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却天涯归故里作者:不辞归 文案: 前世,姜羡余志在天下,孤身打马仗剑,远走天涯,怎料错信他人,横死异乡。 死后他的魂魄看见,年少时那个三天两头与他打架的竹马,千里奔袭,为他收尸,为他报仇,为他建墓—— 与他同葬一棺?!!! 再次睁眼,姜羡余回到多年前那个清晨,门外竹马牵着两匹马,笑着对他说:“走吧,不是说要去闯荡天下?” 姜羡余眼眶一红,冲上前抱住对方,“不去了不去了!这辈子哪也不去了!” —— 前世,姜羡余偷偷离家那日,谢承纵马追了三百里地,不见对方踪迹,最后被父亲带人拦住,受家法惩戒。 半月后,谢承及冠,其父道:“为父为你取字临渊,要你谨记,他姜羡余是潜渊入海的游鱼,而你,只能做那临渊薄履的岸上人!” 伤势未愈的谢临渊跪于祠堂,赤红着眼咽下喉中血,咽下此生最后的赤诚与天真。 —他是明月,是星辰,是我求而不得的意中人 —他是天涯,是故里,是我失而复得的万丈红尘 别却天涯归故里,从此不恋江湖,只惜眼前人 口是心非少年侠客小竹马受vs沉着隐忍富商少主偏执狂攻 阅读指南: 1、谢承攻1v1 he 2、攻受性格都不完美,但会慢慢改 3、架空历史,会参考古制和古地名,但私设很多 4、有甜文标签,但不是纯糖,毕竟是重生梗,大家都懂,甜虐预计四六分 5、一分江湖一分朝堂三分市井日常五分少年写意大概是种田风 6、不知道大家还雷什么,评论区里问吧 文案首发于2020.9.16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种田文 重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羡余&谢临渊┃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竹马和我同葬后,我俩一起重生了 立意:人不仅为自我而活,还为爱与责任 第一章 前世:身死魂存重生 冷……蚀骨的冷…… 姜羡余趴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四肢冰冷僵硬,干哑的喉中弥漫着苦参的涩味,遍布全身的刑讯伤口血肉模糊,将白衣浸得血迹森森。 这是第几天了? 他困在地牢当中不知昼夜,已经记不清日子了。 外头好像在下雨,雨水顺着砖墙缝隙一汩汩渗入地牢,浸湿了他身下的稻草。 牢里空气越发阴冷潮湿,夹着血腥味,恶臭难闻。 他早已痛到麻木,身体越来越冷,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 迷糊之间,他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别抖。”父亲温暖的大手按在他小小的肩膀上,“马步扎够半个时辰,方可休息。” “啊?那还有多久啊?”他仰头看向高大伟岸的父亲,自己的个子堪堪到父亲膝头。 父亲揉揉他的脑袋,温声训他:“早着呢!你哥练了一个时辰也没喊累。” 他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十岁出头的哥哥握着长刀练武,挥汗如雨,还不忘回头哄他,“小余坚持住,娘说待会给咱煮绿豆汤。” “真的?!” 他喜得往上蹿,又被父亲按住肩头往下压,叫他别乱动。 他一边扎稳马步,一边向身旁一块练武的小男孩炫耀,“谢承我跟你说,我娘煮的绿豆汤可甜了!” 迎着温暖炙热的阳光,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记忆中,谢承是冲他笑了的。 是梦吗? 是梦吧,否则怎会这么暖…… …… “睡睡睡!当差也敢打瞌睡,简直胆大包天!” “哎哟!寿、寿哥,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一阵刺耳的咒骂将姜羡余惊醒,他身子一抽,睁开眼睛。 预想中牵动伤口的疼痛之感却没有到来,他只觉周身轻盈,缓缓飘了起来。 怎、怎么会? 姜羡余低头看着重新站立的自己,目光错愕——他的四肢筋脉早已被挑断,怎么还能站起来? 面前还是熟悉的地牢,手腕、胳膊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外翻,脚—— 姜羡余终于发现了异状,他双膝以下形影模糊,身体竟是悬于空中,离地几寸! 而他脚边趴着一个伤痕累累的血人,侧脸朝向他,俊美的脸庞遍布血痕,面色青灰,了无生气—— 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模样! 他这是……魂不附体了? “赶紧给我打起精神!若是让王爷瞧见,你们一个个都甭想瞧见明天的太阳!” 牢房外持续传来咒骂,还有几人叠声讨饶,姜羡余依稀辨认出几个看守的声音。 被看守称作“寿哥”的那人,又不耐道:“行了!把那小子提到刑房,王爷要亲自来审。” 姜羡余听见“刑房”二字便是一抖,记忆中的剧痛袭入脑海,单薄的魂影狠狠一颤。 看守闻言一顿:“还审啊?二十八刑都上两遍了,寻常人哪个受得了?可那小子愣是一问三不知,八成是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审?” 寿哥厉声道:“闭嘴!这是你能管的事?” 看守不敢再置喙,叠声应是,朝牢房走去。 姜羡余顿时一惊,下意识飘到角落,可这牢房一览无余,压根无处可躲—— 然而进来的两个看守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打开牢门直奔地上躺着的血人而去。 “喂!醒醒。”看守踢了踢地上的血人,但对方毫无反应。 另一个看守直接拽着那血人的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喂!你小子——” 那血人青灰的脸庞露出来,两个看守顿时愣住,惊诧地看向彼此。 其中一个看守连忙摸向那血人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凉,顿时一哆嗦,战战兢兢看向同伴,压低嗓子骂道:“操!凉了!” 另一名看守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伸出食指探向那人鼻尖—— “磨磨蹭蹭做甚?还不赶紧把人带出来!” 寿哥等得不耐烦,骂骂咧咧走进来,看见两个看守的动作,脸色骤变,压着声叱问:“怎么回事?” 看守结巴道:“寿、寿哥,没、没气儿了……” 寿哥神色骤厉:“谁他娘没气儿了?” 两个看守吓得撒手跳开,指着那直挺挺跌在地上的血人,“他他他他没气儿了!” 寿哥忙奔向地上那血人,探了探鼻息,低声咒骂了一句。 姜羡余终于明白了如今的情况——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姜羡余不知该委屈难过,还是悲愤不甘,亦或者庆幸自己得以解脱,就这样荒唐凄惨地,屈辱不甘地—— 死了。 “叫你们好好看着,怎么就没气儿了!” 寿哥气得踹向两个看守,咬牙切齿道:“给他吊命的参片莫不是你俩吞了?” “小的哪敢啊寿哥!” 两个看守扑通跪到地上,扒着寿哥的裤腿求饶,“半个时辰前小的还给他喂了参片和温水!谁能想到兄弟们眯个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凉透了啊!” “是啊是啊!” “行了!”寿哥咬牙踢开两人,“将府里的大夫请过来,我去禀报王爷。” “啊?”看守闻言一愣,看向地上的尸体,“寿哥,他、他这还有救啊?” 寿哥:“闭嘴!让你去就去!有救没救你说了算?” 两个看守顿悟,连滚带爬往外跑。 寿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苦着脸狠狠一跺脚,跟着跑出牢房。 谁知刚跑两步,就撞见了另一群人,自石阶下到地牢。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听见这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化作鬼魂的姜羡余心中一紧,慢慢飘到牢房外头,站在昏暗的廊柱之下,望向出声之人。 只见一位左手提灯、右手拎着一把湿伞的男子,厉声训斥着寿哥等人。 “若是冲撞了主子,你们哪个有命担得起!” 此人面白无须,嗓音尖利,正是这几日审讯姜羡余的刑者之一。 姜羡余的魂魄面露惧色,忍不住缩回牢房当中,全然忘了自己如今只是一介鬼魂,不会被活人瞧见。 而台阶之下的寿哥,看见提灯男子身后之人,连忙扑上前跪地求饶:“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奴才这是急着回禀王爷,才失了分寸。牢里那小子……那小子怕是不好了!” 几个看守紧随其后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先前开口的尖嗓男子脸色骤变,侧身向后,手中的灯笼照亮后方,隐在暗中的华服中年男子露出真容。 姜羡余的魂魄看见那人,瞳孔一缩,记忆翻涌而出——别看对方面相儒雅温和,内里却有着令胆寒的手腕。 华服男子没有说话,微微向后侧头。身后持刀的侍卫立刻三两步跳下台阶,蹿入牢房。 不过眨眼功夫,便拎着姜羡余的尸身返回,躬身道:“禀王爷,尸身僵硬,咽气至少一个时辰以上。” 跪在地上的几个看守顿时一抖,心虚地将头埋得更低。 华服男子瞥见这一幕,眸色一沉,阖上双目。 带刀侍卫立刻闪身上前,手起刀落,几个看守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已身首异处。 腥热的血溅在寿哥脸上,叫他眼前一黑。 冷风和湿气从台阶上灌下来,众人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望着华服男子。 片刻后,华服男子睁眼,往姜羡余的尸身瞥了一眼。 尖嗓男子见状,放轻声音,小心翼翼搭话:“爷,这尸身……?” 华服男子沉默片刻,轻轻嗤笑一声,“挂到府衙门外。” 姜羡余的魂魄闻言又是一颤,遍体生寒! 这人……竟然连他的尸身也不放过! 一旁的尖嗓男子忍不住揣测道:“爷是想,诱他同伙落网?” 华服男子冷眼瞥向他。 尖嗓男子一顿,忙自掌了一下嘴巴:“哎哟!瞧奴才笨的!奴才晓得了。” 他们抓住人犯这么些天,压根不见有人来救他,想必这人早已被他同伙视作弃子,如今只剩一具尸体,更不会有人在乎。 仅剩的价值便是用来震慑那些隐在暗中的宵小。 至此,华服男子收回视线,转身拾阶而上。 刚走两步,台阶之上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王爷!” 一队带刀侍卫闯进来,神色焦急,“有刺客夜闯王府,人数众多,请王爷随属下从侧门离开。” 华服男子脸色一变,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大步离开。 尖嗓男子和一众侍卫连忙紧随其后。 地牢一下子空了。 寿哥颤颤巍巍爬起来,仰着脖子瞧了瞧石阶上的动静,候了片刻,竟扛起姜羡余的尸身,小心翼翼地顺着石阶往上走去。 姜羡余的魂魄不禁拧眉,跟了上去。 外头暗夜急雨,瑟瑟秋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无助飘摇,转瞬熄灭。 地牢附近的守卫全数调去抵御刺客,寿哥扛着姜羡余的尸身轻松离开地牢,走出院子。 没走几步,竟然迎面遇上一队手持刀剑的蒙面黑衣人,将寿哥团团围住。 尾随寿哥的孤魂下意识抬手摆出防御姿势,却发现这群黑衣人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 姜羡余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了活人瞧不见的孤魂野鬼。 只见那群一身血气的黑衣人,一致看向寿哥背上的尸身。 寿哥忙将人卸下,为首的黑衣人立刻扔下带血的剑冲上前,稳稳接住那具身体。 却听寿哥叹道:“晚了一步,他已经没气了。” 那黑衣人身形一晃,抱着怀中人扑通一声单膝跪下,抬眸看向寿哥,满眼难以置信。 姜羡余的魂魄看着对方唯一露出的眉眼,诧异万分:“谢承?!” 他怎会在此?! 那人仿佛听见姜羡余的声音,忽然转头朝他的魂魄所在看了过来。 隔着雨幕,姜羡余看清了他的眼睛—— 这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此刻眼角沾着血,双眸一片赤红,死死盯向他所在的方向。 那一瞬,姜羡余甚至以为他看见了自己的魂魄,情不自禁朝他走去。 但谢承并没有看见他。 他只将方才耳边闪过的声音当做幻觉,低头看向怀中冰冷的尸身。 他牙关打颤,揽着姜羡余的手微微颤抖,沾了血的手轻轻碰了碰姜羡余脸上的伤痕,然后低下头,鼻尖挨近姜羡余的鼻尖—— 怎么会? 怎会流这么多血?! 怎会受这么多伤?! 怎么就……就没了生息! 谢承哽住喉,将姜羡余紧紧抱入怀中,埋首在姜羡余颈边,无声地呐喊质问。 可怀中的身体冰冷而僵硬,一丝温度也无。 谢承手上青筋凸起,喉头溢出一声又一声呜咽,似孤兽悲鸣,消散在悲风冷雨之中。 姜羡余的灵魂狠狠一悸。 他没想到,化作魂魄之后还会感觉到疼——像是有一只大手穿透他的胸膛,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心如刀绞,不过如此。 “谢承,”他忍不住哽咽,在谢承跟前蹲下,“你别哭啊……” 一位黑衣人上前,抬手按住谢承颤抖的肩,“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呜咽声一顿,谢承止住颤抖,深吸一气,再抬眸时,双目赤红如沁血,怒火翻涌,恨意滔天! —— 清晨的阳光洒入温馨雅致的卧房,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不知踹到什么物件,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床上的人皱眉,又翻了个身。 却动作一滞,忽然猛地睁眼,弹坐起身,看向床下那本摊开的书册。 他眨了眨眼,伸脚碰了碰那本书—— !!! 碰到了! 姜羡余一骨碌从床上下来,伸手将书册捡起—— 当真碰到了!!! 他不是死了吗? 死后化作鬼魂,待在谢承身边三百多个日夜,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实物,今日怎会……? 姜羡余看向手中书册的封面——《盲侠传》! 是当年他最爱的武侠话本! 他抬眸扫向四周:熟悉的床铺被褥,屏风与书架,墙上的挂剑,桌上的茶壶和包袱—— 包袱? 姜羡余看向那包袱,瞥见旁边有一封书信——“爹娘亲启”。 是他的字迹。 熟悉又陌生的记忆一闪而过,姜羡余连忙将书信展开,率先看向落款处—— 不孝子羡余敬上 文清十八年六月十二 文清十八年?!! 是他十七岁!第一次留书离家那年! 是梦吗? 还是上苍垂怜,让他像话本中的主角一样,重活一世? 若眼前的一切不是梦—— 他丢下信纸,拔腿往屋外跑去。 迎面撞见一个半大小子,“三师兄!师父让我来喊你——哎?!三师兄!” 是苏师弟! 如今才十岁出头的苏师弟! 既然能遇见苏师弟,那谢承呢? 他能不能见到谢承? 重新掌握身体的姜羡余还不太习惯,跑出老远才踏步飞身而起,运起轻功闯出姜家。 正要拐弯往隔壁谢府去,他突然猛地僵住,险险落地站稳,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是谢承! 是千里奔袭,为他收尸的谢承! 是为他建墓,与他同葬的谢承! 是十九岁,清风朗月、俊逸出尘的谢承! 此刻对方牵着两匹马站在姜府门外,笑着对他说:“走吧,不是说要去闯荡天下?” 姜羡余眼眶一红,冲上前一把抱住他。 不去了不去了!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 第二章 今生:不恋江湖只惜眼前人 姜羡余紧紧抱住谢承,埋首在对方宽阔的胸膛,感知着对方温热的体温,不禁热泪盈眶。 是真的!热的!看得见摸得到的谢承! “小余?”谢承的语气有些错愕,似是完全不理解姜羡余突如其来的举动,但还是揽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姜羡余吸吸鼻子忍下泪意,松开怀抱,目光落在谢承清隽俊朗的脸上,微红的眼睛又不住发酸发热。 谢承蹙眉,似乎很不解,“怎么哭了?” 姜羡余摇头,眼睛却盯着谢承不住地看,生怕一眨眼,梦就醒了。 梦醒了,十九岁的谢承就不复存在。 只剩下二十五就白了头的谢承,病得咽不下汤药,撑着残败的身子,一步步走进为他建好的墓室,爬进棺材,躺在他的尸骨旁,阖上棺木,紧紧抱住他—— 然后失去了呼吸。 姜羡余喉头一哽,忍了又忍的泪终究落下,视线一片模糊。 他心口锐痛,抓住谢承的手腕,呼吸都有些颤抖。 谢承眉头越皱越紧,看着姜羡余有些无措,正要出声安慰,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声如洪钟的咆哮—— “姜羡余!!!你个小兔崽子胆子肥了!竟敢离家出走?!” 姜羡余顿时一个激灵,转头望去—— 只见他爹提着长刀冲出了姜府大门,身后还跟着一位背着弓箭的女侠——正是姜羡余青春不老、英姿飒爽的娘亲。 姜父瞧见姜羡余,虎须一抖,虎眸怒瞠,提刀就冲了过来:“你给我站住!” 姜羡余瞧见他娘手上那张熟悉的信纸,立刻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连忙躲到谢承身后,“爹!爹!你听我说!” 然而他爹怒急了连谢承都砍,一刀劈下来,差点落在谢承肩上。 谢承险险侧身避开,双手却牢牢把姜羡余护在身后。 姜父一刀未中,提刀再砍。 他的刀势又猛又急,谢承面色严肃,护着姜羡余左避右闪,甚至叠着身后的姜羡余向后下腰,稳步后退。 最后被逼到墙根退无可退,谢承不得不抬手接招,握住姜父的手腕制住刀势,虎口至腕骨却被震得发麻。 姜父愤怒地挣开他:“你起开!” 谢承试图劝解:“师父——” 姜羡余却明白今日这事儿绝对不能善了,呲溜一声从谢承身后钻出来,扭头欲跑,耳边却传来利箭破风之声。 姜羡余脸色一变,猛地下腰空翻,惊险躲过一箭,“娘!” 没等他求饶,他娘亲的第二箭又射了过来。 虽然他爹砍他都用刀背,他娘的箭矢也没镶铁箭头,但招呼到身上也不是好受的。 姜羡余提身运气,翻腾跃空,躲过接二连三的箭矢。 他刚刚重新获得身体,还未完全适应自身的重量,全然是凭借自幼习武的本能躲避。 一边躲,一边大声求饶:“娘!我错了!” 然而箭矢未停,姜父又提着大刀追了过来。 “爹爹爹!刀下留人!”姜羡余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姜父:“知道错了?我看你能耐着呢!都敢离家出走了,有胆子你就继续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姜羡余:“……” 你拿着刀我能不跑吗? “爹!娘!我真的错了!”姜羡余苦着脸,被他爹追得飞檐走壁,直上房顶,在爹娘的混合双打中艰难求生。 街坊邻居听见动静,纷纷从自家大门探头,兴致勃勃地瞧热闹:“哟!姜镖头又打孩子啦!打坏我家墙面得赔啊!” “还有我家房顶哩!” “咱们小余又上房顶啦?小伙子挺精神啊!” “姜夫人,箭别往我院里射啊,我养鸟呢!” 姜羡余:“……” 熟悉的乡音,熟悉的味道,不愧是这群老街坊!就差回家抓一把瓜子儿,边嗑边看他挨揍了。 姜羡余是真知道错了,想好好和爹娘谈谈。但显然他爹娘还不想。 姜夫人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拉弓瞄准屋顶上的姜羡余,三箭齐发—— 姜羡余惊得腾身空翻,险险避过三支箭,落脚时却踩在长满青苔的瓦片上,呲溜一声,蹬着一排瓦片摔下来。 “哎哟!” 街坊邻居惊呼,夹杂着哗哗啦啦碎瓦声。 千钧一发之际,姜羡余忽然听见一声马啼,竟是谢承策马奔来,冲他张开了手臂—— 姜羡余唇角一勾,在滑下房顶的前一刻,撑着屋檐木架借力腾身,稳稳落在谢承身后的马背上。 然后猛拍了一下马屁—— “驾!” 骏马后臀一紧,迅速朝前蹿去。 姜羡余俯身向前抓住缰绳,纵马狂奔,在谢承耳边叹道:“果然还是你最靠得住!” 被姜羡余从后抱住的谢承僵了一瞬,然后用胳膊顶了姜羡余一肘子,“松手。” 姜羡余不经思考就松了手,由对方接过缰绳。 他无条件信任谢承,哪怕对方此刻叫他跳马,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姜羡余看着谢承背影,松开缰绳后无处安放的双手轻轻抬起,揽住了谢承的腰。 谢承又僵住,姜羡余却抱得更紧,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脑袋靠在他肩头,小声说道:“快跑!小心我爹娘追过来,连你一起揍。” 谢承喉结微动,纵马加速蹿了出去。 …… 清晨的街道还不算热闹,两人畅通无阻跑出城门,来到运河边上。 骏马驮着两个男人狂奔一路也有些疲倦,瞧见河边茂盛的草木就慢了下来。 谢承也不催促,任由身下的马走走停停,实则全部心思都落在身后的少年身上。 对方紧紧抱着自己,靠在他背后,全心依赖的模样。 谢承握了握手中的缰绳,问:“还走吗?” 姜羡余直起脖子看向他:“嗯?” 谢承:“我们如今只有一匹马,行李和佩剑都忘了拿,我身上还有二百两银子,所以……还走吗?” 去闯荡天下,浪迹天涯。 姜羡余闻言怔了怔,眼眶又开始发红。 前世,他第一次留书离家出走也被发现了。 他自小习武,还爱看武侠话本,听江湖故事,十分敬仰武功高强、行侠仗义的豪侠义士。 待他束发成人,浑身少年意气,武艺也越发精进,有时连父亲也打不过他,于是越发壮志满怀,向往仗剑打马、浪迹天涯的肆意人生。 他幻想像白衣剑客所写的盲侠一样,仗义执剑,惩世间大小恶,平天下不平事。 然而每当他谈及自己向往之事,父母总笑他年纪尚幼,不知世道凶险,还是乖乖留在家中,好好习武念书。 可少年人从来不会因为长辈的劝阻而弃置梦想,只会越压抑,越向往。 那时他刚买了白衣剑客新出的《盲侠传》第二部 ,越读越是心潮澎湃,难以抑制。 愈发浓烈的渴望终于促成了他的第一次行动——他要偷偷离家,闯荡天下。 谢承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拜他父亲为师,和他一同习武,上一样的学堂,看同样的话本,最懂他的心思。 所以姜羡余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念头,全数告知了谢承。 他以为谢承会支持他宏伟浪漫的梦想,甚至帮他出谋划策,谁知谢承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 他劝姜羡余冷静些,不要把话本故事当真,闯荡天下并没有他想象中肆意潇洒,而是充满凶险。 可惜谢承这与姜父姜母如出一辙的大道理并不能让姜羡余冷静,反而令他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 他原以为谢承同他一样满怀壮志,向往江湖。那一刻却觉得谢承像极了那些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大人,世故而迂腐。 姜羡余拒绝再让谢承参与自己的计划,甚至开始躲着他。 谢承似乎也意识到他们之间友谊不复纯粹,遇见他也是相顾无言。 但姜羡余离家前一日,也就是昨夜,还是忍不住去同谢承道别。 他纠结了许久,还是不舍得放弃谢承这个朋友,于是态度极为郑重地对谢承说:“就算咱俩以后不同路,你也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 谢承听完却并不感动,而是露出极度失望的神色,满目悲凉地看着姜羡余。 他并没有说过分的话,但那一刻,姜羡余却有一丝自己背弃了谢承的愧疚感,因此落荒而逃。 但第二日一大早,这点微妙的愧疚感就消失不见了。 姜父亲自来捉姜羡余起床练武,发现了桌上包袱和书信,顿时怒火中烧,抄起大刀揍了姜羡余一顿。 姜父是走镖的武师,对儿子和徒弟都极为严厉,时常“打”孩子打得惊天动地。但基本都是考验功夫,甚少动真格。 这一次却气急了,同姜母一块将姜羡余一顿胖揍。 偏偏这时谢承跑了过来,姜羡余正觉理想破灭、颜面尽失,又听原本和他爹娘一个态度的谢承在那劝架,顿时更觉愤怒,竟然怀疑起了谢承。 “不用你假好心!是你向我爹娘告密的吧?见我挨揍你满意了吗?” 谢承闻言一愣,停下了拉架的动作。 倒是姜父姜母怒急,揪住姜羡余的耳朵训他:“你还怪人家?!你自个鬼迷心窍离家出走,还想不挨揍?” 姜羡余一听姜父姜母没反驳自己指责谢承告密一事,越发笃定自己识破了真相。 他狠狠瞪了谢承一眼,心底发誓再也不把他当兄弟。 后来冷静下来才想明白,都怪自己前一晚熬夜看《盲侠传》,导致第二日睡过头,才会被他爹逮个正着。 压根就怪不了别人。 然而那时他已经和谢承闹了好几天别扭,硬是拉不下脸去找谢承。 最后还是谢承主动来同他和好,姜羡余才同他道了歉。 如今细想起来,前世误会解除之后,他完全忘了问谢承为何会出现得那么巧,谢承也没有同他解释过。 但如今重活一回,姜羡余好像明白了。 恐怕前世,谢承也备好了马匹行李,准备同他一块浪迹天涯。或者至少是来为他送行,祝他一路平安。 可前世的姜羡余眼里只有自己,一味迷恋遥不可及的天涯,向往传说话本里的江湖,只顾自己快活,从来没有回头认真看过身边人。 若非前世身死魂未灭,又怎知谢承视他如命? 怎会知道谢承千里迢迢从扬州赶到西安,为他收尸,为他报仇,为他建墓,为他重病白头,与他同葬一棺。 思及此,马背上的姜羡余再度收紧胳膊牢牢抱住谢承的腰,额头抵在对方后颈,提气堪堪忍住翻涌的泪意,哑着嗓子说:“不走了,我们回家。” 别却天涯归故里,从此不恋江湖,只惜眼前人。 第三章 今生:认错领罚生怕自己连累谢承…… “不去了,我们回家。” 谢承静了一会儿,问姜羡余:“想好了?回去可能还得挨揍。” 姜羡余不禁弯了弯唇角,“想好了。” 他松开手跳下马,仰头看向谢承,半开玩笑道:“我要真把你拐走,谢伯伯肯定饶不了我。” 谢承低头看着他,忽然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那你要丢下我独自走吗?” 脸颊微微刺痛,姜羡余摸了摸脸。 左脸有一道浅浅血痕,估计是被他娘亲的箭尾擦破的。但轻微的刺痛并未让姜羡余困扰,反而令他觉得安心。 既然会伤会痛,那眼前的一切必然就不是梦——他是真真正正地,重生了一回。 于是他郑重地摇了摇头,认真道:“不走,以后都不走了。” “为何?”谢承很是疑惑,不明白昨日还兴致勃勃要闯荡天下的少年,为何一夜之间改了主意。 姜羡余从谢承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掉头往回走,“我只是突然在想,我到底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若我像话本里的赵无涯那样闯荡江湖,能像他一样,即使遭人暗算而失明,也能忍辱负重成为一代盲侠吗?还是会犹如孤雁飘萍,徒惹爹娘担忧?” 他这话半真半假,谢承听完却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一声,翻身下马走到姜羡余身侧,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走吧。” 回家。 见谢承不再追问,姜羡余暗自松了一口气,跟上对方的脚步。 他知道谢承熟知他秉性,肯定不信他会因一时困惑就放弃原先的执念,但这已是他如今能想到的最好说辞。 剩下的,只能靠行动来佐证。 —— 两人回到城内,街市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摆摊的小贩说着熟悉的扬州话,间或夹着官腔,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朝食飘着香,一切都是姜羡余熟悉的模样,是他多年未曾感受到的亲切的烟火气息。 他陶醉地吸了吸鼻子,闻到熟悉的香味,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拽着谢承的手腕朝前跑去。 “阿伯,来两碗虾籽云吞面,一份烫干丝!” “好嘞!” 面摊的老伯抬头瞧见他,乐呵呵笑道:“这不是小余吗?听说你今儿早上又挨揍啦?” 阿伯话音一落,附近的摊贩食客都朝姜羡余看过来,满脸兴味。 姜羡余:“……” 他挨揍的事这么快就传遍了集市吗? 一旁的谢承无声弯了弯唇角,越过他将马栓在巷口树下,在小摊边坐了下来。 姜羡余闻着虾籽面汤浓郁的香味,还是像肚子里的馋虫妥协,舍弃面子随众人笑话。 阿伯端上云吞面的时候还不忘调侃:“方才刘府的管事来吃面,说他家老爷正等你回去修屋顶呢!” 姜羡余:“……” 忍着害臊吃完云吞面,姜羡余赶紧拉着谢承回家。 “真不要我同你回去?”姜府门口,谢承不放心地问他。 姜羡余摇头:“总不能每回都要你来帮我开脱。” 谢承点头,又叮嘱:“若是还挨揍,别顶嘴,嚎得惨一些。” 姜羡余:“……” 精还是你精,受教了。 “你也快回去吧。”姜羡余担忧道,“若是被谢伯伯发现,你可千万别承认。就说……就说只是顺路跟我去金陵看段大哥。” 谢承点了点头,朝姜府大门扬了扬下巴,“去吧。” 姜羡余犹如慷慨赴死的壮士,深吸两口气,迈入了姜府大门。 然而,预想中府中上下四处找他的场面并未发生。 家中镖师和仆役不知在忙什么,抬着箱笼来去匆匆,见了他只来得及唤一声“二少爷”,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姜羡余:“……” 要不是众人还冲他打招呼,他还以为自己又变成鬼了。 正当姜羡余准备拦个人问问的时候,小师弟苏和牵着马过来,看见姜羡余,急忙冲他招手:“三师兄!快!大师兄回来了!” 姜羡余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大哥回来了! 怪不得今早挨揍都没见大哥出现,原是前世这个时候,大哥带镖去了蜀州,恰好是今日回来。 姜羡余连忙跑向主院,“大哥!” 主院正堂,姜父姜母正拉着皮肤黑了些的姜柏舟说话,问他此行是否顺利。 听见门外的动静,三人一致回头看向姜羡余。 这幅场景有些熟悉,姜羡余不禁停下脚步,立在院门外,鼻尖慢慢发酸。 前世谢承带着他的尸身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场景。 爹娘和兄长在家等了又等,听见谢承带他回来的动静,齐齐看向门外。 视线一致落在谢承身后的棺椁上。 娘亲跌跌撞撞跑上前,扶着他的棺椁失声痛哭,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父亲抱住娘亲,自己却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抬头亦是老泪纵横。 大哥死死盯着棺木,目眦尽裂,泪流满面。 ……姜羡余不敢再回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酸楚与悔恨,朝父母兄长走去。 “爹,娘,大哥。”他的嗓音带着微弱的鼻音,有着明显示弱的意味。 姜父心软了几分,但还是冷哼一声,训斥道:“你还知道回来!” 谁知姜羡余扑通一声跪在三人面前:“我错了。” 他低下头,态度诚恳,语气郑重:“我不该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以后再也不会了。” 姜父虽然待儿子徒弟严厉,但向来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抽他们棍子都要他们站着挨,从来不罚跪。 姜羡余这一跪着实将他和姜母吓了一跳。 姜父朝姜母看了一眼,轻咳一声,背起手道:“算你小子识相!再有下次,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姜母垂眸看向姜羡余:“真知道错了?” 姜羡余抬头看向她,他娘如今还是貌美如花、英姿飒爽,不像五年后,为他这个不孝子白了头发,隔三差五呕血不止。 思及此,姜羡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姜母小腿,哽咽道:“对不起娘亲,儿子让您担心了。” 姜母被他扑得差点没站稳,幸而姜父在后头扶了一把。 但心里的火气也被这一动作彻底扑灭了,儿子哽咽的语气更叫她心软,于是拍了拍姜羡余的后脑勺,“行了,起来吧。” 姜羡余诧异抬头:“啊?这次不罚我吗?” 姜母轻轻揪住他的耳朵,慈爱微笑道:“想什么呢傻儿子?对面的墙面和屋顶还等着你修呢!还有送给各家赔礼,都从你私房钱里扣。” “娘也是今天才知道,乖崽竟然存了不少私房钱。” 藏在小包袱里,准备离家出走。 姜羡余:“……” 他转头看向自家兄长:大哥,救我。 姜柏舟将他脑袋拧了回去,拍了拍:好自为之。 接着,姜母说起中午给姜柏舟接风洗尘的菜式,还说要亲自下厨。 无人在意的姜羡余只能灰溜溜爬起来,扛着梯.子去修墙补屋。 却不知等他走出院门,屋里的谈话就停了下来。 姜父:“夫人以为,小余这回可是转性了?” 姜母不以为然:“且等着吧!过不了几天肯定故态复萌,闹着嚷着要去浪迹天涯。他那些武侠话本,我也要给他缴了。” 姜柏舟想了想,道:“小余若是真想去外头闯闯,不如让他随我一道走镖。” 姜父闻言点了点头,“这也是个办法。” 姜母抿唇没有说话。姜柏舟道:“娘亲放心,我一定会照看好他。” “对你我自然是放心——”姜母顿了顿,抬头望向院外。 屋檐与院墙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空,连一片云都瞧不见。 她轻叹一声,“罢了,总不能把他囚在家里一辈子。” …… 姜羡余掏出身上仅剩的银钱,让仆人去买新瓦,自个儿先去李伯父家修墙面。 将刀背和木箭造成的痕迹修补平整,再重新刷一层墙灰。 来往的邻里见着他,都要打趣一句:“哎哟!咱小余这刷墙的手艺见长啊!” 姜羡余厚着脸皮八风不动,隔绝一切骚扰。 他动作很快,刷完墙,买瓦的仆人还没回来,便飞到刘叔家屋顶上发起了呆。 六月的日头毒,行人都避着走,只有姜羡余贪恋这灼热的温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真的活了过来。 待到脸颊晒得滚烫,买瓦的仆人终于挑着扁担回来。 一起出现的还有谢承。 姜羡余刷一下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谢承揽着一摞瓦片飞上房顶,递给姜羡余,瞥见他脸上带血的划痕,蹙眉问:“怎么不上药?” “小伤,都已经结痂了。” 姜羡余用手背蹭了蹭脸,接过瓦片,问他:“谢伯伯没发现吧?骂你了没?” 姜羡余想到前世谢承为了给他建墓同家人闹翻就心有余悸,生怕自己连累谢承。 却听谢承道:“没有。” “那就好。” 姜羡余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当时谢承马背上的行李,低声问:“你行李呢?” 谢承弯着腰砌瓦:“识墨收起来了。” 姜羡余倒是没注意,原来自己“东窗事发”的时候,谢承的书童也在场。 但识墨这家伙向来机灵懂事,想必第一时间就替谢承藏好了尾巴。 姜羡余彻底放下心来,见谢承干活的动作比自己还快,忍不住弯起唇角,许诺道:“待会请你吃咸豆花。” 谢承闻言瞥向他:“你不是被没收了私房钱?” “你怎么知道?!”姜羡余惊到,“我哥告诉你的?” “嗯。” 仆人爬着梯.子给两人递瓦片,谢承接过来,继续道:“师兄给了我一张银票,让我给你花。” “还是大哥疼我。”姜羡余抿嘴笑,朝谢承伸出手。 谢承却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帮你管钱。” 原话是:“省得他有钱了又想离家出走。” 姜羡余:“……”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谢承见他垮下脸,不禁弯了弯唇,“放心,我不贪你的。” 姜羡余怔了下,差点接不住谢承的玩笑话。 记忆中,谢承同他嬉笑打闹已是十分久远的事情。 他化作鬼魂跟在谢承身边那一年,更是从未在谢承脸上看到过笑容。 除了与他同葬那一刻。 姜羡余深吸口气,暂时甩掉那些沉重的记忆,冲谢承笑道:“那待会我请客,你付账。” 谢承回以一丝浅笑:“嗯。” 只是两人修好屋顶已近正午,姜羡余想了想,邀谢承随自己回家吃饭。 “我娘今日亲自下厨,肯定有咱们爱吃的狮子头。” 两人从小到大没少互相蹭饭,所以谢承也没推辞,同谢府的门房说了一声,跟姜羡余去了隔壁姜府用饭。 后者还在那喋喋不休:“晚间咱们再去吃咸豆花,还有蟹黄汤包。” 谢承:“嗯。” “明日呢?明日要不要去聚仙楼用朝食?” 谢承停下脚步看向他:“明日得去书院,你……功课写了吗?” 姜羡余:“?!!” 竟然还有这事?! 第四章 今生:扬州书院谢承觉得,有什么事情…… 晨光熹微,姜府练武场却是一片刀光剑影。 少年身着黑色劲装,束袖束腰,手持长剑,脚踩长靴,与同样打扮的执刀青年比试过招。 姜父领着姜柏舟和小徒弟苏和观战。 只见少年步履轻盈,身形诡谲,剑势凌厉多变,以巧劲卸刀势,用快攻制蛮力,不过百余招,就将身形壮硕的执刀青年逼得节节败退。 继而剑刃擦过刀锋,削至刀柄,少年手腕一转,剑柄撞向青年腕筋,一把震落青年手中长刀。 “好!” 小师弟苏和率先鼓掌叫好,眸光闪闪,崇拜地看着姜羡余,“三师兄好厉害!” 青年握着震麻的手腕爽朗一笑:“师兄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 姜羡余收剑入鞘,朝青年拱了拱手:“承让承让,磊哥让我讨了巧罢了。” 郭磊虽是他的师弟,但年龄比他大哥还长两岁,姜羡余便也喊对方一声“哥”。 姜父本想挑挑毛病,免得姜羡余骄傲自满,但对方今日的表现着实可圈可点,让姜父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去哪里偷了师。 姜羡余如今的身手可不全是十七岁的少年所有,还有他前世闯荡江湖数年的积淀,在姜父等人看来,可不就是一日千里的进步? 就连一旁的姜柏舟也抽出长刀跃跃欲试:“来,同大哥过两招。” 小师弟苏和也连忙举手:“我也要我也要!” 姜羡余却拔腿就跑:“不来不来!我还得去书院呢!” 姜父望着他遁得比兔子还快的身影,忍不住笑骂他一声“皮猴”。 离了练武场,姜羡余没直接回屋,而是飞檐走壁穿过几个院落,直奔隔壁谢府。 他落在修竹院院墙上,看见谢承的书童识墨端着水进屋,朗声道:“识墨,你家少爷起了没?” 识墨扭头看见他,笑容格外亲切,“起了起了,正要洗漱呢。” 姜羡余:“行!告诉你家少爷别吃早饭,我带他去吃聚仙楼。” 识墨:“诶!” 屋里晨读的谢承听见动静,推开窗,却只来得及瞥见姜羡余跃离墙头的背影。 他目光落在墙头,蹙眉陷入深思,直到识墨唤他才回神。 不一样,这个同以往别无二致的早晨,给了他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从昨天开始,就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 姜羡余回屋里洗了澡,换上书院统一发的白袍,又嫌那宽大的衣袖和裤腿碍手碍脚,便戴上娘亲缝制的青竹箭袖,又将裤腿扎进长靴,只留长袍做遮掩。 这等不伦不类的打扮被夫子骂过许多次,却又偏叫姜羡余穿出一种不同于一般书生的飒爽劲,久而久之还有学子效仿,夫子无奈,便也随他们去了。 姜羡余最后理了理发冠,将昨日在谢承指点下写完的功课装进书兜。 要知道,前世离家多年的他,当真将少年所学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谢承帮他,这份功课还当真完不成。 ——就是把谢承气得够呛,差点怀疑他是不是脑子里只有米田——不,《盲侠传》。 将小书兜挂在马鞍一侧,姜羡余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出了姜府。 隔壁谢承正好带着书童识墨出来。 他穿着同姜羡余一样的白袍,长袖宽袍,眉目如画,一身书卷气,儒雅倜傥。 这副模样,姜羡余已经多年未见了。 五年后的谢承,五官更加成熟立挺,眉似剑锋,目似幽潭,内敛中暗藏锋芒,一身书卷气荡然无存,沉脸发怒时还颇为骇人。 那样的谢承,似乎尝透了许多苦,眸中藏着旁人看不穿的情绪,连唇角都吝啬弯起。 姜羡余不愿见到那样的谢承。 他只愿谢承这辈子永远清风朗月,清隽倜傥,不再为他伤怀,被他拖累。 姜羡余朝谢承笑了笑,上前拉他手腕,“走走走,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谢承看了一眼被握住的手腕,再看姜羡余唇角一如既往的笑意,跟着弯起了唇角—— 是他多思多虑了,少年依旧肆意潇洒,如初如故。 …… 两人如愿在聚仙楼用了朝食,再一道骑马去书院。 扬州书院就在瘦西湖边上,是扬州境内最顶尖的书院。无数优秀学子在此求学,谢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十三岁就中了秀才,还是头名,一度轰动扬州。 谢伯伯和夫子担心他才学尚佳但心性不稳,比不过那些成年学子,于是叫他潜心修学,今年八月再参加秋闱。 姜羡余则在读书一事上天赋欠佳,前两年勉强考上童生,至今未中秀才,是扬州书院童生班里的鸡尾巴。 但他性情疏朗,为人仗义,又武艺高强,倒也让一众慕强的学子敬佩,人缘还算不错。 因此,临近书院,有不少学子同他们二人打招呼。 其中有人对姜羡余尤为热情,一见他就笑。 姜羡余乐呵呵回应,同谢承一块下马,与众人同行。 识墨接过两人的缰绳,连同自己的小马,一块牵去书院的马厩。 谢家是富商,家大业大,连谢承的书童都配了马,叫许多学子羡慕。 谢承与姜羡余并不同班,在课室门口分开时,姜羡余还冲谢承挥手:“午间一块吃饭啊。” 谢承不禁失笑:就知道吃。 …… 姜羡余一进课室,就听见有人唤他名字。 “小余!!!”说话人瞪大眼睛看他,表情极为意外。 不待姜羡余反应过来,对方就拉住他胳膊,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姜羡余从对方圆润稚嫩的脸庞辨认出他的身份——覃云汉,他在书院的好友,也是当年除了谢承之外,唯一知道他离家计划的人。 前世姜羡余死后,覃云汉曾来吊唁。阔别多年,阴阳两隔,已为人父的覃云汉在姜羡余灵前泣不成声。 思及此处,姜羡余眼眶微热,拍了拍覃云汉的手,叹道:“没事,我不走了。” 看来昨日的糗事还没传到书院,让他在好友面前还留有一丝颜面。 谁知覃云汉下一刻便露出了然的表情,惋惜道:“唉,我还以为传言是假的呢。” 姜羡余脸上的表情僵住:“……传言?” 覃云汉:“对啊,整个书院都在传,你昨日离家出走被发现,被你爹娘拿刀追了两条街。我也是今早来书院才听说你断了胳膊断了腿,还准备去你家看你呢。” 姜羡余:“……” “谢谢,我好得很。” 覃云汉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我就说嘛,以你的身手,肯定不会站着挨打。” 姜羡余微笑着看他:“云汉呐,你功课写了吗?” 覃云汉瞠目:“?!!” “这次休沐还有功课?” 姜羡余从书兜里掏出抄写本,“我写完了哦。” 覃云汉扶住他的肩膀猛摇:“说!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学习?!咱们一起当鸡尾不好吗?” “不好!”姜羡余抱住自己的抄写本,“我要和谢承一块念书。” 覃云汉呼吸一滞,颤颤巍巍地拍拍姜羡余的肩,“鱼啊,想开点,咱别做这种梦,行不?” 谢承哪里是他们能比肩的人物? 姜羡余:“……” 他用抄写本抵住覃云汉的嘴,“住嘴,谁也不能阻止我学习。” 他回座位坐下,覃云汉就坐在他边上,也不想着补功课,而是缠着姜羡余追问:“不是,年初你还说考不考秀才无所谓,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姜羡余:“确实无所谓啊。”他只是想陪着谢承而已。 覃云汉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反而猜测道:“那……你想考武举?” 姜羡余微微一愣,忽然记起,前世他确实也想过考武举,还让谢承陪他读了好一阵兵法,只是后来还是不了了之。 大成朝并不轻武,不仅可以武举入仕,就连科举学子也要学习御射,扬州书院还专门为此开设了武课。 这厢覃云汉仿佛已经看到了好友的远大前程,“老话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有一身武艺,不大展拳脚实在可惜。虽说现在天下太平,参军没什么用武之地,但你还可以进天心府啊!” “成为陛下的天心使,可是天下武者的梦想。” 姜羡余闻言一怔,继而轻笑:天心府,还真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天心府又叫圣心府,招募天下武士,直接听命于天子。不但是天子心腹,向下代表君心圣意,向上亦可为民请愿,而且掌监察之权,内设诏狱,权力甚至大过御史台与大理寺。 在民间,天心府也因屡破奇案,屡诛贪官,声望极高。 天下武者皆以入天心府为荣。 但姜羡余不行。 可惜缘由他不能同覃云汉讲明,只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想。” 覃云汉越发摸不着头脑,“那你到底想干嘛?” 姜羡余眨了眨眼,悄声道:“我等谢承当大官,带我吃香喝辣。” 覃云汉噎住,继而拉住姜羡余的手:“好兄弟,带我一个!” 前排的少年也转过头:“也带我一个!我掐指一算,今年谢承必中解元,明年就能中状元!” 覃云汉乐了,“温清你还能掐会算啊?那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中秀才?” “你?”温清瞥了他一眼,食指一摆,脑袋直摇。 覃云汉眼睛一瞪,伸手就撸温清脑袋,二人笑闹作一团,忽然听见一声呵斥—— “吵什么吵!” 第五章 今生:书院争执铺天盖地的自责和愧疚…… 课室中霎时一静。 此时虽然还未上课,但有些人已经开始温书了,覃云汉和温清这般闹闹嚷嚷确实不太妥当。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吐了吐舌,躬身执礼,准备对其他同窗道歉。 谁知方才开口呵斥的人却看向姜羡余,话里带刺:“姜羡余,求人不如求己,谢承如今不过是个秀才,就算考中了又能如何?” 骤然听见谢承的名字,原本也准备向同窗赔礼的姜羡余当即沉下脸。 眼前这位同窗有些陌生,姜羡余一时想不起对方姓名。但对方似乎对他、对谢承都意见不小。 只听对方道:“他姐夫二十一岁就中举,如今也两次进士落榜,明年春闱可就第三次了,谢承真有本事,怎么不帮帮他姐夫?” 又听他扯上段书文,姜羡余腾的一下站起身,冷眼看向对方:“仅仅考中举人的确不能如何,但谢家富甲一方,谢承他如今就能带我吃香喝辣,倒是你,有什么资格大放厥词?” 覃云汉也怒道:“就是!段大哥就算只是个举人,也能做你我的夫子,你哪来的脸在这说三道四?” “没错!”温清年纪小,嘲讽人却有一套,“赖宏,你不过也只是个童生,菜鸡也敢笑孔雀,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你们——!” 赖宏又羞又恼,站起身反驳道:“谢承他家再怎么富,也不过是沾满铜臭的商贾之家,有什么值得骄傲?段书文曾经也是一代才子,偏偏娶了谢家女之后屡试不中,焉知不是商家女坏了门风!” 又指着覃云汉和温清斥道:“亏你们也是清清白白的农家子,竟与姜羡余他们——嗷!” 赖宏话还没说完,姜羡余的拳头就已将他撂倒。 桌椅位移倾倒,四周顿时一片惊呼。 “小余!” 覃云汉和温清连忙去拉姜羡余,实际上却没怎么使劲。 姜羡余揪着赖宏的衣领将他拎起,讥讽道:“我就不明白了,谢承十二岁就靠自己的本事挣钱,而且从不仗着富甲出身瞧不起农户贫家,怎么反倒你这样,靠父母在地里刨食攒下的银钱才能读书识字的农家子——” 姜羡余钳起他的右手瞧了瞧,见其果然细皮嫩肉,只有执笔的薄茧,脸上的嘲讽之意更盛几分。 “在家就仗着读书人的身份不事农桑,在外又仗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嘲笑凭本事挣钱的商户,你哪来那么大脸?” “还有谢家阿姐,你也配提?!” 姜羡余忆起前世,猛地闭了闭眼,眸色顿时变得猩红骇人。 他瞪着赖宏,咬牙道:“人成不成事不打紧,但若行有不得,不反求诸己,却苛责旁人,那就是废物孬种!” “说得好!”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喝彩,众人齐齐回头,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正身行礼:“夫子。” 拎着赖宏衣领的姜羡余也忽然愣住——夫子身旁站的,分明是谢承。 方才赖宏提起谢承的时候,就有人猜到姜羡余会发飙——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于是赶紧去秀才甲班通知了谢承。 只有谢承才拦得住发飙的姜小镖头——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谢承急忙赶过来,正好遇到童生班的刘夫子,一同在门外听到了姜羡余那番言论。 看姜羡余如今这幅呆呆的样子,谢承忍住笑意,绷着脸劝道:“小余,放手。” 姜羡余立刻就松开手,赖宏猛地砸在地上,后脑勺着地,咚一声巨响。 姜羡余连忙举起双手,一副无辜的样子。 “咳!”刘夫子沉下脸,掏出戒尺看向姜羡余,“殴打同窗,该当如何?” 姜羡余瞥了谢承一眼,乖乖伸手:“赔礼道歉,受三十戒尺。” “夫子!”覃云汉出声抗议,“分明是赖宏挑衅在先,他还辱骂同窗,不尊学长。” 赖宏见夫子要罚姜羡余,爬起身轻蔑地看了覃云汉一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然而还没等他向夫子控诉姜羡余,刘夫子又将戒尺举到他面前,问:“方才姜羡余所言,引自哪处?” 赖宏当即一懵。 他立刻回想方才姜羡余嘲讽他的那些话,却越想越气,还没辨明到底哪句是引用,就听姜羡余道:“回夫子,‘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出自《孟子·离娄上》。” 说完,姜羡余朝谢承挤了挤眼,这句话刚好是昨日复习功课时,谢承教他的。 谢承瞥见他的小表情,垂下眼弯了弯唇角。 另一边赖宏脸色涨红,瞥了一眼地上翻倒的桌椅和书册——《孟子·离娄上》,不就是他方才正在温习的吗? 刘夫子也瞥见地上的书册,更心知肚明,《孟子·离娄上》正是休沐前自己讲授过的,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赖宏,道:“将此书原文及释义抄写十遍,你可有异议?” 赖宏绷着脸,躬身答道:“谨遵夫子教诲。” 姜羡余闻言又朝谢承挑了挑眉。 这回谢承没对他笑,而是故意拧着眉道:“小余,向这位赖师弟致歉。” 姜羡余眉头一皱,正要拒绝,却见瞥见谢承朝自己眨了下眼,顿时毫不犹豫选择相信对方。 “对不住,我不该打你。”他咬牙对赖宏道歉,作出一副悲愤憋屈的表情。 倒让赖宏诧异,看看他,又看看谢承,似乎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这么好说话。 然而下一刻,谢承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也请这位师弟,向家姐和姐夫道歉。”谢承冷脸看向赖宏,“家姐娴静端方,不喜喧闹,姐夫一心苦读,无暇分心——谢某不才,勉强能代赖师弟转达歉意。” 只字不提赖宏侮辱讽刺自己的话,只为娴静端方的阿姐和一心苦读的姐夫要一份尊重和致歉。 谢承表现出来的胸襟与气度,修养与性情,瞬间将赖宏比成了跳梁小丑。 赖宏的脸再度涨成猪肝色,呐呐不成语,再看向其他人,竟没有一个替他解围。 覃云汉还从后面推了推他,“对呀,谢师兄都不计较你出言不逊,只是要你对谢家姐姐和段大哥道歉而已,你不会不肯吧?” 温清抱着胳膊煽风点火:“还是说,你至今觉得自个儿没错?”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众人一副“你不会还不知错吧?”的眼神看着赖宏。 就连刘夫子的脸色都越发阴沉。 赖宏不得已躬身朝谢承作揖致歉,“对不住,是我出言不逊……冒犯了。” 他尽量压下语气中的愤懑,却还是叫人听出他的不服气,更觉得他心意不诚,度量狭小。 众人皆没想到,赖宏平时寡言少语,不声不响,原来却是心比天高——不但瞧不起商贾之子,还瞧不起秀才,瞧不起举人。 恐怕平日里,心中也暗自瞧不起他们这些同窗。 问题是他自个儿也不算出身高门,也不知从哪来的优越感。 这会儿功夫,姜羡余已经想起了赖宏这个人。 前世此人也没什么存在感,但姜羡余却记得一件与他有关的事。 约莫就在下个月,赖宏的父亲会因为中风而瘫痪。之后赖宏的母亲曾来书院找过山长,说是家中困难,想让赖宏休学归家,帮衬家里。 但赖宏却不同意,强行拽走他母亲,还说出让他母亲卖了家里两个妹妹继续供自己读书的话。 这话被其他学子耳闻,转头就传遍了书院。 山长得知后,以赖宏品行不端为由,开除了他。 此刻回想起来,姜羡余恨不得再揍他两拳。 尤其是他还侮辱了谢家姐姐。 前世,谢家姐姐就曾因流言而苦。 姜羡余还记得,前世谢承将他的尸骨带回家之后,不但垮了身子,还不顾家人反对,拿出积蓄为他建墓。 更是存了死志,不肯就医服药。 他的魂魄每日飘在谢承床边,一遍遍哽咽哀求:“谢承,你别这样,快起来喝药。” 然而谢承压根听不到他的声音。 那时,谢家姐姐也曾几度苦劝,甚至动了怒。 姜羡余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阿承,”桑柔姐在病容憔悴的谢承床前垂泪,“当年书文病逝,启轩身子孱弱,外头传我克夫克子,婆母也苛待于我,是你将我和启轩从段家接回来,承诺护我们母子一辈子。” “如今他们又在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要克死自己的亲弟弟,好让我儿子独占谢家家产。而你,偏偏一心求死,想要坐实这流言?” 她抓着谢承的手声泪俱下,企图用自己绑住谢承,求他不要轻生,“这就是你当初说的护我?” 消瘦苍白的谢承颤了颤眼睫,却仍是闭着双眼,嗓音沙哑:“阿姐……是我去晚了,是我——” 他攥紧谢桑柔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只要我早到一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小余就还活着!是我,是我去晚了……” “可他已经死了!”谢桑柔沉声怒斥,已经顾不上仪态与风度。 对她来说,姜羡余这个邻家弟弟虽然感情深厚,但怎么也比不上亲弟弟重要。 她紧紧抓着谢承的手,苦心哀求:“阿姐知道你的心思,从前不知,如今也明白了。” “可你五年前已因他受过家法,落下病根,这么多年也始终不肯娶妻生子,已经够了!够了!如今小余他已经走了,你何苦……何苦如此?” “难道只有你待他的情意才是情,爹娘的生养之恩,你我间的姐弟情份,都不及他一人分量重?!” 诛心之问终于让谢承睁眼看向谢桑柔。 他满目赤红,哽咽凝噎:“我也不知……原先我也不知——” 不知这情意到底有几分重。 “可是阿姐,抱着他尸身那一刻……” 谢承抬手紧紧按住心脏的位置,喉咙嘶哑:“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命!” 谢桑柔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禁泪流满面。 她倾身抱住谢承,“阿姐明白,阿姐都明白。” “当年书文离世,我也……我曾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我还有启轩,他还那么小,我如何能丢下他?” 她泪雨滂沱,语不成句:“阿承,算阿姐求你……阿姐求你,不要丢下阿姐……否则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那天之后,谢承开始就医服药。 可惜还是没能活过第二年冬天。 也是在那天,姜羡余的魂魄目睹耳闻,铺天盖地的自责与愧疚将他吞没,叫他悔恨至极。 他怎么能……怎么能害谢承至此?! 第六章 今生:活络药油谢师兄的宝贝只有小余…… 课室里这场争执以一连串的打手心收场。 姜羡余因殴打同窗挨了三十戒尺,左手充血红肿,宛如熊掌。 他甩甩手,朝谢承龇牙笑了笑,眼睛受疼痛刺激而泛红,掩盖了前世的回忆带来的异样。 赖宏也因寻衅滋事挨了二十戒尺,疼得当场掉泪,还自以为隐蔽的凶狠地瞪了姜羡余一眼。 姜羡余撇开脸不看他,实则差点忍不住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覃云汉和温清因在课室喧哗挨了五戒尺,前者又因为没有写完功课多挨了二十下,左手肿得比姜羡余还高。 教训完这群“顽劣”的学生,刘夫子让众人各自归位,准备上课。 谢承要回秀才班,临走之前,回眸看了姜羡余一眼。 姜羡余朝他挥了挥“熊掌”,笑容灿烂依旧。 直到谢承离开,姜羡余唇角的弧度才降了下来。 他不后悔方才动手揍人,却害怕谢承以为他顽劣不驯——他不想再让谢承失望忧心了。 因此方才见到谢承过来,他立刻有些紧张。 他遇事冲动,一听对方侮辱谢承就忍不住动手,若是谢承自己,肯定会有兵不刃血的法子整治对方。 所以他下意识就听从谢承的指示,说松手就松手,说道歉就道歉。 而谢承一如既往值得信赖,不仅能解决麻烦,还从不叫他吃亏。 他如今虽然挨了打,却不觉得疼。因为他和谢承赢了。 所有人都会记得谢承大度讲理、不卑不亢,赖宏则轻狂狭隘,目中无人。 至于他自己,在旁人眼中到底是逞凶斗狠的莽夫,还是仗义可靠的兄弟,都无所谓。 只有谢承,他不舍得让旁人动他一下,哪怕只是一片羽毛。 …… 午间下课铃一摇,童生班的少年最先涌出课室,奔向饭堂。 姜羡余和覃云汉的左手肿得厉害,一片黑紫,比饭堂今日的烤猪蹄颜色还要深。 覃云汉捧着左手“嘶哈嘶哈”的吸气,疼得眼泪汪汪,“清啊,帮我打饭,我要吃烤猪蹄。” “……好。”温清戒尺挨得少,如今已经不怎么疼了,揽下照顾“伤患”的活,“小余哥呢?” 姜羡余对疼痛的承受能力比覃云汉强上许多,他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你们先去,我等谢承。” 覃云汉:“那温清去打饭,我去给你俩占座。” 姜羡余:“嗯。” 铃摇第二遍的时候,秀才班也散学了。 姜羡余站在饭堂门口张望,看见谢承的身影,立刻朝他招手。 谢承和身旁的同窗道别,朝姜羡余走了过来,“手怎么样?” 姜羡余往后背了背手,“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谢承显然不信,微微蹙眉,正要开口,突然被打断。 “小余!这儿!”覃云汉朝他们挥舞“猪蹄”。 姜羡余拉住谢承的衣袖,“走走走,吃饭去。” 书院饭堂的菜色不错,每餐一荤两素是包在束脩里头的定式,足以饱腹。若要额外加菜,则需另付银子。 比如今日这烤猪蹄。 姜羡余用右手抓起猪蹄,朝温清道:“谢啦,一会儿让谢承给你银子。” 温清摆手:“不用,这顿我请。” 覃云汉啃着油汪汪的烤猪蹄,感动道:“清清你真好。” 温清抓着他的手将猪蹄塞进他嘴里,“吃你的。” 谢承却没急着动筷,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朝姜羡余摊手:“手。” 姜羡余瞥见那瓷瓶,乖乖伸出左手,嘴上却道:“不用,都没见血,一会儿就消肿了。” 谢承却很坚持,从瓷瓶中倒出活络油,握着姜羡余的手掌轻轻按揉。 “嘶——”姜羡余吃痛,谢承立刻放轻了力道。 “没事,你用力,揉散瘀血才好得快。”姜羡余却不在意那点痛,只微微蹙眉,“你何时去的药房?” 谢承:“识墨从家里带的。” 姜羡余以为是识墨备着给谢承用的,全然不知是谢承专程吩咐识墨回家取的。 谢承也没解释,若无旁人地给姜羡余擦药,“疼吗?” “不疼,可以再重点。” “这样?” “唔……可以。” 温清:“……” 怎么感觉怪怪的,饭还没吃完就饱了。 奈何谢承的动作过于自然,理所当然到其他人都没法多想。 除了姜羡余。 一开始还没什么,药油初触冰凉,有清爽的草木香,揉开了却火辣辣的刺激着手掌,渐渐发热。 随着谢承或轻或重的动作,这点热度仿佛从手心直达心脏,燃起了一路不对劲的火苗。 “差、差不多了……”姜羡余耳背微烫,连忙把手抽回来,不自在地甩了甩。 谢承收回手,不忘叮嘱:“暂时不要碰水。” 说完又不放心姜羡余大大咧咧的性子,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将姜羡余的手包了起来。 姜羡余挣扎:“没、没必要……” 谢承不但坚持,还给他打了一个花结,然后将瓷瓶递给他,“每日早晚擦一次,直到消肿为止。” 覃云汉见他俩“忙完”,伸出自己的左手,“谢师兄,给我也来点。” 谢承抬了抬眼皮,将瓷瓶推向覃云汉:自己弄。 覃云汉:“……” 果然,谢师兄的宝贝只有小余。 温清无奈摇头,将覃云汉的脑袋往碗里按了按:“吃饭吧你。” …… 谢承的药油效果出奇的好,下午散学时,姜羡余的左手已经不怎么疼了。 他也将上午挨打的事情抛到脑后,牵着马同谢承一道回家。 只是没想到,两人离开书院的时候,又遇见了赖宏。 谢承瞥了赖宏一眼。 赖宏撞上谢承冰冷的视线,连忙畏缩地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他不怕对自己动手的姜羡余,却有些怵谢承方才的眼神。 从前他与谢承接触不多,却一直看不惯他。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看不惯,本质是源于深深的嫉妒。 嫉妒对方出身富甲,嫉妒对方学识过人,嫉妒对方受人追捧,还能依旧不卑不亢。 今日一个没忍住泄露了内心的不满,却衬得自己像个丑角。 他愤愤不平,忍不住攥起拳,左手巴掌顿时剧痛,嘶了一声连忙松开。 再抬头,谢承已经和姜羡余走远了。 …… 时辰尚早,谢承要去谢家商铺查账。 每店每月的账本由掌柜核对后汇总到一处,每季一查。谢承十六岁那年,谢父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姜羡余闲来无事,也跟着谢承一道去。 好在各店的掌柜都认得他,知道他与自家少东家交好,不觉他的出现有何不妥。 谢家祖上是玉雕匠人出身,谢承的曾祖父谢琅更是曾经入选宫廷工匠,为圣人雕玉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圣人赏识,赐下一座玉矿。 谢家因此开设了琅玉斋,又得到了圣人的亲笔赐字。 数辈经营下来,谢家除了琅玉斋,还开有制售金银首饰的金玉阁,制售胭脂水粉的玲珑坊,制售绣品成衣的琅云阁。 以及诸多商铺,田庄。 谢承今日去查的是琅玉斋的账目,各地分号账本汇总起来,堆成高高一摞,姜羡余看着就头疼。 谢承:“若是觉得无聊,你便先回去吧。” 但姜羡余还惦记着有事和谢承说,便摇了摇头:“我在这儿等你。” 谢承没再劝,让铺子里的伙计给姜羡余上茶水和点心。 姜羡余倒也会享受,从谢承的腰间解下钱袋,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伙计,“去买两碗咸豆花,剩下的给大家买点零嘴,你家少东家请客。” 翻开账本的谢承抬头瞥了他一眼,心里纳闷,眼前的少年为何对咸豆花百吃不腻? 想了想还是没问,将手中的账本翻完,换作下一本。 姜羡余一边吃着豆花,一边看谢承刷刷刷地翻着账本,连算盘都不用拨,惊叹不已。 他忍不住探头瞟了一眼:好家伙!密密麻麻的字眼!还不如谢承好看! 他盯着谢承瞧了半天,渐渐发现对方看账本的速度慢了下来,眉头也越皱越紧。 “怎么了?”姜羡余问。 谢承合上账本,起身出去找到铺子掌柜,沉声道:“重新核查账目,我七日后再来。” 掌柜的脸色一变,连忙应道:“是。” 姜羡余跟在谢承后头出了铺子:“出什么事了?” 谢承表情恢复如常:“无事,账本有些错漏罢了。” “哦。”姜羡余没纠结太久,毕竟他向来信任谢承,谢承说“无事”,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转而提起今日愁了一天的问题:“许久未见桑柔姐,不知道她过得如何?小启轩应该又长大了吧。” 谢桑柔出嫁后,姜羡余见她的机会就少了。 他只从前世谢承与她的只言片语之中得知她婆母待她不好,但怎么个不好法、矛盾又是何时产生、桑柔姐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他一概不知。 但他觉得自己既然重活一世,就有必要提醒谢承,帮他保护好桑柔姐。 谢承看向他,“下回休沐,带你去看望阿姐。” “好啊。”姜羡余笑着点头,“还有段大哥——说起来,八月你去金陵考试,正好可以探望段大哥。” 段书文中举后便考入金陵国子监求学,逢年过节才有空返回扬州。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桑柔姐的婆母才有机会刁难她。 话及此处,姜羡余又突然想起,前世段大哥似乎在明年春闱第三次落榜,之后便一病不起。 这才有了桑柔姐丧夫归家一事。 但此事他不知该如何提醒谢承,总不能无缘无故怀疑段大哥身体不好。 思及此,姜羡余纠结地拧住了眉。 第七章 今生:谢家阿姐察觉异样 如今距明年春闱还有大半年时间,姜羡余思虑一番,还是决定休沐日见过桑柔姐再说。 倒是眼前,谢承还有月余就要参加秋闱了。 他转头看向谢承:“今年秋闱,你……有把握吗?” 谢承正好在一家书肆门前停下脚步,闻言转头望他,却没有正面回答:“还未下场考试,一切皆有变数。倒是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何时才能考中秀才。” 姜羡余跟着谢承走进书肆,不在意道:“我不是念书的料,以后兴许就是跟着我哥走镖。” 在谢承面前,他才不会提什么跟着他吃香喝辣的鬼话。 这辈子,他只想守在谢承身边,站在谢承一回头便能看到的地方,绝对不叫谢承为他担忧,为他烦恼,为他所累。 除此之外,他不敢有妄念。 谢承诧异地回头看他,“师兄同意带你走镖?” “对啊。”姜羡余道,“他们觉得,与其让我四处瞎跑,不如让我跟着大哥去见见世面,吃吃苦头。” 不怪谢承惊讶,姜羡余闹着闯荡江湖之前,也提过想跟父兄走镖,但家里人对他护得紧,压根不舍得他餐风露宿、日晒雨淋,遂驳回了他的提议。 但如今一想,师父、师母他们也许已经不那么反对了。 谢承:“如此也好。” 至少少年不会再背着他们离家,逃向遥不可知的天涯。 谢承拿起书架上的《盲侠传》,“新出的第三部 ,配有插图,要吗?” 姜羡余看着熟悉的封皮,有恍如隔世之感——前世他可是收集了《盲侠传》每一部的每一个版本,如今却没有那种狂热劲了。 他摇了摇头:“我那些话本全被我娘缴了,要是被她知道我还敢买回家,又要揪我耳朵。” 说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谢承的眼神在他耳垂上停留了一瞬,商量道:“放我那,不让师母知道。” 姜羡余乐了,“那也行。” 他不在乎那一本《盲侠传》,只是不想拒绝谢承的好意。 最后谢承又挑了几册书,连同《盲侠传》一块付了银子。 如今姜羡余的零花钱都在谢承那,因此丝毫没有自己付账的想法,还极为自然地又让谢承掏钱给他买了一份吉祥斋的糕点,带回家给姜母。 —— 姜羡余渐渐适应了重生归来的日子。 每日晨起练武,再同谢承一道去书院,傍晚回来陪父母兄长用晚饭,然后翻.墙去谢承屋里温习功课,或者看看话本。 日复一日,与以往的许多年一样。 这日休沐,谢承依旧起得早,却不是去书院,而是来姜家上早课。 他幼年就拜在姜父名下学武,辈分上还是姜羡余的师兄。 不过谢父要他习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求他武功盖世。所以年岁大了之后,谢承便转而以课业为重,只有休沐时会来接受姜父指点。 姜父善用刀,姜柏舟和郭磊学的都是刀,但姜羡余、谢承与小师弟苏和学的却是剑。 谢承也是观察了多年才发现,姜父是一个左手使剑胜过右手耍刀、在外却从不暴露左手剑法的人。 甚至这些年教导他们,都一直瞒着自己是左撇子的秘密。 这个秘密,恐怕连姜羡余都不知道。 今日一如往常,姜父让姜羡余同谢承切磋,自己在一旁指点。 谢承换下了书生白袍,同姜羡余一样着黑色劲装,宽肩窄腰,薄薄的衣料下,手臂的肌肉似乎比姜羡余还要精壮几分。 过招时两剑碰撞相持,姜羡余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 前世他与谢承时常切磋,谢承总是输给他,让姜羡余得意,觉得自己也不是处处不如谢承。 以至于后来每回与谢承闹别扭,都通过打一架来解决——反正只要姜羡余赢得痛快,也就不生气了。 但他从来不曾多想,谢承明明疏于练武,为何身手从不曾退步,每回都能与他战得酣畅。 难怪前世能带人夜闯王府,救他出囹圄。 姜羡余控制不住思绪,忆起前世谢承绝望的模样,不禁一个走神,被谢承寻到破绽,一剑擦过颈边。 谢承瞳孔一缩,立刻与姜羡余错开身,收剑停下,皱着眉还没开口,就见姜父用刀身抽了一下姜羡余的小腿。 “比武也敢走神!若是遇上贼人,脑袋都给你削下来!”姜父呵斥道。 说着又不解气地抽了他一下。 姜羡余嗷嗷怪叫躲开,蹦到谢承身后,“这不是谢承嘛!” 姜父举着刀追着他敲,“你还嘴硬?刚夸你有长进,又给我嬉皮笑脸!倘若真放你出去闯荡,一招一式都关乎生死,岂容儿戏!” 就知道他爹又要借题发挥! 姜羡余无奈停下,冲他爹合掌讨饶:“好好好!爹,我知道错了,绝不再犯,绝不再犯!” “你——”姜父气不过,又抽了他一下,“你最好长点记性!” 姜羡余又躲回谢承身后:“知道了知道了!” 姜父看向谢承,语气缓和了许多,“下回你别让他,叫他吃点苦头。” 谢承却道:“师弟武艺精进,我早已不是对手,今日只是碰巧赢了一招罢了。” 姜父闻言瞪了姜羡余一眼,道:“你俩这性子,就该折中折中才好!” 省得他老实怀疑自己,怎么能生出姜羡余这样不让人省心的兔崽子! 又听到父亲这熟悉的叹息,姜羡余觉得心酸又好笑。 他多想像谢承那样成熟稳重,踏实可靠,从不让父母忧心。 只可惜没能重生回孩提时期,正一正自己的性子。 如今再想改,不知还行不行得通。 姜父又按着两人教导了一番,才放两人离开。 姜羡余说好和谢承一道去见桑柔姐,于是就让谢承在自己屋里洗漱更衣,一块用了朝食才出门。 段书文父亲早逝,自己又远在金陵,如今段家没有男主人,姜羡余又是外男,不好直接上门拜访。 于是便由谢承递了消息,说要给小外甥制新衣,约谢桑柔带段启轩来琅云阁。 段启轩如今已有三岁半,个子长得快,去年的夏裳已经穿不了。 谢桑柔带着段启轩坐马车而来,谢承和姜羡余已经在琅云阁等候多时了。 “舅舅!” 马车尚未停稳,小启轩就从车窗探出头,朝谢承招手。然后迫不及待钻出马车,想也不想就往谢承身上扑。 谢承稳稳接住白白嫩嫩的小肉墩,抱在怀里颠了颠,唇边有淡淡的笑意,“启轩又长个了。” 小启轩害羞地抱住他的脖子,小声道:“其实我胖啦,舅舅不要嫌我重。” 姜羡余凑上来正好听见这一句,伸手捏了捏小启轩的脸蛋,“让我看看,咱们小启轩哪里胖啦?” 小启轩眨了眨眼,认出姜羡余,笑着朝他伸手:“小舅舅!” 以前谢桑柔和谢承教他喊姜羡余“小余舅舅”或者“姜舅舅”,但小娃娃口齿不清,最后省略成了“小舅舅”。 “哎!”姜羡余应声将他接过,让小启轩坐在他臂弯,一手摸摸他的小肚子,“小舅舅看看是不是这里胖了?” 小启轩被摸到痒痒肉,躲进他怀里咯咯地笑。 另一边,谢承伸手将谢桑柔扶下马车,回身看向与小孩嬉闹的少年,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谢桑柔容貌与谢承有几分相似,但五官秀丽柔和许多,精致美貌,一袭蔚蓝衣裙,笑得温婉大方:“原来小余也在。” 姜羡余唤了一声“桑柔姐”,道:“许久没见着小启轩,听说你们今日出门,我也赶来凑凑热闹。” 谢桑柔笑道:“我也许久没见你了,伯父伯母可还好?” “好着呢。” 几人叙着闲话进了铺子。 掌柜的一早在里头雅间备好茶水点心,引着众人进去。 姜羡余一边听谢桑柔和谢承互相问候近况,一边喂小启轩吃了两块点心。 聊了片刻,谢承让掌柜的带小启轩去量尺寸和挑选布料样式。 姜羡余知道姐弟俩有话说,自觉担起看顾小家伙的责任,抱着小启轩去了外间。 “小余这性子,实在讨人喜欢。”谢桑柔道,“启轩才见过他几回,就同他这般亲近。” 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娃娃其实不怎么记事,能记得姜羡余足以说明心里亲近喜欢。 “嗯。”谢承收回望向门外的视线,为谢桑柔添了一杯茶,“阿姐今日迟了片刻,可是遇事耽搁了?” 谢桑柔看向他,忍不住轻叹一声,“还是瞒不过你。不过就是出门的时候,婆母又拉着启轩……叮嘱了一番。” 谢承却早就心中有数,“恐怕不是叮嘱启轩,而是敲打阿姐。” 段母极好脸面,不但喜欢在媳妇面前摆婆母架子,还不喜欢谢桑柔与娘家来往过密。 一来是好名声,唯恐外人说闲话,讽他段家落魄,占谢桑柔娘家便宜。 二来是怕谢桑柔有娘家撑腰,不好拿捏。 若非知晓阿姐以后的遭遇,谢承也不会将这后宅婆媳关系看得如此透彻。 谢桑柔却轻轻笑道:“阿承莫非以为阿姐是个软面人,那般好拿捏?” 谢承会意一笑,“阿姐心中有数便好。” 谢桑柔抿了一口茶,眸光微凉,“左不过是看在你姐夫的面子上。她毕竟是独自一人养大了书文,只要不过分,我和你姐夫便愿意孝顺她。” 但若是越了界,她也不会任人欺负。 谢承自然知道阿姐的性子,虽温婉不争,但柔中带韧,半点不软弱。 否则前世丧夫后,也不会为了启轩,不顾所谓名声,毅然决然离开段家。 “倒是你。”谢桑柔转头看向谢承,“这才多久没见,又变了许多。” 谢承一怔,“……变了?” “是啊!”谢桑柔打趣道,“怎么年纪轻轻,又老成了许多?” 从前阿承若是想探望她,可不会选这么迂回的法子,如今却越发替她考虑周全了。 谢承不禁愣住,朝外间看去。 那头依稀传来姜羡余和小启轩说话的声音。 他自以为隐藏得极好,没料到会被阿姐一眼看出破绽。 可是,许久未见的阿姐都发现了他的不同,与他朝夕相处的小余,为何毫无所觉? 甚至于,变化比他还要大。 不仅不再执着于闯荡江湖,更不再沉迷武侠话本,还认认真真写起了功课…… 着实有些异常。 第八章 今生:他的少年明媚如初 谢承十九岁的皮囊下,藏着二十五岁的灵魂。 它尝过前世的苦与甜,熬过经年的相思与等待,历经刻骨的绝望与汹涌的恨意,在万念俱灰中走向灭亡。 偏又在此后才得命运垂青,回到十九岁的夏日。 这一年,他视若至宝的少年,风华正茂,鲜衣怒马,明媚如初。 他以为一切回到诀别之前,万般遗憾都还来得及挽回。如今却从细枝末节中惊醒——他的少年,也许同样来自多年之后。 只是不知,少年究竟是从未来哪个时刻返回。 谢承忽然生出一丝惶恐不安,一种因为事态超出预料而无法掌控的惶恐不安。 “阿承?阿承!” 谢承猛然回神,看向谢桑柔。 “好端端为何发愣?”谢桑柔疑惑道,“阿姐同你说话呢。” 谢承敛眸收回心神:“阿姐方才说什么?” 谢桑柔:“前几日书文来信,说要接我去金陵,还说是你提醒了他?” “是……” 谢承的确曾写信给段书文,提过此事。 “我并非有意插手阿姐家事。”谢承解释道,“只是姐夫常年待在金陵,同阿姐两地分居,不像寻常夫妻那般,能够互相扶持,互相照顾,总归不是办法。” 谢桑柔:“你是怕我留在婆母跟前受委屈吧。” 谢承没有否认。 谢桑柔:“其实就算你不提,我同你姐夫也考虑过此事。” 只是碍于段母,不好开口。 在此要庆幸段书文为了和谢桑柔说私房话,会悄悄寄信回来,没将此事写在寄回段家的家书里。 谢承:“那阿姐和姐夫仔细考虑。若是需要帮衬,只管开口。” 谢桑柔闻言微微一笑,看向谢承,“阿承果真长大了。你能体谅出嫁女的难处,将来必定也会是个好丈夫——如此说来,爹娘可有提过何时给你说亲?” 谢承怔愣片刻,而后答:“爹娘的意思是,考取功名之后再谈也不迟。” “这倒也是。你若能高中,定能觅得上好良缘。”谢桑柔道。 谢承轻轻一笑,未置可否。 何为上好良缘? 更雄厚的家世出身?更美丽的容貌长相?还是更优秀的性情品行? 诸多可能与选择,都不如他的少年。 只可惜,前世他在少年死后才彻底醒悟过来:少年就是他的至宝,他的求而不得。 “哇!” 外间传来小启轩欢快的呼声,小人儿哒哒哒跑进来,“娘亲!舅舅!小舅舅说要带我骑马!” 姜羡余跟进来解释:“我说再给他做一套骑马装,改日带他去骑马。” 谢桑柔笑道:“他才多大,如何骑得了马?你可别应他。” 小启轩听见娘亲话,兴奋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趴到娘亲膝头撒娇:“骑马马……” 姜羡余道:“不碍事,我就带着他骑马溜两圈,也不是要他现在就学会。” 谢承也道:“既然启轩想要便做吧,左右不过一套衣服。做好之后,我让伙计送到段府。” 又对小启轩道:“那时舅舅再带你去骑马。” 小启轩眼神发亮,看向谢桑柔。 谢桑柔点了点他的鼻子,“还不快谢谢两位舅舅。” 小启轩立刻展颜笑开,竟像模像样地朝朝谢承和姜羡余作揖,“谢谢舅舅,谢谢小舅舅。” 将三个大人逗笑。 谢桑柔摸了摸小启轩的后颈,见他出了汗,唤来婢女带他去换衣服。 然后起身辞行,“时间不早了,今日我和启轩就先回去了。” 姜羡余:“阿姐留下一道用饭吧,聚仙楼的雅间早早就定好了。” 谢桑柔摇头:“启轩答应回家陪祖母用午饭,我们就不留了。” 姜羡余还要再劝,谢承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恐怕又是段母要他们早些回去。 “我送阿姐回家。” 这回谢桑柔没有再拒绝。 谢承和姜羡余骑马,护送谢桑柔的车架回段府。 姜羡余将小启轩抱上马背,让他先体验了一回骑大马的感觉。 小启轩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眼神炯炯发亮。 谢承看着如今气色红润的小胖墩,想起前世他被段母养得孱弱的可怜模样,眸色有些冰冷。 这辈子,要尽早处理了段母这个麻烦。如果姐夫不肯作为,那他便亲自来。 …… 送完人,谢承和姜羡余去聚仙楼用饭。 姜羡余还不知自己重生的秘密已经暴露,还道:“桑柔姐和小启轩看起来过得不错,应该没在段家受委屈。” 谢承一顿,微微拧眉:“阿姐不曾提过——你为何这么想?” 姜羡余眸光微闪,避开谢承的视线:“我听说的嘛……隔壁刘伯母同我娘谈天,总担心她女儿在婆家受委屈,说什么婆母毕竟不是亲娘,怎么都隔着一层。” 谢承看着少年回避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恐怕是真的。 少年的变化可以追溯到离家出走那日,如今唯一能庆幸的是自己比少年回来的早一些,能藏住那点不同,不被对方察觉。 如同藏住前世他一直藏得很好、连自己都不知的爱慕。 但少年多次提及阿姐,怀疑阿姐过得不好,但他前世离家数载,音信全无,又怎会知道阿姐过得好不好? 可转念一想,前世姐夫病逝、阿姐带孩子离开段家,被段母闹得纷纷扬扬,在扬州并不是秘密。也许,远在他乡的姜羡余也略有耳闻。 思及此,谢承几乎可以肯定,少年与他一样重生了。 一时间,谢承竟然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少年。 若是少年同他一样死后重来…… 他想问问他,前世离家时为何那般决绝;还想问问他,如何能狠下心数载不归;更想问问他,那些伤口……还疼不疼…… 谢承忽然不敢再看姜羡余,垂眸盯着杯盏,掩饰内里翻涌的情绪。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异,“……你说得有理,我会提醒阿姐,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姜羡余自个儿正心虚,没有注意到谢承的反应,闻言放心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言尽于此,相信谢承心中有数,定会为桑柔姐撑腰——一如前世。 至于段大哥,姜羡余琢磨着到时亲自去金陵探望一番。 谢承八月便要去金陵考试,他正好可以随行。 正想着,雅间门突然被叩响—— “少东家。” 琅玉斋的掌柜匆匆进来,神色焦急,“少东家,那些账册……确实有些问题。” 姜羡余一愣,转头看向谢承,却见对方一派淡定,似乎早有预料。 “可查出问题所在?”谢承搁下筷子,端起茶盏漱口。 掌柜躬身请罪:“属下无能……” 他看了姜羡余一眼,见谢承并未要对方回避,便低声将实情道出:“做假账的痕迹似乎能追溯到数年之前,如果要算清数目,恐怕得彻底核查。” 谢承将茶盏一放,叩在桌面清脆一声—— “那便给我查。” 第九章 今生:幡然醒悟即使重生一回也是枉然…… 清脆的咔哒一声,姜羡余诧异地看向谢承。 方才那一瞬间,谢承的表情和语气,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他正疑惑,谢承却转头看向他,神态一如往常,“饱了吗?” 姜羡余怔了下,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饱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谢承本想让他先回家,如今见他想跟着自己,也没反对,而是吩咐琅玉斋掌柜,“将所有账册送到家里,把刘掌柜、张掌柜和几个账房先生请来。” “是。” 回谢府的路上,姜羡余忍不住问:“事情很麻烦?” 谢承眼眸沉了沉,“只是有些费时费力罢了。” 毕竟这事,他前世已经处理过一次。 当时账目造假一事暴露得晚,他没有准备,费了好些功夫才理清楚。 这回他提前挑开这事,还留给那些人七日时间补窟窿,给足了对方认错弥补的机会。 奈何他们贪婪本性难改,执迷不悟。 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姜羡余见谢承有把握,便没有多问。 但等到了谢府,看着谢承书房里成摞成堆的账本,姜羡余不禁瞠目:“这么多?” 这起止是“有些”费时费力? 谢家心腹账房管事见到谢承,回禀道:“少爷,近十年琅玉斋、金玉阁、玲珑坊、琅云阁以及玉矿开采的账册都在这。玲珑坊和琅云阁在咱们二房自己手里经营,这些年并未出过纰漏,已经核查过了。” 谢承点了点头:“那就从玉矿开采和琅玉斋的账目开始,追根溯源,一笔笔给我查清楚。” 众掌柜、账房齐声:“是!” 谢承也在书桌前坐下,亲自理起了账目。 姜羡余凑上前关心道:“这么多,何时才能核完?” 谢承飞速翻阅账目,头也不抬,“顺利的话,明日晚间。” 几个掌柜和账房闻言一顿,表情微苦。 少东家这是完全不考虑吃饭睡觉吧?否则明天晚上怎么可能清得完! 姜羡余还不知道账册中的猫腻,只见谢承拿着朱笔圈出一笔又一笔数目,圈完一本搁到一旁,留给账房重新核算。 这样看着,姜羡余还觉得速度颇快,明日晚间应当能算完。 只有从谢承手里接过账册的账房知道,少东家扫一眼就能看出数目不对,他们却得仔细核算才有把握,甚至有些地方,他们压根看不出不对。 从前还觉得少东家少不经事,老爷过早将生意交给他,必定需要他们多看顾。如今才发现,少东家虽然年纪阅历不如他们几个,但头脑、学识和本事,都远胜于他们。 再看今日,那几个喜欢仗着年纪和资历在少东家面前倚老卖老的管事都不在场,显然已被少东家“厌弃”。 几个掌柜和账房偷偷交换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幸好咱们老实本分,没闹那些幺蛾子,如今才能被少东家信任重用。 姜羡余对他们的想法一无所知,见众人这般忙碌,便唤来识墨,让他准备茶水点心和冰盆。 自己也拿起一本账册,趴在软榻上头的小案上,拨着算盘一笔一笔算。 奈何这些账目表面都无可挑剔,需得根据玉矿开采的数额及消耗去核对,才能发现其中的不妥。 谢承早已将玉矿的账目熟记于心,所以一眼就看出问题。 姜羡余则是咬着笔头苦算,仍是一脸茫然。 谢承也没打算让他为自己操心,只当是锻炼锻炼他的算术能力,随他折腾去了。 午间的日头正烈,姜羡余闻着墨香昏昏欲睡,不多时就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谢承抬头瞥了一眼,起身上前帮他收了小案,扶着他在软榻上躺下。 又见这里临窗暑气重,低声唤来识墨,叫他把冰盆挪得离姜羡余近一些。 识墨既不想违背少爷的意思,又见不得自家少爷遭罪,于是挪完冰盆位置,又往谢承身旁添了一个。 屋里的掌柜和账房见到少东家这番举动,有些惊讶。有那心思活络的,暗自感叹他们少东家对姜家小少爷,怎么跟宠媳妇似的? 心思各异,但他们都不约而同放轻了拨算盘的动作,压低了商议的说话声。 许是环境过于舒适,姜羡余一觉睡到傍晚。 此时金乌西落,晚霞迤逦。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在谢承的书房睡着了,首先摸了下唇角——很好,没流口水。 再看面前化得细碎的冰盆,以及埋头做事的谢承—— 橙红的夕阳探进窗,投在谢承书桌上,将他的右手映得白皙如玉,分外好看。 姜羡余呆呆看了一会儿,直到谢承唤他才回神。 “醒了?” “嗯。”姜羡余有些懊恼自己没有帮上忙,起身找到方才的小案,打算继续钻研那些账册。 谢承却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陪师父师母用饭吧。” 姜羡余:“你呢?” 谢承依旧头也不抬:“识墨会安排。” 姜羡余想了想,自己已经在外头待了一天,确实该回家陪父母用饭了。 于是道:“那我晚点再来帮你。” 谢承没有拒绝,也没有拆穿少年其实帮不上多少的残酷真相。 …… 这晚,谢府前院书房的灯火彻夜未熄。 姜羡余在这待到子夜,终于搞明白核账的关键。 但他对生意账目接触的少,缺乏谢承一般敏锐的洞察力,进度十分缓慢。 最后被谢承赶回去睡觉。 “你呢?”姜羡余关心道,“午间到现在你都没歇过。” “是啊少爷,有我们几个在,您先回去歇下吧。”账房管事附和道。 他们几个好歹还轮流歇过片刻,少爷则是真的一刻未停。 谢承却道:“诸位辛苦,明日再过来吧。” 说着,注意力仍在手上的账册上。 他发了话,几个有家室的掌柜和账房都选择回去,“那我等明日早些来。” 谢承:“嗯,这事解决后,给诸位一笔奖金。” “谢少爷(少东家)。” 谢家的账房管事就住在谢府,选择留下帮忙。 姜羡余见谢承手边的浓茶已经换了一壶,仍没有停歇的意思,上前用手遮住账本,担忧道:“明日再弄吧,不急这一时。” 谢承却道:“我明日得去书院,也没有那么多空闲和他们耗下去,早些核算清楚,早些处理干净。” 姜羡余却不松手:“正因为明日要去书院,你才更该休息。你马上就要参加科考,这些事可以放一放,交给手下,或者报给谢伯伯来处理。” 谢承抬头看向他,无奈叹了一声,“你如今已经耽误了我好一会儿。” 姜羡余连忙收回手,却仍未放弃,“我说真的,你如今还是科考为重。” 而不是谢家的生意。 谢伯伯年纪并不大,可以再管好些年。 而且他并不希望谢承像前世那般辛苦。 前世谢承给他建墓,遭到谢父谢母的强烈反对。 谢承当时跪在谢父谢母面前,以病弱之躯,哽咽恳求:“这么多年,儿子万事以谢家为先,以父母为先。这一回,儿子想自私一回,为自己的私心打算,请爹娘成全。” 姜羡余听得揪心不已,心疼谢承半生都在为谢家而活,更心疼谢承就连自私一回,都是为了他姜羡余。 越是如此,如今的姜羡余越是不忍心见谢承委屈自己。 他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事有轻重缓急,你的身体比这些账册重要,科考也比这损失的几万两银子重要!你该多为自己想想!” 谢承却忽然看向他,反问道:“你又怎知,登科及第就是我所愿?” 姜羡余霎时一愣。 他只是在化作魂魄后得知,前世谢承中举之后放弃了科举,谢父谢母都以此为憾。 所以他认为,自己有必要鼓励谢承这辈子好好参加科举。 却并不确定,科举是否是谢承心中所求。 反观他如今的行为,嘴上劝谢承多为自己着想,甚至暂时别管谢家的生意,实际上却并不了解谢承的真实想法。 姜羡余哑口无言,羞愧万分。 谢承见他这样,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不好,抬手揉了揉额角,“抱歉,我忙糊涂了,你先回去吧。” 姜羡余抿唇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早点睡。” 谢承:“嗯。” 姜羡余转身离开,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定要睡。” 谢承朝他轻轻弯了下唇,“嗯。” “识墨,给小余掌灯。” “是。” 识墨提着灯笼在前头领路,姜羡余垂着脑袋回想方才谢承的话,以及前世今生的种种,越想越发懊恼。 他竟然也成了那种打着为谢承好的名义、逼迫他按自己期望走的人。 “小少爷。” 识墨突然唤他,“识墨知道您是为我家少爷好……但谢家的一切,是少爷的责任。” “不管他想不想、愿不愿,都逃不掉。若是逃了,那便不是我家少爷了。” 姜羡余顿住脚步,幡然醒悟。 谢承便是谢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 不论是以谢家为先、为责任而活,还是私心为他、因他而死,都是谢承自己的选择。 他分明有能力拒绝,有机会逃避,但他没有,亦从来不会。 而他姜羡余呢? 从前世到如今,一直在逃避—— 生前逃避那些沉重的秘密,远走天涯;死后到重生至今,逃避谢承的深情,对他的爱意和纵容假作不知。 像他这样的人,即使重生一回也是枉然。 第十章 今生:前路迷茫不敢远离,亦不敢靠近…… 回到姜府,姜羡余有些失魂落魄。 他发现自己重活一世,依旧如此失败。 重生回来那日,他同谢承说过,自己不打算再去闯荡天下,而是在考虑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然而至今也没想明白。 就算他可以凭借重生的优势改变前世的诸多遗憾,但他依旧两辈子都没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前世他不是一个好儿子,亦不是一个好兄弟,更配不上谢承那般厚重的深情。 这辈子呢? 他可以努力做一个好儿子,却依旧不是一个好兄弟,更不是一个适宜的……恋人。 而未来,理想,建功或立业,他更是一片迷茫。 “少爷,要洗漱吗?” 小厮的声音让姜羡余回过神,“……打两桶凉水。” “少爷,夜深天凉,还是兑点温水吧。” 青竹跟在姜羡余身边好些年,知道自家少爷常年习武底子热,夏日都是用凉水沐浴。 但如今夜色已深,还起了风,用凉水恐怕会受寒。 姜羡余却道:“不用,就凉水。” 他需要冷静冷静。 青竹虽劝不住,但还是悄悄兑了一些温水,没敢兑太多,刚好维持在不温不凉的程度。 姜羡余并未发觉,他脱了衣袍露出精瘦的身材,跨入浴桶,将整个人埋进了水里。 他屏住呼吸,脑海中闪过自己的前世今生,以及关于谢承的种种…… 窒息感渐渐袭来,湿纸糊面的刑讯画面骤然闪过脑海,姜羡余猛地从水下钻出,双手紧紧扣住浴桶边缘。 他剧烈地喘息着,眸中惧意一闪而过。 那些可怖的经历,是他一直惧怕去回想的。 浴桶水面震荡过后,渐渐恢复平静。 姜羡余的脸倒映在水中,发梢滴着水,一副惊惧失魂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起身换上干净衣裳。 长发未干,他却出了门,在谢承书房外的墙头枯坐一夜。 透过窗,可以看到屋里人被烛火照出的影子。 谢承并没有去休息,而是在书桌前伏案至天明。 他忙了多久,姜羡余就看了多久。 直至月落星沉,姜羡余打了一个喷嚏,裹紧身上的单衣,趁没人发现,离开了谢府。 天还未完全亮,姜羡余将睡梦中的姜府管家和账房先生唤醒,说要学看账本。 管事惊讶不已,“小少爷为何突然想学算账?” 姜羡余:“我不能学?” 管事尴尬一笑:“那倒不是……” 姜羡余明白他为何尴尬,道:“告诉我爹娘也没关系,反正我要学,他们也不会拦着。” 这倒也是。 管家也知道,小少爷只要不离经叛道,老爷夫人都愿意纵着。 管家:“小的这就让账房把商铺和田庄的账册送过来。” 姜羡余:“镖局的呢?尤其是给谢家运货的账册。” 姜家除了平安镖局,还有一些别的产业,虽然比不上谢家,但也有不少收益。 而谢家玉矿产出的玉料和金银玉饰的成品,都是由他们平安镖局运送。 镖物应该都有物品清单和估价,绝对做不了假。 管家却面露难色:“镖局的账册,得老爷或者大少爷同意才能调取,小的不敢擅自做主。” 姜羡余立马往外跑:“我去找我哥。” 姜柏舟刚换好衣裳准备去练武,听闻姜羡余的要求,敏锐察觉了问题:“谢家出事了?” 姜羡余:“嗯,账册有猫腻。谢承说,有人倒卖谢家的玉料和金银玉饰,铺子的进项也对不上,时间不短,数额不小。” “倒卖玉料?” 姜柏舟拧眉,他也想到自家替谢家运输玉料的事,这么多年,谢家的镖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若有纰漏,那就只能是谢家出货前和到货后的库房出了问题。 但谨慎起见,姜柏舟对姜羡余道:“你等我一会,咱们一道去镖局。” 谢家的镖他们跟了许多年,并非每一次都是姜柏舟负责,但也都是由姜家的老镖师来跟。 这些老镖师,都是当年跟着他父亲出生入死的叔伯。 姜柏舟认为他们是信得过的。 姜羡余也想到了这一点,表情变得有些沉重。 这日,姜羡余和谢承都向书院告了假。 姜羡余跟着他哥和账房学看账本,查了查自家的账。 万幸,自家的账目没有问题。 姜羡余让账房将与谢家往来的账目誊抄了一遍,午间抱着这些去了谢府。 “谢承!” 姜羡余原本想向谢承邀功,告诉他自己也帮得上忙,但一进屋却没有看到谢承的身影。 屋里忙活的账房抬头道:“少爷忙了一整夜,方才夫人过来,劝少爷回去歇着了。” 姜羡余将手中的账册放下,“喏,这是我家镖局运送玉料和成品的账目,你们对一对,看用不用得上。” 谢家诸位掌柜和账房微微惊讶,没想到姜小少爷竟然会把平安镖局的账目透给他们少东家。 生意账目本属机密,按理是绝对不会透给外人的。 众人看向姜羡余的眼神都变得不同,几分尊敬,又有几分欣慰。 真不枉他们少东家对姜小少爷那么好。 姜羡余不知他们心中所想,放下账册就去找谢承。 识墨守在谢承屋外,见到姜羡余,低声喊了一声“小少爷”。 姜羡余也压低声音:“你家少爷睡了?” 识墨:“刚睡下。” 姜羡余:“可有用饭?” 识墨:“喝了夫人炖的鸡汤,用了小半碗饭。” 姜羡余点了点头,悄声道:“我进去看看。” 识墨轻轻推开房门,放姜羡余入内。 午间光照强,为了让谢承睡得好,识墨将窗纱都放了下来。 但因天气热,窗户没关,床帐也没放下,床前还搁着冰盆。 谢承原本平躺着,似乎是被开门的响声惊动,转身往内侧卧着。 姜羡余坐在床边,同前世作为孤魂的三百多个夜晚一样,守着谢承的睡颜。 那时谢承通常睡不安稳,有时会做噩梦,喃喃姜羡余的小名,然后一遍遍重复: “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姜羡余有些鼻酸,仰头眨了眨眼。 每每忆起,他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谢承这份情意,更后悔当初冲动离家。 若是当时走之前亲自去问一问谢承,兴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可如今,他止不住胆怯,不敢远离,亦不敢靠近。 他不禁想,若是谢承,会如何选? …… 谢承睁眼时有些头疼。 熬夜之后短暂睡了一觉,不但没有休息足,反而头昏脑胀。 但事情还没有解决,他没时间继续睡。 只是刚坐起身,就看见趴在他床边睡着的少年。 姜羡余屈着腿坐在地上,脑袋枕着胳膊趴在床边,不知是不是睡得不舒服,眉头轻轻锁着,脸颊有些红。 谢承微微蹙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入手一片滚烫。 “识墨!” 谢承立刻下床,将姜羡余抱到床上,听见识墨推门进来,吩咐道:“去请大夫。” 识墨一怔,看向脸颊发红的姜羡余,撒腿就往外跑。 第十一章 今生:苦药糖水他感觉有人吻他 姜羡余突然发热,高烧不退。大夫说是邪风入体,开了两幅药。 谢承让识墨去熬药,自己打湿了帕子,按大夫说的法子,给姜羡余擦脸和手心脚心。 姜羡余烧得有些糊涂,皱着眉呢喃呓语。 谢承倾身附耳听,没听清他前头说了什么,只忽然听见他叫了一声“谢承”。 谢承握住他的手,轻声应道:“我在。” 姜羡余好像听见了他的回应,竟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烧得难受,眼睛发红,隐隐含着水光。 “谢承……” “嗯,我在。”谢承柔声答。 姜羡余望着他,意识有些不清醒,眼眶里溢出泪珠,“哥哥,我疼……” 谢承喉头一哽,轻抚他的脸,哑声温柔地问:“哪儿疼?” 姜羡余却闭上了眼睛,喃喃着重复:“谢承……哥哥,我疼……哥哥……” 谢承红了眼,握住他的手,轻吻他的手腕处,“不疼,我在……不疼了。” 他话音哽咽,一下下吻着他的手腕,唇瓣贴在脉搏处,紧紧闭眼忍下泪意。 他比姜羡余年长两岁,对方牙牙学语之时,曾屁颠颠跟在他身后,乖乖巧巧地喊他“谢承哥哥”。 后来他们一块练武,对方似乎觉得不够“大气豪迈”,不再喊他“哥哥”,连“师兄”也不肯叫。 但习武之人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 若是忍不住了,姜羡余又会捂着淤青或伤处,悄悄对他撒娇:“哥哥,好疼。” 谢承一边给他擦药,一边道:“疼就哭出来,不用忍着。” 小团子却吸着鼻子摇头,用将哭不哭的鼻音道:“不能哭,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能弹。” “……是‘不轻弹’。” 后来,小团子长成了少年,不但不再喊他哥哥,磕了碰了也不再掉泪,而是学会了自己忍痛擦药。 再后来,少年武艺突飞猛进,除了调皮挨罚,再无人能让他受伤,让他疼。 所以此刻,谢承几乎可以确定,少年同样是死后重生回到现在。 他不敢想象,在地牢中受刑的少年,是否也曾呼唤他的名字,一遍遍地说他好疼。 而他却去晚了,任少年在昏暗的地牢中痛苦绝望地死去。 他不敢回想少年当时遍体鳞伤的模样,只能一遍遍吻着他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被挑断筋脉的痛楚,就能修复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而闭上眼的姜羡余,喃喃几声之后又昏睡过去。 识墨端着熬好的药进来,见他家少爷半跪在床前,握着姜小少爷的手,像是在……亲吻? 这姿势也太出格了吧? 识墨连忙甩了甩头,再定睛一看,他家少爷已经起身朝他看了过来。 识墨连忙把药端上前:“少爷,药来了。” “小余,”谢承尝试唤醒姜羡余,“起来喝药。” 姜羡余却昏昏沉沉,没有动静。 谢承见状把人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对识墨道:“你来喂,小心点。” “是,少爷。”识墨端着药碗上前,舀了一汤匙药吹了吹,喂到姜羡余嘴边。 谁知姜羡余迷迷糊糊之间,闻见药味就扭头,一汤匙药洒在了衣襟上。 识墨无奈发笑,嘀咕道:“小少爷还是这般怕苦。” 谢承却笑不出来,用手轻轻捏住姜羡余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对识墨道:“再来。” 识墨眼疾手快,吹凉一勺药喂了进去。 谢承合上姜羡余的下巴,助他咽下药汁。 苦药穿喉,姜羡余瞬间眉头皱得死紧,满脸痛苦。 “成了!”识墨喜道。 然而用这个法子喂了两次,姜羡余却开始抵抗,哽着喉不吞咽,药汁从唇角流出来。 识墨连忙放下药碗掏出帕子,却见他家少爷抬起袖子就给小少爷擦了嘴。 一身上好的锦缎就这么糊上了药汁。 但识墨知道他家少爷肯定舍得,转而叹道:“从前姜夫人说,小少爷小时候喝药得一勺糖水一勺药,小的还觉得夸张,如今倒是不得不信了。” 这事谢承最清楚不过。 但那都是幼时之事,少年六七岁之后便知用姜父的教导说服自己——男儿不能怕苦怕累,然后端着药碗“气势如虹”地一口闷下。 如今怕是真的烧糊涂了,竟然回到了三四岁的样子。 谢承朝识墨伸出手,“把药给我,你去冲一碗糖水。” “是。”识墨递上药碗,退了出去。 谢承见姜羡余脸上高烧引起的红晕迟迟不退,决定还是赶紧把药给他灌下去。 他犹豫片刻,端起药碗含了一口,低头朝姜羡余吻去。 舌尖抵开齿关,将药汁渡了过去。 怀中人尝到苦味,挣扎着呜咽,却被谢承紧紧抱住,牢牢堵住唇,唯有舌尖在温柔安抚,哄他吞下药汁。 如此反复三回,药碗终于见底。 谢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搁下药碗,抹了下唇,气息微喘。 姜羡余的唇瓣微微红肿,沾着些许药汁,谢承盯着看了一会儿,又低头轻轻落下一吻。 吻去那点药汁,一触即分,温柔虔诚,又小心翼翼。 那一刻,除了苦涩的药味,谢承还尝到一丝丝甜——一丝从来未敢奢望的甜。 “少爷,糖水来了。”识墨快步跑进屋,脚步声和说话声却都压得很低,不敢惊扰病人。 但往床头一看,药碗已经空了。 “小少爷喝啦?” “嗯。”谢承抿了抿唇,朝识墨伸手,接过那碗糖水。 这碗就好喂多了,一凑到姜羡余唇边,他就像闻见了味似的张开了嘴,含住碗沿汲糖水。 谢承弯了弯唇角,好笑又无奈。 他没敢多喂,让少年喝了两口就将碗交给了识墨。 姜羡余不满地哼哼了两声,发现闻不见糖水味了,还颇为遗憾地舔了舔唇。 谁知舔到唇上残留的药汁,顿时又苦皱了眉。 这回,不止识墨忍不住发笑,谢承也轻轻笑出了声。 识墨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家少爷,恍然意识到,少爷似乎很久不曾笑了。 从前有姜小少爷逗乐,少爷也是时常笑的。但自从小少爷计划离家出走开始,少爷就越发沉默了。 “你去一趟姜府,告知师父师母。再熬一剂药备着。” 谢承的吩咐打断了识墨的思绪。 “是,小的这就去。” …… 姜父姜母和姜柏舟听闻消息,立刻赶了过来。 姜羡余屋里的小厮青竹也跟了过来,见状连忙请罪,“都是小的不好,昨晚就该多兑点热水,不该让少爷用凉水沐浴。” 姜母见他急得眼泪汪汪,也知道他是个忠心的,无意苛责,只吩咐他回去给姜羡余取一身轻便的衣裳。 然后对谢承道:“阿承,小余如今不宜见风,且让他在你这歇着,等退了烧我们再带他回去。” 谢承点头,“师父师母自便,徒儿还有家事未处理,先行失陪。” 他很想留下来陪着姜羡余,但师父师母在,他留着反而无用。 姜父也听说谢家账目出了问题,拍了拍谢承的肩,“去吧,有什么难处就同师父说。” “谢师父。” …… 姜羡余睡到傍晚才醒,烧已经退了,意识恢复清明。 睁开眼,就见青竹守在他床前打瞌睡。 “咳……”姜羡余喉咙干痒,轻轻咳了一声。 青竹立刻惊醒:“少爷!你醒啦!” “……水。” 青竹连忙倒了一杯温水给姜羡余润喉。 识墨正好端着药碗进来,“小少爷醒啦!” 他将药和剩下半碗糖水一块端到姜羡余面前,“我家少爷说,小少爷退烧后还得喝一碗药,喝完就能再喝半碗糖水。” 刚坐起身的姜羡余:“……” 他方才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被喂了苦药又喝了糖水,难道不是错觉? 那他还感觉有人吻他—— 怎么可能?! 姜羡余面露惊色,忙问:“谢、谢承呢?” 识墨:“少爷在书房,小少爷把药喝了,小的好去回禀少爷。” 姜羡余这会儿半点也无先前的矫情,捧起药碗一饮而尽,又迅速将那半碗糖水喝光。 速度之快,让识墨瞠目结舌,呐呐道:“我……我去回禀少爷。” “等等!” 