床,又被陆周瑜一手捞回来,膝盖抵在他的小腹上。 夏炎没有动,他觉得心跳有点快,不敢抬头去看陆周瑜的眼睛,许久,才把身体向后退了退。 片子还在播,一上来就是血腥的场面,但缺少紧张的音乐,只有浓艳的色彩凃染房间的墙壁,和他们各自的皮肤。 “还看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周瑜一手按住夏炎的后颈,一手越过他的背,向下寻索。夏炎膝盖上的软骨被硌得发麻,连带整条腿都抬不起来,只能麻木地趴在床上。 等不到回答,陆周瑜的手钻进他的大腿和床垫之间,摸到遥控器,抽出来按停了电影。 “不看了。”夏炎滞后地说,他用手肘撑起身体,慢慢爬到床头,把自己翻过身来,仰躺着。陆周瑜还在床尾,一条腿跪在床沿,侧头看他,“不看电影,那干什么?” “不知道。”夏炎用脚踩了踩他的膝盖。 电影画面恰好停在一片雨幕的空镜上,房间里也像是被雨雾氤氲,只不过温度攀升。 陆周瑜任由他踩了一会儿,才用手松松圈住作乱的脚踝,皮肤摩擦,有点痒,夏炎想躲开,又生生地忍住了。 昨晚还隔着一道屏幕的人,转眼就共处一室,按电影的发展情节来说,接下来不是发生一起离奇的谋杀,就是该发生一段旖旎的情爱。 陆周瑜跪在床沿的腿收了下去,膝盖在床垫上压出的凹陷回弹很慢,他往前走出两步,走到床头的位置,重新跪下一只膝盖,重心下压,无声无息的吻落下来。怕人跑掉一样,一手按住夏炎的肩,另一只手依旧放在他腰侧,隔着衣料不住地抚摸。 再没有更过激的动作,但夏炎仍是心潮澎湃,心脏前所未有的悸动。唇舌交缠间,陆周瑜的身体越压越低,他牛仔外套上的金属扣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牙齿磕在一起的声音就显得微弱不少。 “门锁了吗?”唇瓣分离,陆周瑜的嗓音擦过他耳侧,身体被激起一阵酥麻。 “没锁。”夏炎的后背几乎湿透了,他扭动着想脱掉卫衣,陆周瑜就罩在他身体上方,不帮忙,也不阻拦,只在昏暗的光线中垂头注视,专注地、定定地。 直到衣服的下摆被他掀到肋骨,露出在黑暗中依旧白得具有冲击力的腰,陆周瑜才摁住他的手腕,问,“被发现怎么办?” “我妈不会不敲门就开,”夏炎盯着他的眼睛,眨了一下,“而且,又没干什么。” 陆周瑜拉停他继续向上的衣摆,掌根蹭过腰侧,没了布料的阻隔,夏炎抖了一下。 “没干什么?” “我就是热。”夏炎抗议,“你不热吗?” “这是在你家。”陆周瑜压低声音,不知道是在提醒夏炎,还是提醒自己,他把夏炎的衣服重新拉好,自始至终,都仅仅维持一条腿跪在床上的姿势。 夏炎身下的床单皱了,身上的衣服湿了,他知道这是在家,不同于海城那个只有自己会进出的家,这里还有娄瑞和夏正炀。 这个房间他住的不多,但也能算作从小住到大,床头还放着十年前的照片。他伸长胳膊,摸索到陆周瑜的后颈,向下压,感叹似的,他说:“我们错过好久。” 有一瞬间,夏炎觉得陆周瑜的眼神忽然变得不同,但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他把手贴在陆周瑜脸侧,想问他在想什么,又或者再单纯地亲一会儿。 娄瑞不会那么快回来。 嘴唇即将挨在一起,手掌忽然插-进来,陆周瑜捂住他的嘴,夏炎一时没反应过来,舌尖去勾他的同样湿滑的掌心。 耳垂被重重地咬了一下,陆周瑜在他耳边低声道:“嘘——” 下一秒,门被敲响了。 娄瑞在外面叫,“宝宝,”她又叩击两下,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电动车钥匙你放在哪里了?” 第60章 承诺 黑暗里,夏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被亲过的缘故,小小的凸起上有一块水光,动起来格外明显。 他撑起上半身,先是往卫衣兜里摸了一番,又对陆周瑜狡黠一笑,眼尾上扬,冲门外喊道:“妈,在茶几上——” 娄瑞“嗯”了一声,临走前又隔着门嘱咐他,市场上的蔬菜不太新鲜,要去远一点的超市,“你们饿的话,先吃点水果。” “知道了。” 等人走后,夏炎重新靠回床头,卫衣的领口已经被蹭到锁骨之下,露出两条平直的阴影,“你听力真好。” “嗯,”陆周瑜抬手帮他扯高衣领,不禁笑着问,“如果钥匙在兜里怎么办?” “那就开门,”夏炎把窗帘内层的遮光布拉开,阳光柔柔地析进来,照亮他的侧脸,“把钥匙给她,顺便重新介绍一下你。” “怎么介绍?” “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夏炎故意停顿着,“好朋友。” “好朋友,”陆周瑜重复着靠近,用指节剐蹭他滑动的喉结,“好朋友能这样吗?” 喉结滑得像鱼,捉不住,夏炎笑着往后退,嘴上还说:“怎么不能?” 陆周瑜换了个姿势,面对他,一手撑在床垫上,捕猎似的准确捏住夏炎的下唇,指腹碾了碾,“也能这样?”他继续问:“你跟哪个好朋友这样?” 这下不躲了,夏炎被他捏得合不拢嘴,含含糊糊地说“没有”,又说“想不起来”。 嘴唇张合间,陆周瑜的指腹被他吃进一小节,又用牙咬住,磨了磨,半截手指都变得水淋淋的。看得出夏炎心情很好,没有因为娄瑞中途敲门变得草木皆兵。 “到底是没有,还是想不起来。”陆周瑜抬眼看他。 “不知道。” “是吗?”陆周瑜不置可否,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沿着唇缝来回刮蹭,全沾湿之后又向两边分开,嘴唇被他扯成扁扁的形状。夏炎也不甘示弱,松松地打开牙关,用舌头勾他的指尖,一边笑一边呜咽着叫:“禁止严刑拷打。” “这是严刑吗?”陆周瑜也笑,手指往外抽,牵出缕缕的水渍,挂在他手上和夏炎的脸侧。他顺势用指腹去抹,把成丝成缕的揉成湿滑的一片。 被揉压的皮肤迅速蹿红,和周遭的白皮肤对比起来显得触目惊心,陆周瑜停下动作,从床头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先是把夏炎脸上的湿痕蹭干,又擦自己的指头,纸巾吸水后变得皱巴巴的。 夏炎支起一条腿,用膝盖撞陆周瑜的手臂,挑衅似的,“这就结束了吗,陆老师?” 湿软的纸巾揉成一团掷进垃圾桶,陆周瑜按住他乱动的膝盖,向两边分开,整个人俯身嵌进去,自上而下和他对视。 