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微蓝》汐容 她眼角眉梢早已染上了太多风霜,太多疲惫,甚至还有因他加进去的太多风情。可是易鸢,还是这样的干净,就像一张不曾做过画的白纸。 她浸在在这冗长的梦里,想,这幅模样,才配是他所喜欢。 她等了他那样多天,却不敢让旁人知晓她的等待和不安,只等来一句——好好一出戏,演过了头,反倒索然无味。 最后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带着前尘今生所有的秘密,却还是不舍,于是那日走时,纤长白皙的手指抚着他还未穿过的冰冷铠甲,一寸一寸极尽缠绵,又仔细将结系好。 这是她最后能给他的温存了罢。 如此甚好。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44557字 第1章 第一章 一、 遥镇无人不知,比齐叔的酒还要闻名的,是齐叔形形色色上至君王下至乞人的各种小道消息——只要是在齐家酒馆坐上一天,点上一壶酒,几碟打牙小菜,天南海北,没有什么八卦是你搜罗不到的。 “啊呀,太子妃好端端的,怎么会在大婚当夜遇刺重伤……” 齐叔神神秘秘一笑,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压低了声音,“这事儿可张扬不得,京中可紧赶着保密呢!也就你小子从我这儿听到了一二。” 青年忙换上一副恭恭敬敬的笑脸,追问道,“太子殿下竟也不追查刺客下落?” 齐叔忙敲上男子的脑袋,瞪起眼睛骂道,“糊涂!太子妃是什么身份!易大将军的独女!掌上明珠哟!这事儿要传到边关去让大将军心神不宁,一个不小心,锦州可是要失守的!” 男子捂了头,一脸恍然,“啊对,果然还是齐叔有见识!可是现下谣言四起,纸里怎么也包不住火啊……这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到易将军处去……” 齐叔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喝了一口,末了挑挑眉,“那就不是咱们管得了的喽,天高皇帝远呐。” 男子咂舌,“啧啧,只是可怜了那太子妃,据说,可是个一等一的妙人儿……” 齐叔抬起头,望向酒馆门口抱着一木盆将洗的衣裳姗姗而来的女子,眯起眼笑道,“太子妃是不是个妙人儿咱不知道,但我只说啊,这再妙,还能妙得过咱们蓝丫头?” 男子转头看去,女子身量纤纤,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瞧去吹弹可破,眉眼含笑望来,好生唇红齿白的佳人。 佳人轻启朱唇嗔道,“齐叔又拿窈蓝说笑了,当心爹爹寻着这由头讨你免费的酒来吃。” 齐叔白花花的胡子被风吹得有些滑稽,开怀大笑几声,“蓝丫头喂,给你爹爹讲,我等他来吃酒等得我这酒馆都要关门咯!” 窈蓝垂下眼睑,纤密睫毛阴影投下来煞是好看,却复又抬头莞尔道,“好嘞,等爹爹身子一好起来,我必定忙着拖他来齐叔这儿。” 第2章 第二章 二、 傍晚时候天边云霞似火非火的烧着,溪边女子皓腕似雪,浣洗累了便抬手抹去额头细密汗珠。 一件件衣裳荡在水中,是如同佳人静好容颜轻柔的模样。 她瞧着淙淙而流的溪水偏着头寻思了一会儿:齐叔说太子妃是个妙人,那是什么样的妙人?她脑子里的美人,只有儿时尚在的娘亲的模糊轮廓——长裙摇曳,乌发如墨,周身永远是清淡的香。 她垂眼望向微澜的水,想起听爹爹提及过,浣纱女西施便是个十足的美人。春秋吴越争锋,又不知这美人从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当朝的太子妃易鸢,也是个美人,也因这美人堪堪生出许多事端。 由此她不由觉得自己那满腹经纶的爹爹,自幼教她的那句“红颜祸水”倒是真理。 想着想着便忘了所处的环境,所以当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时,有人已走到她身后,窈蓝刚想回头,却已被那人一掌劈在后颈。昏厥前最后一眼,她望见的是遥镇将黑的天边,已挂好的一轮新月,被薄雾笼着,浅浅淡淡,似美人容颜于纱下,瞧不真切。 触手处,溪水分不清暖凉。 “世上竟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依稀中听见了个极动听的男声,她努力睁眼,却还是一片漆黑。 她自是看不见座上那白衣男子略显薄凉的唇及好看的眉眼,摇着一把画了墨竹的雪扇,扇柄处挂了一枚羊脂白玉的坠子。目光停在她身上打量着,却让人看不懂他的神色。 “殿下,此女要如何处置?” 死一般的沉寂半晌,她在黑暗中挣扎地皱起眉,嘤咛出声。随后她听见扇子合上干脆利落的声音,“三殿下那边,可是一日一回地派人来询问这嫂嫂的情况,我这个做哥哥的,又怎可再让弟弟如此挂心。” 顿了顿,便又听见那声音响在耳畔,“你们退下罢,太子妃一切安好,十日后上元佳节,按例随我上城楼观景。” “是。” 她听见门“吱呀”一声被关闭,有脚步声清晰到无法忽视,随后她闻到一股子奇香,片刻后再试着睁眼,竟撞进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中,那人开口,连声音也是似笑非笑的,“醒了?”随后修长微凉的手指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药力尚未伤及你身子,我便放心了。” 她脸上瞬间烧得火红,暗忖这翩翩贵公子一身绫罗,又听见方才一众人唤他“殿下”,身份定是非比寻常。窈蓝眼睛不知要望向哪里,环顾这屋内一应摆设皆是她没有见过的珍贵玩意儿,心中更是乱得如同擂鼓。 便又听他悠悠道,“我是当朝太子,初涟。” 窈蓝瞪大了眼,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一边战战兢兢道,“民女……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初涟却一把握住她肩头,一双桃花眼无限旖旎,“你我鹣鲽情深,夫人大可不必如此。” “夫人……?!”窈蓝惊得身子狠狠一震,初涟一臂抱住她单薄的身子,笑得得体儒雅,声音似有魔力,字句勾魂夺魄,“夫人此番醒了甚好,先前你我大婚当夜遇刺客闯入,都怪本宫保护夫人不周,让夫人受了这些许惊吓,御医瞧过后,说是因为受惊,夫人短期内很难想起从前许多事情。不过好在夫人已醒来,这忘记从前许多事,与夫人性命之忧相较,也就不足为提了,本宫明日便着人重新教导夫人一干礼数,夫人用心学着想着,时日久了,自会好起来的。本宫要即刻与岳父大人一书,也免得他老人家在边关思女心切,日夜担忧。岳父大人安则边陲安,边陲安则父皇安,父皇安则天下安。” 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夫人说,可是如此?” 她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惊魂未定地强迫自己理出个思绪,半晌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细若蚊蝇,“……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家中尚有病着的父亲……” “本宫已派人去照顾,在夫人彻底清醒过来以前,你家中一切事情本宫都会好好料理。”他轻轻一笑,白衣胜雪,芝兰玉树,看得她招架不住垂下眼,“如此,谢过殿下……” 初涟扶着她再度躺下,又掖好被角,动作极致温柔,便道,“那夫人先行安歇下,本宫还有要事处理。不必起身相送了。” 她望着他乖巧地点头,初涟便笑着离去。 留下窈蓝惊出一身冷汗打湿绫罗被褥,长夜寂寂,她望着明明灭灭的烛火,想着家中抱病的爹爹,想着自己是如何到了太子的东宫。 从言谈中想来太子把她带到这里,竟是因为她与当朝太子妃易鸢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而太子妃易鸢必是在大婚当夜受了重伤,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易将军宠爱独女易鸢极深,太子为了不让易大将军兴师问罪以致边关生变,才出此下策寻她来做个替身,在上元佳节时往城楼上站上一站,让京中百姓大臣都过个眼,传到大将军耳中,仍是爱女遭遇刺客只受了些惊吓不能回门,确无大碍罢了。 那真正的太子妃易鸢苏醒后……太子又会如何处置她? 她越想越心惊,却奈何眼皮愈发沉重,不知何时睡去。 第3章 第三章 三、 光再次透进她眼中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帐顶蝙蝠灵芝的图案绘得无双精致,看得她呆了许久,回身偏过头,瞧见檀木桌边睡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起身时却觉得双脚没了力气,栽到塌边,小丫头闻声立刻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瞧来。 她咬了咬唇,转头对她歉然一笑,那丫头却飞奔过来一把搀住她的胳膊,“小姐!小姐你可醒了!你吓死吟吟了!小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嘶……”她倒抽一口气,拍了拍吟吟的手背,有些勉强地笑着,“没事了,我这不是醒过来了么……吟……吟吟。” 吟吟望了望她,粉红的小脸上是泫然欲泣的表情,“小姐……殿下说得竟是真的……小姐你真的不记得吟吟了么?” 她暗自深深呼吸,露出一副极苦恼哀愁的表情,“我确是记不大清了……殿下说日后慢慢讲与我听罢……吟吟,先扶我起来可好?” 吟吟用衣袖忙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儿,“嗳,小姐,你看我都欢喜傻了。” 重在榻上坐下,窈蓝望着忙着为她准备衣裳的吟吟,问道:“吟吟,你尽早给我讲讲从前些许事情罢,殿下不是说,一会儿要差人来教习礼仪么。” 吟吟将一套淡绯色的衣裙拾掇妥当,转头望着她笑,“小姐宽心,殿下说怕小姐受了惊吓此番不愿见外人,只吩咐了吟吟来为你讲讲上元夜入宫的礼数,还说其他时候都不用小姐进宫请安了。小姐你瞧,殿下还是很念着小姐的,从前小姐担心的那些,都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罢了。” 她偏过头,手指抚过柔滑衣裙,略有所思道,“从前担心的那些?” 吟吟自觉失言,忙用手捂了嘴,嗫嚅道,“没什么,都是吟吟瞎说的。” 她笑起来,拍了拍吟吟的手,“吟吟,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吟吟十岁进府便在小姐院中伺候着,小姐一直待我很好,小姐出嫁前贴身丫鬟素泠姐出府嫁人去了,小姐便挑了吟吟做随嫁丫头。” 窈蓝笑得愈发温柔,“是了,这些许年的交情……不瞒你说,自我这次醒来,发觉自己什么记忆都没有了,身边的人,哪怕是我最亲的夫君父母,都不再认得……吟吟,你知道那种感觉么?” 吟吟听着便又泫然欲下,忙握住她的手,“小姐……” 窈蓝眼中生生涌起泪意,又道,“吟吟,其实……我很害怕。我现在能倚仗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吟吟也带了哭腔忙道,“小姐!吟吟也是啊!偌大的太子东宫,吟吟除了小姐何尝不是举目无亲啊!” 窈蓝破涕为笑,轻轻拭去小丫头脸上的泪珠,又细细宽慰道,“好了,不哭了,你我主仆二人情同姐妹,有我在一天,就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吟吟用力点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小姐你放心,你不要怕,吟吟一定把从前的事情一点点全部告诉小姐!就先从殿下说起吧,太子还是二殿下时,从幼年起就素与咱们府上交好,太子生母庄妃娘娘与咱们夫人,那也是自幼的交情。禾熙五年,庄妃娘娘被立为皇后,咱们将军也是起了极大的作用的。禾熙七年,更是由皇上亲自降旨,等殿下和小姐及笄,便择良日赐婚的。但是先皇后却在禾熙十五年便殁了,皇上念极了先皇后,加上太子是禾熙元年降生,在当时就被传为祥瑞之兆,这些年又勤勉恭谨,恰逢咱们将军班师回朝,见皇上怀妻心切,便上书请求皇上立二殿下为太子。” 她沉吟片刻,“由此,爹爹与殿下的关系应该是极亲近的……” 吟吟应道,“是呢,只不过……”说罢便拿眼睛偷偷瞄她的脸色,窈蓝不由笑道,“不过什么?你说就是了。” “不过殿下同小姐的关系,却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好。按说老爷夫人和殿下及先皇后这般的交情,小姐又同殿下是青梅竹马,早该是亲近得不得了……可是吟吟一向看到的却不是如此……殿下待小姐礼数周到有余,却少了些亲近自然……而小姐也是如此……最让人想不通的是,老爷夫人明明知晓,殿下和小姐终有一日将结为连理,却始终没有问过小姐,到好似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样……小姐如今,也仍觉得同殿下不亲近么……?” 她思忖半刻,复又笑道,“唔……怕是从前因着男女大防,即便有了皇上旨意,也不见得不须顾及旁人眼光的。如今殿下与我已是夫妻,自是没有那些感觉了的。” 吟吟也应道,“小姐说的是,是吟吟考虑不周了……说了这样久,吟吟扶小姐起来洗漱用早膳吧?” 她一面接过吟吟递来的帕子,一面笑道,“用过早膳后,你陪我在东宫走走,顺带讲讲这东宫的情况罢。” 整个东宫在太子成婚前一直是由太子亲信打点的,太子妃如今入主东宫,自然也全权交由易鸢打理,而初涟平日又甚少过问东宫事宜,窈蓝当家主母的位子今后坐得也能算是自在。 东宫却不似皇宫那般奢靡富丽,反倒偏向精致典雅,和初涟整个人的气质倒是吻合得很。她在吟吟的带领下走了一日,便也受宫人们行了一日的礼,着实将两人累得不轻。让窈蓝颇为意外的是,随着吟吟略略走遍了七宫四十二院,大部分院落都是空着的,只需她稍加留心记忆。可这也就是说——堂堂东宫太子竟不曾有任何一名妾室。 “那通房的丫鬟,总是有的吧?”她一身淡绯色衣裙,在落日余晖笼罩下的东宫长廊上站定,望着身侧摇头不止的吟吟,“不曾有的啊……听大丫鬟说,殿下平日回到东宫便扎进书房,有时晚膳都用不上。况且小姐……人人都知太子与你定将成亲,也曾有人劝过太子纳上个良娣宝林的,殿下都以东宫最先迎进的须得是小姐为由,谢绝了。” 她不知怎的,竟噗嗤笑出了声,“倒是……难为殿下一片痴心了。” “是了,难为我一片痴心许久了,夫人竟也不褒奖为夫。” 晚风习习,带了些许凉,初涟今日下了朝还未来得及换上常服,浅金色的衣衫被夕阳映衬着,整个人周身似在闪光,面如玉冠,公子无双。 吟吟厚道地悄悄拽了她衣袖一下才跪下去,窈蓝回过神,急匆匆也随着吟吟福身行礼,跪到一半思及自己同吟吟身份大不同,便生生停在那里,脸上的笑也僵上一僵,“殿下万福……” 初涟就站在离她一臂远处,似笑非笑打量着她,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竟是目光潋滟的意味。 男子貌美甚过女子,怕也是罪。 窈蓝暗自想着,一面觉得双腿发酸,又挺了半刻,实在受不住了,抬眼望向仍是笑着不动金光闪闪的太子殿下,一时有些好气,不由道,“殿下,臣妾,很累。” “嗯……”初涟仍是笑着同她装傻,窈蓝便只得又道,“方才还提到殿下对臣妾痴心一片,殿下定是不舍得臣妾这般行着礼的。” 他却笑起来,“诚然。为夫怎么舍得夫人受累呢?只是为夫操劳了一日,也累得很,不愿再多言语了。” 不愿再多言语还这么多废话!窈蓝腹诽,随后却绽出更灿烂一个笑容,自己直起身子,一步便走到初涟身边,抬起手帮他揉捏着双肩,初涟一双桃花眼含笑斜斜看着她,余晖微遮了她容颜上的红晕,窈蓝强作镇定笑道,“是了是了,夫君操劳一日了,不愿多说便不说了,为妻替你好好揉揉。” 初涟笑了一声,握住窈蓝的手将她一把揽进怀中,掌心的温热堪堪烫了她的肩头。 吟吟仍是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只听初涟道,“吟吟,还不快起来。三殿下来了,带着太子妃去换身衣裳,到主殿去面客罢。”