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初雨后晴 作者:一朵毛毛 文案: 宋以岚认识徐忠的时候,他是自家小区的落魄保安,可透黑深沉的眸子却像头雄狮,仿佛沉重的枷锁后面,才是他真正的自己。 “我想得到你,这不丢人。” 几度风雨,她看懂了徐忠眼神里的深意,那是护卫国土的忠诚和自我苛责的痛苦;也看懂了他的爱,安静无声,却藏着最朴实的行动,和最浓郁的深情。 “右手用来敬礼,我让给祖国。”她绕到另一侧,拿着结婚证牵住他的左手,“这边离心脏近,这边是我的。” —————————————————————— 金领御姐精算师×流落民间特种兵 女撩男,双强1V1,日更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以岚,徐忠 ┃ 配角:何子杨,宋以峰,谭宗南 ┃ 其它:撩汉 第1章 四季时令转(1) 御景兴园,宋以岚已经在这个小区住了三年。 她看着它从桐市最高价的房产,到如今平平庸庸,不温不火。 何子杨总说这里的档次已经配不上她的身价,她也总是笑笑不说话。 身价?她从来不在乎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她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自己能活得更舒服。 这里已经足够让她生活得舒服。 “你要是真闲,不如多花点心思在你爸身上,祈祷他分财产时多给你几成。”宋以岚把车倒进停车位,按下引擎键的同时摘掉蓝牙耳机。 她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划开手机,利落地将最近的通话号码拉进黑名单。 手机自动跳到黑名单的页面,她瞥了一眼,眼神又暗了几分。 那里面的号码全都没有署名,可她知道这些都是同一个人。 何子杨。 宋以岚沉沉地吐了口气,啪地一声关了屏幕。 手机又响起来,是一个新的陌生号码。 宋以岚眼神冷了冷,听铃声停止又重新响起,伸手取下胸针,用尖锐的一端捅开手机的卡槽,抠出手机卡从车窗里扔出去。 终于清静了。 宋以岚的职业履历堪称完美,对人际关系的处理也非常成功。她有能力游走在阴谋诡谲的商战风云里,也有能力让自己在其中而独善其身。 何子杨是第一个她甩不掉的存在。 他是业界著名保险公司何氏的二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从宋以岚第一次跟何氏的合作项目开始,何子杨就用他庸俗的方式对宋以岚展开了金钱式追求。 想起他不务正业的嘴脸,宋以岚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无处发泄般的狠狠地按了几下电梯按钮。 电梯叮地一声缓缓开门,宋以岚几步走出电梯,忽然定在原地。 靠窗台的地上躺着一个男人,似乎已经失去意识,身上已被外面的大雨打湿。他侧着身子半靠在走廊里的墙上,看不清脸,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却清晰入耳。 宋以岚很快冷静下来。 她看到了男人左胸前大大的logo,那是申阳|物业的工作服。再仔细看过去,男人的右手边,是申阳的工具箱。 宋以岚猛然想起,厨房里的水管总是滴滴答答地漏水,她约了物业傍晚过来维修。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 她心里一颤,却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掏出手机准备给物业公司打电话确认。 可是就在刚刚,手机卡被她亲手扔了出去。 宋以岚认命地叹了口气,绕过男人径直走进家门。 “你好,抱歉临时有事,忘记通知取消预约。” “对,麻烦你描述一下维修小哥的外貌特征。” “他身体不好吗?” “好的,再次抱歉。” 去年出差用的临时手机卡还在厕所的卫生盒里放着,宋以岚翻了出来,里面的话费扣了这么久竟也没停机。 “毛寸头发,小麦色皮肤,一米八多的身高,身材比例不错……” “右手手心有一道不小的伤疤,耳垂后面有一颗很明显的痣。” 宋以岚翻过男人的手掌,又看了眼男人的耳垂。 都对上了。 她跟电话那头说明了情况,站在男人身边等着物业公司派人来处理。 窗口处的风雨微凉,宋以岚拢了拢身上的风衣,垂眼却看见男人压在胸口的手上泛白的骨节。再抬头,是男人略微发紫的嘴唇,随着呼吸的频率轻轻颤动。看得出来,男人即使在昏迷着,也并不好受。 宋以岚试图拿开男人的手,失败了。 又起身试图关掉窗户,也失败了。 她有些不耐烦,何子杨带给她的不快还闷在心里,她实在没有什么心情耗在这里。 只要十分钟,宋以岚默默对自己说,物业的工作人员只要十分钟就可以赶到这里,那以后,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即使这样想着,看到男人痛苦的表情和压在胸前的手,宋以岚还是有些愧疚的。 于是她又回家取了个毯子盖在男人身上,最后蹲下身,从兜里摸出个笔来,在男人结实的手臂上写下了临时手机卡的号码和她的名字。 做完这些,宋以岚终于松了口气,挨着男人坐在地上,眼神不自觉地瞥向身边的男人。 男人的五官十分耐看,脸型棱角也都恰到好处地透着坚硬的气质,双眼虽然闭着,宋以岚也想象出那后面是怎样一双冰冷的眸子。 电梯门第一次开的时候,来人穿着同样的工作服,看到地上的男人,吓了一跳。“阿忠?这是怎么了” “你真没见过他这样?”宋以岚半眯着眼,他的表情不像假的,可男人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显然应该是老毛病了。 “宋小姐,我是保安队的小胖。阿忠其实也是保安队的,平时身体很好,水电中心的老李今天请假了……” “我打过急救电话了,再等等吧。”宋以岚打断他,按了按太阳穴,她一点也不关心这男人在哪个队工作,只希望男人没事,以免怪到她头上。 他们没等到救护车先来,男人却已经醒了。他动了动,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去。 “阿忠?醒了?怎么样?”自称小胖的人第一个冲了过去。 “嗯。”被叫做阿忠的男人半低着头,单手撑地像要起身,被小胖一把拦下。 “你别动,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我们送你去医院。”小胖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是真替他担心着。 阿忠猛地睁开眼,眸子里仿佛透着冷冷的危险信号,和宋以岚想象的分毫不差。他盯着小胖看了一会,忽然挣扎着站起来,声音缓慢而沙哑,“不去。” 电梯带着两个男人离开大楼,宋以岚向后来的救护人员道了歉,付了救护车的出车费,才终于回家。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宋以岚瘫在沙发上回想着这段荒唐的经历,脑海里却突兀地浮现起男人苍白的脸,还有他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其实很好看,即便至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宋以岚眯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抓起手机打开应用,给这张临时手机卡充了三百块话费。 足够撑到他康复了吧。她这样想着。 第2章 四季时令转(2) 那个叫阿忠的男人第二天便打来了电话,他对自己的情况只字未提,仅仅因为耽误了修水管而道歉。 他语气非常诚恳,却在宋以岚反问他怎么样的时候,只回答了“宋小姐再见”,迅速挂断电话。 那以后一周的时间,阿忠没有打来任何电话,小区门口的安保亭也没见过他的身影。 这一周里,宋以岚接了一个不小的项目,开始整天整夜地泡在家里。 数据和材料一遍遍筛选过滤,项目一遍遍重新推倒重起。 黑白颠倒,昼夜不分。 但她这个行业,吃的就是这碗饭。 客厅里的落地钟忽然敲响,宋以岚才意识到已经六点了,刚好这一阶段的材料审查完毕,她伸了伸懒腰,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 冰箱里的食材已经吃个差不多,刚刚网购的一批也还没到。 宋以岚满脑子数据报表,没心思思考其他,翻出一包速冻水饺准备对付过去。 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接起应了几声,把手里的速冻水饺重新扔回冰箱冷冻室,回屋换了身职业装,化好淡妆出门。 电梯停在负二层,宋以岚踩着高跟鞋走出来,忽然想起一周前在这里扔出去的上一张手机卡。她的眼皮突地一跳,移开了视线。 非要今晚约见的甲方客户代表,总不会是何子杨吧。 对方地点定在北郊新开的一家餐厅,宋以岚开车过去花了二十多分钟。 停好车环顾四周,她的眼神冷了一半。 暗金色的外墙,西欧宫廷的浮夸装饰,大面积却杂乱的鲜花布景,贵气却低俗。 能选在这样的地方谈生意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何子杨。 项目刚刚有了进展,对方的劳筹也的确不菲,最重要的是,这个项目做到今天,已然象征了她职业生涯的再一次进展。 宋以岚握紧手机,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不去想工作以外的糟心事。 “何总。”宋以岚笑着主动伸出手,只轻轻晃了晃便收了回来。 她有职业道德,更有自己的底线。 “约宋小姐吃顿饭实在不容易。”何子杨也不生气,替她拉开椅子照顾她坐好,自己坐在她的对面。 “何总客气了,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受干扰,更何况,这次的项目颇有挑战性。” “我知道,没有挑战性,怎么吸引你来做。” 何子杨铺好餐巾,意味不明地笑着,见宋以岚没有接话,他又慢慢开口, “我自作主张点了些前菜,不知道能否和你的口味。” 不光前菜,连甜点他都选好了。样样精致却发腻,像他本人,由内而外释放着多金的信号,却俗得让人恶心。 何子杨的一次次试探让宋以岚几次想要离席,她为了项目尽可能地让自己忍住,把话题移回这顿饭的主要目的。 “Lucy电话里说,项目里还有一个细节需要您亲自落实?”宋以岚实在没有食欲,只挑了几样还算清淡的青菜吃了两口。 “没什么,我只是需要亲自见一见我们的乙方负责人,以免,我没办法满意,项目也无法达标。” 何子杨没有看她,自作主张伸手拿起她放在桌边的手机,敲了几下,等自己的手机响起,又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 “希望我们,保持联系,合作愉快。”他晃了晃手机,眼里嘴角一片得意。 回去的时候,宋以岚甚至有了闯红灯的欲望。 最终还是停下了,红灯一共120秒。 她咬着下唇拿过手机,翻出最近的通话记录,熟练地加入黑名单。虽然知道这样做没有用,他总会换个号码再打进来,但至少能让他心烦那么一会,自己也能多清静那么一会。 除了何子杨,手机里还有一通未接来电。 宋以岚戴上蓝牙耳机,回拨过去。 是小区保卫处打来的,她的快递已经寄存在安保亭。 她想起新订购的食材,这让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红灯变绿,她重新发动引擎,往小区的方向开过去。 “D座1402的宋小姐是吧。” 值班的人是小胖,重复了一遍她的信息,面露难色。 “您一个人吗,快递有点沉,D座离这里又不近……” “没事。”且不说她的车就停在路边,开进地下停车场就可以进电梯,宋以岚平时常常锻炼,负重倒也不在话下。 “还是让阿忠送吧。”小胖拿出他们岗位培训教授的微笑。 宋以岚这才看见安保亭里还有一个人。 他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只是整个人依旧冷冷的。 “也好,麻烦了。”宋以岚改变了主意,颇有耐心地站在门口等着阿忠出来。 阿忠的眼神没在她身上停顿,径直抱起快递走在他前面。 宋以岚觉得有趣,干脆放弃路边的车,跟着他向D座走去。 阿忠的身材比例果然很好,手臂上有几条鼓起的血管,肌肉线条明显却不突兀,宋以岚想起那天物业客服妹妹的形容,无声地笑起来。 何子杨带来的不爽烟消云散。 白天刚下过大雨,夏夜的风带着清凉吹在身上很舒服,阿忠在走到一半时偏过头咳了一会儿。 宋以岚听到只是沉默,若是需要,他自然会打给她,既然没打,就是不需要,不管是钱还是没有意义的关心。 他咳过之后,耳边又只剩下并不恼人的蝉鸣和两人的脚步声。 阿忠穿了双布鞋,踏在地上的声音却高过常人,这让宋以岚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小区里的建设是按照几年前的最高标准来的,一路都铺满了整齐干净的红砖。 宋以岚注意到,阿忠的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精确,两块半红砖,这一路不短,他的步子却至始至终没有过差错。 这让宋以岚有些惊讶,又有些怀疑。 阿忠,不像个普通的保安。他的眼神太过冰冷,让人不免想探寻里面的故事。 “谢谢。” 阿忠一直把东西送到她家门口,一言不发地放下,又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个铁钳,三两下地把走廊上的窗户修好。 他记得,她这一层的窗户关不上。 宋以岚沉默了一会,“听小胖说,你叫阿忠?” 阿忠的脚步没有停顿,只有声音淡淡地飘了过来。 他走后,宋以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附近总有警察给路边的违法停车贴罚单。 她把钥匙扔在玄关处,想起上次给120急救车付的出车费,摇了摇头。 那个男人似乎克金,总让她破费。 “徐忠。” 男人的回答还盘在她脑海里,这是他今天对宋以岚说的唯一一句话,声音依旧冷漠到没有任何起伏。 但在宋以岚听来,却有着久违的吸引力。 第3章 四季时令转(3) 六月中旬,桐市渐入梅雨天。 太阳已是稀客,黑压压的乌云像定在了桐市上空,不断地浇下带着热气的雨水。 宋以岚的项目已接近尾声,确实如她所料,何子杨给的不只是一份简单的风险评估,里面所涵盖的方方面面,对她来说是挑战亦是提高。 整个评估认定做下来,宋以岚决定给自己个假期放松一下。 把所有的材料处理好,只差一点简单的整理工作,宋以岚照例把东西发给Lucy,叮嘱她要注意的几个细节,长长地呼了口气。 大学毕业后,宋以岚没有像绝大多数同学那样签下公司直接工作,而是给了自己三年的时间,拿下美国精算认证,然后成立工作室,偶尔接一些大型项目,足够养活自己。 正出神的时候,手机闹钟忽然响了。 今天是15号,每个月给她哥哥宋以峰打电话的时间。 她没有表情地拨出电话,等待音了一声便被接起,显然,对方一直在等着。 宋以岚漫不经心地按了免提,把手机扔在桌子上。 “以岚?” “嗯…” 照例来说,这通电话不会太短。她重新点开刚刚编辑好的邮件,准备再读一遍打发时间。 “最近怎么样?听说又完成了个大项目?” “嗯,上月初接的。”她滑动鼠标翻了一页,做着简单的一问一答。 “你呢?”她心情不错,少有地反问道。 “我很好,下个月也许去桐市看你…” “我下个月出去度假。”宋以岚打断他,手下飞快地打出航空公司的网址,目光定在热门的国际航线上,没有多加思考地付了钱。 “下个月五号,去毛里求斯。”屏幕上显示出航班信息,她照着念出来。 “我到桐市出差,你不在我也会去。” “嗯,祝你一切顺利。”宋以岚轻轻一笑,她虽然算不上排斥这个哥哥,也着实不想把距离拉得太近。 宋以峰知道她不喜欢聊这些,于是早早地换了话题。他主修国际贸易,辅修经济法,在专业领域和宋以岚也能切磋切磋。 也只有聊工作,宋以岚才会微微有些兴趣。 半小时后,宋以岚关了电脑,揉了揉酸胀的脖子,准备结束通话, “不早了,我去吃饭。” 那边应了一声,手机屏幕重新黑下来。 宋以峰今天话里有话,她听的出来,无非又是找各种理由想劝她回家。然而三番两次想挑起话头都被她挡了回去,挂电话的时候语气里也有些许不甘。 他这些年做的努力宋以岚并非视而不见,只是那些陈年旧事,她早就不想再提,也不愿再回头了。 宋以岚煮了些意面,又焯了几块西兰花点缀在旁边,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晚饭。 窗外的大雨已经停了,小区的排水系统做得不错,地上几乎没有积水,只有暗色红砖和两边草地上的盈盈水珠泛着潮气。 宋以岚一直保持运动的习惯,这样的雨后天气正适合跑步。 她换上运动装穿上跑鞋出了门。 接项目的时候她昼夜不分自然也停了所有运动,前后算下来有一个多月没有活动。 小区里一向安静,这会还不到六点,傍晚的竞走夜跑党都还没开始活动。 宋以岚舒服地深呼吸了几下,按照计划好的路线跑起来。 身体渐渐找回感觉以后,她慢慢提了提速,却始终听着蓝牙耳机里的速度播报,没有过分追求配速。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宋以岚远远看到长椅上有个人。 她本不会在意这些,却在那人抬眼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古铜色的皮肤,线条分明的手臂,眼窝很深,墨黑的眼眸里是深深的距离感,高挺的鼻梁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仅一张泛白的薄唇看起来没那么有攻击性。 长椅上的人是徐忠。 宋以岚讨厌人际交往,对于没有必要更深接触的人她基本过目就忘,但对于徐忠,她却第一次有了主动接触的欲望。 或许是初次见面就印象深刻,或许是他眼神里的故事令她好奇……鬼使神差地,宋以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徐忠对她的靠近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仍是单手按在胸口处,深一下浅一下地呼吸着。 果真是老毛病了。 宋以岚身上有汗,夏风吹在身上清凉得刚好。她伸手抹了抹汗珠,转眼却看见徐忠侧身弯下腰去。 他咳的实在令人揪心,宋以岚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半晌,徐忠终于缓过来,轻微的缺氧让他脸部潮红,他压着劲轻轻却绵长地呼吸着,像是连用力呼吸都会带来不好的感受。 “还是上次的症状?”宋以岚善意地问他。 “跟你无关。”徐忠别开脸不去看她。 “这里是小区的西南角落,你躲在这里,是怕小胖他们知道?”宋以岚忽然有些期待他被戳破恼羞成怒的样子。 “说了跟你无关。”徐忠呼吸依旧沉重,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觉得差不多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摸出个锡纸包装的药板,抠出一粒米白色的药片吞了下去。 宋以岚看了一眼,认出那是布洛芬,镇痛药。 “六点换你值班?”她看出他的心思。 “嗯。”他没有否认。 徐忠闭上眼睛,默数着药效开始起作用的时间,感受那磨人的剧痛一点点褪了下去。 等到程度已经可以忍受,他站起身,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回头看了宋以岚一眼。 “徐忠。”宋以岚跟着起身,叫住了他。 徐忠停下脚步,等着她的后话。 “有问题打给我。”宋以岚开口,又补充问了一句,“还记得我电话?” “公司有业主通讯录。”徐忠觉得她难缠,只想结束对话。 “那个早换了。”宋以岚几步走到他面前,“有笔吗?” 想起她上次把号码直接写在他手臂上,徐忠有些不耐烦。 “我记得。” 他流利地背出她的手机号,一刻不停地离开了宋以岚的视线。 徐忠绕过一个拐角,掏出安保卡刷开门禁,侧身进了楼栋。 他靠在墙上,抬手按了按胸口偏下的位置。 神经上的疼痛已经有所缓解,但是嵌进骨肉的东西,又岂是这么容易处理。 他低下头,眼里的光早就褪了个干净。 那个女人到底为什么招惹他,他没有心思深究。某一天忽然想开了,或是有一天突然彻底想不开,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念之间。在那之前,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再进入他的世界。 抬眼看过门外,确定没有那个身影,才走了出去。 徐忠走到安保亭的时候,小胖已经替他多站了十分钟。 “抱歉。”说抱歉的时候,徐忠是最诚恳的。 小胖摆了摆手,没放在心上,却看出他脸色不好,犹豫了一会,小心地说,“你跑过来的?跑急了吧,先坐下缓缓…” 干他们这行的,很忌讳说身体不好。毕竟说白了也是个体力活,传出去,是要砸饭碗的。 “没事。”徐忠已经在整理工服。 纯白的安保制服是当初按照最高标准定制的,几年下来已经有些泛黄,如今业主的标准不同以往,物业公司也不再追求细节。 好在当初的布料足够过关,穿上也算合身。 徐忠正了正帽子,走过去在岗亭旁的换岗位站定。双手不由自主地扣在两侧,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交接岗流程,抬眼对上小胖疑惑的目光,才忽然意识到什么,稍微放松了些,走上岗亭。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周围的人也早就变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执着于过去。 物业公司的要求早就没有那么苛刻,在下班的高峰期站岗做做样子就好,其余的时间只需要坐在安保亭里看监控。 徐忠站到八点,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小胖出来喊他,“阿忠你傻啊站这么久,一动都不动。” 对徐忠来说,两个小时不过是曾经最底线的要求,他没有回头,依旧定在那里,“习惯了。” “你以前什么公司,这么狠。” 徐忠沉默了一会,从岗亭上下来,活动了一下略微发酸的腿脚。 “不提了,都过去了。” 回答给小胖,也说给自己。 实在没有意义。 第4章 四季时令转(4) 雨天的夜晚对于徐忠来说,像是那一年的噩梦未醒,湿热的空气让呼吸变成一种折磨,再细微的疼痛也会在这样的无止尽中变得难熬。 徐忠垂着眼喘了两下,脸上却是最平静的表情。 已经过去两年了,他早就习惯把一切伤口深深藏起来,也把自己尽可能隔绝起来。 面前的玻璃窗被敲了几下,徐忠抬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阴魂不散。 他心里有些烦躁,压着一口气没有表现出来,推开了窗户。 “上次报修的水管还没修,滴滴答答地睡不着。”宋以岚一脸坦然,丝毫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觉得难堪。 “我的过错我可以补偿,但是问题还得解决。”她歪着头看了一圈,指着徐忠身后的小胖笑了笑,“帮个忙呗。” 徐忠和小胖都住在这附近的集体宿舍里,平时没有轮班的时候也大多待在安保亭里。 徐忠值班不方便离开,小胖的确是这里的最好人选。他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 “水电中心…” “他们早下班了。” 宋以岚眼里的光太亮,徐忠只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事实上,话刚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样强调细节,倒显得他过分计较。 徐忠转过身,彻底不去看她。 可是后悔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宋以岚会不会觉得他过分计较,徐忠一点也不关心。 “进来吧。” 小胖哎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个一次性鞋套穿好,跟了进去。 “厨房在那边。”宋以岚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家里只有这个了,凑合着喝吧。” 宋以岚拿了两瓶苏打水,把其中一瓶放在厨房的吧台上,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他干活。 小胖把工具箱打开,瞥了一眼旁边的宋以岚,然后蹲下去检查水管。 水声时断时续地响着,宋以岚并不厌烦这种声响。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又嫌电视的声音太吵闹,多数时候耳边有些过于安静,倒是这种清脆的水声恰到好处。 “其实这声音挺好听的。”宋以岚喝了口水,心里想法开始蠢蠢欲动。“上周一方面是忙,一方面也想留着它陪我,索性没有再找你们来修。人活一辈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小胖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对她这番话似懂非懂,对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更是茫然,窘迫地跟着应和,“是啊,开心最重要。” 宋以岚其实是在说服自己,小胖碰巧当了这个聆听者。她笑得眉眼都开了,看出他的尴尬,“不耽误你工作了,我去客厅等你。” 小胖很快找到滴水的原因,是水管连接处坏了一小节,他换了一个新的上去,使劲拧紧,滴滴答答地声音顿时停了。 “歇会再走吧。”宋以岚看着小胖,邀请他在客厅坐坐。 “不了,我还是回吧。”小胖看着自己身上的工服,怎么看都觉得和这间房子格格不入,和女主人更是,她虽没有歧视或贬低的意思,却总在不觉间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我有事儿求你。”宋以岚漫不经心地开口,做出决定以后,心里反而更加坦荡。“跟我说说阿忠。” 小胖愣住了,似乎在思考宋以岚和徐忠之间有可能存在的关系。过了一会,终于想起第一次见到宋以岚的那个晚上,徐忠倒在她家门口。 “噢阿忠……他最近确实看起来不太好,但他总说没事,我们也不好再提。” 小胖想了想,阿忠话不多,他能想到宋以岚可能关心的事,也就这些了。 宋以岚拧开苏打水,一口气喝了半瓶,脸上的笑意更浓,“跟我说说全部的阿忠。”她强调着,见小胖没有反应,笑着跟他坦白,“从女人对男人的感觉上来看,我对他很有兴趣。” 她没有说喜欢或是爱,而是说有兴趣。 这下小胖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他意识到宋以岚和徐忠之间的差距,有些担心。 “阿忠是个好人…”他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也是个好人。”宋以岚耸了耸肩。 小胖看了许久,确定宋以岚不像在说笑,才叹了口气,悠悠开口,“阿忠两个月前来到我们这儿上班。他很能吃苦,但是话很少,从来不说以前的事也不说家里。” 宋以岚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阿忠好像很排斥我们,”小胖想了想,“也不是针对我们,他从来不跟人亲近,也几乎没有值班以外的私人生活。” “没了?” “没了……” 结果和宋以岚预想的差不多。那个男人,性感又神秘。 “谢谢,你可以走了。” 小胖点点头,朝门口走去,就要开门的时候又停下来,问道,“你为什么喜欢阿忠?” 宋以岚觉得好笑,又觉得小胖老实得可爱,“我没说我喜欢他啊。” 宋以岚今天心情大好,干脆解释出来,“有兴趣的意思是,他目前给我的印象很好。说坦白点,我想跟他做朋友。说到喜欢和爱,那是相处以后才有的结果。” 小胖回去的晚了,徐忠自然地多看了一眼,小胖就要解释的时候,他又忽然移开了视线。 “阿忠,你觉得宋小姐……”小胖心里憋不住事,准备旁敲侧击地问问。 徐忠抬眼看他,不自然地皱起眉头,“我不认识她。” 他一直都是这样,正常距离地交流他总是老实又善良,可一旦越过他心里的安全距离,或是想了解他的私事,他又是危险的。 小胖退了一步,咽下了后半句话。 “你安心值班,我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准时来换班。”小胖点了支烟,又递给徐忠一支,从侧门走了出去。 徐忠低着头,整个人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过了几秒,一瞬的火光伴随着啪地一声跳了出来,然后是绵长的呼吸声。 徐忠有两年没抽过烟,只是近半年才重新开始。 烟灰落在手上,他捻了捻,憋住一口气将烟气留在身体里,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香烟刺激着肺部隐隐刺痛,又很快被尼古丁麻痹过去。 徐忠徒手按灭了烟蒂,扔进一旁矿泉水瓶割成的烟缸里。 那是他从前的习惯,开始总被烫到,后来再也不会疼了。 第5章 四季时令转(5) 御景兴园地处桐市正中区,这一带的治安自然不错。再加上御景兴园建设初期用了大量资金砸在安保设施上,徐忠的工作大多只有了警示的作用。 也正是因为这样,徐忠当初才会被安排在这里。工作上的事不多,又大都是些简单的体力活,尤其适合他这样困于内心的人。 可这一日凌晨,安保亭外的路灯映出一个身形姣好的女人。 徐忠下意识警惕起来,锁住门禁走出来。 “这里是寄宿制学校吗,还不让人出门了?”女人见小区大门因她的到来缓缓关了,好笑地转过头往安保亭看。 宋以岚穿了件正红的长裙,几乎齐腰的长发与裙摆一起随着夏夜的风飘动。她化了浓妆,看起来却丝毫不觉得夸张,一举一动都与往常不同,凭空多了些动人的韵味。 “……”徐忠没有说话,只是愣在原地。 “几天没见,不认识了?”宋以岚把头发往后拨了拨,像是为了让他看清自己。“D座1402,宋以岚,我是这儿的正经业主。” “……”徐忠一早就认出她是宋以岚,只是想不出她还有这样一面。他几次她一身运动装在小区里跑步的样子,一头的长发利索地扎在脑后,清爽大方,像枝清新的百合。 眼前这个,更像朵娇艳的玫瑰。 “别愣了,耽误我正事。”宋以岚心情大好,自己主动靠近徐忠,从他手心里拿出门禁的控制开关,按下解锁又放回他手里。 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徐忠的掌心,却没有更多刻意的举动,一来一去,流畅自然。 “工作完的时候,比较适合追男人。”她回头眨了眨眼,颇有深意地说。 徐忠没有听懂她的真正意思,眼神闪了两下,目光对上宋以岚,又很快压抑下去,恢复如常,无意识地揉着掌心走回岗亭。 宋以岚在吧台边坐下,没有参与舞池边的喧闹。 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大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不断地有不怀好意的男人直接或间接地坐在她身边,眼神直透出他们内心里的肮脏思想。 宋以岚嘴上依旧笑着,眼神里却透着坚决地不可靠近,那意味和欲迎还拒相差甚远,大部分男人倒也识趣。 她喜欢风一样自由的生活,却不意味着事事随性。她做完项目常来这家酒吧放松,却从未与任何一个男人亲密接触。 有些东西是底线,保护自己是她从小就学会的一项技能。 有男人坚持着往她身边靠的时候,她拨了拨一侧的长发,伸手甩出一个警官证,正落在男人面前。 那不过是个空壳,但已经足够唬住大部分人。 她扭过头看着男人,食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好似是为了他好才不想惊动什么人,又轻轻把警官证收了回去。 然后就再也没有男人敢贴过来。 二十九年,宋以岚半眯着眼睛算了算,上帝终于在她即将二十九岁的时候,送来了一个足够吸引她的男人。 也许世人的眼光里,徐忠不多金不温柔,甚至没有所谓的正经工作,并不是完美的伴侣,却几乎满足宋以岚对男人的全部幻想。 他的眼睛里足够有野性,虽然隔着重重的屏障看不透内心,但宋以岚能看出,徐忠像一头把自己囚禁起来的雄狮,沉重的枷锁后面,才是他真正的自己。 她自认为生活已经足够精彩,爱情不过是给一个人的日子增添奇妙的快乐,或相似或互补,让精彩翻倍。她没有诸如温柔与否,多金与否的择偶标准,好与坏全听从内心。 酒精在她的舌尖跳跃,她有些兴奋,干脆一口喝下了整杯。 “斯普蒙尼,谢谢。” 宋以岚很少点这样苦味为主调的酒,今天却觉得这一杯意外的应景。 有点像徐忠,又苦又烈,却实在对她的胃口。 宋以岚回到小区时已经接近清晨五点,安保亭里依旧是徐忠在值班。 他睡得很少,这些年又因为那个抹不去的心结常常失眠,值夜班的时候更是难以入眠,常常坐在窗台边数着钟表跳动的数字熬到天亮。 于是徐忠从宋以岚下车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她。 这个时间很少有人出入小区,她又穿着一身显眼的长裙,徐忠很快确认了她的身份,在未明的夜色里眯着眼看她。 宋以岚酒量不错,今天虽没到足以让她醉酒的程度,但也确实喝了不少。 她付过钱下了车,忽然有兴致原地站着观察起小区的大门。前些年正流行这种黑金涂漆的欧式大门,铁黑色的主门中间缠着一些金色的藤蔓,看着颇有中世纪的风格。宋以岚摇了摇头,这种奢华的涂装,一点也不配那个男人的气质。 她想起自己曾经用雄狮形容徐忠,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动物园里关雄狮的笼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区门口的几级台阶,她反应慢了几秒险些摔倒。但这也没能影响她的心情,她重新稳好身体,干脆蹲下去脱了细尖碍事的高跟鞋,赤着脚往回走。 徐忠看出她喝了不少的酒,连走路都是个麻烦,出于职业素质,礼貌地出来接她。 “哇,忠哥亲自迎接?”宋以岚没有跟小胖一样叫他阿忠,而是转着调叫他忠哥。 然而徐忠只是沉默,眼神里隐隐压抑着什么不曾显露。 宋以岚见他没有反应,又稍稍凑近了一些,“这么凶?你们不是服务行业吗?” 她这一挨近,便有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徐忠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对这个女人有了新的解读。 宋以岚依旧笑着看他,像在等他的回应。 一身酒气,眼眸嘴角里都是媚人的气质,连红裙上都沾有点点酒的印迹。 徐忠心里陡然生出几分怒意,待她顺利进了小区大门,转身不再看她,锁好门禁转身回去。 宋以岚看着身上的红裙,笑意一直蔓延到眼角。 去酒吧不过是个借口,她今天所有的精心打扮,不过都是为着小区门口的这个男人。 徐忠对她虽然仍有说不出的排斥,但目光几次定格在她身上微微出神,值了。 第6章 关于我和你(1) 项目的扫尾工作做的很快,正式文件合同的交接签约也很顺利地完成。 何子杨很快打来了项目的尾款。 宋以岚看着手机上的收款短信,心里更加踏实一点。 她本以为,何子杨会在这笔尾款上搞出什么幺蛾子。宋以岚倒是不怕他,只是次次沾着一身恶心,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趣。 这是最后一次接他的项目。宋以岚在心里默默对自己承诺。 上次从酒吧回来,宋以岚敏锐地注意到,徐忠看她的时候,眼神压抑着的东西是怒意。工作结束后的一周里,她照例去了几次酒吧放松心情,次次遇到值班的徐忠。徐忠眼神里的怒意,也一次比一次强烈。 她不知道这种愤怒从何而来,也不至于蠢到把愤怒与关心联系起来,只是这样的徐忠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徐忠的眼神里,是有野性的。 宋以岚不自觉地微微笑了,她从衣柜里扯出雪白的长裙,脚踝上带了件珍珠脚链,站在全身镜前看了一会,又把脚链取下来扔到一边。 既然要追求素洁,就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点缀。 她想平静地找他淡淡,就必须尽可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外表上,卸下所有逼人的攻击性。 宋以岚皮肤条件不错,素白的长裙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她一点一点推开脸上的粉底液,突兀地想起徐忠天然的古铜色皮肤。 如同“男人”这个词滚动在宋以岚脑海里的最初印象一样,迷人又性感。 宋以岚出去的时候,安保亭里只有小胖一个人。 “他呢?”她走过去,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 “阿忠……”小胖像是不知如何开口,“今天轮到我值夜班。” 宋以岚微微失落,倒也没太过放在心上。 “你们按周轮班吗?”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退回来问道。 “是按天轮班。”小胖挠了挠头,老实地回答。 “上周,徐忠跟你换过班?” “是啊,他跟我换了一整周。” 宋以岚无声地静了片刻,看着地面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问,“他走了多久?” 小胖憋红了脸,像是心里斗争了一会,才回答,“阿忠还在后院。” 安保亭后面有个小院子,大件的快递常常堆在那里。 宋以岚走过去的时候,徐忠正靠坐在一个一人高的箱子旁,低垂着脸看不清神情。 “刚回来?” 宋以岚注意到,他手上有深红的勒痕,脸上也挂满了来不及擦的汗珠。 徐忠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双手撑地准备起身。 宋以岚没有多想,想顺手拉他一把,却被他推开了。 “别碰我…”他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轻喘,还带着一些微怒的成分。 宋以岚觉得莫名其妙,跟着他走到一边,像他一样搬了个木凳坐下来。 纯白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垂到地上,顿时有一些泥点沾染上去,破坏了整体的素洁。 宋以岚却毫不在意,只拢了拢碍事的白纱。 徐忠看了一眼她裙摆上的污点,蹙起眉头,不愿再看她。 “我觉得,你对我有偏见。” 宋以岚认命地摊了摊手。 “没有。”徐忠否认。 “你眼里有厌恶。” “没有。”徐忠接着否认。 “你换到晚上值班是为了看我酒后出丑?” “不是。”徐忠顿了一下,带了些诚恳地否认。 “小胖跟你说过什么吗?” 徐忠回头,沉默着思考她这话的意思。半晌,依然否认了。 “就连我想要得到你这样的话,也没跟你说?” 这下徐忠脸上终于有了些生动的表情,吃惊过后却没有说话,又过了几秒,猛地起身离开,像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你是不是,觉得我轻浮?”宋以岚接着问道。 徐忠回身,却看见她直视自己的眼睛。那眼神里毫无退缩,反而充满了无畏的坦然。那句看似轻浮的“我想得到你”,却被她说的正直而坦荡。 可是,她终究是那个夜夜笙歌凌晨而归的女人。 “对。”徐忠回答,没有刻意再忍。 “可做人不就讲究一个坦荡,没必要遮遮掩掩。”宋以岚没有生气。 “我想得到你,这不丢人。”她的眼神清澈,没有半点心术不正的样子。 夏风一涌一涌地吹起宋以岚的裙摆,她腰间的纯白丝带顺着风的方向搭上徐忠的手臂,落在他泛黄的工服上,鲜明得刺眼。 徐忠拨去丝带,冷着脸别过头去,他没有说话,但是羞辱和火气早已全都化为高涨的愤怒。 宋以岚随手将碎发拢到耳后,声音清淡又平静,眼睛里却是一片灼人的火热。 “那么坦诚换坦诚,你为什么恼我?” 她竟把这当做一个交易,徐忠忍无可忍,回头说,“你闹够了没有?” 他像在克制,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却依然难掩字里行间极度的怒气。 宋以岚没有料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实在像一只野豹。 她抿了抿嘴唇,站在他面前坚持了一会,又败下阵来。 “徐忠,”宋以岚无声地笑着,“你最好别爱上我。” 宋以岚很少有心事,这是记忆里少有的一次,无心睡眠。 漆黑的深夜里,眼前耳边都是徐忠的身影声音,还有他眼里带着厌恶的疏离。 心里烦躁得要命,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将几通未接电话清除干净,赤着脚走到窗前。 小区很大,绿化面积又多,这一眼,竟是看不到门口的安保亭的。 宋以岚叹了口气,退了几步直接后倒进床里。几秒后又摸出手机,翻到小区的安保电话,拨通出去。 “喂你好,安保服务。” 电话那头不是她想要的声音。 她一愣,下意识按了挂断,这才想起他们白天才见过面,今天值夜班的是小胖。 想到这里,宋以岚觉得看不起自己,嗤地自嘲了一声。 “不就是个男人吗!”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啪地一声,徐忠关了灯。 周围陷入漆黑以后,胸口闷闷的刺痛又肆意起来,徐忠这才想起今天的药还在桌子上。他倒在药瓶盖上,等茶水不那么烫口,结果却忘了这件事。 他想了想,起身下床,没有开灯,就这么摸黑走到桌边,伸手摸到了瓶盖,一下倒进嘴里。 梅雨季节里连空气都泛着潮气,药片也像是浸了水,没等他喝水就散开了。 苦味是细腻地渐渐蔓延开来的,徐忠撇了撇嘴,懒得再去摸水杯,就这样咽了下去。 重新躺回床上,口腔里还充盈着苦味,徐忠睁着眼,毫无睡意。 两年里,失眠对徐忠来说如同家常便饭,只不过今夜,眼前多了个女人的身影。 ‘我想得到你,这不丢人。’ 她的声音似乎有魅惑的意味,脸上却没有半点害羞的表情。 徐忠闭上了眼,一会又睁开,伸手拉开了灯。 黑夜里突然的亮光有些刺眼,好在亮光中终于没了女人的身影,徐忠闭上眼,慢慢平静下来。 第7章 关于我和你(2) 六点换班,徐忠五点就到了小区门口。 “这么早。” 小胖虽然这么说着,显然已经习惯了徐忠每每早到晚退,并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 徐忠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安保亭里面,开始准备换岗。 “你下岗吧。”他很快收拾整齐,走出来对小胖说。 小胖点头,想了想,说,“昨天有人打电话找你,他说你手机不通。” 徐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睡觉的时候关机了。”他按下电源键,抬头问,“是谁?” “没说,只说姓谭,听着不算年轻。” 徐忠整理帽檐的手一顿,“你再顶一会,我去回个电话。”然后放下工服的帽子,匆匆离开。 这时的天刚蒙蒙亮,整个城市都还未醒,偶尔有几个早起晨跑的人匆匆而过。 徐忠走出小区,过了两条马路,绕进一个偏僻的小巷,才掏手机拨出号码。 “小徐?”电话那头接得很快,反而让徐忠有些紧张。 称呼在喉间滚动了几下,他垂下眼,终于还是改口,“谭老,是我。” 那边像是愣了几秒,笑起来,“怎么,不承认我这个老大了?” “我现在,不合适。”徐忠沉默了一会,主动汇报,“最近很好,新工作不错,周围的人都很好。” 说到周围的人,徐忠突兀地想起那唯一一个例外的女人,他甩了甩头,没有再说话。 “那总归不是长久的选择。”长长的叹气之后,对方又开口,“你真的不考虑?” 徐忠没有犹豫,“谭老,您知道我的想法。” “但你的想法并不正确,后方保障和行动队一样重要。” 徐忠低着头淡淡一笑,眼里漫出深深的苦涩,“已经没什么用了,总不能再成为累赘。” 他没有给对方再劝说的机会,继续说道,“我将来,离得越远越好,请您批准。” “徐忠,心理和身体同样强大才算是合格的战士。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这次也不要例外。” 徐忠不由自主地并拢脚跟,庄重地答了一声“是。” 安保值班的工作已经变了性质,除去警示的作用,就只剩些业主的琐碎小事。大部分时间,徐忠都会选择一动不动地站在岗亭里,享受肌肉里久违的酸胀感。 晚上八点的时候,徐忠正站到第三个小时,看到宋以岚走出小区,坐上出租车离去。 她穿得颇具职业风,绣边的白衬衫搭配绒质黑裙,配上她的身材,足够美得吸睛。 然而几个小时后徐忠再次见到她,她已经醉到走路不稳,被两个男人推搡着从出租车上下来。 徐忠皱着眉头看过去,心里对宋以岚的印象又低了几分。 两个男人左右拥着宋以岚向小区走近,其中一个侧着身子把手伸向她的包里,似乎在翻找门禁卡。 宋以岚挣扎着反抗,始终敌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她转过头冲着其中一个男人,眼睛迷离却瞪得很大,“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男人有一瞬被她的眼神吓到,但很快轻笑着没放在心上。 见他这反应,宋以岚一口咬住男人的胳膊,另一手飞快从包里取出门禁卡,用力抛了出去。 徐忠终于看出宋以岚不像娇嗔地推打,而是真的反抗。 纯粹出于职业要求和道德底线,他快速判断男人可能的武器装备,然后取下身上的帽子和腰带,捡起宋以岚的门禁卡走了过去。 他从一侧靠近,握住宋以岚的肩膀猛地一扯,在两个男人还没来得及防备的时候,就已经把宋以岚带到自己身后。 徐忠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很冷,黑着脸抬头扫视了他们一眼。 男人也不是轻易吃亏的主儿,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迅速出手飞快地靠近徐忠。 徐忠把宋以岚往后推了推,灵活地躲开两人的拳头反身迎战。 短短几个接触徐忠就感觉到,这两个人不像是普通的街边混混,倒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打手,出拳稳准狠,招式的目标大多在于能快速结束战斗的要害。 但徐忠还是渐渐占了上风。不久,两个人退了几步对视一眼,忽然同时从腰间拔出手掌大小的匕首,一齐像徐忠刺去。 徐忠反应很快,抬脚踢掉其中一把,终是没时间再对付第二把,只能侧身堪堪躲开,从一侧改变方向,再度发力一脚踏在那人的背上,结束了这一切。 两个男人知道敌不过也不做纠缠,飞快地起身跑掉了。 徐忠稍微松了口气,正对着宋以岚在背后按了按左侧的手臂,又不着痕迹地放下。 “回吧。” 他把门禁卡还给宋以岚,没再正眼看她。 宋以岚接过卡,身子晃了晃,退到安保亭旁边扶住栏杆,笑着看徐忠,“谢谢~” 她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嘴角都是不明的笑意,“忠哥!” 她喊了一声,却没有下文。 徐忠的火气蹭地上来,脸色阴沉地像要下雨。 宋以岚却依然笑,像是看不出他的愤怒。 徐忠没有理她,自己回到安保亭。 过了一会儿,宋以岚走过来敲徐忠的窗。 “那我回家了~”她高兴地跟他分享,没等到回应也毫不在意。 . 等到宋以岚这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她晃了晃脑袋,暗暗庆幸提前吃了解酒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症状。 一个人在外闯荡,她很早就学会了自我保护,并且从没有过出格的举动。 而这次,她实在没想到何子杨竟然买通工作室的员工,暗地里改动了她提交给Lucy的数据。 无论是考虑工作前景,还是个人声誉,她都不得不妥协。 好在宋以岚提前做足了准备,将协商地点定在熟悉的酒吧。 她跟酒吧常年签着酬金不菲的合同,这才靠着酒吧老板的帮助里应外合逃了出来。 只是何子杨目的不成竟又动了别的心思,雇了两个拿钱办事查不出背景的男人在小区门口堵她。 她揉了揉太阳穴,按开手机,给Lucy打了过去。 “昨晚我让你拿走的两份合同务必落实,新的评估方案我今晚发到你邮箱。” “这次你亲自送到,不要让任何人经手。” “你发一份工作室整顿的执行方案给我,最晚明早我要看到文件。” 布置完工作,宋以岚缓和了语气。 “结束以后,给大家放个假吧,带薪的。” 挂掉电话,宋以岚换了身休闲风的衣服准备出门。 昨晚的意识还算清醒,她很清楚地记得是徐忠帮她解围,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感谢。 宋以岚坐在梳妆台前思考了一会,只涂了淡淡的底妆,然后起身从柜子里扯出一条暗灰色的羊毛围巾。 想了想,又觉得和徐忠的气质不符。 于是出门打车到最近的商场,逛到男士手表的柜台。 “帮我拿这一款,去掉标签不要包装,刷这张卡。” 宋以岚选了一会,挑出跟徐忠气质最契合的一款,很爽快地付了钱。 她把包装标签全都留在柜台上,只拿了手表出去。 她想趁着下午六七点钟徐忠换班的时间过去找他,她早就注意到,那个时间,徐忠喜欢一个人在后院吃盒饭。 商场离小区不算太远,宋以岚算了算时间,干脆决定走回去。 崭新的手表在阳光下尤其亮眼,这让宋以岚突兀地想起她表明心意的那天,丝带绕在徐忠手臂上,他眼里像被羞辱了一样的怒火。 宋以岚把手表放在路边的树干上摩擦了几下,满意地看着上面杂乱的划痕,象征性地擦了擦,收进了兜里。 她总要想点手段,让那个男人无法拒绝。 宋以岚看到徐忠的时候,他已经吃过晚饭,正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发呆。 大约刚刚换岗不久,徐忠身上的工服还没有换。他卷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那里的肌肉线条很好看,跟他说话的声音一样,低沉又性感。 宋以岚没有急着走近,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像在欣赏绝伦的艺术品。 夕阳的余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宋以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有事?” 徐忠一早就注意到宋以岚,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只好礼貌地先开口。 “昨晚的事,来向你道谢。” 宋以岚没有躲闪,正对上徐忠的目光也没有丝毫掩饰其中的欣赏。 她几步走到徐忠面前,从兜里摸出那块手表,像是毫不在乎地随意扔给他。 “别人送我的,我留着也没用,我看挺适合你的。” 大多数时候,徐忠脸上都没有表情,也很少出现强烈的情绪波动,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比如此刻,他只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宋以岚抛出的东西,不过一瞬便递还给她。 “拿走。” 徐忠声音里带了些命令的语气。 可宋以岚不吃这一套,她摆了摆手,没有接过来。 “你不要扔了呗。” 她原本只是想激将法逼徐忠收下,却没想到他真的转身丢进了垃圾箱。 “你还真扔。”宋以岚跟过去。 “昨天帮你是我的工作,没必要谢我。” 徐忠回身,哪怕对她说话的时候也尽量偏过头不去看她。 “拿走吧。”他另一只手把手表重新递过来。 原来刚刚只扔了颗石头进去。 宋以岚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事情更有趣了些。她接过手表,也不觉得尴尬,又问:“我让你更加失望了?” 徐忠拉开两人的距离,淡淡地回答,“谈不上。” 他只是泛泛而答,宋以岚却懂了。 ‘谈不上’的意思是,原本就没什么好感,谈不上更加失望。 “我想知道原因。”宋以岚语气诚恳,见他没有回答,又说,“你依然觉得我轻浮?” 徐忠忍无可忍,提了提声音,“你不懂得珍惜自己。” 这个回答反倒让宋以岚疑惑,“我怎么不珍惜自己了?” 可是不过一瞬间,徐忠已垂眼收敛了所有情绪,好像前一秒的他只是幻觉。 他像是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情绪流露,轻声说了句“抱歉”,匆匆准备离开。 宋以岚跟上去堵住他的路,“我们之间有误会。” 她思考了一会,回想起徐忠第一次用厌恶的眼神看她的时间,有了思路。 “是不是因为我去酒吧?” 徐忠没有说话。 “昨晚还喝的烂醉?” 徐忠依旧沉默。 “昨天被一个孙子阴了,但是没办法,他是我的金主。”宋以岚见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些,好笑地补充说,“宋以岚是精算师,正经职业。” 她站得笔直而坦荡,好像徐忠才是见不得人的一方。 “至于平时,你什么时候见我醉过,或是彻夜不归过?” 徐忠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说了声“抱歉”,这一次更为诚恳了些。 天已经完全黑了,宋以岚的手机闹钟忽然响起来,提醒她今天必须把新的评估方案做出来。 “下次我请你吃饭,作为我被误解的补偿。” 徐忠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宋以岚走后,徐忠才意识到,她最后的那个问句,细细想来充满了暧昧。 像是每个值班的晚上,他都在密切关注着,她究竟几点回来。 第8章 关于我和你(3) 第二天下午六点,宋以岚准时出现在安保亭前,毫不顾忌地点名要找徐忠。 “走,去吃晚饭。” 新的评估书交过去,何氏的项目终于彻底签了字,到底没再出什么岔子,宋以岚心情很好。 “你去吧。”徐忠放下手上的活看了她一眼。 宋以岚吸了口气,说,“我昨天晚上跟你说过今天一起吃饭。” “我没答应吧。”这次徐忠甚至没有看她。 天气变得很快,眨眼的工夫又有些阴起来。 宋以岚绕到他的正面,强迫他看着自己,“徐忠,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没有说给她一个机会,也没有说给彼此一个机会,而是对徐忠说,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徐忠没有立刻答话,倒是很快偏头移开了视线,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显出几分带着尊严的落寞。 “小胖说你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难道不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宋以岚并不着急,语气平淡却极具感染力,像温热的夏风夹着透凉的雨水,一点一点渗进徐忠心里。 【心理和身体同样强大才算是合格的战士。】 谭老的话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徐忠闭了闭眼睛,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等我一下。” 他们坐上出租车,宋以岚报了个店名,徐忠愣了一下。 那地方他没听说过,但XX大排档,怎么听怎么不像宋以岚这种人会去的地方。 正是饭点,大排档里人多又杂,宋以岚先走了过去,像是和老板很熟络的样子,很快分到餐位。 “愣着干嘛?” 宋以岚穿着件亚麻色的吊带长裙,虽不至于多高调,但气质出挑怎样都不可能隐在人群中。 徐忠皱着眉看了看周围的人,跟了过去。 他们先去了点餐区,满眼的原材料需要自己发挥想象力,决定它们成为哪道菜。 徐忠点了一条鱼,一个香菇炒肉和一个红烧茄子,宋以岚加了盘地三鲜。 “地三鲜里面也有茄子,”徐忠提醒她,“点重了。” “口味不一样,都好吃。” 宋以岚语气轻巧,脸上的表情却不想在说笑。 徐忠沉默地想,这大概也是一种天赋吧。 餐位只是一张桌子的大小,周围放了几把椅子,餐位与餐位之间搭了劣质篱笆,上面缠着几个点缀的绿叶。 宋以岚拢好裙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见徐忠没有动静,问,“坐啊。” 徐忠意识到自己今天在她身上愣了太多次,忙嗯了一声,在宋以岚旁边隔出一个位置,坐下了。 宋以岚轻轻嗤了一声。 菜上的很快,大排档主打的是量大,个个满当当一整盘,四个菜就几乎摆满桌子。 又过了一会,服务员搬了一提十二瓶啤酒送过来,宋以岚指挥他开了四瓶,给自己和徐忠倒上。 “先干一杯,一杯泯恩仇。” 宋以岚端起杯子跟徐忠的碰了一下,一口见底。 徐忠和她碰杯,看着她喝完,才摇了摇头放下杯子,“我不喝酒。” 宋以岚吸了两口气,一边重新给自己倒酒,一边说,“都说了泯恩仇,能不能像个男人。” 徐忠夹了一块香菇,似不在意地说,“在吃药。” 宋以岚一顿,“你还在吃布洛芬?” “不是。”徐忠阴沉了脸。 徐忠没有继续说,宋以岚也没有问。 “不喝还跟我碰杯。”她嘟囔了一句。 徐忠听见了,犹豫了一下,“碰杯泯恩仇。” 宋以岚轻笑几声,夹了块土豆,用筷子分成一半送进嘴里,“你们安保队人多吗?” “算上队长五个人。”无关紧要的问题,徐忠回答得很快。 又静了一会,宋以岚抬眼看他,“你每周轮几天?” “一个白天,两个晚上。” 宋以岚若有所思地点头,像在衡量什么,一会又放下筷子,语气诚恳,“忠哥,你觉得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徐忠随口答。 “不怎么样?”宋以岚重复了一遍,又喊他,“忠哥。” 徐忠也放下筷子,反问,“你想怎样?” “你知道的。”宋以岚有些虔诚地说,“你知道我想怎样。” 徐忠看向宋以岚,轻而易举地被她清澈而火热的眸子捉住视线。然而四目相对不过短短几秒,他就财下阵来。 “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徐忠沉默了一会,突然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舌尖胸口跳跃着熟悉的火辣,徐忠稍微清醒了一些,又从宋以岚身边拿过酒瓶,再次倒满。 近两年时间,他没碰一滴酒,而这一杯下肚,所有压抑着的感觉就都来了。 “碰一下吧。”宋以岚端起酒杯,没有阻止他,准确的说她还没有身份阻止他。 她喝的不比徐忠慢,喝完轻轻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问,“你在压抑什么?” 徐忠没有说话,宋以岚夹了块鱼放在小碟子里,接着说,“我可能不够了解你,但我自信足够懂你。” 徐忠笑了,“说来听听。”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呼吸也沉重了些。 “你不止是个保安,至少一年前,或是几年前,从来不是。” 宋以岚想起他的举止,还有他走路时永远迈出两块半红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把那个猜想说出来。 “你想和过去斩断所有的联系,甚至包括你的家人,但是这并不简单。” “也许如果不是迫于一些考虑,你已经想过结束自己?” 宋以岚正说着,余光忽然看到身旁的人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胸口处,微低着头。 “很疼?”她不是第一次见徐忠这样,相较前几次已经更加镇定。 而徐忠却在她转过头的刹那放下了按在胸口的手,身子也从椅背上直起,“没事。” 为了更有说服力,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强调了一遍,“没事。” 宋以岚只是看着他,像要从眼神里识破他的谎言。 徐忠躲开她的视线,转移话题,“你刚刚说懂我,一条也不对。” 他声音里有轻轻的颤抖,虽然已经尽力压制,宋以岚还是听见了。 半晌,她笑了笑,像终于说服自己不去深究到底有没有事。“带药了么?” “吃过了。”徐忠不愿谈这个,但看宋以岚反应,还是叹了口气,轻轻说了句,“真的没事。” 宋以岚点点头,她明白对于男人来说,过分的关心反倒是伤害。 “哪里不对?”她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只用余光暗暗关注着男人的情况。 徐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懂他”的那几条。 “都不对。”她没有在谈吃药的事,这让徐忠有些感激。 宋以岚没有接着聊下去,而是略带歉意地笑着,“我去下洗手间。” 徐忠看着她消失在拐弯处,才终于放松一些,弓着身子喘了几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药板,就着茶水吞了一片。 宋以岚站在转弯处停了一会,觉得时间差不多才走回座位。 去洗手间不过是借口,她不想男人为了自尊心忍得太过辛苦。 徐忠服了药,状态明显好了很多,只是再也没喝一滴酒。 好在宋以岚不觉得扫兴,一个人喝得依旧痛快,到后来已经有些红晕渐渐爬上了她的脸。 一顿饭吃的还算痛快,只是徐忠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宋以岚早就在柜台留好了钱。 “下次你可以请回来。”宋以岚眼睛亮亮的,带着浓浓的笑意,“送我回家吗?” “走吧。”徐忠等她先走,然后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两步内。 夜风吹在身上很舒服,身后的男人踏实地跟着,宋以岚享受这样的时刻,干脆没有打车步行回去。 大排档里小区不算太远,他们走回去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明天值班吗?”宋以岚在小区门口问道。 “不值。” “只送到门口吗?” “走吧。” 徐忠把她送到楼下,她又问道,“上去坐坐?” 徐忠看得出这顿饭她迁就了很多,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带有极强的错误偏见。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愣了一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第9章 关于我和你(4) 宋以岚对于安全问题一向特别谨慎,所以装修的时候也在这方面砸了重金,装了安全系数最高的指纹密码门。 她走过去,习惯性地按下手指。 绿灯亮起,门缓缓开了。 宋以岚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又把门关上。这一次没用指纹,而是当着徐忠的面,动作缓慢地按了一遍密码。 徐忠只瞥了一眼,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之后立马转移了视线。 宋以岚没有说话,推开门请徐忠进去,然后跟在他后面,随手带上了门。 “839690。” 关上门,宋以岚一边换拖鞋,一边报出一串数字。 “什么?”徐忠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在说门的密码。“我不想知道,你改了吧。” “懒得改了。”宋以岚换好鞋,又拿了双一次性拖鞋放在徐忠脚边。 “就不麻烦了。”徐忠不想停留太久,所以没有换鞋,只站在玄关处,说,“一个人住要有防备心。” 宋以岚正从冰箱里拿苏打水,听到徐忠说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那你是坏人吗?”她把水抛给徐忠,靠在吧台上看他,毫不顾忌自己灼热的眼神。 徐忠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抬眼看到宋以岚还在看他,执着地在等答案。 “我不是坏人。”他认命地回答。 “我是坏人,所以应该是你防着…”宋以岚说到一半,改了口,“你防备心太强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徐忠没有说话,却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轻笑起来。 宋以岚看着他,嘴边的话通通没了想说的欲望。 客厅里开着暖黄的灯光,映得男人凌厉的线条柔和些许,与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呼应,像纯粹的荷尔蒙堆砌在一起。 这样的气氛让徐忠有些尴尬,尤其宋以岚的目光带有太强的目的性,毫不掩饰地看进徐忠心里。 徐忠清咳了两声,试图打破尴尬。 “至少有两条是对的。”宋以岚说,像重新审视过以后确认了答案,“你不是普通的保安,想和过去切断联系。这两条,应该是对的。” 徐忠一愣,又喝了两口苏打水,漆黑的眼眸里闪着几分渐渐聚拢的隔阂,隔开了两人间的世界。 原本就不该有太多交集。 徐忠这样想着,却听见女人的声音,平淡却不轻薄,透着一股执着的坚毅。 “这不重要,”宋以岚走近了些,也没有近到让徐忠不舒服,“我不在意这些。” 徐忠眯了眯眼,听见自己问道,“那你在意什么?” “我在意还有没有下一次?” 宋以岚的答案总是让徐忠意外,她有时候想的很多,把情爱上升到灵魂托付的境界,有时候又想的很少,只在乎眼前的情景还有没有下一次。 但她其实一早就替徐忠做出了选择,她没让徐忠买单,甚至连AA的机会也没有给他,像吃准了徐忠一定会请回来。 “你定时间吧。”徐忠后退了一步,已然有了要走的意思。 “不留个手机号给我?” 徐忠看了看她的眼睛,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几秒以后,宋以岚的手机响起来。 他按掉拨号,说,“就是这个。” 宋以岚点点头,看着他开门离开,不再留他。 在徐忠就要关门的时候,宋以岚又叫住了他,“忠哥,我很开心。” 徐忠关门的手一顿,顺着她的话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晚的进展还算顺利,消除误会还拿到了手机号。 宋以岚放松下来,卸了妆换好运动装,按照计划里的课程表打开健身教程,一边运动一边想着和徐忠的下顿饭应该定在什么时间。 四节健身操做下来,宋以岚大汗淋漓。 她洗过澡已经接近十一点,于是躺在床上,摸出不常用的那个手机,看着通话记录里的未接来电。 宋以岚做金融行业,对数字极其敏感。她拿着手机多看了几眼,就把那串手机号记在了心里。 “徐忠。” 宋以岚没有存昵称的习惯,通讯录里都是清一色的本名。不过留给徐忠的号码本就是曾经的临时手机卡,后来又换了新手机插进去,这一存,徐忠竟是唯一的联系人。 像是误打误撞,有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秘密。 宋以岚笑笑,她很少有那样的小心思,只是忽然很想换个号码打给他,试试他的反应。 她解锁自己常用的手机,熟练地输入徐忠的号码,起身站在窗前,拨了出去。 徐忠离开小区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布洛芬的药效渐渐褪去,就有更为汹涌的感觉露出苗头。 他压着胸口快步往宿舍走,到楼下的时候终于不再逞强,拐弯去了社区诊所。 诊所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医生值班,徐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缓了一会,喉结滑动了两下,才抿了抿嘴,伸出一只手,说,“消炎就可以,麻烦了。” 医生虽然那样说着,还是尽职尽责地替他检查了几个基础指标,简单问了徐忠几句,徐忠避重就轻地答了一些,顺利地开药挂水。 药水里加了镇痛安眠的成分,加上折腾一整晚徐忠实在太累,他倚在墙上,很快睡着了。 徐忠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动了动酸疼的脖子,抬眼看了看输液瓶,大约才过了半个小时,第一瓶药水快要见底。 手机在右侧的裤兜里,正在打针的也是右手。徐忠轻轻把手机扯出来,侧身用左手拿起。 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号码,徐忠犹豫了一会儿。 “喂?”徐忠把手机放在耳边,强打起精神按了接听。 那边没有说话,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似乎有丝丝笑意。 “你好?”徐忠皱了皱眉,耐下心又问了一遍,这次有了回应。 “你在哪里?” 徐忠听出是宋以岚的声音,有些头疼,他按了按眉心,“在宿舍。” “吃药了吗?”宋以岚很快听出他声音不对,沉默了一会,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幕,突然有了些冲动。 “我没事。”徐忠转头,看见年轻的医生正趴在诊桌上,安静地睡着了。 “没什么事我先挂了。”他关了手机,晃了晃脑袋,不准备叫醒医生。 诊所里只有他一个病人,开好的输液瓶摆在桌上,徐忠觉得,他可以不麻烦医生自己换药水。 许是药效作用,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竟然再一次睡着了。 宋以岚走进诊所,看见了安静睡着的徐忠。 他微低着头,倚在背后的墙上,大约依旧难受着,轻轻皱着眉,眼下一片淡青的疲惫。 一旁立着个铁架,输液管的针头埋进他手背上。另一只手搭在一侧,小臂上有一道看起来结痂不久的伤口。 宋以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徐忠,安静而脆弱,她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可等她再走近些,徐忠马上醒了。 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甚至还未完全清醒,却依然难掩眼神里天然的力量,他抬头看了宋以岚一眼,瞬间打破了刚刚的画面。 