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下江南 作者:桃久枝 简介: 江湖上最大的刺客组织暗影阁一朝被灭,火光照夜,焦尸遍野。 朝廷烧完拍手:刺客死光,完事收工。 江湖却说:此事没那么简单。一验,尸体果然是假的。 数天后,一辆破马车载着人悠悠前往江南。又过几天,在一个名为晓春城的富庶之地,新开了一家江氏医馆。 江氏一家五口,馆主江横天生得高大,有美妻应梦怜、娇女江月明、幼子江风清以及从小养到大的徒弟朗云何。 他们俊美无双、热情友善,深受晓春百姓爱戴。 某天深夜,百姓眼中“娇小柔弱”的江月明一跃跳上晓春城最高的老树,她妖冶的双眸在夜间发亮。 她身后,“体弱多病”的朗云何气定神闲摇着扇子,陪她看星星看月亮。 旁人不知:二人是暗影阁的刺客。 旁人更不知:他们全家都是暗影阁的刺客。 江湖风起云涌,武林盟下发赏金令,万金悬赏诈死在逃的暗影阁刺客,一时间,晓春城危机四伏。 刺客说: 什么?你不信我们是普通人? 可以,城北二里有处乱坟岗。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三教九流近水楼台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月明,朗云何等(刺客家族)┃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刺客的转型生涯 立意:三百六十行,行行是人才 ​ 第1章 下江南◎这是一家被命运选中的黑店◎ 二月廿九,天下第一的刺客组织暗影阁被朝廷剿灭。 爱恨情仇、名利纠葛……所有不见天日的脏污与血迹被一场大火燃烧殆尽,诞生于杀戮中的金银山轰然倒塌。 整个黑夜,王朝的国库被源源不绝的翠玉珠石、奇珍异宝照亮。那扇承载了王朝经济命脉的大门关上的刹那,整个江湖近三十年的恩怨就此结束。 三月初三,马蹄踏未干的春泥,奔赴在前往江南的道路上。 车夫戴着斗笠,嘴里叼着一根来路不明的细长野草,驱车的长鞭时不时挥舞在空中,随后没精打采地落下,连声响都未发出半点。 窄路崎岖,泥地坑洼,老旧的木料似乎要随时散架。 吱呀、哐当。 马车里的人跟着车轴一起颤抖。 终于,有人掀起车帘,那是一名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脑后编着错杂的蝎子辫。 她斥责道:“病秧子,你到底会不会赶车,骨头都要震散架了。” 车夫食指顶上斜落的斗笠,露出清俊却苍白的容颜。 他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眼下有浅浅的乌青,棕黑的眼眸更是透露出深深的倦意。 他说:“月牙儿,你也知道我是病秧子,病秧子赶了一夜的车,没倒下就很不错了。” 江月明道:“朗云何,你进来,我们换。” “别,就你那猫眼珠子,隔着十里都能叫官兵认出来。” 朗云何漫不经心地朝江月明一蓝一金的双眸扫过,回头继续赶车。 江月明的外祖母是胡人,母亲随着外祖父,是标准的汉人长相。江月明随母,皮肤白皙,身材娇小,五官精致,若是忽略那双异瞳,她完全符合汉人对娇俏玲珑的想象。 江月明赶紧掏出随身带的小镜子。 “药效过了?娘——”她钻回马车,指着自己的眼睛,“时间越来越短了。” 应梦怜让江月明靠近,二指撑开她的眼皮,仔细瞧看:“刚才还好好的。唉,现如今没有足够的药材,配出的药丸效果大不如从前,你先将就着。” 应梦怜取出一个青瓷瓶,倒出一粒红色小药丸让江月明服下:“半天是可以坚持的,你出去替云何,等你爹醒了,让他赶车。” 应梦怜的右边,江横天双手交叉背靠马车,再颠簸的路段也没能干扰他,依旧呼噜打得震天响。 逼仄的空间里,六岁的江风清趴在江横天的大腿上,他体质特殊,百毒不侵,总把毒药当糖豆嗑。刚刚才偷吃完应梦怜炼制的九毒散,现在睡得可香。 应梦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一行五人,除了年纪最小的江风清,其余皆是暗影阁的刺客。 放在往常,黑崖刀客,白骨三娘,照夜胡娘,千面扇鬼,任意一个名号报出去都能让人闻风丧胆。他们甚至想好了,过两年就给江风清安一个“药偶娃娃”的名号传扬出去,帮他在江湖上造势。 可是天意弄人,短短几天,风云聚变。 暗影阁覆灭那日,他们千方百计寻来四具烧焦的尸体混淆视听,带着小娃娃在皇城躲了三天,终于等到皇城布告:暗影阁余孽已被尽数剿灭。 官家松口了,他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但是皇城人多眼杂,江湖势力对他们的存亡保留看法。以免夜长梦多,江横天弄来一辆破旧的马车,他们连夜出城。 身为刺客,几乎无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和样貌,更不知道黑崖刀客、白骨三娘、照夜胡娘是一家。至于千面扇鬼是黑崖刀客的徒弟……知道又如何,反正认不出来。 既然如此,不如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江月明服下药丸,眼珠变成寻常的棕黑色。 驱赶马车,他们沿山路而下。 远离皇城后,前方的景物似乎就没有变换过,一路上除了山就是树,绿油油一片没有尽头。 江月明自认赶车技术不错,起码比里面那个强,可依旧被崎岖的山道颠得不成人样,不禁怀疑:真的走对了吗? 她驾车近乎半日,终于在一处山脚看到一个可供歇脚的客栈。 一眼望去,客栈有些老旧,双层,不大。名字顺应天时地利,叫“倚山居”。 赶路辛苦,大家好几天没正经休息过,更何况马车拥挤,露天又寒凉,不如客栈舒适。 于是江月明冲马车里说:“娘,你把大家叫起来,我们去客栈。” 江月明将马车赶到客栈门前支起的草棚,棚顶不知经历了什么,大大小小布满了窟窿。 车里的人陆续从上面下来,都是睡眼迷茫。见此,清凉的山风识相一吹,他们清醒了。 众人巡视周围,只能评价四个字:偏僻荒凉。 再打量“倚山居”:前院乱糟糟一片,缺乏打理,鸡鸭倒是养了不少,所以地上几乎没有杂草。客栈嘛,看上去普通简陋,空气中若有若无散发出一股朽木特有的陈旧腐败的味道,仔细辨认后还有淡淡的腥味。 一行五人,其中四个都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加上刺客的身份不比寻常游侠,警惕性本就高。江月明绕着客栈走了一圈,在侧边的矮灌木丛中发现了异样。 她折下两根木枝,十分嫌弃地将草丛中的东西夹起,回去展示:“你们看。” 白色的人指骨被带叶的棕黑木枝衬托得阴气森森,但是并没有吓到人。 江月明展示完退后几步,用力一抛将骨头扔回原地。 她拍拍手上的灰土,眼里冒出几分兴奋:“这是黑店。” 黑店好哇。 几人毫不在乎走了进去,先将店面的布局简单扫一遍。 大堂无人,一楼的陈设简单,零星的桌椅板凳,酒器瓷瓶,最为醒目也最为突兀的则是货架上放置的大金盆,金光灿烂,一下就为这间朴素的黑店增添了财气的光辉。 江月明他们被颜色吸引,上前围看。 江月明伸出食指往盆沿上一摸,很干净没有灰尘。再掂重量,她道:“可惜了,是假的。” “谁家会把真金放在台面上。”朗云何说完,把江风清抱起。江风清个子矮够不着,现在能碰了,两眼放光,伸手就想把大金盆抱在怀里:“阿姐,钱!” 朗云何抱着年幼的小个子远离:“假的,换不了钱。阿清乖,不要碰。谁知道这盆是用来洗脸还是洗脚,别跟姐姐学噢。” 江月明将刚才碰过盆的手指使劲往朗云何衣服上蹭,附赠一巴掌。 “就你讲究。” 但是话说回来,他们确实缺钱,这点连年纪最小的江风清都知道。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什么也不敢从暗影阁带走,武器、药草、银票……多少年积累下来的财富,通通付之一炬,又或许是上缴国库。 江月明问应梦怜:“娘,我们还剩多少钱?” 应梦怜捏了捏日渐干瘪的钱袋,摇头:“只剩三两。” “三两?”江月明小声嘟囔,“连药材钱都不够。” 做刺客时,他们一家的开销极大,其中大部分银两都花在买药炼药上。 朗云何在这个方面功不可没,他出生在苗疆巫族,从小就作为培养蛊王的容器被大祭司灌着毒药长大,但他没有江风清般的逆天体质,若不是七岁那年遇上了前来采毒的应梦怜和江横天,估计还没被用来练蛊就已经重新投胎,又活一轮。 调养到现在,体内还剩少量毒素残余,药不能断。 朗云何将江月明话中的意思掰开揉碎:“你在嫌弃我?” “您这副病弱的身躯可是要靠千金方调养的,三两银子哪儿够。” “承让,您的猫眼儿也不便宜。” 这边阴阳怪气在斗嘴,那边江横天开始喊人:“小二!” 喊了一句没人答应,江横天加大音量,中气十足:“小二!” 店小二崔子挂着笑脸从后厨跑出来,视线一一从五人脸上掠过,在看到江月明时微微一顿,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继而非常自然地过渡到年纪最小的江清风身上,像在点数。 小二揉搓着双手,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水渍:“各位客官,实在不好意,刚才在后院干活呢,您五位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住店。” “好嘞,您几位楼上请,咱们的客房都是空着的,随便挑。” 上楼后,江横天和应梦怜带着江风清住一间,江月明和朗云何各住一间。 崔子见了有些奇怪,问:“二位不是夫妻?为何分开?” 朗云何神情微妙,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像?” 江月明蹙眉盯着他:“什么问题,像个鬼。” 剑拔弩张,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崔子不好插手,赔笑道:“小的眼拙,只觉二位容貌和气质不凡,错牵了姻缘线实在该死,请客官别见怪。客官一路辛劳,想必口渴了,小的这就去烧水,马上奉茶致歉。” 说罢脚底抹油下楼了。 水井在后院,崔子提着水桶往楼上瞧,见上面没有动静,于是先去前院溜达一圈,然后才去后院。 此时,一直没露面的掌柜金自来正在后院中等他。 金自来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右眼睁不开,从眉心开始竖切下一道刀疤,异常狰狞。那是上次做活时被垂死挣扎的“猎物”划开的。 他问崔子:“怎样?” 崔子伸出五指,道:“三只羊,一公一母一只羔崽儿,还有一对散鸳鸯。” “卖相呢?” 崔子想起江月明的脸,眼中散发出垂涎的光,“您是没见着,雌鸳鸯长得那叫一个娇俏水灵。母羊嘛,颇有风韵,羊羔崽儿长得也精致。” 金自来右眼隐隐作痛,上次的血泪教训让他不敢放松警惕:“带了家伙没有,别和上次一样。” 崔子观察过了,这些人都穿着粗布衣裳,两手空空没带刀剑武器。外边就一辆破马车,全部加起来总共几个破包裹,没有稀罕物件,定是普通的过路客。 “掌柜的您放心,他们中只有公羊看起来还算结实,雄鸳鸯病恹恹的不成问题。” 金自来听了笑道:“甚好,快去准备。” 话音刚落,墙后发出踩地的声响。 二人顿时警惕起来:有人?刚才的话听见了? 江风清从墙后探出脑袋,黑溜溜的眼珠无辜又无害。 “叔叔,我饿了。” 原来是小孩儿,他们不认为五六岁的孩童能听懂黑话。 小二重新挂上和善的笑脸:“小客官有什么想吃的?” “院里有鸡,我要吃肉。” “欸,马上就做。” “太好啦,终于有肉吃了。” 江风清迈着欢快的小短腿跑上楼,房门一关,五人皆在屋内,齐了。 江风清一个个指过去:“阿爹是公羊,娘亲是母羊,朗哥阿姐是……” 是什么来着?光想着吃肉,他忘了。 好像是一种在水里游泳的鸟。 江风青思索片刻:“朗哥阿姐是野鸭子。” 朗云何和江月明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江月明纠正:“阿清是不是听错了,只有朗哥是野鸭子,阿姐是金凤凰对不对。” 朗云何:“不可能,明明阿姐是野鸭子,朗哥是水中鹤。” 江风清坚持:“不,他们亲口说的,一对野鸭子。” 江月明、朗云何:啊,想杀人。 第2章 心意决◎爹在江南有宅子◎ 喷香的烧鸡散发出油亮的光泽,时节正好,山上的鲜笋尚且美味,加上后院种的时蔬,一桌七个盘子非常丰盛。 江月明他们啃了几天的干粮,差点把持不住。 崔子站在一旁盛情道:“客官,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 江月明心想:倘若你们没有在菜里下药的话,我早就开吃了。 她特地在一旁偷看了崔子做菜的过程。 别说,手艺是真不错,大火颠勺放佐料,如果忽略最后两包迷魂药,菜色香味俱全简直完美。 那药量,如果没有外力从旁协助,普通人最少要睡两天。 江风清对药啊毒的毫不在意,上手扯下一只鸡腿就往嘴里塞,他嘴里嚼着鸡肉,含糊不清:“好吃。” 江横天也动筷了,光吃菜不过瘾:“有酒吗?” “有有有。” 崔子连忙奉上一坛酒,江横天不用碗倒,直接掀了红布盖开灌,灌了几口后对江月明说:“后面的事你们看着办,我就不奉陪了。” 区区一个黑店,用不着他们一起动手。 崔子觉得他话里有话,心生警惕。 余下三人的碗筷还是干净的,他又劝一遍:“客观们别光看啊,菜都要凉了。” 江月明、朗云何、应梦怜不为所动,直勾勾盯着崔子看,崔子被看得心里发毛,讪笑道:“小的脸上有东西?” “师娘,师父他这样不要紧吧。” “没事,他糙,抗药。你们也可以吃。” 应梦怜是配药制毒的高手,放眼整个江湖,无人比她更精通毒术。“白骨三娘”的称号正是由她化肉留骨的独家秘术而来。 制毒者亦能解毒,应梦怜的医术不亚于毒术,这正是黑白两道对她既敬且畏的原因。 朗云何的命就是她救的,他常年浸在药罐子里,各种奇毒仙草都见识过了。 “算了吧。”朗云何拒绝,谁知道他们的药粉是从哪个黑市上淘来的,区区山野小店肯定舍不得花大钱买好药,药粉里不知掺了多少假。 讲究人不稀罕吃假药。 崔子听完他们轻描淡写的对话,知道事情已经暴露,心中大骇,趁着他们没有防备,掏出藏在袖口里的短刀就朝最近的朗云何刺去。 朗云何往右一避,崔子扑了个空,没来得及刹住,踉跄往前跌了几步。即刻转身,唰唰连捅数刀,被对方全部躲过。 “太慢了。”朗云何指着崔子身后,“她天天砍我都砍不准,就凭你?” 崔子将短刀握得更紧了,他方才醒悟自己大意了。 眼前这人不慌不忙,面对连连攻势游刃有余,听他意思,身后那只雌鸳鸯似乎也是一个高手。 崔子身上冒出冷汗,觉得骨头都在发凉:莫不是招惹到大人物。 “你们是谁。” 朗云何唇角一勾,笑眼里没有丝毫温度:“你猜。” “少说废话。”江月明一记手刀劈在崔子颈后,对方甚至来不及挣扎,当即晕倒在地,“这不就完事了。” 金自来藏在后院,他本来等着众人昏迷后崔子前来报喜,没想半天过去了毫无动静。直到现在,他隐隐约约却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难道暴露了?他抽出角落里的柴刀往外走,整个人隐匿在墙后。 藏了半晌,悄悄探出头往外看。 金自来自认动作轻微,没被任何人发现,可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见倒地的崔子,一根银针就如箭般射进了他的眉心。 柴刀哐当,金自来眼前一黑,也倒在地上。 解决完剩下的人,应梦怜嗅着杯中的酒,酒水是正常的,她轻抿一口:“好了,把他们捆起来吧。” …… 金自来和崔子被困在大堂的柱子上,人还昏迷着。 江月明重新做了几个菜,端上桌时,江横天已经趴在桌上睡死了。 朗云何看着眼前几盘糊状物体,觉得还不如吃那几盘下过药的。 “这是什么?”他指绿糊。 “白菜羹。” “这个呢?”指红糊。 “不知道,菜地里拔的,煮开就是这个颜色。”江月明十分不耐烦,“你爱吃不吃,娘,我们吃饭。” 应梦怜移开视线,不忍直视桌上几盆惨不忍睹卖相极差的菜糊:“娘还不饿。” 江月明的手艺遭到众人嫌弃,只能身先士卒舀了一勺。 应梦怜、朗云何,包括吃饱喝足的江风清,三个人六只眼默默注视着她的举动,意思很明显:吃呀,我们看着你吃。 菜糊还没送进嘴,光闻味道就想吐。 江月明自暴自弃把小勺往边上一扔:“算了。” 她知道自己手艺差,可她是刺客又不是厨子,平常都是拿刀砍人,哪里会切菜。 再说,几个人里只有江横天会做菜,应梦怜制药行,做饭的手艺一言难尽,至于朗云何…… 江月明:呵呵,有幸见过他烤的山鸡,那玩意黑黢黢的狗都不吃。 气急之下,江月明走到被捆成粽子的店小二跟前,蹲下。 啪啪啪。 崔子被十分野蛮的力道抽醒,迷迷蒙蒙睁开眼,感觉脸火辣辣的,脖子仿佛架了千斤的沙袋,酸痛得根本抬不起来。 崔子清醒后,江月明站起身对朗云何说:“你监督他做菜,我去院里遛遛。” …… 黑店的后院除了水井就是茅草,别无他物。末端被两侧的篱笆圈起,直接连着山崖。 山体主要是红石,连接客栈的竖面像被刀切过一样平整。山与地的交界处被杂草占满,白色的野花自由绽放,吐露着山野间的奇怪气息。 客栈与山崖连接的某处被超过一人高的茅草挡住,拨开茅草,后面还有一块大木板,潮湿,厚重,将紧靠的山体部分严严实实遮盖住。 江月明试着将木板挪开,待茅草清理完后将板子从上至下倾倒。 就在这时,尖锐而凄厉的惨叫从前院传来。 江月明闻声,手一抖,稳当的木板松开,干脆利落扑倒在地。 一个山洞显露眼前。 山洞不深,外界的光透进去几乎就能看清楚里面的内容。 东西零零碎碎,已经如小山一般高:包袱、衣物、仿造的玉佩…… 全是这家黑店的赃物。 江月明粗略看了一遍表面,并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最现实的是地上散落的几枚铜子儿,可以忽略不计。 江月明觉得有些扫兴,用树枝胡乱拨着这堆杂物,希望能有所发现。 杂物堆太乱了,歪歪扭扭,堆得又高,被她这么拨弄很快就倒了下来。一个更窄,更小,更加深远的洞口显露出来。 …… 崔子刚做好最后一道菜,又挨一记手刀,重新躺回地上。 朗云何“啧啧”两声,抱拳道:“佩服。” 江月明不理会他,洗手上桌,果然看到一盘新做的红亮烧鸡。 她抱怨:“你们杀鸡的动静太大了。” 朗云何纠正:“我可没动手,全是他一人干的。” “他”指地上的崔子。 朗云何:“你有什么收获?” 江月明:“先吃饭,吃完再说。” 酒足饭饱后,应梦怜替江横天解了迷药的毒,江横天从桌上起来,伸展手臂,可以看出睡得挺香。 他们开始商议之后的事情。 江月明把一叠银票拍在桌上,总共三千两。 这是她在山洞的深处找到的,除银票外,洞穴里还有三十六具白骨,男、女、幼童皆有,有的骨架完整,有的却断了手脚。 小小的黑店,胃口却很大。 江月明问众人:“我们以后干什么呢?” 他们是刺客,做的是人命生意,论起手上沾的血,比地上二人只多不少。 或许又有些不同,暗影阁从来只接大单,刺客身上背着血债,他们的任务对象同样背着血债。 那些任务对象中,有的是灭门,有的是屠城,位高权重者比比皆是,几十上百条人命存亡与否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甚至有些时候,雇主让刺客杀人,杀完之后又会有新一拨刺客来杀他。 血债血偿,是暗影阁的宗旨,冤冤相报,是整个江湖的旧历。 如今,暗影阁覆灭,江湖的恩怨却不会停止,那些人必会循着蛛丝马迹来找寻找残党的踪迹。 朗云何叹道:“无论如何,不能当回刺客了。” 现在的江湖,刺客成为高危职业,他们的身手绝对不能随意亮出,不然很容易暴露身份。要么隐匿山林,要么装成普通人过日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隐匿山林大家是不愿意的。 江月明问江横天:“爹,江南很大,我们该去哪儿?” 江横天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江南的晓春城待过。 晓春城官名叫禾州,但“晓春”比单独的“禾”字有诗意,大家习惯叫晓春,连城门上挂的也是晓春。 晓春城杨柳烟波,繁华富庶,远离江湖争端,是个极好的去处。 “最重要的是,我在晓春城有宅子。” 应梦怜细眉一挑,拧着江横天的耳朵道:“我怎么不知道。” “夫人消消气,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未相遇呢。若不是这次契机,我都不会想起来。” 朗云何十分现实:“师父,您确定宅子还在原处?” 二十年无人居住,塌了倒了,或者被官家收回换过新主人,一切皆有可能。 “就是,爹,还有地契房契,若是宅子被人占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江横天一时语塞,他还真没想这么多。年少时期有钱潇洒,房子说买就买说扔就扔,江横天根本头也不回,现在只道年少轻狂,不打懂理。 他找不到理由反驳,没好气道:“那你们有什么想法?” 江月明和朗云何沉默了, “没有就听我的,去晓春城。” 就事论事,应梦怜暂时放过江横天,表示赞同:“我觉得可行,仇家不知道我们的长相,只要我们老实本分像普通人一样过活,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讨生活也得有本金。”朗云何点着桌上的银票,“富庶之地的开销极大,我们必须想一个可以持续生财的法子。” 江月明提议:“不如开医馆?” “此话怎讲。” “第一,娘亲医术高明不必多说,我们从小耳濡目染,能帮助治疗一些简单的病症,如此大夫就有了。第二,开医馆方便采购药材,晓春城大,患有疑难杂症的人肯定多,我们买药也方便。” 解朗云何身上的毒,遮掩江月明的异瞳,都需要大量昂贵的药材,开间医馆对买药配药十分有利。 从杀人到救人,朗云何觉得这个变化十分有趣:“我同意。” 应梦怜:“我也同意。” 江风清拍手:“开医馆,赚钱。” “行。”江横天一掌拍到饭桌上,空盘空盆震上三震,“就这么决定了,去晓春城,开医馆。” 第3章 入晓春◎那么问题来了,旧宅在哪里◎ 五人在客栈休整了一夜,睡了几天以来头一个踏实觉。 第二日,江月明搬来一张椅子坐在金自来和崔子面前。 崔子伤得太厉害,依旧昏迷。金自来已经醒了,他眼上的伤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痛过。 江月明正在端详手里的短刀。 她原来有一对和这柄短刀差不多大小的武器,双刀名叫“落叶”“飞花”,是暗影阁的锻刀师万仞量身为她打造。刀柄的花纹精美,上手轻巧灵便,是传说中的“收刀不见血,断喉身已殁”。 此刻手上的短刀与落叶飞花相比,廉价太多,粗糙太多。 江月明有些伤感:暗影阁覆灭,不知万仞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听她叹气,金自来绷住呼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金自来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传说中的照夜胡娘正如眼前的女子一般长着一蓝一金的异色双瞳。 可她明明已经死了! 没有外人,江月明对这些细节毫不在意。 “喂,独眼。” 金自来打了个哆嗦,只听江月明道:“你骂谁是野鸭子呢?” 短刀窣的插到金自来两腿间的地上。 金自来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在说什么? 朗云何走过来:“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他勾来一条长凳,坐在正中间,准备旁观江月明审讯。 朗云何一改之前苍白疲惫面孔,休息过后精神了许多,他们五人都是如此。 “去去去。”江月明看到这张脸更来气了,她又想起一个问题,“你们架上的大金盆是用来干什么的?” 别真是洗脚用的,江月明想想都觉得自己的手指不能要了。 金自来磕磕巴巴:“招、招财的。” “没做过其他事?” “没、没有。”金自来不知如何解释,那原本不是金盆,是摇钱树的底盆,只是某天崔子抹灰时不小心将摇钱树碰到地上,盆、树分离,树无法独自支撑,这才只剩个盆。 江月明放心了,金盆还算管用,招了三千两,就当是洞中三十六人的买命钱了,划算。 “行了,准备上路吧。” 这是照夜胡娘退隐江湖前的最后一单生意。 临走前,五人重新搜刮一遍客栈,除方便携带的三千两银票外,只找到些许碎银。 马车太小,没有多余空间让他们塞其他东西,但是应江横天的强烈要求,大金盆被他们带走了。 江横天说:“金盆洗手,它就是见证。” …… 老旧的马车继续在路上颠簸了数天,他们停停走走,走走问问,终于来到了江横天口中繁华富庶的晓春城。 马车被城门口的守卫拦下,他们要核验进城之人的身份。 江月明他们走下马车,守卫拿着上面下发的通缉令,对着画像一一比对过去。 画像上是近期猖獗的山匪盗贼,与他们毫无干系。 “好了,进去吧。” 五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一进城,街边终于不再是沿路市镇的简陋草棚。 坚石砖瓦搭建的店铺林立,沿路支开的摊子很多倚在枝叶繁密的树下,摊子上卖的糕饼、首饰、玩具都存着江南特有的风韵,精致而秀丽。 商贩吆喝不断,行人往来嘈杂。 江月明和朗云何下车买了几份米糕和包子,大家一起分着吃。 江月明咬着包子,甜滋滋豆沙香气从齿间溢出来。 摊主说包子有肉有菜,但江月明就想吃甜的,她觉得甜的好,甜的就像江南水乡的姑娘,语调也是甜的。 朗云何买的米糕反而是咸的,上面撒着鲜红的辣椒末和碧绿的葱花。 江月明奇怪道:“我明明看见有糖心芝麻的,你为何偏偏挑咸辣的。” 朗云何说咸辣的漂亮,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横天在一旁鼓掌喝彩:“好,好意境。” 江月明道:“名家写的当然好。” 话虽如此,她还是吃了两块咸糕,糯糯咸咸辣辣,别有一番风味。 再走一段路就上了石桥,桥边沿河开了一家商铺卖油纸伞,五彩的伞顶被沿岸的长柳映衬得格外斑斓多姿。河面游着细长的乌篷船,船夫头上戴着遮雨的斗笠,船上的锦绣姑娘正指着河里的鱼给一旁的书生瞧看。 是细致多情的江南了,相比之下,风尘仆仆的五人加上两匹瘦马拉的破车,与这座秀丽水乡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瞅出他们外地人的身份。 应梦怜没忘记正事,对江横天道:“你的宅子呢?还记得在哪儿吗?” 二十几年没住人,打扫就要费好大一番工夫。 江横天看着与二十年前大不相同的晓春城,犯了难,他说:“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然后再找宅子。” 被他们选中的客栈夹在柳树之间,留客送客,高矮胖瘦四个小二在店里奔忙。 胖小二十分热情替他们牵好马,瘦小二将他们引到楼上的客房。 “客官,有事您招呼。”说完,继续下楼忙去了。 江月明双手扶在栏杆上。楼下大堂,入眼皆是吃酒划拳,喝茶谈天的客人,账房算盘打得哒哒响,热闹非凡,完全不像山野黑店那般冷清孤寂。 “这才是正经客栈。”江月明许久没见过热闹,今日倍感亲切。 暂时安置后,江横天和朗云何出发去找旧宅,母女以及幼子留在客栈,等待消息。 江横天对朗云何执意跟来的行为倍感不满:“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找得到方向。” 朗云何付钱在街边买了一把水墨折扇,然后继续紧跟江横天的步伐:“师父,师娘让我看着你。” “瞎操心。” “这话您得当着师娘的面说。” 江横天不说话了。罢了,跟着就跟着吧。 转过街角,行人渐少,开始冷清。 江横天指着前面的拐角,十分肯定:“过去就到了。” “好。” 然而,拐过弯之后,朗云何收起折扇敲打在手心,恍然大悟:“原来师父年轻的时候就爱戏水。” 前方,一条翠河上漂着几只羽毛似雪的圆眼大白鸭。 “嘎嘎嘎。” 白鸭上岸,大摇大摆从江横天身边经过,毫不客气抖了他一身水。 江横天:…… “意外,纯属意外,我想起来了,是另一条街。” 二人换了方向,继续走了一刻钟。 江南的小道弯弯绕绕,江横天指着前方:“过了这个路口右拐,准没错。” 他们走过去,这次前方不是河了,但是—— 两名狱卒拄着长棍,一头一尾押送着犯人入监牢。 狱卒厉声呵斥:“快走!没吃饭呐!” 然后押着犯人进入这座冰冷阴暗、密不通风的建筑。 朗云何点数:一二三四五,一排正好五人,和他们一样。 “师父,这地方可不兴住啊。” 条件差,狱卒凶残不说,最重要的是,以他们的身份,进去了一定出不来。 江横天咬牙:“意外,再来。” 小半天的时间里,他们先后经过了马场、赌坊、隐蔽的茶楼、有主的民居,居民一家六十年前就在城中安家落户,住了三代…… 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江横天宅子的旧址,现实是残酷的,原来的宅子早已拆了重建,五年前成为晓春城新任知府的宅邸。 晓春城的老人告诉他们:“原来是有一处宅子的,面积不小,可宅子是需要人气滋养的,主人没住几天就走了,宅子便荒废了,长藤蔓落瓦片。某天打雷,雷劈中了庭院中的樟树,树烧着了,连带周围的野草一起着了,火势很快就蔓延开,好好的宅子,就这么烧没了,可惜啊。” 那人当故事一般讲给江横天和朗云何听。 “后来知府大人看中了这块地,很快新宅落成,仆人每日进出,除草种花,从外面看庭院打理得可精致了,贵人住的房子就是不一样哟。” 江横天脸都黑了,朗云何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安慰:“师父别生气,咱们还有钱,大不了再买一座。” 讲故事那人一听是要买房子的,十分热情:“两位是外地人吧,家里几口啊?问房的话可以去城东的牙行,我们晓春城还是有很多不错的房宅的。” “多谢。” “不客气。” 朗云何道完谢后连忙把江横天推走了,生怕他把持不住冲进知府院里杀人。 “善哉善哉,师父,金盆洗手,金盆洗手!” …… “哈哈哈哈哈……” 客栈里,江月明听完朗云何的叙述后憋笑失败,她敲着桌板,“走到监牢,爹你怎么敢。” 江横天怒怼朗云何:“谁让你说这个了,这里的知府太不懂规矩,宅子没了,地还是我的呢。” “爹,那人可是知府,和他作对我们的日子别想过了。” “是,你也别激动。”应梦怜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谁让江横天不一早对她交代房产,早说了还能雇人打理,现在好了,没了。 好在他们还有银票,二十年过去,也不知晓春城房价涨了多少。 现如今只能在客栈多住几天了。 应梦怜对江月明道:“明日一早我和你爹去牙行问情况,你和云何看着风清,别叫他乱跑。” “知道了。”江月明捏着江风清的小圆脸蛋,“听到没有,不许乱跑。” 江风清似乎特别喜欢大金盆,下马车时就带着它,一直抱着不肯撒手。 他任由姐姐揉搓脸蛋,勉强挤出一丝变形的笑:“阿姐说的是,阿清会乖的。” 朗云何却看着江月明说道:“谁乱跑还不一定呢。” 第4章 获新生◎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第二天,天大亮。 客栈左右两排的客房陆续有人走出,鞋踢踏在木地板上,对没睡醒的人来说是种惊扰。 江南湿气重,刚下过雨,回暖的天气骤然变凉,江月明将自己裹在被里,只露半个脑袋。 她半睁开眼,看见窗外的白亮,心想:还未入夜,尚早。 过了片刻反应过来:噢,我已经不是刺客了,不需要走夜路。 咚咚咚。 “谁呀。”江月明伸了个懒腰,像慵懒的猫儿一样。 朗云何在外面喊:“你起床没。” “一大早你叫我做什么。” 朗云何说,是谁昨天嚷着要逛集市,发誓定要第一个起来的。 江月明说,不是我。 朗云何催促:“你快些,阿清说想吃客栈对面的羊肉米粉。” “你带他去不就得了。” 江风清趴在门外听见了,小手敲着木板:“要阿姐一起。” 行吧,既然弟弟盛情邀请,江月明勉为其难答应了,只有下床时有些磨蹭,余下的穿衣洗漱迅速利落,出门前不忘吃上两粒遮掩瞳色的药丸。 粉摊露天,生意兴隆,客源不断,靠里的五张小木桌都满了,三人来的时候,恰好有一桌客人离开,碗筷收走后他们赶紧接上。 热腾腾的米粉上桌了。 江风清年纪尚小,作息与常人无二,一日三餐都是正常吃的,而江月明和朗云何由于职业特殊,时常日夜颠倒,加上这几天赶路奔忙,已经不知多久没吃上一顿正经早饭。 “月牙儿,你怎么不吃。”朗云何叫醒出神的江月明,一边提筷夹粉,细嚼慢咽,吃得颇有风度。 江月明说:“我在观察。” 刺客吃饭一般不会太讲究,尤其是出任务的时候,每次都是自己准备干粮,等做掉目标,拿到酬劳后再去胡吃海塞一顿大餐,风卷残云,怎么舒服怎么来。 当然,也会出现朗云何这样的例外。 朗云何每次出去,首选最高雅的酒楼,享受王孙公子一般的待遇,他自己夹菜吃菜、饮茶喝酒,举手投足都要做到风度翩翩,是十足的讲究人。 就像现在,吃米粉仿佛品珍馐,文雅矜持,与周围嗦粉的声响格格不入。 江月明则以为,刺客有刺客的活法,普通百姓有普通百姓的活法,他们既然要留在晓春城,就要向当地百姓学习,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嗦粉。 她悄声道,你看,连隔壁桌的年轻姑娘都在嗦粉,人家长得文静,就小口慢嗦,另外一桌的大哥健硕,他大口嗦,大家都在嗦粉,我们也要嗦,朗云何你说是不是。 朗云何放不下讲究二字,江月明就把教育目标换成江风清:“阿清,你觉得姐姐说得对不对。” 江风清大嗦一口表示赞成。 江月明满意了,细品一口米粉,结果遭到朗云何的质疑:“你为什么不照自己说的做。” 江月明狡辩,说她做到了最高境界,嗦粉不出声。 心下却暗叫失败,本来想看朗云何粗野生活的一面,结果对方压根不买账。 吃完结账,一共三十文。 三人前往市集。 人来人往的流动摊位勾起了江月明的热情,她拿起两支发簪,一粉一蓝,比划着问身后的二人:“哪支好看。” 朗云何说蓝的好看,江风清说阿姐好看,江月明买了粉色的。 又到走到一家卖胭脂的小摊前:“桃红的好还是霞红的好?” 朗云何说桃红的好,江风清说霞红的好,江月明买了摊主新推荐的豆沙粉。 朗云何拍拍江风清的小脑袋,无奈道:“你阿姐又来了。”言下之意,准备拿东西吧。 刺客做任务时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一律蒙着脸,一旦容貌在外人面前曝光,马上就会面临极端凶险的追杀。 江月明在遮掩容貌方面做得极好,世人只知照夜胡娘双瞳异色,却无人知晓她的真实样貌。 在家里时,江月明常常对镜自怜,感叹明珠蒙尘,无人欣赏。 她本人长着一张非常精致的脸,又酷爱打扮,偶尔得空就会拉着朗云何和小小的江风清当免费劳力,可是永远还没来得及穿上最新买的衣裳,新的任务就下来了,然后又换回那件最熟悉的夜行衣。 不做刺客就像摆脱枷锁,江月明终于可以无所顾忌。 她回头对落后的朗云何和江风清道:“你们快点。” 一点看不出是个才赖完床的懒鬼。 江月明在一位婶娘那里换了发辫,精致秀丽的发髻替代了原来的蝎子辫,再戴上刚买的首饰,江月明掏出随身的小镜一照,十分满意。 婶娘笑道:“姑娘生得俊,若是再换身衣裳就更美啦,活脱脱一个俏仙子。” 为了成为俏仙子,江月明找到了婶娘推荐的成衣店。 给自己挑了一件浅淡水绿,给朗云何挑了一件风雅月白,给江风清挑了一件活泼橘红,还依照江横天和应梦怜的尺寸分别买了玄黑和黛蓝色的衣裳。 “朗云何,我们花了多少钱。” “不多,才花了师娘给的一半。” 朗云何在后面结账,应梦怜出门前给了他十两银子,现在才花了五两。各类花簪首饰还有成衣的品质都算不错,都是江南直产的,比远运到皇城去的便宜。 唯一的问题是朗云何他们快提不下了,江风清一个小豆丁,连脖子上都挂着布包。 江月明难得体贴:“行了,先回客栈吧。也不知爹娘他们宅子看得怎么样了。” …… 应梦怜和江横天很早就去了牙行,牙人听说他们要买宅子开医馆,拿出登记在卖的房宅商铺开始介绍。 江横天是跟在应梦怜后面的,牙人一看就知道家庭地位几何,银子握在谁手里。 应梦怜认为医馆要开在车水马龙、纷争不止,惨案不断的地方,如此,出事时人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们医馆。然而晓春城没有一处符合她的要求。 最终选址是在城南,那里有一家十年医馆准备搬迁,占地不小,此前口碑不错,只是主人要远去皇城,于是准备将医馆出售。 城南属于晓春城的繁华地段,主人以八百两出售医馆,经过应梦怜的努力,他们最终以一千五百两的价格买下了医馆加上邻近医馆后方的大宅。 宅邸和医馆只隔了一条街,商铺之后都是民居,听说邻里和谐。 庭院很大很新,可以种花种草,房间众多,容纳五人颇有富余,前任主人就如同二十年前的江横天,没住几天就要离开晓春城。 卖宅那人十分豪爽:“行,就按你说的七百两。” 他似乎不缺钱,去牙行托售时正好让应梦怜他们撞见了,应梦怜顺理成章捡着好大一个便宜。 她喜道:“接下来只需置办些物品,就可以入住开馆了。” 江南一行,比想象中顺利。 隔日,五人从客栈搬出,赶着破旧小马车搬进了新宅,洒扫灰尘,购置新床新被。 江月明作为主要劳动力,扫叶除灰,她对一旁拿笔题字、优哉游哉的朗云何表示谴责。 “朗云何,你不干活,写什么呢?” “师父让我给咱家写家规。” “什么咱家,你什么时候成我们家里人了,现在开了医馆,你顶多是个学徒。” 朗云何说,月牙儿你忘了,我可是你的童养夫,你小时候亲口说的,不能不认账。 那年他八岁,在床上躺了半年才捡回一条命,江月明七岁,已经混成了同龄人中的小霸王。 朗云何从小就生得好看,江月明对他的长相十分满意,点名要他当自己的二夫郎,大夫郎选得早,是隔壁的张家次子,但是这位次子贪嘴,小半年就吃圆了三圈,江月明不要他了,朗云何成功上位。 朗云何回忆曾经:“咱们可是在榆树底下发过誓的,师父和师娘就在旁边看着笑,显然对我很满意。所以,我迟早要成为你们江家人。” 江月明的黑历史被扒开,耳根都羞愤红了。 朗云何认得这个表情,他敢肯定,只要江月明的落叶飞花还在,自己免不了又要惨遭一顿乱砍。当下感叹:不当刺客就是好,扔了武器就是好。 然后就被一块抹布精准糊在脸上。 “干活去。”江月明愤愤离去,心里劈头盖脸将朗云何一顿臭骂。 这个朗云何,小时候可安静乖巧,怎么越长大嘴越毒越能说。 呸,什么大夫朗,江月明打算将他的地位挪到二百三十六以后。 朗云何拿下抹布,笑了。 当晚,江横天做了一桌好菜,但是—— 他说:“上桌之前,我们先举行一个郑重的退隐仪式。” 他将诸位引到神龛前,神龛上不供神佛,只有从黑店里顺走的大金盆。 金盆身处其间,十分庄重。 神龛后的墙上贴的是朗云何写的家规,家规经过江横天的指点修改后,抹去了细致的条例,删掉了晦涩的言语,以对联的形式贴在了神龛后的墙上。 上联:杀人放火成过往 下联:救死扶伤是今朝 横批:做人 江月明、应梦怜:大受震撼。 朗云何:实不相瞒,我也是。 江风清:看,大金盆到上面去了。 江横天咳嗽一声:“我知道比较俗气,但简单易懂不是。” 简单粗暴,震慑力十足,时时刻刻都能警示他们的言行。 三根大粗香点燃插在前方,他们以江横天为首,在神龛……不,在大金盆下方起誓—— “我,江横天,在此携全家起誓:从今往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接下来: “我,江横天之妻应梦怜起誓:从今往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我,江横天之女江月明起誓:从今往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我,江家童养夫、江月明未来大夫郎朗云何起誓:从今往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江风清跟着起誓:“阿清也会好好做人。” 第5章 卖艺人◎谁来碎大石◎ 暗夜寂静,只有风声。 江月明独自跃上了晓春城最高的树顶。 明天一早还要布置医馆,采买药材,爹娘他们都睡了,可是江月明睡不着。 她站在粗壮的枝干上,脸被繁茂的枝叶挡住,药效没过,眼睛还是正常的棕黑色。 透过叶缝,江月明能看见远处月光下闪烁的水面,河上漂浮的河灯像星星,顺着风和水流的方向,被贯穿晓春城的波浪送走。 江月明看过无数夜景,自从当上刺客,那些黑暗的景象皆伴随着杀戮和血腥气,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平静而安宁。 她仿佛在做一场奇异的梦,梦醒之后还是黑夜,她手持落叶飞花,悄无声息地结束又一个生命。 江月明的肩膀被扇柄敲击,她知道是谁,没有回头。 朗云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夜猫子不睡觉在看什么?” “隔壁的绣娘在和情人幽会。” “哪里?” 江月明手指一个方向,可惜绣娘早已婉拒情人的邀请,独自回家,江月明所指之处不过一棵孤零零的柳树。 朗云何说:“有心事?” 江月明说是,朝廷剿灭暗影阁是为面上的荣光,可是江湖不一样。 江湖武林多风雨,门派多,势力也多。 那些人不会相信暗影阁的刺客会被如此轻易地杀死。 “三步罗刹还欠我一颗夜明珠,花想容欠十颗,还有醉书生……” 江月明掰着手指头算账,算完感叹,“他们要死了,我真是亏大发。” “想要他们的命可没那么容易。你和他们共事这么久,知道几个人的长相?” 江月明:“我看过花想容的脸。” 朗云何说他也看过,每次的“花想容”都长得不一样。 江月明无话可说。 朗云何道:“我困了,树上太冷,我可不想成为医馆第一个病人,你爱站多久站多久,明天干活我会盯着你,千万别偷懒。” 江月明一脚踹空:“滚。” 朗云何下树没多久,江月明也回去休息了。 翌日,应梦怜推开房门,院里一对冤家正在摩拳擦掌。 打得很欢,拳脚带风,就像在暗影阁一样。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千面扇鬼和照夜胡娘之间有仇怨,因为俩人一见面就掐架,谁都劝不住。 江横天接着出来,感叹:“年轻真好。” 用过早饭,应梦怜拿出一张药单:“你们送到药材铺去,勾画名字的药现买,其余的让药铺清点完后送到医馆。” “知道了娘,我们出门了。” 应梦怜又叮嘱一句:“在外小心,别伤着路人,让人瞧见可就麻烦啦。” “放心吧师娘,我会看住她的。” …… 江月明和朗云何换了装束,是江南的锦绣,光看表象,他们倒真是和江南人打成一片了。 江月明为了学得像,特意改变说话的语调,对着药材铺的年轻伙计轻飘飘道:“小郎君,劳烦先将这些药装起来,其余的送到城南新开的江氏医馆。今天能送到吗?可以呀,那真是太感谢了。” 江月明向隔壁的绣娘学习,声音好听,也很温柔,语调挺自然,没有特别刻意的做作,可朗云何直起鸡皮疙瘩:“倒也不必如此,江南也有直爽泼辣的女子。” 江月明说我当然知道,我就是为了追求反差,如此这般,谁也联想不到我就是照夜胡娘。要不你也试试,明天开始留胡茬,喝大碗酒,吃大口肉。 朗云何拒绝后,江月明脸色从期待到漠然,挫败又不甘,她真搞不明白,到底怎样才能套路到朗云何。并且补充一点:“你可以夸我直爽,泼辣没有必要。” 药材店的小伙被江月明的柔情与羞涩迷得神魂颠倒,手脚麻利去称装药材。 “姑娘久等了。” 装好后将药包放到前台,还想再听一遍软语,结果江月明不装了:“多谢小兄弟,余下的药材有劳了。” 从小郎君变成小兄弟,反差有点大,伙计一时有些糊涂。 江月明又冲他一笑,明朗大方:“下次还来。” 伙计被笑容冲得晕乎乎的:小兄弟也挺好听。 …… 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有人搭台,当街卖艺,周围是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江月明和朗云何提着线捆的药包,被流水般涌上前来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江月明提议:“要不我们也看看。” 他们买的药材是配置给自己人的,并不着急使用。 朗云何同意了。 中间的壮汉铜皮铁骨如柱般矗立在地,他旁边的瘦高中年汉子先是耍了一阵花枪,然后朝壮汉刺去,壮汉硬生生用身体将红缨枪压弯,赢得百姓一片喝彩。 江月明勾着药包还不忘鼓掌:“好!” 瘦高个儿丢下红缨枪,拿出锈掉的铁盆,围着人群走一圈:“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看够的还有下场,胸口碎大石,没钱的捧个人场,千万别错过哟。” 江月明挤到前面,也朝盆里扔了两个铜子儿,得到对方一阵夸奖:“姑娘人美心善,出手大方。” 铜钱雨逐渐停下,两个卖艺人开始下半场:胸口碎大石。 “诸位请看,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石板。现在,我把他放到我兄弟的身上。”瘦高个儿指着地上一柄铁锤,“各位看官老爷,有没有想上前尝试的?” 大家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犹豫了。 没人主动,瘦高个儿一眼相中了站在前排满脸兴奋的江月明,上前邀请:“这位姑娘,要不您来试试?” 江月明一愣:“我?” “对,就是您。” “这不好吧。”江月明扭扭捏捏,有些难为情,然后挪蹭着小碎步跟着瘦高个儿上前。 朗云何是站在外围观看的,他身量高,清清楚楚看到人头攒动中,江月明在卖艺人的指引下站到了地上的铁锤前面。 锤柄竖在空中,砸地的锤头有江月明脑袋一样大。 姑娘娇细的身躯和硕大的铁锤对比,十分不协调。 围观群众开始起哄。 “小娘子,锤他!” “就是,锤!” 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朗云何暗道不妙,这可不兴锤,锤了就要完。 “江月明!江月亮!回来!” 可惜拥挤的环境过于吵闹,江月明根本听不见。 不能施展轻功真是好不方便,朗云何拨开人群,努力向前面挤去。他才挤到一半,江月明已经放下药包,双手握上了木柄。 她说:“那我试一下。” 说完,握紧了木柄,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发力一提,朗云何的心跟着动作往上一吊。 千万别! “哎呀。”江月明叫了一声,地上的铁锤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她又作势往上拔,还是不动。 周围的人笑道:“姑娘力气小,还是不要试了,换个人上吧。” “我提不动。”江月明颇为“不好意思”,拿起药材包从中间退下。 朗云何已经挤到最前方,手上的药包都被人群挤扁了。 江月明走到他身边,看他脸色极差,得意道:“吓着了吧,我又不傻。” 江月明才不是对胸口碎大石感兴趣,她就想看朗云何失态的模样,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朗云何盯着她,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服了。” 真是服了,有一瞬间,他真怕江月明会失手把卖艺人锤死。 江月明点他:“愣着干嘛,该回去了,娘亲还等着呢。” 朗云何却冷声道:“要回你回,我还要再看会儿。” 江月明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一转头,人群依旧热闹,数量比最开始多了三倍不止,你推我挤,一丝出去的缝隙都不给他们留。 这架势,江月明就算出去了也会被挤成疯婆子,头上的簪子都要消失。 “你硬挤进来的?” 朗云何答非所问:“不用管我,你回去吧。” 江月明委婉道:“突然好想看胸口碎大石。” …… 医馆里留下了好些前任郎中配置的常见药,像活血散、补气丹、驱寒丸等等。 医馆的主人说药多不好带走,于是便当成买下医馆的赠品送给江氏一家。 应梦怜正在将这些药按顺序排列摆放在药柜上,摆到一半,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 外面的人边敲边喊“娘”。 应梦怜放下药瓶去开门:“这么急作甚。” 开门一看,一个口鼻流血的壮汉被旁边的瘦高个儿搀扶着,脸色惨白,看上去几乎丢掉半条命。 应梦怜不可置信地望着江月明和朗云何,眼神仿佛在问:你们干的? 二人连连摆手。 江月明:不是我。 朗云何:更不是我。 “夫人,您就是医馆的大夫吗?快给他瞧瞧。” 应梦怜这才发现,这群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满身风尘,只比江月明高半个头,右臂挎着包裹,背上负剑。少年上前,神情急切:“请您快救他。” 对,江月明和朗云何指着少年的后脑勺,又指吐血的壮汉,意思很明显:他干的。 应梦怜让瘦高个儿把壮汉扶进医馆里,检查后道:“内伤。” 瘦高个儿急问:“还有救吗?” “没有伤及心脉,需要服药静养,以他的体质,一月之内不能下地,三月之内不能干重活。” “什么……”瘦高个儿仿佛一下被人抽走了生机,他看到躲在角落不敢作声的少年,吼道:“都是你害的!” 少年躲在柱后:“是你们叫我出手的。” 不久前,卖艺的壮汉表演完胸口碎大石,又即兴耍了一套拳法,结果人群中传来少年的挑剔:“花拳绣腿。” 壮汉一听不高兴了,当时就把人叫上前,结果对方一出现,却是个半大不小的豆丁。 壮汉笑道:“小兄弟,不如我们对打,我要是赢了,你就要收回刚才的话。” “打就打。” …… 应梦怜问:“然后就打成这样?” 江月明秉持着客观公正的态度:“不算打架,就是单方面推了一掌。” 少年出掌果决,谁能想到山样高的壮汉一掌即倒,围观人群都吓散了。 江月明和朗云何还在原地,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家训:救死扶伤。更准确一点,是想到家训对联前神龛上供的招财大金盆。 朗云何说:“离医馆近,我们就把人带回来了。” 治疗内伤呢,严重的话十两银子起步。 第6章 赏金令◎灯下黑◎ 三个月不能干重活,这对于普通的江湖卖艺人来说无异于丢失饭碗。 瘦高个儿不愿放走少年,拽着他的胳膊就要报官。 少年死死抱住粗木柱子不肯撒手:“不能报官,我有钱,我赔钱行不行!” “五十两!” “我给你一百两,你先松手。” 江月明在旁边看戏,她没想到眼前这位穿着朴素的少年郎随意张口就是一百两,真是人不可貌相。 少年取下包裹开始掏钱。 江月明悄悄对朗云何说:“不如你让他推一掌,我们也诈一百两。” 朗云何说他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江月明洗耳恭听。 “你一人受十掌,一千两直接到手。” 江月明说滚。 少年的灰布包裹不知有多少层,大包里面是小包,弹弓、扳指、匕首,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掀到最里面,厚厚一沓银票显露出来。 江月明瞥到表面一张的数额:一千两。 她迅速拽动朗云何的衣袖:快看,是位财神。 少年拿起银票,一张张翻:一千两,五百两,五百两,一千两…… 不知翻了多久,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抽出一张五百两,问道:“你们医馆能换散钱吗?” 散钱!朗云何!你听到没有!他说一百两是散钱! 朗云何摁住跃跃欲试的江月明,仿佛觉得她马上要冲上前去挨一套降龙十八掌。 应梦怜从未听过如此无理的请求,他们家的银票都是从黑店洗劫来的,这些天花费过半,剩下的大额银票存到钱庄去了,只留部分生活零花。 她为少年指一条明路:“斜对面有家钱庄,可以去那里。” “好。”少年对瘦高个儿说,“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说完拿着五百两去钱庄换散,甚至不担心留在医馆的包裹。 财大气粗,一看就不在乎这点小钱。 应梦怜把瘦高个儿叫去开药方,医馆新开,很多事情没理明白,所以暂时不收留伤患过夜,应梦怜一并叮嘱他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 朗云何一扇柄拍掉江月明接近包裹的右手:“见钱眼开。” 江月明狡辩喊冤:“才不是。” “为何伸手。” 江月明随意指着包裹中的一件东西:“我好奇它不行啊。” 揉一揉被打红的手背,眼睛止不住往银票上瞟。 咳,倒不是想偷拿,那么厚一沓银票,江月明想知道总数有多少。 真的,谁不喜欢数钱呢。 朗云何看到江月明所指,目光一滞。 江月明嘲笑道:“还说我见钱眼开,你不也……” 她猛然刹住,这才发现她刚才随手指向的东西是何物。 