说罢又转过头望向她,目光中攒出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温存, “三弟素来顽劣,若是一会儿有冲撞你的地方,我自会帮你解围。你从前也与他甚少打交道,不必太过紧张。我就在主殿等你。” 他温热的气息就拂在她脸颊边,窈蓝的脸不自觉愈发的红,低头应了声,又道,“我不大会饮酒……” 微凉的晚风吹乱她的一缕发丝,初涟抬手替她别好,“不打紧,家宴罢了。若你不胜酒力,我便替你挡掉。” 她点了点头,后退盈盈行礼,“那臣妾先行告退。” 他负手而立,身姿在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有些模糊,衣袂被风吹得飞扬,转过长廊便消失不见。 吟吟重新为她隆重妆扮一番,她望向镜中华衣美服的佳人,仍是在想,爹爹曾讲过,女子一生,总归是要有个良人才算真正圆满。她曾不懂什么是良人,如今见初涟这般对她,她却打心眼儿里羡慕易鸢,有初涟这般体贴温存的良人。 窈蓝垂下眼睫,吟吟见状忙问道,“小姐是不喜欢这妆容么?吟吟再为小姐重新梳妆罢?” 她忙笑起来,笑得有些局促,“没有的,妆容很是好看。咱们走吧。” 转过身,一屋子丫鬟小厮跪下,听着恭送声,她脑子里想得还是方才一句——再如何温存绚烂,却也不是你的。 第4章 第四章 四、 在灯火通明的东宫主殿前立着时,殿内宴席刚开。 虽是南国,寒冬的夜晚,她却还是难免十指冰凉。 吟吟在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提醒道,“小姐不要怕,如常进去向殿下行礼就是了。” 她点头,随后走入大殿,四周的光晃得她险些恍惚,初涟端坐在主位上,已是换了一身月牙白的衣服,笑着望向她。 窈蓝立住,施施然福身,“臣妾给太子请安,殿下万福。” 初涟便温声笑道,“太子妃不必多礼,今日三弟前来本就是家宴,赐座罢。” 她抬眼,见次位上一眉目冷冽的男子径自把玩着琉璃酒杯,见她目光投来,便也看了过来。 窈蓝微笑,“三弟安好。” 初澈勾了勾唇角,“太子妃安好。臣弟听二哥说,嫂嫂因惊忘了从前许多事,故而连这些日子的宫宴都出席不得。却难为嫂嫂还记得臣弟,真是臣弟的无上荣幸啊。” 窈蓝仍是笑,“三弟说笑了,诚然太子所言无虚,本宫是一时想不起从前许多事了的。然而天家贵胄,个个器宇轩昂,再加上三弟眉眼总是有些像殿下的,所以本宫才贸然行了礼。如此看来,倒是我的莽撞了。” 复又转身颔首道,“臣妾还请殿下责罚。” 初涟朗声一笑,“三弟,太子妃幼时便是平辈中最懂礼数的一个,你怎的忘了。好端端的倒叫你嫂嫂拘束起来了。” 初澈便也讪讪道,“是臣弟的不是了,不该拿兄嫂的伤心事来说。” 初涟看向她,只温言一句,“入席罢。”窈蓝方谢了恩入座。 酒不过几旬,虽说歌舞精致,却也十分地拘束着,窈蓝正意兴阑珊,便又听初澈发了难,“说来也巧,自二哥七岁那年同嫂嫂双双落了水,都病了一场后,父皇赐了婚,兄嫂关系便一直不睦。父皇曾几次催促二哥迎娶嫂嫂过门,二哥也都以初登太子之位为由不曾应允。怎的如今,嫂嫂记忆全无,偏生记二哥记得这样牢,兄嫂关系也愈发和洽起来了?” 初涟端着杯只是笑,语气中却不自觉染上冰冷,“三弟倒是好记性,连父皇哪年赐本宫的婚都记得这样清。” 初澈也举杯遥遥回应,“臣弟与二哥自幼这般好的情分,二哥的事,臣弟哪有不上心的道理。” 吟吟方斟满她的酒杯,窈蓝便也笑着对初澈举杯,“三弟说的是,你我与殿下俱是自幼的情分,如今本宫又嫁与殿下,早已以殿下为天。前几日甫醒来,殿下悉心照顾,让本宫也是感激不尽。” 说罢又转头笑着望向初涟,容颜三分醉意七分俏丽,“殿下于我可谓情深似海,恩重如山,让鸢儿不敢也不能忘怀。鸢儿这杯酒,敬殿下。”言毕仰头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复又望向一脸不屑的初澈,“本宫虽说如今许多事一时难以记起,但却也不是全然不记得。禾熙七年是本宫同殿下双双在西山狩猎走失在林中,却不是落水呢,三弟这都记错,该罚一杯。” 初澈脸上略显阴鸷,干笑几声,象征性举了杯,“嫂嫂这番话,说得倒是极好。” “那是必然,再如何,本宫也忘不得皇恩浩荡,忘不得与殿下伉俪情深。” 初涟忽地定定看住她,神色复杂,窈蓝却始终不曾回头再看向他。 直到她露出的那一截如霜如雪的纤细手腕,在东宫巍峨大殿的通明灯火下狠狠晃了他的眼。 是夜,窈蓝回到房中,由吟吟伺候着脱下一身华服,着了一身素色里衣坐在铜镜前将鸽血红的耳坠子取下,半月形的桃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及腰的长发。 今日虽说同初澈有些太针锋相对,不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他句句都是刺,勾着挑着殿下同太子妃,亦同她的关系。 不自觉轻叹一声——易鸢总是要醒来的,这一切若让她来面对,是否就会自如许多。她如今不过是个戏子罢了,涂画了主角的脸,战战兢兢地演着替身戏。 甫抬眼却见境内身后人长身玉立,一双美目淡淡地打量着她。 窈蓝惊得忙起身行礼,却被初涟修长的手指死死握住了手臂,她抬眼吃痛地望向他,“殿下……?” 初涟不发一言地仍是漠然望着她,窈蓝忽地懂了何为君王气度,这之前她所见到的初涟,无不是温柔近人的,可他如今这不动声色便十足威严的模样,叫她着实害怕。 她挣了挣却不过是徒劳,只得复带了些颤意道,“殿下?” 初涟仍是这般望着她,冷冷开口,“你怎会知晓,本宫幼时同太子妃是在树林中走失,而不是双双落水。” 窈蓝怔了怔,随即望向他有些急切地道,“民女虽生于乡野,却也不是与世隔绝之地,当年殿下失踪的消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自是有风声走漏到遥镇。遥镇又有个经营酒馆的齐叔,平日就爱搜罗各路消息,传到民女爹爹耳中,自那以后,爹爹甚少带民女靠近山林之地,又时时加以叮嘱,一来二去记得自然牢靠……” 初涟眉头微微皱起,好看的眉眼映在她如水的眸中,他手上松了劲,却也仍不任她挣脱,“既是如此……还是我多心了。” 窈蓝便垂下眼去,羽睫垂成柔顺的模样,他听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便缓和了神色开口道,“怎又自称民女了?” 她仍是垂着头,声音有些闷,“窈蓝不敢忘记自己身份,逾了矩。” 他轻笑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惹得她一声惊呼,“殿下——” 初涟身上有极淡的酒香,窈蓝暗自想着不知她退席后他又接了初澈多少杯。 他抱着她走过殿内一层层纱缦,将她轻轻放在嫣红色的床榻之上,任她长发如墨散在绮罗鸳鸯枕上,便也坐在了塌边瞧着她。 她深呼一口气,声音不自觉染了柔,“殿下,你醉了。” 他笑起来,径自道,“夫人不是怕身份不对么,那今夜,为夫便正了夫人的身份。” 初涟濡湿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她仍是睁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只是那缕缕酒香不依不饶地萦在她的鼻尖。半晌,她才如梦初醒地嘤咛一声,初涟微微抬起身子,勾起唇角笑道,“替为夫更衣罢,夫人。” 她容色如烧红的暮云,他却在她眼中看出涌起的泪意,不由皱起眉,“怎么,不愿意?” 窈蓝努力在唇边攒出笑意,声音听上去有些破碎,“能服侍殿下,是窈蓝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殿下要窈蓝今夜之后,离开东宫后,又待如何呢?” 初涟神色难辨,只是笑问:“哦?” 她仍是垂下眼不看他,“窈蓝不敢高攀殿下……窈蓝自知此番殿下召民女前来,是因为民女三生有幸,与太子妃有那么几分相像罢了,窈蓝能够为殿下效力,自是死而后已。只是太子妃终要回到殿下身边,民女听闻殿下为了太子妃多年不曾纳妾,此等情谊深重,民女深深为之感动,因而对殿下不曾有半分逾矩之心。况且民女家中也有多病老父要照料……民女深知,太子妃回到东宫的那一日,便是民女再无法为殿下效力的那一日……” 初涟听着渐渐眉眼都染上了笑意,“那便命你不出东宫就是了,为夫还不至于养不起你一人。” 他修长的食指勾下床边帷幔,一面俯身细细吮吸她白皙的脖颈,一面霸道地开口,“替我宽衣。” 她在他细细密密的吻中脑子一片空白,咬住下唇,初涟却握住她的手放上他的腰带,然后施力一扯,他宽大的衣袍便被他扔出了帷幔,玉佩落地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带着暖意的手指抚上她的锁骨,她看着他俊逸的脸庞,真真切切地感到他的发丝散落下来,划过她的胸口,终是缓缓闭上眼,伸出光洁玉臂环住他的腰身。 帷幔外成对龙凤烛火,一夜摇曳,竟也燃至天明。 第5章 第五章 五、 女子初欢好便似往生一遍,她不知沉睡到第二日何时醒来,见他侧撑着身子,修长手指缠着她一绺青丝,黑白分明地映进他一双好看到不知如何形容的桃花眼里,薄唇带笑。 她忆起幼时听闻,薄唇之人,俱是薄情。 “夫人醒了?”他晨早带着沙哑的声音撞进她耳中,忆起昨夜窈蓝便又红了脸,强自稳住心绪应道,“殿下今日不需进宫么?” 他手臂一展揽住她白皙的肩头,“着人进宫说了声,今日晚些再去。夫人可还要再休息休息?” “……谢殿下关心,臣妾大好了。” 他却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出奇的柔和,“得夫人一句‘大好’,为夫总算是放下心了。” 她说不过他,便笑道,“臣妾伺候殿下沐浴更衣吧。”说罢便要起身,却被初涟更近得揽进怀里,只听他在耳畔道,“不急,再让我抱一会儿。” 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慵懒,她便缴械投降,任由他去。 用了膳窈蓝在房内伺候他更衣,吟吟带了一众丫鬟在一旁候着,瞧着窈蓝按她教过的那般将太子明黄朝服一层层穿得妥帖。 系上发冠时她踮起脚仰着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专注地看着他的发冠,他却看着她微张的樱唇不自觉勾起了唇角。待她系好,方要后退一步,腰肢却被他揽住,初涟在佳人朱唇上蜻蜓点水印下一吻,勾了唇邪魅一笑,“夫人系的这结极是好看,此后每日还须得夫人亲手替为夫整了衣裳,为夫才能出门了。”随即放开目瞪口呆的她转头向下人吩咐道,“太子妃今日身子不大舒服,你们要好生照看着。” 她脸颊染上绯色,镇定了心神福身,“恭送殿下。” 送走了初涟,她便只携了吟吟去花园散步,半晌天公不作美,大片乌云压了下来,眼瞧着大雨将至,吟吟一面扶着她进了亭子暂避,一面命人拿了伞来。 她一身水蓝色衣裙坐在亭中,仰头看向天际,不多时地面便一点一点的有了水滴,顷刻便听到雨珠狠狠落下,砸在檐瓦裂在地面的声音。 吟吟站在她身侧帮她遮风,看向亭外院子里的桃花,不禁惋惜道,“这场雨下得竟这样大,院子里的桃花都被雨珠打落了……” 窈蓝看着在雨水中打着旋的花瓣,安慰地笑道,“这倒是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景色……冬雨分外凉,这阴沉沉的天,倒叫人想看书了。” 她转头望向吟吟,“殿下的书房……会忌讳旁人进入么?” 吟吟偏着头想了想,“旁人定是忌讳的,但若是对小姐,就不同了啊……” 她抿了唇笑起来,“那便走吧。”起身整了整衣裙,又道,“吟吟,从今天起不要再唤我小姐了,唤我主子罢。” 吟吟愣了愣,随即看向她,有些结舌,“主……主子?” 窈蓝又笑道,“毕竟本宫已经是太子妃了,你总还像从前唤我,让旁人听了,也不免要笑话的。” 吟吟脸上一片恍然,行了礼便脆生生叫到,“亏得主子想得周全,吟吟记住了。” 吟吟撑了伞扶着她一路到了书房,刚躲进屋檐下,忙收了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转头却只见窈蓝已推开了书房的门。 待吟吟放好伞,用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窈蓝已从书架上抽下一本诗集翻阅了起来,她便立在一旁静静瞧着。 窈蓝一面捧了诗集,一面未抬头走向梨花木的圆椅,绕过书柜处,步子一个不稳竟向一旁倒去,吟吟见状忙伸手去扶,可终是晚了一步。 一旁太子书案上的公文散落一地,看得吟吟心惊肉跳,忙搀着窈蓝的手臂缓缓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小姐……不……主子,你怎么样?要不要宣御医来瞧瞧看?” 窈蓝痛得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歉然道,“本宫不打紧的,只是把书案弄成这样……” 吟吟忙安慰道,“没事儿的主子,你先好生歇息一下,吟吟来收拾一下,很快就好。” 她扶着小手臂,点了点头,吟吟便躬下身子拾掇着地上的公文。 半晌吟吟重新规整好书案,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按着手臂,“主子这会儿好些没?” 窈蓝有些勉强的笑了笑,将手中诗集递给了吟吟,“放回去吧,这么一乱我也没心思看了。眼瞧着天色不早了,殿下怕是也该回宫了……” 吟吟依言将诗集放回书架上,应道,“是呢,还有个把时辰就快了呢。” 窈蓝沉思片刻,忽笑起来,“吟吟,陪我去后厨瞧瞧罢?我想给殿下亲手做点膳食。” 吟吟皱起眉道,“主子怎么又动了下厨的心思?我记得还是刚入府时听人说过,主子时常自个儿下厨,被夫人规劝了几回,便不再去了。” 窈蓝眉眼弯了弯,“唔,正是好久了,想着要贤惠一回。” 吟吟也笑了起来,“那吟吟现在便去知会后厨一声。” 初涟回宫便听管家来报,太子妃有请。 待他换了一身常服来到她院中,只见院中亭内石桌上备好了酒菜,她笑着起身,带着身后的吟吟一齐行礼,初涟一手扶起她,“太子妃免礼。今儿个太子妃怎么有雅兴叫本宫来赏花用晚膳了?” 吟吟一面笑道,“殿下此言差矣,主子备的晚膳可不是寻常的晚膳,是主子亲手准备的。” 初涟微微勾了唇角,眉心不易察觉的皱起,“哦?” 虽说午时下了一场雨,还存了些凉气,可傍晚的天气却出奇的好,空气中满是院中落花的冷香,夕阳照耀着带笑她的脸庞,看起来暖洋洋的,“为妻是想,寻常人家女子,在自己夫君操劳一日回家时,都能献上一顿亲手准备的晚饭。殿下虽是千金之躯,却也该体会体会这寻常人家日日都有的温馨,也好更能想着百姓,为着百姓。不知为妻拙见,殿下以为如何呢?” 初涟瞧着她,一双桃花眼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意味,执了她的手落座,“为夫觉得甚好,以后晚膳便日日都在夫人宫中用过罢。” 窈蓝一面为他布菜,一面斟酒,却只是看着初涟用膳,并不动筷子。初涟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夫人这是胃口不佳?” 她便径自摇头,“不曾的……夫君这酒菜用着还合口味么?” 初涟又夹了一个捞汁芋球到她碟中,“甚好,夫人尝尝。” 她看了看金灿灿的捞汁芋球,又看了看“金灿灿”的初涟,小心翼翼开口,“那夫君心情可是大好?” 初涟带笑皱起眉想了想,“尚好。” 她便又斟满一杯酒与他,“那夫君就可以不计较为妻今日到书房寻本诗集看时,不慎撞翻了书案上的一应公文之事了罢?” 初涟眼角微微上扬的双目依旧似笑非笑盯着她,“哦?确有此事?” 吟吟忙在一旁点头行礼道,“禀殿下,太子妃本是无心的,因看着诗集太入迷才不慎摔倒的,小臂处还跌伤了呢。” 他皱了眉放下筷子,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臂,窈蓝不自觉向后缩了缩,却被他握得更紧,“别动,我瞧瞧。” 她便真乖乖听话不动,任他卷起衣袖,微凉的指尖细细摩挲着手臂上的淤青,只听他温声道,“可还疼么?” 她咬唇摇了摇头,“不疼的,就是撞掉了书案上的公文……给殿下添麻烦了。” 初涟仍是低着头望着她的手臂,笑道,“是啊,添了不小的麻烦。” 窈蓝听罢正泫然欲泣,又见他将她手臂轻轻松开,拿起筷子又为她夹了个梅花包子,笑道,“那便罚为夫今夜宿在夫人宫中罢。” 这一日在吟吟后来的回忆中,殿下与太子妃是极和洽地用了一顿晚膳,亭内景色正好,晚风拂面,说不出的惬意温馨。只是殿下提及太子妃这身水蓝色的衣裙不适合嫣红色的耳坠,在太子妃去换耳坠的空档,问了今日太子妃可有和她讲过什么特别的话。 