姜羡余忽然喊住识墨,一骨碌跳下床,“青、青竹,咱们回家。” “诶?”识墨压根来不及阻拦,穿着寝衣的姜羡余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瞬间不见人影。 他正要追上去,却见青竹跑了回来。 青竹:“我家少爷说,多谢你家少爷照看,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家少爷。” 识墨不明所以:“……哦,好的,我会转告我家少爷。” 青竹转身跑开,没过一会儿,又跑回识墨面前。 “我家少爷还说,先别告诉你家少爷他已经醒了,等你家少爷忙完了问起再说。” 识墨越发疑惑,但嘴上还是应下:“哦,好的。” 至于做不做得到,那就不知道了。 青竹传完话,又去追自己少爷。 识墨一边收拾屋子,更换被褥,一边纠结要不要瞒自己少爷,谁知青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会来。 “我、我家少爷说……说,还是告诉你家少爷,免得他担心。” 识墨:“……” 他当真是不明白姜小少爷到底想干嘛了。 正想好好和青竹唠唠,就见姜羡余自个儿跑了回来,道:“算了算了,我……我换身衣裳,亲自去找你家少爷。” 识墨:“……” 换衣裳就换衣裳,您脸红什么? 烧还没退吗? 第十二章 今生:谢家书房偷听 只要装作若无其事,谢承就不知道我知道—— 姜羡余自我安慰一番,换了身衣服去找谢承。 书房外头,谢家的账房管事瞧见识墨领着姜羡余过来,上前行了一礼,提醒道:“小少爷,少爷这会儿恐怕不得空。” 姜羡余会意,压低声音问:“账册的问题查清了?” 账房管事点点头,隐晦道:“少爷这会正和谢家伯爷叔爷说话。” 伯爷叔爷? 姜羡余微愣,忽然记起,谢承的祖父行二,有四个兄弟。谢家的生意从谢承的曾祖父起家,底下五个儿子都是谢家传人。 但姜羡余原先以为倒卖玉料和首饰,是外人作为,没想到竟然是自家亲戚。 原本谢承有正事,姜羡余就不准备打扰,但又担心谢承被伯爷叔爷欺负——那些老头若是搬出长辈的身份胡搅蛮缠,谢承恐怕不好应对。 他想了想,问识墨:“里间偏门的钥匙在你这?” 谢承的书房里间有个卧室,若是看书看得晚,谢承就会在里头歇下。卧室有个偏门,连着浴室和烧火房,以前姜羡余常常从这儿偷偷溜进书房,趁谢承不注意捉弄他。 识墨点头。他负责谢承的起居和笔墨,偏门的钥匙就在他手里。 姜羡余道:“你待会进去换茶,悄悄同他说一声,我在里边等他。” 随时给他撑腰。 识墨点头,借着换茶的由头进了屋,在谢承耳边嘀咕了几句。 谢承微微颔首,又道:“备些汤水饭食。” “不必。”最年长的谢家大伯爷沉声道,“今日你家这饭,大伯爷我可吃不下。” 谢承:“……” 他瞥了谢家大伯爷一眼,没搭理。 又对识墨道:“再加一碗甜豆花。” 识墨:“……” 好嘛!他方才就奇怪,他分明在和少爷说姜小少爷,怎么突然叫他安排饭食!原来是给姜小少爷准备的! 旁人不知道,但他作为少爷的“贴身”书童,自然最清楚不过:姜小少爷时常带他家少爷去吃豆花,最爱咸口加辣,其次就是红豆桂花蜜的甜口。 如今听见谢承吩咐,识墨立刻会意,“小的明白。” 退出书房时,识墨瞥了谢家大伯爷一眼:好嘛!脸色铁青! 姜羡余拿到钥匙从偏门进了卧室,还没坐下,就听见前头一声拍桌怒吼:“岂有此理!叫你老子过来!” “没错!”另有一人附和,“今日就算是你爷爷在,也不敢这么和我们说话。” 姜羡余不禁皱眉,就听见谢承轻笑一声。 “祖父仁厚,顾念手足之情,恐怕如何也想不到,各位伯爷叔爷竟然如此为老不尊!” “谢承!!!” 哐当一声,似乎是有人踹翻了椅子,说话的声音苍老却又中气十足:“枉你是个读书人,就不怕我等告你不敬不孝,叫官府夺了你的功名!” 姜羡余听到这里心中一紧,凑到屏风后边偷看。 只听谢承道:“诸位尽管去。届时整个扬州城,乃至整个大成朝,都会知道谢家族老倒卖圣人赐下的玉矿产料,侵吞族产,不仅判族背亲,还欺君罔上!” “你——” “大哥!大哥!” 大伯爷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两个兄弟上前扶住身材臃肿的大伯爷,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 这些人姜羡余都见过,不过分不太清,只能从外貌年龄依稀辨认长幼。 两个叔爷围着大伯爷,排行第五的叔爷却坐在一旁观望,好像事不关己。 差点昏厥的大伯爷缓过来,食指点着谢承道:“叫……叫你父亲过来!他定不会看着你这个不孝子,用这些似是而非的证据,迫害亲爷爷!” 谢承却淡然饮了一口茶:“今日请诸位伯爷叔爷过来,就是父亲的意思。” 大伯爷神情微变,同两个弟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叔爷看向谢承,脸上带着假笑,道:“你父亲怕是糊涂了。他莫非以为,用这些假造的账册就能定我们的罪,让我们退出谢家的生意?” 四叔爷:“正是!你们二房说账册有假,少了玉料首饰和银子,可各个铺子的掌柜和账房都是你们二房雇佣,焉知不是你们贼喊捉贼!” 胡说八道!姜羡余抓着屏风边缘,愤愤不平。 “四叔爷说得有理。”谢承却道,“只凭账册的问题,确实查不出谁在中饱私囊,可若是查清了玉料首饰的去向——” 大伯爷等人脸色骤变,连一直沉默的五叔爷都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承。 只见谢承拿出两本册子,道:“我原先也不知,咱们家的琅玉斋、金玉阁,在云州、岷州,还有岭南,都开了不少分号。” “这些分号在大伯爷、三叔爷和四叔爷的亲戚名下,里头卖的玉器首饰,都刻着咱们谢家的‘琅’字印,收益却从未记入中公族产,这是为何?诸位伯爷叔爷可否为侄孙解惑?” 大伯爷几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承。 三叔爷将谢承手中的册子抢过一看,发现对方确实已将那些铺子的位置和经营状况查得一清二楚,顿时瘫坐在椅上。 姜羡余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心,看来谢承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不会被那些老家伙糊弄。 只是他又忍不住想,谢承发现账册造假至今,前后不到十天,怎么能到千里之外的云州、岷州、岭南查清玉料首饰去向? 并且,前世他离家前,并没有账册造假这事…… 姜羡余正疑惑不解,就听外头大伯爷开口了。 “若非你们二房独占鳌头,我们也没必要出此下策。” “没错!”三叔爷舔了舔唇,狠灌了一杯茶,“我们继承了父亲雕玉的手艺,谢家的生意和名声都靠我们的手艺撑着。可我们名下的铺子,却要交两成收益给你们二房,哪有这种道理!” 谢承淡淡抬起眼,“三叔爷这话,分家的时候怎不在曾祖父面前说?” 三叔爷顿时哑住喉,扭头看向大伯爷。 大伯爷没吭声。 谢承继续道:“诸位伯爷叔爷莫非还以为,曾祖父偏心我祖父?” “那侄孙来给诸位算一笔账。” “当年圣人赐下玉矿,诸位伯爷叔爷跟在曾祖父身边学雕玉,却不懂如何打理玉矿,守着偌大的产业不知如何起业兴家,就将我祖父推出来,说他雕玉的手艺欠佳,头脑却灵活,适合操持此事。” “于是我祖父在矿区待了三年,亲自领着人手开矿,二十六才回家娶妻。而后也是我祖父,建议曾祖父教族人雕玉的手艺,这才开起了琅玉斋,因此得圣人赐字。” 谢承顿了顿,继续道:“后头的金玉阁,也是祖父千里迢迢请来打制金银器的老师傅才开了起来,并将这门手艺教给了四叔爷一家。” “此后的每一家分号,都是我祖父亲自前往一个一个州郡,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产业。可曾祖父离世前主持分家,却将收益丰厚的琅玉斋和金玉阁分给了四位伯爷叔爷,只将玉矿留给了二房打理——仅仅只是打理,并非归属二房。” “还说几位伯爷叔爷不懂生意,要祖父来负责经营铺子,所以才要求每个铺子分五成收益给二房。当时,诸位伯爷叔爷都答应了。” 说到这里,大伯爷等人忆起当时自己满心以为能坐着收钱而求之不得的场景,脸色难看起来。 谢承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继续道:“诸位伯爷叔爷确实用手艺撑起了谢家的产业,但从玉矿到铺子,前前后后都是我祖父在奔波,这难道不算功劳?” 况且,如今谢家雕玉技艺也不全掌握在几个伯爷叔爷手里。光靠他们几家,怎么供应得了遍布各州的铺子? 这话谢承暂时没道破,而是道:“但我祖父离世前,已经主动提出将二房分走的收益降到两成。” 因为当时谢承父亲请来制胭脂水粉的手艺人研究方子,开创了玲珑坊。谢承母亲又带着家传的织绣手艺嫁入谢家二房,开创了琅云阁。 谢承祖父见谢父有能力自己打拼家业,便想多顾念手足,主动提出让利。 其余各房自然欢欣鼓舞。 “谁知诸位伯爷叔爷贪心不足,竟然背地里耍起手段!”谢承冷脸沉声道。 “胡说八道!!”大伯爷怒道,“什么叫我们耍手段?手艺分明在我们手里,可你们二房却要平白分去五成,若非如此,你父亲当年又怎么有底气开得起玲珑坊和琅云阁!” 四叔爷依旧是大伯爷的应声虫:“没错!如今说到谢家,外人都只认你们二房,我们这些辛辛苦苦学了手艺的匠人,反而名财两空,哪有这样的道理!” “名财两空?”谢承嗤笑一声,“我倒是要替祖父问一问,当初排挤祖父不让他学手艺的到底是谁?!自诩皇家工匠传人,认为从商自贱身份,就将责任推到我祖父身上的又是谁?!” “你——”大伯爷脸色铁青,食指点着谢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承视线扫过众人,“各位伯爷叔爷当初将责任推给我祖父,如今却敢见利忘义,判族背亲?” “还是诸位以为,二房收了那两成利,就真的得了天大的好处?” 谢承站起身,神色冷峻,言辞激烈。 “但凡族中事务,诸如当初新建祠堂,每回祭祖念佛,都是二房出资最多。诸位伯爷叔爷子孙上学的族学,也是二房出资所设。玉矿的开采养护、玉料及成品的运输、各个铺子掌柜伙计的薪水,全由二房负责!就连谢家名下养的两千多名工匠,都是二房出资养着!” “诸位伯爷叔爷难道以为,那区区二成利,足够担负这些开支?” 大伯爷等人听到这里,脸上青白交加,难堪至极。 第十三章 今生:甜口豆花那个味道,他记了许多…… 谢承连声质问之后,书房当中寂静无声。 大伯爷等人面色难看,气氛有些僵持。 “小少爷。” 里头卧室,识墨拎着食盒进来,见姜羡余趴在屏风后偷听,低声唤了一句。 姜羡余恰好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朝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识墨放轻了手脚,将食盒搁到桌上打开,低声道:“少爷吩咐给您准备的饭食。” 姜羡余上前一瞧,顿时愣住。 里头有一碗豆花,盖着一层厚厚的红豆沙和桂花蜜。 他从小爱吃豆花,最喜咸口加辣。幼时偶尔风寒、发热,嘴里没味儿,就缠着爹娘要吃咸咸辣辣的豆花。但爹娘要他病中忌口,自然不许。 是谢承,给他买了红豆桂花蜜的甜豆花,哄他开心。 那是他第一次吃甜豆花,却将那个味道记了许多年。 后来每回生病,谢承都会给他买一碗红豆桂花蜜的甜豆花。 前世离家那些年,他在异乡吃过各式各样的甜豆花,没有一份能胜过扬州的红豆桂花蜜。 此刻看着这碗甜豆花,姜羡余心中酸涩难言。 前世的他仿佛是个瞎子,总是对谢承无微不至的关心与体贴视而不见,却又无师自通地恃宠生娇,只知索取,不懂报以真心。 ……着实可恨!可悲! 姜羡余眨了眨眼,赶走眼眶中的涩意,低声对识墨道:“再备几个你家少爷爱吃的菜,我等他一起。” 说完,又想到谢承可能要陪谢父和谢母用饭,便问:“伯父伯母用饭了吗?” 识墨一边摆盘,一边摇头道:“少爷让我去正院说了,这头不知何时谈完,请老爷夫人不用等他。” 正说着,手中的筷子不小心脱手,撞到碗碟落到地上,弄出一阵声响。 姜羡余和识墨顿时僵住,看向前头书房。 前头自然也听见了动静。 但谢承神色未变,淡然饮茶。 几个伯爷叔爷却神色一僵,完全没想到屋里还有人。 细细一想,能进谢家书房偷听他们谈话,还让谢承吩咐准备饭食的,似乎只有谢父——难怪谢承方才说,今日这事就是他父亲的意思。 大伯爷等人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没想到,谢达观竟然连他们这些叔伯的面都不见,派一个毛头小子来同他们算账,简直目无尊长,狂妄至极! 大伯爷气得胡子直抖,正要开口叫“谢达观”出来,一直不吭声的五叔爷突然开口了。 “时候不早了,今日这事到底怎么个说法,侄孙你直说吧。” 此话一出,被拦下话头的大伯爷诧异地看向五叔爷。 几个兄弟里边,五弟的雕玉技艺最为出色,父亲也曾赞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也只有五弟,一门心思钻研技艺,无视他和三弟四弟的明示暗示,不肯同他们一起对付二房。 只是五弟也没有阻止或告发他们,任由他们私下动作了这么多年。 大伯爷有时觉得,五弟怕是雕玉雕傻了。所以方才的争执当中,五弟一直不吭声,他们兄弟几人也未觉奇怪。 直到他此刻开口,大伯爷才意识到,五弟可能早就偏向了二房。 谢承却并不意外于这一点,因为前世五叔爷便独善其身,既没有参与贪墨族产一事,也没有告发大伯爷等人,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谢承知道,五叔爷可能是祖父几个兄弟当中,最清醒的一个。 谢承收回视线,对大伯爷等人道:“侄孙这里有几个解决办法,供诸位伯爷叔爷参详。” “首先,大伯爷、三叔爷、四叔爷这些年侵吞的玉料首饰以及银子,必须查清,交出五成充入族产。” “凭什么?!”三叔爷拍桌而起,愤愤不平,“五成也太多了!” 谢承却轻讽道:“那侄孙便将三位伯爷叔爷告上公堂,由官府来裁决。” “你——” 三叔爷面色铁青,却也自知理亏,断不敢和掌握了证据的谢承对簿公堂。 大成朝重典治贪,对平民百姓贪昧公产、侵占他人财产之举也量刑极重。若是与谢承对簿公堂,他们必然讨不到好处。 只是他们几兄弟从一开始小心翼翼谋划,到后来沾沾自喜以为能瞒天过海,万万没想到二房会察觉,并且会如此不留情面。 三叔爷心底不安,看向自家大哥。 谢承没给他们通气的机会,继续道:“不瞒各位伯爷叔爷,侄孙的意思是要几位将所得全部交出。但父亲顾念血脉情谊,这才只要五成。” “而且这五成利并非交给二房,而是充入族产,好让诸位对族中上下也有个交代——诸位伯爷叔爷不论如何,都还是谢家人,不是吗?” 大伯爷听出谢承话里的威胁——若不能给族中上下一个交代,就极有可能被谢家逐出族谱。 “……好。”大伯爷看着谢承,咬牙切齿道,“这点我答应。” “大哥!” 三叔爷和四叔爷没料到大哥这么快就妥协,自是惊诧万分。在他们看来,分明还有商量的余地。 大伯爷却看出谢承成竹在胸,知道今日这事无法善了,只能护下一分算一分。 他扫了三弟、四弟一眼,不怒自威——在这几兄弟里边,他还是主心骨。 三叔爷、四叔爷见状,都压下不满,不再吭声。 “既然诸位伯爷叔爷都答应了,那咱们再来说说第二条。” 谢承道:“各位伯爷叔爷对二房分去两成利不满已久,那不如彻底分家,各自经营,自负盈亏。” “当真?!”三叔爷、四叔爷一喜,两眼放光。 大伯爷却知道没有这么简单,问:“侄孙此话怎讲?” 谢承将三叔爷、四叔爷欣喜的神色收入眼底,端起茶盏掩盖唇边一抹讽刺的笑意。 他解释道:“玉矿是族产,各房占同等份额,每次开采之后,由各房各自负责运输。同样,玉矿的开采和养护,今后也由各房出资。” “那这玉矿的管事权?”三叔爷试探道。 谢承咔哒一声搁下茶盏,冷声道:“自然还是在二房手中。” 他瞥向三叔爷:“这是曾祖父交给二房的责任,若是交给诸位伯爷叔爷,恐怕整个玉矿早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掏空。” 三位伯爷叔爷一怔,明知谢承挑拨离间,仍然忍不住疑心,侵吞玉料一事他们都有参与,对彼此的秉性心知肚明。若是管事权握在彼此手中,玉矿恐怕就更守不住了。 倒不如就留在二房手中,其余几房共同监管。 谢承见几位伯爷叔爷想明白,补充道:“若是诸位伯爷叔爷不放心,可以派管事入驻矿区。但只能监事,不得插手越权。” 大伯爷、三叔爷、四叔爷齐齐点头,“应当如此。” 五叔爷淡然道:“我没有意见。” 谢承继续道:“那往后,各房名下的铺子便各自经营,自负盈亏。只有一点——” 谢承顿了顿,神色郑重:“若是哪家铺子有辱谢家手艺,堕了谢家的名声,便要摘了‘琅’字招牌,不能再经营玉器首饰。” 大伯爷:“这是自然!咱们谢家由手艺起家,手艺就是立身之本。就算再如何不懂经营,也不能干出自毁招牌的蠢事。” 几位叔爷点头附和。 谢承继续道:“那么从今往后,族中公事开支,也由各房共同负担。” “稍后侄孙将族中公事开支账目给各位伯爷叔爷过目,要是哪一房不愿为族中出力,那就用玉料的份额来抵。” 听到要出钱或抵玉料,大伯爷几人都有些不情愿,却又挑不出谢承话里的错处,只得应下。 “且慢。”五叔爷突然出声,看向谢承。 “我五房上下对经营铺子一窍不通,家中人口也不多,揽不下运输玉料和经营铺子这些活。这铺子,还是交给二房打理,同以前一样,交五成利给二房。族中开支我五房照样出,但有两件事,想请侄孙搭把手。” 有前世的经历,谢承此刻并不意外,“五叔爷请讲。” 五叔爷道:“你七堂叔、八堂叔忠厚老实,只懂雕玉,但你宁远堂弟有几分头脑,我想让他跟在你和你父亲身边,学经商置业,将来好顶起门户。” 闻言,大伯爷三人震惊地看向五叔爷,没想到对方竟然想得如此长远。 再想想自家没出息的儿孙,顿时生出悔意,早知道就该让他们儿孙也来向二房学学经商之道。 可如今他们同谢承已经把话说死了,再要让他们像五房那样让出铺子的经营权和五成利润,那是绝无可能! 谢承不管其他几位如何作想,先应下五叔爷所请,“只要宁远堂弟愿意学,父亲定会倾囊相授。” 五叔爷点了点头,继续道:“再者便是你宁泽堂弟,今岁刚考上童生,叔爷厚颜请你想想办法,让他到扬州书院求学。” 扬州学子众多,并非所有人都能进入扬州书院求学。 五叔爷口中的谢宁泽年方十五,有几分聪慧,只是童生试过后生了场病,不但没考上秀才,也错过了扬州书院的入学考试。 谢承点头应下:“改日我请姐夫给宁泽堂弟写一封推荐信,叔爷让堂弟好生准备,届时夫子会进行简单校考。” 五叔爷微微颔首:“如此甚好。改日,我让你两个堂弟亲自上门致谢。” 谢承同样满意五房的态度,透出好意,“叔爷客气了,这些都是小事,铺子那头叔爷也尽管放心,二房照旧只收两成利。” 大伯爷三人听到这里,心中悔意更甚。却不肯承认自己短视,连忙安慰自己,只要将铺子经营好,再督促子孙好好读书,将来未必不能超过二房。 五叔爷听见谢承说只要两成利,不禁诧异地看向他。随后反应过来,自己今日这步棋确实走对了。 他脸上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起身道:“那叔爷就不留了,咱们把契书签了,散了吧。” 他这是在提醒谢承同大哥、三哥、四哥立好字据,将今日所谈之事落实下来。 谢承正有此意,拿出事先写好的契书,让诸位伯爷叔爷过目。 几位伯爷叔爷确认签字后,谢承立刻派人赶去衙门,请事先打点好的官差在契书上盖了官印,备案于官府。 暮色深深,大伯爷等人揣着字据离开二房府邸时,仍未发觉自个今日全然被谢承牵着鼻子走。 只有五叔爷坐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谢府大门,轻笑着摇了摇头。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谢家书房。 待在里间的姜羡余也有些回不过神。 他不曾想到,原来十九岁的谢承处事就已经如此沉稳周全,叫他自愧不如。 第十四章 今生:再逢孽缘前世便是错信了此人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谢承进入里间,打断了姜羡余的思绪。 姜羡余迎上对方关切的眼神,怔了片刻,随后避开视线,换上轻松的表情,“等你一道。” 反正天气热,饭菜凉些再吃也无妨。 谢承瞥见桌上确实有两人份的饭菜,便在水盆里净了手,一边擦干,一边走到姜羡余身边,“烧退了?” 姜羡余:“退了。” 话音未落,就察觉谢承忽然俯身靠近,将手掌覆上他的额头。 “还是有些烫。”谢承道。 “是你手凉。”姜羡余有些不自在,向后避了避。 谢承刚洗过手,掌心带着些许凉意,冰得姜羡余一颤,脸颊耳背却又因过近的距离开始升温。 谢承还是不放心,唤来识墨,让他再熬一剂退烧药,再把饭菜热一热。 “不用,药方才醒来刚喝过,饭菜的温度也刚好。”姜羡余说着,拿起筷子就要用餐。 谢承却握住他的手腕,“听话。” 若是前世的姜羡余,此刻必然会笑谢承怎么像老妈子一样啰嗦。 而如今的姜羡余却听出了谢承语气中的无奈与宠溺,悄悄红了耳背。 他迫切的需要掩饰,急忙抽出手,抢过那碗红豆桂花蜜豆花,不让识墨收走。 “这碗不用热。” 谢承没有阻拦,对他道:“那就先垫垫肚子。” 姜羡余含糊应了一声,埋头舀豆花吃。 谢承见他吃得急,劝道:“留两口,待会喝了药再吃。” 姜羡余听见“喝药”两个字就下意识皱眉,嘴里发苦。他将豆花碗放下,留着待会压压苦药味。 “账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姜羡余忍不住问。 “嗯,谈妥了处理办法,也签了契书。”谢承道。 “那就好。” 姜羡余松了一口气,又担心道:“可别到时候赖账,还反过来冤枉你不敬尊长。” 谢承看向他,“别人如何看我,并不重要。” “那可不行。”姜羡余道,“你日后若是考取功名,礼义孝廉的名声相当重要。” 话落,又想到先前谢承反问他怎知功名就是他所求,便又补充道:“就算不考科举,也不能任人冤枉。” 谢承听出他在为自己鸣不平,心中熨帖,浅浅勾起唇角,“知道了。” 识墨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来,两人开始用饭。 姜羡余道:“那你这两日没去书院,会不会落下功课?” “无妨。”谢承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素烧茄子,“这段时间秀才班都在巩固以往所学,并未讲授新课。” “哦。”姜羡余咬了一口茄子,明白了谢承的意思——以往所学都已巩固,课上不上都没关系。 “你可不行。”谢承给姜羡余泼了点凉水,“你原本就学得慢,还漏听了两日课,回去后恐怕会跟不上夫子所讲。” 姜羡余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关系,到时我找夫子补补课。倒是你——” 他话音一转,看向谢承:“你真想通过科举入仕吗?” 谢承却道:“我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家需要一个入仕为官的子弟,改变谢家的门第出身。” 姜羡余明白,这就是识墨所说的属于谢承的责任。 “那谢伯伯怎么还拿铺子里的事情让你分心?”他忍不住嘟囔,“越是重视你科考,越该让你腾出精力全力以赴才对。” 谢承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些不过是父亲对我的考验,若是连这都处理不好,又何谈为官之后治理一方,为国效力?” 姜羡余张了张唇,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但还是有些替谢承担忧,“那你这也太辛苦了。” 谢承道:“放心,等我考中举人,去金陵求学,家里的生意便会由父亲打理。” 听到这里,姜羡余才点了点头:“那便好。” 二人又闲谈几句,用完饭,姜羡余在谢承的坚持下喝了一碗药,苦得眉头皱得死紧,端起剩下的半碗甜豆花,呼噜呼噜几口吃完,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承见状颇有些忍俊不禁,轻轻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压住笑意。 姜羡余瞥见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不自在地挠了挠耳背。 他不忍回忆,前世这双眼睛光彩尽失、充满恨意与绝望的样子。 而他方才竟然还觉得,如今的谢承成熟得不像十九岁的年纪,怀疑对方也有可能重生而来。 但如今看着谢承带笑的眼睛,结合方才对方分析解释的那些隐情,姜羡余毫不怀疑,十九岁的谢承就是如今这般明朗鲜活,又有着超出常人的沉稳性情。 “老爷,夫人。” 外头识墨行礼的声音打断里间的交流。 姜羡余连忙起身,同谢承一块迎了出去。 “父亲,母亲。” “伯父,伯母。” 谢父面相儒雅,颇为英俊,见人总带三分笑。但姜羡余知道他脾气半点不软和,待谢承也十分严厉。 谢母体态略显丰腴,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眉目和善,与谢父站在一块倒是很相配。 见到姜羡余,谢母脸上带着笑意:“小余也在啊,烧退了吗?” 姜羡余在谢家病倒,还劳谢承请大夫照看,此刻面对谢父谢母有些不好意思,“劳伯母挂念,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 谢母让身旁的婢女递出一个食盒,“厨房煮了绿豆汤,你也一块尝尝。不过你刚退烧,只能喝一小碗,不可贪多。” 姜羡余更加惭愧,低声道:“多谢伯母,我还是不喝了,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一边说,一边看向谢承。 谢承点了点头,唤来识墨掌灯送他,“早些睡,别贪凉不盖被子。” 姜羡余连连点头,对谢父谢母道别,“小侄今日叨扰了,改日再上门致谢。” 谢母笑了笑:“瞧你这孩子,非要把话说得这么生分。咱们两家邻里多年,你父亲又是阿承的师父,常串串门也是应当的。” 姜羡余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而且压根不敢同谢父对视,只朝谢承丢下一句“那我明日再来邀你上学”,就匆匆离开了谢府。 这是他重生回来,头一回见到谢父谢母。 忆起前世身死后,谢承为了他,同谢父谢母产生不少矛盾与争执,此刻面对谢母的关心,姜羡余就有些无地自容。 更不敢看谢父温和中藏着锐利的眼睛。 前世,他在伯父伯母眼中,就是那引诱他们的孩子走上“不归路”的罪魁祸首。即便是死了,也拖累了谢承,不值得半点同情。 姜羡余实在没脸面对他们,只能落荒而逃。 另一边,谢承看着姜羡余匆匆离开的背影,眸光微暗。 “账册一事,都办妥了?”谢父看向谢承。 谢承收回目光,将谢父谢母请进书房,说起今日的情况。 谢母屏退了婢女,亲自给父子俩盛好了绿豆汤。 谢父听罢,刚好喝完一碗绿豆汤,他放下碗,端起茶漱口,又接过谢母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继而叹道:“你曾祖父在世时,曾私下同你祖父提过,你几个伯爷叔爷,都是短视重利之人,不堪大用。如今倒是真应了这话。” 谢承不知这段往事,却知道前世账册造假一事揭开后,谢家也是这样彻底分了家。 但几位伯爷叔爷很快就因为经营不善,入不敷出。 玉料和玉器首饰本就贵重易损,光运输成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他们信不过同二房交好的姜家镖局,转而同旁人合作,不但收费高昂,而且时常有磕碰损坏,还丢了几次镖。 如此一来,不但抬高了出货成本,还常常误了出货时辰,险些砸了谢家招牌,生意渐渐萧条。 好在几位伯爷叔爷不曾蠢到骨子里,意识到自己可能毁了谢家基业,老老实实将铺子抵给了二房,拿着钱买了田地商铺,做起了地主爷。 这一世,谢承相信,不用他插手,几位伯爷叔爷也会走这样的老路。 “就这样吧,往后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谢父起身准备离开,“至于你宁远堂弟,就让他跟着我做事。” 谢承点点头,送谢父谢母回了正院。 …… 第二日一早,姜羡余如常来邀谢承去书院。 他拎着姜母做的三丁包和虾饺,一份送去了正院给谢父谢母,一份给他和谢承做朝食。 两人一块骑着马去书院,路上见到不少书生打扮的学子,或三俩结伴,或骑着马,都是风尘仆仆,却又意气风发。 “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生面孔?”姜羡余转头问谢承。 谢承:“应是前往金陵赶考的学子。” 姜羡余:“可八月才考试——” 他突然愣住,忆起以往,离金陵远的乡镇学子,都会提前一两个月出门,赶往金陵。 有些途径扬州的学子,会特意到扬州书院请教学问。每年此时,扬州书院都会举行好几场文会,供学子交流学问。 可前世这时—— 姜羡余正想着,前方突然传来马匹嘶鸣,以及行人惊慌的呼声。 人群霎时惊动,慌乱四散。 只见一匹受惊的黑马狂奔嘶鸣,横冲直撞而来。 “让开!” 姜羡余脸色骤变,高呼一声,从马背上跃起,翻上屋顶,踩着瓦片追那受了惊的马。 谢承同样飞身向前,拉住险些被马蹄踩中的两个学子。 再一转身,受惊的马高高扬起前蹄,朝一个摔倒在路中央的老人家踏去—— 千钧一发之际,姜羡余跃上马背,勒住马脖子令其硬生生转向,让马蹄落在一旁的空地上。 而地上的老人家,也被一位身影矫健的男子,抢在谢承之前,拦腰抱走。 姜羡余和谢承立即扭头确认老人家的安危,却猝不及防看见救下老人的年轻男子—— 任……逍遥…… 姜羡余蓦地怔住,前世种种骤然闯入脑海—— 前世,他便是信错了此人,落得横死异乡的下场。 谢承认出任逍遥,脸色猛地一沉,眸中恨意翻涌,难止难消。 第十五章 前世:逍遥游侠偶逢游侠成知己 前世。 姜羡余赖在姜柏舟书房里,缠着对方给他零花钱。 “哥,我的私房钱和话本全被娘亲收走了,如今连新话本都买不了。” 姜柏舟不为所动,“娘亲特地交代,不让你看那些话本。” “哥~”姜羡余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卖乖,就是不撒手。 姜柏舟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将手中的账册放下,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姜羡余手心。 姜羡余看着手中那十两银子,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难道是乞丐吗? 姜柏舟见他面色有异,挑眉:“嫌少?” 说着作势要拿走那块碎银子,姜羡余却一把握起拳。 “十两就十两!” 姜柏舟看着他的委屈的表情忍笑,低头拿起账本,“行了,去找谢承玩吧。” 姜羡余却嘴巴一瘪,“不去!” 姜柏舟诧异抬头:“还在同他闹别扭?” 姜羡余没说话,心虚地转开脸。 “你呀!”姜柏舟无奈摇头,“爹娘都说了,不是他告的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 “我知道……”姜羡余低头抠着指头,“可他最近也不理我呀。” 他拿谢承撒气之后,对方似乎也生气了。最近都没等他一道去书院,碰了面也不理他。 倒是全然忘了,每回都是自己一看见对方就扭头,装作视而不见。 “得了!” 姜柏舟深知自家弟弟的秉性,“你就是死要面子,每回闹别扭都要谢承先向你示好。若非谢承脾气好,你再折腾几回,再深的情谊都散了。” “才不会!” 姜羡余急忙否认,又顿了顿,道:“算了,我去找他!” 姜柏舟看着他跑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个弟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转念一想,对方如今这种骄矜任性的模样,不就是家里人宠出来的吗? 他得同父亲说说,想办法磨一磨小弟的性子。 另一边,姜羡余跑出姜柏舟的书房就慢下了脚步,想着该怎么同谢承和好。 万一自己过去找谢承,对方还是不理他怎么办? 要不先去找识墨,探探谢承的口风? 想着想着,人已经出了姜府大门。 一抬头,就见谢承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四目相对,这回谁也没转开视线。 “你……你干嘛去?”姜羡余开口,别别扭扭问。 谢承悄悄松了一口气,将食盒递上前,“咸豆花和蟹黄包,底下还有三册《盲侠传》。” 姜羡余看着那食盒愣了一下,又抬头看向谢承。 再次四目相对,两人会心一笑,冰释前嫌。 姜羡余接过食盒,抓了抓耳背,低声道:“……对不起。” 不该误会你,还拿你撒气。 谢承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勾住他的肩膀,并肩朝姜府走去。 “你买了几份?够我俩吃吗?”姜羡余心情雀跃起来,恢复以往和谢承相处的状态,仿若从不曾同对方闹过别扭。 “不如咱们直接去聚仙楼吧!” 姜羡余说着,拉起谢承就跑,全然忘了自己只有十两银子,最后大吃一顿,还是由谢承付账。 从此,两人又恢复到形影不离的状态。 直至在闹市街头遇见惊马乱窜,遇见了任逍遥。 任逍遥身负长剑,一副游侠打扮,又在危急之际救下了那位老人家,敏捷的身手引起了姜羡余的注意。 这不就是话本里头,英雄救美结良缘——呸呸!偶逢侠士成知己的剧情吗? “这位兄台身手不凡,想必也是习武之人。”姜羡余凑上前自报家门,“在下平安镖局姜羡余,这是挚友谢承,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任逍遥朝他拱了拱手,“在下任逍遥,一介游士,师出无名,兄台过誉了。” “游侠?!”姜羡余眸光骤亮,“兄台竟是游侠!” 任逍遥诧异于姜羡余的惊讶与兴奋,一时噎住。 姜羡余道:“兄台有所不知,我自小钦佩那些行侠仗义的豪侠义士,向往仗剑打马、闯荡江湖——” 他顿了顿,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今日竟能遇见一位兄台这样的游侠,实在是太巧了!” 被恭维的任逍遥却并不自傲,依旧态度谦和,“兄台谬赞了,任某不过是无家可归,迫于无奈才云游四方,行侠仗义之事只是随手为之,不值一提。” “任某观二位兄台身手了得,方才迅速拦下惊马,护住行人,想必也是侠义之士,不必高抬任某。” 姜羡余却越发欣赏对方的侠者风范,“兄台高义,小弟钦佩。” 谢承听二人互相恭维,心中轻叹,料想姜羡余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转头料理善后。 他先将被姜羡余制伏的惊马交还马主人,又派识墨陪同马主人将受伤的路人送去医馆。回过头时,姜羡余已同任逍遥称兄道弟,邀请对方到家里做客。 少年虽然才十七岁,身量却高,只比他矮寸许,此刻正同任逍遥勾肩搭背,好不亲热! “我家里也有一把剑,可以同任大哥切磋切磋。届时任大哥再同我讲讲游侠经历,让我开开眼界。” 谢承眸光微沉,上前打断少年的兴致,“上课要迟了。” 姜羡余一愣,完全忘了他原本是要同谢承一道去书院的。 他看看谢承,又看看任逍遥,思考今日告假或逃课的可能。若是现在放任大哥离开,一句空口邀约,兴许就再也难见了。 谢承不用猜就知他所想。 他最清楚,在少年心中,之乎者也远不如游侠故事有吸引力,于是便道:“今日早晨有骑射课,可邀任兄来指点诸位同窗。” 姜羡余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扬州书院的骑射课就在瘦西湖边上授课,不拒武者前来切磋指导。 他转头看向任逍遥:“以任大哥的身手,定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任逍遥依旧自谦:“可惜任某并不善骑射,恐怕要让姜小弟失望了。” 姜羡余却没心没肺道:“无妨无妨,我们书院同窗都是文弱书生,肯定不如任大哥。” 在姜羡余的再三邀请之下,任逍遥同他们一道去了书院。 骑射课上,任逍遥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叫姜羡余叹服不已,更将对方引为知己。 唯有谢承旁观之后,觉得任逍遥此人过于自谦虚伪,深不可测。 只可惜当时少年将对方引为知己,而谢承也没有证据,不敢笃定,没能极力劝住姜羡余。 第十六章 今生:波澜万千唯有一人最特殊 今生。 姜羡余再次见到任逍遥,内心波澜万千——前世此人,连姓名都是假的! 他闭了闭眼,平复内心波澜,将身下的惊马制伏,交给赶来的马主。 “闹市不可纵马急奔。” 姜羡余见对方也是个文弱书生,此刻一脸慌张,料想是一时没能控住马,指点道:“快去向伤者赔礼,送去医馆医治。否则,小心吃官司。” 书生忙不迭应了,走到任逍遥和那位老人家面前,问:“老翁可有哪里受了伤?请随小生到医馆医治。” “不碍事不碍事。”老人家连忙摆手,见众人围着自己,面上还有一丝窘迫。 他摸摸胳膊拍拍腿,看着姜羡余和谢承几人,道:“多亏了这几个后生,小老头没受伤。” 老人家老实忠厚,扶起先前摔倒的扁担箩筐,捡拾掉出来的蔬菜瓜果。 那书生也是个老实性子,拦住老人家的动作,道:“不不不,您还是随我去医馆看看。” 说着又朝姜羡余、谢承以及任逍遥拱手,“小生马术不精,险些酿成大祸,多亏几位少侠出手相助,小生感激不尽。” 姜羡余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往后自己当心些。” 他转头牵起自己的马,看向谢承,“走吧,上课要迟了。” 谢承从方才见到任逍遥开始,就盯着姜羡余看他的反应。直至此刻,他发觉姜羡余没有在任逍遥身上留下任何一个眼神,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既庆幸少年这辈子不再被贼人所惑,又心疼这份冷淡,是少年前世惨死才换来的清醒。 “……嗯。”谢承喉头微哑,深深看了姜羡余一眼,牵上自己的马,走到了少年身旁,“走吧。” 刚要离开,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爹!” 只见原先同姜羡余和谢承闹过矛盾的同窗赖宏跑了过来,围住了那位老人家,“爹,你怎么在这?” 他看着一地狼藉,拦下老人家捡蔬菜瓜果的动作,将老人家护在身后,怒道:“你们对我爹做了什么?!” 他扫视过众人,视线最终落在姜羡余身上。 “这位兄台,你误会了。”任逍遥出言解释。 “对对对。”惊马的书生连忙接话,朝赖宏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生的马受了惊,险些冲撞令尊。多亏这几位少侠帮忙,才没酿成大祸。小生正要带令尊去医馆看看,若是哪里伤着了,小生负责到底。” 赖宏听了微讶,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看向那书生,“自、自然是要你负责。” 他回头拽住赖老伯的手,“爹,咱们去医馆看看。” 赖老伯却忙推脱:“我没事,我还得去卖菜呢,去晚了就没摊位了。” 姜羡余看着这位身材佝偻、面如枯柴的老人家,想起前世,不久之后对方便会因为中风瘫痪在床,忍不住提醒道:“伯父,还是去看看吧。您身体康健,才能照顾好一家老小。” 赖老伯一愣,想起自个最近时常后脑勺疼得两眼发花,觉得这后生说得也有道理:若是他倒下了,谁来养活一家老小?谁来供儿子读书? 借这个机会去医馆看看,也好。若是他自己身体有毛病,他也不会赖人家小书生。 于是半推半就,赖老伯答应去医馆看看。 赖宏捡起地上的蔬果,挑起扁担箩筐,经过姜羡余身边时,停下脚步道了一声谢。 姜羡余看着赖宏被扁担压弯背脊、走得踉跄的背影,转头同谢承对视了一眼。 这赖宏,看来还没有烂到骨子里。 曾经,姜羡余天真的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后来才渐渐明白人心复杂,一时好不代表一世善,一时坏也不代表一生恶。可以说,人这一生,难以单纯用“好坏”二字来评判。 他只希望,赖宏是真的浪子回头,懂得了体贴家人,尊重他人。 谢承看出姜羡余的意思,心中无奈叹息:少年其实不爱记仇,像赖宏这样的人,只要有一点改过自新的苗头,少年都不会同对方再计较。 便是前世的任逍遥那般欺骗他,如今再见,谢承也没有从姜羡余眼中看到恨意。 他不明白,少年为何不恨? “二位兄台留步。” 一道声音打断了谢承的思绪,他转头看向说话之人,眉宇间阴霾重聚。 姜羡余则只是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任逍遥绕到两人身前,笑得谦和,拱手一礼,“在下任逍遥,近日游历至扬州。方才观得二位身手不凡,想必也是习武之人。不知可否有幸,与二位结交?” 谢承握紧手中缰绳,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他转头看向姜羡余,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姜羡余冷淡地瞥了任逍遥一眼,“抱歉,我们赶时间。” 少年翻身上马,低头看向谢承:“再不走,夫子又要打手心了。” 谢承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唇角缓缓弯起。 他不再看任逍遥,翻身上马,跟上姜羡余。 任逍遥始料未及,尴尬地伫立在原地。 …… 说是上课要迟了,但姜羡余和谢承却骑马溜达着,不紧不慢地往书院赶。 谢承发现姜羡余神游太虚,心不在焉,心中有点堵得慌。 前世他最耿耿于怀的,便是少年当年选择同任逍遥离家,同对方在外闯荡了数年。 那段他不曾参与的时光,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忍不住试探,仔细观察着姜羡余的表情,“方才那位,好像是个游侠。” 姜羡余微微一愣,“是吗?” 看起来毫无兴趣,却更叫谢承介意。 他宁可姜羡余像前世一样,对任逍遥的游侠经历感兴趣。那他就可以告诉少年,他也可以陪他游历天下,踏遍山河。 而非像如今这样,任逍遥的出现明明在少年心头掀起波澜,他却无法感知少年心中所想。 于是不安,惶恐,甚至生出诸多可怖的念头。 要知道,他方才好不容易才忍住对任逍遥的杀心。 姜羡余慢慢从回忆中抽身,整理情绪。 他学着像谢承一样,沉稳内敛,波澜不惊,将所有情绪自己消化,不任性冲动,不意气用事。 不让谢承伤心…… 他忽然一顿,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谢承,“你方才,为何提起那人?” 谢承唇角往下抿了抿,“你不是最羡慕这种仗剑天涯、四海为家的游侠?我以为你会对他感兴趣。” 姜羡余微微蹙起眉头,不明白谢承为何问起任逍遥,又为何在意他对任逍遥是否感兴趣。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底涌起—— 如果是那样……如果真的是那样…… 他别过脸,垂眸咬牙,屏住呼吸,不敢再细想下去…… 就在谢承以为少年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听见少年的声音。 “但他并不特殊,对吗?” 姜羡余看着谢承,“天下侠士千千万万,他有何特别之处,值得相交?” ——于他而言,这世上,唯有一人最特殊。 谢承怔忡片刻,忽然笑开,“对,他并无特别之处。” ——于他而言,这世上,唯有一人令他患得患失。 第十七章 今生:同床共枕嗅着他的发香,一夜好…… 与任逍遥的相遇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尽管在姜羡余和谢承两人心中都掀起了波澜,但又被两人不约而同地无视。 姜羡余不是没有恨过,但前世谢承已经替他报了仇,这辈子只要任逍遥不来招惹他,他不会再将对方放在心上。 而谢承,他所在乎的只有姜羡余对任逍遥的态度。只要姜羡余不在乎,他就能说服自己,忍下对任逍遥的杀意。 无须更多言语,两人达成了默契,将任逍遥抛到了脑后。 但仅限于表面。 姜羡余心中有了怀疑,却不敢向谢承求证,只能暗中观察谢承,寻找蛛丝马迹。 而谢承则是悄悄派人打听,得知任逍遥在扬州停留了两日便离开,才放下了心。 —— 七月将至,暑气更盛。 酷热的天气令人疲懒,姜柏舟却又要出一趟镖。 姜母正帮他打点行装。 ——这么多年,姜父和姜柏舟出远门,都是她亲自打点。 “娘,儿子自己来就行。” “娘就是给你备了些应急的,贴身衣物还得你自个收拾。” 姜母将一个防水油布所制的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个个小纸包,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名称和用途。 “这是止血的金疮药,这是祛暑的,这是退热的,这是参片……当然,最好是平平安安,一个都别用上。” 姜柏舟将东西收下,“劳娘亲费心了。” “你啊……” 姜母叹了一口气,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换了个话题,“要我说,你都二十五了,早该给你娶个媳妇。这些事,好让你媳妇来操持。” 姜柏舟一噎,有些羞赧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姜母,“娘……” “好了好了,娘不说了。”姜母笑着道,“反正你若是看上哪家姑娘,娘就去给你提亲,只要你别一辈子打光棍就成!” 姜柏舟却突然一僵,避开了姜母的视线。 姜母眼前一亮:“还真有啊?哪家姑娘?” 姜柏舟刷一下起身往外逃,“再、再说吧。” “这孩子!”姜母起身追了两步,“连害羞的模样都和他爹一样。” 耳朵通红通红。 姜羡余过来,恰好和姜柏舟撞个正着。 “哥,你干嘛呢?跑这么急。” “哦,小余啊,你……你怎么在这?” 姜羡余:“???” “这不是我家吗?” 散学了还不能回家咋地? “咳咳——”姜柏舟噎住,“不是,我是说你怎么过来了?” 姜羡余:“这不是爹说你明日又要出镖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们倒是想早点告诉你。” 姜母听见声音走了出来,瞋了姜羡余一眼,“可你瞅瞅你自个,一天到晚在外头瞎混,天黑了都不着家,哪有空听我们说话?” 姜羡余立刻上前抱住姜母的胳膊,“娘~我这不是每日都要去书院嘛,哪有在外头瞎混!” “最好是这样!”姜母戳了戳姜羡余的额头,“你要是还想着离家出走,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娘……”姜羡余蓦然鼻酸,抱住她的胳膊撒娇,“儿子不会的。” “说得好听!”姜母假作嫌弃地推他,“你个烦人玩意儿!” 姜羡余不依不饶,紧紧抱着她的胳膊不松。 姜柏舟看着肆无忌惮撒娇的小弟,和嘴上说着嫌弃、目光却饱含柔情的母亲,打心眼里羡慕他们的亲密无间。 他自认做不到像小弟这样,缠着母亲亲昵。 即便曾经有过,那也是懵懂孩提时的旧事了。 …… 夜里,姜家按惯例简单设宴,给姜柏舟和几个镖师践行。 “爹娘不必担心,儿子这趟只是去杭州,走大运河,六七日就能返回。” 姜羡余夹了一个狮子头给他哥,“哥你慢慢来,不着急,家里有我呢。” 姜父、姜母听了这话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姜柏舟也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欣慰。他给姜羡余夹了一块糖醋排骨,“那家里就交给你,等下回出镖,哥带你一块。” 姜羡余啃排骨的动作一顿,“可以啊,但我最近没空。谢承马上要去金陵考试,我得护送他去。” 姜父挑眉:“谢承还要你护送?怕不是你自个儿想去玩。” “不是!” 姜羡余啃着半块排骨咽也不是,吐了不是,捂着嘴含糊道:“我都答应谢承了。” 姜母:“真是陪他考试,不是趁机离家出走?” 姜羡余吐掉骨头强行将肉咽下,急忙申辩:“真不是!我绝对不会……咳咳……绝对不会离家出走!” 见他急得差点呛着,姜母连忙道:“好好好!爹娘信你。” 姜柏舟给他递上一杯茶,“正好每年都有学子托咱们镖局护送,到时咱们一道去金陵。” 姜羡余灌了一杯茶,委屈地看着姜父姜母,“有哥陪我一道去,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可见当初就不该留书离家出走,如今爹娘根本不信他! “放心放心!我们肯定放心。” 姜父安抚道,“本来嘛,爹娘也不是非要把你拘在家里,只是怕你年轻气盛,又仗着一身武艺,闯出祸来。” 说着姜父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若是我们在身边,还能给你撑腰,怕就怕鞭长莫及,提心吊胆却束手无策。” 熟悉的叮嘱,前世姜羡余听腻了,并不放在心上。但重生归来的姜羡余却清楚,前世的自己到底如何让爹娘提心吊胆,肝肠寸断。 他垂着脑袋忍下鼻酸,“儿子知道……” 听出他嗓音有异,姜母拉了拉姜父的袖子。 “咳,你明白就好。”姜父总结道,“反正你念书也就那样,往后还是跟着你哥走镖吧。” 姜羡余:“……” 他瘪嘴,愤愤地看着他爹。 姜母瞪了姜父一眼,转头温柔地看向姜羡余,宽慰道:“乖崽别听你爹瞎说,咱们想念书就念,念一辈子都行!” “……” 姜羡余噎住,歉疚、委屈、感动统统吓了回去,“……那倒也不必,我就随便念念。” 反正你们也不会同意我考科举。 再说我也考不上。 “好了好了,大哥大嫂,今日不是给柏舟他们践行嘛,就别逮着小余教训了。”一位跟了姜父多年的老镖师看了半天戏,出言劝道。 “对对对。”另一位镖师附和,“我看小余如今也懂事了,这不挺好的嘛!” 老镖师举起了杯盏,“来来来,以茶代酒,预祝咱们这趟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平安镖局的规矩,出镖前和行镖中,滴酒不沾。所以席间并未备酒。诸位举杯祈祝后,差不多就散了席,各自回房休息。 姜柏舟等人明日还得早起。 姜羡余也老早洗漱完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爹娘今日说的话,回忆自己前世干的糊涂事,越想越难受,睁眼闭眼都是爹娘和哥哥绝望的脸。 以及谢承。 想到谢承,心里又是一阵酸楚难言。 他干脆起身下床,翻.墙去找人。 没想到谢承院里还点着灯,能瞧见熟悉的身影投在窗前,伏案读书。 姜羡余站在墙头看了一会儿,跳下去,轻轻敲了敲窗。 从窗前的投影可以看到,屋里的人立刻抬头看向窗边,起身走了过来。 笃笃笃—— 姜羡余故意又急切地敲了几下窗,屋里的人立刻加快了脚步,一下子推开了窗。 四目相对,姜羡余趴在窗沿冲他歪头笑。 “你也没睡啊?”他说,“我也睡不着。” 谢承弯了弯唇角,转身去给他开门,还没离开窗边,姜羡余就撑着窗沿跳了进来。 落脚的地方太窄,他踉跄了一下,趴到了谢承背上。 沐浴后的清香扑鼻而来,谢承身子霎时一僵。 姜羡余察觉,立刻撒了手。 “咳,我就来看看你。” 欲盖弥彰。 谢承紧了紧拳,没吭声,而是去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才问:“为何睡不着?” 姜羡余屁股坐到谢承书桌上,“我哥明日要去杭州。” “嗯。” “然后我又被骂了。” “嗯?”他的叙述毫无逻辑,谢承着实不解,“为何骂你?” 姜羡余开始告状,语气委屈不已,“他们怕我离家出走,不让我陪你去金陵。” 谢承微讶:“……你要和我同去?” “不然呢?”姜羡余反问,“我不能去?” 前世他就答应谢承陪他去金陵考试,只可惜后来又闹了别扭,没能履约。 之后便是一别多年,再见之时已是阴阳两隔。 若是早知那就是永别,他说什么也不会同谢承闹别扭,更不会胆怯退缩…… 谢承默了片刻,道:“明日,我去说服师父师母。” 姜羡余顿时笑开:他就知道!谢承也想让他去! “不用,我爹娘已经同意了。”他抱着胳膊,微微扬起下巴看着谢承。 谢承渐渐明白过来,少年不是来告状,而是来求夸奖的。 他不禁弯起唇角,嘴上却还在“为对方着想”,说:“前后最少半个月,会耽误你功课。” 姜羡余不在意地摆手,“反正我爹说我‘念书也就那样’,耽误就耽误吧。” 谢承不说话了。 只要他想,还能找出更多理由和借口,劝少年不要去。 但他此刻并不想。 他想与少年形影不离,前世就遗憾未能如愿。 如今少年愿意,再好不过了。 姜羡余从书桌上下来,“我是不是耽误你温书啦?” “没有——” 话音未落,两人都听见了院外的脚步声。 姜羡余耳朵灵敏,还听见了环佩叮当的响声,立刻从步态和声音辨出来人身份,呲溜一下钻进内室。 谢承压根来不及阻止。 笃笃笃—— “阿承,睡了吗?” 谢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谢承打开房门,只见谢母站在门外,身后的婢女提着灯笼,拎着食盒。 “下人说你屋里还点着灯,娘就让厨房炖了汤,给你送过来。” 谢承将谢母领进屋,“多谢母亲。” 谢母让婢女将汤端出来,说道:“是鸽子汤,你喝了就睡,别熬夜。” “儿子知道。”谢承扶着她坐下,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内室。 谢母拍了拍他的手背,“娘知道你用功,但也得注意身子。” 谢承收回视线,对谢母浅笑道:“儿子记下了,母亲放心。” 谢母没有久留,看着他把汤喝了,又叮嘱他早睡,就带着婢女离开。 送了谢母一程,谢承再回到屋里,内室半点动静都没有。 他走进去,只见床上被子里拱起一个人形,听见他进来也没有动弹。 “小余?”谢承上前拉开被子,就见姜羡余在里头闷得满头大汗,眼睛却闭着,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 姜羡余被突然涌入的光线和新鲜空气惊扰,掀起一丁点眼帘,迷迷糊糊地望着谢承。 “伯母走了?”他低声咕噜道。 “嗯。” 姜羡余松了一口气,转身滚进床里,姿态熟练地摸到枕头枕上,撅着屁股对着谢承,若无旁人地坠入梦乡。 谢承:“……” 他无奈摇头笑笑。 轻手轻脚洗漱完,谢承换上寝衣,吹灭蜡烛,躺在了姜羡余身侧。 他侧身看着姜羡余的背影,放轻了呼吸。 过了许久,才敢伸手将对方抱进怀里。 先是虚虚揽着,见对方没有动静,才慢慢收紧胳膊。 怀中人忽然抖了一下,谢承就僵住了。 静止了半晌,谢承心跳如鼓,不敢动作。 怀中人忽然转了个身,不偏不倚,恰好窝进他怀里。 正中下怀,不过如此。 谢承缓缓弯起唇角,低头嗅着少年的发香,一夜好眠。 第十八章 今生:至交好友不可越线 炎炎夏日,两个大男人相拥而眠,结果就是半夜热醒。 姜羡余底子热,出了一身汗,迷迷糊糊睁开眼,谢承俊朗的脸庞就在眼前,呼吸相闻。 他懵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热醒的原因——他正被谢承抱在怀里。 热意涌上脸颊,姜羡余耳朵通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挪开谢承的胳膊,溜下了床。 但他一动谢承就醒了,翻身向外,问他:“怎么了?” 姜羡余僵了下,摸摸脖子,“热,我都出汗了。” 谢承见他后背汗湿了衣裳,唤来守夜的小厮打水,给姜羡余挑了一套自己的寝衣,“去洗洗,别着凉。” 姜羡余接过衣服去了。出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添了一个冰盆。 他和谢承身形差不多,只是个子稍矮一些,穿谢承的衣服倒也合身,只是上头带着独属于谢承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脸红。 前世他和谢承也不是没有穿过对方的衣服,可那时的他根本没有这些念头。 那谢承呢? 前世在姜家练武,谢承有时会在他屋里洗漱,穿着他的衣裳。 那个时候,谢承也会有这种不可言说的、害羞中又带着一丝愉悦的隐秘心绪吗? 谢承将两侧对流的窗打开,纵容夏夜的凉风闯入。转头见姜羡余拿着擦头发的帕子发呆,喊了他一声。 “小余,来这。” 姜羡余甩开思绪上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谢承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帮他擦头发。 “连风都是热的。”姜羡余叹道。 他趴在窗沿,抬眼看了看星辰闪烁的夜空。 院外枝头传来聒噪蝉鸣,坏了夜的静谧。 头发还没干透,姜羡余又有了出汗的征兆,忍不住叹道:“今年夏天有这么热吗?我记得前——” 差点说漏嘴,他顿了一下,“前些年,根本没有这么热。” 谢承给他擦头发的动作稍稍一滞,微不可查。 “是该下雨了。”谢承道,“否则,庄稼就要旱了。” 姜羡余一愣,这是他从未想过的。 他扭头看向谢承,眼神发亮,“谢承,你以后一定能当个好官。” 姜家本不如谢家富裕,但姜羡余前世活到十七岁,就是个五谷不分的小少爷。后来离家闯荡了几年,才看遍了民生百态,世间疾苦。 所以才能在教训赖宏的时候,说出那样一番话。 要是换做前世的姜小少爷,气也只会气赖宏冒犯谢承,压根不会关心,农家出身的读书人,到底事不事农桑。 就像如今,他只能看到眼前热得睡不好觉,却想不到庄稼会不会遭旱。 而谢承,分明是富家出身,却没有半点纨绔陋习;也不像某些读书人那般眼高于顶,只知坐而论道,不懂实务。 谢承的眼里心里,既有农桑民事,也有庙堂高远,眼界与胸怀,远非同龄人能及。 谢承听了姜羡余的称赞,唇边有淡淡的笑意,“这也值得夸?” “值啊!”姜羡余脑袋枕着胳膊,歪头看着他,“你在我这里,浑身都是优点,没有一处不值得夸赞。” 谢承唇边的笑意更深,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咽下了想要问出口的话—— 在你眼中浑身优点的我,为何不能得你中意? …… 夜里折腾了一通,姜羡余和谢承双双睡过头。 识墨掐着时辰来屋里唤人,刚起身,就听见隔壁传来声如洪钟的怒吼。 “姜羡余!” 姜羡余顿时一个激灵。 只听那洪亮的吼声在四周荡开,“你个小兔崽子!你还学会夜不归宿了?!” “……” 姜羡余捂脸:爹!您可真是我亲爹! 您这一吼,别说谢府,隔壁,对门,刘府李府张府全都听见了! “噗嗤——” 识墨实在没忍住,笑了。 姜羡余抬头瞪他,却瞥见谢承正看着自己,唇边也带着笑意。 姜羡余:“……” 现在离家出走还来得及吗? …… 姜羡余在谢家用的朝食,和谢父谢母一道。 谢母笑着嗔怪谢承,“昨晚小余也在你屋里,怎么不喊他一块喝汤?” 姜羡余心虚,不敢说话。 谢承解释道:“母亲走后小余才过来。” “原是这样。”谢母看向姜羡余,“下回早点来,伯母给你炖汤喝。” 姜羡余惭愧低头,小声应道:“多谢伯母。” 谢父一直没怎么开口,待用完朝食,才叮嘱谢承:“转眼就到七月,铺子里的事先放一放,专心读书。” 谢承垂眸:“儿子知道。” 谢父颔首,又看了姜羡余一眼,“时候不早了,去书院吧。” 姜羡余忙不迭放下筷子,端起碗将鸡丝粥喝光,起身对谢父谢母道别,“伯父伯母,我们先走了。” 出了谢府,姜羡余才松了口气。 谢承瞥见他这幅表情,不禁问:“你怕我父亲?” 姜羡余狂点头,“伯父看着不凶,但我还挺怕他的。” “为何?” 谢承印象中,父亲并未与少年起过冲突,更不曾表现出任何不满。 姜羡余翻身上马,“因为从小伯父就对你寄予厚望嘛,不像我,我爹娘对我压根没什么期望,也不求我成材。所以我每回去找你,都怕碰见伯父,怕他觉得我耽误你。” 这才整日翻.墙嘛! 谢承闻言一怔,突然忆起前世。 他跪在祠堂,父亲沉声厉色:“为父为你取字‘临渊’,要你谨记,他姜羡余是潜渊入海的游鱼,而你,只能做那临渊薄履的岸上人!”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渊中鱼,冰下景,皆是奢望。 ……可这辈子,他不想重蹈覆辙。 “不会。”谢承拉住姜羡余的缰绳,仰头看向他。 “父亲不会如此看你。” 就算将来某日,父亲对你有了偏见,责任也在我。那时,我一定会挡在你身前,不让父亲为难你分毫。 姜羡余低头看向谢承,心想谢承一定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认真,仿佛在替伯父许诺保证。 但姜羡余心里清楚,谢父谢母如今愿意善待他,只因他是谢承的至交好友。 也只能是谢承的至交好友。 一旦越了线,他们绝不会答应。 姜羡余深知这一点,朝谢承笑了下,拉起缰绳,“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该干点正事,不能给我爹娘丢脸。等我想好了,再找你给我出主意。” 谢承:“你不是要和师兄一块走镖?” 姜羡余骑着马往前,一边道:“但镖局的生意,我哥一个人就顾得过来。我顶多给他打打下手,那不就还是躲在我哥的羽翼之下?” “所以我想着,要不等你做了大官,我就把镖局开到京城去。” 姜羡余看向骑马跟上来的谢承,眼中带着向往而希冀的光芒,“或者,开个武馆收徒也不错。” 谢承听他将自己划入未来版图,心头一软,涌出一阵阵的甜。 “好,到时我给你出主意。” 他笑着看向少年,满目柔情。 —— 之后几日,果然下了几场阵雨,气温稍稍降了一些。 姜羡余特地和谢承去城外的田庄看过,稻谷结穗饱满,八九月想必会有个好收成。 因着刚下过雨,还有不少人趁着涨水在河里拉网拦鱼,姜羡余没忍住也去凑热闹,捉了两条大鱼。 下完雨,天气又热起来。 姜羡余怕热,夜里睡不好,每日早晨都不太有精神。但还是坚持早起,同谢承一道去书院。 如今谢承功课紧,姜羡余可不敢让他等自己,耽误时间。 这日,两人照常结伴去书院,没想到会在书院门口,见到走镖归来的姜柏舟。 “哥!你何时回的扬州?”姜羡余惊讶道,“怎么不回家?” 姜柏舟指了指身后运货的马车,“陆山长在杭州的好友,托咱们镖局运几箱藏书字画,送给陆山长。我刚回扬州,还没来得及通知家里。” 姜羡余闻言点了点头,望向身后几个大木箱,“这些,都是书?” 姜柏舟凑近了些,压低声道:“有不少孤本,还有两幅名画。” 姜羡余惊叹:“嘶——山长果真是深藏不露!” 交的朋友都这么大方。 “我给你搭把手。” 姜羡余说着,转头把马交给识墨,上前帮忙一起抬箱子。 谢承也想帮忙,被姜羡余拒绝:“你先去上课,别误了时辰。” 谢承见姜柏舟还带着几个手下,应该忙得过来,便同姜羡余道别,先去上课。 姜柏舟劝姜羡余也去,姜羡余却道:“我这会儿正没精神呢,上课也得打瞌睡,还不如动一动。” 姜柏舟无奈叹气。 一共六个大木箱,全搬到了书院隔壁的陆山长家里。 山长陆澄之年过百半,进士出身,曾在京城做官。后来官场失意,二十年前带着妻女来到扬州,被当时的书院山长请来做夫子。 十多年前,继任山长一职。 早两年妻子过世,膝下只有一女,见今日有客,往书房里送了一壶茶。 姜柏舟低眉垂眼,瞥见一抹淡色罗裙。 饮了一口清茶,姜柏舟从怀中拿出雇主的书信,交给陆山长。 陆山长看完,愁眉不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这位老友,子嗣丰厚,可惜家宅不宁,只是生场大病,儿孙就急于分家产。老友一气之下,将珍视的藏书字画,全部赠予陆澄之。 在书信中言道:“贤弟今为山长,定能将这些藏书字画物尽其用,为诸学子授业解惑。” 老友之胸怀,令人钦佩。 陆山长将书信收起,准备晚些给老友回信。 转头问姜柏舟:“你可曾当面见过柳兄,他如今身子可好?” 姜柏舟道:“柳先生大病初愈,精神不大好,但身体已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陆山长叹道,“改日我腾出功夫,亲自去杭州探望一番。” 姜柏舟拿出货物清单和凭据,对陆山长道:“物品贵重,请山长核对有无错漏损毁,确认无误,方可签字。” 陆山长接过清单,“不验也罢,你做事,我没有不放心的。” 正准备开箱的姜羡余闻言一愣,诧异地看向两人,完全没想到陆山长如此信任他哥。 陆山长看见姜羡余这幅表情,笑道:“你莫是不知,当年你哥也是我的学生。” 姜羡余这才想起,姜柏舟十几岁出头时,也曾在扬州书院读书,当时还是陆山长授课。 那时的姜羡余还在谢家族学启蒙。 他对姜柏舟的过去有了兴趣,颠颠跑到陆山长跟前,“山长,我哥当年读书厉不厉害?” 想起当年,陆山长忍不住打趣姜羡余,“你哥当时读书确实比你好上许多,为人处世,也比你这个小皮猴靠谱。” 姜羡余:“……” “我就不该问!” 自取其辱! 姜羡余看了一眼他哥,耷拉下脸。 姜柏舟笑着拍拍他的脑袋,算是哄他。 陆山长捋了捋须,笑眯眯看向姜羡余:“我还没问你呢,听说你打算离家出走,闯荡天下,可有这事儿?” “!!!” “没有!绝对没有!” 姜羡余坚决否认,往门边挪去,“那、那什么……我先回去上课!” 朝山长鞠了一躬,姜羡余撒腿就跑。 陆山长忍俊不禁。 姜柏舟无奈:“舍弟顽劣,让山长见笑。” 陆山长却摇了摇头:“顽劣倒谈不上,就是性情跳脱,不如你沉稳……” 他看向姜柏舟,眉目中带着隐忧,“我上回还听说,这孩子想考武举,入天心府,可有此事?” 姜柏舟拧眉:“舍弟不曾提过。” 陆山长点了点头,“那也许只是他与同窗开的玩笑罢了。” 姜柏舟的眉头却未舒展,“舍弟的性子,不适合走武举之路。” 也不能。 门外,并未走远的姜羡余正好听到这里,内心无声轻叹,转身离去。 武举……天心府……如此熟悉的字眼。 前世他确实想过走武举的路子。 在见过游侠任逍遥之后,姜羡余愈发向往那种仗剑天涯、锄强扶弱的日子。 是谢承劝他,孤侠救人,大侠救世。若只救人眼前一时之困,不如考武举,入天心府,成为天子近臣,除大恶,筑盛世。 他说:“庙堂之弊才是苦民之源。” 姜羡余不如谢承聪明,自然容易被对方“蛊惑”。他因谢承口中的时政之弊而怒,又因对方描绘的远大蓝图而振奋,生出了满腔壮志。 直到后来孤身在外闯荡,才渐渐明白,哪怕是点滴小善,只救人眼前一时之困,对那人而言也如同再造,至关重要。 同样,世间万种祸事,孤侠难救苍生。若当权者为恶,必然万民皆苦。要救世,就需要像谢承那样的人来掌权。 但那时的他经历不丰,还不懂这些。只满怀壮志地同谢承约定,一文一武,共赴庙堂。 第十九章 前世:武举之路爹娘为何不许?…… 前世。 姜府客院,姜羡余找到正在打点行装的任逍遥,说:“抱歉,任大哥,我还是不跟你走了。” 任逍遥动作一顿,惊讶地看向他。他待在扬州这阵子,一直在姜府做客。 姜羡余带他逛遍了扬州,时常同他比试切磋,尤其喜欢听他讲游历所见。两人混熟后,很快将那些称兄道弟的敬辞省略。 前两日他向姜羡余辞行,姜羡余也蠢蠢欲动,说要同他一道游历四方。 此刻听他说不去了,任逍遥笑着问:“不是你闹着要跟我去闯荡,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姜羡余:“若是我走了,我爹娘肯定不放心,说不定还会四处找我。还是谢承说得对,我只是想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考武举,入天心府也是一样的。” “还能给我爹娘长脸,他们肯定乐意。” 任逍遥笑了笑,“确实,我孤家寡人,了无牵挂,这才四海为家。你还是不要学我。” 姜羡余点了点头,“你若不急着走,可以多住几日,再教教我骑射功夫。” 任逍遥却摇头:“老友来信,邀我去京城相聚,我就不留了。” 他朝姜羡余拱手,“聚散有缘,来日再会。说不定那时,你已经穿上了金谛听。” 天心府的天心使,身穿金线谛听纹饰的玄色锦衣,取“通晓天下,善辨是非”之意。 姜羡余大方拱手:“借任大哥吉言,也祝任大哥一路顺风,有缘再聚。” …… 任逍遥离开那日,谢承并未去送。 他不像姜羡余那般对任逍遥感兴趣,加上课业繁忙,没有时间同他们二人玩闹。 倒是姜羡余,近来整日同任逍遥厮混,甚至丢下功课,屡次逃学。 谢承以为不妥,同任逍遥提了一次,“任兄年长,小余不懂事,荒废学业,任兄可否规劝一二?” 任逍遥还算明理,拒绝了姜羡余逃学玩乐的无理要求。 但谢承心里知道,他同任逍遥这样的人,有着根本的不同:对方肆意洒脱,风流不羁;而他内敛寡言,沉闷无趣。 向往繁华红尘、花花世界的姜羡余,自然会被对方吸引。 所以,当姜羡余透露出想要同任逍遥一道离家游历的意思,谢承心中的嫉妒与不安如燎原烈火,将他吞噬。 于是,他不择手段,巧思诡辩,用亲友之牵挂、侠者之大义,说服姜羡余留下来,与他同路。 曾经,小余的天真懵懂与赤子之心,让他总是担心对方被骗。而如今,他却利用这一点,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本不该如此,却又别无选择。 否则,他要用什么来留住一只想要振翅高飞的鹰? …… 谢府,修竹院。 谢承正在书房整理书册,看见姜羡余过来,问:“走了?” “嗯。”姜羡余心头还有几分离愁别绪,兴致不太高。 “你在干嘛?”他无聊地翻了翻谢承的书。 谢承将其中一摞递给他:“兵法战策,天文地理。” 姜羡余脑袋一懵,“这……这些都是武举要考的?” 谢承:“嗯。” 大成朝武举同科举一样分童试、乡试、会试及殿试,考试范围及难度逐级增加。 每试都考三场,初场试武艺,包括刀剑、拳脚、骑射;第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第三场试书、数、兵法,甚至天文地理。 因此,真正的武举进士,大多都是文武全才,同样有资格入阁拜相。 姜羡余听完谢承的话,扑通一声趴在书案上,有气无力道:“这不行,我肯定不行。” 谢承唇线紧绷了片刻,劝道:“我帮你,慢慢来。” 姜羡余看向他,瘪了瘪嘴。 谢承抓着书册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反悔了?” 姜羡余沉默了一会儿,刷一下直起身,“不!我学!” 谢承卸了手上的力道,缓缓笑了。 …… 从那日起,姜羡余跟着谢承学起了兵法战策。 姜父姜母见最不着调的小儿子整日遨游书海,倍感惊奇。 “乖崽,你怎么突然转性啦?”姜母低头看向他手中的书册,十分怀疑他偷藏了武侠话本。 姜羡余大大方方将手中的兵书摊开,“我决定考武举,入天心府,和谢承一块做官。” 姜母脸色一变,诧异地看向他。 姜羡余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夸奖,皱眉看着姜母怔愣的表情,“娘,您怎么了?” 姜母回过神,拍拍他的脑袋,磕磕巴巴道:“没、没事,你……你学吧,娘去做饭。” 姜羡余一头雾水,眼看着姜母匆匆离去,想半天也没想明白:今儿又是什么特殊日子,劳他娘亲自下厨。 直觉告诉他,方才娘亲脸色有异,掩饰得十分拙劣。 似乎与他突然的决定有关。 果不其然,晚间用饭时,姜父就拐弯抹角地劝他,不要考武举。 “咱们小门小户,不求高官厚禄,只要你们兄弟俩平平安安就好。” 姜羡余有些委屈,直言道:“我不明白,从前你们总说我不着调,不让我去闯荡天下,如今我下决心做点正事,你们为何还是不许?” 姜父姜母和姜柏舟一时噎住,给不出答案。 姜羡余越发觉得委屈。 他并非没有雄心壮志,一如他习武,自然也是从小就想成为武林高手,甚至天下第一。 但家里从来不给他压力,不像谢承家里那般望子成龙,所以他才乐得自在,肆意逍遥。 可他没想到,家里不但不给他压力,甚至压根不希望他成材! 对兄长,父母好歹还会要他担起家业;可对他,爹娘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期待和指望。 就仿佛,他的努力压根没有意义。 姜羡余哽了哽喉,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小余!” 姜母见他撂下碗筷就走,推了推姜柏舟,“你去看看,劝劝他。” 然而姜柏舟追出去的时候,已经见不着人影了。只得返回屋内,冲姜父姜母摇了摇头。 姜母轻叹一声,摆摆手屏退了下人。 姜父食不知味,也放下了筷子,“小余这样,我们越不让他去,他越是想去。” “那也不成。”姜母道,“咱们好不容易隐姓埋名在扬州安定下来,何必再去冒险?”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小余的长相与姐姐有几分相似,若是去了京城,定会被人认出,更别提入天心府。父亲当年以性命为代价,就是为了脱离那人的掌控——” “宝珍。”姜父唤了声姜母的闺名,打断她的话,“师父当年的苦心咱们清楚,但小余他不知道。如今咱们要他这也不许,那也不让,确实委屈了他。” 姜母一顿,突然哽咽:“……我怎么会不知他委屈?” 她攥着衣袖,眼眶泛红,“可父亲当年何等身手与韬略,但在那人眼里,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小余生性纯良,如何能在天心府那种吃人的地方过活?” 姜父沉默。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道:“如今的天心府,已经不是从前的天心府了。” 一直没吭声的姜柏舟突然道:“爹,娘,孩儿觉得,当年之事也该让小余知道了。” 姜父、姜母微愣,正要商议,突然听见头顶传来踏瓦之声。 三人瞬间警觉,闪身追出屋外。 只见姜羡余飞身从屋顶落下,微红的眼睛看着至亲的父母兄长,咬牙道:“我要知道!” 第二十章 前世:罪臣之后再度闹翻 前世。 深夜,谢家,修竹院。 谢承伏案执笔,摘抄整理大成朝各地的地形、气候及风俗,分析其对养兵、屯兵以及作战的影响。 这些内容糅杂于人文杂记、风物志及兵法典故当中,还没有一本专门整理成册的典籍。 考虑到姜羡余短时间没办法看完那么多“杂”书,更难以融会贯通,谢承打算自己动手收集整理。 识墨进来添茶水,顺便挑亮了灯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扑通一声,伴随着瓦罐碎裂声。 谢承抬眸,就见姜羡余摔在墙下,手边还有一个碎酒坛。 酒香扑鼻而来,少年脸颊布满红晕,看样子是醉酒翻.墙摔了下来,摔愣了,呆呆地眨眼。 “别动!” 谢承冲到屋外,拦住正要撑地起身的少年,踢开一块碎酒坛,将人扶了起来。 姜羡余站稳身子看向他,“……谢承。” “怎么了?”谢承扶住他,温声应道。 姜羡余张了张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为什么想做官?” 刚问完,他又“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问过你。” 谢承当时说,不是他想,是谢家需要。 谢承无奈叹气,摸了摸他的额头,吩咐识墨:“打水,再去厨房煮碗醒酒汤。” 一边说着,一边揽住醉醺醺的少年,将他扶进屋里。 “我自己走。” 姜羡余挥开他的手,步态略微有些摇晃,走到谢承床边,将自己砸到了床上。 谢承看得心惊,生怕他砸疼自己。但少年仿佛毫无知觉,仰头盯着床帐,缓慢地眨眼。 那眼神看着像是压根没醉。 谢承知道,姜家虽然尚武,但并不好酒,行镖时还明令禁酒。若非特殊日子,姜父几乎滴酒不沾。 因此,姜羡余也甚少碰酒。后来沉迷武侠话本,学里头的侠士豪饮,才发觉自己酒量其实还算不错。 如今谢承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估摸着应该没醉。 他拧了帕子,给姜羡余擦脸,一边柔声问:“受委屈了?” 一问就问到姜羡余心坎。他心中一酸,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眶已经泛红。 他欲言又止,静了一会,又没头没脑地问谢承:“你说,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吗?” 谢承没料到话题如此跳脱,不解地看向他,“为何这么问?” 姜羡余又闭了闭眼,避开谢承探究的视线,“你不是要给他当官吗,总该知道吧。” 谢承没解释当官其实不止是给君王当,而应当为国为民。 只是又给姜羡余擦了擦手,道:“陛下摄政三年,登基十七载,改革吏制,惩污治贪;减税修路,扶农兴商……除了有时手腕过于强硬,并无可指摘之处。” 姜羡余抬手捂住眼睛,语气有些压抑:“这么说,他是个好皇帝?” 谢承顿了下,压低声音道:“总的来说,陛下执政期间,四方太平,欣欣向荣。所以,陛下虽不算文治武功、千古一帝,但也功绩可数,当算明君。” 姜羡余忽然笑了,拿开手看向谢承:“若是让陛下知道你这般夸他,恐怕会马上给你加官进爵。” 谢承跟着笑了笑,摇头道:“非也。妄议今上,怕是要掉脑袋。” 恰好识墨送了醒酒汤进来,姜羡余翻身坐起,接过碗一饮而尽。 又问谢承:“那你说,先帝又是个怎样的君王?” 这回谢承愣了一下,越发不解地看向姜羡余。 “说呀。”姜羡余推了推他。 谢承语气略显迟疑:“先帝年幼登基,不过数载便重病驾崩,要说起来……并无作为。” 姜羡余听完笑了下,带着几分苦涩:“一个傀儡皇帝,能有什么作为?” 谢承脸色微变:“慎言!” 姜羡余却不听劝告:“难道不是吗?他四岁登基,由今上摄政,改年号安顺,不过三年就病逝,不就是个安分顺从的傀儡——” 谢承没料到他如此语出惊人,伸手捂住他的嘴,眉头蹙成山峦,“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姜羡余眨了眨眼,眸子又微微泛红。 到底怎么了…… 因为他姜羡余顺风顺水、没心没肺活了十七载,今日才知自己是“罪臣”之后! 不宜四处闯荡,抛头露脸,更别想武举登科,为官为将。 甚至按当朝律法,他本不该存在,不配活着。 一滴的泪从姜羡余眼眶流出,落到谢承掌心,滚烫灼人。 谢承顿时惊呆,松开捂着他的手,“小余……” 姜羡余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又问:“你说,今上当年是怎么想的?” 他唇边带着一丝讥讽:“天心府重臣谋逆,证据确凿,今上作为皇长子,为何还要扶持幼弟登基,甘心做那摄政王?” 谢承惊讶地看着姜羡余,诧异于对方提出的问题。 他如今不过十九岁,对二十年前那桩大案和今上摄政及登基的始末知之甚少,更别提此事涉及天子皇权,便是当朝官员也讳莫如深,平民百姓更是无从得知。 而他虽读经学史,学习治国为官之策,却也不曾胆大包天,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没有回答,却又听见姜羡余垂眸自言自语地喃喃:“难道就因为当年太.祖皇帝那道‘皇后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的御令?” 谢承一怔,思绪不禁跟着姜羡余假设走。 天心府之所以如此受帝王重用,又在民间极具声望,还要从大成朝立朝说起。 百年前,前朝暴.政,诸王叛乱,各方起义,又有外族趁虚而入,以致山河破碎,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民间亦有诸多武林门派,有的割据一方,自立为王;有的救死扶伤,收容难民;有的自投明主,致力于卫国平乱。 本朝太.祖李成君,前朝诸王之一。幸得藏剑山庄江氏、神机阁晏氏、虎威枪沈氏三大门派支持,募集三军,最终驱除外族,平定各方,一统天下,建立大成朝。 战后,江、晏、沈三大门派上交兵符,自请解甲归田。 太.祖再三挽留,封三大门派之主为护国公,请他们入朝为官,稳固江山社稷。 为此特设天心府,以江家为首,设一正两副三大指挥使,赐金线谛听纹玄色锦衣,视之为天子心腹与耳目。 并为太子娶了江氏女为正妃,颁布御令:李氏王朝世代,皇后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 这道御令,定下了天心府在大成朝的崇高地位,也注定了江晏沈三家女与生俱来的无上荣宠。 如今听姜羡余谈起,再想到史书记载:安顺帝生母江氏,二八年华入宫为后,嫁与当年已经五十四岁的明仁帝。 没过几年就卷入天心府谋逆一案,多亏膝下幼子,才保住性命,做了太后。 那时江太后也不过二十出头,三年后幼帝病逝,她也在不久后跟着薨了。 当今圣上娶的是沈家女,是如今天心府正指挥使沈追的庶姐。 想到这里,谢承也不禁深思,不知当年太.祖颁布这条御令之时,可曾想过这样的荣宠,会害了江、晏、沈三家多少女儿。 据史料分析,当年明仁帝后位空悬,拖到天命之年才娶到江家女,就是因为前头那几十年,江、晏、沈三家没有一个嫡女顺利长大成人。 “谢承。”姜羡余突然站起身,打断了谢承的思绪。 “我不考武举了。” 姜羡余低头看向谢承,眉目间尽是颓丧,“天心府那样的地方,不适合我。” 谢承默了一瞬,瞥向书桌上整理到一半的手稿,忍不住劝道:“朝堂之上确实布满腥风血雨,勾心斗角……但正因如此,才更需忠臣良将,激浊扬清,为百姓谋福祉。” “那是你的大义!” 姜羡余打断他,揉了揉额角,“我并没有你这么宏伟的志向,也不如你高洁忠义。你有入阁拜相之才,能为百姓谋福祉,可我没有!” 他皱眉的表情有几分不耐,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好,在谢承听来像是讽刺。 因此谢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起身同少年错身而过,坐回书桌边上,“你喝醉了,等你清醒了再说。” 他看出少年应当是遇到了什么事,心情不佳,如今不太理智。于是说服自己静下心来,不要同醉酒的少年计较。 “我没醉。” 姜羡余烦躁地揉着胀痛的脑袋,“反正我不会再考武举,以后……以后随便怎么样吧!” 话里有赌气的成分,但他今日确实也受到不小冲击,丧失人生的目标与方向,不知该何去何从。 甚至心里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还不如他爹娘别放下上一辈的仇怨,逼他习武钻营,要他为外祖父报仇来得痛快。 听见他的任性之语,谢承怔了下,继而冷笑一声,不知在嘲讽少年还是自己,“我早该知道,你就是这般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没长性!没定性!” 他摔了桌上的手稿,克制不住心头的怒意,“枉我自作多情为你忙活,如今你一句不考了,全都成了笑话!” 姜羡余没料到谢承突然发火,愣在当场。 扫了一眼地上密密麻麻的手稿,再对上谢承讽刺的眼神,姜羡余也忍不住急眼。 “对!我就是这样没长性!没定性!那些兵法战策我根本学不会!看一眼就觉得恼!你再怎么逼我也没用,我说不考就是不考!” “我逼你?!” 谢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他,满目震惊,又失望至极。 姜羡余心头一跳,却拧巴着不吭声,掉头就走。 第二十一章 今生:理智全失你我注定不同路 (已经不记得剧情的小可爱记得回看第十八至二十章哦~) 陆府门外,姜羡余重重叹了一口气。 前世那样和谢承闹翻后,向来习惯先低头示好的谢承没有再纵着他,后来的碰面也都闹得不欢而散。 直至谢承启程前往金陵参加科考,两人也未能和好如初。 再见便是多年之后,阴阳相隔。 前世他只觉得自己气愤委屈,后来身死魂存,换到谢承的立场想一想,才知道自己那些反复无常,究竟伤他有多深。 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事事处处为他打算,自己却连一句明白的解释都不曾给,仅因对方几句气话,就狠心赌气不肯低头——以至于往后数载,在谢承眼中,那些争执就成了最不堪回忆的诀别。 姜羡余不禁搓了搓脸,愧疚得无地自容。 “小余?” 姜羡余回过头,就见姜柏舟从陆府出来,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不去上课?” 姜羡余睫毛颤了颤,抿唇想了片刻,忽然道:“大哥,我们去跑马吧。” 姜柏舟蹙眉看他,敏锐地注意到他眉间的愁绪,以及闪躲回避的眼神。 就在姜羡余以为他不会答应,准备妥协回去上课的时候,姜柏舟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走吧。” 长兄如父,姜柏舟比姜羡余大八岁,姜羡余七岁开始学骑术,是姜柏舟亲自所教。 他对姜羡余的溺爱不比爹娘少,因此也没追问对方为何突然想逃学,而是直接带他去了刘家马场。 刘家马场就在运河边上的一片草场之中,马种来自西北良种,平安镖局配的好马大多选自这里,姜羡余和谢承的爱驹也不例外。 姜羡余一路没怎么吭声,发狠似的和姜柏舟赛了几圈,将骑术了得、经验丰富的姜柏舟甩在了后头。 跑到最后,座下爱驹开始不耐,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把姜羡余抖了下来。 “小余!” 爱驹只是闹闹小脾气,姜羡余明明能制住它,却顺势滚落,摊在地上不动了。 姜柏舟连忙追上来,见他仰面失神地躺着,心里一紧,声音都忍不住发抖:“小余……” 姜羡余闭了闭眼,腾地一下跳起来,吐出一口浊气,甩了甩身上的草屑,“没事没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回家吃饭吧!” 姜柏舟:“……” “胡闹!”姜柏舟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无奈地斥了一句,却又不忍再说旁的重话。 返程路上,兄弟俩并辔而行,姜柏舟忽然道:“小余,你想考武举吗?” 姜羡余摇头,“大哥别信山长说的那些,我这样的性子,哪里是为官为将的料?” 姜柏舟抿了抿唇,认真道:“小余,爹娘和我从未觉得你将来会平庸无为。相反,自你出生起,我们就知道你日后必定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只是我们舍不得……舍不得你涉难犯险,你明白吗?” “我知道。”姜羡余眼眶微热,垂下眼避开姜柏舟耳朵视线。 前世他不懂,但死过一回之后,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其实一直被家人和谢承捧在手心里宠着。 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体谅人心。 自私得可怕。 “大哥,不管我以后有何打算,都会和你们商量,不会像从前那般任性妄为,自以为是了。” 姜柏舟欣慰地笑了笑,“你明白就好。” 姜羡余被对方那宠溺纵容的“慈父”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怀疑他大哥真把他当儿子看待。 咱爹不会同意的! “咳。”姜羡余清了清喉,转移话题道:“大哥,我还是回书院用饭,午后还得上课。” 姜柏舟点了点头,“记得向夫子道歉。” “知道了。” 姜羡余夹了下马肚子,正打算与姜柏舟分开走,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走来。 “柏舟兄!” “任贤弟。”姜柏舟诧异地看向来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在扬州遇见。” “是啊,我也没想到再度途径扬州,能遇见两位故人。”说话人将视线转到姜羡余身上,笑容疏朗。 姜柏舟讶异地看向两人:“任贤弟认得小弟?” “原来二位竟是兄弟!”那人惊讶道,“我上回来扬州,与这位小兄弟因闹市惊马,有过一面之缘,奈何未来得及互通姓名。怪只怪任某眼拙,竟是如今才瞧出二位容貌气度有几分相似。” “原是如此。” 姜柏舟刚想感叹因缘际会的奇妙巧合,却见姜羡余面色紧绷,紧紧盯着任逍遥。 “……小余?” 姜羡余从再遇任逍遥的惊讶中回神,看向姜柏舟:“大哥怎会认得这……这位兄弟?” 到底是亲近之人,姜柏舟立刻察觉姜羡余对任逍遥的抵触,但碍于对方在场,不便表露,只能解释道:“前几日在杭州拜访柳先生,结识了任贤弟。” “……原来如此。”姜羡余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他不知道任逍遥是否原本就认识那位柳先生,毕竟前世任逍遥同他提起自己的游侠经历时,并未提过一位学识渊博、藏书无数的柳先生。 但任逍遥前世隐瞒身份骗了他那么久,难保是故意没有提起。 此刻他也不好详细追问姜柏舟,只能闭口不提。 “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他看向姜柏舟,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突然“变卦”说要回家的意图。也希望任逍遥识相,主动告辞。 姜柏舟自然明白姜羡余的意思,正要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却听任逍遥道:“时候确实不早了,任某正想寻个酒楼用饭,不知柏舟兄可否推荐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姜柏舟突然想起,当初他与任逍遥相谈甚欢,曾许诺对方如果来扬州,定要邀请他来家中做客。 但如今自家弟弟对这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姜柏舟思索片刻,对任逍遥道:“瞧我都忘了,先前分明邀了任贤弟来扬州做客,择日不如撞日,任贤弟到寒舍用个便饭吧。” 说着不等对方回答,他转头看向微微诧异的姜羡余,道:“小余你先回家,告诉爹娘家里来客了。” 姜羡余愣了一瞬,颔首策马离去。 换做前世十七岁的姜羡余,嫉恶如仇,爱恨分明,不喜欢谁都会明明白白表现在脸上。如果听见姜柏舟邀请自己不喜欢的人回家做客,恐怕会直接表露出不满。 但如今的他,会想得深一些。 他猜兄长肯定看出自己对任逍遥的不喜,但碍于先前的交情,不得不请对方到家里做客。 同时兄长肯定也信他胜过外人,所以才让他先回家同爹娘通气。到时只要看爹娘的态度,就知道自己和任逍遥是否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从而决定是否继续和这人来往。 所以他没有犹豫,先一步回家。 这头,任逍遥眼见姜羡余突然离开,连忙对姜柏舟道:“使不得柏舟兄!任某只需寻个酒肆饱腹便可,不递拜帖就去贵府叨扰,实在是太失礼了!今日还是算了,改日任某略备薄礼,再登门拜访。” 姜柏舟:“任贤弟不必客气。小弟脚程快,这会儿说不定都到家了。家父家母热情好客,不拘泥那些虚礼,任贤弟就随我走吧。” 任逍遥又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拗不过“热情”的姜柏舟,被请到了姜家。 …… 扬州书院。 午间下课的铃摇了两遍,谢承在饭堂遇见覃云汉和温清,却没见到姜羡余,正想上去问问,却见那两人朝他走了过来。 “谢师兄,小余今日没同你一道来书院吗?他无故缺课,夫子说要罚他啦!” 谢承蹙起眉头,答道:“早晨我们遇见了姜大哥,小余同他去了陆山长那。” 覃云汉挠了挠头:“难道山长留了他校考学问?” 谢承直觉并非如此,转身出了饭堂。 他喊来识墨去打听,自己则去了马厩。 骑马来书院的学子并不多,因此打理马厩的管事对姜羡余并不陌生,听谢承问起,答道:“早晨你家书童确实牵了三匹马过来,但后头姜羡余自个儿来过,把他的马牵走了。他瞧着脸色不太好,许是家中有急事?” “多谢。”谢承点了点头,牵着自己的马离开马厩。 他如今可以确定,姜羡余不知为何提前离开书院,逃学了。 不知大师兄是否知情…… 谢承心绪有些不安,来不及多想,打算趁午间休息这会儿,直接去姜府问问。 但他没想到会在姜府门外,撞见姜羡余和姜柏舟把任逍遥迎进门的一幕。 他勒紧缰绳,座下俊马嘶鸣一声,引得姜府门前三人驻足回头。 姜羡余看见谢承眼前一亮,朝他跑了过去,“你怎么回来了?” 近身眼前,他才发现谢承沉脸看着自己,面色不渝。 “怎、怎么了?” 谢承扫了他一眼,抬眸看向任逍遥。 对方对上他的视线,浅浅一笑。 看似礼貌周到。 谢承却眸光一闪,脸上的阴霾更甚。他低头看了姜羡余一眼,一言不发,掉转马头走向谢府。 姜羡余一愣,想也不想就抬脚追了上去。 “谢承。” 姜羡余跟着进门,喋喋不休道:“怎么啦?可是书院里又有人说三道四?你同我说,我替你套麻袋揍他。” 谢承将马丢给门房,转身质问他:“你今日去了哪?为何不在书院?” 姜羡余顿了下,摸摸鼻子:“我和大哥跑马去了,对不起啊,忘了同你说一声。” 撒谎! 谢承一眼看穿他的心虚,心中无名怒火不受控制地升腾。 “那任逍遥又是怎么回事?”谢承问他,“莫非你们半路偶遇,一见如故,于是盛情邀他到家中做客?” 姜羡余:“……”猜中了大半! “我也没想到大哥也同他相识——” “对!”谢承因任逍遥的再次现身彻底失了冷静,将姜柏舟也骂了进去,“所以你们兄弟俩都傻傻地相信那些萍水相逢、引为知己的江湖美谈,迫不及待要引狼入室!” 姜羡余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看向谢承:“你不喜欢任逍遥?为什么?” 他握拳捏住了拇指,仔细观察着谢承的表情,等着他的回答——犹如等待一场审判。 谢承却以为他向前世一样被任逍遥迷了眼,打算维护那人,心底不住地发寒,嗤道:“他是你最崇拜的那种游士豪侠,我有何资格不喜?” “我早该明白,你先前说的那些计划不过是心血来潮,实则依旧没定性,没长性!一有机会便逃学跑马,同游侠混迹一处,甚至随时准备浪迹天涯——” 谢承闭了闭眼,转身丢下一句沉痛决然的悲叹。 “我早该明白,你我注定不同路!” 第二十二章 今生:上门挑衅小余和我们一样,对吗…… 谢承绷着脸回到修竹院,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心中如有一头凶兽在挣扎嘶吼,憋闷之气涌上喉头,没忍住一拳狠狠砸到桌上—— 金丝檀木桌瞬间崩裂,木散屑飞,连同桌上茶具一块分崩离析。 “怎么了怎么了!” 听了门房禀报匆匆赶来的谢母听见这声巨响,惊慌地看着谢承,“不就是同小余拌个嘴,怎么发这么大火?” 谢承愣了一瞬,将受伤的右手藏到身后。 谢母却一眼看穿,难得疾声厉色:“还藏?!都见血了!秋月!快去请大夫!” 谢母身后的丫鬟连忙应道:“是。” “母亲且慢!”谢承连忙阻止,“这点小伤不必兴师动众,儿子屋里有药箱,自个儿处理便可。” 谢母看了眼他的手,不算太严重,但指骨蹭破了皮,还有一根细筷子粗的木屑斜扎在手背上。 她心疼道:“伤在右手,你自个儿怎么处理?药箱呢?” 谢承无奈找出药箱,由谢母给他上药。 “你说说你,多大人了,还这般闹脾气?” 谢母一边用银针挑出木屑,一边心疼地数落他,“就算是心里不痛快,也不该拿自己的身子撒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不是往娘心口扎刀子吗?” “……儿子知错。” 谢母顿了顿,抬头见他垂头乖顺的模样,不禁叹了一口气,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我知你自小懂事,没让我费过心。” “但我偶尔也发愁,你从来不哭闹、不撒娇,越大性子越沉闷,凡事憋在心里,甚少同我和你父亲袒露心声——是不是因为我们,待你过于严苛了?” “母亲……”谢承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宽慰谢母,静了片刻才道:“儿子生性寡淡沉闷,让您费心了。” 谢母喉头哽了哽,反驳道:“做母亲的,怎会不知自己儿子到底是什么性子?你若真是无怒无喜,今日又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谢承动了动唇,垂眸不语。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今日确实过于反常了。 “小余那孩子性情活泼,我原本以为你同他处不来,会渐渐生分。没想到你俩倒是亲如手足,越大感情越好。” 谢母给他包扎好伤处,叹道:“既然如此,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何必脸红急眼,伤了感情?” 谢母劝他:“娘也不是要你一味让着他。他是比你小两岁,但不懂事的地方也得改。你可以说说他,但别自个儿生闷气,嗯?” 谢承眼睫颤了颤,“嗯”了一声,没敢看谢母。 如今谢母还不知道他对小余的心思,只以为他们“兄弟情深”。 但他自己清楚并非如此。 上辈子他藏得好,险些连自己都骗过。可这辈子重新睁眼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放开那个人。 只是他不敢轻举妄动,想细细谋划,步步为营。 可今日却失了分寸。 他也是如今才明白,原来对方离开他的视线便会令他不安,言行反复便会令他失常,脱离他的掌控便会令他理智全无。 而任逍遥,就是逼疯他的毒药。 只要他出现在姜羡余身边,就足以让他像被侵犯领地的凶兽一样疯狂。 甚至因此,迁怒本该捧在手心珍视之人。 若是前世的姜羡余,今日这般受气,定会同他闹翻,甚至故意与他唱反调,偏要和任逍遥交好。 而他今日之所以敢这么冲姜羡余口不择言,也不过是仗着对方同他一样重生而来。他其实心中笃定,姜羡余即便不恨任逍遥,也不会再轻信此人。 他分明知道,却还是对姜羡余发了火,暴露自己对任逍遥的抵触,极有可能还暴露了自己重生的秘密。 如果少年足够敏锐,恐怕已经发现了。 谢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万幸伤得不重,否则你这几日如何吃饭写字?下月如何参加科考?” 谢承:“是儿子冲动了,往后不会了。” 见他已经自省上了,谢母轻叹一声,“我让厨房给你送饭过来,若还是心气不顺,便向书院告假,在家歇着。” “多谢母亲。” 这厢谢承食不知味,隔壁姜府的客宴也不太顺利。 姜羡余闷闷不乐,根本没工夫搭理任逍遥,连待客的礼数都懒得应付。 他吃了半碗饭就搁下筷子起身,“你们慢用,我先去书院了。” “这孩子!”姜父佯怒,“客人还在呢!” 姜母略带歉意向任逍遥解释:“任少侠勿怪,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不懂礼数。” 任逍遥笑道:“伯父伯母言重了,是任某突然到访,给诸位添麻烦了。” 说着,他举杯对姜父姜母道:“多谢伯父伯母和柏舟兄盛情款待,任某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饭后,任逍遥告辞离去,姜柏舟没再挽留,将他送到门外。 出了姜府,任逍遥脸上谦和的笑容就消失了。 他瞥了一眼隔壁谢府,眼眸微暗。 …… 另一边,姜羡余赶去书院,在秀才甲班等到午后上课,也没能等到谢承。 这才意识到,谢承恐怕不会来了。 他想回谢府找人,却被刘夫子逮个正着,押回童生班上课去了。 课后还被夫子留堂,硬是将上午缺的课补齐了,又被盯着写完功课才得以脱身。 离开书院时天色已晚,上弦月高悬,夜市喧嚣热闹。 姜羡余正好饥肠辘辘,便去聚仙楼买了一只叫花鸡,又提了一坛酒,准备回去找谢承。 前世他与任逍遥交好,耽误了课业,谢承也曾表露过不满。所以他不确定,谢承今日的怒意,是担心他不务正业,又想去闯荡天下,还是真的同他一样重生了。 但谢承与任逍遥只有一面之缘,就将后者视作“狼子野心”,重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那会儿姜羡余没敢去追谢承,如今冷静下来了,也不敢去问。 若是对方也重生了,姜羡余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可逃避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他都不打算同谢承冷战置气。 …… 谢府,修竹院。 谢承拆了右手的绑带,忍着手背的疼痛练了几张大字,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却在此时,听见院外扑通一声异响。 他拧眉停笔,“识墨?” “是我。”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身黑衣的蒙面男子负剑站在门边,拉下面罩,笑着看向谢承,唤道:“谢临渊。” 谢承面色骤冷,咬紧了后槽牙:“任逍遥!” 午时在姜府门前那一眼对视,谢承便发现了任逍遥的异样,这一刻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别来无恙,谢临渊。”任逍遥脸上的笑容依旧谦和温润,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承眸中迸发出燎原烈火般的恨意,转身抽出架上长剑,朝任逍遥刺去。 任逍遥退到院外,抽出背后长剑抵挡。 谢承瞥见躺在地上的识墨,心中怒意更甚。 任逍遥笑道:“别担心,我只是把他敲晕了。” 但谢承并不打算放过他,招招致命,杀意凶凶。 任逍遥且战且退,似乎只为试探,无意纠缠,闪身飞上屋顶,准备抽身离去。 谢承追上去,不打算放任他自由来去。 长剑碰撞迸出火花,脚下一阵踏瓦之声,谢府的下人被惊动了。 就在此时,任逍遥突然听见疾风呼啸,连忙侧身避开,就见一个酒坛砸到屋顶之上,铿锵一声巨响。 若是再迟半分,那酒坛就要砸在他脑门上了。 他诧异地看向酒坛来处,对上了姜羡余怒火生生的眼。 姜羡余的出现令谢承慌了一瞬,继而杀意更浓,誓要趁此机会取下任逍遥首级。 任逍遥却突然横剑凑近了他,笑着低语一声。 谢承额角青筋骤紧,蓄力劈向任逍遥。后者胸前皮开肉绽,趁势跌下屋顶,踏着树梢院墙,转身逃开。 “谢承!你没事吧?” 姜羡余追上屋顶,见谢承身上完好无损,那黑衣人却跑了,连忙提气要追,却被谢承一把拉住。 “别追了。” 谢承紧紧抓着姜羡余的手腕,执剑的手微微发颤。 他回想着任逍遥最后那句话,万万不敢让姜羡余去追他。 任逍遥方才问他:“小余和我们一样,对吗?” 第二十三章 今生:同仇敌忾前世:他不肯承认对他…… “少、少爷,您没事吧?” 说话人是谢承院中负责洒扫的小厮,见那黑衣人跑了才敢露面,声音吓得颤抖:“要……要报官吗?” 谢承拉着姜羡余飞下屋顶,“先别惊动我爹娘,我绘一副画像,你明早同管家一块去报官。” 官府能不能抓到人不要紧,要紧的是谢承要让任逍遥成为通缉犯。 “是——啊!”小厮刚应下,转头见识墨躺在地上,惊呼一声捂住了嘴。 “识墨!”姜羡余上前摸他的脉搏,发现他身上没有伤处,不禁松了一口气,“没事,只是晕了。” 谢承将沾血的剑递给小厮,吩咐道:“把识墨送回屋里,再请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是。”小厮应道,转身去喊院里其他人。 姜羡余将识墨交给下人,跟着谢承进屋。 “方才那是任逍遥?” “嗯。”谢承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白纸,刷刷几笔画出任逍遥今晚的模样。 姜羡余这才注意到他右手的伤,一把抓住他手腕:“他伤你了?!” 谢承看出他眼里的急切,分明可以借此机会栽赃任逍遥,却还是如实道:“是我自己伤的。” 方才伤口崩裂出血,乍一看像是新伤,但仔细观察便能看出上过药的痕迹。 姜羡余也发现了,“怎么偏偏伤了右手?” “无碍。”谢承抽回手,继续绘画像。 姜羡余看了一会儿,仍是不解:“我们同他只有数面之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持剑夜闯谢府,对你动手?” 若说有仇,那也是上辈子——不可能!谢承同他一样重生也就罢了,任逍遥怎么可能重生! 就算他当真祸害遗千年,又怎么还有脸出现?! “他可有对你说些什么?”姜羡余问。 谢承摇头,对姜羡余隐瞒了实情:“他并未表明来意……倒像是来试探我功夫。” 姜羡余信以为真,愤愤道:“他疯了?他这是擅闯民宅,持械伤人!咱们报官抓他!” 他见谢承的手背还在流血,急道:“药箱是在柜子里么?我先给你上药。” 姜羡余熟门熟路找到药箱,拉谢承在新换的小桌边坐下。 小厮领人过来收拾了院子和屋顶,取走画像,又进来奉茶。 姜羡余瞥了一眼,一边帮谢承清理上药,一边问:“茶具怎么换了?之前那套青花瓷呢?” 谢承指头颤了下:“不小心打碎了。” 小厮想起午间换掉的烂桌子和碎茶具,识相地没有插嘴,退出了屋子。 姜羡余给谢承包扎好伤处,叮嘱道:“不能沾水,待会让识墨……让下人伺候你洗漱。” “嗯。” 谢承低头摸了摸手上的绑带,突然感觉好像不那么疼了。 他看向姜羡余:“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浪费我一坛好酒,还有一只叫花鸡!”