他很累,却与脆弱毫无半点联系。 徐忠没有说话,抬头看了一眼输液瓶。 药水只剩浅浅的一层,他活动了一下身体,起身去拿桌上的另一瓶。 宋以岚看出他的想法,心里极为不赞同,她先一步把输液瓶拿在手里,问,“不用叫医生起来?” 徐忠瞥了她一眼,实在没力气辩驳什么,干脆站在原地,示意她拿过来。 宋以岚衡量了一会,还是递过去。 不过只是将输液管的另一头□□,再插进新的输液瓶里。 徐忠把输液瓶挂在架子上,重新坐回去,再一次安静地闭上眼,至始至终,都对宋以岚的出现没做任何表示。 宋以岚心情复杂,原地站了一会,见他真的累极不忍心打扰,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数着药水一滴一滴地下落,最后流进男人的身体里。 宋以岚曾经试过几次恋爱,都在很短期内结束。她没有小女人的心思,也很少表达安慰和关心,哪怕是对宋以峰。 而这一次,对徐忠的感觉让一切都情不自禁起来。 第二瓶比第一瓶少了很多,宋以岚没有看时间,只觉得过了不久药水就慢慢见底,她叫醒医生,请他过去起针。 稍一有动静,徐忠也醒了。 他精神略微好了一些,付钱谢过医生,看着陪他许久的宋以岚。 动了动喉结,却不知如何开口。 一面在想怎么叫她一起离开,一面又发愁她要是问起为什么来打针,他该怎么回答。 然而宋以岚最后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先一步离开了诊所。 这里离徐忠的宿舍很近,徐忠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而是径直往御景兴园走。 这大概是男人最可爱的一面,心里执着坚持的关乎男人尊严的原则,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例外。 徐忠把她送到楼下,她眼睛笑了笑,说,“今晚打给你的手机号是工作用的。” 徐忠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找我的时候打之前那个。” “嗯…” “快回吧。”宋以岚想关心几句,却不知道怎样才是合适的度,于是佯装伸了个懒腰,挥了挥手。 第10章 世事茫茫(1) 尽管宋以岚不在意徐忠的身份,却不得不注意他的身体状况。她已经亲眼见他多次病发,意味着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 她辗转反侧,却毫无办法。 徐忠那样一个把尊严看的比命重要的人,很难从他口中真正问出什么。 杂乱的思绪堆在眼前,直到清晨宋以岚才浅浅地睡着。 然而她没有睡太久,手机铃声吵醒了她。 宋以岚坐起身,顺了顺头发,眯着眼摸出手机,稍稍清醒了一些,才解锁查看消息。 是航空公司发来的短信,通知她飞往毛里求斯的航班取消,提醒她重新规划行程。 宋以岚愣了一会,重读了一遍短信,才终于想起上次为了躲宋以峰,她买了五号飞毛里求斯的机票。 她打开网页准备重新购买。然而付款前,又有些犹豫了。 毕竟这边和徐忠的关系才刚刚有一些进展。那时候做决定毫不犹豫,也毫无牵挂。忽然遇到一个徐忠,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以岚撇了撇嘴,干脆把手机扔在一边,起身准备早餐。 徐忠刚到小区没多久,手机响起来。 徐忠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姓名,放下手里的快递登记册,接起了电话。 “忠哥。”宋以岚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浅浅的笑,让人只闻其声,便能联想到她笑盈盈的唇角。 “有事?”徐忠走到一边,离快递盒稍远一些,点了支烟。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宋以岚直入主题,没有拐弯抹角。 “好。”徐忠也不想拖的太久,他想快点清了两人的联系。 “吃什么呢?”宋以岚接着说,“这次你定吧,我客随主便。” 徐忠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只好说,“你喜欢吃牛排吗?” 这倒让宋以岚有些意外,她沉默了一会,说,“我不喜欢。” 她听的出来,徐忠想找一个能让她尽可能舒服的选择,他在迁就她的感受。 “你没必要太照顾我。”徐忠又吸了口烟,闷在身体里滚动了几秒,才长长地呼出来,“吃顿饭而已,我还不至于。” “好啊。”宋以岚没有坚持,轻快地答应下来。 “你定餐厅吧,我不太熟,定好了告诉我。” “你在抽烟吗?”宋以岚没有急着挂电话,似随口问道。 徐忠拿烟的手一抖,长长的烟灰纷纷下落,沾在他的工服上。 徐忠弹了弹身上的烟灰,没有否认,“嗯。” 短暂的沉默后,是宋以岚轻轻淡淡的咒骂声,“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呸了一声,迅速挂断电话。 下午六点,宋以岚准时到了餐厅门口。 餐厅是典型的欧式风格,桌椅内饰精致优雅,结合下午在app上看到的人均消费,宋以岚还算满意。 徐忠穿着件墨黑的衬衣,袖口整齐地卷在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坐在餐厅靠角落的地方,面前的水已经喝了大半,看起来到了有一会儿。 宋以岚第一次见他穿得正式,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不过徐忠身材比例本就不错,反倒是平日里破旧的穿着在他身上更显违和。 “选的餐厅还不错吧?”宋以岚把手包放在一边,微笑着向为她摆放餐具的服务生点头致谢。 “你喜欢就好。”徐忠只见她穿了个纯白的雪纺短衬衫,和自己身上的衬衣像有着提前约定,有些头疼。好在宋以岚没提,他也只能沉默。 “炭烤牛沙朗,五成”徐忠翻着菜单,似乎犹豫了一下,“配土豆泥,再加一个花椰浓汤。” “金枪鱼沙律,谢谢。” 徐忠递还菜单的手一顿,他记得菜单上,沙律只有小小一碟。他看向宋以岚,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宋以岚笑着眨了眨眼。 “喜欢吃意面吗?”徐忠见她没有否认,转头对服务生说,“给她加一份意面。” “先生请问需要哪种意面?” “蔬菜清酱?”徐忠说的很轻,视线也少有地直落在宋以岚眼前,询问她的意见。 西餐厅里缓缓播放着低沉的提琴乐,暖黄的灯光也给了客人足够的隐私感。 这样的氛围,实在适合推进他们的关系。 宋以岚晚饭一向吃得很少,这会却看进徐忠的眼睛,只觉得男人越发对自己口味,心情大好地点了头。 然而徐忠很快不再直视她的眼睛,即使说话时也只将视线定在她眼下三角区,既给了充分的尊重,也暗暗拉开两人的距离。 直到菜品上齐,徐忠终于有理由不再聊天,宋以岚也适时闭了话匣子。 习惯了晚饭吃得清淡,宋以岚没什么胃口,于是她吃得很慢,余下时间和精力一边观察着徐忠,一边思考着怎么顺理成章地约定下一次。 追求性价比的西餐厅做的并不正宗,配沙朗的土豆泥被装在另外的盘子里,堆成火山的形状高高立在一边。 徐忠抬眼看了看宋以岚。她看起来也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又不知问了谁找了多久才订到这里。想照顾他的面子,又不想让他破费。 这让徐忠想起他们在大排档,又想起在安保亭的后院,她和他并列坐在低矮的马扎上。 这女人实在像风,飞的到山峰,也吹的到山谷。 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接近八点,蓝天已经完全被夜幕取代。 宋以岚没有给徐忠再拒绝的机会,而是不由分说地把车钥匙扔给他,自己坐上了副驾。 “我不敢开夜车。”她按下车窗,说得一点也不脸红。“把车开进停车场,然后我进电梯你回家,不会有人看见。” 这次徐忠有些动摇,像是斟酌过这句话可信度,才勉强同意了。 车外的温度刚好,宋以岚开着一半的车窗,沉默着看桐市的灯火阑珊。 也许是出于做主人的礼貌,这顿饭期间徐忠表现得比以往稍微热情一些,却始终没有达到宋以岚想要的进展。两个路口以后就是小区了,她实在有些不甘。 她想得正出神的时候,车忽然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急急停住。正前方,一只毛色发灰的小狗正匆忙跑开。 徐忠没有说话,似乎也不用解释这一段小插曲,几秒以后,车子重新开了出去。 “忠哥,你养过狗吗?”宋以岚关了车窗,偏头问道。 “养过。”徐忠打了半圈方向盘,把车开向最后一个路口。 宋以岚微闭上眼想了一会,说,“你能帮我养几天吗?” 她这话说的太过突然,徐忠皱了下眉,不太确定地反问,“你养狗?”他回忆去她家的情景,不记得有狗生活的痕迹。 “是条萨摩,叫kk。” “kk?”徐忠重复了一遍。 “上次送去洗澡了,kk平时住最里面那间。”宋以岚看出他的疑问,不慌不忙地解释。 徐忠有一会没有接话,直到专注地把车开进小区地下停车场,关了引擎。 “我5号飞毛里求斯,没人照顾它。”宋以岚说着,把手机上的航班信息拿给徐忠看。 徐忠一目十行地看了一眼,觉得可信,她总不会为着这个专门去买条狗。但又不想再和她扯上什么关系,一时有些犹豫。 “没人帮我看kk,我只能取消航班待在桐市。”宋以岚收起手机,和徐忠一起下了车,继续说道,“你帮我,我走了你还能清净几天。” 明明是拿自嘲拜托他帮忙,却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徐忠没忍住,脸上终于带了丝丝笑意。 “那我走之前联系你。” “好。” 风扬起宋以岚的黑发,她把长发拢在耳后,“那么忠哥,下次见。” 下次,再下次,她总有办法让他们还有下次。 第11章 世事茫茫(2) 那天他们分开以后,宋以岚就给宠物寄养中心打了电话,约定第二天下午领回kk。 宋以岚添置了一些给它的玩具,又买了整整一箱狗粮,一起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准时接到kk。 kk一如既往地乖巧,一见到宋以岚就摇着尾巴靠在她腿上蹭了蹭。 半年前,宋以峰托人给她带来了这只萨摩,美曰其名怕她孤单。她不得不收,却实在没有兴致照顾另外一条小生命,于是干脆送到寄养中心,寄养合同一签就是半年。 期间她怕寄养中心对它不好,偶尔路过会带些宠物小零食进来看看kk,次数却也是屈指可数。好在萨摩犬足够天真,就这么一根一根牛肉条喂着,竟然也认了主。 停下车,宋以岚牵着kk打开后备箱,任它挑了几样玩具,又提了两包狗粮和一包小零食,这才上楼回家。 最里面的房间她早就打扫干净,狗窝和食盆也都换了新的。宋以岚为kk解开牵引绳,拍了拍它的头。 “回家了kk。” kk像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狗窝和宋以岚之间来回转动,判断着什么。 宋以岚觉得好笑,自己走到它的狗窝旁边,鼓励地唤了两声。 kk终于明白过来,跑进软软的狗窝打了个滚。一会儿又站起来,围着宋以岚转了好几圈。 宋以岚笑着看它,忽然有些犹豫。她拿kk作为和忠哥联系的工具,仔细想想便知道极为不妥。 她没有留下kk的打算,意味着这个谎言迟早会被拆穿。 宋以岚蹲下身,有些心不在焉地揉着kk的头。 kk仿佛看出她心情不好,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低低地呜了一声。 宋以岚没养过宠物,于是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家里做着功课。一来走之前的这段时间她要照顾好kk,二来万一哪天聊起,她不能在徐忠面前露馅。 傍晚的时候,她按照网上的教程给kk调了一盆食物,然后给自己简单烫了一些青菜,配了一碗粗粮粥。 宋以岚一直有夜跑的习惯,只不过现在又多了个遛狗的任务。她清洗收拾好餐具,牵着kk出门。 第一次带着kk夜跑,宋以岚特意拿掉左侧的耳机,也戴上了很久没带的配速手环,一边跑一边观察kk的状态,期待找到彼此默契的配速。 好在kk足够配合,跑了几圈下来自然兴奋地不见疲惫。三公里以后,宋以岚慢慢带它停了下来,她不确定寄养中心对kk每天运动量的规划,不敢贸然增加。 可kk像是兴奋劲上来了,怎么也不愿回家。宋以岚只好牵着它在小区里散步,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由地,就走到了安保亭附近。 宋以岚略微感慨自己也会被男人影响至此,然后走了过去。 徐忠果真如小胖所说,好像除了工作便没有自己的生活。除了不值班的深夜,宋以岚每次来,都能见到他。 大多数时候,徐忠都是自我封闭的。宋以岚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等她略一接近,徐忠又立刻察觉到了。 “想什么呢?”宋以岚笑笑,问道。 徐忠点了点头算做相识的客套,“没什么。” 他依旧冷淡,却比最初相识的时候,态度要好了许多。 “你是不是背后还有双眼睛?”宋以岚换了只手握着kk的牵引绳,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什么?”徐忠说,稍微犹豫了一下,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卫生纸,递给宋以岚。 是卷纸,看起来刚拆开不久,厚厚的纸面略显粗糙。宋以岚却不介意,接过来仔细擦了一遍,“谢谢。” 徐忠重新放回抽屉里,没有说话。 “每次走近,你都会马上发现。”宋以岚想起陪他打针的那晚,他明明已经累极睡着,却还是在她走近的时候,立刻醒了。 “职业习惯。”徐忠的眼神有瞬间的停顿,很快恢复如初。 宋以岚点点头,装作没有看到他那少有的一瞬情绪表达。 “没什么事,把kk带出来给你见见。”宋以岚晃了晃手上的牵引绳,笑着唤了一声,“kk”。 他们在安保亭的窗口处一里一外的交谈,按理说kk在徐忠的视觉盲区,若不是她这么一唤,徐忠应该注意不到kk。 但徐忠看起来并不意外,好像一早就注意到了它。宋以岚有些惊讶,问,“你猜到我会带它来?” “没有,”徐忠解释道,“犬科动物运动后呼吸频率很快,除非经过特殊训练,呼吸声很难隐藏。” “也是职业习惯?”宋以岚笑着,随口说。 “以前养过而已。”徐忠偏过头,淡淡道。 那天宋以岚塞了一些kk的牛肉条给徐忠,说是为了培养他和kk的感情,她也好放心把kk交给他。 kk的零食,不过只是换成自己喂给它而已,徐忠没有过多犹豫,收在了安保亭的柜子里。 于是宋以岚每天傍晚带着kk来找他吃零食,连装作偶然路过的借口都省了。 以宋以岚的性格,自然少不了和他多聊一会儿,纵使徐忠再过防备,也不得不出于礼貌或多或少地回应了一些。 85年生人,家在山东,有一个姐姐。 宋以岚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感慨她和徐忠实在相配,一边又思考着关于他过去的那部分疑点。可那些东西,是徐忠无论如何也不曾开口的禁区。每每问到总是面无表情地沉默,或是拐弯抹角地回答‘已经做了八年保安。’ 可宋以岚知道,徐忠绝不只是个普通的保安。 “也没什么好问的,”宋以岚给kk解开了牵引绳,任由它在附近跑开,“我说过不会在意这些。” 徐忠的目光跟随kk定在较远的花坛边,半晌,从兜里摸出个烟盒,问道,“介意么?” 宋以岚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 “我以前也抽烟,”宋以岚从徐忠手里拿走打火机,试了两下。“你这打火机不错。” 徐忠没有说话,眼睛定在打火机上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了。 “怎么?有特殊意义?”宋以岚看出他的情绪,合上打火机还给他。 徐忠转动着手上的打火机,火苗簌地燃了一瞬,化作点点火星。 “我工作室刚成立的时候,压力挺大的,就是那时候学会了抽烟。”宋以岚看着他手上的烟,“后来有一阵子嗓子疼,干脆就戒了。” “没有什么是非要用尼古丁麻痹自己的,抽空你也戒了吧。” 徐忠弹了弹烟灰,用食指和拇指按灭了烟头,“习惯了而已,不需要麻痹什么。” 宋以岚盯着他漆黑的眼睛,只觉得充满了戒备,对于那漆黑里面的痛苦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徐忠不说,她能做的就很少。 正沉默的时候,徐忠的手机忽然响了。 徐忠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抱歉。” “你忙吧,我回去了。”宋以岚唤了声kk,一边走,一边用背影冲他挥了挥手。 徐忠看着宋以岚的背影,确认她已经走远后,才接起了电话,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妈。”徐忠出了小区,往路口走去。 “这两天还好吧?” “嗯,挺好。”过了一个路口,基本不会有遇到熟人的几率了,徐忠放慢了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你和爸最近怎么样?” “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你爸前几天还参加了运动会,……” 徐忠把手机紧贴着耳朵,听着电话里琐碎而幸福的家长里短,听着母亲的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他身上。 “阿忠呐,我们都等着你能想开了。” 徐忠没有回答,她又说,“当年的错不在你,别都往自己心里堆。” “我只是换个工作环境,”徐忠踢开一颗石子,“早就想开了。” 电话里叹了口气,似乎早就习惯了徐忠的固执。他若是真想开了,又何必一定要去桐市。 这通电话打了足足四十分钟,除去他每次只想沉默的那个话题,母亲的关心、家里的琐事…无一不是徐忠心里仅存的弥足珍贵。 第12章 世事茫茫(3) 宋以岚走的那天上午,徐忠刚好不在值班。她牵着kk去安保亭扑了个空,干脆从小胖那里问了地址,径直去了宿舍。 小区离御景兴园很近,只隔了一条马路。大门的一侧,是徐忠上次打针的诊所,再往里,第一栋就是徐忠的宿舍。 宋以岚站在门口数了数楼层,很快看到了属于徐忠的那扇窗户。 她笑了笑,回头向马路对面看过去。 御景兴园的小区规划还算不错,不至于高层住房一栋挨着一栋,再加上她喜静买了较高的14层,这一眼,竟然也能模糊地看到她家。 宋以岚有些开心,牵着kk唤了一声,转身进了楼栋。 徐忠住在五楼,宋以岚一路走上去,一眼就看到了房门前他的风格。 老式的小区没有安保,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物业,以至于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门口都被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广告贴纸。而徐忠的门口却是干干净净,只有一些常年贴纸留下的泛黄印记。 宋以岚觉得好笑,那个男人,有时候像个强迫症一样。 她没有急着敲门,而是掏出手机,找到徐忠的电话,按了拨通。 “喂?” 等待音响了三声,电话被接起来。 “忠哥。” “是我,有事?” “没值班?”宋以岚站在门口,语气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没有,昨晚是夜班。”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睡觉,宋以岚放下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重新贴回耳边。 “现在才十点,你不用睡觉?”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门就被从里面打开。 徐忠穿着黑色的长裤短袖开门,见门外果然是她,按了挂断,把手机放在兜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隔音不好,听见你的声音了。”徐忠平静地解释着,一边从房间里走出来,半掩住房门,没有邀请她进去的意思,“你找我?” 他视线下移,很快注意到宋以岚身后的kk,想起几天前答应她照看kk的事,“我以为你的航班是在晚上。” 他用了“以为”,语气里却像是很笃定这样的事实。 “你记得?”宋以岚想起,她给他匆匆看过手机里的订单信息。 徐忠点了点头,“以前不知道晚上还有航班,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他说话总是天衣无缝,无时无刻不在骗哄宋以岚接受他只是个保安的事实。 “下午要收拾行李,没时间来送kk。”宋以岚把手上的牵引绳递给徐忠,“kk就麻烦你了。” 徐忠接过来,点了点头,蹲下顺着kk身上的毛,一会儿又起身,见宋以岚没有要走的意思,问,“还有事?” “你不请我进去参观参观?”宋以岚笑着,指了指他身后的房门。 徐忠略微犹豫,还是侧身推开了房门。 宋以岚透过房门往里看了一眼,只觉得简陋却整洁,和她想象中的不差分毫。 “跟你开个玩笑。我得收拾行李,你回去睡觉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她眼睛里有一些得逞的笑意。“kk的食物玩具我放在安保亭了,等你上班的时候记得带回来。” “好。” 宋以岚看着徐忠,“那我走了?” “好。”徐忠第一次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该说什么,“一路顺风。” 四目相对,宋以岚倒也没有接着表达什么,而是潇洒地迅速转身,只留给徐忠一个背影,一边走,一边挥了挥手。 这仿佛是她的习惯,告别的时候没有煽情,也不会泪眼朦胧拖到最后一刻,而是迅速留下一个背影。好像吃准了她的背影,比得过任何真情挽留。 徐忠的工作性质摆在那里,值班的时候,方便kk在后院里跑来跑去,巡逻的时候,又能顺带遛狗,他的生活没有因为多了kk要照顾而有太多变化。 倒是宋以岚自从走后一直没有联系他,让徐忠觉得有些奇怪。 他以为,即便说着不会打扰,以那女人的性格,自然不会放过他。 徐忠长长呼了口气,看着窗外的车流,突兀地想起宋以岚的红裙长发、她眼里的无畏和挑起的嘴角…… 有些烦躁,于是取了支烟熟练地点上。等烟雾缭绕,一支烟过半,他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说半分动摇都没有那一定是假话,然而徐忠第一个令他脱颖而出的优点就是克制。多年来的经历让他早就学会无视自己的内心,大多数时候,都能在选择题中迅速权衡出利弊,决定地毫不犹豫。 他蹲下身,一手弹了弹烟灰,一手搭在kk头上,顺着它的毛发抚摸着拍了拍。 然而手下的触感明显不如几天前顺滑,甚至能摸到毛发上细小的打结。 算起来,宋以岚走了一个星期,kk也有一个星期没洗澡了。 徐忠快速吸了最后两口烟,将烟蒂按在一旁的垃圾桶里,牵着kk进了安保亭。 手机正插在桌边充电。徐忠把kk的牵引绳解开,任由它跑到后院,然后拿起手机,按了一串数字。 那是宋以岚的手机号。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她走后的第一次联系,竟然是自己主动。 嘟音响了三声很快被接起。 “忠哥?”她声音里有些鼻音,听上去像是刚从睡梦里醒来,却难掩淡淡的惊喜。 “你那边几点?”徐忠听着,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这通电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五点半,”被打扰了好梦她却不气,反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徐忠瞥了一眼后院,问“kk一般在哪里洗澡?” kk的饮食和所有用品他都按照宋以岚留下的使用,倒不是徐忠不了解狗的习性,只是既然帮忙照看,自然不能打破原来的规矩。 那边宋以岚似乎愣了几秒,然后轻轻笑起来。轻快的呼吸声打在话筒上,顺着讯号传到徐忠耳边,“天成路那边的宠物寄养中心,不过kk的建档卡还在我家。” 没等徐忠接话,她又说,“密码你知道,去我家拿吧,就在玄关处的架子上。” “不行。”徐忠虽然不确定那建档卡的必要性,但一个人直接去宋以岚家里,有悖他自己的原则。 “我家安全系数没那么低,我也没那么天真,你输过密码后我会远程确认才能开门。”宋以岚依旧笑着,语调都不由地上扬起来。 “一定要带卡吗?”徐忠翻转着手里小区大门的红外控制器,有点头疼。 独自去异性家里已是不妥,上次回去后他就万分后悔,更何况这次是在主人不在家的情况。 “嗯,kk的信息在里面。家里的监控连接在主卧的笔记本上,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拷下来做证据。” “我会和小胖一起,到时候你远程看着监控,我们开门拿了卡就离开。”所幸比起犹豫,徐忠更擅长解决问题,他思考了几秒后,迅速给出了答案。 “可以啊。” 主要的问题一解决,气氛忽然沉默下来。徐忠拿着手机,一方面有些歉疚打扰她休息,一方面又担心她再说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话,只想快些结束话题。 “我六点下班以后过去。”徐忠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你休息吧,这么早打扰到你……我很抱歉。” “嗯,收下你的道歉。” “那么再见。” 就在徐忠将要按下挂断的时候,宋以岚出声拦住了他。 “忠哥!”听得出来,她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我这周末回去。” 徐忠只当宋以岚是为了提醒他自己周末来接kk,于是回答道,“好,到时候把kk带过去。” 说破坏氛围也好,不解风情也罢,徐忠心里清楚,他已经看过了世界的另一面,只想也只能在泥泞中负重前行。 而宋以岚,他们走的并非同一条道路,又何来并肩的可能。 第13章 世事茫茫(4) 六点的时候,天色还早,小区里的路灯却已准时开了。比起天边未落的红日,它们隐在路旁楼间,毫不起眼。 徐忠交接了工作,和小胖并排着往小区深处走去。 御景兴园的占地面积大,真正的建筑不多,中间是大片的绿化广场,再往里才是宋以岚住的D座。 “阿忠,你以前养过狗?”小胖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小心翼翼地挑了个开头。 “嗯,好几年前的事了。” 比起更早的时候,徐忠已经有所变化。至少已经不再那么避讳提起“以前”。 小胖暗暗想着,又问道,“和kk一样的品种吗?” “是DDR。”徐忠回答,瞥见小胖疑惑地目光,补充道,“东德牧羊犬。” 小胖像是依然对这个品种没什么概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恰巧他们已经走到了D座前,话题顺势停了。 徐忠拿出自己的工作证,在单元门上刷了一下,推开门,等小胖走进,才跟了进去。 电梯停在14楼,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来,正对面就是宋以岚家,1402。 他们走到门前,徐忠掏出手机准备给宋以岚打电话,却敏感地察觉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出现。 他转过头四处看了看,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人,那声音也忽然停了,只剩下风从窗户细小的缝里吹进来,像哨声。 小胖只当他是过于警惕,催促道,“我们快一点,拿了卡就回。” 徐忠点了点头,拨出电话,打开免提。 他们约好了这个时间来取卡,所以宋以岚接的很快。 “忠哥,来了?”宋以岚声音里有浅浅的笑意,像是只要能听到徐忠的声音,就是一件乐事。 “监控开了么,能看见我?”而徐忠更关心隐私问题,所以坚持让宋以岚打开监控远程看着,再与他保持通话。 “能,穿工作服也一样帅。”宋以岚笑着说。 徐忠没有回答,只是确认她确实在看监控,往下说,“那我开门了。” “你还记得密码?839690。”宋以岚提醒他。 徐忠嗯了一声,手下飞快地在密码锁上输了六位数,指示灯由红变黄闪烁起来。 “我这边确认了。” 随着宋以岚的话音,闪烁的黄灯变绿,密码门滴地一声,轻轻弹开了。 “高科技啊。”小胖感慨了一声,“要是都有这玩意,我们不就失业了。” 徐忠没有说话,等小胖先进去,自己又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异常后才走进去关了门。 然而寄养中心的卡并不在玄关处的架子上,徐忠皱了皱眉,问,“卡在哪里?这里没有。” “可能被我扔在茶几上了,你去看看。” 徐忠沉默了几秒,像是说服了自己,才转过身正视客厅里的摄像头,一边走一边伸开双手以示清白。 这次他一眼就看到了画满了宠物狗的那张卡,徐忠拿起来,对着摄像头晃了晃,“是这张吗?” “天成宠物寄养中心,上面写着呢。” 徐忠翻过来核对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是这个,那我回去了。” 正要转身回去的时候,手机里忽然传出一阵杂音,虽轻微且短暂,徐忠却对这种干扰极为敏感。 “怎么了?”看到他停下动作,宋以岚问道。 电话里她的声音也忽然小了许多,朦朦胧胧的,像隔着玻璃罩。 徐忠心里一紧,联想到在门外时听到的窸窣声响,有了不好的猜想。 电磁干扰,先是杂音,然后是短暂的音质影响,很多时候会被人误以为信号不佳,然而徐忠对这个很熟悉,细小的干扰很少能逃过他的耳朵。 这房间里恐怕有窃听设备。 “怎么了?”宋以岚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没什么。”徐忠说得平静,自己暗暗思考着可能的情况,却不想在这时候就说出来扰乱她度假的情绪。 他回到门口,朝小胖示意,“我们走了。” “嗯,我就不送了。”宋以岚笑了笑,先一步挂断电话。 等电梯的时候,徐忠还在考虑着窃听器的事,目光飘忽定在宋以岚家的大门上。 临走,看了一眼对面的1401,眼神里有些凌厉。 “阿忠,你其实不讨厌宋小姐吧?”小胖见他频频转头,误解了他的眼神,小心地问道。 徐忠偏了偏头,没搭理他。 宋以岚么? 他说不出对那个女人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这一刻不得不承认内心的担忧。 他见过宋以岚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推搡,也见过她似不经意地说刚开工作室的时候压力很大,如今又确确实实看到她生活里的复杂危险…… 天边的太阳已经落下了大半,只剩暖红火光般的晚霞映在高高的建筑物上。 徐忠觉得胸口闷的难受,停下脚步长长地呼了口气。胸腔的挤压带来许多生硬的刺痛,他终于清醒一些。 原来他身后阳光下,也有许多他不曾挡住的黑暗。 宋以岚没想回来这么早。 徐忠与她遇见过的男人都不同,她不想自己追的太紧,在感情到来之前彼此都疲惫不堪。于是这些天都没有联系徐忠,留给各自一点时间。 工作室刚出了被何子杨陷害的那件事,她自然也不可能真有闲情雅致地度假。这些天她仔细研究了Lucy交过来的工作室内部调查结果,总觉得事情不仅仅是有内鬼这么简单。 从最初他向宋以岚抛去这个项目,到合同的洽谈、核算跟进、直到最终走下最后一步棋露出真正目的,何子杨都在稳稳地掌控着这一切,而这背后除了深不可测的心思,更有对宋以岚的绝对了解。 了解她对于项目的兴趣点、了解她工作签约的习惯、了解她的行事风格,甚至很可能了解她的行踪。 然而她和何子杨相识不过数月,也从来不过是你追我躲,没有过深入的接触,何来这种程度的了解。 何子杨很可能在派人调查她。 有了这样的结论,她毫不犹豫地订了回国的机票。 以她的性格,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祸端。 宋以岚的航班一早就到了桐市,她先去了工作室,跟Lucy确定整个项目过程中的所有细节,把资料重新整理分析。 初步的结果并不如人意,何子杨是有备而来,把一切做的干净利落,没有太多痕迹证据。 何子杨背后的产业背景庞大,显然不是宋以岚一个人可以动摇的。宋以岚心里清楚,要么打一场高风险的持久战,要么忍气吞声暗暗避险。 她让工作室的员工们都下了班,一个人安静地理了理思路,傍晚才开车回家。 徐忠没有当班,却还记得宋以岚说今天回来的事,在后院抽着烟等她。 “忠哥?”宋以岚收了那些杂乱的思绪,笑着冲徐忠打招呼。 “嗯。”徐忠低头按灭了烟头,抬手挥了挥身边残余的烟气,才转过身看向她。“kk在外面呢。” “我看到了,让它玩一会儿吧。”宋以岚走近一些,毫不掩饰地观察起徐忠的脸色,“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徐忠不自然地侧了侧脸,瞥见她眼下的暗青,说,“你没倒时差?” “没有啊,一落地就来找你了。” 宋以岚轻笑着说完,却没有看他反应的意思,而是转身不再看他,和他并列站着,眯起眼看向远方。 她语气不似以往,笑容里也带着不曾走过的复杂情绪。徐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起在她家的发现,一时沉默。 “走吧,你需要休息。”沉默过后,徐忠先开口。 宋以岚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先一步出了安保亭。 桐市刚刚下过雨,空气里还有些潮湿的水汽没有散开,地面上也还留着几片大大小小的水痕。 徐忠跟着宋以岚走到花坛边,看着她蹲下身轻轻唤了声“kk”,便有一个白色的光影迅速从花坛的一侧闪出来,一路狂奔着扑进她怀里。 “这些天谢谢你,帮我照顾kk。”宋以岚拍了拍kk,转头真诚地看着徐忠。 “没事,举手之劳。”徐忠从兜里摸出一根kk的鸡肉条,递给宋以岚,“一些用品和剩的狗粮我已经放在后院,今天就不打扰你回去休息了,哪天你有空,我帮你搬上去。” “kk已经洗过澡了,寄养中心的人说下周六再去就可以。”徐忠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了,“我就在安保亭,有问题随时找我。” 他第一次对宋以岚说这么多话,低沉稳重的嗓音像充满了天然的安定因子,宋以岚仔细地听完,笑着问,“都记住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徐忠一顿,犹豫了一会儿,有点不忍心看着她眼睛里的光,“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怀疑你家里有窃听设备。” “上次去你家取kk的建档卡,中途和你的通话信号忽然有很规律的变化,我们入职培训的时候讲过窃听设备,我恰好听的比较认真,应该可以确定。” 宋以岚一惊,握着牵引绳的手也忽然一顿,kk行动受到限制回过身,蹲在地上低低地呜了一声。 徐忠略略担忧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害怕……这类设备完全可以利用扰声很快找出来拆掉,只是你需要好好想想怎么解决窃听器背后的人。” 宋以岚已经没有兴致关心他那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入职培训,她看着远方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笑了笑,往小区花园的方向走去。 除去最初听到时的惊讶,宋以岚的反应比徐忠预想的要冷静太多。然而越是冷静的表象下越可能存在未可知的后果。 徐忠没有犹豫,小心地跟了过去。 “我没事,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宋以岚开口,仿佛预料到徐忠会跟来。 自那次被何子杨暗算以来,她一点点查一点点分析,思路和结果仍停留在疑点和猜测上,找不到直指何子杨的证据。像知道答案的证明题,差了关键的一步,终究没法衔接起来,即便面对面一一摆出来,也至多只能叫诛心。 可这样一道事实浮出来,即使不能直接将何子杨推到浪尖,也有了第一步的方向,环环相扣的链条里,宋以岚势必要把他找出来。 “你有想法吗?”见宋以岚停下来,徐忠站在她身后几步的距离,轻轻问道,“得罪过什么人?” 宋以岚不可置否地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我得罪最多的恐怕是你。” 宋以岚始终将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明,从来不喜欢把公事和私事搅在一起。 她深深呼吸几下,余光里瞥了一眼徐忠。 男人侧面的轮廓一向冷淡,这天竟然比往常还要凌厉一些,他透黑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定好时间,我去帮你把它拆了。”徐忠忍了一会,心里的烦闷丝毫没有减退,正犹豫着,听见宋以岚问道,“有烟么?” 徐忠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半盒烟和一个火机,一起递给宋以岚。 宋以岚熟练地点上,却没想往嘴边往,而是等火星一点点往里燃,积下了长长的烟灰,呼地吹了口气。 有些事如果不知道,只能提心吊胆地四面防着;一旦知道了,即使暂时不能反击,也要留着鱼死网破的后路。宋以岚从来都这样想。 烟灰刹那间化成许多的星星点点,宋以岚,“公司会请人专门负责这件事,你就当没见过,将来我会单独谢你。” 徐忠听的出来,她这一番话说的圆满,是为了让他从整件事中脱离。 “窃听设备在小区里,申阳这边至少也要留个备案。”徐忠没有顺着她的意思,“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让你的人来拆,我代表申阳|物业在场就好。” 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宋以岚也懒得再争辩,心里想着到时候只当他是普通的安保人员,来做份内的善后。 脱口而出的时候,徐忠根本没想太多,直到送走宋以岚回到安保亭,才渐渐意识到,他原本有很多别的选择,却走了自己从前最抗拒的一条路。 徐忠总是劝自己,要尽早和宋以岚断了交集,可这样一件复杂的差事他下意识便揽到自己身上,丝毫没有考虑他们会因此多出多少交集。 甚至比起毫不知情她的安危,徐忠竟然觉得,留着些交集,也挺好。 第14章 梦还没腐朽(1) 【对了,你家对面的邻居很可能有问题。】 这是徐忠给她的一条线索,然而她苦思冥想了一番后竟然对邻居没有半分印象。 虽说宋以岚很少关注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对陌生人更是鲜有好奇心,若说记不起邻居的模样还有情可原,可丝毫没有印象,甚至几乎以为对面没有住人,就有些反常了。 宋以岚把基本材料和申请送到小区安保中心,顺利地拿到了近期所有的监控资料,准备一一核查。 然而仅仅只有小区大门和各单元门前设置了监控,想要确定究竟哪个人走进了她对面的门,仍然颇具难度。 宋以岚把文件拷贝一份发给Alan,看了眼时间,一个电话打了出去。 宋以岚的朋友不多,Alan算是一个。 当年她一个人在大洋彼岸读书时,Alan与她同校学刑侦。宋以岚总是独来独往,好像生活里除了学业没有其他东西,这方面,Alan就像另一个宋以岚。他们在图书馆里相识,稍微接触过就有些相见恨晚,然而两个人都是冷淡洒脱的性子,也都不喜过分客套虚伪,于是多数时间没有交情往来,彼此也没觉得不妥。 “能拿到的资料都发给你了,你看看有什么线索。”宋以岚直入话题,一边说着,一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着邮件,把手头的各项任务布置下去。 窃听器是大事,但是工作室的正常运作不能耽误。 “窃听器的有效范围有限,可以从你周边开始查起。不过你的情况有些特殊,输入端安在你家里面,有效范围会因此扩大。” “我对门的邻居很可能有问题,先从他查起。”宋以岚把徐忠的话复述出来,“这边监控覆盖不到位,锁定他可能要费点时间。” “邻居?线索可靠么?”Alan对待这些事一向严谨,走任何一个方向排除任何疑点都极为谨慎。 “暂时没有别的线索,不妨先从这条路查起。”宋以岚总是没来由的相信徐忠,他的眉眼声线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令人心安的成分。她原想直接回答可靠,想起Alan一定会从线索源头问到底,干脆换了个答案。 放下电话,宋以岚没有给自己停顿休息的时间,而是打开了第一个视频文件,投入到寻找有价值的线索中去。 紧迫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天色渐渐昏暗,宋以岚的核查工作几乎没有太大的进展,她长长呼了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稍作犹豫,才收拾利索准备回家。 家里的窃听器暂时不能拆除,不能在一切都没有落实的情况下打草惊蛇,而窃听器一日不拆她就一日不能在家里多待,以免再泄露信息。 她打算一直住在工作室,这次也只是临时决定回家一趟。 一方面Lucy着急要的文件还在家里;另一方面,她也需要演一出戏,给窃听器另一端的人们打一剂麻醉针。 距离小区还剩一个路口的时候,宋以岚看见了徐忠。 他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纯黑打扮,微低着头站在路边的公交车站上,像在等车,又像在等人。 宋以岚把车停在路边,顺了顺耳侧的碎发,“忠哥,这么巧。” 徐忠却像是知道她会路过这里,径直递过一个U盘。“这里面是我找出来的可疑人物截图,还有初步整理的几个思路,你回去看看。” 宋以岚接过U盘,在手上转了几圈,“刚想说你抢饭碗,忽然想起你吃的也是这碗饭。” 徐忠没有接她的俏皮话,而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盖了公章的通知,“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是份内的工作,很多事你不用防着我。” 通知的内容很简单,大概就是委派徐忠代表申□□业负责业主宋以岚的案子。 看得出来,徐忠似乎有些抱怨她避开他另外调查。 “我也没别的意思,该由物业公司负责的我不会犹豫。”宋以岚把通知单还给他,漂亮的眼睛直视进徐忠眼里,“至于不该物业负责的部分,等我们确定了关系再说。”她笑着眨了眨眼。 徐忠能做的不多,他以前总是抗拒接触,又从不过问宋以岚的事,筛选线索的时候才发现对于她的了解少之又少,仅仅对她一个所谓“金主”的敌意有些印象,却也不知道那金主的样子。 思来想去,也只能从对面的门牌号1401入手。 小区的单元楼是门禁制度的,必须刷门禁卡才能开门进楼,一般来说固定住户都有自己的门禁卡,偶尔来客人只能从门上的传呼机按下主人的门牌号,再由主人开锁。 好在楼栋的摄像头安在单元门的右上角,虽然仍存在较大部分的视觉盲区,但隐约可以看到按下门牌号码的位置,已经足够值得庆幸的了。 刷卡的人去了几层他无从得知,只能筛选了所有传呼解禁的人,从中观察按键位置,把可疑人员的部分后退半分钟,截取他走近单元门时最清晰的面部图像。 以这些人为线索,在小区各个摄像头中寻找曾经和他们同行过的人,一一截取保存。环环相扣,总归不是条死胡同。 徐忠把这些资料单独存在那个U盘里,希望能给宋以岚带来些进展。 宋以岚看到U盘里的一张张截图,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徐忠所谓的“份内工作”会做到这种程度,更没想到她翻了这么久都没有头绪的监控视频,徐忠竟然能找出可疑人的截图。 翻着翻着,宋以岚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屏幕正中间出现的那个男人,宋以岚曾经在何子杨身边见过。 那是在一次商业酒会上,何子杨生性张扬,到哪里都恨不得立马成为焦点,几次大的动静出来,连宋以岚也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看了两眼。 何子杨给她的感觉实在大多负面,她的视线不愿过多停留,倒是始终站在何子杨身边的老人家实在有趣,宋以岚隔着人群听他用比喻交谈未来的金融市场走向,多少有了些兴致。 那时她还曾疑惑过,这样丰富而有趣的灵魂,为什么会甘心在何子杨旁边,替他邀约谈合作。 经过那样的思考,宋以岚对老人的印象更是深刻,以至于这一刻在可疑人员的目录下看到他,竟然也有些怅然。 听到宋以岚说U盘里的信息很有用,徐忠才算略微松了口气。可是转念又觉得,宋以岚从中找出线索之后,定会有别的结论和方向,与御景兴园没什么干系的结论。 宋以岚执意不让他插手,那么他所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徐忠又以公司要求提交报告为由试探性地问了问接下来的计划,都被宋以岚一句“事情结束后我一起整理给你”挡了回来。 再坚持就有些纠缠的意思了,这既不是徐忠的初衷又容易引来不必要的事端,徐忠在心里劝自己,继续着原本的生活。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牵扯进去,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抽身的,这一点,曾经的徐忠最是清楚明白。 徐忠的住处算是集体宿舍,虽说安保队的同事们大多心宽,他还是习惯每次和家里通电话的时候,一个人走过几条马路,到更为冷僻的地方。 他换了身份没有仇家,一个人生活也无财可图,心里坦荡倒也不惧怕身后有什么鬼祟。 而这一日,却有些不同了。 出门的时候还没什么异常,刚过了市区的主干道,就有几个影子一直在身后跟着。 他们应受过专门的训练,距离、速度、换人的方式都有条不紊,若不是徐忠在这方面的敏感高过常人,估计很难有所察觉。 徐忠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在路径上有意识多绕了几个弯,准备把他们甩掉。 可对方非但没有被甩掉,还在意识到行动已经暴露之后,反倒少了顾忌,跟地愈发大胆起来。 徐忠的脚步顿了顿,沉着地吐了几口气,在下一个岔口处避开人群密集区,转身拐进了较为偏僻的小路。 “找我有事?”徐忠声音冷冷的,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短暂地沉默后,黑影一齐朝他慢慢接近。 这是条偏僻的小路,路灯昏暗,两侧零星布置了些生意冷淡的商铺,白天的行人尚且不多,到了晚上更是安静无人。徐忠暗暗估量过对方的实力,大概此行试探的意思居多,来的人只有三个,即使都带了易隐藏的匕首,仍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徐忠把他们引到这条路上,准备避开人群自己解决。 为首的那个人冲过来的时候,徐忠已经提前一个跨步跳到侧面,用手肘的力量打在他的后背,两手制住他的双臂,往后一翻。 那人猛地一侧,没能如徐忠所愿摔在地上。只是这呼吸之间的停顿,已经足够徐忠反手一拧,将他手里的匕首夺了过来。 有了匕首之后,徐忠的动作更加流畅起来,但还是防守为主,手里的匕首也没有像正常格斗那样突袭刺杀,而是纵向出手以抵挡对方为目的。 几轮下来,另外两人手里的匕首也被徐忠踢飞落在一边。三个人没了武器赤手空拳,很快占了下风,所幸他们的任务也只到此,试探的目的达到便有意撤退。 徐忠知道他们不过是替人办事,追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任由他们离开。 夜风依旧徐徐地吹着,一旁的路灯也像个尽职的旁观者,沉默着感受空气里的异样。 只是转身的空隙,徐忠的身体快过思考,完全凭着本能侧身。 唰地一声,刚刚被他踢落在地上的匕首从他身侧飞过,掉落在远处,发出叮当的脆响。 右上臂,肩下的位置,划开了一道不浅的伤口,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液。 下意识的侧身至少避开了要害,再回头时那几个人已经完全没了踪影,再追也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伤口也的确有些深度需要处理。 徐忠用钥匙上常年挂着的组合工具刀,沿着裤脚划开撕下一条,绑在上臂伤口上方,然后沿着几条主干道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虽然徐忠现在的工作已经少有危险性,他还是习惯常备着紧急处理用品。那些东西的用法他早就烂熟于心,甚至在野外寻找它们的替代品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很久没有动过那个画着红十字的盒子,徐忠愣了一会。他抿了抿下唇,拿起双氧水对着伤口倒了下去。 双氧水的作用让伤口不断冒着白泡,原本有些麻木的痛感也突然活跃起来,一下一下地像把血肉再次撕开。徐忠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拿消毒棉签压了压,又用生理盐水洗过,缠上一层纱布。 做完这些,徐忠才终于有些回神。 门外的同事们正围在客厅里打牌,这里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输赢的结果。 徐忠晃了晃酸胀脖子,起身换了件长袖的t恤,把袖子放下来挡住上臂的伤口,才开门出去。 “阿忠,你来不来?”同事都是些热心肠,不忍心徐忠总是独来独往,所以有活动常常邀他一起。 “你别嚣张,等阿忠来杀到你裤子都输到这儿。” 徐忠接了盆水,抱歉地笑笑,“你们先玩,我洗衣服。” 他回了房间,把浸血的上衣扔进盆里。 还没伸手开始洗,电话响了。 徐忠拿起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陌生号码沉默了一会。他总有种预感,觉得电话那头的人是宋以岚。 “你好?” “忠哥~” 果然是宋以岚。徐忠忽然松了口气,从外面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让他烦躁又不安。而这一声听起来有些挑逗的问好,却忽然令这些都散开,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有事?”徐忠语气冷冷的,不想承认他的心事皆源于宋以岚,更不想承认心里压抑不安的情绪是对她处境的担忧。 “我这些天住在工作室,好久没回家了。”宋以岚装作听不出他的语气,自顾地说着,“也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 “你太久不回家,那些人会有所察觉。”徐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前些天回家打过电话,说去哥哥那里住几天,特意说给他们听的。” 宋以岚做事的确很聪明,顾得到方方面面。 徐忠嗯了一声,问道,“有进展了么?” “当然,”宋以岚听起来心情不错,笑了一会,问他,“我要是没了工作,还能追到你么?” 如果说从前那些带了几分真诚的坦白徐忠多数看作玩笑话,现在这个似不经心地问句却让徐忠读出了其中明明白白的深意。 “事情的真相会威胁到你的事业。”徐忠选择避开了后半句。 电话里有一会儿的沉默,徐忠拿着手机往窗台走了走,他忽然觉得客厅里的同事们有点过于吵闹了。 “不会,我逗你的。万一你上当了,我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宋以岚伸了个懒腰。 第15章 梦还没腐朽(2) 宋以岚放下电话,望着工作台上成堆的文件发呆。 她总说徐忠过于木讷,听不出她话里的情愫,也常常不解风情。但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宋以岚总觉得徐忠是懂的,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被回应的。 他眼神里没有称得上温柔的成分,冷冰冰的问候也谈不上关心,可宋以岚就是有这种预感,自己的感觉不是单向的。 夜晚的风已经开始有些凉意,宋以岚披了件外套,起身关了窗户。 身后一阵敲门声,宋以岚回到座位上。 “剩下的资料都筛选好了,有价值的信息已经全部打包发到你邮箱。”Lucy端着一杯咖啡,看着宋以岚面前成山的文件夹叹了口气。 宋以岚嗯了一声,接过咖啡小口地喝着,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上次那个被何子杨买通,篡改文件数据的小伙子叫什么来着?” “韩伟光。”Lucy稍微一愣,“他挺怕事的,上次是家里母亲生病实在困难才走了这一步。如果想让他出面作证恐怕有点难,毕竟何氏那边的压力不小。” “我知道,不需要他出面,但他毕竟也是其中一环,我这边有几个问题,你安排一下我们见个面。” Lucy打开手上的日程本记了两笔,那边宋以岚已经说完安排,整个办公室安安静静的。 “有赢的把握吗?”Lucy搓着手上的笔,神色谨慎地问道。 工作室里只有她知道宋以岚的计划,也只有她理解宋以岚每天额外筹划避险项目背后的意义。 “怎么才算赢?”咖啡很快见了底,宋以岚把桌上的文件夹往旁边推了推,空出一个放得下杯子的地方。“我不想从一开始就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就凭何子杨的性格,永远都还会有下一个‘我’受害。” 宋以岚说是玩笑,徐忠却没真的当作玩笑。 宋以岚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再加上那天夜里围堵他的行动,以及几个月前在小区门口对宋以岚动手动脚的男人,让徐忠连续失眠了一星期。 再三犹豫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去查了宋以岚的工作室信息。 毕竟是个承接项目的工作室,联系方式和地址都不私密。徐忠以宋以岚为关键字检索,很快找到了地址。 那地方离小区不是太远,算得上桐市的金融中心。 从那天起,徐忠像着了魔一样,不值班的时候总会转到那栋写字楼下面,也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站一会。 也没有刻意去往那个方向。徐忠脑子里乱乱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随意走,可总是走到忽地一抬头,又是熟悉的位置。 随着阴雨连绵的结束,桐市的夏季也渐渐落入尾声。太阳打在写字楼光亮的墙面上,微微有些刺眼。 徐忠常常这样一待就是半个下午,他甚至已经知道,从整理完午间的那批快递,到赶回去交接晚班,是四支烟的时间。 宋以岚就在楼上,徐忠却没有想过上去见她。 能做什么呢? 她太执着于公私分明,抗拒徐忠在这件事上插手。所以即使真的上楼见到了,不过也只是为她徒增烦恼。 徐忠点了支烟,一层一层地数着大楼外墙的窗户。 下午四点的时候,太阳向西滑落,暖黄的火光恰好照在宋以岚的窗口,看起来很漂亮。 指针啪地一声打在十二的位置,闹钟叮地响起来。宋以岚关上闹钟伸了个懒腰,窗外阳光甚好,打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站起身,看见Lucy敲了敲门走进来。 “韩伟光的见面约在四点半。” 宋以岚点头,跟Alan打了通电话提醒见面,然后走到窗前,放任自己略微享受一会温暖的阳光。 马路上车流汹涌,像大风里的河流,一浪高过一浪,宋以岚的目光却瞬间定在路旁树下的男人身上。 那背影挺拔如山,像某种入骨的习惯,即使随意站着也从不含糊。 宋以岚本不是柔软细腻的人,这一刻也被深深触及内心。她迅速穿了件风衣,匆匆下楼。 她走过去的时候,徐忠正接起一个电话。宋以岚没有打扰,隔着几米的距离静静看他。 可没过几秒,徐忠就像是感应到什么,转过身看见了宋以岚。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带着些慌张的成分,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些什么,挂了电话。 “忠哥~好巧。”宋以岚的眼睛都在笑。 “嗯,”那眼神太过灼热,徐忠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下午好。” “一会要跟客户见面,现在准备过去了。” “好。”徐忠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远吗?” “不远,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是。” 徐忠衡量了距离,又四处看看暗暗评估了附近的治安,到底还是顾忌着自己上次的经历,犹豫了一下,“我送你过去吧。” 宋以岚笑意更浓,也不戳破什么,一如她不问徐忠为什么在这儿,“不用,有朋友和我一起过去。” 徐忠点点头,没有坚持送她,也没有就此离开。宋以岚等了一会,才终于意识到他在等那位所谓的朋友到来。 可她和Alan没有约定提前见面,而是一起到咖啡厅等韩伟光。 “嗯……朋友堵车了让我先过去…” “好。”徐忠没有给她再拒绝的机会,先一步迈开长腿,等她跟上来,才悠悠开口,“我从那边回去比较近,顺路。” 渐渐入秋,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失水发黄,被风吹起来干脆作响。宋以岚走在徐忠身边,觉得整个心都安静平和起来。 走了一会儿,宋以岚终于发现什么不对。 徐忠走路的时候总是习惯自然摆臂,她虽然没有特别观察过幅度和频率,但总是感慨他无论做什么都有如精神气节般的美感在。 可今天他的右臂总是不太自然。 “你胳膊怎么了?”她问道。 徐忠一顿,“没事,撞了一下。”他晃了晃肩膀,证明真的没事。 “你过去吧,我从这里往西走了。”过了马路,徐忠主动跟她告别。 徐忠转过弯,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行为越来越匪夷所思。 到她楼下待着,遇见她又惊喜又慌乱,担心她的处境主动送她,到刚刚……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宁愿自己做得到护她安全。 徐忠处理过许多复杂的任务,却对这样复杂的心情束手无策。 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这些归结为感情。 徐忠想着宋以岚,只觉得心乱如麻,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过路人,更没有注意到他手里的危险信息。 等徐忠猛地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在他右侧下手,他想挡,受伤的右臂却是迟钝的。噗地一声,短刀已经没入腹部。 血肉剥离的剧痛让徐忠眼前一黑,呼吸心跳都随之一窒。好在身体的反应还没有让他完全失去意识,长年累月受过的训练令他潜意识就知道该做什么,他一只手已经握住那人的手,迅速把手机屏幕那一面送了过去。 那人躲了躲,挣脱了他的手,像只是不小心撞到他那样道了声歉,匆匆离开。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甚至在数米外的路人眼里,这里的事故也不过只是两个行人相撞。 徐忠迅速分析了种种可能,一边极力稳住身体,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危险以后,才倒抽了口气,慢慢靠在一旁的梧桐树上,第一个给谭老打去了电话。 第16章 梦还没腐朽(3) Alan对韩伟光事件的切入点很直接,完全把何子杨和他的父亲何修国分别开来,反复确认韩伟光几次接触到何氏的人,都仅仅是何子杨的手下。 “当初你只确认了对方有何子杨,而具体到何氏背后的参与者有没有何修国,是整个问题的关键。” Alan把问题打开,宋以岚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何修国白手起家成就了何氏的今天,曾经艰难困苦的日子让他对事业有着近乎偏执的想法,何氏于他而言甚至可以高过自己的生命,更不必说事业和家庭之间的抉择。 如果这些事都仅是何子杨一人所为,那么只需要稍微暗示何修国,他必然会为了公司颜面,为了股价稳定和市场前景选择私了。 而再下一步的选择里,何子杨显然已经是他考虑中的后者,随时可以为公司牺牲的对象。 “请你来很明智。”宋以岚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几口,“辛苦了,晚上想吃什么?” Alan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开口,“你有心事吧,从在咖啡厅里就心不在焉的。” 宋以岚没说话,偏头望着窗外。 “因为男人?” 路灯哗地一下点亮了整条街,也照亮了每一颗树下的影子。宋以岚终于想到合适的答案,她转过身问Alan,“你有过soulmate(灵魂伴侣)吗?” 寻找爱人的时候会考虑很多外在条件,家境、背景甚至外貌收入,可这些宋以岚都不在意,她只想要徐忠这个人,这个与她足够契合的灵魂伴侣。 . 谭宗南把检查报告拿在手上翻了翻,推开门进了病房。 徐忠还在输液,却已经坐起来,这样的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半闭着眼睛缓缓吐着气。 “感觉怎么样?”谭宗南有些后悔,他原以为给徐忠安排了这样的工作环境,必然只会有平平淡淡的生活,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自我说服,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没事了,不过指纹那边的事还要麻烦您。” 谭宗南是徐忠从前的领导,从入队开始看着他成长为得意门生,到如今也是最关心他的那个。 曾经的工作性质特殊,徐忠对父母家人都无法坦诚交心的时候,谭宗南就是他最信赖的长辈,他做任何决定的前提。 “刀没有刺中内脏算你小子走运,”谭宗南把检查报告拿在他眼前晃了晃,“但身体也经不起你再这么玩。” 徐忠输液的手轻搭在伤口上慢慢站起来。缝合时用的麻药已经过去,随着他动作带起无限痛感,“就当我为自己完成一次任务,我会有分寸的。” 谭宗南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徐忠,他的嘴唇还因为失血显得苍白,眼神里却依然带着十足坚定毫无畏惧地与谭宗南对视,一如几年前,徐忠总是这样自信而骄傲地向他敬礼。 “我……还有能力应付现在的情况。”徐忠再次开口,想为自己的承诺增加筹码。 “我能知道你一定要去的原因吗?” 有几秒的沉默,徐忠答道,“已经被我遇见了,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谭宗南笑起来,终于确定自己看到徐忠曾经的影子。从那次事故以后,徐忠整整两年都像是变了个人,陷进那个漩涡里,谁也拉不出来。 “我很欣慰,”他顿了顿,“你还记得行动队成立之初的意义。” “注意安全。”谭宗南拍了拍徐忠的肩膀。 宋以岚一整晚都在打徐忠的电话,她总有不好的预感,觉得徐忠肩膀受伤是某种开端。 徐忠的电话一直关机,到最后干脆成了无法接通。 漆黑的夜幕没有一颗星星,像要把她一起吞没。 ‘天一亮就去找他吧。’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何子杨丧心病狂时的冷笑,暗暗安慰自己。 她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身准备出门。 写字楼附近多是上班族的工作聚集区,最近的居民楼也隔着两个街区。清晨的太阳刚刚露出一点光亮,距离多数人上班的时间还早,这里安静地只剩偶尔的几声鸟鸣。 工作室里还只有她一个人,宋以岚从里面刷卡推开大门,却忽然愣住了。 徐忠半低着头坐在走廊里的座椅上,眉头微蹙,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天然的英气。 宋以岚尽量动作轻柔地把门关上,再回头时他还是醒了。视线似是受阻,他来回闭了几次眼,才抬头看她。 这一抬头,宋以岚这才看清他苍白的有些过分的唇色,和他眼底遮不去的淡青。 “你在这儿等了一晚上?” 徐忠看着她一切安好的站在自己面前,语气微愠地责备自己一晚没睡,忽然彻底松了口气。 “宋以岚,”他确实休息得不好,嗓音有些沙哑,于是偏过头清咳了几声。 她被这一声名字叫得一愣,听见他接着说道,“你需不需要保镖?” 宋以岚觉得,这一日的徐忠不太一样。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就因为这个,你在这里等了一晚上?” “我把小区的工作辞了。”徐忠看起来有些紧张,半抿着下唇,语气里倒是听不出心虚的成分。像是他所说的句句属实,却怕听到什么遗憾的回答。 宋以岚想了想,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却也不想在整件事只差一步的时候平白把他牵扯进来。毕竟虽说只需要把证据交给何修国,可谁也无法保证以何子杨的性格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应该问谁让我来的…”他一只手按在椅面上半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扣在扶手上,骨节泛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紧张。 宋以岚有些好奇,她不认为Alan有接触他的机会,更想不出其他人能说服他来接保镖这个差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谁让你来的?” 徐忠眼中的雾气散开,露出清亮的眼眸看着她,冷静了几秒,才开口答道,“丘比特。” 从她认识他开始,他眼里总是隔着一层缭绕的雾气,宋以岚看不清那里面深藏着什么情绪。而这一刻,他摊开自己的内心,小心而谨慎地坦露对她的心事。 宋以岚觉得,自己的眼光恐怕无敌了。 “你不让我插手,说等我们关系确定了再说。”徐忠手上的力气更重了些,连带着整个小臂都微微颤抖,问她,“现在呢,我能保护你吗?” 明明已经掩饰不住的紧张,徐忠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躲闪过,他直直看着她,等待回应。 宋以岚心情很好,眼里唇角都是明媚的笑意。她把手覆在徐忠手上,微微用力把他的手从座椅上拿开。 “你很紧张?”她明知故问。 徐忠回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她笑意更浓,却迟迟不予正面的回答,“你先告诉我,肩膀的伤是不是因为我家对面的那些人。” “是。”肩膀的伤徐忠没打算瞒她,况且等谭老那边的指纹报告出来,他交给宋以岚的时候总要有个说法解释怎么拿到的。“不过只是皮外伤,好的差不多了。” 宋以岚点点头,又问,“昨晚怎么不接电话?” 她一字一顿,像是已经进入了女朋友的角色。 “手机拿去提取指纹了,没在手边。指纹报告到时候我拿给你,可以做证据。”他顿了顿,仔细揣摩了她语气里的潜在意思,诚恳地许诺,“以后不会了。” 他态度端正,听起来答的毫无保留。 这让宋以岚觉得,今天是个提问的好时候。她的手指轻轻与他的指间交叉,改成温柔缠绵的十指相扣,似不经意地说,“指纹报告……你果然不是普通的保安吧?” 这个问题终于问得徐忠一愣,喉结几次滑动都没有开口。他转过头看着地面,沉默良久。 “需要保密吗?”宋以岚已然明白了这沉默的涵义,轻描淡写地勾了勾嘴角,“那就别说了,说了八成也是骗我。” 徐忠身体一震,激起腹部伤口剧烈的疼痛。他留住一口气闷在身体里,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呼出来,如此几次,终是忍住把那阵剧痛捱了过去。 他的忍耐力一向高过常人,他有意瞒着宋以岚,她便很难看出什么异常。 “杀过人放过火吗?”宋以岚半开玩笑地说。 徐忠还是沉默,过去在眼前飞转,他的手下意识一松,却被宋以岚更紧的握住。 心里像压了块巨石,带来沉重的窒息感。 他的过去是黑暗的枪林弹雨,完成过全部剿灭的任务,穿行过战乱国家,手染鲜血的次数他自己也记不清。 而宋以岚,枪炮和死亡对她来说是最遥远而陌生的东西。 半晌,徐忠才重新看向宋以岚,却没有正面回答她,“我是好人,没骗你。” 很小的时候,老师常常灌输有关好人坏人的观念,宋以岚听过许多版本的好人论,却从未像这一刻动容。 徐忠的声线偏低,厚重却透亮,说这句话更是带了十足的深意,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像是郑重盖过章的承诺。 宋以岚甚至相信,为了这句“好人”,他所付诸行动的努力和代价。 “我是先倾心的那个,你说什么我自然都是信的。” 宋以岚轻靠在他肩膀没有受伤的一侧,感受阳光一点一点爬起,透过走廊的窗户斜斜打进来,温暖却不刺眼。 几个字滚动在嘴边,却像被更深的苦涩扼住喉咙,徐忠紧紧握着宋以岚的手,努力说服了自己。 “宋以岚。”徐忠闭上眼睛遮住里面异常的情绪,深深地吐了口气。 “我是军人,中国军人。” 第17章 一霎风雨(1) “你进去吧,我先回去了。”徐忠动了动,想松开宋以岚的手,“我会把手机拿回来,有事千万记得打给我。” 宋以岚先是嗯了一声,猛然反应过来什么,手上收得更紧一些,抓住了徐忠。 徐忠的脸色过于苍白,即使至始至终没露出半点痛苦的神色,也掩盖不了他真实的身体状况。 “不是保镖吗,你走了我这里有危险怎么办?”掌心上传来的是不正常的灼热,宋以岚意识到了,他在发烧。 “留下吧,你先休息一会儿,我把资料整理完你也好了解一下进展。”