她左右思索,也只有如实答道不曾有他,只是太子妃不再让她唤她“小姐”,改了口叫“主子”。 太子望着庭中桃花,兀自一笑,未多言语。 望着院中桃花翩翩,落了姗姗而来的那人肩上发间,便明艳得似将人间绝佳景致都已看遍。 第6章 第六章 六、 时间平稳的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这一日初涟起了个大早,便进宫了。 走时嘱咐睡眼惺忪的窈蓝再好生歇息一番,晚上便要随他上城楼赏灯。窈蓝迷迷糊糊应了声,便又睡下。 待吟吟叫醒她,天已大亮了,窈蓝清醒过来忙惊呼一声,“吟吟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叫醒我?这一番收拾下来还哪里来得及进宫面圣了?” 吟吟一面准备衣裙一面小声道,“是殿下吩咐奴婢们不要打搅主子休息的……” 窈蓝叹气,又忙梳洗打扮起来。最后穿好一袭湖蓝色长裙,配上雪狐裘的精致短袄, 夜色未至,她便乘了车辇进宫去了。 窈蓝在车上努力回想昨夜初涟嘱咐她的所有细节,直到一声尖锐的“恭迎太子妃——”在她耳畔响起。 吟吟为她打了帘子,窈蓝便整了整衣裙,握住吟吟伸出的手,步履稳当地下了车,大太监罗福海立马领着一干宫女太监跪下,“奴才参见太子妃,太子妃金安!” 窈蓝微微笑起来,朗声道,“罗公公请起。”说罢敲了吟吟一眼,吟吟立刻会意,走上前去迅速在正起身的罗福海怀中塞上几锭元宝。 罗福海眉开眼笑地跟在窈蓝身后悄声道,“殿下头午进了宫便陪着皇上料理今晚宫宴和赏灯的事儿呢,现下还在勤政殿,奴才先引着太子妃到燕妃娘娘宫里去候着开席。” 她由吟吟搀着绕过假山亭榭,声音不疾不徐,“倒是劳烦罗公公了,近来本宫身子不好,也不曾进宫给父皇请安,父皇龙体可还安康?” “禀太子妃,皇上近来虽说操劳,除了夜晚偶有咳疾复发,其余倒一切安好。只是皇上和燕妃总念着太子妃前些日子受了惊吓,不知身子可大好否,只得日日送了上好的药材玩意儿往东宫去。” 窈蓝在燕妃宫前立下,仍是滴水不漏地笑着看向罗福海,“有父皇和燕妃娘娘惦记着,本宫哪儿敢不快些好起来。父皇恩德,殿下与本宫时刻感念在心,下次父皇询问起时,还劳烦公公将殿下及本宫的心意告知父皇,好让父皇宽心呢。” 罗福海后退一步,做出恭请的手势,忙道,“那是自然,太子妃请。” 窈蓝转身,进了殿门。方行进主殿外,便听一浑厚男声笑道,“论勤政,皇子们还当属太子是表率,拼命程度朕都自愧不如啊……” 随后她听见那人温声道,“父皇过奖了,儿臣不过是谨记本分,为父皇分担一些是一些罢了。” 她听见这声音,便觉得心里的不安全都散了去,唇角不自觉又上扬几分,殿门由一旁的奴才打开,她便正好撞上初涟的目光。 窈蓝在他微笑着的注视下走上前,行了宫礼,“臣妾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燕妃娘娘,恭请娘娘金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皇上笑着望着窈蓝,道,“太子啊,真该叫你的那些臣弟们都好好学学太子妃,不论何时太子妃这礼数,都是最挑不出错的。” 初涟亦笑道,“易将军家教严谨是出了名的,太子妃恭谨有礼向来是京中典范。” 皇上这才道,“太子妃快请起,赐座罢。” 窈蓝又恭恭敬敬谢了,才行至初涟下侧席位入座。 燕妃笑着望过来,一派关切道,“太子妃身子可好些了?自从你二人大婚,本宫还是头一回见着你呢……听闻你身子不大爽利,本宫虽想念得紧,却也一直也未敢多加叨扰。只上回听澈儿提起一句,说是好多了,这回宫宴才敢发了帖子邀你进宫。” 窈蓝笑着瞧着她,在心里思索一番,便默默想——是了,这女子容貌与三皇子初澈像极,便是初澈的生母燕妃。 于是便开口应道,“回燕妃娘娘的话,臣妾身子好多了,劳烦父皇、娘娘和三殿下挂记,真是臣妾的不是。” 燕妃便又笑道,“哪儿的话,太子妃身子安好,太子殿下才能放心呐,太子放心了,皇上和本宫才能心安啊。”说罢又盈盈望向皇上。 皇上也道,“燕妃所言极是,如今瞧见太子妃却无大恙,朕也代易将军放心了。时候不早了,燕妃,传宴罢。” 燕妃应下了,太监便高呼一声,传宴—— 于是,禾熙廿二年正月十五的宫宴,便流水似的开始了。 宴席用得安然无恙,窈蓝虽觉索然无味,也不得不时刻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却是累得很。接近尾声时,有太监来报,吉时将至,百姓已在城楼外候着,请皇上亲上城楼燃烟花,宣布这一年上元夜赏灯伊始。 于是皇上便带了燕妃、慧妃等受宠的妃嫔,众皇子及家眷,浩浩荡荡地上了城楼。 她立在初涟旁边,听见皇上朗声对百丈城楼下的百姓道着天佑国昌,冬夜的风吹来,窈蓝不自觉握紧双拳试图取暖,却不料身侧的初涟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左手。 她用眼尾余光扫他一眼,发现他面上仍是一派镇定,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她便也轻轻叹出一口气,复又望向城楼下的百姓。 那样远的距离,看不清底下乌压压一片人的模样,甚至身形。而他们,站在这巍峨城楼上,似星辰,似明月,似艳阳。 原来这便是君临天下,这便是天家风范,这便是,普通人与他的距离。 夜幕忽然同时绽起数十朵烟花,一簇簇燃得热烈好看,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真真是一场热闹至极的盛世欢宴。 她左手忽然比方才还要冷,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发现那人已松开了握住她的手,走到天子身侧,以主宰者的身份发言。 原是她手掌出了汗,经风一吹,才更是冷得彻底。 她忽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太灵光了,于是对之后的一切全然如坠梦中。 再次回神的时候,却发现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初涟抱着她骑着一匹毛色雪白的良驹,飞奔出宫。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初涟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身子,她感到他胸膛震了震,才知他是笑了,“方才为夫问夫人,陪我出宫放莲灯可好,夫人不是一口便应了,怎的现在要反悔不成。” 她呓语似的重复道,“放莲灯……是了,去放莲灯……” 初涟揽紧她,扬鞭一挥,马儿又加速飞驰起来。 直至到了护城河边,他翻身下马,向坐在马上踌躇的她伸出手,她将手交给他,本想试着下马,却被他拦腰抱下,双脚稳稳落地。 她愣愣地瞧着他拿出两个莲灯,河畔烛光微弱,可映在他眸中,却出奇的亮。 男子貌美甚于女子,是为孽。她时常想,由初涟的惊艳容貌,不难想象,当年先皇后立于此处,一颦一语,是何等的绝代倾城。 “许个愿吧,” 她听见他轻声说,“窈蓝。” 她抬眸看向他,撞上他带笑的眼眸,“从前母后告诉过我,上元夜放莲花灯时许愿,会有河神助你实现。今夜是你与我的愿望,不是旁人的。” 他修长的手指握住嫣红的莲灯递到她面前,红白色交映,微微有些闪痛她的眼。 窈蓝伸手接过,初涟笑了笑,抬起食指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放莲灯的时候要笑着,河神才会卖个面子给你,你这样呆愣愣的,他要不理你的。” 窈蓝也噗嗤笑了出来,任着他拉着跑向河边。 河畔有其他人也在放莲灯,一朵朵;莲花飘向湖中央,渐渐飘远,初涟看着她,温声笑道,“闭上眼睛,乖,许个愿。” 她便站在他对面,同他一起乖乖闭起眼睛,将莲花灯持在胸前,默念了一句话,随即她睁开眼,见他微笑着的夜幕后,又绽起那样盛大的五色烟花,将那人梦般容颜烙成了永远。 燃着的莲花灯顺着河水蜿蜒而下,在倒映着光的湖面上,似天街的暖灯,绽放成极致的美景。 她笑在唇边,忽就变凉。 人说爱情与烟花才是相得益彰的物什,同样盛大,同样耀眼,同样绝美,同样短暂。 人心薄凉,只有见识过世间这两样,方能彻悟。 烟花春寒上元节,残灰落散西江月。憔悴相怜,卿是虚空,侬是幻灭。无缘怎又相见,年年此灯夜。妾在绿水,君在天街。 妾在绿水,君在天街。 她闭上眼,却感到有疾风擦过,忙看向初涟,他却转身抽出随身佩着的软剑挡开了呼啸而来的羽箭。 她仓皇间看清,百米外,已被一群蒙面的黑衣人重重包围。 初涟握剑冷笑道,“还真是自信,只派了你们来,不过,也算有够心急的。” 这是窈蓝第一次见到浑身透着肃杀气息的他,全不复往日温柔平和,这才记起,原先也是有人说过的,东宫的这位太子殿下,是当之无愧的文武双全、雄才大略,即便是做三军统帅,也是未尝不可的。 为首的黑衣人显然不愿再多听这些,便下令道,“速战速决!” 正前方的黑衣人忽然齐齐架出弓箭,她望着羽箭上的阵阵冷芒,轻叹一声,自知躲无可躲,只听黑衣人又道,“放箭!” 窈蓝方要上前,却被初涟抬手护在身后,她有些怔愣地望着他,却只见他剑挥舞得飞快,如同他平日的防备一样,四面周全,滴水不漏,那羽箭密密匝匝,却一支不曾落在他们身上。 在他渐渐吃力后退之时,东宫的护卫终于赶到,在黑衣人身后突袭,将奸党清扫后,只听初涟的心腹陆恒跪下报,“启禀殿下,属下已将为首余孽缚住,然而这批人必是受训极好的暗卫,个个口中藏着剧毒,此人已自行服毒自尽。” 初涟缓缓放下手臂,将剑尖划向地面,瞧着满地尸身面无表情道,“带回去。” 她方瞧见有殷虹的血珠儿顺着他握剑的手指一滴滴落下,窈蓝忙惊道,“你受伤了?” 初涟转身望着她,仍是带了笑,“不打紧,此处不宜久留,夫人先随我回东宫罢。” 她却二话不说,俯下身子,将湖蓝色衣裙撕下一角,夺过他手中的软剑扔在地上,执起他的手,微皱了眉,认真地包扎起来。 他笑道,“夫人可不知,为夫这把剑金贵着呢,天山玄铁千年也难得一块,你就这么扔在了地上,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见她不答腔,他便又道,“方才出手时动作慢了一些,在挡第一下的时候伤了,不过不碍事的……” 窈蓝不说话,仍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初涟左手摸摸鼻尖,也不再言语。 待她包扎好,他用左臂抱了她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却见她双手握紧缰绳。 初涟听见这个女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来用力,殿下只须用左手控制方向便好。”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不知为何无法拒绝,于是他只道了一声好,便伸出手覆住她的双手。 骏马飞奔中她死死握着缰绳,心思起伏不定——他之所以出手较之对方慢,是因为伸手护了身后的她。然而在接对方第一箭便受伤后,却仍是硬撑到援军赶来。且直到全部处理掉敌人,才表露出自己的伤势。 如此一个男子,便是当朝东宫太子,是她的,夫君。 妾在绿水,君在天街。 天街花正好,绿水长不歇。 第7章 第七章 七、 又是那一片雾蒙蒙的山林,他捂着胸口,被一个红衣的女孩拖着手,飞快地向前跑着。 他已是到了极限,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躬下身子。女孩急忙俯身搀扶他,可是他却看不清她的模样,只听她急道,“小白,你不能停下啊,他们就要追来了!” 他握着她的手,只是摇头,“你快离开这里……他们……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女孩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咬了似血红唇,俏生生的脸庞却苍白得可怕,“不可能!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 场景飞速地转换,他依稀见浓雾中弥漫了一片血色,万丈高的悬崖边上,旌旗猎猎,三千铁骑一字排开,却依旧是无可奈何。 那被风吹得有些扭曲的黑金色“易”字旗下,有人心同铠甲一般冰凉,他听见风里传来百战沙场的铁汉似哽咽的破碎声音——“臣,恭迎殿下回宫……” 有一抹红色似是笑了,微微扯动了唇角,笑得像一朵开在悬崖边上艳极的花儿,随后衣袂飞扬,翩然如一只身轻自在的蝶,坠入深渊,风吹得她发丝渐渐遮挡了容颜。 他冲到崖边高声哭喊,耀眼的红却依旧渐渐没入雾中,再寻不得…… “飞飞……飞飞……飞飞——” 初涟从梦中惊呼坐起,额角有冷汗涔涔而下,他捂着胸口,忽然疼痛莫名。一片黑暗中有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轻声唤道,“殿下?” 他瞳孔微缩,似是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随后将手覆在窈蓝手上,声音极哑,“我在。” 窈蓝忙从身后轻轻环住初涟的腰,声音放得极柔,“殿下可是魇着了?” 初涟揉了揉额角,“只是梦见了位故人……” 窈蓝食指轻轻替他揉着额角,轻笑道,“既是梦,殿下也莫要挂心上了。” 初涟唇边扯出一抹苦笑,“莫挂心上……是啊,事隔经年,斯人已逝。只是故人时时入梦,想忘,也是不能。” 窈蓝手指微微顿了顿,随即如常,便关切道,“殿下可是心口痛了么?” 初涟眼眸一黯,“陈年痼疾了,无碍。”随即笑道,“夫人怕是不知,为夫幼时体弱多病,好些回妙手神医仲鹤先生都说回天无力。” 窈蓝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确是算宫闱秘闻了,那后来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初涟望着朱红锦缎鸳鸯衾,似是呓语道,“后来么……再寻不着那位故人了,想寻到她吧。” 窈蓝紧了紧抱住他的手,轻声安抚,“殿下洪福齐天……窈蓝惟愿殿下,此生再无劫难。” 有风带起纱缦,夜如潮水,将一切尽数吞没,只有庭院月坐中天,洒下一宫银辉,湿冷无声。 二月初,发生了一件举国同庆的事儿——边关战事告捷,易大将军班师回朝。 当夜初涟在书房同她嘱咐了许多关于易鸢的细节,窈蓝一一记下,仿着易鸢的模样做给初涟看,直到初涟也觉得再无一丝破绽。 这一夜她却辗转反侧,夜半初涟从背后揽过她,安抚似的拍着她的后背,掌心传来的温热是她安心的由头。 第二日天甫见亮,她便随初涟一同起身,替初涟小心翼翼穿戴整齐后,她仍是系着他的朝冠。 他看着她削葱般的手指与浅金色的丝带交相翻飞,心下不知柔情多一些还是不忍多一些,在头脑未反应过来之前,已是牵着她的手印下一吻,“今日面见大将军不要太过紧张,毕竟如今你是太子妃的身份,易将军也不会与你交谈太久。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有我在。” 窈蓝怔了怔,低低笑出来,又端端正正行了礼,“是,臣妾谨记。恭送殿下。” 初涟又深深望了她一眼,遂转身离去。 梳妆的时候,婢女为她戴上了那副易大将军特意快马加鞭命人送来的红玉耳坠,长长牵绊,几乎垂到肩头,一身月牙白衣裙更衬得佳人人间绝色。 窈蓝遣退了所有宫人,对着铜镜良久,悄然莞尔,那笑容是满心满意的苍凉和疲惫,却偏生好看到倾城无双。 她将那副嫣红如血的耳坠缓缓取下,换上了一副浅碧色翠云耳珠,指尖触及雪白的耳垂,是入骨的凉。 她还是在琼楼玉宇的皇宫大殿见到了这个世人心中不倒的战神,英姿飒爽却也渐露老态的男人,这个铁骨铮铮驰骋大江南北立下赫赫战功的男人。 她端坐在太子初涟身边,看着这个男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逆着光的轮廓似乎还带着大漠飞雪的冰凉,对着龙椅上的帝王屈膝,朗声道,“臣易子昂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畔是席间所有的喧嚣,是旁人所有的恭喜,她始终得体笑着,偶尔同那些也向她道贺的人一一举杯,像一台机器一样对所有人的问候对答如流,直到身侧有一双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她才如梦方醒,转头望向初涟。 