夏炎这幅得意的神情很是生动,或许是因为他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也或许是当下的状态让他更加放松,比起还在“试试”那个阶段时,他时常有心事的模样,陆周瑜觉得现在要珍贵很多。 如果保留一部分能让他更有安全感,非说是好朋友也没多大关系。 “不结束不行了。”陆周瑜说,但还压在他身体上方。 “嗯?”夏炎反应不过来。 “这里很红,”陆周瑜勾勒他嘴唇和脸颊的区域,怕再留下痕迹,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用指尖流连,“一会儿你妈妈看见,以为我欺负你。” “很红吗?一会儿就消了。”夏炎不太在意,抬起手背在脸上贴了一下,说:“我爸妈小时候教我,被欺负了,就一定要欺负回去。” “可以啊,”陆周瑜压低身体,把脸凑近他,面对面离得很近,“来。” 夏炎一开始没动,饶有兴致地对着他的五官上下打量,眼神亮亮的,陆周瑜微微低头,跟他平视着,又说一遍:“来吧。” 话音刚落,夏炎猛地抬起上半身,在他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而后勾住脖子往下扽,身体叠在一起,细细地吻。 用力地欺负了近十分钟,他才松开手,陆周瑜觉得自己的下唇被吮地发麻,夏炎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整张脸都红润欲滴。 “够了吗?”陆周瑜问他。 “勉强吧。”夏炎正经地点头。 平复了会儿呼吸,陆周瑜抽身坐到床边,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准备先回客房。还没开口,夏炎也从床上坐起来了,盘着腿,忽然问,“敦煌这个项目要三年吗?你全程负责?” “嗯,三年或者更久。” “哦,”夏炎点点头,像是随意问道:“那这段时间,你就不走了吧?” 他提问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头侧过去,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很红的那半张脸藏在阴影里。陆周瑜的心向下沉了沉,扳正他的脸,目不转睛道:“以后都不走了。” 他很慢很认真地说,“家属院的房子正在重装,不过比较小,我在海边看了一套更大的,或者继续在你家。哪里都行,回去一起住吧?” 夏炎抿着嘴,先是沉默一阵,鼻翼翕动,像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好朋友也能一起住。”想了想,陆周瑜开玩笑地说。 “住上下铺吗?”夏炎不自觉地笑了。 “可以。”陆周瑜说。 最好在院子里也种一颗树,他们还能像十年前的夏天一样,从窗户翻出去,并排坐在树干上,晃着小腿,手里是玻璃瓶装的汽水,水珠顺着瓶身淌了满手。看电影,看星星,或是不说话,只单纯地吹吹晚风,一切都已经十分美好。 那是他在心底珍藏已久的夏天。 静了一会儿,夏炎靠着枕头睡着了。 陆周瑜为了赶车,几乎一夜没睡,现在也困得眼前发昏,但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夏炎床上里休息。又在床边坐了片刻,他起身把地毯上的被子捡起来,掸了掸,折好放在床尾。 走到门前又折返回去,重新拿起桌面上的相框。夏炎这些年好像没怎么变,除了头发长了点,染了色,更瘦了一些,或许是参加工作的原因,整个人的气质更趋于平和,很少再显露出照片上这样挑衅的神态。 陆周瑜想起两人重逢之后,他公事公办谈工作时的样子,和刚才叫嚷着的、脸红红的模样判若两人,一时间心脏被庆幸充盈,觉得自己实在算是幸运。 他拿出手机,对着相片拍了张照,又把相框放回原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了。 院子里的葡萄藤和吊椅都不算陌生,白色藤编吊椅在风中微微摆荡,声声鸟鸣里,院子外面传来车轮碾压石子路的声音。 穿过花园,陆周瑜拉开栅栏门,娄瑞的电动车恰好停在门前,看见他微微一愣,从车上下来。车把两侧挂了两只超市的袋子,被撑得鼓鼓囊囊,陆周瑜一手拎一只,说:“我来吧。” 提到厨房,娄瑞把菜和速冻的肉类一样一样往外拿,陆周瑜想帮忙,她说不用,又问:“夏炎呢?” “可能在休息。”陆周瑜说。 “这孩子,”娄瑞把空塑料袋折成一个小方块,丢进门后的储物筐里,“你也去休息吧,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陆周瑜坚持留下帮忙,她也不再阻拦,分给陆周瑜一些基础的处理工作。期间聊起工作,如夏炎所说,他妈妈的确是一位很有学识的女性,尽管研究领域不同,对待人文艺术仍有自己的见解,说话时柔和而充满力量。 排骨下锅的时候,油花和水撞在一起,刺啦啦地响,陆周瑜熟练地往锅里添加调味料,合上锅盖,娄瑞赞扬了他的做菜技术,“比我熟练得多,怪不得宝宝说你会做饭。” 陆周瑜笑了笑,没有接话,把台面上的厨余垃圾规整好,丢进垃圾桶。 红烧排骨,最后一道菜,夏炎还没醒过来,娄瑞在水池边静静地洗一筐千禧果,每一颗都认真揉搓。和她共处一室并不会压抑,一开始的紧张也化成水一般的舒适。 “听夏炎说你们认识很多年了?”最后一颗果子洗好,娄瑞问。 “是,”听见她这么问,陆周瑜隐隐有种预感,心绪如同汤面上漂浮的气泡,鼓胀又破裂。他说:“有十年了。” “那是很久了,”娄瑞找出一只漂亮的青釉瓷盘,把果子放上去,没有再多问陆周瑜其他问题,而是说起夏炎小时候,“有一次因为成绩不好,他爸爸把他关进实验室里罚洗试管,偏偏那天隔壁实验室出现事故,电路中断,他一个人在柜子里躲了一整夜才被找出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们不是合格的父母,也没资格去要求他长成什么样的人,健康快乐就很好了。” 永远不能低估一个母亲的直觉,很显然,娄瑞已经看出他们的关系。 