宋以岚坚持着,过了很久,才听见徐忠说了句“好。” 休息室的柜子里有药箱,大部分常用药都能找到,宋以岚曾经开玩笑说加班加到心脏骤停都能在里面找到救命的药丸。 她思考了一下,觉得徐忠不像是会去动她柜子的人,“我去收拾一下休息室,你直接进来就好。” 这倒正和徐忠的意,他点了点头,看着她走进里面的房间,才扶着墙慢慢起身。 他在这坐了整整一晚,起初满脑子都在想对宋以岚的感情,身上的感觉便有些麻木,如今都落了定,才觉得腹部一片火燎般的剧痛,这一起身,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般,连带着视线都黑了几分。 他缓了缓,暗暗想着什么时候找理由出去一趟,伤口怕是已经撕裂,若是不及时换药包扎,血渐渐殷出来,定是瞒不过宋以岚。 “进来吧,有事我会叫你。”宋以岚看着他,后半句话脱口而出的前一刻,换了主语和宾语。 休息室大概就是宋以岚这些天住的地方。里面靠墙摆了张床,然后是简单的桌椅,电脑是大屏的一体机,估计连接了监控设备,分了九个小窗口放映着几个关键位置的影像。 徐忠没精力观察太多,只略略扫了一眼,挑中床边的椅子,走过去坐下来。他的视线一偏,便落在了手边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箱,旁边是一杯半满的水。 徐忠心里一动,不免有些惊讶她的心思。 吃过药,徐忠稍微松了口气,向□□了倾身子,闭上眼睛把那伙人的所有行动重新屡了一遍。他之所以同意留下来,也是因为心里隐隐不安的一个猜测。 如果对方能够知道在工作室到小区的那条路上袭击他,十有八九已经知道宋以岚在工作室的事… 那么最后一次对他的袭击就已经不仅仅是针对他,而应该是对宋以岚的警告…… 他硬撑到现在本就精神不济,再加上刚吃过药,竟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梦里是他走过千百遍的训练场,二十公里的越野跑已经快到终点,徐忠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加速冲刺。这条路他跑过太多次,入队选拔的时候,训练的时候,带新人的时候,到后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常跑过这段距离。 那时候脑子里想的很简单,影响情绪的因素也很简单,跑过一段越野,挥一挥汗水浸透了的训练服,心里的疙瘩也就迎刃而解。 可眼看就要到终点的地方,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他跑的太急,一下就跌了进去。黑暗里是无数熟悉的面容声音,鬼魅一样的在他耳边笑着:“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忽然败得彻底,你怕不怕?”“我们赌在你身上,最后却连命都输了……” 光景一闪,变成了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那栋别墅。徐忠整个人一僵,瞬间发了疯似的直直地往里冲,刚冲到一半的时候,就听见一声震耳的爆炸声,漫天的火光瞬间吞噬了整栋房子。 耳边嗡嗡作响,连成线一样久久不停,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心电图上的一条条直线,伴随着刺耳的机器警报声。 这样的痛苦太过清晰,他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椅背本就不是什么着力点,没过多久他就往前一栽,忽地醒了。 冷汗布满了他的鼻尖脸颊,甚至浸透了他的后背,徐忠大口地喘着气,听见宋以岚在敲门。 “请进…”他平静了一下气息,擦了擦脸上的汗。 宋以岚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觉得总体来看比清晨时要好一些,“怎么出这么多汗?” 徐忠定了定神,“可能是吃药的原因…” 宋以岚想了想,觉得合理便没再追问,“楼下的食堂开餐了,你想吃什么?” 徐忠忽然意识到,她的同事们大概还不知道这里多了一个人,就这么走出去,解释起来有些头疼。 “我一会再去,你先去吧。” 宋以岚明白他的顾虑,点了点头,“我还不饿,一会陪你一起去。” 她走过去坐在电脑前,忽然笑了一下,“这里一到晚上像空城一样,我以前住在这里总是失眠,非要看着各处的监控才觉得安心一点。” 徐忠没说话,一只手悬空顿了一下,最终落在宋以岚背上,轻轻拍了拍。 正是饭点,监控里的各个画面都活动着不少的人,向着电梯的方向移动。徐忠随意扫了一眼,却看见几个男人逆着人流走动,再一定睛,就挪不开视线了。 宋以岚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过头问他,“怎么了?” 徐忠伸手在屏幕的一处点了点,“认识么?” 宋以岚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心瞬间凉了半截。 . 何子杨在用人手段方面完全继承了他父亲何修国的狠劲,他本人悟性不高又时常冲动行事,却有几个有实力的左膀右臂跟着。所以他虽然整日不学无术,却从来伪装得很好,又万事做好善后,从没惹得父亲真正生气,不过只当他小打小闹。 于是宋以岚的行动开始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消息。 在办公室拿到调查结果的何子杨瞬间暴怒,像被羞辱得触及了底线,一抬手推翻了桌子上的咖啡杯。 宋以岚不仅在调查他,更是暗暗收集他过去所为的证据,包括在她家布置窃听器,设计高伟光陷害她,还有更早以前追求她的手段。 何子杨不是第一次这样对女人,他总是仗着自己背后有何氏集团做着略微出格的事,却第一次遇到了敢有行动反抗的女人。 更让何子杨不能接受的是,他布置在宋以岚家的窃听设备被发现,是源于那个突然出现的徐忠。 徐忠不过只是小区物业的保安,甚至去查档案也仅仅显示为临时工。可就是这样一个他从不会放在眼里的保安,却让他苦苦追求了许久的宋以岚放下身段来讨好。 这让原本只想给徐忠点警告的何子杨动了无法抑制的疯狂念头。 身边的人竭力分析利弊劝他冷静行事,他才同意从长计议。可这天一大早,他就收到消息徐忠清晨进了宋以岚的工作室,两个人行为暧昧。 这个消息对于何子杨来说无疑是一个□□,让他强压下来的火气终于崩溃。身边几个能劝住他的人都不在,剩下的人又了解他易怒无常的脾气不敢轻举妄动,他打了几个电话,匆匆出门。 宋以岚工作室所在的商务楼安保还算严格,何子杨利用人脉关系拿到门禁卡,算着午休的时间,带着人进了大楼。 看到何子杨带着几个人上楼以后,宋以岚立刻通知大楼的安保中心。可是安保中心的电话像是被切断,怎么打都无人接听。过了一会儿,连监控也一并断了。 宋以岚给Alan打了电话稍作解释,回头看到工作室里一个个的工位,又让Lucy通知所有同事放假半天,吃过午餐不要回来。 徐忠看着宋以岚一系列的安排,迅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大致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他趁着宋以岚移开注意力,从药箱里拿了纱布和药棉,侧身去了洗手间。 宋以岚让同事都离开,说明对方是很有可能丧心病狂到无法控制的人,她不想连累无辜的人,可从另一种角度说,她也是把势单力薄的自己暴露给对方。 腹部的伤口比想象中争气一些,只是有些渗血,徐忠换好药,重新缠上厚厚的纱布,稍稍松了口气。 庆幸还有他在,至少可以保护她的安全。 回到休息室,徐忠又从药箱里翻出一盒止疼药,抠了两片吞下去,把药盒装回原样,像是销毁证据似的。 “找什么呢?”宋以岚的声音忽至,徐忠吓了一跳。 “没什么,看你这里种类挺多的,好奇。”徐忠往外瞥了瞥。宋以岚的效率很高,工作室已经只剩了他们两个。“都走了?” “嗯,何子杨做事容易不顾后果,他们离开我比较放心。”宋以岚神色严肃,“我让Lucy下楼通知安保中心了,应该很快的,你……” “我是保镖,我不会走的。”徐忠打断她。 宋以岚盯着他看了几秒,才点了点头,走过去牵住徐忠的手,语气里有些坚定,“我尽量拖住他。” 话音刚落,外面一阵大力的关门声,宋以岚松开徐忠的手,先一步走了出去。 “何总,”宋以岚礼貌性地笑笑,在与何子杨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站定。 何子杨意味不明地笑着,身后五个满脸‘生人勿近’的男人跨立站着。“有时候我在感慨,自己的眼光真的很好,”何子杨视线一偏,落在她身后的徐忠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是对方的眼光显然有些……” “现在是工作时间,这里是工作室,何总原来不是来谈工作?”宋以岚上前半步打断他,想把他的注意力从徐忠身上转移过来。 “工作?”何子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里一个同事也没有,只有你和这个男人,难道不是金屋藏娇?” “办公室里能不能藏得下娇,何总应该比我清楚。”宋以岚似不经意地四处看了看。 “你想说什么?” “何总就不好奇我都查到了什么吗?” “窃听器?买通韩伟光?还是酒吧里的那杯酒?”何子杨微眯着眼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轻快的戏谑。 他提前切断了大楼的监控系统,早知不会留下什么证据,此刻便显得毫无顾忌,“你手里对我的调查结果,早就被我调查得清楚。” 宋以岚沉默了两秒,抬头道,“这么说,何总真的不怕?” 他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挑了挑眉毛,“你应该不至于真的用这些证据走司法程序,那么就是想交给何修国绊我一跤。事情一旦变成家事,我总有办法搞定他。” 对于他这种盲目的自信,宋以岚心里鄙夷地冷笑了两声,但面上依然强撑着耐心,“我最初的目的不过就是预防今天这样的局面,手里能有跟何总谈交易的条件。” “交易?” “你放过我,我替你保守秘密,我们彼此都方便。”宋以岚把U盘顺着桌子扔给他,“能有资格站在何总身边的人不多,我恐怕算不上一个,顶多算是何总心里一个没有意义的执念。” 宋以岚说的轻描淡写,既没有假清高的傲气,又给足了对方面子。 何子杨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拿着桌上的U盘攥了一会,烦躁地递给身后的人。那人迅速就近开了一台电脑,插上u盘打开文件夹,回到何子杨身边点了点头。 何子杨快速浏览了一遍里面的内容,和他拿到的消息几乎吻合。他想起这几日身边几个心腹一边忙里忙外的处理善后和公关,一边为他出谋划策尽可能缩小万一事情败露对他的影响,不由得有些头疼。 正当气氛终于缓和,他们各自考虑利弊的时候,何子杨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何修国已经得到消息,正在召集律师商议善后。】 何子杨看了一眼,想到父亲看到文件时的反应,想到自己这些年强忍着脾气伪造的形象毁于一旦,想到未来何氏集团的继承很可能易主,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狠狠地握住手机,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交易?一边已经把东西交给何修国,一边还跟我谈交易?” 这个突然的变故让原本已经接近成功的局势瞬间扭转。 宋以岚显然没有料到何子杨的消息会来的这么快。 徐忠上前了半步挡在宋以岚前面,隔开她和看起来越来越危险的何子杨。 “想英雄救美?”何子杨冷笑着,眼神里仅存的理智也一点一点被淹没。 “我是宋小姐的保镖,负责保护她的人身安全。”一直沉默的徐忠终于开口,顺着他的话解释了一番,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保镖?我今天就要教会你,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何子杨却不听这样的解释,声音陡然高了几倍,他往后退了两步,发了疯一样地睁大了眼睛定在徐忠身上。 第18章 一霎风雨(2) 徐忠挡在宋以岚面前,叮嘱她保护好自己不要出来。宋以岚也明白形势大变后她留下反而是徐忠的累赘,迅速照着他说的话跑进自己的办公室锁好门。 徐忠有些庆幸提前做了准备,至少吃过止疼药,已经让他好受不少。他把衣袖卷到手肘的位置,专心地盯着自己的六位对手。 看着六个人一齐扑上来,徐忠迅速迎战。他们没有给他过渡的时间,上来就是招招去往牵制的要害。 肘膝、关节的发力加上低位的踢打,徐忠的对抗反应大多已经是条件反射,但多人格斗和身体上的压力还是让他前期以防御为主。 对手拿钱办事也是毫不退让的打法,虽然一招一式里暂时没有发现徐忠的漏洞,却也仗着人多打法偏于激进。 对手的招式多是拳法,这样的出手方式和习惯让徐忠更加确认了他们与几天前和他交手过的人是来自同一组织。 徐忠从前训练的军体格斗有着很单纯的目的:制服和杀伤。前期看似退让的不断防御,不过是为了等待恰好的时机一招制敌。 徐忠一边躲闪,一边用手肘带动上臂的力量抵消直面而来的拳法,后背承受了身后的一拳,他却忽然弯腰向前一带,同时迅速侧身接近那一拳的主人,迅速踢出一脚。 那人重重的一拳忽然失力本就重心不稳,一下被他踢倒在地上。 他翻滚了两下似乎想卷土重来,徐忠却没那么轻易放过他,顺着他翻滚的方向扑了过去,那人应付不及,不得已伸手去摸别在腰间的匕首,却被徐忠抓住手腕一扣,翻过他的身体挡住其他人的攻击,顺势抽出他的匕首,同时肘部猛地发力锤在他的背上。 他被重重摔在地上,又挣扎了两下,一脸痛苦地扶着桌子起身,退出了战局。 宋以岚的办公室是用环绕的钢化玻璃隔开的,此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况。她死死盯着徐忠周围的几个打手,逼迫自己冷静,拿出手机给Alan拨去了电话,告诉他尽快要求何修国那边出手救人。 公共办公区域里有一台电脑并不是任何人的工位,上面固定着一个特殊的摄像头,和宋以岚家里防盗的那台原理相同,可以将画面实时反馈到链接的主机电脑上。 这台链接的主机实时共享到Alan的电脑上,Alan又可以随时将画面远程共享给何修国。 这是行动最初时宋以岚设下的底牌。 外面的形势一变再变,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一个的打手被徐忠摔在地上,却看不清一直背对着她的徐忠收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她焦急担忧却无能为力,只恨自己惹上了这样的麻烦,却要由徐忠承受所有的伤害。 最后一个打手从头至尾保持着猛烈的攻势,打到这里他们都已经很累,徐忠更是要分出不少精力应付身上的强烈不适,但他们都没表现出来,只等着对方的第一个失误。 僵持了一会儿,徐忠忽然由身体微弓的防守姿势改为笔直的站着,对方立即抓住机会踢出一个高位。 徐忠迎面受下这一脚,却瞬间反制住他的腿,猛地发力。高位踢腿本就极易重心不稳,那人再防备已经晚了,被狠狠摔在地上。 再也没有人打上来,徐忠终于松了半口气,身体上的不适也随之猛烈地涌上来。他的防御已经非常坚固,刺过来的匕首只留下几处皮外伤,却仍是抵不过对方人多,不可避免地挨了不少拳头。他不着痕迹地侧身半步靠在身边的一个桌子上,重重喘着气。 胸口里面伴随着呼吸的剧痛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皱着眉,艰难地在这种剧痛和缺氧的窒息感中寻找平衡。 哗哗哗,身后突然一阵玻璃坠落的声音。 “徐忠!我要你的命!” 徐忠呼吸一窒,何子杨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他想起宋以岚的办公室是玻璃的大门,以为何子杨将要对宋以岚动手,顿时心里凉了半截。 他回头看过去,眼前却像蒙了纯黑的幕布,伴着强烈的眩晕。 徐忠晃了晃脑袋,模糊中看到何子杨发疯一样地冲过来,才终于意识到那不过是他跑的冲动撞到了茶水角的柜子。 他下意识出手去挡,何子杨的目的却凶狠而明确,一只手被制住,还是能咬着牙挥出另一只,一拳打进徐忠的右腹的伤口。 是他派出的人所伤,伤在哪里,他自然最清楚。 徐忠生生受下这一拳,硬是半点声音也没发出,他闭着眼缓了许久,冷汗顺着头发滴落下来,才终于分出口气,睁开眼看着何子杨,“你伤人的证据,我们总归是不嫌多的……” 腹部的伤口像是滚了个巨大的火球,撕裂的血肉像被火烤一般,连着胸口的剧痛和窒息感。 徐忠低着头,站着已经勉强,再也难掩抑制不住的颤抖。 何子杨却毫不在意他的这句威胁,而是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看着疼得像是再无还手之力的徐忠,挂上了冷冷的笑意,“你不是很能打吗?” 宋以岚的手一直扣在办公室的门锁上,看见这情景终于忍不住开门冲了出去。 “何子杨!你这一刀下去可是命案,即便是何氏的律师团也救不了你!” 何子杨只是轻轻笑了笑,极度发狂中对着空气挥了挥刀,又把刀尖对准了徐忠的左胸,“我和他,你觉得谁赢了?” 他没有给宋以岚回答的时间,像是认准了问题的答案,笑着径直把刀推了过去。 “忠哥!” 宋以岚一急,直冲撞上何子杨的手臂,加上徐忠本能的求生反应,匕首推入的方向一斜,进了徐忠的左胸。 “呃……” 徐忠闷哼了一声,胸口处的窒息感随着锐器的刺入无限放大,意识却随之越来越沉,他顺着桌子滑坐在地上,闭上眼调整呼吸,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这一刀进去,眼见着徐忠脸上再也没有半分血色,何子杨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几近发狂的冲动被深深的恐惧覆盖,他哆哆嗦嗦地后退,直到撞上冰冷的墙壁。 “不是我……不……” 宋以岚没有精力再理他,直冲上去跪在徐忠身边,扯下身上的外套,用发抖的双手把衣服堆在徐忠的胸口,却又不敢碰到那把刀,“忠哥,忠哥!你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 何子杨盯着这场面愣了几秒,不顾外面围着多少人,闷着头一路冲了出去。 徐忠强撑到这会已是极限,他想开口安慰宋以岚,却分不出力气说半句话,只能在大口呼吸的间隔里,勉强弯了弯嘴角。 宋以岚使劲握住徐忠的手,视线落在他右腹的大片血迹上,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题。 她犹豫了一下,颤抖的双手轻轻掀开了徐忠的上衣,看到他腹部被血浸透的纱布,大脑嗡地一声,再也无法控制眼泪涌出,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所以他从清晨时就脸色灰白甚至有些发热,所以他坚持强调她的人身安全,所以他看似毫无征兆辞职来做保镖。 他的这些举动全部联系起来,竟然是因为何子杨早就对他下手,不止肩膀那一处。 她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任凭眼泪完全模糊视线。 这个男人,竟为她到这种程度。 门外的吵闹声早已与她无关,她耳边只有徐忠艰难的呼吸声和胸口伴随着呼吸的“嘶嘶”声。 她的手机响起来,她却只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手机响了两次、三次,她的耐心终于耗尽。 她抹了抹眼泪,眼神里突兀地带上无限冷意,接起电话开口道,“我这里有人受伤,您最好祈祷他没事,不然以我手里的证据,一定能把令郎送进局子里。” 她语气冰冷,强忍着声音里的酸涩,一口气说完整句话便按下挂断,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应的机会。 宋以岚把徐忠送进抢救室,有护士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徐忠的家属,叮嘱她去办入院手续。 她没有徐忠的身份证,更没有别的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只能取出徐忠的手机,翻开了通讯录。 她首先翻到了父母的联系方式,却看到号码归属地不是桐市,犹豫了一下,而是打开通话记录,选择了他联系最频繁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宋以岚首先含糊徐忠的情况,旁敲侧击地了解过男人和徐忠的关系,才说出了她这通电话的真实目的。 对方迅速明白了情况,接下了这个差事并承诺尽快赶往医院。 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心里的不安才更清晰地涌动出来。 宋以岚坐在抢救室外面的座椅上,一会儿又站起来,怔怔地盯着抢救室的大门。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为他揪心为他担忧,恨不得代替他躺进去。 宋以岚两只手不停地交叠在一起,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 谭宗南到达医院的时候徐忠已经出了手术室,谭宗南给他办好手续,取回几个检查结果,大致听医生介绍了徐忠目前的情况,才到了徐忠的病房外。 他注意到守在徐忠身边的宋以岚,这让他有点意外。 先前打电话的时候,他想当然地以为电话那头的女人是护士或者好心的路人,可眼前的情景明显否定了他最初的判断。 “我能看看检查结果么?”宋以岚抬头上下打量着谭宗南,看到他手上大叠的材料,明白了他的身份。 “我需要先知道你是谁。”谭宗南没有回答宋以岚的问题,即使她抬头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发红的眼睛和尚未消肿的眼眶,他依旧对这个女人心存怀疑。 宋以岚这一天受到了太多关于身份的提问,她站起来对上谭宗南的眼睛,答道,“他是我的先生。” 谭宗南的表情却没有太多变化,而是委婉地笑道,“徐忠的婚姻,我会是第一个签字的人。” 宋以岚笑了笑,“以后会是的,到时候还要麻烦您签字。” 不过两句对话,谭宗南对宋以岚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 他自认阅人无数,手下也常带着几个罕见的傲骨,却不得不承认宋以岚的难得。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澈,没有任何心虚的成分,即使被戳破也仍旧带着并不恼人的理直气壮。 第19章 一霎风雨(3) 徐忠的伤势虽然严重,但刀平行肋骨刺入没有伤到心脏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医生口中的检查报告远比这胸腹两处外伤复杂,徐忠显然是受过致命伤抢救回来的,他身上的伤疤多到令人触目惊心,胸透结果显示的异常也不仅仅是钝器伤这么简单。 急诊抢救的时候优先处理了开放性外伤,后续的进一步检查又被谭宗南阻止,所以就连医生也无法做更多解释。 宋以岚谢过主治医生,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八点,除了在工作室吃了早餐,她有十多个小时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却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她回到病房,看见谭宗南已经离开,留下一个哨兵一样的男人站在门口守着徐忠。 她轻轻走过去,才刚在床前坐下,看见徐忠醒了。 “忠哥……”宋以岚握住徐忠的手,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口。 徐忠醒来有一会儿了,他已经跟谭宗南解释过和宋以岚的关系,尽力说服他接受宋以岚,是怕何氏那边再出什么岔子,才一直强撑着意识等她回来。 “让你担心了……”他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胸口里痛感强烈得犹如匕首仍在,随着呼吸的频率起起落落。“何氏那边情况怎么样?” “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我能解决。”宋以岚摇摇头,不忍心再让他费神。 徐忠看出宋以岚心里的纠结,开口劝道,“权衡利弊再做决定,不用因为我有心理负担……” “这次是我连累你,”宋以岚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我用未来还你。” 徐忠轻轻笑着,宋以岚却觉得更加揪心,她抿着嘴,满脑子都是医生刚才的话。 她的情绪终于让徐忠觉得不对,徐忠偏头缓了缓,叫她,“宋以岚……” “嗯?”对上他充满疑问的眼神,宋以岚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越是这样,越让徐忠觉得有事瞒他,他首先想到的是跟何氏的冲突,以及她几天前模棱两可说过的‘如果没了工作’。 “不要有压力,”徐忠的拇指揉着她的手背,像在哄她,“你信我,我可以养你。” 他的话像有某种魔力,让人没来由地心安。 宋以岚从来不需要也不愿意被人养着,可有人愿意替她遮风挡雨,那又是不同的。 . 事件的热度发酵很快,媒体的效率远超所有人的想象,第二天一早便有头条上榜,竟然把何子杨与宋以岚之间你追我躲的故事调查得十分详细。 宋以岚对于媒体舆论向来没那么在意,毕竟他们终究是看热闹的路人,最终上了战场还是要靠她自己。 她给自己建好了心理防线,把手头的证据材料递交警方并表明必定追究责任的态度,然后整日待在医院里,把外面的事托付给了Alan。 事情的真相在她的证据里已经非常清楚,她实在不想再接触更多目的并不单纯的谈判或是采访,说多错多被恶意解读,只想把心思放在徐忠身上。 徐忠知道后明白她已经做了决定,没有再过多干涉她,只让她放宽心,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都有能力跟她一起承担。 医院像一个难得的世外桃源,隔开了外面的种种喧闹。仍有一些人装作家属试图混进来,无一例外地被门外哨兵一样的男人挡住,有个别耗在病房外纠缠的人,宋以岚也毫不含糊地叫来保安处理。 徐忠入院的第三天,宋以岚买饭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倚在病房门口的墙上玩手机。 宋以岚警惕地走过去,对方却先抬头看过来,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不是宋以岚?” 这让宋以岚更加起疑,她嗯了一声,反问道,“你是谁?” 没想到那人竟然端端正正地站好,喊了一声,“嫂子好,我叫齐皓,我是来照顾徐队的。” 宋以岚大概明白了他和徐忠的关系,她压下心里涌出的更多不解,推开了门,“怎么不进去?” 徐忠看见宋以岚身后跟着的人,眉头一拧,“齐皓?你怎么来了?” “你先别急着训我,老头让我来的。”齐皓笑嘻嘻地缩在门口,远远地回答徐忠。 “你注意称呼。” “是是是,谭将军,行了吧。”齐皓见他语气果然比从前缓和,暗暗庆幸自己在门口等宋以岚一起进来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上个月膝盖受了点轻伤,就轻伤我哪敢往上报啊,只能咬着牙坚持训练。这不前几天撑不住了来医院检查。组织上为了榨干我最后一点用处,让我顺带着过来照顾你。” 技术队的齐皓是整区出了名的机灵鬼。当初徐忠在的时候,他就常常借由对徐忠滔滔不绝地崇拜之情混进他们行动队,死皮赖脸地求徐忠带他出任务。 不过他虽然看起来油嘴滑舌,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信息战里交叠的数据他解起来简直如鱼得水,甚至能在演习的时候小范围攻入红方控制室拿到一手情报,于是多数情况下,徐忠也乐得带他一起。 他这样一个嘴上藏不住事的人,又跟宋以岚碰在一起,就很容易看出谭宗南这样安排的真正的用意了。 “你现在怎么样了?”徐忠收敛起心事。 “跟你比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就是一时半会没法正常训练。不过也好,能在这儿陪陪你和嫂子。”齐皓走得近一些,依旧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你们先吃饭吧,我这些天都在这里,队里的情况你有啥想问的先忍忍,我跑不了。”齐皓看见宋以岚已经收拾好碗筷。 “一起吧?既然是忠哥的老朋友,以后我们也是朋友。”宋以岚礼貌地问他。 “不了,我吃完才过来的。”齐皓笑着,往远离徐忠的方向退了两步,“徐队才不把我当朋友呢,我就是个苦力。” 宋以岚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她对齐皓的突然出现并不排斥,何况又是个招人喜欢的个性。 她常常觉得徐忠的过去对她来说是一片无法涉足的禁区,而凭她的判断力,这个齐皓显然是那里的一把钥匙。 桌子上手机忽然响起,宋以岚拿起来看了一眼,“我接个电话,你们先聊。” 没等宋以岚转身走出几步,齐皓就凑到徐忠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徐队何时修来的福气啊,嫂子这么漂亮。” 齐皓天生是个话唠,连队里那么多条条框框也没能束缚住他,只要不违反保密协议不戳人底线,他总是能把天聊起来。 他很久没见到徐忠,又好不容易没那么多领导管着,一时间有点放飞自我,说了好多有的没的,直到徐忠渐渐精力不济睡过去,他才挠着后脑勺关上了话匣子。 宋以岚起身检查了一下徐忠的情况,一一对应了一遍医生说的注意事项,才安心坐回椅子上。 “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什么事。” “没到时间呢,我回去早了传到老头那里又要挨骂。” 齐皓看起来年龄不大,性格还没有完全脱去稚气,很多情绪也直白地挂在脸上,在成熟稳重的徐忠面前,竟然有点像个后辈。 “嫂子,你看新闻了没?” 宋以岚转过头去看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评价有些片面,“看了。” 她刚接到的电话就是为了这个新闻。 媒体采访不到她这个当事人又出奇招,通稿里把徐忠保安的身份和宋以岚摆在一起,明里暗里地强调这样的差距,就差把‘小白脸’三个字写在标题上了。 齐皓从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态度,只能自己开口,“我觉得你不像那种人。” 宋以岚笑起来,回道,“我以为你会说徐忠不是那种人。” “徐队他再神,也免不了有君子难过美人关的时候。”齐皓一边说,一边心虚地往徐忠那边瞥了一眼。“不过话说回来,徐队在人际交往方面完全不神,上帝给他开了一扇门,也关了一扇窗。” “这个我深有体会。”宋以岚点了点头,试着问道,“那他神的是哪方面,我很想了解了解。” “不是吧,”齐皓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他连自己最牛的部分都没跟你说,是怎么追到你的?” “是我追的他,累得半死才追到手呢。”宋以岚被他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调皮起来。 齐皓眼睛睁得更大了些,几秒钟之后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也符合徐队的风格。还是嫂子你靠谱。” 宋以岚摇着头,“指望他开窍,黄花菜都凉了。” 齐皓也跟着笑,忽然意识到什么,“我明白老头的心思了。徐队那个闷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老头八成是派我来向你交底的。” “向我交底?”宋以岚疑惑。 齐皓撇了撇嘴,“嫂子,我这话说出来你可能不好接受,你别介意。” 他这样反常的语气让宋以岚有些惊讶,急忙表了态,“嗯,你说。” “老头估计回头调查了你,不仅你的背景干干净净令他满意,而且你和徐队的相处让他觉得你有机会拉徐队一把。他一直盼着徐队走出来,你有这个能力,他自然支持你。” 见宋以岚没有接话,他又说道,“你要是真介意也是正常的,还请你别把情绪带给徐队,他肯定不知情。” “嗯,我向来不会迁怒。”宋以岚情绪稳定下来,问出了她抓到的重点,“徐忠经历了什么需要我把他拉出来?” 齐皓叹了口气,“我们队性质比较特殊,偶尔会出一些……任务。徐队他是行动队的顶梁柱,在我入队之前就有很多值得传颂的事迹了。那时候权限高一些的人都知道行动队的徐忠,出任务也好,演习也好,像个定海神针似的,一点也不夸张。” 宋以岚听得出来,齐皓在描述上避开了很多东西,具体的细节也匆匆带过,不过她也并不在意保密协议背后的东西,齐皓肯跟她说个大概,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两年前他带队出任务,那次的对手比较狡猾,虽然最终任务完成,但是代价很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齐皓犹豫了一下,“有很多兄弟没能再回来……徐队也在医院里躺了小半年,后来就提出了退队申请,老头准备让他调转二线,他都拒绝了。” “他既然想离开,后方和前线是一样的。” 沉默过后,宋以岚轻轻开口,她终于明白了徐忠的沉默里包含着怎样的痛苦,也理解了他黯淡的眼神背后汹涌的自责。 第20章 一霎风雨(4) 徐忠在医院躺了两周,外面的热闹一直没停过。 涉及何氏的大新闻,各家媒体都不想放过,即使何修国砸钱进去打点,也免不了有漏网之鱼。偏偏这事还越扒越有料,争夺女人的戏码,加上双方的身份,简直就像八点档里的黄金热播剧。 宋以岚工作室里的同事陆续知道了内幕,都笑说何氏这次要栽个大跟头;从头至尾跟着宋以岚提心吊胆的Lucy也终于放下心;Alan说舆论的倒向对他们很有利,后续的调查也十分有效率。 像是上天关照,这样一件大事,竟然能这样顺顺利利了结下去。 这两周里,齐皓几乎天天赖在徐忠那里,无聊的时候就说些队里的趣事。宋以岚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脑海里对于他们那个神秘中队的形象总算不再完全模糊。 徐忠出院的那天,齐皓和谭宗南一起到医院送他。 “徐队,还有机会见你么?”齐皓收起了嬉皮笑脸。 “会的。”徐忠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们路队好好干,你在技术口迟早是要挑大梁的。” 徐忠说完,又转身朝向谭宗南。 谭宗南逆光站着,一言不发,半晌,叹了口气,“你这样也好,总比在御景兴园要好。” 徐忠点头,唰地一下靠紧脚跟,稳稳向他敬了个礼。 这样的氛围让宋以岚有些无所适从,她插不上嘴,又不敢破坏这其中有些神圣的气氛,只好悄悄去一边叫车。 等到他们两个人坐上车出了医院,宋以岚才问,“谭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总比在我那儿好?” 徐忠看她的样子便知道她误会了,“不是指你家,是指我以前在小区的工作。” 宋以岚心情好了一些,又问,“那‘也好’指的是什么?” 徐忠深墨色的眼眸动了动,直看进她心里,沉声道,“宋以岚。” 他每次这样叫她的名字,都让她觉得心里一颤。简简单单的三个音,饱含着她读得懂的坚定。 “我以前申请过退伍,好在文件被谭老卡下来没有批复。”徐忠的手紧紧握着宋以岚,“前些天我重新提交了转业申请,以后会去桐市公安局工作。” 宋以岚怔怔地看着他,听见他还在说,“走的是正常的转业手续,警衔也是根据我之前的军衔授的。不过你信我,我能给你的未来不止这些。” 车拐了几个弯,阳光透过树叶的影子在徐忠身上流动,宋以岚想起他曾经说过的“我可以养你。”她原以为不过是那样情景下的象征性表态,却没想到徐忠为着这样一句承诺,在住院期间默默规划好了他们的未来。 宋以岚忍不住笑,轻轻靠在他肩上,一会儿又起来,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你做这些,竟然瞒着我。”她抱怨了一句,重新靠了过去,问,“为什么选择去当警察?” 这个问题在他刚提出申请时谭宗南就问过,他的答案很简单,以前以为护得祖国边境平安就能安安稳稳,后来发现这片土地内部也并非全无黑暗。 警察和军人,都是保护者,没什么本质区别。 “以后也是你的正经保镖,”徐忠笑了笑,“有危险记得找警察叔叔。” 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在御景兴园门口。 宋以岚牵住他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小区里面走。 路过安保亭的时候,她刻意放慢了步子,偏着头往里看。 “小胖还没换班,这会儿应该不在。”徐忠看出她的心思,觉得有些好笑。 “他什么时候在?”宋以岚大方承认,嘴角一弯,轻轻晃了晃徐忠的手,“到时候你再陪我来一趟。” “怎么,你还想让他做个见证?”徐忠话音里有笑意。 “小胖来我家修水管那次,记得吗?”宋以岚眨着眼睛,“我跟小胖说对你有兴趣,想通过他问问你的情况,结果小胖吓得语无伦次地,以为我是坏人。” 徐忠想起了那天晚上,小胖回去以后支支吾吾地问他对宋小姐印象如何,原来是还有这一出。 “我好不容易把你追到手了,让小胖见证一下我当时没开玩笑,不过分吧。” “不过分,改天我陪你专门来一趟。”徐忠笑着答应下来。 他们穿过花园往D座走。天气渐冷,花园里除了一些常绿的灌木已经少有生命的色彩。花园中间的石板路上偶有几片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还隔着一条小路的时候,宋以岚突然不走了。 “怎么?”徐忠停下来问她。 宋以岚的好心情落了大半,指着D座单元门口的男人说,“那是我哥,宋以峰。” 话没说完,那人已经看到宋以岚,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宋以岚脸上没了笑意,牵徐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看了新闻,担心你应付不过来。”宋以峰快速打量了徐忠一遍,又回头上上下下看了看宋以岚,“你怎么惹上何子杨这么个二世祖。” “我长得好看,遇上个色胚子。”宋以岚淡淡道,“这儿没什么事,新闻你也看到了,案子快结了。” 宋以岚对人一向如此,有事说事,冷冷淡淡。只是徐忠没料到,她对哥哥也是如此。 这让徐忠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宋以岚像个执着的太阳,一次次扑在他这块冰上,火热而张扬。 她对徐忠,至始至终都是例外。 “这位是新闻里那个男主人公?” 徐忠正想着,听见话题到了自己身上,忙伸手和宋以峰握了握,“你好,我是徐忠。” “宋以峰,以岚的哥哥。”宋以峰回握过去,“谢谢你救了以岚。” “应该的。” 礼貌过后,是尴尬的沉默,谁也没有第一个说话。 周围是高高的蓝天,和偶尔呼啸而过的北风。 “听说…你在这个小区上班?”宋以峰犹豫地开口,一边暗暗观察着宋以岚的神情。 “我——” “跟你没有关系。”宋以岚抢先一步说道,语气已经十分不耐烦。 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倒向恶劣的方向。 还是徐忠接过话茬,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沉默,“我已经不在这里了,以后可以到桐市公安局找我。” 他一番解释,宋以峰的眉头才终于微微舒展。 可还没等宋以峰说什么,宋以岚又添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被人管着,出于关心的目的也不行。” 她语气没有缓和,一句话封死了宋以峰接下来的所有说辞。 徐忠看得出来,她和宋以峰的关系并不是寻常的兄妹关系。他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也不好过多干涉,只能把宋以岚往身后拉了拉,安抚似的揉了揉她的手背。 宋以峰显然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略带歉意地朝徐忠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 “理解。”徐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 又是漫长的沉默。 . 宋以峰留下自己在桐市的酒店地址,提醒宋以岚有事随时联系他,然后就主动离开了。 宋以岚什么也没说,闷着头往前走,见徐忠没有跟上来,又回头挽上他的胳膊,赶在徐忠开口之前先说道,“先回家歇一会,我家没住过男人,还有挺多东西要置办的。” 她想岔开话题,徐忠自然知道,可她这个话题选的太过巧妙,徐忠不得不顺着她的话答道。 “我不住你那儿,我在公安局附近联系了房子。” 宋以岚反应很快,“那我搬去你那里住,也是一样的。” 她半个身子挂在徐忠胳膊上,风吹得她细长的发丝擦过徐忠的侧脸,有些痒。 别的女人避闪不及的话,她却说的利落坦荡,眼睛亮亮的像有星辰水光。 “你以前,交过几个男朋友?”徐忠喉结滑动了两下,忽然问道。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宋以岚的眼睛笑成月牙弯,连刚刚见到宋以峰的烦躁也顿时消了大半,“吃历史的醋了?” “看来答案不容乐观。”徐忠把她从胳膊上挪下来,“从现在起你进入观察期,转正之前我不会给你我家的钥匙。” 他声音偏厚,又故作一板一眼的样子,颇有些布置任务的味道。阳光顺着他脸侧的线条打过来,与漆黑的眼瞳映在一起,像神圣的古代塑像。 “知道了。”宋以岚看着那双眼睛,一串玩笑话到了嘴边也没能说的出来,情不自禁地应了下来。 她这么一反常态,徐忠很是意外,“这么配合?有点不像你。” “妖怪!”宋以岚反应过来后也觉得吃亏,愤愤道,“是徐队长美色误国。” 等到他们回了家,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好,宋以岚就一头扎进了厨房。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各式的厨具锅具一应俱全。宋以岚没什么特殊爱好,对生活的寄托除了工作就全在厨房里,所以对厨房的配置也算下了血本。 徐忠走过去的时候,她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条鱼。 宋以岚一抬头,看到徐忠倚在吧台边上。 明明是个很慵懒的姿势,他的后背却挺拔如松,直直地立着,凭空多出几分坚硬。 他好像不管什么时候站着,后背总是挺直的。 “你会做饭?”徐忠凑过去,看她一勺一勺地往鱼肉上撒佐料。 “小瞧我?”她把目光收回,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今天先给你做一道清蒸鱼尝尝鲜,也算庆祝一下。” 清蒸鱼要加的佐料不多,宋以岚把佐料盒归位,浇了一点点料酒腌制去腥。另一边又拿了口锅,加水大火烧开,把腌好的鱼放进去。 “挺像那么回事。”徐忠看了半天,发表了第一句评价。 宋以岚瞥了他一眼,轻轻嘁了一声。 她背对着徐忠站着,灶台上油烟机光亮的外壳映出她姣好的五官,她的面前是忙碌的灶台,一口锅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白气。 生活的意义不过如此。 画面实在太过美好,徐忠不忍破坏,就这么足足盯了十多分钟,宋以岚那边已经起锅浇汁撒配料。 一条鱼被徐忠吃了大半,宋以岚很是满意。 “如果每顿饭都是我亲自给你做,你愿不愿意搬过来?”酒足饭饱,宋以岚又动起小心思。 “……” “你喜欢吃排骨吗,我还会做口水鸡。” “不愿意,不喜欢。”徐忠把碗筷洗好一一归位,连头都没抬。 宋以岚不甘心被怼,一鼓作气跑过去,从身后揽住徐忠的腰,脸轻轻贴在他后背上。 徐忠正擦干手,被她没完没了撩拨的难受,干脆回身长臂一捞,把她整个人抱起来。 宋以岚被他吓得一惊,大喊大叫,“你干嘛?!” 他一路抱着宋以岚进了她的房间,问道,“你不是一直很期待?” “别别别……”宋以岚不敢乱动,只能说,“你身上有伤,你别乱来。” 徐忠把她扔在床上,终于绷不住笑出来。 他们还没到那一步,彼此都心知肚明。 宋以岚是想看徐忠被逼得无话可说的样子,却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倒让他占了便宜。 不过徐忠稳稳抱着她的时候,她感受到的温暖和安全感,已经是此生难得了。 于是她输了一局却仍然心情很好,坐在床上大声地笑。 徐忠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的弧度也跟着放大。 何氏的案子还没结束,他们之间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没有解决,但两个人就是没有任何缘由地开心起来。 “对了,”徐忠忽然想起何以峰的事不得不提,语气柔和下来,尽量不破坏她的好心情,“别对你哥这么敏感,他没有恶意。” 宋以岚歪着头想了想,家里那点破事堆得她脑仁疼,但她对何以峰也确实算不上敌对,反而应该是同盟。她点头应下,“知道了,徐队长。” 她故意又用了这个称呼,像上了瘾似的。 “徐队长,你刚刚心跳很快啊。” 宋以岚往后挪了挪,一副说完这句话视死如归的样子。 第21章 海日生残夜(1) 接近傍晚的时候,徐忠回了自己的住处。 小区离市公安局不过一个马路的距离,西门又是地铁站,可以很方便地到达三站外的御景兴园。 他和宋以岚,即便已经足够坚定,却也的确身处不得已的现实中。 他在努力给她一个看得见的未来,努力清扫他们之间剩下的障碍。 徐忠推开门,四下观察了一番。 房间不大,却因为里面的家具布置不多竟然显得有些空荡,地板桌面都有着刚清理过的痕迹,看起来应该是谭宗南的手笔。 徐忠觉得满意,却也没精力继续参观什么,回身带上门,走过去靠坐在沙发上,顺着伤口疼痛的间隙轻轻呼吸,慢慢地松了半口气。 不到两周的住院时间对于那样的重伤来说显然不够,但对于徐忠来说,能恢复到他足够忍耐的程度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事了。 徐忠闭上眼睛,一遍遍梳理何子杨的行为,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何氏的公子不会这么容易接受结果,退一万步讲,何修国也不会允许这件巨大的丑闻端端正正地扣在何氏头上。 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第二天就是何氏案子开庭的日子,他再也不能与世隔绝躺在医院里,等着看宋以岚全无准备任人宰割,只能尽可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尽可能对紧急情况最快反应。 这就是他坚持提前出院的目的。 太阳渐渐向西滑落,阳光透过客厅西面的窗子照进来,映得徐忠眼前一片火红。 他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却鲜少将它与温暖联系在一起。记忆里大片的红色,多是与生命相关。 早些年他以为把人生悟得通透,抛头颅洒热血,换得身后国土安宁。 那时候手里提着的枪是命,随身带着的强心剂是命,濒临绝境的时候铁锈栏杆上挂着的露水都可以是命。 他们这些人,是共和国成立多年以后,国泰民安的现世里为数不多把“为祖国献身”付诸行动的人。 从第一次手染鲜血算起,徐忠早就把今生的信仰寄予在自己的生命以外,深刻在国家大义里。 即使后来不得已逼自己离开深爱的国防事业…… 可遇见宋以岚以后,他认识了另一种勇敢的人生形态。无关于生命本身的得失,那是在逆境中永远有勇气瓦解重建。 时而如风,时而似火,明明顶着几近崩塌的精神压力,却仍像是天地间没有任何束缚,活得自在坦荡,也让徐忠重新思考了他这份沉重信仰的意义。 将战纷黑暗隔绝在国土之外是信仰,换得一方安宁也是信仰,护一个人救一个家,大大小小,皆是信仰。 窗外像是起风了,流动在狭小的窗户缝间,发出呜呜地声响。 徐忠走到窗边,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天空中只留着晚霞,被一阵一阵的大风打散,像丝丝缕缕的暗红色散在画布上。 这样徐忠想起他的家乡,久不逢雨的气节里,这样的大风最是常见。 稍微犹豫了一下,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拨过去。 徐忠下定了决心,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他在医院的时候,因为怕露出破绽给家里平添担心,一直没跟家里联系,算起来已经有很久没通过电话。 “阿忠,最近怎么样?” “挺好,”徐忠放松了一些,“妈,我把工作辞了,服从部队的转业分配,以后会去公安局上班。” 徐忠换了只手,隔着信号听见电话那头难掩的欣喜,继续说道,“遇见了一个姑娘,想为她安定下来。” 徐忠一口气说完,心里反倒更加平静了些。 短暂的安静以后,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似乎能看见她满面的笑容,“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妈见见?” “过阵子吧,我还没跟她提这事。”徐忠想了想,决定等何子杨的事有了结果就跟宋以岚开口。 这样想着,眼前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愁苦的了。 这边电话刚刚挂断,便有另一个号码接了进来,是宋以岚。 “忠哥。”宋以岚的语气有些低沉,不似以往轻佻。 “怎么了?”徐忠眼皮一跳,追问。 “老家那边打来电话,”宋以岚顿了顿,“我妈失踪一天了。” “你现在在哪里?”徐忠猛地站起来,沉声道,“你别太着急,先保持冷静。” “车上,先回老家看看情况。”宋以岚的声音夹着呼呼的风声,听不出应有的极度担忧。 徐忠走进房间,从医疗箱里迅速拿了几样,出了门,“到我家这边停一下,我跟你一起回。” 那端安静了一会,只有宋以岚的呼吸声传过来,喷在徐忠耳边。 半晌,才有一声极轻的应答声。 宋以岚放下电话,伸手开了一点车窗,任凭风吹得她的长发肆意飞舞。 “家里的事,你没跟他说过?”宋以峰抬头瞥了一眼后视镜。 宋以岚看着车窗外,头也没回,“没有必要。” “能看得出来,你们是奔着结婚去的。可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宋以峰劝她。 “那是对有家的人来说的,不是对我。”宋以岚依旧看着窗外,像是说了件毫不相干的事。 宋以峰最了解她的脾气,深知这个话题是她的禁忌,便没有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打开了收音机,好让气氛没那么冰冷。 车子经过几个路口,宋以岚很快看到了路边高挺的身影。 入秋有一阵子了,太阳落山后空气的温度总是偏凉。徐忠刚刚坐进车里,一只手就被宋以岚逮住正反摸了摸。 徐忠在风里站了一会,手心里的温度竟然比宋以岚还要高一些。 宋以岚刚要松手,却被他反制住。 “冷么?”徐忠的手比她的大出不少,很轻易地就能把她的手整个包住。 宋以岚摇了摇头继续看向窗外,倒也不挣扎,就这么任他捂着。 虽然表面上没有多么着急,也能明显感觉出宋以岚的不同,像是整个人敛了锋芒,独自缩进坚硬的壳里。 徐忠看着心疼,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些,希望能给她力量。 “没事,”宋以岚的声音很轻,几乎就要隐在环境里,“我对她没什么感情。” 道路上已经鲜有其他车辆,他们一路向西,走在宋以岚已经很多年没有踏上过的回家路上,在漆黑的夜幕里划出一道光亮。 宋以岚的家乡在北边的一个临江城市,母亲河自西北方向流经那里,再向东汇入大海。御城人也依靠母亲河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发展了沿江最大的港口。 这是徐忠对御城仅有的一点印象。 但对于宋以岚来说,这些都跟她关系不大。 童年,那个女人狰狞的表情,木棍打在身上的灼烧感……没有一样是值得回忆的。 一抬头,对上后视镜里宋以峰的视线,宋以岚不自觉拧起眉,目光一撇再次飘到窗外去了。 如果可以,她真的宁愿一辈子都不回来。 车子拐了几个弯,从灰色的建筑物里开进棕黄色的田地,最终在一个小村庄里停下。 宋以峰把车停在路边,徐忠第二个下来,宋以岚停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出来。 村子本来就不大,户与户之间隔的很近,常常只靠一面围墙隔开两户。徐忠四下看了看,觉得这里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的事,肯定会立刻惊动邻居街坊。 周围是清一色的两层农家小院,只面前这一家仍是低矮的平房。宋以峰掏出钥匙拧开锁,一点一点转动铁质大门的阀杆。 “小峰?” 阀杆转到一半的时候,隔壁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是我,”宋以峰回头,顿了一下,喊道,“大娘。” 宋以岚听见这称呼,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连头也没回。 “刚到家?”老人的寒暄似乎还没有结束。 “昨天来的,开了一夜的车,刚到。”宋以峰又开始转铁门,“就您自己在家吗?” “他们刚走,下地干活去了。”老人拿拐杖指了指宋以峰正在转的铁门,“你家里没人,这附近都找过了。” “我知道,我再看看有什么线索。” 老人嗯了一声便没再搭话,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偶尔有一两个比较清晰的词碰出来,拼接起来也毫无意义。 房屋里面就是典型的农村布置,一个硬质的沙发,一张朴素的桌子和几个高低不一的木板凳,再往里,是一个涂漆早已掉色的衣柜和一张单人床。 桌上空间看起来也有清晰的分配,一半放了几个摞在一起碗碟,另一半放着几个还算新鲜的茄子。 徐忠走近一些,看见一张照片,用厚厚的透明胶带紧紧封在桌上,上面穿着学士服的宋以峰一手搂着一个中年妇女,一手举起用绸带绑好的学位证书。 这样的照片屋子里还有很多,有宋以峰单人的,记录了他从小到大的过程,也有母亲和他的合影,几乎达到了随处可见的程度。 徐忠来回走了几圈,没有见到哪怕一张宋以岚的照片。 而宋以岚像是对这些照片视而不见,至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在衣柜前停了一会,回头看宋以峰,“你那房子的钥匙呢?” 宋以峰走过去,上下翻找了几遍,摇头,“没了。” 宋以岚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开始下结论,“这里没别的痕迹。她是自己出去的,估计去你那房子了。” 徐忠明白了七八分,加上最初对于没有惊动任何邻居的猜想,觉得可信。 只有宋以峰还在坚持,又在屋子里仔仔细细找了几遍,也没找出什么新的线索。 宋以岚拗不过他,只能提议在村子里绕几圈碰碰运气,看会不会遇到最后见过她的人。 他们开着车在村子周围兜了几圈,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宋以峰远远地喊他,“柱哥!” 男人闻声停下,看清车里的人后回应道,“峰子!” 他知道宋以峰回来的原因,主动说,“我前天下午遇见大姨了,当时顺口问了一句,她说要进城。” 宋以峰点头道谢。 确定了母亲离开村子的时候还是安全的,宋以峰才终于放弃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发动油门往城中开去。 第22章 海日生残夜(2) 市中心的房子是宋以峰几年前买下的。 农村里没有集中供暖,宋以峰怕母亲照顾不好自己会受寒,选好地址付了全款买下这套房子。 母亲却总说一个人住着实在孤单,不如村子里三五邻居时常聊聊天,就这么过了几年硬是一天也没住过新房。御城的房价不高,宋以峰又不缺赚那点房租,房子也就一直空了下来。 房子不像是有人住过,却里外都干干净净的,看得出定期打扫的痕迹。他们去物业公司查了门禁卡的出入记录,上面竟然有好几页结果,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次。而最近的一次,确实是在两天前。 “门禁卡除了我那里,就只有母亲有一张。”宋以峰死盯着查询出来的出入记录,一遍一遍翻着这些年的出入记录。 宋以岚只草草过了一遍便不再感兴趣,起身想要离开。 宋以峰迟迟不肯走,她无奈,只能站在物业中心外面等着。 过了一会儿,徐忠也出来了。 “他呢?”宋以岚踩着一颗石子,踢了两下后失去兴趣。 “可能还要一会,说是想查监控。” “……”宋以岚吸了口气,忽然又踩起那颗石子,一下踢得更远。 “关心则乱,你也理解理解他。” 徐忠的手掌温温的,这让宋以岚平和不少。 “我在努力理解。”宋以岚靠在徐忠肩膀上,放任自己沉浸在短暂放空自我的时刻。“你在旁边,我的忍耐力高了好几倍。” 徐忠侧着身子让她靠的更舒服一些。 “忠哥。”静了几秒,宋以岚忽然喊他。 徐忠应道,又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下文,“怎么了?” 宋以岚直起身体,绕到正面看着徐忠,问道,“你会介意我赚钱比你多吗?” 她说完,忽然被自己逗乐了。 千千万万种问法,她脱口而出地竟然是这句。 “女子有才更是德。”徐忠听出她的意思,结合上午看过的那些照片,很容易猜到了她真正想问的问题。“你比宋以峰优秀,那是因为你努力,是你应得的。” 宋以岚低低笑起来,她身上冷淡的气质在徐忠面前荡然无存,“那你介意吗?” 她能放得下那些情绪,这让徐忠稍微安心。 “介意。”徐忠仔细想了想,严肃道,“你介意我祈祷你工作室倒闭吗?” 徐忠很少这样主动开玩笑,宋以岚压抑了一整天的心情好了许多,像是闷在胸口的一口气全数散去。 等到宋以峰出来,宣布要马上去调监控,宋以岚挑了挑眉,提出在原地等他回来。 宋以峰这一天里一直对她有气,从最初满不在乎的表现,到现在连动动腿都不愿意。 “你要是真不在乎,不如留在桐市好好打你的官司。”他一字一句,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宋以岚刚刚放晴的心情陡然阴下来,“进出的记录都有,说明人不在小区里。安保中心没有应急记录,说明人在小区里的时候始终安全。分析到这种程度还不够吗?” 宋以峰还在气头上,才刚找到一个口子发泄出来,他瞥了一眼徐忠,一串话没过脑子就跑了出来,“明里关心她的安危,暗里换个地方谈情说爱,你不觉得羞耻吗?” “我就当你冲动上脑说出来的都是屁话。”宋以岚转过头不再看他。 “一个母亲家里贴满了儿子的照片,时不时来儿子买的房子里看看,打扫卫生无微不至,就像当初对待儿子一样。你说,算不算的上母子情深?” 她语气平淡,末了还轻笑了两声。“可惜这个儿子未必多关心他妈,一年到头也没回来几次,只留下他妈睹物思人。” 哗啦一声,一串钥匙直朝着宋以岚砸过来。半秒钟之后,落在徐忠结实的后背上。 “那也是你妈。”宋以峰的声音冷的像结了无数冰渣。 “我承认没用,她承认么?”宋以岚觉得脑仁涨得发疼,她不想继续吵下去,于是兀自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周围一时间安静地可怕,只剩宋以峰深深的喘气声。 徐忠捡起地上的钥匙朝宋以峰走过去。那钥匙沉甸甸的,宋以峰砸的时候也真的使了劲,像个小铁块结结实实地撞在后背上。 “生气可以,别动任何伤害她的念头。”徐忠说的很慢,听起来异常冷静,声音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可能她表现得不如你焦急,但是她今天里至今为止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冷静分析之后正确的结论。” “小区的巡逻值班表和区域分工贴在进门右手边,巡逻的密度和范围算得上业界良心。中控室里实时转接了小区几个主要出入口的监控,也安排了专人一直看着。而这些天的应急记录里没有显示任何异常,足够证明阿姨离开时是安全的。她刚刚说的一点也没错。” 徐忠把钥匙还给他,声音稍稍大了几分,“我理解你关心则乱,哪怕多走一走也不愿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但也请你试着理解她,过去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人的心软总归是有限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车窗忽然降下来,从宋以岚投过来的目光里,徐忠有了不好的预感。 “何子杨跑了。” 宋以岚脸色阴沉,发白的手指紧紧握着手机。屏幕上是Alan发来的消息——何子杨去鉴定了精神疾病,结论是没有刑事责任能力,判无罪。 形势几乎已经很明显,他们忙了一天毫无头绪,何子杨那边的消息像一个重磅□□,把看似没有关系的事情全都联系到了一起。 正在气头上的宋以峰最后才反应过来,他一拳打在身侧的树干上,包围他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这一天下来,有好消息有坏消息,但还是怀有希望的。宋以峰一直在安慰自己,母亲那样一个普通平凡的农村妇女,既没有仇家也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财富,出事的可能性总归不大。 可被何子杨盯上,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母亲愿意留在御城的时候,他以为遂她的意便是孝,给她钱为她买房是孝。却没料到这样的普通平凡,却也是最易受伤的软肋。 他甚至从来没想过,外面世界的阴暗复杂,最终会由他们带到母亲身上。 他双眼涨得通红,像是不解恨似的接连打了好几拳,直到徐忠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臂。他挣扎了两下,手肘撞上徐忠右腹的刀伤的地方。 徐忠把他几个发力的关节一一制住,“你这样没意义,保存体力保持清醒,事情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宋以峰抬眼看他,忽然卸力,长长吐了口气,等徐忠把他放开,又看向宋以岚,良久。 已经接近傍晚,冷风带走了空气中最后的余温,宋以峰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转过头看着天边太阳落下的方向,说:“你回去吧,要上诉的话法院那边更紧急。” 没有得到回应,他偏了偏头,余光扫到宋以岚,“想回就回吧,何子杨的最终目标不是这里,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徐忠退开几步靠在车上,身上的几处大伤跳起火热的疼痛,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说到底这是家事,他没有资格在这种决定上表态,只等宋以岚作出决定,再尽全力帮她完成意愿。 他微闭着眼,却没有放任自己真的放松神经,而是把目前的情况仔细梳理了一遍。 以他对宋以岚的了解,她一定会选择留下。何子杨的案子固然重要,御城这边的意外她也绝不会甩手离开,如果老人确实被何子杨的人绑架,她势必要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 何子杨的力量主要源于何氏,而那样一个保险为主业的公司在御城的势力并不突出,另一方面上次伤人的案子他虽然已经靠父亲摆平,多少也会心有余悸,短时间内应该不至于再次冲动。于是何子杨的目标大约也只是威吓。 “我不走,惹上何子杨是因为我,我不想欠她的。” 徐忠睁开眼,听见宋以岚的声音,无声地笑了笑。 “你早就欠她的了,还不清的。”宋以峰不再看她,径直走过去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徐忠也跟着上了车。 “前期线索太少,动手的人是何子杨也只是我们的猜测,警方能帮到的地方不多,我们要有自己的思路。”徐忠把大致思路说了一遍,“何子杨的能耐几乎都源于何氏,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他用钱雇了专业的打手由着性子办事,或是借力于何氏在本地的现有的势力。” “何氏在御城主要是航运保险的业务,和几个主要船舶公司关系都不错。”宋以岚视线微抬,很快抓住了重点。 “嗯,可以先从这个方向下手。”徐忠声音缓下来,透着浓浓的疲惫。 第23章 海日生残夜(3) 他们开车回去的时候再次路过江边,御城几家较大的航运公司都密集地分布在两岸。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北部的航运已经进入尾声,为着河道结冰后的休业期做最后的准备。 平日里热闹的江面上有些安静,偶有几只船靠岸或是启航。 偌大的码头,只有少数几个起吊的集装箱在运转,他们一眼望过去便立刻意识到,这样一家一家查过去未免有些愚蠢,精力不允许时间更不允许。 手机滴地响起来,宋以岚解锁查看,是Lucy发来何氏在御城的详细情况。还没点开来看的时候,她就顺手转发了一份给徐忠。 “应该有用处,你也看看。”宋以岚看了看身旁的男人。 “好。”徐忠自然地应下来。 主营国内南下航线的百泰航运公司和何氏商业交流最为频繁,同时也是何子杨出事后第一个站队力挺何氏的公司,跟何氏的关系显而易见。 文件的后面还附了一些百泰航运的资料,Lucy做事一向周全。 徐忠沉默地翻完文件,半分钟以后,拨出了电话。 “喂,嗯是我。”徐忠直入主题,“最近有谁在休假,离御城这边近一点的。” 那边嘻嘻哈哈地应他,“当然是我啊,求了老头一下午,多给我三天假。”宋以岚听的出来,电话那头的人是齐皓。 “能不能来御城帮我个忙,越快越好。”徐忠衡量了一下三天的期限,觉得足够。 “哇,能帮上徐队的忙我诚惶诚恐啊,怕拖了徐队的后腿。”齐皓的声音总是偏大,能透过手机清晰地传出来。 “少废话,来不来?”徐忠对他这种玩笑早就见怪不怪。 “来来来,到了给你打电话。正好不用回家免得又被我妈唠叨。” 直到徐忠挂电话的时候,那头的齐皓还在碎碎念。 宋以岚安静地听着徐忠打电话,等到她意识到这通电话的意义,突然有些后悔。这种后悔甚至一直蔓延到后悔答应带徐忠一起回来。 他明明才刚出院,该是被照顾的人,却在来了御城以后再一次挡在她和宋以峰的矛盾中间,扛起了重担。 “正好齐皓假期还没结束,我把他叫来,胜算会大一些。”徐忠说完,看到了宋以岚的目光。 很少有地,她眼底藏着心事,闪闪而现。 “别这样,不用担心我。”徐忠读懂了她的眼神,尽可能笑的轻松,见她一脸的不信,又干脆把手机放下,安慰道,“你信我,不会有事的。” 宋以岚抓住他的手,眼睛里的光已经不像往常那般无畏。“何子杨的手段我们已经见识过,不管怎么样,答应我,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一轻,已然有了酸涩,“这一次,我不允许你再因为任何理由受伤。” 徐忠收起脸上的笑意,怔怔地看着她泛红的眼角,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何子杨的精神鉴定是造假,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然而何氏家大业大,敢送上法庭的东西自然经得住一般的质疑而滴水不漏。 Alan接连调查了几个有鉴定资质的心理所,皆没有突破口,上诉的准备一时间有些棘手。 好在宋以岚没有低落太久,她在圈子里浸润了许多年,唯有保持坚定这点性格还一如多年前刚刚入行的样子。 她简单把御城的情况跟Alan交代了一下,决定暂时以这边为主,倘若能拿到关于何子杨的其他证据,也算是意外收获。 舆论早就淡了下去,多数凑热闹的群众只享受在消息爆炸那一瞬的紧张刺激感,才不介意把自己也投进去做一滴助长火势的热油。然而热度转瞬即逝,真正关心事件结果的人却寥寥无几。 转眼间,一场让数个关键词上了热搜榜的大事件消失得干干净净。 徐忠回去以后没有再硬扛,而且放任自己早早休息睡下。他知道这一个案子不会轻松,他需要收拾好自己扛起宋以岚的天。 他头脑发胀,昏沉中梦见深山林间的别墅,自己负了伤倚在一个树上,身边是为他警戒的战友。 他翻出急救包,从里面取了一团纱布咬在嘴里,同时撕开一片酒精纱布,飞快地盖在左腹的伤口上。等剧烈的疼痛缓过一阵,把酒精纱布揭开,止血,清创,再用特种胶条包扎。一切完成以后,他吐了嘴里的纱布,迅速架枪站起来,自然地站到观察点的位置。 潘宇瞥见了他的动作,问,“怎么不用止痛?” “这种关头,我怕影响判断。”撕裂的剧痛像是蔓延到全身,徐忠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瞄准镜上,试图分散精力。 “行动还有一会儿,我们几个能守住,你缓缓吧。”潘宇深知他的这个队长的能力,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 徐忠前后观察了一遍,看了看时间,从耳机里听过各个埋伏点的汇报,才把枪收起来,点了点头。“十分钟,你们盯紧了,有情况随时叫我。” 他的身体受过高强度的训练,十分钟已经足够他恢复一些精力。 耳边是细碎的风声,繁茂的林间偶有一两声鸟鸣。 