只听皇上关切地望向她道,“想必爱卿早已听闻太子妃前些日子被东宫刺客所惊一事,身处边关,自是无比挂心。” 易子昂忙起身,恭敬行礼道,“臣为圣上驻守边疆,此身早已献给沙场,不敢挂心红尘半分。太子妃有太子鸿福庇佑,臣自是感激不尽。” 皇上笑着起身,持了酒杯走下大殿台阶到易子昂身旁,易子昂见状忙也举起酒杯,皇上拍了拍他的肩,“好!说得好啊!爱卿这数十年戎马倥偬,从未叫朕失望过,朕这杯酒敬你!”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易子昂忙也跟着饮尽杯中酒,又听皇上道,“所幸太子妃毫发无损的坐在这里,不然,朕以何颜面再见爱卿——” 易子昂忙跪下行礼,“皇上,臣——” 皇上伸手扶起他,笑道,“朕都知道,爱卿无虚多说。如今回京,朕怎么也要顾念你思女心切。来人——” 宫中太监统领带了一群下人走向窈蓝,复又听帝王下旨,“朕今日特准太子妃同大将军叙上一叙,以抚将军思女之心。” 她起身,同易子昂一并跪下,朗声谢恩。 行至偏殿,吟吟扶着她端坐在主位之上,易大将军则是立在殿中,听着领头的太监又殷勤了几句,她笑着便打发了下人。易子昂一撩官袍前襟,行了大礼朗声道,“臣易子昂,恭请太子妃安。” 窈蓝眼前恍然有一片氤氲的雾气,如同手边的茶盏,让人觉得不安的滚烫,她起身大步走上前,虚扶一把易子昂,有些哽咽道,“爹爹……” 易子昂闻言竟也几乎老泪纵横,但转瞬却仍是垂头道,“太子妃如今身份高贵,这往日称呼可是不敢再用,还请太子妃唤臣一声‘将军’罢。” 窈蓝也用帕子轻轻试了试眼角,一颦一语间同易鸢如出一辙,“将军所言极是……赐座罢。” 易子昂微不可觉地皱了眉,谢了恩方起身落座,端起茶杯忽又道,“昨日老臣托人送去的那副耳坠子,太子妃可喜欢?” 窈蓝抿了抿唇角,“将军送来的耳坠子自是名贵不凡,只是将军怎的忘了,本宫素来,不用红色。” 易子昂抬眼望向她,她眼睛微微垂下,看着茶盏散发的水气,有些伤神的模样,他心下微动,“太子妃近来身子可大好了?” 窈蓝眼中攒出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无碍了,当日刺客入东宫,不过是惊吓到了本宫,太子对本宫也是关切有加,随后静养些时日,便就好了。只是还劳烦将军和夫人挂心,倒是本宫不是了。” 易子昂也叹,“太子妃言重了,皇恩浩荡,自是庇佑太子和太子妃安好康泰,老臣一家愿尽绵薄之力,死而后已。” 她眼中再次升腾起泪意,用帕子按了按发酸的鼻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将军也该谢恩出宫了罢……” 易子昂再次起身行礼,“太子妃所言甚是,老臣告退。” 她看见他转身时夕阳余晖清楚地映在鬓边,银丝闪痛了她的眼眸,终于还是未能忍住脱口唤道,“爹爹……” 他脚步顿住,却未曾回头,“太子妃……有何吩咐?” 她唇边一丝不成形的苦笑,“没什么……只是本宫出阁数月,有些想念往日爹娘那一声‘妹妹’罢了……” 易子昂半晌未言语,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带着慈父对女儿无限疼爱的声音唤道,“妹妹,爹爹走了,你在东宫……一切注意,你娘亲也很是挂念你。” 说罢大步走出偏殿,她看着他刀锋般笔挺的背影,有些手忙脚乱地端起茶盏,茶香混着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原本平静无波澜的水面忽地溅起细小的水花,随即一圈圈泛起涟漪。 回东宫的车辇上,初涟见她眼眶泛红,心下也觉不忍,抱住她肩头,她靠在他肩上仍是哽咽,只听他抚着她一头柔滑乌发安慰道,“你家中父亲一直都有人照料,我听东宫的太医说,身子骨也有些起色,你……无需太挂记。” 她啜泣着死死握紧他的衣角,轻轻点了点头。 车轮碾压在路上的声音让人心里没由来的烦躁,如果有一天易鸢苏醒过来,那么她呢,又要何去何从。 可尘归尘土归土,有些人本不该在这处,也终有一日必将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第8章 第八章 八、 她每日同初涟一同醒来,替他整理好衣衫,送他出东宫上朝,随即自己去书房写写字看看书,偶尔和吟吟一起做做女工,在自己的院子里精心伺候了一株桃花,闲来在榻上打个盹,傍晚亲自下厨做上三两小菜等着初涟回宫,晚上伴他批阅公文再于他温暖怀抱悠悠睡去,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下人们都夸,说太子妃是顶好脾气又亲和的,虽顾及主子身份不多接触,却是真真切切关心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平日里勤俭持家,又能将太子起居一应照料得有条不紊。本以为太子妃是名门闺秀,怕是娇生惯养,素日不懂如何当家作主,却不成想是如此妥帖地打理着东宫事宜。初涟听了也是打趣她,她便笑着扑到他怀中呵他的痒。 就这样,日子平缓地滑到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院中一树桃花开得正红。 这一夜初涟遣人回来说,宫中有些事情未处理完,不能赶回来同她一起用晚膳了,窈蓝便也应了,命人收拾了一桌菜肴,遂打发了吟吟,独自一人在宫中散步。 月色正好,各宫庭院都开了大片的鲜花,簇簇团团,看着人心醉。她也不知走到了哪儿,看见院子里一片梨花开得煞是好看,便提着裙摆轻轻走了进去,站在花树中俯身细细嗅着花香。 她素白衣裙同梨树混为一体,竟也在夜幕中教人再辩不出来。 所以当那个日夜响在她耳畔心中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一惊,刚想出声,却又听见还有旁人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压低嗓子说着“天莲草”“时候到了”之类的字眼,进了这座并未点灯的宫殿。 她素白指尖轻拈着梨花雪色的瓣,又缓缓松开,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遥望天边皎洁明月,洒下一地湿冷的清光。 窈蓝垂下眼,却转瞬之间便飞身跃进大殿的窗户中,衣袂翩翩,却没有一丝声响。 她在暗处,看着初涟一群人打开暗道,她便隐了气息,跟在最后一个人身后也踏进暗道,一路向下又不知过了几重机关,到了一个极冷的密室。 她隐在屏风后看见跟自己长着同样一张脸的易鸢面无血色地躺在一块千年玄冰之上,周身缭绕着缕缕寒气,初涟紧紧盯着她,听着身边的人道,“殿下,太子妃如今已度过中毒 九九八十一天的危机,又寻到了这圣药天莲草,老夫可保太子妃在十日内便苏醒。” 他听着,那样好看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难见的温柔神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蹙起眉。 窈蓝看着,不自觉想伸手抚上他眉心,她最不喜欢他皱眉,虽说还是好看得过分,但是她知道他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才会锁眉,她每次都会将那些褶皱抚平,她不喜欢他不开心。 可是她听见他问,“仲先生确定不会有什么差错么?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我要看到她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殿下请放心,老夫愿拿项上人头担保,太子妃服下天莲草,十日后必将完好地站在殿下面前……” 他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然后笑道,“那本宫就放心了。” 然后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安静地躺在那里一身水碧色衣裙的女子,不顾千年玄冰的极寒坐在易鸢身侧,却背对着她。 她见他的手牵起她的手,如他曾牵过她那般。 太子妃洪福齐天,可太子妃是躺在那里的易鸢,却不是她窈蓝。 是从小养在将军府锦衣玉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格乖巧温顺,冰雪聪明的易鸢。 不是风吹雨打,阴晴不定,无坚不摧,不动磐石,安如泰山,置身他二人这场风月之外的窈蓝。 初涟注定如那夜烟花,太短暂的相遇本不该萌生爱。 可她不信邪,不信未曾见识过烟花和爱情的人,不懂人间极致的薄凉。 而今终于明白,她从不是这场风月的参与者,不过是误打误撞的见证者罢了。 易鸢即将苏醒,他便连再同她用上一顿晚膳也觉得惫懒。不论她从准备食材到烹饪有多精心,用上多少道工序,玩弄多少种花样,最后做出的菜肴有多可口,只因易鸢将归,他一句不喜欢,便全盘推翻。 她终于承认她输了,彻头彻尾,这般惨淡。 这一瞬她才真正觉得冷,觉得牙齿都要忍不住打颤,她自问生来已是学会许多事情,她会隐忍,会承受,会原谅,却觉得竟比不过初涟半点——他会伪装。原来夫妻之心,男女之情,他都能收放自如。原来百般呵护,万般温存,他都能悉数导演。 原来不过是一场戏,唱了太久,自以为可歌可泣感天动地,到头来,生离死别是自己,长歌当哭是自己,感动的,也不过是自己。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内,如何熄灭房中通明烛光,又是如何在初涟身上还带了屋外的冷意拥住她时,为了演好假寐还轻微嘤咛一声。 她只是觉得冷,她自己躺着,已经够冷了,但好在她渐渐已经适应这一个人的长夜——可他偏又出现。 他出现也就罢了,却带了一身的寒,让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丁点温暖,都流失殆尽。 他就这样拥着她,当作不知道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女子即将醒来,当作不知她心底对他一腔情意,不发一语。于是她只有继续配合着,安安静静地演着另一人。 尽管她打心眼儿里觉着,另一人的命,较之自己,好得实在过分。 翌日初涟醒来,却发现从小轩窗透过的清晨熙光洒进房中来,梨花木梳妆台前,她早已披上淡绯色的薄纱裙,朱红的半月形桃木梳上绣着精致的云纹,被她素白的手指握住,红色和白色一下下在如墨般的乌发中穿梭流淌,不疾不徐。 一抹柔光映在她侧脸,纤长的睫毛更是衬得她整个轮廓分外柔软,光洁白皙的香肩和秀气的锁骨在染了绯红的薄纱的笼罩下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她在铜镜中看见他醒来,未曾转头,对上他一双眼,扬起唇角,盈盈一笑。 三分魅惑,三分娇羞,三分柔情,一分神秘——拿捏得恰如其分,不差分毫。 他眸色有些深,用手撑了身子侧卧,素白的里衣前襟微敞着,露出大片裸露的健壮胸膛,一派慵懒模样,肤色如瓷一般耐看。眯了眼,拍了拍床边的锦缎,声音带了几许暗哑, “过来。” 她却待梳完最后一绺青丝,轻轻放下桃木梳,匀了黛粉,对镜悠悠勾勒起细长的柳眉。 初涟也不急,指尖点着床榻,一下一下,就那么看着镜中的她画眉,容颜在晨光中是看不真切的惊心好看。 她勾完最后一笔,微微侧了脸庞,扬起下颔,铜镜中的女子颜色无双,竟叫人生生瞧出倾国妖冶的意味。 初涟微微蹙了眉,瞧着她含着似有似无的笑姗姗而来,步步生莲,坐在了床榻一侧,他却将锦被拉起来,将她围起来,一边拢紧道,“晨早凉,怎么穿得这样少。” 她伸出莲藕似的玉臂,双手勾了他的脖颈,笑道,“为妻在等夫君醒来,穿给你看的。”又眨了盈盈的双眸,“怎么,不好看?夫君不喜欢么。” 他亦笑起来,牵了她微凉的手,拢在手心轻轻搓了搓,待回暖后放在唇边深深印下一吻,“自是好看……只是以为夫人会问我,‘画眉深浅入时无?’” 她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兀自瞧着他,烟视媚行的模样,指尖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却终是咯咯笑了起来,软了声音道,“差不多到时辰了,夫君起身吧?” 他却伸臂揽过她双双向床榻倒去,待将她稳稳护在胸前,懒懒圈住她薄纱下纤细的身躯,鼻尖萦着她发间散出的幽冷香气,声音带了满满的惬意,“大好韶光,倒真让人不愿再奔波了,更何况温香软玉在怀,夫复何求啊……” 她无声弯起唇角,仰了头望向他,央道,“夫君又在说笑了,大丈夫心怀天下,又怎会贪图红袖添香一时温暖。为妻深知,夫君在醒掌天下权和醉卧美人膝之间,早已立志前者,又怎敢阻拦?夫君,起身了,可好?” 他望着床榻顶端,是静好安宁的图式颜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抚了抚她的长发,“替我更衣罢。” 她仍是伺候他盥洗穿戴妥帖,认认真真系了衣衫上的结,却觉得不够好看,于是又重新系过,他含笑瞧着她,也不催促,待她左右打量过后觉得整齐,才微微后退一步。他刚要环住她的腰,窈蓝却踮起足尖轻轻印在他唇畔一吻,行了礼笑道,“臣妾恭送殿下。” 初涟眼中似蕴着无边的温存,修长的手指别好她鬓边一缕碎发,于一室暖光中转身离去。 她始终笑着,就着成片的阳光看他衣袂扬起的细小灰尘在空中飘舞,最后尘埃落定。 她眸中盛开的笑意一寸寸,就那么凉了下来。 第9章 第九章 九、 倘人生是一个走马灯,光华流转间,重复着或同或不同的日子,旁人瞧来,只是剪影一般变换,单薄且无力,便也没什么好唏嘘的。 初涟那一日离开东宫,有六日便不曾在回来。 她每一日做好一桌饭菜,由吟吟伴着,听着皇宫的人来报,说殿下今日因公务繁忙,又不能回宫,请太子妃好生照看东宫事宜。 她每每微笑应了,倒是吟吟担忧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主子……这都是第六日了……您同殿下,可是生了什么嫌隙?” 她抬眼瞧着天边火烧似的晚霞和南归的成群大雁,漫不经心道,“没有的事儿。坐吧,今个儿还是你陪我一道用膳。” 言罢便挽了袖子提箸用膳,再不多一言。 第七日傍晚,院子里的花儿看起来格外顺眼,她同吟吟用了膳,便独自往花园走去。天边有新月如钩悬着,她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亭子中央,瞧着一汪清泉里锦鲤戏水,顺手拈了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 风带起落花,吹到亭子里,在她视线里一闪而过,她恍然抬眼,瞧见夜色已全然笼罩下来。不知何时宫人们点了灯,放眼望去,一排排暗红的灯笼随着微凉的晚风飘飘摇摇。 她有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有人于亭外缓缓而来,似带回所有前尘往事,更似从远方一路而来,千程疲倦。 月亮的清辉洒进亭中一隅,却正好照耀在他身上,他仍是初见时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容颜无改,语气也无改,他说,“今夜夜色倒是好得很,只可惜了这月却未盈。” 她停顿了半晌,才转头望向他,“殿下回来了?宫里的人倒是愈发没规矩了,也不知通报一声。” 他立在那里笑道,“无妨,我也是刚回宫。” 她点点头,也扯了扯唇角,目光却锁在他身后那通红的灯笼上,仍是有些迷离的模样。 初涟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将她抱起放在自己双腿上,又环住她的腰,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夜幕,“可知我在宫中这几日,是在做什么?” 她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不知。” 他笑起来,看向她的眼睛,“那可想知道?” 她只是回望,却并未说话,便听初涟道,“父皇请我和几位皇弟看戏。” 他仍是目光灼灼盯着她,她垂下眼,“哦?那想必是极精彩的戏码了。” 他答道,“戏码么?我倒没在意。” 她清浅一笑,“看戏不在意戏码,那殿下在意的又是什么呢?” 他却笑出声来,这一笑,倒让她觉得,是今夜他最真心的一个笑,他瞧着她道,“戏码倒是个好戏码,但最出彩的,却是那戏子。” 