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到底谁是我的夫君 作者:芳客 文案: 传闻中只好男风,以杀人为乐的四皇子终于要成亲了。 众人伸长了脖子看,议论是谁家姑娘这样倒霉,恐怕连新婚之夜都熬不过去。 周蔻就是他们口中那个倒霉的姑娘。 她本是周太傅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娘亲死后她拿着信物上京寻父。 风光迎府后,慈父一朝变了脸,她成了利益互换的工具,成了四皇妃。 为了保命,新婚当夜,周蔻硬着头皮,找到四皇子最喜欢的那个淮溪君。 “你放心,我不喜欢四皇子,我也不想当四皇妃。” 艳冠群芳的淮溪君轻捏盏身,挑眉,“所以?” 她咬了咬牙,“求你,你别叫四皇子杀我....”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稚弱如兔的女人,薄唇轻启,道。 “不如你跟了我,我便保你往后无虞。” 后来,周蔻每每想到第一次遇到高宥时的场景,都恨不得自扇耳光,羞于见人。 “请问,到底谁是我的夫君啊?” 一句话简介:绝色腹黑骚包VS又纯又乖美人 立意:不论何时何地,也要永远相信人间真善美呀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蔻,高宥(淮溪君)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认亲 “女儿呀!为父的终于找到了你!” 周蔻还没睡醒一打开门,就遇到这样大的阵仗,她着实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呼气。 为父?爹爹?难道这就是...... 周蔻抬头,眼前这个老泪纵横的中年发福男人,认真看的话,和她眉眼间隐约有两三分相似。 但顶多也只有两三分,她长相肖像她娘,春桃粉腮,轻柔的如一团薄云,让人忍不住想将她好好呵护在手掌心里。 这个中年男人顶多只能算得上端正,尤其是肉堆在脸上,将他原本端正的五官挤了又挤,活像庙里供奉的老爷。 周蔻往后退了两步,有些警惕道:“您是就是...周太傅周擎?” 照理说直呼自己爹爹大名不太好,但对于这从未谋面的爹爹,周蔻心里总打着鼓。 旁边一个珠翠绫罗的美妇人凑上来笑道:“什么太傅,自家亲骨肉,如何就要这么生分了,这正是你的好爹爹呢!” 周口微微睁圆了眼睛,好像还没反应过来,那美妇人就先一步进了房间,笑盈盈道:“昨儿个从门房手上接了信物,今早你爹爹就急急忙忙赶回来,只盼着能早看你一眼。” 周蔻还不知道她是谁,见她这么随意进自己的地盘,只得悄悄捏紧了袖子。 她的确昨日去了太傅府,也交了信物,其实回来的时候心里还担惊受怕,怕那门房没把她当回事,贪了信物不帮她通报,可周蔻总觉得人心还没那么坏,她仍愿意相信世上是有善意的。 那美妇人四下顾了一遭,捧着心肝道:“怎么能住这种地方,这么小这么挤,可不是受委屈了,主君,咱们快把姑娘接回去吧。” 周蔻又睁大了眼,她觉得这妇人说得太夸张了些,这间客栈虽然不是上等,但这房间好歹有窗有户,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哪里就有她话里这么不堪了。 周擎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不能住人的地方,家里给你已经备好了闺房,快跟我们回去吧。” 于是在来到京城第三日的一大早,周蔻睡意朦胧间,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前来认亲的爹爹给带了回去。 她甚至连包袱都来不及拿,虽说那包袱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笼统不过两身旧衣裳,但到底是她从蜀地带过来的唯一一点念想。 周家很大,下了马车绕来绕去,走了整整两刻钟才到给她安排的地方,一见是座临水的二层宝楼,轩窗雕栏,绿檐红瓦,门口早有守在那里的两个婢女,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周擎坐着和她说了会子话,问她这些年和娘亲过得好不好,又问可学过琴棋书画,身上有没有什么先疾等等。 周蔻心里仍是疑云重重,但很温顺乖巧的一点点答了,“有衣穿,有食吃,娘亲待我很好,教了琴棋书画。”末了,她的语调上扬起一丝雀跃,“娘亲还教了做笛子呢,爹爹要是需要,我可以做给爹爹。” 周擎并不感兴趣教不教做笛子的事情,只是听说她能识文弹琴,连道几声好,看向她的神情又满意了几分。 坐了没多大时候,有个小厮进来附耳说了几句,周擎脸色微变,和周蔻道了离。 “爹爹还有事情,就不能留下陪你了,待会你吴小娘会过来陪你,你有什么缺的尽管和她说。” 这个匆匆出现的爹爹,又匆匆离开,周蔻这个时候才有时间坐下来好好整理思绪。 娘亲是上个月初七没的,在这之前已经吃了有几年的药,身子一直不见好,她们孤儿寡母的,一直生活在蜀地,难免有人惦记起来,好几回当地的恶霸流痞都上门来赤裸裸的调戏周蔻,娘亲日日为她担心,生怕自己熬不住哪一日没了,周蔻这朵小娇花就要落到那等人手里。 其实也怨不得她娘操心,周蔻打从生下来就被保护的太好了,母女俩日子虽不富足,但该有的从来没有缺过她,娘亲教她诗书礼仪,画眉点唇,还花了重金聘师来教琴乐。 周蔻长到及笄,仍是纯洁如一张白纸,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风雨都让她娘挡了,哪一日她娘若倒下,周蔻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所以临走前,她娘到底还是把她的身世说了出来,原来她竟然是当朝太傅的私生女,多年前周擎因公去蜀地驻留了数月,在那里认识了周蔻的娘亲,蜀地女子热情泼辣,民风淳朴,周擎隐瞒了自己已有家室的事情,和周蔻的娘亲做了数月的夫妻,到要走的那一日,才将事情全盘托出,想把她带回京城去。 她娘虽是一介弱女子,但也知荣辱,懂礼节,哪里会甘愿做小,将周擎连骂带打赶了出去,结果没过几日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干脆把孩子生了下来,独自带大。 周蔻的娘亲对周擎是存着恨意的,若非身子不济,要为女儿的日后筹谋,她宁愿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去,可周蔻还那么小,那么单纯,周擎就算再混蛋,到底能照顾好女儿的今后。 娘亲死后,周蔻替她收殓了尸骨,立碑超度,然后带着两身衣裳和一些盘缠,拿着信物就从蜀地到京城来了。 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挨了几次骗,但周蔻好像运气不错,安安稳稳走到了京城,还将信物安全转交到了周擎手上。 这算是完成娘亲的嘱托了吧,周蔻呼了一口气,开始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地方。 一套雕花楠木金丝边的桌椅,杜鹃啼春的落地罩,隔断内室的帘子是用一颗颗水晶珠子串起来的,风一吹,就能听到清脆伶仃的碰撞声,多宝柜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瓷瓶,有大有小,有扁有圆,冰裂纹的,釉里红的,斗彩的,珐琅的,上头绘花描字,个个价值不菲。 周蔻不禁暗暗感叹这周家可太有钱了,周家又那么大,宝贝东西又怎么会少。 她一向对钱没什么概念,只知一碗龙须面十文,一份栗子糕二十文,住一间客栈一天要五十文,这只瓷瓶最起码能买几百份栗子糕吧。 这以后就是她的家了,刚刚爹爹对她嘘寒问暖,应该很关心她,这样就好了,来之前她还怕爹爹看不上她呢,看样子是自己将人都想的太坏了,那可是她的亲爹爹,怎么会对她不好。 她顿时安心了不少,看见桌子上摆着几碟小点心,便用手捻了一块吃。 可谁知这糕点刚拿起来就碎了,掉在桌上撒的到处都是,周蔻忙解了帕子去擦,这个时候门口发出了一声轻笑,她一抬头,看见那美妇人带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瓜子脸单凤眼的绿衣少女进来。 那笑,就是从那绿衣少女口中发出的。 周蔻起身,有些拘谨,不知该喊她什么,爹爹走之前交代说是‘吴小娘’,那她也应该跟着喊‘吴小娘’吧。 她便轻轻柔柔叫了句:“吴小娘好。” 结果那美妇人和绿衣少女面色大变,绿衣少女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你喊什么呢!你要叫夫人!” 周蔻觉得奇怪,爹爹叫她‘吴小娘’,那不应该是个妾室吗,妾室怎么能称呼为夫人呢? 可这两人看上去好像很生气,难道是京城的规矩不一样,周蔻又福了福身,改口干巴巴道:“夫人好。” 这回周吴氏才面色稍霁,轻嗯一声,态度和之前大不相同。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残屑,曼声道:“蔻姑娘,这水晶糕可不是用手捏的,要这样——”周吴氏边说,用碟子旁的一只精美的小银夹,整个慢慢夹起来,再放入口中,“这不是外头粗制滥造的糕点,是御供的皇家吃食,下回若是再拿手,恐怕要叫外面的人笑话我们太傅府的姑娘,是乡野间出来的粗鄙农妇。” 周郁接话道:“蔻妹妹本来就是乡野里出来的,娘亲忘了?”她捂嘴直笑,“恐怕还吃不惯咱们京城的好东西呢!” 周蔻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她能感觉到二人对自己并没有善意,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头一回见面,就要这样针对自己。 娘亲说过,当她碍着别人的路了,别人就会讨厌自己,但她又碍着什么什么了呢? 周吴氏坐着训了一会子的话,大意是叫她进府后好好待着,不能随便出去,又说会派嬷嬷来教她京城的礼数,好好改改她这一身外头带来的习性。 然后那绿衣女子对周蔻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夹枪带棒讥讽了她几句,就跟着周吴氏走了。 周蔻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还有些不知所措。 须臾,外头守门的两个婢女就进来了,行礼问安。 “奴婢莺草。” “奴婢萱花。” 萱花看着比她大一些,十分沉稳,莺草则年纪小些,目光悄悄的往她脸上瞟。 头回有人给自己行礼,周蔻难免手忙脚乱,让她们起来,“我叫周蔻,你们叫我蔻蔻就行了,不必这样。” 第2章 亲事 萱花仍垂着头,“姑娘是主子,奴婢们怎能直呼姑娘闺名。” 她很坚持,周蔻也奈何不了,只能撑着笑道:“那好吧。” 莺草收拾着桌案上的糕点碎屑,周蔻问她,“方才那个...是夫人吗?” 莺草好像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姐很好奇,见她又生得这样好看,昨儿个府上还传说是乡下女子,一身土气,今日一见哪里土气,简直比郁姑娘还好看十倍,难怪刚才郁姑娘处处刁难,怕是心里正吃味着呢! 她年纪小,说话腼腆,笑了笑道:“那位...也算是夫人了。” 周蔻只知道是或不是,这‘也算是’到底是不是呢,她有些糊涂,“可刚刚爹爹喊她吴小娘。” 一旁的萱花道:“夫人是良妾出身,大夫人过身后,府上中馈之事都是夫人在打理,如今人人都称一声‘夫人’,往后姑娘万不可像今日这样,再喊‘吴小娘’了。” 原来如此,周蔻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难怪周吴氏会不高兴,她虽掌着中馈,但还并不是名义上的主母,身份不上不下,尤其忌讳别人提及‘小娘’二字了。 这周吴氏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之前在客栈那样亲热的模样,想必也是因为爹爹在,她想装个贤德模样来。 还有那个郁姑娘,周蔻才觉得这周家好像关系有点复杂。 听娘亲说,京城的男人三妻四妾很多,有些权势人家,小妾能装满整个院子,女人多了,孩子就多,嫡出庶出一大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实在难受。 哪像她们蜀地,多是一个男人娶一个老婆,也不是没钱,恐怕是和民风有关,这也是娘亲多年前不肯跟周擎回京城做小的原因。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不论是郁姑娘欢姑娘,往后少不得要打照面,周蔻不是个爱结仇的性子,相反她很软和,不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是温温柔柔的。 那郁姑娘,也算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妹,以后能碰上了,她就只笑不说话,相信日子一久,郁姑娘会慢慢喜欢她的。 她问了萱花这府上有多少口人,各有什么习性,忌讳,还好周擎虽然风流,但府上养着的妾室并不多,除了周吴氏,就还有一个张小娘,一个瞿小娘,一个徐小娘,其中除了张小娘没有生养,瞿小娘和徐小娘各自有一儿一女。 那已经过身的正头夫人,只有一个女儿,早在五年前就嫁到陇西去了。 周蔻心里有了数,安安稳稳先住了下来,当天夜里睡了一觉香甜。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过来请她,要去祠堂认祖归宗了。 萱花和莺草伺候她换了一身碧色纹影广袖衫,髻上插了一支玉簪和一排珍珠扣,又简单上了点胭脂水粉后,对镜再看,周蔻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身打扮在她身上,愈发像是雨后新笋冒出头,一点碧桃挂春枝。 莺草都看呆了,昨儿个她只觉得这蔻姑娘娇弱不胜怜,今日一打扮,气质上来后,就是比王女郡主也丝毫不为过了! 周蔻被她看着不好意思,害羞低下了头。 萱花也惊讶她的美丽,但她毕竟年长,不似莺草这样什么都摆在脸上,顿了一顿后就领着人出了宝楼。 祠堂并不在周府里,而是在外面,她到的时候,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周擎站在台阶上,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头铺开一本厚厚的册子,开始认祖归宗。 场面很壮大,周家祠堂摆了上百个灵位,周蔻按他们说的,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插了一柱清香,然后那个老头将她的名字填在了册子里。 值得一提的是,周蔻被记在了已故大夫人名下,是为嫡出。 周蔻看着底下那么多人,心里涌上来一阵感动,看,她爹爹多照顾她,这样风光相迎,还特地将她记在嫡出名下。 待到规矩做完了,她看到下面几个淡妆浓抹的妇人,各自带着孩子,投来的目光中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悲悯和如释重负? 周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只以为是周家的人都很盼着血脉回归。 出祠堂的路上,她隐约听到几声叹息,好像还有一句模模糊糊的:“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姑娘。” 回到宝楼,就有两个板着脸的礼教嬷嬷早早候在那里了,查过她的琴棋书画和仪态以后,开始教她各种规矩。 该怎么吃饭,怎么用茶,怎么说话,怎么走路。 她也确实很用心的学习了,期间周擎过来看了她两回,周蔻有提过他什么时候把自己娘亲的牌位迎回来,周擎不过应付两句。 周蔻觉得,是自己学的还不够让爹爹满意。 于是她更刻苦的学习京城中的一切。 终于在半个月后,周擎将她叫了过去。 到了地方她才发现,不止是周擎,那周吴氏也坐在旁边,周蔻见到她,不由捏紧了藏在袖中的那管竹笛。 笛子是这几日趁着得空时做的,娇滴滴的小姑娘亲自劈了竹,削了叶,一点点拿钻孔和刀片做笛子,只因想着自己爹爹乃是当朝太傅,一等一的大文人,想必也是好雅风的,制了竹笛送他,爹爹定会高兴。 其实她也不算得空,这段时间那两个礼教嬷嬷不错眼盯着她,除了吃饭睡觉,哪儿还有空闲,但时间总归是一点点挤出来的,几个晚上挑灯下来,眼底虽然已有了一层淡淡的乌青,但这笛子总算是做好了。 她福了福身,低眉顺眼问了安,周擎见她仪态比之前好许多了,也放心下来。 他照例问了她的起居道:“你归家也有大半个月了,一切可还好?” 周蔻说什么都好,她抬了抬眼,小女儿春水漾成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甜糯糯道:“女儿只要能时常见到爹爹,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并不是奉承的虚话,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体会过有爹爹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小的时候总有同龄人围在她身边,笑话她是个没爹爹的野孩子,周蔻又说不过他们,只能气得抹眼泪往家跑,问娘亲为什么自己没有爹爹。 娘亲说,“难道娘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爹爹?” 周蔻想了想,娘亲很好,能赚钱会说话,对她又好,好像她们真的不需要爹爹。 后来没有爹爹的日子,也一天天过来了,但你说周蔻心里不想吗,她怎么会不想。 她多盼着能有爹爹,牵起她的手,把她扛在肩头上,飞奔在日落黄昏的小巷中。 如今大了,扛肩头是不可能的了,爹爹是大官,她能做的,只有在那慢慢建起来的期盼和柔软中,渴望能多见一见爹爹。 那是她的爹爹呀,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他们身上流着同一种血,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即便进了周家以来,一上来就赶着课程,时间颇紧,但她也知道这是爹爹的一片良苦用心,怕她跟不上京城的习惯,落人笑柄。 这样崇敬的目光,反而让周擎有些不忍心说接下来的话,周吴氏见到端倪,生怕他这个时候动摇,忙替他把话说了,“你念着爹爹,这很好,只不过你也及笄了,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爹也不可能一直将你留在身边,总归是要嫁人了,这不,我们替你谋划了一门好亲,是旁人八辈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 周蔻纤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好在扶住了旁边的椅手,这才堪堪站住,她不可置信道:“亲事?”而后周蔻猛然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嫁人,求爹爹再留我两年吧!” 周吴氏一咬牙,冷下脸子道:“蔻姑娘这是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你筹谋亲事难道还有错了?” 从她踏进周家的门槛,至今不到二十日,他们就这么着急要把自己嫁出去,好似一日也见不得她一样,若不是厌烦至极,又怎会如此。 要是早知道爹爹并不喜欢自己,她宁愿不上京,或是早早离开,可那样风光的将自己迎进府,安排了那么好的住处,为何现在就要让自己嫁人了。 周蔻紧咬下唇,一双眼中蓄满了泪水,望向坐在上面一言不发的周擎,“爹爹真的打算这么快把女儿给嫁出去吗?爹爹要是不喜欢女儿,女儿可以走,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进京一步。” 哪知周擎和周吴氏闻言脸色大变,尤其是周吴氏,上前拉着她的袖子恶狠狠道:“谁容你走的?都上了族谱,在祖宗面前磕了头烧了香,还想走?我告诉你,你生是周家的人,死了也是周家的鬼!” 她这样一拉扯,周蔻袖管里的竹笛就掉了下来,应声落在地上,碎了几条裂纹,周蔻颤颤巍巍将它捡起来,感觉心脏都被刺痛了。 周擎闭了闭眼,“好了,蔻儿,婚期在下月初三,你这段时间就待在宝楼里别出门了,准备待嫁吧。” 周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宝楼,几个仆妇将她连架带拉,一回房,宝楼外就有十几个丫鬟守着,她离不开半步。 她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难道在爹爹眼里,她真就有那么招人厌恶吗? 下月初三...算来也不过十几日了,这样紧凑的时间,即便平民间娶妻嫁女,也要提前筹备上几个月。 到如今,她甚至连自己要嫁的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第3章 替死鬼 一整天,周蔻就倚在轩窗边上,看着云卷云舒,呆愣愣的模样,眼中空寂。 莺草有好几次想上去叫她,都被萱花拉了下来。 还是周郁的出现,打破了满室寂静。 周郁高高扬起了下颚,不屑一顾的神情,仿佛将什么都不放在眼中,她自恃美貌,连岐山王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整个京中都有颇有名气的,结果因为周蔻的出现,府上开始传言‘蔻姑娘比郁姑娘还好看’的话。 周郁起先还生气,不知道爹爹为什么突然迎了一个乡野丫头进府,后来娘亲和她说了原委,她这才舒坦了不少。 任她长得像天仙又如何,天生命薄,能不能活过新婚之夜都不知道呢。 这大爻谁人不知,那位只好男色,又暴虐嗜杀,脾性古怪,听说前些年战场上毁了容,眼下整日以面具示人,这样的人,就算是皇子又如何,还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废物。 周蔻嫁过去,能落到什么好下场,只盼着她能在那里多活两天就是她福大命大了。 萱花和莺草见到周郁,忙屈膝问安,周郁也不搭理她们,径自走到周蔻身边,道:“听说爹爹给你安排了一桩亲事,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周蔻转过头,看她幸灾乐祸的模样,有些木木的。 周郁也不管她有没有说话,继续得意道:“我告诉你,你可是捡了大便宜呢,你要嫁的这位夫婿,不仅在京城,就是整个大爻,都赫赫有名,你知道是谁吗?就是那位四皇子啊!” 她捂嘴直笑,“没想到吧,你要成皇妃了,你说说你,乡野里跑出来的贱丫头,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到京城来认亲,这下让你美梦成真了,你要当四皇妃了,你说,是不是天大的福气啊!” 听到四皇子,周蔻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四皇子.....那不就是.... 那位早年英勇,不幸落伤,喜好男风,以杀人为乐,在府上养了一堆面首的...四皇子? 周郁看到她的神情,十分满意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让你以后在九泉之下也做个明白鬼,这门亲,是皇后娘娘亲订下来的,不过原来并没有说是谁,只说是太傅之女,但周家适龄的就我一个,爹爹为了让我幸免于难,正急得团团转,结果你好巧不巧撞了上来,拿了块破玉佩来认亲,你出现的太及时了,爹爹当即就把你风风光光迎了回来,还上了族谱,给你嫡出的名分,这一切,不过都是让你顶替我嫁给四皇子罢了。” 周郁每多说一句话,周蔻的心就颤抖一分,她的手在抑制不住的发抖,四皇子...爹爹这是打算将她的命送出去啊!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两侧无声滑落,美人哭起来跟经过风雨摧打的娇枝一般,周郁见到她哭,很是得意扬扬。 不过短短二十日,周蔻从一个孤女成了太傅之女,又从太傅之女,马上要成为了四皇妃,那心里刚刚建起来对家对父亲的期望和爱戴,一瞬间土崩瓦解,彻底什么都不剩下了。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为什么周擎那么仓促把她迎了回来,让她认祖归宗记为嫡出,还派了礼教嬷嬷教她,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在替成亲做准备。 她周蔻,只是周郁的一个替死鬼。 都是女儿,一个养在金银堆里,享尽荣华富贵,一个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却马上要送她去死。 她的命,就活该这么轻贱吗? 只是因为她是一个乡野丫头吗? 回想起这些日子周家对她古怪的态度,还有那天在祠堂,那些人眼中的如释重负,她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周郁若不愿成亲,恐怕就得轮下来其他庶女,虽然她们年纪尚小,可保不准周吴氏为了自己的女儿,会拿那些小娘的女儿去填那个位置,说来说去,她误打误撞的出现,也等于是救了她们。 周蔻瘫坐在软垫上,望着外面临水环绕的榭台,一双眼又红又肿,她头一回想到了投楼自尽。 真要嫁到四皇子府也是一个死字,不如自己现在了断了,倒也留个干干净净,周蔻紧咬着唇,提起裙角就想翻身跃下去。 好在萱花和莺草离着近,察觉出她的异样举动了,第一时间将人捞住,拽了回来,尤其是莺草,吓得直掉眼泪,“蔻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啊!” 旁边的周郁脸色也白了几分,恐怕她也没想到这丫头会寻死,骂了几句‘晦气’后,就匆匆离开了。 周蔻被她们扶回了美人榻上,双手被萱花压住不能动作,她抽噎道:“你们救我做什么,郁姑娘的话没有听见吗,要我嫁给四殿下,那也是个死,我情愿自己跳下去一了百了。” 莺草刚才听到也是惊了一惊,她来周府时间不长,先前也听说过周家姑娘和那四皇子有婚约,但她年纪小不太感兴趣这些事情,遂也只知道个模糊声影,谁曾想突然认祖归宗回来的这位蔻姑娘,就是要这般倒霉代替嫁给四皇子的。 她也替周蔻叫冤,人家好好一姑娘,如花似玉的,千里迢迢上京来寻亲,结果刚进门就翻脸了,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周家办事也委实太不地道了! 可莺草也没法子,只得拼死抱住她的腰身,生怕她再做傻事,“姑娘,您别这样。” 这些天接触下来,二人也大致摸清楚了周蔻的脾性,姑娘软软和和一团,温柔极了,不爱耍小姐脾气,也没有那些乡野的陋习,和她说什么,她都轻声细语的答你,从来没把二人当奴婢看。 这样的主子,她们还是生平头一回遇到,就算不是正经的主子,到底人心都是肉做的,见到她这样倒霉撞上,心里都对她存了几分同情之心。 萱花见她这样寻死觅活的,倒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谁要是听说嫁给四皇子还能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那绝对是没有的。 她叹了口气,劝慰着人道:“姑娘是个明白人,眼下主君和夫人是打定主意不会放掉您了,您的名字已经记在了周家族谱上,还是嫡出,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如今是想死也死不掉,若您死了,主君岂不是还得要折进去一个女儿,郁姑娘千娇万宠,他万万是不舍得的,其余姑娘年纪还都小,主君就是想尽法子,也会把您塞到花轿上,姑娘与其坐在这里哭,倒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蔻两眼泪汪汪,万念俱灰,“还有什么法子,没有法子了。” 萱花却说,“姑娘这婚是一定要成的,但也不尽然全是坏事,四殿下纵使是有千般不好,他也到底是皇子,姑娘嫁过去就是皇妃,这就是姑娘的好处。” 周蔻吸着鼻子,“那我也得有命去当,四殿下又不喜欢女人,还喜欢杀人,我若嫁过去,这脑袋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萱花见她是愿意听自己说的,心里松了口气,一点点引导她,“四殿下是爱杀人,但您不是一般人,您如今是太傅嫡女,嫁过去就是堂堂正正的四皇妃,他的结发妻子,四殿下再混账,也不可能说杀就把您也杀了,奴婢听说,这门亲事是皇后娘娘给亲自订下来的,四殿下生母死的早,一直是由皇后娘娘抚养长大,他对皇后娘娘从来都是敬重有加,好歹皇后娘娘的面子,他不会不给的。” 周蔻眼角还泛着泪花,但却慢慢心定下来,“那...你的意思是我嫁过去不会被他杀了?” 萱花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道:“奴婢相信,四殿下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不喜欢女人,您就好好当您的四皇妃,该吃吃该喝喝,平日里多顺着他一点,投其所好,这日子就能顺顺当当过下去。” 萱花的话让周蔻又燃起了新的希望,是啊,四皇子虽说有一大堆恶名在外,可他到底也是个皇子,皇子总不能对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妃说杀就杀吧。 只要自己与他和睦相处,各自过各自的,顶多就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避着点少见他,不去打扰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四皇子也不会要她的命吧。 周蔻抬起眼来,望着萱花,“那我就不会死了对吗?” 萱花嗓子一哽,四皇子那样喜怒无常的人,到底会不会杀了她,她只是一个小小丫鬟,怎么敢保证。 但她总不能和周蔻说‘不一定’,万一再把这孩子吓坏了可如何是好,于是她露了个笑道:“一定不会的,天色也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第4章 你进来吗? 周蔻就一直被困在宝楼直到初三,期间周吴氏恐怕听说了她要寻死的消息,派人将四面窗户都封住了,还将房中的利物钝物都收了起来,连瓷盏也换成了陶瓷的,生怕再出一点意外。 到了成亲这一日,一大早锣鼓鞭炮响个不停,周蔻一身凤冠霞帔,从头到脚都是正式的皇妃仪制,她盖着喜绸被人从宝楼带了出来,只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礼官唱着颂词,父女拜别,其实自从那日以后,周蔻对这位父亲就彻底死心了,按规矩磕了一个头,由着莺草扶着自己出去。 按照规矩,皇妃出嫁,陪嫁的起码得数十个人,但眼下不一样,四皇子不是一个正常的皇子,周蔻也不是一个正常的太傅之女,二人凑到一块,周家只是将萱花和莺草给了她带过去,再添了嫁妆,那嫁妆单子她之前看过,很奢侈,但莺草昨晚气鼓鼓跑过来告诉她,有许多箱子都是空的,不过是周家要明面上好看。 古来娶妻彩礼,嫁女嫁妆,那都是传统,皇家下礼出手之阔绰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但周家好歹也是当朝太傅府,却连点嫁妆都舍不得添,恐怕是料定了周蔻嫁过去活不了两日,再有一层,也就是周擎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反正周蔻早就心凉了,她不在乎什么嫁不嫁妆,只盼着今晚上能安安稳稳,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那比什么嫁妆都好。 来迎亲的并不是四皇子本人,听萱花在耳畔说是参知政事元家的二公子,因与四皇子素来交好,今日是他替四皇子迎亲。 周蔻隔着红绸,朝他福了福身,便听到一个朗然的声音,“皇妃不必多礼,请上轿吧。” 光听声音,周蔻猜测他应当是个翩翩有礼的贵公子,但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跟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四皇子交好。 她上了轿,一路上捏紧了袖子,十六人抬的大轿稳稳妥妥,没有半点颠簸,但她的心却一直七上八下的。 这段日子里萱花和莺草一直在宽慰她,但周蔻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万一四皇子就是那种蛮不讲理,喜欢杀人的人,那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嫁过去,得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她越想越怕,但人都已经在轿子上了,逃是逃不了了,就这样喜轿停在了皇子府门口,她握着绸花一边,下了轿子。 按礼数,新娘子下轿后,该由新郎官拉住绸花另一边,一起跨门槛,进正厅拜堂,但四皇子不得圣心,皇帝也没来参加他的婚礼,皇后娘娘倒是想来,抱病在身,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个顶大的人物没到,那些官员也不必跟着,所以这场婚礼实在没什么人,四皇子连出府门来拉她都不肯。 周蔻就尴尬站在轿子前很久,她又不敢自己掀了盖头,只能一直在等,最后还是那元二公子看不过去了,帮她拉了绸花带子,接进了府上。 拜堂的总不能再是别人了,周蔻只感觉到周围突然一片寂然,礼官高呼‘新郎至!’,然后那绸花被拉了一下,周蔻一下没站稳跟着踉跄,随后按着礼数拜了堂成了亲。 送进洞房后,见周遭的人都退下去了,周蔻这才敢开口问萱草,“刚才那个...拽带子的,就是四殿下了吗?你可见到他的样子了?” 莺草也放低了声音,“是,但四殿下前些年在战场上伤了脸,这些年一直带着面具,奴婢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这事周蔻倒听说过,这位四皇子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十四岁就领军打仗,英勇无比,创下了累累战功,当时都以为四皇子会被立为皇储,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次和波罗的战役中,大军惨遭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四皇子有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自此只以面具示人,也渐渐变得暴戾古怪起来。 他弱冠后别说立皇储了,其他皇子都已经封了王,只有他还只是个皇子,有人说他失了圣宠,便就此自暴自弃起来,在府上养了一堆男宠自顾玩乐。 不过周蔻不打算和他如何琴瑟和鸣,他养了多少男宠都与自己无关,她的当务之急,是要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要是能熬过今晚,以后日子或许就会好过一点。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啊等,等着四皇子来揭她的盖头,结果外头天都黑完了,什么也没等来。 萱花和她道:“皇妃,听说四殿下已经出府了,恐怕今晚不会再回来了。” 听到这里,周蔻如释重负,憋在胸口良久的那口气呼了出来,她指了指自己的盖头,“那这个,我可以揭了吗?” 萱花说可以,然后帮她揭了盖头。 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恐怕得是一大笑谈,新妇的盖头居然是丫鬟揭的,新郎新婚之夜出去了,就好像今天就没成过亲娶过妻一样。 但这对周蔻来说,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最起码今晚上她的脑袋还安安稳稳的待在自己的脖子上。 四皇子虽失宠,但这皇子府却是他当年风光时赐下来的,比照王爷的分例,四进四出的大宅子,连带上东西两个大跨院,和后园连着的一大片竹林,在京城还是独一份。 当年只等着将牌匾从皇子府换成王府,结果四皇子却失了利,到如今这座宅子在外仍叫皇子府。 周蔻住的,是第二正院,叫‘云瑶苑’,只比四皇子那儿差一等,里头陈设处处精致,尤其是因为大婚经过布置,更是如置金屋银院,真真是如其名,让人不禁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不知是否是置身在瑶池仙宫中。 这样一比,周家的宝楼根本算不上什么,简直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周蔻有点坐立难安,娘亲曾经同她说过,越好看的东西背后越深不可测,不能被它的表面迷惑住了,这皇子府这样好,谁知道是不是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开始为她的小命着想。 其实萱花有句话说得很好,四皇子未必愿意娶她,毕竟谁都知道他只喜欢男人,这样一来,他也只当是娶了个摆设回来,堵住皇后的嘴,那自己就好好当那个摆设,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都顺着他的心意来。 她得让他知道自己的诚心诚意。 不过四皇子今晚不在府上,这诚意该怎么表达出来呢。 她想呀想,想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个极好的主意。 “萱花,你知道四殿下的那些...们,他最喜欢哪一个吗?” 萱花处事老道,而且她既然现在作为陪嫁嫁过来,和周蔻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这么一天的时间,就已经四处打听了七七八八。 她想了想道:“殿下一共有二十多位郎君,都住在后园的竹居中,其中最得宠的,该是那位淮溪君。” “淮溪君...”周蔻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那他有没有什么喜好?” 萱花摇头,“这个奴婢暂时就不清楚了,但听说这位淮溪君乃是绝色,和四殿下常常一起吃住起居,二人感情颇深。” 好看的姑娘周蔻见过不少,但从没听说过有哪个男人能用绝色来形容的,周蔻不太懂他们这些断袖之癖的人,也不想去懂,不过既然二人感情好,恐怕这位淮溪君眼下在为自己的心上人娶妻之事伤心呢! 不行不行,这枕头风是很厉害的,她要是不去讨好这位淮溪君,万一明儿个他在四皇子面前多说一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周蔻立马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竹居听着是居,但地方很大,走过几段九曲长廊,跨过屏桥,挑着一盏灯,周蔻叫人带路,七绕八绕到了竹居门口。 那领路的丫鬟只敢一指方向,说:“那儿就是淮溪君的住处了。” 周蔻从她手里接过灯,走到了院外,上头悬着一个‘落溪斋’的叶匾子。 这里怎么看都像是个读书人的书居,谁能想到淮溪君这么好听的雅号,却是个男宠呢。 她咬了咬牙,壮胆上去叩门。 一连敲了好几声,里头就是没人应,但能看到灯影绰绰,应当是有人在的。 她又叫了一声,仍是一片死寂。 不管了,周蔻干脆一推门自己走了进去,院内小亭内还置了一盘没下完的棋局,和两盏没喝完的茶水,周蔻摸了摸那旁边的茶盏,还是温热的。 但是房门却是紧闭,她立在台阶之下,踌躇到底要不要进去。 闯进去太唐突了,要是惹怒了那位淮溪君,她连今晚都活不过去。 但来都来了,就要这么回去吗,她往前走一步,又往后退一步,几番来来回回,就是不敢真正踏上那台阶。 要不还是改日吧,改日挑个他在的时间。 可是她还有改日吗?指不定明儿个一早,四皇子见她不顺眼,就拿刀把她头给砍了呢? 她一转身,又一回身,进退两难的模样,惹得倚在窗边上的人忍不住轻笑。 “喂,你到底进不进来。” 第5章 不如你就跟了我 冷不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将周蔻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她顺着声音转头去看,只见到一袭青衣半边身子倚着窗槛,手里拈着琉璃盏,眯眼轻笑。 周蔻呆愣愣看着他,这才知道萱花口中的绝色是因何而来,这个男人只需一顾,就能叫你彻底挪不开眼,像是世间最炙艳的颜色交织在一起,绚烂出满林春色关不住,他分明穿着最淡雅的青,皎皎月色照在他的身上,却犹如白昼瞬临,璀璀美人,绝代风华。 见到他真容会吃惊成这样的人,周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淮溪君撑着下颚,很享受着她眼中迸发出来的艳羡,赞叹,不可思议。 周蔻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有点自惭形秽,仿佛她就不是个女人。 她的手掖着袖子,慢吞吞往前移了一步,小小声问,“你...你就是淮溪君吗?” 淮溪君挑了挑眉,“你就是周擎的女儿?” 周蔻点头说是,她不太敢靠近这个男人,要是离得近了,她真的觉得自己好自卑。 淮溪君微微仰脖喝了一口琉璃盏中的酒液,咽下去的时候,周蔻看到他的喉结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这说明他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不是女子假扮的。 可是世间真的有如何好看的男人吗?这该叫天下女子都怎么活。 周蔻不敢再去看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她的凤冠霞帔早换了一身常服,但鞋履并没有换,一颗硕大的明珠缀在翘头尖尖上,绣花纹路满是精美的雀凤。 “那个...我来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说一句话,你放心,我不喜欢四皇子,我也不想当四皇妃。” 他轻捏盏身,琉璃光彩在指尖流转,“所以?” 周蔻咬了咬牙,声音细若蚊蚋,“求你,你别叫四皇子杀我...” 淮溪君扬起尾音,似笑非笑,“哦?你刚刚说你不喜欢四皇子,这是为什么呢?” 周蔻把头垂的更低了,觉得他问的这句话就如同一句废话,这天底下哪个女子会喜欢四皇子,那样凶残暴虐的一个人,时时刻刻要担心小命还有没有,若不是他有一层皇子身份加持着,皇后亲自定下的亲事,在蜀地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会讨不到媳妇。 但这话却不能在这位淮溪君面前说,萱花说他最得宠,又和四皇子感情笃厚,要是在他面前说他心上人的不好,那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于是周蔻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是我觉得我配不上四殿下,淮溪君大概不知道,我是周家的女儿不假,但一个月前我还只是个孤女,上京寻父来的,谁知就这么成了四皇妃,这并非是我的本意,我也不想攀龙附凤。” “不想攀龙附凤...”淮溪君把她的话念了一遍,呵呵道:“你的确不想攀龙附凤,所以一听到要和四皇子成亲的消息,你就要跳楼自尽了是么?” 周蔻一惊,猛然抬起头,自己寻死的消息怎么会传到他的耳中,她紧抿着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稚弱如兔的女人,薄唇轻启,道:“既然你那么讨厌四皇子,不如你就跟了我,我便保你往后无虞,如何?” 周蔻睁圆了眼,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只见那位淮溪君从窗边一翻而下,那只琉璃盏也随手掷到了一旁,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大胆挑起她的下巴,将她的眉眼轮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挑剔道:“虽然说长的不算很好看,但也勉强尚可,你今晚留下来陪我一夜,四皇子以后就绝对不会杀你。” 他这样放肆的举动,根本毫无顾忌,也不在乎她现在是不是四皇妃,周蔻又是羞愤,又不敢触怒了他,结结巴巴没个全话,欲哭无泪,“你你你你...你不能这样,你是四殿下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淮溪君看着她可怜见的小模样,笑意更深了,“怕什么,有我保你。”说着他的手就移到了腰间,想去解开束带。 周蔻吓坏了,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下把人推开,连灯都来不及拿,就跌跌撞撞往回跑。 她刚走,暗处就出来一个人,若是周蔻眼下还在,能听出这人就是白日里迎她的元二公子。 元易看了一出好戏,有些无奈道:“你何必去吓唬一个小姑娘。” 淮溪君一记飞眼过去,“闲着也是闲着,图逗个乐儿,走,咱们继续下棋去。” 府上那么大,亏周蔻还记得回来的路,一路不带停的,到了云瑶苑门口,把萱花和莺草都吓了一大跳。 周蔻鬓松鬟乱,钗歪簪斜,眼角还挂着泪珠儿,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莺草忙将她迎回去,“皇妃这是怎么了?” 周蔻呜呜咽咽半天说不出来话,显然是吓得不轻,只顾着哭了。 萱花以为她遇到了歹人,张口就要叫人,周蔻拉着她的手腕,这才开口,“是...是淮溪君...” 莺草一惊,“他对皇妃做什么了?” 周蔻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又开始了,“他说要我跟着他,还想解我的腰带。” 萱花闻言,先制止住她,到门外环顾一遭,将四面窗户掩住,问道:“皇妃当心隔墙有耳,这事要是传出去,可得捅破天了!” 莺草却有些气愤,“咱们姑娘好歹现在是皇妃了,他怎么敢这样轻薄!” 周蔻抽噎道:“什么皇妃,他那样受宠,让四殿下杀了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萱花和莺草可算是看清楚了,她们姑娘在这皇子府,就是谁都能欺负一下的角儿。 只是莺草觉得奇怪,疑惑道:“淮溪君不是四殿下的男宠吗,他们这些喜好男风的人,怎么还轻薄皇妃。” 萱花年长,见识也比她多,“有些男人好男风,但也不耽误他娶妻生子纳妾,不过四殿下这样只好男风,不近女色的,算是少有。” 莺草不禁打了个寒颤。 反正经过那夜的事情,周蔻是再也不敢去找那位淮溪君了,她仰着脖子等着四皇子哪日不高兴了就杀了她,但一连三日,她都没见到四皇子的人影儿。 四皇子好像把她这个人给彻底忘了。 到了回门这一日,萱花问她要不要回周府去。 周蔻不想回去,但又想趁这个机会出去转转,自打进了京城,她还没好好逛过,就被稀里糊涂带回了周府,后头发生的一堆事情都够让她糟心的了。 京城女子但凡出嫁了,除非得夫君批准,不然不得出府,回门是个好机会,正好眼下四皇子人又不在,要是错失了这个机会,下回能出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于是她道:“还是回去一趟吧。” 回门归宁本是新妇省亲,新婿拜谒之礼,但别说拜谒了,四皇子从头到尾连面都没露过,也就拜堂成亲时那一拉一拽,还是隔了一层盖头的。 不过周蔻只身一人回周家,倒也不觉得难堪或是什么,最起码她顺顺当当回来了,天知道她一只脚踏离周家时,还以为没命回来了呢。 她怀着不安忐忑的心情,没想到却扑了一场空,周擎人不在家,周吴氏带着女儿出去逛庙会了,估摸也没人惦记着今儿个是她回门的日子吧。 这可太好了,周蔻高高兴兴出了周家的门。 她又问萱花,“京城哪里比较有意思?” 京城有意思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但女子能去的却屈指可数,除了戏园子和寺庙,也就只有那些绸缎庄,簪钗楼,或是卖什么胭脂水粉的地儿。 但周蔻不太喜欢那些首饰胭脂,往前打扮都是她娘亲在操心,现在是由萱花莺草在捯饬,她更爱那些丝竹音律,这也是她娘为什么重金替她请乐师教琴的原因。 可京城的乐坊要么是官家的,要么都是做些勾栏卖笑的营生,她一个姑娘实在不方便去,想来想去,还是去了戏园子。 台上浓墨重彩的戏子咿咿呀呀,她也只是听个趣儿,京城的戏曲要比蜀地的更韵味悠长些,周蔻正听着入迷,楼下一阵吵嚷。 她低头一看,只见几个身强体壮的豪奴正在将散桌上的一些听客往外赶,她正要遣萱花下去问问,那戏园的老板就满脸歉意上楼,一个个挨着呵腰。 “真对不住了,有客人要包场,有劳各位听客挪步了。” 立马就有人不满意了,“谁啊,这么大气势,要把大家往外赶,包场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老板赔着笑,“是岐山王。” 一听是岐山王,立马鸦雀无声了,众人都很知趣的往外走。 倒是周蔻,初来乍到,人还没认全几个,除了四皇子是赫赫有名,连她在蜀地都传着恶名,这岐山王又是哪位,她还真不清楚。 萱花低声附耳解释了一番,“这位岐山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一母同胞,颇得圣宠。” 一听是皇帝亲弟,周蔻暗暗咂舌,难怪都道京城遍地人物,出来听个戏都能碰到王爷。 照着辈分,这岐山王还得是她的小叔,她是岐山王的侄媳妇。 周蔻眼下还并没有作为皇妃的任何体验感,她这个便宜皇妃每天都当得心惊胆战,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脖子摸摸脑袋,所以一听是岐山王,也没有作为皇妃要和这位小叔打照面见礼的想法。 不过她想避着人,不代表人也想避着她,刚一下楼,就迎面碰上了那位锦衣华服的岐山王,周蔻不由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因为他。 岐山王身旁,居然站着周郁。 第6章 你怎么只知道哭 就是这么凑巧,特地跑一趟周家没遇上的人,听个戏的功夫居然就碰上了,周蔻想,周家的人不是说周郁跟着周吴氏去逛庙会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郁见到她,也有些吃惊,但这吃惊却是因为她还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这里。 周蔻侧身想过去,周郁堵住了她的路,像只五彩斑斓摇着屏扇尾的孔雀。 “哟,你也在这儿呢,看来你运气不错啊。” 周蔻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妹,反正打从第一回 见面开始,她就对自己冷嘲热讽。 她不是善言辞的人,每每遇到这种事,都会想起小时候因为没有爹爹,被同龄人取笑的事情,也因为这样,她只能将头一低,什么话也不说。 旁边的岐山王见到周蔻时,眼睛亮了一亮,问道:“这位是?” 周郁转头,温柔款款道:“王爷还不知道吧,这位就是我那位刚成了四皇妃的好妹妹。” 岐山王虽然是皇帝的弟弟,但比起已经年过半百的皇帝,他还很年轻,太后老蚌怀珠才有了他,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明明有封地,却常年逗留在京城,无人敢多说一句话。 再加上他风流倜傥,还未娶妻,多少京门闺秀都盼着能嫁给他,这样一个人物,却能被周郁收服,周郁也因此十分得意。 岐山王哦了一声,又看了周蔻两眼,“原来是本王的四侄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蔻只能硬着头皮朝他纳福,“王爷安。” 周郁当然能看出来岐山王对周蔻有些不一样,女人的嫉妒心让她看周蔻那张脸愈发不爽快了,她撒起脾气来不需要什么理由,拽住周蔻的手道:“好妹妹,四殿下脾气不好,你可得多担待着些啊。” 周郁看似在同她说话,实则长而尖的指甲狠狠扣进周蔻的手背里去,周蔻痛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去推周郁的手,但完全挣脱不得,“我..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周郁怎么会放,笑容越灿然,手上的气力就越大,这平日里花朵似的女儿家,发起狠来劲却不小,“既然知道了,就早点回去,哪儿有新妇到处抛头露面的,别因为你,失了皇家颜面。” 萱花和莺草也不敢上前,她们在周家待了这么久,周郁的脾性再是清楚不过,这个时候要是上去,周郁只会更借题发挥,更别说岐山王还在一旁护着她,这京城有谁敢和岐山王作对呢。 “早听闻周太傅家教极好,门风严谨,今日一见如此姐妹情深,才算是见识过了啊!” 突然出现的声音,周蔻往门外看,只见一个紫衣郎君,样貌俊朗,谈笑风生。 这人她不认得,可声音确实听过的。 元易拱了拱手,“玉安不知能在这里碰到王爷,实在有幸。” 岐山王朝他见礼道:“元二公子。” 周郁只好松了手,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元二公子谬赞了的,但不知二公子如何会在这里呢。” 元易笑意不减,“今日突然想听一出《群英会》,可惜隔壁戏园子不上,便想到这儿来看看。” 他转过身,又朝周蔻行了一礼,“见过四皇妃。” 这是周蔻生平头一回被外人行礼叫一声‘皇妃’,没有半点懈怠或者是轻慢。 她用袖子遮了遮手背的血印,笑了一笑。 元易的眼不着痕迹扫过她垂在袖下的手,又转而对岐山王道:“前些日子玉安进宫时,太后娘娘还在念叨着王爷,说王爷迟迟不娶妻,娘娘便抱不上孙子,还说要为王爷张罗亲事,未曾想王爷早有美人在侧,若是太后娘娘得知,想必也能欣慰了。” 旁边的周郁脸一白,悄悄去看岐山王的神情。 岐山王倒是打着哈哈,道:“不急不急。” 当今太后出身名门,最忌讳的就是嫡庶之分,周郁再美再好,可有一个做妾的小娘,这就是她最大的短处,岐山王这样金贵的身份,谁不知道太后一门心思盼着让自己母家的姑娘当儿媳妇,周郁想攀上岐山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元易这一提,她不免就焦急了,偏生岐山王好像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更是让她忧心如焚,一时也没心思对付周蔻了。 元易同岐山王周旋了几句后就离开了,周蔻自然也不可能留在那里,回去后,萱花查看她的伤势,只见原先白嫩嫩的手背上,赫然是几道月牙弯的乌紫印子,破皮的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看着就叫人倒吸一口凉气。 莺草心都跟着颤,“郁姑娘也太狠毒了,好赖姑娘现在已经是皇妃了,怎么能下得去手!” 她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萱花只能简单涂了点药包扎好,抬头见周蔻乌密垂下的鸦睫,敛住眼帘,叫人看着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当天晚上,周蔻疼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从前和娘亲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长这么大娘亲舍不得叫她吃一点苦头,结果到了京城,十五年没吃过的苦就在这里吃遍了。 她望着紫苏花缠枝的罗帐,清冷的月光泄进来,撒下满地银辉,都说望月思故乡,真真是一点也不假,眼泪慢慢模糊了视线,周蔻感觉这么些天受到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她又不敢放声大哭,怕扰了在外守夜的莺草,只能边哭边拿被子捂住嘴,手指攥紧了被角。 哭到最伤心时,她浑身都在颤抖,想想自己没有了娘亲,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于是更伤心了。 可这个时候,旁边却飘来一句,“你怎么只知道哭?” 大半夜的,这声音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周蔻睁大了眼,哭到一半也哭忘了,掀了被子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足下了床槛。 “是谁,谁在哪儿?” 她走出拔步床,只见窗边隐约坐了个人影,如鬼魅一般,周蔻登时魂都吓没了,张口就要大叫,结果一颗小石子轻轻打中她的胸肩处,然后她就不能动了,也发不出声音了。 淮溪君从窗边下来,啧啧两声,坐到她旁边,“你说说你,就知道哭,上回被我欺负了跑回去也只知道哭,这回被自己姐姐欺负了也还是哭,你怎么那么没用。” 周蔻见到是淮溪君,眼大约有琉璃珠那么大,她不能动作,眼中却流露出了恐惧和害怕。 淮溪君仿佛看透了她在害怕什么,嗤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他极为嫌弃将她从往上下看一遍,“我还不至于对你这样的小孩子下手。” 听到这句话,周蔻似乎放心了一点。 淮溪君和她打商量,“这样,我解了你的穴位,你不许叫,行不行?” 周蔻犹豫了一下。 淮溪君负手背身,“你要是不同意,你就这样站一晚上吧。” 周蔻又慌了,只能朝他拼命眨眼睛。 淮溪君忍不住笑了,抬手解了她的穴位,周蔻这才能活动起来。 她揉了揉肩膀,警惕性的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你你,你深更半夜,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淮溪君鄙夷道:“你这儿?这整个皇子府有哪里还是我不能去的吗?” 周蔻想想也是,人家毕竟是四殿下的爱宠,皇子府对他来说百无禁忌。 淮溪君用下巴指了指她包扎起来的手,“还疼不疼?” 周蔻刚想说疼,又觉得她和这人不熟,不想多说什么,于是摇了摇头,“还好。” 这话只会让他嘲弄,淮溪君见她分明就是兔儿一样的人,非要强装样子,也没管她,兀自提起茶壶倒了杯冷茶,“我就不明白了,你现在好歹也是堂堂皇妃,你姐姐充其量只是个臣子之女,见到你不叩头就算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你。” 他凉凉横过去一眼,“你比她更有意思,也就这么受了下来,晚上自己一人悄悄躲在被窝里哭鼻子,我原先还以为你这个四皇妃有什么过人之处呢,原来过人之处就是掉眼泪。” 这话又尖又毒,周蔻反而忍不住又鼻尖一酸,“难道我连哭也不行么。” 淮溪君扶额,忙打住她,“得,你别再哭了,我最见不得人哭。” 周蔻真就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你来是寻我有什么事吗?” 淮溪君将茶盏一扣,瓷底碰到楠木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来是告诉你,明日皇后娘娘十有八九会宣你进宫,你手上的伤,小心些处理,别叫她看见。” 周蔻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皇后娘娘会宣我?” 淮溪君懒得和她多解释一句,环臂抱胸,“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今晚早点睡。” 他说完,就又翻窗子离开了。 风灌进来,初秋里仍有些凉意,周蔻伸着脖子往外看,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位淮溪君好像很喜欢翻窗户。 她嘀咕了两句,正要回去继续睡觉,瞅见那盏喝了一半的凉茶边上,有一只小金瓶。 周蔻拿起来,拔了塞子放在鼻子前嗅了一嗅,好像是药。 难道是那淮溪君留下来给她的?周蔻又觉得不太可能,她和淮溪君才第二次打照面,自己又占了她心上人夫人的位置,他恨自己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送药。 八成是落下的吧。 周蔻这样想,准备得空时差人还给他。 落溪斋 棋盘前二人执子对弈,元易问他,“可探出真假了?” 淮溪君凝眉望着错综复杂的棋局,手里的玉子踌躇不定,“瞧着不像是假的,她若真都是装的,那只能说明周擎算是布了个厉害的棋子。” 第7章 皇后 一夜好眠。 周蔻第二天早上醒来,梳妆时特地问莺草,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莺草摇头说没有,“皇妃是不是没睡好。” 这云瑶苑高墙深院的,晚上只留了个侧门进出,她的正居又有莺草守夜,难不成那淮溪君还能翻墙进来不成。 要真是这样,这位淮溪君可真是不简单。 那么他昨晚说的,今日皇后娘娘会召自己进宫,到底是真是假呢。 她不禁摸上了自己受伤的手。 惴惴不安用过早膳后,萱花解了扎带,给她重新上药,刚涂了没两下,就有丫鬟匆匆进来。 “皇妃,皇后娘娘召您进宫,宫里来的辇子已经到府门口了。” 周蔻一惊,原来淮溪君说的都是真的,她手忙脚乱对镜整理着妆容,幸好衣裳还算得体端庄,不必重新换衣。 临走前,她把那药瓶给莺草,让她差人送回落溪斋。 进宫没吩咐是不能带丫鬟的,萱花莺草只能望着她上了辇子,前面的小黄门用又细又尖的嗓子喊起。 按皇妃的仪制,还远远没到能做辇子的地步,周蔻琢磨着应该是皇后的意思。 起先她还不清楚为何皇后允她坐辇子,等进了那高阔雄伟的皇宫大门后,她才知道是为什么。 原因是皇宫实在太大了,笔直的宫道交错在一起,连上头的碧瓦金砖都整整齐齐摆列的一模一样,两道墙头足有三人高,你只能仰着脖子望。 周蔻坐在辇子上,身处其中,不知为何,有一种被禁锢在牢笼之中的感觉。 刚一浮出这个念头,她就赶紧吓没了,呸呸呸,这儿可是大爻京城的皇宫,天子居所,大爻最尊贵的人都住在里面,有多少人消尖了脑袋想挤还挤不进,她能进来逛一遭,娘亲若在世知道了,不定有多高兴,怎么会生出这么糊涂的念头。 也不知这辇子走了多久,反正周蔻都快打瞌睡了,但见那些抬辇的走了那么久,却依然脚步稳扎,面色不改,着实是让人佩服。 她很想问问他们累不累,重不重,但这样的话不符合她现在皇妃的身份,她只能挺直了腰板,坐在辇子上。 终于辇子停了,周蔻抬头,就看见硕大的一块金匾悬在头顶上,刻着‘凤仪宫’三个大字。 这儿就该是皇后的宫殿了吧,周蔻下了辇子,一个胖墩墩的老太监挥着浮尘,笑容满面。 “老奴参见四皇妃,四皇妃一路辛苦了,老奴这就带四皇妃进去。” 进这凤仪宫还有一番讲究,两个宫女替她拿香胰子净了手,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才进去的。 那老太监同她解释道:“皇后娘娘这两年凤体欠安,要召见谁都得仔细过一遍,还请四皇妃宽心。” 周蔻见他解释,是怕她误会吃味,心里难免缓缓生出一股暖流,这凤仪宫的人真好。 她忙道:“不要紧的,娘娘母仪天下,万望要注意身子。” 德荣听到这话,又见她满脸真挚,难免多看了两眼。 皇后是真病,一进内殿周蔻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殿中虽然燃着沉水香,但这药味仍交织在里面,可见皇后病的不是一时。 当今皇后无所出,只膝下养了一个不是亲生的四皇子,原本盼着他能立为皇储,可结果四皇子到了这个地步,在外人看来她算是没有盼头了,都说宫中母凭子贵,即便是贵为皇后也逃不了这个定论,自打她病了,凤仪宫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两旁宫人打起厚厚的幔帘,榻座上坐着一个绫罗加身的女人,周蔻不敢看她容颜,先拜了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上座的人祥和温柔,“孩子,快起来吧。” 周蔻这才敢颤巍巍起来,她一打眼先看到了皇后满头珠翠中的一缕缕白发。 皇后不年轻了,再加上这几年缠绵病榻,精气神并不好,周蔻甚至能看到她厚厚脂粉下的那一抹憔悴枯槁。 但皇后眉眼温和,与她说话时更是慈蔼,就像是疼惜小辈的长者,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来,走近些,让本宫仔细瞧瞧你。” 周蔻应声往前走了两步,皇后微微倾身,打量着她的容貌,同旁边侍奉的德荣十分满意道:“这孩子长的真好,一看就是心善之人,心善好,宥儿前些年在战场,血性是磨上来了,但人也不复从前心善了,有这孩子在他身边,或许能叫他改一改那性子。” 皇后没说她的家世,也没说她的样貌才情,单单只说心善,周蔻低着头,有些不明白她的话。 但她知道皇后并不反感她,反而很喜欢她,这就够了,萱花说四皇子打小是皇后养大的,现在也唯有皇后说的话能叫他听进去几分,只要皇后喜欢她,那四皇子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把她给杀了。 皇后赐了座,宫人奉上茶点瓜果,周蔻坐在皇后身侧,是一点礼数也不敢错,压袖,端茶,遮面,入口,再将茶盏轻轻放下,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标准得体的笑。 而皇后,却把目光放在了她刚刚端茶的手面上。 周蔻心一惊,悄悄扯了扯袖子想遮住,却听到皇后道:“你来,把手伸出来让本宫看看。” 皇后都开口了,周蔻只得将手伸过去,皇后的指尖触及她昨儿个伤到的地方,周蔻忍不住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 “唉...”皇后叹了口气,嘱咐德荣道:“去取些药来。” 德荣道是,不消片刻就拿来了几瓶上好的药膏,皇后亲自替她涂在伤口了,清清凉凉的,周蔻一会儿就不痛了。 “这药你拿回去,每日早晚涂上,几日后就能好了。”怕她担心,皇后还添了一句,“放心,不会留疤的。” 周蔻嗳了一声,皇后又留她说了会儿话,但周蔻能感觉到皇后眼中的忧心忡忡。 送出宫时,德荣同她道:“其实四殿下是个好人,老奴是看着四殿下长大了,皇妃同他相处,若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进宫同皇后娘娘说,娘娘会替皇妃做主的。” 周蔻应下,却不明白德荣为什么要和她说这样的话。 回到府上,萱花和莺草也没来迎她,她还觉得奇怪,等刚进云瑶苑,就看见萱花和莺草跪在庭中,顶大的太阳把她们照的发了晕,尤其是莺草,已经摇摇欲坠了。 周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把她们扶起来,萱花冲她拼命摇了摇头。 正中花厅里走出来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白衣胜雪,可那一颦一笑,却生出无尽的旖旎繁艳,跟锦缎堆砌出来的一样。 周蔻第三次见他,仍忍不住恍神,淮溪君一步步下了石阶,走到她面前,然后猝不及防拽起她的手,撩起大袖。 周蔻闭眼尖叫一声,纤细的手腕被他禁锢掌心中,他的力气很大,大到同他的样貌截然不同,像是习武多年的铁血将军。 周蔻眼睛紧闭着,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所幸淮溪君只是看了看她那被擦过药的手,冷哼一声,将那金瓶子丢在她手里。 “你告诉我,这药为什么不擦?” 周蔻睫羽轻颤,睁开了眼,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惊魂未定的模样,“我...我不知道。” 淮溪君咄咄逼人,“不知道?不知道擦药,还是不知道皇后娘娘要召你?你故意留着这伤去堵皇后娘娘的心,真算是我小瞧你了。” 周蔻茫然无措,她何时何地又是故意了,“我真不知道这药是给我的,你也没同我说啊....” 淮溪君冷冷看她一眼,从她的神情反应中想看出一点端倪。 但很可惜,他没找到。 这个女人到底是装的,还是真是个傻的? 周蔻想去扶萱花莺草,淮溪君却道:“护不了主子,让主子大庭广众之下落伤,这是她们的失误,罚她们跪足三个时辰是恩典,若是今日敢挪一步,那就跪上三天三夜。” 周蔻手一抖,不敢去扶了。 她只能去求淮溪君,“这事是我的错,和她俩没有关系,你要罚就罚我吧。” 淮溪君睨人,“你是皇妃,没有人会罚你,但要是出事,她们两个就得替你受罚,今天的事情是让你长记性。” 这比罚她更难受,萱花莺草又做错了什么,她们只是服侍她的,哪里敢跟周郁做对。 周蔻满心委屈只能往肚子咽。 淮溪君走后,直到暮色倾下,廊下挂着的料丝灯一盏盏被点亮,萱花和莺草才能站起来。 周蔻一个劲儿的致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萱花笑了笑,说没事,“皇妃别这么说,淮溪君说得对,奴婢们眼睁睁看着你受罪,是奴婢的错,您现在是皇妃了,是该拿出规矩来。” 不消片刻,管家请了两个郎中来,各自给二人上了药。 没有她们陪着,周蔻今夜睡得格外早,迷迷糊糊间,只听到外头有远有近的嘈杂声,她揉了揉眼,趿拉着鞋子下床,刚走到房门边,就听到远远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而后一切回归平寂。 周蔻一下被惊醒了,却不敢推开门,她缩回被窝里,几乎是睁眼到天亮的。 萱花莺草要将养两天,早上伺候她的是两个面生的丫鬟。 她一晚上没睡,精神恍惚,“昨儿个夜里,你们听到声音了吗?” 丫鬟面无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是殿下院子里的。” 周蔻攥着袖子,“他...他昨夜回来了?” 丫鬟道是。 昨晚上那个女人的声音那样可怕,仿佛是受了什么极大的酷刑,又是四皇子院里的,他真的和传闻中一样,以杀人为乐。 这几日都没看见四皇子,周蔻私心以为自己安全了,可昨夜的事情告诉她,她并不安全。 她面色惨白,上了几层胭脂仍遮不住,心里念叨着四皇子千万别来,最好一辈子都把她给忘了。 但事与愿违,往往最怕什么,什么就发生,她用早膳时,四皇子还是来了。 第8章 喜欢甜的 这是周蔻第一次正正经经和四皇子见面,他戴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铁制面具,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身形高大,给人一种压迫的气势。 周蔻见到他难免往后缩了缩,手里的鸡丝粥也不香了。 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二人却形同陌路,周蔻怕他,四皇子也不欲和她多话,直接了当道:“收拾一下,去周家。” 那声音又闷又沉,听着就够叫人害怕的了。 周蔻将嘴里那一口粥咽下去,瑟瑟道:“回去干嘛。” 四皇子好像很不喜欢她质问自己,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丫鬟就把她按到梳妆桌前,重新打扮一番,碧霞罗,芙蓉髻,翠羽压鬓,环佩胜绮,盛妆下的周蔻,真就有了皇妃的气度。 一路上两人一直相对无言,周蔻有时候用眼角余光偷偷去瞄他,他一直目视前方,连个眼神都没多给自己。不知道面具下的四皇子,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样面目狰狞,周蔻小心翼翼把握着和他在一起的分寸,生怕越了雷池一步,昨夜那惨叫的女子就是她的下场。 他们来得突然,周擎和周吴氏出来接驾,和周蔻一人独自回门完全不一样。 四皇子再恶名远扬,不得圣宠,都不是周擎可以随意怠慢的,相反他还要好好供奉着。 正因为四皇子喜怒无常,从不按常理出牌,就怕他一个不顺心了,就朝你拔刀相向。 有的时候,恶名也不一定全是坏事,最起码它能震慑住一些人。 周蔻就一直待在四皇子身边,看着周擎点头哈腰,相迎侍奉,四皇子一直淡淡的,直到进了内厅,他径自往前,坐到了主座上。 这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人家是皇子,但四皇子下一步,是把周蔻按到了副座上。 这个位置一向是周吴氏的,若没有周蔻,应该是周擎坐上去。 周擎和周吴氏相视一眼,忙赔笑坐到下座,“小女年幼顽劣,礼仪不周,臣原还担心她伺候不好殿下,若有什么欠妥之处,殿下尽管说教就是。” 四皇子道:“她挺好的,周太傅调-教出来的女儿,我很是喜欢。” 周擎脸色一滞,复而笑道:“她能得殿下欢心,便是她的福分了。” 四皇子略抬起下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皇妃,自然有福分,但若有人轻视她的身份,那便是在轻视我。”他的眼风在周吴氏脸上过了一遍,“四皇妃昨日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今早宫里就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担忧四皇妃手上伤势,我便带她过来,当面问问太傅,要一个交代。” 周蔻到现在才知道四皇子一大早把她提拎到周家是干什么,原来是替她找面子。 周擎还不明就里,倒是周吴氏,一听说皇后过问了周蔻的伤势,难免慌了神,只得咬牙跪下道:“四殿下恕罪,是臣妇的女儿,同皇妃玩笑时,不小心弄伤的。”说着她又挤了挤笑,冲着周蔻道:“皇妃同姐妹们平日里就爱玩闹,也是一时失了分寸,并不是存心的。” “哦?”四皇子转头看周蔻,漫不经心道:“是这样么?”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周蔻身上。 周蔻盘算了一下,若她顺着周吴氏的话说,那么这事就得这么轻飘飘揭过去,可若她说不是,周吴氏和周郁恐怕以后就要记恨上自己,有人记恨并不是什么好事。 周蔻磨磨叽叽半天,一句话在嘴里转圜了许久,还是触及四皇子那冰冷的目光后,想到昨儿个萱花和莺草的下场,才壮着胆子说,“不是。” 她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乖巧了许久,周吴氏没想到她竟敢这样逆着自己,脸上顿时青白交加。 四皇子点了点头,“既然不是,那就是周郁有意欺辱皇妃,折损皇家颜面,就照着规矩,打上三十大板吧。” 他的话语轻飘飘,周擎和周吴氏却被吓得够呛,忙俯身叩首道:“殿下息怒,小女绝不是有心的,小女尚在闺中待嫁,如何能受此重罚,还请殿下看在微臣为大爻鞠躬尽瘁的份上,饶过小女这一回吧!” 周蔻原先还有点不安,但她眼下看着跪在堂中,为周郁求饶的周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悲凉,周郁尚且不过是打三十大板,他就这样舍不得,可自己呢,将自己送进皇子府时,他的心里可曾有过半点亏欠和内疚? 于是周蔻别过脸去,她长成十五岁,生平头一回做恶人,对周擎不闻不问。 她都不理睬,四皇子就更不会手下留情了,任她什么闺中娇小姐,被拉出来后摁在长凳上,一通板子打下去,再矜傲的骨气也被打折了。 周吴氏扑在女儿身上扯着嗓子哭嚎,周擎立在一旁老泪纵横,四皇子青面獠牙的铁具下是举目无波,唯有周蔻,看着周郁受刑时那鬼哭狼嚎时的神情,不知为何,心里闪过一丝快意。 娘亲教她,要与人为善,但周蔻今日才知,与之为善者,得先有善。 回到府上后,淮溪君来找她,问道:“开不开心?” 周蔻也认真想了想,答道:“开心。” 淮溪君笑了,他长得太好看,笑起来更是不得了,像个勾人魂魄的妖精,“皇后娘娘还夸你心善,我倒觉得你不是心善,是脑子太笨。” 没人爱听说自己笨的话,周蔻也不例外,但她又不敢对这位淮溪君多说什么,只能以沉默来证明自己的情绪。 淮溪君却不管她说不说话,兀自道:“这回你算是把周擎得罪惨了,你说往后若你受了什么委屈回去,是不是连个能给你做主的人都没有?” 女子出嫁,娘家就是后盾,有实力的娘家,夫家不敢轻易怠慢,可若新妇同娘家翻了天,往后等同于孤零零一人,连个后路也没有。 周蔻垂眸,眼中满是雾气,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周家于她而言,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本来就是误打误撞被周家连哄带骗的骗了回去,在周家人眼中,自己只是一个替死鬼罢了。 自打娘亲走后,她就已经是孤身一人,若能重来,她宁愿留在蜀地被欺负死,也好过满怀期翼,到这京城的地界上来,却被亲生父亲转眼送入虎口。 淮溪君打眼见她螓首微垂的可怜样,余下的话到底没说出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虽然探子已经将周蔻从小到大的事迹都报了上来,但他心里总觉得周擎是给他排演了一出苦情戏。 这姑娘若真同周擎没什么关系,那可就真是点背,运气太差了。 花苞似的娇弱姑娘,淮溪君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那等辣手摧花的坏人,此时幸灾乐祸那可就太遭人唾弃了,他放轻了声音,“你别伤心,好歹你现在嫁过来了,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你同周家也没什么关系了不是?” 周蔻凄凄哀哀,嫁过来还不如不嫁,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还不知要过多久。 她含着水雾的眼一转,带了哀求的意味向淮溪君讨教,“我今日见到四皇子了,你可知道四皇子的喜好?譬如他讨厌什么,喜欢什么,什么事情是他的逆鳞,同我说说吧。” 淮溪君撑着下巴望天,想了许久,“他呀...他讨厌苦的,喜欢甜的,最喜欢红色,爱吃京西陆计的片儿糕,若说逆鳞...”他的眸色暗了,“这个再说吧,你先记着前面几样就成。” 周蔻掰着手指一个个记在心里,不喜欢苦,喜欢甜,爱穿红色,爱吃片儿糕....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四皇子那样的人会喜欢的啊? 