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恨生》作者:阿言_阿言言 文案: 相思相恋日,愿别有恨生 原创小说 - BL - 中篇 - 连载 现代 - 三观不正 - 狗血 - 强强 骨科 ————相思相恋日,愿别有恨生 掌控欲极强政客攻 x 抖S情报专家受 郁子耀 x 郁彗 骨科,年上,狗血,追妻火葬场,HE~ 第1章 春寒料峭。 北京X安部治下特别行动部门,九科的灰白色四层小楼前院。 一台经过加护改装的特警用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加强防弹的后厢门左右开启,车上两名身穿防爆警服的公安特警一前一后从后厢内跳下车,当中一人一手端着冲锋枪,往楼门内快速望了一眼,随即转过身朝着车里一招手,沉声喝道:“押他下来!” 头上蒙着黑布,手脚均戴有电子铐的犯人被从车厢内押解下来。 经受过全面系统训练以及多种审查的SWAT特战警员个个全副武装,手持枪械,一丝不苟地严密押守着一小时前他们受命从青城监狱押送过来的这名外籍政X犯。 “报告队长。”特警队员立定转身,声嗓不低的朝队长叫问:“犯人已押到!请示,我去找九科人员出来进行交接!” 小队队长还不及回话,只听灰白小楼的楼洞前,那扇乍看上去有些显得突兀的锃亮感应门‘嘀’地一声由楼门内清脆解锁,两扇钢化玻璃缓缓洞开,随着脚步声不紧不赶溜达出来的,是一名穿着白色长褂,表情吊儿郎当的年轻眼镜男。 特警队长即刻立正站好,低声对身边站出队的那名队员指示道:“归队,注意纪律。” 队员迅速归位,前后左右地把守住四肢被束,眼不能见口不能言的罪犯。 头戴头盔的特警队小队长上前数步,正步驻足在与眼镜男相距不到一米的一块灰砖上,小队长声音洪亮地报出了小队的到达时间,特警队所接到的任务内容,并罪犯的姓名、性别,年龄一块儿,请九科人员验收无误后交接。 眼镜男双手插兜,一边慢悠悠地点着头道‘辛苦’,一边飘飘忽忽地从小队长身边走了过去。 有特警队员随即为他让了路出来,他倒不客气,手伸出去拍了拍一名警员的肩,边打哈欠边说,“劳驾哥们儿,手脚铐子给解开。” 警员马上回他:“这是重犯!” “我知道啊,”眼镜男说着便抽掉了套在犯人头上的黑布套,搁在手里随便攒了两下,接着往回他话的那名警员怀里一抛,不以为然地嘟囔,“这不废话么,不是重犯,谁往这儿送。” 警员只能向队长求询。 许是想起特警队在出警前,局里领导私下里对他的警告,他很清楚,在九科这块不受体制内任何规则所钳制的‘法外之地’上,除了遵从,他和他的队员没有别的选择。 警员于是给犯人卸了铐。 眼镜男也无他话,很随意地勾着犯人的肩,抬脚就把人往楼里带。 他大咧咧地背身跟特警们说‘不送’,转头开始自来熟般神神叨叨地嘱咐起那名罪犯来。 “……兄弟你听我一句劝,一会儿进去了别闹哈,郁副今儿心情可不好,你说说你也是倒霉,怎么就赶上他值班这一半天的送你来呢?行了,心里有点数就得了,进去了可就帮不了你了,自己个儿乖着点儿啊,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今天跟郁副尥蹶子,我怕你可是真活着走不出来了。”加密门锁在二人身后落严,眼镜男带着一脸懵比的重刑犯顺着走廊七拐八拐,最后在廊底的一条南北向通道前略停了停。 犯人眨眼看他,说不出话,嘴上还贴着一层严严实实的胶布。 眼镜男伸手给他揭了,罪犯刚要张嘴,突然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北面通道内不知哪间屋子里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响简直刺人耳膜,剜心剥皮也不过如此了,竟然能让一个人撕裂了喉咙似的发出这种惨叫? 重刑犯听得直打激灵,他是道上混上来的,然而这般凄惨的嘶叫,却是他这种人都不曾听到过的。 眼镜男不以为然地搂着他继续向前,重刑犯的脚下已然不明所以地沉了起来。 没走几步,他便停在了一扇虚掩的防爆密闭门前。 眼镜男搂着他肩膀,把他往门里轻轻那么一推。 “good luck。” 这是犯人站在审讯室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四十分钟后,二号审讯室外的警示灯灭了下来。 取而代之闪起的是总通讯室内呼叫医务人员的急救服务灯。 指挥室防火门外的过道上乱了一阵,有值班医生的问话声,担架床叮叮当当推过去时的碰撞声,九科唯一一名护士小姐姐匆忙忙地跑过指挥室大门,摇摇晃晃地往身上套白大褂,相当利索地盘起头发,又相当一头雾水地扬声问:“不是送进去两个吗?怎么要三副担架呢?这难道还有买二送一吗?!” 指挥室里的药剂师眼镜男和九科特别行动处的实习女记录员方柒不约而同地都抬起了头,两个人隔着张桌,面面相觑了几秒。 药剂师反应更快一筹,大手一挥方柒的电脑桌,指着上面一摞新买的八卦杂志挤眼道:“拿过来拿过来,快快快!一会儿就说我一直跟你在这儿看杂志聊天呢,可千万别说那第三个犯人是我送进去的!” 方柒一脸嫌弃地拿了杂志走过来,一撇嘴说了句,“您可真够缺德的孔哥,郁副两宿没睡了,你还让他加班……” 孔理不搭他茬,紧着招手让她麻利点:“这叫加班么,你见过郁副加四十分钟的班啊?他那回加班不是四十八小时起了,你个丫头片子不懂行,政X局想压X安部你知道不知道,什么特么外籍重刑犯,这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们巴不得给送九科来。” 方柒递杂志给他,被孔理拽得脚下险些绊了一跤。 她不满地顶嘴道:“那你还往郁副屋里送,你这不是连累他吗?” 质疑起对上司的忠心可就让孔理不乐意了,孔理把杂志摊开了一拍桌,煞有介事地对方柒掰扯起来:“我说丫头,你第一天跟郁副啊,他最看重军功你难道不知道?别人都审不了的人他能审,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是怕他发现我用他专线调动特警……” “——什么特警。” 怕什么来什么,孔理这头话还没说清楚,指挥室大门吱呀一响,声随人至,方柒一扭头,就见九科郁彗郁副科长,冷峻神色走进了总指挥室。 一连超过四十个小时的连续刑讯,然而在郁副科长的脸上,竟是看不到一点熬夜过后的困顿感。 只不外是有些许苍白而已。 方柒望着比自己还小一年的年轻上司缓步朝她走了过来,不经意间,便看得出神了些。 国安五大部第一美貌。 郁彗郁二少长着一张比他刑讯犯人的手段还精绝的美丽脸孔。 “郁,郁副。”方柒磕磕巴巴地打招呼。 孔理不敢看他,翻着手里烫手似的八卦周刊,随便寻了一页看着眼熟的页首蓝体大字,脑筋一转,指着那页就叫方柒来看。 “小芳你来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追的那个小明星,深夜搭千万豪车共入豪宅,这别是搭上哪个富婆了吧?” 姑娘家容易叫人调动情绪,方柒低了低头,顺着孔理给他指过去的那页定睛一看。 顿时就是一声哀怨惊呼。 孔理吓了一跳,腿后的椅子都跟着他一齐退了半步,他张着嘴看着方柒痛苦的样子,嘴巴一抽一抽地,相当惊讶。 “不是吧,你真追这男的啊?他谁啊,唱歌的还是演戏的?” 方柒这情绪来的倒快,哀哀戚戚地举着杂志伤心:“这是我男神孔哥,他演的战争片去年刚拿了奖,他不缺钱啊,他跟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共入豪宅了……” 这两人闹得嘈杂,郁彗穿了外套要回家,路过二人身边时,略顿了顿,声音平疏而淡地从方柒身后传了过来。 “拿来我看看。”郁彗站住了脚。 方柒只顾着伤心,抽抽啼啼地抱了杂志转身,满脸沮丧地把印着照片的大特写拿给郁彗看。 “郁副您看,就是他。” 杂志上那位男演员的相貌照的非常清晰,虽是夜里,却依然看得清他含笑盈盈,一手拉开车门,正要向车里坐进去。 而驾驶位上的人却完全看不清长相,像被打了一层不容易被人分辨出来的蒙雾马赛克,再如何看也看不到一点轮廓。 “郁副您说,他真是搭上了哪个富婆还是白富美,在跟人家谈恋爱约会了吗?” 郁彗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沉默片刻。 “不是,”随后他道,“他没有在和女人约会。” 方柒听完眼睛都亮了,忙追问:“真的吗郁副?!您怎么看出来的?您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郁彗很淡地苍白一笑,并未回答。 是啊,他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或许是因为,照片上那辆车全北京城只有一辆。 而拥有他的人姓郁,是他的亲生哥哥。 . 第2章 归宅时天色还早。 郁家大宅的宅院内静若无人。 郁彗把他那辆不点眼的白色MINI停进了车库,熄火下车。半地下式的私人车库里一横排停着七八台擦得光亮的进口车,他拿着钥匙朝车库外面走,不经意地转头一望,车库里空着的某个车位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浮土,随着院外忽而吹入的一股风,郁彗闭上眼睛转回头,沉沉静静地走了出去。 郁宅的佣人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于是出门来迎。女佣推开大门的一瞬见郁彗定在台阶下,一声‘二少’未及叫出口,就听见郁彗有些沙哑的声音,低头看着门廊下一株颓败的蝴蝶兰,问她:“这花,什么时候搬到外面来了。” “前些天先生让搬的,”女佣手里提着个物件,错开手来顶着大门,屋外起了风,一卷一卷地朝门里灌,“二少进屋吧,外头起风了,您穿得不暖和,小心着风!” 郁彗站在风口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株他养了五年的兰花。他抬脚迈上门阶,移开了视线,淡淡对佣人说:“拿出去扔了吧。” 进了屋,郁彗换鞋上楼,管家闻讯,匆匆锁了库房门上来回话。 郁彗在二楼南面的茶室里等了他一会儿,管家上来时,茶台上现成备好的点心盒子动都未动,郁彗拿玻璃杯倒了热水,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略显冷清地喝。 老管家看在眼里心里泛酸,走过去替他续了一盏晌午就文火熬上的红枣汤,又打开点心盒的盖子。 “二少吃一口吧,厨房马上开火了,晚上有新鲜送过来的羊肉,我让他们炖了汤给您……” “没事,我不饿,小哲怎么样?” 管家只得又将食盒盖了回去,道:“三少很好,治疗所的医生回过话了,说三少现在也愿意学着说话了,服药吃饭都好着呢,您放心。” 郁彗垂着眼一阵默然,良久才将手中喝空的玻璃杯放回桌上。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起身来,迎面一眼能看到头的就是郁宅房门紧闭的那间主卧。 郁彗的声音里带着些黯淡,灯光下映得皮肤近无血色的白:“晚饭你们吃,不用叫我,我去睡会儿。” 眼见他一身单薄地走回房,管家端着那碗没被动过的红枣汤回身望去,恻然间一记叹息。 . 郁彗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九科工作强度大,保密性极强,任务派下来,真正能派上场的情报员少之又少,一只手基本就能数过来了。 九科郁副科长则是这少之又少中仅有的领导者。 凌晨三点,郁彗一身寒意的从浑噩梦境里惊醒过来,他下意识去摸身旁枕席,只摸到一手冰凉。 睡衣领口上被冷汗浸湿了,郁彗掀起被子下床,脚一沾地,胸口处揪心一般的窒痛感涌了上来,差点令他又跌回床上。 他俯身扶着床铺,小心翼翼地垂着头呼吸,身体在经年累月的劳损中已然透支得过了头,五大部里,X安九科功绩卓著,然而却没人知道,这里面又有多少,是郁彗用半条命的心力换取来的。 绞痛感让他唇色都显然发白,久久不能平复,忍痛按着心口摇摇欲坠地走到窗边角柜去拿止痛药,一道微弱白光却从窗帘缝隙里蓦然直射进来。 他一把掀开窗帘向院子里看去。 院子里漆黑一片,万籁俱寂。 什么也没有。 只是他看错。 吞下药片,他干脆拉开窗帘,打开了窗。 就着凉夜。 坐在他房间的落地窗下,靠着玻璃,背倚深暮,用心尖上那一点点温度与无尽长夜静静地做着抵抗。 因为心存期望,所以仍然会在这样一个深夜里,一个人默默的等。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这样一个角落里,不被理解和接受的,带着一丝固执的等。 仿佛这一等,便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可是又怎么会真的有天荒地老。 自欺欺人罢了。 他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的。 他只是在等一个永远都等不到的人罢了。 . 等着等着昏昏沉沉竟然就睡了过去,再睁眼,天都已大亮。 心口还有些隐隐抽痛,他爬起来找药吃,空腹又吞下了几片止痛剂,换下昨夜汗湿过的睡衣顺手丢进了洗手间门后的衣篓。 放很热的洗澡水冲了很久,冰凉的皮肤上终于又恢复了一点体温。 郁彗穿戴整齐,用随身的旅行袋装了一些换洗衣物,揣上手机走下楼的时候,时间正好刚过午间十二点。 因为不知道主人几点下楼,厨房只能准备好了食材,等叫了再开火下锅。 但管家让厨娘事先炖好了一盅皂角米煨血燕。 郁彗下楼来拿他昨天放在鱼缸边上的车钥匙,随即有佣人从小厅里走了出来,问他是不是现在开饭。他把金属钥匙环穿在食指上,捻起手边一小撮鱼食,投进鱼缸中。 他看着那一池颜色艳丽的热带鱼,问佣人:“他这两天回来吗?” 明净的鱼缸玻璃上映出一张画一样的面孔。 “先生没说要回来。”佣人答话。 “嗯。”郁彗淡淡应了一声,平视着摇尾抢食的热带鱼看了一会儿,他把车钥匙握进掌心,微微弯腰去拿起了搁在地上的旅行袋。 “那等他回来跟他说,我手上有活儿,要加班,最近不住家里。” 佣人多少知道些两位主人的工作特殊性,所以并不多问,只是站在门厅深长的走廊下,望着郁彗的背影,悄声的应了一个‘是’字。 . 九科今天其实并不该郁副科长亲自来监工,因为科里没有安排什么要紧的任务。 同在一个工作组的孔理和方柒今日调休未到岗,整个九科空荡荡的,斜阳照进前院,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就只郁彗那辆白色小MINI静静地趴在楼门口,车尾处挡住的半截断木上,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舔着爪子晒太阳。 感应门从楼内打开,郁彗抱了一大摞用档案袋装着的文件从楼里走了出来,他掏钥匙嘀地一声似乎打扰到那只眯着眼舔爪的小野猫,橘猫拖长音冲着他‘喵’了一声,郁彗打开车门,一股脑把怀里的文件都扔进了后座。 他扶着车门,悄悄朝车尾处探出身体,不出声地偷瞥了一眼那只有些怕人的半大猫崽子。 没想到这次它竟不跑,还卧在原地,也探出一颗毛茸茸的猫脑袋,隔着车尾和郁彗歪头互看。 郁彗觉得有趣,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临上车前,郁副科长难得一见地露出一个十分无邪的笑容,唇齿微启,冲着那只被叫做九科神兽的小橘猫,也学它的样子,慵懒地叫了一声‘喵’。 . 这一天过下来,虽没做一件正事,但有些意外的,郁彗心情好了不少。 没接任务,他也不用回去,就近在九科附近定了家酒店住进去,晚上叫客房服务送来晚餐和酒,窝在房间里审卷宗。 他前一日睡得多,今天便不怎么容易困。 几份卷宗很快就给他审过一遍,正要重新再看的时候,搁在床边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郁彗伸手拿了过来,只轻轻一扫,脸上神情即刻便凝滞住了。 他把来电接起来,放在耳边,声音似有沉落的轻声‘嗯’了一下。 听筒那端传来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问他:“怎么没回家?佣人跟我说,你要在外边住几天。” 郁彗重复的又‘嗯’了一次,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他,“你回家了?” 男人那边同时传入了轻微的脚步声。 “没有,”他回答,“我还在外面。” 郁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听到男人问他:“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家。” 郁彗合了下眼,回答他:“加班。” 男人带着疑惑道:“有任务给你吗?我怎么不记得给九科签过字。” 郁彗顿了一瞬,随即说,“不是新任务,是……” “彗彗。”男人猝然间唤出他的名字。 郁彗坐在床上,握着手机的右手明显颤了一颤。 郁子耀笑了一声,电话里断断续续传过来的脚步声亦应时而止,就在下一秒,郁彗的房门被人叩响了一下。 “开门。” 郁子耀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 第3章 对郁子耀的遽然而至郁彗没有表现出有多惊讶。 他就像有预料般分外平静。 从酒店的双人床跨到地毯上,低着头趿上拖鞋,手机还举在耳边没挂,听筒里依稀还听得到郁子耀安定的吐息声。 伸出手去开门的一刹那,郁彗心里蓦地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感。 这种扼人心脏的感觉在顷刻间就占满了他的胸腔,来势如此汹汹,甚至于在他打开门清楚地看到郁子耀那张脸后,那一种直冲喉头的苦涩都不能迎面消散。 那是一日一日地把心浸在冷水里面泡的后遗症,冰冻三尺,与日俱增,眼前这似是而非的一点热度,已经救不了他病入膏肓的恶寒了。 郁子耀一脚迈入房间,反手关上了房间的门。 他向着郁彗走近一步,面容之上含着些许淡淡笑意。 玄廊顶上昏柔的顶光支离流泻,投射在郁子耀的脸上,照清了他那副并不与郁彗有多相似的容貌。 尽管郁家几代家主的样貌都是清贵俊气那一挂,但是郁子耀和郁彗都更随母亲,一个十分英挺,一个阴鸷漂亮。 郁彗在郁子耀关上门向他走过来之前先一步转过了身,不吱声地走回床边,坐了下来。 床面上散落着印有机密字样的九科内部卷宗,郁子耀走近过来时完全不在意地扫了一眼。 修长身影随即遮住了郁彗正前方的一片视野,郁彗静默着吐出一束沉息,扇羽似的眼睫随之落下来。 郁子耀探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郁彗生凉的下巴尖,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在郁彗墨色的瞳孔里,郁子耀能清晰地看到他自身的投影。 这样纯净而深邃的眼瞳深处,十年如一日地刻印着他的形影,任时过境迁,年复一年,郁彗的眼睛里不变地只藏着他一个人。 这让郁子耀感到满足。 是别人给不了他的一种愉悦。 他似乎也并不在乎郁彗在看向他时,眼中神采已渐渐不复当初。那个曾经充满着骄傲和锐气,性格狠辣却执着的郁家二少熬到如今,几乎被耗干心力,只剩下一副累累骨骸,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皮囊,聊以度日。 这是郁子耀要的矢志不渝,可从一开始守着这四个字苦苦被困的,就只有郁彗一人。 “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郁子耀抚摸着郁彗的脸,长指间温度暖热,他俯身下来,眼神专注地看着郁彗,轻柔问,“怎么了,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么?” 郁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慢了下来。 他摇了摇头:“没有。” 郁子耀摸着他脸颊,浅笑靠近,嘴角上微微含着一点弧度,继而低头一吻,附在了郁彗有些发凉的额头上。 身体在一瞬间的僵硬后,郁彗缓了缓神,垂放在被单上面的双手缓缓的握紧了。 郁子耀的吻从他额前一寸寸轻缓而下,很轻地点吻着郁彗的眉心和鼻尖。 然后是嘴唇。 他的吻并不深入,仅仅是微浅一尝,舌头掠过郁彗泛白的两片薄唇时,郁彗的身体在他掌心下颤了一下。 “冷?”郁子耀温热的手抚慰着郁彗颈侧,他用指节来触碰郁彗深凹下去的锁骨,探他的体温,道:“你身上有些凉。” 与自己的哥哥接吻,被亲生兄长的手肆意抚摸在身体上,这样一种禁忌而背德的罪恶感早已随着时间流逝冲淡在了郁彗心底,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且默认了兄弟间这种无法见光的乱伦关系,他没有为此怪过谁。 可是他感觉不到郁子耀所问的‘有些凉’,那是多凉?他不知道该怎样作答。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了。 郁子耀没有再问下去,他站在郁彗身前,手仍然放在郁彗颈下,抚弄郁彗皮肤时的姿态,很像在把玩一件精美的瓷器。 “今天下午的时候,有一份政X局下发的调查文件送到我那儿,他们送了一个重刑犯进九科,你审的?” 郁彗双唇闭着,扭开头,‘嗯’了一声。 郁子耀笑了笑,问他:“怎么不来找我?” 郁彗垂下眼,简短回答:“找你,目标更大。” 郁子耀向来不会对郁彗的任何作为产生反感情绪,公事私事都是如此。他身居高位,郁家资本雄厚,他能在两年前政X环境风声鹤唳的背景之下以一人权势捧郁彗坐上九科领导的位子,之后对郁彗上位后的一系列铁血手腕充耳不闻,任其滋长,引得政敌注意却并无一点要干涉的意思。 正如X安五大部内部流传的一句轶闻,郁大少此人无所顾忌。 “政X局动不了我,”郁子耀说这话的神情俊逸而自然,“倒是你。”他看着郁彗,短暂地做着思考。 “政X局和公安厅为这个案子牵了一个临时调查组出来,这两天就会正式任命,以后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我会把九科从里面摘出来。” 郁彗转过头看他:“地方长官雇凶杀人,雇的还是外籍杀手,这案子也能交给公安办吗?上面就不怕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话,”郁子耀忽而张口打断了他,“这里面水深,我不想让你牵涉进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不想牵涉,轻而易举地把他的努力化为泡影。 他废了多少功夫才将这个藏着众多秘密的杀人犯辗转送进九科,他可以从这名重刑犯口中撬出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些事对九科来说无疑是重大功劳,而对九科头上的X安部而言,这些功劳背后所牵扯到的每一个秘密每一个官员,毋庸置疑都会演变成郁子耀手里有力的打击利器。 他是为了他才坐到这个血腥罪恶的位子上…… 郁彗还想再说,可目光触及到郁子耀深邃的瞳孔时,郁彗忽然噤了声。 无力和疲惫像潮水般席卷了他。 他想到刚刚郁子耀说的那句话。 政X局动不了我。 原来是这样。 郁彗在心底感叹着自己的迟钝,竟不能早一些发觉,他一直以来都忽略掉的一个事实。 郁子耀早已坐稳X安部顶端的那把交椅。 他已经不是那个在风雨中飘零孤战的青年了。 他如今是政坛上威名赫赫的郁部长。 他已经不需要他了。 交谈声戛然而止,房间里略显冷清的静了片刻。 郁子耀的手再次抚及郁彗侧脸,他声线平缓,却不容郁彗拒绝。 “好了,跟我回家吧。” . 那天夜里郁彗的精神不太好,明明是休息了一天,回到郁宅的时候,脸色却比前一日加过班回来还差。 郁子耀让他回了房间,随后自己走进书房,直到郁彗睡着也没有听到他房门有开过的声音。 第二日郁彗醒来,郁子耀就已经不在家里了。 郁彗习以为常,不问不找,灌了半杯冷水下肚,走进浴室去放水洗澡。 若非不适,平常日子里他没有起晚的习惯。 披着半湿浴巾从洗手间推门而出,睡房墙壁上的挂钟也不过刚指到九上。 郁彗打开衣橱,边擦着头发边从衣架上取衣服。 充电中的手机在这时突兀震起。 郁彗扭头看了一眼,把衣服挂回去,转手拉开衣橱内的抽屉,在码放整齐的表盒中间找到了他的耳机。 他打开耳机盒戴上一只,提示音嘀一声没响尽,孔理的大嗓门就从耳机里扬了出来。 电话那头听上去有些杂乱,孔理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的声音好像不止是在和他一人说话。 郁彗听到他说‘不许动’‘谁敢’‘这是九科!’这几个字眼。 他刚想问孔理发生什么事了,只听见孔理狠狠骂了一声脏话,喘着粗气对电话另一头的郁彗急促道:“——郁副您跟哪儿呢?!快来科里!顾清章这孙子带着公安把咱科给围了!我们现在都被拦在指挥室里根本出不去!” . 第4章 郁彗挂了孔理的电话,一刻未耽误,套上衬衣长裤,顺手抄了一件长风衣就下了楼。 管家早早就盯着厨房备好了早饭,等小主人起来。晨间出动静的家务做不得,他等着也无事,于是拎了一块小抹布出来站在一楼擦鱼缸,低头正擦呢,郁彗披上风衣从二楼处匆匆下来了。 管家没想到他这样早就要出门:“您吃点儿再去吧?先生让厨房给您炖的汤!” 郁彗偏着头把风衣领子理整,大步流星朝大门走过去,“不吃了,我去科里吃。” “二少,先生……”管家扔下抹布转头去追,不想郁彗火急火燎地抓了车钥匙,一抬胳膊顶开屋门,一秒不待地迈下了台阶。 等到管家迎头望去,人影已然走离,门廊内只剩下一道幽淡的香氛气,以及一侧屋门一开一合后骤而钻进屋里的一阵凉风。 管家望着渐渐闭合的屋门深深地叹了口气,没辙地摇着头道:“这叫怎么回事儿呢……兄弟俩搞成这样……” . 郁彗加速把车淌出了郁家大院,白色小车在树荫间急速穿行而过,驶出了私家道路。 周四上午的北京交通一如以往的艰难。郁彗把车驶入环路入口,汇进停滞不前的车流后就再一动未动过。时间紧迫,他顾不得那么多,伸手从遮阳板里抽出一张印有党政机关X安部A字开头的临时车牌插在了风挡下,旋即转手向左一打方向,车头快速偏倾。他一把将小车掰上了应急车道,油门踩到了底,顿时一股热白烟从MINI后方并排罗列的两根不大粗的排气管内喷了出来,高速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国安五部众人皆知,郁副科长年少当权,行事狠辣,领地意识极强,骨子里带肃杀气,性格最是残虐。 而九科是他的地盘。 政X局想来是考虑到对付非常之人必得用非常之法,假借一个理由竟然将整个九科围住控制。 九科里收着的那些卷宗,随便一件翻腾出来都能掀得北京城腥风血雨,那几个活腻了的老东西自个儿嗜权如命不敢出面,居然用这种损招激公安的人来和九科硬碰,这是不把谁放在眼里呢? 郁彗开着车冷冷一笑。 他想看看那位顾教授是怎么在太岁头上动土的。 . 他车一开进九科内院,方柒的消息就来了。 灰白小楼楼前横七竖八停着几台黑色奥迪。 郁彗一脚把车定在九科门口,熄火下车甩门。 九科办事处出入口的感应门被人从内控制住了,顶上应当常亮的感应灯是关闭的状态,郁彗抬起眼皮阴恻地瞥了一眼,脚步一步不停,风衣衣角被过堂风吹的略微扬起,伴随他一身凛厉的气压,在身后转瞬掠过一条线影。 办事处一楼的过道里就站着几个生脸,这些人见了郁彗,不知是认得他还是不认,一个个的捋直腰板靠墙而站,不主动言语也不去阻拦。 郁彗就这么畅行无阻地走进了总指挥室。 一脚踹开指挥室的门,由孔理为首被大批便衣公安1V1看管着的九科内部人员不约而同地冲着门前抬起头来,接着在瞬息间大伙儿表情有如神降,纷纷长松一口气,脸上情绪都跟着郁彗的出现而显得松懈下来。 郁彗向着孔理走过去。 “档案室?”他直入主题。 孔理想站起来回话,可两只脚刚动一动,身旁一个彪型体格的公安厅下属立刻给他按回了椅子上。 “没有!没动!”孔理还是先回了话,“他们先只要了看押室的钥匙,我没让给,但是顾清章让人把门给撞开了。” 郁彗看着他一顿,“撞开了?” 孔理鼻孔里出气,愤懑地点了点头:“先拿枪射锁,然后抬破门锤给撞开的。” “顾清章人呢。”郁彗的口气瞬间变得阴寒,他掀起眼去扫视屋子里手持武器的便衣,漠然一声问。 站在孔理身后的公安回答:“顾教授在您办公室。” . 九科的副科长办公室就挨着一号看押室,再西边一间,便是郁彗最常用的那间审讯室。 此时郁彗办公室那道铁门大敞着,门外一侧杵着一名公安,走廊的地面上纷杂掉落着这些人暴力开门遗落下的碎屑。 办公室内传出男性温缓的问话声。 “别害怕,坐下说。”那人有着一把格外镇定的悠然声线,郁彗只消朝着屋里扫了一眼,立刻分辨出他是在和谁说话。 顾清章在审他的犯人。 郁彗在踏进办公室的一刻,窗台边背对他而战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并不唐突地看向郁彗,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今日着便装,很沉素的一身装扮,比之此人在全国公安大会上穿的那身黑色高阶警服,看上去更像人了点。 郁彗与他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但是他曾私下调查过这个人。 军政警三界素来各自为政,说不上协同,也说不上对立。 上峰得益于这三大领域互相牵制中所产生的微妙平衡,而这三部中各自的领导者对另两方又总抱有不清不楚的敌意。 当权当到那个地位,草木皆兵是心病。 也是事实。 因而无论哪一部势力的增长亦或变动,都逃不开对方的眼线,必定时刻被提防着。 顾清章的出仕便是警界于当年打破权力平衡的一大手笔。 名义上的公安大教授,祖父却至今都任职着国X院常务委员的职务…… 以一身不染纤尘的高知背景空降,坐稳公安反恐专员的特殊职衔,坐拥最高等级的刑事侦查权限,且从不将家族示人。 郁彗当初会查他,就是觉得这人来历成谜。 果不其然。 如他所料。 “早,”顾清章转身而来,温煦看向郁彗,“郁副。” 郁彗眼尾瞥过办公桌前瑟瑟发抖站着的犯人,一只手拎开了挡他路的那把椅子,掷到一边去,森冷地说了一声‘跪下’,而后扶着椅背跟顾清章对峙。 一分钟前还好好站着被顾清章问话的那名犯人,在听到郁彗那声冷淡的‘跪下’后,刷白着脸,一顿一顿地跪了下来。 郁彗偏过头握了握椅背上的铁杆,犯人浑身哆嗦地跪在他脚下,“顾教授,公安大研究所是盛不下您了么,跑到我九科来抖威风,合适吗?” “郁副误会了,我是受上级命令,过来带走这个犯人,”顾清章清风似的一笑,指了一下郁彗脚边那人,淡然道:“还有与他这个案子相关的所有卷宗。” “哦,昨天才送进我这儿的人,今天公安就来拿人。” 郁彗明知故问:“这是哪个上级给你的命令。” 顾清章没有拆穿他,“这名犯人本就不该送进九科,他犯案时所有物证都已采集完毕,现在就存放在刑事重案组,政X局收到的消息想是有误,才会误把公安的犯人送到九科来……” “不要说废话顾清章,”郁彗深刻眸眼慢慢掀起,慢慢望向顾清章,“一句有误就想打发我,你让人在我的地界上开枪破门,这也是政X局消息有误的过?” “当然不是,”顾清章赔礼示意:“这是手下人沟通不当,没有及时顾及九科弟兄们的情绪所致。” 郁彗气笑了,说:“你带人杀个措手不及,反倒怪我的人没有打开大门来欢迎你了?” “我们不如先放下分歧,来说说这个犯人吧?郁副,不论昨天一天你从他嘴里审出什么,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只要今天你把他交还给我,卷宗我可以留给你,并且不做记录,不会有第四个人知情。” 条件是能谈的条件。 可是郁彗讨厌被人要挟。 “你可以跟我说说,如果我已经审过他了,并且如你所说撬开了他的嘴,那我为什么还要把一个审完的犯人拱手送给别人呢?” 顾清章微微一顿,不经心地在犯人臂上看到了几处浅表伤痕。 他向郁彗稍稍一作注视,说道:“也许是因为没有物证,你再审他三天三夜这案子也结不了吧?” “你说的物证,是指那把点22口径的柯尔特手枪吗?” 顾清章看着他,不置可否。 郁彗轻末一声,笑了起来。 他浅浅地吸了口气,微尖嘴角上勾:“顾教授搞错了吧,物证那种东西什么时候在我九科流通过了,你们搞刑侦的才讲究证据,我们搞刑讯的讲的是手段。” . 第5章 顾清章怔了一下,神情间略带一丝惊异,却也不显得有多夸张,倒像是被郁彗方才那话一时说住似的。 他望了望郁彗那张与凶恶二字毫不搭边的脸,合了合眼,随即笑起来:“郁副果真厉害,知道哪句话亮出来就能把我的请求通通给挡回去,这是怪我条件开得没诚意?还是怪我今天来的太仓促?” “你说呢。”郁彗抬起眼幽幽地一瞥。 顾清章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目光一转,落到了跪地那位犯人身上。 “你可以先出去了。”他分明是在用一种极悠淡的口吻跟那名犯人讲话,可郁彗注意到,比之犯人对他的恐惧,面对顾清章这个衣冠楚楚的‘知识分子’,犯人似乎有更多忌惮。 犯人两手撑地,膝盖跪在地砖上身体左摇右晃,他昨晚伤处疼得根本睡不了觉,眼下精神和体力都已临近崩溃边缘。 然而郁彗就站在他眼前,这使得他本能地因惧怕而不敢轻举妄动。 顾清章出于善意和时间所限,好心地替他说了句话,“既然郁副觉得条件不妥,那让他先出去,我们来重新谈。” 郁彗脸上依旧幽邃冷傲,让人辨不出喜怒,他在显然听到了顾清章这一提议后不作言语,转身半靠在了办公桌一侧,手伸进风衣口袋里掏烟。 他点烟的时候眼睫微有低垂,在白净的皮肤上投下道浅浅阴影。 郁彗夹着烟,无名指将烟盒勾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出去。” 犯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跌出办公室的门,被守在门口的公安便衣薅着衣服带回了看押室。 郁彗办公桌南面的墙上就贴着一张禁止吸烟的警示牌,可此时他视若不见,安定地靠着办公桌抽烟。 烟草和焦油气很快就在没开窗的屋子里弥漫开。 顾清章看似倒不在意郁彗的冷对和敌意,他依旧很有耐性的开了口,丝毫没失了气度:“程序上来说,公安要拿人确实不用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么郁副认为我今天带人闯九科的门,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郁彗吐了口烟,缓缓向顾清章看了过去。 顾清章不遮不掩地道:“按上面的想法,恐怕就是希望公安与国安能为这一个犯人起冲突,最好再能闹出点事情来,毕竟政X局放权太久,他们已经不想再坐没有实权的空椅子了。” 郁彗眼尾一挑,若有所思地问:“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转手给你捅出去?” “我想应该不会,”顾清章看起来也不像会担心的模样,“郁副不屑做那样的事。” “你倒挺了解我。”郁彗冷笑了一声。 顾清章示意:“不敢说了解,只是单方面认为郁副不是那种人。” 郁彗觉着这人挺好玩,于是便顺着他的话问,“那顾教授以为我是哪种人?” 顾清章思虑少焉,直抒己见:“郁副是聪明人。” “你觉得你夸我这一句,我就该和和气气地让你踩着九科的名声把九科的犯人从我手里带走?那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以后人人都能来踩九科一脚,谁都能从我这儿搜刮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走,顾教授把九科的颜面放在哪儿了,未免也太不把我这个副科长当回事了。” 郁彗这话说得刚气,但语气却不比刚进办公室那时那样的厉色,诚如顾清章所言他是个聪明人,顾清章说了这些话,表明了来意,他挑对他有价值的听,下面便是要等顾清章加筹码。 说到底政X局那起操蛋的玩意儿也该有人来阴他们一把了。 “既然是我唐突了九科的弟兄,那赔礼是应当应分的,郁副有想法的话,请指教。” 郁彗不着痕迹道:“没想法,想听听顾教授的打算。” 顾清章目光温润,不急不迫,“公安里想来不会有郁副感兴趣的事了,那既然这件事和政X局撇不开关系,不如我就给郁副一件跟他们有关的东西,当卖个人情,请郁副笑纳。” . 那一日近午在九科的小楼里,郁彗与顾清章关着门在副科长办公室内不知道相互间究竟谈了些什么。 最终达成的结果是:顾清章带走了那名外籍重刑犯,却没能动九科档案室里的机密卷宗。 他手下一群真枪实弹的公安在撤出九科办事处的时候显然已经客气许多,指挥室里早上按着孔理不给动的那名便衣警甚至在列队离开时,还规规矩矩地给孔理鞠了一躬。 虽然还是挡不住孔大夫中气十足的赏了他一句‘傻X’。 公安车队走了,郁彗却没见出来。 孔理有点担心,便到他办公室门口去敲门。 “进来。” 孔理推门进去探了探头。 郁彗坐在办公桌里,电脑屏幕亮着,不知在看什么。 孔理那并不靠谱的忠犬护主心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他扒着门泪眼汪汪地瞅郁彗,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两声‘呜呜’,比后院里那条串了种的哈士奇叫的还难听。 “我的郁副啊……” “打住。”郁彗压根不给他铺垫情绪的时间,就只是盯着电脑屏幕看得认真,头都不抬,“我听说昨天转押犯人是你叫的特警。” 孔大夫瞬间石化在了门板和墙壁的缝隙里。 郁彗笑了下,点着鼠标说:“行啊,长本事了,特警队是你家顺丰,你想叫就叫。” “我错了郁副……” “错哪儿了。” 孔大夫像蔫了的韭菜:“我不应该以您的名字私自调动特警……” “嗯,知道错不容易,”郁彗心不在焉道,“去写一份五千字检查拿给我,今天写不完不许下班。” “是……”韭菜耷拉着头,一脸的石膏色,老老实实把门带上了,然后石化折回。 前后不到五分钟,郁彗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这回还是孔理,换了副语气站在门口叫郁副。 郁彗正好阅完了那份加密文件,他把U盘从机箱上拔下来,绕出桌子去给孔理开门。 他在开门的同时不忘警告孔理,“要是嫌五千字少了,去把审讯用化学药剂的药物理论再给我写两篇出来,每篇不少于一万字。” 办公室的门拉开来,孔理表情严肃的站在走廊里看着郁彗。 郁彗没问他怎么了,是孔理先一步抢的话:“……郁副,郁总的车在外面等你。” . 郁子耀已经很久都没亲自到九科来接郁彗了,但是碍于他执掌X安部这一身份,九科上上下下对这尊顶天大佛仍是惧意大过敬意,哪怕就隔着扇玻璃,也不敢轻易窥视圣容。 实际上郁子耀也无意久留,郁彗一上车,他就让司机把车开出了九科前院。 郁彗坐在车里,蓦然地感觉鼻子有些不适。 其实他上车就注意到了,是一种甜调的香水味,不是郁子耀常用的香型。 其中还余留着一点交欢过后的体液气息。 郁子耀低沉嗓音在他身边平静响起:“你今天见过顾清章了?” 郁彗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想再讲话,就只是点了下头。 郁子耀沉默片刻,随后说:“以后这个人如果在私下找你,不要和他碰面,告诉我就行。” “为什么?”郁彗不解地扭过头,看着郁子耀幽深的脸部轮廓,突然有种陌生的抗拒感。 他实话实说地对郁子耀道出他的想法,“我觉得顾清章这人挺有意思的,算是个公安部里值得一交的人。” 郁子耀转过头去看他,眼色里添了几分重量:“我说了,不要再和他碰面。” 他这样对郁彗说话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新鲜事了,可是今天郁彗心里烦躁情绪不佳,他这话听进耳朵里,怎么听怎么显得讽刺。 这一次郁彗没有退让,他直视着郁子耀的眼睛告诉他:“郁子耀,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私人交际,我见不见顾清章又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吗?” . 第6章 上 车速在郁彗讲完那句话后倏尔间慢了下来,车头有明显的一秒顿滞。 司机踩在油门上的脚立时换到了刹车上面。 “开你的。”郁子耀神情漠然,淡淡地说。 “是,是。”司机握正了方向盘。 心口上像堵了一块尖锐的石块,钝痛割磨着胸骨,那种痛感即便在他对郁子耀说出那样一番话后也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郁彗别开脸去看向了窗外,嘴唇闭成一条线,兄弟俩在回家的路程里再没有过交谈。 . 车子缓缓穿行过翳霾林荫,驶进了郁宅的院落。 郁彗推开门从后排走下来,一言不发地向门阶迈了上去,管家听到车声下楼来迎,打开门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一声‘二少’还来不及叫出声,郁彗低沉着脸从他身边径直而过,半步没停,向二楼走了上去。 郁子耀在他之后步入家门,管家回过头来接过司机手里的公文箱,问道:“您吃饭了么,厨房里有汤,我给您盛一碗?” “不用,我要上去冲澡。”郁子耀脱掉大衣,递了过去,问:“家里有梨吗?” 管家愣了一下,接过大衣揽在胳膊里。 郁子耀换了拖鞋也向着楼梯处走了去,说:“让厨房熬点梨水,别放糖放蜂蜜,枸杞切过了再煮,煮透一点,他不喜欢生腥味。” 管家循着他上楼的行迹转身望了望,少顷听明白了,连忙应道:“我这就让人煮去!” . 回到自己房间仍然觉得气闷,郁彗脱下风衣随手扔在脚凳上,解掉了衬衫领口上两粒扣子。他是想坐一会儿等待情绪过去了再说,可还没沾上凳子,方才在郁子耀车里闻到的那股糜滥味又冲进他鼻腔,激得他一阵强烈的不适。 即使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心理原因作祟,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强忍不下,以是干脆脱光了身上所有衣物,一股脑揣进洗衣篓,光着脚踩进了浴室,想彻底洗个干净。 