一团杂物中间,巴掌大小的木牌正面朝上,中间三个金字,清清楚楚写着:赏金令,再看下方的小字:暗影阁。 是武林盟的下发追杀令! …… 穆逍走到钱庄,用五百两银票兑换了四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外加一兜碎银铜板。 然后光顾边上的烧饼摊,按照人数买了五个腌菜烧饼。 自己嘴上叼一个,打算回去给医馆里的诸位每人分一个。当然,躺地上的壮汉吃不了,没买他的份。 他迈进医馆的大门。 “我换好银票了,咦?”穆逍清点人数,三个。 他把烧饼分给朗云何:“刚才那位姐姐呢?” “多谢。”朗云何接过饼,眯眼笑道,“她手上沾了灰,去后院洗手了。” “哦,这样啊。”江月明不在,穆逍给另外一边的应梦怜和瘦高个儿送饼。 应梦怜将饼放在一边,瘦高个儿吼他:“拿走,我才不吃你的东西。” 穆逍十分真诚地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他看起来那么结实,谁知道……对不起,我闭嘴。” 他说得越多,对方脸色越差,神色越狠,穆逍很识趣地把银票从柜台上推过去。 “一百两,赔给你,药钱算在我头上。” 瘦高个儿拿上银票后搀扶同伴离开,应梦怜回隔间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 穆逍则去整理自己摊在桌上的包裹。 朗云何在旁边看着,感叹:“没想到小兄弟还是位阔少爷。” 穆逍挠挠脑袋:“不是少爷,家境比较殷实罢了。” 上万两银票随身携带,是够殷实的。朗云何不动声色:“哦?江南富商云集,不知小少爷是哪家的?” “欸,你别叫我少爷了,我叫穆逍,家不在江南,我是皇城人。对了,你叫什么?” 皇城…… 朗云何眸色暗沉下来。 “朗云何。” “我今年十六,我看你比我大……” “我二十一。” “那我叫你朗大哥吧,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朗大哥,今天多亏了你们,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朗云何继续套话:“尽本分而已,倒是穆逍小兄弟你,那一掌属实令人意外。” 穆逍尴尬道:“我也很意外。”意外卖艺的壮汉太不禁打。 朗云何甩开水墨折扇,叹息道:“实不相瞒,我幼时也练过几天功夫,可惜我自小体弱,师父说我不宜练武,后来就荒废了……” 说话间夹杂着几声咳嗽,朗云何的脸色比之前苍白不少。 “我看你满身风尘,定是在外奔波了许久吧,唉,我曾经还做梦当一名行走江湖的少年英雄,天意弄人,现在却和家里人一起开医馆。” 穆逍听了,虽然替他惋惜,但是安慰道:“朗大哥,开医馆挺好的,救死扶伤,不比当侠客差。我才出来闯荡几天,无名小卒而已,离少年英雄还远着呢。” 二人在这边聊着,江月明悄无声息从后院走进来,左手拿着苹果,右边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短刀。 朗云何轻点三下桌面,示意她稍安毋躁。 “穆逍今后有何打算?继续游历江湖?” “不,我要在晓春城住一段时间,哈哈,到时说不定还要麻烦你们。” “这样啊。”朗云何开玩笑说,“我还想着你走的时候把我捎上,让我见识一番江湖风采。” 穆逍听后神色微变,欲言又止。 江月明在后面静等,穆逍虽然身手不差,但观察他的表现,尤其是说话间的神色,由里到外都透露出青涩,看上去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过,万一是装的…… 江月明袖间的尖刀微露。 削果皮还是抹脖子,看表现。 穆逍把朗云何的玩笑话当真了,思想挣扎后,还是决定劝阻朗云何:“朗大哥,最近是多事之秋,江湖上不太平,你的江湖行还是暂缓为好。” 朗云何“迷茫”道:“出事了?” “嗯,大事。你知道暗影阁吗?” 朗云何心道:我还没问,他怎么就说了,实在太顺利。 “什么暗影阁?”江月明上前,抽出小刀开始削苹果,“你们聊什么,带我一个?” 穆逍吓了一跳,食指放在嘴边提醒江月明小声:“这位……姐姐,可不能乱说。” 朗云何介绍:“她叫江月亮。月牙儿,他叫穆逍。” “别听他瞎说,我叫江月明。穆逍是吧,我方才乱说什么了,暗影阁?” “嘘!”穆逍再次强调,“不能乱说,私下讲还好,在外一定不能张扬,容易打草惊蛇。” 朗云何、江月明:…… 确定了:这人是初次闯江湖不会错。 江月明装到底:“什么嘛,我听不懂你的话。” 穆逍解释:“暗影阁是天下第一刺客组织。” 朗云何:“有所耳闻,可是暗影阁不是才被朝廷灭了吗,还发了告示。为何惊慌?” “那可是天下第一,里面的人物,尤其是排行前十的刺客,都厉害着呢,哪是那么容易死的。” 朗云何警惕起来:“按你的意思,打草惊蛇……他们难道在晓春城?” “不确定,刺客独来独往,组织一灭都散了,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到处都藏着危险。” 江月明漫不经心:“你想干嘛,抓住他们?” “当然,武林盟挂了赏金令,前十的刺客抓到一个赏金万两,钱倒是无所谓了,但这可是名扬四海的大好机会!”穆逍信誓旦旦,“只要闯出名声,他们一定不会逼我回去继承家业!” 江月明心道:这孩子,心真大,闯江湖吃苦又危险,哪有继承家业好。 朗云何问:“城池那么多,你为何偏偏留在晓春城。” “我猜的,晓春城繁华富庶,远离江湖争端,正所谓大隐隐于世,灯下黑。武林盟四处都加派人手打探,暂时没轮到晓春城,那些刺客精着呢,肯定都听到风声藏起了。我就赌一把,先人一步,埋伏好,万一成功了呢。” 赌得真准,和江横天想的几乎一样,朗云何说:“听上去怪吓人的,他们长什么样?你告诉我们,我们也好小心留意。” “不知道啊,这正是最难的地方,刺客们的身手、体型尚有人能描述,但他们现身时都蒙着面,无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江月明苹果削好了,啃一口脆果后说:“连样貌都不知晓,如何抓人。” “刺客嘛,气质肯定特殊,比如传说中的照夜胡娘。” 江月明听到自己名号,来了兴致:“她怎么样?” “江湖上传她身法诡秘,来去无踪,整体上看就像……”穆逍一时想不到词语形容,刚好江月明在旁边啃苹果,于是他灵感来了,拍手,“就像江小姐你一样。” 江月明差点把果核捏碎。 穆逍自顾说着:“当然啊,你肯定不是,照夜胡娘的眼睛是异色的,特别好认。” “是嘛,哈哈……” 穆逍又看到朗云何:“咦,朗大哥,我才发现你的身高体型和前十刺客中的千面扇鬼有些相像,你们还都拿着扇子。” 朗云何收扇咳嗽:“是么。” “不过你虽然高大,但是体弱不会武,肯定也不是。” “为何?”朗云何笑道,指江月明,“万一我是装的呢?万一她也是装的呢?” 江月明想踹他一脚。 穆逍哈哈说道:“必须不是,照夜胡娘和千面扇鬼是仇人,不可能像你们一样如此和睦共处一室。” 江月明紧急收回出到一半的脚。 穆逍说着说着,似乎已经抓到了刺客,有些得意忘形,反应过来后觉得自己透露太多,央求他们保密:“这是秘密,心里知道就行了,一定不要对外声张。” 江月明、朗月和:“放心吧。” 我们不会对外声张的,我们就在家里说。 夜里,江横天、应梦怜、江月明、朗云何围在桌前,江风清在边上认真吃饭。 江月明他们把赏金令和穆逍的事情说了一遍。 江月明:“就这么巧,让我们遇上了。” 江横天哼道:“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想抓我们换名声。” 江月明:“武林盟下血本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横天比了一个抹脖的手势:一不做二不休,咔嚓掉。 江月明:“城北二里地有处乱坟岗。” 应梦怜:“结束拿药水化一化。” 朗云何大力拍桌,他可是写过家训的人。 “我们已经金盆洗手了。” 盆还在神龛上供着呢,你们清醒一点。 江风清吃完最后一粒米,过来凑热闹:“爹、娘、阿姐,朗哥说得对,墙上贴了,做人。” 江横天、应梦怜、江月明气焰顿失:知道了,我们开玩笑不行啊。 第7章 试擂台◎三月,事故多发季◎ “什么感觉?” “疼。” “这样呢?” “啊!” “忍着点。” 江月明说完手下发力,只听咔嚓一声骨响,惨叫过后,那人脱臼的胳膊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 他惊叹:“江大夫,你接骨的手法简直神了,比之前在这儿的接骨郎中还厉害。” 医馆开业以来,江月明从“小姐”“姑娘”变成这些患者口中的“大夫”,她笑道:“当然,祖传的,我娘比我厉害多了。” 她的医术不算高明,远远达不到治疗疑难杂症的程度,但是扭伤脱臼这类小毛病治疗操作起来还是很熟练的。 江月明指着朗云何所在的药柜方向:“去找他拿膏药,先拿十贴,每日一换。十日后若有不适,再来医馆找我。” 膏药是应梦怜特制的,她预计一月能卖完,结果半天卖了半月的量。 “多谢。” 春雨季节嘛,潮气湿气重,骤然回暖骤然凉。 医馆开业三天,先是来了一波普通头疼脑热的病患,继而不知为何,第四天,也就是今天,已有不下十个人来医馆里接骨,他们多半还鼻青脸肿,身上都是拳打脚踢后留下的印记。 “下一位。” 城南的卖货郎坐在看诊椅上,江月明记得他叫孟春。 孟春家的杂货店整日开着,各式各样的小物品应有尽有,江月明昨日闭馆后还去他家买了木簪和铜镜。 铜镜磨得光滑锃亮,木簪还别在江月明的发髻上。 孟春的嘴角擦破了,脸上有抓痕,手腕也折了。 货郎老实本分又能招惹谁?莫非三月是约架多发季? 江月明实在忍不住,问:“孟哥,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孟春苦着一张花脸:“有人在城里搭擂台比武,放话独孤求败。” 嘶哈一下,扯着了唇边的伤口,接着说,“若是有人能打赢他,直接就给五十两,反之给他三十文,三十文换五十两,好多人都去试呐。” “所以你去了?” 货郎叹道:“那人看上去弱不禁风,还没我壮,结果一拳一脚一个,上去的人都飞下来了。后来他又放话,叫我们一起上,赢了涨到一百两。我就和身边的兄弟一起冲上去了,谁知他一拳一脚放倒一群。” 孟春将擂主的凶狠残暴描绘得淋漓尽致,仿佛老虎见了都要害怕。 实际上呢,这位货郎还是有点好面子,没在江姑娘面前讲出自己被眼瞎的同伴一通乱挠,最后不小心跌下擂台的故事。 江月明光想象画面就觉得惨不忍睹,问:“开擂台的是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孟春说当然不是,谁家少年这么能打,擂主是个男子,身形和医馆里的朗兄弟差不多。 “不过,”孟春补充道,“开始比武的人还算多,到了后来,大家都明白这是送钱挨打,吃力不讨好,几乎没有人上去了。独孤求败真不是白叫,一百两啊,我看他根本就没想送出去……啊!” 孟春惨叫,江月明将他脱臼的手腕扭回原位。 “好了,去那边开药。” 后边陆续又来几个伤患,江月明心中怪道:我还以为是穆逍想用比武的方式诈出刺客,居然不是他。 等等…… 她反应过来了:武艺高强,身形和朗云何相似,这不是妥妥的千面扇鬼替身!穆逍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找他干架。 完了,江月明不想治病了,她想看戏。 但是医者天职,不能擅自离岗,所有人一直忙到晚上。 太阳要落山,他们将最后一个病人送走,江月明伸展懒腰,像只慵懒的猫儿。 “人太多啦,简直忙不过来。” 朗云何点头:“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和药酒一日就卖完了。” 应梦怜配药治病忙了一天,她有些苦恼:“倒是没想到江南人体质这么差,春季疾病多发,很多药剂供不应求,碾药磨粉费时费力,你爹一人忙不过来。” 没错,江横天磨了一天药粉。 他本来想和江月明一样当接骨大夫,但是两位江大夫同时坐诊,伤患只在江月明处排队,江横天想抓几个过来,他们都不肯,说怕把胳膊腿拧断了。 江横天愤愤道:“不识货,你们嘴里的江大夫接骨术还是我教的。” 于是只好去后面按照药方捣药磨药。 按照应梦怜的想法,医馆应该招几个学徒帮忙,但是无法,他们几人身份特殊,招学徒免不了管人吃住,万一露馅,对方嘴再不牢靠,简直飞来横祸。 到时毁尸灭……咳,不是,好言相劝,太麻烦。 江月明说:“我问过了,今天伤患多是因为有人搭擂台比武,他们是被打伤的,等大家比武的热情劲儿过去就好了。” 朗云何问:“穆逍?” 刚说完,穆逍的身影从医馆门口一闪而过,他步急如飞,很是心焦。 朗云何看到后心中明了:不是他。 “那么,”江月明真诚邀请,“有没有人想去看热闹。” …… 擂台搭在晓春城三十年老武馆的正前方。 高台之上,穆逍站在左侧,擂主站在右侧。他如孟春所说,是个高瘦的男子,长相只能算普通,平平无奇,丢入人海直接淹没。 白天看热闹的群众本来已经散去,结果听闻又有一场,于是拖板凳端饭碗跑过来扎堆。 他们吵吵嚷嚷,先吃一口饭,再劝台上的穆逍不要冲动,接着又吃一口饭…… 江月明拖家带口赶来。 江风清被江横天捞在手臂上,视野清晰。 “他就是那个皇城小子?”江横天评价穆逍,“根骨不错,就是太嫩,挨不过我三刀。” 朗云何来不及提醒他低调,旁边的中年男子长了一对大扇耳,听见后附和:“老兄,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他太嫩,好像两刀就能拍死。” 江横天心头一跳:高手?还是同行。 那人接着说:“我姓王,城北杀猪的,不知老兄你是……” 家里人都在憋笑。 江横天:“……没别的本事,平时喜欢掌厨做菜。” “原来是大厨!咱们也算半个同行了。” 江月明:“同行哈哈哈……” 收到老爹警告的眼神,赶紧闭嘴。 多笑无益,看戏看戏。 穆逍上擂台后,半天一句话也不说,视线由上至下从对方身上扫过,每一处都不肯放过。 男子被看得头皮发麻,莫名其妙:“打还是不打。” 穆逍盯他:“打。” “三十文。” 穆逍丢过去一个纸团。 男子伸手接住:“什么东……” 展开一看,一百两银票,整个人傻住。 “你什么意思。” “没散钱了。看掌!” 穆逍的武功如何,江月明暂且不做评价,就冲他丢钱时那股潇洒不羁的气势,她觉得,对方如果愿意,可以把暗影阁买下来。 穆逍的招式与上回看见的完全不同,带着凌厉的杀气,招招往对方的要害上打。 若是上次那个江湖艺人挨上现在的一拳一掌,应梦怜都未必能救活他。 江横天对他的招式颇感惊讶,收回之前挨不过三刀的评价:“有点东西。” 江月明:“可不是,若没有真本事,如何达到目的。” 朗云何:“擂主也不是吃素的,你们看。” 台上的男子面对迅猛的攻势,不闪不闭,用柔术化开,四两拨千斤。 江月明:“你们觉得谁能赢。” 朗云何:“暂押穆小兄弟。” 江月明:“为何,你方才还夸擂主了。” 此时,应梦怜突然开口:“他身上有伤。” 起初,那名男子应对穆逍时还游刃有余,到了后期,似乎愈发吃力。 穆逍又出一掌,对方的身影已经开始摇晃。 穆逍喝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了,还不束手就擒!” 对面那人听后,眼神一凛,继而很快镇定下来,恢复如常。 “你说我是什么身份?” 交手间,穆逍说出一句话,台下群众听不清。 擂主听完骂道:“真是有病!” 一脚把穆逍踢到台下,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自己险些半跪在台上。 他赢了。 半缓过气后,那人施展轻功飞走了。马上,穆逍从地上爬起朝他追去。 “给我站住!” 台上空空无人,围观群众一头雾水。 江月明却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8章 鸽十里◎两个暴脾气◎ 仅仅是猜测,江月明觉得方才擂台上的可能真是她认识的某个人。 就因为那句“真是有病”。 声音,语气,实在太熟悉了。 像鸽子。 暗影阁中,“鸽子”并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鸟类,他们是指雇主与刺客之间的联络人,像信鸽一样传递消息。 每个刺客都需要一只鸽子,但是每只鸽子翅膀下不止一个刺客。 暗影阁排名前列的刺客不愿被无名小卒吆来喝去,因此,他们几乎都是由暗影阁阁主亲自发派任务。 甚至可以说,暗影阁阁主就是最大的“鸽子”。 照夜胡娘是排名靠前的刺客中的例外,她的鸽子是名声未响时自己亲手选定的,直到最后都没有换过。 那是江月明第一次去暗影阁。 …… “真抠,夜里已经够黑了,暗影阁怎的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用。” 江月明走在高层的廊道里,踩过陈年木板,静悄悄没发出半点声响。 她蓝金的双瞳在黑暗中巡视,失望又嫌弃。 爹娘明明告诉她,暗影阁金银财宝遍地,灯架上的夜明珠比拳头还大。 现在别说夜明珠了,灯芯都没见着一根。 “难道我走错了?” 江月明所处之地朴素、低调,明面上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像一间死寂已久的空屋子。 “朗云何人呢?他明明说要来接应我的。” 江月明继续往上登了三楼,恍惚间,一个戴着鬼面的身影从她身边闪过,江月明伸腿一勾。 那人猝不及防被绊倒在地,静谧的空间衬显得动静极大,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响。 将人放倒后,江月明蹲下,一掌摁在他的面具上:“嘁,什么时候瞎了,招呼也不打,你没看见我在前面吗。” 江月明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一绊就摔,不是朗云何的风格。 她欲将面具摘下,结果那人猛地从地上蹿起退后,警惕道:“你是谁。” 声音陌生,平平无奇有些喑哑,江月明这才发现认错了人。 眼前这人身形和朗云何相似,又都戴着面具,江月明心里本就烦躁,逮到个像的就觉得是他。 她抱拳拘礼:“抱歉,认错了。” “有病。” 那人拍拍衣上的灰尘,骂了一句就要离开。 江月明拦住他:“兄台等等,麻烦问个路,这里是暗影阁对吧。” 那人停下脚步,面具上的红白条纹在透窗的月光下颇为诡异。 江月明对比后心道:虽然同样鬼气森森,但朗云何的面具比他的好看。 他问:“你要雇谁?” 江月明一愣:“啊?我不雇人,我是新来的刺客。” “刺客去后院,那里才是主阁。” 说完,面具人毫不留情转身走了,边走边念叨:“什么人呐,没见过上来就扒脸的,真是有病。还是个异瞳,野猫似的……” 江月明拳头硬了,咬牙笑道:“多谢兄台。” 以后走夜路小心,千万别遇上我。 遇上弄死。 江月明顺着指示去了主阁。 朗云何在主阁底下等待许久,就在他开始怀疑江月明反悔不干的时候,终于看见蒙面的异瞳女子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江月明走路带风,怒气冲冲,一见面就动手。 朗云何拦住伸向面部的猫爪:“干什么,出门吃炮仗了?” “我像野猫吗?” “胡说,明明是西域进贡的家猫。” “滚!” “谁惹你了?” 朗云何十分清楚江月明的性子。 江月亮嘛,变化无常,遇柔则柔,遇刚则刚,对谁的态度都不一样。 柔的时候像朵娇花,刚硬起来是霸王,只许她招惹别人,不许别人招惹她。倘若遇上脾气暴躁的,双方能直接打起来,回回赢的都是她。 虽然长大以后的江月明开始注意形象有所收敛了,但朗云何深知,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就说江月明对他吧,一见面就踢挠砍打,很有意思。 江月明说:“没人惹我,自己招的。” 朗云何甩开扇子,扇骨是锋利的薄刀,中间还暗藏数根毒针。 他给江月明扇了几下风:“消消气,还有正事要办。” 朗云何扇完风,将江月明带到主阁中一个隐蔽的房间。他说这里叫密室,暗影阁来人走人都要在此处登记。 密室内只有一个黑衣人,四个角落的夜明珠将房间照亮,江月明伸出拳头比较,夜明珠比拳头大,她姑且满意了。 黑衣人就着光,正在提笔写字。 察觉生人气息,黑衣人抬头。 “新人?” 江月明说是。 黑衣人推过去一个厚本:“选鸽子,或者随机指派。” “我自己选。” 江月明翻开本子,每页纸的最上方都有一个朱红色的名字,下边跟着的是用黑墨写的刺客名号,表示这些刺客的任务信息皆由上边红名的鸽子传达。 初来乍到的江月明对“鸽群”一无所知,黑衣人让她选,其实就是挑一个合眼缘的名字。 她翻了两页,朗云何在边上说:“都一样,想轻松就挑个人多的,反之就挑少的。” 江月明继续翻,突然,她的视线在某页纸上凝住了。 朱红色的名字叫“十里”,下面八个刺客,七个名字都被划去。 江月明问黑衣人:“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看了一眼:“哦,他啊,脾气不好,刺客们都走了。还剩一个,估计也留不住。” 脾气差吗?江月明莫名联想到刚才遇见的鬼面人。 “是不是带红白面具的,体型和他差不多。”江月明指朗云何。 黑衣人说记不清了,可能是吧。 江月明说:“好,就选他。” · 十里自认轻功很好,武功不差,若是他想,假以时日就能在江湖上混成一个颇有名望的大侠。 可是他穷,无名侠客早期都是落魄的。 十里开始行走江湖,风餐露宿的三个月让他坚定了信念:不能继续雪上加霜,穷上加穷。 当时,暗影阁的名号已在江湖响亮了二十余年,据说待遇非常不错,十里一时心痒,投奔了暗影阁。 但他不想当刺客,刺客多危险,提着脑袋过日子,不如当他们的中间人,也就是所谓的“鸽子”。 当鸽子第一年,十里手下有三个小刺客,但是小刺客们懒散,不愿做任务。 十里的月例和手下刺客挂钩,刺客不做任务,他就没钱。 没钱怎么行!他就是为钱而来的! 为此,十里苦口婆心劝导他们:既然选择这条路,就要坚持到底。 小刺客不听,依旧得过且过混日子。 十里的好脾气逐渐磨没,他一天胜一天暴躁。 又过了两年,十里总共带过八个刺客,七个都走了。 那日夜里,他接到雇主的委托,是个大单,于是骂骂咧咧准备去找最后一个小刺客。 他都想好了,见面就对小刺客说:爱干干,不干滚。 十里走在漆黑的廊道里,觉得自己的未来和夜一般黑暗,心道:等最后一个人滚了,我也该走了。 这么想着,前方道路突然横空飘出一对猫眼儿。 真的是猫眼儿,一金一蓝,在黑暗中冒着光。 十里前途渺茫,脑袋空空,猝不及防被“猫眼儿”勾到地上。 他痛哼一声,心下暗骂:什么玩意儿!谁家的猫成精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嚣张又无礼:“嘁,什么时候瞎了,招呼也不打,你没看见我在前面吗。” 女子说着,伸手就要掀他面具。 在暗影阁,被人看见容貌是大忌,十里连忙闪躲。 “你是谁?” 女子似乎有些惊讶,镇定后说:“抱歉,认错了。” 原来是误会。 闹剧之后,十里心怀郁闷找到手下最后一个刺客。果不其然,对方说:“我不干了。” 十里恨铁不成钢,同时又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当即前往密室打算把自己的名字一道划去。 密室的门是敞开的,银光透到外面的地上,连夜都被照亮。 十里进去后大为惊讶,屋里站着一个男人,他戴着诡秘的面具,手里握一把刀骨折扇。 是传说中的千面扇鬼! 更不可思议的是,方才拦路的猫眼儿就站在他旁边! 难道是熟人?十里不敢吭声了,怎料猫眼儿上前问道:“你叫十里?” 千面扇鬼就在旁边看着,十里说话都带着犹豫:“……是吧?” 猫眼儿笑道:“省得我去找,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鸽子了。” 十里头皮发麻,总觉得她的画外音是:你给我等着。 …… “站住!”穆逍在后面穷追不舍。 “你认错人了!” 穆逍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哈哈哈,不可能!你分明就是心虚!” 然后追得愈发起劲。 十里不是刺客,他敢确定,没人能认出他是暗影阁的旧人,不然傻子才会当众比武。 但是后边那小子紧追啊,有人追就得有人逃。 江南路窄,普通民居聚集处多曲折弯绕的小巷,再往前去就是富商云集的大宅院,那里不但护院多,大部分人家还养了鸡犬,进去必然要引起骚动。 草草包扎过的伤口渗出鲜血,十里捂着胸前,直道天要亡我,真他娘的要去见神仙了。 他钻进一处墙缝,艰难地向前行进,马上就要到敞开的出口。 视野豁然开朗,十里脚下发力准备奔跑,然而小腿处被不知名物体一绊,顿时重心全失摔倒在地。 好熟悉的感觉。 十里眼前渐黑,晕过去前,只听一道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还是那般嚣张无礼:“喂,你可别死。” 十里心说:完了,猫妖来接我了。 啊,我已经死了。 第9章 遇故人◎照夜胡娘多少岁◎ 笼屉一掀,热腾腾的大包子露出圆滚白胖的身躯。 “大伯,买包子,我要两个甜豆馅儿。” “好嘞。”包子铺的马三应声道,他将包子用纸袋装好,弯腰递给伸手的江风清,笑道,“阿清又出来买早点啊。” “是呀,阿姐说特别喜欢您家的包子。” “哟,江姑娘喜欢,那真是我的荣幸了。” 江风清小小年纪,生得精致乖巧又懂事,街坊邻居每天都能看见他穿梭在城南的早点铺子,眼中的慈爱都要溢出来。 隔壁米粉店的大娘瞧见了,拍拍自家儿子圆咕隆咚的脑袋:“你看看人家,才多大就出来跑腿,哪像你,一天天就知道吃。” 来店的食客纷纷议论:“要我说,这一家人都是神仙,个个都长得好,简直是来为我们晓春城添彩的。” 旁人附和:“我昨天路过医馆时看见江姑娘了,长得那叫一个标致水灵,眼睛仿佛能说话。” “还有那位朗公子,风流俊俏,杏花庄的少爷都比不过。欸,你说,他俩是不是一对儿啊。” “不清楚,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我家姑娘长大了嘛,是时候给她寻个好人家了。” 江风清到店买米粉,抱着食盒走时,悄悄冲谈婚论嫁那人吐舌比个难看的鬼脸。 江月明从街的另一头穿过来,两手提着糕饼,瞧见满载而归的江风清,她笑道:“阿清真厉害,走,我们回家。” 时间尚早,医馆离家又近,几乎是紧贴着的,若有事急,病人可以直接上门求助,很方便。但是晓春城安宁,这种情况尚未发生。 比武之后,医馆的病人少了许多,应梦怜和江横天正在自家院子里给新种的草药浇水,他们准备用过早饭再去开门。 江月明把东西放下,四处都没看见朗云何。 应梦怜说他去看病人了。 “醒了?” “我去的时候没有,应该快了。” 江月明说:“你们先吃,我去叫他。” 自江月明把人捡回来后已经过去数日。 那人胸口有伤,昏迷不醒,经江横天判断,伤口是皇宫的羽箭所致,由于处理不当,已经开始溃烂。 围剿暗影阁当天,万箭齐发,几乎将楼阁刺穿成筛。 江月明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此人正是从暗影阁逃出的十里。 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他们将人救下,只待人醒后判断是否能为己所用。 …… 十里整日整夜做噩梦, 一时梦见箭雨,一时梦见大火,最可怕的是梦见自己又回到当初无家可归,身无分文的日子。 最后,他听见猫叫,猫说:“喂,你快给我醒醒,不然我扇你。” 十里猛然睁开双眼,呼吸急促,心脏剧烈跳动,就在他觉得要再次昏迷时,有人慢悠悠开口:“不许闭眼,睁着。” 谁? 十里尚处于混沌的状态,说话之人是个男的,不是准备将他捉拿归案的少年,声音似乎听过,莫名有股威慑之力,十里真就不敢闭眼了。 十里问:“你是谁。”他的嗓音很奇怪,带着干渴后的沙哑。 那人并不回答,十里的眼皮逐渐撑不住,即将合上之际,房门被“碰”一下砸开。 女声颇为不满:“朗云何,糕饼买回来了,你吃还是不吃。” 是她! 十里心中大骇,眼皮不重了,顾不上思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从床上跳起来:“你没死……啊?” 伤口犯疼,十里停顿住了,眼前一男一女,坐着的男的没见过,站着的女的更没见过,她的身材和照夜胡娘很像,但眼睛是正常的棕黑色,那张脸看上去不过十七八。 十里自言自语:“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她,她起码三十,不对……三十五了。” 谁家十七八的少女会出来当刺客?十里和江月明共事近三年,他一直坚定地认为照夜胡娘在装嫩,反正戴着面具,谁也看不到后面那张脸,说不定猫妖成精了,四十岁都有可能。 他计算着:十七八减三,十四五的少女更不可能当刺客了。 床前,即将二十一岁的江月明自认脸比真实年纪小几岁,晓春城的百姓见面就夸她“十七八,一枝花”,让她很是受用。 这人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朗云何在旁边笑:“你什么时候比我多活了十年。” “闭嘴。”江月明呵斥朗云何,紧接着开始教训十里,“还有你,三十五?你是瞎了还是傻了。” 十里一阵迷茫:这位姑娘什么意思,为什么骂人呐?骂人的语气为何如此熟悉?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你你你……” 江月明:“你什么你,给我躺下,不准起。” “哦。” “还有你朗云何,愣着干什么,去吃饭。” “嗯。” 江月明和朗云何走了,十里咽了一口唾沫,他受到的冲击过大,躯体十分僵硬,重新躺下,双手交叠在胸前,闭目冥思:我在做梦,我还没醒。 如果她真的是照夜胡娘,刚才的男子又是谁? 十里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试图将声音精准匹配到个人。 匹配成功后不得了。 “卧……卧槽?千面扇鬼?” 十里至今摸不准照夜胡娘和千面扇鬼的关系,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看到二人在密室中和平相处,其他时间,双方只要碰面就是一场激烈死战。 大家都猜,要么是千面扇鬼欺骗了照夜胡娘的感情后狠心将人抛弃,要么是照夜胡娘勾搭千面扇鬼未遂恼羞成怒,总之,这两人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 早饭后,江横天去医馆开门。 正好是大家出来活动的时间,左邻右舍见到他都热情地打招呼。 从家门口到医馆后方,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江横天和五个人说了“早”。 附近的百姓已经不怕他了,都知道他只是身材高大,表情虽然严肃,但为人十分友善。 江横天为此做出了十二分的努力,邻里有难时上赶着帮忙,推车、劈柴、修瓦,黑崖刀客直叹:比砍人还累。 好在付出是有回报的,他们一家终于开始在城里站稳脚跟,无人怀疑,诸事顺利。 江横天心情大好,医馆沉重的木门敞开,又是治愈的一天呢。 然而—— “江叔叔。”穆逍刚好路过医馆,问他,“昨夜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 江横天:…… “没有,和往常一样。” “可疑的动静呢?” 江横天的美好心情大打折扣:这小子,怎么没完没了。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带着笑,再次重复:“没有,和往常一样。” 穆逍神色失落:“噢。” 转身欲走,刚到医馆的江月明叫住他:“穆逍。” 穆逍闻声回头,眼睛都亮了,仿佛在说:你有线索? 最大的“线索”江月明不自觉挪开视线,指了指他渗出淡淡血迹的衣物:“你受伤了,进来处理一下?” …… 穆逍趴在竹床上,露出血肉模糊的后背。 江月明给他清理伤口:“摔得这样严重,你都没感觉吗?” 穆逍说江湖男儿不在意这些小伤,过了一会儿他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摔的?” “几天前我就在下面看你们比武。你摔下去的时候我们吓了一跳,以为你起码要在床上躺半个月。” 穆逍不在意道:“我练过武,身子骨硬,不会轻易受重伤。” “疼也没感觉?” “当然……啊!” 穆逍到底是个江湖新人,没吃过多少皮肉之苦,冰冰凉凉的草药往背上一敷,立马变得火辣辣,刺麻麻,他马上叫出声,随即捂嘴,假装无事发生。 江月明摇头,心道:小弟弟,还是太年轻。 她继续:“你们那天为什么突然跑走?” 穆逍之前和他们提过暗影阁的事,此时也不忌讳,咬牙说:“我怀疑他是暗影阁的刺客。” 江月明心说:那你可真是看走眼了,真刺客在这儿呢。 她故作惊讶:“真的?你有证据?” 穆逍:“现在没有,等找到人了,我自有办法验证。” 江月明怕对方起疑心,没有多问。 穆逍换了一个话题:“江小姐,你上药的手法太粗暴啦,像我师娘……啊!” 江月明才被说三十五岁,现在又成了师娘,很不爽:粗暴也得忍。 穆逍眼眶通红,险些泪洒当场。 …… 中午,江月明去到十里的房间,对方正躺在床上睁眼发呆。 “十里。” “啊?” “你果然是十里。” 十里尚未说服自己照夜胡娘是位年轻女子,突然被叫到名字,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别告诉我你是……” “闭嘴,以后不许提那个名字。” 十里确定了:很凶,是她。 “你真的没死。” 江月明哭笑不得:“才反应过来吗?还是说你希望我死?” “怎么会。”十里告诉她,那日他在暗影阁找了很久,结果发现一具和照夜胡娘十分相像的女尸,当场就要绝望,“朝廷的箭雨说来就来,我本来还想着把你带走,挖坑埋了,再立块碑……” “停。”江月明打断他离谱的回忆,单刀直入:“我就问你一件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十里说不想干黑活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过简单的小日子,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要赚很多钱,过富足的好生活。 江月明说:“那敢情好,如果你愿意的话,留在我们医馆吧。” 刚好缺学徒。 第10章 易容妆◎晓春与皇族颇有渊源◎ 江月明的瞳色靠药物遮掩,摆脱了人尽皆知的特征。 十里不知江月明真实姓名,以后,“照夜胡娘”四个字是断然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出口的。 “我现在该如何称呼你?” “我姓江,江月明。你呢?” “我原名叫褚非凡,十里是师父取的。” 早去的爹娘盼望他将来能成大材,师父下山,走了十里地寻到他这个天资不凡的徒儿,自此,十五年的寒暑在山中一晃而过。 褚非凡下山后,用十里的名字入了暗影阁。 暗影阁的人活在面具之下,对外貌并不在意,是美是丑全凭他人想象,可一旦跻身凡尘,非凡二字落在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上,并不搭衬。 名扬天下的大侠总有些异于常人的特质,十里首先在外貌上输给了招蜂引蝶的少年英雄,心性又浮躁,武功再好,他没有当大侠的宿命。 江月明是典型的看人先看脸,褚非凡这张脸缺乏辨识度,丢在人群中眨眼便消失。 不合她意。 晓春人都说江氏医馆是神仙医馆,神仙医馆的学徒不能是彻头彻尾的“凡人”,脸蛋不上道,起码气质要拿捏住。 江月明仔细从褚非凡的脸上看出端倪,精准把控细节,“胡茬要刮,眉毛得修,眉宇间戾气太重,像是欠了外债,嘴角不能绷直,笑一个我看,噫,还是耷着吧,耷着显气势……” 褚非凡被江月明指指点点,改造半日,终于能见人了。 他换了一身简单的黑色常服,下踩长靴,身量高直,模样算不得俊俏,但总好过之前的粗糙。 褚非凡提胳膊抬腿,新衣束缚得他胸口闷,也许是绷到了未痊愈的伤口,让他很不自在:“必须如此吗?” 江月明丢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小铜镜,“你说呢,每天照十遍,头发丝儿都不许乱。” 整理仪容是江月明平生一大乐趣,然而身为暗影阁刺客,免不了被传闻描述得近乎妖邪,容貌亦然。 江湖传言,照夜胡娘生得一副蛇蝎面容,脂粉是骨磨的,蔻丹是血染的。 可她绝对没有拿人尸骨做妆容的怪癖,刺客的任务目标通常只有一个而已,都是小心谨慎后做出的了结,所到之处也不会血流成河。 江月明辟谣不成,成为了世人口中碎骨染血的妖孽魔头。 现在,她揭下了覆面的伪装,总算能和寻常女子一样装扮。 扮人扮己,颇有趣味。 人靠衣装,江姑娘绕着褚非凡转了一圈,感叹:“比不过朗云何,勉勉强强,总算能看了。” 褚非凡不满意了:“肤浅,有什么好比的,不过一张皮囊。” 江月明说她就喜欢好看的皮囊,姑娘家都喜欢。 “人海茫茫,别指望他们深入了解你的内心,一眼望过去气质出尘就已经赢了一半。” 褚非凡不敢苟同,但他打不过姑娘家,加上寄人篱下,只好妥协。 妥协之后,他开始询问当下状况。 “江月明,你和我说说,之前那个男子是?” “他叫朗云何。” “他也是咱们暗影阁的人?”褚非凡的求知欲都要满出来,就差催促江月明:快说他是千面扇鬼,快告诉我你们俩的关系。 这边将刨根究底的精神发扬到底,几步之外,江风清不合时宜跑了进来。 “阿姐,爹娘回来了,叫你们过去。” 眼前的孩子天真可爱,光看样貌和江月明长得有几分像,褚非凡的疑问又多一重:“亲弟弟?” “当然。” “你还有爹娘?” “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褚非凡无话可说。 他还以为刺客都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孤家寡人。 江月明:“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先跟我走。” …… 江风清把人叫到,转身去院中堆土人,他揪下药园中刚长出的毒草新叶,给土人当眼睛鼻子嘴巴。 正厅之中,江横天、应梦怜坐在上方,朗云何、江月明分坐两侧。 褚非凡站在中间,他局促得紧,大气不敢喘,眼珠不敢转。 他不解,为何坐在上方的江月明爹娘气场如此之强,假若遮上脸,她爹好像黑崖刀客,她娘好像白骨三娘,加上左侧的千面扇鬼。 褚非凡如梦初醒:老天,这他娘的是一家人啊。 现在,别说江月明十四、十五岁出来当刺客,就是四、五岁出来当刺客他也相信。 照夜胡娘,是有点家族天分在里面的。 褚非凡开始胡思乱想:千面扇鬼和她什么关系?哥哥?叔叔?难不成…… 不待他把辈分搞乱,朗云何开口:“师父,师娘,再不问话天要暗了。” 江横天清了清嗓子:“咳。” 褚非凡一个哆嗦,他武功不差,就是有点胆小,更别提现在他仿佛进了狼窝,情况有点微妙。 只听江横天道:“听月明说你是暗影阁旧人,可有此事?” 他老老实实点头回答:“是。” “我们的身份你可知晓?” “……大概能猜出来。” “来来来,都自我介绍一下。”江横天一点不含糊,从他开始,依次把曾经的名号报出。 介绍结束后,应梦怜安抚他:“非凡呐,不要紧张,都是过去的事了,听说你想留在我们医馆,对吗?” 褚非凡的猜测坐实了,他跑不掉了。 “……是。” 应梦怜笑道:“我们正缺人手,你愿意留下真的是太好了。” “前辈们愿意收留,晚辈感激不尽。” 褚非凡认命了,留就留吧,管他狼巢虎穴,总算有个栖身之所。 朗云何打量他半天,问:“你为何会来晓春城。” 之后的时间,褚非凡向大家讲述了当今外界局势。 几乎整个江湖都参与进剿灭暗影残党的行动中来。 除武林盟各派联合下发的赏金令外,很多势力还单独派了人手搜寻,正道魔教,有仇无怨,都想从中获利,名望、金钱、或者洗洗刷曾经的耻辱。 褚非凡:“他们的网已经织到江南,晓春城是例外。” 江月明:“穆逍不是吗?” 朗云何评价:“他就是个莽小子,算不得。” 孤身一人闯晓春,动静大,心更大。 此处便要提及晓春与皇族的联系。 当今圣上厌弃武林势力争端,南巡时途经晓春,被“一步一杨柳,桃李花漫天”的景象吸引,停留数日后,皇帝大赞其民风淳朴、和平安宁。 “晓春不理江湖事,好,好,好!” 连叹三个好,知府当即命名匠将以上七字镌刻在城门口的巨石之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武林也要看皇族的脸色行事。 曾经试图在晓春城开辟势力的江湖门派一夜之间消失殆尽,晓春城名声在外,硬生生从江湖势力的罗网中开辟出一条干净的道路。 朝廷既已宣告暗影阁覆灭,那它就是“灭”了,江湖各派不得不做表面功夫,识趣的都知道此事不能张扬,门派暗访,连赏金令都是私下发放,若是大张旗鼓介入其中,相当于打皇族的脸。 打了皇族的脸,他们从此不得安生。 于此,晓春城只能留在最后,并且要不留痕迹地扫过。 听完朗云何叙述渊源,江月明摇头叹道:“如此看来,穆逍不是莽,简直是太莽了。” 朗云何:“总有一些不服管教的,过段时日,晓春城必将受到波及。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绝不能暴露身份。当下的难处只在穆逍。” 要想将褚非凡留下,穆逍此关必过。 褚非凡说:“我这边很容易,找个机会和他说清楚就行了,比武时事发突然,我是被他惊着才跑的。” 几人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此话当真?” “当然。” “那日他和你说了什么?”江月明总觉得褚非凡将事情说得如此轻松是另有原因。 褚非凡回想那日穆逍之语,脸拉得又臭又长,磨着后槽牙道:“呵,那个有病的臭小子,一口咬定我女扮男装,是花想容。” 穆逍言:柔术奥妙,身姿轻软,花想容,别以为你长高了、化成男的我就认不出来。 江月明,朗云何,江横天,应梦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穆逍,从不让人失望。 笑过一阵后,他们把人带到神龛前。 江横天说,非凡,这是你入伙的最后一步。 大粗香后方,金盆依旧稳重, 江横天道:“誓言之后,你的身份便是我江氏医馆的学徒了,看到墙上贴的字没有?要铭记在心。” 褚非凡被墙上简单粗暴的对联震撼住了,冲击之大不亚于知道江月明家人身份之时。 他踟蹰回头:“一定要发誓吗?” 几人站成一排在他身后看着:“没错。” 有病,这家人有病。 褚非凡心中惶恐,但他不能说。 身后是豺狼虎豹,面前是金盆在上。 事到如今,发誓就发誓吧,褚非凡哐当一下跪到地上,对准大金盆磕了三个响头:“我褚非凡在此起誓,请金盆大仙做个见证,从今往后一定踏实做事,好好做人。” 站起转身,只见身后几人目瞪口呆。 “……我做得不对吗?” 江月明他们以为起誓不过走个形式罢了,显得退隐庄重,不曾想竟真有人会对金盆下跪磕头。 长见识了。 朗云何收起常伴身的折扇,敲手夸道:“好,褚兄虔诚,前途无量。” 第11章 美绣娘◎江月明持刀了◎ 江南多河流,但河流不会挨家挨户光顾,百姓日常饮用、洗菜沐浴都要靠井。 用多少水自己打,一桶一桶往上挑,当地百姓都习惯了。 十年前有户人家,他们从北方搬到江南,觉得晓春什么都好,就缺一家可以洗尘搓泥、热闹谈天的澡堂。 于是挖渠引水,添柴烧火,澡堂落成了。 江月明说:“穆逍是皇城人,肯定有进澡堂的习惯。” 皇城在北,汤池众多,三条街能开两家。 “未必,我就从来不去。” 朗云何嫌弃般皱起眉头,商民开的汤池入目皆是赤条条的身体,龌龊辣眼,受不了。 江月明将他推开:“你是西南苗疆的,你说的话不算。” 朗云何与她争辩:“你家就是我家,等过两年我正式入你江家的门,你还说我不是皇城人?” “去去去,你已经排到二百四十一了。” 朗云何上前捏住江月明一缕细发,轻轻往下一扯,江月明“哎呦”一声,朗云何怨她道:“上次还是二百三十六,才几天,你又看上了哪家书生。” 自从来了江南,朗云何大夫郎的位置一天甚一天远去,再往下,估计五百年后都轮不到他。 “那个,二位……” 被忽视的褚非凡冒昧打断二人的互动。 他大概理清了江月明与朗云何之间的关系,简单来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因为江月明曾经的一句话,朗云何或许会成为江家的女婿,又或许不会? 太复杂啦,褚非凡光听着二百多号排队的江家女婿就觉得头大,也不愿再去猜测照夜胡娘和千面扇鬼见面就掐的原因,眼下,还是消除穆逍的疑虑最为重要。 褚非凡将话题拉回正轨,认真考虑:“解释的方法有很多,去澡堂太费周章。况且,穆逍动辄出手百两,特别有钱,富家公子谁会进那种地方,都是家中下人伺候着沐浴。”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没有人听。 朗云何的怨言被打断,凉凉瞥了一眼褚非凡,他一改之前的否定态度:“哦,那你去吧。” 于是褚非凡端着木盆来到澡堂门口。 身后只有一个江月明,她是女子,入不了男汤。 江月明拍拍他的肩膀:“洗个澡而已,紧张什么,你先进,我去叫人。” “照……”褚非凡紧急收回剩下三个字,在江月明的死亡凝视下改口,“江月明,你真能把他叫来?”别到时候人泡皱了,穆逍的影子都看不到。 “废话少说,进去。” 江月明转身就走。 褚非凡别无他法,还是那句话,他打不过,只能乖乖听话。 江月明走到一条小巷口,江风清在里面待命多时,他衣上都是泥,灰头土脸的,事先在沙地里滚了三百圈。 “阿姐。”江风清从地上站起来,乌黑的小手又往脸上抹两把。 江月明满意道:“很好。”相当好。 穆逍每日都要在街上巡游,算着时间,快到此处了。 果然,不到半刻,江月明在人群中看到了穆逍的身影,“阿清,快去,和你穆哥哥打招呼。” 江风清听令而动,穿越人海,飞扑而上,精准抱住穆逍大腿。 穆逍吃了一惊,不知被谁家的泥娃缠上。 直到江月明喊着“阿清”从后面追上,他才发现“泥娃”是那个平日白净精致的江风清。 江月明满脸愧疚:“穆逍,实在对不起,我们阿清太不懂事了。” 江风清用穆逍的外袍蹭脸。 穆逍的白袍上留下一大片污迹,他却不在意这些:“无事,孩子嘛,贪玩正常。我幼时也爱在泥巴堆里打滚。” 态度温和,通情达理。 他告辞准备离去。 江月明叫住他,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颇为犹豫。 穆逍问:“江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江月明开始编:“是这样的,阿清身上太脏,我不敢把他带回去,爹娘看见了要生气的,免不了要挨一顿责罚,能不能……能不能劳烦你带他进澡堂洗一洗,我马上叫人把干净衣物送过来。” 穆逍爽快答应:“小事,包在我身上。” “麻烦你了,我看你衣服也脏了,待会儿叫朗云何给你送一套新的,就当作赔礼了。” “这怎么好意思,不用麻烦。” “要的,我看你整日巡街,比官差还累,新衣就当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给你的谢礼了。” 穆逍挠挠脑袋,脸上开始冒热气:“哪里,我尚未抓到贼人,没有功绩。” 近在咫尺的“贼人”说:“跟我还客气什么。” 穆逍也不推辞:“好。” 他心中抓刺客的信念更加坚定:不能辜负别人对我的期望! 然后抱起江风清进入澡堂。 “阿姐再见!” “等朗哥给你送衣服。” 江月明心情愉悦,哼着小调回医馆了。 她才不在乎褚非凡用什么方式洗清嫌疑,将不食人间烟火的朗云何推进澡堂,这才是江月明的真正目的。 江月明进了医馆,直往取药的柜台方向走去,单手支在台上,笑眼中尽是不怀好意:“皇城人?” 朗云何心道有诈,往边上退一步。 “何事。” 江月明身子往前凑:“听说你身为皇城人却没进过澡堂。” 朗云何正色,“你记错了,我是西南苗疆的。” “我现在给你一个晋升皇城人的机会,我们家阿清在澡堂,可惜没带干净衣物,你不用脱衣洗澡,送个衣服总能做到吧。” “我去叫师父,他正好清闲。” “让你前进一百名,去个零头,二百四十一变成一百四,如何?” 朗云何:“……” 江月明挥手与他告别:“记住,一定要亲手将衣物送给阿清,我回来要问他的,不然不作数!” …… 一个时辰以后,朗云何带着清爽晕乎的江风清回来了。 江风清的脖子是红的,不出意外,脖子以下的身体也是红的。 泥娃被搓澡的伙计当成上等好料,细细打磨半个时辰,终于成就他现在的润、光、滑。 江风清头脑被热气搅浑,飘飘欲仙。 江月明说:“阿清,你好像一块蒸豆腐。” 细且嫩,好戳又好捏。 反观旁边的朗云何,神色自若,和往常一样。 江月明颇为失望,又不见褚非凡跟在后边,于是问:“他人呢?” 朗云何答:“穆逍大受打击,不愿面对现实,褚非凡开导他去了。” 识人不善,世事无常。 江月明难得自省:“穆逍一个性情率直的少年郎,我们会不会太欺负人家了。” 朗云何扬眉:“你的良心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怪不得江月明把他往后排,全是自己作的。 …… 穆逍不再追击褚非凡,江氏医馆张贴告示收学徒,褚非凡顺理成章改换了身份。 事务分摊,大家都轻松。 这日,江月明家隔壁的绣娘杨柳经过医馆,望见今日医馆病人零星。 江月明无事可做,正在拿刀削苹果,果皮长长一串落下,薄而均匀,不间断。 杨柳和江月明差不多大,人长得极美,含羞带怯,说话尤其温柔。 晓春城的男子无不为其动容,日日围在她身边献殷勤,杨柳每次都避开他们,大家以为她害羞,但江月明知道,杨柳是有情郎的,她在夜里见过。 刚搬来晓春城那几天,江月明受邀去杨柳家看绣品,绣娘针线绕指尖,针法无常,彩线分错,看得江月明眼花缭乱。 杨柳的刺绣技法是家传绝密,一绣值千金,普通人家买不起。但杨柳说江月明长得好看,于是送给她一只绣了兰花的香囊。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江月明和她的关系愈来愈好。 江月明得空还会向她讨教一些有关胭脂水粉的问题,穿衣搭配、家长里短都谈。 和普通的女儿家相处在一起,江月明身上的刺客影子越来越淡,外人看来,她倒真像一个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女子。 今日杨柳没忙绣活,她背着一只小竹篓路过,江月明削着苹果和她打招呼:“杨柳,今日去哪儿?” 杨柳说:“我去山上摘野莓,今年的野莓格外多,满山都是红的,你要不要一起。” 江月明正想答应,两个男人担着伤患进来医馆,他们神色焦急,“应夫人在吗,快救他。” 江月明的空闲时间到此结束,只好说:“下次吧。” 杨柳点头:“那我多摘一些,回来分你一半。” …… 江月明把应梦怜叫出来,自己在一旁打下手。 伤者腹部有刀伤,被简单处理过,作用不大,仍旧不停往外渗血。 来不及多问,应梦怜叫江月明去打清水,又叫朗云何拿针线和止血的伤药、纱布。 褚非凡在角落和江横天一起碾药草,听见动静后想偷闲瞧看,结果被江横天摁下:“学徒就要有学徒的样子,你在这儿忙,我去看。” 褚非凡:“……” 目送江横天弃药而去。 那人伤得很重,肚子像剖鱼一般被划开,江横天见了都皱眉。 他问:“发生了何事?” 伤者的两个同伴浑身颤抖,半天其中一个才冷静下开口:“城中有歹徒,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蒙面的持刀客,我们远远看见他捅了张老爷,地上全是血……城西的郎中说救不了,让我们来此处找应夫人。” “歹徒呢?抓到没有?” “城门守卫不知发生何事,叫他逃出城去了,估计躲进了附近的山林。” 山? 江月明警觉道:“哪座山?” “不知道哇,附近都是山。今年野莓多,每日都有很多人上山采莓果,我们已经报官了,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出事情。” 江月明手持果刀冲出门去。 第12章 持刀客◎不是她干的◎ 持刀客从城西翻墙而出,逃走不久,砍刀伤人见血,或许鲜血滴进了土壤,空气中留有淡淡的血腥味,但几乎要被泥土与周遭花草的活气掩盖。 身为刺客,江月明对血的气味尤为敏感,她迎着若隐若现的气息朝南边追去。 落满树叶的平缓山路被踩出几条结实光秃的小径,哪边都能走。 江月明小心向前摸索。 山间,藤蔓野草丛生,清新的空气冲散了杀机。 越往树林深处,丛丛簇簇的红色浆果越多。 隐约能看到负筐提篮、挖药挖菜、采集浆果的城中百姓,甚至有很多孩子逃了学堂的课,聚成一堆边吃边玩,嬉笑打闹。 林中回响着人语。 持刀客入山的时机正好,竟恰好避开山中往来的百姓,不知藏入哪片隐蔽的树林。 江月明跃上一棵树,穿过树影,她看见一个熟悉的粉衣女子。 