但淮溪君总比她更了解四皇子,周蔻一一记下。 到了夜间,周蔻思来想去,让莺草给四皇子送去一碗桂花甜羹。 莺草差点吓哭了,昨儿个那道声音不止周蔻听见,她们也听见了,四皇子与传闻简直是一模一样,谁知道她去这一趟,还有没有命回来。 周蔻无奈,只能自己接过那碗甜羹,“那我去吧。” 莺草给她提着灯领路,她往四皇子的院子里去,还没到院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随从道:“皇妃请回,殿下不见人。” 周蔻忸怩了一下,指了指那羮碗,“我是想给殿下送点吃的,殿下不见人的话,那有劳你帮我转送进去吧。” 到底还是皇妃,说话总归有点分量,那随从思索片刻,接过她手里的碗进去了。 周蔻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却见随从将碗原封不动拿了回来。 “殿下说,不吃甜羮。” 周蔻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白日里淮溪君明明同她说,四皇子喜好吃甜的呀,难道是四皇子嫌弃自己,不愿吃她送的东西吗? 周蔻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回去。 还没走两步,迎面就撞上了衣袂蹁跹的淮溪君。 他同白日里看到的不一样,换了一身轻薄的碧纱衫,墨发用一根青玉簪挽起来,衣袖间还带着隐隐的兰香和竹香。 这么晚过来,要做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周蔻莫名面红心跳,打招呼时也没个全话,“淮淮...淮溪君。” 淮溪君咦了一声,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好巧啊,你来做什么。”他闻到了香味,低头嗅了嗅那碗,眼睛都亮了,“呀,桂花羹,你是要送给殿下吗?” 周蔻点头,“是,但殿下说他不吃甜羹,我只能把它带回去了。” 淮溪君笑眯眯道:“别呀,这样,我给你带进去,他保准会吃,我还会替你美言几句,如何?” 周蔻眉眼一喜,“果真?那可太谢谢你了。” “好说,好说。”淮溪君直接将那桂花羹端走,“你记得欠我个人情就成。” 第9章 或许... 周蔻越来越觉得淮溪君是个心好的人,打从她进皇子府,见过说过的也只有这位淮溪君,初见之时她原是怀着求好的心,怕他的枕头风把自己吹没了,但几番接触下来,淮溪君虽然瞧着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还罚了萱花莺草,可他愿意给自己送桂花羹,在四皇子面前说好听的话,可见其心善。 只是这样一位如珠似玉的神仙人物,做什么营生不好,偏偏委身在这皇子府呢? 周蔻不懂好男风之人的脾性习惯,但她知道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哪个不想顶天立地,闯出一番作为来,又有哪个愿意靠伺候男人来上位的。 即便淮溪君和四皇子有多两情相悦,也不会愿意藏身在后宅之中。 或许,淮溪君是被迫的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桓不过一早上,午后她在后花园碰到粉面桃腮,滋养甚好的淮溪君时,又顿时消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淮溪君从屏桥上走下来,真可谓是春风得意,看尽繁花,他手里还拈着一段竹笛,哼着小曲儿,哪里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 想必是昨晚的寻欢作乐,叫他整个人精神焕发吧,周蔻这样想。 她为自己早上的担忧觉得呆傻。 或许淮溪君说的没错,是她自己脑子太笨了些,周蔻低着头,想装作没看见偷偷溜走。 “四皇妃!” 她刚挪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了淮溪君的声音,周蔻只得不情不愿转过身,佯装惊讶,“啊,是淮溪君呀。” 淮溪君觉得纳闷,方才在屏桥上他分明见到周蔻往他这里看了好几眼,这会子怎么又装作刚看见了。 他转动着指尖的竹笛,“还没谢你昨晚上的桂花羹呢,我...殿下吃着甚是香甜。” 果然是四皇子不愿吃她送过去的,换了个人,便吃着香甜了。 周蔻勉强笑了笑,“殿下觉得好就行。” 淮溪君察觉出她的异样,撺掇着问,“你这是怎么了,瞧着精神不太好啊。” 周蔻打了个哈哈,“没事,没事,就是起早了些。” 淮溪君哦了一声,“其实你不必起那么早,反正殿下也不要你伺候,府上没有旁的人,晨昏定省也一概免了,你只管睡到日上三竿都成。” 周蔻不经意间眼波从眼前人的面庞上滑过,那可不,四皇子有这样的美人在侧侍奉,哪里还能看上寻常的胭脂俗粉。 “只一样,下回皇后娘娘再召你,你注意着点,再别落了什么伤,不然她还以为又是殿下弄的呢。” 周蔻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摸了摸伤手,自打擦了药已经不疼了,肌理也在一点点长好,她忍不住问道:“皇后娘娘上回以为,我手上的伤是殿下弄的?” 淮溪君横她一眼,“不然呢。” 原来四皇子是背了黑锅,这才气冲冲拎着她去周家,把周郁给打了一顿啊,她原先还以为,是四皇子要替她找面子呢。 这样一来,她就都想通了,先是那天在戏园子,那位元二公子见到她落了伤,告诉了四皇子,再是四皇子让淮溪君来看她,顺带给她送了药,结果自己没搽,第二天进宫还是被皇后娘娘误会了,因为四皇子替周郁背了黑锅,实在气不过,便带上她,借着她的由头打了周郁三十大板。 但皇后娘娘会误会四皇子,倒也不奇怪,四皇子此人犹如一潭死水,看似不起波澜的背后,就越是危险,别说周蔻了,任谁稍微接近一下,都会毛骨悚然。 可这位四皇子也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击退波罗诸国的常胜将军,周蔻无法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外面对于他有着铺天盖地的传闻,无一好名声,在众人看来,他是一个曾经荣耀辉煌,如今被放弃了的,已经自暴自弃的皇子罢了。 不过这些都并不重要,周蔻从来没有想过此生一定要有多大富贵,娘亲说,只求平平安安,健康无忧,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所以不论她嫁的是显贵皇子,还是市井莽夫,只要日子顺遂,她便心满意足了。 但萱花却不那么想。 打从四皇子带周蔻回周家教训完周郁以后,萱花就揣摩着,周蔻如今到底是正正经经的皇妃了,四皇子对她还不会动辄杀戮,又有皇后作保,说不定四皇子能慢慢喜欢上皇妃呢。 不然四皇子为何要这么护着皇妃? 其实细想想,这位四皇子除了名声差些,脾气差些,旁的倒也没什么坏处,不吃喝玩乐,不寻花问柳,也没有嗜赌的坏习,出身显赫,当朝皇后养子,算是嫡出,也曾是名动大爻的风云人物。 若没有他只好男风这一点,皇妃同他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一眨眼周蔻嫁进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个皇妃位置想要做稳妥了,就得先把府上的中馈握在手里。 周蔻眨巴着眼,听萱花同她说完长篇大论,弱弱问了一句,“然后呢?” 萱花是周府的家生子,娘老子都是管账房和采买的,她如今卖身契已经随着转到了周蔻手里,自然要为主子尽心谋划。 眼见周蔻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萱花有些着急,“皇妃如今第一步,要把管家叫过来,然后核对历年账册,心里有个底,再整治风气,树立威信,培养自己的心腹之人。” 周蔻听了一大堆,脑袋发懵,她从没想过当皇妃还要做这么多的事情,事实上也从来没人教过她。 “可是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呀,不必操心,每日吃吃喝喝就行,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 萱花只得慢慢同她说清楚那些道理,“皇妃,别说您嫁的是天家贵胄,就是寻常人家做主母,也得掌权立威,这是做女子天生该做的,除非是那些供主君风月的姬妾,才事事不能问,一心只管伺候好主君,可那些都是玩物,同养只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不顺心了便随手发卖了,您不一样,您是皇妃,就合该端起架子来,将府上一切事宜都顾好了,这样才能得夫君敬重,有个贤德的好名声。” 她是皇妃,周蔻低头挨着萱花的说,原来做皇妃还要这么麻烦。 一下午,她都是在一摞摞厚厚的账册中埋头度过的。 周蔻从小也学过算术,但并没有学深了,只是略能看懂,不至于什么都不认识,娘亲教她的都是诗书文墨,琴乐音律,养了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性子,却没教过她什么掌事,什么主母。 谁能想到一个巴蜀出来的小丫头,能一跃成为大爻皇妃呢。 她看这些就跟看天书没什么区别,但萱花在一旁时时提点着她如今是皇妃,周蔻只得咬着牙一页页翻过去。 到了晚间用完晚膳,周蔻借着出去散散步消食的由头,又拒了萱花莺草要跟着,这才能得一点空闲喘息。 有些人天生就不爱做一些事,强按牛头硬喝水也无济于事,秋夜里的晚风吹散她鬓边的碎发,漫步在水桥之间,周蔻一整日的枯燥乏味,终于得了舒缓。 天幕一寸寸沉下去,换了几颗稀疏的星子挂在夜空中,缓缓淙流由溪涧淌下,带来了几枚凋零的竹叶,周蔻伸手去捞,指尖触及清凉的溪水,她欢腾雀跃起来。 在蜀地有许多山水,景色极佳,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条溪流,或浣衣,或洗菜,上流的水最是甘冽清甜,捧一掬入口,能甜进你的心扉,幼时的周蔻,便爱光着脚丫子,踩着光滑的鹅卵石,在溪边蹦跶,捧水嬉闹。 京城房舍一坊一巷都紧挨着,寸土寸金,甭说溪流了,就连护城河的水都泛着浑浊,犹记她进京的时候,看到那样的水,险些呕了出来。 但皇子府的这条小溪就很好,分明是人工凿出来的,但却浑然天成,周蔻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便褪了鞋袜,将脚伸进去,扑腾出朵朵水花。 她玩的开心,殊不知在她看不见的亭台高处,两双眼正注视着她。 元易笑道:“没想到这位皇妃,还有这般孩童心性。” 淮溪君颦眉看着她撒了欢的模样,抿唇不语。 元易不过一提,转而换了正事,“听说有御史奏岐山王流连京中数时,不理封地诸事,上折让圣上将他遣回去呢,你怎么看?” 淮溪君终于把目光转了回来,哼了一声道:“他既然爱在京城待着,那就别回去了。” 第10章 姿态甚丑 周蔻在溪边玩了许久,一看远处已经灯火阑珊,心下一惊,恐自己误了时辰,忙起来穿袜套鞋。 擦了脚的帕子随手丢在一旁,周蔻理了理裙子,正要起来,一转身就见身后站了个人,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后,拍着胸脯惊魂未定道:“是你啊。” 淮溪君看了一眼那地上的帕子,“你难道不知道,女子的脚不能随便被人看见吗?” 周蔻讷讷,“我不知道啊。” 蜀地并没有这样的规矩,京城礼数繁多,更讲究男女大防。 淮溪君冷着脸子道:“以前不知道,那你现在知道了,往后再不可以随意露出脚来。” 周蔻啊了一声,抬头道:“你刚才...都看见了?” 淮溪君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弯腰捏起那帕子的一角,颇为嫌弃道:“这个也带走。” 周蔻顿时羞红了脸,垂下头去,她还以为周围没人,没想到都被他看见了。 将帕子胡乱塞到大袖中去,周蔻飞快地逃了,刚走几步,她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那个...今天的事情你帮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呀。” 说完,人就没影了。 淮溪君闻言,勾了勾唇角。 “一定。” 还没到云瑶苑,远远就瞧见萱花打着灯笼到处着急寻找,一见周蔻,忙迎了上来。 “皇妃去哪儿了,害得奴婢好找,就差禀到殿下那儿去了!” 周蔻自知是她误了时辰,叫人担心,“我...一时逛迷了路。” 萱花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您不记路,下回就叫奴婢们跟着,幸好今日您自己回来了,不然皇子府这么大,奴婢们上哪儿找您。” 周蔻胡乱应下,回到房中洗漱后,换了寝衣。 正要掀被睡觉,却见檀枕下压了一本小册子。 她正奇怪,拿起来才翻了一张,看到内容时,吓得顿时扔了。 外面守夜的莺草听到动静,赶紧进来,走到床榻下,看到被扔出来的册子,低头看了一眼,也捂住了眼。 只听见帐内传来极小一声,“这...这东西,是谁放进来的。” 莺草道:“约莫...是萱花姐姐,今儿个是她亲自给皇妃铺床的。” 一只纤细素白的手从帐中伸出来,掀起锦帷一角,只往外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你快把那个拿走。” 莺草应是,将册子一合,便退了出去。 周蔻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她一闭上眼,脑海中冒出来的,都是那画册上的图像。 早上叫起时,萱花若无其事给她穿衣裳,梳发髻,青盐过口后,又在温水里绞了一把巾子擦脸。 周蔻有好几次想问她,却开不了那个口。 略施粉黛后,还是萱花先提了起来,“皇妃昨夜不该将那画册扔出来。” 周蔻只上了一层胭脂,但脸颊却飞起两团红霞,“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太吓人了。” 不止是吓人,两具赤白白的身体交颈在一块,姿态甚丑。 萱花道:“皇妃如今已不是姑娘家了,既嫁为人妇,有些事就必须得知道,闺房之事很重要,虽然都说殿下只喜男色,从不近女身,但您既已经是皇妃,这些事就得打算起来。” 周蔻被她说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可殿下也不来我这儿呀。” 别说过夜了,见他一面都难,四皇子好像很不喜欢她。 萱花扶着她的肩膀道:“殿下终归是要来的,再不情愿,也得为绵延子嗣着想,殿下也有二十二了,其他皇子王爷照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您说皇后娘娘看着不着急么,好男色的男子也有,但从没有一个只好男色,连传宗接代都不愿意的。” 周蔻捂着脸,趴在妆台前,“可我觉得好奇怪。” 萱花露出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这有什么奇怪的,古来男女阴阳交合,方为正道,指不定往后殿下知道了其中好处,会更喜欢皇妃呢。” 周蔻没什么信心,有淮溪君那样的人伴在四皇子左右,他哪里还能看得上旁人。 她突然想起来,刚进皇子府时,萱花说竹居那里养了二十多个面首,但这么些天以来,她能碰见的,好像也就淮溪君一人。 周蔻不禁问道:“你先前和我说殿下有二十多位男宠,那其余人都是像淮溪君那样好看吗?” 萱花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竹居那块等闲人进不去,常在府上游荡的,便是淮溪君了,奴婢想,殿下最宠他,也应当是他最好看吧,若是个个都如他那样绝色,不太可能。” 这倒也是,淮溪君那样的人物,平生能见到一位就很好,恐怕整个大爻都没有能与他相媲美的,四皇子还能都将这种绝色收入囊中不成? 她打扮好了以后,萱花就盯着她继续学账,周蔻再不情愿,也不能说什么,但她心思根本没在这上面,算盘打错了好几回,还是萱花叫她她才反应过来。 奇怪的是,管家把所有的账都给了她,唯独竹居那一块,却是一片空白,他们每月开支多少,都用些什么,一概不清。 萱花把管家叫过来问,管家只说竹居的账全在四皇子那儿,不归他管。 周蔻咬了咬唇,“看来殿下很是爱重竹居,饮食用度都不走公账。” 除却账面要清查,对外的人情往来周蔻也得慢慢学,虽说四皇子恶名昭著,但皇子府终究还是皇子府,该有的大宴公宴都有人递进来请帖,从前皇子府没个管事的,这些就一概免了,但既然如今有了皇妃,有些宴会便逃不掉。 周蔻以四皇妃身份参加的第一场宴,是长乐公主的寿宴。 这位长乐公主,乃是皇帝还在潜邸时有的第一个女儿,头个孩子一向受宠,再加上又是女儿,皇帝也没什么避讳,更是千宠万爱长大的。 等到了及笄,皇帝亲自为她挑了一门好亲,世代簪缨,公婆憨厚,夫婿老实,嫁过去第二年就顺顺当当生下了嫡长子,这位长乐公主可谓是命太好,从没吃过什么苦。 长乐公主是向来出了名的难伺候,她下的宴就是宫里的贵妃也得斟酌再三,更别说周蔻一个新上来的皇妃了。 来之前萱花悄悄同她说,要她千万小心,因为周吴氏的大女儿,也就是周郁的亲姐姐周灵,嫁给了长乐公主的次子,因着前头周郁受罚一事,定会为难周蔻,这回恐怕少不得一场刁难。 第11章 恪王妃 这一日,周蔻换了一套海棠紫团花洋缎宫裙,外面罩了件插金消绣的滚雪细纱衫褂,缵珠点翠的头面,耳边衬了一对玉坠子。 京闺女子贵妇偏爱在打扮穿着上比讲究,若穿着差了惹人笑话,好了又叫人妒忌,衣钗环佩处处是个细学问,这一身装扮既不十分奢华,以至于抢了风头,也不显得素净寒酸,大方得体,正正好好合了她新妇的身份。 马车是早备好的,锦顶华盖的车身,能容得下八人之数,周蔻甫一进去,就看到榻座上横着一人,歪歪斜斜半倚在边上,绿衣襟头松散着,未曾冠玉戴簪,任由三千墨丝随意搭在肩上,活像个风流颓废的纨绔美人。 周蔻惊了一惊,半矮着身子,挡在车帘前,并没有直接进去。 她问,“这马车你是要用吗?若你要用,我再寻一辆来。” 一把折扇在他手中翻来覆去的转弄,淮溪君很无所谓道:“不啊,我就是要和你一道出去。” 周蔻眉心突地蹦跳了两下,很艰难问道:“你...你也要去长乐公主的寿宴吗?” 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怎么能去? 淮溪君微微蹙眉,不悦道:“你管我去哪儿,快点上车。” 他一把将人直接拉了进来,小姑娘身无二两肉,轻轻一使力,就整个栽了进去,差点扑到了他怀中。 周蔻扶住桌角,勉强站好,好在马车够大,淮溪君占了她的主榻,她便在左侧坐下,腰板挺着笔直。 反观淮溪君,坐没坐相,浑身软骨头似的,他支颐着下颌,饶有兴趣看着她的坐姿,叫人,“喂,你这样坐着,累不累啊?” 周蔻当然累,但这头上似有千斤重的头饰,让她不得不直腰端身,不然她的脖颈可就要遭殃了。 她的手搭在膝前,在袖笼下摩挲着最外面的那层纱制,看向淮溪君时,难免忧心忡忡,“你真要和我进去吗?那你是去女宴还是男宴?我该怎么说你的身份?况且...长乐公主的邀贴上并没有你的名字,万一到时候孙家的人不许你进去可怎么办?” 要是被轰出来,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淮溪君听着头疼,“进了孙家你别管我,我自有我的去处。” 周蔻只能三缄其口。 算了,她不操这个心,要是丢人,也是丢四皇子的人,和她半点关系也没有,四皇子要是回头问罪,也只能问淮溪君的罪。 她们来的不算晚,但孙家门口早已络绎不绝,递了名帖自有人引进去,莺草挪了垫椅。 周蔻踩着下了马车之前,犹豫再三,还是转过来对马车里的人说,“你要是实在出了事,就过来找我吧。” 毕竟淮溪君这样的身份,在那些权贵眼中,比姬妓之流还不如,他非要任性来孙家,周蔻总得要替四皇子看护着点他的心上人。 有车夫来牵引着绳子将马车往马厩赶,周蔻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车身。 长乐公主嫁的人家姓孙,原是老国子祭酒,后来退仕后,儿子尚了公主,得了个轻车都尉的闲职,一家子富裕体面,日子顺风顺水。 这宴并不是女宴,也有男客,不过男客和女客的宴点不同,府上丫鬟引周蔻去了女客的绛花园。 一进去满目都是珠翠锦绫,相熟的贵妇夫人们自成一处,谈笑说话,不相熟的便自寻个落脚的,闲坐吃茶,静等宴开。 能进长乐公主寿宴的女客,不是皇亲贵族,就是诰命夫人,或是名扬京城的才女佳人,反正周蔻是一个也不认得,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坐,就开始低头数着脚上绣履垂下来的流苏。 但她的容貌实在太耀眼了,一个面生的,却能出现在绛花园的年轻女子,才一进园,就得到了四面八方有意无意瞟来的注视,贵妇们最爱议论流言趣事,这陌生美人是谁,不一会儿就有人猜出了她的身份。 “是那个周太傅家近日认回来的倒霉小姐,嫁给四皇子的!” “原来是她,我说往前怎么没见过。” ...... 或远或近的议论声嘈嘈杂杂落在周蔻耳畔,这些人背后说话也没有放轻声音,根本不顾忌周蔻会不会听到,听到又会不会不高兴。 周蔻如坐针毡,好几回想站起来,但萱花又都悄悄将她按回来。 这些议论是迟早要经历的,躲也没处可躲,有人的地方就有议论。 正难受着,一个枣红华服的美妇便落座在她身边,笑意盈盈喊了声,“四嫂嫂。” 周蔻抬眼,见那美妇比她还大上几岁,人十分热络,便想起昨夜萱花同她说的那些个王妃贵妇之间的关系。 恪王,行六,年二十,有个出身不高,但为人处世很得人心的王妃范氏。 周蔻试探性喊了一声,“恪王妃?” 那恪王妃笑容满面,哎道:“亏四嫂嫂还记得我,前时您跟四哥的喜宴我可是去了呢。” 喜宴时新妇盖着盖头,哪儿看得到来客的面容,这恪王妃真是套近乎的一把能手。 其实恪王排行虽逊于四皇子,但已封王,这恪王妃说到底比皇妃身份高上一等,但却一口一个四嫂嫂亲亲热热地叫着,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蔻对于她的善意也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 “王妃说笑了,咱们这是头回见呢。” 恪王妃顺着她的话道:“虽是头回见,但我一见四嫂嫂便觉得十分亲切,想来我是同四嫂嫂有缘分的。” 有人跟周蔻说话,她也就自在了许多,再加上这恪王妃真真是和传闻中的一样不差,能说会道,攀亲说理,不到片刻,周蔻就与她亲近了不少。 原本喧闹的周遭突然静了下来,众人皆齐齐侧望,只见一堆金钗银玉簇着,当中一个云锦彩绣的华贵妇人端然入内,即便周蔻从来没见过长乐公主长什么样,但也能一眼看出来那就是长乐公主。 算起来长乐公主已经年近四十,当奶奶辈的人物了,但仍旧保养得宜,乍一看同二十多岁没什么区别,她高高扬起的下颚,带着蔑视漠然的神情,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恪王妃自是迎了上去,长袖善舞,朝着长乐公主拜礼。 “弟媳见过大姐姐。” 长乐公主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太把恪王妃放在眼里,面对四周涌上来说吉祥话的贵妇夫人,也都是一一点头算过。 萱花此时悄悄附耳对周蔻道:“公主殿下身后那个戴着宝圈的,就是周灵。” 也是萱花说,周蔻从长乐公主身后一大堆奴从里,才寻到周灵的身影,周灵和周郁长相有五六分相似,但颜色比之周郁就逊了不少,跟在长乐公主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媳妇模样,看不出身上有周吴氏的气势。 萱花又说,因着周灵并不是正经嫡出,长乐公主一直觉得这二媳妇跌了她家门楣,平日里对周灵也都是冷冷淡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周灵在长乐公主面前奴颜婢膝,可在旁人面前却又能直起腰杆子来耍威风,她似乎也看到了周蔻,一记眼风过来,可见恨意不小。 周蔻并没有和她正面相视,而是入宴后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离着越远越好。 恪王妃倒爱凑在跟前,周蔻看出来她是有意讨好长乐公主,听说恪王一直默默无闻,她身为王妃,也不如其他王妃体面,只能八面玲珑。 这等大宴讲究繁多,先是各自敬了茶酒,再一个个上来贺寿送礼,周蔻虽坐的远,但按照身份,除却皇宫嫔妃,和几个王妃老国公夫人,便该轮到她了。 报礼的内监喊了声,“四皇妃贺!玉如意一对,珊瑚摆件一架,百年老参一根,端州紫石砚一台,四景山水画一副!” 礼单都是府上拟好的,算不上讨喜的好心思细,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周蔻从座次起来,一板一眼照着规矩行礼,“问长乐殿下安,愿殿下年年安康,岁岁和美!” 前几个也都是差不多样的祝词,长乐公主不过摆手叫起,再回到位上,由内监叫下一位。 但到了周蔻这里,她说完祝词后,上座却久久不见动静,周蔻头垂得都要酸了,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上面淡淡一声,“起吧。” 周蔻暗自松了一口气,刚要退下,就听到旁边的周灵对长乐公主道:“殿下,儿媳听说这位四皇妃是儿媳家中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妹妹,很有一番才情,不如叫她为殿下演个什么曲目儿助兴,岂不妙哉。” 这样的大宴上,让堂堂皇妃为众人奏演本就是跌面子的一件事,再加上周灵的口吻跟叫个歌女舞姬一般,分明是有心折辱,一时间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了周蔻身上,等着看笑话。 长乐公主虽一向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儿媳,但她也更看不上周蔻这样的人,微微颔首道:“那就演个擅长的吧,容本宫看看是十分的才情,还是虚传。” 婆媳二人一来一回,便将此事订了下来,从头到尾都没人问问周蔻,她愿不愿意。 萱花脸色煞白,皇妃今日若是演了,和卖唱卖笑的又有什么区别,恐怕往后都抬不起头了。 但长乐公主既然都这么说了,不演,皇妃连今日都躲不过去。 长乐公主见她许久没有反应,未免不满道:“怎么,难道四皇妃不愿意?” 周蔻没吭声,这个时候恪王妃却替她站了出来,笑道:“恐怕四嫂嫂之前也没想到要为大姐姐演个什么,一时没有准备。” 周蔻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这个时候恪王妃竟然愿意为自己说话。 周灵却道:“没准备不要紧,四皇妃需要什么,是弹琴还是唱曲儿,亦或是要跳舞,只管说一声,底下人都会准备齐全的。” 第12章 片儿糕 这下恪王妃也没了说辞,正是千钧一发时,外头有个家仆慌慌张张来报,在长乐公主面前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脸色大变,立时起身,连句交代也没有,就匆匆离席了。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议论,还是过了片刻长乐公主身边的女官说殿下有些家务事,请各位自便。 这下也没人再去理会立在中间难进难退的周蔻了,萱花上来扶着她,周蔻向恪王妃道谢,“方才有劳你为我说话了。” 恪王妃梨涡浅浅一漾,“早说了我与四嫂嫂有缘,不过说句话的事,但也没帮上什么忙。” 周蔻很感念她愿意为自己说话,“不要紧的。” 眼见长乐公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渐渐席间的人都慢慢离了,恪王妃同她坐着说了一会子的话,后来有人叫她,她便也向周蔻辞离。 又只剩下周蔻自己坐在那里,委实没什么意思,见外面众说纷纭,好像孙府出了什么大事,但周蔻也不想去问,她琢磨着再过一个时辰,若长公主还没回来,这场宴就要先散了。 干坐无用,萱花和莺草去找孙家人提前备马车,周蔻便起身去园中赏景,原本热闹的绛花园一下子冷冷清清,找不到一个人影,她游走在丛丛锦绣的木芙蓉中,冷不丁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 周蔻回头,只见是淮溪君,他唇边携了一抹笑意,“带你去看戏,去不去?” 周蔻还没开口问他如何到了这绛花园来,就被他拉着离开了。 她原以为淮溪君说的是戏台子上唱戏的,可结果淮溪君左绕右绕,带她来到了一处水榭旁,二人靠在窗下,就听到了里面呜呜咽咽的女子哭声。 窗屉子上蒙了一层绢纱,淮溪君戳了个小洞,里面的情形立即展现出来了。 只见榻上一个清丽美人,衣衫不整,抱着被子缩到角落,正小声抽噎着,另一边岐山王也是同样只穿了中衣,长乐公主气得脸色青白交加,但碍于岐山王的辈分在她之上,只能勉强压下来火气道:“此事还请皇叔务必要给淑儿一个交代。” 岐山王撑着额,回头厌烦看了一眼那榻上女子,“什么交代,是她跑到了本王的床上,公主要本王给她什么交代?” 长乐公主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孙淑儿,坐下来道:“皇叔这话,难不成还是淑儿不顾廉耻,自荐枕席?淑儿是我孙家嫡出的姑娘,名门闺秀,一向恪守礼节,这事暂且不问对错,女儿家的清白比命还重要,皇叔今日若不给淑儿一个交代,这事即便到了皇祖母面前,侄女也是不怕的。” 岐山王正乱着,心里埋怨之前那些劝酒的人,要不是喝了这么多的酒,怎么会出这档子破事。 “此事先别对外宣扬,容本王回去想想,过几日给你答复。” ...... 听到这里,淮溪君就带着周蔻悄悄走了。 周蔻一下子还接受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岐山王同周郁很好,怎么一转眼,床上就睡了另一个姑娘,那...周郁又该怎么办? 淮溪君看她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出戏你觉得好看么?” 周蔻回过神来,她可算知道刚才长乐公主为什么那么着急的离席了,但这件事,淮溪君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怀疑,“这件事...和你是不是有关系?” 淮溪君仍笑着,折扇一挥,洒脱极了,“是啊,就是我干的。” 周蔻见他说这话时一点愧疚也没有,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她有些急了,“你你你,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毁了一个姑娘的清白,这要是让旁人知道,长乐公主和岐山王都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即便是四殿下,也保不住你啊!” 淮溪君眼角余光瞟过来,“这事除了你,没有旁人知道,若传到长乐公主和岐山王耳中,那也一定是你告的密。” 周蔻愣了一下,想了一想,还真是这样。 她瓮声瓮气道:“我自然是不会说的....” “那就成了。”淮溪君复绽开笑容,“你把嘴闭严实了,这事就是死的。” “可是....”周蔻略斟酌了一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那孙家小姐多无辜,清清白白一姑娘....” 一直以来,周蔻都觉得淮溪君是个心好的人,但这件事上,他做得委实叫人发指。 淮溪君似乎听出来她话外语音,哼道:“无辜?这天底下无辜的人多了去了,况且她也不算无辜....”他顿了顿,“这回算是替你报了仇,不开心么?” 周蔻明白他话中的报仇是什么意思,周郁上回敢这么欺负她,不就是仗着岐山王在她身边护着么,说到底她倚仗的不过是岐山王对她的那份心意,可要是她知道了岐山王睡了别的姑娘呢。 更何况睡的还是长乐公主家里的人,这事过不去,真过去了那孙家小姐指不定就得成岐山王妃了,到时候周郁又算是什么。 这招釜底抽薪的确是狠,但手段难免下作了些... 周蔻悄悄觑人神色,话藏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但她嘴上没说话,肚子这个时候却不争气的说话了,咕噜噜两声叫唤,周蔻红了脸,捂着肚子不敢看人。 今儿个她怕误了时辰,早早起来梳妆打扮,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宴上那些菜那么多双眼盯着,她也不敢动筷,后来又突生变故,一口没吃着,眼看饿了这么久,这肚子能不叫么。 淮溪君牵动了唇角,“饿不饿?” 周蔻没好意思说话,结果肚子又回答了他的话。 “哎呀!”她跺了跺脚,背过身去,“熬一熬就过去了,眼下也吃不着东西。” 淮溪君却道:“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走,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他就这样带着她离开了孙家,二人行走在热闹的集市上,惹了来往路人纷纷侧目。 姑娘这样美,旁边的郎君比姑娘还美,这样一对走在路上,跟画里的璧人一般,谁不爱多看几眼呢。 淮溪君似乎对京城这些小市很熟悉,知道哪条小道能穿到另一头的街上,哪个巷子里有好吃的东西。 周蔻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七绕八绕,他们在一家点心铺前停了下来。 老头正阖眼打盹,淮溪君喊了他一声,他才醒来。 他指了指铺前摆着的,“给我来一份片儿糕。” 听到片儿糕,周蔻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一抬头,见上面挂着一块木匾,刻了‘陆计’二字。 原来这就是京西陆计,淮溪君和她说过,四皇子爱吃这儿的片儿糕。 她去看那传说中的片儿糕,一片片薄的很,上面撒着芝麻糖粉花生碎,老头夹起来一些,包在油纸上,打了个结,一份片儿糕就这样好了。 第13章 擦擦 老头见她一直盯着糕看,笑道:“郎君不给夫人买一份吗?” 周蔻忙摆手道:“不是的,我们不是....” 淮溪君懒懒掀了眼皮子,并没有纠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任由老头误会。 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给老头,“那就再来一份吧。” 老头接过铜板,喜笑颜开,又手脚麻利的准备了一份。 拿到片儿糕后,周蔻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干嘛不和他解释。” 淮溪君只顾着吃糕,“有什么好解释的,一男一女出来,任谁看了都是夫妻,难道你要扯着嗓子对那些人一个个解释,说咱们没关系?那多累。” 这倒也是,周蔻遂不去问了,她将片儿糕小心翼翼收好,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淮溪君奇怪道:“给你买了,为何不吃?他们家的片儿糕京城独一份,味道极好。” 周蔻摸了摸那油纸包,“带回去给四殿下吃吧,你之前不是说过他很爱吃。” 淮溪君抬眼,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你这么惦记着四殿下,是不是喜欢他。” 周蔻以为他误会了,忙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喜欢四殿下,只是想着他若能高兴些,我便也能多活几日,或许有一天他特别高兴,还能将我放出去。” 这神情真真是十成十的诚恳,看不出半点假话的模样。 淮溪君慢慢哦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片儿糕,一点碎屑沾在唇红齿白上,周蔻便一直盯着看。 “其实四殿下人并不坏,外头有些传言,你听听就好,只要你别做对不住他的事儿,你肯定平平安安,不过你为什么想出去呢,当四皇妃不好吗?” 他说完一转头,见周蔻不错眼盯着他看,皱了皱眉,将自己咬过的片儿糕递到她嘴边,“你是要吃吗?” 周蔻忙摆了摆手,“不是,是你嘴上有东西。” 她抽出丝绢,踮起脚尖,在他唇瓣边上这么一擦,碎糕屑落在丝绢上,“诺,你瞧。” 姑娘的手又软又香,绢丝划过唇上那一下,袖笼中的暗香就尽数往他鼻子里钻,轻轻柔柔的,像有根羽毛搔挠了他一下。 周蔻也没多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淮溪君都算是四殿下的人,虽说男女有别,这淮溪君总是不正经,但周蔻打心眼里并没有太把他当一个正正经经的男儿看。 顺手这么一擦,也是瞧着难受。 淮溪君呆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原先问她的话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莫名觉得耳根一热,跟热油浇过一样。 他头回有点慌了神,眼神也跟着闪闪躲躲,看似是万花丛中的放浪形骸下,谁知道他从来就没碰过女人呢。 当然,男人也没碰过。 手下意识在她刚刚触碰到的地方擦了擦唇,他很不自在催着道:“走走走,天色也不早了,快回去吧。” 对面人咦了一声,抬头望天,分明是正午好时候啊.... 淮溪君也意识到刚刚说的话不妥,顿了顿后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在外面不能逗留太久了。” 周蔻一下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大变,“完了,萱花莺草该找不着我了。” 她跟着他出来时,那两个丫头去套车,也忘记打声招呼,都这个时候了,她俩肯定急疯了。 周蔻忙拉着淮溪君的袖子就往回走,“快些回孙府去,萱花和莺草还在等着呢!” 淮溪君看了看被她扯住的袖子,并没有收回来。 他们到的时候,萱花莺草正和孙家家丁辩驳着什么,急得面红耳赤,见到周蔻来了,差点就抹眼泪了。 “皇妃!您这是去哪儿了!奴婢们都急死了,就差报官将这孙家翻个底朝天了!” 周蔻悻悻然,小声道:“淮溪君带我出去吃东西了。” 她回头一望,原先同她一道回来的淮溪君,早就不见了踪影。 周蔻愣住了,“方才...方才还在这里的。” 萱花莺草眼下已经顾不着什么淮溪君不淮溪君的了,只要周蔻平安无虞,悬着的心就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回到马车上,周蔻仍旧没看见淮溪君的身影,仿佛他从来没出现过一样,难道是自己先回去的么,周蔻这样想。 * 元易看着占了他座椅的人,也不能多说什么,默默沏了一壶茶,倒满一杯推到他跟前。 “今日是刮了哪门子的妖风,将您送到我这儿来了。” 指腹轻轻摩挲过双唇,淮溪君垂眼一顾,端起那将溢出来的茶盏,“茶满则溢,你这是不太欢迎我来呀。” 元易笑了笑,谦逊道:“哪儿敢,您愿意光顾,是寒舍的福气,听说今儿个长乐公主的寿宴上出了一桩大事,我掐指一算,就知道是您的杰作了。” 淮溪君哼了哼,大袖拂过,将茶一饮而尽,“略施小计罢了,这下岐山王想留在京城,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脸面继续待下去。” 对岐山王,这位是向来盯着紧,元易心中有数,转而觎着人脸,“当年的事,您真觉得是他做的?” 淮溪君淡了神色,“不论是或不是,他逃不了干系。”茶盏搁在案上,他抖袍起身,踱步自书案前,翻开压在最上头的那一册,“要入秋了。” 只有元易知道,他所说的入秋是什么意思。 大爻占地广袤,物产富足,在诸国中是出了名的丰沃,但并不是其他边国都能拥有这样的资源,尤其是北境一带的波罗,倭刹等国,气候恶劣,物资匮乏,又未经教化,凶残蛮横,每到入秋时分,便会有几批波罗兵和倭刹兵陆续入侵边城,掠夺资源。 他们起初也不会大肆侵犯,只抢吃穿和贵重之物,抢完掉头就跑,想抓抓不住,真要举兵讨伐,难免动辄劳民伤财,所以大爻朝廷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近些年,波罗不仅开始疯狂抢夺物资,还放火烧村,杀人奸-淫,惹得边境民怨沸腾,经过早几年那几次战役,老实了不少,但打从那次战败后,波罗在这两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元易喟叹一声,“是啊,要入秋了,过了秋就是年下了。” 他朝淮溪君笑道:“前两日,我娘进宫见皇后娘娘,她还一直惦记着四皇妃呢,只盼着到了明年,能添个大胖孙子。” 第14章 还行 “大胖孙子?” 淮溪君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 元易拍了拍他肩,“怎么,那位四皇妃的底细,还没打探清楚啊。” 淮溪君阖眼往后一靠,道:“眼下为时尚早,再说当年之事尚未有定论...” 他薄唇轻掀,吐出几字,“名不正,言不顺。” 元易轻笑一声,“你觉得早,皇后娘娘可不这么觉得,你也知道,咱们这位娘娘久病多时,周家虽是根墙头草,可到底算得上有头有脸的高门,风评也算不错。更何况人一上了年纪,除了儿孙福,其余的都不大在意,只怕娘娘那头,正盼着心焦。” 眼见淮溪君的眉渐渐拢在一块,元易又道:“况且四皇妃年纪尚小,心性单纯,哄着玩儿也是一桩闺房趣事。” 白日里那一抹炙热又浮现上来,淮溪君显然有些烦躁,心神不宁,“就是这姑娘太小了,下不去手。” 元易奇怪看了他一眼,“这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 话音刚落,一记眼刀就飞了过来,“你还真当我是个纨绔浪子了。” 元易摸了摸鼻子,笑笑没接话。 周蔻又被宣召进宫了。 在凤仪宫前下了辇子,迎她的仍是那个和气的德荣大监。 净手换衣熏香,一套流程下来,她再次踏在了内殿四季如春团花折枝织锦毯上,只是第二回 没有头回那么胆战心惊,因知道了皇后的慈蔼,走路步子都稳妥了不少。 皇后端坐在凤座上,周蔻见了刚要起身拜礼,就听到皇后笑道:“免了免了,不必设这一套虚的,来坐吧。” 皇后说免了,那就真是免了,并不是说个虚话,周蔻老老实实坐在座下,皇后又把她招到跟前来。 纤白一段脖颈柔顺垂下,周蔻身量不高,人也细瘦,蜀地出来的姑娘皮肤嫩得好似能掐出水儿来,皇后牵来她的手,捏了捏那手指头,嗔怪道:“太瘦了,是府上厨子不好,你吃不惯吗?本宫给你拨两个御厨过去。” 周蔻腼腆道:“回娘娘的话,打小就瘦,臣妾的娘亲曾说臣妾就是吃多少也长不了几两肉,没的浪费了粮食。” 皇后被这话弄得噗嗤一笑,拍了拍她手,“哪里就浪费粮食了,能吃下去就不浪费,想来你从前日子过得清苦,油水不多,这天底下哪儿有吃了不长肉的,做姑娘时都爱身量苗条,可嫁了人却不一样了,若太瘦了,只怕子嗣艰难。” 说到子嗣,周蔻脸一红。 皇后只以为新妇羞涩,面子上放不开,屏退四下后,悄悄与她说起了私房话,“好孩子,别怕,同本宫说说,宥儿他多久来你房中一次?” 周蔻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脸上红彤彤一片,声音又细又弱,“没...没来过。”她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不对,有回早上来了一次。” 皇后笑容戛然而止,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气得不轻,“你的意思,是宥儿还没同你圆房?” 周蔻眨巴着眼,点了点头。 皇后一拍扶手,“宥儿简直是在胡闹!”她缓过劲儿来,安抚着周蔻道:“孩子,你放心,这个逆子,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 于是周蔻又被稀里糊涂送了回来,同她一道回来的,还有两个御厨和一个太医署出来的老嬷嬷。 这老嬷嬷是皇后专门指派,盯着周蔻和四皇子圆房的,再注重平时饮食,调理身子,多喝些助孕的汤药。 当周蔻将凤仪宫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后,萱花高兴到就差跳起来了,她一心盼着主子前程,这后宅之中,有什么比子嗣来的更稳固呢。 之前四皇子不肯来,她们也无计可施,但如今皇后娘娘都亲自开口了,四皇子迟早会来。 萱花当即吩咐人去将新打的几套首饰镯子都拿了出来,一样样往周蔻头上比划着。 莺草有些发憷,怯生生道:“万一惹了四殿下不高兴可怎么办....” 这谁都知道四皇子从不近女色,不情不愿娶了皇妃也只当摆设,叫他圆房,恐怕难。 萱花沉默了一下,方道:“如今咱们进府也过半个月了,四殿下若真不称心如意,哪儿还有眼下的活头,这事是皇后娘娘发了话,那就是懿旨,四殿下高不高兴,都越不过这一茬去。” 这也是实话,又有皇后拨的嬷嬷坐镇,三人总是宽心了些。 沐浴更衣后,萱花悄悄往周蔻手里塞了本册子。 不必去翻,周蔻都知道这里面是些什么,她拿着烫手,又不好将它放下。 萱花捋了捋她鬓边湿发,绾了个松髻,玲珑剔透的玉簪花朵朵别在发间,刚洗过的小脸白里透红,新荔凝腮,粉面花容,连胭脂也不必上了。 “上回皇妃不肯看,可这回却不能够了,皇妃年纪小,许多男女之事都还不懂,这册子是难得的珍品,皇妃多揣摩揣摩。” 又不是四书五经,有什么好揣摩的,周蔻心里暗暗嘀咕一句,但也知道萱花都是为了她好。 她抬眼问人,“四殿下今晚会来吗?” 萱花断言道:“老嬷嬷专门去请了,那是皇后娘娘的人,四殿下定然会来。” 可这话却将周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藏在袖下的手,指头根根拢紧,对着镜子,能看出那一双眸子里漾出点点水雾。 怕,她怕。 四皇子恶名也罢,冷漠也罢,周蔻从没把自己真正当成他的妻子,更别提夫妻之间的床帏之事。 若他不是四皇子,只是一介匹夫,周蔻是说什么都要拒了的,可他不是,他的身份和威势压在她头上,犹如一座大山,好重好重,重到她不得不低头垂腰,放下心底深处的不情愿。 但即便这样,对于那种未知的恐惧,也仍凝聚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宫里来的嬷嬷姓金,原是太医署的医女,后来得皇后看重,便留在身边服侍,宫里人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金嬷嬷,也算有几分体面。 但这位人人敬重的金嬷嬷,还没靠近正院,就被门外两个人高马大的随从拦了下来。 金嬷嬷端正道:“奉皇后娘娘口谕,来请四殿下移步云瑶苑。” 随从面色漠然,似乎早有准备,“殿下说了,今日头痛不见人,嬷嬷请回吧。” 金嬷嬷恐怕也没料到,四皇子竟如此强硬,还想再多说些什么,随从就已经要撵人了。 见状,她只好作罢。 待人走后,院内朱门轻轻吱呀一声,从里出来一袭绿衣,扶额长叹。 是真的头痛。 等到了梆子声笃笃响,院门仍是空无一人。 去请的金嬷嬷垂头丧气回来,朝萱花摇头,萱花心里便有了数。 她觉得有点可惜,但来日方长,上前扶住了周蔻。 “皇妃歇息吧,四殿下今日繁忙,恐怕来不了了。” 四皇子打从那次战败后,手上的兵权就全上缴了,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哪里就会繁忙了,萱花是不忍看她望穿秋水盼了这么久,措辞委婉些罢了。 周蔻松了一口长长的气,眼眉耸拉下来,是累的。 萱花扶她要回去歇息,周蔻摇了摇头,“睡不着,我想出去转转,透个气。” 皇妃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结果却盼来了四皇子不来的消息,换做是谁都会觉得难受,想出去散散心纾解一下也是常理之中。 萱花替她披上了披风,嘱咐道:“您别去远了,奴婢掌着灯等您。” 周蔻轻轻嗯了一声,提着一盏羊角风灯,便往外去了。 她不是个爱说话爱热闹的人,白日的喧闹,远不如夜里独自一人的静谧叫她舒服,寻个凉亭,坐在石凳上,怔怔望着月亮就能够她发呆半天。 夜里独坐幽亭,旁边灯盏下照着人面如玉,只需要远远一眼,就能看清她脸上的寂寥。 绿衣穿丛而过,见灯又骤然转回。 走了不过两步,淮溪君又停了步子,思考起一个问题来。 他为什么要躲? 这里是四皇子府,是他的地盘,从来只有别人见了他躲的,没有他躲别人的。 更何况是个稚弱的小姑娘。 淮溪君复直腰打扇,拨开横在面前的绿枝,信步走到凉亭之中。 “瞧你萎靡不振的样子,是出了何事。” 周蔻看到他也没多大反应,仍旧蔫蔫的,枕臂伏在桌上,“你不去伺候四殿下吗?” 淮溪君携在唇角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而后神色如常,掸了掸袖坐下道:“他今儿个不要我伺候。” 周蔻哦了一声,又问,“那今日是谁伺候啊。” 淮溪君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慢慢道:“没要人伺候,怎么,你想他去你那里么?” 她闷声道:“皇后娘娘今日宣我进宫了。” 后面的事不必说,就她带回来的厨子和嬷嬷,便说明了一切。 即便她过了今日,也还有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是有那么一日的到来,更何况在外人眼中,自己是应该高兴的。 周蔻顿了顿,斟酌几下,晦涩问他,“四殿下人好么。” 姑娘问的人好除却字面上的意思,还有另一层深意在里面,她没说破,但他能听出来。 淮溪君笑了一声,垂下眼帘,状似漫不经心道:“还行吧。” 还行,这词用的不偏不倚,既没说十分的好,也没说十分的坏,五五折中。 第15章 罪过 淮溪君的‘还行’,让周蔻心安了不少,她回去偷摸在被窝里拿出那册子,真就仔细钻研起来。 她面红耳赤看了两页后,不禁冒出了一个想法:画册上的男女如此缠绵,那两个男人又该是如何交颈寻欢的呢。 想着想着,她低头再看,画上撑肘背身,面色酡红的女子乍然变成了淮溪君的脸,而那覆身动作的男子,也成了青面獠牙的四皇子。 罪过罪过! 周蔻猛地合上册子,压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呼吸也不由地急促了几分。 这书定是勾人魂魄的妖书,她怎么会想到那种事情,简直叫人羞愤欲死。 周蔻扯了被子将脸一蒙,及时制止住脑海中的画面,但这一夜,她还是睡得无比艰难,就连梦中也都充斥着册上的画像。 第二天起来时,萱花瞧见她眼底乌青,惊了一惊,拿粉压过几回也遮不住。 “皇妃昨夜是不是没歇好?” 周蔻唔了一声,含糊不清道:“嗯...也没有。” 萱花以为她是伤心昨夜四皇子的冷落,遂安慰她道:“皇妃也不必太难过了,殿下原是只好男风的,如今皇后娘娘要他圆房,殿下一时没法接受也是情理之中,来日方长,皇妃只管养好身子,难道还怕殿下一辈子不愿来吗。” 不提也罢,一提到男风,周蔻就又想起昨夜画册上的人脸,她赶紧摇了摇头回过神,又忍不住悄悄问萱花,“为何会有男人喜欢男人啊?” 这话倒是把萱花问懵了,在她的印象中,贵族狎娈,有断袖之癖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只当是个乐子,主子爱吃酒或是爱逛花楼,亦或是爱男色,都是兴致使然罢了,究根结底问什么,任她为人世故老道,也一下子答不上来了。 萱花便拿话胡诌哄人道:“奴婢听说殿下之前是常年在战场上杀敌的,边城少有女子,殿下同那些男儿厮混在一起,后又受挫回到京城,性情大变,所以不爱亲近女人,往后总会慢慢好的,皇妃只管宽心,慢慢用温柔化解四皇子心中的隔阂。” 周蔻听她说的头头是道,深以为然,频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可我该怎么化解呢,殿下他不爱见我。” 萱花道:“殿下不爱见您,您就去见他,昨儿个殿下不愿圆房的信已经被金嬷嬷传回宫里去了,殿下一大早就进宫了,有皇后娘娘劝诫,回头皇妃就守在门前等殿下出宫回来,朝他示好。” * 高宥并没有乘辇,而是走到了凤仪宫,几个小黄门跟在他身后,只差腿都跑断了,也才堪堪跟上他的步伐,个个抹着额上的汗珠儿,但却无一人敢上前多说一句话。 那布满狰狞的青铜面具下,一双眼轻轻眯着,抬头看了一眼凤仪宫的金匾。 身后黄门垂手噤声,有新来的想凑个好,不懂事往前呵腰堆笑道:“四殿下,皇后娘娘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眼风扫过,轻飘飘将他从头荡到尾,那新来的立马凝住了笑容,只感觉到一股寒意攀爬上脊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过好在,他只是看了看,而后径自踏了进去,并没有说一句话。 等人影走远了,那小黄门才能喘过气来,他膝腿一弯,险些跌在了地上,还是后面的同伴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有年岁的黄门叱责他道:“上前显摆什么,那可是四皇子!今儿个算你命大,要不然你现在脑袋和身子都得搬家了!” 小黄门欲哭无泪,“这也太吓人了吧,刚刚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折在这里了。” 一声轻嗤,“要不然你以为四皇子为什么名声如此?脑子放活一点,别瞎显摆!” 皇后倚在美人靠上,德荣见她眉心紧锁,奉了一盏茶,“娘娘,喝口茶吧。” 温热的茶盏握在手心里,皇后掀了掀瓷盖,刚要入口,看到帘外檀袍一角卷进,她忙放下了茶盏。 “儿臣拜见母后。” 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淡漠,可怖的面具下,那眼都不似从前清澈了,皇后看着心里泛起了细细密密的一阵疼,原本酝酿好的责怪全忘了,说起话来也带着酸涩,“瘦了,也白了,过来,让本宫瞧瞧。” 高宥闻声往前挪了两步,但仍旧隔了一段距离,皇后朝他伸来的手只好垂了下来,“宥儿,你还在怪我是吗?” 高宥低了低头,声音沉闷不清,“儿臣不敢。” “那你为何,至今不愿近我身前?”皇后眉弯苦相,“我知道,当年的事并不是你的错,那死的三万大军无辜,伤了脸痛失储君之位的你更是无辜,你怨我和你父皇当时不信你,这些我都知道,可你父皇和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啊,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军中要有戒律,要有军法,得有一个交代,才能堵住天下万民与那些朝臣的悠悠之口,宥儿,母后真的希望你能理解你父皇的不得已。” 没人能看清面具后的那张脸,此时究竟是什么神情,高宥顿了顿,复垂身道:“母后误会了,儿臣不怪母后,是儿臣自觉面目丑陋,怕惊了母后。” “当真?”皇后松了一口气,“傻孩子,母后怎么会嫌你,你虽不是母后所生,但这么多年的情分,母后心里待你比亲生的还要亲,天底下哪里有娘亲嫌弃自己儿子的。” 可高宥仍不愿上前,皇后知道他有自己的自尊,也不勉强,让他坐下后才说到正题,“四皇妃母后见过了,是个心善的孩子,没有京城闺秀那些弯弯绕绕,母后知道你也不爱那些贵女的心机深沉,只盼着你能早点成家,和四皇妃好好过日子。” 她又旁敲侧击点了点,“宥儿,你从前不是个荒唐的孩子,纵使你和你父皇要赌那一口气,这么些年了,也该尽够了,如今你既已娶妻成家,那便好好待人家,不要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周蔻抱着一只描金荷叶的大盅,巴巴等在门口,时不时摸了摸盅身,怕凉了,好不容易等到从宫里回来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忙站起来,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高宥一下马车,就和她打了个照面。 周蔻看到那面具就怕,说话结结巴巴,把盅往前一递,“殿...殿下...给你。” 高宥不明所以,看了看那盅没接,周蔻又赶紧道:“是我亲自做的鱼羹,新鲜极了,您就赏脸尝尝吧。” 揭开盅盖,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面具下的唇角弯了弯,破天荒真就接过去了。 淡淡嗯了一声,高宥离开了。 衣袖拂过,空气中留下了淡淡的香味,似竹似兰。 周蔻还站在原地,不可置信的对莺草道:“四殿下,刚才是愿意接我的吃食了吗?” 莺草头如捣蒜道:“是的是的!皇妃,四殿下愿意接您的东西了!” 原来男人真的喜欢温柔款款呀,萱花说的果然不假,只是,今天的四殿下,为什么会跟上回见到的,有一点点的不一样呢。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第16章 叫什么 是夜,刚要撒帐歇下的周蔻,被莺草急急忙忙叫了起来。 “皇妃!不好了!殿下院里传了太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府上都乱成一锅粥了!” 周蔻心里一紧,鞋子左右颠倒了顾不得,匆匆忙忙起身,“是殿下不舒服吗?哪儿不舒服啊?要不要紧?” 莺草也是刚得了消息,哪里知道那么多,只道是正院口风紧,什么也探不出来。 要是知道是什么也就罢了,遮遮掩掩不肯说,又连夜叫了太医,她琢磨了一下,恐怕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虽说四皇子不太待见她,但她身为皇妃,好歹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周蔻披衣往外去,等到了正院时,里面灯火通明,但门却守得死死的。 她只能踮着脚尖往里张望,过了好大时候,却看见淮溪君从里面出来,只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周蔻一喜,忙拦住他问,“你在就好了,四殿下到底是怎么了,闹了好大动静。” 哪知淮溪君凉凉横了她一眼,黝黑的眸子里,透出许多怨怼。 他哼了一声,没说话,挪着步子慢慢往前走。 周蔻察觉出他的异样,再看他的背影蹒跚,尤其是腰股之间更为艰难,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恐怕今夜伤的不是四皇子,而是淮溪君,只是床笫上的事晦涩难说,所以从上到下都瞒死了,可架不住她聪慧一点通,一下什么都猜到了。 周蔻松了口气,追上去左右示好,“还能走吗,要不叫个辇子抬着。” 淮溪君咬牙切齿道:“不必!” 周蔻看向他的神情带了几分可怜,“这儿离竹居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殿下也真是的,都这样了,也不留你歇下,药用了吗?可有大碍?” 肚肠经过了一番翻云覆雨的搅弄,淮溪君整个人都虚弱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歹一世英名,竟然折在了小小一碗鱼羹上面,亏得他以为是被人下了剧毒,火急火燎叫来太医后才知道,自己这是吃坏了肚子。 多少腥风血雨都走过来了,当年一骑绝尘,银枪直挑波罗将军都无畏无惧,眼下的他两股颤颤,连走路都费劲。 真真是时也命也!活该他嘴馋,竟然敢接这个女人做的吃食。 淮溪君幽怨瞪了一眼,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待他好些了,定要来找她算账! 于是他一点点,一点点挪回了竹居,周蔻望着他倔强的背影,叹了口气,对莺草道:“淮溪君真是不容易。” 莺草说是啊,“难怪殿下对淮溪君这样宠爱,看来人前显贵,人后必定是要受罪,太可怜了。” * 一连修养了三日,淮溪君才缓过劲儿来,只是他进食时还是格外小心,不能沾冷的,整日里抱着一盏热茶啜个不停。 元易看着好笑,但这个时候笑他未免太不仁义了,只好努力憋着,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让淮溪君看着就烦。 “这四皇妃可真是厉害,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头回见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淮溪君顺手拿了本书往他身上一扔,揉了揉眉眼,“闭上你的嘴。” 元易将那书完完整整送回他手里,正了正色道:“好了,说正事,新到的消息,负责边关盐市买卖的常副将,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同波罗勾结,哄抬市价,从中牟利,人已经在押回京城的路上了,不日便能抵京。” 淮溪君翻了翻手上的书,“那个常保?这本是谁参的。” 元易得意摇起扇子来,“这朝堂之上,除了那位公正无私,清正廉洁的参知政事,还会有谁愿意去做这等得罪人的差事?” 大爻同波罗这些年虽然经常有些擦枪走火的小事,但该有的交易还是一样不落的,譬如这盐市,每年入秋开市,名为盐市,但不仅仅只是为了做盐的买卖,波罗缺粮食,缺盐巴,缺绸缎,大爻缺好马,缺牛羊,生意还是要照做不误的。 盐市里的水很深,没有官府庇护,盖上那些章印,波罗的商队连进入盐市的资格都没有,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盐市的官官衔不大,但权却不小,是个人人上赶的肥差。 但这个世道并非是非黑即白的,更多的是灰色,一个小小的边城盐官,可能就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贵族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事要是查,绝对不是哪一个人的指使,查起来伤筋动骨,还容易得罪人,这么多年都是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出头鸟。 淮溪君倚在摇椅上,双手交叠于膝前,他面容仍羸弱苍白,但饶是如此,也丝毫不减半分风采,勾了勾眼,不住赞叹道:“你爹这回也是看不过去了,我倒要看看,最后能□□哪座尊神。” 说完,他颇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话说完了,你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元易摇头感伤道:“这就要赶人了,果然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呐!” 淮溪君白了他一眼,从摇椅上起来,“你也别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他停了停,续道:“这几日竹居里没人,要找我就去正院。” * 入秋后天气反复,正午上还热得厉害,一到晚上又冷得叫人打哆嗦,金嬷嬷端了一碗稀奇古怪的汤药,劝着周蔻喝了,那滋味也够她受了好久。 在水室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周蔻裹着单薄的丁香紫寝衣,襟扣半敞着,一头乌发还往下滴着水,赤着足就往内室里跑。 没有萱花看着她,她不太爱穿鞋,地上都铺了松软的织锦毯,光着脚丫子蹬蹬几下,别提有多舒服了。 刚一掀开湘妃帐,周蔻就怔住了,颤抖破碎的声音从嗓子里终于发了出来,她往后连退几步,拢住了松散的襟子,“萱花,萱花!” 榻上的人将书反扣在枕边,面具狰狞,但举止却带了三分慵懒,“叫什么,她们都很识趣,不会进来的。” 第17章 是他仁慈 是啊,萱花她们就盼着四皇子来呢,如今人来了,只怕都要高兴死了。 缓过神来,周蔻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应太过激烈了。 她僵硬扭过身子,手紧紧攥着襟子,里面大片的肌肤愣是一点也没露出来,强颜欢笑道:“殿下,您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高宥坐直了身子,朝她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若不是临时起意,我还真不知道,皇妃竟有如此癖好。” 周蔻瞪大了眼,下意识就想去夺那本画册,结果手指头连册边都没挨到,高宥将它往上举,那册里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便完全显露了出来。 这画册她上回看完以后就随手塞在了枕下的,哪晓得会有人这么光明正大占了她的床,还将原本该藏在最深处的画册一页页翻看。 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是四皇子。 周蔻嚅嗫了一下,站在榻台下,不敢看人,“殿下误会了...” 软绵绵的一句话,像云絮里堆出来的一样,一点分量也没有,如何能叫人信服,高宥倾身,只露在外面的眼眸是惯常的沉寂如水,但他的唇角却弯了又弯。 指尖才拂过姑娘的脸,就被一下躲开,停留了一瞬的腻滑让高宥搓了搓指,啧了一声道:“给我宽衣。” 话毕,他就歪在床边上,举起手臂,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周蔻烧红了脸,有羞怯,但更多的是慌张,但她不得不顺从他的话,弯下腰,颤颤巍巍抬手为他解开腰间的锦束,贝齿轻扣着下唇,叫人看了好生委屈可怜。 这模样落在高宥眼中,藏在面具下的笑意更深了,连日以来的憋屈也终于得以开怀。 小丫头片子,你这是在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受惩罚。 高宥心情大好,还不忘翻一翻那本春宫册,挑了又挑,看了又看,仿佛是在选哪个姿态好。 周蔻更慌了,她一只手还攥着襟子,只有另一只手在解束带,原本就艰难,头顶又传来噼里啪啦的翻书声,让她更加胆颤心惊,手里的束带就更难解了。 高宥见她半天解不开一条锦束,故意压低声音恐吓她道:“你是只有一只手?若是如此,我可以帮你砍了多余的一只。” 周蔻顿时吓得失了颜色,手心也出满了汗,她欲哭无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人,可始终无果。 不得已,她只能松开了另外一只手。 襟子一松,乍时春光泄露,高宥也愣住了,视线从册上调开,盯着看了有一会儿。 姑娘平日里瞧着细细瘦瘦的,年纪不大,面嫩的跟初春冒出的桃苞一样,可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该有的只多不少。 面对那略带炙热的目光,周蔻简直想打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见人了,她飞快地解开了锦束,替他宽了衣,然后站在旁边,微微侧过身子,赶紧扣好了襟扣。 高宥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抵拳轻咳两声,指使她道:“去吹灯。” 摇曳的灯火一灭,整个内室陷入了黑暗,唯有透过扇窗的那一点清辉,能将人大致的轮廓照出来。 周蔻蹑手蹑脚回来,继续站在床边上。 黑暗中,床榻上的男人声音响起,“你就打算一直站在这里,给我守夜?” 周蔻往外挪了挪步子,小声道:“殿下您睡吧,我替您守着。” 只听见男人嗤了一声,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捉住,连带着她整个身子都往床上栽,“我要你守夜?” 她被禁锢在男人的臂弯之中,唯有腿能动作,不住地蹬着脚下的被子,极力扭动着身子,“殿下...您...您快放开我。” 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皇妃喜欢画册上哪一副,我们试试....”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瘦弱的小鸡崽,被人任意玩弄于股掌之上,无论怎么费尽力气,也撼动不了一分一毫。 她的手一直推着他,摇头道:“我不喜欢,都不喜欢。” 不动也罢,她这么一动,身体的本能让他抓得更紧,看着她害怕,无助,伤心,挣扎,但终究要垂下头颅,无可奈何,她的抗拒在他眼中,不过是平添趣致的调剂。 要不然,趁此机会直接圆房好了,也省得皇后总是盯着操心。 姑娘垂在肩上的湿发还滴着水,随着身体的抗拒,一滴冰冷的水珠子落到高宥脸上,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须臾,那双大手松开了,周蔻好不容易得以喘息,蜷到床的最里面,双手抱住膝盖,望着占了原本属于她地方的男人。 她不知道四皇子为什么会突然将她松开,在那之前,她以为今夜注定是逃不过去了。 她静静地等,等四皇子发话,或是再有什么动作,但过了很久很久,仍旧是没有一点声音。 周蔻慢慢靠近,拿手指探了探他鼻下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意识到他是睡着了,这才松快了下来。 眼前的男人,即便是睡着了也仍戴着那张面具,面具下的脸到底会被毁损成什么样,才会让他这么多年面具从来不离身。 周蔻愣愣看着出神,四皇子对他来说,像是一头凶兽,如今凶兽伏睡,狰狞可怖的面具也失了张扬,看着没有白日里那么怕了。 又等了一会儿,周蔻确定人是真的睡着了,轻手轻脚想要踏出床去,但还没到了床边,外面男人一个转身,又吓得她手脚不敢动。 算了,万一不一小心把他弄醒了可怎么办,周蔻重新退了回来,倚在角落里,小心翼翼掀起被子一角,蜷团抱膝。 隐隐约约之间,她好像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很清雅,不仅不难闻,反而闻着很舒心,好像是,似曾相识.... 高宥睁开了眼,看到缩在角落里陷入沉睡的姑娘,替她拉了拉被子。 今夜他过来,原也只是想逗逗小姑娘,让她知道怕,当然,之前那鱼羹之仇,也顺便一并报了。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从前若遇到这种事,随意发了话,自有人处理了,因为这种事情,还不值得他上心。 周蔻的到来,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皇后定下的这门亲,原也没什么别的由头,不过想为儿子张罗亲事,看他娶妻生子,天底下的父母,都是抱着这个心思。 他也原本都想好了,周家情势不明,嫁过来的姑娘先冷落着,若发现什么异样,随便让她病上个几年,走不出这云瑶苑,自然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但周蔻的出现,他还真没料想过。 一个和周家本没有什么关系的姑娘,因为私生女的身份,误打误撞被周家当成替罪羊嫁过来,又是一副单纯心性,逗一逗能得几个乐子,也算是给他乏味枯燥的生活添些趣味。 高宥觉得,这一切还是都尽在掌握之中,纵使周蔻和他预想的有什么不同,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若他想,还不是要乖乖听他的。 今夜,是他仁慈,不愿强人所难,高宥这样想。 周蔻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的起来,她揉了揉眼,发现自己好好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变化,昨夜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但随手扔在枕边的那本画册,却真真实实的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周蔻心里一紧,她昨夜也不知道怎么睡着了,赶紧低头看了看,好在衣裳都好好的,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萱花笑意盈盈的进来,从床上将她搀扶起身,“皇妃醒了,早膳都备好了,洗漱一番快些用吧。” 周蔻还云里雾里的,忙问她道:“殿下是什么时候走的?” 萱花眼弯成了两道月牙,“辰时走的,殿下临走前特地嘱咐了,让皇妃多睡会儿,别让奴婢们把你叫醒。” 四皇子还有这么体贴的时候吗?周蔻浑浑噩噩,由着她们伺候洗漱梳妆,然后坐在外间用膳。 正吃了一半,萱花从内间出来,到她身边低声道:“皇妃,那褥子被套上怎么是干干净净的,红喜呢,奴婢这该如何向金嬷嬷交差啊!” 新婚夫妇初次圆房时,都会先垫一块白绫,落红以示清白,这落红俗称红喜,在规矩森严的人家尤为重要,更别提皇妃的红喜了,那都是要亲自送给皇后过目的。 周蔻揉着倦怠的眼,“原就没做什么,自然是干净的。” 萱花愣了愣,“您是说,昨夜殿下什么都没做?” 周蔻慢吞吞咽下那一口粥,嗯了一声。 萱花焦急起来,昨夜都以为是圆房了,金嬷嬷特地嘱咐让她早上收拾床铺时,裁了那块沾着血的,她要拿进宫给皇后娘娘。 这下可如何是好,正说话的功夫,金嬷嬷从外面打帘进来,福了福身,眉花眼笑道:“老奴问皇妃安。” 萱花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开口,哪知金嬷嬷先提了出来,“红喜老奴已经转送进宫了,老奴这里先恭喜皇妃了。” 周蔻和萱花面面相觑,她们根本还没交,这红喜是谁给的。 第18章 辣 纵使满腹疑惑,但也不能在金嬷嬷面前露了馅,要是让她知道昨夜并没有圆房,恐怕事情就要大了。 应付走金嬷嬷以后,萱花叹了口气,她看着犹自垂头吃东西的周蔻,总觉得可惜。 皇妃虽不是京城土生土长的闺秀,但这副样貌,已经算是上乘了,最起码她还没见过比皇妃好看的姑娘,但四皇子愣是睡了一晚上没碰皇妃,也不知道是四皇子自身有隐疾,亦或是对皇妃还有着戒备之心。 跟没心没肺整日里乐呵呵的莺草不同,萱花对于那些阳谋阴谋,心里总归是有数的,四皇子喜好男色是一方面,提防着周家,也是一方面。 皇室贵族里的,不同于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两家缔结秦晋之好,重要的还得是背后势力的交织,周擎身为当朝太傅,周家在京城也算是举足轻重,但他迟迟不表态,大有倾倒之疑,立场站不稳,这周家的女儿也都得被标榜上一个不清不楚。 更别说周蔻原就是顶替周郁嫁过来的一个倒霉鬼,说句难听的,那就是一枚弃子,周家也绝对不可能因为一个不重要的女儿,去选择帮助四皇子东山再起。 皇妃夹在其中,半点没沾到周家的好,却将周家的坏全背身上了。 周蔻没有萱花那么重的心思,她所求不多,只盼着平平安安,只要四皇子别砍她的头,这日子就能过下去,至于宠爱子嗣什么的,她还自认没那个本事。 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四皇子因为皇后,对她总归是不会下手的,她也怕他,同在屋檐下,必要的讨好得有,但上赶着贴上去献媚,她做不到。 只是既然现在已经是皇妃,该做的事情也得做,账本再困也要看,大小琐事也得管。 不过好在皇子府人少,竹居那一块又始终是个谜,日常开支也都简单,有萱花在旁一点点教她,她如今也算是渐渐能上手了。 午间,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要说这四皇子府虽华丽阔大,但因为四皇子本人的臭名昭彰,门庭一向冷冷清清,鲜少有人愿意登门拜访,来客也是稀奇,但更稀奇的是,这位客人是来找周蔻的。 正是那日在长乐公主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恪王妃。 周蔻原是个话少安静的人,若没有人主动向她搭话,她是绝不会同人交谈的,恪王妃却很善谈热络,尤其是那日她帮着周蔻说了一句话,周蔻心里已经将她认定为好人了。 她忙迎人上座,恪王妃却自甘屈居于她之下,一口一个四嫂嫂,“没递拜帖就贸然来访,原还担心四嫂嫂会不高兴呢。” 周蔻说哪有,又腼腆笑了笑,“我一个人正无趣呢,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恪王妃摇了摇手里的银边绢扇,咦了一声道:“眼下再也没有谁能比四哥清闲了,难道四哥不陪着四嫂嫂吗?” 她和四皇子,满打满算,也才堪堪见过三回,四皇子能陪着她?那真是说笑了。 周蔻细声细语道:“殿下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四皇子能有什么事情,天底下谁都知道他养了二十多个男宠供其玩乐,不近女色,今日一见,看来真是所言不虚了。 恪王妃心领神会,又惋惜拍了拍她手,宽慰人道:“苦了嫂嫂了,既如此,嫂嫂在府上也是干坐着,不如随我一道出去逛逛吧。” 要是旁人来邀,周蔻说什么也不会出去,但这人是恪王妃,她心中亲近,想来也无事,出去转转散心也是好的。 只是...周蔻面露苦色,叫来莺草,“你去问问,殿下在不在府上,若在,就同他说我随恪王妃出去一趟,问他允不允。” 恪王妃见状,拿扇掩唇,笑道:“四嫂嫂还真是乖顺。” 过了一会儿,莺草回来了,说殿下已允。 周蔻便跟着恪王妃出府,恪王妃是京城长大实实在在的贵女,最晓得哪里的首饰最精美,哪里的缎料最时兴,周蔻随她逛着有了些时辰,也涨了不少见识。 恪王妃道:“这附近有个茶楼,雅致清净,四嫂嫂随我去歇歇脚,吃吃茶吧。” 周蔻应下,到了地方,那茶楼果真布置的雅致不俗,稀稀落落几个茶客坐在一楼,也都是衣着富贵,想来这茶楼也是只做有钱人的生意。 因是女客,有小厮引她们上了二楼,寻了处坐下,恪王妃点过几样茶点,便与她闲话。 “听说四嫂嫂是蜀地人,想来更爱食辣吧。” 周蔻点了点头,“是爱多吃些。” 恪王妃笑道:“那可不巧,我听说四哥最怕的就是辣。” 周蔻唔了一声,想起淮溪君的话,“可殿下不是不爱吃苦吗?” 恪王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捡起扇柄慢悠悠摇着,“不爱苦?四嫂嫂定然是记错了,四哥不爱辣,往前每回四哥去皇后娘娘那里,定是要一点辣子都不能放。” 许是不爱苦,也不爱辣吧,周蔻没多想,只笑笑道:“是我疏忽了。” 恪王妃又感叹道:“早些年,四哥才是父皇心中不二的太子人选,若不是那次战役失利,四嫂嫂如今已经是太子妃了,只可惜天妒英才,四哥毁了容貌,白白错失了良机。” 这历朝历代,立储都是国之根本,作为未来的君王,除了要文韬武略,广有贤名,最起码的,这太子得是完整的,没有缺陷的,一旦毁了容,等于是和皇位失之错臂。 周蔻想到即便睡下,也不会摘掉面具的四皇子,这样在意自己的容颜,可见面具下该是怎样一副惨状。 周蔻莫名心一紧,忙吃了一口茶,她忍不住问恪王妃,“殿下从前,是不是姿容十分出众啊?” 