花洒的水柱被拧到最大,源源不断的拍挞在郁彗背上,他低着头,头发已经被水冲的湿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上快速流走的水涡,瞳眸里灰暗一片,被水汽洇得朦胧。 郁子耀推门进来的时候动响并不很轻,那样一副高挑身影走进郁彗房里的洗手间,没道理引不起郁彗的注意。 而郁彗却仅是视而不见,不遮不挡地光裸着身体示于郁子耀眼前,他站在充斥着热气和白雾的淋浴间里,隔着一面玻璃跟郁子耀四目相望。 郁彗的眼睛里积蓄着复杂心绪,这些情绪在他心底压得太久,压根不能理清端倪。他对谁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就只有独自面对郁子耀的时刻,才可以不计伦常,不问后果的发泄出来。 郁彗是一脚蹬开了淋浴间的门,光着身子冲出去把郁子耀推到流理台边,拉低他上衣领子猛地吻上去的。 郁子耀有一瞬间的讶异,但瞬息而过,他伸出手去裹住郁彗单薄的背,把郁彗拉进怀里,温柔给予回应。 . 郁彗像发脾气的小孩子缠着郁子耀发泄他太多太深的不满,郁子耀全心随他,嘴唇都被啃破了郁彗却还不解气,撕扯着兄长身上熨帖的居家服把他按倒在床上。 他双手压着兄长的肩,分开腿怒冲冲地骑在他胯间,赤裸的下体紧紧贴着郁子耀下身,就相隔一层薄布,隐秘处清晰地感觉得到郁子耀那处的变化。 郁彗抓着哥哥的肩,低下头俯视着那人眼睛,他身上有未擦干的水迹,一点点顺着黑发滴在郁子耀的脸上。 无法分清哪一滴是水,哪一滴是郁彗的眼泪。 “怎么哭了呢?”郁子耀摸向他的脸,轻柔一蹭,抹掉了郁彗眼眶里流出来的水滴,他用手微微按住了郁彗后颈,而后反身将人压在身下。 郁子耀褪掉衣服,半跪在郁彗两腿之间,他一只手撑在枕边,俯身下来留恋地亲吻郁彗。 低哑且温存的声音在郁彗耳边响起,他听到郁子耀轻声告诉他:“那个男演员是应酬上外商塞过来的,我用得上他背后老板,所以不好拒绝。” 他手向下移走,轻缓地抚住郁彗渐渐抬头的欲望,揉弄起来。 “你我都已经进入体制,但是受郁家实际控制的实业不能丢,商场上的事情我不方便直接出面,这些私下里能动的关系,能保留的还得继续保留着。” 郁彗偏着头轻轻喘息,层叠而上的快感让他忍不住失神。 “记得我教过你的吗?”郁子耀用拇指抹去了郁彗前端溢出的清液,“你跟我身处的境遇里不存在嗟来之食,不存在不争不抢,一切都要去争取,谁先停下脚步谁就输了。” “彗彗,”郁子耀温情的近乎蛊惑口吻,硬起的阴茎滚烫的抵住郁彗穴口,“你理解我的,对吗?” “别再……说了……”郁彗闭上眼睛,浑身颤抖地恳求他:“你进来……快一点……” 郁子耀扶着郁彗的腿,缓缓插入,粗长阴茎将郁彗体内撑到了极致。 郁彗在背德的罪恶感和亲生兄长进入他身体的痛感中哭出了声,他在郁子耀逐渐加深的抽插下双手混乱地抓破了郁子耀的背,抽噎着嗓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 . 第7章 下 在那过后,一切照旧。 九科依然有审不尽的案子,X安部繁忙如旧,而郁子耀也照旧没有回家。 他不在家的时间越长,郁彗心境的起伏就越是在一点一点的淡化。 也许是因为冷水里浸久了的关系,时间长了,再冷都不觉着冷了。 郁彗开始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偶尔惊醒在夜里,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大桌上默默地吃饭,他一个人回家,再一个人出去。他渐渐理解了‘时间会改变一切’这句话,因为他也已经发现,时间正在用它最无形的武器磨平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空想和奢望,曾经会因嫉妒而忿忿不平的那些漫漫长夜似乎正在从他意识里被剥离出去,尽管他还是会有彻夜难眠的时候,可他知道他的难眠与那个人的直接联系,已是在涓滴之间,逐步地在失去关联。 他说不清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他是在被动的境况下放下了某些执念,虽然与他甘愿与否并没多少相关,可是不再因郁子耀的一个举动,一句话,不再因他回家与否或是一场身体上的纠缠就导致他意念不宁的这点转变,郁彗其实还是能察觉的到,那一点所谓的益处的。 他不像从前那样纠结了,自然也不如从前那般沉沦。 郁子耀教他事事都要去争取,他却想问一问郁子耀,倘若争而不得,又该怎么争呢。 这个答案即将有人为他揭开。 . 富星科技集团,股东招待晚宴。 作为近一二年间势头最劲的外商独资企业,富星科技占尽了天时地利,得X安部势力在其背后强势支持,力克商业敌手,集团名号在政商两界风头正劲,掌舵之人风光最当时。 京中外资企业多得如遍地草芥,能得到郁子耀这块免罪金牌的青睐,富星该掏出来的自是半点都没落下。 股份现金,以及一份远东卫星秘密研究计划,另奉上家族之中玩票在娱乐圈里的尤物一位,全部打包利落送到郁子耀处,请郁总笑纳。 这样的场合,郁彗根本没想过要来。 只不外是给郁家二少的请柬送进了九科,偏偏又被方柒那丫头瞅见了,郁彗连那个男演员的脸都记不大清了,却耐不得方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办公室里花着妆求他,让他带着她混进晚宴去,好一睹她家哥哥绝代风华。 郁彗让方柒哭得头疼,孔理也没见过这小丫头片子哭起来像个水龙头成了精似的。 他嘲笑方柒眼瞎,分名这请柬封面上精修过的照片还没有郁副随便抓拍一张好看,他笑方柒那丫头简直舍近求远,大好的年纪追什么星,还不如跟着郁副做事来的实际。 方柒边哭边往嘴上涂口红,口齿不清地回嘴孔理,说他就是个棒槌,她不要跟棒槌讲话。 郁彗没招了,只能应了下来,他答应带方柒去参加晚宴,领她入场,之后再回家。 . 坐在晚宴宾客席上的时候郁彗就在想,他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那封指明给他的请柬,不论这两件事中哪一件,郁子耀极有可能到现在都完全不知情。 不然他又怎么会在晚宴进行中就与方柒想见的那位演员‘哥哥’举止近密,旁若无人的调情呢? 郁彗低着头轻轻笑了笑,坐了片刻,他嘱咐方柒别喝酒,然后把车钥匙留给了她。 他独自一人离开宴会厅,沿长廊慢慢向酒店大堂走去。 穿过横向一截画廊通道时,他顺走廊左转,人未走出转角,便听到远处那人熟悉的声音,温柔叫了一声‘唐宣’。 郁子耀说:唐宣,别闹。 郁彗站住脚,轻声转头,余光瞥见了数十步外,以拥吻姿势纠缠在一块儿的两个男人。 他撤身返回的神态显得很平静。 走廊里只有轻微音乐声,唐宣催促郁子耀上楼的对话郁彗听得非常清楚。 他当然也听得到郁子耀笑着说的那句‘走吧’。 如是昭彰。 清清楚楚。 郁彗背靠着转角围墙,掏出烟来点了一支,站在走廊里静静地抽,静待那两人走远。 而后他原路返回,经过一扇防火通道的隔门,他从那里走出了酒店大楼。 他出来的地方是酒店后身一块面积不大的地面停车场,距正门有一段距离,少有人烟,有点偏僻。 郁彗拿手机出来定位,用软件叫车,送自己回去。 说来都是命。 他拿着手机站在风口里正等软件回应呢,对向车位里一台蓝色跑车未开车灯,怠速自车位内淌了出来,以很缓的速度扎到了郁彗身前,挡住他去路。 郁彗稍显莫名地抬头看了看。 剪刀门开启,从那辆车上走下来的,是顾清章。 . 第8章 上 “郁副,好巧啊。” 跑车的剪刀型车门徐徐升至车顶之上,顾清章自驾驶位探身迈出,在停车场微暗的白色照明下,温煦朝郁彗走近。 郁彗看向他稍稍有些怔迟,但瞬即回神,按灭了正在操作中的手机,放下手来,“顾教授,”他向着那人略点点头,不咸不淡地回了声:“是巧。” 顾清章笑着说:“刚在宴席上只看到郁总,我以为郁副不在,晚宴应该还没结束吧,郁副就要走了?” “嗯,”郁彗定住眼看他,又轻点了一下头,说:“顾教授呢?不进去应酬一会儿了?” 顾清章摇摇头道:“不了,我不擅长这种场合,”他左右环顾片刻,问郁彗,“郁副今晚没开车来?” “我带了一个同事,车留给她了,我打车回去。”郁彗如实回他。 顾清章似有一点欣忭神色,温文尔雅地望着郁彗道:“那不如我送郁副,反正我也要回去,进市区顺路。” . 那天晚上晚宴所在的酒店外围因个别政界高官的出行而设置了小规模的封路,社会车辆无法进入,郁彗的叫车软件自然就无人响应。 等待时间到时后,手机软件自动退回了郁彗的订单,请他重新再约。 顾清章于此时提出送他,他应邀坐上他的车,其余并无他想,仅仅是希望能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仅此而已。 顾清章的车很新,性能也属顶级那一类,他车技还算不错,没把超跑开出拉力赛的紧迫感来。 “郁副家的地址劳烦告诉我。”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食指轻轻在中控台屏幕上划了一下,跑车的速度绝不算慢,配有双涡轮增压的引擎发出很特别的轰鸣,可车身四平八稳地飞驰在快速路上,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到速率。 “我来吧。”郁彗伸出手去,修长手指在导航屏上与顾清章些微一碰。 “好。”顾清章随即伸回手,专注开车,让郁彗将地址定位进导航系统。 当顾清章的车减速驶过一处临时管制点,道路一侧的交警认清了车前牌照,即刻朝着车窗内站正一敬礼,毕恭毕敬地目送他加速驶离。 郁彗望着车窗外两名交警的举动觉得有趣,似有似无地一声淡笑,问顾清章:“看来外间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顾教授警界翘楚这个名号,上到公安部部长,下到基层交警,还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这话听不出喻意,很像只是随口一说。 “郁副高看我了,”顾清章淡定笑言,“他们不是认得我这个人,他们是认得公安部这块车牌。” “哦?难怪。” 顾清章自谦道:“我不如郁副。” “不如我?” “我在公安系统只挂着个虚职,不如郁副在五部的声望,要论实战,更比不上郁副当年一战成名。” 郁彗有些疑惑,他早年战绩虽多,却没有一件是随便能叫人知悉的案件,他和顾清章谈不上有交情,公安与国安五部的在政界的关系又属微妙,他不知道顾清章是从哪里,又知道了一些什么消息。 “顾教授以前见过我吗?” 郁彗的问题抛的很是巧妙,他是情报系统里最高水平的专家,只要顾清章说谎,他必定看得出来。 然而顾清章偏偏只说实话,不给郁彗怀疑他的机会。 他很诚实的回答郁彗,“见过,但只是我单方面的注意到了郁副,郁副应该并没看到我。” “什么时候?” “三年前,军事法庭,第一七九号文件。”顾清章点到为止。 一七九。那确凿是郁彗一战成名的起点,可是…… “一七九是秘密审判,相关文件在处决前就已经全部被销毁了,你是怎么知道的?”郁彗眯起眼睛思索地转头看他。 顾清章握着方向盘,感知到郁彗的目光,随即静静一记回视:“郁副别误会,我没有刻意去打听这件事,我会知道因为当时我也在场,我参与了叛国集团的抓捕工作。”他像是没察觉到郁彗对他有所戒备,完全不似在解释的态度,说起当时情形,语气平和的让人挑不出刺来。 “那时第一次有幸见到郁副,那个场面过了这么久我都记得格外清楚,那个时候的郁副真是光芒万丈啊,孤身站在法庭上指证犯人的样子,耀眼的让人都不敢直视。”顾清章顿了一顿,含笑道,“说起来,郁副是我至今为止亲眼见识过的唯一一位能在军事法庭上对犯人进行逼供的审讯人,最让人不得不敬佩的是,你的逼供还很成功。” 他所说的话让郁彗有片刻凝滞,待了分秒才回应道:“那是我分内事。” “能把分内事做得漂亮已经是大不易了,何况当年郁副那么年轻就已经名扬五部,不瞒郁副,我一直认为你会突破情报口的局限,涉身到更高更广的层面上去,后来听闻你自愿降职留在九科,的确让我有些吃惊。” 郁彗心口上颤了一下,平稳神色问顾清章:“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如从前了。” “怎么会。”顾清章松开油门,将车驶入进入郁宅的林荫道上。 再向前不远便是郁宅的内部道路,路面尽处,有郁家的私人警卫在巡逻。 顾清章把车停了下来,解开门锁,似有斟酌之态,少顷后望着郁彗的侧影轻道:“我或许看得不够透彻,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想问一问郁副,现在的生活你过得开心吗?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曾经光芒万丈让人不敢直视的郁彗,他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 第9章 下 短暂的一瞬沉寂,郁彗淡漠吞声,脸上不带表情地回言:“没人能永远是高光时刻,我也一样。就送到这儿吧,我回去了,顾教授慢走。”说完推开了车门。 顾清章并未下车,可声音从车内追了出来,声量不强,含带着一点抱歉口吻,“郁副要是不爱听就权当我没讲过刚才的话,职业习惯有时就是改不掉,是我失礼了。” “没事,多谢你送我。”郁彗站在他车门外,抬手臂去帮他关门。 “以后郁副有时间,我能约你再见面吗?”顾清章从驾驶位微微偏身,视线向上追寻着郁彗的眼睛,温声问道:“不知道郁副想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就当多一个人给郁副解闷。” 郁彗按下车门的力度有所减缓,在车门即将闭合前,他回答给顾清章两个字。 可以。 . 背对着顾清章车灯远去的那抹亮光,郁彗孤自走进小路,一个人慢行在夜晚的郁宅院外,院门外值夜的警卫朝他行礼,随即亮起院灯跑过去迎他,被他摆了摆手,挥退了回去。 他很久没在这条路上散过步了,今晚这个机会,他想重走一遍那些年几乎每天都会走的路。 他和郁子耀一起回家的路。 夜风很凉,可不及万丈寒冰凝结在他心头,每一寸寒意都刺进他骨头里,把他钉进深不见底的暗懦。 他已足够清醒,却还甘愿这样卑微,顾清章问他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郁彗为什么不见了,他熟知答案,却依然不肯戳破它。 为什么会不见呢? 为什么宁可丢了自己都不肯干脆一点,干脆点把手放开,不再守着那一轮镜花水月,空耗这大好年华。 说到底,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在母亲葬礼上把他护在身后的少年,舍不得在孤凉夜里相依相偎的那对身影。 那些强敌环伺,草木皆兵的日子,他曾与他彻夜相伴,以血脉做誓言,他答应过他,这一世不离不弃,永远守在他身边。 他做到了。 可他却失约了。 这条无人可再陪他并肩走过的路,如今只剩他一人,可还有走下去的必要吗? 十数年如一日的等候,等的却是一个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人。 他为他熄灭一身光芒,为他自断爪牙,为他隐匿在高墙之内,自愿献出一切。 他不后悔,因为那个人是哥哥,他们曾依偎在一起,度过了那些最艰辛的岁月,所以他无怨无悔。 他只是累了。 只是不想再走下去了。 郁子耀护了他那几年,他把全部献给了郁子耀。 现在他不需要他了,一场至亲,他也不想弄到难堪,是该找个机会和他谈谈。 把事情都了结,让一切回归正轨。 . 郁彗上楼回房的时候,管家还没睡,跟上来给他送了一杯温过的牛奶,叮嘱他早点休息。 他站在走廊里喝了,冻到微青的小脸上才有了一点暖色,对管家点了下头,转身回房关上了门。 那一夜他躺在床上,踌躇良多,思考着该怎么跟郁子耀开口,如何提起,又该找个怎样的机会才算合适。 想来想去,直到昏昏睡去也没想出个所以来。 醒来仍然是苦恼,他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有时却控制不住地要替郁子耀操心。 万幸,这一次有人来替他做这个决定了,总算用不着他来左右为难。 翌日上午,郁彗下楼来吃早餐,他没想到郁子耀会在这个时间回家。 他更加不会想到,郁子耀把唐宣也一块带了回来。 . 第10章 上 “这是二少吗?”唐宣并肩站在郁子耀身边,笑盈盈地向楼阶上的郁彗投去目光,“昨天光忙着招待宾客,都没去跟二少打个招呼,我是唐宣,二少你好。” 郁彗一脚站住在台阶上。 郁子耀换了昨天参加晚宴的那套西装,精神看上去很好,他从门廊走进来,唐宣就跟在他身后。 门厅一侧铺满一整面墙的观赏鱼缸吸引起唐宣的注意,他眼睛发亮地扫过玻璃池中价比黄金的白色金龙,一条条赏鉴过去,手顺势在郁子耀衣袖上抚了一下,回过神来对郁彗笑道:“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二少休息了?我今天不开工,赶上子耀不忙,所以缠着跟他一起回来看看,早听说郁公馆的装潢有格调,果然比我家气派的多呢,比叔叔家都显得清雅,真的很有品味。” 郁子耀的神色非常坦然,他把唐宣堂而皇之地带回家来,领到郁彗面前,却没有丝毫异色。 “装潢是彗彗的主意,”郁子耀停下脚步,站在楼梯前与郁彗缓缓一对视,“你既然在家,中午就陪我吃个饭吧,唐宣今天住在家里,晚饭我也在家吃。” 郁彗分毫未动地望着郁子耀,郁子耀的视线却被唐宣低声细语的讲话声给截断下来。 唐宣掏出手机拨了串号码,放到耳边说,“那我和叔叔说一声,今晚不去陪他了,可能还要叫助理送点东西过来,公司的保姆车能开进这里吗?”他歪着脑袋问郁子耀。 “跟警卫说一声就行。” 郁子耀终于回头,似乎发现了郁彗的脸色不太对,他走上楼梯,伸手要去探郁彗的额头。 像以往无数次给郁彗触量体温那样。 他向着郁彗探出手,轻声问:“脸色不大好,昨晚着凉了么?” 郁彗平视的眼神一直望着郁子耀,可郁子耀的手却没能碰到他。 他脚步退后,倒退地迈上了一层楼阶。 郁子耀的手触空在他身前。 “彗彗?” 白天的走廊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沉了,站在楼梯上的兄弟俩在这一瞬间突然陷入了沉默,一上一下地面向而站,整条走廊间只听得到唐宣讲电话的声音。 就在唐宣挂掉电话前一刻,郁彗眼色平静地望着郁子耀,轻轻扯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他对郁子耀说:“我没事,多谢关心。” “好了,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唐宣打完电话,很有礼地站定在原位,并没跟上去黏着郁子耀。 郁彗用寻常神色对唐宣点了下头。 唐宣注意到了郁彗的眼角,那里似乎有一点暗红。 “唐先生好,多谢你昨天的请柬,晚宴办的不错。”郁彗孤立在这二人面前,以笑待人,态度相当得体。 “先生回来啦?”管家经后门匆匆赶回,先是看见了客人,后而才看到两位主人一高一低地站在楼梯上面,不晓得在说什么。 郁子耀的手放了下来。 他转身走下楼梯,吩咐管家备饭。 管家紧走两步,对着客人先恭顺问了声好,随即站到郁子耀身侧,掰着手指念起菜单来:“中午厨房蒸了鱼,炖菜做的是花胶鸡,我看有很新鲜的苋菜可以炒来吃,牛肉和鹿肉您看要准备哪一种?不知道客人想吃点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并让厨房准备了。” “不用这么麻烦的,”唐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挑食,看子耀和二少想吃什么吧?” “煮粥了么?”郁子耀遂问。 “彗彗有点发热,中午煮一煲山药粥……” 郁彗没听他说完,旋身上了楼。 郁子耀停下来,视线追寻向郁彗的背影。 他追了一段,转回了头,对管家说:“就这样就好,去沏壶茶来。”说着,和唐宣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客厅。 . 郁宅的厨子很久没在大中午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通常午餐的备菜都不会很麻烦,郁彗胃口不大,身体不是很好,他吃的少,厨房因而不用准备繁多。 今天先生倏然归来,又带回客人留下用餐,郁公馆内那两名星级大厨自然牟足干劲,精心精益为主人料理菜肴。 客厅里漫着淡荡茶香。 郁子耀与唐宣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品茗谈笑,安适悠闲。 这副画面得宜的让人无法打搅。 郁彗再度回返下楼,站在进入客厅的垭口下,他安静地观望着客厅里那两个人,望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敲了下门柱,暂停了二人的交谈。 他换过衣服,心平气和,手上多了一只不大不小的旅行袋。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他朝着郁子耀莞尔一笑,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转身走出了郁家大宅。 前后不过只是这三两分钟,郁子耀尚且还不及感应,客厅窗外便传来轿车疾行而过的鸣响。 郁子耀抬手去掀纱帘,院子里空空如也。 连背影都已经看不到。 . 第11章 下 孔理当天休班在家,接到方柒的来电去取了车送到玉渊潭那处小院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九科直属郁彗的私人保镖为他开了宅院侧门,让他将郁彗的车送进来。 “郁副呢?”孔理从车里下来,把钥匙给了保镖。 “郁副还在忙,孔医生等等吧。” 他跟在保镖后面,沿外廊穿入,一同进入内院。 后罩房前的廊下亮着灯火,孔理停了脚步,远远地望了望。 “是……有犯人送进来了吗?” “是的,孔医生这边请。”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孔理回过头,随保镖进了堂屋。 “是个延边入境的韩国人。” “哦,我想起来了,”他在走廊上脱了鞋:“还是宣德试射那件事吧?” 保镖向他点了点头,从加热炉上把铸铁壶拎下来,走近桌边为他沏茶。 “孔医生,”那名保镖半跪在茶台边,低着头和孔理说话,“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孔理端起杯子:“你说。” “郁总从今天傍晚打了几通电话找郁副,郁副都没有接,手机就一直放在我这儿,没带进刑房去。” “你没进去告诉他?” “手下去通传了三次。” 孔理盯了他一会儿,说:“我知道了,我来说。” “——是孔理来了吗?”外间廊下映进一道削瘦身影,浮显在格栅门上。 保镖即刻站了起来。 “是我,郁副。”孔理应声,放下茶杯。 保镖站在门边替郁彗拉开了门。 “坐着吧。”郁彗摘下沾有血渍的手套,保镖伸手接了过去。 他问孔理:“吃过了吗?” 孔理的手撑着座垫,仰着头回答:“吃了,晚上在我妈那儿吃的,您呢?” “我不饿,”郁彗走进堂屋,用香案上备好的湿毛巾擦手,“你下去吧,让他们把门锁了,今晚不会来人了。” “是。”保镖退出屋室,从外拉上了堂屋的门。 郁彗在香案上的琉璃碟里放了一颗塔香,用火柴点着了,白雾一样的轻烟把他的脸微微障翳了一霎。 “今天没事的话住下吧,明天一早帮我把口供给部里送过去。” “唔?噢好,”孔理颔首道,“没问题,已经审完了吗?” 这也未免太有效率了…… “听说早前有个送进政X局的韩裔钩子在下属组里轮番审了五天,屁都没问出来,最后收监谈判无疾而终,早知道那群废物那么没用,干嘛不一早都把人给咱们送过来呢,省的浪费资源。” 郁彗浅声笑了笑,说:“进了九科就都是X安部的功劳了,政X局怎么肯。” “那就把好好一个机会给浪费了?内讧和外敌,他们分不清孰轻孰重吗?” 郁彗添着茶说:“政治斗争,向来就是这样。” 孔理略有不平地咂了下舌。 “噢对了郁副,”他适时道,“郁总找您,您回过电话了吗?” “没有。”郁彗表情淡然。 孔理稍稍静默了片刻,低头把茶杯又捧起来,喝了一口。 “我听方柒说了,”他吹开茶杯上的热气,“郁总和那个演员的事儿……” “嗯?”郁彗将茶杯捻在虎口上,边喝边缓缓地投去了不甚关心的眼神。 孔理脑子里顿了一刻,原打算一鼓作气倒出来的那些话到了嘴边,被郁彗轻末淡化的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他心里明白有些话还是不要直说的好。 他从医学院出来进入X安部的第二年就遇到了郁彗,这许多年跟在郁彗近身,许多事都看在眼里。 虽不十分明了,但到底是都看到了。 他把郁彗当上司,也当朋友,他不想他过的如同苦熬。 他是独生子,他不清楚作为亲生兄弟的两人究竟应该怎么相处。 可他知道尚在伦常之内的任何一种相处模式,都无法适用在郁家这兄弟二人的身上。 孔理为郁彗而感到揪心,他不敢想象为一个人亲手折断自己的羽翼会是一种何等程度的痛,他不敢问郁彗值不值,也不敢直接问他痛不痛。 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演变成了无意义地安慰,“您看开点……” 郁彗愣了下,歪着头垂了垂眼,瞬即他笑起来问孔理:“我看得还不够开吗?” 孔理被他问得无话可答。 静寂的内院中恍然亮起灯火,透过格栅门上的山景画,一道人影由远至近迈上阶台。 倏尔间门被拉开,孔理猛一抬头,只见郁子耀脸色晦暗地出现在廊下。 而郁彗一动未动,继续着方才背对檐廊安坐的姿势,沉言不语,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神色。 . 第12章 上 看清人后做的第一件事,孔理慌促间站起来,垂首喊了一声,“郁总。” 郁子耀却连正眼都没看他。 “出去。”站在门外的男人冷冷地说。 孔理低着头从茶台后面走了出来。 “你留下,孔理。”郁彗微微扬了下手,不动声色地用手扶了扶榻榻米,随后起身:“你在这儿等着,下人去收拾客房了。” 他转过身,看向郁子耀那一眼非常轻,他从他身边轻轻而过,步出堂屋,“我们去院里说。”他背对郁子耀道。 他带着郁子耀穿过堂屋外的檐廊,走进内院深处,走过枯萎的大片花木,停在了铺满鹅卵石的池塘边。 郁彗望着静谧水面之上的一幅月影,眼中空白无物,一如槁木死灰。 郁子耀就站在他身后只有几步距离的地方,他向他走过来,语气偏沉地说:“先跟我回去,有事我们回家说。”他靠近去拉郁彗的手。 “——别碰我。”郁彗闪身避过,转身回望向郁子耀时的神情,生分的恍如变了一个人。 郁子耀的手抓了个空,黑暗中隐隐蹙眉,“彗彗。” 他眼中显有异色,沉着气盯着郁彗,萧寂盯了良晌。 郁彗用只余凉意的一双眼静默望着郁子耀。 望了一会儿,郁彗抿唇,对着郁子耀无声地一笑,说:“也好,你既然来了,有话就让我们说清楚吧。” 他太过干脆的口吻让郁子耀心生忌惮,郁子耀企图阻止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却被郁彗神态淡薄地漠视开了。 郁彗望着他笑了一下,笑着问他:“这次要说些什么?让我猜猜,说你和政敌之间的暗斗?还是要说你和唐宣背后势力的合作联手,你身在局中,你身不由己,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不要这样彗彗,你难道……” “你难道想回到过去那种受制于人的日子吗?”郁彗叹笑着替他把话说完。 “不必了,”郁彗几乎要笑出眼泪,他一边摇头边道:“真的,不必了。” 郁子耀有预感他在指什么,可却仍然疑惑,他不明白郁彗为何会突然间就纠结起来。 水面上一对长影被夜风轻忽扫动,很轻易地搅散成了细碎波纹。 郁彗笑够了,停下来,深色瞳眸渐渐陷入静寂,眼中似乎无泪也无痛,所有的光点都已经消失不见。 那一瞬间像极了一具被抽干灵魂的人偶,幽幽地站在月色下与郁子耀对峙。 这样的郁彗让郁子耀感到陌生,然而在陌生之余,郁子耀更确切感觉到的是他左边胸口处倏而一阵钝痛。 极其难以形容的痛感令他一时失语,没能挡下郁彗接下来将说的话。 郁彗恢复神色的刹那恍若重回人间,他把郁子耀连同他过往十数年的一切,尽数从身体里抽离而去,任一腔热血空洒在地,任满身伤痕无人问津。 他不再计较了。 他放过自己。 “到此为止吧,我跟你,我们。” 郁子耀显然听懂了郁彗的话,因为他怔住在郁彗眼前。 郁彗没有犹豫地静静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只是兄弟,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纠葛了。” . 第13章 下 “孔哥,孔哥?!” 孔理愣神坐在窗边晒太阳,一半身子晒得热暖,冷不防被方柒扶着肩摇了几下,脑仁险些给晃散。 “怎,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方柒奇怪他这几天总是神不守舍,自从别馆住了一宿回来话都变少了,“哥你没事儿吧,我怎么瞅你跟撞邪了似的……” 方柒拿刚撕过冷吃兔的油手去摸孔理脑门,‘pia’一声,拍了孔理一脑门的辣油。 “悠着点,弄我一脸油……”孔理抹了把脸,转头去拿办公桌上的湿纸巾,抽了两张出来,拼命在脸上蹭:“有事儿说事儿,看你吃的这都什么鬼东西。” 方柒抢了一张湿巾擦手,边擦边说:“您老这个记性我也是服气,还问我什么事儿呢,咱们从窦店看守所提来的那名犯人,今天该给人还回去了,刚政X局的人来过电话,说下午会派人来接,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叫您老去敲敲郁副的门,怎么说人也是从政X局借来的,咱不得给人拾掇拾掇,弄好看点还回去啊?” 孔理撸干净了脸,脑门上顶着一块红。 “你都说了是从那边借来的人,郁副心里有数,不会动刑的。找他就只是问问话,毕竟是供词上真名实姓提到的人,问完了肯定就放他出来了,你以为咱九科余粮多?哪儿就这么爱养别人的犯人了。” 方柒细想了想,撇嘴点头:“道理是这样没错啦,可是孔哥,你就不觉得这事儿有点怪吗?” “哪里怪。” “政X局和咱们大老板不合,这早不是新闻了,咱们跟那边常年里说不上三句话,怎得这次因为一张供状他们就舍得把关押中的犯人提给咱们审了?这是不是忒大方了点?” 孔理想夸这丫头片子跟九科混了两年,终于算有些长进,看事情也能看得明白了,可转念一想,私下不按规定从别部移调犯人的命令出自郁彗的口,他并非没有提醒过,而是郁彗听不进去。 若是要说怪,那最近几天郁彗连番的风险举动才应该称之为怪,政X局那边不外是一向如此罢了。 大规模的在京畿脚下连坐政治犯,毫不避讳地加大审讯力度,甚至不避嫌地亲自出面去跟政X局要人。 如此夹带着自毁情绪的行径,让孔理想劝一句都无从开口。 “郁副出面跟他们要人,他们不好直接驳九科的面吧。”他压低声音回答方柒的疑惑,实则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不能信服,然则他能够做的实在太有限,他阻止不了郁彗想做的,剩下的就只有悬心。 “我去审讯室看看,”孔理从暖阳下站起来,将白大褂的扣子系上,走出屋时提醒方柒,“政X局的人如果到了,好好招呼他们,让他们安生把人带走,别再闹出事端来。” 方柒勤快点头,道:“放心吧孔哥,交给我了!” . 孔理满怀心事地迈向郁彗公干中的那间审讯室,脑子里不时想起那天晚上在玉渊潭别馆,郁彗与郁子耀站在院子里相持的情形。 他从没想过郁彗会在郁子耀的面前展现出那样决绝的一面。 那一句冷笑着说出的‘——我们也可以连兄弟都不做。’ 听在孔理耳中,实在让他心惊。 他站的有些远,看不清郁子耀当时神情,不能多做逗留,他也没看到郁子耀是怎样离开的。 可是他看得到郁彗的反常。 不然又为什么会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把自己陷在刑讯的血腥之中。 第14章 “郁副?我孔理。”孔理立在审讯室的隔音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去叩的门。 密码门是从内自动落锁,他站在外面听不到屋里一点动静。 他按掉门边通信仪的通话按钮,等着里面的人给他开门。 过了一两分钟,审讯室的门解了锁,不久前才换上的防撞击铸铁门板咔地一声,稍稍向内弹开了一条门缝。 孔理才要去推,手没挨上门把,审讯室的门忽然被人从里间倏地拉开。 “孔,孔医生?!”出现在门里的人是今日随同审讯的一名九科记录员,他脸色发白,看起来慌慌张张,审讯室里不着太阳阴冷得很,他却是一脸冒汗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孔理声音发重,直觉告诉他有状况发生。 “您进去看看,快……”记录员拉开门,仓促地把孔理拉进了审讯室。 孔理看见郁彗背对着大门方向,半蹲着低头在看着什么,旁边一把审讯椅翻在地上,椅桌上盛着水的塑料杯子被压得变了形,水撒了一地。 他走近了才注意到犯人,那人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双手戴着铐子蜷在胸口上,状貌极为怪异。 孔理看到郁彗把手按在那人脖子上,静置片刻,而后默声撤回。 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从白大褂的外兜里掏出胶皮手套戴上,匆匆对郁彗说了声‘郁副,您让一下。’ 郁彗站了起来,把现场让给孔理检查,孔理在探过口鼻及脉搏后,用戴着手套的手用力掰开了那名犯人的嘴。 他压近距离盯着犯人的口腔观察了几秒,随即转头看向郁彗,神情变得严肃:“是氰化胶囊。” 他话一说完,只见记录员面色发青,站在二人身侧颤颤道:“我们就只是问他话啊,没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还跟他说了谢谢他的配合,跟他说政X局的人马上就会来接他……突然他就开始笑起来了,郁副问他笑什么,他不回答,之后就低着头梗了一下脖子,我看郁副冲过去掰他的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他突然就抽着身体栽在地上!” “郁副……”孔理正色望着郁彗。 郁彗顿了一刻,目光停驻在仰躺在地面的那具尸体上。 “是我疏忽了。”他像是自嘲般轻然一笑,望着已经变成死人的政X局罪犯,脸上神情瞬息泛起冷意。 孔理没想到政X局为了打压政敌,竟然会出此下策。 “他是重要人证,政X局养都养了一年多,他们真能下这个手?那他们自己的案子该怎么破?” “能,”郁彗淡淡道:“他们当然能。” 只要能打下郁家,那些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他幼时早已经见惯。 孔理摘了手套反抓在手里,走到郁彗身边问,“现在该怎么办,就算验出他不是死于刑讯是死在氰化物上,可这药的来源我们也解释不清,政X局大可以把责任都推给我们,追一个九科滥用职权罔顾致死的罪。” “郁副……他们这是冲您来的。”孔理屏息而道。 郁彗盯着那具尸体看了许久,缓缓眨眼的须臾间,他的嘴唇已有些明显苍白。 “不要破坏现场,李乔,你出去。”他对记录员说,“把今天提审的口供输入电脑,改成我的署名,去指挥室找方柒抹掉你进审讯室的签字,有人问起,说你今天只是在值班。” 记录员发愣地张了张嘴,想问话,被孔理挥手拦住了。 “按郁副说的做,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孔理朝门外偏头,让李乔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一时想不到周全的办法,政X局有意设局,也是我太不谨慎,你记着,这个犯人是我出面跟他们要的,九科上下接触过他,与他有过单独谈话的就我一个,如果他们想搞连锅端,你立刻把事情捅上去,用X安的势力保护九科,不许他们多带走九科一个人。” “不许他们多带走……?”孔理一下明白了郁彗的用意。 他急得习惯性地摘下眼镜,紧紧攥在手里。 . 那名犯人中毒身亡两小时后,政X局治下一级武警行动队的装甲车拉响警报,几乎称得上严阵二字,气焰嚣张地闯进九科本部。 领头的大队队长姓张,是个熟面孔了,政X局上层座下的红人,政界里指哪儿打哪儿的典范。 郁彗曾跟他在一桩案子上过过手,张大队长惨败,因此而结下梁子。 这一回政X局设局引郁彗入瓮,心思绝对是使到地方了,连用人都没忘了选一个与郁彗有仇的。 张队长查验过现场,绝口不提氰化物致死的事,反倒是用审问的口吻问郁彗,他是怎么不通过正规程序,把犯人从看守所里提出来的? 郁彗懒得给他眼神,就只在心里冷笑了一记,坐在九科指挥室内的会议桌后,抽烟欣赏着这起狗腿子们上不得台的演技。 “既然郁副给不出个交代,那就只能劳驾您跟我走一趟,咱们换个地方把事情说清楚。” 郁彗缓缓吐了口烟,问:“换哪儿,公安厅?还是政X局的监狱。” 张队长瞪着郁彗回答:“你涉嫌非法转移政X局的犯人,且不明原因致其死亡,这是政X局内的案件,自然是要到政X局的地方问话。” 目的太过明确,就是要豁出去打郁彗一个措手不及,为了达成目的,把公安厅都排挤出去,直接跳过了公安那一层次序。 “可以,我跟你们走。”郁彗抬手灭烟,言语相当痛快。 “郁副?!”孔理和方柒几乎同声。 郁彗轻摆了下手,目光扫过那队配枪武警,说:“我跟你们走,逮捕令交出来,”他最末眼神所到之处才是领头的那位张队长,郁彗就只瞥他一眼,随即不迟不疾地补充:“全交出来,一张都不许剩。” 张队长脸色一暗,抓着手铐的手都握得紧了。 郁彗笑着移开了眼。 “给他们……”张队长下了命令。 不多不少,七张逮捕令,经武警的手整整齐齐码在了九科的会议桌上。 七个人,正好是九科今日在值的人员总数。 “孔理。”郁彗眼皮未抬,淡定吩咐孔理:“拿走,碎了。” 孔理二话没说,抄起东西走进了郁彗的办公室。 郁彗同一刻站起身来,右手拂过桌角,与孔理面对面走过的一瞬间,淡然对孔理说了句:“看好家,等我回来。” 孔理正肃表情低首。 他将腰后配枪取下,留在九科的指挥室,随后旁若无人地向外走去,自始至终注意力都没放在过那伙武警人马的身上。 . 九科遭政X局武警破门,郁副科长被当场带走的消息于次日傍晚,有计划地被小规模放了出来,真假参半地传布在几大部内,很大限度地引起了恐慌。 即便政X局并不真的敢对郁彗如何,‘请’了他来也不过只能找间条件最差的收押室扣他一夜,不给食物和水,就那么干耗着。 政X局甚至除那一队武警以外,不敢再投入近身人手以出面向郁彗核问情况。 本都是一群搞政治斗争拼出来的人,借力打力借刀杀人的事他们干的顺手,到显真章的时候就一股脑,全缩了。 这起人自然知道想凭这一件事扳倒九科那是异想天开,有郁彗这个情报头子在,没人知道他手里究竟握着多少能杀人的供状。 可是若能借这一件事把郁彗弄进政X局的牢房,哪怕现在动不了他,他们也能用实际行动来警告京里的某些高官,不要太过猖狂…… 郁彗在政X局的地盘上被扣押一天一夜,几部门流言四走,将九科所属的X安部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是最不利于一个政客的逆风境地,尤其是对掌握着X安五部的郁公子来说。 他深谙官场的游戏规则,运筹帷幄,不出前线,只要名位尚存,他身边就多的是过河卒子。 许多人都等着看他这一次会怎样取舍,或是念及兄弟情分,还有不舍,他们也想看看大权在握的郁总,这一次会怎样救他的弟弟。 想看他如何将这一整件事给完全熄灭下去。 只可惜他们所有能想到的,全都猜错了。 不存在取舍。 不需要计谋。 在郁子耀得知郁彗被押的消息后,他唯一所做的一件事就是带着X安部的便衣,直接闯入政X局监狱,枪指武警大队张队长的后脑,直截了当地命令他放人。 . 第15章 上 收押室的条件不容乐观,郁彗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走出来时已是在强撑,果然回到家便开始发热,把喝进去的驱寒药全吐了出来,面色惨白的如同一张白纸,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整个人昏昏沉沉,一丁点力气都使不上。 郁子耀一直守在他房间里,脸色亦阴沉的很。 他将一切公务和应酬延后,待在家里照顾郁彗,等他好转。 期间唐宣曾打来电话找他,为一桩很早前就定下的签约仪式想跟他确认出席时段,唐宣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郁子耀正在楼上伺候郁彗洗澡,管家寻了个机会把唐先生的口信和他说了,只见郁子耀神情淡淡,放下潮湿卷起的上衣袖口,将手臂上挂的几条带血抓痕盖住了,毫无兴味地让管家回复唐宣,叫他自己拿主意,没事不必再来问了。 唐宣没多少东西拿进郁公馆,收拾起来不费事,郁子耀让人打包把他的行李连同一张支票送到他的住所,自那以后,郁公馆再没接到过姓唐的客人打进来的电话。 郁彗养在家里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多事不想知道都不行,更何况是郁子耀做给他看。 他认为很多事已是无用,没必要再纠缠下去,所以他消极抵触,拒绝郁子耀的接近和示好,像只被激怒的刺猬,用尽办法想刺得兄长一身伤。 可是无论他怎么发火,怎样地冷面对待,郁子耀都没有因此而生怒,他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做他喜欢吃的点心,半夜里亲下厨房煎药,顺从地像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围着郁彗打转。 只可惜郁彗太了解他,最清楚不过,眼前的这些温存,再好都只是云烟。 他想让郁子耀停止再做这种无意义地举动,一个唐宣说明不了什么,没了他还会有别人,他相信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郁彗想让自己死心,可话到了嘴边,千头万绪的源头,仍是围绕着郁子耀。 他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 他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权势凌驾在天之上,为什么舍得背弃他们的约定。 