十分钟以后,他很准时地醒了,高度集中的神经使他条件反射地想端起手上的枪,而下一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御城的一个小村子里,和梦里的那种生活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怎么了?”宋以岚就坐在床边,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 “没事。”徐忠坐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却觉得铺天盖地的困倦丝毫没有缓解,这样的梦,像影子似的照进他的现实里。他抬眼隐去了不适,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那边有情况了?” 宋以岚摇了摇头,“醒来有一会儿了,过来看看你。” 徐忠往她那边倾身,伸手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压在你心里的事已经够多了,不用再分出精力来担心我。” 宋以岚靠在他怀里,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很小的时候是我爸宠着我,家里的事都是我爸做主,那时候我的生活比宋以峰好多了。”毫无征兆地,她轻轻开了口。 “自从这边建了港口以后我爸就跟船干活挣钱补贴家用。我上初中的时候,船出了事故,我爸再也没能回来。” “那以后她开始打我,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我不听话,没能照她的意愿出去打工,而是离家出走去上学。”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的却是心里最深的伤疤。徐忠没有说话,手上抱她的力道却更紧了些。 “最开始的时候偷了家里一些钱,后来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再后来宋以峰有了收入,供我接受了最好的教育。” “我后来回来过一次,她没给我开门,只让我滚。” “她生我,把我养到12岁,是我欠她,等我还了债就可以两清。” “忠哥,你说,这债还的清吗?” 这么多年来,宋以岚第一次跟人说起这段并不怎么光明的过去。 她自小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认定的事情,不仅别人改变不了,就连她自己也常常一意孤行撞得南墙也不回头。她想要上学,不想留在这个所谓的家里顺从命运,就是把她打的半死也终究爬得出去。 徐忠安静地听着,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他大概猜到这个家庭的过去。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更加荒诞,他所没猜到的部分,令他心如刀割。 最初相识的时候,他只辩得出宋以岚是朵玫瑰,风韵冷艳不宜接近;后来玫瑰为他一人收光所有的刺,为他绽放为他芳香。 他原以为这样的玫瑰必然生长在温室中,得天独厚。却没料到,这只玫瑰生于悬崖峭壁,长于沙漠绝地,最艳的美最傲的骨,皆源于内心。 那些徐忠没能参与的冰冷过去,像一把利刃扎进他的心里。如今的宋以岚越是坚强独当一面,越是令徐忠心疼不已。他虽然没有能力回到过去替她遮风挡雨,却有许多事仍有余地。 他们的未来还长,如此以后,他会做这朵玫瑰的屏障。 徐忠稳稳地抱着她,她的后背贴着一个温暖的胸膛,那感觉让人心生勇气,让人前行而无惧。 然而这种心安没有持续太久,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这种时候,任何消息都有可能使局势突变。她一抖,立马直起身体去掏手机。 徐忠也趁这个空档摸出手机给齐皓发了条短信。 【我说不是吧,徐队这是出的什么任务,发烧都没得治疗还要我这个小弟捎带着买药。】 齐皓回复得很快,徐忠匆匆扫了一眼内容便没心思再回复,他知道齐皓只是嘴上贫,交代的事一定能办到。 而这边,宋以岚已经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暴躁的男声,宋以岚仔细分辨了一下,不是何子杨。 “给你三分钟,能说的赶紧说。”那声音像是离话筒隔了一定距离,显然不是对宋以岚说的。 宋以岚眼皮一跳,大概明白了这通电话的意义。她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手也跟着微微颤抖。 下一秒,她的手被另一个宽大的手掌包裹住,仿若能给她力量。 首先从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声啜泣,接着,才有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岚…岚岚,你会来救我吗……” 那声音贯穿了宋以岚的整个童年记忆,却在后来的经历中被冲刷的有些陌生。这一声恰到好处的哽咽,竟也经而易举攻破了宋以岚的心理防线。 酸涩的,欣喜的,甚至恨的,一切情绪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接连铺开。连宋以岚自己都没料到,她会如此迅速地湿了眼眶。 然而那边话音未落,又接着听见咣地一声,像是手机忽然落地,在慌张中又捡了起来。 宋以岚拿手机的胳膊一抖,微微抬起头试图把眼泪逼回去。 “我让你怎么说的?那是你女儿你用的着这么低声下气?”那个男声再次出现,似乎不满意她的表现。 “岚岚……”她又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 宋以岚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丝,她睁大了眼睛,生怕下一秒有什么滴落下来。而那边一阵沉默以后,再等到的是一阵急促地嘟嘟声。 电话挂断了。 第24章 海日生残夜(4) 徐忠明显感觉到她的手越收越紧,是在努力压抑着情绪。他心疼之余又忽然庆幸自己能在她身边,陪她经历这样的时刻。 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安抚般地拍了拍。 “你别担心,我去叫你哥开车,我们现在就去码头。”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你信我,像以前一样,信我。” 他的话像下了魔咒,顺着手背上的吻传进宋以岚心里。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全都憋了回去。 客厅里的炉子上烧了壶开水,桌子上摆了三个碗,里面分别打了两个鸡蛋,宋以峰坐在一边刷着手机。 徐忠走近一些,把那通电话的内容简单说了说。 宋以峰腾地站起来,直冲到徐忠面前,“你说我妈怎么了?” 他声音没有控制,吼得徐忠头脑发懵。 徐忠皱起眉头,“先开车去码头,其他的我们路上说。” 宋以峰很快反应过来,绕过徐忠就往外走,语气焦躁,“她呢?还不走?” 那一通电话虽然不长,宋以岚还是下意识保存了通话录音。他们在车上的时候反复听了很多遍,才大致有了一些思路。 “手机落地的声音并不是闷声砸在地上,更像是金属间的碰撞。这种意外状况下的细节,通常情况下都是比较真实的。” “手机的金属外壳目前市面上已经比较普遍,蹊跷的就是对撞上本该是地面的东西,却能发出这样清脆的声响。” “金属地板实在太过牵强,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处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比如,集装箱。如果是这样的话,几乎封闭的金属环境也恰好可以解释通话质量并不好的现象。” 徐忠的分析让这通电话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但实地到码头,茫茫集装区找起来又谈何容易。更何况,这样的集中管理区域,只要他们贸然进入,必然会给对方一个信号。 齐皓那边的行动很快,接到徐忠的通知后直接从机场往码头赶,竟然比他们还早到了一些。 他们的车停稳,宋以岚和宋以峰先下了车,径直往放置集装箱的区域走。徐忠最后一个下来,齐皓也刚好走到车门口。 “药呢?”徐忠放松了一些,露出些许疲态。 齐皓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抛给徐忠。“我说徐队你真的假的,什么关系值得这么拼命?” 徐忠接住塑料袋,看到里面有退烧药,还有一小瓶矿泉水,吐了半口气,就着水吃了一片,“谢了。” 齐皓料到他不会回答,翻了个白眼,跟上徐忠的脚步,“说明书上写的一次两片。” 徐忠又喝了口水,想压一压嗓子里干哑,“降降体温就行了,吃多了影响判断。” 江边的风吹得他清醒一些,他忽然想起晨起的那个梦。 齐皓跟在他后面嘀咕,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双手一抄兜,又摸出了点别的。 “唉,我这就是瞎操心。”齐皓故意叹了口气,“徐队这么胸有成竹,哪能用得上这东西。” 徐忠脚步一顿,大概猜到了答案。他回过头,犹豫了一下,说,“拿出来吧。” 齐皓把止痛胶片拿出来,放在他手里的前一刻,又停住了动作。“你知道的,何子杨不好对付。” 徐忠点了点头,把胶片从他手里抽过来,背对着宋以岚的方向撕了一条。 他们的药都是特制的,起效比他在药店里买的布洛芬强多了。 齐皓从他平静的神色读不出任何东西,于是释然般地摆了摆手,“反正我带的不多,你知道的,老头管的严,这些还是我上次出任务……” 徐忠笑了笑,打断他故意的絮叨,“谢了,真的。” 齐皓跟着徐忠天南海北地出任务少说也有五年,徐忠这两个字写在他的字典里,从来都如同神祗。黑暗中的光明,绝境中的希望,以至于齐皓有一次深陷沼泽孤立无援,都深深相信着徐队会回来救他。 仅仅是两年没见啊…… 想到这里,齐皓偏过头,把兜里的最后一样东西塞进徐忠手里。“你最清楚这玩意,一支救不了命,”他发泄似地把手里的药盒一起扔过去,然后便迈开步子往码头里面走“我可不想受处分,多了不敢拿了。” 徐忠握紧了手里的东西,针管样的触感,他不低头也知道是什么。徐忠从前的确最了解它的作用,甚至行动队新换强心剂生产商的报告,都是两年前他签了字交给谭宗南的。 宋以峰已经开始焦虑,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不觉间落了他们三人不远的距离,一路克制下的担忧逐渐显现。 “以岚,你跟你哥先去报案,所有的线索证据你那里都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也相信你有把控。我和齐皓留下来救人,你们报警以后不要轻举妄动,留在警局等我,有消息我会通知你。”徐忠衡量了一番,有了安排。 宋以岚一惊,刚张了嘴要说什么,转而又全都咽下了。 她跟着徐忠,只能是拖他后腿,她全都清楚。 可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 上一次在工作室的记忆实在凶险,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没法不怕。 “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敢骗我的话,”她顿了顿,眼里的光晃了两下,语气却一如既往的轻巧,“我咒你独孤终老。” 宋以岚穿了件立领的风衣,说话的时候又起了风,半边的领子被风吹得趴在她下巴上,倒是有些滑稽,让整个诅咒都显得没了恐吓的成分。 徐忠却听得真诚,“你放心,我向你保证。” 宋以岚的目光放远了,放到他的背后,数以千计的集装箱,再往后,还有茫茫江面。 徐忠看出她的想法,说,“按任务评级,这程度都够不上出动我们中队。”他余光瞥了瞥齐皓,话却没断,“我们中队都是这么过来的,这程度连紧急出动都够不上,别说我们计划这么久了。” 他没有哄女人的经验,只记得不能用过去教育那帮小子的手段,心里没底一过脑子就说了出口,话语里全用了过去的称呼,就连‘我们中队’这样的话,他说了两遍都没觉得不妥,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里。 齐皓从他的眼神里会意,立马跟着应和,“嫂子你就放心吧,就算搁我们中队,徐队他任务完成率也是百分之百。” 徐忠看着宋以岚,两个人目光流转了半分。 “他们如果人多,你别轻举妄动,等警察过来。”宋以岚又补了一句。 徐忠点头应下,目送她快走了几步追上宋以峰,交谈了一会儿,一起转身离开。 江边的风没有停过,倒是有减缓的趋势,擦着人的手掌而过,留下些可依的真实感,略一收手,又忽然什么都没了。 . “西北和西南外墙各有一处摄像盲区,想办法从盲区翻进去。正东有一处高塔,在那下面集合。注意,我们没有无线通讯设备,限时行动,按点汇合。”徐忠习惯性抬手,却发现连腕表也没带,只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分钟后,十点十二分,我在塔下等你。” “明白!” 齐皓带了腕表,他们校准了时间,然后各自回身,朝自己的方向冲了出去。 信息中队在体能要求上并不低,实战中的支援和抢险并不比行动队差很多,齐皓又始终喜欢配合徐忠出任务,时常跟着行动队体能训练。所以当齐皓找到徐忠口中的摄像盲区,并轻而易举地翻进去的时候,时间还不到十点零五。 依齐皓的水平,与当年的徐忠简直不敢相比,但是徐忠离开中队有两年多,再加上身上的几处大伤都还没痊愈,万一被他这个后辈抢了先…… 齐皓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给队长个面子故意磨蹭一下时间,一边警惕着往正东的高塔移动。 靠近高塔的时候,他看见了徐忠,正双手叠抱在胸前,靠在高塔的一侧思考着什么。 “用了五分钟,你这成绩还可以。”徐忠下了评语。 他没看表,在高度集中的时候对时间有着精准的敏感。 “……”齐皓为自己刚刚替徐忠的过度操心感到后悔。 “来的路上观察了一下附近的集装箱,没有可疑情况。”徐忠语气一贯的平静,让人不由得相信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嗯,我那边也没有。对方可能有所警觉,不在自家的码头。” 码头上的业务已经很少,江边停靠或是起航的船也仅有寥寥,集装箱按照某种规则排列着,一切都像是休业期最平常的样子。 “百泰航运在江对岸还有一处废旧的货仓,刚刚路过时听到有人指挥着把废旧集装箱运到那边。”徐忠略一思索,又说,“这次五分钟,十点十五到达上一个集合地,我们一起去对面看看。” 第25章 铁未销(1) 忙起来的时候,宋以岚能想的很少,她的精力全都用在如何把手上的事办的毫无纰漏上。 等到把报警材料一交,改填的改交代的全都叙述完毕,宋以岚坐在等候区发呆的时候,一切的情绪就全都上来了。 徐忠怎么样了,那边情况如何,何子杨的人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会做到哪一步。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在她过去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甚至她最初那些年有家不能回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警局外面的院子里种着几棵大树,大风吹得云层变幻移动,太阳的光影跟着不断错换。宋以岚眯起眼看着闪烁的太阳,仿若时空交叠。 她似乎看到初见的徐忠,低着头倒在她家的电梯间门前,微皱着眉头看起来没有攻击性,那双眼睛睁开时,有着少许凌厉。然后来,是对她莫名的怒意,那性子给她数次难堪,却偏偏带走了她的心。光影最后落在他们第一次吃饭的大排档,徐忠端着透明的酒杯,叮地一声碰上她手上的杯子,荡起的几滴酒从他的杯子里飞出来,他嘴里还跟她说着,“碰杯泯恩仇。” 那时候她心里算计着怎么留下他,没注意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这恍惚间却看清了,他说“泯恩仇”的时候,嘴角是含了笑的。 宋以岚正回味那个后知后觉的笑时,忽然被手机铃声吓了一跳。 一旁来回走动的宋以峰也立刻冲过来,宋以岚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双手有些发抖地解锁手机查看。 是一封没有任何文字的邮件,附件里有一个视频文件。宋以岚点了下载,很快弹出了播放软件。 画面加载出来的第一幕,昏暗的空间里,徐忠被两个人按着半跪在地上,他嘴角挂着一点血迹,被一把通黑的枪抵在额头的位置,不得已半低着头,眼神却是向上的。 这一个画面像是引线,一路烧尽了她的所有防线。宋以岚一抖,几乎就要拿不住手机。 手机被取走,落到另一个更稳的手掌中,“先看看内容吧。”宋以峰的声音里是极力压抑的波动。 视频的内容不长,拍摄的人应该在暗处,徐忠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镜头。 “G18C全自动手|枪,有意思。”徐忠低低地开口,那声音宋以岚从来没听过,像是带着笑意,却透凉到骨子里。“真正的G18C只有奥地利的EKO部队装配,你是在主动向我透露身份?” 镜头没有拍到持枪的人,只见抵着徐忠的枪口又使了劲,把他推得向后仰了几分。“透露又如何,你还有机会说出去吗?” 徐忠闭着眼睛换了口气,不久又睁开,眼眸在有些微弱的灯光下异常发亮,“或者你这把本身就是假的。” 枪忽然离开了徐忠的额头,枪口的方向却始终没变过。镜头近处持枪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调整准心。 至始至终,徐忠的眼神从未动摇。 下一秒,画面忽然变得漆黑,视频的进度条还在往前走着,耳边传来“砰”地一声枪响。 自从和徐忠分开来到警局,她最担心的事已经不再是人能不能成功救出来,而是徐忠会不会再因此受伤。这样的恐惧超过了以往任何经历,大到笼罩住她的所有情绪。 而这一声枪响,像是打在宋以岚的胸口,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忽地回神,脑内炸开了大片的红色,血红蔓延,渐渐晕开形成上一次徐忠倒在她怀里的画面。 那时的惊恐还没有完全散去,她骤时浑身冰冷,跌撞着往报警室里跑。 宋以峰眼见形势恶化,自觉把自己放在了顶梁柱的位置,跟着宋以岚往里跑。 “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可以确定他们已经碰面。”宋以岚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希望把情况叙述清楚,“我朋友现在非常危险,看起来对方有枪,并且很可能,已经开枪了!” 像是怕他们听不清,她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开枪了,救救忠哥,救救他!” 宋以岚念叨了两遍,把手机递到警员手里,心一点一点凉透,终于情绪崩溃哭起来。 接待室里有空调一直吹着暖风,她跌坐在并不冰凉的地上,却像是坐在冰面上。 忠哥…… 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受伤,违约的话是要孤独终老的。 那一声枪响后,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又有眼泪滚落下来,做出了妥协。 只要徐忠能活着回来,不管伤到如何,她都不会让他孤独终老的。 一想到徐忠有可能会死,她的眼泪就像是停不住了。 接待的警员接过手机,和几个同事一起看了一遍,两分钟后,上报的任务下来,特警队武装出警。 早些时候停在码头上的几艘货船已经出航,整个码头比她早上来的时候还要清静一些。 没有打斗过后应有的混乱,甚至没有发出枪响后不明真相而骚动的围观者。 又或者,这些在宋以岚眼里,更像是事发后掩人耳目的残局,人已经全部被转移,证据也全部被销毁,他们面对这偌大的码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果有消息并且情况足够安全,请务必通知我过去。”宋以岚喉头一窒,鼻子又开始酸涩起来,缓了口气才说道,“不管人是不是…还好好的,先通知我。” 这句话像是有千斤重,压得她声音又有些发抖了。 “我就不耽误你们了。”她深吸了两口气,后退了几步,轻轻地说“早一秒,说不定就天翻地覆了。” 队长点头答应下来,把来时的计划按照眼前的情况稍作调整下达出去,特警队出发了。 宋以岚待在车里,忍不住又打开手机里的视频。 昏暗的灯光打在徐忠的身上,他身上布满了深红色的湿痕,眼神坚定地有些突兀。 宋以岚的手指不自觉碰了上去,她想摸一摸他的脸,看看他身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画面再次黑了下去,她看见屏幕里映出的自己,眼睛里噙满了水花,嗒地落在屏幕上。 她闭上眼,紧紧咬着下唇,听见耳机里的枪声。 砰—— 徐忠没有躲闪,空包弹冲到肩膀上传来意料之中的撞击感,却没有多实质性的伤害。 “赌赢了,”他低头一笑,偏头吐了半口血出来,“这要是在牌桌上,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您愿赌服输’?” 对面的人戴了顶纯黑的帽子,脖子上露出的皮肤纹了些精巧的花样,延绵到右手的手背,能看出隐约像个龙爪。 “你听得出上膛声音的区别?”他有点惊讶了,却没有理徐忠的打趣,“我们有真家伙,但是对付你,还用不着。” 片刻沉寂里,徐忠看出了形势变化,开了口,“刀也好,枪也罢,最多不过这条命,你们想怎么拿,我拦不住。” 那人依旧没说话,倒是身后的小弟听见徐忠这段任人宰割般的说辞,嗤地笑了一声。 他转过身,有些凌厉地瞪了小弟一眼。小弟连忙鞠躬告饶,“鹿爷……” 鹿爷瞪了他一眼后便不再理他,推开椅子,掀开风衣坐了上去,“我们没什么别的目的,你在我们手上,剩下一个女人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这里,我们慢慢来。” 他点了支烟,竟然有些惬意,“何总的官司已经尘埃落定,不过想从你们身上取点代价,这一来二回也算扯平,你说呢?” 他随口说了个问句,没给徐忠回答的时间,接着瞥给身后的小弟一个眼神,小弟会意递上前一把刀,鹿爷摇了摇头,又抽了口烟,笑道,“用得着我亲自来?” 他弹了弹烟灰,平静地说,“上吧。” 刀首先从右侧的肩膀刺入,那小弟在鹿爷的注视下用了第一刀,正好是刚才鹿爷枪指的地方,像是连这个都是恭维着叫鹿爷高兴。 徐忠看出来了,待冰冷的刀刃离了身体,费力地缓了缓,说,“鹿爷的枪,比这里……还要再高一点。” 他用下巴指着地上的空包弹,“你们鹿爷,找的位置,可比你精妙…” 没等他想好第二刀的去处,徐忠又喘了喘,克制着,准备了一番话,“要么……爽快地要了我这条命,再这么任它流血,你们鹿爷,可就没得玩了……” “没碰到动脉,一时半会还不会致命。”鹿爷把烟蒂按在一旁桌子上,木质的桌面烧出一小块黑色的印迹,“至于你能不能撑到致命的时候,要看你兄弟的救人速度。” 徐忠喉结动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前挺了挺,挨过了最初刀剥离血肉的剧痛,剩下的他倒是可以忍受。 算着时间差不多到了,徐忠沉声道,“这样的话,可就没有第二刀了……” 鹿爷的手一顿,看了一眼时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哦?你这是看不起我们绑人的水平?” 徐忠没有说话,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直了直身体。 按着他的两个人都看出他将要有所行动,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些,却是不敢动了。 鹿爷正过身,把桌上的枪拿起来在手上把玩,饶有兴致地等他反抗。 徐忠偏头咳了咳,又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么多人,对我一个,紧张什么?” 他说的半真半假,却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肩膀一抬,硬是挣脱了两个人的控制。 恢复自由以后,他立即往后一翻,从其中一个人腰间抽了个匕首。 一切发生在不过眨眼间,他们都没料到原本被按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还能这样挣脱出去。 鹿爷有所防备,手里的枪提前上了膛,手起指落,他的动作很快。 一连串子弹瞬间从枪膛里射出! 徐忠条件反射地躲,G18C手|枪开了全自动模式,射速比一般的步|枪还要快,徐忠退了两步便抵到了集装箱的墙上。虽然空包弹论杀伤跟实弹无法相比,但到底还是有些冲击力,擦着他下颚线飞过以后,留下一小串细密的血珠。 他用手背蹭了蹭,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血红,把抢来的匕首换到右手上拿稳,突然冲了过去。 徐忠还在中队的时候,格斗训练的最高记录是十二个人,十二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军人。此时虽然情形武器都有不同,胜算还是有的。 他上前,迎上最前面两人的刀锋,用短匕首巧妙地挡了上去,另一边手肘砸开两人中间的防线,匕首的力道猛地一松,身形晃动换了个方位,膝盖的力量顺势带了上去,砸进左边那人的胃腹。身后同时有人冲上来,徐忠闪了半个身子躲开正面,顺手把手里的人扔了过去。 他不想纠缠得太久,以一敌多,体力永远是最现实的问题,耗到最后,只能是人多一方的优势。 集装箱上下叠放了两个,他和鹿爷在下层的集装箱里,齐皓在上面解救宋以岚的母亲。 两个集装箱都朝东开了“门”,他在最西的里面,只能穿过鹿爷的位置,往前冲出去,顺着右侧的开板爬到上层,齐皓那边顺利的话就立刻带他们出去,不顺利的话……徐忠握了握拳头,在上面还会有一战。 鹿爷的手下们眼见着一多打一还没占得便宜,一下纷纷红了眼,手上的动作快过脑子,迅速冲了上去。 对方挥刀,徐忠稳准地格挡住正面,同时伸手制住他的另一只手腕。另一面的膝关节横踢,徐忠猛地侧身,右手挥刀砸向他的鼻梁,另一只手反过来一拧,重重摔了出去。有人靠近他的后背,徐忠比他更早出手,让那人扑了空,又被反钳住手臂。 徐忠和他们过了几招,几乎严密地接住了每一个招式,对抗自己最熟悉的格斗术,他向来知道如何反制。 等到形势大变,徐忠拉过最近一人的手腕,反手向后一推,制着他挡住自己的后背,一边分出另一只手格挡剩下的伤害,一边往东边冲过去。一直冲到右侧的开板附近,才借力一跳,双腿夹住那人的脑袋,往后翻了一下,把那人重新甩了出去,自己却顺势搭上集装箱的上板,手下使了力气,轻巧地翻了上去。 有小弟走到鹿爷身侧,毕恭毕敬地低着身子,有些心虚地叫了一声,“鹿爷……” 鹿爷倒也不恼,他料到接下来的事没那么简单,单是人质身上的炸|弹,他就不信以两人的力量能这么轻易拆下来。 于是鹿爷先是伸手正了正帽子,又起身拍了拍风衣,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点头吩咐道,“告诉那边,可以开始了。” 第26章 铁未销(2) 徐忠翻上去的时候,齐皓还没能完全解开绑在李兰珍身上的炸|弹,见到突然有人靠近,下意识把李兰珍拉到身后护着。 “徐队?!怎么样了?” 齐皓首先看到的是徐忠身上的伤,靠近锁骨的地方像是被利器所刺,甚至连基础的止血都没做过,随着徐忠刚才的大幅度动作涌出更多的鲜血,几乎湿了他大半个胳膊。他看的惊心动魄,别说后勤,这里连救急的医疗箱都没有,很难说这样的伤会发展成什么样。 徐忠却像是并不在意,他先四下看了一下,见上面没有其他人守着,稍微松了口气。 他把抢来的匕首别在腰间最得心应手的地方,背朝着齐皓,盯紧了集装箱唯一的开口,朝里面倒退着走了过去。 “他们人不算少,算上为首的鹿爷有十二个。这边没有其他的出口,等你完成以后,我正面冲上去打开突破口,你带着她往右,从我们来时的侧门撤退。”徐忠靠近了齐皓,快速交代了一遍接下来的计划。 “……明白。”齐皓静了一下,却没有更好的方案,忍着情绪应下了。 “他们应该粗略受过专业的装弹培训,有一点上个世纪美军的风格,但是整体水平不高,估计只能算个半吊子。”齐皓的任务还没完成,他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这里没有工具,稍微费了点时间,已经有头绪了。” 徐忠正半靠在一侧的墙壁上,用整个后背给他们最好的警戒,听见齐皓这番主动的解释,忽然笑了一下,“任务超时,心虚了?”他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退烧药,拧开几粒撒在肩膀的伤口上,又从裤腿上撕了一条布,当作简易的止血条。 做完这些以后,他重新把匕首拿在手上,说道,“我不再是你的队长。这次是我求你帮忙,但凡你受一点伤都是我欠你的,哪有什么任务不任务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留给齐皓的背影一如既往挺拔,却因着这样一番言论,透着一股消沉的落寞。 “徐队……”齐皓声音颤了一下,这样的背影远比那段话更让他心中酸涩。 那一年他跟着韩队在首都执行任务,没等赶上他们去往东北的编队,再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行动队突然的变故。他不曾想过,自己视如支柱的徐队会出事,更不曾想,他在基地里等了两年,再也没等到徐忠归队的通知,甚至连年底授予勋章的典礼,他都没能再见到徐忠。 他始终不信徐忠会因此而消沉,不信那个板着脸教育他“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的徐队长,会真的离开他深爱的国防事业。 可是徐忠也是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为自己背上的责任,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重得多。 “我没事。”徐忠听出他语气里的东西,回了一句。“先忙你的吧,这边我守着。” 齐皓没再接话,周围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怖,只剩炸|弹上跳动的滴滴声,像是阎王催命。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徐……队长?”锁在一旁的李兰珍忽然开了口。 徐忠一回头,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人完好地送出去,竟然忽略了跟这样一位长辈问好。 他回过身来,略一颔首,抱歉道,“阿姨,叫我徐忠就好。” 徐忠考虑到她的情绪,放缓了语气,“您别担心,齐皓在这方面是专家,这点难度对他来说是小问题。” “你真厉害,是以峰的朋友吧?他们这么多人都制不住你。”李兰珍惊吓了整整两天,从孤立无援到多了两个看起来可靠的救命稻草,她恨不得拼了命讨好。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等出去以后,我让儿子好好感谢你们。” …… 李兰珍毫无逻辑地说了一通,大抵都是些对徐忠和齐皓的夸赞,还有她那个争气的儿子一定不会亏待他们这样的话,却只字不提她早上才通过电话的女儿。 徐忠听的心里发闷,却也明白这样的关头不宜再挑起她更多的情绪波动,等她说完一番话,便礼貌地结束话题重新回身警戒。 李兰珍见他兴趣不大,只当他们这些人不近烟火,便也放弃了讨好。 齐皓用随身的军刀把线一点一点顺出来,抬眼看了一下倒数的时间,还绰绰有余。 再伸手往下顺的时候,脚下的地忽然晃起来,他站的不稳,还是下意识避开所有弹药的区域,伸手扶了一把墙面,之后才意识到—— 他们所在集装箱被吊起来了! 徐忠皱着眉头,确认过他俩没事后,往集装箱的出口走了几步查看情况。李兰珍已经吓的缩在角落,无助地看着徐忠。 “你那边还需要多久?”徐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是炸|弹连接处被焊死在集装箱地面的铁环上,除非拆弹成功,他们没办法带走李兰珍。 “最多三分钟。”齐皓迅速回到状态,争分夺秒地往下寻找起爆点。 不到两分钟的时候,齐皓已经确认了起爆点,他抓住了引线,轻轻安慰道,“阿姨您尽量别动,我要剪线了。” 李兰珍虽然不懂这些,却看过不少电视剧的情节,明白这一刀下去生死瞬间,于是绷紧了全身等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齐皓动作很快,他反复确认了几遍便不再犹豫,手里的军刀找准了位置,按了下去。 啪地一声,引线断了,耳边催命似的滴滴声停了,其余的,什么也没发生。 李兰珍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手心里也全是汗,劫后余生般颤抖着问了一句,“安……安全了吗?” “已经不会再启动了。”齐皓利索地把弹|药的部分拆除,从她身上取了下来,远远地扔到一边。 “他们应该已经善后撤离现场,把我们吊在空中拖延时间。”徐忠沉声道,“看目前的运动轨迹,起重机应该正在按以前设定好的程序运行,最终会在江面上放我们下来。” 齐皓正扶李兰珍站起来,听到这话也立刻明白了,“可是现在江面上并没有装货的船,我们只能跟着集装箱沉进江里。” 徐忠点了点头,“一会儿在低点时,听我指挥往下跳,我们必须提前离开集装箱。” 他转过头来,耐着性子安慰李兰珍,“阿姨,一会儿我抓着你,我们一起跳。” 见她浑身像是水洗过一般,嘴唇白的毫无血色,徐忠有些不忍,“别害怕,我会带你上岸的。” 起重机带着他们一点一点移动,徐忠向李兰珍交代了一些保护自己的基本要领之后,往出口的边缘走去,借助墙壁的力量站稳,仔细观察集装箱的位置。 这一靠近外面,他的手机忽然滴滴滴地响个不停。徐忠意识到这边有了信号,把手机扔给齐皓,“给你嫂子发个短信,让她叫好救护车,到江边接应我们。” 齐皓接过手机,看到里面二十几条短信全来自同一个人,他来不及细看,只粗略恍了一眼,却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宋以岚的情感。 他喉咙梗住,觉得手机屏幕上泛着水光,连带着他心里都苦涩涩的。 短信很快编辑好按下发送,齐皓带着私心,顺带挑了些值得高兴的消息报了平安。 “把容易吸水的外套脱掉,我倒数三秒,准备起跳。”徐忠觉得差不多了,提醒道。 集装箱在缓缓下降,齐皓暗暗估计了一下高度,觉得这种接近无缓冲的情况下,徐忠要拉着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老人跳下去,有些没底。 李兰珍刚刚从一个鬼门关中走出来,连口气都没得喘,又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几乎快要超过她的承受极限。 三、二、一…… 齐皓第一个跳了出去。紧接着,徐忠带着李兰珍也离开了集装箱。 江里的水温已经很低,突然冲撞下来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砸过来,耳膜受压紧绷生疼。 李兰珍不会游泳,突然入水的情况下又掌握不好平衡,几次挣扎想要拼命呼吸。 徐忠牢牢抓着李兰珍的手,被她坠得不断下沉。 生死攸关的时候,人的求生欲被放得无限,她的手扣在徐忠手上,力量出奇的大,却并不能减缓下沉的速度。 每一次徐忠发力把她托上去以后,又会接着被她压下来。 他们随着江水的翻滚浮潜,拿徐忠的体力消磨对抗。 御城刚刚下过雨不久,冲刷起的沙石被还没完全沉得下去,经他们一搅,全都重新上来,在他们身边翻腾。 徐忠用了全力,又一次把李兰珍托上来,不惜以自己的下沉做相对,避免她再次失去平衡。 但很快的,还是失败了。 集装箱下降的越来越快,不久便失去支撑直直落入水中,在他们身后发出嘭地一声巨响。 巨大的集装箱激起的水花更加迅猛,就连徐忠也被冲出去一段距离。 他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在水花激荡中早已看不清周围的世界。 从前的他以为,人生的意义是护一片国土,到最后连兄弟都没能保得住。如今他想护一个家,却几次失信于最爱的人。 能做的是什么,所挽救的生命究竟有没有,眼睁睁送出去的生命还会有多少…… 那些念头,他不敢细想,尤其在这种一步生一步死的时刻,他手里还握着另一个生命,那是以岚关于家的希望。 他勉强让自己从梦魇中挣脱,拼了命似的,深吸一口气潜进冰冷的江水下,几乎是全程托举着,把李兰珍往岸边送。 肺里的氧气很快见了底,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闪光,往日的噩梦不堪一幕幕的闪现,徐忠咬着牙,全凭着意志力往岸边游。 他不甘心,命运一次一次地捉弄他,他不会再让手边的人离开了。 即便是拿命做代价。 不知什么时候,有什么把李兰珍拉了上去,他终于一轻,机械地上了岸。 他已经到了极限,刚一离开水便全身脱力跪在岸边,只有双手撑着勉强没让自己倒下,深深地喘着气。 李兰珍瘫软在一边,倒是因为谨记着徐忠捂住鼻子的忠告,只呛了少量的水。 周围拍打着并不安分的江水,徐忠忽然抬眼,费劲地开了口,“阿姨……” 他换了口气,勉力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一些,“我们是您女儿的朋友。” 第27章 铁未销(3) 还在水下的时候,极低的水温翻滚在几处伤口附近,很大程度上麻痹身上感官对疼痛的敏感,这一上岸,立刻更为汹涌地爆发出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贴在皮肤上,有水珠成线地从衣角流淌下来,冷风带来的刺骨寒意顺着水气遍布全身。 徐忠垂了垂眼,手边没有能让他好受一些的医疗箱,他能做的只有忍着,等宋以岚带着救护车来到这里。 所幸他曾经经历过更加凶险的情况,他有自信撑到那时候。 他侧头,把目光落在李兰珍身上,想要分散注意力。 从他说过那句‘我们是您女儿的朋友’以后,她就目光呆滞地愣在那里,像是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她这种反应倒是还好,至少证明她们的关系还有改变的可能。 “徐队,其实我这儿还有两个止痛胶片。你再吃一个吧,这里有我守着……” 齐皓手里攥着的东西已经被江水打湿,隔着塑封的包装,里面的胶条还是完好的。 徐忠抬眼,搭着他的手顺势站了起来,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同样的包装,扔到他手里,小幅度笑了笑,“我撑得住,用不着了……” 齐皓一捏,里面还剩了三个,算起来,他只在最开始吃了一个。 齐皓想起自己没一次性全交给他的原因是怕他为了行动不顾忌药量,觉得有点丢人。 有警笛声由远至近地响起来,带着彻底安全的信号,让江边的三个人终于完全安心下来。 徐忠深深呼吸了两口,开始伸手整理他那早已不复存在的仪表。就快要见到宋以岚,徐忠有点怕自己这幅模样会吓到她。 整理到裤子口袋的时候,他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针管,是齐皓给他的那支强心剂,濒死的时候救命用的。 他愣了一下,眼神暗了几分,随即又被他压抑住。 他把强心剂递到齐皓手里,张了张嘴,叮嘱道,“你拿走吧,别让你嫂子看见这个……”说到最后几个音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然哑了,甚至来不及去忍,就被突然的窒息感包裹住,身体本能地咳起来。 “徐队?!”齐皓一惊,急忙伸手扶他。 缺氧的感觉逐渐蔓延,他咳得越来越大力,却丝毫不能缓解胸腔里的无力。这种无助的感觉他太熟悉了,从那次事故以后,缠绕了他整整两年。 徐忠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站得住,缓了许久,等咳喘渐渐可控,才重新睁眼。视线稍微清明一些后,他第一个看见了宋以岚接近的身影,他把剩下的不适全都忍下,笑着迎过去。 还在车上的时候,宋以岚就在远远地看他,看着他好好地站着,身形依旧挺拔,已经悄悄流过一次眼泪。 真的走到他面前,眼睛直视进那双墨黑的瞳孔,她的眼泪又在打转了。 “我回来了。”徐忠张口,哑得几乎没发出几个音节。 “回来就好。”宋以岚听懂了,亿万种情绪流转在心间,四个字被她说得千回百转。 她吸了吸鼻子,瞥见他右肩的伤口。 视频里抵在他肩上的枪和最后的那声枪响在她脑海中闪现,她忽然脊骨发凉,抬眼往上看,看见的是他毫无血色的双唇。 “你……怎么样?”宋以岚扶住他的胳膊,自己却在发抖。 救护车本就在她乘坐的警车后面,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往这边跑。 徐忠原本觉得上了救护车便不需要再硬撑着,目睹了宋以岚仅仅看到他肩膀的伤口就有这样的反应后,又开始隐隐担心起来。 他怕自己放松精神便会失去意识,更怕自己忽然一倒,宋以岚会崩溃。 身体高热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他却计算着时间,决心清醒着陪她,清醒着进治疗室。 他走到救护车边,示意自己不需要担架,主动上了车,选了一侧坐下,对跟着上来的医护人员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麻烦了。” 宋以岚紧接着上车,在他左边挨着坐下,见他依旧一副伤不在身云淡风轻的样子,越发心惊,颤抖地去抓他的手。 齐皓来回看了几次,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打扰他们,跟上了另外一辆车。 医生为他挂上消炎的药水,解开他粗糙捆绑的止血布条,看到里面伤口已经因为水的浸泡边缘发白,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这一皱眉的动作被宋以岚看在眼里,心里更慌,脱口而出地问他,“严重吗?” 徐忠握她的手使了些力气,稍微调整位置挡住她的视线,“没事的,别看了。” 他又想起什么,对医生说,“别用麻药了,我耐受度高,局麻对我没用。” “你伤口周围开始发白坏死了,肯定要清理掉,不用麻药的话会很痛苦。” 徐忠了然地嗯了一声,身体大致到了哪一步,他心里清楚。 过氧化氢翻滚着气泡在徐忠的右肩上炸开,他整个人一窒,剧烈的疼痛使他意识更清醒了些。 医生的刀下的很快,几乎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他身体往前挺了挺,不断地有冷汗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滴落下来。 前后不过半分钟,却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等医生放下剪刀做最后的包扎,徐忠才恢复了呼吸,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子|弹取出来了吗?”宋以岚见他和医生都放松下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些。 “什么子|弹?” 宋以岚以为他又要瞒着自己,“我看见了,那个人冲你举着一把枪,后来,还开枪了。” “枪里是空包弹,没有弹头。”徐忠摇了摇头,问宋以岚,“你在哪看见的?” 徐忠的答案让宋以岚放松了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刀比子弹,总归算是个好消息。她眼睛一亮,有细小的光芒闪起来,“有人匿名给我发了视频,但很短,我看不到前因后果。” 徐忠一愣,想起在集装箱的时候鹿爷说‘从你们身上取点代价’。 彼时他以为给宋以岚的代价是母亲失踪的精神折磨,却没想到这精神折磨的源头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想到宋以岚看过视频之后的心情,他的心像是拧在了一起。他想安慰她,却被第二波更加强烈的窒息感扼住脖子。 极度的缺氧使他本能地加重呼吸,胸腔里却像是埋了无数细小锋利的针头,伴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刺入血肉,又让他几乎不敢呼吸。 “忠哥?!忠哥?!”宋以岚刚刚才放松的心重新揪起来,一切冷静都忘了。 几个护士瞬间冲过来围住他们,忙着给徐忠做基础检查。 徐忠意识还是清醒的,有了上一次的铺垫,他心理做了准备,凭意志力忍下了许多可怖的表现。即便手上的无力感越来越重,他依然勉强分出精力,握着宋以岚颤抖的手,安慰般的捏了捏。 身体的高热还在持续,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退烧针也没能让他好受一些,他侧了侧身,靠上宋以岚的肩膀,分了些重量到她身上,终于攒出些力气,在急喘的中间开了口,“我没事,你见过的,缓一下就好……” 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正是他的旧伤正是活动期,他在小区做安保工作,总是想方设法地躲起来熬过那段时间,却被宋以岚意外撞见了几次。 那后来很久,他的症状都渐渐缓和了下去,连徐忠都觉得不用再担心那颗□□,被这冰冷的江水一激,重新爆发出来。 徐忠拒绝了止疼药,又否认了哮喘的病史。救护车上能做的检查有限,医生也不敢贸然用药,在病人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尊重了他的选择。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医生,也告诉我。”宋以岚手脚冰凉,心跳快得像在耳边打鼓,只盼着救护车能开得快一些。 窒息感来得迅猛,但应该不会留得太久。宋以岚努力回想起她见过的几次症状,暗暗祈祷着。 徐忠的确慢慢停了急喘,他一只手提上来,按在胸腔上,连睁眼的精神都没有,看起来痛苦并未缓和,嘴上却说着,“好多了。” “阿姨呢,不去医院检查一下么…”高烧带来的附加症状很明显,徐忠闭着眼也不能缓和周围的天晕地转,可心里依然担忧着宋以岚的情绪。 “我叫了两辆救护车,她和我哥在另一辆车上。”宋以岚不愿意谈李兰珍。 所谓的孝道与亲情在徐忠受到这样的伤害后变成双重的折磨,在她心里沸腾腐蚀,没有出路。 “阿姨能平安的回来,就是好事。”徐忠担心宋以岚钻牛角尖折磨自己,轻声问她,“一切都是好的结果,不是么?” 他把自己伤成这样,却还笑着说‘一切都是好的结果’。 宋以岚想反驳,却见徐忠半阖着眼,按在胸口的手骨发白,肩膀上刚包扎好的绷带已经渗出不少的血红,这些,他全都受着忍着,心里只惦记着宽慰她。 她不忍再坏了他的好意,压下哽咽,顺着他的话说,“嗯,都是好的结果。” 徐忠睁开眼,等眼前的黑暗散了散,和宋以岚四目相对,似乎笑了一下,倾身吻上她的额头。 他的吻带着异常的高热,像他的爱,安静无声,却藏着最朴实的行动,和最浓郁的深情。 眼前的光景被眼泪模糊了大半,宋以岚怔怔地直望着他,连眨眼的动作都不敢去做,生怕这样的男人不过是她的美梦,眼前一明一暗之间,人就消失了。 第28章 铁未销(4) 天已经格外的冷了,太阳落山的时间也比之前早了不少,窗外的几棵说不出名字的树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仅有少数几片泛黄的叶子还顽固地挂在树枝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徐忠微仰着头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头拧在一起,呼吸声又沉又乱,即便挂着的药水里添加了镇定的成分,睡得也并不安静。 宋以岚紧挨着床坐下,耳边是生命检测仪的声音,让她心安,又使她后怕。 他们刚刚到医院的时候,徐忠还在安慰她,甚至下车的时候,都是他执意自己走进急诊室的。 可等到急诊室的门一关,她等在门外,传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坏消息。 除了肩胛的伤口在救护车上处理过,腹部和左胸的伤口都已经重新撕裂出血,在江水的浸泡下开始发炎感染。 他身上几处大伤的出血量到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能意识清醒地撑到医院已经是个奇迹。 伤口发炎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高烧不退,血管中大量失血又让医生几乎无法下针。 整整一个下午,宋以岚像是被人挖去了心脏,无所依地飘荡在医院的走廊上,抢救的进展字字如锤地砸在她耳边,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令她心惊胆战。 直到接近傍晚,徐忠被推进病房,医生如释重负地摘下口罩地那一刻,宋以岚才像是真正踩在了地面上。 齐皓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平日里停不下的话匣子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她。 “我还有两天假,可以在这边帮点忙。”齐皓主动提出要留下来。 “不用,你那边也很忙吧。”宋以岚的目光不愿离开徐忠。 “谭将军傍晚的飞机,应该快到了,我能帮你应付他也是好的。” 宋以岚没有追问谭宗南为什么会来,感激地笑了笑,“谢谢,还有今天的一切,谢谢你。” 齐皓呼了口气,心里苦笑着,“我没帮上什么忙,也没能替徐队分担什么,实在不用谢我。” 今天从集装箱里跳下来的时候,他看着徐忠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高空跳水训练。 齐皓陆军出身,对高空和深水都有些障碍,再加上那时候正值冬季,水温极低,不免有了些抵触心理。 徐忠看出他的退缩,点名把他单独留下,赤|裸着上身任他把冰冷的水往上浇。 “树不倒是为基,人不败是为魂。我们身为共和国最有力的武器,有需要的地方就有利刃出鞘。”他的脊梁挺拔一如既往,头发睫毛上全都结了冰,声音却没有半分颤抖,一字一句地说着对他的期望,也是对自己的誓言,“武器上膛不会惧怕,利刃出鞘更不会退缩,才是我们的意义!” 冷风吹得他身上温度更低,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齐皓,那眼神坚定如鹰,带着对齐皓的邀请,身后是成排的梧桐树,只剩下树枝在风里摇晃。 那一幕,是齐皓在特种大队坚定信仰的初心,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他热血沸腾。 他跟着徐忠走这一趟,更加认定这个军区公认最杰出的军事奇才,和平年代为数不多在战火洗礼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上校,即便历经心里的磨难坎坷,也终究应该属于战场。 齐皓的目光放远,病房外,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也落下了。 . 到傍晚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位并不受欢迎的客人。 “他……怎么样了?” 以宋以峰的身份,此时的关心未免有些假惺惺。 宋以岚正按照医生的建议换洗湿毛巾覆在徐忠额头上物理降温,对宋以峰的到来视而不见。 “妈那边已经检查完了,受了点惊吓,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宋以峰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冷淡,他把手上的鲜花放在徐忠的床头,冲一旁的齐皓礼貌地笑笑,“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我家的恩人,这一次母亲能顺利脱险全靠你们。”他顿了一下,语气谦卑,“我在御城有些人脉,医院方面已经打点过了,一定安排最好的医生过来。” 齐皓不方便参与他们的家务事,但宋以峰这番话中的‘你们’显然指的是他和徐忠,只好客气地用笑回应。 宋以岚换好了毛巾,端着水盆站起来,绕过宋以峰把用过的水倒掉,换了盆新的重新坐到徐忠床前。 如此反复几次,气氛都没有缓和。 宋以峰却也不觉尴尬,颇有耐心地站着等她。 等到药水逐渐见底,宋以岚按下徐忠床头的呼叫器,请护士过来起针。 她坐回床前,努力温暖徐忠因输液而发凉的手。 徐忠的手指弯了弯,似是眷恋她手上的温度,最终却也只是无意识地搭在上面。 他的高烧还没有退,连呼出的气都带着异常的温度,在氧气面罩上喷出一块水雾。 “你回去吧,”她看着徐忠,终于开了口,“忠哥说,一切都是好的结果,我们都听他的,不要再添乱了。” 宋以峰听得似懂非懂,宋以岚又说道,“忠哥为这件事伤成这样,我现在做不到理智地考虑这个问题,你也不该选这时候来和我讨论家里的事,你说呢?” 她字字有理,首次主动提起她多年来避而不谈的心结,声音却像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涟漪。 “我们不谈那些事,妈那边我尽力劝她,但不会逼你。”宋以峰听懂了,他自然明白她们母女间的隔阂并非一日之寒,更明白破除隔阂的关键在母亲那边。 “这边以徐队长的身体为重,这些天我会常常过来,你有事随时叫我。” 宋以岚不再拒绝,她轻声应下,重新把精力全都放在徐忠身上。 . 周围的光明明暗暗,徐忠孤身一人站在群山之巅,想不起来时的目的,更看不到下山的路。 他身上穿着墨绿的军装常服,大大小小的勋功章挂满了他的左胸。 从第一次踏进基地大门开始,他听过太多次赞誉,受过数不尽的荣耀。他一路走来,从严寒泥泞中成长为合格的军人,在枪林弹雨里扛起沉重的责任,在击杀和救赎中爬上自我成就的位置。 有人称他是任务胜利的保险栓,有人说他沉稳无畏,将会是共和国最年轻的将领。有人视他为精神信仰,踏着他的脚印寻找军装的意义。 可真正的他呢? 被赋予的期望越高,所承受的压力越大。多少次他临危受命,把命提在手上去换边境的几年安宁,他自己倒也罢了,身边的兄弟将后背完全信任地托付在他手上,叫他如何敢失败。 但他终究不如人们口中相传的那样,奇迹从来没有眷顾过他,命运稍一发狠,便轻巧地带走了他最珍视的兄弟的生命。 山上的风有些大了,吹得他胸前的勋章哗哗作响。 世上传颂着无数英雄战神的故事,却也免不了个个都是凡胎□□,心脏里流淌着世人一样的鲜血,身体里支撑着与常人无异的骨骼,唯一不同的便是灵魂深处坚硬的意志力,遇强则强,迎难而上。 身上的伤痛可以靠耐力忍着,肌肉的极限可以靠毅力突破,可是一旦失去了心理的支撑,便从英雄的舞台上跌落,打回那个普通平凡的世界。 身上的感官像是迎合他的这种想法,在他意识仍然混乱的时候,几处烙铁灼烧般的痛感逐渐真实起来,由最初的可以忍耐愈演愈烈,最终化为难以忍受的剧痛,他身形不稳,下意识低头去看痛感最烈的地方。 身上却像有什么阻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动弹不得。 当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时,徐忠挣扎着终于从梦境里清醒过来。 病房里一片漆黑,外面走廊里开着昏暗的灯光,整个楼里安安静静。 徐忠默不作声地忍下所有伤痛,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无意识地蜷手,碰到了手边的温柔。 他动了动,低头往下看,看到趴在床边的宋以岚,侧着脸朝着他的方向,像是担心他再出现什么变化,即使是休息也想要醒来最先看到他,却因为实在累极,在床边睡着了。 意识逐渐恢复了一些,徐忠握了握拳头,在黑暗中吸了一口气,缓慢地朝远离宋以岚的一侧挪了挪身体。 他做足了心里准备,还是被瞬间突跳放大的剧痛逼得停下了动作。 疼痛刺激着神经,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可真正抱起怀里柔软的身体,他又觉得手臂充满了天然的力量。 他小心地把宋以岚放在床上,撑着一边的护栏喘了口气,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坐在宋以岚原本的凳子上,整个人脱力倚上身后的墙,再一次失去意识前恍然明白了…… 精神信仰么? 他自认没有多么伟大,不过摇摆间再干脆一点,意识模糊的时候再坚定一些,濒临绝境的边缘再坚持一下。 为着身后国土上的现世安稳,为着半米外卧倒狙击的兄弟一切顺利,为着手边的爱人能平静睡着、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梗其实是在一部纪录片里看到的,女人担心男人病痛,男人心疼女人守夜睡不好,深夜醒来把她抱到病床上去。QAQ 第29章 命运若成风(1) 宋以岚醒来,立即意识到自己竟然睡在床上,再偏头看过去,是歪坐在椅子上的徐忠,她一懵,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下意识去按床头的呼叫器。 “忠哥?” 徐忠看起来并不好,正低头凝眉地喘着气,像是一呼一吸都有所限制,听到她翻身的动静,眉头微微皱在一起,在她走近前醒了。 明明伤的是他,他却还把床让给她,自己坐在椅子上不知睡了多久。 “忠哥……”她又叫了一声,无数情绪汹涌着堆在她心头,她强忍着全部压了下去,哑着嗓子开口,“你醒了。” “嗯,”徐忠掩下了身上重新醒来的各种不适,冲她笑了笑,反过来问她,“这两天,累吗?” 他的声音比往常还要低一些,又因为这句刻意放柔的话语气更轻。 他提起胳膊,从她牵着的手上借了些力气,撑着身体站起来,躺回他的病床。 “家里的事,你想开一些。看阿姨的态度,你们之间还有余地。” 人是救出来了,可是还有太多的事没有解决,让徐忠无法心安。他撑着精神,却不想给宋以岚带来什么压力,只点到为止地宽慰她。 “嗯,你放心。”宋以岚试了试他的体温,高烧没有退下,他的额头依然滚烫。 她稳住情绪,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还记得分开前答应过我的话吗?” “……”徐忠想起答应过她不会再受伤,而眼下的情况,显然没有做到。 宋以岚坐回椅子上,替他说,“你答应我的事,除了救人,一样也没做到。”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当初说的什么‘孤独终老’自然不会算数,但你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只管好好养伤,家里的事交给我自己解决。” 她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那里面曾经有星辰大海、有碧水蓝天,如今堆满了千丝万缕的凡尘琐事,却因为瞳孔里闪烁着的光,不曾暗淡。 明明顶着多年来堆积起来的心理压力,却还能弯着嘴角说她会自己解决。 “好。”徐忠终于不忍再拒绝什么,“但是有什么事别自己堆在心里,有些必须面对的,我不会让你独挡。” 宋以岚还想再说下去,听见医生已经推门进来了,她让出床边的位置,站在旁边等着医生的结论。 “什么时候醒的?”医生看到徐忠提前醒了,颇有些惊讶,一边做着常规的检查,一边问道。 “昨天夜里,后来又睡了一会儿,刚醒不久。”徐忠精神不高,和宋以岚聊了几句已经有些累了。 他身上依旧发冷,呼出的气又像火烤一般,烧的他喉咙干哑,几处剧烈的钝痛虽然还在忍耐范围内,但也实在有些难受。 “高烧没有缓解,意味着炎症还在活跃。”医生把体温计消毒收好,手上飞快地写着记录,“伤得不轻,又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有感染是难免的,一会儿安排做一下菌培,尽快把体温降下来。” 高烧了整整两天,这样下去任谁的身体都受不住。 宋以岚心里拧在一起,忽然想起昨天做了很多检查都还没取结果,“张医生,昨天的检查报告都出了吗?” “出了。”张医生回身看了看她,表情有些疑惑,“昨天有家属开具了证明文件,取走了所有的检查报告,说是涉及旧伤需要发给之前治疗过的军总医院。”他看出宋以岚好像对此并不知情,又说道,“那边出了保密协议,具体的细节暂时不能透露。我们目前的给药方案也都是军总在提供,这一点可以放心。” 宋以岚心头一凛,倒不是因为被归到不许透露的一方,而是因为“旧伤”那两个字。 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的旧伤,隔了这么久都还没有根除,连伤病内容都需要保密…… 徐忠看出她的心事,撑着手臂又坐了起来。关于两年前的伤,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向宋以岚交底,只是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这一次入院打乱了节奏。 “张医生,谭老还在您那边的话,麻烦您请他过来一趟。”身体一动,牵扯到伤口有更加剧烈的痛感,他眼神一颤,却再没有其他难受的表现。 医生看出他的勉强,也心知他和谭宗南的谈话不会太短,出于做医生的职业道德提醒了一句,却只得到一声真诚的谢谢,叹着气出了病房。 “以岚,”徐忠放松了一些,闭了闭眼睛,往床边靠了几分,声音里带着歉疚。 “你别乱想。”他斟酌着语言,想让她放心,“不严重,更不会致命,只是因为当年的任务性质,要走的程序比较多,谭老那边也比较慎重。” 他能做解释的到此为止,却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似的,又添了几句,“再等一等,过不了太久,我会争取一个让你知情的机会。” 宋以岚点点头,几乎立刻明白了这个知情权背后的心思。 他的过去对她而言将是最大的遗憾,他只能尽力给她一个完整的现在,连同一个完整的未来。 相握的手默契地改成了十指相扣,她凑得更近了一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就在耳边。 “如果说,遇见你之后我再没有其他的好运气,我也觉得值。”她抬起头,心里想的全都写在眼睛里。 徐忠低下头,有烫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他的眼神久久没动,把她的心事读的明明白白。 “忠哥。”宋以岚反复念着,好像这两个字就能叫她心安。念着念着,胸口处有什么破开了裂缝,这些天里所有的情绪都找到了出口。 “有句话我从来没说过,”她低声,想说的话在喉头滚了千百遍,“开始不敢承认,以为自己受不住这样的感情。” “我知道。”滚烫的吻打断了她的声音,骇人的温度给他们浓郁的感情赋予了其他更难得的东西。 徐忠烧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却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吻着她,一下是心疼,一下是欣赏,一下是永久的陪伴。 “宋以岚,”喘息间,他叫出她的名字,替她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爱你。” . 谭宗南先回军区开具了各项证明文件,包括当年任务加封的保密评级书,一起带到了御城市人民医院。 他拿着证件取走了徐忠的检查报告,向院方解释说明了具体情况,顺利地得到了院方的支持,很快把检查报告发给军区总医院,并且和御城的院方签订了保密协议。 这些都做完以后,他才真正空下心思来关心徐忠的情况。 徐忠的伤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即便他和齐皓两个人赤手空拳地去救人,他也不认为有什么人让徐忠如此棘手。 从徐忠初入特种大队开始算起,有七年的时间,他看着徐忠从只知道服从命令到学着下达命令,从机械地使用武器到灵活地判断形势,即使是在早年间的摸索期,也少见他把自己伤成这样。 他拿着手上成叠的文件,一边想着军总医院刚刚发来的诊断报告,一边推开了徐忠病房的门。 病房里只有徐忠一个人,正闭着眼靠坐在微微摇起的病床上,看起来精神疲惫,因为等着接下来的谈话,才没有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谭宗南轻轻关上门,看见徐忠已经醒了,正从床上撑起身子,习惯性挺直后背,目光对上谭宗南的眼睛,“谭老,又添麻烦了。” 谭宗南大半辈子都在军营里度过,后来调转建设特种大队,也一直活跃在一线。 有些东西随着经历深刻进骨髓里,他即便穿着一身休闲的衣服也有立于天地的气质在,虽然年过半百却步履稳健,像是时光吹的动他的年纪却吹不动坚硬的内心。 “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吗,不差这一两次。”谭宗南在凳子上坐下,深知徐忠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只会更闷,“能让我这么跟着到处折腾的,也就你了。” 徐忠低低笑了一下,过去他的确因为固执给谭宗南惹上不少麻烦。 彼时他一心一意扑在中队建设上,不管是军区间的人情世故,还是体制内的明文暗矩,他一概放在次要位置,选拔以能力为重、万事以任务为先,最初接任队长职务时没少得罪人,更没少挨了对付。 那时候他的能力只有谭宗南认可,出了事也常常是谭宗南护着,直到他堂堂正正站上成就塔的那一刻,人们才渐渐包容这个军事奇才的不近人间烟火。 “小宋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 “出去买点东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你不好好休息,着急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谭宗南把各种文件放在床前的桌子上,看出徐忠有意提前支走宋以岚。 “这一次交手的人,看起来像是主业涉黑的团伙,为首的人叫鹿爷,背后应该还有其他人。”徐忠停顿了一下,把这几日因为高烧而破碎的记忆重新拼在一起,“问题就在于,他们装配了军事武|器,鹿爷手里有一把G18C。” “他开枪了?”谭宗南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以现在的打击力度,已知的军火商寥寥无几,这时候军事武器出现在城市生活区,无论如何都不是小事。 “他们带的是空包弹,我主动被俘,试着引诱他开枪。内部声音很干净,全自动模式射速很快,换弹非常流畅……”徐忠回忆着空包弹打出的情形,交叠的画面在眼前闪现,头脑的昏沉却愈演愈烈。他喘了口气,身上的感官被精神的疲倦无限放大,清创过的伤口疼得他很难集中精力。“咳,国际特种大赛的时候,我见过瑞士EKO部队,和真正的G18C交过手,能听得出来,枪应该是真的……” “叫护士过来上一针止疼吧?”谭宗南看出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得更加担心他的状态。 “不用。”徐忠摇了摇头,稍稍缓过一阵剧痛,急于把埋在心底的猜测说出来,“两年前……‘烈虎’的案子,我在别墅外面,听到过类似的枪声,这种枪实在,太少见了,如果猜想没错的话,‘烈虎’还有同党。” 极度波动的情绪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那个案子,是他最深的梦魇。 凌晨的激战,枪声火声连成一片,烧的天边都有些发红,别墅严密的防守被鲜血撕开破洞,又有枪炮声响起,对面有人倒下,身边也有人倒下。可是世界没有给他选择返回键的权利,他甚至连暂停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迎着枪声只身冲进去,拼了命地为战友的牺牲换回一些意义…… 徐忠的呼吸越来越重,开始有尖锐的绞痛从胸腔溢出,他稍微调整了坐姿,极力的克制和忍耐使他身体轻颤,“潘宇,还有昊子他们,是为‘烈虎’走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这世上还有它的同党……” 即便是看多了重大事件的谭宗南此时也有些情绪失控,他对于那个案子的心结并不比徐忠小,他发誓维护的祖国和平被再三扰乱,他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非死即伤,就连他认为最优秀的后继者也因此负伤最终离开特种大队。 “你放心,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你一个。”谭宗南暗暗把这件事作为之后的头等大事来办,他拿起手机快速发了几条短信,之后抬头对徐忠说,“明天我回去调当年的档案,另外我会安排一个人过来,你精神好一些的时候把详细情况跟他说,等他整理成报告之后我亲自去一趟北京。” 徐忠点点头,却没有感到任何轻松,事情才刚刚开始,所有的后续都还是未知,即便鹿爷和烈虎没有关系,出现这种规格的军事武器也并非儿戏。 “还疼得厉害么?”谭宗南看着徐忠按在胸口的手,心情更加复杂。 “还行……”徐忠料到谭宗南也有话对他说,“军总院那边说什么了?” 谭宗南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理了理情绪,顺手拿起上面的医学报告,“新伤倒是还好,主要是左胸和腹部的伤口,再这么反复撕裂感染,问题会很麻烦,你心里要有数。” 