因为太出众,所以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整日以面具示人。 可恪王妃却道:“四哥出事前,我还没嫁人,所以并不曾见过,但只听说四哥从前英武不凡,却没听说过仪容到底如何,想来男子不比女子,对于容貌不是很在意。” 恪王妃说的委婉,但是四皇子从前那样出名,若长相有三分出众,定然是要被大肆夸耀的,可对于他的长相却未置一词,想来是稀疏平常,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二人正说着,角落里传来一道女声,拖着垂泣的尾音,“王爷,您真的要娶嘉英郡主了吗?” 周蔻浑身一震,端茶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这是周郁的声音。 随即男声响起,半哄半劝道:“郁儿,我也不想的,可我要是不娶,就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你愿意我回封地,往后与你再也见不到吗?” 周郁哭着道:“那您从前对我立的誓,就全都不作数了吗?满京城哪个不知道,我是岐山王的人,眼下您要是不要我了,我情愿拿白绫抹了脖子,也不要给家里蒙羞!”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子惯常用的本事,但这本事在男人对你还有怜爱之心时才奏效,若没了那份心,你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 好在岐山王对周郁还不至于到了厌恶的地步,仍温言絮语哄着,“郁儿,我虽要娶嘉英郡主,但那并不是我本愿,我根本不喜欢她,就算是娶了,我心里仍旧只有你,娶妻不过是缓兵之计,我皇兄的那几个儿子,除了已经废了的老四,剩下几个一个比一个平庸,只要我能继续留在京城,就不怕没有轮到我的那一日,若我当了皇帝,立马就把嘉英给废了,立你为后。” 后面的话就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但岐山王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这几年耗在京城不肯回封地,不就是抱着这个心思么,更何况还有太后护着他,他的确是有争皇位的资本。 周郁果然被哄好了,停了抽泣,不一会儿二人又如胶似漆起来。 周蔻全程背对着他们,连坐姿都不曾换过。 第19章 小翠 等到他们走后,周蔻这才长吁一口气,恪王妃若无其事喝着茶,只当什么都没听过。 自己的丈夫在别人口中,只能用平庸来形容,想必她心里不太舒服吧,周蔻想着怎么排解她一番,结果恪王妃先道:“四嫂嫂这位姐姐,还真是个人物。” 周蔻垂了眉眼,“我同她不太熟。” 何止是不太熟,说是有仇也不为过,周郁心里八成还记恨着她上回挨了三十大板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们瞧见有个衣衫褴褛的姑娘,怀里抱着一座灵牌,不停地给来往行人磕头。 “行行好吧!只要一两银子,求求哪个好心人,让我能把娘亲先下葬了。” 看样子是卖身葬母,真是可怜,周蔻难免多望了几眼。 那姑娘像是看到了她,忙膝行上前,“这位夫人,求您行行好!将我买了吧!我能洗衣做饭,我什么都能做!” 周蔻吓了一惊,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温言道:“可我府上暂时不缺人。” 姑娘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娘已经死了三天了,再不下葬尸身都要坏了,我只想给她添一副棺木,让她能体体面面的走。” 看来还是个孝女,周蔻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她犹豫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银锭子,少说也有二三十两的分量,“呐,这个给你,去好好料理你娘亲的后事吧。” 姑娘接过银锭,磕头谢恩,“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周蔻赠完银两就要走了,哪知这姑娘又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夫人心善,对小萍有大恩,小萍做牛做马,也要回报夫人的恩情!” 这阵仗实在吓人,周遭已经有人涌上来看热闹了,周蔻往后退了退,摆手道:“我不要你做牛做马,这钱你拿着就好了。” 小萍执意不肯,“夫人是不是嫌弃小萍脏。” “没有的事,只是...”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蔻不想引人注目,撑了撑额,想到府上多一个人做活也不是什么大事,无奈之下,只好将人给带走了。 皇妃出去一趟领回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姑娘,萱花和莺草心里都犯着嘀咕。 尤其是莺草,年纪轻沉不住气,看着那小姑娘刚到府上,就贴上去一直献殷勤,唯恐皇妃‘移情别恋’,对小萍可谓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哪儿都不顺眼。 从帘内退出来,廊下她捏着鼻子对萱花道:“姐姐,你瞧瞧她那一副巴结相,简直比花楼的姑娘还活络!” 萱花颦眉不语,待到无人时私下悄悄问周蔻,“恕奴婢多嘴,那位小翠,皇妃是在哪儿碰到的?” 周蔻将在路上遇到她卖身葬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有几分唏嘘,也有几分苦恼,“人是个可怜人,很有孝心,我当时没想过带她回来的,但见她一直要跟着我,又想她一个姑娘家,无父无母的,往后日子也艰难。” 萱花思忖着道:“皇妃心善体恤是好事,但这小翠到底来路不明,留在身边也不安心,总归得找人摸清楚她的底细,皇妃若放心,奴婢就将这事安排下去。” 周蔻心想查查也好,便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了。” 上回进宫,皇后给了她两个御厨,府上自此吃食就翻了个新,周蔻每顿食膳都能看到辣子,她又惯爱吃这种,但今日用膳时,总想着恪王妃和她说过的话。 恪王妃说四皇子最不喜辣,淮溪君说四皇子最不喜苦,到底哪个才是对的呢? 她想了想,披了件薄帔,打算去竹居一趟,问个清楚。 刚要出去,小翠收了衣裳进来,见周蔻要出门,便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道:“皇妃要去哪儿,让奴婢跟着伺候吧。” 眼前的小翠洗尽尘灰,换了身干净鲜艳的衣裳,和在大街上看到时截然不同,眉眼间颇有几分盈盈之态,刚来没多久,就能自如以奴婢相居,手脚很是勤快。 勤快原是好事,可初来乍到就如此勤快,难免就会让人不自在了,周蔻刚要说不必,小翠便已经贴上来搀着她的手,“皇妃小心脚下。” 周蔻抿了抿唇,不好再说什么拒绝的话,朝竹居去了。 天边笼罩了一层稀薄的金黄,暮色渐沉,两道的灯一盏盏点亮,远远望过去,竹居在这将夜时分,显得格外寂静。 寂静到,仿佛没有人一般。 小翠望着竹居,眨眼问道:“皇妃,这是什么地方啊。” 周蔻慢慢挣脱她的手,“这里头你不能进,就留在外面等我吧。”她顿了顿,添上一句,“若你还这么顽固,恐怕有命进去,没命出来,这事我做不了主。” 竹居在皇子府是另一方天地,寻常下人别说进去了,就是靠近都有可能会引火烧身,周蔻可怜小翠身世,但四皇子若知道了,是不会可怜的。 果然,小翠听闻后白了白脸,不说话了。 周蔻满意转身,独自进了竹居,落溪斋同她上回来时什么不一样,雅亭小院,种了很多修竹和兰花,她推开木门,喊了一声‘淮溪君’,但久久无人回应。 难道人不在吗?或是睡着了? 门是虚掩着的,稀稀落落一道帘珠后,几折木屏将内间遮了七七八八,周蔻走了进去,先看到桌上放着一只面具。 正是四皇子戴的那只。 周蔻心中一紧,难道四皇子也在里面,她掉头正要离开,迎面又撞上了回来的淮溪君。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闪过了惊讶。 第20章 你说我啰嗦 不过一瞬,淮溪君的视线越过她,调到了桌上的面具上。 敢往他这里闯的,她还是第一个。 很快,他又挪开了眼,瞥了一眼她,冷冷清清道:“你来干什么。” 周蔻见他的态度不似从前,心中莫名打着鼓,低下声音道:“想来问你一些事的.... 她回头看了看内间,“今日是不是不方便?” 她和淮溪君之间虽然清清白白,但架不住人瞎揣测,四皇子若是真在里头,见到自己这个时候来找淮溪君,恐怕要多想,若以为她染指了他的人,自己往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在周蔻心里,依旧是将淮溪君和四皇子凑成一对的,她占了个名分,但却是没有半点归属感,成人之美这种事情,周蔻是愿意做的。 淮溪君知道她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未置可否,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出来问吧。” 这么一来,周蔻更加是认定四皇子在里面了,至于四皇子为什么不出来,大抵是现在的他摘了面具,不太待见她吧。 女孩儿家心思单纯,想到一就是一,从不会拐了弯去琢磨里头的弯弯道道,她因知道四皇子在里面,连坐姿也都端正了不少,手搭在膝前。 淮溪君倒了杯茶给她,周蔻接了,慢慢小口啜着。 “要问什么?值得你特地跑这一趟。” 周蔻放下茶盏,眼角余光往屋子那头悄悄一过,声音也比平时更小,“原是今日恪王妃邀我出去,闲话间她同我说,咱们殿下是不爱吃辣的,往前去皇后娘娘宫里,用膳一点辣子也不能有,我记着上回你同我说的是殿下不爱吃苦,便来想问问你,是更不爱吃苦还是更不爱吃辣,皇后娘娘拨来的御厨惯爱做辣,若殿下真是不喜欢,往后就不让他们做了。” 她顾着四皇子的口味,也心中拿不准主意,想着御厨来了也有一段日子了,四皇子若真是不爱吃辣的,岂不是平白无故遭了许多罪。 淮溪君垂眸斟茶,他静下来的时候那风姿,同院中那一丛丛幽兰一样,褪去几分艳色,寒碧高质,皎皎脱俗,他一面看着注满的茶汤,一面悠声问道:“恪王妃?” 晚风夹杂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头发,周蔻捋了捋鬓边碎发,点头应道:“是啊,恪王妃健谈热络,我同她很有几分投缘。” 投缘?淮溪君听了这话,心里直发笑,天底下哪儿有无缘无故就投缘的人,这姑娘还真是遇上一个人就露了根底交了心,没点心机城府,也不知她是怎么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的。 她抬了抬眼,支吾一声,不满道:“你还没告诉我,殿下到底不爱辣还是不爱苦呢。” 不知为什么,在淮溪君面前,周蔻总能放松下来,她对人一向软和寡言,喜怒哀乐尽数都闷在心里,但近来和淮溪君却越发相熟了,高兴了就笑,不乐意了就直说,就算是在日日相对的萱花莺草面前,她都做不到这样放松自如。 淮溪君仰头饮尽盏中茶汤,嘴角残留着一点水渍,指腹轻轻抹过去,那毫不刻意的姿态神韵,却偏偏充满了勾引人的味道。 周蔻回回见他,都要在心里感叹一番他的脸,如今也不例外,她自己看不见,但对面的淮溪君却将她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 也不知道她要是哪日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会不会笑得出来。 他淡淡道:“从前不爱辣,现在不爱苦,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有什么好问的。” 周蔻发愣,说不啊,“一个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是打小定好的,像我从小爱吃辣的,长这么大也一直爱吃,往后我也绝对不会突然喜欢吃咸的酸的苦的,除非我不是我了。” 最后一句话,淮溪君猛然从座上起身,他一双眼紧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点别的意思,但姑娘的脸上除了茫然就是惊吓,什么也没有。 周蔻见他一反常态突然就站起来看着她,那眼神陌生的简直让人发怵,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淮溪君复又坐下,恢复平静,是他太高估她了,算了,蠢点也好,好哄好骗,太聪明了麻烦。 “没有,只是觉得你一直揪着辣不辣苦不苦,委实啰嗦了些。” 啰嗦这个词入耳,周蔻垂下头沉默了好久,手心紧紧攥着袖角,鼻尖一酸。 是了,她这样一直追着他问,的确不招人喜欢,再说淮溪君原是好心告诉她,至于四皇子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也做不了主的。 他只是一个以色侍人,不被世人所接受的男宠,即便有四皇子宠爱,日子也未必好过,她不该这么三番两次麻烦他的。 周蔻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不掉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那,那我知道了,就不叨扰你了,我先回去了。” 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里,也没管淮溪君答没答她的话,提着裙子小跑离开。 周蔻打定主意,往后再也不来麻烦他了。 从竹居出来,小翠还站在桥头张望,迎到周蔻后呀了一声,“皇妃怎么要哭了。” 周蔻拿手背一抹眼,将在眼眶中憋了许久的泪水擦掉,“我没事,我们快回去吧。” 后来任凭小翠怎么询问,周蔻仍旧是只字未提到底发生了什么,早早回去洗漱后就藏在被窝里,最开始那股倔强的劲儿过去以后,她心中唯有一片凄凉。 好长时间,她的脑海中一直充斥着两种声音,一种是‘淮溪君怎么可以凶她,她不过就是问了个问题,往前他待她有说有笑,今日问个话为什么就那么不耐烦了。’ 另一种声音是‘人家淮溪君原本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出于客气罢了,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她和淮溪君已经是朋友了。’ 周蔻想到前一个声音时,眼泪就又忍不住开始打转了,可后面的那一个声音响起来,她又硬生生哭不出来了,甚至觉得自己连伤心都没有理由,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 算了吧,算了吧,往后还是把自己收起来,只当她和淮溪君是点头之交。 周蔻咬了咬牙,暗自下了好大的决心。 既然以后再也不和淮溪君打交道了,那么她现在可以哭一下了吧。 找到理由后,周蔻开始呜呜咽咽,又怕声音太大惊惹到萱花她们,只能大被蒙过头,盖住了哭声。 被子一下子被掀开,躲在其中哭的周蔻立马拿手把脸捂住,止了哭声,她原以为是萱花或莺草,拿眼在指缝间一看,却是一张倾倒众生的脸。 “就猜到你在掉眼泪了。”淮溪君无奈道。 被抓了个正着的周蔻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往下摸被角,想重新蒙起来,结果被角没摸到,摸到一只微凉的手。 于是她只好双手捂脸,哭到一半的眼泪沾湿了掌心,她侧身只露了个背给他,半响不说话。 淮溪君收回拉被子的手,知道她还在生气,其实她走的时候他就察觉出来不对了,怪只怪周蔻是一张白纸,喜怒哀乐都全露在脸上,装也装不好。 按理说周蔻生不生气对他没什么影响,但淮溪君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来寻她,见识过她的哭功以后,他知道要是自己不过来,这个哭包得哭上一夜。 生平第一回 ,他低下身段软声软气哄人,“好了,我知道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也不该那么失态,你就当我之前都是在胡言乱语,好不好?” 人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笔直侧躺在那里。 都说女儿家的心思难猜,淮溪君揉了揉眉眼,耐着性子又哄了许久,见周蔻仍是半天不说话,淮溪君只能暂且抛下真挚,换了个手段。 “行吧,你要是真不愿意理我了,那我就先走了。” 这招果然奏效,他还没离开榻沿,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余音中还带着细碎的哭腔。 “你说我啰嗦。” 淮溪君一噎,他说过这样的话吗,他自己怎么不记得了。 他挨着边坐下,这张床他并不陌生,只是上回是光明正大,这回得偷偷摸摸,还得特地翻个墙进来。 淮溪君道:“都是我的错。” 他错在太高估她的脑子了,以为她看出了点什么,夹枪带棒的在试探他,惹出这许多是非。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给你赔罪的。” 皇子府上的厨子再好,糕点再精美,但总是缺了味道,唯有外面小摊上的,这么直勾勾的香气扑鼻,周蔻忍不住转过身,一张芙蓉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但接油纸包的手却一点也不慢。 解开系绳,是两只肉烙饼,摸着还温热,入口正好。 淮溪君看她高兴的样子,也勾了勾唇角,小姑娘就是好哄。 周蔻全然忘了一刻钟前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和那满腔委屈,一咕噜爬起身子来,刚要入口,她打了个嗝。 这一个嗝开始,她就再也没停过,方才她哭着正伤心,乍然被淮溪君打断了,还有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如今开始发作了,她馅饼是捞不到吃了,一连喝了好几口水,仍是不奏效,才止住的眼泪又要往外冒。 周蔻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摆动才好,一句话带一个嗝,“嗝...嗝!怎么..嗝..办啊,要不要...嗝...叫个郎中...” 淮溪君见她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的向自己求救,之前的倔强和骨气是彻底荡然无存了,他连笑了好几声,生起了一个坏心思。 “我听说,有一个偏方,最能止嗝。” 第21章 你以为是什么? 周蔻冲他眨了眨茫然的眼,好像在告诉他,既然你知道偏方,就赶紧帮帮我呀。 淮溪君回身正对着她,还不等周蔻反应过来,那张脸就凑到了她跟前,看着那近在咫尺,越来越近的脸,周蔻呼吸都有些急促。 鼻尖轻轻相触,她抓紧了手下的被褥,一颗心被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难道他说的偏方,会是.... 周蔻睁大了眼,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直停不住的嗝也忘记打了。 她看到了他的眼,漆黑明亮,黑白分明,那眼尾微微上挑,更是风情万种。 等一下,她怎么还看到了一丝戏谑? 那即将唇齿相对的脸又恢复了之前的距离,淮溪君见到她傻愣愣的样子,还没回过神,手往她眼前晃了晃,“你瞧,这不就不打嗝了。” 周蔻恍然回神,一张脸布满霞色,她发现自己的确不打嗝了,但和她预想的有点不一样,“你刚才...” 姑娘家脸皮薄,到底没问出口,淮溪君明知故问,存心戏弄她道:“我刚才怎么了?只是听说人要是打嗝停不住,就离近望着他的眼睛,过一会儿就好了,你看,不是很奏效吗?” 周蔻哦了一声,垂下眉眼,“原来是这样。” 淮溪君追问她道:“那你原来以为是什么?” 周蔻咬了咬唇,说没什么,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褪了。 看来全都是她自己想多了。 空气中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曾相识,周蔻嗅了嗅,确认是从淮溪君袖中里散发出来的,她拉着他的袖子问,“你今日熏香了吗?” 淮溪君说没有,“我不爱熏香。” 这就奇怪了,周蔻分明闻到一股香气,而且闻过还不止一次,若不是府上哪里常熏的香,又是什么。 她仔细想啊想,终于从以往那些细碎的记忆中找到了。 她好像在四皇子身上闻到过,之前也在淮溪君身上闻到过。 淮溪君既不爱熏香,那么这香便是四皇子身上的吧,他俩经常在一起,也难免会沾染上各自身上的味道。 周蔻脑子里过了一遍,认定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她对香气天生就要比寻常人更敏感一些,所以那味道记得清楚。 如今不打嗝了,可以吃饼子了,一口咬下去,肉汁儿溢满了唇齿,她吃着欢实,也不忘分一个给淮溪君。 “呐,你尝尝。” 周蔻将没咬过的那只饼子递到他嘴边,街市小摊上的吃食,做工到底粗俗了些,和那张脸显得格格不入,好像淮溪君这样的人物,合该吃那些精巧御供的吃食。 但淮溪君并不嫌弃,他身上没有那等骄矜之气,吃什么都好,关键是眼下有人陪着吃,一只饼子也能吃着十分香甜可口。 周蔻看他慢悠悠吃着,吃相很是斯文,但稍不注意,一只饼子一大半就全进肚子里了,遂笑道:“我记得先前你带我去陆计买片儿糕,也吃得很好,原以为你这样的人必然是看不上这些民间吃食的...”她顿了顿,“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先头其实好几次周蔻都想问,但总觉得这会是淮溪君的一桩伤心事,毕竟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父母双全的,哪个愿意自己儿子去伺候别的男人,但她见他又这样随性,跟扎在市井里土生土长的一样,料想他应当是出身不高,起先也是为了谋生,入了这皇子府。 别看周蔻如今被冠了太傅之女的身份,又成了四皇妃,其实往前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和娘亲相依为命,虽说不愁吃喝,但和大富大贵也搭不上什么边,更别提什么权贵世家了,要是淮溪君真是身份不凡,她心中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但淮溪君和她一样,周蔻就更觉得亲近,两个人都是起于微末,也更有话说。 淮溪君吃完手里最后一点饼子,慢条斯理道:“算是京城人吧,我娘不在了,还有一个爹爹。” 这倒是出乎意料,周蔻斟酌着道:“那你爹爹也愿意你一直陪着四皇子吗?” 淮溪君笑了笑没说话,将她手里吃了一半的肉饼拿走,就着她吃过的地方,在上面咬了一口。 “那是我吃过的....”周蔻刚抬了手,又放了下去,一个饼子罢了,何必这样小气,而且看他的模样,果然是戳中了伤心事。 她暗自懊恼,后悔自己干嘛提这一出,正打算转了个话头,只听见淮溪君那凉凉的声音,“他不配为人父。” 周蔻闻言眼皮子一跳,抿唇不语。 的确,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配为爹娘,这一点她深有感悟,就像她的爹爹,可以偏心到拿一个女儿的命去替另一个女儿。 周蔻盘腿坐在床榻上,没有往下询问,而是道:“记得上回你干了那件坏事吗,如今岐山王要娶那个孙淑儿了。” 说起来那个嘉英郡主孙淑儿,还和岐山王原本就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她原是已故南平郡主的女儿,南平郡主未婚先孕,难产而死,留下了一个不清不楚的女儿,还是长乐公主见其可怜,养在了自己府上,又为她请封了一个郡主的名号。 而南平郡主又是先帝庶弟的女儿,岐山王和孙淑儿即便没有嫡亲的血脉,往上数论辈分,孙淑儿合该称岐山王一声表舅的。 但出了嫡系三代,也不忌讳婚配嫁娶,尤其是孙淑儿这样的出身,其实皇室都未必承认她的血脉,若真成了岐山王妃,那简直等于翻了身。 当然,岐山王乃是先帝的嫡幼子,当今皇帝的亲弟,又有皇太后宠着罩着,任谁攀附了都是一桩好亲。 孙淑儿这事虽然做的上不了台面,但到底得益的还是她和长乐公主,其实有的时候,脸不脸面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得益有多大。 长乐公主虽然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女,但女儿嫁出去等于是泼出去的水,生的孩子都跟皇室不是一个姓儿了,说句忌讳的,哪天皇帝驾崩了,她就等同于失了靠山,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下一任皇帝也有自己的女儿,到时候她就不是那个最受宠的公主了,长乐公主怎么着也要先未雨绸缪着。 长乐公主自己是没有女儿的,即便是有,嫡系之间也不能嫁娶,孙家也有别的姑娘,可姑娘都有自己的爹娘,她为什么要便宜其他人。 周蔻刚开始觉得不齿,替孙淑儿委屈,眼下才觉得自己是傻,只怕人家私底下偷偷乐着呢,她甚至觉得淮溪君这是在替长乐公主做事。 淮溪君并不意外,仍旧从容道:“大喜的好事,我这个人,最有成人之美了。” 长乐公主是早有那个心思,他不过推波助澜一把,看反应长乐公主自己也是很满意的,不然为什么不出两日就满城皆知了呢,那日虽然赴宴的人多,但这事想瞒住也并不难,靠着流言蜚语把岐山王和她绑住,到太后那儿也都没说辞。 “只是...”周蔻蹙了蹙眉,将岐山王在茶楼里说的话大致与他说了一遍,然后问他,“他真的会当皇帝吗?” 第22章 君臣父子 要是早些年,淮溪君还真不敢打包票说什么,但在京中这几年看下来,就岐山王那样的酒囊饭桶,装个风光富贵的王爷还勉强算是那么回事,让他当皇帝?你见过有光天化日之下在茶楼那等地方,直言说自己要当皇帝的吗? 岐山王说难听点那就是蠢,但架不住人家命好,投了个好胎,若他安安分分做个闲散亲王,一辈子荣华富贵自是享用不尽,可他惦记上了自己不该惦记的,在淮溪君看来,只是一个出头鸟罢了。 朝中的那些老油条,为人处世一个赛一个精明,哪个会看不出来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人真是奔着岐山王去恭维的么,那是奔着太后娘娘和她背后的母族。 毕竟当今皇帝重孝,太后眼瞧着身子骨还很硬朗,几个适龄的皇子王爷也的确资质平平,若真没有合适的人选,太后极力干预下,岐山王还真的最有可能。 但真当皇帝是摆设不成? 淮溪君一哂,拂弄了两下袖摆,“你且再看就是了。” * 岐山王和孙淑儿定亲的旨意发下,立时引起朝野一阵骚乱,这意味着长乐公主和岐山王如今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有长乐公主相助,岐山王离皇位岂不是更近一步。 有人支持岐山王,就有人反对他,历朝历代除非皇帝自己膝下无子嗣,不然储君人选就不可能会是他的皇兄皇弟,恰逢入秋后边城不宁,便有那三朝元老上折进言,请派皇子前往边城剿定贼军。 这是个树立威望的好机会,剿灭几支贼军也不是什么难事,若做好了,慢慢将皇子扶持上去,也算是杀一杀岐山王的风气。 御书房中,皇帝特地将几个儿子都召了进来,询问他们可愿带兵前往边关。 值得一提的是,四皇子也被召了进来。 认真算一算,今年除了在两次宫宴上皇帝和四皇子有过同宴,其余单独时间四皇子是一次也没觐见过皇帝,谁都知道皇帝已经放弃了四皇子,对其十分的厌恶,这回又将他召来,还是边塞之事,难道是为了故意让他难堪? 御前的人都二丈和尚摸不到脑袋,几个皇子悄悄探话,那些内监只能摇头。 且先不论是因为什么,反正总不会有什么好事落到他头上,皇帝一共有七个儿子,没立住三个,剩下几个除了四皇子,长这么大从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早些年四皇子揽着兵权,一方独大时,三个哥弟只能忍气吞声,朝他马首是瞻,皇帝夸起来那简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将他们衬着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如同草包饭桶,天家子弟之间的血脉亲情本就浅薄,又有一个处处比他们高上一头的压着,个个面子上奉承呵笑着,实则早有暗地里的恨意。 云巅之上的雄鹰,一朝一夕间成了跌进泥潭的麻雀,有人乐得看笑话,其中要数怀王最盛。 怀王行二,算是几个兄弟中最年长的,可惜生母是个宫女,出身卑贱,还是生下怀王后得了个贵人位份,不想人福薄,没几年就病逝了,这宫里头讲究母凭子贵,但也要子凭母贵,怀王打小没娘,不受重视的长大,性情也更尖酸刻薄一些,四皇子原是排在他后头,结果成了标杆,那他这个兄长又该立于何地。 进御书房前,怀王、恪王、谨王三人碰了头,从内监口中得知四皇子也要来时,怀王鼻间一哼,很不屑轻蔑道:“他来?当年就是因为他,咱们大爻败给了波罗,说他是罪人也不为过,居然还有脸过来。” 恪王好心提醒他一句,“二哥,这是御前。” 怀王也有顾忌,便没有再说什么,几人正要进去时,年幼的谨王在身后小声道:“四哥来了。” 众人转头一看,果然见高宥往这边走来,那罩在脸上的凶兽铜具,在日光下泛出了隐隐的深青,尤其是插在上头的一对獠牙,叫人看了总觉得毛骨悚然。 怀王真打算拿话挤兑他几句,大监从里头出来,喊了声叫觐,几人遂噤了声,朝里面去了。 皇帝坐在雕龙髹金大椅上,手里还在翻看一本折子,见人都来了,才放下折子。 “儿臣给父皇请安。” 整整齐齐问安叩拜的声音,这就是天家,即便是亲父子,也得先尽了君臣之礼。 皇帝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开门见山道:“叫你们来,是因为今天早朝上,刘阁老向朕进言,让朕选一个儿子领兵去清一清边塞动乱,朕想先听听你们的意思。” 皇帝召见为的什么,几个王爷都心知肚明,早朝的时候,宣武门刚出来,他们基本上都得了信儿,皇帝要的哪里是他们的意思,若他指定了叫谁去,谁又敢违抗皇命,特地走这么一遭,是看看他们愿不愿意自愿带兵。 清乱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几千兵马去周旋一月,让波罗心生忌惮,也不必真打起来,各自敷衍了事便罢,往大了说,这就是两国交战的前戏,波罗是块硬骨头,不然当年四皇子也不可能费了几年的时间都没彻底斩草除根。 这事还得他们几个自己掂量,有胆识的揽下,往后就算是出了个头,但也有风险,出了事四皇子就是个前车之鉴。 底下一片寂静,除了四皇子,都在埋头沉思,斟酌着利弊权衡,皇帝等了许久,见仍动静,难免有几分恼意,他强压着怒气,指了怀王道:“老二,几个兄弟里你最年长,你先说说。” 怀王支支吾吾了半天,全然没了刚才在殿外的气势,“儿臣...儿臣觉得,近年来波罗常惹乱事,咱们大爻也不能助长了它的风气,刘阁老此议甚好。” 皇帝额头青筋突起,“朕是问你这个?简直牛头不对马嘴!”他转头又看向恪王,“老六,你来说说。” 恪王拱了拱手,缓缓道:“回父皇,儿臣觉得,波罗每每入秋便突袭我大爻边塞,也不是为了真想挑起战乱,波罗物产匮乏,此举不过是想掠些吃穿用度,以熬过漫漫冬季,咱们要是因此带兵清剿,在波罗看来,恐有宣战之嫌,届时若两国开战,劳民伤财,百姓民不聊生,实在是得不偿失。” 皇帝面色稍霁,恪王算是说到了他心坎里,之前那几年不断的征战,国库早就被掏空了,好不容易这几年能缓过来,哪儿能再重蹈覆辙。 但也不可能坐视不管,让边关百姓人心惶惶,他睨了一眼底下的恪王,“那你的意思,这事就不用理会了?” 恪王道:“当然不是,儿臣以为,这战不能打,但也不能让波罗这样放肆,这件事应该从根源上去解决,波罗无非是缺粮缺衣,若咱们能同他们达成一致,便可迎刃而解。” 这个法子之前不是没人提过,但问题在于谁去,波罗是未受教化的蛮夷之地,可没有什么不斩来使的规矩,有命过去,能不能有命回来都不知道,但又不可能随便派个人过去,卡在了人选这里,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没人愿意提,毕竟谁提了,八成就是得他去。 怀王和谨王齐齐看向恪王,后者再一拱手,“儿臣愿为信使,前往边塞与波罗谈判。” 良久的静默,诺大的御书房连根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皇帝深深看了恪王一眼,这个儿子,他以前实在是忽视了。 “你能有这份心,朕深感欣慰,但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波罗蛮横无理,若稍有差池,搭上的可就是你的身家性命,这你也愿意?” 恪王挺直了身子,“儿臣既为大爻的王爷,便该一心一意替大爻的百姓着想,常言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但儿臣更觉得该是食民之禄,为民分忧,再难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若因为困难重重,便停滞不前,受苦的还是百姓。” 怀王从御书房出来,回去的路上对同路的谨王阴阳怪气道:“从前真没看出来,老六竟然有这等好口才,只是嘴皮子再厉害,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谨王尚且不过十二三岁,人小说不上什么话,面对怀王的怨怼,只得讪讪道:“六哥也是为了大爻好。” 怀王瞥了他一眼,嗤道:“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这事要那么好办,能这么多年没人做,专门留下来等着老六,算了,和你说也说不明白的,你就天天在家烧香祈福,祈祷你那六哥能全须全尾回来吧。” 说完,怀王悠闲哼着小曲,负手离开了。 高宥被单独留了下来,在那之前他听了一耳朵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稷百姓,三王走了以后,才掸了掸袖子。 父子二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但谁没说话。 过了良久,还是皇帝开了口,他生硬冷漠道:“对着朕,你还要戴着你那破面具么。” 第23章 她不太爱吃酸的 高宥连一丝犹豫也没有,直接摘下了皇帝口中的‘破面具’,将脸露了出来。 皇帝每回看到那张脸,都觉得心里添堵,他微微挪了眼,视线落在手里的折子上,须臾,那折子朝高宥扔来,“你好好看看。” 高宥一抬手,那薄薄一册的折子就夹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他微微颦眉,大致扫了一眼,而后轻笑出声。 皇帝板着脸道:“你还笑得出来?” 高宥朱唇轻启,吐出几字,“一群摇唇鼓舌的长舌妇。” 皇子身份矜贵,这样的话本不该从他口中说出来,尤其是对着皇帝,不仅不恭敬,连最起码的教养也没有,皇帝面皮抖动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又听到人淡淡添了一句。 “这些御史天天净盯着别人家的内闱之事做文章,咸吃萝卜淡操心,儿臣要是父皇,就该让他们去边塞议事,尝尝波罗人的钉鞭。”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原先到嘴边的责备,又咽了回去,“你若是干干净净,御史们也不会一直把眼盯在你身上,你这样行事荒诞,打算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宥说起凉薄的话来,能将人的心捅出好几个窟窿,“头?这话该是儿臣问父皇才对,这张面具,您要儿臣什么时候戴到头?” “那是朕让你戴的吗?” 高宥皮笑肉不笑,把面具重新戴了起来,“那父皇为什么至今都瞒着?父皇怎么还不明白 ,人做错了一件事,就得要认错。” 父子俩之间隔了好大的鸿沟,像天生的仇家,分明身上都淌着一样的血,可寻常陌生人说话也要把握着分寸,但他们不是,三句话说不到一块,气氛僵持到了最低点。 皇帝一怒之下,拍了案沿,手边的茶盏都抖了三抖,“放肆!你心里到底还把不把朕当皇帝!” 面对皇帝的暴怒,高宥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这动静惊动了外面守帘的内监,忙打帘垂手进来,堆着笑道:“陛下,皇后娘娘派人传话了,请四殿下往凤仪宫用午膳。” 每回都这样,高宥一进宫,他们就得两手准备着,通知凤仪宫,里面闹出了点动静,就以皇后的名义将这事给掐断了,生怕真出什么好歹。 皇帝动了好大的气,坐在椅子上闭了闭眼,未置一词。 “儿臣告退。” 高宥踏出了御书房,德荣早早候在了外头,见人就迎上来,觑着脸色道:“四殿下,皇后娘娘等着您呢。” 他嗯了一声,随德荣去了凤仪宫,皇后近来气色不错,想来是那块红喜的功劳,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碟盅,皇后倚在卷褥上等人。 高宥行礼问安,与皇后对坐,皇后见他安然无恙,心下也稍稍松弛了,其实之前父子两个关系很好,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他也对皇帝恭顺有加,到哪儿都是一派父慈子孝的场面,可自打那件事以后,两个人就跟有了深仇大恨一样,皇后生怕哪一次皇帝气急了伤着他,每回都提心吊胆着。 “他是你父皇,即便再有什么不是,你也不该忤逆他。” 皇后喋喋劝着,她是个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好命,出身名门,聘为皇后,除了一辈子没能生养和身子骨弱了些,其余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她的性子宽柔温和,每回都不厌其烦的劝解着,也不管他听进去多少。 高宥嘴上应付着,拿起筷子来,“母后,用膳吧。” 皇家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皇后用膳时,只能听到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声音,见高宥一连夹了两道糖醋鱼,便眼神示意宫人将那道菜拿到他边上去。 这孩子,从前也不爱吃甜的。 用完膳后,高宥正打算离开,皇后笑盈盈叫住他,“前几日内务府往这儿送了些贡桔,个顶个的大,味道也不错,你带些回去给四皇妃吧。” 高宥顿住了脚步,张口便道:“她不太爱吃酸的。” 话刚离嘴,高宥就后悔了,为什么自己要惦记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皇后要给,他收下就好了。 这话落在皇后耳中,笑纹都深了许多,看来小两口感情不错,这就是了,之前胡闹归胡闹,娶了媳妇还能胡闹?刚圆了房,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好时候,刚开始再不喜欢,凭着四皇妃的样貌,还能撑到几时,她只盼着两人再加把劲,争取明年能让她抱上孙子。 皇后话中带着一丝暧昧不清,“你不懂,多吃些酸好,听母后的准没错。”后扬声喊人,德荣将早备好的一盒子贡桔给了高宥。 高宥回去以后,让人把贡桔送到了云瑶苑。 彼时周蔻正歇好了午觉,一副还没睡醒的小模样,小翠抓起她的一把头发,拿梳子慢慢梳着,还不忘夸赞道:“皇妃的头发真好,绸缎一样,又滑又亮。 一旁挂毡帘的莺草听到这话,朝萱花努了努嘴,口型在说‘又拍马屁’。 萱花熟若无睹,选好了簪钗摆在一旁,对小翠道:“好了,剩下的我来吧,你绾不好。” 丫鬟将贡桔送了进来,说明了是四皇子让送来的,周蔻一听有吃食,顿时来了精神。 小翠忙不迭接了过来,周蔻挑了个最大的,剥开外头黄澄澄的果皮,清香直往鼻子里钻,手指沾上了点汁,满手都是芬芳。 她掰了一块果肉入嘴,又酸又甜,滋味甚好。 与其余三人分食了以后,小翠抹着嘴道:“四殿下对您可真好。” 进了一趟宫,带了贡桔出来,周蔻揣测八成是皇后给的。 她从盒子里挑了两个好的,一手拿着一个,“我往竹居去一趟。” 周蔻是个有福同享的好姑娘,淮溪君带她吃了片儿糕,给了肉馅饼,当然后者是赔罪的,可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没有藏着好东西吃独食的理儿。 贡桔是稀罕物,寻常百姓连见都没见过,这东西不比银子金子,长成就那么两个月,搁久了得坏,你有钱也买不到,地方官员都紧巴着往上面送,一层扣着一层,到了京城只够往皇宫送的了。 周蔻念叨着淮溪君定然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若见到了,指不定有多高兴。 她发现了,淮溪君看着仙人一样,也爱食人间烟火,对吃食这一块的兴趣十分浓厚。 这一点上,他们算是一路人。 满怀欣喜的过去,没想到周蔻扑了个空,落溪斋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周蔻只好抱着贡桔原路折回,路上边走边嘀咕,“这人去哪儿了,整日里见不着人影。” 临近深秋,天阴蒙蒙的,常有乌云蔽日,几声惊雷滚动,眨眼间一滴豆大的雨水落在脸上,周蔻抬手摸了摸,不过一瞬,便有大雨泼下。 竹居位于府上的西南角,跨过屏桥后需经一段长廊,这长廊连着正院,原是方便四皇子通往竹居的,云瑶苑离着就远了些,周蔻为了躲雨,只能站在廊下,飞溅的水打湿了她藕荷粉色的裙角,染上一片深色,她跺了跺脚,懊恼天公不作美。 绣履全湿了,这就是锦缎的坏处,平日里上头的绣花一团赛一团的精美,富贵无双,但沾不得一点水,但凡碰到水了,立马就会渗透进去,稍稍使力,里头的袜子也不能幸免。 不过想想,能穿上这种鞋的,哪个不是体面尊贵,谁会自己往水洼里踩,也就是她,一点也端持不住,到底不是打小养成娇小姐。 从脚跟底下升起了丝丝缕缕的凉气,周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两只硕大的贡桔还抱在怀里。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第24章 很好吃 身后传来声音,周蔻扭头,先看到了他散在肩上的沉沉鬓发,然后再是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身上穿了一件少见的墨蓝色襕袍,同他以往的风格大不相同。 周蔻眼尾弯了弯,呀了一声,“太巧了,原来你在这儿。”怀里的贡桔朝他递过去,邀功似的,“诺,特地留了两个大的给你。” 姑娘伸来的手又细又白,还沾了点水珠子,那两只贡桔却干干净净,淮溪君怔了怔,“你这是...专程来给我送桔子的?” 周蔻说是啊,把贡桔塞到他手上,“没想到你不在竹居,空跑一趟,不过赶巧儿,躲雨的功夫就遇上了,可见你和这贡桔实在有缘分。” 她笑眯眯的,“快吃吧,可好吃了,酸甜酸甜的,宫里御供的好东西呢。” 姑娘一片赤诚之心,不带半点杂质,纯粹的叫人心脏都跟着抽搐疼了一下,他送出去的东西,没想到又回到自己手里,真是头回有人这么惦念着自己。 他剥开金黄的外衣,分出两瓣吃了,望着她晶亮亮的两汪乌杏,给出了极高的肯定,“很好吃。” 周蔻嗳了一声,“是吧,我也觉得好,我先前不大爱吃酸的,但这贡桔滋味却很不错。”她又叹了口气,“可惜就一盒,吃完没了,不然我会多带几只给你。” 淮溪君心念一动,“很爱吃这个么,回头我叫人...我叫四殿下再给你弄点。” 她给人吃贡桔是因着情分,又不是眼巴故意盼着人为了她去四皇子面前讨吃食,那多跌面,周蔻摇了摇头,“不要,我娘以前常说,好东西不能吃尽够了,不然就失去了滋味,就要紧巴巴供应着,心里头才更念着好。” 这理倒是不差,淮溪君垂了垂眼,见到她裙底深色,周蔻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愿他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有些悻悻往里缩了缩脚。 “脚湿了吗?” 周蔻打着哈哈,“没有的事,下雨天溅了水星子。” 其实她鞋底都湿透了。 淮溪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强逞能,弯下腰,拿手探了探那裙下的履面,摇了摇头,“你这丫头,湿了就湿了,还嘴硬,要是穿着这鞋回去,不生病才怪。” 周蔻嚅嗫了一下,没吭声。 淮溪君蹲下来,扶着她的腰身,周蔻不可置信看着他帮她把湿漉漉的鞋袜褪掉,那低垂的眉眼,一点高挺的鼻尖,优美弧度的唇,这样一位如珠如玉,有着神祇仙君模样的人,竟愿意为她做这种事。 一双纤白柔嫩的小脚彻底暴露在他的掌心中,周蔻很紧张,脚指绷直,弯成尖尖小勾,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你先前不是和我说,姑娘的脚不能被外人看到吗?” 淮溪君顿了一下,道:“我不是外人。” 是了,他不是外人,他是她在这个府上,唯一待她好的一个好朋友.... 可朋友之间会这么亲密吗?周蔻咬紧下唇,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人家不过是看她湿了鞋袜,怕她着了风寒。 檐角垂下的雨幕渐渐小了,这时节天气本就反复无常,倾盆大雨后,不一会儿又拨开云雾见天日,淮溪君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不待周蔻惊呼,他便低声道:“你难道想赤着脚走回去?” 周蔻噤声不说话了,人说的在理,总不能再穿着湿鞋袜走回去吧。 但这样,会不会太惹人非议了,尤其是四皇子那边,万一误会了可怎么是好。 她那小眼神一闪躲,他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放心,四殿下那头,有我去说。” 就这样,淮溪君抱着她,手里拎着湿鞋袜,旁若无人的穿过了长廊走道,将她抱回了云瑶苑。 萱花莺草看着眼皮子直跳,淮溪君淡然吩咐道:“去取一双干净的鞋袜来。” 不等二人领命,小翠就手脚麻利的献殷勤凑过来,她拿眼悄悄觑着淮溪君,暗自揣度着他的身份,呵腰堆笑道:“奴婢给皇妃穿鞋袜吧。” 淮溪君面色如常,嗯了一声,将周蔻放在床榻之上。 周蔻搓着袖沿,脸上的赤霞才消下去一半,“今日多谢你了。” 她原用不着同他这样客气的,吃一个饼子的交情,虽不比那些两肋插刀的,但也够了,这样特地道了谢,还是因为她自己心里的那份惴惴不安。 淮溪君微微一笑,“举手之劳,要不是你惦记着给我送贡桔,也不会遇上大雨湿了鞋袜。”他想了想,又添一句,“再说,你又不重。” 最后一句话让周蔻之前的那点不安之心彻底荡然无存,她哎呀了一声,拿手遮着脸,“别这样说,打从那两个御厨来了以后,顿顿一碗饭,这些天都胖了。” “胖了好,胖点有福相。”方才扶住她腰身的时候,细到能一把掐住,以他私心来看,还得再继续胖下去。 周蔻突然想起先前皇后同她咬耳朵时说的话,养胖些好生养,不由耳耳根子又热了。 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姑娘闺房里逗留总归是不太合时宜,更何况身旁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周蔻忙催促他回去。 “天放晴了,快回去吧,别半道又下雨了。” 这就开始赶人了,淮溪君失笑,到底顾念着人多眼杂,道了声‘好’,便离开了。 他刚一走,萱花备好了热水,让周蔻去洗浴一番,又端来姜茶驱寒,无人时萱花说了一句,“皇妃同淮溪君,还是要注意避讳些。” 周蔻捧着花盏吹姜茶,水雾氤氲了她的眼,“淮溪君是个很好的人,帮了我很多次。” 对着萱花,她将一切归结于淮溪君的相助上,萱花拧着眉,“可皇妃不觉得,您对淮溪君太在意了些吗?” 周蔻轻轻啊了一声,小口喝着姜茶,“有吗。” “怎么没有,皇妃吃个贡桔都惦记着淮溪君,巴巴给人送去,若皇妃将这份心思用在四殿下什么,也不至于至今都没有圆房了。” 说到这儿,萱花又唉声叹气道:“奴婢也知道,人都喜欢好看的,淮溪君长相是好,可以说是万里挑一,但他的身份总归是摆在那里的,您不能看他长得好,就总同他来往,笼络住四殿下的心,才是正事。” 周蔻胡乱应着,心里却觉得萱花属实是太殚精竭虑了,她在这府上一没亲眷,二没挚友,好不容易结交了个合得来的,还不至于这样严重了,再说,淮溪君不是普通男人,男人都喜欢女人,他是喜欢四皇子的。 没有瞧不起或是贬低的意思,她只是单纯觉得,并没有什么危机感,更何况他自己都长成那样了,还会看上别的长相不如他的女人不成? 莺草在庭前修剪花枝,小翠悄悄问她,“莺草姐姐,方才那个男人是谁呀,他为什么对我们皇妃这样好,他是四殿下吗?” 莺草原就不待见她,见她没皮没脸来找自己搭话,哼了一声,手里的银剪子咔咔作响,“怎么,看上人家了?我可告诉你,你别想了,那位除了四殿下,府上谁都得罪不起。” 小翠眼波一转,笑道:“他就是住在竹居的....吗?” 莺草不耐烦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做好你的差事,别整日里往跟前凑!” 第25章 你一定可以的 淮溪君回到落溪斋,就看到元易慢悠悠吃着茶,倚在亭边摆弄着那丛兰花,好生自在。 “我正要找你,你倒自己先过来了。” 手指从花叶中收了回来,元易道:“不来不知道,一来远远就看见你怀里抱着美人走过去,听说御史的折子都在说四皇妃和四皇子的一个男宠暧昧不清,伤风败俗,你也不检点着,还这样肆无忌惮。” “一群聒噪的乌鸦,理会他们做什么。”淮溪君掀袍坐下,刚下过雨的小院新洗了一遍,栏杆上的红漆都显目了许多。 “今天御书房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不知道也不会特地来这一趟,元易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有人憋不住了,终于露出爪牙了。” 甭管岐山王自个愿不愿意,他到底还是得和长乐公主绑在一起,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上了同一艘贼船,再不出来显露显露,还得真憋着等岐山王上位了? 淮溪君说起这几个王爷,是一贯的漠然,仿佛他们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般,“若真是他,当年大军战败,同波罗里应外合的那个奸细,八成就定实了,我只讲究一个血债血偿,他别想活着回京城。” “再等等吧,兴许是向皇帝逞能也说不准。” 淮溪君敲了敲石桌,突然道:“府上进来了个奸细。” 元易伸了个懒腰,无所谓道:“进了就进了,这些年还少?照往常那样打杀了处置便是。” “这回不一样,在她那里。” 这个她指的是谁,元易自然是了然的,他原眯瞪着眼,听到这句话后琢磨了一下,立时坐了起来,打量着人道:“这不对呀!” 淮溪君神色如常,给自己斟了杯茶,“怎么不对了。” 元易啧啧两声,“在四皇妃那里你就说不一样了,敢情你打发人还得顾忌着她,你这是心里已经惦记上人家了啊。” 淮溪君仍旧从容不迫,他解释道:“这奸细简直是漏洞百出,这样的人塞进来,摆明了是叫我们去拿的,若还依着旧例,岂不是在告诉那人,这府上的确有什么见不得的?” 奈何元易眼光刁钻毒辣,这套说辞还压不住他,恐怕顾念着伤了那小姑娘身边的人,怕惹人伤心才是真吧,他嘿了一声,“你也是真有意思,光明正大的不要,偏喜欢偷摸着来,坊间有句浑话,叫什么来着...哦!‘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见他越说越没谱,淮溪君眉心微簇,横他一眼,“行了,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 今年的秋天格外短,毡帘子才挂起来,外头扑簌簌的风便往窗纸上打,庭前的棕树也开始往下掉黄叶子,刚扫干净不到一上午,到了午后又堆了满地都是。 周蔻见小翠佝偻着腰,拿着扫帚扫了一遍又一遍,心道这丫头虽平日里话多了些,但到底也是个勤快人,大抵是因为无父无母,身无依靠,所以更想显露显露讨人喜欢,混口饭吃吧! 恪王去边塞和波罗谈判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期间恪王妃来找过她两回,周蔻还向她夸赞说恪王很有胆识能耐。 恪王妃也不过笑笑,很谦逊的说那都是圣上栽培。 周蔻却觉得栽培归栽培,要是自己没本事,浇多少水施多少肥那都无济于事,只是原先听说恪王挺默默无闻的,现下出了个大头,也挺意外。 不过这对于周蔻来说算是好事,总归恪王当太子比岐山王当太子要好,万一岐山王是个言出必行的,封了周郁当皇后,她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周家来人了,那婆子洋洋洒洒说了好一通,周蔻才听出了来意。 原是周吴氏终于被抬成了正室,办了一场宴,依照规矩,所有儿女明日都得回去在堂下给她磕个头,叫声母亲。 周蔻也不例外。 婆子走后她气得浑身发抖,周家这行径简直不要脸到极点了,周吴氏同她有什么干系,也配得她一声母亲? 这是存了心要折辱人,周蔻忍着眼泪,这些天好不容易养了点水葱似的指甲,如今紧紧扣在掌心之中。 萱花提议道:“皇妃要不找个由头随便拒了吧。” 要她管周吴氏叫娘,周蔻宁死也叫不出口,她正正经经的娘亲只有一个,周家已欺负了她一回,如今还要这么欺负第二回 不成? “不,你要去。” 淮溪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外,春风拂面的笑意,“不仅要去,还要堂堂正正的去,让他们见了你,都要磕头喊皇妃。” 他朝着周蔻走来,将她紧攥的指节一根根掰开,望着手掌中的那一排月牙印,指腹轻轻在上面刮了一下,“疼么?” 淮溪君的脸和他的手掌不同,并不细腻,反而有些粗糙,薄薄一层茧子覆在上头,是经年累月下成的,刮过她的掌心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痒痒的,像有根羽毛在挠,一下一下的。 萱花还在旁看着,那眼神简直要吃人,周蔻忙收了手,说不疼,“我方才是太气了。” 他看出来了,远远在庭外隔着窗,就看到那一双蓄满了泪,忍气吞声又满怀不甘的模样,突然让他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姑娘可怜,刚没了娘又被黑了心肝的爹断送余生,一辈子都给祸害了,虽然这祸害她的人是他,但周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蔻吸了吸鼻子,“我不想去,他们磕不磕头喊我我不在乎,只是不想给心里添堵。” 相处了这段时间,淮溪君也大致摸清楚了她的性子,太软绵了,想是打小没吃过什么苦,和谁说话都细声细语的,遇到不愿面对的事情,宁愿把头钻进沙子里,也不肯去坦然面对。 也不能怪她,个人有个人的性子,这样的人不是说不好,若是遇上老实忠厚的,相安无事,都愿意念着她的温柔,可跑到京城这地界儿,亲生父子还得隔着几层心思,多得是厚颜无耻,媚上欺下的小人。 “遇上事别老想着躲,你躲一次两次,还能躲上一辈子?放心,你就踏踏实实去。” 周蔻心里打着鼓,“这...能行吗。” 淮溪君抬手刚要拍一拍她肩,周蔻下意识躲了躲,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又若无其事放了回去,“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要是旁人和她说这种话,周蔻是一点也不会信的,可‘我相信你’这四个字从淮溪君口中说出来,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力量,让她不自觉的有了勇气。 去就去吧,她才不害怕。 第26章 不许分心 话虽这么说着,但真到了第二天早上,萱花给她配衣裳时,周蔻心里又开始发憷,她也知道自己胆小,但没法子,周家那趟浑水,她实在是不想去蹚。 周蔻对萱花道:“要不咱们别去了吧。” 萱花一直觉得自己这位主子什么都好,可就是太怯懦了些,怕遇事,怕碰不到好脸色,其实按她的想法,如今皇妃在府上如鱼得水,又有皇后娘娘看重,虽说四皇子待皇妃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压根不肯露面,但今非昔比了,不是一个小小的周吴氏能随意作践的。 昨儿个淮溪君虽对皇妃举止颇为轻浮,她心中十分不喜,但有句话却说得很好,躲一次两次,还能躲上一辈子不成,京城地界儿就这么大,碰面都是多早晚的事情。 趁着这个档口,向周家人摆正自己的态度,矜贵着身份挺好。 于是萱花道:“奴婢觉得,皇妃还是得去一趟,不为皇妃自己,也为着四殿下,您怕他们作甚,若这么躲躲藏藏,岂不是叫四殿下脸上无光。” 见周蔻还是犹犹豫豫,她又道:“奴婢这回和莺草都陪您去,您不用怕。” 周蔻只得勉强点头,小翠这回倒一反常态,没主动说要跟上,三人到了后门,马车早停好了等在那里。 莺草将垫凳拿下来,周蔻踩上去旋身起帘,却见里头已经坐了个人。 她登时吓了一跳,待借着光亮看清楚人后,又顿时话都说不好了,“四四四殿下。” 高宥透过面具,看到周蔻被吓得不轻,嗯了一声,抬手让她进来。 周蔻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坐进去了,她想问些什么,又实在不敢问,原以为人是搭车顺路的,可马车走了有半程子,仍见他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半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心里七上八下了这么久,周蔻实在憋不住了。 她边觑着他神色,其实一张面具罩住,什么都看不出来,边斟酌着用词,“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这股子小心翼翼奉陪的劲儿,和之前在他面前的模样大不相同,高宥压着嗓子,故意冷砺道:“都快到了,你还问我去哪儿?” 周蔻起头就碰了个钉子,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她今日画了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怏怏起来更是压折了眉尖,那一点藏在心里的小委屈,高宥简直是尽数收入了眼底。 所以说哪有天生好性儿的人,不过是和你关系没到位,不愿在你面前说出来。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年纪轻藏不住事,就刚才这么一句话,指不定心里又要徘徊难受多久,他何必这样欺负他,想了想,高宥缓了声儿道:“是昨夜淮溪君同我说,你今日要来周家。” 原来是淮溪君替她说了话,周蔻心里隐隐有些感动,怪不得昨儿个他叫自己别怕,恐怕心里早盘算好了,请四皇子跟她一同回去。 能叫四皇子赏脸走这一趟,恐怕淮溪君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昨夜说的,那想必昨晚是淮溪君伺候四皇子了,不知为什么,周蔻突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什么样她不大清楚,但萱花每常对她说,男女间若在床笫之上,什么话都好说,这就是枕头风。 淮溪君为了她,给四皇子吹枕头风,定然也是吃了苦头,那夜他扶腰蹒跚的身影还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周蔻愈发觉得胸闷气短。 许是这车厢内太过狭窄,她挑了挑两旁挂着的遮幕,透过菱花窗格,见车外繁闹,吐了郁结在胸中的那一口浊气。 都怪她没用,回个周家还得别人为她费心费力,想法子替她找回场子。 高宥不错眼地看着她,见她一会儿看看窗,一会儿扭扭头,反正没看出一点高兴的模样来。 这和他想象中的,好像不大一样。 他沉吟了一下,“你这是不乐意我来?” 周蔻忙说不敢,不仅举手投足都守着规矩,连说话也听不出什么真情实感,“您能愿意陪臣妾来,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怕误了您的功夫。” 高宥不喜欢她这样,装也装不到叫人看不出来,那笑一眼都能看出来,是靠强撑着的,像个提线木偶。 他朝她招了招手,“来,坐我旁边来。” 周蔻眼皮子蹦地跳了一下,忸怩道:“这地小,怕挤着您,我就坐这儿挺好。” 结果高宥的手又招了两下,周蔻没法子,只得坐到他边上去。 除了那回在床上,就没离他这么近过,但上回到底是夜里,昏昏暗暗什么也看不清,人也没那么尴尬,可现在不同,大白天的,周蔻整个身子绷着笔直。 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高宥知道她不自在,但与人相熟,总得慢慢来,他总不能一辈子披着淮溪君的外衣和她相处吧。 于是高宥特地放轻放柔了声音,“你我是夫妻,你不必这么拘谨着。”说着还想去牵她的手。 周蔻心都跟着颤,将手收回袖笼中,严严实实的,在她看来,四皇子突然这样对她,不是什么好预兆,一个向来让你又敬又怕的人,某一日同你笑颜相对,能有什么好事? 身边的人带着淡淡的兰香,周蔻想到了那天晚上牵着淮溪君袖子闻香气,看来是她想对了,淮溪君身上的香是就是被四皇子沾染上的。 她一失神,心思又飘到了别的地方去,譬如回去的时候,她要不要去落溪斋问问淮溪君好不好。 这样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在高宥眼中,他觉得不痛快了,自己的女人在你旁边时,心思却不在你身上。 有时候人的想法就是这样千奇百怪,不惦记的时候可以做到无喜无悲,弥勒佛一样巍然不动,可一旦惦记在心里了,那股子别扭的劲儿,横在心尖上,若不去掉,怎么做都觉得不称意。 纵使高宥自己也知道,如今的这个身份人家不在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情理又算什么,四皇子吃味起来,从来都是不讲理的。 周蔻正失神发呆着,一只大手从她背后揽过,楚腰盈盈不堪一握,捏在他的掌心中,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僵硬扭过头去,周蔻只能看到那一双眼,不知为何,这眼比之前看到的,要更鲜明许多。 囫囵个吞了口唾沫,周蔻想哭不敢哭,憋着声儿在嗓子里打了个旋,到底还是细弱一声,“殿下,您别这样。” 那声音更像是嘤咛,小猫爪子挠过一般,高宥起了点心思,轻轻掐了一把腰间的软肉,“和我在一块,不许分心。” 第27章 第一步 往前也没这样啊,记得上回四皇子跟她回门教训周郁,那端正笔直的样子,避之不及,同她离得有三丈远。 这回怎么就不一样了,周蔻贝齿扣着下唇,不自在地道了个是。 这下高宥心里舒坦了,到了地方手仍搭在她腰间,萱花打帘请人,撞上了这一幕,简直可喜可叹,就差祈手喊佛祖菩萨了。 皇妃总算是开窍了,这就是了,哄好四皇子才是正事,整日里跟那个男宠厮混在一块,算是怎么回事。 高宥先跳下了马车,莺草正要搬垫凳,被萱花拍掉了手。 高宥把手递了过来,牵了她一把。 这一幕落在门口周家人眼中,那简直惊掉了下巴,不是说四皇子不近女色,如今为何又和周蔻好成了一个人,难道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不成? 有腿脚麻利的见到高宥,立马进去报信,不一会儿周擎急急忙忙出来迎人。 “哎哟,四殿下来了也不提前跟臣打个招呼,这家里一点小事,如何能劳烦殿下亲临。” 周蔻想抽回手,却被高宥攥得更紧,只听见他慢慢道:“太傅言重了,蔻蔻的家事就是我的事,没什么劳不劳烦一说。” 又是‘蔻蔻’又是‘家事’的,听着怪唬人,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多亲密无间的关系,周擎眼皮子跟着一跳,遂堆笑道:“是臣的荣幸。” 周蔻垂眼在他身后,高宥牵着她抬脚跨进了垂花门,今儿个周家布置喜庆,肉眼可见之处,不是贴了红纸,就是挂了红灯笼,就连盆中栽的花都是簇新一团,处处透着喜庆。 周吴氏熬了多年,终于一朝如愿,成了正正经经的夫人,从此名正言顺,自然是高兴的。 但她的高兴在看到高宥牵着周蔻进来时,就荡然无存,原叫周蔻过来磕头,自然是存了心思,上回周郁挨了三十大板,那痛苦的模样,叫她心疼了好一阵子,不给她一点厉害瞧瞧,真当她成了皇妃,就自以为飞上枝头了。 四皇妃又如何,任凭她是谁,还不得规规矩矩回来磕头敬茶。 这个误打误撞的丫头,周吴氏是从没放在眼里的,她私心觉得若不是自己不忍心让郁儿去受罪,哪里轮得到她。 周郁原穿金戴银,花枝招展的和两个妹妹们说话,看着她们艳羡的眼神,她心中十分受用。周吴氏抬成了正头夫人,她也就成了嫡出,天知道嫡庶这两个字压在她心头多久,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了。 小点的周嫣啊了一声,轻轻道:“蔻姐姐和四殿下来了。” 她们这才看了过去,只见爹爹赔笑在旁边,引着人坐了上座,周郁白了她一眼,啐道:“什么蔻姐姐!你认她做姐姐,就别叫我姐姐!” 周嫣委屈瘪了嘴,低头不说话。 周郁如今见到四皇子,就想到了那三十大板的仇,但她不敢把这账算在四皇子身上,那是一个疯子。 都是周蔻,若不是她,她何至于上回那么狼狈,未出阁的姑娘,最怕的就是皮肉受损,那地儿虽隐晦,可落了伤就再也好不全了。 也不知道周蔻给四皇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拉着四皇子到她家来作威作福了。 她恨恨瞪了周蔻一眼,却和高宥的视线撞到了一块,周郁登时脸一白,慌慌张张转过了头。 “这是今年新进的片茶,您尝尝味儿。” 高宥转着手里的茶盏,连眼都没抬一下,“上回尝这茶还是在凤仪宫,没想到太傅竟有如此好东西。” 周擎原笑着,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了,片茶是庐州贡茶不假,但也并不是只有宫里才能喝着,地方官虽是坐镇一方独大,但到底离京城远,稍有差池被参上一本,这位置就要另调了,所以人远在各地,但每年往京城的孝敬疏通却从来不少,尤其是坐到周擎这个品阶的,甭说吃口片茶了,就是皇帝有的,他们也都不缺。 这种官场上惯常见的人情往来,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尤其是四皇子这种生在帝王家的,更是习以为常,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想要干干净净,那绝对是不存在的。 可高宥特地单拎出来说,恐怕更有一番深意,周擎摸不准这位主儿的脾性,便斟字酌句道:“这茶原是今夏圣上赏的,臣一直珍藏着,今日见殿下来了,便叫底下人泡上一壶尝尝鲜。” 周擎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说起场面上的话也算滴水不漏,可高宥一笑,缓缓道:“眼下秋闱刚过,放榜在即,我原想着太傅定然是要忙得脚不沾地,不曾想太傅如今竟还有闲功夫抬妻。” 高宥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让周擎更是戒心大起,他边笑着,边道:“秋闱虽然琐事繁多,但这么多年下来,底下自有一套章法,也算是有条不紊。” 高宥茶盏没过嘴,搁在手边,不轻不重一声,“是么,我倒是听说今年庐州蒋太守家的公子也参加了此次秋闱,太傅若不说,我还以为这茶是蒋太守托公子送的呢。” 周擎闻言脸色大变,半响哆哆嗦嗦没说一句话。 “行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太傅也不必守着我们夫妻二人,自去忙吧。” 偏是这样点到为止,含糊不清的话,让人摸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世人都道四皇子不得圣宠,性情古怪,但周擎此时才觉得,这一位像是一汪深潭,让人看不到底。 他拿袖子擦了擦汗,周吴氏趁着没人的空档,朝他抱怨,“怎么四皇子也来了,那这宴还办不办了,周蔻待会还磕头么。” 周擎正一身冷汗还没下去,听到这话,呵斥一声道:“你还念着她给你磕头?你不给她磕头都算好的了!” 周吴氏挨了训,气鼓鼓走了。 周蔻在一旁听高宥和周擎说了一大堆云里雾里的,并没有太在意,只有什么片茶,庐州,秋闱的字眼钻进耳朵里,零零碎碎,但她能看出来,周擎刚才是怕了。 四皇子今日是有心为她撑腰立威,想必淮溪君也同他说了很多吧,周蔻捧着那盏片茶小口吃着,高宥时不时同她搭话,她也只当是给外人做样子。 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谢淮溪君才好,要不给他带点吃食? 除了吃食,周蔻也想不到别的。 这原是周吴氏的喜宴,因多了位四皇子,众人都挺不自在,但凡吃的用的,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而高宥只会转头问周蔻,“蔻蔻,你觉得这样好么?” 那温情款款的劲儿,周蔻忍不住浑身打颤,面上撑着笑说,“都好,都好。” 于是高宥淡声道:“皇妃吃鱼肉不能带刺,劳烦周夫人给她挑个刺吧。” 嘴上说着劳烦,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周吴氏咬碎一口银牙,只得忍气吞声去挑鱼刺。 高宥又指了一道菜,“皇妃吃不得这碧色白玉,郁小姐剔去上头的碧色吧。” 碧色白玉是这菜的雅名,其实就是一块白水豆腐撒了许多粒葱花,若说让周吴氏挑鱼刺是为难,那让周郁剔葱花可就是实打实的刁难了。 周郁从小到大何时做过这等下人的事情,张口就要说话,周吴氏在下面扯了扯她的裙子,用眼神示意。 三十大板还历历在目,周郁不得不拿起玉箸挑葱花,一口气憋在心里,眼睛都红了。 周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来。 周蔻能猜想到,若是今日自己只身前来,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享用着周吴氏挑好鱼刺的鱼肉,周郁剔好葱粒的豆腐,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吧,能仅凭一句话,轻易断人生死,旁人是哭是笑,都得凭着自己的脸色去办事。 所以她为什么不能呢? 周蔻定了定心神,对周郁指着那道白灼虾道:“将虾壳剥掉。” 高宥见她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不由牵唇一笑,这就对了,他的皇妃,怎么能被这些小人欺负,她总归是要学会拿起自己的武器,对她们趾高气扬。 周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满桌只剩下一片寂静,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周蔻那里,若说四皇子吩咐,她们不乐意也得照做,那是因为人家是皇子,但周蔻又算是什么? 眼见周郁半天没动作,高宥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郁小姐是听不懂皇妃的话,还是说连我都不放在眼中了。” 周郁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从牙关中挤出一句,“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按吩咐做事。”高宥转头对周擎道:“我相信太傅家中规矩向来森严,定然没有敢忤逆皇妃的头例,太傅说对吗?” 周擎能说什么,只能赔着笑脸道是,然后板着脸同周郁道:“郁儿,还不快给皇妃剥虾,能伺候皇妃,是你的福分。” 周蔻适时添了一句,“不能有一点壳。” 周郁的牙齿狠狠扣住下唇瓣的软肉,眼中尽是火气。 这顿饭周蔻吃着痛快,可周吴氏母女就十分的憋屈了,下桌后周郁立刻躲到了屏风后,手里的帕子揉成了皱巴一团。 此仇不报,她往后就不叫周郁! 第28章 万字更 回去后, 莺草站在圆凳上捏着帕子学样,颐指气使道:“将虾壳剥掉!” 说完她又换了副面孔,咬牙切齿恨恨不平, 手上学着剥壳的动作, 惟妙惟肖。 萱花捧腹大笑, 鲜少见她这么高兴, “一点也不错,方才就是这样!” 莺草扮完了以后蹬蹬跳下来, 笑嘻嘻道:“那可不!咱们皇妃刚才就是这个!” 她朝周蔻竖起了大拇指, 周蔻被她们弄得不好意思,垂下头道:“有这么夸张吗。” 莺草忙不迭地点头说有, 眼里都是星星, “奴婢从来没见过皇妃这样神气胆大,瞧着郁姑娘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奴婢心里觉得舒服了!” 何止是舒服,那种从头发丝到脚尖,浑身上下都透着畅然, 这些天以来的憋屈都烟消云消了。 萱花也道:“是啊, 皇妃不知道, 您这样愿意端着指使,咱们做奴婢的都觉得倍儿有面, 只盼着皇妃往后都能像今日这样就好了。” 周蔻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是该有底气一点了,她也算是彻底瞧明白了,京城这地界的人,权势威望才是最能压住他们的,不为别的, 只为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受气。 但今天能有这样的底气,全是因为四皇子的缘故,周蔻琢磨着寻个空儿该去谢谢淮溪君。 不等她换身衣裳出门,淮溪君就自己来了,但他不是孤身一人。 小翠被丢到周蔻脚边时,脸上都是泪痕,抱住周蔻的裙摆就不肯放手,嘴里喊着‘皇妃快救救奴婢吧!’ 周蔻眨巴了两下眼,见淮溪君面色不太好看,原本想道谢的话咽了回去,低头问小翠,“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翠只顾着拿手背抹眼泪,不回她的话,那副哭天喊地的模样,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淮溪君厌烦看了一眼小翠,依着他的性子,早在刚回落溪斋看到她鬼鬼祟祟时就该抽刀砍下去了,忍着好大的脾气,这才将人提拎到周蔻跟前。 不为别的,就为让她看看,自己是有多么识人不清。 “皇妃知道,这个奴才刚才是在哪里吗?” 这声皇妃将彼此之间的情分都叫疏远了,周蔻方才满肚子的高兴顿时什么都不剩下了,她瓮声瓮气道:“在哪儿啊。” 淮溪君见她一点都不警觉的模样,心里的气又平添了几分,这姑娘,回头卖了还得给别人数钱! “在落溪斋,扒在门栏上鬼抹眼的往里看,竹居是什么地方,这奴才分明行迹可疑,皇妃还是盘问清楚吧。” 又是一声皇妃,周蔻听着多不顺耳,她低头问哭哭戚戚的小翠,“你去竹居干什么,先前不是同你说了,那地方不能去。” 小翠自有狡辩的理由,“奴婢...奴婢是一时走岔了路,这府上太大了,奴婢绕不出来,这才误入了那里,并不是有心的。” 皇子府是大,周蔻刚来的时候也不大能认路,但小翠...上回她去竹居,是带着人的,若小翠说是误入,的确有些牵强,周蔻抿嘴不语,半响才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会问清楚的。” 淮溪君见她这样轻飘飘揭了过去,分明是没放在心上,他冷眼看着那奴才,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抬手就能结束的事情。 “既然皇妃如此犹豫不决,那我就帮皇妃一把。” 手才碰到小翠的衣领,周蔻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拔高了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指缝间淬了毒的银针因她这一声,生生没有摁下去,淮溪君抿了抿唇,良久,只留下了一句‘皇妃且看着办吧’便离开了。 周蔻怅然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缺了一块,她驻足在那里,还是萱花喊她,这才浑浑噩噩进去了。 外间里,小翠被莺草压在堂下,喝声询问,周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萱花见她恍神,连叫了好几声,“皇妃要如何处置?” 前时萱花去查来历时,并没有什么疑点,不过有一点,小翠说的家中住处已经有旁人住了,后来问她,只说是为了给娘治病买药,将房屋典了出去,典当行见她拿不回来钱,便将那屋子转手卖给了旁人。 这么一说,倒也没什么错处,萱花也就没放在心上。 周蔻蹙眉看着哭闹不休的小翠,到底有几分不忍,“先押起来吧,再去查查,若真的...”余下的话她没说,萱花心里有数,将人拖了下去。 莺草忿忿不平道:“我早先瞧她就不是什么好人,之前还向我打听淮溪君呢,来历不清不楚的,皇妃,咱们身边可不能留这样的人!” 周蔻如今心思不在这个上面,手揉了揉额角,闷声道:“让萱花去查清楚了,到底是一条人命,若真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疑心,将她断送了,我宁愿当初没心软收下她。” 这就是皇妃的心好了,没在深宅大院浸泡长大的姑娘,骨子里没有那股高高在上的凉薄,从来不曾因为奴才身份低贱就轻慢过,对待生命是从心底里的一份尊敬,这也是萱花和莺草对她心悦诚服的原因。 其实性子好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环境所致,让好人没了容身之地,最后好像黑成了正道,原先的白却成了不该。 萱花领命,随后递话出去,到了晚间,自去了角门,将话吩咐了专门查探的信子。 守门的婆子见到她,笑吟吟凑上来,“萱花姑娘,你来得巧,才收了封你的家书,正要给你送过去呢!” 随姑娘嫁人的贴身婢女,一旦入了这府门,再想出去就难了,要一刻不落的守在自己主子跟前,即便萱花是周家的家生子,到了周家也要顾着周蔻,连跟亲生老子娘说话的功夫也没有。 只有偶尔家人递了信过来,再向周蔻提前告了假,才能有半日探亲的时候。 萱花道了声多谢,将信塞到袖中。 周蔻神情恹恹,歪在榻靠上发了一整天的呆,莺草因赶走了小翠,正是高兴,守着周蔻又是捶腿又是按肩,嘴上一刻也不停的说笑。 