郁彗只问了三个字。 而郁子耀的表情却沉凝地绝不像只听到了这三个字。 不愧这一身血脉相连。 不愧连命脉都曾无间交融。 郁子耀把盛着剩余汤水的碗搁在床头,轻轻抚了抚郁彗的手。 “我不会停下,你知道的。”他这样回答了郁彗。 郁彗一早就对这个答案了然,只是不服,仍要亲口问他。 “权力对你来说,是不是已经重要到超越所有了?” “不是。” “那你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个道理吗?”郁彗靠在床上问他。 郁子耀阒寂坐在床边看着他。 郁彗回望着他的眼睛:“你已经走的足够高了,小哲他在外面非常安全,没人能再伤害他,没人有那个能力把手伸得那么远,你现在坐着爸爸的位置,你拥有的是比爸和爷爷更大的权力,这些还不足以满足你的胃口吗,你还有什么是想要却没得到的,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我为你把它拿到手,这样行吗? 两兄弟沉言相望,短暂过后,郁子耀握着郁彗的手把他拉近过来,用深壑一般的瞳孔注视着他,眼底带着些微颤动。 “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去做,我想要的从没变过,”郁子耀抚摸着他的头发,手掌按在他脑后,突然将他压近,直视郁彗的眼睛说:“从来都没有变过。” 满含执念的一句,令郁彗无从驳对。 他从来说服不了他,哪怕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郁彗几乎无望,逃避似的合上了眼,哑声说:“你的地位已经无人能撼动了,为什么还不停手呢,没人能动得了你了,没人敢去动你了……” “我知道。”郁子耀轻声道。 “可是他们会动你。” 片刻间郁彗骤然睁开眼,却被郁子耀压着后脑,用力禁锢在手臂里深吻。 他挣动不开,忿忿去挠人,指甲很快在郁子耀的颈后抓出血印,很深一条,令郁子耀不得不制住他两条手腕,按在枕头边。 郁彗不忿被按在床上,胸膛急促发喘,双目通红地扬起头,牢牢盯着郁子耀。 郁子耀的神态好不到哪里去,此刻他褪下一身光环与郁彗纠缠在房间里,他也不过是这间房内除郁彗以外的另一只困兽。 “只要有你,我就不会停下来,”郁子耀俯下头,昏黑中充斥着占有欲的一双眼极端坚决,对郁彗开口时的口吻却含带抚慰:“我绝对不能失去你。”他这样对郁彗说。 “因为不能失去,所以我不会停下脚步,哪怕再走下去是深渊,我都不会让你冒一点点险,那些有可能伤害到你的人,那些想借你打击郁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跑不了。” . 第16章 下 “郁子耀……”郁彗的嗓音都暗哑下来,他紧紧盯着郁子耀近在咫尺的脸,瞳眸里映着那张与他骨血相连的脸,低声道:“你真是个混蛋。” 郁子耀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吻着颈下脱掉他的衣服,“你说的没错。”他说。 “我就是混蛋。可我是个爱你的混蛋。” 他分开郁彗的腿,手伸进他两腿间去抚摸内侧。郁彗的身体很敏感,而他身上所有的敏感点都是郁子耀一手调教而成。 他抓着郁子耀双肩,拿额头去贴兄长的胸膛,紧密相触,以此来抵消进入时的涩痛。 “放松,”郁子耀摸了摸他耳后的头发,把他揽进了怀里,给予温柔抚慰,“放松,彗彗。” “唔。” 郁彗咬紧的牙关被郁子耀用唇舌启开,低喘声被尽数封回,性器缓缓插入,一点一点填满了他的穴口。 郁彗想到他在家里等过的一个又一个长夜,想到别馆里独自挨到天亮的日子,他想到那一晚他被带走,关在政X局的收押室里。 他想到唐宣,想到以后。 他觉得很冷,是任何事与物都不能抵消的冷。 但最让他感到讽刺的是,他的身体仍然在对郁子耀疯狂索求着,他渴望被他贯穿,渴望他将他填满,哪怕是把他弄坏,他都不想把哥哥让给别人。 身体不会骗人。 他依旧沉溺在这段畸形的感情里。 此时此刻郁子耀在他身体里,他抱着他,他们是互相占有的。 这样的感觉即使背德,即使只在这一晚,这一刻,至少他是满足的…… 满足到可以让他暂时忘掉那些冷到想死的时刻。 郁子耀进得很深,底端近乎击碰在郁彗下身,长时而激烈的抽动将肠壁刺激得分泌出清液,随着他性器的摩擦捅入又带出,些许残留在穴外,些许掉在床单上,弄出一小块水渍。 郁彗被郁子耀抱起来,背身完全赤裸,身躯颠簸的好像一条残破小船。 他紧紧闭上双眼,想把自己全部陷进这一场性爱里。 他用‘到此为止’这四个字企图结束他和郁子耀这种不正常的兄弟关系,可事到如今他才发觉,他是在用这四个字来欺骗他自己。 他所有的人生都与郁子耀息息相关,命脉都连在一起,结束,除了死,不存在第二种真正能结束的方式。 死亡与死心。 他猜不到哪个会先行到临。 高潮喷涌的一刹,郁子耀抚摸着郁彗的阴茎,让他射在他的手心,他留在郁彗的体内。 那一瞬间郁彗的眼前一片白茫,他没再心酸,也没再心痛。 ——就让时间停下来吧,谁都好,求求你。 他倒在哥哥的肩上,脑中最后所想。 . 第17章 上 负重都仍要前行。 郁彗在家休息五天,再次踏入九科,开工负责的第一案,是政X局武警行动队大队队长张盛的非法提供国家机密以及受贿案。 可想而知郁子耀有多记仇,姓张的把郁彗带走关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敢做,他却把张盛一家都打成叛国罪包庇犯,把张盛打击的半死不活,送来九科的时候人就已然快疯癫了,九科的情报员把他领进审讯室里给他凳子坐,他语无伦次地跪倒在地拼了命的求,郁彗在指挥室里看监控,收音设备里传过来的全是张盛在叫喊他的名字。 “孔理,你去。”郁彗摘掉耳机,把孔理叫到身边。 “您说。”孔理穿着白大褂绕了过来。 “去给他做一份精神鉴定。” 孔理愣了一下,认真问:“要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郁彗站了起来,道:“正常的。” “明白了。” 晾了那姓张的足有三个小时,他走进审讯室时,外面太阳都已见暗。 郁副科长没命令,情报员就一点问训都没做,就让那位张队长坐在九科的审讯椅上等,手铐脚铐全戴着,任凭他惴惴不安,嘴里哆哆嗦嗦听不出在说什么。 郁彗没上刑具,但他进审讯室,腰间别着配枪。 “郁副。”负责张盛一案的那位九科情报员把位子让出来,随即走到记录台边去填记档。 “不着急,”郁彗进了屋,带上门,“今天不审,我来和张队长聊聊。” 张盛两手戴铐抓着铁制桌边,头垂得很低,上衣上沾了污渍,头发也是脏乱的。 除了高壮身躯,一点都看不到那个勇猛意气的武警大队队长的影子。 郁彗脱了国安制服,里面的白衬衫很干净,与张盛这一身淤污比起来,视觉上高下立判。 尽管在几天前,他们还在做着一样的事。 “张队长,我已经来了,你可以不用再装了。” 审讯椅因颤动而发出的吱呀声停下来,张盛抓在桌边上的指关节却悄声握紧了。 郁彗站在他面前慢悠悠地拔出枪,解开保险,握在手里。 他含笑评价道:“装疯我见得多了,可演技像你这么差的,我还是第一回 见。” 张盛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周局长教你的,还是政X局其他领导给你指点的迷津呢?” “不说啊?”郁彗一声轻笑,走近去,右手勾着扳机,枪口直对张盛的脑袋。 透过他絮乱的额发,郁彗清楚看到一双因恐惧而突然瞪大的眼眶。 像是经过短暂却繁复的挣扎,张盛佝偻着脊背,把整张脸都遮低下去,郁彗枪口顶在他脑侧,他感到畏惧的第一反应很真实,然而片霎后却未有挣动,人就像泄气了一般停住了不动,眼神从浑浊变为呆滞。 郁彗从他的临危反应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抬高枪口,决定留张盛一命。 可是郁彗松枪这一举动却着实触动了张盛的神经,他突而间抬起了头,眼神追着郁彗的枪口,发癫似的对郁彗要求:“杀了我!你杀了我!来啊!开枪啊!” “嘘。” 郁彗的神色冷下来,居高睥睨着他的犯人,冷声道:“在我地盘上,你没资格提要求。” 张盛悸噤怔住。 郁彗用目光去量度张盛这枚弃子的残余价值,思考之外,狠心肠的一面遂显露出来。 他把配枪在手上轻轻一转,手指侧握枪管,枪托朝下,动作极其流畅。 就连按住张盛手背,用全钢结构的重型枪托去砸断张盛小指时的表情都彷佛行云流水,看不到半点变化。 刺耳的男性嘶叫声被封锁在九科审讯室内。 郁彗微微低身,抓起张盛的头,右手继续用手枪碾压着已碎的骨头。 他目睹着张盛因疼痛而剧烈扭曲起来的脸,笑意嫣然。 “你还有九根手指,”郁彗轻道,“我多的是时间。” . 第18章 下 响当当一个政治局,铁骨铮铮一位武警行动队队长。 九根手指,无数秘密,一张嘴。 事实证明,郁副一旦认真,综上所述这所有,他想知悉,一概不存在知悉不到的可能。 郁彗用遥控器拍了拍张盛的脸,血滴在审讯椅上,随后又落到地面。 审讯室内的闭路电视打开着,电视里循环播放着一段拍摄于四个小时前的录像视频,视频的内容是一个女人在给小男孩喂饭,女人满是耐心的哄他,小男孩边吃边喊着‘妈妈’。 这是张盛的妻子和三岁的儿子。 “多好,”郁彗不禁感叹,“贤妻幼子,张队长好福气啊。” 张盛已经被折磨地遍体鳞伤,双手十指均已被砸断,右腿大腿上插着一根削尖过的,形状类似箭矢式样的钛金条,肩膀上有一处像是此物刺穿过后又被拔出的血窟窿,伤口有小指粗细,此时已血肉粘连,朱红色的鲜血和稍早干涸了的血渍覆盖在一块,染透他胸前大片衣布。 挣扎是不可能再有挣扎的,他现在连伸手去抓一下郁彗都已然做不到了,十根手指像烂掉的泥鳅,垮塌地耷拉在身体两侧。 疼到不敢喊疼,恐惧地顾不上恐惧。 ‘妈妈——!’ 闭路电视里再一次重播着录像片段,郁彗点了暂停,画面停在小男孩呼唤妈妈时有一点羞怯的表情上。 “别停,继续。”郁彗背对着电视,回手将画面放大,淡淡一笑:“说到哪儿了,嗯,周局长拜邪教,然后呢?” 儿子,老婆,他自己……全家的命都捏在郁彗手里,张盛就算是条汉子,此刻也已经被打击地爬不起来了。 他不想背叛主子,可不代表他就舍得全家性命。 他张了张嘴,血沫从嘴里嗽出来,“不是邪教……”张盛虚弱地歪着头说,他整副身体都瘫在椅子上,多亏腰上系着一条固定带,尚且能绑住他不瘫到地上去。 “通灵师……是通灵师……他们是信奉小乘教义的一伙灵媒……” “记下来。” 情报员翻开记录册,“是,郁副。” 张盛很艰难地喘着气,面色青灰地堪比九科内秘密刑房的墙色,他每说上几个字就要停歇上十几秒,凭现如今这步田地,可以想象他绝非故意在拖延时间。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传教……我只知道他们的活动范围很大,中国、泰国、美国……很多地方的权贵,豪富,很多很多人都会找他们。” “找他们做什么?” 张盛痛苦地抬了抬头,“周局长说……他们能……能帮他实现心愿。” 郁彗眯起了眼。 说一句便已是死罪,到了这一步,张盛再闭嘴都是无用的,他心知肚明。他想用他知道的去换老婆孩子两条命。 “周局长找的,是通灵师里名气最大的……姓叶,是个男人。” 看来不止拜一拜那么简单。 郁彗略作思考后说:“养小鬼养古曼还不够,终于要寄托于超自然力量了?想不到周局长一把年岁,想法还挺超前的。” “可是姓叶的没有见他……”张盛低微道。 郁彗未作声,让他自己往下说。 “他传回话给周局长,说与他无缘,不能替他施术……” 郁彗遂问:“他会就这么算了?” 张盛万念俱灰的口吻:“周局病了,末期肝癌……他会找上灵媒,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想保住他的名位,他不想被郁家报复。” “他没把那个通灵师带回北京,那姓叶的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张盛瘫在椅子里,分明显急地解释,“他们那些人都是半仙,说句话摆个阵法就能取人命,周局长都不敢去惹的人,我怎么敢啊?” “嗯,很好。”郁彗没有表现出信,亦没表现出不信,他叫停情报员的记录,说:“让孔理给他包扎,留着他。” 随后他对张盛说:“多谢张队配合,你老婆孩子的命,”郁彗稍顿了顿,“放心,他们会活着的。” 张盛绷紧的神经一下便松断开,目光都散掉了。 “把屋里收拾了,我有点事先回去。” 情报员跟上去替郁彗解锁开门,低首道:“我知道了,您慢走。” . 洗了手,换下审讯用的一身衣服,郁彗走出九科的门,开他那辆白色小车,直奔回家的路。 他迫不及待想把周博丞肝癌晚期的消息告诉郁子耀。 即便他还不曾查过详情,但让郁子耀去查也是一样的。 他们共同争斗这么多年,共同想为父亲报仇而铲除的敌人……如果张盛说出来的是真,这算不算是老天开眼,肯给他们兄弟一条明路。 郁彗仅仅是这样想想,唇角都在不自觉地微末颤动。 他可以不再担心郁子耀的决断了,是这样吧? 只要周博丞失势,郁子耀就不用再周旋于富绅贵胄之间,他就能免去那些逢场作戏的麻烦了。 是这样吧? 他的逻辑渐渐跳出思考范围,开始在心底劝慰自己。 他跟自己说,马上就会好了,很快就都过去了。 郁子耀会回来的。 他会变回来的。 他想的这样认真,以至于手机忽而震起来的一刹,他都还没看一看屏幕,就干脆地按开了方向盘上的蓝牙接通按钮。 即而被音响里传出来的顾清章的声音怔住霎那。 郁彗这才偏头看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椅上的手机。 来电已接通。 顾清章。 郁彗握着方向盘,些许放松了一下刚刚过度思虑的姿态,换了副口气听电话:“顾教授,有什么指教?”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松弛,令电话那头的顾教授都礼节性地陪笑了一声。 顾清章笑过道:“郁副今天心情不错,人逢喜事,是这样吗?” 郁彗淡淡展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猜想顾清章指的是张盛一案,亦或周博丞那点秘密。 “那你特意打电话来是来贺喜的么,”他问顾清章:“顾教授贺的是哪一件,说来我听听。” “自然是来贺喜的。”顾清章笑叹一声,继而道:“我是来贺郁家添喜,郁总即将大婚,我这通电话,应该打得还不算晚吧?” . 第19章 上 也许是那一道制动抱死的急刹声太刺耳,也许是因为郁彗失语之后的每一声呼吸里都带着狼狈和难堪,他就那样毫无缘由地突然安静下来,一个字都没向顾清章问,顾清章一样一个字也没再说下去。 在重新踩动油门的一刻,郁彗挂掉了电话,而顾清章没有再回拨。 郁彗的车依然行驶在那条他走了无数次,无比熟悉地归家路上。 日光与他背道而驰。 这一幕很像末日。 . 郁子耀当然是在家的,自从出了张盛一案,政X局高层人人自危,已有不少企图选择重新站队,向郁家示好。 政敌败北,X安部政绩卓然,郁家在政界几乎一枝独秀,郁子耀稳坐高位,连空闲下来的时间似乎都变多了。 他一连几日早归郁公馆,陪郁彗吃饭,陪他散步,看他喂鱼,听他说着九科里的趣闻,夜深了兄弟俩同枕而寝。 每一夜都过的彷佛一场梦境一般。 正是因为那些在孤寒深夜睁开眼就能看到郁子耀,伸出手便能触摸得到他人的时刻真实的让郁彗不舍得打破,所以他吞下所有,怀抱着胸口仅剩的一点点温度,小心翼翼地把这如梦似幻的泡沫捧在手心,期望这一次可以走到最后,奢望着如果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就已到白头…… 他付出所有都想陪郁子耀一同走到的那个最后。 与他挚爱的哥哥共白头。 很遗憾,他用全部人生做赌注去押的这一场希冀,到头来郁子耀只用了一个表情,就将一切粉碎殆尽。 他问他,你要结婚了吗? 郁子耀看向他。 他沉默了。 郁彗的眼前一阵发暗。 “和谁?”他伸手去扶住廊柱。 郁子耀站了起来,顿缓片刻,回答:“富星易家,易堇。” 郁彗怔怔地望着郁子耀,望了足有几秒的时间,忽而合眼低头,扶着廊柱,把头偏到一边。 “彗彗……”郁子耀朝他走过来。 “别过来。”郁彗把手从柱下移开,闭着眼睛指向郁子耀的方向,他手指在抖,说话的声音也在抖。 “你就站在那儿,不要靠近我。” 郁子耀竟然真的站住,不再向郁彗逼近,他极其谨慎,将语调放得极轻,神态间柔和地几乎已近低微,如果看不清他过往这许多年都将郁彗牢牢控制在手中,只瞧这一时,兴许会让人弄错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 他用恳求的口吻对郁彗说:“彗彗,听我说好吗?” 郁彗抬起了头,脸上完全褪去血色。 他似乎听不到也看不到郁子耀的恳切,仅仅是一动未动地站着,眼中消退着光亮,开口那一瞬间的语气,比死还要僵冷。 “什么时候。”他蓦然问。 “一个月后。”郁子耀说。 “这才是你和富星之间真正的交易,是吗?”一个月过后就要结婚的人,郁家和富星之间为此而频繁接触,那些金额惊人的商业合约,富星在国内取得的大量减免通行,郁子耀选定的不是一个单纯的合作伙伴,他选的是一个能与他联姻,与他成为利益共同体的伴侣。 “所以唐宣只不过是障眼,是你和易家拿来误导政敌的挡箭牌,易堇才是真的,你从一开始接触富星,就是为了娶她,为了得到更多支持,是吗?” 郁子耀拿不准该怎样回答他。 “也不仅仅是为了迷惑外界才隐瞒的消息吧?”郁彗这一点笑容苍白而难堪,“也是为了瞒住我,不叫我知道,所以连X安都没有放出消息,竟是叫顾清章这个外人告诉我,我才能知道……” 郁子耀眼神里闪过一丝敏锐,稍纵即逝后,依旧是紧张神容。 他当然知悉这一次不同以往。 若非是这样,他就不会把如此大的一件事,能拖则拖,能瞒就瞒,完完全全地放到台面之下背着郁彗进行。 他都知道郁彗不能接受。 却还是做了。 郁彗其实并不会闹,他从小就不是个吵闹的孩子。 他一向是懂事的,只是郁子耀的要求更高。 他要郁彗的理解,要他不哭,要他无条件的爱,要他安静地像鱼缸里不会讲话的鱼。 他无底线地向郁彗索求着生命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把郁彗一腔热血凝结成冰,再亲手打碎。 他让郁彗走投无路,疼得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无望地站在原处,平静地有如下一秒就会破碎的瓷人…… 他向郁子耀问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却令他锥心刺骨的问题。 “——郁子耀,你是人吗?” . 第20章 下 “郁子耀,你是人吗?” ——你怎么能做到这样对我的? “你从那么早就已经在计划联姻,你想娶那个女人,你的目标已经定下……纸包得住火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可是你还是要瞒着我。” 他连心脏都凉透了,血液都失去温度,鲜红刺骨,带着冰渣席卷他身上每一寸血肉。 “这些天你不是在陪我,”撕破这一层不堪重负的窗纸,他看清了他爱的这个人,他有多自私,多虚伪,“你是在看着我。”郁彗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缓缓地说。 “你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你怕我会闹,怕我影响你的婚事,怕我节外生枝,所以你要看着我,确保你的计划万无一失。” 郁子耀的脸色早就退变,他一早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再做不到游刃有余,神色间渐渐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无言以对郁彗的质问。 “用的着这样吗?你准备瞒我到几时呢?” “彗彗。”郁子耀放轻声音叫他。 “别叫我名字,别让我听你解释。” 郁彗站正身体看向他:“这不是我听你说一说就能解决的事。” 郁子耀眼中一诧,投去的视线彷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阻隔在了空气里,使他不能用目光去探清郁彗的想法…… 这是第一次。 他摸不清郁彗的心里在想什么。 “用的着吗?”郁彗看着他,唇角轻轻牵动,一点点脱力的笑,“用不着的,我来替你说,你费那些力气瞒我,因为你比谁都清楚,你不要瞒太久,只要瞒到你的婚事成了定局,只需要瞒到你公布婚讯的那天就可以。” “只要瞒到那一天,所有人就都会知道,包括我。” 他垂眼,笑声里充斥着讽刺,笑够了,破碎掉的眼神回望郁子耀。 “到那个时候我就不得不接受事实,即使你什么都不做我也要接受,我要看着你跟别人双宿双栖,看着你给她戴戒指,敞开家门迎接你的妻子走进这里,以一个弟弟的身份祝你们百年好合。” “这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 “这才是你选择瞒着我的目的。” 多荒唐。 太可笑。 堂堂郁大少。 竟然会用到这种卑鄙方法。 而郁子耀何尝不知,他是没法。 “可是彗彗,你知道我爱……” 这一次郁彗果断打断他要说的话,那个字无辜,他不想再听郁子耀玷污它了:“不要再说你爱我,算我求你,别再糟蹋‘爱’这个字了,也别再侮辱我。” “好,”郁子耀无计,只好妥协,他放下身段问郁彗,“你不想听我解释,那我不解释,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要你不结婚。”郁彗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郁子耀愣住了。 郁彗笑了一笑,问他:“做得到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 接着还是沉默。 答案显然的令郁彗无处自容。 他只能用苦笑来掩饰自我。 “我明白了。”郁彗慢慢说着,脚步向后退去了一步。 他还没有走,就只是转身,可郁子耀却在他转身的片霎露出慌张神色,有失体面地向前追去一步,迫切地问了声:“你要去哪儿?” 郁彗已背向他而站,并未回头。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淡淡回复。 原来走到末路,反而会异常平和。 既不会歇斯底里,也没打算两败俱伤。 他只想走。 此刻以及今后…… 所以眼下,他不能触怒郁子耀。 “你放心,你的婚事会一帆风顺,不用担心。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别来找我。”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影在郁子耀的眼前消失而去。 他的话表示他已接受,然而郁子耀越想越是不安。 郁彗离开不到五分钟,郁子耀打电话给秘书。 他找人限制了郁彗的出境及出京,控制起郁彗的所有身份证件,他用这种方式,把郁彗留在身边。 第21章 上 回到别馆的三日间,一切看起来都与平常无两。 一切都很平和,尽管有浓重的粉饰成分。 但至少有人看清了,看懂了,不会再自我欺骗和沉溺了。 . 三天很长,足够郁彗坐下来思考许多,想通许多,足够他一件一件去安排让他挂心的事与人,安排他的今后。 三天又很短。 短的让他没空再回头去悼念那些他和郁子耀发生过的点滴。 他对郁子耀说别再侮辱他,这份不算要求的要求,如果郁子耀做不到,他会帮他做到。 哪里都不会有永远的秘密,何况是郁家联姻这等大事。 郁易两家的婚讯不久便被商业媒体爆出,消息先经海外纸媒的手,然后逐渐发酵,一阵风似的席卷过境,在马岛与郁家企业的上市地港岛掀起舆论风波,最后才刮回内地,在上峰有意冷却民论的指示下,仍然在京中引起不小的骚动。 郁子耀自此权财两全,作为一位年轻政客,他登上了无人能在他这个年纪与履历可与之相较的高峰。 政X局彻底败北。 张盛被判以叛国罪秘密处决,周博丞引咎辞职,周家人遭严密控制,不准私自出行,不能离境,甚至不能不经上级批准,走出他们在南河沿的宅院。 负责监控周博丞一家人身安全的部门是X安部。 而那位所谓的上级是谁。 不用多说。 . 自然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才值得郁子耀去娶一个此前从没有过了解的女人。 当郁彗终于从不相干的人嘴里听到郁子耀的婚讯,他明白,不会太久了。离这份婚约大白于天下,离易堇进郁公馆的门,都不会太久了。 郁子耀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更不会浪费时间。 那他也该抓紧了。 他的自尊时刻在向他叫嚣,他做不到在郁子耀的婚礼现场以一个弟弟的身份跟在他的身后,替他们捧花。 在确认过幼弟郁哲于海外无恙后,他开始为九科做打算。 孔理,方柒,九科上上下下,不能因他一人招来灾祸,九科所掌握的众多机密也不能因此而泄露出去。 那事关太多人的性命,牵连太广,况且九科所暗藏的秘密是一剂猛药,能致人死,也能救人的命。 他把所有最高机密的调查档案从电脑里调出,压缩储存在一枚装设有动态发送系统的小型存储器里,由孔理着手,把这枚子弹大小的存储器植入进他颈部后方,挨着动脉的一块位置上。 这是个很简单的微创过程,几乎不存在危险,可是孔理非常的小心。 因为他知道,当他为郁彗植入完成后,郁彗便成了这个世界上掌握着全中国政治机密最多的人。 他选择把这些秘密都带走,他替九科所有人事先准备了一张免死金牌。 也是将‘有朝一日’的所有祸水都引到了他自己身上…… 植入手术完成,他替郁彗清理创口。 “郁副,弄好了。”注射枪上的指示灯关闭。 “嗯。”郁彗抬手摸了下伤口,创口很小,没多少痛感。 “存贮装置不设有外部手动操作的功能,它在您体内不会产生影响,发送器只接收一个被动指令,指令经传导线送达后,会把存储器里的所有内容上传至X安部云端,届时郁总会收到这里面的所有机密档案。” 郁彗听着,轻微一颔首。 孔理吸了口凉气道:“……那个被动指令的设定,是在传感器探测到您死亡后的三秒内。” 察觉到孔理的担忧,郁彗抬起头看了看他,轻然一笑后,对他表态:“别弄得我好像去寻死一样,只是一个保障,这东西只有在我这里,你们才能安全。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他会保护九科。” 别馆堂屋外的夜风风声萧瑟。 郁彗穿整衣服,系上领口衣扣,将泛着血迹的创口遮隐起来。 “顾清章还在等吗?”郁彗顺了一下颈后的头发,问道。 孔理有些发愣,迟了顷刻才回复:“他在,他还在门房里。” “那请他进来吧。”郁彗慢缓道。 . 第22章 下 玉渊潭这处别馆太金贵,也太扎眼了些,在郁彗身边的这些人里,除去近身下属,九科内一般人员都不知道有它的存在。 而当初郁子耀顶着流言掷重金买下它的原因,不外是因为郁彗说了句喜欢。 ‘喜欢’这两个字曾经那样值钱,而今亦逃不过身微命贱的命运。 可惜了这宅子。 从此不知会辗转谁手,会不会就此荒废。 郁彗让人敞开堂屋前后的格栅门,让风与月光穿堂,他热了一壶茶,坐在和式茶桌后面,等顾清章来。 他已经不想知道顾清章究竟在他身上都调查到了什么,正如这所宅子的所在被郁家隐藏的如此深,可依旧让顾清章找到了,他没打算去探清顾清章的目的,那是他们政客之间的事了,与他再无关系,即使顾清章目的不纯,他也不会插手,就留给郁子耀自己解决,他应该会乐见一个送上门的公安部缺口。 至于他为什么还肯见顾清章,也许是因为顾清章在对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而他现在恰好无事,因此决定听一听。 说来也是巧。 门房里等着见他的除了顾清章,还有郁子耀的一位秘书。 两个人都有话对他讲。 可郁彗宁愿听顾清章的。 “坐。”郁彗烫杯斟茶,主人姿态迎接这位等他等至入夜的客人。 顾清章从黄昏等到黑夜,仍然谦和温文,从郁彗的手中取过茶盏时,双肩些许前倾,很有礼地对主人低了下头。 郁彗手肘撑在桌边,看着顾清章的模样,突然笑了出来。 顾清章不失风度地问了声:“怎么?” “没怎么,”郁彗的坐姿很随意,“我在想你要跟我说什么。” “道歉。”顾清章直言。 “道哪个歉。” 顾清章略有缓顿,放下茶盏,正色看向郁彗,说:“所有。” 郁彗轻挑一下眉,无关痛痒地勾了勾唇。 “我对你没有别的目的,对郁家也是。” “我爷爷已经卸任,顾家无意在政坛里多做牵涉,我对你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公安部调查科三年前对郁家进行的秘密暗察。” 郁彗很自然地做出‘原来如此’的反应,而后问道:“那你们都查出什么了?” “不是什么有价值的讯息。”顾清章轻声答复,“因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我最近才确认的。” 郁彗在光影里向他投去目光。 “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并且我没有要对谁汇报的意愿。”顾清章容态认真,诚恳道:“我没想过伤害你,我不知道郁总没把他要结婚的决定告诉你……” “他没告诉我,所以你来告诉我。”郁彗说完,倏尔间抬了抬手指,没把顾清章带着歉意的话听下去。 顾清章坦诚止语,把信与不信的选择权交给郁彗,只是平易道:“我没有骗你。” 郁彗有一丝不解地说:“你没有骗我,也并不打算对付郁家,那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为了和我聊天当朋友?”他疑惑着笑了笑。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喜欢上你,我对你有好感,这个答案,你相信吗?” 顾清章如是回答。 令郁彗不想中止思考都不行。 “顾清章,你……” 面前的男人不顾他的怀疑,不加顾虑地坦白:“你这样聪明,为什么不想一想,我已经得到了郁家最大的秘密,那何尝不是一件打击郁子耀权位的武器?可是我却替他瞒了下来,我是为了什么呢?” 他这样反问郁彗。 郁彗记起,那一晚顾清章送他回家,在车上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个曾经光芒万丈让人不敢直视的郁彗,为什么不见了? “你那时就已经知道了,我和郁子耀的关系,是吗?”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我察觉错了。” 郁彗静默须臾,笑了一声。 他闭着眼告诉顾清章:“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郁彗这么释然的表现力,看在顾清章的眼里,心竟然沉了起来,感应到一地凄凉。 他还没有立场痛其所痛。 单单就只是沉重惋惜。 替郁彗感到怅然。 如他所说那般,他因为好感而接近郁彗,不管郁彗信或不信,他对郁彗是信任的,是无所隐瞒的。 他认为郁彗不该留下来,也不会留下来。 “你如果想走,我可以帮你。” 郁彗还未及把顾清章的表白当作表白,他把顾清章对他过于准确的猜测当作是一种职业素养。 他以为他一视同仁。 不止是对他郁彗一个。 因而他笑着问:“你想怎么帮我。” 顾清章却回答他:“那要看你想怎样离开。” 郁彗停下来盯着他。 “你想拿着行李直接脱离郁家,离开北京,离开中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郁子耀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你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你在另寻方法,不是吗?” 郁彗的语气变冷了,“所以呢?” 顾清章并无变化:“所以,你该考虑的不是逃走的方法,逃走的方法有千百种,但郁子耀一定会找到你,再把你带回来。你该考虑的是让他对你放手,让他死心,让他把你的人生还给你,让你自由地离开。” 顾清章说,“我并不了解郁子耀,我对他的判断和认识,其实和外面许多人都差不多,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怎么才能让他对你放开手,怎么让他死心,这个决断权,只在你的手里。” 郁彗觉察出他在指的是什么。 “我很乐意效这个劳。”顾清章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冲动,这份冲动自他认识郁彗那天起就上了头,他屡屡抑制,却频频失败。 他没想过会提出这种提议。 几乎对自己百害无一利。 可偏偏就是想做。 “军政系统里,能牵制郁子耀权力的人已经不多了,你去找别人,最能预见的结果是连累不相干的人被X安针对,既然这样,不如来找我。” 顾清章看着郁彗的眼睛,清楚对他说:“我想为我的喜欢和好感做点事,哪怕只是利用我也没关系,我自愿被你利用。” “郁副愿意给我这个被利用的机会吗?” . 这一晚他没给他任何答复。 可顾清章的话却让郁彗失了眠。 导致他第二天在私刑进行中走了神,被刺鞭抽出来的血溅到身上,染脏了衣服。 稍误了一会儿会客的时间。 洗掉一身血腥,略显随性地穿了一件深紫底暗纹浴衣。 他进了屋,屈腿坐于软榻之上,对等候他的来客轻然一望。 “我和楚少……好久不见了。” . 第23章 上 和秦楚的交谈进行了良久。 彼此对对方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了,这场谈话的目的性很显然。 谁都用不着客套,一切客套都是在浪费双方的时间。 尤其是郁彗。 秦楚向他抛出价码,事关他即将要施行的那个计划。 同时秦楚也提出了一个条件,一个对郁彗来说并不难办的条件,他要一条人命。 郁彗说,救人不行,害命可以。 秦楚笑着回言,巧了,就是要害命呢。 . 秦楚走后,别馆里恢复死寂,郁彗一个人站在内院的屋檐下抽烟,指节冰凉,烟苦入肺。 想走都是这么难,原来他肝脑涂地这些年,除了抵不过一纸婚约,他还无法逃脱这庞大的势力网,以及被郁子耀所掌控的人生…… 说可笑都是乐观。 到头来除去姓郁,他一无所有,连宿命都不属于自己。 那东西掌握在郁子耀的手里。 他对将来心灰意冷,心里生出死意,或许死比走更好,还更容易得多。 然而就算到了这步田地,郁彗哀莫心死,郁子耀都不肯放过他,他不许他离家,派人强行把他带回郁公馆,在已经被他的未婚妻装潢一新的‘家中’逼迫郁彗去出席他和易堇的订婚答谢宴。 郁子耀把郁彗抵在楼梯墙边,责问他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为什么不回家。 他问郁彗:你还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 郁彗短暂无言,之后那一记粉饰过的笑容,牵强的足以令他肝肠寸断。 不痛是假象,痛才是现实。 就好像郁子耀无名指上的戒指,和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打来找他的电话。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打回原形,踩着他的心提醒他。 你什么也不是。 . 二楼主卧室的门是敞开的,郁彗偏着头望过去,是一张崭新漂亮的雕花婚床。 他望着那张床的虚影,眼前近景变得模糊起来,一念之间,他忽而对郁子耀说:“我要是不姓郁就好了。” 这话让郁子耀沉言,但顷刻后他理解出话里的含意,便合紧了嘴唇。 郁彗将头转了回来,牵起一边嘴角,扬头看着郁子耀。 “如果我说,我想离开这里,去陪小哲……” “不许。”郁子耀连话都不让他说完,“我不会让你走的。” 郁彗轻轻笑了,他懂了。 “有时候我在想,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他缓缓探出手去,轻抚郁子耀西装前襟上精致的线条,“小哲是我们的弟弟,你愿意保护他,把他送出去,唐宣是你的床伴,你不要他了,至少还会给他一个结束,还他自由身。” “我是你当作床伴的弟弟,你现在要和别人结婚了,我却连不笑的资格都没有。” 郁子耀望着他沉下目光。 有口不言。 郁彗收回了手,像是不经思索,平静道:“去吧,你老婆在等你。” . 那天下午在郁公馆的楼阶上,郁彗松开了郁子耀抓紧在他身上的手。 他提醒郁子耀不要误时,有人还在等他。 郁子耀走的并不干脆,看起来有几希犹豫。 但终归还是走了,坐上了那台送他去往订婚答谢宴的新车。 郁彗安安静静地目送他离开。 如同过去每一个等他而无归的深夜。 只是这一次不同。 因为他也要离开了。 他不会再等了。 他站在正红花苞制成的永生花‘囍’符下,拨通了顾清章的电话。 “是我。” 他的请求很直接,也很简短。 “——帮我吧。” . 第24章 下 尽管有外部限制,行事不可张扬,郁易两家的婚事仍然没有草率,郁子耀一掷千金,分毫不曾怠慢易家的独女。 他以他准未婚妻的名义购入豪华邮轮,耗资千万为她举办了为期七日的婚前旅行,邀请百余名宾客登上那艘命名为‘堇星号’的船,在那上面举行了一场奢靡极致的订婚典礼,连同无数场纸醉金迷的宴会。 宾客间纷纷传言着郁公子对娇妻有多宠爱,又有多纵容,这还仅仅是订婚便已经花费无数,等到正日成婚那一天,又不知要把钱像流水一般撒去多少。 这些笑谈传进郁子耀的耳中,他淡淡了之,不予置评。邮轮的航行线路已进入公海,船上的娱乐活动早就不仅限于爵士乐与酒会了,由他下帖子请来的客人,他自可风平浪静地把握住他们的一言一行,下了船,这些话就不会再有人提,他用不着担心,因为无人敢去告他的状。 他自始至终都是从容姿态。 代表政治中央最高领导层的官员受命从玉容山给他送上贺礼,他泰然接受,回敬一杯薄酒。 代表军界势力的袁家受家主命向他封贺喜金,他一笑谢过,回赠以丰厚谢礼。 一船的资本权贵任由他游刃有余,他年纪最轻,却从不见他对任何人低头示好。 从来就只有别人示好他的份,而他似乎连表情都未曾变过,他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直到他的大婚旅行结束,堇星号靠了岸。 滨海新区,天津港。 X安部下来迎接他和易堇。 部下脸无血色地对他说了句话。 那天本还有一场晚宴,易堇已经在船上换好礼服,十余位易氏亲眷陆续下船,等着他们的新女婿替他们安排。 可是他们等来的却是郁子耀不会去出席晚宴的消息。 于是有长辈来问易堇,只见易堇穿着长裙,珠光宝气,脸上却只有茫茫然的神色。 “只有我们去酒店,子耀不去了?他做什么去?长辈茶他不喝啦?” 易堇仍然迷蒙着,由着陪侍的女孩替她牵起裙摆,送上了车,她只是回答:“他部下来接我们的,和他说了句话,我看他脸色一下就变了……突然就把我松开了,然后就上了车,什么也没对我说就那么走了,我是刚刚才从小翟那里知道他是回北京……” 今晚参加晚宴的都是易家人,且都是易堇的长辈,换而言之也是郁子耀将来的尊长。 他丢下这些人,没有任何交待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实在不符合他应对自如的做事风格,委实没道理了些,也显得太无礼了些。 易先生表现的很不理解,他想不通有什么突发情况或是他不知道的事能令他一向稳重的准女婿在众多亲属的面前失了礼数,贸然失约。 他只能再问他的女儿:“子耀回去北京了?为什么这样赶,出事了吗?他部下跟他说了什么?” 易堇呆呆地坐在圆桌的副位,注意力全在旁边空着的主座上,涂着口红的嘴唇轻咬了咬,呢喃着回答:“……我听见那人和他说,郁副不见了?” . 第25章 X安的车队悬了警报,超速疾驰在京津塘高速上,郁子耀自上车那时起就脸色不善,他用私人号码打郁彗的手机,那头已经关机,他又打去家里,管家守在郁公馆一步不敢走开,电话屏幕上看到是主人的号码,接起来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先生?找到二少了吗? 郁子耀的心如坠深谷,他在车上问部下,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 分明他派去的人足以看住别馆和整座九科,郁彗的行踪牢靠掌握在他手里,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郁彗怎么会消失。 “便衣部署遵照您的意思,”部下如履薄冰地答言,“我们的人分两拨盯紧在玉渊潭和九科本部,郁副近些日子一直就住在玉渊潭,门都出的很少,底下的人不敢打扰他,但每日都是远远的盯着,每逢他出去一定会跟到他人回到别馆……这期间从没有过间断,郁副也没有夜不归宿过,我是在三天前查看手下的交接记录时发现,别馆紧闭大门,两天两宿没人出来过了,连送餐食的小工都连着两天没来上门,我觉着不对劲,所以叫人乔装了去叩门,说是部里来送文件,闯进去的时候就发现郁副已经不在别馆了,我赶忙联络九科那边盯梢的队员,他们马上去了本部搜查,结果发现郁副也不在九科……” 车里的气压在短时间内降至极低,郁子耀沉晦的面容令部下愈发生惧,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汇报下去。 “我们已经动用了部里资源在查找郁副的行踪,他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派人找过了,现在不确定他是不是离开境内,没得您允许,我只能先从别馆里看顾宅院的下人们开始问话,他们确实不知道郁副去了哪里……” 郁子耀突然问道:“孔理呢?他现在在哪儿?” “九科的人我已经全都扣下了,一个都没让离开,孔医生现在就在九科。” “去九科,再开快点,”郁子耀显露出鲜有的焦灼神态,下颚绷紧成了一条线,抬手解掉了与西装配套的暗格纹领带,拽开丢到一边,“让翟羽立刻调人,去跟出入境交涉,他的护照在我这儿,要出境只能用假身份,让他们从出境名单里一个个排查,再去仔细查这半个月内都什么人出入过别馆,有谁见过他,事无巨细,查到了全部向我汇报。” . 近晚时,小雨不歇,路面湿蒙一片,天也灰了下来。 公务车半刻未曾耽搁,一路疾速,载郁子耀进入九科本部。 翟羽上前替他撑伞,郁子耀却连雨伞撑开的这分秒时间都不等,冒雨迈进了九科的门,大步走向扣押着九科公职人员的指挥室,满身寒气推开了门。 