她也跟着笑,“怎么?可是长得极美?殿下若是喜欢,回头臣妾着人去趟戏班子也就是了。说到底,这东宫是冷清了些,须得新添几位貌美侧妃了。” 他有些戏谑地看着她,“夫人倒是会说笑,若论美貌,哪里还有人比得过我们当朝的太子妃?只是那是出苦情戏,戏子入戏太深,下了台仍是啼哭不止,倒好笑得紧。” 他说得好笑,她却听得愣在那里。 入戏太深——于戏子而言,是大忌。 入戏太深便有了自己的情感,该有的技巧和遮掩全然被抛之脑后,这场戏于这戏子,于一干看客,都注定是败笔。她应是嬉笑怒骂均不过心,七情六欲皆作云烟。台上戏里如何,下了台,卸了一身铅华,便该让戏中人的故事尘归尘土归土,转身忘记,投入下一场悲欢之中。 而不是这般,自以为可歌可泣,哭哭啼啼,平白让他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于是她便也笑开了,随着他目光瞧着那弯月,觉得有些像谁笑起来的眼,“这倒是她的不该了,逢场作戏而已,这戏子怕是新人?竟还未看透一场场折子戏里的苦痛别离么。” 她听见他有些凉的声音响在耳边,“夫人也觉得不该罢?为夫是真觉着可惜,好好一出戏,演过了头,反倒索然无味。” 言罢他紧了紧环着她的手臂,窈蓝瞧着远处被月色照得似也泛了清冷的纷扬花瓣,好看的容颜同他一样神色难辨,只是声音染了浓浓笑意道,“夫君所言甚是。” 远处新月颜色正好,晚风夹了花的冷香吹着人的衣衫,红白的衣角纠缠在一处,像是极缠绵难分的模样。 这便是她记忆里于东宫最后温存的部分。 随后三日,初涟仍再未回东宫。 三日后深夜,除了值班的守卫,东宫一切都在沉睡之时,一道墨色身影翩然跃出,轻得似一只蝶,且悄无声息。 她隐了气息,成功避开所有的守卫,在跃出东宫的一刻,身形顿了顿,蒙着黑色面纱的脸看不出神色,却终是没有回头地离去,身影彻底和浓重夜色混为一体,再难分辨。 翌日,吟吟左等右等却等不到她起身,于是便在门外唤了几声,久久没有应答便慌了神,破门而入,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梳妆台上一张薄纸,压在桃木梳妆匣下。 吟吟颤抖着走进,却只见寥寥几字——无论你心中有再多疑问,若想活命,殿下不说,便作不知。看罢烧了这张纸。 她忽觉力气被抽空,那纸轻飘飘便落下。 落在往日她常梳妆的地方,如今铜镜仍在,映出的却再不是佳人绝色容颜。 窈蓝一路北上,终在第四日晌午回到了期南谷。 这一片竹林还是郁郁葱葱的模样,虽是严寒,却永远是一派生机的模样。她站在入口的巨石前,想,时光悠悠,转眼已近十年。 她在石上用手指细细绘了一只单翼蝶的形状,眼前竹林的小路霎时千变万化,拼凑出和原来那一条全然不同的小径。 她笑了笑,踏入小径,越向里走,雾气越大,她屏息躲着路上的石板机关,转过弯,甫落地,却还是听见有破空而来的声响,一支泛了寒光的利箭堪堪擦着她的左肩掠过,霎时带出一道凌厉的血痕。 她抬眼,再一次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机关,随即又笑了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原来她出谷这些日子,谷主早已洞悉了一切,因而这个下马威给得着实好。她咬呀撕下裙摆上一条布条,拿出一个白瓷瓶涂了些药,便包扎起来。她想放回瓶子的时候,觉得左臂已然开始痛麻了。 窈蓝怔怔看着这白色,觉得像极了一个人的肤色。随即便想起一双眼,似笑非笑。 她闭了闭眼,觉得眼前雾气晃得她就要倒下,随即封了自己的几个穴道,再不耽搁向竹林深处的巍峨大殿走去。 听得眼前黑衣守卫们一声整齐的“参见左使”,她捂着左臂,脸色发白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走进殿内——有一人仍是她走时的模样,长身玉立在主座旁,面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平静好看。 他望着她缓步而来,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无波无澜,屈膝行礼,朗声对着主座上两鬓微斑的玄衣男子道,“绯邪参见谷主。属下奉命出谷,此次失利而返,请谷主责罚。” 玄衣男子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神色在殿内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有些玩味,像高高在上的地狱阎罗,手中握了两个白骨打磨成的骷髅头,半晌无声,殿中便安静地只剩下白骨撞击的声音。 窈蓝低着头,觉得眼前愈发天旋地转,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身体像是被火烧,忽又像是被冰冻。从触动机关伤了手臂,她就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外的所作所为,谷主不可能丝毫不知,而知道了,就难纵容她如此儿戏期南谷的命令。可她不曾想,那箭上结结实实淬了剧毒——挽歌,那便是说,她不知何时,便会渐渐觉得万箭穿心,最后失去知觉,再然后浑身溃烂。 “绯邪,这许多年来,你办事本座是十万个放心的。你同止戈的轻功和剑法,都是本座亲手教的,本座不相信凭你一身本事,在京都这样多日子,竟不能从东宫拿到一封文函。” 她咬着唇,忍着巨大晕眩后渐渐侵袭上来的疼痛,不发一言,确又听谷主道,“还是说,你根本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她定了定心神,艰难开口,“属下不敢……” 两个骷髅带了极重的力道砸在她脊背上,伴着一声怒喝,“不敢?!本座怎没看出你的不敢!”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腥甜的血喷了出来,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是属下……办事不利,悉听谷主发落……” 止戈收回看着她的目光,行礼道,“师妹这次任务确是没有完成,让师父无法对主顾交代,可还请师父看在师妹这么多年为期南谷腥风血雨立下赫赫功劳的份上,求师父网开一面罢。” 那人冷冷看着他们,半晌,忽又抚掌大笑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听起来分外刺耳,“止戈,事到如今你还惦念疼你这个小师妹?你看看她都做了什么,你还有心思在本座跟前演一出兄妹情深?哈,哈!演得好!演得好啊!” 止戈皱了眉,刚要开口,她却忙跪下,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地艰难道,“此事与师兄无关……谷主素日最是赏罚分明,绯邪愿以一人之身……换期南谷给此次主顾一个交代。请谷主责罚。” 那人冷眼瞧着如蝼蚁一般的她,半晌,缓缓笑道,“既然如此,也怪不得本座无情——我逐你出谷。” 止戈猛地睁大眼睛抬头,却见那人面容在灯火下已有些扭曲,形同鬼魅,他方要开口说话,她却保持着行大礼的姿势,头也未抬,声音平缓而无悲喜,“属下……谢谷主大恩。” 他便再听不下去一点,忙从袖中拿出挽歌的解药喂她服下。抱起她大步离去的一刹那,却只见她脸上毫无血色,手臂上的伤口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她闭着眼,颤抖的睫毛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蝶,破碎而凄惨。 待离开了大殿,他一面抱着她回了卧房,止戈刚想起身,霎时却被她纤细的手指握住了袖子,他柔了声音,“我去给你倒水。” 她却瞧着他,摇了摇头,“师兄,帮我去把我的剑取来罢。” 他皱起眉,“你做什么这么急?” 她却轻轻笑起来,像下一秒就要开落的花,“他终于放我走了,可是被逐出谷之人,须得破了七灭阵啊……我没有剑,今次这幅模样,怕是……过不去的。” 止戈被她一番话气得又冷了神色,“别说你如今刚服下挽歌的解药,又带着内伤,就算你养精蓄锐个把月,完好无损地进了七灭阵,你也一样不见得能逃出去!你忘了么——期南谷走不出活人!” 她仍是笑着,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啊……” 他看着她,抚了抚她的发道,“你到期南谷十一年,从未有过一次任务失败,哪怕比之今次这个难上千倍,你也没有完不成的道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真的,没有拿到东宫里初涟同易子昂的信函么?”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的样子,却只是不语,又听他道,“还是说……” 她笑了笑,挽起袖子,将皓腕伸出,止戈虽疑惑,却还是凝神搭上她的脉——那脉搏有些许微弱的迹象,但在旁侧,还有另一个脉搏,虽然弱小,却真实的同母体一起跳动着。 他蓦地睁大双眼,嘴唇翕张,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她眼神平静,含笑打断他想说的一切,“师兄,取我的剑来罢……我没有时间了。” 他看着她,一瞬间眼神变得有些悲凉,让她不忍再看,“我在七灭阵的尽头……等你们。” 第10章 第十章 十、 止戈不知道她是怎样闯过七灭阵的,但是当她一身红衣已不知染了多少重血色提着一把冷光泛寒的宝剑跌跌撞撞走出竹林时,已如同人间罗刹。 身后那片竹林忽就声响震天,紧接着阴风怒号,天边阴云滚滚而来,劲风吹得她血色裙袂飘扬起,衬着一张俏脸毫无生气,是太浓的坠亡意味。 她捂着小腹,双目尽红,却满是哀伤和祈求,死死拽着他的衣襟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刹那,声音破碎得如同一曲哀歌,凄凄厉厉道,“孩子……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十一年前,这少女还不是这样妖娆倾国的眉眼,却是一样的衣裙颜色。原来时光匆匆,悠悠不歇。 他抱起她,再没有丝毫停留,终于离开这寒冷刺骨的期南谷。 她做了个梦,很长的梦,梦里她还叫着今生的第一个名字——易鸾。 唔,那时候,她是个什么身份来着?哦,对了,大将军易子昂的亲生女儿,易鸢的孪生胞姐。 她觉得好笑,却原来,竟是和易鸢一样,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么? 易夫人生两女,于将军府,于易大将军,都是天大的喜事。更何况,这两位小姐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出落得玉雪可爱。 姐姐易鸾冰雪聪明,妹妹易鸢沉静达理,可巧的是,和当年并未成为皇后的庄妃娘娘的独子,二殿下初涟,及当年的燕嫔如今的燕妃独子三殿下初澈,都是相仿的年纪。虽说易夫人同庄妃交好,但是二殿下同三殿下尚且年幼,圣上的态度难以揣摩,本来易家还担忧,若易夫人生了这个孩子,要同哪位殿下交好。有了这一对双生姐妹花,这一难题便迎刃而解。 倘这两姐妹的人生没有出现任何变故,姐姐易鸾本该是一直同二殿下初涟亲近,青梅竹马,妹妹易鸢本就该同三殿下初澈走得近,两小无猜。无论将来初涟初澈哪一个做了太子,再到继承大统,依着易家的权势,还有这两姐妹的关系,都能保易家百年无虞。 而易鸾也的确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在还没有长到可以同小易鸾和盘托出她是命定的二殿下正妃前,就自然而然和初涟亲近的很。不似妹妹易鸢,总是怯生生的,安静不多话的模样,同初澈或是除了姐姐以外的所有同龄人,都不甚亲近。 易夫人笑眯眯问她为什么喜欢二殿下,彼时她穿着一身大红带了白裘滚边的衣裙,扎着羊角,飘带在风里扬起,嘟着嘴偏着头想了想,脆生生道,“小白喜欢穿白色的衣裳,鸾儿喜欢穿红色的,配在一起可好看了。小白爱生病,鸾儿不生病,鸾儿可以照顾他,绝不会让人欺负他的!”引得院子里一众女眷哄笑起来,都向庄妃和易夫人道喜,说不如早定了娃娃亲,给二殿下讨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她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在阳光下格外好看,看得小初涟因病总瞧着有些白的脸色,终于泛了红。 如果,只是如果。 她叫他小白,因着他肤色像白瓷,煞是让人生羡,命令似的对他道,只有她一个人能这么叫他,于是她的第二个名字,也是专属于他的。儿时初涟同她讲,鸾乃凤,是会飞的漂亮鸟儿。他便喜欢唤她飞飞。那年时光,初涟连易鸢的名字都不曾细想过,他还能自然而然的忘记,鸢也是鸟儿,一样会飞。 禾熙七年,的确是初涟走失在树林中,由易将军寻回。可陪同而去在他的身边的人,从不是易鸢,而是她易鸾。 那年狩猎,因着三殿下初澈病了,燕嫔便不得不留下照看初澈,易夫人却也请命,带着易鸢留在了京都,一同照顾三殿下。于是只有易鸾随着易将军,跟着御驾到了京郊皇家园林。 却哪知皇家园林最后面的围墙后还有大片树林无人看管,初涟和易鸾闲来无事,便玩闹到了其中去,一切变数就在这顷刻间发生。 随行的守卫听见有利刃飞来的声音,甫叫了声护驾,羽箭便密密麻麻射来,跟着的十数守卫瞬间倒下一半。好歹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在惊慌过后很快便镇定下来,一边挡着羽箭,一边护送二殿下和易小姐后退。只是敌人显然是有目的的,羽箭逼得他们不停远离皇家园林的方向,不知这片树林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只是听暗处有人似笑非笑道,“最后,只留下一个便是。” 最后一个守卫倒下前,抱起两个孩子便用尽力气向前飞去,但终归是重伤在身,没逃出多远,便也只剩下了一口气,撑住了嘱咐二人,“跑……快跑……” 初涟脸色愈发苍白,易鸾见了,稚嫩的小手拉起他便跌跌撞撞开始飞奔。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初涟体力不支,却不忍连累她,便道出那些人只要留下一人,叫她快走。 他听见她斩钉截铁道,“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 只要她在,只要她在。可后来悠悠岁月,她再也不在。 两人终是双双被俘,她第一次看到期南谷主,就是这样的时候,那人一身黑衣,笑着抬起她的下巴,语气阴凉,“好个无惧无怖的眼神。” 她皱了眉,初涟却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身子——同后来他们遇刺时,一样的姿态,原来是在这样早便上演过的情节。 待圣上与易将军赶到,两个孩子被绑在一根绳子上,吊起在古树粗壮的枝干上,那人给他们服了剧毒长乐,解药却只有一份,他要易子昂在一天之内做个选择——救哪一个。 她放弃了扭动手腕,安静地吊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苍老了许多许多,转眼看了不堪折磨已晕厥的初涟,脸色苍白如瓷。她转头,朗声对着父亲道,“爹爹,救二殿下。” 驰骋沙场的将军看着自己的幼女,目光苍凉,张了张嘴,却难发一言,只听她又道:“爹爹救殿下是忠是义,救了鸾儿,便是不忠不义!况圣上是明君,定不会弃女儿于不顾。爹爹,女儿求您,救殿下——” 话音甫落,一干黑衣人已随那人挥袖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明日此时,树林尽头救人。 第二日,薄雾乍起,树林尽头,万丈高的悬崖边上,旌旗猎猎,三千铁骑一字排开,却依旧是无可奈何。那被风吹得有些扭曲的黑金色“易”字旗下,有人心同铠甲一般冰凉,初涟听见风里传来百战沙场的铁汉似哽咽的破碎声音——“臣,恭迎殿下回宫……”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不再被缚着的飞飞,她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看着他被逼着服下长乐的解药,安然无恙地送回另一侧。 