没头没脑的,周蔻突然来了一句,“你说要是好朋友间拌嘴了,会是谁的错。” 莺草是个老实巴交的,心思不太活络,真就认真思考起来,“奴婢觉得,两个人都有错。” 周蔻坐直了身子,“怎么说?” 莺草掰着手指头给她算,“皇妃你想啊,如果两个人很要好,那为什么会拌嘴,拌嘴是因为说话说不到一块儿,你说东,她说西,说着说着就吵将起来了,又谁都不肯让谁,但凡要是其中有一个愿意让一让,也就吵不起来,所以奴婢觉得,两个人都有错。” 话说的好像还真是有那么一点道理,这事淮溪君有错,但她也有错,干嘛非得和人大眼瞪小眼过不去呢,先前淮溪君都能拿饼子来翻墙哄她。 莺草还在喋喋道:“像奴婢和萱花姐姐,就吵不到一块儿,萱花姐姐多好的人啊,从来不会和奴婢拌嘴....哎!皇妃你去哪儿?” 周蔻一骨碌从榻靠上爬起来,脚往鞋子上一套,边往外走边弯腰拉鞋跟头,“我出去一趟,过会儿就回来!” 她走的有些急,抄了近道穿过去,等到了落溪斋,有些气喘吁吁的,在栏门前理了鬓发,才推门进去。 但让她失望的是,里头并没有人,她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应。 难道在四皇子那儿? 周蔻失魂落魄的走出来,正要离开,她听到竹林深处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 竹居建在这一大片竹林之后,落溪斋不过是其中一处,隔着不远还有好几座小院,应当是其他男宠的住处,但周蔻从前没在意过,更没见过他们长什么样子。 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声音的确是在那片竹林后。 难道淮溪君在串门不成,周蔻想了想,提裙往竹林深处走去。 淮溪君面前,是一座座竖起来的墓堆,上头刻着不同的人名,他正靠在最当中的那座墓碑上,手里提了一壶酒,吐露心事。 “其实我宁愿回到从前的日子,还做我自己,也好过现在孑然一身,你知道吗,除了皇帝和玉安,我甚至连面具都不能摘...谁!” 鞋履踩过细碎竹叶的声音,淮溪君丢下酒壶,点地腾起,穿过竹林后,却瞧见那个一脸惊慌失措的姑娘。 眼中的杀气转瞬即逝,他扶着竹身,摇摇晃晃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周蔻被吓得不轻,她一向知道淮溪君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不然也不能趁夜翻墙来找她,但他的功夫竟然能到这样出神入化的地步,不过眨眼,就能飞过来,这就是江湖上常说的轻功了吧。 周蔻原先是准备了一大堆的话,临到了人面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来找你...”她往后望了一眼,“你是在和人说话吗?” 淮溪君不着痕迹用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因饮了些酒,面色绯红,他怕她看到那竹林深处,故意冷声道:“我不是说过,竹居不能随意乱闯吗?” 周蔻怔了怔,望着他喃喃自语道:“可我从前来,你也没这样啊....”话毕,鼻尖一酸,她抹了抹眼,“只是想问问你好不好,要谢谢你替我向殿下说话,让他陪我走了一趟周家。” 这个人,怎么那么喜怒无常,对她好的时候温柔的能掐出水,如今说变脸就变脸,真真是一点预兆也没有,周蔻满腹的委屈,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淮溪君将她往外引,挽着她的臂膀朝外头走,“没有什么好谢的,不过说句话的事。” 周蔻没在意这些细节,将他的手一甩,“是,你不过是说句话的事情,是我傻乎乎的,还一心惦记着你受了多大的罪,你不必赶我,我自己会走!” “哎!”淮溪君将她拦住,“你这是突然又怎么了,好端端的动什么气,咱们有什么误会要说开了。” 不得了,这话落进正在气头上的姑娘耳中,就成了这样,“我知道,原都是我在无理取闹,你对我,不过是个玩物,高兴了逗小猫小狗一样哄两下,不高兴了就甩脸色,凶我,你如今厌烦我,觉得我闹人,我都认了,左右我往后再也不来找你!” 气呼呼走了两步后,周蔻又折身回来,淮溪君以为她想通了,结果姑娘恶狠狠叉腰和他道,“我与你说,你再想靠一个饼子将我哄回来,是绝对不能够的了!” 瞧瞧,多大的气性,淮溪君一拍脑门,心里头那个悔啊,往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这姑娘能有这么张牙舞爪的时候呢。 但懊悔归懊悔,让她看到竹林后的那些,才是真要出了大事,这也是这些年竹居不能让外人进的原因,今儿个闯了进来的那个奴才,到底看到多少,他还摸不清楚,要让她递了话出去,那可就坏了事了。 可人如今被拘在她眼皮子底下,有些病死毒死的招数不能用,怕她起了疑心,只能多派些暗哨看住那个奸细了。 周蔻赫赫扬扬冲回了云瑶苑,眼角还挂着泪珠,萱花一见这阵仗,登时吓了一跳,忙询问了一番后,才放下心来。 周蔻坐在黄梨木雕花妆桌前,面前立着的大镜将她脸上原原本本的委屈不称意照全了,她狠狠擦了一把残留的泪,“往后淮溪君再来找我,可不许让他进来了!” 这是两人闹脾气了,也好,堂堂皇妃跟个男宠来往,总归不是正事,早点闹翻了也好,人的心思毕竟有限,顾了这个,就没法子顾那个,得全部用在正途上才是。 萱花端了温水,浸湿了巾子替她擦了一把脸,“奴婢瞧着殿下心里是有皇妃的,不如皇妃今夜好好打扮一番,奴婢去请殿下过来。” 周蔻原先的张扬尽数都不见了,听到四殿下,她诺诺道:“晚些吧,今日太累了。” 萱花也不强求,又说起另一桩事,“还有件事,奴婢家里人来信了,要奴婢得空归家去一趟,奴婢先问了皇妃的意思。” 归家...周蔻怔忡了一下,有家真好,就算受了什么委屈,回了家往爹娘怀里一靠,还是他们的乖女儿。 可惜她这辈子,再也没有那个时候了。 周蔻笑了笑,“这种事往后不必和我说了,要回去就回去,半日假够么,要不然告一天假吧,多陪陪家里人。” 萱花心中感动,“不必了,奴婢家离着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再吃顿饭说说话,半日尽够了。” 萱花做事一向很知分寸,皇妃体恤,愿意多放她半日假,但她却不能真就应了,做人得以身作则,她如今是皇妃身边的大丫鬟,要是自己破例,还如何管束底下的人。 到了第二天,服侍周蔻用完早膳后,萱花提拎着小包,就要走了。 她平日里多端正的一个人,要归家这一日,头鬓上也多簪了一朵绢花,鲜亮亮的,一打眼就能瞧见,之前听莺草私下提过一嘴,说萱花有个表哥,是打小定了亲事的,这趟归家,也能见见心上人吧。 周蔻叫住了她,从妆奁里挑了支多宝镶玛瑙的攒金钗,萱花原推脱不肯要,周蔻却道:“到底说你也是在皇妃身边服侍的,归家总要体面富贵一些,就当是为了我的面子。” 说着,她将这只钗子插在萱花鬓间,笑道:“真好看。” 莺草也在旁边点头,她没有家人,也艳羡萱花能归家,“是啊,萱花姐姐真好看。” 萱花羞红了脸,福了福身,“那奴婢就先走啦。” 周蔻摆手,“去吧去吧,今儿个不必急着回来。” 萱花的家在离周家不远的一条胡同里,皇城脚下寸土寸金,凭他们伺候人的身份,能占得一隅容身之地,已经算是很有本事了,他们全家都卖身给了周家,除了萱花的卖身契随着周蔻嫁到四皇子府,也跟着转了过来,萱花的娘老子和兄嫂妹弟都还在周家当差。 周遭邻里都是这么多年相熟的,萱花处事老道,打过招呼后叩了叩家门,来开门的是她最小的五弟二柱。 跟以往不同的是,二柱脸上神情躲闪,萱花抚了抚他脸,也被人躲开了。 “姐你快进来吧。” 萱花皱了皱眉,才一进院内,就看到当中摆了一只红漆大椅,铺上厚厚的绒毯,周郁整个身子簇在其中,手里捧着一盏茶,慢慢喝着。 而自己的爹娘兄弟姐妹,都在她身后,全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周郁见到她,先哟了一声,同身边的婢女调笑道:“瞧瞧,这不是咱们四皇妃最得力的大丫鬟么。” 那婢女搭话笑道:“什么大丫鬟,还不都是姑娘脚下的一条狗,姑娘高兴了,给他们全家一点吃食,勉强凑个阖家团圆,姑娘若哪日不高兴了,那就全都是泡影。” 萱花板直跪下,“郁姑娘若有什么气,尽管冲着奴婢来,奴婢的家人是无辜的。” 周郁嗤了一声,“无辜?只有人才能称之为无不无辜,你们,不过是一群下贱的奴才,连说无辜的资格都没有。”她愈说着,姣好的面容逐渐扭曲起来,“你如今以为攀上周蔻那个小贱人,就得了脸,敢踩在我脸上作威作福,我可告诉你,我有一百种法子,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话间的功夫,周郁瞥见她头鬓上的那点粲然,蔑然哼笑道:“打扮的人模狗样,褪下这一层皮,你始终还是个奴才,奴才就要有奴才的样子,主子若有什么吩咐,你就得照做。” 萱花的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郁姑娘有什么吩咐。” 周郁得意笑了笑,光影下,她十指上鲜红的蔻甲格外夺目,“我要你三日后,把周蔻引到朝香楼门前,剩余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 朝香楼是什么地方,那是京城最下等的青楼,跟那些只招待上等贵族不同,里面招待的都是一些三六九等的龙蛇混杂之人,周蔻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去得了这种地方,周郁想做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 萱花猛地抬头,“恕奴婢不能从命!” 周郁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不过扯了扯嘴角,抬手将手上的茶盏砸到了二柱脸上,二柱年方不过六岁,脸上顿时血肉模糊,碎瓷片扎在皮肉里,孩子张着嘴痛得哇哇大哭,血顺着流到了脖子下。 萱花失声惊叫,“五弟!”她的眼眶全红透了,愤怒,不甘,伤心,周郁享受着她痛苦的神情,轻轻问她,“到底愿不愿意啊。” 萱花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她死命咬着打颤的牙关,周郁见她还不松口,曼声吩咐道:“砍了她爹一只手,再不愿意,割了她娘的舌头,我看看到底是她嘴硬,还是我的刀子硬。” 院中呜呼哭声一片,周郁眼中只有戏谑,于她而言,这些不过都是蝼蚁一样的存在,仰仗着她的鼻息过活罢了。 眼见白亮亮的刀锋要往她年迈的爹爹胳膊上砍去,萱花闭了闭眼,终究低下了头,满院只剩下回荡的一声。 “我愿意。” 周蔻撑着脸看窗外,外头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了一会儿又放晴了,一点雨线飘到她脸上,她就兀自对着出神,想起了那天廊檐下,淮溪君替她褪鞋脱袜,那垂下的眼帘,和好看的唇,还有那一声‘我不是外人’。 莺草喊她吃饭,周蔻这才从回忆里惊醒,懊恼拍了拍自己的脸。 浑想些什么! 她起身去外间用膳,整整齐齐一共十七道菜肴,那御厨吃食上从来不含糊,每顿做的量够十个周蔻吃的,周蔻起初就怀疑这御厨定然是原先做饲猪饲牛的。 叹了口气,周蔻坐下开始动筷,吃了两口后发现一旁布菜的萱花今日什么话都不说,她停了停筷问道:“少见你蔫蔫的,可是回家家中有什么难处?” 萱花忙说没有,露了个笑脸,“您快吃吧,今儿个这道炸鹌鹑蛋味道很好。” 莺草在一旁多嘴了一句,“萱花姐姐还说没事,你刚回来的时候,眼睛都肿成桃子啦,若有什么难处直说,皇妃一定会帮你的。” 周蔻也道:“是啊,我打心眼里一直将你当成姐姐,你要是有难处不跟我说,我会很难过的。” 面对二人的温声细语和关怀,萱花心中的愧疚越来越深,她吸了一下鼻子,夹了块排骨放在周蔻碗中,“皇妃想茬啦,奴婢家里一切都好,只是听说嫂嫂成亲多年终于有喜了,一时太高兴掉了几滴眼泪,不劳皇妃挂念。” 周蔻哦了一声,“添喜是好事,我那儿有两对不常戴的金镯子,等回头给你拿去,重新打一副沉甸甸的长生锁,孩子出来,也要叫你一声姑姑的。” 周蔻对她越好,萱花就觉得自己越对不住,红着眼眶哎了一声,半响,“奴婢往后一定对您鞠躬尽瘁!” 周蔻只当她是谢恩,摆了摆手说不必,索性菜太多也吃不完,招呼她俩坐下一块吃。 一番酒足饭饱后,周蔻满足坐在妆桌前,由着萱花盘弄她的头发,萱花梳头很有手艺,十指插在发间轻轻捏按着,更是舒坦极了,她眯眼往后靠着,听到萱花说,“奴婢...奴婢今儿个回家,见到东街那头的茶楼面前搭了个台子,是专门从蜀地过来的戏班子来巡演,皇妃要去看看吗?” 周蔻来了精神,睁眼道:“有这种好事?那我可太要去看看了,说起来到京城也有好几个月了,家乡那头的戏曲,竟忘了个七七八八。” 萱花扯着嘴角撑笑,心中是止不住的难过。 她轻声道:“那奴婢到时候陪皇妃去看看。” 日子飞快过着,眨眼间就到了第三日,一番装扮后,周蔻望着苑门,突然问萱花,“他来过了没有?” 萱花不明所以,“他是谁?” 周蔻声音低了许多,“就是....淮溪君啊。”一咬牙心一横,把话说全了,“他这几日有没有来找我?” 要是之前萱花听到这话,肯定要说教一番,但此时此刻的她,满脑子只有止不住的愧疚和痛恨自己的背叛,于是只道:“没来呢。” 他真的没来。 周蔻心中有许多失落,转念一想,自己在期待什么,原就是她说好了不再找他,怎么能自己先出尔反尔呢。 可是他,真就再也不来找自己玩儿了吗? 她慢慢哦了一声,窗外几簇绣球花开过了最艳时,将谢未谢,周蔻攀折了一朵,戴在襟前。 她语气中带了点雀跃,仿佛并没有很难过,“走吧,我们去看戏。” 东街向来热闹,大街小巷的吆喝声,小摊小贩的讨价还价,处处透着烟火气,但周蔻左顾右盼,并没有看到所谓搭起来的戏台子。 她不禁问人,“你是不是记错道了?” 萱花说没有,“皇妃再往前走走就能看到了。” 今日的人格外多,想来都是要看戏的吧,到了一座楼阁前,突然一股人潮涌过来,周蔻被人东挤西挤,回头再看,萱花不见了。 不好,这是走散了! 周蔻用力推开周围的人群,但背后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踉跄跌倒了楼前,抬头一看,挂了个‘朝香楼’的匾子,周围绕着粉缦,朦朦胧胧,扑鼻尽是脂粉味。 有人将她往楼里拉,周蔻吓坏了,不停地拍打着那人的手,嘴里喊着‘萱花’,‘萱花快救我’! 但她的声音很快渐行渐远,随着那娇弱的身影被拉进去,门也彻底关住了。 萱花站在不远处,眼泪一遍遍的淌,喃喃道:“皇妃,奴婢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她失神落魄地回去,今日莺草特地被她打发到别处办差了,云瑶苑寂静一片,萱花回到了围房,独坐在桌前,那支多宝玛瑙攒金钗还静静卧在镜前,萱花一恍惚,想到了很多很多。 突然,她拿起金钗,拔腿就往外跑,正院砰砰敲门,没有人应,四皇子不在,那怎么办,还有谁能救救皇妃,她捂脸痛哭,跌跌撞撞间,撞到人,一抬头,是淮溪君的脸。 其实这几日高宥分身乏术,根本没空去想其它,打从常保被押解回京开始,刑部,大理寺轮番上阵,终于撬开了他的嘴,结果常保吐出的名字,却和预想的大不相同。 不是恪王,竟是怀王。 常保的指认,简直可以用震惊朝野来形容,怀王大叫冤屈,但常保却拿出了与他来往的一封封密信,铁证如山,任凭怀王长了多少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与此同时,元家也被牵涉其中,当初提出彻查盐市可是元易那位参知政事的爹爹,可如今元家身上也被泼了污水,有人议论这颇有些监守自盗的意思。 但高宥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元家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背后之人下了好大一盘棋,将他们全部作为棋子来利用。 心烦意乱回到府上,结果就被不长眼的丫鬟撞到了,高宥皱了皱眉,正要斥责,只见那人面容熟悉,是她身边的人。 迈步就要走,结果那丫鬟抱住了自己的腿,边哭边道:“淮溪君,您快救救皇妃吧!眼下只有您能救她了!” 一听到这个,高宥这才想起来,上回那丫头和她闹别扭还没好,他近来事多也将这茬给忘了。 他皱了皱眉,“皇妃出什么事了?” 萱花话里打着颤声,“皇妃在...在朝香楼......” 不等萱花说完,高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朝香楼是什么地方,对京城稍微有点认识的都心知肚明,那里是最肮脏最龌龊的地方,脏污纳垢,见不得人,他来不及问为什么周蔻会在那种地方,高宥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千万不能出事。 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那样干净纯粹的笑脸,如夏日里第一支白莲,如今要被人折了,丢进污泥之中随意践踏,高宥的心狠狠抽搐着。 没人知道他是怎样一路冲进了朝香楼,揪住老鸨询问周蔻的下落,那老鸨起先还躲躲闪闪不肯说,一刀下去剁了半只手掌,老鸨哇哇大叫,这才吐了实情。 满堂哗然,原先的莺声燕语俱灭了,高宥踢开那间房,只看到床榻上的姑娘身上只剩了一件小衫,两个臭烂如泥的男人淫词秽语不断,手还要解她的衫带。 周蔻早就喊得嗓子失了声,可是没有人救她,她的两眼空洞苍白,唯有在见到门外人的那一刻,迸发出了一点火星,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等她喊救,高宥一掌劈晕了一个,拖猪狗一样甩了下去,将人搂进怀里,慢慢抚慰着她瘦薄的肩背,“不怕,不怕,我来了啊...” 周蔻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就在前一刻,她以为她要完了,这辈子都完了。 泪水濡湿了衫子,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向高宥控诉着,“他们扒我衣服,还掐我,说玩完以后要把我脱光了丢到下面台子上,我真的好害怕。” 高宥如获珍宝,见她平平安安,宽慰之余,眼风扫到了底下那两个人身上。 那是他都舍不得碰的人,竟敢有人随意欺辱,高宥眼中闪过一丝暴虐,他抽出腰间的软刀,一只手托着周蔻的身子,将刀交到她手上。 “来,给你。” 周蔻瑟缩了一下,缓缓拿起了刀,刀身很轻,不是重铁打的,女儿家拿起来并不费力,高宥握住了她的手,将刀锋移到了那人两腿之间。 周蔻还没反应过来,手起刀落,那原先昏死的人瞬间发出惨烈的叫声,被砍的地方顿时血流如注,周蔻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把脑袋缩回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高宥将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墨丝间是桂花油的香味,他哑着嗓子道:“不怕,他们都该死。” 死...周蔻怔了一下,抬眼望着他。 她从来没杀过什么,别说人了,就是一只鸡仔也没碰过,一条生命的逝去有多残忍,她曾亲眼看着娘亲断了气息倒在自己的怀中,可如今,再面对‘死’这个字,周蔻却不觉得有什么恐惧。 她用力点了点头,“他们都该死。” 另一个人此时已经慢慢转醒,一睁眼就是旁边的捂着鲜血淋漓的裤裆在惨叫,登时吓得两股颤颤。 周蔻把刀口转向他时,那人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磕头求饶道:“姑娘饶命啊!小的有眼无珠,实在是有人指使啊!” 这事来的蹊跷,同萱花走散,又被人拽进了这等肮脏地,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直奔她而来周蔻不傻,她比谁都想清楚了。 可是她不愿意相信,她一直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怎么会是她呢?自己有哪里待她不住,要她这样伙同外人,来要了她的命呢? 那人见到周蔻迟疑,以为还有活路,忙倒豆子似的将话都倒了出来,“小的原是个流赖,两日前有位姑娘找到小的,要小的替她办一件事,说今日会在朝香楼带一个姑娘来,小的和另外一个只负责毁了她的清白,将她扔到楼下去...她还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小的实在是财迷了心窍,姑娘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这些...这些钱我都给姑娘!” 怀里几枚银锭子扔到地上,骨碌碌滚到周蔻脚下,就是这五十两银子,便有人要毁了她的清白。 她嫌恶挪开了眼,高宥道:“那位找你的姑娘长什么模样,你可还有印象?” 那人点头哈腰,“是是是,一个挺俊俏的姑娘,打扮不凡,听她身边的婢女喊她...哦!喊她郁姑娘!” 高宥面如寒霜,竟是那个女人,早知如此,他就该三十大板要了她的性命。 周郁...周蔻白了白脸,闭上眼睛。 是了,她怎么忘了,萱花原就是周家的人,周郁才是她的主子。 这短短半日的时间,她如临大劫,脑子里一直紧绷着那根弦,也彻底松懈下来,她觉得好累,眼睛越来越黑。 高宥解下身上的外衫,将怀里的人儿整个包了起来,抱着走了出去。 回到皇子府,莺草焦急等在门口,不过两三个时辰,再回来就看见萱花姐姐跪在庭中,整个人跟失了神一样,皇妃也不见了踪影,任凭她说什么,萱花始终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看到淮溪君,定睛一瞧,怀里抱了个人,她才要张口,就听到淮溪君吩咐她道:“准备热水,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去找郎中过来,要快。” “哦哦哦!”莺草忙应着,又往他怀里瞧,“皇妃是出什么事了吗?” 高宥漠然横去一眼,“把嘴闭严实了,别乱说话,去做事,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真不是吓唬她,要是这丫头在外面胡言乱语,毁了蔻儿的清誉,他现在就会了结了她。 莺草吓得面如土色,抿着嘴低头应是,手忙脚乱的去准备。 萱花仍跪在庭前,高宥抱人过去的时候,连步子都没有停留,仿佛没有看见她这个人。 迈进门槛,身后传来虚弱一声,“皇妃,还好吗?” 高宥一顿,复进内室。 他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琉璃易碎。 周蔻就是他的琉璃。 掀开披风一角,底下遮住的小脸露出出来,梨花带雨,“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个她问得肯定不是周郁,事实上周郁做出了这种事,周蔻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但萱花...她不能去想,一想心就疼。 高宥轻叹一口气,温柔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姑娘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背叛,所以心里格外难受,但这种事高宥见多了,他能平安长这么大并不容易,这其中有许多艰辛,于他而言,信任和情分这种东西他早就看淡了,是人就有弱点,有弱点就可能会有背叛,未必是本意,但人性本灰暗,世上哪儿有干干净净的人呢。 也许都有过周蔻这样一片空白的时候,但随着年纪增长,遇到的事情也会越来越多,背叛,欺骗,虚伪接踵而至,很难躲掉。 莺草许是怕了他,隔着外帘道:“皇妃,水好了,奴婢伺候您用水。” 水房靠着南边,与几间屋子都是相通的,周蔻却被子里使劲钻,不肯出来,“我不去。” 她身上除了件小衫亵裤,什么都没了,她不想让人看到现在的自己,莺草也不行。 高宥看出了她的难以启齿,披风把人重新裹住,直接打抱起来,“我抱你进去。” 第29章 你一样也逃不了 不容置疑的语气, 周蔻整个人都陷在了他的怀中,莺草看呆了,张大了嘴, 眼睁睁看着高宥将自家主子抱进了水房里。 砰地一声, 门关住了, 莺草急着原地转圈, “完了完了,这回要出大事了...” 可她能怎么办, 去找四皇子告状?那等于是把皇妃往火坑里推, 去拦着淮溪君?她好像打不过他... 咬咬牙,莺草打算守着门, 将这事掩着死死的。 皇妃做错事就做错事了吧, 只要四皇子不知道,她才不管什么礼义廉耻, 胳膊肘往里拐定了! 水房中雾气氤氲,湢桶在一排霜色挂纱高隔间屏,旁边置了一只圆桌, 上头放着瓶瓶罐罐的澡豆脂露, 迎面是一扇高窗, 挂了几串形状不一的碎玉,清风拂过, 能听见伶仃清脆的玉击声。 解了身上的披风,周蔻慌乱拿手捂住胸前,其实她一双手就那么大,什么也遮不住,但仍下意识做出有点防备的姿态。 “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出去吧。” 水雾凝结在她的睫羽之间, 一下下扑闪扑闪的,像只弱小无辜的小鹿。 高宥笑着捏了捏她脸,虽然没二两肉,但一摸滑溜溜的,手感很好。 “行,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好好洗个澡,出来吃个饭,其他的都别想,我会处理好的,乖。” 只要有他在,周蔻就会很安心,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依恋,即便她内心知道,这个依恋不该有,但每当看见他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脚步声远了,隔着屏风,确实有一道黑影守在屏外,她慢慢把自己整个浸进水中,温热的水淹没了口鼻眼耳,一整天的担心恐惧都在这一刻消融了。 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热气腾升,高宥松了松衣襟,他回头,纱屏映出了美人的背影,勾勒出了玲珑有致的曲线。 只一眼,他不敢再看了。 深吸一口气,其实按理今日他不该出现在朝香楼,那里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招了眼并不是什么好事,极容易被人盯上。 但他当时什么都顾不得了,若周蔻今日真在朝香楼出了什么事,只怕他会发疯。 常保一事算是将怀王的前途全断送了,皇帝笼统就那么几个儿子,怀王若没了继承大统的资格,那就只剩下了恪王和谨王。 恪王...高宥沉了面色,算着日子,人已经到边城了。 正想着,身后发出一声轻响,一只白嫩如藕的玉臂从里伸了出来,正四处摸索着。 离她手不远处有只衣桁,上头挂着一件浅檀色的香云抹胸,一条葱绿色的绸裤,但依这只手的长度,想要够到,恐怕悬。 够不到她也不吱声,就自己在那瞎摸索着,高宥瞧着有意思,抱臂站那看她逞劲儿。 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把衣裳塞到她手上,“让你有事叫我,为什么不叫。” 她的贴身小衣用料都是极精细的,过他手时质感柔软,他忍不住又揉了一把。 屏风后的声音又细又小,“多不好意思...” 周蔻飞快将衣裳穿好,抹胸只能遮住胸前,她的腰和肩全露在外面,想了想,周蔻将那披风又罩在了身上,这才怯怯出来。 她的颜色一向惊人,只是自己不自知,相比之下虽逊于高宥,但放眼整个大爻,能与之相比肩的有谁? 所以很美啦,高宥喜欢她一双乌亮亮的大眼悄悄打转,旁人只能觉得她和煦又温柔,只有他能看到那份狡黠。 他抬手捋了捋鬓边紧贴的湿发,“走吧,咱们看过郎中就去吃饭。” 莺草平日里喳喳呼呼,但办起事来也利索,才扣好排襟衫,就领着郎中进来了,因是皇妃,身份贵重,特设了帐子,只矜重的露出一只手,郎中搭了条巾子替她把脉。 高宥在她身旁,见郎中久不说话,沉不住气问,“皇妃可有大碍?” 那郎中忙拱手起身,对着帐子道:“回殿下,皇妃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气淤滞缓,待草民开副药服下几日,也就尽好了。” 这是将他当成四皇子了,周蔻悄悄觑着高宥,只见他神色如常,不过淡淡应了一声,“没事就好,那就劳烦先生去开药吧。” 待人走后,周蔻把手收回袖中,“你假借殿下的名头,不怕殿下回头知道了要问罪?” 高宥一哂,又故意打趣她道:“若是殿下要问罪了,皇妃帮不帮我?” 周蔻歪着脖子想,这对她来说确是难事一桩,四皇子不好应对,喜怒无常,可是若他要问罪淮溪君....想了想四皇子身上的那些恶名,周蔻不由发怔。 高宥原也没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存了心逗逗趣儿,见人半响不说话,正要转了话头,却听到铿锵一声。 “我一定会帮你的!” 那坚定不移的神色撞进他的眼中,高宥心里缓缓涌进来一股暖流,这么多年了,还是头回有人会这么惦记他,把他放在心上.... 原以为自己这样的人,这辈子也就是个孤苦无依的命,他并不贪图什么权势富贵,天家煌煌也不是他该有的去处,只是那条命横在中间,还夹杂许多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眼前的人于他而言,真是个恩赐。 高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这话我记下了。” 莺草撤了帐子,开始摆膳,时不时朝门外看上一眼。 萱花还跪在庭前,夕阳倾斜,在青石板上投下一条赤长长的影子,她跪得腰板笔直,一动不动已经几个时辰了。 到底是这段日子以来朝夕相处的,又曾经扒心扒肺的对她好,周蔻不忍,轻声道:“要不让她先起来吧。” 高宥一脸漠然,拿箸头敲了敲碗沿,“吃饭。” 周蔻噤了声,高宥舀了一碗鱼汤递给她,乳白的汤汁很快在最上面结成了一层,熬得很浓。 她接过慢慢喝着,可眼角余光却一直萦绕在庭外。 “好了伤疤忘了疼。”高宥道:“你忘了今日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会是什么下场?” 周蔻收了余光,低头专心吃饭,不敢再看。 高宥叹了口气,夹了一箸子水晶虾仁放在她碗中,“待会吃完饭,你有大把的时间慢慢问,她做错了事,就该吃点苦头,你如今第一要紧的事情是养好身子,其余的什么都别管。” 周蔻很喜欢这样,有个人替你操心,将你好好呵护着,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安稳圈守在自己的地盘上。 高宥陪她用完了膳,就很快离开了,周蔻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才叫莺草把萱花叫了进来。 萱花走路一瘸一拐的,想是跪久了,腿脚发僵没了知觉,她在外间扶着门楣,立直了身子,到周蔻面前弯了膝,又跪到了人跟前。 周蔻默默无言,拢了拢身上的衫子,良久才道:“根本没有蜀地来的戏班子,你是为了将我引过去是么。” 萱花垂着头颅,发白的嘴唇,艰难开口道:“是。” 周蔻闭了闭眼,虽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从萱花口中说出来时,心还是隐隐泛着疼,她长这么大,除了娘亲,没把几个人放在心头上,萱花是其中一个。 手指微微蜷缩在掌心,周蔻使了使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自认对你不差,但没想到,还是不如周郁,也是,你是周家长大的,我不过是周家半道认回来的一个倒霉鬼,周家没人将我放在心上,你自然也是不例外的,既如此,这事我也不怪你了,你明儿个就收拾收拾,回周家吧,莺草,去房中把她的卖身契拿过来。” 莺草犹豫不定,看了看周蔻,又看了看萱花,心中不忍,“皇妃....” 萱花却先俯身拜了下去,“奴婢领命。” 莺草哎呀一声,跺了跺脚,只得进去取卖身契。 薄薄一张纸,上头简单落了几行墨,压过鲜红的指印,就等于把一个人的一辈子给定了,周蔻拿在手上,那纸还上下荡悠悠的,她将东西交到萱花手中。 “咱们就此别过了。” 萱花缓缓起身,郑重朝上行了礼,脚下一哆嗦,莺草忙搀了她一把,却被她挣脱了手,挪着步子走出了门外。 夜里,萱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她和莺草住在一间房中,莺草急得掉眼泪,却也无可奈何,这事不是丢了支簪子,或是少了件衣裳那么简单,皇妃今日有多险,光看淮溪君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就可以窥见一斑,但她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只能扯着萱花的袖子,“姐姐,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做对不住皇妃的事,这事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是难言之隐,你和皇妃说清楚呀!” 说什么?说自己是受了周郁拿全家老小的命胁迫,被逼无奈,求皇妃原谅?皇妃对她情深意重,那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就是错了,若不是淮溪君出现的及时,皇妃九死一生,所以她不想给自己找任何理由。 萱花拍了拍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误会,我做错了事,皇妃再不能留我,往后我不在了,皇妃身边就剩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伺候皇妃,不要再犯些迷迷糊糊的错了,知道了吗?” 莺草抹着眼泪,“没姐姐提点我了,我一定会做错很多事的。” 萱花替她擦了眼泪,“没关系,慢慢来,我相信你。” 莺草哽咽着,吸了吸鼻涕,眼泪巴巴望着她,“那姐姐呢,真的要回周家吗?郁姑娘不是好人。” 窗外夜色沉沉,萱花看着那片缥缈虚无的暗色,“回,得回。” 若周蔻昨儿个是从什么名楼花苑里被抱出来,恐怕叫眼熟的人看到就要坏了事,但所幸是朝香楼,哪儿的人虽杂,但也盯不到后宅女眷脸上,周蔻不是在京城土生土长的大家闺秀,进了周家没多久又进了四皇子府,见过她的人虽不少,可朝香楼那种地界儿,却没有能够认识她身份的人。 清誉名声算是保住了,但高宥那里就没那么顺意了。 刚戴上面具,探子就来报,说府外又多了好几双眼盯着。 怪只怪他那张脸太招摇,一眼就能叫人过目不忘,出现在朝香楼,又那么大一番动作,不出事才稀奇。 但如今什么事都得先往旁边搁一搁,他先迈步往暗间里去了。 狭窄一间,周遭没一点光亮,地上躺了一个人,他抬了抬手,一桶冷水泼了上去,地上的人一个抽搐,这才转醒。 周郁原是在自己绣床上睡觉,一睁眼人换了个地,还是躺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她正要张口喊人,一双乌靴入了眼帘。 她缓缓抬头,那狰狞的青铜面具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手撑着地直往后退,“四...四殿下...” 周郁这才看清楚自己身处何地,她壮着胆子道:“即便四殿下贵为皇子,也没有将人随意掳来的理。” 那双眼就这么沉沉望着,黑黢黢的,让人不由脊背发寒,周郁吞了吞口水,她自知做了坏事,也没什么底气。 “我从来不打女人,所以今天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高宥慢条斯理地说,“但今日蔻蔻所经历的一切,你一样也逃不了。” 周郁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有人擎住她的手把她往后拖,她这才明白他话的意思,随即惊恐尖叫道:“你敢!高宥!我爹和岐山王要是知道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咒骂声不断,但慢慢什么声音都远了,一道墙隔住,高宥立在那里,另一头的污言秽语和女人哭泣嚎叫的声音,入了耳也仍是无悲无喜。 不知过了多久,办完事的几个人退了出来,高宥透过窗子看了一眼,那原先锦绣堆簇的人,如今成了破烂布袋,松松垮垮被随手扔在那里,他掖了掖鼻子,转身扬长而去。 慈悲?怜悯?可怜? 他高宥,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往后也不是。 第30章 火 坐在湢桶中, 周郁一遍遍擦洗着身子,但任凭她洗多少遍,仍洗不干净她心底的那份恨意。 最后巾子掷于水中, 水花溅到她的脸上, 周郁放声恸哭着。 她从没想过, 自己这样的身份, 竟有一日被那些卑贱到泥里的人沾染。 为什么,为什么受罪的人不是周蔻, 反而是她, 周蔻只不过是个来历都不清不楚的低贱丫头,她凭什么好端端还活着! 高宥, 周蔻。 周郁把这两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仇恨刻进了骨子里,她暗暗发誓, 此生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她擦完水渍,穿衣从里面出来,地上伏着一个人影, 周郁冷然踏过她身边, 坐到主座上。 “你还有脸回来。” 底下的人影微微抬头, 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赫然是萱花, 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卑顺道:“奴婢依照姑娘的意思,将周蔻引到了朝香楼门口,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哪知那淮溪君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周蔻的下落,将她救了回来。” 周郁劈手将腕上的碧玺手串砸到她脸上, “你当我是傻子?那淮溪君又是谁,为何又能得知周蔻的下落,若非是你透露的,那就是那人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萱花生生受了这一砸,额角陷进去一块,往外渗着血,但她仍稳稳当当道:“姑娘明鉴,奴婢家人的命都还在姑娘手上,只要姑娘说句话,奴婢即刻就会家破人亡,奴婢服侍周蔻才多久,哪里会为了她置自己家人的命于不顾,这信儿的的确确不是奴婢透露的。” 周郁慢慢冷静下来,细想之下,也确实是这个理儿,若这奴才不愿替自己办事,又何必将人引到朝香楼。 她往后一靠,睨人道:“那个淮溪君又是谁?” 萱花心里松了一口气,“姑娘不知道,那淮溪君是四皇子府上的一个面首,因他样貌出众,周蔻与他私交甚密,他又十分得四皇子的宠爱。” 周郁冷冷一笑,“私交甚密?我就知道周蔻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曼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萱花踌躇了一下,并没有离开,而是掀起自己的腿,上头一道刀印深可见骨,“姑娘,奴婢回不去了,周蔻回府后对奴婢起了疑心,将奴婢打伤后撵了出来。” 周郁不过一眼,就调开视线,她颦了颦眉,“那这个意思,就是你没用处了?” “姑娘!”萱花磕了个头,“奴婢知道姑娘是恨极了周蔻,奴婢也是一样的,若不是她,奴婢又怎会残了腿,若姑娘肯,奴婢愿意做姑娘手里的一把刀,只求姑娘留下奴婢!” 周郁正犹豫着,萱花又添了一句,“再没人能比奴婢更知道周郁的喜好,奴婢一定不会让姑娘失望的。” 也是,这奴才虽然残了腿,又被赶了出来,但瞧她那个样子,也是恨极了周蔻,留下她不过是一抬手的事情,往后真有什么事,拿一条奴才的命做刀,也省了不少事。 周郁阴鸷一笑,“行啊,那你就先留下吧,三个月内,你和周蔻的命,我得拿一样。” * 初冬时分,梅树冒了点点花苞,莺草折了一瓶捧到周蔻面前,想法儿逗她开心。 “皇妃你瞧,有好几朵都开了。” 梅香馥郁,周蔻却恹恹不乐,看了一眼,又摆弄几下,就搁在旁边闲置了。 也不知道萱花回了周家,过得好不好,周郁对她定然是少不了一顿刁难吧。 周蔻一晃神,又自嘲笑了笑,她干嘛还要把这样一个背叛她的人记挂在心里,因为她,自己可险些出了大事。 算了,出去走走吧,周蔻正要起身,只见丫鬟从外面打帘进来,福了福身道:“皇妃,有事回禀。” 这丫鬟叫碧丝,原是云瑶苑的二等丫鬟,因萱花走了,空了个缺儿出来,就将她调到身边服侍,这丫头也是个很稳妥的,行事上颇有几分萱花的影子。 周蔻又坐了下来,“什么事啊。” 碧丝道:“是那原先押在隔房的小翠姑娘,吵嚷嚷着要郎中,说自己得了什么急病。” 要是她不说,周蔻险些忘了还有小翠这么一号人物,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将这茬给忘了,周蔻一拍脑门,转头问莺草,“先前说查小翠家中住处,后来可有下落了?” 莺草脸一红,慢腾腾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呀,这事原都是萱花姐姐在弄,后来她走的时候,奴婢也忘记问她了...” 没有萱花在,莺草上手接了许多事,堆在一块头都大了,哪里还记得这个。 周蔻叹了口气,“那就先给她叫个郎中吧,别叫病死了。” 碧丝道是,退了下去。 莺草披了件薄毡在她肩上,拢了拢背后的头发,很歉疚道:“皇妃,这事赖我...” “没事。”周蔻打断了她的话,温声道:“回头再找人去查查,老把她拘在隔间里没个交代,总是不好。” 莺草哎了一声,搀着人道:“您才要去哪儿?奴婢陪着您吧。” 二人慢慢走出了云瑶苑,此时已经日暮黄昏,四处开始上灯,莺草也挑了一盏灯笼照路。 府上虽大,但周蔻眼睁睁逛了几个月下来,见四处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花多些草茂些,奇石假山一堆堆,又有渠池流水罢了。 莺草陪她往前走,闲话间提到了淮溪君,她边打量着人脸色,边道:“皇妃同淮溪君,似乎交情匪浅。” 周蔻嗯了一声,“他人很好,与我是很好的朋友。” 可她分明看见淮溪君进了水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能没点啥吗? 莺草扭扭捏捏,“奴婢觉得,淮溪君对皇妃很不一般,不止是朋友。” 周蔻脚步顿了顿,“哪里不一般了?” “哎呀!”莺草面皮薄,说这几句话已然是挂不住了,耳根子都红透了,“您和淮溪君都那样了,怎么还能是朋友,奴婢实话实说了吧,您要是同淮溪君私相授受,奴婢就是死也得替您捂住了,可云瑶苑人多眼杂,如今又多了个碧丝在您身边服侍着,奴婢只一双眼两只手,哪一日若是瞒不住了,信儿透到了殿下那边,您和淮溪君可就要遭殃啦!” 她咬了咬牙,干脆话说白了,“奴婢是觉得,您和淮溪君都是殿下的人,要是让殿下知道了他的男人和他的女人之间有什么首尾,恐怕要气死,您要是真愿意和淮溪君来往,咱们悄悄的,趁着夜半无人图个新鲜乐呵也就成了,可千万别把人给搭进去了。” 莺草年纪小,还学不会委婉措辞,说出来的都是实打实的白话,周蔻听了直发愣,过了良久才道:“你这丫头,浑说些什么,我何时同淮溪君私相授受了,我们只是好朋友。” 莺草急得直跺脚,“奴婢又不是外人,您到奴婢这儿还死活不承认些什么,这天底下哪儿有好朋友是一男一女的,还又搂又抱,连洗澡也搁一块,这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淮溪君喜欢您,他看您的眼神,能温柔的滴出水来,两厢情愿的事情,您还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淮溪君...喜欢我?” 周蔻眨了眨眼,很不敢相信的样子。 莺草说是啊,“淮溪君前日将您抱回来的时候,多着急,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就是关心在乎她吗?要不然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人家偏偏只在意你一个。那奴婢问您,您喜欢和淮溪君待在一起吗?您会见到他心里就很高兴吗?您会遇到什么事不论好的坏的,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吗?” 周蔻一个劲儿的点头,“是,是他。” 莺草望天,喃喃道:“完了,全完了,您真是把心给搭进去了。” 言罢,她痛心疾首道:“要不您快和淮溪君私奔吧,奴婢替您顶着殿下的怒火,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总归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啊。”周蔻喊了一声,指了指她身后,“快瞧,好红的晚霞!” 莺草一回头,脸色大变,“您什么眼神,那不是晚霞,是火!这是哪儿着火了?” 她踮了踮脚,又变了脸,“皇妃,那是咱们云瑶苑!云瑶苑着火了!” 周蔻惊惧道:“云瑶苑里还有那么多人,岂不是都要完了!快,咱们快去看看!” 莺草丢了灯笼,和周蔻疾步回去,才走了多大的功夫,原先堂皇的云瑶苑如今浓烟四起,火苗子四处乱窜,连匾子都烧焦了一角,悬悬垂着。 碧丝站在外面,指挥着人救火,见到周蔻,忙将人推到外头去,“皇妃,您别进来,当心火星子扑到您身上去。” 周蔻急坏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起火了?” 碧丝苦着脸,“奴婢也不知道,原都是好好的,这火是从西边起来的,不一会儿就越来越大了,索性没什么人伤着。” 西边...周蔻往那个方向望了望,突然道:“那不是隔间么!小翠还关在那里!” 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翠,碧丝道:“奴婢请了郎中给小翠姑娘送进去,就一直没见出来,后来起了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周蔻忙蹿进偏门,往西边去,莺草跟在她身后,刚过了拱门,就看见一角长衫,拐进去只见一人软趴趴被捏在高宥的手心之中,他轻轻一别,那人的脖子就断了。 周蔻惊了一跳,再看那人的衣饰应当是个郎中,她捂着嘴往后直退,不敢相信这么一条人命,就这样轻飘飘断送在了他手上。 第31章 你喜不喜欢我 高宥也没想到这一幕正好被人撞见, 他甩开手上那人,上前道:“蔻蔻,你听我说...” 在周蔻心里, 淮溪君一直是一个风光霁月, 暗室不欺的谪仙人物, 他就犹如一块白璧无瑕的绝世美玉, 可如今她却亲眼目睹了,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周蔻颤着声制止他, “你别过来!” 他身后的尸体还倒在那里, 只是一个郎中,为什么他要这样杀了他呢? 高宥真就不动了, 离她有三丈的距离, “好,我不动, 但是你先来看看,这个人是谁。” 周蔻咽了一口唾沫,猛地摇头, “我不看。” 人都死了, 还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想见到惨白白的尸体。 高宥叹息,将脚边的尸体拎起来, 露出了脸后,周蔻讶然失声,“这不是...小翠么?她为什么穿成这样。” 高宥指了指里面,“因为这火,是她放的,她假借急病的名头, 向你诓来了一个郎中,将郎中杀了以后,换上他的衣裳,再放一把火混淆视听,想趁乱逃出去。” “杀了..?”周蔻哆嗦了一下,完全不敢相信小翠那样的居然会杀人,“她为什么要逃出去。” 话问出口,周蔻又觉得自己傻,事实摆在这里,小翠若只是个普通人,又怎么会随手杀了郎中,还放了火。 高宥默然,“她要向她的主子报信。” 小翠的行踪,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今日她称病要郎中,就已经引起了高宥的注意,果不其然,随后云瑶苑就起了大火,原本这样的人也用不着他自己动手,奈何这火烧的大,他担心周蔻的安危,便亲自过来一趟,正好碰见了要乔装出逃的小翠,干脆就地解决了。 火势渐渐小了,但留下的苑院已经残缺不堪,不能住人了,周蔻望着烧过的宅院,里头还有很多珍稀古玩,衣裳首饰,如今都不剩什么了。 她伤心极了,“那我今晚住哪儿啊?” 皇子府那么大,不缺一个住处,高宥却转了转目光,笑道:“我想,你该要暂且住到正院去。” 周蔻不肯,“我不要去那儿,要不我和你住落溪斋吧。” 高宥故意道:“你是皇妃,怎么能和我一个面首住在一起,殿下不会同意的。”说着他又规劝她,“殿下到底是皇妃的夫君,皇妃好好待殿下,殿下定然会对皇妃很好的。” 他提及自己是面首时,那样云淡风轻,劝她和四皇子相处时,又是那样简单轻松。 周蔻莫名觉得心里哪一处被堵住了,她想起莺草的话,冷不丁问他,“你喜欢我吗?” 高宥僵在那里,笑渐渐褪了,“你说什么?” 周蔻发狠大声道:“你喜不喜欢我!” 高宥抿了抿嘴,没说话。 周蔻心底的那一点热血,在看着他许久无言时,一点点的冷却了。 她笑不出来,只是怔怔望着他,原来莺草是骗人的,淮溪君根本不喜欢她。 压住声音中的颤抖,周蔻又装作没事人一样,笑容很灿烂,“没事啦,我刚刚在逗你呢,你别放在心上。” 高宥轻轻嗯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了。 气氛很尴尬,一个怀了那么一点期待的姑娘,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后,又得不到心里想要的答案,有些懊恼,有些垂头丧气。 她拉着莺草赶紧跑了,坐在断桓残壁的云瑶苑前,周蔻托腮道:“莺草,我还是生平头一回跟人说那样的话呢。” 头一回就碰了壁,她往后再不敢了。 莺草也替周蔻生气,但她气得却是淮溪君先前对皇妃那么好,原来心里头根本就不喜欢她,那他把皇妃当什么了?一个逗乐的玩物吗? 她大咧咧道:“皇妃您别伤心,您长得这么美,不缺有人喜欢,淮溪君那样的浪子,奴婢戏文上见多了,甭看他多少柔情蜜意,都是哄姑娘的招数,如今咱们看明白了,往后别搭理他就是了。” 真是哄人的么...周蔻垂了眉眼,“早知道就不问他了,往后还怎么见人。” 如果他不喜欢她,她也宁愿痴痴傻傻还像往前一样赖着他,一起说话,一起谈笑,可如今,好像都不能了。 莺草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突然蹦出来一句,“您和他没事儿吧?” 周蔻没听懂,啊了一声,“什么事?” 莺草拿两只手比划,大拇指对着大拇指一摁,“没这样吧?” 臊也臊死了,周蔻红着脸,“没呢...我们正正经经,很规矩的朋友。” 莺草终于放心了,“那就成,我听老人说,只有男女之间有事儿了,才会这样念着,咱们做女儿的,和他们男人终究是不同,男人身心可以分开来,在外头寻欢作乐两不耽误,可女儿不一样,身子交了谁,心里头就只有那人了。” 唉,听起来做女孩儿怎么那么吃亏呢,难怪淮溪君跟了四皇子,还能同她这样好,果然他和她是不一样的。 想起他先前的话,周蔻牙一咬,站起来拍裙角的尘土,“走,咱们去正院。” 淮溪君既然是不喜欢她的,那么她也不喜欢淮溪君,这么一盘算,讨好四皇子确实是头等大事。 连淮溪君自己都催着她去找四皇子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今儿个就叫他看看,她也能两不误。 有了这股劲儿在心里憋着,周蔻连对四皇子的恐惧都淡了,凭他是谁,都得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有什么怕的! 好家伙,她带着莺草风风火火冲到了正院,可结果连门都没摸到,就被守门的拦了下来。 周蔻气结,一腔孤勇碰到了拦路虎,着实是跌面儿,她头回拿自己的名头耀武扬威,“我是四皇妃,我去我夫君的院子,还有什么不能的,你们快给我让开,万一殿下问罪下来,你们吃罪不起!” 这样信誓旦旦,着实是把守门的给吓唬到了,二人面面相觑,摸不准真假。 高宥透过窗缝,看着她在外面眉飞色舞的模样,一扫之前的郁色,笑着拿起案前的面具,扣在脸上,迈了出去。 “让她进来。” 守门的垂首应是,往旁边一站,让出了一条道,周蔻真见到人时,又露了怯,但若是临阵脱逃,算不得勇士,未免叫人看不起。 于是她胸脯一挺,踏进了门槛,很随意道:“我院子被烧了,到你这儿借住一阵子。”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要挨冷脸的打算了,最次也得是一顿训斥责骂,可结果对面那人不过淡淡一声,“好,住吧。” 听不出什么喜怒,周蔻瞪圆了眼,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要住这儿一段时间,你的院子。” 高宥如常道:“我没聋,听见了。” 这么和善,周蔻斟酌着问人,“你让我住?” 高宥牢牢握住她的腰身,搂着人进去,“住啊,你是我的夫人,除了你,再没有别人能住了。” 这下轮到周蔻心慌意乱了,四皇子近来反常,之前在马车上她就察觉到他想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如今自己送上了门,周蔻第一反应就是:四皇子近来不喜欢男人了,想换个口味。 她不想被当成试嘴的小羊羔,便拼命在他怀里挣扎,“我...我...我想了一下,还是不住你这儿了,怪不方便的,你随便拨个院子给我,我凑合一段时间吧。” 高宥怎么会让到嘴的猎物再逃走,他直接将人抱了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皇妃,你只能和我住在一起。” 周蔻动也不敢动,只能任凭他将自己抱进房中去,但她惊奇的发现,这个怀抱她好像并不陌生。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又被她掐断了,四皇子何时抱过她,莫不是自己思春了。 正院要比云瑶苑还大上一倍不止,单是一个内间,就设了三个落地罩,连睡榻都是八屏风攒边髹金垂花柱拔步床,那样大的床,睡四五个人也足够宽敞。 高宥将她放在床边上,“你的衣裳首饰,我会吩咐人给你准备好,云瑶苑要大修,没三五个月好不了,你就暂且安心住在这里吧。” 安心?周蔻在这儿可安心不下来,身边睡了一头狼,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兽性大发,任谁都不会安心的。 她嘴上谢着恩,暗地里已经泪流满面,恨自己为什么那么逞能,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没过多久,成套的衣裳首饰流水般送了进来,高宥本身没几件衣裳,衣柜空荡荡的,她的衣裳放进来以后位置却不够了,还有许多只能叠好放在箱笼中。 他的翘头案桌设了面铜花镜,就成了一台梳妆桌,茶斗水盅间摆上了妆奁,大小不一的各样簪钗环佩夹杂在其中,还有那床幔流苏也换成了粉紫色的。 高宥走在其中,见她的石榴裙中夹着他的墨竹衫,他的发带旁是她的朝凤含珠冠,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仿佛他的日常起居中,处处都有她的痕迹,形影不离。 四皇子很高兴,于是暗暗吩咐下去,让修云瑶苑的工匠慢慢来,不必着急。 第32章 淮溪君... 有人欢喜有人忧, 高宥在那儿悄悄使暗招,周蔻却愁的连饭都吃不下。 今晚可怎么过。 莺草也怕四皇子,她伺候布菜时, 见高宥在南面书案前看书, 悄没声儿的在周蔻耳边低语, “要不皇妃劝劝, 让殿下召旁人来侍寝。” 周蔻觉得不可行,四皇子分明就是势在必得, 正是新鲜的时候, 怎么会愿意回头去啃旧草。 莺草又出馊主意了,“叫淮溪君来吧!他不是最得殿下宠爱了, 肯定没问题!” 周蔻将筷子一掷, 不吃了。 让她眼睁睁看着淮溪君和四皇子卿卿我我,得多难受。 莺草唉声叹气, “皇妃这是舍不得淮溪君啊,还是舍不得殿下啊。” 高宥在书卷前抬了抬眼,见主仆二人在那窃窃私语, 觉得好笑, 他抵拳轻咳两声, “劳烦皇妃给我倒杯茶。” 周蔻扯着嘴角强行露了个笑,应道:“好的。” 然后斟了杯茶给莺草, 使眼色让她端过去。 高宥又道:“我只喝皇妃亲自端来的茶,旁人的不喝。” 没法子了,周蔻只能硬着头皮,将茶盏颤颤巍巍端到他跟前。 可高宥并没有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他问人,“会磨墨吗?” 周蔻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后意识到了什么了,又使劲摇头,“不会,我不会。” 高宥哦了一声,指了指砚台,“不会正好,学学吧。” 好嘛,这是存了心要留她了,周蔻干笑应着,不情不愿拿起了墨锭。 她的手指细细小小,拇指握住乌色一体的锭身,左三圈,右三圈,时轻时重,或缓或急,是极有规律的,高宥拿着书册,眼神却始终没离开过她的手。 周蔻感觉手上拿着的不是墨锭子,而是什么烫手山芋,她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提醒道:“殿下,您书拿倒了。” 一室寂静,莺草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退了下去,诺大的书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蔻离着近了,都能听到高宥的呼吸声。 有些急促,想来是心情不快,周蔻暗地里想打量几眼,奈何那面具又大又厚,除了露出来的两个窟窿眼里,能看到微微颤动的睫毛,什么也瞧不见。 周蔻很少这样仔细看他,准确来说,她很少拿正眼去看四皇子,多数都是将头埋着低低的,一双手藏在袖笼中,一副谨小慎微的小媳妇模样。 灯下看人,倒要比白日里更清楚些,借着煌煌堂堂的光亮,周蔻看着看着,觉得那露出一截的睫毛也颇有些耐看了,她突然想,四皇子从前真的只是样貌平平吗? 有点想挑开那张面具,一睹真容,但到底只是妄想,她没那个胆子。 只有高宥自己知道,他的脸如今已经红透了,真是,这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看到就看到了,何必这样直白说出来,天底下就数她最能耐。 他状作无事的又翻了一页,“哦,我最近在练看倒文。” 倒文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将书倒过来读?周蔻虽不甚机灵,但也不傻,她不是三岁小孩,这话唬不住她了。 但周蔻也知道要为人留几分薄面,到底他是堂堂皇子,自己犯懒装样,也不能叫旁人知道,这种生来尊贵的人,最不喜有人忤逆他,他既说是看倒文,那她就笑着附和道:“殿下可真厉害,不像妾身,连正经书都读不好,更别提什么倒文了。” 她越是这样应和着,高宥就越觉得哪儿不对劲,像极了一个昏君奢靡作乐,底下的奸佞却一个劲儿拍手叫好,其实都不是傻子,指不定心里怎么腹诽鄙夷呢。 高宥将书一合,随手丢在一边,在笔架上拣了一支狼毫,开始练起字来。 周蔻琢磨了一下,她刚才的话没什么问题啊,可是四皇子为何还是瞧着不太高兴。 于是她讲这些归结到了四皇子的脾性上,反复无常,实在是不好伺候。 高宥屏气凝神,在桃花纸上落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蔻’字。 其实高宥的字一向不算很好,也和打小东看西学,没正经师傅教过有关,他惯爱写草书,那种一气呵成的淋漓痛快,比字正方圆一笔一划要来的更好。 可要写姑娘的名讳,潦草总觉得不太好,要端正身子一撇一捺慢慢写。 他招了人凑上前,很得意道:“瞧瞧,写得好不好看?” 周蔻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没觉得有哪里好,和她写得差不离多,她私心想着都说四皇子能文能武,皇家御书房教出来的,却原来都差不多。 但她很给面子,连连夸赞道:“写得真好看,只是...”话顿了顿,“殿下为什么要写妾身的名字呢。” 为什么?高宥也说不上来,反正一提笔就想到了‘蔻’字,他实在是喜欢她的名字,蔻蔻,叫上去又亲切又贴心,听着娇娇弱弱的,光念一遍脑海中就能浮现那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美好缱绻。 但周蔻已不是十三余的少女了,她及了笄,再过两月又逢了生辰,生辰一过就十六了。 是大人了。 高宥将笔递给她,走到她身后,周蔻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手就被他握住了,像刚刚她握墨锭一样,整个臂膀都被牵动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在‘蔻’字底下写了一个‘宥’字。 因她手上撑不住力,‘宥’的左边有一笔歪歪扭扭的,但凑在一起,两个字竟有着惊奇的对称。 身后人怀里的香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那浅浅的,淡淡的兰香中,又掺杂着若有若无的竹香,将她整个身子的包裹住,连带着她的衣角也沾染上了这股香气。 高宥笑道:“你瞧,这两个字多好。” 落在纸上就成了真,白宣黑墨,字字分明,仿佛他们天生就是一对。 但很可惜,那都是他一个人的臆想,周蔻没有那样的闲情雅致,那字在她看来也没什么特别,她实在是紧张极了,灯花蹦了一声,她也跟着颤了一下,满脑子都在盘算着这位主儿到底什么时候放她去睡觉。 这样想着,她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高宥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吩咐外头准备热水洗漱,周蔻如获大赦,忙不迭叫莺草进来,拿衣裳拿鞋子,往水房去了。 洗完以后,莺草给她擦头发,忧心忡忡道:“皇妃今晚是要和殿下睡一块了吗?” 周蔻说是啊,耸拉着眉眼,“但今儿个殿下好像心情不错,还拉着我写了字。” 心情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心情好就说明人兴致不错,莺草静了片刻,很同情道:“皇妃,明早奴婢会给你准备好吃的。” 这语气颇有些赴死的意味,周蔻精神不大好,人也倦乏,轻轻唔了一声。 水房只设了一个,周蔻洗完,高宥才进去洗的。她爬上床,被褥子一盖,很快就睡着了。 高宥精神抖擞,出来时还特地把襟前扣子多解开了两粒,亵衣的带子也松了,他很期待,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但面具一戴,蜡烛一吹,谁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轻手轻脚踩上了脚踏,人侧着身对他,他想着该说些什么话宽解一番,绞尽脑汁的思忖道:“你安安心心住下来,其实你不必怕我的,外头传言对我总有些误解,我这人私下很好相与...” 他手触到她肩,叫了声蔻蔻,正要俯身,只见人早已经睡熟了。 高宥黑了脸,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没法子,只能规规矩矩躺下。 他一度怀疑人是装睡的,但将她左翻右翻,仍是没什么动静,不禁好奇这人是怎么安心睡着的。 算了,睡熟了没意思,反正来日方长,她还要在这儿过很久很久呢。 第二天早上,日头升起来,厚厚密密的帷帐间也透出了一点光亮,高宥悠悠转醒,见身旁人还在熟睡,便先起来洗漱穿衣。 等到早膳布好了,他叫她起来用膳,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高宥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手贴在她额前,已经是十分滚烫,高宥心下一惊,扬声叫人传郎中。 莺草跌跌撞撞进来,大惊失色道:“皇妃这是怎么了。”她一心以为昨夜成了事,带着点哭腔对高宥道:“皇妃身子娇弱,殿下合该有分寸呀!” 高宥无心搭理她,神色凝重,等到郎中匆匆过府搭脉,捏着胡须道:“皇妃这是着了风寒,烧糊涂了。” 秋冬交替,天儿常是忽冷忽热的,最忌风寒,好在没什么大事,几服药下去也就好了,郎中写了药方,底下人便跟着去抓药了。 莺草守在周蔻身边,抓着她的手道:“这样烫...都怨我,不该昨儿个纵着皇妃还穿薄衫的。” 萱花姐姐才走了多久,就这么接二连三的出事,都怪她,一点用也没有。 高宥望着周蔻因病格外酡红的脸,紧紧闭着的眼,恼自己太过粗心,要是昨夜早点发现,也不必拖上一晚上了。 榻上人黛眉微动,轻声喊了句什么,高宥没听清,将耳朵凑过去,“蔻蔻,你说什么?” 又是一声呢喃,这回高宥和莺草都听清楚了。 她在叫,“淮溪君....” 第33章 我不走 莺草身子僵住了, 可结果榻上的人犹不自知,又迷迷糊糊间叫了声,“淮溪君...” 她手忙脚乱掩住了周蔻的嘴, 生怕她又瞎喊出了什么不该喊的, 一壁强笑着, 同高宥解释道:“那个...皇妃在说怀西郡, 近来皇妃在一本古书旧籍读到了那个地方,说是很好, 便时常念着, 想来...想来是梦到了...” 越编越不像话,莺草实在编不下去了, 只能一直干笑打圆场。 完了完了, 皇妃和淮溪君的事情要是叫四皇子知道了,淮溪君也许相安无事, 但皇妃有没有命在可就要两说了。 高宥语气如常,淡淡道:“大爻从来没有什么怀西郡。” 但也只是一提,过后还是将心思放在她的病上, “你先出去盯着煎药, 早点拿过来。” 莺草不得不从床榻上退了下来, 一步一回望,生怕四皇子突然暴起, 把皇妃给掐死了。 莺草恋恋不舍的关上了门,高宥坐在榻边,将周蔻的手放在掌心中,十指相扣,他看着她怔怔出神。 真的那么念着淮溪君吗,都是一样的人, 为何隔着一个面具,就将她的心也隔住了。 梦中的周蔻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头紧蹙,气息惴急,突然高喊一声,“淮溪君,你别走!” 高宥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肩背,“好,我不走,我一直在这里。” 怀中的人儿渐渐安宁下来,恢复了平静,手紧紧攥着他衣袖的一角。 周蔻做了一个梦,一个无休止的梦,梦中她一直在往前跑,前面白茫茫的光亮中显露出一个人影,正是淮溪君,只见他白衣胜雪,衣袂翩然,就那样默然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她一直跑啊跑,可看似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怎么也抓不住他,她哭呀喊呀,淮溪君却始终无动于衷,那样漠然的神情,仿佛他和她从来素不相识。 最后她摔了一跤,那光也渐渐淡了,淮溪君慢慢变得虚无缥缈,她不禁大叫,让他别走。 朦朦胧胧间,她又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淮溪君的声音真真切切在耳边响起,他说他不走。 陷入沉睡前,周蔻脑海中只盘桓着一个念头,那就是,怎么会有两个淮溪君呢..... 再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周蔻艰难睁开了双眼,外头黑沉沉的,莺草背着身在剪花枝。 她喊了声莺草,因烧了两日,嗓子跟火烧一样,又干又痛。 莺草一见她醒了,就差当场磕头拜菩萨了,喜极而涕地将她扶起来,“皇妃您可算是醒了,您整整睡了两日!” 周蔻记不清她是怎么了,只知道那天晚上洗完澡她很困,身上乏力,然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哑声道:“我是病了吗?” 莺草说是,拿引枕垫在她身后,“郎中说您是着了风寒,饿不饿,两日肚子里没食儿,奴婢给您叫些吃的来吧。” 肚子空了两天,再让她吃东西,周蔻真是没什么胃口,她想起那个梦,忙问莺草道:“这两日,淮溪君是不是来过?” 莺草纳罕看了她一眼,“没呀,这两日陪着您的要么是奴婢,要么是殿下。”说到这儿她红了脸,“您不知道,您病里可黏人了,一直拉着殿下的袖子不让人走,可殿下也得吃饭喝水呀,没法子,殿下只好将袖角割了,不信您瞧瞧自己的手。” 周蔻一低头,摊开手心,果然看见一块衣料,因被捏得很紧了,已经起了很深的褶皱。 淮溪君没来,难道是自己把四皇子当成了他?可不对呀,她虽病得迷迷糊糊,但那声音听着真真的,就是淮溪君的声音,错不了。 莺草见她出神,以为她还惦记着淮溪君,叹了口气劝人道:“依着奴婢看,殿下心里是有皇妃的,要不然也不能一直陪着,皇妃还是收收心,好好和殿下过日子吧,那个负心汉,别去想了,皇妃病了这两日,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可见有多绝情。” 高宥正说着话,莫名的突然打了个喷嚏,元易奇怪看他道:“你近来又是得罪谁了?背地里招人骂了。” 他揉了揉鼻子,道:“蔻蔻这两日着了风寒,我估摸是过了些病气,不打紧。” “蔻蔻是谁?”话音刚落,元易想到了是谁,惊惧跳起来,“你叫人什么?” 高宥皱眉,“怎么,我叫自己的夫人,有什么问题吗?” 元易啧啧道:“先前你还和我说什么来着,说这姑娘太小了,下不去手,如今连人家的小名就叫起来了,果然男人都是一个样儿,表里不一,尽喜欢年轻鲜嫩的小姑娘...” “好了,说正事。”高宥打断了他,“恪王此次告了捷报,不日就要回京了。” 元易收敛了神色,坐下来道:“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才拔了尖,也是难为他了。” 高宥冷笑一声,“谈妥了有什么用,波罗要是能信守承诺,早些年也不必开战了,恪王狼子野心,他和波罗恐怕早就私下有了勾结。” 没人会比高宥更了解波罗,和波罗打交道,得抱着九死一生的决心,别说两国关系原本就很僵了,即便关系不差,波罗国也向来是不守规矩的,今儿个和你谈得好好的,明儿个就能直接掠杀大爻百姓,想拿根绳子将他老老实实捆住,单靠一纸协议,难。 元易敲了敲桌沿,“这话咱们清楚,但那些文武百官却愿意不清楚,恐怕满心以为和波罗不用打仗了,还能在他们身上赚一笔,都得高兴死。” 高宥松了松身子骨,“说来也寒心,原都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人才,怎么进了这官场,个个贪生怕死起来,就算心里清楚也都愿意当睁眼瞎,随众吆喝着,除了那几位阁老,竟连个说实话的人也没有。” 元易苦笑一声,“阁老又如何,特立独行还不是得挨栽,谁都是有家有口,妻女儿孙满堂的,人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 所以说越是太平盛世,越是没有能说实话的忠臣,看似金玉之下,破破烂烂都是败絮,谁都愿意粉饰,讲那些臭的烂的都遮住,装聋作哑到了最后,这国就得亡。 盛极必衰,周而复始,自古皆是如此。 高宥看不惯,他和这些生在富贵窝里的人不一样,吃了多少苦楚,见过多少心酸,他曾经也是励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人,胸腔中尚存了一番气性。 “不过短短十几日,恪王就能同波罗达成共识,波罗存了什么心思暂且不论,就是单凭这一点,当年在捣鬼的人也十有八九就是他了。”元易朝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要不,在路上给了结了。” 高宥还真想过,但杀了一个恪王,就还会有另一个‘恪王’的诞生,这仇得报,但不是杀了他就能报的。 “急什么,要是杀了他,我们怎么知道他和波罗背地里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要做就做绝了,连根拔起。” * 周蔻喝了点粥,勉强能下床走路了,身上虽然还有些余热,但不妨碍她正常起居,咕噜噜喝完一碗药,她将碗搁在了托盘上。 拿帕子抹过嘴,她问莺草,“殿下呢?” 莺草也不知道,“好像是有事出去了吧,皇妃是要寻殿下吗?” 周蔻摇了摇头,“我不找他,他不在正好,你给我拿件厚一点的披风来。” 莺草这回活络了,一下就猜出她要做什么,十分警惕道:“皇妃还去竹居啊,奴婢劝皇妃还是别去了,万一让殿下知道可就完了。” 可这回周蔻却十分坚决,“我得去,最起码要问清楚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放心,要是他真的不喜欢我,我往后就再也不找他了。” 周蔻从来不是个强势的人,但不知为何,她这回着了魔,吃了秤砣铁了心,只是想去再见他一面,当面亲口问他,在她病时,他到底有没有来过。 莺草拗不过她,只好翻箱笼,“唉...您何必呢,最起码也别今儿个去啊,您才大病初愈的...” 但到底周蔻才是主子,莺草只能规劝,却不能阻止她什么。 莺草翻了件压箱底的织金狐裘,抖了抖罩在她身上,“那您早去早回,殿下要是回来,奴婢替您顶着。” 周蔻很感激的看了她,握了握她手,转身离开了。 初冬的晚风并不适意,扑在脸上隐隐带着刺痛,周蔻将狐裘紧紧拢着,心里掂量着见到人该怎么说。 其实她已经看明白了,她心里是很喜欢淮溪君的,要是往后真的再不相干,那就像那场梦一样,看着他慢慢消散,自己却什么都抓不住,那种无力,苍白,周蔻没法忍受第二次。 她真的能感觉到淮溪君来过了她的身边,将她抱住,说他不走,一直在这里。 所以她想问一问他,那是梦还是真,若是真,万一先前他只是顾忌四皇子,忍痛割爱呢? 她只想要他一句话,一句实话,那就是,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 到了落溪斋门前,她抬手想敲门,但想了想又放了下去,门一直是虚掩着,周蔻兀自进来,两道的兰花经久不衰,修竹常青,她走到了屋前,鼓足了勇气,准备好了。 窗子半开着,能看见依稀一个人影在疏帘之中,穿着她初见她的那件青衣,周蔻正要开口,只见那人侧过身来,赫然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然后周蔻看到面具慢慢褪下,露出了脸来。 第34章 他说 她睁大了眼, 捂住了嘴,嗓子里是颤抖的碎音。 原来,他就是他。 刹那间, 之前的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一模一样的香味, 突然反常的举止, 就连说话的语气也都有迹可循。 她太傻了。 刚病过还糊涂的脑子,拨开那层浓厚的云雾后, 要比平常来得更清明, 周蔻立在那里,眼中盈盈是泪, 连狐裘也没拢住, 任由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高宥刚从元易那儿回来,正要在竹居小憩一会儿, 调整好心绪后回正院,刚摘下面具,就听到窗外的异响。 他猛地一回头, 只见单衫薄衣的瘦弱姑娘站在夜色当中, 就那样望着他。 她都看到了。 高宥根本来不及多想, 冲出门外,周蔻掉头就要走, 但哪里能比过他的速度。 他将她整个纳进怀里,一声声的,“对不起,对不起...” 就是这个怀抱,周蔻到如今才想明白,为什么莺草说淮溪君从没来过, 可她却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 在床榻边寸步不离的四皇子,原来就是淮溪君。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个人一人分成两角,逗猫儿狗儿一样,将她逗得团团转,恐怕暗地里不知要怎么嗤笑她的愚蠢吧。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周蔻竟能将他使劲推开,她红着眼,冲他歇斯底里的吼叫道:“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这和前几回都不一样,之前她生气,高宥都有足够的把握能把她再哄回来,但这回是真的不一样了。 看着她心碎痛苦,高宥呼吸都窒了一窒,牵起她的手,“你生气就打我,怎么打我都没事,别这样,好不好。” 周蔻挣脱他的手,边哭边朝后退,喃喃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她已经经受过了一次欺骗,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次,这个人,还偏偏是他。 周蔻突然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没什么好眷恋的,她以为她找到了一个知己,一个能依赖依托的人,一个能叫她踏实放心的人,可结果,却原来都是假的。 虚虚握住拳头,周蔻仰天,其实本就没什么是自己的,自打娘亲走了以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爱她的人了,亲生爹爹利用她,身边人的背叛她,如今连淮溪君也都是在逗她,拿她取乐。周蔻回头望望,她好像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她想跑,可高宥不让她跑,将她抱在怀里,头伏在她肩上,“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周蔻实在想不出来,他闹了这么一出,除了拿她逗趣,还有别的缘故了。 早知道那些人上人都是不拿人当人看的,如今她可算是看明白了,周蔻说不上怨恨,只是心里空了一块,更觉得他太糟践旁人的真心了。 不过想想,他贵为皇子,未必需要她这样一个人的真心,于是周蔻扯了扯嘴角,“陪四殿下演了一出好戏,殿下玩的还开心么?” 她一叫四殿下,高宥的心就狠狠抽搐一下,他将人紧紧搂住,闭了闭眼,“别叫我四殿下,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四殿下。” 周蔻没什么反应,显然是不信他的话。 高宥拉起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如今的周蔻就像个提线木偶,他要拉要扯,都随意,她也只是个玩物罢了。 高宥将她带到了那片竹林深处,周蔻想起来上回他在这里和谁说话,还凶了她一顿。 拨开横在眼前的竹叶,周蔻这才看见,竹林深处哪里有什么人,不过都是一座座孤坟,每座坟包前立了一块碑匾,上头有的写了个名字,有的只是一块空匾。 正当中的那个碑匾,上头刻着‘兄高宥’三个大字。 高宥...高宥...那是他的名字,周蔻泪痕犹在,脸却在霎那间惨白,她哆嗦抬头,“你是人是鬼...” 高宥挽着她的臂膀,“我当然是人。” 既是人,那为何有一座刻了他名字的墓碑,除非..