杨柳将背上的竹篓取下,她特意远离聚集的人群,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采摘野果。 十步之外的灌木微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山间多活物,杨柳警惕握紧竹篓看向对面。 一只毛色鲜亮的雉鸡从灌木丛里飞出,尖锐的嘴直取杨柳筐中的果实。 杨柳受惊松手,连退数步,然后下蹲,捡起地上的枯枝向前丢去。 “走开。” 雉鸡抖抖羽毛,压根不理睬。 附近的高树之上,一粒石子破空而来,直击雉鸡的翅膀。 江月明扶着树干,枝叶交错间,她欣赏着乱叫扑腾的野鸡。 “叫你乱吃东西,里面可有一半是我的。” 杨柳脚程不快,江月明追击持刀客时轻而易举就攀赶上她。 杨柳无事,江月明暂且放心。 她视线看向另一处,百年老树并未将树后男子的身形全部遮挡,半截衣袖和一只黑色长靴暴露在外。 江月明半眯起眼: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不像好人。 正这么想着,那名男子从树后跳出来,怀里抱着一筐野果,叫道:“杨柳!” “云郎?”杨柳又是一惊,然后紧张地向四周看。 “放心,这里就我们两个。”张谨云将满满一筐往前推送,笑道,“我老远就看到你了,你看,我摘了这么多,全给你。” 江月明放下果刀:啊,原来是情郎,那没事了。 不见持刀客踪迹,江月明正欲转身去其他地方巡视,耳边,近在咫尺的男声突然响起,气息温热,声音又轻又沉:“想吃莓子?” 江月明一颤,捂着发烫的耳朵往树上撞。 树冠抖动,好在底下二人只当平常飞鸟活动,并不在意。 江月明肩膀撞疼了,罪魁祸首右掌朝上,上面是两粒鲜红的野莓。 他说:“我就摘了这么多,全给你。” 江月明低声呵斥:“朗云何!” 对方头微侧,眸色被绿色的树荫遮挡。 “嗯哼。” “你跟过来做什么。” “你走得急,师父怕闹出动静,叫我跟上来监督。”朗云何侧眼看向下方的男女,摇头道,“怎知你才子佳人看得起劲,连我近身都没有发觉。” 江月明不肯承认是自己安逸日子过太久导致疏忽大意,岔开话题,直怪朗云何不懂事,破坏才子佳人的气氛。 朗云何不与她争,再次把手伸到江月明眼前:“别人有的你也有,你看,我是不是很贴心。” 他的手总是冰凉的,连两粒小小的野果都捂不热。 江月明不接。 “没洗,不吃。” “行吧。”朗云何垂下手,“那我回去给你洗。” 江月明看了一圈,问:“有发现吗?” 朗云何点头:“这里的野果比别处大。” 江月明白了他一眼:“我说持刀客。” 朗云何道:“山野气息太浓,踪迹难寻。要不然我在这儿守着,你去别处看看。” “那你守好。” “放心。” 得到保证,江月明调转方向,准备跳向另外一棵老树。 “等等,”朗云何拦住往右侧走的江月明,指另一个方向,“去左边,右边上山许多官兵。” 江月明走了,朗云何挑一根还算结实的枝条坐下,折扇一打,兴致盎然,“且让我也看看才子佳人。” …… 蒙面人进入山间的一处洞穴,解开捆在脑后的纱结,露出本来的样貌:塌扁鼻梁,牙有些龅,说话时看得尤为清楚。 “我回来了。” 他取下腰间的长刀,丢在一旁堆满干草的地上。 话毕,山洞深处出现一人,他的眉毛更浓,眼更细。 “大哥,外面情况如何?” 被称作大哥的龅牙说:“别提了,我才看见一个落单的,后脚官兵就上山,四处都有人。” 细眼惊疑不定:“我们被发现了?” “不知,但此处不能久留,等官兵散开我们就走。” 细眼狠狠踹了一脚洞壁,呸道:“又跑,一个月咱们就干了三票,以后还怎么活。” “我有什么办法!要不是你疏忽,放跑了上次那个小娘儿们,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洞外,树枝被踩断,龅牙警觉闭嘴,手掌往下一沉,示意正要回嘴的细眼安静,他捡起地上的刀,放轻脚步往洞口移动。 江月明对藏在巨石后的男孩说:“小弟弟,你蹲在石头后面做什么?” 七岁的男孩回头,朝江月明“嘘”了一声:“姐姐,小声点,洞里好像有东西。” 江月明蹲下,将男孩好奇探到外面的脑袋按下:“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是新搬来的野人,我听见有人在说话。” 晓春城流传着野人的故事,大人们编它来训斥不听话的孩子:再哭再闹,小心山中野人将你抓去。 “野人最喜欢吃小孩,你不怕?” 男孩听了脸色一变,然后佯装镇定:“我是男子汉,不是小孩儿。” 江月明颇为头疼,思考该如何把这小子支开,老天似乎听到了她的请求,男孩的爹娘在不远处寻人,大声喊着:“二宝,你在哪儿,该回家了!” 爹娘远比野人可怕,二宝撒腿就跑,跑前不忘对江月明说:“姐姐,你也快回去吧,山洞怪吓人的。” 江月明作势往前走了几步:“就回。” 男孩儿跑得很快,一眨眼便不见踪迹。 江月明止住脚步,洞中的人迟迟不现身,许是听见外面动静,分不清敌我数量。 她朝洞穴走去。 “大哥,外面怎么了。” 龅牙手持长刀,紧贴石壁。朝外看时只见一名女子,容貌靓丽,除她之外再无别人。 女子往洞穴的方向过来,细眼按捺不住上前看,喜道:“老大,这可是上等货。” 二人一前一后现身,森寒的刀已经出鞘,他们各持一把。 江月明的眼神毫无波澜,语调略微上扬:“哦?两个。” 前方的老大舔舐着干燥的嘴唇:“小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江月明扫过二人低俗丑陋的面孔:啧,这两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有了。 刺客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江月明想起来了,刚进晓春时,城门的守卫曾拿过几张通缉犯的画像比对,眼前二人和其中两个山匪的样貌几乎无二,通缉悬赏似乎是100两。 前方的山匪又开口了:“小娘子,不如和哥哥们一起玩玩。” 江月明灿烂一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两个字:“去死。” 山匪老大眼睛竖起:“给脸不要脸,老二,拿下!” 话音刚落,江月明已经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锋利的短刀对准山匪老大的喉咙,冰凉的刀刃贴在皮肤上,冻得他血液都要停止流动。 “老大!” 另外一个站在不足他们五步的距离叫喊,他挥舞着手上的弯刀,威胁江月明道,“你快放开他!” 江月明视线在他乱舞的刀上停留片刻:刀身干净,未沾血迹。 这个山匪老大的刀也是如此,只有一股缺乏打理散发出的腥臭气味。 江月明可以确定,城中的蒙面刀客不是他们。 手下短刀贴得更紧了,全然不听近处之人可笑的威胁,自顾问道,“二位停留在此,有何打算。” 山匪老大吞咽一口唾沫;“女侠说笑,我们都是良民,你放开我,有事好商量。” 江月明:“一个月干了三票,哪三票,杀人还是放火,说与我听听。” 刀下之人惊骇:她是如何听到的! “没有的事,都是误会。” 鲜红的血从刀下渗出。 江月明:“我先杀你,再杀他,你是乖乖等死,还是挣扎一下?” 喉间刺痛,山匪老大哪里还有胆子说话。 举刀的细眼见此,回想江月明刚才的身手,他不寒而栗,知道面前的女子是位狠角色,她若想杀人,自己绝对逃不了。 紧张之下,他已全然失了方寸,顾不得老大安危挥刀砍去。 破釜沉舟,现在不动手,下一个就会轮到他。 弯刀刺穿肉骨,山匪老大双目赤红,不可置信地望着握刀之人:“你……” 江月明接过山匪老大手里的长刀,任由他砸落在地。 细眼杀完人后跪地求饶:“女侠饶命,小的杀他是为那些死去冤魂报仇,人都是他杀的,与我毫无干系。” “当真?” “小的对天发誓!” 细眼牙齿颤栗,说话间涕泗横流,抬眼看到江月明放松警惕,又是一下挥刀! 但是江月明速度比他更快,宛若疾风,她瞬间将山匪老大的长刀插入对方心口。 “呃……” 草叶被沉重的身体压扁,长刀带血,鲜红的液体沿着刀身没入泥土。 事毕,有人在边上鼓掌:“二匪相争,两败俱伤,可悲可叹。” 江月明:“你不在原地守人,又跑过来做什么。” 朗云何解释:“持刀客已被抓住,才子佳人相伴而归,我闲来无事,四处转转。” “那你继续转,我回去了。” 朗云何跟上江月明:“你知道是谁抓住他吗?” 山间有一处水潭,江月明手腕一甩,带血的果刀飞入幽深的潭中。 江月明拍拍手:“谁?” “穆逍。” 朗云何与穆逍相隔一座山,就算这样,他还是听到了对方兴奋的呼声。 穆逍擒住人后大笑:“黑崖刀客,我终于抓到你了!” 第13章 疯传言◎知府桂三秋,爱听曲儿◎ 江月明没去医馆,而是直接回到家中。 她总觉得身上沾了浓浓的血腥,风吹不干净,于是烧水沐浴,还往浴桶中倒了半筐花瓣。 纷纷扬扬的花雨洒下,是贵族公子小姐常年享受的待遇,江湖人向来不喜欢,他们总说洗花瓣澡矫情,不如下河游两圈爽快。 江月明虽是江湖儿女,但她一直对贵族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 她年幼时爬过端王府的屋顶,汤池中间,五岁的小世子被丫鬟仆人包围,洗的是奶香栀子浴。 后来,她还夜探过皇宫,宫里的妃子皆是以鲜花入浴,水中还加了特调的香氛,她们个个肤如凝脂,芳香绵绵,连女人看了都喜爱。 那时江月明就想:等哪日空闲,我也上山采花,过一回皇亲贵戚的奢侈瘾。 氤氲水汽在屏风后升起,透薄的屏障勾勒出身体的轮廓。 江月明靠在浴桶壁上,捞起一大片花瓣,撕碎,白皙的手指沾染上红色的花汁,江月明觉着像血,于是立马把手没入水中洗净。 皇族贵女娇滴滴,刀剑都抬不起,更别说砍人。江月明终究还是江湖人,血液里流淌的杀气仅靠沐浴花香遮挡不住。 她想:下次不加花瓣了,怪熏的。不如哪天去澡堂,叫搓澡的大娘狠命搓一回。 刺客不能照仿天潢贵胄,比起安逸,腥风血雨的生活才是常态,就像今天。 江月明想起供奉在神龛上的金盆,自嘲般笑笑:才当几天良民,又开始犯杀戒。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山匪作恶多端,该杀。 江月明杀的人更多,若是有一天,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她喃喃道:“真是平静日子过麻木了,闲的。” 和居安思危一个道理,自从入了晓春城,江月明总是忍不住想以后。 想的都是近处事,一个月、三个月后,他们一家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待在晓春。 以前当刺客时也会想,但是与现在大不相同,照夜胡娘的未来是天马行空,波澜壮阔,天大的饼吊在前面,她才有往前跑的动力。 为此,朗云何总说她和别人不一样。 “别的刺客都是想着如何活过今天,你偏偏要领先他们五百年。” 五百年后,江月明说她依旧在尘世作乱,别人见了她,就如同见了鬼。 江月明对朗云何微妙的嘲讽不以为意,问他:“你又是如何计划以后的。” 朗云何在月下沉吟,半晌,就着如水的夜色给自己倒了一杯千金醉,明明是在屋顶,他却仿佛置身于高雅的阁楼,连杯盏都是最好的。 江月明夺过他的酒杯:“不说不许喝。” 无奈之余,朗云何轻轻一笑:“我嘛,扛着这身毒,先活三年,三年熬过说明有希望,我再继续活五年……欸,你为什么把我的酒倒了,怪可惜的。” 下过一盏千金雨,江月明顺手把杯子也扔了,没好气道:“好酒短寿,我提前祭你一杯。” …… 算算时间,今年是第三年了吧。 曾经,江月明每次和朗云何动手时对方都会说:月牙儿,你行行好,下手轻点,我本来就活不过二十,别毒没逼死我,先被你打死了。 现在呢,朗云何二十一,没被毒死,更没被打死,活得好好的,好像比谁都能熬。 朗云何能活到现在,功劳全在师娘应梦怜。 两年前,应梦怜为解朗云何身上的毒又去了苗疆,苗疆之行收获颇丰,最难得的是寻到一株针蝎草。 针蝎草是毒性极强的药草,据说阎王吃了都要转世投胎。 朗云何情况特殊,他身上的苗疆巫毒从小积攒,寻常医药不能解,于是应梦怜只能尝试以毒攻毒的法子,她将针蝎草与其他草药混合,再令朗云何服丹、泡药。 一晚上过去,朗云何不能合眼,疼得近乎虚脱。 江月明至今记得朗云何泡完药浴时的模样,他躺在床上,嘴唇泛白,脸色差得仿佛刚被人从鬼门关捞上来,明明连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却用微弱的声音对江月明说:“托师娘的福,我或许还能活更久……” 江月明仰着头,浴桶里的水由温变凉。 思绪越飘越远,直到她被屏风另一侧的动静惊醒。 有人进了她的卧房。 这个时辰出现,除了朗云何,江月明想不出还有谁如此大胆。 江月明冷声命令:“出去。” 朗云何自觉背过屏风坐下:“我没偷看。你泡了多久,水该凉了,我是好心才来提醒你的。” “用不着你管。” “那听不听故事?”朗云何目光下垂,他把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没有一眼看向屏风,“晓春新鲜出炉的轶闻,才半个时辰,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江月明不作声,朗云何当她默许了,于是开口:“今日巳时,晓春富户张仁崇张老爷闲逛于城西市集,忽遇一蒙面持刀客,持刀客不知与张老爷有何旧怨,光天化日,竟当街行凶,张老爷遇袭,倒于血泊之中。” “这些我都知道。” “别急,还没说完。持刀客逃窜于山林,官差上山搜捕,幸得一英雄少年相助,不到半日便将嫌犯逮捕归案。歹徒随即被送入邢狱,严刑拷打之下,此人受不住皮肉苦,终于说出背后主使……你猜是谁。” 朗云何故意卖关子,江月明不接招:“我管他是谁。” “猜不到啊,那我提示一下,这人我们今日都见过。还猜不到?那我就直说了,是才子,换个说法,是你那位好姐妹的情郎。” 江月明一愣:杨柳的情郎?可他早上还在山上采摘野果。 “犯人还说,那个名叫张谨云的乐坊琴师,实际是张老爷的私生子,别看张老爷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年轻时可风流着,四处留情,和一位舞姬生下张谨云后不负责任离开了。张谨云生母为此抑郁而终,母亲去世,儿子心怀怨恨,生出了弑父的心思。犯人正是张谨云在外雇的杀手。” 连最基本的保密工作都做不好,狗屁杀手。 江月明叫停说书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坊间话本,俗套落伍,你这生意迟早要倒闭。” 朗云何冤枉:“可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样传,再说那位张老爷吧,被捅一刀后生死未卜,若不是师娘,他现在已经在桥边喝汤了,死无对证,谁知道真假。” 江月明听懂了,朗云何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也是,嫌犯落网才多久,琴师弑父的故事竟扩散得如此迅速。 “嘶——”江月明深吸一口气,她才反应过来,浴桶中的水已经凉透了。 朗云何识趣离开,出去前不忘把房门盖上:“别泡了,江南天暖,从未听说有人在三月冻死。” “滚滚滚,快滚。”这人真是,寿命长久了,舌头却被针蝎草腌过,更毒了。 江月明起身穿衣,从屏风后出现。 卧房中间,四方的小桌上出现一捧颜色鲜艳的莓果,果实上残留着湿漉的水渍,是清洗之后留下的痕迹。 朗云何说话算话,回来后真的给江月明洗了果子,并且远不止两个,它们个个饱满鲜红,像是被精心挑选过。 江月明猛然回想起朗云何在山上时说过的话:这里的野果比别处大。 “难道是那时候摘的?” 江月明和朗云何一同下山回家,她丝毫没有发觉朗云何身上藏了果子。 “瞒得真好。” 江月明拿起一个野莓放入口中,酸甜的果浆在唇齿间绽开。 味道还不错。 江月明决定大发慈悲原谅朗云何刚才的鬼话。 …… 晓春城安定多年,张老爷当街遇刺的消息就像平静的山林被火铳打响,飞鸟惊林,晓春城沸沸扬扬闹了整整三日,仍不见消停。 张谨云已被官府的人带走,审讯日夜接连,持刀客一口咬死张谨云是金主,对方不认,场面一度僵持。 张谨云所在的乐坊名叫瑶池仙,瑶池仙里的舞姬乐师闻名江南,吸引无数文人墨客,更有王孙公子一掷千金。张谨云弹得一手好琴,是那里的招牌琴师之一。 知府桂三秋为早日结案,派人走访瑶池仙,可不论找谁问话,得到的答案都一样:张琴师待人极好,雇凶杀人不像他会做的事。 桂三秋愁啊,愁得三天白了六根头发,他每天从雕花红木床上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问下人:“案子有何进展?” 下人说:“没有。” 桂三秋当即白了半根头发,说:“继续审,对了,提醒他们,持刀犯空口无凭,张琴师那边罪名并未坐实,审问为主,就算用刑也不要动他的手。” 桂三秋家底深厚,祖上当过皇商,父兄常年往返江南、西域做买卖,整个家族,唯他一人另辟蹊径入朝为官,但骄奢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所以他无事时就爱去瑶池仙听曲,深知手是琴师的命根子。 桂三秋的为官之道:小心谨慎,总不会错的。 第四日,桂三秋按捺不住,又问:“案子有何进展?” 这次的回答不一样,下人说:“张老爷醒了。” 知府老爷头终于不用白头发了,催促道:“快,备车马,我要去江氏医馆。” 第14章 排名次◎一百三十九号候补请注意◎ 四天里,为了配合官府调查,江氏医馆只能专心照顾重伤昏迷的张仁崇,暂时闭馆。 案情为首,伤者为大,江月明本来以为要忙碌一段时日,没想到张仁崇家大业大,他重伤不能移动,管家听闻消息后匆匆带着十几个下人赶来。添床布账,熏香袅袅,江氏医馆云雾缭绕,大家一起提前进入仙境。 家仆妥帖细心,连换药喂药都不劳烦应梦怜,有人说:“应夫人,我学过一些医术,您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就好。” 应梦怜把黑糊的药碗给他:“……也行。” 一通折腾下来,开医馆的反倒最清闲。 趁着闲暇,江月明从家里翻出一块前主人留下的大木板,三天时间没干别的,咬着笔杆苦苦思索,用墨笔在木板上面洋洋洒洒挥舞下一百四十个名字。 写完后又搭架集草,在院里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简易草棚。江月明满意欣赏自己的杰作,最后将写满名字的木板放到棚下。 褚非凡见了,好奇地绕着名板转了三圈:“这是何物?上面写的什么,暗杀对象?” 他仔细看过一百多号姓名,惊呼道,“怎么连我也在上面!咦?等等……” 褚非凡的名字几乎在最底下,位列倒数第二,倒数第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朗云何是也。 如此,必然不是暗杀对象了,褚非凡催促江月明,说:“到底是何意?” 江月明吊着他:“你猜。” 正好,朗云何从医馆回来换班,他踏进院子,瞅见木板后神色微变,扯着嘴角说:“月牙儿,你倒也不用竖块牌子来提醒我,我心里有数。” 江月明说:“我乐意,这样显眼。” 褚非凡听着他俩打哑谜,他本就性急,此刻焦躁地跺脚:“我听不懂,你们能不能直接一点。” “当然是排队等着做江家女婿的人物名单。”朗云何靠近看,“哟,褚兄,我若没瞎,这是你的名字吧,连你都敢排在我前头,是嫌命太长?” 褚非凡听到“女婿”二字时已经懵了,整个人都是木的,朗云何一问,他慌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当江家女婿?是她自作主张把我加上去的,等等,不对,你为什么要把我加上去?难道……” 他捂着胸口往后退,誓死不从,“江月明,我尊敬你救我一命,就算我们以前共事过,可我真的对你没意思,强扭的瓜不甜,我劝你、劝你收回对我的非分之想。” 褚非凡多虑了,江月明不等他说完,已经抬笔将“褚非凡”三个字从木板上划去,她对朗云何说:“你摘的野果味道不错,本姑娘高兴,允许你前进一位。” 朗云何于是从一百四升到一百三十九。 他摇头笑了片刻,随即突发奇想:“假若我前面这些人都不在了,我是不是可以直接进门?或者我直接把第一名给杀了,顶替他的位置也行。” 江月明狠拧他的胳膊:“你做梦,杀一个人,这辈子都别想进江家门。没本事就别叫嚣当大夫朗,不能讨本姑娘高兴,你就去给我睡草席,清炉灰!” “炉灰清得干净能上位吗?” “不能,一辈子只能清炉灰。” 朗云何面露愁色:“那我可得努力了。” 江月明神色高傲骄纵:“一百三十九,每天看三遍,我要你认清自己做人有多失败。褚非凡,你给我监督他。” 逐渐透明的褚非凡都准备溜走了,此时突然被叫到名字,条件反射答应道:“噢。” 江月明走出院子去医馆,褚非凡后知后觉地害怕,他一点也不想掺和进这两人的纠葛之中,进退维谷,哪边都得罪不起。 按俗套的事情发展,江月明和朗云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之事应当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才是,褚非凡不知二人有何过节,在他看来,江月明处处与朗云何作对,朗云何心态好,大部分时间能沉稳应对,偶尔会怼得江月明哑口无言,江月明说不过他就动手。 他们最近一次动手是昨天晚上,朗云何把最后一块红烧肉让给江月明。多么体贴温柔的举动啊,褚非凡看了都忍不住称赞,可江月明不买账,筷子一摔,道:你想撑死我? 朗云何慢条斯理,说:我觉得你还能吃十盆。 褚非凡夹在俩人中间,心惊肉跳:这不是没事找事、无理取闹嘛。 然后他们就开始打架,打了半天难分高下,最后因为怕惊扰到附近居民,只能潦草收场。 褚非凡暗自揣度:以江月明睚眦必报的性子,朗云何以前一定得罪过她,狠狠得罪过! 这不,今天她又搞了一块莫名其妙的木牌。 一百三十九啊,简直是把朗云何身为男人的尊严踩在脚下。褚非凡再一次对朗云何投以同情的目光:“朗兄,加油。” 其实他更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执着于江月明这朵霸王花。 朗云何却看他不顺眼,冷嘲道:“我再不济好歹有个名次,不像某些人,妄想爬到我头上,结果一盏茶不到就被踢出去,呵呵。” 褚非凡和他讲道理:“我真的冤枉……” 他招惹谁也不敢招惹那位,找罪受不是? “话说回来,你为何会被排挤到百名开外。” 朗云何手指揩过木板上自己的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摇头叹息:“自作孽,不可活。” 江月明走到医馆。 华贵的马车从北拉到南,膘肥体壮的汗血宝马踢踏着铁蹄来到江氏医馆门前。 日头高照,锦绣夺目。 江月明望向门口:谁啊,这么大阵仗。 轿帘一掀,家仆在旁边扯着嗓子吆喝:“知府大人到——” 桂三秋从轿上下来,他长得不高,微胖,衣着华贵,面料一看就是上好的。 江月明微怔:知府?他就是那个强占自家老爹宅地、扫荡平了重盖豪宅的知府? 桂三秋对边上的家仆耳语几句,家仆领命上前询问:“请问馆主现在何处?” 了不得,不得了。 堆放草药的小隔间里,江横天正在磨刀。 “爹,你在干嘛?”江月明凑上前去,“知府要见你。” 江横天没好气说:“不见。” 宅子烧了,地被占了,他心里还残留着怨气。 江月明打量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你不会想……这刀可是拿来切菜的,不能杀人。” 江横天斜看她一眼:“你上次还拿着果刀冲出去,好意思说我。” 江月明说:“这不一样。” “都是杀人,怎么不一样。”江横天继续磨刀,“放心,我就想想,不会真动手。” 江月明上前扯他胳膊:“之后再想,知府现在就要见你。” “见我作甚?继续要宅子?”江横天甩开江月明的手,“小妮子,你到底站哪边?” 江横天一向不喜与朝廷官员打交道,打心底觉得他们贪婪且抠搜。 曾几何时,有位小家子气的朝廷命官雇他解决仇家,事了之后竟然讨价还价,迟迟不肯交付尾款,连预付的定金都想讨要回去,暗影阁阁主劝他不动,江横天只好亲自去讨。 当官的油腔滑调,说:“杀人偿命,这样吧,这条命算我头上,从此这件事与你们暗影阁无关,我们两清。” 最后,黑崖刀架在脖子上,年迈的老官员才颤颤巍巍明白自己贪错了人,交钱时手抖不停:给、给给你。 暗影阁的刺客没有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向来直来直往,所有雇主都应当明白一个道理:人命买卖,不能空手套白狼。 有了那次经历,江横天心里对官员埋下了偏见的种子,从此只接江湖单。来晓春后,偏见迅速茁壮成长为大树,江横天听见“知府”二字就手痒。 江月明还在劝:“这位知府不一样,他听说张老爷醒了,特地给我们医馆送礼来了。你不去,我和娘怎好意思收?” “当真?” “真的,老大一只红木箱,看着就沉。听说知府家底深厚,万一是满箱金银……” 江横天即刻起身:“走。”去收礼。 桂三秋来到医馆时江横天不在,唯有应梦怜在给病人把脉。 于是桂三秋首先慰问大夫和伤员,又亲自询问张仁崇有关此案的线索,张仁崇苏醒不久,虽然虚弱,但头脑清晰,说:“我知道主谋是谁。” 桂三秋连忙招手让人记录。 按张仁崇的描述,张谨云确实如持刀客所言,是他的亲生儿子,但张谨云自己并不知晓。张仁崇年轻时曾痴恋一名叫“轻竹”的江南舞姬,后来轻竹怀孕,张仁崇却因生意之事远离了江南,再回旧地时,舞姬已经不知去向。 “我一直在查他们的下落,后来得知,轻竹她来到了晓春城,我于是也过来。我找到她,但是她怨我,不愿与我相认,甚至不让孩子见我。” “张”是个大姓,轻竹也姓张,张谨云一直以为他是随母姓。轻竹去世后,张仁崇心中的愧疚愈发深重,一直想找机会认回儿子。张仁崇的胞弟听闻此事后不乐意了,几次三番跋山涉水而来,劝张仁崇不要冲动。一旦张谨云被认下,财产将全归他这个亲儿子所有。 “我知道那个蒙面人是谁,他是我二弟身边的门客,曾经是个杀手,那双眼睛太好认了,全是冰冷的杀意。” 桂三秋问他:“你二弟是哪里人?” “他常年住在邻水镇。” 不是“弑父”,而是“弑兄”,没有惊天的大阴谋,仅仅为身后财产就能出手伤及至亲性命,江湖人这种事见多了,但普通百姓不同,在场的家仆们纷纷摇头咂舌,感叹人心险恶。 案情至此告一段落。 应梦怜开始揪心,她觉得,更险恶的还在后头,因为江横天终于出现了。 第15章 风渐起◎张老爷要搞事情◎ 江横天带着杀气出现。 桂三秋朝江横天走去。 他走近才发现,江横天比他高太多,他只能手伸直去拍江横天的肩膀。 江横天来不及嫌弃,只听桂三秋大赞一声:“好!” 他身后的家仆抱上来一只红箱子。 桂三秋说:“江氏医馆,悬壶济世,于危机之际挽救张家主人性命,本官要重赏!” 箱子一开,果真是白花花一片银两。 桂三秋说:“嫌犯在晓春城伤人,本官作为知府亦有责任,其中五十两是本官替张家主人出的医药钱,另外一百两奖赏你们医馆治病救人有功。” 一百五十两,即便在富庶的江南,对普通人家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江横天一家开销大,就算应梦怜改良过药方,朗云何的解毒丸与江月明改变瞳色的药加起来,每个月花费不下百两。 放在以前,挥金如土是常态,千百两银子的好药好酒买来眼都不眨,但是逃离皇城后他们和破产无二,正经营生收入有限,医馆起步投入多,需要长期做下去才能真正得到回报,于是乎就需要时不时挪用打劫黑店得到的赃款。 而现在,桂三秋金口一开,百两银子招之即来,简直和穆逍有得一拼。 官员微薄的俸禄撑不起如此豪气的奖赏,若非桂三秋家底深厚,除非他是个敲骨吸髓的蛀虫才行。 蛀虫又怎会舍得将费尽心力搜刮来的银钱慷慨赠予他人? 江月明在后面看着,心道:这年头,连国库都是只进不出,晓春的知府倒是比想象中大方。 江横天看着银子,恍惚了,怨气和杀气顿时消减一半。 应梦怜把他推到一边,满心欢喜收下了赏银:“谢大人。” “嗯,再接再厉。” 桂三秋上了车轿,突然想起一件万分重要的事,又派家仆折返回来,问:“你们这儿有没有可以黑头发的滋补之药?” *** 张仁崇从医馆搬回家,江氏医馆重新开门。 次日,杨柳姑娘前来买伤药。 张谨云在狱中吃了好些苦头。狱卒不通人情,即便遵循知府的叮嘱,没碰那双对琴师来说万分金贵的手,仍叫他麻绳捆破了皮,棍棒打出了血。 张仁崇有意想把张谨云接回家中疗养,结果被瑶池仙的人抢先一步,张谨云被他们带回原住所。杨柳悄悄跑去和他见面,她心疼张谨云却不敢张扬,来到医馆,只说自己被针扎破了手指,一口气买了十大瓶金疮药。 江月明把药交给她时,杨柳神色颇为紧张,眼神飘忽,再三强调:“这是我自己用的,真的是我自己用的。” 江月明揶揄道:“是,我也没说你买给别人啊。” 杨柳脸上晕染红霞,轻声细语说:“上次的野莓忘记分你了,我再去山上采。” “不用,我已经有很多啦。” 杨柳顺着江月明不经意的一瞥望去,那边只有朗云何一个人,她随即联想到张谨云送给自己的满筐莓子,恍然大悟:“噢——” 江月明不解她的反应:“你‘噢’什么?” “没什么。”杨柳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睛藏着笑,仿佛看透一切,“我走了。” 朗云何换了一把折扇,扇面是晓春城一个万姓书生新作的词,词中歌咏江南秀丽,风光无限好。 他摇着扇走过来:“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江月明盯着折扇上的字半晌,处处都是桃红柳绿、鸟鸣莺啼。 “没人说你。词是谁作的,下次不许找他写。” 朗云何没答应,说:“万兄有大材,是中状元的料子。” 朗云何提及姓氏,江月明想起来了,江氏医馆过去三条街,有条清水巷,巷中有个书画坊,她听杨柳听说,书画坊中那个叫万卷的书生三个月前开始以十文价格作诗,书生下笔如有神,一盏茶时间就能写一首。 朗云何为万卷正名:“我和他聊过,他的内才不止十文,考期将近,若不是缺钱,谁愿意糟蹋文墨。正巧我新买的白扇单调,需要墨宝添彩,若有朝一日他真成了状元,我就把它换了给你买首饰。” 朗云何煞有介事地说着,仿佛放榜之日已到,万卷荣登榜首,昔日十文摇身一变成为抢手货。 江月明觉得稀奇,朗云何从不轻易夸人文采,今天言辞反常,像着了妖魔的道。 果然,下一刻朗云何说:“我连状元的墨宝都愿出卖,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你考虑一下把我的名次往上提?” 江月明说:“你不如做梦来得直接。” 朗云何眉眼含笑,迈步将二人的距离缩短:“做了,我天天都做梦,梦见……” “大事不好。” 褚非凡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打断了朗云何酝酿多时的情话,江月明一掌将朗云何推开:“让你去张家送药,能惹出什么大事?” 褚非凡没发觉朗云何神色不豫,回答:“不是我惹,是张家那位老爷要搞事。” 朗云何将扇子支在台前,眼皮都不想抬:“哦?” “我去送药,结果听见张仁崇和管家对话。张仁崇说此次遭遇惊险,没想到会被胞弟的门客所伤,管家就提议说,不如他们也招募门客,不要阴狠毒辣的小人,只招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招他十几二十个,不但可以训练家仆侍卫,必要时还能保命护驾。” 江月明惊说:“他疯了?十几二十个,门客不是杂役仆人,他养得起?” 褚非凡神色复杂:“我今天去他家,你知道他多有钱吗?别说十几二十个,四五十个他家都住得下。不过嘛……”他清了清嗓子,庆幸般笑笑,继续说,“张仁崇说十几二十个太多,两三个就差不多得了。” 江月明沉声说:“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还笑。” “怎么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中观察晓春动向,一旦让他们找着了突破口,他们就能光明正大进城搜寻,到时我们……不是,你们就危险了。”褚非凡十分贴心把自己摘出去,自我安慰似的拍拍胸口,“你们要小心啊。” 朗云何倏地拿扇子抵上褚非凡的喉咙,眼神危险地注视着他:“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是为暗影阁做事,分什么你我。人么,总是要死的,不如你先去探一探黄泉路……” 褚非凡素闻千面扇鬼最会折磨人心,任务成功与否、解决得是否干错利落,他通通不在乎,将死之人的挣扎与恐惧才是他真正喜欢看的。 刚见朗云何时,褚非凡几乎要被他的外表蒙骗过去,一口一个“朗兄”叫得顺口。要是不知道朗云何的真实身份,对方言语中又时常流露出对他人的轻蔑与不屑,褚非凡当真要把他当成一个长得好看、高傲骄矜又喜欢讥讽人的寻常男子。 普通的纸扇宛如淬了毒,贴得褚非凡皮肤阵痛,他开始颤抖。 江月明把朗云何扇子拍下:“你干什么,就知道欺负人。” 褚非凡抱着自己,心道:好意思说别人,你欺负我还少。 不过江月明确实和话中带刺的朗云何不同,朗云何的语调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下一刻就会真做出可怕的事。江月明待人更像戏弄,像逗猫逗狗满足趣味。 江月明训斥朗云何:“道歉。” “对不起。”干脆利落,连眼神都十分诚恳真挚,“褚兄,我的错,我太冲动了。” 褚非凡扯了扯嘴角:“没、没关系。” 江月明满意地走了:“你们好好相处,我去和爹娘说一声。” 她一走,朗云何的神色逐渐冷淡,似在感叹,似在警告:“褚兄啊,下次突然出现记得看场合。” 褚非凡委屈,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好继续抱自己。 好在褚非凡脾性大,忘性也大,朗云何并不是有意要刁难他,事后遵照江月明的指示去杏花庄买了一壶好酒。晚膳时,大家看褚非凡萎靡不振,特意把红烧肉推到他面前,褚非凡一顿饭多吃了几块肉,多喝了几杯酒,便把之前的事情都淡忘了。 夜里,朗云何枕着双臂,躺在屋顶看星星。 银河如瀑,新月如刀。 江月明坐到他旁边,对着空气说话:“话语能伤人,你何必认真。” “你在说我,还是说自己。” 江月明的轻笑声被风吹散。 半晌无话。 还是江月明先开口:“我们这些做刺客的,最不在乎的就是人命、生死,褚非凡身手不如你,他甚至没杀过人,被你警告,害怕是正常。” 朗云何说:“我不如你了解他,分不清哪句是玩笑话。” 江月明耸肩,说:“我了解的是十里,在暗影阁做事的,摘下面具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那我们起点是一样的。” 江月明纠正:“不一样,你无情,我比你更通人的喜乐。” “无情啊……”朗云何叹了一口气,“说是自私更恰当,我若无情又怎会心甘情愿被你刻在木牌上。” 江月明仿佛没察觉他话语中的轻佻:“但是朗云何,是你咎由自取。” 朗云何笑道:“我知道。” 白云蔽月,稀薄处被银色的光照得朦胧。 朗云何看着天,突然正经发问:“假若我真的排到第一,你能不能……” 江月明却在他说话时跃下屋顶:“飞虫太多,你自己待着吧,本姑娘不奉陪了。” 朗云何话音戛然而止。 他继续躺着,刀似的新月从云里钻出来。 第16章 试刺客◎虾兵蟹将◎ 张仁崇九死一生,险些为和平的晓春城增添一起命案。几天前,巡山的官兵还在附近的树林发现两具被通缉的山匪尸体,现场混乱,初步判定他们是自相残杀。 又是歹徒又是山匪,这让爱命惜命的张仁崇愈加坚定招揽门客的想法,他让管家去写告示。告示贴出的瞬间,消息如同点着了硝线的烟花,以晓春城为中心,瞬间在江南城镇炸开。 动静之大,那些自称要退隐的江湖人一波接一波来到晓春城。知府桂三秋为了维持城内安稳,加派巡防,就怕粗鲁的江湖人在城中闹事。 江月明靠着医馆的门框往街上望:背刀的、提剑的、脑袋划大疤的、臂上纹青龙的…… 仿佛狼群进了羊圈,晓春城的良民们真的好淳朴、好无辜。 街角喧哗不断,一名彪形大汉将狼牙棒抡向卖包子的马三,势如破竹,吓得马三直往桌底缩。容貌可以改,声音可以变,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说谎。 狼牙棒最终落到地上,当场震裂了一块石砖。 大汉不怀好意笑道:“抱歉啊老板,没拿稳。吓着了吧?” 他拇指向下,冲身后的同伴比个手势,大概意思是:此人胆小如鼠,不会武,排除。 这帮人将意图大剌剌晒在日光底下:一个个将人试出来。 如此沉不住气,引来躲在暗处的同行们一阵鄙夷:没有脑子,打草惊蛇。 马三缩着不敢说话,不远处的巡逻队见状,连忙冲上前拿人:“当街寻衅,带回衙门。” 大汉拎起狼牙棒,狡辩:“我只是手滑,又没伤人,凭什么抓我走。” 大汉不听话,官差正欲动手,下一刻,一个不知名的斗笠剑客从人群中冒出。他突然出现,伸手一提,几乎是拽着大汉的后衣领将人甩飞出去,力气之大,看得官差都瞠目结舌。 大汉被砸得头晕目眩,他从地上爬起,怒啐剑客一口:“敢和老子动手,你算什么东西。” 大手一挥,召集同伴上前将人围住。他们活动脖子,双手的关节按出威胁的响声。 “今天就让你小子见识见识我们虎头帮的厉害。弟兄们,给我上!” 剑客长剑出鞘,一人对十人。 数招之后,剑客未伤分毫,虎头帮众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纸老虎。”剑客稳稳站立,于万众瞩目下宣言,“在下虽退出江湖已久,但素来看不惯仗势欺人的恶徒。想在城中作乱,先问过此剑!” 他说得大义凛然,二指摩擦过剑身,森寒的剑意让排队等候用闹事来试身手的江湖客望而却步。 有识货的已经认出来了:“龙鳞纹!是启天剑!江北沈家的启天剑!” “江北沈家?不是早就被灭门了吗?” “当年的沈良风可是与万仞齐名的锻器大师啊,可怜沈家遭世仇陷害,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连举世闻名的启天剑都不知所踪。如今,启天剑重现于现世,他难道是沈家后人?” “沈家铸剑,更练剑,剑法玄妙,倘若暗影刺客当真潜藏于此,有沈家人在,还有我们什么事。” 周围百姓不懂剑,更不懂江湖恩怨,他们只知道此人打倒恶徒,于是一个劲儿鼓掌叫好:张老爷就该找你这样的当门客! 马三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亲手给他送上两个用油纸包好的大热乎包子。 马三说:“敢问英雄姓名?” 剑客身材高大魁梧,下巴留着青茬。他将斗笠摘下,目光中流露出一股不羁的邪气。 他说:“沈客。” 百姓呼声更大了:这不巧了,你的名字带“客”,你不当门客谁当门客! 马三说:“沈英雄也是来找张老爷的?” “是,我漂泊久了,倦了,正想找处地方停留。” 马三连包子都不卖了,殷勤道:“我为英雄引路。” 热闹散了,江月明转身回医馆。 今日伤患多,城中百姓有,江湖客也有,多是互看不顺眼打架打伤的。 来了一个手臂脱臼的,江月明又有活干了。她将骨头接回原位,那人不叫也不闹,直勾勾盯着江月明的脸看,似想从中看出几分玄机。 江月明羞涩地往后退,抬手挡住半张脸:“大哥,你的骨头接好了,去那边拿药。” 那人扭动手腕,活动自如,说:“药就不必了,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接骨的力道拿捏准确,手法娴熟,不知师从何处?” 江月明垂目,十分温顺地回答:“祖传的。大哥,伤筋动骨需要配合药物疗养才不会落下病根,真的不需要吗?” 呸,江湖痞子,不花钱买药,还想试探你姑奶奶。 那人笑笑:“不用,我感觉良好。” 这样的人来多了,江月明疲于应付,看破不说破:有些人根本没打架,他们是自己卸了手腕跑来医馆找茬的。 朗云何那边的麻烦也不少,他被取药的人排着长队连环追问。 “兄台,扇子不错,哪儿买的。” “江南很少看见你这样高的男子,外地来的吧?” “习过武没有?” 朗云何刚开始还能笑着应对,无奈人太多,他被问烦了,干脆叫褚非凡来替他,自己拿块帕子坐在角落捂嘴咳嗽。 褚非凡脸拉得老长,他被排队的病人审问似的打量:“听说你搭过擂台,身手不错,咱们比划两下?” 褚非凡忍住骂人的冲动,木然挥手叫他别挡道,说:“下一个。” “太过分了!” 夜里,江风清早睡了,其余几人围坐一圈,江横天一掌拍到案上,只听他说,“下午我带阿清上街买蜜饯,居然有人拦住我问孩子是不是拐来的。你们说,他什么意思!阿清难道和我长得不像吗!老子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阿清是随我!” “像你,我作证。”应梦怜给江横天顺背,安慰说:“我这边也是,好几个人和我‘开玩笑’,说我的银针仿佛能杀人,虽然是事实吧,唉。” 最近才搬来晓春的人不多,如此,有脑子的江湖人已经将常住城中的百姓排除,怀疑目光集中转向小部分人身上。江氏医馆里都是新人,自然而然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应梦怜看向心不在焉的江月明,问,“你在想什么?” 江月明蹙眉说道:“一整天了,没见着几个大人物,都是不知名的小鱼小虾,苍蝇似的围着人嗡嗡叫唤。” 换做以前,谁敢在照夜胡娘面前放肆,江月明一个眼神就能令人胆寒。可是今天,竟然有外来的浪荡子冲她抛媚眼吹口哨!江月明接骨他摸骨,江月明说话他调情,什么“小娘子今年几岁了”“你我颇有缘分”“我爹是武林盟主手下的得力干将……” 听到后来,江月明愈发不屑,腹诽道:不就是拼爹,我爹砍死了前武林盟主秋时雨,你问问你爹,敢对现盟主动手吗。 朗云何说:“才第一天,后面还会有人过来。况且,摆在明面的并不可怕,暗中蛰伏才最令人担忧。” 褚非凡建议:“不如先闭馆,等风头过去再……” 话还没说完,遭到众人一致否决:“不行,太心虚。” 褚非凡缩脖闭嘴。 江月明说:“不知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 朗云何饮了一口茶,说:“在搭台了,三天后开始,一对一打,持续半个月,张家这是准备精挑细选,留下魁首。” 江月明趴在桌上:“武林大会不过如此。爹呀,是不是因为你杀死了秋时雨,所以武林盟的人要报复。” 旁边几人附和点头:是,很有道理,都怪你。 “武林不是一家独大,当年秋时雨承袭父位,坏了武林的规矩,他所在的泰峰派又嚣张惯了,净干些欺凌弱小的勾当,秋时雨对此不闻不问,早就触犯了众怒。”江横天冷嘲道,“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可是他们瞻前顾后,怕有损正道之名,不敢动手,只能转身求助于暗影阁。我杀他是奉命行事。秋时雨死了,洛寒渊才能上位,他应该感恩戴德,叩谢我,叩谢暗影阁才是。卸磨杀驴,武林盟做的净是缺德事。欸,不对。” 解释一通,江横天反应过来了,“你们得罪的人也不少,凭什么全赖我身上。” 江湖对暗影阁的偏见是一条条人命垒出来的,在座各位都功不可没。 江横天不敢议论自家夫人,但女儿和徒弟还是可以说教的。 “小妮子,祁连派的掌门是你做的吧,还有松阳帮的帮主、朝吟寺的大小住持……” “爹!朝吟寺怎么能算在其中,那里只有一堆假和尚。”江月明丝毫不虚,“那个大住持调戏人家采菱女,小主持给他望风,要不是我正好路过,哼。” 江横天掉头转向:“云何啊,你还要我说么,教过你多少次,解决人要干脆利落,你不听,人都快死了,你和他聊什么天呢。你看看,你手下走的那些人,哪一个样子不是比死还难看。千面扇鬼的名声都臭了。” 朗云何移开视线:“今天的月亮不错。” 江横天说上瘾了,直指褚非凡:“还有你。” 褚非凡一愣:“我?可是前辈,我没杀过人。” 江横天巴掌拍到他肩上:“和你说过多少遍,你是学徒,在外要像云何一样叫我师父,前辈俩字杀气重,万一露馅怎么办。” 褚非凡被拍斜了:“我……” “嘘——”江月明突然做出噤声的手势,空气安静了,大家屏气凝神。 窗外,树影被风吹得晃动,附近人家屋顶的瓦片轻响,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第17章 探敌情◎浮躁的夜◎ 应梦怜去隔间将已经入梦的江风清抱起。 屋顶,瓦片被踩踏的声音由远及近,马上就要落在他们头顶上方。 江月明踹了一脚褚非凡的小腿肚子:“你,上去看。” 褚非凡摸摸腿:“为什么是我。” 江月明往江横天身后躲,眨眨眼:“因为只有你一人会武啊。” 在外人眼里,江月明是柔弱女子,朗云何是病弱公子,应梦怜是普通大夫,江横天只是长得严肃高大,人很好的。只有褚非凡,初来城中就搭台比武,闹得满城风雨。 褚非凡无话可说,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下挪到屋外,回头依依不舍:“先说好,普通人我还能应付,万一遇到高手我喊救命,你们一定要来捞我。” 众人:“放心去吧。” 褚非凡跃上屋顶。 江月明伸了个懒腰:“哎呀,今天的天气不错,去院里看星星。” 朗云何从椅子上站起:“我跟你一起。” 应梦怜推了一把江横天:“你也去。” 江横天偷懒不成,只好道:“夫人说的是。” 黑影在夜色下穿梭,前方突然冒出一只拦路虎。 褚非凡假装没看见他,上顶摸瓦,自言自语:“哪一块坏了来着。”正摸索着,一对长靴蓦然闯进眼前,褚非凡抬头,视线慢慢往上,他看清那人相貌后尴尬笑道:“盗爷,我不是有意打扰你工作的,我师父让我上来瞧瞧前日被猫踩碎的瓦。” 说完自己悄悄捏碎一片,呈到面上,说,“你看,我没骗你。” 那人冷冷地说:“让开。” 褚非凡惜命,不愿和会武功的尤其是高手过招,当初在晓春搭擂台就是瞅准城里人没几个能打,听罢那人叫他让开,连忙道:“好嘞。” 院里佯装欣赏夜色的江横天啐他:“没出息。” 然后指尖弹出一粒石子,精准打在褚非凡屁股上。 褚非凡脸色一变,疼痛过后往前一扑,扑到了那人的黑靴,他当即哀嚎大事不妙。 那人抬脚朝他踢去,怒说:“登徒子,滚啊!” 褚非凡骨碌碌滚下来。屋檐上,黑影不像特意来拿人,更像有急事一般,急匆匆闪走了。 江月明听着声音嗑瓜子:“哎呦,是位姑娘。” 朗云何上前,用扇子戳躺尸于地的褚非凡:“褚兄,要不要紧。” 褚非凡半晌没动静,朗云何把他翻过来,屋里油灯的余亮透到褚非凡脸上,朗云何看见他眼里泛出羞愤的泪花。 褚非凡抬高胳膊掩饰表情,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这样羞辱过。” 可怜可叹,需要好酒好肉安慰他受伤的心。 再过一个时辰,晓春城的万家灯火上升为天上的点点繁星,夜空下活动的身影更多了。 江月明在床上翻身,翻完右边翻左边。 吵,好吵。 或近或远的脚步声令她不能入眠。 她用枕头捂住脑袋,心中烦躁—— 轻功不好就不要学人家走夜路。 气息也不知道收敛。 也不知是谁家的瓦,碎了三次…… “白天还没闹够吗,这些江湖人有完没完!” 江月明猛然从床上坐起,蓝金的双瞳在夜里发亮,里面全是不耐。 她吞下一粒药丸,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夜行服换上,再用面纱将容貌遮住。 “我倒要看看,这些人在搞什么名堂。” 正所谓知己知彼,江月明打算顺道去探一探敌方的底。 江月明不走正门,准备从后墙翻出去。 “夜深了,要去哪里。”朗云何从后方出现,压低声音说,“带我一起?” 江月明说:“用不着,你看家。” “等等,给你个好东西。”朗云何丢给江月明一块木牌。 江月明抬手接住,看了一眼道:“赏金令?哪儿来的。” 朗云何微笑着说:“白日医馆里来往那么多江湖人,有个傻子就把令牌吊在腰间,招摇过市,我看不下去就顺手……现在正好派上用途。” 这种时候,武林盟的站位比孤立无援的暗影阁令人安心。 “明天去衙门告发你。”江月明嫌弃道,她利索地把令牌揣进怀里,“走了,不许跟过来。” “天亮之前回来。” 肉眼能看见的登高者不下五个,他们飞檐走壁,身上的服饰统一,很明显是同一个门派的弟子。看架势,似乎想从高处摸透晓春城的布局。 江月明恨得牙痒痒:就是他们,让人睡觉都不安生。 其中一名男子正从一处屋檐跃向另一处屋檐,江月明顺手折下一根粗短的树枝,朝他鞋底打去。 那人脚一歪,没有踩实,虚虚从空中往下掉。还好他手快,抓住了斜飞的檐角。 有人偷袭!他眼神锐利朝地上看去。 一只路过的黑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猫儿似乎察觉到他不善的视线,浑身炸起,喵呜冲他龇牙咧嘴,金色的瞳孔瞪得老圆,仿佛在警告,仿佛在嘲笑。 “见鬼了。”那人喃喃自语。 江月明心中爽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张仁崇的府邸在城西的永安街,他家附近有晓春城最大的客栈,客栈名叫“蓬莱居”,许多江湖人士都投宿于此。 晓春城有繁华的夜市,但此刻夜已深了,商贩和行人全都散尽,整条永安街只有蓬莱居灯火通明。 巡城的官兵腰间挂刀,提着灯笼穿梭在江南街巷。 他们抬头望向蓬莱居的高楼。 “这么晚还亮着灯,江湖人都不睡觉吗?” “孤陋寡闻,江湖中有一种叫‘辟谷’的功法,练到初阶就能三月不睡。” “你话本看多糊涂了,辟谷是断食,和睡觉没关系。再说了,神仙鬼怪的事情怎能往普通人身上带。” “可你白天也看见了,这些人能在天上飞,神仙就是这样的。” “笨,那叫轻功,你小子到底是如何当上的差……” 江月明躲在墙后听,险些笑出声来。 等队伍过去,她探进蓬莱居的大院。 蓬莱的正院里有一株奇特的桃树,此桃树树干粗壮,从不结果,繁杂的枝条生气蓬勃,几乎占满半个庭院,枝上四季都开满花。花雨纷纷而下,江月明见四下无人,悄悄折了一枝赏玩。 蓬莱居的客房紧挨种桃树的院子,四面都是。大院之中套小院,最高的楼有五层。各扇窗户虽然亮灯,但是敞开的很少,江月明无法看到里面的景象。 她贴着墙走,沿墙种的都是竹,不高,但集中且茂密。大堂里走出来一个人,江月明将身形隐匿在黑暗中,等人走了,慢慢站直身子,往距离最短的亮灯窗户靠近。 屋里有两个人对话,其中一人说:“消息没错?” 另一人说:“是,暗影阁事发当日,有人见过朝廷运出的焦尸,虽然有身体有损毁,但是能看出来,不是练武之人的身躯。” “哼,果真叫那些刺客逃了。” 那人话语中有退缩之意:“可咱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逃往何处,一个个城镇摸索,真的能找到?” “你还是不是泰峰派的弟子,难道忘记了暗影阁带给我们的耻辱!” “我、我没,只是谁能肯定他们在此。” “你懂什么,暗影阁出事后,皇城前往江南的车辙印都多了,现在江南各地都有我们的人,大海捞针也要将人捞出来。段沧海呢。” “飞奴传信,已经在路上了。” “好,他为暗隐刺客做面具时就应该想到今天,等他到了,我们就行动。” 冤家路窄,竟叫江月明听到了泰峰派的秘语。 段沧海…… 江月明见过他几回,蒙面去的。段沧海此人十分古怪,他早年受过黥刑,面上的刺青使他在哪里都能被认出来,后来他投奔暗影阁,在阁中当了一个面具师。他整日做面具,自己却不戴,屋里鬼气森森,四面的墙上挂了千百张面孔。 他为江月明做了一张花脸,江月明嫌弃面具不好看,一次都没戴过。 朗云何与江月明相反,他似乎和段沧海颇为投缘,整个暗影阁属他见段沧海的次数最多,段沧海找到知己,每次见面都给朗云何做新面,比别人精致,比别人用心。 对此,朗云何的说法是:“段叔说我像他儿子。” 江月明以为这话不对,段沧海的儿子死时才十岁,明明是因为只有朗云何吃得消老头儿古怪的审美。 江月明离开泰峰弟子的窗前,心下一沉:比起毫无头绪的江湖人,段沧海确实对刺客们更加熟悉,他要是向着那头,事情就难办了。 再前方有一扇窗户微敞,江月明更加谨慎地过去,贴着墙,她听见拔剑、收剑、又拔剑的声音。 透过窗缝,她看见了早上的斗笠剑客。 每次拔剑,沈客都要盯着剑身的龙鳞纹看半晌,又看三眼,他终于将剑收好放在桌上。剑的旁边是一块赏金令,货真价实,和江月明身上的一模一样。 又是一个想捉他们的人。 沈客开始解衣带。 江月明惊到了:这人好开放,宽衣解带时连窗户都不关紧。 沈客没有全脱,他背过身,只是掀了上身的衣袍,后背是一片烧伤留下的疤痕,疤痕很旧,看上去在此人身上刻了很多年。沈家和当日的暗影阁一样,灭门时遭遇过一场苍天烈火,此人携带启天剑,又有烧伤,十有八九是真的沈氏后人。 沈客开始上药,淡淡的苦药味溢出窗户,江月明看不到正面,无法判断他遭遇过什么。只能说他的伤势不重,因为早上沈客和那帮人打斗时,江月明没发现异常。 喝醉酒的住客走错路,跌跌撞撞往竹林处来,江月明不好停留,撤了。 她走后,沈客侧过身,斜斜瞥了一眼微敞的窗。 竹影摇曳。 第18章 不做人◎咱家缺一个葱盆◎ 有云,即将放亮的天空蒙上一层珍珠似的白。 江月明带着桃枝回到家,她看见院里的一株小毒草已经长出了米粒大小的紫黑色花朵。 “江南就是好,不但桃花比别处娇艳大朵,还能催药草长大开花。” 