排骨汤还在沸滚,陆周瑜把火调小,手撑在台面上,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坚定的,不可动摇的,孤注一掷的,例如对不起,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可这一刻,在这样温柔而包容的语境中,他说:“阿姨,我会尽全力。” 是比宣言更郑重的承诺。 娄瑞抬手按在他肩膀上,像鼓励和安抚般捏了捏,没多说什么,“去叫他吃饭吧。” 推门进去,夏炎还在睡,睡姿豪放,叠好的被子又被他踢在床下。陆周瑜合上门走过去,弯腰碰了碰他的眼皮,睫毛颤动两下,夏炎睁开眼,毫无焦距地怔了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 “我睡着了?” “嗯。” “睡了很久吗?” “一小时。” 揉了揉眼,夏炎彻底清醒过来,“我妈回来了吧?咱们去帮她做饭。” “已经做好了,”陆周瑜握他的手,“起床,去吃饭。” “你做的吗?” “和阿姨一起做的。” “哦——”夏炎露出一个生机勃勃的笑,笃定道:“我妈肯定特别喜欢你了。” 他身后,窗外葡萄藤的叶子被白纱帘柔和成大片的绿。夏炎拉陆周瑜的手,借力从床上起身,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往门外走。 一层门板外,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娄瑞扬声催促他们动作快点,是家的声音。夏炎毫不迟疑,推开门,带着陆周瑜走进他的家,给他一个家。 第61章 沙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炎一觉醒来,发现娄瑞和陆周瑜好像熟稔很多。 夏炎和陆周瑜坐在餐桌同一边,娄瑞坐他们对面,隔着桌子,两个人在餐桌上聊得很是顺畅。 开饭前,娄瑞把陆周瑜从敦煌带来的那瓶酒拿了出来,打开盖,往杯子里倒。夏炎从小到大都没见她喝过酒,忙着去拦,却被她笑着躲过去,说你难得带朋友来,要好好招待。 所幸没喝多少,娄瑞说起自己十多年前,有一次到敦煌出差,大雪天,沙子全白了,她和团队成员走散,寻摸到一家当地人开的的小酒馆进去取暖,就在那儿喝过这种用沙洲泉水酿的酒。 挺甜的,她评价。 酒精含量不低,夏炎发现她喝完之后面不改色,调侃道:“厉害。” 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轻松,夏炎低头啃排骨的间隙,娄瑞问起陆周瑜在敦煌的工作,得知和人文相关,主动向他讲述当地的风土人情。 娄瑞在西北工作生活近二十年,能算作半个当地人。 聊到当地农历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从四月初一开始,将举办为期一周的庙会,陆续有香客游人到访,场面很是盛大,大家纷纷上香祈求,盼望佛祖保佑平安。 娄瑞没有宗教信仰,但也仍会被虔诚打动,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向陆周瑜展示。 夏炎自己啃完小半盘排骨,听两人的讨论,觉得新奇,没再向之前一样插进他们的话题。一开始怕双方尴尬,他还在努力充当沟通的桥梁,此刻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 陆周瑜坐在夏炎左侧,牛仔外套被他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件白色短袖,袖口边缘有一滴褐色污渍,像是做饭时溅上去的。 夏炎盯着看了两秒,视线又上移到他脸上,能明显感觉到,陆周瑜此刻的姿态要放松不少,和刚进家门见到娄瑞时的紧张完全不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一起做饭时增进了交流,夏炎猜想,不由得暗自欣喜。 默默听了会儿,夏炎越发觉得餐桌变成了会议桌,娄瑞和陆周瑜已经聊到IP的二次开发与交互设计,只有他在认真吃饭。 酒过三巡,娄瑞仍然认为,传统文化美学正在走向没落,她说现在还有多少人愿意跑这么远,去看那些莫高窟里黑咕隆咚的壁画,又有多少人能看懂,发自内心觉得美?大多数是跟风打卡。 陆周瑜说,正是因为这样,才应该给敦煌文化注入新的养分,利用现代技术向外传递,让传统美学不再蒙尘,重现活力。 像是一场学术交流,夏炎对敦煌文化也十分感兴趣,但此刻却更愿意把自己置身事外,做个不用动脑的旁观者,只观察好风景。 不得不承认,陆周瑜认真地说起感兴趣的话题时,整个人都有种赏心悦目的气质,沉稳而不乏生机,像是沉于清澈溪水中的一块原石,任凭水流冲刷,只变得温润发光,却屹然不动。 他们继续讨论,夏炎就托着下巴听,娄瑞对夏炎的要求不高,但并不妨碍她欣赏更优秀的年轻人,夏炎曾听她多次夸赞研究所里新来的实习生,有天分又肯努力。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忐忑,此刻根据娄瑞的反应,夏炎可以确信,娄瑞对陆周瑜的好感直线上升。 不是不想跟妈妈坦白,说是带喜欢的人回家,但凭对娄瑞的了解,无论夏炎带回来的是谁,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大概率她都会因为内疚,出于补偿心理做出妥协、接受并祝福。 夏炎不想陆周瑜是被妥协的那一个,他想让娄瑞先发现陆周瑜的好,再接受和祝福。 尽管结果相同,过程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中途起身去院子里摘了串葡萄,洗好之后摆到餐桌中央,代替原来排骨的位置,夏炎说:“两位老师,中场休息一下吧。” 娄瑞停了停,拽掉一颗葡萄,起身,“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问问手续办的怎么样了,说是明天就能回来。” 她刚离开,陆周瑜调整了一下坐姿,夏炎撑着脑袋开玩笑地问:“还紧张吗?感觉你跟我妈比跟我还熟。” 陆周瑜也侧过头,拿了颗葡萄,没说话,认真地跟夏炎对视,目光深而重,好像根本没听进去他的玩笑。 被人全心注视的感觉很奇妙,像心脏被勾了一下,轻而痒,夏炎无声地吞咽,不知道第多少次,但依然笃定地说:“别紧张了,我妈对你特别满意,喜欢的不得了。” 