他不是高宥。 这个念头闪过周蔻的脑海,就再也消不去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高宥不是他,他不是高宥,那墓下躺着的,才是真正的高宥。 她好像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当朝四皇子,竟被人狸猫换太子,顶替了身份。 “你不是四皇子,你不是高宥,对不对?”周蔻轻声问道。 高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原先的确不是四皇子,但我是高宥。” 可周蔻分明在凤仪宫面见皇后时,听她喊宥儿,难不成这天底下还能有两个高宥。 “来,你坐下。” 高宥将她牵到墓前,席地而坐,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但周蔻没法子接受坐在别人的墓碑前,只是挪了挪步子,并不肯落坐。 高宥也不强求,用很平常的语调,慢慢同他说起了那些早已被他封尘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一个女子在河边浣衣时,遇上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因她有倾国之姿,那男人见了一面便难以忘怀,那女子归家后,不久就有一群陌生人将她迎走了,她这才知道自己被出巡的当今皇帝看中,这是难得的佳话,一个民女偶然间有了机缘,一朝飞上枝头,伴君左右,坊间常以此津津乐道。后来这女子有了身孕,诞下一对双生子,但叫人惊异的是,这对双生子长相完全不一样,司天监进言,道这对双生子会给大爻带来灾祸,只可留其一,于是那个身子更为羸弱的就被宫人连夜送出了宫,可那宫人尚还有几分怜悯之心,不忍杀害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于是将他放在了一户人家门前,那孩子侥幸留下了一条命。” 周蔻越听越震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竟发生在了天家,她甚至屏住了呼吸,看着高宥淡然的同她讲述。 “四岁时,那户人家搬离了京城,那孩子被他们丢弃,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常在狗嘴里夺食,后来碰到了一队镖师,他混进了队伍中,一个镖师见他有几分奇骨,传授武艺给他,将他带在身边,这孩子至此才勉强不必为温饱发愁。” 他像说话本一样,还同她打趣道:“你猜猜,他后来遇到了谁?” 周蔻茫然摇头。 高宥嗤笑一声,“那个孩子遇到了他那位同生的兄弟,只是一样的出身,命运却截然不同,他在摸爬滚打混迹讨生活时,另一个安享荣华富贵,万人敬仰。二人身份云泥之别,却不知为何,竟能结交成了挚友,那孩子听他说,他想去上阵杀敌,剿清蛮夷,也很心之所向。很快二人便真的去了边塞,几年的并肩作战,血海尸山中走过来,他们的感情愈发深厚,最后一场战役,他们约定好结束后就一起回京,可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一战,到最后几乎无人生还,那位高高在上的不慎受了重伤,将死之际才告诉那个孩子,他们是真正的亲兄弟,他从当年的宫人口中无意间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兄弟,并且也许尚在人世,便一直暗地里寻找,连他们的相遇也都是他一手策划。” 说到这儿,高宥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他的目光悠悠荡荡,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说,他们本就是一体的,是他占了他的位置,让他受了这么多年苦。” “他说他要死了,但他不想死,他还有很疼爱他的母后,他不想让她伤心难过。” “他说,往后你就是高宥了。” 第35章 我不喜欢 听起来又荒诞又离奇, 周蔻原爱听戏折子里的那些《柳荫记》、《红梅记》云云,至多至多听到双双变成蝴蝶时,腹诽一句胡扯八道, 可这双生子的戏码, 就是说书先生都写不出来, 可它却真真实实发生了。 而且还是发生在眼前人身上。 周蔻咽了一口唾沫, 暂且忘了方才的恨怨,毕竟一桩新事大过原先的旧事, 那旧事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缓缓。 高宥看她那副神情, 又惊又怔,趋身去拉她, “你不信?” 墓碑还立在那里呢, 容不得她不信,再说也没人会拿这种事编瞎话, 只为了哄她,周蔻自认她还没那么大的脸面。 她悄悄觑着人神色,但并没有瞧出什么高兴或者伤心。她知道, 只有伤心过了头的人, 才会不再把情绪露在脸上了。 这么一比较下来, 好像他的身世要比她更可怜一些,四五岁就要在外头和狗抢食, 她四五岁的时候在干嘛呢,大约还在娘亲怀里窝着要糖吃吧! 往前许多被她忽视的细节此时一点点从底下浮现出来了,譬如恪王妃说四皇子不爱吃辣,他却说不爱吃苦。当时她还说除非不是一个人了,才会变了口味,果然是如此, 虽然外头都挂着四皇子的皮,可内里的芯子早就换了。 还有他头回带她去买片儿糕,大街小巷里窜,对地形熟稔于心,对吃食也不挑剔,还啃了她的饼子。 周蔻顿了顿问他,“所以,并不是外面传言的那样,四皇子是因为伤了脸,才戴着面具不肯摘下,而是脸都不一样了对么。可你是怎么瞒过了那么多人,皇帝,皇后,元易,还有那么多和真正高宥亲近的人?” 高宥一笑,“元易是自始至终都知道的,皇帝...他也知道,至于其余的人,我和哥哥在一起生活了多年,他的声音和一些习性并不难模仿,更何况外头传言满天飞,即便有一些出入,也都以为是性情大变,并不放在心上的。” 其实他俩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他却愿意叫他哥哥,是打心里的敬重,真正的高宥打小浸在皇宫里长大,却很稀有的没沾染上皇室的冷血无情。他待人很好,就算对只猫儿狗儿,都十分有耐心,那样宽厚的人,千辛万苦寻回来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弟弟,满心的愧疚想要弥补,可偏偏又不能放在明面上,只能强忍着,想方设法的提携他。 和波罗的交战他们是压制性的取胜,原都说好了,打胜了仗就回京,他会替他请愿,加官进爵,往后他当皇帝了,他就是他最亲近的臣子。 只可惜事不如愿,到最后只留下了一句遗愿,他往后就是‘高宥’了。 周蔻不解道:“陛下既是都知道的,为何不将你寻回来,正大光明册个王爷?” 这话似乎说中了高宥的心事,他静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周蔻以为他是不愿意说了,正要转移话题时,才听到人清冷道:“他是皇帝,皇帝是不会错的。” 这并不是真的什么认同的话,周蔻能听出来语气中的愤懑和嘲讽,但很淡很淡,像一缕烟,吹过,飘过,一忽儿就没了踪影。 周蔻有些怅惘,她似乎能体会到他的感觉,是啊,皇帝是不会错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底下人都得遵守着,更别提他曾下令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弑杀了。 这话连提都不能提,司天监当年的话真假暂且不论,任凭谁看来,皇帝的做法都太过残忍了一些,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年做了一个多么令人发指的错事。难道他要对着天下人说‘朕当年做错了,因为一些鬼神之说险些把自己的儿子给害死了,现在朕要把他认回来,重新做朕的儿子’? 所以他也根本不会将高宥认回来,这是一个帝王的尊严。 高宥将她揽进怀中,闷声道:“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并不是真正的四皇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一下子得知的消息太多,周蔻没消化过来,呆呆道:“不喜欢啊....” 高宥心头突突了一下,随即黯然神伤,但他并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原就是他骗了她,他不求她原谅。 于是他勉强扯了一个笑,“好,你既都知道了,可以自己选择去留,我知道这门亲事原就是被逼的,我不强人所难,你要回蜀地,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都好,我自会叫人安顿好你的一切,就算你再嫁人,下半辈子也都会安稳无忧。” 只是她走了以后,他又要孤零零一个人了。唉,这么误打误撞闯进他的生命里,留下了绚烂一笔,又跌跌撞撞的离开。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一直受着大大的苦,偶尔享享小小的乐吧,他曾有过她,有过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光,就已经很好了。 高宥一面自己宽慰着自己,可眼中的光亮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周蔻慢慢捋清楚了脑子里的那团乱麻,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喜欢四皇子,从来都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淮溪君。” 高宥还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周蔻扯住了他的袖子,“在我心里,你只是淮溪君,只要你也喜欢我,我就哪儿也不去,一直和你在一起,就跟从前一样。” 她稚气说着‘一直在一起’的话,那样坚定,仿佛‘一直’也只是当下这一瞬那样短暂。 高宥慢慢笑了,“你知道一直是多久吗?”他刮了刮她的鼻尖,“是一辈子,往后几十年,你真的想好了?” 几十年有多长,周蔻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她现在两日看不到淮溪君,心里就跟猫爪在挠一样,周蔻的想法很简单,要是连眼下的日子都过不好,还谈何以后。 她伸出小拇指,“你要是不信,咱们就拉勾吧。” 小孩儿家的把戏,高宥却很愿意陪她。他绽开了一个笑,和她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其实就算你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说了一直在一起,你就已经跑不掉了。” 周蔻说不跑,眯着眼道:“我突然想到,皇后懿旨是要我嫁给四皇子的,那我算是什么,是你的嫂嫂?那到底谁是我的夫君啊?” 高宥笃定不疑道:“是我。哥哥走后,我就是高宥,皇后的旨意是在我回京后下的,所以你的夫君只能是我。” 周蔻唔了一声,“这样啊....” 夜已经很黑了,借着月色那些碑匾立在身边,难免吓人,她缩了缩身子,“那这些墓都是谁的啊。” “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高宥叹息,“里面都是空的,我拿了他们的头盔,做了个衣冠冢。” 所以竹居根本没有什么男宠,这些不过是为了不让人发现的噱头? 但夜半站在坟堆里,到底有些叫人毛骨悚然,冷风吹过来,周蔻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似乎看到了她很害怕,拉着她手道:“走,我们出去吧。” 周蔻的手被他握在温热的掌心中,她心里很踏实,虽然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不管怎么说,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也不是故意要骗她,逗猴玩儿似的,原先那点忐忑没了,她回握住了他的手。 仔细想想,其实这样更好,阴差阳错的机遇将他们捆绑在了一起,一个是假小姐,一个是假皇子,再没有比这个更般配的了。 只是对方心里都知道,明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高宥又得戴上那张骇人的面具了。 周蔻趁机道:“你往后能换个好看点的面具么,这个太丑了。”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样,审美也大不相同,高宥将面具拿在手里掂量再三,左看右看,纳罕道:“丑吗?我觉得挺威武的啊。” 他当年特地选了个最威武的,毕竟当时他也没考虑到娇娇的姑娘家看到这面具会不会皱眉头,反正都是不敢近身就对了。 周蔻忙不迭地点头,“太丑了,很不配你,这样吧,我明儿给你选个新的,保准好看!” 她的口吻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妻子给夫君选衣裳鞋子,高宥很喜欢这样,很贴切,很有那种过日子的烟火气。 他说好,眼神温柔得好像陷进了一汪秋水中。 二人手牵手并肩回到正院,原在门口急得直打转的莺草见到这一幕,下巴险些惊掉了。 皇妃不是去找淮溪君了吗,怎么现在又和四皇子一道回来了! 眼见夜越来越深,皇妃还不回来,她原本都做好打算了,要是四皇子回来问人,她就梗着脖子说皇妃去散步了。 可皇妃不仅回来了,还是跟着四皇子一起回来,眼瞧着二人携手恩爱的模样,莺草以为自己撞邪了。 她忙迎上来,干笑道:“皇妃散心回来啦?身上的病可好些了?” 周蔻说好多了,她的病有一大半都是心病,淮溪君的冷淡压在她心里,大喜大悲过后,积郁久了,又扑了点风,便生了病。 但如今什么都说开了,她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精神头反而比之前更好,莺草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有事,想问的话一概先咽回肚子里。 “那奴婢伺候您去洗漱换衣吧。” 周蔻哎了一声,还不忘细声细语对高宥道:“那我先去啦。” 高宥也很温柔的答,“去吧。” 第36章 别这样啊 这样恋恋不舍, 一到水房莺草再也忍不住了,一连串的追问,“皇妃不是去见淮溪君了吗?有没有被殿下撞见?皇妃和殿下怎么突然这样好了?” 周蔻知道轻重, 有些事她知道, 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于是抿了抿唇, 避重就轻道:“我同殿下好, 难道不好吗?” 莺草一下被问住了,是啊, 皇妃愿意悬崖勒马, 和殿下重修旧好,那是天大的好事, 但也太奇怪了, 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天差地别。 “奴婢当然盼着您好。” 许是在淮溪君那儿伤了心, 幡然醒悟了,莺草这样猜测着。 高宥来回踱步,寻思着今夜该如何度过。 他并不是不高兴, 眼下他比谁都更高兴, 能揭下面具和她坦诚相对, 她也愿意跟着他,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了。 可他就是太高兴了, 反而开始慎重起来。 一直以来,他们都不是正正经经的夫妻,起先他是没有想过,毕竟让他和一个不相熟的姑娘做那种事,实在下不去手,那事应该是只和最亲近的人才能做的。 后来情愫渐渐发芽抽条, 茁壮成长,可又卡在了这尴尬的身份上,他不想让她稀里糊涂的,连枕边的人到底是谁都不清楚。 如今什么都清楚了,高宥却停滞不前,才第一个晚上,就这么急吼吼的,好像是单为了奔着这事去的一样。 越是临门一脚,他却越慎而又慎,愿意暂且端着,不能这么仓促。 得找个时机。 当周蔻洗完出来时,便开始等着他过来。 很奇怪,当他是四皇子时,周蔻连与他亲近都觉得浑身难受,可当知道四皇子就是淮溪君时,她不仅不难受了,反而还有一丝丝隐隐的...期待? 那感觉说不上来,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太露骨的也不明白,只知道她开始愿意和他同床共枕了。 脑海中闪过的画面,都是在那册春宫图上看到的,她一度觉得两人交颈搂抱,赤身裸体,实在是丑态百出,但将她和他代入进去,又好像并没有那么难看了。 她一会儿倒倒茶水,一会儿剪剪烛花,百般聊赖的等他出来。 终于,毡帘掀起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周蔻手一滞,烛花差点爆到她手上,她回头,眼波流转,盈盈一望。 高宥一进来,就看到了那羞答答的眼神。也许她自己觉得没什么,但这副情态落在谁眼里,都受不住。 他出去,又吹了一脸的冷风,清醒后才重新进来。 周蔻已经坐在床榻边上,朝他眨巴着眼,“你刚刚怎么进来又出去了?” 高宥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哦,东西落在水房了,回去取一趟。” 他站在落地罩前,离她约莫还有七八尺的距离,因先前了心,接应不暇,有一撮头发没挽进冠中,叫沾了水,湿漉漉挂在肩后,还往下面滴着水珠子。 姑娘的心总比男人要细很多,一眼就看到了,解了手绢走过来,示意他低下头,嗔道:“头发湿了也不知道擦擦,带着睡觉要闹头疼的。” 他比她高很多,她替她擦发时,高宥只能半屈着身子,头俯向前。 也不知姑娘的身上为什么总是香喷喷的,高宥原以为是衣裳熏了香料,但离着近,举手投足见都带着幽香,想来这就是女儿香了。 他一时把持不住,难免心驰神往起来,晃荡晃荡间,没注意她已经擦好了,闷头撞向了一片柔软之中。 他的脸结结实实贴在了胸前,又香又软,周蔻蹭地一下红了脸,但也没推人,只是扭扭捏捏道:“你别这样呀...别这样呀...” 这是当他存心的了,高宥不想被她误会成什么色中饿鬼,忙直起了身子。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谁也没吭声。 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大眼瞪小眼一晚上,最后还是高宥打破了僵局,“时辰不早了,咱们睡吧。” 周蔻赧然垂下眼帘,“好。” ‘睡’这个字,不单单只是字面上睡觉的意思,其中隐含了多少不可言说,唯有男女之间才知道。 看她这样子,就是会错了意,高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二人躺在床上,谁也不敢动一下。 周蔻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困意袭来,上下眼皮子一碰,就彻底睡过去了。 她心大,尚且能酣然入眠,但高宥躺在她身边,辗转反侧,直到那绵长的呼吸声传入耳中,他这才松了口气,看着眼前人深浓的眼睫,丰润的红唇,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这叫什么?叫近乡情更怯,捅破了窗户纸,反而束手束脚,怕孟浪,怕唐突,更怕哪一点做的让人觉得不称意,会不高兴。 他是她捧在掌心中的珍宝,是琉璃,是彩云。 周蔻一夜好眠,也不做梦了,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将近正午的光亮透进来,形成一小块菱形的光影,投在她脸上,她这才转醒。 伸了个懒腰,枕边却是空空,周蔻心一焦,掀开帷帐,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走,才到门口碰到了端菜的高宥,周蔻怔了怔,方吁一口气,“我以为你不在了。” 高宥不禁失笑,扬了扬手里的鱼肚儿鸡丝,“我能去哪儿,当然是想法子给你准备好吃的。” 可周蔻还是将他的腰身一把抱住,正大光明埋在他的怀中,“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突然不见了,先前我病时做了个梦,梦见我怎么都追不上你,然后你一忽儿就像云烟一样消散了,抓也不抓住,我伤心的坐在地上哭。” 所以在病中,她一直在喊‘淮溪君’,高宥摸了摸她的头发,很轻顺道:“我答应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突然不见的。” 她对他有十分的依恋,像不晓事的孩子,整日跟在爹娘身后,只要人不在眼窝子里,就要哭闹。 周蔻抱着一会儿,意识到总不能叫他一直端着菜不动,便很体贴的撒开了手,眼挪到了吃食上去,“有什么好吃的呀。” 她一觉睡到了现在,免了一顿早膳,高宥便想法儿在午膳上多添餐。 二人初好,正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时候,连吃个饭都要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莺草在旁布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捂着眼背过身去。 但这份腻歪没维持多久,就有小厮进来禀话,说宫里来人,圣上口谕,让他进宫一趟。 周蔻拽住他的衣角,忧心忡忡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啊?” 毕竟皇帝不待见他,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高宥安抚她道:“没事,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周蔻有千百个不情愿,也拗不过圣旨,只得将他衣角放了,“那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啊。” 高宥一笑,揉了揉她脸说好。 他一走,这饭周蔻也吃得没意思了,草草应付两口后叫撤了下去。 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状态,周蔻对莺草道:“你想法儿找些面具来,要好看精致一点的。” 莺草稀奇道:“皇妃要那个干什么。” “你别管,快些拿来就是了。”周蔻不忘嘱咐道:“一定要好看一点的啊。” 莺草应是,掖了掖手下去准备,心里琢磨着皇妃是想要戴面具顽了,便依照姑娘家喜欢的花样,很快挑选了好几个面具呈上来。 周蔻咬着手指,目光巡梭在呈托上,一个个挑。 杏花疏影的...太张扬了,珍珠玛瑙的....太沉了,美人楼阁的....不行,那美人面还没有他好看。 选来选去,当周蔻看到那张玫瑰金彩绘丛兰的面具时,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她眉花眼笑拿起来,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好!” 第37章 绣鸭子 皇帝坐在圈椅当中, 身上一件家常的曳金衫子,卸去冕冠龙袍,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富贵人家的主君, 也是寻常的父亲。 怀王战战兢兢跪在他面前, 这段日子的磋磨, 已经将他活这么大所能吃的苦头都吃了一遍, 地上铺着一层松软厚重的毯子,他就将头埋在其中, 皇帝不发话, 他就不敢抬。 高宥冷眼看着怀王,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仿佛怀王刚才指认的人不是他一样。 内殿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皇帝转动着手里的紫檀佛串,事实上他并不信佛, 只是碍于皇太后,时常捻一串在手心里玩弄。 他侧目去看高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高宥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他能说什么, 是非黑白难道向来不是皇帝一张嘴来定夺的? 于是无声的讥笑, “怀王自己不干不净,摘不出去了, 就想再攀扯一个下水?这般行径,与小人又有何异。” 高宥是从不叫这几个皇子哥哥弟弟的,在他看来,这世上除了他,再没人能担得起那一声‘哥哥’。 怀王脸涨成了猪肝色,忍不住张口反驳道:“高宥, 你别敢做不敢认,他们亲口说是大爻的四皇子,这能同波罗勾结,除了你还能有谁,我是和常保私下有书信来往,但也只是想从他谋取一点小利,你才是出卖我们大爻的人!我甚至怀疑当年战败一事,也是你暗中勾结,故意为之!” 高宥怒极反笑,“小利?那每年上百万两的银子,在怀王口中竟是小利?这些可都是一点点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如今单凭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我同波罗有所勾结,证据呢?” 怀王梗着脖子道:“哪儿有什么上百万两,到我手上不过十几万两的进账。你居心叵测,当然都将证据全毁了,我的人当初可是在盐市中亲耳听到,那些波罗商人说他们的索撒将军,和大爻的四皇子明敌暗友,一个奔着军饷,一个奔着物资,配合得十分好呢!” “好了。” 皇帝淡淡打断了他们的话,他沉声问道:“老四,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几年和波罗之间的战役,耗银巨大,细究起来,真有那个可能是假借开战之名,实则中饱私囊。 高宥拱了拱手,身板却挺得笔直,“儿臣绝不会拿将士们的命来换钱,当年儿臣和他们为大爻出生入死,如果现在要因为小人的话再蒙受不白之冤,亡魂难安!”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亡魂是谁,只有他和皇帝最清楚。 怀王还在叫嚣着,“什么亡魂难安,是你拿人家的命去填自己的私欲,还要拿什么亡魂说事....” “你住嘴!”皇帝呵斥住了他,神情阴郁不见缓和。 但疑心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滋生发芽,尤其是那万人之上的,更是难以容下。 皇帝将手上的佛串一拍,“行了,这事没有证据暂时不提,朔方郡近来有乱党异动,老四你早先也是个骁勇善战的,这几年在京中养得惫懒了不少,是时候该磨磨锈了。” 皇帝明面上说着暂且不提,但转眼却让高宥去朔方清除乱党,摆明了心里已经有了隔阂。 似乎又觉得这样太过显然而见,皇帝又添了一句,“等过了月底,太后寿诞再去吧。” 高宥嗤之以鼻,既然不相信,何必又佯装出这个模样,他一拜到底,“谢主隆恩。” 留不留在京中,对高宥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还省得那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是苦孩子长大的,不拘人在哪里,吃亏还是享福,但周蔻不同。 朔方临北,挨着倭刹国很近,那儿冷得很,屯田不丰,布衣粗食的,高宥实在不想让周蔻跟着他吃苦头。 一路上眉心笼了一层郁色,他回去刚踏进院门,就看见周蔻歪在廊柱下,膝前支了绣绷子,在那里穿针引线,好不认真的模样。 他走过去,看到旁边铺了一张鸳鸯的画样,但只是她手艺着实不精,绣出来的半边头看不出半点鸳鸯的样子,倒像是只鸭子。 鸳鸯绣成了鸭子,这该是个多稀罕的姑娘,高宥定睛瞧了许久,才开口说话,“绣的真好看。” 周蔻冷不定滞了一下,转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摸着脸很腼腆道:“真的么,莺草还说差点意思,我也不知道差在哪里了。” 莺草说差点意思,是不好明晃晃告诉她,绣的实在是太丑了,但高宥不一样,情人眼中出西施,就算是她绣的鸭子,那也是天底下第一号鸭子。 哦不,是第一号鸳鸯。 高宥很捧场,“好看,活灵活现的,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鸳鸯。” 周蔻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也没有那么好看了,原是想着给你做件贴身的衣裳,上头总要有些花样。” 其实莺草让她选绣云纹,毕竟云纹又简单又得体,正经爷们的衣裳上见得最多的就是云纹了,可就是因为见多了,周蔻觉得不稀奇,不贴心。 她觉得要选个好的,不一样的。 鸳鸯就很好,出双入对的,绣在他贴身的衣裳上面,时时刻刻都能将她的一份心思挂在身上。 她又想起什么,将绣绷子一放,哒哒跑进去,又哒哒跑出来,手里捧了只螺钿盒。 盒子往高宥面前一递,周蔻眼里晶亮亮的,“快打开看看。” 高宥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手指将锁扣掰开,盒子缓缓打开,然后他在面具下的笑容就慢慢散了。 可惜周蔻看不到,她满心欢喜的将那只绘丛兰的玫瑰金面具拿起来,不住地问,“好看吗?喜欢吗?是不是比你戴的这个好看多了。” 高宥能说什么呢,她亲手挑的,还能说不好看,所幸她看不到他此刻难堪的神情,他也不愿意让她看到他有一丝的不欢喜。 他调动起所有情绪,将那面具拿起来仿佛很仔细的品鉴,语调扬跃道:“好看!这颜色,这花纹,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看的了。” 周蔻很高兴,搓着手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打我见它第一眼就实在喜欢,来,我给你换上这个。” 她的爪子才刚伸过来,高宥就躲闪了身子,“这儿人多眼杂,咱们进里面说吧。” 差点把这一茬给忘了,可不能叫别人看到面具下的这张脸是淮溪君的,周蔻俏皮冲他吐了吐舌,“我错了,那我们进去吧。” 收了绣绷子,进内毡帘一放,高宥踌躇再三,还是打算一五一十说了,“蔻蔻,今儿皇帝叫我进宫了,让我过了月底,去朔方去清剿叛乱。” 周蔻一头雾水,“眼见要年下了,好好的叫你北面做什么,清剿叛乱,朝堂上那么多人才,怎么偏偏就要你去。” 她思忖问人,“你自己毛遂自荐的?” 高宥说不是,将怀王的状告说了一通,“大约就是这么一回事,皇帝是起了疑心,我估计这一趟去,没个三五年回不来。” 周蔻听了愤愤然道:“那也太气人了,怀王自身难保了,就爱惹些幺蛾子出来,你哥哥都将命折进去了,他竟说你们同波罗勾结,这不是胡扯么!” 高宥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哑然失笑,“你不问问,我到底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她是个很护短的人,打从昨晚得知了一切后,以往按在四皇子身上的罪大恶极就都是污名,战败是因为有人勾结,戴面具是因为真正的四皇子死了,性情暴虐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男宠什么的更只是故意传言的噱头。 她的淮溪君是天底下最好的,勾结波罗?周蔻从头到尾压根连想都没想过。 她抱着人臂,“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我相信你。” 有这么一个人,能自始至终都无条件的相信你,这是多珍贵的一件事啊。 高宥将她反抱住,一声喟叹,“可惜皇帝从来不会相信,他不信我,连哥哥也不信。” 周蔻从他话里听出了很感伤的意味,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像之前他哄她一样,“很难过么?” 高宥低声一笑,“没什么好难过的。” 越是轻描淡写,就代表着那些伤痛越深,只有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再提起来才并不会义愤填膺,而是一笑带过。 “我不难过,因为我和皇帝之间没有任何父子之情,我只是替哥哥不值,他满心都是大爻的社稷,到头来不仅身死都不能光明正大,他的赤忱还要遭受质疑。” 周蔻对这位四皇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感受到那是一个很好的人,只可惜好人不太长命,倒叫怀王那样的祸害到处乱蹦哒。 她没法去评判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周蔻自认自己还没那个能对皇帝评头论足的地步,但单只说做爹,他比周擎还差劲。 这个时候的高宥格外脆弱,周蔻解下了那张冰冷的面具,果然看见那份笑里都透着苦,她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皇帝不信便罢,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能真怎么着,朔方去就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远离了京城,咱们还能落个清净。” 高宥见她这样说,有些吃惊,“你真愿意去朔方吗?那儿又冷又苦,临着倭刹,常有动乱,我是宁愿你留在京城的。” 周蔻却道:“我又不是擎小娇生惯养的贵女,再说只要有你,到哪儿我也不觉得苦。” 她又喃喃道:“你总不能将我一个人留在京城,我是没有娘家的,没了你,还不得叫人欺负死。” 一个弱质女儿家,竟真愿意随他去朔方那样的地方,但她愿意,高宥却不愿意,且不说朔方寒苦,就这一路都不知要遇上多少凶险,他实在是不放心。 她是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不知世道险恶,但高宥却不能不懂,他已经想好了,将周蔻托付给皇后,就算那些小人想动她,也越不过皇后去。 可这话不能真当她面说出来,姑娘指不定要闹腾呢,于是高宥松泛了笑,道:“你放心,没人能欺负你。” 周蔻真不怕么?她当然是怕的,朔方...那样远的地方,她只在书上见过这两个字,原以为蜀地到京城会是她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程了,谁能料想她还得去朔方。 但牵了牵他的手,周蔻就又有了底气,京城的荣华富贵再好,若没有贴心的人在身边,那也都是冰冷的,只要跟着他,吃糠咽菜她也高兴。 所以总有戏文上演那出富家小姐遇落魄书生,也愿意私定终身的,姑娘家天生就很伤春悲秋,情感也更细腻,她们的想法始终都很简单,那就是能和爱的人一直在一起。 当然,相爱相守的过程中,能多添新衣胭脂,多置簪钗首饰,那就更好不过了。 高宥还没反应过来,周蔻就将那张玫瑰金绘丛兰的面具扣在了他脸上,这么一打眼,谁都以为面具下的会是哪个俏姑娘。 她大喇喇地把面具的的绳子从耳后系好,将他拉到镜子跟前,“你瞧,是不是很好看?” 铜镜里倒映出的样子女里女气,全然没了之前那青面獠牙的威武,往后四皇子顶着这样一张面具出门,还怎么震慑吓唬人? 可周蔻没想那么多,她甚至拿起犀角梳,卸了发冠后,将他的头发挽出一个窝,从妆奁里挑了一支嵌珠兰花样的金簪,别好以后,她捧着脸打量,嘴里一直念着,“真好看,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定然是京城第一美人。” 高宥扶额,她这是存了心要按姑娘打扮他,虽说自己并不是男子特有那样五大三粗的样貌,但这眉眼鼻唇,也不全像姑娘,难道她看不出自己的英武? 可是能怎么办,拿下来不戴?那必然是不能够的,自己媳妇亲自挑的,亲手挽的,他就是含泪也得戴。 当高宥顶着那张招摇的面具去找元易时,后者一口茶差点没喷他脸上。 元易咳得脸通红,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头一句就是,“被皇帝遣到北面去,您就气糊涂了,要去花楼里揽客了?” 所幸高宥近来心情不错,不然元易少不得要挨上结结实实的一拳头,他撩袍坐下,淡淡道:“我打算筹备一场婚礼。” 元易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你还打算娶谁?”言罢他又鄙夷道:“前几日还蔻蔻长,蔻蔻短的,如今就要另娶新欢了,你怎的如此叫人心寒呐!” 高宥哼笑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除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别人了。” 元易狐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办婚礼,和一个人成两次亲?” 高宥顿了顿,“上回和她成亲的是四皇子,这回和她成亲的是我。” 元易倒吸一口凉气,“你都说了?” “全交代了。”高宥又道:“你向来鬼主意多,给我想想法子,不要太盛大,但一定要别出心裁,而且得快,在这个月月底之前就办好。” 这可真是难为死他了,元易自己都没成上亲,就得先给这位主儿筹办,想想都觉得可怜,于是话里也带着酸劲儿,“成啊,四殿下的旨意,臣一定好好遵命,不知臣办好了,能给什么赏啊。” 高宥牵唇一笑,“赏你同我朔方一游。” 元易仰天倒地。 第38章 一出好戏 高宥要去朔方的圣旨才下了没两日, 恪王妃便登门拜访,周蔻同她自有一些交情在里头,陪着转圜了一日, 恪王妃约了她明儿个逛戏园子。 晚上周蔻挑挑选选许久, 将一件斗纹锦织柳叶的袄裙抖搂给他看, 比划在身上问, “好看吗?配不配我?” 原也没见她多爱在打扮上琢磨心思,如今倒愈发爱捯饬了, 可见这都是女人的天性。 高宥很中肯道:“款式尚可, 就是这柳叶...如今入了冬,不太合时宜。” 周蔻一听, 顿时蔫蔫, “唉,要是萱花在就好了, 她一定知道什么衣服最合时宜,你说去看戏,该穿什么样的呢。” 高宥皱了皱眉, “你要同谁去看戏?” “恪王妃啊。”她低头在一堆衣裳里翻来翻去, “我同她说了我要和你一道去朔方, 她邀我临走前多到处玩玩呢。” 一听是恪王妃,高宥眉都蹙成了川字, 但她正在兴头上,也不能直截了当的说不准人去,有些时候高宥是个软和人,很照顾她的心思,“我劝你最好还是跟她少些来往。” 周蔻不明所以,“为什么啊, 恪王妃挺好的,上回孙家我受了刁难,她还帮我解围来着。” 所以说她看人是好是坏,就是如此肤浅,高宥叹了口气,同她娓娓道来,“还记得小翠么,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你能碰上小翠?” 周蔻被他问住了,衣裳也不找了,抬起头左思右想,“我也觉得奇怪,她是个奸细,是奔着我来的,那她又是怎么认识我的。 周蔻当时闪过一瞬,后头遇上了旁的事,这个疑惑也就一直没解开。 但小翠已经死了,去想这个好像也没什么用。 如今经过高宥这么一提,她冲着不对劲的地方好好捋了一捋,“你让我少同恪王妃来往,难不成小翠是她安排的?” 总归不算太笨,能想到这里算很好了,高宥缓和了语气,“未必就是她亲手安排的,但恪王妃绝没有你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你仔细想想,皇城根底下,哪里就能闹起来这么一出卖身葬母的戏码?还好巧不巧偏偏等你遇上,你当巡城的兵马司都是摆设不成,还有那小翠一见了你就非要赖上了,这里头这么多破绽,明眼人只要稍稍静下心来就能察觉出不对劲来,偏你是个傻的,正中下怀!” 他不算是训斥,但周蔻却嘴一压,眉一簇,“你凶我。” 高宥怔住了,这也算凶? 姑娘蛮不讲理起来,那可真是太厉害了,短短几句话,到她嘴里就能翻出长篇大论来,曲解那么多意思,“你心里是想说,只要明眼人都能察觉出小翠的不对劲,可我就是个两眼摸黑的大傻子,将小翠这么一个祸害弄进来,还险些坏了你的事,我简直是笨死了,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笨的人,早知道我这么不机灵,当初就不该喜欢我了。” 高宥扶额,突然觉得好无力,“你这还不机灵,凭这口舌,就是去做谏言的御史也够够的了。” 可周蔻不依,头一扭哼道:“你就是觉得我笨,后悔喜欢我了对吗?” 明明说话的重心是在小翠身上,但她就只能胡扯八扯,都能扯到了喜不喜欢,高宥好声好气道:“我怎么会后悔,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遇上你了,要是我嫌弃你笨,早在你被周郁欺负到哭鼻子的时候,就会嫌弃了。” 前半句话让周蔻露了怯怯的话,后半句又叫她柳眉倒竖,“你还说你不嫌弃,原来你那个时候就觉得我笨了!” 高宥不敢说话了,他怕再说一句,她还有十句说辞等着。 但不说话,他还有别的方法哄她,周蔻还在喋喋不休时,高宥突然俯身揽住她的腰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原本叽叽喳喳的喜鹊终于安静下来了,周蔻蹭地一下红了脸,耳根子滚烫,她眼神闪躲,不敢看人,细如蚊呐道:“说话就说话,你怎么突然亲人啊....” 高宥将她的脸摆正,清澈的眼眸看着她,“还说我嫌弃你吗?” 周蔻很窘迫,攥着袖子揉来揉去,她原也没真的生气,只是喜欢使使小性儿,就盼着他哄她,可这回他的‘哄’实在太叫人手足无措了,她压根就没准备好。 “不...不嫌弃了。”周蔻将红彤彤的小脸蛋埋在袖子里,“那我明儿个还要去听戏吗?” 张牙舞爪的小猫终于又乖顺了,高宥很满意,也发觉了一个让她乖乖听话的新招,心情大好之余,随意道:“你想去就去,去听听戏也好,整日待在这里,你也会闷坏的。” “可你不是说,恪王妃不简单吗?” 高宥掐了掐她的脸,“放心,我不会让她伤着你的。” 有他这句话,周蔻第二天就高高兴兴去逛戏园子了。 翠微园是京城出了名的一处戏园子,名角儿几乎都在他家,每日来听戏的人也络绎不绝,周蔻到的时候,恪王妃身边的人来引她去了雅屏后。 大堂下乌泱泱坐着十几排人,身份混杂,头挨着头挡着,除非站起来,不然什么也瞧不清。 二楼才是观戏的好地方,设了座座雅屏,隔成一个单独的小间,一张翘头四足漆桌摆在当中,恪王妃正在优雅从容的看戏。 见到她来,忙招呼人坐下,“四嫂嫂来得正好,这戏才刚开场。她还是一向的热情,这样的人,真的很难看出她有什么很深的心机。 周蔻心中思忖着,一壁坐下来,“是我来晚了。” 锣鼓敲响,底下的戏子粉墨登场,个个身姿飒然,腔调也很地道,周蔻是真真正正抱着听戏的想法来的,自然不会错过,有一句没一句跟着哼唱起来,甚是入迷。 恪王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面前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四嫂嫂边吃边看吧。” 要是以往,周蔻还就真吃了,但她现在对恪王妃存了忌惮之心,自然是不会碰的,于是摆了摆手道:“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恪王妃听了,开玩笑道:“四嫂嫂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里头下了毒呢。” 她兀自捏了一块入口,“这栗子糕滋味甚好,四嫂嫂真不尝尝?” 周蔻看她真就将那糕点吃了下去,但也没因此放松了警惕,万一她是专挑没毒的那一块吃,亦或者是提前吃了解药,再来诳她呢。 周蔻笑着说,“不了不了,我出门前用了膳,不太想吃东西。” 听她这样说,恪王妃也没强迫她,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讨论起戏来。 一幕戏唱完了,恪王妃借出去方便的由头暂时离开,她一走,周蔻这才松了口气,看着那糕点茶水,愣是一点也不敢动。 但也不能一直不喝水,她扬声唤人,让小厮换一壶新茶来。 那小厮点头哈腰的,将茶壶茶盏撤了下去,不一会儿又端了上来。 只是那端茶的小厮和刚撤下去的不是一个人,周蔻也没多想,莺草拿起壶柄给她倒了一杯茶。 茶汤刚沸过,倒进杯子里时升起了白蒙蒙的雾气,端茶的小厮垂手往后退了几步,佯作正要推下,见周蔻将茶盏拿起来那一刹那的分心时,袖中的刀疾风一般朝她刺来。 周蔻只看到一阵寒光,继而从对面飞来一根竹筷,将那寒光打了下去。 小厮见失了手,正想要逃,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将他团团围住。 高宥从隔壁的雅屏后绕了出来,他那金灿灿的面具戴在脸上,倒没有因此失了凛气,狠劲抬脚踹在了那小厮心口上,小厮受不住力,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周蔻松了一口气,看着掉在地上的刀子,心里还打着突,那么险,幸好他出手够快。 早知道这次来看戏不会□□稳,但谁也没想过竟会有人当众行刺,即便得手了,大庭广众之下又能逃到哪里去,这样愚拙的手段,难道真是恪王妃的手笔? 高宥见她安然无恙,才将目光转到了那小厮身上,他并不是一个多温善的人,除了对她,对外人几乎没有一丝怜悯。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不说出幕后主使,我就能将你即刻剥皮揎草。”他说话的语调不快,浅斟慢酌之中却说着最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剥皮揎草是什么,拿刀子破了皮,一点点剥出来,血肉还尚完整,人皮整个褪掉,还能看出个人形,初时一下子死不了,皮剥完成了个血人,还得看到片刻自己的皮被人往里充草。 周蔻想着想着,打了个哆嗦,她近来和他郎情妾意久了,以为他就是个温柔可人的情郎,竟忘了他行事上从来不是个善人。 但也不知是不是和他在一起近墨者黑,周蔻也只是起先听到时有些不适,后来又能十分平静。 那小厮刚开始还有些硬骨头,当刀子往他皮上割了第一刀时,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一股脑儿什么都交代了。 竟不是恪王妃,而是另一个妙龄姑娘。 高宥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周郁,但小厮颤颤巍巍捧出一条香巾,说这是那姑娘的信物。 那香巾周蔻再熟悉不过,那是萱花贴身的东西。 她脸色惨白,不敢相信萱花竟会买人杀她。 翠微园今儿个是别想再唱戏了,兵马司的巡差很快到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萱花就被提了过来。 周蔻脸上仍是一派愁云惨雾,连瞧都不愿意瞧一眼,扭过头去。 萱花倒很淡然,没等高宥开口问,就将事情全盘托出了,“是郁姑娘的意思,奴婢被皇妃赶回周家以后,一直在郁姑娘身边,她对皇妃恨之入骨,便指派奴婢来行刺皇妃。” 周蔻再也忍不住气,咬着牙朝萱花直瞪眼,亏自己之前还惦念着她呢,结果人家转头奔了新主,还为新主盘算着来要她的命! 她正要说什么,却被高宥轻轻拉了下衣角拦住了。 周蔻脑子不大够用,但高宥却是个绝顶聪明人儿,他看出了端倪,仍旧喝道:“你可是谋害皇妃,是个什么罪名,对主子忠心耿耿不是坏事,但犯不上赔进去自己的身家性命。” 萱花很感激看了他一眼,二人一唱一和配合道:“殿下明鉴,奴婢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奴才,主子有命,即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只能遵从,行刺皇妃是大罪,但奴婢若不顺着主子的意思,恐怕眼下也没命在这里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高宥看了一眼旁边杵着的一干兵马司的巡差,“都听到了么?那人就交给你们了,即刻移送到刑部,我要在三日内看到刑部的批文。” 那些巡差个个头如捣蒜,半点没敢耽误,很快就把人都给带走了。 高宥含笑道:“她还尚算忠心耿耿,也不枉费你从前对她的信任。” 周蔻没看出来,只知道气呼呼道:“你别不是在挤兑我吧!她忠心耿耿?我看她对周郁忠心耿耿才是!” 这回就连旁边的莺草也琢磨出点不对劲来,“可萱花姐姐如果真是对郁姑娘忠心,方才将罪过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只说是她恨皇妃,要报私仇便是了,干嘛还将郁姑娘牵扯出来?” 这一语颇有些惊醒梦中人的意味,周蔻愣在那里,眨了眨眼,品呷出了一丝深意,“难不成,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把周郁拉下水?” 这么一解释,那就全说通了,可周蔻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是不是因着之前的事对我愧疚,所以这回这么帮我。” “大约是吧....”这个高宥也不清楚,但他明白周郁那个女人,一定得死。 行刺一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惹了诸多非议,刑部饱受压力,在周家和四皇子,还有那些流言蜚语中,终于在第三日下了批文。 有了批文,就能正式将周郁收监暂押,上门捕人时,周郁躲在周吴氏身后,周擎满脸堆笑,拱手道:“各位官爷,郁儿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狱牢那等地方如何能去的,还请官爷们手下留情,待我跟你们尚书再商榷商榷。” 依他的身份,根本不至于对这些差使低三下四,但一腔为女儿的心,却不得不低下头颅,周擎对周蔻或许不算是个好父亲,但对周吴氏和周郁却的确是操碎了心。 可那些官差却不认这些,他们将手里的批文在周擎眼前一晃,“太傅大人,不是小的们故意与你为难,只是这批文都下来了,您同我们尚书再怎么商榷,也只能等贵府千金收了监再去,您就别跟我们这些底下人为难了。” 眼看着几个大男人将周郁从周吴氏怀里拉开,周吴氏哭得是肝肠寸断,周擎咬了咬牙,挡在他们跟前,“你们今日若想从我府上押人,干脆把我也一块押走吧!” 结果这样大义凛然的举止,却惹来一阵轻嗤,这些差使都是油盐不进的皮子,惯会审时度势,知道这事已经不是周擎能一力拦下了,四皇子那样疯魔的性子,真发起疯来,谁也吃不消。 “周大人也不必同小的们过不去,若真您想进刑部的大牢走一遭,小的们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奉劝大人一句,有这个胡闹的功夫,不如上四皇子府跟皇妃求求情,兴许还管点用处,就甭在咱们这些底下人面前,跌了您太傅的身份。” 言罢,一行人押着哭叫的周郁,扬长而去。 第39章 赤脚从炭火上过一遭 姑娘家每月总是有那么不舒服的几天, 得捂着厚毯子,偎在炭盆前。 眼见天儿慢慢冷了下来,几场寒雨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薄薄积堆在檐瓦庭阶上, 日头移上来后, 就又慢慢消融了。 周蔻窝在雀金呢铺就的圈椅上, 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她来葵水后的两日总是会小腹坠痛,轻易不能动弹, 这一点似乎是遗传了她娘, 每回月信都十分遭罪。 莺草往炭盆里添了新炭,毡帘悄打起一角, 高宥从外面钻了进来, 将手中的瓷盅放在她跟前,“刚煮的红糖姜茶, 你趁热喝些吧。” 周蔻支棱起身子,将瓷盖一掀,热气腾升, 她细嗅了嗅, 还真是兑了红糖的姜茶, 不禁问道:“你打哪儿弄来的?” 高宥显然有些不自在,挨她近些坐下, “哎呀你问什么出处,快些趁热喝了才是正经事。” “别不是你亲自煮的吧。”周蔻边嘀咕着,吹了吹气,咕嘟咕嘟喝下大半。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过五脏六腑,身子也有了温热, 稍稍好受了一些,高宥眼盯着她,“味道还好吗?” 周蔻微微皱眉,“有点齁人,姜也放多了。” 不像是厨房的师傅做出来的,她回望着高宥,“真是你煮的?” 怎么说呢,高宥见她难受,特问了府上的老妈子,去厨房捣鼓半天才得了这么一盅,他厨艺方面着实是没什么造诣,见周蔻能入口,也就心安了许多。 但味道不好,那就绝不能承认是出于自己的手,等他厨艺练精了再说吧。 高宥曼笑道:“浑说什么,我哪儿会煮这个。”见她有些精神了,又问中午想吃什么。 他们之间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平淡,每天睡到自然醒,伸手就能摸到枕边人,早膳有时候能凑上吃,有时候凑不上就到中午一顿解决了,到了下午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吹笛子或是调琴,反正都在一个屋里,一抬眼便能看到彼此。 一日两人三餐,没什么大抱负,只把眼下的小日子过舒坦了,周蔻私心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可惜月底就要去朔方了。 不过想想,到了朔方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日子,左不过他要忙一些,她得在家等他,吃穿用度肯定是不如现在精细了,但好在两个人能一直相互依偎着。 周蔻歪着脑袋说,“我想吃烤栗子。” 高宥笑道:“正经饭菜你不吃,怎么想吃这个。”随即他叫人进来,“让厨房中午预备一份烤栗子。” 可周蔻拉着他的衣裳,“我不想吃厨房做的,那多没滋味,我想吃现烤热乎的。小时候每回过冬家里都会准备一大箩生栗子,起了火直接扔里面烤,那味道甭提有多香了。” 说着她脸上显现出了怀念的神情,高宥当然都会尽力满足她。 于是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生栗子有了,炭火上也架了一只铜盆,周蔻从金丝编竹箩里抓了一把栗子,丢进了铜盆中,噼里啪啦一阵声响。 莺草搓着手跃跃欲试,“皇妃交给我吧!保准吃上现成的热乎栗子!” 外头冰雪交融,但内间里形成了另一番天地,拿钳子拨栗子的小丫鬟,窝在圈椅里等着吃栗子的四皇妃,还有身边那个时不时拉一拉她滑到膝盖上毯子的四皇子,不论是谁来看了,都得说一声恩爱和睦。 但不等吃上栗子,外间匆匆忙忙进来的随侍撞破了这份静谧美好,高宥很不悦道:“横冲直撞的,出了什么事?” 那随侍说起话来一连串,半个字音都没顿,想也是十分着急了,“回...回殿下,是周太傅,在府外吵嚷着要见皇妃。” 周蔻的笑滞在了脸上,“他来做什么?” 高宥阴沉着脸,“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要干什么。” 周擎跌跌撞撞被人推搡着进来,身后还跟着周吴氏,到了正院庭前,高宥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连转圜都懒得,开门见山道:“什么事?” 周擎正了正衣冠,“我要见蔻儿。” 高宥嗤了一声,“凭你也配?她不想见你,你要有什么事立马说,没事的话就滚出去。” 但周擎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连高宥也不惧了,“我是她爹,天底下难道还有爹不能见女儿的道理?” 周吴氏哭哭啼啼的,她不像周擎,还要端着什么太傅大人的身份,往台阶前一扑,就开始哭天喊地的嚎叫,“蔻儿!你郁妹妹是做错了事,但你也不能真看她进大牢啊!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能去得了那种地方!你就当行行好,救人一命,我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说着周吴氏以额触地,磕得砰砰响,周擎也在一旁冲着屋内道:“郁儿她千错万错,也都是我这个做爹爹没教好的错,你有什么气尽管朝我来撒,就当为父今天拉下老脸来求你了!” 可任凭周家夫妇如何哀求,里面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高宥冷眼看了一阵子,正要抬手让人把这两个拉走,身后的毡帘却动了一动,里面闪出来了一个杨柳纤弱的身影。 他以为她是心软了,受不住这样苦苦哀求,可没想过到周蔻单手拎了一箩烧得通红的炭,几步下了石阶,将炭倒在了周家夫妇跟前。 她面色还有些羸弱之态,但眼神却是无比坚定,扬着眉呵声道:“成啊,你们今儿个赤脚从这炭火上过一遭,我兴许大发慈悲,让刑部不追究周郁的罪过,如何?” 周家夫妇怎么也想不到,上回到周家用膳,行为举止还诺诺的青稚姑娘,一晃眼竟能成了这般模样,对于她提出的要求,周擎犹豫了。 这样烫的红炭,赤足过一遭,脚也就算是废了,脚废了,在这朝堂之上便再无他的立足之地,他身后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着他这个太傅之位,为了一个女儿,真的愿意放弃仕途吗? 周蔻看到周擎的犹豫,心中冷笑不止,周擎或许是真的很爱周郁,但凡事都有得在心中有了排序,谁先谁后平日里看不太出,但一旦到了必须要取舍的地步,就能看出来分量了。 他不止周郁一个女儿,女儿和仕途相比,对男人来说,孰轻孰重简直不必思量。 但周吴氏没有周擎的顾虑,她只不过是迟疑了一瞬,紧接着就坐在地上脱鞋袜,皮肉踩到烧红的炭上,滋啦作响,很快就能闻到烧焦的气味。 她一边痛苦叫着,一边咬牙走过了那一排炭火,一双脚的皮肉已经焦黑,最后跌跌撞撞爬到了周蔻面前,冷汗直冒,“求你...求你救救我女儿。” 周蔻戏谑一笑,那绢子压了压鼻子,往后退了几步,“真是勇气可嘉,既然你都这样了,那我就好好想想吧。” 只是好好想想,并没有直接说真救还是不救,周吴氏瞪圆了眼,尖叫道:“你耍我!” 周蔻呀了一声,状似吃惊道:“周夫人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耍你,先前我说的就是,你们赤脚从炭火上过一遭,兴许我大发慈悲,是兴许,不是肯定,知道么?” 再后来周吴氏发疯似的哭喊,周擎的暴怒,都被人拉了下去,丢到府外,大门一关,周遭终于清净了。 高宥赞许看她一眼,“这事你做得很好。” 早就该这样了,不立立威,周家往后还要纠缠不休,要不然他们今日能来这一趟?还不是因为拿捏准了周蔻心软胆小这个毛病。 但周擎和周吴氏想错了一茬,那就是没人会一直会这样,周蔻骨子里的原也不是什么软弱无能,只是一朝没了避风港,她的柔软彻底暴露在外面,初时会怯会怕,会委屈会哭泣,但当她渐渐摸索出生存之道,再有一个人为她鼓舞士气,撑起她的腰杆子,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周蔻咧嘴一笑,拽着他的手往里走,“栗子好了,咱们快去吃吧。”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块还冒着火星子的红炭,本还要挣扎一番,但冬日已至,几阵风刮过,就能熄灭它的光芒。 第40章 残花败柳 往后几天, 每日一盅的红糖姜茶是雷打不动,周蔻事儿快完了,身子也轻泛了许多, 伸胳膊伸腿, 见到庭前的梅花开了, 裹了披风跑去折了满怀的花, 又叫莺草拿只好看的瓶子来装它。 莺草搬出一只长颈冰裂纹的描金瓷瓶,将梅枝插进去, 周蔻便拿了把银剪子咔咔修着花枝。 莺草时不时看她一眼, 复又垂下头去,周蔻停了手上动作, 不解问她,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莺草说没有,而后嬉笑道:“奴婢就是觉得打从皇妃和殿下好了以后, 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周蔻慢悠悠道:“哪儿不一样啊?” 莺草冥思苦想,“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整个人都比以往爱笑爱闹了, 原先奴婢以为您是个好静温柔的性子, 却原来都想错了, 您不是天生那样,是将自己拘着, 束手束脚的,您对周夫人那样可太解恨了。殿下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您的心锁。” 周蔻噗嗤一笑,“横竖就是说我现在不温柔了,爱闹腾人了呗!” 莺草忙摆手说不是,“奴婢没说您不好, 奴婢能看出来,如今您是真的打心眼里高兴!” 银剪子搁在一旁,周蔻托腮看着那红艳凝露的满瓶娇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看花有意思,看草有意思,看树上的鸟雀都觉得有意思。” 说到这儿她转头问人,“殿下呢,用完早膳就没瞧见他了。” 莺草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反正这几天殿下每到这个点儿都要出去,大约是给皇妃准备午膳去了吧。” 周蔻折腾完了花,正是无聊,立时起身道:“走!那我们去厨房看看今儿个中午吃什么!” 她来了精神,说走就走,莺草跟在她身后险些追不上。厨房在南面库房边上,离正院还有些距离,要绕过两道垂花门才能到,周蔻因兴致好,也不觉得累,一晃眼就过了前面洗菜捡菜的小院,进了厨房。 甫一刚跨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殿下,您这姜片切的还是太厚了,要薄些才好入味。” “殿下,红糖入沸时还得掂着加半勺子,不然色泽不够亮。” “殿下.....” 然后,周蔻看到了一向姿态卓然的高宥,戴着那绘兰的金面具,一尘不染的夹袍外罩上了兜子,一手掌勺,一手将碾碎的红糖倒进小锅,白气萦绕在他的周围,即便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也能看到他急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他专心致志的在煮红糖姜茶,没注意外头的动静,但旁边两个看顾着的老师傅却一打眼就看到了周蔻,个个手忙脚乱的问安。 “皇妃安。” 高宥扭过头来,勺子没收住,差点掉到了锅中。 周蔻忍着笑,眼疾手快将勺子拿住,重新递给他,“别看我呀,看锅,注意着火候,别煮干了。” 高宥的动作变得很慢,慢慢搅动锅里的水,慢慢将姜片和茶叶滤掉,慢慢一勺勺舀进了瓷盅里,将小盖扣住。 周蔻倚着窗,笑道:“你不是说你不会煮姜茶吗?怎么,是不好意思告诉我,觉得你堂堂皇子,给我煮姜茶跌面儿啦?” 高宥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没有的事,我没觉得跌面,只是...”他低了声音,“怕煮的不好,叫你笑话。” 周蔻忍俊不禁,摇头晃脑,打趣他道:“味道的确不是很好....”转而却添了一句,“但你又不是厨子,煮的不好多正常的事,我不嫌弃你!” 真是个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他给她煮姜茶,怎么就成了她不嫌弃,高宥气闷,转头不搭理她,端着瓷盅只顾着往前走。 周蔻就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你等等我呀!”“这就生气了?”“哎呀同你闹着玩的!” 回到正院,将瓷盅一放,周蔻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楣,脸颊染上绯红,“知道你腿长走得快,但也不能这么欺负人,我快追累死啦!” 高宥甩了甩袖摆,背身进内室,“平日里叫你多动动,你不听,如今走两步就喊累了,这样子要怎么和我去朔方。” 所以这是觉得她娇气,不耐烦了?周蔻站在那里,收了笑咬着唇,没过多久两汪杏眼往外开始渗着晶莹。 高宥自顾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没脚步声跟上,一转头,见周蔻蹲在门槛上,抱着膝盖不说话。 无奈,高宥只得折回去,“你这是又怎么了。” ‘又’?周蔻听不得这个字,将头死命往下埋,脑海中千回百转,临到嘴边只成了一句话,“我没事。” 她这样,哪里像是没事的人,高宥只好收了衣摆和她并肩蹲下,将她的脸捧起来,果真看到了闪烁的泪花。 长叹一口气,“你是水做的吗?动不动就要掉金豆子。”指腹温柔擦掉那些泪珠子,“是我的错,我都认错。” 周蔻吸了一下鼻子,硬道:“你没错,都是我的错。” “不不不,是我的错。”高宥将她揽进怀里,“让你掉眼泪了,就都是我的错。” 也不知是哪句话正中了心怀,周蔻很满意,刚才的那点不高兴都散了,她哼哼两声,“对,都是你的错。” 高宥哄着哄着才发现不对劲,刚才分明是他在不高兴呀,怎么反过来自己要哄她了。 周郁唆使丫鬟买凶行刺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不至于死刑,但要被孤身流放到千里之外,周擎也因为教女无方,一连降到了五品。 听起来大快人心,周蔻张口叫好,转而又想起了什么,“那萱花呢,她也会被流放吗?” 高宥笑了笑,“依照律例,差不多吧。” 周蔻心里百感交集,有些失落,“但愿她以后都好。” 好?流放千里之外,无亲无友,又是一个姑娘家,没个谋生的本事,哪里能好。 高宥喝了口茶,无情无绪道:“周家求了岐山王,恐怕周郁明面上是要被流放,一出京城就会被岐山王接走。” 周蔻怔了一下,焦急起来,“那她还不是逍遥法外?” 高宥笑了笑,“不会,你放心。” * “记住,一出京城,下个驿站就将人接到,直接送去扬州老宅安置,别叫她吃苦了。” 岐山王刚吩咐完人,转身进内帘,就看到灯影绰绰下那张金兰面具。 他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怒然道:“高宥,你夜半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岐山王和高宥从来就不对付,原因在于高宥原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岐山王却是太后最疼爱的儿子,有高宥,岐山王这辈子都别想有登上大宝的希望。二人虽然隔了一个辈分,但年纪差不多,岐山王也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高宥不紧不慢靠在岐山王的座上,两手交叉在膝前,“岐山王对那个周郁可还真是上心得很呐,竟敢为她违背圣命。” 这罪名乍一听很唬人,但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情,流放千里,其实真到了千里之外,天高皇帝远也看不到管不着了,所以人到不到那儿并不要紧。 只要不再去京城,到皇帝眼皮子底下晃悠,半道上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下,再给那看押的小吏一笔封口费,也就算完了。 尤其是有岐山王在前头顶着,就算皇帝真的发现怪罪了,看在岐山王的面子上,基本也就是全当不知道。 岐山王狠狠瞪他一眼,“还不是拜你所赐!” 高宥哂笑一声,“都要娶妻的人了,还顾着惦记别人,也罢,看你可怜,我也着实是于心不忍。”他摆弄了两下袖子,“岐山王高风亮节,重情重义,但若是那周郁早已是个残花败柳呢?” 岐山王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高宥淡淡道:“我说,周郁早已是个残花败柳,不值当你为她费心费力。”他稍稍俯身,凑在他耳边,“她的胸前有一颗红痣,不知岐山王有没有一睹过。” 话说得暧昧不清,但偏偏是这样,更能叫人心生遐想,岐山王的瞳孔急速收缩,拽住他衣领,“你对她做了什么?!” 高宥拍开了他的手,理了理衣襟,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一笑,“这种两厢情愿的事,谁也强迫不了谁,你说是么?” 岐山王喃喃失神,再看时房中已没了人的踪影,他暗自紧握拳头,唤人进来。 高宥面色如常的回了府上,他对周郁也说不上多恨,他从来犯不着对一个姑娘这样处心积虑,置于死地,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斩草除根。怪只怪那个女人不识趣,三番两次的将毒手伸向了他身边人。 拿姑娘的清白害人,这并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但那又如何,他原就不是个坦然无愧的君子,除了这张脸可以说是皎皎如月,他的心从来就不是干净的,耍心眼,泼脏水,明枪暗箭,尔虞我诈,早已熟烂于心。 毕竟太干净的人,在他所遭受的那种环境下,活不长。 正院灯火通明,他知道她在等他回去,整理好仪容,高宥复迈进了院门,他又是她一个人的体贴夫君了。 第41章 有点咸 太后的寿诞很快就到了, 当今皇帝仁孝治国,天下有目共睹,每年逢太后寿诞, 前三日必要在皇城外摆上流水席, 邀百姓同乐。 周蔻皇宫进去几回了, 但都是见皇后, 她至今都没见过太后长什么样,皇帝长什么样。 因高宥的缘故, 周蔻对皇帝没有什么好感, 但对太后却还是怀着几分好奇的,太后, 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了, 就连皇后都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母后。 进了宣明大殿,落坐其中时, 周蔻一双眼止不住左顾右盼着,但又怕举止出格,引人注意, 所以只是拿余光扫荡着周围。 基本上都是生面孔, 除了皇后, 恪王妃,长乐公主, 她一个也不认识。 往前高宥参宴,永远都是姗姗来迟,几巡敬酒后又是第一个走的,众人虽对他颇多非议,但他出现的时间短,也并没有什么。 今年不一样, 他不仅没迟到,身边还牵了周蔻。 大家对高宥最大的议论不是周蔻,而是他脸上的面具,太后盯着看了一会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对皇帝道:“老四的那个面具倒新鲜的很,这样式花纹,更像是个姑娘家戴的。” 皇帝赔笑道:“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您别怪罪。” “哀家有什么好怪罪的。” 太后对孙子也有怜爱之心,尤其是高宥如今没了继承大统的可能,她也很愿意说几句体贴话,来显露她身为祖母的仁慈。 “你也是,老四好好的,你非要他去什么朔方。”太后嗔怪一声,扬声道:“老四媳妇,到哀家跟前来。” 周蔻起先还不知道老四媳妇是谁,高宥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她这才反应过来太后是叫她,周蔻忙不迭起身,恭谨走了过去,在太后座下的丹墀前停了下来,叠手行了个大拜的礼,“请太后娘娘大安。” 太后笑意愈浓,“是个知礼的好孩子。”再让身边的嬷嬷虚扶她一把起来。 但也只是知礼罢了,太后知道周蔻的身世来历,这样半路冒出来的野丫头不懂规矩,得学会知礼守礼,譬如她就算如今成了皇妃,也要知道身份的鸿沟是天生的,是不可逾越的。 太后是将家世出身看得极重的一个人,若出身卑贱入不得她眼,那么一辈子也别想越过她去,正如那个周郁,一个庶出女,就算和她儿子再怎么缠绵悱恻,也不可能会成为岐山王妃。 但一方面她又很乐意看到高宥娶了一个没什么势力,出身低贱的丫头,这意味着他一辈子也只能在泥里翻滚,起不了身了。 天家的血胤一贯是浅薄冷漠的,即便是祖母与孙子之间,那亲情也并不纯粹,人都有私心,太后年纪大了,私心也渐渐深了,大儿子做了皇帝,她偏心小儿子,又盼着小儿子能接着做皇帝。 至于孙子,那也没有自己亲儿子来的实在,孙子也有自己的亲娘,可她儿子的亲娘,却只有她一个。 太后看过周蔻一遭,简单说了几句话,赏了一对虾须镯和一支金步摇,已经算是恩典了。 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周蔻能感觉到太后从骨子里的鄙夷,偏她面上还愿意搭理她,仿佛同她说几句话,赏些玩意儿,她就该俯身感激涕零。 回到席间,周蔻朝高宥眨巴着眼,眼中都是‘太后不喜欢我’。 高宥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呢,“你要她喜欢干什么,一个作妖的老太婆,有我喜欢你就够了。” ‘老太婆’这个形容甚得周蔻的心,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惹得邻座纷纷侧目。 高宥却视若无睹,仍旧一面夹菜,一面同她咬耳朵说悄悄话。 上座的太后又说了,“看来老四和他媳妇感情很好呐,你说是吧,皇后。” 皇后近日渐渐也有了精神,不仅不必靠药吊着,甚至还能来给太后过寿辰,她被点了名,也不过是轻轻一笑,柔婉道:“四皇妃是个好性儿的人,宥儿同她合得来,儿媳看了也十分高兴。” 长乐公主这个时候哼了一声道:“好性?皇后娘娘看岔了眼吧,儿臣听说这四皇妃将自己的亲姐儿送进了刑部大牢,判了流放,她若好性,天底下就再也没有好性的人了。” 你一言我一语,这个时候皇帝发话了,“好了,太后的寿宴上,你们不想着多尽孝,就只顾着耍嘴皮子了。” 这宴过得没滋没味,人都不认识,周蔻坐了没一会儿就意兴阑珊起来,再加上今儿个头上的簪钗重得很,实在是压脖子疼。 高宥替她捏了捏脖子,安抚道:“再待一会儿,等天黑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什么好地方,在皇宫吗?” 周蔻缠着问人,但高宥只是讳莫如深的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告诉她。 这样一来,更是勾起了周蔻的兴致,她满心期盼着,看殿上的歌舞也难免愈发耐不住性子。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那一道齐放烟花,众人开始离席远眺,周蔻忙拉着人道:“咱们快去好地方吧!” 到底还只是个姑娘家,贪玩是本性,尤其在自己心爱之人的面前,小性子更是使得没边儿了,把人的袖管一拽就往夹道上跑,跑了几步又发现,自己不知道地方在哪里。 周蔻停下了脚步,讪讪道:“咱们要去哪儿啊?” 高宥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我当你知道,你不知道拉着我跑什么。” “这不是着急嘛,回头他们一打眼发现咱们不见了,还得冠上一个不尊太后的罪名。” 高宥温言道:“你放心,没人还记得咱们。” 他攥着她的手,左绕右绕,绕到了南面的宫门上去,随身的牙牌一露,宫侍毕恭毕敬放了行。 周蔻从没想过,临着皇城脚下竟有一条这么长的河,河道两侧点满了料丝灯,恍若白昼,一只小船停在边上,高宥撑着长篙将船勾过来,跳到船上,递手一拉,二人置身在这小船之上。 船身狭窄,周蔻几乎是和他紧贴着胸膛,“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好地方吗?” 高宥说不是,“你且等等,抱紧了我。” 他手上生力,长篙在水中搅动,很快往深处驶去了。 顺着河往下,过了一小段长而窄的水渠,一座立在水中的楼宇乍现眼帘,即便是暗夜里,周蔻也能看清那挂在檐角榭台的红绡,还有那四角的琉璃五彩灯,弥散如锦,流光冉冉。 这楼宇无桥无道,若想至此,只能划船前往。更稀奇的是,那楼宇周围竟有朵朵盛开的幽莲,冬雪才过,寻常河中别说花了,连片叶子也难寻到。 周蔻惊呼出声,以为这就是惊喜了,但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端,高宥将她扶下船,带进了楼宇之中,只见满堂的凤纹锦帘,正中画壁贴了一个大大的囍字。 周蔻怔了怔,以为走错了地方,“这是谁要成亲啊?” 案前两套新服已经备好,高宥将新服凤冠递给她,取下面具,言笑晏晏,“是你。” 周蔻指了指自己,“我?我不是成过亲了吗?” 解下她的珠钗簪花,高宥亲将凤冠给她戴上,以额相抵,“我知道上回成亲,你是不情愿的,咱们也没好好拜过堂,这回就权当我弥补给你了,来,把衣服换上吧。” 周蔻惊愕睁大了双眼,迟缓的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高宥把衣裳往她怀中一塞,推着人进了屏后。 没法子,周蔻只能开始扒衣裳,这喜服和她成亲时的一样繁琐,单凭她一个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套上穿好,理理凤裙刚一出来,就看到了红衣似火的高宥。 太耀眼夺目了,周蔻从前看过洛阳的满城牡丹花,觉得惊为天人,可如今和眼前人比起来,不知逊色了多少,她终于知道原先罩在他身上的为何都是清浅的颜色,原来他不能穿艳,这正红一穿,神祗仙君没了,成了一个专门吸人精魄的千年妖精。 可周蔻记得,他原说过自己最爱穿红,今日得偿所愿,他应当很高兴吧。 她那一双眼腻在高宥脸上,移也移不开,高宥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冲她招手,“还不过来?” 周蔻浑浑噩噩,过去张口头一句就是,“妖君大人,你今儿个是不是要把我吸干啊。” 高宥的笑容滞在脸上,慢慢化作了一点桃红,他将人的腰身一揽,“好,一定吸干。” 过后的流程真就跟正经拜堂成亲一样,罩了盖头,他们一拜高堂,二拜天地,三拜夫妻,最后红绸球一扯,周蔻在他的搀扶下进了洞房。 一柄玉如意将盖头挑开,交手饮尽了合卺酒,在放下杯盏的那一刹那,不远处灰蓝的夜幕炸开数束壮阔的绚烂,点亮了浩瀚星宇,周蔻抬头去望,高宥却将她拉进了床帏之中。 她整个人都跌进了云絮之中,起初道阻艰涩,后来幽径渐通,深处有暗花春水,潺潺细流,随波而下,几经跌宕起伏,水天交融,明珠坠海。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摇风摆雨中,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啪嗒地,滴在了周蔻唇上,她舔了舔,唔....有点咸。 第42章 骗人 周蔻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激荡中沉沉睡去, 只知道闭上眼皮子的前一刻,满脑子都是:我真的被妖精吸干了。 翌日,明晃晃的白日照进来, 周蔻揉着眼醒来, 浑身骨头架子都像被人拆过重新装了一样, 她手撑着褥子, 慢慢爬起来,只见清瘦的身影正对着妆镜, 低头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周蔻唤了声殿下, 高宥转过身来,她这才看到摊在他膝盖前的东西是什么。 