他顿了顿,把报告翻到胸透的部分,长长叹了口气,“胸透的结果不是太好,发给军总院那边分析过了,两年前没能取出的子|弹开始有移位的迹象,移位造成肺部感染发炎,这也是目前高烧降不下来的主要原因。” 徐忠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轻轻嗯了一声。 “军总院给出的意见是先解决感染,如果是应激性的移位,这个位置目前不算危险,如果后续复查发现移位还在进行,那边会立刻安排手术。” 这种可能性徐忠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两天的发作也让他心里有所准备。 “暂时还不用担心,你安心养着,年后再回军总院复查。至于烈虎的事,你也别着急,先等调查。”谭宗南把医学报告收起来,“我先把这个拿走了,留在这里免不了被小宋看见,挺麻烦的。” “谭老,”徐忠喉结动了动,想起对宋以岚的承诺,开了口,“还得麻烦您一件事,回军区的时候,方便的话帮我签一份手续出来。” 谭宗南走出医院,外面是个大晴天,照的身上暖洋洋的,他的心情却无法晴朗起来。 医院附近人来人往,路上车流涌动,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一方小家忙碌操劳着,一处有一处的规矩,一行有一行的准则。世界看起来和谐安定,可是在他们这些看过另一面黑暗泥泞的人眼中,这种和平又是那么脆弱。 或许几公里外正有人持枪犯罪,又或许城市中心已经被安装了炸|弹。 他们这些人,顶着危险逆风而行,身体和心理都被逼到悬崖上行走,为的就是保住这种普遍却珍贵的和平。 第30章 命运若成风(2) 病房的门和窗户都关着,里面开着暖气,隔绝出一个小小的世界。 宋以岚回来的时候,谭宗南已经走了,有一个护士在给徐忠打针。 徐忠因为心里的事一直勉强撑着精神,等到和谭宗南交待清楚,便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就连护士把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他都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要醒的征兆。 宋以岚坐在他的病床边,看着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觉得周围的空气流动都慢了下来,连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变轻了。 徐忠把她支走的时候并没有拐弯抹角地找借口,关于那些他的那些过往,徐忠已经给了最令宋以岚心安的处理方式。 可以说的知无不言,不能说的也绝对坦诚没有欺骗。 宋以岚对爱情的定义简单又复杂,就像她不过几个照面就认定了当时还是普通保安的徐忠,却在过去几年里对数个外人眼里的最佳伴侣没有半点兴趣。 可是既然认定了徐忠,她就会给出自己最大的理解和期待。 理解他身不由己的隐瞒,期待他有一天堂堂正正地告诉她想知道的一切。 宋以岚把自己的手塞进徐忠的大手里,正睡着的他竟然也下意识慢慢收紧了手掌。 宋以岚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想起这双手替她制服过不怀好意的男人,挡过直冲过来的刀子,救出过她的母亲,也在她不了解的过去里,守卫过这片土地。 她的拇指轻轻蹭了蹭徐忠的手背,有些后知后觉地想着,这大概是她离开家以后,第一个能让她放下心里的戒备完全依靠的人。 从前宋以峰不是,李兰珍更不是。 过去她常常标榜自己对于人情世故看的通透,于是努力为自己争取了不用看人脸色的资本。也的确,在桐市的那个宋以岚,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却工作自由财务自由人身自由,不必游走在人际关系中瞻前顾后。 可是来到御城以后,她已经一次次打破了自己的规划。像是明知此路不通,却还得被人拽着踏上死胡同的石板路,一发不可回头。 亲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为什么她的亲人,明明流淌着血浓于水的羁绊,却还不如相识不过半年的徐忠让她心安。 宋以岚正这样想着,却见床上的徐忠忽然身体一挺,紧接着僵硬地蜷缩起来。他本能地抬起下巴,期望呼吸能因此而顺畅一些。 宋以岚跟着呼吸一顿,立刻站起来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忠哥!”她尽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情绪,想起医生教过她的缓解办法,把病床微微摇起一些,坐在旁边上他靠在自己身上,“徐忠!” 徐忠的整个身体像石雕一样,没有丝毫将要缓解的样子。他第一次在昏迷中发病,平日里用意志力抵消下去的所有症状全都爆发出来。 “呃……” 肌肉的紧张使得他的手死死握着宋以岚,她的手被他抓的有些禁锢的痛感,但她也明白,她能感受到的这些比起这股力道背后的强烈痛苦,实在太过微小。 他出了很多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宋以岚死咬着下唇,逼着自己冷静,然后一手扶着他,一手替他擦去身上的冷汗。 医生来的很快,护士们一下围住了整个病床,宋以岚不敢把他放下,就这样让他靠着接受检查。 医生首先检查了几个生命体征,很快对他的症状下了结论。 有护士在医生的指令下根据生命指数准备了药剂,徐忠还挂着药水,却来不及等那里面的发挥作用,直接静脉推了一针。 药效发挥的很快,宋以岚很快感觉到徐忠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了。 “暂时没事了。”医生见症状缓和,也跟着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不完全是旧伤本身的结果。他身体素质好,抵抗反应比较强,失去意识的时候没有意志力撑着,痛觉中枢的反馈没有更高级神经中枢的控制,变得更加明显。肌肉收缩和窒息感都是痛觉中枢直接给出的反伤害反应。” 宋以岚维持着一个姿势很久,这才感觉到肌肉的酸痛和湿了大片的后背。 “医生,他这样,对身体有什么伤害吗?”宋以岚回过神,却不敢轻易地放下徐忠,心有余悸地问道。 “理论上不会有,这些症状都只是表象,根本问题解决了,表象自然都会消失。”医生一边写着发病记录和给药方案,一边回答她。 . 意识模糊中,徐忠又看见了深山中的那个别墅,他带着一中队的任务小组埋伏在别墅外围。 中央的命令是坚决剿灭,谭老也在出发前向他授予了临时的最高权限。 他们蹲守了三天三夜,里面却没有丝毫动静,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最初情报的准确性。 他作为队长,清楚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蹲守下来,一来队员们的体力有限,再这么消耗下去很难支撑之后的激战;二来对方如果已经有所怀疑,拖延下去只会让他们的应对措施更加周围。于是衡量后他决定只身前去侦察,临走前,他把所有可能的后果和应对交给潘宇。 烈虎的老大的确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精明,他被一群人包围起来。 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以他的能力如此背水一战也并非毫无可能。 最坏的情况,外面还有潘宇守着,任务还能进行下去。 于是他把身上的装备全都拆下来,把耳后的无线通讯也拔掉讯号解除权限。 再后来,是残酷的刑讯,爆裂的剧痛让他有粉身碎骨的错觉,连思考的能力都被汹涌的痛感淹没,生理的疼痛使他意识错乱,仅剩的控制力全都用在了维持底线上。 那是反刑讯室里训练出来的底线,他即使失控到语言系统崩溃,也不会吐露半点相关的机密。 那一段经历因为太过痛苦,留给他的真实记忆屈指可数,只有那些清晰的痛感留在他的神经反射里,包裹着后来战友的死讯成为他一生的心理缺口。 梦里的画面牵动他的心脏猛地一绞,神经的自发记忆突跳在他的大脑,短时间内传遍整个身体。 徐忠还被禁锢在那段过往里,意识模糊中接受的信息极其有限,只知道自己身体僵硬着不听使唤,像被人丢进真空的环境里,即便他大口呼吸也不能缓解缺氧的感觉。 那种感觉持续了很久,久到缺氧使得他梦里的画面都开始扭曲变色,耳边的声音越飘越远,变成尖锐的蜂鸣声。 直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入血肉,他才觉得身体忽地一轻,氧气也终于跟上呼吸的节奏抵达心脏。 眼前的画面被重新点亮,他被几个人拖着扔在地上,费了很大力气用被鲜血染湿的手把自己撑起来,涣散的瞳孔努力聚起一点亮光,试图看清大厅中央“烈虎”的真正模样。 身体越来越软,徐忠的眼神定在那个身影上,咬着牙不想失去意识。 直到“烈虎”转过头来,有忽然而至的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张脸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只在短短几天前,徐忠还听到有人管他叫“鹿爷”。 . 有过这样一次惊险的经历以后,宋以岚更加紧张徐忠的哪怕一丁点的细微变化,几乎不敢离开半步地守在他身边。 她把笔记本放在腿上,专心地整理上面的文档,一方面配合警方把这次事件的善后做好,另一方面自己也要存档备份。虽然目前没有证据把这件事与何子杨联系起来,但她相信行事必有破绽,也绝不会放弃给何子杨送去应有的惩罚。 电脑光标来回划了几遍,宋以岚觉得内容和细节都差不多了,把文件打包发给Alan。 等她把电脑合起来,第一时间去看床上的徐忠,才发现他已经醒了,正看着挂起来的药水瓶发呆。 “醒了?”宋以岚把电脑放在一边,坐得离徐忠更近了一些,“怎么不叫我?” 徐忠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除了烈虎和枪口,还有一些非常真实的身体感觉。 他用另一只没连注射器的手努力把自己撑起来,宋以岚看出他的想法,跟过去把床摇高了一些。 他脸色不算太差,后来睡得一直很平稳,精神也比之前好了许多,这让宋以岚有些高兴。 “你很专注,不想打扰你。”徐忠抬了抬手,牵住她。“你别太累了,很多事急不得,慢下来,你也会轻松一些。” 宋以岚点点头,刚刚处理好与Alan的沟通,徐忠又如她所愿地清醒过来,她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她起身倒了杯温水,想了想,又抽出根吸管插在上面,一直端到徐忠嘴边。 “我可以自己来……”徐忠没料到她会这样,赶紧伸手去接她手上的杯子。 宋以岚轻轻晃了晃,把他的手拿下来,显然动了玩心,“徐队长,医生说,你受伤的地方比较多,还是尽量避免活动。” 她把杯子又往前递了递,“我从来没像这样照顾过人,徐队长珍惜机会啊。” 徐忠犹豫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顺从了她的意思。 徐忠的性格本就偏闷,又不得不分出许多精力对付身上各种深深浅浅的不适,整个人更加安静。 他喝了半杯水以后,停下来摇了摇头。 宋以岚把杯子放在一边,俯下身去探他的额头。 做过菌培以后的用药显然更有针对性,高烧已经有所缓和,还有些断断续续的低烧。 “你们以前,如果生病了但又有临时任务要去,可以请假换人替补吗?”宋以岚脱口而出,又忽然想到什么,浅笑着问,“这个能说吗?” “没有那么神秘。”徐忠低着头笑,“其实编队人数充足,允许替补和换人。除非特殊情况和特殊位置,比如狙击组的两个搭档,原则上不能换人。” “那你呢,是特殊位置吗?” 徐忠闭了闭眼睛,轻且长地吐了口胸腔里的浊气,“是,我是队长,无论如何,都该守着我的队员。” 声音里有压抑住的情绪。 宋以岚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他心底的伤疤,这个时候显然不是陪他直面过去的好时机。正考虑怎么接上其他的话题,被一阵敲门声救了场。 作者有话要说:他会在梦里把烈虎看成鹿爷是因为太在意了~ 是幻觉 第31章 命运若成风(3) “徐队长,以岚。”来的人是宋以峰,手里提着两个金属的箱子。 从徐忠和齐皓合力把李兰珍就出来以后,宋以峰对徐忠就换了称呼,态度也明显好转。 “你怎么来了?”宋以岚的好心情毁了一半。 徐忠已经进医院四天了,李兰珍那边入院观察了两天就顺利出院,显然没什么大碍,她却始终没见她过来感谢自己的恩人。 即便李兰珍不想承认她这个女儿,这种过河拆桥的做法也让宋以岚无法接受。 “听说徐队长醒了,正好带了点东西过来。”宋以峰把其中一个金属箱放在桌上,语气谦卑,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母亲这些天一直念叨着来看望恩人,但是毕竟年老体弱,还需要几天完全缓过来。就由我替她多跑几趟。” 徐忠没有打断他,耐心地等他说完。 “我自知能力有限,今后怕也不能帮到你们什么,只能凭运气定制了些礼物,算是一点心意。” 他退了两步,把先前摆在桌子上的密码箱打开,面朝徐忠的方向推了推。 里面是一套皮制的武器夹,从腰腿到后背,甚至还有套在小臂的匕首夹。这些武器夹从设计上与他们装备的有所不同,大抵是外行人提供的图纸,却在实用性上并不逊色。 各式各样的皮制设计,配合各种轻型武器,单从皮制成色上就能看出价格不菲。 “我是外行,只能听朋友介绍。他说这套可以很好的配合警局的装备,正好你也用得上。另外一套是给齐皓兄弟的,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徐忠大致看了一遍,留空和固定都很符合真实的枪械状态,能看的出的确花了不少功夫,既知道投其所好,又深谙奢华实用的技巧。 收下算是对这件事的一种了结,他们这样的关系,实在不适合长期种折一颗人情的种子。 “好,我可以收下。”徐忠衡量过后,给出了答案。“除此之外,我想单独和令堂见一面,可以吗?” 宋以峰早就看出徐忠也在努力使宋以岚她们母女破冰,立刻点头应下,“我求之不得。” . 世界还在顺着时光走下去,每个人又在这些时光中拥有自己独立的小轨迹,在某些角落里闪闪发亮。 齐皓的假期本来就有限,这一次基本只有几处皮外伤,没有了留下的理由,只能归队恢复训练。 谭宗南派来的文职效率很高,加上徐忠以前做队长有着丰富的军内报告经验,很快整理出一份详细的情况汇报书,由谭宗南带着报给军委。 案子被当做普通的绑架案提交了报告材料,有关嫌疑人的线索太少,又缺乏关于何子杨的证据,后续可能的结案遥遥无期。 事情依然棘手,宋以岚虽然不甘心就此为止,但所有反击手段的作用目前来看都极其有限。她只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徐忠身上,放任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扰人的事。 医生允许徐忠走动的第一天,他提出要去拜访李兰珍。 “你才刚恢复一点,烧也没退干净,怎么这么着急去见她?”宋以岚满脸地不赞同,她太了解李兰珍的态度,从她第一次回家被打出门开始,李兰珍心里的家早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徐忠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次的拜访,一方面他还想在李兰珍那里确认更多关于鹿爷的细节;另一方面他虽然答应了宋以岚不主动插手她和李兰珍的关系,但他心里还压着另外一件事,想亲口得到长辈的允诺。 “你放心,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她,关于谭将军那边正在上报的新情况,阿姨很可能记得其他更清晰的线索,这个很紧急,也很重要。”徐忠想起自己前几次的承诺,觉得心有愧疚,“我们不可能起冲突。” 徐忠笑了笑,眼底的光映得他有些凌厉的脸部线条都柔和了起来。他轻轻捏了捏宋以岚的手,“不管怎么说,是我把她救出来的,我又答应过你,不提你们之间的事。她不会为难我的。” 宋以岚知道他们这次救援行动牵扯到了一些其他细节,从谭宗南三番两次单独找徐忠谈话就能看出这件事并不简单。 她猜到应该与鹿爷手里那把枪有关,在严格禁枪的社会里出现这种军事武器,不会是件小事。 “可以,你又说服了我。”宋以岚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里有一些复杂难言的感情。“我陪你去,我在车上等你。” 从个人的角度,极少人能真正做到大爱无疆,能舍弃身边真实拥有的一切而投身于整个社会安定事业中的人,实在凤毛麟角。 可是宋以岚的爱情是在完整的徐忠身上生长发芽,她爱他的固执,爱他的强大,爱他润物细无声的保护,甚至也爱他因为心中坚定的使命与她安稳的期望相悖。 立体而完整的,那才是徐忠啊。 他们吃过午饭,宋以峰如约开车带他们回到小村庄。 徐忠跟着宋以峰下了车,留宋以岚一个人在车里等着。 “妈,徐队长来看你了。”宋以峰推开院子外面的大门,往房间里面喊。 里面静默了几分钟,才终于有人从门口走到院子里。 “阿姨,您恢复得怎么样了?”徐忠礼貌地开口。 “徐队长。”李兰珍微笑着点了点头,引着他们往屋里走。“是多亏了徐队长,我才没受什么伤,除了这几天容易做噩梦,已经没事了。” 她话说的十分圆满,丝毫看不出是那个会因为母女关系的原因过河拆桥的女人。 他们走到客厅坐下,李兰珍指挥宋以峰去泡了壶茶,自己坐在徐忠旁边,漫不经心地问,“徐队长这趟来,是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徐忠的眼神坦荡,并不惧怕任何审视的目光。“警局出任务向来都会有回访,另外我个人也想知道阿姨的近况。” 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他把自己的身份归到了警局。 “我一切都好。”李兰珍从宋以峰手里接过茶壶,替徐忠倒了一杯。“出院之前每天都在检查,出院以后经常心里害怕不敢随意出门,所以才没能去亲自感谢徐队长,别介意。” 徐忠接过茶杯,料到宋以峰不会告诉李兰珍他的伤情,便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不会,不管是于公于私,我都是应该的,谈不着感谢。” 于私,那就是代表着与宋以岚的关系。 李兰珍眯起眼睛,等着他后面的挑衅。 徐忠却只是顿了顿,主动转移了话题,“阿姨,我还想请您帮我个忙。上次的绑匪中,有个叫鹿爷的头儿。关于他,您还记得多少?” “我……整个绑架过程中眼睛都被遮住,等布条被拿下的时候已经被锁在那个地方。”李兰珍没料到他接着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只要不提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倒是更合她的意。 她认真回忆了一番,却发现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深刻,“鹿爷的长相我没看到,不过在车上的时候听到有人打电话,内容里提到鹿爷,好像说他不会开车,要派人去做好接应。” 徐忠喝了一口茶,心里默默提取出有用的信息。 “其他人之间互相的称呼,有听到的吗?” “大多数都是些代号,A什么什么的,更具体的我也没听清。”李兰珍有些为难。 …… 到目前为止,徐忠都还没能拿到确定他们和烈虎是同党的直接证据,甚至指向性线索也没有,意味着没有支撑材料说服中央相信他们的判断。 但他有着强烈的预感,这其中必然会有使故事串联起来的关键线索。 茶水见底的时候,徐忠问完了所有的问题,虽然整体收获不大,但总算有些新的信息量。 坐了大半个下午,徐忠也开始觉得累了,精神状态稍微不好的时候,身体上的伤痛就会变本加厉起来。 但他坚持挺直了后背,把今天的最后一个目的摊了出来。 “阿姨,我答应过以岚,您和以岚的关系我不会干涉,她会有自己的办法来解决。但是我相信您也已经看得出来我和她的关系。”说到这里,徐忠停顿了一下,嘴角弯起一点弧度。 他看着李兰珍骤然冷漠的脸,继续说了下去,“我将来要娶的人一定会是她,让我庆幸的是,她对我的感情与我相当。我算是个比较传统的人,将来我们的婚姻,还是希望能得到长辈的祝福,不管您希望以什么身份。” 然而李兰珍只是沉默,徐忠就耐心地等着她,即便身上的疼痛越来越沉,也始终如同一棵松树,后背挺直,眼神坚定,在李兰珍的犹豫中引出一条狭窄却贯通的道路。 “我没有逼您,无论如何,未来我都会把她照顾得很好,也永远把您当作可敬的长辈。” 在他的眼神中,李兰珍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她看向徐忠,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第32章 月是故乡明(1) 不算愉快的交谈在沉默中结束,李兰珍已经去了别的房间,徐忠皱着眉头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半低着头喘气。 胸口的绞痛忽然而至,他只能生生忍着,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愿被宋以岚看出这些,宁愿在冰冷的房间里再待上一会儿,缓一缓再出去见她。 “不介意的话,能聊聊么?”宋以峰坐在他旁边,很快意识到他的异样。“你怎么样?” 徐忠缓慢地睁开眼,苍白的嘴唇颤了一下,“没事……你说吧,我正好也非常好奇。” 宋以峰又观察了一会儿,见他的确有渐渐缓和的趋势,才稍微放心。 宋以峰穿着一身很休闲的衣服,说起家里的事时脸上又挂着几分无奈的忧郁,和宋以岚比起来,整个人毫无攻击性。 “或许,我们局内人难以避免主观的情绪,你多听一个人叙述的版本,也许才会更接近真相。” 宋以峰笑了笑,重新把茶焖上,思考着故事应该从何说起。 “以岚应该已经跟你说过。我家里所有的变故都是从父亲的意外去世开始的。”宋以峰目光放远了,苦闷地摇了摇头,“父亲在的时候最宠以岚,他对我要求很高,却对以岚有求必应。母亲在这方面恰好相反,她相信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于是把所有的疼爱放在我身上,还对父亲的做法非常不满。” “父亲是为补贴家用才偶尔跟船干活,那些年我家经济条件好转,船上的工作又有危险性,原本父亲打算不再跟船了。那天他答应给以岚要买最喜欢的粉色自行车,才最后一次上了船,结果遭遇风浪,船舶失事没能再回来。”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走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没了,原本应该全家人一起共渡难关。母亲……却选择把父亲出事的原因全扣在以岚头上。在她眼里,如果不是为了那辆自行车,父亲就不会再上船。” 徐忠一愣,他原本以为李兰珍只是重男轻女过于偏激,却没料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 “所以她打骂以岚,还要求她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徐忠把故事衔接了上去。 突然失去父亲对于年幼的宋以岚来说已经足够残忍,她却还要面对母亲无端地打骂指责,甚至于在母亲潜移默化的重复中绝望地给自己背上害死父亲的罪名。 “嗯。以岚开始只是反抗,趁母亲不注意就偷跑回学校。直到后来被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教室里拉出来,强制办了辍学手续。”宋以峰停顿了一下,想起故事中的自己,摇着头叹了口气。 “也怪我,当年只知道躲在母亲后面,却不敢站出来保护妹妹。”宋以峰给他和徐忠分别倒了一杯茶水,沸腾不久的水在冰冷的气温中不断地冒出白烟。“很多时候,我很佩服以岚。她那时候还那么小,就已经有勇气拒绝母亲为她安排好的人生,毅然选择离开这个令她痛苦的家。” 当年的家事一幕一幕在徐忠眼前展开,原来现如今这样尴尬僵化的母女关系里面,有母亲的落后无理,有女儿的任性冲动,还有哥哥的视而不见。 “她从来都不是会向命运屈服的女人,更不是阿姨口中那些,把这辈子寄托在婚姻身上的女人。”徐忠想起宋以岚眼里的光,自信大方又坦荡,直冲进他的心底。 “你和她,有太多气质都相似,又在很多方面互补。”宋以峰收起情绪笑了笑,看得出说的话发自内心。“只要你好好待她,你们会很幸福。” 徐忠向李兰珍讨要祝福的时候,宋以峰就站在旁边,徐忠说的那些话也全都听的很清晰。 徐忠没有避闪他的目光,看得出宋以峰在以哥哥的身份等他的承诺,“你放心,我会的。” 他们回到医院的时候接近傍晚,徐忠的体温已经很高了,持续的发热带来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一起包围了徐忠。 宋以岚没心思再去责怪徐忠,她一手扶着他,一手去开病房的门把手。 强烈的担心让她的注意力范围非常有限,直到徐忠顺利地躺回床上,听到他低哑地喊了一句“谭老”,宋以岚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别的人。 “怎么回事,又搞成这样?”谭宗南看出徐忠的疲态,意识到他这时候来并不是个好时机。 “刚去见了李兰珍。”宋以岚挑了些重点,替徐忠答道。 她看得出徐忠的心事,恐怕这一趟又获得了一些新的线索,他急着汇报给谭宗南。 “我出去买饭,不干扰你们。”宋以岚大方地提出暂时离开,留给徐忠和谭宗南单独的时间。“身体是你的,你心里要有数。要谈的事速战速决,医生马上就会过来,必要的挂水不许拒绝,之后好好睡一会。” 徐忠正想着如何说服宋以岚,没料到她竟然看出他的想法主动提出了方案。他点了点头,看着宋以岚离开病房。 “小宋很聪明,知道拦不住你,给了个折中的最优方案。”谭宗南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他看着徐忠和宋以岚的互动,竟然有些感慨。 在这个物质被看的很重的世界里,还有这样相爱的两个人仅仅被彼此相互吸引,简单又迷人。 “我们听她的,速战速决。”病房里的暖气开的很足,吹得徐忠倦意更浓。他不愿躺在床上,花了一些力气撑起自己,直直地坐着。 谭宗南从档案袋里抽出几份文件,一一递给徐忠,“目前没有把鹿爷和烈虎连起来的直接证据,只能先按照的普通的军火案子处理。技术部门的鉴定已经出来了,确定是G18C,上面很重视这个案子,无论他跟烈虎什么关系,都跑不了。” 徐忠看着文件上的鉴定结果和来自中央批复,长长呼了口气。 “当年的任务卷宗里的确有关于G18C的记录,我已经查到了,只是还缺少锁定鹿爷和这把G18C的关键。”谭宗南理解徐忠对这件事的心情,所以尽可能地把所有进展都带来说给他听。“不过这才刚刚开始,调查由我亲自跟进,不会有问题,你别太逼自己了。” 徐忠点点头,烈虎的势力不容小觑,他有心理准备,这个案子不会太顺利。 “人质这边没有正面见过鹿爷,得到的信息不多,只有一条听起来很特殊。”徐忠换了口气,把文件还给谭宗南,“人质听到他属下的电话,提到一个细节,鹿爷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开车。我现在怀疑,鹿爷有脚伤,或是某种程度的残疾。” “确实。他们这种人,刀口舔血都过来了,不能开车必然是因为某些客观缺陷,我会留意的。”谭宗南默默记下。 徐忠没有再说话,而是忽然低下了头,听得出沉重的喘息声里极力掩饰过的痕迹。 谭宗南想起当初意气风发的徐忠,心里的难过和苦涩蔓延开来。“躺下吧,有消息我会再告诉你的。” 医生正好在这时候推门进来,基础的检查了一遍以后,给徐忠开了药水挂上点滴。 “说点高兴的吧,你想要的手续办下来了,等小宋签字就可以进入政审。”谭宗南取出一套盖过章的同意书和各式的申请表,递给徐忠,“我看得出,你想给她一个身份,让她拿到一些知情权。我也会尽力,在不违背原则和不涉密的情况下,帮你多批一点。” 徐忠看着手里的《婚姻申请登记表》,终于轻松地笑了笑。 徐忠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他睡得昏昏沉沉,久违地没有梦到两年前的战场。 身上的无力感消退了不少,他撑着坐了起来,看见宋以岚正推门而入。 “醒了?感觉怎么样?”宋以岚放下手里的水果袋,走到他床前,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是比昨天好多了。” “嗯,好多了。”徐忠看出她虽然不说,但对自己昨天的做法很不满意。他拉过宋以岚的手,轻轻笑了笑,“昨天的事,我检讨。” 宋以岚见他精神不错,故作严肃地追问,“检讨哪些事?” “在阿姨那里留得太久,回来没有立刻好好休息,我都检讨。” 徐忠的认错态度很好,铁了心要哄她高兴。“这次养好之前,我都听你的。” 宋以岚剥了个橘子给他,他却没吃,小心地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顺着宋以岚的手给了些力道,把她拉向自己。 他侧了侧身,让宋以岚也坐到床上来。 “干嘛?”宋以岚笑得眼睛亮亮的。 徐忠也没有别的动作,就一动不动地拥着她,脑海里翻滚着无数的思绪。 以前有人说,爱情会让人遗憾没能陪着她长大,他现在就是这个想法。 那些年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自己要是在她身边就好了。 “以岚,”徐忠手指绕着她的头发,轻声开口,“出院以后,跟我回家过年吧。” 宋以岚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看见徐忠的眼神透着无尽的温柔。 第33章 月是故乡明(2) 徐忠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日子眼看就要临近年关。 李兰珍始终没有来当面表达过感谢,哪怕后来的两次复诊,也只在诊疗大楼活动,不曾来过后面的住院部。 宋以岚托哥哥往家里带了几次补品和钱,也没有得到李兰珍的其他回应。宋以峰从一开始劝他们耐心,承诺自己会尽力说服母亲,到后来也不愿再提母亲的心结,显然对她的固执一样束手无策。 他们所有人的努力落到李兰珍的身上,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回应。 倒是宋以岚越来越坦然,心里早就预见到这样的结果,没有期待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 月底的时候,医院那边终于定下了徐忠的出院日期。 徐忠跟家里通了电话,又哄到宋以岚点头同意,早早买好了机票等着出院回家。 从他进入特种部队以来,能休假的日子屈指可数,到后来做了队长,常常把年假转让给队员回家过年,自己留在基地值班。偶尔轮到自己休假,也总是来去匆匆的。 即便父母给予他最充分的理解,他自己心里也总是留着一份亏欠。 这一次终于暂时放下所有的担子,给父母、给过去的自己、也给宋以岚一个交代。 宋以岚忙前忙后地准备了很多东西,有给徐忠父母的保健品,给姐姐一家的礼物,有哄小孩开心的小玩具,还给自己准备了几套适合不同场合的衣服。 “阿姨喜欢戴首饰吗?”宋以岚对见家长这种事完全没有头绪,只能不停地问徐忠两位长辈的喜好,生怕踩了雷区。 “你不用准备这么多礼物,我爸妈比我有钱多了,他们不缺这些。”徐忠第一次见宋以岚紧张成这样。 “缺不缺和送不送能一样吗?”宋以岚还在犹豫礼物的事,“你过来看看,这两个哪个好?” 徐忠看着她乐于其中,也跟着被这种幸福和暖意感染到了。 等到徐忠正式出院的那天,宋以岚早早地来到医院。因为担心徐忠还在睡着,她先去办妥了所有的手续,才小心翼翼地推开病房的门。 只是极轻的关门声,已经足够到让徐忠清醒过来的程度。 他警觉地抬头,看见来的人是宋以岚,安心地重新闭了闭眼,笑着问,“怎么来这么早?” “我生物钟本来就早,既然已经醒了,躺着还不如先来医院办办出院手续。”她晃了晃手里成叠的档案,一边观察徐忠的状态,“你感觉怎么样?” “既然能出院,我当然很好。”徐忠从床上下来,条件反射地开始叠被褥。 宋以岚不放心他有任何可能牵扯到伤口的动作,立马把档案放下,从他手上接过被褥,指挥他到一边看着,“依我对你的了解,这次的伤一定会瞒着叔叔阿姨。我可以帮你瞒着,但是你有任何不舒服,必须告诉我。” 徐忠点着头答应她,看见床上依然歪歪扭扭的被子,忍不住笑她,“以后家里的被子还是我来叠吧。” 宋以岚白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话说道,“不仅被子给你叠,地也给你拖,衣服也给你洗。以后家里的活都给你,我捡个大便宜。” “这么赔本的买卖,也就我愿意跟你合作。”徐忠笑道。 或许是因为亲情的缺失,宋以岚很少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与另外一个人联系在一起,已经习惯于拒绝为别人付出或是依赖别人。 但当徐忠提到将来的时候,她竟然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计划两个人的将来,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后半生与这个男人绑在了一起。 去机场的路上很顺利,他们到达的时候正赶上航班开始安检。宋以岚去换了登机牌,和徐忠一起排在队伍末尾。 宋以岚过的很快,徐忠却在后面被安检员拦下了。 金属探测仪在他胸口的位置响个不停,安检员礼貌地请他到一边等待后续的检查。 徐忠很配合地转身准备退出安检口,却见他身后原本正在低头等待的旅客忽然从身侧挥起右手往前突进。徐忠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小臂撞上小臂,他手腕转了一下,迅速抓住了那人手里的东西。 一把很小的水果刀。 “保安!”几个工作人员最先反应过来,用对讲机联系安保部门。 那人的反应也很快,在手腕被制住的情况下转了半个身位,狠狠冲撞上徐忠。 徐忠抓他的手没有松开,竟然借着他撞进来的姿势,准确地控制住他的另一只手。 “忠哥?”宋以岚最初的视线被几个工作人员挡着,只看见有人撞上徐忠,绕过人墙小跑到徐忠身边,才看见他流血的左手。 “你怎么样?”宋以岚扶住徐忠,看清了他脸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 那人已经被赶来的保安控制住,有医护人员挤到徐忠身边,优先处理了他手上被水果刀划破的伤口。 “没事,”徐忠默默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抬头给宋以岚一个安抚的眼神,“一点皮外伤。” 机场的处理效率很高,警察很快赶到,徐忠配合他们很快做好了笔录,竟然还没错过起飞时间。 安保部门的负责人向他们再三致歉,承诺给予他们一定的补偿。 “没事,这不怪你们。”徐忠礼貌地回应,又想起安检时的拒绝他通过的金属探测仪,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证明信,递给负责人。“探测仪的事,有一些涉密,不好直接拿给我们一线的安检员,还望你能理解。” 信上寥寥数笔,写了徐忠因任务受伤,残留金属弹片在左胸下方,可能对金属探测仪的安检结果造成干扰。 落款的盖章是□□。 负责人很快读完,看徐忠的眼神更加钦佩,“理解,向您致敬。您放心,一定不会耽误您和宋小姐登机。” 飞机一点点爬升高度,徐忠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专心对付气压变化的强烈不适和身上被重新唤醒的伤痛。 “又是何子杨的人?”宋以岚 “嗯,虽然是以前没见过的面孔,但他好像对我们非常熟悉。”徐忠开始后悔,他似乎有些轻敌,何子杨的耐心和手段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他要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宋以岚的安全,问题有些棘手。 另一方面,他这样贸然回家,又怕把祸端引到远在青港的父母身上。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多拜托谭宗南。 “这次绑架的事,我跟Alan整理好证据,虽然不能直指何子杨,但总有用到的时候。将来时机到了,我一定要亲手把何子杨送进去。”宋以岚眼里看着徐忠的不适,语气顿时一缓,“你怎么样?我包里有药,昨天问过医生了,他说有必要的情况可以吃一颗。” “我没那么脆弱。”徐忠轻轻笑了笑,想把这一段不好的记忆从她心里翻过去。“你今天很美,是我爸妈会喜欢的儿媳妇类型。” “这么久了,才带你了解我家,是我的失误。”徐忠轻轻转移了话题,“趁着飞机还没落地,我需要补救一下。” 宋以岚笑了笑,“你是想让我充分准备,一会儿好好表现吗?” “你不想好好表现吗?”徐忠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准备了那么多礼物,我都没有这个待遇。” 宋以岚一顿,因为他这个眼神心里有些没底,“过你家这关……难不难啊?” 徐忠起了玩心,没有正面回答她,“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 宋以岚心情更加复杂,看着飞机落地的时间开始焦虑起来。 “你不用紧张。”徐忠看她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我家那关不难,最难的是过我这关,你已经满分通过了。” 宋以岚瞪了他一眼,却不敢真的放下心来。 “我爸妈看的比较开,大部分琐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徐忠目光低下去,接着说道,“我以前的工作性质如此,他们也是没办法才看开的。” “他们都在大学教书,总是和年轻人呆在一起,思想观念都很超前。你跟他们相处,不用太拘谨。” “我爸话少,可能看起来难相处,但其实心软又好哄。你跟他多聊聊你的事业,他会很开心。” “我妈你更不用担心,她教经济系,你们共同话题应该很多。我电话里跟她提过你很多次,她很喜欢你,你跟她相处放轻松就行了。” “我姐可能后天才会到,姐夫和小外甥都会来。姐姐一家都外向,小外甥六岁了,特别听话。你喜欢孩子,可以哄他玩。” 宋以岚把重要的细节记下,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与他母亲的相处。 她离家后便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怕自己到临头手足无措。 第34章 月是故乡明(3) 飞机落地,他们终于到达徐忠的家乡。 宋以岚忐忑地走在前面,徐忠顾忌起飞前的经历,谨慎地注意着周围的人,推着行李架跟在宋以岚后面。 “阿忠!” 他们走出去,看见徐忠的父母就在最靠近出口的地方等着。 父亲和徐忠差不多的高度,穿着休闲的羽绒夹克,里面深色的衬衫被熨烫的很整齐,配上银边眼镜和手表,整个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旁边的女人中等身材,化着一点淡妆,头发用精致大方的夹子盘在脑后。身上多是单色的简单搭配,却因为诸如胸针耳饰这样细节上的心思,显示出不凡的品位,正朝他们温暖的笑着。 “爸,妈,我回来了。” 徐忠松开行李架,走过去拥住了母亲。 阮正芝攥着他背后的衣服褶皱,使劲收紧了双臂,然后才轻轻放开他。 “回来就好,”她上下看了徐忠一遍,得出结论,“比上次瘦了点,过这个年必须养回来。” 徐忠又朝向徐宏儒的方向走过去,手臂交叉的同时,父亲的手掌落在徐忠的背上颇有分量地拍了拍。 徐忠后退了一些,站在宋以岚旁边,大方地介绍她,“这就是我电话里提到过的宋以岚。” 怕她紧张,徐忠用一只手拉住行李架,分出一只手自然地牵住了宋以岚。 宋以岚穿的一身素白,及腰的长发瀑布般落在后背,整个人气质出挑,站在挺拔如松的徐忠旁边气场相映非常契合。 “叔叔,阿姨,你们好。”宋以岚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亲近,一路不安的心突然有了着落。“过年家里都忙,来打扰叔叔阿姨特别不好意思,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别说这种话。”阮正芝一直对她有着特别的期待,如今见到真人更加满意。她上前挽住宋以岚的胳膊,打断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客套。“岚岚,有机会要常来,别学某个白眼狼,一年到头没回家几次。” 宋以岚点头应和,又听见她接着说,“累了吧,我让阿忠买下午的机票他不听,起这么早不说还要吃飞机餐。他就是个倔脾气。” “妈……”徐忠觉得场面有点不受他控制了。 “你少说两句,哪有上来就揭儿子短的。” 宋以岚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的是徐宏儒有些严肃的表情,明明说着抱怨的话,但他看向阮正芝的时候,眼底又流动着莫名的笑意。 这一点,倒是和徐忠很像。 “行行行,给你儿子留点面子。” 他们一行人走到门口,阮正芝前后看了看,目光落在徐忠和宋以岚十指相扣的手上,笑着移开了视线,“老徐,儿子坐飞机累了,还是你去开车。” 徐宏儒没有异议,接过她抛过来的车钥匙往外走。 宋以岚想要跟上去说什么,被徐忠制止,轻轻摇了摇头。 车就停在门口,徐忠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里,牵着宋以岚坐到后排。阮正芝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宋以岚觉得二老对她应该还算满意,如释重负地看向徐忠,眼神里仿佛在问她表现如何。徐忠第一次见到宋以岚小心翼翼到这种程度,笑着与她对视,嘴唇动了动,用口型回答道,“你很好,放轻松。” “我们先回家,你们累了要休息一下,晚饭我定好了……”阮正芝转过头来,正看见他们俩微妙的气氛,嘴里的话越说越小声,接着自觉地转了回去,留给他们足够的空间。 “听阿姨的安排。”宋以岚急忙接话。 阮正芝见他们的氛围已破,懊恼中只好又回来续上了自己的话题,“今天时间紧来不及问你们的意见,我先订好了餐厅。但年夜饭还来得及,那天你们想在家吃还是出去订餐厅?” “在家吧,你和爸可以歇着,我和以岚一起下厨。”徐忠替宋以岚找了个答案。 “嗯,我厨艺还算可以,叔叔阿姨不嫌弃的话可以交给我。”宋以岚顺着他的话说道。 “岚岚这么优秀还会做饭,我看你拿什么留住人家。”阮正芝也是怕宋以岚拘谨,一有机会就拿自家儿子批评教育。 “你少说话,多给儿子留点面子,他才好留住人家。”一直专心开车的徐宏儒再一次听不下去了。 “一大一小两个闷葫芦,我没嫌弃你们你们反倒来责怪我。”阮正芝指着后排的徐忠,“这还用妈教你?女孩子要哄,像你一天到晚没几句话的,也不知道怎么追的岚岚。” “是,我以后尽量哄,不让妈操心。”徐忠虚心点头,把话接了过来,挡住宋以岚的无措。 车穿行在青港市的大小街道,阮正芝在忙着计划这几日的安排,时而回头问一下宋以岚的喜好。徐宏儒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却对他们有着极大的耐心。徐忠主动接下了受排挤的角色,为了给宋以岚最大的舒适感。 宋以岚已经渐渐放松下来。她看出这个家庭对她的接纳,也明白这背后与徐忠事先的工作密不可分。 有母亲的事无巨细,有父亲的体贴包容,有小斗嘴,有更多的温情。 宋以岚知足地笑着,暖意从胸口流向全身,那是她陌生却渴望已久的亲情。 阮正芝和徐宏儒把他们送到小区楼下,说着有其他事要办,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独处时间,匆匆离开了。 徐忠带着宋以岚回到家里,给她倒了一杯果汁。 宋以岚单独面对徐忠的时候,心里绷着的弦才彻底松开,但还是想先确认一下自己的表现。“还行吗?我应该还可以吧?” “很好了,你放心吧。”徐忠抿着嘴角的笑意,“我倒是没料到,你会这么紧张。” 宋以岚瞪了他一眼,却因为实在理亏,脸上一副任君宰割的表情,“你要拿这个笑我一辈子吗?” “不会。你紧张说明重视,我反而更开心。” “给你个机会,你就偷着乐吧。”宋以岚没有继续等他回应,而是耸了耸肩,然后习惯性走到窗前,往外看去。 徐忠的家离父母任教的大学很近,楼层又相对偏高,从客厅的窗户看过去,可以看到操场上挥着汗水的年轻身影。 “你大学是在这儿上的么?”宋以岚把目光从那些身影上收回来,抱着手笑道,“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落魄的保安,住在小区对面的集体宿舍里。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怀疑你会毕业于这个国内顶尖的大学。” 徐忠愣了一下,想起过去和宋以岚刚刚相识的时候,那些女金领倒追小区保安的日子,也跟着笑起来。 “你很聪明,打过几次照面就看出我的特殊。”徐忠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自己的房间走。“不过这里的确不是我的母校。” 即使他们之间的默契像彼此认识了很多很多年,事实却是完全相反,他们错过了对方的几乎整个成长历程,甚至连学历这样的基本信息,都了解甚少。 徐忠把她带到书柜前,指着中央置物架上的证书说,“本科在国防科技大学,学的是军事指挥。当初运气不好,毕业被分到西北边陲。后来参加全国单兵技能大赛,拿的名次还不错,才被推荐到谭将军那里。” 他把成长中比较关键的几个见证一一拿下来,有照片有证书也有奖牌,一边说着它们背后的故事,一边递给宋以岚。 “我走过的路就是一条笔直的线,从国防科大开始,报考入伍训练,到后来考核进入特种,参加任务,军演实战,单调又枯燥。” “最开始也就是普通的兵,和平年代总归有些□□逸了。直到大三去旁听了学长们的毕业动员,第一次真正了解特种大队,我才知道这个盛世平安的当下,也有人真正去践行保家卫国这四个字。” “那以后这就是我的目标,我一点一点努力,为了可以实现它。”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400米障碍跑打破了校记录,被当做校园偶像通报表扬。”徐忠在厚厚的奖状中翻出一张校级记录纪念单,“障碍跑我总在壕沟那里浪费时间,索性天天去练,没想到期末破纪录了。” 纪念单背面是一张剪报,是校报对徐忠的专题采访,左上角有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穿着陆军作训服的徐忠站在障碍跑训练场上,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挺拔的气节。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你穿军装。穿作训迷彩都这么好看,看来我认识你的时间有点晚,错过了那个时候。”宋以岚离徐忠更近了一些,轻笑着挑了挑眉,“看不出来吧,其实我是制服控。” 把她带回家以后,徐忠几乎对她有求必应。 他手里继续翻着过去的照片,有些无奈地说,“你喜欢的话还有机会,我妈那里收藏着一套陆军常服,进特种第一年申请下来的,她一直存到现在。” 宋以岚眼睛一亮,听见他又说,“虽然肩章袖章都还回去了,看个军装的样子还是可以的。”她听出他语气里淡淡的心事。 所有人都说她会是带他走出过往的那把钥匙,然而要跨过那些过去,又岂止给他爱和希望那么简单。中间横着保密协议这条大河,她再怎么努力,也都是隔岸的快乐。 “在我这里,有没有军衔差别不大。”宋以岚眼神一偏,眨了眨眼睛,轻巧地带过了话题。“肩章上的星星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吸引我的是人。” “我这么多年换来的星星,在你眼里这么不值钱?”徐忠合起相册,把心事放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应该说,我爱的很纯粹,不图你什么。”宋以岚深长地回看了他一眼,几乎是立刻从他深邃的眼眸中读出了相似的回应。 最难得可贵的爱,是势均力敌却愿意为彼此收敛锋芒。 “忠哥,你为什么会入伍?”置物架的最上面有着几乎满墙的荣誉勋章,那是他进入特种以后的功勋。 “入伍的原因很简单,每个小男孩都有过英雄梦。”徐忠重新拿起相册,从里面抽出几张有些发黄的照片,想到自己的初衷源于儿时的天真想法,不由得笑了。“影视游戏里才有的超级英雄,他们的形象投射到现实里,就只有军人了。” “很少有人会把那些幼稚念头坚持到你这种地步。”宋以岚接过照片,看到上面端着玩具枪的小男孩挺着身板,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与如今的徐忠并无两样。 “开始是固执,到后来渐渐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和平,总要有人去顶住那背后黑暗的深渊。”徐忠的目光定在墙上的一点,看不出在想什么,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的低沉。 “大多数人习惯把自己放在前面,然后在选择中寻找最佳,”宋以岚想起他两次倒下的场景,明白他总是一意孤行地把自己放在选项的最后。“少有你这样恰恰相反的人,看起来,倒真像个孤独的英雄。” 她的评价过于清冷,却让他有顿开的感觉。 徐忠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把她拉向自己的同时往后走了两步。 他的后背抵在墙上,宋以岚顺着他给的力道贴了上去,他温热的鼻息就在耳边。 “有你在,我为什么会是弧度的英雄?” 第35章 月是故乡明(4)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宋以岚因为生物钟醒的很早,那时候天才刚蒙蒙亮。 虽然前一天晚上和徐忠的父母聊的很顺利,心理压力放下不少,但她到底还是惦记着怎么讨他们开心,醒来便决定起床先准备早餐。 洗漱完毕以后,她听见隔壁的房间开始有动静,紧接着就是徐忠开门的声音。 “忠哥,早啊!”宋以岚正在思考徐家比较习惯什么样的早餐,就看见帮手来了。她瞥了徐忠一眼,利索地把手上的护肤品在脸上推开。 “早,睡的怎么样?” “我这种常年出差的人,到哪里都能睡得很好。”宋以岚的确睡的不错,不知是因为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还是因为知道徐忠就在隔壁的安全感。 她把日常护肤的面霜收起来,回头看见徐忠正压着胸口靠在门边。“不舒服?” 徐忠出院的时候离痊愈还远,肺部感染的好几个指标也都没降到正常范围,他又执意瞒着父母,怕露出破绽一直强撑着精神,直到各自回房休息。 各种不适一晚上都没放过他,临到天亮才勉强浅浅睡了一会儿。 “请你到我家来,反倒是我没休息好,真没面子。”徐忠叹了口气,趁着父母还没醒,没有遮掩这种疲态。 “你先吃药,还难受的话回去再睡一会儿,等叔叔阿姨醒了我叫你。”宋以岚走过去,自然地探了探他的额头,有点烫。 徐忠自己也清楚体温有些偏高,是感染没能完全消除又贸然停了针的后果。不过好在一切都还在他忍受范围内,不至于影响行动和思考。 他收拾好自己,按照出院时的医嘱吃了药,没有接受宋以岚让他回去睡觉的建议,而是站在灶台边看宋以岚做饭。 “我看冰箱里有吐司面包和火腿,我煎一煎做几个三明治,再热点牛奶,行吗?”宋以岚一边煎蛋,一边寻求徐忠的意见。 “行,很好了。”徐忠对宋以岚的厨艺很放心,他听着锅里油煎的声音,看着宋以岚熟练的动作,满足地笑了笑,“我觉得爸妈会被你吃得死死的。” 宋以岚把煎蛋盛出来,吐司也烤好了。她带上一次性手套开始摆三明治,低着头闷闷的说,“我缺少和长辈相处的经验,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处理家庭关系,很怕一不留神踩到禁区,你多提醒着我。还有他们的喜恶,你想到了就告诉我。” “你放轻松,最自然的你就很好。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爸妈很喜欢你。”徐忠有些心疼,心里暗暗决定要用自己的力量给她一个完美的家。 宋以岚把夹好内容的吐司面包沿对角线切开,深吸了口气才抬起头,声音很沉,甚至有点不像她。“我第一次学着做这些,担心到什么程度,我甚至觉得这种喜欢是我的错觉。” 这句话语气淡淡的,却压的徐忠胸口一麻,一下一下抽着疼。 他喘了口气,跟着抽痛的节奏调整呼吸,然后走上去牵住宋以岚,“你信我,我家这边,不会有任何人为难你。” 徐忠把她做好的三明治留出两块,剩下的放进微波炉,然后端起那两块牵着她走出了厨房。 “我们先吃,吃完我带你出去走走,他们醒来自己热一下就好。” 宋以岚眼里透出疑惑,“不用陪着叔叔阿姨吗?” “你神经一直紧绷着,久了对你不好,我带你出去放松一下。”徐忠因为发烧的原因胃口不太好,但还是为了避免宋以岚担心勉强吃了下去。 他的那份是宋以岚单独做的,她怕他胃疼,连搭配爽口的黄瓜和生菜都放在锅里去了去寒气。 “你还在发烧,外面太冷了。”宋以岚衡量过后摇了摇头,“我总要学着不紧张的相处,等我适应了就好了。” 徐忠已经从茶几下面取了便条和笔,写着给父母的留言,说,“发烧的事不能让爸妈知道,军总院开的药里面没有退烧的,这下更应该出门了。” 他没有给宋以岚再反驳的机会,又给自己加了筹码,“我多穿点,没事。” 宋以岚终究被他买药的理由说服,穿上外套跟着他下了楼。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确被见家长这件事迷惑了头脑,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就连大年三十根本没有药店开门这样的常识都没能想的起来。 “你骗我,我不去了。”宋以岚意识到这一点,停下脚步不愿意再走了。 外面的风冷的刺骨,她实在担心徐忠刚好转的身体再出什么意外。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么?”徐忠拉着她的手,耐下心劝她,“以前零下四十度都待过了,这个温度不算冷。” 宋以岚没动,把他的手往回拉,“你别想再骗我,我们赶紧回家。” 徐忠没有再说话,一把将她拥进怀里,“这样相信了?” 他的怀里的确暖洋洋的,宋以岚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环抱住徐忠,终于在这一刻完全放松下来。 这个男人,会给她最大的理解和包容,会为了她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会为她摆平很多磨难,为她考虑到种种细节。 而她,也愿意为了这个男人,挑战心里不敢触碰的鸿沟,愿意为了他和他的家庭,尽最大努力学着与长辈相处。 “我从出生就住在这片区域,每次搬家都不过一两条马路之隔。”徐忠声音里带了些哄人的成分,让宋以岚的心情更加平和。 “小学在马路对面,那片砖红色的楼。” 宋以岚没有放开他,而是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看过去。 “小学的时候很喜欢当时的英语老师,有点胖,口语带一点本地方言腔,我进入初中前都以为他的发音才是最标准的。” …… “那边是初中,从这里只能看到圆形的屋顶,那是楼上的天文台,虽然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初中开始讨厌政治,所以后来选了理科。” “我一直对初中的同桌印象深刻,他是个话唠,经常连累我一起罚站。” …… “高中因为考试失常逃过课,一个人从顶楼的窗户爬到天台上吹了一节课的风。后来被保安当作想轻生的学生报了警,回家被我爸打了一顿。” “现在想想,那时候收到过一些女孩子的纸条,但都会错了意。” 听到这里,宋以岚才松开他,故意瞪了他一眼,“怎么,你很遗憾?” “内容和对象都没有印象了,哪来的遗憾?”徐忠笑着摇头,“有一段过去不能跟你分享,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他顿了顿,看出宋以岚心情轻松了许多,跟着放心了一些,“但是可以邀请你参与我剩下的人生,倒也是个不错的补偿。”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明晃晃的火光,由这番话做引线一路点燃了她心里的烟火。 宋以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特种大队的那段经历因为保密协议把她隔在外面,徐忠比她更加遗憾。 所以他耐心地告诉她自己的成长历程,是尽力把他整个人生完完本本地展示给她看。 “忠哥,”宋以岚眨了眨眼,在耳边鼓点一般的心跳声中找回了一点控制力,“这里的地形,如果爆发城市战,哪里会是最近的隐蔽点?” 徐忠对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感到不解,但还是下意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些判断是他的本能反应,他又对这里太过熟悉,几乎用不着思考。“街角白色的楼,三楼第四个窗口。” 宋以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似乎不太满意。 她把目光移回徐忠身上,笑容灿烂,脸上升起一点莫名的红晕,“那如果我想要亲你呢?” 徐忠愣了几秒,止不住地慢慢扬起嘴角,眼神变得炽热又柔和,“不需要隐蔽,原地就可以。” 在他的城市中,在他的怀抱里,在他的承诺下,宋以岚闭上眼睛,又忽然睁开,清亮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徐忠,踮起脚,轻轻凑了上去。 第36章 此去经年(1) 青港是个典型的北方城市,往年除夕的时候大多都会有些飘雪,今年虽然雨雪匮乏,但气温也已经很低了。他们在外面停了不久,宋以岚就催促着徐忠赶紧回家。 他们走的不远,徐忠牵着她一边商量着年夜饭的设置,一边沿原路返回,过了两条马路就到家了。 徐忠转动钥匙打开门,立刻从里面窜出一个小黑影往他身上扑。他看清是小外甥浩浩,急忙蹲下身子,保证他能扑进自己怀里。 “浩浩今年想舅舅了么?” “想!舅舅过年好。”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只手,避开伤口抱着小外甥,转身朝向宋以岚,“来,跟舅妈拜年。” “舅妈过年好!”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简单的,况且他从小就把徐忠视作最崇拜的英雄,对徐忠的话言听计从,根本没思考“舅妈”的含义就喊了出来。 宋以岚走过去,小朋友甜甜的笑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声音也跟着软下来,“你也过年好呀,几岁了?” “六岁。”付文浩眼睛亮亮的,直盯着宋以岚看,一会儿又看向徐忠和她牵着的手上,才后知后觉地得出了结论,“舅妈是舅舅的女朋友么?” “人小鬼大,你懂的还不少。”徐忠抱着付文浩进了屋,宋以岚跟在后面关好门,又听见小朋友的声音,“那舅妈会打枪吗?” 宋以岚抿着嘴笑,没有人会讨厌这样可爱的小朋友,轻而易举地戳中她心里最柔软的一块。 男孩子天生喜欢枪支武器,自从有一年徐忠哄他的时候讲了些无关痛痒的部队故事给他听,他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崇拜上了自己这个舅舅。 徐忠回家的时间不多,能和姐姐家团聚的日子更少,于是付文浩只要能见到徐忠便必定会寸步不离地粘着他。 宋以岚自觉到厨房帮忙准备午餐,只剩了徐忠和付文浩坐在沙发上聊天。 “舅舅你今年打了多少子弹?用了多少种枪?”付文浩对故事里军队的生活特别感兴趣,总缠着他发问。 “没有,舅舅今年休息,没打枪。”徐忠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实话实说。 付文浩一愣,竟然也很快接受了这个答案。“我知道,舅舅生病了,是应该休息。”他撇了撇嘴,却没有表现出太多失望,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听他这样说,徐忠倒有些好奇了。 “你发烧了,刚刚抱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付文浩看着徐忠,说得有理有据,“以前我额头这么烫的时候,妈妈早就带我打针去了。” 徐忠对他这误打误撞的推理哭笑不得,实在想不到他瞒得辛辛苦苦,却栽在最没有防备的小外甥手里。 没等他想好怎么遮掩过去,付文浩又开口了,“你怎么不去打针?发烧很难受的。” 徐忠一直勉强忍着,没痊愈的情况下贸然停了针,各种症状都有所反复,异常的体温烧的他身上没什么力气,肌肉骨骼酸痛,嗓子也疼的厉害,伴着胸口里细密的刺痛感,虽然算不上剧烈,但一刻不停的持续着,没有缓和的时间,很是磨人。 “舅舅只是有点累,没事。”徐忠想了想,耐下心哄他,“浩浩跟我玩个游戏吧。” 小朋友一听到游戏就兴奋,“好啊,什么游戏?” “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保证明天醒来病就好了。谁做不到就必须答应另外一个人一个要求,怎么样?” 付文浩眨了眨眼,满脸不可置信,“舅舅明天真的能好?” “真的,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徐忠故作轻松地笑道。 . 晚上还有最隆重的年夜饭,他们这顿午餐相比较而言就没那么讲究了,简单几个菜上桌,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就开饭了。 “今年您二老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是徐家一大喜事。”徐忠的姐姐徐秉心像极了母亲,伶俐又不讨人嫌。做饭的时候她主动亲近宋以岚,犹如春风拂面的性格让人倍感温暖。 “虽然迟了点,但能带回岚岚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我也就原谅你了。”阮正芝把菜往宋以岚面前推。 “妈妈像舅舅这么大的时候,我都四岁了。”付文浩啃着半个鸡腿,啃得满脸都油乎乎的,心里倒不糊涂。 “就你聪明。”徐忠唯一能这样驳斥的也就只有小外甥了。 “舅妈,舅舅他凶我。”付文浩心眼很足,转头就去向宋以岚求救。 …… 宋以岚几乎毫不费力地融入了这个家里,又或者说,早在她飞机落地之前,这个家庭就对她敞开了怀抱。 因为徐忠的努力,他向她承诺过,家里不会有任何人为难她。 吃过午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往年春晚精彩集锦的重播。 付文浩搂着徐忠的脖子,神神秘秘地趴在他耳边说,“我的新年愿望是一把枪,舅舅送我好不好?” 虽说是耳语,但他似乎还并不懂得把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连坐在一边的徐秉心都听见了。 “又要枪,我们在家不是商量好了么,等你长大了才能打枪。”徐秉心知道弟弟的经历和心结,怕儿子这样提会更加影响他。 “给你准备好了,在我房间,自己去拿吧。”徐忠给他买好了玩具枪。 宋以岚看见他额头的一层薄汗,知道他又难受起来。她起身去拿了几个杯子,借着去清洗的名义去厨房化了颗药在徐忠的杯子里,然后给每个人都倒了杯水,一一端到客厅里。 徐忠看出她这样做的目的,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徐忠身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无意看了一眼,是宋以岚的手机。 宋以岚手上有水,料到这个时间打过来无非是些祝福的年话,“是我哥,你接吧。” 宋以岚到这个家以来,这个电话是第一个关于她家的讯息,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药效发挥的没那么快,徐忠到这一刻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的样子,消磨的全是意志力。 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听起来更加精神一些,按下了接听。 客厅并不大,在座的人又都因为这个电话的缘故放下了手上的动作,于是电话里的声音轻而易举传了出来。 “以岚,我知道这时候不该打扰你,但是妈出事了。” 平地惊雷的一句话,使得周围更加如死寂一般地沉默,窗外越来越热闹的爆竹声显得尤为刺耳。 徐忠眼前一恍,抓着手机问道,“出什么事了?” 手机那头响起一个并不清晰的声音,“谁是病人家属?”紧接着,是宋以峰微微颤抖的回答,“我是。” 过了半分钟,电话里的声音重新传过来,“喂…” 这边的手机被换到宋以岚手里,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捏的指骨发白,“你说,出什么事了?” “妈今天照例去江边祭奠爸,从桥上掉下去了,现在在抢救,情况很不好。” 徐忠开车行驶在去往御城的高速公路上,放了一些阮正芝常听的轻音乐,时不时用余光去看宋以岚的状态。 她歪着头靠在车窗上,目光定在正前方的某一点,像在沉思什么。 “忠哥。”沉默中,宋以岚低低地开了口,“叔叔阿姨一定很失望吧,好不容易全家团聚一次,又被我毁了。” “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个,以后多得是机会。”徐忠把暖气开的更大了些,看到导航上显示距离还有接近四百公里,“把靠背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不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你要保存精力。” 宋以岚摇了摇头,反而直起身子,又接着说道,“我家里的事结束以后,我们再回一次青港,把车开回去还给叔叔阿姨,我也能有机会再做一些弥补。” 除夕是春运最高峰的时段,从青港到御城的票已经全部售空,甚至连站票都停止销售,他们为了能及时赶过去,只好从家里开车往御城赶。 徐忠正想劝她不用过于在意这些,忽然意识到她说这些话其实是在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这一路上,宋以岚几乎只有沉默,更没有提关于这场意外的任何话题,她不愿意谈,是因为连自己都没有准备好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 李兰珍和她的母女关系实在太过特殊,即便宋以岚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善远远少于恶,但终究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 宋以岚作为女儿,先天就带着母亲对她名为养育的恩情,现在恩情尚未报完,关系破冰也还遥遥无期,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们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李兰珍真的出事,关系变成死局,再坚强理智的人,也难免会被困住。 “好。不过你要相信,没有人会怪你的。”徐忠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高速上的车流涌动,大多都是在赶家里的年夜饭,徐忠在把车开平稳的前提下,小心地超过几个车队,尽可能给宋以岚争取时间。 “你怎么样,要不到下个服务区换我开吧。”宋以岚看着前面的车流,想起徐忠原本也是个需要休息的病人,现在却要开着车陪她去面对更大的风浪。 “吃过药好多了。”徐忠趁着直线行驶的空档,伸过去抓了抓宋以岚的手,让她放心,“你现在有心事,反而不能集中精力,我来开车比较安全。” 这一次,宋以岚却没有立刻答话,她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徐忠,没有掩饰心里所有的不安。 徐忠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坚强了太久的人,要把心里的柔软展示出来,终究需要时间。 良久,宋以岚终于闭了闭眼睛,默不作声地化掉那里的湿润,开了口,“小时候我总跟我爸抱怨,妈从来都偏向宋以峰而忽视我。我爸总是一脸轻松地跟我说,再等一等,他就会劝好的。” 她咬着下唇,努力忍了一会儿,说,“我总以为,留给我解决问题的时间还多,就像我爸当初以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劝她想通一样。” “一切都还没到那一步。”徐忠听着她的声音心疼不已,却因为自己正开着车,能做的动作不多。 他降了降车速,跟前面的车保持距离。 “可是我还没有等到她松口,认我这个女儿,或是我还清所有的养育之恩,跟她彻底互相两清。”宋以岚声音一轻,“这两种结果都还没达到,怎么可能无愧于心。” 在道德和情感的无数遍拷问下,唯有这两种结局,才能让宋以岚从无尽的自我折磨中彻底解脱出来。 徐忠也一直在考虑自己在这场暴风雨中能做的是什么。 他深知宋以岚不愿意让他在这件事里插手太多,宋以岚是个坚硬又果敢的女人,虽然这个问题看起来有些棘手,也总是包裹着坚硬的外壳,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 小时候的经历让她很难完全依赖于别人,即便面对徐忠这样她甘愿交出真心的男人,也会习惯性选择用逞强掩盖住自己的遗留问题。 