陆周瑜“嗯”一声,把手上的那颗葡萄抵到他的唇缝间,指尖在下唇上轻点,叩门似的,直到夏炎张嘴咬住,才松开手,低声问他:“那你呢,喜不喜欢?” 夏炎咬破葡萄,汁水在口腔迸发,他想了想,凑到陆周瑜耳边,同样压低声音道:“我只带喜欢的人回家。” 好像承认也没那么难,夏炎说完,自己的心先无端地猛跳了两下。他从来不是扭捏胆小的人,虽然说了需要冷静,但分开的这些天里,好像也没能真正冷静下来去思考这段关系,反倒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喜欢或许和理智永远相悖,他甘愿认输。 再说了,眼前这个人只为了见一面,风尘仆仆赶来的狼狈模样,好像也离赢家很远。 那就让他们都输给彼此好了。 陆周瑜转过头,轻轻在他眼睛下面亲了一下,只是嘴唇触碰皮肤的程度,却有种莫名的虔诚。像风吹皱水面,带起一阵涟漪,夏炎被他的动作弄得很痒,眼皮抖了一阵,没躲开,也回亲回去。 两只初生动物似的,黏糊糊的凑在一起蹭来蹭去,从对方身上汲取温度,过了很久才分开。 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娄瑞还在门外的花园里打电话,声音模糊,夏炎往窗外看了一眼,胆大地更加凑近,膝盖都抵在一起了,他说:“有点刺激。” 呼吸间都是葡萄清爽的甜味,陆周瑜也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能看到葡萄藤下面的人,被藤蔓遮挡,影影绰绰的。 见陆周瑜不动,夏炎用腿在桌子下面一下一下地撞他,觉得这幅正经的样子十分有趣,忽地,膝盖被握住了,警告似的捏了捏,有块连接神经的软骨被摁得一酸,整条腿都开始发麻。 他闷哼一声,想挪开酥软的腿,膝盖上的手却没拿开,反倒变本加厉地向上游移,握住大腿上的软肉,不住地揉、捏。 其实力度不大,但偏偏夏炎躲不开,腿又重又酸,浑身直抖,眼睛也跟着酸了,被激起一层水光,一张口就是求饶,“别弄……”他说,又去掰膝盖上的手,“我腿麻了。” 作乱的手很轻易就被拿开了,但左腿一时还没恢复知觉,眼里的水光也收不回去,挤出来挂在眼睫上,夏炎想抬手去揩掉,却被攥住手腕,压在桌面下。 陆周瑜低头跟他接吻,不再是轻柔的触碰,舌尖钻进来,又软又湿的勾在一起,唇肉贴得很紧,水声都没泄出一点,桌面下四肢也在纠缠,一切都发生在看不到的地方。 等气喘吁吁地分开,陆周瑜先抹掉夏炎眼角的水,又抹掉嘴角的水,最后抽出张纸巾擦干自己。 “这样才刺激。”他在夏炎耳边说完,重新坐好,没过一分钟,娄瑞打完电话回来了。 后半程,夏炎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听,偶尔报复性地用膝盖蹭陆周瑜的大腿外侧,一两下,又马上躲得很远。 娄瑞说夏正炀的资料出了点问题,需要她协同补办,她下午先到临市,明早回程。 喝了酒没办法开车,夏炎骑电动车把娄瑞送到车站,又折返,半路手机响了一声,以为是陆周瑜发的消息,他停在路边拿出来看,竟然是一条天象预报,他期待已久的英仙座流星雨预计今夜降临。 回家之后,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到快五点才起来,两个人收拾了一下,又动手做了晚饭,挨到天黑,才骑上电动车车出发。 离家不远处有片未经开发的沙地,平时没什么游客,是观星的好地方。 天象预报说流星雨出现的时间差不多在凌晨,等找到一块相对平缓的沙地,他们支起一架小帐篷,点上灯,一同带来的还有小半瓶酒,厚毛毯,一盒葡萄。 “很像小学生露营。”夏炎窝在帐篷里评价。 门帘被掀在两边,暖橙色的光还不及外面的星光明亮,陆周瑜拉了一下他的手,问去不去外面,夏炎点头起身,他们钻出帐篷,把毛毯铺在沙上,并肩坐在一块儿。 夜晚温度骤降,陆周瑜问冷不冷,夏炎说不冷,他就看了眼时间,说:“那在外面等吧。” 夏炎自然没有异议,不过今夜的云层有点厚,“不一定能看到。”他有点沮丧。 “一会儿起风就好了。”陆周瑜说,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夏炎问他,他就说在敦煌的几天,晚上睡不着就在酒店里观察星星。 “但愿。”夏炎把防风衣的拉链拉上,“小时候看电视上说对着流星许愿很灵,我每次来这里都想看,但没遇上过一次。” 陆周瑜看着他,轻轻笑了笑,问:“你小时候想许什么愿?” “太多了,”夏炎也笑,“每次都提前想很久,换来换去的,我小时候很贪心。” “这次的想好了吗?” “还没想。” “怎么不想?” 好像也没有特别恳切的愿望,夏炎说:“流星来的那一刻才会知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再等等。” “你呢,”他又问,“想许什么愿?” “没有了。”陆周瑜的目光依旧在他脸上,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吃完一盒葡萄,又各喝了一小口酒暖身子,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夏炎的手机连接到微弱的信号,他拿出来拍了几张照片,回复了一些工作消息。 正在打字时,陆周瑜凑近,下巴压在他肩膀上,呼吸把夏炎的耳廓弄的很烫,像无意间提起,他说:“你午睡的时候说梦话了。” “啊,”夏炎偏头,“说的什么?” “前面没听清,”陆周瑜顿了顿,“后面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梦见什么了?” “不告诉我?”夏炎重复道,想了一会儿,记起桌上放的那张十年前的照片,思绪被牵出一个线头,他不准备再提,就摇头说:“想不起来,算了。” 或许表情露出端倪,陆周瑜继续追问,对他的耳朵呼气,有葡萄味和酒味,夏炎躲不过,只好含糊地说:“梦见当时在山上,你没有告诉我就突然走了,但当时我们也不太熟嘛。” 陆周瑜听完,先是沉默片刻,而后坐正了,说,“是我的不对。” “没事啊,”夏炎连忙摆手,“我早忘了,可能是今天看见照片,就梦到十年前了,真的没事。” “那时候我妈自杀未遂,”陆周瑜说,语调平静,“我早上接到电话就走了。” 