那轻轻薄薄一团的, 还绣着海棠花, 不是她的贴身肚兜又是什么。 周蔻臊红了脸,扭捏道:“你拿着那东西做什么。” 高宥也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带子断了,我想着能不能修补修补。” 脑海中闪现了昨夜那零零散散的碎片,好像他是稍使大了劲儿, 把肚兜给扯坏了, 但当时只听到了丝绸蹦扯的一声, 谁还顾得上这个,随手卷了一团丢在旁边, 直到今早,高宥才想起来这么一茬。 这儿不是皇子府,紧缺什么叫人再拿就行了,眼下上哪儿去找一件肚兜,可不就只能自己想法儿修补。 周蔻赧然,说不打紧, “其实那个不穿也行,反正冬日里外面衣裳多,里头少穿一件也看不出来。” 高宥干瞪眼,他不知道姑娘的贴身小衣,竟然可以不穿,这东西不该像裈袴亵裤一样,日日要穿着的吗。 周蔻见他不信,抓起衣裳往自己身上套,哎呀一声道:“真的,往前冬天我犯懒,就不爱穿这个,紧箍在身上多难受,不穿了空荡荡的才自在...” 话音未落,高宥就扑了上来,捏着她的脸很不悦道:“往后不行了,日日都要穿,万一被别人瞧见了怎么办。” 周蔻噗嗤笑出了声,“我里三层外三层的,还得罩一件大氅,谁能看见这个。” 但高宥却不肯松口,“一定要穿。” “好好好。”周蔻一壁应付着,一壁指了指掉在地上的马面裙,“快将裙子捡给我,咱们早点回去,我今儿个和莺草说好了要去看看咱们路上的吃食和换洗衣裳准备的怎么样了。” 她乐于打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尤其衣食住行上格外用心,高宥突然静默了,要她知道了朔方一行并没有她,恐怕会很伤心吧。 周蔻没察觉她的异样,穿好衣服后窝在他怀里,含情脉脉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啊。” 高宥还是露了点笑意,“三日后。” 就这样,眼巴巴等了三天,这天她兴致冲冲的起了个大早,指挥着人将一只只箱笼往马车上搬,一面在庭院里跑来跑去,查看还有没有什么疏忽遗漏的。 她原对去朔方是七上八下的,那是对于未知地方的惧怕,但后来渐渐又升起了期待,一个全新的环境,能离开这座繁城,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是谁的地方,和高宥长长久久待在一块,这样一想,好像也不尽然都是坏事。 她确实是孩子心性,像极了爹娘要启程远行,她跟在身边,开始想那地方该和现在有多不一样,会碰到多有意思的新鲜事儿。 高宥闲庭漫步的刚走出来,周蔻就不知从哪儿钻到他跟前,没完没了的问,“什么时候走?现在还是过会儿?要不趁早走吧!太晚了赶不到驿站歇脚!” 高宥却说不急,握了握她手,“我想进宫一趟。” 周蔻很体贴人心意,一眨眼就明白了,“你是想和皇后娘娘道别吧,也是,下次咱们回来也不知是多久了,她把你当...” 又忙改了口,“她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咱们是该进宫去和她好好道别。” 高宥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周蔻能看出来他兴致缺缺。 路上周蔻问他,“是不是伤心要离开了?其实没事儿,不过三五载,日子快得很,一眨眼就过去了,再说这不还有我一直陪着你嘛!” 高宥笑了笑,话里带着缱绻,“是,我有你就够了。” 有她就够了,即便暂时分别,迟早也是要回来的。 到了凤仪宫,德荣行礼引进,周蔻正要进内殿时,却被高宥拦了下来,“你在外面暂时等一下我。” 周蔻一窒,是要说什么体己话她不能听吗? 唉算了,谁叫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于是收回了已经迈进去的一只脚,捏着衣摆梨涡浅漾,“成,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高宥点了点头,兀自进了内室。 皇后在里面听了一耳朵外面的动静,见到高宥独自前来,朝她拜礼,难免迟疑,“是有什么要紧事,皇妃不能听吗?” 高宥头回挨她那么近,压低了声音,是怕外面的人听到,“母后,儿臣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母后。” 这么多年,皇后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要拜托她的话,纵使心中再有酸楚,也柔声道:“你这孩子,我们母子之间还有什么事要说拜不拜托的,你尽管同母后说就是了。” 高宥边斟酌边道:“是四皇妃,母后知道的,她一向是个极柔弱的人,胆子又小,儿臣这趟朔方之行,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朔方艰苦,又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儿臣想将她托付给母后,就让她在母后跟前侍弄汤药,算是也替儿臣尽些孝道了。” 皇后惊了一惊,但细想之下,也知道这是为了周蔻好,她舒了口气,手覆上高宥的手,“你尽管放心,即便你不说,有我在,也不会让皇妃吃半点委屈的。”顿了顿,又酸楚道:“宥儿,你就听母后一句劝,不要和你父皇那么犟了,他是皇帝,天底下谁能犟得过他去,母后已经老了,身子也不中用,只盼着在有生之年能看着你夫妻和美,早诞麟儿,你能安安稳稳过个踏实日子。” 高宥应是。 皇后望着他的面具,手刚抬起来,高宥下意识就躲开了,她只能苦涩一笑,“这几年,母后好几回看着你在跟前,却又感觉你是那么远....”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你早去早回,万望你平安。” 高宥从内间退下后,出来就看见了周蔻,她坐在高高的漆椅上,脚一晃一晃的,鞋面上的绣花样是芙蓉花,嘴里还在轻声哼着歌,见到他来,从椅子上蹦下来,“都说好啦?那我也进去和皇后道个别吧。” 高宥拉住了她,“我先出去一趟,你进去陪着皇后说会儿话吧。” 周蔻以为他是要方便,总归人有三急嘛,便轻轻哦了一声,将手从袖套里拿出来,“那你快些啊,我先进去了。” 她打了帘子进去,高宥就这样目视着她消失的背影,毡帘上挂了一排水精珠,还在轻轻晃动着.... 周蔻和皇后算是很投缘,如今相熟了以后也不如从前那样拘谨了,拣着一些趣事儿和皇后说,谈笑之间周蔻的眼角余光却老往帘外看。 不是说一会儿吗,怎么还不回来,周蔻心里有些焦急,但对着皇后,不好表露出来。 皇后慢慢吃了一口茶,宽慰她道:“别急,宥儿许是有什么事被拌住了吧。” 周蔻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 可左等右等,原先约定好的时辰眼瞧着也快过了,周蔻再也等不住了,满脸歉意福了福身,说去寻寻他,便一溜烟的跑了。 皇后和德荣相视一眼,皆是叹气。 才穿过朱门夹道,周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她微张了张嘴,“萱花?” 萱花一身宫装,走起路来还拖着腿,十分不便,见到周蔻也不意外,笑吟吟道:“皇妃。” “真是你呀,你不是...”周蔻险些脱口而出,想想她能出现在宫里,又满腹狐疑,“你怎么会在宫中。” 萱花道:“多亏了四殿下,将奴婢换了出来,他让奴婢暂且留在宫中,等着伺候皇妃。” 留在宫中...伺候她?周蔻慢慢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我是要跟他去朔方的,怎么会让你留在宫里呢。” 她面露急色,不住地往四周望,“人呢,他人去哪儿了。” 萱花思忖道:“朔方?四殿下从没提过皇妃要去朔方呀,只说皇妃要留在皇后娘娘这里,叫奴婢好生服侍着。” 至此,周蔻才明白,高宥这样打算将她一个人留下了。 她咬了咬唇,拎起裙角就往宫门的方向跑,任凭萱花在后面怎么喊,连头也不回一下。 他怎么能骗人,说好了一起去朔方,为什么要骗自己,如今丢了她一个人跑了,到底有没有为她考虑过一丝一毫?! 第43章 没水啦 周蔻从来没这样跑过, 刚从凤仪宫那暖融融的地方出来,迎面是寒冬腊月的风,跟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姑娘家的鞋履为个好看, 都是翘头尖尖的, 只是这样行动就不大便捷了, 跑了一阵,上头的明珠也掉了, 周蔻干脆将鞋脱下扔在一旁, 就着白袜继续跑。 真冷啊,风灌进她的袖管里, 余雪未消的宫道上, 踩上去瞬间就濡湿了锦袜,雪水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四肢百骸侵了寒意,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好不容易跑到了宫门,她扶着墙喘气, 问道:“四殿下的马车出宫了吗?” 宫侍不明所以, 小心翼翼道:“早几刻钟就出去了, 皇妃这是有什么事吗?” 还是没赶上,周蔻灰败了脸色, 胸腔一阵阵起伏,实在是太难受了,但身上再难受也没有心里难受,像是被人血淋淋挖走了一块,她顾不得仪态身份,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抬头望着碧澄澄的天, 偶尔有几朵云彩飘过去,冬阳的照耀下,入眼的一切都白,瓦是蓝白的,墙是粉白的,什么都是白的,连跟前的皂靴边沿也都是白的... 等等,皂靴?? 周蔻猛然抬头,撞进了那一双潋滟的眼帘中。 那只骨节如玉的手递到了她跟前,皮肉也很白,“别坐地上,脏。” 周蔻脸上泪涔涔的,拍掉了他的手,“你不是走了吗!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要骗我,干嘛要骗我!” 见她不肯起,高宥干脆把她直接抱了起来,周蔻又打又咬,闹腾了半天,最后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你还是不是人,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一个人....” 高宥将头埋在她肩前,闭了闭眼,“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两手圈着他的脖颈,周蔻泪眼汪汪,“舍不得还不带上我,你要是走了,我明儿就改嫁,等你回来,我孩子肯定都会跑了。” 皇室赐婚,怎么会说改嫁就改嫁,不过是拿来气他的话,马车已经快走到府上了,高宥实在忍不住,还是折回来找她。 带上吧...在京城虽好,但人不搁在自己眼窝子底下,万一有个好歹,赶回来都难。 朔方再苦再难,只要他还有一口气,绝不会叫她受半点伤。 高宥轻声道:“好,咱们一起去。” 方才的伤心绝然一点点散去,周蔻安详靠在他怀里,高宥外面看着清瘦,但力气很大,抱起一个她来,走路仍旧四平八稳,大气不喘,连脸也不红一下。 走了没几步,周蔻说等等,“萱花带上吧,她稳妥些,莺草年纪小,吃不了苦,就叫她留在京城看家。”说完这些,因为刚才瘦了冷,她还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高宥说好,一摸她的脚,鞋子没了,就连也整个湿透了,他颦眉道:“鞋呢!” “扔了。”周蔻往里缩了缩,“跑起来鞋子碍事,我就扔了,我刚刚是真怕,怕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高宥沉默了,等回府上,一切已经收拾好了,周蔻换了一身衣裳鞋子,钻进马车时,高宥递给她一只汤婆子捂脚。 她眉花眼笑,咯咯道:“这个好!暖和得很,我就一直抱着,到朔方也不嫌冷!” 高宥这一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皇帝早前就钦点了一万精兵给他,有大半已经先行一步了,他们因着还有俗事缠身,脚程上要慢些,再加上有女眷在,歇息打尖的时候也多,兜兜转转走了数十日,才和前头的大军汇合上。 元易这一趟也跟着,只是他鲜少露面,爱钻进马车里,碰上大军时才出来,领兵的副将姓仇,原是个四品的骠骑将军,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很是英姿飒爽。 “四殿下,元公子!” 高宥微微颔首,眯眼望着广袤无垠的官道,那些大军浩浩荡荡,十分壮阔,一眼望去,只能看到整齐的盔甲和攒动的人头,霎时间,能造成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驰骋沙场的时候。 高宥问,“到朔方,还需要多久?” 仇副将沉吟片刻,“轻车便装,脚程快的话,还要半个月,慢些的话,二十多天。” 元易面色不大好,他是文弱公子,骑一整天的马腿脚受不住,坐车又容易晕厥,眼瞧着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提前和朔方那边取得联系,让他们准备接应。” 仇副将应是,又犹豫道:“那这信是发给张太守,还是发给青寰将军?” 朔方一郡理说该是太守为尊,但几年前皇帝派了殷王之子罗颂过去驻扎,又封了青寰将军,这朔方实际上也就以罗颂为尊了。 高宥哼了声道:“发给张太守。” 仇副将心中也因此有了盘算,这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四皇子既到了朔方,什么青寰不青寰的,也得往后退一退了。 正商议着,锦帘马车里突然传出一个响亮的女声,“殿下,没有热水了!” 高宥显而易见的低笑了一声,“好了,先去忙吧,休息一会儿再赶路。”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往马车那里去了,仇副将揣度着问道:“元公子,殿下是带了内眷来啦?” 因高宥曾有只好男风的传言,这种观念在外人眼中早就根深蒂固,所以仇副将没说是夫人,而是说内眷,至于这位内眷具体是个什么身份,他就不得而知了。 元易撇了撇嘴,“那是四皇妃。” 仇副将心中一惊,这出门打仗的,有时候也有身边带个女人,毕竟整日里和一堆臭烘烘的大男人待在一块儿,回营帐有个温香软玉伺候着也舒坦,但带的大多都是姬妾一流,把正头夫人带上的,还是头一回听说。 他不明白其中缘故,但知道了这四皇妃恐怕是四殿下心尖尖上的人,便讪讪笑道:“殿下和皇妃真是琴瑟和鸣啊....” 周蔻将暖壶往下一倾,果然是一滴热水也没有了,她愁眉苦脸道:“汤婆子不热乎了,这可如何是好。” 越往北越冷,更别提这程子他们风餐露宿的,要是天黑前到不了下一个驿站打尖,就只能就地扎营,或是睡在马车里,周蔻每天都抱着那个汤婆子过活,可汤婆子不如手炉炭盆,也有冷却的时候,她只能冷了就往里灌热水。 高宥望了望前头,“距离符镇的驿站还有十几里,不远了,今晚咱们到那里歇一歇。” 周蔻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看到了那黑压压的大军,气势磅礴,“是汇合上了吗,人真多啊...”转念一想,去时这么多人,这其中有许多性命却没有能折回来的时候,便十分感慨,“还是太太平平的好,我真盼着不打仗。” 没人不愿意过着太平舒坦的日子,但人心的欲望得不到满足,譬如朔方的动乱,高宥想到什么,无声一笑,又揉了揉她的头,“辛苦你了。” 周蔻说不辛苦,马车外的萱花道:“皇妃,有热水了。” 周蔻雀跃起来,忙钻到外面,只见萱花提了个小壶,“是从前头大军那里讨了一点,这些应当也够咱们用到晚上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蹒跚,周蔻不由失了失神。 她后来听萱花说了那些事,从周郁去他们家威胁她,砸伤了她幼弟的脸,再到她刺伤自己的腿,以此放松周郁的警惕。 萱花说她原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将周郁拉下水,没想到四殿下竟愿意将她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救了她们一家,还继续让她伺候皇妃。 周蔻听完这些,原先积郁的那点怨恨也烟消云散了,她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当初考虑不周全,还让萱花的家人受到周府的挟制,留下了这么一个隐患。 萱花的腿之前也找太医看过,但那一刀扎的很深,伤了骨头,至多是行走无碍,但跛脚是治不好了。 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家跛了脚,再想嫁人恐怕要艰难许多,周蔻早打定了注意,萱花往后一辈子,她都会看顾着,她嫁人也好,不嫁也罢,总归她不会亏待了她。 天黑之前,一行总算到了符镇,大军驻扎在镇外安置,高宥他们便进了镇内寻找驿站。 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符镇人烟极为稀少,房舍却空空荡荡有许多,大街上也看不见几个人,尚处日暮,家家户户早早的将门窗紧闭住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要收摊的老翁,那老翁一见了他们登时面如纸色,连句话都没说,急急忙忙的跑了。 周蔻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呵出的白气萦绕在空气中,“这个地方怎么怪怪的。” 之前他们一路上来,也在不少县镇里停下,但像这个镇子一样荒凉的还是头回见。 一行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周蔻眼尖,指着那不远处的幡旗道:“那是驿站吧!” 仇副将定睛一瞧,“还真是,皇妃眼神可真好!” 啧啧,怪道四殿下对皇妃这样珍之爱之,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谁能扛住,他不免又多往那金兰面具上看了一眼,不可多得英雄气,最难消受美人恩嘛! 等到了驿站,笃笃敲了门,许久却不见有人来开门,高宥和元易相视一眼,仇副将道:“难不成驿站里没人?” 这不太可能,驿站不是外头那些客栈酒馆,老板高兴了开门做生意,不高兴了就闭门没人,这可是驿站,吃皇粮办公事的,但凡经过此道的,只要露了牙牌,不论是换马用饭还是住宿,都得一应伺候全了。 仇副将是个急性子,耐不住直接踹开了门,诺大的院子里果然不见人影,但条桌上摆了菜饭,还有余温。 他嘴里骂咧了一句,带了几个人就动手搜了起来,最后在空的酒瓮子里逮住了两个人,那人被拎出来时嘴里还喃喃念着,“玁狁人来了,玁狁人来了...” 第44章 饱 玁狁人又称北狄人, 这一支族人生性凶残,相传茹毛饮血,能生砍了牛羊就啃, 但又因其行踪飘忽不定, 不像波罗、倭刹一样成国, 居无定所, 鲜少有人能知道他们的大本营在哪里。 玁狁人一向活跃在朔方以北的大草原上,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小的符县? 高宥眼中渐渐聚起沉沉暗色, 走到那两个人面前, “好好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玁狁人。” 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一口官话操得非常好, 这两个人也都是在驿站做活这么多年的了,乍一听就知道是上面来的人。 其中一个抬起头, 一见那面具穿着,再看其余人的举止打扮,终于跌坐在地上, 抹了一把汗, “娘耶!可算是吓死我了...” 仇副将把牙牌一露, “我们要歇一宿,快些安排饭食房间吧。” 那伙计看了牙牌, 更是大惊失色,两个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小的不知道官爷们大驾光临,这就去准备饭食!” “等等。”高宥指了一个留下,“你同我们说说,为什么刚刚你们要藏身在酒瓮中, 还将我们误认为了玁狁人。” 那伙计摇着头道:“官爷进这符县也都看到了,原先这里有上千口人,自打半个月前玁狁人侵袭,杀的杀,掠的掠,到最后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每日太阳一下山,就紧赶慢赶都藏回家不敢出来了,就连我们站主也被玁狁人一刀砍了头颅,小的们是侥幸才留下来一命。” 元易惊愕道:“这么大的事,你们没上报官府?” 伙计继续道:“报也报了,但咱们这儿靠近朔方,这段时间本就不太平,上头派人看过一番后,各家发了点抚恤金,说还要往上报,一层递一层的打批文,这事恐怕也立刻传不到京城去。” 周蔻生长在蜀地,那里易守难攻,少见乱事,她太太平平长这么大,又在京城那繁华的地界上待到如今,对这种事情听来就觉得发憷。 其实她原本也听过什么这里打仗那里动乱,可那都离她太远了,真到她耳中,只剩下了干巴巴的一句话,如今想想,就那么一句话里,得是死过多少人,那些人又是遭了多少罪的。 难怪符镇人那么少,原来在这之前刚不久,竟是快被玁狁人杀光了。 这顿饭胃口吃得不香,周蔻草草用过以后就回了房,符镇是小地方,驿站也比不上之前歇脚的那些,一躺在床上,翻个身的功夫,床板都能吱呀直响。 累了这么一天了,好不容易能有床睡,周蔻不知不觉中就阖上了眼,萱花备好了热水来叫她,见人已经熟睡,也就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底下大堂中,几人正在商议着玁狁人的事情,仇副将拧着眉道:“卑职觉得,这事还是得报给武都太守那边去,毕竟符县在他治下出了这样的事,他得赶紧安抚民心,出兵剿乱。” 元易却摇头道:“玁狁人不是那些流匪,寻常官兵镇不住他们,更何况他们抢了就跑,谁又能知道他们的行踪?” 仇副将火急火燎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干瞪眼看着吧。” 高宥凝神许久,慢慢道:“我好奇的是,玁狁人是怎么跨过朔方,到这武都符县作乱的。符县上千人,若要作乱,起码是支几百人的队伍,这几百人行动起来那么招眼,朔方的那些城围难道都是形同虚设不成。” 一语中的,说到了最关键的点上,仇副将开始陷入沉思,“是啊,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元易摸着下巴揣测道:“或许是因为朔方最近动乱,他们趁着乱摸到了武都...”话音未落,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拔高了声音,“那不好了!要是玁狁人顺着跨过武都往下走,岂不是就快逼近京城了!” 高宥却说不急,“他们近不了,那么一大帮人招摇过市,地方的屯兵就够将他们拦下了,但咱们这么一路过来并没有听说有虏获玁狁人的事情,这就说明他们还在符县附近哪个角落里躲着....” 夜色深沉,高宥望向了门外幽暗,“距离他们抢夺符县已经过去半个月了,粮草储备也差不多尽了,我笃定玁狁人很快就有下一步行动。” 这么多年一起的默契,元易对他的心思也算是了如指掌,“您的意思是,咱们要来个守株待兔?” 高宥天生骨子里就带着一股血性,烛火倒映在他的眼中,两簇火光跳动着,“送上门的战绩,干什么不要。” 他们外面可是驻扎着一万大军,玁狁人再生猛,不过几百人之数,真硬碰硬起来,无疑是以卵击石。 议事后散了,高宥回到房中,就看见倒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周蔻,恐怕是累极了,就连鞋袜也来不及脱。 他将她身上多余的衣物除去,棉被盖到她身上,牵着她的手搓了搓。 周蔻原是已经睡昏过去了,但习惯性能察觉到他来了,低低哼了一声,拿头往他怀中拱,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眼仍闭着,嘴里迷迷糊糊道:“回来啦...” 袖摆拂了拂她脸,高宥道:“我去洗个澡,你且等等我。” 结果她的手指牢牢勾住他的腰带,“带我一块儿吧,我也没洗呢。” 一块儿洗...高宥顿时遐想连篇,又问了她一遍,“你真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周蔻脑子还昏沉着,闭眼嘟囔道:“咱们不是都成亲了吗?” 是啊,成亲了,夫妻本就是一体,一块洗个澡又不是什么大事。 抱了她去水房,这里的水房不过是几块板子在隔间搭出一个小天地,湢桶摆在当中,勉强能容下两人,热水是早备好在密桶中的,全倒进去顿时掀起一片热浪,周蔻觉得有点热,这才堪堪将眼睁了一线。 水雾氤氲下的高宥,一张脸跟染了霞绯胭脂一样,那朱颜秀骨,胸膛的衣衫半敞着,能露出光滑白皙的肌肤纹理,这样一个绝世的好人物,竟就能落在她的手上。 真是老天对她不薄啊! 她这厢摇头晃脑的,高宥却开始蹲下给她解衣裳,原本就只剩一件中衣,系带散开,便能看到里头丁香紫的暗花肚兜。 她很听他的话。 高宥笑意愈深,伸手试了一下水温,迟疑道:“亵裤...也是要我给你脱吗?” 他们曾坦诚相见,但那是在水乳交融的时候,彼此忘乎所以。可眼下不是,两个人脑袋都清醒着,各自带着不可言说的羞赧,高宥倒是很想给她脱,但又怕她碍于脸皮薄不好意思。 她知道待会总归都是要赤条条光溜溜的,但有些矜持还是得有,于是叫他背过身去,“你脱你的,我脱我的,脱好了就各自下湢桶,一人占一边好不好。” 他说好,然后周蔻也转过身去,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肚兜亵裤除了个精光,扑通一下跳进湢桶中,将眼一捂,“我好了,你进来吧。” 他下水时不像她这么鲁莽,一只脚先迈进去,再扶着桶边整个身子没入其中,周蔻偷偷漏了条指缝想偷看,却被人抓了个正着。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直接将手放下来,光明正大的看。 萱花在伺候方面一向体贴周到,即便是远赴朔方,一路上多有不便,可每回洗澡时,水里该倒的花汁儿蜜油是一点也不含糊,混在一块成了淡淡的乳白色,将桶中的美好遮了一层影影倬倬的轻纱。 可就是这样朦朦胧胧的,才更能勾起想要窥探的欲望,周蔻拨了两下水,眼却一直盯在他胸膛前,小小声恳求道:“我能不能...摸你一下?” 犹记她在竹居初回见他时,他逗趣说叫她陪他一夜,这姑娘吓得登时跌跌撞撞往回跑,那眼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大颗往下掉,如今倒好,愈发厚着脸皮起来耍大胆,果真是女人都越宠越坏的。 高宥不由失笑,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之上,“来,让你摸个够。” 常年习武的人,就连皮肤也比寻常人更坚硬,指尖戳上去,肌肉绷得极紧,手感甚好,周蔻摸了一下犹不觉尽兴,使力掐了一把。 高宥哼哧了一声,“使点劲,是不是晚上没吃饱。” 周蔻很务实道:“是有些没饱,这儿的饭菜总带着一股奶腥味儿,我吃不惯。” 符县在武都以北,已经算是将靠近朔方了,这里的人饮食习惯也更接近朔方,虽不说顿顿有羊奶,但往里掺些乳酪子是寻常事,但有些人天生闻不得那奶腥味,周蔻就是其中之一。 高宥干脆把人架在自己腿上,盘着身子,紧紧搂着她的腰身,“那得将你喂饱了。” 周蔻原以为他说要加餐,可到后来,被人滑溜溜从湢桶里捞出来,在床上颠鸾倒凤之后,才明白他说的‘饱’和她以为的‘饱’不是一个意思。 真是,这分明就是耗她精力,更折腾了,哪里算得上饱。 第45章 好姑娘 进了腊月, 一夜寒雨后,早上起来檐下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锥子,周蔻从床上起来, 厚被子裹住身子, 两眼茫然的四处乱飘。 萱花刚提了一壶热水来, 见她醒了, 从箱笼里挑了件最厚实的夹袄棉裤。 “皇妃醒了,要不要预备着用早膳?” 周蔻腰肢酸痛, 唔了一声, 将袄子棉裤塞进被窝里捂着,“殿下呢, 去哪儿了?” 萱花道:“在下头和元公子, 仇副将议事呢,今儿个好像不打算走, 说是将休息整顿一天。” 也确实是累,他们带着女眷慢赶着路程,都有不少人在路上已经面如菜色, 更别说要是快马加鞭的赶, 人还不得折腾死, 怪不得都说行军打仗最是严霜厉雪的吃苦,真真是一点不假。 怀里的衣裳好不容易捂热了些, 周蔻在被窝里穿戴好,又套了两层袜子,穿鞋拢发,打水洗漱。 擦了一把热乎乎的巾子,她站在帘外,门隙间透了点风, 周蔻打了个哆嗦,叫着好冷。 萱花端着铜盆,开门将水往门前一泼,笑吟吟道:“是冷,奴婢听说越往北越冷,不过朔方也有很多稀奇新鲜的事物,那儿常有倭刹人来往,个个卷发高鼻,个子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奴婢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呢!” 说着她还比划了一下,津津乐道的模样,周蔻稀奇道:“就这么点高?” 萱花说是啊,“仇副将还说了,倭刹人虽然身量矮小,但心思却深得很,朔方有个窳浑城,那里的倭刹人,市场上做生意的几乎都是倭刹人,最会赚咱们大爻人的钱!” 不出去走走看看,恐怕自己的眼界永远都只局限于那么一小块地方,周蔻精神抖擞起来,如今倒是很期盼能早点到朔方了。 她昨夜辛苦,肚子饿极了,也顾不上嫌弃奶腥味,早膳是用的一点不剩,吃饱喝足抹了嘴套上羊皮小靴,蹬蹬往楼下跑。堂间条桌上,几人正在商议军事,周蔻过去自顾自挨着凳子一角坐下,目光炯炯看着他们。 她一来,原本议论的声音也静了下来,齐刷刷都往她这边看,周蔻打个哈哈道:“别看我呀,你们说到哪儿了继续,我就听个墙角。” 仇副将只好续上前话道:“属下觉得还是主动出击的好,这玁狁人要是不为粮草,躲个几个月不出来,咱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跟他耗着呀。” 元易点头,“是不能耗着,但要是真派人在周围搜寻,动静太大了,不过你们看看这个地图...”他在地图上几个地方指了指,“符县附近平原居多,并没有什么深山峻岭,玁狁人要是真躲在附近,恐怕都是露营在外,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接下来两天也都是阴雨绵绵,他们熬不住太久的,势必在这两天还会再次到符县抢掠。” 仇副将睁大了眼,“元公子怎么确定,往后两天都会下雨?” 元易笑呵呵道:“这就是在下的一桩本事了,殿下,你觉得如何?” 高宥淡淡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先叫外面营阵的兄弟们进镇子里布置好,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好了,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大家各自当好差事散了去。”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媳妇来了,四殿下耐不住性子要赶人了,各自相视会心一笑,便抱拳离开。 等人都走干净了,高宥替周蔻紧了紧披风系带,问人道:“吃了没?” 周蔻说吃了,捧着脸无比向往道:“萱花跟我说朔方里有许多有意思的事呢!说那倭刹人还不及我胸前那么高,不过精明得很,很会赚钱,我真想去看看天底下是不是真有那么矮的人。” 高宥想了想,“倭刹人是矮,但也确实精明能干,波罗的刀具盔甲皆是出自倭刹人之手,锻造淬炼的技术比咱们大爻还要精巧,他们光每年向波罗卖刀盔的进账,就比得上大爻一个州的税赋了。” 周蔻听了不由吐了吐舌头,“这样厉害啊,那我们为什么不向倭刹人买刀盔呢,这样也不至于吃了波罗这方面的亏。” 高宥一笑,眼波流转,“有许多原因,主要一来是倭刹国的刀盔虽好,但每年只能产出那么多,卖给了波罗就不够卖给大爻,波罗和倭刹也算是相依为命的关系,倭刹自然更亲近波罗;这二来嘛,要是将倭刹养肥了,恐怕又会是下一个波罗,皇帝也不愿意养虎为患。” 周蔻听得迷迷糊糊,事实上她对于这些国事战事知道的少之又少,好像是知道了,但往细了想,又觉得还有千头万绪要慢慢琢磨,但她生来是女人,不必上阵打仗,更不必搅弄风云,于是往他那边靠了靠身子,“那咱们是等着抓了玁狁人之后再走吗?” 高宥说是,以为她是冷才往自己身上靠,摸了摸她的手,“这两天有雨,你就在房中别出来了,记得多添衣,别冻着了。” ‘多添衣’,这话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娘亲,也就只有高宥会这么关心她,周蔻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哎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 元易的话果然无比灵验,早上还明晃晃的白日,才过了正午就有乌云密布,紧接着雨滴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动,雨势直到傍晚也不见有停歇的迹象。 晚间一同用膳时,周蔻朝着元易竖起大拇指,“元公子,你真是神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天儿居然会下大雨。” 元易甚为谦逊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些登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 高宥愿意给他戴高帽,将陈年旧事翻出来说,“当年虎口涧那一战,玉安提前占得了大风天,用几支火苗子和油罐,烧死了几千名波罗兵,不费一兵一卒,那才叫个神。”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之处,元易的天赋异禀在于他能观星台,占天象,且百试百灵,就算是司天监的监事都不一定有他这样的能耐,但如他这样的能力,在元老爷子眼中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毕竟盼着入仕为官才是正道。 元易打小被逼着读书科举,曾有过一段很艰苦可怜的时候,后来误打误撞入了四皇子的眼,引为知己,从此山高水长,和高宥三人成了莫逆之交,高宥将他的天赋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面,果然颇为奏效,常能打个出其不意,后来不管去哪儿,都得将元易带上。 周蔻听了更是大为赞叹,“果然世间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啊。” 说话的功夫,外头有个行随进来,将一封密信递了上去。 高宥展信看完,眉头紧锁,将信又转给了元易,“看看,恪王才一回京,皇帝就动了立储之心了。” 周蔻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奇心驱使着她上蹿下跳,在元易身后不住张望,“哪儿呢?让我也看看。” 只可惜那纸不过半个巴掌那么大,上头的字更是密密麻麻,小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周蔻才将脖子往前伸一伸,就被高宥拽了回来,“挨那么近干什么。” 周蔻撇了撇嘴,元易摸着鼻子将信给她,“我看完了,皇妃看看吧。” 周蔻一行行读下去,看完后才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恪王解决了和波罗通商一事,波罗态度十分诚恳,想派使臣上京详谈一番,皇帝已经欣然允准,恪王这事办得好,引得了朝中上下一片呼声,皇帝因此也动了立储之心。 旁人不知道,但周蔻却明白恪王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从前她还替恪王妃高兴,说恪王要争光了,可经历了小翠和戏园子那回事以后,恪王妃和恪王在她心中的印象直线下滑,周蔻甚至会猜想,这么多年不声不吭的,突然拔尖冒头起来,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她追问道:“那岐山王呢,太后呢,他们真就看着恪王立储啦?” 岐山王是个酒囊饭桶不假,但皇太后却没那么容易打发,可正因如此,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不亲自己儿子,反倒去亲近弟弟的,寻常百姓尚且是子承父业,更何况是皇帝和这天下。 元易啧啧两声道:“恐怕太后急着跳脚,接下来京城是有得乱子可瞧,今年注定是不能过个安稳年咯!” 雨势是直到上半夜才停下的,周蔻正昏昏沉沉睡着,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萱花把她摇醒,凑在耳边道:“皇妃,快醒醒!” 周蔻迷瞪睁开眼,看到窗外有火把簇动,她一骨碌爬起来道:“是玁狁人来了吗?” 萱花说是,忙着给她穿衣套鞋,“殿下不叫我们出这个门。” 周蔻顿时睡意全无,悄悄开了支摘窗一条缝,黑蒙蒙的夜里,只听得到叫喊声和街道上的刀剑寒影,不过好在驿站已经提前安排了人手保护,她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结束就好。 这阵仗一直到三更天才偃旗息鼓,萱花对周蔻道:“奴婢出去瞧瞧,皇妃在这儿等着。” 周蔻忙不迭点头,萱花开了门掩身出去,刚下楼梯转个弯,便和仇副将迎面撞了个正着。 这一路以来,萱花和仇副将已经算是相熟,点头打了个招呼,“仇将军,外头玁狁人已经擒住了吗?” 仇副将咧嘴一笑,“那是自然!” 萱花长呼一口气,“方才可真是吓死个人。” 仇副将道:“这算不上什么,这些玁狁人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萱花姑娘不用怕。”他边说边拍着胸脯,手臂牵动起来,低低嘶了一声。 借着幽暗的烛火,萱花看见他的大臂上渗出一片暗红,应当是负了伤,倒吸一口凉气道:“仇将军,你这是受伤了啊!” 大抵是因为刚在姑娘面前信誓旦旦说不过乌合之众,转眼间自己却受了伤,着实是没面子,仇副将不好意思红了脸,“都是小伤,我们这些粗人,哪个身上没点刀伤剑伤的。” 萱花在袖摆里摸出一只瓷瓶,她腿受了伤后,一直带着药在身上,“这是宫内上好的金疮药,仇将军快些处理伤口上药吧。” 仇副将瞪圆了眼,“这...这不好吧!” 萱花笑了笑,“没什么不好的,将军也是为了杀敌落伤,不过一瓶药,不足挂齿。”她说完便福了福身,“既然玁狁人已擒,那奴婢就先上去回皇妃的话了。” 仇副将把药瓶捏在手上,看着她一步一蹒跚的背影,嘴里喃喃道:“可真是个好姑娘啊..” 第46章 一万两 下半夜高宥回来, 脱衣睡在周蔻身旁,周蔻将他抱住,仍心有余悸道:“没伤着哪儿吧?” “哪儿能呀。”高宥的手臂圈她在其中, 嗅着头发上的香气, “玁狁人虽然生性凶猛, 但说到底也都是蛮劲, 打起来毫无章法,倒是并不难处置, 就是...”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 “恐怕朔方要乱。” 周蔻一双眼看着他,漫溢出了许多不解, “朔方不是本来就乱吗?要不是这样, 皇帝也不能够火急火燎的把咱们派到这儿来。” 高宥失笑,“是, 本来就乱了。”他拍了拍人肩,“睡吧,后半夜了, 咱们明儿个就要启程了。” 第二天一大早, 一行人收拾行李跟着大军又出发了, 这一趟一直到了临戎才停下。 旗幡迎风扬着,城下大门缓缓打开, 一排穿着胡服的乐队奏起筚篥,呜呼悠长的乐声下,为首的锦衣大马扬鞭策马出了城门。 那人一身绿衣,算不上俊朗,但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厉,那是即便温和了神情, 眼尾眉梢也是压不住的厉色,他含笑相迎,拱手道:“四殿下也真是的,来朔方不跟末将提前打个招呼,这样生分,若不是末将偶然间从张太守那里得知,哪里知道我们朔方要迎来一座尊神了!” 他的语气口吻,仿佛朔方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一旁陪侍的张太守只得伏小做低的姿态,朝人讪讪而笑。 实际上皇帝派兵的信令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到达朔方,这位青寰将军不是不知道,而是宁愿装糊涂,来给一个下马威。 高宥冷眼看着罗颂,漠然道:“哦,是吗?我以为青寰将军日理万机,替张太守打理着朔方上下,又要稳固叛乱,定然是分身乏术了。” 罗颂皮笑肉不笑,“哪里哪里,四殿下言重了。”他话锋一转,“不知长乐姐姐在京中是否一切都好?” 殷王府和长乐公主向来走得近,一个是皇帝同父异母,已经封了藩的王爷,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公主,罗颂作为殷王幼子,自小却在京中长大,也算是在长乐公主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也正因为是长乐公主帮他在皇帝面前进言后,他就成了镇守朔方的青寰将军。 可人的心呐,从来都是不知足的,一旦得到了什么,他就会想着再往前一步,一步又一步,在欲望织笼起来的大网中,彻底沦陷进去。 罗颂问长乐公主,倒不是真关怀她好或不好,即便关怀,也用不着从高宥这里得知,不过是像开了屏的孔雀,偶尔向世人显摆着自己的羽屏,高高扬起头颅说:看,这就是我的靠山。 事实上在四皇子还是威风显赫的战神时,他跟在四皇子身后殷勤奉承的很,但这世道就是这样,当你在云巅之上,众星拱月时,那些星月又有多少是打心眼里敬服你,更多的不过是表面文章,当你从云巅坠落于泥泞之际,星月就能一箩筐的掉下来砸死你。 高宥对罗颂是没放在眼中的,这种将心机得意全摆在脸上的人,注定没什么大出息,拿长乐公主压他,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于是无声扯了扯嘴角,抬手命人将一个玁狁人带了上来,慢声道:“说来也巧,我们半道上碰到了一群劫掠镇村的玁狁人,正想打发人问问青寰将军,朔方以北是不是守备太松泛了些,竟然让玁狁人一路南下,跨过了武都。” 罗颂瞳孔收缩了一下,盯着那玁狁人看了一会儿,随即才笑道:“殿下难道不信我青军的实力吗,这玁狁人恐怕不是从朔方出去的,属下听闻高阙近来很有些异动,这玁狁人十有八九是从高阙沿着阴山山脉南下的吧。” 高宥点了点头,“我不过是随口一问,青寰将军也不必放在心上。”言罢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牵着缰绳,马蹄纷踏,绕过了罗颂,径自往城中去了。 在歇脚的馆内安置好后,仇副将狠狠啐了一口,“这个罗颂!也太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了,大冬天的阴山那儿早都结成冰了,他竟然能睁着眼说瞎话,说那些玁狁人是从高阙出来的!” 元易万分感慨道:“果真是人不要脸,树不要皮,当初在京城多乖顺的一个小子,怎么到了朔方没两年,就跟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呢。” 仇副将一唱一和道:“这就叫小人得志,难怪他不回京城,在朔方当鸡头,比在京城当凤尾可显摆多了。” 恰好周蔻跨进来,话只听了一半,便问道:“什么鸡头?今儿个中午是要吃鸡吗?” 仇副将哈哈大笑,“对!得吃鸡!” 周蔻乐呵道:“那成啊,我用了午饭再出去。”她扯了扯一言不发的高宥,“我晌午后出去逛逛,要一块儿吗?” 刚歇下脚,还有诸事没安排打理,高宥一时脱不得身,只得道:“我待会还有事,你先带着萱花出去吧,我指几个随侍跟着你们。” 周蔻也不恼,一想到待会逛街有许多新奇的,心里就高兴,落落大方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先聊,我得看着人把箱笼行李搬下来放好。” 她一扑闪跑了出去,也不怕冷了,裙角繁密的绣花随风翻飞起来,活像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 这临戎同京城是全然两个样,幢幢土房,座座垒塔,深红的砖瓦堆砌在檐顶上,摇风的纱织罗上有几个烫金的陌生字符,在街上行走的男女各异,有同她一样穿着褙子皮坎的,也有一身胡服,戴着圆帽的,就连小摊小贩的吆喝声都有好几种话交织在一起。 周蔻感叹道:“可真是热闹啊,要不是亲眼目睹,我真不敢相信大爻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萱花却道:“奴婢听说这儿临北不算什么,沿着阴山过去往西面走,那里更热闹呢,有许多西域人都是常年住在那边的,金发碧眼,不论男女老幼,个个肌肤白如凝脂。” 周蔻低头摊手,其实她很白了,但经萱花这么一描述,她又生出了自卑,“那我们这样的站在他们旁边,岂不是跟黑炭一样。” 萱花咯咯笑道:“皇妃如果是黑炭,那奴婢就是黑炭中的黑炭了!” 二人贫嘴几句,遂逛起热闹来,在临戎也不必担心语言不通,因为一个店面的牌匾上光字就刻了好几种,她们逛到了一家专卖珠宝簪钗的店面,发现这儿的首饰比大爻寻常见得更为新奇,滴翠上能攒金丝,红宝内能绘彩月,光一支珠花排笄,都能在圆润的珍珠面上刻了楼阁美人。 这得要多精巧的手艺啊!周蔻在四皇子府也曾带过不少好东西,其中不乏皇后赏赐的大内珍品,可那些和这个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世人都道皇宫里的都是稀世御物,但这小小的临戎城中,却有着能将御物比下去的好东西。 姑娘家一看到喜欢的就挪不开眼了,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只恨不得将这些全都收入囊中,恰时柜台下钻出一个圆脑袋,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道:“不知小店可有夫人中意的?” 周蔻登时被吓了一跳,抚着胸脯,看那不过一人高的柜台,那圆脑袋却比柜台还要矮上一大截,她吞咽了口唾沫,“你是店家吗?” “回夫人的话,小的正是这家店的店家,叫图云。” 圆脑袋终于从柜台出来了,极矮极小,脚上蹬了一双绒靴,半截小腿还露在外面,简直可以说是不伦不类。 他笑得殷勤,手脚也麻利,但凡刚才周蔻摸过看过的,全都用锦盒包好,算筹打的啪啪响,没几下报了个数,“一千三百二十四两,我给您掐头去尾,您就给一千三百两好了。” 周蔻哦了一声,萱花从随身荷包中拿出两张银票子,“诺,这是一千五百两,你找个零头吧。” 图云笑纹愈发深了,接了银票从抽屉里翻零钱,“夫人可真阔气!” 他一说话,脑袋就跟着摇起来,那大脑袋按在小身子上,甭提多有意思了,周蔻稀奇道:“店家是倭刹人吗?” 图云道:“夫人说的不差,小的确实是倭刹人,倭刹善制器械,这雕花刻簪的手艺也是一绝!夫人今儿个看中的这些,都是才从倭刹运过来不久的新款式,市面上独一份呢!” 难怪能做出那样精致的首饰,萱花收了找回的零钱,图云又从柜台下重新钻出来,一脸神秘道:“小的见夫人不是寻常人物,刚才夫人看中的虽然都是不错的样式,但真要说配夫人这样的容貌气度,小的还有一件镇店之宝,保准夫人喜欢!” 大抵女孩子一听到镇店之宝这一类的,总是抵挡不住,周蔻笑道:“什么宝贝,请店家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吧。” 那图云忙不迭地从后面捧出一件鎏金镂空的冠羽,冠羽上缀满了极为罕见的孔雀蓝珍珠,其冠不过一眼,便能被它那熠熠生辉的色泽所吸引,就连萱花也惊叹出声,将这冠羽捧在手掌心中。 图云笑眯眯道:“夫人是识货的,应该知道这样好的珍珠不易得,更别提还是孔雀蓝的了,南边珠池每年所产也不过寥寥,这冠羽一向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寻常人买不起也戴不得,小的今日见了夫人,就知道这冠羽的主人要来了。” 周蔻不错眼地盯着那冠羽,“但不知这冠羽的价值几金?” 图云伸出一只手,两个手指头一晃。 周蔻迟疑了一下,“两千两?” 图云哎哟一声道:“夫人,这两千两哪儿能买得了这样的冠羽啊!” 周蔻瞠目结舌道:“那不然,还要两万两?” 图云听罢,摸了摸莫须有的胡须,“正是这个数。” 萱花顿时吓得将冠羽放了回去,“那我们不买了。” 周蔻绞着手指头,她心里实在想要,可两万两不是说能拿就能拿出来的,想来想去,只好忍痛割爱。 “这个太贵了,我们没那么多钱,多谢店家好意。” 说着她们抱着之前买的那些簪钗盒子就要走,图云极了,忙追着人道:“夫人别这么急着走,好商量,好商量!” 周蔻扭头道:“再怎么商量,两万两也是万万不能的。” 图云拦在她们身前,垂头丧气道:“好吧,小的也的确是看它和夫人有缘,愿意折本,就一万两吧。” 一万两...周蔻又摇摆不定起来,开始犹豫。 图云一看有戏,凑在人跟前道:“夫人,这样的好东西,就连大爻的皇后也是从没见过的,夫人买下,或是自己戴,或是送给旁人,那也都是极有面子的事,不如考虑考虑吧。” 这话不假,看那冠羽如此精美,就算她自己不戴,回京后算是送给皇后娘娘的一份礼,娘娘必然是会高兴的。 “那...”周蔻顿了顿道:“那行吧,一万两就一万两,但是我们身上没带那么多钱,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回去取钱。” 图云听了,眉花眼笑道:“那小的这就把冠羽给夫人包好咯!” 刚到馆门口,几个披甲戴盔的巡兵走过,周蔻领着人往里去,图云一路左张又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呵腰问萱花道:“姑娘,这儿怎么那么多兵呀?” 萱花低头睨了他一眼,“将军的住馆,有些随兵很正常。” 图云一听‘将军’二字,顿时失了颜色,颤颤巍巍道:“夫人是青寰将军的内眷吗?” 萱花翻着白眼,“青寰?凭他也配!” 还没到院内,半道上就碰到了高宥,周蔻上前挽着他的手笑意粲然道:“你猜猜,我今儿个买了件什么宝贝?” 高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么高兴,是买了什么衣裳首饰吧。” 周蔻笑嘻嘻道:“猜对了。” 她将那冠羽捧给高宥看,眉飞色舞道:“瞧瞧,好不好看,我头回看见孔雀蓝的珍珠呢,还是这么大的,店家说这可是他们的镇店之宝,开口价说要两万两,后来因为见我与这冠羽最配,折价一万两卖给我的,不过我和萱花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出门,就叫店家跟我们回来一趟取钱。” 周蔻不知人间疾苦,可高宥却不是个善茬,他狐疑看了一眼那矮如冬瓜的图云,淡声问道:“这冠羽要一万两?” 图云见到那面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能暗啐自己太倒霉。 他执袖擦汗,悻悻赔笑道:“是...是...不过小的觉得,夫人与这冠羽甚配,愿意不要一分钱送给夫人,还请...还请四殿下笑纳。” 周蔻说不成,苦口婆心道:“你不是说这孔雀蓝的珍珠,每年珠池都出不了多少吗?我也不是那等爱占便宜的人,说好了多少就是多少,不能叫你白白损失了。” 高宥笑了一声,“是啊,店家做点小买卖不容易,还是依说好的价格来办事才好。”他挥手叫人道:“走,把这位店家带进去,好生安置着,待取了钱后给他。” 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随侍,一前一后架住了图云,他挣扎不得,只能欲哭无泪,支支吾吾道:“小的不卖了!不卖了还不成吗!” 第47章 吐出来 高宥居高临下看着他, 拍了拍他的嘴巴子,从那冠羽上拈下一颗珍珠,指腹轻揉几下, 那孔雀蓝便褪了颜色。 “店家看看, 这珍珠委实是下脚料, 真值一万两?” 他的语调中听不出什么喜怒, 只是将那泛了白的珍珠弹指间打向图云的脸,珍珠顺着咕噜噜滚落到了地上, 图云大惊失色, 悚然跪下道:“四...四殿下!求您饶小的一条生路吧!小的不知道这位夫人是您的内眷,要是早知道, 就是借小的十个胆, 小的也不敢诓骗夫人啊!” 周蔻在傻眼了,“这冠羽....是假的?” 她想起萱花早曾说过, 倭刹人个个心机深沉,最擅骗大爻人的钱财,她真是个傻的,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高宥吹了吹指尖那点靛蓝沫子, “一个临戎城的小小店家, 都知道我是谁,看来我要来朔方的消息, 传得可真广啊,你想活命,那我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们临戎城的倭刹首领在哪里,我要见他。” “这...这...”图安半天没个全话,眼神闪躲, “小的也不知...” 话音未落,银剑出了鞘,正正好好插在了他的脚尖前,只需要再往前一点,他那双脚也就算是废了。 高宥寒声道:“想清楚了再说话。” 图安吓得屁滚尿流,当即磕头道:“扎磔大人平时里很少见人,殿下要见他,小的愿意代殿下传话。” 高宥这才收回了剑,“如此,你明日就来回话吧。” 随侍松了手,图安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只留下周蔻对着那假冠羽干瞪眼。 她将自己今儿个买来的首饰全打开,愁眉苦脸道:“这些别不是都是假的吧,我花了一千多两买的呢!” 高宥拿起一只玉镯对着光亮照了一会儿,“这些应该都是真的,不过材质没那么好,你平日里戴个新鲜就成了。” 萱花不忿道:“真是的,这倭刹人也太狡猾了,竟然这么忽悠人,要不是殿下正巧碰上,岂不是白白折进去了一万两。” 一万两,对于一个普通百姓家来说,是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就是富庶世家,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周蔻知道今日是自己莽撞了,她无不懊恼的撑住头道:“都赖我,被他三言两语绕了进去,竟一时犯了糊涂。” 高宥有意打趣她道:“夫人真是好大的手笔,能掷下万两只为一只冠羽,为夫的挣多少家私,也不够夫人这样肆意挥霍啊。” 这话不说便罢,一说周蔻忍不住眼泪汪汪,秋眸漾春水的望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勤俭持家?” 高宥揉了揉她的脸蛋,无奈道:“逗你的,我要你持家做什么。” 周蔻吸了一下鼻子,“可男子娶妻,不就是为了有一个人能持家勤俭,贤良淑德,相夫教子吗?” 她这样气鼓鼓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高宥忍不住啄了她一口,“我不要你持家,也不要你贤德,你只要一直在我身边,哪怕什么事都不做,我能一抬眼就看到你,就已经满心欢喜了。” 向来明面上的正经人说起这样不正经的话,别有一番情致,高宥也不顾忌旁边还站着一个萱花,就这样和周蔻头并头说起了悄悄话。 萱花很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其实她现在也没闹明白,原先对四殿下这样抗拒的皇妃,为何一夕之间就变了一个人,在那之前,皇妃心心念念的可都是那个淮溪君。 大抵男女之间的情爱就是这样无厘头吧,一个回眸看对眼了,干柴遇上烈火,便能燃起了熊熊火焰。 她盘算着把手里这些簪饰回去放好,临戎并不是他们最终的落脚点,估摸着没几天还得启程,所以这些东西还是得压在箱笼里... 萱花一壁想着,没仔细看路,穿过拱门时和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她到底身单力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那人眼疾手快将人揽住,萱花抬头,却见是仇副将。 仇副将的手还在她的腰身上,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妥,忙抽了回来,满脸歉意道:“萱花姑娘没摔到哪儿吧,都赖我,走路太急了。” 萱花勉强站住,理了理衣襟,纳福说不打紧,“仇将军诸事繁忙,要紧赶慢赶也是常事,奴婢不耽误仇将军就好。” 多贴心可人的姑娘,仇副将暗暗咂舌,他早就看出来在四皇妃身边的这位萱花姑娘不是寻常人,那样的气度仪态,又端庄又得体,比之那些小门小户的闺秀还要持重不少,只可惜了,这样一个姑娘,怎么偏偏就伤了腿,恐怕心里难过得紧吧。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腿上,一瞬又收了回来,呵呵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将晚要去训兵了,还没谢姑娘上回给的药,果真有奇效,上半夜擦上,下半夜就不疼了。” 萱花仍旧莞尔一笑道:“将军用着好就行,不是什么多值钱的东西。” 几句话下,她又要忙着当差,仇副将不好强留人,便与她辞离,这回再目送着人离开,那青芽色的妆缎褙子是一抹新焕,叫人流连忘返。 图安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彼时周蔻和高宥正在用早膳,听人来回禀,舀了一勺小米粥入口,慢慢道:“将人就带到这儿来吧,省得再挪步了。” 不消片刻,图安就掖手进来了,瞧着面色没什么精神,但仍恭恭敬敬回话道:“殿下,扎磔大人约了您未时三刻藏云楼相见。” 朔方鱼龙混杂,每个城池有倭刹人的地方,都会有一个首领,轻易不露面,但很有威望,那些倭刹人都以他为尊,这些也是高宥前些年和波罗打交道时,有所耳闻的。 他轻轻瞥了图安一眼,慢悠悠开口道:“听说昨儿个,我家夫人在你那里买了一千多两的首饰...” 高宥话没说全,但图安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叫他把钱吐出来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倒霉,早知如此,他情愿全送了才好。 图安从袖子里摸出来两张银票,殷勤道:“这里是两千两,余出来的七百两小的就全当是给夫人赔罪了,还请夫人笑纳。” 周蔻没接也没吭声,看向高宥,后者慢条斯理吃完了手里的粥,这才将银票塞进自己袖中,图安原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高宥又道:“虽说你这个人有些不老实,但店里的东西的确不错,我家夫人都是开口夸赞过的,不过我看了看,那些东西成色却不大好,想来是不大能配上我家夫人的。”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图安再拿出来一批好的了。 图安听了,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叫什么,这就叫仗势欺人!哪儿有这样的,钱全吐出来了不说,还得再巴巴的送东西。 但没法子,谁叫人家是四皇子呢,钱固然重要,但命更重要,图安只好忍着心痛,挤出一个笑道:“殿下...殿下所言甚是,小的那里新进了一批好首饰,瞧着除了夫人是再没旁人能配得上了,回头小的就拿来孝敬夫人。” 说着他还向周蔻露了个笑,但很可惜,周蔻因为被他诓过一回,不愿正眼瞧他,直接把脸别了过去。 不过能狠狠宰一笔倭刹人,确实是很尽心的一件事,待图安将一大堆精美的首饰送上来时,周蔻还是很兴高采烈的收了下来,当然这都是后话。 当天高宥前往藏云楼,早早有人候在了那里,一个倭刹人将高宥引向了楼阁顶层,一个麻衣老人盘坐在蒲团上,慢慢睁开了眼。 这位扎磔大人显然已经老迈,他合手行了个礼,官话却说得不错,“不知四殿下要见我,所为何事。” 高宥踱步坐下,他惯常的疏淡,也并不因对方年长有什么尊称客气,开门见山道:“我想和扎磔做一桩买卖。” 扎磔原本浑浊不清的眼里略微透了点精光,他虽老了,但倭刹人的本性还在那里,“哦?做买卖?这朔方还有哪行的买卖是我倭刹没有涉足的。” 高宥微微一笑,“天底下的买卖何其多,扎磔可知一个小小朔方,在我大爻的地界里,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不过这生意做得再好,到底受制于人,也没什么趣味,我的买卖,能解了倭刹在临戎,乃至朔方的枷锁,不知扎磔可有兴趣?” 倭刹人城府深沉,心思活络,生意极广,可他们过不了古途白道,离不得朔方,甚至于就连他们在朔方的所得,要向大爻官府所缴的税赋也比其他行商高上一倍之多,也正因如此,倭刹人才会最爱诓大爻人的钱,照着他们的话来说,大爻官府克扣了多少钱,他们就把这钱加倍从大爻人身上讨回来。 扎磔果然来了兴致,眯眼盯着高宥,“你们大爻有一句俗话,叫无利不起早,我做了一辈子的商人,也是深以为然,殿下能愿意解了倭刹在朔方的枷锁,我自然是很感激,但我也斗胆请问殿下,殿下所图为何?” 高宥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我要知道朔方流匪动乱的本因。” 扎磔半响没说话,终了低低笑了一声,“殿下说笑了,朔方流匪动乱,我们倭刹人又怎会得知,青寰将军一直统领着朔方,殿下这话,应当去问他才是。” 高宥一哂,“扎磔在我面前装糊涂着实是没意思,我既然指名道姓了要找扎磔,自然是有我的原因,不瞒扎磔,我们北上的路上,途径武都符县,遇上了一群烧杀抢夺的玁狁人,玁狁人是如何过了古途白道南下的,他们身上又为何会有波罗人专用的刀具,你们倭刹在这其中又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扎磔难道不好奇?” 一直坐在蒲团上的扎磔霍然起身,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层愠色,“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倭刹和波罗狼狈为奸?” 高宥面色不改道:“扎磔何必这样沉不住气,我相信倭刹洁身自好,不会参与这种自损一千的事情上去,我的意思是,扎磔都知道些什么不妨早点说出来,免得造成什么误会,伤了两国和气。” 扎磔听闻后这才稍稍平息怒气,重新坐了下来,“其实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到底损得还是你们大爻的面子,朔方根本没有什么乱党异动,所谓的流匪,不过是一群受了波罗怂恿的玁狁人在作乱,不过你们大爻的那个青寰将军也真是挺有意思,心里什么都清楚,往上报的却是什么乱党,和波罗内外勾结,靠着点人头算军功,上面拨下来的赏银就是一笔进账了,啧啧,说到昧着黑心敛财,我们倭刹人是真不及这位青寰将军。” 所以说要不是怀王在皇帝面前告了高宥一状,惹得皇帝起疑,借着来朔方清除动乱的借口,顺手将他打发出京,青寰的盘算真是不错,清个几个月的乱党,既赚了军功,得了个骁勇的名声,又有一大笔银子中饱私囊,至于那些倒霉的玁狁人,管他做什么,反正不过是些蛮夷野人,经不住波罗的煽动罢了。 这件事唯一没做干净的,就是纵着玁狁人动乱,结果不小心放逃了一批玁狁人过了古途白道,又正好被高宥碰了个正着,所以说罗颂才会那么着急,刚到临戎的的第一天,就上来借势给下马威。 高宥敲了敲桌沿,“我要知道那些刀具...” 扎磔耸了耸肩,“殿下知道的,我们是靠做买卖吃饭的,波罗要刀,我们就给刀,要甲,我们就给甲,银货两清后,至于他们将买来的刀甲给谁,那些人又要怎么用,我们可就管不着了。” 大爻国力强盛,压着周边小国多年,没有哪个不觊觎大爻的物资富足,地大物博,波罗觊觎了,尚且有一搏的力量,可倭刹不同,他们天生对于力量上的劣势,让他们只好另辟奇径,赚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但在赚钱之余,搅一波浑水,看着大爻内乱,心里也畅快的很。 高宥看了一眼对面暗藏讥讽的扎磔,起身道:“扎磔放心,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待我清除了内乱,一定会遵守承诺,不过——”他话锋一转,留下意味深长的话,“还请扎磔告知你们上面的人,我和倭刹的买卖,可不止这么一桩,往后还是要常来常往的好。” 第48章 借力打力 高宥从藏云楼回去, 才刚一下马,就看见一顶华盖马车停在了馆门口,上头插了支小旗, 明晃晃一个‘青’字,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青寰将军的马车。 男人出门鲜少会套马车, 顶多一匹骏马就尽够了, 向来套了马车那都是有女眷,高宥迈进花厅门槛里, 轩窗半开着, 果然看见周蔻支棱着身子,在同罗颂还有一个女人周旋。 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 眉眼浓郁, 言谈举止间长袖善舞,高宥进去时还听到她操着一口朔方音调的官话。 “四皇妃莫要瞧不上奴家, 这宴无论如何,还请皇妃赏奴家一个脸....” 周蔻委实是心烦意乱的很,这个女人惯会胡搅蛮缠, 偏偏罗颂还在一旁, 她也不好直接轰人, 免得伤了表面和气,正打算先应付下来再说, 打眼瞧见高宥站在门前,如见救世主一般。 她起身上前亲昵挽住他的臂膀,“夫君你怎么才回来,青寰将军找你有事,等了好些时候呢!” 他一回来,她就不必应付这些人了, 与昨日见到的不同,罗颂今天格外客气,拱手道:“属下不请自来,还请殿下莫怪。” 高宥也十分和煦的回应道:“哪里哪里,将军过来,我哪里会有怪罪的道理。” 罗颂摸不清楚高宥的招数,只好边觑着人神情,边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殿下初来临戎,诸事繁忙,属下也是想尽一份心,便特地备了薄宴款待殿下。” 他唯恐高宥不去,还朗然一笑道:“正好属下的贱内,十分仰慕皇妃的风姿,想请皇妃过府一叙。” 那女子柳腰款款上前,纳了个福道:“奴家娇娇,拜见四殿下。” 高宥瞥了一眼,调开视线慢慢道:“我怎么记得,将军的妻室乃是清河秦家的嫡女,并不是眼前这个啊。” 罗颂笑意微有一滞,方道:“她身子抱恙,所以不能来拜见殿下和皇妃。” 高宥哦了一声,“那就是妾侍,可曾报过官册上过名牒?” 罗颂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一五一十道:“还未曾。” “那连妾也不如,就是个外室通房。”他慢条斯理说着,对于罗颂和那娇娇的变脸视若无睹,“一个外室通房,竟敢在皇妃面前咄咄逼人,她的脸面究竟是不是青寰将军给的呢。” 罗颂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终于忍不住呵声道:“高宥!我请你去赴宴,那是给你脸面,你别蹬鼻子上脸,你当真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四皇子?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陛下派你到这朔方来,明为平乱,实则是将你流放了,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失了圣宠的皇子,犹如丧家之犬,还在我跟前摆什么谱!” 这一番难堪的话,周蔻听了心里都打突突,生怕高宥一来气,把这个青寰将军给打死了,但高宥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掀了掀眼皮子道:“说完了?说完了就走吧。” 罗颂吃了瘪,气冲冲带着自己的女人走了,周蔻松散了身子,倚在圈椅上,嘀咕道:“也不知道他是发什么疯,非要让我们去赴什么宴,昨天的神气昂昂都上哪儿去了。” 高宥笑了一声道:“你当他为何今日巴巴赶来,那是怕我在倭刹人口中问出了什么,想堵我的嘴,不过罗颂在朔方的使力的确根深蒂固,恐怕我前脚刚踏进藏云楼,后脚就有人将信透露给他了。” 周蔻说也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罗颂再不济,也掌管了朔方那么久,恐怕这临戎城中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兴致缺缺,一言一行都在人家的监控之下,委实是没什么意思。 高宥定声道:“他既消息灵通,那我们就借力打力。”于是扬声唤人进来,吩咐说,“给张太守传话,让他过来一趟。” 随侍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外头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仇副将怒发冲冠,一进来就先拿起茶壶,就着茶嘴灌下一大壶凉茶下肚。 他拿袖子擦了嘴,忿忿不平道:“殿下你是不知道,这青军实在是太猖狂了些,咱们的大军不好进城,便在外头安营扎寨,结果那青军非让大军撤到十里之外,两军险些打了起来,这流匪还没清呢,自己人就要掐架了,殿下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青军有意刁难,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从来一山容不得二虎,大军的到来对青军产生了威胁,再有罗颂的默认示意,青军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仇副将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但打仗拼命时,往往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一腔勇气和视死如归,他看不得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受这样的窝囊气,和领头的青军干了一架后,又气冲冲的回来了。 周蔻宽慰着人道:“仇将军别急呀,咱们在临戎城也待不了多久,他们横归横,不搭理便是了。” 可仇副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错着牙咯吱作响,“这帮兔崽子,千万别落到我手上!” “好了。”高宥一开口,将他的燥郁压下,“我待会请了张太守来,你记着,他一进门,你就拿两个大箱笼派人送去他落脚的地方,里面不拘装什么,叫外人看来贵重就行,然后再拨一批精兵去,日夜森严防守着。” 仇副将应是,他虽性子鲁莽,但也不单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人,不然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置,他隐隐料想到了什么,便道:“殿下是要作势,让青寰将军以为张太守已经被我们收为己用了?” 高宥牵唇一笑,“正是如此,至于那派过去的精兵,除了防着外人,也防着里面,别让他和罗颂通过什么气了。” 这几年罗颂把持着朔方,大大小小也得了不少油水好处,张太守明面上挂个太守的职衔,其实整日里跟在罗颂身后,看人脸色度日,他不信张太守真愿意这么憋屈一辈子,但也不信张太守会十成十的全听他的话,唯有断了他们的联系,让两边暗自揣测,毕竟人心是最经不起推敲的。 这厢张太守接了令,不敢不来,见了人做着官揖,一壁打量着人,但一张面具阻隔了视线,他只能看到那双露在外面的眸子,又深又沉。 “不知殿下传召,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高宥摆弄了两下袖子,端起茶盏轻啜,直到将张太守的心弄得七上八下,才大发慈悲的开口道:“张太守今年多大了?” 来之前张太守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论这四皇子是软磨还是硬泡,他就一问三不知,咬死了说不知道,反正那些事都是姓罗的干的,又没经他手! 可他没想过,高宥开口第一句,竟然是问这个。 张太守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好道:“回殿下的话,下官今年五十又四了。” 高宥哦了声,“也不年轻了,大爻除了那些做学问的老古董,致仕一般都是花甲之年,难为张太守还要再熬上几年了。” 张太守拿袖子擦汗,笑得讪讪,“算不上熬,能为朝廷做事,是下官的福分。” 这些都不过是官场上惯常的场面话,高宥看得出来这张太守胆子怯懦,宁愿把自己嘴缝死了,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来给自己惹祸上身,其实这样的人说难对付,也不尽然,只要把火引到他们自己身上,让他们不能隔岸观之,那不管是不是迫不得己,总归想再明哲保身是不能的了。 于是笑意更深,“也是,到了太守这个年纪,功名利禄也都享用尽了,只盼着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之乐,就是人生的第一大要紧事了。” 张太守对高宥是存了警惕之心,但这句话却引来了共鸣,说起家长里短,总比动辄杀戮要温柔的多,他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了。 张太守频频点头,“是啊...一生功名尽是空,唯有老妻相伴,盼子女顺遂....”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再看高宥,眼里满是叫人生惧的笑意,张太守脸色白了几分,哆哆嗦嗦道:“殿...殿下,下官的家人都是无辜的,还望您能..能高抬贵手。” 高宥弯了唇,拍了拍他的手背,“张太守这话倒叫我糊涂了,咱们说话,又同太守家人有什么关系。不过太守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这么一句话,‘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流匪之事迟迟不除,圣上震怒怪罪下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张太守啊....” 后来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张太守出来时浑浑噩噩的,聊了什么自己也记不大清,满脑子只剩下那句‘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才刚到自己落脚的宅邸,就看见几队披甲押刀的兵卫将自己宅邸里外都围了个遍,一个衣袂翩然的俊秀郎君盈盈含笑,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了。 元易自报了家门后,笑道:“我们四殿下最体贴人的,知道太守上有老下有小,那点俸禄恐怕养不起一家子人,特送了补己给太守,近来流匪动乱,殿下又怕太守遇上什么危险,拨了一队精兵替太守把守着门,太守放心,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张太守彻底傻眼了,再加上元易也没压嗓子,在门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惹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到了如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高宥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把他的活路全给堵死了,逼着自己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第49章 聊的开心吗? 这厢张太守才一回去, 那头罗颂那儿都得知了消息,他拍案震怒,惹得那余娇娇捧着心肝儿直颤。 罗颂脸色铁青, “这个张道!先前在本将军面前信誓旦旦, 结果转眼就投到了高宥麾下, 他以为有高宥护着, 本将军就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吗!” 余娇娇温言软语在一旁劝着,“将军别动怒, 其实奴家觉得, 张大人未必就是自愿的,他投到哪儿不要紧, 要紧的事那四皇子若是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了什么, 会对将军做出什么事来。” 罗颂望着那娇媚可人的面孔,心里怒气平息了不少, 但语气中还是不耐烦,“高宥不是个善茬,我已经请过他一次了, 他不会来的, 若是张道真的嘴上没把门全吐了出来, 恐怕他不会手下留情。” 因着之前高宥羞辱她的缘故,余娇娇对高宥也存了恨意, 水蛇一样滑进了罗颂怀中,掐腔拿调道:“所以说呀,将军给了他生路他偏不走,那就别怪将军对他赶尽杀绝了。” 罗颂一惊,“你的意思,是让我...”他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随即说不行,“你当他是谁,他可是大爻的四皇子,曾经叫波罗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再说他手上还有一万兵马,想杀他,不太可能的。” 余娇娇哎哟一声,嗔道:“将军是个男儿,应当机立断,奴家虽是个女子,但也知道这一步棋是险,可胜算却大,将军先前不是说了吗,那四皇子并不得陛下待见,不然也不能叫他到朔方来,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为了清剿流匪,不慎重伤身亡,这说辞即便是放到御前,那也是挑不出错来的,他既叫波罗闻风丧胆,想来波罗对他也是恨之入骨,将军不愿做的事,自有人愿意上赶着为将军做,将军只需要隔岸观火便是了。” 罗颂听了,觉得无不道理,高宥再令人瞩目,那也是曾经,吃了败仗又毁了容,这辈子绝了继承大统的指望,受皇帝冷眼外派到朔方来,这样一个人,是生是死,对京中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了。 他只需要将高宥的行踪透露给波罗,到时再借着剿匪的名头,指不定还能争一笔军功。 权衡利弊之下,风险大,回报也大,罗颂干脆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在余娇娇脸上亲了一口,搂着人道:“好娇娇,这回本将军就听你的。” 高宥他们在临戎城停留几日后,重新整装离开了,流匪叛乱的地方,靠近窳浑城,距离临戎尚还有一段距离。 