指挥室里,众人起身立正,惶惶不知缘故。 方柒尤其显得惴惴而忐忑,她是在场的九科人员里唯二知道郁彗失踪的人,然则她仅是知晓郁彗不见了,却并不知道郁彗是怎么不见了踪影的,他又去了哪里。 她惧怕面对郁子耀的责问,她不懂该怎么去应对,如果她照实去说了,郁子耀不信她,那该怎么办……? 正当方柒畏怯地抱着手臂垂下了头时,孔理在她身后挪开椅子,向前站了两步,压低声音说:“别怕,说实话就行,我们本来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在这时候对咱们出手。” “他没这个功夫。”孔理低声道。 . 郁子耀果真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些人打骨子里忠于X安,对他这个X安部掌舵人抱着畏惧且崇敬的心理,他们一个个身家性命都属于X安,完全不存在胆敢蒙骗郁子耀的可能,之所以他会问不出他想要的线索,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郁彗压根就没把他要离开的事向九科里的人透露过。 郁子耀坐在郁彗的办公室里,最后低沉着嗓音让孔理‘出去’的那声语调,结合他当下过度低气压的状态,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词。 坐困愁城。 虽然孔理清楚,以郁子耀的权势和手段,困与愁都只是暂时,兴许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对他而言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从郁子耀的面前退去,走出那间让人浑身生冷的办公室,照原路返回他自己的医疗室,在走廊转弯处被翟羽截下来。 半年未见,翟羽攥他手臂的力度还是那么重,一把将他拽到身前,生硬口吻问:“是你协助郁副逃走的?” 孔理脚下一空,险些摔在翟羽肩上,稳住身体后,他立即挥开了翟羽的手。 “我没那么大本事,你高看我了。”他冷冷道,“该说的我都跟郁总说了,我没必要再跟你重复一遍。” 孔理话尽便掉头离去,留下翟羽一人,手中空握一把空气,心事重重地望向走远的身影。 . 郁子耀用了五日将九科翻个底儿掉,一切与郁彗有过私交的人都被揪了出来,一一过筛。 他这些天来废寝忘食,公务延至日后,甚至把未婚妻都搁到了一边。 一门心思全都用来寻找郁彗的下落。 终于线索浮出水面,指向了数日前曾登门玉渊潭别馆与郁彗有过一场长谈的彦氏集团首席秘书,秦楚。 郁子耀回想起了青城监狱里突然暴毙的一名政治犯。 他的直觉怂恿他将这三件事联系在一起,于是他跳过世故背景,直接去调查秦楚近期行迹。 在确认了秦楚确实和郁彗的出逃有关之后,郁子耀做了个极其危险又极其草率的决定。 他带人包围了彦氏,把连同秦楚以及彦氏董事许卿在内的百来人困在公司大楼,禁止任何人离开。 如此疯狂的做派,郁子耀像是豁出去了,不得到他想要的答复,他不会停手。 他是真的动了要杀秦楚的心思,便衣用枪直抵秦楚眉心,子弹上膛的声响锐利,他用审犯人的语气审问秦楚,我弟弟在哪儿? 极少有人可以架得住郁子耀的威势,秦楚虽不惧,但一味僵持下去,吃亏的人绝不可能是郁子耀。 万幸的是,袁祁来了。 袁少将千钧一发之际亲临救场,一袭军装站在大厅里与郁子耀势均力敌地对峙。 秦楚其实是有点担心枪炮无眼的,他担心如若两方人马里,有人手里的枪不慎走了火,那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他的担忧有道理。 但终是不会成形。 因为站在他面前这两个男人不止强大,也同样的都是聪明人。 他们谁都不会去做那个挑起局势动荡的人。 各有所谋,所以各退了一步。 袁祁对郁子耀说,他已经在彦氏内部开始调查郁彗离开的途径,有消息,郁子耀会第一时间得到。 情面给了,台阶搭了。 郁子耀没道理不接。 他冷冷留下一句,管好你的人。 接着抽身离去,带走了浩浩荡荡的X安便衣。 . 郁子耀这头翻天覆地,遍寻郁彗而无果。 郁家几日之间恍如一场家变,郁子耀把婚期都搁置一旁,回到家中便独自待在郁彗的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扰,包括易堇在内。 然而就在这同一时刻,同在一个城市,抬头便能走进同一片浓雾的夜幕里,郁彗正坐在顾清章的花园里,手支着头看着顾清章鼓弄那台下午才送上门的复古烤箱。 “欸,你行不行,要不还是让下人弄吧。”郁彗语气里带着怀疑:“我只是说想吃个蛋挞,面包店里有的是,买来吃就完了。” 顾清章拿着说明书研究的认真,花园里开了灯,铁艺长桌上摆着厨师准备好的材料,他一板一眼地设置预热,灰色上衣挽起袖子,含着笑意拒绝了郁彗的提议。 他笑着道:“既然你想吃,那我试着做又有什么难的,做不成再说,正好带你出去吃宵夜补偿。” . 第26章 上 蛋挞是没做成,郁彗早就料到了。 顾清章虽然勤勉,有能力,不与京中只会啃老败家的二三代为伍,但这些真实存在的优秀成分改变不了他是个根正苗红的官少爷出身,本质上他和郁彗一样,二十几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伺候的人从顾家本宅排成队都叫不全名字,从来就不需要他下厨房去摆弄什么。 可惜了那一长桌的食材,光是生食鸡蛋就用去了两大盒子。 花园里隐隐绰绰地飘散着一点甜淡糊味,下人们出来打扫战场,那台才拆封不到几个小时的复古烤箱仅是被宠幸了一次,马上晾凉了擦干净,又是送进仓库里落灰的命。 好不可怜。 惹得郁彗吃完了宵夜,回程途中坐在顾清章的副驾上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眉眼弯弯,不声不响地翘起嘴角。 顾清章为做补偿,临近夜里了载着郁彗横跨半个北京城,从最西边的管制区带他到最东边的使馆区来吃那一客现做现烤的葡国蛋挞,以为郁彗能大人大量,吃过了就掀过去了,不会再记着他被一台烤箱折腾的五迷三道,烤出来那盘跟泥塑一个颜色的神秘物体。 顾清章单手扶着方向盘,从中控台打开了一点暖风,把出风口微微向郁彗那边调了调,“罪我都赔了,就别再笑话我了吧?” “我没笑啊。”郁彗轻然回道,“我像要笑的样子吗?” 顾清章惭愧起来都带着坦然气质:“嗯,”他毫无攻击力地反驳道,“你是没笑,你就差笑出声了。” 他才说完,下一秒郁彗果然笑起来。 音响里随意播放着电台用以结束一天节目的抒情慢歌。 顾清章适时地减缓了车速,带着郁彗同行在这个飘雾的良夜。 郁彗心情不错,很轻松的口吻说:“蛋挞很好吃,很合我口味。” “是吗?”顾清章笑着道:“那就好,你喜欢就好。” “今天让你晚睡了,明天晚起一会儿吧,你可以让佣人把早饭做成早午餐。”他的车通过电子院门,驶进内部道路,缓缓地经过了邻居家的外院,“如果待的无聊,会所有球场能打高尔夫,报门牌号就行,你也可以打给我,我最近事情不多,随时能过来陪驾。” 车子停在了顾宅的大门前。 “睡个好觉。”顾清章转停挡位,温柔看向郁彗。 郁彗没有转头看他,只是颔首点了点,说了声‘嗯’。 他手叩在车门内侧金属质感的把手上,略顿了一下,在启开车门的前一刻,眼眸微垂,清浅道了句‘晚安’,随之拉开车门。 郁彗一只脚迈下了车,倏地停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凝寂双眼望着顾清章看,迟了片刻方道出一句:“慢点开车。” 顾清章浅浅展颜:“晚安。” 他望着郁彗进门,看着佣人将他迎进屋,他不急走,直到等到郁彗房间的灯亮起来。 他在雾色里凝视着那扇窗,良久都未离去。 他能感觉到他与郁彗之间的距离正在一点一滴的缩短。 他给足郁彗空间,给他完整的选择权,像老朋友一样对郁彗坦诚,给他提供庇护和照顾,又丝毫不吝啬地突破于朋友的限界,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 他知道郁彗正试着信任他。 而他不急躁,他对郁彗总是充满耐心的。 偶尔他会感叹于心意的玄妙,‘喜欢’这一词如斯单薄,可星星点点地累积起来,竟也能鼓动心智,让他这样的人逾越轨道。 但是无论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如他所愿,有一点不会改变。 他希望郁彗能快乐。 因为他真的很想看到那个光芒万丈的郁彗,能再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 第27章 下 “他还说什么了,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线索。”郁子耀醒着挨过一夜,早上进X安来主持会议,袁祁说话算话,第一时间把得到的消息给他送了过来,翟羽在会议进行中见了袁祁的属下,一字不差把讯息转述给郁子耀听。 在此之前,他已经通过激进途径得到了一些关于郁彗和秦楚间暗地交易的内情,彦氏的董事许卿是海城出身,有着海城许家这个庞大背景,秦楚与他的私交极为密切,并且那日在玉渊潭的宅子里,郁彗是先见了秦楚,后有和秦楚一起见了许卿。 秦楚之所以找到郁彗,是为了结那个叫何一宏的政治犯的一条命,郁子耀对他们之间的仇怨不感兴趣,但如果郁彗在这场交易里提出条件,让秦楚协助他出京,那无论他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中转的一站很有可能就是海城,郁彗有可能会从海城离开境内,甚至是暂时落脚在那里。 翟羽站的端正恭谨,答复郁子耀所问时的神情一丝不苟,“袁家过来传话的人是袁少将的弟弟袁野,他话里意思非常肯定,除了海城,彦氏这一段时间都没有计划过出行安排。” “郁总,”翟羽正色道:“许卿和秦楚目前人都在北京,他们并没出京过,那辆从京沪高速离京的房车上坐的,很有可能就是二少……” “追查那辆车查到什么了?”郁子耀坐在办公桌后,抬起眼睛问翟羽。 “高速上摄像头拍到,那辆车最后经过的路段是徽州段,最后驶出的收费站是安淮,它确实进入海城界内了,可是后来它去了海城哪里,底下人还在查。” “确定它没有离开海城吗?” 翟羽点头:“确定,海城周遭所有检查站,没有它离开的记录。” 他想了想,说:“这是袁家送来的消息,不是秦楚亲口交代的,要不要想办法把秦楚带过来,让他亲口跟您交代?” 郁子耀沉吟片刻。 “不必了。” 这个时候,他确实不应该再节外生枝,尤其在袁祁已经履行了承诺之后。 翟羽以为他是想息事宁人,以是谨慎地自荐:“那不如我去一趟海城,现在出入境管理局那边并没查到跟二少外貌相似的人离境,即便是用假身份,可海关的视像系统是不会记录错的,二少如果真在那辆车上,他应该就还在海城,我带人去当地查,只要找到二少,我一定送他回来。”翟羽态度诚笃。 但郁子耀仍是否决:“你不用去。” “郁总,我一定能找到二少!”翟羽心事重重,大部分都在担虑郁子耀会对孔理‘秋后问斩’,郁彗的失踪对郁子耀影响太大,他必须赶在事情恶化前尽早立功,这样才有可能救孔理一条小命。 如若拖延下去,郁彗真的离开国境,或是遭遇什么不测……那孔理这条命毫无疑问是救无可救。 他再度向郁子耀主动请缨:“没看好二少是我的疏忽,郁总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把二少替您找回来。” “我说了,你不用去。”郁子耀声线低沉。 “我去。”他眼中透出偏执的光。 翟羽顿住有倾,一时间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回应。 “可是部里……”郁子耀举足轻重,怎可说离京就离京,他连下班归宅都要便衣开路,何况婚期已近,“易家已经几次三番地遣人来交涉了,您和易小姐的婚礼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您定,余下时间已然不多,十天时间,如果海城那边耽误下来,那易小姐和易先生,到时候怕是不好交待。” 郁子耀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深邃眼瞳凛然:“不好交代就跟他们直说。” 翟羽一惊,一种近乎于阴寒的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告诉易堇,婚礼取消,”郁子耀冷肃非常,立场坚决:“告诉他们,我和富星的所有交易都可暂停,包括婚约,一切损失我来承担。找不到我弟弟,我没心思去做那些没意义的事。” . 第28章 上 郁子耀的决定让所有人感到震惊。 玉容山里甚至派人下来亲访X安部,在郁子耀的办公室里直言不讳地问,郁总的婚事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需不需要中央的协助,上峰的意思,如果郁总需要,他们会竭尽全力。 逾千亿囊括四十家大型企业的商业合同,郁子耀的婚约早已不是郁家一门的私事了。 富星是这些企业的代表,而郁子耀背后所涉及的一切利益都事关国家机器。 易堇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可易家碍于郁子耀的权势,又委实接受了诸多补偿条件,不得已只能忍气吞声,对外未曾发表一字相关,只是这般地安静等待,等待着郁子耀未知的转圜。 如此般四面八方地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身陷于权力漩涡中不可脱身的人,但郁子耀确实强大地不像个人,他以坚决姿态答复了玉容山提出插手他婚事的提议。面对那至高不容逆反的七人组,郁子耀顶下所有重压,回复那人,家中生变,我以家事为先。 翟羽那时就随侍在旁。 听到郁子耀这话,他捏了一把冷汗。 去往海城的前一夜,郁子耀彻夜不眠,独自待在郁彗的房间里抽烟,一支吸尽一支又燃起。 他开了窗,关着灯,坐在郁彗常坐的窗边,整副身躯彷佛隐匿在暗影里,只借那一把微弱的月光,不露声色地望着郁公馆开阔而空荡荡的前院。 郁彗是喜欢坐在这里抽烟,然后漫无目的地了望窗外,特别在夜里。 他曾经是这样以为。 然而当他也坐在此处,像郁彗一样地从夜深独坐到天明,一夜又一夜,形单影只的往复。 郁子耀终于发觉,似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郁彗并不是喜欢坐在这里抽烟,他也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望着夜色。 他是在看着那扇不会在深夜中敞开的院门。 他在等一个也许永远都等不回来的人。 ‘——我要你不结婚。’ 郁彗用死一样的语气对他所说的这句话,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就任由郁彗一步一步痛到绝路。 他理应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伤害郁彗的人,可到头来伤郁彗最深的,就是他。 . “怎么了?” 早午餐时间,顾家餐厅里,顾清章用公筷搛起一块灿黄色的槐树芽油煎蛋,正准备往郁彗盘里放,见郁彗低头喝粥喝的晃了神,自然而然地问。 厨房今天熬的是一煲山药粥,味道好的似曾相识,郁彗吃了一口便顿住了手,睫毛轻轻地一眨,目光淡漠地看着那碗粥。 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餐厅,顾清章夹菜给他,在暖色的日光下问郁彗:“哪个不合口了,叫他们再做?” 郁彗随即回了神,浅笑摇头,继续吃起了东西。 顾清章在外面吃了午饭,怕郁彗一个人吃饭闷得慌,于是赶回来陪他一块喝粥。 两个人安然恬静地对坐吃饭,移时间谁也不曾讲话。 顾清章没打算瞒他,尽管他曾有过犹豫,可终归还是说了出来。 “郁子耀去了海城。”他用汤匙轻搅那碗郁家厨娘最拿手的山药粥,温润外壳下不露锋芒,语调很是镇定,“他没有结婚,”他不对郁彗隐瞒:“他取消了婚礼,去了海城找你。” “是吗。” 郁彗的反应比顾清章预想的要冷淡许多。 他把粥碗推去了一边,拿起半温的咖啡喝了一口:“那是他的事儿了,不用告诉我,他做什么都跟我无关,我没兴趣知道了。” . 第29章 下 临近初夏的海城阴雨不断,整片天都是灰的。 郁子耀的黑色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嘉定区一栋普通住宅的院门,缓缓停住在了单元门的门口。 “是这里了,郁总。”翟羽起身来,几步走至车厢门前,从悬勾上取下雨伞,替郁子耀打开车门。 郁子耀坐在窗边望了一眼那栋深褐色的住宅楼,眼神中掺杂着复杂神色,随后他站起来,身上的素黑衬衣和黑色长裤显得有些压抑,他低首走出了车厢,一把雨伞遮天蔽日,在绵连的雨势中走上楼梯,背影消失在了楼道内。 这是他所得到的所有线索里,最后一个有可能是郁彗暂住之处的地址,他在几天里夜以继日地不停寻找,几乎翻遍整座海城,每一次亲临而来他都带着隐晦的期许,以为他必定能找得到郁彗,能把人理所应当地带回北京,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他抬一抬手,郁彗就会给与回应。 可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事情偏离了他的预料,他一次次地扑空,线索一条一条被证实有误,每一次地竭力搜寻,到了最后都是一场空,哪里都寻不得郁彗一点踪影,寻得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纯粹的失望。 他已经从开始的不理解与焦炙慢慢转换为了不安的心态。 他担心郁彗孤身在外的安全,担心郁彗的身体状况,他越晚找到他一天,这种与日俱增的担虑就越是深重。 ……深重到他开始后悔与易家的联姻。 没有了郁彗在他身边,他握在手里的一切就都失去了价值。 郁子耀站在那扇略显简陋的钢质防盗门前,翟羽走上前去,抬手要去按墙边的门铃。 “我来。”郁子耀沉声道。 翟羽随即退后,郁子耀抬起手,缓缓伸向了那扇门。 他敲门的动作有些沉重,英俊面孔下有着的是难以掩盖的踟蹰。翟羽站在一侧默不作声,他以为郁子耀是在思考该如何劝服郁彗,又怎样向郁彗解释。 但当铁门从内被人打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翟羽突然间领悟到,郁子耀的踟蹰并非他想的那般,让他感到犹豫甚至感到危惧的原因是源于他不想再看到为他打开门的人不是郁彗,而是一个陌生人,他不想再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又一次失落而返,他已经不想再体会寻而不得的无望了…… 然而世事不会尽如他意,寻不到就是寻不到。 弄丢了就是丢了。 老天都不肯给他这个弥补的机会。 注定了只可破灭而归。 . 北京城在这种时节总是安闲的,晴朗的天气与漫天飘在空中的杨柳絮混成一幅独特春景。 一切都是这么富有生命力的滋荣,象征着又一年的繁茂即将到来。 熬过漫长深冬,终于等到了回暖的季节。 一个能让人摒弃过去,重新开始的契机。 郁彗已经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他两手不再沾血腥,闲着时做着想做却不曾做过的一些小事,他会帮顾清章看卷宗,有时也会遇上过去没碰到过的案例,每逢这种时候,顾清章会留的晚些,下人送上一壶茶,两个人坐在后花园一聊就是两三个钟头。 夜里聊的饿了,谁也不提去叫厨娘,而是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在冰箱和橱柜里翻找容易料理的食材,而后分工有序,顾清章盛水下面,郁彗用餐刀削几根芥兰同煮。 两人的动作都挺轻,像是刻意不愿惊动了下人。 “嘶……”郁彗的手忽而停下来,继而是餐刀轻轻落进盘子里的叮泠一声。 顾清章调小炉火走近来,瞥见郁彗左手食指上一点鲜红,立刻旋身要去拿药箱。 “别去了,”郁彗压低声叫他,“一会儿把人都弄醒了。” “那也得找东西包一下。”顾清章说着走出了厨房,片刻后拿回了几片塑装消毒巾并一盒创口贴,“放在哪儿别弄了,先把伤口擦了。” 他撕开盐水湿巾,拉着郁彗的手腕将他手抬了起来。 郁彗手指上的伤口并不长,但略微划的有些深了,血珠一小股一小股的淌出来,滴在他手掌心里,印出一块深红。 “胶布就别贴了,我不爱用那个东西。”他有轻微洁癖,双手习惯了经常碰水,包上创口贴不方便他洗手。 “好。”顾清章听他所言,低头轻轻为他擦拭伤口。 他擦得很轻,低浓度的盐水巾碰触在伤处并不会感到痛感。 “好了,用这个按一会儿,止血的。”顾清章取了一块无菌干巾,包裹住郁彗的食指指节。 他猛然间扬起头,目光正对上郁彗那双明澈眼瞳。 犹似一面清可触底的镜子,顾清章在郁彗的眼中看到他自己的影。 郁彗没有移走视线,而是保持着微渺的距离,腰际微微靠在流理台上,抬起眼睛静静地回应了顾清章。 顾清章按着他的伤口一笑对视,右手无声息地抬了起来,触向郁彗颈边,微凉五指徐缓伸过,触碰着郁彗的颈后,俯身低头吻了上去。 . 第30章 上 双唇接触到的一刹那,郁彗并未有推却和拒绝的迹象,他只是无意识地怔了一下,受伤的那根手指在顾清章手掌中轻微地蜷缩。 顾清章吻地很轻,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他轻轻按抚过郁彗的脖子,眼神里烧着一团抑制火光,睁着眼睛启开那双浅淡的唇,温柔隐忍地闯入。 郁彗在那顷刻怔神过后,仍旧没有抵抗的意思,他只是垂下手,然后闭上了眼。 顾清章儒雅温柔,可他究竟是个正常男人,郁彗不作抵抗,他的小心和忍耐便在逐步瓦解中,他将手缓缓地向下顺抚,手掌丈量着郁彗的背脊,直到触碰到郁彗腰间。 他动作里有着箭已上弦的决意。 而郁彗对他的态度不可谓不接纳,比起情不情愿这样的问题,郁彗更像是听天由命,从意志开始教唆自己不要挣扎。 因为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挣扎的理由了。 顾清章想做下去,呼吸间都卷起了波动,唇瓣自郁彗嘴角轻末而落,吻着他的脖子与颈下。 亲吻到郁彗锁骨的一刹,他的手正按触在了郁彗的尾椎上。手指在徐缓间逐渐用上力道,郁彗上衣展平的后摆随即起了褶皱,衣摆一点一点被牵引起来,隐隐露出一段纤瘦的腰。 顾清章的手处在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缘,沉息与脉搏一声更重于一声,他指尖触进郁彗的衣服里,没有任何隔阂地触摸到了细腻肌理。 他轻柔拥紧郁彗在怀里,低着身体尽力平稳地问:“愿意吗?” 郁彗徐缓睁开了眼,从神情来看,他并不算紧张。 仅仅是有那么一些无所适从。 顾清章在等他的回答。 “我……” ——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候蓦然响了起来。 郁彗如梦惊醒,脸上余留着一点发烫后的淡淡绯色,抬起眼来看向了顾清章。 顾清章很少会有这样皱起眉来一脸困惑的面容,来电声还在继续,坚持不懈地有些过了头,顾教授垂眼覆看郁彗双眼,看了几秒后,手从郁彗背后撤离,伸进兜里掏出了手机。 “是我。”顾清章开口讲话时的声音都比平时变得沉闷,他退后数步,让出间距给郁彗暂缓,自己走到一旁去听电话。 郁彗先去关掉了快要烧开的煮锅。 “是部里的意思吗,现在就要把人揪出来。”顾清章站在郁彗身后不远地说。 “我知道了,你先把人从局里提出来,我不在牢里审,你把人带到部里的审讯室,做齐戒备等我。” 随后郁彗听到了手机搁在流理台上的声响。 “有事儿?”他转身来问顾清章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到十分正常,看不出几分钟前差点跟眼前的男人擦枪走火,这会儿却已迅即平复到相安无事。 顾清章眼中的烟瘴也在逐渐消散,“两年前从台联查出的一个嫌疑人,”他平缓陈述:“嘴挺严的,关了两年没审出什么来,这次赶上台岛军备清单的事,上面下了命令让我去提审,务必要审出有价值的东西。” “台联?”郁彗眼色一闪。 “原来九科漏掉的那名犯人是被公安部截了胡。”也是约莫两年往前,他曾经审办过一伙以台湾人为首的间谍组织,当时组织带头人供出的暗桩便是台联体制内的人士,郁彗顺着线索去查,查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应当存在的痕迹。 顾清章也是讶异:“我只知道有一伙台军间谍折在了大陆,不知道原来其实是折在了九科。” X安部九科属实是五大部里保密性最强,最为神秘的一个部门,顾清章这般底子对九科都有探不明的事,可想而知九科内部还藏着多少价值不菲的秘密。 郁彗平和一笑,说:“我不是也没能知道是公安的人抢了我的犯人吗,要是早一点知道了,也就不费那些力气在台联里查来查去了。” “是我不对。”顾清章慷慨认错,把跟他毫无干系的舛误背上身:“公安部也不乏养着只会尸位素餐的人,抓了人不会审,白白养了他两年,倒不如当初就给你送过去,说不准现在早就结案了呢。” 郁彗抱着手臂靠在炉台边,轻轻笑了笑。 “把你的犯人还给你如何。”顾清章理所当然地说出让人惊讶的话。 “你说什么?”郁彗突而一抬头。 “你在这里待这么久应该也待得没趣了,不知道郁副有没有兴趣重操旧业……”顾清章委婉笑道:“就当帮我一个忙,把这嫌疑人审了,免得我完成不了任务被上头数落。” 郁彗领会他的用意,睫毛轻动了一下,问他:“你让我来审公安的嫌疑人,你不怕……我不会搞你们刑事侦查那一套,我不能保证他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审讯室。” 他语句中重点音节放在了那个‘走’字上,他在提醒顾清章谨慎。 “没关系,”顾清章想都没想便说:“如果是这种程度的权限我还有,只要人别死就行,其他随意你来。” . 第31章 下 听见厨下有动响,顾宅的厨娘还是爬了起来上来察看,见二位先生都在,便轻轻叩了叩门,没有踏入,只站在厨房门外细声:“先生想弄什么?我来吧?” 郁彗与顾清章同时回头,眼神若有若无地一道看向睡眼蒙蒙的厨娘,异口同声地说:“不用了。” 话落,郁彗的目光在收回时和顾清章撞上,顾清章轻婉一记浅望,随即转身对厨娘道:“我们有事要出去一下,晚上可能不回来,这些东西明天再收拾就行,你去休息吧。” 厨娘点头:“要叫人备车吗?” “不用,”顾清章擦干手,把表戴回手上,“我来开。” 厨娘对二人又点点头,下去时提前打开了车库的灯和门。 顾清章显然是准备轻装上阵,就穿这一身便装,他本就不需要时时制服,况且今夜是密审,可是想到部里的涉密审问室在地下,不免阴冷,于是便问郁彗需不需要再拿件衣服。 郁彗想了想,摇头,他看向顾清章说:“你那儿有合我尺码的警服吗?” 顾清章错愕一瞬,不晓得郁彗要警服做什么,他先点了点头,随后无关考虑地说:“你要就有。” 郁彗接着问:“那有刀吗?不需要太大,”他抬起手掌翻了一下,“差不多这样,水果刀就可以了。” 顾清章仍是有点错愕颜色,但因为从心理就先行默许了郁彗的所有要求,所以重复性地又说了一遍:“你要就有。” 郁彗眨眨眼一笑,“那我没问题了。走吧。” . 顾清章的住所离市区不算太远,他开着一辆悬着‘蓝京0’车牌的公安部配车进入二环主干道,那是一辆老款的全尺寸SUV,外观看不出有异,可当这辆车自东向西驶入长安大街,沿最左侧车道并线转弯之际,眼尖手快的值班便衣立即挪开了挡在路口的特警路障,挺直身板朝着顾清章的车敬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目送他在十字路口打方向。 顾清章的车不紧不慢地向左转弯,郁彗坐在副驾上,点燃烟机瞥了一眼长安街路口漫天挂着的违章摄像头,电子烟杆轻轻发出震动声,燃着的烟弹夹在郁彗虎口上,他不急抽,失笑地扭过头看了看顾清章,说:“你就这么在长安街上拐弯,不怕明天头条上红绿灯啊。” 顾清章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气,也不当真,就只顺着他笑道:“那也要他们敢播才行。” 郁彗想到以前在X安受训,老讲师最爱长他人威风,动不动就拿公安干警的作风来敲打他,而现在顾清章就在他眼皮底下搞特权,郁副心里难免就有些不平衡了。 郁彗轻轻地喘气,装作无事发生地样子吸了口烟,吐出来了才淡淡评议:“人民公仆好威风。” 顾清章看他的样子忍不住勾唇,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郁彗的头,“做公仆的家属更威风,你有兴趣吗?”他笑笑地把车开进了公安部的大门。 . 第32章 上 虽然是夜里,但这是郁彗头一次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进入公安部大楼。 如果不算他在九科机房用NMAP潜入公安部内网,边吃芒果布丁边研究整座公安部大楼的构造,把存放机密文件的暗室和关押敏感犯的秘密牢房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搞了一副迷宫图出来描着玩。 要是他现在依旧担着九科那副担子,就算顾清章有胆让他来,他也不会进到这处与国安有着制衡关系的别部大本营。 不过幸好,他把九科还回去了,往后就算有什么纠葛,也再与他无关了。 顾清章的车停在公安部大院内一处固定车位上,熄了火,两名身着公安制服的警员分别走上来给两人开门。 “顾教授,这么晚请您过来,辛苦了。”警员走在前方为二人引路,右手上拿着一串通行密钥,上夜后大楼内人影稀少,留灯的办公室就只剩下屈指可数那几间。 他们谁也没向顾清章探问郁彗的身份,郁彗不作声地跟在顾清章身后,听其中一名警员在向他交待情况。 “上头要的急,这才不得已劳烦您来,这人是个硬茬子,关了这两年也没见给他关软了,底下人不知道怎么搞的,当时抓他的时候竟然把他家里人都漏掉了,现在他老娘老婆都滋滋润润地待在美国,他台湾户头里每个月都有资金汇入,很明显就是封口费。现在我们手里既没人质,他又有咬死不说的红利可拿,问起来可真是有点费劲……” 顾清章静静听他说着,上楼梯的时候稍稍停了停,等郁彗走近了,顾清章探出手去轻揽了一下郁彗的背。 “这里灯暗,小心脚底下。”他提醒郁彗。 跟在顾清章身旁的两个警员见此一幕,两人都低了低头,刻意紧走了几步,登到半层上打开了通道间的灯。 一行人前前后后从通道内走了出来。 “紧急通道里没装摄像头吗?”郁彗小声问。 顾清章说:“装了,我让人关了。” “你这儿电梯间的监控系统和紧急通道里的不是一条线吗?”他记得公安大楼的电子监控线路,四台客梯与两台货梯共用一级监控设备,和楼上各会议室及讲厅的监视等级相同,如果要关闭就必须全部断开,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 “是不同的,紧急通道可以手动操作,不会留下人为痕迹,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走楼梯。”顾清章笑着把郁彗领进他在公安大楼的领地。 郁彗总算明白为什么顾清章要陪他大半夜走楼梯了。 “顾教授,您要的东西放在您办公桌上了,”两位警员陪着二人走进五层刑侦专员办公区,这一整片区域都是由顾清章主理,占了整整一个五层的大半,另外那一小块是一间人员活动室,需要身份辨别卡才能进入,辨别卡有三张,全部由顾教授向下属分发。 “人在活动室里?”他问那两名警员。 “是,已经架过去了,上了电子镣铐,看起来精神没问题。” “他挺扛得住的,”另一名警员补充道:“上一次莫队长过来提他,连续审问了七十二小时,记录员都扛不住了,他一点事都没有……顾教授,您要不要多叫个人备着,别被他熬坏了身体。” 顾清章未置可否,转过头去问郁彗:“你需要多叫个人来备着吗?” 郁彗拿起顾清章桌子上那一身崭新的公安制服,看到了压在衣服下面,一把小巧锋利的高压气瓶匕首。 他有日子没见过这种刀了,曾经这是他最爱的刑讯工具没有之一,可因杀伤力过高,最后被上峰明令禁止,不得已压了箱子底。 不知道顾清章是从哪儿打听到他好这一口,居然能在这大半夜的给他弄一把来,有功夫的话真应该打开公安部的武器库瞧瞧,说不准还有多少稀奇玩意儿。 郁彗摁开刀柄后方的按钮,看了看内部高度压缩的充气罐:“多叫一个就不用了,留一个下来就行。” 这种匕首在刺入人体后,只需摁下刀柄上的按钮,高压空气便能瞬间进入人体,将伤口撑开撑裂,假如完全不考虑致死后果,这把小小的匕首可以将伤口撑到一只篮球的大小。 郁彗拿了警服要去换,转身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两名警员,淡漠问:“那么,是你们哪位跟我去审,现在可以过去把犯人先固定好了,记得给他戴口枷,咬断舌头就没意思了。” . 第33章 下 饶是顾教授手下公安特警小哥哥们见多识广,进了问话室就开始瞎叫唤的嫌疑人也见过一箩筐了,可这夜深人静外头伸手不见五指,整栋公安部大本营里喘着气儿的活人加一块不超过十个,活动室里现正遭罪的那位鬼叫成这个样子,嘴里上了口枷还能嘶吼到刺人耳朵的程度,大半夜里站在同一楼层听着都叫人心惊,想不出现时里头会是个怎样的场景…… 随顾清章等在办公区内的下属小哥脸上很有些忐忑神色,他先是候在活动室门外站了一会儿,断续地听了几声犯人被堵着嘴的反抗,接着被活动室里突然传出地一道尖利嘶吼吓了一惊,机械性地退后几步,将站哨的位置从活动室门口朝反方向挪远了些。 随着审讯时间的拉长,小哥还是敲门进了顾清章的办公室,他问顾清章需不需要添水,要拿些点心不要?顾清章开着电脑正在看资料,轻轻摆了下手,让他自便不用拘谨,坐下来慢慢等。 下属坐下来逼着自己两耳不闻,安生等了一刻来钟,终于还是被活动室里杀猪一般地嘶叫给叫的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近顾清章的办公桌,站得笔直停在几步外,踌躇片刻后,神情一丝不苟向顾清章询问:“……顾教授,这样下去真的行吗?要是犯人死了,咱们跟上头可没法交待啊?” 顾清章抬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晃过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钟:“不急,出不了事,不过倒是可以先把急救给定了,还找协和吧,给急救科张主任打电话,他会安排的。” 下属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掏出手机走到边角去打电话。顾清章通过办公室大敞的门朝活动室的方向望了望,片时一阵安静,下属压低嗓音讲电话的声音微末传进他办公室,而原先自活动室内流散出来的刺耳叫声则由强转弱,一声更弱于一声。 紧闭门锁的活动室内,方才血气方刚的嫌疑人现已一蹶不兴,喘气声都低了下去,手脚两处的镣铐上均沾了血污,折断似的软趴趴地耷拉在桌椅上,在他肩部和腰胯上绑着用以固定他身体的细绳,因衣衫有损,一部分绳子已经割破他的皮肤陷进了皮肉里,而原本绑在他脑后塞进口腔里的白色口枷此时断成两截留在他口中,已然起不了更多的绝音作用,仅仅勉强能堵住他的嘴。 所幸的是,他也再叫不出什么了。 这个身材还算健硕的中年男人身上的伤口看上去相当地触目惊心。他左下腹的囚衣完全被他自身鲜血染透,上衣破开一块,有微微发黑的血痂覆盖在被匕首刺破的衣料周围,隐绰可以看到薄料子里裸露出来的略有松弛感的腹部肌肉。 然而仔细去看那块遮隐在碎布下面的腹肌则会发现,那块皮肉居然不是完整的,而是诡异地像被什么东西撑开了半个拳头大的一个洞,周遭破开的皮层皱巴巴地向腹腔内蹙变蜷曲,在那个黑红色隐隐可看见男人体内腹璧的缺口下方,赫然插着两支早已经打空的凝血剂注射器…… 郁彗迤迤然就坐在犯人对向的一把铁质折叠椅上,他用特警警员递给他的湿毛巾擦手,擦完了搁到一边,复又拿起桌板上的蓝色烟机,打开烟盒拈了一支出来,缓缓地填进烟杆,等着烟燃。 他在等烟烧起的这点空闲里,很好脾气地跟面前半死不活的男人拉起了家常。 “听说你家眷在外面过的还行,那台岛当局也算有人情味了,你人在这里,他们还帮你养家,现今这世道,这样的上峰可是不多了。” 他两指夹着烟,轻描淡写地说着甚为敏感的政治话题。烟杆上的指示灯微微闪过,他拿起来抽了一口,徐缓地吐出带有薄荷味的半透明烟雾,而后漫不经意间一抬手,把原本就已然刺入大半刀刃的匕首向着男人肩窝深处又推进些许。 剧痛不断累加,把原将陷入昏迷状态的男人生生痛醒过来。 郁彗抽着烟机,指节轻轻弹了一下高压匕首刀柄处不显眼的那枚按钮,他笑着看向男人泪涕满面的扭曲脸孔,有商有量地说:“你猜猜你要是死了,按台岛军情局的处理方法,他们还会不会帮你养着你老娘和老婆?你猜,她们能比你多活几天?” 死尸一样的男人身受重伤,全身都无法动弹,只有塞着口枷的嘴艰难地牵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不清楚的咕啜声。 郁彗稍稍侧眼,对杵在身后的公安特警说了句,“把口枷去了。” 警员依言走上去摘掉了男人口中断成两截的口枷。 空气终于再次由口腔涌入,可此时的犯人已经无力再用力呼吸,他呆滞地张着嘴,咽喉不断地抖动,口部做出一种类似呕吐的姿势,最终却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一支烟弹很快就抽完了,郁彗收起烟机,重回公干状态。 “聊点正事儿吧,”他修长手指握上刀把,眼眸深亮:“你猜你的身体还受不受得了我再注一次高压气?” “我说……我会全说的……”男人拼尽这最后一点气息,一口气哀求郁彗。 “我求求你……” “住手……” 郁彗没有立刻拔出那把高压匕首,他起身来,目光变冷地睥睨着身心具崩的犯人,淡淡吩咐那名警员道:“录音笔,你可以开始去记录了。” . 等活动室的门开,郁彗从里面出来,楼道窗外的天都已经擦亮。 顾清章闻声走出办公室,身态脚步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熬了大夜的人,他朝郁彗走来,一句没问里面情况如何,先温和问道:“冷吗?我泡了一壶胎菊,你进来暖暖胃吧?” 郁彗的脸色确实有些青白,但还不至于过疲,他抬起手腕看表,然后轻飘飘对顾清章说:“他的确有一点难搞,所以我下手可能重了些,不过四十分钟内送去抢救应该还来得及。你们是习惯送武警还是协和,我个人建议送协和,能保他活下来。” 恰逢此时,留在活动室内打下手的那名特警警员夹着一只档案袋向顾清章走了过来。 “顾教授,他都吐干净了,请您过目。” 顾清章没作答复,只点点头,他牵起郁彗发凉的手,握进掌中捂暖,对一旁的属下说:“用部里的车把人送去协和,十分钟后让司机在正门等我。” “是。” . 又是一轮朝日不约而至。 新的一天,X安部里一切照旧,不外是又迎来了这数月中一成不变的令人深感不安与怯意的一天…… 郁彗失踪,郁子耀退婚,易堇与海外富商之子的拍拖绯闻在这不长不短的三个月里接踵而至,桩桩剑指郁家,把郁子耀推至风口,几乎像是有针对性地把郁大少架在火堆上烤。 郁子耀拥有至高的权力,拥有整座X安五部,上峰足够迁就他,把这些牵涉到私人问题的解决权全权交由他自己处理。 可是他解决得了富星,解决得了易堇,他能摆平中央,他有本事解决这世上无数的难题……偏偏他就是找不到他最想见的人。 郁子耀坐在他X安总部的部长室里一筹莫展。 铺有深红色地毯的走廊上从远至近,有一人略带匆忙的身影走近而来。 翟羽步伐匆忙,直奔部长办公室,他鲜少会在没有会议安排的上午来敲郁子耀的门。 “进来。”郁子耀声音泛沉。 翟羽推门的动作都有些显急,他转身关上门,匆匆走到郁子耀的办公桌前,“郁总,有件事很奇怪,我想还是要跟您汇报一下。” 郁子耀抬起眼:“什么事?” “今早公安部顾清章的特别行动组送了一个犯人去协和医院抢救,这个人是台湾籍,两年前被扣在大陆,一直被公安部秘密关押,这次他被提出来受审,上头指明要顾清章负责,人是昨天晚间被提出来直接送进公安部的,送进去时还生龙活虎,可今天凌晨送进协和抢救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了,据我们的线人回报,他是受了刑讯……” “公安的人,刑讯。”郁子耀冷漠沉言。 翟羽一口气道尽原委,又紧接着深吸一口,尽量平稳声气地说:“奇怪的是他身上的伤口,据线人探查他的病例,他身上的伤是刀伤,伤口呈撕裂状向周围扩张。” 郁子耀猛然间一记寒光盯向了翟羽。 翟羽的声音变得有所震荡:“……他身上的伤口,非常像是高压气瓶匕首所致。” . 第34章 ‘……他身上的伤口,非常像是高压气瓶匕首所致。’ 翟羽在道出这一句后,面对郁子耀顷刻间眼中迸射而出的凛戾,就算心理上再如何忐忑,他也万不能退却。 他不是在为了邀功而冒昧地来触郁子耀的逆鳞,他这样急不可待地将这个还有待查清的消息告诉郁子耀,是为了救另一个人的命。 郁子耀在那顷刻间的震惊毫无掩饰地裸露了出来,他是这样时刻注重着控制情绪的人,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那一种近乎崩裂的悚动令他不得已忘却了自敛,完完全全地把心绪暴露在了脸上。 翟羽看到了,他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是明了的,可他是下属,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与他有着不可僭越的主从关系,他看了都要装作看不到,即便明了有的话都绝不能说出口。 他缓和了片刻,稍有一点迟疑,“从惯用的手法和刑具来看,是很像郁副曾经的手段,可是究竟没经过详细的探查……顾清章身份特殊,这件事或许得叫暗线悄声地查,高压匕首虽然早就被禁用在刑讯审问上,可会用它的人还是有的。郁总,公安跟我们国安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弄伤那犯人的人不一定就是郁副,这时候我们还是不要……” 翟羽没说出口的‘打草惊蛇’四个字被郁子耀一个眼神当即冷厉否决。 “会用高压气刀的人自然不止一个,”郁子耀深重的表情像极一座只是在表面上还可勉强维持尚未爆发的活火山,他冷冷盯着翟羽的脸,淡薄的嘴唇几乎抹平成了一条线:“但是能用气刀在别人身上开个洞,还能不让这个人死,让他喘着气受罪的,你觉得整个北京城除了他,还会有第二个吗?” 他用这样的话来反问翟羽。 翟羽低下了头,驯静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郁子耀决绝的口吻道:“我要找到他,无论用什么手段。你不用忌惮顾清章这个人,尽管出人去查,去给我找,就算得罪了顾家,有话我会直接去找顾清章的爷爷说,明白了吗?” 他在等翟羽的回答。 “是。”翟羽稍稍低肩,动作明显地点了下头,“您放心,我会照您的意思做。” . 自那夜从公安部回来,郁彗对顾清章公务上的事就显得缺失了兴致,他少有再和顾清章探讨案情的时候,空闲时间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或花园里看些无关紧要的杂书,顾清章从部里拿回给他的结案副本他动也没动过,至今仍然摆在楼上书房,距那日晨间归来已过了整整五天,他连提都没再提过关于审讯的那些话题,哪怕是两个人坐下来喝茶吃饭,郁彗也经常不经意间就走了神,乌黑眼眸里氤氲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恍惚。 顾清章看在了眼里,不去逼问他什么,他希望郁彗是快乐的,不想看到他忧愁,于是在提前交接了检查公文后,他向郁彗提议出去散散心,问郁彗想不想泡温泉,他的一位远亲在古北水镇经营着一家会员制汤泉馆,如果郁彗想去,他们当晚就能出发。 郁彗听后问他,你有时间去泡温泉吗? 他以为他还在负责那件间谍案。 顾清章笑着说,只要你想去,我就有时间。 郁彗对顾清章工作强度的了解经过这几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已然心中有数极了,实话讲他并不认为顾清章能甩下肩上担子说走就走陪他去什么古北水镇的汤泉馆,那地方的交通很是不便,再如何赶,一来一回都要一两天过去了。 所以面对顾清章饱含诚挚的邀请,他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半信半疑的神色。 . 当然去还是去了,而且的确是说走就走。 顾清章当时安排,当即便让人收拾了行李,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拿了不少,趁夜将行李箱装车,趁夜带着郁彗离开顾宅,一路走京密路上高速,直接奔向了古北水镇所在的古北口司马台。 郁彗在车上有问他,你是不是很赶时间,如果是的话我们可以不用去的,我没有心情不好,不需要跑这么远去散心。 顾清章自己开这一辆经品牌官方改装过的越野车,后面还跟着一部白色揽胜,揽胜车里连同司机一共五个人,全是顾清章手下的警卫。 郁彗觉得他大可不用费这些功夫,好意他心领,他只是需要些时间来规复一下那一晚重闻血腥味的不适罢了。 顾清章却只是转过头抚慰性地摸了下他的脸,一句话也没说,脚下又踩深了些,G650强悍的引擎在油门的轰动下,发出一声轰鸣。 . 其后郁彗才知道,原来这家汤泉馆隐于山涧内,地理位置非常隐蔽,方圆几里都找不到一户住家,真正称得上世外美景,与世隔绝。 确实很有达官显贵私下里圈地盖会所的风格。 可是景色再美,汤泉再好,一住下来便是四天三夜,这个突发而至的休假长度让郁彗不免有了疑虑,况且在这四天里,不断有顾家的警备从城内赶来留驻,顾清章也一步都没有远离过他。 郁彗早已察觉出了不对劲,他本想等顾清章来给他一个解释,然而顾清章却格外稳得住,即使郁彗用噤默来暗示他,他也不过是一笑带过,只字不提其他。 第四日入夜,在郁彗房间园景内的私汤池边,郁彗开了一瓶酒,让人请了顾清章来,他替顾清章倒酒,和他行若无事般地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后,郁彗放下空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池边,在温泉水升腾着薄气的白雾中转身,安静地看着顾清章的眼睛。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平静地问顾清章,“你不声不响把我软禁在这里,能给我个理由吗?顾教授。” 郁彗的语气比之以往要冷淡不少,他一直是信任顾清章的,可他的信任建立在顾清章对他的诚实之上,毕竟他怎么都不会是喜欢被人蒙在鼓里的那种人。 让郁彗因疑惑而把事情往歪处想,这不是顾清章的本意,更绝非眼下这种境况顾清章所希望看到的。 他不能让郁彗对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努力失去信心,他也不想失去郁彗对他的信任。 那便只能对郁彗坦诚。 顾清章放下酒杯,几不可闻地一记叹息,他抬起头望向郁彗,眼里有细微愧疚:“我知道瞒不住你,可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是我自私也好,还是说我感到了威胁也好,在我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前,能和你这样不受打搅的住在这里,也许是能让我感觉到安心的最好的一种拖延方式。” 他的话有些云山雾罩,郁彗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没有得到解析。 顾清章望着郁彗的眼睛说:“郁子耀可能已经知道你在哪里了,他的人查到我头上,惊动了公安部。” 郁彗刹那的神情如同冰冻一般凝滞在脸上。 顾清章轻轻起身,向他走来:“其实你今天不来问我,我也打算带你离开了,只等你休息好这一晚,明天我们就走。如果你不想被他找到,我们可以先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只是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总要选个你喜欢的地方才好……” 郁彗像失语了似的半晌发不出声。 “我可以帮你安排,只要你想。”顾清章渐渐走近了,停在离郁彗只有寸步的地方。 他在等郁彗自己来拿主意。 “才三个多月。”郁彗缓缓地合眼,复又睁开来,无所目的地怔怔垂眸,喃喃地说:“才三个多月而已,我跟他就已经要见面了么。” 顾清章其实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的,但他明白,郁彗的行踪暴露与他让郁彗参与那件案子分不开关系的。 “是我的疏忽,没有能及时防止关于那场审讯的消息透过暗桩传出去……” “我还有多少时间?”郁彗遽然问。 顾清章有一两秒的顿缓,随即回道:“二十四小时,这是保守的估计。” 他也不曾能预料到郁子耀的疯狂,竟然动用了国安所有的资源网络,明目张胆地在京中进行地毯式搜索。 郁彗抬起眼睛看着他,“你的保守估计……也就是说,他应该已经在查这间会所了。” 顾清章望着他,无声以视。 “没有二十四小时那么多。”郁彗一记苦笑,脸色一寸一寸地褪下血色。 “你不了解他的手段,他永远比预想的要快一步。” 顾清章轻微地一声叹息后,平和而耐心地轻声对郁彗说:“我不了解他,他也一样不了解我,我的手段未必会慢于他,我说过的,只要你想。” 郁彗面色灰白地看着他说:“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我自己。” “我是在说,因为他是我哥哥,因为他了解我,所以他永远比我想得要快一步。” 顾清章轻轻抿唇,静默着。 “他一直都快我一步,像是把我这辈子要走的路都算到了似的,”郁彗缓缓地说着,他说着说着,竟然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可是这次我不想再被他算到了,我不想再跟在他后面,那么艰难地追着他的身影。” “我想快他一步,快过他一步他永远都不能挽回的距离。” 他走近过去,抬起手,冰凉手指抚在顾清章的侧脸。 “我原本也不会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他扬起下巴,仿佛破碎过的目光微微仰视着顾清章,嘴唇发白地缓缓牵动。 “你说只要我想,你会帮我,对么?” “对。”顾清章回答干脆。 “那就好。”郁彗望着他微笑,手渐渐落下,滑落到顾清章的手臂旁,他握起顾清章的手,按到他自己的胸前。 “——我现在需要一剂猛药,顾教授愿意帮我吗?” . 第35章 上 尤是深重地一记沉息,在顾清章被指引着触碰着的那副单薄胸膛下,郁彗合着双眼,深吸着一口气。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郁彗缓缓地睁开眼,视线一点一点地望进顾清章的眼睛,“我知道我很自私,把你拉进这趟浑水,是我对不住你。” “为什么要这么说,”顾清章低着头,眼神深处流淌着不曾改变过的专注,温声道:“你没有把我拉进谁和谁的浑水里,是我心甘情愿走进你身边的。是我求着你给我一个机会,把你从暗处带出来,和我一起走到有阳光的地方。” 顾清章目光深挚:“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开心,给你快乐,让你能有希望的活着。” “所以我才要跟你道歉,”郁彗半分斟酌都没有,倏尔扬起了头,盯着顾清章双眼,启开浅淡双唇,“顾清章,对不起。” ——我为即将发生的事,为这所有的一切,向你道歉。 顾清章似乎明白了什么,瞳孔里微微一颤,触按在郁彗胸膛的那只手蓦地顿宕了一下。 “你要想清楚,是不是要帮我到底。”郁彗看着他问。 顾清章的手并没从郁彗胸前移开,他仅仅是怔愣了一下,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手掌慢慢向上伸了过去,抚摸着郁彗的脸,神情温柔不减:“我已经想清楚了,答案也已经告诉过你,现在是你要想清楚,你是不是要用跟我在一起这种方式,彻底摆脱掉你的过去?” “从今天开始,不管是站在你身边的还是睡在你身边的都会是我,我会用我的全力来照顾你,保护你……可在这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前,最重要的前提是你要愿意。你的意愿,比我的意愿更重要。” 郁彗握住了顾清章抚在他脸颊上的手,不带一丝犹豫,也无半点不舍地说,我愿意…… “我当然愿意。”郁彗用另一只手抚向顾清章的脖子,仰起头闭上了眼,右手手掌在突而一瞬地施力后,他迈出困折着他的这最后一步,走上前去吻住了顾清章的嘴。 . 顾清章安柔给与着回应,一只手轻轻环上了郁彗的腰,抱着他旋身后退,他用一边肩膀顶开了园景阳台上虚掩的门,把郁彗拥进怀中,带回了房。 他将郁彗抱在身前,细密的吻落在郁彗脸侧与耳边,两人以紧密相拥的身体向后一步步地退走,郁彗的后膝碰到床沿上,随即身躯朝床面一晃,抬手拉住了顾清章的臂肘,让两人面对面一起倒在床上。 顾清章的气息也逐渐起了动荡,他手臂撑在郁彗两侧,呼吸隐隐泛重,目光里含尽深衷地俯身看着郁彗,声线轻暗道:“再往下做下去,我可就不会停手了,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难再做个君子。” “没关系。”郁彗仰躺在顾清章的身下,把手伸到了领口上,他在顾清章的注视里解开了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我不需要你做君子,这样就好。” . 房间内冷气四散,园景中的私汤池却仍有热流缓慢地从池底泉口一股一股地向上溢流,盈满而出的汤泉水溢出了池边,将打磨地光滑的岫玉石板浸出深青色。 阳台窗上从屋外氤起水雾,把房间里的一览无余地景象虚化,依稀只能模糊地映出些许暗影。 顾清章精干的背影像一张蓄势待发却又自我抑制地弓弩,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温柔,他将郁彗抱于腿上,右手托着郁彗的腰,抬起他的脸,吻掉郁彗眼眶下的泪迹。 郁彗的脖颈,肩膀,胸口上,许多地方都像刻意被留下了欢爱过的痕迹。 这是郁彗亲口对顾清章所提的要求,顾清章听了并无二话,依照郁彗的心愿,照单全做。 郁彗的身体始终没能放松下来,尽管顾清章有着十足地耐心,不乏技巧地抚慰着郁彗身上的柔弱点,但仍旧显得勉强,溢出郁彗咽喉的细碎声音虽然诱人,却也不难听出那声音中完全无法令人忽视的哀楚。 郁彗仰高了头,双眼近乎空洞地望着梁顶。 他哑声对顾清章说:“不要管我……就这么直接进来,快一点。” 顾清章的身影微微一顿,耳边传入了郁彗沉疴般的一声长息。 温热的眼泪从脸侧滑落,滴在顾清章的手臂上,几近烧灼的痛惜让顾清章连心跳都停滞了刹那,那一瞬间他仿佛力所不及一般,静止不动地望向了郁彗。 ——对不起。 ——我为即将发生的所有的一切,向你道歉。 他其实早都明白的,却还是情难自已…… 很依微地一声叹息后,顾清章伸手挡住了郁彗的眼睛,他将他揽进胸膛,面对面地进入了郁彗的身体,却没有在进入的瞬间,让郁彗看到他的脸。 第36章 下 原来和郁子耀以外的人做爱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 拥抱,亲吻,抚摸。 用赤裸的身体来接受着另一个人的爱欲。 如许简单。 这样直接。 这就是郁子耀一直在做的事吗?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理解为什么郁子耀能轻易就和别人上床,理解他为什么能像分裂一样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看破真好啊……他闭着眼睛,偎倚在男人的怀里与他激吻。 双手微微使力,在体内感受到那股热流的一刻,手指蜷缩着抓破了顾清章的背。 口中吐出一声浅长的深喘,他把头靠在了顾清章的肩膀上。 性爱真是能很好地模糊了时间概念,他与顾清章的这场交合后知后觉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不长不短地这两个小时并没有让他觉得有多难熬,充其量就只是精神上的空白,以及肉体上的填满。 他不存隔阂地接纳了顾清章,一切都是如此地顺理成章,连同顾清章柔缓将他抱起,带他共入浴室时,园景窗外忽而照射进的一阵白光……不早不晚,都来的这般切合时宜。 顾清章将他抱进浴缸,抬手打开水流。 风雨将袭前,缓缓漫过皮肤的温热和顾清章落在他额头的一个吻便足以证明眼前所有真实发生的事。 顾清章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浅声说:“没事的,我的人顶得住,你慢慢洗,别担心。” 郁彗却摇了摇头,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既然来了,就让他上来。” 顾清章片刻惘然,短暂后微微对郁彗一笑,答允他:“好,听你的。” . 深山密林之中都依然搞出了好似清剿一般的阵仗,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国安五部的顶尖精锐几乎尽数倾巢,十数台装甲越野电掣星驰地闯入汤泉会所所在的郊畿,十足迅疾地将山道都封堵地进退无路。头车中身穿防弹衣手持重型枪械的特种兵动作干净俐落地跳下车,随着耳机内调动五部十七局最精锐力量的那人一声令下,装了消音器的冲锋枪直接穿透汤泉馆厚重地铁门,两队人马随即齐截而上,将被轰损的大门迅速洞开,将闻声赶至的会所保安仅在眨眼间就全数制伏。 郁子耀的座驾长驱直入,径直停在了汤泉馆的主楼入口前。 奇怪的是,顾家的保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会所内,国安的兵力如入无人之境,只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将整座私人会所控制在了枪口之下。 郁子耀沉着脸下车,冷峻的面孔在山区夜雾下更显肃杀。 翟羽率先进入了会所主楼,将汤泉馆内一名穿着管理服制的男人拉出来,带到郁子耀跟前。 “郁彗在哪儿?”郁子耀沉声问。 那人早就被枪声吓得腿软,此刻又见人数及装备都诸多的未明兵种,一瞬间竟然失了声,足有几秒的功夫才站住脚,胆战心惊地望着眼前面目冷峭的男人,断续地说:“郁……郁先生和顾少……在……在楼上……” 侍从也不知缘故,只觉得在他回答完男人的话后,男人的脸色变得更沉暗了。 “带我去。”郁子耀的声音恍如冰雪寒天。 . 从已得到消息,郁子耀带人闯入汤泉馆所在的这一片山野之后,顾清章就已做了周全部署,他将手下分布出去,自外部与公安部的特警下属集结,等郁子耀的人大部分进入了会所,再从外包抄,反控局面。 他没打算任由郁子耀在他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他更要保障郁彗的安全。 不过他基于郁子耀一枪破开他会所大门的疯狂举动,在郁子耀领着浩荡人马杀到他与郁彗的房间前,顾清章就先行打开房门,淡然自若地站在房间配套的吧台桌边,动作缓缓为郁彗泡了一杯西洋参茶。 郁子耀穿着黑色西装的笔挺身影出现在房门口的时候,顾清章就面对着房门的方向,视线缓慢扬起,淡淡含笑地迎接着郁子耀的大驾。 杀气在他二人目光相触的瞬间达到峰值,郁子耀当时起手拔枪,GLK18型手枪上满三十三颗超容弹匣的漆黑枪口精准笔直地指向了顾清章的头。 郁子耀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当下的举动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他对顾清章已经动了杀心。 ‘咔哒’一声,郁子耀扳下了手枪保险,锐利以极的目光里尽现狠戾神色。 他对准顾清章的头部,食指叩紧在扳机上,子弹触机便发。 然则在这一触即发的关头,从房间浴室里缓步走出来的人稍一停住,继而向着房门处转过身去,他整个人平静非常,只用侧影一记眼神,就将郁子耀如雕塑般石化在了走廊上。 眉目如画的青年头发微湿,他的身上穿着大出他身形尺寸的白衬衫,将将覆盖住大腿,而他是赤裸着双腿从浴室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点慵懒的水红。 他在触手可及地距离内挡住郁子耀的枪口,用身体挡在了顾清章身前。 “好久不见,”他笑着和郁子耀打招呼,“——哥哥。” . 第37章 上 ——哥哥。 这一声哥哥当场将郁子耀钉在了房门外,近乎于冰冻的表情顷刻间凝结在他脸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郁彗一再地看,就好像是在用他的双眼在确定着什么。 那眼神太过深晦,像一条望不见底的深壑,充满着不可示人又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两兄弟视线相抵地一刹那,从房间入口到走廊的一小段狭长路径仿佛张开了一幅看不到的结界,将所有人的存在都隔绝在外,将有限的空间只留给了他两个…… 只不过那眼神再深,情意再重,现在这个时刻亦都是无用之物了。 郁彗就对望着曾经那双轻易便可将他燃烧殆尽地眼睛,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走到郁子耀的面前,伸出手,以掌心握住郁子耀的枪口,然后在郁子耀的凝注里安之若素地卸下了他的枪。 他微微偏着头,眼睫低垂着,泛白指尖勾触进满膛的手枪弹匣,动作轻巧娴熟,片刻之间就将那把GLK18拆成了空枪。 郁子耀的手很不自然地顿在半空,似乎连落下的动作都已不是出于他的掌控,而是源于重力。 郁彗发梢滴落的水珠落在郁子耀的手背上,郁子耀顺着被水珠打湿的虎口,目光僵冷地一点点上扬,瞬息之后,一只颤抖中无法自控的手顿然抬起,近似疯魔一般抓住郁彗微敞的领口,‘呲’一声粗暴扯开了衬衫上的衣扣…… 郁彗的身体随之轻轻一晃,胸前衣衫凌散开来,他扬起头,眼瞳缓缓直视向郁子耀,不躲不闪,一目到底。 他在郁子耀的脸上看到了此刻之前他从未见过的震愕和愤怒。 郁子耀在他身上看到了欢爱后的吻痕…… 在郁彗的身体上、并非由他留下、来自另一个男人的……痕迹。 郁子耀垂视中的眼睛倏尔一震,墨一样的瞳孔急速聚拢,包裹在他希贵西装下的躯体轮廓在肉眼范围内突而紧绷起来,一只手僵硬地紧紧攥住那件穿在郁彗身上却不属于郁彗的衬衣,面色如血郁般眨眼间停滞下来。 那些鲜活淫靡的痕迹从郁彗脖颈上不规则地印附在他皮肤之上,肩膀,锁骨,胸口,甚至是胸前淡色的乳首旁,嫣红而裸露地展露在他的眼前。 郁子耀恍如静止了一般动也不动,怔怔立在原地,双眼一点一点地睁大,定格,然后凝滞在郁彗的身上。 他耳朵里似乎起了声音,可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他的手臂变得沉重,眼前一阵发暗,手指触碰在郁彗布满痕迹的皮肤上面,像被尖锐的针尖刺透,刺得他神经都开始作痛。 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窒息与炽痛感在这一刻朝他汹涌袭来,迅速弥漫了他的心智,让他眼底生出一片猩红。 郁彗轻轻地朝郁子耀一望,无所谓此时衣衫凌乱的模样,他抬了抬手腕,将卸空子弹的格洛克枪管朝下,食指勾着击发杆,把枪送回到郁子耀的手上。 郁子耀没有接,枪是被虚放到他手掌中的,随后郁彗转过头去,漫不经意瞥了一眼走廊楼梯处全副武装地国安特工。 他双手拢上了衬衣,转回头来对上郁子耀充斥着戾气和杀气的一双眼。 郁彗的神情像是带着困惑。 而郁子耀的脸上却只剩下盛怒。 郁彗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愤怒呢? 然而先问出这话的人居然不是他,而是郁子耀,郁子耀眉宇深刻的那张脸上,狠厉之气已然灭顶,他怒目切齿地盯着郁彗,声声确凿地问,为什么? 郁彗依旧是有困惑的神色,但在与郁子耀对视片刻后,他渐渐笑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郁彗喃喃一勾唇,非常自然地笑着问:“那又为什么不行呢?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呢?” . 第38章 下 郁子耀蓦然失声,只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清晰地突起,剑拔弩张地暴起在皮肤上,在他眼睛里布满着虓怒,手指指节逐渐攥紧了手中的枪,指骨发出瘆人的声响。 顾清章在这时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长衣,走到郁彗的身边,披在了他身上。 “别站在这里说话,会着凉。”顾清章非常亲密地口吻,右手理所应当地轻握了握郁彗肩头,而后贴近他耳后说:“需要我陪你吗?” 郁彗向耳后的方向微微侧首,伸手回应了一下顾清章,他摇了摇头道,“不用,你下去等我吧,我很快就来。” 安然而亲密无间地对话,好似现下这情境里并不存在他人。 “好。”顾清章天性和煦,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再火上浇油的癖好,他尊重郁彗的意向,不逼他做抉择,对郁子耀的态度也并不焦炙,他对郁彗抱有的信任与对郁彗的信念一样,三个字,不动摇。 他相信郁彗会按他想要的方式来做一个决断,以是他选择安静等待。 郁子耀还没发话,国安的特工仍旧将主楼的上下阶梯看守地水泄不通,顾家的人都奉命守于楼外,顾清章要走,必然是需要一人发号施令的。 郁子耀不发这个令,那郁彗就替他发。 顾清章赤手空拳,款款朝着武装齐备地国安特工走了过去,郁彗调转头面向他的背影,越过他身影看向那群身手不凡地国安下属,平静地浮起一丝微笑:“我还使唤得动你们吗?”他淡淡道,“使唤地动的话,现在,立刻,给我退到外面去。” 翟羽端立在这些特工下属的前方,视线稍稍向着郁子耀望了望,旋即立刻转头,对背后一众部下低声:“退下,到楼下去等郁总!” 诸人收枪,一声不发,整齐而静默地退走出廊间,倒退走下楼梯。 顾清章在国安五部中这些最中坚力量地谛视里,缓步安然地走离。 郁彗回过头,淡淡吐了口气,脸上神情平淡地恰逢其会,他拢拢身上披地外套,转身时轻烟一般地语气:“进来说吧,正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郁子耀望着郁彗单薄的背影,突然由生一股陌生感。 郁彗进了房间,随手打开睡房的门走进去,在缭乱地双人床上掀起一块被角,坐了下来。 他在顾清章外套的口袋里摸到了烟,拿出来夹在手指间点燃,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握着打火机做了个挡风的动作,火光的虚影在他眸子里映出光点。 郁子耀沉甸地脚步声遂由远至近。 他只消走进这个房间,不必用心看,都能在短暂之间就认识到这间房里刚刚发生过什么。大床上凌乱地痕迹比郁彗身上的爱痕更加直观,郁彗的衣服如今还分散地挂在脚凳和矮柜上,床头的位置赫然放着那盒拆开的安全套…… 今天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一早就已超出郁子耀的预想范围,太多太多。 在肝肠寸断还未如约而至之前,他先尝到的是五内俱焚。 心如刀绞。 兄弟俩很久没像这样平等直白地交谈了,郁彗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当他抬起头看到郁子耀眼中如灼如烧的撼动,他才恍悟地释怀下来。 他猜郁子耀一定还很难开口,可以理解,谁家栓了链子的宠物跑了做主人的都会想找回来,而况现在是他让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郁子耀的控制。 郁子耀已经乱了心绪,高大身影像影壁一般矗立着,唯表面上那一层神色勉强称得上凝重,但藏于浅表之下更多的是抑制不下的迷惑和惶恐。 郁彗叠腿而坐,手上夹着烟,淡淡地望了郁子耀一眼,说:“我说过的,我想离开你身边去陪小哲,你不同意。”他开始梳理他们之间长久以来无穷尽的纠葛。 他隐去了很多,跳过很多,将话题直接截断在了郁子耀与易堇的那场婚礼答谢宴前,把先行提出背离的罪名安在了他自己头上。 “你不同意,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郁彗轻声一笑,唇角带上一点歉意的笑容,眼梢弯垂,“我以为不会这么快,”他用释义的语气说,“我以为至少能等到你圆满地办完婚礼,度完蜜月,那时再说我的事也不迟。” 过于闲淡的语调声声入耳,平顺地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郁子耀被刺得心窝里发痛,他因为对那场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政治联姻错误估计而失去郁彗对他的依赖,这几个月来洪水般汹涌的悔恨已将他日夜淹没,他不顾后果地寻找郁彗,甚至悔婚,可当他终于找到了,一切却都已经晚了。 因为从不曾失去,偶然这一次失去,才会如此地痛…… 郁子耀何等口才,满腹经纶,可在开口地一瞬间,竟然会语塞。 “我。” “我已经取消了和易家的婚约。” “是吗?”郁彗轻轻吐了口烟,回身拿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来,放在床沿上,漠不关心地弹了下烟灰。 “那是你的事儿了,”他无关痛痒道,“易堇没成功,总还有下一个合适的,世家子弟那么多,慢慢挑就是。” 郁子耀强忍着心中激荡,千头万绪,稳住气力叫了一声:彗彗。 不想竟被郁彗轻易一抬手指,不费吹灰之力地斩断了念头。 郁彗气定神闲地说了句:“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郁子耀当即身板一僵,满腔的嫉怒与情殇,顷刻付之东流。 郁彗不动声色地熄灭了烟,余光越过二楼园景,瞥见了楼底摸黑涌入地特警队伍,他像闲聊一般地口吻问郁子耀:“你知道自断羽翼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吗?” 郁子耀眼光闪灼,房间里的冷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郁彗用气声笑了出来,他从顾清章的大衣里掏出枪,子弹上膛,手臂端直,对准郁子耀心脏的位置。 “你今天带不走我,你也伤不到顾清章一根头发,我不会跟你回去,我跟你再没有关系了。” “你应该体面点离开,郁部长,”郁彗站起身来,枪口笔直,朝郁子耀慢慢走了过去,“这样才符合你的身份。” 郁子耀西服内侧的安全警报器‘嘀嘀’响了两声。 有紧急情况发生的暗号。 他几乎哀莫地目光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郁彗。 郁彗的逃离,今夜他在这里所亲眼看到的所有,以及此时此刻指着他心脏握在郁彗手里的枪……这一切让他如坠冰窟,片刻间便仿佛渡入至暗。 郁彗歪着头,眼神显得有些麻木,他用枪口顶上亲生哥哥的胸膛,无爱无恨地口吻问他,“——痛吗?” 他没有等郁子耀的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对郁子耀说:“痛就对了。” “——过去这五年里,我每天都是这样痛过来的。” . 第39章 上 ——自断羽翼是个什么感觉,你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痛吗?”郁彗异常平静地表情说,“痛就对了。” 郁子耀隐忍到极致的目光里夹杂着抹煞不去的余恸,久久地望着郁彗却无一字脱口,他的面容神情从一开始的愤怒到痛楚,再到令他强行领会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莫大困惑,最后演化成现在这一刻充满着无力的茫然,独木难支地撑着眼前这破碎一地的局面。 他眼波搐动地望向郁彗,许久才暗下声说:“我不和易堇结婚了,不会再有任何人了,这样可以吗?你不能用你自己来报复我……” 他语气中潜流着不可令人忽视地恳恻。 “我没有,”郁彗平淡地回复他,“我没有在报复你。郁子耀,我只是不爱你了。” 郁彗这一句话落音不悔,房间里突然静得如同凝冻。 那把公安制式的手枪枪口此刻还指在郁子耀的左边胸口上,郁彗还不曾有扣下扳机的举动,可是就在这样安静地僵持里,郁彗什么都未做,静静以待,郁子耀却已经不容置疑地切身体会到了被一枪射穿心脏的剧痛。 那痛感竟会真实到无可抑制。 郁子耀怔怔地摇头,不肯相信地眼神,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郁彗浅浅勾起嘴角,对着郁子耀的眼睛,字字清晰:“郁子耀,我不爱你了。” 郁子耀眸底一震,忽然猛地抬起手去,照着郁彗手里的枪劲力一握,掌中直堵枪口,迅即肘腕快速一顿,切住郁彗手中的枪即要反制。 郁彗不防一惊,脚步迅速向后撤了一步,对郁子耀的身手实力他实在了解过深,如若是要硬拼,他知道撑不过当下这三五分钟,就会被郁子耀出手制伏,很可能再无任何还手的机会…… 郁彗面色无异,只胸前呼吸微微起伏,迫在眉睫的关头,他突而臂影一闪,调转枪口,把上了子弹的NP22握紧在手中,反手顶在了自己的右侧太阳穴上。 郁子耀几乎惊惧,脱口而出喊出那一声:“——彗彗!” 只见郁彗面不改色地用枪指着自己:“我说过的,我不会跟你回去,现在我再告诉你一句,今天晚上,你不会伤到这里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顾清章。” “把枪放下,你放下!” 他从没想过原来郁子耀也会怕,原来他害怕起来,竟会是这样骇惧的样子。 “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不对,我跟你应该从来都没开始过。是我背德,和你有了违逆伦常的关系,那本身就不正常,没有结果是我罪有应得,”郁彗沉默了一下,扬起头,直视郁子耀双眼,“现在我不想继续了,不想再受这份罪了,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对于你,我也再没有任何基于你活着以上的奢想。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桥,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互不相干。” 郁子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色苍白,如鲠在喉,连表情都变得恍惚。 郁彗握枪的手紧了紧,比肩之距里,他用自己的命威胁着郁子耀:“带着你的人离开,不要用你视作一切的权位来冒险,为我,太不值了,为了郁家也一样,你的地位不容你做出错误决定。” “让我们都就此解脱吧,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去追求权力了,这样不是很好?”他是在问郁子耀,可食指也在郁子耀的注视下,慢慢扣紧在了扳机上。 ——再让我叫一声哥哥。 就此别过吧。 我永远都记得那些漫长彻夜里,我跟你依偎着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刻,就让那些不会褪色的画面留在那里,好吗。我不再奢望,你也别再追究,我们就都到此为止,谁都别去毁了它。 . 顾清章再次返回楼上房间时,国安浩荡地人马已经退出了会所,消匿在了漆黑一片的山林脚下。 他按郁彗的意思,没有要与郁子耀起正面冲突的打算,郁子耀离去之时,他下令手下退避让路,让国安的人马不受阻碍地离开了山区。 他在楼下的庭院里等了一会儿,未见郁彗下来,于是便寻回楼上,安宁地走进房间。 郁彗就坐在挨着阳台的落地窗下抽烟,窗是开着的,一把月光撒进来,映住他冰透的脸。 顾清章放轻脚步走过去,走到窗边,矮身屈腿,同郁彗席地而坐。 “已经结束了吗?”他问了一句。 郁彗对着山间夜风缓缓吐出一缕绵细烟雾,他扭过头看了看顾清章,淡淡一笑说:“嗯,结束了。” 顾清章还想说什么,以是思逸片刻,郁彗淡笑着移开了目光,将视线重投回到即将破晓的天幕下,远远地眺望着那一道晨曦熹微的曙光。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清章一望天幕。 宛如一场大梦梦醒,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新的一天冉冉升起,弹断余烬烟蒂,他安虞道:“我第一次觉得,夜也没有那么长啊。” . 第40章 下 天总会亮,新的一日也必将不告而至,残酷凌驾于众人头顶。 万事在上天面前都不存在例外。 但总有悖于常理的那一面。 国安部统领五部十七局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正部级干部,有着铁血手腕的郁家家主,出仕十年以来未有过一天旷废的郁总,失联了。 若实说失联,倒也有些不够严谨,终归郁子耀这等身份,他的形迹只要还在京中就固然不会成为一个牢靠的秘密,上至玉容山峰顶上那七人组,下至他自己的心腹,总是要有人对他的行踪有所稔知,这才方可不至惹出乱子来。 所以这所谓‘失联’这可怕的两个字眼,针对的只是那起看不透迷障的骑墙者,再有便是现今仍躲在见不得光的旮旯里心存幻想企图推翻郁家统驭的蛇鼠。 郁子耀把自己封锁在郁公馆,三天不曾踏出过房间一步。 合该庆幸的是当今京中海晏河清,放眼望去那一派染指着血色的繁华盛景实属他郁子耀一个人的盛世,郁家手里握着牢不可破地政治资本,成为他赖以狼子野心地不二倚仗,若然时光倒逝,换回当年风雨飘摇地‘战时’,有这三天毫无作为的空白,就足以把郁家送上政敌磨刀霍霍地刀口上了。 异状当先,身为郁子耀座下极近前的肱骨之臣,翟羽一分一毫都不敢松懈,打着十万分的警惕指挥手下人马固守国安,几乎寸步不离地驻守在大门紧闭的郁公馆内,亲自保护着主君的安全。 对于翟羽而言,郁子耀的权势和性命固然是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的最前提,他把一颗忠固之心揣在怀里为郁家尽忠,这一点再过多少年亦不存在改变的可能。 只不外再忠再敬,他也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与郁子耀并无太大差别,有欲望有企图,同时也拥有七情六欲的……偏执男人。 在他这颗万年不渝的忠心上,也是有一块未经权欲侵染的干净地方,那地方十几年不变地固执的盛着一个名字,翟羽将他视作不可触碰的宝物。 那是翟羽唯一且最后的一点私心。 那是孔理。 . 三天时间,七十二小时,能发生的事太多,能挽回的却寥寥。 当郁子耀终于衣冠齐楚满面阴沉地从他与郁彗的房间走出来那一刻,让翟羽夜不能安,担念不歇地那件事,它还是来了。 郁子耀密传国安部治下最高权柄机构——国安政治保卫局现任局长赵柏乔。 当着翟羽的面,郁子耀当时下令赵柏乔,调出国安手中所掌握的一切有关顾家政商体系的暗幕,限制与顾家相关的企业代表们离境及出行,以政保局名义动用高级别警戒,增派人手二十四小时监视顾宅,最后他眼沉如潭波澜不惊地对赵柏乔命令,封锁九科,进行彻底清查。 所有相关人等,全数收押。 他的目的再明确不能,他要重掌局面,他要顾家万劫不复,他要逼郁彗回到他身边。 . 第41章 上 政保局一出面,国安内部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意识便果然在无形中扩散开了,翟羽虽担着国安部首席高级幕僚的权籍,可归根结底听从的还是郁子耀的命令,郁子耀严令一下,封锁九科,彻底清查,眨眼间就把曾经以极权凌驾于五部十七局一切权要之上的九科特别行动部门打入到了深渊之中。 令翟羽最担心的事发生,孔理在计划离开京城的前夜被政保局的特务抓捕,连同九科七名仍在职人员,连夜被收押进了政保局办公处的机密调查室,由赵柏乔亲自负责‘问话’。 政保与九科之间有旧怨,郁彗早在初掌九科时,最不屑地便是为名利而丧心病狂的政保局副局长赵柏乔,然而仅仅凭借着郁子耀一人的宠信,赵柏乔反其道行之,竟然也能在郁彗手眼通天的当时升至正局级别,在国安内部坐稳一局之首的高位,从此开始偏安一隅,展开与九科分庭抗礼数年的对峙状态。 赵柏乔此人阴险毒辣,且疯狂无道,天下地下,能用言语使动他的人除了郁子耀,再无第二人。 他的回归打破了国安五部间数年未曾改动地权力平衡,亦直接将以孔理等人为首的九科旧人不经任何审判,提前送上了可令他们消失在这人世的判决台。 翟羽根本不能阻止赵柏乔将孔理押入囹圄,他所能做得只有在眼前这种极度被动的处境里竭尽他的力量保住孔理的命,另一边放下身段去向赵柏乔请托,恳请赵局长看在同僚的情面上,网开一面,勿要伤及孔理,不要让他受皮肉之骨。 对此赵柏乔满是痛快,诡秘地一张脸上含笑回复翟羽:“放宽心,这一二天里还动不到孔医生的头上,你如果动作快些早点儿找着办法,兴许再来的时候,还能见着老情人最后一面。” 自此政保局奉部长令,紧锁办公处大门,严禁任何人出入,全局上下开始执行机密级调查任务。 . 过度高压的森严气氛让整座国安部都笼罩在阴霾下,郁公馆更不能幸免,近身之人无一不是谨慎拘束,多一字不言,多一行不做。 郁子耀的身侧变得愈发孤寂,唯有每当更深夜静万籁俱寂的时候,这个权倾政局手握共和国无数官政绝密的男人才会表露出他最原始地落寞和痛楚,一个人坐在郁彗房间空寂的双人床边,一下下抚摸着许久没人躺过的床铺,直到疲顿将他彻底席卷,和衣睡着在那张孤凉的床上。 一夜一夜,尽为如斯。 . 时间或许是偏向郁子耀这一方,给了他足够的准备,连老天似乎都在为他开绿灯,就在郁子耀下令着手搜集能够倾覆顾家的各项暗察材料时,天不作美顾家,顾清章的爷爷病倒了,病势不容乐观,顾家尤显被动地在顾老部长的病床前迈入了对一个家族最紧要也是最危急的权力交接的非常时刻。 京中几大世家不约而合把目光放在了顾氏一族的高墙之内,他们都很有兴趣知道若老部长归去,顾氏一门家主的位子是否会顺利由顾清章继承,他们更想知道顾清章如若顺利上位,那之后顾家的立场又是如何? 这关系着日后京里面的政治格局,谁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翟羽便是在这个时候抓到了机会,避开国安的部下,独身一人跟踪郁彗进入了复兴门外一家医疗中心的停车场。 郁彗像是来探望病人的,下车时拎了一只不小的牛皮纸袋,他用一只胳膊夹着,转身去摸车门上的感应门锁键。 不乏谨慎地跟了这一路,翟羽也算是有耐性的那类人,这会儿才按捺不住,下车来现身接近了过去。 地下车场内渺无只影,翟羽快步走来的步履声和郁彗车门响起的锁门音在同一时响声重合,发出冲克。 郁彗微微地抬了下头,转过了身,脸上神情轻淡的好像早有意料:“翟羽啊,”他一手揽着装满慰问品的牛皮纸袋,从容看向走过来的人,“我刚就在想,你是不是场面上的活计做多了,从前侦察课上学的东西都还给师傅了,跟人跟成这样,师傅要在世,都被你又气死一回了。” . 第42章 下 师兄弟,师出同一门中的两个人…… 郁彗静静地靠着车门,不像想等翟羽细述下文的样子,他掏出烟,手伸进口袋去摸火:“如果你是来替他说什么的,那不用说了我不想听,况且你也掂量掂量你是不是能说服我?” “二少,”翟羽换了他对郁彗的称呼,有些低气地说:“小理在赵柏乔手里,政保局的人在清查九科。” 郁彗伸进兜里的手僵停住,旋即微一抬眼,向着翟羽投去目光。 那一缕眸色所及,一如翟羽印象中那样凌厉。 郁彗没有立刻回言,他这是在等翟羽给他说法。 “郁总要对付顾家,他认为九科有人对国安不忠,所以他要赵柏乔清查。” 郁彗双肩一沉,微扬着头眯起眼,渊沉眼色里沉凝少焉。 “他在哪儿?” “在部里,晚上在公馆。”翟羽回复道。 “我问的是赵柏乔,”郁彗面若寒霜,“他在哪里,我去见他。” 翟羽敛住气问:“不去找郁总吗?”