易子昂看着女儿,明明那么想将她夺回,可却仍是不能。长乐的毒,天下无人能解,现在易鸾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这人回期南谷,兴许还有解毒的法子。 那人笑得大声,眼角眉梢满是嘲弄,“好个忠心耿耿的易大将军!易子昂,你为了皇帝的儿子,忍心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这般心肠,还怕争不来个前途无量么!” 她也笑起来,想必爹爹会做出最后的决定,皇上必然是也找过爹爹的。这人究竟为何要挑拨他们君臣关系到这个地步?要她一条命来,又是为的什么?她若是跟他走,以后,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便不想知。 于是她笑起来,想,若是一切在这里终结,她一命换小白安然无恙,也是不悔的。 那一抹笑在雾里明艳到了极致,看在他眼里,却成了日后十几年夜夜入梦的残忍。她红衣黑发,步步生莲地到了悬崖边,不及再启唇同他说上一句话,唤上一声他的名字,不及好好走完他们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轻轻一跃,如同展翼的蝶,翩然落下。 他发了疯一样扑过去想握住她的手,却为时已晚,在崖顶缭绕的白雾里,她就这么渐渐离他远去,远到最后,终他一生再无法触及,眉眼也模糊在这浩浩此生里。 属于易鸾这个名字的故事,就戛然而止。期南谷主瞧着她落崖只是道了句可惜,便悠悠离去。初涟由易子昂护送着,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御前。皇上自此应允易家,将易鸾作禁忌,再不提起。此后易子昂忠心可鉴,仕途更是如日中天,旁人势力自是不可与易家同日而语。再后来,帝后做主,将易家次女易鸢,赐予初涟做正妃,待二人及笄,便可完婚。 她后来时常想,这是多好的结局——以她一人的命,换易家前程无量,换妹妹易鸢扶摇凤座,换帝后安康喜乐,换初涟君临天下。 她换了所有人的好结局,却在崖边垂死挣扎了三日。那样高的悬崖,所有人都以为,她必死无疑罢。 三日后,那人终于还是来寻她,仍是那样让人看了从心底生怕的笑意,“娃娃,你看,你在这苟延残喘,可皇上和你爹爹,还有你救下的那个孩子,都已经回到京都高枕无忧了。他们还不如我,我还来寻你,你此后,就跟着我我期南谷罢。” 她不知为何,还有力气笑起来,扯动干裂的嘴唇,“你解我的……毒?” 那人愣了愣,随即点头,“自然,不但如此,我还会教你一身本领。若干年后,你想凭本事来拿回你所有应得的东西,我也不会拦你。” 她抬手遮了遮眼睛,点了点头,“好,我跟你回去……” 有个黑衣的少年,虽是和她相仿的年纪,听了这话,便上前打横抱起她,她看着少年安静的面容,想,初涟身子不好,虽然和这少年一样,高出她许多,却从不曾抱过她。 她晕厥过去前,听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止戈是你的师兄……既然喜穿红衣,你此后,就叫绯邪罢。” 是了,这是她的第三个名字——绯邪。 期南谷左使绯邪,后来的后来,是个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期南谷一向不是什么正派,只传言这位左使十三岁出谷,短短两年时间,她剑下死过的人便数不胜数。但凡见过她真容的人,都已成了鬼魂,然却还是传说,这位左使,生得极美。可再美又如何,于毒物而言,越是美,就越是毒。 她在期南谷这些年,渐渐解了长乐的毒,只是要怎样的折磨,能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培养成一把利刃,自不必多说。 谷主从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因逃跑是绝不可能的,期南谷有七灭阵,若想出谷,必过此阵。 然,七灭千百年间,无一人破阵。 每每她撑不下来的时候,便总是会想他,想那少年如今多高,又生成什么模样,是否还肤如白瓷,是否还孱弱多病,是否还……记得飞飞。 后来她听闻皇后病逝,接着初涟入主东宫。 她便不可遏制地笑起来,终是这一步,终有这一日。易家同初涟,早已比同初澈亲近太多,纠缠太多,有了易家这个靠山,初涟必会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这些许年,不过是等个时机罢了。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谷主派给她新的任务——随谷内使者前往遥镇,乔装成从边陲躲避战火逃难的一对普通父女,时刻留意各处消息。 她便化名窈蓝,这是她第四个名字。同她本命易鸾,发音太相似。 她在遥镇安安心心待了一年多,直到那一日在河边浣衣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便知道,这一日,终是来了。 这一次期南谷的主顾,不是旁人,正是三殿下初澈。而窈蓝需要做的,便是趁着初涟四处想寻个同昏迷不醒的易鸢相像的女子,先蒙混过上元夜于城楼赏灯那一关的空子,顺利地被初涟选中,进入东宫。 初澈要她拿回的,是一封初涟同易子昂在大婚前同的信函,初澈猜测信中大致内容,是有关于易子昂想上奏把兵权分一些在太子手中。 她那日趁着下雨,说想去太子书房看书,其实不过是在卧房翻遍了,却没有发现这封信函,于是才去搜寻书房。佯装摔倒,其实是为了让吟吟转移注意力,好在短时间内搜查书房是否有密室或是暗格。 后来她再去书房,其实已找到了那个藏着信函的暗格。初涟布置的书房的确高明,她在一堆摆放杂乱的书中找出发现暗格的方法,却不止发现一个暗格,也就不只寻到一封信函——有初澈想要的那封,也有易鸢受刺后初涟瞒着易子昂同旁人的信件。不过最有用的,还是得知皇上已同意,将易子昂手中一半兵权,交予太子的一封密函。 她看过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再复原,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将一切细小心思收藏得谨慎,但终归是抵触这一声声“太子妃”,让吟吟换了称呼,自以为能在所有人和他心中,搏来属于她自己的一寸容身之地。 在初涟身边的日子,她尽职尽责地扮演者易鸢的角色,正因她是易鸾,所以知道易子昂同易夫人在家唤易鸢小名“妹妹”,知道因她之故,易鸢本就不喜红色,此后再不会穿红色,知道禾熙七年,初涟同她是在树林中遇敌,而非事后对外给出的解释——迷路遇险,更不是初澈在宴上试探她的什么落水失踪。彼时她和初澈联合演了一出戏,后来自己演了更多的戏,其实清楚来龙去脉的人,不难想到,她便是易鸾。唯一一次快要破功便是那夜河边,刺客忽然出现,她几乎就要出手保护他,这么多年过去,原来保护他依旧是本能。 可他已不再需要她的保护。 她的小白,早就长成了这样安稳强大的男子,他可以在她出手前出手,可以受了伤还是抱起她。 还有什么呢?哦,还有,可以爱上易鸢。 只是当年悬崖太高,终究断了所有人盼她回来的心。原来十数年已过,她竟已是不被人希望着回来的那一个。 原来这命,兜兜转转,竟是易鸢才是他结发的妻,东宫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易子昂真真正正的女儿。 那日在密室之中,她见到阔别十几年的妹妹,发现她同自己,竟已不再相像了。她眼角眉梢早已染上了太多风霜,太多疲惫,甚至还有因他加进去的太多风情。可是易鸢,还是这样的干净,就像一张不曾做过画的白纸。 她浸在在这冗长的梦里,想,这幅模样,才配是他所喜欢。 她等了他那样多天,却不敢让旁人知晓她的等待和不安,只等来一句——好好一出戏,演过了头,反倒索然无味。 最后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带着前尘今生所有的秘密,却还是不舍,于是那日走时,纤长白皙的手指抚着他还未穿过的冰冷铠甲,一寸一寸极尽缠绵,又仔细将结系好。 这是她最后能给他的温存了罢。 如此甚好。 第11章 第十一章 十一、 人说,在梦里终了一生,是最好的死法。她从不怕死,她这一生只嫌活得太长,活得竟像好几生。 她在梦里,梦见许多。梦见从前同他心无芥蒂,不曾为敌的模样,也梦见同他白头皓首,子孙绕膝的此后。 既是梦便注定要醒,醒来后发现一切不过是假象,梦里千般温存,冰释前嫌,竟都成空。 她对着有些阴暗的窗外,伸了伸手,是想抓住什么的姿态,可是任指尖温度都寸寸尽凉,也还是空无一物。她忽然觉得痛楚,胜过儿时在期南谷,因习不好剑法,被谷主罚了去山上思过。期南谷的群山上皆是凶兽,她那年只有九岁,穿得那样单薄,山上的夜冷到骨子里,她又怕又饿,却连哭的功夫都没有——瑟瑟发抖地提着一柄剑,牙齿都在打颤,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身边这一群群眼里满是贪婪的嗜血凶兽做了打牙的晚餐。 可她终究还是无能,眼看着围来的越来越多的野兽,她持剑的手一偏,手臂被凶兽的利牙生生撕去一块肉,血喷溅出来,溅在她惊恐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随之而来的疼痛席卷了整个世界。 终于有大滴的眼泪狠狠砸在地上,一如今日滑落在她鬓角的一般咸涩。 她缓缓收回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有些自嘲的笑起来,索性还不是一场彻底的梦,还留下一些证据,来证明这个人,在她生命中带来这样多幸福和苦痛的人,是真的。 忽然闻到中药味由远及近,止戈仍是一身玄色衣衫,端了刚熬好的药推门进来,她偏着头看他,轻轻笑起来,“真好,还不是流落街头。” 她神色有些孩子气,鬓边的泪滴却看得他叹气,“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窈蓝摇头,坐起身来,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仰着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止戈挑了眉,笑着问她,“你就不怕我端一碗打胎药给你?” 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你不会的,毕竟救过我太多次,你还不想我死给你看。” 他拿出绢子细细拭了她唇边残余的药渍,眼神温柔,“你也知道还有我惜你这条小命,还把自己活得这样辛苦?” 她转头瞧了瞧窗外,有些自嘲地笑道,“辛不辛苦的我不知道,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他皱了眉,“那生下这个孩子呢?我想不出有什么必要的理由。” 窈蓝眉眼染了浓浓的倦色,抚了抚额心,叹道,“初涟需要这个孩子。他没有其他妻妾,若是他日继承大统,难免有心之人以此刁难。九个月后这孩子出生,若这是个女孩儿,好歹能先助他度过风口浪尖,若是个男孩儿……则初涟坐上帝位,便再无可挑剔。” 止戈凝着她,半晌开口,“你倒是为他打算得周到。” 她兀自一笑,再未发一言。 止戈带她来的这座城,名季城,是出京都通边陲的必经之地,所以也不算贫瘠,尤其是那城楼,修得颇巍峨壮丽。 他照顾她八个月,这八个月一切无波无澜,京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期南谷也一派安宁。太子初涟仍携了太子妃易鸢出双入对,这倒无甚好稀奇的。稀奇的是,太子月前便奉令,带兵起身前往边疆,同易将军会面后,将正式取得他手中五成兵权,至于亲征,为的怕就是笼络军心了。 窈蓝在用膳时听闻止戈提起这个消息,正是怀胎辛苦的时候,平日食量渐渐减少,这一日好不容易提起的筷子,却在听见这人名字时顿了顿。这样久不提及他,她也自欺欺人的想,腹中孩儿,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什么人的亲生骨肉罢。 可偏有这样一人,是你嗓中一根刺,素日吃东西小心避让开,也就罢了,一旦碰及,便真真切切能体会什么叫如鲠在喉——再美味的佳肴,也觉得食之无味。 这日止戈终是接到了来自期南谷的密函,果然,太子就要手握重兵,三殿下是断然不会按兵不动的。他于深夜留了信,向她暂别,却只字未提此次任务是什么。只是心思玲珑如她,又怎会不知,他这回,是去会自己腹中孩儿的生父。 世间事大抵如此,一码归一码,泾渭分明。他是她师兄,呵护照拂,却也是她在期南谷的师兄,谷主有令,不得不从。 翌日醒来她左手抚上日益圆润的小腹,顺手燃了止戈的留信,忽然觉得腹中微痛,步履蹒跚地想去厨房煎副药,却发现药材空空如也,于是她小心翼翼装扮过后,慢慢走去药铺。 一身素色的衣裙,黑发用一支象牙白的簪子挽起,宽大的衣裳遮不住高高隆起的小腹,她瞧了瞧镜中的自己,容颜虽无甚改变,除了微微的浮肿,便是由心散发的独属于母亲的慈祥。 她踱步至城中,才发现今天城里并不太平,百姓行色匆匆,都在惊慌而兴奋地交谈着什么。她疑惑着艰难地躲避来往行人,到药铺买了药提在手里,又护着自己腹中孩儿,几次险些摔倒,于是慢慢走到街道一侧,想扶着墙喘口气,却只听有人从城外飞奔回来一面大叫——“到了到了!殿下的军队就要到城里了!” 周围的人群顿时炸开了,“太子终于来到季城了!” “那岂不是说……刺客也到了?” “我们会不会像之前那座城一样……被屠城啊?!” “怕什么!太子殿下这回带着三万精兵呐!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那不好说……刺客人马也多着呢!你没看见风城什么样……那真是人间修罗场哇……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她忽就一阵一阵犯上眩晕,继而捂着嘴俯下身子不可遏制地干呕了起来,双目通红。 耳畔传来嘹亮的军号声,又飘渺得像是从天边而来,她在人潮涌动的街头,猛地转头,看见红白相间的绘了腾龙图案的军旗飘扬着,由远及近,清晰地灼痛她的眼。 他定的军旗颜色,竟是……红白么? 喉咙处涌上一股腥甜,她艰难地呼吸着,看着他手下军队的先锋军就这样军容整齐地进入季城,像是这群不安的百姓从天而降的保护神。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皮很沉,小腹也开始隐隐作痛……孩子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开始踢她,一下又一下,却让她难以负荷。 百姓的欢呼声还未平,忽然从身后的城楼上落下箭雨,刹那间倒下了许多前一刻还笑着的人们,训练有素的先锋军忙吼了声“防御——”,于是开始筑起盾墙,可在这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撞了她一下,她眼看就要跌跌撞撞倒向地面,却有一人飞身而来,抱起她腾空向着城墙而去。 她一瞬间逼迫自己恢复清明,抬眼瞧着这人,骇得四肢百骸都忍不住颤抖,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响起,“初澈……!” 这人阴冷了脸容,勾了勾唇角,“真难想到,名动天下的期南谷左使绯邪还能记得在下。只是看左使形容,废了一身武功,也再不是什么一身转战三万里,一剑曾挡百人师的绯邪了,倒是巧的很,在下也再不姓初——” 他飞身携着她跃上百丈高的城楼,冰冷的剑直逼在她脖颈上,抬了手制止他的人再继续放箭,向着城楼下混乱的人群厉声道,“回去告诉初涟,太子妃在我手上,叫他来和我对峙,否则我便割了这女人的头,挂在这城楼上!” 她皱了眉,看着面容扭曲的初澈,终是明了——皇上确然已定了传位于初涟的心,交予太子兵权的消息传出来,这人怕是已失心疯,逼宫弑君,后被初涟下令通缉归案,便买通期南谷的人作护卫。 眼下形容,怕是已穷途末路,期南谷再强,又怎能和朝廷十万大军相抗,况且初澈哪怕再富甲天下,也买不动谷主为他不留后路。 她闭了闭眼,只是这人好生讨厌,自己走到无路可走,便也将她逼入此番境地,初涟会不会记得她?又会不会来?来了会不会救? “我劝你还是杀了我,我不是太子妃,你心知肚明。他对待对他真正的发妻尚且可以如此,又何况是区区一枚棋子?”