临行前,那扎磔派人送了一个铜制扳指过来,上头纹着倭刹的图腾,说到了窳浑城,随便找个倭刹人,便能和他们的首领取得联系。 倭刹人唯利是图,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只要能触动他们最核心的利益,他们就能倒戈相向。 倒是张道,在宅邸憋了几天后,想是认命了,也跟着大军一道出发,他自己心里明白,要是不走,罗颂不会允许他活下来的。 高宥虽说是强按牛头硬喝水,可张道对罗颂本就不是什么死心塌地,见自己的后路都被斩断了,倒乖觉不少,自发来领路,他在朔方待了将近二十年,熟门熟路,遇上地方什么事,也能纾解一二。 一行到了窳浑城,还没落脚,就收到讯息,说在窳浑城南以外的帐头山上发现了流匪的行踪。 仇副将听了当即抄刀,“他娘的,老子好久没开荤了,殿下容属下带兵过去,定能一举歼灭!” 高宥敲着桌沿沉思,“我们刚到,就发现了流匪行踪,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仇副将大手一挥,“这有啥巧不巧的,指不定是那些流匪一听说了殿下的威名,顿时吓得屁滚尿流,露出了马脚,若殿下信得过属下,属下一定砍了那匪首的头颅给殿下下酒!” 流匪不成气候,仇副将是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觉得是一群乌合之众,哪里能比得上自己手下那些战场厮杀拼搏出来的兵马,但高宥却知道,朔方之乱,乱在内外勾结,并不仅仅只是一批流匪动乱那么简单。 他未免要多想些,于是道:“这样,仇将军,你先领上一队人马,去帐头山查看究竟,若能生擒那是最好,若有什么异常,别恋战,即刻返回。” 仇副将心里泛着嘀咕,觉得正好大展拳脚的时候,殿下怎么反倒畏首畏尾起来,但军令如山,也没有不遵守的道理,他抱了抱拳,立即清点了一支精壮军队,前往了帐头山。 经过了上回在临戎城吃过的亏,周蔻这回学机灵了,没为了凑新鲜,抱着一堆银子在街市上招摇,而是本本分分待在了他们落脚的合琥馆中。 窳浑城在朔方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城,比之那临戎城更为繁闹富足,城主是个倭刹和朔方当地人的混血,个子不高,但却是大爻人的长相,十分会来事,不仅一来就奉上了美酒佳肴,绫罗首饰,还下了帖子专请高宥和周蔻过府。 但到了地儿,却有城主夫人来将周蔻迎走,只说是男客女客不同席,不好在一块吃酒的。 周蔻糊里糊涂被拉过去,那城主夫人生得美貌丰腴,笑起来两个梨涡深陷,她拉着周蔻的手,一口一个皇妃的叫着。 “奴家生在窳浑城多年,自以为是有几分姿色,可今日见了皇妃,才知道什么叫天人之姿。” 女人之间的奉承话,周蔻听了不过一笑,礼尚往来道:“夫人也很美,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棕色头发的美人。” 城主夫人娇笑一声,“奴家这算什么,窳浑城里十个人有六个都是棕发,这儿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久了,血脉已经分不清是哪国的了,干脆只说是窳浑人,皇妃往后看久了,也就不稀奇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周蔻一门心思都在高宥身上,坐立难安道:“也不知道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城主夫人妙目流转,意有所指道:“皇妃和殿下感情真好,应当是刚成婚不久吧,其实他们男人之间,无非是酒肉相伴,歌舞悦目,这样谈起话来才方便。” 周蔻怔了怔,反问她道:“还有歌舞?” 城主夫人眨巴了眼,“那是自然,哪儿有爷们之间说话,没个女人陪着。” 话音刚落,她觑见周蔻脸色不佳,忙又改口道:“其实都不过是逢场作戏,那些个女人,只不过是玩物罢了,爷们高兴留她一留,不高兴了连一眼都不会多看,皇妃何等尊贵的身份,实在不必将她们放在心上。” 周蔻恍惚想到自己小的时候,隔壁邻家的哥哥娶了一个新嫂嫂,但那哥哥婚后每常同那些狐朋狗友吃酒,都要叫上两个粉头作陪,新嫂嫂为此伤心哭闹,夫家全家上下却说是她善妒,不过是些玩物,何必上心。 诚然高宥不是那个邻家哥哥,窳浑城主也不是什么狐朋狗友,二人相谈也必定是关乎百姓的大事,那些歌女舞女也不是卖身的粉头,但周蔻总觉得心里哪儿被堵住了。 闷闷的,透不过气儿来。 城主夫人见她心不在焉,小心问了一句,“殿下还没侧妃侍妾吧?” 周蔻想了想,确实是没有,世人都说他荒唐,养了一堆男宠,但只有周蔻知道他是个清清白白的。 “还没有....” 城主夫人叹息一声,“那就是了,难怪皇妃不大高兴,奴家是过来人,皇妃的心情奴家都懂,咱们都是女人,既跟了夫君,那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男人不同,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婆娘过日子的,即便他愿意,这世俗身份也不愿意,殿下是皇子,往后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就一定会纳妾,若是在外头应酬,免不了要同那些莺莺燕燕你来我往,不叫他在男人堆里失了体面,但玩意儿就是玩意儿,皇妃可是嫡妃正妻,若要同她们置气,伤了皇妃和殿下之间的情分,是真不值当。” 她说的这番话,是周蔻从未想过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和高宥实在是太好了,高宥处处体贴,周蔻躺在这温柔乡堆出来的云絮堆里,只私心以为他们会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可城主夫人的话将她从这温柔乡中重新拉了回来。 是啊,高宥以后应当会纳妾,除了和她生孩子,还会和其他女人生孩子,他在外觥筹交错时,难免要在胭脂堆里滚上一圈,这世道,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除非他不是皇子,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百姓,没有身份尊荣,没有名权相压,也没有什么使命和银钱,只有一间茅草屋和她,如此这般,才有可能守住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周蔻面上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心在滴血。 人生在世,总归是有许多不得已,譬如她当初不得不嫁到四皇子府,再譬如高宥如今不得不远离京城,到这朔方来。 即便是做皇帝,也有不得已,更何况是他们呢。 回合琥馆的路上,周蔻时不时望一眼身边的高宥,只见摘下面具的他神色略有倦怠,正在闭目养神,周蔻想,他应当也是烦于周旋这些事的吧。 她不时投来的目光,终于让高宥睁开了眼,温热的手掌拢住她的手,高宥问她,“今儿个怎么恹恹的。” 周蔻说没有,又冷不丁问他一句,“你和城主聊的开心吗?” 高宥弯了唇角,“还不错,这窳浑城的城主总算是个聪明人,招待周全,很是殷勤。” 招待有多周全呢,应该是美酒佳人伺候的可人意,周蔻默不作声抽回了她的手,感觉心脏在一阵阵抽搐。 她露了个笑,说好。 原来他不是烦于周旋的,也是会高兴有人温柔小意的,想想也是,老守着一个女人,即便是神女仙妃,也有看腻的时候,偏偏高宥是个最体贴的,真有什么反感,也不会表露于面,仍是和和气气的对她。 哪个男人不盼着娇妻美妾呢,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还傻乎乎的以为,他只要她一个就够了。 高宥察觉出来周蔻有些不对劲,但他问她,她却只说没有,转头冷冷淡淡,失魂落魄的,原想和她敞开心扉说些体己话,但刚到了合琥馆,就看见仇副将浑身是血。 高宥登时疾步过去,只见仇副将垂头丧气的,佩刀也断了一角丢在旁边,他无不懊恼道:“属下轻敌了....” 高宥见他袍子到处都是割烂烧黑的痕迹,叫人唤了军医,查看过伤势后得知无碍,才松了口气。 巾子擦了擦手,他坐下道:“说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仇副将领兵才到帐头山时,见那匪寨中已经人去楼空,以为扑了空,便叫人大肆开始搜山,却不曾想那流匪提前在山中各处都埋伏了人马,点了火油,趁乱伏击,仇副将一时不察,险些被流匪收了性命去。 仇副将有些赧然道:“要不是属下掉以轻心,也不至于折进去一两百个弟兄,这事都赖我,殿下要打要罚,我绝不会说个不字!” 他梗着脖子,当真一副生死不怕的模样,高宥瞥了他一眼,慢慢道:“你是该罚,这个我暂且记下不会忘记,只不过现下不是该罚你的时候,先把自己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 仇副将只好悻悻然低下头。 高宥手下从没有第一回 就吃了败仗的先例,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极要强的人,当即连夜把人都召集来,排兵布阵半宿,最后敲定于明日黄昏时分,由高宥亲自带兵进山突袭,窳浑城的地方军在后接应。 等他回房,已经是亮起了鱼肚白,一轮下弦月将落,刮起风来是干巴巴的刺冷。 火盆中的炭火燃了一夜,已经渐白了,他翻了翻火星子,从竹箩里捡了几块放进去,才重新有了暖意。 外间守夜的萱花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正要行礼,又被高宥拦住。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点别吵着人,又问,“昨儿个皇妃歇的好不好?” 萱花摇了摇头,“皇妃自打跟殿下从城主府回来,就一直什么精神,奴婢问她什么也不说话,皇妃洗漱完就在等殿下,直等到三更天才睡去,奴婢给皇妃盖被子时,见她眼角还挂着泪。” 周蔻的心性最是白纸一般,好或不好都会表露在脸上,她藏不住心事,心思也不深沉,纵使平日里有些小脾气,在高宥看来也是姑娘家的可爱之处。 像今日这样忧心忡忡的,他还从来没见过。 仔细想一想,昨儿个她是跟着自己先去了城主府,男客女客分开宴请,她被城主夫人邀去了,再碰面回来时,情绪就不对劲了。 要说出问题,那定是出在了城主夫人那里。 高宥心里有了主意,唤人去查一查昨日城主夫人和她究竟说了什么,自己解了束带锦衣,进了内帷。 第50章 羊肉面 她小小一团缩在床的角落里, 身上还披着一件外衣,双臂环住了膝盖,整个人像小羊羔一样卷在一起, 浅花枕面上虽然干了, 但不难看出有一滩深色。 可想而知, 这一夜她应当是受了极大的苦楚, 哭着睡过去的。 周蔻并不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到底是那城主夫人同她说了什么, 惹得她如此难受。 高宥将她抱着, 怀里的人却如惊弓之鸟,一忽儿睁开了眼, 揉着惺忪的眼皮子, 待看清是他后,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朔方的天并不算好,即便是正午,那轮白茫茫的阳盘挂在天穹之上, 打照在身上也没有几分暖意。 冷啊, 是真冷, 周蔻搓了搓手,浑身跟冷水浇过一样, 她呵出白气,望着在庭前练剑的高宥,只穿了一身单衣,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她刚叫来萱花,打算留下一盏热茶给他预备着暖暖身子,可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不冷不热道:“没事了,你去忙吧。” 萱花打量着她的神色,伺候久了,主子的心思难免能揣摩上几分,“要不,奴婢去给殿下预备盏热茶吧。” 周蔻微微颦起了眉,“他不冷。” 萱花干笑道:“哪儿不会不冷,殿下穿着单衣就开始练剑,流了那么多汗,回头再扑了风,恐怕要着风寒了,外头的流匪之乱都还指望着殿下呢,殿下万万不可这个时候伤了身子。” 萱花说的确实是很有道理,周蔻想,反正自己只为了他还要清剿叛乱,还朔方百姓的一个安定,并不因为是自己关心她。 她点了点头,“那就备上一盏吧。” 萱花哎了一声,掖手下去,周蔻站在阶前,手拢在罩袖里,看着拱门过来一个随侍,在高宥耳边附言了什么,高宥听完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二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周蔻拂了拂袖,转身离开,那股子又傲又娇的劲儿,看着高宥不由失笑。 他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原只是妇人之间的嚼舌根,议论夫君妻妾。 不过放心之余,高宥又升起一丝欣慰,这丫头还知道紧张他,怕他和别的女人勾搭,心里吃味,这说明自己在她心中,分量是极重的。 高宥抖擞了精神,重新提起枪剑,开始挥舞起来。 待一身是汗的回去,周蔻已经慢条斯理的开始用膳了,看到他也不过是略略抬了抬眼皮子,并没有多余的话。 萱花将备好的热茶递上去,替周蔻说着贴心话,“皇妃担心殿下身上有汗,扑了冷风要着风寒,特地叫奴婢给殿下备上一盏热热的茶驱寒暖身子。” 高宥将茶一饮而尽,空的盏杯倒扣在她面前,“还是蔻蔻最体贴人。” 周蔻在茶糕子上犁了一道牙痕,没有搭理他,而是转头对萱花道:“这糕子太硬了,咬不动,回头叫他们做软糯些。” 萱花应是,高宥却拿起一块茶糕子,从旁边没动过的暖壶里倒了一碗热羊奶,将茶糕子往里泡了泡,再夹出来,已经十分松软了。 他笑道:“窳浑的茶糕子是一绝,但不能干啃,得配着羊奶泡发了来吃,你尝尝。” 说着高宥把手里的茶糕子递到她面前,周蔻却把头一扭,捏着鼻子道:“拿走拿走,我不吃,太腥了。” 高宥劝着她道:“尝尝吧,这羊奶是滋补养颜好物,能使女子肌肤胜雪,粉面桃腮,你尝到其中滋味,就不会觉得腥了。” 那泡过羊奶的茶糕子近在咫尺,浓烈的奶腥味儿往周蔻鼻子里直冲,惹得她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周蔻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人一推,大声道:“我不吃!” 这回不止是高宥,就连旁边的萱花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样子惊到了,好长时间的沉默,高宥只好放下茶糕子,“好,那就不吃。” 许是周蔻自己也意识到刚才她的反应实在过激了些,但昨日城主夫人的话还犹在耳边,让她心里堵着一股气,怎愿服软,于是把身子转过去,半响不说话。 只听到身后高宥叹了口气,站起来理理裘衣道:“那我就不吵着你用膳了,不爱吃就叫人撤下去,我...我先去营中了。” “哎...”周蔻想和他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目送他离去后,萱花和她说话也放低了声音。 “皇妃是不是昨日和殿下拌嘴了,今儿个一直没给殿下一个好脸色,方才还....其实殿下心里一直念着皇妃,商议了一夜的军事,天亮时才过来,怕皇妃冷,还自己换了炭。” 周蔻咬着嘴唇,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喜怒无常的不好,可没法子,她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要一想到往后高宥要纳妾,要在外面美酒佳人,她就一点也笑不出来。 也许是自己真的太善妒了吧,眼里一点沙子也容不得,偏偏她又这样蠢笨,学不会面上的端庄持重,大方贤惠,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但萱花说的不错,不管往后如何,至今来看,高宥对她真是没话说,她实在是不该板着脸,让他不高兴。 周蔻想着等他回来,总要露点笑意,软声几句,可结果等了一下午,没等来高宥,却等来了城主夫人。 与昨日不同,今日的城主夫人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殷勤奉陪时,也都是一直打量着她的神情说话。 “奴家是个没学过几个字的市井妇人,先前是多亏了城主不嫌弃,这才有了今日的好日子...”她一笑,“奴家笨嘴拙舌的,若有什么说的不如意之处,还请皇妃多多担待。” 周蔻觉得奇怪,只说没有,叫萱花奉了茶点后道:“夫人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城主夫人转了转眼珠子,梨涡漾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也...没什么事,就是家中久坐无事,闲着就是闲着,便想着找皇妃闲聊打发着时间,说起来还真是有意思,今日窳浑城内出了一桩趣事,不知皇妃有没有兴致听一听?” 要是放在往常,周蔻对奇闻趣事最是感兴趣,但她如今没什么心思,却也不好驳了城主夫人的面子,便笑道:“劳烦夫人说与我听了。” 城主夫人见她愿意听,更是笑眯了眼,滔滔不绝起来,“原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是城中一个回域的贵公子,同一个倭刹姑娘私定了终生,不曾想那公子家中死活不同意,那公子宁愿与家中断绝来往,此生只要那姑娘一人,也要与她厮守。” 回域的人向来高大威猛,而倭刹人矮小瘦弱,一男一女,一阴一阳,能如此打破世俗,也算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周蔻难免唏嘘道:“可见二人是心心相印的。” 城主夫人循循善诱往下道:“是呀!皇妃您说,这样一对璧人在一块,宁愿舍弃了身份权贵,也只要与心爱的人在一块,这份真情,简直是世间难寻,所以忠贞不渝的感情,从来不会因为外人受到影响,一辈子只厮守一个人,也是常见的。” 周蔻迟疑了一下,“可夫人昨儿个不是说....” 城主夫人忙笑道:“那是奴家吃多了酒胡说的,其实奴家觉得,四殿下就很好,绝不比那个回域公子差,皇妃和殿下一定能白首偕老,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的!” 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说男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的是她,如今又说什么忠贞不渝的也是她,周蔻奇怪看了她一眼,隐隐约约察觉出来什么。 她狐疑道:“夫人真是自己来找我的吗?” 城主夫人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但仍旧道:“自然是奴家要来找皇妃的,难不成还有旁人。” 待送走了聒噪的城主夫人,周蔻撑着额靠在软枕上。 萱花点亮了房中盏灯,已经是天色将晚,灯火潦草摇曳着,将灯下人的面孔照得昏黄,周蔻望向沉沉夜色,难免要问几句,“殿下还没回来吗?” 萱花吹灭了点灯的火折子,道:“殿下今儿个亲自带了兵进帐头山剿匪去了,奴婢估摸着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皇妃是要等殿下一道用晚膳吗?” 周蔻撇了撇嘴道:“我等他做什么,他那样有本事,能专门叫人上门来搪塞我,自是会在外面能吃饱了再回来。” 话里有话,萱花囫囵个的笑,“皇妃是觉得今日城主夫人这一趟,是殿下的意思嘛?其实这样也挺好,殿下对您多上心,怕您不开解,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城主夫人来,最是能解忧了。” 周蔻却道:“这恰恰说明,人家夫人头回说的才是肺腑之言,今日来说的,不过是强权所迫,甚么回域公子倭刹小姐,打量我是个傻的呢!” 可萱花最是明白周蔻的心思,能将话说出来那就好了,最怕憋在心里九曲十八弯的,明明已经是滔天骇浪,可面上却平静如水,两个人过日子,有误会有不快,只管说出来就是,若是这样藏着掖着,日子久了,也要离了心。 别看周蔻嘴上还说着气话,恐怕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朔方不比京城,吃食不甚精细,晚膳往往是一碗羊肉面,再配些清爽小菜,今日也不例外,周蔻百般无聊的用筷子将面翻来翻去,好不容易夹起一箸子,还没送到嘴边,那刺鼻的羊膻味儿差点让周蔻将肚子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萱花手忙脚乱,又是拿盂罐,又是拿巾子,一番折腾后,周蔻已经面如菜色。 她恹恹歪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萱花收拾完后道:“皇妃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奴婢寻个郎中来给皇妃看看吧。” 胃里还在翻江倒海着,但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她一靠近那碗羊肉面,反应就愈大些,叫人撤下去熏了屋子才方好些。 周蔻有气无力道:“太晚了,还是明儿个早上再叫吧。” 随行的有军医,但这么晚叫郎中也怕惹人非议,萱花点了点头,又想起另外一桩事,“皇妃...月信多久没来了?” 第51章 有孕 经此一提, 周蔻才想起来这个月她的月信还没来。 掐指算算,是迟了有七八日,她向来日子准的很, 这回是到了朔方, 以为水土不服, 便不怎么放在心上。 周蔻睁圆了眼, 缓缓转头,“你的意思是....” 萱花只差没把‘有孕’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她高兴极了, 搓了搓手道:“恐怕差不离了,奴婢的娘亲有孕时, 也是闻到什么吐什么, 到了五月后胎象稳固才略好些,皇妃与奴婢娘亲当时是一模一样, 奴婢这就叫人去请军医来给皇妃诊脉!” 这可是顶天的大事,半点也马虎不得,周蔻也自知不可轻视了, 手覆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待军医被人匆匆提过来, 搭了脉后,斟酌道:“皇妃的确是喜脉, 但脉象尚浅,还需好好调养,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万万马虎不得。” 萱花比周蔻还高兴,千恩万谢将军医送了出去,回来又是拿软垫又是换热茶, 还将被褥又加厚了两层。 “明儿个奴婢就将这里的桌角凳边都拿绒布包起来,千万不能磕着碰着了,皇妃您打从今儿个起,也不能随意走动见人了,但凡房里用的,每日吃的,身上穿的,都得叫一一验过了才好。” 周蔻苦着眉,啊道:“那岂不是跟坐牢子一样。” 萱花正色道:“胡说!什么坐牢子,如今皇妃是有身子的人了,就连军医也说了,头三个月最要紧,不可马虎,自然是要处处小心谨慎,皇妃就算是为肚子里的小皇孙想,也得熬过这九个月。” 唉,还盼着再过半个月就是年节了,能出去赏灯游玩,眼下看来,是彻底没戏了。 但不高兴归不高兴,当她将手放在肚子上时,内心的喜悦却将要漫溢出来了。 她的肚子里如今有个小生命了,她会和他同心同体,怀胎十月,然后和他相见,她能清清楚楚的感知他一天天在长大,从一小丁点,长成了一个小人儿。 她要做母亲了。 周蔻悄悄的笑,窝在床榻之上,连一举一动都小心起来。 萱花将炭盆挪到了内间,又灌了只汤婆子塞进褥子里,眼瞧着夜幕愈发深沉,但却没有听到一点大军归来的消息,周蔻心里难免七上八下。 “要不差人去问问,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萱花将手头的事情忙活好,站起来道:“奴婢亲自去问问,皇妃在这安心等着。” 她打帘出去,挑了盏灯穿过长廊,才走到角门,就听见外头呼声一片,簇簇火把的光亮涌动着,便知道人是回来了。 高宥解了身上的战袍,径自往自己院子里去,萱花早早候在了那里,见到他时福了福身,唤了声殿下。 高宥一见是她,免不了慢了脚步,“怎么不在皇妃身边伺候着?” 萱花笑吟吟道:“皇妃担心殿下,叫奴婢在外头等着,有一桩大喜事要禀报殿下呢。” 喜事?高宥狐疑道:“是什么喜事。” 萱花捂嘴直笑,“皇妃有喜啦!” 高宥的步子一下停住了,他呼吸急促起来,攥着萱花的肩头激动道:“蔻蔻有身孕了?” 萱花忙点头道:“可不是,才叫军医来看过了,确确实实是喜脉,错不了,不过日子尚浅,军医叫好好安置着...哎!殿下,你慢点跑呀!” 高宥听不得她说完,知道是喜脉后,阔步就往屋子里去,推门掀帘,只见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簇在被褥之中,见到他来,眉眼间压不住的高兴和诧异。 “殿下回来啦。” 周蔻挣扎要起来,却被高宥老老实实又塞了回去,“别动,你如今金贵,轻易不能挪动。” 周蔻不好意思笑了笑,“哪儿就那么娇气了,我倒觉得还好,就是闻不得腥膻味儿,不然一准会吐。” 高宥将她圈在自己的臂弯之中,“怪不得中午那块沾了羊奶的茶糕子,你一闻就发那么大脾气,却原来是肚子里的这个在闹腾,你放心,往后这类东西绝不会近你跟前的。” 周蔻讪讪一笑,“其实吧...中午也是我不好,恐怕你要生气,还担心了好长时间。”说着她又挺了挺身子,“不过如今我不怕你生气了,肚子里揣着这块免死金牌,你凡事都得让着我。” 她脸上颇有些小人得志的神情,惹得高宥止不住俯身轻笑,“好好好,你如今就是我的祖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让我看看我闺女。” 他掀起被子,将手塞到她的肚皮上,周蔻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一定就是闺女,万一是个小子呢?” 高宥故意板着脸道:“胡说,我说是闺女就一定是闺女,要是这一胎不是,咱们就下一胎,下下一胎,总要生个闺女出来才好。” 周蔻糊涂了,“大家都盼着生儿子,你却奇怪,就盼着生女儿。” 高宥嬉皮笑脸道:“那当然了,要不是个女儿,我这倾国倾城的容貌谁来继承,而且女儿多贴心,以后带个女婿回来,逢年过节孝敬少不得的,多好。” “哼,合着你是盼着往后剥削女婿....”周蔻嗔怪一声,又故作不悦道:“知道你一向如意算盘打得响,这回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老实交代,今儿个是不是你叫城主夫人来的。” 高宥摸着她光滑的肚皮,未免感慨一声道:“看来这窳浑女子委实是不太聪明,竟叫蔻蔻一眼看穿了。” 他惯会贫嘴,周蔻也不理会他,“她昨儿个还跟我说什么天底下没有哪个爷们只守着一个女人,今日就过来同我说些什么忠贞不渝的感情,猜都能猜到定是有人指使,合着就是我一个傻的,被你们戏耍于股掌之中是吧。” 高宥说哪有,“我是看你心事重重的,还掉着眼泪睡觉,就差人去问问昨日你和城主夫人到底聊了些什么,其实蔻蔻,日子是两个人过出来的,感情也都是两个人的事,咱们不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就否定了你我之间的情分,旁人有旁人的故事,我们有我们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不一样的。” 周蔻咬着嘴唇道:“可你是皇子,往后娇妻美妾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胡说,什么好日子。”高宥将手抽出来,搂着她在怀里,“你知道的,我不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子,不过是为人替身,连这名,也都原不是我自己的,蔻蔻你放心,等我把这些乱糟糟的事情都处理好,就带你去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游山玩水,安度一生。” 周蔻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道:“才不呢,我还盼着往后当王妃,那多风光。” 从内间出来,已经是二更天了,萱花福了福身,往里看了一眼,“皇妃睡下了?” 高宥说睡了,又嘱咐道:“你向来稳重,务必看顾好皇妃这一胎,如今窳浑城内不大安稳,我会专门拨出一队精兵,留在合琥馆内,照看皇妃的安危。” * 周蔻这两日惫懒的很,一天里有七八个时辰都是在睡觉,剩下的日子要么就是歪在床上看书,要么就是下来用饭,连门也鲜少出。 她见高宥早出晚归的忙碌着,心下焦急,怕人将自己忙忘了,又得做出个识大体的样子来,便叫萱花准备了银耳羹,给人送去。 此时堂内一众正在议事,萱花在门外候了好些时候,还是仇副将瞧见那抹青芽色的裙角,把人叫了进来。 萱花依着礼数先纳了个福,方道:“原是皇妃惦念着各位将军连日来的辛苦,特叫奴婢备了热腾腾的银耳羹,给各位将军驱驱寒。” 议会中途能有份热乎的点心吃着,再没有比这个更贴心的了,各座皆是夸赞皇妃体恤,高宥见了,会心一笑。 “那大家就先停一停,待吃好后再继续吧。” 萱花将银耳羹分发下去,仇副将尝了一口后道:“是怪好吃的,就是糖放多了,有点甜。” 元易瞪他一眼,皇妃赏赐,还容得你说三道四。 高宥慢慢吃着,冷不丁抬头道:“不甜,正好入口。” 殿下都这样说了,底下的人自然是无不呼应,皆是一扫而空,“的确是一点也不甜,正正好!” 萱花见此,将空碗收好后,福身道:“那奴婢就先下去复命了,叨扰将军们了。” 都说吃人嘴软,各座上的自是奉承恭送,唯有仇副将,望着萱花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吃饱喝足后,这议会还得继续,众人神情凝重,帐头山一战虽然大获全胜,但其实凶险无比,那些流匪竟能提前探知他们的布阵用兵,若不是他们个个都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那就是出了内贼。 一计请君入瓮,窳浑城的护城将军李震落了马,背后竟牵连出了青寰将军,众人无不心惊胆战。 高宥拭过嘴后,视线从四座巡梭一遍,后道:“李震按照军规处置了,将他的尸首再送到罗颂府上,这样安排,张太守觉得如何。” 被点了名的张道哪里能说什么不好,满口答应着,“殿下所言极是,既牵涉出了青寰将军,那依着规矩,是该问一问原委。” 高宥点头,“张太守既然没有异议,那此事就交由张太守来做吧,劳烦张太守走一趟,将李震的尸首送到罗颂那里了。” 张太守的笑僵在了脸上,一双手不知该如何安放,“这个...这个...” 高宥投过去一眼,“张太守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他在罗颂手底下干了这么几年,虽然现在被迫转到了高宥这里,但万一高宥哪天若是自身难保,他还没和罗颂撕破脸皮,手里还捏着罗颂的把柄没交出去,罗颂到底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狡兔尚且三窟,他本来想着再给自己多留一条路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他要是这回把李震的尸首送过去,罗颂得像疯狗一样咬住他不放,到时候他可不会听自己解释什么是不是自愿的,指不定拿刀把他砍了也有可能。 罗颂此人,睚眦必报,这笔账是一定会算在自己头上了。 被高宥又这么摆了一道,张道心里恨得牙痒痒,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领命。” 一个文官,一辈子没碰过刀剑,要他跟着一具尸体,去另一座城池,着实是有些为难,高宥又指了元易与他同往,这回可好了,张道有心和青寰表忠心,也说不出来了。 等到了罗颂府上,报了名讳后,自有人引他们进去,罗颂彼时刚从床上下来,衣冠未整,一进去就先看见了横躺在地上的尸首,不出所料,他即刻拔剑相向。 元易是个打圆场的好手,笑眯眯道:“将军想是火气过旺了,殿下查出,这李震便是勾结流匪的内贼,已经缉拿按了军中律法处置,不过这朔方十二城,皆是由青寰将军管辖,殿下也不好太过越俎代庖,后头究竟如何来办,还是得听将军的意思。”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分明都知道李震是自己的人,又将尸首送过来打他的脸,这个元易也就罢了,是高宥的人,可张道.... 罗颂看到他简直是睚眦欲裂,以为攀了大树,便能如此耀武扬威不成!? 尤其是元易后头又轻飘飘添了一句,“当然,这回能查出内贼,也多亏了张太守....” 罗颂当然明白,高宥此举大有离间的意思,就是想让他和张道彻底反目,但一个张道,罗颂还不至于多为他着想。 他心里的气只能撒在张道身上,于是剑转瞬架在了张道脖子上,只要再近一分,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张道登时吓得两股颤颤,他是实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欲哭无泪道:“这不关我的事啊...” 元易微微一笑,“将军有功夫在这耍横,倒不如抓紧时间想想,这李震的后事该如何处置,上报京城的折子,又该如何写。” 第52章 我就偏去 自打有了身孕, 周蔻活像只被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这样的颓废日子她过起来相当的心安理得。 高宥散了议会, 就会及时来陪她, 二人歪在一块说话, 周蔻支起绣绷子,放在膝前, 打算给腹中的孩儿绣个虎兜帽。 高宥笑她还不知男女, 就操心起这个来,周蔻却道:“这是为娘的给自己孩儿尽一份心意, 绣的好不好不打紧, 要紧的是得先学会,不然往后萱花嫁人了, 我身边连个能缝缝补补的人也没有。” 说到嫁人,高宥沉吟了片刻,方道:“我瞧着仇将军对萱花倒是很上心, 前几日你差萱花去送银耳羹, 仇将军一看到人, 那眼就跟长在萱花身上一样,一刻也挪不开了。” 周蔻稀奇道:“仇将军?” 高宥点头道:“是, 不过仇将军早年娶过一门妻室,但是个体弱多病的,嫁过去留下一个闺女就撒手人寰了,仇将军是个粗人,喜欢什么也不藏在心里,我看他对萱花是真有那个意思。” 他话中大有保媒的意思, 可周蔻却有些舍不得了,“萱花是家奴出身,仇将军是朝廷命官,就算萱花嫁过去,也只能做妾,你知道的,她又跛了脚,万一婚事上再出什么差错,我是万万不忍心的,不若寻一门殷实人家,我再想法为她脱离了奴籍,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道。” 周蔻说的也自有道理,女儿家对这种嫁娶之事本就格外仔细些,高宥见她不愿,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他往她脸上啄了一口,“好了,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且安心将养一些日子,等这个年过了,我就带你回京。” 这样快,这是周蔻万万没想过的,她原以为在朔方最起码得熬上三四年。 哪知高宥笑道:“总不能叫孩子生在这里跟我们吃苦,如今不一样了,我是要当爹的人了,万事都得为了孩子想。”他顿了顿,“再者,你不想去看看热闹吗?” 周蔻听了这话,坐直了身子,“热闹,什么热闹?” 高宥弯唇道:“才传来的信,说波罗使者为互商一事进京,送了个美人给皇帝,但岐山王又和这个美人厮混到了一起,被皇帝抓了个正着。” 波罗的美人该长什么样子,周蔻想象不出来,总归是要高高大大的,很健硕的那种美人吧。 岐山王一向风流,却没想到竟也好这一口,周蔻撇了撇嘴,觉得他胆子也太大了些,波罗进献给皇帝的女人,他都敢染指了。 但京中的事情周蔻也真只是听个热闹,左右回京也是年后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除了有孕,那就是近在眼前的年节。 这是她和高宥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节,还是在朔方,听闻朔方的年节会摆上三天三夜的篝火不休,还会扛来一整只全羊自己动手去烤,与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 周蔻心里是很期待的,拉了拉高宥的手,“我盼着年节的时候能出去转转看看,你到时候有空么,陪着一块吧。” 高宥想了想道:“你有着身子,外头固然热闹,可也人多拥挤,万一有个好歹...” 周蔻快嘴快舌接了话去,“要是有个好歹,那就是你没护好我。” 她不是个能闲下来的人,这些时日够闷死了,高宥也知道不能太拘着她,遂笑道:“好,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什么好歹的。” * 罗颂黑着脸将元易张道一行人送走,那李震的尸首还躺在自己名贵的织锦金丝绒毯上,罗颂抬了抬手,命人将尸首运了出去。 余娇娇从屏后绕了出来,因她先前也出了主意,所以不敢多言,只是看着那尸首被人抬出去,心里一直打着鼓。 “将军....” 她奉了一盏暖茶上前,可惜罗颂没那个吃茶的心情,略抬眼看了看她,揉着额角,“恐怕咱们和波罗的事都被他知道了,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余娇娇小声道:“也不尽然吧,那些流匪都是玁狁人,四皇子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他才来朔方多久,哪儿会那么快知道。” 罗颂哼了一声,“你当他今天叫张道来送李震的尸首,是为了什么,那就是在威胁我,想让我向他服软,李震是个不成事的,交代他办的事没办好,反倒把自己的性命折进去了,你没听那个姓元的说吗,叫我好好想想折子上怎么写,恐怕我要是不写,高宥就得将这件事往上报了。” 余娇娇顿时花容失色,“啊?他...他怎么敢,再说李震都死了,死无对证,若他真将事情上报了,将军抵赖不认也就是了...这事要是被圣上了,那...那将军会不会...会不会...” 就是因为死无对证才麻烦,是黑是白全由他高宥一个人说了算,要是李震还活着,罗颂也不至于这样着急。 女人一急起来只会哭哭啼啼,罗颂听着心烦意乱,拍案而起,吼道:“本将军会不会什么?你是盼着我早点死了是吧!” 余娇娇显然是被吓到了,哭声咽回了嗓子里,“奴家...奴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将军。” 罗颂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他错着牙关道:“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那我和高宥之间注定了鱼死网破,他是命大,但他那个媳妇却是朵丝萝花....” 余娇娇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也能大致摸清楚罗颂的脾性,他凡事要么不做,做了就定是要下毒手,不过高宥手眼通天,不好对付,可那个娇滴滴的皇妃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靶子。 她咽了一口唾沫,凑上前添了一句,“奴家听说,那四皇妃才有了身孕,四皇子将她千娇万宠着,当掌上明珠一般。” 朔方说大也大,光占地就有几个京城那么大,可说小也小,有头有脸的人物就那么几个,高宥没来之前,青寰将军就是首位,可高宥来了以后,他被挤了下去,大家都眼巴巴的开始张望高宥。 男人之间也就罢了,再怎么也传不出什么风言风语,但女眷们不一样,天生嘴碎又爱攀比,自打高宥来了,周蔻的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她有孕的事情原也就没打算瞒着外头,只是她自己窝在合琥馆不知道,外头可都传遍了。 余娇娇如今最得罗颂宠爱,自然也是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她原是朔方当地乡绅的女儿,凭借着姿色出众,又能使手段哄人,在罗颂身边占得了一席之地,对于那个四皇妃有孕,当时知道时只是嫉恨几句,再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如今罗颂这么一提,她又将周蔻有孕的事情说了出来,罗颂的脸上果然浮现了一丝晦暗不明的笑意,“有孕?有孕好啊,高宥得掂量掂量着两条人命....” 周蔻有孕的前一个月,闻不到羊膻奶腥味儿,可还没到第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就爱吃羊肉了,那简直是顿顿少不了羊肉锅子,最后因为吃了太多,脾胃实热,流了许多鼻血后才减了下来。 朔方什么不多,就是羊多,几乎每餐里都有羊肉,高宥怕她嘴馋,将自己一日三餐里的羊肉都去除掉了,每天巴巴吃着菜蔬,油荤都少见。 这大半个月以来,该清剿的清剿,押送的押送,平定流匪已经进入尾声,高宥能腾出时间去了一趟倭刹人处,拿信物见了当地的扎磔。 倭刹人虽一直同波罗相交甚好,但骨子里唯利是图,并没真有什么真心,自然乐得搅浑波罗和大爻之间的浑水,从中获利。 老扎磔年纪不小了,但笑起来还能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口,“四殿下的英姿,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当年常胜将军的威风凛凛,这些年是半点不减啊。” 高宥一张面具盖在脸上,也少了许多周旋笑意,淡淡然道:“前尘往事,何必再提,我此番来寻扎磔,是想和扎磔做一笔交易。” 老扎磔眯着眼,“四殿下近来对我们倭刹是很赏识啊,才和我们做了一笔买卖,如今又要做交易,只是当年的常胜将军吃了败仗,这些年在京城落下了那么多传言,受到你们大爻皇帝的冷眼,斗胆问殿下一句,殿下凭什么觉得,我们倭刹会相信你?” 这话说得已经不算好听了,换做脾气差些的,直接掀桌子也不在话下,但高宥今日脾气出奇的好,有求于人,受些冷眼也不过常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扎磔的话也不算什么太过分的冷言冷语,比这更难听的,高宥早就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他的语调听不出什么喜怒,一如既往道:“扎磔既然愿意一见,自然是也有自己的思量,我不是个喜欢迂回婉转的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年倭刹的日子也不算太好过吧。” 扎磔低头笑了笑,“殿下这是什么话,谁不知我们倭刹生意做的最好,银钱赚的最丰,日子怎么会不好过呢。” 高宥一哂,揭下了笑脸背后的惨痛,“生意做的好,银钱赚的丰本是好事,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没有能与之匹敌的能力护住这份财富,便会引来四周豺狼虎豹,倭刹看似同波罗交好,实则不过是要依靠着波罗强盛的兵力来寻求庇护,但波罗乃是未经教化之地,虽不似玁狁人那样野蛮,但想让他们对倭刹互敬互爱,是不可能的,倭刹这几年明里暗里被波罗索讨了多少,更有将你们的工匠强行扣押,逼着他们传授淬炼的秘诀,也亏得扎磔想得开,还能说出过得好这种话。” 扎磔慢慢冷了眸色,但他也明白,高宥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挑拨关系,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那一方的利益,哪里会真同情可怜他们,就算是真的,他们倭刹也不需要这种低人一等的同情。 他呵呵一笑,“四殿下这几年远在京城,却能将他国密辛窥知的一清二楚,便能得知殿下的野心从未泯灭,是,大爻和波罗休战这几年,我们倭刹日子确实艰难了一些,但波罗若是豺狼,你们大爻只会是虎豹,波罗再行不义,但总有要相互依靠的地方,可你们大爻占地广袤,资源丰富,能人巧匠数不胜数,未必就真比我们倭刹要差到哪里去,二者择其一,怎么看,波罗都是我们倭刹最好的选择。” 倭刹的态度还算坚决,毕竟和波罗相比,大爻才是最大的威胁,如果放任一方独大,没有能够衡制的对手,那么他们倭刹的命运就会像南疆和回域一样,被迫的向大爻俯首称臣。 高宥慢慢道:“我想扎磔是错会我的意思了,我并没有想让大爻取代波罗和你们的合作关系,事实上我对谁强谁弱,也并不是很感兴趣,想必扎磔也已经听说,我们大爻的恪王出师告捷,不费一兵一卒,和波罗达成了共识,派出使者商议开市一事,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波罗却唆使玁狁人假扮流匪,扰乱朔方安定,所以我需要一个证据,来证明波罗心怀不轨,同意开市不过是另有所图,而你们倭刹,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据。” 扎磔盯着看了他一会儿,却品呷出另外一层意思来,“原来四殿下是不想让自己的弟弟当上太子啊,我听说你们大爻的皇帝,必须得是品貌端正的,四殿下毁了容颜,便不在大爻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但没想到四殿下你一直野心勃然,好事,确实是好事。” 他抚掌而笑,“这个证据,我会帮殿下,殿下往后若是登上大宝,只求别对我们倭刹赶尽杀绝,留个容身之所就好。” 高宥发现他会错了意,拧了拧眉,他其实没想过自己当皇帝,所以要拉下恪王,可谁都能当皇帝,就是恪王不行,当年他与波罗内外勾结,让哥哥命丧黄泉,高宥又怎么会让一个杀兄仇人去登上皇位。 但面对扎磔,高宥并没有多解释什么,不过一笑而过,“我向来是很敬佩你们倭刹的,能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在波罗和大爻之间斡旋,也是不容易,正因为你们心中清明,才更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这桩买卖你们不会折本。” 扎磔站起来道:“俊杰不俊杰的,这个高帽我们还戴不上,但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个道理我们是懂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尽够了,他看了看高宥的面具,很愿意做个人情,“殿下这个面具虽然精美贵重,但并不实用,我们这里有好几副机关面具,危难时刻能救人一命。” 高宥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婉拒了他的好意,“这副面具乃是内子精心挑选的,就不必再换了,扎磔的好意我心领了。” 如此客气两句后,高宥才离开。 后儿个就是除夕了,周蔻盼了那么久,终于盼到这个年节,她换上新裁的梅花罗呢盘金对襟褂子,腰下系了一条白绒墨绫裙,小腹已经微微显怀,她在高宥面前转上了两圈,裙摆随着她的转动也飘扬起来。 “好看吗?” 高宥蹙了蹙眉,“好看是好看,可太单薄了,外头现在冷得很。” 早一个月前周蔻就开始准备自己过年的新衣了,她不想穿的那么厚重,包裹起来活像只粽子,所以专门差人做了这么一套又鲜嫩又簇新的衣裳。 她捏了捏衣角,的确是有些薄,可厚的就穿不出来这种飘逸的感觉了。 周蔻抱着高宥的臂膀摇晃,“哎呀,薄了咱们出门的时候,就拿厚厚的鹤氅披上就是了,穿在里头的,又不要紧。” 高宥是怕她冻着了,她如今有孕,寻常风寒的药都要慎而又慎的服用,若真生了病可就要出大事。 这个绝不能纵容了她,高宥咬牙狠心道:“不行,你要是穿成这样,那就不许出去了。” 周蔻起先还以为他说笑,劝了好半天他都不为所动,就知道是动真格的了,心里浮上来一层委屈和不甘心,执拗道:“你不让我去,我就偏去!” 她声音大了些,惹得外间侍弄插花的萱花忙掀帘进来,见周蔻在和高宥耍脾气,也在一旁劝道:“皇妃到底如今都有了身子,不好再和从前一样了,您就多为肚子里的小皇孙考虑一下,若是您冻出个好歹来,眼下咱们远在朔方,想请御医都请不到。” 其实周蔻也不是真不懂事,她知道衣裳穿少了会冷到,自己有了身孕万事都得为孩子考虑,可自打她有孕以来,抛开前几日的新鲜担忧,后头她就像只被绑住手脚的雀儿,飞也飞不起来,哪里也去不了,吃不下睡不好,一会儿闻不得半点腥膻,一会儿又紧着羊肉使劲吃,她有孕不到三个月,身子却跟着消瘦了一大圈。 太折腾人了,头回有孕,又要处处小心,她也不是熬不住,就是熬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一针一线盯着做起来的新衣裳,眼巴巴就盼着能赶紧穿上,出去过除夕,可真到眼前,衣裳却不许她穿了。 很挫败,很沮丧,可所有人都在说她该为了孩子,为了她好,她又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一股气憋在心口里。 能怎么办,只能低头妥协。 一直到除夕那一天早上,周蔻脸上都没个笑影子。 第53章 挟持 萱花服侍她用青盐洗过牙, 又用热巾子擦干净了脸和手,周蔻坐在妆镜前抹面脂,朔方天气干燥, 每日早晚净过脸后都得厚厚搽上一层面脂, 不然即便不出去风吹雨淋, 那水嫩嫩的小脸蛋也得起褶皮。 今日虽然不能穿新衣裳了, 可能出去也是好的,周蔻不仅多搽了一大块面脂, 还将脂盒也随身带着了, 以便随时能擦脸。 她脸上是香气袭人的桂花味,甜甜沁沁的但不腻人, 虽然眉眼之间没有笑意, 但心里的期许并没有磨灭,可这一切不能表露在脸上。 高宥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身, 小心翼翼的把手搭在她的肚子,凑过来细嗅道:“你今天好香啊。” 是香是臭,和他没什么关系, 周蔻冷不丁站起来, 拍开他的手, 喊萱花给她准备衣裳。 最后还是穿了一件天青色的丝衲袄,下面是厚实挡风的海獭马面裙, 又裹了大氅,蹬了皮靴。 外头已经是银装世界,玉碾乾坤,羊皮小靴踩在松软的雪地上,一踩一个坑,高宥怕她滑倒了, 还特地叫萱花搀扶着她。 哪知周蔻仿佛就是要和他作对,不仅挣脱开萱花的手,还故意蹦跶了好几下,最后以胜利者的姿态从高宥面前扬长而过。 高宥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紧随其后。 窳浑城很大,单单从合琥馆往灯桥那里,若是走过去得最起码半天的时间,高宥叫人套了车,马车赶到灯桥时,那里已经密密麻麻聚集了许多人。 巧的是不远处一辆华盖马车停在那里,车上下来了一个锦衣女子,正是城主夫人。 她见了高宥和周蔻,眼亮了亮,上前行礼问安,“四殿下,四皇妃,奴家许久不见您了。” 周蔻正在想怎么摆脱高宥自己去玩,恰时城主夫人来了,她笑盈盈搭着人说话,理也没理身后的高宥,径自与她往前面去了。 萱花觑了觑高宥,不知该如何是好,“殿下,您看....” 高宥有些头疼,小女子记起仇来,可比千军万马难对付多了,但又怕人多有个闪失,便让萱花跟上去,“你去皇妃身边伺候着,我就跟在你们后面不远处。” 萱花应是,三两步追上前去。 城主夫人打从上回说错了话,被城主好一顿训斥,又去了合琥馆力挽狂澜了一番,就一直没见过周蔻,后来周蔻有孕了,四殿下嘱咐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叨扰皇妃养胎,她就更见不到人了,今日能碰上,自然是心里高兴,毕竟这可是京城来的贵主儿,同她攀附好关系,总归对自己夫君是大有益处的。 指不定四皇妃一句话,夫君就能更上一层楼了呢。 周蔻许久不见外人,也乐得多说话,听城主夫人谈论窳浑城内大大小小的趣事,连日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终于露了笑。 女儿家之间能谈论的无非是夫君孩子,首饰胭脂,但周蔻不乐意谈夫君,两人也没有孩子,于是注意力就都集中在了城主夫人髻上的一排倒钗上。 这钗子更像是一根藤蔓扭起来的,但缀了明珠,攒了金丝,浅浅的流苏拂在云鬓上,格外好看夺目。 城主夫人将钗子拔下来,卧在掌心中,周蔻这才看清钗子另一头里暗藏玄机。 城主夫人笑道:“皇妃可别小看了这支钗子,它插进头发里是点缀的钗饰,拔下来却是能做杀人封喉的利刃,我们朔方不比京城安定,女子们都是自小有些功夫在身的,骑马射箭不在话下,若是遇到贼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像什么,像极了话本中说的江湖女郎,能千娇百媚,也能冷若冰霜。 周蔻艳羡极了,拿着钗子在手里翻看个不停。 城主夫人见她爱不释手,索性将钗子送给了她,周蔻原还推脱,可城主夫人却大手一摆道:“又不是什么多值钱的东西,一支钗而已,奴家不是小气的人,要是皇妃过意不去,回头随便送奴家些什么,奴家也好拿了对人炫耀恩典。”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呢,城主夫人将钗子插进她的乌鬓云鬟之中,不由赞叹,“皇妃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周蔻红了红脸,“我倒是羡慕你,一头棕发,还带着微微的卷,多好看。” 前头女子的欢声笑语不断,萱花悄悄往后看了一眼,见殿下就默默跟在他们几步之外,虽然戴着面具她看不到神情,但也可想而知,殿下此刻心里有多郁闷。 唉!这事谁也不能怪,本来孕中的女子性情就要更反复无常一些,殿下这是撞枪口上了! 不过萱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殿下待自己主子的好,她都瞧在眼里,那样一个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人,叱咤一方,却愿意在自己媳妇面前低头服软,一心一意,也不枉主子从前吃了那么多苦了。 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当初周家。 所以说世事难料,当初都以为皇妃嫁过去肯定活不长了,人人都道她命不好倒了大霉,被亲生父亲填补这个大窟窿,周家又都羡慕周郁,有岐山王的青睐,日后肯定一步登天,但谁成想,如今一个百般宠爱,一个生死未卜。 萱花庆幸自己当时选对了人,没跟着周郁为非作歹,但这一切原都因为周蔻待她们是真心的好,俗话说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她那时候觉得周蔻性子软弱,十分可怜,可如今再看,柔软却也有柔软的好处。 便是殿下与皇妃眼下恩爱,说到底也都是因为殿下喜欢皇妃这个人,并不因皇妃有什么权势荣耀,家世背景。 眼瞧着马上就要有小皇孙了,殿下在朔方也立了功劳,不日便要回京,这一趟回去封王已经是必然趋势,往后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萱花勾起了唇角,上前随着周蔻四处走动。 窳浑城的年节果然热闹非凡,灯桥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旁边早早腾出来了一大块空地,每隔二十步就码垛起了一个火堆,只等着天一黑就点上火,然后人们牵着手围在篝火前欢呼高歌。 冬日里天总是黑的很早,才用过饭,不知不觉间夜幕悄然降临,城主夫人见高宥一直在后面默默跟着不说话,周蔻也只字不提,仿佛看不见这个人,猜测是他们拌了嘴,也打个哈哈绕过去了。 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巨响,一束烟花腾空而起,在火烧云后的最后一点亮光下,炸开了无数的繁星点点,绚彩极了。 城主夫人高兴地拉了拉周蔻的袖角,“皇妃,篝火宴要开始了!” 周蔻站在茶楼之上,手扶着栏杆往下眺望,见几个壮汉扛了一只只杀好的全羊,穿在烤架上,小厮用火折子,将篝火一簇簇点燃起来,霎那间,火光点亮了整片黑夜,恍如白昼。 这样壮大的场景,周蔻还是生平头一次看见,说不震撼是假的,她喃喃道:“真是热闹啊...” 城主夫人也在一旁笑道:“可不是么,这朔方除夕的热闹,还是我们数窳浑是一绝!” 不过她看了那么多年,多热闹也瞧腻了,但见周蔻兴致盎然,便提出下去走走,“皇妃若是高兴,咱们也去篝火堆上玩一遭,就当是凑个趣儿了。” 周蔻当然愿意,她下了茶楼,正想扑进那群人海中,不远处的高宥动了动手指,立时有几个随侍押刀护在她左右。 这当然能保护她的安全,可也因此,那原本喧闹的人群生生为她让出了一条道,周蔻眼中黯淡了几分,但还是围在了篝火边上,看着那橘红的火焰跳动着,烤架上的羊肉发出滋滋的响声,皮肉上一层油亮,香气已经能散开了。 她又馋了。 不过周蔻还谨记着军医的嘱咐,羊肉是不能吃了,可看着也是好的,闻着香味儿,肚子里的馋虫上蹿下跳,她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天更黑了,这些篝火堆也更亮了,在夜里衬出了十分的明光,将灯桥上的盏盏花灯也都比了下去。 周蔻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人群又开始涌动起来,高唱着周蔻听不懂的呼歌,许是因为年节都高兴,人也愈发嘈杂热闹起来。 高宥抱臂在人群之外,眼一直盯着周蔻不放松,见人越来越多,怕她有孕在身受什么伤害,示意那些随侍将她带出来。 可不等随侍护住周蔻往外撤离,人群里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打翻了摆在一旁的火油,整个场地开始失控,因着了火,人们就各自四处奔走逃命,周蔻的身影很快被淹没在人海之中,高宥心下一紧,正要将人拉出来,却被一大批奔逃的人撞开了视线,不过几息的时间,那几个随侍都被掀翻在地,周蔻已经不知所踪。 这显然是有人蓄谋已久,完全就是冲着周蔻来的,高宥面色铁青,立即下令,让仇副将包围了灯桥周围,又严守住窳浑城四边的城门。 周蔻先是被人群撞倒在地,她惊恐地护住小腹,见几个布衣打扮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撂倒她左右的随侍,擒住她后,劈手将她敲晕。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潮湿的地室之中,周遭黑乎乎的,一点光亮也没有,脖颈处还一阵阵隐隐作痛。 周蔻哪里不明白,自己是被人抓住了,可在朔方,有谁敢当街将她堂堂四皇妃抓走,还是在高宥的眼皮子底下。 况且,她自到朔方来,一直很少出门,不曾与谁结仇,贼人拿她,恐怕是想用她去要挟高宥。 这朔方有谁同高宥有过纠葛,似乎只有那个青寰将军罗颂。 正在思索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人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果然是那个罗颂。 周蔻怕他对自己不利,往后缩了缩身子,气势却不曾弱下去,“青寰将军这样将我捉来,难道不怕殿下知道,会问你的罪吗!” 早听闻高宥这个娇滴滴的皇妃,是从前那个周太傅后来认的私生女,高宥把她捧在掌心里,上回他没说上几句话,如今独处看到对面人东躲西藏的眼神,和虚张声势的喊话,罗颂断定这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没什么威胁。 可惜是正妻,但凡是个侧妃妾室,这样的样貌,怎么说他都得先玩一玩再说,罗颂有点失望,不过正因他拿住了高宥的软肋,更是得意不已。 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了周蔻微有隆起的肚子上,桀桀笑道:“皇妃有着身孕,不太好请,我只能用这个方式和皇妃见面了。” 他拍了拍手,进来一个婢女,搬了张软椅让周蔻坐下,“皇妃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要皇妃配合一下,在这里小住几日,等我事情办完了,自然会把皇妃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这种阴暗简陋的地方,说是地牢也不为过,周蔻咬了咬唇,知道现在不是耍狠的时候,耍了也没用,只得坐下来。 她的手一直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阻隔了罗颂的视线,先和罗颂迂回着,“我记得将军也是皇亲贵胄,如何就能行出这等挟持女眷的事情来,将军这样剑走偏锋,难道不怕不好收场吗?” 只可惜这样的言辞还撼动不了罗颂的野心,他哼了一声,拂袖道:“皇妃怕是搞错了,不是我剑走偏锋,是你夫君不肯给我一条活路,上回我特地好心好意请你们夫妇二人过府,可高宥居然当众羞辱我的爱妾,他斩了我的人,还大摇大摆的派人把尸首送到我府上,你说,到底是他不放过我,还是我不放过他?” 尽管周蔻这些日子一直在养胎,但外头的事情也听了个一知半解,她定了定心神,反问道:“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将军若干干净净,殿下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可要是自己拖泥带水一身腥,也怪不得旁人有一日会拿住你的把柄,将军,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如自己扪心自问一下,朝廷封赏,圣上隆恩,那是何等的期盼依托,天底下没有食君之禄,不但不分君之忧,反倒要倒打一耙坑害百姓的道理。” 她说的言辞凿凿,但在罗颂听来,不过是个深宅大院里妇人的浅短之词,进了官场这个是非地,谁还能干干净净的,两袖清风换来的不是公正清廉,有可能是铡刀相向,当所有人都不干净时,你若干干净净,那便是最大的原罪。 他负手扬头,傲然道:“人生下来自有三六九等之分,有人高贵,就有人轻贱,舍了一些猪狗一样的人命,能为我多添一笔战功显赫,在我看来,那是他们的福气,我可没有皇妃这样的慈悲菩萨心肠,怪只怪他们托生错了娘胎,没投在一个好人家。” 罗颂这样的人,周蔻在京城已经见识过不知多少了,譬如周郁,萱花一家老小的性命,皆在她的一念之间,她可以今天不开心,就毁了无辜稚儿的脸庞,断了老迈双亲的臂膀,但她却因此让一个原本幸福欢乐的家庭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哀声四起;再譬如那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看似仁慈有礼,疼爱小辈,实则骨子里的轻慢从不曾挥去,即便是对你有几分好颜色,那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厚。 可悲吗?也并不尽然,一个人一个命数,没人能够选择到底是托生在帝王家,还是百姓家,只是打小环境教养使然,耳濡目染下,心也渐渐冰冷坚硬了。 可并不是所有身在高处的人都这样,周蔻见过皇后,那样高贵,母仪天下的女人,对待谁都是慈眉善目,还有那真正的四皇子,高宥曾说过他连猫狗的性命也舍不得伤害。 说到底,不过是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她闭了闭眼,不打算再和罗颂多费口舌,满心愁的都是高宥。 他能不能找到自己,罗颂会拿自己逼他做出什么样的退让,会不会是要取他的性命,周蔻一概不知。 前一刻她还和他为了小事拌嘴吵架,冷脸子耍脾气,可转眼间,他就离自己那么远了。 罗颂看她不再多言,以为她是放弃抵抗了,他得意踱步,“高宥眼下肯定急得封了城,以为我把你已经带出城去了,但他哪里知道,其实咱们就在窳浑城中,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要找的人,就藏在合琥馆的地底下吧。” 要说对朔方,对窳浑的了解,高宥哪里能比得过在这里盘踞这么久的地头蛇罗颂,窳浑城是朔方最重要的城池之一,合琥馆也是他命人建造的,当初是为了自己来窳浑巡视,能有个舒心的落脚地,所以建造的极尽奢靡,但高宥来了以后,窳浑城主想也没想,就把这合琥馆安排给了高宥居住。 合琥馆底下有座规模不小的地宫,原是打算作为私库藏些金银珠宝的,这里的机关通道也只有罗颂最为清楚,任凭高宥把朔方都翻了个地朝天,也绝对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就在他每日歇脚的馆下。 周蔻美目怒瞪,似乎是在叱责罗颂的无耻,但罗颂却很不以为然,他已经让人去送信了,想必要不了多久,高宥就得哭着喊着来求他。 想想之前受的那些窝囊气,再想想高宥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罗颂简直是心情大好。 他大笑离开了这间地室,只留了个那个原先搬椅子的丫鬟看守着周蔻。 第54章 抢面脂 待点了灯后, 有了些光亮,周蔻才发现这间地室除了有张床,一张椅子桌子, 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那看守她的丫鬟见她来回看, 嗤笑一声道:“皇妃别看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 您如今是阶下囚,就别挑三拣四了。”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 周蔻转头看了她几眼, 突然想起来,这个丫鬟原就是合琥馆的人。 只是合琥馆很大, 高宥不放心她身边有陌生丫头伺候着, 所以一应贴身事宜还是由萱花在照料,但平日里差使送个东西, 传个话什么的,有时候也会用到合琥馆上的其他人,尤其是周蔻有孕以后, 萱花一刻也走不开, 许多贴身以外不打紧的事情, 都是交代别人做的。 这个丫鬟曾经就给她跑过几次腿。 原来她一直都是罗颂的人,周蔻心里有了思量。 她不能窝在这里, 像只待宰的羔羊,罗颂是要拿她威胁高宥的,她绝不能叫罗颂得逞。 可是罗颂必定会在地宫安排很多守卫,她一个弱女子,根本逃不出去。 这回没有高宥了,谁也没有了, 她只能靠自己,也必须靠自己。 * “殿下!城门早早就关了,灯桥周围也都查遍了,确实是没有皇妃的踪影,那伙贼人环环相扣,不知谋划了多久。” 仇副将向座上的高宥禀报。 谁都看不见高宥此刻的脸色究竟如何,但谁也都知道,四殿下恐怕要急疯了。 皇妃还有着身孕,又是在殿下眼皮底下,这都能丢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若是有什么闪失,恐怕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距离皇妃失踪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眼瞧着天马上也快亮了,夜里关城门,挨家挨户的搜寻,动静已经很大,窳浑城不可能一直封着,可如今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太诡异了,他们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关闭了四方城门,可那伙贼人挟持着皇妃似乎插上了翅膀,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高宥撑着额,哑声道:“再找!” 仇副将应是,转头朝元易挤了个眼色,示意他劝劝,便退了下去。 元易叹了口气,倒杯茶水放在他面前,“先喝口水吧。” 这个时节,谁也顾不上温茶,冷了一夜的茶水入喉冰凉刺骨,高宥仰头饮尽,重重置了茶盏在桌上,周身都是杀气。 “我曾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兄长死在自己眼前,我却无能为力,如今我以为我终于有能力能护住自己的身边人,可她还是丢了。” 周蔻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那贼人挟持她,是要杀了泄愤还是什么,一个女子,落在那伙人身上,什么都可以会遭遇上,高宥不敢细想,他一想,浑身的血液都会凝滞住。 都怪他,若他愿意让她穿那套新衣裳,她就不会和自己闹脾气,也不会故意不搭理自己,归根结底,都是他疏忽大意了,没有保护好她。 元易默然片刻,方道:“你现在先别急,这群贼人既然筹划了那么久,恐怕所求只会更多,不会轻易伤害皇妃的性命,我看八成,还是冲着你来的。” 是了,蔻蔻在朔方人生地不熟,谁会费这么大的周折挟持她,说到底还都是被他给牵连了,能对窳浑如此了解,又能有做到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若非是波罗的奸细,那就只有可能是罗颂。 罗颂....高宥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捏紧了拳头。 天蒙蒙亮时,馆外的小厮匆匆忙忙进来禀报,说是门口发现了一封书信,上头注明了要高宥亲启。 高宥忙拆了火漆封缄,里头不过薄薄一张纸,和一缕斩断的青丝。 纸上写着让他三日后窳浑城外的近心亭中约见。 高宥手攥书信,看着那缕青丝,心里头那块大石头,却慢慢放了下来。 还好,既然有求于他,那就代表蔻蔻是安全的。 * 罗颂将周蔻关在地室里,虽简陋了些,但一日三餐到底还算叫人及时送过来,只是周蔻没有什么胃口,将饭菜左翻右翻,并没有入口。 那丫鬟叫犹珠,冷眼看到她不肯动筷,以为是她嫌弃饭菜不好,讥笑道:“这顿不吃,就要等到晚上了,要是中途饿肚子,可没人服侍你。” 犹珠对周蔻少不了冷嘲热讽,毕竟曾经那么尊贵的皇妃,如今都要由她摆布,想想都觉得痛快。 她原就是罗颂的人,父兄皆在罗颂手下效力,原来在合琥馆,是帮着盯住四皇子的行踪,但四皇子为人谨慎,身边围得跟铁桶一般,她一个丫鬟,自然探听不到什么。 也正因为她们一家都给罗颂当差,罗颂是很放心她的,便让她来看着周蔻。 周蔻懒与犹珠费口舌,将筷子一放,转身坐回了床上。 犹珠呸了一声,把饭菜都收了,“不吃就不吃,我看你能饿几顿!” 她骂骂咧咧的端着饭菜走了,周蔻独坐床边,想着该怎么逃出去。 这儿什么也没有,唯一能知道地宫出口,还能随意走动的只有那个犹珠,她想出去,就必须在犹珠身上做文章。 可犹珠是罗颂的人,对她也不善,恐怕想劝说她什么及时回头没有用。 地下虽然阴潮,但冬日里,难免还是冷得慌,薄被裹在身上,脸又开始刺拉拉的干疼,周蔻从袖套里拿出面脂,没有镜子,她只能抹在掌心里化开,然后搽在脸上。 小小一间地室,很快都弥漫了面脂的香味。 犹珠回来,嗅到了这香气,质问她道:“这是什么味道。” 周蔻没搭理她,闭目凝神。 犹珠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是爱美,这清清甜甜的香味,一闻就知道是上好的香料胭脂,她恶从胆边生,想着将军交代了不许伤着她,她不能真对这四皇妃做什么,但抢她一点东西总归不为过。 她开始在周蔻身上翻找起来,边翻边道:“你到底藏了什么,快给我看看!” 周蔻嫌恶地拨开她的手,正想推开人,可脑海中电光闪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 于是她由着犹珠去翻找,最后犹珠将她的面脂抢走,打开一闻,正是这个香味,浓郁极了。 犹珠喜滋滋道:“这么好的面脂,可不便宜吧。” 周蔻心念一动,故意青了脸很不甘道:“你还给我!这是我从京城带过来的,御医专门研制的,能使肌肤胜雪,白嫩光滑,你快点还我!” 犹珠一听,更是不会还她了,她打开漆蓝盖,扣了一点抹在脸上,顿时乐得眉花眼笑,但转头又恶狠狠地对周蔻道:“你用了那么多好东西,少用一盒怎么了,我告诉你,如今你可不是皇妃了,这几天你都得听我的!” 果然此话一出,对面人就安静下来了,但那一双眼恨恨盯着她,似乎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周蔻还是没去动饭菜,犹珠以为她还在因为自己抢了她的面脂怄气,但顾念她有着身孕,把她自己饿着没关系,要是肚子里那个有什么闪失,恐怕自己就得倒霉了。 她将碗碟往她面前一推,命令道:“快点吃!” 周蔻当然不会听她的,扭过头去不说话,但犹珠看到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犹珠踢了踢桌子,呵斥道:“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告诉将军了,他自有法子治你,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许是周蔻真的很怕罗颂,不情不愿端起了碗,但还没吃一口,脸色顿时煞白,手里的碗也应声落在了地上,摔成几瓣。 这下犹珠发现,她一直捂着肚子,表情似乎很痛苦。 犹珠慌了神,忙摇着人道:“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周蔻哆嗦着嘴唇道:“我胎一直不稳,不能断了坐胎药,不然就会小产。” 小产...犹珠吓得六神无主,喃喃道:“那怎么办...”她忙起身,“我..我去找将军。” 周蔻拉住了她的袖子,“你找他也没用,他也得找郎中,郎中要进这地宫,恐怕得费一番周折,到时候我孩子都得保不住了,这样吧,你去馆内给我拿坐胎药,就在药房里,都是开好的方子,现成的药材。” 说的也是,可是...犹珠看了她一眼,怀疑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周蔻疼得汗珠子往下掉,用尽力气吼道:“我都这样了,难道还会跑了?你原就是在合琥馆当差的,最是熟悉,又脸熟,如今合琥馆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你去悄悄拿药没人会管你,我告诉你,要是我的孩子有什么闪失,别说你了,就是罗颂,殿下也得让他赔命!” 犹珠一想,周蔻都这样了,她又不知道地宫出口,也跑不出去,自己在合琥馆当差,拿些药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总得先让她把胎保住吧,要是孩子没了,事情可就闹大了。 她咬咬牙,就离开了地室。 等人走远了,原本瘫在床上的周蔻,这才慢慢直起身子,露出一双极清明的眼眸,哪里还有半点病痛。 高宥自打收到了书信,但也不肯放松,仍旧让人在窳浑城内大肆搜寻。 他一直想不通,那么短的时间内,若不是贼人手眼通天了,又怎么会逃出了窳浑城。 但几乎都搜遍了,仇副将也找不到一点踪迹。 仇副将回合琥馆复命,出来时碰到了在外焦急等待的萱花,她一见到仇副将,几步上前问道:“仇将军,还是没有我们皇妃的下落吗?” 仇将军摇了摇头,“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就连城内所有酒窖的酒翁都一个个查了,恐怕皇妃早就被他们转移出了窳浑城,殿下说贼人也是要求在城外碰面。” 萱花捂脸痛哭,“都怪我,我该跟着皇妃的,不该让她一个人去看篝火,如果我跟着皇妃,也许...也许贼人也就不会...” 仇副将打断了她的花,“萱花姑娘,这个同你没有关系,即便你跟着也没有用,当时那几个随侍都没挡住贼人,更何况你一个女子,贼人是有备而来,你也别太自责了。” 萱花一抽一抽的,她许久没哭得这么伤心了,“可怎么办...皇妃要是出事了...我...”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仇副将默默递了张帕子给她,“别哭,你放心,殿下一定不会让皇妃出事的。” 萱花道了谢,但眼泪还是止不住,仇副将便陪着她,一直等她好了些才离开。 穿过抄手长廊,她正要回屋祈祷,见跨院边上的小门闪出去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萱花留了心思,跟了上去。 那身影应当是个丫鬟,她七拐八绕去了药房,出来时兜里鼓鼓囊囊的,眼神闪躲,萱花心下了然,应该是个偷药材的小贼。 这合琥馆的药材本就不是他们的东西,人也不是他们的人,萱花现在没心思去为了这点不相干的小事出面,转头便回去了。 犹珠依着周蔻的吩咐,将药偷出来,去厨房煎好了,再通过机关进入地宫,给周蔻送去。 吃了药,周蔻面色果然好了很多,也不喊着肚子疼,犹珠也就放下心来。 既然没事,就不必报给将军了,不然将军还以为是她没伺候好,指不定要平白惹出许多是非。 周蔻掂着空药碗道:“这安胎药,每日早晚都要服用,一天都不能断了。” 犹珠嫌麻烦,自己还得到上面偷摸去煎药,可想想她也待不了两天,辛苦就辛苦些,把将军安排的差事做好了就成,待到事情结束,她就离开合琥馆,到时候谁会记得她一个小丫鬟。 唯一麻烦的就是,她得要在上面走动了。 不过也不打紧,她面生得很,平日里四处当差,任谁也想不到她。 周蔻也是在赌,她故意让犹珠去上面偷药煎药,为的就是让她引起注意,可合琥馆不是皇子府,如今她丢了,指不定一团糟,也许一直到出去,也没人会在意犹珠这个小丫鬟。 但她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那么多了。 一天又过去了,高宥还是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他只能相信周蔻真的被贼人带出了窳浑城。 虽然心里存了个疑惑,但为今之计,只能多把注意力放在对近心亭的排兵布阵上去。 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房间,他朝外走着,即便是寒冬腊月,雪飘在他身上,高宥也不觉得冷。 合琥馆很漂亮,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景色宜人,但高宥一点赏景的心情也没有,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往前走,两道奴仆见了他垂手问安,他也恍若未闻。 过了垂花门,每隔几步就栽种了一株梅树,红梅点缀了银白一片,格外刺眼,梅香漫溢在四周,一个丫鬟见到他,赶紧低头福了福身。 高宥从她身边走过时,空气中的梅香里还掺杂着另外一股香气,好像在哪里闻过,但他也没细想。 合琥馆真的很美,窳浑城主迎他到来的第一天就说了,这合琥馆是罗颂费了万金所建,原是要自己享乐的。 朔方十二城,窳浑不过其一,罗颂都能下了这么大的手笔去建这个合琥馆,可想而知这几年,他在朔方百姓和朝廷身上,搜刮诓骗了多少钱财。 