夏炎愣了愣,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周瑜没什么情绪地拍拍他,“那次没出事,她是又过了几年才去世。” 并没有起到安慰效果,夏炎依然愧疚,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他回握陆周瑜的手,指腹摩挲他的虎口,像在抚平伤疤一样,反复地说“对不起”。 “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原谅,这也不是理由。”陆周瑜说,“我妈对我是有些影响,但真正逃避的是我,不能怪到任何人和事身上。” “以后不会了,”他抬起夏炎的手,亲了亲发凉的指节,像是没什么办法一样,说:“不过可能是习惯了逃避,有时候我不太会直接表达,我正在学。” 又见面之后,夏炎在网上搜过陆周瑜许多作品,一一地看、反复地看,他的确属于表达较为迂回的风格,但不妨碍感情仍然真挚充沛。 不会表达就不会表达吧,反正夏炎的工作正是发掘、理解和感受。 “我也会好好配合的,陆老师。”他笑着答。 温度又降了点,夏炎干脆把酒瓶拿在手里,痛饮几口,仰躺在毛毯上,云层已经被吹散许多,露出整片低垂的星空,想到前一晚,陆周瑜也躺在敦煌的沙地上,隔着屏幕说想他,夏炎不禁夸赞,“我觉得你进步很多。” 陆周瑜低头看他一会儿,诚实地说是当地有位认识的学长现场教学,他跟着学了一些。 夏炎来了兴致,问他:“还学了什么?” “卖惨。” 夏炎大笑,跃跃欲试道:“来展示一下。” 陆周瑜后退一些,无声地抗拒,任凭夏炎如何软磨硬泡,通通不予理会,他看了看表,说,“时间快到了,你先想许什么愿吧。” 他拿过酒瓶,仰头喝了口。夏炎看见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忍不住也跟着吞咽,往毛毯边缘挪了挪,空出位置,邀请:“你也躺着吧。” 毛毯够大,并排躺好之后,还能折出一半盖在身上,都喝过酒,没多久浑身都开始发烫,虽然远不到醉的程度,夏炎还是担忧,“一会儿骑电动车算酒驾吗?” “那就睡这儿。”陆周瑜说。 “好啊。”夏炎往周围看了看,“我们会不会被沙子埋了,明天再被搜救队挖出来。” 陆周瑜在毯子下面摩挲了一番,跟他十指紧扣,“那这样,挖的时候别漏掉一个。” 周遭静谧得只余风声,云层果真被吹得干干净净,夜空是深沉的蓝,如同绒绒的幕布,上面坠满繁星。 这样浩瀚的美能震慑心灵,这样的美景之下好像必须发生点什么,分不清是谁先凑近的,回过神的时候,两人抱在一起接吻,又胡乱在地毯上滚来滚去,最后沾了一身沙子。 担心错过流星,夏炎把陆周瑜拉起来,拍去头上的沙,又掸了掸毛毯,重新铺好,盘腿坐上去。一直等过了预测时间,流星仍旧没有出现,恒星挂在那里,像揉碎的一把冰凌,一捧雪,四散开来,闪着崭亮的光,美得那么真实。 他们肩膀靠着肩膀看了很久,好像有没有流星都变得不再重要。 最后一口酒被分着喝完,夏炎说,“以前总觉得电影里那些一起看海,看星星,坐摩天轮告白的情节都很俗。” 想了想,他又改口:“确实很俗,但我也是个俗人。” 陆周瑜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笑,星星都映在眼睛里,亮得出奇。 “笑什么,大艺术家,”夏炎停下动作,去推他的肩膀,忽然也很想知道答案,于是就问了:“你呢?要是告白会选哪里?” “哪里都不选。”陆周瑜说。 “也太没意思了吧。”夏炎故意笑他,被陆周瑜单手搂住腰,另一只手抻开他的手掌,往掌心里放了一把沙。 “我可能会送一张票。”他说。 “什么票?” “我的展览门票。” “这个吗?”夏炎抬了抬胳膊,掌心的沙被晃掉一半,他又不敢动了。 “不是,”陆周瑜说,“但可以暂时代替一下。” 明明只是一捧沙,夏炎却觉得意义远非如此,更像是一句承诺。手一握,沙子流逝得更快,从指缝间哗哗下泻,他无助地抬头,“抓不住。” 陆周瑜又笑了,“你不就在沙漠上吗,怎么会抓不住。” 说得好似随意,但仔细听,也有笃定。他牵着夏炎的手放松,在沙砾上勾勒,粗糙厚重的触感,比星空更真实。 夏炎是抓不住,无论是沙,还是眼前这个人,他曾觉得陆周瑜遥远,薄情,触不可及,为此彷徨跋涉许多年,但此刻恍然发觉,原来早就拿到了通往他的门票,站在沙漠中央,抵达终点而不自知。 眼眶发酸,夏炎翻身抱紧陆周瑜的肩背,头埋在颈窝,许久,才抬起头,闷闷地说:“我们回家吧。” 忽然间,一道巨大的、比星星亮得多的红绿色火流星从天空划过,转瞬即逝,投向茫茫大漠。 “流星!”夏炎扬声道,从陆周瑜身上起来,扳过他的肩膀转身,但没等来第二颗。火流星本身就是一种偶发流星引,非常难得,夏炎不免感到遗憾。 “许愿了吗?”陆周瑜问他。 夏炎摇摇头,说没有。流星来临的那一刻才知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说:“但我告诉它了一件事。” “什么事?” 也不着急要走,他们重新坐回去,肩并肩。 眼前,银河低垂可见,像一匹轻柔的纱,一捧缥缈的雾,像天空被流星烫出的一道柔软伤口,包容着万物。 “我告诉它,”夏炎抓了把沙,对着天空喊,“我恋爱了——” 第62章 英雄 回程时将近凌晨一点,路上空旷寂寥,喝过酒还是有点影响,电动车骑得歪歪扭扭,不成直线,即将从大路跌进沙坑时,陆周瑜从后座向前探出身子,捞过车把刹了车,双腿撑在地上,说:“我来吧。” 两人交换位置,车把被夏炎攥得温热,陆周瑜重新发动车子。进入居民区,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时,车停下了。 夏炎说要大显身手,煮豪华方便面当宵夜,陆周瑜下车去买,他也跟着下来,说要选口味。小超市里的品类不全,只有红烧和麻辣两种,大概长时间无人问津,塑料袋上叠着一层灰。 速食品货架右手边挨着的是计生用品,依旧种类单一,但看包装要新鲜不少。 手上抓着两袋不同口味的泡面,夏炎的目光在隔壁货架停留片刻,酒劲上涌,他整个人显得稍有点呆滞,目光直直的。 “要买吗?”陆周瑜觉得好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越过他向前,从货架上拿了一罐真空火腿。 “别问我,”夏炎稍微停顿,又凑近他认真道:“我妈今天不在家。” 这下倒真的像刺激的早恋。陆周瑜笑了一声,把他手里的两包泡面归到自己手上,和肉罐头摞在一起,用虎口卡住,空出右手,从货架上取下一盒安全套,肩膀撞撞夏炎,“去外面等我。” 结账的时候,店员看见那盒套,把透明塑料袋换成黑色,报了个金额,陆周瑜又从柜台上拿起两支棒棒糖,多付过去两块钱,勾着塑料袋往外走。 单手撕开包装,下台阶,他把糖塞进夏炎嘴里,塑料袋挂在车把上,重新出发。 后半程没人再说话,夏炎坐在后座,认真地吃糖,陆周瑜能听到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嚓作响,还有糖果与牙齿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 那根棒棒糖一直到进院子才吃完,正好走到葡萄藤下面的时候,夏炎把光秃秃的小棍取出来,仰头看了眼累累的果子,“都是葡萄味儿。” 院子里只有一盏灯在亮着,灯光昏黄如粘稠液体,把夏炎的皮肤照得像裹了层蜜。 “进去吧,大厨。”陆周瑜喊他。 “我不会做排骨,”夏炎把糖棍投进垃圾桶,葡萄架上垂下来的藤蔓绕他在周身,随风打着旋,“但是牛肉做的不错,红烧牛肉和麻辣牛肉,你想吃哪个?” “红烧吧。”陆周瑜配合他,笑着答。 “……你那时候也选的红烧。” “是。” 不用夏炎具体说明,陆周瑜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是他们在山上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饭,因为错过食堂开饭时间,只能吃泡面,中途他去买了两瓶山楂汽水,一包烟,和一包糖。 “那时候真没想过,我们竟然会在一起。”夏炎说,带着一丝感叹的语气,“太神奇了。” 陆周瑜同样没想过,他一直认为自己将孤独地走向生命尽头,像周漫一样,或者不如周漫,她至少勇敢地追求过,哪怕方向错误,但不留遗憾。 像夏炎说过的,他们确实错过很久,不是所有缺憾都能被抹平,但不妨碍继续向前走,陆周瑜往前几步,跟夏炎一起被葡萄藤蔓缠住,低头和他浅浅地接吻,叶片拂过脸颊,他尝到夏炎嘴里的甜味。 分开一点,陆周瑜问想不想先荡会儿秋千,夏炎说想,就被他牵着手腕,往院子中央的吊椅上去,黑色塑料袋被丢在地上。 陆周瑜先坐下,把人拉到自己身上,双腿没地方放,夏炎只能敞开腿,跪在他大腿两侧,也顾不得姿势如何,捧着陆周瑜的脸往下亲。 藤编吊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有些暧昧,所幸声音被风吹走大半,他们头顶是繁茂的枝叶,只能在叶子的间隙里窥见夜空的碎片。 没人会注意到深夜里两个正相爱的人。 也不知道在秋千上荡了多久,出了满身的汗,又被风干,亲累了就停下喘。夏炎被晃得眩晕,跪不住,就向下坐,软肉压在陆周瑜大腿上,胯骨抵住胯骨。 “还吃方便面吗?”陆周瑜问。 动作停了停,夏炎急促地喘,像不好意思似的,头埋在陆周瑜颈窝,大口呼吸了一下,才说,“不吃,”跪在两侧的膝盖蹭了蹭,“……回房间。” “好。” 陆周瑜双脚踩在地上,单手托起夏炎,从吊椅上起身,他的双腿紧紧盘在陆周瑜腰上,路过黑色塑料袋的时候,陆周瑜微微下蹲,轻捻手心里满把的软肉,示意他,“捡起来。” 被抱的太高,夏炎的头直往葡萄上撞,有整串的被撞掉,摔在地上,碎成泥和汁水,空气里都是清冽的气息。 到后来干脆弓起身体,双腿更用力地夹紧陆周瑜的腰,搂着他的脖子,饶有兴致地指路,“左边一点”,“停!停!”,“又撞了”。 费尽力气跨进室内的第一秒,夏炎俯身,用牙尖去咬陆周瑜的耳廓,舌头流连到耳垂,水声蔓延,邀功似的低声道:“我摘了串葡萄,一会儿吃。” 耳朵被吸得发痒,猫挠一样,但不是不能忍受,陆周瑜就没躲开,塑料袋挂在手腕上,空出手从夏炎衣摆下钻进去。他很瘦,但因为躬身的缘故,腰间挤出一圈薄肉,被陆周瑜夹在指间揉,力气不大,但他被弄得不住往上窜,下巴和脖子几乎仰成平角。 室内没开灯,静得任何一点声音都无限放大,总算跌跌撞撞挤进夏炎的房间,门被踢上。 灯只开了一盏,书桌上的护眼台灯,细细地亮起一条橙色,不足以照亮整间房。进门时,夏炎直接把鞋蹬在玄关了,现在还光着脚,陆周瑜把他放在床边,接过那串葡萄,和黑色塑料袋一起放在桌上。 褪掉繁重的外套外裤,这下好像又不像刚才那么着急,夏炎从床上跪坐起来,膝盖有点红,可能是被吊椅硌的,他伸长胳膊,准确地夹起陆周瑜的T恤袖口下摆,说:“这里溅上排骨汁了。” “是吗?” “是,脏了。”夏炎膝行过来,小腹撞上他的腰,浑身颤了一下,“脱了吧。” 彻底地酣畅淋漓。 越来越重的冲撞过程里,陆周瑜不受控地想起不久前,夏炎在沙漠里高喊的模样,生动得无可比拟。比初生的花,摇摇欲坠的露珠,任何动物抵达人间的第一声啼叫,都更鲜活动人。 而这幅模样竟然是为自己。 这感觉令他的心脏持续充盈,被撑得又满,又涨,单凭动作已经无法纾解,只好俯下身亲吻,用出口抵达另一个出口,传递自己的情绪。 不够。 体验太新奇,像灵感迸发的瞬间,难以表述,难以传达,只在心里发生一场无声地坍塌。床垫软得不真实,又挪到地毯上,趴着,陆周瑜去摁眼前的脊背,一节一节地顺着凸出的骨头摸。 还是不够。 他实在没办法,情绪满到要溢出了,只好整个身体覆上去,咬他的耳朵,叫“宝宝”。 世间情感大抵分为友情,亲情,爱情,如果可以,他只想把这些全部诉诸到同一个人身上。 听见这声呼唤,夏炎湿漉漉地转过头,眼神还迷离着,耳廓肉眼可见地直接通红了,“什么啊,”他抗议,额头抵在地毯上,头发缭乱地贴在脸侧,说:“好渴。” 拿过那串葡萄,摘下来还没洗过,陆周瑜就剥了皮喂他,一颗一颗地喂进去,手掌拢着,挨在唇边等他吐籽。 “哪有这么娇气。”夏炎继续抗议,对他的行为十分不满,刚挣扎着想向前爬起来,又被捏住后颈,往下压,撞得说不出话。 分不清是葡萄的汁水,还是其他的,淅淅沥沥地从各个地方向外、向下滴,地毯上洇出大团大团的不规则湿痕。 陆周瑜也觉得渴,他自己吃葡萄不用剥皮,随手拽了就扔进嘴里,右手还按在夏炎的后颈上,像按住了另一颗葡萄,皮很薄,很韧,越揉越软,直到一用力就噗呲冒水。 到结束,半间屋子大的地毯只留小小一角是干燥的,两个人挤在那儿,很快也无济于事,因为身体同样湿得淌水。 