姜羡余惋惜地瞥向院外,“方才都丢外边了。” 他看向谢承,服软道:“你别生气了,逃学去跑马是我不对,但我没想和任逍遥来往,更没打算再去闯荡天下。” 他把午间偶遇任逍遥的事解释了一遍。 “现在大哥也听我的,不和他称兄道弟了。” 谢承听了没吭声,思索任逍遥故意接近姜柏舟的可能。这辈子第一回 见任逍遥的时候,对方身上还看不出异样。那也就是说,任逍遥有可能是最近才重生…… 姜羡余等了一会儿,见他表情还是不明朗,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下他搁在桌上的右手食指。 谁知谢承一下子攥紧了他的手,让原本撩了就想跑的姜羡余瞬间慌了神。 谢承见他惊慌失措,缓缓松开了手。 姜羡余握住自己被对方抓过的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识人不清……虽然不知任逍遥为何夜闯谢府,但也足以证明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我引狼入室也没说错——” 他抬头看向谢承:“但我同你说的打算,不止是说说而已。” 谢承眼睫微颤,诧异地看向他。 “不管是去京城开镖局还是开武馆,我都认真想过。所以你说我们注定不同路,我不同意。” 我设想的所有路径,都是在追随你的脚步。 他看着谢承,眼神坚定又决然。 谢承用了两辈子,才换来少年近似告白的承诺,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梦是真。 但心中嘶吼挣扎一整日的凶兽突然被安抚,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捏住拳忍下抱住眼前人的冲动,垂眸努力平稳声线:“是我不好,不该对你胡说八道。” 姜羡余看出他的异样,突然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如果谢承也是重生而来,他又怎么忍心揭开前世鲜血淋漓的真相? 不如装作不知,还谢承一个十七岁的姜羡余——那个无忧无虑,不曾不告而别,亦没有吃过苦头的姜羡余。 心里有了思量,姜羡余立刻调整好情绪,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不生气了就好,我下午被夫子留堂,晚饭都没吃。” 谢承立刻唤来小厮,让他备些饭菜。 姜羡余又道:“覃云汉说明晚有庙会,咱们一块去吧。” “明晚?”谢承忽然愣住。 姜羡余跟着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明日是乞巧节! 原本他约谢承去逛庙也没什么,但是乞巧节的庙会,是未婚男女可以光明正大邀请对方见面的绝佳机会。 为此,书院每年都会将本该在今日的休沐挪到明日。 此刻姜羡余突然提起,二人又各自“心怀不轨”,顿时就显得暧昧了。 “我明晚得去铺子里看一眼。” 谢承的话听起来像是婉拒,但姜羡余知道,谢家铺子每年乞巧节前后都会让利促销吸引顾客,若是谢承到场,更是会客满盈门。 随之姜羡余想到了前世。 他因突然得知身世真相,拒考武举,同谢承闹翻,此后两人一直互不搭理。 直到乞巧节前一日,覃云汉约他一道逛庙会。 “咱们一块去,叫上谢师兄。你不是同他闹别扭了吗,正好借此机会冰释前嫌。” 姜羡余却不肯先示好:“……要叫你叫,我不叫。” 覃云汉见他脸色不好,只得作罢。 但乞巧节那晚,覃云汉的妹妹覃方好同她的闺中好友一块来了。 姜羡余拉着覃云汉小声抱怨:“你陪你妹妹出来玩,拉我来干嘛?” 覃云汉解释道:“这不是还有另外两个姑娘,我照看不过来嘛!兄弟帮帮忙,改日我请你吃聚仙楼。” 那边三个姑娘凑在一块,偷瞟着姜羡余嘀嘀咕咕。 姜羡余想逃,却被覃云汉死死拉住,只能“舍命”相陪。 却没想到,这三个姑娘还要去玲珑坊。 去了便看见谢承站在柜台里边,被一众小姑娘围着塞荷包手帕,仿佛潘安一般掷果盈车。 而谢承看到姜羡余,竟然视而不见,冷淡地瞥开了眼。 姜羡余心里泛酸,更觉这几日自己愧疚难安、茶饭不思着实可笑,怒气冲冲进了玲珑坊,给覃方好几个姑娘各送了一套胭脂水粉。 谁还不讨姑娘喜欢了?! 谢承见他不但陪姑娘家逛街,还买胭脂水粉哄她们开心,更觉刺眼,竟然甩袖去了铺子后头,眼不见为净。 姜羡余掏完银子却见谢承走了,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但三位姑娘连连道谢,其中一位甚至红了脸,看姜羡余的眼神变得羞怯又大胆。 姜羡余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容易引起误会,连忙故作老成地解释:“云汉的妹妹便是我妹妹,你们也是一样的。这些就当作是见面礼,你们若是看上哪家男儿,我替你们相看相看。” 那姑娘一听,眼里的光顿时熄了。 覃方好却笑着问他:“那……我中意玲珑坊的少东家,姜大哥帮我探探口风吧!” “他不行!”姜羡余不假思索地否决,转头瞪覃云汉。 难怪覃云汉说要喊上谢承一起,原来是为了给自己妹妹牵线搭桥! 覃云汉连忙双手合十冲他讨饶。 “为何不行?” 另一边覃方好不解地追问:“哥哥说姜大哥同谢公子交好,只是替我问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也不行么?” “不行!”姜羡余厉声拒绝。 覃方好吓了一跳,怯怯地看他。 “他……他有心上人,你……你们都没机会了。”姜羡余磕巴道。 “当真?” “嗯!千真万确!”他心虚强调。 “真的呀?不知是哪家姑娘?”覃方好的闺中密友好奇道。 姜羡余圆不上谎,又自打嘴巴:“我怎么知道!我……我和他又不熟!” 他想起方才那些堆满柜台的荷包手帕,一想到有这么多姑娘意属谢承,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 再想到谢承会和其中一位姑娘成亲,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再远赴京城,飞黄腾达,同他形同陌路,顿时更气了。 当即决定,他现在就要同谢承绝交! 绝不承认原来自己对谢承有着非同寻常的占有欲。 此刻姜羡余回想起来,心虚不敢看谢承的眼睛,提议道:“那……那我先同云汉他们汇合,再去铺子里找你。” 谢承也想起了前世的乞巧节,眸光微暗,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第二十四章 今生:七夕佳节 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 乞巧节清晨,谢府管家和小厮带着谢承所作的状词和画像,以及沾了血的碎瓦,到府衙报案。 另有隔壁张员外家的下人作证,昨晚确实见到有人在谢府屋顶打斗,那人穿着一身黑衣,逃跑时还飞过他们家院子。 谢承在状词中特意提及此人是个江湖游士,武艺高强,先后接近过他和姜家兄弟。昨夜潜入谢府,打晕了他的书童。若非他会武,恐怕早就死在那人剑下。 盛世太平,扬州许久没出过这样擅闯民宅、持械伤人的恶性案件。再者谢家是扬州富户,家底丰厚,难免让人怀疑是那江洋大盗盯上了谢家的财产。若是放任此人流窜,指不定下回就是哪家受害。 于是知府大人亲自接手这个案子,命人将画像临摹了数份,派手下捕快衙役满城捉拿任逍遥。 任逍遥自然也没想到谢承竟然会报官,更不知道收了钱给他买金疮药的客栈小二一见捕快就招供了。 谢承在家“养伤”,姜羡余一大早拿着一盒祛疤药过来找他。 “这是我爹寻来给我娘用的,你每天抹一点,不会留疤。” 姜母眉心原有一道疤,虽也不损容貌,但姜父心疼,给她寻了不少祛疤药。如今那道疤几乎看不见了。 谢承抬了抬右手:“一点小伤,不必如此。” 姜羡余把小瓷盒推到他面前,坚持道:“你用用,好得快。” “算了,我给你抹。”他朝谢承伸出手,执意要给他上药。 谢承便遂了他的意。 刚换完药,识墨回来报信,说是捕快到云来客栈抓人,但没拦住任逍遥,让他跑了。 谢承听完,嗤笑一声:“蠢货!” 识墨:“?” 那贼人如此凶残,捕快打不过也很正常嘛,少爷怎么骂人啊? 姜羡余好笑地看着识墨:“你家少爷说的是任逍遥。” “啊?”识墨不解,虽然那人该骂,但他武功高,跑了不也很正常? 姜羡余看向谢承,后者没有反驳,无声肯定了他的推测。 “他不跑还好,只要没有前科,老老实实归案,一口咬定只是同谢承有私怨,前来找他切磋,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一来谢府没有损失钱财,二来无人伤亡,反倒任逍遥自己受了伤,那么顶多挨顿板子,向谢府赔礼道歉,这事就过去了。 但如今他跑了,那便是作贼心虚,动机不纯,自然也就成了通缉犯。 “他活该!” 明白过来的识墨摸着脖子愤愤骂道,昨晚那人对他下那么重的手,脖子后头现在还肿着呢! 谢承吩咐识墨:“让管家备些礼去回禀知府大人,就说谢家明白那贼人难对付,也知道大人和各位捕快尽了全力,对此感铭五内。只是那贼人恐怕会流窜去别处,大人还是得通知各州府,警惕此人才好。” 任逍遥既然重生了,必然会联络前世的靠山,只是不知那人知道他成了通缉犯,还会不会用他…… 识墨丝毫不会怀疑谢承的用意,连忙就去了。 姜羡余想到任逍遥可能故意接近他大哥,自然也支持谢承的做法。 若任逍遥也重生归来,还刻意接近上门挑衅,那前世的恩怨,就不算了结。 他若还敢再来,姜羡余便亲自同他清算。 …… 扬州城外,一条乌蓬小船沿着运河顺流而下。 任逍遥躲在船舱里头给自己上药。 谢承划伤他那一剑本来不重,但他清晨刚要替自己换药,捕快就闯进了客房。 他不假思索翻窗而逃,被追了两条街,不但丢了行李,崩裂了伤口,而且在脱身之后才反应过来,竟是中了圈套! 他先前万万没想到谢承会报官,此刻则怀疑对方是故意为之。 前世他利用姜羡余脱身之后,一直被官兵追捕,逃命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谢承想必就是利用这一点,让他自乱阵脚! 但这次事小,他原本不该逃…… 第一次在扬州遇见姜羡余和谢承的时候,他还遗憾没能同这两人结识。 待他离开扬州,路遇骤雨,发了一场高热,醒来之后拥有了前世记忆,这才明白姜羡余和谢承为何对他避之不及。 他怀疑他们两人和自己一样重生了,正苦于无法试探,就在柳先生家中遇到了姜柏舟。 于是他接近姜柏舟,并先他一步回到扬州,制造了昨日的偶遇。 却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 怪他一时大意,忘了他如今面对的可不是十九岁的谢承,是心狠手辣、为了姜羡余可以拼命的谢临渊! 以及因他枉死,恨他入骨的姜羡余。 任逍遥包扎好伤处,脱力地靠在船舱闭目养神,前世种种闪过脑海,他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原本,他也是真心同姜羡余交好,没想过利用他…… …… 一个在逃通缉犯的存在并未扰乱扬州城当夜的喧嚣热闹,只是街头维持秩序的捕快比以往多了不少。 乞巧节,是各家女儿一夜成名的绝佳机会。 聚仙楼邀请了数位闺中小姐在包厢里头写诗作画,又请来几位有名的男夫子、女夫子做评审,要评一个女魁首。大堂里挤满了未婚书生,想要一瞻这些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的风采。 琅云阁从半月前开始举办织绣大赛,如今展出十副精巧绝伦的绣品,分别出自张二小姐、刘三小姐、钱五小姐等人之手。 玲珑坊今日也推出几套新的胭脂水粉,养颜美容,妆成西施,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一时间客满盈门,热闹非凡。 最近谢承为了专心准备科举,放下了铺子里的事务。但乞巧节这样的大日子,谢父忙不过来,他又正好休沐,还是得去一趟。 于是从午后开始,姜羡余就没见过他的身影。 到了夜里,姜羡余先去聚仙楼同覃云汉汇合。 与前世一样,他又带着三位姑娘。不同的是,这回他还喊上了温清。 姜羡余来得最迟。 “这是我同窗姜羡余。”覃云汉介绍到,“这是家妹方好,这两位是家妹好友,李小姐,陈小姐。” 姜羡余点了点头,站到了温清身边。 他这回可不会像前世那样,买胭脂水粉哄人家小姑娘了。 不过,他看了一眼覃方好:这姑娘好像喜欢谢承。 前世自己还信誓旦旦骗对方谢承有心上人……好吧,也不算骗,谢承确实有。 不过不是姑娘。 “这里人太多了,咱们去别处逛逛吧。”覃方好提议道。 覃云汉:“不是你说要来聚仙楼看她们写诗作画吗?” 覃方好拉着小姐妹往外走,“谁知道陆姐姐没来嘛!陆姐姐要是在,哪还轮得到她们出风头?” 聚仙楼确实闹哄哄的,姜羡余三个男子护着几个姑娘挤出去,没太听清覃方好的话。 “陆姐姐?”温清不解问。 覃方好:“就是陆山长爱女,陆纯熙。你们是不是扬州书院的学生啊,怎么连陆山长的女儿都不知道?” 姜羡余三人恍然大悟,覃云汉解释道:“陆师姐不爱抛头露面,我们也很少见到她。” 温清道:“但听夫子说过,陆师姐诗文一绝,不输男子。” 姜羡余想到昨日同大哥在陆山长书房瞥见的那抹倩影,没想到陆师姐不但容貌不俗,才学也如此出众。 “那是!若非陆姐姐这几年有孝在身,恐怕早已名动扬州,哪还用像这些小姐这般,借这乞巧节扬名。”覃方好道。 前世姜羡余同覃云汉汇合晚,又心不在焉,倒没听过覃方好这番言论。 一旁的李小姐拉了拉覃方好,劝道:“别这么说,小心让外人听见,给陆姐姐招惹是非。” 覃方好瞥了一眼四周攒动的人群,不说话了。 其实众人都明白,这些小姐想借乞巧节扬名,不过是为了在将来选夫婿的时候能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覃方好三个年纪还小,没到定亲的时候,自然不着急。 但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替陆纯熙着急。陆纯熙因陆夫人过世守孝三年,如今已是双十年华,如果没有一个绝佳的好名声,婚事上怕是有些困难。 她小声嘀咕着,姜羡余听见了,低声道:“放心,有陆山长在,不会让陆师姐吃亏的。” 温清跟着点头,“对,你们还小,不要想这么多。” 三个姑娘顿时一阵脸红,覃方好瞪了温清一眼:“你也就比我们大一岁。” 温清无辜被怼,躲到了姜羡余身后。 “好了好了。”覃云汉出来打圆场,“不是要去玲珑坊吗,快走吧。” 一行人穿过摩肩擦踵的人群,来到了玲珑坊。 如同前世一样,有一群姑娘家围着柜台里的谢承,给他塞荷包和手帕。 “才比子建,貌胜潘安,不愧是十三岁就名满扬州的谢师兄!”温清叹道。 姜羡余瘪了瘪嘴,发现谢承还换了一身新衣裳,不是早上见过那件,心里顿时更酸了。 就知道招蜂引蝶! 覃方好和两个小姐妹害羞又激动地看着谢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也许是姜羡余的视线过于特别,谢承有所察觉,朝他看了过来。 两道视线穿越人海相交汇,无需言语,不自觉便相视一笑。 谢承这一笑不但惹无数姑娘家惊呼,也让她们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姜羡余。 姜羡余在扬州城也算个名人,一是他长得俊又会功夫,二是他同谢承形影不离,关注谢承的人自然知道他,三则是因为他爹经常“打”孩子打得人尽皆知。 再加上姜羡余这些年没少在扬州城里行侠仗义,所以其实也有不少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虽然相比谢承他显得稚嫩跳脱,不是很靠得住,但也不乏一些不喜欢沉稳书生,偏偏喜欢少侠“浪子”的姑娘。 所以这一路,其实有不少姑娘围着他打量。 但他始终目不斜视,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此刻还因谢承受欢迎,在那冒酸水。 谢承同掌柜打了一声招呼,朝姜羡余走去。身后还跟出来两个少年。 覃方好激动得掐紧了覃云汉胳膊,又害羞得不敢看谢承。 覃云汉掰开她的手,咬牙低声道:“好妹妹,不用谢,下半年你的零花钱都记得给我就成。” 覃方好:“……” 完了,见到心上人的激动之情瞬间就没了。 谢承走近了,对众人介绍身后同自己有几分像的少年,“这是我堂弟宁远,宁泽。这是童生班的姜羡余,覃云汉,温清,往后就是宁泽你的同窗。” 两个少年连忙执礼同众人打招呼。 “这是云汉的妹妹,还有李小姐,陈小姐。” 出于礼貌,姜羡余也介绍了三位姑娘,眼睛却观察着谢承的反应。 谢承却只对三位姑娘点了点头,站到姜羡余另一边,问他:“方才去哪逛了?” 姜羡余见他真不看人家姑娘,老实答:“没去哪,刚从聚仙楼过来。” 谢承点了点头:“接下来去哪?” “去月老庙!” 覃方好脱口而出,见众人齐刷刷看向自己,顿时羞红脸低下头,吞吞吐吐道:“那、那边有庙会嘛……” 众人还没发表意见,谢承看向姜羡余,问他:“去吗?” 姜羡余腾一下耳背烧红。 去去去去哪? 月月月老庙吗?! 第二十五章 今生:解签祈愿愿苍天知我意,日月知…… 月老庙就在瘦西湖附近,庙会沿着瘦西湖铺开,除了叫卖的小摊,还有搭台卖艺的杂耍班子,沿湖蜿蜒数里,好不热闹。 湖边步道来往行人过多,姜羡余一行人数不少,行动起来不太方便,于是打算从这头搭游船去月老庙。 途经挂满花灯的二十四桥,扬州书院,最后抵达月老庙。 庙里正是香火鼎盛的时候,门口有指路的小道童,笑盈盈看着众人。 “诸位求签还是祈愿?” “先求签。”覃方好一锤定音道。 另外两个姑娘在外男面前有些拘谨害羞,覃方好便成了做主那个。 姜羡余等人也尊重姑娘家的意见,先随覃方好去求签。 捐过香火钱,覃方好三个姑娘先去求签,回来之后又催覃云汉他们去。 覃云汉拒绝:“我又不求姻缘。” 覃方好拧他胳膊,瞟了瞟谢承,“你就去试试嘛,问学业也行啊。” 覃云汉接收到妹妹的暗示,忙改了口:“对对对,我去问问什么时候能中秀才。” 说着就来拉姜羡余和谢承,“小余,谢师兄,你们也一块来。” 姜羡余下意识想拒绝,还没来得及找到借口,就被覃云汉推着跪在了签筒面前。 他愣了愣,就见旁边的蒲团也跪下来一人。 “求什么?”谢承问他。 姜羡余扭头避开他的视线,抓起签筒道:“求、求平安吧。” 谢承沉吟片刻,突然道:“我求姻缘。” 姜羡余刷地扭头惊讶看他。 谢承淡定地抓起签筒,闭上了眼睛。 哗啦啦一阵响,姜羡余的心跟着提了起来:这月老庙的签准吗? 不对!谢承求的是与他的姻缘吗? 啪嗒一声,一支竹签落地,一个“中”字赫然显现。 姜羡余和谢承同时心中一紧,后者愣了片刻才伸手捡起那支签。 签文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姜羡余探头看了一眼,不是很明白签文的意思,倒是被“如兄如弟”四个字吓了一跳,耳背又开始发红。 这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好意思问谢承…… “你也求一支。”谢承将签文收入袖中,看向姜羡余。 姜羡余呆呆地“哦”了一声,闭眼摇起签筒,全然顾不上心诚不诚,满脑子都是谢承方才那支签。 啪嗒一声,姜羡余求的签也掉了出来。 这次是签文朝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无空折枝。 背书“上上”二字。 这回签文的意思倒是直白,只是姜羡余不确定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他看了谢承一眼,脸颊有些烫。 谢承也看见了那支签文,再看向跪在蒲团上的姜羡余—— 他脸红了。 谢承发现这一点,忽然就笑了。 姜羡余被他笑得不自在,别扭地转开脸。 “小余,你们好了没?”覃云汉过来拉他,“走走走,咱们去解签。” 解签的道长只有三位,得排队。 覃方好三个姑娘挤在另一支队伍里,不肯和覃云汉等人排一块。 “温清,你的签呢?”覃云汉问他。 温清陪着众人排队,摊了摊手,“我不用。” 覃云汉劝他:“来都来了,干嘛不求一支?你看宁泽弟弟也求了。” 方才他们互通了年纪,谢宁泽和温清都是十五岁,前者月份更晚。谢宁远则只比谢承小三个月。 覃云汉和姜羡余同龄,见谢宁泽文文静静,非要喊人家弟弟。 谢宁泽捏着签文不好意思地看向众人,“到、到你了,覃大哥。” 覃云汉一看,连忙把自己的签文递给解签的道长。 谁知那道长却抬头看向他身后,“温清?” 温清听见声音探头一看:“大伯父?” 众人:“???” 覃云汉瞪着眼睛在温清与道长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惊道:“温清!莫非你真会算卦?!” 温清:“……” 温道长乐呵呵笑道:“你们是清清的同窗吧,来来来,我先给你们解签。” 覃云汉那签文不怎么样,但温道长还是说了些好话鼓励他,覃云汉连连道谢,退开之后就拉着温清问个不停。 得知月老庙现任庙祝就是温清的三爷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姜羡余和谢承排在几人后头,谢宁远解完签才轮到姜羡余。 他的签文很好解,温道长笑眯眯劝他主动点,早日喜结良缘。 姜羡余红着脸退到一旁,谢承走了上去。 谁知温道长看见他脸色突然一变,视线在他与姜羡余之间来往数回,像是骇住了一般。 “这……”温道长皱着眉头将两人看了又看,然后朝谢承伸手,“签文给我看看。” 谢承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有些本事,真能看出什么。但看在姜羡余同温清的交情上,谢承还是将那支签递了过去。 温道长拧眉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谢承:“这签有两种解法。” 谢承:“道长请讲。” “一是这签文的字面意思:荼菜虽苦,但有情者甘之如饴,来日缔结婚约,如兄如弟,相知相伴,割舍不断……” 温道长特意强调了“如兄如弟”四字,又看了一眼姜羡余,对谢承道:“这路不好走,全看你愿不愿意吃这个苦。” 姜羡余听罢顿时瞪大眼睛:道长他是说他和谢承吗? 他们当真有姻缘? 谢承却只点了点头,又道:“请道长明示另一解。” 温道长将手中签文放下,道:“你们都是清清同窗?” “……是。” “那应该都学过诗经吧。”温道长道,“可知这签文出处?” 姜羡余还在回想,谢承一口道出:“《邶风·谷风》。” 《谷风》……姜羡余一愣,那……那是一首弃妇诗! “原诗这句话是发妻控诉夫君:谁说苦菜苦?只要同你一起吃我便觉得它甜如荠菜。可你却另娶旁人,与她恩爱如兄弟手足。”温道长说,“表明二人遭旁人插足,最终分道扬镳,是下签。” 姜羡余:“!!!” 我没有! 他扭头看向谢承,就算算上前世也不是那回事! 谢承看了他一眼,对温道长拱了拱手:“多谢道长解惑。” 温道长抬手制止:“不必谢我,有缘人难得,有心人更难得。取哪一种签文的意思,全看你们自己。” 他又扫了一眼姜羡余,后者被他看得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视线不安地摇晃。 “谢师兄。” 覃方好三个姑娘解完签走了过来,听见温道长最后那两句话,惊讶地看向谢承:“谢师兄也求了姻缘签,是有心上人了吗?” 谢承点了点头,道:“嗯,我有心上人。” 姜羡余:!!! 虽然谢承说这话时没看他,但他还是忍不住脸红。 谢承他怎么就这么承认了?万一对方追问他心上人是谁怎么办? 他连忙低下头,生怕被人看出来。 这厢覃方好听了谢承的回答心里一酸,失落地低下了头,“原来如此……” “怎么了?你们解完签了吗?”覃云汉和温清等人走上来,众人又聚到一起。 覃方好揪了揪手里的帕子,吐了口气,抬头又恢复了活力,“我们解完了,准备去那边祈愿。” 说着又拉起两个小姐妹,风风火火地跑了。 “你慢点!”覃云汉没办法,拉着温清和谢宁泽赶紧去追,“小余,你们快点。” 谢宁远也跟着去了,剩下姜羡余和谢承走在后面。 月老庙里有一棵三人合抱的百年古树,上头挂满了祈愿的红绸。 覃方好三个姑娘也去买了带祈愿木牌的红绸带,郑重其事地写下愿望,往树上抛。 但三个姑娘个子矮,力气又小,连最低的树杈都够不着。 于是求助覃云汉。 但覃云汉几个也不行,树上好挂的地方早已被人挂满,勉强抛上去也会掉下来。 覃云汉捧着红绸跑到姜羡余面前:“兄弟帮个忙,我妹妹说挂得越高越灵验。” 姜羡余正好站在谢承面前无所适从,生怕对方又提起什么“心上人”,连忙接过红绸,连带覃云汉、温清几个的,全抛到了树顶上。 挂得稳稳的。 “看!都挂上去了!”覃方好激动得原地蹦了蹦,“谢谢小余哥!” 陈小姐、李小姐也对姜羡余道谢。 四周的小姑娘羡慕不已,看向姜羡余的眼神里满是崇拜与仰慕。 “你帮她抛那么高,可知她许了什么愿?万一灵验了?”谢承突然在姜羡余耳边道。 姜羡余没听出他话里藏的酸意,只是突然记起:覃方好她中意谢承! 万一她许愿和谢承成亲呢! “我……我待会偷偷拿下来看看。” 谢承瞥了一眼树顶:“你还记得是哪个?” 姜羡余抬头看向满树红绸:“……” 不记得了…… 方才接连抛了好几个,哪个是覃方好的他都不知道! 他看着头顶的红绸回忆,突然瞥见眼前就有一个挂得低的祈愿牌写着:愿与谢郎好。 “……” 姜羡余突然反应过来,满扬州不知道多少姑娘惦记谢承,这树上指不定多少愿望与谢承有关,岂止一个覃方好。 谢承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块木牌:“……” “可能是说谢宁远。” 姜羡余:“……” 前方谢宁远回头:“堂哥叫我?” 谢承:“……不曾。” “噗——” 目睹谢承别扭的模样,姜羡余突然就笑了。 谢承看向他,望进他笑意盈盈的眼睛,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 姜羡余被他看得不自在,转开视线看树上的祈愿牌,唇角的弧度却没落下。 谢承陪他看了片刻,转身去买了两根红绸带,递了一根给姜羡余,“试试?” 姜羡余接过来,抚了抚上头的祈愿木牌,抬手就朝树顶抛去,稳稳挂在最上头那根树梢。 “不祈愿?” 姜羡余捶了下胸口:“在这里。” 谢承笑了下,“嗯,心诚则灵。” 话毕,也将手中的红绸抛到树顶,准确飞向姜羡余那根,与它挂在了同一枝。 枝桠微弯,两块无字木牌撞得轻响,仿若祈愿低语—— 愿苍天知我意,日月知我心。 此生不负眼前人。 …… 玩得差不多,众人搭游船返程。 下船的时候,姜羡余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 姜柏舟寻声回过头,表情微微讶异。 他身旁有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朝姜羡余这边看了一眼,转头对姜柏舟说了什么,后者点了点头,那姑娘就转身走了。 姜羡余等人走上前的时候,那姑娘已经走远了。 “大哥不是说不出来?”姜羡余狐疑道,出门前他分明邀过大哥一起,但对方拒绝了。 “刚才那姑娘是谁啊?”他探头好奇地往人群里头看。 姜柏舟按住他的肩,解释道:“那位姑娘和仆人走散了,我恰好碰见,给她指了指路。” 今夜人多,确实一不小心就容易走散。 但姜羡余觉得他大哥不够体贴:“那你怎么不送人家回去?她孤身一人多不安全。” 何况那位小姐本就戴着帷帽,应该是比较胆小怕生的性子,遇到麻烦就糟了。 姜柏舟噎了下:“……你说得对,我跟去去看看,你们先回去吧。” 姜羡余朝他挥了挥手,姜柏舟就走了。 一旁的覃方好拧眉看着消失在人群中那道身影,总觉得方才那个戴帷帽的姑娘有些眼熟。 第二十六章 今生:前往金陵怎么才能让谢承高兴些…… 乞巧节过后,途经扬州的赶考学子就越发多了。 扬州书院办了好几场文会,谢承崭露头角,也结识了几个学识不俗的外地学子。 转眼过了七月半,扬州书院给秀才班放了假,让他们在家温书,并安排好行程前往金陵。 童生班还在上课,姜羡余也不敢打扰谢承,只在每日散学后,拎着姜母煮的绿豆汤来修竹院找他。 在他督促之下,谢承手上的伤好得很快,疤痕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姜羡余后来听识墨说漏嘴,才知是那天他逃学跑马,谢承才发脾气砸烂桌子,弄伤了手。 他以前从没见过谢承发脾气,只在前世死后看见过谢承失控的样子。 因此这事让他意识到,谢承到底有多介意任逍遥的存在。 原本,比起怨恨任逍遥的利用,姜羡余更悔恨的是自己的识人不清与逃家游历,数载不归。 再加上后来他的鬼魂亲眼看见谢承为他报仇,他对任逍遥的恨意就少了。 所以这辈子,他本来没有想过在今生的任逍遥身上寻仇。 谁知这人非要来招惹他。 招惹他,他可以不搭理,但如果让谢承如鲠在喉,那就不行。 再者,他也想弄清楚,任逍遥故意接近他,是一开始就把他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刻意骗取信任;还是同他一样重生归来,依旧贼心不死。 不管是哪种原因,姜羡余都不会再让他得逞。 这辈子他会学聪明点,凡事多问问谢承和大哥。 只是,他看着谢承手背浅淡的疤痕,还是忍不住揪心,发觉自己重生回来,仍然带给谢承诸多不愉快。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谢承高兴些? “怎么了?” 谢承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姜羡余趴在书桌另一端看着他,笑了下:“想起咱们小时候一块读书的事了。” 那时候也是这样,谢承专心致志读书写字,而他总爱鼓捣出一些动静,要么走神发呆打瞌睡,要么撞掉书本纸笔,要么偷偷学着武侠话本四处比划,还非要打断谢承,同他说话。 谢承怔了下,从久远的往事中翻出那些记忆,恍然发现,从前世少年离家那日起,他所耿耿于怀不能忘却的,都是同少年争吵的画面。 那些更遥远一些的两小无猜、竹马少年,已经被他遗忘了。 此刻看着少年鲜活明媚的脸,竟然还是像做梦一般。 谢承忍不住伸手,像在前世不断重复的梦境当中一般,伸手触碰他的少年—— 伸到一半他突然醒神,顿住了。 姜羡余也僵住,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手指—— 谢承想要触碰他。 这个认知让他不自在地红了耳朵,甚至想向后退。 他和谢承打打闹闹都是家常便饭,碰两下也没什么。但对方这样突然伸手摸向他的脸,又偏偏停住,反倒显得暧昧了。 可他不敢躲——怕谢承以为他抵触而伤心。 谢承先回过神,伸出去的手继续往前,弹了下姜羡余的脑门,若无其事道:“你不捣乱就不错了。” 姜羡余愣了下,“哼”了一声别开脸趴着不理他,藏住发红的耳朵。 却不知另一只露在外边,被谢承看个正着。 谢承不敢逼他太紧,转而说起正事:“我打算后日出发去金陵。” 姜羡余转头看向他,“那我明日去找夫子请假。” 又问:“走水路吗?大哥前几日联络了去金陵的客船,咱们可以和他一起。” “嗯。”谢承道,“陈夫子和几个同窗会与我同行。” 姜羡余:“是张师兄和李师兄么?让他们把随行的人数和名单给我,我来安排。” “嗯。” …… 翌日,姜羡余拿着姜父的同意书,去找刘夫子请假。 刘夫子知道自己劝不动他,给他准了假,并布置了半个月的功课。 姜羡余苦着脸回来,姜父姜母乐呵呵地叮嘱姜柏舟,去了金陵也要督促姜羡余写功课。 隔壁谢府,谢桑柔带着段启轩回娘家,给谢承送行。 “你姐夫在金陵租了间小院,离国子监和贡院都不远,刚好有几间客房,我先前寄信让他收拾好了,你和小余就在那住吧。”谢桑柔道。 谢家在金陵没有置宅子,只有几个铺子的分号可以落脚;姜家镖局在金陵也有分号,但二者都不如段书文那里清净方便。 于是谢承点头应下,“多谢阿姐。” 谢桑柔:“一家人说什么谢。只是你姐夫那边只有一个书童伺候,厨娘也是临时雇的,你们可以从家里带个厨娘过去。” 谢承想说不必,他们只是小住半月,应当客随主便,不好兴师动众。 谢母却明白了谢桑柔的意思,拉着她的手道:“那就让厨房的李婶夫妇随阿承过去。她儿子在咱们金陵分号做事,让他们过去一家团聚,以后就留在那边照顾书文。” “多谢母亲。”谢桑柔看向谢母,眼睛微微发酸。 段启轩被婢女带去午睡了,有些事她才好开口:“其实书文私下来信说过雇的厨娘不得用,可我每回向婆婆提多派几个人过去照顾,婆婆总拿段家比不得谢家来数落我,说她家书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又敲打我莫要摆大小姐的谱。” 谢桑柔眸光微冷,轻轻嗤笑了一声:“有时我倒是怀疑,书文到底是不是她亲儿子。” 谢承顿了下,诧异地看向她。 阿姐这话虽然出格,但未必没有可能。 虎毒不食子,但他前世可是亲眼见过段母待姐夫有多严厉,待姐姐和启轩又有多苛刻——尤其在姐夫死后。 “瞎说什么!”谢母拍了下谢桑柔的手背,温声劝她,“你公公去得早,亲家母一个人养大书文不容易,待他严厉些也是盼他成才,哪至于你说得那么差?你这话在咱家说说也就罢了,可不敢在外人面前提。” 谢桑柔往谢母肩头靠了靠,撒娇道:“知道了,这不是在您面前我才这么说嘛。” 谢父听了半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对谢承道:“到时问问你姐夫,中秋可有空回来团圆。” “父亲……”谢桑柔坐直身子看向他。 “怕什么?我又不是要训他。”谢父撩起眼帘瞥了她一眼,“只是问问他来年会试到底有没有把握,若是还不成,以举人的身份谋个官职也好。” “父亲,”谢桑柔急道,“书文的学识远不止于举人——” 谢父道:“我晓得——但眼看着启轩也大了,他总得把段家撑起来,顶门立户。” 这才是谢桑柔容忍段母的根源所在。 段书文如今尚在求学,段家就靠祖上留下的田产维持生计,都在段母手里操持。 得亏谢桑柔有自己的嫁妆,才不至于过得太委屈。 但如此一来就段书文就受制于段母,一来不能不顾养育之恩同段母闹翻,二来也不可能靠谢桑柔的嫁妆来读书过日子。 所以谢桑柔才隐而不发,只等段书文高中,谋了官职撑起门户,才好扬眉吐气。 当然,若是她对段书文没有情意,自然也可以和离归家,不用管那些烦心事。以谢家的财力和她的容貌才情,再觅良缘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桑柔知道父亲是心疼她,才想着敲打敲打段书文,于是点头应下:“女儿明白父亲的苦心,但明年会试还是让书文再试试,若……若是还不成,女儿再劝劝他,听父亲安排。” 谢父点了点头,又看向谢承,“这回让刘管家儿子随你去一趟,在金陵买个宅子。你若是中举,下半年也得去国子监读书,置间宅院方便些。” 虽然只有每年乡试的前六名可以直接入选金陵国子监,其他举人需得参与选拔方可入学,但谢父显然认为谢承无论如何也能入选。 谢承眸光闪了闪,答道:“是,儿子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他知道父亲原本看不上段家,尤其是看不上段母的做派,本来是不想把阿姐嫁过去的。 但是看在段书文同阿姐两情相悦,又几分才学的份上,才顺了阿姐的心意。 可这几年姐夫一直没考上,还让阿姐过得不顺心,父亲心里其实是不满的。 父亲并未要求姐夫高官厚禄,只是希望他能照顾好阿姐罢了。 但对他的期望更高一些。 前世他固执放弃科举,又不肯娶妻生子,确实让父母失望不已。 这辈子他贪心想求个两全法,既不让父母的期盼落空,也不弄丢他的宝贝。 至少成全父母让他为官的期盼,往后再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到膝下,为谢家铺好路。 没一会儿,午睡的段启轩醒了,被婢女抱来找娘亲。 “娘亲,外公,外婆,舅舅……”他还没醒透,揉着眼睛软软糯糯地喊人,把谢母稀罕得不得了,接过来抱在怀里。 段启轩眨着圆润的大眼睛,朝谢母甜甜地笑,逗得谢父跟着弯起唇角。 谢承望着眼前的天伦之乐,目光变得柔和。 只是又想到前世姐夫连续落榜又病倒,原本聪慧的小外甥变得木讷又怕生,待谢父谢母也不亲近,总是一副怯怯的模样,便觉一阵心酸。 谢承低头抿了口茶,假作不经意道:“说起来,启轩也到了启蒙的年纪,阿姐可同姐夫商量过如何安排?” 说到这个,谢桑柔面色沉了沉,但很快收敛,没让段启轩看见。 “婆婆说如今还不急,等书文高中,将启轩带去京城求学。” 谢母听了一怔,捂住了段启轩的耳朵,“那也不能就这么耽误下来,孩子这会儿正是启蒙的好时候。” 况且,段书文能否高中尚未可知,便是中了,举家迁往京城安定下来也得明年下半年了。那会儿启轩都快五岁了,虽然也不晚,但到底是蹉跎了光阴。 小启轩被捂着耳朵,懵懵懂懂地看向娘亲。 谢桑柔揉了揉眉心:“所以如今我在教他识字,也在给他打听合适的启蒙先生。” 谢父皱了皱眉,对谢母道:“改日你去同亲家母商量,让启轩到谢家族学启蒙。” 谢母在这事儿上也强硬:“嗯,我去同亲家母说。” 见父亲母亲有了主张,谢承放下了心。 夜里送谢桑柔和小外甥回段府后,谢承又让识墨给琅云阁的掌柜传了一封信,让他留意段府的消息。 有些事阿姐也许没有放在心上,但他不得不留意。 …… 第二天一早,姜羡余来邀谢承,同他一道搭船前往金陵。 第二十七章 今生:金陵再遇任大宝!你欺人太甚!…… 中元节过后,天气转凉,谢承他们出发这日还起了些雾。 扬州书院这回有十二个秀才参加乡试,其中有五个与谢承同行,又各自带了书童或随从。 加上陪考的陈夫子,以及姜柏舟、姜羡余这边的镖师,一行人直接包了一条船去金陵。 覃云汉和温清跑来送行,拉着姜羡余说他不讲义气,竟然背着他们去金陵玩,留他们两个在学海苦作舟。 姜羡余指了指那头镖师刚搬上船的一个小箱子。 覃云汉、温清:“?” 姜羡余;“刘夫子给我布置了半个月的功课。” 覃云汉、温清:“……” 两人回头怜悯地看向姜羡余,温清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可我还是没懂,谢师兄去考试,你干嘛非要跟去?”覃云汉不解道。 姜羡余眼中闪过一丝心虚。 姜父姜母知道他和谢承要好,却也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跟着去金陵。只是纵惯了他,就当放他出去玩。 同谢父谢母的说辞都是姜柏舟正好要去金陵办事,带姜羡余去历练。 换做外人,只会更加纳闷。 覃云汉道:“我知道你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但又不是真穿了一条裤子,你去了难道还能陪他进号房?” 姜羡余:“……” 温清听不下去,捂住了覃云汉的嘴,“小余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去散散心,你干嘛揭穿他?” 覃云汉眨了眨眼,想到姜羡余前段时间还想离家出走,估计也是憋狠了,想出去放放风。其实他自己这辈子也还没离开过扬州,也向往外面的世界。 就当小余先去替他探探路吧。 他掰开温清的手叹了一口气,故作痛心地控诉姜羡余:“你终究还是背着我和清清出去浪荡。” 说着看向那头和陈夫子说话的谢承,又补了一句,“和别的男人!” 姜羡余:“……” 温清捅了覃云汉一胳膊肘,“戏收一收,太过了。” 覃云汉“咳咳”两声收起浮夸的演技,“那行,兄弟就祝你一路平安,也祝谢师兄高中解元。” 要开船了,姜羡余没再和两人继续插科打诨,点了点头转身上船。 只是温清突然喊住他,“小余哥。” 他很少这样叫姜羡余,表情也不如之前轻松,他问:“你回来之后,还会来书院上学吗?” 覃云汉愣了下,拽了拽温清的胳膊,“你问的什么废话?刘夫子还给他布置了功课呢!” 温清却看着姜羡余,等着他的回答。 他比覃云汉清醒,小余哥早就说过对科举没兴趣,如今又跟着谢承去金陵。若是谢承中举,小余哥恐怕就会跟对方留在金陵,甚至来年一块去京城…… 姜羡余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打算瞒着他们,直言道:“也许不会了。” 覃云汉的脸色瞬间变了,想拦住姜羡余问个明白,却见对方已经上了船。 “别去了……”温清拉住他,“小余哥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说着,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 覃云汉刷地转身走了。 温清赶紧去追,“覃云汉!你别这么幼稚——” “谁说我幼稚了?” 覃云汉红着眼睛狠狠道:“我回去读书,下回一定考上秀才!然后去金陵,去京城!谁还不能去了?!” 温清听出他话里的哽咽,拍了拍他的肩,“我和你一起。” 年少初尝离别意,不甘就此陌路行。 两人回头看向江边,客船离岸,姜羡余站在船头朝他们挥了挥手。 覃云汉瘪了瘪嘴,还是举手朝他挥手作别。 …… 谢承一行抵达金陵时,段书文的书童平安已在码头恭候多时。 一下船,平安便迎了上来:“舅少爷,姜大公子,二公子,我家少爷今日有课,让我来接你们。” 谢承认得他,便点了点头,“你先等一等,我同夫子说一声。” 他们书院出资在贡院附近租了一个小院,这回下场的十几个秀才,除了像谢承这样在金陵自有去处的,都可以随陈夫子去那边住。 谢承的同窗张涛则在金陵有个亲戚,准备去亲戚那住些日子。 谢承同他们道了别,又看向姜羡余。 姜羡余道:“我先同大哥送货回镖局,晚些时候再去拜访段大哥。” 实则是姜柏舟叮嘱他,先留点时间给谢承和段书文聊家事。 谢承点了点头,“晚些过来用饭。” “好。”姜羡余朝他挥手,两人便分开了。 平安带谢承和识墨离开码头,“少爷吩咐我租了两辆马车,就在前头。” 谢承和识墨、平安坐了一辆,后头李婶夫妇带着行李坐了一辆,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闹市,喧嚣近了又远,才抵达段书文住的院子。 却见段书文已经回来了。 “阿承!” “姐夫。” 段书文一身蓝色领边和腰封的白袍,是金陵国子监的学子服。 他眉目疏朗,端正儒雅,笑着道:“快进来!好在我提早片刻回来,正好赶上了。” 谢承许久没见段书文,见他气色红润,不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稍稍放下了心。 段书文住的院子不大,朝南一座前厅,两侧连着两间小屋,是杂物间和下人房。正屋、书房和客房都在后院。 段书文介绍了一番,吩咐平安:“让王婶上茶,你带识墨去客房,帮忙安置行李。” 随谢承一块来的李婶夫妇脑子灵光,听这话的意思便知道王婶就是那个临时雇的厨娘。 于是李婶看了谢承一眼,见他点了点头,这才上前行礼,“姑爷,小的夫家姓李,小姐让我们夫妻来给您和少爷做饭。” 听到是谢桑柔送来的人,段书文笑道:“来得正好,我正愁吃不上家里的饭菜。” 他吩咐平安:“给李叔李婶收拾一间屋子,再带他们去厨房同王婶说一声。” 又对李婶道:“我这只有一个厨娘,您多教教她。” 他信任谢桑柔,一句话就定下往后厨房由李婶做主。 李婶忙恭敬道:“不敢不敢,小的就是听小姐交待,学了几个姑爷爱吃的菜。” 段书文点了点头,想到谢桑柔,眼神越发柔和。 李婶夫妇和识墨跟着平安离开,谢承才对段书文拱手赔礼:“姐夫勿怪,阿姐只是担心姐夫,才让李婶随我过来。姐夫若是觉得用不惯,到时就让他们随我回去。” 送人这事若是做的不好,换个心胸狭隘之人,恐怕就要怪岳家不安好心,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但段书文显然是明理之人,笑道:“送都送来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我可不同你见外,只要手艺好,就在我这留下!” 刚说完,王婶端了茶进来,偷偷觑了一眼谢承。 听说就是这位客人带了厨娘过来,抢了她的差事。 她看着四十来岁,身形微胖,面相还算和善,就是眼神透露出她心眼多。 谢承冷冷瞥了她一眼,她连忙低头退了出去。 饮了一口茶,谢承从怀里取出一封家书递给段书文:“阿姐很惦念姐夫。” 段书文望着信封上娟秀的字迹,眼中柔情脉脉。他收下信,问:“岳父岳母近来可好?” 谢承:“一切都好,就是前几日见启轩大了,想让他到谢家族学启蒙,让我来问问姐夫的意思。” 段书文想到段母先前的主张,脸色暗了一瞬,回道:“岳父岳母有心了,这事还得麻烦他们。” 谢承道:“姐夫客气了。” 段书文默了一瞬:“是我无能,让阿柔受委屈了。等你考完,我随你回家一趟。” “马上就是中秋,姐夫何不早些回去团圆?” 乡试八月初九开考,考三场,共九日。结束便是中秋之后了。 段书文道:“你还在应试,想必家里也放心不下,不如等你考完,随你回去报喜。” 听他这么说,谢承也就不再劝了。 段书文又问:“怎么不见小余?不是说和你一道来了?” 谢承解释道:“他随大师兄先去镖局办事,晚些过来拜访。” 段书文喜道:“柏舟也来了?那敢情好,我让平安去请,今晚就在我这用饭。” 姜柏舟和段书文年龄相仿,曾在扬州书院的做过同窗。后来段书文娶了谢桑柔,关系又近了几分。 段书文没提的是,他当年还误以为姜柏舟暗恋谢桑柔,差点闹笑话。 谢承起身道:“我去吧,正好在金陵城里转转。” “行船劳顿,不如在家歇歇?”段书文劝道。 谢承:“不必,我洗漱一番,换身衣服便好。” 段书文见状道:“那不如由我做东,咱们去望江楼用饭。正好家里也还没收拾好,就别让李婶他们忙活了。” 谢承想了想,点头应下。 …… 傍晚时分,姜羡余和姜柏舟从镖局出来,带着礼去拜访段书文。 他俩也换了衣服,洗去一身风尘仆仆,显得俊朗不凡。 惹得无数姑娘青眼。 姜羡余没注意到姑娘们的目光,但留意到街上有不少武者打扮的年轻人。 “大哥,这附近有武馆吗?为何如此多习武之人?” 姜柏舟还未答,前头一位武者听见,转头看了过来。 “二位兄弟误会了,”那武者笑道,“我等都是前来参加武举的武秀才。” “原来如此。”姜羡余恍然大悟。 那武者问:“我看二位兄弟也是习武之人,还以为二位同我一样,没想到二位竟然不是来参加武举的?” 姜柏舟只道:“我与小弟不是武秀才。” 那武者却误会了,安慰道:“莫灰心,下回再考就是了。” 姜柏舟笑了笑没说话。 姜羡余往前头看了看,突然对姜柏舟道:“我好像看见了谢承和段大哥。” 那武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突然问:“二位认得段御兄?” “段御?” 那武者指了指前头,姜羡余这才注意到,谢承走过来的方向还站着另一群人。 那武者道:“那个穿黑衣的就是段御兄,据说他是这届武举的最强者,最有可能拿下武解元。他身边那个拿剑的白衣男子叫谢彦成,也是一位高手。” 姜羡余往那边一看,视线落在白衣男子背后,慢慢蹙起了眉。 这人的身形……有点似曾相识。 但那人转过来,完全是一副陌生面孔,姜羡余没有印象。 远远走过来的谢承察觉他的视线,也注意到那个白衣男子,朝他看了过去。 白衣男子察觉两道视线,先看到眼前的谢承,平静地移开视线,又看向姜羡余,顿了下,同身旁的人说了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而姜羡余同他对视后,熟悉的感觉越发浓烈。 等看清那人手里的剑,顿时灵光一现! 他就说怎么看起来那么熟悉!这人哪里是什么“谢彦成”,分明就是任逍遥! 就算他换了脸,但他的身形,还有他手中那把剑,姜羡余绝对不会认错! 这人竟敢化名“谢彦成”?!! 他怎么敢!!! “任大宝!你欺人太甚!” 姜羡余怒极,吼出任逍遥的本名。 前头的白衣男子果然脚下一滞,僵了一瞬,却没有停留,还加快了脚步。 姜羡余追上去,却被谢承一把拉住,拧眉看着他:“任大宝?” 姜羡余一僵:完了,露馅了! 他这辈子根本不知道任逍遥的本名! 第二十八章 今生:坦诚相待你也重生了,对吗? “任大宝?” 比起追任逍遥,谢承更在意姜羡余吐出的这个名字。 被抓住胳膊的姜羡余愣在当场,不敢抬头看谢承的眼睛。 这辈子,他同任逍遥只有两面之缘,不该知道他的本名。 就连上辈子,他也是在死后,经谢承调查,才知任逍遥连名字都是假的。 谢承疑惑的正是这一点。他以为,任逍遥骗了姜羡余那么久,不应该会把本名透露给他。却没想到姜羡余其实知道。 看来任逍遥熟知哄骗人心的手段,半真半假的东西反倒更容易让人相信。 姜羡余也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任逍遥的事情表现出异样,谢承那么聪明,如果也是重生而来,肯定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同。 甚至姜羡余突然觉得,谢承如果不想让他发觉他也是重生的,肯定也可以瞒得很好。能被他发现,说不定也是故意为之。 谢承在告诉他,他也从前世重生而来,会痛他之所痛,恨他之所恨。 而他傻傻地守着那层窗户纸,自以为可以还谢承一个十七岁的姜羡余。 却忘了自己早就不是十七岁了。 “怎么了?”段书文走了过来,“方才那位你们认识?” 谢承见他过来,松开了姜羡余。 姜羡余怔了一下,伸手拉了下谢承的手。 谢承动作微顿,看向姜羡余。姜羡余抬头眼巴巴看向他。 “别生气。”他的眼睛在说。 谢承接收到他的意思,朝他笑了下。 姜羡余心里一松,松开了手。 姜柏舟也跟了过来,“方才那是任逍遥?” 姜羡余看了谢承一眼,点头道:“嗯,他五官有些变化,可能是带了人.皮面具,还换了身份,但那把剑没换。” 任逍遥很爱惜那把剑,应该是不舍得换掉,也没找到趁手的新剑,亦或者他的新身份完美无瑕,不怕被他认出来。 “没想到他竟然改头换面来考武举,还取了个叫‘谢厌承’的假名!”姜羡余气道,“他恶心谁呢?!” 谢承听见这个名字讶异一瞬,眸中闪过一丝厌恶。 就连姜柏舟和段书文都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挑衅,皱起了眉头。 “阿承同他有恩怨?”段书文问。 姜羡余把任逍遥夜闯谢府被官府通缉的事情说了,段书文面色更沉,“那不如直接向官府告发他?” 姜柏舟摇头:“不妥,他改头换面,还敢考武举,定是有万全的准备。哪怕是人.皮面具,也有些是撕也撕不下来的。我们没有把握之前,不好轻举妄动。” 他看向姜羡余,“你方才冲动了,不该打草惊蛇。” 姜羡余怔了下,心虚地低下头,抓住谢承的衣袖往他身后藏了藏。 谢承握住他的手腕,对姜柏舟道:“大师兄门路广,不如查探一下他的新身份。” 姜柏舟点了点头,瞥见姜羡余又把谢承当做挡箭牌,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这事儿先放一放。”他看向段书文,拎起手中酒坛,“我和小余正要上门拜访,给你带了一坛好酒。” 段书文酷爱小酌,笑道:“那正好,方才我在望江楼定了包间,给你们接风洗尘。” …… 席间,段书文竭力邀请姜柏舟和姜羡余到他那住。 姜柏舟婉拒:“我手头杂事多,忙起来没个早晚,怕打扰你们,还是住在镖局方便些。” 又道:“你们若是不介意,就让小余去你那住。刘夫子给他布置了功课,烦请你们督促督促他。” “大哥!”姜羡余咬着狮子头瞪他,抗议他逢人就说这事。 姜柏舟冷血无情:“你也别整日想着玩,耽误他们读书。每日写完功课,拿来给我检查。” 姜羡余嘴里的狮子头啪嗒一声掉到碗中,“大哥你变了,你在家都没检查过我功课。” 姜柏舟噎了下,拍拍他的脑袋:“是大哥失职,往后一定检查。” 姜羡余:“???” 我坑我自己? 看着姜羡余“悔不当初”的表情,谢承和段书文都忍不住笑起来。 段书文没有兄弟手足,偶尔看到小余,会觉得有个这样的弟弟也不错——热闹! 散席后,段书文酒意微醺,被平安和识墨扶上回去的马车。谢承陪姜羡余和姜柏舟回镖局,拿姜羡余的行李,带他回段书文那住。 离开时姜柏舟还反复叮嘱姜羡余,要乖一点,不要打扰段书文和谢承念书。 姜羡余连声应是,赶紧拉着谢承跑开。 金陵比扬州更为繁华热闹,再加上乡试在即,聚集此地的人比平日多了不少,夜市也灯火如昼。 姜羡余和谢承穿过夜市,走进段书文住的那条巷子,喧嚣声才渐渐远去。 今夜是下弦月,月光不是很亮,长巷显得幽深而静谧,几家住户门前挂了灯笼,依稀照得见石板路。 两人一时无话,都明白彼此之间有一道坎,等着对方先开口,好一起迈过去。 姜羡余觉得自己该主动点,不该一直让谢承为他苦恼。于是慢下脚步,忽然唤了他一声。 “谢临渊。” 谢承脚下一顿,转身看向他,呼吸都沉了几分。 他背光站着,姜羡余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还是把话说了下去。 “你也重生了,对吗?” 谢承默了片刻,启唇时声音里藏着颤抖:“你怎知我表字?” 姜羡余眼睫颤了颤,瞒下自己死后化作鬼魂伴他三百多个日夜的真相,只低着头道:“离家那些年,我打听过你的消息。” 谢承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咬牙问他:“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 姜羡余刹那间红了眼,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谢临渊……” “别这样叫我。”谢承咬牙忍住话里的颤抖,看向姜羡余的眼神显得有几分凶恶。 姜羡余僵了一瞬,继而心如刀绞。 他这么喊谢承,只是为了区别于今生的谢承,却忘了这个表字于谢承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枷锁。 前世谢承为了给他建墓,不止一次同谢父谢母争执,除了哀声祈求,也曾在谢父厉声呵斥他名字的时候崩溃失控。 “别叫我‘谢临渊’!” 他赤红着眼睛看着虚空,笑得仓皇而悲凉:“那两个字时刻提醒着我,当年是如何失去了他。也时刻提醒着我,永远不要奢求他回头看我!您给我的不是忠告,不是鞭策,是枷锁,是囚牢!” 谢父气得捂着胸口往后倒,可更先一步倒下的却是口吐鲜血的谢承。 他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又在谢父谢母跟前苦声哀求,才终于获得准许,为姜羡余建墓。 “对不起……” 姜羡余再度被悔恨和愧疚吞没,顿时泣不成声。 “够了!” 谢承打断他,赤红的眼里藏着偏执又疯狂的情绪,“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你志在江湖有什么错?不告而别有什么错?死的不明不白又有什么错!” 姜羡余因哀泣而战栗,压根止不住泪,伸手抱住了谢承的腰,“错了错了!全都是我错了!” “我自私自利!我背信弃义!我识人不清!我不知好歹!我活该!” 他紧紧抱着谢承,哀求他的原谅,“我错了,你别恨我……谢承,你别恨我……” 谢承心中的怨怼在他一声声哀泣中软化,抬手紧紧回抱住他。 胳膊牢牢将他锁住,紧得姜羡余喘不上气,紧到彼此骨髓都发痛。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输的永远是我。” 谢承自嘲一声,埋头靠在姜羡余颈边。 温热的呼吸与潮湿的泪落在姜羡余颈边,竟然比前世的二十八刑还要煎熬。 当年谢承抱着他的尸体,又该有多痛? …… 两人回到段书文的住处,后者已经睡下了。 平安守在大门口,见两人拉着手回来,表情有些呆愣。 姜羡余挣了挣,看向谢承。谢承不得不放开了手。 他还有许多话想问姜羡余,奈何方才遇见了打更的更夫,见他们在路边抱着,惊骇不已。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先回来。 姜羡余住的客房就在谢承隔壁,识墨和平安给两人分别抬了热水进屋,伺候他们洗漱。 谢承怕姜羡余不习惯平安伺候,把识墨派给了他。 “小少爷。”识墨一边给姜羡余添热水,一边看他,“您眼睛怎么了?” 姜羡余借着浴桶里的水照了照,看见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 他掬起一捧水盖到脸上,道:“方才眼里进了虫子,被我揉肿了。” 识墨心说怎么可能两只眼睛同时进虫子,但小少爷不肯说,他也不敢问,只道:“少爷那有消肿的药膏,我给您拿过来涂一点。” “不用,不是什么大事,睡一觉就消了。” 虽然他这么说,但洗漱完之后,识墨还是拿了一小盒药膏过来。 “少爷说,您要是不涂,他就亲自过来帮你涂。” 姜羡余噎了下,老老实实在眼皮上涂了药膏。 他和谢承都需要整理思绪,这会儿再见面,反而不知道从何谈起。 原以为同谢承坦白后,心里会轻松些,如今反而觉得更沉重了。原先可以装作不知道亏欠谢承多少,如今却再也无法逃避了。 本来也不该逃…… 只是还有一点得瞒着。那就是他前世死后化作鬼魂陪在谢承身边的那些事。 那些崩溃与绝望,暗恋与苦守,谢承应当也不希望他知道。 所以他要假作不知,直到谢承自己愿意对他提起。 上过药的他只能闭着眼躺下,原以为会思绪万千、彻夜难眠,没想到竟是睡着了。 只不过睡得不安稳。 梦里都是前世谢承的模样,从少年意气,到沉闷寡言,再到那场雨夜里的阴阳两隔,最后的病如山倒,形容枯槁…… 他知道这是梦,仍是忍不住心痛。想要醒来,却像被魇住了一般,在梦中挣扎沉浮。 直到哐当一声,房门猛地被推开,梦境入潮水般退去,姜羡余忽然惊醒,起身看向门外。 谢承逆着微弱的月光站在门边,神色不明,只听得呼吸急促又不安。 姜羡余抹了把额间的冷汗,下床走向他,“怎么了?” 谢承像是突然回神一般,伸手抱住了他。 “我……我以为你不见了。”他颤着声说。 姜羡余心尖一痛,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回抱住他。 “我在,我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他轻拍着谢承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谢承彻底回神,呼吸停了一瞬,继而埋头在他颈边,苦笑道:“我大概疯了吧……” 姜羡余跟着笑了下,笑容发苦,问他:“要跟我睡吗?” 谢承顿时一僵。 第二十九章 今生:彻夜好眠我可以亲你吗? 姜羡余拉着谢承走到床边,脱了鞋躺到里侧,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谢承在他身边躺下,侧卧着看向他。 姜羡余伸手靠近,窝进他怀中。 “快睡。”姜羡余轻声道,“明日早些起,别被他们看见。” 谢承绷紧了身子,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轻轻揽住了姜羡余的腰。 他其实想问问怀中少年,为何同他如此亲密? 少年是否明白这些已超出了兄弟情谊?是否察觉了他藏在心底的喜欢? 上辈子他藏得那么好,少年离家之前未察觉,后来更不可能会知道。这辈子他虽曾有过一些逾矩之举,也给过少年一些暗示,但少年是否真的懂了? 他不排斥吗?不讨厌吗? 那是不是,我终于可以奢望你回头看我了? “怎么还不睡?”姜羡余听出他呼吸不稳,抬头看向他。 谢承抬起手,在少年的注视下,抚了抚他的鬓发,然后用轻得几乎发抖的声音问他,“我可以亲你吗?” “!!!” 姜羡余眼睛猛然瞪大,又不住地眨,视线落在谢承绷紧的唇角,耳朵和脸颊忽然开始升温,红晕爬了上来。 他不敢吭声,只是仰着脸闭上了眼睛,眼睫不安地颤抖。 谢承看着他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忽然就笑了。 我就当你应下了,从此愿意回头看我。 他凑上前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将人重新抱住,温声道:“好梦。” 姜羡余僵了下,把脑袋藏到他颈边,脸颊烫得吓人,憋出一句:“……你也好梦。” 彻夜好眠。 …… 第二日,晨光熹微。 识墨听见正屋段书文起床的动静,打了个哈欠起身,见时辰到了,也揉着眼睛进里屋喊他家少爷。 入眼却是一张凌乱的空床。 他家少爷呢? 他那么大一个少爷呢? 识墨去净室看了一眼没找到人,又跑出屋子,正要开口喊两声,隔壁小少爷的房门突然开了。 他家少爷衣衫不整地站在那里。 “少爷,您怎么会在小少爷屋里?你们昨夜一起睡了吗?” 他注意到谢承歪了领子的里衫,还瞥见锁骨上有一个红印,纳闷道:“少爷被蚊子咬了吗?” 谢承察觉识墨的视线,瞥了一眼锁骨的位置,拉正了衣领,“不是。” 那是小余靠在他肩头压出来的印子。 不是?! 识墨愣了下,继而惊呆。 那是什么?!是他在小话本里看过的那种东西吗?! 这这这……这是他不花钱也能看的吗? 他知道少爷和小少爷要好,经常睡一个屋子,但他们难道不只是单纯地睡觉吗? 昨晚少爷和小少爷是牵着手回来的,小少爷还哭了!上回,少爷好像亲了小少爷的手腕,不是他眼花吗? 他们竟然是那种关系?! 识墨已经震惊得口齿不清:“那、那是……” 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踮脚看向屋内,奈何被他家少爷挡了个严实,啥也瞧不见。 谢承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别声张。” 识墨目瞪口呆,连忙捂住了嘴。 怎么会这样?! 谢承带上身后的房门,回了自己屋子。 识墨跟在他身后,伺候他穿衣。 “少爷,您……您跟小少爷,不是兄弟吗?”他看着谢承的表情,小声地问。 他只是个小书童,有幸跟在少爷身边识了几个字,读过一些书,但并不懂情爱之事,那些风月话本也没告诉他男子与男子也能做夫妻…… 他想想就觉得惊世骇俗! 只是换到他家少爷和小少爷身上,又好像不那么“可怕”了。 谢承挑眼看他,“恶心?” “不不不!”识墨连忙否认,“我怎么会觉得少爷恶心!我只是担心少爷——” “您是二房唯一的男丁,老爷和夫人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外人说不定也会嚼舌根……” 识墨说着眉头越皱越紧,“少爷当真认定了小少爷?”不是一时意乱情迷? “识墨你听好。”谢承理好衣摆,郑重地看着他,“我不管旁人怎么想,但在你这里,小余就是你另一个主子,待他要像待我一样,你明白吗?” 识墨忙不迭点头,“那……小少爷以后就是少夫人了吗?” 谢承顿了顿,弯唇笑了下,对他道:“别在他面前乱说话。” 识墨跟着咧嘴,笑眯眯地点头,“我知道了。” 不管旁人怎么想,他只听少爷的。 平安过来喊他们用早饭,谢承让识墨去伺候姜羡余起床。 后者起来的时候,段书文已经去国子监上课了。 姜羡余惭愧地摸摸鼻子,决定明早起来练武。 用过早饭,谢承回屋里读书,姜羡余也在旁边摆了一张桌子,开始做功课。 这回刘夫子布置给他的功课不再是“之乎者也”的孔孟之道,而是一些杂书。有农事,有算术,有工艺,还有经商之道。 夫子说让他都看看,不懂的地方做好标记,看完写写感悟,说说对哪个最感兴趣。 姜羡余先随便翻了翻,发现那些锻造术和机括图还挺有意思,接连看了几日。 这几日,谢承没说要同他一起睡,但偶尔姜羡余半夜睁眼,会发现对方就躺在他身边。一开始还吓了一跳,后来就随谢承去了。 每日早晨他们会一起练武,姜羡余还教了段书文一套简单的拳法,只要他学个皮毛,强身健体。 月底段书文休沐,说要带谢承去见几个同窗好友。 他的同窗都是举人,且能在金陵国子监读书,都是学识渊博之人,能给谢承一些指点。 姜羡余在屋里看书,没跟谢承去。 “你们聊那些我未必听得懂,还是不去了。” 谢承也没勉强,摸了摸他的耳朵。 姜羡余的耳朵立马红了,连忙扭头避开,把谢承推出门外。 他和段书文一去就是一天,姜羡余估摸着他们晚饭也不回来,决定去镖局找大哥一块吃饭。 平安和识墨跟着谢承他们去了,李婶夫妇出门添置东西,只有王婶在家。 段书文同她签的用工契还有半年,加上如今家里人多,就先留下用着。 姜羡余同王婶说了一声,去镖局找他大哥。 姜柏舟当真每日都检查他功课,翻看他的笔记。得知他最近对锻造术感兴趣,还给他另外找了一些书。 这日看到他,又拉着他出门,“来得正好,同我见找个人。” 姜羡余:“谁?” 姜柏舟:“袁五爷。我托他查任逍遥的消息。” 袁五爷手下有几只船队,且在官府有些门路,有时会被征去替官府运粮,背后的势力不小。 “前些年走镖搭过他家的船,没曾想遇到水匪,帮过他一把。” 姜羡余心想能让他大哥这么说的,肯定不止是“帮一把”,说不定是救了袁五爷的命。 事实还真如他所料。 袁五爷确实是因为救命之恩,才答应帮姜柏舟查任逍遥,没想到还真查到一点东西。 姜柏舟和姜羡余在望江楼宴请袁五爷。 对方是个面容黝黑、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估计也会些功夫。 一来也不寒暄,先将查到的东西递给姜柏舟。 姜羡余凑上前一块看,纸上写的是“谢彦成”此人的生平经历。 “这人半个月前来的金陵,户籍和路引俱全,祖籍杭州,姓谢名彦成,二十有四,是个武秀才,来金陵参加武举。” 袁五爷抿了口酒,继续道:“姜兄弟说这人身份有假,我便让人去杭州查了查。” “这人的户籍和武秀才的资质都有文书为证,但在杭州却查不到多少生活的痕迹,唯有一个住处,也是刚搬去不久的。” 姜柏舟拧眉:“所以他不但造了一个假身份,还伪造了武秀才的资质?” 袁五爷点了点头,轻声道:“秀才不比举人,武举也不如科举严格,若是运作得当,凭空多出个武秀才也不是什么难事。” 姜羡余却觉得荒谬。 他突然明白了谢承前世所说的“时政之弊”。 当权者连武秀才的名录都可以左右,那考试选拔又有何意义?对那些勤恳习武求学之人来说,何其不公! 又听袁五爷压低声音道:“如今的杭州知府,正是忠王一系。” 姜羡余心道果然如此,前世任逍遥便是忠王手下的人。 姜柏舟心往下沉了沉,没想到任逍遥背后如此复杂。看来小弟说他当初故意接近他们,并非没有可能。 得传信回家,告诉爹娘。 “烧了吧。”他将手中纸递给姜羡余,然后朝袁五爷举杯敬酒,“多谢五爷,小弟心中有数了。” 姜羡余取来烛台,将手中纸点燃焚毁,又将灰烬丢入一旁的空碗,以茶水浸湿,彻底“毁尸灭迹”。 袁五爷同他兄弟俩碰了碰杯,劝道:“虽不知二位同此人有什么恩怨,但如果没有把握当众撕下他的人.皮面具,证明他身份有假,最好不要同他硬碰硬,当心卷入上面的纷争。” “多谢五爷提点。” 送走袁五爷,姜柏舟和姜羡余兄弟俩的心底都有一丝沉重。 姜羡余懊悔自己那日的草率,引起任逍遥的警觉。若是让他幕后之人知道,兴许为了灭口也会找上他们。 姜柏舟则怀疑起了任逍遥刻意接近他们的原因,也许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而袁五爷能查到这些,背后的势力恐怕也不容小觑。他不该带小余来露脸…… 他叹了一声,看向姜羡余:“今日不该带你来的。” “为何?”姜羡余不解,“任逍遥是我招惹的祸端,自然也要由我来解决。” “你不懂——”姜柏舟话音一顿,想起小余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顿时说不下去了。 “总之,你要提高警惕,护好谢承和书文兄。”姜柏舟叮嘱道,“咱们家的事,不能连累他们。” 姜羡余点了点头,原来姜柏舟说的是他们家的秘密。 姜柏舟以为他不知道,更以为任逍遥是因此才接近他们。 但姜羡余清楚,任逍遥前世并不知他的身世,否则不会将他当做弃子利用。 只是他突然意识到,没了他离家出走和要考武举的事,家里人也没了告知他身世的契机。 若是这样,他就没办法和家里共进退,正如眼前,姜柏舟就用他“不懂”来搪塞他。 得想个办法,揭开这个秘密。 正苦恼着,姜柏舟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别想了,我先送你回去,也和谢承通个气。” “不用,”姜羡余道,“又不顺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告诉他就行。” 说着他朝姜柏舟挥挥手,自个就走了。 …… 段宅,谢承和段书文已经回来了。 白日讨论了学问,晚间段书文请几个同窗小酌了几杯,但大家都没醉,段书文还有几分兴奋。 “没想到阿承学问进步如此之大,我那几位同窗都说,你这回能夺解元。” 谢承笑了下,“各位师兄过誉了。” 他见姜羡余屋里没点灯,眉头皱了下,“小余睡了?” 段书文:“兴许不在屋里。” 谢承推门进去看了看,屋里没人,床铺整齐,茶水也凉透了。 他揉了揉额角,喊来识墨:“去问问小余去哪了。” 他知道对方也许只是出去透透气,或者去找大师兄了,但人走茶凉的场景还是令他有些烦躁。 他不喜欢对方没有征兆的消失不见。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识墨跑去问李婶,李婶正在厨房煮醒酒汤,“我和当家的买完东西回来就没见着小少爷,应该是出去了吧?” 她看向正在灶台烧火的王婶,“王嫂,您不是在家么?” 王婶没好气道:“肯定是出门了啊,不然还能在家里不见啊?” 识墨没理她那阴阳怪气的样儿,回头去禀告谢承,“小少爷应该是出门了。” 谢承皱眉:“没说去哪?” 识墨摇头。 理智告诉谢承,小余不是那样不懂礼数的人,在别人家做客,不会一声不吭出门,深夜不归。 但对方有那么多次不告而别的前科,从前在他家过夜也总是忘了和家里说一声,性子总是不着调…… 谢承:“去镖局问问。” “是。” 识墨刚跑到门口,姜羡余就从外头进来了。 “小少爷!”识墨一把拉住他,“您去哪啦?少爷正让我去找你呢!” 姜羡余还没说话,谢承就听见声音出来了。 “去哪了?” 谢承心底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问他。 “去镖局找大哥了。” 姜羡余走向他,闻见一声酒味,“你也喝酒了?” “喝了一点。” 谢承没留意那个“也”字,只拉住姜羡余的手腕,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也不留个口信?” 姜羡余一愣,“我和王婶说了啊。” 谢承抬眼看向识墨,识墨急道:“这人怎么这样!我方才还问她了!” 他急冲冲跑进厨房质问王婶,“你这人怎么回事?小少爷同你说了他去哪,方才问你你怎么不吭声?” 王婶厚着脸皮嘴硬:“我不是说他出去了吗?” 李婶气道:“去哪了你怎么不说?主子问话有你这么答的吗?” 她这几日也忍够了王婶的小心眼,整日就知道找事儿,屁大点厨房也能作妖,今日这么小的事情也能被她搅和得不痛快。 “那确实比不上你。”王婶把烧火钳一丢站起来,阴阳怪气道:“你是他家奴才我又不是。” “那就滚!” 黑着脸的段书文出现在厨房外边,解下钱袋丢到王婶脚边,“拿了月钱现在就滚,明日不用来了!” 王婶吓得一抖,顿时没了气焰。 她在这干了一年多,逢人就说家主是读书人,脾气好,在这干活轻松钱又多,却是今日才知道读书人发火也能这么吓人。 “咱……咱签了契到年底。”她还不想丢这份工。 平安骂道:“契书也写了干不好就得滚!您这么大一尊菩萨,咱家可雇不起!” 王婶脸色一白,还是不肯走,色厉内荏:“我、我没犯事儿,你们不能赶我。” 李婶见她显然不把今天耍的心眼当回事,上前把段书文的钱袋捡起来交给了平安。 又对段书文道:“姑爷,您不用给她月钱。这半个月她没少从厨房偷东西,小姐给您备的山参就被她掐了好几根须,那可值几十两银子!” 若不是没有当场抓住,她早就告发她了。 “你胡说!”王婶矢口否认,“就几根参须哪值那么多银子?” 李婶反呛她:“不值钱你偷它做甚?” “我没偷!”王婶带着哭腔吼了一声,俨然一副准备撒泼打滚的样子。 “够了!” 段书文原本的好心情败了个干净,压根不想听她废话,“再闹明日就去见官。” 王婶顿时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表情十分滑稽。 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平安亲眼看着她收拾包袱,一针一线都不许她多拿。 姜羡余和谢承早就回了屋,没去插手段书文处理家事。 李婶过来送醒酒汤,低声向谢承告罪:“少爷,这事儿闹得姑爷不高兴,会不会心里有疙瘩?” 她方才去姑爷房里送醒酒汤,姑爷的脸色还是黑的。 谢承摇头:“姐夫不是心肠狭窄之人,你好好做事,往后就把姐姐姐夫当主子,不必来问我。” 李婶点了点头,又担忧道:“那王婶是个碎嘴巴,怕是会在外头败坏姑爷名声。” 谢承:“那就先让街坊邻居知道,她是偷了东西才被家主赶走的。” 李婶立刻意会,“我晓得了。” 做活的人也要名声,王婶这种,没有哪家还敢用她。 李婶出去后,姜羡余惭愧地挠了挠脸,“我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谢承:“不关你的事,这人原本就留不得。” 姜羡余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几分内疚。 他从没见过段大哥发这么大的火。但换做是他,恐怕也会觉得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丢了脸面,很难不生气。 这么一想,他要是去镖局住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儿了。 可谢承肯定不乐意。 他就不见一会儿,谢承就生怕他跑了。 姜羡余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决定这几日还是守在谢承身边,让对方安心读书。 …… 乡试越来越近,谢承却沉稳如常,看不出半点紧张的样子。 他每日在屋里写一篇文章,等段书文散学回来拿给他看,请他指点。或者拿去陈夫子那,与其他同窗讨论。 他若是和段书文在书房谈学问,姜羡余就在门口看书,确保谢承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不用担心他会不会又跑去了哪。 总之就是寸步不离,就连给姜柏舟检查功课,也都让识墨去送。 就这么到了八月初八,乡试前一天。 李婶从傍晚开始给谢承准备吃食,连夜蒸馒头、肉干、菜干,烙鲜肉饼,确保谢承出发的时候能带上新鲜热乎的吃食。 众人一致觉得,虽然号房里头可以买饭,但肯定不如家里的干净好吃。 识墨把谢承要穿的衣服熏好香,祈祷他家少爷一定分到一个好位置,不冷不热也不臭。 贡院提前检录,半夜就有人开始排队。 姜羡余租了一辆马车给谢承送考,姜柏舟和段书文都来了。 识墨和平安先去给谢承排队,快排到了再过来喊他。 马车里,姜羡余絮絮叨叨重复李婶交待的话。 “听说号房里头有小炉子,馒头和饼蒸一蒸就能吃,肉干和菜干李婶都切碎了,你兑点水煮成汤暖身子。” 谢承:“嗯。” “考试你比我清楚,我就不说了。”姜羡余撩起马车帘子看了一眼,“还有一会儿才到你,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谢承摇头,好笑地看他:“你别紧张。” 姜羡余否认:“我不紧张。” 脸却绷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姜柏舟和段书文都忍不住发笑。 姜柏舟:“真该让你照照镜子,简直比你自己考秀才的时候还要紧张。” 姜羡余愣了下,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年考试的心情了。 而眼下,他虽然知道前世谢承就中了解元,但还是替他提着一口气,不敢放松。 段书文拍了拍他的肩,“放心,阿承学问扎实,不会有闪失。” 顾忌姜柏舟和段书文在场,谢承没敢做什么太亲密的动作,只拍了拍姜羡余的手背,说:“信我。” 姜羡余放松肩膀笑了下,“好,信你。” 又等了片刻,识墨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少爷,到咱们了!” 谢承拎着考篮下车,走向贡院。 姜羡余站在马车上看着他走过那条长长的队伍,直至消失不见。 天色渐亮,旭日东升,又是一个晴天。 第三十章 今生:乡试结束我们三人重生,也许同…… 谢承考完第一场出来时,一眼就看到站在马车车辕上的姜羡余和识墨。 马车就停在原来的位置,少年一身显眼的红衣,直冲他招手。谢承看到少年脸上的笑容,身上的疲惫都减轻了几分。 “少爷!”识墨逆着人流跑过去,给谢承开路。 姜羡余眼巴巴望着他过来,若不是贡院周围有官兵警戒,他早就想运着轻功朝谢承飞过去。 将谢承拉上马车,姜羡余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谢承暖了暖手,问他:“怎么不回家等?” 坐在外边赶车的识墨抢答道:“小少爷就没回去呢!吃饭睡觉都在车上,非要在这陪您考试。” 少爷不让他在小少爷面前乱说话,但小少爷对少爷的好,肯定要让少爷知道! 姜羡余刷地红了脸,“没有……” 谢承弯起唇角,目光柔和地看他。 姜羡余又不好意思了。 谢承见他低下脑袋,拉过他的手搁在腿上,靠在了他肩头,“让我靠一会儿。” 姜羡余瞬间挺直了背脊让谢承靠着,“很累吧?” “嗯,”谢承闭着眼轻声答,“没睡好。” 怎么说也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号房那种地方如何睡得好?听说里面被子都是潮的…… 姜羡余摸摸他微乱的鬓发,有些心疼,“还有两场。” “嗯……”谢承突然坐直身子,抬起袖子闻了闻,表情有些不好。 姜羡余笑了,按住他的脑袋让他靠着自己,“不臭,睡吧。” 谢承僵了下,最后还是放松下来,重新拉住姜羡余的手,闭上了眼睛。 刚眯了一会儿就回到段宅。 姜羡余还没喊他,谢承自己就睁眼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地回屋洗漱。 在家睡了一觉,清晨又入场考第二场。 考第三场的时候,李婶给谢承做了月饼,“怎么说也是中秋,少爷一个人在里边也得过节。” 虽然这些月饼在核验的时候都会被掰烂了检查,那也是月饼,不能不吃。 姜羡余照旧去送考,谢承让他回去等,别在马车上睡。 姜羡余不肯,“我……我在这里赏月。”等你。 如果不是怕被官兵发现,影响谢承考试,姜羡余好几次都想用轻功飞进贡院,躲在屋顶上看看。 谢承笑了下,趁马车里没人摸了摸他的耳朵,“我可以亲你吗?” “不、不可以!”姜羡余耳朵红透,把他推下马车。 他目送谢承再次入场,慢慢皱起了眉。 自从坦白彼此重生的秘密,谢承就有意同他亲昵,眼中的情意昭然若揭。 姜羡余知道他们的行为过界了,却又不忍拒绝。 可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谢承的父母不会同意,他爹娘兄长也会觉得有违伦理。谢承来日还要入朝为官,不能有断袖的污点…… 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谢承已经为他死过一回,这辈子绝对不会甘心再做谢临渊。 如果他离开谢承,对方会失控,会发疯,会……恨他。 那如果他愿意陪着谢承,这辈子的结局就会不一样吗? …… 最后一场考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段书文让李婶备了家宴,把姜柏舟也喊了过来,补过中秋。 这会儿姜羡余才敢问谢承考得感觉如何。 “尚可。”谢承话里谦虚,表情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段书文朗声一笑,朝谢承举杯,“那来年二月,咱们一道去京城。” 姜羡余跟着高兴,同两人碰杯:“我也去。” 姜柏舟顿了下,同众人碰杯饮下杯中酒,笑着问姜羡余:“你去凑什么热闹?” 姜羡余缩了下脖子,“我就去看看嘛。” 姜柏舟不想破坏眼前的兴致,笑了笑没说话。 前几日他写信给家里,问父母是否要将身世告诉小余,父亲允了,只是让他回家来再提。 他们不可能瞒小余一辈子,倒不如告诉他,让他出门在外也知道谨慎些。 这时段书文却道:“小余不如也考武举,以你的身手,封个武状元也使得。” 姜羡余愣了下,笑道:“段大哥说笑了,武状元又不是只考功夫,我连武秀才都不是呢。” 段书文微微一顿,近来他常见小余读书,一时忘了对方学业其实不太好。他改口道:“无碍无碍,这届武举赶不及,咱们还有下一届,你看我不也考了这么多年。” 他多饮了几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玩笑的话里藏着几分苦闷自嘲。 谢承见状连忙岔开话题,“这届武举后日开始,任逍遥应当会露面。” 姜柏舟也端正了神色,“对,近来他鲜少出门,同几个武秀才一块住在南郊段家的南麓山庄,恐怕也在潜心准备武举。” 姜羡余:“段家?就上回那个段御?” 姜柏舟点头。他后来又打听了一些消息,只不过没敢惊动对方。因此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一些人尽皆知的事。 “金陵段家出了一个忠王侧妃,正是段御亲姐。” “又是忠王?” 段书文的酒意醒了几分,面色有些凝重,“若那人真是忠王一系,咱们最好避着点,不要与之为敌。” 他压低了声音,“今上老当益壮,但几个儿子都大了,太子未定,忠王虽然非嫡非长,但也不容小觑。我们一无功名,二无靠山,蜉蝣如何撼大树? 谢承和姜羡余对视了一眼,应下了段书文的叮嘱。 “姐夫放心,先前我们只是同任逍遥有些恩怨,与如今的谢彦成和段御并无瓜葛,自然也不会招惹忠王一系。” 段书文点点头,“如此最好。否则你我尚未入朝就树了敌,往后的路就难走了。” 他与谢家是姻亲,将来又可能与谢承同朝为官,自然也等同一体,难免有此担忧。 姜羡余和姜柏舟同样有此担心。 只不过,姜柏舟忧的是自家的秘密会连累谢承和段书文,姜羡余则是清楚,自己早就拖累了谢承。 谢承仿佛知他所想,在桌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散席后,姜柏舟也在段宅歇下,和姜羡余睡一个屋。 后者却在姜柏舟睡着后,起身去了谢承屋里。 谢承知道他会来,让识墨守在门边,姜羡余的身影一出现就打开了房门。 “小少爷。”识墨悄声喊他,脸上有揶揄的笑意。 姜羡余眼神不自在地飘忽,掩唇咳了一声溜进屋里。 谢承看到他不自觉就带上了笑意,拍拍床沿示意他过去。 姜羡余红着耳朵爬上床,侧躺在谢承身边。 “任逍遥,他也是重生的吧?”姜羡余问他。 谢承这回没有再瞒他:“嗯,他发现你我与前世的不同,于是夜闯谢府试探我。” 姜羡余皱眉,不明白他那种人怎么也能重活一回。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世也糊涂可笑,害人害己,未必比任逍遥好上多少。 谢承却仿佛读出他的心思,道:“我们三人重生,也许同墓葬有关。” 墓葬? 姜羡余忽然明白过来,惊讶地看向谢承。 谢承却以为他不知道,语气有些苦涩地对他解释:“前世你离家后,我也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后来得知你身陷囹圄,也曾想办法去救你……但还是晚了一步。” 姜羡余看着他,慢慢红了眼眶。 那个雨夜,他和谢承都不敢去回想。 谢承抬手轻抚他的脸颊,眼里有万分珍重与疼惜,再开口声音已是沙哑,“对不起,我去晚了。” 姜羡余抓住他的手,摇头落泪,“是我……是我自作自受。” 谢承将他揽入怀中,哑声道:“后来我将你的尸骨带回扬州,为你选好了墓地……在那之前,我抓住了任逍遥。” 姜羡余紧紧回抱住他,心里无比清楚,前世他的魂魄曾亲眼见证,抓捕任逍遥和为他建墓,远不止谢承此刻所说这般轻描淡写。 可谢承显然不想让他知道其中的艰辛,只提起他如何处置了任逍遥。 “我挑断他的四肢筋脉,敲碎了他的骨头……你受过的刑,我都一一让他尝过。”谢承闭上眼,不敢让姜羡余看他眼中疯狂的恨意。 “最后我将他的尸体埋在你的墓地之外,面朝你的棺椁,五体投地而跪。” “……可觉我残忍?”谢承睁眼看向他,微红的眼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姜羡余摇头哽咽:“是我该谢你,谢你带我回家,替我报仇。” 他抓起的谢承的右手,“……是我让你手上沾血,欠下因果,累你陪我重活一世。” 谢承摇头:“他那般害你,死上千次百次也不足惜。能重活一回,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他用袖子替姜羡余擦泪:“你的墓地是我请风水先生所选,他也是我亲手所葬,也许正因如此,我们三个才会重生。” 他不敢告诉姜羡余他自作主张与他同棺而葬,怕对方觉得冒犯,也怕给对方太大压力——他要的不是姜羡余的愧疚和感激。 但姜羡余心里什么都清楚,也明白了他们为何会重生。只是谢承不提与他同葬的事,他就要当做不知。 不过…… “既然任逍遥也有前世的记忆,必然记恨你我,我们想避也避不了。”姜羡余道,“那晚他夜闯谢府,就不该放他走。” 谢承:“嗯,是我大意了。” 姜羡余:“如今他换了身份,背后又有忠王,我们反而不好动他。” 谢承却道:“倒也未必。” 姜羡余惊讶:“你有办法?” 谢承:“前世我去睿王府救你,借的是九王李熠的势力。” “九王?” 第三十一章 今生:遇天心使我本来是想亲这里的…… 九王? 姜羡余想到前世随谢承来救他的那群黑衣人,后来谢承也是借他们的手,抓住了任逍遥。 他的魂魄当时跟在谢承身边,见过他与那群黑衣人来往,却是如今才知道那些竟然是九王的势力。 前世谢承病逝前,今上驾崩,登基的新帝就是这位排行第九的毅王李熠。 这么看来,这位毅王的赢面反倒比忠王更大。 “可你……可我听说,你后来并未继续科举,又怎会搭上九王的线?”姜羡余问谢承。 谢承却突然不肯说了,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人揽进怀里,“该睡了。” 姜羡余:“……” 他想让谢承别转移话题,却忽然想到,这些也许又是谢承不愿意让他知道的,追问也没有意义。 他不再问了,挪挪身子,不再枕着谢承的胳膊,而是睡在了旁边的枕头上。 “前几日刘管家的儿子过来,说是看好了几处宅子,等你考完再去看。” 刘管家的儿子刘坤比他们晚几日到金陵,在谢家分号落脚,奉命在金陵寻摸合适的宅子。 谢承:“嗯,明日让他过来,我们一块去看。” “我也去?”姜羡余惊讶道。 谢承抚上他的脸,“姐夫和大师兄没空,自然只有请你帮我参谋。” 姜羡余眼睫颤了颤,垂下眼嘟哝道:“又不是我家……” 谢承笑着捏他耳朵,“至少我院里要给你留一间屋子,或者你想同我住一间也行。” 姜羡余蓦地脸红,推开他的手,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睡了睡了。” 谢承弯起唇角,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背,“睡吧,别捂着脸。” 姜羡余偷偷从被子里冒头,见谢承已经闭上了眼睛,这才拉下被子,露出红扑扑的脸。 谢承没睁眼,手却准确摸进被子里,握住了他的手。 姜羡余怔了下,弯着唇角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一早,姜柏舟听见外头的动静睁眼,发现身旁的床榻没人。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立刻起身下床,懊悔自己应该听父亲教诲少沾酒,今日小余起得都比他早。 然而若是他仔细看,就会发现旁边的床褥上一点褶子都没有,压根就无人睡过。 他揉着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推门出去,姜羡余和谢承已经在院子里练武了。 姜羡余见到他停了下来,“大哥醒了?头痛吗?” 姜柏舟摇了摇头:“还好。你起来怎么不叫我?” 姜羡余悄悄和谢承对视了一眼,半点没有背着他哥去别人屋里睡的心虚,“这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嘛。” 姜柏舟突然有几分感动,笑道:“你还知道疼人了?书文兄呢?” “段大哥已经打完拳,去国子监上课了。” 姜柏舟:“……下回你还是喊我吧。” 主人家都出门了,客人还没起,这多失礼? …… 在段宅用过早饭,姜柏舟回了镖局。刘坤过来领谢承去看宅子,姜羡余也跟着去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像段大哥租的院子那样,置一间小宅子,却没想到刘坤带他们去看的都是三进以上的大宅子。 “不是你一个人住吗?”姜羡余疑惑道。 谢承:“父亲想趁此机会在金陵置宅院,往后来查账也有落脚的地方。” 金陵是江南首府,谢家在这里的分号比扬州的总店还要多,只是祖籍在扬州,住惯了懒得折腾。 姜羡余闻言点了点头,“这儿离扬州也不远,买了宅子,伯父伯母得空也可以过来玩。” “是这个理儿。”刘坤在一旁附和道,“如今看的这个,布局和咱们府里差不多,留下的家具也是上等,稍微修整一番就能住进来,不必大动干戈。” 谢承看了一圈还算满意,“价格谈妥了吗?” 刘坤瞥了一眼前头领路的牙行中人,报了一个价,“小的瞧他的意思,还能再减减。” 谢承点了点头,“你去同他谈,今日就可签契。” “是。” 刘坤转头去找中人谈价,谢承则对姜羡余道:“看看喜欢哪个院子,想怎么布置。” 姜羡余惊讶地看他,“我看?” 谢承视线看向别处:“嗯,下半年我若来金陵读书,就住你布置的院子。” 姜羡余愣了下,忽然明白了谢承的意思。 他昂首转头往外走,“那你给我留间屋子,我也会常来住的。” 谢承忽而弯起唇角,抬脚跟上他:“当真?” “啊!也不一定。” 姜羡余故意转折,见他拧眉,才道:“大哥前几天问我,要不要跟他留在金陵的镖局做事,我可能还是在镖局住吧。” 谢承的眉头骤然舒展,一把抓住姜羡余,将人拉到了假山后头,眸光炙热地看着他。 姜羡余背靠假山石壁,后背透来凉意,面上却因谢承的眼神发烫。 “你、你别太感动啊。”他捂住谢承的眼睛,红着脸支支吾吾,“我、我也不是为了你才来金陵,我……我本来就打算跟我大哥一块走镖的,只不过他恰好要接管金陵分——” 他话没说完,唇角忽然一热。 谢承就这么俯身低头,亲在了他的唇角。 姜羡余顿时热气涌上脑袋,连脖子都红了。 “啊,你别误会。”谢承亲了一下就直起身推开,抓住了他捂在自己眼前的手。 姜羡余:哈???以前还问我能不能亲,现在亲完了不认账? 谢承将他的手从眼前拿开,笑着摸上他拧眉生气而抿紧的唇,“如果不是被你捂住了眼睛,我本来是想亲这里的。” 他用拇指抚弄着姜羡余的唇珠,笑得像个坏心眼的登徒浪子。 姜羡余只觉得嘴唇都麻了,整个人四肢僵硬,体温却烧了起来。 于是谢承再次俯身凑近的时候,他直接僵成了一块木头,只剩眼睛不停地眨。 “少爷?少爷!” 谢承的动作突然顿住,放开了姜羡余。 姜羡余蓦地松了一口气,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连忙推了谢承一把,转身面朝假山石壁,捂着胸口急急地喘气儿。 “少爷,价钱谈妥了。”刘坤看到谢承,朝假山这走了过来,“小少爷呢?” 姜羡余捂了捂脸走出来,“这呢,呵呵呵,这假山也不错哈。” 刘坤看着眼前塌了一角的石壁:“这……小的原是建议拆掉另建的。” 姜羡余:“……” 谢承噗嗤一声笑了。 刘坤不明所以,试着提议:“既然少爷喜欢,不如就留着,派人修整修整?” “别别别!还是拆了吧。”姜羡余猛拽谢承的衣袖,朝他使眼色。 谢承满脸笑意地看他,“拆了吧。在这另建一座,大点的。” 姜羡余:“……” …… 第二日,武举考试拉开了序幕。 它同科举一样分童试、乡试、会试及殿试,在同届文举考试结束后开考,以便部分文武双全的学子同时报考。本朝也曾出过几位文武双状元。 武举每试考三场,初场试武艺,包括刀剑、拳脚、马术、箭术等;第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科目;第三场试书、数、兵法,甚至天文地理。难度随选拔层级提高而上升。 第三场文试也在贡院考,但前头的两场武试在驻军营地的校场,允许百姓旁观。 姜羡余想去看看任逍遥和段御,便邀谢承一块去。 姜柏舟听说后不太放心,也跟了过来。 他们来得晚,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在大营外挤得水泄不通。若非有官兵维持秩序,怕是早就闯了进去。 三年一届的热闹,不怪大家趋之若鹜。 姜羡余抬头观察片刻,飞身站到了树上。 姜柏舟和谢承见状,也跟着上了树。 头一场比的是武艺。 参考的都是武秀才,无须再校考基本的拳脚和骑射功夫,直接自选兵器,抽签两两对战,按报考人数和择取比例,决定抽几轮签,连胜方可进入下一试。 真打起也是眼花缭乱,姜羡余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任逍遥和那个段御。 任逍遥的身手姜羡余清楚,但如今瞧着那个段御却要差上一点。 他捅了捅身旁的姜柏舟:“大哥,上回那个兄弟还说段御是强者,有望夺得这届武举的解元,我看也不至于吧?” 谢承听见却摇了摇头:“这届只抽三轮签,他战胜三人就能进入下一场考试,也许在营阵或文试上才能突出也未可知。” “也是。”姜羡余见段御和任逍遥都胜了一轮,正在等候第二轮抽签换对手。 姜柏舟将所有人都扫了一眼,道:“这届强者不多,只要抽签运气好,他们两个应该都能进下一轮。” 第二轮抽签后,比武的场地缩小了一些。 姜羡余拉拉谢承的衣袖,指了指前边的树。 两人运起轻功,往前跃了三四棵树的距离,没注意到校场里头突然安静了下来。 后头的姜柏舟却看见考官台上的官员都站起了身,侧身朝右行礼,恭迎一位黑衣男子走上考官席。 姜柏舟看到男子身上的金线谛听纹,顿时瞳孔一缩。 好巧不巧,男子抬眼就看见飞跃在树头的姜羡余。 姜羡余方在树上站稳,立刻对上了男子的视线。 “?” 谢承和姜柏舟同时上前拉住姜羡余的胳膊。 谢承:“是天心使。” 姜柏舟:“小余,别往前去了。” 姜羡余一愣,天心府的人怎会在此? 来不及多想,姜柏舟将他拉到身后:“先避一避,我们等会儿就走。” 小余已经同对方对上了视线,现在调头就走反而惹人怀疑。 恰巧有不少百姓学他们爬到树上,还抢占了前头的好位置,姜羡余几人顿时也不扎眼了。 “沈大人?” 校场内,让出主位的主考官向黑衣男子请示。 沈封收回视线,没想到场外也有几个身手不错之人。 他在主考官的位置坐下,下令道:“开始吧。” “是。” 第二轮比试开始,趁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校场当中,姜羡余三人悄悄飞离了枝头。 第三十二章 今生:退而结网囚住他的少年 “大哥,我们为何要避开天心府的人?” 三人打道回府的路上,姜羡余意识到这是一个得知身世的好机会,于是装作不解地问姜柏舟。 姜柏舟却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看向谢承:“你……方才见到天心使,为何拉住小余?” 刚刚谢承的反应并不比他慢,很难不令他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羡余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紧张地看向谢承。 谢承前世就得知了他的身世,他是知道的。方才恐怕就是过于担心他,才不小心在大哥面前展露了异样,竟然被大哥怀疑了。 谢承却毫不慌张,面上做出疑惑的表情,“大师兄为何这么问?我只是觉得天心使出现得突然,想问问小余近来可有听到风声,毕竟先前并未听说,这届武举会有天心使做考官。” “大师兄先带我们避开天心使,又突然有此一问,可是有何隐情?”谢承一脸无辜地说道,姜羡余差点都信了。 你怎么这么会倒打一耙! 姜羡余简直目瞪口呆。 姜柏舟也被谢承噎住,张了张唇,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他按了按眉心,道:“……对不住,是我疑神疑鬼了。” 他瞥了一眼一脸懵懂的姜羡余,无奈叹了一声,对谢承道:“此事说来是我们姜家的家事,可你是我师弟,按理也该知道……我先同小余谈谈,让他告诉你吧。” 姜羡余微微惊讶,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达成了目的,心中不禁浮现一股做戏骗他哥的愧疚之感。 反观谢承,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恰到好处的凝重,看了两人一眼,主动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姜柏舟点了点头,谢承就转身走了。 姜羡余:“……”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戏装傻的本事远不及谢承万分之一。 他咽了下口水,一边回忆自己前世得知身世时的反应,一边拉住姜柏舟的衣袖,笑容几分牵强,“大哥你别吓我,咱家能有什么秘密。” 姜柏舟却是一脸严肃,拉住他的胳膊道:“回镖局再说吧。” …… 段宅。 谢承回来后就闷在屋里写大字——这是他用来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静下心来的惯用手段。 他其实并不放心姜羡余和姜柏舟走,去谈那所谓的身世秘密。 可是他没有办法,只能等,只能安慰自己:少年其实早就知情,不会再愤怒冲动,不会再逃避远走…… 笔尖猛地顿住,谢承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写了满满一页的“囚”字。 前世他只能做临渊而立的岸上人,悔恨而终;这辈子他不甘心如此,于是退而结网,想要以自己为中心,画地为牢—— 囚住他的少年。 可方才写这笔捺没有收住笔势,已经超出了围牢界限,哪怕再补上最后一“横”,也困不住这个“人”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气缓缓吐出,搁下笔,将整张写满“囚”字的宣纸团起来丢到了废纸篓中。 叩叩—— “谢承,你在里面吗?” 谢承骤然松了一口气,抿紧的唇角跟着放松,“在。” 姜羡余推门进来,关好门才走向谢承,“你刚刚也太会演了,完全把我哥忽悠住了。” 谢承笑了下,倒了一杯茶给他,“大师兄都告诉你了?” “嗯。”姜羡余接过茶盏,靠坐在谢承的书桌边上,垂眸抿了一口茶。 谢承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别怕。” 姜羡余顿时鼻尖泛酸,喉头哽了哽。 再听一回身世与家仇,他心里其实并不如面上表现得这般轻松,但还是笑了下,“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知道了。” 最震惊难受、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别这么说。”谢承单手捧起他的脸,温柔而郑重,“换做是我,也会觉得难以接受,也会心有不甘,甚至心怀怨怼。” 谢承轻抚姜羡余的脸,问得小心翼翼:“前世,是因为这件事才走的吗?” 姜羡余眼睫微颤,抓住谢承的手,将其从脸边拿下来双手握住,回避了这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世的?” 谢承将他的回避当做默认,没再追问,而是回答起了他的问题。 “前世我夺得解元,在鹿鸣宴上得到了巡抚大人的赏识。后来才知,他是在替九王招揽得用之人。” “?” 话题跳的有点快,但姜羡余知道谢承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事,于是顺着这话猜测道:“所以你那时就搭上了九王的线?” 谢承摇头:“我拒绝了。” “为何?” 谢承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因为他为了招揽我,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 “二十年前,天心府指挥使江蔚风下毒谋害圣上,举家入狱,满门处死。可巡抚大人却告诉我,除去宫中的江太后和小皇子,其实还有江家后人逃出生天。” 姜羡余一怔,诧异地看向他。 他原本以为,前世许是在他离家后,家里人才将他的身世告诉了谢承。却不知原来谢承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谢承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时我才知道,你那晚为何突然问我,今上是不是好皇帝;又为何突然反悔,不肯考武举。” 他紧紧抓住姜羡余的手,话音微颤:“对不住,当时将你的倾诉与求助当做了任性,没能安慰你。” 他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前世那场争吵,是迷途的少年在向他倾诉,向他求助,请他抓住他的手,给他指引方向。 可他那时并不明白,还甩开了少年的手。 ……于是便失去了他。 姜羡余却摇了摇头,低头抚摸谢承手背指骨上几乎消失不见的疤痕,“是我不好,不该朝你发脾气,说那些任性伤人的话。” 谢承轻轻用力将他拉进怀里揽住,“巡抚大人说江家无辜,说九王有意为江家平反。可我那时不确定,你和师父师母是否愿意打破宁静的生活,要一个清白结果。” “所以我回去找你——” 谢承忽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抱住姜羡余的手却收紧了几分。 姜羡余沉痛地闭上眼,回抱住他。 “……对不起。”他道。 他最清楚,谢承从金陵返回扬州的时候,得到的只有他离家出走的消息。 而他留下的那封信,并未顺利送到谢承手中。 于是他们一别数载,生死相隔。 第三十三章 今生:夜游秦淮少侠撒娇 姜羡余陪谢承留在金陵等科举放榜。 姜柏舟派人去打听了一番,那日出现在校场的是天心府副指挥使沈封,近日奉旨巡查江南,只是正好遇上武举,并非本届武举的考官。 之后的两场武举考试,果然未见其踪影。 但姜柏舟也不确定沈封是否已经离开了金陵,于是最近都将姜羡余带在身边,让他熟悉镖局事务。 姜羡余倒是问过谢承,如果他们借助沈封的权势,揭发任逍遥那个武秀才的假身份会如何。 谢承认为风险太大,并不赞成。 一来是他们在金陵根基不深,没有把握做得足够干净,若是不小心引起了沈封的注意,反而弄巧成拙。 二来是他们不确定沈封与忠王的关系,不清楚对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同忠王硬碰硬。 三来则是,揭穿任逍遥一个假身份,并不能对忠王造成致命打击,以对方的权势,只要还觉得任逍遥有用,完全可以再给他造一个假身份。到时候敌暗我明,他们很难再掌握任逍遥的身份和行踪,反而不妙。 姜羡余觉得谢承说得有理,便不打算再去打草惊蛇,只是通过镖局的路子,悄悄关注任逍遥和段御的动向。 不过直至武举结束,那两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姜羡余便把重心放在了镖局这边。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镖局里的各位师叔其实都是外祖父当年的徒弟或下属,是曾经威风凛凛的天心使。 只是后来都因他外祖父而获罪,随着父亲经历过九死一生的逃亡之路,如今宝剑蒙尘,只能隐姓埋名地过活。 当初姜父成立平安镖局,便是因为身无长物,不得不以此谋生。一开始也无意做大镖局,最初在金陵开设分号,也只是为了行镖中转。奈何金陵繁华,又是水陆要塞,此地的分号渐渐越来越重要。 原先在这里管事的是魏师叔,他如今年纪大了,身上有旧伤,想退下来颐养天年,姜父便派姜柏舟来接管金陵分号。 越了解这些,姜羡余越明白前世自己的逃避有多混账。 他浑浑噩噩不愿接受自己的身份,父母和兄长也无意给他压力,并未将这些事告诉他。 于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被这么多人保护着,不知道自己原本也该扛起保护他们的责任。 甚至前世他死于非命,若非有谢承周旋,恐怕也会暴露家中的秘密,让父母兄长、诸位师叔及其家人,再次陷入险地。 同谢承说开口后,他每日都在检讨自己,“若非有你,我恐怕重生在世也无颜苟活。” 谢承安慰他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一味追悔过去并无意义,如今你我既然重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顿了顿,拍拍姜羡余的脑袋,“我会陪着你。” 姜羡余也不想再重复无用的“对不起”,只将头靠在谢承肩上,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也会陪着你。 他心里默道。 …… 姜柏舟发现自家弟弟近来无比上进。 不但每日都在熟记行镖的地图线路,还时常与几个师叔和老镖师聊天,向他们请教行镖的注意事项,突发意外的处置方法、备选路线,以及野外生存技巧,记了满满一小本手札注记。 