她敛了神色,冷冷开口,那人却冷哼一声,讥笑道,“我原以为今日是要死在这儿的,将死之人,又哪会放过任何一个转机。他救不救你是他的事,也是你的本事罢了。” 她忽也笑出来,不可方物的倾城模样,“是啊,又如何,至多一死,求之不得。” 初澈斜了眼看她,握剑的手不曾松懈,复又冷了神色,再不多言。 她看着城楼下百姓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军旗被风吹的飒飒作响,红白色被吹起,像是一层层的波浪,看着看着,看到眼睛有些酸痛,于是微微眯起眼,只见那人一身银白铠甲,乌发高高束起,素日好看得有些妖娆的脸庞上是难言的冷峻,策了他的白驹而来,不疾不徐,镇定自若。 她吸吸鼻子,想,这么久不见,他下巴又尖削了些,轮廓倒是硬朗了,现在瞧着,是有将帅之风了。 那铠甲,她走时抚过,冰凉得可以。 他勒了缰绳,马儿站定,跺了跺前蹄,她听见朝思暮想的那个声音朗然道,“逆贼,你妄图弑君篡位,又联合邪教涂炭百姓,如今还不知悔改么?” 初澈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起来,她瞬也不瞬看着初涟,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悔改?我为何要悔改。君?君是你们的君,父也是你的父罢了,毕竟,你母妃死了,与他不相干,我母妃死了,却是拜他所赐不是么?我杀了他又有什么错!生灵涂炭和我什么相干?初涟,那是你的父皇,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从来就不是我的——” 初涟皱了好看的眉,初澈将握剑的手紧了紧,继续道,“可是没关系,我的皇兄……你瞧瞧,这人是谁?” 他终于将眼神移到她身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随后薄唇开合,她听他说,“这位姑娘同你无冤无仇,你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做人质,未免太不光彩。” 初澈唇角带了讥笑,高声问道,“初涟,这是你数月前宠到天上的枕边人,你东宫的太子妃,你结发的妻子,你不认得了么?” 她听他这样的话,垂了眼睑,不再看着城楼下那人熟悉的眉眼,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半晌,他似是笑了笑,声音不带半分温度,悠悠道,“你怕是认错了人,本宫结发的妻,东宫太子妃如今完好地留在京都,此次出征前还亲自送本宫出京。”他低头摩挲着铠甲上系好的同心结,神色忽然变得温柔,复又抬眼,看着初澈笑道,“这结便是太子妃亲手为本宫所系,至于……你说的这位姑娘,远瞧着是与太子妃有些相像,但是本宫还不会分不清,谁才是我的发妻。” 她抬眼,看向他铠甲上的同心结,系得精致好看,但确然,不是她的手法。 确然,她本就,非他发妻。 所以即便阴差阳错,他不过须臾光景,忘了她姓甚名谁,或是从不曾记得过,也怨不得人。 初澈握剑的手忽地一抖,方要发怒,低头只见是窈蓝不慎划破了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液缓缓流淌下来,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她的脸色看着像寒冬的白雪。 他便怒极反笑,“我活了这样多年,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帝王家最是无情,初涟,你这一点和皇帝老儿学得十成十得好!既然如此,这女子便也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他低头瞧了一眼窈蓝,带了丁点儿怜悯的嘲讽,“我送你一程,也算是救了你罢?” 她也牵动唇角笑起来,是烟火盛放,最后一秒重归寂寂的薄凉,纤长细弱的睫毛覆下,像飞了太久终是力竭的蝶。 冰凉的触感刚从脖颈处传来,左胸处却是一阵被穿透的疼痛,她睁开眼,看见初涟仍是保持着射箭的动作,因为距离太远,那羽箭不但射中了初澈握剑的手,也射穿她的左胸口。 长剑落地声清脆而惊心,她终于摆脱禁锢,却痛得再也无法呼吸,小腹处有愈发急促也愈发微弱的痛楚,她感到绝望地倒下,下一瞬却被一人黑衣的双臂抱起,足尖轻点,转瞬消失在这百丈高的巍峨城楼上。 她离去时见他最后一眼,仍是梦般容颜,是这样多年月不曾变的熟稔好看。 此生已没什么能威胁到他的路了,她便安心地笑了笑,疲惫退场,真正终结自己作为一个戏子,可悲可笑的一生,也好。 城楼之下那人怔怔看着自己射箭的右手,半晌,苍白了脸色,薄唇轻启,不带一丝温度下令道,“杀无赦。” 第12章 第十二章 十二、 “是了,难为我一片痴心许久了,夫人竟也不褒奖为夫。” “那便命你不出东宫就是了,为夫还不至于养不起夫人一人。” “可还疼么?” “许个愿吧,窈蓝。” “夫人可不知,为夫这把剑金贵着呢,天山玄铁千年也难得一块,你就这么扔在了地上,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自是好看……只是以为夫人会问我,‘画眉深浅入时无?’” …… “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我要看到她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这结便是太子妃亲手为本宫所系,至于……你说的这位姑娘,远瞧着是与太子妃有些相像,但是本宫还不会分不清,谁才是我的发妻。” “夫人倒是会说笑,若论美貌,哪里还有人比得过我们当朝的太子妃?只是那是出苦情戏,戏子入戏太深,下了台仍是啼哭不止,倒好笑得紧。” …… “小白喜欢穿白色的衣裳,鸾儿喜欢穿红色的,配在一起可好看了。小白爱生病,鸾儿不生病,鸾儿可以照顾他,绝不会让人欺负他的!” “不可能!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 “殿下洪福齐天……窈蓝惟愿殿下,此生再无劫难。” “怎么?可是长得极美?殿下若是喜欢,回头臣妾着人去趟戏班子也就是了。说到底,这东宫是冷清了些,须得新添几位貌美侧妃了。” “爹爹,女儿求您,救殿下——” …… 他自觉一生不曾愧对天地,不曾辜负天下,可却对一人亏欠良多。 多到他曾想用一生弥补两人错过的时光,和受过的苦痛,可枉他一世万人之上,聪慧无双,却也是这样的不得已。 不得已爱着她时,痛失她;不得已她归来时,不相识;不得已伤害她后,永相离。 他一生想过太多东西,有关天下,他算得分毫不差,通往王座的路经多少人骨血铺就,终是在他手中。有关旁人,他自问毫无在意,初澈如何手段,他都可以一笑了之,易鸢如何形容,他也不甚挂心。 只是边关易鸢的父亲手中握着兵权,她又是她的妹妹,他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可他于她,幼年时承她一腔爱意,却累她十数年有家不得归,整日刀口饮血,惶惶度日。青年时共她结发连理,竟不识眼前人是心中挚爱,后发现倪端,因着太多事牵累,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最后的最后,亲手用一支羽箭,结束了她的生命。 止戈抱着睡得正香的小小的孩童找到他时,顺带了她临终的遗言。 那情景历历在目,破旧的屋子里,女子胸前的伤只匆匆包扎止血,便死命拉着他的袖子,央他立即找稳婆来。他斥她疯了,她却眸色悲凉,复又笑道,“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我活不了了,今日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可我的孩子马上就能来到这人间,他还没闻过花香,没见过蓝天,没享受过爹娘温暖的怀抱,我不要他跟我一起去了……我求求你,无论如何,你让我最后一试,我要生下我的儿子!否则,我死后,化作厉鬼,也不得安宁——” 他那时看着她眉眼,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的模样,同从前倾城风姿哪还有半分相像。 初涟怕是个劫,将她一步步,毁成这般模样。 她带着箭伤奇迹般撑了一夜,苦痛令她连床榻边的木椅都抓出深深印记,翌日凌晨,当天光初晓,太阳在人间洒下第一缕光的时候,破旧的屋子里,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稳婆忙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健康的小公子呢!” 她脸上血色尽失,艰难地瞧了眼孩子,道,“请我……兄长进来罢……” 他第一眼见到那孩子,只觉得那一双眼睛长得甚是难以形容,像她盈盈的剪水双瞳,又像那人妖娆的一双桃花眼,玉雪可爱得不得了。 他走过去,抱着孩子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孩子很好看,也很健康……我这就回谷取圣药来,师妹,你撑住……” 她笑着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看着犹自吮着手指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叫非漪。非也的非,涟漪的漪……师兄你说,好不好?” 他看着虚弱得不成样子的女子,眼眶蓦地泛红,手上丝毫不敢用力,像是怕会捏碎了她一般,愈发柔声道,“好……自然是好名字,静无涟漪。” 非漪非漪,此生惟愿你,再不曾成谁心上涟漪。 她笑着点了点头,“师兄……你替我,把孩子抱给他……请他,就算不怜惜我,看在孩子弱小无依的份上,善待他……若是哪一日,易鸢诞下龙子……便将我儿,接出皇宫罢……”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哑声平静道,“师兄,近来,我愈发累了……累得再也不愿想任何一件事,不愿爱任何一个人了,我想,我是终于要放下了……” 有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声音越来越弱,“只还有一愿……那年上元夜,我曾许愿,愿得见他君临天下。如今,怕是不能了……” 初涟,我撑不到那一天了。 初涟,我此生,能为你做的,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了。 如果还不够,请不要怪我,这是我的全部了。 眼前恍惚还是那日十里莲灯,长河蜿蜒,绚烂烟花簇簇绽开的夜幕下,那人笑容悠然好看。 止戈看着她缓缓闭上的眼,轻声道,“我会做好你交代的事情,鸾儿,你累了,睡一觉……然后,要快点醒来……” 有最后一滴眼泪砸下,窗外的柳树姿态柔软,嫩绿的新叶儿随着风,飘飘摇摇,蕴极了就要坠亡的美。 怀中的娃娃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扁了嘴,忽就开始放声大哭,他轻轻拍着孩子幼小的身子,看着床榻之上面容沉静的女子,终是哀恸。 只此浮生,诉之一梦。 只此一梦,付之浮生。 “她这一生,你欠她的,远比她欠你的要多得多。” 年轻俊美的帝王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咯咯笑着的模样,和谁是那样相像。初涟俯下身,将脸贴在婴孩柔嫩的皮肤上,感受到孩子的体温,终是狠狠闭了眼。 “她同你说,倘易鸢诞下我的孩子,就让你带走非漪?” 止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便又听他斩钉截铁道,“那你不必作此想了。” 止戈刚要开口,那人却神色悲凉,对着尚自微笑的孩子轻声道,“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妻,便也只有非漪一个孩子,他会是储君,是我死后,独一无二的帝皇。” 止戈嗤笑,“帝皇?她未必稀罕你给非漪的这个江山。” 他看着孩子,愈发柔和了眉眼,呓语般道,“她不稀罕是她怨我……可我还是要给。她这一生,我给她的,终归太少……”复又抬眼望向他,神色带了丝恳求和太浓的悲痛,他问,“她葬在哪里?” 黑衣的青年冷了眉眼,唇边是有些寂寥的笑意,“你可知,当年她落崖后,苟活了三日,才被期南谷寻到?” 初涟猛地抬眼,嘴唇翕张,却难发一言。止戈转身道,“她葬于何处,你不必知晓。你负她这样多,她死后,你高抬贵手,还她个清净罢。” 她那年为了换他一生平安,凄凄厉厉向着自己的生父喊道,救他。 他被她所救,却眼睁睁看着她跳下悬崖,随后悲痛交加,昏厥过去,醒来已是五日后,回到京都。 他们告诉他,飞飞死了。 整个世界,像是凭空消失了一个叫易鸾的人——无人提及,直到无人记起。 他再也看不见有人能把红色穿得那样灵动好看,再也听不见有人叫他小白,携了他的手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去摘树上的梅花,再也没有人那样固执地愿以女子之力保护他,疼爱他。 他愈发不愿见到易鸢,她长了和飞飞一样的脸,可却不是飞飞。 他一直不愿相信她是真的死去,因为夜夜她身影都会入他的梦,可最后,还是红衣如血,坠入深渊。 他开始痛恨自己这般无能为力,无能到要失去她。于是他遍寻名医,不惜对自己用尽奇毒,苍天有眼,他一身病症历时三年,终是尽数除去。此后便愈发刻苦习武,他每受伤一次,都提醒着自己,他今日平安喜乐,是他毕生挚爱以死换得。 他终于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成为强大安稳的模样。可他如此,不过是为了护一人安好,那人在他身边的日子,他总是辜负,每每他醒悟,想要将她满腔深情好好回报,却屡次迟了一步——那人却不在了。 这汇集了一个女子一生的所有,青史书里不过寥寥几笔—— “禾熙廿一年元月,逆贼初澈逼宫弑君,后被太子领兵射杀于季城。月末,太子同镇远大将军会于边陲锦州。三月,太子率领三十万精兵挥师南下,歼灭逆贼余党。同月,太子领兵班师回朝,遂接手朝政。 四月初,东宫太子初涟继位,改年号平宁。 废正妃易鸢,迎娶镇远大将军长女易鸾。 月中,册封易鸾为后,新后因凤体抱恙未能出席册封大典。 翌日,立新后嫡长子为东宫太子。 适逢新帝登基喜得麟儿,大赦天下。 百官善之。 ——《平宁东宫传》” 第13章 第十三章 十三、 东宫始终尘封着,自她走以来。 虽说易鸢无爱无挂地回了将军府,吟吟却还是请命,留在了东宫。直到非漪被止戈送回,吟吟才入宫悉心照看起小太子。 他便时常独自回东宫看看,有时小住几日。回回瞧着她院子里一树树桃花开得,总是不如她在时好看。他也在她离开那年,亲手种在皇宫寝殿前一颗桃树,想着应了那句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开始试着亲手栽那些花儿,养着那些树,累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想想她从前等在家中的日子也是如此这般,唇角便淡淡勾了笑意。 他也喜欢上在晴好的天气,坐在亭中,手执本书,看到感慨处,拈一把鱼食,喂喂她养的这群锦鲤,两年来,倒是这些鱼儿肥美不少。 他想起她那夜亭中同他论戏,一袭白裙容色静好,却分明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心便痛得如刀绞一般,夜夜不得安宁。 他也常常对比,宫中哪一处景致看起来不好,回头便着人尽量按照东宫的模样改一改,想着她若是看了自己熟悉的景色,才会觉得高兴。 这两年来闲暇时候,堂堂帝王还喜欢钻钻后厨,试着做她从前做与他吃的每道菜肴,拿捏着每一道菜的咸淡色泽和香味,每每做出一道同她手艺相似的菜,他便心满意足地一个人坐在桌前,将那些菜肴都吃完。 从前她总是做好那么多的饭菜,一日日等着他回来。那时不觉有什么,有时忙起来,便叫人知会一声,今日不回宫了。 今日他方知,一桌饭菜,从准备到做好,合着他的口味,不咸不淡,不差之分毫,她又是费了多少心血。 又是等了多少年月,又是忍了多少心伤。 他想,他怕是辜负了与她在一起太多的好时光。 如今他一点点拼凑着想补偿,被补偿的那人却连近身的机会都再不给他。