于是过去的徐忠给她最大的尊重,选择尽量不去干涉这个家庭的内部矛盾,只把有关危险的因素替她挡下,放给她保留自尊的权力。 然而这一次,徐忠觉得,自己已经有必要在她心里建一座港架一座桥,为她遮风挡雨,也告诉她,在他的这个港口,宋以岚不需要强装坚强。 第37章 此去经年(2)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万家团圆的灯火映照得整条街都明晃晃的。 徐忠按了电梯,听见宋以岚低声说了一句,“会没事的。” “嗯,会没事的。” 她的手凉得像冰一样,徐忠用了两只手去暖,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电梯缓缓到了一楼,徐忠半拥着她进了电梯,宋以岚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 她像是忽然惊醒,从包里拿出手机。 一条只有几个字的短信,她来回读了很多遍,读到眼前开始干涩模糊,也没敢眨一下眼。 徐忠也看到了短信的内容,是宋以峰发来的。 【咱妈走了。】 电梯还在上升,良久,宋以岚才终于动了一下,却是极度的冷静。 她把手机放回包里,默不作声地压下所有的情绪,有些机械地张了张嘴,“对她来说…这或许是种解脱吧……” 她的声音平静,却是用压抑得浑身轻颤换来的。 徐忠把她拥进怀里,这一刻,所有安慰的话都过于苍白,他心疼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不管面对什么,都有我陪着你。” 徐忠把她送到门外,留给她和母亲最后独处的时间。 “事发突然,毁了你们的团圆饭。”宋以峰已经整理好情绪走了出来,和徐忠并排站着。 “这边重要。”徐忠看着宋以峰,“节哀顺变。” “谢谢。”宋以峰避开他的目光,转身看向窗外。 漆黑的夜里点缀着绚丽的烟花,他们只隔着一道玻璃窗,却因为身处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隔开了千万种心境。 “后面的几天,我可能顾不上以岚,还得麻烦你。”宋以峰把窗户打开,有冰冷的风瞬间吹进来,“以岚的心结不小,发生这样的事不代表就能释怀,你多劝劝她。” 他不想谈母亲的离开,主动把话题引到宋以岚身上。可是这种时候,越是表面过于冷静,越是代表着心里更多无处释放的情绪。在一点上,他们兄妹倒是很像。 “以岚有我陪着你放心,另外警方那边的配合也可以交给我。”徐忠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些天人多眼杂,阿姨的后事我不方便参与太多,但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不用,这些终究都是我的责任。” 外面的爆竹声忽然翻了几倍,隐隐听得见大厅护士站正在播放的春晚传来的声声祝福。 辞旧迎新,辞的是怎样的旧,迎来的又将是怎样的新,每个人心里都有了最期望的答案。 宋以峰果然如他所说担起了主要的责任,他到底也是公司里的管理层,有能力把一切安排的有条不紊。 到第三天的时候,警方有了正式的调查报告。 李兰珍被绑架的那次经历太过惊险,翻滚的江水码头给她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事后因为她的固执没有接受全面正规的心理检查,又因为之后很久都没有接近江边,掩盖了这种潜在风险。这一次到江边祭奠亡夫,强烈的心理反应直接导致了失足落水。 事情顺利结案,真相却是这样简单而惨烈。 宋以岚自那天起就很少说话,总是沉默地把收拾好宋以峰身后的一些琐事,表现出一副不需要安慰的样子,像是把真正的自己封闭起来,扮演着一个独立坚强的宋以岚。 这一日,宋以岚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灯,偶尔从里面传出清脆的声响。 徐忠没有犹豫,走过去敲了敲门,“以岚?” 里面没有应答,清脆的声响还在继续,似乎是玻璃撞在一起。 徐忠忍不住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人坐在地上,身边围了一圈空掉的酒瓶,抬起醉意朦胧的脸看着门口的徐忠。半晌,像是忽然认出了他,“忠哥……” 她一开口,声音又开始哽咽了。 徐忠这才注意到她眼圈红红的,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 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看着她令人心疼的眼神,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心里难受?怎么不叫我。”他从她手里拿走了酒瓶,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轻轻哄她,“不能再喝了,难受就哭吧,在我怀里不需要坚强。” 宋以岚竟也没有再去要那酒瓶,就这么安静地靠在他胸口,没过一会儿,那里的衣服湿了一片。 “创伤后心理障碍……”她哭得累了,开始小声地说着心事,“是因为那次绑架,因为何子杨,因为我。” “她就这么走了,连报恩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亲生女儿,我到底那里做错了?哪里比不上宋以峰?” “我爸走了以后,她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宋以峰打拼事业不容易,那我呢?” 像是一切开了头便不可收拾,她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借着酒精和眼泪全数倒了出来,也是第一次,向着这个认定的男人展示了自己没有任何伪装的内心,伤痕累累但努力坚强的内心。 …… 哭到最后,她抬起头,眼里全是水光,直盯着徐忠,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忠哥,我再也没有幻想了,不可能再得到母爱了。” 她伸手去拿没喝完的酒瓶,没等徐忠拦住就喝了一大口,仿佛下一句话需要要借着酒劲才能说得出,“我等了这么多年,多希望她能再叫我一声女儿。” “这一次,连期待也没有了。家、父母,都没有了,是真的孤立无援……” 徐忠一直抱着宋以岚,耐心地听她发泄。他一直期待着她不再继续把一切闷在心里,而是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人说出心里的伤疤。可她说着说着,竟然有越来越负面的情绪直涌上来,他的心都像绞在一起,忍不住打断了她。 “你还有我,不管怎样,身边都有我。”徐忠又一次擦去她的泪,料到她哭了这么久眼睛也会发疼,两只手轻轻盖在她眼睛上。 这些话,宋以岚一直没能说过,如今真的发泄出来,心里的闷堵缓解了不少,又被蒙住眼睛,总算在徐忠的声音里找回一些理智。 “还会有家,你信我,再等一等,我会给你一个家。” 徐忠松开手,有烫热的吻落在宋以岚的额头上。 她哭得太多,梦里总算没再流泪。只是反反复复的童年记忆,在灰白的色调里挥之不去。 直到太阳升的正高,透过玻璃窗把她照醒。 她的酒量很好,即便醉酒后也很少会完全断片失去记忆。她坐在床上开始回忆昨晚的经过。 【永远在一起……】 【我会给你一个家……】 徐忠的声音依然清晰,只不过清醒后的她才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承诺意味着什么。 正想着的时候,她看见徐忠推门进来了。 “醒了?感觉怎么样?”徐忠把手里的碗递给她,“冲了葛根粉,解酒的。” 宋以岚顺从地接过来,越来越多的记忆跳进大脑,她斟酌着,问,“我昨晚……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嗯,背着我喝酒,情节很严重。”徐忠等她喝完,又说,“我很欣慰你可以信任我,把那些心事说给我听,但下一次不能再喝酒了。” “即使有些心情我不能感同身受,你说出来会好受一些,我也能想办法帮你。”徐忠从手机里调出一段视频,“从警方那里拿到的监控录像,能看到阿姨的动作,你仔细看看。” 宋以岚接过手机,看到画面里的李兰珍把带来的菜肴一一摆好,又摆上四个碗,各放上一双筷子,开始对着滚滚江水说着什么。 “餐具是四套,意味着在她心里,这个家的成员一直有你。最后没能来得及互相坦诚,算是个遗憾,但不该成为你心里的死结。” 宋以岚愣住,一遍一遍数着围在李兰珍身边的碗筷,听见徐忠还在说着。 “还在住院的时候,我去拜访过阿姨一次,你陪我到门口,还记得么?” 宋以岚颤抖着嗯了一声,仿佛预料到接下来的故事,“她说什么了?” “她说会祝福我们,以长辈的身份。”徐忠婉转地表达了那天的对话,“那一天,我已经向阿姨提了亲,得到了首肯;昨晚也向你立下承诺,只是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换了种语气,郑重地说着,“我这边的手续已经办好了,只要你签字,就可以进入政审,最多一个月,我就能给你一个家。” 他把结婚申请书打开,上面他的部分已经签过字盖好章,只有宋以岚签字的地方还空着,“我把决定的权利留给你,宋以岚,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宋以岚的心在狂跳,跳的她有些恍惚自己是否还在醉着。 一晃神,突然又全明白了,从告诉她母亲的认可,到母亲的祝福,再到他承诺过的家,徐忠在顺着她昨晚倾诉的轨迹,一一清理她心路上所有的泥泞,拉着她走出来。 他的话,从来没有一句只是单纯为了哄她。 她的双眼再次湿润,这一次却没有躲在他怀里,而是仰着头直视他,“我记得,我全都记得。”她张了张嘴,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忽然发不出声音,又怕他等得久了,只能从床头摸出个笔来,就着眼前水汽飞快地签了字。 日光照的屋里格外亮堂,徐忠的影子正映在她眼前。 “愿意就好。”那影子动了动,俯下来压到她身上,用轻柔的吻封住了她的唇,没过一会儿又停下。 他叹了口气,用手掌擦去她脸上的泪,“别哭了,以后再也不会孤立无援了。” 第38章 此去经年(3) 每个人都有暂时崩溃的权利,但生活不会允许他们做永远的逃避。一旦发泄完,还是必须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上,直面摆脱不掉的剧情。 宋以岚离家以后的经历让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些道理。 而徐忠的话像一汪清泉,向她自我折磨的死路中注入新生,那些深埋在她心里多年的执念,也终究会随着李兰珍的离开,成为一个无能为力的遗憾。 可人生总归还要继续,任何人都不能永远被遗憾支配着情绪。 按照御城的习俗,李兰珍的葬礼定在正月初七。 自从他们的父亲去世以后,李兰珍的交际圈子越发有限,除了几个至亲以外,与多数亲朋好友都断了联系。 宋以峰忙于在外工作,不怎么参与家里的走动,能联系到的家人不多。但亲戚们都知道他混的不错,不少人准备借这个机会重新联络起来。于是葬礼的消息一传出去,来的人竟也不少。 这天也算是宋以岚成年后第一次出现在家族面前。 关于她家这个女儿的故事,亲戚们听说的都是李兰珍这些年添油加醋描述的版本,自然对宋以岚没什么好感。等到大家聚在一起,又聊起李兰珍因为这个女儿惹上祸端而被绑架的事情,关于她的议论更加不可收拾。 宋以岚为这些争议做足了心理准备,她坚持正面出现在这个场合。一方面作为女儿需要为母亲送好最后一程,另一方面也算作重新回到这个家的开始。 到下午的时候,她家的小院子里来了几个看起来就目的不纯的人。宋以岚辨认了一会儿,从童年的记忆中找出了吻合的身影,那是李兰珍的哥哥,她的三位舅舅。 这三位的加入使得院子里原本零星的议论声逐渐聚集起来,关于李兰珍的死因、绑架案的始末、宋以岚这些年的消失,他们想要一个交代。 “警方的结案报告……” “谁要听那些文绉绉的结案报告?”大舅向来脾气暴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站在宋以岚面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我能看到的真相就是你惹上那群丧心病狂的人,还把他们引到家里。十五年前害死了你爸还不够,还要回来再害死你妈!” 他声音很大,摆明了不肯善罢甘休。而他的这声质疑也像某种号角,使得原本还碍于面子不敢大声议论的人群放下了顾虑,院子里瞬间吵吵闹闹的,颇有一呼百应的效果。 “爸的死完全与我无关,是妈这些年走不出来,为了释怀才推到我身上。至于当年离开的原因,有我的错,但也不全怪我。”宋以岚至始至终直视着舅舅的眼神,声音却足以让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听见。“我这些年一直在弥补对妈的亏欠。” “你这是仗着他们已经走了,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些年你究竟做了什么,我这个亲舅舅可看的一清二楚。” “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一回来就出这种事,现在还想好端端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告诉你,没门儿!!” ……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对她指指点点,竟然里里外外把宋以岚围了起来。 “以岚做过的弥补我可以作证,当年的事也绝不是各位听说的那个片面的版本。”宋以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到她身边,不卑不亢地说着来自哥哥的辩护。“以岚之所以不愿说出当年的细节,也是考虑到今天这个时间和场合。死者为大,别再闹了。” 徐忠也跟着到了宋以岚身后,他轻轻牵起她的手,侧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别怕,我在。” “兄妹组团诈骗?” 大舅还想接着说什么,人群中却突然有人冲进来推到了他。这一动手仿佛施令,人群更加躁动,动手的人越来越多,目标都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宋以岚。 徐忠一看形势不对,条件反射地冲到宋以岚前面护住她,保护她往后撤。 这些人的格斗水平参差不齐,正经懂得发力规律的人几乎没有,大多都是普通的农民,想凭着蛮力想出一口气。徐忠对付他们虽说算不上实力碾压,但想要保护宋以岚离开还是很轻松的。 渐渐地,徐忠发现了变化。 有专业的打手混入了人群里,起先还只在人群边缘伸伸手,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宋以岚,暴露出的实力也越来越强。 “以岚,”徐忠迅速反应过来,脑内已经开始推演几种解决方案。“紧跟着我,集中注意力。其他方向很可能有突袭,记得往我身后躲。” 他看准了一个目标,在那人冲过来的瞬间往后退了一下,上半身却前倾扣住他的手腕往外一带,腿部的力量同时跟上,膝盖撞在那人腹部,重重甩了出去。 “啊——” 有人被高举着甩在地上,嘴角甚至挂着鲜红的血迹,这让原本只是小打小闹的场面突然升级。围观的人被吓懵了多半,叫喊着退出去好几米,那些混在人群中的打手见这形势也不再隐藏身份,直逼真正的目标。 不过转眼间,院子里的气氛已经全变了。 “原本这种场合,无论照谁的规矩都不该动手。”徐忠眼神冷冰冰的,“但既然你们先动了害人的心,我们也一定奉陪到底。” 对方带了匕首,徐忠只能迎着刀锋而上,制住一个人的手臂往身侧一带,挡住侧面几个进攻的同时用手肘去撞他的手腕。那人手腕猛地受力,条件反射地松了手。徐忠用脚踩住刀柄,下一个瞬间,匕首已经到了他手里。 依然是以一敌多,徐忠正面迎敌的同时,还要护着身后的宋以岚,况且他大病初愈,状态并没有好到哪去。 特种部队格斗术永远的主题是一击必杀,制敌要害,伤敌必死。然而此时的情形却要求徐忠必须留有余地,大多数出招都只在于防守,这也意味着对方永远都可以卷土再来。 最初交手的时候,徐忠远占上风,严丝合缝化解对方所有攻势的同时还能有所反击。等到对方第三次重新进攻时,徐忠的体力已经有些勉强了。 对方首先出拳,徐忠看出他的假招式,伸手去捏他握着匕首的手腕,那人反应也不慢,迅速换了个方向,用头去撞徐忠的胸口。 他咬着牙把手里的人翻在地上,接着感受到左边高速出拳带来的气流,他凭本能侧身一躲,另一只手闪电般的推了上去。 整个大臂的力量把那人压住,他的眼前终于慢慢恢复清明,他一边努力控制呼吸,一边抬脚跺在那人膝盖上,使他彻底失去战斗能力。 然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剩下的三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向徐忠冲过来。徐忠观察着他们的动向,几乎是立刻看出他们另有所图。 其中一个人突然变了方向往宋以岚那边跑过去,徐忠下意识跟上,总算在他接近宋以岚之前踹在他腿上。 身后两个人的攻击同时到达,徐忠只来得及处理掉一个匕首,本能反应去躲另外一个铁棍。然而意识的底线上还刻着一个名字,如果他选择躲掉,铁棍自然会落到宋以岚身上。 于是他把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回身扑倒宋以岚,自己的后背结结实实迎下了这一棍。 “忠哥!!” “没事…” 徐忠有瞬间意识的涣散,却依稀记得怀里的人最见不得他受伤,下意识忍住了嘴边将要溢出的闷哼。 这一棍力道很重,旁观者都以为将要出人命,一时间叫喊声更甚。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连贯的警笛声。 那些人拿钱办事,此次的目的也不至于真的杀人,眼看着给足了教训任务完成,又有警察将要到达,迅速趁乱溜了出去。 徐忠抱着宋以岚缓了一会儿,终于攒够了能站起来的力气,轻轻把她放开了。 宋以岚眼睁睁看着铁棍落下来的时候,突然被他抱在怀里遮住了视线,看不到他究竟伤的如何,只能感受到他身体的轻轻颤抖。她心里焦灼地像有几万只蚂蚁再爬,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她稍有动作,更加牵动他的伤势。 等到徐忠把她放开,她看见他身上渗出毛衣的大片鲜血,又轮到她颤抖了。 “没事,是上次肩膀的伤口……” 她所有的情绪全部在瞳孔中放大,徐忠只觉得心疼,又想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哄她。他试着往前倾了倾,牵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对我来说,你现在的眼神,比伤口疼多了。” 宋以岚眨了眨眼,看见有鲜血顺着徐忠的指尖滴下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我不怕,刚才报警的时候也叫了救护车,应该马上就到了。” “嗯。”徐忠还在调整着呼吸,失血量虽然还没到危险的临界值,但已经足够让大病初愈的他非常难受。他捏了捏宋以岚的手指,提醒道,“医生到来之前,你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等到宋以岚转过身,神色已经像换了个人。 “家里的事,我作为女儿,已经尽力做到问心无愧,至于你们关心的细节,有合适的机会我会详谈。”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整个院子,最终落在被众人搀扶着的舅舅身上,“舅舅那边,妈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包括保险补偿款,我整理好以后送到您手上,这是我跟我哥商量后的结果。” 她声音提了几分,“今天死者为大,闹成这样实属不应该,剩下的时间就留给我们自家人,行么?” 徐忠闭着眼睛,身上冷的有些发麻,却因为听见宋以岚冷静条理的安排,嘴角笑起来。 第39章 此去经年(4) 从前宋以岚总是对家人和亲情充满着期待,可真到了做足准备面对所谓的亲人的时候,又觉得非常幻灭。 舅舅拿着她和宋以峰没有好好尽孝的借口,明里暗里地觊觎李兰珍最后那点遗产;几个姑婶大概是听说她混的还算不错,毫不掩饰地表达希望她能帮自家孩子一把;剩下还有些站在外围远远议论的人,大概只是觉得她家的故事是个不错的饭后谈资。 人心向来复杂,她这么多年不曾经营过的关系,也的确不该抱有什么期望。 从御城飞桐市只需要三个多小时,宋以岚买了头等舱,依然怕中途徐忠会有不舒服,各式各样的药准备了满满一包。 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徐忠虽然表现的很轻松,但任谁也无法相信这种假象。 “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年后要回军总院复查,明天我陪你去,需不需要提前联系一下?”宋以岚把座椅调整好,要了个毯子,让徐忠可以半躺下。 “嗯,已经联系好了。”徐忠顺从地躺下,闭着眼养神。 这些天连轴转的不止宋以岚一个,他也跟着忙前忙后,身体的不适全都硬抗下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直到这一刻上了飞机,才算真正缓口气的机会。 宋以岚没再说话,徐忠觉出她在看他,问,“想什么呢?” “忠哥。”宋以岚在犹豫。 “怎么了?”徐忠睁开眼,撑着手边的扶手坐起来。 “工作室我不要了,我们离开桐市,你觉得怎么样?”说出口的时候,宋以岚的眼神又变得很坚定。 徐忠读出她的心事,心疼地摇了摇头,“没到那个程度,你相信我,何子杨伤不到你。” 他眼里的疲惫浓郁得快要滴出来,却依然淡淡地笑着哄她别担心。 “到了新的城市,我从头再来就好,这不是难事。”宋以岚下定了决心,“难的是留下来,看着没完没了的伤害。伤你和伤我是一样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徐忠身上大伤的位置,隔着衣服和纱布,像也能看到里面触目惊心的伤口。“我想你能好好的,不再有下一次了。” 徐忠偏了偏身体,想避开她的视线,一只手轻轻牵住她,耐心地说,“我和谭老聊的事已经有眉目了,真正梳理开之后,会有一个无可争辩的证据把何子杨和鹿爷都送进去。” “鹿爷?”宋以岚觉得奇怪。 “视频里那把枪被送去技术鉴定,虽然打出来的是空包弹,但枪是真的,意味着鹿爷和军火商脱不了干系。”徐忠捏了捏她的手指,“等这件事落定,一切都能结束了。” 宋以岚没料到还能牵扯出这样的案子,一时间有些懵了,“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安心等着。”徐忠笑。 谈话停了。 徐忠说服宋以岚,心里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去,胳膊随意地压在额头上。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宋以岚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 “没事,”徐忠已经闭上了眼,“让我睡一会儿。” 他没有否认身体的不适,只说了“没事”。 以徐忠的性格,这种不否认意味着身体的不适已经到了某种程度。 宋以岚心里着急,却不敢轻举妄动。他身上的伤太多,她甚至不敢轻易碰他。 没过多久,徐忠的呼吸声渐沉,胳膊也慢慢落回身侧。 宋以岚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她从包里翻出一副退烧贴,小心地给徐忠贴上,又多要了毯子盖在他身上。 宋以岚被他的体温吓得心里不安,看着他疲惫的神态,不知该把他叫起来吃药还是该放任他再睡一会。 然而徐忠并没有让她犹豫太久,就自己醒了过来。 他身上出了汗,这么一动有些凉意,又因为人在烧着,身上的酸疼感更重。 宋以岚见他醒了,立刻拿准备好的退烧药给他,“还有哪里难受,伤口怎么样?” 徐忠自知发烧的事没能瞒过她,接过退烧药,却依然镇定地说谎,“伤口没事,别担心。” 宋以岚没这么好骗,她直盯着他,说,“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说实话,行么?” 到底哪里疼,徐忠也说不上来。不止那几处曾经历过血肉剥离的伤口,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像被什么打碎一样,细密交织的疼。 头脑昏沉沉的,他实在想多睡一会,然而这些症状加起来,让他睡也睡不舒坦。 他低下头眨了眨眼,把情绪隐藏起来,拿出了刑讯室里训练出的伪装技巧,“有点累而已。”见宋以岚不为所动,他又说,“这次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检查好好休息。” 徐忠这样的男人,立承诺的时候像是签军令状,又得益于之前履行承诺的历史还算可信,才令宋以岚松口。 他们落地的时候是中午,在机场附近简单吃了点饭,打车回了家。 宋以岚惦记着徐忠需要休息,自作主张地报了御景兴园的地址,徐忠自觉这时候不该再逞强,便也没阻拦。 徐忠一觉睡到了傍晚,身上总算轻松了一些。 他起床,习惯性地叠好被子,听见外面有做饭的声音。 宋以岚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知道徐忠还在病着,她特意做的清淡,又怕他没胃口,多花了点心思在里面。 “做什么呢,这么香。”徐忠走过去。 宋以岚看见他,忙洗过手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晚饭,我的拿手菜。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整个年节期间,徐忠体温总是高高低低的,没能彻底降下来过,是感染还在持续着的缘故。 宋以岚摸着手下的温度已经不再那么骇人,放心了一些,“宋以峰已经把车送回叔叔阿姨那里,下午到的。还有刚刚谭将军给你打电话了,我看你还在睡着就没叫你。” 谭宗南一直在等他的回电,在电话响起的那刻几乎是秒接。 “谭老,是我。” 徐忠的声音低哑,能听出还在病着。谭宗南大概也听说了这些天发生在宋家的事,猜到徐忠很可能又受了伤。 “怎么样,还好吗?” “嗯挺好,回桐市了。” 谭宗南看着电脑上收到不久的站内简报,说,“鹿爷已经落网,手下有人招了,最近两年的交易地点多在漠河附近。我们怀疑,烈虎的余党在俄罗斯境内。” 徐忠沉默。 鹿爷的落网的确是一个突破性的进展,这样的信息让一切都有了眉目。 “您……没必要跟我说的这么详细。”徐忠犹豫了一下。他深知部队内部保密等级的严格,即便自己曾经参与过这个案子,即便他身份特殊,谭宗南也没必要说到这种程度。 这次轮到谭宗南沉默了,他把文件来回读了几遍,叹了口气,问,“你还记不记得那六个字?” 徐忠心里本来有就猜测,谭宗南这么一提以后,全然明了。 “如有战,召必回!” 这六个字深刻在他的骨髓里,几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烈虎的手段没人比你熟悉,队里的打法也没人比你清楚。” 徐忠明白了谭宗南这通电话真正的的意思,听见他问道,“但这一次,一切都很特殊,我不能下达一份军令去要求你,只能把选择权交给你。 他提了提声音,“徐忠,你是否愿意以暂时的特战身份列入行动编队?” 像是鲜血逆着方向倒流回心脏,徐忠下意识地握起拳头。无论是为当年入伍的誓言,还是为三年前的那场恶战,他都没有理由拒绝,也绝不可能拒绝。 “小宋的政审已经通过,婚姻申请也已经批复,这次任务危险程度和涉密等级你是清楚的。这种情况下,你是否还愿意?”谭宗南点明了他心里的犹豫。 徐忠回头,看见厨房里的宋以岚。有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附在厨房的玻璃上,模糊了她的身影。 徐忠挂了电话,宋以岚那边已经把晚饭摆上餐桌,他调整好情绪,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宋以岚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徐忠迟疑了一下,“好消息,鹿爷落网了,线索链已经足够串起来。” 他一开口,声音就已经出卖了他。 不全是好消息。 宋以岚盛了碗粥,放在徐忠面前,问,“还有呢?” “你的政审过了,知情书也批下来了,材料已经在路上,明天应该会到。” 他把好消息说完,后面的事到了嘴边,忽然说不出口了。 宋以岚看了他一会儿,预感到了什么,更加耐心地等他。 徐忠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满嘴的香,却不腻,皮蛋被切成四方的小块下在锅里,他知道那是宋以岚担心他在病着没胃口,于是想方设法希望他能多吃一点。 “以岚,”他终于望进那双眼睛里,声音低沉,“任何事我都不想瞒你,再等一天,我告诉你一切。” 当晚,徐忠在客房看了整夜的天花板,思绪在大脑里不断翻腾,一边是三年前牺牲的兄弟,一边是宋以岚,没有出路。 第40章 如有战,召必回(1)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一早的复查,徐忠连早饭也不能吃,里里外外的项目一直检查到中午,期间只吃了医院提供的两个小面包。 宋以岚原本已经用手机查好附近口碑比较好的餐厅,临到离开时,他们被医生强行留下了。 “年前的药没打完就走,这会儿知道难受了?”年轻的医生拿着体温计甩了两下,放回消毒桶里,飞快地开了几个单子交给身边的护士。“你放心,输完液我就放你走,我这里暂时也没床位留你。” 徐忠没心思理他那些调侃,只听到打完针就可以回家,点了点头。 “不舒服?”宋以岚挨着他坐下,眼里有些担忧。 没等徐忠说什么,那医生先一步开了口,“我说,嫂子,他现在有哪里舒服才是见鬼了呢。” 宋以岚转过头,看出这个医生是“自己人”,至少在徐忠的身体状况上,他比徐忠自己要坦诚。 “具体一点呢?”她问医生。 “具体一点……” 医生已经给徐忠扎好了针,他把针头固定好,无视掉徐忠的眼神威胁,接着说,“别的不说,这退烧药伤胃,我建议你先去吃饭,顺便给他也带点。” 等到宋以岚走后,魏哲峰把操作架拉到身边,指着徐忠的右肩说,“让我看看。” “你别跟她说那些话,收敛一点。” 宋以岚一走,徐忠也不再辛苦地藏着掖着,任由他把肩膀上的纱布解开。 魏哲峰解开纱布,看见刀锋留下的伤口,刚刚有愈合的迹象,又因为外力撕裂开,重新露出血肉。 他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利索流畅,“我也没想真说什么,还不是为了把她哄走么。她在这里,你能这么老实地让我换药?” 上好了药,他开始缠纱布,“今天原本不用查这么多项目,做个胸透就行,昨天临时接到老谭的通知,让我这次体检完对你出个整体评估报告。看这架势,是要你回基地带兵?” 魏哲峰以前是基地里的队医,三年前出事以后跟着入院的徐忠调转二线,当年的事许多都是他经手的,如今徐忠每年的复查也都指定由他负责。 “不是,回去有个任务。” 徐忠穿好衣服,闭了闭眼。估计是药效的作用,他开始有点困了。 “回行动队?还出任务?就你现在这身体,疯了?”魏哲峰觉得不可理喻,“老谭会同意?” “他先找我的。这次的任务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徐忠捏着眉心。 “跟三年前的事有关?”魏哲峰立刻明白了,劝他的话几次到了嘴边都咽了下去。 三年前围剿烈虎的任务是徐忠最深的心结,他不可能拦,也拦不住。 “嫂子知道了么?”魏哲峰换了个角度。 徐忠摇了摇头,“结婚的政审刚通过,批了些知情权,准备一起告诉她。” 透明的药水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这让魏哲峰回想起曾经那个全军区传奇般的徐队长。他觉得心里一酸,背过身,说,“历史上总有些故事说江山和美人不能兼得,放在你身上肯定有例外。等你回来迎娶嫂子,我份子钱双倍。” 徐忠一笑,踢了他一脚,“我哪来的江山。” “这么大的国土,这么多年边境安宁,不就是你们打下来的江山么?”魏哲峰吸了口气,转回来笑骂,“徐队真是不解风情到极点,也不知道嫂子怎么看上你的。” “谢了,真的。”徐忠还在笑,但已经有了些真诚的感激在里面。 “你别谢我,体检报告还没出。结果怎么样我肯定如实报,万一不合格你想都别想。”魏哲峰看见门外的宋以岚,提醒道,“嫂子回来了。” 宋以岚一共打包了三份饭回来,魏哲峰没料到还有自己的份,开始啧啧称赞徐忠娶到宋以岚真是好福气。 徐忠实在没什么胃口,纯粹怕宋以岚担心,强忍着吃了一点。 宋以岚看出他的勉强,不再劝他多吃,只好去买了温牛奶,防止他胃疼。 等到药水全部打完,已经四点多了,他们谢过魏哲峰,回到小区。 宋以岚到地下去停车,徐忠则去了安保亭取快递,正碰上小胖在值班,免不了要寒暄几句。 他和宋以岚最初的相识,小胖也算是个见证者。只是他们的故事说来话长,徐忠只能挑出些无关痛痒的讲了讲。 小胖到底也能看出他不是平常的保安,对他和宋以岚在一起的事没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我去宋小姐家修水管那次,她跟我说,对你很有兴趣……”小胖犹豫着,把那晚的情景说了出来。 小胖说的避讳,宋以岚的很多话都没能直白的转达,徐忠却能想象到她的口吻和语气,甚至于她说话时轻挑的嘴角和眼尾。 “共事几个月,还要多谢你。”徐忠最后说道。 小胖摆了摆手,看着徐忠离开的背影,默默感慨。 他们一定很幸福,别的不说,徐忠的变化太过于明显。 身上没那么多拒人千里的压迫感,比以前亲近了,笑容也多了。 徐忠回到家里,看见宋以岚坐在沙发上等她,茶几上扔着一个类似的快递文件袋,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宋以岚把文件袋收到茶几下层,笑,“宋以峰寄来的,没什么事。” 徐忠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把自己那份的封口撕开,文件袋里都是谭宗南盖章批复可以向宋以岚公开的部分,他理了理情绪,一件一件地摆在宋以岚面前。 徐忠一直以来都遗憾着不能对她坦诚,可真到了坦白的这一刻,又有些抓不住的情绪闷在胸口。 “我说过,会给你争取一个知情的权力。”他心里忐忑着。“我的这段过去,都在这里了。” “这是政审的结果,还有我们的…结婚申请,这些要单独收起来,正式登记的时候要用。” “18岁进军校,毕业以后服从分配下部队。23岁进入特种大队,一直到三年前。” …… “那次任务以后,养了一段时间,大部分已经痊愈了。”徐忠轻声说,“只有弹片留在了我的肺部,当时的情况不符合手术条件所以一直没有处理。你见过的那几次旧伤发作,都是因为这颗子弹。” 他把复印出的病例档案递给宋以岚,没有接着说下去。 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宋以岚看着报告纸上的诊断说明,一字一句直插进她心里,她甚至有些忘了该怎么呼吸。 即使那上面的日期已是三年前。 宋以岚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数了数,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三张病危通知书。 “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宋以岚的手有些发抖。 “任务目标是军火商,被包围以后准备同归于尽。”徐忠轻描淡写地解释,把她手上的病历报告翻到最后,“别看了,最后出院的时候已经痊愈了。” “那子弹……” “除非感染移位,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徐忠安慰道,“当年的主治就是魏哲峰,今天复检的报告过段时间就能拿到,你可以当面问他。” 宋以岚听得百感交集,那是他光芒万丈的信仰,也是他生死边缘的真实写照。 她的男人,曾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守卫了这个国家许多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这片土地上看似平常的岁月静好。 徐忠手里还剩下最后一个通知文件了,他用食指和拇指反复揉着,手里的汗浸的纸张都有点薄了。 “这是什么?”宋以岚好奇。 他把文件放在茶几上,调转了个方向,推到宋以岚面前,“鹿爷引出的线索链已经足够完整,上面报批了这次的任务。”徐忠顿了顿,“谭老希望我能加入任务编队。” “什么意思?”宋以岚愣住,有点不敢相信。 “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我随队出发,你不能知道我在哪,我们之间不能联系,直到任务结束。” “危险吗?”她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这几乎是句废话。 宋以岚已经几乎不能思考,眼前全是刚看过的病例档案,那一个个的字眼像是直扼住她的喉咙,逼的她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的,我不会拦你。”宋以岚直望着徐忠的眼睛,说,“你会回来,完好的回来,对么?” 她发红的眼眶终于支撑不住,有烫热的眼泪从脸颊冲下来,滴进她的衣领。 她抹了抹眼泪,发现他并没有应下的打算,心里更慌。 “你知道的,我不会拦你。”宋以岚重复着,把眼泪揉碎了,“我爱你的时候,你是自由的。” 徐忠不敢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抱着她说不去了。 这一天里,他一直在考虑,自己把这样一个没有选项的题目交到宋以岚手里是否太过于残忍。可看见她哭的满脸是泪,嘴里却说着“你是自由的”,他更加心如刀割。 他只能伸出手,用手指替宋以岚抹去眼泪,然后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 “忠哥,”宋以岚不再顾忌了,她在眼前一片水雾朦胧中准确地找到徐忠,把后半句话吻进了唇齿间。 “我会等你的。” 徐忠把她抱的更紧。 这个吻,又苦又咸。 第41章 如有战,召必回(2) 从徐忠应下任务的那一刻,谭宗南就开始着手办手续,一边安排基地那边归队的复审,一边联络徐忠原本计划年后入职的桐市公安局,商量推迟入职的事。 到了这种时候,宋以岚自己经营工作室的好处就发挥出来,她没心思回去谈项目,因为有以前的积蓄,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收益的事,干脆把整个工作室的春节假期延长,整日陪着徐忠。 徐忠的体检报告很快就出了,除了那颗子弹经过上次的移位后情况不太乐观以外,其他都是些高烧感染引起的指标变化。 雪鹰出征执行的任务向来速战速决,子弹的自发移位需要漫长的过程,客观上讲,徐忠的身体条件是符合归队标准的。 魏哲峰把体检评估结论传真到谭宗南那边,心里有些发闷。他知道,身体状况是最后一个能拦住徐忠的理由,现在这项审批也了结,意味着他已经非去不可。 “谢了。”徐忠也感受到这种气氛,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了。 “别谢我,谢你自己身体还算争气。”魏哲峰顿了顿,拿起开好的药和注射器,示意徐忠伸出手,呼了口气,才说,“出发前这些日子,你多来几趟,即便只是低烧,总是体温异常也会影响判断。还有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伤,虽然时间紧,但你尽量配合我,我尽力帮你解决。” 徐忠低低应了一声。 长久的安静,把时间都拉长了。 药水里安定的成分很容易地唤起徐忠的疲惫,他太久没有真正放松过自己,加上持续的低烧,精神一直不太好。 他却拉着宋以岚的手,不愿意就这么睡过去。 满地的阳光,暖洋洋的,转身看过去的时候,又有点刺眼。 “我这段时间都没事,可以天天陪你来。”宋以岚还在翻着徐忠的体检报告,“把伤养好,是不是胜算会大一些?” 徐忠愣住,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自从把出任务的事告诉宋以岚以后,她似乎自我调整得很好,如同多年来统筹项目进展一样,迅速对这段分别前的日子给出了最优规划。 她似乎又像从前那样,把自己包裹进坚硬的外壳里,用绝对的理智面对这个感情里的问题。 徐忠用没扎针的手半拥着她,哄道,“别担心胜算的问题。”他抬起头,少有的,挑起了尾音,“我还在基地的时候,胜算向来是百分百。” 宋以岚任由他抱着,没过多久忍不住也伸出手臂交叉搭在他背上,轻轻问,“这样会碰到伤口吗?” 徐忠摇头,背上的胳膊收的紧了,像要跟他融为一体似的。 又是磨人的安静,空气中却比之前多了些道不明的情绪。 魏哲峰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说,“嫂子你放心,这个我可以作证,徐队出任务比谁都稳。” 宋以岚点点头,可心里又比谁都清楚,穿行在真枪实弹里的时候,哪有什么百分百。 她从徐忠的怀抱中出来,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泪花。 又一次把体检报告展开,她开始一项一项地询问魏哲峰,每一个异常项有可能导致怎样的后果。 坚强的,冷静的,她把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有这样一段时间,徐忠每天下午到魏哲峰那里打针,宋以岚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 徐忠身体底子好,这段时间又完全配合地在养伤,身体指标恢复得很快,没过多久,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谭宗南那边的终审正式报批,徐忠很快收到了归队通知。 按理说,审核批下来,归队自然是越快越好。谭宗南到底还是考虑到他和宋以岚的情况,在通知上多批了一天休整时间。 临行的前一天,宋以岚做了满桌的菜,一言不发地提了两箱啤酒上来。 “你刚恢复一些,暂时还不能喝酒,那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到了这种时候,她心里都还绷着绝对理智的弦。 徐忠应下,却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 宋以岚一急,抢过他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说了你不能喝。” 胃里还是空的,她喝的又急,顺着消化道撩起一片灼热感。 她把徐忠的杯子倒扣在桌子上,开始给他夹菜。 宋以岚吃着喝着,嘴里聊得全是平日里那些话题,好像这顿饭的主题跟离别没有半点关系。 在超市的偶遇,kk的近况,甚至还有她读书时的故事…… 她说的多吃的少,多半是靠酒精填饱了肚子。 倒是很像他们第一次在大排档吃饭的情景。 也跟那天一样,到了后半场,徐忠把杯子正过来,给自己倒了杯酒。 宋以岚还没来得及拦他,一杯酒已经干了。 “宋以岚。”徐忠压抑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率先坦白了自己的情绪。“你信不信我,任务不会失败,不会有意外。” 宋以岚的动作一顿,嗯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信你。” 暖气吹的人轻飘飘的,情绪的门闸一旦开了口子,便开始汹涌地往外喷发。 “我其实也想劝你别等我,但人都是自私的。”徐忠又喝了一杯酒,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等我,好不好?” 宋以岚趴在桌子上,把整个脸埋进胳膊里。 她明明下定决心要笑着送他走,为了能让他不用担心自己,让他在枪林弹雨里没有后顾之忧。 忍到这一刻,忽然忍不住了。 “等不等你,决定权在我,你劝不住的。” 徐忠听出来,宋以岚哭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宋以岚极力压抑过的啜泣声。 “玩个游戏吧。”徐忠把她扶起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她脸上的泪。自私归自私,万一不顺利,他也不想误了她。“三个月为期,过了这个期限,就别等了。” 宋以岚脸色一变,眼里的泪停住,摇着头,有些语无伦次,“不玩,这个游戏不好玩……” 她看见徐忠的表情,觉得他不像开玩笑。 “你想都别想,婚姻申请都批下来了,政审也过了,你临阵脱逃,想都别想。” 一顿饭吃到深夜,从开始时谁都不愿提离别,到最后,还是把离别的气氛烘托到了饱和。 宋以岚喝的虽多,倒是一直计算着,没有碰到醉酒的底线。她又开了瓶酒,懒得往杯子里倒,就着酒瓶一口气干到底。 喝完以后,她把空掉的酒瓶扔在桌子上,不再管满桌狼藉,起身拉着徐忠往卧室走。 她喝了酒,又下定了决心,力气出奇地大,把徐忠拉进主卧以后,就流畅地上了锁。 “忠哥。”宋以岚拉上窗帘,开始解身上衣服的带子。 徐忠意识到了什么,在散乱的意识中找回了自我控制力。 他走过去想要拦她。 于情于理,这都是最坏的时机。 “以岚,”他抓住宋以岚的手,阻止她继续往下拉衣服的拉链,却被她一个挺身准确地吻住。 两个人身上铺天盖地的酒气恰到好处的相融在一起,她的唇间还有着女人独有的清香,一齐涌进徐忠的大脑。 宋以岚很快挣脱了她的手,双臂勾住他的脖子,顺利地把自己推到他怀里。 “以岚…”徐忠又叫她,怀里滚烫柔软的身体让他有些意识恍惚。 这回宋以岚应了一声,拉着他的手把她的衣服脱了,又去解他的。 “结婚的事,我答应了。”她停下来,直盯着徐忠的眼睛,没有半分的犹豫。“你要走,我也没拦你。是你先欠我的。” 他的双手撑在她耳朵两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身体,看着她再一次凑了过来。 风从前一直在流浪,直到与火相遇而起,因悸动点燃,因相爱愈演愈烈,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在耳边的厮磨声里度过一个绚烂的深夜。 “忠哥,”起伏中,宋以岚始终攥着徐忠的手指,颤抖着重复,“你答应我,你会回来的。” 一个三月为期,令她最后的理智也瓦解了。 她决定用自己的方法逼他。 热烈的火在风中滚滚而起,掠起所有的痛苦的封闭,烧光所有的理智,令迸发的情绪无路可退,在停住的时间里烫住一个关乎于未来的承诺。 “我答应你。”徐忠眼圈也红了,生平第一次,把任务里最坏的结果从计划里抹掉了。 “我不会死,”他把承诺说得明明白白,连那个谁都不愿意提的字眼也不避讳了,“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第42章 如有战,召必回(3) 徐忠订的是第二天一早的飞机,他不忍心叫醒身边的宋以岚,俯身在她的睡颜上留下一个吻,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 他没有行李,连托运也不用办,一个人走的轻快。 上了飞机,给宋以岚发了条短信。 【已上飞机,早安】 语气就像他不过只是普通的出差。 飞机降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机场离基地还有一段距离,为了节省时间,徐忠凑合着吃了点飞机餐。 他没有胃口,看荤菜觉得过于油腻,只拌着土豆丝和手撕包菜吃了些米饭。 飞机餐没什么味道,徐忠的口味向来不挑,他们出任务带的便餐也是差不多的口感,吃了那么多年,应该早就习惯了。 吃了一会儿,他放下筷子,暗暗评价了一番:米饭硬邦邦的,土豆丝切的太粗,手撕包菜放了太多的醋…… 徐忠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想起每次宋以岚下厨的情景。 宋以岚会花很多心思在烹饪上,她常说厨房最能体现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从色泽口感甚至到摆盘,她的菜就像是从餐厅原封不动端回来的。 刚开始徐忠总会说她浪费时间,渐渐也开始享受进去。 连他的胃口竟然也被她养的有些挑剔了。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几下,徐忠拿起来,看见是宋以岚的短信。 【嗯,早点回来,在家等你。】 徐忠看着短信,无声地笑。这段时间温馨琐碎的相处就像一团火,烤得他心里暖洋洋的。 谭宗南安排来接机的人是齐皓,那小子听说徐忠要归队出任务比任何人都兴奋,自告奋勇揽下这个接人的活,早早就到了机场等他。 “徐队!”齐皓老远看见他。 徐忠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听见他说着,“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你走这几年,大家都很想你,一中队拉练的时候喊的号子都是你留下来的……” 徐忠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齐皓看着徐忠眼睛,压在心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像是已经全都得到了回应。 徐忠的瞳色偏黑,很难让人猜到在想什么,但此时的眼神却坚定幽亮,昭示着坚硬的内心,和齐皓前几次私下里见他都不同,又一如几年前那个沉稳骄傲的徐队长。 “嫂子最近怎么样?我听老头说,你们结婚申请批下来了?” 齐皓不擅长沉默,没过一会儿,又按耐不住心情开始闲聊。 “嗯,这次结束以后回去就办手续。”徐忠大方地承认。“在御城的事,还要谢你。” “别啊,你跟我见外,太恐怖了。”齐皓嚷嚷着。“这次任务啊,除了你和我是固定的,剩下的老头都没定呢,就等你回来亲自挑人。” 徐忠瞥了他一眼,“你是固定的?” 齐皓没正面回答他,“我跟你配合最默契,不挑我挑谁啊。” 徐忠笑了一下,略一思索,竟然真的给了个答案,“比如程阳,比你稳多了,带着省心。” “不是……徐队你真的假的?”齐皓有点急了。 “不过你倒是也能凑合用,带你也未尝不可。”徐忠看向窗外,嘴角含着笑。 他们的基地建在大山里,从刚上山的入口就开始设有军事关卡。齐皓是从军区批了假直接开来的车,不是基地熟悉的牌照,外面又看不到他们基地的出入证,被执勤的战士拦下了。 齐皓按下车窗,眼神微挑,笑嘻嘻地,“兄弟,没带出入证,刷脸行不行?” 以齐皓那个张扬的个性,基地里少有不认识他的人。 那小战士自然也认识他,却突然来了兴致存心闹他,故意说,“不好意思,不认识。” 齐皓笑得更开,眼神里多了几分狡黠。他侧了侧身,眨巴着眼睛,问,“不认识我正常,认识这位么?” 那战士顺着他的手看向副驾驶的位置,看见里面的徐忠,一下子愣住了。 “队长…” 他回过神,下意识立正站直,朝徐忠敬了个礼,像是僵住了,迟迟没有礼毕。 “嗯,小唐。”徐忠回礼,把齐皓手里的出入证递出去,目光平和,“行了,放下吧。” 小唐点头,却依然挺直地敬着礼。 齐皓也觉得动容,他摆了摆手,掩饰地跟着说,“我们该走了,你放下吧。” 然而等到他们的车一路开向山里,每每回头都还能看见入口处的身影,始终向着他们的方向,直到渐渐模糊在视野里。 车一路开进基地大门,却没有进停车场,而是直接去了操场的方向。 一中队全体正列队站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徐队长。 齐皓把车停在一边,跟着徐忠下了车,自觉地跑进了队伍里。 徐忠一身纯黑的便服,站在清一色的迷彩作训服前面有些突兀,却因为他挺拔的身姿和眼神,又莫名地和谐。 等到齐皓站好,队伍里有人小跑着出列,在徐忠面前站定,敬了个礼,“雪鹰特种大队行动一中队全体集合完毕,应到53人,实到53人,请队长指示!” 徐忠回礼,等他小跑着回去,扫视整个队伍,笑了一下,“都比以前结实了,看来基地伙食有长进。” 他顿了顿,知道他们想听什么,看着队伍里一个个热烈而真诚的眼神,缓缓开口,“上次走的时候,没跟大家正式道别,大概是预料到了那不是终点。” 他声音提高了一点,因为说得缓慢而显得尤为庄重,“共和国赋予我们的这个身份,它带来很多权利,同时也不可分割更多的义务。有热血,有信仰,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雪鹰,这同时也意味着,只要共和国有需要,雪鹰将永远待命。” 徐忠站得笔直,迎着风和阳光,挺拔的身姿透露着坚定与无畏,“为这个,我回来了。” 队伍里已经有人眼角湿了,他们这批特战队员大多都是徐忠一手带出来的。从新训选拔、第一次跟任务、到后来在枪林弹雨里成长,一步一个坑地走来,领头的永远都是徐忠。 徐忠对他们而言,是队长,是兄弟,更是犹如精神支柱般的存在。 “无论将来我身份如何,我会永远关注着你们,永远对大家保有绝对的信任和期待。” 操场上安安静静的,连风都变轻了一些。这里是共和国最神秘的部队,他们执行着这个时代最危险的任务,可徐忠放下曾经的心结回到这里,只觉得无比的自在安心。 他的目光平和而纯粹,那里面藏着锋利凶狠的本能,也有潇洒无畏的坦荡,以他那与生俱来不卑不亢的姿态,重新迎接了过去的自己。 徐忠在基地停了两天,按照以往年终考核的标准走了一趟各个项目,又去射击场领了三百发子弹,固定靶流动靶近点远点全都打了一遍。 这些,原本是深刻在他身体里如同心跳呼吸般的技能,即便有近三年没有碰过,也熟悉得很快。 在大队关于编队人员的最终审批下来之前,谭宗南带了个人到射击场找他。 “阿忠。”那人背着把枪,把手伸到徐忠面前。 “辉子!”徐忠惊喜,走过去握住那双手,手臂往前带了带,和他拥抱了一下,“好久不见了。” 孔文辉是和徐忠同一批进雪鹰的队员,最早和徐忠搭配的狙击手,也是国内在役军官中当之无愧资质最高的狙击手之一。几年前因为组织需要调转南海支援建设海陆特战队,后来被特批留在了那里。 “用两瓶茅台跟老刘把小孔借来了,也不知道划算不划算。”谭宗南笑着,却完全没有抱怨的样子。 “两瓶茅台算什么,明显你赚了他赔了。”孔文辉笑得灿烂。“不过最吃亏的还是我,大老远跑任务,好处还都让刘将贪了。” 最令人动容的不过就是这样的故事,徐忠带伤坚持归队,孔文辉远道而来接下任务,就连原本已经调转二线等退休的谭宗南都事事亲力亲为……仿佛这边一声号令,即便有再多的困难,他们也会从四海前来赴约,为的不仅仅是当年的誓言,还有贯穿此生的信仰。 “走的再远再久,终归还是觉得家在这里。”孔文辉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不由自主地感慨。 徐忠笑了一下,指着他胳膊上海陆的袖章,“被你们海陆的刘将听见,他该打人了。” 孔文辉挑了挑眉毛,手握成拳,锤在徐忠肩膀上,“徐队长注意用词,是‘他们海陆’,‘咱们雪鹰’。” 在基地这两天,他除了必要的睡眠和吃饭时间,基本都泡在训练场上,总想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另一方面,关于烈虎的情报整理也在他脑内不断推敲渐渐成型。 身体和思维,他都把自己逼得很紧。 直到坐上飞往东北的飞机,才终得放松一会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徐队坐这儿,可让我好找。” 耳边的声音把徐忠从漫天飘着的思绪里拉了回来,他睁开眼,有点惊讶。 “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他的工作关系已经转到军总院,即使军籍还在,也不会调派这样的任务。 魏哲峰把座椅的角度调了一下,“就允许你带病归队,不允许我上门出诊?”他得意地笑了笑,“老谭让我来的。你三年前的伤对雪鹰现任的队医是保密状态,不好让他们跟队。” 他观察了一下徐忠的状态,“最近没发烧吧?” “没有。”编队多了一个人,徐忠下意识地开始思考怎么调整的作战计划。 魏哲峰点点头,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摸出个丝绒的封袋。“昨天嫂子来医院找我,问我有没有途径联系上你,让我把这玩意转交给你。” 徐忠接过来,打开封袋,看见里面是一根细长的红线,目光变得有些温柔。 “嫂子从庙里求来祈福用的,戴着吧。” 魏哲峰说完,看见徐忠已经把红线绑在了手腕上。他原以为这样的点缀在徐忠的手上多少会有些突兀,如今看来,竟是莫名地相搭。 徐忠喝了口水,感受到飞机开始起跑,他摸着手腕上的红线,突然很想听一听宋以岚的声音。 他从兜里摸出已经关闭了的手机,看着漆黑的屏幕上映出自己,眼底闪着一点笑意。 第43章 如有战,召必回(4) 任务前期的情报工作由谭宗南亲自跟踪,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了国境线附近的丛林里。 他们先飞到最近的县城,与当地的武警部队汇合,一边蹲守一边商议行动的细节。 跟烈虎第二次交锋,徐忠每一步都走得尤为谨慎,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把这么多队员的安全当作儿戏。 烈虎的窝点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隐秘,是个藏在丛林深处不小的房区,四周围着高高厚厚的围墙,里面建了几栋三四层的小楼,正中间才是一间稍矮的别墅。每个月仅有一批从北面入境的军火短暂在他们手上保存,很快再转到像鹿爷那样的下家手里。 前方的情报还在不断地更新,雪鹰也在那片丛林多次实地考察,在窝点附近安装了军用探头,24小时监控周围的情况。 一个月后,确凿的信息累积出的证据链终于与实地考察结果吻合,结果显示两天之后的交易日是最佳的行动时机,徐忠模拟推演了几次,都达到行动的要求。 夜幕渐渐拉下来的时候,他们和武警部队抵达了预定地点。武警部队在丛林里设了三个包围圈,中间是雪鹰的突击小队。 徐忠看了一眼离他不远的齐皓,点了点头。 齐皓心领神会,手里的噼里啪啦操作了一会儿,把方圆十公里的电磁信号都屏蔽掉,只维持他们队内的联络频道。做完这一切,他冲徐忠比了个ok的手势。 徐忠点头,弹了弹耳麦,“辉子。” 孔文辉在房区附近挑了一处视野不错的高地,架好了枪,回道,“狙击手就位,C区视野百分百。” 徐忠应了一声,把无线电切回公共频道,“爆破手准备,预定位置起爆,行动。” 有人影借着夜色接近围墙,半分钟后,火光直冲上天空,房区西北方面的围墙被炸开一个破口,无数碎石和尘土铺天盖地地砸下来,被冲击波带起更大的动能,似要把人掀飞。 徐忠没有半分犹豫,迎着烟尘带头从破口冲进了房区。 里面的人被这声巨响惊动,他们这些人,刀口舔血这么多年,练出了敏锐的反应力,然而不管是射击准度还是自我保护,对上多年魔鬼训练的雪鹰,终究还是差了点。 子弹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可言地射过来,徐忠借着楼体的掩护往最中心的别墅跑,机枪手在他们前方打出一片灼热的安全区。 不同的枪声密集地响起,最内圈的武警也在提供着火力支援,房区已经乱成一片,徐忠没精力管其他人,压着枪放倒面前的武装分子,直冲向属于自己的目标。 齐皓扔了两枚□□登上旁边的那栋小楼,程阳比他更先冲进去,把可能的威胁一一放倒。 齐皓到了楼顶,找到离别墅最近的位置,开始启动电磁扫描仪。 “队长,人在三楼左边第二个房间。”扫描仪下能看到楼内的绝大部分情况,齐皓猫在楼顶的角落里,这里算是一个视觉的死角,他是安全的。 他几乎不眨眼地盯着扫描仪下的情况,头也没抬地对程阳说,“你去支援队长。” 徐忠从别墅的后面绕过去,枪被他稳稳地端在手里,他转过身,贴着墙倒退着走,目光直盯着对面二楼的一个窗口。 直觉告诉他,那里有人。 没过多久,黑影在他判断的位置露头,他迅速抬枪,视线与准心重叠的瞬间按下扳机,火光在枪口一冒,他利索地收枪回身,知道自己打中了。 “有狙击手。”齐皓的声音在频道里一跳。 徐忠的脚步一慢,“什么位置?” “B区蓝房子楼顶。” “视野不全。”孔文辉瞄了一会儿,近点的障碍太多,他有心无力,只能把火力继续用在远程牵制上。 徐忠回头看了一眼蓝房子的位置,快速下了命令,“程阳摸过去,西南方向上楼,陈兴宇东北方向包抄。齐皓盯着别墅的目标,别让他跑了,必要时叫机枪手支援。” 他从别墅的一侧退出去,稍微起跑,在塑料管道上借了把力,爬上小楼的阳台,看见了楼梯的位置,往里面扔了个震爆弹。短暂地停顿后,他从窗户跳进去,从楼梯上到顶楼。 里面过于安静,倒让他觉得诡异,他更加谨慎,小心地摸到天台的门口,推门的前一秒,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的声音,他意识到门外发生了什么,回身飞扑到地上。 轰地一声,榴弹在他几米远的天台炸开,即使隔着天台的铁门,也能感受到巨大的冲击波。 “队长?!”耳麦里跳出几个不同的声音。 “没事。”徐忠站起来,灼热的气流烫的他身上火辣辣的,他推开已经被炸得变形的铁门,凭直觉打中了门后的武装分子,往蓝房子的方向架起枪。 程阳和陈兴宇到了楼顶,程阳抬手在耳麦上弹了三下长声信号,最后一下,行动! 二人同时从两个方向瞄准了那个狙击手,他反应倒是不慢,临倒前竟然开出一枪。 “程阳!”陈兴宇一惊,忙去扶他。 中弹的位置是大腿,算不上危险,程阳显得很冷静,不忘向徐忠汇报结果,“狙击手已被击毙。” “趴下别动,用枪把狙击手的帽子顶起来。”徐忠还在寻找目标,他记得很清楚,烈虎的内部训练偏向早期雇佣军的风格,狙击手没有观察手保护,而是安排远处的另一个枪口盯着,意味着一旦狙击手被人包抄,会有另一个枪口把击毙者拿下。 一命换一命的打法。 枪声从西边传来,陈兴宇用枪口顶起的帽子瞬间被打穿。 徐忠顺着枪声找到了那个人,火光一闪,徐忠站起来,“可以了,起来吧。” 黄雀用假蝉引诱,捕到了真螳螂。 徐忠收起枪沿原路返回,贴着墙角摸回别墅外面。 “各组汇报进展。” 枪声和各种破坏声有减缓的趋势,但谁也没有真的放松一些,他们的最终目标还在别墅里面。 各组按照预定计划执行得很顺利,除了程阳腿部中弹以外,没有其他实质性的战损。 频道里静了一下,接着是陈兴宇的声音,“队长,我到了。” “狙击视野跟着我。”徐忠给出新的命令。“兴宇从东边上去,跟我去三楼,C组清场,D组守好出口,行动!” 徐忠依旧从别墅外面借力跳上二楼的阳台,这回他没有往里面走,借着管道的缓冲又上了一层。 陈兴宇从走廊的另一头上来,和徐忠在中间汇合。 “没有人,都是空的。” 徐忠点了点头,耳麦里传来齐皓的声音,“右手边第三个房间。”他有些急,“有人质,他们有人质!” 陈兴宇也听见了,心里一凉,下意识看向徐忠。 “辉子。”徐忠把声音压得极低。 “视野允许,三个人质围成一圈,被六个人用枪抵着。”孔文辉盯着瞄准镜,“如果中间那个人是烈虎,我一枪做得到……”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 徐忠也明白,这种形势下,如果说开门的瞬间他和陈兴宇可以解决掉两个,孔文辉和他的副狙解决掉两个,仍然还有两个人可以在他们重新瞄准的空档里击杀人质。 房门的宽度只能允许两个人在待命状态,而从外往里的打击除了狙击作业意外都难以保证精度。 但不管什么任务,都不能以牺牲人质为代价去考虑战术。 他沉默一会儿,做出了决定。 “你在外面等着,把人质接出去。”徐忠把自己的枪拉上保险,扔给陈兴宇。“务必保证他们安全撤离,我尽可能给你争取时间。” “队长你这是……”陈兴宇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整个人都慌了。 “我去把他们换出来,先保证人质的安全。”徐忠强调了一遍,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对着通讯麦说,“各小组注意,原地待命,临时指挥权由孔文辉接管。” 孔文辉听到这话也明白了他将要做什么,他把频道切到对徐忠的单线,“阿忠!” “没有别的选择了。”徐忠的声音依旧很冷静,听得出来,他已经衡量好利弊。 “这么多年没打配合,信不过我了?”他笑了一下。 孔文辉张了张嘴。形势严峻,他们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他考虑着,没继续拦徐忠,“注意安全。” 门开的瞬间,许多个枪口一齐瞄准了徐忠。 徐忠把手摊开,前后转了转,往里面走近了一些。 “就这么僵着,你们累,我们也累。”他暗暗观察着屋里的人,“这几个人是普通大众,绑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给放出去,换我做人质。” 中间那人冷冷一笑,“怎么,徐队长救不出人,开始考虑自损了?” 徐忠摇头,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似乎并不受被枪口所指的影响,倒是给足了他们考虑的时间。 “考虑得怎样?”觉得差不多了,他抬眼,颇为诚恳的问道。 “留着他们三个,算是底牌,而换成你,只能是更危险的□□。这对我们实在不划算。”那人冷着脸,徐忠的能力他是清楚的。 徐忠皱起眉头,“底牌?” 他目光里乍起浓郁的不快,眼神锋利如刀,竟然看出许多冰冷的杀意。 “三年前我身份特殊,要顾忌的太多。要人质安全,要犯人活口,要证据完整。”他语气极硬,眼里流动着令人胆寒的愤怒。“今天不同,我不再有那样的身份,也不想再考虑什么人质安全和犯人活口。” 徐忠偏过头,随意地指着跪在地上害怕到发抖的人质,语气生硬,“他们生或死,与我何干。” 第44章 如有战,召必回(5) “徐队长舍命,不惜用自己来换他们,却说他们的生死与你无关?”即使这样说着,但看徐忠的反应,好像真的不在意人质的死活,烈虎也有些慌了。 “我来,不是为了救谁,也不是为了任务,是为我自己跟你的恩怨,为我三年前惨死在你手上的兄弟。” 以往执行任务的时候,徐忠习惯于把个人情绪隐藏起来,不能有喜恶、更不能有源于自我的仇恨和怜悯。他杀过的人沾过的血,从来都只为任务书上的白纸黑字,审判者从来都不是自己。 而这一刻,他抬起眼,透黑的眸子正对上烈虎,故意放大了源自他个人的恨意。 “或者你先帮我解决他们三个,没有了目击者,我也好堂堂正正跟你打,” “你在威胁我?就凭你单枪匹马,连把枪都没有。”烈虎仍然对他的话留有怀疑。 徐忠一笑,伸手指了指烈虎手边的杯子,翻转手掌使得掌心向下,“你那杯子不错。” 话音刚落,只见杯子瞬间炸开,落了一地碎片,而他们甚至连枪声都没听见。 静谧的夜里,超音速子弹在消|音器的作用下,无声无息,如同鬼魅,差人性命。 “我这个前队长的命令多少还是有点分量的。”徐忠见他仍在犹豫,开始动手拆身上的装备。 榴弹,烟雾|弹,还有军刺和匕首…… 等他把武器装备卸完,对着窗口双手向外推,做了个手势。 孔文辉在瞄准镜里看到他的信号,下达了全体撤退的命令。 “我的诚意和筹码都在这里了,我能为他们目击所做的让步也到此为止了。”徐忠从地上捡起杯子的碎片,拿在手上观察。“要么,先杀了这三个碍眼的,我们堂堂正正打。要么,听我的建议。” 外面整齐的撤退脚步声终于使烈虎开始动摇,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跑过去按住徐忠。 徐忠也不反抗,就这么任他押着,瞥了一眼还有些发懵的三个人质,冷冷地,“你们三个,还想接着看?” 那三个人终于回神,头也不回地往外跑,正遇上外面留守的陈兴宇,带着他们往外围武警部队的驻扎地撤退。 “我要三辆车,半小时内停在我楼下。” 徐忠答应着,把命令转述给孔文辉。等到人质撤退的时间差不多了,他微微挺直了身体。 烈虎坐在一边,用徐忠的身体挡住窗口的方向。 越是安静的夜里,越给人一种未知的恐惧。 咣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贴着窗户的上沿飞了进来。 徐忠迅速闭上眼,随之而来的刺眼闪光仍然照的他眼前一片血红。他有所准备,于是最快恢复过来,趁着押着他的人被强光闪的略微脱力,敏捷的身体从窗口一让,迅速给孔文辉让出一个狙击位。 风声在耳边打了个旋,徐忠看见子弹打中了烈虎。 然而他接下来的处境更为凶险,闪光|弹的强光持续到此为止,有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 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他猛地发力,挣脱了按着他肩膀的人,往前一跳,扑倒离他最近的人,飞快地制住他拿枪的右手,流畅地起身,用枪托磕在他脑后。 几乎是同时,枪声又起,这一次没有消|音器,巨大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涨,他眼前突然一黑,撑着手边的桌子才没有跪倒,咬着牙架起刚抢来的枪,争分夺秒地扣动扳机。 狙击手的子弹跟着他的枪声,一发接一发地点上每一个人影。 …… 枪炮连天以后,又是最深的寂静。 徐忠跪倒在地上,甚至没力气回忆自己究竟中了几弹。 他小心地调整着呼吸,对抗正在消散的意识,一只手努力贴在身侧,摸到了针管状的强心剂。 他用牙撕开包装,拔掉针头外面的封口,给自己扎了一针。 “阿忠,撑住!我们马上到!”耳麦早已掉落在一边,但许是孔文辉情绪过于激动,声音高涨了不知多少倍,徐忠竟然听到了。 从决定把人质换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过自己的这种结局,无关于值还是不值,他都只能选择这样做。 他的目光下移,看见手腕上被血浸透的红线变得暗红,正往下滴着鲜血。 视野已经变得模糊,大片的黑雾遮住了眼前的大部分光景,只有那一道醒目的红,带着一份承诺,深刻在他脑海里。 他答应过宋以岚,会活着回去。 他没力气像孔文辉那样提高声音,只能低下头,尽可能凑近通讯器,嗯了一声。 