还跟着老镖师练烤肉的手艺。 第三次品尝自家弟弟亲手做的烤鸡之后,姜柏舟心软道:“你来金陵也没好好逛过,找个时间和谢承出去玩吧。” 姜羡余却掏出手札,摇头道:“魏师叔最近在教我如何应对极端天气,我还没学完。” 他最近发现,原来前世他不耐烦听的行镖经历与见闻,与那些游侠传说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更精彩几分。 而他前世孤身闯荡那几年,完全无法与之相较。 他前世那几年只能算是在外流浪,靠着揭悬赏通缉令的赏金倒也不缺银子,并未吃多少苦头。所以虽然增长了一些阅历,但回头却发现真正的收获可谓寥寥。 尤其是一颗心,依旧飘零无依,漫无归处。 如今则不一样,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心里无比踏实。 姜柏舟见他如今果真懂事了不少,一时间既又欣慰又心疼,可见早点告诉他身世虽然有些残忍,但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抢走姜羡余的手札,劝道:“迟一天学也不碍事。再说,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如今听再多,也不如跟着镖师走一趟镖。” “也是。”姜羡余道,“最近有镖要出吗?最好是近一点,不用去太久的。”不然谢承会不放心。 姜柏舟无奈:“……哪有这样的好差事?你还是就在金陵散散心吧。” 姜羡余想了想,抱起剩下的烤鸡,蹭地一下跑了。 刚伸出手准备再吃一只鸡腿的姜柏舟:“……” 不用问,肯定是送去给谢承吃。 臭小子!到底谁才是亲哥?! …… 谢承最近学业上稍稍放松了一点,偶尔去新买的宅子,盯着工匠修缮屋子和打家具。 姜羡余来的时候,他正在同木匠商量,打一张大一点的书桌。 “谢承!” 谢承回头看到姜羡余跑过来,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怎么过来了?” 姜羡余拍了拍怀中油纸抱着的烤鸡,“请你吃鸡!” “又是你做的?” 谢承笑着领他去已经添好家具的前厅,识墨打来水给他净手。 姜羡余掰下仅剩的那只鸡腿递给他,“尝尝,大哥还想吃我都没让。” 谢承心底越发愉悦,尝了口,点头道:“有进步,可以开馆子了。” 姜羡余笑着道:“那不成,开馆子得起早贪黑,我可不行。” 谢承将咬了一口的鸡腿塞到他嘴边,笑道:“你倒是清楚你自个儿。怎么,走镖难道就不辛苦?” “那不一样。”姜羡余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又推回去给他,“你吃。走镖再辛苦都是应该的,开馆子那是自找的。” 说着自己先笑了。 谢承不再同他谦让那只鸡腿,而是假作不经意地玩笑道:“那你还是别去了,留在我家当护院,我给你发工钱。” 姜羡余愣了下,笑着朝谢承拱手:“好啊,那就请谢大人带小的吃香喝辣。” 谢承弯起唇角,“成,今日就带你去吃蟹。” 如今正是丹桂飘香、秋蟹肥美的时候,金陵聚满了文武学子,秦淮河的热闹都更盛几分。 姜羡余和谢承在秦淮河边吃蟹,要了一个临河的包间。底下花船飘荡而过,丝竹声声入耳,伴着婉转的小曲和姑娘恩客的嬉笑。 姜羡余靠在窗边往底下看,突然转头看向谢承:“谢承,你去逛过花楼吗?” 谢承眉心一跳,反问他:“你去过?” 姜羡余咽了下口水,老实道:“前世去过。” 谢承猛地捏紧了手中筷子,姜羡余听见咔嚓一声,忙上前展开他的手,拿掉折断的筷子,看他有没有受伤。 一边急道:“我就是去看看,没干什么。” 谢承骤然抓紧他的手,“不然你还想做什么?” 姜羡余软着声音往他身边蹭了蹭,“我就是好奇嘛。” 谢承哼了一声,“就不该让你看那些武侠话本。” 所有武侠话本里头,大侠都在秦楼楚馆有奇遇,常常能得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垂青,做他的红颜知己,为他的侠肝义胆倾倒,又为他的浪子无情心碎。 姜羡余扒拉他的袖子,“真就只去看了看,我都没叫姑娘。” “你还想叫姑娘?”谢承心里燎起了火,声音更冷了几分。 但他又不忍发作,毕竟这事已经发生了,而且少年主动承认,他并不该生气。 只是到底控制不住…… “和他去的?”他抓着姜羡余的手有些用力,没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姜羡余沉默了一会儿,心虚地低下头,“嗯”了一声。 谢承呼吸一重,松开了他的手。 姜羡余连忙去抓他的手,“真没干什么,下次再也不去了。” 此刻姜羡余恨不得回到刚刚那一刻狠狠揍自己一顿,提什么不好提劳什子“花楼”,简直就是找死! 谢承沉着脸看他,黑沉的眸子里酝酿着姜羡余不懂的情绪。 他忽地起身,拉着姜羡余往外走。 “谢承——” 出了包间,食客和伙计都惊讶地看着这两个拉拉扯扯的男子,姜羡余越是想挣出手来,谢承握得越紧。 他并非没有办法脱身,只是知道对方生气了,不忍心再火上浇油,便任由对方拉着他往外走。 谢承直接拉着他去包了一条花船,叫来两个姑娘弹琵琶唱曲。 姜羡余坐在谢承身边像个鹌鹑一样,一声不吭,头都不敢抬。 花船的妈妈是个会来事儿的,见他两人这样,猜测是做哥哥带弟弟出来见世面,笑眯眯道:“公子您看,我这也有刚出阁的姑娘,要不给这位小公子喊一个来伺候?” “不了不了!” 姜羡余忙摆手,又拽着谢承的衣袖,小声求饶道:“哥,我错了。” 谢承当然不可能给姜羡余叫姑娘,再加上少年喊的这声“哥”软到了心里,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着实没意思。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那妈妈摆了摆手。 妈妈善于察言观色,见做主的男子面露不耐,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弹琵琶唱曲的姑娘,吴侬软语,哀哀切切。 姜羡余蹭到谢承身边,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挠了下他的掌心。 “哥~别生气啦,以后我再也不敢啦。” 他用了和他娘撒娇卖乖是惯用的语气,腔调比那唱曲的姑娘还要软和,清澈的眸子眨啊眨,眼巴巴地看着谢承。 弹琵琶的小姑娘第一次见这么清朗俊俏少年撒娇,不自觉噗嗤一声笑了。 姜羡余抬头看过去,顿时红了脸。 那姑娘同他对视一眼,也羞怯地低下了头。到底是花船上训练有素的姑娘,只一眼便含羞带怯,风情万种。 姜羡余只顾着害臊,完全没注意到,但谢承却瞧得分明,刚熄灭的火气再度涌上心头。 少年到底知不知道他有多勾人?放在眼皮子底下都不省心,更何况前世还同别的男人跑了,如何能叫他不介意! 他立刻伸手勾起姜羡余的下巴,朝他吻了过去—— 琵琶与唱曲声骤然一断,两个姑娘猛地一声抽气,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谢承单手捧住姜羡余的脸,偏头怒斥:“出去!” 两个姑娘忙不迭退出去,回头时瞥见那男子揽住少年的细腰,再度吻了上去。 第三十四章 今生:明雅郡主就用这辈子来还 花船飘荡在秦淮河上,周遭都是靡靡之音,其中一艘里头却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声。 谢承松开了姜羡余,偏过头微微喘息,平复有些出格的躁动。 坐在他身边的姜羡余脸颊通红,嘴唇磨得有些红肿,眼睛也被逼出了水光,低头抓着自己的衣物,慢慢平稳呼吸。 然后渐渐明白过来,谢承介意的是什么。 他伸手覆上谢承搁在膝头攥紧的拳,轻声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介意他……我只是与他同路一程,不久之后就分道扬镳,直到几年后才在西安遇见。” 他也没点出任逍遥的名字,但谢承同样明白他的意思。 “可你到底还是跟他走了。”谢承绷紧了下颚,反手用力握紧了姜羡余的手。 姜羡余垂头,另一只手攥紧了衣摆,“我……我那时只是想寻个同路人,不拘是谁——” “那为何不能是我?”谢承转头看他。 姜羡余偏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艰涩:“……我不敢。” 谢承一怔,聪慧如他,一时间也没能明白姜羡余的意思。 就听姜羡余道:“你学识过人,有封侯拜相之才,前路一片坦途,我不敢……” 不敢拉你下水,不敢求你和我走。 甚至不敢以罪臣之后的身份,再同你称兄道弟。 谢承没想到是这样,没想到少年是因为不想连累他,才独自离家。 他本该感动,却又更觉造化弄人般的荒唐。 于是只能苦笑,凄然道:“是因为我当初劝你别去吗?所以你不再问我,孤身离开?” 你不问我,又怎知我是否甘之如饴? 姜羡余心头刺痛,合上眼遮住发红的眸子,没有再吭声。 …… 花船掉头回到起点,姜羡余和谢承一前一后从船上下来,脸色都有几分沉郁。 妈妈朝那两个弹琵琶和唱曲的姑娘眨了眨眼,低声道:“你们不是说他们自个儿在船上玩起来了吗?瞧着怎么不像?” 这哪有半点寻欢作乐之后浑身舒坦的样子? “这……”弹琵琶那姑娘回忆了一番方才的场景,“许是那小公子不乐意,两人闹翻了?” 唱曲的姑娘点头附和:“有这个可能。” 一时间,三人看向谢承的眼神变得无比微妙:拐人家小少爷上花船,还强迫人家与自己断袖,不要脸! 耳力过人的姜羡余:“……” 他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来这种地方了! 夜色已深,不少醉酒的恩客步履蹒跚地下船,带着一身脂粉气。 酒色声糜,放浪形骸。 “你做什么?!快放开!” 一声尖利的呼喊划破夜空。 姜羡余转头看去,一个浑身酒气的男子正拉扯着一位丫鬟打扮的姑娘。那丫鬟一边挣扎,一边护着身后戴着帷帽、衣着不凡的女子往后退。 那酒鬼身边跟着两个狐朋狗友,一人上前猛地拽开那丫鬟,一人伸手掀掉了女子的帷帽,露出少女俏丽的侧颜。 “果真是个美人!你是哪条船上的姑娘?我今日带你回家可好?”那酒鬼跌跌撞撞往少女身上扑,两位狐朋狗友跟着放肆嬉笑。 少女惊呼一声,急急后退。姜羡余看清对方满是惊慌的脸,顿时瞳孔一缩。 他骤然飞身上前,一脚踹开那轻浮的酒鬼。对方哀嚎一声飞出数丈远,扑通一声跌进河里。 两位狐朋狗友一懵,连忙跑上前救人。 一直作壁上观的花船老鸨终于动了,招呼手下去捞人。 被救的少女怔愣着,呆呆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惊慌的神色渐渐安定,眼神亮了起来。 同样惊呆的丫鬟猛然回神,立刻跑回少女身边,带着哭腔道:“君、小姐,您没事吧?” 少女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羡余,还未开口,就听对方问她:“你家下人呢?怎么就带一个丫头出门?还来这种地方?” 少女愣住,惊讶于姜羡余熟稔的语气,呆呆望着他没能答上话来。 倒是身旁的丫鬟奇怪地看着这位少年一眼,默默挡在了主子面前,磕巴道:“我们、我们带了下人,他们去牵马车了,马上就过来。” 姜羡余看向那少女,视线落在对方领口滑出来的扇形玉坠——这东西,他娘亲脖子上也有一块。 少女发觉他的视线,连忙捂住领口,瞪着水润灵动的眼睛看向姜羡余。 却见对方已经偏开了头。 姜羡余找到地上被打翻的帷帽,正要上前,谢承先一步将其捡起,拍了拍上头的尘垢,递给了姜羡余。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姜羡余,姜羡余却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他也认出了眼前的少女。 姜羡余接过帷帽,转身就见少女已将脖子上的玉坠藏进领口,自以为隐蔽地觑了他一眼,又害羞地低下头。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辆马车驶来,停在少女面前。 姜羡余见对方有一个车夫一个护卫,稍稍放下了心。 他将帷帽还给少女的丫鬟,叮嘱道:“早些带你家小姐回去,下回出门多带几个护卫,别让她来这种地方。” 丫鬟狐疑地看他,虽然明白他话里都是好意,但这熟稔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奇怪了。 她接过帷帽,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福身道:“多谢公子好意,承蒙公子为我家小姐解围,奴婢感激不尽——” 她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姜羡余,“区区谢礼不成敬意,请公子收下。”用银子还人情,总好过往后纠缠不清。 姜羡余无奈一讪,将银票推了回去,“财不外露,你们这样更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 那丫鬟愣了下,看向身后的少女。 少女轻轻瞪了那丫鬟一眼,上前朝姜羡余福了福身,小小年纪故作成熟地客套:“少侠勿怪,我、我这丫头不懂事,用银子坏了少侠好意,望少侠海涵。” 她称姜羡余“少侠”,一是看出他一身飒爽的劲装打扮,二是能明显感觉到姜羡余的善意,原本被冒犯而警惕的心慢慢放下,对眼前的少年生出几分亲近与好感。 她有意示好,又维持着守礼的分寸,“方才多亏了少侠相助,不知少侠家住何处,改日我好派人上门致谢。” 姜羡余终于笑了下,拒绝道:“不必了,我方才只是举手之劳,姑娘无须挂心,还是早些回去吧。” 少女被他拒绝,更觉他磊落光明,既不因美色迷眼,更不挟恩求报,着实是个侠义之人。 她望着姜羡余的眼神越发钦佩,又问姜羡余的姓名。方才只说派人上门致谢,如今则是想亲自结交。 姜羡余不肯说,让她快点回去。 少女惋惜地耷拉下眉眼,慢腾腾上了马车。 “慢、慢着!” 身后突然传来一身呵斥,只见方才那个醉鬼已经被捞了上来。 他一身湿淋淋,捂着腰跌跌撞撞过来,满嘴酒味地朝马车嚷嚷:“本公子许你走了吗?” 姜羡余脸色一沉,平日清澈温柔的眸子瞬间变得锋利,犹如一把利箭射向那醉鬼。他挡在马车前,脚尖掂起一块细石子,朝对方踢了过去。 那醉鬼膝关节一痛,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膝盖骨险些碎了。 剧痛让他顿时清醒,惊惧地看向姜羡余。 醉鬼的两个狐朋狗友也吓了一跳,姜羡余这两脚足以让他们看出他不好惹,顿时气弱了几分,连上去扶人都不敢。 先前招待了这几个客人的花船老鸨顿觉不妙,呼天抢地上前拉那醉鬼:“哎哟张少爷!你这回可是认错人了!咱这秦淮河上的姑娘,哪个用得起人家那身打扮?人家那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姑娘,千万不能招惹呀!” 姜羡余见有人拦住那醉鬼,没再理会他们,敲了敲马车窗,对车上的少女道:“快回去吧,小心夜路。” 少女撩起车帘看他,“当真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羡余没理她,对车夫点了点头,“走吧。” 马车驶离,少女“哼”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姜羡余和谢承跟在后头送了一段,直至对方离开秦淮河岸,两人才打道回府。 夤夜长巷,一时沉默无话。 片刻后,谢承道:“方才她的护卫就隐在暗处,只是被你抢了先。” 姜羡余一愣,继而笑道:“是我糊涂了,堂堂郡主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护卫。” “你这是关心则乱。”谢承绷着脸,语气有些沉。 姜羡余怔了下,意识到谢承必定是因他前世死在睿王手中而迁怒了她。 他拉住谢承的手,解释道:“明雅她……有几分与曾经的我相似的天真。” 仰慕豪侠义士,喜交友,对人毫不设防。 “睿王将她保护得很好,并未让她接触那些阴谋算计。”姜羡余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悔恨,“所以才会拗不过明雅的心意,将她嫁给任逍遥——” 然而任逍遥就在成婚当日抢走了明雅脖子上的玉坠,还险些强辱她…… 所以事发后,被任逍遥当做弃子利用的姜羡余承担了睿王的全部怒火,惨死异乡。 谢承没说话,握紧了姜羡余的手,心中对任逍遥的厌恶与痛恨又深了几分。 姜羡余见他沉着脸,以为他还是不喜欢明雅,于是又道:“前世我被关在地牢的时候,她曾闯进来向睿王求情。” 他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哀伤:“她还是那么天真,说我待她很好,没有伤过她,说她只恨任逍遥,求她父王放了我……” 姜羡余忽然哽咽,顿住了话音,默了片刻才道:“后来她就被睿王送走了。” 直到谢承夜闯睿王府救他,他都没再见过明雅。 “谢承。”姜羡余看向他,“我恨任逍遥,恨睿王,却对明雅有愧。” 他后来回想,任逍遥的野心其实早有苗头,若他能早些看出来,也许就能保护明雅,不让她被任逍遥欺骗和辜负。 “我知道。”谢承闭了闭眼,绷紧了下颚。 他前世将睿王府查得天翻地覆,自然知道李明雅曾为姜羡余求情,所以后来覆灭睿王府,他请九王放了她一条生路,没有赶尽杀绝。 “这辈子我依旧可以不动她,但任逍遥和睿王府,绝对不能留。” 姜羡余前世虽然化作鬼魂跟在谢承身边,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谢承一直同那群黑衣人通信,却不知对方是九王的人,也不知谢承曾为明雅求过情。 此刻听闻,心中越发酸涩难忍。 他靠近谢承,抓住他腰间的衣物,低头抵在他肩头,“谢承……我当真,欠你良多。” 谢承将他紧紧揽入怀中,恶狠狠道:“那就用这辈子来还。” 姜羡余闭眼忍下泪,哑声道:“好。” 就用这辈子来还。 第三十五章 今生:科举放榜像谢承的小媳妇 江南省科举历来参考学子众多,放榜较迟。直到九月中旬,谢家新宅完成修葺开始晾晒通风,才定下放榜的日子。 姜羡余在离衙门最近的茶楼订个包间,放榜这日,天未亮就拉着谢承和休沐在家的段书文过来。 识墨和平安则挤到衙门口排队等着看榜。 姜柏舟去了段宅没见着人,经李婶指引才寻到茶楼。 一来就见姜羡余趴在窗台往外探头,只回头敷衍地喊了他一声“大哥”。 姜柏舟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就说书文和谢承都不是急性子,定是你这个沉不住气的,张罗大家来这里看榜。” 段书文笑着调侃:“还是柏舟了解小余,一语中的。” 姜羡余无法反驳,轻轻“哼”了一声,继续望着窗外。 “大师兄坐,这里的龙井还算不错。”谢承给姜柏舟斟了茶,话里暗示姜羡余这地方选的也不错。 姜柏舟听出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盏尝了口,点头道:“确实不错。” 他顿了顿,又道:“昨天听到一点消息,与谢家大房、三房、四房有关。” 谢承和段书文同时一顿,看向姜柏舟。趴在窗边的姜羡余也挪着凳子上前,“他们怎么了?” 姜柏舟:“打上回你们说好分开经营,他们名下的琅玉斋和金玉阁,便不再由平安镖局押送货物,而是换成了长盛镖局。” 此事在谢承预料之中。姜羡余也知道一些,“然后呢?” 姜柏舟看向谢承:“就在几日前,长盛镖局又丢了一次镖。” “又?”姜羡余和段书文异口同声道。 姜柏舟点头,对谢承道:“对方把消息瞒了下来,你伯爷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但加上这回,已经是这两个月的第三回 了。” “前头两次丢的都是玉料,一次是被劫,一次是过山道时遇雨翻了车。这回是打好的成品玉器和金饰,听说是走水路时遇到了水匪。” 姜羡余面露嫌弃:“他们镖局怎么这么差劲?” 谢家在平安镖局这里托付的东西,从来没出过意外。 段书文听谢承提过分家经营的事,“事不过三,这么几趟下来,应该损失不少。” 一直没说话的谢承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茶,“上个月家里来信,说是大伯爷他们找父亲借过一批玉料和工匠,赶着这个月出货。” 但这批货如今已经丢了。 段书文皱眉:“虽然如今是分家经营,但若不能按时出货,岂不是坏了谢家声誉?” 姜羡余也有同样的担心,毕竟在外人看来,谢家上下一体,“琅”字招牌就代表谢家。 但他忽然想到,谢承和他一样是重生的。他之前搞不明白的“账册造假”那事儿,恐怕就在前世他离家后发生过,所以谢承才能在十来天内查清玉料和成品的去向,处理好分家经营这事儿。 如此看来,对于今日这样的情况,谢承应该也有预料。 果然就见谢承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分别给姜柏舟和段书文倒了茶,道:“多谢大师兄,我会立即去信给父亲,告知此事。” “姐夫也不必忧心,先前其余各房都签了契书,若是砸了谢家招牌,就要将经营权让出来。上回借了玉料和工匠,父亲心中有数,想必已经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那就好。”姜柏舟和段书文接了茶,放下了心。 姜羡余也松了口气,将自己的茶杯推到谢承面前,“我也要。” 姜柏舟瞪他:“自己没手?” 姜羡余朝他龇牙笑了笑,端起谢承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转头又趴到了窗边。 姜柏舟无奈摇头,对谢承道:“你可别这么纵着他。” 谢承反道:“大师兄才是最疼他的。” 姜柏舟愣了下,笑道:“那我可比不上你师父师母。” 段书文跟着弯起唇角,“得了得了,你家这个宝贝疙瘩,就没有人不疼的。” 宝贝疙瘩听见,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谢承温柔含笑的视线,耳朵不受控制又开始发热,连忙转了回去。 …… 辰时正,官兵开道,开始张榜。衙门口挤满了候榜的学子,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来了!” 姜羡余半个身子探出窗台,看到盖着红布的两张龙虎榜被抬了上来,一文一武,一左一右。 忽的一声锣响,两块红布同时被揭开。 距离太远看不清晰,姜羡余撑起身子打算翻出窗台,突然被人按住了肩。 “站好。”谢承将他拉回来,“不急这一会儿。” 姜羡余又往窗外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往外探头。 谢承无奈笑,拉着他的手腕将人带回桌前,倒了茶递给他,“喝茶。” 姜羡余接过来捧在手心,抬头又道:“识墨怎么还不回来?” 姜柏舟看着两人这一串动作,视线落在自家弟弟方才被谢承拉过的手腕上,又瞥了一眼谢承,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怪怪的。 方才这两人的神色和姿态看起来……他弟弟怎么像谢承的小媳妇似的? ——那种眼巴巴等着夫君高中的消息,比夫君还要紧张忐忑的小媳妇。 “咳……”姜柏舟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呛了一口口水,连忙侧过头掩唇咳嗽。 姜羡余见他脸都咳红了,上前给他拍背,端起茶递给他,“大哥?” “咳……没事。” 姜柏舟止住咳,接过茶润了润喉。再看向一脸担忧和懵懂的姜羡余,顿时有些唾弃自个儿,怎么净想些有的没的? 他弟弟可是个男的!怎么可能是谢承的小媳妇?! 只是同谢承亲如手足,才会如此担忧罢了。 ……可他平日出镖,也没见小弟这么替他紧张啊! 思及此,姜柏舟不禁有些怨念地看向姜羡余:这玩意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 姜羡余不明所以,连忙给姜柏舟倒茶,“大哥你多喝点茶消消火,眼睛都红了,最近没睡好吗?” 姜柏舟:“……” 该说你关心我,还是该说你压根不懂你哥我的意思好呢? 就在谢承和段书文都盯着姜柏舟的眼睛看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识墨的呼喊。 “少爷!少爷!” 姜羡余连忙扑到窗边,“识墨!这儿!看到榜了吗?” 识墨抬头看见窗口朝他招手的姜羡余,以及站在姜羡余身后的谢承,也不往楼上跑了,直接以手做喇叭,喊道:“看到了!少爷中了头名!是解元!” “哎哟!” 周遭一片惊呼,茶楼上下纷纷探头出来,附近行人也驻足停留,看看底下的识墨,又抬头看向楼上的窗口,想一睹解元的英姿。 却见窗口那少年转身扑向身后的人,抱着对方原地直蹦,“是解元!你果然中了解元!” 底下立刻响起一阵惊呼起哄声。 姜柏舟和段书文也被姜羡余的动作惊了一下,后者笑道:“瞧瞧,这简直比正主还要高兴。” 姜柏舟微微蹙起眉头,简直没眼看,正要上前把他拉开,就见谢承拍了拍姜羡余的背,带着笑意道:“好了好了,大师兄他们还在。” 姜羡余如梦初醒,立刻撒开手,瞥了姜柏舟一眼,转开视线掩饰心虚。 正巧瞥见下头识墨被人围住,打听他家少爷到底是谁。姜羡余就趴在窗边嚷道:“识墨,回家报喜,我们马上就来。” “哎!”识墨应了一声,连忙退出人群的包围。 姜羡余等人也趁更多人上来打招呼之前,离开了茶楼。 …… 刚回到段宅,报喜的官差就来了。 谢家新宅如今还不能住人,谢承上报的住处就是段书文这儿。 两个报喜官差连声恭喜,一人一句,喜庆话说了一箩筐,把谢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文采堪比说书人。姜羡余听得一愣一愣。 接着其中一个官差掏出一张请帖递给谢承,“谢解元,这是明日鹿鸣宴的请帖,请您务必出席。” 谢承接过来道谢,从识墨手里拿过两个红封,递给两个官差。 两个官差顿时眼前一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连忙躬身道谢,好话又不要钱似的倒了一箩筐。 按他们以往的经验,红布包的通常是银子,红封里头装的则是银票!这谢解元可真是太大方了! 两个官差心中默想,回头一定要把去谢解元祖籍报喜的差事也抢下来。 以往这种去外地的活都没人干,一层层往下推,尤其去那穷乡僻壤,谁倒霉谁去。 可扬州是个好地方啊!听说咱们这位谢解元还是富商出身,到家里报喜应该会更大方吧? 送走两个官差,平安也回来了。 他听了谢承的吩咐,帮忙替扬州书院的几个秀才看榜。他们大部分都不愿负担这么久的住宿费,考完试就随陈夫子回扬州去了。 平安从怀里掏出做了记录的纸,念道:“张涛张公子中了第六名的亚魁,李浩斌李公子十七名,刘定才刘公子三十二名……温璀温公子一百九十二名,还有……还有四位公子没中。” 谢承点了点头,给平安也发了一个红封,“辛苦了。” 又给李婶夫妇发了,让他们准备家宴庆祝一番。 后头又来了几波报喜的人,识墨都给了喜钱,一整天段宅门口就没停下过热闹。 周围邻居都在念叨,这宅子原先住了一个在国子监读书的举人,如今又出了一个举人,肯定是风水好。 宅子主人听到风声也过来道喜,笑得合不拢嘴不说,还要给段书文减租。 直到夜里,段宅的热闹才消停下来。 下午识墨先去了一趟谢家的铺子,给掌柜和伙计发了喜钱,又去衙门看了一圈武举的龙虎榜。 对于任逍遥的假身份,谢承并未瞒着识墨,但真相背后的弯弯绕绕,谢承没说太多,只让他着重打听一个叫段御的人。 识墨回来后气愤道:“那个‘谢彦成’竟然中了亚元,武解元也被那个段御夺了。” 众人都有些惊讶,没想到那个叫段御的人果真有几分本事。 只不过,姜羡余疑惑道:“我还以为任逍遥会比段御强上一些。” 姜柏舟摇头:“这人我们都没实际接触过,不好妄下定论。那日我们只看出他武艺上比任逍遥差点,但也许正如谢承所说,他可能在其他两项有过人之处。” “确实。”段书文点头附和,又看向谢承,“明日鹿鸣宴文武同宴,倒是可以观察一番。” 谢承却指头叩着桌面沉思了片刻,道:“我们忽略了一点——武举会试的规则与乡试并不相同。” 众人闻言一怔,听谢承说起武举会试。 童试到乡试,都是要通过武艺考核才能参加文试;但会试,得先经过文试,才有资格通过比武来定名次。 而这个比武,由各省的武举人按乡试排名决定次序,同名互比,胜者继续向上挑战,直至决出唯一的胜者,也就是武状元。 也就是说,各省武解元是最后迎战的几人。 姜羡余听完不禁蹙眉,看向谢承:“你的意思是,任逍遥为了给段御铺路,也许保留了实力,有意把他推上了解元的位置?” “不……”姜柏舟顺着谢承的思路猜测,“这届武举乡试并非没有能人,光任逍遥一个人保留实力,段御根本夺不了解元。” 姜柏舟:“这人应该是在营阵和战策兵法方面确实有点才能,但武艺不够强,武解元可以靠自己拿到手,但会试的名次就未必了。” 姜羡余这会儿明白了过来,“所以忠王给任逍遥安排‘谢彦成’这个假身份,就是为了在会试的时候,让‘谢彦成’给段御扫清障碍?” 谢承点头:“若是如此,忠王也许不只是在江南省的武举当中安排了人手。” 毕竟若要获得武状元,光靠一个任逍遥是不够的。 段书文想得更深一点,“可忠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让段御拿到武状元?其实只要拿到一甲武进士,再加上与忠王的姻亲关系,不就能在朝中谋到好差事了吗?” 姜羡余拧眉深思,同谢承和姜柏舟分别对视了一眼,忽然灵光一闪,答道:“天心府!只有武状元才能不论出身直接进入天心府。” 否则,皇子的姻亲绝对不可能进入陛下的心腹机构。 但任何一个对皇位有野望的皇子,都不可能没有打过天心府的主意。 谢承点头:“如此看来,如今的天心府当中应该无人偏向忠王,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机有此安排。” “但他这样做岂不是野心昭昭?”姜羡余问。 谢承捻了下拇指,道:“所以我怀疑,他绝对不止段御和任逍遥一步棋。” 他顿了顿,继续猜测道:“又或者,他故意将段御摆到明面,暴露给众人看,那么如果其他皇子也想用类似的手段给自己安插人手,是不是就行不通了?而最终选出来的武状元,会不会不管是谁,都被陛下怀疑出身不纯?” 姜羡余心里咯噔一下,更加清楚的意识到,当权者不仁不义,会对普通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若真如此,武举不就成了上位者博弈的筹码,哪还有寒门武者的出路? 那文举呢? 谢承所走的路,也是这样阴风晦雨吗? 第三十六章 今生:赴鹿鸣宴他是我哥(情哥哥)…… 这届鹿鸣宴文武同宴,地点在江南行宫当中的鹿鸣园。 园中既有流觞曲水的文雅之地,也有比马射箭的会武之所,是太.祖皇帝当年下令兴建行宫时,专门设来嘉赏举子的场所。 按照此次宴会的安排,巳时前诸位举人入园,稍后巡抚大人和文武考官到场,分别组织文会武会,交流切磋。待午时,一同汇聚到正园参加午宴。午后便可自由行动,论文比武,结朋交友,亦或提前离开。申时末众人离园。 谢承一大早就收拾好准备出门,姜羡余拉来镖局的马车,将他送至鹿鸣园。 姜羡余不在受邀之列,只能扮做车夫,和识墨一块候在侧园,同其他举人的随从待在一块。 这次和谢承一块留在金陵等榜的书院同窗只有张涛,李浩斌和刘定才是听到填榜的消息才赶来金陵,刚巧赶上了鹿鸣宴。他们在园外和谢承碰面,打算一块进去。 入园前,谢承还劝在姜羡余不要在这里等。 姜羡余倒也不是真那么黏人,只是一来没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有些好奇;二是知道任逍遥和段御也在,担心谢承同他们对上会吃亏,所以才执意跟来。 “没事,这里也有茶水吃食招待,饿不着也累不着,你放心去吧。”姜羡余小声道。 谢承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便也不再劝,只是叮嘱道:“今日有不少官员列席,守备必然不会松懈,你小心些,遇事切莫冲动。” 姜羡余原本打算偷偷潜入园中看看热闹,但听了谢承的话也知道轻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快去吧。” 谢承走了之后,姜羡余果真百无聊赖,但他不敢妄动,也就翻上马车顶看两眼,又坐回来同识墨聊闲话。 园里不缺奇石假山,茂林修竹,亭台楼阁相映成趣,金桂淡菊相得益彰。依稀能看见三五成群的举子,可惜视野不清瞧不清脸。 武会的场所离这头更近,但暂时没瞧见任逍遥和段御的身影。 不一会儿,姜羡余看到举子们朝两处汇聚,好像是文武考官到了。 武会开始后,依稀能听见一声声叫好,惹得这厢许多随从好奇地仰头朝正园里看,又学不来姜羡余的样,轻轻松松翻到马车顶上,只能听个热闹。 识墨敲了敲马车,朝姜羡余递了个眼色,问他要不要喝茶。 姜羡余发现众人都看着他,从马车上翻了下来,钻进车厢里头。他本无意招人眼,还是不要引起旁人注意好。 识墨给他递了茶水进车厢,旁边同样在这守着马车的别家随从忍不住搭话:“你家这个车夫,功夫很厉害吧?” 架子也挺大的,主子的马车也敢随意出入。 后头这话他没说,但识墨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笑着对那人道:“他不只是我家车夫,还是我家公子的护卫。” 至于更多的他也不说了,任凭对方自己体会。 搭话那个随从不知道识墨是哪个举子的随从,但也知道分寸,不敢给自家主人添麻烦,见对方不再搭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问。 心里却猜测,马车里的那个人功夫肯定很厉害,否则怎会如此受仆人敬重?但又想不通,既然那么厉害,怎么不去考武举,而是来给人当护卫? 姜羡余不知道旁边的随从怎么想,喝了两盏茶之后,向园中的奴仆打听五谷轮回所的位置。 此地的仆人训练有素,立刻领着他过去,当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担心他们乱跑,冲撞了贵人。 姜羡余没有乱跑的打算,放完水老老实实同仆人一块回侧园。 只不过走到半路,忽然察觉到一道明显的视线正盯着自己。 姜羡余往四周看去,这是侧园靠里的角落,同正园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离谢承他们文会武试的地方比先前停放马车的位置还要远。 但围墙里头有一座矮山,山上依稀能看到一座几层高的小楼,应该是整个鹿鸣园的最高点,能瞧见整个园子里的动静。 方才那道视线,就是来自那头。 姜羡余留步驻足,假装不经意地问身后的仆人:“那边山上的亭子好像有人,是待会举行宴会的地方吗?” 仆人好像也不太清楚,茫然摇头:“那不是举行宴会的地方。”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忙道:“你快随我回去,不要四处张望。” 姜羡余没问出来,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一墙之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留步。”说话的人是个年轻姑娘,跑急了正在喘气,“我家主子有请。” “你家主子?”姜羡余愣了下,看向身边领路的仆人。 后者同样惊讶,结巴道:“这、这不合规矩。” 围墙那头的人却道:“请少侠在此稍后片刻,奴婢派人领您进来。” 姜羡余这会儿终于听出这声音有几分熟悉,而“少侠”的称呼,也让他对对方主子的身份有了猜测。 果然,没一会儿,说话的年轻姑娘就和管事一块过来了。管事语气恭敬,称那姑娘为青葵姑娘。 姜羡余见到青葵心中就有了数,回去同识墨交待了一声,跟着她进入园子。 青葵领着他去了矮山上的小楼,进门之后,姜羡余果然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李明雅坐在窗边,朝他露出了明亮的笑颜,“果真是你。” 她手里拿着一个鎏金的细长管,应是来自西洋的望远镜。姜羡余前世在她手中见过此物,知道这东西被远航的商人带回来献给圣上之后,很快被指定专用于军中。 只有极少数,留在皇亲贵族手中把玩。 难怪对方能看见自己。 青葵上前在李明雅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李明雅脸上的笑容变为疑惑,歪头看向姜羡余,“你知道我的身份?” 此话一出,除了李明雅和青葵,屋里剩下的一个老嬷嬷和两个婢女都警惕地看向姜羡余。 姜羡余却看出明雅只是疑惑,并未生气,大概是青葵见他全程跟进来并不惊讶,怀疑他事先就知道李明雅的身份,继而怀疑他那晚在秦淮河边出手相助,也有可能目的不纯。 姜羡余并未觉得冒犯,反而感激明雅身边有这种谨慎护主的忠仆。只可惜前世他在明雅身边并未见过这个青葵,以及眼前的嬷嬷与婢女。 他不知道明雅身边的人是什么时候换的,但这显然不是他如今能管的事。 他只不卑不亢地答:“不知,但我知道你手上这个东西,非皇亲国戚难有,再加上你能请我进来,身份想来十分尊贵。” “不过,”他笑了下,“不管你有什么身份,如今都只是个胆大冒失的小姑娘,随随便便把人请进来,若是对方心怀不轨怎么办?” 李明雅被他问得一愣,接着笑着问他:“你在说你自己吗?” 姜羡余摇头:“我不会——这次也把护卫藏在了暗处吧?” “你果然很聪明。”李明雅让青葵给他上茶,终于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叫明雅,姓李。” 李是国姓,若是旁人听见,估计会马上跪下来拜见公主或郡主。 但姜羡余只是报上了姓名,在桌边坐下,与她保持守礼的距离。 李明雅欣赏他这种不大惊小怪亦不谄媚逢迎的性情,又夸他:“你武功也很好,怎么不考武举?” 姜羡余不答反问:“你哪里看出我武功好?” “我家侍卫说的。”李明雅拿着望远镜比划了一下,“那日你踹人那一脚,身手特别好。” 姜羡余捻着茶盏笑了笑,没有说话。 “真的!”李明雅以为他不信,胳膊肘撑在桌面靠近了一点,“我侍卫说,这届武举的前三都不如你。” 姜羡余动作一顿,放下茶盏,“你去看了武试?” 见过了任逍遥? 李明雅点头:“对啊,我扮成男子去瞧了瞧。我侍卫说,那个武解元功夫其实不怎样,还不如亚元——对了,那个亚元还救了我。” “他救了你?!” 姜羡余的音量不自觉提高,心头也蹿上怒意:任逍遥竟然又用这种手段接近明雅? 李明雅被他的表情吓得往后退了退,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武试那日,有个使枪的枪头被砍断,朝我飞了过来,多亏谢彦成反应快,截下了那截断枪头。” 是意外,姜羡余宽慰自己,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放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无奈地看向明雅,“从小到大,你的‘救命恩人’应该不少吧?” “嗯?” 李明雅歪头托着腮,还真的认真回忆了起来。 但她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渐渐也回过味来,拧眉皱起了脸,“你什么意思?” 姜羡余叹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身份尊贵,难免有些人会借英雄救美的戏码接近你。就算一开始是好意帮你,但知道你的身份后,也许也会变得不单纯。” “你也是吗?”李明雅皱眉委屈地看他。 “我不会。”姜羡余道,似乎觉得光这么说没什么说服力,又道:“如果你介意,往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李明雅:“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你很好。”她道,“从一开始遇见到现在,你都在为我着想,告诉我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信别人……我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我哥哥——不对,我哥才没你这么好。” 想到家里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明雅嫌弃地皱了皱眉。 姜羡余听到她的称呼心中一软,再看她活泼多变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下。 只是很快又收敛了表情,落寞道:“我也不是一个好哥哥。” “为什么?” “嗯……”姜羡余沉吟片刻,“可能因为,我其实是个弟弟?” “噗——” 李明雅害羞地捂住唇,弯着眼睛笑了。 姜羡余跟着弯起了唇角,打从心底希望,这样开怀无垢的笑容能永远留在少女脸上。 …… 李明雅将望远镜借给姜羡余,邀他同自己一起看园里的文会和武试。姜羡余很快找到了谢承的身影。 “那边有你认识的人?”李明雅以为他会更关心武试,却没想对方一直在看文举学子。 “嗯。”姜羡余把望远镜递给她,“那边桂花树下,中间那个穿月白色锦缎的,名叫谢承,是这届文举的解元,武功也很厉害。” “真的?”李明雅顿时来了兴趣,从望远镜里捕捉到谢承的身影,“咦?你帮我那天晚上,他是不是也在?” “嗯。” “上回竟然没注意,他长得还怪好看的。”李明雅害羞道。 可惜她不知道,上回不是因为她没注意,而是谢承当时脸色太差,让人压根不敢看。 “你今日就是跟他来的?”李明雅问。 “嗯。”姜羡余唇边不自觉带上了笑意,眼中融融有光,“他是我哥。” 第三十七章 今生:太招人亲贴心得不像话 李明雅邀请姜羡余在小楼一块用午饭,姜羡余因此打听到,这个大胆又冒失的丫头竟然趁睿王去北疆办差,自己带着奴仆和护卫跑出来玩,一路从睿王的封地西安跑到了金陵。 姜羡余简直不知该如何说她,无语了好一阵,才问:“你回家不会挨罚吗?” 李明雅脸色僵了下,眼神回避望向别处,“……没事,没人罚我。” 心虚得姜羡余都不忍心拆穿她。 他无奈叹了口气,看向青葵和那位嬷嬷,“没人能劝劝她?” 青葵和嬷嬷欲言又止,李明雅连忙推了推姜羡余的胳膊,“哎呀,你别像我父、父亲一样。” 她瘪了瘪嘴,嘟囔道:“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姜羡余再度无奈,摊手道:“罢了,反正我也拦不住你。但你要记住,一定要带好护卫,别去不该去的地方。” “知道啦。” 李明雅立刻笑开,趴在桌边看向他,“我听说扬州风光极好,最后再去趟扬州,我就去京城,请皇、请我爷爷给我撑腰,这样父亲就不会罚我啦。” 姜羡余并不意外她受皇帝宠爱,今上多子多孙,公主和孙女却很稀缺金贵,明雅又是长孙女,自然受宠。 他只是惊讶明雅居然想去扬州。 他想了想,道:“你若是去扬州,我带你去玩。” 李明雅一下子坐直:“当真?你是扬州人?” “嗯。” 李明雅立刻毫不见外地说:“那我要去你家玩。” 姜羡余无奈笑:“嗯,我娘亲应该会很喜欢你。” …… 午后,众举子陆陆续续离开鹿鸣园,姜羡余也同李明雅道别,回马车上等谢承。 谢承比旁人出来得晚一些,姜羡余等到申时末才见到他的身影。 “怎么样?饿不饿?累不累?”姜羡余关切地问个不停。 又压低声音:“巡抚大人留你了?” 谢承原本略有疲倦,被姜羡余这么一关心,心底反倒轻松了下来。 “还好。”他抓住姜羡余的手,唇边有浅笑,“我想吃虾仔云吞面,还有豆花。” 姜羡余立刻敲了敲马车,“识墨,咱们去吃云吞面。” “哎!” 路上,谢承同姜羡余说起鹿鸣宴的情况。 “巡抚大人向我暗示了招揽之意,我暂时没应。” 姜羡余不解:“为何?” 谢承:“我不宜表现得过于急功近利,要沉住气,等他亮出筹码,再来同我谈。” 姜羡余点了点头,深感认同。 “不过,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他看向谢承,“前世你拒绝了巡抚大人,可后来又怎么同九王搭上了线?” 谢承闭眼靠在了他肩头,低声叙话:“前世我虽然拒绝了巡抚大人,也没有继续走仕途,但九王却又派了心腹来同我谈话。” “他需要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 姜羡余一怔,顿时明白过来,九王若是有意皇位,练兵屯兵,网罗人才,发展势力,都需要银子。 “所以,他不止看中你的才能,还看上了谢家的财力?” “嗯,但我并不能带谢氏全族去冒险。” 姜羡余想了会儿,问:“所以你前世开了银号?” 他是死后才知道,短短数年间通达全境的四海银号,竟是谢承的产业。 谢承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拒绝谢家为他冒险,但又告诉他,我可以为他赚银子。” 条件是要九王帮他找一个人,不惊动,不打扰,只要保护好他。 “正好当时金陵有一家银号被官府查封,我便建议九王,将其转给我经营。” 此后数年,他利用银号的存银创造了极高的收益,给九王送去了源源不断的银两。 四海银号慢慢做到了通达四海,也渐渐能让他很快获悉少年身处何方。 便也是因此,他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少年被困于睿王府的消息。 只可惜他还是去晚了一步…… 姜羡余原先不知道谢承开银号还有一层自己的原因,但如今多少也猜到了一点。 因为他替九王“卖命”,所以才有途径知道他被困在睿王府的消息;因为他手握四海银号,所以才有底气违背谢父谢母的意思,执意为他建墓。 ——他用的从来不是谢家的银子,而是自己经营多年的心血。 用这份心血,为姜羡余建了一个远超规制的巨墓,集齐众多珍贵精巧之物,埋下陪葬品无数。 姜羡余心中酸涩,却无法言明,只抓紧谢承的手,努力平复心绪。 片刻后,他重新找回平稳的声线:“那这辈子,九王若是还看上谢家的财力,你也打算开银号吗?” 谢承:“嗯,那家银号我派人盯着,他家主人犯的事消息还没泄露,如果没有这个现成的底子,开银号的手续繁琐,不容易办下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如果我没记错,他犯的事应该不小。也许,咱们能卖九王一个消息。” 姜羡余知道他处事缜密,必定心中已经有了谋划,便没再追问这事儿,而是问起了另一件担忧了一整日的事。 “任逍遥和段御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任逍遥应该清楚我们知道他如今用了假身份,但暂时没什么动作,可能是不敢让段御察觉,也担心我们掀他老底。”谢承猜测道,“他也许会找机会来同我们做交易。” 姜羡余微讶:“做交易?” 谢承解释道:“他知道我前世借了朝中势力,却不知道对方是谁,因此也会对我们有所忌惮。倘若他因为同我们之间的恩怨,坏了忠王大计,定然无法向忠王交代,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 姜羡余恍然大悟,“难怪他最近这么安分,上回他来谢府挑衅的时候,忠王应该还没给他下达任务?” “这是其中一方面,”谢承道,“另一方面,他那时应该是刚恢复前世记忆,对我有恨。” 姜羡余握紧谢承的手,“要说恨也是我恨他,他没资格怨你。” “他对忠王倒是忠心耿耿。”姜羡余讽刺道,“前世为忠王卖命而死,这辈子竟然还走那条老路。” 明明不该是这么愚蠢的人。 谢承沉眸想了想,“也许,他有把柄在忠王手中?” “谁知道呢?”姜羡余捏着他修长的手指把玩,“也许他就是坏到了骨子里,甚至还以为自己有了前世的记忆,可以帮忠王成事。” 谢承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坐直了身子看向他:“我怎么觉得,原先你也没这么讨厌他?” 姜羡余:“一开始我又不知道他是重生的。” 谢承闻言默然,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姜羡余用手背挡住唇,又惊又羞地看他。 怎么还突然偷袭呢! 谢承唇角微翘,拿下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下,“就是想亲你一下。” 姜羡余耳朵通红,说不出话来。 因为任逍遥也重生了,同谢承有死仇,所以原本已经不恨的姜羡余,为谢承竖起浑身的刺,防备和厌恶任逍遥。 贴心得不像话,谢承觉得自己应该再亲他一下。 于是他再次凑近,勾起姜羡余的下巴。 姜羡余红着脸,却乖乖闭上眼不动,让谢承亲了个够。 …… 两人去街边吃了虾仔云吞面,但一致感觉没有扬州街上摆摊的许老伯做的好吃。 又去买了几碗豆花,带回去同段书文一块当宵夜吃。 识墨去镖局还马车,姜羡余和谢承趁着夜色散步消食,同谢承说起今日遇到明雅的事。 谢承听到姜羡余数落对方胆大又冒失,停下脚步无奈看他,“你也没有好到哪去。” “哪怕你认出那是她身边的下人,也不敢断定跟着去了就一定能见到她,更无法确定是否会有其他人在场。若是又遇上天心使,或者其他什么人,怀疑起你的身份,你要如何脱身?” 姜羡余听完愣了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瞥了眼左右无人,悄悄去拉谢承的手,“你说的有理……” “但按你这么说,皇亲权臣我都要避着,那还怎么随你去京城?” 谢承一顿,答不上话来。 “你看啊,”姜羡余勾勾他的手指,“我觉得与其躲躲藏藏、窝窝囊囊一辈子,倒不如试试为我外祖父平反。” 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 再加上前世的经历,姜羡余清楚地知道,围绕他外祖父的阴谋并没有结束。 否则忠王也不会费劲心机,让任逍遥深入睿王府,就为骗走明雅脖子上的玉坠。 “我打算邀请明雅去家里做客,让我娘亲见见她。”姜羡余道,“她脖子上那块玉坠,我娘亲也有一块。前世任逍遥想要的,就是这个东西。” 谢承怔住,忽然反应过来,“那玉坠……真能调动二十年前归隐江湖的天心府势力?” “当然不是。”姜羡余笑道,“当年随我父亲归隐的那些师叔师伯,你不是都见过么?他们哪有传闻中那样以一当百、可抵千军的样子?” “我猜不过是有心人放出的谣言,想借各方势力之手,对我们斩草除根。” 谢承抿紧了唇,想起前世九王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说江家无辜,所谓归隐的天心府势力也是子虚乌有,但这样的谣言,会搅得江家遗族不得安宁。 “所以我们家已经没有退路了。”姜羡余对谢承道,“从我遇到为忠王卖命的任逍遥开始,就已经入了死局。” 即便他不曾同任逍遥撕破脸,惨死于睿王府,身上的秘密迟早也会被任逍遥或者他背后的忠王注意到。 前世九王登基,才换得姜家一线生机——虽然他们没来得及见证九王是否为江家平反。 谢承沉默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缓步往前走,“也许该让你同九王见一面。” “嗯?” 谢承道:“他幼时丧母,被养在江太后身边,曾与先帝同吃同住数载,情谊深厚。前世他虽然用你的身世做筹码来拉拢我,但对你和姜家的关心,并不作伪。” “他曾说,你和江太后有几分相似,先帝若是长大成人,也该是你这般俊逸飒爽的模样。” 第三十八章 今生:拉拢拜师我们回家 鹿鸣宴结束后,国子监的举子选拔考试如期举行。 京城的国子监几乎只招收官宦子弟,只有少数名额供给每省每届乡试前六的举人。金陵国子监则更多的向寒门子弟开放,只要通过选拔考试的举人,皆可入学。在国子监学满一定年限,就可通过举荐谋取官职。 段书文便是五年前入选国子监,若是明年再取不中,也只能拿到一封举荐信去谋官职,不能再继续读下去了。 自选拔考试到开班授课还有一段时日,免试的谢承打算同姜羡余、姜柏舟回扬州一趟。段书文向国子监告假,与他们同行。 姜柏舟安排好客船的那日,谢承再次接到了巡抚大人的邀约。 现任巡抚方志洲,年近五十,从京城外放到江南,来日回京,离入阁拜相也不远了。 前世谢承曾想不通,身为天子近臣,方志洲为何会投入看起来毫无胜算的九王麾下。后来才知道,看似母族不显的九王,其实是方志洲的外孙。 方志洲年轻时曾遗失一女。那女童流落至东南,被一位小官收养,养至十七,送入宫中做了宫女,机缘巧合之下,被当时还是王爷的今上收入府中,诞下了九王,至死都未能与生父相认。 方志洲其实早就怀疑那个位份不高的娘娘是自己当年走丢的女儿,但碍于局势,未敢与之相认。在她死后悔恨交加,便将一腔慈父心灌注到了九王身上,尽心尽力为他谋划。 他有私心不假,却也同九王一样,爱民惜才,深谋远虑,有明君贤臣之资。 前世谢承也是做过诸多考量,才选择投靠九王。 这次方志洲约见谢承,拉拢的话依旧说得很漂亮。 “你的考卷我仔细看过,文辞犀利,鞭辟入里,与陛下兴商富国的想法不谋而合,虽然你如今只是举人,但明年会试,可搏状元之位。” 方志洲捋着须,老神在在,“但你也知道,本朝虽不禁商籍子弟考科举,但商籍出身的官员,在朝中仍是受世家大族排挤。陛下想重用他们兴商富国,也是阻力重重。” “所以,陛下才派我来江南富庶之地,甄选人才。”他瞥向谢承,语气郑重得煞有其事,“陛下想要的人,不仅要有兴商富国之才,还要心怀天下,顾全大局,既能忍辱负重,又能做那破旧除陋的利刃。” 这话谢承前世已经听过一遍,鹿鸣宴当日也收到过相似的暗示,这会儿神色谦逊而沉稳,垂眸道:“这般人才,怕是万里挑一的难得。” 既要会经商赚钱,也要能富国兴天下,还要做一个靶子任人攻讦,更要做一把尖刀,指哪砍哪。 关键是,表面上要做陛下的尖刀,背地里却要做九王的暗棋。 实在非常人之力所能及。 方志洲却叹道:“你分明懂我的意思,又何必如此自谦?若非看中你的本事,我怎会把你单独叫来?” 方志洲确实惜才,赏识谢承是真的,想替九王拿下谢家的财力支持也是真的。只不过你情我愿、诚心归顺,总好过威逼利诱,弄巧成拙。所以他招揽谢承,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 “这……”谢承从椅子上起身,躬身拱手,“晚辈不才,唯恐难以担此重任,辜负巡抚大人的信任与赏识。” 方志洲听出他话里有松口的意思,称赞道:“我不会看错人,如今的年轻之辈当中,少有你这般沉稳谦逊、进退有度、不急功近利之人。我方才说的那些,并非要你如今就做到。你的当务之急是准备会试,切莫埋没状元之才。” 他拍了拍手边的一摞书,“我这有几本旧书,上头有我当年潜心研读所作的注记,想必对你应试有些帮助。” 谢承倒了一杯茶,躬身递给方志洲:“承蒙老师厚爱,学生定当全力以赴。” 收了书就算承了对方的指点,再称对方一声老师,便算作归入方志洲门下。 方志洲满意地接过茶饮下,笑着对他道:“坐,这茶叶乃陛下所赐,不可多得。” 谢承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依言坐下,端着茶盏悉听后话。 果然,方志洲问:“那日鹿鸣宴,你带来的那个小子,被贵人请入园中待了一日,这事儿你可知道?” 谢承知道对方在试探他是不是已经同睿王搭上了线,于是如实道:“学生知道。说来也巧,前阵子我同好友夜游秦淮,碰巧遇见一位富家姑娘被人纠缠,好友便出手帮了那姑娘。谁曾想对方竟是皇亲国戚,着实叫人意外。” 方志洲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见他此话不似作伪,道:“原来如此,那姑娘是睿王的掌上明珠,你们帮了她,睿王也要承你们的情。” “不敢。”谢承忙道,“区区小事,哪敢在睿王面前邀功?只是郡主喜爱交友,缠着我那好友带她去游扬州。” “哦?”方志洲眯了眯眼睛,“你那好友,怕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谢承闻言一怔,“身世?” “二十年前,天心府指挥使江蔚风下毒谋害明仁帝,举家入狱,满门处死。却有传言称,有江家后人逃出生天,归隐江湖。”方志洲道,“你那好友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该知道要离皇家人远一些。” 谢承忽地起身,神色惊骇万分:“老师这是何意?小余他同江蔚风……怎么可能有关系?” 方志洲安抚道:“不必如此惊慌,江家无辜,朝中许多人心知肚明,当年江家后人顺利出逃,也正是因为有朝中势力相助。但这个案子毕竟事关皇家,罪罪无可恕。” 后头一句,他压低了声音。 “况且如今又有流言,说他们当时携天心府部分势力归隐,个个实力不容小觑……” 方志洲看向谢承,神色凝重,“如今他们家已经被人盯上了,你同他交好,又拜了他父亲为师,恐怕会受连累。” 谢承怔住,面色苍白,静默半晌,语气艰涩道:“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教我武艺,待我赤诚,若是有人加害于他,学生无法坐视不管。” 他朝方志洲拱手,神情变得坚毅决然:“还请老师指点迷津。” 方志洲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难得你有心,但这件事实在不好办,毕竟是上头定的罪,想要平反并不容易……” 他捋须拧眉,沉吟片刻后,给谢承出了主意,“要说皇室之中,还有谁向着江家,恐怕就只有那位王爷了。” …… 陪方志洲演了一出戏,谢承回住处时已近子夜,姜羡余早已靠在他屋里床头打起了瞌睡。 他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睁眼,看向谢承,含糊嘟囔:“回来了?” “嗯。”谢承摸了摸他的脸,“你继续睡,我去洗漱。” 姜羡余强打着精神等他洗漱完,挨到他身边:“怎么样?谈妥了吗?” “嗯,与前世差不多。”谢承揽着他躺下,将方志洲的话说给他听。 姜羡余枕在他旁边打了个哈欠:“你们这么说话不累吗?全是弯弯绕绕。” 谢承弯起唇角,摸了摸他的脸,“你听听就算了,不必过心。” “那不成。”姜羡余抱住他的胳膊,“我也要学,学成人精。” 谢承笑了下,把后头的事情也同他说了。 “你请他帮忙查段大哥的父亲?”姜羡余忽然睁开眼睛看向谢承。 “嗯。”谢承道,“听闻二十多年前,段伯父曾在京城为官,只是不得志,接连被贬,回到扬州后郁郁而终,留下段伯母与姐夫相依为命。可我总觉得,段伯母待姐夫,着实不算亲近。” 谢承将前世段书文病逝的经过以及阿姐受的委屈告诉姜羡余。 这些姜羡余在前世死后略有耳闻,谢承这会儿也捡着重要的说,他越听,越认同谢承的怀疑——段伯母恐怕是个后娘。 姜羡余道:“如果能证实你的猜测,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否则生恩和养恩都压在段大哥身上,若是控诉段伯母待他不好,会被人戳脊梁骨。 “嗯,最多半个月就会有消息。” 姜羡余点了点头,拉起被子盖住彼此,“那咱们明日就回扬州?” “嗯。”谢承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们回家。” 第三十九章 今生:返回扬州醋劲不小,正合他意…… 清晨,江面雾色蔼蔼,笼罩着深秋的寒意。 姜羡余帮着镖师将这次要押送回扬州的货物装上船,来回几趟出了不少汗,想脱衣服换一件薄衫,被谢承制止。 “天凉,出了汗更容易着凉。” 姜羡余想了下,还是听了谢承的话。 他和谢承来时未带秋衣,前阵子去郎云阁制了几套,都是同样的布料和花色,谢承定的是书生袍,他定的则是仿骑马装的劲装样式。 姜柏舟见了酸得堪比老陈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才是亲兄弟。” 姜羡余掏腰包给他也制了几身新衣,才堵住了他的嘴。 今日姜羡余同谢承就穿了同一个颜色,镖局的镖师都打趣他俩比亲兄弟还亲。 姜羡余听着心虚,不好意思和谢承站在一块,脚不沾地地找活干。 刚喝了口热茶,他又问谢承:“咱们的行李都搬上船了?” 谢承:“嗯,歇会儿吧。” 姜羡余瞥见识墨和平安还在帮段书文搬行李,又闲不住,“我去帮段大哥。” 谢承知道他还因众人方才的调侃不自在,忍下了过去帮忙的念头。 他特意制了相似的衣服,向身边人展露他们的亲密,想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让大家以后得知他们的关系时,不至于太过惊讶。 少年虽然害羞,却又愿意配合,已经足够让他心生欢喜,保持几分距离也不打紧。 段书文买了不少首饰衣服和书籍玩具,塞满了好几个箱子,准备带回去给谢桑柔和段启轩。他怕磕坏碰坏,不敢让船上的杂役动手,喊上平安和识墨亲自搬。 姜羡余帮忙抬完箱子,李明雅的马车也驶到了码头。 “小余哥!” 她撩起马车帘子同他打招呼,马车还未停稳就迫不及待跳下来,直叫身后的嬷嬷和青葵看得心惊肉跳。 不得体!太不得体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郡主?”姜柏舟走到姜羡余身边,低声问。 姜羡余差点忍不住捂脸:“……她还小,大哥多担待。” 姜柏舟微微一怔:“……原本还觉得没什么,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她……很难伺候?” 姜羡余噎住:“那倒也不至于……就是吧,她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玩,一路从西安跑到金陵,所以……大哥你懂吧?” “懂了。”姜柏舟眉峰一挑,掷地有声地抛出结论,“和你一样欠收拾。” 姜羡余:“……” 说话的功夫,李明雅已经半点不端庄地跑到了船边,“小余哥,这位是……?” 她看向姜柏舟,露出一个乖甜的笑容。 “这是我哥,姜柏舟。” 李明雅眨了眨眼,疑惑道:“你哥哥不是谢解元吗?” 姜柏舟顿时拧眉,冷冰冰的视线射向姜羡余:到底谁是你哥? 姜羡余眼神回避,对李明雅解释道:“谢承是我师哥,这是我亲哥。” “原来如此。”李明雅觑了一眼姜柏舟,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同他打招呼,“姜大哥,我叫明雅,请多关照。” 她身份特殊,对外只称自己姓明,单名一个雅字。这回去扬州,也让姜羡余等人这么称呼她。 姜柏舟留给姜羡余一个“以后在找你算账”的眼神,转而对李明雅露出和煦的笑容:“不必客气,那些……都是你的行李?” 李明雅带来了三辆马车,随从和侍卫加起来二十多个,正在把她的箱笼一个个卸下来。 “是……”她不好意思地看向姜柏舟:“是太多了吗?我已经留了一些在金陵,准备回程的时候再带上。” 姜柏舟:“……” “无碍,船上地方够大,放得下。”姜柏舟一边温声劝慰,一边在心底宽慰自己:姑娘家金贵,出门多准备些行李很正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姜羡余远远数了下箱子个数,一脸无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嫁呢! 但他知道姑娘家脸皮薄,有些玩笑开不得,便没说出口,只招呼镖师上前帮忙抬箱子。 镖师前去同李明雅带来的侍卫沟通,其中一个大约是侍卫长,顺着镖师的视线看向姜柏舟,朝他走了过来。 “姜镖头。”三十出头的侍卫长沉稳庄重,对姜柏舟抱拳行礼,“鄙人姓郑,是我家小姐的侍卫长,负责保护小姐安危。我家小姐身份特殊,有劳姜镖头关照。” 一来是礼貌请求,二来也是敲打警示,希望姜家照顾好李明雅。 姜柏舟神色未变,抱拳回礼:“不敢当,来者是客,姜某定当尽力照顾周全。” 姜羡余没留下听他们互相客气,而是带着李明雅去同谢承和段书文打招呼。 谢承知道姜羡余对她的维护,虽然心底不太舒服,但还是尽到了礼数,态度温和。 段书文也听姜羡余提过李明雅的身份,心底早有准备,只将她当做权贵家的小姐看待,守礼守距。 李明雅倒是不怕生,俨然把姜羡余的“亲人”也当做自己的熟人,一口一个“谢大哥”、“段大哥”,喊得十分熟练。 还盯着谢承和姜羡余身上同花色的衣裳瞧了又看,末了道:“回头我也同我的小姐妹这样做衣裳,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感情好。” 姜羡余心虚地颤了颤眼睫,“你们姑娘家,不是最怕同别人穿的一样?” 李明雅还没答,谢承就插了一句:“你倒是懂她们姑娘家。” 姜羡余:“……” “没有,”他连忙否认,“我、我这都是听覃云汉说的。” 见谢承还是似笑非笑地看自己,姜羡余又解释道:“他总抱怨他妹妹不停换衣裳样式,说是不想同别人穿的一样。” 解释到这里他顿了下,觑了谢承一眼,反过来噎他:“若是穿的一样,如何能在她中意的‘谢郎’面前显眼?” 谢承:“……”醋劲不小,正合他意。 他弯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看姜羡余。姜羡余别开脸,耳背开始发烫。 “谢郎是……?”李明雅眨着大眼睛地看着两人,满脸好奇。 “咳……”姜羡余清了清喉,“是谢承他堂哥。” 李明雅点了点头:“原来是你朋友的妹妹喜欢谢大哥的堂哥!” “可是——”她忽然顿住,看向两人,“他们年纪相差不会很大吗?是怎么认识的?” 姜羡余:“……”好像是有点大。 他求助地看向谢承,谢承却浅笑着看他:编,你继续编。 姜羡余厚着脸皮道:“可能……其实是你堂弟?” 谢承弯着唇角,敷衍道:“是吗?我也不太清楚。” 李明雅听得云里雾里,心底却对姜羡余朋友的妹妹以及谢承的堂兄弟有了兴趣,“到时介绍我认识一下,让我看看她到底喜欢谁。” 姜羡余圆不了谎,干巴巴道:“……姑娘家家,别这么八卦。” 李明雅扬起下巴“哼”了一声,“就不!” 行船抵达扬州的时候,姜羡余已经被李明雅缠着问了无数遍,覃云汉的妹妹和谢承的堂兄弟分别是怎样的人,险些把姜羡余逼疯。 他同覃方好又不熟,和谢宁远更是只见过一两面,谢宁泽虽然入了童生班,但没过多久姜羡余自己就陪谢承来了金陵,哪里知道他们仨到底谁和谁比较配?! 后来姜羡余不得不躲进谢承的船舱,拒绝明雅加入他们男子与男子的谈话,这才让青葵和嬷嬷将李明雅带回她自己船舱休息。 妹妹有多难伺候,姜羡余算是知道了。 …… 今日的扬州码头格外热闹,只因谢家出的解元和姜家两位少侠要回来了。 这三位可都是扬州城名人,一位大龄未婚但稳重可靠,相貌堂堂;一位貌胜潘安、年纪正好,而且刚中解元,前途无量;还有一位年纪小了点,但俊逸飒爽,武艺高强;都是久居扬州女子最仰慕的男子榜单前列的人物。 报喜的官差来过扬州之后,谢承更是甩开姜家两位少侠一大截,获得了绝大多数的适龄女子青睐,盼着有机会与他共谱良缘。 于是这日码头,除了来接人的姜父姜母和谢父谢母,附近的茶楼酒肆包间里头,都坐满了闻讯赶来的小姑娘,以及替家里姑娘相看的长辈。 船一靠岸就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弦。 然而,当众人看到一个戴帷帽的年轻姑娘跟在姜家兄弟和谢承身后下船,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这这这……哪里来的小妖精——不是,小姑娘!体态如此优美,身姿如此摇曳,步伐又如此轻盈!显然……显然不容小觑! 是谢公子被人捷足先登了? 还是姜镖头终于开窍了? 莫非是咱们姜小少爷,先开了桃花? 一时间,噼里啪啦一阵芳心梦碎。 就连姜母,见到李明雅走过来,出口第一句话就是:“嗨呀,这远远看着,还以为你们兄弟俩,谁给我带了一个儿媳妇回来。” 姜柏舟、姜羡余:“……” “娘,咱家高攀不上明姑娘。”姜柏舟压低声,隐晦地提醒自家娘亲:可别想媳妇想疯了,明明写信同您二老提过,这可是睿王的女儿! “就是啊娘。”姜羡余看了眼谢承的表情,强调道:“我和大哥都只把明雅当妹妹,您可别乱点鸳鸯谱。” “好好好。”姜母拉住明雅的手,慈爱地看她,“不给我带儿媳妇回来,带个妹妹也成,咱们家就缺个姑娘。” 李明雅能感觉到姜母眼中的温柔与善意,并不觉得冒犯,笑着道:“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想要姜大哥和小余哥做哥哥,还有您这么漂亮温柔的夫人做干娘。” 聚在周围碰巧听见前半段的人赶紧去传消息:惊!这姑娘竟是姜家儿媳妇! 听了后半段的人又传:惊!这姑娘是姜家兄弟认的干妹妹,准备和谢家联姻的! 隔日,在家歇够了的姜羡余听闻这些传言:???前面那几句传错也就罢了,后头谁说要和谢家联姻了? 第四十章 今生:父辈交情该给你议亲了…… 姜羡余不知道,谣言之所以传成那样,是因为他解释明姑娘只是妹妹的时候,心虚地看了谢承一眼。 在当时围观的人眼中看来,这不就是暗示这姑娘同谢家公子有关系嘛! 这会儿姜羡余听小厮青竹传回来的消息,只觉得荒谬不已。 不管谣言怎么传,谢承肯定是不会信的,但谢伯父和谢伯母误会就不好了。两家关系虽好,但也没有自作主张强塞姻缘的道理。 姜羡余匆匆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青竹在身后屁颠颠地跟着,“少爷您去哪?” 姜羡余这回去金陵没带他,青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姜家人出镖,从来没有带奴带婢的道理,肯定是他还不够能干,不够格跟少爷出镖。 但少爷现在回来了,出门带上他更好办事嘛! 正院,姜父姜母、姜柏舟以及小师弟苏和,正在招待明雅一块用早饭。 姜父第四个徒弟郭磊早已成家,并不住在姜府,所以只在昨日给姜柏舟他们接风洗尘时到了场,如今并不在。 姜羡余睡了懒觉,姜父姜母嘴上数落他不懂礼数,请明雅不要介意,实际上也怜他行路辛苦,没催人去喊他,只留了一份早饭,叫苏和待会送过去。 明雅在姜家受到了热情款待,并成功俘获了姜母的心。 姜母私心觉得如果她家小鱼儿是个姑娘,应该也是这样的活泼俏皮性情。 再加上姜羡余昨晚悄悄告诉她,明雅逝世多年的生母姓晏,脖子上还有一块与她一样的玉坠,姜母心里对明雅身上的皇家血脉的抵触顿时少了几分,还真想认她做个干女儿。 用过早饭,姜父和姜柏舟去了镖局,姜母则说要带明雅出去逛逛。 “伯母带你去扬州城里转转,改日再让小余喊上他朋友,带你出去玩。” 明雅连忙说好。 刚出正院,就见姜羡余匆匆跑向大门,青竹跟在后头嚷嚷着“少爷等等我”。 苏和端着盛早饭的托盘,看到姜羡余连忙腾出手挥了挥:“三师兄!快来吃早饭!” 几个师兄不是年纪大就是性子闷,苏和最喜欢的还是爱玩爱闹的姜羡余。他从小就爱跟在姜羡余身后跑,直到姜羡余去了书院读书才渐渐消停。 姜羡余听见喊声回过头,跑过来同姜母和明雅打招呼,“早啊娘,早饭我就不吃了,我赶着出门。” 他从苏和手中托盘里捻了一个蟹黄包丢嘴里,转头又往外跑。 “跑什么?”姜母眉头轻蹙,“一回来就往外跑,家里还留不住你了?” 她瞋了姜羡余一眼,道:“我带明雅出门逛逛,你也一块去吧。” 姜羡余站住脚,咽下烫嘴的蟹黄包,拒绝道:“你们姑娘家去逛带我干嘛?我去找谢承,嗯……我们说好一块回书院看夫子。” 姜母注意到他突然的停顿,不用想就知道这个理由是现编的。 但谢承这回中举,回书院谢夫子也是应当的。于是她也没拆穿姜羡余,只是温声故意问他:“去看夫子怎么不见你带上功课?该不会是没写吧?” “写了写了!不信您回头问我哥。”姜羡余忙推了推身旁的青竹,“快,去帮我把功课拿上。” “哦!” 好不容易有用武之地的青竹忙不迭往回跑,跑到半路才反应过来,少爷带回来行李还没收拾妥当,功课放哪了呀? 但另一头姜母已经放过了姜羡余,摆摆手让他走,“买些好点的笔墨纸砚,可别空手去见夫子。” “知道了。”姜羡余又从苏和手里捻了一个蟹黄包,一溜烟跑了。 目睹一切的明雅弯着眼睛微笑,“小余哥和伯母感情真好。” 姜母眉眼中染上慈爱的笑意,嘴上却轻斥道:“好什么好,他就是个皮猴,一刻都闲不住。” …… 皮猴姜羡余熟门熟路去谢府找人,得知谢承正在前院书房同谢伯父谈话,立刻歇了马上见到人的冲动,老老实实去谢承屋里等着。 识墨在给谢承归拢行李,有一箱书单独放在一边,没有放进书架。姜羡余随口问:“这些不用整理?” 识墨道:“这里头一些是少爷给你带的,一些是送给夫子的,少爷说回头他亲自来整理。” 姜羡余愣了下,蹲下来翻了翻那些书,面上都是一些最新的诗集和策论文章,估计是从金陵的书肆淘回来,带给夫子和同窗用的。 底下则是一堆杂书,从机关制物到冶炼锻造,再到舆图水文和风物志,都是姜羡余感兴趣或者行镖用得到的知识。 他心底一暖,轻抚着书籍封面,一页页翻阅,想象着谢承在书肆搜罗这些书、逐字翻阅判断其合不合适的模样,不禁心潮滚烫,眼睛发胀。 他想起前世谢承亲手给他整理的手札。 那日争吵之后,他以为谢承会将它丢弃,却在死后才知道,谢承仍是将它完成,并请夫子帮忙校阅。后来又在夫子的建议下,将其赠给书院印制成书,原稿则随他一起葬入了地下。 如果谢承活得久一点,也许他们就能见证那本《大成行军典》问世,成为与众多兵法典籍齐名的著作。 …… 谢府前院书房,谢承将巡抚方志洲的拉拢之意告知了谢父。 谢父听完,忽然问:“这个方志洲,是纯臣?” 谢承:“儿子怀疑,他其实是九王的人。” “毅王李熠?”谢父虽是商贾出身,但为了谢家能入仕,对朝堂局势也十分关注。 这位行九的王爷并不受宠,原先到了封王建府的年纪,陛下只在京城给他赐了府邸,却迟迟没有定下封号和封地,以至于他先前只能被称作九王。 谢父曾经同许多人一样,认为毫不起眼的九王于皇位绝无可能,但如果方志洲是他的人,事情就有些不同了。 方志洲不但是江南巡抚,天子近臣,更是寒门出身、三元及第的文豪大儒,在天下学子当中相当有威望。 原本谢父也以为,他是在替圣上网罗天下才子…… “以你所见,九王有几分胜算?”谢父问。 “若他只有方志洲,勉强只是有了入局的资格。”谢承神色冷静,说出的话却尽显孤傲,“但若是加上儿子和姜家,有七成。” 剩下三成则要九王自己立得住,别出什么意外。 “姜家?”谢父拧眉,睨向谢承。 谢承迎上他的视线,“父亲其实知道吧,姜家一门的来历。” 前世,您就是以此来规劝我,为我套上枷锁。 谢父微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巡抚大人以姜家的来历暗示我,若是不想被姜家连累,最好便是投靠九王。”谢承看向谢父,“儿子转头一想,姜家当年来扬州落脚,正是受了父亲的帮扶。” 他依稀记得幼年,母亲将他抱在怀中,指着姜母圆润的肚子告诉他那里面有个小弟弟,以后就住在他们家隔壁,能陪他一起玩。 不久后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他的至宝降临人间。 谢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错,当年姜家来扬州,确实是我帮了他们。” 更早之前,他去京城做生意,得罪了权贵,是姜平涛帮他脱困,还告诉他,陛下有意兴商富国,不久之后,商人将不再受人轻视。 那时的姜平涛还叫做江惊涛,是意气风发的天心使,对盛世宏图充满期待,也燃起了谢达观心中的斗志。于是这份恩情,谢达观记了许多年。 后来江家倒台,江惊涛也失去了消息。 直到三年后,先帝驾崩,江太后薨逝,江惊涛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和幼子,以及一众老弱残兵,隐姓埋名奔波逃命,意外遇见了外出做生意的谢达观。 那时的江惊涛已经化名成了姜平涛,带着满脸颓丧与难以启齿的窘迫,向谢达观借银子。 “我知道我未必还得起,但还有一身力气和武艺可以卖给你……你若不方便也没关系,我们这就走,绝不连累你。” 谢达观悲叹世事无常、英雄末路,也有意报恩,于是将他们带回扬州,将自家隔壁的宅子借给他们落脚。 姜平涛并未坐着等谢达观救济,起初是带着师兄弟帮谢家运送玉料和成品,报恩还债,后来又创办了平安镖局,带领一众师兄弟安身立命,买下了谢府隔壁的宅子,直至今日隐于闹市,波澜不惊。 谢承听完谢父的讲述,久久没有言语。 前世谢父只是警告他与小余划清界限,并未将这些往事告诉他,直到他为小余的惨死而疯魔,父亲才口不择言,说自己当年压根不该帮姜家。 但谢承此刻忽然觉得,若是让父亲也重活一回,他依旧会帮姜家。只是如果知道自己儿子将来会对姜家的孩子动情,也许就不会帮姜家在扬州落脚。 那么他也不会有机会同小余一块长大。 这辈子,父亲如果知道他与小余的关系,恐怕也会大发雷霆,竭力阻止。 “你说姜家能帮九王,为父不好下定论,但你说到你自己——”谢父沉眸看向他,“是怎么个意思?” 谢承回过神,如实道:“儿子以为,儿子一人入局便可,不必让谢家全族冒险。若将来儿子功成,谢家一荣俱荣;若是将来儿子失败,谢家也有退路。” 谢父眸光微闪,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轻叹一声道:“你长大了,想法比为父更周全。” 谢承低下头没说话,不大适应谢父突然表露的温情。 却又听谢父道:“但你要知道,为父虽然希望你带谢家入仕,改变谢家的门第,但并非要你拿命去搏。无论成功与否,谢家都是你的退路。” 谢承垂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声音有些不稳,低着头道:“儿子记下了。” 谢达观看着在自己面前乖顺懂事的儿子,欣慰的同时又有一丝丝怅然:儿子成长的速度超乎他的预料,一眨眼,当年那个被他严厉要求、寄予厚望的孩子,早已能够独当一面,担负起家族的兴衰责任。 却又变得如此守礼而克制,再也不会用那种孺慕敬仰的眼神看他。 谢父心底怅然若失,开口却道:“你月底及冠,我同你母亲商量,冠礼就同谢师宴一块办吧。” 谢承一怔,第一反应竟是前世那场充满血腥味与不甘的冠礼,眼眸瞬间沉了下去。 幸亏他低着头,并未被谢父察觉。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答道:“有劳父亲母亲。” …… 姜羡余替谢承收拾好那箱书,估摸着他和谢伯父应该聊得差不多了,再晚估计就来不及去拜访夫子,便带上了要送给夫子的书,来到书房门外等候,顺便同谢伯父打声招呼。 却没想到会听见谢父道:“你母亲的意思是,及冠后就该给你议亲了。” 姜羡余面色忽然一白,怔在原地。 第四十一章 今生:再遇任渣我们谈谈 屋里还说了什么姜羡余再没听进去,他怔愣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院外的桂花树下。 天气渐凉,桂花花期快过了,香气都清淡了许多。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吃红豆桂花蜜的甜豆花了。 正想着,书房门开了。 “小余?”谢承有些诧异地朝他走过来,“何时来的?怎么不进来?” 姜羡余弯着眼睛笑了下,举了举手里的书,“我刚到,想同你一块回书院拜访夫子,听识墨说你在这儿,就过来和伯父打个招呼。” 屋里,谢父也走了出来。 “谢伯父,好久不见。”姜羡余热络而不失礼数地微笑。 谢父从他身上看出几分江惊涛当年的影子,甚是怀念,心情不错朝他笑了笑,“今日同阿承去拜访夫子?” “嗯。” 谢父看向谢承:“书房里有一方新收的砚台,拿去带给夫子吧。” 谢承点头,去屋里取了砚台,带着姜羡余离开。 走远了,姜羡余偷偷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谢承敏锐察觉,转头问他。 姜羡余表情微微一滞,很快掩饰下去,笑道:“今天伯父心情很好吧,没以前严肃了。” 谢承想到方才父亲对姜羡余的态度,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温和了许多。 突然理解少年以前为什么会怕他父亲了。 可今日父亲心情好,是因为他中举,因为他要议亲——不知少年方才在院外有没有听见。 观少年的表情和反应,应该是没有的。若是听见了,怎会这般无动于衷? 可是……谢承脚步一顿,事实上,自从他们说开彼此重生的秘密,他对少年的心思就袒露无疑,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很微妙。 得意忘言,他以为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来表态,但少年其实从来没有表明过心意——哪怕他从来不排斥同他亲昵,不拒绝他的靠近,甚至答应用一辈子来还他。 但那只是“还”,未必是爱。 “怎么了?”姜羡余发现他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看他。 谢承看了他一会儿,压下心头肆虐的阴暗思绪,在心底安慰自己:莫心急,都已经重活一世了,还有什么等不得? 他平复了情绪,道:“我换身衣裳再出门。” 姜羡余不疑有他,跟着他回了修竹院。 再次出门时,青竹已经找出了自家少爷写完的功课,牵着马等在谢府门外。 姜羡余翻身上马,没有要带青竹的意思。 青竹正失落,姜羡余忽然回头,“去聚仙楼定个包间,待会我带覃云汉和温清过来用饭。” “哎!” 又找到用武之地的青竹忙高兴地应下,挥挥手送他家少爷离开。 …… 谢承回到书院自然引起了众人围观,立刻被众星捧月地迎进秀才甲班,与夫子和同窗们分享科考的心得。 姜羡余凑不上这波热闹,带着自己的功课去了童生班。 上课的正好是刘夫子,正在让众人答帖经。旁人奋笔疾书,覃云汉却抓耳挠腮,一个也想不起来。 “噗——”站在窗外的姜羡余不厚道地笑了。 众人齐刷刷抬头—— “小余!” “小余哥!” 覃云汉和温清立刻丢下纸笔跑到窗前,又惊又喜地看向他。 虽然他们昨天就知道姜羡余回来了,但没赶上休沐,不好逃学去接,散学后又考虑到人家估计正在一家团聚,便没上门。 没想到姜羡余今天就来书院看他们了! “好兄弟!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们!”覃云汉隔着窗户揽住姜羡余,激动地眼睛都红了。 姜羡余正要开头笑话他,忽然“笃笃”两声,刘夫子拿戒尺敲了敲覃云汉的桌面,故意绷着脸道:“干什么干什么?都默完了?” 说着就用戒尺撩起覃云汉的答卷要看。 覃云汉大惊,连忙扑过去救下自己的“脸面”,“夫子我错了,我还没写完!” 刘夫子冷笑一声,“就数你嚷嚷得最大声,等着我给你们写呢?” 众人连忙坐下,覃云汉还瘪嘴遗憾地看了眼姜羡余,接着脑袋上又挨了一戒尺。 这下真的疼得差点飙泪,覃云汉捂住脑袋,连忙拿起笔继续默写。 刘夫子收回戒尺背过手,巡视完全场,最后才将视线落在姜羡余身上,走到了课室外。 “回来了?” “是,夫子。”姜羡余将自己的功课奉上。 刘夫子翻了翻,故意绷着的脸色缓和下来,笑眯眯地捋了捋须,“不错,写的字也有些进步。” 姜羡余笑答:“都是夫子教的好。” 刘夫子哼了一声,低声训斥道:“少拍马屁!我问你,你这书还念不念?” 姜羡余收了笑意,如实道:“夫子,您也知道我并非科举之才,继续考下去也难有出路,还不如早日随大哥去金陵,学着做事。” 刘夫子面色微沉,看着姜羡余的眼神带着几分惋惜。他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中途辍学的学生绝不止姜羡余一个。但每一个,他都觉得遗憾惋惜。 却听姜羡余道:“虽然往后不来书院,但书我会一直念下去。大哥和谢承给我寻了不少书,我都会好好读,不会荒废和懈怠。” 刘夫子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书中自有黄金屋,你心里明白就好。” 课室里,覃云汉趁夫子不注意,赶紧抄温清的答案,总算填满所有的空,按时上交了答卷。 下了课,姜羡余又去教员室同刘夫子聊了一会儿,亲眼看见刘夫子无比明智地将覃云汉和温清的答卷挑出来摆在他面前。 姜羡余看着连错处都一模一样的两份答卷,心中不禁为两位好友默哀:竹笋炒猪蹄离你俩不远了。 从教员室出来,覃云汉和温清一起拥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他话。 “夫子跟你说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金陵好玩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没想到谢师兄果真中了解元,他和你一块来了么?” “停!”姜羡余举手制止两人的喋喋不休,“聚仙楼吃不吃?” 早就饿空了肚子的覃云汉和温清没骨气地咽了下口水:“吃!” 正好谢承也见完夫子过来找他,几人一块去了聚仙楼。 …… 姜母带着明雅在扬州城内转了两条街,也来到聚仙楼用午饭。 马车刚在聚仙楼门外停稳,立刻就有小二迎上来,见到姜母,笑着道:“巧了姜夫人,您家小少爷今日也在这订了包间宴友,您跟他一块还是?” 姜母微讶,回头看向明雅,笑道:“这小子还说去见夫子,嘴里就没句真话!” 明雅上前挽住她的手,玩笑道:“小余哥肯定是不想带我一块玩。” “咱们也不带他。”姜母笑着,让小二另开一个包间,又问姜羡余订的哪一间,来了没。 小二答:“姜小少爷订的蓬莱阁,这会儿还没到,您家下人在里头。” 姜母转头拍了拍明雅的手背,“那咱们先吃饭,待会再去找他算账。” 明雅故作严肃地点头:“嗯,都听您的。” 刚要进门,身后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姜母和明雅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就见一位身穿玄色劲装的男子翻身下马,转了过来。 明雅微微一讶,停下脚步。 这不是刚刚夺得武举亚元的谢彦成吗?他怎么也来了扬州? 姜母察觉明雅的异样,低声问:“这人你认识?” 明雅正要开口,玄衣男子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神忽然一亮。 他正想上前,注意到明雅身边的姜母,忽然僵了一瞬,又很快掩饰住,朝明雅露出一个温润和煦的笑容。 这笑让明雅也感到疑惑,问他:“你认得我?” 谢彦成——也就是任逍遥走上前,笑道:“只是觉得姑娘面善,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明雅想到自己那日扮男装去看武试,谢彦成拦下了飞到她面前的断枪头,可能因此对她有些印象。 但她记着姜羡余叮嘱她的话,留了个心眼,假装失忆,“可我并不认得你。” 反正外人也不可能知道她去看过武试、关注过武举龙虎榜的消息。 任逍遥唇边的笑意一僵,没想到李明雅竟然完全不记得他了。 那日武试,他一眼认出女扮男装的李明雅,这才飞身去拦那截断枪头,险些掉落比武台失去资格。 明明那时李明雅满眼惊叹与仰慕地看着他,怎会转头就对他没了印象? 更令他意外的是,明雅竟然真的如他打听到的消息那般,跟着姜羡余来了扬州,还同姜母这般亲昵。 ——她最终还是偏向姜羡余。 心中的猜测让任逍遥很不是滋味,以至于有些笑不出来。 为了掩饰尴尬,他强撑着温润的笑:“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前些日子我在武试赛场遇见一位小公子,和姑娘有些像,因此今日见到姑娘,着实有些惊讶。” 明雅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认出了自己,越发觉得姜羡余的提醒有道理,俏丽的面容绷紧了,强调道:“你认错人了。” 姜母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位“陌生”男子的的身份。 对方的人.皮面具料十分精致,完全瞧不出破绽,但姜母是习武之人,并不仅仅靠脸识人。 声音,语气,表情,步态……都可以辨别一个人的身份。人.皮面具只能糊弄糊弄寻常人罢了。 她已经从姜羡余口中得知任逍遥换了假身份,也知道他在武试时意外救过明雅。 小余提起这事儿时,怀疑任逍遥别有用心。 姜母原以为是巧合,还劝小余不必过于紧张,如今却发现,任逍遥敢提起男装的明雅来套近乎,定当时就认出了明雅,知道她的身份,相救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如今还敢出现在扬州,必定是居心叵测! 姜母心底冷笑,将明雅护到身后,“既然公子认错人了,那便让一让,别挡路。” 明雅惊讶地看向姜母——伯母似乎知道自己不太喜欢这个人,是小余哥告诉她的吗? 任逍遥同样惊讶于姜母不留情面的态度,原先去姜家做客的时候,姜母分明是一位十分温柔和善的长辈,对待陌生人绝不会如此强势……是单纯维护明雅,还是听姜羡余说过什么,认出了他? 他眼眸一沉,唇边还挂着虚伪的笑意:“伯母别误会,在下并非歹人,只是觉得同这位姑娘有缘罢了。” “免了,咱可当不起!” 熟悉的声音传来,姜母和明雅回过头,就见姜羡余和谢承带着两个少年走了过来。 一行人将聚仙楼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出声的正是姜羡余。 他没想到任逍遥竟敢以“谢彦成”的身份出现在扬州,顶着这张人.皮面具纠缠明雅,顿时怒火中烧。 他走近任逍遥,唇边带着冷笑,低声道:“我不拆穿你,你倒是敢自个上门来。” 任逍遥抿唇收了笑意,瞥了谢承一眼,也不装了,低声对姜羡余说:“我们谈谈。” 第四十二章 今生:虚伪真心我自会为他提刀,为他…… “我们谈谈。” 姜羡余听到这话,下意识就想回他一句“谈个屁”。 但瞥见明雅惊讶不解的表情,还是将嘴里的话咽下,转头看向姜母,“娘,您先带明雅和云汉他们上去用饭吧。” 姜母知道他最近成熟了不少,应该有分寸,放心地拉着明雅进了聚仙楼。 明雅回头担忧地看了姜羡余一眼。她没想到小余哥和这个谢彦成早就认识,而且看起来还有矛盾。 难怪上回她提起谢彦成救过自己,小余哥劝她要有防人之心…… 不明状况的覃云汉和温清看了看姜母,又看向姜羡余,最后覃云汉站到姜羡余身后,举着拳头低声道:“有事你就喊我们,打架我和温清最在行。” 虽然其实并不在行,甚至还点心虚害怕。但温清也捏着拳头狠狠点了点头,一副豁出去给他撑腰的样子。 姜羡余心底感动,愤怒的情绪消解了不少。他用胳膊肘顶了下覃云汉,“去,照顾好我娘。” 覃云汉自以为领了“重任”,拉着温清离开。 任逍遥将他们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心底觉得有些讽刺。 前世他和姜羡余交好,也见过覃云汉和温清。但那时他们同姜羡余的感情并没有这么好,甚至因为他的出现,姜羡余同这两人的来往渐渐少了许多。 如今没了他,姜羡余与他们的关系倒是更好了。 他不得不承认,姜羡余就是那般好命,永远有人站在他身后,舍命维护他。 其中之最,就是谢承。 姜羡余和谢承并肩看着任逍遥,“有话快说,别耽误我们时间。” 任逍遥看了谢承一眼,对姜羡余道:“我想单独和你谈。” 谢承掀起眼帘看向他,还没露出惊讶或不悦的表情,姜羡余就不耐烦地转身要走:“那就不必谈了。” “算了。”任逍遥妥协,料想姜羡余不避讳谢承,应该是已经互相交了底,都知道对方有前世的记忆。 他们才是一体,对他同仇敌忾。 任逍遥看了眼来往围观的人群,“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姜羡余扫了一眼四周,带头走到聚仙楼拐角的巷子,“就这,说吧。” 原本想找个包间坐下来谈的任逍遥:“……” 也对,他们如今早已不是能够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话的关系。 他掩下心底那点几不可查的失落,看向姜羡余,正色道:“我没有恶意,也不想和你交恶,前世……” 他垂下眼,神色确实有几分羞愧,“……是我对不起你。” 姜羡余微微讶异了一瞬,又很快冷下脸,“如果你刚恢复记忆就来和我说这些,而不是夜闯谢府试探谢承,也不刻意改名‘谢彦成’,还心怀不轨接近明雅,也许我还会信你有几分真心。” 任逍遥僵了一瞬,解释道:“我的确是真心同你道歉,也是真心想向明雅赎罪,至于谢承——” 姜羡余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眸中有熊熊怒火,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资格向明雅赎罪!” 任逍遥抓住他的手腕,坚持道:“我不会伤害她……” 姜羡余冷笑一声,眸色愈冷,揪着他领子的手更加用力,勒得任逍遥脸色涨红,“你是不是忘了你如今是谁?” “你是谢彦成!是武举亚元!是为忠王卖命的走狗!你还想在明雅面前惺惺作态,不觉得可笑吗?”他嘲讽道,“怎么,这回想提前骗走明雅的玉坠,向忠王邀功?” “我没有!” 任逍遥涨红着脸,想要辩解却发现语言苍白无力,于是恼羞成怒,反手抓住姜羡余的衣领,“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确是奉命去找那个信物,但你以为我待明雅就没有真心?我怎知那东西就在明雅身上?!如果不是在她身上——” 姜羡余忽然一拳打在任逍遥脸上,“住口!” 任逍遥踉跄一下撞在小巷墙上,姜羡余还揪着他的领子,死死压制着他,恨不得生啖其肉。 “从一开始你就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明雅,你也配提真心?” 任逍遥用手背蹭了下破裂的唇角,眸光坚定地看着姜羡余,神色有几分病态的癫狂,“这是我和明雅之间的事,你说了不算。” 姜羡余狠狠闭了下眼睛,揪着任逍遥衣领的手紧到青筋暴起。 再睁眼时,还是没能克制住心中怒火,轮起拳头再次砸向任逍遥的脸。 又挨了一拳的任逍遥开始反抗,接住姜羡余再度挥来的拳头,挣脱他的钳制欲要还手。 旁边一直静默不语的谢承忽然上前,直接抬脚踹向任逍遥的膝骨—— 毫不留情的一脚,没有防备的任逍遥闷哼一声,软着一条腿翻身滚到一旁,迅速以防备的姿势退到巷子口。 身后人来人往。 谢承冷眼瞥了他一眼,拉住姜羡余的手:“杀了吧。” 姜羡余眼眸红得滴血,喘息声都变得粗重。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对任逍遥起了杀心。 任逍遥却冷笑了一声,有恃无恐地看向姜羡余:“你有把握处理干净吗?杀掉一个武举亚元。” 又转头看向谢承,眸中隐有恨意:“我既然敢来,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知道你在朝中也有靠山,但还未入仕就染上人命官司,你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吗?” 谢承却嗤笑一声,语气嘲讽:“我不明白,忠王为何会用你这么蠢的人。” 只要杀了他,总有办法揭下他的人.皮面具,那死的不过就是通缉令上的江洋大盗任逍遥,同武举亚元谢彦成有什么关系? 任逍遥被谢承的嘲讽刺伤神经,疾言厉色道:“谢临渊!别以为就数你智计无双天下第一!若你真能算准一切,前世又怎会沦落到给他收尸地地步?” 谢承脸色骤变,眸中凝聚起暴风般的恨意,却在即将倾泻而出的那一刻,被姜羡余拉住了胳膊。 “我来。”他手向下滑,牵了下谢承的手,安抚似的看了他一眼。 然后走上前,眼神阴寒锐利,全然不复往日清澈阳光,唇边更是露出恶意深深的笑容,对任逍遥道:“你别拿话激他,他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甚至无须他动手,我自会为他提刀,为他屠戮,不劳你操心。” 任逍遥被姜羡余这幅恶似修罗的模样给震住,一时失语。 他忽然意识到,前世谢承能为姜羡余做的,姜羡余同样也可以。 他们三个都是地狱不收的不归人,但只有他一人是孤魂野鬼,姜羡余和谢承并不是。 他们互相扶持,彼此依靠,能为对方拼命。 任逍遥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涌起一股不知该称作嫉妒还是不甘的情绪,逼红了他的眼睛。 “这就是你对他的补偿吗?” 他对姜羡余同样露出恶意的笑,视线穿过姜羡余的肩,望向他身后的谢承,压低声音道:“你很后悔吧?后悔退缩离开,还误会他心里没你。” 他冷笑着质问:“凭什么你能豁出一切去补偿他,却不准我接近明雅?” 姜羡余眼睫微微一颤,挑眼回以冷笑:“你有本事就豁出性命赔给明雅,你敢吗?她会要吗?如果她知道你前世负过她,你以为她不会觉得恶心吗?” 任逍遥脸色蓦然一白,气势骤然弱了下去,嘴唇颤抖着说:“不……你不会告诉她。” 他笃信,姜羡余越在乎明雅,就越不可能告诉她。 姜羡余后退一步,冷眼看着他,“不信你就试试。” 任逍遥绷紧了下颚,狠狠地盯着姜羡余。 他心里清楚,姜羡余不需要告诉明雅前世的恩怨,只要告诉她他不可信,明雅就会防备他。 谁让姜羡余先遇见了明雅,占尽先机。 姜羡余收敛情绪,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平静,犹如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要给忠王卖命我不管,但你若是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不管是挑衅谢承还是接近明雅,我决不容许。” “但现在,你得先顶着这幅虚伪的皮囊活着。作为忠王的狗,看着他如何机关算计一场空;作为负过明雅的罪人,日复一日地忏悔——直到我来取你性命。” 姜羡余说完,转身牵上谢承,头也不回离开了小巷。 回到聚仙楼正门,姜羡余脚步微顿,心情沉重而疲惫,有些不想面对楼上众人的疑问和关心。 谢承拉住他:“不想上去就别去,我们先回家。” 姜羡余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巷口,“他还在这里,我得先把我娘和明雅送回家。” 他已经不是那个只顾宣泄自己情绪、只要自己痛快的任性少年,他学会了克制情绪,扛起责任,去面对成人都会有的不得已。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难。 再回头,只会更加心疼谢承,逐渐领会他前世作为“谢临渊”的苦楚。 他拉着谢承上楼,走进一间敞着门无人的包间,把门带上回身一把抱住谢承。 “你别听他瞎说。”他语气中带着一点鼻音,温软而沙哑,笨拙地安慰谢承,“你就是智计无双,天下第一聪明——” 他顿了顿,想起今天早晨在谢家书房听到的话,眼中又难掩落寞。 他将头抵在谢承颈边,哽咽道:“不管……不管前路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紧紧跟在你身后。” 他不知道他和谢承能否被家人接受,但他笃信,他和谢承会相守一生。 哪怕不是以爱人的身份。 因为谢承就是他的天涯,他的故里,他的万丈红尘。 是他追寻的浪漫,是他魂归的土壤,是他失而复得的命与魂。 谢承紧紧回抱住他,低头贴在他脖颈,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方才席卷心头的暴虐情绪。 他无法承担再次失去怀中人的痛楚,所以不止一次想将他捆在身边,牢牢锁住。再向天下昭告,这是他的少年,他的至宝,谁也别想碰。 少年就像是他心头的锁,他在,才能锁住他那些暴虐可怕的念头。 刚刚那一刻,他真恨不得手撕了任逍遥,是少年唤回他的理智,制止了他瞬间的暴怒。 此刻又如此体贴地安抚他,明明自己心里也疲惫不堪…… 他的少年长大了,却更叫他心疼。 但他还是觉得不够! 远远不够! 方才任逍遥说的那几句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 “这就是你对他的补偿吗?” “……后悔……退缩……离开……误会……” 少年有事瞒着他——连任逍遥都清楚,却不肯让他知道的事。 谢承眸色微沉,像是害怕怀中人消失一般,用力收紧胳膊,紧紧抱住他。 第四十三章 今生:质问过往谢临渊,是你负了他…… 谢承心底有了怀疑,不安的情绪滋长,一刻也不能忍受。 谢家虽然不比姜家武士能人众多,但这些年也培养了不少得用护院,来护卫这个巨富之家。上回任逍遥夜闯谢府后,还在原有基础上,增设了一批会武的家丁。 如今他又投靠至九王麾下,未来的风雨只会更加变幻莫测,所以谢承正努力在不超过律法规制的前提下,尽可能的网罗门客和护院,将家人保护周全。 这两日,他经姜父同意,接收了两个从平安镖局退下来的中年镖师。他们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还擅长追踪查探和收集消息。于是谢承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查任逍遥的下落。 隔日便有了消息。 任逍遥那日被他踹伤了腿骨,暂时尚未离开扬州,而是在一家药铺养伤。 他似乎是因姜羡余的警告受了打击,精神有些萎靡,再加上连日用药,警惕性差了许多。 谢承不过是派人买通药童,在他药中多加了一点安神的成分,就成功将人药倒,从药铺绑了出来。 谢家名下有不少存货的库房,任逍遥便被带去了城郊最偏僻的一处库房的地室之下。 谢承看着昏死过去的任逍遥,脑中涌现千百种悄无声息取他性命的方法,保证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但一想到姜羡余说要他活着日复一日的忏悔,谢承便不想这么便宜地结果了他。 他先让两个镖师动手,剥下任逍遥的人.皮面具。 然而事情出乎他的预料。 任逍遥脸上的人.皮面具紧紧粘合在他的血肉之上,只能在颈下找到一个尚未愈合的小小缺口,刚想从此处揭开,任逍遥就一个激灵疼醒了。 他下意识抬手防御,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缚在木架之上,周身穴道被封,无法运转内劲。 他放弃挣扎,看向四周。 眼前是一个昏暗的地室,两个蒙面的黑衣武士围着他,正要撕下他的人.皮面具。 两个蒙面人身后,一个黑衣男子立于昏暗的角落,看不清容貌。 “公子,此人的人.皮面具已经长在了脸上,若是强行剥离,恐怕……只能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其中一个蒙面人微微侧头向身后的黑衣男子汇报。 黑衣男子走上前,相貌清晰地显现。 “谢临渊!”任逍遥绷紧了身体,眸中迸发冷光。 谢承并不理会他激烈的反应,而是蹙眉想着刘镖师刚刚说的意思。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长”在脸上的人.皮面具,不禁问道:“世上竟有这种换脸之术?” 刘镖师答道:“应是用特制药水将面具粘在脸上,假以时日与皮肤完全融合,让人瞧不出破绽。但这种药水会腐化皮肤和面具,不但需要不停更换新的面具,而且……” “再也无法用原先的面目视人。”刘镖师说着打了个寒颤,仿佛体会到那种面目腐蚀的痛苦,只觉一阵恶寒。 谢承惊讶之余有一丝反胃,嗤笑一声,对任逍遥道:“为了忠王的大计,你倒是豁得出去。” 竟然甘受皮肉腐蚀之苦,连原本的面目都不要。 也难怪有恃无恐,不怕他们拆穿他的身份。 任逍遥咬紧牙关,回忆起刚贴上人.皮面具那段日子的蚀肉之痛,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与你何干!” 谢承看透他的色厉内荏,讥讽一笑,转头吩咐两个镖师先出去等候。 地室里烛火昏暗,谢承观察着任逍遥的表情,恶意揣摩他的“苦衷”,“忠王许了你什么好处,换你为他卖命?还是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任逍遥眼睫一颤,被谢承捕捉到了。 “他给你下了毒?”谢承唇角勾起玩味而残忍的笑,“或是手里有你的罪证?家人?” 任逍遥忽然挣扎,恶狠狠地瞪向他,“只要我没有按时回金陵,你我以及姜羡余重生的秘密就会被送到忠王手中,包括前世你开的银号,背后的靠山,还有谢家和平安镖局,一个都跑不了。” 虽然他至今没有弄清楚谢承依仗了谁的力量,但总归逃不开那几个王爷的势力,无妨全部捅到忠王面前。 谢承听罢却嗤笑一声,忽然转身抽出墙上的挂剑,一剑刺穿任逍遥的肩胛。 任逍遥闷哼一声,咬牙忍痛,对上谢承近在咫尺的阴鸷眼眸。 “这就是你口中的真心悔过?”谢承冷笑,深深替姜羡余感到不值。 前世怎会相信这样一个无耻混蛋?! 他眸中泛起寒光,用力将剑推到底,穿透任逍遥的肩胛,“我只要将你扣下,在你的消息递到忠王手中之后,有所动作之前,堂而皇之把你交到他任意一个对手手中,你以为他会信你的荒诞之言来找我麻烦,还是先解决有可能泄密的你?” 任逍遥一怔,思绪停滞的同时,额间布满了冷汗。 “蠢货!”谢承退开一步,将刺穿任逍遥肩胛的长剑一把抽出。 