葡萄不剩几颗,他们继续分着吃,夏炎坚持剥了皮喂回来,陆周瑜就张开嘴等他投食,有丰沛的汁液沿着下巴往下滚,划过喉结的时候,痒得他吞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揩去,夏炎从怀里直起腰,仰头舔掉了那滴水。 “甜。”他笑着说。 窗户推开一条缝,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天也快亮了。 陆周瑜捞起地上的外套,盖在两个人身上,衣料上粘有从沙漠上带回来的细小砾石,他捻掉几粒,低头看着夏炎,忽然问:“你对流星说的什么?” “嗯?”夏炎闭着眼,颤了两下才睁开,像是不解他为什么又问一遍,但仍然诚实道:“我说,我恋爱了。” “跟你。”他补充,又闭上眼。 心脏像被他的话挑出了一个小口,那些虚无和惶恐纷纷泄气,只留一颗沉甸甸的、正加速跳动的器官。 一个人的一生是不断下沉的过程,被各种人事物牵绊着,越来越重,越来越低,最后踩在地上,才发现原来风景更好。 陆周瑜曾经是无牵无挂,飘得太远,好在有人愿意勇敢地、不留余力地拽住他降落。 想起陈文说的,你是谈恋爱,不是拍英雄电影。陆周瑜抱着怀里的人,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夏炎是出现在他世界里的英雄。 这么想着,他不禁笑了一下,夏炎被震醒,缓缓地睁开眼,问他:“笑什么。” “没什么。” 陆周瑜不看超级英雄电影,从小也没有英雄梦,这种话目前对他来说还是难以张口的程度,于是换了种说法。 “只是突然觉得,”他停顿了一下,俯身,凑在依然泛红的耳边,说:“很喜欢你。” 第63章 不晚(完) 回海城的前一天,晚饭后,夏炎看见娄瑞一个人在院子里给葡萄藤浇水。夏正炀回来的这两天,无事一身轻地迷上了中国画,这方面陆周瑜略有涉猎,刚吃过饭,夏正炀就拉他到书房里学习皴法。 洗过手,夏炎从果盘里抓了把小番茄,走到娄瑞身边,水流停了停,娄瑞转头看见是他,笑着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原定的返程时间是明天下午,但机票难买,最终只抢到了早上七点的一班,娄瑞为此有些遗憾,不过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把夏炎空出来的半边行李箱塞满了。 “收好了。”夏炎把小番茄塞给她,接过水管,哗啦啦地往土里浇,“这葡萄长得真好。” 天还没完全黑下去,呈现一种蓝紫交叠的奇妙颜色,但夜风已经从地面上掀起来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随风摆动。退休之后,娄瑞不再把精力投身金属研究,转而照料起植物,也同样游刃有余。 “这还是你十岁那年暑假种的,”娄瑞回忆起来,“我和你爸也没时间管,竟然自己活过来了。” “是吗,我都没印象了。” “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娄瑞捏捏他的手臂,“还是太瘦,回去好好吃饭。” 夏炎点头说好,浇得差不多了,他把水管关上,两个人都不着急回屋,就在院子里乘凉。书房的窗帘没拉,透过窗户,能看到陆周瑜正躬身纠正夏正炀的笔法。 娄瑞也往那边看,说:“小陆会的还挺多的。” 夏炎又点点头,思考片刻,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问我啊?”娄瑞笑了笑,“我觉得是个好孩子。” “妈,我们都多大了,”夏炎也笑,没做太多思考地说:“我也觉得他很好。” “我在跟他谈恋爱。”他直接坦白。 说完还是忍不住紧张,或许应该更循序渐进一点,但他不想再等了。 连漫天星空都已经知道,这不该再是秘密。 隔了几秒,娄瑞都没什么表示,夏炎拿不准她的情绪,不知道是该让她静一静独自消化,还是陪着她讲讲自己的心路历程,只好原地站着,搂过她的肩膀轻晃,“妈,是不是有点突然了?” 娄瑞摇摇头,也不像震惊的样子,甚至和煦地笑起来,晚风扬起她的鬓发,又被她绾到耳后,“不突然,你喜欢就好。只要你喜欢我们都没意见。” “妈……”夏炎的声音有点哑。 “看得出来你们很要好,”娄瑞轻轻地说,“这就够啦。” 夏炎从前常羡慕有家长管束的小孩,但长到一定年纪,又开始感谢父母的宽容,让他有更多可选项。他抱了抱娄瑞,说:“谢谢妈妈。” 结束半个月的漫长休假,从西北回到海城,夏炎花了好几天适应气候和快节奏的生活。 休假前,他手里没有堆积什么工作,有充足的时间停下好好调整,但陆周瑜一回来,就马上投身进敦煌的项目中去了。 此跨省项目经文化局审批,是近年来海城的重点工作,仅仅是前期会议都开了半个月之久,即便陆周瑜只负责视觉创意模块,也逃不开早出晚归的命运。 不过夏炎能看出对他对敦煌文化的热爱,尽心尽力地参与每一个环节,且乐在其中。夏炎闲下来的时候,会帮忙描摹一些壁画图案,从中提取元素符号,辅助他做IP设计,倒也学习了不少新知识。 十一月的某天傍晚,两个人在夏炎家的客厅摹图,把茶几挪开,大开面的硫酸纸直接平铺在地板上。 描摹完难度最大的一幅飞天壁画,夏炎撑起身体,发现陆周瑜靠着沙发睡着了,头微微偏向一侧,呼吸绵长。夏炎把他手里的勾线笔抽出来,盖上盖子,试探着捏捏食指,指节抽动了一下,还是没醒。 即便高强度的工作之下,夏炎也极少见他困顿的模样,一时觉得新奇,靠在沙发上观察许久,最后没忍住,捡起一张废稿纸,照着他的样子画了一个脑袋大大的卡通人物,举起来欣赏片刻,起身拍拍手去厨房煮方便面。 等再出来时,黄昏已至,彩霞漫天,美得不可方物。陆周瑜已经醒了,还坐在地板上,背对着他,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夏炎悄声走过去,想吓唬他,却先一步被扫过来的手攥住脚踝,差点摔倒之际,正好跌进一个怀抱。 “在干什么?”夏炎觉得有点丢脸,转移话题道。 陆周瑜托着他的腰往上抬,抽出身体下压着的画纸,卡通小人旁边被他加了一只,头对头,靠在一起睡觉,画面很是可爱,夏炎又在旁边添上一胖一瘦两条金鱼。 那张画后来被他裱起来,挂在玄关的背景墙上。 