外面的风大约是停了,空气里安静地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的身体不住的颤抖。本能的求生反应使他对氧气的渴望被放得极大,然而每一次呼吸牵动起割裂般的剧痛又让他不得以分出精力调整呼吸的节奏。 枪伤激起的疼痛已经连接成片,徐忠有些分不清具体的中弹部位,只知道大量的鲜血疯狂地往外涌动,在他手边积攒起一片鲜红。 时间像是被按下静止键,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强心剂发挥了作用,暴增的肾上腺素终于给他争取到一些力气。他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小心地靠在一边的桌子上,颤抖着摸索止血胶。 疼到了极点,疲惫到了极点,血肉的撕裂一刻不停地刺激着神经,疼得他视野涣散。 他撕开包装,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耐着心等眼前的黑雾略微散开,终于看见伤的最重的那一处,左腹靠下的位置,没有防弹衣覆盖的地方。 大量失血带来的反应很快就会完全夺走他的意识,他已经没时间按照队内训练的流程处理伤口,只能把手里的止血胶按在鲜血涌动的地方。 身体猛地一抽,饶是徐忠那样坚硬的意志,也压抑不住低哑的气声,从喉间挤了出来。 感染与否已是后话,他想要活下来,他必须活下来…… 宋以岚停下手头的工作,看见窗外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徐忠走后,她恢复了工作室的运营,还有对何氏的追踪调查。 她心里压了太多情绪,靠着没昼没夜的工作才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 她把李兰珍的遗产盘算清点完,跟宋以峰商量过后,拿出他们认为合理的部分给了家人,算作这些年的补偿,剩下的部分全捐了。 这期间舅舅带人来闹过几次,无一例外被她叫来的保安挡了回去。 她习惯了冰冷地对待人情世故,能避免没必要的心软,也就能减少这类的纠缠。 李兰珍被绑架的案子不出意料又被何氏压了下来,尽管她手头的证据足够指认鹿爷与何子杨脱不了干系,她仍然没有立刻把证据交出去。 她虽然不清楚徐忠任务的细节,却明白整件事牵扯很广,鹿爷、烈虎跟何子杨甚至何修国之间的事,包括徐忠的过去,牵一发动全身,她不能贸然开了这个头,把徐忠的任务结果置于被动。 况且Alan帮她把手头的证据全部整理归档,他们已经有跟何氏法庭一战的底气,也不急在这一刻。 “你把这些存好,等你所说的时机到了再拿出来。”见她还在沉思,Alan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想什么呢?” 这一个月以来,宋以岚的反常实在太明显。 她只要一闲下来,要么看天,要么看手机,眼神定在某一处,就不再动一动了。 Alan认识宋以岚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跟你的灵魂伴侣吵架了?”Alan想起宋以岚曾这样形容她跟徐忠的关系。 宋以岚眼前一晃,回神了,却没听见Alan刚才问了什么,“啊?” “我说你的灵魂伴侣,吵架了?” 宋以岚收回眼神,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系着一根和徐忠一样的红线,是她特意去杭州灵隐寺求来的。 听说那里求人平安最灵,她买了机票专程往寺里赶。早上落地,排队花去了整个上午,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坐着最早的航班赶回来,从机场打车直奔魏哲峰的医院。 生怕联系得晚了,徐忠已经上了战场。 宋以岚从前并不信佛,只是在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刻,总想要做点什么,找到些抓得住的精神寄托,她才能安心一点。 “没吵架。”宋以岚摇了摇头,一笑,“他出门办点事,等他回来,我就要嫁为人妻了。” Alan看出她眼里复杂的情绪,意识到了什么,“有危险?你怎么不拦他?” 沉默过后,宋以岚说,“我爱一个完整的他,连同他眼里的热血和心里的信仰,他不用为我收起这些。” “你就不怕……”Alan想起宋以岚这一个多月来的反常,话到嘴边又问不下去了。 宋以岚不语,重新转头看着窗外。 怎么可能不怕?从分开的那天开始,她已经连续在凌晨惊醒。 梦里是战火连天,尸横遍野。她跪在地上,一个个去翻找军牌,辨认那些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里,哪一个是徐忠。 孔文辉把狙击|枪背在身后,下达了救援的命令,自己也跟着使了全力往房区跑。 通讯器里徐忠的频道还在亮着,传来那边杂乱的喘息声,虚弱至极却又想保持意识不昏过去,拿意志力消磨得极为辛苦,偶尔蹦出一两声无意识地低呼。 跑到一半的时候,耳边的安静突然更加纯粹起来,再低头,徐忠的频道已经灭了。 他心跟着一颤,“A组再快一点!” 他脚下生风,恨不得能瞬移过去。 “孔队,里面没人。”A组最先到了房区,把别墅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净,没见到任何人。 “齐皓!”孔文辉咬着牙,“电磁扫描,红外扫描!” 齐皓两台设备一起打开,双手颤抖着输入命令。 结果是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孔文辉也终于冲进别墅,他看见挨着窗口的地方留下大片的鲜血,再旁边,是五具尸体。 烈虎没死,他和徐忠一起消失了。 孔文辉双眼通红,一拳锤在窗户的边框上。 “辉子……”频道忽地一跳,是徐忠发颤的声线,“撤退……快…” “阿忠!阿忠!” 然而那边再没有回应,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啪地一声,通讯彻底断了。 孔文辉忍着发酸的鼻子,调整好对内通讯,“全体注意,用最快的速度撤离房区!” 他压抑着汹涌却无处宣泄的情绪,优先选择了对徐忠命令的无条件信任。 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只花了不到半分钟就已全部撤离,然而就在他们刚离开房区的时候,听见身后一声震耳的爆炸声。 火光卷着各种碎片瞬间吞没了整个别墅,带起的冲击波使得旁边的三座小楼都未能幸免。 自毁式引爆。 第45章 一诺生死(1) 宋以岚恢复了自己坚持多年的生物钟。 她不到六点就早早地醒来,下楼晨跑三十分钟,然后洗了个澡,用牛奶泡了些麦片解决掉早餐,端着咖啡走进书房。 她把咖啡放在桌子上,从笔筒里抽出个纯黑记号笔,往台历上划了一道。 自从徐忠离开以后,她过一天划一天,倒不是真要执行他口中的三月期限,只是这样颇有仪式感地盼着,就像真能缩短他的归期似的。 她一面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究竟哪天回来,一面又控制不住地梦见连天的炮火。 到如今,台历上划满了一页,她即便发狂般地用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填满,也避免不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安。 Alan说她这样下去容易逼垮自己,她听他的意见,给自己放了个久违的小假。 房子里空荡荡的。 以前她一个人住了近十年都不觉得什么,徐忠这一走,像是把家里的烟火气都带走了。 她撑着窗台,一个一个地数从单元门走出来的人。有健步如飞的上班族,有牵着孙子嘴里念念有词的老人,还有拌嘴的情侣…… 宋以岚观察了半天,终于明白家里的空荡感来自何处。 是她的心空了。 又看了一会儿,过了早高峰的时间,从单元门里走出的人越来越少。 宋以岚觉得无聊,起身开了广播,准备听一听今天的财经新闻。 她一点也不关心实时的财经热点,只想给房子里增加点声响,才不至于静得过分,让她陷入更深的胡思乱想里。 手机突然响起来,宋以岚吓了一跳,意识到什么,猛地起身去拿手机。 宋以岚怕错过徐忠的任何消息,把跟他有关的人全部设置了特定的铃声。 铃声一响,她就能知道是不是他的消息。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魏哲峰。 她的心砰砰直跳,几乎提到了嗓子口。 任务结束了? 为什么不是徐忠直接联系她? 是号码不方便临时借了魏哲峰的手机,还是……人不方便? 她深深呼吸了两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按下接听键。 “嫂子。” 电话那头是魏哲峰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让宋以岚的心又沉了几分。 “他呢?”宋以岚的手指有些发抖。 那边魏哲峰似乎犹豫了一下,“你在家吗?我到楼下了。”他清了清嗓子,“还是当面说好一些。” “在,”宋以岚紧张地有些迟钝了,“你上来吧,我等着你。” 宋以岚泡了壶茶,忐忑不安地等着门外的动静。 她实在坐不住,在茶几上摆了些甜点和水果,正要再准备两杯咖啡备用,魏哲峰已经到了。 “嫂子。” 宋以岚拉开门,看见外面站着穿便装的魏哲峰。 没有穿军装,手上也没抱着黑白的遗照或是国旗什么的。 她稍微放心了一些,转念又想,她和徐忠的结婚手续还没办完,即使真出了什么事,那些东西也送不到自己这里。 不过短短两秒,她的心又提起来了。 “他呢?”宋以岚重复了一遍电话里的问题。她想不了别的,只想问问徐忠到底怎么样了。 魏哲峰走进去,关上门,理了理情绪,说,“嫂子你先别激动。” 宋以岚一动不动,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魏哲峰低下头,眼底是一片深沉的颜色,“任务结束了,三月二十到今天,没有徐队的消息。” 宋以岚有些冲动,她抓住魏哲峰的胳膊,问,“什么意思?没有消息是什么意思?” “任务接近尾声的时候,目标区域爆炸,徐队跟着失踪了。”魏哲峰咬着牙,不敢看宋以岚的眼睛,“我们的人都没撤离,又增派了人手过去24小时搜寻,暂时还没找到徐队。” 宋以岚心口一窒,嗓子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刚看过日历,三月二十到今天,已经一周了。 “还……还活着吗?”她目光失了焦点,身体有些发抖。 魏哲峰不忍回答得太残忍。徐忠中了两枪,又跟着烈虎一起消失,经历这处境未知的一周。 很多时候连他都不敢想徐忠是否还活着。 “会好的,他是徐队,总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的。”他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宋以岚勉强没让自己情绪失控,跟着他应和,“他答应过我,会活着回来的。” 她说不下去了,等烫热的泪滚落在脖颈间,才含糊地接着说,“他还从来没失约过。” 军方还没停止对徐忠的搜寻,但重伤失踪超过一周,还能回来的几率有多少,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没人愿意放弃。 魏哲峰把该交代的情况说完,开始安慰宋以岚,“雪鹰有自己特制的军牌,每一个上面都有定位系统。徐队那块牌子,我们卫星定位搜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反倒是好事。” 宋以岚茫然地抬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 “普通的爆炸毁不了军牌,完全搜不到,意味着徐队一定在别的更安全的地方。” 这回宋以岚终于抓到了几个字眼,她含着泪,问,“既然在安全的地方,为什么找不到呢?” 魏哲峰原意是想安慰她,被她这么一问,说服力就很有限了。 宋以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沉默着移开了视线。 “你回去忙吧,”宋以岚轻轻地说,“谢谢你,专门跑这一趟。” 不管她有多少情绪,旁人总是无辜的。 任务是徐忠自愿去的,也是她心甘情愿放他走的,结果好与坏,都是他们该接受的。 她顿了顿,尽量控制着情绪,佯装轻松地补充,“如果有新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凌晨、深夜都没关系,我等你电话。” 话说到这个程度,魏哲峰也听出了送客的意思。他理解宋以岚想一个人静一静,只好说,“你放心,我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你。” 他看着宋以岚的状态,又有点担心,“嫂子你千万保重,等着徐队回来。” 魏哲峰走后,房子里空荡感更甚。 临近中午,阳光透过窗户打进来,照的地上一片明晃晃的。 宋以岚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像是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 她拿起手机,迫切地想跟人说说话,来回翻找了几遍,却觉得没有一个能理解她心情的人。 散乱的思绪从与徐忠的初识开始,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还有以前没怎么注意过的微表情,像过电影似的,不停地在她眼前回闪。 那时候她想尽了办法跟他搭上关系,甚至不惜把寄养在宠物中心的kk都接回来了。 她想起kk,决堤的情绪忽然找到了出口。 应该把kk接回来,接回家里陪着她。 宋以岚想不了别的,机械地抓住最后的这点判断力,从茶几上拿起钱包钥匙就往外走。 kk还在天成宠物管理中心,宋以岚前后来过几次,对路线比较熟悉。 她把车停在路边的车位里,解开安全带,手刚刚碰到开车门的地方,又缩了回来。 一路开着车窗,被冷风吹着,宋以岚总算有些清醒了。 把kk接回去又能怎么样,徐忠不在,家里还是一样清冷。 他的任务成谜,她甚至连徐忠最后在哪里出现都不能知道。 北方还是南方? 比桐市更热一些,还是更冷一点? 他万一真的回不来,她连最后的念想都无处托放。 宋以岚趴在方向盘上,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过去二十几年的经历已经把她磨砺得足够坚硬,工作上雷厉风行,生活上坚强独立,很少把个人情绪寄托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可认识徐忠这短短几个月,宋以岚已经为他把喜怒哀乐都尝遍了。 喜是从未有过的至喜,哀也是不曾体验的极哀。 宋以岚思绪乱糟糟的,也丢了时间观念,再回神时太阳都落山了。 往旁边看,天成宠物管理中心也已经下班,kk是接不成了。 一天没吃东西,又累又饿,却提不起什么精神,也没有食欲。 她重新发动汽车,径直回到家,把手机电脑全都关掉,自己锁在屋子里,倒头大睡。 她睡一会儿,起来强迫自己吃点饭,无所事事又回到房间继续睡。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再次接到魏哲峰的电话。 心悬着太久,她都有些麻木了。 “中央那边的意思,要停了卫星定位。”电话里,魏哲峰斟酌着语言,“搜救的武警也撤回来一批,你做好心理准备。” 挂了电话,宋以岚才慢慢回味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浑身冰冷,哆嗦着翻通讯录,找到了谭宗南的电话。 等那边刚一应答,宋以岚问,“你们要放弃忠哥了,是不是?” 谭宗南愣了一下,声音沉稳,“你放心,卫星的事我继续争取。至少雪鹰不会放弃他们的队长。” “卫星运转,是不是要很多钱?”宋以岚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谭宗南不明白她的意思,倒也没否认,“运行成本的确不小。” 宋以岚声音一提,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需要多少钱,这个钱我出。” 她这些天过得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徐忠的样子。 徐忠生死未卜,她倒宁愿自己是他的战友,在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搜寻他的影子。哪怕把那片土地一寸一寸地翻起来,哪怕流点血受点伤,都好过在家里静静地等着。 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失去本身还难熬。 她强调着,“你们那边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唯有钱的部分可以交给我。别放弃他,求你了。” 第46章 一诺生死(2) 谭宗南能理解宋以岚的心情。 未知的等待,无能为力的挫败,只会把这种绝望放得更大。 谭宗南沉思了片刻,报出一串银行卡号。 他想办法救自己的兵,钱也好,设备也好,都是天经地义,没有靠别人的道理,这么做不过为了给宋以岚一个释放情绪的出口,一个希望的种子。 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宋以岚又叫住了他。 “谭将军,”她犹豫着,努力找一个合适的问法,“他那边,跟桐市比,冷不冷啊?” 谭宗南听出她实际想问的是任务地点,因为不确定他可以说到什么程度,只问了大体的方位。 “阿忠出发的时候,那边还下着雪。”谭宗南尽量把范围给得很小。 宋以岚明白过来。 她向谭宗南道谢,挂断电话,心里有了决定。 她先给Lucy打了个电话,让她把工作室可操作的资金全都转到谭宗南的账号,然后开始搜索飞东北的航班。 东北三省,她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个,于是取位置上的中间地带,买了最早一班飞吉林的机票。 宋以岚习惯了坐头等舱,习惯了用睡眠度过漫长的飞行,这还是头一次一点睡意都没有,只好主动找空乘要酒喝。 气流颠簸,加上酒精的作用,她头脑昏昏沉沉的,却还没糊涂,忽然想起了从吉林往西,更远的地方,内蒙、新疆,似乎都符合谭宗南口中的条件。 她呼叫空乘,又添了一次红酒,一口干了。 找不到人就算了,没有消息她也忍了,怎么她只想离徐忠近一点,都这么难啊。 到了长春,宋以岚用导航找了家酒店,付下整月的房费,顺利登记入住。 过了一夜,没有消息。 又过了一夜,宋以岚开始整晚的失眠。 睁着眼睛躺到了中午,接近两天没吃饭,她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就听见手机在响,不是她设置的特殊铃声。 她慢吞吞地挪到床边。 电话里Alan说何子杨有了新动作,具体的目标还不明确。 她身边还有什么人能动? 宋以岚想到了一个人,低声回道,“你跟我哥说一声吧,让他小心点。” 李兰珍出事以后,她跟宋以峰的关系有所缓和,只是这种节骨眼上,她没有心情,谁也不想联系。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打算。”Alan眼见她这些天的状态,忍不住想劝她。“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还有未来,你应该往前看,不是吗?” “以后啊……把工作室关了,找个偏僻的地方开咖啡馆,自己养老。”宋以岚哑着嗓子,声音里全是低沉的调子,好像在说,徐忠要是不在了,她剩下的生活就是混吃等死。 刚说完,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宋以岚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见来电的是谭宗南。 她一下子精神了,猛地坐起来,匆匆对Alan说,“我这边有急事,先挂了。” 她接起谭宗南的电话,整个人哆嗦着,像法庭上等待判决的罪犯。 “人找到了,还活着。你准备一下,尽快到哈尔滨来。”谭宗南知道她想听什么,一句废话都没有。 宋以岚张了张嘴,人有些恍惚,懵了一会儿,有点分不清是不是幻觉,“忠哥还活着?” “活着。” 是肯定的答案。 宋以岚眨着眼睛,眼泪落在胳膊上,人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你尽快到哈尔滨来,我安排你们见一面。”谭宗南继续说着,“买好机票给我打电话,我找人到机场接你,越快越好。” 什么叫见一面? 她的笑僵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谭宗南说话时没有应有的喜悦,心又提起来了,“他……情况怎么样?” 谭宗南沉默了一下,委婉地说,“不太好。” 何止不太好,他们找到徐忠的时候他早就意识涣散,血压低得测不到,脉搏也抓不住,单是抢救过程中就停了两次心跳。 人在哈尔滨,连转院的条件都没有。谭宗南从北京带过去的几个专家忙前忙后,给的答案都是没把握。 伤得太重,没把握救回来。 谭宗南沉默地看着重症监护室里的徐忠。 他身上的伤数不尽数,感染发炎的也不在少数,两处枪伤长时间没能得到专业的救治,血肉已经有些发黑,失血早就过了正常人承受的极限,光是抢救过程输血,就已经超过成年人的全身血量。 谭宗南咬着牙稳住情绪。他在雪鹰待了近二十年,见多了血性男儿,但还是在看见徐忠如此辛苦活下去的样子时,几乎热泪盈眶。 他的目光落在徐忠垂下来的左臂上,那里有一处不规则的伤口,缺了整块血肉,在他身上十分突兀。 那是他自救的手段,残忍却有效。 除了军牌上的定位系统,雪鹰的核心成员还做过一项保密的试验,徐忠作为最初参与试验的人,左臂有一块皮下植入的定位芯片,只要他人还活着,定位信号就不会断。 过去的半个月里,齐皓24小时不停地搜索着两个位置信号,却一无所获。中央也因此判定徐忠牺牲,开始缩减搜救的人手。 最近两天的搜救,是谭宗南顶着个人处分的压力,亲自守在信息中心,硬生生熬出来的。 芯片的位置信息最终在俄罗斯境内闪了几下,谭宗南亲自带文件到中央审批。 跨国行动向来手续复杂,然而这一次,中央也一路亮起绿灯,全力配合联络俄方,使得雪鹰的营救队伍不出12小时出发。 徐忠失踪这段时间,整个雪鹰队都跟着没精打采的,如今有了徐忠的消息,一个个都被激起了斗志。 整装出发,全力歼灭,想到自家队长可能的境遇,队员们更是疯魔了一般,在现任队长的带领下一路恶战,不到六小时就打下了烈虎的境外老巢。 徐忠一直被关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完全的信号屏蔽让他无法被卫星定位探测到。 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军牌已经不知所踪,左臂植入芯片的位置也空了。 从留下的伤口看得出当初一刀直入,像是对芯片的位置及其了解,又下了狠心,把刀口剜得极深。 很显然,是徐忠自己用生硬的手段把芯片取了出来,不知用什么方法让别人带出地下。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战友们告知自己的位置。 以他当时的情况,再有这种程度的外伤失血,随时都可能彻底休克昏迷。但他仍然在将自己最大的信任,完完本本的寄予在远方的战友身上。 果真如他所言,永远对战友保持绝对的信任和期待。 也像他所承诺的那样,置绝境而永存生的渴望。 谭宗南并拢脚跟,挺直了后背,以一个功绩众多的将军身份,向自己这个多年的属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宋以岚先看了飞机,最早的航班也要三个小时后,算上机场的周转,还不如高铁快一些。 她买了一小时后的高铁票,匆匆收拾好东西,直接打车往高铁站赶。 因为买的太迟,连座位也没有,她只能站在车厢衔接处,也感觉不到累,就看着外面的景致变化,觉得列车速度还是太慢了。 三点半到哈尔滨西站,已经有人在出站口等着接她,一直送到医院停车场,告诉她徐忠的具体位置。 哈尔滨还在冬季,她出门太急,御寒的衣服穿得不多,刺骨的风刮在她身上,犹如刀割,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迎着风往医院大楼跑。 谭宗南还在病房外面等着,见宋以岚过来,冲她点了点头。 自从任务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宋以岚,整个人风尘仆仆,和他往常印象里的女人似乎已经判若两人。 “收拾收拾,进去看看他。”谭宗南有点心疼。“还有这个,消过毒拿进去放着吧。” 他递过来一个塑封的小袋,里面是她当时送给徐忠的那根红绳,看得出被鲜血浸湿过,已经完全发硬,周围散着一些红色的碎渣。 宋以岚点着头,僵硬地接过来,跟着医护人员,仔细地洗手,穿隔离衣,然后一步快过一步地往里走。 走得近一些,又忽然慢下脚步,不敢再靠近了。 宋以岚先看见徐忠满身的辅助仪器,正滴滴地响着,往前挪了挪,才看清徐忠的脸。 浑身的伤,人也瘦了。 记忆里的徐忠,永远是坚硬强大的,即便几次重伤住院,也没像现在这样虚弱过。 她眼眶一热,不敢眨眼,使劲地屏住呼吸,硬是没掉下一滴泪来。 眼泪里是不是也会有细菌,也会使徐忠的病情恶化? 她小心翼翼地,一动也不敢动,憋着泪,攥紧了手里的塑封袋,想起徐忠临走前的承诺。 活着回来。 能看出他为了守住这个诺言,承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才这样伤痕累累地爬出来。 “真要面子,都伤成这样了,还记得履行跟我的承诺。”她睁大了眼睛,嘴角的笑有些发抖,轻轻说了第一句话。 闭上眼,却是忍着酸涩,在心里一遍遍叫着忠哥。 只要他还活着,宋以岚觉得,这个世界又重新不一样了。 第47章 一诺生死(3) 第二天下午,徐忠的父母到达哈尔滨,探视过徐忠之后,在家属休息室见到了宋以岚。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除夕,那时候宋以岚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长辈的亲情和家庭的温暖。转眼不过两个月,因为徐忠的病危再见面,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了。 徐鸿儒扶着阮正芝进来,两个人眼下都有淡淡的乌青,满眼的疲惫里闪着一点仅剩的光。 宋以岚张了张嘴,叫了声叔叔阿姨。 阮正芝看出宋以岚这些天的状态,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让你做这种选择题,为难你了。” 她在说徐忠的任务。 他的父母比她想象中要冷静,竟然在努力反过来安慰宋以岚。 “阿忠这孩子,心里装着的东西,有些人不能理解,说他理想化。” 阮正芝在来的飞机上几乎哭了整整一路,耳边全是徐忠曾经劝她同意加入雪鹰时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地重复,她都能背下来了。 “他心实,认准了就想往前冲。不代表他心里没有身后这些人……” “阿姨,”宋以岚摇着头,刚稳定下的情绪又被煽动起来,“我不为难,我能理解……” 阮正芝眼圈红红的,拉着她的手,轻轻问,“听阿忠说,你们的结婚申请批了?” “嗯。”宋以岚知道她想问什么,极其缓慢又努力平和地说,“听谭将军说,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他。我等着他,他睡多久我等多久。” 阮正芝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子捂住落泪的眼睛。一直沉默的徐鸿儒突然背过身去,肩膀有些微微的颤抖。 谭宗南紧接着赶到休息室,他换了身整齐的军装,稳稳地走到两位老人面前,扎扎实实敬了个军礼。 “徐忠做的是这个时代最无私而又最伟大的事业,向他,向培养了他的你们二位,致敬!”谭宗南的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字字千斤重般砸在地上。 徐鸿儒握住谭宗南的手,后背也挺得笔直,疲惫让他听起来有些苍老,却不失别样的风度。“十年前,我把他交到你手上的时候,就开始为这一刻做心理准备了。他在雪鹰待一天,我和他妈便宽慰自己一天,真到这一天的时候,期望着少难受一些。” 他松开手,自然地揽住阮正芝,借给她一些力气站住,“世界太乱,共和国这么大,总要有人站在这个位置,守着这个国家。我儿子有这样的想法,我为他感到骄傲。” 说着说着,他的眼前早已一片朦胧。 谭宗南有大半辈子没掉过眼泪,这一刻却也撑不住了。“共和国不会放弃自己的功臣,我代军方向你们保证,竭尽全力,救他回来!” ICU每天的探视都有时间限制,宋以岚能见到徐忠的时间并不多,只是整日坐在外面的休息室里,想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军方请来的专家越来越多,会诊也越来越频繁,可徐忠的伤情还是非常不稳定,有一次就在宋以岚探视的时候出现了异常。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都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听见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骤降的血压吓得她有些发懵。 医生护士蜂拥而入,强制暂停了她的探视,让她只能隔着墙壁提心吊胆。 一天一张病危通知书,徐鸿儒签字的手一次比一次抖得厉害。 宋以岚在旁边看着,想起徐忠临走前给他看过的材料,三年前的病历,里面也是这样一张一张的病危通知书。 她一次又一次的手脚发凉,以为将要再一次失去他,恍惚中又听见医生说,“他求生欲很强,还在坚持着,我们更不应该放弃。” 坚持这两个字,在已经如此绝望的情境下,竟然是带着希望的。 再后来,一整天没下病危通知书,宋以岚高兴地把这当作好转的先兆,在她的暗暗祈祷中,第二天竟然也没有。 好像熬过了某个关卡,就真的能迎来曙光。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七天,医生终于批准徐忠转入普通病房。 他身上可怖的仪器撤下去不少,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也渐渐回到正常值,只是脸色依然苍白得可怕,一点要醒的征兆都没有。 宋以岚坐在病床边,守了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伸出手碰他。 他手心里热乎乎的,如同他无数次主动牵起她一样,像个天生的火炉。 “之前伤得太重,现在愈合得又不多,太早醒过来会比较痛苦,影响身体的恢复速度。所以暂时还没停止安定类的给药,没醒是正常的。”耳边是医生的声音,“再观察两天,不会太久了。” 她重重地点头,想起就在几天前,她听医生说得最多的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是徐忠半只脚迈进鬼门关,又靠着强烈的求生欲熬过来了。 她握着徐忠的手,一颗心终于落进肚子里,恍若隔世。 普通病房没了时间管制,宋以岚日日从早到晚地守着,眼看着主治医生查房时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轻松,终于等到他点头同意第二天停药。 停了安定类的药物,意味着徐忠就要醒了。 她心里自然高兴,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回酒店休息半天。 当初接到谭宗南电话时来得太急,她几乎什么行李都没带,如今有了好好收拾自己的想法,才发现手头什么都缺。 她打车到市中心,迅速买了几套衣服,在试衣镜里看出自己的气色太差,怕徐忠醒来又要自责,于是按照平日的使用习惯买了套化妆品。 回到酒店,她洗了个澡,倒头大睡。 ICU病房不能陪夜,即使是在休息室也有最晚离开的时间。宋以岚常常熬到最晚又去的最早,这些日子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倒也不觉得累。如今心里放松一些,总算睡了一个好觉,竟然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一早。 宋以岚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看见上面有五六个Alan的未接来电。 看到时间,清晨五点半,按照Alan那个工作狂的作息时间,他应该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她回拨过去。 “醒了?那边怎么样?”电话一通,Alan果然很快接起来。 “有好转,算是挺过来了。”宋以岚心情不错。 “那就好。”Alan话锋一转,“何子杨这边,还要警惕。” 宋以岚忙问,“有行动了?” “何子杨虽然人还在国外,但他的手下并不安分。上次跟你提到过他恐怕还会阴魂不散,最近很可能已经有所行动。” 宋以岚把头发挽起来扎上,“目标是谁,宋以峰?” “还不知道,我的人盯着他们,发现他们联系的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要说唯一的共同特征,都有个儿子在当兵。”Alan停顿了一下,“照这个方向猜测,他的目标极有可能还是徐忠。” 宋以岚心一沉,手上使的力气没了控制,扎了一半的发圈忽然绷断。 “忠哥?” 她很快冷静下来,摇了摇头,“不应该,忠哥现在人在医院,周围有军方的人24小时保护,何子杨不会挑这个时候对他下手。” Alan也没有完全的论断,只说是个提醒,早做防备。 何子杨被逼到梁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挂下电话,宋以岚仔细想了想何子杨针对徐忠可能的手段,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这个念头暂且放下,准备到了医院先告知谭宗南。 谭宗南听过以后沉默不语,增加了病房里外的人手,承诺等徐忠情况再好一些就立刻转院到北京。那边人员调配和文件签发都方便,势必保护他们的安全。 宋以岚觉得安全的事交给他们自然稳妥,便不再惦记此事,一心只想着徐忠什么时候醒来。 从早上陪到下午,徐忠依然平静地睡着。 越接近医生预计的时间,宋以岚就越紧张,到后来,干脆凑过去趴在病床边,一手按在他的脉搏处,闭着眼默数。 手底下一跳一跳的,那象征着徐忠的生命。 数着数着,她觉得手心一痒,似乎是被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掌心。 心在胸腔里狂跳,她睁开眼,像被什么定住,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病床上的男人忽地皱起眉,睫毛上下颤了颤,双眼吃力地睁开一点缝,似乎被外面的亮光晃到,重新尝试了一次,才睁开眼睛。 徐忠躺了太久,几度在生死线徘徊,刚刚恢复意识,各种感官都不够敏感,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 一垂眼,准确地找到了身边的那个人。 看不清,却分辨得出那是宋以岚。 他勉强地弯了下嘴角,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又被铺天盖地的疼痛消磨着仅存的精力。 手指蜷了蜷,他费力却执着地握住了她的手。 “以岚……”他发不出声音,口型却是反反复复的这两个字。 就像她分别后第一次在ICU见到他,心里念了无数遍忠哥一样。 第48章 一诺生死(4) 徐忠醒的那一次,药劲还没完全过去,比医生预计提前了不少,但因为精力不好,意识也不清醒,没支撑多长时间又睡过去。 宋以岚给他拉好被子,追着医生出门,听见医生正对徐忠的父母说,“他们当兵的身体底子好,照现在的情况,算是熬过来了。剩下的问题可以等他身体恢复得好一些再做打算。” 她先是放松了一些,听见后半句,又急了,小跑着追上,“剩下什么问题?” 医生回过头看她,没有立刻回答。 宋以岚这些天陪护的状态,医院的人都有目共睹,他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他们的故事。只是这边才刚熬过来,他忽然有些不忍心。 “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还是说三年前那颗子弹?”她接着问。 徐鸿儒叹了口气,“子弹。” 医生清了清嗓子,把刚对徐忠父母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他后背受过重击,子弹受外力导致移位,现在这个位置有点危险,魏哲峰那边还在评估。” 他看着宋以岚,尽量换了种更轻和的语气,“他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再次手术,重中之重是把伤养好。子弹的事,等转到军总那边再做决定。” 开始恢复意识以后,徐忠的各种感官都逐渐清晰起来。 都说人的大脑有自我保护机制,太过痛苦的经历被反复冲刷着,反而记不清细节。 在别墅地下被带走,到烈虎的境外老巢,直到被救出来,一共过了几天,受了什么刑,流了多少血,徐忠都记不清了,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濒临绝境时不断闪现的声音,那是宋以岚带着点哽咽的命令,“你答应我,你会回来的。” 那声音不大,却在他心里如雷贯耳,他不敢违抗。 清醒的意识只撑到他熟悉的队友撞开地下室大门的那一刻,他连个如释重负的笑都做不出来,心里一松便直直栽下去,当场第一次停了心跳。 死是什么感觉呢? 徐忠想起初入雪鹰时的溺水训练,他被绑在沙滩上,头的位置在斜坡中央,浪花带着冰冷的海水没过他的头顶。最开始还能随着海浪的规律呼吸,到后来体力不支乱了节奏,带着泥沙的海水开始一次次灌入他的口鼻。 海浪打得很快,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长,不会威胁他的生命,只是反复溺水濒死的感觉,无穷无尽,消磨着他的意志。 这些天的感觉就像回到了那时候,身体被绑在了某处,动弹不得,有时候连呼吸的能力都被剥夺,几度以为自己将要溺死。 眼前的景象不像那年,那时候偶尔趁着打浪的间隙睁开眼,还能看见红日蓝天,知道自己还活着。 而这几年,每当他意识恍惚的时候,梦到的都是三年前那场恶战。 满眼的鲜红,有弹片击穿队友的身体,像慢速播放的电影,血一点一点溅出来,眼睁睁看着别墅自毁引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次的梦境也同样,只是还多了最近的画面。 两次任务,同一个对手,相似的场景,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梦里的结局。 他记得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扑倒烈虎,重新插上了通讯的设备。他记得自己强撑着意识提醒辉子立刻撤退。 他以为那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 徐忠挣扎着从花白的世界里醒过来,缓缓睁开眼,最先看见的人依然是宋以岚。 “以岚……”他稍微一动,手立马被握住了。 “我在,是我。”宋以岚听见他的声音,依旧是气声为主,但已经比上次好了许多。 徐忠稳了稳情绪,盯着她看,半晌,才又说了句话,“瘦了……” 她做了这么久的心理防线再次崩塌,眼泪不受控制地想往外涌,强忍着摇头,说,“没有。我天天吃好喝好,睡得也好,没瘦。” 徐忠一笑,胳膊使着劲,想抬起来,有些勉强。 宋以岚看出他的动作,头往下低了低,送到他手边。 他抚住她的眼角,心疼地把那一点湿润抹掉,轻轻说,“几天不见……怎么还,学会骗人了?” 她心里一涩,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只剩了摇头这一个反应。 “……怕了?”他想象得出这几日宋以岚的心情,觉得愧疚,费力地又缓了口气,想陪她多说句话。 宋以岚又摇头,“怕的时候我就想,你答应过我的话,你从没失信过,我信你。” 她冷静下来,默默在心里劝自己,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能再哭了。 “外面那些人,还有这里的医生护士,他们都说你是英雄。谭将军说,这次不仅抓了烈虎,俄罗斯境内的上家也一起落网了。”她想自己多说一点,徐忠多听一点,他才能不那么累。“救下人质,解决掉坏人,是所有人的英雄。你能回来,又是我的英雄。” 他笑着,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值了……” 徐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精神不好,没过多久忽然偏过头,疲惫地闭上眼。 他的手还在不自觉地使着劲,宋以岚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一身的伤,麻药劲过去,哪一处不是要命的疼? 医生在这时候赶到,做完基础的检查,又问了徐忠几个问题,徐忠只用摇头和点头回答着。 不久有护士小跑着过来,给徐忠挂上新的药水。 “叔叔阿姨去吃饭了,正在回来的路上。你的队友们这些天都在轮流守着,谭将军下午带出去开会,马上就会回来。”宋以岚见他精神支撑地很累,却像有什么心事,不愿睡过去,“你还想见谁,想做什么,告诉我。” 徐忠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没别的需求,耐心地等着他们回来。 徐忠的父母最先赶到,他们听说徐忠醒了,饭吃到一半就匆匆往回赶。 推开病房门,焦急地往病床上看。 原本合着眼养身的徐忠听见这动静,睁开眼,轻轻叫了声,“爸,妈……” 宋以岚起身,悄悄出了病房,留给他们一家独处的时间。 没等多久,她在病房外碰上开完会回来的谭宗南和队友们。 大家一听说队长醒了,但凡还有假期的,都抢着往医院跑。 “叔叔阿姨在呢,先等等吧。”宋以岚提醒他们。 “嗯。”谭宗南手上拿着一张盖了红章的纸,眼底覆盖着一层忧虑。 “怎么了?”宋以岚好奇,“跟忠哥有关么?” 谭宗南把文件递过来,没有说话。 文件开头是,关于开展英烈家属对徐忠同志私通犯罪团伙举报调查的通知…… 举报?私通犯罪团伙? 宋以岚一惊,抬起头看谭宗南。 谭宗南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读。 文件只有短短几行,宋以岚快速读完,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三年前牺牲的队员家属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徐忠私通烈虎的证据,认为是他作为队长故意下达错误命令,勾结犯罪分子,才致使全队重大伤亡。 “谁?”宋以岚联想起Alan提到过何子杨的新行动,他派人联系的老人,都有一位参军的儿子。“英烈家属,是哪一位英烈的家属。” 谭宗南摇了摇头,“匿名举报,只公开了部分证据,有多年的往来信件,还有徐忠盖过个人证章的协议书。” 宋以岚猛地抬头,“不可能!” “你信他,我也信他。问题是怎么让军事法庭信他。”谭宗南把文件折进来收好,“你们从何子杨的方向下手,看能不能找到他收买家属或者造伪证的线索。军方这边交给我。” 宋以岚迅速有了思路,她点头应下,准备给Alan打电话。 “暂时别告诉徐忠,这边的进展还没到正式受理执行的阶段,先让他安心养伤。”谭宗南最后叮嘱道。 风波一茬接一茬地往他们身上盖,徐忠才刚从鬼门关爬出来,又要面对子弹移位的危险和军事法庭的公诉。 宋以岚把走廊上的窗户打开,落日西沉,天边跳动着金色的火焰,给整个天空添了几分凛然的气质。 她任由冷风吹在自己脸上,目光深远,幽黑发亮,从这些天的低沉中走出来,开始有了重新战斗的决心和勇气。 伤到那种程度都没能把徐忠从她身边带走,何子杨的那些小把戏,更不可能。 . 徐忠醒来有两个多小时,精力已经到了边缘。浑身上下哪里都疼,最重的两处枪伤牵扯着神经,轻微的呼吸起伏都会引起难耐的痛感。 “我去把外面那群孩子叫进来,你见过他们放下心事,也好休息。”阮正芝哭得声音有些沙哑,但总算渐渐稳住了情绪。她不忍心徐忠坚持地这么辛苦,主动说道。 徐忠点点头,清咳了两声,缓缓地说,“床,摇起来,一点…”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惦记着做军人的一点尊严,不愿软绵绵地平躺着。 体位的变化刺激着大小伤口,徐忠下意识闭上眼,眉头拧在一起。锥心的剧痛被猛地放大,即使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是死咬着嘴唇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的声音。 “徐队。” 雪鹰的队员们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在徐忠面前报道。 他们一共来了12个人,这样一站,竟然显得病房有些拥挤。 徐忠没力气发出能让他们全都听见的声音,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从靠近房门开始,一个个看过去所有熟悉的面孔,扫视完毕以后,开始凭着记忆力比对他亲自敲定的任务出动名单,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 他没看见齐皓。 梦里的硝烟还在继续,刺眼的火光卷着建筑碎片直冲云霄,爆炸声和枪炮声像是就在耳边。 信息中队的部署在中心房区的一侧,爆炸引起的冲击波把那整栋楼房掀起来,四层的小楼瞬间崩塌。 齐皓在哪里? 他有没有撤回来? 这一次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徐忠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胸口在艰难地起伏着,惨白的脸色越发难看。汗珠从他的脸颊流下来,连保持意识都变成了难事,却一手按在床边,发抖着想把自己撑起来。 “徐队!”/“阿忠!” 几个人没料到他突然的举动,离得近的谭宗南迅速把他围住,小心地让他重新躺好,“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 徐忠抓住他的小臂,眼圈通红,把喉咙里的痛呼缓了又缓,才喘着粗气吐出三个字,“齐皓呢……” 怕谭宗南听不懂,他咬着牙,忍痛忍得浑身发颤,无力却坚定地说,“你别骗我……这一次,伤亡,怎么样……” 谭宗南看出徐忠还沉浸在三年前事故的深深自责里,这种自责让他无比在意这一次的结果,到了有些偏执的程度。 “齐皓这些天被调到信息中心,保密期还没过,暂时不能来看你。程南伤到了大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谭宗南挑着重点说,“其他人都是些皮外伤,别瞎担心,养好你自己。” 徐忠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才如释重负地呼吸着,松开了抓着谭宗南衣袖的地方。 谭宗南丝毫不怀疑如果任务重蹈覆辙,他会陷入更深的自我折磨。 他想起刚收到的举报调查通知,只觉得徐忠此时的眼神极其刺眼。 第49章 立马昆仑(1) 宋以岚开始白天在医院里事无巨细地照顾徐忠,晚上回到酒店,再马不停蹄地跟Alan连线更新何子杨的调查进展。 徐忠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精神也一天比一天要好,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到了他身体足够承受长时间的飞行的时候,谭宗南开始着手安排他转回军总院。 可另一方面,军方有关举报的调查也越来越快,他们能瞒徐忠的时间也越来越有限,从何子杨,从英烈家属,甚至从烈虎下手,他们都没能找到有力的回击证据。 宋以岚把画好的线索图导入手机,趁着徐忠睡着的时间,坐在旁边见缝插针地理线索。 何子杨的人接触过的老人Alan已经排查得差不多了,他们虽然都有一个当兵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跟特种沾边。即便隔着保密协议,很多事不能绝对,就从他们儿子回家探亲的频率来讲,也不太可能在特殊部队。 除此之外,这些老人近期都没有过与家庭收入不符的经济活动,没有巨额的意外收入,从某种程度上也否定了何子杨收买他们的可能性。 【倘若何子杨把看起来有理有据的物证交给老人,老人很可能出于爱子之切主动提交举报,找不到收买的直接线索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的解释虽然合理,却意味着他们的调查再次陷入僵局。 她回好邮件,莫名地感觉到徐忠的目光,一抬头,看见他果然醒了。 宋以岚把手机熄了屏装回包里,收了收心事,走过去坐在床边,兑了杯温水,插上吸管喂给他喝。 病房里常有他的父母、以前的战友、还有一波接一波来探望的人,他们已经很久没能这样独处。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说话,就这么笑盈盈地望着彼此。 “睡傻了?这么看着我。”宋以岚这样说着,自己却也没移开目光。 徐忠放下吸管去拉她的手,一双眼睛像长在她身上了。 他只要一闭眼,看见的全是那年的爆炸。 睁开眼看见阳光里的宋以岚,才觉得跟做梦似的。 “没听医生说伤到脑袋啊。”宋以岚给他背后垫了个靠枕,抿着嘴笑,“还认识我么?” “认识。”他也笑,身上有了些力气,手里一使劲,把她拉到自己面前,“老婆,不敢不认识。” 他声音还很沙哑,在这种氛围里,倒意外地迷人,听得她心里怦怦跳。 她撑着自己,想起他那满身的伤,不再往他身边靠了。 “谁是你老婆。手续办到一半自己跑了,我不想嫁了。”宋以岚瞪他。 徐忠不依不饶,铁了心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宋以岚吓得直躲,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无处借力,被他一使劲失了平衡,只记得躲开他的身体,尽可能跌在旁边的空处。 “伤还没好,你疯了?” 单人病床很窄,她这样一跌,不得不跟他靠在了一起。 “想你了。”他呼出来的气息喷在她脸上,热腾腾的,又有些发痒。 她刚想说我不是每天都在,忽然从他的眼神里明白过来,不再说话了。 他盯着她的嘴唇看,离得近了些,呼出的气息也越来越烫。在宋以岚就要闭眼的时候,他停住了。 “还在发烧。”他解释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意这传不传染的。 宋以岚眉一拧,自己凑过去,跟他的鼻尖碰在了一起,“又不想我了?” 话音刚落,就被他侧身吻住。 他吻得很有耐心,一分一秒地,当真把这么久以来的思念都传递给她。 她不敢抱他,只能牢牢握着他的手。 失而复得的心情涌进她的大脑,门外的敲门声听得都不真切了。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真的有人在敲门声,宋以岚大惊,猛地松开他,自己站起来。 徐忠脸色一变,接着闭上了眼。 “碰到了?”宋以岚紧张地问。 他另一处枪伤在肩上,做什么事都容易碰到扯到,来来回回地渗血,难以愈合。 “没事……”徐忠缓过来,摇了摇头,示意她去开门。 他们自己不觉得,一下午转眼过去一半,到了该打针的时间。 小护士进来挂上两瓶新的药水,匆匆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徐忠的枪伤在右肩,针打在了左手上,只能躺着叫她,“过来。” 气氛已破,刚才又不小心撞到他的伤口,宋以岚说什么也不再靠近他了。 “坐着,不碰你了。”徐忠让步。 宋以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还是给他牵住了手。 “忠哥。”她用笑掩饰着心里的担忧,“你答应我,不管再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我。” 徐忠以为她在后怕这次的经历,诚恳地回答,“我答应你。” 宋以岚刚到东北的时候,就算计着时间,觉得冬天不会持续很久,以至于后来去商场添置衣服,也只买了件防风的大衣。 等来等去,春天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一场雪。 “都入四月了,竟然还下雪。”宋以岚把伞收起来立在一边,打开空的行李箱,开始收拾病房里的东西。“希望这雪不会影响明天回去的航班。” “不会,下的小,落地就化了。”徐忠看着窗外,“下午就会停。” 宋以岚抬头笑他,“装得跟个本地人似的,你知道哈尔滨的雪什么脾性?” 徐忠刚醒的时候,见得多是宋以岚泛红的眼圈,最近才见她笑的多一些。 他也跟着笑,“算半个本地人。” 他们的行李并不多,很多临时添置的物件也没打算往回带,收拾来收拾去,只装满了半个箱子。 宋以岚合上箱子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怎么说?” “齐皓那小子老家是海南的,一到冬天就嚷嚷怕冷,每年冬训恨不得扒他一层皮。有一年为了治他这毛病,我申请合并秋冬训,全队带去漠河待了半年。那次回来,他就再没提过怕冷的事。”徐忠话锋一转,“也是那年,我摸透了这雪的脾性,算得上半个本地人。” 但凡扯到过去的事,即便不碍于保密协议,他也喜欢有选择的讲。 陆训海训,致寒致热,年年的训练都是如此,谁不是扒了几层皮才能在中队留下的。 那年在漠河,漫长的冬季,拉练行军,除冰排爆。防红外的时候连水都短缺,趴在地上以雪解渴。零下四十几度的天气,冰冷的雪水灌到胃里,由内而外的冷,又何止齐皓一个人遭罪。 这些,徐忠不说,宋以岚也明白。光是她知道的看到的,就已经能拼成他生死一线的过去。 走在悬崖边上,怎么可能有哪段故事是轻松的。 “我要是齐皓,肯定恨死你了。” 宋以岚话接得不连贯,昙花一现的情绪被徐忠听出来了。 她这人太聪明,很多事徐忠想瞒也瞒不住。 徐忠沉默着想,过去的事,以后能不提就不提了。等烈虎的案子结了,他转去公安报道,生活也跟过去天差地别,没有再提的必要。 他做这个决定不到半小时,谭宗南带着两个穿着陆军常服的人来,把这种预想里的平淡毁了。 徐忠觉得两人有些面熟,印象里是军区的人,看气质像是文职。再看两人的肩章,两道杠,一个星星。 宋以岚一看这架势,立马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警惕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一屋子人的神色都变了,徐忠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撑起自己想从床上下来。 “徐队长,”其中一位开了口,用了以前的称呼。“还是躺着吧,不要紧。” 另一位看了看谭宗南,眼神往宋以岚的方向瞥了一下。 “我不用,我……手续都批了,我有知情权。”宋以岚看出他的意思,把椅子往徐忠旁边挪近了些。 “宋小姐,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还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波澜不惊的语气,公式般的套话,跟机器人似的。 这种人,怎么可能理解她的心情? “去吧,没事。”徐忠开口劝她。 宋以岚盯着徐忠看了几秒,站起来,推门出了病房。 早一天,她还有时间可以劝他宽慰他;晚一天,到了军总院,有魏哲峰在她也能踏实点。 他身体刚有起色,将要长时间飞行,这种节骨眼上,举报的消息说来就来,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宋以岚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回回的人,说不上心里的感觉。 说心慌吧,他重伤失踪半个月,天上地下消失得干干净净,回来接连八张病危通知书,那段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这个坎,不管怎么说,他都能好好地活着。 哪怕判决出来,她也有时间和决心为他翻案。他堂堂正正,被人泼了脏水而已,没什么可慌的。 可说不慌吧,他走的那段日子,她查了所有找到的新闻。雪鹰搜不到搜特种,特种也搜不到的时候就搜武警,相似的职业她都翻遍了。真枪实弹,跨国救援,他的过去只会比新闻里能报道的更惊险。 他提着命去维护的信仰,被人这么撕下来踩在地上全盘否定;他恨之入骨宁愿拿命去换的烈虎,现在被诬陷与他勾结,这样的打击和折磨,只会比□□的伤痛更强烈。 宋以岚站起来,隔着房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只看得见两位军官模糊的侧脸。 第50章 立马昆仑(2) 他们谈得不久,走出来的时候,宋以岚连礼貌的客套话都不想说了,看着两人端端正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里升起莫名的敌意。 她走进病房,自然地坐下,又去拉徐忠的手。 他额头上起了薄薄一层汗,眼神里有细微的痛苦,抬眼见她的瞬间,才忽然压下去。 “一点小事。”徐忠怕她问得深了自己不忍心骗她,想提前敷衍过去。 “那就好。”宋以岚没戳破他,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她一只手在徐忠手里,被暖暖地包裹着,一只手在自己大衣口袋里,紧紧攥成一个拳头。 “宋以岚。” 她偏过脸去看他,听见他的问题,“你信不信我?” 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因为知道这背后的意思,差点又让她说不出话来。 “我信你。”她清了清嗓子,压下突然的哽咽,重复了一遍,“谁都不信也信你。” 徐忠听出来了,猜到是谭宗南提前跟她说过什么,重新组织好语言安慰她,“没事,查清楚就好了,不会影响什么。” 他说得轻松,宋以岚跟谭宗南查了这么久,岂会不知道现在的线索对他有多不利。 宋以岚点点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见门口值班的战士被新的面孔换下来,心里的酸涩感更重。 以前的人是谭宗南派来的,负责屋内的安全。现在的战士是军区送来的,任务更在看守,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一整天下来,徐忠没怎么再说话,宋以岚不敢劝他,怕一次次提醒他,像揭人伤疤。 那天下午,雪果然如徐忠所说地停了,没有影响他们第二天的行程。 重重的心事,一直到转院进了军总也没能放下。 徐忠从上了飞机就合着眼,却像没真的睡着,睫毛一直上下颤抖着,看起来并不好受。 中途醒了两次,一次是下飞机,自己走上在机场候着的救护车,还有一次是到医院以后,被推着进了新的病房。 魏哲峰胸口挂着个牌子匆匆赶到,进了门,才把牌子收起来。 宋以岚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他通过门口两个看守的凭证。 徐忠现在身份特殊,要不是身体还有危险离不开医院,恐怕已经被押解带走,她见他一面都如登天。 魏哲峰做完了基础检查,徐忠还是没醒。 “睡了多久?”魏哲峰翻动着他在哈尔滨的治疗记录。 “从上飞机开始,快六个小时了。” 魏哲峰皱起眉头,指挥护士过来扎针输液,观察了一会儿徐忠的反应,才转过来安慰宋以岚,“嫂子,你别担心。” 他停住,都觉得这话怎么都不够有说服力。 宋以岚摇头,眼里的担忧都涌动上来,“他怎么样?” “伤口恢复得比我预想好一些,先观察着。” “子弹呢?”她又问。 魏哲峰想说暂时没事,话还没说出口,想起宋以岚不像那些脆弱的女人,与其瞒着骗着,不如早点交待了。 “这边会诊的结果是建议手术,等养好了伤我安排。” 想探视的人都被拒了回去,他的父母也被谭宗南找了个借口送回家。整个病房里除了偶尔查房换药的护士医生,就只剩她和徐忠两个人。 有了大把的独处时间,却没了心情。 子弹、手术、举报、勾结…… 她原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坎就是这次任务,好不容易熬过去,她连结婚用的户口本都准备好了,又被这一个接一个的坎拦住。 宋以岚愣了半天,等到床上开始有动静,她才猛地回神。 徐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满头的汗,一只手按在胸口处,疼得意识迷离。 宋以岚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去按床头的呼叫器。 “以岚……”他叫她的名字。 “是我。”宋以岚凑近了听他想说什么。 “叫魏哲峰……”他合上眼,专心对付胸口极度的不适。 魏哲峰很快赶到,一看徐忠的状态,脸色瞬间变了。 周围不停有医生护士小跑着进来,徐忠床边挂上帘子,有护士过来委婉地请宋以岚出去。 护士具体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听见“抢救”两个字,整个人僵住,浑身冰冷。 表面上再怎么云淡风轻,心里的痛苦,在他这样的病人身上,总是难以不着痕迹地压下去。 宋以岚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都没意识到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了满面。 走廊里来去匆匆的人没有在她身上做过多的视线停留。 医院是个不断上演生离死别的地方,这里的路人都仿佛比外面要冷漠得多。 病房里面还在忙碌着,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宋以岚竟然还能听见仪器的警报声,尖锐刺耳,把她的心神都勾走了。 她努力稳定着情绪,视线从病房的玻璃上移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有关举报的调查结果上。 即便看起来再一无所获,也总有能用得上的信息。 谭宗南命齐皓挨个核查了徐忠带过的队员,但凡能接触到徐忠个人证章的人,都作为重点对象调查。Alan也重新走访了与何子杨势力接触过的老人。 调查的结果却仿佛证实了举报内容,证据事实一一契合。 想着想着,又替徐忠委屈得要命。 他在一线卫国多年,受了满身的伤,搭进去多年的健康,差点连命都献给这个事业,不说荣华富贵万人敬仰,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哪怕是在桐市斗不过何子杨,哪怕是在烈虎的老巢没能回来,都好过被一生信仰抛弃,敲下最后的判决。 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见魏哲峰走出来,精神一振,立即上前,忐忑地观察他口罩下的表情。 “他醒了,非要见你,进去看看吧。”魏哲峰摘下口罩,露出脸上的愁绪。“用了针止疼,但还是注意时间,别聊太久。” 宋以岚也顾不上再多问,匆匆道谢,脚下心里都急着见徐忠。 徐忠呼吸不畅,被垫高了后背倚在床上,微仰着头,一只手还按在胸口,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很不舒服的样子。 “忠哥?”宋以岚走得近了,不确定他是否还在醒着,又怕打扰他休息,轻轻叫了一声。 徐忠听见了,睁开眼,按在胸口的手落到身侧,把她刚刚看到不舒服的神态藏了个大半。 “怎么又哭了?”徐忠被还没消减的窒息感折磨得难受,声音也没什么力气。 “外面有风,迎风泪。”宋以岚揉了揉眼角,替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徐忠应了一声,顺利地找到宋以岚的手,牢牢地牵住,没有再说话。 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抢救,他精力实在到了极限,没撑多久又合上眼,压抑着浑身极度的不适。 “睡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陪着你。”宋以岚拉过椅子坐下哄他。她心里的石头并没有落下,考虑着等徐忠睡下再去找魏哲峰问问情况。 徐忠只是摇头,紧紧拉着她的手,却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宋以岚终于意识到,徐忠有话想对她说,却被身上的不适耗着,没力气开口。 “下次再说,我随时都在。”宋以岚不忍看他辛苦撑着精力,又一次劝他。 徐忠还是摇头,似乎意识到他等力气恢复一些的过程会让宋以岚担心,立刻睁开眼,喉结动了动,努力开了口。 “以岚,”他连维持正常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说话更是勉强。他咳喘了几下,尽量把话说得清楚,“我提两个人,你记住,还要帮我,转告谭将军。” 宋以岚意识到他将要说的事非常重要,迅速从包里抽出随身的记事本,准备边听边记。“你放心,我一定带到。” “第一个叫方彦,何子杨那边,从他身上查。”徐忠皱着眉头,仿佛说出这话的过程,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难受。“第二是曾文成,三年前的事,请谭将军,彻查这个人……” 他喘着气,似乎还想说得更详细,但精力实在到了极限,该交代的重点也已经说明,便朝着慢慢消散的意识做出了妥协。 只是牵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徐忠的病情陷入两难,子弹的位置已经很危险,加上连续两次诱发感染,似乎到了不得不手术取出的时候。可他的身体尚在恢复,能否承受这样的大型手术是个关键性的问题。 魏哲峰召集同事多次会诊以后,最终将建议立即手术的结论传达过去,没想到立刻遭到了徐忠的拒绝。 他的想法很简单,子弹的位置虽然危险,却不会立即致命,即便这段时间反复发病,他也能尽力撑过去。 而一旦手术…… “再等等吧。” 徐忠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明明频繁发病受苦最为难熬,明明旁人看见他辛苦的样子都忍不住劝他,就连宋以岚把结婚的材料准备齐全,跟户口本放在一起带来医院,就为了能让他看见些希望,他的答案都是这句。 旁人不能理解徐忠的想法,他这种看似没来由的犹豫和等待,却被宋以岚看得明明白白。 他想等到判决下来的那天,见证一个有关自我的结局;他怕自己忽然结束在手术台上,带着所有的质疑和污点离开;他甚至怕如果下来的是最坏的结果,婚姻会连累了宋以岚…… 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显得无比单薄,宋以岚能做的只有顺着他给的名字查。 她发了狠心,几乎黑白不分地查了三个日夜,终于在何子杨接触的人中查到一户可疑的方姓人家。 老人的儿子非常孝顺,大学毕业后参军入伍,分配在临市的部队,一有假期就回家陪着父母。他们曾经的调查停在这个层面,自然地排除了与雪鹰之间可能的关系。 而当她把重点放在方彦这个名字上,这位方姓的老人重新进入他们的视野。 细查下去,他竟然还有一位军校毕业的大儿子,七年前开始鲜少回家,三年前因公殉职。 时间经历结果,都与三年前徐忠出事的那个案子吻合。 事情像绞在一起的棉线,一旦露出线头,所有的复杂交织都变得可解了。 宋以岚扩大了排查的范围,开始重新审视老人近期接触过的人。 这边的排查还没出结果的时候,宋以岚在徐忠的病房外意外遇上了许久未见的齐皓。 曾经的话唠仿佛快速成熟了许多,他插着兜,因为没权力进入病房,就在走廊里等宋以岚出来。 “嫂子。”齐皓刚从基地一路赶过来,有些风尘仆仆的,却不影响整体的气质。“最近忙徐队的事,没什么时间过来,嫂子你见谅。” “没事。”宋以岚问,“有进展了吗?” “曾文成这个人,在你给打电话提醒我们详查之前,我几乎要默认排除他的可能性。”齐皓倚在窗边,一边捋顺着思路。“他跟徐队是军校同学,从下连队就一直跟着徐队,后来晚了徐队两年进雪鹰,两个人的战友基础比我们这些人厚实多了。” 宋以岚笑笑,等着他后面的话。 “最邪乎的是,我在三年前结案的卷宗里查到了徐队当年的笔录。”齐皓看向宋以岚,观察着她的反应,“按照徐队当时所说,曾文成是牺牲了自己,才给徐队争取了救援时机。” “那……忠哥还让详查这个人?”宋以岚也有些不懂了。 “我们原本也只是这样想。”齐皓皱着眉,“但他当初舍身救徐队的行动,也许只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解脱。” 第51章 立马昆仑(3) 到月末的时候,这边的调查还在沿着新的方向紧锣密鼓地进行,军事法庭那边已经有了新的进展。 两位军官再一次来到病房,徐忠正输着液靠在床头上读一份报纸,他输液的手上面,轻轻搭着宋以岚的手,替他暖着冰冷的药水。 他们一个在安静地读报,一个皱着眉滑动着平板电脑的屏幕,看起来互不干扰,又因为交叠的手透露着彼此深爱。 他们同时察觉到两位军官,对视了一眼。 被问讯的次数多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去吧。”徐忠平静地拍了拍她的手。 宋以岚点点头,收起平板,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个小型的热水袋,灌好热水用毛巾包起来放在徐忠输液的手下,这才转身离开。 