猩红的血濡湿了任逍遥的衣裳,皮肉拉扯割锯的痛楚让他再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谢承却没有半点心软,将染血的剑尖挑起任逍遥的下巴,话音一转,道:“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好计策。” “只要我将忠王身边有个重生之人的秘密宣扬出去,你猜猜陛下和诸位王爷会怎么想?” 世人都恐惧未知,渴望通晓未来。如果有这样的奇人,必然会想要收入麾下。如若不能为已所用,那就如不毁灭,总之不能便宜别人。 只需这样一个流言,就能让忠王成为众矢之的,打乱他的谋划。 任逍遥忍过最初的那阵疼,撩起眼帘看向谢承,阴恻恻笑道:“那我也要拉你一块下地狱。” “你以为这就算威胁?”谢承笑道,收了剑轻蔑地看着任逍遥,“我能保证没有一个人会信你。” 任逍遥辩不过谢承,却最懂如何戳中谢承的软肋:“小余他……知道你是如此阴狠毒辣之人吗?” 谢承脸色一沉,眸中酝酿起骇人的风暴,阴鸷地看着任逍遥。 “对,就是你这副模样,”任逍遥笑得有几分癫狂,“他见过吗?” 谢承怒急反笑,顷刻间收敛方才那副阴狠可怖的神色,浅笑道:“你不该试图激怒我。” 失血让任逍遥的脸色越来越白,刻意挤出的笑容十分惨淡,“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谢临渊……你把我绑来,不会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废话吧?” 他这会儿才回过神,懊恼自己在谢承没有表明目的之前就先透了底,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的确愚蠢至极。 但现在,看到谢承的表情,他知道自己问到了关键。 谢承轻笑:“这会儿终于不那么蠢了。” 任逍遥不理会他的嘲讽,“说吧,你想如何?” 实则他想不到谢承绑他的目的,因为正如对方所说,他不如谢承聪明,重生一回也不占优势,谢承压根没必要这么对付他。 谢承却没吭声,挑起任逍遥的衣摆擦干染血的剑,将长剑收入剑鞘,这才在任逍遥面前的太师椅上坐下。 问他:“说吧,当年你如何拐走了他?” 任逍遥一愣,继而嗤嗤笑了起来,“怎么?小余没有告诉你?那我为何要告诉你?” 谢承将长剑抽出,抵在任逍遥的颈边,“二十八刑,你还想再试试?” 任逍遥猛地一颤,眸中下意识泛起惊惧之意。 那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比人.皮面具腐化皮肤的痛楚深刻数十万倍! 前世谢临渊便是用这幅波澜不惊的表情,把姜羡余受过的二十八刑在他身上试了无数遍。 以至于他刚恢复前世记忆的那段时日,整夜噩梦缠身,闭上眼就能浮现谢临渊的面容。 若说一开始对姜羡余有愧,在谢临渊的报复之下,也全数转为了怨恨。 如今便是再听到“二十八刑”几个字,灵魂都会忍不住战栗。 谢承十分满意他惊惧不已的反应,用剑尖拍了拍他的脸,“别想着胡编乱造糊弄我,你最清楚,我总有办法让你说实话。” 任逍遥狠狠闭了闭眼睛,拒绝回想前世谢临渊审问他的手段。 “先生手下留情,主子还等着从他嘴里知道玉坠的下落。” 在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时候,谢临渊身边的黑衣人才出声提醒,提到了他们的“主子”。 谢临渊这才仿若进入正题,开始问他将玉坠藏到了哪里。 他咬牙不肯说,但谢承却在又上了一遍刑之后,直接叫人挖开他大腿的旧伤,找到了那块他藏得好好的玉坠。 他不愿意承认,但谢临渊就是比他聪明。甚至他怀疑自己一早就暴露在了谢临渊面前,但对方却偏要用二十八刑折磨他,要他给姜羡余偿债。 谢临渊在乎的,只有姜羡余。 此刻他想问的,还是姜羡余。 思及此,任逍遥忍下大腿隐隐作痛的感觉,笑着问谢承:“你想听什么实话?” “前世他离家并非是去岭南,而是去金陵找你的实话?他给你写了信,在金陵等了你半月,却等来你及冠之后继承家业的实话?” 谢承先是一怔,接着握紧了太师椅扶手,死死盯着任逍遥。他每说一句,谢承的脸色就更黑一分。 任逍遥却还是不过瘾,继续道:“还是他离家第二年曾经返回扬州,却听说你要成亲,于是过家门而不入的实话?” 咔嚓一声,谢承捏断了太师椅扶手,木刺狠狠扎进手中,鲜血淋漓。 任逍遥却笑得更加恶劣:“谢临渊,是你负了他!” 第四十四章 前世:凡心初动我想去金陵找他…… 七月流火,八月金秋。 扬州书院傍晚散学的铃声敲响,姜羡余和覃云汉走出课室,下意识看了眼秀才甲班的方向。 谢承去金陵参加科考已有半月,他与谢承闹僵也有一个多月了。 覃云汉在姜羡余耳边聒噪着,后者一句也没听进去。 “小余?小余!”覃云汉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去吗?” 姜羡余:“去哪?” 覃云汉:“明日休沐,一块去大明寺祈福。” “不去。”姜羡余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跟小姑娘似的,净信些神佛鬼怪。” “我哪有!”覃云汉怒而为自己争辩,“这不马上就到中秋,我娘要带我妹妹去大明寺祈福,还邀请了几位夫人小姐,非拉我一道嘛。所以我才想叫上几个同窗,免得我一个人挤在姑娘堆里,多尴尬。” 姜羡余没有兴趣,转头去马厩牵马,“你喊温清和你去吧。” 覃云汉见请不动他,转而开始思考带温清去的可能性,“温清他家信道,他能去吗?” “不清楚……你去问他。”姜羡余兴致不高,对覃云汉有点爱搭不理。 覃云汉没追上去,看着他的背景叹了口气,“谢师兄一走,他怎么就跟魂丢了似的?” 姜羡余骑着马溜达回家,在门口遇见姜父从镖局回来,忍不住问:“爹,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姜父诧异问他:“想你哥了?” 姜羡余瘪嘴:“没有,这不快中秋了嘛,我就是问问。” 姜父看他那副精神萎靡的样,心里一清二楚,姜柏舟去金陵办事,和谢承一块走的。但姜柏舟以往出门,可没见姜羡余这么惦记过。 “那是担心谢承?” “谁担心他了!” 姜父轻嗤一声,笑戳了戳他的脑门,“你说你,好端端的同他闹什么别扭?上回离家出走也错怪人家告密,这回也不知道是哪里让你不顺意,就你脾气大是不是?” “我没有。”姜羡余巴掌捂着额头,心情低落。 他想说是谢承觉得他没定性,没长性,不稀罕和他为友了。又怕父亲追问,知道是因为他不能继续考武举,才让谢承失望的。 自从家里将外祖父的事情告诉他,对他的态度就更加纵容和疼惜,一方面担心他仇视皇家,做出什么冲动之举;一方面又担心他心里委屈,无法接受自己这辈子只能隐姓埋名过活,所以他偶尔闹闹脾气家里都顺着他,纵着他。 他并非没有感觉,但也因此更不敢让父母知道他同谢承闹别扭的原因,怕惹他们为自己忧心。 这会姜父见他低头不说话,心底又有些不忍,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让你跟你哥去金陵你又不去,出发那日又偷偷去送,千叮咛万嘱咐你哥好好照顾谢承,你哥能不知道?” “放心吧,谢承比你沉稳懂事,肯定能照顾好自己,说不定还能拿个解元回来。” “我知道……”姜羡余也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可心底还是不安宁。 他去送姜柏舟那日,谢承在船上看见他了,他们视线有交汇,可他却还是赌气没有去同谢承说话,没有道别,没有祝他马到成功。 他没过去,谢承就转身进了船舱。就像七夕那晚,决绝地转身,不再看他。 姜羡余最近总会在梦到谢承那样的眼神,让他觉得,他们好像从今往后就真的不再是一路人了。 …… 第二日姜羡余还是去了大明寺。 姜母见他一休沐就窝在家里睡大觉,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强拉着他出来散心。 覃云汉见到他特别高兴,在一群小姑娘当中朝他招手。 姜羡余直摇头,连忙避走去了寺庙后山。 后山曲径通幽,一片竹林当中藏着一条小溪,溪边还有一座亭子。 姜羡余漫步经过,见亭中有一僧人正在与香客对弈闲谈,无意上前打扰,便想转身绕开。 却因耳力过人,觉得那背对他的香客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 他不禁驻足,见那香客起身对大师作揖:“此番送大师回乡,任某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只盼大师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大师淡笑道:“多谢任少侠。” 待那香客转身,姜羡余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任大哥!” 任逍遥微愣,对大师欠身道别之后,朝姜羡余走过来。 姜羡余迫不及待迎上去:“任大哥,你不是去了京城吗?何时回的扬州?” 任逍遥笑道:“我去京城接了慧慈大师,昨日刚回扬州。” “原来如此。”姜羡余往亭中看了一眼,慧慈大师慈眉善目,执佛礼朝他浅浅一笑。 姜羡余回以一笑,看向任逍遥:“慧慈大师就是任大哥说的朋友吗?他往后是不是就留在大明寺不走了?那任大哥你呢?” 任逍遥却没回答前面两个问题,只道:“如今遇见了你,我自然要在扬州待些日子。” 正无聊透顶的姜羡余求之不得,两眼放光,“那太好了!” 任逍遥唇边有清浅的笑意,问他:“今日怎会来大明寺?谢承呢?他没和你一起?” 姜羡余神色一滞,“他去金陵参加科考了,我是同我娘来的。” 任逍遥发现他眼中的落寞,不禁挑眉:“你没和他同去?” 姜羡余叛逆地“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他去?” “你们吵架了?” “才没有!” 任逍遥哈哈大笑,揽住姜羡余的肩拍了拍,“你瞧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爱闹别扭的小媳妇。你说,你和他是不是自小定下了娃娃亲?” 姜羡余脸一绿:“胡说八道!谁是他小媳妇了?我……我和他都是男子,哪有什么娃娃亲!” 任逍遥:“男子和男子怎么了?野史奇谈里也不是没有男子和男子断袖的。要不是你一看就还没开窍,我上回都要以为你俩已经私定了终身。” “怎么可能?!”姜羡余难以置信地瞪他,深觉他每一句话都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任逍遥:“怎么不可能?他警告我不要整日带你逃学去玩,既怕你耽误学业,又担心我把你拐跑,把你当个宝贝守着,不就跟护媳妇似的?” 姜羡余刚要反驳谢承只是把他当亲弟弟,不是媳妇,就又听任逍遥道:“还有你。” “他劝你考武举,和他一同入朝,你就立马改变主意不和我走了,比你爹娘说话还管用。你说说,他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是不一般?” 姜羡余被他绕了进去,愣愣地眨了眨眼,脸颊越来越红。 接着气急败坏地挥开任逍遥的胳膊,反驳道:“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他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他和谢承才不是任逍遥说的那样……不清白! 他们是兄弟,是手足,是家人—— 可没有兄弟手足会因为对方招姑娘喜欢心里不是滋味,没有兄弟手足会一分开就牵肠挂肚,没有兄弟手足闹闹别扭就担心从此陌路、耿耿于怀。 他和他哥就不会这样。 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他哥,但他哥也不会为了他亲手去整理兵法手札,不会日复一日监督他读书,不会在困倦时与他不分彼此地躺在一处…… 他忽然明白七夕那晚自己为何会“嫉妒”谢承受姑娘欢迎。 他不是嫉妒谢承,他是嫉妒那些姑娘。嫉妒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向谢承示爱,甚至幻想成为他的妻子。除了不太矜持,无人会觉有任何不妥。 也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杜撰谢承他有心上人,自作主张替他拒绝覃方好。 因为他不希望谢承喜欢任何一个姑娘! 他越想越心慌,思绪全乱了。 任逍遥见他表情凝重,心里咯噔一下,忙拍拍他的肩劝道:“喂,我瞎说的,你别当真啊。” 可别真被他几句调侃说弯了心思。 姜羡余看向他,茫然又无措:“……我不知道。” 任逍遥扶额,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只能尽力找补。 “那什么,你也别想岔了。你们是师兄弟,又一块长大,习惯了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并不是那回事,你懂我意思吗?” 姜羡余却瞥向他,“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到底哪个是真的?” 任逍遥:“……”我嘴贱还不行吗? “那我问你,”任逍遥郑重地看着他,“如果谢承亲你,和你那什么……你会反感吗?” 姜羡余皱着眉代入他的描述,脸忽然一红,转开了视线。 任逍遥心道不妙,还想再挽回一下,“那如果他对你没那种意思,要娶妻生子,你会怎么想?” 姜羡余眉头皱得更紧,心里头像扎进一根刺,泛起尖锐的疼。 任逍遥还要再问,姜羡余开口制止:“任大哥你别说了,让我自己想想。” 好好想想。 …… 任逍遥再度到姜家做客,却没空与姜羡余四处玩乐,而是陪着他思考人生大事。 他搜罗了一些断袖话本,想以此告诉姜羡余,男子与男子不为世俗人伦所容,大多都以悲剧收场,好劝他及时回心转意,回头是岸。 姜羡余读得频频蹙眉,就在任逍遥以为他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时候,姜羡余却将那话本一丢,振振有词道:“谢承不会这样!我同他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一时冲动,只在乎身体上的欢愉,然后一边娶妻生子,一边暗度陈仓。 这只能称作苟且,不是喜欢! 他并不贪图谢承的身体,只在乎长长久久的陪伴与相守,以及谢承的在乎。 他不甘心谢承一人高入庙堂,自己却只能隐居乡野,更不甘心谢承来日娶妻生子,自己不再能若无旁人地出入谢承的书房和卧室,与他抵足夜谈,同塌而眠。 可不甘心又如何? 他是男子,是罪臣之后,无论是基于哪一点,他的存在都会阻挡谢承的青云之路。 任逍遥见他丢了话本喃喃几句之后,竟然红了眼睛,顿时一惊,“你别哭啊!” 他还没试过给人开解感情问题,一直不得章法,只能瞎出主意:“你要是真对他有意,就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咱们要一句准话,总好过你自己瞎想。” 姜羡余摇头:“……不成。” 不能那样,说开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怎么不成?”任逍遥道,“如果他对你无意,你们还做兄弟。若是他对你也有意,大不了就私奔,天涯海角,总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姜羡余怔了下,又摇头:“他不会跟我走的。” 任逍遥急道:“你不问问怎么知道?” 姜羡余还是不说话,低下了脑袋。 任逍遥也束手无策。他一个大男人,又没尝过情.爱的滋味,怎会明白动了心的人因爱生怖、不甘退守又不敢直言的纠结情绪。 他也觉得没意思,又过了几日,提出要离开扬州。 姜羡余一开始没说什么,还祝他一路顺风。 谁知出发那日,姜羡余突然跟上来,说:“我……我想去金陵找他。” 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 第四十五章 前世:同心陌路他终究无法奢求谢承与…… 去金陵找谢承,是姜羡余考虑许久才做下的决定。 科考放榜在即,谢承离家已有两个多月,期间没有给姜羡余寄过一封信,寄回谢家的家书当中恐怕也没捎带过他只言片语——否则谢父和谢母怎会不提? 姜羡余知道,对方这是还在生他的气。 姜柏舟寄回来的信中,也只说谢承考试很顺利,如今又同段大哥结实了一些有识之士,整日讨论学问。 他没有问过姜羡余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读书,就仿佛……已经不在乎了。 姜羡余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不甘心。 得知身世之前,他曾畅想与谢承并肩入朝,一展抱负;得知身世后,他知道自己注定“碌碌无为”,与谢承陌路殊途。就算没有他与谢承的那场争吵,待谢承高中,他们也注定走向不同的路。 可是,在明白自己对谢承的心意不止于兄弟之情之后,心中愈发悔恨不甘,后悔不该同他吵架冷战,互不理睬;不甘从此陌路,见面不识。 但是没有人教他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不甘心”,除了放弃谢承,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远走高飞。 所以他想去找谢承,问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或者以谢承的聪明才智,说不定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没敢告诉家里人自己要去金陵找谢承,而是留书说要和任逍遥去岭南玩几天。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若是谢承对他无意,他却怀着别样的心思,自然无颜再与谢承做兄弟。正好离家散散心,也给彼此留点自在空间。 任逍遥这次的目的地原本是岭南,听说姜羡余要去金陵,为的还是困扰了如此之久的感情问题,自觉有自己胡说八道的责任,于是决定陪姜羡余走一趟。 有了上次离家出走被发现的经验,这次姜羡余将写好的书信交给一个小乞儿,让他第二天傍晚送去姜家。自己则借着给任逍遥送行的名义,一大早就离开了家。 在任逍遥的掩护下,他乘快船,当日晚间就抵达了金陵。 满金陵都传着谢承高中解元、在今日的鹿鸣宴上大放异彩的消息,姜羡余替他高兴,却没想到会刚好同他错过。 “他好像从鹿鸣园出来就去了码头,听说是乘船返回了扬州。” 任逍遥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姜羡余着实愣住了。 “没道理走得这么急——”姜羡余不解,甚至有了不好的念头,“会不会是谢家出事了?” 任逍遥却否定了他的猜测:“我们今早离家时,谢家还好好的。就算有什么事情,消息也不会比咱们更快到金陵。” 姜羡余一想也觉得有理,同时更加不解,何事能让谢承连去段大哥家中收拾行李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返回扬州? 任逍遥见他蹙眉,宽慰道:“咱们回扬州看看不就知道了。” 姜羡余却愣住没说话,心里思绪万千。 谢承中了解元,他应该为他高兴的。可高兴之余,心底更多的却是失落。 原来谢承远比他想象中出类拔萃、前程远大,而他却是罪臣之后,有龙阳之癖,如何能叫谢承放弃一切跟他走? 今日这般阴差阳错,仿佛是天意如此,好让他清醒,不该阻挡谢承入阁拜相的脚步。 而他也是好不容易成功离家,若是再回去,不但解释不清自己为何留书跑去岭南又折返,往后还会被严加看管,来日还要眼睁睁看着谢承登科及第,娶妻生子…… “不……”姜羡余喃喃着摇头,“我不回去。” 他不敢再靠近谢承了。 任逍遥没见过姜羡余这么优柔寡断的人,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犹豫什么。在他看来,人活一世就当顺应己心,肆意潇洒。于是直言道:“你都追到这儿了,不问问他心里怎么想,真能甘心?” 姜羡余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唇,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起身,仿佛是鼓足了勇气,说:“我、我给他写信。” 写一封信悄悄送到他手中,向他道歉,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 【谢承: 见字如面。 前番争执是我之过,既未能体谅你的苦心,也未能坦诚我的心事,歉疚良多,厚颜请你谅解,不要同我计较。 此番离家只为散心,若你不再怪我,盼与你同路,于金陵相候。若你不便,烦请告知我父母,不必为我忧心。 ——姜羡余亲笔】 信的内容很短,多余的心思他暂时不敢透露,但还是斟字酌句写了许久,又写了一封信封在外头,这才托任逍遥寄出。 “送到东街覃府,给覃云汉。” 今晚他没有归家,爹娘应该正在四处找他。明日傍晚收到他离家出走的书信,估计就要大发雷霆了。 他要拐跑谢承,肯定不能把信直接寄到谢家,更不能引起他爹娘的注意。否则他们就会知道这信来自金陵,而他也在金陵。 所以他在外边那封信里叮嘱覃云汉不要声张,悄悄把里面那封信送到谢承手中。 覃云汉平日爱玩闹,但关键时候靠得住,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等谢承回信,给他准话,判他生死。 任逍遥替他送出了信,陪他一同在客栈住下。 姜羡余心虚,也不敢去惊动还在扬州的姜柏舟,躲在客栈没有出门,可谓是度日如年。 过了两日,姜柏舟似乎收到他离家的消息,也匆匆返回了扬州。姜羡余心里更加焦急,盼着有回信,又怕收到回信。 然而他不知道,谢承连夜坐船返回扬州,恰好得到他同任逍遥去了岭南的消息。 他从姜父手中接过小乞儿送来的信,读了又读,忽然夺了姜家的马,追出城外。 压根顾不上小乞儿所说,这封信是那位小少爷昨日早晨给的。 他悔恨自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不了追到岭南去,总能找到姜羡余。 带他回来,告诉他不考武举也没关系,不上进也无妨,他会陪着他,守着他,护他一生安稳喜乐。 谢父派人来拦他,姜父也劝他回去,谢承却不肯,心中仿佛有预感,如果就这样放少年离去,就会彻彻底底失去他。 然而夜色渐深,又下起了大雨,身下的马疲惫不堪,开始不听使唤。 他冒着雨漏夜赶到最近的镇上,隔日清晨又买了一匹马,继续往南去。 直至追出三百里地,谢父亲自带人将他拦住。 “胡闹!”谢父厉声呵斥,“你还想跟他去岭南不成?” 谢承不知道自己已经发起了高热,赤红着眼看着谢父,嗓音沙哑:“我去带他回来……我带他回来。” 奔波一夜的谢父同样身心俱疲,因此对于谢承的冥顽不灵更加愤怒:“痴人说梦!!!” “他爹娘都管不住他,你凭什么插手?!就算你能找到他,他若是不肯回,你的话能比他爹娘还管用?他抛下父母离家出走,你也要学他这样大逆不道?!” 谢承梗着脖子,抓紧了缰绳,喃喃道:“管用,我能劝他回来。” 我什么都能答应他,只要我什么都答应他,不同他争执,不骂他没定性,不怪他不懂体谅,他就愿意回来。 他会愿意回来。 “不知所谓!”谢父怒急,用马鞭指着谢承,吩咐随行的家丁,“把他给我绑回去。” 谢承奋力反抗,但发着高热又筋疲力尽的身体最终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他已经返回扬州,躺在了修竹院的卧室之内。 谢母在床边垂泪,识墨捧着药碗过来,谢承仿佛视而不见,挣扎着下床,还要往门外去。 谢父满身疲惫还没缓过劲来,见谢承一副执迷不悟的姿态,当即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谢承一个踉跄,跌坐在谢父跟前。 “你疯了是不是?”谢父扶着桌,气得血冲脑门,有些站不稳。 “他走了自有姜家人去寻,轮得到你要死要活?就为那么一个没良心的混小子,你连命都不要,究竟置我和你母亲于何地?置谢家列祖列宗于何地?!” 谢母扑上来搀扶谢承,带着哭腔劝他:“阿承、阿承你烧糊涂了。小余他兴许就是出去玩几天,过阵子就回来了,你如今发着高热,如何能去寻他?” 谢承被谢母扶着,发现自己脚下踉跄,压根站不稳。 他一怔,终于痛苦地闭上眼,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再无可能追上姜羡余。 少年是离巢的雏鹰,天高海阔,再也难寻踪迹。 他合眼挡住欲要夺眶而出的泪,扑通一声跪在谢父面前,“父亲,儿子……不欲再走仕途。” 谢父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你再说一遍?” 谢承垂头跪得端正,虽脑袋昏沉,但思维却冷静清晰,“儿子无意取仕,不愿再考。” “荒唐!!!” 谢父沉声怒斥,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老爷!”谢母和下人赶紧上前搀住谢父,扶着他在桌边坐下。 谢父怒意横生,不住粗喘,颤抖着伸出手指向谢承,“来人!给我将他关进祠堂,请家法!” “老爷!”谢母急得泪眼婆娑,紧紧拉住谢父的手,“使不得老爷!阿承如今还病着,如何受得了家法?” “我就是要打醒这个逆子!看他有何颜面面对谢家列祖列宗!” 谢父话里强硬,可到底没舍得打太重。 然而十几棍子下去,谢承仍是不松口,也不肯讲明原因。又挨了几棍便直接昏了过去,伤了心肺,卧床不起。 姜父姜母都来劝过,谢承仍然执迷不悟,打定主意不再走仕途。 前来恭贺他考中解元的亲戚好友全被挡了回去,无人知晓因为姜家小少爷离家出走,谢家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受姜羡余所托,给谢承送信的覃云汉几度上门,都只得到门房一句“我家少爷身体抱恙不便见客”的答复。 姜羡余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也听说了,还听说姜家大哥特意从金陵回来,去岭南寻人。而他手握小余寄来的书信万分为难,不知该告诉姜家小余其实就在金陵,还是替好友守口如瓶。 所以他只能来找谢师兄。他相信小余大费周章偷偷寄回来的信,必定在信中同谢师兄交待了什么,只要见到谢师兄,对方肯定有主意。 于是在谢府门外徘徊数日,覃云汉终于见到给谢承抓药回来的识墨。 识墨神色憔悴,说他家少爷病得很重,不宜见客。 覃云汉没有办法,咬牙将信交给了识墨,“务必亲手交给你家少爷,不可声张!” 识墨不明所以,将那封没有署名、封口紧实的信收下,藏在了袖中。 覃云汉目送他进了谢府,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不知谢父早就注意到屡次登门的他,等识墨一进门就将他拦下。 “外头递了东西?” 识墨对近日时常大发雷霆的谢父怵得慌,唯唯诺诺道:“是……是少爷书院……同窗,关心少爷身子,给他写了信。” 谢父眼眸一闪,面上神色未变,朝识墨伸手:“我给他送去,你去煎药。” 识墨抬头看他,以为他是有意同少爷修复关系,借机去探望少爷,于是将信交给了他。 识墨不知道,覃云汉不知道,姜羡余和任逍遥也不知道,谢承则更不可能知道:那封信被谢父阅后即焚,压根没有交到谢承手中。 谢父也只是找机会提醒了姜家一句,姜羡余也许并未去岭南,不如去金陵、杭州寻一寻。 …… 半月后,谢承及冠。 谢父道:“既然你不愿再考,那就承起家业,担负起谢家长子的责任。” 谢父闭目回想那封寥寥数语的信,狠下心道:“为父为你取字临渊,要你谨记,他姜羡余是潜渊入海的游鱼,而你,只能做那临渊薄履的岸上人!” “他能抛家弃族,你不能!你可明白?” 伤势未愈的谢临渊跪于祠堂,赤红着眼咽下喉中血,咽下此生最后的赤诚与天真。 从此套上枷锁,与他的少年天涯陌路。 远在金陵的姜羡余,等了半月只等到谢承行了冠礼、继承家业的消息。 终于明白,他终究无法奢求谢承与他同路。 第四十六章 前世:飘若孤萍过家门而不入…… 姜羡余离家第一年,并没有随任逍遥去岭南。 只是最初有些浑浑噩噩,时常发呆出神,不肯回家,也不知去向何方,任逍遥不放心他孤身一人,便邀他一同南下,再做打算。 同路月余,姜羡余才从那种迷茫无助的情境中苏醒,同任逍遥道别,打算独自闯荡。 “你并无在外闯荡的经验,还是随我一道吧。”任逍遥劝道。 姜羡余笑着摇头:“任大哥去岭南是有正事要办吧?我已经拖累你照顾我这么久,不能再耽误你了。” 任逍遥无奈叹气,“那你打算去哪?” 姜羡余想了想:“既然已经南下至此,我打算去南疆看看。” 任逍遥点了点头:“也好,南疆风景秀丽崎岖,风土人情也不同于江南,去看看也好。” 他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说:“只是南疆到底不如江南太平,我给你写下一些防毒驱虫的药材,你去药铺配齐带在身上。遇人遇事不要冲动,切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要仗着一身功夫逞强。” 任逍遥顿了顿,又写了一行:“这是我在京城的住所,有事无事都可以给我来信。只是,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及时答复你。若是有缘,我们京城再见。” 姜羡余接过那张纸,眸光微微闪动,“多谢任大哥。” 任逍遥拍了拍他的肩,“别谢我,都怪我多嘴……还把你拐了出来。在外闯一阵子就算了,别忘了还有家人惦记你,早些回家去。” 姜羡余掩下心底的酸涩与感动,点了点头,与任逍遥道别。 之后便去了南疆。在消息闭塞的寨子过了一个冬天,开春又踏上旅途。 闯过蛇窟,遇过蛊虫,骑过大象,见过孔雀,登过雪山,杀过狼群,历经风霜雨雪,也赏过最美的日出。 可依旧飘若孤萍,心里没有着落。 第二年他离开南疆,途经蜀州,向东北而行。 银子花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去揭悬赏的通缉令,帮官府抓抓江洋大盗。或者做做短工,挣口饭吃。 几乎每个城镇街边都有摊贩叫卖云吞面和豆花,只要碰上,姜羡余都会吃上一碗。 只是在他尝来,都不如扬州的好吃。 有阵子,他迷上了江城的豆花,在一家酒楼做起临时账房。 这家酒楼没有将豆花视作上不得台面的街边小吃,而是将其作为招牌,主打各式各样的豆花菜式,物美价廉,别具风味。 他能识字会算账又长得俊,酒楼老板一见他就满意,专门将他搁在柜台,一边管账一边招揽生意。 这日,姜羡余正在柜台算账,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男子的怒斥声。 “诸位来评评理,这回春堂的黑心大夫,把我儿子治傻了!” 酒楼里的食客和伙计都探头去瞧热闹,顿时议论纷纷:“不会吧?回春堂的大夫医术高明,怎会把人治傻?” “小二。”一位食客给跑堂的丢了几个铜板,“去打听打听。” “哎!”小二接了铜板,立刻就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回来,把事情打听了清楚。 “闹事的是个外地汉子,孤身带着孩子,说是来的路上孩子感染了风寒,昨天发着高热送到回春堂,结果今早醒过来,那孩子呆呆愣愣的,瞧着确实傻了!” “哎哟!这是烧傻了吧?要我说回春堂的大夫还是不靠谱,不如同仁堂的大夫好!” “也不能这么说。小儿发热本就凶险,熬不过去的大有人在。我看啊,这都是命,不能全怪人家大夫。” 姜羡余正听得皱眉,旁边有个老人家轻轻嗤笑一声,“什么命不命的,那汉子要是认命,能这么闹?” 前去打听消息的小二连忙笑道:“真叫黄老爷猜中了,这外地汉子在回春堂门口大闹,开口要三百两银子。” “多少?!三百两?!” “他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那回春堂肯给?” “不可能吧?又不是三十两。” “三十两埋汰谁呢!好歹也是半条人命,傻了人就废了,赔三百两不多。” “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赔他三百两,回春堂这一年就白干了。” 小二是个机灵的,见众人要吵起来,忙道:“各位爷别急!别急!小的再去打听打听。” 说着转身又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就听外头又是一阵呼天抢地,依稀能听见什么“讹人”、“骗子”的字眼。 小二气喘吁吁跑回来:“嗨呀!误会了误会了!那外地汉子搁着故意讹人呢!” “假的?”酒楼里的食客都惊了,忙叫小二详细说说。 姜羡余原本以为是大夫的过失,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帮一帮那对父子,没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转了。 小二解释道:“那汉子在那和回春堂掰扯到底赔多少银子,谁知突然有对夫妇冒出来,说那汉子讹人,那孩子早就傻了!” “熟人呐?” 小二:“对,那夫妇自称是那对父子的同乡,说是去年江南雪灾一块逃难过来的。” 姜羡余一怔,猛地抬头看向小二。 就听他道:“听说孩子他娘一早就冻死了,孩子那时候就发高热,那汉子没银子带去医馆,还是同乡给他垫了一份药钱。谁知道一副药下去,那孩子隔天又烧了起来,那汉子就去医馆闹,讹到几两银子。” “后来就狠心不给孩子穿衣服,泡冷水,让孩子反反复复发热,专门去医馆讹钱。一来二去,那孩子早就烧傻了!” “作孽哦!哪有这么虐待自己孩子的父亲?!” “就是!虎毒还不食子呢!这——这简直禽兽不如!” 小二:“可不是嘛!回春堂的老大夫气得不得了,硬扣下那对父子,说要送去见官,告他虐子,吓得那汉子把孩子丢下自个跑了。” “孩子也不要了?” 小二:“老大夫说他来养,说不定能治好。” “还是医者仁心啊!” 众人转而称赞起回春堂的大夫,姜羡余却上前拉住了小二的胳膊,颤着声问:“去年江南发生了雪灾?” 小二点头:“是啊,去年年底开始,淮安、扬州、金陵接连大雪,运河都冻住了,一直到二月开春,死了不少人呢。” 姜羡余心头一震,立刻转头回后院的小屋收拾行李。 他辞了账房的差事,连夜赶回扬州。 去年冬天,他还在消息闭塞的南疆,压根不知道雪灾这事。 后来途经蜀州,行至江城,都刻意不去打听扬州的消息。若不是今日听说,他要何年何月才会知道扬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父母和大哥,还有谢家……都还好吗? 姜家和谢家有家底支撑,应当不至于像普通农户那般损失惨重、无家可归。但雪灾封路,运河冰封,物价飞涨,行镖行商必然也会受影响。 而谢承,那个时候应该在去京城赶考的路上。江南都遭了雪灾,北边只会更冷,他有没有受冻,有没有生病,有没有顺利参加科考…… 姜羡余迫切地想要回家,从江城搭船,沿长江而下,沿途特意向消息灵通的行商客打听消息。 如他所料,受灾最严重的虽是农户,但行商同样受阻,尤其是运河冰封月余,耽误了不少生意,许多根基薄弱的商户就这样被拖垮了。 他又去官府打听消息,年初春闱及第的进士当中……没有谢承。 怎么会这样…… 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回到扬州。 城外的田间地头已经种上了新苗,运河码头依旧繁华热闹、喧嚣如昨,乡亲们脸上也洋溢着爽朗的笑容,雪灾的痕迹仿佛早已消弭不见,察觉不出半点异样。 而他竟然近乡情怯,不敢下船。 最后找船家买了一顶斗笠,将面容遮住,忐忑地汇入人流。 码头上似乎来了一支外地船队,有官差正在查验。 姜羡余看到刘家伯伯的管家在码头接人,迎的正好是随他一块下船的一位行商客,姓许,是位西北来的马贩子。 许老板望着那支船队感叹:“这么大排场,是皇商胡家的船队吧?” “确实是胡家的船。”刘府的管家应道,“听说这回带了不少上等丝绸和瓷器,许老板要是有兴趣,带点回西北?” 许老板笑道:“那就有劳你家刘老板替我引荐了。” 刘府管家客气道:“应该的,应该的。” 姜羡余不紧不慢跟在后边,也看了一眼那支船队,就见规格最高的那艘船上,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被一群奴仆和家丁簇拥保护着。 许老板眯了眯眼睛,回头问刘府管家:“那位就是胡小姐吧?听说她这回来扬州,是来同谢家二房那位临渊少爷相看的?” 姜羡余脚步一顿,谢临渊,是谢承及冠时取的字。 他连忙跟紧了一点,就听刘府管家呵呵笑道:“许老板果真消息灵通,这胡家的确有意同谢家二房结亲。” 许老板点了点头:“我上回来扬州,有幸见过谢家那位少爷,确实年少有为,沉稳精明,气度不凡。虽说放弃了走仕途,但若是能和皇商胡家结亲,往后珠联璧合——了不得,了不得啊!” “可不是嘛!”刘府管家看了眼左右,压低了声音,“其实胡谢两家早就换了庚帖,就等谢少爷从外地回来,同胡小姐相看相看,成亲的日子就不远了!” 许老板爽朗一笑:“那我可要多留一阵子,觍颜讨一杯喜酒喝。” 两人带着仆从越走越远,无人注意到旁边那个带着斗笠的少年停下脚步,悄悄红了眼睛。 虽不知谢承为何放弃走仕途,可姜羡余更没想到,谢承居然要成亲了……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身侧人来人往,喧嚣不止,姜羡余却好像沉入运河的船锚,视线模糊,两耳闭塞,僵硬地定在原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心随着身体往下坠,四面八方的水潮碾压过来,令他压抑窒息,心跳停滞,骨髓锐痛……没有尽头的下坠,落入无尽深渊。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拔动双腿,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 船锚脱离河床束缚,再度随船而去……不知归期。 这次他去了西北,去了塞外,赏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返回中原,天南地北,漂泊跋涉数载。 除了打探爹娘兄长是否平安的消息,再也没有回过扬州。 直至途经西安,意外结识李明雅,又与任逍遥重逢。 那时他还将任逍遥当做可以信赖的兄长,却不知对方内里早已变了模样。 第四十七章 今生:两世无憾我也不甘心这一世也白…… 城郊库房,刘典和李鑫守在地室外,望着昏黄的烛火出神。 他们站的位置刚刚好,听不清里头的谈话,只能捕捉一些提高声量的模糊喊声。 起初还能听见公子抓的那人痛吟和怒斥的声音,后来就安静下来,没了动静。 刘典往地室的暗门瞥了一眼,没想到平日沉稳内敛的谢公子也会有刚才那般冷峻阴沉的一面。 但转念一想,年纪轻轻能担起谢家少主的责任,定然不是只懂诗书礼义的文弱书生。 只是,那人方才称公子“谢临渊”,是公子对外用的假名么? 正想着,身旁的李鑫忽然唤他:“刘哥,里边没声了,公子不会把那人——”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刘典愣了下,摇头:“不至于,公子有分寸。” 他们原先是平安镖局的人,称姜柏舟与姜羡余为“少爷”,如今换了主子做事,一时改不过口来,又怕弄混,便称谢承为“公子”。 李鑫想了下,又问:“那种人.皮面具的制法有点邪门,不像一般人的手段,那人背后还有个忠王——这事,要不要同大少爷提一声?” 刘典沉思片刻,摇头:“公子既然愿意用咱们,自然是信任姜家,信任咱们镖局,咱们得对得起公子这份信任。再说,大少爷交待咱们以后就听公子差遣,只要不是真的对姜家不利,咱们都不要插手,按吩咐行事。” 他还没说的是,看大少爷的意思,公子应该也知道姜家的情况,谢家与姜家早就绑在了一起,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公子肯定也会提醒姜家,轮不到他们插嘴。 李鑫听完觉得在理,没再说话。 这时,身后的暗门忽然打开,只见公子面容阴鸷地站在半明半昧的暗道中,隐约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刘典心里咯噔一下,迎上前:“公子。” 谢承抬了下眸,嗓音沙哑:“给他止血,送回药铺。” 刘典一愣:“这……无须封口?”对方见过了公子的脸,就这么放回去可是个麻烦。 谢承眸光阴郁:“他不敢。” 刘典和李鑫对视一眼,应了声“是”,转身进了暗道。 越往里,血腥味越浓。进到地室就看见绑在木架上奄奄一息的那人,只有肩胛一处剑伤,却失血过多,晕红了半边身子的衣裳。 刘典和李鑫连忙上前将人松绑,却听见外头传来骏马嘶鸣声。 距离关闭城门还有一段时间,公子应该是赶回城内去了。 刘典和李鑫不再耽搁,给任逍遥简单止血,扛着往城内去。 …… 谢承策马狂奔,意识却穿过夜幕,回到了前世。 他没有收到过小余寄来的信,也不知道小余回过扬州,更没有……没有和胡家小姐定亲。 “我那时问他,怎么在外漂泊这么多年还不回家。他说他回过,可听说你要成亲了,他不敢看,不敢留下。” 任逍遥的话回响在耳畔,像一把利刃穿透他的胸膛,戳破他自以为是的付出者姿态。 “后来我把你并未成婚的消息告诉他,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任逍遥讥讽地笑他,“他说,如果胡小姐你都看不上,那要怎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你?” “他不敢——谢临渊,他连想都不敢想!就因为你没有回信,他以为你不原谅他,所以连再次靠近你、向你求证都不敢!” “是你负了他,谢临渊。” 不是……不是的……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 握着缰绳的手越收越紧,谢承咬牙绷紧了下颚,心脏犹如被利剑穿透,汩汩地淌血。 …… 姜府,姜羡余刚洗漱完,靠在床边翻看这些年镖局运送的珍品货单,瞅瞅有什么稀罕物,好寻一个来给谢承做及冠的贺礼。 夜明珠?庸俗! 玉饰?谢承他家里有矿! 古画?这个好像不错,就是有点贵。 姜羡余飞快眨眼算了算自己的私房钱——买不起,下一个——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姜羡余立刻翻身从床上坐起,就见房门被推开,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外。 “谢承?” 姜羡余下床朝他走过去,闻见一股血腥味,顿时一惊:“你受伤了?!” 他嗓音骤紧,拉着谢承左看右看,又搂住他摸遍前胸后背,“伤哪了?” 谢承没吭声,抬起右手想碰他的脸,又忽然顿住。 姜羡余鼻尖微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黑色袖子上沾染的血迹并不显眼,血腥味却令人无法忽视。 再摊开手掌,看到木刺嵌入血肉的狰狞伤口,姜羡余顿时一惊:“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谢承还是不答话,反手握住他的手,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绷紧了下颚,眼眸渐渐发红,透出水光。 姜羡余一愣,心跟着提起来,靠近了一步,小心掰开他的右手捧住,声音不自觉放轻:“谢承……” 谢承喉头哽了又哽,开口时声音沙哑:“我方才……见了任逍遥。” “他伤的你?”姜羡余心里一紧,急道:“你——明知他居心叵测,你怎么能单独去见他?” 谢承却抬起左手轻抚他的脸,哽咽道:“他说你前世就心里有我,还给我寄了信。” 姜羡余瞳孔一震,眼睫慌乱地颤动,“没有,你别听他瞎说——” “你还要瞒我?” 谢承红着眼睛质问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抚在姜羡余脸上的手却始终控制着力道,“若我不去问他,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告诉我?” “没有……”姜羡余鼻尖一酸,托着他的手掌贴在脸颊,红着眼眶看他,“我……我知道你没收到。” 只是当初他一目障叶,只顾自怨自艾,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直到死后陪在谢承身边才知道,谢承应是根本就没有收到那封信。 否则以谢承当时甘愿为他受家法的情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给他回信。 谢承却完全不信他的说辞,单手托着他的脸与他对视,咬牙哽咽道:“你若是知道,就不会离家出走,过家门不入,只信那些流言,从不来问我。” “你若是肯来问我……若是来问我——” 前世我们就不会分离数载,生离死别。 姜羡余闭上眼,抿紧唇忍下呜咽声,紧紧抓着谢承的手腕。 谢承捧着他的脸凑近,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一声声解释争辩:“我没有收到信,也从未打算成亲,更没有不要你,你怎么能——怎么能问也不问就定我的罪,将我弃之不理?” “你知不知道你一走就带走了我半条命,快将我逼疯了?” 我知,我知你视我如命,为我疯魔。 可我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 姜羡余终是没忍住落下泪,胸口像是插着一把刀子,连喘息都刺痛。 “对不起……谢承,对不起……” “不,是我错了。” 谢承用力托住他的后颈,视线牢牢锁住他,任由心底疯狂的念头占据理智,“是我不该同你置气,明知你任性又糊涂,还放任你自己拿主意。我就该把你绑在身边,哪也不许你去。就算你跑了,也要把你绑回来——” 打断骨头也要绑回来,恨我怨我也要绑回来——没有哪个地方会比我身边安全,没有人能比我更在乎你,只有我——只有我配拥有你。 拥有你的喜怒哀乐,你的爱恋,你的余生,你的全部。 都只能属于我。 他双眸赤红,脸颊蜿蜒着两行热泪,眼神却有几分疯狂,紧紧看着姜羡余。 一如前世失去姜羡余后崩溃失常的样子,是姜羡余最不愿见到的模样。 “好。”姜羡余哽咽着看向他,伸手揽住他的腰,“绑着我,哪也别让我去。” 谢承却没有被轻易安抚,而是将他揽紧,“那日在书房门外,你听见了我父亲的话,对么?” 姜羡余怔住,泪珠挂在眼睫上,没有反驳。 谢承早有预料,强势扣着他的后颈令他直视自己:“你听好,从前你不承认也罢,不抗拒我同你亲密也好,但从今日开始,休想再糊弄我。” “前世是我糊涂,在你走后才知情为何物,又没能护住你,眼睁睁与你错过一世。但今日你如果应我,我两世无憾,别无所求,就守着你过一辈子。”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如果你不应,我也决不甘心这一世也白活。你休想像前世一般,与我天涯陌路,殊途至死。无论你逃去哪,我都会找到你。哪怕你不愿意,也只能同我绑在一块,听懂了吗?” 他动作强势,语气霸道,颤动的眸子却出卖了他的不安。 他怕姜羡余退缩,怕他拒绝,怕他不敢挑战世俗礼教,与他共步“歧途”。 姜羡余却笑了,抹了下泪,深吸一口气,攀上谢承的脖子,吻向他的唇。 他贴着谢承的唇低喃,语带哽咽:“我也不甘心这一世也白活。” 所以这辈子,谁也别想放手。 他虔诚地献祭于他的天涯与故里,他的万丈红尘。 然后迎来了世间最炙热滚烫的吻。 …… 时隔多日,姜羡余的床铺也迎来另一个主人。 那人与它的主人从情同手足的小小孩童成长为高大的男人,依旧相互依偎,交颈而卧。 姜羡余躺在谢承身边,抓着他的右手,摸了摸包在伤处的纱布,忽然抬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我有个问题。” “嗯?”谢承已经收起先前失态的模样,温柔缱绻地看他。 “你什么时候重生的?” 谢承:“比你早几天。” 姜羡余微讶:“你知道我是哪天?” 谢承摸了摸他的眼睫,唇边带着笑意:“留书离家出走那天。” 姜羡余被他摸的眼睛发痒,忙抓住他的手护住,侧卧向他:“那你那天,真的打算带我去闯荡天下?” 谢承伸手将他捞进怀里,“嗯,打算先带你到处玩一阵子,再说服你陪我去金陵参加乡试,然后一路浪迹去京城——不管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姜羡余愣了下,又问他:“那前世呢?你那天来找我,是不是也打算跟我走?” 谢承眨眼回忆了一番:“差不多,先顺着你的意思陪你闯荡,你那么讲义气,肯定也会愿意陪我去考科举。” 姜羡余抿唇忍住得意,哼哼两声往他身边拱了拱,“那你要是考上了,留在京城做官,我怎么办?” 谢承道:“并非所有进士都能留京任职,大多数都会被外放到地方做官,有了政绩才可升迁。我往后也一样。” 姜羡余神色怀疑:“你诓我!状元不都要入翰林院,来日才能入阁拜相。” 谢承笑着捏他的脸,“你怎知我能考中状元?” 姜羡余抓住他作乱的手瞪他:“我说是就是!你敢考个榜眼试试?” 谢承笑着亲了一下他的眼睛,“不必这么哄我。” 他今日的心情的确很糟糕,但少年吻向他那一刻,所有阴郁疯狂的念头全数溃散,余下的全是此生无憾的喜悦,撑得一颗心满满胀胀,无需少年再哄。 “谁哄你了?”被看透心思的姜羡余咕哝着,耳朵又开始发红,自暴自弃地躲进谢承怀里,“睡觉睡觉!” …… 京城,天心府。 一位身穿玄色金谛听服的男子端坐于桌案前,手中握着一封密信。 房门忽然被叩响,沈封站在门外躬身垂首,“父亲,您找我?” 桌案前的男子抬头,露出一张沧桑肃穆的脸,以及一双上了年纪依旧锐利的眼眸。 他将密信置于烛台燃烬,对沈封道:“我去一趟江南,暂由你代正指挥使一职,拿不定主意就去请示陛下。” 沈封一愣,垂头应道:“是。” 第四十八章 今生:金陵来信倒不如是个姑娘,给他…… 谢家在筹备谢承的冠礼。 这天,姜羡余在谢承屋里帮忙写请帖。 写请帖也有讲究。那些辈分高、身份贵的长者,请帖要由谢父亲自写,以示敬重;谢家的亲戚邻里、生意往来对象的请帖可以由谢承自己写;只有送给书院同窗的请帖无须太多讲究,可以由管事代笔,姜羡余便把这个活揽了过来。 他和谢承自小一块在谢家族学启蒙,教写字的先生是同一个,后来练的字帖也出自同一位大家,字迹倒是有七八分像。 但谢承的笔锋更加稳健端正,姜羡余的一些笔画则较为狂放不羁,不太规矩。不过这一回倒是写得端正,像模像样。 两人隔着书桌对坐,正埋头写着,识墨突然叩门进来:“少爷,金陵来信。” 姜羡余一愣,停下了笔,抬眸时谢承正好看过来,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前世那封没能送到谢承手中的信。 姜羡余朝谢承笑了下:“谁寄来的?” 谢承搁下笔,接过信拆开,一边答:“父亲让我给巡抚大人去信,请他做主持冠礼的大宾。” 姜羡余诧异:“他答应了?” 其实除去王公贵族,男子加冠并不会像女子及笄那般隆重。一如前世谢承加冠,只在自家祠堂举行,由谢父加冠取字。不像这回,特意邀请大宾与赞冠,同中举的谢师宴一块办。 谢承:“自然没有。我去信只是为了尽到邀请的礼数,他必不会为我兴师动众。” “那可不一定。”姜羡余拿着笔头指他,“他和九王对你有所图谋,说不定会刻意表示亲近。” “不,他不会过早暴露与我有往来。” 说到这里,谢承话音一顿,翻到第二张信纸,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谢承将信递给姜羡余,“巡抚大人查到了姐夫的身世。” “身世?”姜羡余一惊,段大哥的身世果真有异? 他一目十行略过第一张信纸上的客套说辞,直接跳到第二张信纸上。 上头的字迹略有不同,许是巡抚大人手下探子所写。 【段世英,明仁三十二年进士,官至礼部郎中。发妻游氏难产而逝,余一子,由侍妾王氏抚养。后将王氏扶正,同年接连被贬,终辞官归乡。 据其府中旧仆所言,王氏无子,将游氏子视若亲生。但据近日所查,王氏在京有一兄,欲将小儿过继给王氏养老。王氏意动,已将段家部分田庄和商铺交由王辉打理。王辉中饱私囊,另置田产。】 姜羡余心中惊骇,捏紧了信纸,“她——她竟想侵吞段家家产?” 那前世段大哥的死,是否也有蹊跷? 姜羡余看向谢承,因识墨在场,没将有关前世的话问出口。 但谢承同样想到这一点,面色发寒:“是我疏忽,前……先前竟然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段父从京城归乡时只带了王氏和段书文,以及两三个家仆,若是他和王氏有意不提,恐怕连段书文都不知道王氏并非自己亲母,外人更是无从得知。 再加上王氏在段父病逝后独自抚养段书文,连教子严苛都变成外人称赞她为母则刚的过人之处,无人怀疑她待段书文不好。 所以前世段书文病逝,谢承见姐姐和外甥受委屈,也只以为是王氏不喜欢谢桑柔,连带不喜欢她所生的段启轩,从未怀疑王氏竟然连段书文都不喜,于是只将阿姐和段启轩接回家,并未追查王氏背后的动作。 难怪!难怪王氏当年分明乐意于姐夫与阿姐的亲事,后来却不喜欢阿姐,还总是刻意敲打,说他们段家虽然落魄,但也不需依靠谢家。 她分明就是打着从谢家捞好处的主意,结果却发现阿姐不好拿捏,这才恼羞成怒!如今更是将娘家人安插进段家,图谋家产。 姜羡余急得站起身:“怎么办?直接告诉段大哥吗?要不要先把桑柔姐和启轩接回来?” 识墨听得一头雾水,姑爷的身世怎么了?谁要侵吞姑爷家家产?怎么还要把小姐接回来?! 谢承视线落在桌上的请帖之上,沉声道:“我明日亲自去段家送请帖。” 姜羡余:“我也去!” 谢承点头,拿起信件对他道:“我去一趟正院。” 姜羡余知道他要去同谢伯父商量,没跟着去,留下来继续写请帖。 …… 正院小书房,谢父也在准备请帖,看了巡抚大人的信,眉头蹙成山峦。 谢承已经想好了对策,同谢父商量:“儿子派人再去段家田庄和商铺打听打听,看看这事是否属实。明日儿子亲自去段家送请帖,以行冠礼为由,将阿姐和启轩接回来住一阵子,再私下同姐夫说说这事儿。” 谢父点了点头:“就说是你母亲的意思,请你阿姐回来帮衬。剩下的事情交给你姐夫处理,谢家明面上不要插手,免得落人口舌。” 以免不知情者认为是谢家女与婆婆不和,撺掇丈夫与婆婆闹翻。 谢承:“儿子明白。” 谢父又思虑一番,道:“你姐夫性子软,心里怕是不好受。你劝劝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总要立起来,才能撑起段家。” 谢承点头应下。 若非王氏动了从娘家过继孩子、侵吞段家家产的念头,就算她不是姐夫生母,也实实在在抚养姐夫成人,养恩与情分总是有的。 哪怕她对姐夫严苛、对阿姐和启轩挑剔,阿姐与姐夫还是会奉她为母,给她养老送终。 但她如今动了过继儿子的念头,显然是心底始终与姐夫隔着一层,觉得不如娘家血脉亲近。 而姐夫自小就将她视作亲娘,忽然得知真相,心里必然是不好受的。 不知道段父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让姐夫认王氏为亲娘…… 说完这事儿,谢父又道:“既然巡抚大人不得空,那便请知府大人做大宾,请陆山长做赞冠。你的表字,为父会同他二位商量。” 谢承没有异议,垂首道:“有劳父亲。” …… 第二日,姜羡余陪谢承去段家送请帖,见到了段夫人王氏。 她虽然年过半百,身形微微发福,但五官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秀气,只不过似乎习惯了皱眉和耷拉着嘴角,上了年纪之后显得有些凶相。 她听谢承说要行冠礼和办谢师宴,倒是客客气气地恭喜了他一番。待听到谢母想把谢桑柔和小启轩接回家,脸就耷拉下来,面露不悦。 语气也变得阴阳怪气:“回去帮衬帮衬倒是应该的,但住久了就怕会惹人闲话。前头亲家母非要让启轩去谢家族学启蒙,就有人戳我脊梁骨,说我段家没男人当家,连孙子都要外祖家来教。” 谢承不理会她的讥讽,故作严肃道:“何人在伯母面前乱嚼舌根?段家自然是姐夫当家,还轮得到旁人非议?” “至于送启轩去谢家族学启蒙,只不过是谢家族学刚好有几位启蒙良师,刘老板和李员外家的小辈都在那儿启蒙,怎么自家外孙反而去不得了?在伯母跟前说这些话的人,怕不是一般糊涂。” 王氏轻嗤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承:“不愧是谢解元,嘴皮子比你家姐姐还利索。” 谢承面色一沉,姜羡余也跟着皱眉。王氏这话,着实难听了。 段书文立刻起身,对王氏道:“儿子这就让阿柔收拾行李,带启轩去谢家住几日。” 王氏沉下脸看向他,段书文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前者先撇开脸,算是答应。 段书文便躬身告退,领着谢承和姜羡余去见谢桑柔。 谢桑柔和段启轩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一见到人,段启轩就一颠一颠冲过来:“舅舅!小舅舅!” 谢承笑着抱了抱他,将小家伙递给姜羡余。 姜羡余接收到他的眼神,将小启轩抱在怀里,吸引他的注意,“让我看看,咱们小启轩是不是又长高了?” 段启轩坐在他胳膊上抻直了背,小手比在脑袋上:“我长高了这么多!” 姜羡余笑着夸他厉害,又让小家伙给他介绍这棵树和那块石头,在院子里溜达。 谢承则告诉谢桑柔要带她和启轩回娘家住几日的消息,谢桑柔很高兴,连忙叫婢女收拾行李。 谢承又看向段书文:“姐夫,我有话同你说。” 段书文见他神色郑重,点头道:“来书房。” 姜羡余带小启轩玩了一会儿,有婢女前来打断,带小启轩去换出门的衣服。 卧室里谢桑柔在收拾衣物,姜羡余不方便进去,就在段书文书房外站着。 过了大约两刻钟,谢承从书房内出来,姜羡余往后看了看,见段书文坐在书案面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谢承将门带上,对姜羡余道:“我们先接阿姐回家。” 姜羡余知道段书文得花点时间接受真相,便没有多问。 倒是要走的时候,谢桑柔抱着段启轩进去同段书文说了几句话。 后来段书文便从书房出来,同谢承和姜羡余一块,将谢桑柔和段启轩送回了娘家。 之后又去见了谢父。 姜羡余不知道他同谢父聊了什么,夜里又偷偷翻.墙来问谢承。 谢承:“姐夫向父亲借了人手,查段家田庄和商铺的账册。” 姜羡余躺在谢承身边,侧卧向他:“若是查出来,段大哥打算怎么处置?” 谢承道:“姐夫应当不会做得太狠,估计就是把王氏拘在家里吃斋念佛,将掌家权交给阿姐。” “也是,段家的家产按理来说也有王氏的一份,过继那事如今还没成,只是安插一个娘家人帮忙办事,贪些银子都是小事,段大哥总不能代父休妻——” 姜羡余顿了顿,“但王氏要是闹起来怎么办?她看着可不像会老老实实吃斋念佛的人。” 谢承:“父亲给姐夫出主意,不追究假账的条件就是王氏得安分,否则就把她和王辉送去见官。” 姜羡余十分赞同:“这个好,王氏好名声,肯定不愿意闹大。还是谢伯父厉害!” 谢承笑着看他:“厉害?不怕了?” 姜羡余僵了下,往他怀里扭了扭,窝在他颈边闷闷道:“伯父要是往后这么对付我,我就怕。” 谢承收紧胳膊勒住他:“怕什么?怕了就又要跑?” 姜羡余揽住他的腰:“那不成!怕了我也不能让他看出来,更不会跑。” 谢承笑着亲了下他的额头:“别怕,有我。” 姜羡余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抱紧了他。 …… 第二日清晨,谢父谢母在正院用早膳。 厨房下人来报,少爷让人把他的早饭送去修竹院,不过来吃了。 谢父伸筷的动作一顿,问谢母:“小余那孩子又在阿承那睡了?” 谢母给他夹了一个虾饺:“兴许是吧,待会让厨房多做一份虾饺送过去。” 谢父却搁下筷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谢母问。 谢父:“小余那孩子,是不是太黏着阿承了?” 平日老往谢承屋里跑,谢承去金陵乡试他也跟着,整日黏在一块,也不知在读书还是在玩乐,哪里像成大事的男儿? 谢母笑了:“怕什么?又不是男子和姑娘,他俩自小一块长大,亲近些也正常。” 谢父还是觉得不妥,却又说不出来哪有问题,最后气道:“倒不如是个姑娘,正好给他娶回家,顺了他们的意,爱怎么黏糊怎么黏——” 他忽然僵住,看向谢母。 谢母也呆住了,笑容有些勉强:“不至于……小余要是个姑娘,未必看得上阿承那个闷葫芦。” 谢父却沉下脸,一锤定音道:“马上给他说亲。” 第四十九章 今生:临渊羡余是我与你相配的证据…… 谢承及冠那日,谢府高朋满座,门庭若市。 除去受邀前来道贺的,还有不少“不请自来”的,送来贺礼同谢家拉关系。 吉时将至,众人汇聚到谢家祠堂观礼。 姜羡余和谢承的堂兄弟以及书院同窗一块站在祠堂外,看着知府大人为谢承加冠。 望着谢承跪在祠堂当中的背影,姜羡余竟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仿佛那些溢美之词与殷切叮嘱都是对着他说的,心里比谢承还要忐忑紧张。 前世没能陪谢承加冠的遗憾得到了弥补,害谢承以伤病之躯潦草行礼的局面得以挽回,姜羡余无比庆幸自己能重活这一世,能陪谢承重走这一遭。 他所爱慕之人,是如此出类拔萃、万里挑一的存在。 而他却有诸多毛病与不足,何其有幸得到对方两世不变、至死不渝的爱,又还有什么理由退缩逃避,畏首畏尾? 哪怕来日风雨如晦、千夫所指,也当追随他的脚步,努力与他并肩。 礼成。 知府大人笑容和蔼地看着谢承:“我同你父亲与陆山长商量,将你的表字定为‘临渊’,望你谨言慎行,省身克己,忧国奉公,明理正法,成为国之栋梁。” 姜羡余一愣,看向谢伯父。前世谢伯父给谢承取字“临渊”,是为了规劝谢承同他保持距离,没想到这辈子给谢承定的表字仍然没有变。 前世固然有他的原因,可这辈子的许多事分明已经不同了…… 正想着,谢父忽然抬眸朝他看过来,姜羡余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垂眼避开了视线。 祠堂里头,陆山长也叮嘱了谢承几句,姜羡余看不清谢承的表情,只见他低头拱手道:“临渊谨遵教诲。” 身旁的覃云汉捅了捅姜羡余的胳膊,“小余,谢师兄这个表字同你还挺配。” 姜羡余正忐忑又心虚,下意识反驳:“什么配不配,别瞎说。” “临渊羡鱼啊,怎么不配了?”覃云汉小声打趣,“你说姜伯父当年怎么想的?刚好给你取了‘羡余’这个名,如今谢伯父又同他想到了一处——” 姜羡余:“……”并不是很想回忆自己这个名字的由来。 温清连忙对覃云汉使用捂嘴大法,低声道:“别说了,合起来又不是什么好话,有什么好配的。” 覃云汉一想,“临渊羡鱼”不就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的意思吗?确实不是什么好话。 他拿开温清的手,拍了拍姜羡余的肩,找补道:“没事没事,咱们退而结网就有鱼了。” 姜羡余:“……”你可闭嘴吧你。 温清无语,不想搭理这个憨憨。 覃憨憨还在同名字较劲,又产生了新问题。他看向身旁的谢宁泽:“对了,你们家这一辈不是从‘宁’字辈吗?谢师兄的名字怎么和你们不一样?” 谢宁泽急忙拉他的胳膊,比了个小声的手势。 “是为了避讳吧。”站在一旁的明雅提出猜测。 她最近同姜羡余的朋友也混熟了,还同覃云汉的妹妹成为了手帕交,打入了覃方好的小姐妹团体。 “先太后十七年前薨逝,谥号贤贞静德宁承皇太后,谢大哥是不是原先叫‘宁承’,因此改了名?” 谢宁泽没想到明雅一个外人会猜得如此准确,呆呆点了点头。 这回不止覃云汉和温清惊讶,覃方好也意外看向她:“明雅,你怎么连先太后的谥号都这么清楚?” 明雅:“???” 很奇怪吗?做小辈的,能不知道自家长辈的谥号? 姜羡余愣了下,默默将这个谥号记下。他对这位姨母和那位早逝的表兄还是知之甚少,往后得多了解一些。 他抬手按住覃云汉和温清脑袋,将两人的视线转开:“所以叫你们多读书。明雅比你们聪明多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覃云汉和温清无法反驳,摸摸脑袋理顺头发,决定回去多读书。 覃方好吐了吐舌,拉着明雅问她平日都看什么书。 …… 谢府大宴宾客,谢承是主角,跟在谢父身后忙了一整日。 姜羡余也被姜柏舟拉去帮忙,作为谢承的师兄弟,与谢承的堂兄弟一块招待客人。 直到金乌西坠,送走了外客,谢府又设小家宴,答谢今日前来帮衬的亲戚和姜家人。 谢父以儿子为豪,兴致高涨了一日,如今终于平复下来,见谢承与姜羡余坐在一块,不停给对方夹菜,轻轻咳了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他看向谢承:“如今你已成人,也该成家了。我同你母亲替你相中了几户人家,今日都带着姑娘同你说过话,你更中意哪一个,早日定下来。” 姜羡余和谢承同时一愣,没想到谢父已经相好了人家,将此事提上了议程。 姜父还在那附和:“好事啊!临渊的确该说亲了。” 姜羡余低头捏紧手中的筷子,没敢看谢承。 谢父却意有所指,对姜父道:“你家小余也不小了,可以说亲了。” 姜父哈哈一笑:“他自个儿还是个孩子,成家还早着呢!再说,我家柏舟如今还没定下,不知道上哪说媳妇去。” 姜柏舟没料到战火会蔓延到自己身上,忙求饶:“爹,如今不是在说临渊吗?” “对对对!”姜父看向谢承,“怎么着?今日可有见着中意的姑娘?” 谢承搁下筷子看向谢父,正色道:“父亲,儿子如今还是以会试为重,以免辜负老师的期望。” 这个老师自然是指巡抚方志洲。 谢父却不让步:“先定亲也行。” 段书文听到这,看出谢承不乐意,帮腔道:“岳父,小婿倒是觉得不必操之过急。临渊明年若是高中,娶京城贵女也使得,如今他若是没有中意的姑娘,不如再等等。” 谢桑柔也道:“是啊父亲,阿承过几日就要去金陵读书,时间这么赶也不好相看,匆匆定下未必是好事。” 姜母跟着点头:“就是,娶媳妇哪有那么容易?尤其是未来亲家和他家姑娘的脾气秉性,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看清的。你们不如再替他看看,慢点做决定。” 劝到这里,谢父也偃旗息鼓,不再强求。 姜羡余悄悄松了一口气,端起酒杯闷了一口酒。 桌下,谢承悄悄拽了下他的衣服,待他把手放下去,便拉住了他的手。 …… 半夜,姜羡余又偷偷翻.墙过来,给谢承送上生辰贺礼。 送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谢承虽然习武,但往后会去的场合并非都能佩剑,随身携带一把匕首,关键时刻有大用。 “这是我小时候娘给的,听说是我外祖父当年用过的防身之物,这里还有机关。”姜羡余打开匕首柄端的小口,“我在这里放了解毒的药丸和救命的参丸,你记得定期更换,随身带着它。” 谢承接过闪着寒光的匕首:“你将它送给我,师母不介意?” “不会啊,我娘同意了。”姜羡余道,“她说你是我爹的徒弟,就是外祖父的徒孙,给你又不是给外人。” 谢承笑了下,将匕首收入怀中,“外祖父若是知道我拐走了他的外孙,怕是不愿意给我。” 姜羡余耳背发烫:“什么拐不拐的,给都给你了,还能收回去么?” 就算收得回死物,也收不回真心。 谢承捧住他的脸亲了一下他的唇角,“不许收回,我不答应。” 姜羡余抓住他的手低下头,唇张了又张,几不可闻道:“你也不许成亲,我不答应。” 谢承笑着揽住他的腰:“不成,除非新娘是你。” 姜羡余脸蹭的一红,“谁要给你做新娘……” 谢承将他抱进怀里,“那你翻.墙来投怀送抱做什么?” 姜羡余羞得推了他一下,没推开。 “我下回不来了。” “那就只能由我翻.墙去找你了。” “……你也别来了。”姜羡余抬头看他,“我觉得伯父应该是发现了。” 谢承叩着他的后脑勺将他抱紧,“不怕,他就算不乐意也只能冲我来,咱们过几日就去金陵,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姜羡余在他肩头闷了一会儿,“云汉那个憨憨,说你的表字和我很配,我感觉温清好像也看出来了。” 谢承:“你不想让他们知道?” 姜羡余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 谢承:“那就顺其自然,等他们问起再说。” 姜羡余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会不会介意伯父给你定的表字?” 前世这两个字是谢承背负一生的枷锁,姜羡余担心他这辈子并不想继续做“谢临渊”。 谢承却道:“表字只是称呼,只要你在我身边,‘临渊’二字就不是枷锁,而是我与你相配的证据。” 姜羡余愣了下,刚消下去的红晕又爬上脸颊。 “别说了……” 他埋在谢承肩头,自暴自弃道:“云汉今日还问,我爹怎么会给我取这个名字。” 谢承噗嗤一声笑了,“他肯定不知道师父差点给你取名‘姜有余’。” 姜羡余恼羞成怒打他胳膊:“不许笑!” 他也是后来听爹娘说起才知道,他出生那年,谢伯父刚帮他们家在扬州定居,借了如今姜府的宅子给他们住。 除夕那日,谢府后厨正在炸年货。 炸花生的时候,姜母发动了。 炸藕盒的时候,姜父快急哭了。 炸鱼香飘来的时候,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 姜父抱着胖小子热泪盈眶,大手一挥:“就叫‘有余’!希望咱家往后也和谢家一样,年年有余!” 还是姜母觉得太俗,姜父才给改了一个“羡”字。 “羡,富足而有余。来日也叫旁人羡慕咱家,富足有余!” 第五十章 今生:亏欠兄长谢承,我前世怎么那么…… 霜降已过,天气越来越冷,姜府每日的晨练却照常进行。 不过如今练武场里,只剩下睡晚了才过来的姜羡余和苏和。 马上就十一岁的小苏和比寻常孩子高出许多,这会儿手持长剑,身形矫健、招式流畅地耍完一套剑法,收剑屏气,紧张地看向站在场边的姜羡余。 一双圆润的大眼睛眨呀眨,像只渴求夸奖的乖狗狗。 姜羡余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夸赞道:“不错,有长进。” 苏和猛地松了一口气,白色雾气糊了一脸,兴冲冲问:“那你能带我去金陵吗?” 姜柏舟已经定好了去金陵的客船,不日出发。 苏和得知,在确定合适的人选接手之前,姜柏舟和姜羡余都会待在金陵的平安镖局分局,便也想跟着去。 姜羡余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口气不小,才学多少本事就想出师了?” “不是出师!”苏和急得顾不上捂脑门,紧紧拉住姜羡余的胳膊,“师父都说了,只要你和大师兄同意带上我,他就让我去。” 姜羡余诧异:“我爹同意了?” “对啊!”苏和点头,当然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缠了姜父好几日,烦得对方再也不想带徒弟,才求来的结果。 姜羡余看出他的心虚,转身拒绝:“那我也不会带孩子。” 苏和连忙小跑着跟上:“我不是小孩子!我会自己练武,自己洗衣做饭,你们要是出门办事,我就给你们看家,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姜羡余头也不回:“这些你留在扬州也能做。” 苏和瘪嘴:“可我想离你和大师兄、二师兄近一点嘛。” 少年都慕强,尤其仰慕比自己大一点点的同辈人。 在苏和眼里,大师兄、二师兄是令人敬佩的榜样,三师兄则是最亲近的大哥哥,而且武功最好。这回若是不跟着去,那就又要好几个月见不着,实在是舍不得。 姜羡余回头看了他一眼,搓搓他的脑袋:“那你也得去和我大哥说,他同意了我就同意。” 苏和:“三师兄你先答应我嘛!你答应了,大师兄肯定也会同意。” 姜羡余故意同他耍小孩脾气:“我不!你去找我哥。” “三师兄!”苏和急得跺脚,又小跑着跟上去继续磨。 姜羡余出门去镖局的时候,苏和还缠着他,试图讲条件。 “我、我可以给你洗衣服!” “用不着。镖局有洗衣婶子,我还有青竹。” 要是青竹在这听见肯定会骄傲地抬起下巴:少爷这回总算知道带上我了。 “那、那我陪你练武!” “就你?”姜羡余睨了他一眼,“就你这小身板,十个都不够我练。” 苏和:“……” 正无计可施无可奈何,苏和忽然顿住,拉了拉姜羡余的衣袖,低声道:“三师兄,那不是大师兄吗?” 姜羡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姜柏舟从一家茶楼出来,在门外停了停,抬头往上看。 二楼窗台边站着一位戴帷帽的姑娘,似乎同他对视了一眼,接着猛地关上了窗。 姜柏舟怔了下,神色落寞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姜羡余不禁皱起眉头,大哥这是一大早就在茶楼和一个姑娘见面? 这时苏和拉了拉他的衣袖,神秘兮兮道:“三师兄,我知道大师兄见的是谁!” 姜羡余:“谁?你怎么知道?” 苏和傲娇地扬起下巴:“你答应带我去金陵,我就告诉你。” 姜羡余揪住他的脸蛋:“你还真跟我讲条件?” 苏和连忙后退捂住脸:“反正,你不答应我就不告诉你。” 姜羡余无语:“就算我现在答应你,到时候大哥知道你泄露他的秘密,肯定也不带你去。” 苏和被他唬得一愣,“那不行,你要说服大师兄一定带我去,我才告诉你。” 呵呵。 姜羡余冷笑一声,抱着胳膊站到路边:“我在这等里边那位姑娘出来,也能知道。” 苏和:“……”我这么单纯,你的心机却如此深! 姜羡余见他那副傻兮兮的样,大发慈悲道:“行了,给你个机会,说说对方是谁,你怎么知道的。说明白了我就带你去金陵。” 苏和将信将疑:伸出手:“拉钩?” 姜羡余无语,配合他拉了钩。 苏和拉着他弯下腰,在他耳边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交待了。 等他说完,二楼那位姑娘正好在婢女的陪同下出来,寒风将她的帷帽幕帘吹起一角,露出一张秀丽浓妍的容颜。 姜羡余怔怔看对方走远,有些回不过神。 苏和说他认得那顶帷帽,有一回去书院等他,见到陆山长家的小姐出门时戴过,幕帘上绣着兰花。 姜羡余因此注意到那朵小小的兰花,继而想起七夕那晚,大哥口中那位与仆人走散的姑娘,帷帽上似乎也有一朵兰花。 那分明是陆师姐,见到他们却避而不见。大哥也替她隐瞒,仿佛不想被人知道。 再回想那日送书给陆山长,竟是陆师姐亲自进来送茶——山长家里再怎么简朴,也不至于连奉茶的仆人都没有。 上回覃方好说,陆师姐为母守孝,耽搁了亲事…… 姜羡余猛然反应过来,转身往回跑。 “三师兄!你去哪?!” 苏和不明所以,连忙小跑着跟上。 姜羡余把他赶回家,自己去了隔壁谢府。 谢承正在书房收拾行李,接下来几个月要在金陵常住,有许多书要带过去。 见姜羡余找过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留下识墨继续收拾,带他回了卧房,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姜羡余喘顺了气,把今日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推测告诉谢承。 “我不明白,大哥既然喜欢陆师姐,甚至可能彼此有意,为何前世一直没有成亲?还有陆师姐,她、她嫁人了吗?” 姜羡余一脸焦急地看着谢承,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却又害怕它被证实。 前世他以魂魄之躯存在那一年,得知姜柏舟年过而立还未娶妻,惊讶得不行。至于陆师姐,他当时没有听见过消息,但谢承应该是清楚的。 谢承握住了他的手,欲言又止。 他前世也没过姜柏舟会与陆姑娘彼此有意,如今回想起来,既替姜柏舟感到惋惜,又不知道如何同姜羡余说起。 “前世……”最后他还是开口,道出实情,“你留信说要去岭南,大师兄便去了岭南寻你。” 姜羡余脑袋一懵,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下意识抓紧了谢承的手。 “那会儿无人知道他对陆姑娘有意,所以当时陆姑娘出孝,同山长的学生定亲,师父师母还送去了贺礼——” 姜羡余呼吸一滞,就听谢承继续道:“年底大雪封路,大师兄困在杭州没能赶回来。” 姜羡余瞬间哽住喉,红了眼睛。 谢承:“开春大师兄回来的时候,陆师姐已经嫁做人妇,随夫君去了京城。” 姜羡余低下头,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喉中像是梗着一块石头,压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哽咽:“谢承,我……我前世怎么、怎么那么混账啊……” 不但毁了谢承一辈子,还害大哥孤家寡人过一生。 他一直以为自己前世亏欠最多的是谢承,以为前世给家里报了平安就够了,以为就算他逃避,家里还有大哥给爹娘尽孝,给江家留后,以为只有最后客死异乡才是最不应该,伤爹娘兄长最深。 却没意识到,他根本就只在乎自己那点小情小爱,因谢承与他不同心就离家出走,因谢承要成亲就过家门不入,因不敢面对谢承就数年不还家。 ——从头到尾,都只在意自己的情绪。 就连重生后,他也只想着弥补谢承,陪他去金陵,将来还要抛下父母陪他去京城。他还是自私地想着,家里有大哥撑着,有他照顾爹娘——压根没有想过自己又欠了大哥多少。 世上怎会有他这么糟糕的弟弟? 他胡乱擦掉眼泪,站起身看向谢承:“我去告诉爹娘,让他们去陆山长家提亲。” 谢承拉住他:“还是要先问问大师兄。听你方才所言,大师兄神色落寞,恐怕此次同陆姑娘会面并不愉快。” 姜羡余愣住:“陆师姐不喜欢大哥?” “不会的,若是不喜欢,七夕又怎么与大哥见面?这回也是,也许……也许是因为大哥马上要去金陵——” 他忽然顿住,看向谢承,“因为大哥要去金陵,他们闹翻了?” 谢承也想到这种可能:“这回若是去了金陵,不到年底恐怕不会回来。” 年底还有雪灾! 姜羡余猛地瞪大眼睛:“陆师姐何时出孝?不能先定亲吗?只要陆师姐和陆山长同意,等大哥回来再成亲不行吗?” 谢承忙安慰他:“别急,还来得及,你先去问问大师兄的意思,再同师父师母说说。” 姜羡余点头,刚要往外走,又顿住:“那雪灾怎么办?” 他这会儿才想到这场灾难也不远了,声音有些发抖:“听说当年死了很多人,我当时都不知道……” 谢承宽慰道:“今年扬州收成不错,百姓家里应当有存粮。我给巡抚大人去信时,提过今年天气冷得太快,请他多留意,提醒百姓备些木炭过冬。另外谢家也在收药材和平价木炭,琅云阁在赶制冬衣和棉被,以备不时之需。” 姜羡余也清楚,江南不缺粮食,关键是很少下大雪,运河冰封的情况更是从未有过。然而除了富贵之家,寻常百姓很少烧炭取暖,基本就靠两身冬衣挺过一个冬天,既不耐久寒,更没有熬冬的经验。 从前他没经历过,压根不懂其中的厉害之处,但前些日子看了不少杂书,涨了很多见识。 若真有雪灾,届时棉衣、棉被和木炭价格飞涨,寻常百姓压根用不起。而且许多农家屋舍简陋破旧,若是大雪压塌房子,那些人恐怕连栖身之处都没有,只能离家避难。 他想了想说:“既然今年收成好,那不如由官府出面,动员农户加固屋子。北边有一种火炕,百姓若是手里有余钱,可以在家里砌一个——我派人去北边请师傅来教。” “光谢家囤木炭和棉衣不够,得发动城里的富户一起,去外地买。否则到时大雪封路,运河也不能通行,咱们手里存量不够,还是救不了命。” 他絮絮着,思路清晰,切中要害,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五谷不分、只知玩乐的少年。 谢承倍感欣慰,又有一丝心疼——如此种种,都是对方努力长大、努力改变自己的成果。 他拉拉姜羡余的手打断他:“你说的都对,但如今天气还未彻底冷下来,外人会以为咱们杞人忧天,未必会跟着我们一起干。” “那怎么办?” 谢承:“我这边先准备着,等天气冷些再说。至于动员百姓加固屋舍,可以同知府大人提一提,就算没有雪灾,办好这事儿也算他的政绩,他应当会同意。” 姜羡余听着连连点头,慢慢放下了心。 谢承捧住他的脸,替他擦去泪痕,“眼下你主要负责撮合大师兄和陆姑娘,剩下的交给我,嗯?” 姜羡余深吸一口气,伸手抱了抱他。 第五十一章 今生:婚约初定给我未来嫂嫂备聘礼…… 时近正午,姜羡余从谢府出来,恰好遇见姜柏舟从镖局回来。 “大哥!” “嗯。”姜柏舟情绪不太好,淡淡应了一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 “咱爹呢?” 姜柏舟:“父亲今早去码头送行,应当是提早回来了。” 说完他看向姜羡余,问道:“不是说今日来镖局做事,怎么又跑去了谢家?” “我本来要去的!”姜羡余急忙解释,不想让姜柏舟以为他出尔反尔只顾玩乐,“就是……就是半路在茶楼看见你了。” 姜柏舟脚步一顿,意外地看向他。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姜羡余把他拉进府里,避到廊下无人处,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他:“大哥,你同陆师姐……其实是两情相悦吧?” “当真?哪个陆师姐?” 姜柏舟刚要开口,姜母忽然从回廊拐角过来,先声夺人,把姜羡余和姜柏舟同时吓了一跳。 “娘,您怎么在这?”姜羡余歉疚地瞟了姜柏舟一眼,却见他哥视线闪躲,耳背都红了。 明雅今日被覃方好邀去做客,姜母眼见午饭时辰两个儿子还没回来,便同姜父说了一声,亲自出来瞧一瞧,没想到正好听见兄弟俩说话。 她一脸兴味,眼里放光:“别打岔!你们刚刚说的是哪家姑娘?真和你哥情投意合?” “没有,小弟他瞎——” “是陆山长家的纯熙师姐!” 姜羡余打断姜柏舟,又推了推他:“大哥,娘都知道了你还瞒什么,让娘去陆山长家里提亲呀。” “对啊,这是好事啊。”姜母笑着附和,谢家都开始给阿承说亲了,她家姜柏舟的亲事还没有着落,若是有情投意合的姑娘,那再好不过了。 “不可——”姜柏舟急忙反驳,却又顿住话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为什么?” 姜羡余不解,劝道:“大哥若是担心陆师姐还在孝期,咱们可以先同陆山长商量,定下婚约,等陆师姐出孝了再成婚。” 姜母这会儿才想起来,陆山长家的姑娘确实还在为母守孝。 “我说你怎么一直不肯娶妻,原是中意的姑娘有孝在身。”她并不在意,浅笑道:“不碍事,咱们就按小余说的,先同陆家定亲。” “娘——”姜柏舟皱着眉开口,“我同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我们的确有些来往,但从未逾矩,更没有在她孝期内定情,并非什么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他在扬州书院读书时,陆山长时常拿一个关门弟子的诗文给他们看,后来他凑巧给陆山长府里送东西,才知道那些文辞精妙、字迹娟秀的诗文都出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陆纯熙之手,不禁叹服于对方的天赋与才情。 他们从此相识,偶尔在书院遇见也会打招呼。 后来陆纯熙听说他习武,送来书信向他请教武功招式。她说她在写异志话本,常问他一些武功招式和江湖传闻。一来二去来往渐多,偶尔私下会面,共同探讨武功与文字,听她说她构想的故事。 三年前陆夫人过世,陆纯熙为其守孝,闭门不出,姜柏舟才发现自己内心有多期待那些不定时会面,多珍惜那些短暂交谈的时光。 只是一直不敢逾矩,不敢泄露心声,只保留着书信往来,直到今年她即将出孝,偶尔会出门走动,姜柏舟都会想办法与她见上一面,哪怕只是打声招呼。 这回见面,是陆纯熙邀约,问他是不是又要去金陵,何时回来。他说归期不定,可能久居金陵。陆纯熙就不再说话了。 他意识到对方情绪有些不对,可他不敢问,更不敢往那处想,不敢奢求。 姜母听他说对方并非同他情投意合,顿时皱眉道:“那我问你,你是不是中意人家姑娘?” “我——” 姜柏舟欲言又止,最后颓丧地低下头,语气酸涩:“娘,儿子配不上她,她、她应该许个清白人家。” 姜母呼吸一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眸子渐渐发红。 姜羡余同样心头一刺,万分惊讶地看向姜柏舟。 他活到十七岁突然知道身世的秘密,就被那种透不过气的压抑和委屈吞没。可他哥呢? 他哥从小就跟着爹娘死里逃生、颠沛流离,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世“不清白”,知道要隐姓埋名、谨小慎微,知道哪怕自己读书也不差,也不能走仕途,无法光宗耀祖,幼时不能与玩伴交际太深,成为朋友,长大了不能追求中意的姑娘…… 这样压抑与委屈,姜柏舟承受了整整二十年!还要在不懂事的弟弟面前保守秘密,营造一副美好景象,维护他的天真无邪。 姜羡余上辈子曾怨过家人唯独瞒他那么多年,如今却彻底明白自己到底如何被珍视保护着,而姜柏舟又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以至于姜柏舟也同他一样,面对所爱之人自惭形秽,不敢奢望。 姜羡余抬起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角,红着眼睛看向姜柏舟:“那你就甘心看着陆师姐另嫁他人吗?” 姜柏舟呼吸一滞,瞬间绷紧下颚,转头别开了脸。 姜羡余偏要跑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执着地问:“大哥问过陆师姐吗?她更愿意同你相守,还是选择其他人?” 姜柏舟眼眸渐渐泛红,咬紧了牙关,双手紧握成拳。 “大哥!爱不是逃避退缩,不是假意成全,是保护!是同甘共苦!” 姜羡余怒其不争,口不择言道:“否则按你的意思,我们全家上下都不清白,动辄拖累旁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了百了算了。” “姜羡余!”姜母怒声呵斥,红着眼睛瞪他,“不许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 姜羡余视线模糊,语气哽咽:“我们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大哥永远不娶妻吗?娶了又如何?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这样躲下去吗?你们分明知道,隐姓埋名只会让我们一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压根解决不了问题。” 他抹掉脸上的泪,眸光坚毅:“我不想躲了,反正九王早就知道我们的行踪,还以此拉拢谢承,任逍遥也让我们暴露在忠王面前,明雅如今也与我们有了接触——与其再躲下去,不如搏一把,给外祖父平反,还江家清白。” 姜母愣住,怔怔地看着姜羡余。 父亲含冤而死,她是最难接受的一个。 可父亲留下的书信千叮万嘱,不许他们为他报仇,不许他们再踏入朝堂,为权势所累。 是父亲用自己的命做局,换藏剑山庄抽身而退,远离皇权辖制,远离朝堂纷争。 所以她谨遵父亲遗志,含泪饮恨,远走他乡,以为这样就能护住江家的血脉和藏剑山庄的武学传承。 可如今,因为压在头顶的冤屈,她的丈夫不得不隐藏一身天下无双的左手剑法,用不惯用的右手苦练刀法;她的儿子受尽委屈,连心爱的姑娘都不敢娶,江家……藏剑山庄,还是要断在她手里! 她心头绞痛,不自觉往后踉跄退步。 “娘!” 姜羡余和姜柏舟连忙伸手去扶她,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自拐角出现,揽住了姜母。 姜父沉着脸瞪着两个儿子:“干什么?!又惹你娘生气,皮痒了是不是?” 姜母撑着姜父的胳膊站稳,深吸一气缓缓吐出,对姜柏舟道:“就按小余说的办,我和你爹先去拜访陆山长,问问他和陆姑娘的意思。” 姜母说一不二,当天下午就递了拜帖。次日上午,携姜父前往陆家拜访。 明雅被覃方好留在覃家留宿,姜柏舟和姜羡余都没去镖局,躲在陆府门外的马车里等着回信。 兄弟俩都一夜没睡,眼里布满血丝,齐齐靠在窗边,透过窗缝往外看。 姜柏舟连下巴上冒出的青须都顾不上剃干净,憔悴得不成样子。 等了一个多时辰,姜母红着眼睛同姜父出来,登上马车。 “娘……” 姜柏舟和姜羡余一左一右把她扶进车里,眼巴巴看着她,见她红着眼睛,心脏顿时一紧,呼吸都停滞了。 姜母坐在两个儿子中间没吭声,马车悠悠晃动朝前驶去,姜羡余连忙开窗往外看,陆府大门缓缓合上,只余姜父骑着马,面无表情护在车边。 姜柏舟看见这一幕,颓丧地低下了头。 姜羡余心里一慌,鼻尖发酸,忙关上窗回身看向姜母:“娘……” 姜母忽然拉住姜柏舟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荷包,哽咽道:“是个好姑娘,千万不要辜负人家。” 姜柏舟望着荷包上头熟悉的兰花,不禁眼眶一热,难以置信地看向姜母,声音都发颤:“娘……” 姜羡余也愣住了,呆呆地吸吸鼻子,看看那个荷包,又看看他娘,眼神亮得发光:“娘!” 姜母左右开弓在两个儿子胳膊上各拍了一巴掌:“干什么?不会说话只会喊娘,你俩几岁?” 姜羡余一把抱住姜母,傻傻地咧嘴笑,“娘你太厉害了!” 姜母嫌弃地推他:“起开!多大人了还撒娇!” 姜羡余松开她,又揽住她的胳膊,额头抵在肩上,悄悄擦掉夺眶而出的泪。 万幸,兄长前世的遗憾也成功挽回。 姜柏舟握紧手里的荷包,闭眼忍住热泪,哽咽道:“多谢娘亲。” 姜母挺直了腰杆:“别谢我,要谢就谢你们外祖父。” “外祖父?”姜柏舟和姜羡余同脸疑惑。 “当年陆山长在京城做官,同你们外祖父有交情。”姜母眼眸微红,看向姜柏舟,“所以当年你去书院读书,他便觉得你面善,尤为关注你。” 姜柏舟愣了下,忽然扭头看向姜羡余。他记起给陆山长送书那回,对方特地问起小弟是否想考武举,入天心府。原是因为对方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世。 姜母继续道:“后来他来咱家做客,见过我和你父亲,心底就有了数。他一直替我们保守着秘密,直到方才我同他表明来意,说我们家是罪臣之后,觍颜求娶他家姑娘,他说……” 姜母哽咽,抓紧姜柏舟的手:“他说不是——他说你外祖父是武圣在世,忠臣表率。” 姜柏舟轻轻揽住姜母的肩,听着她的啜泣声落下热泪。 年少时他也怨过,怨外祖父不够圆滑,分明有一身本事,却不愿低头,非要弄得家破人亡,拖累后代隐姓埋名,抬不起头来。 长大后才渐渐明白,皇家薄幸,君王薄情,外祖父根本没得选,是豁出自己的性命才保全了他们,为他们搏得一线生机。 所以他心甘情愿继承外祖父的遗志,保护藏剑山庄遗脉,保护这个家。 却没想到,外祖父当年结下的善缘,如今还能成全他的婚事。 姜羡余同样没料到这一点,此时得知陆山长这般称赞外祖父,头一次不再遗憾自己是“罪臣”之后,而是觉得与有荣焉,分外骄傲。 “那、陆师姐也同意了?” 姜母用帕子拭拭眼角,平复呼吸,拍拍姜柏舟握着荷包的手,“纯熙说,她等你亲自去下聘。” “太好了!”姜羡余乐得直往上蹿,脑袋“咚”一声撞在马车顶上,连忙惨叫捂头,却还不安分,龇牙咧嘴地向外爬,探身吩咐外头赶车的下人:“去金玉阁,给我未来嫂嫂备聘礼。” 姜母将他拽回来:“胡咧咧什么?!你还懂怎么给姑娘下聘了?” 姜羡余笑眯眯凑上前抱住她的胳膊:“这不是有您在吗?” 姜母戳了他脑袋一下:“早着呢,不用你瞎操心。” 姜羡余想到陆师姐还没出孝,如今也只是私下口头定下婚约,距离正式下聘确实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因此不免担心,大哥要是去了金陵,年底若是因为大雪耽搁了,婚事不就又要往后推? 明年他哥都二十六了! 他猛地直起身,对姜柏舟道:“哥你别去金陵了,我去!你就在家待着,同未来嫂嫂定好亲——不,把我未来嫂嫂娶回家,再来金陵接手。” “不可。”姜柏舟想也不想就拒绝,“你并无经验,如何接管镖局?” 姜母也诧异地看着姜羡余:“你认真的?” 姜羡余点头,跪坐到姜柏舟身侧:“没经验怎么了?魏师叔虽然退下来了,但还在金陵养老,拿不定主意我就去向他请教,再跟老镖师多跑几趟镖,经验不就有了。” 姜柏舟还要开口,姜羡余猛地捂住他的嘴:“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能独当一面?” “小兔崽子说的对!” 马车外的姜父突然推开车窗,对姜柏舟道:“你就留在家里娶媳妇,让他去。” 第五十二章 今生:留宿新宅今夜的羊肉汤太补 姜柏舟暂时不去金陵,便把临行前的准备事宜交给姜羡余,又有些不放心,手把手地教他。 姜柏舟虽然不去,但这次同行的人员还是增加了不少,又包了一艘大船。 姜羡余要带上苏和和青竹,还有明雅一行。谢承要带上家仆去收拾金陵谢宅,段书文则准备将谢桑柔和段启轩都带去。 他比谢承和姜羡余想象中要果断一点。 查清王氏的侄子王辉侵吞段家财产的证据、确定王氏有过继儿子的意图之后,段书文就请了段父的族中长辈作见证,同王氏对峙,夺了她的管家权,给了她两条路。 一是看在她养育自己多年的份上,留她在段家老宅养老,保她衣食无忧,但不再亲自侍奉膝下,并且将来段书文若是高中,留在京城或者外派他地,都不会带上她。但日后她身故,还是以段家老夫人的名义厚葬。 二是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回王家,从此各不相干,日后想要改嫁还是过继儿子,都随她乐意。但她和王家若是搬弄是非,影响段书文仕途,那段家就会将她和王家做的事公之于众,请官府裁决。 却没想到,王氏半点不曾解释辩驳,更没有疾言厉色责怪段书文负她养恩,而是极为冷静地承认自己对段书文半点情分也无,毫不犹豫地敲诈了一笔银子,隔日便收拾东西启程回娘家。 临走前还说受够了在段家当牛做马、替别人养儿子的日子,反正段书文也考不上,指望他尽孝,不如趁早断得越干净越好。 原是她心中始终无法将段书文视若亲子,更不认可段书文的才能与品行,不相信段书文会为她养老送终,也不敢继续待在段家,怕段书文报复,不让她好过。 诛心之言,扎得段书文心口生疼。 他原先一直以为就算王氏对他严厉,那也只是做母亲的望子成龙的心情过于恳切,是为他好。因此格外严格地要求自己,努力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如今才明白,对方从始至终都未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心底压根瞧不上他。 血缘关系,当真比他们孤儿寡母相互扶持二十几年的情分还重要!就因他同王氏没有血缘,在她心中便连二十几年不曾联络的娘家侄子都不如! 段书文确实难受了几日,最后在谢桑柔和小启轩的安慰下重新振作精神,把段宅托给族亲照看,将田庄和铺子也租了出去,带着妻儿举家前往金陵。 谢家在金陵的宅子晾晒完毕,抵达金陵当日,谢承便邀众人共沾乔迁之喜。 段书文不想委屈妻儿,便退了先前租的小院,主动开口住到谢家去。也不管外人是否会笑他倒插门、吃软饭,只一门心思读书,奋发图强。 谢承也在两日后入学国子监,同段书文一块早出晚归,埋头苦读。 姜羡余则正式接手镖局事务,眼下主要负责坐镇统筹,还未出过镖。 明雅返回金陵之后,向姜羡余辞行,准备北上京都——再不回去,她老子就要亲自来捉她了。 姜羡余喊上谢承和段书文一家,在酒楼为她践行,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千万保护好自己,不要亲信他人,尤其不要相信谢彦成那种人。 明雅起初还烦他,嫌他比自己父王还唠叨,第二天临行前却哭成泪人,拉着姜羡余不肯撒手。最后非要和姜羡余约好明年会试京城见,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 送走了李明雅,转眼就到立冬。 往年立冬时节,金陵和扬州都还有些暖意,并未真正入冬。但今年却反常,天气忽冷忽热,前阵子还是秋日暖阳,眨眼就提前入冬。 前些天,姜羡余听魏师叔说,镖局有些老镖师身体不好,已经开始畏寒,便特意向大夫打听补身的办法。最后决定让镖局的厨娘隔三差五买两只羊,给大家炖羊肉汤,包羊肉饺子。 立冬这日还送了一只羊去谢府,谢桑柔便喊他和苏和晚上过去吃饭。 天黑得越来越早,姜羡余带着苏和提前从镖局出来,半路闻见烤栗子和烤红薯的香味,从小贩手中买了两斤烤栗子,三个烤红薯——他和苏和一人一个,再带一个给谢承。 付银子的时候顿了下,又买了三个。 他将其中一斤烤栗子和三个烤红薯递给苏和:“这些给你,送去谢府分给桑柔姐和小启轩。” 苏和一愣:“三师兄不去了吗?” 姜羡余将烤栗子和烤红薯揽进怀里:“你先去,我去国子监接谢承和段大哥。” 苏和:“???” 他指着自己:“师兄不觉得我更需要接送吗?” 姜羡余一愣,看向苏和:不到十一岁的小少年穿着束腰棉袄,再怎么高大也只是个小孩子。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就说他不想带小孩嘛! 但还是揽住苏和的肩,“行吧,师兄先送你去谢府。” 苏和“哼”了一声,看在烤栗子和烤红薯的份上,原谅臭师兄一回。 抵达谢府的时候,苏和已经啃完了烤红薯,开始剥栗子。 “少吃点,待会还吃饭呢。”姜羡余撸撸他的脑袋把他赶进门,喊谢家车夫赶上马车,同他一块去国子监接人。 他到的时候,国子监正好散学。 只不过大部分学子都住在宿舍,吃住都在国子监,天冷了就更不爱出门,所以这会儿出来的学子只有一小波。 谢承和段书文尤为瞩目。 姜羡余来附近看过几次,整个国子监就没有比谢承更英俊的。 他朝两人挥手,谢承一眼就看见他,加快步子朝他走来。 “怎么过来了?” 姜羡余推着他上了马车,解释道:“今日立冬,桑柔姐喊我和苏和去谢府吃饭,我就顺路过来接你们。” 顺不顺路谢承和段书文都心中有数,更何况姜羡余还拉来了谢家的马车,显然已经去过了家里,特意来接他们。 谢承心中微暖,登车时握了下姜羡余的手。 段书文也微笑道:“小余有心了。” “天冷了嘛,往后你们上学还是坐马车,免得受冻。”姜羡余将捂在马车毯子里的烤红薯和烤栗子分给两人,“趁热吃,待会就不香了。” …… 谢府新宅。 谢桑柔让厨房将四只羊腿烤了,又片了一盘羊肉爆炒大葱,剩下的骨架加上萝卜炖成滋补汤,再将剩下的羊肺羊肚羊肠做成毛血旺,一桌全羊宴色香味俱全,叫众人撑饱了肚子,仍是意犹未尽。 段书文好酒,拉着谢承和姜羡余小酌了几杯,不过明日还得上学,也就尝尝味,不敢贪杯。 散席时天色已晚,外边寒风萧萧,谢桑柔便劝姜羡余跟苏和留宿。 “阿承院里有客房,你跟苏和分开睡或者住一间都行,我让下人给你们铺床。” 姜羡余看了谢承一眼,点头应下。 出发前那阵子,他怕被谢父发现,忍住了翻.墙“投怀送抱”的冲动,没再去谢府找过谢承。 来金陵之后倒是来过一次,就睡在谢承屋里,第二天天未亮就走了,谢桑柔并不知情。 今日还是他第一回 光明正大在谢府新宅留宿,就让下人收拾了一间屋子,他跟苏和一起睡。 小屁孩嚷嚷着要跟他来金陵,实则恋家又认床,刚来头两天压根不敢一个人睡,非要赖在姜羡余屋里。今日换了地方,要是不陪着他,半夜恐怕又会被噩梦惊醒。 不过,姜羡余赶小屁孩去洗漱的时候,趁机去了谢承屋里。 谢承刚洗漱完,识墨在给他擦头发,见姜羡余进来,大着胆子将棉帕往他手里一塞,“我去给少爷泡茶。” 说着一溜烟跑出去,还带上了房门。 姜羡余:“……” 谢承朝他浅笑,伸手将他拉到跟前,“有劳。” 姜羡余跟着笑了下,站到他身后给他擦头发,一边道:“天冷了还是少沐发,或者点炭盆烘干,小心感染风寒。” 谢承浅笑:“还没到那时候,不碍事。”没提的是,若不是今夜的羊肉汤太补,他也不至于在初冬深夜燥得头皮发汗。 姜羡余压根没想到这一层,提起炭火,又道:“镖局从南边买了一批木炭,过几日送到金陵,再分去扬州和淮安等地。你记不记得还有哪里受灾比较严重,要不要匀一些过去?” 谢承道:“我正好要同你说,老师昨日派人送来消息,提到京城前些日子下了第一场雪,比往年都要早。他顺势将江南提早入冬的情况报给了陛下,想必要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让各地防寒防冻。” 姜羡余见他的头发干得差不多,拿起梳子给他梳发,“北边各地应该都有熬冬的经验,再加上提前准备,应当可以减小损失。就是不知道咱们这边,到时雪会下成什么样子。” 谢承回想了一番:“其实前世北边除了提早入冬之外,并没有下太多雪,天气也没有比寻常年份冷太多。只有江南一反常态,接连暴雪,受灾严重。” 他顿了顿,转身握住了姜羡余的手:“天地注定有此一劫,咱们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我知道……” 姜羡余心底有些难受,却也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当不了救世主。因此也更加理解谢承前世为何强调当权者理当仁善有德、心怀天下——因为万民生死,有时候确实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他忽然想起那些奇谈话本,提议道:“你说钦天监能不能通过观测天象,预测这场灾祸?或者,我们想办法让他们知道。” 谢承挑眉:“‘陈胜王?’” 姜羡余:“对!” 谢承点头,起身捏了下他的耳朵,“可,我明日就给老师递信。” 两天后,方志洲派人送来开设银号的官府许可文书,将谢承先前提过的银号交到他手中,并采纳了他的建议。 十月底,姜羡余往平安镖局淮安分舵送了一批木炭,返程时带回来一个消息。 据传小雪节气那日,忠王的封地洛阳初雪,竟在忠王府大门外,落成“江南大雪”四个雪字,片刻后消失不见。 此番异象被许多百姓瞧见,不日便上达天听。 一派朝臣认为这是史书中常见的“假传天意”手段,劝陛下彻查装神弄鬼之人;一派朝臣则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应着钦天监观象问天,早做准备。 忠王既不知何人算计于他,又不敢笃定江南是否会有大雪,只能在皇帝面前坚称无辜不知情,狠狠丢了回脸。 而月初就悄然抵达金陵的天心府指挥使沈追,此时收到皇帝密旨,着他密切关注江南天气。 第五十三章 今生:落雪成字这等相思之苦,他半点…… 京城。 雪后初霁,隆冬的太阳散发着微薄的热意,积雪消融,天气却更冷了。 忠王府内的气氛更是寒如冰窟,下人屏气凝神,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生怕触怒主子。 “废物!” 前院书房,议事堂内传来一声怒斥,伴随着重物砸中门框的一声巨响,以及稀里哗啦的瓷器碎裂声。 外门下人吓得一抖,腿一软跪倒在地。 议事堂内,三十出头的壮硕男子站在书案边,虎目睁圆,气息粗重,短须微颤,手指下首众人:“不知落雪成字的缘由,不知何人装神弄鬼,不知如何破局,一问三不知!本王养你们何用?!” 底下在坐各位皆是忠王麾下的谋士,除却坐在木质轮椅上孱弱消瘦的长须男子,此刻全部惭愧低头,面色尴尬。 自洛阳初雪,在忠王府外落雪成字,到陛下召忠王回京城面圣的圣旨抵达洛阳,事发数日,忠王明知落入圈套,却未能获得任何线索,连地上为何落雪成字都没搞明白。 忠王不得已只带了两个谋士抵京面圣,又留下几人在洛阳继续调查。今日这些谋士受命抵达京城,仍是一无所获,如何叫他不怒! 这时,坐在轮椅上的长须男子以拳抵唇轻咳起来,忠王脸上的怒色一敛,见对方咳得厉害,对站在身侧的心腹总管道:“给任先生添茶。” “是。”总管连忙给那位被称作任先生的男子倒上热茶,递到对方手中。 这么一打岔,忠王收敛了浑身怒意,坐回椅上,灌了一杯热茶。 底下的谋士悄悄松了一口气,感激任先生救他们于水火。 “王爷。”门外下人忽然轻叩房门,“谢彦成谢公子执您的令牌求见。” 忠王微讶,瞥向任先生:“逍遥回来了?” 任先生同样有些惊讶,“属下不知。” 门外,风尘仆仆的任逍遥被请了进去。 “见过王爷。”任逍遥对忠王抱拳作揖,又侧身向任先生行礼,“义父。” 任先生对任逍遥微微点头,问:“怎么突然回京,也不事先递个消息?” 任逍遥垂头拱手答:“事从权宜,儿子有要事禀报王爷。” 忠王正色看向他:“说。” 任逍遥道:“属下在江南逗留数月,依近日所见,却有大雪之兆。” 忠王面色一凝:“此话当真?” 任先生蹙眉看向任逍遥,冷声质问:“江南今年虽是早冬,但就连钦天监也不敢断定江南有雪,你怎敢妄言?” 任逍遥自然不是妄言,而是清楚的记得前世那场雪灾,更清楚忠王府外落雪成字的异象,多半是谢承的诡计。 他哪怕心计谋略再不如谢承,也知道对方这一招一是警示江南百姓,二是针对忠王。 