这株毒草有个多情的名字,叫“云烟愁”,江月明不知云烟愁的用处,每天就看着它发疯似地往上拔。 朗云何仿佛能未卜先知,他从屋里走出来,恰好看见江月明捧着花束欣赏药园,他笑着说:“人面桃花相映红。” 江月明很受用,挑眉表示赞同,她拨弄着花瓣,问朗云何:“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朗云何说:“你好看。” 江月明进屋翻找出一个瓷瓶,灌入清凉的井水后将桃花插在里边,接着四处挑选可以放花的位置,朗云何紧跟在她身后:“我答得好不好?” 江月明自恋道:“你就是单纯说了实话,有什么好坏之分。” 她把花瓶放在大家经常吃饭议事的餐桌上,满意道,“风雅。” 朗云何欣赏着一枝粉桃,问:“探出什么来了?” 江月明说,“我在蓬莱居听见泰峰派弟子的谈话,段沧海在他们手里。” 朗云何伸向花瓣的手一滞。 江月明接着说:“泰峰派打算让段沧海来城里认人。我记得你与他关系不错。” 她有些幸灾乐祸,揶揄地眯着眼:“小心哦。” 江月明以为朗云何会和往常一样接嘴她的嘲弄,可是朗云何脸上笑意渐淡,他低头沉吟,片刻后才说:“何时到。” 这与江月明料想的反应截然不同,她心中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不知,他们只说人在路上,应该就是这几天。他没看过你的脸吧?” “没,但是……”朗云何轻轻敲击着桌面,柔软的花瓣轻轻在瓶中颤动,“段沧海见过师父的样貌。” 江月明倏地靠近朗云何,“什么!” “你不常去段沧海的院子,我见过师父与他一起喝酒,他们……似乎是故交。”朗云何告诉江月明,“不止是师父,他对我们家的事很清楚。” 那日,朗云何见江横天与段沧海把酒言欢谈论过往,阴暗的屋子里,段沧海仰头饮尽一杯酒,感慨道,“江兄,我儿若是还活着,你家那两个还可以多一个伴。” 烈酒入喉,江横天咂嘴说道:“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朗云何复述那日的事,江月明听完脸色一变,两弯细眉微蹙:“爹怎么还和他有交情。” 朗云何说:“段沧……段叔他人挺好的,他给暗影阁的人做面具从不收银钱,出事那日他不在阁中,我以为他去打酒了,还庆幸他逃过一劫……” 江月明在厅中踱步,有些焦躁:“现在不是谈论交情的时候,他人怎么样,骨头硬不硬?泰峰派的手段龌龊得很,落在他们手里不会有好果子吃,万一他没抗住,真答应……完了,完了完了。我爹呢。” 朗云何看一眼屋外,天刚亮,太阳从青黑的瓦上升起。 “尚早,还未起。” 江横天突然感觉心口发慌,他好不容易睡着,一直睡得不安稳,此时无端感受到一阵压力,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骤然睁眼,江风清横在他和应梦怜中间,仰天躺着,下半身几乎全压在他身上。江风清不知梦到什么,腿慢慢抬起然后使劲往下一跺!江横天内功再硬也抵不住亲儿子猛踹,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他吊着这小子的脚脖子把人提起,江风清不睁眼,就在半空挣扎。 “睡得真香。”江横天起身,无奈把江风清放到离应梦怜远些的位置,心里盘算着过两天单独给他买张小竹床。 江横天推开门,准备打水洗漱。 “哟,什么时候多了一盆葱。”他敏锐察觉到院子里的变化,上前打量后评价小葱道,“长得还挺健壮,再大一些可以摘来拌豆腐。就是底下的盆有些眼熟……” 大盆金光灿烂,与棕黑的土壤和嫩绿的葱相映成趣。 若是江横天没记错,这东西原本是放在神龛上供着的。 “谁干的!”江横天怒吼,他指着同样刚醒、睡眼朦胧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的褚非凡,“是不是你!” 褚非凡的睡意被喝声吓散,惊地往后跳了一步:“是我?什么我?我怎么了?” 朗云何随后出现在院子,一边拿着小壶给葱浇水一边说:“师父莫气,药园占满,我四处找不到瓦罐盛它。突然灵光乍现想到家里还有个无用的盆,金盆配绿葱,不知道多合适。” 江横天养朗云何十余载,早就将他那些小心思看透,朗云何说第一个字时江横天就明白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 “那小妮子去哪儿了。” 朗云何浇完水,直面江横天的质问:“不知道。” “你就惯着她,你们是一根黑心肠。”江横天双手微抬,几步跨到小葱面前,弯腰可怜道,“你们不做人就罢了,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哇,就这样被你们糟蹋啦……” “师父。” “我的心肝大宝盆……” “段沧海被泰峰派的人抓住了,他们正在赶来晓春城的路上” “我的……你再说一遍。” “泰峰派要叫段沧海来晓春城认人。” 江横天短暂愣住,顷刻后开始在院中来回踱步:“完了,完了完了……” 朗云何叹了口气。 不愧是父女,连反应都是一样的。 “老段落在那帮人手里,如何受得住。”江横天“完了”半天,一拍脑袋:“不对,他来就来,你们为什么要对金盆下此毒手。” “方才有人来敲咱家的门。” “外来人?” “不是,是住在后片儿的老王家的儿子,王小远。他一大早就和附近的几个孩子瞎跑,浑身是汗,跑到我们这儿就近敲门问水喝。”朗云何接着说,“今天来家里的是孩子,明天就可能是大人,是武林人。多事之秋,金盆供在上头太危险,还有墙上的字,说不清哪天就会被人发现。” 有理有据,江横天被说服了,勉强原谅他们二人的莽撞的行为。 “师父,您看这草药……” “草药坚决不能动!”江横天说,“它们是你师娘的心血。” “……有株已经开花了,挺香的。”朗云何莫名其妙道,“您在想什么,咱们可是开医馆的,种药草不是很正常?” 江横天瞪他:“谁让你接着上面的话讲。”让人担惊受怕。 江月明一夜未睡,可她精神亢奋,种完葱后立马去了街上,她想弄一些称手的家伙,万一日后和人打起来,他们不至于空手。 晓春城没有兵器铺,江月明只能在杂货店里挑来挑去,她看见剪刀、菜刀、镰刀、果刀…… 最后妥协且象征性地买了一把削水果的刀子。 街道上又出现一波生面孔,都是刚进城的新人,江月明看着往来的江湖客,心想:他们身上带的都是好家伙,要是能弄几样…… 唉,今时不同往日,照夜胡娘已经落魄到连兵器都要从别人手里抢夺。 万事须得小心谨慎,此事稍后再说。 江月明坐到路边小摊叫了一碗米粉。 大碗端上桌,热气腾腾,刚下两筷,一个男子坐在她对面。 “姑娘不是本地人?” 江月明将粉夹在半空,偏头问:“何以见得。” “老板,给我来碗牛肉粉,多加葱花,再拿两个油饼!” “好嘞!” 男子说完,将手中的长剑搁在桌上,四方一张小桌,被他的长剑占了一半。 “晓春城的人吃粉都会嗦,姑娘吃得刻意。” 吃个粉还有人找茬,江月明心下不爽道:老娘是小口慢嗦,大家闺秀都这样吃,文雅。 江月明不想和他多说话,她清清楚楚记得,昨夜去蓬莱居时,这人的桌上放着赏金令,他和那些江湖人一样,都想拿她和她家人的性命换名换利。 但她不能怯场,于是回答:“是。” 这不是秘密。稍微打听就能知道,江氏医馆的所有人都是外来的。 “在下沈客,原是个行走江湖的散客,敢问姑娘姓名?” “我姓江。” “原来是江姑娘。” 江月明察觉到此人的视线飘在她半搁在桌沿的左手上。 他在……找茧! 此人有点脑子,按理说,刺客嘛,整日提刀拿剑的,有茧子才正常,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江月明庆幸娘亲提前准备了抹手的药膏。应氏制药,必有奇效,虽然上手前两天感觉火辣辣的,但效果顶好,不出多久茧就淡了。 江月明谨慎地吃粉,时刻准备回答下一个问题,她甚至想好了,若是此人纠缠,她就摔筷怒斥他耍流氓。不是她脾气差,谁也不想吃饭时被打搅不是? 摊主的手快,沈客的大碗也端上来了,他出乎意料地没多问,专心大口嗦着烫粉,碗很快见底,两个油饼沾着汤咬,几下就没了踪影。 仿佛饿了三天。 江月明心想:他倒是爽快,我什么时候能把朗云何骗到这样吃东西呢? “江姑娘,沈某还有事,先行告辞。”沈客拿剑走人,干净利落,江月明目送他进了一家饺子馆。 她埋头吃粉:朗云何还是不要像他,太能吃了,像猪。 空出的位置很快就填上新人,好死不死,又是个江湖人。 那人几乎半探身过来和她说话。 “江氏医馆的江姑娘是吧,真巧,我也姓江,江姑娘祖籍是哪里的?” 上来就盘问,江月明十分冷静地将筷子架在碗上:“你口水喷我碗里了。” 呸,晦气!她心道,想把粉汤泼他脸上。 路边摊挤,后背几乎挨着后背,江月明的话很容易被旁边的食客听见,食客对身边的同伴耳语几句,同伴又用手肘捅了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立马,整个粉摊的人都朝坐回原位的那个男子看去,目露鄙夷:看看,就是他,口水喷到人家姑娘碗里,咦——恶心。 局势瞬间扭转,那人自知理亏,接收到晓春百姓嫌弃的目光后羞红了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匆匆丢了些铜板在桌上,说了句“赔你”,然后忙不迭逃走了。 江月明评价他:话术糟糕,脸皮太薄,心防脆弱,不适合行走江湖。唉,何必来凑这个热闹,就算遇到真刺客又怎样,他敢抓吗? 摊主十分好心上前询问:“姑娘,我重新给你做一碗?” 江月明还没回答,只听前方震天一声“混账!”整条街的人都停住动作,他们朝声音的发源地望去。 小小的算卦摊,小板桌四脚朝天,笔墨乱滚,黄纸泼了一地,纸张飞撒到街边的马蹄底下。 灰袍老道士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挨骂。 道士面前的男子目露凶光:“老东西,我看你是活久了嫌命长。” 第19章 劫双刀◎“你把东西给我,有话好说。”◎ 骂人的男子身量高大,背着巨大的双刀,他压近胡子发颤的老道士,威胁道:“你敢咒我命短,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说罢去够身后的双刀。 江月明从粉摊撤离,就近看了一眼花纹紧凑、盘虬卧龙般的刀鞘,随着那人的动作,鞘中露出一截刀锋的寒芒。 江月明嫌弃似的捏了捏刚买的果刀。 老道士扑通一下跪倒地上,指着哭喊道:“壮士,你来我这儿算命,我不过是传达天意,实话实说,绝无冒犯之意啊。” “老神棍,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把戏,你没把爷爷哄高兴,找死!” 双刀既出,看得江月明更兴奋了:好刀! 老道见状,伏在地上哭喊:“今日我命丧于此,何故也,何故也!我走过江南十七城,处处都是江湖盗匪,他们欺压我,羞辱我,害我无处容身,原以为晓春城与别处不同……” 他抽噎一口,向天举起双臂:“皇上,想当年您特许晓春城拒接江湖客,今日一见,江湖无规矩!晓春拦不住呀!” “同为江湖人,有什么脸说我。”刀尖摩擦地上的石砖,缓缓朝对方靠近。 道士反而冷静了,一脸视死如归:“我只替人看卦象,测吉凶,一不行凶伤人,二不谋财害命,三不乘火打劫,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评评理,我一介算命先生,怎么就成江湖人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可江湖再乱,也有黑白之分,世人看不惯的是那些成日喊打喊杀、霍乱江山、欺压百姓的恶徒,晓春城拒之千里外的正是此类人,好人谁不喜欢?仗义的侠客谁不喜欢?我是良民,不是江湖恶人!” 围观人群喝彩:“说得好。” “对,算命先生常见得很,我爹没事时还总爱学人看手相呢。” “蓬莱居的掌柜常给人看姻缘,在桃花树下看,可灵。” “晓春城欢迎良民还有豪杰!作恶者滚出晓春!” “作恶者滚出晓春!” 道士伶牙俐齿,有了百姓撑腰,说着说着站起来,活生生把欲拔刀的汉子逼退三步,“我看你是极恶之相,命途坎坷,印堂发黑,我好心提醒你不要心存恶念,不然会招杀身之祸。可你凶狠残暴,我才说两句话,你竟打算当街杀人,来,你砍我吧,砍死我!” 那人握刀的手露出青筋。 道士仰天长啸:“皇上啊,草民知道您心系百姓,草民今日一死,魂魄不散,必将替您好好教训江湖恶徒!快砍我,动手啊!” 周边群情激愤,正所谓人多能壮胆,“作恶者滚出晓春”的呼声愈发高涨。 大汉见势不妙,有退缩之意,可是他看着老道士的脸又觉气愤,于是咬牙冷笑:“要走,我也得把你带走。不在这儿杀,我去别处杀。” 轻描淡写,杀人说得如同杀鸡。 他揪起道士的衣领,施展轻功把人往空中带,“老子乃是泰峰派仇问归,得罪了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事情闹大,街上炸开。 “当街绑人,官差,去找官差!” “沈大侠呢?我刚刚看见他在附近,快把他叫来!” “欸,别走,别走,我的刀……” 阴暗的巷子,灰袍道士被大汉狠狠摔在尽头的墙壁,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汉子阴毒的目光落在地上老道士沧桑的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停顿片刻,右手抽刀向道士砍去。 电光石火间,一记飞枝射击至迅猛的刀刃上,力道之大,生生将它移了位置。 大汉手臂被震麻,警惕地朝四周看:“何人!” 小巷空寂。 “不知哪位侠士至此,我乃泰山派弟子仇问归,此为私事,还望阁下看在泰峰派的面子上不要阻拦。” 江月明压低了声音,原本活泼灵动的女声变得成熟:“我来也是为私事,你能拦得住么。” “原来是位女侠,不知是何门派。” “呵。”江月明轻笑一声,笑声中尽是不屑与嘲弄,“泰峰派习的是拳法,何时改用刀?” “黑崖刀客用刀杀死了我派掌门,我要杀他报仇,自然要用刀。” 半晌,他只听女声问道:“仇问归如何得罪你了?” 他一愣,不解其意说:“我就是仇问归。” “不如这样,你放了这个老道士,把刀给我,我替你去找仇问归。” 那人听后,再次强调:“我就是仇问归。” “把刀放下,你与仇问归有仇,为何要伤及无辜。” “我就是仇问归!” 他大吼一声,左手将背后另一把刀拔下,狠狠劈上地上晕厥的老道。 “误造杀孽。” 叹声如风般飘到他的耳朵里,江月明像鬼魅一样从侧方闪现,一脚踢到他的手腕,刀身砸落在地,那人因痛苦发出哀嚎,可是仍不死心,右手的刀还在,地上的老道士宛若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那人目露凶光,劈向他的同时还在喊:“我就是仇问归!” 江月明挪步至他身后,柔软的布条在空中拉直,狠狠缠着他的脖颈,像藤蔓一般将人囚禁,她往后一勒,力道之大,大汉面色青紫,呼吸呛住,右手的刀随即松开。 他顺着布条的勒动方向踉跄。 江月明在他身后轻声呢喃:“第一次杀人吧,两把刀,拿不稳,全丢了……可惜呀。” 他双手在空中挣扎:“你、到底是、何人。” 再勒下去此人真要命绝,江月明骤然松开布带。 “咳、咳咳。”大汉跪在地上咳嗽,还没缓过来,只觉右颈一阵剧痛,随后倒地不起。 江月明收回劈人的手,在空中甩了几下:“皮挺厚。” 老道士还在地上躺着,江月明此番追来不止为刀,还为救他一条性命。 太多人是为了找寻暗影刺客才入的城,江月明听老道士先前在街上说的话,意思大概是江南各城都已经被武林门派搅乱成一锅粥。 原本,江湖事江湖了,这是存在于武林人中不成文的规定。入江湖,他们享受的便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有来有往的恣意生活。现在却因此事牵连甚广,多少江湖人无视规矩,搅扰了普通百姓的安宁。 暗影阁何德何能啊,江月明多少觉得有些冤,若是晓春闹死了人,不明事理的阎王定会将半条命记在她的头上。 阎王无情地说:平民百姓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倘若你们刺客早日缴械投降,又怎会生出后续这些事端。 世间之事,黑白混沌,连地府阎王也判不清。谁不想在夹缝中求生? 江月明听完,当场发飙掀翻阎王的桌子:“你去找把雇主找来陪我!” 江月明想象着混乱的场景,甚至已经开始学传说中的猴子乱涂生死簿。 她弯腰拾起其中一把大刀,掂量一下,挺沉,适合爹。 两把刀都捡起了,地上的人还躺着,同样有俩。 江月明开始犯愁:这可怎么办呢。 她怕被别人看到样貌,动手前特意将脸蒙住,可是丝帕太软太滑,已经松动了,她只好取下来整理重新遮戴。 正在这时,角落里老道士的手指动了,他小心翼翼撑开一条微不可察的眼缝,见事情已经解决,翻滚着跪在地上:“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刚刚取下丝帕的江月明:…… 老道士开始磕头,郑重道谢:“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抬头时,他的胡须不知怎的被地上的石缝勾卡住,硬生生把那撮白色山羊胡从下巴上扯掉。 道士没了胡须伪装,顿时年轻十岁,从老道士变成了中壮年道士。 江月明看着眼前这个江湖骗子手忙脚乱从地缝里扣胡子,心情复杂。 一半是想笑,一半是想灭口 江月明蹲下,叫他抬头,嘴角上扬,和善地说:“帮个忙?” 江氏医馆中,两个门派的弟子排队“买药”相遇,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即刻大打出手,双方各执己见,都说对方门派抢了自家掌门夫人。 拳脚相加,桌椅横飞,碰坏了不少瓶瓶罐罐。 唯一一个能打能拦的褚非凡被应梦怜推出去报官,医馆几个大人装模作样在旁边劝阻,江风清一个小的靠在墙角哭,应梦怜告诉他,哭得越大声越好,哭得响亮娘给你买糖。 江月明悄无声息从医馆后门潜入,她趁着混乱挪到朗云何身边,手指抬起指点堂中二人,意思很明显:发生了什么,怎么不去劝架。 朗云何侧头小声说:“师娘的主意,她说最近苍蝇多,咱家医馆被砸成这样,可以顺势闭馆整顿,等这阵风头过了再重开。当然,损失是必须叫他们赔偿的。赔完让官府将他们赶出城去,清净。” 江月明同样看着热闹:“中午之前能打完吗?” “有事?” 江月明害羞似的低下头:“怎么说呢……” 时间接近午时,医馆的后门关好,几人穿过小路,推开与医馆相对的大院门,再次关好。 众人随着江月明一道去了柴房。 里面,靠着干柴躺了两具“尸体”,他们都被麻绳捆成粽子。粽子一旁的稻草堆上压了两把刀。 “哎呦喂。”江横天快步上前拔出其中一把,插回去,又拔出另一把刀:“这好。” 朗云何说:“师父,您不应该先问人吗?” 地上两个半死不活的,穿道袍的还好,健壮的那个都快没气了。 第20章 露破绽◎身份暴露了?◎ 褚非凡不解:“你绑两个人回来做什么?他们为什么是晕的?” 照夜胡娘,想谋财还是害命? 他看见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有勒痕,另一人头上肿起一个大包。柴房的东西素来堆放整齐,此时唯有一根粗木棍突兀地滚在中间的地上,不出意外,道士头上的包就是这样来的。 褚非凡感觉脑袋疼脖子紧,仿佛伤到的是自己,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江月明实在太粗鲁。 江月明指大汉:“他要在城中杀人,我怕放走之后他会继续惹事。而且,他好像和泰峰派有仇,打算杀人之后嫁祸给一个叫‘仇问归’的家伙。爹,你认识仇问归吗?” 江横天还在摆弄大刀:“听说过,泰峰派大弟子,不过我和泰峰派不熟,除了秋时雨,其他人我都不知道长什么样。” 朗云何打量那人容貌片刻,说:“仇问归,不就是他么。” “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真的。”朗云何抽出一根稻草指点那人的脸:“我出任务时见过仇问归,虽然只是歇脚时在茶楼偶遇,但我记得他那张脸。有了。”他在那人耳根处找到了浅淡的覆痕,“易容术。” 江月明对五大三粗的壮汉脸没兴趣,她此前光顾着指挥假道士搬人、躲避四周监视,回来之后她将道士敲晕,直接就去医馆了,倒是没顾得上检查。 朗云何说:“你担心他在城中作乱,不如直接把他杀了。” “等等!”褚非凡听得汗毛直立,指了指旁边竖起耳朵的江风清,意思大概是:你们的谈话血腥暴力,小孩子能听吗? 江月明把江风清揽到身后,白他一眼:“大惊小怪。” 江风清挺了挺胸膛:“阿清不怕。” 六岁的孩童都能冷静面对杀戮,褚非凡愈发觉得这家人不得了,他想:照夜胡娘肯定比她弟弟厉害,五岁就外出杀人了。 应梦怜道:“月明,我听云何说你夜探蓬莱居,打听到泰峰派的人正押着段沧海前来?” “确有此事。”江月明说,“我是隔着窗户听的,从映在窗上的影子判断,里面的人比他瘦。此人既敢于众目睽睽之下冒充仇问归,身形肯定与他相似。假如泰峰派现在只来了两个弟子,仇问归不在,此人又恰好出现在城中……” 朗云何接道:“押送段沧海的人中,很可能有仇问归。” 应梦怜点头:“他或许还知道些内幕,等他醒了再问话。” 江月明又指道士:“假仇问归要杀他,我把他救了,但是他看见了我的样貌。娘,有没有方法能让他失忆。” 褚非凡摸着后脑勺说:“你打他那一棍还不够吗?” “一边去。”江月明推开他,“我是逼不得已。他知道我会武,万一出去乱说怎么办。” 朗云何目光星寒,声音冷漠道:“杀了吧。” 江月明奇怪道:“你今天杀气好重,以前你可是会劝我们不要动手的。” “此一时非彼一时。城里太乱,他不死,我们就有暴露的风险。”朗云何无情道,“只要让他永远开不了口,这个秘密就能继续瞒下去。”他的神色认真,完全不像第一次说杀假仇问归时的玩笑,可朗云何见江月明的眸色逐渐深沉,怕她生气,转而改口,“或者像你说的,师娘,有没有让他失忆的法子。” “简单。”应梦怜拍了拍江风清的小脑瓜,“阿清,把你的‘糖’拿出来。” 江风清还在拿干稻草戳道士的脸,闻言放下稻草去掏右侧的裤兜,刚掏出一个小瓷瓶,江风清抬眸看到那人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吓得把稻草丢到地上,飞快跑到应梦怜身后躲藏。 江风清说:“娘,他的眼皮在动。” 此话一出,道士的眼睛安分下来,上下眼皮死死夹紧,无论如何都不敢动了。 几人往后退,江横天拔刀上前:“醒了?” 道士情不自禁咽口唾沫,闭眼摇头。 刀架在他脖子上,只听江横天命令道:“睁眼。” 道士睁眼了,脑袋僵着,眼珠转到侧方,他看见了冷血的刀刃。 他颤颤巍巍开口:“老、老兄,不是,大哥,我什么都没听到。” 道士装得一手好死,上次骗过江月明,这次连着他们几个一起骗。 江横天不乐意了:“谁是你大哥,你明明比我老。” “那,老弟?不是,别别别、别动刀,有话好说,什么都好商量不是。”道士着急地对江月明说,“女侠,你救我一命,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到处乱说,出卖您呢。我要是说出去,您几位直接把我脑袋砍下来行不?” 江月明看着自己的手指,以前染的蔻丹浅淡,几天过去已经掉色了,她想着待会儿去弄几个其他颜色的,混着涂。 江月明不经意说:“你个骗子,胡子都能作假,我怎知你的话可信?” “我对天发誓!” 应梦怜把江风清给她的药瓶打开,倒出一粒药丸,哄道:“这叫忘忧丹,一粒下去昏睡三天,能令人忘记前尘,你把它吃了,我们放你走。” 道士眼泪被逼出来了:“那不就成和尚了!” 应梦怜笑说:“道士、和尚有什么区别,都是出家人。” “假的,我的道袍是山上道观偷的,不是真道士。”假道士一着急,什么话都往外说,“小人姓宋,叫宋全知,小人没什么本事,平日假装道士算命混口饭吃。” 忘忧丹递到嘴边,宋全知将嘴努到一边:“这位夫人,您看这样行不,我进城时看到您家医馆,知道您是大夫,我身上有张祖传药方,有奇效,送给您。看在小人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 江月明嘲讽说:“肯定是大力丸、壮骨酒一类的江湖草方,别想骗人。娘亲,快把药塞到他嘴里” “好药,真的是好药!皇宫里的太医都配不出来。”宋全知保证,“您是大夫,是神医,我哪敢骗您呐,您先看,若有不妥,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拿刀抹脖子。” 应梦怜的动作停下,回头询问江月明的意见。 江月明倒是无所谓,忘忧丹什么时候让他吃都一样。她现在倒是对宋全知口中的秘方有点兴趣:除了大力丸、壮骨酒,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江湖骗子吹成这样? 江月明爽快道:“行,满足他最后的心愿。” 应梦怜点头:“好。药方在哪里,” 宋全知说:“里衣。那什么,神医夫人可以留下,能不能让这位女侠先出去,女侠您貌美如花,太漂亮太年轻了,我害羞。” 头一次听到如此别致的夸奖,江月明神色古怪,莫名其妙道:“你当我稀罕看。” 罢了,貌美如花的江月明决定不和一个江湖骗子计较,本身她也没兴趣看,转身带江风清一起离开了柴房。 江月明在外面等着,双手撑在江风清的肩膀上。 江风清天真地抬头问:“阿姐,我为什么不能看。” 江月明说:“老男人辣眼睛。” 她靠在墙上,听见里面解绳子和布料摩挲的动静,赶紧摇晃脑袋将辣眼睛的场面抖出去。 “月明,你在家吗?”这时,杨柳叩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江月明双手松开江风清的肩膀,江风清泥鳅似的往屋里钻:“阿清不怕辣眼睛。” 江月明无法,只能独自去开门。 “杨柳,有事吗?”她打开院门,杨柳拎了一个竹筐站在门外。 她担忧地说:“我听说你们家医馆……没事吧?” 江氏医馆被砸的消息一下就传开了,不少人为此感到不平。桂三秋听说后,怒斥江湖人不守规矩,当即下令城门戒严。 江湖人想进城?行啊,必须证明自己已经退隐,并且不会在城中闹事。已经进城的江湖人更要老实,不然一律逐出城去。 江月明扶额叹气道:“他们赔完钱就走了,可惜药罐都被砸没了,许多药无法供应,重制需要时间,我们只能过段时日再开门。” 杨柳感到气愤,可惜温柔的绣娘没学过骂人,连呵斥的语气都是柔柔弱弱的:“他们太过分了。” “不说这些了,你来找我有事吗?” 杨柳把竹筐递给她,宽慰道:“别生气了,你看,我家养的母鸡最近下了好多蛋,家里吃不完,我就给你送来了。” 江月明受宠若惊接过竹筐:“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杨柳的脸颊升起一抹淡淡的红,“我还要感谢你呢,上次买的金疮药效果特别好,他……不是,我的手上了药立马不疼了。” 江月明没戳破杨柳的小心思,笑道:“那就好,今天可惜了,本来应该请你进屋坐的,但是医馆被砸了,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所以……唉。” “没事,正好我这边还有事忙。”杨柳握住江月明的手,“你们要振作,晓春城需要你们。” 江月明憋笑道:“好。” “嗯,那我走了。”杨柳告别离去,临走前,她好像看见医馆里的褚姓学徒背着一个陌生男子从侧方的小门出来。那个男人身上绑着麻绳,圈圈绕绕,结实得像捆粽子。 “杨柳?”江月明叫她。 “嗯?”杨柳回神,再看时,院里空空荡荡,人已经不见了。 错觉么? 杨柳揉揉眼睛,“没事,昨夜绣活做得有些晚,眼花了。” “注意休息,慢走。” 江月明把大门一关,闩紧。 转身,往前走几步,深呼吸—— “褚、非、凡。” 第21章 谜道士◎不如大力丸来得实在◎ 褚非凡从柴房探出脑袋,看到院门关起,终于大胆放心背着‘仇问归’走出来。 “吓死了。”他后知后觉害怕,说,“还好我反应快。” 他看见江月明面露不善朝自己走来,讪笑道,“也不是很快哈,我不是故意的,江前辈他们叫我把他搬到别的房间,我不知道外面有客人。” 他还是不能习惯叫江横天和应梦怜“师父”“师娘”。 前辈叫习惯了,便不愿再改。 江月明想赏他一脚,但是忍住了:“里面结束了?” 褚非凡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他微微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只丢下一句:“你自己进去看吧。”然后忙不迭背着“仇问归”逃离现场。 江月明被他异常的举动弄糊涂了,云里雾里的,心中疑惑褚非凡何时学会卖关子,她欲走进柴房。 江风清从里面跳出来,推着江月明往外走,他手里抓着一张泛黄的药方:“阿姐,你看。” 江月明接过方子,只见破损发霉的烂纸上写着几个字:冰肌玉骨丸。 底下是一连串名字繁杂的药材。 江月明大为失望:就这?还不如大力丸来得实在。 她想进去讨个说法,谁知朗云何又出来拦她:“等等,他还没穿好衣服。” “我才不稀罕。”江月明不悦道,她的眼神试图往屋里瞟,可是门被朗云何盖上,她看不到里面的内容。江月明的直觉告诉她有猫腻,于是狐疑问,“遮遮掩掩,你们有事瞒着我。” “没有。”朗云何把江月明拉到一旁,“他祖传的是养颜方,适合女子。” “世上的养颜方多了去,不差他一张。爹娘还在里面,他们在说什么?”江月明的节奏被朗云何打乱,无法分心去听屋里的谈话内容。 “假道士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江湖事,正在和爹娘谈条件。” “稀奇了,他都成了待宰羔羊,谁给他的胆子。”江月明交叉双臂转过身去,“不如塞他一粒忘忧丹,丢出去完事。” 朗云何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好,仔细观察她的神色,问:“生气了?” 江月明棕褐色的眼睛里充满疑惑:“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的眼波在流动,完全没有被药物影响丧失灵气。 “刚才,我说杀人的时候,你好像不高兴。”朗云何放手垂眸,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关于无情和自私的谈论才过去不久,朗云何近日频繁想起往事,那种患得患失的心绪不受控制地纷扰着他。朗云何能装会演,亲和、友善,只要他想,他可以伪装成一切模样。可他一想到此人会给江月明带来麻烦,他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把人杀了一切就能解决。 此人不死,隐患不除。 若不是刚才所见,这个想法恐怕会一直延续。 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一群麻雀落在枝上,它们看不透人心复杂,只管自己叫得欢快。 “本姑娘心情好得很。”江月明反问:“不高兴的难道不是你?” 朗云何微愣,习以为常的惯性让他回怼:“是有些,我看你带两个男人回来,还以为……” 朗云何说着说着自己都皱起眉。 完了,他想,本来就已经一百名开外,再作可能要等到下辈子,他连忙刹住口。 “呸!会不会说话。”未等对方反应,江月明抢过他随身携带的折扇,用扇柄顶着他的胸口,命令道:“本姑娘要染指甲,你去多买几种颜色,仔细挑,要好看的。” “哦哦。”朗云何接过她扔来的扇子,失魂落魄道,“就去。” 江月明目送朗云何走出门。 朗云何脸沉着,似乎在后悔,似乎在反思,又或许在想,买什么颜色才能让江月明高兴。 满腹心思被他带出门外,等他走了,江月明捂嘴偷笑出声,有些窃喜。 她知道,朗云何在担心自己。她觉得刚才自己演得很好,情绪到位,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模样。 “叫你以前把我往外推。”江月明自鸣得意地想,“现在轮到你了,且给我受着。” 心情愉悦的江月明连柴房里的假道士都不在乎了,管他什么养颜方,爹娘做的决定总不会错的。于是她放下心来,转身去屋里拿墨笔。 柴房里,宋全知整理好衣领,说道:“事情就是这样。” 应梦怜和江横天的神色意外惊讶。 江横天说:“你……” 宋全知说:“叫我老宋就好。” 江横天反倒沉默了。 宋全知刚刚透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应梦怜思绪混乱,五指抵着额头:“让我静静。” 宋全知眼珠一转,得寸进尺开始提要求:“恩人呐,我看你们医馆门前空旷,太浪费,不如腾出地方让我摆个摊。我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更多,替你们盯着往来过客如何?” 假道士老狐狸似的眼睛狡黠地冒着精光,“生活不易,我只求一个算卦摊位,吃住不用你们管,我早在进城时就看上了一间茅草屋,位置僻静,有利于我感受天地灵气,吸取日月精华,算命都能算得更准。” 江横天和应梦怜还没答应,宋全知继续:“你们医馆推出的新药还可以在我的摊位上摆卖,一举两得,美哉,美哉!” 江横天扬起拳头:“我……” 宋全知抱头:“冷静。” 江横天狠狠将拳头放下:“怎么就摊上你这个玩意儿。” “你们同意了?真是恩人呐……”宋全知感慨道。 朗云何买完东西回家,途中经过常去的糕点铺子。 他看见里面的伙计正在捏糯米团子。捏好的团子白白胖胖,顶上两只尖耳朵,团子中间有蜜豆和糖须做的眼睛、胡子,最后再接一条尾巴,一只大胖白猫就做好了。 伙计将新捏的猫放在洁净的纱布上,旁边是黑猫、橘猫还有几只颜色不同的花猫,黑猫的眼睛最亮,橘猫最胖, 朗云何脚步停下:“这个怎么卖?” 伙计认得他,笑说:“朗公子好,还是老样子,二十文一只团子,形状颜色任选。” “要那只黑的。”朗云何说:“我记得你们从前做的是兔子,今天怎么改捏猫儿?” 伙计将团子包好,递给他说:“这不是最近城里进了很多野猫嘛,对人又蹭又叫,可黏乎。没几天它们就被大家喂得圆滚,老鼠都要抓不动啦,我看着觉得挺有趣,于是就捏了。哟,这位爷,您要哪只?” 提剑男子指着最大的素团子:“它。” 伙计为难道:“这个还没开始做呐,您选个成品?” “不要猫,你给我捏只兔子。” “得嘞,稍等。” 朗云何第一次见沈客,他看见此人手背上有几道血痕,又细又长,于是问:“兄台,你手上的伤是被猫挠的?” 沈客看向他,点头:“是,有只猫盯上了我的鱼饼,我不给,它就挠我。” 伙计手指灵活地捏着团子,听了他的话笑道:“这是被大家惯坏啦。” 沈客回想当时的场景,皱眉道:“所以我不喜欢猫,脾气大,难驯养。” 朗云何不赞同:“脾气大才有意思,乖顺的没有生气,像白水,寡淡。” 沈客扬眉道:“但是听话。好比家禽,没有野性,抓也容易,煎炒蒸煮,几下就能上桌,野物太难打,有的甚至不能吃。” 朗云何瞥过沈客握剑的手,此人手指上同时勾了几条绳线,下方绑紧的油纸透出酥饼的鲜香。 “想不到是位老饕,失敬。” “算不上,我只知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沈客接过捏好的白兔团子,问朗云何,“兄台可会武?” “幼时学过几天,已经忘光了。” 沈客叹道:“可惜了,我看兄台根骨非凡,还以为是练家子。” 暗流涌动。 朗云何眯眼道:“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练武。更何况,我如今过得很好,不觉可惜。” 沈客点头:“是我唐突了。在下沈客。” “朗云何。” “朗兄。” “沈兄。” “再会。” “告辞。” 朗云何与沈客背道而去。 走了一段,朗云何回头,目光是毫无波澜的冷漠。 沈客已经没入人海之中,不见踪迹。 回到家,朗云何习惯性地往院中竖立的木板看去,发现除褚非凡外,前面又有三个名字被划去。 心情陡然转好。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下午,宋全知被江横天放回去修理他简陋的茅草屋,应梦怜说给他喂了毒丸,每三天就要吞服解药,不然会因五脏六腑溃烂而死,宋全知惜命,没有背叛他们的可能性。 江月明暂且放下对他的戒备,如今正坐在院里涂指甲。 石桌上摆放的东西中有那只没来得及吃的黑猫团子,不知是不是团子形状过于生动,高墙上当真跳下一只金瞳发亮的黑猫,货真价实,它亲昵地蹭着江月明的小腿。 江月明仔仔细细涂完一只手,抬起展示:“好看吗?” 朗云何说好看。 江风清也说好看。 黑猫“喵喵”叫了两声,显然也说好看。 褚非凡却问:“涂这个有什么用,花里胡哨,又不能当饭吃。” 问完就被江月明赶走了:“猫都比你懂事,去看看冒牌货醒了没有。” 第22章 疑云生◎“谁对君王语。”◎ 房间里,不见亮光透进,只能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 没有任何光源,或者说,他的眼睛被黑布条蒙住,无法视物。 晚上?还是白天?不能判断。 脖颈酸胀,将他打晕的人没有施舍他一个好环境,他整个人仿佛躺在一块坚硬的木板上,身体、四肢被东西固定住,触感像是麻绳,他动弹不得。 他听见一道女声唏嘘:“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下起雨了。嗯?你醒了。” 声音很近,就在几步之外。 他艰难张口:“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声音还是哑的,被布条勒过的劲儿尚未缓过来,又疼又紧。 江月明打开窗子,温凉的风灌进来,她伸手向外接了一掌朦胧的湿润,遗憾说道:“江南的雨景美是美,可惜略潮,你说是不是。哦,抱歉,我忘了,你看不见。” 那人想咳嗽,他觉得喉咙间有股腥气,但他强压下那股作呕的感觉,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拦我的路。” 江月明还在自顾自说:“我爹说明天一早就能天晴,雨天不好,血会随着雨水流散到四处,太难收拾。” 雨天为何会有血水?做了什么事需要收拾? 或许是被她话中的场景震慑住了,那人不再挣扎。 江月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困之人,满意道,“安分些好。你叫什么?” 他依旧不肯说实话:“仇问归。” “嗯……算了,名字不重要,真的叫大仇,你就叫小仇吧。” 江月明用脚勾住一张椅子坐下。 即将入夜,屋中昏暗,烛火在蓝金色的双眸里闪烁。 江月明将人绑来,于是主动揽下审问的活儿,试图从此人嘴里撬出一些东西。 ‘小仇’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将我囚禁于此。” 江月明不悦:“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你杀人未遂,是个恶徒,我若是将你放了,你继续作恶怎么办?” ‘小仇’嘲笑道:“原来是尊女菩萨,真恶心。” 江月明头微偏,瞪大的双眸毫无感情:“你说什么?” 外面的雨还在继续飘,天色几乎完全暗了,空气开始带着寒凉。 其余的人坐在厅中等候。 江横天随意将脚踏在凳上,凭他对江月明的了解,江横天摇头说:“这事不靠谱。” 江月明从小脾气就大,对方眼蒙着看不到她的脸,如此便少了拘束,别人不招惹时她还能心平气和说上两句,万一对方说错话…… 江横天想起多年前那些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的孩子。 事后父母上门讨说法,孩子在边上哭,父母在旁边指责:“你家女儿蛮横不讲理,居然还动手打人,粗俗。” 小小的江月明没有一次认错:“他骂我,我打他,有来有往,公平得很!” 长大后,江月明行事略有收敛,但睚眦必报的本性没变。 褚非凡对此深有体会,点头如捣蒜:“我也觉得。” 躲在门外偷听的江风清一路小跑过来,他扑到应梦怜怀里,说:“里面打起来啦。” 应梦怜:“啊这……” 冒牌货被五花大绑,手指头都动不了,“打起来”,谁打谁显而易见。 众人面面相觑。 江横天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好徒儿,你去看看。术业有专攻,审人还是你最合适。” 应梦怜慈爱道:“是,云何啊,你去看看,不要闹出人命。” 褚非凡说:“朗兄威武,在暗影阁时小弟就时常听闻您的审讯手段高超。” 朗云何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推向风口浪尖。 他信步走到门口,没听见里面的动响,猜测:晕了?还是死了? 正欲抬手敲门,江月明抢先他一步把门打开:“你站在门口作甚?” 朗云何直截了当出卖众人:“他们不信任你,叫我过来帮忙,我说没必要,他们硬要我来。” “你能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江月明把门关上,“不劳您费心,我已经问出来了。” “请问您是怎么让他开口的。”朗云何看见江月明的手掌泛红,不出意外是打人打的,十有八九是抽巴掌,“在下想学习一二。” 江月明也不忌讳,挑眉拍手说:“简单,此人脾气暴躁,头脑简单,他骂我,我就打他,等打闭嘴了,我就夸。” “夸什么?” “谁和他有仇我夸谁。”江月明厌恶地皱起眉头,“我把泰峰派,尤其是仇问归的祖宗十八代夸了个遍,他受不住刺激,满口喊着要杀人,他太吵,我就一边打一边夸,他最后终于受不住,自己把往事说了,边骂边说。” 朗云何鼓掌:“高明。” “有茶水吗?我要漱口,夸得我直犯恶心。还有些事要讲。” 江月明走到大厅,大家佯装无事发生,呵呵笑道:“审完了?哎呀,我们就知道你行。” “就装吧。”江月明倒了一杯冷茶,漱完口后回来说,“这事有古怪。” 假冒仇问归的人叫冯城山,原是个小镇铁匠,家里五口人,日子过得和睦美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小镇周围突然闹起了流匪,他所在的小镇被泰峰派划为势力范围,泰峰派不喜流匪在自家的地盘撒野,当即派了弟子剿匪,领头之人就是仇问归。 某夜,流匪入侵,冯城山的家位于小镇边缘,首当其冲受到威胁。流匪入屋,四处砸抢,冯城山会点武功,他叫父母妻儿先跑,独自一人拦住流匪,可是架不住对方人多,很快就落入下风。 江月明说:“正在此时,仇问归带人赶到。将流匪杀了个精光……” 褚非凡说:“好事啊。” “……一道杀死了冯城山的父母妻儿。”江月明扬起巴掌,让褚非凡闭嘴,“他说仇问归只管杀人,不管救人,一夜之间,仇问归带人剿灭了二百流匪,同时还杀死了三十镇民。对外说法是当夜太黑,场面混乱,分不清敌友。” 朗云何说:“难怪他恨仇问归。” “奇怪之处来了。”江月明说,“以冯城山的身手和人脉,杀仇问归根本是痴人说梦,仇问归最迟明日下午就能进城。仇问归的行踪是别人告诉他的,假扮仇问归在城中闹事的法子还是别人告诉他的,过来之前,那人甚至贴心地帮他易容成仇问归的样子。” 江月明喘口气,继续,“冯城山说,帮他易容的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他听别人称呼女子为‘花想容’。” 一炷香前,冯城山倒在床板上,癫狂地笑道:“呵呵,暗影阁,是暗影阁,他们来助我了,泰峰派抓了他们的锻刀师,仇问归押送他,暗影阁要杀仇问归,我终于能报仇了,哈哈……” 江月明问:“所以你才要在城中引起骚乱,方便他们行事?你差点杀了那个道士。” 冯城山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停下笑:“我……” 想了半天,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屋内死寂。 江月明点了他的睡穴,冯城山沉沉睡去。 江月明问:“你们说,真的会是花想容吗?” “你问我们?小妮子,若我没记错,这些人里,你与她的关系是最好的。” 江横天把话说到这份上,江月明也就毫不客气发表自己的观点了:“我觉得不是。” 此事疑点重重,暗影阁做事从不假借他人之手,倘若花想容当真要救万仞,大可在半路动手,晓春城明里暗里聚集了各方势力,一旦冒头,她自己便会陷入险境。 如此看来,‘花想容’的目的更像要把场面搞乱,混乱之下,受损害的是武林盟。 “最重要的一点是。”江月明看着自己新涂的指甲,“花想容和我说过,她只会化好看的脸。仇问归好看吗?” 褚非凡不懂这些女子的坚持,他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冯城山怎么处置?” 江月明说:“先留几天,如果没有用就把他丢出去。” 她都想好了,冯城山和宋全知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吃忘忧丹,不然她白绑人了。 雨渐大,今夜无人惊扰好梦。 马车四平八稳行走在官道上,雨和泥水没有阻碍他们的步伐。 段沧海的手脚都让铁链拴紧。但他悠然自得,靠着车壁朝外喊:“饿死人啦,我要喝酒,我要吃肉,一把老骨头,眼睛不好使啦,没酒没肉睁不开,认不出人!” 段沧海说着说着唱起了自编的小调:“江湖多猛虎,君王心不安,刺客留不得,豪侠飞鸟散。谁对君王语,谁对君王语,谁对君王语咿呀……” “鬼叫什么,有没有其他词了!” 段沧海脸上的刺青狰狞,束缚手腕的铁链随着节拍作响,他唱着回应:“没编完呀快拿酒,不拿酒我接着唱咿呀~” 泰峰派弟子捂着耳朵问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仇问归:“师兄,这个老东西忒烦,我能不能给他一拳。” 仇问归斜看矮他一截的师弟:“行,把他打死了你去认人。” “暗影阁刺客从不露脸,万一这老东西蒙我们,他根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呢。” “打死了你来认。”仇问归还是那句话,说完扬鞭快走,“刺客在城中,马上要进城了,不能出半点差错。” 第23章 半日闲◎半日悠闲,然后心惊◎ 江月明将袖子挽起,时隔多日,她又编上了从前的蝎尾辫。她觉得这个发型好看而不累赘,头发不会飘散,干活的时候尤其方便。 木盆抱到院里,顺道在旁边放了一条小矮凳,她转身去打水。 “家里有水井就是方便。”江月明摇着井绳,由衷感叹。她以前最常见的是枯井,枯井嘛,水是没有的,白花花的人骨倒是不少,井壁的青苔和杂草长得很茂,试图将底下的脏污一并遮掩。 晓春的井水干净,不会阴森可怖,晚上还能倒映出月亮,宁静甘甜。 水桶摇上来时是满的,身躯娇小的江月明提它却不费力,轻而易举将沉重的水桶拎到院里,往木盆里一倒,哗啦的响声让旁边的黑猫炸起了毛。 “小乌金,你想留下可以,但是在此之前,总得洗干净吧。”乌金是江月明给它取的名字,江月明将滑下的袖子往上捞,“昨天你蹭了我一腿泥,都说猫是最爱干净的,你太脏了。” 江月明一手将它擒住,喵呜乱叫的黑猫被她摁进水里,清澈的水立马散开一圈灰泥。 江月明见状,发愁道:“一盆水不够,得多洗几道。” “喵呜!!!” 盆里的小东西似乎听懂了,不安分的猫爪将泥水扑溅到四处,甚至扬到江月明的衣上、脸上,江月明不和它计较,随意拿袖子擦一把脸,按住了继续搓洗。 “乖一点哦,很快就好。” 黑猫湿哒哒拧她不过,金圆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它妥协了:“喵呜……” 叫声中还带着一丝委屈,它躺好了任凭处置。 褚非凡在旁边惊掉下巴,他听闻城中的诸多野猫里,就属黑色的那只最凶残,别的猫讨食,它抢食,别的猫黏人,它挠人。这样一只狂野不羁的猫祖宗在江月明面前都败下阵来,江月明不愧是“猫妖”。 褚非凡自我怜惜地摸了摸手上的挠痕,转眼发现朗云何手背上也有痕迹,他心里略微平衡。 他欠揍似的问:“连你也奈何不了那只猫?” 褚非凡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但他适应性很强,被朗云何损习惯后越挫越勇,胆量这种东西就是越练越大的。 朗云何云淡风轻道:“不是同一只。” 褚非凡脑子转得快,不知想到什么,他后退数步,眼神惊恐地望向朗云何:“你……她……你们……你不是才……” 一百三十六,褚非凡飞速瞟过院里的排名板,不出所料,朗云何的名字还在最底下。褚非凡不敢往后说了,他怕这人听后直接弄死自己。 朗云何半眯起双眼,危险道:“想什么呢,龌龊。” 他抬起手背,看着上面的抓痕。 今天一早,江月明说想留下那只猫,朗云何好死不死提了一嘴:“我以前想送你猫,你都不领情。”然后就活该挨了她一爪。 江月明在院里给猫洗澡,朗云何在廊道驻足,二人不约而同回想起过往。 那时,应梦怜尚未去苗疆采药,朗云何铁了心认定自己活不久,于是刺杀任务接得愈加频繁,过度催动内力促使他体内的余毒噬主,时常解决完目标,自己只剩下半条命。 江月明才进暗影阁不到半年,已经有点名气,正是鼓足干劲冲刺排行前列的大好时机,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忽然推拒了很多任务,给十里气个半死,但他不敢吭声,只能任由江月明自作主张。 那日是七夕,朗云何刚杀完人,回城时夜行至皇城繁华的灯会。华灯初上,他一眼看见彩灯斑斓下的江月明。 路人结伴而行,在街边小摊买绳结、穿针线,江月明孤身一人,被人流冲到了最热闹的摊面。 摊主大娘在绑红绳,她心灵手巧,几下编成精巧的绳圈。别人客人买完就走,唯有江月明驻足观看许久。 大娘见了问她:“姑娘,买一根吧,送给心上人,锁姻缘的。” 江月明看着精致却细瘦的绳结,觉得它仿佛轻轻一拽就会断开,问摊主:“大娘,能不能给我做粗一些。” 大娘问:“要多粗。” 江月明伸出一根手指,又觉得一根不够,伸出二指:“这么粗。” 大娘被她吓着了,说:“姑娘哟,这太粗啦,带着不好看,我给你加粗一圈,好看又结实,你看成不?” 江月明想象着依旧细瘦的绳结,顿了一下,摇头道:“不用了。” 她喃喃自语:“再粗也没用,我留不住他。” 她的话被有心的大娘听见了,大娘在后面喊:“姑娘啊,不买不要紧,不要放弃,你生得这样俊俏,没有人是留不住的!” 江月明回头一笑:“谢谢您。” 朗云何始终半远不近地跟着江月明,犹豫着不敢上前。 江月明漫无目的地闲逛,前面有西域商人沿街卖猫狗,其中有一只毛发纤长柔顺的白猫,白猫和她一样,也是异瞳。 江月明觉得它可爱,于是上前抚摸两下猫儿的背,白猫柔顺地往她手臂上蹭。俏姑娘和乖猫儿的搭配引得路人频频投来关注的视线。 江月明又觉得有些羡慕,从小,她只要在外露面,必定要提前吃药,不然会被人指着眼睛骂妖怪,但猫儿不用,异瞳的猫珍稀,备受公子小姐宠爱。 “喜欢它?” 听到旁边有人说话,江月明心中一怔,她惊喜地抬头,入眼的却是朗云何清冷苍白的面容,江月明神色又沉下去了。 那人一身黑衣,身上带着萧瑟的风,血腥味点点淡淡,无穷无尽在夜里盘旋。 彩灯照不亮他幽深的眸,人气捂不暖他自携的冷。 “你又擅自出去,我娘说了,你要在家休息。” 江月明今日出门早,离家时朗云何还好好在床上躺着,定是等她走了偷溜出去的。朗云何早就不适合做任务了,可他一意孤行,似乎一定要把命送给暗影阁才甘心。 江月明有时会想:假如爹没有教他练武就好了,他可以读书,说不定过两年就能考取功名,或者出去做生意,赚大钱,再不济就当个小白脸,我可以养他,总比现在半死不活的模样要好。 可惜了,以上终究是幻想,江月明再清楚不过,当初爹娘救他就是看中了他的根骨,爱武之人不想浪费一个天生的好材。 朗云何假装没有听见,问商人:“这只猫多少钱,我要了。” 西域商人掐着半生不熟的官话说:“公子好眼光,价格嘛虽然高了些……” 江月明不待他说完,逗着猫问:“它能活多久。” 商人自然把二人看作一起的,以为姑娘还在犹豫,于是说:“养得好可以活到二十往上。” 江月明收回手,转头对朗云何说:“猫都可以陪我二十年,你却不肯。”她气恼离去。 “等……”朗云何想追上去,可是腿脚仿佛上了铁索,迈不动步子。 商人见姑娘走了,犹疑不定问:“公子,猫还要吗?” 朗云何轻飘飘看他一眼:“不要了。” 听他不要,新来的爱猫人士连忙补上:“我要。” 商人开始做生意,朗云何没入人海。 因为这身毒,朗云何错过太多,等把人推远了,应梦怜带着救命的草药从苗疆赶回来,给了他一线生机。 老天爷像是玩笑开到一半忽然觉得愧疚,开始补偿他,就像他想补偿江月明一样。 江月明呢,她觉得这是报复的好机会。 她是和朗云何打架打着长大的,二人太熟了。江月明从小脾气就犟,亲自挑选的夫郎足以绕皇城三圈,这些都是烟雾弹,谁家少女的心思会轻易表露呢?她就等,等对方熬不住了先开口。 等到后来,皇城的铁树开了花,小时埋下的铜钱都要发芽,朗云何依旧是块若即若离、忽寒忽暖的石头。 江月明熬他不过,只好掌握主动权,她三番两次明示暗示,心意都快淌出来了,对面那个不解风情的硬是觉得他命短不配,假装没看见。 