他有时会想,她还是这样小气,这样记仇。下一秒就兀自笑开,若说她小气,那又是谁甘愿自己受了十数年刀光剑影的折磨,日日鬼门关前过,却一心护他安好? 他觉得这一生怕是也便如此度过了,醒时思念如狂,梦时思念如狂。 幸而还有非漪,有同她一般冰雪聪明的他们的儿子。 他记得从前同她提及过一回,她那时便说有个男孩儿是好的,男孩儿眉眼像她,若是有一日她先去了,他看着儿子,还能时时忆起她。他那时笑她胡言乱语,可哪知一语成谶。 可苍天像是气极了他对她的薄情,怨极了他一生安然却逼得她步步至死一般——同她这样相像的非漪,六个月便能言的非漪,一岁能走步的非漪,知道甜食吃多了会坏牙的非漪,不爱哭不爱闹会安静坐在那里等着奶娘忙完的非漪…… 他们的孩儿非漪,却在两岁这年,染上了天花。 小小的孩子已是高烧不退三天,意识模糊地哭着,通红滚烫的身上奇痒无比,略微肥胖的小手不停地挥动,上下地抓着自己,又控制不住地蹭个不停。 他抱着孩子,怔怔看向非漪痛苦的小脸,紧皱的眉心一刻也无法松弛。这样的折磨,对于成人来说尚且难熬,更何况是年仅两岁的孩子? 好不容易睡着的非漪又动了动,刚要咧嘴喊痛,初涟忙悠着哄道,“非漪乖,不哭……父皇回头采院里的桂花,给你做糖糕吃……” 孩子迷蒙中睁开好看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他,他心里狠狠一揪,痛得不能言语——稚子何辜。 若是要罚,便都罚他一人罢。 帝王之尊又如何,君临天下又如何,千秋万代又如何。 醒掌天下权又如何。 醉卧美人膝,才是他一生所愿啊。 是夜,万籁俱寂,皇宫内只余参天古树上声声蝉鸣,扰得吟吟心里躁。 困意袭上来,她缓缓给非漪扇着团扇的手就要垂下,头坠下的一刹那却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手臂一把,在心中暗骂自己不中用。 看着尚在熟睡的孩子,她舒了口气,给非漪拨了拨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却哪料孩子扁了扁嘴,就要哭出来,忙慌了神,轻轻抱起非漪,在怀中悠着。 冷不防一阵清香传来,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我来。” 吟吟转头,呆呆地看着身边浅蓝色衣裙眉目如画的那人,双手不听使唤地就将孩子送到她怀中。 只见她试了试孩子额头的温度,确认退烧后,垂着眼拿了一个糖人笑着瞧着非漪,逗弄道,“漪儿,你看娘亲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孩子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瞧,软糯的声音乖乖答道,“凤凰糖人……” 她展颜,抱着他转了个圈儿,“漪儿真聪明,知道凤凰,还知道糖人儿……” 非漪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给我么?” 她偏过头像是极认真地思考了半晌,瞧着他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娘亲,下次不可以再挠身上的痒痒了,能做到么?” 孩子也想了想,往她怀里靠了靠,那样子却不是第一次见她,“好,漪儿答应娘亲。” 她问道,“作数么?” 非漪认真地点点头,“作数的!就像答应娘亲不告诉吟吟姨娘和父皇你来看我一样。” 她轻咳一声,转头撞上吟吟愤怒的目光,讪讪笑起来,“就按太子殿下说的办吧……先不要告诉他了。” 吟吟红了眼眶急道,“主子回来一声不吭,哪怕你怨极了皇上,可告诉吟吟怎么了?莫不成主子不想叫皇上知道,吟吟还巴巴地跑去邀功么?!” 她走了过去,无奈软声道,“我是怕你为难……” 吟吟咬了下唇,扑通跪下,终是抱着她哭出声来, “主子啊——吟吟,吟吟好想你……” 窈蓝叹气,腾出一臂扶起她,替她擦了眼泪,看了看窗外又忙道,“我得赶在御林军换班前出宫,明夜再来看你们罢。吟吟,半个时辰后记得将床前那盆水换了,再给殿下擦一遍身子。” 说罢又拍了拍拿着唐人搂着娘亲笑眯眯的非漪,笑道,“娘亲要走了,你要乖乖听话,知道么?” 非漪伸出小手抱紧她的脖子,凑过去亲了她脸颊一口,点头道,“知道了娘亲,明天你还要给漪儿带好吃的糖葫芦来啊。” 她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宠溺笑道,“好,给你带个最大的。” 初涟这些天下朝,无不是直接到了非漪宫里,却不知孩子是怎么,前阵子太医都暗示了回天无力,这几日却奇迹般的康复起来。他虽然疑惑,却无比感激苍天垂怜,愈发珍惜同非漪在一起的时光。 这一日初涟在床边喂着非漪莲子羹,一面小心翼翼吹凉了,一面拿着丝绢给非漪擦拭唇角,非漪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他,他不由一笑,“不喝了?” 非漪努嘴点了点头,“父皇煮的莲子羹不甜哦。” 他一面起身,要将碗搁到桌上,一面宠溺笑道,“你倒是愈发嘴刁了,父皇煮的羹也这么多挑剔。” 非漪看着初涟的背影扁了扁嘴,小声嘀咕道,“还不是娘亲煮的太香甜了……” 他放碗的手顿了顿,笑问道,“说什么呢?” 非漪白净的小脸上立刻堆满笑容,软糯糯地央道,“父皇,漪儿就是想吃甜的嘛。这阵子喝了太多药,都好苦。” 他也笑起来,无奈地走向屋内的梨花木柜子,修长的手指拉开抽屉的一刹那,不经意瞟见抽屉一隅,一截雪白的草药安静地躺在那里。 一刹那浮生否都仿佛千回百转,他呼吸有瞬间的停滞,随即颤抖了指尖拿起那截药材,仔细端详。 一股幽香扑鼻而来,那年仲鹤先生说过的话仍犹在耳——云夙,有奇香,色白,状似苏枋木。生长于极寒天山之巅,万年结一株。世间杂疑病症均可根除。据传能活死人,肉白骨。 那一年他悲痛交加,身心已在崩溃边缘,仲先生却不知于何处竟寻得一部分云夙,他服了云夙后,身子才慢慢调养过来,再加上这些年习武,才能如常人一般康健无恙。 他怔怔看着小小一截云夙,那香味萦在他鼻尖,是不依不饶的意味。 所有前尘往事一并在这一刻交叠,那年他死生边缘仲先生手里的云夙从何而来,而如今救了他们的儿子非漪一命的这云夙又从何而来,已不言而喻。 活死人,肉白骨。 活死人……肉白骨…… 可那人明明在他心上,从不曾离去半刻。 容颜俊美的君王神色忽然变得温柔而哀恸,指尖有微痛和无力感传来,一路蔓延至心脏,像是有一只太沉重的手紧紧握着心脏,让他呼吸都困难不已。 在床上抱着被子的非漪终于转头看到他的反常,皱了皱鼻子刚想出声,却见他手中拿着娘亲送来的那一截云夙,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怯怯地唤道:“父皇……” 这时吟吟恰巧端着点心缓步进来,瞧见小太子如此神色,也是疑惑不解,转头却瞧见初涟背影,立即俯身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 话方说了一半,初涟紧抿薄唇转过身来,声音有丝颤抖地打断她,“她在哪里……?” 吟吟疑惑抬头,看见他手中那半截云夙后,惊得目瞪口呆,一张脸红了又白,半晌支吾道,“皇上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他骤然收紧手指,指尖泛白,云夙在他手中也变了形,吟吟噤声,复又跪了下去,“奴婢死罪,听凭皇上处置。只是主子的下落,奴婢着实不知。” 非漪忙下了床,摇摇晃晃走过来也跪下,挺直了小小的身子朗声道,“父皇要罚,也请一并罚了儿臣罢。” 他看着窗外那株桃树,眼神里的所有情绪像欲坠的烛火,明明灭灭,终归寂寂。 “我想要见她,一面就好……她再回来的话,请帮我转告她。” 第14章 第十四章 十四、 殿内烛火通明,怀中的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吟吟立在一旁也是噤若寒蝉。 窈蓝脸上神色恍惚了半晌,复又笑开,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捏了捏非漪的脸蛋,“娘亲今后怕是要很久才能来看你一次了,你要乖乖听你父皇和吟吟姨娘的话,知道么。” 非漪咬了咬嘴唇,留下一排泛白的牙印,俊俏的小脸上神色很是挣扎,终是出声撒娇道,“娘亲,漪儿看得出来父皇很想你……你就见见他吧?” 她笑了笑,将非漪身上的被子拢好,随即站起身,语气无悲无喜,“漪儿乖,娘亲与你父皇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了……你慢慢会明白的。” 吟吟也开口劝道,“主子,就算皇上从前做得再如何伤了您的心,这些年他心里只有你,是不争的事实啊……” 她抚了抚额心,摆了摆手,有些疲惫道,“这些我早已明白。可终归我是已死过一次的人了,断一次红尘的千万苦楚,好在我都熬过来了。如今彼此无牵无挂的,百年之后,心里始终是空的,无牵无挂的也都好终结此生。总好过再生一次牵绊,再割舍一回。我撑过一次,又撑过一次,如今着实怕了什么时候,再要我撑上一遍。” 吟吟也轻轻叹了口气,再不劝一句。 门口有轻轻的响声,她凝眉后,随即翻身跃出窗棂,就在这一瞬,门被大力推开,一身月牙白的初涟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非漪大眼睛眨了眨,看着吟吟惊魂未定抚了抚心口,随后仍是行礼,初涟却大步走了进来,环视了屋内后,凝眸看向那窗子,随即转身大步流星走到了院子里。 圆月低悬在半空,点点星光在夜色的笼罩下看得人心里有细碎的雀跃,晚风一如那年的微凉惬意,院中假山在夜幕中却显得嶙峋单薄,和那人身影一般。 他立在那里,十指有些用力地合拢,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他开口,唤她,“窈蓝。” 回应他的是拂起衣衫的夜风,长发被吹散,微微遮了他的眼, “我知道你在这里。” 院中一树桃花将枝桠舞得轻灵妖娆,他再次开口,带了微不可察的浅淡笑意,“我也知道,你不愿见我。” 夜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些哽咽,长身玉立的青年仿佛还是那时她熟悉的模样,从不曾是杀伐果断,万人之上的帝皇。 “你的轻功比我好,你若要走,我拦不得你。只是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 初涟遥望天边的圆月,声音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悲喜不明,“哪怕不给我任何回应,请听我把这些话说完,可以么……夫人。” 没有任何回应,他瞧着院中石桌上摆放的茶具,缓缓走过去坐下,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半冷的茶。泠泠水声响起在耳畔,也像响在谁心上。 他执杯把玩,一双桃花眼敛了往日的神色,全然是认真,看得人心惊,“那个时候,我那一箭,原是算准了伤不到你的。可是用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会全然吻合我的算计。我原是打算先了结了初澈,再接你回家,同你解释清楚一切……” 夜风变得有些凉,他兀自笑了一声,“你那时,怕是怨极了我罢……” 茶入口中缓解了喉咙火辣辣的疼痛,他轻轻搁下茶杯,稳了稳心神,复又苦笑道,“你瞧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夫人,这是我欠你的解释和交代,我总要一一都还给你。即便我欠你良多,怕是终我一生,也还不清。” 他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角,带了不自觉的宠溺道,“我时常想,你究竟是怎样一点点对我绝望的。你性子素来最是冷淡自持,你若不想暴露什么情绪,我总是寻不到你的破绽。初时我不曾敢想,你还尚在人间,当我知晓后,却只来得及试探你……我那时想,尽快医好易鸢,也尽快解决初澈,我便能有大把时间和你好好说说话,便能保护你这一次,再不受任何风雨。” 蓦地又叹息,他眼神是少有的平静哀伤,“可是夫人,我这样不好……我甚至不知晓我们何时有了非漪,也不知晓,你为了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受了多少苦楚。我时常自责,在你身边的日子,竟从不曾尽到做夫君的责任。你怕是对我死了心,才再不愿原谅我罢。” 初涟细细抚着衣衫上的结,笑得有些恍惚,“你走了这样久,我有时还是会忘记你不在我身边的事实……这些年非漪很好,就像你那时跟我说过的一样,他很像你。只是我父代母职,总是怕照看不好他,更加愧对你。夫人,就算你再如何怨我,漪儿是无辜的的,他需要你。” “诚然你轻功天下无双,你也总知道如何躲着我……但是夫人,你当真铁了心,与我死生不复相见么?” “夫人,我很想你。” 有些呜咽的风瑟瑟在耳畔吹过,他再次执起杯,缓缓喝了口茶,微微扬起唇角,一双眸子比之天上星子毫不逊色,“你师兄曾叫我此生再不要扰你清静……若是你想一辈子不见我,再不同我有任何瓜葛……” 他将茶杯放回桌上,缓缓站起身,笑意不曾减半分,声音没有任何不快和波澜——“我绝不容许。” 他身影消失在这如水凉夜下的月形门外,嶙峋重叠的假山后面,容色绮丽的女子紧紧靠着略略冰冷的山石,她昂头遥望着那一轮圆月,神情有瞬间的恍惚,手心处的薄汗被夜风吹得有些凉。 良久,她垂眼扯出一丝笑,咬了咬下唇,摇头轻叹一声,终是跃身翩然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初涟像是习惯了这么每日在院中说话,虽然见不到她的人,也不知道她能否听见,甚至径自将奏章都挪到院子里来批阅,常常忙到深夜。 偶尔抬眸饮茶,总是絮絮同她讲起朝前朝后诸多事情,神色平常得就像伊人就在身边红袖添香一般。 只是垂眸风过时无她笑颜,总是平添一丝落寞。 终究不是铁打的,时日一长深夜风冷,初涟便某日起身时觉得头痛欲裂,传了太医来瞧,说是受了风寒,需静养些时日,于是初涟也就不再去非漪宫中,只是每日卧在榻上看看折子,在花园赏赏风景。 这一日他执了奏折阅过,闲下来斜倚在榻上,瞧着满殿寂寥,终于懂了一人之下的意味。从前他运筹帷幄时,身边那人总在默默做伴,深夜噩梦都少了许多,细想下来,那时他从未觉得孤单。 终是走到这高处不胜寒的一步。 他缓缓阖上眼,睡意便席卷而来。 梦里还是她温言软语在身边的时日,她就在殿中小轩窗下拿了一本书坐着,窗外一树绯红桃花开得正好,日光洋洋洒洒倾泻进来,衬得她面容温暖极了。 他抬起手,想要抓住她衣裙,她抬眸嗔道,“再休息一会儿,时辰还早。” 他有些怕这又是一个梦境,只是自顾自将想说的话都说与她听,“你若不想面对易家,我们就不回去相认,你若还是觉得委屈,我便即刻将易鸢许配出去,你若还是记恨我,我便……” 他看着她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盈盈走来,替他掖了掖被角,微凉的手指紧握住他的十指,“我没有那些恨,爹娘终归还是我的爹娘,妹妹也是我的亲生妹妹。” 他反握住她的手,有些紧张地问道,“那我呢……?” 她敲了他半晌,忽地笑出声来,容色倾城的模样,启唇道,“你么……自然也是我的亲夫君了。” 他有些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梦里的一切静好却渐渐模糊远去,他猛地惊醒,瞧见床榻顶上的明黄帐子,有丝出神。 耳边忽然传来细碎声响,初涟转头看去,梦中那人倩影立在桌前沏茶,他开口唤她,声音有些颤抖,“夫人?” 那人顿了顿,终是转头望着他,微微扬起唇角,神色是他刻进骨血的熟稔,“时辰还早,再歇息一会儿罢。” 院外依稀是非漪奶声奶气在念那句她旧时喜欢得紧,常念给他听的戏话儿:“若来日青藤不枯,山石未烂,我必与你以桃花为盟,结草为冠,磐石蒲苇不相离……” 他也笑起来,终是懂了那些他从前看不上的昏庸帝皇,所求为何。 毕生所爱,不过于斯。 只此一人,渡我余生。 那年佳人一袭长裙摇曳,飞花从中惊鸿一瞥,他愿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再不放开。 足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