天气渐冷,十二月底,夏炎忙完手上的项目,排开时间接下小蒋的重金委托,为他策划婚礼。小蒋和苗苗相识八年,终于修成正果。按小蒋所说,苗苗不喜欢繁琐的婚礼流程,更不想要无聊的接亲游戏,一切从简即可。 婚礼在新年时举办,当日,海城罕见地下了场小雪,场地选在一座海边酒店,环境雅致,整体风格以法式风格为主,大片的白色装饰鲜花和雪景很是相衬。 婚礼上宾客不多,都是新人双方的至亲好友,流程也删至最简,不似传统婚礼那样复杂隆重,更像是一场新年的大型聚会。 交换戒指后,是新娘抛捧花的环节,苗苗在台上和小蒋对视一秒,都笑了,像早就商量好的,苗苗拿起话题拍了拍,调侃着说:“据我了解,我的姐妹们目前还不想走进婚姻的坟墓,我在这里就不强人所难了。” 她说完,台下人都笑起来。夏炎是主策划,坐在宾客席的第一排,以防遇到临时状况能及时把控。在手机上回复完接下来的乐团演奏安排,抬了抬头,就看到苗苗和小蒋沿长长的仪式台走过来,苗苗说:“所以我们想把这份祝福,送给最好的一位朋友。” 捧花从台上掷下来了,恰好落在夏炎和陆周瑜中间,被他们同时用手接住。 小蒋补充:“祝他幸福。” 也好像是“祝他们幸福”,音响的声音太重,隆隆地听不清,但热闹的场景中也没人去深究。 几个座位之外,季启林身着黑色西装,站起来第一个鼓了掌。 婚礼之后,两个人总算闲下来,隔绝一切信息,在家里痛快地睡了几天。 春节假期最后一天,醒来已经接近中午,夏炎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一时间涌进许多消息,但都不紧急。他随意翻看,发现有一条季启林转发的展览链接,是曾经想介绍陆周瑜去参加的《回音》,已经顺利开展。 第一期参与者是位双亲意外离世的女孩,通过技术合成音效,获得再度与父母对话的机会,诉说没能好好道别的遗憾。夏炎点开文字版简介大致看了看,不小心触发音效按钮,声音传出来,他连忙关闭,陆周瑜还是醒了,问他:“在看什么?” 把手机朝他偏了偏,夏炎没有隐瞒,“这个。” 他们一起听完那期音频,很受感动。 对于周漫,陆周瑜不再隐瞒和习惯性逃避,她曾在陆周瑜年幼时教给他不要爱人,也用自己惨痛的半生做血淋淋的案例。 童年的影响是深远的,不能否认,陆周瑜依旧想念她,但也并不愿一味地沉湎于过去,他已经有了想牢牢抓住的感情。 不过在家属院翻新时,倒是意外找出了部分周漫尘封的录影带,她曾是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有不少比赛录像,也有后来自己封闭在家娱乐时录的颠三倒四的视频。 其中有一盘很新,塑料外壳上贴着一条粉色便利贴,边缘微微泛黄,上面标注了日期,只有年月份,是她去世前住院的那段时间。 画面里出现周漫时陆周瑜恍惚了许久,大概由于精神不好,面对镜头她说得断断续续,大意是今后让陆周瑜好好生活,没再提那些尖锐的理论。 视频陆周瑜只看到一半,因为到时间去和夏炎吃晚饭,后来一直耽搁许久。 “改天带你见一下我妈吧。”放下手机,陆周瑜在被子下搂住夏炎的腰。 “好啊,”夏炎回抱住他,不知道第几次询问:“家属院装修的怎么样了,真的不用我去帮忙吗?” 陆周瑜仍是说“不用”,和“快好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敦煌项目基本定调,总算有稍许的喘息机会。有一天午后,花开的最热闹的时间,夏炎刚出工作室,就接到陆周瑜的电话,说正在筹备一场个人展,问他能否来帮忙。 “什么展?”之前没听他提起过。 电话里也没具体说明,夏炎让他把地址发来,说开车马上到。挂断之后,收到定位信息,先开始他没注意,跟着导航走,行至一半觉得熟悉,分明是家属院的方向。 到了地方,敲门没人应,夏炎摸出那枚很久没用过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门。 室内焕然一新,原本老旧和不便的装修被拆除,规划了更适宜人居住的设计,颜色也明亮许多。 还是没见到人,夏炎握着钥匙走进去,路过客厅时,茶几上有一只造型前卫的花瓶,钢蓝色玻璃制,细长的瓶颈呈四十五度倾斜,但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插在瓶子里的一朵笨拙的纸花。 走近了,夏炎捻住花枝,轻轻抽出来看,确定是自己曾在诊所里折的那支川崎玫瑰,当时送给陆周瑜,他却只敢说是月季。 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没关紧,被风吹开一条小缝,隐约能听见外面有动静。夏炎喊了一声,往外走。 花园里原来纷杂的植物都被清除了,重新铺满草坪,中间是一条灰白色石板路,右侧有石桌板凳,也有藤编吊篮,正随风摆动。左边,陆周瑜穿着一身工装服,军绿色的裤腿上泥点班班,铁锨竖在脚边。 他身后竟然是一个新鲜的大坑。 夏炎沿着石板路跳着跑过去,上下打量他,笑了一会儿才说:“原来是找我当苦力啊,”他卷卷袖口,踩到松软的土里,“还需要干什么?” 陆周瑜也笑,没反驳,指了指墙角的一颗碗口粗的树苗,“一起种棵树吧。” “什么树?”光秃秃的,看不出品种,夏炎问。 “山楂树。”陆周瑜握住树干,把它拎起来,根须盘绕的那一头栽进坑里。 真有一瞬间,夏炎觉得眼前的一切接近一个他亲历过的梦,以至于脚下的泥土都软得像云。 填好土后,他才后知后觉:“这就是你的展吗?” “是,”陆周瑜补充,“我们的。” 展览是栽种一棵树。 山楂树。 周期不知道多久,或许是无限。 想到了沙漠里的那捧沙,夏炎下意识地摊开手掌,呢喃着问:“门票呢。”他说会送一张门票。 陆周瑜笑着握了握他的手,说:“钥匙我不是早就给你了吗?” 最后一步是浇水。 阳光析过水帘,映出虚虚的一道彩虹。 水流一汪一汪地被土壤迅速汲取,像是迫不及待,以至于夏炎仿佛看见土地之下的根系瞬间膨大,地面都在晃动,如同某种生命的苏醒。 地表裂开了,树苗抽条,倏然飞长成参天的模样,离云和太阳都很近。 叶片在头顶摇摆,碰撞,而后噼啪作响,开出满树的花,须臾间,又结出第一颗鲜红的果,坠在枝头。 或酸,或甜。被他们扬手摘取。 丰收季节已过,这颗果实是迟到了一些,但不算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