赵柏乔如何会听别人的话? “我要先会会赵柏乔。”郁彗的口吻坚决而执意,“再去见郁子耀。” . 若非这火已迫在眉睫,祸及到孔理切身,翟羽决计不会煽动郁彗来出面与赵柏乔争抗,这二人间有攘夺之恨,郁彗有多介怀赵柏乔这个人,那是导致这两兄弟分道扬镳的第一条导火索。 郁彗面无表情地开着车,翟羽坐于副驾,车行至国安部辖区政治保卫局办公处所在的北池路路口,翟羽看着郁彗用掌腕砸响了方向盘中心的汽车喇叭,而后面向着荷枪走近拦挡外部车辆的政保警卫,不开窗无示意,冷然地抬起眼一瞥。 政保局再有权,这巴掌大的一亩三分地也仍属于国安部郁家治下。 怎会有人不认郁彗这张脸。 他是可临时调动与开启国安所有部门的那把贵重钥匙。 郁二少青天白日下亲临政保,赵局长意出望外,立即停下对九科文员的‘问话’,换了身干净衣裳亲自下来迎接。 政保办公处的三层矮楼占地局促,内部却有过半都是密不透风的机要‘调查室’。 “郁副请。”赵柏乔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制服衬衫白到了刺眼的程度,他推开政保局中唯一一间会客室的门,渡一渡手,邀请郁彗入内。 翟羽被留在了车里,并非赵柏乔所示,而是郁彗的意思。 手机被翟羽从衣兜里拿了出来握在手里,他显得有些忐忑,对这场夙仇之间的会面,他渐渐地失去了那点本就不稳的把握。 政保局办公处这仅有的一间白墙砖地略显简陋的会客室内,一张一米方桌,六把木板折椅,一台旧到根本打不出光的投影仪挂在房顶白炽灯的中央。 赵柏乔风光最顶峰时,政保局率下近百人,为十七局人数之首,他的办公室与国安部长室仅有一层之隔。 那时郁彗还没入仕,赵柏乔是郁子耀身边最宠信的人。 他比郁子耀还大两岁,却和郁子耀一样,在对待权欲的疯狂和贪恋中,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郁彗的眼里,如果没有赵柏乔,郁子耀不会变成一个眼里只剩目标和地位的贪权机器。 而在赵柏乔的眼里,如果没有郁彗,郁子耀早该走到那个更高的权位上去了。 势不两立,应当是他们之间独一的……关连。 赵柏乔合上门,一副迎客姿态卑逊地走到饮水机边,拔了只纸杯下来给郁彗接水。 “咱们这儿简陋了点儿,郁副别介意,”他捧着杯子直起身,转头走向郁彗,“也别客气。”他将那杯水递给郁彗。 郁彗接都没有接,“把孔理放了。” 赵柏乔笑着眨眨眼,稍一张嘴,顿了一秒,而后爽快道:“好啊,可以。” 郁彗盯着他不作表态。 赵柏乔继续作热络状:“只放孔医生一个人吗?那个姓方的小姑娘要不要一并给郁副一块儿带出去,进来这几天可把小丫头给吓得不轻,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就得遭这份罪……”赵柏乔嘶了嘶声摇着头,语调趋于转缓,恍然一记犯难神色,偏着头对郁彗道:“您要孔医生一个人这不难,您嘛,提什么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清查九科的命令是郁总下的,要是我这一下把人都给放了出去,那郁总那边……我又该怎么交待呢?” 郁彗直接用语言回击他:“我马上就会去见郁子耀,姓赵的,你少拿他来压我。” 赵柏乔笑笑地道:“不敢,我怎么敢呢?” 他稍一展臂,枯瘦右臂伸开一扩,减下些许热情道:“政保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空有一手权柄,没有施展之处。”赵柏乔敛起笑容看着郁彗,“这,都是拜郁副所赐。” 郁彗当年横空而降,九科振兴,对政保一局针对性尤其重,从郁彗开始参与国安事务那天起,赵柏乔就一天一天地失去了地位,顺带失去的还有郁子耀的亲近。 “郁副,”赵柏乔的呼吸好似都变冷了:“你知道吗,我跟你最不一样的一点就是,只要是郁总想要的,我都愿意奋不顾身去给他,不管是权力,还是我的命。” 郁彗没空跟他翻旧账:“九科进来了多少人我心里有数,一旦他们出去的时候少了谁,或者缺了哪儿少了哪儿,赵局长,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哪怕我已经不涉权争,也必定会要你血债血偿。”郁彗走近去一步,居高凛凛朝赵柏乔看了过去,口吻很是漠然。 “你想要跟谁共沉沦是你的事,可你不姓郁,你永远都替代不了我的位置。赵柏乔,你知道你和翟羽的区别在哪儿吗?翟羽是郁子耀的一条狗,而你连狗都不如,你只是一个爬上饲主的床蛊惑饲主陪你疯狂的疯子。” ……赵柏乔的脸色刹那间暗了下来。 . 孔理被从禁闭室架出来的时候人已接近昏迷,几个日夜水米不进,禁闭室里阴寒湿重,离休克都只差一线。 翟羽几乎是推开车门冲下去将人一把抱进了怀,孔理用最后一点力气摸了摸他的头发,哑着嗓子说了句,我没事。 翟羽早叫了手下等在政保局门外,他把孔理抱上车,吩咐人送去安排好的医院。 郁彗将车开出政保路口,停在翟羽旁边,降下了车窗:“我自己去,你陪孔理去医院,看好他,照顾好他。”随后车窗又升起来,郁彗的侧脸隐约映在玻璃内侧,随着引擎一记轰震,车影渐远在了翟羽视线中。 . 离去了这么久,可这条通向郁公馆的路仍旧不陌生。 那些深刻进骨髓的记忆鲜活地让郁彗绝望,他有多想忘掉,就有多忘不掉。 郁家大宅外,警卫岗亭为他敞开路障,他开着顾清章的车,通行无阻,直接开进了郁公馆的大门,停在了主宅楼阶正下。 下人走上来替他开门,喜眉笑目地叫他二少,迎着他走进门。 屋内的一切都与他在时无异,多出来的就只是那一盆又一盆开得鲜艳而绚丽的蝴蝶兰,从门厅一路延伸进了客厅。 郁彗安静地走了进去。 一眼经年。 一如昨日。 然而昨日已死。 徒留郁子耀还在垂死挣扎,坐在客厅里亲手烹着那一壶郁彗喜欢的茶。 “回来了?”郁子耀扬起头,温情一笑,语气寻常地好像郁彗只不过是在院子里散了个步。 . 第43章 一切都彷佛没有变化。 连同郁子耀那句淡然无虞地‘回来了’,仅在渺茫之中,便企图将长久间所发生的所有都通通抹煞,将一切都重回到原来。 可是郁彗看向郁子耀时的眼神已经不复,曾经的不解和嫉愤早已被数之不尽的辜负深深掩埋,深埋到郁彗自己都翻找不到的深暗角落里,任无望与冷涩一层层地将之埋葬,终变成郁彗那颗空有跳动的心脏里最不可触碰的疤,深藏于底,无人能知。 “来,尝尝这茶,”郁子耀修长手指仍举重若轻地拨动着茶具,将掌心大小的青花瓷盅拈起来拿在拇指与中指间,他用食指顶住上方精薄的盖碗,将颜色浅淡的茶液倒在茶盏中,“是你喜欢喝的,今年才下来的新茶。”他这样对郁彗说着,却没有去看郁彗的眼睛。 满室兰花的味道清冽而淡荡,很容易就被茶香轻易地给盖过了,花香是凝淡,茶香是合宜,可空气里就是余藏着一丝未明来处的苦楚,若隐若现,没而不散…… 那一点涩苦的味道浅钝汩涌,一瞬一瞬地浮到胸口上去,他们都感觉得到,却无人将它说穿。 郁彗还是坐了下来,以一种静谧到近乎不沾尘埃的神情和姿态,从郁子耀指尖下把茶盏拿了过来。 他没什么表情地喝了,郁子耀也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开了口。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和赵柏乔没有除去上下级以外的任何一种关系。”郁子耀轻声说着,收回未能触及到郁彗半寸皮肤的手,他略低着头,蕴藏着复杂神色的眼睛并不专注地盯在那只冒着热气烧滚中的铸铁壶上。 他抬手去从壶中斟水,眼目不瞬地盯着那捧滚水烫开了茶碗中绣球形状的茶叶,待到香气溢出,又去给郁彗添茶。 郁彗却将喝过的茶盏倒扣在了桌上,不给郁子耀一点机会,他手掌按在倒扣的盏底上,昂然看向郁子耀。 “你和谁有过关系,和谁没有关系,用不着来跟我报备,从前用不着,今后更不用。” 郁子耀拎杯的手很微地顿了一下。 “你还记得吗,”他将盛着茶水的瓷盅放回到木盘上,有些显缓地说:“那年我还没上位,你们两个带着保镖去郊游,回来路上,保镖被射杀,你和小哲被人绑架,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满身伤,把小哲护在身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看着我。” 那段漆黑的记忆像潮水短暂间将他淹没,郁子耀连声音都变得深薄。 “小哲疯了,你差点丢了命,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绝不会再让你们受到一点伤害,不论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我要用权力保护你们,用无人能撼动的地位把有可能损害到你们的敌手都碾轧成灰。” “我那时想送你和小哲一起走,你不愿意。”他静默片刻,低气道,“你说你要进国安,你想要九科,我也不愿意让你就这样一脚踏进这趟浑水里,想着拒绝你,想哄你走,可最后发现竟也舍不得让你走。” “我说服自己,给你吧,你想要九科就给你,想要权力也给你,你不想走就不走,留在我身边就算有危险,真到了那个危机关头,至少我能用自己来替你挡灾……” “我想要九科,我想要权力……”郁彗按着那只变凉的茶盏,上身微倾,目光流转平视向郁子耀的方向。 他望着郁子耀缓缓地眨下了眼。 误解都已然成形,那再解释又有何用,只会更徒增烦恼。 ——算了吧。 他想。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九科没有人合应外人,他们都是忠心耿耿在为你做事,你放了他们,不要殃及无辜。” 郁彗收回手,移开目光远离开郁子耀周遭,平顺口吻,继续道:“另外一件事,不要对付顾家,是我选择要和顾清章在一起,我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后悔,你针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伴着一声令人猝不及防地刺响,滚烫的铸铁壶被一把挥到了地上,隐约中似乎能听得到皮肉触碰到炙铁上烙出的一道迸裂声,紧接着茶盅落地,价值匪浅的金丝木盘落地,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如玉罄碎裂般的响声。 “是我喜欢上了顾清章,我想跟他在一起。”郁彗当真做到了无感、无惧,面对着郁子耀盛怒而压迫过来的身影,他依然能保持无动于衷。 “我爱上顾清章了。” 就在郁子耀突然伸出手,用力扼住郁彗喉颈的那一刻,郁彗梗起头,用毫无畏忌地口吻,亲口将这把磨得尖锐地言语利刃,一剑刺入了兄长的心脏。 郁子耀几乎失态地喘着粗气,面目凶狠地如同魔鬼,他像失控了一样把郁彗按在沙发上掐住他的脖子,手劲大到近似要灭口。 郁彗扬起逐渐褪到无血的脸,一声喘笑后断续道:“我爱顾清章……如果你一定要对付……顾家……我会站在他那边……” 郁子耀失控中的情绪并无平复,可他扼紧在郁彗脖子上的手还是停止了施力。 郁彗在重得呼吸的那一瞬间竟然是有些失望的。 而斯须转念,他在心里又无言地笑了笑。 怎么舍得呢? 那些依偎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啊。还有这一身可相融的血脉。 他知道郁子耀下不去手的。 郁彗扬起头望着郁子耀,定定地说:“别让我恨你。” . 第44章 上 别让我恨你。 这话竟真的堪比诅咒还更有威慑,能遏制住郁子耀如火燎原的那份心,能让他顿然无措地松开手。 郁彗推开他,像轻而易举推开一座逐渐空洞的人塑,在郁子耀神情恍惚的片霎,他脚步迅疾,毅然转身,大步走出郁公馆的正厅,决绝离去。 他把最后的一瞥,留给了这满堂盛放的兰花。 他愿这栋大宅和它的主人,从今刻到永久。 繁花似锦,永不凋零。 . 日暮下郁公馆辉耀的宅景在车后镜中渐行渐微,郁彗一眼都没再看,视线如静止一般盯着眼前的路,将车开出了国安的哨所,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自此以后,彻底离局。 自由了,他们都自由了。 郁彗走后良久,郁子耀还是动都未动过半步,只是低着头,面色灰暗,那样一张英俊晃眼的面孔上却看不到往日一点点的神采。 他赢了这样多,终于还是失去了一样。 韶光未负,万壑回流。 他这样有本事,能在权力的漩涡里翻云覆雨,临了临了,该输还得输。 他输给了欲望,代价是失去郁彗。 一人而已,仅仅失去这一人而已,可这从他身躯里抽离血髓的感觉却能将这十年来用权用势堆积起来的荣耀一朝推翻,抹尽光环,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打得一文不值,只剩下一种滋味让他辨尝。 ——痛彻心扉。 他终归是尝到了。 . 郁彗一路将车开回顾清章的房子,半途收到了翟羽发给他的讯息,内容很简明,孔理无事,谢谢二少。 他没回,锁了屏幕把手机扔到副驾。车速依然是匀,不快也不慢,吹着那一捧夜风,行驶在夜幕初上,缀着星点灯光的快速路上。 开回去已经略晚,稍迟于晚餐的时间。 他以为顾清章还在医院,他是会陪着老爷子吃了饭才会走。 可是今晚没有,顾清章早于他归来,就坐在院子里等着他,看到他的车便远远地朝他一笑。 郁彗停下车走下来,走近时看见了小桌上一碟黄澄澄的蛋挞。 顾清章从茶盘上取杯子下来给他倒水,握着茶壶,才要说话。 “你先不要说,”郁彗插嘴道,“先听我说完。” 顾清章扭头看着郁彗,手中动作放缓,微微将壶口扬起几分。 郁彗坦诚地心无旁骛,他望向顾清章的眼睛,郑重道:“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骗你,顾清章,我没办法爱你,我已经不能再去爱任何人了,我没那个力气了,我也没那么多爱了。” “你的心意我报答不了,你的喜欢也是,我给不了你同重量的回应。很抱歉我利用了你,如果可以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愿意来偿还,但是我不能装作爱你,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在此之上更深地去辜负一个无辜的人。” “……那样太委屈了。 “太委屈你了。” 郁彗的声音低下来,眼眸也轻轻地落了下来。 他不太想看顾清章的表情,因为他怕看到会让他动悸的一幕。 他对顾清章……总是愧疚多于感情的。 顾清章站了起来,语调轻柔且缓:“下午爷爷问我你怎么没一起来,我说你有事耽误了,下次再带你陪他一块儿吃饭,老爷子听了特别高兴,”他缓缓走到郁彗面前,顿了一瞬,笑着说,“老爷子跟我说,你不像世家出来的孩子,你比我们都更无欲无求,他说如果能有你在我身边,会是我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不必为我去考虑公平不公平,”顾清章说:“从我喜欢你的那天起,我就不在乎公平这两个字,更不在乎你能不能回以我同等的感情,不过如果是你很介意的话,我倒有个办法。” 他说着,伸手从衣兜中握出一物。 郁彗抬起双眼,顾清章微笑着将手掌展开给他看。 那只黑色皮革的小盒子里,赫然放着一枚素金白色的指环。 ​​ 顾清章专注看向郁彗:“如果实在觉得我委屈,那就嫁给我,做我的家属,我就没什么可委屈的了。”​ .​ 第45章 下 郁彗张了张嘴,并没能回以什么,他眼中有不惑,也含着一点看透也说透后,对顾清章仍旧执着的不解。 顾清章单手捧着那只皮盒子,目光拂过了那枚素净的铂金指环,再一次回到郁彗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郁彗眼里的疑问,不相瞒的说,对于他们的未来,他也一样是自信大于把握。 他信郁彗,更相信自己对郁彗无从所改的心意,可他是人,不是神,他不能预判到未来不可知的某一种可能性,如若有那么一天那种可能会发生,他心里很清楚,他到底能不能阻止…… “我有私心,我承认。”顾清章平心而论,格外坦诚:“我知道我改变不了过去,尤其改变不了你的过去,我也不是全然地有信心,全然对你心里的想法无所谓。我以前想让你给我个机会,让我陪在你身边,因为我是真的……”他微微一顿,用心道,“喜欢你。” 郁彗看着他唇尖微颤。 “但人都是贪心的,我也不能免俗,有了你我非常满足,可是我很想要个保障。” 郁彗缓眨着眼睛,低下头来,转刻又向顾清章看过去,他略有迟疑地说:“……这种婚姻在国内不受法律保护,就算我答应你了那也只是个形式,况且你家里……” “我要的并不是法律的保护,我要的是你。” 郁彗恍惚间没了后言。 “至于我家里,这个就更不用担心,我爷爷那么喜欢你,他们不会干涉我。”顾清章简而化之,一句未提及不久前在复兴医院高干病房里,顾家亲眷因为权柄移交等问题当着顾老先生的面发生的那几句龃龉。 “一切的重点只在于你愿意,”顾清章握着那只戒指盒:“只要你说愿意,剩下的交给我。” 他很笃定,神情间也蕴着稍许期待,郁彗被他这番话搅动了思绪,可气息还是平沉。 他从心底为这个男人感到酸楚,他问他:“是不是我答应你,能让你比现在更安心?” 从他带着这颗已有所属的心脏走到顾清章身旁的那天起,他知道他有多残忍,有多自私,除了陪伴,他什么也给不了顾清章…… 顾清章眼光灼灼,认真一点头答:“是。” 郁彗胸口内显着一沉,一阵闷痛袭上,他望着顾清章似虑而非地注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眼神散开,沙着嗓音回复了一个字。 “——好。” . 顾清章没有表现得太惊讶,却也不像早有预感的那样,他将喜色溢于言表,哑然含笑,忽地勾住郁彗后颈,把人牵近吻了一下。 郁彗垂着眼梢,看不到什么表情的,配合这一吻,无所示地轻微一抿。 顾清章是真的高兴,笑亦坦然,漾及至深,他从盒子里取出指环,牵起郁彗的手给他戴上。 左手无名指上那一点微光映入郁彗眼瞳。 “顾太太。”顾清章握着他左手指尖,深深落下一吻。 . 第46章 依旧是一早来接人进部里,翟羽才把车开进郁公馆的大院,主客厅那扇挑高而宽大的全景窗下就显透出了异常。 管家领着人自侧院通廊下匆匆穿入来迎,翟羽才下了车,便转身瞧见了公馆下人们紧张且仓促的神情。 他使了个眼色,随后向主宅门阶下缓步,管家明了他意思,转头遣散了佣人,跟了上去,与翟羽同止步在主宅门前。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郁家的下人竟都不司其职,他主子每日里行程安排非常严格,平白无端绝不会在清晨浪费时间。 管家向翟羽低了下头,特殊时期也顾不上更多虚礼了:“这几天脸色都不大对,回来了就一个人坐在楼上,昨天有暗桩来见过,翟先生你知道的,先生谈话我们哪里听得到,一向都是守的远远的。那人一走先生就不对劲了,一晚都没下过楼,我连杯水都不敢往上送,二少屋里的灯也没关,不知道是不是又一夜没睡。” 他朝主厅那扇大挑高窗用眼睛给翟羽指了指:“您看这屋子里少了什么……?二少爱的那些个天水漆全叫给收起来不准摆了。” 翟羽屏息沉了沉,低声问:“昨晚上来的那人你认得吗?” 管家点点头:“认是认得,部里的老人了,好像从前也是跟在先生身边的,姓周,眼睛上有条小疤。” 翟羽脑子里转了转,心下有了数,碍着时间他说不了太多,只能先慰勉管家:“您带着他们顾好家就行,别的不用操心,郁总心里有底,他乱不了分寸的。”随之又降下些声量说,“我会问问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有必要会来知会的。” “那就太谢谢翟先生了……”管家紧着把人往宅里迎,口中感恩不尽地应了。 . 郁子耀大概真是钢铁淬出来的体格,三五日里少眠又极少食,竟也撑得下去,一副高挺硬朗的体魄搭上那张优越而矜贵的冰山脸,坐镇国安部里,纤毫不像刚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一般重大家变当事人。国安五部仍牢牢控制他手里,外部隐敌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将所有情绪压抑在最心底,面对外界,郁部长还是那个嗜权残酷,狼子野心的政客。 翟羽对那晚入郁宅密告消息的线人调查的并不太顺利,那到底是郁子耀身边的人,就算是他要查都免不得要费些功夫。 守着郁子耀眼底下,万事都要格外小心,他查了几个日夜,线索虽多,有用的却少,最后茫无头绪之时孔理暗喻提醒了他一句,什么人能让郁总揪心,你想不到吗? 翟羽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不敢再往这上面去想。兄弟俩已经闹到这步田地,生分得好似这辈子已然绝断,从此后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今次暗桩报上来的事真事关郁彗,那除却生死大事,还能有什么会让郁子耀耿耿于怀。 翟羽的想象力不够,对事情的发展猜臆更不够大胆,他顺藤摸瓜往下查,查到事情本末的时候,不容置喙被实情本相给震得说不出话了…… 郁彗,要和顾清章订婚了。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顿悟了这段日子以来郁子耀的种种反常,那些突然被全部收进仓库又突然全都被摆回原处的郁彗的爱物,管家所告诉他的,二少的房间锁闭又复开,乃至前阵子频繁出入本部交付‘任务机要’这两天却不见了他影踪的赵柏乔。 他问孔理,这可能是郁总动手前的前兆吗?孔理沉思少顷回答,他说不好。 但也许不是。 翟羽没能及时地理解,他挂了电话看表,时间将近八点了,该到他主子下会的时候了。 郁子耀这几个月身侧都不喜带人,部长办公室出于保证安全的先决条件下,减去了一部分警卫,改为暗中随护,司机也暂时由翟羽兼任。 这些举措无疑都是经过郁子耀的授意,郁部长如今除公务外一概深居简出,他说他不惯看到他记不住脸的生面孔。 翟羽一边叫人备车,一边给部长办公室打内线。 办公室文员转达郁总的话给他,让他在车上等,翟羽担起部长助理那一份职责,在电话里问那位女内勤郁总是否直接回宅,如果是的话他告诉郁公馆一声,叫他们摆饭。 女内勤告诉他,不用了,郁总不回去。 . 不回宅,也并无应酬,郁子耀要去哪里,翟羽心里并不十分了然。 郁子耀在车上给了他一个方位,一条被胡同贯通的老街道,临近在安定门鼓楼一带。 那地方翟羽没去过,以郁子耀的身份,他更不可能会出现在这样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上。 翟羽开着部里唯一一辆日系车,混入杂乱的人流与车流中,一点点把车蹭进了老街,沿着单行线缓缓向前驶动。 “前面那个胡同口停下。”郁子耀面朝窗外,目光扫过街边的几家老铺子。 翟羽将车移向四五米外的那条胡同口,打了双闪把车停下来。 他不出声,余光顺着郁子耀望去的方向看了看。 看门脸似乎是家吃东西的小店,很不起眼,连招牌都是手写了挂在砖墙上的。 这地方和郁子耀的身份太不合宜,翟羽看在眼里,脑中便如是想。 可当斯须掠过,小店破旧的绿框门被人推开,那一张绝好的少年面孔出现在他视野远方,翟羽瞬间屏凝了气息…… 郁子耀坐在车里,一眼不错地看着郁彗和顾清章并肩漫步的一双身影。 顾清章温言以视,转头对郁彗说了什么,郁彗也看向他,似无回应,片刻后却宛转笑了起来。 那一点剔透的笑容剜进郁子耀的心口,刀子似的捅在他心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郁彗这样的笑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郁彗的笑也会给了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 . 第47章 上 他看了良久,直到郁彗和顾清章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他视野内。 郁子耀沉默不言,目光仍投向着已经空乏的街景,翟羽低眉握着方向盘,同样饮默地紧,黑色LS停在胡同口像一条突兀浮停的船,静寞地被人流掩过。 翟羽等了许久,方才等到郁子耀那声带着些许嘶哑的‘走吧。’ . 那一晚郁公馆静若宫禁,下人们早早退出了主宅,院子里的灯都熄了,大门却还敞开着。 这是郁部长的吩咐,没人知道他是在等什么,可又没人不知道他想等什么。 迎着冷月,郁子耀坐在空落的主宅客厅里,敞着窗,冷了茶,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郁宅的院门,神思深重。 院门前其实什么也没有,可是郁子耀一目望去,不知是心有所想还是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幻觉,他就是能清晰地看到一对余影,并肩而行,相视微笑着从林荫道漫步走进郁宅。 那是五年之前或是更远一些岁月里的他和郁彗。 他们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触近,亲密交谈着一起散步、赏花,遛狗。他的手紧紧扣在亲生弟弟的腰侧,在他耳边低声密语,郁彗听着听着就笑了,灿若五月迷人眼目的铃兰,他在近密的距离里转头,鼻尖几乎相抵,兄弟俩站在夕晖下接吻。 那一丛泡影令人痴迷入醉,美好得让人舍不得一触……彷佛一旦碰触了便会烟消云散,然后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不留一丝尘嚣。 然而现实却更加残酷。 想触不能触,想求求不得。欲追而无路,毁掉和放手都一样地令他痛入心髓。 他已经掌握了能够撬动顾清章名位的关键证据,这当然要得益于赵柏乔不设下限的搜证手段,这些一半真一半假的所谓‘举证’能为他在很短的时效内把顾清章拉下马,让顾家深陷泥水之中。就算玉容山认为顾家有用,最后保以留存,顾清章的仕途也会因此而受阻,顾家必会元气大伤。 等到顾清章无力自保的那天,如果他执意推动舆情,他知道郁彗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为了救下顾清章和他的家族。 他是可以这么做的,如今已一切就绪,只需他郁部长一个暗示,万箭齐发便能齐齐矢中在顾家这张箭靶上,钉得顾清章无暇他顾。 他想郁彗回到他身边,仅需把这个暗示做下去即可,其余的,自然有人替他完成。 他完全做得到片叶不沾身即可达成目的。他做得到的。 可他却犹豫了…… 当雾色渐浓,灰扑扑地笼罩进郁家前院的每一处园地,那些过往缅忆终似烟霭,残忍地消散在了他眼前。 过去回不去了,现实却没有止步,今天在老街街口他曾亲眼看到的那一幕,郁彗那看似交心的一笑和无忧无虑的神容,尽管此刻他闭上眼睛,都依然能看得真真切切。 他应该是快乐的。 他理应快乐。 他穷极半生想给他最好最安稳的那份安乐,然而他没能坚守得到。如今他在别人身边了,那个人给了他,他让他又重新耀眼得不可直视,他让他又能无所顾虑地笑了。 他的孤独和痛苦都如此强烈,时刻怂恿着他迈出那一步,去将郁彗逼回他身边。 可是他忘不了郁彗看着顾清章那一记笑。 那一记不设隔阂,不掺旁念的笑。 他可以夺走顾清章的权位,可他不能夺走郁彗的快乐。 让郁彗一世喜乐,是他这个哥哥与生俱来的责任,何论他还深爱着他,怎能让他视作生命的弟弟变得不幸…… 不放手伤及两人,放了手意味着他将承担一切。 郁子耀眉头紧蹙,烟烧殆尽,一支又点起。 他枯坐在客厅沙发上,灯火幽微,只靠那点冷白月光勉强照亮。 该怎么抉择,是夺是舍,要把郁彗一辈子囚禁在手中掌控到底,还是剜下心去就放手成全他们…… 选择就在他一念之间,偏偏这一念过于艰难。 好在夜够长,风够冷,能让郁部长冷静持重地思虑彻底,熬干心中的念想与情绪。 一夜若不够,那便继续周而往复。 煎熬从不会吝啬,谁陷于漫漫长夜,它便来淹没谁,无关对错,无关身份。 . 第48章 下 检举材料送上去足有半月,赵柏乔才终于接到了本部部长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他晚些时候郁总要见他,不用准备什么,一个人来便可。 他等了不短的时日,这段时间里又搜罗了不少关于顾家亲族在官商场里的灰色证据,本预备着等上头传见时一并拾掇了带过去,却不想被告知不用。 赵柏乔心有疑惑,去时路上更多了点顾虑,因为此次不该算作私下晤面,郁子耀却没有把他传到国安本部,他们会面的地方不在部里亦不在郁公馆,而是选在了与玉渊潭只一墙之隔的郁家别馆。 他对这个地方很有余悸。 “赵局。”翟羽带着人早等在前门,还是那副看似恭谨实则毫不避讳的疏淡感,他和他的人都没去给赵柏乔拉车门,赵柏乔是自己走下车的,但看上去也不像会介怀这点失礼的样子,因着有孔理那档事,赵柏乔最明白不过,翟羽心里记恨他,这是怎么都刷不掉的事实了。 翟羽向合院内侧身迎人,赵柏乔轻一点首,道了声‘有劳。’ 两人穿庭院而过,手下均驻足在外院,路过内堂外那一方池水时,赵柏乔偏头望了一望,池塘里清澈无淤,锦鲤疏落,偶有一两条潜于水面穿梭游弋,鳞片在月光下隐隐闪着银色的光。 这院子已经无人居住了很久,可看起来还跟那人在时如出一辙。 翟羽将他引至堂屋阶下,平声附言一句:“郁总在里面等你。”即后再没其他举动,淡定地恪守其职,候在了堂屋门外。 赵柏乔拾级而上,无可无不可地无视着翟羽,自己走上去拉开了格栅门,进入屋内。 郁子耀就坐在堂屋那张长长窄窄的漆木茶案旁,茶炉上空着,屋子里少了点有人留宿过的气息。 但香案上燃着香,被用作香炉的凤纹琉璃盘上点着一颗淡紫色的塔香,闻起来味似悬木,幽香淡荡,这味道很有些宅子前主身上那股摄人的狡狠感,赵柏乔冷眉冷眼地闻了,情绪都跟着低下来,走进屋静了片刻才折声叫了一声,郁总。 郁子耀点了下头,眼光平平,没看向赵柏乔一眼,“有件事交代你,坐吧。” 赵柏乔目光自他脸上划落,闷默坐了下来。 “你送过来的材料我看了,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短短一句空灵的赞许未明其深意,却是让赵柏乔悬着的那颗心变得更加忐忑,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郁子耀身侧搁着一件熨叠好的衣服,深紫底嵌暗纹,看样式像是件和式浴衣,不是他本人会穿的那种。 当郁子耀缓缓开了口,赵柏乔很快在心底断定了这件衣裳是属于谁的,且将他心中忐忑惶然又升上一级。 “顾家的事暂且不做了。”郁子耀平静道。 “为……” 赵柏乔话未问出,郁子耀继续道,“你把手里进程先停下来,已有举证封存,别让风声传出去。” 他一脸定意,半分不容质对的神情。 事实印证了赵柏乔最不愿去想的那个可能,他不得不冒着不讳,屏沉呼吸问:“子耀……你不是想收手了吧?” 郁子耀静默抬眼,明锐的眼瞳里泛出孤光。 那一抹眸光彻底击破了赵柏乔的预想,这段时日以来的期待不复存在,他少间好似都找不到更有力的说服条件了,只能匆促地旧事重提:“不行的,你现在要退,那来年厅局级干部的拟任计划就全都作废了!你要放弃吗?我们就差这一步了,推掉顾家我们就能扶董冉上去,到时公安部置顶的一批干部里也会有我们的一席之位!这样难得的机会,子耀……你要就这么收手吗?” 旧事确实是旧事,可当中夹杂的利益放至如今不但不减,反之更成倍剧增。 郁子耀是个彻心彻骨的政客,他不会参不透这点实际。 然而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赵柏乔心如浪涌,不免有些急躁起来,他不信郁子耀会鬼迷心窍,为一个人弃下到手河山:“既然你那么在乎,既然要为了他放弃就到手的职权,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实情呢,告诉他你这些年为了保护他都跟上头做了什么样的妥协,告诉他你不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是不想他被人注意而针对!——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说唐宣的下场?为什么不让他看清做你台面上的枕边人最后会落得何等险恶的境地?你什么也不肯跟他说,背着他却要把一切都扛下来,这样做值吗?为了一个不可能成就你的人放弃——值得吗……?” 赵柏乔一口气吐露过多,眼目都睁得起了红,他手在不知觉间握成了拳,紧缚膝头,脸庞因激动而扬起,喘喙着盯着郁子耀。 可郁子耀只是冷冷地说:“你越矩了。” 赵柏乔怔了下来。 郁子耀的声音比十年前更沉淀而从容,很动听,也很冷冽。 让人无法反抗。 他说:“我已经做了决定,做好你的分内事。” . 第49章 那一日赵局长自别馆告离时,脸上怨愤神情丝毫不加伪饰,他从堂屋推门走下,翟羽略微怔了一怔,随即很尽职地冲他低了低首,“赵局请。”抬臂向外院引送他出去。 “不用了,我自己走。”赵柏乔很是直截地说。 翟羽没作多言,眼光静静地从赵柏乔走过他眼前的侧影上一划即过。 他轻道了一句:“赵局慢走。”继而目送着赵柏乔一人踱步走出了内院。 方才两人在屋内谈话的内容按道理说翟羽该是听不到也根本不该听到的,可是他守得近,赵柏乔说了后面情绪又十分激动,翟羽就算不想听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对赵柏乔因何而怨怒已有了些许了解了。 赵柏乔的话听似铿锵有力,字字句句担虑地都是国安和郁子耀的将来,可在翟羽来看,他用来对郁子耀说出那些话的出发点就已经错了,郁子耀或许根本就没考虑过他们兄弟之间因他专断而遗留下来的问题和误会。也许再重来一遍,他依然不会让郁彗站上明面,依然不会去解释那些错综复杂的权利纠葛,他做了的事已经做了,错对爱怨都已经生成,他可以让郁彗就这样怨他下去,但他不会让郁彗站出来与他并驾齐驱面对外面铺天盖地的针对……这就是郁子耀作为兄长对郁彗不可能改变的相处方式。这么多年看下来,翟羽觉得哪怕是今时今日郁彗已然离开他,郁子耀都不会为了任何一种原因把郁彗也一同拉进他所处的风暴中心。 站在一个牵涉于其中的半旁观者的角度,他为赵柏乔感到悲哀,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企及着一个永远不会属于他的人,更因为他向郁子耀说出的那句‘——为了一个不可能成就你的人放弃,值得吗?!’ 成就这两个字很有分量,他承认。 可是用成就来衡量郁子耀对那个人的执着,他不知道是穷凶极恶的赵局长思维出了问题,还是刚才那个时刻口不择言,竟会说出这种不过脑子的话。 . 顾清章的祖父缠绵病榻,余出来陪伴郁彗的时间便少了,好在郁彗是个不怕闷的人,顾清章不在,他也有的排遣。 闲时读书学东西,不闲时处理些顾清章交托给他的公务,他们两人在公干类型上有很多重叠,协助起来基本不需要适应。 顾清章手下的人不问主家内务,一心遵照顾教授的调派,称呼郁彗为郁先生,对他的过去一概不管。 郁彗替顾教授核过了案件信息,将审理工作的大概思路批了三行字在纸上,因不是什么上面关心的大案,他按顾清章提前和他分析过的脉络,深入一点他自己的想法,审理方案给的偏向温和,很适合近段时间无大事发生的京中政局。 “郁先生档案我拿走了,顾教授让我问问您下午有没有空替他跑一趟市政府,有场公安大参与的会,顾教授去不了了,得有个家里人替他去一趟。” 郁彗抬头放笔,看了看顾清章那位下属:“市政的会,我去不大好吧?” 那人笑着回:“一场带学生研讨的座谈会,只不过把地址选在南池子了,您也知道老先生病着,顾家其他人现在出来露面都不方便,这会没什么政治意义,顾教授只叫我问问您能不能去,您要觉着不合适,不去也没事儿。” 郁彗想了想,“我替他去一趟吧,别为这点事再往医院找他了,我过去署个顾家的名,别让他们见报就行了。” “是,这是当然的,郁先生放心,会场那边都会有人安排的。” 那人看了看表,问郁彗:“那您准备一下?下午我来接您。” 郁彗瞳光淡淡,描刻似的眼眶轻轻一眨,“好。” . 市政这场专题为‘民x工作报告’以及大学生‘意见征求’座谈会的举行是很久以前就有的老计划了,图的是个形式,有的也就是个名头,上头为着好看,力邀了各部门行政五级以上的干部来撑场面,非常有‘大力’支持的用意。 然而因各方大部官员们日理万机,总也不能把这些人凑到一个日子口里去,市政这场座谈因此而一拖再拖,拖到上头都没了耐心,各个部门这才生拉硬凑地算是给了面子,挪出人手来列席参加。 郁彗到场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他走后门,避开了会场前列队欢迎的学生代表公会和记者们。 市政接待人员把他向正厅里请:“郁副放心,顾教授交代过了,您代他出席,不会有采访和合照环节,您进去给小代表签个名就行,很快就结束。” 市政府空有个气派的名号,实则管着不大不小乱七八糟一堆杂事,他们接触不到高度集.权的几大重器部门里明枪暗箭般地政.治争斗,自然也掺和不进郁顾两家的个人恩怨里去。 这人憨直地还叫郁彗郁副,不避嫌也不多话,闷头实干,算有几分只做眼前事的机灵劲儿。 郁彗跟着他进入场地,几大部门署名的席位上都已经有了人,他从礼仪官员的手里接了杆笔过来,在印有座谈会全称的红册上模仿顾清章的笔迹签了名。 礼仪官一脸堆笑地接回了笔,就手将册本红页翻向末章。 中央八大部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如八部同参与集会,不问会议等级,压轴署名的部门只能是国安,以此来表明国家对国安部的重视,也区分提醒着国安一部与其他大部的不同。 而今天座谈会册本的末页还空着,代表国安来出席会议的那位不知名的小官员没在册本上签字。 郁彗坐下后没多久,一名学生代表就过来向他献花,这是座谈会安排的固定环节,各部代表接下学生们献的花,学生会向官员们提问抑或求字。 为郁彗献花的女学生没有选择提问,她选择向面前年轻的官员求份墨宝。 郁彗坐在席位上,接过女学生递来的纸笔,片刻思考,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做自己。 他把纸笔送回到女孩手中。 . 固定节目都已演的差不多了,郁彗提前一会儿离了场,在场地一层的洗手间给司机发消息,等下属来接。 他刻意选了偏一些的休息区,避开众人眼目,也尽量避开别部的人。 可是就有人偏不惧惹事,硬要跟了来,意图着在这不到二十平米的地界上出一口气,用口舌争个高低,想给郁彗难堪。 郁彗倒认得他,玉容山七常委之一的侄孙,政治局前任局长的财阀靠山,自从他带着九科拔了那位周局长,这位少爷在京里的势力就大不如前了。 可到底还能仗着有个做常委的祖父辈,倒是没那么容易倒的,至多过的比从前不如意许多罢了。 涉政斗争的败北让他对郁家一门嫉恨地更胜昔日,这份恨意无处发散,眼下便全集中在了郁彗身上。 那人尾随郁彗进了洗手间,背手推上门,眼神阴狠地盯着郁彗背身,诡异地嗤鼻一笑。 郁彗知道有人跟着他,没声张,是想看看他能干点什么。 “有日子没见,我都不知道该叫你一声什么了,郁副?二少?还是……顾太太?” 看来有人事业上不如意了,倒是多了些功夫去探听别人家的私事。 “李总想叫什么请便,我并不在意。”郁彗不在乎地转过身。 李广林眼含气郁,一道冷笑僵硬地挂在脸上,他盯着郁彗,腔调古怪地说:“倒也是呢,郁部长都没说什么,我在这儿操哪门子的心呢?郁副志气高,不满足在亲哥哥底下做科长,一转眼儿傍上了顾清章,哄得顾家老爷子都把你当半个孙媳妇儿看,这本事可不拘泥在小小一个称呼上。”这人转了转手腕子上绿的扎眼的翡翠串珠,歪头打量郁彗,“这说起来还是郁家风水好,出了一个郁部长权通云顶,现在又多了一个你,凭一己之力就能吃下顾清章……” 郁彗一言不发地安静看着他。 李广林怪气道:“我只是纳闷,郁部长那么一个骄傲果决的人,现在亲弟弟去爬了政敌的床,还要跟他的对家喜结连理,”李广林说着咧嘴一笑,“他就那么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你去了……” 姓李的话没说完,身躯突然随着一声闷响倒头向前,砰一声膝手触地,他反应也够快了,两手撑着洗手间的地面,飞快扭头过去瞪向被人一脚踹开的木制门板。 ……李广林溢到嘴边的肮脏粗口生生被这一眼给堵回了嘴里。 出现在门外的郁子耀冷眼蔑视着地上的男人,他身上那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场迅速展开,压得寻衅者说不出话。 郁子耀垂着眼,曜石般深邃的瞳孔里气魄凌人,他漠然一瞥李广林,问:“——我的弟弟,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 第50章 上 从看清踢门而入的人究竟是谁后,李广林李少爷的表情就明显不对了,他皱紧眉头强行摆出一副滞定的姿态,可过于僵硬的面孔和此时磕倒在地上不乏狼狈的姿势,无一不把他内里的紧张与惧色给通通出卖了出来。 他默不吱声喉结处用力一记吞咽的动作,眼目上扬着,带着点不忿意味窥视向郁子耀的脸。 然而对方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屑再给他。 “滚。”郁子耀一锤定音。 郁彗站在对向的镜子旁,习惯似地垂了垂眼睛。 李广林僵着劲从地上爬了起来,膝盖似乎是磕伤了,站起来的时候低头咧了咧嘴,双膝不知是哪条发出了一声略不正常的钝响。 他也知他入不了郁子耀的眼,不然也不会寻个机会在无人的洗手间里找郁彗的麻烦,只是实在没料到郁子耀居然会来这样不起眼的场合…… 私底下只靠他自己谋划都决计惹不起郁子耀,更别提是吃眼前亏。 李广林是夹起尾巴从缝隙中溜走的,面子里子丢了一地都顾不上了,他还留着些脑子,没打算用一时之忿来赌命,也不想拿自己去试郁子耀的气度。 吃这一堑虽然亏,可至少让他弄清了一件事,赵柏乔说得无错,怪他自个儿先前不信来着,原来钢铁一样的郁部长也有弱点,原来赵柏乔告诉他的都是真…… . 碍眼的人走了,门里门外就剩下他们两人。 郁子耀一直无话,眼神都是似有似无地触到郁彗身上,但没有一秒目光的交集,他好像在刻意地避开。 郁彗的手机突然振响,他接起来听,很快又撂下。 “司机来接我了。”郁彗握着手机,视线同样是闪避的,他徐缓向前迈了一步,用脚步示意他要离开。 郁子耀沉默着一偏身,为郁彗让出那条唯一的出路。 郁彗愣了一下,眼眶有些许的闪动,然而随着郁子耀的无动,他便也把话咽了回去。 门前那点空间实在是窄,郁彗迈了出去,肩膀擦碰在郁子耀的西装衣袖上。 