窗户纸没捅破,二者的相处依旧和从前一样。 气死。 气死。 气死了啊! 怎么偏偏摊上这个家伙。 江月明觉得自己太大度了,给朗云何排到一百多名,便宜他了。 气着气着,一不小心手上的力气用大了,乌金在小澡盆中嗷嗷惨叫。 她赶忙放轻动作,也不管猫能不能听懂,柔声哄道:“对不起噢,不疼不疼,乖……” 远处的褚非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铁汉柔情,再看朗云何,他直勾勾盯着江月明的方向,目光锁定盆里那只逐渐享受搓澡的猫,半天只缓缓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羡慕啊……” 褚非凡心跳都要被吓停了。 黑猫洗干净后变得更黑,毛发柔顺光滑,宛如绸缎一般。 中午,饭厅地上多了一个猫食盆。 江横天往盆里放了两条鲜鱼,桌上还有两条红烧。 朗云何给江月明挑鱼刺:“月牙儿,吃鱼。” 江横天给应梦怜挑鱼刺:“夫人,吃鱼。” 褚非凡不爱吃鱼,于是显得格格不入,江风清在旁边戳他:“阿清要吃排骨。” 褚非凡与这六岁的娃娃非亲非故,但人在屋檐下,父母兄姐偷懒,褚非凡这个外来户几乎承担起一半照顾他的责任。 姓江的,不管多少岁都是大爷。 褚非凡痛心疾首舀了一碗排骨汤:“……给。” 江风清说:“谢谢褚哥哥,哥哥别灰心,你虽然长得不如朗哥,但是肯定会有姑娘看上你的。” 褚非凡心更痛了:祖宗欸。 江月明吃着鱼,觉得这样平凡的小日子很不错,无人打搅,平淡安宁,退隐生活就该如此。 可惜了,他们江湖人,安逸总是转瞬即逝的,顶风冒雨才是常态,退隐了又如何,他们不想惹事,可麻烦长大学聪明了,会自己找上门来。 刚用完饭,外面传来叩门的响动,伴随着陌生人的大声叫喊,热情却令人心焦:“有人吗!江馆主,应夫人?我家老爷请医馆大伙儿去看比武,车轿都准备好啦。” 招门客的动静闹太大,与张老爷的初心相悖,深思熟虑之下,他决定将时间缩紧,比武的流程提前到今天下午。 张家有大院,张仁崇本想将比武擂台搭在自家院中,但是城中百姓热情高涨,都想一睹江湖风采,为了满足大家的心愿,张老爷一口气包下城里唯一一家三十年老武馆,武馆内部大且空旷,张家家仆忙活几天,日以继夜布置好了擂台和看座。 三十年老武馆座无虚席。 一边是朴实无华、毫不知情的晓春百姓,一边是虎视眈眈,严阵以待的洪水猛兽。 比武能拖延江湖人留在城中的时间,他们有更多机会辨人、抓人。 轿子停在武馆前方,张仁崇为了欢迎救命恩人,特意安排小厮在旁边撒花高呼。 “江氏医馆——到——请江馆主、应夫人、江小姐、朗公子、褚公子、江小公子以及猫娘娘入座!” 小厮机灵得很,连猫都不放过,坐席上的百姓觉得有趣,都在笑。 众人下轿,顷刻间,他们过滤掉纯良百姓的视线,只觉还有一片热辣辣的目光扎在了心尖儿上。 第24章 惊看台◎vip贵宾待遇◎ 看台上熙熙攘攘,一个挨一个贴着坐,一眼望去,空位所剩无几。 “诸位,这边请,特意给你们留了位置。” 朗云何微微侧头,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小声对江月明说:“等入了坐席,你往我身后靠。” 刺客的身份摆在那儿,演技再好,心虚终归是有的,更何况武馆不是茶楼雅间,此为露天席,所有人都坦荡荡坐在席上,江湖人目的不纯,注意力不会放在擂台,想往哪儿看是他们的自由。 江氏医馆的几位身为重点怀疑对象,集中在他们身上的视线越多,压力也就越大。 压力一大,保不齐就会露出马脚,比如神色紧张、目光飘忽,承受能力差一点的,可能就直接畏缩离场了,这难道还不叫铁证如山?普通百姓注意力都在擂台上,谁会关心别人的视线。 江月明否决朗云何的提议:“不要,不打自招,好像我心虚似的。” “就说你坐轿子头晕。” “我要看比武,自然要提起十二分精神。” “那我头晕,你借我靠。” “做梦去吧。” 朗云何的小心思无法实现,一时有些挫败。 他往对面的看台望,在场的江湖人基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有些人心收不住,目光如狼似虎,比如对面那个一直盯着江月明看的红衣男子,身强体健,尤其脖子粗短,看上去很好拧的样子,朗云何最喜欢屠狼杀虎,兴致上来了,师父师娘都不一定能拦住他。 朗云何:心烦。 张家给他们预留的位置在哪里? 小厮手掌摊开,带领他们路过普通的坐席,将人引向最靠前、最瞩目、最奢华的六张红木雕花座椅。 座椅有靠背、扶手、毛皮软垫,一人一椅,每张椅子之间的距离都摆得刚刚好,别说俩人挤一座,更别说躲在身后,就是稍稍挪偏一点位置,众目睽睽之下,都额外明显。 这下好,对面甚至都不用在人堆里找,刺客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朗云何对小厮微笑道:“替我谢谢你们张老爷。” 小厮大手一挥,说:“朗公子客气,应该的。” 座椅旁边设置了小案几,上面备好了茶水、果盘和精致的点心。 “我们老爷说江氏医馆于他有救命之恩,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必须给您几位最好的待遇。” 江横天四处不见张仁崇,问:“张老爷呢?” 小厮十分遗憾地说:“我们老爷的身子您也知道,没那么容易好透,最开始的几场他就不参与了,由我们管家一手操持。” 应梦怜接话说:“医馆这几天关门,若是有需要,直接去家里找我。” “小的替老爷谢过应大夫了。”小厮对应梦怜行了一礼,又道,“江小姐,您的猫儿需不需要下人替您看管?顺毛、洗澡、修指甲,都可以。” 江月明把听到“洗澡”二字后惊恐瞪眼的猫头摁回怀里,礼貌回绝:“不用劳烦。” 小厮悟了:“不喜欢洗澡,吃的也有,鱼干、羊奶管够。” 乌金尖锐的爪子收起,“喵呜”地蹭着江月明的手,看上去十分向往第二项提议。 竟是个吃货。 江月明松开它,黑猫优雅地跟在小厮身边离去。 众人入座。 江月明抚摸着圆润光滑的红木扶手,扭头望了一眼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张家布置的座位还是不够,很多人自带板凳来看戏。 她心道:板凳好啊,就应该入乡随俗,万一闹起事,抡人多方便。 比武尚未开始,周遭喧哗声之大,无人能听清他们近在咫尺的私语。 江月明靠在椅背上,垫子过于厚软,她仿陷进了羊绒堆,她说:“武林大会诸位掌门的待遇不过如此。” 朗云何淡淡说:“非也,有名望的掌门看擂台上的人不顺眼,可以直接叫停,把人赶出去,我看他们不顺眼,应当如何?连条胳膊都不能卸,还说好待遇。” 褚非凡一旁听了心惊道:掌门也不能随意卸人胳膊啊。 江月明丢给朗云何一个橘子:朗掌门,把嘴堵上。 朗云何接住她扔过来的橘子,将皮剥开,白丝清好,一瓣未动,递了回去。 江月明丝毫不客气,接过就吃,还分了几瓣给旁边的褚非凡:“要不要。” 褚非凡疯狂摆手:不敢不敢,要被卸胳膊的。 他拿起一个橘子:“我自己会剥。” 皮刚刚剥完,江风清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对他疯狂示意,眼睛说:放我嘴里,啊—— 褚非凡:“……”祖宗欸。 江横天对大家目前的状态非常满意:“好,非常自然,不做作。” 就凭对面那些小鱼小虾,还想找他们的破绽,呵,做梦。 江横天殷勤道:“夫人,你要不要吃橘子。” 应梦怜反问他:“你有没有看见段沧海?” 江横天扫了一圈坐席:“没有,想必还没到。” 应梦怜略微松了口气:“没到就好。” 马车放慢,一队人在城门口停下。 透过掀起的车帘,段沧海半醉半醒,他看到左侧巨石之上的七个大字:晓春不理江湖事。 他又开始哼小调,依旧难听:“云飘风雨过,无处不江湖。” 最近新起的消息,有人亲眼目睹一鬼面人朝晓春的方向奔逃而去,入城以后,再寻不到踪迹。后来,又有人在出城河流的下游打捞到鬼面,经辨认,是黑崖刀客常戴的面具。 几经辗转,面具到了仇问归手里。 昨夜,仇问归拿着面具逼问段沧海:“你可认得此物?” 段沧海一看,酒醒了大半,但仍装作不知情:“什么玩意儿,丑了吧唧的。” 仇问归忍他忍了一路,若不是怕老东西满身是伤进不了城门,以泰峰派的手段,早就折磨得他半死不活。 随行的泰峰派弟子欲对段沧海用刑,全被仇问归拦下了。 仇问归目光阴毒:“你可想好了,进了城门,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段沧海闭眼装死,惊魂未定,心道:老兄,到底是不是你啊,你他娘的没事带着面具乱晃什么。 如今,晓春城已到,段沧海必须做出选择了。 巨鼓擂响,张府老管家上台,先说了一阵场面话,什么垂柳绿,百花香,今天天气好晴朗…… 江月明听得昏昏欲睡,她支着脑袋,眼神扫过对面的看台。 说是看台,其实就是张府特地为参选门客的各位腾出的一片小场地。 江月明估摸着上面的人数,比起真实入城的江湖客数量,台上的参选人实在少得可怜,很多都是被各大门派推选出来拖延时间的货色。 由此见得,此时的晓春城被江湖势力划分为两部分,武馆内,武馆外,无论内外,他们都不愿放过。 倒是严谨,江月明这样想着,耳边听着无穷无尽的开场白,再次冲对面潦草一瞥,她又发现一个细节。 今天,武馆内的江湖客装扮有些特殊,几乎人人腰间都挂着赏金令牌。江月明猜,这帮人肯定私底下商议过了,挂着赏金令的是自己人,他们上台不为取胜,只为迂回战术,消磨时间。 为了抓几个样貌都不知晓的陌生人,他们可谓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枉费张家老爷招揽门客的赤诚之心。 江月明不禁怀疑:真有人想当门客吗? 近百人呢,若是人人的心思都在别处,这场比试不知要持续多久。 老管家终于说完,所有人的精神都振奋了,挺直了腰杆,兴致勃勃准备观摩接下来的战役。 管家说:“有请陆之扬、胡三问上台。” 两个挂吊着赏金令的同门师兄弟跨上擂台,对视之后,抱拳拘礼,长剑一出,开始打假赛。 百姓不懂刀剑,均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评价一二。 “剑风凌厉。” “势如破竹。” “高人,高人呐。” …… 红木椅上的人呢,困得直打呵欠,但他们不敢睡,百姓鼓掌,他们必须跟着鼓掌;百姓叫好,他们必须说话,并且只管张嘴,不管内容。 两剑相交,后边又是一阵喝彩。 应梦怜和江横天站起来鼓掌,说:“他们是不是几天没吃饭,阿清,你要多吃点,可不能像他们一样。” 褚非凡鼓掌,说:“剑法软绵,男人怎能虚成这样。” 江月明鼓掌,说:“这门派要完。” 朗云何不想鼓掌,拿扇敲了一下椅座:“嘁。” 等后面动静稍停,几人才重新坐下。 众人纷纷想道:明天不能来了,就算来,也绝对不能再坐这个地方。 特等座席,连折磨人的方式都如此清新脱俗。 江月明又想打呵切。就在此时,台上,陆之扬的剑招突然改变,他与胡三问交换眼神,胡三问的余光看向江氏医馆所在的方向,他微微点头。 陆之扬手腕一转,剑挑! 胡三问手里的长剑被他挑飞,雪亮的剑身直朝江氏医馆的方向袭去。 人群一阵惊呼:“危险!” 江横天骂出一声“操”,长剑冲他而来,台上二人要试他! 普通人无论如何都躲不过,江横天却不可能平白无故挨上一剑。 黑崖刀客气压深沉。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枪横空出现将剑截下,剑身被尖锐的枪头强势扭转三圈,伴随枪杆舞动的破风之声跌落在地。 “谁敢胡来!” 少年郎的威吓在三十年老武馆中响亮。 消失已久的穆逍再次露面,他离刺客的真相只差一记拦截枪。 第25章 过家门◎碰瓷◎ “我当时害怕极了。” 事后,江横天坐在红木雕花椅上,手里捧着压惊热茶,被众人围聚一团。 他说,“那把剑啊,我甚至没看清它长什么样,它像闪电一样朝我劈过来。”浅啜一口,“要不是穆小郎君反应快……唉。” 医馆诸位在旁边捏了一把冷汗,心里补充道:台上那两个人可能已经下去喝茶了。 好好的比武差点闹出人命,张府管家始料未及,上前嘘寒问暖。 江横天摆手道:“无事。” 应梦怜往他胳膊上一拧,力道之大,普通人承受不住。她说:“哪里没事,夫君你脸色苍白,这是受惊过度了。” 应梦怜冲江月明使眼色。 江月明了然,上前道:“管家叔,这个位置离比武台实在太近了,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人怎么办。不如这样,我们撤到后排去看,安全。” 老管家连连点头,赶紧让人把前面的椅子撤了:“好好好,往后撤,来,集体往后撤,委屈大家挤一挤,那边参选的诸位,接下来的比试最好不要带兵器……” 比武暂时停止,在场的晓春百姓同时挪凳后撤。 穆逍手里的长枪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朗云何走过去,说,“知道穆逍小兄弟你武功高,此前见识的是掌法,没想到枪法同样令人叹服。” 穆逍挠挠后脑勺:“枪法是家传,掌法是师门武功,而且这枪不是我的,是……” 他往后看,疑惑道,“咦,人呢?” 朗云何观察他手中枪杆尾端的刻纹,只有一朵栀子花,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朗云何说:“不说其他的,还好你赶来及时,我们医馆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哪里的话,你们也帮过我。”穆逍说着,看向另一端准备上台的江湖人,皱眉道,“就像我之前说的,为找刺客,城里进了很多不得了的人物,有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和他们没有道理可讲,我就知道他们会对你们下手。” 朗云何话里有话:“没有你,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你们放心,他们的视线很快会从你们身上移开。” “为何?” 穆逍小声说:“最新消息,排行第二的黑崖刀客已经混入城中,还有——”穆逍话语微顿,随即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旁边偷听的褚非凡,“之前是我草率,闹了笑话,排行第七的花想容最近也有现身,据我所知,已有五人中了她的缭乱香,其中四人至今神志不清。还有照夜胡娘、三步罗刹、千面扇鬼,他们仿佛约好了,昨天夜里全部现了踪迹。” 真正的千面扇鬼问:“全都在晓春城吗?” “不,除了黑崖刀客,其他人都在城外。” 朗云何面露‘惊慌’:“他们想做什么。” 穆逍难得遇人向他讨教问题,成就感很足,他如前辈一般煞有介事地为朗云何指点迷津:“多半是为了段沧海,泰峰派的车马已经进城,段沧海在他们手上,朗大哥,你不知道段沧海,我跟你说……” 朗云何耐心听他分析了半刻钟,云开雾散:“懂了,江湖险恶,他们要灭口。” “正是如此。”穆逍少年老成地拍拍朗云何的肩膀,“朗大哥,弄懂这些,你就是一只脚跨进江湖的新人了。” 朗云何谦虚道:“哪里哪里,我还差得远。” 看台已经重新布置好,朗云何不再和穆逍闲聊,“有时间来家里喝茶”,说完便抬腿朝江月明招手的方向迈去。 褚非凡在一旁听得迷茫,连忙跟上:“若我理解没错,好像出现了两个暗影阁。” 一个是真,一个是假,无论有意无意,真假双方肯定会在晓春城碰面。 褚非凡有些焦躁:“一定是阴谋,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朗云何凉凉道:“你怕什么,你的名字说出去没人知道。” “别啊,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我还指望你们保护我呢。” “谁跟你一条船。”朗云何撇开褚非凡,抬手回应江月明,“来了。” 比武继续。 第一场的胡三问和陆之扬毫不意外被踢出局,一个连剑都拿不稳,另一个挑剑误伤江横天,门客不能要这样的草包。 第二场,晓春百姓呼声最高的沈客上台。 江月明挤在人堆里跟着一起鼓掌,她用胳膊肘捅朗云何:“你的热情去哪里了。” 朗云何没好气道:“落家里了。” 他望向擂台的眼神冷静,沈客…… 这人能吃是真,眼毒也是真,朗云何与他狭路相逢,他竟开口就问朗云何是否练过武。 江月明故意激他:“你觉得沈客长得俊不俊。” “人模狗样。” 江月明捧着脸说:“我觉得很俊。忘了和你说,我去蓬莱居时看见他了,我一到,他就开始脱衣服。” 朗云何微笑:“你想清楚再说。”言外之意,沈客能不能活过今晚,全看你接下来的表达。 江月明紧急拐了个弯:“我在窗外看,他在里面脱。” 朗云何不想往下听,草草应了一声“哦”,他说,“半夜偷窥,应该把你抓进牢里教育,你等着,我马上去告发你。” 江月明往边上的座位挪蹭:“嫉妒使人面目全非,男人呐,要大度。” 这回轮到朗云何说了:“你做梦。” 台上,沈客听了管家的话,没有带剑上场,他的对手同样赤手空拳。 俩人面对面行礼,沈客听对方小声说:“兄弟,我知道你身手好,昨晚议事你没来,但我们目的一致,请手下留情,尽量拖延时间。” 沈客不语,对方只当他答应了,于是摆好姿态,摊手招呼道:“请出招。” 下一刻,天地倒转过来,那人被沈客一脚踹到胸口,直接从台上飞出去,底下的同伴险险将人接住。 沈客抱拳笑说:“承让。” 江月明嗑着自带的瓜子,评价:有点褚非凡打擂台时的风采。 一脚即出,全场炸开锅。 晓春百姓掌声雷动: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手。 敌不动,我先行,真正的高手从来都是一招制敌,相比之下,上一场的推拉战简直是小孩打架。 江湖人的坐席愤声四起。 先一步来到城中的泰峰派弟子怒道:“这人怎么回事!谁说他是来捉刺客的!” 拖延时间这一策略正是他想出来的。秋时雨死后,泰峰派虽然被洛寒渊所在的六华门压矮一截,但六华门在城中没有眼线,泰峰派依然一家独大。 现在,放眼整个武林,除了六华门和魔教,没有谁敢不看泰峰派的脸色行事。沈客,他算老几? 其他门派的弟子颤颤巍巍:“那日我路过他的住处,亲眼看见他桌上放着赏金令。” 泰峰派的人不知在骂谁:“混账。” 有人猜测:“这个沈客入城以后一直独来独往,他身手如此了得,莫不是想把我们打败了、赶跑了,自己独占功劳。” 旁人附和:“一定是这样!” 台上,沈客无视对面的躁动,转身对一旁目瞪口呆的管家说道:“先生,沈某有一提议。” 管家镇定心神,清了清嗓子道:“你说。” “两人一组耗费时力,沈某性急,等不住,后面有多少人我想一并接招,让他们一个个上,我敢保证——”沈客眼眸扫过等待上场的门派弟子,轻蔑一笑,“一日内,结果必出。” 管家敲着算盘。 一日内,也就是说,这位沈大侠想要在一日内独自应对百人。以一敌百,这要是传出去,多有面儿啊!看,这就是我们张老爷百里挑一选出的门客,别看他年轻,他曾在一天之内连续击败百名英雄豪杰,听说还是某个江湖大家出来的公子,背景神秘莫测,这样的人才,在我们张府当门客! 但是,管家犹豫了,他家老爷最开始的计划是半月选出六人,后来缩减变成三人,再缩是不是有点少?管家担心一人撑不起排场。 沈客看管家迟迟不做决定,大方表示:“先生若为难,大可不必将沈某的话放在心上。按照之前的规矩来便是。” 话是这样说,可是众人呼声高涨,显然想看沈大侠以一敌百。 “好。”管家被众人的情绪触动,点头同意。他想:一次招不满,下次可以继续招,我们有钱,有钱还怕找不到人? 管家也想知道,这位沈大侠是不是真的能以一敌百。 结果没让众人失望,短短一个下午,沈客连胜四十八场。 天将暮。 看客尽兴而归。 “明日。”江湖坐席上,泰峰派弟子狠毒道,“别听那老家伙的,全给我带兵器,把沈客给我弄死在台上。” 一路往回,江月明倒退着走,问大家:“你们说,沈客如此着急,他有何打算?” 朗云何说:“要么抓我们,要么当门客。” 江横天道:“管他怎么想,终归是好事,比武结束,这些江湖人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城中,通通给老子滚蛋。” 应梦怜问:“云何,换成你,有把握一口气打赢那些人吗。” 朗云何说:“没有高手,对面赤手空拳,问题不大。” “朗哥只用半天。”江风清对朗云何十分自信,又说,“楮哥要两天。” 褚非凡要面子,说:“我一天。” 再往前走就是医馆,众人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中央,宋全知在车前的地面打滚。 宋全知边滚边说:“你们的马车撞到我了,我要死啦,活不了啦……” “这老东西。”江横天想上前把他从地上踹起来,结果被应梦怜揪住了后领。 应梦怜说:“夫君,冷静。” 她让大家看马车左上角的挂牌,上面只刻了两个字:泰峰。 侧方的高头大马上,那人转头露出真容:仇问归。 第26章 动真章◎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想太少◎ 宋全知的算卦摊当真被他挪到了医馆前。 只见这位算命先生已重新粘了假胡子,洗到发白的道袍如今滚了一地灰土,他头发散乱,毫无形象可言。宋全知指着几次三番欲脱离车队,然后穿过小巷进入后方民居的泰峰派弟子吼:“你又想跑!你们撞了我,别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蒙混过关!” 医馆众人听见他无赖般的语气,心下一紧:后方就是他们的居所,假如宋全知没有将人拦下,他们趁主人不在时进屋搜寻,冯城山很有可能被发现。 冯城山可是被严严实实蒙着眼,五花大绑困在家里,哪个正常人家里会绑人?这要是被看见了,传扬出去,他们洗不干净。 泰峰派的车队一共十九人,周边护送的都是门派弟子中的佼佼者,仇问归作为领首,跨马处于最前方。 他方才在打量江氏医馆的招牌,接着,视线慢慢右移,落在了走路回家的刺客们身上。 他说:“你们谁是大夫?” 这样问着,眼神却已经锁定了应梦怜,显然提前打听过了。 江月明右侧方的黑猫后背弓起,像是受到威胁,警惕地冲仇问归呲牙露爪。 仇问归一边盯着应梦怜,一边不露痕迹地用余光扫过旁边的江横天:“女大夫,我这儿有个病人,你看看……” 车轿前的泰峰派弟子闻言赶紧掀起车帘,段沧海从马车的座椅上滚落下来,他趴在中间的木板上,手腕和腿脚都让铁链锁着,脑袋搁在垂地的坚硬铁索上,整个人奄奄一息。 “……他还能活多久。”仇问归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应梦怜推了一把江横天:“夫君,你带阿清他们回家。” 段沧海气若游丝,应梦怜让褚非凡把他扶到医馆。 此前摔坏的桌椅板凳尚未修好,医馆空旷,能躺人的只有角落的一张木板床。 应梦怜神色凝重,她牵起垂落的铁链说:“这是为何。” 仇问归满不在乎说道:“他得了疯病,松开就乱咬人。” 应梦怜:“解开,链子将衣服缠着了。” 仇问归笑笑,他与躺在家里的冒牌货全然不同,表面气定神闲,不会急躁。他拉过仅剩的好椅,翘腿坐在上方。 “我说了,他得了疯病,解不得。”他似乎想起什么,将腿放下,上身前倾,问,“女大夫,刚刚牵走小娃娃的男人是谁?你丈夫?” “是,他是我夫君。” “你们成亲多久了?” 应梦怜听出来了,仇问归并不能确定江横天的身份,段沧海被他们折磨成这样,定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 或者,应梦怜大胆猜测:他们一心想找的只有黑崖刀客,至于其他人,他们并不关注,甚至根本没有把江横天身边的各位纳入怀疑范围。 是了,放眼整个江湖,有谁会相信刺客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仇问归的问题和此前来医馆碰运气试探的那些人相比,并不高明。 但他周身的气场极强,那股压迫感仿佛在极力彰显他运筹帷幄、把控全局的高傲姿态。 装腔作势。 这是泰峰派的一贯风格。 应梦怜微微蹙眉,她平时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眼尾却仅有几丝淡淡的细纹,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不会夸张。 她想:害我担心好久,还以为仇问归是怎样厉害的人物,现在一看,不过如此。 应梦怜没有回答仇问归的问题。 她将段沧海的袖子卷上去,段沧海的手臂上是条条血痕,而且是新伤。 褚非凡按照应梦怜的指示取水拿药。 仇问归不依不饶,再次开口:“女大夫,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夫君他……不是好人。” 褚非凡心中害怕,尽管对方说的是事实吧,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怒道:“不许污蔑馆主,还有,我们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不喜说话。” 仇问归摊手耸肩:“好吧。” 他闲着无聊,掏出身上携带的黑崖刀客的面具把玩,面具很旧,上面涂画了凶猛的黑焰。 面具是真,黑崖刀客才进城的消息却是假。 仇问归不相信事情会如此巧合,消息一出,简直像故意告诉世人,这位大名鼎鼎的刺客是近几天才入的城,恰好是在晓春城。 为什么是晓春城! 仇问归心想:此地无银三百两,定是段沧海入城的事让黑崖刀客慌了心神,情急之下才想出这个转移视线的法子。 仇问归断定:晓春城一定有鬼。 他故意将马车停留在嫌疑最大的江氏医馆门前,段沧海不愿开口,那便将他折磨到半死。 他带来的人全是高手,如果情报没错,江横天十分珍惜现在的“家人”,届时以他妻子儿女性命相要挟,黑崖刀客再强,一人应付不来。 仇问归觉得可笑:明明是个刺客,居然在离开暗影阁后的短短数日内成了家。敢让我派蒙羞,岂能让你过安生日子。 假若判断失误,江横天不是黑崖刀客,那又如何,区区一介平民,杀了便杀了,事后处理干净,谁也不会发觉。 更何况,他们手上还有段沧海这个极好的诱饵,不怕钓不到大鱼。 仇问归胸有成竹:现在的情况,不出半个时辰,结果必出。 应梦怜为段沧海疗伤时顺道数了一遍人数:跟进医馆的泰峰派弟子只有三人,医馆的门是敞开的,能看见牵马看车的两人,宋全知在旁边数着泰峰派丢给他的碎银,吹一口气,拿在耳旁听响。他身后空旷,再没有其他弟子的踪影。 不出意外,全进了家里。 仇问归太自信了,自信就算真遇到黑崖刀客,十几名弟子围攻,足够将他拿下。 泰峰派狂妄久了,连教出的弟子都如此目中无人。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暗了,街上没有行人。应梦怜估算着时间,她将最后一截纱布剪断,出门招呼伫立在外的弟子:“累不累,进来喝茶?” 宋全知将算卦摊上的东西收好,屁颠屁颠跟上来:“我有份吗?” 应梦怜无情地将门合上,转身,柔声道,“非凡,倒茶。” 与此同时,医馆后方的宅院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不久前刚被胁迫的江月明正坐在板凳上悠闲地嗑着瓜子。 眼前,最后一个尚能站直的泰峰派弟子被摁进葱盆。 那人想要挣扎起身,一只黑靴直踩在他后脑,力劲之大,连葱带脸将人摁进泥土。 上方低沉的声男声仿佛能将人带进无底深渊,幽幽瘆人,他说:“邻居休息,不要吵闹。” 第27章 展计谋◎见过刺客报官吗?◎ 江月明终于从小凳上站起,看着满院狼藉,感慨万千:“我怕你们在屋外蹲得腿麻,好心请你们进屋喝茶,你们又是怎样对我的?” 无人回答。 回家后,江月明把江风清塞到屋里剥豆荚,好大一个圆盆放在桌上,江风清很听话,江月明说剥完才能出来,于是江风清垂着脑袋,一粒粒青豆从他稚嫩的指尖落下,它们骨碌碌滚到圆盆中,随时待命准备下锅水煮或清炒。 乌金则躺在简易的小窝上,舔着猫毛等晚饭。 江月明搬条小凳坐在院里等了又等,嗑着瓜子好不耐烦。 外面那些泰峰派弟子磨蹭,明明抬腿就能跨进院里,偏要在院墙外分散蹲守半天。他们异常谨慎,一定要等院里的动静全部消失之后才一个个往墙里翻。 翻进来一个,被打晕一个。 江横天提着刀,不待掉下来的泰峰派弟子惊呼出声,抬起刀背就将人拍晕,他拍晕两个,朗云何用扇子敲晕两个。 江横天不满现在的进展,说道:“太慢了,不知医馆那边情况如何,江月明,你把他们叫进来,咱们一道解决。” “好嘞。”江月明走到院门口友善招手,“累不累,进来喝茶。” 几步之外的一名弟子冲上前拽住她的手腕,一下将她手臂扭在身后,威胁道:“不许动。” “哎呀。”江月明被他晃得有些头晕,眨着眼冲不远处娇声呼唤:“朗云何,他弄疼我了。” 江月明回想方才的情景,抬起手臂,她的袖子滑落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露出一道红痕。 “刚才是哪位仁兄拧我?”江月明转了一圈,泰峰派的弟子服饰统一,都是黑袍挂腰牌,没有长相出挑的人物,江月明分辨不出来。 她随意踹了一脚晕死过去的弟子:“是你?” 没有回应,又踹一脚旁边的人,“还是你?想拿本姑娘当人质?是不是想得太美?” 药园边,朗云何将长靴从身下那人的后脑移开,说:“这个。” “是吗?”江月明小跑过去,将那人翻过身来,打量片刻道,“我怎么觉得不像。” 江横天没工夫和他们玩认人的游戏:“你们慢慢找,我得赶紧去医馆。” 刚要出门,褚非凡拖着仇问归进来了。 褚非凡卡着对方粗壮的手臂,闷声低嚎:“沉死了,他吃什么长大的。” 他刚刚经历了无比凶险的一幕,泰峰派的弟子拳法了得,几人围攻他一个,拳拳都往面门招呼。 褚非凡一边抵挡一边惨叫:“别打脸,别打脸。” 若不是应梦怜救场及时,他面上可能已经挂了彩。 应梦怜出手就是七根银针,其中三根现在还扎在仇问归的脑门上。 仇问归头顶银香,身体所到之处,地砖上的灰土都被清理干净。 应梦怜对江横天说:“医馆还有几个,趁没人,赶紧把他们抬进来。” 江横天把刀丢在一旁:“是,夫人。” 拥挤的房间内,烛火摇曳,所有人都在沉思。 江月明扫了一圈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的人,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家藏的人太多了。” 朗云何说:“包括段沧海、冯城山,二十一个,确实多。” 泰峰派的马车还停在外头,近二十人无缘无故在医馆附近消失了,这该如何解释。 大伙儿齐齐叹了一口气。 江月明嘟囔:“这可不能怪我们,泰峰派对我们动了杀心,夜闯民宅,这事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被关进大牢的。” 话至此处,江月明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嗯……我说要不,我们报官吧?” 报官,多么陌生字眼。这两个字,身为刺客的他们从来只有开玩笑时敢在嘴上说说。 江月明兴致上来了,刺客报官,多新奇! 她义愤填膺道:“就说他们滥用私刑、夜闯民宅,他们本是窝土匪强盗,假装良民混入城内,一切只为烧杀抢掠,我们都是证人。报官之前,先给他们酒灌疯神丹,娘,疯神丹还有吧?” 应梦怜愣了一下,点点头。 江月明说得起劲。 “他们强行闯入民宅,挟持人质,我们不敢作声,眼睁睁看着他们砸抢,褚非凡身为医馆唯一会武之人,与他们展开激烈争斗,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江月明露出手腕上的红痕,“我说谎了吗?他们是不是挟持了我?是不是想强行进屋?最重要的是,他们真的打算杀人,这种人不报官送进去吃牢饭,留着做什么?反正喂了疯神丹,又有酒劲加持,他们醒了也会神智混乱,说不出什么好话。” 江月明有条不紊地指着床板上捆紧的冯城山:“他曾经假冒仇问归在城中闹事,当街掳走宋全知,只不过宋全知命大,逃了出来,这可是百姓们有目共睹的。仇问归是个恶徒,现在恶徒欺负到我们头上,报官就是为民除害,此时不报官,更待何时?” 褚非凡有个疑问:“可城里还有其他泰峰派的弟子,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江月明不讲道理:“哦,他们还有理了?来,谁给我脖子上掐一下。” “你干什么……” 江月明不待朗云何反应,拉过他冰凉的手覆在自己脖子上,按着他的手背用力。 “咳咳咳。”江月明咳嗽几声,她一手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红印,一手指着地上的“躺尸”,泫然欲泣:“这种人,这种人呐,他们怎么有脸?” 烛火不动,全体静默。 他们一时分不清谁才是真恶人。 江月明看大家没反应,好像刚才说的一大段都成了无用之词,自暴自弃甩手道:“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城北二里有处乱葬岗,实在不行就把他们处理了,做得干净一些。” 朗云何手指微蜷,掌上的余温还未散尽,他望着江月明脖子上的红痕出神。 半晌,他垂眸说:“我同意报官。” 应梦怜思考片刻,也点头:“行,但不能莽撞行事。” 江月明双眼发亮:“还需要我怎么演?” 应梦怜让她冷静,说:“你这边准备得足够充分了,我是觉得,光演不够,若是这些江湖人一直待在城中,迟早叫他们发现破绽。你们靠过来。” 他们在烛灯下计谋,一刻钟后,兵分几路。 是时候把这些碍眼的江湖人赶出晓春城了。 深夜。 江月明与朗云何同行,他们就着月色,潜入蓬莱居。 朗云何手里捏着一包药粉,此药是应梦怜特制,对寻常人无害,却能让会武之人在短时间内功力尽失。 蓬莱居向来对住客照料细致,每日都会送餐送水。他们后厨,无论洗菜、淘米、烹茶,所取之水皆是现取于大院的水井之中。明日,只要江湖住客用过下药之水所制的食物,一日之内,乍看之下与平常无异,但内力滞涩,无论怎样运功,拳脚必定软绵无力。 江月明身上则带着一柱无味香,这是特地为沈客准备的解药。 泰峰派手段阴险,其余门派唯他马首是瞻,明天保不齐会用怎样毒辣的法子对付沈客。沈客一败,其他江湖人在城中停留时间越长,他们越危险。 而沈客,他虽然携带赏金令,但是行为异常,医馆众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无法判断他的立场。留一个与留一群,他们选择前者。 明日,他们就要让沈客速战速决,为“选门客”一事画上终结,尽早将大部分“无所事事”的江湖人送出城。 待会儿,朗云何去井里下药,江月明则找到沈客的住处,点燃无味香,先熏他一个晚上,明日任凭他怎样吃喝都无事。 二人从侧门潜入蓬莱居,共同走了一段路后,江月明准备与朗云何分头行动,她正要调转方向前往沈客住处,手臂突然被朗云何抓住。 “怎么?”江月明奇怪道。 朗云何牵引她看向离桃花树不远的水井。 江月明疑惑地望去:什么? 二人藏在墙角,他们看见,幽暗的缤纷后,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绕道水井前。 人影左瞧右看,确定没有人在附近,然后从衣里掏出一包药粉。 江月明夜视极好,虽不知是何药物,但她大概估摸出药量,竟是朗云何身上带着的三倍。 倒完一包,那人摸着下巴,在井边徘徊片刻,仿佛觉得不够,又从衣里掏出一包,依旧是三倍。 洋洋洒洒的药粉往井里下,倒了一包又一包。 或许是药粉倒完了,又或许是那人觉得药量足够了。 他满足地抱着双臂,星月的光辉下,江月明清楚地看到那人脸上浮现出阴险诡谲的笑容,与白日的浩然坦荡截然不同。 沈客目光朝着客房的方向,从上看到下,从左扫到右,嘴里念念有词:“狗屁武林盟,想弄死你老子,做梦。” 角落里的二人互相对视,无语半晌。 很久,江月明开口道:“还记得你之前给我的赏金令吗?” 江月明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此时将其拿出,展示道:“喏,这个,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有。现在想想……” 江月明偏头想了一会儿措辞:“你和他真是一丘之貉。” 第28章 沈家人◎欠债还钱◎ 夜半私语。 角落里的动静很快被井边之人捕捉,沈客凌厉的目光狠削过来。 朗云何反应迅速,他倏地将江月明的嘴捂住,单手环在她的腰间,几乎将她抱离在地。 他瞬间往后退去。 沈客看着寂静的角落:无人。 表面无人,深处不知。 沈客方才明明捕捉到一阵凉风,若他判断不错,那边传来了动响。 他步步逼近。 江月明不满自己被朗云何胁迫在逼仄的角落,尤其是对方太高,她现在仿佛被拔苗的青禾,只能顺着他力道的方向往上踮脚,好难受。 她仰头冲朗云何耸鼻皱眉,扒拉着箍在腰间的手,意思大概是:你把我放下来。 这一仰被朗云何看在眼里,他手臂松开,不给江月明喘息的机会,蓦地将她翻了个面,左手依旧箍在腰上,右手则覆在她的后脑,将人抵在肩侧。 江月明不明所以,只感觉自己是一张被烙长的饼,被郎师傅翻来又覆去。 她评价:这位师傅手艺不好,店面迟早倒闭。 但是沈客还在靠近,江月明不敢随意出声乱动,只能将自己交付于朗云何,她的鼻尖贴在对方的衣上,嗅出一股淡淡的药香。 朗云何是个药罐子,从小喝药比吃饭还勤,近两年服药的次数稍减,如今变成三天服一剂。 江月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遮瞳色的小药丸天天吃,早起一粒,深夜药效就过了,第二天起来接着吃。 眼睛……药…… 江月明猛然觉醒,夜深了,出门没吃药! 怎么就忘了吃药! 她终于明白朗云何为什么要给她翻面了,定是发现她眼睛的颜色变回了原来的蓝金。 蓝金色的眼,普天之下,除了照夜胡娘,还有谁的眼睛是一金一蓝? 沈客身份不明,他看不上武林盟,可天下之大,谁知道他是敌是友。 脚步愈发接近了。 朗云何的前襟被江月明抓皱。 只要对方再靠近些,他们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说不清,只能打。 “喵呜!”黑猫凶狠地跃出去,金色的瞳孔瞪得分外圆,利爪伸出,唰唰两下为沈客的手背又添伤痕。 乌金不知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它隐匿在黑暗中,夜间的猫儿脚步最轻,连江月明和朗云何都没有发现。 沈客看见靠近的乌金,咬牙切齿道:“又是你。” 手上,几日前的抓痕至今未消,野猫夺食的画面记忆犹新。 这次沈客身上干净,没有带鱼饼,更没带其他任何食物,可乌金似乎把沈客当成了磨爪石,绕着他走了三圈,长长的猫尾半垂,右爪前探,跃跃欲试。 沈客微微压低半身,双手沉在身前,跟着它转身,他警惕地面对黑猫兴奋的瞳孔。 “喵呜。” 人、猫之战一触即发。 朗云何趁机捞着江月明离开,等对方终于摆脱黑猫的纠缠再去查看时,此地只剩下一处黢黑的墙角。 朗云何抱着江月明越过高墙,等确定安全后,他松开环绕着细腰的手,把江月明轻放下地。 江月明拿朗云何当镜子,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说:“我的眼睛变回来了。” 黑夜静谧。 朗云何注视着她的双眸,温柔地说:“很好看。” 江月明侧过头,她左手遮掩住上扬的嘴角,右手握拳,轻飘飘捶在朗云何胸口:这个人,净说大实话。 江月明心情好,决定回去让他前进二十名。 “好了。”江月明从被夸的骄傲中缓过来,正色说,“不知沈客在井里下了什么药。” 需要饮水的不止江湖人,普通百姓同样依赖那口井,万一不是好药,伤到了普通人…… 药包已经倒下去了,怎样挽救都于事无补,江月明有些担忧。 朗云何却说,应该无事。 “他倒药粉时有浅淡的蜜糖香气,你闻这个。” 他把手里的药包举给江月明。 江月明凑上去嗅了嗅:“好像是有一丝,感觉甜甜的,我凑这么近才闻到,朗云何,方才离那么远,你真是狗鼻子。” 朗云何不置可否,他继续说:“此药是师娘特制,名为软香散。在暗影阁时,师娘曾公开过一些药物的配方,其中就有它。” “如此说来,沈客是暗影阁的人?” “可能吧,但世上药物之多,尤其是坑害人的药粉,不做得好闻好尝一些,谁会服用,万一是巧合呢。” “你也说是万一,我们方才就不应该跑。”江月明说,“上前问问他是哪号人物。” 朗云何敲了一下江月明的脑瓜子:“用你的猫眼珠子和他对峙?” “有点风险。”江月明捂着脑袋,嘻嘻一笑:“还是算了,下次再找机会。” 她想了想,问:“如果真是故人,你觉得他像谁?” 朗云何毫不犹豫道:“三步罗刹。” 江月明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不可能。” 她仔细回想与三步罗刹有关的细节,这人每次出现都穿着宽大的衣袍,气质冷淡,并且几乎不与人交谈。 最开始,江月明主动和他打过几次招呼,对方反应从来都是淡淡的,只浅浅点头表示听见。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会发出“嗯”的回应,这些举动总让江月明想起教书学堂里严肃的先生。 而且,三步罗刹的声音是刻意压低的苍老,江横天常这样做,所以江月明一直坚定地认为三步罗刹和她老爹一个年纪。 她和三步罗刹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某天,江月明做完任务去领赏金,拿钱出来时,三步罗刹站在门口,他闷声不响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手头紧,望借二百两,十日内必还。 正所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钱,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从此以后,照夜胡娘和三步罗刹的命运被债务紧紧联系在一起。 三步罗刹每次还钱都很及时,但是这次还了,不出几日,又会伸出一张字条,借的数额从五十两到一千两不等,江月明现钱不够,偶尔会拿夜明珠充数。 对方从不说借钱的理由,江月明贴心地为他想好了:一定是家里管得严,没钱出去买酒,我爹就是这样。 暗影阁覆灭前几天,江月明正好借给他一颗夜明珠,后来,三步罗刹生死未卜,夜明珠至今未还。 江月明问朗云何:“你为什么觉得是他?三步罗刹不应该和爹一样,是个中年老男人?” “师父要是听见你这样说他,肯定会怒斥你是外面捡回来的。”朗云何觉得有些好笑,他说出理由,“三步罗刹常和你借钱,对吧。” “是,借了好多次。” “他也经常向我借,你猜他借钱做什么?” “吃饭喝酒?赌博嫖……”江月明还没说完,又被朗云何敲了一下脑门。 朗云何说:“他去买剑。” 皇城有个地下黑市,里面的东西真真假假,大多见不得光。朗云何偶尔会去黑市淘一些古玩字画、奇珍异石,但黑市的商人奸诈,只立名牌,不让客人验真假。 朗云何从来都是抱着玩的心态去,那时他总觉得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于是也不计较这些。 黑市和暗影阁一样,进去的人从不显露真容。 那日,朗云何在某一摊位前偶遇三步罗刹。 尽管对方不再穿宽松的外袍,面具也换了样式,朗云何还是一眼将他认出。原因很简单,那人与三步罗刹一样,交谈时都不说话,而是拿黑炭笔在纸上龙飞凤舞。 朗云何靠近一看,连字迹都一样。 摊位售剑,朗云何身边无人用剑,除了兵器谱上排行靠前的名剑外,他对此领域再无了解。 三步罗刹往纸上写:三百两。 黑心商人摇头,伸出一只手说:“五百两。” 二人一静一默争执半天,最终,三步罗刹讨价到四百两,他当时没有交钱,只和对方谈好了,明日取货。 当晚,朗云何去暗影阁,刚进大院,三步罗刹迎面走来借一百两。 若朗云何的猜测没错,先前的三百两应该是三步罗刹目前能拿出的最高价格了。 朗云何:“听说沈客是沈家后人。江北沈家擅铸剑,尤其是沈良风,沈家破灭后,几代铸剑师的心血不知去向,黑市上时有叫卖沈家剑,真假不知。” 江月明说:“沈家被大火烧尽,那日,我看见他后背有灼烧的疤痕。” 三步罗刹是暗影阁中任务接得最频繁的刺客,按理说,他不会缺钱。 如果真像朗云何所言,他的赏金全用在买剑上,奸商黑心,他们的胃口是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三步罗刹所接任务凶险,换得的报酬不知多少次打了水漂,最终进了黑心商人铜臭袋。 江月明说:“三步罗刹,我没见过他出手,听说自他见到任务目标的那刻起,不出三步,对方必死。” “解释得通,沈家剑法精妙,出招越多,沈家后人的身份越容易暴露。就像我们佯装普通百姓不能出手一样。” 江北沈家,一个在正道名扬百年的大家族,因仇家灭门而终结,侥幸留下的子孙却是个取人性命的刺客,多么讽刺的结局。 但是刺客怎么了,刺客来钱快呀。 没钱如何能搜集家族散落在外的名剑? 江湖交织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恩怨,它像一个无解的谜题,人们身处其间,找不到答案。 朗云何与江月明往回走。 “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夜明珠算我送他的,不用还了。花想容欠我十颗,她必须还,毕竟是打赌输给我的……” 第29章 问公堂◎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江横天连夜将段沧海搬到宋全知尚未修葺完成的破茅屋。 段沧海还晕着,他身份敏感,江横天他们要搞事,不能将人留在家里。 茅屋缩在晓春城的最角落,原是守仓人的住所,歪脖子木头被钉进地里做成栅栏,圈出一块杂草丛生的小院。 顶上的茅草漏风,破了好大一个洞,躺在洞底的宋全知睡得正香,月之精华正正好好打在他脸上,想必有了月光加持,明天宋全知算命的时候能多编几句瞎话。 “老宋。”江横天叫他好几句,宋全知只是挠挠肚皮,随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江横天见他没反应,索性扯下宋全知身上盖的小薄毯,终于将人闹醒了。 宋全知睡前没卸假胡子,此时只有一半胡须粘脸上,另一半不知所踪。 他迷蒙睁眼,依稀觉得在做梦,说:“晚上不开工,算命请明早。” 说完又睡过去。 江横天懒得管他,把段沧海放下就走。 回到医馆,褚非凡已经协助应梦怜灌了泰峰派弟子好些药酒,乍看上去,一排人脸脖泛红,满身酒气,谁也想不到他们是被打晕的。 如此,还差最后一步。 众人把目光锁定于床板上的冯城山。 此人被封了睡穴,江月明将他点醒。 冯城山手指微动,只听那道女声说:“想不想报仇。” 第二日。 比武依旧在三十年老武馆举行,奇怪的是,明明昨日还座无虚席,今天似乎少了很多叫好的看众。 沈客跳上比武台,首场对手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弟子。 二人互相抱拳行礼。 沈客寒暄道:“早饭吃了多少。” 那人冷哼一声:“与你无关。” 他袖里藏着暗魂镖,镖身甚至淬了毒。 对方不领情,沈客摇头笑道:“请。” 那人当即旋出暗魂镖,结果,或许是早上吃太饱,药劲上来了,那人的内力不足以支撑他迅速射出暗彪,只用寻常手劲,黑色小铁片很快偏离原本的轨迹,于众目睽睽之下掉到了比武台边缘。 哐当哐当,小铁片顽皮地在木台上蹦跳,几下后,终于安分躺平。 晓春百姓屏气凝神,伸长脖子极力想看清掉落的物件,他们竭力思考:此物从袖口飞出,难道是—— 很快有人说出了大家心中所想:“暗器!是传说中的暗器!” 然后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嘘声四起。 “他耍诈!” “阴险!” “呸!不要脸!” “下台,下台!” …… 那人面色涨红,一时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再想运劲时,只觉经脉滞涩,丝毫内力都使不出来。 他回想刚刚沈客的问候,恍然大悟:定是对方在早点上动了手脚。 他指着沈客怒道:“你使诈!” 沈客满脸无辜,毫无愧色,他义正言辞,厉声道:“颠倒黑白,大家都看见了,到底谁想使诈。” 立马有回应:“暗中伤人,是他!” 沈客话锋一转:“不过,是人都会犯错,也罢,沈某就当刚才无事发生,咱们继续比武。” 好一句无事发生继续比武,看台上又喊:“沈大侠宽宏大量!” 沈客赢得了民心,加上昨夜的几包药粉,对手都成了空壳纸老虎,沈客踹人下台的动作比昨日还流利顺畅,敌方连连败退。 沈客趁势朝对面领头的泰峰派弟子勾勾手指,满眼挑衅:不就是耍阴招,谁不会啊。 那名泰峰弟子又羞又恼,马上轮到他和沈客对打,他活动关节,正准备上台好好教训沈客。 然而,与他同行的门派师弟突然从外面跑进,着急火燎对他说:“五师兄,大事不好,大师兄他们被人告上官府,被官差押走了!” 昨夜,仇问归没有回提前安排好的蓬莱居住所,他们所有人都以为仇问归想趁夜一举捉拿刺客。 而今,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五师兄忙问:“怎么回事,谁告的?” 来传消息的弟子欲哭无泪:“好多人,好多人告啊。还有一件事,外界传言,段沧海被人救走了,昨夜出的城。” 在衙门待了一上午,江月明回到家里,大门一关,首先捧腹捶桌笑了半晌。 笑出江湖气势、侠女风范。 “押送皇城,绝,太绝了。皇城的官差最是厌恶江湖人,武林盟迫于皇族威势,据点在皇城憋屈数十年,想迁又不敢迁,他们主要的门派势力都在皇城以外,除非劫狱,仇问归不可能出来,我看泰峰派这次如何翻盘。” 江月明笑得直不起腰,方才在公堂上哭过,她的眼尾还是红的,现在又泛起泪花。 朗云何挪凳过来让她坐下。 “是你计策好。” 只凭他们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众人。 昨夜,江月明让冯城山再次假扮仇问归。 冯城山说:“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江月明说:“你势单力薄,难以和泰峰派抗衡,我有一计,虽不至于要仇问归性命,但是能让他受牢狱之苦,做得好,还能让泰峰派颜面扫地,你意下如何。” “你绑了我,为何又要帮我。” “冤枉,绑你只是怕你再次出刀伤人,如今我们目标一致,就说做不做吧。” 冯城山的双眼被蒙,依旧不知与他说话的是何人物,但他已是穷途末路,只要能让仇问归受到惩罚,他什么都不怕。 “我做。” “先说好,仇问归受惩后你需服下一粒丹丸,此药会让忘记近半月发生之事。” “只要扳倒仇问归,我的命你都可以拿去。” 江月明满意道:“很好。” 当晚,冯城山覆上仇问归的人面,连闯数十座民宅。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他遵循江月明的嘱咐,来到最后一家。 冯城山站在高墙外,他猛灌一坛酒,摔了陶坛后,深吸一口气,翻进院子,小心避开瞌睡的护院,悄悄打开窗户潜进卧房。 卧房之内,缭绕的熏香让他鼻间瘙痒,冯城山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床上之人顿时被惊醒:“谁!” 夜色明亮,窗户大敞。 知府桂三秋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他眼睁睁看着一彪形大汉在自己卧房里打醉拳。 大汉东倒西歪,一不留神碰坏了几件名贵瓷器,稀里哗啦一阵脆响。 桂三秋早已顾不得这些,醉汉的拳头多次挥到他面前,即将贴脸时又险险收回,桂三秋心惊肉跳。他是文官,安逸生活过了半辈子,哪见过这种架势。 他惊呼:“来人呐——” 等护院赶到,醉汉早已翻窗逃离,只留下一地狼藉。 桂三秋于惊恐之下记住了那人的样貌。 次日,府衙门口的大鼓被敲响,江月明与爹娘拖着被灌醉的仇问归进了公堂。 桂三秋坐在上方,定睛一看仇问归:好家伙,是他!得来全不费工夫! 下方,江月明酝酿情绪,正准备开口,桂三秋惊堂木一拍,大叫一声:“好!” 江月明顿时惊得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 桂三秋抢先道:“江氏医馆,为民除害,本官要重赏!” 话音刚落,手下已经抬上一只红木箱,打开一看,又是白花花一片银子,保守估计有二百两。 “啊这……”江月明想收又不好收,她委婉建议,“大人,要不然先听我说几句?” 昨夜的拳风依稀挥在眼前,桂三秋情绪有些激动,他清了清嗓子,冷静后道:“你说。” 江月明呈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声泪俱下:“昨天傍晚,此人及其手下抬了一个病人进我家医馆,我们见病人伤势重,顾不得此前医馆被砸元气大伤,连夜给人诊治,谁知,他趁我们治病分神的工夫,带领手下闯入我家院中,一阵砸抢……” 江月明没有说完,桂三秋已经共情至深,他想到了昨夜被砸碎的百年瓷器,怒喝道:“岂有此理!” “我们医馆有会武的学徒,他上前反抗,不想……”江月明眼眶中蓄满泪水,楚楚可怜,她抽抽嗒嗒,以手掩面,再不能往下说了。 “他们挟持小女,以小女性命威胁,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江横天接茬,他指着江月明脖子上的红痕说,“我们无法,只能任由他们抢掠。” 桂三秋说:“着实可恶!来,说说你们是如何捉到他的。” “回大人。”应梦怜往下补充,“我们是开医馆的,家中炮制了不少药酒,好些酒正常人根本不能服用,这些人不懂药理,只当是普通酒水,一口气喝了精光,他们一共十九人,药劲过猛,倒下十八人,剩下一人半夜跑出,天将亮时又突然出现,倒在我们家门口,我们也不知他跑出去做了什么。” “自作孽,不可活!” 桂三秋对‘仇问归’做了什么再清楚不过,此时,他听手下来报:“大人,外面好多百姓上告,说昨天夜里出现了贼人,满身酒气,擅闯民居。好在无人受伤。” 嫌犯是谁还用问?桂三秋打翻签筒:“这里可是晓春城!谁敢在城中闹事!查,给我查他,查他们的来历。江馆主,余下十八人在哪里。“ “皆在医馆。” “全部收押。” 又是一声来报:“大人,外面有人自称是此人师弟,说他们是泰峰派弟子,那人想要擅闯公堂,被我们拦下了。” 桂三秋一顿,心道原来是江湖门派。话说回来,自从晓春进了江湖人,糟烂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桂三秋原本对江湖门派没有偏见,但在城里闹事就是你们不对了。 “怎么,想拿门派威胁本官?” 衙役回想方才的情景,那人确实叫嚣着自家门派威势,硬要往里闯,于是点点头:“好像是的。” 桂三秋猛拍惊堂木:“这里是晓春城!岂容他们江湖人放肆!好哇,江湖事我管不了是吧,把这些人送去皇城,让刑部决断!” 第30章 休整中◎你在说什么◎ 泰峰派栽了跟头,其余江湖人一时群龙无首,加上他们得到段沧海被救出城的消息,于是其中大部分人都觉得刺客不可能在城中,没有了停留的理由,这两天陆陆续续都散了。 少数江湖人仍旧坚信自己的判断,总觉得此事来得蹊跷,他们静静潜伏,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晓春恢复了往常的祥和安宁。 江氏医馆的众人原本以为可以偷闲很久,不想时间转瞬即逝,好像只是浅浅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又要忙碌。 他们开始收拾上次的残局,摔坏的桌椅药架送去给木匠修理,这两天已经相继送回,砸烂的物件也重新买了新的。江横天带着学徒和儿子碾药不停,应梦怜忙着研制药丸,他们几乎没有时间踏出家门。 江月明和朗云何则每日去医馆接收新订的草药、木架、瓶罐,再将它们摆放到应在的位置。 当了许久普通人,江月明晚睡晚起的毛病得到纠正,她喜欢每天早上穿过小路,从住宅进入医馆,每天傍晚又从医馆回到住宅,日头升起开工,日头落下收工,二者互不干涉又紧密相连,一来一回,她好像穿梭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很有趣味。 她将医馆的大门打开,眼前是一如往常的街道繁华,人声喧嚷。 唯一的变化是医馆门前的空地多出了两个摊位,从江月明的角度看,右边是宋全知的算卦摊,左边则是卖烧饼的。 卖烧饼的男子姓孙,摊位原来在斜对面,可是逐渐入夏了,天气热,医馆左右有树荫,于是他提着一篮烧饼上门交涉,希望能待在树荫下做买卖。 众人接下烧饼,爽快答应了:行啊。 左右摊位,老孙和老宋交流得热火朝天。 宋全知神神叨叨做了一阵手势,指天指地指烧饼,然后说:“紫气东来,不出两年,你定能开家烧饼店。” 老孙喜上眉梢:“真的吗!”他立马飞过去两个烧饼,宋全知的早饭有着落了。 “在看什么?”朗云何在江月明之后来到医馆。 “假老头儿在骗烧饼。” 烧饼骗到手,没了后续,江月明转身去整理药柜。今日要做的事依旧多,先前送来的药材还大包小包堆放在一旁,糟乱得很。距离医馆正式接诊还要往后推一天。 朗云何走出医馆,朝宋全知的小板桌上丢了几个铜子儿。 宋全知收了铜钱,装模作样道:“郎君所求何事。” “解惑。” “请讲。” 朗云何在对面的小凳坐下。 “前几日有人与我说了一个消息。黑崖刀客进城,暗影阁其余刺客皆于城外现身。所有人都怀疑他们的目标是段沧海。” 宋全知捋着胡须:“略有耳闻,不知郎君所惑何处。” “刺客从哪里来。” 宋全知笑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原本是假的,传的人多了,自然会变成真的。” 朗云何淡淡道:“仇问归手上的面具也能被传言传出来?” “那不是,面具看得见,摸得着,货真价实。” “面具终归不是人。” “名声一大,见了面具就如同见到人。” 如此,刺客们进城带走段沧海的消息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朗云何点头:“原来如此。” “仅凭几句虚言,世人却信以为真。赏金令可笑,入城的江湖人更可笑,他们捕风捉影,光下有影,但影子面容模糊,或许真有人妄图通过蛛丝马迹寻求真相,但入城之人,十之八九,不过随波逐流罢了。”宋全知细眯的双眼流露出一丝追忆,他长叹一口气,提笔在黄纸上涂画,“光下能求影,但无人能触碰影。阁为庇护之所,暗中之阁,无影。只可惜,火势太猛,阁塌尽,阁烧尽,终究是没能护住。” 宋全知停笔,凌乱的笔画在方长的符纸上矗立起一道楼阁。 朗云何毫不留情评价:“丑。” “丑了三十年,凑合看吧。”宋全知继续画符,这次是驱邪符,拿来卖的,“经此一事,凑热闹的人少了,但江湖之中,嗅觉敏锐者甚多,此劫未了,风雨将至。此符贴在墙上,能辟邪消灾,只要十文,童叟无欺,你看……” 宋全知搓着手,他脸上的感伤和深沉仿佛只是旁人错觉,现在浮现出的依然是大家熟悉的死皮赖脸和嬉笑模样,朗云何压根不看符纸,继续:“还有一问。” 宋全知拍着小桌板:“郎君呐,你就给了三文钱,问题太多啦,我也是要吃饭的。不如买一张符……” 朗云何又丢三文。 宋全知接得很准:“也行。” “为何来晓春城。” “约莫是城门口石碑上的字太妙了。妙至一进城,仿佛真能抛尽江湖事,了却前尘冤孽。然而最难得的是出行途中遇见故人,那时我便想,晓春城,或许真是个宝地。一进,果真如此。” 宋全知说完了,医馆里,江月明朝外喊:“朗云何,你偷懒,进来干活儿。” “郎君,疑惑已解,姑娘家念叨您呢,还不回去。” 朗云何从凳上起身,进入医馆。 江月明好奇道:“你和假老头儿说了什么话。” “没什么,我问运势。”朗云何把高处的柜子卸下,接过江月明手中的竹筛,他将挑选好的干草药倒进柜里,然后把药柜重新安回去。 江月明随意说着:“明日医馆就能正式接诊了,早上赶紧整理完,还有一下午时间休息,阿清说想去河边钓鱼……” 江月明指尖绕着垂落的发,话语微顿,毫无预兆地转变话题,皱着眉头道,“我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我怎么也想不通,给冯城山易容的究竟是谁,爹的面具为何会落在仇问归手里,还有很多事,此前没注意,现在一想,倒像有人刻意安排。” 朗云何忙着手里的活儿,只回答了第一问:“或许他遇见的真是花想容。” “还有呢。” 朗云何装傻:“还有什么。” 江月明追着他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爹娘不说,褚非凡不说,阿清最近看我的眼神闪躲,你给我老实交代,瞒我什么了……” 朗云何只是笑着躲,恶劣道:“你猜。” 江月明扬起拳头:“我猜你个……” 江月明揪着朗云何的领子将人按到台上,门口有人咳嗽,那人敲了敲木板,说:“打扰二位了。” 江月明不甘心地放手,没好气瞪了一眼破坏气氛的沈客。紧接着,她抢过朗云何放在药台上的纸扇,也不管上面题写的诗,挥笔落字,写完后把东西丢下,江月明怒踢一脚朗云何,转入隔间继续筛草药。 朗云何站直了,他整理好被扯皱的衣襟,看向门口意气风发的沈客,说:“沈兄,你如今是张家门客,什么事需要您亲自跑一趟。” 沈客凭借几包药粉轻易夺得了比武的魁首,可惜那日医馆众人正为泰峰派的事情忙碌,没有到场亲见。他们听闻,最后一场比试结束后,张仁崇亲自到场,张老爷对新门客非常满意,亲手为他戴上一串大红花表示祝贺。 沈客配红花,想来有几分滑稽。 “朗兄说笑,门客说白了是个闲职,我不好只吃饭不做事,这不,我们张老爷的伤药快用完了,我来帮他取。” “取药是吧,好。”朗云何取出纸笔,递给对方,说,“先在这里写个名字。” 沈客以为这是取药的规矩,接笔就往纸上写。只听对方说,“光写名字不够,再加点东西。” “你说,我写就是。” 沈客狷狂的字迹和三步罗刹借条上的有十二分像,朗云何见了,缓缓道:“还、钱。” 沈客动作一僵,抬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朗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朗云何没有解释,隔间筛药草的动静时有传来,他继续:“听说沈兄喜欢在女子面前脱衣。别人在窗外看,你在里面脱,这样的癖好实在奇怪。” 听完朗云何的话,沈客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他朝隔间瞥了一眼,然后干笑道,“哈哈哈,你真爱开玩笑,沈某不是这样的人。” “是么。”朗云何倏地把沈客压在臂弯下的纸张抽走,纸上的“还”字只写了一笔。朗云何将纸张揉作一团,丢到沈客怀里。 “她说你不用还了。” 沈客还是有些懵,他压低声音,试探地问:“你是……吧?她……也是吧?” 朗云何将折扇打开,桃红柳绿的扇面墨迹未干,书写着接着江月明刚才没说完的话。 我猜你个…… 头。 朗云何摇着“头”,说:“不知道。沈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第31章 峰绝城◎“秋风萧瑟,乌云蔽日?”◎ 西北有一处城,它被山崖环绕,名唤峰绝。 峰绝城与西域交壤,漫长的古道宛若一条金色的河流,无穷无尽的驼队穿过黄沙,满载琳琅的货品进入城中。无数商贾汇集于此。 峰绝城还有一个别名——侠客都。 或许是被此地独特的古朴萧瑟之感吸引,峰绝城明明地处偏远,却成为无数英雄豪侠的扬名之地。 江湖儿女多,故事也多。 二层茶楼上,说书人正道:“秋风萧瑟,乌云蔽日。崖峰之上,三十名死士将男子逼到绝路。碎石掉落,退后半步即是万丈深渊。男子目光凌厉,如鹰般扫过面前众人。半晌,敌不动,他们似乎仍对眼前之人存有忌惮之心。片刻,只听男子轻蔑笑道:‘尔等不过蝼蚁’,话音刚落,鞘中利刃即出,男子瞬间消失在崖边,银光伴随疾风闪过,再看时——” 下方众人屏住呼吸,只听说书人拉长语调,缓缓慢而沉重地说道:“——崖边多了三十具尸体,而男子早已不见踪迹。此战发生之地在鬼峰黑崖,那名男子正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黑崖刀客,黑崖刀客一战封神,当时,他不到二十岁。” 唏嘘声一片。 然后有人发问:“既然没有留下活口,你又是如何得知当日发生之事。” 旁人说,听个稀奇罢了,何必较真。 说书人却道:“千真万确,许多人亲眼目睹死士追赶刀客,当时黑崖刀客就戴着面具,和后来传闻中的一模一样。” “说点新鲜的吧,暗影阁已灭,黑崖刀客早死了,难道江湖无人,没有其他故事可讲?” “你知道个屁,暗影阁里的都是神仙妖怪,轻易死不了。你见着尸体了?亲眼看他们归西了。” “我……” 众人围绕暗影阁刺客的生死展开激烈讨论。 二楼角落,雅间的隔板被敲响。 “秋长老好兴致,若我没记错,贵派大弟子此时正疯疯傻傻在牢狱中受刑罚之苦。”黑衣男子面露不善,话语异常尖锐刺耳,“还有,三日后是贵派前掌门的祭辰,你还有心思在此听仇家的成名史。” “无名。”秋重景面不改色,他抬起饱经风霜的深沉眼眸轻轻一瞥,手中的茶杯却捏紧了,茶水从裂开的缝隙中溢出,“听闻你家主子放着武林盟诸多事务不管,四处追寻刺客踪迹。怎么,让皇家剿灭暗影阁不成,渔翁之利既失,害怕自己也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隔间只有两人,他们卸下平日友善的伪装,针锋相对。 年轻的无名素来不掩锋芒,他从小就是世人眼中的天才,或许是天生傲骨,又或许是身居高位看不起他人,即便面对江湖前辈也从不低头,尤其是对泰峰派。 他言语嚣张刻薄:“秋长老怕是年纪大了,找不到刺客就将怒气撒在别人头上。” “年轻人,血气方刚,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可是老实本分得很,刻薄也要有本钱,你听到没,黑崖刀客没有权势傍身,仅靠自己,不到二十便扬名天下,暗影阁全是这样的怪物,你如今二十有四,比起他们差太远了。” 无名呵呵一笑:“秋长老竟然替刺客说话,我以为你恨不得将他们剥皮抽骨,还想着能和泰峰派合作。” “道不同,不相为谋,泰峰派寻刺客是为复仇,六华门怕不是为了灭口。这些年没少委托暗影阁做事吧。” “哪里的话,秋长老莫不是怀疑……”无名笑了两声,“贵派前掌门一事我们半点不知情。不说这些,您也是得到消息才来此处的?” 秋重景还想说什么,只听楼下大堂一阵哄笑。 “每次提到暗影阁,周家小子总说自己见过照夜胡娘。”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惦念着人家,莫不是魂被人勾走了哈哈哈哈。” 雅间二人听闻,皆神色一凛:来了。 姓周的男子争辩:“我真看见了,十二年前,当时我才九岁,她和我差不多大,她的眼睛一只蓝色一只金色,像妖怪一样!除了照夜胡娘,谁还有这样的眼睛。” “这么说,你和照夜胡娘还是青梅竹马?哈哈哈哈哈……” “不是,她、她脾气坏得很,我们就见了一面,她上来就打我,她还带了一个帮手,那人年纪稍大一些,个子高,打人更狠,我、我……”我了半天,周姓男子脸都急红了,硬是没把这段丢人的经历说完。 哄堂大笑。 秋重景手里的茶杯彻底碎了。传言,十二年前,已经加入暗影阁的黑崖刀客再次于峰绝城现身,有人在鬼峰黑崖另一侧的山头目睹了疑似黑崖刀客的背影。据说,黑崖刀客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和两个孩童,然而当日风沙漫天,没待人仔细辨别容貌特征,只是恍惚一瞬,四人就消失了。 真实还是幻觉,谁也说不清楚,传言散开,大家都觉得不可信,总不能是黑崖刀客拖家带口旧地重游吧?偶然提起也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笑笑就过去了。 大堂中的男子偏偏咬死了十二年前见过孩童时期的照夜胡娘,他反复提起的时间正好和黑崖刀客出现之日相撞。 照夜胡娘和黑崖刀客都是暗影阁刺客,他们同时出现在峰绝城,当真是巧合? 无名和秋重景大胆猜测:如果照夜胡娘是两个孩童中的一个,那个帮手是谁,黑崖刀客身边的女子又是谁? 他们正是为打探此事而来。 无名下楼参与众人的谈笑。他说:“小兄弟,照夜胡娘是道上的称呼,十二年前人家可不叫这个名字,你知道人家小姑娘叫什么吗?你招惹她了?上来就打?” 姓周的男子说:“我当时被她的眼睛吓了一跳,哪顾得上这么多,不过仔细想想……” 他皱着眉头将远去的记忆翻开,“我好像听见那个帮手叫她什么月?月亮?” 隔壁桌的嘲笑他:“月亮?我还嫦娥、月饼呢,你做梦梦痴傻了吧哈哈哈哈……” 无名回到雅间,秋重景已经换杯,给自己重新倒了一盏茶水。 月。 无名似笑非笑,说:“长老,你还坐得住?若我得到的消息没错,晓春城里把你家弟子送上公堂的江氏医馆馆主的女儿……名字正好带月。” 江月明。 一男一女两名幼童,十几年后,幼童长大,四个人,除去江氏医馆里的幼子与后来加进的学徒,成员数量正好相符。 秋重景嗤笑道:“随便一个路人的话也能信。” “非也,江氏医馆神秘莫测,无数人暗中查探其身份,得到的信息模糊且无用,他们本就可疑。”无名说,“若是不信,长老何必亲自来此。如今刺客线索全无,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碰碰运气。” 晓春城郊的河岸边有垂柳和古榕,茂盛的阴凉下端坐了一排钓友。 江风清和老王家的儿子王小远打赌:傍晚之前,谁家竹篓里的鱼多谁就是大哥。 江横天替大家找好位置,分发鱼竿。乌金或许是想吃鱼了,不用主人说话,它迈着猫步跟来。 江月明挂饵放勾:“我家阿清必须赢,都给我使劲钓,钓不着下河捞!” 她斗志昂扬,散发出的必胜气焰把褚非凡吓了一跳。 褚非凡觉得今天的江月明气场格外强,他暗暗自语:“又不是你比,兴奋个什么劲儿?” 声音虽小,但江月明听力甚好,她斥褚非凡:“你懂什么,我的弟弟必须是大哥。” 朗云何一边放勾一边解释:“我们家月亮从小就是大姐,阿清自然不能落后。” “去,谁是你家的。”江月明没有否认后面的话,她说,“我江月明的弟弟绝不能跟在别人后面跑,阿清,那里鱼多水浅,你拿篓下去捉。” 褚非凡伺候小祖宗伺候出了慈母心肠:“他太小了,下水不合适。” 亲娘应梦怜却说:“让他去吧,我们人多,冲走了马上就能捞起来。” 褚非凡再次被他们简单粗暴的话语震撼到。 “孩子不能娇惯着养。”江月明开始追忆往昔:“想当年,我可是亲自下场打出一片天,年纪与我一般大的男孩都得管我叫声姐。就算到了陌生地方,人生地不熟,偶尔遇见不识抬举的,揍一顿就好。” 江月明问朗云何:“还记得峰绝城那个小胖子吧。” 朗云何说:“记得。” 约莫是十二年前,江横天和应梦怜带着女儿、徒弟重游故地,回到了夫妻二人最初相识的峰绝城。 江月明听说峰绝城的落日之景尤其壮阔,一时来了兴致。傍晚时分,她拉着朗云何爬到人烟荒芜的山坡蹲守。当时的江月明提前吞了两日份的丹丸,自以为能维持两日正常瞳色,他们出来那天是第二日,山坡爬到一半,江月明的眼睛变回了蓝金。 “怎么办。”江月明捂着眼睛,着急地在原地打转。 朗云何的个头比同龄人要高,他像大哥哥一样安慰江月明:“月亮,别担心,附近没人,不会有人看到。”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男孩惊恐的尖叫:“妖怪!” 二人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小胖子躲在干枯的草丛后,他一边叫,一边捡起地上的石头往江月明身上砸:“妖怪,滚开。” 第一块石头近乎有小半个拳头大,小胖子力气足,扔过来时险些砸到江月明额头。 朗云何把江月明护在身后,不断有石头砸在他后背:“不理他,我们回家。” 江月明气急了,她推开朗云何,也不管碎石乱雨,冲扑上前,将小胖子按在地上揍。 “我是你能骂的?下次还敢拿石头砸人?哟,力气还挺大,过来帮我按住他!” 朗云何愣了一下:“哦,好。”他担心江月明受伤,拉架不成,稀里糊涂就加入了战局。 小胖子双拳难敌四手,哇哇大哭着离开了,二人乘胜而归。 江月明回忆完。 “所以嘛,人不能逆来顺受,人若犯我,只要手段够强硬,没有人敢在本姑娘头上撒野。” 江横天听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女儿,但你也不能总是动手,次次如此,不认识的也就罢了,有时附近人家找上门来,我和你娘很难办的。朗云何你也是,以前刚来家里时明明很是斯文,没两年就被小妮子带歪了。” “其实还好,他们小时打架都是轻伤,收敛着呢。”应梦怜说,“只要不受别人欺负就行。” 褚非凡胆战心惊听完全程,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弱肉强食的森林,身边几位都是丛林猛兽。 浮漂静止,鱼还没有咬钩。正好提到了峰绝城,江横天趁着兴头说起他和应梦怜的相遇。 “二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去峰绝城,那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煦……” 第32章 忆前尘◎父母爱情◎ 江横天很快沉浸在回忆中,他连浮漂被咬钩的鱼拽进水里都没有察觉。应梦怜坐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他。 无人打断。 江月明从小到大听爹娘的故事听了千百遍。他们江湖人很乐意追忆往昔,昨天晚上吃了三碗饭这种事都能反复在第二日提起,不为别的,只因今天晚上不一定能吃上饭。 故事比人经久不衰,有些人,今天还能和你笑着说故事,明天也许就成为了故事。 江横天娓娓道来。 天朗气清,微风和煦。 峰绝城四季多风沙,唯有今天是例外。 十九岁的江横天站在街边,他被卖鬼面的老板狠狠地夸赞了一通。 “少侠玉树临风、俊朗非凡,虽然年轻,但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老手。瞧您的刀,还未出鞘,我似乎隐约察觉到了锐气。”老板同样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已经被生活磨得圆滑,他竖起大拇指,加重语气,“高手,您一定是高手。峰绝城往来侠客甚多,我从未见过您这样气宇轩昂的少年英雄。” 江横天被他夸得飘飘乎不知其所以然,一时有些得意忘形,他丢下一锭银子,指着板上挂着的黑焰面具说:“我买了,不用找钱。” “少侠阔气,前途无量。” 峰绝城气候干燥,扬沙时常糊脸迷眼,因此,城中百姓习惯蒙面,女子蒙面多半用的是轻纱,男子常戴面具,江横天入乡随俗,当即戴上新买的面具。 他进入酒肆。 半月前,他砸了皇城的一家酒楼。 酒楼新开,张灯结彩,进出客流不断,据说掌柜有背景,因此客人多权贵。江横天前去凑热闹,他坐在大堂叫了一坛酒、一盘牛肉。结果酒水掺假,喝起来很不是滋味,江横天脾气冲,他找掌柜理论,结果对方说他砸场子,招手叫来十几个伙计上前将他团团围住,掌柜扬言要将他打出去。 江横天赖在里面不肯走,他讲道理不成,和十几个伙计动起手来,结果一时没收住,酒楼半毁。掌柜又扬言要将他赶出皇城。 “谁稀罕待在皇城喝假酒。”江横天突然想到传言中说西北的酒最是烈,比缠绵的千金醉凛冽割喉,他当下决定出发去峰绝城。 峰绝城最好的酒叫孤沙狼,劲儿大,上头。 江横天独饮独醉,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受不住孤沙狼,才喝两坛,人已经置身云中。 他想着:不能继续了,要回客栈。 重新戴上新买的面具,刚准备迈出酒肆,江横天忽见大街右侧急奔而来一群人。 几乎都是男人,只有最前方一位是女子,她身姿窈窕,轻纱笼面,脚下步履轻盈,飞一般朝这边过来。 后面人喊:“站住!” 前方女子恍若未闻,继续疾驰。 江横天喝高了,擦肩而过时,他仿佛间看见女子的水眸往自己这边轻轻一瞥,那双眼好像喝了蜜,莹莹润润,我见犹怜,撩得人心痒。 江横天一时痴傻住了。 后方追赶的人群马上要与他相撞,江横天稀里糊涂,他看看姑娘,又看看后边一群男子,顿时涌上一股危机之感,醺醉的脑子里想法乱糟糟:现在追姑娘都这么大阵仗吗?也是,方才的姑娘眼睛好美,值得男人费这么大力气去追,现在不追,等后面的人追上了,我上哪再找这样一个天仙似的人?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江横天也加入追逐的人群。 他人是醉的,轻功却没落下。三两下就远抛身后之人和姑娘并肩。 江横天一边跑一边真诚地自我介绍:“在下姓江,名横天,周岁十九,皇城人,姑娘看着与我差不多大,不知……” “你谁啊。” 应梦怜没好气道,她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本来好好地逃杀手,马上就要将人甩开,结果一个奇怪的男子凑上来胡说八道一通,害得她以为对面追上来了,袖里的银针差点没收住。 江横天一愣,心道姑娘声音也甜。他以为风太大,姑娘没听清自己方才说的话,再次郑重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江横天,今年十九,皇城人。”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出了城门,景色逐渐荒芜,江横天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想认识姑娘。” 应梦怜觉得此人有病,满身酒气戴着面具不说,拼了命跑上来就为讲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于是她说:“想认识我呀?好啊,你把后面的人干掉。” “一言为定。” 江横天猛地刹住脚步,他朝逐渐追上来的人群挑衅勾指:“来啊,想追她,先过我这关。” “为了他们不再追夫人,我特地将人引到鬼峰黑崖这条绝路上。” 听到此处,褚非凡张圆了嘴巴,不可置信道:“这就是前辈您的成名之战?” 起因竟是追姑娘?!! 江横天哈哈一笑:“当时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想着把这些人干掉就无人与我相争了,事后清醒觉得还挺奇妙,误打误撞结识了夫人,真是缘分呐。” “不可思议对吧,我也觉得。”江月明晃动着钓竿,埋怨道,“鱼怎么总不上钩,我们下水捞。” 江月明推着满脸写着不情愿的褚非凡下水,她说,“朗云何,跟上。” “徒儿,你等一下。”江横天把朗云何留下,小声教育道:“我反复和你说这个故事,你难道一点领悟都没有?你师父我当年做掉三十人才有今天的地位,你再看看你。那块排名板现在还竖在院子里,你可是垫底!真是一点不懂事,排名靠后怎么了,把前面的人都做掉不就成了第一?到时谁还敢和你争。” 朗云何无奈道:“早就想过了,她不让。” 这就没办法了,江横天总共这点经验,闺女不肯他也没辙,他皱着眉头继续教育:“追不上姑娘还是得怨你自己,醒悟太晚,活该你每天嘘寒问暖吃力不讨好,要是早几年下决心,我现在已经不是你师父了。哼,没出息。” 江横天将钓竿抬起,上钩的鱼早就吃完饵挣脱逃走了,他只能重新钓。 应梦怜斥江横天:“不要乱教人,年轻人的路让他们自己走。” 江横天闭嘴不语。 另一边,江月明在浅滩催促朗云何下水。 “就来。” 朗云何刚靠近,江月明就往他身上泼水,朗云何抬起胳膊挡,褚非凡专心致志抓着鱼,每次都扑空,丧气之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加入旁边二人的嬉戏,结果被两阵水浪轮番虐,稍远一些,江风清和几个孩子在浅滩上挖沙,他们好像忘记了最初比试的目的。 江横天将方才钓上的鱼放进竹篓,颇有感叹:“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原以为会过一辈子刀口舔血的生活,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有垂钓的闲情。” 应梦怜说:“现在这样很好,如果无人打扰会更好。” 说罢,她的余光放在另一侧河岸的高树丰草后,小声地说:“夫君,你说那里藏了多少人。” 江横天又将一条大鱼拉上岸:“不多,两三个吧,气息隐藏得极好,应该是专门负责盯梢的。欸夫人,鱼上钩了,快收。” 第33章 惊心魄◎差点暴露◎ 几人上岸后还不消停,河水淌湿了鞋袜,天渐沉,树叶和绿草开始摇摆,江月明被刮过的小风一吹,蓦地打了一个喷嚏。 乌金甩着沾湿的毛,飞水四溅,风还在吹,它也打了一个喷嚏。 朗云何赶紧给江月明递过去一块干帕,江月明接过,揉揉泛红的鼻尖,说:“真奇怪,猫儿明明不爱洗澡,却愿为捉鱼下河。” 朗云何指着乌金原本站立的地方说:“它本不愿下河,岸边生了青苔,猫爪没立住,一不小心滑下了河。”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江月明说他含沙射影,嘲笑她刚才捉鱼时没站稳,险些栽倒在水里。 朗云何叫冤:“对天发誓,我没有。” “你发誓,老天都要害怕。” 河边的风有些凉,江月明衣裙湿了小半,和在暗影阁执行任务时不同,日常时候心弦没有紧绷,江月明连头发丝儿都懒散起来,轻轻软软垂落,被水一泼,几细缕羞羞答答粘在瓷白的皮肤上,濡湿的红裙给她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浓艳,好像从前那股爽快利落的劲儿全然消失,她不再是照夜胡娘,只是江月明。 而江月明身娇体弱不太抗冻,一个喷嚏之后,帕子几乎没有从面上拿开。 她捂着帕子哼哼,带着轻微的鼻音:“一定是暗处那几个人在骂我。人家捉鱼也要看,真是闲。” 朗云何牵着她的胳膊远离水边:“这段时间冷暖变化大,莫要着了风寒。” 江月明嘴犟:“我身体好着呢。” 说罢又是一个喷嚏。 褚非凡被招呼去计算江、王两家的垂钓成果。 他们下午收获颇丰,鱼篓已经快满了,远处的老王家只有他们一半多,江风清赢了,成功当上了王小远的大哥。王小远邀请大哥去家里吃晚饭,老王本想叫他们一起过去,但是被应梦怜婉拒。 “我们是忙里偷闲,明日医馆要开,还有许多琐事等着我们回家处理。阿清去吧。” 她给江风清脖子上挂了一只小银哨,贴在他耳边说:“两家离得不远,按时回来,遇事吹响它。” 江风清摇着手走了。 江家胜利,结果令人满意,而戏水会令人上瘾,朗云何一下没看紧,江月明又蹲到河边去拂水草。 朗云何只好说:“师父师娘,天晚了,我们回家吧。” 江横天说:“好嘞,你们先收拾,等我钓完最后一饵。” 两句话的功夫,江月明觉得吹到身上的风少了,回头一看,朗云何默默朝她靠近,他移动位置,哪处的风大往哪儿站。 朗云何身上也是湿的,可他仿佛不惧风吹,这些年,他被毒与药塑造成一个四季都冷的冰块,除了毒发时的痛苦,好像从来没有其他病痛能将他击垮。 江月明每次触碰到朗云何时都觉得哀凉,她日复一日期盼他能够温热起来,可即便是毒快解尽的现在,情况仍然没有一丝好转。 朗云何安静地站在那里替她挡风。 江月明不再摆弄水草,她站起来,心想:你现在开口邀功,我可以让你的排名往前窜一窜。 朗云何始终没有开口,他常年和江月明生活在一起,对某些事习以为常,就像呼吸,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呼吸,却没有人会强调。 朗云何见江月明一直盯他,奇怪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江月明“嗯”了一声:“有泥点。” 朗云何看她半晌,嘲笑说:“你脸上也有,像花猫。” 江月明方才的感动顷刻间化为乌有,她一爪向朗云何招呼过去,边挠边想:我挠死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夕阳斜照里,暮色伴人归。 他们收拾好东西往回走,沿着小路向前,远远望去,家门口的石墩上坐了一个少年。 落山的余晖被高大的建筑遮挡,少年整个人都被蒙在围墙的阴影下,他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树杈在地上戳蚂蚁。 “穆逍。” 江横天走在最前方,他十分热情地上前打招呼。武馆之事若非穆逍,黑崖刀客早已身份暴露遭人追杀。江横天觉得这小子傻愣愣,傻得可爱,他功夫也好,只是心思单纯,横冲直撞,容易上当受骗被人诓,不太适合走江湖。 穆逍这样的新手别说抓刺客,两年后能从江湖这个大染缸全身而退都难。 江横天心里早盘算着哪日把他找来,大家一起聊聊人生,如果穆逍执意要走江湖路,江横天他们还可以旁敲侧击提点他几句,他们这群人,别的没有,经验多得是。 穆逍闻声抬头,他站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江馆主。” 江横天略微惊讶,连忙上前把他弯下的腰扶直,说:“不用和我客气。” 后面众人上前,穆逍一一问候。 今天的穆逍有些奇怪。 江月明见他换了装束,一身墨袍增添了几分稳重,头发用冠规规矩矩竖起来,一丝不苟。若不是那张脸还是曾经的样貌,她几乎不敢相信此人是整日咋呼的穆逍。 穆逍右肩膀上还挎着初到晓春城时带的包袱,包袱看上去瘪了一些,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看这架势…… 江月明心中猜测:难道是要走? 也对,城里的江湖人都散了,穆逍来此的目的就是抓刺客,大家都说刺客不在,他要离开再正常不过。 此番前来,说不定是辞行。 “江馆主,此前承蒙众人照顾……”穆逍神色伤感,江月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没错,他要走。 只听少年踌躇着继续往下说,“今后,可能还要更麻烦你们,请你们收留我。” 江月明送至嘴边的送别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什么?” 其余人也纳闷,江横天问:“你不是有宅子吗?” “宅子……”穆逍看着地,用鞋踢着地面的石子,支支吾吾,“宅子不能住了。” 江月明握拳捶掌说:“那就再买一栋。” 反正是财神,有钱还怕没地方住?江月明想,有朝一日她有钱了,她要把晓春城所有新上市的漂亮首饰都买下来,衣裳每天换三套,首饰轮着戴,半天不重样。 以穆逍的财力,换套宅子简直小意思。 穆逍低着头,声若蚊蝇:“钱……也没了。” 众人集体沉默,他们好像在河边吹了太久的风,耳朵闹病出现了幻听。 江月明震惊了,他怎么会没钱,当初那么厚一摞银票,兑成银子打水漂,日夜不停能打半年。 她小心翼翼问道:“遭贼了?” 穆逍摇头。 “失火了?” 继续摇头。 穆逍欲哭无泪:“钱全被家里收走了,他们要我回家,我不肯,他们就霸占我在晓春的房宅,收走我最喜欢的衣服和弹弓,每日强迫我整衣戴冠,我脑袋勒得好疼啊。”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离家出走。 褚非凡在旁边听着,感同身受跟着一起红了眼眶。 最开始的时候,他每天被江月明逼着整理仪容,对方威胁褚非凡不许破坏医馆形象,他无法,只能每天镜子不离手,很多事项最近才开始熟练。不过效果很好,褚非凡打心里觉得自己比以前人模狗样了许多,于是把即将溢出的泪水收了回去。 穆逍脸上稚气未脱,他长得朝气开朗,眼睛还大,受委屈时颇惹人怜爱。 应梦怜的慈母之心开始泛滥,她说:“外面风大,站着累,有什么难处我们进屋说,看看能不能帮到你。夫君,快开门。” 江横天将大门推开,他说:“好嘞,回家喽。” 宽敞的庭院中,大病初愈的段沧海迎风而立,他见门开,扬起一抹笑容,抬手说道:“老江,好久不……” 江横天紧急握住门环,大院门砰一下关起。 “……见?”段沧海孤独地站在院中,有些凌乱。他想:刚刚发生了什么? 江横天心都要蹿到嗓子眼:面颊上有刺青,方才的人是段沧海没错。 这个老段,招呼不打就跑到人家院里,真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除了低头垂目正伤心的穆逍,其余人都看见了段沧海,皆是心跳咯噔觉得好险。 穆逍抬起脑袋,疑惑道:“门开了?咦?还是关的?我刚才好像听见谁在说话?是在院子里面吗?” 连环追问令人心慌,应梦怜把他的脑袋重重按下,十分勉强地笑道:“怎么会,院门出了点问题,让你江叔叔解决一下。” 江横天握着门环急喘气,手心都要沁出汗来:“对,哈哈哈,破门年代久了,一下推不开。你们稍等。” 他拼命冲后面的朗云何使眼色。 朗云何点头,他接到命令,趁穆逍低头的瞬间翻身进入院内。 段沧海正扒着门缝往外看情况,他想将门打开,可对面的蛮劲太大,无论怎样推拉,门都纹丝不动。 段沧海自言自语:“见鬼了。” 他开始拍门:“老江,你在外……” 最后两个字还没喊出口,段沧海忽地被人从后方捂上嘴。他才从泰峰派的魔爪下逃出,心灵脆弱受不得刺激。 这一捂,几乎吓掉了他最后半条命。 段沧海拼命挣扎,只听挟持他的人在身后说:“段叔,是我。” 段沧海安静下来。 门外,江横天依旧握着门环,穆逍问他:“我好像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别是闹贼了。还是推不开吗?要不我来,我力气大。” 江横天不知里面情况如何,强颜欢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来就好。” 他对着门缝往里看,不断催促:臭小子,手脚麻利快一点。 第34章 监视者◎他是谁◎ 段沧海木偶一样被朗云何架到厅里,又从大厅绕道后方的廊道,拐了三拐,终于被捞到一间隐秘的房间。 朗云何绑人绑得讲究,他将捂在段沧海嘴上的灰布挪开,那块布是他从院里晾衣的竹架上顺手抄来的,仔细一看,原来不是碎布,而是江风清吃饭时系在脖间的小兜,小兜昨夜被褚非凡清洗净,晒了一天,被风吹干,挂在竹叉上飘摇。 段沧海呸了几下,说:“什么东西,怎么一股奶味。” 江风清不爱饮牛乳,朗云何听了,突然想起褚非凡昨夜四处找不到皂粉,于是过来问他,那时朗云何正忙着帮应梦怜熬制药浆,药浆需时时搅动,走不开。他随手指了一处:“去那边找。” 褚非凡按他所指,从角落的盒子中翻出一块白雪似的圆扁皂球,新的,尚未用过,他说:“这个好。” 小兜当时就被褚非凡洗得新鲜透亮,朗云何顺手丢给褚非凡一块被药渍弄脏的垫布,江横天见状,同样抱来一堆衣服,拍拍褚非凡的肩,说:“辛苦。” 褚非凡继续拿着那块皂球猛搓。 现在想来:白色,牛乳味,好东西。 不出意外应该是江月明在云游商人处淘来的奶香皂,朗云何没见过真物,只听江月明炫耀时提了一嘴:人可多了,我排了很久才买到的。 她藏了小半个月,一直没舍得用。 不太妙,朗云何略慌,心想:不知云游商人现在何处。 段沧海转身,看到朗云何后咂嘴说道:“千面扇鬼,你小子也在这儿,我一把老骨头,差点被你弄散架。” “您还记得我。” 段沧海说:“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喊我段叔,把我喊年轻啦,我记得你叫……” “朗云何。” “对,朗云何,你家师父成天说我老,骂我闷在屋里,都快捂成朽木。话说回来,你们闹哪出?” 朗云何将穆逍的事和他说了。 段沧海一拍脑袋,懊恼道:“怪我来得不是时候,还想着老友重逢,能给他一个惊喜。” “您稍等片刻,之后我把师父叫来。” 朗云何很快翻出院子。 门外,江横天见他出现,终于大松一口气,推门而入。 “好了,进来吧,这破门,迟早给它拆了。” 穆逍被众人迎进院内。 一阵药香扑面而来,他看见满园异草,石台上的竹筛里摊放的是即将晾干的药材,院里有药炉以及捣药用的研钵,还有很多从来没见过的器具。穆逍感叹:不愧是开医馆的。 几个年轻的先回各自屋里换下打湿的衣裳,应梦怜和江横天陪他在厅中坐下。 应梦怜给他倒水,说:“穆逍,我记得你来晓春城是为了抓刺客。” 穆逍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是,我来晓春城是碰运气。可我太弱了,即便刺客在我眼前,我肯定也抓不到。” 这倒是真的,江横天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你功夫很好。” 穆逍说:“我连你们医馆的学徒都打不过,那时我就知道此事难成。可我不能放弃,我爹和我约好了,两月之内,只要我抓到刺客,他今后就任由我走江湖,抓不到,我就必须回去。时间快到了。” 江横天违心地说:“可是你在我们医馆也抓不到刺客啊。” “我知道,但我现在身无分文,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江叔叔,应夫人……”穆逍恹恹地说,他换了称呼,“我在晓春城没其他熟人,请你们收留我几天,我会干活的。而且——”他继续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座城有古怪,只要继续蛰伏,一定会有收获。” 江月明换完衣裳在外偷听,心道:真稀奇,别人捉刺客都是凭线索,只有穆逍靠直觉,他的直觉准到能精确摸进刺客住宅,却每次都与真相擦肩而过。江月明不知该警惕还是同情,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裹挟着夜色的风一吹,江月明打了个寒颤,她有些凉。 穆逍最终还是留下了,忽略一身华服,他的包裹里只剩几张信纸,比众刺客从暗影阁逃出来时还要落魄可怜。 江月明把他往客房领,正要推开一扇门,朗云何突然在一旁出现,拦住她说:“这间堆了杂物,不能住,换一间。” 穆逍说:“没事,我皮糙肉厚,哪里都能睡。” 江月明紧急拽着穆逍价值千金的锦绣衣袍拐弯:“没事,我们家房间多,给你换间宽敞明亮的。” 穆逍羞涩地挠着头,颇不好意思地说道:“太麻烦你们了,江姑娘,我明天就开始干活。” “多生分,叫姐。” “月明姐。” “这才像话。” 段沧海掀开一条门缝,确认二人走远了才探出脑袋,他对朗云何说:“你们这是把狼崽往羊圈里领。” 说完觉得不对劲,穆逍和刺客,好像还是刺客们更凶残可怖,于是改口,“你们这是把羊崽往虎口里送,羞不羞。” 朗云何无奈说:“我去叫师父。” 此时,屋里的段沧海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神色立变,制止朗云何说:“不用,我要赶紧回去了,这小子身份不简单,你们担心。” 朗云何目送段沧海从后墙翻走,他站在原地,仔细感受房宅周围的气息流动。 五个,十个,二十个…… 聚集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短短瞬息间,墙边、高树、屋顶、院角,四处都布满了高手。 没有杀气流露,更不是拼凑的江湖人,他们步调有序,极有可能是经过严格培养的暗卫。这些人像密不透风的铁网将宅子牢牢围住,如猎鹰一般监视着院内动向。 段沧海若是迟走一步,必定要被困在院中。 另一边,江月明也察觉到不对劲。 她推开房门的动作微顿,只是瞬间,她便将这小小的不自然掩盖过去。 她走进门去,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擦,看着指尖的灰,说:“许久没住人了,落了灰,要不你先去厅中等候,我打扫完了叫你。” 穆逍将轻飘飘的包袱扔在空空如也的床上,说:“不用劳烦,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也行,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拿被褥。”她无端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于是说,“那边的窗户能打开,可以先给房间通通风。” “嗯。”穆逍感激道,“太谢谢你们了。” “小事儿。” 江月明转身离去。 穆逍打开窗户,然后绕着房间转了一圈,东摸西看很是好奇。等摸了一手灰尘时他才意识到:“对了,要先收拾。” 于是找布打水,开始清洁。 窗外,院墙边,一棵百年老树正对着穆逍的窗户。树冠枝叶招摇,将里面藏匿的二人严严实实捂住。 他们分工明确,其中一人说:“端盆,打水,水洒了半盆,抹灰,行至桌前时滑了一跤,险些磕到额角。” 另一人提笔记录:端盆,打水,水洒了半盆,抹灰,行至桌前时滑了一跤,险些磕到额角。 他问:“还有么?” “暂时就这些。” “好。” 那人将纸条卷细塞进竹筒,旁边的树杈上立了三只信鸽,他将竹筒绑到其中一只的腿上,之后,白鸽展翅,向北而飞。 没过多久,监视的人又说:“坐在椅上暂歇,翘脚,晃脑,江氏女进屋送被褥,她向外看,走到窗前……她把窗户关上了!” 记录的人开始着急:“什么?怎么能关上,我还没写完呢,停在这里多奇怪!” 屋里,江月明实在受不住外面的视线火热,她一边帮着铺床一边说:“风通得差不多了,夜间有蚊虫,窗户还是关上好。” 穆逍重重点头:“有道理。” 江月明离屋:“半个时辰后开饭,你可以先歇一会儿。” 门一关,她的表情立刻沉下,思绪混乱,江月明头疼地扶住额头,心想:这小子到底是哪路神佛,招来的人实在不得了。来回走一趟,江月明起码看到四只信鸽在飞,她猜测,除了穆逍,家中其余人的行踪也一并在监视范围之内。 想得越多,渐渐地,江月明觉得脑子开始混沌起来,河边的冷风似乎真将她伤着了,那股昏沉的劲儿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第35章 半夜谈◎身份之谜◎ 眩晕感来得如此之快,江月明隐约地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生病了。 她经历过皇城冬季刺骨的寒凉,为躲避追踪,她跳过近乎结冰的冷湖,那时是深夜,从水里出来后,她浸水的发端很快挂上一层白霜,即便如此,她第二日依旧活蹦乱跳,江月明身体好到甚至于出任务时,那些划在身上的血痕都识相地快速愈合,不出多久,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月明从来没有倒下过。 她想不通,为何会如此? 周遭眼线遍布,江月明的身体不听使唤,她努力地打起精神,可除了惹人生厌的探寻目光之外,她察觉不到惯有的杀气和恶意。微风将她额间的细发拂起,轻轻柔柔,好像在说:睡吧,不会出现意外,醒来一切都会变好。 江南使人懈怠。 她迷蒙地搀住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冰冰凉凉,会移动,陪她一点点往卧房挪。 恍惚间她躺上床,盖好被子后,眼前黑暗。 江月明做了一个梦,梦里明暗交杂,时而是黑夜肃杀、尸山血海,时而是春光明媚、绿水渔舟,不知不觉,她走到一个热闹的街市,有船在入城的河流上游行,木浆撑动下,一条银色的鱼跳出水面。 江月明被溅出的水浪打醒。眼睛很疼,暂且只能睁开一条缝。 昏黄的烛灯下,床边坐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握着一卷书,看不到名字,江月明只能听见书页翻动时的沙响。窗户是紧闭的,将没必要干扰隔绝在外,唯一拦不住的是草虫鸣叫。 “醒了?”朗云何将书合起放下,江月明终于看到名字:百草经。 久病成医,除了应梦怜,朗云何是他们这些人中最通药理的,开医馆后他学习得尤其认真,现在已经能单独制药,应梦怜忙碌时,褚非凡不懂的问题都向他请教。 江月明想起身,但是头很重,于是自暴自弃地将手抽出棉被,说:“热。” 她原来的薄被换成了厚被,在渐热的天气里,江月明脖间闷出细汗。 手刚拿出片刻,又缩回去:“冷。” 忽冷忽热,她问:“我怎么了?” “风寒。” 江月明不信。 “师娘说是江南水土的缘故,你的身体尚不能完全适应,一场病后就好了,从此百事无忧。来,喝药。” 江月明是被扶着起身的,坐起时被朗云何用被子绕了一圈,塞紧成一个棉娃娃。 她提不起力气说话,但是坚持道:“我从小随着爹娘四处奔波,去过很多地方,除了偶尔咳嗽,从来没有生过病。” 朗云何却说:“有的,但你烧得太厉害,醒来只当睡了一觉,什么都忘了。” “我那时多大?” “八岁,还有十岁。” 十岁之后,江月明再没发过热,应梦怜说她那次烧得严重,痊愈之后,小病小痛压不倒她,这种情况可以保持很多年。如今,时限似乎到了。 江月明小声嘟囔:“你一定在骗我,阿清从来没有生过病,我是他姐姐,应该和他一样。” “阿清能把毒丸当糖吃,你行吗?” 江月明不说话了,她没力气,手也抬不起。事实上,棉被裹得太紧,除了脑袋,朗云何什么都不让她露在外面。 朗云何端起药碗,一勺一勺给她喂药,喂了三勺,江月明皱着眉头说苦。 朗云何无情道:“苦也得喝。” 江月明眨着眼,说:“你把碗递到我嘴边,看我一饮而尽。” 朗云何停下动作,把勺子放在碗中,无奈道:“也不怕呛着,弄脏了床你睡哪儿。” “我可以抱着乌金取暖。阿清回来了吗?” “早回了,回来的时候说半路看见黑影,刚想吹哨子,发现黑影是乌金。” “穆逍呢?” “睡了,他们都睡了,外面的人晚上很安分,没有其他动作,安心了?” 江月明“哦”了一声,朗云何没有让她豪饮,还是一勺一勺细喂。 江月明喝完药,脸颊烫得发红,她保持棉娃的状态坐了半晌,朦朦胧胧地想:我好像和朗云何的位置调换了。 那时江月明还小,朗云何每次毒发,她也是这样守在床边,娘亲在旁边施针,江月明紧张得好像针扎在了自己身上。朗云何不醒,她就枕着手臂趴在床沿睡,睡醒手脚都麻了,半天不敢乱动。等她长大一些,朗云何不让她守了,他说男女有别,未出嫁的姑娘家不能守在男子床边。 江月明天真地说:“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可以了。” 朗云何每次都不说话,江月明被他的沉默赶出门外。她不气馁。那时,皇城有一家蜜饯卖得特别好,江月明每次上街都攥些回来,她捞条板凳坐在门口,边吃边等。她吃一半,留一半,因为朗云何的药苦,用完药肯定需要含蜜枣。 江月明脑袋发昏,一想多就头疼,她觉得嘴里苦涩,于是裹着被子问:“有蜜枣吗?” 朗云何拿起案几上的一包东西,挑了其中最大一颗枣塞进江月明嘴里。 江月明嚼着去核的软枣,腮帮子都鼓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还成。有其他吃的吗,饿。” “有鸽子汤。” “你把褚非凡炖了?” 朗云何眯眼想了一会儿,点头:“也行。” 江月明赶紧打消他危险的想法:“……和你开不起玩笑。” 朗云何帮她调整好坐姿:“等着,我去拿。” 江月明闭眼靠在床头假寐。再睁眼时,托盘连着炖盅和碗一起送至屋内。 鸽子汤的鲜香萦绕在鼻间,饥饿让她保持清醒。 他们家今日没买肉鸽,朗云何把江月明送回屋时,恰巧一只肥胖的信鸽站在半敞的床沿上歪脑袋,溜圆的眼睛与外面探寻的视线一致,瞪得朗云何心烦。 正好,和药理一样,朗云何同时在学厨艺,于是江月明有了加餐。 她将手伸出裹紧的棉被:“我自己吃。” 朗云何在一旁看着她,说:“明日你在家休息。” 江月明想也不想回绝:“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她早上干活时不小心折断了一条新凳腿,为了掩盖罪证,她自己偷偷修理半天,结果接歪了。下午出去钓鱼,江月明暂且偷懒将此事放下,打算回来之后接着弄。凳子被她原模原样放在接诊台边上,表面看不出,可一旦有人坐下…… 江月明心道:我一上午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鼻音浓厚,脑袋摇晃,却坚持说:“我要去。” “可以。” 朗云何答应得很爽快,江月明觉得他反常,但是来不及多问,铺天盖地的睡意席卷而来,她眼皮突然好沉重,没多久,彻底睁不开了。 朗云何及时将她手里的碗拿开,将人扶稳,让她躺下。 他接着刚才未说完的话:“只要你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朗云何在鸽汤里加了安神药,江月明虚弱,需要休息,一碗下肚,能让她睡到中午。 “好梦。” 朗云何将桌上杂乱的东西收起,他轻掩上房门。 大厅黑黢,没有点灯,四处的门窗都是紧闭的。然而,除了穆逍,其余众人皆端坐在桌前,连年纪最小的江风清都在,他们并没有如朗云何所说那般睡着。 江横天见朗云何出现,手指点了点桌面让他坐下。 “歇下了?”他问。 “嗯。” 黑夜模糊,他们却能看清长桌中央丢了一柄飞刀。 刀身削薄,尾端如弯钩,可以绕指。 江湖传言,泰峰派长老秋重景私下培养了一批杀手,为了不引人注目,杀手的武功与泰峰派的看家拳法分离,手中武器正是这种飞刀。然而,传言终究是传言,秋重景对此矢口否认,传言之人是谁至今无人知晓,此前,飞刀仅现世过一次,不到半天,现世之地人屋俱毁,那些人做得干净,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世人疑虑,查不到真相。 桌上这柄飞刀是江风清回家途中捡到的,那时江风清离家不过百步,正觉附近有人,他忽然听得一声猫叫。 “喵呜。” 回头看时,乌金从左侧的围墙跳下,它绕着一处草丛转圈,脑袋昂直望着江风清,金色的瞳孔明亮。 江风清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于是走过去。乱草丛中,一柄飞刀压在中央。江风清把飞刀带了回来。 褚非凡担惊受怕,不知第几次提起:“会不会是灭口的预兆。” “听说此刀第一次现世是嵌在石墙上,应该是没有刺中目标,落了空。用刀之人力劲之大可想而知。”江横天指着桌上的东西说道,“依阿清所言,它掉落时状态随意,简单盖在草上,不是出手袭人后的模样。” 