高宥不是没见过贪官,但竟敢内外勾结,冒领军功的,罗颂还真是头一个。 他的手里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只等写了折子递上京城,罗颂这个什么狗屁青寰将军,也算是做到头了。 李震之死,算是他给罗颂敲了个警钟,要是罗颂自己识相,也省得他再动手惹一身腥臊。 那掳走周蔻的贼人,几乎可以断定就是罗颂所为,他们摸查遍了窳浑城上下,并没有发现波罗人的踪迹。 都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还是大意了一步。 头疼,高宥揉了揉额角,与此同时,他收到了京城中的来信,一是说波罗使者已经签订好了与大爻的互市协议,离京返程,二是岐山王被太后狠狠斥责了,听着消息,恐怕年后就要回封地。 还有一封信,是皇后派人寄来的,问候了周蔻有孕的事宜,多番嘱咐,还说向皇帝提了让他们尽早回京的事情。 高宥捏着薄薄两张纸,去了周蔻房中。 这一天一夜下来,他睡不着吃不好,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看着一切如旧的陈设布置,总觉得他一回头,蔻蔻还窝在美人榻上绣虎兜帽,然后抬头冲着他笑。 要是蔻蔻和肚子里的孩子真出了什么事,只怕他会发疯。 绣绷子还支着,随手放在榻上,那套他不许她穿的新衣也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边,高宥记得,就在昨天上午,周蔻还坐在妆镜前描眉敷粉,他从后面揽住她的腰身,凑在她耳边说,你好香。 高宥自嘲一笑,笑到一半,他的笑容又渐渐凝固住了,他想到什么,猛然抬头,阔步出去。 两道的梅树依旧娇艳动人,高宥停留在某一株下,梅香之中,还残留了那将要散去的桂花香! 第55章 一命换一命 高宥对女子妆梳不甚了解, 但也知道但凡周蔻所用的,都是万里挑一的精细,更何况如今她有了身孕, 香料胭脂这一块都是要叫验过无碍后才能使用, 一个小小的丫鬟, 怎么可能会用和皇妃一样的香料胭脂? 他闭了闭眼, 脑海中搜寻着刚刚擦肩而过的人脸,依稀有些模糊。 但无论如何, 只要有蛛丝马迹, 都绝不能放过,高宥当即下令叫人暗地里封锁了合琥馆, 几个门头都加派了人手。 后又找到萱花, 询问香料胭脂一事。 萱花拧眉想了想,开了妆奁, “朔方干燥,皇妃常要搽厚厚的面脂,前日年节, 皇妃临走前, 的确是随身带了一块, 若殿下确定没有闻错,这面脂朔方之中, 仅只皇妃有,绝不可能会出现第二块。” 可萱花想不通,一个合琥馆的丫鬟,怎么身上会有皇妃面脂的香气? 高宥沉了眸色,不止是萱花想不通,他又何尝能理清这其中丝缕的关系。 但宁可错杀一百, 也绝不能放过一个,很快,仇副将就将合琥馆内,身形样貌相似的丫鬟全部都捉了过来。 高宥一个个看过去,直停在了犹珠面前,他蓦地伸手,捏住了犹珠的喉咙。 犹珠惊恐地睁圆了眼,嗓子里只能发出咯吱的声响。 “说,皇妃在哪儿。” 犹珠又惊又惧,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她正躲在厨房煎药,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人抓了过来。 萱花怕高宥一时动怒,把人给捏死了,忙道:“殿下别急,先把这丫头放开,这样她不能说话。” 闻言,高宥眸中的猩红才慢慢褪去,松开了手,犹珠如获新生,大口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 待到脑袋能开始转动了,犹珠眼一缩,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后挪了挪步子,“殿下...殿下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眼风如箭镞冷冷剜过,犹珠不由打了个哆嗦,不等高宥发作,萱花上前叱声道:“你胡说八道!你身上分明是我们皇妃面脂的香气,皇妃失踪已经两天了,你也没有近身伺候过,若不是你这两天接触过皇妃,又怎会沾染这种香气。” 至此,犹珠才明白原来问题出在了那盒面脂上,她来不及思索这一切到底是无意还是周蔻有意为之,萱花就搜了她的身。 那只漆蓝雕花小盒骨碌碌滚了下来,萱花一把夺过,质问她道:“这就是我们皇妃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这个...这个...”犹珠瑟缩了一下,眼珠子一转,“是奴婢捡到的!” 高宥眯了眯眼,“捡到的?在何地所捡,又是何时,可有旁人佐证?” 犹珠自知抵赖不过,索性一口咬死,“奴婢就是昨儿个在花苑里捡到的,没有人佐证,殿下若是不信,任打任骂都使得,但奴婢是真的没有二话了。” 萱花知道她是要胡搅蛮缠了,冷笑一声道:“捡的?我看八成是你偷的,先前就看你偷偷摸摸在药房里偷东西,手脚不干净,如今反倒说什么捡的,你要是不老老实实说实话,殿下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 高宥顿了顿,“偷东西?” 萱花微微福身,“奴婢昨儿个还看这个丫头贼眉鼠眼,偷偷摸摸去了药房,偷了好大一包东西出来,想她是个手脚不干不净的,嘴里定然也没句实诚话。” 隐隐之中,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高宥沉思片刻,唤人去了药房,核查库中药材。 犹珠一听要查这个,立马白了脸,磕头道:“殿下,那面脂真是奴婢捡来的,先前并不知道是皇妃的东西,若是知道,给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用啊!求殿下放奴婢一条生路吧!” 萱花以为她是怕偷窃一事被发现,嫌恶别开了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是合琥馆的人,我们殿下原也懒得管你们合琥馆的破事,若不是你牵涉进了皇妃的事情中,即便你将药房搬空,也与我们没有干系。” 高宥正百思不得其解,听了萱花那句‘你是合琥馆的人’,方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窳浑城主曾言,这合琥馆乃是罗颂为享受消遣所建,合琥馆原来伺候的人,虽不是罗颂贴身指派,但十有八九也都是罗颂的人,他原也是防着,所以自己和周蔻贴身事宜从不假手给合琥馆的人。 这犹珠若真是罗颂的人,那么她很有可能在此之前,见过周蔻,所以身上才会有那盒面脂。 派出去的人很快有了回禀,道是药房中,少了几味药材,报了药名后,萱花怔怔道:“这不是皇妃平日里安胎所用的药吗...” 犹珠偷药,是为了安胎,而她身上还有周蔻的东西,种种迹象皆表明了,周蔻还在这窳浑城内。 高宥杀气腾起,拔了剑压在犹珠细白的脖颈上,稍稍往前,一道血痕渗了出来,犹珠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膝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你要是再不说,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挂在窳浑城墙之上。” 犹珠气性再大,也只是个小姑娘,并没有那么坚韧的心性,被高宥一呵,先前垒起来的嘴硬也瞬间瓦解。 “我说...我说...皇妃就在合琥馆的地宫之中...” * 过了午饭的时间,犹珠却始终不见踪影,周蔻留了个心眼,探首往外张望。 听犹珠说,明日她就要离开这里了,今日若是上面的人还没有发现异样,她就算是做了无谓的挣扎。 她不由地抚上了微隆的小腹,即便是为了腹中孩儿,她也没有在这里任人摆布的道理。 门被人从外面踢开,周蔻惶然往后退了一步,借着幽暗的灯火,她看清来人并不是犹珠。 “就...就是这儿了,再往前走十余步,能见到一个嵌着铜环的小门,皇妃就在那里面。” 犹珠捂着脖子,带着高宥一行到了地宫。 仇副将气得眼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他们辛辛苦苦挨家挨户在外面搜寻,谁想到皇妃竟然就藏在合琥馆,每日都要经过的脚下。 这个罗颂,简直是卑鄙小人! 高宥挑剑往前,不等他将门打开,那门便缓缓自己开了,里面是周蔻惊惧交加的面容和一把利剑,横在她的肩前。 罗颂露了脸,笑得邪气,“原本想明日再和殿下见面,不曾想殿下这么着急,非要今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仇副将跟在后面跳脚直骂,“他娘的!罗颂,你快快把皇妃放了,兴许老子还愿意留你一个全尸!” 罗颂瞥了他一眼,“放了?我放了她,你们能放过我?” 他说着,摇了摇手里的剑,高宥抬手示意噤声,往前道:“我知道你想和我谈,但我告诉你,要是她伤了毫发,我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罗颂皮笑肉不笑,“是啊,知道你宝贝这个女人,所以一直好好伺候着,没受半点苦呢,瞧瞧这皮肉,还精细着。” 他大力挽过周蔻的身子,剑锋离她的脖颈只差分毫,罗颂沉了脸色,“你们,全部退出去,高宥,就你一个人留下来,要不然我手里的剑,可是不长眼的很啊。” 仇副将还想再骂什么,被高宥横了一眼,只得带人退了出去,狭窄一方地室内,三个人站着都显得有些逼仄。 罗颂也没藏着掖着,直接挑明了道:“我知道你手里有我的把柄,其实咱们两个若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但你既然那么想立功,也就怨不得我下狠手了,我这人呢,做事向来讲诚信,要我放了这个女人,可以,但得一命换一命,今日若不是她一尸两命,那就是我提着你四皇子的人头走。” 若是让京城得知了流匪动乱的真相,恐怕罗颂的死期就不远了,他想安然无恙,他就必须要高宥的命,再将他的死归结于那些流匪,只要高宥一死,剩下的人都不值一提,他自有办法应对。 高宥几乎是瞬间就答应下来,爽快道:“好,但你得保证她的安全。” 周蔻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不行,你别听他的,你不能死。” 罗颂以为他会犹豫,却没想到他竟这样痛快,桀桀笑道:“自古常言,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你竟会因为一个女人,宁愿舍命,真是叫人感动啊。” 或明或暗的光影中,罗颂扭曲的面孔也在不断闪烁,他从袖套里扔出一把短刃,“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外面也都是你的人,这上面淬了剧毒,你自己刺入心脏,一时半会儿你死不了,等我将这个女人放了,就换你劫持,外面那些人自然不敢拦我。” 周蔻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不行!不行!你不能听他的,他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即便要了你的命,他也不会放过我,你别听他的,不用管我,只将他拿住就好!” “啰嗦!”罗颂掐住了周蔻的后脖颈,周蔻一阵剧痛,不断挣扎着。 高宥弃了自己手上的剑,缓缓垂下腰身,捡起了那把淬了剧毒的短刃。 第56章 回京 寒光凛凛。 周蔻睁大了眼, 看着高宥真的捡起了那把匕首,将刀锋慢慢转向自己。 脖颈上那剧烈的疼痛险些让她晕过去,她心一横, 低头就着罗颂的手拼死咬上了一大口, 罗颂猝不及防, 抓住她的头发, 周蔻往头上胡乱摸索时,摸到了一支冰凉的排钗, 顾不得多想什么, 拔下钗子就往他身上刺去。 但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哪里比得过罗颂行武出身的人, 钗身才扎进他的皮肉里, 罗颂手里的刀就落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高宥抓住她的肩身, 手肘往外一抵,那剑就冲着他的面首直接砍下。 周蔻的瞳孔急速收缩,淬了剧毒的匕首牢牢扎进了罗颂的右肩上, 他拿剑的手为之一颤, 金兰面具应声碎成了两半。 那张风光霁月的面庞露了出来, 从额间到下巴,一条淡淡的血痕, 罗颂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他的脸从最初的惊异,再到后来的欣喜,罗颂用剑身撑着地,大笑道:“原来!原来你是个假的!你居然不是四皇子!” 高宥将周蔻护在身后, 拿剑指着他,冷然道:“知道又如何,你活不过今天。” 罗颂邪气一笑,“你忘了吗,这合琥馆可是我建的。”话音刚落,一道实墙从上面落下,将罗颂堵隔在了另一边。 轰隆一声,整个地面都往下沉了沉。 周蔻知道他是想跑,急忙道:“快!快去追他!不能让他跑了!” 高宥摇了摇头,“这地宫里有机关,恐怕追不上了,不过他受了伤,即便有解药,恐怕身体也熬不住了,随他去吧。” 他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喃喃道:“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 记得之前她说她要去看年节,高宥怕她出事,心里还有几分犹豫,她笑说若是出了事,那一定是他没护好她,如今一语成谶,真叫她全说中了。 周蔻鼻尖一酸,险些又掉下眼泪来,她轻嗔一声,“浑说些什么!如今不是好好的嘛。” 手覆在小腹上,周蔻又温软添了一句,眼也凝成“孩子也好好的。” 高宥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你们好,我就放心了。” 周蔻伏靠在他怀里,突然眉一拧,很不悦道:“方才如果我不拦,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将命给送了,那把匕首淬了剧毒,你是真打算丢下我们娘俩了。” 事后想想,周蔻真是又气又恼,要是高宥真出什么事,她和孩子可怎么办。 高宥闷声一笑,抬手解衣衫,周蔻愣了,随即想到什么,羞红了脸,低声道:“这个时候,怎么那么不正经,再说我还怀着孩子呢,前三个月...” 她话没说完,高宥戏谑勾起唇角,牵起她的手,伸进胸膛上一摸,指尖摸到了一片冰凉坚硬。 周蔻怔了怔,有点不相信,又摸了一把,将他的衣衫解开后一看,里头有一件金缕铁片的护甲,要是匕首真扎进来,锋尖只会渗进片甲的细缝之中,并不会伤着皮肉半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我自己瞎操心了,早知道我就不用和罗颂拼命了。”周蔻说着,又幽幽叹了口气,抚了抚他那道淡淡的血痕,“这个应该能消掉吧。” 高宥刮了刮她鼻尖,“最好消不掉,这样你往后每每见到我,都能记起来我曾经为你这么拼命过,才会对我更好。” 这又是什么歪理,周蔻捂嘴咯咯直笑,外面的仇副将察觉不对,领兵冲了进来,却看到这样一副夫妻恩爱的场景。 仇副将进朝廷晚,从来没见过四皇子的真容,只是听说过,四皇子曾经是因为打败仗毁了容,所以自此以后成天戴着面具示人,这回一见,没了面具的高宥竟是如此俊美,他一时摸不准头绪,连人都不敢叫。 还是高宥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张被劈成两半的面具,淡淡开口道:“罗颂靠着机关逃走了,想必这地宫有密道,你们近日加强对窳浑城的巡视,再派一队人去罗府查封,将罗颂勾结流匪的消息散出去。”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和口吻,仇副将这才放下心来,确定这人就是四皇子无疑了。 只是那传闻,为何会说四皇子毁容了呢? 既然这事已经被发现了,高宥也没打算再藏着掖着,搂着周蔻出了地宫,一直回到房中。 萱花这两天眼哭得一句肿成了桃子,乍一见到高宥的真容,连高兴都忘了,张了张嘴站在那里,指着人道:“你不是...你不是就是淮溪君吗?” 那个淮溪君,在萱花眼里简直就是个十足的祸害,身为皇子的男宠,原本身份就尴尬,偏偏借着那张脸来撩拨皇妃心弦,把皇妃哄得七上八下,险些害了皇子和皇妃的情分。 后来淮溪君虽救了皇妃,她亦是被赶出了府,就没了音讯,只是离京前曾听莺草提过一嘴,说那淮溪君再也不见踪影了,倒是殿下和皇妃感情愈发笃厚。 原以为是殿下不满那祸水勾引皇妃,将人或赶或囚,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淮溪君,竟就是四殿下。 周蔻坐下,与她娓娓道来,掐头去尾将事情大致囫囵个的说了一遍,听到最后萱花目瞪口呆,咽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地看了高宥好几眼。 “天爷!竟是这么一回事!这下殿下的真面目暴露了,若是被京城的人知道,岂不是要出大事了。”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早知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或早或晚,他微偏了偏头,问周蔻,“若我不是四皇子,蔻蔻还愿意跟我吗?” 周蔻觉得他这话问得好笑,谁是贪图他的身份富贵才嫁给他的,当初周家牛不喝水硬按头,她差点都要跳楼了。 周蔻是个实在人,她老老实实道:“其实我倒是盼着你不是四皇子,这样没了身份拘束,咱们随便寻个山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何必像如今,要跑到这朔方来,还险些丢了性命。” 大抵女儿家都是担忧夫郎安危的,男儿在战场上厮杀血拼,会觉得无尽恣意畅快,用刀剑搏出来的军功,披上荣耀,那是他建功伟业的天地,可苦了在家的女眷,又要愁心刀剑无眼,皮肉脆弱,又要殚精竭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天底下没有那个女子,愿意自己的夫郎去拿命争富贵。 高宥欣然揽了她进怀里,心中已然有了对策。 他连夜将朔方流匪作乱的内情,和罗颂如何一一勾结的事情都写了奏折报到京城去,又将朔方这里的事情全安顿下来后,带着周蔻离开了。 临行前,城主夫人拉着她的手盈盈落泪,舍不得道:“此行山高路远,难免颠簸,皇妃还有着身子,这一路上千万要当心啊。” 罗颂败逃后,朔方的大权就回到了张太守手中,但高宥有意提拔窳浑城主,借此来笼络住倭刹,是以已经为他表了请封的折子。 周蔻恬然一笑,握了握她手,“夫人也要保重身子。”而后大军浩浩荡荡开了路,离开了朔方。 途中一切顺遂,仇副将对萱花多有帮助,周蔻自己也看出了几分意思,一日在驿站歇息时,特地私下问了她的意思。 “我瞧着那仇将军确实是个有心人,又对你一直照拂有加,殿下也透露过他是有同你结秦晋之好的意思,你是怎么想的。” 萱花灌了汤婆子,塞在她脚下,不过一笑道:“奴婢能怎么想,仇将军是什么人物,奴婢又是什么人物,原不过是周府家奴,得了皇妃看重,能在皇妃跟前伺候,显得体面些,但仇将军乃是有官衔的,今日高兴愿意多看我一眼,明日不高兴了我又该如何自处,奴婢已经残了身子,这辈子只盼着能一直服侍皇妃,平平安安度日,至于旁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奴婢不愿去想,也不敢想。” 她活得通透,经过周郁那一遭事后更是都看清了,周蔻听她说着伤心,微微直起身子,拍了拍她手,“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别说一个仇将军,就是王公贵族都配得,你不愿意,那这事就作罢了,往后仇将军再提,我替你拒了就是。” 萱花谢了恩,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替人掖住了被角,“奴婢知道,皇妃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从来不会因为高低贵贱,苛待轻视下人,奴婢能遇上皇妃这样的主子,是奴婢的福分,可这世道,注定了人一生下来,就该是什么角儿,奴婢往前在周府,看那吴小娘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拿着管家权,外面那些正头娘子却没一个愿意搭理她的,她尚且还是良妾出身。奴婢想好了,往后就一直缠着皇妃,皇妃总缺不了奴婢一口吃的!” 原本沉闷的气氛,也因为她这一句话变得轻快起来,周蔻低声笑道:“你呀你!” 因着周蔻有了身孕,路程也比之前慢了许多,一个多月才到达京城,天儿见暖了一点,恰逢了二月二龙抬头,进城时处处都是人头攒动。 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停在城门处,前头久久辟不开路。 高宥下了车,仇副将从前面打马过来,道:“殿下,今儿个是龙抬头,听说陛下带了芸妃去丰泽园亲耕,如今仪仗刚出来,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这才将路堵住了。” 皇帝并不过分亲近女色,后宫几个嫔妃,也多是老人,鲜有新人,这个芸妃却是从未听闻。 更何况皇帝亲耕,一向都是携皇后前往,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妃子陪同了? 第57章 芸妃 眼见高宥和周蔻面面相视, 仇副将又赶紧道:“属下问过了,是那位波罗进贡的,和岐山王...”接下来的话他就没继续说了。 周蔻咦了一声, “岐山王都被赶回去了, 她居然还能安然无恙的, 如今还陪皇帝去丰泽园, 真是不得了。” 说着她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只怕是个妖妃呢, 波罗专门送上来迷惑皇帝的。” 高宥笑了笑, 轻捏人鼻尖,“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在仇副将面前, 高宥竟恍若无人一样, 周蔻自己都红了红脸,躲进马车里去了。 一行人还没到府上, 德荣就早早候在了门口。 “四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快随老奴进宫看看吧!” 德荣掖着袖子, 拂尘夹在膀下, 一见到高宥, 只差将人立即拉走了。 周蔻从里头探出脑袋,叫了声大监, “皇后娘娘是出什么事了吗?” 德荣一见周蔻,眼更亮了,“正好正好,皇妃一道,先跟老奴一起进宫吧。” 这样急匆匆的,容不得半点耽搁, 高宥只好和仇副将简单交代了两句,安排好余下事宜后,带着周蔻进宫了。 周蔻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再加上她近来食欲好,脸也跟着圆了一圈,德荣看到了,才露出点笑意,“皇后娘娘得知了您有孕的消息,高兴的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觉,等娘娘见了您,保证病就好了。” “病?”周蔻迟疑道:“娘娘生了什么病,太医瞧过了没,严不严重啊。” 德荣叹了口气,“还不是那个芸妃给闹的,自打她进了宫,就没一天安息日子,不是撺掇着陛下修苑建林,就是在后宫里招摇,狐媚惑主,去年宴上,岐山王不知怎的喝醉了酒,误打误撞进了偏殿,彼时芸妃正在换衣裳,两人冲撞上了,芸妃当着朝臣的面,到陛下面前哭哭啼啼,说岐山王要轻薄与她,陛下龙颜大怒....”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唉,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了,如今芸妃在后宫内为非作歹,皇后娘娘前几日训斥过她一回,结果被芸妃气得如今都下不来床榻,娘娘原就身子不好,这两日得知殿下要回来,念叨了许久,老奴便日日守在皇子府门前。” 经德荣这么一说,周蔻更好奇这个芸妃,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数月不见,皇宫依旧殿宇嵯峨,宫墙高耸,凤仪宫里外皆是一派新气象,唯独殿中药味浓郁,几个宫人轮流进入侍奉着。 隔着帐帘,德荣垂手禀报着,“娘娘,四殿下和皇妃来了。” 里头传出几声轻咳,皇后倚在靠枕上,挑开半边帐子,依旧是那样温润的眉眼,只是脸庞消瘦了不少,面色瞧着也不大好。 高宥和周蔻才弯下腰去,皇后就连忙摆手道:“别拘着这些虚礼了,皇妃还有着身孕,宥儿,你扶她起来。” 高宥应是,皇后细细打量一番后,叹气道:“朔方一行,你们瘦了,尤其是皇妃,如今是双身子,合该好好将养着。” 周蔻摸了摸脸笑道:“臣妾还觉得自己圆润了不少,娘娘您身子不要紧吧,臣妾还盼着腹中孩儿落地,娘娘您帮忙操劳呢。” “很应该,很应该。”皇后笑弯了眼,将人召到跟前来,抚了抚她的小腹,唏嘘道:“本宫原还在操心,你们成婚多日,为何久久没有动静,如今才离了京就有了,看来还是京城规矩繁多,将你们两个弄得束手束脚。” 皇后悚然一惊,撑着身子起来,“可...可本宫听说,恪王和陛下几次进言,多是赞扬褒奖波罗的话,你父皇也愈渐放松警惕,信任波罗,还说...还说月底要去波罗巡狩。” 高宥一哂,“恪王狼子野心,同波罗串通勾结数年,朔方连着北境,回域,倭刹,地处险要,他们扰乱朔方安定,再欲从高阙沿着阴山山脉南下,横跨武都,便可直取京城,恐怕咱们这位恪王也是没料到波罗竟对大爻如此虎视眈眈。” 皇后吓得攥紧了手中的直袖,“那...那赶紧去报给你父皇啊,让他定要好生提防波罗,不可有让他们奸计得逞的机会!” 高宥慢慢宽慰道:“母后莫急,此事儿臣自会当面禀报给父皇,母后只需好好养好身子就是了。” 从凤仪宫出来,扑面的春寒料峭,周蔻打了个寒颤。 高宥握了握她手,“这样凉,我差人送你出宫,先回府歇息吧。” 周蔻望着他,忧心忡忡道:“你不跟我一道回去吗?咱们才回来,家门还没踏进去,就这么往宫里赶,好歹回去歇一歇,喝口热茶换身衣裳。” 自打有孕以后,她也变得爱絮叨起来,都是些家常的话,或是冷不冷,饿不饿,在外人看来听着没什么,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话是有多贴心。 高宥温声说不必,“正好进宫一趟,我手头还有许多事没做,也省得明儿个再跑一趟了,你回去乖乖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周蔻也知道他还有事要回禀,只是今日是龙抬头,皇帝回宫的时候也晚,恐怕等人回来,也要熬到天将黑了。 她叹了口气,替人系好披风的带子,只好道:“那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 府上一切如常,萱花指使着几个小厮将随行的东西搬下来,莺草在旁边搭把手,不住追问着她们在朔方遇到的各种奇遇。 当听到那倭刹人只有那么丁点高时,莺草捂着嘴很不敢相信道:“真有这么矮的人?果然是得出去一趟才能涨见识,早知道奴婢也跟你们一道去了,也好过天天闷在这府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周蔻却笑道:“真叫你去,一路上又是流匪又是兵变的,吃不饱穿不暖,日夜颠簸,这个苦你也愿意受?我们倒羡慕你,一个人在这府上,清闲自在,吃饱穿暖,不必受苦。” 莺草讪讪着说也是。 她们守着暮色倾临,一桌佳肴,周蔻特地点了好几个高宥爱吃的菜,等着人回来,可是等啊等,却等来了一个面生的小内监匆匆上府。 那小内监神色慌张道:“皇妃不好了!陛下发了好大的怒气,让四殿下罚跪在养心殿前的月台上,皇后娘娘差奴才给皇妃报个信,皇妃这就快跟奴才进宫吧!” “什么!”周蔻扶着腰肢霍然起身,抬脚就要往门外走,“快,快进宫!” 小内监跟着人身后道:“软轿已经备好了,皇后娘娘说皇妃是有身子的,让皇妃去劝劝陛下,好歹看在您肚子里的小皇孙面上,陛下不会太过迁怒于四殿下。” 周蔻一时慌了神,不疑有他,带着莺草随人上了软轿,径自往皇宫去了。 轿子并不安稳,一路上时有颠倒,幸亏莺草在一旁扶着,周蔻才堪堪坐稳了。 掀起帘子往外看一眼,宫道两旁各点了四角风灯,微黄的灯光,照不亮那一条长长的甬道川纹,轿子拐了个弯,越走越深。 这并不像是去养心殿的路,周蔻前后来了几趟皇宫,知道养心殿和皇后的凤仪宫中间隔了不过一条广袤的天街。 周蔻捏紧了手背上的一块软肉,隔着轿帘,她问道:“皇后娘娘为何没派德荣公公,而是叫公公来传话?” 小内监轻笑道:“这么乱了,大监还有旁的事,哪里腾的出手,皇妃坐稳了,这天黑路滑,您还有着身子,当心别出什么岔子才是。” 是,她还有身子...周蔻抚了抚隆起来的小腹,她不能那么冲动。 轿子终于停了,却不是养心殿,而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宫苑,原先传话的小内监也不见了踪影,只几个宫娥半推半搡的把周蔻推了进去。 内殿上座,一个女子坐拥着宝座,怀中卧着一只硕大的黑狸。 几簇光影闪烁下,那狸猫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周蔻,叫人心里发毛,周蔻勉强定了定心神,正要开口说话,狸猫突然从上座蹿了下来,直往她怀里扑。 周蔻吓得一机灵,尖叫一声往旁边躲,差点没站稳脚跟,幸好及时扶住了地心的香炉。 袅袅云烟中,女子从座上起身,及膝的羊绒毯滑落在地,她也只是轻轻踩了过去,周蔻这才看清楚她的脸,眉宇浓郁,高鼻朱唇,不是多么倾国倾城的容颜,顶多中上之姿,若非说一个好来,那就是她那一双碧澄澄的眼,同那狸猫一模一样。 她将黑狸捉回来,操着不太流利的大爻话,慢腾腾道:“惊着四皇妃了,真是抱歉。” 可惜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致歉的神色,那眼挑剔着看她,周蔻也总算知道她是谁了。 “芸妃娘娘,您若要召臣妾,请人通传便是了,何故绕这么一大圈,借着皇后娘娘的名头,把臣妾诓骗到这儿来呢?岂非是不知假冒中宫懿旨,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芸妃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黑狸的皮毛,笑道:“怕皇妃不肯来。”她重新回到座上,“四皇妃比我想象的要漂亮,也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这些唬人的话皇妃就不用再说了,你们大爻皇帝,可是舍不得杀我的。” 她的眼尾微微上扬,幽暗的内殿中,那双碧眼似乎在跳动着某种不知名的火焰,诡谲云涌,“我想请皇妃,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第58章 萨面兹 软轿从内宫送出来时, 在景运门前和高宥碰了个正着。 莺草喊了一嗓子‘殿下’,高宥才堪堪转身,“你怎么在这儿?”他又看了看那软轿, 突然变了脸色, 直冲进去, 将抬轿的小黄门吓得一哆嗦, 差点没抬稳。 好在里头的人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微微阖着眼小憩, 面色恬然, 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一颗心这才重新放回肚子里。 周蔻听到动静也睁开了眼,讶然道:“殿下?” 高宥上了轿子, 狭小的空间里, 他将人搂住,切切问道:“不是出宫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瞧着你们似乎是从内宫出来的,是母后又召你了?” 周蔻说不是,“是芸妃, 她借着皇后娘娘的名头, 说你被陛下罚跪, 将我诓了进来。”她抓住了人的臂膀,“你没事吧?” “我没事。”高宥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 拔高了声线,“芸妃?那女人来历古怪,她和你说什么了。” 周蔻笑道:“也没说什么,左不过就是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奇罢了。倒是你,和陛下真没起冲突吗?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他到底是皇帝,受万人敬仰的。” 不知为何,高宥见她的笑都是飘忽在脸上的,心里没底,但细看之下却又瞧不出什么,只好道:“左不过就是争辩几句,不过瞧着陛下的脸色不大好。” 继而喟叹一声,“年岁大了,各种病灾都来了,他虽做过不少糊涂事,但这么多年励精图治,确是个勤勉的皇帝,如今他自认为没了波罗这个大隐患,这么一松懈下来,倒有点贪图享乐了,总归是和之前有了许多不同。” 周蔻啊了一声,“你没把朔方的事情和他说啊。” 高宥弯了弯唇角,笑意含糊不清,“说了又如何,派人和他们对峙?这种摆在明面上的,都是半真半假的,要紧一桩心里知道就成,我瞧着皇帝现在倒是更愿意掩耳盗铃,这个时候凑上前去,只是自讨没趣。” 他总是这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盘算着,纵横谋划,寻常人根本近不得他的身,更窥不明他的心意。 周蔻软软地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 高宥回京,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就连朔方的平定也只是在朝堂上一笔带过,除了从前的旧友会上门拜访,其余人都紧赶着登上恪王的府门。 曾经那个不起眼的平庸王爷,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准太子人选,就连恪王妃女儿的生辰,也是大肆操办,遍请了京城勋贵。 帖子递到高宥手中时,人看也没看,就做了压砚台的垫子。 元易上门来吃茶时,颇为幸灾乐祸道:“恪王妃被太后叫进宫里,好一番训斥,眼下怕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高宥悬腕提笔,对着帖子临摹,头也不抬道:“芸妃是波罗送进来的,岐山王因她被遣送回了封地,太后没了指望,气只能撒在恪王府头上了。” “可不是嘛。”元易啧了一声,“不过也怪恪王妃自己,竟在女儿的生辰宴上大放厥词,说什么请封公主的话,恪王还没当上太子呢,就开始给自己女儿惦记上公主的头衔了。” 高宥笑了笑,“隐忍多年,一朝得势,自然会得意忘形。”收了笔,抖开新墨,“来,瞧瞧我这字写得不好不好。” 白宣上赫然写着‘燕歌未断塞鸿飞’。 元易深深看他一眼,评道:“杀气磅礴,直取山河。” 高宥但笑不语。 说话间莺草匆匆进来,也顾不得通传,神情焦急道:“殿下,不好了!皇妃才吃了东西就吐了出来,如今上吐下泻的,郎中也看不出个究竟,只说是脾胃虚寒。” 高宥闻言,扔了手上的纸,急忙赶了过去。 因是女眷后院,总归有些不方便,元易就坐在院内等,他闲来无事,慢慢踱步,到了廊后,看到了倒在土里的香灰。 原也只是扫过一眼,但那香灰中有小半截未燃尽的香饵,引起了他的注意。 高宥将人安置住,取了贴身的牙牌叫人去宫中请太医。 很快,太医匆忙赶来,一番望闻问切后,仍是看不出什么好歹。 “皇妃这症状,像是害喜,但按理说五个月的身孕了,也稳固住了,不会再这样,微臣可否查一查皇妃近来的饮食?” 高宥摆了摆手,让人将周蔻这两日用过的吃食拿了过来,太医一一验过后,喃喃道:“倒并没有什么不妥...或许只是有着身孕,胃口不济?” 可惜高宥听不得这种‘或许’‘可能’的话,他拧眉道:“还请大人务必要查出个根源来才好。” “殿下。” 元易从门前进来,拱了拱手对太医道:“饮食既查不出什么,那劳烦大人查查这个吧。” 他摊开手,掌心是半截殷红的香饵。 太医碾碎一点沫子,细嗅了嗅,良久方道:“这香有些古怪,仿佛不是中原的香料。” 元易慢慢道:“确实不是中原的东西,我游历北境时,曾在一个波罗商人手中见过这种香料,这香名叫萨面兹,用大爻话说就是惑人心智,这香极罕见,听闻是波罗神秘的香女研制的,能流进市面上的多半都是掺着水分,但即便如此,只需一点,也足够叫人神智颠倒了。” 高宥亦是闻了闻,“这东西,是从哪儿发现的?” 元易皱了皱眉,望向地心的那座博山香炉,“是我在廊下倒掉的香灰中发现的。” 高宥随即变了脸色将那香炉盖子打开,一盏茶水熄灭了火,用银夹子翻找着,最后从那只染了一半的香料中,发现了同样的香饵。 有人都将手伸到他的府上去了,高宥阴沉着脸,唤来萱花和莺草。 “皇妃的贴身物什,一向是你们亲自负责照料的,这香饵,是怎么混进来的?” 萱花上前看了看那‘萨面兹’,有些惶然道:“自打皇妃有孕,寻常香料就都收了不用了,燃的香都是经过查验,对腹中胎儿无害的,这个香饵是皇妃上回从皇宫回来后给到奴婢,说叫奴婢掺在每日所焚的香料中,因是皇妃亲自给的,奴婢便不曾过问。” 原以为是有人暗害,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香饵竟是周蔻自己放进去的。 再联想到这几日周蔻的异样,他心中那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也终于找到了。 难怪她总是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的,恐怕是去芸妃宫里的时候,就已经被芸妃用萨面兹所控制,若不是今日元易恰巧在此,谁也想不到问题居然出现在这香料之中,只会以为是害喜的症状。 高宥问道:“这香有没有毒?对人的身体是否有害处。” 元易沉吟片刻道:“毒倒是没有,就是长此以往下去,会神智昏聩,幸而皇妃焚香时日不多,又有身子,所以才会百般不适。” 莺草在一旁喃喃道:“不对啊,这香若是有异,奴婢和萱花姐姐日日在皇妃跟前伺候,我们怎么一点事情也没有?” 元易道:“这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得需专门经过训练的香女以饵诱之,还要日日焚香,不然就会断了效果。” 话音刚落,他想到了什么,与高宥相视一眼。 * 养心殿的角门无声无息拖出去一个小宫人,经手的内监将她往泔水桶里一塞,拿巾子撒了撒手,看着车辙朝着宫门外驶去。 下面刚进来的吓坏了,结结巴巴道:“这就完事了?” 内监啧了一声,往里边走边道:“如今谁不知道,芸妃娘娘可是陛下的心头珍宝,莫说一个当差不仔细的侍香宫人,就是皇后娘娘见到了,都得忌惮三分。” 正说着话,廊下绕出来一个人,碧色的眼凝视着他,“都处置好了?” 那内监慌忙低下头去,他不敢看那眼,觉得邪乎的很,“娘娘尽管放心,一个不起眼的宫人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这宫里头那么多人,少了谁都掀不起风浪来。” 芸妃满意点了点头,褪下腕上的玉镯,“赏你的,陛下正在歇午觉,不愿让人打扰,我进去服侍着就成了,别再让什么猫儿狗儿的进来了。” 内监诺诺称是,芸妃转头回到了内殿。 她捻起两颗香饵投进炉中,望了一眼洒金龙纹帐后的人,勾唇一笑。 第59章 偷天换日 停了几日香后, 周蔻果然渐渐好转起来,只是时不时还会犯头痛。 她含了两片薄荷叶在舌下,又吃了一碗药, 方靠在引枕上缓缓舒着气, 萱花瞧着心里泛疼, 揉捏着她的额头道:“好好的进一趟宫, 怎么就这样了,那芸妃定是妖女无疑了。” 再回想起之前昏沉的日子, 周蔻依稀只记得那一双碧澄澄的眼, 说需要她帮一个小忙,将四殿下的行踪尽数报给她。 当时香炉中云雾缭绕, 她迷晕了眼, 不知不觉竟应了下来。 再后来芸妃给了她一盒香饵,嘱咐每日要这个焚香, 这几日的事情虽然都历历在目,但总觉得不大真切,神思时常恍惚, 她说过的话, 做过的事, 仿佛都是另一个人在操控着。 这太可怕了,天底下竟还有这么邪乎的东西。 “元公子说, 她应该就是波罗神秘的香女,靠着迷香惑人,难怪当初我就觉得奇怪,并不是多惊艳的容貌,何以能引得岐山王和陛下为她趋之若鹜,原来是靠着那香....” 正说话的功夫, 高宥打帘进来,坐在她身边,抚了抚额,又摸了摸脸,“好些了吗?瞧着都清瘦了。” 周蔻说好多了,见他一身公服,便知道他今儿个是上朝去了,只是若非大事,他是不必上朝了。 “是出了什么事了?” 见她能说能动,果然人鲜活了不少,高宥舒了一口气,“也不是多要紧的事,皇帝打算月底启程往北境那边去巡猎。” 这究竟是皇帝打算,还是芸妃打算,周蔻不由心焦起来,“北境凶险,即便眼下和波罗修好,可这么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岂不是自为鱼肉?” 高宥说是啊,喟叹一声,目光闪烁两下,同她窃窃私语。 两日后,周蔻派人往宫里递了牙牌。 不多时,有宫人将她引进,仍是上回的那处宫苑,芸妃抱着黑狸歪在廊下的躺椅上晒日头,光落在她蜜色的脸上,浓密的睫羽扑出一片阴影。 周蔻见礼,叫了声芸娘娘,而后垂首不语。 乖顺的人偶,芸妃自小不知训过多少,不论是多位高权重之人,但凡落了她的饵,焚了她的香,都是百依百顺。 她扬了扬手,屏退周遭宫人,独剩她二人。 “四皇子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周蔻道:“并没有异常,只是那香饵快焚完了,娘娘不日就要和陛下前去北境围猎,这香饵劳烦芸妃娘娘再给一些。” 芸妃拧眉道:“这样快?”后钳住她的下颌,左看右看,没瞧出什么才作罢,“成吧,你跟我来。” 她拂袖赶走黑狸,进了内殿,从高悬的置案上拿出一只桐漆盒子,从里头包了一些给她。 “你的任务,就是好好盯紧四皇子。” 周蔻诺诺应是,捧着香饵离开了。 才出宫门,她立即就变了脸色,上了软轿,将香饵给了高宥。 “东西放在内殿的悬案上,盒子上描着连理枝花纹,旁边摆了瓶花,没有锁扣。” 她倒豆子一样将消息全透给高宥,然后大口大口喘息着。 刚才在殿内,她深怕芸妃焚了萨面兹,一口气憋在胸膛里,直到出了殿门才敢呼吸。 高宥揽了揽她,“辛苦你了,你先出宫,我晚些要去皇后娘娘宫里一趟。” 周蔻点了点头,又切切道:“一定要当心。” 那头高宥从元易手中得了此香的解药,径自去了凤仪宫,皇后这几日将养着,面色略微好看了些,见到人来,心里更是高兴。 她一面吩咐德荣置座,一面道:“难得见你过来,皇妃呢,没和你一道进宫?” 高宥施施然落了座,“来了,不过儿臣叫她先回去了,母后,有一桩事儿臣要有请母后帮忙。”他顿了顿道:“请母后佯装病重垂危,请父皇探视,并且要足有一日的功夫。” 皇后倚在引枕上,不解道:“你是想见陛下么?若是如此差人递个信进养心殿就是了,何必要如此大费一番周折?” 高宥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请母后出面务必要帮儿臣这个忙。” 见他面色凝重,皇后也不由正视起来,接下来的半天里,皇后病重的消息很快就透了出去,太医一茬接着一茬往凤仪宫去,后来德荣亲自去养心殿请人。 他站在丹陛下,焦急道:“陛下,求您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娘娘不好了,她念着您一天了!” 此时的皇帝在罗汉床上歇息,芸妃在一旁侍奉着,她使了个眼色,但四下谁也不敢拉人。 那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皇后卧病多年,一时好一时坏,眼下瞧着不行了,于情于理皇帝都该去看看。 芸妃也自知不占理,德荣又接着道:“陛下将要巡猎出宫,这一去就不知何时能回来,求陛下看在和娘娘多年的情分上,一定要去看看。” 皇帝浑浑噩噩望向芸妃,芸妃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身边,只怕生变故,可马上就要巡猎出宫了,若是这个时候皇后出了什么事,恐怕都要叫停。 算了,左不过凤仪宫离着也不远,只要离开她不超过一天,都没什么事。 她只得松了挽人的臂膀,娇糯道:“那陛下快去快回,臣妾在这儿等你。” 算起来,自从芸妃进宫,皇帝就再也没踏进凤仪宫的门槛,三宫六院也皆冷落了,独宠芸妃一人,除了上朝见大臣,就连在养心殿批折子,也时刻不离芸妃身侧。 也正因如此,芸妃得以有机会日日焚香不间断,久而之久,皇帝开始如同牵线人偶一般,能思考能说话,可神智却是握在另一人的手中。 他进了内殿,香炉中正飘着丝丝缕缕的轻烟,味道有些怪异。 皇后躺在床榻上,面色虽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皇帝站在离脚踏一步之遥的地方,道:“皇后觉得如何了?” 皇后缓缓睁开了眼,按着高宥和他先前说过的话,叹气道:“陛下,臣妾这几日总觉得没什么精神,老是梦到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臣妾还不是您的皇后,我们一起策马郊游,南下巡视民情,三月春光正好,清风徐徐,您就这么牵着臣妾的手,走在繁闹的街市上,您还记得和臣妾说过什么吗?” 多年过去,往事已经泛黄发旧,许多不要紧的事情都渐渐模糊了,可那些美好的画面有时候会像碎片一样,浮现在脑海中,让人追忆惘然。 是啊,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好像说,终有一日,大爻会外患清除,一派山河清晏,人人都能过上这样太平安康的日子。 那炉中的香雾慢慢凝成一团浓烟,皇帝站在跟前,似乎被拨动了某根弦。 头有些痛,皇帝扶了扶额,甚至觉得后脑勺像被人重重击过一般,他险些没站稳身子,屏风后出来一个人,将他搀住。 皇帝直在凤仪宫带到了第二日清晨,芸妃在养心殿坐立难安,最后亲自冲到了凤仪宫要人。 宫人将她拦住了,规规矩矩道:“芸妃娘娘,若无皇后召见,您不能这么擅自闯进去的。” 这皇宫里的规矩,芸妃是一条也没守过,她眉头紧蹙,呵斥道:“给我让开!” 宫人很为难的样子,“娘娘,您这样擅闯皇后寝宫,若陛下和皇后娘娘责问起来,这个罪奴婢可担待不起啊。” 就在二人纠缠的时候,皇帝施施然从里面出来,还是之前的样子。 芸妃忙扭着身子上前挽住了,撒娇道:“陛下,您说好很快就回来的,为何说话不算话,皇后娘娘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 皇帝说没有,“皇后病重,榻前离不得人。” 也是,那个病秧子皇后她见过两回,说句话都得喘上半天的气,谅她也做不了什么,恐怕这会子是不行了,所以才会将皇帝留了一天一夜。 芸妃心满意足拉着皇帝走了,身后的宫人看了皆是频频摇头。 真是个妖妃啊,大爻的江山基业,迟早要败在她手中。 几日后,仪仗一切预备齐全,皇帝携同芸妃,自京城出发,前往北境同波罗会晤狩猎,朝中一切政事,皆交由恪王处置。 而在无人问津的四皇子府上,夜半时分,高宥将一只飞鸽放了出去。 自京城至北境,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更别提皇帝途径多地,还要逗留,随行繁杂,能五月时到就算不错的了。 这两个月里,朝堂之上简直是恪王一手遮天,修水利,建祭台,官员升迁降调,民生大事,他几乎都推翻了皇帝的前政,照着自己的想法大肆兴动,似乎一点也不顾忌皇帝回京后得知会如何。 与此同时,一支乔装成商行的浩大队伍,自阴山山脉南下,已经接近了武都。 第60章 与虎谋皮 皇帝遇刺, 下落不明的消息是六月初的一个夜里传回皇宫的,皇后登时晕了醒,醒了晕, 想派人出宫递信, 却发现宫门突然全部下了锁。 彼时周蔻扶着腰肢, 在房中走来走去, 显得十分焦躁不安。 日前高宥曾对她说过,要她这两日安心在府上, 不可外出, 还将竹居的暗道密室告诉了她,以防不时之需。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 高宥离开了府上, 可周蔻总觉得不大安心。 萱花端着安胎药进来,见周蔻来回踱步, 忙将人扶回榻上去,一勺一勺喂她吃药,“皇妃眼瞧着都七个多月了, 行动本就不便, 还是好好躺着吧, 外头就算是变了天,也自有殿下庇佑。” 话虽如此, 可哪儿有妻子不担心丈夫的,周蔻自知身无长处,能不做他的拖累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只恨自己不能上阵杀敌,助他一臂之力。” 她吃了两口药,后觉舌根苦涩,便扭过头不愿吃了。 萱花也只好将药放下, 拿绢子擦了擦她嘴角,“您别急,好好养好身子,给殿下平平安安诞下孩子,那就是最大的事情了。” 轰隆一声,外头爆起巨响,纷杂的声音不近,但波及到皇子府,也是叫人悚然一惊,二人齐齐望向外面,周蔻撑起身子来,勉强压住心头那阵惊悸,“外头是怎么了...” 萱花将她扶在靠枕上,说:“奴婢去看看。” 她开了门出去,不一会儿匆匆回来道:“好像是兵部的火药库突然炸了,街上官兵乱窜,说是...是波罗人在攻城!” “这里可是京城!”她后又想起高宥之前的话,还有在朔方遇到的那些事情,才明白高宥为什么让她不要外出。 萱花极力安抚着人道:“皇妃别急,殿下已经将精锐留给我们府上,想必不会有事,我们先去竹居那头的密室里吧。” 周蔻点了点头,纵是外头翻了天,她们这里也还尚是一处净土。 她穿好衣服后道:“将莺草叫上,咱们一道去密室,那儿已经备下了吃食和水,足够撑上半个月了。” 萱花哎了一声,去外头喊了好几声莺草,可始终不见她的踪迹。 “这丫头,煎完药以后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真是的,这个时候还乱窜。奴婢先带皇妃进密室吧,待会再出来找她。” 二人慢慢往竹居去了,落溪斋后的一口枯井石前,萱花挪动了那块大石,后面一条长而窄的暗道露了出来,她挑灯探路,一只手搀住身后的周蔻,嘴上道:“您小心脚下。” 谁也没看到,在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影。 这密室并不宽绰,一张床一个桌子,勉强才能够四五人容身,旁边备好了清水和干粮,还有一些日常需要的东西。 周蔻坐下后,忙对萱花道:“你去找找莺草,赶紧把人带过来,外头现在乱,别出什么事了。” 萱花应是,安置好人以后,就离开了。 周蔻乏力阖了阖眼,已经接近子夜,折腾了这么久,她早就困倦了。 自打她有孕以后,许多事都开始力不从心,就连精力也不大充沛了,她侧卧着睡,尽量托着沉重的肚子,睡得也并不安稳,因在意莺草,周蔻每隔一会儿都要睁开眼看看。 但也不知是何原因,萱花和莺草迟迟未来,隐约听见一声轰隆,是石头搬开的声音,周蔻以为萱花终于找到了莺草,将人带了回来,但那极轻的脚步声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猛然睁眼,离床不过三步之遥的距离,一个满脸溃烂,衣衫褴褛的女人正阴狠狠地看着她。 那女人脸上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到一个全形,又有厚厚的头发遮盖住,似人似鬼,实在算得上可怖,周蔻坐了起来,小心翼翼问道:“你是谁?” 结块的头发掀开,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只听到她桀桀笑了两声,嗓子受过损伤,说出来的话跟破锣一样,“周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周郁啊。” 周蔻惊了一惊,想从那张脸上寻找更多的痕迹,但实在是完全看不出来,她勉强压住激动,强作镇定道:“你是周郁?你不是被流放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周郁上前两步,“我想干什么?你好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样子吗,这一切都是拜你的夫君所赐啊,你害得我被奸人轮/暴,失了清白,害得我流放,害得我爹爹降职,娘亲重病,而我就算流放,也原可以安安稳稳被岐山王接去扬州老宅安置,可为什么你们仍旧不肯放过我,你这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狗/杂种!自从你进京的那一日开始,我们家都倒了大霉!” 她那原就可怖的面孔逐渐扭曲,对于周郁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周蔻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可怜,她扯了扯唇角,“若不是周擎和你们存了要用我顶缸掉包的心思,我又怎么会有如今的风光,我进京寻父,原只是想安安稳稳能过个日子,不求多大富贵,是你们不肯放过我,接二连三的陷害串通,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如今一样的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就觉得受不住了,你们是爹生娘养的,那别人就不是血肉之躯么。” “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周郁亮出手里锋利的匕首,疯狂笑道:“我要把你的肚子划开,让你眼睁睁看着你肚子里的孽种是怎么死的!” 周蔻强作镇定,有意拖延时间,手摸上了头鬓,“你杀了我,就没想过后果?你娘已经重病在榻,还有你那一母同胞的兄弟,若是因为你连累了仕途,他们可是会恨惨了你。” 可周郁却道:“你以为谁会知道是我杀了你?皇帝已经死了,马上恪王就要登基了,你觉得新帝登基后,还能容得下你和高宥?我这是在替新帝立功!” 她将匕首狠狠朝着周蔻刺去,周蔻躲闪开来,但身子实在笨重,眼看躲不掉她的下一刀,周蔻将那支排钗一挥,扎进了周郁的手臂,周郁应声嚎叫,手里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她用手掐住周蔻的脖颈,一下下撞击在墙面上,嘴里喊着:“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后脑勺被撞的一阵阵发晕,周蔻拼命挣扎着,直到胸腔内最后的空气挤出,她开始双眼发黑,小腹处也传来阵阵剧痛。 一股热流破出,从大腿间淌下,周郁丧心病狂地收紧了手,掐住那纤纤玉颈,正当此时,那把匕首却从后面穿过她的心脏,她瞪大了眼,缓缓倒了下去。 萱花手里还握着那原本掉落在地的匕首,将周郁拉开后,连刀一块扔在了旁边,她上前扶住周蔻,心急如焚道:“皇妃,皇妃你没事吧?” 若不是这一阵阵的痛感,周蔻早就昏死过去了,她强撑着坐起来,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周郁,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好像...好像要生了。” 萱花这才看到她腿间的鲜血和浑水,忙拉来靠枕垫在她身后,“这才不到八个月,怎么这么快就要生了!” 又环顾四周,找到一个小火炉和一些清水,架起来开始烧水,又将那把匕首洗干净,扯了干净的布铺好,饶是如此周全的人,这个时候也慌了神,“皇妃你别怕,我...我之前看过我娘生我几个弟弟,你先保存体力,憋着一口气,我试试,试试能不能替你接生...” 周蔻知道会有妇人提前半月一月生子的,但她甚至才七个多月,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嘴唇翕动着,“我的孩子会不会活不下来....” “不,肯定会没事的,民间有句老话儿,不是说七活八不活吗,一定没事的...” 皇宫内 恪王坐在了奉天殿的龙椅之上,这是他梦寐以求多年的位置,也是他处心积虑,杀父谋兄终于换来的,他坐在上面,俯仰着丹陛下那汉白玉对缝而成的空殿,等到明日,就会有大臣呼声而拜,尊他为新帝。 他怀抱着那座玉玺,命人从正大光明的牌匾里取出那封遗诏,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空的好,空的不要紧,毕竟皇帝之前春秋鼎盛,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崩了,他是皇帝临行前吩咐监国的,又是最属意的,到如今,谁还能和他争? 如今宫门紧闭,谁也不能出入商议,只待明天一早,将皇帝的死讯昭告天下,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新帝。 恪王兀自这样想,忽闻轰隆一声,火光冲天,只见九门提督慌慌张张进来,“殿下不好了!火药库炸了!波罗人攻城了!” 恪王悚然一惊,从龙椅上下来,“怎么可能!这里可是京城,不是边关,为什么会有波罗人,还有火药库,什么时候炸的,就在刚刚?” 这话问九门提督,他也是六神无主,“对..刚刚突然炸了,波罗人...我们也不知道这波罗人是怎么来的,如今京城的兵力可都随着陛下去北境了,余下不过千人之数,如何...如何能抵御得住啊!” 说好听了有千人,但都是一些领着虚衔的富家公子,只知吃喝玩乐,花拳绣腿,连血都没见过,能扛起刀枪来的,有一半就算不错了! 恪王勉强镇定心神,说:“查清楚确实是波罗人?可别是看错了。” 九门提督急道:“不会看错的!那样的装束打扮,定是波罗人无疑!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狼子野心,表面臣服,其实暗地里却要直取京都,陛下之死,绝对是波罗所为啊!” 他说完,才发现恪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转念一想,这引狼入室的,可不就是恪王自己么。 如今恪王监国,指不定波罗人悄无声息逼近京都的机会,就是恪王自己给的,一想到这里,九门提督的眼神完全变了,这简直就是卖国求荣呐! 恪王袖下攥紧的手在微微摇摆,他冲出了奉天殿,看到那漫天的火光,还有一道又一道宫门外,那隐隐约约的呼救声。 他唤来一匹马,命人下了重重宫锁,孤身一人策马前往外城。 登上城楼后,那底下一潮潮涌来的黑点,和高举火把,嘴里念着波罗语的人,确实是他的熟人。 恪王脸色铁青,扯着嗓子往下喊,“突耶花将军!你们波罗为何要如此背信弃义!” 那马上的人嘿笑一声,用生硬的官话扬声道:“你们大爻人不是常说物竞天择吗?但你们一个个弱鸡一样,却占着最丰富广袤的资源,只知贪图享乐。你身为皇子,却和他国联合残害自己的父兄,你想当皇帝,我们成全你,但你也别怪我们不择手段了,背信弃义?我们之间,何来的信和义啊?你与虎谋皮,如何能全身而退!” 突耶花嗓门极大,一圈又一圈的回音,让城墙上的众人,皆是变了脸色。 第61章 真相大白 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 恪王至此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波罗的一个棋子,他们助他铲除异己, 助他权倾朝野, 不过是为了博取信任, 他们自始至终盯住的, 都是大爻这块肥沃的国土。 以巡猎为由,抽调京城的兵力, 杀死皇帝, 制造混乱,再将他的罪状昭告天下, 让他人心尽失, 少了他这个主心骨,其余不过是一盘散沙, 即便他们只有几千人之数,也足以不费吹灰之力举兵攻进京城,占领皇宫。 到时候等北境那边得到消息, 可老巢都被端了, 还成什么气候! 这简直是绝好的一步棋, 可比硬碰硬来得划算多了。 可笑的是他,在这其中推波助澜, 自以为能够如愿以偿,却不想是被波罗彻底利用了。 底下的突耶花不再废话,一声令下,手下就开始攻城,四人环抱粗的大木桩子,将城门撞得咚咚震响, 黑点似的波罗兵搭起云梯,前仆后继涌上来。 恪王气急,夺过一旁的弓箭,拉满后瞄准了突耶花的脑袋,箭镞冲过黑夜,不知射到了哪里,可突耶花的脖颈却在此刻,被一支不知从哪儿来的箭穿过,轰隆倒下。 领头的一死,波罗军瞬间方寸大乱,呼喊声不断,恪王眯了眯眼,顺着箭发出来的望去,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火把。 旁边的九门提督眼尖,拔高了音调道:“啊!那是四殿下和金吾卫常将军!” 周遭议论纷纷,“金吾卫不是随着陛下去北境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这阵仗,像是早就埋伏好了的!” “难不成陛下没死?也没去北境?” 一见有救,城墙上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将士们突然来了血性,搭起弓箭,拿起刀枪拼命厮杀,波罗兵再强悍,也是群龙无首,再加上不过几千人之数,很快就被剿灭干净了。 高宥并没有多做逗留,命人清理善后,遂直奔自己府邸。 尽管都是提前一手计划好的,府上也留了精锐,亦有暗室可避,但他心里总是有着隐隐的不安。 回到府上后,他见正房无人,自是去了竹居的暗室,可情况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好,周蔻虚弱靠在枕头上,一旁的萱花努力想为她接生,可孩子的头始终是出不来,本就是早产,再加上这一番折腾,饶是再年轻健壮的女子也扛不住了。 她气若游丝,已然连掀开眼皮子的力气也没有了,高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首,萱花哭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快去请稳婆和郎中!我们皇妃..我们皇妃怕是不行了。” 高宥心里一紧,来不及多问发生了什么,将手里的腰牌交了出去,吩咐一名亲信,把正在家中避祸的太医和稳婆能抓多少抓多少,全给抓了过来。 眼下是不好再挪地方,乌压压一群人挤在狭小的暗室里,要用参片吊着精神,再商议怎么让孩子顺利出来,高宥没有落脚之地,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出了暗室。 “究竟发生了什么?蔻蔻才七个多月的身孕,缘何这个时候就要生了?” 萱花镇定下来,一五一十道:“原都好好的,皇妃和奴婢到暗室去避难,可莺草那丫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皇妃担心她,便叫奴婢来寻,奴婢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又担心皇妃的安危,可一回到暗室,就发现那周郁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要对皇妃下狠手,奴婢...奴婢就把她给杀了,可皇妃还是受了惊,这才早产...” 他怒不可遏道:“周郁?她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府上重兵把守,也能出这样的岔子!” 但此刻不是计较周郁是怎么出现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要让周蔻平安诞下孩子。 二人在外头来回踱步等了好半天,里面一个稳婆匆匆出来,满手都是血,颤着声儿道:“殿下...有句话老奴不得不问您,若是不测,殿下是保大还是保小啊?” 高宥盯着她的手,他是刀山血海里出来的,对于鲜血已经麻木了,可头一回他觉得那刺目的红是多么可怕,每一滴血似乎都在耗着他心爱之人的生命力。 他握紧腰间的剑柄,一字一句沉声道:“保大,若是皇妃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稳婆吓得一哆嗦,诺诺应了一声,忙又回去了。 不一会儿,高宥的一个亲信将还在昏迷的莺草带了过来,“殿下,属下在柴房中发现了她!” 萱花大惊失色,忙探了探她的鼻息,见还有气,方松了一口气,高宥摁住莺草的两个穴位,人才悠悠转醒。 莺草一醒,睁开看到萱花,就赶紧抓住人的袖子道:“快!快去救皇妃!我看到周郁了!” “你什么时候看到周郁的?”高宥问道。 听到发问,莺草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高宥,她从地上爬起来,手撑着发胀的头道:“入夜时分,我给皇妃煎完安胎药后,正打算去厨房准备些皇妃惯常吃的点心,不曾想过花园的草圃时,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二门的东侧过来,我刚叫住她,却发现她的打扮不像是府上的人,直到走近了才注意到那身形和眉眼极像是已经流放的周郁,可我还来不及呼叫,就被人从后头敲晕了,再醒过来就是在这里。”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将周郁放了进来。 ,高宥面色凝重,到底还是他大意了。 既是二门东侧过来,那么这块区域把守的人就有很大嫌疑,高宥立即吩咐下去,将那片的守卫一一分开拷问,他露出森白的牙道:“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可放过一个,懂了么?” 他特地交代,底下人心领神会,抖擞去抓人拷问了,严刑拷问下,终于有人延捱不住,松了口风。 是长乐公主。 自打岐山王回到封地,恪王胜出揽权后,长乐公主气焰渐消,也安分了不少,却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周蔻如此赶尽杀绝,不惜千里迢迢寻回了周郁,更是花了重金下了功夫买通了府上的守卫,将周郁放进来? 像她那样一个趋利避害的人,就算平日里骄傲过了头,也不至于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难道是算准了自己一定会再无翻盘之日,所以要报之前的仇? 高宥蹙眉不展。 里头渐渐传来了两声羸弱的喊叫,声音不大,但好歹知道周蔻已经醒了过来,这一声把高宥的思绪又拉了回来,他开始翘首以盼着她会安然无恙。 未待他等到她平安的消息,仇副将就派人说,宫门已开,陛下安然回朝,可皇后却病重垂危,如今正等见他最后一面。 一头是正在鬼门关中挣扎的妻子,一头是将要离世的皇后,高宥两相择决不定。 僵持了良久,忽闻一声婴啼,高宥猛然抬头,阔步进了暗室。 “殿下,是个小皇孙。” 小小的一团红肉,浑身还都是血渍,哭声不大,但好在还算康健,榻上的人亦是闻啼睁眼,看上去总算是好多了。 “给我看看..孩子...” 高宥忙将孩子抱过来,周蔻支棱着眼皮子,拿手指戳了一下,弱声笑道:“好软。” 高宥攥紧了她的手,“感觉还好吗?” 周蔻乏力点了点头,“才刚那一下,真是感觉自己死透了,又被拉了一把拽回来,眼下生完,肚子空了,也就不难受了。” 稳婆亦在旁边道:“皇妃这是吉人天相,老话说七活八不活,皇孙虽然身子骨弱些,但好好将养也不会落下病根,此番九死一生,皇妃都挺过来,殿下也可以放心了。” 高宥终于松了口气,正要和周蔻说上几句话,宫里又来人催促了。 “如今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等着殿下呢!殿下快随奴才进宫吧!” 高宥还未开口,一旁的周蔻便握住她的手,虚弱道:“快去吧...宫里定是有大事,不要耽搁了...” “可..”高宥欲言又止,满眼都是对她的放不下,周蔻扯唇一笑,柔软又坚定的目光投向他,“你放心。” 一句放心,让高宥那纷乱的思绪渐渐回归了原位,他替人掖了掖被角,又嘱咐待皇妃好些,就想法儿将她挪回正院里安置,又看了看那襁褓中的一团红肉,举步离开了皇子府。 一场激战,处处可见尸骨血横,黎明将至,曦光破晓而出,鱼肚白拽着那弯浅浅的月牙,一点点沉入最后的夜色中。 皇宫中灯火不休,照着恍若白昼,高宥才到凤仪宫的月台下,就有早埋伏好的一行禁军将他团团围住。 殿内出来一个人,却不是皇帝或皇后,而是长乐公主。 她立于丹陛上,鬓前的凤钗累珠在微微轻颤,居高临下俯视着被禁军围住的人,冷喝道:“大胆逆贼,居然还假冒当今皇子,还不将他拿下,就地正法!” 面具后的那双眼眯了眯,禁军往前动作一步,高宥淡漠吐出两个字,“谁敢。” 只这一句,那些禁军就不敢再动了,四皇子的恶名他们是有目共睹,再说人家可是尸骨血战里打出来的,即便这么多人,也不一定能把他拿住。 长乐公主见禁军被他威慑住了,气得咬牙切齿,指着人道:“他根本就不是四皇子高宥,所以才会常年以面具示人,快将他的面具扒下来,即刻就能真相大白!” 第62章 大结局 高宥不耐与她废话, 迈步上阶,想要进凤仪宫里。 可长乐公主哪儿能让她如愿,一声令下, 那些禁军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有两个贼胆大的, 想要用□□挑开他的面具, 但高宥拂袖一扬,将人掀翻在地。 长乐公主见禁军阻挡他不住, 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指着人道:“逆臣贼子,难道想要弑主不成!” 高宥冷冷审视了她一眼, 正要进去时, 一道寒光朝他挥来,他徒手接住了, 剑刃震响两声后,化成了一段段碎片。 转眼间,拿剑的人只剩下手里的一把剑柄, 霎那间, 罗颂满脸惊愕化作愤恨。 “原来是你。”高宥轻飘飘道:“上回在窳浑城没杀了你, 倒叫你跑到这儿来了,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你却偏要往上撞。” 罗颂扭曲着脸庞道:“我不来京城找到大公主,如何能向天下人揭穿你的假身份,哈哈哈,谁能想到堂堂的四皇子,居然是有人伪装冒充的, 今天你逃不出去了!” 高宥没理她,而是转头问长乐公主,“周郁是你弄回来的吧。” 长乐公主挺了挺腰板,坦诚道:“是本宫的手笔,你是冒充皇子的贼人,那周蔻肚子里的自然就是贼子,本宫替□□道,自然要将你们一锅端了!” 高宥点了点头,“很好。”话音未落,他的手就钳住了长乐公主细弱的脖颈,只需要一用力,嘎吱清脆一声,他就能送这位尊贵了半辈子的公主上西天。 长乐公主的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了惊恐害怕,但她如何肯轻易求饶,嘴硬道:“你要是杀了你,今日你绝对走不出凤仪宫,连带着你那身怀六甲的妻子,都将丧命,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打赌高宥有所顾忌不敢杀她,但一旁的罗颂可顾不了那么多,趁着长乐公主和高宥说话的功夫,猝然挑开了覆在脸上的面具。 咣当一声,面具落在地上,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终于露了出来,长乐公主古怪笑道:“哈哈哈,你是假的,你果然是假的!” 罗颂亦尖声道:“快把这个冒充四殿下的逆贼抓起来!” 高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嘲弄,手指慢慢收紧,看着长乐公主因为窒息,而渐渐变得青白的脸,就在将要取了她性命之际,身后一直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那原本遇刺下落不明的皇帝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众人见此俱是俯下身去,高呼‘吾皇万岁’,长乐公主亦是露出了笑意,“父皇!您快救救儿臣,命人将这个假冒皇子的奸贼给拿下!” 可皇帝面对她的呼救恍若未闻,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他朝着高宥走过去,身后罗颂提醒道:“陛下!您当心这奸贼!” 皇帝叹了口气垂下头,饱含沧桑的白鬓是那样刺眼,“她到底是你的亲姐姐,你难道真要了她的性命不成。” 高宥残忍一笑,“姐姐?她是谁的姐姐,我可没有这样一个姐姐。” “她是高宥的手足,他的姐姐!” 皇帝咬重‘高宥’二字,故意提醒他。 可高宥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长乐公主,“哦?姐姐...这天家情分如此淡薄,弟弟杀哥哥,姐姐杀弟媳,那个时候怎么没人告诉我这劳什子的手足之情,如今祸事临到了自己头上,反倒拿情分当幌子,父皇,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这些名正言顺的皇子公主,才是你的孩子,其余的不过是命如草芥。” 皇帝摇着头,“怎么会..不是这样的...” 长乐公主不知发生了什么,瞪圆了眼尖叫道:“父皇,您干嘛同这个逆贼说那么多,快...快救救儿臣啊!” 高宥戏谑看着老皇帝,衡制住长乐公主的双手,只听左肩咔嚓一声,长乐公主随即高声惨叫。 “从现在开始,每隔十个数,我就卸她一条胳膊,胳膊卸完了就卸腿,腿卸完了我就卸她的脖子,也算是为蔻蔻和孩子受的罪,讨上一点利息。” 长乐公主眉目狰狞,对着底下的禁军和罗颂喊道:“赶紧杀了这个逆贼,杀了他!” 可皇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多动一步,高宥轻启朱唇,慢慢道:“一,二,三,四...” 等念到第十声时,长乐公主另一只胳膊也脱臼了。 女子尖锐的凄声响彻整个凤仪宫,再念到‘九’时,皇帝终于熬不住了。 “停!” 只见皇帝颤巍巍伸出那双老迈的双手,“朕...朕错了!” 天子认错,亘古未闻,底下人吓得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听到了这些不该听的,小命就难保了。 长乐公主已经痛晕过去,高宥将她随手扔开,走到皇帝面前。 “如何错的,错了什么,这来龙去脉,还请父皇明示天下。” 许是多日受到了萨面兹的影响,不过知天命的年纪,皇帝却如同一个垂暮老人,两鬓斑白,他神情怅惘,似在慢慢追忆着已经尘封多年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朕因为听信了司天监的进言,在你哥哥和你之间,选择舍弃了你,累及你自幼孤苦无依,乞讨为生...当初宥儿得知了你尚存人世间,向朕说过要接你回来,可朕不愿意面对你,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的错误,朕向天下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朕对不起你,对不起宥儿,更对不起...你的母妃...” 皇帝潸然泪下,“这么些年,朕常常在想,如果当年你没有离开朕的身边,朕能容得下你,是不是宥儿和你母妃就不会死...”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几近哽咽,“其实朕也想过和你好好相处,可是当朕一看到你的脸,就想起了你的母妃,想起朕曾经犯下的那个错,你又偏偏是个再倔强不过的孩子,每每独处,多是不欢而散,你心里应当是恨极了朕吧...” 恨么?高宥面无表情,也许曾经是恨的,在自己小时候,望着万家灯火,却只能栖息在牛棚猪圈里,后来在自己接替了四皇子一名后,看着皇帝对其余皇子的偏爱和慈祥,也有过隐隐的抽痛,到后来人就麻木了,不知道什么是恨,可心中的那个执念却随着岁月慢慢膨胀变大。 他想,或许唯有有朝一日,自己亲耳听到皇帝认错,才会心胸畅然,一片坦荡,可如今都听到了,也看到了人追悔莫及的样子,却只有淡淡的哀伤流淌过他的心扉。 认错了又如何,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却不能再活过来了,活人百般哀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无声地扯了扯唇角,漠然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皇城。 .... 三年后,蜀地剑门关。 “这蜀道之险阻,真是见过走过,才算是真正见识过了啊!” 正所谓‘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人在这绵延数百里的剑山其中,举目望去一壁千仞,峰形如剑,才知生命的渺小。 周蔻听到后头的感慨,捂嘴直笑,“我的好王爷,前头还有好些路要赶呢,待到了驿站先歇歇脚吧。谁叫你非要陪我回来的。” 高宥幽怨地瞪了她一眼,“自己的媳妇要回娘家,我还能不跟着?” 说话的功夫,远远听到前头有一对当地的夫妻在拌嘴,妇人叉腰扬首,那男人只能恹恹地垂头听训。 他啧了一声道:“早知这蜀地女子热情泼辣,这几日入蜀也算是见识够了,不过你怎么就没半点火热的性子呢?” 周蔻想了想,“我娘是很厉害的,十里八乡没一个人能吵过她,估摸是因为有娘亲的庇护,所以我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高宥听了合手朝天直拜,“幸好幸好,我的蔻蔻自小娇养的好,才没像前头那位大娘一样,多谢岳母了!等到了坟前,我一定给您老多上几炷香!” 周蔻听了直瞪眼。 闹过以后高宥又揽着娇妻道:“深儿太还小了,不然这次该带他一道回来的,母后非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说什么也不肯放人。” 周蔻叹了口气,“自打先帝去后,太后娘娘一个人难免寂寞,有深儿陪着,也算是老来安慰了。”她说着望人,眨巴着眼道:“皇帝的宝座拱手让给别人了,心里真不难受?” 自三年前变乱后,没过两个月皇帝就驾崩了,临死前有意将皇位传给高宥,可高宥却把最小的谨王给推了出来,谨王登基后,高宥便成了临安王。 他睨人道:“皇帝有什么可做的,难道是你想当皇后了?要不你吱一声,想当了咱们就把皇帝给轰下来。” “去!”周蔻笑骂一声,“吱什么,我又不是耗子,就是人人都盼着能当皇帝,天下第一号尊贵的人,我是怕你后悔了。” 高宥半开玩笑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细想想,君无戏言,是不是连句话都不能说错。” “这倒是....” 周蔻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皇帝为什么就不能说错话呢? 一分神,脚下绊了颗石子,她一个趄趔,脚也崴了,人狗爬式的差点摔在了地上。 是差点,因为身后的人牢牢挽住了她的腰身。 近距离和灰扑扑的地面接触过以后,周蔻惊魂未定,高宥把人捞起来扛在背上。 “得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别走路了。” 周蔻在他背上忸怩了一下,“前头还远呢!” “远也背。” “路不平啊。” “不平也背。” “不累吗?” “累...” 这回二人异口同声道:“累也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