他很清楚地看到郁子耀的右手做了一记抬起的动作,手指忽而张开了,离他的手腕只剩毫厘之距。 而郁子耀看清地则是郁彗无名指上那枚订婚戒指。 郁彗是有放慢步伐的。 可是郁子耀的手收了回去。 他名副其实地让出了那条名为自由的出路,并且松开了他曾想紧握到生命尽头的那只手。 他让郁彗再无拘束地离开,他决定把人生还给他。 . 第51章 下 那日在市政的接待厅里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风平浪静,郁子耀的亲临让‘座谈会’的学生代表们受宠若惊,谁也不曾料得到会在这样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场合有幸见到国安郁部长本尊。 郁子耀给学生代表们留墨,回答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提问,耐心十足,温文尔雅,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学生们从来没见过一位国家重器般的部长先生竟会这样年轻而气质非凡,郁子耀平易的姿态令他们感到惊讶,似乎他并不同于那些只活在新闻报道里的老练政客,他比那些人更鲜活,更能让少年们感受到政治的蓬勃。 他给每一位学生代表的笔墨都不尽相同,在留笔题字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名师大女学生拿着一张已有人签过字的页纸有些不好意思地双手递给他,请郁部长随笔提几个字。 郁子耀低眸在那张纸上定睛了片刻,随后在‘做自己’那三个字的下方,笔法流飞地写了一句,愿幸福。 . 郁彗结束了市政之行,乘车来到顾老先生就医的医院,时间稍稍晚了一点,顾清章已经从公安部的会议上下来,陪老先生用过了晚饭。 他在路上让司机拐了一趟东四十条的小街道,在老先生很喜欢的一家奶酪铺子买了两碗蛋黄口味的冰酪带来给祖孙二人。 不巧的是他拎着甜品走进病房时,老先生刚刚睡去。 顾清章就坐在病床边看一份报告,闻声轻一抬头,望向郁彗的目光里温然一悦。 郁彗轻手轻脚地,稍提了提手中袋子,朝外间偏了下头,叫顾清章出来说话。 顾教授遂放下那沓报告,站起时检查了一下输液器的滴速,接着便随郁彗走出了病房卧室。 把冰酪放进套间的冰箱里,郁彗小声问:“怎么今天睡这么早,天都没黑呢。” “今天精神不太好,我来的时候就说累,哄着他喝了两口粥就撑不住睡了。” “主任怎么说,情况有好些吗?” 顾清章淡淡凝住了神情,短暂地一声吐息,摇了摇头:“已经恶化了,这两天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上午又会诊了一场,他们不太敢把结论说得太死,就只是跟我说,情况不乐观。” 郁彗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顾清章缓和一霎,忽而注视向郁彗道:“爷爷说,他想让我们办个婚宴。” 郁彗反应不及,重复了一声:“婚宴?为什么要办婚宴……” “他说他想趁还能动,替我把人生大事张罗好,免得等他走了,长辈叔伯找我们麻烦。” 郁彗眼中显得不惑而犹豫,他想了一会儿才说:“办这样婚礼不会让顾家上下很为难吗?” “不会有太多人来观礼的,”顾清章眼神深彻,温和与郁彗商量,“爷爷,我母亲,族中的叔伯四人,外人一概不请。” 郁彗仍是那种疑惑着‘这样行不行得通’的表情。 顾清章却认真向他请求:“答应我吧小彗,我爷爷他……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很想完成他最后的愿望,让他能没有遗憾的离开。” ……订婚。 ……婚礼? 他脑子里突然纷乱起来。 可顾清章恳切的眼睛未曾从他脸上移开,这让郁彗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任何一种言语来拒绝这样一个老人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对爱孙的请愿。 他与顾清章此刻共处一室,他们交谈的是有关婚姻的至关大事。 然而他脑中反复出现的却是那个早已不该出现在他思想里的人。 那个人已经对他放了手,他已经去走他该走的路了。 他们之间所有的背德追逐都已经结束,结束的干干净净。 他全想起来了,全明白了。 略显失神的面容上钝化般痴痴一笑,郁彗闭了闭眼睛,薄薄地唇上一记痛笑。 他回复顾清章:“既然是爷爷的意思,那就办吧。” . 第52章 按顾老先生的意思,既然不能领证,那婚礼就是亲属见证的唯一途径,为着顾清章继承人的位子能坐的稳,更为他孙子这一腔深情能得已圆满,顾老先生发话,下帖子请家里人来,日子不用挑拣,就撞个秋高气爽的白天,三日后,于东湖园筑包下临湖场地,为郁彗和顾清章举行典礼。 婚礼仅限于顾家直亲间出席,老先生的意思也是仅下达给族里这几位自恃辈分的儿侄们。对顾清章与郁彗结合,顾家对外保持相当低调的态度,外界虽难免有不同程度的臆测,但碍于两家都是京城里头脸般的家族,臆测也仅仅止于臆测。 东湖园筑是京里一等一的私人性质会所,一场宴礼下来大七价不止。这回顾清章亲自打去电话向会所管理人订场地,谈装饰,园筑上下自老板起,无不打起十成精神为他布置料理,效率和质量双管齐下,哪一头都不得放松了。 老先生将婚礼布置交还给两个孩子,顾清章闲着的时间少,于是遣来一位做婚宴策划的艺术家替他张罗布办,他让艺术家多去询问郁彗的意见,郁彗喜欢什么就加上什么,不喜欢什么就拿掉什么,总之婚礼所有流程都按郁彗的喜好来,只要他定下便可直接按着去做,不用来问自己的看法。 艺术家领了顾教授这位显贵甲方的令,勤勤恳恳抱着预设图跑来顾宅问郁彗的要求,郁彗看都没看那些精美绝伦的手绘图,就只说了句,从简吧,而后再没提过关于婚礼的话题,只是对那名策划很客气地道声辛苦,唤来厨娘留人用下午茶。 三天时间很紧迫,幸好策划与场地各自的团队确实在认真做事。 典礼前一日,顾清章拿来了婚礼现场的实拍照片给郁彗过目,这世界上不存在花钱的不是,尤其像顾清章这样,问都不问一句撒钱似的办一场婚礼。 现场打造的典雅别致,从湖心岛延伸到岸地上的水桥经过特别装点,并非婚礼上常见的那种缤纷花路,而是满桥都布设了淡雅的兰草。 镜头切转进典礼宴席所在的宁心堂,仿古琉璃瓦建筑正堂中所用餐具与摆件均为珍品收藏,打小见惯古董珍玩的郁彗一眼就辨出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可他的注意力被主桌上古朴精细的黑红纹木制碟盘所吸引,他从顾清章手里把手机拿了过来,盯着屏幕上的照片仔细观察。 半晌,郁彗有些讶异地问:“天水漆……?” 顾清章搂着他的肩,笑笑地道:“是啊,你不是喜欢吗?” 郁彗盯着那照片的几抹朱红入了神,好半天才静静地笑了一声,点头道:“嗯,很喜欢。” 天色已经沉暗,秋夜里透着一点温凉。 等天再亮的时候,迎接郁彗的便是他与顾清章的婚礼了。 早先在顾老先生的病房里,当着顾母的面,他给两位长辈敬过了改口茶,对顾清章的祖父改口称呼爷爷,唤了顾母一声母亲。 顾母是个很温婉的女人,对儿子选的伴侣,她并没有过多干涉的意思。 顾老先生喝了郁彗敬的茶,深圆的一双眼睛笑地弯下去,他拍了拍郁彗的手跟他说,我把清章交给你,你要替我看住他,你们两个,要互相帮扶着,他妈妈不管事,以后清章要得你照顾了。 ——小彗,你要让清章幸福啊。 郁彗因为老先生的这句话,彻夜未眠。 . 金桂深秋,晴空万里。 东湖园筑的湖心桥上,顾清章与郁彗并肩走过,一段象征着姻缘无尽的长桥在二人脚下铺设绵延,起点于水上,终点无尽头。 两个人都身着量身剪裁的深色西服,简单而庄重的常礼服款式,衬得人高挑精神,把不凡的样貌与气质加倍渲染了出来。 顾老先生端坐在岸地华庭正中的主位上,新人走过婚桥,进入正式典礼环节,一对定制婚戒就摆在顾老先生面前的桌台上。 老先生的身体是不太好了,婚礼只准备三天似乎都不能跟上他病情的恶化程度,一早硬撑着精气神来为爱孙证婚,背后站着的是急救医和看护,载满救护器械的急救车就停在离场地最近的一条小道上。 顾清章很自然地牵起郁彗的手,一起走至老先生面前,就在祖父的桌席前他拿起戒指,握着郁彗的手,在顾家所有直系长辈的注视下,为郁彗再一次戴上婚戒。 在那之后郁彗也从顾老先生递来的银色小盒里,取下另一枚,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和手一并接触到顾清章的左腕。 他抬手握住了顾清章的手腕,缓缓抬起顾清章的手。 光晕眩目,郁彗有一瞬间彷佛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空洞地望着拿在指尖上的那枚圆环,机械地执起顾清章的手,为他戴了上去。 执子之手。 从此他便要履行对婚姻的诺言。 . 这一场并不繁琐的典礼圆满地理所当然,顾老先生满意,顾清章更是知足。 草坪上的礼仪流程完成后,顾家众人走进宁心堂,由顾老先生致简短贺词,随之婚宴开席。 没有外人,一场本有些显得特殊的婚礼倒也没那么惹人非议了。 无宾无客,自然就少了那些狐疑的目光。 但没有宾客,宴请又并不对外,理应就不该有格外的礼金。 可是在郁彗换下礼服入座后不久,园筑的大堂经理悄声走入宁心堂,来到郁彗身边,躬身向他递上一纸短封。 他附在郁彗耳边说,送信封的人让他,交给您。 郁彗接了过来,并不知是何物件,他点点头示意经理离开,然后在无人注意到时把信封拆开,取出了里面的内容物。 在银行二字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微微拢住了目光。 在卡薄、支票本与银行密码器四样东西一同闯入他眼瞳的时候,郁彗的神情骤然停滞了。 他打开那本存款薄,持卡人,郁彗。 入账记录,六十亿整。 他几乎颤抖地又掀开那本渣打银行私人支票薄…… 那里面每一页的右下方都已经签上了郁子耀的名字。 . 第53章 新婚之夜,顾彗二人本该留宿在湖心岛上的贵明阁,共度这一晚良宵。 可惜,天不随人愿,婚宴临近结束,顾老先生身体不适提前离席,顾家一众直亲男士陪同老先生一同回往医院,女眷们坐了一会儿便也提前告去,而此时天色近晚,宁心堂里宾客无几,郁彗问顾清章,要不要一起陪过去看看? 顾清章自是不放心的,他把手机一直握在手里,面上难掩担忧,但老先生走时叫他不必跟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随医疗车回了医院。 郁彗看他很是不安,便说:“去换了衣服,跟去看看吧?你家里人都在,我去不太好……要是没事就打个电话给我,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也打给我,我赶过去。” 顾清章深着眼瞳转过头望了望他,神色中带着叹意。 他们都知道,顾老先生已经快要到最后的那段时点了,有些场合身为继承人的顾清章必须在场,可身为继承人伴侣的郁彗却不便在场。 终归顾氏一门墙内家事,郁彗不认为有掺和进去的必要,他更没那份心思。 “你去吧,这里剩下的事我来盯着,今晚我住在这儿,要是去医院也近一点。” 他是在消减顾清章的后顾,祖父身弱垂危,他留下来才是不妥,何况郁彗现在也真的没有心情再去度什么大婚之喜。 留给顾清章思量的时间不多,郁彗开了口,这让他不免又添多几分愧疚。 他牵了牵郁彗的手:“我先送你回房。” 郁彗停下来,轻微回握了他一下,“真没事,你快去吧。” 顾清章牵起郁彗的手,放在唇边叹息着一吻,放开他时,手指抚了抚他的脸颊。 “那好好睡一觉吧,今天你累坏了,晚上不用等我,有事我发消息给你。” 郁彗点点头:“好。”随后停步在布满兰草的婚礼水岸边,目送顾清章走离。 . 不知是不是冲喜辟祟,抑或老先生福祉未尽,意志顽强,医院于当夜凌晨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但几经救治,人幸而尚存一息。 医学上很难证实是否真的存在回光返照这一说法,到了这一时刻,多一分钟都可以算作老天恩赐。顾老先生一生端正,光耀门楣,教诲子孙,他在对顾家的决策上从没有过错漏,他让这个家族清贵而安稳地度过了四十余年。 纵有意见相左的事由,但顾家人对他仍是尊重与感念为先,其余一概错后,尤其在这种时候。 老先生趁最后精气,在天快亮时把儿侄孙辈都叫到病床前,他迟迟缓缓地吐字,耐心不迫地一件件,一个个地给予嘱咐、交代,更好似是从容地等待终焉的到来,甚平静地迎接属于他的结果。 . 郁彗在婚宴上喝了点酒,醒醒睡睡地歇到拂晓,顾清章凌晨时分发来了一条消息,爷爷尚好。他让郁彗先安心睡觉。 醒了便如何也睡不下了,郁彗想起宁心堂里从顾家老宅搬来的那些古玩,想想皆是老先生平素里爱不释手的收藏,昨日借着婚礼一并私心全给了他孙子。他醒了也是无事,干脆洗涮了起来去帮着收拾入箱。 前一日碧空如洗,不想今天却下起雨来。 雨不大,朦朦胧胧下着一片蒙点,郁彗由贵明阁出来,撑着一把山水湖色的直骨伞,缓步走在水桥上,慢慢向岸边而去。 婚礼草地上已经有人在整理摆置,那些矜贵娇气的古董被一件件单独罩起,此时就摆在宁心堂的重屋下,避雨等待装箱。 郁彗撑着伞站在雨中,穿过华庭,遥遥瞥见了顾清章送给他的那株并蒂莲。 昨日是顾清章特意叮嘱,让人把它从顾宅的温室里挪了出来,带到婚礼现场。 那是一株极其罕见的东瀛芙蓉莲,颜色粉淡,一茎双花,民间传说里,它是同心同爱,象征美满的祥瑞之兆。 顾老先生昨日一见那花,喜欢非常,亲笔在花瓶瓶身上以朱墨挥笔,将‘同心’二字写在了那只薄胎陶瓷瓶上。 而今那株粉莲不及人照顾,正孤零零地摆置在花台上盛雨,郁彗没叫人,自个儿走了过去,一手撑着伞,另一手仔细握住瓶颈,把莲瓶搂进臂弯里,挡住了雨,朝宁心堂走了回去。 草坪有些泥泞了,郁彗抱着瓷瓶走在上面,脚步稍有一点不稳。 瓷瓶比它看起来要重一些,花茎下填的都是湿土,雨水浇点了一个清晨,拿起来越发地沉。 郁彗只得用两手托捧着,脚下渐渐慢下来,伞把被他顺手挂在臂肘内,伞向一旁偏倾,一边肩膀被雨点沾湿了。 雨雾里,远处宁心堂内的人纷忙着,几人中无人注意到他。 两手捧地痛了,他停下来歇歇,不想伞却滑落到了地上,顷刻间斜雨淋身。 雨声盖过了湿挝挝的脚步声,那人从身后悄而无声地现身,弯腰替郁彗捡起了掉在草坪上的雨伞。 他替郁彗撑伞,自己站在雨中,从郁彗怀里将那株写着‘同心’二字的并蒂莲拿了过来,把伞交到郁彗手里。 雨中,伞下,郁彗望着他,神情定滞。 他说,哥哥来。 三个字,一句话。 ……物是人非,恍若梦回。 第54章 郁子耀瘦了一些,人却仍旧笔挺,走进雨中的身影孑然而高矗,像座不曾移改的孤峰,洇入郁彗眼底,变成那一滴化散不去的墨彩。 他隔着雨雾望着那道曾令他陷入疯狂又归于绝望的背影,心或能哑静,但血液里那些相通相融的物质却是在如此的一局定局中,不安跳动着,在他血脉深处黯然复生。 郁彗握了握伞把,银白色的指环凉凉地圈在他无名指上,那抹凉意似在无形中提醒了他什么,他稍一低头,目光触过,复生之物在心理重压下被他一把心火焚寂在了胸腔里,郁彗合眼断腕,不拖不延,撑伞踏入雨里,跟在那人身后。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沉寂走近,宁心堂堂下顾清章的一名手下认出了走在前面那人,他将手里硬箱暂且放下,叫来了共事的顾家警卫。 郁子耀的出现让纷忙而阒静的早晨平添上了一点不明确的紧张。 顾清章的手下立在一旁,眼目严慎地谛视着郁子耀,郁彗就与他身后同行而至,他收伞停在郁子耀背后几步的位置,郁彗抬了抬眼,视线朝堂内的手下轻末一扫,他示意那几人不必妄动。 郁子耀缓声问:“搁在这儿行吗?” 重檐宽长,将雨水都挡在了堂外,郁彗手中伞被园筑的服务生接了过去,他‘嗯’了一声,淡淡回说一句,“放那里就好。” 郁子耀轻手将栽着双生莲花的青瓷瓶放了下来。 他看似不欲言说,郁彗就只有更加无话。 一个不属于他的清晨,他早该在天亮那一刻就尽早离去,如若不是不忍看着郁彗冒雨去搬这株莲花,他没有想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就来碍他的眼。 “我走了,你忙吧。”郁子耀的西装衣袖被雨水打湿,他不做停留,转身便又向雨中。 “那些钱。”郁彗并不是想叫住他,只是因为那信封里的东西太过贵重,他了解郁子耀名下的财务概况,那笔六十亿的存款和那本签了字的支票薄……是郁子耀除不动产外的全部身家。 郁彗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用词,他只能直说:“你不用这么做,我有爸妈留下来那一份,我也有我自己的资产,你的钱你拿回去,给我拿着也没有意义。” 郁子耀停下脚步,没转身,就只背对着郁彗静止般黯默片刻。 他嗓音里有种被烟熏染过的哑:“爸妈给你的是他们的,我给你的,是兄长该给的。” “没有哪家的兄长会在弟弟结婚的时候送上全部身家。”郁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他确信他看到了郁子耀的肩膀极微地一晃。 郁子耀说,“那就当是给你和小哲两个人的,以后你去看他,再替我转交他。” 那语气甚为坚定,不容再疑,话音一落他便走出宁心堂的屋檐,在漫天烟青的雾岚里,从来时那条路一步步走出了郁彗的视线。 . 郁子耀的车在停车场里待了一整晚,阴雨中才缓缓驶离东湖园。宁心堂被园区外围的树木遮蔽,早就望不见了堂下那人影。 邈远处,一台白色保姆车车门自动打开。 赵柏乔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通话中的手机。 耳机那头与他通话的人正喋喋不休,赵柏乔面朝宁心堂的方向遥望,表情冷漠地眨了下眼。 他缓缓转过身,双眼又寻着郁子耀座驾离去的方向望了少焉。 灰白病态的那张脸上忽而启唇一笑,他用手扶了扶耳机,语气顺从地回道:“您想的很周到,凭我对郁部长的了解,要打击他,确实,拿掉他身边多少人都不如拿掉郁彗一个。” 那边又说了些什么,赵柏乔依旧是面无颜色,语态低顺:“机会慢慢找,一定是有的,顾清章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他,顾老快不成了,顾家得有忙一阵子的时候。” “那是当然,今后还得多得李总提携,替您做这点事儿不是应当应分吗?” “李总想怎么下手,习惯了怎么下手,尽管做就是了。这种事讲究的不是手段,讲的是措手不及,等您收拾完了郁彗,郁子耀再有本事又能怎样,他也不是神仙,他不能让死人复生。” 赵柏乔回到车里,跟李广林的通话恰好挂断,今日随同他一同进东湖园的只有一位司机,却已不是国安上层配给他的那个,是他半月前从外部另招到身边的。 驾驶位上的人按下关门钮,车门合上,那人向后排扭着头,看向赵柏乔说:“李广林这人虚浮得紧,在李委员那儿都不是一个受宠的小辈,您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万一有个错漏事儿没办成……” 赵柏乔合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你想说什么,直说。” “四哥,除郁彗这件事还是让我去吧?姓李的做事太张扬了,他弄出动静来可万一失手了郁彗没死,那后面的事儿可就不好弄了。” 赵柏乔长吸一口气,道:“不用你去,就让他做。” 开车的年轻人愣了一愣。 “尽人事,听天命。”赵柏乔阴沉地语调道,“如果郁彗死了,那就是老天爷的意思,如果郁彗没死……那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开车吧。”他随即道。 . 自婚礼后两日,顾家老先生的病情每况愈下,再无苏醒明白的时候。顾清章因族中事项太多,又必须陪在祖父身边,只得叫人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暂时住进医院病房的套间里。 郁彗偶尔会在晚饭后去医院陪他一会儿,多半是挑顾家人不在的间隙,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让顾清章因他而再添纷扰。 阴历八月二十八下午四点四十五分,顾老先生于京辞世,享年八十九岁。 郁彗听闻消息赶到医院时,复兴医院住院部大楼的正门前已经几乎停满了挂着‘蓝京0’车牌的公.安部内部车辆。 他跟着顾母一道乘电梯上楼,经过了几拨跟从不同上司而到的警卫,最后一次走入顾老先生的病房。 老先生的遗体已装殓完毕,现停棺太平间,等待白事帖放出,告别式预备妥当,顾氏子孙将亲至扶棺送灵,送老先生这最后一程。 郁彗走进病房,见顾清章已是一身重孝,身侧站着几名神情穆重的机关人士。当中有一人郁彗认得,那是谠委副书记身边的副手。 最上峰派遣下来慰问吊唁的人与顾清章相谈甚久,这期间顾清章那几位叔伯就只能坐等在外,不予入内,上峰对顾家的权柄交移一直处在十分关注的状态,如今在确信顾老先生将家族交托于顾家长孙的手里后,他们对这样的安排无疑是满意的,对顾清章接下来即将全面接管族权,他们用遣人前来吊唁的行动,告诉顾家众人,他们是站在哪一边的。 待外客离去,外面天都已然大黑。 顾清章让司机先送了顾母和郁彗各回住所,他留下来慢慢送走那几位长辈。 医院里,顾清章用一纸遗嘱,兵不血刃地将有心之人釜底抽薪,就在顾老先生住过的那间病房里,把顾家‘内务’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他临近午夜才回到宅邸,虽身体无碍,却怎么也是连着几日没睡过的人了,在外面不显,回了家才知道倦。 他脸色不是很好,累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源于心里。 婚后三日,祖父辞世…… 他用祖父的病情拖得郁彗答应他,与他成婚,满足了他想要的那份心安,可这场婚礼到底没能留住他爷爷的命,顾家红事未结,白事就来了。 顾清章戴孝入门,顾宅的门厅上设了供桌,点着明火,顾老先生的黑白照供在桌上,郁彗站在桌边,正向供品的茶盏里倒茶水。 快要两点了,他还没睡。 顾清章看着郁彗的背影,心里忽而就有了一种弥满的感觉,他向他走过去,在郁彗回头之前先一步握住了郁彗右臂,他站在郁彗身后,没有太过于亲密的举动,只是稍稍低就着,双手扶着郁彗双臂,把头轻轻垂在了郁彗的肩上,合上了眼。 因有重孝,即便是新婚,二人也不可再同房。那晚洗整过后,顾清章开始整理扶灵回乡的行李,顾家二老生于福海,长在南方,顾氏宗祠未从南方迁至北京,顾清章依照族规,和家中人商议决定,扶送祖父棺椁回福海县安葬。 他把温好的牛奶拿给郁彗,郁彗坐下喝了一口,目光些许一偏,看到了顾清章行李中包裹着的两把枪械。 郁彗问他,需要帮忙吗? 顾清章带着少许倦意晃了晃头。 他告诉郁彗,这次会走的时间长一点,按福海那边的规矩,子孙要灵前亲守四十九天。 他让郁彗不用担心,替他留在北京看家就好,他拿给郁彗一张微型磁卡,一部加密手机,对郁彗说,公安部如若有需,他会直接授权郁彗替他操办,但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他叫他无需挂念,公务事他都已有安排。 顾宅的烛火续到天明。 晨空大亮,顾清章离开家,与顾家诸人和祖父的棺椁一起,乘上去往福海的专列。 郁彗休整了两日,打理了手中一些杂事,也和顾清章通了电话,从电话里知道了他那边一切顺利。 闲下来不忙,便打算去前些时候学画的画院练习。 画院是熟人所开,平日接待的学员不多,郁彗打了通电话,向画室的管理员要了里面一间小教室。 他喜静,练画的时候,不习惯有别人在场。 小画室所处的位置是整间画院比较僻静的一处独院,周围两间瓦房是画院堆放杂物所用的储藏室,画室除一座单独出入的小院门,后身还有一扇上了锁的出口,是被画院已经弃用的后门。 因为够静,郁彗才喜欢在这里起笔,但正是因为太静,半日里人都不见一个,出了事便不易使人发觉,很容易就难以扑救…… 火势从那扇封闭的后门很快燃烧进了屋内,郁彗被麻醉气体致晕,倒在浓浓烟雾里昏迷不醒。 等到大火包围了整座画室,烟雾警报器终于发出刺耳声响的时候,火焰已将小画室几乎完全吞噬,画院的保安闻讯赶来,手提灭火器挤在小院外,他们无法找到一条冲入火海的路径。 画院里浓雾滚滚,国安部中,郁子耀正在签文件的手突然间猛地一顿。 他毫无来由地怔忡了一下,眉间骤而蹙起,好一会儿都没能松懈。 那种心悸而抽痛的感觉无法形容,像中了邪,久久未能缓复。 直至翟羽无比慌张地敲开了部长办公室的门,闯进来对郁子耀说了那句,郁彗出事了。 . 第55章 上 同为国安系统中的高层,翟羽先斩后奏救人与报急两不误,赵柏乔这头留在画院附近窥视现场的人报信的速度也没慢上多少。 他坐在政保局空空荡荡的会客室里,面前那张旧掉了漆的会议桌上搁着一杯冷掉的茉莉花茶。 那一日在东湖园停车场内为他开车的那名近亲急匆匆地推门入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柏乔身边,神色张皇地张口叫他一声,四哥…… 赵柏乔坐在一把老旧凉硬的折叠椅上,翘着腿,两条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他像是想什么想的入了神,被人忽然叫醒,神思上响应了片刻,才徐徐缓缓地扭过头来。 他从报信人的脸上已经能看出结果了,可仍是愣了愣,半声也没出。 那人深颤一口气,说:“姓李的失手了四哥,郁彗没死。” “哈。”赵柏乔突而一记哑笑,吓得手下顿时不再吱声了。 他愣生生地站在一边,低着头屏息潜默,全不知该跟这个心思深得可怕又喜怒无常的四哥说个什么。 他只知道他恨郁彗,恨到想亲手去抹杀掉他的地步,可他却不知这其中缘故,郁彗和他四哥之间,究竟有何种深仇大恨。 他没胆子问,也不懂从何问起,他就等着赵柏乔来对他下命令。 郁彗必死,姓李的失败了,他姓赵的不会再失败。 赵柏乔的声嗓里掺着摘不净的疲顿,争了五年,斗了五年,到头来天都不偏爱他。“把人都撤了吧。”他张了张手指,握进一把空气。 “去告诉李广林,事情没成,郁子耀很快就会查到他头上,让他少带几个人,去外地躲躲。” “现在这个时候,让李广林离开北京吗?” 赵柏乔神似迟钝地看了手下一眼,略过了他问的话,继续说:“济城吧,李家不是济城人吗,就让他去那儿待着,盯着他那几个下属,别让他们和国安的人联络上。” 手下跟不上赵柏乔的思维速度,赵柏乔也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给他解说的意思。 “照我说得办,跟李广林可以把事儿说得邪乎点,让他这一两天就收拾东西滚到济城去,部里能换我们的人的地方,趁郁子耀不得空盯,把人都给调上去,要谨防李广林那边和部里有任何对话的机会,切断他们可能联系的所有途径。等郁部得空了,让我们的人把李广林对郁彗动手的证据送上去,郁子耀不会再用我了,你就让咱们的人把李广林要杀郁彗这把火扇得再旺一点,让郁子耀不容他……” 赵柏乔的笑容里有种很显狰狞的生硬感,即便他并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 “我很想看看,为了郁彗,他会不会把自己折进四面楚歌的境地。” . 傍晚时分的协和医院西山院区。 仿古院门外便衣四布,院区西面一栋灰砖青顶的五层小楼下停了数台国.安部悬置着开路警报的车。 这几部直属国安部长办公室的专用车辆在一个小时前同时拉响过车顶上的紧急警报,如疾风般呼啸跨遍了半个北京城,从长安街上最机密的政府机关疾驰奔向西山军管区。 ……悔恨若有实体,那此刻郁子耀的脚下早已血流成河。 他下令将西山病院高干病区完全封锁,把顾家闻讯赶来的部下都挡在了外面,他站在加护病房的门外听翟羽回报对火灾现场详查的结果,一步都不曾远离,他已经疏忽过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 翟羽一五一十,详细清楚地把画院监控和对目击者的盘问回报给郁子耀。翟羽告诉他,从画室后门外发现了抽取过的压缩瓶碎片,经麻醉科医师检测,瓶中气体确为一氧化二氮,且纯度极高,如果不是郁彗本身曾经过高强度抗药性训练,对麻醉性药物有一定的抗力,没有被高纯度气体直接推入深度昏迷,当时那种情况里,郁彗尚能保持意识并且自救,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事了。 翟羽说,多亏郁副意志力强悍,火势那样凶险,他若是迟慢了一分钟,极有可能就被大火困在那间满是颜料的小屋子里了,一旦屋内的易燃物全烧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郁子耀用极寒的目光,凛凛扫了翟羽一眼。 “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后果?”他沉声。 翟羽低下头来:“我多嘴了。” “去查,”郁子耀语无迟疑,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谁干的,查出来,我让他拿命来偿。” . 第56章 下 “你先回去,”郁子耀转身面向着病房的门,探出手:“再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让部里的人做事都谨慎点,不要弄出一点动静。” 他这样吩咐翟羽,翟羽自不会听不明白当中的用意。 “明白了,如果需要调动人手,您有什么格外的指示吗?我去办。”他些微低头,在郁子耀身后说道。 郁子耀很淡漠地说:“除了不用政保局底下的人,其他的你看着办。” 翟羽定了定神,扬起眼睛望了眼郁子耀的背影,答复道:“是,我知道了。” 他目视着郁子耀走进了病房。 . 病房内四处都弥漫着那股医用消毒剂略微刺鼻的味道,他记得的,这是郁彗很不喜欢闻到的一种气味。 从他十七岁遭遇了那场绑架后,往后数年,郁子耀再没让他进过一次医院。 郁彗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身上衣物干净的很,手上,脸上,半点都不沾灰尘。 不似是从红光如死地火场里走出来的人。 他是最爱干净的人了,医生检查完毕,清理换洗这些事,一件也没经看护的手,都是郁子耀一个人亲手料理。 像是生怕医生查地不仔细,替郁彗擦身体时他又反反复复地摸索了几遍。皮肉上没伤,左侧肩膀撞出了一块青紫,除此之外,他一寸一寸地小心捏拭过郁彗的驱骨,连手脚指节和耳朵都没落下,直到亲手确信了医生回报的无误,郁彗并没有伤到筋骨。 郁子耀的心怎么都无法安放下来,即便郁彗无事,即便他此时就在他眼下安安沉沉地睡着。 他伸手过去,微轻地抚了一下郁彗泛凉的脸颊。 心痛如若是他该得的,那心惊又该怎么算……如果郁彗没有能及时自救,如果他没能逃出那间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画室,那现在躺在他面前的很有可能就是一具尸骨。他再明晰不过了,他知道几个小时前与他面对面迎头而过的那个无形之物,是他可能会永远失去郁彗的一种概率。 这次的事不是一个可度量的意外事件亦或一个可供他支配予他观察的数值,他不能用一贯老成的政治手段去慢慢渗透,透彻解决。 倘若对方的目标单纯是他,那他很乐意坐在国安部部长室里,陪那些人好好玩上这一局。 但是他们的目的不单纯在他,那起人现在放在靶心中央的是郁彗,有人对郁彗动了心思,并且已经出了手,这便让郁子耀无法再措置裕如。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安定以对,他安不下来也定不下来。 他被人触动了那片绝对不能触碰的逆鳞。 . 郁彗在次日凌晨醒过来的时候,西山病院高干病房区内的几位值班医生忽有一阵子的慌急。郁彗虽无重伤,也顺利醒过来了,可受火场内未知刺激性气体的影响,烟雾损伤了他的视网膜中央动脉,导致了暂时性的视力丧失。 医嘱需避光休养,避免急性出血或神经炎,勿要用眼,尽量地减少活动,待短暂性的供血不足症消退后,视力便可慢慢恢复。 为将感染风险降至最小,他们给郁彗的双眼上包裹了一层薄纱布。 郁彗对突发性地失明并没表现出恐慌的情绪,他沉默地出奇,近乎寂然,病房里医生与护士进出交谈,他就坐靠在病床上,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然而当郁子耀从政局会议上提前退场赶到西山病院,纵步闯入病房,一把将抱膝蜷缩在床头的郁彗抱进怀里时,郁彗却像突然间泄了气,脱力般挨在郁子耀怀里,完全没防备地哭了起来。 . 第57章 上 郁子耀近乎停息地把人抱着,附身将头压得很低,他搂着郁彗的背,让郁彗可以完全松懈地靠在他胸膛里,右手抬了起来缓缓去抚摸郁彗的头,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 “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郁子耀像小时候那样,把怕黑的男孩从冷涩的房间里抱入怀中,亲吻着他乌密的发顶,安慰轻抚他颤抖中削瘦的身体…… 他一遍一遍地低语着,别怕,我在。 哥哥在这儿。 郁彗还是在用很低很低的气腔接近无声地在流泪,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双手牢牢地抓在郁子耀的西装外套上,眼泪洇过薄薄那一层纱布,沾透在郁子耀的衣襟前。 郁子耀把这个失而未可复得的宝贝圈在怀中,温柔小心,却仍然尤嫌不够。 他的渴望和惊悔在无形中开始沸腾拉锯,即使拥抱也都要放开的这双手和对以往无数不可救药的过错无法彻底弥补的莫大悔恨几乎填满了他的胸腔。 郁彗的离开已足够令他心碎,而此间当下郁彗极力在抑制的一声声哭腔更是像极了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割磨在他那颗已经破裂,血肉模糊的心脏上。 他吻着郁彗的头发,闭上眼沉默下来。 渐渐地,郁彗哭累了,两只手颤颤地松开了郁子耀的衣服,他微微喘息,探出手去摸索着把抱着他的兄长推开了些,蒙在他眼上的纱布刚被泪水沾湿,潮丝丝地,稍稍一动便从后脑处掉了下来,露出那双浸染着泪液的眼睛。 他不要抱了,郁子耀便马上顺他意思将他放开,但怕他摔了,兄长的手一直护挡在他身侧,在郁彗看不见的地方,做哥哥的依旧半分不懈地保护着他。 郁彗哭够了胸口有些气闷,抱着手臂坐在床上缓气,幼时患过那一场肺病,病愈后落下一个气短的毛病至今未能治愈,每次情绪波动和劳累后都会显现出来,看着略有几分羸弱的样子。早些年京里这些个名医轮番被郁子耀请来郁公馆为他开方调养,没一个不敢不尽心,但郁彗最是不爱吞那些乌漆漆的药汤,没一个方子能坚持喝下去的,久而久之毛病落下了,病症也耽搁了,幸而不是什么重症,只是犯起来时,人显得虚累些。 郁子耀知道他是哭累了喘烦了,于是就只不说话站在一边,手臂挡在他身体前侧。 郁彗攥了攥领口上薄软的病服衣料,一双眼下泪痕微湿,灯光底泛着斑斑痕迹,他短噎着抽了一声鼻子,随便用手背擦掉了泪迹。 病院的矮桌上放着抽纸盒,离床有几步距离。 郁彗看不到,手背湿潮着,一时不知该擦到哪里。 他略低着头,哭过的一张小脸上难见地有了一点绯色,他朝着郁子耀伸手,郁子耀却已经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向他靠近了过来。 郁彗摸到他身上昂贵的西装料子,随即扯住他一边衣角,把手背上那点泪湿极自然地抹在了哥哥的西装上。 他十来岁的时候经常会这样跟郁子耀置气,半夜里呼之即来,蛮横伶俐,张狂地像只恃宠而骄的小兽,收起爪子在郁子耀的面前胡作非为。 郁子耀很久没见他像此般对他亲近过了,他们之间好像从某一年的某一刻开始便走向了一条错误的岔路。 他其实很想念那个会哭会闹,会无限依赖着他的郁彗……他曾以为他永远都见不到了。 郁彗擦手擦得很泄愤,生是把他哥哥的衣服当成洗手间的抹手巾,拽着狠狠磨蹭了几下,把那细腻娇气的精纺面料都蹭地起了褶皱。 他糟蹋完那件小六位数的定制西装,撤回手时,突然顿了一顿。 似是想到些什么的样子,微低着头,自己也笑起来。 固然他从头至尾一个字都没对郁子耀说过,可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一笑,郁子耀的天就晴了。 . 第58章 下 有郁子耀在身边,就算是睁开眼一片漆黑,郁彗都能睡得很踏实。 郁子耀就这样撇下国安几日里的一些日常公务,没日没夜地陪护在高干病房隔壁原是给护工预备的一间小房间里。 郁彗打小吃的就精细,虽不挑食,但胃口很弱,时常会感觉不到饥饿,若没有合口味的东西,他能只喝白开水就盯下一整天。 医院里不好令起炉灶,郁子耀便叫人在家准备好食材,一水儿是郁彗常日里喜欢的菜色,他每天起早进部里安排完事务,大正午冒着阴雨再赶回郁公馆给郁彗做吃食,做好的菜肴仔细装在保温盒里,一只一只单独裹好了绝不能跑了味道。昨天因为郁彗提了一句嘴里没味道,想吃咸一些的咯吱盒,郁子耀出门前就亲手和得了面,回到家里便撸起衣袖站在厨房里给郁彗一片片地炸。 郁彗是能吃出郁子耀做菜的口味的,尽管郁子耀不提他也不问,但自从郁子耀亲自下厨给他备饭之后,郁彗吃下去的比前些天多了不少。 医院这样颇令人忌讳的地方,病房这不算宽敞的一方小天地里,兄弟俩之间少言而亲近,却又始终保持着那一份兄友弟恭的疏离感。 一个安守本分地陪着,另一个默默无言地养伤。 时间在两人眼前无情流走,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可能成为那个言归于好的机会,可是横在他们面前的桎梏没有人能够无视,郁彗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顾清章套上去的那枚戒指。 任谁都无法去跨出那一步。 . 郁彗的眼睛恢复的不错,虽然还不能完全看到,但各项检查显示他的角膜和玻璃体未有过重损伤,视力正在正常恢复中。 顾清章被祖父的丧事困于福海,郁彗受伤他心急如焚,早早就派了两倍的人手来看护郁彗,现在就守在西山病院外围。 他与郁彗通了电话,就当着郁子耀的面,郁彗眼睛未好,接电话的时候还是郁子耀帮他把手机拿了起来,替他按下接通键…… 顾清章对郁彗说他很快就回来,事情都办地差不多了,剩下的法事他不在场也无碍,他会提前返京接郁彗回家。 郁彗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在接起来电前手碰到了屏幕下方的免提键,顾清章的话被一字不漏地功放了出来。 顾清章在电话里叫他小彗,他说接他回家,郁彗微微垂着肩膀,握着手机说了声,好。 这些都被郁子耀听了进去,看在眼里。 也是那天稍晚,好几日不露面的翟羽突然来了医院,他敲门未进,在门口把郁子耀请了出去说话。 翟羽紧急而来是为把暗察之事的进展回报给郁子耀听,这些天他的近卫部下只为这一件事奔波,现下有了眉目,自然要尽早汇报。 翟羽长话短言,不邀功,不绕圈,见了郁子耀不多赘述,直言道:“郁总,李广林找到了。” 郁子耀眼都未抬:“在哪儿。” “济城,他母亲的老家。” 郁子耀淡淡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尽快了结了,我不想看到郁彗出院了他还活着。” 翟羽定了定,遂低首回了声,“是……” . 翌日,郁子耀来的很早,几乎是赶着郁彗上午抽血检查的时间进了病房,他带了郁彗爱吃的小食,等护士给他取了血样,郁子耀挪来一张小桌,坐在床边陪郁彗吃了一顿早餐。 秋风和煦,难得是个不落雨的爽朗天。 郁彗吃了两块清甜不腻的南瓜方酥,心情且好,他头稍稍扬起,面向着窗,眼睛里散进一把暖黄色的阳光。 他又转过头,朝着身边人坐的位子望过去,果然眼中有了光影,是那人模糊却熟悉的轮廓。 郁子耀安静坐在床边,深深地回望过去。 郁彗不知道他也在看着自己,他看不到兄长眼里深切似海的目光。 那一天没到天暗,郁子耀提早离开了医院。 没说去做什么,没与郁彗交代一字。 仅仅五个小时后,济城人民大街突发一起汽车爆炸案。 110接警赶到现场时,大火已将面目全非的奔驰车烧得所剩无几。 爆炸时冲击力很大,行驶中车辆内一人被当场炸成两截,上半身飞出车外,尸横街头。 济城110联合消防支队迅速就位爆炸现场,扑灭车身余火后,对浓烟滚滚的车辆进行搜查。 经出警民警初步调查认定,爆炸车辆内仅有一人,暨现场发现的那具被炸成两段的男性尸体。 车内所有物品均已被焚烧殆尽,只从该男子残尸长裤上的口袋里搜出一张信用卡,卡正面有该卡持卡人的姓名拼写,背面写有汉字签名。 . 李广林横尸济城街头的密信在一天后送入玉容山,他堂祖父现居住的大院中。 李常委震怒。 李广林虽不争气,但也仍是李家唯一养到大的孙辈,李家的衣钵,除去他无人能再继承。 李常委下死令,势要揪出这个让他孙子惨死街头的罪人,不灭不休。 而就在当天傍晚,薄暮黄昏时分,赵柏乔带着一整箱有关国安、事关郁子耀的机密材料,开车驶入颐和园后身,北京城内管制级别最高区域。他以面见李常委提供机要线索之名,拎着那一箱东西,走进了玉容山的大门。 . 第59章 上 赵柏乔带来的东西被摊开搁置在玉容山九州堂峰柏厅里那张七人会议桌上,玉容山内,以万民供养那七位元老此刻尽数在席。 “送这些东西过来那小子,原来是什么来头?”有人幽幽地问了。 “他是政保局的局长,跟着郁家那小子好些年了,原来?原到什么时候?能跟在郁家那小子身边吃这口粮,你想他会有个不清不白的出身?” “郁家那小子郁家那小子,”回言的还是刚刚问话那一位:“当年要不是你们保郁家,又怎么会让他坐到今天这位置,弄出这样的事叫我们为难?” “你两个先别忙斗,”袁老将军开口道,“这些个密档虽都事关国安,真实性也无从查出了,但姓赵这人实打实是跟在郁子耀后边做事的,他靠郁家的势力晋升,吃着郁家这口饭,今时今日反过来倒打他主人一耙,这个风气,不该长。” 袁将军的话随即得到认同,“这种小人之法,以仆告主,确实不该助长他的气焰,以后如果哪家都照这个法子斗来斗去,那岂不是要乱套了。” 峰柏厅这样的地方,赵柏乔自然没资格进来,他此时已经被‘安置’在别处由人看顾着,丝毫不知道玉容山这七位‘可做天下主’的老人家对他费尽心思搜罗到手的东西根本不感兴趣去看。 “我看这事儿还是让李常委先说个法吧,按那姓赵的供认,广林的死是小郁叫人做的,他拿来那些证据都还其次,只是当街动手这一点……小郁有些做的太过了。” 