应梦怜说:“像是半途丢失,顶尖杀手不会犯这种错误。” 江风清捏着颈上悬挂的银哨,奶声奶气地说:“我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时什么也没发现。” 应梦怜摸摸他的脑袋:“这几天跟紧我们,不要独自出门。” 按照他们讨论的结果,众人怀疑:杀手在此,但是数量不多,很大可能被解决了,下手之人多半是藏匿于附近的监视者。 很明显,这些监视者是来保护穆逍的,穆逍住在此处,他们自然不能对杀手放任不管。 众人对穆逍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些人中,唯有朗云何说他有猜测,但是江月明病倒,众人忙前忙后不能消停,朗云何尤其焦躁不安,深夜还出门找蜜饯点心。 此刻,他们终于能安心坐下,江横天道:“现在能说了吧。” “嗯。”朗云何神色淡淡,“那日武馆,穆逍说枪法是家传,我注意到他的枪杆细长,握处有栀子图案,更像为女子准备。” 褚非凡听了,呆呆道:“他是女的?难怪最开始说我女扮男装,等等。”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面色惊恐:“不对啊,我们明明一起进过男澡堂!” 第36章 暗中人◎抓错了,咋整◎ 褚非凡一惊一乍,惹得一旁静卧的黑猫开始凶瞪他。 乌金的利爪露出,似乎很乐意多添一块磨爪石,褚非凡讪讪坐回去:“你继续。” “我没说枪是他的,更没说他是女的。”朗云何接着道,“枪杆尾端的图案是栀子花,穆逍家在皇城,而皇城中有两处地方栀子繁茂,一处是镇国将军的府邸,另一处是端王府,这两个地方恰好都有用枪的好手。” 论起对栀子花的喜爱,没人能比过端王妃。端王妃是镇国将军的独女,从小被宠溺着长大。当年,年轻的端王为了吸引王妃注意,特命下人在园中砌千金花坛,里面种满精心栽培的栀子,四季都能飘香。 朗云何记得江月明提起过,她说:“朗云何你知道吗?端王妃对栀子花的喜爱近乎疯魔,我昨夜爬了端王府的屋顶,发现处处都有栀子图纹,这花好像已经成为了端王府的专属图腾。现在,皇城女子都不敢用有关栀子花的任何东西了,生怕别人说她们东施效颦。” 江月明撑着下巴羡慕:“端王妃生得可真美啊,是不是用常栀子花洗澡的缘故?对了,我还看到了传说中的小世子。他生得白白净净,我要是有弟弟,一定得比他可爱。” 端王和王妃育有一子,小世子被全家人当成宝似的养。镇国将军每月骑马往返将军府与王府八十趟,半夜能翻墙进院偷外孙,端王发现了,立刻骑马过去偷回来。 镇国将军惯用霸王枪,枪杆是和头都是玄铁,将军抡它如挥轻木。府中家仆更是人手一杆枪,端王妃亦会武,左右侍女也用枪,小世子耳濡目染,会走路时就会耍枪,耍得像模像样,那时,整个皇城都知道端王府的小世子是武学奇才,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 然而好景不长,小世子长到六岁时淋了一场春雨,春雨催疾,烧得他整日整夜说胡话,皇帝听了都着急,太医院方法用尽,可病情无论如何都没有好转。危在旦夕之际,皇城来了一位巫医,神神叨叨,说皇城浊气重,世子无瑕,需上山清修才可免遭劫难。 于是世子被送去山中,每年回城一次,露面的次数少了,久而久之,人们便逐渐将其淡忘。 江横天“啧”了一声:“是不记得了,小世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朗云何说:“不需要记,顶着皇姓过于招摇,端王不姓穆,但王妃姓穆,端王年轻时远离朝廷争端,旁人称其为逍遥散王。” 如此,“穆逍”二字可解。 朗云何继续:“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推断。” “已经可以确定了。我看外面那些人行事井然有序,必然是端王府或将军府派出的暗卫,他们担忧着小世子孤身在外不安全呐。”江横天摸着下巴说,“好大的阵仗。” “穆逍刚来城中时我曾路过他的住处,并没有发现异常。”朗云何说,“这些人是最近突然出现的,穆逍口中的两月之期未到,说不定另有隐情。” 应梦怜:“夫君,我们该拿这小郎君如何是好。” “管他那么多呢,我们又不是第一天在人家眼皮底下过日子。”江横天一锤定音:“回去睡觉,明早医馆开工,让他干活。” 世子怎么了,世子也不能吃白饭。 收拾妥当的客房里,穆逍睡得正熟,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世被大家扒了个干净,他原来的住处中,一名女子独坐在厅堂擦枪。 女子名叫曲欢儿,是端王府的侍女,此枪是临别前王妃赠予她的。 数日前,端王府接到线报,小世子下江南时得罪了一个名叫青山宗的门派势力,他半途和人家少宗主打了一架,少宗主打输了,颜面尽失。这事本来没什么,可青山宗记仇,不久前凑齐了银两雇派杀手,随时准备取他性命。 不出三日,镇国将军秘密派人踏烂了青山宗的牌匾,可是追杀令已经下发,他们拦截不及,只能加派人手守在穆逍身边,曲欢儿深受王妃信任,只待两月之期一过,连哄带绑护送世子回皇城。 曲欢儿将头发束起,她的面部轮廓不像普通女子那般柔和,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 曲欢儿穿的是男子衣裳,坐姿洒脱,一只黑靴随意搁在一旁的矮凳上,手中洁白柔软的帕子滑过枪杆,擦拭的动作在栀子花的图样处停留许久。她蹙着眉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世子出走的理由,觉得自己有负王妃所托。 回家不好吗?回皇城吃喝不愁,当今的皇室血亲兄友弟恭,没有阴谋算计,大家生活安乐稳妥,只要不作死,可以享尽荣华。曲欢儿不过多劝了世子几句,对方连看也不愿看他,摔门就走。 曲欢儿想:果真是少年意气,容易冲动。明日,还得把他劝回来住。 正这样想着,大门开合,曲欢儿眼前出现了两个暗卫。 “曲姑娘。”暗卫们分别将背上的黑衣人摔倒在地,“我们在世子现在的居所附近发现了可疑之人,他们行迹鬼祟,随身携带江湖利器,嘴里还卡了毒药,我们怀疑是杀手。” “死了?” “没,发现得及时,没让他们得逞。” “嗯。”地上二人眼皮紧闭,曲欢儿说,“弄醒。” “是。” 一桶冷水泼下去,地上二人湿个透彻,可是仍旧不睁眼。 曲欢儿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方打量:“怎么伤得这样重。” “这……”两个暗卫一愣,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抱拳说,“搜身时他们挣扎,其中一个用脑袋顶撞了阿贺的下巴,阿贺是我们自家兄弟,大伙儿受不住气,就围上去揍了他俩一顿,在场一共三十七人,一人踹两脚,揍三拳,约莫是下手重了些,他们这才昏迷不醒。” 暗卫或许是揍爽了,说完还腼腆地笑了一下。 曲欢儿扯了扯嘴角,说:“搜到什么。” 暗卫呈上去一柄精巧的飞刀:“就是这东西,他们死活不让碰。” 曲欢儿食指勾起飞刀后柄,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半晌,她看不出其中端倪,说:“查。把他们带下去,看严了,务必审出幕后主使。” “是。” 昏迷的二人被拖出去,留下一地湿痕。 秋重景派来的杀手足有六十人,聚在城外的有五十八人,他们没有名字,只按顺序排了编号,为首之人唤作甲子。 众人围聚在篝火旁,纳闷道:“踩点而已,丁卯和戊辰怎么去了那么久,难不成被发现了。” “不可能,他俩是我们这些人中轻功最好的,被发现了可以逃啊。况且对方才几人,退一万步说,除了可能性最大的黑崖刀客和照夜胡娘,就算他们都是暗影阁的刺客又如何,不能光明正大显露身手,和普通废物没两样,丁卯和戊辰多半是买酒喝醉了,正躺在美人膝枕上做梦呢。” 杀手们齐声笑起来。 其中一人指着不远处的火堆说:“那边的人看上去是同行,也是来抓刺客的?” 甲子说:“不管他们了,我们时间紧迫,壬申、癸酉,明天你们进城,女子无所谓,一定打听到那位“江馆主”的软肋,主子命我们不能在城中动手,那样容易留痕迹,我们要把人引出来。” “明白。” 甲子狞笑两声:“黑崖刀客被擒,也算是一件震动江湖的大事了。” 鲜血流淌成溪,残肢被抛在一旁,地上是一具面色惊惧的尸体。 尸体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爹!住手!”江月明被噩梦惊醒,她回想刚才的场景,慌忙挣脱裹成蚕茧的被子下床。鞋穿到一半时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在做梦。 她右手在胸前顺着气,道:“我就说嘛,我爹怎么可能因为一条破凳腿杀人。” 江月明一觉睡到中午,睡前她着急想去修理被自己弄坏的凳腿,结果不知中了什么邪,倒头就睡。梦里看见亲爹坐塌了凳,他提着刀去找木匠理论,江横天说:“我找你做新凳,你却给我残腿的废凳,收钱不做事,是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也罢,我砍你一条腿,二者相抵,这事就此作罢。” “我、我冤枉。” 可怜的木匠缩在角落,百口莫辩。 刀起刀落,江月明猛地睁眼,她呼吸急促,觉得自己既对不起木匠,又对不起亲爹,江横天若是知道他在亲闺女梦里摇身一变成为因凳杀人的恶徒,指不定要怎样老泪纵横。 “最近总做奇怪的梦。”江月明用手蹭脸,她睡得太沉,恍惚间觉得时间流逝,好像过了一整年。 她心心念念那条坏凳,想要起身去医馆看情况。然而她身体尚未痊愈,才走两步就觉得腿脚软绵、天摇地晃,只能停下,双手撑着桌子喘气。 “回床上躺着。”那人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新熬的鱼煲。 江月明说什么也不答应,嚷着要去医馆修小凳。 “你说那条歪了腿的凳?” “对。” 朗云何突然沉默了。 江月明着急道:“凳子怎么了。” “被人坐塌了。” “谁。” 江月明预感不妙,仿佛睡梦照进现实。 朗云何唇角一勾,目光中流露出狐狸似的狡黠:“先吃饭,吃完了我告诉你。” 第37章 信中言◎悲惨的信鸽◎ 江月明不会再上当,指着桌上的炖盅说:“你肯定在里面下药了。” 她昨晚的睡意来得突然,除了病因,肯定离不开药物加持。前半段的梦境还算安稳,只有最后的场景过于血腥,应当是药效过了。 下药之事被点破,朗云何镇定自若,丝毫不慌:“没有。” 不下药不行,安神药的配方还是应梦怜在江月明八岁时研制出的,此药专门为她准备。 江月明好动,即便是烧糊涂了也不安生。 八岁那年高烧,江月明从床上跳下,摇晃着脑袋说皇城前几日的杂耍精彩,台上的姑娘和她长得好像,她也要学顶盘子。九岁的朗云何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想:我们现在根本不在皇城,哪里来的杂耍团? 不待他把江月明劝回床上歇息,对方已经脚步踉跄去取盘子。马上就要大显身手开始顶了,江横天大手一捞,匆匆忙忙把她按到屋里,江月明喝了药才平静睡去。 十岁那年,应梦怜还没来得及给她喂药,江月明又从屋里逃出,她在院里捡了一根枯枝,挥舞着说这把屠龙刀好轻啊,不知道割脖子快不快。朗云何端着药碗从厨房走出,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脖子上抽出了一条红印,江月明疼得眼泪直流,活生生哭晕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将这几天的事全部忘记,记忆和生病前连接得紧凑。 她忘了,可家里人都被她吓怕了,江月明发烧能烧出光怪陆离的幻觉,简直不像生病,像醉汉对树划拳、为鸡说媒。 十年后的今天,江月明又想逃,虽然心智比幼时成熟,但是她的武功突飞猛进,现在看着正常,朗云何怎知她会不会半路突然改变主意,从修小凳变成拧人头?拧别人还好,千万别拧自己。况且她身体虚弱,实在不适宜走动。 “什么时辰了。”江月明说,“我要去医馆。” “午时刚过。” 江月明往房门的方向走了几步,朗云何坐在椅子上看她,也不阻拦,直到对方撑不住了,自己又退回来。朗云何心道:昨晚的药后劲似乎有些猛烈。 江月明半途而废,她说:“不去了,你和我讲讲吧,谁坐塌了我的小凳?等等,你没去医馆?” 她这才注意到朗云何的装扮,他白色的衣袍宽松,领口微敞,腰上没挂配饰,头发只用发带随意地束在脑后。 一身慵懒闲适,根本不是出门的打扮。 “嗯。” “你连医馆都没去,如何知道凳子被人坐塌?” 江月明执意要他说,不说就不肯吃饭。 朗云何无法,他的右手垂下,再抬起来时,指缝中间掐了一张字条,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早晨,外围的暗卫紧跟穆逍移步到医馆,他们还是如昨日那般,将穆逍以及他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全部记录下来,记完绑在信鸽腿上,让它们飞往皇城。 朗云何将穆逍的身世说与她听,江月明吃着鱼肉指责:“你又迫害人家的信鸽。” 他澄清:“不是我。” 这次当真不是他。临近中午时,家里的院门被人叩响,宋全知抓了肥鸽送上门来,他对朗云何说:“听说恩人病了,正好,今天城里乱飞的鸽子多,我打了几只,送一只给她补身子。” 鸽子的腿上系着刚绑好的信筒,它刚飞出树冠就被宋全知用石弹打下,暗卫眼睁睁看着算命老道美滋滋将他们训养多年的鸽子捉起,宋全知甚至自带了捆绳,足足捆了六只。 宋全知在树下感叹说:“老天爷可怜我整日粗茶淡饭,特地给我送荤腥了,美哉,美哉。” 开门时,朗云何几乎能感受到那股刺在宋全知背后的怨毒视线,暗卫们看他好像看死人。 宋全知浑然不觉,捋着假胡须大方说道:“不用和我客气。” 江月明觉得宋全知身份可疑不是一两天了,她问朗云何:“这个假老头儿到底是谁。” 朗云何却说:“算命先生而已,你生病了,不要想太多。” “你不是想知道上午发生了什么吗?”他很会转移江月明的注意力,马上展开信纸开始读,“世子辰时起身……” 穆逍辰时起身,洗漱完毕,用过早饭后,他与众人一道去了医馆。 治病救人这种事应梦怜是不敢让他做的,正好今天朗云何不在,穆逍就站在药台前接替他的空缺。 医馆很快来了人,来者是一名女子。 曲欢儿依旧是一身爽利的男子装束,她没有喉结,声音也没有特地放粗,她并不掩饰自己女儿家的身份,似乎穿男装只是为了她的行动更加便利。 褚非凡一见那张脸就发怵,上次正是此人把他从屋顶上踹下来,那句恼怒的“登徒子,滚啊”犹在他耳边作响,褚非凡识相地滚到一边。 好在曲欢儿似乎已经将他遗忘,她径直走到穆逍面前,然而对方并不待见她,张口就说:“我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世……”曲欢儿连忙改口,“公子,请您不要任性。” 她眼神扫过穆逍用手指随意抓好的束发,几缕异常不听话的乌丝竟然像小丛杂草一般在额前竖起。 难受。 他衣裳穿得也不齐整,褶皱条条仿佛山间崎岖的小路。 焦躁。 曲欢儿手指蜷紧,她真想立马把穆逍兜回府里,从上到下上帮他捋平整。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令人崩溃的,曲欢儿的视线停在穆逍脸上,她吓得花容失色:“您的脸!” 穆逍的右脸上有三条挠痕。昨夜他想逗猫,不料蹲下时鞋尖不小心压到了乌金的尾巴,乌金当场从窝里跳起挠他,脸上三条还是少的,胳膊上更多。 穆逍倒是无所谓,他摸了摸脸,说:“哦,猫抓的。” 不能待,这破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他们世子身份尊贵,岂能留在这儿受委屈! 曲欢儿苦口婆心劝不动穆逍,对方不愿听,索性躲到后院暂避,他一避,江风清就去药柜偷拿药瓶。 曲欢儿无法,只好另辟蹊径,她快步走到褚非凡面前,问:“你们馆主在哪儿。” 她看了一眼褚非凡,与整体凌乱的小世子相比,这个人倒还齐整。 褚非凡生怕被她认出来,只敢低着头指角落:“那边的隔间。” 江横天和应梦怜在隔间谈笑,曲欢儿快速入内,二话不说,出手就是三千两。 江横天和应梦怜的谈笑话题被数额庞大的银票终止。 江横天看着眼前的银票微怔:“姑娘,你这是作甚?” 曲欢儿直截了当说道:“不够吗?我再加三千两,帮我照顾好我们家世……少爷。” “夫君。”应梦怜拧他一把,好不容易把江横天唤回神,江横天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没办法,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三千两对于落魄的暗影阁刺客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江横天镇定片刻后,道:“还望姑娘把话说明白。” 三人在隔间中窃窃私语。 半炷香后,江横天和应梦怜笑着把曲欢儿送出医馆,江横天拍着胸脯向曲欢儿保证:“您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您家小少爷受半点委屈。” 曲欢儿抱拳谢礼:“有劳。” 朗云何继续读纸条:“江馆主收到银票喜上眉梢,进屋后一屁股坐塌了凳,他对此毫不在意,站起身来,一遍遍数着银票,总计六千两。数完不过瞬息,银票被身旁的应大夫收走。” 江月明眉眼弯笑起来:“爹也只能过一阵数钱的手瘾了。还有吗?” 朗云何将信纸摊开:“没了,就这些。还担心你的小凳吗?” “我们现在有钱了,还管它作甚。你昨天夜里下的什么药,还有吗?多放点,本姑娘头晕难受,要睡好觉,下午……不对,明天一整天都不去医馆了,你不用在家守我,我才不会溜。” 朗云何无奈,摇头评价道:“骄奢淫逸。” 江月明:“胡说八道。药呢?” 入夜,壬申和癸酉打探完消息出城复命。 甲子坐在顽石之上,手里的陶碗盛着酒,他面向篝火,问:“如何。” 壬申说:“老大,我们在医馆附近徘徊了一整天,医馆里除了江横天和他夫人,还有学徒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没有看见如主子所说的符合年纪的青年男女,听人说女子病了,男子一并在家陪护,医馆里还有个奶娃娃,一直跟在那位女大夫后面跑。至于江横天的软肋,我想应该就是他的家人了。” 甲子:“就这些?” 癸酉接着说:“老大,我们上午听见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江横天对一位出医馆的女子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她家小少爷受半点委屈。他口中的少爷正是那位新来的少年,女子走后,整个下午他都对少年嘘寒问暖,简直无微不至。” “少年是何人?” “这……暂时不知。” “您看应该如何将人引出城?” 甲子目光冷酷:“无非是用血亲作饵,你说女子病了?主子说她身份存疑,极有可能是照夜胡娘,病痛之人不过是落在网中垂死挣扎的鱼罢了,若能将她带出城最好,还有,你们所说的少年值得注意,明晚行动,一并绑了。现在……” 甲子笑了一声:“喝酒。” 一饮而尽。 第38章 院缠斗◎行动,绑人◎ 关于绕指飞刀的调查尚未有结果,之前抓住的杀手已被看押。 曲欢儿担心在民居群中审讯泄出动静,特意让暗卫寻到一处近乎荒芜的地皮,那里除了废旧的城仓,只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茅屋主人早出晚归,不用担心被发现。 城仓阴暗,地上残余的稻谷颗粒早被时间腐化成霉黑的渣滓,连偷盗的老鼠都不敢随意触碰,五、六双黑靴踩踏进来,屋顶漏雨后久久不干的湿润地面陷出印痕,人群拨开疯乱的蛛网,随意清扫灰尘后,他们将丁卯和戊辰绑在临时搭好的木桩之上。 丁卯先醒,睁开眼皮后发现自己身体凌空,手脚都不能动。戊辰被架在对面,与自己同样的境遇,他尚在昏迷。 眼前是几个陌生男子,他们服饰相同,满脸写着冷峻。 丁卯想起来了,那日他和戊辰奉命监视江横天,二人从江横天他们在城郊垂钓时就一直在对岸蹲守,直到众人回家,丁卯和戊辰一直紧随其后,他们没有轻易靠近,而是默默在江氏大宅附近潜伏。再然后…… 丁卯脑袋发昏,再然后,大宅周围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堆高手,他们不问缘由,自己和戊辰就那样被他们捉走,最后好像还挨了一顿揍。 暗卫发现丁卯醒了,开始审他。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来找谁?” “有没有同伙。” “谁派你们来的。” 暗卫的皮鞭上沾了辣油,一鞭抽下去,叫人血肉模糊,伤口剧疼如火灼。 …… 丁卯甚至不知眼前之人是谁,他一句话都没有交代,他不敢交代。 不叫冤不争辩,这个反应在暗卫眼里看来是十足的心虚,他们原本还担心抓错人,如今看来,这二人出现在世子周围,必有阴谋。 丁卯的头铁,暗卫阿贺的下巴被他顶过,至今仍在疼,阿贺打累了,撇下鞭子坐在一旁喝水,抱怨道:“威逼利诱,方法用尽了,你说他何必苦苦支撑。” 对面的暗卫回答:“比起寻常杀手,他们更像死士,任务失败,除了死没有其他选择。” 阿贺叹道:“青山宗招惹谁不好,偏偏盯上咱们世子。” 青山宗…… 世子…… 丁卯被折磨得不知日夜,被抓以来,他们只管从他嘴里问话,这是丁卯第一次听这群人提起与他们有关的信息。看这架势,估计是把自己当成了青山宗派来的杀手,想要取某位“世子”的性命。 他的声音像干涸了百年的河流,粗糙喑哑:“你们找错人了,我不知道青山宗,更不认识什么世子。” 阿贺不信,扬起的皮鞭往地上一甩,发出狠戾的声响:“你之前为何不说。遮遮掩掩,心里分明有鬼。你究竟是谁!” 丁卯不能自暴身份,他不知该如何对眼前之人解释:他们的目标根本不一致。 他猜测,那位“世子”很有可能是后来跟随众人入宅的少年,他咬牙想道:如此情形,只要说法妥当,是不是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将江横天一举拿下! 丁卯正要开口,城仓外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那人说:“不好了,世子被贼人挟走了!” 阿贺惊道:“谁干的,什么时候!” “就在方才,曲姑娘带人过去没能拦住。”那人摊开手掌,其中的飞刀和此前从丁卯身上搜出的一模一样,他指责丁卯和戊辰,悲愤道,“和他们是一伙的,对方人多,有近百人,世子被他们掳走了,生死未知。” 阿贺扬鞭,他狠狠抽在丁卯身上,骂道:“混账,还敢说你不知道!” 丁卯被抽得眼冒金星,百口莫辩,什么近百人,他们就六十个,谁要抓你们世子,这些事他真不知道。丁卯看向对面睡死过去的戊辰,心中痛恨:就你睡得香,凭什么挨打挨骂的都是我。 一个时辰前。 江风清穿过小道,他跃过低矮的门槛,一路飞奔着躲到朗云何身后,身侧带起的风摇晃着药园里的云烟愁。这株毒草的花已经谢了,它开始长出鼓囊的籽包。 褚非凡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哀嚎:“小祖宗,你快把药放回去,应前辈回来要生气的。” 江风清又偷拿了娘亲的毒丸。应梦怜现在不需要用毒杀人,可制毒仍旧是她的爱好,在家要做,在医馆时无事还要做。 江风清觉得新制的毒丸闻起来好像阿姐爱吃的蜜豆包,他一时嘴馋偷拿了几粒,结果被褚非凡逮个正着。应梦怜曾经交待过褚非凡:阿清贪嘴,一定要看住了。 朗云何问褚非凡:“师父师娘呢,还有穆逍。” 褚非凡说:“穆逍最后走的,他关门。两位前辈去城北看诊了,周家五口吃了野蘑中毒,正在家里发疯,大家不敢轻易接近,邻居请应前辈去家里查看情况,江前辈不放心,一道跟了过去。别跑!” 江风清趁他们说话的工夫逃走,褚非凡去捉他。 穆逍随后走进院子,朗云何把他叫住,说:“穆逍,我去一趟糖水铺子,那里人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帮我看着江月明,她又开始发高烧了,我若回来得晚,半个时辰后让她吃药,一定亲眼看着她喝下去,不然她会偷倒。” 穆逍在医馆被江横天照顾得很好,他无事可干,只能坐在边上吃小点心,现在终于来了一件重要差事,他重重点头:“放心,交给我。” 朗云何的目光扫过院墙周围的高树,暗卫依旧在。他迈步出门。 伪装成普通路人的癸酉见状,连忙回去报信。 城外,甲子听到消息后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他们不敢贸然接近疑似黑崖刀客的江横天,黑崖刀客手下亡魂无数,一旦被发觉,免不了一场恶战,他们不能暴露身份。如今,江宅只剩四人,其中包括病人和孩童,正是他们出手的大好时机。 甲子大手一挥:“和我去城中捉人。” 天渐暗,杀手们潜入城中。 甲子刚刚翻上江宅的院墙,一记迅猛的长枪直朝他面门袭来。 甲子飞身退下到院外,顿时警觉:有埋伏! 刺客的宅院为何会有人把守? 曲欢儿神色清冷,她站在墙头,手中细长的寒枪直指甲子。她嗤道:“杀手,还是来了。” 青山宗必定烧了不少金银,曲欢儿粗略估算一遍甲子身后的人数:起码五十人,与她带来的人数几乎持平。 她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还好。 甲子半蹲在地,他面色阴沉,右手背在身后做了一个分散的手势,部下领命,立刻四散开来。与此同时,周围树上的黑影流窜,齐齐堵住了来人去路,双方对峙而立。 “姑娘,你们这是做什么。”甲子寒声道。 曲欢儿不与他废话,枪头直刺甲子咽喉,对战一触即发。 事发突然,大大超出了甲子预料,他退后三步与曲欢儿交手,无数次想亮出身藏的暗器,可他压制住了这股怒火,他的头脑十分清醒:对方人数过多,很难像以往一样灭口了事,一旦在晓春城暴露,极容易招惹祸端。 秋重景培养他们,并且不止一次警告过他们:你们是我藏在暗处的兵刃,若是暴露在外,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这些年他们为秋重景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行动中难免有抹不去的痕迹,好不容易隐藏到今日,不能功亏一篑。 甲子咬牙接下曲欢儿的刺枪,可手下未必明白,甲子眼看远处射出一柄飞刀,低声骂道:“混账。” 他几次想抽身拾刀,然而曲欢儿一而再再而三拦住他的去路。 曲欢儿挥出一记横枪,甲子仰后避退,始终不得前进。 曲欢儿表面上与甲子打得不分伯仲,内心却异常惊骇:青山宗不是山野门派吗,怎会请到如此精锐的杀手?对方光用拳脚相抵我就已经如此吃力,若是用上兵刃…… 来不及她多想,甲子已经重新蓄力,侧身避过袭击后,仅用单手握住了她的枪杆。曲欢儿心道不妙,眼见他另一手也握住,甲子挟制住她,朝不远处的手下低吼:“休得恋战,拿人要紧。” 手下分出几拨向屋内闪去。 真正被青山宗雇佣的杀手暗中潜伏,他们被眼前火热的交战场面惊呆,其中一人讪讪道:“怎么回事,没听说过这里有高手啊。” “管他们呢,趁他们无暇分心,我们快些进去把人绑出来。看,那边冒出个小娃娃。” 暗卫好不容易拦住进屋的杀手,看见一旁又窜出数十人,惊道:“不好,他们还有帮手!” 曲欢儿被这一句喊得慌神,甲子趁机松枪前进,阵势彻底乱了。 屋里,穆逍端着药碗进入江月明房中,对方睡眼朦胧,烧得迷糊。穆逍正想把她叫起吃药,突然听到院外有打斗之声,他觉得奇怪,还未等他靠近窗户,木窗被人一脚踹开,两名黑衣大汉闯入屋内,其中一个直接冲至床前想要掳走江月明。 穆逍手里的药碗砸碎在地,稀苦的汤汁溅到四处,他一掌击开那人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壬申收回伸向江月明的手,他与癸酉对视一眼,一齐逼近穆逍。 壬申:“小子,功夫不错。” 癸酉:“只是,我们有两个人。” 他们活动双腕,指节被掰得咔嚓作响。 天黑尽,无月,无云。 第39章 挟人质◎大事不好◎ 狭窄的空间内,桌椅翻飞,精致的茶具被挥来的拳脚碰到地面。穆逍不光要对战二人,还要分神照顾躺在床上的江月明,避免她被飞溅的木渣和瓷片划伤。 穆逍打得吃力。他在山上修习之时,他的隐士高人师父曾夸他的武学天赋异禀,放眼天下能排到前二十。 师父说:“二十是保守估计,还能再往前。” 但仅仅是天赋而已,穆逍还年轻,他在武学上的造诣有时甚至不如那些经验老道的江湖莽客。 他却时常做梦自己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因为他的外公曾经是天下第二。 穆逍时常听外公用遗憾的语气回忆此事,镇国将军说当年与他争第一的不过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碧华峰比武那日,他的对手长着狐狸一般精明的脸,而镇国将军当时已经四十岁,横扫千军、威震四海的他为败给一无名后辈而感到挫败。 一年之后,排名重洗,当他准备充分,想再次与对方交战时,那人已经了无踪迹。他再没见过此人,也找寻不到,因为比武之后对方只感叹了一句:无聊,走了。 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两年之后,天下武学的排名逐渐变质,庙堂之人散尽,碧华峰成为了江湖门派追名逐利的武斗场,只有历任武林盟主能当第一,而江湖之大,暗影刺客能单杀武林盟主。 每每想到此事,穆逍对这个天下排名又生出几分不屑。 穆逍想:我若有暗影刺客那般能耐,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狼狈,这样腹背受敌。 穆逍的脸被癸酉祭出的飞刀划出血痕,他手无寸铁,看顾江月明使他无法大胆施展拳脚。 江月明被动静闹醒,她半睁着眼,烧得难受。穆逍站在她的床前,恍惚之间,江月明仿佛看见江风清长大了。 江月明喃喃道:“阿清,没事的,等阿姐,阿姐来。” 但是阿姐现在好困啊,需要稍微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穆逍的脖颈被壬申重击,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壬申将穆逍扛在肩上,癸酉无论如何都解不开包裹江月明的棉被,时间紧迫,无法,他只能带着裹成粽子一样的江月明翻窗出城。 院中狼藉,青山宗雇佣的杀手于混乱之中冲向不慎暴露在外的江风清。 江风清蹲在水缸后,他原本在躲褚非凡,可家中莫名闯入一群人开始混战。事发突然,他不知所措,正要抽身进屋时却被一双蛮横的手臂从身后抬起。 “放我下来。” 江风清挣扎着,他的视线忽然瞥到不远处疾闪而过的人影:两个大汉分别挟持了穆逍与发烧昏迷中的江月明。暗卫拦截不住,他们往墙外逃去。 江风清失声惊呼:“阿姐!” 身后的阴影说道:“大哥,我们的目标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吗?这个娃娃顶多五六岁,抢他做什么?”他方才不过是看到这个男娃露脸,顺嘴提了一句,没想到大哥真打算绑他。 “大哥”名叫卫松,他说:“你没看见吗,被人捷足先登了。江湖规矩,人头生意先到者得,看来这位少年得罪的人不少。我们虽然收了青山宗的买命钱,但青山宗已经灭门,我们来这儿完全是因为信义。如今甚至不用出手,有人替我们解决麻烦不好吗?何必与他们相争。” 他抽出江风清脖子里的小银哨,赞道:“好物。这户人家家底深厚。我们大老远赶来晓春城,身上的银钱几乎花光了,弟兄们全在这儿,空手而归太不像话。不如绑个奶娃娃讹他们一笔,我看他长得乖巧,卖了也行。反正场面混乱,可以嫁祸到那群人身上。更何况,咱们是山里出来的,不混帮派,官府一时半会儿追查不出我们的底细,天下之大,处处都是容身之所。” “大哥英明。” “还给我!” 江风清的小哨被卫松毫不留情地夺走。 他双脚离地,眼前的景物迅速变换,青瓦掠过,树荫疾闪。 江风清仿佛在飞。 “站住!”江风清后背的衣服被人拎着,他听见声音后艰难回头望。身后,发现不对匆忙追击的褚非凡被数人拦住。 “大哥,我们留下垫后,你们先走。”四十人的队伍分出十个在屋檐上站停,江风清被抛物一般甩到卫松手上。 江风清的手藏在袖子里,小拳紧紧攥住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药瓶。 差一点颠掉了,江风清心道:好险。 褚非凡他们站在某户人家的房顶,交手之间,一片青瓦被人踢飞,它落地的瞬间几乎碎成了粉末。 褚非凡听见底下有人叫骂:“野猫,又来!迟早把你的蛋割掉!” 褚非凡躲开对面的暗箭,抽空冲下面咆哮:“你他娘的才是野猫,姓沈的,你那些破事老子都知道了,你要是想……” 一记硬拳朝他袭来,褚非凡用双臂挡住,对面的力道逼得他差点掉下房檐,他咬牙接着说,“你要是想继续在城里待下去,马上来帮我,不然等着一起被割蛋吧!” 四面楚歌之下,褚非凡头一次如此硬气地面对榜上有名的暗影刺客,大名鼎鼎的三步罗刹此时正在屋里品茶吃酥,他愣了一下: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再仔细听,似乎不是野猫作祟而是人声打斗。 他一口将手上的核桃酥包尽,拍掉掌心的碎屑后跃上屋顶,看清状况后略微诧异道:“哟,这是干嘛?聚众斗殴?我记得你是……” 沈客看着褚非凡,一时间回想不起他叫什么,大掌一拍道:“那个学徒。” 褚非凡此时已经全然顾不形象了:“狗屁学徒,快点去追,再不追,小祖宗他娘的就要出城了!” 沈客拧住来袭之人的右手腕,骨碎之后,他气定神闲地往向褚非凡所指方向一望,数十个黑衣人载夜奔逃,马上就要不见踪影,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个小娃娃。 小娃娃是…… 沈客暗骂一声“见鬼”,一脚将扑向他的黑衣人踹下屋,正要追去,前方又分出二十人拦路,个个手上拿着刀剑。 沈客神色阴狠:“找死。” 城墙之上,卫松稍作停留,他回头看:无人追上,身后的动静已经没了。 他们跃下城墙往树林方向走去。 没有了飞跃晃荡,江风清十分轻易地拔开药瓶木塞,接着倒了几粒溜圆的小细丸在嘴里咀嚼,草草嚼了一通后,甩下药瓶开始晃荡身躯。 江风清凌空一蹬,卫松没有提防手下区区一个孩童,突如其来的重力让他险些松手,江风清身躯柔软,几乎是倒贴着攀在他的手臂上。 旁边的手下惊呼:“大哥,小心!” 恍神间,卫松的手腕处已经多了一个牙印,他吃痛地叫了一声:“你敢咬我!” 他用力甩着胳膊,可江风清攀得紧,无论如何都甩不掉。卫松仅剩的耐心被他消磨殆尽,捏住江风清的脚腕将他倒提在半空。 江风清一荡一荡被晃到头晕:“啊。” “臭小子,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卫松上下左右摇晃手臂,他嚣张地笑道,“你还是乖乖等着爹娘拿钱来赎。” 卫松将他提得很高,江风清看到了脑袋下漆黑的地面,他的眼泪几乎要倒着流出来,可他没有哭出声,反而卖力地弓起腰背,小短手几次要够到对方衣里露出的银哨线绳。 卫松和他的手下只顾着仰头嘲笑,丝毫没有留意到江风清的小动作。 差一点。 就差一点。 拿到了! 江风清猛地抽出线绳,他一把将哨子握住,卯足了劲将银哨吹响。 尖细的哨声凄厉悠长,几乎要刺破黑夜。 卫松嗤笑道:“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吹哨子,怎么,想尿尿吗?” 江风清哭着说:“我叫我爹砍你。” 卫松将他摆正了,使劲掐着他的脸说:“我还怕他不来呢。” 江风清又朝他的虎口处狠咬一口。 “他娘的,你属狗。”卫松扬起巴掌朝江风清脸上挥去,手掌落在半空时,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他之前被咬伤的手腕处蔓延,衣物遮挡之下,黑色的网状长丝从他的腕处一直延伸到心脉,即刻,他的虎口处同样渗出黑血,卫松面色狰狞,保持这个姿势僵在原地。 手下们方才还觉得卫松是为了吓唬小娃娃故意停住动作,但是半天过去了,卫松依旧没有反应,他就像一尊僵直的木偶,无人操控时一动不动。 直到江风清从他手中挣脱,大家这才发现异常。 几人堵住江风清的去路,一人试探性地上前触碰卫松,他只是轻轻拍了一下,卫松的身躯在原地晃动,一阵风吹过,他直直扑倒在地。 “大哥!” 有人上前探他鼻息,片刻后,牙齿颤抖道:“怎么会,死、死了……” “没死。” 妇人的声音随风飘来,恍若一阵袅然升起的轻烟,“药量轻微,不至于丧命。不过,马上快了。夫君呐……” 不知在场哪位腰间的刀被人抽出,森寒浅淡的银光在夜里闪过。 褚非凡和沈客匆匆赶到时,地上已然多了一片尸体。 “爹,娘……”江风清抱住应梦怜的腿,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阿姐和穆哥哥被人抓走了。” “哪个方向。”江横天沉声问道。 “不知道,我就看了一眼。” 江横天:“朗云何呢?” “他说要去糖水铺子,现在……应该到家了。”褚非凡声音越来越小,“抱歉,当时场面太混乱,是我没看住。” 江横天说:“马上回家!” 第40章 再追踪◎找啊找啊找人质◎ 沈客指着自己问:“你们回家,我呢?我可没和你们住一起。” 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却不由自主跟随众人的方向走。 沈客上次去医馆,朗云何不肯明确告诉他医馆中各位的身份,沈客凭借心中印象猜到七八分,当时颇感震撼:他们竟是一家人? 现在看到满地血腥,终于确信了心中的想法:嗯,果然。 如今,江月明被掳,沈客面对一众债主,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揽住褚非凡的肩膀,问:“学徒兄,我看你身手不错,你又是哪位?我欠……我们认识吗?” 这些年,三步罗刹撒出去的欠条能堆成小山一样高,借钱对象从鸽子到刺客,连阁主和做面具的段沧海都没放过,其中大部分债务已经还清,剩余一成是暗影阁被灭后漏下的。 褚非凡拨开沈客的手臂,默默和他拉开距离,他后知后觉害怕极了。 褚非凡想:我刚刚是不是威胁他了?我说了什么?割蛋?割谁的? 他开始发抖,他看向一旁的江风清,孩子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吓,一直在哭。 褚非凡也想哭,可他是个大男人,哭出来好丢脸。 很快,他们到了江宅。 曲欢儿瘫坐在一群倒下的尸体中间,她的枪不在身边,而是插在其中一人的肩胛上,那人衣裳破了很大一个窟窿,刺中的部位血肉已经被搅烂了。他旁边半躺着的尸体死状更凄惨,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血从顶部的头皮下流,滑过翻起的眼白,没入衣领,最后浸透了身下的石砖。 重伤的暗卫抬着昏迷的兄弟靠在院墙上,有人想去将曲欢儿从地上拉起,曲欢儿不为所动,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尸体,刚才那位男子杀人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像地狱走出的恶鬼,眼神中仿佛燃烧了漆黑阴郁的火,看人如看死物,森然的语气能让人坠入极寒的深渊,他问:“她在哪里。” 杀手说:“你不是黑崖刀客。” “我是。” “想要人?呵,让你们江馆主来要。” 恶鬼抢过她的枪,他刺穿了敌人的血肉,搅棍一样挑断了他们的经脉,血溅到衣上,脸上,那些嚣张的、反抗的、废话的、闭口不答的都被杀了。 曲欢儿最初想让他帮忙的希望在血泊中破灭。她要留活口审问世子下落,然而刚一开口阻拦,枪头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我让你说话了么。” 曲欢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不敢再言语。 她觉得此人早已丧失了理智。眼前,一个个活人变成尸体倒下,直到终于有人指出方向:“北,北边。” 褚非凡无法直视这番惨不忍睹的景象,好在江风清已经在应梦怜怀里哭累睡着了,沈客拧着眉头,指着前面一滩打翻的雪芋牛乳桂花羹,道:“可惜了,这是他买回来的东西?那这些人……” 可以肯定,是朗云何杀的。 江横天走到曲欢儿面前,问:“姑娘,长话短说,我女儿和穆逍被带去了哪里。” 曲欢儿怔怔抬头,说:“北边……对了,我得去北边,世子还在等我。” 她想站起来,但她的腿使不上劲,右边的胳膊在交战时被甲子拧脱臼,此刻连枪都拿不起。 “不要动。”应梦怜制止她,到处都是暗卫的伤员,地上杀手的尸体难以搬运,血腥味散开了,天亮之前必须把他们处理掉,不能留下痕迹。白骨三娘常制的毒药有化肉留骨之效,只要再加一味药便能连骨头一起化去。 药园受损很小,里面招展的云烟愁已经成熟,它的籽包是化骨毒炼制成功的关键,应梦怜转头对江横天说:“夫君,你们去救人,我留下处理庭院。” 曲欢儿听了慌忙说道:“你们?不行,他们人多,你们才几个,我的援兵马上到了……” 曲欢儿声音减弱,她惊愕地目送剩下几人施展轻功远去,她看向将幼子送入房间后走出的应梦怜,低喃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寻常百姓面对惨死的尸体不会是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方才杀人的男子出招狠辣,绝对不是普通练家子。 应梦怜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说:“姑娘,你若还有力气,来帮我做些事吧。还有,你们人多,路子广,能找出幕后主使最好。” 今天出现的杀手一共两批,应梦怜看着满院暗卫,若她的推理正确,这两批人的目标交错,闹了一个天大的乌龙。 此事关乎端王世子安危,就算应梦怜不说,曲欢儿一定会追查到底。此前抓到的两个杀手仍在看押审讯中,曲欢儿摇晃着站起身,她捡起地上遗落的飞刀交到尚有余力的暗卫手中,说道:“去找阿贺,让他尽快撬开那二人的嘴。另外……”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传信皇城,暗卫摆平不行,告诉镇国将军。啊!” 应梦怜心中一惊,一不小心把曲欢儿的胳膊接歪了,对方疼得逼出了眼泪。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住。”应梦怜重新调整骨位,异常后悔刚才说过的话。她居然忽略了穆逍的身份,他可是世子!这样一封信传到皇城,万一对方心生疑窦,继续追查…… 哦豁,完蛋。 端王和镇国将军亲口认证暗影刺客还活着,她家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应梦怜又走神了。 “啊!” 曲欢儿的伤口被沾药酒的棉布擦得生疼,她觉得眼前这位女大夫下手好狠。 晓春城南多村镇,城北人烟略稀,官道从西北方向而下,左右两侧都是山和树,出城两步就开始起伏跌宕,平地几步走完的距离,在这儿要行进许久。从城门开始,往北直线二里有处未迁干净的坟岗。那块地位于半山,百年前的人不爱在坟前竖碑,每年清明都是凭着记忆去祭拜,久而久之,坟包多了,识得墓主的老人少了。 癸酉、壬申把江月明和穆逍扔在半山的石洞中,洞外不远即是坟岗,杂草长得如树高,土堆上有野狗狂吠,有野猫啼哭。 很久之后,野狗约莫是打了一架,吵得地下的枯骨不得安宁,它们从坟头上撕咬到坟头下。 一只黑猫跃上坟包,它舔着利爪,晶亮的眼看见一群黑衣人奔至此处,为首男子一脚踹开拦路野狗,黑猫跳下坟头,钻入毫无章法的杂草丛中。 甲子朝黑黢的天幕下望,他们垫后的兄弟迟迟没有跟上,也不知飞刀收回了没有。 甲子的衣袖被曲欢儿的枪尖划烂,外面一层布料碎了,没有伤及骨肉。他随意扯下袖子扔在外面,抬腿迈入洞中。 癸酉他们在洞中点了火把,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后出来迎接:“老大。” 甲子点了点头,问:“人呢。” 癸酉指着山洞深处,说:“那里。” 一男一女闭眼倒在地上,少年被绳子捆紧了,随意丢在土石中间,脸几乎与地面相贴,女子独特,朝天躺着,甚至自带一床棉被。 “舍不得女人睡地。”甲子冷笑道,“你们还挺会怜香惜玉,怎么,看上了?” 癸酉连忙解释:“不是,那床被子外面被人绑了绳结,系了死扣,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只能一起扛过来。” “解不开不会扯?你的刀呢?” 癸酉幡然醒悟:“我没想那么多。” “没脑子的蠢货。” 甲子用鼻子哼气,他没着急把死扣解开,只当裹棉被的人蠢,竟替他们省了麻绳。 甲子接过火把后靠近了看地上女子的样貌,他拿自己的大手在江月明面前比划:“长得还挺标致,病怏怏一个弱西施,脸还没我巴掌大,她能是照夜胡娘?” 壬申说:“老大,听说用药改变瞳色是有时限的,照夜胡娘的眼睛是异色,不如撑开她的眼皮看看。” 旁人起哄道:“老大,看看!我们还没见过异瞳的女子,顺便替兄弟们摸摸,这位美人的皮肤细不细,嫩不嫩。” “哈哈哈,你也不怕她醒来后剁你的手。” “病成这样,恐怕连路都走不动,还需要哥哥扶呢。” 穆逍被一阵哄笑声吵醒,他被击打的部位疼痛,好不容易睁开眼,他看到甲子的手已经伸到半空,马上就要触碰到江月明的脸。 穆逍喝道:“住手,不许碰她。” 甲子的动作停住,侧过脸不屑地嗤笑穆逍:“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着当英雄?” 他一招手,身后,一个粗壮的男子上前将穆逍抬起,穆逍被丢得更远。 甲子:“你是她什么人?我偏要碰,你能拿我怎样。” 他的手迅速伸向江月明的脸颊,即将触碰的刹那,一道黑影闪过,甲子的手背嵌进几道深深的血痕。 乌金的嘴咧开,尖牙露出,发出威胁的低吼。 “死猫。”甲子愤怒地朝猫抓去,乌金轻巧跃起,它落在江月明腰侧的地面,利爪用力一划,绑在被子上的绸缎绳结解开了。 江月明睫毛微颤。 江月明把手从被里抽出来,难受地扶住额头:“好吵,朗云何,我的雪芋呢,要放凉的,多加蜜糖。嗯……把阿清叫来,我们一起吃。” 她好像在呓语,谁也听不清她后面在说什么。 江月明突然坐起来。 她一动,连原本面色张狂的甲子都赶紧站起来后退,几十个大男人纷纷做出警惕姿态。 “碗,大阿清,我的刀……” 江月明双目微睁,棕黑眼睛好似蒙了一层水雾,她扫视一圈,偏头疑惑道:“我是谁?我在哪儿?” 不是异瞳,这人还在生病。甲子心存侥幸,略微松了一口气,说:“这女人烧糊涂了,快,拿绳子来。” 第41章 入虎穴◎在打了在打了◎ 腕般粗的麻绳被递上前方,江月明似是不解,对方说抬手,她就抬手,乖顺得像只白兔。 癸酉指着抬手待绑的江月明嘲笑:“大哥,她太听话了,果真烧傻了。” 他手里的麻绳之前被堆在角落,无人整理,此刻早已乱糟糟拧成了绳结,癸酉捞着好重一团无从下手,他找不到绳端,只好耐下心来打理。 癸酉一边整理一边念叨:“马上,马上就好。” 甲子不耐烦道:“磨磨蹭蹭。” 他寻了一处石头坐下,吩咐手下说:“传信给主子,就说‘饵已布下,只待黑崖刀客自投罗网’。” 壬申犹豫地说:“老大,我们还没有确定对方的身份,万一他不是……” “没有万一。”甲子不悦地打断他,说道,“庚午进屋搜人时在主卧发现一对双刀。正常人会在屋里藏刀?主子的猜测是正确的,江横天黑崖刀客的身份毋庸置疑。对了,咱们下江南时聚集的一路山匪尚在附近候命,壬申,你去通知他们,说之前约好的大生意已至,黄金万两,来者有份。刺客凶恶,正好拿他们挡刀。咱们,哼,只管等着喝他的断头酒。” 穆逍看见这群人凑成一堆,似乎在小声商议着什么,他被忽略在角落,此刻正小心卖力地用身后的尖石切割手上的绳索。 另一边,烧糊涂的江月明感觉眼前到处是摇晃的人影,她的手举得好累啊,于是她把手放下,开始认真观察眼前之人的动作。 江月明想:他在捣鼓什么?那一团东西是…… 她身体微微前倾,专心致志地辨认。江月明眼中,癸酉盘在臂上的粗壮麻绳摇身一变成为吐信的毒蛇。 癸酉终于将乱七八糟的绳子理清条顺。 “好了。”他命令江月明,“你,手抬起来。” 江月明警惕后缩,她与眼中的“毒蛇”对视。 癸酉见她不如刚才顺从,双手抻直了麻绳,十分蛮横地上前想将她套住。 粗糙的绳索触碰皮肤的刹那,江月明猛地反手掐住‘毒蛇’七寸,用力一扯! 癸酉对江月明出人意料的反抗举动防不胜防,缠在他臂上的麻绳瞬间被一股悍戾的猛劲抽动,连带着他的人一起向前扑去,可是,没当他栽倒在江月明身上,江月明狠狠将手上的东西挥向他。 啪! 癸酉被粗粝的绳面扇到右脸,那股强势的力道活活将他向前倒的动作冲击推后,他脸上赫然惊现一道血痕。 癸酉怔怔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月明:刚刚,发生了什么? 江月明眨巴眼睛,她双目无辜,甚至带着几分楚楚可怜:“我不是故意把它弄死的,你这个耍蛇人不看好它,它想咬我。” “大不了我赔钱给你。”江月明想掏荷包,伸手抓起的却是一捧沙土,她将沙土抛出,糊了癸酉一脸,“但是蛇得卖给我,我娘正好缺蛇胆炼药。” 癸酉呸出嘴里的沙子,怒道:“臭婆娘,你敢耍我。” 他扬起拳头想往江月明身上砸。 穆逍终于解开了束缚在后的双腕,他挣脱开缠绕在身上的麻绳,飞身把癸酉扑到地面,二人在地上滚了三圈,癸酉被穆逍按到下方,穆逍骑在他身上挥拳。 癸酉被接二连三的拳头打懵了,围绕甲子密谈的众人听到动响后终于发现不对。有人喊:“看,他的绳子松了。” 癸酉撑住落在脸边的拳头,冲人群扎堆的地方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把他给我弄下来!” 几个人连忙上前摁住穆逍,制住他的手把他往后拖拽。 甲子在远处喝酒,他不以为然,招手命令道:“给我捆结实、看牢了。” 穆逍被围在一群健硕凶残的杀手中间,他像一条被猛兽夹击的幼犬,无论怎样挣扎都毫无用处。他边挣扎边叫:“月明姐,快跑。” “想跑?做梦”癸酉啐出一口血沫,他重新站到江月明身前,身后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到前方,江月明和癸酉的体型相差悬殊,她整个人被一片阴暗盖住,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她好像顶着一层无形的压力。 她坐在地上,垂目冷声道:“你想打我?” 她开始在地上摸索。 很快,她摸到了一条细长的枯枝。 “没有人敢打我。” 江月明缓缓站起,在即将站直时身形晃动,她往前踉跄了一小步。 江月明重新站稳,轻声细语说道:“这把刀好轻啊,不知道杀人快不快。” 癸酉放声大笑,不止他,所有看见江月明举动、听见她说话的杀手都在笑。 “你听到没有,她拿了根烂木头,说是刀。“ 癸酉:“哈哈哈哈,你杀啊,有本事你杀一个试试,看看你的‘刀’能不能捅……” 江月明抬手。 癸酉的话语骤然而止。 霎时,洞里的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连一直让江月明快跑的穆逍都噤声不语。 癸酉的喉咙迅急涌上一股烈腥的铁锈味,他的身体里仿佛下了一场瓢泼血雨,将所有的话语冲刷殆尽。 他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的瞬间,干脆、陈腐的枯枝已经像利剑一般贯穿了他的心脏。 血顺着枯枝往下滴落,一滴、两滴…… 殷红溅开了弥漫的尘土,很快,像一条潺潺的溪流汇往低处,血沉默无声地击打在拦路的碎石上,洞里无风,石壁上架挂的火把仍在静静燃烧,直到黑猫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众人才恍惚回神。 “这把刀有些钝了,好像砍不了人。你说得对,捅比较快。”江月明轻飘飘的叹息在洞穴里反复回旋,她侧头看向方才嘲笑她的人群,棕黑的双眸于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令人胆寒的蓝金。 她发出疑惑的问句:“方才,你们谁笑了?” 不知是谁的牙齿在颤动:“照、照夜胡娘,她真的是照夜胡娘……” 江月明倏地抽出木枝,魁梧的汉子甚至来不及闭眼,他膝盖跪地,最后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江月明思考片刻,点点头:“除了大阿清,你们都笑了。” 