若是忠王失势,义父必然受牵连,多年夙愿也就落空了。 所以他伤愈后一回金陵,听闻这个消息,立刻赶往京城,为的就是提醒忠王。 为此,任逍遥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准备好了说辞。 “王爷,事已至此,不管江南今冬是否太平,王爷都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届时不管是设局者还是旁观者,都会趁机攻讦王爷。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王爷一口咬定此乃上天警示,借王爷之口救江南黎民。” “若有雪,那就是王爷救灾救民有功。若无雪,那也是王爷心系百姓,急百姓之所急,才中了小人装神弄鬼的圈套。” 忠王皱眉深思:“你的意思是,本王也应上书请父皇提前筹措赈灾,以示忧国忧民之心?” 任逍遥:“是。” 其中一位青衣谋士道:“若是江南真有雪灾,届时这赈灾的人选,多半会落到王爷头上。” 忠王却轻嗤一声:“赈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得挑年轻力壮的皇子去。” 他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忧国忧民”就够了。 任逍遥垂眸不语,印象中前世江南雪灾爆发得突然,陛下派去的钦差大臣都被风雪堵在路上,且因有人贪墨赈灾银两,出了不少乱子,许多官员连坐丧命不说,还坑害了无数百姓,确实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王爷的意思是?”一位黑衣谋士问。 忠王唇边带着一丝讥讽:“本王的八弟和九弟封王已久,一直没有正经差事,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 青衣谋士恍然大悟,笑着看向忠王:“如此一来,便可以试探这两位闷声不响的王爷,到底有无夺嫡之心。” 黑衣谋士沉着道:“即便是没有,赈灾这等拉拢人心的大功劳,也不能让这两位王爷摘得。否则若是喂大了野心,只会给王爷的大业平添阻力。” 青衣谋士摇头:“危言耸听。那二位就算得了赈灾的功劳,也绝不是王爷的对手,我们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废太子和睿王——” “此言差矣。”黑衣谋士反驳道,“若是这二位王爷夺得功劳,投入废太子或睿王旗下又该如何是好?” 忠王面色一沉,同样想到这种可能。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拉拢老八老九,但老八就是个莽夫,老九则一无是处,两人都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压根就没有投靠他的意思。 仔细想来,要么就是暗藏野心,要么就是已经被废太子和老三拉拢了。 “那就让他们无论如何都成不了事!” 任逍遥心里咯噔一下,忙道;“王爷——” 然而对上忠王眼中来不及收敛的狠辣,任逍遥头皮一紧,垂眸改口道:“王爷,此事宜早不宜迟,听闻睿王不日返京,若是由他抢占先机,于我们不利。” “没错。”黑衣谋士附和道,又看向忠王,“王爷,江南若真有大雪,木炭和棉衣的价格必然猛涨,绝对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忠王会心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黑衣谋士跟着笑了。 任逍遥却越听越心凉,下意识看向自己义父。任先生对他微微摇了摇头,任逍遥压下心中的气愤,不再吭声。 一盏茶后,任逍遥推着任先生从书房的议事堂出来,接过小厮手里的裘衣披到任先生身前,推着他回住处。 京城刚下过雪,未铺石板路的小径有些泥泞,任逍遥稳稳把着木质轮椅扶手,还是免不了颠簸,将任先生震得一颤,又开始咳嗽。 任逍遥停下来给对方拍背顺气,等对方咳完,继续推着轮椅向前。 “义父……”沉默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方才忠王问您意见,您为何闭口不言?” 任先生缓了下才开口,微哑的嗓音透露着疲倦:“今日你已经带来消息,给了王爷破局之法,我若是再开口,不就占尽了风头?” 任逍遥微微一讶,欲言又止。 “不然你以为,季廷为何提起赈灾的人选,许经又为何提起木炭的买卖?” 不过是为了在王爷面前表现争功而已。 任逍遥知道这些人情世故上面义父总是做得滴水不漏,进退有度,但他方才问的压根不是这些。 “义父,我是想问,”他抓紧了轮椅扶手,“您追随王爷的意志,仍然未变吗?” 即便忠王采纳季廷和许经的建议,有意阻碍赈灾,趁灾敛财,您依然决定追随他? 任逍遥心底最清楚,谢承故意伪造“天象”,就是为了救灾救民,顺便给背后靠山的对手使绊子,可能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挑中了忠王。 因此,谢承背后靠山想必也采纳了他的意见,支持他救灾救民。 可忠王呢? 如果他没有因“落雪成字”而入局,恐怕同样会采取今日所说的手段,排除异己,趁机敛财。 那受难的就是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 前世江南雪灾的乱子,是不是就有忠王的手笔? 而义父当年,是否也知情? 任逍遥的心越发沉,推着沉默不语的任先生进入未设门槛的小院。后者常年体弱多病,无论是在洛阳还是京城的忠王府,忠王都给他安排了一座冬暖夏凉的独院。 如今屋里已经点上了上好的银丝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任逍遥不禁蹙眉:“义父,您又开始服药了?” “嗯,抵京时受了点寒,咳咳——”任先生将厚重的裘衣解开,又咳嗽起来。 任逍遥连忙探了探桌上的茶壶,见壶身温热,立刻给对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再看向对方毫无血色的脸,顿时愧疚得无地自容。 “义父……” 他方才不该问那样的话,义父的身体需要名贵药材温养,忠王为义父续命、为他供药这么多年,还对义父敬重有加,而他也靠忠王府养育成人,学得文武艺……就凭这些,他们父子俩就离不开忠王府。 任先生抬手挡住他的话头,平稳了呼吸才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权势的牺牲品。” 任逍遥看着对方眼中闪过的寒光,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他逃避似的低头,藏住眼底的挣扎,将对方推到床边。 任先生双手撑着床沿坐到床上,气息微喘。任逍遥将轮椅推到一边,蹲下来为他脱靴。 任先生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为父让你换脸,你可曾怨我?” 任逍遥动作一顿,摇了摇头。 其实谢承猜的也没错,他暂时无意将自己同姜羡余和谢承的两世恩怨摆到忠王面前,更不想暴露自己重生的秘密。所以上回他只对义父说自己在扬州与人起了冲突,被官府记录在案。 正巧那时义父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留下太多痕迹,如今王爷需要用他,建议他换脸。任逍遥没有拒绝,拿了新身份就去了段御身边。 但任先生察觉他短暂的停顿,手上的动作跟着僵了一瞬,又继续轻抚他的脑袋,“是为父对不起你。” 任逍遥为他除去一双靴子,将他的双腿挪到床上,又为对方脱下厚重的冬衣,盖上被子。 “我的命是您给的,哪怕还给您也是应当的。” 任先生一怔,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胡说八道!” 任逍遥弯唇笑了下,“是是是,是我瞎说,义父您别生气。” 对方沉着脸看了他片刻,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金陵码头,姜羡余自淮安返程,刚从船上下来,就看见了一直冲他招手的识墨和苏和。 “三师兄!”苏和人小嗓门大,声音极具穿透力。 识墨与姜羡余对上视线,连忙指向路口拐角的马车。 姜羡余顿时绽开笑颜,拉过身旁的老镖师:“叔,您先带大家回镖局修整,让厨娘给大家做点好吃的,我先走了。” “哎——那你回不回来吃?” “不回!”姜羡余回头倒着跑,“我跟苏和都不回,你们多吃点,杀两只羊记我账上。” 老镖师还没回话,身后一众年轻镖师大声吼道:“谢少东家!” 姜羡余笑了下,挥挥手转身朝路边的马车跑去,只见多日不见的谢承撩开车帘探出头来。 姜羡余想也没想,跃身扑向他,正好被谢承接住,两人一块跌进车厢,在撞翻案几和炭炉之前,谢承抱着他一转,砸在了车厢壁上。 姜羡余心有余悸地瞥了炭炉一眼,连忙心疼地摸谢承的背:“撞疼了没?” “冒冒失失!”谢承呵斥他,脸上却带着笑意。 姜羡余立刻认错:“对不起。” 谢承眼底都是笑意,在他微微嘟起的唇上亲了一下,“不疼。” 姜羡余跟着笑起来,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唇齿相接,诉尽相思。 谢承那一颗焦躁不安的心也终于落回胸腔,紧紧抱着怀中人,共享这频率一致的心跳声。 姜羡余自然也明白谢承的牵挂与担心,临行前对方就忧心忡忡,反复确定他的行程,确定随行人员和所带物资,棉衣、药品一一检查,确保万无一失才送他上了船。若非眼下国子监的课程紧,恐怕还要跟着他去。 而他这半个多月也想极了谢承,以至于偶尔诧异自己前世到底如何做到与对方数载不见,又怎会到了这辈子,这等相思之苦竟然半点都熬不得? 此刻他只想紧紧抱住对方,共享呼吸与心跳。 吻到面红耳赤、呼吸不稳,两人才松开彼此。 姜羡余几乎跪坐在谢承腿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气息微喘,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谢承被他撩拨得呼吸一滞,将人紧紧扣进怀里。 姜羡余靠在他肩上,同他说起这一路的情况。 “路上途经村落,我们趁天气好带村民上山伐些树,帮他们加固屋子。还告诉他们若是买不起木炭,烧柴取暖也可以。等天气再冷一些,就不好进山了。” “嗯,”谢承轻吻他侧脸,“你做得对。” “对了,”姜羡余忽然直起身看向他,“我在淮安听说了忠王府‘落雪成字’的消息,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五十四章 今生:小别新婚三师兄,你嘴巴怎么肿…… 落雪成字这事说起来不过是雕虫小技,很容易被识破。 “我曾看过一本游记。”谢承揽着姜羡余娓娓道来,“其中写到,西疆高原的冬季,盐湖比寻常河流湖泊更难结冰。于是当地人发现,盐有助于融雪。” 姜羡余听得睁大眼睛,一脸惊讶。 谢承用鼻子碰了一下他的鼻尖,“所以我建议老师算着洛阳下雪的日子,悄悄用盐水在地上绘出字形轮廓,待雪一落,沾上盐水的地方会先融化,字形就凸显了出来。” 姜羡余接着道:“等雪越下越大,盐水消融在雪水中,雪字消失不见,同时也掩盖了人为的痕迹!” “没错。”谢承笑着捏了捏他的后颈,“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老师安排人手做了多次试验,才达到如今的效果。” “正巧洛阳那场初雪自寅时左右开始下,寒冬深夜,连忠王府的守卫都疲懒松懈,给了老师的人充裕的时间安排一切。天亮后雪字显现,忠王府的下人还自作聪明,往地上浇了一桶热水企图掩盖雪字。” 说到最后,谢承的语气不自觉透出一丝讥诮。 姜羡余跟着乐了:“如此一来,忠王那边就算查到盐可以融雪,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日地上就有盐水。” 谢承毫不讶异于他的聪慧,轻轻应了一声,按着他的后颈压向自己,再度吻住他的唇。 马车里的小炭炉燃尽了,车内的温度却不减反增。 小别胜新婚,一对饱受相思之苦的爱侣难得的躁动,恨不得将对方融进骨血,险些难以收场。 最后还是马车外苏和跟识墨的对话打断了两人的亲昵。 “苏少爷别急,我家少爷和小少爷谈正事儿呢。” 被识墨拦在车边的苏和疑问三连:“什么正事?我不能听吗?干嘛都把我当小孩?我也想和三师兄叙旧呀!” 识墨心想有些事还真不是你能听能看的,苦口婆心道:“苏少爷,咱们再等等——” 反正我不能让你进去打扰我家少爷和少夫人亲热。 说着他灵机一动,双手卡住苏和腋下一把将他抱到车辕上,“您就坐这,陪小的一块赶车吧。” 苏和:“……” 救命啊!虐小孩啦!为什么不会武的识墨都能轻松把他拎起来?他不要面子吗?! “我不,我的烤栗子还在炭炉里。” 苏和叛逆地往马车里钻,识墨忙去拉他,“哎——” 此时车帘突然被撩开,苏和一脑袋撞进了姜羡余怀里。 “干什么?再怎么想我也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姜羡余戏谑道。 苏和此刻跪趴着,怎么看怎么像在给姜羡余磕头。 苏和:“……” 他气鼓鼓地爬起来,满脸控诉地看向姜羡余,却忽然一愣,歪头摸摸自己的唇:“三师兄,你嘴巴怎么肿了?” 姜羡余心虚捂嘴,下意识看向谢承。 苏和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二师兄的嘴巴同样泛着诡异的红,就像涂了姑娘家的口脂! “你们——”苏和小脸一唬,手指向两人,眯着眼睛审视他们。 “是不是偷吃我的烤栗子烫嘴了?!” 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姜羡余:“……” 以为眼前这个小鬼真看出什么的谢承:“……” 早已看透一切的识墨:“……” 嘿你这破小孩! ——三人一致想到。 姜羡余一把锁住苏和的脑袋,狠狠揉搓一通,将人按到炭炉跟前,“来,你吃一个给我看看烫不烫嘴?” 苏和见烤栗子一个没少,立刻哇哇怪叫着求饶,“疼疼疼!三师兄我错了!我错啦!” …… 谢府,谢桑柔为姜羡余备好了接风宴,段书文抱着小启轩在廊下等他们。 小家伙穿着棉袄戴着帽子,衣领和帽子上都围了一圈白色兔毛,再加上最近一两个月又长了不少肉,看起来像个圆乎乎的雪团子,一见到姜羡余就兴奋地挥手扑腾,段书文险些抱不住他。 “小舅舅!” “哎!咱们启轩想我啦?”姜羡余将他接到怀里,发现他果真又沉了不少。 “想啦!”小启轩小手圈着他的脖子,用软乎乎的脸蛋去蹭他的脸,“我可想小舅舅了!” “真的?”姜羡余抱着他进屋,故意逗他,“你怎么想我的?” 小启轩认认真真道:“我早晨起来就想啦!吃饭的时候也想,写字的时候也想,我……我和舅舅一起想哒。” 小启轩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把姜羡余心都暖化了。 “三师兄,他骗你呢!”苏和却上来拆台,“早晨想你是因为段大哥想抓他起来跟二师兄学武,他不乐意,二师兄就拿你举例,说你就是从三岁开始学的。” 小启轩没听清苏和后面炮语连珠的一大段,但前面那句“他骗你”倒是听懂了,立刻就不乐意,在姜羡余怀里扑腾着要去拦苏和:“不对不对!我就是想了!” 苏和不理他,跑远了继续抖他糗事:“吃饭的时候想你是因为他把姜块当肉咬,直接辣哭了。写字的时候也想是因为他不会写‘姜’字,段大哥都教累了,二师兄又教了好多遍他才学会,还抱怨三师兄的名字笔画多,为什么不叫‘一条余’。” 姜羡余这趟去淮安,不放心把苏和一小孩留在镖局,便让他住到谢家,由谢承和谢桑柔管着,没想到这小孩倒是不见外,和小启轩玩得特熟。 小启轩越大越活泼,没了王氏的影响,整个人开朗了不少。虽然如今还没去学堂,但白日在家由谢桑柔带着玩玩游戏、写写字,晚上段书文和谢承回来,便会轮流抽时间给他授课启蒙,倒也不比去学堂差。 就是有苏和在这儿半个月,有些玩疯了。 如今糗事被苏和抖落出来,小启轩急得直扑腾,又见对方跑远了打不着,嘴巴一瘪,哇一声哭了出来。 姜羡余原本还觉得苏和说的好笑,这会儿连忙憋着笑哄小启轩:“不哭不哭,小舅舅知道启轩想了,小舅舅也想你啦。” 小启轩一手抱着他的脖子呜呜嘤嘤地哭,一手气鼓鼓地捏拳:“哥哥坏!” 姜羡余回头剜了苏和一眼。 苏和见段启轩真哭了,立刻跑回来拉他小手:“哎呀,你怎么哭啦?好好好,哥哥坏,哥哥小时候也不爱练武,更不会写字,哥哥笨死啦!哥哥让你揍两下好不好?” 说着他抓住小启轩的手往自己脸上怼了一拳,然后夸张地退开几步,捂着脸惨叫:“啊!好疼啊!你的武功太厉害了!” 小启轩呆住,狠狠吸了下鼻子,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小拳头,竟然一时间忘了哭,泪珠将落未落地挂在睫毛上。 苏和又黏上来拉他的手,“不哭了哦,我都让你打了,我们就算和好了哦。” 他抓着小启轩的手想要强行拉钩,小启轩反应过来,小手一甩,抱住姜羡余的脖子,哽咽控诉:“哥哥坏!” 苏和:“……”嘿!小屁孩你不讲武德!我都让你打了,你怎么还用撒娇大法?! 姜羡余轻拍段启轩的背安抚他,又瞪了苏和一眼:“晚点收拾你。” 苏和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谢承和段书文在一旁忍笑半天,后者终于把段启轩从姜羡余怀里接过去,宽慰道:“没事没事,小孩子闹着玩,快进屋吃饭吧。” 谢承也低声安慰道:“没事,启轩和他好着呢,待会一准又玩到一起去了。” 谢承说的倒也没错,吃饭的时候两个小孩就挤到一块坐着,还互相给对方夹菜。 “哥哥,这个好吃!” “嗯嗯,你也吃。” 尽管段书文和谢桑柔都不介意苏和惹哭段启轩的事,但姜羡余还是觉得苏和这小子欠收拾,吃过饭就拎着他回了镖局。 他把人提溜到练武场,取来藤条握在手里。 “来,给我扎好马步,说说我不在这半个月,你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儿。” 苏和见姜羡余沉着脸瞪自己,连忙扎好马步,老实道:“我、我什么也没干……” 姜羡余挥着藤条往他脚边抽了一下,虽然没抽中他,但“啪”一声巨响仍然把苏和吓了一跳。 “马步给我扎好!”姜羡余严肃道。 苏和红了眼睛,吸吸鼻子重新扎好马步。 “是不是我爹不在,你就以为没人管得了你了?”姜羡余将藤条压在他肩上,面色冷峻,“我把你托付给谢家照顾,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欺负人家小孩,反了天了你?!” “我没有!” “你再给我嚷嚷?!”姜羡余又一藤条抽在他脚边地上,到底还是没舍得体罚他。 苏和却哇一声哭了,扎着马步的小腿一颤一颤:“我没欺负他呜呜……我在二师兄家可乖了,我吃的一点也不多,我还帮忙照顾启轩,你就知道冤枉我!亏我每天都很想你!练武也想吃饭也想睡觉也想,比段启轩他想多了呜呜!” 姜羡余一愣,敢情这小屁孩吃醋呢? 苏和继续呜呜哭诉:“可你好不容易回来却不理我,你抱了二师兄抱了启轩,就是没抱我!你还说你想他,你都没过说想我呜呜……你、你还要打我!” 姜羡余耳背一热,“胡说什么呢!我、我怎么就没抱你了?你一上车不就砸我怀里了吗?” “那不是你主动的!”苏和哭得比小启轩还惨,“你一看见二师兄就扑上去抱他了!你们还在马车里说了那么久的悄悄话!我在外面吹冷风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砸进你怀里你还笑我!” “……” 姜羡余耳背通红,收了藤条抱住苏和,“好好好,我也抱你行了吧?你多大人了,还为这点事吃醋?” 苏和一把揽住他,呜哇呜哇地哭:“我就吃醋呜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半夜去找二师兄玩,每次都不带我!我就要吃醋!” 姜羡余:“……” “好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该冤枉你。”姜羡余松开他,轻轻拍他的脑袋,“但你故意惹哭启轩,是不是也不对?” 苏和噎住,埋头点了点脑袋,带着哭腔道:“我、我跟他道歉了。” 姜羡余无语:“谁告诉你把人惹哭再道歉就行了?下次是不是还可以惹哭再道歉?” 苏和缩缩脖子:“……我知道错了。” 姜羡余揉了揉他的脑袋:“行了,你也别哭了,下次想抱还是想我都直接说,别这么歪歪曲曲地闹脾气。” 苏和点了点头,仰起哭花的小脸问他:“那你去找二师兄玩能带我吗?” 姜羡余:“……” 第五十五章 今生:四海银号在大街上拉手,能不引…… 姜羡余回来没几天,四海银号开业的日子就到了。 他不在这段时间,谢承已经将一切打点妥当,并雇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掌柜。 这位掌柜姓黄,在旧银号做事的时候遭人排挤,不受主子重视。前世谢承接手银号后,发现他才干过人,将人留了下来。 这回开业谢承并未出面,而是拉着姜羡余在对面茶楼楼上坐着围观。 银号在原来的旧址重开,位于人流如织的繁华主街,此刻挂上了盖住红绸的崭新牌匾。 吉时一到,黄掌柜揭了红绸,放了鞭炮,还请来一队舞龙舞狮的艺人暖场子。 待人群聚集,黄掌柜站到人前,朗声道:“想必诸位也知道,原先这家银号被官府查封,如今案子断完,这家银号也易主重开,正式更名四海银号。” “我家主子说了,在原先那家银号存银的老板,可以凭票据在咱们这兑本金和利息。在原先那家银号借贷的老板,只要按契书约定还银子,在开业头一个月内还的,可降利两厘,在开业五日内还的,降五厘!” “此话当真?前头老板的烂账你家主子也愿意担?”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问。 黄掌柜笑道:“原本在官府查封之后,银号的余银就该退还各位存银的老板。而我家主子又说了,开银号就得以诚为本,只有让诸位放心安心,才能聚财生财,所以自掏腰包,将不足的那部分也补上,绝不让各位老板亏一个铜板!” “新老板仗义!比原先那个欺男霸女的玩意强多了!” 对面茶楼,姜羡余噗嗤一笑,眼睛弯弯地看向谢承。 谢承一脸无奈,并不是很想与先前那位老板相提并论。 “那要是借了贷不肯还呢?”底下又有人问。 黄掌柜道:“这您就说笑了,各位借贷的老板都是诚信经营,日进斗金,赖账那可不地道,大家伙都看着呢!而且咱还有官府做主,还钱的日子一到,自然是赖不掉的。” 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一顿,静了片刻又炸开锅:“这新老板还挺硬气,不怕人赖账呢。” “这得是巨富之家吧?否则哪能这么有底气!” “想必在官府也有些门路,不然这种被查封的银号,哪有这么容易重新开业?我听说以往也有被查封的银号,那银子都追不回来。” “要不说还是咱们巡抚大人好呢!为官清廉,为民请命,哪里是那些贪官污吏能比的!” “那在你这存银子,利钱是多少?!”人群中突然有人嚷嚷了一声。 黄掌柜答道:“随存随取月利一厘五,整存整取,三年起算,月利三厘。” 底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三厘?!你不是诓人吧?别家银号最多就两厘。” 黄掌柜解释道:“这三厘利钱,必须存满三年以上才有。如果提前兑银子,那就还是一厘五的利钱。其他数额的存银和存期各有优惠,诸位可以到咱们银号详细了解。” 众人推推搡搡正犹豫,谢家玲珑坊的掌柜拿着票据上门,“我这有五万两存银的票据,如今是不是可以取?” 黄掌柜道:“自然可以,您里边请。” 谢家掌柜又道:“那我兑了银子再存三年,是不是就可以拿到三厘利钱?” 黄掌柜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笑道:“没错没错,正是如此!” 人群中也有反应快的惊叹:“还是这位老板厉害,这么存满三年,就能兑五万五千多两银子!” “当真?!你不会是算错了吧?怎么可能净利五千多两?” “没错没错,存满三年利息是五千四百两!赚大了!” 茶楼上的姜羡余也震惊不已,心算一番,看向谢承:“为何要分随存随取和整存整取?” 谢承道:“寻常富裕之家手头银子不多,数额小,流动性大,基本都是随存随取。但那些巨商手里有闲钱,存上三年不取,咱们有足够的时间以钱生钱,三厘利也不是什么大事。” 姜羡余一想也觉得有理:“如此一来,那些大额存银的老板也不会轻易提前兑银子,就不会出现同时挤兑、周转不良的情况。” “正是如此。”谢承笑着看他,满脸赞赏之意。少年虽然不擅孔孟之道,但十分聪慧,如今更是越发聪明,一点就通。 姜羡余同样满脸崇拜地看他,“难怪你前世能将四海银号做到通达四海。” 这么高的利钱必定会吸引不少人前来存款,而三年之后,谢承早已利用存银赚得盆满钵满,甚至还能给九王提供大笔银子。 兑到本金和利息的老板只会更加信任四海银号,继续往里头存银子。 就像今日,有谢家掌柜带头,不少来兑银子的老板恐怕还会接着往里存。 “那你打算怎么以钱生钱?”姜羡余忍不住好奇。 谢承道:“放贷只是其中之一,而且风险大,不易回收,倒不如将银子留在咱们手中。今年冬天有雪,咱们先囤木炭和棉衣,不抬价,只回个本。明年情况好转,咱们做别的生意。” “南边的海珠运到北边,价钱就能翻十倍不止,再加上谢家琅玉斋的招牌,开发些新样式,必然能赚不少。” 姜羡余点头:“你大伯爷他们,是不是打算把铺子交给谢伯父了?” 谢承:“嗯,强撑了几个月,已经有了退缩的意思,只不过还没谈拢放手的价钱。不过,应该撑不过这个冬天就会松口。” 姜羡余捻着茶盏想了想,“你上回说盐能消雪,咱们能不能想办法囤点盐?” 谢承摇头:“官盐管制严格,咱们囤不了多少,还容易引起官府注意。这事儿由老师和九王出面好一些。” 姜羡余点了点头,正说到盐,又看见桌上的糕点,他想到:“民以食为天,除了海珠,酒楼生意似乎也不错。” 谢承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没错,我听闻蜀地有一种辣锅,今岁苦寒,肯定有不少人愿意试试。” 姜羡余前世在蜀地吃过那种辣锅,与北地与江南的古董羹类似,只是更加鲜香麻辣,暖身驱寒。若是能引入江南和北地,确实稀罕。 只是…… 姜羡余不禁苦恼:“只怕到时候,大家手里都没多少银子。” 谢承:“无碍,头一年咱们做成稀罕玩意,就从京城开始。” 姜羡余眼前一亮,京城富户权贵可不会吝啬银子! “那我们是不是要从现在开始准备?” “我已经雇了擅长蜀菜的师傅研究方子,想不想去尝尝?” 姜羡余立刻站起身:“当然要去!” …… 对面银号的开业典礼已经结束,有不少人进门咨询存银事宜。 当场存了钱的客户,不管数额大小,都领到一条小金猪项链,明年正是猪年,可以给家里孩子戴着保平安。 姜羡余和谢承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见众人都喜气洋洋,心里既欣慰又忧虑。 这些存得起银子的人家,大多也买得起棉衣和木炭,能熬过这场天灾。更需要帮扶的是乡野贫农,他们生存条件更加艰苦,手中也少有余钱。 谢承看出他的忧虑,握住他的手,穿过拥挤人群,安慰道:“扬州知府组织农户修葺屋舍,顺便登记了不少贫户。琅云阁做好数批冬衣,过几日就给他们送去。” “嗯。”姜羡余呼出一口白气,叹道:“希望大家都能熬过这个冬天。” 两人穿过人群走远,姜羡余忽然回头看向路边的酒楼二层。 谢承:“怎么了?” 姜羡余停下脚步:“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谢承眼神扫向四周,不见任何异样。 倒是姜羡余反应过来,松开牵着谢承的手,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嘀咕道:“我就说嘛……” 两个大男人在大街上拉手,能不引人注目么? 谢承无奈收回手,没有强求在人前亲密。 却不知酒楼二层的窗户被推开,一位身形健硕、面容沧桑肃穆的男人站在窗前,目送二人的背影离去。 像,实在有几分像! 他收到密信说明雅郡主到扬州一户人家做客,其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与江太后有几分相似,还以为又是一次假消息,没想到竟然确有其人。 “大人?”身后一位年轻人垂眸低首,轻声询问。 男人的声音浑厚而沙哑:“查查那两个年轻人。” “是。” …… 大雪节气那日,淮安落了第一场大雪。 紧接着金陵扬州也开始下雪,忠王府门前的雪字预言应验,圣上立刻选定了钦差大臣赶完江南,随时准备应对灾情。 彼时扬州,姜府刚到陆家下聘,求娶陆山长爱女。 夜里,姜父姜母把姜柏舟喊到正院,商量婚期。 “年底还有两个吉日,一是这个月底,二是腊月二十。赶一赶倒是来得及,就是如今当真下起了大雪,不知小余回不回得来。”姜母忧虑道。 姜柏舟也没想到小弟说今年天冷,要他们囤木炭和棉衣防灾,竟然真的料中了。 “明年呢?” 姜母道:“明年正月不行,二月小余恐怕要护送谢承去京城参加会试,怎么也要等到四五月才能回来。” 姜父看了大儿子一眼,“暂定腊月二十,同亲家商量商量。如果实在不合适,只能明年再办。” 姜柏舟沉思片刻:“若按小弟所言年底有灾,咱们也不宜大操大办。” 姜母:“那还是定在明年开春后吧。” 姜父点了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也行,反正媳妇也定下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姜柏舟:“……” 其实挺急的! 真的!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利器呼啸破风之声。 姜父闪身一避,就见一枚玄铁谛听镖钉在了身后的立柜之上。 姜父面色骤冷,取下飞镖抄起长刀冲到门外。 门外,一身黑衣的肃容男子负手立在院中。 “沈追。”姜父将飞镖狠狠掷向对方。 沈追侧身避开,沉声道:“惊涛,当年你也唤我一声师叔。” 姜母持剑追出来,听到这一句顿时面若寒霜:“背叛我父亲的无耻之徒,你也配?” 沈追一僵,打量着她慢慢蹙起眉头:“怪不得,你竟然将眉心痣挖了。” 怪不得当时找不到她。 姜母眉心有一颗红痣,容貌比江太后还要美艳几分。当年逃出京城,姜母用匕首挖掉了过于显眼的眉心痣,在眉间留下了一道疤。 姜母抽出长剑:“沈指挥使到底有何目的,不如直说。” 沈追面色微沉:“只要你们交出天心府信物,我无意赶尽杀绝。” 姜父忍不住嗤笑一声:“沈追,枉你算计一世,还是中了狗皇帝的圈套。所谓号令天心府归隐势力的信物,不过是当年江沈晏三家结盟的凭证,能否号令下属你最清楚!没想到你也会听信这样的谣言,被狗皇帝耍得团团转!” “错了,”姜母讥讽道,“沈指挥使大人本就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 沈追绷紧下颚收敛怒容,心底的猜测得到证实,难免觉得一阵心寒。 但他对姜家仍有怀疑:“若你们当真问心无愧,为何接近睿王郡主?” 李明雅生母乃晏氏后人,睿王当年娶她就是为了拿到天心府的信物,只是似乎一直未能得逞。既然信物一事是谣传,姜家接近李明雅,难保没有其他目的。 姜父把长刀往地上一剁,怒道:“老子跟你这种满心算计的小人说不明白!我藏剑山庄如今虽然势不如前,没有尔等谣传的以一当百之力,但夜探禁宫取那狗皇帝的首级依旧是小事一桩。若你执意搅我等安宁,我藏剑山庄不介意挣个鱼死网破,让这江山换一换人坐!” 沈追脸色微变。 他清楚江惊涛没有危言耸听,即便藏剑山庄的势力不足以让他们揭竿起义、改天换地,但凭江惊涛一手出神入化的左手剑法,以及他对皇宫布防的熟悉,潜入其中谋害圣上确实不是难事。 若非如此,圣上也不会二十载寝食难安,不断增加身边的暗卫和侍卫。 沈追这些年有意放松对姜家人的追踪,就是不想把人逼急,弄得不好收场。 到底是江蔚风的后人,不必召集千军,兵戎相见。 沈追合了下眼睛,再睁眼时一派平静,沉声道:“既已归隐田园,休再插手朝堂之事,叫你家小儿子好自为之。” 说罢,沈追飞身离去,消失在夜幕当中。 寒风呼啸,雪花打着旋落下,姜父握刀的手一片冰凉,呼出的白气几乎模糊视线。 他沉默片刻,道:“咱们去金陵。” 第五十六章 今生:灾情初现钦差大臣下落不明…… 金陵的大雪接连下了几日,寒气逼人,感染风寒的人数日渐增多,加上路面积雪结冰,导致不少人摔伤,医馆药铺人满为患。 听闻运河北边已经冻住,淮安和扬州河段也偶有浮冰。金陵毗邻长江,江阔水深,倒还没有结冰的迹象,但城内一些人家的池塘和水井却未能幸免。 肃杀的风雪让人不得不躲在家中,向来热闹非凡的金陵城因此而沉寂,国子监不得不也因雪停课。 除了金陵本地学子,大部分人都被困在国子监宿舍,谢承在扬州书院的同窗张涛、李浩斌、刘定才也是如此。 张涛是乡试亚魁,同谢承一样直接入学国子监,李浩斌和刘定才则是通过选拔考试入学。三人有幸分在同一间宿舍,另一位舍友是早他们三年入学的举人曾虎,此刻四人一块裹着棉被,挤在通铺上背书。 翻一会儿书手就冻得僵硬,张涛往手上呵口气搓了搓,不免忧虑:“十一月就这么冷,腊月可还得了?” 李浩斌道:“今年天气确实反常,这个月的邸报都迟了,恐怕是北边已遭大雪封路,就是不知会不会影响咱们去京城赶考。” “不至于吧。”曾虎裹在被子中缩了缩脚,“过了正月就是春,这雪总不可能下到二月去。” 刘定才宽慰李浩斌:“曾师兄说的对,说不定这雪明日就停了,天气又会暖和起来。” 除了他,张、李、曾三人都打算同谢承一块下场,参加明年二月的会试。 李浩斌点了点头,又道:“雪停了估计会更冷,我打算再买一身棉衣,你们呢?” 江南从没这么冷过,他们带的衣物显然不够。 “……我和你一起去吧。”曾虎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 他家里并不富裕,只有一件夹棉的薄袄穿在学子服里头。原本打算就靠它熬一个冬天,平日只换内衫和外袍就好。但这两日的天气让他有点熬不下去,再加上明年还得下场考试,他还是决定买身冬衣,决不能在如今这个时候病倒。 “去琅云阁买吧。”张涛建议,“那是谢承家的产业,这会儿城里的棉衣棉被肯定涨价厉害,但谢承不会坑咱们。” 曾虎一愣:“琅云阁的成衣,不涨价也挺贵吧?” 他在金陵待了三年,自然也知道琅云阁是扬州谢家的产业,却没想到谢承就是这个“谢”。 原来谢承不但才学出众,还是个富家子弟。 许是因为他平日虽然寡言,但还算平易近人,从不吝啬与同窗交流学问,所以身上既没有半点文人相轻的傲慢,也没有富家子弟的铜臭味。 曾虎对他印象还不错,但琅云阁的衣服,他着实负担不起。 却听刘定才道:“不会啊,我听其他同窗说了,今年琅云阁除了精品冬衣,还卖平价的棉衣,比别家都便宜。” 张涛附和道:“嗯,前两天隔壁宿舍有人冒雪去买了一件,说是棉花厚实,布料耐穿,能抗冻。” 曾虎惊讶:“厚实耐穿,还比别家都便宜,不得亏本么?” 刘定才缩在被子里,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非也非也,如今天气这么冷,所有成衣铺子的棉衣都涨价,但依旧是没怎么涨价的琅云阁生意最好,你们可知为何?” 曾虎:“为何?” 刘定才:“因为琅云阁的衣裳向来以布料上层、样式新颖、绣线精美出名,今年出售的精品冬衣同样如此,虽然与其他铺子一样涨了价,但还是许多富裕之家的首选,必然是赚的。但它今年卖的平价棉衣,样式简单、布料耐穿、棉花厚重,还不涨价,自然十分抢手。” 张涛补充道:“而且听隔壁同窗说,购买时要求带上户籍,成人一人一套,老人孩子方可多购一套,不许旁人倒卖抬价。谢家这是有意做善事,帮大家过冬。” 曾虎愣了良久,裹紧身上的棉被轻叹:“难怪,只有这样的大善之家,才能养出谢解元这样的兰芝君子。” 李浩斌听了半晌,忽然道:“我觉得,这八成又是谢承的主意。” 见曾虎疑惑,李浩斌解释道:“他十六岁就接手家中生意,对经商之道颇为精通,想出这样的利民又利己的办法并不奇怪。” 曾虎点了点头,对谢承这个比自己小上许多岁的师弟生起一股由衷的敬佩之意。 这日晚间果然停了雪,曾虎几人一块去琅云阁买了棉衣。 寒风如刃,刮得人脸颊生疼。路上行人缩着脖子,行色匆匆,都是趁着停雪出来采买。街道两侧商铺的伙计在不停扫雪,门前台阶还是结了一层薄冰。 但曾虎抱着厚实的棉衣从琅云阁出来,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也许也不会那么难熬。 …… 谢家,谢承正趁停雪,准备去拜访方志洲。 刚套上马车,门外就传来了马啼声。 姜羡余也趁着停雪过来找他,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你要出门?” “嗯。”谢承将他拉上马车,吩咐下人把他的马牵去马棚暖暖。 马车缓慢前行,谢承捂住他冻红的手,又摸摸他的脸,吻了下他红红的鼻尖。 “怎么骑马过来?冻得慌。” 姜羡余在他唇边碰了下,道:“走路也不好走,还是骑马又快又稳当。” 谢承将他的手捂暖了一些,移到车里事先点好的炭炉边上,“我要去拜见老师,你同我一块去吧。” 姜羡余知道方志洲清楚他的身份,但确实还没有正式同对方见过面,“他没说要见我,我贸然跟去会不会不太好?” 谢承:“无碍,老师听说了平安镖局往淮安运木炭和药材一事,正想见见你。” 姜羡余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我正好想跟你说这事,如今城里的柴火和木炭叫价越来越贵,我们何时把木炭放出去?” 柴火铺子里的柴火基本售罄,却因风雪肆虐,没有农户和山民送来新柴,仅剩的柴火和木炭的价钱水涨船高。如此一来,别说烧火取暖,穷苦人家连烧水做饭都成问题。 “我正要去同老师谈谈此事。”谢承道,“先前我打算盘一家柴火铺子,低价出售木炭。但后来一想,并不可行。” “一来我们在金陵的根基不算深,容易树大招风。二来,光我们一家压低价格,不足以控制木炭的市价,琅云阁售卖的平价棉衣便是如此。” 姜羡余闻言蹙眉:“那怎么办?” 谢承:“我打算同老师商量,将全部木炭和药材以成本价卖给官府,由官府统一定价出售。一来可以保证普通百姓买得起,用得上;二来可以管住那些哄抬物价的商家。” 姜羡余眨了眨眼,细想谢承这个办法:“若是有人敢卖得比官府还贵,官府就有理由出面治他。” “没错。” 姜羡余:“那粮油米面也可以这样?” 原先他们以为今年收成好,即便有雪灾,百姓家里应该也有粮,却忽略了因为水陆受阻,城里的粮油米面还是涨价了不少。 “不急,”谢承道,“咱们去同老师商量,一样样来。” 姜羡余点头。 …… 第一回 拜见方志洲,姜羡余有些紧张。 起初十分拘束,听着对方的称赞尴尬地笑。后来谈起正事认真起来,这才慢慢忘了紧张。 方志洲听完谢承的主意,捋须点了点头:“你这法子好是好,但如今府衙账上怕是支不出多少银钱,买你们手中的药材和木炭。” 谢承道:“学生可以先交货,助老师解眼下的燃眉之急,等朝廷赈灾的银子到了,老师再将货款给学生也不迟。” 方志洲微讶,没想到谢承这般信任他,心中无比熨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再转向姜羡余,他道:“你呢?若是也愿意信本官一回,我传令给各地知府,用同样的法子买平安镖局手中的药材和木炭。” 姜羡余看了谢承一眼,答道:“那您要保证,官府的人不会从中敛财,坑害百姓。” 谢承忙拉了他一下,对方志洲道:“老师勿怪,小余性情直爽,并无冒犯之意。” 方志洲却赞赏地看着姜羡余,叹道:“不愧是江蔚风的后人,确实有几分像他。” 姜羡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谢承见方志洲确实没有不悦,悄悄松了一口气。 方志洲又道:“这场雪下了好几日,有些乡野山坳恐怕已经遭了灾,我打算通知各县派人手上山下乡,探探情况,救助百姓。” 谢承:“再过一阵子,受灾的百姓恐怕也会汇集到城中避难。” 方志洲难免忧虑:“收容灾民也是个问题。” 谢承却道:“学生以为,贡院可以一用。” “贡院?” “对,如今那里空着,地方够大,棚户俱全,虽然条件简陋了一些,但对灾民来说,也是个落脚之处。” 方志洲沉思片刻:“言之有理,但……怕就怕灾民混乱无序,扰了圣贤之地。” 谢承道:“学生明白老师的顾虑,但这贡院确实是个现成的地方,可以节省官府搭建收容所的开支。另外,百姓大多对这等圣贤之地心怀敬畏,灾民若是身处其中,说不定更容易听从安排和教化。” 方志洲瞬间明白了谢承的意思,欣慰地点了点头,正要赞赏几句,房门忽然被敲响。 “大人,淮安急报。” 方志洲面容一肃:“进。” 门外的信使随官差进来,将急报呈上。 方志洲展开一看,顿时瞳孔一震,面色发白。 姜羡余看了谢承一眼,后者起身对方志洲作揖:“老师既有要事,学生便先行——” “慢!”方志洲将急报递给谢承,“陛下派来赈灾的钦差大臣,在淮安城百里外的山区遭遇暴雪,下落不明,如今仅有一支押运赈灾物资的小队顺利抵达淮安。” 谢承一惊,一目十行扫过那份急报,不出所料,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正是九王! “老师手上如今有多少可以调配的人手?”谢承忙问,“这等险情,可否请江南节度使派兵增援钦差大人?” 方志洲面色苍白,摇头道:“本官必须留人在金陵应对灾情,收容灾民,保证城中不起乱子,能调配去出去的人手屈指可数。江南节度使是忠王一系,没有陛下的御令,必不可能全力搜救钦差大人。” 谢承没想到节度使竟然是忠王的人,表情不由变得沉重。 “我去吧。” 姜羡余忽然开口:“我镖局有人。他们常年行镖,对淮安一带也很熟悉,我带他们去接应——” “不可!” 方志洲眼中刚燃起一丝希望,却见谢承厉声否决,不禁诧异。 谢承蹙眉看着姜羡余,并不希望他蹚这趟浑水,“雪地寻人并非易事,就算你手下的镖师经验丰富,也难以担此重任。” 姜羡余还想说什么,瞥见谢承晦暗的眼神,顿时止住了口。 第五十七章 今生:营救九王给你留个念想,等你回…… 方志洲虽然对姜羡余的提议心动,但还不至于真派他去搜救九王。 对方并非官府之人,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若是偌大一个江南省都无人可用,需要一个平民百姓带人救援朝廷命官,他这个巡抚也就不用做了。 于是方志洲道:“淮安知府正在尽力搜救,急报也传去了京城,陛下应该会尽快下旨支援。本官先调配一些人手赶去淮安,再传信请节度使派兵支援。” 只不过,节度使此时积极相助的可能极为渺茫,可九王那边却拖不得—— 方志洲看向姜羡余:“方便的话,可否借一些熟悉地形的人手给本官?” 姜羡余看了谢承一眼,朝方志洲点了点头。 两人从方志洲府里出来已是深夜,谢承沉默着登上马车,姜羡余紧随其后,坐在谢承边上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马车往回驶,姜羡余挠了挠他的手心,“你生气了。” 谢承怔了下,抬手揉揉额角:“你方才不该那般冲动。” 姜羡余往他跟前蹭了蹭:“是我不好,我就是一时情急。” 谢承捧住他凑上来的脸,“九王此番遭遇必定凶险,忠王恐怕还会趁机落井下石,你不该去冒险。” 姜羡余跪坐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脸:“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 “九王他带着赈灾的银两和物资,耽误一天,灾民就多受难一天。”姜羡余看着谢承,相信他不会不明白。 谢承握住他的手腕:“可我还是不希望你涉险。” 姜羡余:“好吧,就算不为灾民,九王若是出了意外,你的辛苦谋划,我的平反之愿,都将功亏一篑,甚至连累你我家人——所以,我们必须保他。” 谢承垂下眼,一把将他拉近怀里:“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他还是不敢让姜羡余去。 上回少年仅仅是去淮安送一趟镖,就叫他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这回天气这般恶劣,暗处指不定还有多少人盯着,他如何能让少年去涉险? 谢承抱紧了怀中少年:“如今还未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我们再等等,兴许节度使会出兵相助。” 姜羡余微讶,没想到谢承也会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明知情况紧急,节度使若是忠王一系,巴不得九王出意外,不可能倾尽全力救援…… 可谢承为数不多的不理智,都是因为他。 “谢承。”姜羡余抵着他的肩膀拉开两人的距离,眼眸清亮地看着他:“我要去。” 谢承揽在他腰上的手骤然收紧,眸光一片晦暗。 姜羡余却不躲不避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江南节度使是可靠之人,此事也轮不到我出面。但眼下情况既是如此,那就是我姜家的机会,是江蔚风后人重新出现在人前的机会。” 他神色坚定,眼眸发亮:“虽然你说九王前世提过要为江家平反,但那不过是看在我姨母和表哥同他的情分上。可我姨母和表哥早就入土为安,逝者已矣,我无法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会顾念旧情。” “所以我得去救他,让他欠我一份救命之恩。届时江南百姓也会知道,是谁帮他们救下了钦差大臣,送来了赈灾的银两和物资。往后就算朝廷想对江家下手,也要顾及我这回立下的功劳。” “这是为江家争取生机的机会,哪怕节度使愿意搜救,我也想抢在他之前。” 谢承怔怔地看着他,竟然鼻尖微酸眼眶发热,完全移不开眼睛。 是他想岔了。他的少年早已不是任性莽撞的雏鹰,而是羽翼渐丰、即将振翅高飞的雄鹰——聪明果决,高瞻远瞩,为他的盛世蓝图,为江家的平反之路,都做好了打算。 而他却还想将他护在身边,结网相囚。 谢承将少年重新揽入怀里,吻了一下他的侧脸,克制着自私的念头:“不许冒险,不许受伤。” 姜羡余察觉他声音里的颤抖,心底一软,紧紧回抱住他:“我保证,一定平安回来。” …… 方志洲连夜点了一队人马赶去淮安,配合淮安知府全力搜救钦差大人。 但他连发三道文书请江南节度使出兵,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收到对方“没有陛下御令不可擅自动兵”的回信,气得浑身发抖,一阵恶寒。 根据急报上的消息推断,九王失踪已有六日,陛下的旨意仍未到,恐怕急报早已遭人拦截。方志洲实在没有办法,决定向姜羡余借人。 姜羡余这边早就清点好了人手,聚齐了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其中一半以上是当年藏剑山庄传人及后人,另一小半则是镖局后来招的镖师,得知少东家要去淮安救钦差大臣,自愿加入。 花了一日的功夫做好准备,晚间就接到了方志洲的求援。 姜羡余答应下来,临行前去了一趟谢家,同谢承道别。 “明早出发?” “嗯。”姜羡余主动上前抱住他,“按理说应该连夜走,但最近天气不好,夜里行船不安全。” “坐船去?”谢承满心忧虑,事事要问个清楚。 “嗯,趁现在这段运河还没冻住,比陆路好走。方大人派官船送我们去,应该会比以往快不少。” 谢承:“即便是官船,抵达淮安也得三四日,九王他……” 不知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姜羡余:“只要他同押送物资的队伍在一块,有粮草,有御寒之物,多撑几日应当不是问题。怕就怕他落单,或者受伤。” 谢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和你一块去。” 姜羡余愣了下,笑着看向他:“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里更需要你。” 金陵正是多事之秋,过几日还会有雪,城里很快会挤满灾民,秩序也会乱起来。谢家那么多铺子,还有刚开业的四海银号,全都离不开谢承。 售给官府的木炭和药材,也需要谢承打点。 “再说,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桑柔姐他们?”姜羡余道,“我可是把苏和也托付给你了。” 谢承抬手轻抚他的脸,眸中满是不舍与担忧,“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有些怕……” 最后一个字他说地极轻,近乎呢喃。他头一回知道自己原来如此婆婆妈妈,畏缩懦弱,像一个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傻子,战战兢兢地守护者自己的宝贝,生怕他磕着碰着。 姜羡余脸色的笑意渐收,眼睛微微发热,索性抬手勾住谢承的脖子,主动吻向他。 他可以理解谢承的担忧与害怕,理解他有些偏执的掌控欲,却不愿意看到谢承这幅模样。 这意味着他始终没能让谢承安心,没能让谢承相信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相信他们会相伴一生。 唇上的柔软让谢承一愣,接着立刻揽住怀中人反客为主,凶狠地掠夺对方的呼吸。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拥有着对方,才能抵消前世失去过对方的阴影与恐惧。 漫长和缠绵的吻,吻到呼吸不畅,彼此贴着额头剧烈喘息。 “你要我吧。”姜羡余突然道。 谢承瞳孔一震,诧异地看向他。 姜羡余轻吻他的唇角,嗓音软糯带着鼻音:“要我,好不好?” 谢承却松开他,后退了半步,惊讶之余藏着一点失望。 两个人先前好不容易说开,一直都克制地珍重对方,哪怕亲密时偶有欲念,也从未迈出那一步。 可姜羡余突然在此时提出这件事,就像是为了让谢承安心做出的交换。 鱼水之欢,本不该是这样。 姜羡余意识到自己的话容易令对方误会,立刻拉住他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 谢承捏住他的手腕,眼眸泛红:“你只是一直觉得亏欠于我,所以连这事也可以拿来安慰我?” “不是,”姜羡余摇头否认,眼眶发红,“我、我只是想要你。” 他抬眸看向谢承,眼中泛起水光:“我承认我对你有亏欠,所以我同样不安。前世的我任性又自私,根本不值得你喜欢;如今的我同样毫无长处,身世麻烦,又凭什么被你喜欢?” 谢承一怔,第一次知道少年也有这样“可笑”的顾虑。他刚想开口,却被姜羡余捂住了唇。 姜羡余话音哽咽:“不止你担心我离开你的视线,担心我们再次分离,我也会怕。怕我配不上你,跟不上你的步伐;怕自己做的这个决定过于托大,难以实现;怕高估了自己,拖累了你。” “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点信心?”姜羡余视线有些模糊,眼中聚满水雾。 他松开手,抓住谢承腰间的衣服,靠近他的怀抱:“你如果总是为我担惊受怕,我也会怀疑自己,更不敢告诉你,其实我也害怕。” 谢承怔怔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少年在向他寻求依靠,寻求支撑,可他却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反倒拖了后腿。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他因前世惨烈的分离而后怕,三次四次,就是他无能,是他软弱,是他困于前世的阴影无法挣脱。 他不该这样。 不能这样! 谢承抱住他,嗓音微哑:“是我不好,我应该相信你,做你的后盾,支持你的决定。” “你很好,世间独一无二的好,英姿飒爽,武艺高强,直率仗义,聪慧果决,善良正直……我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的好。可喜欢你不需要理由,世间有无数出类拔萃之人,但却只有一个姜羡余——我心所悦的姜羡余。” 他轻吻姜羡余的额头:“不要害怕,不要觉得亏欠,不要怀疑自己,更无须怀疑我的心意,好不好?” 姜羡余瘪了瘪嘴,仰头飞快地眨眼,忍住感动的泪水。 他揽住谢承的腰,低头咕哝着问他:“那你要不要我?” “不要。” 姜羡余皱眉抬头,瘪嘴生气之前,谢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给你留个念想,等你回来。” 姜羡余愣了下,红着脸埋头在他胸膛。 其实他也没有很想要啦。 他就是想让彼此都安心,但如今这样已经足够了。 …… 第二天一大早,心怀“念想”的姜羡余带人登船赶去淮安,正好与趁着雪停赶到金陵的姜家人扑了个空。 得知姜羡余带人涉险,姜父当机立断,让姜柏舟带人去支援。 十日后,金陵城又下了两场小雪,谢承收到姜羡余的信,说是一抵达淮安就带着人进山了。 与此同时,停留在江南一带的沈追发现赈灾队伍迟迟未到,查探到九王失踪一事,秘密传信给了圣上。 圣上勃然大怒,下旨彻查拦截消息蒙蔽圣听之人,并叱责江南节度使不知变通,枉顾江南百姓安危,命其将兵权交予沈追,由沈追调兵前往淮安营救九王。 同时,朝廷又筹措了一批赈灾物资,派排行第八的诚王送往江南。 十二月中旬,姜羡余在淮安找到了一批被困于山间的赈灾银两与物资,正好与诚王带来的物资一齐发往江南各地,赶上灾情爆发的时候,解了燃眉之急。 但九王及其部分随从,依旧下落不明。 紧接着又是几场大雪,淮安至扬州的运河开始结冰,水陆交通彻底阻断,谢承与姜羡余也失去了联络。 第五十八章 今生:踏雪寻人谢承哥哥差点没有老婆…… 临危受命的诚王不但带来赈灾物资,还带来了命江南节度使停职交出兵权、由沈追带兵搜救九王的圣旨。 沈追接旨后,即刻点兵赶赴淮安,行船至半程被运河浮冰所阻,改行陆路,冒雪抵达淮安时,淮安知府正在城外相迎。 “拜见指挥使大人。” 沈追压根没有下马,直接抬手打断他继续打官腔的意图,问:“你老实说,毅王殿下失踪多久了?” 淮安知府惶恐低头:“回大人,已有……三十六日。” 沈追蹙眉:“三十六日……还活着么?” 淮安知府一惊,虽然众人都知道毅王凶多吉少,但也只有沈大人敢“直言不讳”。 知府看了一眼身旁面色不太好的京官和断了一条胳膊的侍卫,战战兢兢道:“王爷乃真龙之子,必定——” “指挥使大人,”吊着胳膊的侍卫忽然开口,“王爷失踪并非单纯因为暴雪,而是因为遇到了伪装成山匪的刺客!请您务必尽快救援。” 沈追视线转向他,又看向旁边那位京官,都觉得有几分眼熟,“你是?” 知府连忙介绍:“这位王爷的侍卫梁超,这位是随王爷前来赈灾的户部侍郎刘大人,都是在事发后与王爷失散,前些日子才被营救回来。” 沈追点了点头,看向刘侍郎:“他说的可是真的?” 刘侍郎被困数日感染了风寒,此刻面色苍白,一开口先咳了两声:“咳咳……回大人,臣不善断案,不知所遇到底是山匪还是刺客,但我等与王爷确实是因为遭遇击杀而失散,并在暴雪中失去了联络。” 梁超心急之下也顾不上对方的官职远高于自己,直言道:“刘大人,那些人若真是山匪,为何不抢我们押送的银两与物资,而是拼命追杀王爷?” “这……” 刘侍郎其实心底也有数,正是因为心里有数,才不想蹚浑水。被选来赈灾就已经足够倒霉,再卷入这等纷争,他这官恐怕就做到头。 于是支吾道:“梁侍卫所言有理咳咳……” “行了,”沈追打断他们,“若真是刺客,毅王殿下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梁超垂在身侧的拳握紧,咬牙红了眼睛。若非他受了伤,怎么也要跟其他人一块去搜救殿下。 沈追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看向淮安知府:“诚王殿下呢?” “殿下亲自进山,搜救毅王殿下去了。” “胡闹!”沈追脸色骤变,“山中凶险,诚王殿下既不熟悉地形又无经验,如何能让他进山?” 雪下得这么大,万一没找到毅王,再把诚王搭进去,那还得了?! “这……诚王殿下与毅王殿下手足情深,下官实在……实在劝不动他。” 淮安知府如何不明白,若是两个王爷折在他治下的淮安,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越想越是冷汗直冒,他找补道:“殿下将随行的两百多名禁军全数带去,还有巡抚大人招募的一群镖师做向导,应当……应当一切顺利。” 沈追蹙眉:“镖师?” “是……” 淮安知府瞟了一眼沈追身后黑压压的军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原先节度使大人……无御令不敢动兵,巡抚大人无奈之下就招募了民间武士。那群镖师各个武功高强,常年走南闯北,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刘侍郎等人就是他们所救。” 武功高强的镖师? 沈追沉思片刻,对知府道:“派个几个识路的过来,随本官进山。” “是!” …… 雪还在下,山中不少树木被积雪压断,被山风摧折。 山腰一处内凹的崖壁下,一队人马挤在这避风处生火取暖,搭了几个临时帐篷。 一位身穿禁军铁甲的侍卫拎起火堆上的铜壶倒了一碗热水,递给火堆旁边披着狐裘的男子:“诚王殿下。” 诚王将至而立,长相周正,身形壮实,但神情不如前头几位兄长严肃,瞧着更为亲和。 他将热水接在手中取暖,问:“我们进山几日了?” “回殿下,已有七日。” 诚王看了一眼外头的风雪:“九弟被困三十六日了。” 侍卫不敢接这话,转而道:“殿下,按约定,咱们该返程了。”他们一趟能带的粮草有限,七日返程最为合适。 诚王沉默片刻,道:“再等等,柏舟和羡余带人去查探消息,说不定会有九弟的线索。” 侍卫低头应“是”。 起初他们都不看好姜羡余所带的这群民间武夫,听说巡抚大人找他们来搜救毅王殿下,带队的还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一方面觉得可笑,另一方面又觉面上无光,朝廷何时“落魄”到了这种地步,需要他们出面。 谁知对方却成功营救了刘侍郎一行人,带回了一大批赈灾银两和物资。 但即便如此,诚王和一些禁军还是觉得他们不过是碰巧走运,歪打正着。只是想着人多力量大,诚王没有阻止他们“跟着”自己进山。 没想到进山后却被狠狠上了一课。 他们这些自命比江南人更熟悉雪天的京城人,完全不如对方懂得如何在雪地中防寒保暖、识别方向、寻找合适的避风处,没过两天就被风雪折磨得冻伤耳朵或手脚,诚王也差点感染风寒。 这时才意识到,他们这些久居皇城之人,压根比不上人家身经百战、见多识广。 而姜柏舟与姜羡余兄弟俩,待他恭敬有余却绝不谄媚讨好,意见相左时还会同他据理力争。 诚王并不觉得冒犯,反而欣赏他们的真性情,佩服他们的能力,连称呼都变得亲近许多。 这回因他有些感染风寒的征兆,姜柏舟和姜羡余劝他先行返回,诚王觉得自己还撑得住,想尽快搜救毅王,姜羡余便提议留他在这里修整,自己和姜柏舟带人去前方查探消息。 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也该回来了。 诚王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 “殿下!姜公子他们回来了!” 诚王立刻迎出去,看到他们安然无恙,不禁松了一口气,忙吩咐侍卫给众人倒热水。 “怎么样?有线索吗?” 姜羡余翻身下马,接过热水灌了一口,呼出一团白气,答道:“我们在西北方二十里处的山谷发现了打斗痕迹,树木上的刀痕还很新,说明毅王殿下极有可能还活着,我们找的方向是对的。” 诚王松了一口气,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这也意味着确实有一伙人在追杀九弟。” 姜羡余点头,看向诚王:“但我们带的粮草所剩不多,不能就这么追过去。” “可九弟也许撑不了多久,若是让那伙人先找到他,后果不堪设想。” 姜羡余:“所以我们打算兵分两路,我和大哥带人继续追踪,王爷带一些人出山,送些补给进来。” “这……”诚王犹豫,“本王和你们一块,让李副统领出山补充粮草。” 姜羡余看了一眼姜柏舟,姜柏舟上前一步,在诚王耳边道:“王爷确保此人可信?” 诚王一怔,下意识想回头看李副统领,却被姜柏舟按住了肩膀。 李副统领是父皇派给他的副手,负责押运赈灾物资,但诚王不确定对方是否可信。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些人都有可能折在山里。 但姜家兄弟让他出山…… “你们信我?” 姜羡余又同姜柏舟对视一眼,诚实道:“我们只能信王爷。” 姜柏舟赶到淮安之时,十分不认同姜羡余的决定,哪怕听了他的解释,还是不愿意他冒险。尤其在得知九王被人追杀才遇险,更是三翻四次想把姜羡余赶回金陵,由自己来蹚这趟浑水。 但姜羡余同样也不舍得他一人犯险,于是两兄弟谁也没走,都进了山。 这一回,他们让一部分镖师跟着诚王出山。一方面是的确不能完全信任诚王,另一方面则是知道此行没有想象中简单后,有些镖师已经萌生了退意,姜羡余和姜柏舟也无意逼他们为自己涉险,不如留他们做后勤。 届时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还有人能传信回扬州和金陵。 安排好这些,姜羡余和姜柏舟带着部分镖师以及诚王留下的一百二十多个禁卫军继续深入,诚王带着剩余人则掉转马头出山。 …… 雪渐渐停了,山风依旧刮人。 姜羡余和姜柏舟裹紧了身上的裘衣,因为不用再走弯路,迅速回到原先发现打斗痕迹的山谷。 先前他们留下了三位老镖师继续追踪,在树上留下了约定好的标记,指引他们往前走。 不一会儿,走在前面的姜羡余忽然听见细微的咔嚓一声,顿时拉住马:“等等!” 他急忙观察左右两侧,脚下的地面全被白雪覆盖,但这里的树木突然变得稀疏,与前方的树林隔了至少四五丈距离。 他们一直按标记所指的方向走,此刻的位置却恰好在前后两片树林相隔最远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下马,趴在雪面附耳听,似乎能听见轻缓的水声。 姜柏舟也意识到不对,立刻向后吩咐道:“安静。” 姜羡余轻轻扒开眼前的雪面,露出一层薄冰。 就在此时,身边的马不安地动了动蹄子,姜羡余又听见一声咔嚓声,面前的薄冰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立刻绷住身子,扭头看向姜柏舟:“大哥,让大家下马慢慢往后退,这底下是条河。” 姜柏舟脸色一变,沉声道:“下马!动作务必轻缓,从队伍最末开始后退,必要时可以放弃马匹和物资,保证自身安全。” 镖师和禁军都训练有素,缓缓开始后退。 姜羡余和姜柏舟身后的几个镖师缓慢后退时,不止姜羡余,姜柏舟也听见了一声响过一声的碎冰声。 “小余!” 姜羡余趴在雪面没动,轻轻笑了下:“大哥,你先退,你脚下的冰应该还没碎。” “小余!” 他们并排前行,但为了观察更多的信息,两人并没有挨在一处,两匹马之间有一两丈远。 “大哥你轻点,别吓着我的马。”姜羡余轻声道,“否则它跺一脚可就把我送下去了。” 姜柏舟不敢再吭声,回头对身后的镖师打手势。 镖师立刻会意,分别朝他和姜羡余抛出两条绳索。 见姜羡余摸到绳子捆到了腰间,又费力绑住了一只马腿,姜柏舟松了口气,分别捆上自己和身边的马。 姜柏舟:“三、二、一——” 话音一落,身后的镖师猛地拉起四条绳子,姜羡余和姜柏舟同时蹬着冰面飞身而起,冰面瞬间应声而碎。 哗啦一声,两匹马一前一后跌入冰窟,不断嘶鸣,姜柏舟和姜羡余则靠着腰上的绳索借力,退回了树林边缘。 众人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两匹马拉回岸上,再仔细一探,这是一段宽五丈深四五丈的河面,若不是姜羡余停得早,大半人都要跟着掉河里。 “少东家,是我等失职,未能研透地形。”老镖师连忙告罪,心底一阵后怕。 姜羡余看向树上的标记,道:“不怪你,是我们忘了山里还有一伙人。” 老镖师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脸色骤变,立刻上前摸了摸那个标记:“这……仿得太像了。” 他们用的是镖局特殊的标记,但若是被外人发现,研究一番也可以模仿个大概,是他们太不小心了。 姜柏舟懊恼又自责,拍了拍姜羡余的脑袋,“是大哥失职,没有保护好你。” 姜羡余耸了耸肩:“没事啊,我会水。” 姜柏舟无奈,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姜羡余摸摸脑门朝他笑了下,转身看向众人,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看来追杀王爷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不希望我们找到王爷。” 见证了少年方才那番机敏果决的行动,无人再轻视他只有十七岁,全都心服口服地看着他。 姜羡余:“这也证明王爷依然活着,甚至他们也不知道王爷的下落。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比他们更先找到王爷。” 众人齐声应道:“是!” 姜羡余翻身上马:“卞叔郑叔,你们跟我往回去找标记,其他人跟上,注意警戒!” “是!” 姜羡余却又忽然顿住,眨了下眼睛,独属于少年的嗓音清朗而张扬:“再留几个人,抓几条鱼带上!” 众人一愣,继而哄笑一声,藏在心底的后怕一扫而空。 第五十九章 今生:九王李熠像极了梦里,长大后的…… 雪终于停了,银装素裹的群山披上一层淡金色的阳光,树上的积雪滴融成长长的冰棱,咔嚓一声,断裂下坠—— “嘶!!” 躲在树下的黑衣男子打了个冷颤,从后颈摸出一块冰棱。 旁边裹着披风的男子睨了他一眼,黑衣男子立刻噤声,垂下了脑袋。 二人身后的树林和斜坡还藏着十来个年轻男子,个个手持刀剑,发带草屑,眼下乌青,嘴唇干裂,胡子拉碴,一身灰扑扑的粗布棉衣沾满血迹和污渍,看似粗野邋遢,实则训练有素,不似一般山匪。 在这群人前方的树林中,三个牵着马的男子正在缓慢前行。 原先脖子里掉入冰棱的黑衣男子见前边三人这棵树摸摸,那棵树看看,甚至蹲下来扒开地上的雪拿起来闻,不禁回头看向裹着披风的男子,低声道:“老大,他们这样真能找到?” 裹着披风的男子冷眼瞥向他:“不然你来?” 黑衣男子噎了下,不敢再吭声。 他们的任务是扮做山匪埋伏毅王,取其首级,谁知突降暴雪,将他们都困在了山里。 没想到毅王竟然深藏不露,怀有一身武艺不说,身边还有众多高手,同他们交手几次,折了他们不少兄弟,还一路逃进深山,失去了消息。 一逃就是一个多月,还真是福大命大。 他们几个擅长追踪的兄弟都死了,干粮也逐渐耗尽,连马匹都杀了充饥,还是没能完成任务,只能同毅王耗在这深山里。 如今朝廷派了禁军和这么多能人异士来搜救毅王,他们却跟丢了毅王,只能反过来跟在搜救者后边伺机而动,着实憋屈! 又跟了片刻,一名同样打扮的年轻男子从后头的树林飞身奔来,单膝跪在裹着披风的男子面前,回禀道:“老大,他们没有中计,已经追上来了。” 领头男子脸色一变:“还能拖多久?” “他们发现了我们做的假标记,以及真标记被毁的痕迹,很快排查出了正确方向,如今距此地大约还有五十里。” 领头男子看向前方探路的三个身影,眉头越蹙越紧。 他们跟了对方三日,许多痕迹都能证明毅王就是逃往了这个方向,原以为设计将他们的大部队骗入河中,能拖延他们一阵子,没想到他们完全没有中计! 如今对方人多势众,若是顺利汇合,找到毅王,他们就更难下手了。 领头男子沉思片刻,吩咐道:“我们绕去前边,争取先一步找到毅王。” “是!” 十余人迅速绕行离开。 前头树林,正扒开雪地寻找痕迹的徐镖师忽然竖起耳朵。 “老赵,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老赵看了一眼四周:“什么动静?” “……没什么,你们有何发现?。” 老赵指了指脚下:“这有马粪。” 另一位周镖师道:“同我们先前发现的情况差不多,他们应该留有一匹马。” 徐镖师抬头辨了下方位,忽然道:“这里往南,是不是有一处山洞?” “他们能找到那?” …… 嘀……嘀……滴嗒…… 山洞岩壁渗出水的形成一块冰壁,水滴声十分缓慢,在幽闭的山洞中轻响。 原本潮湿阴凉的地方如今却比外头暖和几分,洞里架起一堆火,四五个人围在一处烤火。 其中一位容貌俊朗的年轻男子裹着狐裘,蜷缩在铺着枯枝和干草的地面打盹,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睡得并不安稳。 旁边的骏马冻得打了个响鼻,年轻男子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想撑地坐起身,发力时却牵动了右臂伤口,抽气一声,差点跌回去。 身旁的侍卫连忙扶了一把,“王爷小心。” 李熠咳了两声,接过属下递过来的石碗,抿了一口热水,哑着嗓子道:“第几日了?” “第……三十九日了。” “咳咳……”李熠笑容惨白,“本王真是命大……” “就是连累了你们,还有江南百姓。” 侍卫长钱佑道:“王爷乃真龙后裔,自然能逢凶化吉。江南百姓……有巡抚大人在,想必也能熬过去。” 李熠摇头:“仅靠巡抚大人救不了江南百姓,光看我们这一遭就知道,有的是人等着在这次天灾中获利,趁机敛财也罢,铲除异己也罢,总之,牺牲的都是无辜百姓。” 钱佑道:“王爷切莫悲观,我们翻过山继续往南去,就能抵达淮安东南的小镇,只要王爷脱困,一切皆有转机。” “转机?”李熠自嘲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如今他身处险境,与外界断了联系,但看这一个月来的大雪,足以想象灾情何等严重。而父皇得知他出师未捷身先死,恐怕只会觉得他废物一个,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是他失算,采纳方巡抚的建议算计了六哥,却没料到对方完全是个疯子,竟然不止是想拖延赈灾的进度,还想趁机取他性命! 再加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让他被困在山中……这也许就是他命定葬身于此。 可……他不想就此信命! “王爷!”负责放哨的侍卫匆匆跑进来,“有人来了。” 有人? 李熠皱眉:“不是先前那伙刺客?” “穿着打扮不像,看着也面生。” “多少人?” “三个。” 三个? 李熠怔住:“不是官兵?” 侍卫摇头:“不似官兵,但也是练家子,而且似乎对这一带相当熟悉,直奔此处,马上就要过来了。” 身份不明,又是练家子,这种大雪封山的天气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是敌是友。 稳妥起见,李熠起身下令:“撤!” “是!” 然而他们一撤出山洞,就见三个陌生面孔正骑着马上山,与他们不过抬头几折山道的距离。 钱佑连忙扶李熠上马:“王爷您先走!” 众人护着李熠往山上走,钱佑断后。 老赵三个镖师也发现他们一行人。 “是毅王殿下?” “准没错!” “不好!” 只见山腰突然出现十余个“山匪”,将李熠几人围住,刀锋砍向李熠所骑的黑马。 “驾!”老赵等人立刻纵马上前相救。 所骑黑马被砍断马腿,李熠翻身落马避过一击,接过侍卫抛来的长剑反击。 老赵等人飞身跃至李熠面前,将围攻他的“山匪”冲散。 李熠一惊,没想到对方竟是帮手。 但他无暇询问对方到底是何人,只知眼下是友非敌,能助他脱困,于是同钱佑使了个眼色,将其视作友军。 然而这三人加上他的人,仍是比刺客人数少几人,他始终腹背受敌,再加上持剑的手上有伤,很快有些支持不住。 钱佑等人均被缠住,形势焦灼。 就在此时,李熠突然听见利箭入肉之声,回身就见背后的刺客胸口中箭倒了下去。 李熠往山下一看,只见一位少年策马扬弓,数箭连发,瞬间射倒数名刺客。 而少年身后,是熟悉的禁卫军。 钱佑上前将李熠护住,李熠脱力地靠在雪壁之上,看着那个策马而来、衣袍翻飞的翩翩少年。 像…… 像极了梦里,长大后的小皇叔。 “小哥哥,请你吃霜糖,我偷偷藏的。” “啊……原来你是大皇兄的儿子,你、你怎么比我还高呀?我、我是你叔叔呢!” “他们欺负你了?你别哭,我去告诉母后,你以后就跟我住!” “九九,你父王为什么要让我当皇帝啊?我……我不会呀!” “九九,我不想生病,我也想学骑马……” “九九,母后昨晚又哭了,她肯定又想外公和姨姨了。” “九九你好棒呀!你要是来当皇帝,肯定比我厉害。” “九九,我不想死……我害怕……” “九九,如果我死了,你帮我保护母后……和姨姨……好不好?” 第六十章 今生:化险为夷是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少爷!!!” “少爷来了!” 姜羡余的出现让老郑几个镖师眼前一亮,瞬间有了底气,手中的剑都快了几分。 扮成山匪的刺客见自己人中箭倒下,而山下还有数百名禁军策马而来,轰轰的马蹄声响彻山谷,顿时慌了阵脚。 为首的男子眼见形势不利,大喝一声:“撤!” 剩余刺客立刻随他往山上跑去。 策马跑向山坡的姜羡余抬弓欲射,却看见山巅的异状,顿时脸色大变,“别追!快撤进山洞!” 同时勒马回身喝住身后的禁军:“停下!全部往东撤!” 山腰上,正欲追上去抓个活口的老郑和徐镖师停住脚步,抬头望向山顶,只见山巅巨大的雪块崩塌而下,滚滚而来。 老郑立刻回身扑向李熠,将其推入山洞。 徐镖师和周镖师同样拉着钱佑等人滚入山洞。 山下的禁军终于反应过来,紧随姜羡余策马往东侧一处缓坡上撤退。 积雪如巨浪翻滚,沿着山体滚滚向南而下,以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势,吞没逃往山顶、来不及躲避的刺客,淹没位于山腰的洞穴,冲毁山下密林,翻涌奔流而去。 姜羡余勒马立于东侧缓坡,急忙寻找姜柏舟的身影,见对方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猛地松了一口气。 是他大意了!方才见九王被围,情急之下就策马向前,身后的禁军也跟了上来,群马急奔的动静震动山谷,在融雪天极易引发雪崩。 老镖师叮嘱过这一点,他们一路上都记在心上,不敢疾行。可就在刚刚,就在终于找到九王的那一刻,他们得意忘形,差一点……差一点就葬身于此!功亏一篑! 姜羡余望着底下翻滚的雪浪,背脊发凉一身冷汗,面色苍白如雪。 眼前闪过谢承的脸,想到他反复叮嘱自己“不许冒险,不许受伤”,姜羡余心有余悸,喉咙哽得发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向身后的禁军,声线颤抖:“点、点下人数。” 死里逃生的众人渐渐回神,一齐看向姜羡余。 两次了,两次都是眼前的少年救了他们。 姜柏舟骑马来到姜羡余身侧,同样心有余悸:“没事吧?” 姜羡余摇头,下意识朝他伸出手:“是我不好……我不该托大,我——” “小余,”姜柏舟握住他的手,“你做得很好,决断也很正确,没有你的警觉与果断,我们早已葬身河谷或雪海。” 他顿了顿,拍拍姜羡余的脑袋:“是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大哥为你感到骄傲。” 姜羡余怔了下,眼眶忍不住发热,眼里聚起一层浅浅的水光。 “回少爷,大家都在,一个没少!” 姜羡余瞳孔一震,诧异回头望向众人,眼泪刷地掉了下来。他连忙扭头面前姜柏舟,背着众人抬手擦了下眼睛。 姜柏舟浅浅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身后有些镖师和禁军看见他落泪,有些没有,不过此刻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或赞许或崇拜地看着他。 姜羡余却没空管他们的目光,抹掉眼泪就抬头往山上看,原先的山洞被雪掩埋,只能判断大致的位置。 他翻身下马,吩咐道:“把山洞挖开,王爷还在里面。” “是!” …… 万幸他们“人多势众”,齐心协力之下,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救出了九王李熠。 山洞外低内高,崩塌的积雪没能全部灌入洞内,给了李熠等人喘息的空间,救出来时都还清醒着,老郑几人有些擦伤,李熠的侍卫则是在方才的打斗过程中有些轻伤,总体都无大碍。 众人回到东侧缓坡修整,姜羡余看着老镖师给李熠包扎胳膊上的剑伤。 伤口有些撕裂,愈合的情况不太好,幸好他们带的药材齐全,一边用外伤药,一边就地生火给他熬了一剂驱寒消炎的汤药。 但包扎过程中,李熠一直盯着姜羡余看,后者想不在意都难。 他抬头看向李熠,李熠朝他笑了下:“多谢你救我。” 姜羡余无意独揽功劳,如实道:“我只是受巡抚大人之托前来寻人,救你的是诚王殿下带来的禁军。” 李熠点了点头,好似同意了他的说法,又问:“你姓江对吗?” 姜羡余点头,强调道:“羊女姜。” 李熠怔了下,继而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我知道了。” “你很像他。”他又说道。 姜羡余想起谢承同他说过,前世九王曾说先帝如果顺利长大成人,会同他一样俊逸飒爽。 但他此刻装作听不懂,歪头问:“谁?” 李熠以为他真不知道,或者是积攒了二十年的思念与愧疚此刻终于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找个人倾诉,说道:“我的小皇——嘶!” 替李熠包扎的老镖师脸色微变,手上的动作不自觉重了些,连忙低头道歉:“对不住王爷,在下手笨,您忍一忍。” 李熠微微颔首,不再提先前的话,只是依旧看着姜羡余。 姜羡余也打量着他。他前世没有见过九王,只知道对方与姜柏舟同岁,比他那个早逝的表哥大两岁,生得倒是不错,剑眉星目,玉树兰芝,一派正气之相。 但比谢承还是差一点。 姜羡余想到这儿,忽然起身:“王爷再歇歇,两刻钟后我们返程。” 同样在一旁包扎伤口的钱佑诧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明知王爷的身份,还敢如此大胆地对王爷发号施令。再看身边的禁卫军,似乎都习惯了听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做主。 “王爷——”钱佑想说点什么,为自家王爷争取更多的时间休息,李熠却暗含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后,对姜羡余点了点头:“好。” 姜羡余看出钱佑有异议,解释道:“我们所剩的粮草不多,山里说不定何时又会下雪,王爷有伤需要休养,必须尽快出山。” 说完,姜羡余便没再管他们,直接去了姜柏舟那边,关心他们的粮草还剩多少。 钱佑愣愣地看着他走远,回头撞上李熠瞥向自己的目光,惭愧低头:“属下逾矩了。” 李熠看着姜羡余和姜柏舟说话的背影,淡淡道:“他能带着人闯入深山中找到我,还能让禁军都听他号令,必然有过人之处。我虽然是个王爷,命却是人家救的,有什么资格端着身份颐指气使?” “……属下知错。” 那边负责煮饭的镖师不知从哪掏出一条冻硬了的鲜鱼给姜羡余看,姜羡余眼睛弯弯地笑了。 李熠觉得他唇角的弧度陌生又熟悉,低声喃喃道:“按辈分,我可要喊他一声叔叔,听他的也是应当的。” 钱佑一怔,诧异地看向李熠。他是李熠的心腹,自然也知道李熠的叔辈有哪些,能让他家王爷这么说的,不可能是那些老皇叔,似乎……似乎只可能是与先帝有关的江家人! 难怪,原来是江家人。 …… 之后返程途中一路太平,并无意外。 又过了三日,粮草即将告罄的时候,他们遇到了运送补给进山的诚王,以及天心府指挥使沈追带来的江南军。 姜羡余看见沈追身上绣着金谛听纹的披风愣了下,转头同姜柏舟对视一眼,带着镖局众人退到了一旁。 姜柏舟来淮安找到姜羡余之后,把那夜沈追夜闯姜府的事情告诉了他。也是因为沈追莫名其妙地警告,才不同意姜羡余答应方巡抚的请求,介入九王遇险一事。 但当时姜羡余营救九王的决定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所以姜柏舟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站在姜羡余这边,为江家搏一搏。 如今再度遇上沈追,恐怕不会善了……只能随机应变了。 有几个老镖师认出了沈追,有些则认出了他披风上的纹饰,默默护在姜柏舟兄弟两侧,姿态防备。 沈追同样注意到了他们,皱着眉头不怒自威,打量着姜羡余两兄弟。 姜羡余不躲不避,挺直了腰杆看过去。 另一边,诚王一见到李熠就松了一口气,上前关心道:“九弟!你没事吧?” 李熠面色依旧有些苍白,抬抬胳膊笑得勉强:“受了点伤,多亏了八哥和姜家兄弟带来的人手,助我逃出生天。” 诚王拍了拍他的肩:“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这赈灾之事还等着你操持,不是哥哥我推辞,是我真的应付不来,只能给你打打下手。” 诚王这是在表态,说自己无意贪赈灾的功劳,日后也愿意协助李熠继续赈灾。 李熠笑着对他道:“八哥说笑了,弟弟我给您打下手才是。” “别别别!我可不行。” 再谦让下去这个话题便会没完没了,诚王转头看向沈追,对李熠道:“这是天心府指挥使沈追沈大人,父皇正好派沈大人来江南办事,沈大人听闻九弟遇险,吴节度使却不肯动兵,立刻上报父皇。父皇便派了沈大人带兵前来营救。” 李熠从中听出不少信息,面上却不动声色,朝沈追道;“多谢沈大人。” 沈追收回看向姜羡余兄弟俩的视线,对李熠道:“毅王殿下言重了,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李熠忙道:“沈大人过谦了,若非有您往京中传信,本王兴许就要困死山中。还有那劫杀本王的歹人,大多葬身山中,恐怕也要沈大人多费心,查个明白。接下来控制江南的灾情,也还需沈大人带兵坐镇。本王谢沈大人还来不及,哪敢问罪?” 沈追笑了笑,受了李熠这声谢,也收到了李熠的暗示,明白对方希望自己查清何人要他性命,并带兵坐镇江南,免得灾民暴.乱,或者有人趁机为非作歹。 这与陛下给他的旨意相同,沈追乐得卖李熠一个人情,笑道:“臣奉命协助王爷,不敢居功。” 姜羡余和姜柏舟无意听他们互相恭维,一直跟在队伍末尾,低声商量接下来的打算。 两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山。 李熠被请进淮安知府府中,由淮安名医为他看伤。李熠却一边换药,一边要淮安知府汇报灾情。 虽然在被困山中那一个多月见识了数场大雪,但他仍然没有料到,进入淮安城会看到那么多衣衫褴褛的灾民。 淮安知府忙告罪:“是下官失职,江南数州,确实是淮安灾情最为严重……这一是因为淮安的暴雪下得最久最多,二则是因为淮安百姓对发生灾情的警惕性不足……” 姜羡余和姜柏舟自然没机会听到这样的机密,他们将李熠送进淮安城就回了镖局分舵。 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舒适的衣服,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姜羡余和姜柏舟一块读这些日子从金陵送来的信,有姜父姜母写的,也有谢承写的。 起初隔几日就有一封,后来大雪封路,一封比一封迟,最近一封是半个月前送到的,但寄信的日子确实二十多日前。 信是谢承所写,问他是否平安,劝他不要冒险,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全自己。可能是怕旁人看见,他没有写什么私密话,只留了一句:“师父师母将苏和接回了镖局,他和启轩一直很想你,每日都盼你平安。” 谢承对相思一字未提,姜羡余却能读到他的想念,读得心头发酸,眼睛发热,心底更一阵阵后怕,不敢回想当时在山中两次遇险的情景。 因姜柏舟在场,姜羡余不敢表现出失态,极力压抑翻涌的情绪。 “怎么了?”姜柏舟发现他的异样,关心道。 姜羡余吸了吸鼻子:“没什么,我想回家了。” 姜柏舟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如今爹娘都在金陵,但运河不通,陆路也不好走,不知能不能在年前回去团聚。” 如今已是腊月底,过几日就是小年,怕是赶不及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少爷,沈追找上门来了!” 第六十一章 今生:不请自来自取其辱 沈追找上门的举动在姜羡余和姜柏舟的意料之中,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见沈追的打算,立马让下人出面拒了。 只是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当惯了上位者,半点不客气地强行闯入,执意要见姜羡余兄弟俩。 姜羡余和姜柏舟到的时候,一众镖师正将沈追拦在镖局前院的练武场中。 沈追只身前来,似乎并不把姜家兄弟和平安镖局放在眼中。 姜羡余当即抽出兵器架上的长剑朝沈追攻去。沈追侧身避开擦过发梢的剑刃,捉住了姜羡余的手腕。姜羡余却将长剑抛到左手,灵活抽身撤出右臂,回身用左手执剑削向沈追。 剑势毫不弱于寻常,沈追连忙后撤,腹部的金线谛听纹被一剑斩喉。 “你——你会左手剑?!” 姜羡余并不搭理他,看见姜柏舟挥退了其他镖师,才正脸看向沈追:“沈大人擅闯民宅意欲何为?” 沈追甩袖冷哼一声:“乱臣贼子也敢称民?” 姜羡余面色一沉,持剑的左手刚要抬起,姜柏舟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冷眼看向沈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底谁才是乱臣贼子,沈大人不是最清楚么?” “牙尖嘴利!” 沈追怒道:“老夫当年一时心软留了江家一条血脉,却养出你们两个无知小儿!年轻傲慢!自视甚高!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先是接近睿王郡主,又趁江南雪灾与方志洲做交易,如今更是趁机接近毅王,真当以为凭你们这点手段,就能为江家平反?” 沈追先前收到江家与睿王郡主接触的消息便觉得意外,隐姓埋名、低调行事二十年的江家后人为何突然抛头露面,再度同朝中势力扯上关系? 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为江家平反这一个目的。 姜羡余并不意外对方会有这样的猜测,但也不至于傻傻地承认,给对方留下把柄。 他看着沈追的眼神冷冽入雪,语气讽刺:“没想到沈大人同那谋害毅王殿下的小人并无分别,满心满眼只有争权夺势,全然不顾江南百姓死活。沈大人自己不择手段惯了,便也以己度人,以为旁人的任何举动都是别有用心。此刻迫不及待跳出来指责我等,恐怕要先问问自己,手上到底沾了多少鲜血,害了多少性命!” “放肆!!!” 沈追恼羞成怒,横眉怒斥:“我与你外祖父同辈齐名,何时轮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指责于我?” “凭你也配?!”姜羡余抬剑指向他鼻尖,眸中怒火熊熊,“我外祖父是武圣在世,忠骨良臣。而你不过是个贪权自利的皇家走狗!哪来的脸面与我外祖父相提并论?” “放肆!你——”沈追额角青筋暴起,面色青红交加,但除了一句惯用的呵斥,压根说不出更多话来。 被一个十七岁的小子指着鼻子骂做“走狗”,不仅极度屈辱与讽刺,而且还戳穿了沈追拼命遮掩的真相——是他接受了明仁帝与今上的暗示,出卖了江蔚风,才坐上天心府指挥使的位置。 所谓的天心府重臣谋逆,不过是皇家做局,除掉宁直不屈的江蔚风,换上一条更听话的狗。 沈追自认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善于审时度势,精于算计人心,所以明知自己样样不如江蔚风,无法凭本事胜过他,争得指挥使一职,却又十分不甘心一辈子做他的副手,处处听命于他。 于是在机会出现的时候,他毫不犹豫背叛了江沈晏三家同盟,将世代交好的兄弟送到了皇权的铡刀之下。 以至于晏家也随之没落,剩他沈家独掌天心府的大权。 午夜梦回,他也曾愧疚难安。可随着一次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自我开脱,他慢慢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视作情有可原、理所当然,直到再度遇见江家人—— 上回是江宝珍,这回是江羡余,毫不留情地扯开他的遮羞布,将他的罪行昭示于阳光之下。 他恼羞成怒,急火攻心,万分后悔当时一时心软,给江家留了一条后路,此刻望着姜羡余和姜柏舟轻蔑的眼神,恨不得立刻将对方斩草除根,碎尸万段。 但他不能。 姜家兄弟在方志洲、诚王、毅王面前都露过脸,江蔚风谋逆的旧案也不适合翻出来,他不能轻举妄动。 姜羡余将他的色厉内荏收入眼中,讥诮一笑,淡淡道:“大哥,咱们还是早些回扬州,继续隐姓埋名过日子,免得沈大人总以为我们有阴谋。” 姜柏舟一本正经地接话:“也好,回去我们就写信给巡抚大人,告诉他并非平安镖局不肯为江南百姓出力,而是咱们沈大人,不需要平安镖局出力,也不需要毅王殿下平安归来主持赈灾。区区雪灾,不过死十几万平民罢了,哪有沈大人的掩盖亏心事重要?” 沈追气急败坏,正欲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姜镖头这话可不对。” 换上皇子蟒袍、披着狐裘的李熠先声夺人,施施然步入镖局,身后还跟着一队侍卫。 “沈大人上得君心,下听民意,怎会不管江南百姓的生死。”李熠看了一眼沈追,又浅笑着看向姜柏舟和姜羡余,“你们是不是同沈大人有些误会?” 姜羡余手腕一转收起长剑,“沈大人不请自来,擅闯入门,恐怕不是误会。” 沈追此刻已经收敛了怒容,恢复了一派严肃庄重的模样,仿佛方才被揭穿之后哑口无言、气急败坏的人并不是他。 “臣只是想请姜镖头协助天心府,查明追杀毅王殿下的刺客的身份。” “是么?”姜柏舟勾起唇角浅笑,语气却有些讥讽,“方才沈大人可没提这事儿。” “不过我们恐怕要让沈大人失望了。”姜柏舟道,“我等随诚王殿下进山,沿途并未遇见刺客。偶有发现打斗的痕迹,也只找到了毅王殿下随从的尸身,并未见过刺客的尸体。最后那场打斗本想抓个活口,奈何突发雪崩,刺客余党全数葬身雪海——” “沈大人若是有心,不如进山找一找刺客尸身。” 这说辞与沈追从诚王口中听到的别无二致,沈追倒也没有怀疑。但如此一来,刺客的线索便断了。 李熠道:“此事八哥方才也同本王说了,刺客将同党的尸身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可见行事谨慎,并非普通山匪。只可惜没能留下活口……不过,本王这里倒是有一条线索。” 他转向沈追,笑道:“先前只顾着听王知府汇报灾情,倒是忘了告诉沈大人。” 他朝身旁的侍卫钱佑示意。钱佑上前,将一枚沾血的玉牌递给沈追。 “这是同刺客缠斗时,从刺客身上拿到的玉牌。”李熠道,“沈大人可要好好查一查这玉牌的出处。” 沈追将玉牌拿在手中仔细查看,玉质扑通,但正一面雕刻着一个“忠”字,另一面则是一个“乙”字。 光看这一点,无疑是忠王的嫌疑最大。 沈追抬头看向李熠:“殿下心中可有猜测?” 李熠笑道:“本王没有证据,可不敢空口猜测。还是得劳烦沈大人查明真相。” 沈追立刻明白了李熠的意思:李熠对朝他下手的人心里有数,但这个“忠”字到底是忠王,还是指“忠心”的下属,亦或是旁的什么意思,李熠并没有一口咬死,而是希望沈追给个说法。但无论如何,这伙人必定是居心叵测的刺客,而不是什么山匪。 沈追将玉佩收入袖中:“臣自当尽力,查明真相。” 李熠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姜柏舟和姜羡余,“我听王知府说,我被困山中那段日子,多亏了平安镖局先前往淮安送来的木炭、棉衣和药材,帮淮安百姓熬过一阵子。我先替淮安百姓谢过镖局各位义士,改日再上奏朝廷,为诸位义士请功。” 他没有自称本王,还对姜羡余和姜柏舟拱手作揖,态度十分诚恳。 姜羡余连忙上前托住他的胳膊,谦虚道:“我等只是受方巡抚之托,略尽绵力。” 沈追在一旁听着,面寒如霜。 从毅王的脚步声出现时算起,对方应当没有听见他与姜家兄弟争执的全部过程,也完全不在乎姜柏舟口中提到的他的“亏心事”。 但此刻偏偏又郑重地感谢平安镖局的救灾之举,无疑是打他的脸,暗讽他确实没有把江南灾民放在心上。 没想到,从前在京中毫不起眼的毅王竟然如此心机深沉,深藏不露。 这几日沈追同对方有过数次往来,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态度和言辞滴水不漏,却又时常暗含深意,行事也沉稳有度,自有章法,绝非朝臣眼中的无能之辈。 而他自己竟然也看走眼了。 再转念一想,对方来得这般凑巧,恐怕就是得知了他的行踪才跟过来。 毅王当年养在江太后膝下,与先帝颇为要好,也因此被圣上所不喜,在所有皇子皇女中最不受宠。同理,在毅王心中,恐怕还是江家人更为亲近。 姜家这小子同江太后有几分相似,毅王想必已经得知了对方的身份,难怪如此维护他兄弟二人…… 李熠并不知沈追心中所想,得知姜羡余和姜柏舟打算立即返回金陵,遗憾地同他们道别,表示要等淮安灾情好转才会继续往南去,希望届时金陵再见。 姜羡余和姜柏舟把李熠和沈追送出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大哥,王爷来得这般凑巧,是特意来为我们解围吧?” 姜柏舟静了一瞬,道:“兴许是吧。” “那大哥觉得,他是否值得交付信任?” 姜柏舟再度沉默,片刻后才道:“再看吧。” …… 李熠和沈追一同回到知府府中。 前者去了王知府临时借给他办公的书房,沈追跟了进去:“毅王殿下。” 李熠回身看向他,见他有话要说,摆手屏退了下属,肃容以待。 沈追摆出作为天心府指挥使的一贯威严,审视着李熠:“殿下可还记得先帝与江太后?” 李熠面色陡沉,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嘲讽道:“沈大人,您果真是老了。” 他唇边勾起一个冷笑,上前一步凑近沈追,在他耳边低声道:“同我父皇一样,老了。” 沈追瞳孔一震,没想到向来不声不响的毅王竟然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 李熠却丝毫没有“大逆不道”的自觉,望着沈追剧烈晃动的瞳孔,笑容愈发灿烂。 “我父皇登基时,不需要不听使唤的江晏两家。将来不管是我哪位哥哥登基,同样也不需要自视甚高、倚老卖老的沈大人,这您应该知道吧?” 沈追心中惊骇,戴了二十几年的威严冷冽的面具一寸寸龟裂,直面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残酷事实——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圣上的心腹,不能投靠任何一个皇子,这便意味着,圣上驾崩之日同样是他的死期。 可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坐太久了,一直享受着诸位王爷的讨好和拉拢,内心却像圣上一样挑剔他们的长短,仿佛自己有权利决定谁承大统。 而他的傲慢,必然也被诸位王爷看在眼中。 李熠欣赏着他变幻多端的表情,心道方巡抚说的果然没错,天心府指挥使沈追沈大人,看着肃穆威严、权势滔天,其实只是个出卖兄弟、卖女求荣的纸老虎,外强中干,愚不可及。 李熠满意地拍了拍沈追的肩,轻笑道:“不过您放心,沈家未必会倒。” “因为,小沈大人比您聪明。” 第六十二章 今生:平安归来归路是他,故里是他,…… 金陵。 入冬以来的第四场大雪落完,时近年关,谢承足有半月没有收到姜羡余的任何消息。 对方最后一封回信在十一月末寄出,腊月初送达金陵,说他一切平安,在山中找到了一批物资。腊月中旬,这批物资同朝廷发下的第二批赈灾物资一块,发至江南各地。与此同时,谢承从方志洲口中得知,姜羡余和姜柏舟汇合,带人再度进山寻找九王的下落。 从那以后就断了消息。 谢承每日都在往淮安寄信,但因为大雪封路,似乎一直没有送到姜羡余手中。方巡抚那边也同淮安断了音信,没有姜羡余的消息。 国子监停学放假,谢承仍是给自己安排好了功课,同时打理谢家商铺和四海银号,并时常帮方巡抚出主意,控制灾情。 到了晚上却整夜睡不着觉,明明累极困极,闭眼却总是做噩梦。 一开始只是梦到前世姜羡余在地牢受刑惨死的场景,后来便梦见他在雪山中遭遇不测,什么遭遇暴雪、突逢猛兽,迷途离群、挨饿受冻,或是与谋害九王的刺客遇上…… 他什么都梦过,每次梦醒都是一身冷汗。 谢承觉得自己接近崩溃的边缘,但说来可笑,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少年出了趟远门而已。 哪怕天气恶劣,哪怕路途凶险,师父师母都不至于像他这般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他本该像师父师母那般,信任小余,信任大师兄,相信镖局其他老镖师能照顾好他们兄弟俩。 可他做不到。 他无法承受再次失去对方的可能,以至于不断后悔同意对方去淮安。 但他同时又记得,少年离开前向他要了一份信任与支持,他分明答应了,不该反悔。 于是就这么失控又清醒、理智又偏激地割裂着灵魂,生生熬瘦了一圈。 谢桑柔以为他是既打理铺子又读书,实在过于辛苦,变着法给他炖汤补身,劝他多休息。 年二十九这日,谢桑柔见谢承又要出门,忍不住劝道:“要不今日还是别去了,或者我和你姐夫去一趟也成。” 谢承披上狐裘:“不用,启轩咳嗽刚好,阿姐和姐夫多陪陪他,我去就成。” 灾民入城之后,谢家时不时在城门附近施粥放饭,发放棉衣。小年过后就没停过,谢承每日都会去,表面是作为主事人亲力亲为,实则是给自己一个理由,每日都去城门等一等姜羡余。 他有时会兴起可怕的念头,后悔自己有入仕报国之心。江南百姓的死活与他何干?万民社稷又与他何干?凭什么要他的少年涉险? 他前世自视甚高,家中要他入仕,他便也以为自己能位极人臣、激浊扬清,还大义凛然地标榜自己心怀大义,嘲笑少年不思进取,没长性,没定性。以至于一别误终身,连自己所爱都留不住,护不下。 如今又好似重蹈覆辙,让他所爱的少年为他的宏图大志、从龙之功去冒险。 哪怕少年说他是为了江家,谢承仍觉得有自己的责任。 若是他不提起九王,不拜方志洲为师,不在那天傍晚带姜羡余拜访方志洲,此刻少年就还在他身边,平安无事地,在他身边。 谢承坐上马车出了门,又一次这样懊恼自责,甚至有了亲自去淮安的冲动。 等到后天——他告诉自己,若是新的一年仍没有消息,他必须要去淮安。 …… 金陵城里出现了不少来自山间乡野的灾民,因为屋舍被大雪压塌的,因为没有御寒的衣物、取暖的木炭差点冻死的,因为粮食告罄饥肠辘辘的…… 少数人手里还有几分积蓄,或者有亲戚可投奔,大部分已经走投无路,只能靠官府救济。 方志洲派了官兵在城外官道接应,查问户籍,将各个村镇的灾民分到同一处安置。贡院的地方不够用,官府又租借了城中不少空宅。 谢承将木炭、棉衣、药材等紧俏物资卖给了官府,由官府定价出售,遏制住了城中飞涨的物价。 赚不到银子的商户老板恨得牙痒痒,却见巡抚大人重刑整治了几家趁机敛财的商户,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有动作。 忠王派人囤了大量木炭、棉衣,千辛万苦运到江南,没想到压根卖不出去! 气得他怒砸一方好砚,大骂方志洲假仁假义、断人财路。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过了这个寒冬,江南根本销不了这么多木炭和棉衣,而开春后这些东西又极易受潮发霉,不论是大费周章再次运回北边,还是留在江南储存,都注定是一笔赔本买卖。 最后只能全部低价卖给方志洲,尽量回些本钱。 方志洲大概猜到这是哪家势力准备趁机敛财,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更加欣赏谢承想出的好法子,不但控制住了物价,还让这些囤货的商户不得不与官府做交易,为江南百姓争取到了更多物资。 于是隔日,方志洲就将这家商户的名字,同带头给官府捐款捐物、租借仓库安置灾民、给灾民施粥送衣的富户一块,添在了贡院外的救灾善义榜上,供百姓称赞。 谢家同样榜上有名。 谢承抵达谢家粥棚时,又看到了张涛、刘定才、李浩斌和曾虎等人。 “来了。”张涛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谢承点点头:“辛苦了,今日人多?” 曾虎答道:“好像是比前两日多一些。” 国子监虽已停学,但许多学子都困在金陵无法归家过年,张涛等人得知谢家粥棚正在招募人手,自愿过来帮忙。 四人都心怀善念,忧国忧民,却又没有谢家这等财力,便想着为灾民出一份力,不要谢家的工钱。 家境略贫的曾虎原是想趁着停学找份差事,为自己攒点纸笔费,但见张涛等人都不要工钱,便也不好意思提,全当做善事,留个好名声。 谢承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只是得知他们不愿意要工钱,送了他们几套御寒的衣物,以及一些书本笔墨,算作答谢。 曾虎知道谢承这是有意照顾自己,于是每日都来得很早,做事也尽心尽力。 谢承见他抱着棉衣的手冻得发红,上前接过他的活:“喝碗粥暖暖身,去棚子里歇一会儿。” “不用……”曾虎想推辞一番,却见谢承已经抱着棉衣走向排队的灾民。他没再吭声,但也不好意思去喝粥,只是在锅炉旁边暖了暖手。 没想到谢承那边却起了骚乱,曾虎和张涛等人立即跑了过去。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形健硕的青年汉子拽着谢承手里的棉衣大声嚷嚷:“你发棉衣就发棉衣,凭啥还要查户籍?不乐意发就直说,装什么大善人?” “诸位来评评理,我家婆娘和孩子病了,让他多给两身棉衣,他就说要查我户籍,什么意思?不就是不想给呗!” 谢承捏住他的手腕,脸上不屑于有多余的表情:“来多少人领多少棉衣,媳妇孩子病了来不了,去那边登记户籍,会有人带他们去医馆看病,给他们发棉衣。” 说完用力一扯,拽回被对方扯住的棉衣。 那青年汉子踉跄一下,捂住手腕开始哀嚎:“哎哟!打人了打人了!谢家老板打人了!” 他故意将手腕耷拉着,卖力哭嚎:“诸位瞧瞧!谢家老板打人了!” “你——” 张涛想上前同对方理论,谢承却拉住他,低声道:“我没说过我是老板。” 张涛等人一愣,对啊,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是谢家的粥棚,谢承也每日都来,但是他从未说过自己就是老板。按理来说,外地来的灾民不该知道他的身份。 可见这人明显就是故意来闹事的。 果然,那青年汉子见谢承不吭声,以为他自认理亏,开始引入正题:“枉我听乡里乡亲说谢家仁义,在这儿施粥发棉衣,特意赶过来,想给我家婆娘和孩子要两件棉衣。可你们瞧瞧,他不仅不肯给,而且那棉衣,比琅云阁卖的差多了!谁知道里头是棉花还是杂草,能不能抗冻!” “他这分明是假仁义、假好心,就是想博名声!” 排着队的灾民看向谢承手中的棉衣,不禁开始议论:“真的假的?是真棉花吗?” “不知道,但那粥是真的稠,管饱!” “是真的,我同村的婶子昨天来领过,说那棉衣特厚实,能抗冻。就是要登记户籍,一人只能领一件,多了没有。” “我呸!”闹事的青年汉子见有人替谢家说话,又嚷嚷起来。 “就这样的棉衣也算厚实?琅云阁前些日子卖的比这好多了,谢老板真那么好心,怎么不把那些好棉衣拿出来发,就给咱发这样的次货?!” 灾民听了这话却露出不认同的表情,既诧异又鄙夷地看着那青年汉子。 “人家的好棉衣凭啥给你?留着卖钱有啥不对?你咋这么贪心呢?” “就是!谢老板!您这棉衣今天还发吗?” 谢承冷冷瞥了闹事的汉子一眼,高声道:“发,诸位来这边排队。” 灾民立刻移到那头去排队。 闹事的汉子见状一愣,又开始嚷嚷:“不得了了!谢老板不把灾民当人看,你们自个也是贱骨头,怪不得人家能挣大钱,你们只能遭灾!”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灾民的怒火。 “什么叫‘我们’只能遭灾?合着你还比我们高一等了?那你来领什么棉衣?” “没错!”曾虎实在忍不住,上前驳斥那闹事的汉子,“同样是遭了灾,别人老实本分,心怀感恩,但凡有余力的都愿意帮他们。