徐忠这些天被子弹折磨得精神十分不好,即使没有直接发病的时候,也时常呼吸不畅。但好在身上的伤终于有了起色,不再需要严格卧床。 尤其是这种有些关乎尊严的时刻。 “你们先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几个椅子,接着把自己撑起来下了床,拉着输液架走过去,面对两位军官坐下。 徐忠注意到,他们中的一位不停地在瞥他刚才在读的报纸,他又起身,推着输液架回去把报纸拿过来,坦荡地递到那人面前。 “社评报纸。我自己出不去,外面的人多数也进不来,看看报纸不违规吧。” 那人看了一眼报纸的标题,听着他语气里似有若无的落寞,想起这位徐队长曾经的累累军功,突然对自己的猜忌萌生了后悔的念头。 他接过报纸,“不违规,不违规。” 两个人这趟来,是把军方调查过程中出现的新问题向徐忠一一核实,然而过程却不是多么和谐。 …… “三年前,你带队围剿烈虎,上报结果为清剿完毕。三年后烈虎重现,是否意味着三年前的任务报告就有所隐瞒。” 每一个问题都是文件上的原话,少校光是念出来都觉得心颤。 徐忠却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抬起眼对上那人的目光,透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似的,“报告的确出自我本人,然而三年前我重伤住院,现场的扫尾工作和烈虎尸体的DNA鉴定都不是我来负责。即便结论真的有误,隐瞒也不在我这一环。” 录音笔闪动着绿色的小灯,少校按下了暂停键,提醒徐忠输液的药水已经见底。 徐忠感激地一笑,似乎没有打算叫医生进来起针,自己动手拔了下来,按住带棉球的胶带,“我们继续。” 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徐忠头上已经起了薄汗,身体累精神累,胸口细密的刺痛感也愈演愈烈。但在这样的质疑声面前,他不想露出半点虚弱的感觉。 “最后一个问题,烈虎手段极其残忍,你却两次被俘而惊险脱身。三年前的任务,别墅引爆致使我方损失惨重,你却在早先就深入别墅内部的情况下被救出,这是否可以理解为,烈虎似乎总能对你网开一面?” 徐忠眼神一冷,在他们以为这个问题终于戳到他的底线时,收去所有的凌厉。 他沉默,终于没忍住咳喘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又坚定地一如既往,“是我运气好,有一群过命的战友。” “说的更详细一些。” “这一次是谭将军不肯放弃我。而三年前……”他手里的热水袋已经有些凉了,却还是被他紧紧捂着,“三年前,我被绑在别墅里,战友冲进来救了我。他缠住烈虎的人,为我争取了时间。” “他叫什么?” “曾文成。”徐忠的眼神一动不动。 “雪鹰的死伤多在别墅外围,为什么会有战友出现在别墅内部,你被关押的位置。” “他进来是为了救我。”徐忠毫不犹豫地答。 那一天,他在别墅里见到两次神似曾文成的身影,开始以为眼花出现了幻觉。后来曾文成深入刑讯室,以命换出徐忠,他虽觉奇怪,但始终没往那个方向考虑过,直到最近才把这些细节拼起来。 然而怀疑战友这样的念头已经让他说不出的难受,这录音笔最终将要上报军委,他更不可能在一切尚未有结果的时候透露任何伤害战友信息。 坦白说,他甚至宁愿谭宗南彻查后的曾文成仍然清清白白,哪怕他的案子没有翻身的机会,也好过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真的背叛了他们的初心。 问讯结束,两位少校关了录音笔准备离开,徐忠在椅背上搭了把手,也跟着站起来。 “上面很重视这个案子,一定会真相大白的。”临走前,一直负责提问的那位留了句话。 徐忠抬手按上胸口,使劲压了压,直起后背,站如一棵挺拔的松树,外面的光打进他的眼睛,照亮了那里面深沉的黑色。 “如果举报的事实是真的,任何处分处刑都不能抵消那个天大的过错。而我自认为光明磊落,任何处分都不能使我信念动摇。” 一场谈话几乎耗光了他的力气,他声音低又哑,却丝毫不失磅礴的气度。 他们两位走出去,宋以岚接着就迎了进来。 “怎么谈这么久?”她早就等得急了,担心着徐忠的状态,一进门就见他直挺挺地站着,更是生气。 “问题多,估计查的自相矛盾,才到我这儿来求证。” 宋以岚知道他这话不可信,瞪了他一眼,扶着他想往床边走。 “不躺了,站一会儿,没事。”徐忠这样说着,握着她的手却忽然一拉,顺利地把她拉进怀里。 他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句话也没说,像是在安静地享受这样的时刻。 宋以岚伸手更用力地回抱住他,感觉到他身体不稳,渐渐分了些重量到她身上,后背也有些轻颤。 “我查到方彦的父亲多次跟一个男人在茶馆见面,对比了年前何子杨来工作室闹事时的监控录像,那个男人确定是何子杨的人。”宋以岚想起刚刚得出的结论,赶紧说出来宽慰他。 徐忠吻了吻她的发顶,“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过等这件事过去,一切都有好的结果,我等你补偿我。”宋以岚努力调整着气氛,她知道每次徐忠跟那两个扑克脸似的男人聊过之后,心情都不太好。 “证章是真的,意味着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等着案子判下来。还有一种,我脱罪,与烈虎勾结的人是跟我十四年的兄弟。” 徐忠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什么家常,可现实已是如此,一条路两个可能的终点,被终身的信仰抛弃,或是面对兄弟的背叛。无论哪一种,都足够令人心寒。 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忠哥,我陪着你,我永远陪着你。”宋以岚心里酸疼,只有紧紧抱着他。 徐忠没有立刻答话,长长地呼吸了几口,烫热的鼻息喷在她后颈上,有些痒。 “好。”他不忍再看她难过,努力把自己从心里的郁结里解出来,“你陪着我,我补偿你。” 徐忠单手拥着她,另一只手熟练地去找她的手,顺着她纤细的胳膊摸索过去,牵过来,牢牢地抓住了。 他曾经做足了独身走完这一生的准备,他这样无数次行走在生死边缘的人,一面将不畏生死寄托在扛起的责任上,一面把对自我生命的敬仰倚靠在平日的魔鬼训练上,原以为这将是他整个人生的写照。 宋以岚则是这条路岔口的最大惊喜,她怀着一颗干净而炽热的心与他十指相扣,成了他又一个可以屹立不倒的信念。 当忠诚被质疑,活着也成了件难事,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可以从这双柔弱的手上汲取支撑下去的无尽力量。 第52章 立马昆仑(4) 调查分方彦和曾文成两个方向进行,宋以岚从何子杨的方向入手,把他跟方彦家属的交易调查得很详细。 从监控上看,他们前后见了不下四次,多是何子杨的人在提供证据转交给方彦的父亲。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不久,谭宗南那边就接到了举报文件。 Alan先前整理好的文件有了作用,宋以岚向法院提交何子杨与鹿爷合作的证据,同时将何子杨买通方彦父亲的监控记录由谭宗南转交军方。 这样一来,虽没有直接证据推翻举报,也足以动摇原本的证据链,使得军方的调查有了新的考量。 从前有关何氏的丑闻多是何子杨四处留情的花边新闻,突然爆出与军火商勾结这样的大案,立马引起外界的轩然大波。 有人翻出他和宋以岚年前就炒过的新闻,把他们这半年来的交手真真假假做了个时间线,又是一波热闹的讨论。 然而外界再怎么闹,都落不到医院里这一处静角。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多也进不来,最安静的时候,连窗边的风都是无声的。 徐忠被子弹反复折磨着,自那次抢救以来,胸口里细密交织地疼就没断过,有时候发作起来一两个小时都不能消停。 人疲乏,精神也欠佳,除了没那么难受的时候强迫自己多跟宋以岚说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沉默着。 “忠哥,你以前除了训练,空闲的时候做什么打发时间。”宋以岚笑着走进病房,把外套挂好。 徐忠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想了一下,“写文件,训练计划,任务总结……” “不是。”宋以岚打断了他,“空闲时间,不谈工作的时候。” 徐忠在基地里几乎没什么自己的安排,每天自我训练的时间就占了大半,再处理处理队内的公务,一天基本就过完了。 “很简单,两个人就能玩的那种。”宋以岚继续启发他。 徐忠明白了她的意思,联想最近齐皓也来了桐市,猜到是那小子给宋以岚出的鬼主意。 他顺应她的想法,“象棋。” 宋以岚从背后掏出一个方盒,献宝似的打开,冷静地说,“我也喜欢下棋,咱俩切磋切磋。” 第一局下来,徐忠就识破了宋以岚的谎话。 “马走日象走田。”徐忠小声提醒。 “我知道。”宋以岚嘴硬,转头落子又错了位置。 徐忠看出她是怕自己背关在这里心情更闷,特意找来点乐趣,不想坏了她的好意,就慢悠悠地陪她下着。 他没想真的进攻,左一步右一步地兜着圈子,期间被她吞了一车一马,也不当回事。 时间静悄悄地走,他们还真的从这前所未有的棋法中找到点乐子。 “听说最近外面很热闹。”徐忠默不作声地忍着胸口的刺痛,佯装想了一会儿,走棋。 “是很热闹,在煽动群众这方面,Alan是真正的高手。”宋以岚一笑。 “你这一步棋走得很好。”他眼睛在宋以岚身上,根本没看棋盘。 “虚伪。”她气他夸得敷衍。 “从方彦这个名字上挖出这么多东西,配合鹿爷的证据一起打回去。称不上一步好棋?”他喘了口气,绵长地呼了出来。 一听他聊起外面的案子,宋以岚也从棋局上收了思绪,神神秘秘地说,“我还有更好的一步棋。” 徐忠习惯性牵起她的手,拇指打着圈抚摸她的手背,“说来听听。” “何氏的子公司,就是何子杨负责的那个,与一个来自俄罗斯的境外账户有着大笔金钱往来。我怀疑他有直接接触烈虎的机会,如果是这样的话,资金非常有可能用于伪造你和烈虎的信件往来。” 徐忠手上一停,眼神里有些错愕。 他的女人,远比他想象得更坚强百倍。在这个涉及军方,所有消息对她透明度甚低的案子里,她却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大浪中为他点起一座灯塔。 “等我整理相关的证据转交谭将军,信件往来的证据也是重要的一环,你等我把它推翻。” 她满意地看着徐忠的表情,“从前都是你在为我付出,何子杨的事,我妈的事,包括我哥的事。但是你得知道,我愿意为你付出的心一点不少,我能为你做的事也远不止眼下安静的陪伴。” 那一瞬间,徐忠看着宋以岚的眼睛,有好几种词在他脑海里滚动着。情绪从不同的支流汇成一股,一起涌进他心里。 窒息感随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在加剧,他费力地换了口气,却不愿移开目光。 宋以岚回望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任凭万千种感情在目光中相撞。 看着看着,她眼里涌出些温热的液体。说不出来由,只知道心里又酸又喜的。 抹了抹眼角,再仔细看过去,终于察觉他头上的细汗,眼泪当时就吓了回去。 “忠哥!你怎么样?”宋以岚按下呼叫器,坐过去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子弹移位,感染发炎,他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有时候一天内就会出现好几次。再怎么意志坚强的人,也受不住这样无休无止的疼痛。 他疼得呼吸困难,一只手扯着领子,明知道她担心,却实在分不出力气回答她,只能尽力压抑着更深的痛苦,不想全部表现出来。 宋以岚抱住他发抖的身体,说不出别的话。 她抱着他,直到魏哲峰来了也没松开。 他在她怀里挨了两针,生生熬了一个多小时,才收回些控制力。 “好点没?”宋以岚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放松。 徐忠嗯了一声,用更深的呼吸抵消着极度缺氧的感觉。 “忠哥。”宋以岚精神一松,更多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涌,不受控制似的,全落在他身上,湿了一小片肩头。“做手术吧。” 这些天徐忠有多辛苦她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恨自己找不到更多能帮他的线索,不忍去碰他心底的那几个担忧。 但如今,她有了新的筹码,也有了与证据链抗衡的决心。 “案子会了结,真相会还你清白,你也会好好地活着。”她声音哽咽,几度说不下去,“你信我,像我信你一样信我,把外面的事交给我,去做手术吧,行吗?” 本该是漫长的忍痛过程,却因为她的这番话强行打断了。 徐忠抹掉她脸上的泪痕,冰凉的手盖在她发红的眼睛上,像是看不得那双眼里半点悲伤的情绪。 “我答应你。”他最后说了这句。 手术被安排在第三天的上午。 宋以岚为了让徐忠更加安心地手术,见缝插针地查何氏的项目,最终把与俄罗斯的交易细节翻了出来。与此同时,从何氏寄出的传真样本记录也被Alan的人找到,上面赫然写着落款徐忠的交易信件。 她在手术前整理好这一切,转交给谭宗南,然后开始全身心地陪着徐忠。 病情紧急是真的,她日日看徐忠熬得辛苦,盼着他早点手术。但手术的风险也是真的,真到了这一刻,谁也做不到坦然地面对生死。 她在病房里加了张看护床,开始二十四小时待在徐忠身边。 到手术前那天晚上,他们按照魏哲峰的要求早早就熄灯躺下。 宋以岚一点睡意都没有,满脑子的思绪全在飘着,一会儿想起手术可能的结果,一会儿跳到曾文成的背叛,一会儿又飘落到眼前,等最后这个坎过去,她就可以和徐忠领证结婚…… 大红色的结婚证,一定很好看。 门窗都关着,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空气流动都暂停了,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她想掏手机看看时间,又怕屏幕太亮会影响徐忠睡觉,忍住了。 寂静中,有任何一点声响都格外明显。 她听见徐忠的呼吸声有些变了,心里那根最敏感的弦瞬间绷紧,蹭地从床上坐起来。 “没事。”徐忠也坐起来,制止了她要按呼叫的手。 看护床比病床要低一些,他低头找她,控制着呼吸的节奏,起身挤进她的小床。 宋以岚往床边侧了侧,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你怎么还没睡,魏医生说你今天必须好好休息。” 徐忠还在调整呼吸,精力都用在压抑不适上,一时没有回答她。 宋以岚感觉到他的异样,可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帮不上什么,又怕影响到他,一动也不敢动的。 “没事了,睡吧。”徐忠知道宋以岚在紧张地等他,稍微好受一些就开口安慰道。 宋以岚嗯了一声,闭上眼,故意把自己的呼吸放得绵长深沉,头脑却异常清醒地在数徐忠的呼吸频率。 数到听起来没有了压抑过的轻颤,她才稍微放下心来。 徐忠的拥抱总能让她莫名的心安,只是在这个将要面对许多种未知的时刻,他怀里的温度也没能赶走她所有的惧怕。 徐忠察觉她被心事压得睡不着觉,落在她后背的手轻轻拍着。 以往这个时候,他总习惯于立下诺言给她,她在等待中过得焦灼,心里也能有些抓得住的信念。 可如今,掌控权不在他手里,他也没有许诺的底气。 “等你这次出院,我们就结婚。”宋以岚从他怀里抬起头,完全没有提‘万一’的意思。 万一他没能出院…… 没有这个万一。 徐忠低下头去吻她,没敢吻得太深,轻轻一碰就离开了。 “好。”他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看她,像是把她的样子一遍遍刻进眼里。“等我出院就结婚。” 徐忠的父母再次赶到,姐姐徐秉心也抱着儿子在手术室外面等着。 他们一起把徐忠送进手术室,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 桐市又在下雨,正急促打在背后的玻璃窗上,像她的心跳似的,没着没落。 她想起魏哲峰进手术室前的神情,开始细细揣摩他的所有微表情。 医生看起来精神不错的话,是不是也会增加手术成功的几率。 她呆坐着,数着脚下的地砖,到能看得见的地方,一共四十六块。 掏出手机,时间才过了不到十分钟。 魏哲峰跟她交代过,手术起码要持续到下午。 她点开邮箱,准备读几封邮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打发时间。 方块字从她眼前里一闪而过,她像是失去了阅读能力,一句话反复读了五六遍,在大脑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 临近中午的时候,雨越下越大,她心里也越来越闷,像搁浅而寻找水源的鲸鱼,直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齐皓从电梯里下来,身上湿了个大半,跑着往这边来。 徐忠的家人他都认识,先打了遍招呼,站到他们面前,嘴角的弧度藏都藏不住。 “证章的事查出来了,跟我们猜的差不多,的确是成哥拿的。现在谭将军已经带着证据去北京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出结果,还徐队的清白。”说着说着,嘴角的笑凝固了。 “从头到尾都跟徐队没有关系,根本不该是他背上这样的责任……” 阮正芝听过以后泣不成声,徐鸿儒背过身看向窗外,徐秉心也放下儿子偷偷抹着眼泪。 宋以岚含着泪抬头,咽下满心的酸涩,问,“他的兄弟,曾文成,真的做了……” 背信弃义的事。 她想起徐忠提到这位相伴十四年的兄弟时的眼神,说不出那几个字。 “成哥父母走得早,家里只有一个奶奶,三年前意外落到鹿爷手里,辗转交给了烈虎。他请假回去探亲,用证章把奶奶换回来,事后在家里的电脑上留了封信给徐队。后来估计出于愧疚,在任务时以命把徐队换出来。只不过那封信也因为他的出事没能送到徐队手上。” 自古弘扬忠孝两全,然而真正做到的人少之又少,在矛盾的抉择中,很难去完全地指责某一种选择违背了初心。 “我们也是碰巧,在成哥老家找到了那台废弃的电脑。硬盘里的数据都还在,这才读到了那封信。” 时光一转又一转,尘封的过往在现实中重新展开,万事皆可追溯,真相永远停在时间的某一刻等待启封。 她心里还悬着,酸涩中又突然欣喜起来,种种情绪混在一起,眼前耳边都模糊起来。 她的男人,终究可以在诽谤和抨击中屹立不倒,而他的兄弟,也始终不曾真的背弃初心站到他的对立面。 有水滴顺着树叶落在玻璃窗户上,一路吞并了许多细小的水珠,越来越快地滑向地面。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所有人一拥而上围住了魏哲峰。 宋以岚心一提,心跳声快得像有人在耳边打鼓,听不见他们在问什么,魏哲峰又在答什么。 时间被拉得漫长,她看见阮正芝和徐鸿儒抱在一起,看见齐皓紧握着魏哲峰的手,最后才看见,他们全都在笑着。 外面暴雨还在继续,她却觉得,心里已经雨过天晴了。 第53章 雨后天晴(1) 外面的事越来越热闹,这半年来发生的事被媒体越挖越深。徐忠多次入住军总院,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身份根本不是保安,但涉及军方媒体也不敢乱写,只是风向变化,舆论一边倒地向着这边,何氏虽然业大,也墙倒众人推,一时间股价大跌。 徐忠术后第一次清醒,连魏哲峰都没有预料到地早。 魏哲峰刚做完例行检查,要起身时忽然被徐忠拉住了衣角。 他眼睛里泛着水光,似乎没有什么焦点,瞳孔却透黑发亮,一动不动地,像在等一个答案。 魏哲峰眼眶一热,低声说,“案子已经结了,跟你没有关系。” 徐忠抓得更加用力,眼里闪动着一点亮光。 魏哲峰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说,“成哥算不上是烈虎的人,只有那一次,是因为奶奶而迫不得已。” 徐忠嘴角动了动,眼睛一眨,再次沉沉睡过去。 他刚刚经历几乎致命的重伤,又不得已接受这样的手术,身体的疲惫感很重,加上魏哲峰有意安排他多休息几天,竟然连续昏睡了三天。 三年来,徐忠第一次感知到一个跟烈虎无关却如此清晰的梦境。 从一次次站在授勋台上拿到红色的功勋章,到初入雪鹰时立下的誓言承诺;从十八岁考入军校时满足地接过绿军装,到年少时一个关于军营的梦想…… 他身为军人的过往像在倒带,又或者说,当他终于从笼罩了三年的噩梦中挣脱出来,所有关于军人的信仰重新燃烧起来。 从前的生活是生死一线,哪怕孤立无援,或者是意识崩溃的刑讯体验,徐忠都永远都立在这种永恒信仰的顶峰,以世间少有的洒脱和无畏看着这一切。 誓死保卫一个国家,拼命保护一群人,可以输可以死,但从不可以真正的绝望。 信仰如同黑暗中永远亮着的一盏灯,又或者说,信仰本身就是体内的无尽力量。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他也的确没有败过。后来真正打败他的,是信仰本身对自我能力的怀疑。 一场爆炸,雪鹰伤亡惨重,似乎是一个意外,却因为那些沉重的责任感从内部击垮了他。 他从前以为自己担得住队友的信任,扛得住这份信仰。可如果真的是他亲手在这条路上害死了身后的兄弟呢?如果真的是他的判断错了呢? 保家卫国的信念不曾动摇,只是在矛盾中再也找不到自己在这份神圣国防事业中的价值。 这三年间,他常常在拷问自己,究竟还配不配穿回那身军装? 窗外似乎已经放晴,阳光照在他的指尖,暖洋洋的。 真相在更深的诋毁后被揭开,原来错的那环本不在他身上,他依然担得住战友的信任,也仍扛得起护一方安宁的责任。 有轻快的鸟鸣在耳边逐渐清晰,最后一点阴暗的画面也被慢慢点亮。 “忠哥?”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指尖稍微一动,手立马被握住了。 “忠哥?” 那声音在耳边忽近忽远,徐忠却很清楚地知道声音的主人。 宋以岚屏住呼吸,耐心地等着他积攒力气,缓缓睁开了眼。 他眼睛还有些水汽,却用一种近乎直白的目光望着宋以岚,灼热而坦荡。 宋以岚感觉他心态上有了很大的变化,有什么话想迫不及待地说给她听,于是俯下身,耳朵凑到他跟前,耐心地听着。 “以岚。”纯粹是气息在发声,她却听出一点庄重的感觉,“我跟你说过,我是好人,清清白白,光明磊落。没骗你……” 宋以岚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心里酸疼得要命。 她想起那个清晨,徐忠第一次主动回应她的感情;想起自己问徐忠杀过人放过火吗,他的答案是一句模棱两可的“我是好人”;更想起了,那时候说这话的他,眼里深深的自我封闭。 “我一直信你。”她虽不能知道任务具体的细节,却亲眼见到了生死一线的含义,那是他当初一句“好人”背后真实承载的可能性。 这就是她爱的男人啊,带着不灭的信仰,完整而强大,铁骨铮铮且屹立不倒。 . 光是一个鹿爷的案子对何氏来说已是天大的丑闻,加上买通举报涉及军方,已经不是常规公关能解决的问题。何修国视公司利益如命,又一直比较欣赏大儿子,风口浪尖上便有了牺牲何子杨平息舆论的打算。 何子杨知道父亲的行事风格,明白自己的事情败露必然会成为何氏的牺牲品,于是连夜逃跑,警方全网通缉半个月毫无消息。 宋以岚虽然一直在关注案子的进展,但在徐忠面前从来不提。 案子了结、何子杨被捕,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她只想陪着徐忠护理恢复,把这一页尽快翻过去,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徐忠开始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提交的证据已经足够推倒先前的举报,他不再过问外面的事,仅有的精力都放在养伤上。 术后的恢复期对徐忠来说并不好过。他身上的伤才刚有起色,再加上手术的创口,零零落落的疼,算不上多么剧烈,然而漫长无尽。 他晚上休息得不好,常常是睡睡醒醒,有时候半夜疼得厉害,又怕吵醒宋以岚让她担心,就静静地看着走廊上的灯光,规划他们未来的日子。 徐忠有意识让自己保持心情愉悦,也完全配合地在接受魏哲峰的治疗。 魏哲峰认识徐忠以来,不管是从前在基地做队医,还是任务出事后调转军总院做了他的主治医生,前前后后也快十年的时间,头一回见徐忠把他的话一字不差地执行。 徐忠身体底子好,又有宋以岚无微不至地照顾,大大缩短了整个恢复期。 魏哲峰例行检查时越来越轻松,开始有了打趣的心情。 “以前我就在想,徐队长恋爱以后会是什么样的。”魏哲峰忍不住笑,“现在也算见识到了。雪鹰乃至全军区最不怕死的人都开始惜命了,以前我的话是过耳风,现在是军令状,一副不怕自己受罪就怕嫂子心疼的架势。” 徐忠也不反驳,就牵着宋以岚的手,都不正眼瞧他。“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这么想出院,怎么,嫌我这住的不舒服?”魏哲峰故意问。 徐忠满足他的八卦心,“着急回家娶老婆。” 魏哲峰啧啧了两声,心里却替他高兴。“就这两天吧,看你表现。” 他检查完,开始往外走,嘴上倒没停,“看在嫂子的面子上,拿去年的年终奖给你包红包。” “听魏医生的意思,最近就能出院了?”宋以岚抓住了他们聊天的重点。 徐忠压着伤口从床上起来,宋以岚也跟着站起来。 他但凡精神好一些的时候,总是不愿意躺着,哪怕站累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也不想躺回病床上。 “说话呀,是不是最近就能出院了。”宋以岚急切地想确认这个答案,一双眼直盯着徐忠。盯着盯着,又被他压进怀里。 她没有防备,鼻子撞上他的胸膛,自己疼得发酸,还担心着碰到他的伤口。 “碰到没?疼不疼?”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徐忠无奈地笑。他以前什么伤病没受过,带伤上阵也是常有的事,老伤上添新伤都习惯了,现在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收获宋以岚关切的目光,简直天上地下的差别。 “你老公部队出身,不是玻璃娃娃。”徐忠注意到她头发上的味道,像是奶香,以前没闻过。 “什么老公,我说嫁了吗?”宋以岚双手环在他腰上,抿着嘴笑。 “换洗发水了?真好闻。”徐忠故作平静地转移话题,从兜里摸出个东西来,稍稍退开半步,去找她的手。 宋以岚惊讶,“你闻得出来?好闻吗?昨天换的。” 她还在想洗发水的事,右手被他抓住了。 这段时间以来,徐忠总是喜欢拉着她的手,她习以为常,还没来得及多想,无名指上被套了硬邦邦的东西。 耳边是他低沉的嗓音,“好闻,嫁给我,以后天天闻。” 她心跳快得要命,抬起手,对着光看,是经典的六爪戒指,简单干净,上面一颗灵动发光的钻石。 宋以岚的珠宝不少,唯独没研究过这种干干净净的钻石。她从前觉得钻石是世俗男女对爱情的寄托,遇见徐忠前,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的爱情。 她一个外行人也看不出几克拉,只觉得很大,闪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没这颗好看。 “什么时候买的?”她各个角度地看,喜欢得不行。 “前几天。”徐忠也跟着笑,心里满足。 人们都说女人喜欢钻戒,可他从来没见宋以岚戴过钻石,以宋以岚的能力和性格,要是真的喜欢,肯定会自己买上一些。然而思来想去,结婚总归是人生大事,钻戒算是个象征,嫁给自己总不能委屈了她,实在不喜欢的话,就放盒子里看着。 如今一看宋以岚兴奋的眼神,徐忠的担心全没了。 宋以岚挪了挪,又往他身上靠,心里兴奋着,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你怎么知道尺寸?” 徐忠有问必答,“天天牵着,估摸个差不多。” “钻戒是不是要定制?” 她以前买过珠宝,知道这东西报价都是独一份,不是到场交钱都能拿走的。 “嗯,半个月前就选好了,昨天让齐皓去取的。” 半个月前,他才刚做完手术。 宋以岚觉得自己心都酥掉飞走了,全扑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还没答应呢,嫁不嫁。”徐忠顺着她的头发,故意问。 宋以岚踮起脚,挨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静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老公,你说呢。” 第54章 雨后天晴(2) 宋以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抽空挑了几样新家具换上,又设计了一个丰盛但不油腻的菜谱准备着,就等徐忠出院好好庆祝一下。 不管怎么说,结婚是人生大事,案子也告一段落,以后将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等到徐忠出院的那天,她把医院里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全扔了。 新的开始,总要有个新的样子,就该跟过去那段黑暗的日子彻底告别。 他们办完出院手续往停车场走,徐忠主动上了驾驶座,宋以岚也没多想,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刚开出医院大门就走反了方向,宋以岚好笑地提醒他。 “没走反,带你去个地方。”徐忠卖了个关子。 宋以岚转着手上的戒指,以为他要带自己去登记,装作随意地打开手边的储物盒,如愿看见了装结婚手续的袋子。 车一路往东开,过了民政局的路口,徐忠没有要转弯的意思。 “我们去哪儿?”宋以岚开始好奇了。 “马上就到了。”徐忠说。 又过了一个路口,离宋以岚的工作室很近了,徐忠终于转动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的临时车位上。 旁边是个新建不久的小区,地下车场还没启用,路的两边停满了车。 宋以岚被徐忠牵着往大门走,实在好奇他们将要拜访什么人,然而问了两遍徐忠都不说,只好作罢。 停在他们前面的车上正巧出来一个人,脚步匆匆地上前刷卡打开了门禁,徐忠跟在他后面进了小区。 那位业主进了右手边第一栋楼,徐忠正巧也牵着她往那边走。 他们又一次钻了个空子,从他刷开的门里进去,上了电梯。 徐忠按下11楼,那人按亮9楼。 气氛有些诡异,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电梯在九楼停下,他们两个人恢复独处,宋以岚才忍不住笑说,“你说刚才那人会不会以为我们是跟踪狂。” 徐忠回她,“不至于吧,咱俩又不像坏人。” 电梯再一次停下,徐忠拉着她走出去。 “到底谁住在这里?一会儿见面我该怎么称呼。”宋以岚有点忐忑。 徐忠从兜里掏出把钥匙,终于给了个答案,“我们。” 宋以岚心里一跳,没来得及继续问什么,被他推着进了门。 房子其实还没装修,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墙壁都没粉刷,还是灰扑扑的。 徐忠反手把门带上,说,“这里户型还可以,我选的时候比照了御景兴园那边的风格,你先看看喜不喜欢。” 宋以岚有点懵了,“你买的?” 徐忠点点头,“我说过会给你一个家。现在戒指都戴上了,也该兑现承诺了。” 宋以岚不是没想过换房子的问题,以她的经济实力,换上四套五套也不是问题,但她不愿再给徐忠太大压力。 对她来说,住在哪里其实无所谓,将来的日子只要有徐忠,也就有了家。 没想到,徐忠竟然再一次安排好了一切。 小区在桐市的好地段,看楼下的绿化规格,房价肯定很高。房子是三室两厅的,面积也不会小。 宋以岚到处转了一圈,是真喜欢,也是真担心。 徐忠看出她的疑问,怕她多想,详细地解释,“我以前工资算不上很高,但胜在花销少,所以攒了点钱。我妈教经济,比较会投资,几年前价格好的时候拿去在青港交了个首付,我后来的工资都在还贷款,前年算是结清了。跟你申请结婚政审以后就把那套房转手卖了,一直准备着来桐市买婚房。” 是正经工资,加上以前投资的房市增值。 宋以岚听他这么解释,才终于笑了。 “怎么,你怕我借了高利贷以后跟我一起还?”徐忠好笑地看着她。 宋以岚挑眉,“是怕你有非法收入,到时候还要跟着你亡命天涯。” 徐忠笑得更开,伸手把宋以岚抱进怀里,心也一点一点被填满了。 客厅一侧有个大大的落地窗,从那里可以看见宋以岚工作室的窗口。 “这地方离你工作室近,以后上下班不用开车,我也能放心点。”徐忠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宋以岚嗯了一声,听见他又说,“知道你不在意这个,但是听我的,我以后工资水平也还可以,家里的开销不用你惦记。你的钱自己留着,想怎么花怎么花。” 宋以岚笑着,又觉得眼角有点酸。 以前她不信什么爱情使人头脑发热的鬼话,现在徐忠先是钻戒后是婚房的,她能感觉到理智一点一点都被粉碎了。 徐忠似乎还有话想对她说,被她坚决地打断了,“我也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次换成她在开车,不到十分钟后,车停在民政局门口。 “我们的手续都还在军区。”徐忠有些哭笑不得。 宋以岚这才想起前段时间谭宗南说徐忠的档案要重新归整,把他们结婚审批的手续都要了回去。 冲动果然是魔鬼。 她重新启动车子,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来都来了,在这等一会儿吧。”徐忠拦住她,开始打电话。 “不用再跑什么手续,你送过来就行,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这应该是跟以前的战友。 “现在在民政局排队,今天就能把证领了。嗯,过两天就一起回家。” 这应该是跟父母。 宋以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掏出手机给宋以峰发了条微信。 她放下手机,徐忠也正好放下,四目相对中,冲动劲下去,真实感替代上来,却依然跟做梦似的。 他们军人行动力惊人,没过一会儿,徐忠的手机响了。 他推开车门,说,“人到了,你在车上等我,我马上回来。” 宋以岚点点头,看见一对新夫妻从民政局出来,拿着红本本笑得幸福洋溢的,自己也被感染了。 他们结婚这战线拉得也是够长了。 从最开始手续批复、政审,中间经历了这么大一个坎以后再次把这件事提上日程,宋以岚的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 徐忠第一次提结婚的时候是她人生的低谷,他选择把她从谷底拉上来,用一张盖着红章的纸承诺给她一个家。 几度风雨过后,她陪着徐忠走过了信仰的破而后立,他再次问她嫁不嫁,仿佛给这场婚姻赋予了另外的意义,那是令他屹立不倒的力量。 车窗被人敲了几下,宋以岚回过神来,看见外面的人是徐忠。 她拿好自己的证件,推开车门出去,愣住了。 面前的男人一身橄榄绿的军装,手里捏着个档案袋,像是随意地站着,却跟松树一样挺拔。 这还是宋以岚第一次见他穿军装,比想象中还要好看,阳光打在他身上,整个人跟镀了层金边似的。 “怎么样,还行么?”徐忠低声一笑,配合地迎上她的目光。 宋以岚上前牵住他的手,机械地跟着答了句还行,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认真地更正道,“很帅,特别帅。” 她想起去他家那次,她无意提了句想看他军装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被满足了。 民政局里面还有好几对新夫妻在排队,他们一进去,目光全被吸引过来。 宋以岚被看得很受用,小声地说,“你猜这里的准新郎们想不想揍你。” 徐忠明知故问,“为什么?” 宋以岚很给面子地又夸了一遍,“你穿军装太帅了。” 他们决定的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全靠民政局工作人员引着路走程序。 一切办完走出民政局大门,整个上午都过完了。 宋以岚很满意结婚证里面的照片,一直捧着红本本翻来覆去地看。 肩背脊梁都笔直的徐忠,因为手里牵着她,整个人透着几分柔情。 她的雪纺衬衫,他的墨绿军装。 一切都恰到好处。 “你穿军装过来登记,这合规矩吗?”她看了半天,突然想起徐忠转业到公安局的事,心虚地问。 “现在才想起这个?”徐忠早就想交代这个,一路着急赶在民政局下班前办完,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宋以岚看过去,上面的星星都在。 “前段时间调查举报,身份敏感,往公安那边的转业被撤销了。后来真相大白,加上这次的任务立功,破例恢复了军籍。” 他看见宋以岚瞳孔一闪,赶紧说,“以后工作不在雪鹰一线,就在桐市,在我的母校任教。”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直笑着,“这么多年实战经验不能浪费,传道授业也挺好的。” 徐忠说这段话时语气很平淡,眼睛却亮亮的,衣领袖口都恰当好处地映衬着他眼里的光。 宋以岚很奇妙地从中听出一股庄严的意味。 从进入部队,他的命就是国家的。军装能脱,工作能换,心里沉甸甸的忠诚和信仰不可能磨灭。 换成这样的方式继续发光发热,把护国的接力棒传给一代又一代后辈,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宋以岚松开徐忠的右手,视线落在他臂章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像也烙在了她的胸口。 “这只手用来敬礼,我让给祖国。”她绕到另一侧,拿着结婚证牵住他的左手,“这边离心脏近,这边是我的。” 这就是她的爱情。 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End.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这段引用著名现代诗《致橡树》。 第55章 【番外】新年快乐 天空是纯黑的底色,挂了一轮通亮的圆月,冰冷的风迎面吹过,又带了丝丝潮气。 “我先把车开过来,你在里面等我。” 徐忠的话音未落,却见女人已经先一步闯进夜色里。 “不冷么?”常年的极端训练让徐忠对寒冷的耐受度极高,但这并不代表他感受不到周身刺骨的寒意。他看着女人披着单薄的大衣站在街边,全然没了欣赏所谓‘风情万种’的心情。 女人踩着高跟鞋,墨色的大衣裹住她姣好的身材,只有膝盖到小腿处露出红色的裙摆,摇曳着似有若无地显出里面修长的小腿。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笑的眼尾轻挑,“冷啊,你离那么远我能不冷么?” 她拢着大衣,朝着徐忠的方向轻轻抱怨。 徐忠上前了两步,一把将女人拥进怀里。 她身上果真像结了冰似的,撞在徐忠火炉一般温暖的胸口,他抱得更紧了些。 “我这么舍命要风度不要温度,还不都是为了徐队长。”宋以岚抬起头看他,眼神里却有些迷离的水雾,徐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身边的人总是把宋以岚的酒量捧得很高,她也从不惧怕任何形式的挑战,而且次次面不改色地撑到最后,像是真的有着深不见底的酒量。直到后来徐忠发现,她不过是隐藏的太好,在喝下最后压死骆驼的一杯之前,永远都还是滴酒未沾的样子。 而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一直做得很好,甚至快要赶超徐忠这个自我掌控的偏执狂。宋以岚突破底线喝到最后一杯这种事,徐忠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出事以后,一次是现在。 “……”徐忠搂着她,更加不敢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开车,只能侧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稳稳地往停车场走去。 好在车停的不远,徐忠撑着车门,用身体挡住整个风口,小心地把宋以岚放了进去,然后自己绕到另一边,迅速发动引擎,把暖气开到最大。 “徐队长,”离开了温暖的怀抱,宋以岚缩了缩头,两个手放在暖气的出风口来回翻滚,“你像这样抱过几个女人?” “你喝醉了。”徐忠担心她着凉,只能尽可能开得快一些,却还要分出精力回答她那不着边的问题。 “那你这样抱过几个醉女人?”她不依不挠。 “就你一个。下次还敢喝成这样,我也不抱了。”徐忠终于暂时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手心的温度,总算有些暖和起来了。“还穿这么少,有胆子了?” 宋以岚没有接话,而是伸手把遮光板扒下来,直勾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徐忠见她不再说话正合自己心意,更加专心地驾驶着车往家里开去。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徐忠关掉引擎走出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宋以岚很自觉地顺着他的动作贴过来。 或许是车上的暖气开的太大,吹得她脸上红扑扑的,她不再笑了,“我不信,你这么好看,醉女人肯定争着往你身边来。” 她身上不再冰冷,而像个小太阳贴在徐忠身上,徐忠,放在她腰上的手顿了一下,轻轻上移,最后在她上臂处才慢慢收紧。 “我这么凶,谁敢靠近我。”徐忠嗓音有些哑了,“除了你,胆大包天。” 他们走进电梯,徐忠按下楼层,等着电梯逐渐上升。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这句评价,她靠的更近了一些,“幸好你足够凶”,她笑的更浓,眉眼里还带了些其他的东西,“也幸好我胆大包天——” 她踮着脚仰起头,准确地吻上徐忠,轻轻闭上了眼睛。 酒气包裹着女人特有的荷尔蒙冲撞进徐忠的大脑,参加特训以后从未失控过的身体第一次有了不受控制的迹象。徐忠花了半秒钟思考了时间地点场合以及合理性,又花了半秒放弃所有理性的控制。他轻轻放开宋以岚,回身让两人换了位置,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扶在宋以岚的下巴上微微抬了一下,拿回这个吻的控制权。 呼吸在两人之间流转,温热的气体像泡泡一样喷在脸上。他们闭着眼,空白的大脑飘起洁白的雪花,落满整个世界,又渐渐融化,把世界洗的更加斑斓。 长河落夜,清风明月。爱是注定又是意外,是偏离轨道的航线,是紧绷了太久的弦上最好的慰藉。 电梯越升越高,两人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像是剑拔弩张的前一秒,有什么猎物在射程内冒了头,大胆乖张,却又顺理成章。 □□在唇齿间沸腾至成片的躁动,徐忠的手从她的下巴移至脑后,随着呼吸的节奏推向自己,酥麻感顺着饱含深情的吻爬满了整个神经,包裹着暧昧的气息把气氛烘托得迷离起来。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了目的地。徐忠的胳膊揽在宋以岚的腰间,忽然发力把她整个重量转移到自己身上,转了个圈出了电梯。 除了宋以岚双脚离地的瞬间脱力掉落的高跟鞋,电梯间里已渐渐恢复了平静。 然而吻没有停,反而随着位置的变换愈演愈烈。 徐忠甚至没有给她重回地面的权利,他用后背抵住了房门,碦啦一声上了锁,下一秒猛地将她打横抱起,转身进了卧室。 房间里的暖意更加助长了这种微妙的气氛,宋以岚半眯着眼搂住他的脖子,笑意盈盈地沉浸在那个意犹未尽的深吻中。 徐忠把宋以岚放在床上,醉意填满她的眼角,亮晶晶的像未涉世事的少女,偏偏一袭红裙下是妖娆动人的身材。她随意的躺着,却暗暗有着鼓励和应纳的意味。 徐忠把外套扔到一边,随手扯下来限制行动的领带,许是力气太大,竟然连带着扯掉了衬衣的几个扣结。他看着宋以岚,轻轻压了上去。 更加细密温热的吻从她的发顶落了下来,沿着额头眼角,一直到耳垂颈窝,他急促的鼻息带着暖流喷在她脖颈间,她情不自禁地勾住他的脖子,与身前的人紧紧贴合。 往下,再往下…… 细密的吻突然停了,徐忠的眼角开始红了,宋以岚依旧笑着,她听见了预料中的三个字,“可以吗?” 欲望填充着他的声线,沙哑而性感。 哗啦一声,她引着他的手划开了红裙的拉链,不过喘息间便全部褪下,她的眼神越来越清亮,故意洒在身上的酒气也早已散去大半。她得逞地笑着,透过朦胧的水雾,眼睛里映出男人好看的身体。 他身上的肤色并不均匀,能看出过往明显暴晒的痕迹。大大小小的伤疤遍布他的身体,她的手指一个一个点在上面,像要把他的功勋一个个盖了戳。轻盈地触感最终停在他右侧肋骨的正下方,一个圆孔形的疤痕。 “枪伤?”她声音一颤,手绕过去摸他的后背,果然在同样的位置摸到了类似的痕迹。 贯穿伤。 “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双手从她的后背和被褥间挤了进去,穿过她的腰间稳稳抱着,“兄弟们都没事,挺值的。” 他曾经多次写下遗嘱,全部封锁在谭宗南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也曾经无数次立下誓言,任务失败,除非是敌人踏着自己的尸体过界;他把每一次上膛当作必胜来设计,又每一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许多选项之后。 战火燎原的时候,他从未想过他的爱情,只想着任务怎样完成,战术怎样布置,身后的国土多得一分安宁,身边的兄弟少流一滴鲜血。他中过几乎致命的枪伤,被丧心病狂的敌人俘虏过,也曾遗失了装备穿行在茫茫大漠雪原里,无数次以为自己将要战死。他的爱情,他不敢想。 然而上天终究待他不薄,他这样不幸又万幸的人,终于在无数次命悬一线中抢回生命,抢回了遇见爱情的可能。 “我爱你,忠哥。”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在气氛氤氲里荡漾出别样的绵长情意。 情爱有太多中模样,有些像静静开放的玫瑰,有些像高升炸开的烟火,有些让危险升级,有些化解溃败的灾难。而她的爱情,是火山口的熔石,从地底融化沸腾,滚着岩浆涌动喷发,伴着异彩的火花直冲到天边。 她想接着说些什么,却在他的动作里忽然失了声。 半个身子被小心的捧起,推向另一个滚烫的身体。耳边是熔岩爆发的声响,理智被冲的散乱,她在岩浆中起起浮浮,双手落在灼热的石壁上,颤抖着迎了上去。 为什么喜欢,因什么而爱。她的回答淹没在男人的深吻里。 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是永恒无畏的源头,是一世温暖,一枕春秋。 第56章 【番外】补求婚 结婚半年,风波都平静下来,宋以岚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自己对徐忠是否太过于心软了。 堂堂特种大队出身的军人,还是前行动中队的队长,求婚仪式不说上天下海飞檐走壁,但是在医院的病房里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那天徐忠穿着一身病号服,也没准备什么小作文演讲,蛮不讲理地把戒指一套,问她嫁不嫁。 也是她那时候头脑发热,风雨过后只想跟他相守,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 “忠哥。”宋以岚把果盘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上沙发,倚着徐忠的胳膊看电视。“忙啥呢?” 徐忠把电脑扣上放在一边,从她手里接过叉子,叉了块梨重新递给她。“不忙了。” 宋以岚空着的右手去捉他的手,捉到了,却不牵,蜻蜓点水般的逗他。“徐队长,我问点不涉密的,满足满足好奇心。” 徐忠任她闹,不厌其烦地追她的手,笑着说,“问吧。” “你会开直升机吗?” 徐忠好笑地答,“不会。” 宋以岚手落在他腿上拍了一下,满脸的遗憾,“跳伞,潜水,滑翔?有会的吗?” 徐忠见她似乎没在开玩笑,“跳伞和潜水都可以,开直升机学过一点应急的,直飞没试过。至于滑翔,不知道你说的是哪种?” “电影里那种,穿着特殊的衣服从飞机上跳下来,胳膊和腿都打开,跟蝙蝠似的往前滑翔。”宋以岚慢悠悠地说完,拿胳膊肘戳了他一下。 “那叫翼装飞行,以前飞过。”徐忠会意,又帮她叉了一块梨,“有时候在战区,翼装飞行比伞降要实用。” 宋以岚一口把梨咬掉,叉子扔回果盘里,坐直了,秋后算账般地问,“徐队长十八般武艺,怎么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徐忠满脸茫然,没明白她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 “比方说,你是不是该给我补个刺激的求婚仪式。”宋以岚漫不经心地,“身怀绝技不展示展示,多浪费。” 徐忠这回是真懵了,女人的脑回路太清奇了,她是怎么从开直升机跳到求婚的。 宋以岚的手没再继续闹,任他牵住了揉揉捏捏。 徐忠努力跟上她的思路,思考自己当初的求婚是否真的过于简洁了。 宋以岚见他这样子,没忍住笑了,“我开玩笑的,老夫老妻了,不走那个形式。” . 宋以岚这么说是真的在开玩笑,她自己转脸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等到半年后徐忠某一次从外地出差回来,忽然提出要带她旅行休假的事,宋以岚也没多想,收拾好行李就跟着走了。 他们租了辆车,在云南玩了一星期,完全是徐忠在安排行程,宋以岚只负责吃喝玩。 到最后一天,徐忠没安排什么主流的行程,开车带她往普洱走。 “普洱?去喝茶吗?”宋以岚笑着。 徐忠没正面回答她,“你喜欢喝茶吗?” 宋以岚在昆明买了个玉镯子,戴了两天缺不习惯那个重量,就拿在手上把玩。 “还行,我对茶没什么研究,还是喝咖啡多一点。” 徐忠点点头,“带你尝尝真正的普洱茶。” 他的话有很强的误导性,宋以岚跟着相信了他们真的是来普洱喝茶的。 宋以岚在车上无聊得很,又不能常常跟徐忠聊天让她分心,没过多久竟然头一歪睡着了。 她再醒时车已经停在一片空地上,外面两列整装待发的直升机。 她人没清醒,看见这情景更觉得自己还在梦里,足足懵了几分钟。 “想啥呢,下车啊。”徐忠从外面拉开车门,牵着她往休息室走。 “这是什么地方?”外面的风吹得宋以岚稍微清醒一点,她到处观察着,希望能找到logo一类的东西。 “跳伞俱乐部。” 徐忠声音很平静,宋以岚听得心脏都要停了。 “谁跳?你跳还是我跳?”宋以岚拉住他。“不是来喝茶的吗?” “跳完再喝。”徐忠鼓励式地哄她,“我带你,别怕。” 宋以岚觉得自己的思维都被风吹散架了,思考的能力也丧失了。 “相信我。过去我跳过多少次根本数不过来,这半年断断续续来这里几次,考了个跳伞D证,我带你飞,绝对安全。” 徐忠把她领到一个房间,电视上在播放着简单的双人跳伞科普教学。 宋以岚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记下视频里提到的要点。 徐忠又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把她所有的饰品都摘下来,帮她把头发绑好,穿上跳伞服,戴好护目镜,检查了两遍,牵着她往飞行基地走。 宋以岚再次看见了空地上停着的飞机,比正常客机小很多,又不像直升机有着巨大的螺旋桨。 他们上了一架飞机,在发动机巨大的蜂鸣声里缓缓上升。 宋以岚也顾不上欣赏什么美景了,紧张得连话也不想说。 身后驾驶舱里传来一个声音,“三分钟。” 徐忠答应了一下,又检查了一遍宋以岚身上的装备,伸手拉开了机门。 徐忠指导她抓紧伞包的肩带,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他们离得近了,徐忠都能听见她的心跳。 “这是多少米啊。”云层都在他们下方,这比宋以岚想象中还要高。 “4000米。”徐忠话音刚落,他们身边另一个教练翻身跳出去,气流颠簸,他几乎翻了个身才稳定下来。 几秒钟以后,是徐忠的耳语,“到我们了。” 宋以岚闭上眼睛,感觉到徐忠在带动她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倒没有完全失控,然后是急速降落的感觉。 很快地,徐忠控制好速降姿势。 “睁开眼。”耳边呼啸的风声里,徐忠的声音有着某种指引感。 宋以岚以为,这种自由落体运动会有强烈的失重感,但事实上竟然并没有太过于不舒服的感觉。 地面上的建筑物小的可怜,除了狂风声充斥着她的耳膜,气流不断地掀起她的头发,周围的蓝天白云却像是静止的,感觉不到任何极限速度。 嘭地一声,徐忠打开了降落主伞,所有的气流和风都温顺了很多,静止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宋以岚也终于看清了,早他们一步跳出来的那个教练,是负责给他们录像的。 徐忠控制着降落伞变化,他们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降落速度再次减缓,她人被徐忠稳稳地单手抱在怀里。 主伞打开以后还有七八分钟的飞行,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安全的。 徐忠把降落伞的控制交到宋以岚手里,自己转了个身,鼓励她,“你来试试。” 速度缓下来,宋以岚也没那么紧张了,小心地试探着降落伞方向变化与下降速度的响应。 正当她稍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徐忠忽然往前凑了凑,宋以岚敏锐地察觉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事,徐忠握住她控制主伞的手,然后吻了她。 她心跳快得跟不要命似的,说不好是高空刺激带来的生理反应,还是她对这个男人的心动感仍然一如既往。 高空气流稀薄,她肺里的氧气很快见了底,徐忠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宋以岚没闭眼,但视野范围里除了蓝天白云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徐忠。 窒息的感觉和自由落体后的重生感充斥着她的大脑,是醉生梦死,浑身不受控制。 每一秒都以为,她将要失去呼吸的能力,可被眼前这个男人抱着,又时时刻刻觉得,还能再多坚持一两秒。 宋以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忠重新拿回降落伞的控制,放开了她。 她急促地呼吸着,心跳一点没降下来。 徐忠调整好姿势,把伞稳定下来,提醒她,“快着陆了。” 宋以岚想起视频里的注意事项,她应该抬高腿,把着陆动作交给徐忠来做,才不会伤到。 她紧紧抱着徐忠,整个人像挂在他身上似的。 徐忠熟练地落地,却没打算放下宋以岚。 他站在草地中央,稳稳地抱着她,身后巨大的降落伞像翅膀似的缓缓飘落在地上,整个人像征战归来的王者。 “嫁给我,宋以岚。” 她随口开了个有些荒谬的玩笑,徐忠竟然记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帮她实现。 宋以岚心跳一点没减,人也像还飘在空中没落地,所有的情绪融化在一起,心里满满的。 认识这么久,结婚也一年了,再次听见他有些虔诚的说出这句话,仍然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有人小跑着,把她起飞前摘下来的戒指送过来。 徐忠把她放下,单膝跪地,接过那个戒指,说了声谢谢。 他入伍十多年,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深入骨髓,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完美地像大师手里的雕塑。 脊背挺直,肌肉线条也恰到好处,姿势力度都仿佛精心丈量过。 宋以岚含着泪伸出手,笑道,“真是便宜你了,两次求婚,用的是同一个钻戒。” 徐忠给她戴上戒指,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再一次拥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求的也是同一个人。” 第57章 【番外】关于小小忠和小小岚 卧室里只开了床头两盏暖黄色的小灯,空调冷气吹在床尾,吹得宋以岚脚底发凉,贴在徐忠腿上取暖。 她喘着气,抱住徐忠带着丝丝汗气的后背,笑盈盈地问,“忠哥,你想要几个孩子?” “嗯?”徐忠正考虑着要不要抱宋以岚再去洗个澡,一时间没跟上她这没来由的问话。 “你不想要个孩子吗?” 宋以岚凑得近了,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胸口,有点发烫。 徐忠把胳膊垫在她脖子下面,让她躺得舒服一点,低低地答,“想。” “想要几个?”宋以岚抿着嘴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他肩膀。 徐忠忍了一会儿,放弃般地想,大不了今晚不睡了。 他摸到床头的空调遥控器,把设定温度又调低了点,俯下身吻她。 “你想生几个?”他自己喘了口气,用低哑的气声反问,却没再给宋以岚回答的时间,流畅地撩起身后的空调被盖在身上,人重新压下去,夺走了她呼吸的权利。 宋以岚掐着他的后背,在最后一丝理智湮灭前想着,生一个足够了吧? 徐忠结婚从以后就自觉戒了烟酒,是生死线回来看开了很多,不再想碰那些东西了。 宋以岚以前见他抽烟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于是一时半会并没有发现这个变化。等到她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徐忠在戒烟酒,自然地往备孕的方向想,以为徐忠有了这方面的想法。 但其实,他们俩在孩子的问题上是不谋而合的。 顺其自然,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宋以岚知道怀孕的时候徐忠正在外地出差。 那天她做饭走神,刀刃碰到了中指,下楼到对面的药店买创可贴。 临走的时候眼神瞥到药架上的验孕棒,像有某种感应似的,她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捎带着买了一盒。 然后就是喜闻乐见的两道杠。 宋以岚花了一中午整理自己的心情,是欣喜里带着点将要为人父母的不安。 她趴在床上,按捺不住想给徐忠打电话的冲动。可是转念想到他那边的层层监听,断然没了在电话里聊这个话题的欲望。 她坐起来,通知Lucy自己下午不去工作室了,然后找到市医院的网上挂号地址,准备约个B超验血。 毕竟试纸这东西,还是有不准确的概率。 排队检查问诊…… 宋以岚一直忙到傍晚才回家,瘫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张B超报告单。 照片上面黑漆漆的,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但经医生亲口确认过孩子的存在,心情又不一样了。 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还是不能放过徐忠,解锁手机开始编辑短信。 【在忙吗?有个礼物送给你。】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估计真的在忙。 她笑着,拍下B超照片上阴影的部分,把所有的文字都裁掉,发送出去。 到临睡前,宋以岚都还在想着,等那边徐忠忙完,看见手机上模糊到乱码般的照片,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一定很好笑。 宋以岚隔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 徐忠没有回复,手机却弹出了来自魏哲峰的消息。 【听说嫂子怀孕了,恭喜恭喜。】 她猛地坐起来,看见消息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 坐了几秒,听见外面厨房里有水声,更加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宋以岚晃了晃脑袋,掀开被子,光着脚挪到卧室门口,看见端着碗往餐桌上摆的徐忠,愣住了。 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被疲惫包裹着,大概回来得非常匆忙,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衣服也皱巴巴的,像是从昨天开始穿来的…… “你怎么回来了?”宋以岚眨巴着眼,问了个答案似乎已经显而易见的问题。 “嗯,回来看看你。”徐忠的目光挪到她的小腹,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你……”他靠近宋以岚,一双眼像烙在他身上,却忽然说不出话,开不了口。 “是真的。”宋以岚忍不住笑道。 徐忠上上下下地看着宋以岚,最后突然猛地把她抱起来,带进卧室里放在床上。 “地上凉,你怎么不穿鞋。”他紧张地把她的脚握在手里捂着。 宋以岚笑了,“没那么夸张吧,现在是夏天。” 她说完,发现徐忠好像真有这么紧张,笑意全化为心底的幸福,把两天以来唯一的那点不安也扫走了。 徐忠自从一点钟在魏哲峰那里确认照片是早孕的B超单以后,思维就没停下来过。 从十个月孕期的安排,到哪家医院的产科靠谱,再到未来孩子的户口,桐市好地段的学区房…… 因为一个孩子的到来,他觉得肩上的责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那是压在男人心里最大的分量,家庭。 所有的思绪堆在脑子里没有出口,他实在太想见宋以岚,于是熬了半个晚上赶工作进度,硬是凑出一天回家的时间,然后连夜赶路,天明才到家。 其实精力已经到了极限,又因为这个孩子,忽然多出无穷的力量。 “前三个月我尽量就在桐市,真有事要出差,当晚也一定回来陪你。”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歉疚。“除了这次,提前没有准备,真调不开了,今晚还得回去。” 宋以岚想说不用这么夸张,现在一切都还早,她能顾得好自己和孩子。 还没等开口,听见徐忠又说,“一会儿你在家吃早饭,我先去开准生证,下午带你到军总院产科建档,等一切办好了我再走。” 宋以岚嗯了一声,“累了吧,你歇会儿再去。” “没事,早点办完心里踏实,我不累。” 徐忠交待得差不多了,开始关心宋以岚的情况,“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从魏哲峰那里临时上了一节课,常见的孕期反应和缓解方法都背了一通,紧张又心疼的,怕她遭罪。 宋以岚摇了摇头,是真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徐忠低声问。 宋以岚想起那个有点玄妙的经历,眼角一喜,正要兴奋地给他讲来龙去脉,忽然想到事情起因是自己做饭切到手指,不敢开口了。 “嗯?怎么了?”徐忠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 “没有,我例假一向比较准,这次拖了几天,就买试纸查了一下,没想到真中了。”宋以岚把手藏到背后,急中生智编了个答案搪塞过去。 然而事实证明徐忠观察力惊人,顺着就把她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了。 “怎么弄的?”他看见宋以岚中指上包着的创可贴,眉头立刻皱起来。 “小事,早就不流血了。”宋以岚赶紧把创可贴撕了给他看。 的确只是个小伤,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 徐忠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补充道,“以后我在家做饭,厨房你也少进。” 宋以岚被他一顿叮嘱搞得自己也有点紧张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们四目相对,却忽然都沉默了。 阳光顺着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正打在徐忠背上,像一道温暖的金线。 “忠哥。”宋以岚没料到徐忠会为这个孩子紧张到这种程度,却很受用他这样事事小心的样子。 “嗯。”徐忠小心地把她圈在怀里,低着头却不敢吻她,怕把自己一身旅途上带来的尘土气染到她身上。 “这十个月,我不上班了,行么?”宋以岚故意说。 “嗯,不上班了,我养着。”徐忠答应。 “那家务活……” “我做。” “宝宝的衣服?” “我买。” 宋以岚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开心,也懒得忍着,就这么笑开了,“徐大管家,我饿了。” 徐忠起身把早餐全都端进来,在碗边试了试粥的温度才递到她手里,自己开始给她剥鸡蛋。 宋以岚一边喝粥一边惬意地想着,这种国宝级待遇的生活只有十个月好像有点亏。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应该积极响应国家最新政策,之后再要个二胎好像也不错。 小朋友出生的日子临近年关,桐市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 前后折腾了六个多小时,等到护士再把装着婴儿的两个小箱子推进病房,宋以岚挣扎着探头看了一眼,有些委屈地说了句“怎么谁也不像啊”,接着就沉沉睡去。 徐忠隔着透明的小箱子看里面的两个小人,皮肤红红的,还有点皱巴,两个都没睁眼,一个比一个睡得香。 这要能看出长得像谁才奇怪了。 但话虽这么说,看得久了还是能找出点线索的。 比如男孩的鼻子、下巴,女孩的脸型、嘴角……都像宋以岚,越看越好看。 徐忠被父亲这个全新的身份刺激得一夜没睡,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老婆,颇有当年在雪鹰站岗的架势。 责任这东西他并不陌生,从国到家,从宋以岚到两个宝宝。 但还是不一样,百感交集,好像忽然能抗得起全世界,又像是他的全世界一瞬间都微缩在这间病房里了。 一直看到红日初升,下了整夜的雪也停了,路面、窗台、甚至路灯的拱顶,外面的世界全是白色,把这片熟悉的街区染上一层圣洁。 宋以岚睁开眼就看见徐忠立在窗边发愣。 “忠哥……” 她一出声,徐忠立马回头,小跑到她床前。 “怎么了,要什么?” 宋以岚浑身的骨头跟散架又重新装回来似的,在徐忠关切的目光里享受了一阵,才磨出来一句,“喝水。” 小半杯水喝完,宋以岚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累到断片,后来护士医生都说了啥一点印象也没有。 包括一件意义重大的事。 “闺女们,还是儿子们?”宋以岚咬着吸管问他。 徐忠笑着摇摇头。 “龙凤胎?”宋以岚激动地差点坐起来,但迫于身体虚弱,又哼哼唧唧地躺了回去。 徐忠把她扶稳,顺着就牵过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是龙凤胎,辛苦你了。” 宋以岚乐了一阵,忽而严肃道,“不管谁先谁后,男孩必须是哥哥。” 徐忠实在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候计较这个,但也随她了,“好,是兄妹。” 宋以岚十分受用地点点头,咧嘴一笑,“首长,我这回算不算立功。” 徐忠笑着配合她,“立大功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就对着笑,浓郁的感情全在眼里,笑完慢慢吻在一起。 宋以岚在床上只能仰着头,徐忠怕她脖子不舒服,自己胳膊给她垫在下面撑着。 因为越吻越深,鼻息全都交织在一起,喷在脸上,酥酥麻麻的。 一直吻到宋以岚有些喘不上气了才停下。 “去,把我的小心肝儿推过来给我看看。”宋以岚脸上红扑扑的,声音也带了点微妙的磁哑。 婴儿箱里,妹妹是醒着的,小手小脚挥来挥去,在很认真地跟空气打架;旁边哥哥偏头睡得很香。 “眼睛真像你啊。”宋以岚低呼了一声,双手掰过徐忠的脑袋,煞有其事地打量了一番,“太会遗传了,你的眼睛最好看。” 徐忠任她摆弄,听见她紧接着又来了一句,“不过她怎么这么活泼,这点不像你。” “希望两个都更像你,你的优点比较多。” 宋以岚推了他一把,“你今天怎么花言巧语的?” 徐忠没回答,更没说其实他心里恨不得把宋以岚举起来抱着朝全世界炫耀。 小朋友的皮肤已经不那么皱巴了,脸上粉嘟嘟的,真像能捏出水来。 宋以岚满脸堆笑地看着两个天使,越看越喜欢。 她单手轻轻晃着婴儿箱,“哥哥叫知阳,妹妹叫知安,怎么样?” 她坐起来,解释道,“希望他们能知道,这天下安宁,红日暖阳,有爸爸的功劳。” 徐忠思考了一会儿,说,“妹妹叫知意吧……” 突如其来的哽咽堵在他喉咙口,他沉默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这名字里分明就是千言万语。 半是山河半是你,安知我意? 宋以岚读出这层意思,眼睛立刻就红了。 “军装是我自己的选择,将来孩子们怎么选我都支持,只要他们快乐。”徐忠的手也搭在婴儿箱上轻轻晃着。 宋以岚发现自己真是着了徐忠的道,这个又闷又沉的男人,每每认真起来,总是一两句话就说得她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