元老们各抒己见,却是一轮话说下来,愈发地滴水不漏。 李常委势居下风,李广林不顶用这一事实在座几位又都悉知,他是在政治漩涡里打拼了一辈子的人了,血脉堂孙就算重要,现在也成了一具炸成两半的残尸,事情闹出来,横空又钻出一个赵柏乔,李常委以一个政治家的头脑审时度势,本意早就从为李广林报仇转变成借此事做出文章,趁机在京里翻一翻盘,让他一直镇守在外的亲卫大吏调回中央。 至于是不是要一杆子扳倒郁子耀,他此时心中还并不十分有把握。与他同桌这六个老东西,个个都有自己的算盘,当中谁个跟郁家是盘错着的,他整日与这几人打交道,却是都参不透彻。 可现今流了血的是他李家,死的那个是他孙子,话柄权既然递到他手里了,他没有不发表意见的道理。 年老之人低一低眉便可造出哀莫之态,李常委一半悲一半怒,浑暗着嗓子说道:“小辈恩怨,是郁子耀那小子欺人太甚,他做出这样没人性的事,我即便能忍,法度也不容他。现在有赵柏乔供出来这一箱东西,国安这些年越了多少线造了多少孽你们都看见了,这要还不够把他囚进青城监狱去调查,那公理何在?” 只听这几句控诉,字句铿锵,声含大义。 “老李啊,咱们也没说这事儿不办,可我怎么听说小郁会跟你那堂孙结仇,是因为你孙子先派人去放了一把火,差点烧死郁家那老二……” “前面那些因故不要说了,老李,既然你说了想把郁子耀直接收押进青城,那我问你,你知道他的国安部里还收着多少能咬人的东西吗?”讲话这人用手指了指桌上铺满的文件,“那小子没几分能力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撑住郁家的,这些很可能就是冰山一角,照你的意思把他关起来弄个死因不明,转眼他手底下那些暗桩就不知道散发出什么要命的音信出来,你能确保你李家就没把柄在他手里了?还是你能确保他手里再没有这样的东西了?” 峰柏厅内忽而一瞬肃静。 袁老将军眼微抬,只字不发,目光流转过会议桌上那一整面的乱纪实证。 李常委沉一口气,牙关收紧,少间缓动,说:“让我就这么算了不可能。青城他进不去,那就软禁本家,让人先把他的郁公馆看起来。至于他手里还有没有能咬死人的东西,有多少,等把他关起来自然就知道了。” 这个办法已属折中,虽然并不合所有元老的心意。 但玉容山最终下达了密令,调动部队,覆盖郁公馆周围数里,郁子耀强制性停职检查,在作出纪律处分前,监管于居所,禁止探视及外出。 . 进入治疗阶段的后几天,郁子耀因故都没在场陪同着郁彗,但每日他亲手做的三餐照送,翟羽也照常来,偶尔翟羽替他老板来送饭,不等郁彗问,他便自觉释说,郁总这些日子忙,抽不开身来。 郁彗没多问,国安的公务到底有多繁琐,他用不着问,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眼睛一日一日地恢复着。 到快能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从郁公馆到医院来为他送餐食的人换成了生面孔,翟羽也没再来过。 完全恢复视力,可以摘掉眼睛上那层薄纱布的那一天,出现在他眼前除去医护人员外,郁彗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兄长。 而是风尘仆仆,挂念满怀,刚一下飞机便马不停蹄赶来西山病院接他回家的顾清章。 第60章 下 一时之迷,几日之隔。 日出日落间,郁公馆便无声无息地换了一副面貌,华贵仍存,却宛然已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牢笼。 这座贵不可言的牢笼里囚着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被囚住的人。 作茧自缚这四个字,此时用以来灌注在郁子耀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玉容山派下来的军兵戍守在庭院四周,上峰对他都忌讳颇深,就算眼下已暂时将他‘控持’在本家宅内,但元老们还是下了命令,不许兵卒进入公馆室内,严禁干预郁部长的日常生活。 七人组中的过半元老现今都仍以‘郁部长’的职称来称呼他。 那几位最上决策之人,就连他们都不能仅凭李广林一条命或是赵柏乔的一箱实证‘控诉’就断然抹灭掉郁部长的权要。 郁子耀委实重要,重要到亲信近臣手持无数凭证进玉容山告他,玉容山那一干元老都不敢轻易动他。 他们在等郁子耀把他们想要的东西都拿出来,他们在等他的等价交换。 然而半月已过,郁子耀却没有一点自救的迹象。 翟羽自请留了下来随侍他老板左右,身陷囹圄中的日子虽不该说一句惨淡,但好过自然也是没好过到哪里去。 温水煮青蛙这样的手段,郁子耀和他都是体制中的人,倘若无为而治地长久迁延下去,最终结果如何,他实在无法断言。 郁子耀是有筹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重器如果一直隐于背后,毫无作用之意,那久而久之会否变为废铁,这谁都预测不了…… 翟羽衷心,他所想的这些话一字不盖都与郁子耀说了,他把他对权柄久日虚悬的忧虑跟郁子耀交代的足够透彻。 郁子耀却是淡淡,彷佛已将权欲与人身置之度外。 他对翟羽说,我在这里,那几位才会觉得踏实,至于国安里和他们几家有关系的那些东西,只要他们不碰郁彗,他们就永远都是安全的。至于我,我没什么好跟他们讲条件的,想关我一年还是十年,无所谓了,随他们去吧。 郁子耀淡淡说完这两句,坐在郁公馆客厅里背对斜阳,缓缓翻过了一页书。他此刻的这份淡泊让翟羽如同亲眼见到了时光倒溯。 他好像又看到了十数年前那个还未涉足政界,一身风轻云淡模样的青年坐在郁公馆的庭院里静逸地看着书,不问世事,不争不夺,等着他的弟弟回家。 . 第61章 上 就快要入冬,京里的天却还总是阴沉沉。 顾清章的私宅里多了两名保姆,是他回京后让人雇回来的,三十多岁的年纪,都是有着一些医疗护理经验的女性,顾清章花了高于一般家政两三倍的工资请她们来,粗活一概不做,就只负责照看郁彗的起居和饮食,一切以郁彗的身体和喜好为重。顾教授的原话,他喜欢就好,不用来告诉我,万事仔细些就行。 他提早从福海回京,老先生的丧事虽办得还算顺利,但顾家剩下那几位叔伯不饶人,口舌之间对他这位晚辈继承人还是带着不满。 顾清章不欲解释什么,更无心讨好,他把公安部及家族中积攒下来的事务一一安排地滴水不漏,于极短的时间内全权接手了祖父给他留下的紧要人脉网。 摆平那个把位真正对顾家来说很重要的人,他族中那几个吃了一辈子皇粮的直亲便也算不得麻烦了。 顾清章变得比从前更忙了许多,可对郁彗依旧一如既往,除却必要公事,常时里一些酒宴应酬能推的他都会推了,回宅亦是尽量得早,一周里总要陪郁彗吃上几顿晚饭,且从没真正意义上地晚归过。 他对郁彗始终视若珍宝,因有重孝在身,分房睡是必然,郁彗的身体不算硬朗,经过那一场意外后更加落了几分羸弱,他虽自己不说,表面上也看不大出来,但是夜里常常睡着睡着便惊醒了,没来由地灌下很多水去,睡眠大不如前,连白天吃下去的饭食都变得很少。 他经常坐在顾宅内院的阳伞下一个人发怔,保姆上来为他送点心换茶饮,经常看到他动也没动过一口的样子,就这样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手机摆在桌上不见响声,也不见他拿起来过,就仅仅是带在身边搁着,谁都不知道他在等些什么。 这样的事每天发生,顾清章不可能不知情,事实上他也曾尝试着带郁彗出去走走,他陪郁彗到温榆河边散步,带他去看晚秋山景,郁彗都随他去了,并且没有表现出一点索然神色,他也会搭顾清章的话,会与他交谈,不论是散步还是陪他坐下来喝茶吃饭,郁彗的表现都很正常,看不出像佣人告诉顾清章那般地心神恍惚。 郁彗如往常那样予他回应,这应该是能叫顾清章安心的事,然而时间一天一天地流泻,顾清章却是越来越谨慎,他像保护那些名贵古董一样把郁彗庇护在顾宅中,他不放心郁彗独自出行,尽管郁彗还在休养,出去的次数少之又少,可是当郁彗每每出门,哪怕只是去临近的商业街上买一本书配一支油彩,顾清章都必会陪他同行。 时间久了,警卫保镖时时跟随总是繁琐的,郁彗不想给顾清章添乱,干脆便不再出去了,他若需要什么,便交代给佣人去买。 他与顾清章之间依旧相敬如宾,纵然心里头各自都藏着无可言说的话。 . 这样尚不可算作‘为难’的相处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这一天晚间,顾宅久不迎客,却在临近上夜时分,迎来了一位不请自来之人。 从警卫来报,顾清章只身走出宅院,在顾宅那条栽种着成千兰花种的塘径边见到孔理的那一刻。 他非常清楚,他想瞒得终归是瞒不住的。 孔理还未有出声,仅是站着,看向顾清章的同时轻轻点了下头。 顾清章静了一静,片刻后,他对孔理说,他在里面,你去吧。 孔理显然怔了一下。 “顾教授,”孔理慢声道,“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知道。” 孔理又道:“我今天一旦进去了,见到了郁副,您和他……很可能就是个破局了。” “我知道。”顾清章这第二句‘知道’,声气都变得沉了起来。 孔理不作旁思,旋身便向顾宅院内走了过去。 即将迈入院内之时,他稍缓下来,定足在顾宅正门下,背影无动,只是微微旋过头去。 他问顾清章: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又不让他知道郁家的现况呢? 顾清章垂眼望着一池水影,苦笑了一声,说:我只有这一点私心,这是我最后能做的,能舍得对他做的事了。 . 第62章 下 这一场久别再见的交谈实则只持续了不足半小时,孔理的来意明确,并不只是受翟羽的托付,他来见郁彗的目的不是为谁说话,而是要将玉容山将密审郁子耀的消息告诉给郁彗。 谁都没办法料到这两月之隔,斗转星移,京中的形势是否影响了那几位大物的心思,他们想保郁子耀和郁家的心是不是还如两月前那般无从变动。 郁子耀这一去结果如何,翟羽拿不准,孔理就更拿不准。 所以他必须要告知郁彗,因为一旦郁子耀的生存状态或是性命直接受到了不可抗力的威胁,能够有资格担起郁家的,能够救郁子耀于危机之中的,便只有郁彗一个人了。 他将所知信息一字不落全部说与了郁彗。 郁彗听了有倾,愣住有倾,片晌后迟迟地抬了抬头,看向孔理。 他没有说话。 孔理亦无言。 “你去吧。”这是郁彗那晚最后对孔理所说。 . 孔理离开了顾宅,他没能如翟羽预料那般从顾清章的家里带走郁彗。 实际上他曾对翟羽表示过,就算此番他去了,也一样是没有把握能就这样说服郁彗,把他从顾清章身边给带回来,由他出面去救他的亲生哥哥。 彼时孔理听完翟羽的交托,他回复给他的原话是:郁总既然什么都自作主张,这么独断地就把后果都扛下来了,我想他原意就是无论他会怎样,只要郁副安好,他就值了。他都无意再扰乱郁副的生活,那你让我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成全他不好吗?就让他做个舍身取义的好哥哥吧,我看顾清章挺好的,跟郁副在一块儿,不比这哥儿俩相互折磨来得好。 他这话说得冲,语调里替郁彗不满,蕴着几分怒气。 翟羽没那些绵细的心思,他听了孔理所言,依然坚持要孔理替他走这一趟。他出不去郁公馆,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句算不得反驳的话。 于是他说给孔理:顾清章就算哪里都好,可他不是郁总。 这一句噎得孔理断了下文。 . 顾清章在水塘边站了良久,孔理早就走了,他晒着一把冷月,静静地等,但等了再等却迟迟不见郁彗踏出屋宅。 等他终于进了屋,上了楼,却是看到一切如旧,分毫无变,佣人自主卧轻声而出,手上端着一碗喝尽的药盅。 主卧房门虚掩,他推门驻足,等了几秒才缓缓走了进去。 睡房床头的灯亮着,郁彗着睡衣坐在床边,见他回来了,稍扬起头,最是寻常的口吻问:“还有事要处理吗,休息吧。” 顾清章站在离床尾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望着郁彗入神般看了片刻。 稍瞬即逝后,他极淡地一道笑容,说:“好。” . 主卧这张簇新的大床床头上还挂着顾老先生生前为顾清章亲笔所提的一副喜字,墨迹还似未干一般,东湖园那场临湖婚礼的潜影历历在目。 喜事未退,人还在,而这一晚睡在喜床上的两个人却都相对不言地失了眠。 郁彗侧着身体背对顾清章,两人同盖一张被子,触手可及的一点距离,被子和床却像从中间被隔开了似的,谁也没有去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 同床异梦,一晚已是煎熬。 第二天晨早,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起身,彼此道了一声早,顾清章去了次卧梳洗换衣,郁彗草草在主卧冲凉洗漱,接着便下厨房去煮咖啡。 看似什么都没变的一个早晨。 亦或许是遮盖成什么都没有变的一副光景。 佣人上楼去叫顾清章用早饭,郁彗跟往常无二致,坐在餐厅的长桌旁,喝着咖啡等顾清章下楼,两人再一同吃早饭。 他咖啡喝得比前几日快,顾清章进了餐厅才坐下,郁彗一杯煮的偏浓的黑咖就已经见了底。 早晨的菜品不多,佣人便都待在偏厅,没吃饭的可以吃些东西,吃过的便各自干起活来。 今天的早餐是西式,土司蛋白和一味拌牛油果沙拉,沙拉是郁彗做的,顾清章赞过他这道菜做得不输万豪大厨。 可是今天郁彗却没什么胃口,餐食一点没动,只是在一口一口地灌咖啡。 佣人给添的第二杯很快又喝尽,餐桌上安谧得很,郁彗轻轻挪开餐椅,起身拿着空杯去中央岛上为自己倒咖啡。 顾清章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情,一如既往的身影背向他站在中央岛前,他看了不止三两分钟,郁彗站在那里握着咖啡壶倾倒的背影也足足维持了同样的时间…… 直到顾清章从餐桌旁站起来。 直到他听到郁彗很轻地一记‘嘶’声。 深棕色热烫的液体冒过杯口,满溢而出,顺着中央岛台外围浅色的砖面流到桌上又淌到地上。 郁彗匆忙间将已经倒空的咖啡壶放到一边,他的手刚刚就抓在岛台的边沿上,近乎滚热的咖啡撒出来,淌出台面时烫到了他左手手指。 冒着热气的液体一滴接一滴淌落下来,溅到郁彗拖鞋上都沾了点黑色,他微抬着烫伤的左手,稍一退后,顾清章紧忙走过来把他手拉了过去。 郁彗指尖红红的,显然刚才被烫得不轻,只这一会儿功夫食指和无名指上就有些冒起水泡的痕迹了。 顾清章还没叫人,他想的是先拉郁彗去冲一冲冷水,缓解一下烫伤的刺痛。 但是郁彗神色上却依然是木讷的,整个人心神不属,顾清章握着他的手查看伤口,指缝间分明都烫得肿了起来,郁彗却是像感觉不到疼那样,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半天说出一句:没事,不疼的。 顾清章小心握着他掌腕,听郁彗这样说,心口上似冰锥突刺一般,痛与寒凉在一瞬间同时涌进了他的心脏。 他还握着郁彗的手不舍放下,闭上眼尽是他想象过的将来。 他以为他可以。 可命运却并没有格外眷顾他。 他还能怎么办?怎么办他都舍不得。 顾清章合着眼,把郁彗受伤的手慢慢抬起来,他把它拉到嘴边,低头,轻末留下一吻。 “最后一次。”他说。 顾清章睁开眼睛,用当初给郁彗戴上婚戒时同样的姿态,在新的一天起始之际,将那枚银色的指环从郁彗无名指上取了下来。 “去吧。”他缓缓松开了郁彗的手,把那枚已经失去意义的指环藏在掌心里,他是笑着对郁彗说出这句话的。 “去找你想找的那个人吧,你自由了。” . 第63章 上 郁彗受伤的指节在松离开顾清章的手时倏尔一颤,他目光循着顾清章逐渐敛迹的视线追视过去,停驻在顾清章的脸上。 顾清章轻轻一叹,又错开眼笑了一声,说:“别这样看着我,我说让你走,你自由了,这都是真的。” 他没有看郁彗,而是像自语般陈说着,“郁子耀今天会被传见,如果是进玉容山,那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郁彗只是看着他,未及一言。 “我早就知道了,没有告诉你,你别恨我。” 郁彗眼中并无任何愤怒和疑惑,他很平静,即便心中蕴着纷乱。 这份平静是他能够回应顾清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我没有想过要恨你,为什么要恨你呢,是我自己走到你身边的,是我答应过你爷爷会让你幸福,可我一早就知道我做不到,还是骗了他。我跟你之间有过婚姻的承诺,可是现在是我要毁约在先了,我有理由恨你吗?没有的。”郁彗的声音像水,粼粼明净,波光逐凉,在看似回暖这一段路后的这一刻终于还是对顾清章恢复如初。 口吻中的距离骗不了人,他走到顾清章身边的那一天对他说他爱不了他,他心口如一,不曾有一句话是欺骗顾清章的。 顾清章知道吗,他心知肚明:“我倒宁愿……你能骗骗我。”他转过头,侧首一笑。 “不必考虑你和我谁该为这场婚姻负责,我爷爷是听了我的话才站在我这边间接催化了那场婚礼,你没有错,你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因为是我把你困在这里的,是我用当时的环境和你的感激、愧疚直接迫使你接受了这场婚姻,如果论错,有私心的那个人是我,错的也是我,你对我没有责任,不用内疚。” 顾清章在此刻才理解了孔理前一晚对他说的话。 原来破局不会是郁彗不告而别,而是他主动放手。 他始终都没再看郁彗的眼睛。 “快走吧,”他对郁彗背过了身,朝着餐厅外,顾宅的深处迈了一步,“趁我还舍得,快走吧。” 郁彗站在浅色调洒满晨光的餐厅内望了顾清章顷刻,而后落眼旋身,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在他转身那一刻凌空划过,迎着光线,他走出了顾清章的家。 . 事态没有给他再多时间,他的心也早就离开他自己身体,奔向了那个与他背德纠缠早已经理剪不清的男人身上。 他不知道此时他安全与否,他在车上分别给两个人打去了电话。 一是翟羽,他让他找出从前九科的特别机关准入证在郁公馆等着,他去接他。 第二通电话则更简短,号码拨了出去,响了几声后接通,郁彗丝毫不乱地说了一声,是我。 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有事相求,秦秘书。 . 第64章 下 没人知道他在那通电话里究竟与那位秦秘书说了什么,几分钟的通话,不外是几句话的时间。 未到周末,早高峰环路上的路况不免紧张,一路上白色mini车争分夺秒,赶在九点前驶进了郁公馆大宅附近的支路,途径层层暗哨,才把车开进了郁公馆正门,停在了正院那辆VA字号开头的黑色轿车旁边。 翟羽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 郁彗下了车,一把甩上车门,眼神淡淡一扫视持枪械站在他家门下的哨兵。 “郁副,”翟羽箭步走过来,把手中两样东西交给郁彗:“准入证,车钥匙。” 郁彗轻轻看了他一眼:“是谁来带的人。” 翟羽回他:“是钟佬的人。” 郁彗眯起眼睛来,略显发白的嘴唇轻微一抿动,他再问翟羽:“他走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没有,郁总什么都没交代。” “钟佬都出面了……”郁彗握紧了手中的车钥匙,一瞬思虑后,眼底沉沉道,“这一趟你不要去,”他稍一仰头,盯着翟羽说,“路上我确认过了,是上面要密审没错,地点就在玉容山,他们没让政治局插手。” “还是我和您……” “你不要去。”郁彗再一次重申,“你留在外面,里头的一切情况会有人如实告诉你,我的准备虽然不是万全,但现有的这些东西,保他的命足够了。” 翟羽显有疑色,坚决如郁彗,他望着郁彗,心中却莫名涌上一股惊意。 他在不知觉间略显睁大了眼。 望着郁彗转身上车的身影,翟羽突然想到了九科中那些分明存在却如何也查找不到的密档。他曾问过孔理不止一次,孔理每次的回答都是:哪儿有那么多密档,有也都在郁总手里了,你以为九科是为谁服务的? 他对此一直有疑。 他不能确定他的疑惑是否就是对的,他也没有把握确信如果他的假想是真,那在这种背水一战的时候一个人单枪匹马杀入玉泉山的郁彗会面临怎样一个局面。 这一趟硬碰的结果若是崩盘,后果一旦降临下来…… 郁彗那话的意思,他想做什么? 翟羽皱着眉握紧了拳。 . 有了郁家这张从父辈座驾上传下来的军委牌照护持,郁彗心无旁骛,只在赶路。他开着他哥哥那辆装有防弹及全套反追踪设备的加长车,自东二环驶下建国门,当着朝阳支队执勤交警的面,右打超车闯过了彩虹桥下临时检查点的关卡,一骑绝尘飞驰进长安街上,一路不曾减速。 时间现在对他而言太紧迫了,他根本没空去想那么多。 甚至是重走着与当年同样的路,他都没有再想起来,曾几何时无忧虑的少时岁月里,他也曾偷偷开了他兄长的跑车在夜晚的长安街上与人竞速,视一切规则为无物,恣睢而无忌。 而他那位高处胜寒的兄长在发觉后也只是一笑而过,把清瘦而无比耀眼的少年搂紧怀中,吩咐人去将交警大队里的录像移除,除此,再无二话。 . 第65章 玉容山依然如故地由重兵把守。 郁彗到的时候,刚过正午,连通颐和园角门外的那处大岗刚换过班,兵士神情警惕,周身荷枪实弹。 郁彗的车由东面沿外路驶近,他打开了车窗,减缓速度,第一丛哨兵认得他座下这张车牌,于是未加以拦截,但郁家的车进入侧山门不远,后一丛由三军筛选下来的执勤卫兵队就将车子拦在了山脚处。 卫兵队军人走近来,站来车边朝郁彗端正一敬礼:“郁副科长,准入证请出示。” 准入证被从敞开一半的车窗内递了出去。 卫兵低首,双手接过,检视后递还给郁彗,可山门前的哨卡却并未开启。 郁彗侧着眼睛向车前睨了一眼。 卫兵队眼神交流,面上一字不吐,站在车边那名军人随即又是一道军礼,语气直抒地见告郁彗:请郁副科长下车接受检查,随后将由警卫护送您进入。 形式和情势都已不同往常。 枪,郁彗没带,带了也是无用,他何必做没意义的事。 卫兵搜身检查后,另从警卫处遣下一队人马,三名同着军制服装的警卫员驾驶一辆归属于玉泉山宅邸的无牌照轿车,两人与郁彗同坐后排,将郁彗从山下护送上山。 依旧是山邸众楼台中最森严的这一座九州堂,而地点却从宽敞明亮的峰柏厅换成了不朝阳也更隐蔽一些的蔚月厅。 郁彗在进山这一路上都没开口问过一字,但是在踏入蔚月厅的重门前,他向‘护送’他的警卫问,郁部长可在这里面? 警卫回答:不在。 那就好。他说完,迈步推门走了进去。 . 距离他上一次见这七位共和国元老,距今已过去近二十年的光景。 那时他的父亲母亲尚在世,彼时的郁家冉冉似阳曦。 然而天上从来不可容二日,人间亦是。 太过耀眼,总归迎来的结局不外是被折断,被熄灭。 在十几年前那场攘争漩涡里,最后作为祭品牺牲掉的是他的父母,那是郁家无法找回的失去的那十年。 是扭曲了他和郁子耀还是郁哲这一世命运的十年。 如今他已长大成人,可令他觉得讽刺的是,掌握着千千万万包含他郁氏一家命脉的人,居然还是坐在这屋子里的这七人。 “上一回见着你,你还是个不大点儿的小娃娃,一转眼二十年了,都长得这么大了。”苍老的嗓音从蔚月厅中央厚重的紫檀长席后面传了来,说话的老者穿着一身极普通的旧衣裳,不同于坐在他左侧中山装穿得齐整的老政委,也区别于端坐在他右侧一袭军制常服加身的袁老将军。 郁彗走近了些,停在离长席半米外的地方,脚下踩着巨大一副织绣着万里河山胜景的地毯,他向长席后那七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鞠了一躬,不温不燥地低下了头。 “钟佬以及诸位元老,晚辈郁彗,今天多有搅扰,请见谅。” “不碍事,”坐于正席上的老者挥了挥手,眉眼笑笑地看着郁彗,“我今天来就是凑个份的,你有什么话要说,在座的几位又有什么话对你说,我就是来当个见证,不作数的,别把我当回事。” 郁彗缓缓站直了身,为着规矩亦为表敬意,他没去坐长席这一侧为他所摆置的那张椅子。 “好了。人也到了,有什么想说的就说说看吧。” “今日来,是为我兄长。”郁彗凝声说。 也是此时,坐于次席上的李常委突而冷哼一声,道:“你来当然是为了他,不然你以为凭你,能走得进这个堂子,见得到我们吗?” 郁彗听着,没作声,只是稍稍垂了下眼。 “郁小子,”李常委扶着长桌,半身压近在桌边上,“你哥哥犯了不该犯的事,违反了纪律,损害的是党内荣誉,这个过错他自己已经认了,现在由我们来给他定罪,是合情合理名正言顺的,他自个儿都没有分辩的话,你来,是准备跟我们说什么呢?” 在座旁人都未有开口,李常委先行一个‘我们’把蔚月厅无声无息间变成了他的主场。 郁彗站得挺拔,蔚月厅屋顶上的灯光打下来,能清晰地看到他颀长影子映在地面上。 “我知道几位已经对我兄长有了打算,几位领袖的决策如何,那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我来,是想和几位领袖做笔交易。” 长席上有人的目光不禁朝郁彗投了过来。 袁老将军提醒他道,“你当谨慎。” “是。”郁彗清楚回言,“晚辈明白。” 坐在正中位子上的老者慈眉笑道:“交易这个字眼儿,我都多少年没听着过了,这是个有趣的词儿,虽然现在听起来有点儿生了,但还是有意思的很。万里河山,政局大事,说穿了,不都是在你买我卖地做买卖么?小郁啊,你不妨给我说说,你想做的这笔交易,筹码是什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钟佬……” “不急,”老者轻摆一下手,“让他先给我讲讲么。” 郁彗直视向正席位置上,坚定且清晰道:“我的筹码是你们苦寻而寻不得的东西,我要的是我兄长安然无恙,郁家世代长存。” 长席后有人的视线开始相触,在短暂无表达的片霎中,方才未有发过话的几位元老用眼神作为信息的流通。 李常委脸色凝下来,倒不算明显,不过是声音更沉了,他问郁彗:“你这话说得我听不懂,我们苦寻什么了,你说得寻不得,那又是些什么东西。” “几位将我兄长囚于家宅,把国安翻了个底儿掉都没找到的那些东西……或许您几位中有人会以为掌握着国安最高秘密的人必定是我哥哥,但其实不然,”郁彗没有一点隐蔽或退却的意思,他明明白白地直言:“国安部里,手握党内各大家族机密档案的人不是我哥哥郁子耀,而是我。” 郁彗此言一落,蔚月厅内骤而陷入一片死寂。 此起彼伏地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钟佬缓慢一转头,与身侧的袁老将军四目微触。 李常委随即便道:“不可能。我们有什么秘密是见不得人的?你以为凭你这三言两句就能扭转形势?你今天两手空空地来,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作筹码!你说的那些密档我可以一清二楚地告诉你,它们根本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是吗?”郁彗眼梢轻侧,寡淡地一眼向着李常委刺过去,他似有似无地一记淡笑,勾起唇来问道,“李常委这话,您说给我听,我听到了,可您能说服得了您自己吗?您有把握和李家剩下的人都达成共识,睁着眼睛对所有人说李家没有做过违法乱纪中饱私桑的事,说国安部所掌握的秘密文件是不存在的,是假的,说我和我的家族、我的下属是清白的,说我们不惧密档公开,我们不怕档案外泄。”他在说这话时,目光自左至右,安然而直接地扫过了在座的所有领袖。 最后他收敛视线,话锋又回到李常委身上。 “诸如我刚才那番话,李常委,您敢用家族命运来赌我的筹码,它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存在还是不存在的吗?” 李常委脸色不善,一捶桌道:“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郁彗随即便说:“我的命要拿去简单,可倘若我今天是变成一具尸体被抬出玉容山的,那不出一个小时,那些让诸位如坐针毡的调查文件就会如实送达到敌国政客和新闻媒体的手上,等到那个时候就不止是党内争斗这么简单了,外敌干政,我请问诸位领袖,你们安枕多年,可还能做天下大乱的准备么?” “你这小娃娃……可太不知道好歹了!” “不要急么。”钟佬眉头展开,片刻前那点隐晦神色已然消失,他手搭在椅子上,偏头又看了看袁老将军。 袁老将军无话,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钟佬轻轻笑了起来,他头一转,望着眼前清瘦漂亮的青年,缓缓慢慢地说:“我信你说得都是真的,我也信你今天来确实是来和我们做这一笔交易的。可如果我杀了你,再杀了郁子耀,断了你郁家的所有言路,即便来日风雨欲来,你郁家也再没有翻盘的可能了,但是我们还活着啊,有多少麻烦事儿尽可以一件一件去办,一个一个地去付代价。坑吗,只要有人活着就会有人填,总有一天会填完的,生与死的区别,你这样聪明,总不用我再教你一遍了吧。” 老者的笑让郁彗久违地生了寒意。 “打扰了。”蔚月厅外突然传进一记清亮叩门声。 袁老将军听着那声嗓,忽而一皱眉,抬起头朝厅门看了过去。 蔚月厅正门微有响动,旋即从外被人打开来。 只见袁祁军装挺括,身影似松如柏,他高视阔步地走进蔚月厅,只行常礼,向厅内诸位元老象征性地点了下头。 “打搅几位爷叔说话了,”袁祁边说边朝袁老将军走去,他经过郁彗身边,两人没有半点交集,“我爷爷今天出来的急,忘吃降压药了,我怕他不舒服所以送过来。” “袁祁啊,怎么老没瞅见你进来看我们了,你爷爷不带你来,你自己进来不也成吗?” “赵爷爷,这俩月军里有点事没得了空,是我的错了,以后一定常来。” 袁祁走至袁老将军身后,先向正位上的老者喊了人。 “钟佬。” 钟佬转头,含笑望了这祖孙一眼。 “爷爷,药。”袁祁俯身,把药盒递到袁老将军手上。 袁老将军‘嗯’了一声,打开药盒伸手去拿药片。 袁祁心无二用,从长桌上拿了茶杯来,等着他爷爷服药。 袁老将军将药片送入口,袁祁将茶杯拿了过去。 “保郁家。”这是袁祁在伺候袁老将军服药时,低声在老将军耳边所说的三个字。 . 第66章 钟佬回过精神来,没把袁祁不宣而到的事搁在心里,他再次把目光放回到郁彗身上,仍旧笑盈盈地面相:“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想起来了,小郁啊,你也说说,我说得那个法子它行不行得通?” 郁彗缓缓掀起眼去,望着正与他问话的老者,平然道:“您要赶尽杀绝,那自然是行得通的。” 老者对这回答看上去很是满意。 “那我何必再……” “钟佬,”一旁袁老将军吃完了药,茶杯经袁祁的手搁回桌子上,袁老将军神情淡定,中气十足:“已经过中午了,大伙今天叫了大起儿,不如让大家都先去吃口饭。” 钟佬转了转头,眼神视向袁老将军。 “这不提我都忘了是几点了呢,”方才与袁祁搭话的那位说话间便拉着左右两位的胳膊站了起来,“得了,都别跟这儿杵着了,跟我上堂院去喝口粥吧!” 另几位少言少语的老人瞬即便都起了座,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蔚月厅给腾了出来。 “老李?老李!看什么呢?走啊。”赵委员长一把抻起坐在椅子上拢着眉头发愣的李常委,扯着闲篇就把人给拉了出去。 蔚月厅热闹了不过几分钟,门一关,便又安静下来了。 袁老将军这时才真正算开了口,他看向郁彗,神情庄重地问:“那些密档,你到底放在了哪里?” 绕梁三巡,这才终于切入正题。 郁彗站在蔚月厅几乎正中心的位置,面向着长席后仅剩的那三人,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他的颈部大动脉。 他的目光指向袁祁,而后字字分明地说:“我把一枚军用人体信息发射器埋进了我的动脉。” 这一次,就连长席后面那二位长者的神情都滞住了…… 郁彗的语气平静地令人发凉:“你们找也找过了,应该知道,这样的东西我无法轻易备份,至于这东西的发射设置,袁少将应该很清楚。” “只有在我活着的时候把它取出来,它才是安全的。” 袁祁眯了下眼梢,淡声说:“生命体征就是它的发射信号,只要植入体死亡,信息器会立刻发射储存数据到设定好的坐标上。” 郁彗静静地站着,没有再说话。 “你说要和我们做这笔交易,那你是预备怎么把这东西从你脖子里拿出来?这样的手术,放进去容易,要拿出来,那是有风险的。”袁老将军问道。 “只要你们放了我哥哥,对他既往不咎,给他官复原职,我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躺到手术台上,让人把这东西给取出来,给你们。” 钟佬双手支在席台上,十指交握着不动,一张脸下积沉数十载的沉着感重如山峦。 袁祁突然到访,袁老将军开口遣退旁人,这当中含义他已十分会意了。 钟佬一声不吭地盯着郁彗看了良久。 久到袁老将军都不由发了话,坐在一边叫了一声,钟佬。 钟佬笑了一声,面目如常,不怒不威:“你们这兄弟俩,所求的还真是……你哥哥来见我,跟我说得第一句话就是,让我保你。他只要你平安,对他自己他一个字都没求。” 老者恢复回了那一副慈善面容,他手扶回腿上,眼弯弯地,“官复原职,就是无法离开国境,那既如此,你们就还是你们,郁家也还是国家的郁家。” “算了。”老者目光温和地望着郁彗,慢道:“你让我弄清了东西在哪儿,也不算一无所获。” 钟佬一言落地,郁彗握着的指节终于松了劲。 袁祁立在他爷爷身侧,闻听此话,神色也如终于完成任务那般,完全松了那口气下来。 “你去吧,你哥哥晚些时候就会回去了。”钟佬说着,轻轻朝郁彗一挥手,“记住你今天在这里说得话,秘密一经说出来就不再是秘密了,从今天起你能握住的筹码只剩你这条命了。” “晚辈知道。”郁彗郑重地应下他的话,继而向长席上的二人深鞠一躬。 “袁祁。” “爷爷。” “你们一块儿出去吧,在下头等我。” “是。” . 两个晚辈都走了,蔚月厅里只坐着钟佬和袁老将军。 “伯尚。”袁老将军难得地叫了钟佬的名字。 钟佬似是若有所思,听得老战友这一声唤,他回过神来,弯着嘴角,默默一笑。 “罢了。”老者笑着言:“只当是我们当年欠了郁家,今天一并还给他两个儿子。” . 袁祁与郁彗前后离了蔚月厅,两人又同行了一段路,在九州堂高耸的门廊下,郁彗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袁祁,颔首说了一句:“多谢。” 自然不会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这两个字的后面意味着从今起,郁家将是袁家最有力的利益共同体。 袁祁摸出烟来,抽了一支出来,点火:“不用,我受命在身,要谢你去谢秦楚。” 郁彗微末牵了牵嘴角,转过头走下了九州堂高长的台阶。 . 他已经奔波了一整日,此刻下昼经已过了大半。 日光西斜,他也已然身心俱疲。 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游离在路上,他该回去,却又心绪复杂。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郁子耀之间竟然互不理解到了颠倒翻覆的地步……明明他们都知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可为什么会任由一切失控,走到最差的这步田地。 他心很痛,不是因痛而痛,而是因为懂了,明白了,为错失地那些时间而痛。 沿着彷佛无穷尽的夜路游逛,不知不想,车子却像有了想法,兜兜转转还是把他带上了回往郁公馆的那条路。 郁彗近乎迟钝地,神色非常疲惫地把车开进了黑着一片灯的宅邸大院。 他把车停下来,下了车,却没有进门,而是站在屋门前的楼阶上停住了。 他抬头望着此夜月朗而星稀的夜空,心中那块残破掉的伤口像又活了过来,不住地向外涌血。 靛蓝穹顶星空,清深的犹如从未变过,他就如此般望着望着,不知怎得,竟然哭了。 眼泪未及从脸颊上滴落下来,郁彗眼前一沉,双眼被手掌蒙住,已近摇摇欲坠的身体被人有力地从身后抱进怀中。 “别哭,彗彗……”是深刻进骨髓的温度,是熟悉到轮回转世都不可能忘的声音。 郁子耀蒙住郁彗哭泣的眼睛,从身后将他紧紧拥进胸膛。 “哥哥在,”他不断不断地在郁彗耳边重复,“我在,我回来了。” . 第67章 正文完结 天已渐黑,夜却不深。 浴室里氤氲的雾气迷漫住了流理台上的镜子,郁彗赤裸着身体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光着脚站在镜前,一伸手,抹掉了那上面的一缕白雾。 他像是梦了一场漫长幻境,梦境里刀光血影,如焚如绞,那种真切而深刻的煎熬即使清醒了,还如此逼真的印刻在他看不到也摸不着的那道伤口里,久久地挥之不去。 太痛了。 他折磨自己会痛,折磨郁子耀就更痛。 不会有人知道他藏在心里令他痛不欲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此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的骄傲和身份不允许他宣之于口…… 那是他对他亲生哥哥扭曲到极致的独占欲。 他曾想杀了唐宣,也曾在心灰意冷前,动过毒死易家小姐的念头。 他嫉恨每一个越过他走近郁子耀身边的人,这份心思曾随着每一个郁子耀深夜而不归的漫漫长夜生根发芽,刺穿他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令他嫉妒到如同火烧,把他扎得千疮百孔。 ——血脉相融,性情相通。 他们对彼此的占有欲……是一样的。 . 郁彗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出来时只裹着一件浴袍,双脚仍然赤裸着,头发湿哒哒地垂下额角,发梢上滴着水珠。 郁子耀安静地等在外面,不知他几时上来的,手上端着的那盅参汤已经过了凉,他坐在主卧屋里的藤椅上不知等了多久,郁彗从浴室走出来,他仰起头去默声看着他。 郁子耀的眼睛深邃而温柔,他坐在这屋子里不发一言地望着郁彗,一瞬间竟有如时空倒转一般,彷佛今夕已变得不再是今夕,而是回到了多少年前,他与他与世隔绝,双双依偎在这栋华丽而危险的宅邸里,每日如履薄冰却又无比满足地度日。 那些日子当真美好,好到即使到了今天,都珍贵的让他们难以忘记。 郁彗站住脚不动,发丝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他站在轩廊幽暗的灯光里与郁子耀无声对视,过了良久,他有些暗哑地开口…… “冷。” 就这一个字。 郁子耀将参汤放下,起身走了过来,他高过郁彗近一个头的高度,探手出去将郁彗直接抱起来,转身抱上了床。 身体微微湿地落在床尾,郁彗坐在床上,郁子耀附身弯着腰,垂着眼帘望向他。 郁彗也一样在眉睫这点距离里盯着他的兄长,他眼中有星火,在看着郁子耀的时候,那一点压制已久的火光夹杂着最纯粹的怅恨与不甘,泛着微红雾气,凝视着郁子耀。 他微微地歪着头,眼色中蕴含着令郁子耀心疼的茫然。 郁子耀看懂了他的茫然和不解是为了什么,他很想说明,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附身站在床尾,手从郁彗腰边挪了下去,然后他抚起郁彗冰凉的脚踝放进掌心,在低头附唇亲吻了一下郁彗的左膝后,他单膝落地,缓缓地跪在了床尾地毯上。 兄弟两个一个坐在床上,一个跪在床下,向来只有他居高望远,向来只有他冷眼俯视众生的份,可此刻虔诚而盲目地正如一个闭起眼睛笃信不疑的信徒,郁子耀理所当然地跪在郁彗身前,半分不带犹疑,半分未带狼狈。 “是我不好,”他哑声道:“是哥哥的错。” 郁彗似乎已经流干了泪,他的睫毛在颤,可没有一滴眼泪再流出来。 他不想再哭了。 他不必再哭了。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原来就牢牢握在他手里,从未遗失,从未远离。 原来只要他摒弃桎梏,握紧掌心,这个人就甘愿为他所锢,无怨无悔。 他们为彼此都铸起城墙,以权力为枪炮,以肉身为抗御,殚精竭虑,千丝万缕,而所求之物不外是护其周全…… “郁子耀。”郁彗叫着他的名字,声线脆弱。 时至今日,如果命运注定他此生只能握紧一物,那他可以舍弃这一身骄傲,光芒,伦理,甚至是生命。 他不想再伪饰他的偏执,他想把那几乎被他扼死在内心深处的野兽彻底释放。 他缓缓抬手,逆着光亮,抚摸在郁子耀的脸侧。 这一句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被他亲手遏制了五年后,终于由他自己一字一字的讲了出来。 他捧起兄长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专注到几乎着魔的口吻问:“你可不可以只属于我一个人?” 郁子耀回望着他,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郁彗的手腕。 “我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从前,往后,这一辈子,我都是属于你的。”他笃定回答。 郁彗露出很浅的笑容,很浅很浅,但如许真确。 他双手抓向郁子耀的肩膀,如是急迫地将身体迫近过去,凶悍地咬破了郁子耀的嘴唇,急迫粗暴地与他深吻。 郁子耀揽住他的腰,起身上去将他抱回到床上。 郁彗引着他的手解开了系在腰上的带子,浑身赤裸地从浴袍里挣出来缠住郁子耀的身躯,他牵着郁子耀的手伸向腰下,吐息里都是灼热的渴望。 “你说的……你答应过我了……” 他将同样呼吸渐渐紧迫起来的哥哥压在床上,支起腰身,把那灼烫坚硬的欲望握在手里,容于体内。 郁子耀扶着他的腰,感受着郁彗身体里绝无仅有的融溢,巨大的满足与占有感在这一刻爆发充斥到了极限,让他迷恋的几乎叹息。 “你答应我了,你不可以反悔了……”身体里容纳着哥哥的性器,交融的快感令郁彗意识都模糊起来,却依然在向哥哥确认着他的话。 郁子耀反身将他抱住,轻轻把人按在床单上,他亲吻着郁彗咬紧的嘴,撬开他双唇,把那被情欲和快感所揉磨的声音从郁彗的喉咙里解放出来。 而后再次融入郁彗深处。 “我答应你了,我答应了,不会反悔,到死都不会反悔。” 涨满的性器完全填满了郁彗的身体,郁子耀用兄弟之间最罪无可恕的罪孽,最深的交合对郁彗起誓…… 此生不变。 至死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