而你这样贪心不足的白眼狼,我就算有万两黄金也不愿意给你一粒米!” 张涛等人也上前拦住那闹事的汉子,“你看不上我们这发的棉衣,我们还不愿意给你。发给旁人是积德行善,发给你这种人才是不值当!” 李浩斌拉着张涛和曾虎退了一步,讥讽道:“行了行了,这位大哥看着中气十足,分明没有挨饿受冻。咱们有工夫搭理这样的人,不如给其他灾民多熬点粥。” “他可不是什么灾民!”人群中忽然有人嚷嚷,“他是城里有名的泼皮无赖何老三!专门坑蒙拐骗,大家千万别听他瞎咧咧!” 那人似乎是怕何老三认出自己,边喊边往人群里钻,眨眼就不见了。 “我□□老娘!”何老三被人揭穿,气急败坏地骂粗话。 转头却被一群灾民围住,朝他啐吐沫:“我呸!臭不要脸!” 谢承让下人请来城门口的官差,何老三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跑。 另一边,一位老汉排到谢承跟前,脸上和手上都是皴裂的红痕,拘谨地问:“谢老板,您说家里有病人,你这能帮忙送医馆,是真的吗?” 谢承:“是,您报上户籍,再说说如今住哪。我这有人跟您回去,帮您把人送去医馆治病。” “这……这一般是送哪家医馆?要多少银子?”老汉苦着脸问。 他举家逃难,小儿子一家三口都病了,虽说每日能去官府领些驱寒退热的药材,但是如今越来越不够用了。 “不要银子。” 老汉一愣:“不要银子?!” 谢承将棉衣递给对方:“对,不要您的银子,我们谢家出。” 老汉顿时眼睛一红,老泪纵横,曲着膝盖要给谢承下跪:“多谢!多谢老板!您是好人,菩萨一样的大好人!” “您别跪……”谢承扶着他的胳膊将人拉住,不惯于面对如此诚挚朴实的谢意,只能将对方交给身旁的下人扶住,让下人带去登记。 回过头来,排着队的灾民都夸他心善,是个活菩萨。 谢承笑了下,垂下眼继续发棉衣。 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活菩萨,而是重生一回的恶鬼,满心执念,满身业障。 他也不想当活菩萨,倘若他如今所做之事真能积德,就请菩萨垂怜,佑他的少年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谢承!” 谢承猛然抬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他分明看到,赤色披风迎风摇曳,他的少年从城门策马而来,呼喊着他的名字,带着灿烂的笑容朝他奋力招手。 就好像一团火,直直撞进他的眼里,心底。 谢承忽然意识到,从前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前世他只能做岸上人,临渊羡鱼,不敢妄动,最后痛失所爱;重生后他打算退而结网,囚困游鱼,将所爱据为己有,锁在身侧;如今他终于明白,他不该自私狭隘地画地为牢,囚人困己。 少年本就不该是笼中鸟,池中鱼,而是无可比拟的明月,绚烂耀眼的星辰。 而他应尽力广袤而深远,做少年的瀚海高空,任他鹰击长空,鱼游瀚海;做少年的万丈红尘,任他乘风破浪,阅尽千帆;做少年的银河万里,任他皎皎如月,璀璨如星。 只要,只要少年的归路是他,故里是他,所爱是他。 只要他平安就够了。 第六十三章 今生:久别重逢关起门来这样那样 姜羡余归心似箭,赶在年二十九这日回到了金陵。一路因积雪封路走的极为艰难,但在城门口见到谢承那一刻,他便如倦鸟回巢,游魂归位,一颗急躁不安的心终于寻到了根。 姜柏舟等人还被拦在城门口查看身份,姜羡余已经迫不及待地策马入城,朝谢承奔去。 谢承听见他的呼唤也是一愣,接着丢下手头的棉衣走出粥棚,朝他伸出了手。 姜羡余一把将他拉上马,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共乘而去,压根不知姜柏舟望着他与谢承的背影皱眉,却还是帮他拦下城门口的官兵,解释他的身份。 姜羡余只顾着转头看身后的谢承,眸光清亮,眼神专注,起伏的呼吸吐出一口又一口白气,同心跳一样乱了节拍。 谢承同样心跳失序,借着共乘一骑的便利,伸手揽住他的腰,忍不住用唇碰了一下他的眼角。 很轻的一下,就连避让马匹的行人看见,也单纯以为那只是马上颠簸中不经意的碰撞。 姜羡余却刷地转过头,眼角不住地发烫。 谢承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带着他朝谢府的方向去。另一只手紧紧揽着他的腰,不断收紧力道。 他将脸埋在姜羡余颈边,借着共乘的亲密姿势,偷偷汲取他身上的味道,贪恋又痴迷地嗅,像上瘾了一般。 姜羡余不禁脸红,偏头躲了躲,低声道:“别,我不好闻。” 谢承却揽紧他的腰,将人紧紧扣入怀中,固执地埋首在他颈边。 姜羡余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趴在自己后边,祈祷不要被路人注意到。 不知是否应该庆幸寒冬让百姓闭门不出,街上行人并不多,姿势亲密的两人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姜羡余稍稍放下心,想转头同谢承说话,却忽然察觉脖颈一凉,有温热的泪落在肌肤之上,又迅速失温,凉得姜羡余心惊。 他僵住身子,鼻尖忍不住泛酸,却不敢回头看谢承落泪的模样。 最后只是伸出手,覆上对方握着缰绳的手,插入指缝,紧紧相扣。 两人到了谢府,谢承几乎是揽着姜羡余的腰跳下马,拽着人往自己的院子去。 门房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连忙把姜羡余的马牵去马棚,转身去向谢桑柔汇报。 姜小少爷平安回来了,但自家少爷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对啊! “谢承。” 姜羡余被他拉着一路急奔,惊到不少下人。 他想劝谢承收敛一些,别将二人的关系昭告天下,谢承却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把将他拽进屋子甩上房门,揽住他的腰扣着他的后颈吻下来。 他动作有些粗暴,压着姜羡余的唇瓣叩开齿关,寻到他的舌尖紧紧勾缠,吻得姜羡余呼吸不畅。 姜羡余不得不将他推开少许,换了一口气,才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去。 被推开的谢承僵了一瞬,直到重新碰到姜羡余的唇才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想拒绝他,而是怪他的举动过于激动了。 于是他放缓了呼吸,托着姜羡余的后颈,尽量温柔地与他交换气息。 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的气氛却不断升温,躁动而暧昧的气息令人面红耳赤。 谢承解开姜羡余脖子上的披风系带,将人剥出来揽进怀里。 姜羡余也学着他的动作,解掉他身上碍事的狐裘,整个人倚在他怀里。 接着他就发现了对方的反应。 姜羡余愣了下,反应过来之后,贴着谢承的唇瓣娇娇地挑衅:“谢承哥哥,你是不是想要我?” 谢承呼吸一滞,揽着他的腰将人抱离地面,大步往卧室走去。 姜羡余吓了一跳,双腿立刻圈住他的腰,转眼就被压到了床上。 炙热而缠绵的吻不断落下,姜羡余发觉谢承的手摸到腰间,正在解他的腰带。 他连忙握住谢承的手腕,另一只手推开他少许,笑着轻喘:“别!我好几天没沐浴,很臭的。” 谢承松开拽着他腰带的手,俯身啄了一下他的唇,气息粗重:“现在去。” “现在不行。”姜羡余曲起膝盖抵开他,从床上坐起身,笑眯眯地啄了他一口,“我刚回来就把你拐走,再关起门来这样那样,那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谢承俯身靠近:“你我的关系有何说不得?” 姜羡余心底一软,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他一下:“至少不能在今天,明日就是除夕,别让我们两家人过年也不安生,嗯?” 谢承妥协,张开手臂抱住他,两人一块躺倒在床上。 “明日就是你生辰,”谢承埋头在他颈边轻蹭,“我差点以为……以为没办法陪你过。” 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让姜羡余心酸不已,他侧躺着面向谢承,轻轻摸他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承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抚摸:“你也瘦了。” 姜羡余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拱进谢承怀里抱住他,话里带着鼻音:“想你想的。” 谢承跟着弯起唇角,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谁又不是为他消得人憔悴呢? “有没有受伤?” “没有,除了寻人有些困难,一路都很顺利。” …… 姜羡余本不打算在谢承屋里久留,却没想到谢桑柔找了过来。 她听下人说谢承脸色不太好,还以为两人闹了矛盾,找过来却发现两人关着门说悄悄话,出来时小余脸上红扑扑的,自家弟弟则是眉梢眼角都带着放松的笑意。 这……哪里像闹别扭的样子? 不过她早已习惯自家弟弟和小余要好,从小就有些不愿意让她知道的秘密,便没在意这回事,而是仔细打量姜羡余,见他无恙,叹道:“回来就好。” “就是瘦了许多,趁着过年多补补。你大哥呢?不如把他和伯父伯母都请过来,我们一块吃饭。” “不了姐,镖局肯定要给各位镖师接风洗尘,我得回去给大家发赏银。” 谢桑柔听了也没强求,倒是笑着打趣他:“我们小余这个少东家越当越像样了。” 姜羡余摸摸鼻子,瞟了谢承一眼,同二人道别,离开了谢府。 …… 平安镖局难得热闹,姜羡余和姜柏舟带去的人都平安归来,虽然憔悴了不少,但都面带喜色,仿佛这场凶险的雪山之行只是一趟寻常的行镖之路。 姜羡余回来的时候,镖师们正在帮厨娘杀羊——自从他给大家买羊肉加餐,厨房就少不了活羊,后来更是特意养了几只,专门留着过年吃。 镖师们一边杀羊,一边收拾家伙准备烤肉,还同其他人说起这一路跌宕起伏的遭遇。 于是姜羡余一进门就被姜父揪住耳朵,“小兔崽子出息了啊!冰河雪崩都不怕,你咋不上天呢?” “疼疼疼!爹我错了!我没出息。”姜羡余歪着脖子往姜父跟前凑,连声求饶。 姜父揪着他耳朵往屋里拽:“没出息?我看你出息大了!一声不吭就敢带人去掺和朝廷那些破事,你是不是以为就你命大,就你武功厉害?” 姜母和姜柏舟冷眼旁观,还帮姜父把门带上,俨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姜羡余立刻怂成鹌鹑,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听训。 “你甭跟我装相!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娘还有你大哥怎么办?” “你真以为学了点本事就能改天换地、为所欲为?当年你外祖父都没能全身而退,你觉得就凭你一己之力就能为江家平反?” 姜父狠狠戳他脑门:“没有绸缪,没留退路,就想着拿命去博,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姜羡余瘪着嘴巴可怜兮兮,一把抱住姜父:“我错了爹!下次再也不敢了!” 姜父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下次?!你这屁话我都听腻了我!” 咳咳……姜羡余五脏六腑险些被他拍出来,眼巴巴看向姜母。 姜母抱着胳膊眯眼看他,显然是等着他爹骂完准备再接一轮。 姜羡余又向姜柏舟投去求助的眼神,姜柏舟假装咳嗽,无比冷漠地转开了视线。 最后,全镖局一块在院里吃烤肉,只有姜羡余一人站在墙角罚站,闻着肉香咽吐沫。 就连苏和悄悄给他塞了一口肉都被姜父发现,罚他多站一刻钟。 好在谢承听到消息,特地过来给他送饭。 姜父姜母也没打算饿死亲儿子,在姜柏舟故意遮掩之下,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小儿子回屋吃饭。 谢承给姜羡余带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狮子头和虾仔云吞面,还有一碗咸豆花。 姜羡余笑眯眯看着这些菜:“还是你懂我!在山里待了那么久,最想吃的就是云吞面和咸豆花。” 谢承笑着看他:“先吃哪个?” 姜羡余把咸豆花端到面前:“先吃这个,这个不吃一会儿就凉了。” 说着呼噜呼噜吃掉半碗,又舀了一勺喂给谢承:“你尝尝,还可以,不过还是不如扬州的好吃。” “嗯。” 姜羡余弯了弯眼睛,又喂给他一口。 谢承吃完这口,拒绝他继续喂自己:“你吃。” 姜羡余扒拉着碗里的咸豆花,突然道:“其实,我前世离家那些年,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听哪里有卖豆花。可尝来尝去,都觉得不如扬州的好吃,你可知为何?” 谢承一怔,不明白少年为何提起前世。 而且据他所知,许多地方都有豆花这种吃食,扬州的豆花并不算多特别。 姜羡余却看向他:“因为,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我惦记的不是那碗扬州豆花,而是给我买豆花的你。” 谢承心头一震,溢出满腔感动,却又缓缓酿成酸楚。 姜羡余见他神色微苦,立刻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别这样嘛,我是在向你表明心意,不是为了让你难过。” “……我知道了。”你的心意。 谢承压下对前世的追悔与遗憾,托住他的后颈吻了吻他。 第六十四章 今生:白日锁门一回来就跑去别的哥哥…… 冰河,雪崩,两次九死一生,让姜羡余更加深刻的明白一个道理—— 重活一回的机会本就来之不易,他应该放下矜持与顾虑,毫不吝啬地向谢承表明心意,给予对方更直白的爱意,更多的安全感。 于是他主动向谢承剖白心迹,在对方吻过来的时候,弯着眼睛回吻他,一下又一下地碰对方的嘴唇,俏皮又黏糊。 谢承被他逗笑,捏了捏他的耳朵。 “小余?” 房门突然被推了推,姜柏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白天锁门做什么?” 姜羡余蹭地一下和谢承分开,红着脸擦了下嘴巴,上前开门。 “哥,你怎么过来了?”他眼神飘忽,十分心虚。 姜柏舟提起手中的食盒,“娘给你留了烤羊排和羊肉汤。” “娘不是不许我吃饭吗?” “你以为爹娘还真舍得饿着你?”姜柏舟没好气道,“没有爹娘同意,谢承能来给你送饭?” 姜羡余自知理亏,心底更是感动,忙把姜柏舟拉进屋:“我错了,爹娘和大哥最疼我了。” 屋里谢承站起身,一派淡定地打招呼:“大师兄。” 姜柏舟点了点头,又问:“你俩躲屋里干嘛呢?点着炭盆也不知道开窗透气,小余的脸都闷红了。” 姜羡余、谢承:“……” 姜羡余连忙把刚关上的门打开一条缝,又去把窗户打开了一些。 谢承则不慌不忙地解释:“我同小余问起淮安的消息,怕隔墙有耳。” 姜柏舟闻言点了点头。 金陵这边的镖局不像扬州全是亲信,所以就连爹娘对小余发火都只能关起门来压着嗓子骂,有些镖师压根不明白小余为何会被罚站。 “你们说到哪了?”姜柏舟一边问谢承,一边把羊肉汤推到姜羡余面前,“你趁热吃。” “说到找到九王回淮安的事儿了。”姜羡余抢答,瞥了谢承一眼,朝姜柏舟使眼色。 回程路上姜羡余就求姜柏舟,别把他们在山中九死一生那些事告诉爹娘和谢承。姜柏舟自然不可能替他瞒着爹娘,最后只答应他不告诉谢承。 于是此刻便没提山中之事,说起沈追。 他们算是已经完全和沈追撕破了脸,不知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谢承沉吟片刻,忽然道:“如果我没猜错,沈追这会儿已经被自己儿子架空了。” “当真?!”姜柏舟惊道。 端着汤碗的姜羡余也有些惊讶,同谢承交换了眼神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对方前世从九王那知道的消息。 不过谢承并没有暴露这一点,而是用方志洲做借口。 “我从方巡抚那听到一点消息,沈追的儿子沈封,也就是上回出现在武举比试场的那位天心使,可能是九王这边的人。”谢承道,“沈追这回秘访江南,命沈封代行指挥使一职。这权力给出去,想收回就难了。” 姜羡余:“沈封与他父亲不合?” 谢承回忆前世查到的线索:“他是沈追的嫡长子,原本还有个妹妹,不满周岁便早夭。此后他母亲数次有孕都意外落胎,身体垮了之后,沈追便抬了平妻,终于生下一女,许给了废太子。” 姜羡余听得一怔,立刻想到那道“皇后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的太.祖御令。 姜柏舟比他知道得多一点,冷笑了一声:“没想到沈家还是抵抗不了这个诱惑。” 姜羡余心绪同样变得沉重,前世知晓身世之后,他也去打听过江晏沈三大世家。 他们三家的女儿是天生皇后命,但大成朝还有那么多世家大族,不会甘心放弃成为国舅的诱惑,自然也就不希望江晏沈三家的女儿入宫。 这种不甘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从明仁帝父皇那一辈起,江晏沈三家的女儿就总在入宫前遭遇不测,后来更是有不少女婴早夭,少有能顺利长大成人的姑娘。 姜羡余的母亲和姨母便是他外祖父费劲心机、细心呵护才留下的血脉。 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入宫,但明仁帝仍是以后位空悬为由,强娶与自己孙女年纪差不多大的江盈珍。 那时明仁帝的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有了七八个孩子。 可沈家却与江家不同,半点不疼惜女儿。家中没有嫡女,庶女做不了皇后,便许给当时还是皇子的今上。也就是沈追的庶姐,如今的皇后。 她为今上生下长子,在今上登基后封了太子,沈追又将自己的女儿嫁了过去,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谢承:“太子被废,恐怕就是圣上给沈家的警告。” 姜羡余:“所以,皇帝可能早就对沈追不耐烦了?” 谢承:“嗯,他这些年在圣上面前一直小心谨慎,不敢逾矩。如果他当年真的放了江家一马,不管是好心还是无意,如今应该都不敢让圣上知道。” 姜柏舟:“难怪他特意警告我们,不要参与朝廷之事,就是怕我们被皇帝发现,牵扯到他。” 姜羡余啃着烤羊排插了一嘴:“那万一,他宁愿顶着被皇帝责罚的风险,也要告发我们?” 谢承:“如今江南灾情严重,他不会挑这个时候去触圣上的霉头。再说现在大雪封路,消息很难传到京城。若是通过天心府传上去,沈封也会拦一手。” “这就给了我们时间准备。”谢承看向姜羡余,“平安镖局为救灾所做的贡献,是时候让江南百姓知道了。” 姜羡余点头,用胳膊顶了一下姜柏舟,“你看,所以我们才要去救九王嘛!” 姜柏舟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吃你的饭。” 姜羡余哼哼两声,把烤羊排啃得干净,还嘬了下手指,忽然顿住:“糟了!我们回来都没和巡抚大人说一声!” 他们可是带回了淮安的一手消息,包括九王平安这事。 姜柏舟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等你去复命,江南的雪都化了。” 姜羡余:“……”倒也不必这么损我。 “大哥你去啦?”他拽拽姜柏舟的衣袖。 姜柏舟抽出袖子,看着上头两个油乎乎的手印嘴角一抽。 姜羡余连忙缩回手,假装乖巧地坐直身子,又偷偷看了谢承一眼,朝他瘪了下嘴。 谢承看着他多姿多彩的表情,唇角不自觉弯起。 姜柏舟瞥见他俩“眉来眼去”,酸道:“我可不像你,一回来就跑去别的哥哥家里,到底是有多惦记?” 姜羡余:“……咳咳。” 别的哥哥谢承:“……咳咳。” 别问!问就是心虚! 见他俩不约而同回避眼神假装咳嗽,姜柏舟的表情顿时更酸了——为啥你俩默契得更像亲兄弟? 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家弟弟和他二师弟好到同穿一条裤子,但最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两人好得也太过头了吧? 姜羡余见姜柏舟盯着自己和谢承反复打量,生怕被看穿,连忙另起话题,问谢承:“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家粥棚是不是有人闹事?” 谢承点头:“应是先前琅云阁卖的低价棉衣招人眼红了。” “那是他们自己想趁灾敛财,怎么能怪别人?!” 谢承摇了摇头:“他们也不全是为了敛财。大雪封路,他们进货出货的成本跟着提高,提价实属正常。只不过被我这么一搅和,他们只能亏本。” 姜羡余顿了顿,还是有些不服气:“那也不能涨那么离谱,百姓哪里买得起?” 谢承却沉吟片刻,说道:“可能不只是棉衣这一点……听说有一方势力囤了一批木炭和棉衣运到江南,但因为我建议老师控制物价,都没能卖出去,最后都低价卖给了官府。对方如果有些势力,打听打听便能知道是我出的主意。” 姜羡余皱眉思索片刻:“是忠王?任逍遥告诉他的?” 谢承点头:“八.九不离十。落雪成字的异象发生时,大部分人都不信江南真的有雪。能提前囤货的,恐怕只有忠王。” 姜柏舟听得迷糊:“那和任逍遥有什么关系?” 姜羡余和谢承对视一眼:因为任逍遥也是重生的啊。 姜羡余朝谢承挤了挤眼睛,示意谢承回答。 谢承:“任逍遥在江南逗留了那么久,想必也发觉了江南早冬的迹象。” 姜柏舟仍是皱眉:“总觉得你们俩有事瞒着我。” “没有啊!”姜羡余冲他无辜地眨眼。 姜柏舟差点就信了。 他冷哼一声,没有刨根问底,而是看向谢承:“忠王如果注意到你,于你不利。” 谢承却是一派泰然自若:“九王接了赈灾的差事,我又拜了方巡抚为师,同忠王碰上是迟早的事。” 前世江南的灾情爆发得突然,救灾的重任被废太子抢去,睿王和忠王自然都不希望他借机复起,于是悄悄使了不少绊子。 最后还是九王被派下来收拾烂摊子,借此机会正式在朝臣和百姓面前露了脸。 这回他们提前弄出落雪成字一事,忠王有了准备,自然不会让赈灾的差事落到废太子手中,但最终还是落到了九王头上。 只是没想到忠王这次竟然狠到痛下杀手,显然是落雪成字一事将他刺激狠了。 再加上他出的主意断了忠王“财路”一事,不用任逍遥从中作梗,忠王都会记恨上他。 但方志洲如今对他十分看中,必定会保他。名声有时也能成为无形的护盾,让旁人没有充分的理由就不敢轻易动他。虽说救灾的本意是为了百姓,但既然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收点无形的回报也不过分。 再者,九王韬光养晦这么久,经过这一劫肯定也准备大展拳脚,只要办好了赈灾的差事,忠王必会将他视为大患,也就没空对付谢承了。 姜羡余听着谢承的分析不住点头,“那我们如今就只要继续帮助九王赈灾,不动声色地名声打响?” 谢承微笑:“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我们应该先过年,给你过生辰。” 姜羡余呆了下,甜滋滋地笑了。 …… 第二日就是除夕,也是姜羡余的生辰。 因运河冰封,姜家就留在金陵镖局过年。谢承和谢桑柔一家也只能想办法寄信回扬州,无法同谢父谢母团圆。 虽然两家都留在金陵,但年夜饭还是得分开吃。姜家要同留在镖局的镖师一起过年。谢家也要招待一些铺子里的掌柜和管事,谢承还决定把留在金陵的张涛、刘定才等人请到家里一块过年。 于是两家人商定,中午在平安镖局给姜羡余庆生,虽然不是大生辰,但也办得热热闹闹。 午后谢承便回家忙碌起来,给方巡抚送年礼,给铺子里的掌柜和管事发年货,又招待张涛等人……直到吃完年夜饭才歇了一口气。 谢承借口有些疲惫,没同谢桑柔和段书文一家三口守岁,回屋之后却趁着夜色出门,翻.墙去找姜羡余。 他想同姜羡余守岁,准备好的生辰礼也还没送出去。 第六十五章 今生:守岁迎春我方才沐浴了,你闻闻…… 迎春的爆竹声从除夕夜响到大年初一,直到丑时末才归于冬夜的寂静。 姜羡余的卧室里烛火已灭,炭盆里的火星散发着微弱的光,烘得室内一片暖融。 床帐内,巫山云雨归于平静,姜羡余枕着谢承的胳膊酣睡,脸颊透着薄红,呼吸轻轻浅浅。 谢承同样闭目而眠,但睡得并不沉,另一只手还轻轻捂着姜羡余的耳朵。 待到又一串爆竹声渐渐远去,谢承从浅眠中醒来,视线落在怀中人脸上,不自觉带上了餍足的笑意,眼神缱绻而温柔。 他数着怀中人呼吸的频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十分不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轻轻抽出胳膊,准备起身。 但他一动姜羡余就醒了,一把抓住谢承的衣襟,咕哝了一声。 睡觉穿的里衣本就宽松,衣带也没有系牢,一扯谢承肩上便露出一个浅浅的齿痕——姜羡余方才忍不住咬的。 谢承握住姜羡余的手,俯身亲了亲他的脸:“天快亮了。”他得走了。 姜羡余实在累得睁不开眼睛,便仰起下巴,嘴唇贴贴谢承的脸,拽着他衣襟的手又紧了几分。 谢承被他依恋的模样勾得越发不舍,重新躺下来抱紧了他:“再待一会儿。” 姜羡余点了点脑袋,往他怀里蹭。 脖子上的玉坠滑出领口,姜羡余松开抓着谢承衣襟的手,将玉坠塞回衣服里头,又抓住了谢承的衣襟。 谢承轻轻笑了笑,替他将领口抚平,藏好那枚玉坠,以及脖子上的点点红痕。 谢家有祖传的雕玉手艺,谢承这一支虽然舍弃匠人身份从了商,但祖传的手艺还是得学上一二。 谢承的雕玉手艺不算好,但从学艺之初到如今,大多数作品都被姜羡余要了去。后来手艺见长,便每年都给姜羡余雕一件贺生的玉饰。 起初是常见的玉佩,再是一些吉祥如意的摆件,后来则有形状各异的生肖动物,玉型越来越大,样式和也越来越精巧。 姜羡余将这些都摆在自己屋里的橱架上,有空就擦一擦。只可惜前世离家的时候,没能带上任何一个作伴。 这回谢承雕了一枚小巧的玉坠,是姜羡余去淮安这段日子,他在一个个噩梦惊醒后的夜里,慢慢雕琢出来的礼物。 样式是一枚首尾相衔的鱼形玉环,谢承在玉环上串了颈绳,亲自戴在姜羡余脖子上。 姜羡余低头摸着那小鱼儿看了好一会儿,抬头问他,怎么跟当年给他的第一块玉佩一样。 谢承没想到他还记得,点头承认,确实就是他初学时送给姜羡余的第一枚玉佩的样式。 但当初那枚他雕得不好,本来不打算送人。可小小年纪的姜羡余却很喜欢,非要谢承把第一个作品送给他。 只是送出之后,谢承见他佩在腰间戴了几日,很快就不见了,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不过谢承没有追问旧物的下落,而是将新的这枚小鱼儿塞入姜羡余的领口,“这枚要比当年那枚精致漂亮,你好好戴着,不许摘。” 姜羡余笑着点头,倾身勾住他的脖子,“我肯定好好戴着,沐浴都不摘。” “你以前送我那块玉佩我也留着。”姜羡余倚在他怀里,“只不过那时我太小了,挂在腰上太累赘,练武又总是磕磕碰碰掉地上,后来磕破了一个角,我就不敢戴了。” “当时也不敢让你知道,怕你不高兴,就藏在我存私房钱的小匣子里,打算留作传家宝。”他说着说着便趴在谢承肩头上笑了。 谢承没想到他还留着,心底一暖,跟着露出笑意,亲了一下他的发顶,“那块玉的质地和雕工都不算好,当不了传家宝。” 姜羡余勾出衣领底下的小鱼儿抬头看他:“所以你才送我这块?” 仔细看来,这块玉确实质地上佳,成色少见,看着就很贵重。 “嗯,”谢承笑着给他塞回衣领里边,“给你留作传家宝。” 姜羡余笑着亲了一下他的唇:“没问题,我一定好好保管。” 谢承贴着他唇畔呢喃:“生辰快乐。” 姜羡余唇角勾起的弧度压根抑制不住,被对方叩开齿关交换了一个吻。 一吻结束,姜羡余揽住谢承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气息微喘,嗓音湿润:“我方才沐浴了,你闻闻。” 谢承呼吸一滞,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压到了床上。 这回姜羡余没有阻止对方解开自己的腰带。 …… 谢承抱着他又躺了一会儿,眼见到了寅时末不能再留,他再次亲了亲姜羡余的侧脸,低声不舍道:“我得走了。” 姜羡余差不多又睡熟了,咕哝一声,松开了抓着他衣襟的手。 谢承起身下床,穿好衣裳之后又折回来给姜羡余掖好被角,再次亲了亲他的额头。 “找个日子同师父师母坦白,往后过年,我们一块守岁,一块迎春。” 每日早晨都一块醒来。 姜羡余不知听没听懂,迷迷糊糊“唔”了一声,勾着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 第六十六章 今生:春日渐暖不是他想的那个“收拾…… 过了除夕便是春,江南各地不再落雪,天气渐渐回暖,一片冰消雪融的迹象。 姜羡余和姜柏舟这次从淮安带回一批朝廷派发的赈灾银两和物资,交给了方巡抚。靠着这些银两和物资,灾民也算过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年,日子一日比一日有盼头。 如今江南百姓都称赞谢家是仁善之商,姜家是侠义之家。这两家不但囤了木炭和棉花贱卖给官府,供给灾民使用;后者还在江南军都不肯动的时候,闯入深山救出了赈灾的钦差大人,为他们带来了救灾物资和银两。 尤其是谢承和姜羡余两人,因样貌出众又年纪轻轻,分外惹人敬佩和喜爱。 谢承命蜀地的厨子研究的辣味古董羹配方渐入佳境,在年初七这日,邀了张涛几个同窗和姜家人前来品尝。 众人围坐一张大桌,桌上摆着三口点着炭炉的汤锅,四周摆满了烫菜和各式肉片。 那蜀地来的厨子结合蜀地的麻辣口味,辅以各种香料作料,经过反复尝试,形成独有的比例辣汤配方,又保留了江南人爱的鲜汤,一红一白,命名作鸳鸯锅。 众人品尝过后,一致认为这鸳鸯锅色香味俱全,老少皆宜,是笔好买卖。 尤其是谢承的几个同窗,如今都打心眼里佩服他“一心多用”的能力。在金陵短短两个月,对方不但一边读书,一边打理商铺,还想出了那些赈灾救民的点子,如今又悄悄弄出个鸳鸯锅配方,准备在大赚一笔。 若是换做旁人,可能会觉得谢承唯利是图,一身铜臭,但张涛等人亲眼见证了他这一个多月为灾民付出的财力和心血,心底万万没有任何轻慢的想法。 姜羡余听着众人夸赞谢承,与有荣焉地翘起唇角,仿佛被夸的就是他自己。 姜父姜母和姜柏舟也讶异于谢承在这种时候还能弄出这样赚钱的点子,他们比谢承的同窗更加清楚,谢承不但给方巡抚出点子赈灾,还开着四海银号,为九王积累着真金白银,这笔买卖恐怕也是在为九王做打算。 于是姜父问:“你这鸳鸯火锅,打算开到京城去?” 谢承点头:“过了元宵徒儿便出发前往京城,带人手先去物色铺子,做好准备。等科考结束,再把酒楼开起来。” “我也去!”姜羡余辣得嘴唇鲜红,搁下筷子灌了一口茶,举手表示自己要跟谢承去京城。 “你又去凑什么热闹?”姜父白了他一眼,很不赞同。 姜羡余无辜眨眼:“迟早要去嘛,早去占先机。” 姜父自然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原先他们打算通过扶持九王,徐徐图之,待九王登基,再为江家平反。 但他们如今已经在朝廷面前露了脸,只有趁朝廷为江南雪灾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尽快收集证据,才能在身份公开时,为江家洗刷冤屈。 他和姜母手里留有一些证据,更多的则要去京城打听;同时还要联络师父当年的旧友,为旧案重审布好局…… 于是姜父当即决定:“既然如此,元宵过后我们一块入京。” 姜柏舟点头附和,看向谢承、段书文和张涛等人,“顺便可以护送你们进京赶考。” 姜母也看向谢桑柔:“你也同书文一块去吗?” 谢桑柔同段书文对视一眼,浅笑道:“原本就有此打算。” “那就这么说定了。”姜羡余用鞋尖碰了碰谢承的脚,朝他眨了下眼睛,“咱们都去。” 正在给小启轩夹肉片的苏和连忙抬头:“我也要去!” “窝——”小启轩捂住塞满食物的嘴,睁大眼睛看着众人,“窝也要!” …… 年初十,毅王李熠终于抵达金陵,在巡抚府衙安排完赈灾事宜后,向方志洲提出想拜访姜家人。 方志洲便提议由谢承领他去。 于是第二天夜里,谢承领着一身常服、轻车简行的李熠抵达平安镖局。 一见姜母,李熠便郑重地作揖行礼,唤了一声“江夫人”。 姜母弯唇浅笑,笑容感慨,眼睛微湿:“当年在姐姐宫里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启轩那么大……”比姐姐所出的昊儿大半岁左右。 李熠还没见过启轩,因此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承解释道:“启轩是家姐幼子,如今刚满四岁。” 李熠会意,对姜母同样感慨而怀念地笑了笑:“说来惭愧,晚辈已经不太记得与夫人相见时的情景,只记得每回您来,皇祖母和小皇叔都格外高兴。” 他年幼丧母,承蒙江太后照拂,对江太后感激又敬重。哪怕当时对方只有双十年华,他也恭恭敬敬地称对方为皇祖母,心底则把她当做第二个娘亲。 姜母也回想起当年,眼睛忍不住泛红,哽咽着问:“昊儿和姐姐……到底是怎么走的?” 李熠笑容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隐痛:“小皇叔……病逝后,皇祖母便服毒自戕……没能救回来。” 姜母踉跄退了一步,被姜父扶住,已是泪如雨下。 姜父揽着她安抚了好一会儿,姜母才抑制住情绪,红着眼睛擦泪。 李熠来这一趟不仅是同姜母叙旧,也带来了这些年他收集的线索。 江蔚风谋逆一事完全是明仁帝与今上布下的杀局,但处理得很干净,恐怕只有今上自己最清楚事情的始末。 先帝李昊原本就是江太后好不容易保下的孩子,生来便体弱多病,登基后更是每况愈下,没几年便病逝。 李熠成年后查过先帝的脉案,也怀疑过给先帝用药的太医,奈何脉案记录完美无暇,太医也告老还乡,使得他一直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 但越是这样,越是无法打消他的疑虑。 他将这些全都告诉了姜家人和谢承,并表示等他们去了京城,会将这些线索和证据交到他们手中。 除此之外,李熠还带来了沈追的消息。 “沈追在你们离开淮安后派兵进山,搜到一个刺客。那人在雪崩后被积雪掩埋了五六日,如今正在半死不活地吊着命,不知能不能撬开他的嘴巴。” “雪崩?”谢承脸色微变,惊诧地看向姜羡余。 姜羡余心里咯噔一下,转转脖子避开谢承的视线。 谢承看向姜柏舟,姜柏舟同样扭开了脸。 谢承的面色发沉,但并没有在此刻追问姜羡余,而是克制地收敛了情绪。 他看向李熠:“即便留了活口,也无法确定他会老实招供,还是攀咬他人,王爷要做好无法一击即中的准备。” 李熠赞赏地看向他:“确实如此。所以我也不指望靠沈追查出幕后主使,只不过是想看他们自乱阵脚罢了。” 谢承前世同李熠有过不少书信往来,对他的秉性略知一二,因此相信他的分寸,没有再多言。 他转而道:“如今灾情得以控制,王爷立了大功,回程路上恐怕也不会太平。” 李熠浅笑道:“本王同八皇兄所带的禁卫军一块返程,还有沈大人调配的江南军相送,沿途可能还会捎上几个赶考的学子,若是还是不太平,就只能请他们做个见证了。” 别的不说,李熠如今在江南百姓心中声望正高,赶考的学子若是亲眼见到他被追杀谋害,必然会为他鸣不平,对幕后之人口诛笔伐。 谢承:“那王爷打算何时回京?” 李熠:“如今运河尚有冰面未化,恐怕还走不了。” 谢承想了想,问他:“王爷可否能从江南军调取一批火药?” 李熠眼前一亮:“你是说炸开冰面?” 谢承点头:“或许可行。” …… 李熠离开时已是深夜,驿馆如今也腾出来给灾民落脚,如今只能在巡抚府衙下榻。 谢承要送他回去,方才谈话时一直“装死”的姜羡余终于有了动静,提出和他一块。 巡抚府衙并不远,不过一炷香便到了。李熠的马车进了府,路边便只剩下了骑着马的谢承和姜羡余。 谢承没有吭声,调转马头就走。去的方向却不是谢府,而是平安镖局。显然是生气归生气,还是打算把姜羡余送回去。 只不过马身超出姜羡余的马一个身位,也不回头看他。 “咳。”姜羡余追上他,假咳一声打破沉默,“谢承。” 谢承依旧不吭声,策马往前赶了两步。 姜羡余又追了一段,见他还是不理自己,于是腾身而起,弃马飞到谢承的马背上,挤在他身后抱住他的腰,老老实实认错:“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不想让你跟着后怕,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姜羡余。” 谢承勒住马,忽然唤他全名。 “你想去哪我都可以答应,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支持,但你不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谢承闭了闭眼,绷紧了下颚:“你分明知道,我的命也在你身上。” 姜羡余鼻尖一酸,收紧胳膊抱紧他的腰,额头抵在他后肩,声音不禁带上了鼻音:“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他总是这样,认错认得极快,改正却遥遥无期! 谢承本因他不诚心的态度更加愤怒,可听出他声音里的哭腔,瞬间就发不起火来。 最终掉转马头,策马往谢府去。 “哎?你不送我回去啦?” “你希望我在镖局收拾你?” 姜羡余:“???” 不是他想的那个“收拾”吧? 第六十七章 今生:东窗事发逆子!混账!不知羞耻…… 姜羡余又一次在谢家留宿,因昨日被“收拾”得太狠,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睁眼。 而谢承老早就起床洗漱,半点没惊动姜羡余,此刻正靠坐在床头外侧晨读温书。 窗外的暖阳有些刺眼,姜羡余不禁皱眉,朝谢承拱过去,枕在他腿上问如今什么时辰。 谢承低头捏了捏他的耳朵:“刚过巳时正。” 姜羡余一怔,猛地撑起身看向窗外:“完了!你怎么不叫我?” “我喊过你,”谢承笑着挽起他鬓边散乱的发丝,顺着他耳朵往下摸了摸颈侧的红痕,“但你睡得太熟,干脆让你多睡一会儿。” “还不是怪你!”姜羡余瞋了他一眼,跪起身系紧松松垮垮的衣襟,遮住脖子和锁骨上的点点红痕,“回去爹娘肯定又要骂我。” 虽然昨晚谢承带他回来,差人去镖局报了信,但爹娘和兄长肯定想不到他会睡到正午还不着家。 “我衣服呢?”姜羡余探身越过谢承,在床头衣架上找自己的衣服。 谢承不乐意他睡了就走,伸手将他勾进怀里:“你给句准话,到底何时同师父师母坦白,你我还要这样偷偷摸摸多少日子?” 姜羡余顿了下,跨坐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不是我不想,但这事儿要怎么说嘛?总不能我俩牵着手往我爹娘面前一站,直接说我俩好了吧?” “为何不能?”谢承环住他的腰,蹭到他颈边轻嗅,“你若是害羞,就由我来说。” “别——”姜羡余仰起脖子,“别闹了,就这么说我们俩肯定少不了一顿打。” 谢承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不成,这事儿听我的,明日就说。” 姜羡余捂着脖子躲:“别……哎你别咬我!” 谢承不爱听他拒绝,将他压到床上,追着他的脖子啃。 姜羡余捂着脖子就护不住腰,被谢承一按就软了下去,痒得止不住笑意,推他的手也没了力气,“唔别闹哈哈……谢承!” 紧接着咣当一声,房门突然被踹开,两人动作一顿,诧异地扭头看过去。 卧室里间和外间有屏风相隔,看不见来人是谁,只听见识墨哆哆嗦嗦的声音:“老、老爷……” “滚出来!!!” 谢父怒吼一声,姜羡余脸色刷的一白,惊慌地看向谢承。 谢承眉头微皱,摸了摸他脸低声叫他先穿衣服,自己起身下床向外走去。 姜羡余浑身发凉,颤抖着手拉紧衣襟,手忙脚乱地下床穿衣。 谢承披了件外袍,绕过屏风出去,看见门外满脸怒容的谢父,以及震惊失措的谢母和谢桑柔。 谢父见他衣衫不整,脖子上依稀还有荒唐的痕迹,不等他开口唤人便上前扯开他的衣领,锁骨处微红的牙印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荒唐!” 里间衣裳穿了一半姜羡余忽然听见一声响亮的巴掌,顿时心头一跳,扯着衣服边穿边往外跑。 谢承被打得偏过脸,垂头没有辩驳。 谢父气得脸红脖子粗,喘息一声重过一声,见他这般默认姿态,抬起巴掌又要打他。 “老爷!” 谢母和谢桑柔连忙上前阻拦,姜羡余却更快一步拉开谢承,自己挤到谢承和谢父当中。 谢父的巴掌落在姜羡余的脸颊和耳朵上,轰的一声巨响,瞬间令他耳鸣不止。 谢承和谢父俱是一惊,没想到他会突然闯过来挨这一巴掌。 谢承连忙把他拉到身后,心疼地碰了碰他通红的耳朵和脸颊,“疼不疼?” 姜羡余偏头避了一下,没听清谢承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摇头。 看着面前衣衫不整还卿卿我我的两个人,谢父气得倒仰,险些背过气去。谢母和谢桑柔连忙上前扶住他。 谢母方才在门外听到那荒唐的嬉闹声还不敢相信,这会儿亲眼见到两人姿态亲密,瞬间像天塌了一般,眼里蓄满了泪水。 谢桑柔也没想到两个弟弟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发展成这种关系。种种过往闪过脑海,她一时竟也弄不清,到底从什么开始有了端倪。 段书文原本在前头书房教段启轩识字,听说岳父岳母来了,抱着段启轩顺着下人的指引找过来,没想到正好见到这一幕。 他心底一惊,连忙捂住段启轩的眼睛,扭头将他抱回谢桑柔院里。 谢承把姜羡余挡在身后,看向谢父谢母和谢桑柔:“父亲母亲,阿姐,我同小余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 “混账!!!” 谢父的声音被怒气冲得粗哑,“我让你来金陵读书,你就这样背着我胡闹?!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怪不得家里给你说亲你推三阻四,原来是早就有了这等龌龊心思!”他在谢承的小腿上踹了一脚,“与男子苟合,你还有脸叫我父亲?!” 谢承膝骨一痛,膝盖弯曲。姜羡余连忙拉了他一把。 耳鸣渐渐消退,姜羡余听见谢父的话,上前将谢承护到身后,强撑着抬起头,眼睛泛红:“您别打他,是我缠着他——” “是我。”谢承打断他,将他拉到身后,抬头看向谢父:“是我哄他同我好。我知道您难以接受,怎么罚我都可以,但别碰他。” 谢父抬手指着他,指尖不住地发抖:“逆子!混账!不知羞耻!!!” 他颤颤巍巍地骂着,视线落在姜羡余留着巴掌印的侧脸时顿了下,扭头对谢桑柔道:“把他爹娘请来,我管不了他,他爹娘还能管不了?” 他看着谢承,指向门外:“你给我去外头跪着,没想明白别想起来!” …… 姜羡余非要陪着谢承一块跪着,谢父讽刺了一声“受不起”,他仍是坚持。谢父冷哼了一声,负气不去拦他。 谢母被谢桑柔和段书文扶着,攥着帕子无声垂泪。先前大雪封路,儿子和女儿一家都没办法回家团圆,年后天气回暖,他们便想来金陵看看,免得过完年儿子、女婿又得进京赶考,拖到三四月都见不着。 却没想到,满脸喜气地进了家门,儿子却白日高悬还不起身,同小余在屋子里胡闹! 谢母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同男子相好,这等有违世俗伦理的事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令她不敢去设想儿子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他该如何娶妻生子,如何入朝为官,如何子孙满堂美满一生…… 谢桑柔也悄悄红了眼睛,没料到好好的一家团圆竟然会演变成这样。启轩只能让下人带着,不敢让他目睹这些争执。 她派去姜家镖局传信的是识墨,忠心耿耿的小书童红着眼睛把事情同姜父姜母说了,一个劲强调他家少爷是真心和小少爷好,想和小少爷白头到老,绝对没有欺负小少爷。 姜父姜母和姜柏舟原本又惊又怒,听谢承的书童呜呜咽咽半天,更是一阵不耐,立刻牵上马,带上武器赶去谢府。 第六十八章 今生:暂且分开我等你到元宵 姜父扛着刀,身后跟着姜母和姜柏舟,气势汹汹地抵达谢府。 识墨在前头小跑着带路,府里的下人都被遣去谢桑柔院里照看段启轩,只有识墨还能进入谢承的院子。 姜父姜母和姜柏舟迈入院子,入眼便是姜羡余和谢承跪在院中的背影。 谢母被谢桑柔和段书文搀扶着饮泣垂泪,谢父黑沉着脸,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这几人看到姜父扛着刀过来,脸色顿时一变——这……没必要动刀吧? 姜父却只瞥了他们一眼,大步走到姜羡余和谢承面前。 两人这会儿都穿好了衣裳,看不出昨夜荒唐的痕迹,只是左脸都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瞧着倒是“登对”! 姜父手腕一转,刀尖指着姜羡余,怒道:“小兔崽子!你同他到底怎么回事?” 姜羡余启开干涩的唇:“我……我缠着谢承,同他私定终身——” “不是!”谢承抓住他的手腕,仰头看向姜父,“师父,是我对小余起了心思,哄他同我定情,是我欺他年幼不懂情爱——” “不是!” 姜羡余厉声否认,刚想解释,姜父却一脚踹向谢承的肩膀,将其踹倒在地,手里的尖刀插在谢承颈边寸许的地里。 “我再问你一遍,当真是你哄他骗他,欺负他年轻不懂事?” 谢承:“是——” “不是!”姜羡余膝行上前,握住姜父持刀的手腕,“我跟他情投意合,彼此有意,不是他哄我骗我,也不是我不懂情爱!我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也明白自己非他不可,除了他我不可能再喜欢旁人,姑娘和男子都不可能!” 姜羡余红着眼睛哽咽:“就算你们拦我,我也要同他过一辈子!” “一辈子?”姜父将刀尖逼近谢承,“那他呢?他也愿意同你过一辈子?” “平涛!”谢父看着那锋利的刀尖心惊肉跳,忍不住出声阻拦。谢母也急急忙忙上前。 姜母却抬手拦住他们,似笑非笑道:“且慢!我家蠢小子一门心思同你家小子好,你家小子可还没吭声呢。”姜柏舟自觉站在姜母身边,透露出同样的意思。 谢父脸色微变,谢母也一脸仓皇。谢桑柔和段书文则跟着皱眉。 他们差点忘了,姜平涛平日虽然爱收拾调皮捣蛋的姜羡余,但姜羡余毕竟是他儿子,如今发生这样的事,自然也同他们一样,私心偏袒自家孩子。 而且姜平涛还是谢承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就是真砍谢承一刀,他们也不能说他教训得不对。 谢父有些后悔一时冲动把姜平涛夫妇请来。 他儿子若是真心同姜家小子好,姜平涛夫妇未必答应;若不是真心,姜平涛夫妇更不会轻易放过他。不管怎么回答,都少不了一顿打。 谢父虽然对谢承严厉,自己教训孩子也会动手,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对自己孩子动刀。 “平涛,先把刀收起——”谢父还想再劝,却见谢承捂着肩膀撑起身,同姜羡余一块跪在姜父面前,拉住了姜羡余的手。 “我同他的心意一样,不管你们如何阻拦,不管旁人怎么看,我都要同他白头到老,同葬一棺。” “荒唐!”谢父忍不住呵斥,却撞上谢承望过来的眼神,毅然决然,不容置喙,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决与笃定。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被身旁的段书文扶住,一时间惊怒又茫然——怎么他养育了二十载的孩子,如此轻易地抛弃了父母亲族,选择了一个外人? 是他们做父母的待他不够好,还是谢家待他不够好?! 还是他压根不懂,父母和家族在他身上寄予了多少厚望?! 谢父心念几转,呼吸粗重,刚想开口,就听姜平涛问:“白头到老?同葬一棺?” “你不打算娶妻生子?也不打算入朝为官?”姜父收回长刀,插入脚边地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承,“你学识过人前途无量,来日兴许就能高中状元,被皇亲贵族榜下捉婿,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同我家这个傻小子好?” “是。我同样非他不可,不会再喜欢旁人。” 姜父冷哼一声,继续问:“哪怕我家身世不清白,可能拖累你拖累谢家,你也愿意同我家小子好?” 姜家的过往,谢家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姜父便没有避讳,直接道明。 “是,”谢承答得毫不犹豫,“我知道江家无罪,小余更是无辜。所以他无论想平反,还是想归隐江湖、浪迹天涯,我都会陪着他。但我不会拖累谢家。” 他看向谢父谢母,眼眶微微发热:“我一人入朝,搭上了九王的船,若是顺风顺水,我便会为谢家后辈入仕铺好路。若是船倾人覆,也只损失我一人。我给父亲母亲还有阿姐一家谋好了退路,存好了银钱,哪怕我出了意外,也不会连累你们。” 谢母听得怔怔落泪,扑上前跌坐在谢承身旁,捶着他的肩膀哽咽控诉:“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爹娘如何能眼睁睁看你走歪路?看着你冒险?” 姜父姜母、姜柏舟以及谢桑柔和段书文都没想到谢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仅表明同小余相守一生的决心,还透露出早在乡试结束的时候,甚至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对小余动了情,有了白头到老的念头,因此早早谋划了一切。 姜柏舟和段书文对视一眼,自认对心爱的姑娘同样真心诚意、珍之重之,可仍是不如谢承想得长远,做得果决。 姜父同样与姜母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家的傻小子,何德何能找上这么情深意重的对象?虽然这性别不太对,但若是换个姑娘…… 就他们家傻小子那糊涂样,猴年马月才能追到姑娘,将人娶回家? 要不……就这么着?姜父朝姜母使眼色。 姜母犹豫,还是摇了摇头:不成,再看看,万一他俩以后自己掰了呢?咱家傻小子也不是没同谢承闹翻过。 可那不是隔两天又好了吗?姜父心想,又忽然一愣:他娘的!敢情这两人青梅竹马,老早就跟老夫老妻似的,床头打架床尾合了。 等会儿!他们家傻小子是“青梅”吧? 是吧? 姜父、姜母:“……” 谢母骂累了谢承,趴在他肩头垂泪,谢承一手揽着她,咬牙一言不发,眼睛却跟着泛红。 姜羡余察觉到谢承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越来越用力,知道对方虽然做了那些打算,说了那些话,但心里肯定也同谢母一样不好受。于是他也跟着鼻酸,手挣开谢承反握住他,同他十指相扣。 尽管他能理解双方父母的反对与阻拦,也明白前路还有千难万险,但他还是不想和谢承分开。 “伯母,您别哭。”姜羡余安慰谢母,“我会保护谢承,不让他犯险。您要是愿意,我以后也孝敬您。” 姜父、姜母、姜柏舟:“……” 姜羡余说着自己也心虚,看向自己爹娘,被两人狠狠地剜了一眼。 “别说了!”谢父呵斥道,“你们两个如今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所思所言都做不得数!等来日幡然悔悟,必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姜羡余想反驳,谢父却抬手制止他,对姜父姜母道:“你们先带他回去,暂且分开他们两个,让他们清醒清醒。” 姜父姜母对视一眼,同意了这个提议。姜父眼神示意姜柏舟,后者立刻上前拉姜羡余。 姜羡余摇头拒绝,抓紧了谢承的手,红着眼睛看向他。 谢承看了一眼谢父和姜父,松开谢母,抬手摸了摸姜羡余红肿的脸颊。 姜羡余一个劲摇头,不愿意同他分开。 谢承倾身抱了抱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先回家,我过两日去找你。如果……我没能来,我们就在京城见。” 姜羡余忍了许久的泪瞬间落下,紧紧回抱住谢承:“我等你到元宵,如果你不来,我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 谢承低声说“好”,吻了一下他被扇红的耳朵。 然后松开了手。 姜羡余被姜柏舟拉起来,忍着泪看向谢父:“伯父您别罚他,他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不能受伤也不能生病。您要是生气可以罚我,我替他扛。” 谢父一口气堵在喉头:“……” 姜父姜母简直没眼看,拉着姜羡余赶紧离开。 姜羡余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呼唤一直站在边上抹眼泪的识墨:“识墨,给谢承的肩膀擦点跌打酒,多给他揉揉。每天都要!” 姜父气得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就你心疼他?!就你能耐?!” 姜羡余捂着脑袋吧嗒吧嗒掉眼泪:“您别打我这儿,我刚刚还耳鸣,听不见声。” 姜父一噎,掐着他下巴扭过他的脸,看着他左脸和耳朵上的巴掌印皱眉:“谢达观打的?那我方才踹谢承那一脚还踹轻了!” 姜父一边说,一边扭头瞪了谢父一眼。 谢父气得直捂胸口,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 谢承也忍不住皱眉,有些担心姜羡余的耳朵。 谢母则抹掉眼泪拉起他,对识墨吩咐道:“拿跌打酒来。” 谢父怒道:“谁准他起来?!” “我准!”谢母难得咬牙同他呛声,一双美眸哭得红肿,此刻又蓄满了泪水,“连小余都知道心疼阿承,就你不知道!” 谢父哑口无言,谢承却偷偷弯了弯唇角,被谢母拉进屋里上药。 虽然坦白的过程有些出乎意料,但结果却比想象中要好。至少他们只是暂时分开,小余不会逃跑离家,他也不会放弃科举。 他们都不会放弃彼此。 …… 之后几天姜羡余都没能见到谢承。 姜父姜母倒是不拦他出门,只是每回都要讽刺他两句,说他不着家,说他心魂都给谢承勾走了,说他倒贴谢承没有结果,说他竟然想着孝顺谢承的爹娘、不管自己爹娘。 姜羡余知道他们嘴上念叨,心里其实也有点介意,连忙好声好气地哄,说爹娘在哪哪就是他家,说他不但会孝顺他们,还会给他们多拐回来一个儿子,还说他相信谢承不会负他。 姜父姜母听腻了觉得没意思,摆摆手让他快走。 姜羡余每日都去谢府找谢承好几回,但每回都被谢父拦住,连夜里翻墙都能被守在谢承院子里的护院拦下。偶尔碰见一回谢父不在,派府里的护院堵在门口,就是不让姜羡余进门。 谢承便派识墨来传信,让他不要硬闯,回家去等,还问他耳朵还疼不疼,会不会耳鸣。 姜羡余的耳朵并无大碍,也不是打不过护院闯不进谢府,只是答应了给谢承时间,便不想失约,也不想激怒谢父,让他更讨厌自己。 于是依旧每日拎着东西上门,放下东西就走。 转眼便到了元宵节,姜羡余还是没能见到谢承。 他带了姜母包的赤豆汤圆,在马车小炉上煮熟送到谢府,但还是只有东西进了门,人被拦在外头。 姜羡余回镖局的路上有些沮丧,按照约定,他们明日就该出发去京城。 九王从江南军里弄来的火药已经炸开了运河,他和大哥安排好了客船,只等谢承、桑柔姐和段大哥登船。 他让识墨送了信给谢承,谢承答应和他们一起走的…… 正想着,突然发现前面一阵喧闹,路被堵住了。 姜羡余撩开车帘看过去,只见仁心堂门外聚集了一群百姓,中间是一个穿着谢家所发棉衣的灾民,手里抱着个孩子。 “庸医!仁心堂的大夫就是庸医!我儿子发热在这买的药,喝完却烧得更厉害了!” 姜羡余一怔,跳下马车挤到了人群中。 第六十九章 今生:态度缓和谢伯父同意了?…… 前世姜羡余曾在江城逗留一段时日,偶然遇见一位年轻汉子,利用自己烧傻了的孩子讹诈药堂,由此得知去年年底江南雪灾的消息。 当时他急匆匆赶回扬州,出发前经过药堂,将自己那段时间在酒楼做事的工钱,留给了那个被亲生父亲丢给药堂大夫扶养的孩子,请大夫好好待他,千万别将他还给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此刻,姜羡余站在金陵街头,看到了那个孩子。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当初那个孩子的长相了,但他此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直觉眼前这个孩子就是自己前世在江城遇见的那个。 眼前的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模样,被脏破的旧棉袄包裹着,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闭着眼睛皱着脸,好似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而他的父亲将他抱在怀里,自己身上穿着谢家发给灾民的干净厚实的棉衣,嘴上滔滔不绝地控诉仁心堂的大夫是庸医。 小孩似乎被他父亲高亢的声音吵醒,抖了下身子,裹在旧棉袄下的小胳膊挣了挣,却被他父亲抱得更紧。 小孩立刻哇哇大哭,在男子怀里不断挣扎。 他的哭声顿时盖过了男子和仁心堂大夫的争执声,小家伙睁开眼睛,看到抱着自己的男子,立刻哭嚎着伸出细嫩的巴掌推他的脸,眼里尽是惊惧与害怕。 姜羡余看得皱眉,冲上去一把抢过孩子,抱进仁心堂。 “先给他看病,银子我出。” 仁心堂的大夫面面相觑,看向前来闹事的那个男子。 “干什么干什么?!你抢我孩子做甚?!” 男子上前扯姜羡余的胳膊,姜羡余侧身躲开,沉着脸看向仁心堂的大夫:“你们能不能治?不能治我去别家药堂。” 几个大夫看向最年长那位老大夫,老大夫朝姜羡余伸出手:“把他给我看看。” 姜羡余把孩子递给老大夫,与此同时钳住闹事男子伸过来抢孩子的手,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推到仁心堂外。 男子踉跄几步勉强站稳,转身气急败坏地指着姜羡余骂:“你他娘怎么还动手打人呢?!你——你该不会是和仁心堂一伙的吧?大家快来看啊!仁心堂的大夫伙同这个无赖抢我儿子,还说他们不是黑心药堂!” 他朝药堂外的围观百姓寻求认同与帮助,却见众人面露不满。 “你他娘才是无赖!那是平安镖局的姜小少爷,给灾民捐钱捐物、还亲自去淮安救回钦差大臣的姜小少爷!” 闹事男子脸色一变,没想到对方这么大来头,立刻有些怂了。 这时他突然看见仁心堂的大夫解开他儿子身上的包裹,抱孩子往药堂里头去,立刻转移了目标。 “你站住!你要把我儿子带去哪?!” 他绕过姜羡余想往药堂里冲,却被姜羡余一把拽住甩回门外。 “那是你儿子吗?” 闹事男子急眼:“怎么不是?!那就是我儿子!你凭啥说他不是?!” “如果那是你儿子,为何他刚才那么怕你?”姜羡余反问,“方才大家都瞧见了,那孩子睁眼一见你就哭,也不要你抱,你真是孩子亲爹?” 人群里立刻响起嗡嗡地议论声:“不会是人贩子吧?” “对啊!哪有不给孩子治病、开口就要药堂赔银子的亲爹?” “胡说八道!”闹事男子气得涨红了脸,“那就是我儿子!哪家孩子病了不哭不闹?闹两下怎么就不是我儿子了?!” 姜羡余抱着胳膊冷眼瞧他:“你进城要查户籍吧?去谢家领棉衣也验户籍了吧?户籍上你有儿子么?” 闹事男子神色一变。 前两年村里修路,每户按人头出劳力或出银子。村长说小孩儿也受益,有户籍就得算人口,他就自作主张没给自家儿子上户籍。 这事儿让村长记了一笔,后来一直推脱不给他儿子上户籍。如今他家户籍上确实没他儿子的名儿。 “我、我儿子还没上户籍!但我们村的人都能作证,那就是我儿子!” 姜羡余却冷笑一声,没上户籍就好办了。 “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儿子从今往后和你没有瓜葛。” 闹事男子眼睛一亮,但很快压住惊喜的神色:“不成!最少……最少三十两!” “八两。” “二十两!不能再少了!” “五两。” “十两就十两!” “五两。”姜羡余冷眼看向他,“我如今只愿意出这么多,你可以问问旁人。” 闹事男子扭头看向围观百姓。 “眼前这光景谁还买娃娃?遭了灾日子都过得紧巴巴,哪里养得起孩子?” “就是!买个壮年奴才也不过五两银子,买个小娃娃不划算!” “那娃娃还生着病呢,谁知道得花多少药钱。” 闹事男子一听,转头朝姜羡余伸出手:“五两就五两!” 他原本就打算讹药堂五两银子,这会儿五两银子到手,还能甩掉一个累赘,简直求之不得。就是今后少了一个来钱的法子……可来钱的法子总会有的,他安慰着自己。 姜羡余从钱袋里摸出五两银子,对他道:“你写个契书,今日把你家孩子卖给我,往后他姓甚名谁都与你没有瓜葛。” 闹事男子二话不说,请药堂的药童写了契书,拿了五两银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压根没问一句孩子的病情。 …… 半个时辰后,姜羡余带着稍稍退热的孩子以及几包药回到平安镖局。 “不是给你情哥哥送汤圆去了?”姜母疑惑道,“怎么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你不会是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就随便捡一个回来糊弄我和你爹吧?” 姜羡余:“……” “娘,您就别讽刺我了。我就是见他可怜,想着反正我们家也收养了苏和,不如把他也留下,收做徒弟。” “别!”姜母睨他一眼,“你爹可不想再收徒弟了,你跟苏和两个臭小子就够他烦了。” “……” “那他以后就是我徒弟!”姜羡余道,“这总行了吧?” 姜母冷哼一声:“出息了啊你!都出师收徒了是吧?” “……” 好了他知道了,这个家没有他的地位了。 不过姜母最后还是同意把这个孩子留下,尤其在听说孩子亲爹是那副德行之后,心底更是对这个孩子生出许多怜惜。 傍晚那孩子就完全退了烧,睁开眼看见姜羡余,似乎认出他就是把自己从坏爹爹手里救出来的人,弯着眼睛笑了。 还有反应,能认人,没傻!姜羡余因此放下了心。 这回他仔细观察了这小孩的长相。他的眼睛又大又水灵,鼻子嘴巴长得也不赖,一点也不像那个无赖父亲,想来是随了娘亲的长相,将来长大了恐怕也蛮俊俏。 仁心堂的大夫说这孩子烧了好几日,孩子父亲上回就逼他们退了药钱,今日又来讹钱,十有八九是故意的。如今这孩子用了药便成功退热,可见原先那无赖肯定用了别的手段让孩子一直生病。 于是姜羡余找来下人吩咐了几句,让他们悄悄找到那个无赖,让他也尝尝不穿衣服泡冷水挨冻的滋味。 …… 用过晚饭,姜羡余又煮了一小锅汤圆送去谢家,这回是芝麻馅的。 今晚他怎么着也得见见谢承,确定他明天能和自己一块走——让谢承自己进京他实在是不放心。 马车慢悠悠走到谢府,姜羡余撩开车帘,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他顿时眼前一亮,立刻跳下马车朝那人跑过去,一把撞进对方怀里。 “你怎么出来了?” “我还在想你今晚怎么还不来,街上有元宵灯会,我总得带你去看看。” “谢伯父同意了?” “算是吧,他嘴上还是不同意,但也没再拦着我出门。” 明知他今晚只可能去找姜羡余。 姜羡余心中狂喜,捧住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第七十章 今生:北上京城姜羡余乐得没忍住,扑…… 正月十六天气回暖,金陵的码头渐渐恢复以往的繁华。 姜羡余安排好的船定于辰时正出发,姜家人带着镖师一大早就来码头登船,不一会儿,谢承的同窗张涛等人也到了。 这回除了张涛、李浩斌和曾虎,金陵国子监还有几个举人搭平安镖局的船进京赶考。 等他们都上了船,距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姜羡余站在船舷眼巴巴地望,谢承和段书文等人却还没有来。 “三师兄!”苏和抱着一个哼哼唧唧掉眼泪的小娃娃跑过来,“小汤圆醒了。” 小汤圆便是姜羡余昨日元宵节带回镖局的小男孩,因为还没想好大名,便暂时叫做小汤圆。 小孩儿知道是姜羡余救了自己,直接认准了他,特别黏人。若是睡着了还好,但只要一睁眼就开始找姜羡余,见着人就咧开嘴甜甜的笑,没见着人就哇哇大哭,谁哄都不管用。 昨晚姜羡余趁他睡着跑去找谢承,逛完灯会还在秦淮河边腻歪了好一会儿,等回镖局的时候,没见着他人的小汤圆嗓子都快哭哑了。 姜母一边心疼小汤圆,一边骂姜羡余一时兴起,真以为小孩那么容易养,随随便便就捡回来,自己却不负责任,丢给旁人照顾。 骂得姜羡余既心疼又自责,抱着小汤圆耐心地哄,夜里还带着他一起睡。 只要姜羡余在小汤圆就乖了,连夜起尿尿都不曾,一夜睡得安稳。 今早被抱着上船的时候,小孩还没有醒。这会儿被苏和抱过来,眼里都憋着一泡眼泪了,但一见到姜羡余,立刻弯着眼睛笑了,伸出小手朝他要抱。 姜羡余把他抱过来,问苏和:“给他把尿了吗?” 苏和忧愁地叹了口气:“没呢,他一睁眼就找你,压根来不及。” 姜羡余只得带小汤圆去尿尿,还不忘叮嘱苏和:“你在这看着,你二师兄来了就叫我。” “知道了……”苏和嘟囔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二师兄和三师兄竟然是那种关系!怪不得三师兄夜里经常去找二师兄玩,而他竟然还叫三师兄带他一起去! 怪不得三师兄当时不理他。 更令他忧愁的是,三师兄竟然从外面捡了一个小孩回来,直接导致他再也不是镖局里的小宝贝了。 而且因为这小孩他也升辈分成了师叔,感觉自己突然间就老了,真是令人发愁——唉! “发什么愣?你三师兄呢?” “嗷!二师兄!”苏和被弹了一下脑门立刻回神,蹦了一下就往船舱跑,“三师兄!二师兄来了!” 姜羡余抱着小汤圆出来,见谢承站在船头朝自己浅看过来,顿时绽放出笑容。 谢承昨夜答应了他,没有食言。 “看什么看?!还走不走?” 一声低喝打断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只见谢承身后不仅跟着谢桑柔一家三口,还跟着谢父谢母两人。 姜羡余立刻收敛笑容,下意识站得笔直。 小汤圆安安静静坐在他臂弯,水灵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待看见被段书文抱在手里的小启轩,愣愣地瞪圆了眼睛。 姜羡余没想到谢父谢母也会登船,细问才知道,两位长辈打算同他们一道走,顺路回扬州。 姜父姜母以及姜柏舟也打算在扬州下船,先前因沈追突然到访,一家人临时决定来金陵找姜羡余,只同陆山长口头商量把姜柏舟和陆纯熙的婚期定在今年春天,没有选定吉日。 这次他们回扬州打算把正式的婚期定下,再带着藏剑山庄旧部分批去京城。江家在圣上面前露脸已是必然,他们必须早做打算。 姜母原本想把小汤圆带回扬州,后头再带他进京,奈何小汤圆实在太黏姜羡余,只得把他留在船上,托谢桑柔多帮忙照看一二。 又商量到苏和的去留,原本也打算带他回扬州,但姜母转念一想,这半大小子别的地方不顶用,正好可以陪两个小娃娃玩,放在谢桑柔身边也安全。 万一真有个什么差错,谢桑柔那边有谢承安排好的退路,可以将几个小孩都送走。 于是船行至扬州靠岸,众人送姜父和谢父等人下了船。 临别前谢父将刘管家喊到谢承面前,给了他一份地契。 “年前我差人在京城买了一座宅子,让刘管家跟你过去打点。这回来金陵,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这事儿。” 谢承微愣,看了一眼地契上的日期,算算日子,谢父几乎就在得知他得中解元的消息后,立刻差人去京城置了宅子。这回更是专程来金陵看他,送来这份地契,生怕他去了京城没地方落脚,要吃苦遭罪。 “……多谢父亲。”谢承垂下眼,语气有些不自然。 谢父沉眸看着他,说道:“这座宅子不如扬州谢府宽敞,但也够住。里边给你阿姐一家留了院子,你那几个同窗也可以邀他们住家里。至于姜家那小子——” 谢承抬眸看向他,只听谢父冷哼一声,说道:“要是实在没地方去,收留他住一阵子也成。” 谢承讶异地看向他。 谢父白了他一眼,转身下了船。 他如今算是想明白了,自己儿子最令他骄傲的地方便是头脑清醒主意正,行事果决有担当。这种性子将来必定出头人地,同时也意味着他不会一直听他这个老父亲“摆布”。 再者,儿子将来要走的路他这个糟老头子鞭长莫及,帮不上太多也管不了太多。所以有些事他拦不住,哪怕用孝道压他甚至以死相逼,儿子也只会同他挣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不但伤害父子情分,更没有半点益处。 更何况他夫人说的也没错,姜家那小子知根知底,心思也简单热忱,儿子同他好,总好过同旁的男子厮混,免得他们做父母的更担忧对方的品行和动机。 不过他心底仍然认为儿子同姜家小子只是一时糊涂,迟早会有清醒的一天。 他等着那一天。 谢承看着谢父谢母离开的背影,心中酸涩又怅然。 “怎么了?伯父没凶你吧?” 姜羡余送完自家父母和大哥,转头看到谢承在发愣,上前问了问。 谢承牵了下唇角,将手里的地契递给他,“父亲让我收留你一阵子。” 姜羡余看着那份位于京城、写着谢承名字的宅院,顿时瞪大了眼睛。 “真的?!他不拦我啦?” “嗯,不拦你了。” 姜羡余乐得没忍住,扑上去抱住了他。 “咳咳!咳咳!” 段书文卖力假咳,眼神瞟向旁边的张涛、李浩斌、曾虎三人。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承和姜羡余,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 “……咳。” 姜羡余噎了下,立马松开手,用咳嗽掩饰心虚,跑回了船上。 …… 船沿着运河继续北上,途经淮安时,谢承收到了九王的密信。 信中说圣上派了几位工部官员前往江南,配合他和方志洲进行灾后重建与灾民返乡事宜,原定正月底返回京城复命的计划恐怕又要推迟。倒是诚王先被召回去复命了。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姜羡余见谢承阅信后皱眉,忍不住问他,朝廷派人来重建不是挺好的吗? 谢承却摇头,将密信焚于烛火之上。 “恐怕是京里那几位王爷坐不住了。” 忠王被圣上从封地召去京城,一直留至正月。睿王奉命巡视北疆后回京复命,同样也留在了京城过年,再加上一个废太子——这三人当初见九王山中遇险,一个个哭声大动静小,全部作壁上观,如今眼见九王赈灾有功,立刻坐不住了。 谢承:“按理来说,户部已经划拨了大量赈灾的银两和物资,未必还有余钱组织重建事宜,但这事儿偏偏经过了朝议和圣上批准,还派来了官员,怎么看怎么蹊跷。” 姜羡余:“你是说,这些官员明面上是来组织重建的,实际上却有可能是来搅浑水或者抢功劳的!” 谢承点头:“这事儿明摆着九王吃亏,做不成是他办事不利,想做成就得他自己垫不少银子,到头来功劳却未必能归到他头上。” “那……皇帝不会也是故意的吧?”姜羡余猜测道,“他明知国库没有银子,却又发愁重建一事,干脆就下达这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命令,一来可以试探九王有没有野心和隐藏的手段,二来也可以将责任推给九王和工部官员,办不成就是他们没本事。” 谢承微微一怔,确实没想过这个可能。 “我以为这顶多是几位王爷想到了一块,一为试探九王,二为搅浑水或抢功劳,这几个工部官员也多半是几位王爷的人,却没考虑过你说的这种可能……” 谢承皱眉道:“但事实极有可能如你所说,圣上和几位王爷都想试探九王,几位王爷可能还想从中获利,圣上却把这些人都当做可以废弃的棋子。” 只要重建一事没办成,问罪这些官员便能化解民怨,圣人却能博得美名。 “我去回信给九王,这事儿要办,但不能自己掏银子,而且得办得‘千辛万苦’,差强人意。” 这也太难了!姜羡余不禁发愁,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可诚王为何会被召回京城?他走了,九王不就多了几分危险?” 谢承想了想,猜测:“诚王的母妃还在宫中,许是她替他谋划,想叫他别蹚这趟浑水。” 姜羡余听完瘪了下嘴,“他们就是欺负小九没有娘呗。” 谢承无奈笑了下,伸手捏捏他的耳朵,“这话也就只能私下说说。” “我知道。”姜羡余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回信去吧!” 收到提前“奖励”的谢承仍不满意,勾起他的下巴亲了亲他才去回信。 …… 姜羡余从谢承屋里出来,转头去找小汤圆。 小家伙在船上待了这么几日,和小启轩玩熟了,终于不再时时刻刻黏着他。或许也是渐渐体会到众人的喜爱,慢慢有了安全感,不再害怕离开姜羡余,不再误以为自己又被抛弃。 小启轩第一次见到这样安静又听话的弟弟,十分乐意带着他一块玩,尤其是这个弟弟不识字,好多东西也不知道,能让他这个初步启蒙“学者”极有做哥哥的成就感。 姜羡余找到两个小孩的时候,他们正凑在一块看小启轩的连环画,苏和在一旁写大字——谢承布置的功课。 “这是马,我舅舅和小舅舅都会骑马,他们还带我骑过!”小启轩神气道,又问他:“你骑过马吗?” 小汤圆看了他一会儿,摇头。 “那你见过马吗?” 小汤圆还是摇头。 小启轩呆了下,指着连环画上的马说道:“那你看这个,马就长这样,以后让我舅舅带你骑。” 小汤圆又摇头。 小启轩疑惑:“你不想骑马?” 小汤圆仍摇头。 小启轩傻了,似乎终于发现了问题,凑上前左看看他右看看他,“你干嘛一直摇头?你不会说话吗?” 他真诚地发问,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 谁知小汤圆却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又摇了摇头。 看见这一幕的姜羡余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自从遇见小汤圆,他只听过他的哭声,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开口说话! 第七十一章 今生:京城求医姜师父,谢师娘 姜羡余不知道小汤圆是原本就不会说话,还是因为发热出现了后遗症,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眼睛大大、小脸蜡黄、身子瘦瘦小小的小孩,心底无端生出一股慌张。 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他真的不是随随便便捡回来一个小孩,他得照顾他,教育他,为他的疾病负责,甚至做好他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的准备。 “你真的不会说话呀?”小启轩心疼地摸了摸小汤圆的脸。 小汤圆点头,又摇头,张嘴似乎想发声,忽然看见站在船舱门边的姜羡余,顿时眼前一亮。 “啊啊!”小汤圆朝姜羡余伸出小胳膊,发出两声短促而细嫩的喊声,连他自己都呆了下,接着立马更兴奋地朝姜羡余“啊啊”要抱。 姜羡余愣了一下,立刻上前将他抱进怀里。他坐到了小启轩身边,摸了摸小汤圆的脑门试了试额温,笑着问:“我们小汤圆会说话呀?” “啊!”小汤圆点头,眼睛亮得发光。 “那你刚刚怎么不跟我说话呀?”小启轩瘪着嘴问。 小汤圆歪头无辜地看着他,忽地转身抱住姜羡余的脖子,“咿呀”一声撒了个娇。 姜羡余揽住他的小身子鼻尖泛酸,猜测道:“因为我们小汤圆还说不好,对吗?” 小汤圆蹭了蹭他的脖子,又“啊”了一声。 姜羡余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想来也是,前几天小汤圆的哭声那么“嘹亮”,肯定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要么是说话慢,要么就是因为生病受了影响。 但至少还有复原的可能。 而且他虽然不能说话,但听得懂,对旁人所说的话都会有回应,智力应当没有受到影响。 “小汤圆不会说话?”一旁的苏和停下练字听了半天,忍不住凑上来。 姜羡余摇头:“应该只是说话慢,进京后给他找几个好大夫看看。” 苏和点了点头,就听小启轩惊叹道:“小舅舅好厉害!” 姜羡余忍俊不禁:“怎么就厉害了?” 小启轩一本正经:“小汤圆‘啊啊啊’,小舅舅就知道他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姜羡余噗嗤一声笑了,“你多跟小汤圆说说话就听得懂了。” “真的?” “对啊,以后就由你来教他说话怎么样?” 小启轩想了想,挺起胸膛点头:“好!” 姜羡余把靠在自己肩头的小汤圆放下来,小启轩举着连环画对小汤圆说:“这是马,马!小舅舅可以带我们骑马。” 他将连环画的小册子拿起来,笨拙地翻页。苏和看不下去,接过来快速翻动,一匹“奔跑”的马跃然纸上。 小汤圆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看看画上的马,又看看姜羡余,指着小手道:“嘛!” 姜羡余会心一笑,“对,马,等下了船……师父就带你骑马。” 他第一回 在小汤圆面前自称师父,仿佛落定了两人的关系,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 之后姜羡余把小汤圆的情况告诉了谢承等人,众人一致同意,除了获取必要的补给,沿途不再逗留,尽早抵达京城,带小汤圆去看大夫。 于是竟比预想中早了两天抵达。 停船靠岸时正是傍晚,姜羡余等人决定先回谢家的宅子住下,明日打听打听再带小汤圆去求医。 谢家这处宅子确实不如扬州的大,加上谢承的同窗、谢家的下人以及姜羡余带来的镖师,几乎将整个宅子住满了。 谢承住在主院正房,厢房留给了姜羡余和苏和。虽然谢承很想让姜羡余和自己住一间屋子,但如今多了小汤圆,他竟然也只能退居第二。 扶桑院住了谢桑柔一家和照顾小启轩的奶娘及婢女,另外几个院子分别住了谢承的同窗和几个老镖师,剩下的镖师就分在前院和后院的下人房挤一挤。 收拾了一通才住下,谢承直接让刘管家去外边酒楼叫了几桌席面送上门,晚上将就着用了一顿饭,明早再开火。 谢桑柔见谢承院里都是男子,担心他们不懂如何照顾小汤圆,便将小启轩的奶娘派过去照看一阵子。 奶娘给小汤圆洗澡的时候,小孩儿有些抗拒,但这几日在路上奔波,天气又冷,姜羡余怕小孩再次发热,没敢给他洗澡,只是用热毛巾给他擦过身子,今日实在不能不洗了。 于是他抱着小汤圆耐心地哄,带着他的小手试了水温,见他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又往水里伸了伸手,才将他脱了衣服放进浴盆里。 心底则将小汤圆那个禽兽不如的爹又唾骂了一万遍,定是那个混蛋让小汤圆泡冷水,才会导致小孩连洗澡都抗拒不已。 瞧这小脸蜡黄,身子也瘦瘦小小的,一点肉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成白白嫩嫩、圆圆滚滚的小汤圆。 哎?怎么还有一身汗垢呢! 好不容易洗干净,姜羡余用小毛毯裹着暖呼呼的小汤圆回到屋里,却见谢承正坐在他床上看书。 “你怎么过来了?” “山不来就我,只能我来就山了。” 姜羡余瞋了他一眼,朝他抬抬下巴示意奶娘还在净室里收拾。 谢承没再说话,拿起床边小汤圆的衣服朝他比了比。 姜羡余抱着孩子过去,两人一块给小汤圆穿好衣服。 小汤圆看了看姜羡余,又看看谢承,最后扭着小身子爬到姜羡余腿上坐着,眼睛却盯着谢承看。 在船上同吃同住这么多天,他也被谢承抱过,对他有些印象。但此刻谢承已经沐浴完毕,头发松松地束在颈后,姿态很是放松,看着有点不一样。 谢承朝他伸出手:“你师父还没沐浴,我来抱你好么?” 小汤圆抬头对姜羡余“啊”了一声,像是在问他是不是没沐浴,还有自己要不要让那个人抱。 姜羡余低头对他说:“对啊,师父还没沐浴,让你师娘抱你好不好?” 谢承:“……” 小汤圆歪头疑惑:“凉?” 谢承:“……” “噗——哈哈哈哈……”姜羡余没忍住,笑得歪倒在床上,连带着腿上的小汤圆都倒了下去。 倒仰小孩儿愣了一会儿,翻身爬到姜羡余面前,跟着他傻兮兮地笑。 姜羡余将他揽过来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可爱!” 小汤圆呆呆地摸摸小脸,扭头又对谢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凉”,然后把脸凑到姜羡余面前—— 谢承:“……” “噗——不得了了,你怎么还学会讨奖了?”姜羡余哭笑不得,又亲了他一下。 小汤圆弯了弯眼睛,又看向谢承。 谢承赶紧在他开口之前把他抱过来,“别玩了,让你师父去沐浴。” 小汤圆将张开一半的嘴巴闭上,对姜羡余挥了挥小手:“啊啊!”快去! 姜羡余又笑了笑,站起身解外袍,“那你带着他?” “嗯。” “他要是找我你就抱他进来,看见我他就不闹了。” 谢承皱眉,捂住小汤圆的耳朵:“你不能这么惯着他,你总有出门的时候,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粘着你。” 还和你睡觉!还让他看你洗澡!绝对不行! 姜羡余笑了下,伸手捂住小汤圆的眼睛,弯下腰来亲了谢承一口,“如果你不捂他的耳朵,会更有说服力。” 谢承顿了下,腾出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凑近,狠狠吻住了他。 小汤圆乖乖坐在谢承怀里,睫毛在姜羡余手心刷呀刷:“啊啊!”你们在干什么呀? “唔唔——”姜羡余一阵心虚。 奶娘收拾完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低头退出了屋子。 这晚谢承就睡在姜羡余屋里,他睡在外头,贴着姜羡余的后背揽住他的腰,小汤圆被放在最里侧,窝在姜羡余怀里,一家三口像是叠着勺子舀汤圆一般,安睡整晚。 …… 第二日一早,谢承先让刘管家去找谢家分号的掌柜,打听擅长儿科的大夫,下午带着姜羡余和小汤圆前去求医。 京城的街道鳞次栉比,比金陵和扬州繁华许多,哪怕天气还是有些冷,但沿路的酒楼商肆、小摊小贩依旧热情叫卖,热闹不已。 马车慢悠悠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同仁堂,姜羡余抱着小汤圆,和谢承一块找到谢家掌柜推荐的那位柳大夫看诊。 结果同姜羡余猜想得差不多,小汤圆只是脉象有些虚弱,因为最近缺衣少食又挨冻,难免有些体虚。 但他身体底子并不差,喉咙发声也没有问题,估计就是说话晚,加上上回发热哭闹过度,喉咙受了刺激,如今说话有些困难。 “只要细心照看,多教他开口说话,慢慢就会好。” “不用吃药?”姜羡余问。 “可以用一些补身的药,最好是食补,用人参枸杞炖些汤水慢慢养,不必过度用药。” 姜羡余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当即在小汤圆脑门上亲了一口。 柳大夫笑了笑,试探道:“这位公子如此年轻,看着不像这么大孩子的父亲。” 姜羡余下意识看了谢承一眼,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朝大夫浅浅笑了一下。 谢承坦荡地直面柳大夫探寻的目光,后者笑了笑,没有再问。 眼前的二人到底什么关系,同他这个做大夫的关系并不大。抱着孩子的那位小公子看着也是真心疼爱孩子,总不会是什么恶人,想必那孩子身世不大好,如今能被这位衣着不凡的小公子养着,也算是幸运。 姜羡余和谢承带着小汤圆出了药堂,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姜羡余:“我们带小汤圆逛逛再回去?” 谢承:“嗯,往那边去吧,方才好像看见有卖云吞。” “小余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姜羡余和谢承回过头,在药堂斜对面的玲珑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七十二章 今生:再遇故知舅舅和小舅舅亲嘴了!…… “小余哥!谢师兄!” 李明雅拎着裙子小跑上前,满脸惊喜:“你们可算来了!我差点以为认错人了。” 她高兴得恨不得拉着姜羡余蹦两下,却在看见他怀里的小孩时顿住,“这是?” 姜羡余将小汤圆往前抱了抱,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我新收的徒弟小汤圆,可爱吧?” “你都收徒弟啦!”李明雅惊讶道,同时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到小汤圆手里,“喏,姐姐给你的见面礼。” 小汤圆害羞甩手往姜羡余肩头趴,姜羡余连忙接住往下掉的玉佩,解释道:“他有点怕生。” 拍了拍小汤圆的背,姜羡余把玉佩还给明雅:“拿回去吧,不用给这么贵重的见面礼。” 李明雅把手背到身后不肯接:“不碍事,你先替他收着,以后再给他。” 姜羡余拗不过她,把玉佩交给身旁的谢承保管。 李明雅随即看向谢承:“谢师兄这回是来参加会试的吧?” 在扬州同覃方好他们熟悉后,她也跟着叫谢承“谢师兄”。 “你们如今住哪?若是在外边住客栈,不如到睿王府来做客。” “郡主。” 谢承还未回答,一个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走到李明雅身侧,眼神宠溺地看着她,“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东西也不拿。” 李明雅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躲开视线低下头,两朵红晕悄悄爬上脸颊。 男子将手中的玲珑坊胭脂礼盒递给随行下人,看向姜羡余和谢承:“这两位是郡主的朋友?” 姜羡余和谢承打量了一眼面前高大英俊、仪表堂堂的男子,视线落回李明雅脸上。 李明雅害羞地别开脸,对姜羡余道:“这……这位是徐靖徐大哥。” 又扭头对徐靖道:“这是小余哥姜羡余,还有谢师兄谢承。” 徐靖对两人浅笑:“久闻大名,听郡主说姜公子武艺高强,不知改日可有机会切磋一番。” 姜羡余还没答,李明雅拽拽徐靖的衣袖:“哪有你这样的?第一次见面就约人切磋,练武成魔了你。” 徐靖立刻朝她笑了笑,“是我欠考虑了。” 姜羡余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同谢承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能隐约感觉到徐靖对自己的防备,算不上敌意,但也不算友好。他低头看向害羞得脸颊通红的李明雅,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分开三个多月,小明雅的桃花都开好了。 想必同眼前这位徐大哥相处的还不错,还时常在他面前提起他和谢承,让对方心里有了醋意。 “不碍事。”姜羡余换了一只手抱小汤圆,对李明雅道:“谢承在城东置了一座宅子,我们如今都住在那。你有空可以来做客,带上你这位——徐大哥,到时我便同他切磋切磋。” 徐靖微讶,没想到姜羡余一眼就看出自己试探的心思,还表现得如此坦荡,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于是他对姜羡余笑了下,多了几分真诚。 李明雅脸颊通红:“我才不要带他去!我明日就来,明日他当值,我有空。” 徐靖皱了下眉,欲言又止地看向她,倒也没有开口劝她改主意。 姜羡余又同谢承挤了挤眼睛,忍着笑道:“明日还是算了,我们昨日刚到,家里还没收拾妥当,过几日才能招待你。” 李明雅瘪了瘪嘴,瞥了徐靖一眼:“好吧。” 她推了推徐靖:“你先回去吧,我要和小余哥他们去蓬莱阁用饭。” 徐靖:“……” “郡主,入夜后不如白日安全,还是——” “你自个儿就是京畿卫,你说哪里不安全?” 徐靖:“……” “再说了,小余哥会送我回家,对吧?” 姜羡余哭笑不得,主动提到:“用饭可以,徐公子一块来吧,我和谢承对京城尚不熟悉,还是由你来送郡主方便些。” 徐靖感激地看了姜羡余一眼,低头看向李明雅,征询她的同意。 李明雅见姜羡余都这么说了,别开脸没有再赶他。 徐靖连忙趁热打铁,唤随行的下人去蓬莱阁订包间。 姜羡余和谢承带着小汤圆,同明雅和徐靖一块用了饭,因此得知了两人相识的经过。 徐靖是御史大夫的嫡长孙,没走文臣的路子,而是进了京畿卫,从小兵做起,花了两三年功夫升了卫长,如今刚好二十,比明雅大了四岁,是皇帝做媒,给明雅挑的夫婿。 李明雅起初不太乐意这么早被安排婚事,后来见过徐靖,觉得他同那些世家子弟不太一样,同自己想象中的军中糙汉也不太一样,便多接触了几回。 徐靖一开始也是为了应付皇帝的安排,后来却觉得李明雅比许多贵女闺秀更为坦率真诚,渐渐动了真心。 如今两人基本已经过了明路,就等皇帝下旨赐婚。 姜羡余自然是祝福明雅,也希望她早日成婚。如此一来,就算以后睿王在夺嫡中失利,明雅也有夫家护她一二,不至于孤苦伶仃。 用过饭,姜羡余便与明雅和徐靖告别,同谢承带着小汤圆回谢府。 小汤圆出门一趟耗了不少精力,返程时已经睡着了。 “我来吧。”谢承把小家伙抱下马车带回屋里,见姜羡余让奶娘打来热水,建议道:“你先沐浴,我给他擦。” 姜羡余也没扭捏,转身去净室沐浴。谢承给小汤圆脱了外衫,擦了擦脸和手脚,放进烘暖的被窝里。 姜羡余洗到一半,忽然听见净室门被打开,有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他扯过布巾挡在身前,却见谢承已经开始脱衣服。 “你、你干嘛?” “沐浴。” “可我还没洗完。” “嗯,我给你搓背。” 姜羡余:“……” 最后浴桶里的水洒了一地,姜羡余被抱回床上的时候还忍不住想: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谢承拿来帕子给他擦头发,揽着他靠在床边炭炉旁烘干。 “看得出来,圣上很疼爱明雅。”谢承忽然道。 “嗯,”姜羡余舒服地靠在谢承怀里,“如果徐靖确实如今日所见表里如一,皇帝确实给明雅挑了一个好夫婿。” 谢承顿了顿:“九王应当不会让睿王全身而退,但也不至于对李明雅赶尽杀绝。” 姜羡余忽然抓住谢承的手,心疼道:“你……你也别恨他了,都过去了。” 谢承呼吸一滞,深吸一口气将他揽进怀里,“不成,过不去。我只能答应你不伤害李明雅,至于睿王,于公于私都留不得。” “我明白……”姜羡余回身抱住他,“我只是不想你难过,不希望你一直记着前世的事。” 谢承低头亲了亲他,“两码事,如今你在这儿,我哪有空难过?” 姜羡余忍不住笑意,“哼”了一声,凑上去同他接吻。 …… 睿王府,面相儒雅俊朗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前,听着下人的汇报微微蹙眉。 “姜羡余?” “是,根据郡主原先的侍卫队长交待,这人便是郡主在江南认识的镖局少东家。同他一块来京城的还有扬州谢家的独子谢承,去年乡试中了解元,如今正好来参加会试。” 中年男子食指敲了敲桌面,吩咐道:“详细查查这两人的背景,把原先跟在明雅身边的下人召回来,仔细盘问。” “是。” 中年男子又问:“听说沈追也回京了?” “是,沈大人同诚王殿下一道返京,再过几日便到了。”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你说,他能查出想要老九性命的罪魁祸首么?” “这……卑职不敢妄断。” 中年男子轻笑一声,“下去吧。” “是。” …… 李明雅说好去谢家做客,却一直到会试开考也未能成行。 二月初九,会试如期举行。 这回姜羡余依旧在考场外等,只不过同行的人多了谢桑柔、苏和、小启轩和小汤圆。 因为要照顾两个小家伙,姜羡余不敢像先前乡试那般在马车里过夜,于是在临近的茶楼租了九日的包间,时不时就来看一眼。 一连考了九日,谢承和段书文等人出来时,下巴都长了一圈来不及修整的胡茬。 茶楼包间里,小汤圆愣愣地看着谢承,似乎有些不认识他。 小启轩也好奇地摸段书文的胡茬,惊讶地感叹:“爹爹的胡子好扎!” 段书文面上一片轻松,拉住一直忐忑却又不敢问他的谢桑柔,说道:“放心,这回我感觉还成。” 谢桑柔顿时落泪,激动地抱住了他。 段书文将娇妻爱子揽入怀中,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落榜的滋味,他应当不用尝第三回 了。 姜羡余见状,把怀里的小汤圆递给苏和抱着,悄悄问谢承:“这次考了什么?难不难?” 谢承:“策论以江南雪灾为例,考如何应对天灾。我同姐夫详细论过这个问题,姐夫应当答得不错。其他考的同往年差不多,姐夫底子扎实,应当稳妥。” 姜羡余点了点头,又迟疑道:“那你俩的策论不会差不多吧?” 谢承捏了捏他的耳朵:“想什么呢?我虽然同姐夫论过这个问题,但构思如何完善、具体如何实施,都得靠自己琢磨,我同姐夫的行文风格也不一样,怎么可能雷同?” “那就好。”姜羡余道,“不过,这个题目应当有许多人能猜到,这样考没什么新意吧?” “所题目考的是以江南雪灾为例,谈的是天灾,旱涝暴雪、飓风地动,甚至蝗虫鼠灾瘟疫,都算在其中,就看你能不能想到,又如何解决。” 姜羡余恍然大悟:“这么一说,这里边能做的文章还挺多?” “嗯。”谢承捧着他的脸凑近,情难自禁地亲了亲他的唇。 苏和一惊,连忙捂住自己和小汤圆的眼睛,偏偏又给自己留了一条指缝,内心怒吼:你们怎么能这样?! 小书童识墨和平安一样捂眼偷瞧,前者还露出欣慰的笑容。 却不知这一幕还是被另一个小家伙逮个正着——小启轩原本在给谢桑柔擦眼泪,瞥见谢承这番举动惊讶大喊:“娘!舅舅和小舅舅亲嘴了!” 姜羡余刷一下扭头避开,耳朵通红地低下脑袋。 谢承转头看向小启轩:“……” 段书文和谢桑柔愣了下,默契一致地捂住小启轩的眼睛。 第七十三章 今生:文清皇帝写着姜羡余名字的画像…… 文举会试结束后,武举考试也如火如荼地展开。先是两轮文试,每轮落选超过一半武举人,最后只余两百多名,算是半个贡士。只不过他们仍需要通过一轮武试来决出名次。 因前两轮落选不少武举人,各省所剩的武举人都不多,按乡试名次汇聚到一起排序,很快就按同名比试、胜者向上挑战的形式决出胜负。 前后三场文武试耗时近一个月,姜羡余这回更加谨慎,没有去武试现场凑热闹,只派了底下的镖师去打探消息。 正他们所料,任逍遥和段御都进入了武试。任逍遥作为江南省的武举亚元,不但挡住了所有亚元以下名次的挑战,还挑落了几个他省的武解元,最终因车轮战体力不支,败在东南省武解元手下。 忠王安插的人手果然不止任逍遥一个,这位东南省解元又战胜一轮,最后败在了段御手中,终是将后者送上了武会元的位置。任逍遥则保住了第四名的位置。 姜羡余和谢承对此不做评价,端看皇帝到时候如何用他。 武举结束后,文举放榜的日子也不远了。 这一个月,谢承在九王门客的协助下,寻好了开蜀地古董羹的铺面,低调开业。这回他依旧没露面,而是由从扬州带来的信得过的掌柜代为经营。 酒楼名为“胜寒楼”,一表古董羹驱寒之效,二取“高处不胜寒”之意,寓意登高进取,更上一层楼。整体布置得清幽典雅,设计了不少包间和隔断,还找人誊写了一些诗文挂在墙上,尽显高雅气息。 姜羡余不经意邀请李明雅和徐靖在这儿吃了一顿饭,立刻让两人对鸳鸯锅的味道念念不忘。 此后以李明雅和徐靖为首,京城的贵女闺秀、世家子弟,都来尝过胜寒楼的鸳鸯锅。墙上挂的一些诗文也因此出了名。 京城最不缺爱尝新鲜的富豪和贵人,听说了“胜寒楼”的名号,纷纷来了兴趣,想要一尝究竟。 这便导致胜寒楼开业才半月就时常一桌难求,其昂贵的价格也变成彰显身份的象征,令世家贵族趋之若鹜。 只不过,胜寒楼打响名号后,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本事小点的打听到掌柜来自江南、大厨来自蜀地,两人一拍即合,合伙开了胜寒楼;本事大的打听到胜寒楼背后的靠山不简单,才能吸引那么多达官贵人;手段最为厉害的,已经查到李明雅和徐靖身上,知道他们是胜寒楼的第一批顾客,为胜寒楼带去不少客人。 “你们说,胜寒楼会不会是老三的产业?” 忠王府,忠王也注意到了这个短时间内被达官贵族频繁光顾的胜寒楼,因为查到李明雅身上,很自然便怀疑上了睿王。 “本王在江南亏了那么多银子,老三倒是钻营出了赚钱的好法子!”忠王明面上称睿王一声“三哥”,私下提起时语气却轻蔑得很。 底下几位谋士没有轻易下论断,任逍遥站在他义父身后,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实则在听到李明雅名字的时候,心脏就狠狠刺痛了一下。 他返回京城后,不止一次远远见过李明雅,但每一次他都不敢上前,不敢露面,只能像个偷窥者一样尾随关注。 因此他知道李明雅同徐靖来往,知道他们情投意合,只差一道圣旨赐婚——前世他的新娘,最终还是成为了旁人的夫人。 但他不得不承认姜羡余说的很对,他没有资格向明雅赎罪。前世是他自己负了明雅,在忠孝与情爱当中选择了前者。 这辈子的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脸,也失去了堂堂正正的身份,没有资格再出现在明雅面前。 更何况,哪怕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依然无法抛下义父,选择明雅。 但如今忠王注意到了明雅…… 任逍遥大概知道,胜寒楼的鸳鸯锅不可能是明雅的点子,即便是睿王的产业,以他对明雅的疼爱,也绝不会让明雅抛头露面去经营。 再联想到一个月前姜羡余和谢承进京,同明雅取得联络,任逍遥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与此同时,任逍遥的义父任夙开口道:“睿王在江南和蜀地都没有根基,胜寒楼即便是他的产业,也恐怕是有旁人在给他出主意。” “先生此言有理。”忠王颔首附和,转头吩咐侍卫:“去查查老三身边有没有新面孔,再查查胜寒楼背后的东家到底是谁。” 侍卫领命退下,忠王又问:“沈追那个老家伙那边进展如何?” 沈追一月前随诚王殿下回京,据说带回了人证和物证,能证明对李熠下手的不是普通山匪。但他除了进宫面圣便躲在天心府,对外宣称正在彻查九王遇刺一案,实际上一个月都没有动静。 忠王派人打听了许久,仍然不知道沈追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 谋士季廷道:“沈追这么长时间都未能向陛下提交证据,想必是人证撬不开嘴,物证又不足以指认我们,想来不会有结果。” 谋士许经接着道:“怕就怕他伪造出旁的证据,于我们不利。” 任夙却提醒:“但别忘了还有小沈大人。沈追此番回来,大概并无空闲查九王遇刺一案,而是忙着夺回天心府的指挥权。” 忠王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唾骂道:“那个老匹夫!自己无才无能,却养出一个狼崽子一样的好儿子,连亲爹都敢咬一口!” 季廷道:“此事说来其实有些蹊跷,小沈大人夺了权,陛下竟然也没有任何表示。” 忠王冷笑一声:“那老东西更狠,沈追这样又蠢又笨的狗,他早就养得不耐烦了。沈封确实比他爹聪明,也更合那老东西的意。再加上父子相争必有一伤,老东西最爱看这样的戏码,自然不会插手。” 有时他都怀疑,他和废太子与老三的谋划,那老东西其实都看在眼里。 任夙开口想说什么,被冲到喉头的咳嗽打断。任逍遥立刻给他递上了一杯温水。 “这次派工部官员前往江南主持重建一事,便可看出陛下的手段。”任夙提醒忠王,“他不止想借此机会试探九王,同时也在试探王爷和睿王,以及废太子。” 谁在这里边动作最大,自然就最容易被皇帝发现。 忠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老九那边进展如何?” 许经:“听闻,前段时日正在四处游说江南富商捐银子。” 忠王一愣,皱紧了眉头。 任夙微微讶异一瞬,轻声笑了下,对忠王道:“王爷后院恐怕又要收到家书了。” 忠王面色一沉,心头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任逍遥听得诧异,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爷侧妃出自金陵段家,也是江南巨富。九王游说江南富商捐银子,必然不可能少了段家。 九王这……是走投无路,还是向王爷宣战? …… 数日后,忠王果然收到段家诉苦的家书,向他哭诉没有银子能捐给九王。 但忠王不得不硬着头皮让段家捐银子,还不能捐太少,否则明日御史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没想到当初用来拖住老九的计策,竟然又让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忠王气得摔了一条茶具,同时又收到调查李明雅和睿王身边新面孔的线报。 他看着写着姜羡余名字的画像瞳孔一缩,震惊得无以复加。 颤抖着手指翻看姜羡余的来历与生平,忠王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腾地一下站起身:“备马!本王要进宫面圣!” …… 御书房内,文清帝正在查看礼部呈上来的会试排名。 他年近花甲,鹤发鸡皮,双目浑浊,面色苍白,时不时咳嗽两声,早已不复一代铁腕枭雄的模样。 总管太监适时递上温水,一脸担忧地劝他:“陛下,不如先歇会儿,该喝药了。” 文清帝入冬时感染风寒病了一场,又因江南雪灾一事劳心劳力,以至于病情时好时坏,拖了好一阵子。如今时常精神不济,无法久坐。 前几日若非有总管太监提醒,差点在早朝时睡过去。 文清帝放下手中的排名和考卷,接过总管太监递来的汤药一饮而尽,靠在御座软垫上,打算闭目歇息片刻。 总管太监立刻指挥宫人开窗透气,点上熏香除味。 “陛下,忠王殿下求见。” 文清帝揉了揉额头,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宣。” 忠王一入内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立刻仔细打量起文清帝的状态。 “儿臣参见父王。” 文清帝摆摆手让他免礼,语气里带着明明白白的不耐:“有事快说,朕乏了。” 忠王眼里闪过一丝愤恨——这老东西总是如此,对他从未有过好脸色。 他压下心底那点情绪,将画像呈给文清帝。 “儿臣前几日在京城看到一个熟面孔,一时惊诧万分。细查之下,竟然发现此人同三哥有些关系。” 文清帝将画像展开,顿时瞳孔一震,愣在当场。 他的唇颤抖着开开合合,好半天才找回正常的声音:“他……他姓‘姜’?” “是,此人虽姓羊女姜,却与江太后有七八分相似。其籍贯扬州,家里开着镖局。”忠王顿了顿,悄悄抬眼打量文清帝的神色,“明雅侄女去江南游玩时结识的镖局少东家便是此人。” 明雅…… 扬州……扬州! 文清帝呼吸陡沉,攥紧了画像一角:“传沈追!” 第七十四章 今生:会试放榜沈追,朕该斩草除根么…… 沈追接到传召时,正在天心府监牢里审讯那个从淮安带回来的刺客。 来传信的是沈封。他被沈追仅剩的心腹拦在监牢外,等沈追出来,神色冷淡:“圣上传召父亲即刻入宫。” 沈追冷哼一声,只觉那声“父亲”讽刺至极。他冷眼看着沈封:“诏令何在?” 沈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口谕,传旨的公公还在府外等着父亲。” 沈追料想沈封也不敢拿这种事诓他,于是转身吩咐心腹守住监牢,准备动身入宫。 经过沈封身边时,忽然听见沈封问:“牢里的人证,父亲审得怎么样了?可有把握抓住刺杀九王的幕后主谋?” 沈追不知他到底是试探还是挑衅,但心头的怒火却被挑了起来,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对沈封道:“你还是原先那副低眉顺眼的孝子模样顺眼些。” 沈封露出讥讽的笑容:“那恐怕要让您失望了,从我懂事起,就从未想过当您的孝子。” 沈追呼吸一沉,绷着脸粗喘几声,抬手想教训沈封,后者却后退一步,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父亲慢走,圣上还等着您呢。” 沈追不得不压下愤怒,甩袖离开。 他也是回来才知道,长子沈封手握他下江南前给出的指挥使令牌,将他手下的人都拉拢,架空了他的权力。 他震惊愤怒,厉声叱责,沈封却无动于衷,拒绝归还令牌,整个天心府如今都只听沈封的命令,让他这个指挥使形同虚设。 而陛下更是命他专心查探九王遇刺一案,将天心府的事务暂时交给沈封打理。如此一来,他彻底失去了让沈封交回令牌的理由。 于是他只能加紧调查九王遇刺一案,着重审问人证,力争办好差事,将指挥使的权力夺回来。 可外人不知道,他带回来的这个人证从山中救回来的时候就已神志不清,交待不出有用的东西。 他不能仅靠一块写着“忠”字的玉牌就指认忠王,没有充分的证据,圣上不但不会处置忠王,还会对他的能力失望。人证是他如今唯一的突破口,他只能一边请大夫给人证医治,一边调查这段时间以来忠王、睿王以及废太子的动静,企图寻找蛛丝马迹。 奈何沈封控制了天心府的势力,叫他连可用之人都没有! 沈追压抑着怒气入宫,还不忘向传旨的公公打听文清帝召他入宫的原因。 小太监哪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只能交待忠王进宫面圣,之后陛下便传召了他。 沈追不知忠王搞什么把戏,心里有些忐忑地进入御书房。 “微臣参见陛下。” “咳咳……”文清帝刚要开口便咳嗽起来,总管太监连忙递上温水,给文清帝顺气。 文清帝被病弱的身子折腾得越发烦闷,也懒得叫起沈追,直接将手中的额画像抛像沈追,“你可认得此人?” 画像轻飘飘地落地,位置离沈追有些远,但文清帝没叫起,沈追只能膝行上前拾起画像。 待看清上头的名字与人物,沈追心底咯噔一下,余光瞥了忠王一眼。 莫非是忠王查到了姜羡余头上,将画像呈给了陛下? 沈追心念急转,沉默得有些久。 “怎么?这画像很难辨认?”文清帝冷冷道。 沈追忙道:“陛下恕罪,这画像确实有些眼熟,仔细看来,应当是诚王殿下口中,同他一块前往山总救援毅王殿下的镖师,只不过……” 沈追停顿下来,抬眼打量文清帝的神色,试探道:“臣如今对着画像,倒是觉得此人与……与……有些相似。” 文清帝沉眸看着他没有说话,忠王却勾起唇诱导他:“沈大人不妨直说,您觉得像谁?” 忠王此话一出沈追便知道自己赌对了,陛下显然已经怀疑起了姜羡余的身份。 诚王返京后第一件事便是为毅王请功,将自己这位弟弟夸了又夸,还提起了一队忠肝义胆的镖师,请陛下在灾情结束后对他们进行嘉奖。 那时陛下便听过平安镖局和姜羡余的名号,只是未见过画像和真人。如今忠王把画像呈到了陛下面前,陛下不可能不怀疑这幅如此相似的样貌。而他方才若是否认自己认得姜羡余,必然会被揭穿。 万幸他赌对了。 “臣觉得,此人……有几分像已故的江太后。” 文清帝依旧沉默地审视着他,忠王接话道:“沈大人在淮安应当见过此人吧?沈大人那时没觉得他像,如今看了画像才觉得?” 沈追依旧跪在地上,抬眸看向忠王,气势却不肯输:“臣与此人确实有过一面之缘,但臣当时眼拙,未能发现这一点,倒是这画像,比本人还要更像江太后几分。” 他不咸不淡地反击,暗示忠王在画像上做了手脚,使“姜羡余”看起来更像江太后。 忠王被他说得一愣,立刻抬头看向文清帝,他想解释自己并未见过姜羡余本人,更没有刻意修饰画像,但若是这么说,反倒证实自己捕风捉影,仅凭一张画像就兴师动众。 忠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时文清帝终于开口:“沈爱卿平身吧。” 沈追立刻起身,恭敬地垂着头。 文清帝却没有追着画像的事问,而是道:“沈爱卿去年年底忽然请旨南下,说是追查到了江南富商侵吞百姓田产的线索,可查出了结果?” 沈追确实收到了这样一份密信,但这种密信天心府一年至少收到数百份,并不是每一份都有精力去细查。这封密信也只不过是沈追下江南的借口罢了。 “这……”沈追看了忠王一眼,欲言又止。 忠王是个暴脾气,当即沉不住气横眉:“沈大人这事何意?!” 沈追:“回陛下,此事涉及的金陵段家,正是忠王侧妃的娘家,臣——” “胡说八道!”忠王怒斥一声打断他,“沈大人没有证据可不能污蔑本王。” 沈追故意装作屈于淫威之下的模样:“微臣办事不利,尚未查明证据。” “你——” “老六!” 忠王还想说什么,被文清帝出声打断。 “此事容后再查。”文清帝揉了揉额角,对忠王道:“你先下去吧。” 忠王欲言又止,瞪了沈追一眼,愤愤不甘地告退离去。 文清帝一手撑着额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六说这小子籍贯扬州,这次护送江南学子前来赶考。老八也说他忠肝义胆,受方志洲之托,深入雪山救回了老九……” 他停下来喘了两口气,视线锁定沈追的表情:“你说,他会是江家人么?” “微臣……未曾细查,不敢妄下定论。” “那便去查,放榜之前,朕要知道他的身份。” “臣……遵旨。” …… 三日后,会试放榜。 同样是一文一武两张红榜,相比早就出了结果的武举,自然还是文举名次更有看点。文举之后还要殿试,武举虽然也有殿试这一关,但只是简单的演武与比试,名次基本不会再有变动,如今这张红榜便几乎等同于最终结果。 不出预料,武会元是段御,任逍遥所扮的“谢彦成”排第七。 而文举红榜上,谢承的名字高挂榜首。 “中了中了!少爷中了!”识墨风风火火挤出人群,朝最近的茶楼跑去。 茶楼二楼窗边,听见声音的姜羡余探出头,旁边还挤过来一个苏和。 “识墨!”苏和大声呼喊,“二师兄中了第几名?” 识墨朗声道:“少爷中了会元!姑爷中了第十三名!张少爷、李少爷、曾少爷全中了!” “哟嚯!”茶楼上下一片惊呼,“这是哪家公子?少爷和姑爷都这么了得?” 姜羡余眸光骤亮,不管旁人打量的目光,从楼上丢了一锭银子给识墨:“赏!快回家报喜!” “好嘞!”识墨接住银锭子,拔腿就往家里跑。 苏和转身拉姜羡余的衣袖:“三师兄,我们也快回去吧,我还没见过报喜的官差呢!” “官差有什么好看?”姜羡余回头白了他一眼,“有你二师兄厉害么?” 苏和立刻扭头看向坐在桌边抱着小汤圆的谢承,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那自然还是二师兄最厉害!” 谢承笑了笑,单手抱着小汤圆起身,朝姜羡余伸出手:“回家吧。” 姜羡余笑盈盈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来抱小汤圆吧。” “不用,你好好看路。” 苏和愣了下,连忙小跑着跟上:喂你们两个!谈情说爱就可以抛弃我这么可爱的小师弟吗?我可还是个孩子啊!你们真的不觉得我更需要被牵着吗?! 几人的身影消失在窗边,趁围观百姓还没挤上来,从茶楼后门离开。 茶楼对面的酒楼,三层包间半开的窗户边上,身穿一身常服的文清帝站在窗后,久久不能回神。 像,又不像。 江太后当年貌冠京城,风华无双;姜羡余虽然有些像她,但毕竟是男子,有男子独有的飒爽和俊朗,笑容也更加开朗。 若是他的小皇弟李昊长大成人,也许就是这幅模样。 文清帝闭上双目,那对母子的样貌浮现在眼前。 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抱着久病不愈的孩子,眼神坚毅,手却轻轻捂住了怀中孩子的耳朵:“我自知王爷迟早容不下我与昊儿,请王爷给个痛快,免我儿受苦。” 那时还是摄政王的文清帝问她:“你不怕死?” 她勾唇笑得讥讽又决绝:“我儿若是不能活,我又何惧于死?” 文清帝深吸一口气呼出,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身后:“沈追,朕该斩草除根么?” 第七十五章 今生:殿试放榜谢承比姜羡余还要心疼…… 姜羡余沉浸在谢承考中会元的喜悦当中,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文清帝的注意。 来谢家报喜的官差和道喜的客人一波又一波,但谢承和段书文除了放榜第一日出面会客,后头都关门谢客,专心准备殿试。 放榜当日午后,平安镖局一部分镖师自扬州抵达京城,住进了前些日子姜羡余租好的宅子。 镖师不但带来姜父姜母的书信,还悄悄交给姜羡余一封密信以及一部账本。 “巡抚大人托我等将此物交给少爷,说是少爷和谢公子看了就会明白。” 姜羡余一头雾水,拆开密信阅读,谁知却越读越心惊,满眼难以置信。 他连忙收起密信,吩咐镖师不要声张,将东西带回了谢府。 谢承看完密信与账本,同姜羡余一样惊讶,紧皱着眉头道:“怪不得,今年江南大丰收,可雪灾发生时仍是缺粮。” 谁能料到段家竟然如此大胆,侵占百姓田地,反过来收这么高的田租。 “这账本,能治段家和忠王的罪吗?” 一想到雪灾时数以万计挨饿受冻的灾民,姜羡余就义愤难忍:“方大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们,不会只是让我们保管吧?” 谢承看着面前的账本,冷静道:“我们誊写两份,悄悄送去睿王府和徐靖家里。” “徐靖?”姜羡余诧异不解,“既然给了睿王,为何还要给徐靖?” 谢承:“徐靖他虽有意与李明雅结亲,但并不代表刚直不阿的徐御史就愿意投入睿王麾下。若是睿王拿了账本隐而不发,打算留到后头再对付忠王,咱们还能借徐御史揭发此事。” “老师和九王此时把账本送过来,必然是认为当下的时机最为合适。” “那为何不直接给徐御史,还要给睿王?”姜羡余道,“白白将忠王的把柄送到他手中,也太便宜他了。” 谢承:“仅靠徐御史同忠王对上还是有些势单力薄,但如果睿王也知道此事,必然会配合徐御史。” 姜羡余觉得在理,拿起账本走向书桌,“那我们快点抄一遍,待会我去睿王府,你去徐府。” 谢承上前握住他提笔的手腕,沉声道:“我去睿王府。” 姜羡余微愣,还没反应过来。 谢承:“听话,你去徐御史府上。” 睿王府的守卫必然比御史府森严,还可能潜伏着不少暗卫,比御史府更难潜入,更加危险。 再加上前世的缘故,无论是西安的睿王府,还是京城的睿王府,谢承都不希望姜羡余再踏足一步,就连李明雅邀他去做客都不行。 前世那个在睿王府地牢外与少年冰冷的尸身重逢的雨夜,是谢承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 姜羡余捕捉到谢承眼中的紧张与担忧,以及一丝潜藏的不安,心脏不禁狠狠一揪。 今生的一切过于顺利,让姜羡余以为他们已经拨开前世阴霾,走向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未来。却忘了有些人有些事,对他来说可以放下,可以无视,对谢承来说却是恨入骨髓,无法原谅。 谢承比姜羡余还要心疼姜羡余,痛他之所痛,恨他之所恨。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释怀从来不是易事,姜羡余能做到,不过是因为前世谢承就为他报了仇。 可谢承心中的仇与恨却无人替他消解。 前世就算他手刃仇敌也无法让他的少年复活,这辈子就算姜羡余重生回来,也无法抹去他前世所受的折磨,更无法抹去谢承同他生离死别的煎熬与痛苦。 他可以从囚禁豢养少年的执念中挣脱,放任少年翱翔瀚海与长空,却无法释怀对任逍遥和睿王的恨。只要一遇到与这两人有关的事,依旧会下意识张开羽翼,保护姜羡余。 姜羡余无比心疼这样的谢承,不止一次地想,他宁愿谢承重生回来什么也不记得,心中只有少年时青涩的爱恋,没有后来痛彻心扉的种种。 姜羡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放下笔转身看向他:“我听你的。” “但你也要量力而行,留下东西就撤,不要同他们正面对上。”姜羡余神色郑重地看他,等着他的回答。 “嗯,”谢承倾身抱住他,“我也听你的。” …… 殿试当日,谢承同段书文等人早早起身,准备入宫。 家里几个小孩都没醒,只有谢桑柔和姜羡余跟着起来,将他们送入宫门。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谢承等人经过反复的核名验身,终于在大殿见到了文清帝。 众考生几乎都是初次面见天颜,自然都被天子威严震慑,恭恭敬敬下跪行礼。 谢承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文清帝一眼。对方的老态比他想象中还要明显,呼吸声也有些粗重浑浊,身体似乎并不康健。 谢承暗自将这些记在心底,依指示坐在桌案前,待开考锣声一响,翻开了试题。 题目只有四个字:何以兴国? 谢承读题的瞬间就有了答案,心中迅速构思一番,却没有急于答题,而是提笔在稿纸上写下自己的思路。 大殿中的考生陆陆续续开始动笔。 文清帝在龙椅上观察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在总管太监的搀扶下,走到了考生当中。 经过的第一个考生便是位置最靠前的会元——谢承。 短短几日不足以把姜羡余调查清楚,更何况沈追也不敢暴露自己对江家人的近况知情不报一事,于是只向文清帝回禀了一些粗浅的情报,仅比忠王呈给文清帝的线报多了一些人际关系。 包括姜羡余同谢承的关系。 当时正值会试放榜前夕,文清帝反复看了谢承的履历以及那篇文章,最终还是决定将他定为会元。 而如今,谢承在稿纸上写下的第一句话便直入他的心坎。 “农为固国之本,商为兴国之要,兵为护国之器。以农促商,百姓富裕;以商富国,国盛兵强;是为兴国之道。” 文清帝的目光让谢承笔触一顿,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往下写。 “夫欲兴农,必先改革田制,革新农具……夫欲兴商,必先重定商制,精湛制造工艺……夫欲兴兵,必先整顿军制,锻造军器……” 一条条一件件都细致到了实处,没有一句空话,更有一些文清帝和朝臣都没有想过的细枝末节,在谢承的推导下却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文清帝越看越是心潮澎湃,呼吸都急促起来。 “咳咳……”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苍老的脸上却是一片兴奋的红光。 总管太监连忙将文清帝扶到一边,呈上温水润喉。 谢承笔尖微顿,抬眸看了文清帝一眼,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又低头继续作答。有不少人却因为文清帝突然咳嗽扰乱了心绪,下笔变得踟蹰。 缓过气的文清帝又在场下巡视了一圈,却没再见到谢承那样鞭辟入里的文章。更有些人一察觉文清帝的靠近便笔下发抖,思绪全乱,语不成句。 个别考生也提到农事、商贸、军队及改制等问题,但不如谢承分析得深入。 大部分考生都空泛地谈论治国之道或为官之道,引经据典,堆砌了一堆大道理,对实务却言之寥寥。仿佛只要官员能熟背史书国策、清廉勤勉,朝廷必然海晏河清,国家必然富强兴盛。 文清帝并不觉得他们写得不对,官员熟知史书国策、清廉勤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革故鼎新、巧思善用的智慧。 没想到谢承年仅弱冠,所思所想却比一些年长的考生和官员都要深刻入理。相比之下,那些引经据典、堆砌辞藻的文章就过于逊色了。 这届参加殿试的贡士共有三百余人,文清帝并没有全部看过,只待到午时便回了御书房。 傍晚锣响收卷,考生离宫归家,等候阅卷。近年会试取中的贡士越来越多,殿试难以当日完成阅卷放榜,考生需再等数日才能再次受召入宫,听取殿试排名。 阅卷期间,朝廷传出喜报,江南灾情彻底结束,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灾民返乡重建事宜也顺利推进,毅王及江南巡抚奉旨回京复命,不日抵达。 果不其然,在殿试放榜前一日,沿途经历数次“意外”的李熠和方志洲终于平安抵京。同来的还有因灾情防范效果突出、人财损失最小而入京受赏的扬州知府,以及被停职查办的江南节度使。 姜父姜母和姜柏舟也在同一天抵达京城,至此,藏剑山庄旧部全数分批汇入京城。 苏和的四师兄郭磊并没有来,一来他夫人刚生产,得留下照顾;二来他只是姜父机缘巧合之下收的徒弟,对江家旧事并不知情,也不像苏和一般等同于江家养子,姜父再三考虑,还是不希望他冒险参与进来。 三月底,殿试放榜。 按往届惯例,早晨先是武举贡士演武,陛下会携文武百官及文举贡士观阅,之后分别唱文武及第榜,最后便是文武状元游街,以及晚间的琼林宴。 谢承起得比殿试那日还早,姜羡余则是一夜浅眠,察觉谢承起身的动静就醒了。 “要去了?”他睡眼惺忪地喃喃。 “嗯,”谢承俯身亲了亲他,“你接着睡,等我回来。” 姜羡余“唔”了一声,把睡在床里侧的小汤圆揽进怀里,含糊道:“晚点,我们一块去看你打马游街。” 谢承应了一声,更衣洗漱出了门。 …… 武贡士演武设在宣武门外的广场,陛下端坐阶上御座,几位王爷随行在侧,百官分列两旁,今年新科文武举贡士分列于台阶下,中间空出的地方便是演武场。 往年演武不过是走个形式,展现武者精气风貌,取悦圣上,对会试既定的武贡士排名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今年却由兵部提议,玩了个新花样——由禁军及京畿卫选出的代表,同武贡士一对一切磋。 如此一来确实更具观赏性,也更能展现个人风采,但输赢也一目了然,对部分武贡士来说并非好事。 谢承往台阶之上看了一眼,李熠恰好垂眸看过来,两人远远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承便知道,这是好戏要开场了。 果然,第一个上场的便是徐靖。他身着京畿卫铠甲,手持长.枪,威仪俊朗,高声道: “京畿卫徐靖,请武会元段御赐教!” 第七十六章 今生:状元及第果真是招人亲,欠“收…… 谢承见过姜羡余同徐靖切磋,正如李明雅所说,徐靖此人有些武痴,精于武道,身手与姜羡余不相上下。 如今对上段御,赢得毫不费功夫。 令谢承意外的是,距离武举乡试已经过去大半年,段御的功夫竟然没有半点长进。也不知是真的懈于练武,还是因为今日这样的场合令他发挥失常。 总之,段御在徐靖手下走了不过百招就被挑落手中剑,遭长.枪抵喉。 全场漠然一静,文清帝面色铁青,不知是震怒于武会元的花拳绣腿,还是怪罪徐靖不知变通,没有适当粉饰这等尴尬场面。 段御喘着粗气,看着抵到脖子上的枪尖,绷着脸攥紧了拳,整个人被羞臊和耻辱吞没,压根不敢看坐在高阶之上的文清帝和忠王。 忠王脸色黑沉,捏紧了椅子扶手。 徐靖收枪,不卑不亢地拱手致礼:“承让。” 啪啪啪啪—— 高阶之上忽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掌声。听得出鼓掌之人很卖力,但声音回荡在整个广场中实在过于单薄。 众人纷纷朝高阶之上望去,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鼓掌之人是站在睿王身后的“小宫女”,徐靖对上“小宫女”的视线,立刻笑了起来。 是扮成宫女的李明雅。 谢承不禁笑了笑,如今这样的场面,也只有她敢鼓掌替徐靖喝彩。 文清帝原本冷脸扫过去的视线,在看清是自己疼爱的孙女之后,顿时化作了无奈——徐靖是她未婚夫,还是文清帝自己给小丫头挑的,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理由责怪她。 李明雅也毫不回避,对文清帝俏皮地眨眨眼,手上依旧卖力地鼓掌,还用胳膊肘拱了拱睿王。 睿王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跟着鼓了鼓掌。徐靖的祖父和父亲紧随其后。 有这些人带头,底下碍于文清帝的脸色不敢动作的禁军和京畿卫立刻高声欢呼,气势高涨,锐不可当。 武贡士各个面色难看,气势上便输了一大截。 任逍遥看着高阶之上笑容明媚的李明雅,狠狠握紧了手中剑。 前世她也曾这样为他喝彩,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人…… 任逍遥收回视线落看向徐靖身上,不甘与嫉妒涌上心头,下意识往前半步——他要同徐靖一较高下! “干什么?”排名第二的武贡士是东南省的解元,回身瞥向他,低声警告:“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比段御强?” 任逍遥一顿,咬牙握紧手中剑,不甘不愿地退了回去。 一步错,步步错,他同李明雅注定不会有结果。 之后禁军和京畿卫又派人分别挑战了武贡士前十,输赢各半,没让场面像先前那般难看。 但文清帝已经完全失了兴致,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年轻时也是武艺了得的马背枭雄,只一眼就能看出,武贡士前十中有许多人的功夫都胜过那个段御,纵使车轮战存在一定的弊端,也断不该由他坐上武会元的位置。 这届武举显然存在蹊跷。 可若是在此时、在文武百官和文武贡士面前揭露此事,这一切必将变成他登基十八载最大的败笔。 “唱名吧。”文清帝忍下怒火,对礼部尚书吩咐道。 “且慢!” 礼部尚书刚示意负责唱名的官员上前,却被徐御史打断。 “臣有本要奏。”徐御史站到文清帝面前,无视他铁青的脸色,不疾不徐道:“忠王侧妃母族——金陵段家横行江南,侵占田产二百三十一户,共计两千余亩——” 文清帝猛地起身,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怒火熊熊地看向忠王。 忠王一惊,立刻跪到他身前:“儿臣冤枉!请父皇明鉴!” 百官哗然,文武贡士瞠目,徐御史依旧不急不缓地参奏:“段家收佃租六成,囤积粮食上万担,致使江南雪灾数万灾民无粮可食,请陛下彻查!” “徐御史!”忠王红着眼怒斥,“本王自认与你并无恩怨,缘何遭你血口喷人?!” 方志洲作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江南雪灾之后,段家还在毅王殿下劝说下捐出十万两白银,用于灾后重建,又怎会做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他不提还好,一提众人便开始怀疑,若非盘剥百姓,又怎会这么痛快的捐出十万两白银? 徐御史从袖中掏出奏折,中间夹着一沓厚厚的纸:“臣有账册为证,请陛下彻查!” 方志洲连忙跪下告罪:“请陛下治罪。微臣失察,任江南巡抚一载有余,竟然未能察觉段家这等罪行!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徐御史却还未参完,继续道:“此外,出身金陵段家的武会元段御,涉嫌买通同届举子作弊,不配会元之位,请陛下彻查。” 段御的脸色早已煞白,惊慌失措地看向高阶之上的忠王。可惜忠王自身难保,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武举考官面面相觑,一同跪在文清帝面前:“微臣失察,请陛下息怒。” 文清帝气得呼吸急促,眼前发黑,踉跄着往后倒。 “陛下!”总管太监立刻冲上去扶住他。 百官纷纷跪地:“请陛下保重龙体!” 场下的文武贡士与禁军、京畿卫也跟着跪下,段御还呆愣愣地站着,被任逍遥拉了一把才踉跄着跪下。 谢承低着脑袋忍下一个哈欠,心想今日这戏差不多该收场了。 高阶之上,文清帝粗喘着唤来礼部尚书,直接将段御的名字从武进士名单中划掉,厉声道:“唱榜!” 礼部尚书立刻意会,把其他武贡士的名次全都向前提了一名,迅速唱完了武举榜。 “谢彦成”倒是“因祸得福”,变成了武探花。 只不过这些新晋的武进士脸上一点喜悦之情也无,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地谢恩。 紧接着便是文举榜。礼部尚书先唱了二甲、三甲的名次,段书文和谢承的几个同窗都在二甲之列。 一直没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谢承心里大概有了底。 最后轮到一甲及第的进士,只听礼部尚书唱完探花和榜眼,终于道:“扬州谢承,赐状元及第。” 谢承不算惊讶,平静地出列行礼:“叩谢陛下圣恩。” 文清帝面寒如水,索性省去勉励众进士的那一套,直接起身甩袖离开。 …… 谢家琅玉斋在京城主街上有一间铺子,姜羡余和谢桑柔带着家里三个小孩守在二楼包间,等待状元游街。 直到日近正午,识墨才风风火火跑上楼。 “来了来了!出了宣武门了!” 姜羡余立刻抱着小汤圆挤到窗边,眼巴巴往外瞧。 谢桑柔不禁笑着提醒:“离这还有好一会儿呢。” 姜羡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没有离开窗边。 又等了一炷香,终于听见仪仗队吹吹打打的声音。 谢承的身影出现在队伍之首。他身着状元红袍,眉目俊朗,意气风发,样貌比文武探花都俊俏,身姿比武状元还挺拔。 街道两侧人声鼎沸,一个个都瞧着谢承感叹。 “今年这位状元郎真俊啊!” “是啊,看着还挺年轻,不知成婚了没。” 姜羡余看着谢承的队伍走近,将拇指食指含进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所有人循身望向他。 姜羡余笑容灿烂地朝谢承招招手,又低头对怀里的小汤圆说了一句什么。 小汤圆立刻朝谢承挥舞小胳膊,大声喊道:“爹爹!” 谢承一愣,继而弯起唇角笑开,难得不太稳重地朝姜羡余和小家伙挥了挥手。 琅玉斋掌柜连忙将挂在门边的鞭炮点上,领着伙计朗声高呼:“贺喜少东家高中!” “这状元郎还是琅玉斋少东家?笑起来更俊了!” “甭惦记了,人家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女儿没戏!” “害!就算人家没成亲,那也得娶高门闺女,天仙一样的姑娘,哪轮得到我闺女哟!” 姜羡余在楼上恍惚听见这么一句,瘪了下嘴角,抱着小汤圆消失在窗边。 谢承不禁皱眉,却不得不随着队伍往前挪。 忽然窗边丢下来一只香囊,像是长了眼睛一样飞向谢承。 谢承伸手接住,看见香囊上的两条首尾相衔的锦鲤,顿时笑开了颜。 也不知道少年如何背着他绣的,尽管针脚拙劣粗糙,谢承仍是将它挂在了腰间。 人群中有人起哄,高声问:“是状元夫人绣的吗?” 谢承朝那厢笑道:“是他。” 楼上的姜羡余听见,红着脸瞪了窗外一眼。 前世年少懵懂时,他们曾经差点因为一个小小的香囊闹别扭。 那会儿姜羡余刚十五,身量介于翩翩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英姿飒爽,惹人注目。 忽然某一天,有个小姑娘偷偷给他塞了一个香囊。 少年得意洋洋地朝谢承炫耀那个香囊:“瞧瞧,绣得还挺好看的。” 谢承板着脸瞥了一眼:“丑。” 少年立刻鼓起脸瞪他:“你少得意!你上回收的才丑!每一个都丑!” 谢承皱了下眉:“我又没说那些好看。” 少年瞥向他腰间,确实也没见他戴过那些,心里的不快顿时少了点。他一边将香囊勾在指头上转圈,一边问他:“不好看你就不戴?” 谢承盯着他指头的香囊觉得格外碍眼,伸手夺过来丢进书桌旁的废纸篓,“我又不喜欢人家姑娘,为何要戴?” 少年急忙跑过去捡起来:“你干嘛?!不喜欢也别扔我的啊!这可是我收到的第一个香囊!” “你喜欢?”谢承拧眉问他。 少年拍拍香囊上的灰尘:“真的挺好看的啊!你看这儿,除了兰花还绣了一把小剑,说明她懂我!” “不伦不类!”谢承批道。 少年瞪了他一眼,将香囊塞进袖里:“我就喜欢!是你没眼光!” 谢承眉头拧得死紧,拇指也不自觉抠紧了食指。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少年肯定要生气闹别扭,同他不欢而散。可他的确觉得那个香囊丑,一点也配不上少年。 沉默半晌,谢承道:“你若是喜欢,不如自己学着绣,可以请阿姐教你,想学什么花样都成。” 少年微讶,奇怪地看他:“有病啊,我学这个干嘛?” 谢承端起茶杯掩饰别扭:“绣好了可以给我,就算绣得不怎样我也不嫌弃。嗯,就像你不嫌弃我以前雕的玉。” “滚滚滚!”少年笑着骂他,并起食指中指比划起剑招,“小爷的手只会使剑,不会绣花。要学你自己学去!” 后来少年功课不会写,向谢承求救,谢承趁火打劫,偏要他给自己绣个香囊。 少年气呼呼地指着他:“行!你等着!明天就给你绣出来!” “你会?” “怎么不会?快帮我把功课写了!” “我可以帮你写,但你不会赖账吧?” “谁赖账谁就是乖孙子!” 当天夜里,少年举着绣花针鼓捣半晌,气得把针线一甩:“烦死了!” 谢承抓过他的手一看,十个指头戳烂八个,从此再也不舍得让他碰针线。 这辈子也不知道少年背着他戳烂了几个指头,竟然一直藏着没让他发现。 果真是招人亲,欠“收拾”。 第七十七章 今生:琼林夜宴“那你也是我夫人。”…… 游街队伍经过主街之后,姜羡余和谢桑柔便带着三个小家伙回了谢府。 姜羡余在京城租好宅子之后,原先住谢府的镖师迁了一部分过去,姜父姜母和姜柏舟抵京后正好住了进来。今日姜母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扬州菜给谢承等人贺喜。 谢承等人清早就入宫,到午后游街归来,早已饿空了肚子,这会儿对姜母的手艺赞不绝口。 姜母一边用公筷给谢承夹菜,一边道:“喜欢就多吃点,傍晚我再给你们做一顿,垫垫肚子再去琼林宴。” “多谢师母。” “见外了啊!”姜母瞋他,又扫了姜羡余一眼,“小余可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说给我拐回来半个儿子,你还同我客气?” 谢承一怔,弯起唇角看向姜羡余。段书文等人也满脸揶揄。 姜羡余低头夹菜,视线回避,耳朵通红:“娘,你就别臊我了……” 姜母挑眉一乐:“当街给新科状元抛香囊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害臊?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状元夫人还会针线呢!” “谁是状元夫人了?!”姜羡余面如火烧,在桌子底下拧了谢承的腰一把,“还不都是你瞎说!” 谢承连忙抓住他的手:“我错了夫人。” 姜羡余脸顿时红透,恨不得当场消失。 众人忍俊不禁,原先不能理解谢承同男子断袖的张涛几个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说实在的,谢承中意谁同他们几个压根没有关系。谢承的学识和人品他们有目共睹,并不会因为他喜欢上一个男子而改变。 更何况,除了曾虎,张涛几个扬州书院的旧同窗都知道姜羡余是谢承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如今见他们走到一起,竟然也有一种“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感觉。 嗯,这么想就不奇怪了。 用过饭众人各自回屋休息。 姜羡余和小汤圆还住在谢承院里,小家伙如今没那么黏姜羡余了,回来后由奶娘喂了饭,如今正在屋里午睡。 姜羡余先去看了看小家伙,替他掖了掖被角。 还没直起身,谢承就从身后拥上来,淡淡的酒气熏在他耳边:“什么时候教会他叫‘爹爹’?” 姜羡余缩了下脖子:“总不能让他当着外人的面喊你‘娘’吧?” 谢承将他转过来揽在怀里:“所以夫人就教他喊我‘爹爹’?” 姜羡余扶上他的后颈捏了捏:“别乱叫,谁是你夫人?!” 谢承没同他争这个,一把将他抱起坐到床沿,让姜羡余跨坐在自己腿上,抓起他的手检查十个指头,“何时绣的香囊?” 姜羡余不好意思,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就你参加会试那几天,我见桑柔姐在给段大哥绣腰带,想起你以前非要我给你绣香囊那事儿,就向桑柔姐学了学。” 谢承吻了吻他的指尖:“学阿姐给姐夫绣东西,还说不是我夫人?” 姜羡余抽出手推了一下他的肩:“你够了!我又不是姑娘!” 谢承顿了下,揽住他的腰认真看他:“别人的夫人是姑娘,我的夫人是你。” 姜羡余“哼”了一声,轻轻咬他的鼻尖:“那你也是我夫人。” 谢承吻上他的唇,低声道:“嗯,夫君。” 姜羡余脸颊滚烫,手指脚趾都忍不住蜷缩了一下,心脏被这声“夫君”喊得酥酥麻麻,整个人都在发烫。 却还是揽住谢承的脖子回应他,加深了这个吻。 …… 殿试放榜当日,金陵段家的案子也传遍了京城。百姓一边声讨段家,一边又提起江南灾情。 “听说了吗?给江南巡抚出主意稳定物价的就是这一届的新科状元!” “此话当真?!” “方巡抚府上传出来的消息,还能有假?” “还不止呢!新科状元不但给方巡抚出主意,还自己掏银子赈灾,给灾民施粥发棉衣。” “对对对,咱们这新科状元,还是‘为圣人雕玉器’的谢家后人,是江南巨富!” “竟是商贾出身?” “商贾怎么了?只要有学识,有能力,商贾也能为国效力!” “是这个理儿!可别因为新科状元出身商贾就瞧不起他,人家不但家底丰厚,还文武双全,他拜的武师父就是扬州平安镖局老板。” “平安镖局?就是那个救了毅王殿下的平安镖局?!” “正是!江南节度使龟缩不动,多亏了平安镖局的侠士挺身而出,才救回毅王殿下,还找回丢在山里的赈灾物资。” “可不是嘛!我就纳闷了,这江南节度使为何不肯出兵驰援毅王?”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江南节度使啊,和段家是一伙的。” 这些言论的风向并非自发而成,而是有人推波助澜。 方志洲把谢承的身份透露出来,是为了在他身上添一层筹码,让他更受皇帝赏识;顺便宣扬平安镖局的义举,为来日给江家平反做准备。 谢承和姜羡余对此并无异议。 晚些时候,李熠派人悄悄传来消息,说是文清帝回宫后怒火攻心病倒了,忠王此刻正在文清帝寝宫外跪着,晚间的琼林宴恐怕有变。 果不其然,晚间的琼林宴由睿王和李熠主持,文清帝只在开席时露面,撑着病容勉励了文武进士一番便回了寝宫。 文清帝走后,看似热闹的场面又变得微妙起来。 睿王问起李熠在江南赈灾的细节,赞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番赈灾有功就不必在“藏拙”,赶紧在朝中谋个差事,替父皇分忧。 李熠同他打着机锋,说自己多亏诚王相救和方巡抚指点才办好差事,往后还是听父皇安排。 睿王抓不到他的话柄,又将话题引到谢承身上。 “听闻新科状元在赈灾当中也出了不少力,九弟与方大人可别忘了替他向父皇请赏。” 谢承立刻起身作揖:“微臣惶恐,不敢邀功。” 睿王仔细打量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倨傲或者真正的惶恐,奈何谢承脸上毫无波澜,看不出端倪。 就在此时,文清帝忽然传旨召见谢承。 睿王眼神一闪,面上依旧带着温润的笑意:“既是父皇召见,谢状元便快些去吧。” “是。”谢承躬身告退,离开前同段书文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让他们随机应变。 …… 文清帝的寝宫设在泰和殿,距离举行琼林宴的地方有一段距离。 谢承到的时候,忠王已经被赶了回去。 文清帝刚服过药,神色疲惫地靠坐在御座之上,殿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谢承参见陛下。” “平身咳咳……” 谢承依令起身,瞥见总管太监给文清帝滴水擦唇,能看出文清帝动作迟缓,呼吸声也比殿试那日更加浑浊粗重,想来老病之态又重了一些。 文清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殿试那日的文章,写得很好。” 谢承低头道:“拙陋之见,不值陛下称赞。” 文清帝摇了摇头:“朕执政十八载,任用不少能人,但没有一个写出过你这样的文章。” 谢承:“微臣惶恐。” 文清帝望向殿外的灯笼,叹道:“他们兴许一开始没想到这些,后来却是不敢说,不愿提。每回改制革新,最后都会变成隔靴搔痒。” 谢承沉默片刻,答道:“改制革新并非一日之功,陛下不必操之过急。” “可朕已经老了,不是吗?”文清帝道,“若朕驾崩,依你之见,哪个皇子登基才能实现你文中所言的盛世强国?” 这话谢承不敢接,重新跪回地上:“陛下乃真龙天子,自然万寿无疆。” 文清帝轻笑一声,又咳了两下,“起来吧。” 谢承刚起身,又听文清帝道:“你同老九相识?” 谢承谨慎道:“江南雪灾之时,微臣有幸见过钦差大人。” 文清帝垂眸审视他:“老九倒是同我提过你,说你给方志洲出了不少赈灾的主意。”其实这话是方志洲所提,并非李熠。 李熠为了避嫌,不会刻意提起谢承。 谢承:“微臣只是不忍故土受灾、邻里受难,故而略尽绵力。” 文清帝却问:“你那师弟赶去淮安救老九,也是因为不忍故土受灾、邻里受难?” 谢承心头一跳,立刻意识到文清帝恐怕已经发现了姜羡余的身份。 “回陛下,微臣师弟生性纯善,重情重义,此番实在是不忍百姓受苦,才答应巡抚大人赶往淮安救人。” “生性纯善,重情重义……”文清帝喃喃着这两句,“老九也这么夸过他。” 谢承不觉得文清帝频繁提起九王是因为对这个儿子改观,亲近重视起来,多半是起了疑心,怀疑九王认出了姜羡余,同江家有了联系。 只是九王当时年幼,这些年又一直不声不响,文清帝恐怕也不确定他到底记得多少,于是这会儿才频频试探。 “改日带他进宫让朕瞧瞧。”文清帝道,“他救了老九立下大功,理应有赏。” “是。”谢承躬身作揖,藏住眼中的警惕。 …… 琼林宴结束后,朝廷立刻着手彻查段家侵吞田产一案。负责此案的官员是睿王一系,恐怕打定主意让忠王翻不了身。 朝中参忠王的奏折一本接一本,文清帝气得病重罢朝,暂由睿王代理朝务。 忠王被禁足,方志洲也因对段家一案的失察被罚了俸禄。 毅王倒是因赈灾有功受了赏,被下放到户部任职。 与此同时,吏部开始给新晋文武进士安排官职。 文举进士大多按惯例安排,段书文得了外放杭州某县的调令,张涛等人也各有去处,谢承则入了翰林院。 段御被除名后,文清帝似乎无意追究武举舞弊一事,武举考官自认躲过一劫,谁知却又因为各种问题被文清帝叱责、罚俸、贬职。 而吏部呈给文清帝的武进士职位安排接连被否,经总管太监提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最后将武进士全部安排到各地驻军当中不起眼的位置,文清帝才勉强批复同意。 朝臣这才明白,文清帝看似不追究,实则都记在了心里,并且压根不打算重用这一届武进士。 官职定下之后,新晋文武进士按惯例有一到两月的假期,可以衣锦还乡。 谢承建议段书文等人尽快返乡。 “如今陛下病重,睿王和九王风头正盛,忠王如履薄冰,恐怕已经坐不住了。”谢承分析道,“京城很快就会乱起来,阿姐和姐夫不宜久留,不如早日返乡,届时直接去上任。” “那你呢?”谢桑柔担忧道,“你不和我们一块走?” 谢承摇头:“我暂时走不了。” 第七十八章 今生:万寿宫宴护驾!快护驾!…… 谢承暂时离不开京城,因为文清帝对他殿试那日的文章念念不忘,要他写一份完整的“兴国之策”——殿试时答卷篇幅有限,许多问题与对策谢承只是一笔带过,未能细写,如今文清帝便要他将其完善。 期限是半月后的万寿节之前。 今年文清帝圣体欠安,满朝文武上书请封太子,钦天监却在此时建议大办万寿节为祭天祈福,说是除晦迎新,保龙体安康、国运昌盛。 文清帝兴许是觉得江南雪灾和段家侵吞田产这样的天灾人祸确实有碍国运,同意了钦天监的提议,着礼部操办。 几日后的早朝,天心府指挥使沈追又为段家侵吞田产一案添了一份新证据,同时指控忠王便是谋害九王的幕后指使,更伙同段家囤积木炭、棉衣运至江南,欲发国难财。 一时间满朝哗然,参忠王的奏折又多了一倍。更有甚者,参段家迫害百姓、忠王品行不端引来天罚,致使江南大雪,万民受难。 文清帝气得卧床不起,却迟迟不肯封太子,只下旨将忠王监.禁,剥夺封号,留后再审。又将段御打入大牢,派天心府副指挥使沈封前往江南,捉拿段家人回京受审。 朝堂风起云涌,段书文和张涛等人却已经在谢承和姜羡余的安排下,登上返回扬州的客船。 这一回姜羡余托谢桑柔把小汤圆和苏和也带走了。 来时想着一家人整整齐齐,相互照应,如今时局动荡,反倒不敢留几个小家伙在身边。 苏和被委以重任,再三保证会照顾好小汤圆。 小汤圆如今能吐简单的字词,不再像原先那般非要黏着姜羡余才安心。但姜羡余知道他敏感又怕生,没有连蒙带哄地把他送走,而是认认真真同他道别,并承诺一个月后去接他。 小汤圆并不能完全听懂,还是哭闹了一场,让姜羡余哄了好久,才抽抽噎噎地随谢桑柔等人上船。 平安镖局分出一部分镖师护送他们返乡,姜父姜母和姜柏舟则带着一部人留下。 送走了小汤圆,姜羡余低落了好一阵子,直到李熠悄悄给他们派了活,让他和姜柏舟尽快熟悉京城布防,才重新振作了精神。 …… 文清帝的诞辰在四月末,花落纷纷、桃李成果的时候,举国欢庆三日。 除了滞留京城的几位王爷,不少公侯也从就任地返京,为文清帝贺寿。 谢承在文清帝诞辰前一日将“兴国之策”交给了他,病情稍有起色的文清帝龙心大悦,破格邀他这个小小翰林参加明日的宫宴。 “把你那个师弟一块带来,人多热闹。”文清帝道。 谢承不信文清帝不知道明日宴会上可能发生的变故——禁宫设宴,最是人员混杂,禁军守卫压力倍增;再加上君臣饮酒作乐,精神麻痹,最容易叫人钻空子。 古往今来,多少毒杀行刺发生在宫宴之上。忠王如果狗急跳墙,明晚就是最好的时机。还有身处冷宫的废太子,如果不趁文清帝在世时放手一搏,恐怕再难有机会翻身。 文清帝却还让他把姜羡余带进来,到底是自负于禁宫的防卫,还是有把握废太子和忠王不敢造反,也不怕姜羡余对他有杀心? 亦或者,文清帝对一切了如指掌,布好了请君入瓮的局? 不等谢承回答,总管太监就将入宫的令牌交给他,叮嘱道:“谢大人明日带着这块令牌入宫,会有宫人给您领路。” 谢承不好推辞,只能躬身谢恩。 李熠和方志洲对文清帝邀请谢承一事并不意外,但邀请姜羡余就值得深思了。 根据李熠的眼线汇报,忠王确实有不少动作,睿王也将禁卫军和京畿卫牢牢握在手里,对文清帝重病却迟迟不肯封他做太子一事耿耿于怀。 届时这两方先对上,李熠就可以做黄雀。 姜羡余倒没有想那么多,对谢承道:“不管这是不是鸿门宴,我都要和你一块去。” 谢承犹豫:“可……凶险难料。” “那你也抗旨别去。”姜羡余道,“他到时候说不定自身难保,没工夫管我们去没去。” 谢承知道他说的是反话,他们只有入宫才能同李熠做好接应,只不过他不想让姜羡余去,姜羡余同样也不希望他一个人涉险罢了。 最终还是决定两个人一块去。 …… 万寿节当日,文清帝先在钦天监挑好的吉时前往太庙祭天祈福,焚了一百份忠王亲手所写的悔过书,祈求日后国泰民安。 这一来一回就废去一个白天的工夫,到了举行宫宴的时候。 谢承和姜羡余没能跟着皇帝仪仗去太庙,只能按时辰进宫赴宴。 两人的位置被安排在一块,属于在场官员之末,姜羡余这个生面孔还遭到不少打量。 渐渐也有年长的官员发现他与江太后的相似之处,面露惊骇的神色,低声议论起来。 姜羡余耳力过人,听到不少议论,面上却端着表情不变,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陛下驾到!” 文清帝在皇后沈氏的搀扶下出现,百官连忙起身跪拜。 “臣等参见陛下,恭贺陛下万寿无疆,千秋万代!” 姜羡余心里有些别扭,但碍于场合,还是同谢承一道下跪行礼,悄悄打量着文清帝。 文清帝将众人叫起,携沈皇后端坐于上首,对朝臣举杯示意:“今日朕与众爱卿同乐,众爱卿不必拘束,尽兴而归。” “谢陛下。” 饮过这一杯淡酒,总管太监便将文清帝的酒杯换成了茶杯,泡的也不是茶叶,而是枸杞与参片。 沈皇后给文清帝夹了一些清淡的菜,朝底下的废太子使了个眼色。 ——今日这场宫宴,在冷宫的废太子都被放了出来,忠王却未能列席。 废太子立刻携妻子儿女上前给文清帝祝寿,一家子久居冷宫,面容消瘦、衣着朴素,瞧着颇为可怜。 呈上的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手抄的九百九十九卷祈福经。 文清帝似乎是在今日的场合有些心软,松口让沈皇后给早已弱冠的皇长孙说亲。 沈皇后喜不自胜,拉着废太子一家跪地谢恩。 接着便是睿王、诚王、毅王上前祝寿,文清帝膝下的皇子就剩这么几位,还有几位早夭。另外还有几位公主,除了远嫁的两位没到,基本都来齐了。 算起来文清帝也算多子多孙了。 李明雅因为身体不适,并未参加宫宴,不知是真病了,还是睿王知道今日凶险,不让她入宫。睿王将她亲手画的《万寿图》呈给文清帝,后者极为满意地赐下大量赏赐。 皇子皇女过后便是宗亲、朝臣祝寿。 今夜文清帝的精神一反常态的好,枸杞人参茶饮了好几杯,桌上的菜也动了不少。 终于轮到谢承祝寿,他携姜羡余一块上前,呈上一尊血玉雕琢的玉佛。 他同姜羡余跪在下首说完贺词,却久久未能听见文清帝的回应,抬头才知文清帝正打量着姜羡余。 宫伶表演的歌舞刚好结束,场中一时间寂静无声。 良久,文清帝才道:“听说是你救了老九,叫什么名字?” “草民姜羡余。” “江羡余……哪个江?” 姜羡余眼眸一沉,抬头看向文清帝,沉默以对。 文清帝被看得一愣,原以为他只是长得像江盈玥,如今这眼神瞧着却像极了江蔚风——锐利锋芒,不卑不亢。 “咳咳……”文清帝刚想说什么,忽然掩唇咳嗽起来。 沈皇后连忙端上枸杞人参茶,却感觉喉头一阵腥甜,猛地呕出一口黑红的鲜血,栽倒在文清帝身上。 “娘娘!” “母后!” “护驾!快护驾!” 众人顿时大惊,在场侍卫纷纷拔刀,一边警惕四周,一边迅速向文清帝围拢。 文清帝惊得猛咳嗽,却发觉喉头一痛,掌心一片湿润。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黑红,视线顿时有些模糊。 “陛下!!!” 总管太监连忙上前扶住文清帝,掰开文清帝手上的宝石扳指,取出一枚药丸塞进文清帝口中。 “父皇!” 一众皇子公主一拥而上,却被侍卫拦着无法靠近文清帝。 “是毒!有人毒害父皇母后!” “传太医!快传太医!” 场面乱成一锅粥,谢承赶紧拉着姜羡余站到一边,视线扫过在场众人。 李熠同睿王、诚王等人围在中间,看着文清帝不停呕出鲜血。 沈追冲到沈皇后身旁探她的脉搏,却发现对方已经断气了。 “母后?!母后!”废太子跪在沈皇后面前嚎啕,“传太医!快传太医!” 沈皇后身边的宫女立刻朝外跑。 “谁也不许走!”睿王厉声道,“禁卫军派人去传太医,其他人全部留下!父皇母后面前的桌案谁也不许动!再将今日御膳房当差的人全部提过来!” 李熠看了睿王一眼,没有同他抢这个风头,而是跪在地上给文清帝擦嘴边呕出来的血。 “怎么回事?”姜羡余趁众人不注意在谢承耳边低语,“帝后今晚吃的东西都有人试毒,怎么还会让人得逞?” 谢承看向帝后桌案上的器具,大胆猜测:“兴许不是入口之物。” 姜羡余:“那怎么办?刚才那颗药丸有用么?” 谢承:“应当管用,沈皇后如今已经断气,陛下却还活着。” 正说着,文清帝缓缓睁开眼睛,有了苏醒的预兆。 “陛下!”揽着文清帝的总管太监喜极而泣。 就在此时,守在文清帝身旁的一个带刀侍卫忽然提刀朝文清帝心口扎去—— 第七十九章 今生:逼宫谋反拿弹弓打黄雀的李熠…… 刀尖朝文清帝胸口扎去,众人面露惊恐,失声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跪在一旁的李熠撑着总管太监的肩旋身飞腿,越过文清帝一脚踹开那禁军打扮的刺客,护在文清帝身前。 睿王没想到自己掌控的禁军竟然混入了刺客,疾声道:“抓住他!” 刺客跌在诚王脚边,佩刀脱手,起身欲逃。诚王一脚将他踹飞,禁军立刻上前将人制住,卸掉了刺客下巴,断了他咬舌自尽的念头。 半躺在总管太监怀中的文清帝遭此一惊,又呕出一口血鲜血。 “陛下!”总管太监一边帮他擦拭唇边血,一边颤着声鼓舞文清帝,“撑住陛下!太医马上就到了!” 睿王见诚王和李熠护在文清帝身前,连他的禁军都无法近身,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太医!太医怎么——” 睿王刚想质问太医为何还没到,转头却听见殿外传来兵甲铿锵的行进声。 “不必等了,老三。” 忠王持刀闯入殿中,面容阴鸷地看向众人,“今日便是尔等死期,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在他身后,胳膊上系着黄巾的禁军披甲执刃涌入大殿。殿内宗亲官员惊骇退散,躲到墙根柱后。 谢承和姜羡余看见这一幕,拉着彼此退到了文清帝身旁。方志洲也跟了过来,跪在文清帝身侧,帮总管太监扶住他。 沈追揪住废太子的衣领,拉着他往文清帝这边躲。废太子被迫放开沈皇后的尸身,双目赤红地看向忠王:“李烁!你竟敢逼宫谋反?!” 忠王嗤笑一声,神色轻蔑:“哟,老大也在呢!正好,省下我去冷宫给你收尸的工夫。” “混账!你这个杀父弑母的畜生!”废太子厉声咒骂,甚至想扑上前动手,被面色难看的沈追紧紧拽住。 忠王脸色陡沉,视线在殿中一扫,落在缩在角落的废太子妻子儿女身上。 立刻有禁军冲上前将几人拉出来,手起刀落,在女子的尖叫声与废太子的怒吼声中斩落三颗人头。 鲜血四溅,废太子顿时收声,失魂一般跌坐在地,赤红着双眸涕泗横流。 “还有哪个想试试,本王不介意先送他上路。”忠王环视众人,神情阴鸷可怖。 宗亲和朝臣抱头龟缩,噤若寒蝉。 “咳咳……”文清帝在方志洲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视线透过挡在身前的诚王和李熠看向忠王。 “哟,父皇您还活着呢?”忠王不禁笑了两声,状若癫狂,“那正好,省得儿臣大动干戈血洗禁宫,您把诏书写了,儿臣送您上路。” 忠王招招手,身后立刻有人捧来笔墨和一卷空白诏书。 文清帝此刻气若游丝,连喘气都困难,只能面色阴沉地看着忠王。 姜羡余和谢承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忠王打定主意弑父母、杀手足,以血洗禁宫的方式强夺皇位。 忠王带来的黄巾禁军捧着空白诏书上前,殿内的禁军持刀相抗,又忍不住看向睿王,等待他的吩咐。 场面一时僵住。 “怎么,三哥还想垂死挣扎一番?”忠王轻笑道。 自从忠王闯入大殿便一直沉默的睿王抬眸看向他:“谁垂死挣扎可不一定。”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兵戎相见的厮杀声。 忠王猛然回头,守在殿外的属下忽然冲进来:“王爷,禁军反水,我们被包围了!” “不可能!禁军早已被本王——”忠王瞳孔一震,转身咬牙切齿地看向睿王,“原来如此!原来三哥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自以为策反了睿王掌控下的禁军,没想到对方却给他上演了一处反间计。 睿王这会儿才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抬手勾勾指尖吩咐身后禁军:“捉拿反贼李烁,负隅顽抗者——斩!” 得到命令的禁军立刻冲上前与忠王带来的黄巾禁军厮杀,同殿外的禁军里应外合。 殿内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围拢到文清帝四周放松了神色。 姜羡余瞥了一眼八风不动的李熠,又看向追着忠王杀出殿外的睿王,最后悄悄捏了捏谢承的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李熠至今未动,恐怕是要做那个拿弹弓打黄雀的人。 谢承转头看向他,把他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殿外的厮杀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停止,血腥味直冲殿内。 文清帝慢慢缓过气,冷眼扫向殿中众人,视线在废太子、诚王和李熠几个皇子身上反复停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睿王提着忠王的人头步入大殿,手中还持着一把带血的长剑。 殿中女眷惊叫,不知是被忠王的人头骇住,还是被睿王浑身染血的模样吓着。 睿王此时全然没有以往温润谦和的模样,将忠王的人头往殿中一抛,冷眼看向诚王和李熠身后的文清帝:“父皇,反贼李烁伏诛,外头都清理干净了。” 众人顿时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总管太监连忙吩咐缩在角落里的小太监:“快!传太医!” “慢着!” 睿王忽然出声,捡起地上忠王准备的空白诏书,一步步走向文清帝:“父皇把诏书写了,儿臣便请太医来给您诊脉。” 总管太监一怔,面色难看起来:“睿王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睿王看向一直未吭声的文清帝:“本王的意思,父皇不是最清楚吗?” “三哥也要学六哥逼宫谋反吗?”诚王满脸怒容,拦住睿王。 睿王:“本王只是请父皇立太子罢了。大哥被废,本王最年长,为父皇分忧这么多年,不配这太子之位?” 李熠反问道:“三哥此举与六哥无异,如何配得上太子之位?” 睿王轻笑道:“九弟,莫要以为赈灾有功便能骑到本王头上。本王为父皇办事的时候,你还在尿裤子呢!” 他将空白诏书和毛笔丢在文清帝脚边,“写吧,父皇。” 又转头吩咐身后的禁军:“快去御书房替父皇把玉玺拿来。” 文清帝瞥了地上的空白诏书一眼,抬眸看向睿王,嗓音沙哑地说:“朕果然没有看错,你同老六……都是一样的。” 睿王脸色一变,神情顿时变得凶狠:“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 文清帝闭眼深吸一气,说道:“今日这毒,是你下的吧?枉你辛苦伪装三十余年,临到今日还是原形毕露。” 他睁开眼,苍老浑浊的双目透出老辣的光芒,“你同老六一样,阴狠毒辣,贪权恋势,眼中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视百姓如草芥蝼蚁。” 姜羡余挑眉,没想到文清帝早就看穿了睿王的秉性。 只是,姜羡余讽刺地想,文清帝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人么? “只不过……你比老六更精于算计,善于伪装,虚伪狡诈,道貌岸然。” 文清帝每说一句,睿王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父皇以为如此贬低儿臣,就能污蔑儿臣下毒?就能抹去儿臣这些年立下的功劳?!”睿王面色狰狞,“儿臣同老六一样又如何?他已经死了,而我是你最后的选择,难不成你还想选他们两个?!” 睿王指向诚王和李熠:“一个莽夫,一个废物,您若是不怕亡国,大可选他俩试试!” “放肆!”文清帝厉声怒斥,却又剧烈咳嗽,仿佛要将心肺一块咳出来,喉中再度溢出鲜血。 睿王冷眼看着他:“父皇,您的时间不多了,若是执意不写诏书,等您驾崩,儿臣还得扫清障碍再登基。” 说到后边那句时,睿王的视线从诚王和李熠脸上扫过。 诚王面色难看,李熠却岿然不动。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哨,李熠眉峰一挑,猝然笑开。 他将脚下的毛笔踢向睿王:“不牢三哥费心,这笔,还是您留着在诏狱里头写认罪书吧。” “你——”睿王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扭头看向殿外。 忠王叛党早已清理干净,他的人为何还没有进来汇报?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原形毕露、趾高气扬地逼文清帝写诏书的时候,一场无声的“反叛”与绞杀在殿外悄然发生。 此刻,整齐划一的铁甲声响彻殿外。 “京畿卫徐靖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徐靖手持长.枪,带着一队京畿卫闯入大殿,将枪尖抵到睿王颈边,“缴械不杀,睿王殿下。” 与此同时,徐靖带来的两位文清帝惯用的太医连忙上前给文清帝诊脉。 睿王死死握住手中剑,目眦尽裂地看着徐靖:“你竟敢背叛本王?!” 徐靖不为所动,将枪尖又抵近一分,划破睿王颈边的皮肉,“你是你,明雅是明雅,末将分得很清楚。” 他喜欢明雅,却不会因此助纣为虐,帮睿王逼宫。 一开始陛下让他同明雅说亲,就暗示过他睿王并非储君人选,把明雅许配给他,就是希望他能护住明雅。 徐靖原本并不打算答应这门亲事,直到他同明雅见面,渐生情愫…… 他不站队任何一位王爷,他只在乎明雅。 哪怕明雅在今夜过后会恨他。 文清十九年四月二十七,忠王、睿王于万寿节宫宴逼宫谋反。忠王伏诛,睿王下狱,皇后沈氏薨,文清帝身中剧毒,瘫痪在床。 …… 泰和殿寝宫内,文清帝仰躺在床上,呼吸一深一浅,时而浑浊粗重,时而气若游丝。 “老九……” “儿臣在。” 文清帝将李熠唤到床前,问他:“你……想当皇帝么?” 李熠沉默。 文清帝朝他伸手,李熠抬手握住他。 谁知文清帝死死攥紧他的手,咬牙切齿道:“替朕除了江家,朕就让你做皇帝!” 李熠愣了下,忽然轻笑一声,松开文清帝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痪在床的文清帝。 “父皇,如今您说了不算,还是别逞强了。” 第八十章 [最新]今生:强弩之末你们李家根本不配!…… 瘫痪在床的文清帝说,除掉江家,他就让李熠做皇帝。 李熠听了轻笑:“父皇,如今您说了不算,还是别逞强了。” 文清帝一愣,顿时面色铁青:“你——放肆!咳咳……” 他忽然咳得惊天动地,李熠却站在床边漠然地看着他,而门外也没有一个宫人进来端茶递水,连文清帝最信任的总管太监也不在。 文清帝渐渐意识到什么,反而平静下来,目光森寒地看着李熠:“没想到……朕自认掌控一切,却成了一只鸣蝉。老六做了螳螂,老三想当黄雀,却不知身后……还有你这个打鸟人。” “是朕小瞧你了。” 李熠嗤笑一声:“父皇何必客气,您从前压根没有正眼瞧过我不是吗?” 文清帝一怔,面上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只是认真打量起了李熠。 李熠道:“因为我母亲是你中他人算计的证据,而我则是你的污点,所以你并不在意母亲和我的死活。后来有人在乎我的时候,你又把我视作吃里扒外的不孝子,不是吗?” 文清帝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就不待见李熠母子,妻妾子女因此见风使舵,时常欺负他们母子,他也听之任之,没有管过。 江太后想将李熠接到膝下照顾时,文清帝也毫不犹豫地将他送了过去——他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送去给小皇帝作伴又怎么了? 后来见李熠同小皇帝和江太后亲似一家,文清帝嗤之以鼻的同时,的确也认为李熠吃里扒外,不知好歹。 再后来小皇帝和江太后逝世,文清帝不知道李熠对其中的内幕知道多少,但这个曾经陪在那两人身边的儿子,彻彻底底被他厌弃,抛到脑后。 直到礼部官员提醒他,该给李熠封王了,文清帝才意识到这个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庸碌无为,沉默寡言,是文清帝对及冠后的李熠仅有的印象,因此他连给李熠的封号都定不下来。 最后只是在礼部呈上来的备选当中,随便勾了一个最不起眼、最平庸的“毅”字。 如今才意识到,这小子自幼经历坎坷,却能顺利长大成人,绝非一件易事,能办好赈灾的差事也绝非巧合。 “这毒,是你下的?”文清帝语气平缓,只是单纯求证。 李熠却摇头:“看来父皇还是不懂我那几个哥哥。” 他撩袍坐到床沿,居高临下看着文清帝:“您料到六哥就算破釜沉舟逼宫也不会成功,也料到三哥拦下六哥之后,会逼您立储,所以您一早就立下诏书,连同玉玺一并交给了方大人,儿臣猜得对吗?” “你——”文清帝倏然瞪大眼睛,惊骇地看着他。 李熠:“您看不上三哥和六哥的秉性,不放心传位于他二人,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您的第一个儿子,毕竟他虽然犯了错,但也是您亲自培养过的储君,虽无大才但性情忠厚,有方大人和徐御史等人的辅佐,就算不能兴国也能守成,何况他还有个聪慧的儿子,对吧?” “至于我和八哥,压根就不在您中意的人选之列。只不过八哥比我稍好一些,虽然鲁莽好武,但能听得进劝,不像我‘一无是处’。”李熠轻笑自嘲,“所以如果大哥有个好歹,八哥就是您交待个方大人的备选,对吗?” 李熠每猜测一句,文清帝脸上的惊愕就更多一分。 “只可惜您的打算儿臣知道,沈大人和大哥并不知道。” 李熠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容:“于是沈大人潜入御书房盗玉玺,拿走了您事先准备的赝品。大哥却信以为真,决定放手一搏,甚至不惜将母后的性命也搭进去,想趁三哥和六哥逼宫之前让您驾崩,然后凭借玉玺和假诏书登基。” 文清帝瞪圆双目,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不可能!老大他怎么敢——” 然而他说着就没了底气,眼神不安地颤动,无法面对自己最后信任的儿子竟然也想置他于死地。 “父皇若是不信,可以把大哥喊过来问问。哦,如今不行,如今大哥下了诏狱,关在三哥隔壁。”李熠冷笑道。 文清帝怒目瞪他:“那又如何?老大不行还有老八,总之不能是你这个勾结江家余孽的不孝子!” 李熠脸色一沉,文清帝却以为戳到了他的痛楚,喋喋不休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肯定也认出了江家那小子,却假作不知,还让他进京、给他请功,不就是想趁机给江家平反!朕告诉你,江家就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他近乎嘶吼,拳头一下下捶着床榻,瘫痪的身躯奋力挣扎,却宛若垂死的涸辙之鲋。 李熠愤怒起身:“您口中的乱臣贼子,在昨晚三哥和六哥的私兵硬闯百官府邸的时候从天而降,协同京畿卫救下百官家眷,护住了一城百姓。” “不是江家不忠,是您不配。” 李熠丢下这一句,不再看文清帝狰狞的面目,转身出了寝殿。 寝殿外间,姜羡余、谢承、诚王、方志洲、徐御史等人都在。 诚王、方志洲和徐御史等着李熠出面主持大局,姜羡余和谢承则留下来看能否帮得上忙。 李熠收敛怒容,对诚王道:“八哥进去看看吧。” 诚王顿了下,没想到他会让自己见父皇,犹豫一番,还是走了进去。 方志洲目送他的身影入内,忍不住唤李熠:“殿下,你——” “让八哥自己选。”李熠打断他,面色沉静地看向寝殿内。 也就片刻功夫,就听见里头传来文清帝的喊声:“站住!你跑什么?!” 只见诚王急匆匆跑出来,面色尴尬地看着李熠:“害,父皇真是糊涂了,我哪有本事坐那个位置,还是九弟你来吧。” 李熠:“八哥这是哪里话,一切还得看父皇的意思。” 诚王笑得憨厚,道:“就我们兄弟俩就别虚与委蛇了,除了舞刀弄棒,别的我也不会,如今只想把我娘从宫里接出来,带着家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九弟就顺了我的意吧。” 诚王的母妃也不算受宠,但早些年外祖父还未告老还乡的时候,在朝中有些分量,因此他们母子俩并不会像李熠母子那般受人欺负,本身又行事低调,不贪宠贪权,所以这些年勉强还算顺遂。 李熠同诚王不算亲近,只记得这个最小的哥哥没有欺负过自己,有时候还会偷偷帮他,总归有些情分。 于是李熠浅浅勾起唇角,对诚王道:“八哥定能顺遂如意。” 诚王跟着笑了:“有你这句话就成!” 三言两语间就说定了关乎命运与国家的大事,姜羡余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熠、谢承、方志洲和徐御史等人却一派淡定,转头商量起如何稳定朝局、安抚百姓。诚王也临危受命,负责整顿宫禁,清除余孽。 有小太监端着药碗过来,见王爷和朝臣聚在寝殿门外,踟蹰着不敢上前。 姜羡余见状朝他伸出手:“给我吧。” 小太监顿了下,看向李熠。 李熠注意到姜羡余的举动,停下交谈看向他。 “我想进去和他说几句话。”姜羡余道。 李熠点头,小太监便将盛了药碗的托盘递给了姜羡余。 姜羡余端着药碗入内,来到文清帝床边。 文清帝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听见脚步声猛然转头看过来,看见是他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来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他槌床大怒,实则色厉内荏,神色惊恐地看着姜羡余手中的药碗。 “放心,不是毒药。”姜羡余将托盘放在床头,坐在了床边的小凳上。 文清帝却听不进去,朝门外大喊:“张德海呢?!把他给我叫来!” 张德海便是文清帝最信任的总管太监。 姜羡余道:“张公公忙着整顿内务,如今不得空。” “混账!他竟然也敢背叛朕!” 姜羡余看着他狰狞的面目微微蹙眉,好意解释道:“张公公正在核查毒物的来源。” 但文清帝不信,毒物来源谁不能查?为何非要张德海去?他都瘫痪在床了,张德海却不在他身边伺候,对他来说与背叛无异。 姜羡余看他表情便知道他不信,不禁讽刺轻笑:“落到如今这个下场,您后悔吗?” 文清帝怔愣一瞬,接着又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还是想趁机从朕这里听到虚情假意的忏悔?” 姜羡余讥讽一笑:“也是,我要您的忏悔有何用?又不能让我外祖父和藏剑山庄的冤死者重新活过来。” 文清帝冷哼一声,“朕没有赶尽杀绝,已是仁至义尽。” “哦?”姜羡余简直被气笑,“向您这么嘴硬的老头,也是不多见了。” “就算您今日没中毒,身体依旧康健,也动不了我们江家。” 除非文清帝打算不管不顾出兵围剿江家。 姜羡余沉眸看向他:“当年您能算计我外祖父,不过是因为他心甘情愿,牺牲自己保护江家和藏剑山庄。否则就凭你们那点拙劣的手段,能奈何我外祖父?” 文清帝怔住,脑海中迅速回想当年之事。从他们设局栽赃江蔚风,到捉拿江蔚风归案,再到处死江蔚风和他亲近的下属……一切都十分顺利,唯独留下了一些漏网之鱼,迟迟查不到踪迹。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江蔚风“自投罗网”,有意替江家谋退路。 江蔚风曾数次提起要告老还乡,他和父皇都不信他愿意放权,反而以为他是借题发挥,逼父皇让步。 如果他们真的想错了…… 文清帝沉默良久,久到姜羡余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才缓缓道:“当年,父皇也是用自己的性命做筹码,替朕铺路。” 江蔚风投毒谋害明仁帝,并非文清帝为了皇位陷害江蔚风,而是明仁帝为了除掉江家,对自己下的手。 姜羡余没想到一切竟然是明仁帝的手笔,但心中却不认同文清帝的说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明仁帝为了给自己儿子铺路就能坑害无辜朝臣,哪有这样的道理? 待听到文清帝后面的话,姜羡余瞬间怒火中烧。 “李昊先天不足,久病难愈,也是父皇所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江盈玥有孕。” “天心府掌握了极大的权利,江蔚风又是个死脑筋,有时连父皇的命令都敢违抗,偏偏还在百姓心中极有声望,如何叫父皇不忌惮?” “再加上‘皇后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的太.祖御令,江、晏、沈三家可谓是掌握住了皇室的命脉,受制于人的滋味又岂是好受的?” “那时,江晏沈三家分明已有十几年没有女儿长大成人,偏偏江蔚风偷偷养大了两个女儿,以至于父皇迫于太.祖御令,不得不娶江家女,让江蔚风在朝中的声望一提再提——” “放屁!” 姜羡余怒而起身:“颠倒黑白胡说八道!我外祖父养大自己女儿关你李家屁事?李禛那老东西年过百半还好意思娶我姨母,还反过来倒打一耙,你们李家当真是厚颜无耻之典范!” “当初江晏沈三家为太.祖打天下,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却自请解甲归田,可有贪恋过一丝一毫的权势?” “是太.祖千方百计把人留下,是你们李家,把江晏沈三家绑在了龙椅边上,还留下那道狗屁不通的御令,强行绑定三家女儿的姻缘,不过是为了让三家人世世代代为你们卖命!” “你们李家用人的时候不惜代价许下重诺,用完却反过来怪对方获利太多,于是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坑杀忠良,背信弃义,无耻至极!” 姜羡余字字铿锵,骂得文清帝哑口无言,涨红了脸死死看着他。 姜羡余气得发抖,胸膛剧烈起伏,攥着拳头好不容易才忍下手刃文清帝的冲动。 “你该庆幸李熠没有遗传你和李禛的厚颜无耻,否则这天下迟早改姓。” “因为,你们李家根本不配!” 不配良臣效忠,万民拥戴,坐拥天下。 姜羡余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文清帝瘫在床上剧烈咳嗽,一声比一声凄厉。 寝室外间,谢承等人早就听见了里头的争吵,见姜羡余出来,谢承连忙迎上去牵住他的手。他朝李熠点了点头,带着姜羡余先行离开。 方志洲听着里头撕心裂肺的咳嗽,到底还是不忍,进去给文清帝倒了一杯温水。 文清帝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涨红的脸色还没有消退,但神态已然灰败,仿佛强弩之末。 “志洲……”剧烈的咳嗽让文清帝的嗓音沙哑得可怕,“你也觉得我不配,才跟了老九,对吗?” 方志洲垂眸立在床边,沉默不语。 文清帝又问:“当年,有人曾经想入宫带走江太后母子,是你吗?” 方志洲依然沉默,隔了许久才开口:“青瑶……是我当年走丢的女儿。” 文清帝倏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方志洲。 “所以,您的确不配。” 配不上我的女儿,也配不上我的忠心。 正欲进门的李熠忽然听到方志洲这两句话,顿时怔在当场。他一直以为方志洲是因为欣赏他的才能和为人才投靠他,却从来不知道,他的生母竟然是方志洲的女儿! 原来……方志洲竟然是他的外祖父? “九弟!” 就在此时,诚王急匆匆跑进来,神色焦急:“明雅侄女不见了!” 第八十一章 前世:痴心错付原来这就是识人不清的…… “明雅不见了?!” 姜羡余听到消息的时候刚和谢承出宫门,如今宫里刚太平下来,识墨赶着马车候在宫外接人,然而他和谢承还没登车,就被诚王派人传来的消息惊住。 来传信的是诚王的心腹,低声答道:“今早禁军奉命去清缴睿王府,却不见明雅郡主,审问了下人才知道,昨晚后半夜宫有人夜闯王府掳走了郡主。徐靖徐大人将消息压了下来,正带人悄悄搜寻郡主下落。” 谢承拧眉:“睿王举事之前没有安顿好家眷?” 诚王心腹答:“许是自以为稳操胜券,又或者不想打草惊蛇,睿王只在王府留了一些私兵护卫,未将郡主另外安置。” “王八蛋!”姜羡余咬牙啐道。 还以为睿王真的多疼爱明雅,如今却发现他为了争权夺势也不会顾明雅的死活,反正儿子们都留在封地,成可进,败可退。 这事也怪他们没有想到,只考虑忠王和睿王的私兵会对官员家眷下手,于是昨晚姜父姜母和姜柏舟的注意力都放在保护官员家眷身上,自然忽略了睿王府内部的问题。 但能这般闯入睿王府绑走明雅的,也只有任逍遥最有动机。 “忠王府清缴干净了吗?”姜羡余问,“有没有发现一个叫‘谢彦成’的人?” “您是说武探花‘谢彦成’?”诚王心腹摇头,“忠王府只剩下段家那位侧妃以及两个谋士,没有这位武探花。” 看来任逍遥已经跑了……姜羡余不禁皱眉,就听谢承问:“昨晚何时绑走了人?城门又是何时关的?” 诚王心腹道:“昨晚子时事败的消息传出宫后,郡主才被人掳走,那时城门已经被封锁了。徐大人也想到这一点,如今正在城中排查。” 谢承点头:“我们也去找,你回去向王爷复命,就说我们会配合徐大人。” 话音刚落,谢承察觉姜羡余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他面上不动声色,等诚王心腹离开后才看向姜羡余。 姜羡余:“我知道一个地方,只是不确定他在不在。” “先过去看看。”谢承拉着他上马车,一边问他:“你怀疑任逍遥?” “嗯,他上辈子就干过这样的混账事。” 前世姜羡余再遇任逍遥是在西安,当时姜羡余揭了通缉人贩子团伙的悬赏榜,跟了小半个月才找到他们的窝点。 就是在这个时候,与同样在追查这伙人的任逍遥重逢。于是两人联手,直接端了这个窝点。 制伏了一群喽啰才发现,他们在前头打斗的时候,人贩子头目已经带着“值钱货”跑了。 姜羡余和任逍遥连忙追上去,才知这“值钱货”竟然是睿王郡主。 就在这一天,李明雅对摔出马车时接住她的任逍遥一见钟情,热情地邀他和姜羡余去睿王府做客。 他们两个就这样成为了睿王府的座上宾。睿王那时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好,见到姜羡余也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以父亲的身份感激他们的救了明雅,又以父母官的身份感激他们端掉了人贩子窝点。 姜羡余死后才意识到,兴许那时睿王便注意到了他的样貌,将他留在睿王府也只是为了观察求证,并非有多热情好客。 那时的姜羡余并不知睿王的心思,但出于保守身世秘密的戒心,他并没有答应住在睿王府。 他和任逍遥一块住在客栈,却抵不住明雅的热情主动,带他们四处游玩,于是很快放下戒心,同性情相近的她成为了朋友,在西安租了个宅子住了下来。 后来,迟钝如他也察觉了明雅对任逍遥的意思,任逍遥又怎么会不知? 任逍遥很快同明雅相知相许,却苦于身份低微,不敢向睿王求娶明雅。 那时他还对姜羡余说,终于理解了他为何不敢接近谢承。 “因为知道自己配不上,自惭形秽。” 后来还是明雅主动向睿王坦诚,说自己要嫁给任逍遥。 睿王当时发了很大的火,将明雅禁足,不准她同任逍遥“私会”。 但后来明雅整日以泪洗面,任逍遥又不知登门同睿王说了什么,睿王在一个多月后终于松口,答应了两人的婚事。 那时姜羡余以为任逍遥是真心爱明雅,睿王要他入赘他也心甘情愿。 也以为睿王真的将明雅视若掌上明珠,所以拗不过她,不得不同意她嫁给一个身份低微、没有功名和官职的男人。 后来才知道,任逍遥只是为了得到晏家那块玉才接近明雅,睿王则是因为任逍遥以这些年收集的一些地方情报做投名状,换取了他的信任和器重。 彼时他天真愚钝,作为任逍遥唯一的朋友,在两人的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那会儿任逍遥被明雅的兄长灌酒,以“不想搞砸洞房花烛夜”为由,请姜羡余帮忙挡酒,姜羡余就傻乎乎地照单全收,看起来像是自己成亲一般高兴。 他越喝思绪却越清明,看着眼前张灯结彩、其乐融融的喜宴酸楚不已。 虽然任逍遥告诉他谢承并未同胡家小姐成亲,但将来某日,他还是会穿上新郎喜服,像这般迎娶他的新娘,待喜宴散去,洞房花烛…… 那天夜里,姜羡余坐在屋顶上看着偌大的睿王府、西安城,心底仍是空落落的。 无依无靠,不知归处。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目睹本该洞房花烛的任逍遥会抱着明雅从婚房出来,鬼鬼祟祟地离开睿王府。 姜羡余那时脑袋不太清醒,但还是跟了上去。然后便发现明雅被任逍遥点了穴,困在任逍遥怀里不停地掉眼泪。 任逍遥将她带到一条僻静的巷子,把她藏进马车,趁夜出了城。 姜羡余跟了一路,直到远郊任逍遥才停下马车,给明雅解开了穴道。 啪的一声,马车外的姜羡余听见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混蛋!把我的玉还给我!” 任逍遥却道:“明雅,跟我走吧。” “你休想!我要回去告诉父王,你就是个骗子!混蛋!人渣!”明雅话音哽咽,不停地推搡任逍遥。 姜羡余看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紧紧地皱起眉头。酒醉让他脑子一片混沌,一时无法理解两人对话里暗藏的意思。 “明雅,明雅!”马车内任逍遥制住不断挣扎的明雅,“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跟我走,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又是啪的一声,明雅又扇了他一巴掌,哀痛质问:“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与那些哄青楼□□的说辞有什么区别?” “我堂堂郡主,明媒正娶嫁给你,你却在新婚之夜带我离家出走,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若是不愿意入赘,为何又要答应父王,骗我成婚?!” “明雅……” “放开!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那块玉吧?所以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要走,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愿意带上我?” “明雅,我承认我是为了那东西才接近你,可我也是真心喜欢你,带你走也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够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我要回家——” “明雅!你要怎样才能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唔——你放开!任逍遥!你敢碰我我父王一定不会放过你!” 马车外,脑袋昏沉的姜羡余听到里头传来布匹撕裂声猛然惊醒,撩开车帘闯进去,揪住任逍遥的衣领将他拖了出来。 “你疯了?!”姜羡余将他甩下马车,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不敢相信他当真在明雅不愿意的情况下撕了她的衣服,这还是他认识的任大哥吗? “你怎么在这儿?”任逍遥怔了一瞬,很快爬起来警惕地扫向四周,“你带人来了?” “你们是一伙的?”车厢内明雅质问。 “不是!”姜羡余转头否认,只一眼又立马转回来,没好意思看明雅如今的模样,“我只是正好看到他带你出来,就跟了过来。” 任逍遥蹙着眉头,全然不复往日温润的模样:“小余你让开,这事你别管。” 姜羡余还没有完全醉糊涂,拦在车前道:“明雅不愿意,你不能带她走。” “她是我的夫人!” “我不是!”明雅疾声反驳,“我、我要休夫!” 姜羡余愣了下,点头:“对,你入赘了,明雅可以休夫。” 任逍遥的脸顿时黑到极致,彻底失去耐心,伸手拉扯姜羡余。 姜羡余抬手抵抗,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 任逍遥找到机会从马车上抽出佩剑,姜羡余却赤手空拳,执意逼他远离马车里的明雅。 但姜羡余慢慢发现,原来平日任逍遥同他切磋都留了力,不像如今这般招招式式都充满杀意。而他被酒意麻痹了神经,出招的速度不如清醒着的任逍遥,渐渐落了下风。 明雅见他处于劣势,从马车里的包袱中翻到一件外衣胡乱披上,跳下车解马车套绳。如果拿到马和小余哥一块走,任逍遥就追不上。 就在此时,一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密集的火把照亮了整个树林。 任逍遥猜测多半是睿王发现派人追了过来,最后深深地看了明雅一眼,转身遁逃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洒向姜羡余。 姜羡余正好冲上前想追,猛地吸入大量粉末,想要捂鼻子却已来不及,瞬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离得不远的明雅也未能幸免,吸入粉末后倒在了他身侧。 …… 姜羡余再次醒来便是在地牢里,手腕脚踝传来剧痛,耳边还有明雅的哭声。 “不是!不是他!是任逍遥负我,小余哥救了我,父王为何要对他动刑?!” “明雅!他们原本就是一伙的,在你面前做戏罢了!当初你落入人贩子手中,就是任逍遥勾结人贩子绑了你!” “不……不会的……就算是真的,他是他,小余哥是小余哥!小余哥是真心待我,您不能这么对他!父王,明雅求您,求您放了小余哥!好不好?父王——” “够了!把郡主带回去,好生看着!” “父王!父王——” 明雅的声音渐渐远去,姜羡余趴在地上忍着手腕和脚踝的剧痛,意识再度模糊。 原来这就是识人不清的下场,原来挑断手筋脚筋会这么疼…… 谢承……谢承哥哥,我好疼啊…… 第八十二章 今生:缘尽前世我不是你负过的那个人…… “我醒来之后就在地牢里……” 行进的马车里,姜羡余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承却清楚他后来的遭遇,既恼恨任逍遥的两面三刀,又怜惜少年一腔真情错付,恨不得再次将任逍遥活剐。 他抓住少年的手,语气中压抑着怒火:“是我疏忽,在扬州就该取他性命。” 姜羡余摇了摇头:“我没想到他还会觊觎明雅,这一次,我要亲手处置他。” 谢承抓住他的手吻他指尖,“我帮你。” 姜羡余笑了笑,凑上前亲了亲他,“别替我难过了。” “嗯。”谢承扣住他的后脑勺又亲了亲他。 马车外,识墨轻轻扣了扣车壁:“少爷,永安巷快到了。” 谢承松开他,撩开车帘往巷子里看。 “原来是这里……”姜羡余打量着巷子两侧的建筑,视线落在某户人家院中的大槐树上,“我们去上面看看,别打草惊蛇。” “嗯。”谢承拉着姜羡余下车,让识墨赶着马车返程,自己则与姜羡余飞身上了槐树枝头。 前世姜羡余与任逍遥在去岭南的路上分别,对方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给他寄信。 京都外城城东永安巷,第十三户。 任逍遥带着明雅出不了城,更不敢轻易入住客栈,这个地方也许会是他首选的落脚点。 两人踩着树梢上了房顶,一户户人家找过去。 这条巷子有些偏僻,许多户都无人居住,第十三户也是间空屋,院中杂草横生,门窗满是尘垢。 姜羡余原本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任逍遥也有前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曾将这个住址告诉过姜羡余,留在这里的概率并不大。 但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向无头苍蝇一样,全城排查明雅的下落。 “没关系,我们再找找。”谢承安慰道。 姜羡余神色焦急:“我暂时不担心明雅的安危,怕只怕任逍遥会对明雅不轨——” 谢承知道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但还是宽慰他:“前面几户似乎有人,我们先去问问。” …… “咳咳……咳咳……” 一间小院正房,窗边坐着一位不良于行的中年男子,正掩唇不停咳嗽。 拐角狭小的厨房里,任逍遥朝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连忙将药罐里的汤药倒在碗里,急匆匆端过去。 “义父,药来了。” 任夙勉强止住咳,端起药碗将滚烫的汤药一饮而尽,唇舌仿佛不识温度一般。 任逍遥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任夙平缓呼吸,脱力地靠在轮椅椅背上。 “厢房里那个丫头,你要带着她走?” 任逍遥垂眼不敢同他对视:“是。” 任夙沉默片刻,话语委婉,意思却明明白白的不赞同:“你带着我一个残废,再加一个不情不愿的姑娘,怕是难脱身。” “我会说服她。”任逍遥忙道,对上任夙不悦的视线又连忙低下头,“实在不行,先将她留在这,我送义父出京再回来接她。” 任夙拧眉:“你当真要带她?” 任逍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求义父成全。” 任夙垂眸审视他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任逍遥:“给她服下,等她愿意留在你身边再给她解药。” “义父……”任逍遥接过瓷瓶,心底却有些犹豫,这毕竟是毒药,毒发的过程十分痛苦…… 任夙见他迟疑,操纵轮椅转身:“用不用随你,但你赶紧再换一张脸,今夜必须出城。” “……是。” 任逍遥刚取出更换新面具的工具,忽然听见隔壁厢房传来一声钝响,连忙搁下东西赶过去。 只见被布条捆住手脚、遮住双眼的少女从床上滚下,狼狈地躺在地上。 任逍遥立刻上前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少女剧烈挣扎,任逍遥一松手便翻身滚到了床内侧,屈膝靠墙,浑身戒备。 任逍遥单膝跪上狭小的床榻,解开了她眼上的布条。 少女睁开一双清亮的眼眸,不停眨眼适应光线,看清眼前人又往里缩了缩。 任逍遥语气温和:“我先给你解开哑穴,不过你别喊,我义父在休息。” 李明雅抿唇看着他,没有答好与不好。 任逍遥看出她眼中的惧怕和排斥,心中酸涩难忍,但还是解开了她的哑穴。 李明雅没有喊,只动了动唇,冷静地问他:“你为何要抓我?” “我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李明雅低头看向绑着自己手脚的布条。 任逍遥自知理亏,一边解开她手脚上的布条,一边道:“你父王昨晚逼宫失败,如今已经入了诏狱——是徐靖抓了他。” “不可能!”李明雅瞪大眼睛看他,满脸不信。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如此。”任逍遥道,“你认识的小余哥和谢承,是毅王的人。昨晚最大的赢家便是毅王,而这一切部署,你那两位好哥哥都没有打算告诉你。” 李明雅眼睛慢慢发红,扭头回避视线:“我不信。” 任逍遥心头一刺,眸中闪过一丝隐痛:“即便你父王下狱,禁军清缴睿王府,你也还是愿意信姜羡余?” 前世任逍遥就知道姜羡余比自己样貌出众,哪怕自己使了英雄救美的计策,但还是担心明雅看上姜羡余而不是他。即便后来与明雅心意相通,知道明雅只把姜羡余当哥哥,但偶尔还是会吃醋两人的无话不谈。 就连成婚前,不得已告诉她自己户籍上那个难以启齿的本名,她也转头就当做笑话告诉了姜羡余。 前世成婚那晚,她也愿意信任姜羡余,而不愿跟他走。 任逍遥握紧了拳头,视线紧紧地盯着明雅。 “那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李明雅抬眸看向他。 任逍遥愣住,一时答不上话来。 李明雅:“我承认,初次见面是你救了我。但后来在扬州,你说与我有缘,看我的眼神却不像初识,而是透过我寻找别人的影子。你说与我有缘,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故人对吗?” “并非如此!”任逍遥情急之下去抓她的手,明雅却抽手避开。 “从方才到现在,你看我的眼神一直小心翼翼,甚至满含歉意,试问面对一个被绑来的人质,有必要如此做戏吗?”李明雅理智冷静地质问,“倘若真心有愧,你就不会将我绑来了。” “并非如此。”任逍遥还是抓住了她的手,目光恳切地看着她,“我……我只是……只是钟情于你,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将你救出来,怕你怨我。” 李明雅沉默看着他,又看看自己被握住的手,忽然道:“你负了那个人,对吗?” “我没有!” 任逍遥疾声否认,又猛然僵住,对上了李明雅看穿一切的眼神。 李明雅用力挣开他的手,“不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都不是你负过的那个人。无论是追悔还是歉意,只对那个人有意义。你在这里同我做戏,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任逍遥如遭到当头棒喝,卑劣心思赤.裸地摊开。 是啊,他的追悔和歉意,只对前世的明雅有意义。今生的明雅,眼里压根没有他。 “你就那么喜欢徐靖?”任逍遥眼眸泛红,死死盯着她,“就算他害死你父王,你依旧喜欢他?” “不关你的事!”李明雅猛地别开脸,眼泪却滚滚而落。 任逍遥只觉满目刺痛,心中的妒意和怒火高涨,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瓷瓶起身,宣布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带你离开。” 李明雅刚想开口就被他点住周身穴道和哑穴,只能屈膝坐在床上看着他离开屋子。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心底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 是担心父王身陷囹圄,还是懊恼于自己竟然从来不知他篡权夺位的野心? 是委屈小余哥欺骗她,还是伤心于失去这个如兄如友的哥哥? 是怨恨徐靖狠心绝情,还是后悔交付真心于他? 咔嗒—— 无声落泪的李明雅忽然听见窗边传来一声轻响。 她所处的位置上看不到窗边的位置,只看到地上投下一个人影。 来人一身夜行衣,看到她眼前一亮,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拉下黑色面罩,露出一张李明雅熟悉的脸。 “郡主,我是徐河。” 李明雅自然认得徐河——徐府的下人,自幼跟着徐靖一块习武,是徐靖的心腹,替徐靖给她送过信。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徐河,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徐河发觉,上前给她解开穴道。 “你怎么会来?徐靖呢?”李明雅压低声音问。 “不瞒郡主,少爷一直让我跟在您身边保护。昨日听说您身体不适,不能参加宫宴,更是叮嘱我留在睿王府照看。后来睿王府私兵出动,我意识到不对报信给少爷,才发现宫内竟然发生了宫变。等我赶回来,就发现您被人带走了。” “万幸还没走远,让我一路跟到了这里。” 说着徐河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郡主勿怪,那人武艺在我之上,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悄悄潜进来救您。不过您放心,我已经传信给了少爷,他很快就到了。” 李明雅红着眼睛听他说完,忽然问:“他抓了我父王?” 徐河表情一滞:“少爷他……只是君命难违,今早听说您失踪,立刻满京城找您。” 李明雅欲言又止,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就被一脚踹开—— 第八十三章 今生:尘埃落定天涯是你,故里是你,…… 姜羡余和谢承原本想敲开一户人家打探消息,谁知竟瞥见一个黑影潜入巷尾一户人家。 姜羡余立刻和谢承交换了一个眼神,隐匿气息跟了上去。 还未靠近就闻见一股苦涩的药味,接着就看见那黑衣人猫着腰翻进了东侧厢房。 姜羡余和谢承打了个手势,准备潜到东厢房房顶看看。 就在这时,西侧厢房里,准备换面具的任逍遥听见屋顶异响,动作立时一顿,扭头直奔东厢房,一脚踹开了房门。 只见屋里竟然多出一个黑衣男子,而李明雅已被解开穴道,一见他就躲到黑衣男子身后。 任逍遥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他想也不想,闪身上前攻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迅速接招,迫使任逍遥与李明雅拉开距离。 “郡主快走!” 明雅寻到机会立刻朝门口跑去。 “站住!”任逍遥一掌击中黑衣男子胸口,转身追向李明雅。黑衣男子喉中溢出一口腥甜,却依旧朝任逍遥扑去,锁住他的脖颈。 任逍遥拧住他的手腕,背身一摔将黑衣男子摔到小桌上,桌子顿时四分五裂,茶具应声而碎。 李明雅在巨响中顺利冲出房门,迎面却撞上一人。 明雅一愣,抬头看清眼前人,立刻红着眼睛扑进对方怀里:“小余哥!” “没事了没事了。”姜羡余拍着她的背安慰,身旁谢承已经闯进厢房,旋身横腿踹向踩住黑衣男子胸口的任逍遥。 任逍遥侧身一避,同门外的姜羡余对上视线,讶异于地方这么快找来。 他知道自己前世将永安巷的住址告诉过姜羡余,但其实巷尾这间院子才是他真正的落脚处。原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姜羡余即使找到永安巷第十三户也只会落空,没想到他还是找了过来。 如今他不仅带不走明雅,还将义父置于险地……任逍遥避开谢承的攻击,不欲与他缠斗,没想到谢承却步步紧逼,杀意逼人,似乎下定决心要置他于死地。 谢承的确攒着一腔怒火同任逍遥清算,哪怕手中没有武器,下手也毫不迟疑。 但厢房里施展不开,谢承还是与他战到了室外。负伤的徐河也追了出来。 姜羡余转头问明雅:“你认得这个黑衣人?” 明雅忍住泪点头:“他是徐靖的人。” 姜羡余点了点头,上前将徐河拽出战场,丢下一句“看好明雅”,转头和谢承联手攻向任逍遥。 他同谢承拥有多年的默契,不用言语就能让任逍遥腹背受敌,应接不暇。 很快任逍遥就被姜羡余横腿扫中腹部,飞出去撞到墙上,呕出一口鲜血。 明雅低声惊呼,吓得躲到徐河身后。 任逍遥知道自己负隅顽抗的狼狈模样吓到了她,羞恼地啐了一口血沫,起身再次攻向姜羡余。 忽然,一直寂静无声的正房突然飞出一支短箭,直直射向姜羡余。 “小心!” 谢承率先察觉破空之声,旋身一脚踢飞短箭,同时接下任逍遥扑向姜羡余的攻击。 姜羡余一怔,转头看向正房。 明雅想起“谢彦成”的话,低声提醒:“里边好像是他义父。” “义父?” 姜羡余前世从未听任逍遥提过他还有个义父,但这种时候能让任逍遥带在身边一块逃亡的,必定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但躲在屋里放冷箭,着实让姜羡余不齿。 姜羡余见谢承对战任逍遥应付得来,没再插手,转而警惕提防正房里的冷箭。 他倒要看看对方还能在里面躲多久。 就在此时,小院的大门猛地破开,胡子拉碴、神色憔悴的徐靖带着京畿卫出现在门口。 “明雅!” 明雅看见他眼睛一红,泪水瞬间模糊视线。徐靖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来得正好!姜羡余见跟在徐靖身后的京畿卫加入战局围困任逍遥,自个儿立刻抬脚上前踹开正房房门。 开门的瞬间屋里又射出一支短箭,姜羡余侧身惊险避开:“让开!” 揽着明雅安慰的徐靖瞳孔一缩,抱着她旋身一踢,将短箭踢飞。 再回身看向屋内,只见一位瘦弱的中年男子坐在木质轮椅上,胳膊上的袖箭夹对准了姜羡余,面白无血色,神色却有几分阴狠。 徐靖回头在明雅额头上亲了一下,将她推到心腹身后:“护好她。” 自己则朝正房靠近。 姜羡余站在门边打量屋里病弱的男子,问:“任逍遥义父?” 任夙绷着脸看他,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江家后人?” 姜羡余意外挑眉,没想到任逍遥的义父也能一眼猜中他的身世。 但他并不认得对方,又不想因此处于下风,于是反问:“任逍遥拼死为忠王卖命,是因为你?” 任夙不答,看向他身后。 徐靖来到门边,盯着任夙瞧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苏将军后人?” 任夙瞳孔一震,对准姜羡余的发箭口偏了方向。 “苏将军?”姜羡余问。 “文清二年,苏壬武将军因通敌叛国被斩,九族皆诛。”徐靖看向任夙,“您应该是苏将军次子吧,当时逃往北夷那位。” 任夙也根据徐靖的样貌和官府猜到他的身份,放下胳膊讥讽一笑:“还要多谢当年徐御史放我一马。” 姜羡余蹙眉:“冤案?” 徐靖点头:“太子被废,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审案不清,冤枉了苏将军。” 至于当时是有意还是受人蒙蔽就不得而知了。 姜羡余想到文清帝还想把皇位传给废太子,心里对文清帝的嫌恶又多了几分。 他不否认这些年文清帝的确做出了一些政绩,但在铲除异己、强化皇权和立储这几件事儿上,着实不是一般的自私糊涂,不择手段。 只不过,苏家既然已经平反,这人为何还替忠王卖命? 任夙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嗤笑一声:“狗皇帝果真命大,这么多人盼着他死,居然还能捡回一条狗命。” 苏家的冤案,分明是狗皇帝为了收回兵权所设的局,最后却在废太子时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带过,将苏家上百条人命视如草芥。 而他死里逃生,回到大成的唯一目的就是取狗皇帝的性命,并无所谓哪个皇子当皇帝,只是碰巧被忠王的人救下,互相利用罢了。 后来则看中了忠王的暴虐和昏庸,想通过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再纵容忠王做个暴君,亡了这天下才好! 任逍遥是他从北夷回来时捡到的孤儿,那时他双腿已残,久病缠身,见任大宝那小子有几分学武天赋,便将他收为义子,给他一口饭吃,教他一身武艺。 却没想到这孩子还算知恩图报,隐约知他背负血海深仇,舍身忘己为他效力。 院外,谢承和京畿卫联手将任逍遥擒住,后者被压着跪在地上,唇边溢出鲜血,挣扎一番后,眼神紧紧盯住明雅。 明雅往京畿卫身后躲,避开了他的视线。 任逍遥忽然就笑了,状态颇为癫狂。 任夙透过狭窄的房门看着这一幕,悲凉地闭上眼睛。 徐靖打手势唤来京畿卫,将任夙绑在轮椅上押了出去。 姜羡余最后看了任夙一眼,转身朝谢承和任逍遥那边走去。 任逍遥听见滚滚轮椅声,停住笑声看过去,忽然唤了一声姜羡余,猩红的眼眸看着他:“放了我义父,我要杀要剐都随你。” 姜羡余微讶,看向任夙。任夙同样没想到,神色几分动容几分悲悯,沉默了一瞬,忽然弯唇朝任逍遥一笑:“不必了逍遥,为父已经活够了。” 此前他还想逃出城,寻个地方再活几年,誓要见到文清帝身死才能咽气。如今却觉得没必要了,苟延残喘活着的日子,他受够了。 这局势已经改天换地,没有他搅弄风云的可能了。 京畿卫将任夙推出小院,又将任逍遥押了起来。 经过姜羡余身侧时,任逍遥忽然停住脚步,咧开带血的嘴朝他笑了下:“我很遗憾没能死在你手里。” “我原本也想亲手处置你——”姜羡余顿了顿,瞥了一眼明雅,“但如今已经没有必要了。” 任逍遥看向被徐靖护在身后的明雅,双眸狠狠被刺痛。他撇开视线,找虐一般追问姜羡余:“你不恨我?” “前世已矣,你为此生所犯之过受到应有的惩罚便够了,我并没有那么多功夫恨你。” 他说的淡漠又含蓄,徐靖和李明雅听了,也只以为他从前就与“谢彦成”有仇,如今“前事”已矣,恩怨随风。 任逍遥自嘲地笑了,笑得视线模糊,恍然间竟不知自己这两辈子到底为何而活,有何意义。 京畿卫押着两人离开,徐靖也让徐河赶来马车,想将李明雅接回家中。 李明雅却红着眼睛偏开头:“我不去,我自己有家。” 徐靖心疼又歉疚,开口无比艰涩:“我很抱歉……我、我承认我做的不够好,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可我喜欢你的心意从未变过,毅王也答应不会伤你父亲性命,不会问罪于你,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争取的东西。”他见明雅落泪,眼眶跟着泛红,话音哽咽。 他抬手轻柔地替她擦泪:“你如今不愿意同我回家也没关系,我先送你入宫,等眼下事了,风光霞帔迎你,好不好?” 李明雅吸气忍住泪,没说好与不好,转身上了马车。 姜羡余见明雅一直没有看自己,知道她心里肯定也有气,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看着徐靖骑马护送着马车走远,无奈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谢承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也回家。” 姜羡余笑了下,同他十指相扣,说道:“饿了,去胜寒楼吃古董羹吧。” “好。” …… 文清十九年五月初一,文清帝在朝臣恳请下,下诏书立李熠为储君,命其代理朝政。 与此同时,山东、陕西节度使也分别收到加急密信,将睿王和忠王留在封地的家眷收押,送往京城受审。 次日,被派往金陵的沈封先一步押送着段家人抵京,下狱伏法。 端午后,徐御史重提天心府旧案,列出诸多疑点,主张明仁帝乃是误服毒物,并非江蔚风所害。一时间满朝哗然,太子李熠不得不下旨重查江蔚风谋逆案。 另一边,谢承终得李熠松口允诺一月假期,同姜羡余安排好客船,带着姜家人返回扬州。 时值五月,杨柳茂盛,桃李成熟。 姜羡余在码头买了两筐桃子搬上船,转头却见谢承站在船头盯着远处巍峨的皇城出神。 他随手挑了一个最红的桃子过去,从谢承身上摸出先前送他的匕首,一边给桃子去皮,一边问他:“怎么?不舍得走了?” 他用匕首削下一小块桃肉喂到谢承嘴边:“要不你就留下来直接去翰林院报到吧,太子殿下肯定求之不得,说不定还会直接给你升官调职。” 谢承咬下那块桃肉,伸手从后面揽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我对做官并无执念,只是谢家想要入朝,我便来打头阵,等宁泽他们出息了,我就能辞官归隐,做个富裕闲人。” 姜羡余用桃子封他的嘴:“少骗我,你写的兴国之策没十几二十年不可能实现,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舍得放你走?” 谢承默了一瞬,“他放不放我都是要走的。常言道‘皇家薄情,天家薄幸’,‘伴君如伴虎’,今上就是最好的例子。” “同样,我们并不能指望太子能赤诚如初、始终如一……所以我将兴国之策交给了他,怎么用是他的事,同我没有关系。” 姜羡余诧异:“流芳千古的美名你也不要?” “不要。”谢承吻了一下他的耳垂,“流芳千古的美人在我怀中,此生足矣。” 江家旧案重审后,在江南雪灾中救回太子殿下的平安镖局小少爷正是江家后人的消息也传开了。 听闻这位小少爷不但武艺高强,还有着与昔日江太后一般的美貌,若为女子,必然也是貌冠京都,正好与太子殿下相配。 姜羡余耳朵微红,嘴上却不示弱:“好酸啊,你不会是因为那些流言才执意要回扬州吧?” “嗯,我介意。” 他这么果断的承认,姜羡余反而心疼起来,解释道:“哎呀,我和小九都差辈了,怎么可能!” 谢承趁左右无人咬他脸蛋:“你知道就好。” “你俩干嘛呢?” 姜柏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姜羡余立刻和谢承分开,尴尬地握着匕首和桃子,灵机一动道:“分桃!” 姜柏舟:“……” 倒也不必这么直接地告诉我。 谢承噗嗤一笑:“嗯,分桃。” 姜羡余反应过来,脸颊腾地一红,举着半个桃子尴尬地找补:“大哥你也尝尝?” 姜柏舟敬谢不敏,转身回了船舱。 客船驶离码头,将巍峨皇城抛后,载着一船人荣归故里。 …… 一月后,文清帝病逝,太子李熠登基,改年号盛元,加开文武举恩科,为朝廷选贤举能。 数日后,谢承收到新的委任状。今上有言:“昔有周官为君采诗,使君王察民情、知得失、明政令之效。今委任爱卿为朕采诗,通晓天下之弊,以修兴国之策。” 又是一年盛夏,谢承携姜羡余打马仗剑,为君采诗。 “走吧,不是说要去闯荡天下?” “你这是公务。”姜羡余漫不经心挥着马鞭,转头瞥向他,“你老实说,这采诗官不会是你向小九要来的吧?” “那又如何?前世未能与你浪迹天涯、共赏山河,如今补上不好么?” 姜羡余眨了下眼,弯唇忍住笑意:“我无所谓啊,反正这世间最好的风景我已经赏过了。” 谢承听得蹙眉,扭头恰好对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盛满他的身影。 天涯是你,故里是你,世间最好的风景,是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