摔碗的声音在洞穴乍起,甲子拨开手下的肩膀走到最前方,他看见癸酉的尸体和江月明的眼睛。 甲子神色阴鸷,上斜的眼中外溢着暴虐的杀气,他一字一句,极狠地说道:“照夜胡娘,你敢杀我兄弟,我,要、你、偿、命。” 江月明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指着穆逍说道:“你们把大阿清放了。” 痴愣的穆逍被江月明一语惊醒,现在不是纠结身份的时候,他看见甲子的食指在身后勾起,他身边人的袖里几乎都亮出了飞刀尖亮的一角。 他大声道:“小心,他们有暗器!” 话音落下时,数道锐利的光朝江月明袭去,江月明后仰下腰避过,精钢在空中碰撞,她用双指卡住一柄飞刀,其余的掉落在脚边。 江月明有些站不稳,直起身时,她的身躯在晃。 “说到底不过是个病弱之人。”甲子和手下围成一条弧线,他们逐渐逼近江月明。江月明往后退,她后背贴到了洞壁。 她的目光从左往右在这几人之中巡视,最终锁定了右侧边的小喽啰,那处留出的空隙最大。 枯枝与刀同时从她手上飞出,分别刺穿了一人的心脏与另一人举起的右腕,惨叫声中,江月明快速穿过缝隙,在众人恐惧避退的状况下,她踹开挟制穆逍的手下,拽起穆逍的胳膊往外跑。 又是数道飞刀闪过,江月明将穆逍护在身前,她自己闪避不及,被刀刺中了肩膀。 “哪里跑。” 手下射不中,甲子猛地抽出飞刀朝江月明背后袭去。 即将击中的瞬间,一道黑影如电般裹挟着空中利刃消失不见。 “什么人。”甲子朝左右怒声喝道,“谁放进来的!洞口的看守死哪去了!” 前方,原本紧密驻守的出口无人应答,外面开始刮风,夜在呜咽。 甲子的瞳孔骤然紧缩,他终于看清了方才的黑影:一截露骨的手臂滚落在石壁下方,掌心镶的正是他甩出去的飞刀。 他看洞穴之外,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下,一名男子松开手中的衣物布料,一具断臂残尸倒地,再仔细看,那些原本在外把守的弟兄皆躺在他身后。 朗云何站在洞口,他看见前方脚步踉跄的江月明。江月明被坑洼的地面绊住,她扑倒在地,发出疼痛的哼吟。 朗云何迈出脚步,可他不敢上前扶,因为江月明爱干净,他现在满身都是别人腥臭的血。 相比之下,穆逍身上要好很多,朗云何看见穆逍立刻转身去搀扶江月明,他看见江月明肩上的衣物逐渐被血浸透,看见江月明因病烧红的脸和泛白的嘴唇,看见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抹了一把眼里渗出的泪。 江月明也看见他了,她苦涩着说:“朗云何,我的头好疼啊,我跑不动了。” 洞穴里,为首的男人在怒骂,余下数十人一个个摆足了进攻的架势。 甲子发令道:“给我拿下!” 朗云何迎面而上,用的是敌人的刃,沾的是敌人的血。 第42章 乱坟岗◎“我就是一开医馆的”◎ 又有三人倒下了。 朗云何将飞刀弹钉在墙上,他朝甲子靠近,冷嘲道:“不入流的杀手,能撑到现在,全仗人多。” 甲子似被戳中了心事,他将手中利刃握得更紧。 确实,他们不入流。 秋重景培养他们时没有赐名,对待手下,秋重景没有身为主人的爱惜,养他们像在驯野狗,听话就喂食,乱吠就抽打,直抽到血肉模糊、野性丧尽为止。他们被驯得肉身与内力强横,一手飞刀使得出神入化,数十柄飞刀齐上,连江湖中声名显赫的高手也难以抵挡。 即便如此,每次任务的凶险总是出乎意料。最艰难时,秋重景便会命令他们集体出动,他不在乎野狗的命,旧的死了,新的马上取而代之,秋重景注重的永远是任务结果。 “处理干净了?”秋重景连眼皮都懒得抬,“没有留下痕迹?” 甲子跪在地上:“是。” 江湖中,稍有名气的杀手没有一个愿意如此低三下四匍匐在他人脚下,听说暗影阁的刺阁甚至能与阁主谈笑风生。 甲子不行,他的兄弟不行,因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是被秋重景捡回去的弃物,他们只能卑微地听命于主。 洞穴之中,甲子兀地想起秋重景传信上的最后几句言语:此行凶险,沿路集结百家恶徒,务必将黑崖刀客拿下。 是,传闻中,江湖排行前列的高手能以一人之力对抗百家。可传闻终究是传闻,甲子觉得秋重景过于谨小慎微,就因为黑崖刀客杀了秋时雨?偷袭谁不会!区区一个刺客,那种不敢暴露真实姓名、成天蒙面度日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甲子心中怨毒,他发誓要完成任务,他要证明暗影阁不过是靠吹嘘积攒出来的名气,江湖之中,只要敌人有心,没有人能逃过被杀死的命运,即便是排名前十的大刺客也不例外。 甲子将一切想得太简单,先前的他忽略了实力差距,如今却难以忽略背后冒出的冷汗。他敢肯定,面前的年轻男子绝不是黑崖刀客,但是,此等身手,放眼天下能排第几?与黑崖刀客相比又如何? 秋重景是对的,他没有小题大做。 甲子面上仍然保持镇定,他让残余的手下通通对准朗云何,每人每道指缝间都钳着一柄飞刀。 甲子指着江月明道:“就算你能保全自己,仅凭你一人,还有余力护住她?” “谁说只有他一人。” 洞外人的身影被光照亮,石壁上炽热的火焰在咆哮,江横天于黑暗中现身,他的左右分别是褚非凡和沈客。 三人来时与壬申集结的山匪狭路相逢。山匪太多,昏暗的视线消磨了人的恐惧,倒下一批,后面立马冲上新的一批,他们不惜性命,身上全是莽劲儿,简直令人应接不暇。 好在曲欢儿口中的援兵及时赶到,几人这才脱身离开。 “位置选得真好。”江横天看着洞穴中若隐若现的火光道,“竟在乱坟岗边上。” 拦路的野草浑身尖刺却不堪一击。江横天把刀扛在肩上,面相不凶但气势尽显,他看上去比山匪更像恶人,疯犬见了都要绕路。 也是缘分,他半路捡到了杀手从自己卧房搜出的刀,原来的双刀只剩下一把,被发现时正凄惨地躺在乱草丛中,另一把不知所踪,估计被丢进了哪处石缝。 江横天不用双刀,这一丢,省去了他好多挑选纠结的工夫。 进洞之时,江横天看到被穆逍扶靠在石壁的江月明,心疼道:“哎呦喂我的宝贝大闺女,怎么伤成这样。旁边的穆小郎君,你的脸怎么回事,被人揍了?褚非凡,你别愣着,快把他们送回去。” “好。” “想跑。”甲子号令一发,空中暗器无数,道道奔人要害。 暗器与刀剑相击,下雨一般打落在地。 褚非凡不擅用兵器,他不能用拳脚去挡,只能一个劲儿往人身后躲。 好在前方三人将飞刃尽数挡下,褚非凡见穆逍手足无措守待在一旁,他连忙抽身去背受伤的江月明。 江月明看见眼前好大一团云雾,云雾下沉与她靠近,江月明掐着褚非凡的脖子说:“咦?我能抓着?这团雾的手感好奇怪,好像还有脉搏跳动。” “我……”褚非凡眼泪被她勒出来,他伸手朝穆逍呼救,“死了,我要死了……” 穆逍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赶紧上前把他俩扒开,褚非凡咳嗽了几声:“她怎么回事。” 穆逍小声回答:“也许是出现了幻觉。” 江月明方才一直把他叫成大阿清,应该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弟弟。 穆逍想,江月明就是照夜胡娘,她就是自己一心想抓的刺客,不只是她,那个曾经自称病弱的朗云何此时正在浴血而战,还有江横天,在武馆时…… 穆逍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知道人心难测,知道江湖险恶,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可穆逍身为世子,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地度过了十六年,真相与厮杀带给他的冲击之大,几乎击垮了他闯荡江湖的信念,事实证明,他并不能如设想般泰然面对凶恶的处境。 江月明早已将刺中后肩的飞刀拔下,穆逍看到她肩上不断流出的血。 他想:方才,如果没有她在身后阻挡,现在躺在地上的一定是我。 褚非凡咳嗽半天终于顺好了气,他正发愁应该如何将江月明带走,一旁的穆逍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泪如泉涌。 褚非凡惊了:你怎么也哭,难道被绑之后都要哭上一回才安心? 穆逍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里,江月明的右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阿清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江月明头昏脑胀,穆逍的哭声不止,她自己难受得紧,过了片刻后被哭声感染,她也开始流眼泪。 带不走江月明,劝不动穆逍,褚非凡彻底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了,他想:要不我跟着一起哭?大家哭成一团,总比待着无事可做好。 于是,冰冷的沙石地上,16岁、20岁和25岁的三位男女一道坐地痛哭。 穆逍哭:“我好没用……” 褚非凡哭:“我好穷……” 江月明哭:“我好疼……” 江月明轻轻一动就渗血,再想说话时,她已经被人凌空抱起,几乎是飞着出了洞穴。 朗云何为她拦住夜风,柔声安慰道:“我们回家,马上就不疼了。” 泪水模糊视线,江月明看不清前方的景象,她连抬头都费力。 江月明试探着问:“朗云何?是你吗?你身上有血味,你又瞒着我出去做任务。” “改天买件新衣赔你。” “你受伤了?” “没有。” “那就好……”江月明靠着朗云何的胸口,喃喃道,“衣服要鹅黄……” 她睡着了,不再说话。 沈客脚下踩着一只手,那只手在碾压之下被迫松开兵刃,它的主人发出疼痛的哀嚎。 沈客看着洞口方向:“他就这样抛下我们走了?” 江横天说:“你有没有良心,没看见我女儿受了重伤,你过来让我捅一刀。” “别别别,对不住,打得兴奋,一时忘了。” 沈客的剑架在一人脖子上,甲子被江横天逼至死角,江横天拿刀对他:“听说你找我。” 甲子满眼红丝,怒视不语。 “是你找我,还是你背后的人找我?”江横天道,“我对你们的传闻很感兴趣,说,是不是秋重景指使你们做的?” “你是黑崖刀客。” 不远处,听到甲子说话的穆逍哭声骤然变大。 “年轻人,不要着急下定论。”江横天似乎很有耐心与他掰扯,“我就是一开医馆的,什么黑崖白崖、刀客剑客,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穆逍的哭声减弱,他红肿的眼睛往这边看,内心极度挣扎,似乎想说服自己:这是真的,他真的就是一个开医馆的,江月明的瞳色也是假的,有句俗话说得好,生病的人千奇百怪。 甲子啐了一口:“你以为装傻就能逃过一劫?我已经传信出去,不过多久,你们所有人都会死。” “哦?传给谁,秋重景么?”江横天慢条斯理道,“年轻人,身为大夫,我看你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这片乱坟岗这是来对了。” 手起刀落。 “呜啊啊啊……”穆逍放声大哭,根本没有什么俗话,都是他瞎编的。 第43章 风雨歇◎孤家寡人,谁比谁高贵◎ 晓春城下着细雨,沙沙嚷嚷的雨声打在草叶和窗前,令人舒心。江南风景被水雾笼罩,雨停后,微凉的风摩挲着人的面庞,燥热稍降。 江月明终于彻底退了烧,她的伤口被应梦怜处理过,用药镇定后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江月明睁眼时口舌干燥,她想喝水。 屋里没有人,江月明起身下床,她伸展手臂活动自然,推开窗,新鲜的风涌进,整个人像被草木气息洗涤一遍,感官终于不再麻木迟钝。 桌上的茶壶换了新的,面上描纹的是细腻的青花,伸手触碰时能感到水的温热。 喝水时,她听到门外脚步声匆匆而过。最先说话的是位女子。 “还是不肯出来?” “是。” “用过早膳了吗?” 回答的人在笑:“属下按照吩咐,把东西放在门口,半个时辰后去看时,盘子已经空了,三个大肉包子呢。装豆浆的壶被拿到里面去了,还没送出来。” “你就给世子吃包子?肉呢?蛋呢?糕饼点心呢?”曲欢儿掰着指头数,“还有瓜果鲜蔬,世子尚在长身体,牛乳每餐必不可少。” “这……不是您说包子好吃……” “闭嘴。” 女声有些熟悉,江月明似乎在哪里听过。她放下瓷杯,依稀能记起最近发生的事情,独自坐了半晌后,那些记忆愈发清晰,她只要一闭眼就能身临其境般回顾,甚至能回忆起自己将麻绳当作毒蛇、紧掐云雾的傻样。 那么问题来了,那团雾是谁?还活着吗? “完了。”江月明捂住脸,“形象全毁了。” 她想:现在把那些人打晕,让他们忘记这些事还来得及吗?一定要用粗木棍,敲完能让人晕五天。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江风清看到起身的江月明后,喜道:“阿姐,你醒了!” 江风清飞扑向江月明,三两步跳过去抱她,跃至最高时被人一把揪住了后领,江风清在空中扑腾,手脚并用划向前,可惜毫无作用。 他扁起嘴,哀怨地回头看向亲爹。 江横天说:“阿清,不许胡闹,你阿姐肩上有伤。” “爹。”江月明叫了一声,问,“我睡了多久。” “两日。”江横天把药碗放在桌上,“今天是第三日。” 江月明朝他身后看,没见着想看的人。 江横天哼笑一声:“找谁?” “朗云何呢?” “你这个小女子,一点不懂得矜持。”江横天教育她,“哪有一睡醒就找男人的。” “所以他人呢?” 亲爹的地位比不上徒弟,江横天没好气道:“你娘说你今日能醒,那小子去糖水铺子买那个什么……雪芋牛乳羹去了,他说上次你没吃着,醒了肯定要念叨。那铺子开在闹市,鸡鸣时人就多,一直能挤到柴犬入睡,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江横天实在摸不透这些年轻人的喜好,他们年轻那会儿不讲究吃喝,江湖之人赶路匆忙,没钱时,馋了就进店喝粗茶饮烈酒,最多叫店伙计下两碟小菜了事;有钱时进大酒楼,招牌菜一样来一份,吃不完兜着走。 现在与以往大不相同,街边不知冒出多少稀奇古怪的零嘴吃食,一个个奇形怪状,连名字都花里胡哨,就拿那个雪芋羹来说,大名叫“染金淬雪”,味道嘛……江横天不爱吃甜欣赏不来,江月明和江风清倒是挺喜欢,应梦怜尝过一回,说味道不错。 夫人喜欢,那就是好的。江横天姑且不挑刺了。 “对了。”江横天说,“还有一事,为了救你和穆逍,我们的身份是完全暴露了。这些天穆逍依旧住在我们家里,只是成天缩在屋里不肯见人。那些暗卫都不藏了,和他一起留下。目前来看,他们并没有打算拿此事来做文章。你出门时注意些,莫与他们起冲突。” “知道啦。”江月明皱起眉头喝苦药,空碗震在桌上,“我干了。” 江风清在旁边拍手:“阿姐真厉害。” 江月明得意道:“那可不。” 江横天嗤道:“你当喝酒,来,亲爹陪你划两拳?” 庭院被处理得很干净,曲欢儿说他们是世子的救命恩人,这两日没少叫人帮忙,暗卫们纷纷上房修瓦、俯身刷地,一丝血水都没留。 穆逍在家里出事,应梦怜本意想将六千两退回,曲欢儿不要,甚至还花重金从医馆买了一大批伤药。 “我们之前擒住了两个人,他们的底细已经大致查明。”曲欢儿道,“有些话需等世子愿意出门再说,还有皇城……” 她一语未了,药园之中,褚非凡和暗卫起了争执。 褚非凡:“雨刚停,你浇什么水。” 暗卫:“就是因为雨停才浇水。” 褚非凡:“你根本没种过药草。” 暗卫:“区区学徒,你又比我懂多少。” 褚非凡掳起袖子上前:“我这暴脾气。” 曲欢儿连忙过去劝停,怎知褚非凡除了家里几位祖宗谁都不怕,反正都暴露了,他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和对面吵了一架:“花草不会养,衣裳不会洗,做出的饭连狗都不吃,除了偷窥放鸽子,你们还会做什么!” 暗卫冲上去和他打,曲欢儿拦架不成,一道加入了战局,最后两个男子抱头蹲在地上,脑袋上分别起了一个大包。 暗卫说:“姑娘恕罪。” 褚非凡摸着头上的肿包,怨愤道:“我不和女人动手。” 曲欢儿端详着褚非凡的脸,终于想起一些事。 那晚,曲欢儿刚入城,她四处寻找世子踪迹,她跃过无数屋顶,谁料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那人嘴里说着上屋修瓦,实际却往自己身上扑,曲欢儿大骂登徒子,当即赏了他一脚,直把人从天上踹到地下。 原来那天她踩的竟是江家屋顶,而眼前这个人…… 曲欢儿又赏他一个铁栗子:“登徒子,不要脸。” 褚非凡捂着脑袋,他转头看到身倚栏杆托腮望向此处的江月明。 江月明身上披着一件白羽小斗篷,她至没有吃遮掩瞳色的药丸,一双蓝金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与褚非凡对视时还飞速眨了两下,大眼无辜,仿佛在说: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江月明身边的黑猫在卧,趴在栏杆上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褚非凡自己抱自己,愈发觉得命好苦,他遇到的女子一个赛一个凶悍,他这辈子都不想成婚了。 东街的糖水铺子人挤人,一条长队穿过琳琅的店面,几乎延续到街拐角的乐坊瑶池仙。 朗云何接在队伍末尾,半晌过去,长龙没有缩短半分,他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后来的同样是位男子,那名男子感叹:“唯有美食不可辜负,朗兄,你说是不是。” “有理。” “不是有理,此乃天地至妙之理。”沈客继续,“我觉得他们店里新上的水晶豆圆味道最好,口感软糯,甜水滋润,尤其受晓春女子喜爱。你懂我的意思吗?身为男人,不能吃独食,带份回去给心上人,保准情路无阻,一帆风顺。” “没吃独食,本就是替人买的。”朗云何打断他,“懂这么多,你有心上人?” 沈客话语一滞,仔细思量片刻,摇头道:“还真没有。” 朗云何将折扇竖在眼前,怜悯地看他:“啧。” 沈客:“……” 他觉得自己被嘲笑了,他明明和朗云何身量相当,沈客无端觉得自己被活活压矮了一截。 他肯定被嘲笑了!他得扳回来。 沈客道:“我在你们院里看到一块木牌,虽然被打得稀烂,但是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朗兄您的名字被压在最底下,这块木牌顶什么用呢。我得想想……” 朗云何挖苦他:“从前只觉得你沉默少言,是个哑巴也说不定,没想到伪装一卸,竟是个伶牙俐齿的孤家寡人。” 二虎相斗,旁者围观。路过的脚步放慢,同样排在队伍里的晓春百悄悄挪近,竖起耳朵听讲。 前半段话大家没听明白,后半段听懂了,他们开始小声谈论。 “听到没,沈大侠没有心上人。” “听到了,医馆的朗公子说沈大侠孤寡。” “沈大侠孤寡,朗公子孤寡吗?” “他敢这样说沈大侠,肯定不孤寡。” …… “你!”沈客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好歹我也帮了你们,你给我留点面子。等等,不对啊……”沈客反应过来了,他最开始明明是好心提议,没捞着一声“谢”也就罢了,怎么到头来受伤的是自己? 他问:“你平常就是这样和江月明说话的?” 朗云何摇扇的动作停下:“……” 沈客大声嘲笑他:“难怪你追不到姑娘。” 附近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听到没?朗公子还没有追到江姑娘。” “听到了,江姑娘不喜欢听他说话。” “这样看来,朗公子和沈大侠差不多啊,都孤寡。” 一面相质朴的男子挠头笑道:“嘿嘿嘿,我不孤寡,我下月就成亲了。” 朗云何:“……” 沈客:“……” 朗云何面无表情:“队伍动了。” 沈客冷若冰霜:“往前走吧。” 第44章 算卦摊◎生活不易,老道卖艺◎ 朗云何带着雪芋羹和水晶豆圆到家时,江横天正坐在井边修补洗刷破漏的大金盆。 要说这金盆也是命途多舛,原本是从黑店顺来的摇钱树底,后来成佛成仙被供在神龛上,再后来栽种小葱,没几天就被泰峰派的弟子用脸压扁,葱死了,杂草开始茂盛,小白花刚开一朵,又遇上杀手乱斗,它被打翻在地,盆底坑洼多洞,缝里卡的全是沙石泥水。 江横天说:“我们最近造的杀孽太重,要我说,还是你们把金盆从神龛上取下来的缘故,要是它一直待在上面,每日受香火供奉,哪里会生这么多事端。” 朗云何:“它还是个有灵性的?” “当然。”江横天拿着小锤对准凹陷的坑,“金盆大仙听说过没有,专管江湖金盆洗手之事。” 江横天手劲大,一锤下去,直接凿出一个破洞。 朗云何凉凉道:“这下好,金盆大仙被您锤死了,再也管不了江湖事。” “怎么会这样。”江横天拿窟窿对着眼,他能看到朗云何好大一个人站立在前,还有左右欣欣向荣的花草,怪哉,“我明明没发力。难道连它也镇不住我们家的凶煞之气?” 朗云何说:“明明是架不住您的力气。师父,您还是少光顾宋全知的摊位吧,明知道他是假半仙,但凡在他那里花了钱的,只要人家想听,他能空捏一个神佛出来,还有那些符纸,一半都是我们家阿清画的。” 宋全知爱偷懒,每次不想画符的时候,他就上街给江风清买糖,一把糖五十张。 宋全知拿糖诱惑孩子说:“小阿清呐,来,伯伯教你练草书。” 尽管这样,宋全知的算卦摊还是有很多人排队,路过的算一卦测运势,进出医馆的买一张保平安。 朗云何说的这些江横天自然知道,可他说:“你懂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爹,你为何拿盆罩着脸?”江月明从后面走上,她看到朗云何手里提的东西,连忙欢喜接过,“我的雪芋,嗯?怎么有两份?” “还有一份是水晶豆圆,听说卖得很好。” “是嘛,等我尝过,好吃的话给你前进排名。” 江横天在一旁说:“没心没肺的小妮子,救你性命不算,难道吃的比命重要。” 江月明刚想反驳,她忽然瞄到江横天手里拿着的用来清洗金盆泥沙的皂角。 雪白,淡淡奶香,只剩一块很小的薄片。 她声音颤抖,指着那块东西说:“它是……” “这个?”江横天把最后一点奶香皂扔进盆里,“我从那边角落里翻出来的,问了褚非凡,原来这几天大家的衣服都是拿它来洗,最后剩下一个角,刚好能够给大仙沐浴。” 路过的褚非凡听着了,停下夸赞道:“这个真好用,还是郎云何指给我的,可惜不禁洗,一下就没了。” 褚非凡最近练就了豹子胆,除了江横天和应梦怜,他称呼谁都是连名带姓。 江月明沉着脸问朗云何:“真的?” 朗云何后退一步:“误会,我只是随手一指,谁知道真能翻出东西。”卖奶香皂的云游商人早走了,他跑遍了晓春城也找不到替代。 “这是我买来洗脸的。”江月明“哼”了一声,“本姑娘心情突然不好了,排名前进的事改日再说。” 她转身离开,朗云何跟在后面说抱歉,这副模样,谁能想到他几天前才从血泊里走出来。 褚非凡好奇道:“江前辈,我早就想问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风水轮流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褚非凡不可思议道:“轮流转?照您这么说,江月明以前……” 他想问又不敢问,扭扭捏捏绕着井转了三圈,好奇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只等江横天受不了后主动提起。 “哎呀,你也不是外人。”江横天实在没法忽视褚非凡疯狂暗示的目光,败下阵来,说道,“我们家大概情况你应该了解,朗云何是我和夫人去西南时带回来的,他和江月明一块儿长大。” “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那小妮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直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对朗云何有意思。而我那个徒弟,毒病缠身……唉,很多事一时半刻说不明白,我拣近的说。暗影阁那会儿,你应该知道那小妮子有一段时间总消失。” “对。”那段时间可把褚非凡愁坏了,生怕照夜胡娘突然洗手不干。 “你有没有想过她消失的原因?” 褚非凡靠在井壁上听。 生命如烛,朗云何这根燃得尤其快。那段时间,朗云何愈加频繁地接任务,所有人都拦不住他,到后来,江月明干脆放弃自己那份,朗云何出去时,她经常偷偷跟在后面,生怕对方有个闪失。 千面扇鬼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务,唯有一次,他过度动用内力,催发了身上的毒,目标死后,朗云何在回暗影阁的半道上突然毒发,是江月明发现得及时,一路将他背回家。 “你说说,女儿家都做到这份上了,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偏偏朗云何死鸭子嘴硬,叫她另寻良人,我这个又当师父又当爹的在一旁听了真是又急又气,这个小畜生!小畜生!” 江横天怒从心中起,修盆的力道顿时大了三倍,哐哐哐直接把盆敲烂了底。 褚非凡害怕地缩起脖子,只听江横天冷静后继续说:“后来,江月明不再提这事了,朗云何依旧做任务。这孩子总觉得我们家对他有恩,是他亏欠我们,他做任务得来的报酬堆起了一座金银山,就等死后留给我们。唉,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现在命被吊回来,他开始后悔之前的冷淡和推拒,可我女儿是那种轻易妥协的性子?这么多年的账不得留着慢慢算?” “明明是一对有情人,荒废光阴瞎拖延。”江横天叹道,“可怜我们当爹娘的替他们干着急。嗯?这盆怎么烂了?” 金盆大仙伤痕累累,一命呜呼。 江横天惊疑不定地说道:“难道……这就是天意?” 褚非凡连忙退下。 江月明寻了块新木板,她照着原来的烂木写名字。 烂木真的稀烂,有脚印、有刀伤、有枪痕、有血渍,遮蓬倒塌,木头被雨水浸泡过后,破烂到上面的字迹都快看不清。 江月明靠近旧木,念叨:“这个人叫什么来者?” 当初写名字的时候没想到会编第二回 。上次,江月明把百家姓打乱顺序轮了一遍,又从诗词歌赋里摘了好多字眼,觉着顺耳就组合成名字,看上去像模像样,好像真有这个人似的。 可是让她原封不动再将这些人的名字还原,她做不到。 正辨认着呢,朗云何突然搬条小板凳坐在边上看着她写,江月明挺直了背,握紧了笔,聚精会神,发誓不能露馅。 朗云何说:“你手臂抬得这样高,肩膀会疼。” 江月明说:“不疼。” 她记得排第一的人姓封,好像叫封扬舟,江月明提笔添上。 朗云何纠正:“不是这个扬,是汪洋的‘洋’。” 江月明手一抖,一本正经道:“这是他哥哥,我突然发现比起封家次子,我更喜欢他哥哥。” 烂木上的第二人只剩个名,叫“悠然”,悠然君姓什么?江月明想,也许姓陶。 朗云何又纠正她:“姓白。月牙儿,你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样貌肯定全忘了,这样的陌生人都能排在我前面,我心如刀绞,伤心啊。” 这样说着,可朗云何眼里浸的都是笑意。 江月明把笔丢给他,不悦道:“就你记性好,你来写。” “要我写可以,先说好,我排到第几。” “一百。” “我要是记错名字……” “我不管,你写。”江月明甩手不干了,“我去医馆,那些暗卫笨手笨脚,我得帮娘亲看着他们。” “好。”朗云何一口答应,“是你叫我写的,别后悔。” 江月明捏起拳头警告他:“你要是敢编狗蛋这样的名字上去,我让你退到三千。” 朗云何紧急调转笔画方向,闷闷“哦”了一声。 江氏医馆暂时找了曲欢儿手下懂医术的暗卫看顾,此时正值清闲,五六个凑在医馆门口看假道士算命。 宋全知指天指地念叨一阵后,面前之人仿佛豁然开朗,喜笑颜开地花二十纹买了三张符纸,一张十文,买二送一。 宋全知收了钱,拿出自带的水壶润嗓。 段沧海藏在他的破茅屋里,段沧海脸上有刺青,无法光明正大上街做营生,易容又过于繁琐,为此,应梦怜正在研究去除刺青的药水,成果未出,宋全知只能一人干活挣双份口粮,他突发感慨道:“生活不易。” 一个两鬓沾霜、手捻菩提的老者走到算卦摊前询问:“这里可是江氏医馆?” 宋全知指着身后牌匾:“喏,老大的字。您看病还是找人?” “不急。”老者说,他坐在算卦摊前的椅子上,掏出碎银,“劳烦半仙给我算上一卦。” “贫道能窥天命。”宋全知看见银子双目放光,摸着胡须,笑呵呵地问,“算什么?” 那人思索片刻:“劳烦替我占一卦前程。” “贵姓?” “秋。” “少见。”宋全知观他面相,掐指后摇头道,“不太妙哇。” 那人神色微变,像是没料到重金购来的是这个结果:“缘何不妙?” 宋全知开始胡说八道:“秋风萧瑟,秋色显哀,后之为冬,有垂暮之意。后浪相击,老先生,淡泊为上,我这有张符纸,符灰泡水能助人安神养性……” 还未等他抽出符纸,秋重景已经从算卦摊前消失了。 买卖不成,宋全知将符纸拍在桌板上,再次埋怨道:“生活不易。” 第45章 不速客◎“还是烧饼香”◎ 江月明出门时遇见了提着果篮前来探望的绣娘杨柳,二人好像很久都没见过面,杨柳见了她,喜道:“你可算好了。” 那日杨柳路过医馆时没见着江月明,一问才知,她发了高烧。 江宅大门连日紧闭,某天晚上还发出了奇怪的动响,有猫叫,又有东西倒塌碰撞的声音。杨柳担忧地想:莫不是遭了贼?于是每次路过都要敲几下门,没人搭理就去医馆询问情况。 “这两日,医馆都是生人看顾,他们说是你家亲友,来的人多了些,不免吵嚷,我还担心出事,差点就去报官。今天去瑶池仙……”杨柳险些说错话,忙接道,“去瑶池仙送绣品时,我看见朗公子在排糖水铺子的长队,那时我就知道你好了。你看,我给你带了果子,都是新鲜现摘的。” 端王府的暗卫摇身一变成为刺客的远房亲戚,江月明可不想和他们沾亲,连忙岔开话题。 二人聊了许久,分别后,道路无人,远处的树草微动。 江月明从后门进医馆,只见一群暗卫伸长了脖子朝外看。 “你们果真在偷懒。”她将门口偷闲的暗卫逮个正着,自己也凑上去看,“什么好东西。” 一个暗卫揉着眼道:“江姑娘,方才有位老者在摊前算命,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消失了。” 另一个说:“不是突然,我看见他起身往咱们方向走来,三步就不见了。” 他们指着宋全知孤零零的算卦摊,宋全知已经把符纸收起,暂得清闲,他背在椅上,由于这些时日受段沧海影响太大,他用手指敲桌,点起节奏,眯着眼睛唱一首狗屁不通的混乱小曲。 “碎银能吃八天,符纸销不去,谁不爱名利,还是烧饼香,便宜又饱腹……” 江月明捂着耳朵问:“那位老者是不是两鬓斑白,穿灰衫,手里还拿了一串菩提珠。” 江月明是才到的医馆,她没有参与暗卫的热闹,大家惊道:“你怎么知道。”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他们大腿一拍:就说嘛,照夜胡娘的异色双瞳肯定有特殊之处。 江月明让他们回头看:“这不在里面。” 暗卫心下一沉,他们往江月明所指方向看过去,果真! 老者悄无声息进入医馆,是真正的高手,和几天前的甲子比起来,他不知强多少倍。晓春城何时又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有什么目的? 暗卫们的拳头在身后捏起,他们身上藏了短匕,只要对方多做一个动作,他们随时准备出手擒人。可转念一想,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被曲欢儿派来看顾医馆,就是因为武艺没有医术上台面,面对顶尖高手,他们不一定打得过,或者换句话说,他们一定打不过。 于是集体往江月明身后挪了半寸,边挪边说—— “我们没有害怕。” “是信任。” “是信任驱使我们这样做的!” 怂得理直气壮。 秋重景抬手拂了拂袖,说道:“这里是江氏医馆,请问江馆主何在?” 江月明只听说过秋重景的名号,并未见过真人,她深孚众望上前说道:“馆主今日没来,老人家找他有事?我可以帮您带口信。” 秋重景淡淡瞥过江月明的脸,视线在那双棕黑的眼眸处停留片刻,女子神色自然,眸色和一般人无异,看不出端倪。 此前,秋重景收到甲子的传信,信上只说确认了江横天黑崖刀客的身份,对其他事并未提及,看内容好似胜利在望。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秋重景在附近的城镇焦躁地等了三天,心中的不安愈发深重,今天亲自进城一看,江氏医馆好好的,甲子他们却了无音讯。 秋重景握紧手中珠串:“不知馆主近来身体如何?” “吃得好睡得香。您可有哪里不适,我看您脸色有些差。” 江月明估摸着眼前老者的年岁,胡须发白,神色沧桑,怕是不止六十。他呼吸一直缓慢沉稳,身穿的是上好面料,鞋侧不沾泥,按照刚才那些人的说法,别的不论,轻功一定了得。 江月明暂时看不出眼前之人的深浅,高手总是喜欢藏着掖着,他们全家都是这样。 “倒无外伤。”秋重景左手捻珠,右手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老夫有处心病,每每念起,胸口闷痛,恍若压石,还望女大夫能够开导一二。” 竟是找人聊天的,这倒稀奇。 江月明坐在秋重景对面,洗耳恭听。 秋重景:“老夫唯一的亲人被仇家戕害,一众徒儿受冤入狱,从小养到大的狗前些时日出去耍疯了,连家也不知道回,天意让我孤苦,心中烦忧啊。” 江月明回味他刚才说的话,心下一凛,思忖片刻后说道:“你这病看大夫没用,应该报官。您是晓春人吗?报官的话出门向左,一路直行,我们知府很闲的,可以帮您找狗。” 秋重景袖袍下捻珠的动作停住,二指骤然用力,生生将其中一颗捏碎了。 江月明奇怪道:“什么声音,像是人咬碎了牙。” 她回头问暗卫:“你们听到了吗?” 暗卫们点头又摇头:“不像咬牙声。” 江月明笑道:“那就是我听错了,您还有问题吗?” 秋重景倏地站起身,将衣袖一撇,径直走出医馆。 “真的不要我带话?问声好也行的。”江月明站在门口喊,“老人家,年纪大了,慢些走,莫要摔着。” 暗卫们看秋重景步疾如风,面面相觑道:“他是不是生气了?他为什么生气?” “上年纪的老头儿都这样,阴晴不定,上一刻还笑着,下一刻就能摔碗砸锅倒地闹事。”江月明指尖绕着衣上的飘带,她看见秋重景的背影远去,然后对着算卦摊喊,“假老头儿,你说是不是!” 大街上人来人往,宋全知怕有心人听见,连忙摆手澄清:“恩人呐,不可乱喊,我明明是真老头儿。” 朗云何列好了排名,他确实没有写狗蛋这样的俗名,只是另辟蹊径,提笔思考着要不要在除他以外的每个名字后面画只小王八。 江月明匆匆提裙回家,朗云何一个王八壳还没画完,就听她说:“写好了放那里,我爹呢?” 朗云何放下笔,指着浓烟滚滚的厨房:“那里。” 等江月明走了,他又抬笔,思虑再三后,最终叹了一口气。 “罢了,排在王八后面,掉价啊。” 他将木板靠在药园的篱笆上,跟在江月明身后走。 乌烟瘴气的厨房里聚了不少人,皆是暗卫,江横天在一旁指挥他们生火做饭,一口大锅架在灶上,下面闷着干柴,明明看不见火,锅里却在冒黑烟。 不久,一条巨大的火龙从油锅里蹿上来。 一群人脸上黢黑,手忙脚乱下油下菜又灭火。 “谁让你往油锅里倒水的,说了多少次,锅盖!”江横天骂,“笨手笨脚,厨房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信不信我拿你们当柴烧。” 江月明一进门就被黑烟熏到咳嗽,她呛出眼泪,退出去冲江横天招手,“爹,你出来,我有事问你。” 江横天随手抹了把脸,脸上顿时多了两道黑,他走出来问:“什么?” “泰峰派里,你只杀过秋时雨吗?” “问这作甚,当然。” 暗影阁有规矩,除任务目标之外,刺客应尽量减少其他伤亡,毕竟,雇主只买了一条命,杀多了不划算。 “秋时雨和秋重景关系如何?” “都姓秋,也许是亲戚?我怎么知道。”江横天伸手欲试江月明额头的温度,“还在发烧?怎么净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江月明拍开他乌黑的炭手,正色道:“方才,秋重景来医馆了。” 江横天愣住,江月明又说一遍,“秋重景来医馆了,一进门就问馆主在哪里。” “独自来的?”朗云何跟在后面问,“他来找麻烦?” “一个人,说了一堆哑谜,什么也没做,走了。”江月明蹙着眉头,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泰峰派先让弟子进城抓刺客,又派杀手引诱试探黑崖刀客,还有秋重景方才的话,着实奇怪。 虽说黑崖刀客杀了秋时雨,但仇问归他们是被医馆众人一道送进的监牢,旧恨新仇加起来,他好似浑然不在乎后者,泰峰派,或者说秋重景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他一心想杀的只有黑崖刀客,其他人好像只是被他轻飘淡然一笔带过,根本不重要。 秋重景说秋时雨是他亲人,可他甚至把豢养的杀手贬称为狗,这样无情无心的人当真会在意和秋时雨的血缘? 江月明说出了疑问,江横天道:“你还年轻,这种事江湖上多了去。各种人在心中所占分量不同,有些人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一经刺激就会变得偏执疯狂,你身后不就站着一位。” 江月明看向朗云何,朗云何朝她微微一笑,简直如沐春风。 江月明突然觉得亲爹说得好有道理,心想:难道真是我多虑了? 江横天继续:“不就是秋重景嘛,他敢上门找我,让他来,看谁弄死谁。” 锅灶上的火愈发旺盛,江横天冲进去骂人:“你们根本听不懂人话!” 江月明依旧愁眉不展,朗云何建议:“想知道更多事?不如去找他。” 第46章 折高枝◎蓬莱居的桃花树漏了一道缺口◎ 宋全知赚够了八天银钱,正准备收摊回家。他将自己的靠椅推到桌底,厚厚一沓符纸往怀里一揣,哼着曲调往回走。 “留步。”有道声音拦住他。 “请改日,今天真的不能再算啦。”宋全知头也不回,抬手摇摆,“天意不可多窥,老天爷也是有脾气的。”他掂量着手里的重量,打算去杏花庄沽壶便宜的浊酒,回家就着熏腌的鸽肉美美吃上一顿。 宋全知心想:段沧海没有份,他不赚钱,只配喝粗茶,吃野菜。除非他把屋顶的洞修好。 朗云何一句话叫不住他,于是掏出一把铜钱,上下起落时叮铃咣啷一阵乱响。宋全知耳尖,他仿佛尝到浊酒变成上乘的清酒,堆笑着回头,假胡子被风吹翘起来,干劲十足。 “郎君,想算什么,尽管说。” “老天爷没脾气了?” “天者,包容万物,就算有,打雷下雨发泄一通就完事了,不打紧。” 江月明从朗云何身后探出脑袋:“你这假老头儿歪理还挺多。” 男在前女在后,宋全知看到二人同行,悟了:“懂,问姻缘,要不要红绳?十……二十文一根,巨粗无比,找月老开过光的,铁锯都锯不断。” “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老头儿不正经,若不是街上人多,江月明真想上去把他胡子揪下来。 谁知一旁的朗云何却说:“真的?给我拿两根。”说罢就要掏钱。 江月明抢过钱袋,斥道:“朗云何,你耍我,假老头儿一个骗子能知道什么事。” 她想把后面的话给套出来。那日,宋全知特地把自己从屋里支开,江月明的直觉告诉她,肯定有问题。她想知道宋全知的身份,想知道大家为什么信任他。最重要的是,江月明问了所有人,得到的答案都是含糊不清,一听就知道他们在装傻蒙混。 阿清被糖收买,褚非凡怂得慌,朗云何一肚子坏水,撒谎从来不眨眼,这些江月明都可以理解,可是,谁能让爹娘跟着一起装傻? 江月明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是她觉得这个想法过于离奇,毕竟—— 她看向宋全知,此人下巴上的胶有些掉了,假胡须与皮肤的粘连处脱下些许,那丛东西勾成一团,互相牵扯着随风飘荡。宋全知胡子是假的,道士和算命先生的身份是假的,可泼皮无赖和坑蒙拐骗的本事,江月明看得真真切切。 宋全知再次反驳:“我不是骗子,不是假老头儿。” 江月明懒得和他争辩事实,拿着朗云何的钱袋钓他:“想要?” 宋全知咽下一口唾沫,十分矜持地摇头,然而盯向钱袋的眼神十分露骨,仿佛在说:行行好,请用钱砸我。 江月明:“那就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惴惴不安,感觉心中猜测的那层离奇逐渐演变成荒谬,荒谬之上又增添了些许惊悚。她左右一望,暂时没发现盯梢,但车水马龙的大街喧闹,容易被干扰,最不方便打听隐秘之事。她低声说:“朗云何,给你前进十名,把他带回家。” 朗云何看热闹的眼神顷刻间变得危险,他逐渐逼近宋全知。 江月明打量着二人,她发现,宋全知虽然瘦,但是并不矮小,他与朗云何只差了半点高度,江月明每次见他,宋全知不是趴着、躺着就是坐着,即便站直了也会特意佝偻半分,脸上时时刻刻挂着讨好的笑,使他整个人在谦虚恭谨中又带有几分圆滑的谄媚。 “这、这……当街绑人属实不太文雅,郎君,妇唱夫随也要有个限度,红绳你们还要不要?” “想做生意?”朗云何问。 宋全知看了一眼江月明:“怎么说呢……” 江月明正在查看四周,朗云何趁她不备,快速低声对宋全知说道:“两根。” 宋全知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笑开花:“好嘞,我跟您回去。不过嘛,在此之前,得先去接两个人。” 秋重景站在蓬莱居的桃花树底下,年轻时他去过海外仙岛游历,从没见过哪株桃花开得这般招摇艳丽,四季不谢,几乎近妖。 蓬莱居的掌柜见他驻足而立,笑着上前问:“客官,喜欢桃花?您可以折带一枝回去。” 桃花树生机盎然,花朵粉嫩,枝条棕青平滑,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喧嚣争艳已久,桃树尚且如此,恰似江湖武林的扬名士与后来人,偌大的江湖,同一艘风雨舟上,又有多少人为了名利争斗不休,成功者跃上枝头,失败的便垂落于土,等世间的沙尘将他碾成灰泥。 秋重景问:“掌柜,哪簇花开得最久?” 掌柜指着上方几乎挂顶的桃枝说:“我每日看,就它久开不谢。” 那条桃枝过高,普通人除了攀树爬梯根本不可能摘到。秋重景却一跃而上,一声折枝脆响后,掌柜的只见那条粗枝桃花已然到了这位老者手中,青春张扬的花枝与他枯瘦的手臂并不相衬。 掌柜震惊地张大嘴,一时不知该夸他老当益壮跃得高,还是心疼桃树秃顶,活活缺了一道口子。 等回过神来时,人与花已经消失不见。 掌柜本意只想让他折一小枝低矮的回去赏玩,没想到老人家胃口太大,掌柜看着边沿的空缺,捶胸顿足,心如刀割:怪我多嘴。 秋重景迈入客房,泰峰派弟子先前所住正是此处。秋重景上一刻还在欣赏手中花枝,眼中好似流露出沉思与怜悯,下一刻突然大怒,一把将枝条重重甩到墙角,连带扔去的还有桌上的瓷杯。 杯体炸裂后,外边有人敲窗。 “进。” “主子。”那人低首垂目,进屋后半跪着说,“属下于一废弃空置的城仓中发现新鲜血迹。城外查看的部下来报,城北约二里开外的半山洞穴中有打斗痕迹,没有找到活人和尸体,还在继续搜寻。” 秋重景烦躁道:“不用,必定是死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甲子。” 墙角的桃花被碎瓷与茶水扎尽浇透。 秋重景走到窗前,他看向外界景色:“晓春城,倒是个好地方,民风朴实,宁乐安详,只可惜,沾了刺客的血腥之气,需得用茶水好好清洗。” 他耳边骤然回响起江月明对他说过的话:你这病看大夫没用,应该报官。 秋重景手掌紧握窗沿,他断定此女绝非良善之辈,又想到江氏医馆将仇问归他们送进监牢之事,那些人在狱中表现痴癫,像是被灌了疯药,秋重景阴郁道:“不入流的刺客,竟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如此,休怪我无情。” 张府,张仁崇老爷正在向沈客倾诉苦水。他身体刚好,紧接一道愁绪涌上心头,兴许是年老寂寞,他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成天磨着沈客听他讲话。 张老爷家大业大,唯一的心病就是那个不肯认他做爹的儿子张谨云。 “送礼不收,设宴不来,阿客呀,我上次去瑶池仙找他,他说忙,连见也不肯见我,我真是好难受。”简直痛心疾首。 沈客手中捏着块吃到一半的饼,一个时辰了,他只管拿着,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犹豫着说:“这样吧,我下次去瑶池仙时帮您劝一劝。” 张老爷说:“这怎么好意思呢,真是麻烦你了。对了,上次我跟踪……不是,我偶遇谨云和一位女子走在一起,二人关系看上去颇为亲密,你去瑶池仙的时候顺便帮我探探口风,问问他有没有心仪之人呀,对方是哪家女子?我这个当爹的没什么本事,钱多得是,聘礼保准备足,让他放心大胆去提亲,不用担心没面子。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心仪女子,我别的没有,钱多得是……” 沈客笑脸僵着,整个张府,尤其是张仁崇对他的态度相当不错,只是老爷子过于热情,热情到可怕,好像把他当成了第二个儿子。 催亲的话题让他手足无措,好在管家及时赶到:“沈郎君,外边有人找你。” 沈客慌忙起身:“谁。” “是医馆的江姑娘……” 张仁崇听了,眼睛一亮,满脸兴奋,他望向沈客:江姑娘?难道…… “……还有朗公子。” 张仁崇失望地低头,直叹年轻人不争气,害得自己万贯家财无处花销。 既然如此,张仁崇又说:“医馆于我有恩,管家,你去帮我备份礼。” 沈客抽身欲走,张仁崇话音刚落,窗外,人影闪过,沈客猛地看过去,只有松竹摇曳,空无一人。 江月明推拒了管家请他们进屋喝茶的美意,在外等待无聊,她用手指戳一戳朗云何的后背,又勾手挠一挠,说:“你怎么长得这样高?能不能分我一点?” “我愿意分你。”朗云何任由她在背后戳挠,“可你怎样拿去?” “拿不走,只能说明你的诚意不够。”江月明往院里看,沈客还未出来,她叹道,“好慢。” 她开始对朗云何的头发下手,编小辫。 “十文一编。”她问,“郎君想要什么样式的,喜欢麻花吗?” 朗云何说:“更喜欢蝎尾。” 江月明手法娴熟:“给你编两条。” 可惜才刚刚开始,管家领着下人抬着大红箱出现,沈客跟在后面,神情若有所思。 江月明连忙放下手,她的脸有些发烫,才反应过来,蝎尾是自己常梳的样式。 她用鞋尖轻轻踹了朗云何一脚,朗云何只是笑。 江月明看他们阵仗庞大,上前问道:“管家叔,这些是?” 管家拍拍沉重的木箱,面容和善:“我们老爷为医馆准备的薄礼。” 第47章 叙往事◎齐聚一堂◎ “秋重景来晓春城了?难怪,我说怎么感觉有人在外监视。” 沈客身体后仰,一双长腿搁在桌沿,江风清像块帕子一样身体朝下晾在他的小腿上,手脚凌空,荡来又荡去,自娱自乐玩得很开心。 “监视你?”江月明正在帮应梦怜敲算盘,她手腕上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镯,这是从张老爷送的红木箱子里翻出来的,江月明对它爱不释手,沉甸甸的重量戴在腕上,她敲算盘的手速不减,算钱算得乐在其中,她抽空回沈客的话,“你一个大火中走出的江北沈家郎,还有启天剑在手,表面上与暗影阁毫不相干,监视你作甚?” 沈客耸肩表示不知,他忌惮地看向角落里的乌金,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家的黑猫看上去有些眼熟,它挠人吗?” 朗云何:“不挠。” 褚非凡却跳起来说:“挠!” 沈客:“……” 原本随意的他突然僵住,不敢乱动了。 宋全知赶着驴车姗姗来迟,车板上堆着干草,几声喑哑的嘶鸣后,干草堆耸动起来,满院的暗卫瞧见一个面带刺青的干瘦男人从里面跳出,略愣一阵后,其中一个问:“曲姑娘呢?”另一个答:“才出门,说去蓬莱居给世子买点心。”“噢。” 然后该浇花的浇花,该除草的除草,好像经过先前那件大事,这间宅子中再冒出什么人都不稀奇。除了闭门不出的穆逍,他们谁都不在意。 段沧海倒是被满院黑衣人震慑得不轻,一时以为宋全知要拿他换赏钱买酒喝,直到看见江横天端着果盘出现才放心。 渐热的天气里,太阳落山慢,有茶有果,晓春城中,暗影阁的诸位首次齐聚一堂。 江月明敲着桌子开口:“假老头儿,该说实话了吧。” 宋全知还想狡辩,可他巡视一遭,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说话,他啧声怪哉道:“沈郎君,你就不好奇?” 沈客在剥橘子,扔了一瓣到嘴里,问:“好奇什么?你的阁主身份?” 宋全知胡子掉下来,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沈客本是不知道的,在暗影阁时,他虽然任务接得频繁,但阁主黑衣黑袍罩得严实,声音掐得诡异,谁知道底下藏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唯一展现出来的特点便是抠门,沈客朝阁主借钱的时候,对方身后躺着金山银山,嘴上答应得爽快,手里的钱袋却捏得老紧。沈客沽酒时见过宋全知付钱,动作与阁主如出一辙,也是这般不情愿。加上段沧海与他同住,谁能得到他如此信任,沈客顺口一蒙,瞎猫遇上死耗子,真猜对了。 男人嘛,都是好面子的。 沈客眼睛望顶,口是心非道:“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江月明鄙视地看他,把谈话拉回正题。 “恩人呐。”宋全知身份被揭开,却没有改换对江月明的称呼,好像他生性便是油嘴滑舌,“问秋重景之前,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江月明依旧称呼他假老头儿:“你说。” “泰峰派的掌门是谁,你可知道?” 江月明不假思索:“秋时雨。” “死啦,我问的是如今这位。” 江月明想了片刻,不确定道:“秋重景?不对,他是长老……” 她在脑海搜寻半天,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有这号人物存在,他出现在江湖视野的次数太少,江月明从没留意过此人,有关他的事迹一概不知,终于,她放弃说:“不知道。” 江月明答不出来,宋全知又问其他人:“你们谁知道。” 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众人纷纷摇头。 宋全知说:“不知道才对,秋时雨死后,执掌门派的权力马上落到秋重景手里,所谓的新掌门不过是那位大长老手中的傀儡。秋重景对外的说法是,掌门突发重疾,委任他暂代职权,从那之后,掌门一病不起,江湖武林只认得秋重景。” 江月明转着镯子问:“都这样了,秋重景为何不直接取而代之?” “因为他的名声坏了。”宋全知说,“秋时雨死后,外界突然传出流言,说秋重景是害死秋时雨的罪魁祸首,这样的消息一出,大家虽不知真假,但心中始终怀有芥蒂,秋重景好不容易聚起的人心散了,近在咫尺的掌门之位白白便宜了他人,不甘心,但无办法。” 宋全知语气暗讽,江横天听完后,大手一拍桌,道:“我想起一些事。” 身侧,边听边记账的应梦怜被他吓了一跳:“想起什么?” 江横天说:“那日我接到任务……” 泰峰派的主殿位于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四周飞鸟盘旋,门内守卫异常森严,又依仗地势险要,几乎没有外人能自由进出。 江横天攀上峰顶时已是深夜,按他原本的计划,他应趁巡卫弟子交接之时进入门派。可他卧在山石后望,只见入口处的石灯明亮,高山没有飞虫,四散的光团照出一圈模糊的水气,八名守山弟子分成两列靠在左右石柱上,他们抱臂站立,眼皮垂下。 江横天以为他们闭目闻声,是在练功法,他不想打草惊蛇,于是藏在暗处静静等待时机。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江横天没见着其他弟子,倒是听得几声轻微的鼾响。 他心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守卫森严”。 弟子眼瞎,江横天一路摸进秋时雨的住所,屋外悬挂的金笼中有一只胖鸟,肚皮起伏,它在酣睡。 江横天踏步无声,连翻窗都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秋时雨却睡得并不安稳,屋外一阵风呼便将他从床上惊醒。 “不要杀我!”他将梦话喊出,直直坐挺起身躯。高山夜间微凉,可他额上、背上全是汗。 这就是当今的武林盟主,连做梦都在躲避追杀的武林盟主。他如此胆小怕事却能统率武林,谁能服他? 这一醒,秋时雨与即将下手的江横天撞个正着。 戴面具的江横天提着寒亮的刀与他对望,半晌,相顾无言。 秋时雨的梦魇成真,他起声喊人,江横天任由他咆哮,因为四处无人。 秋时雨抄起枕边的钢刺拳套,翻身下床与江横天对打,他功夫不差,招招朝对面的心口要害袭去,可惜对手更强,秋时雨回回落空,打不中人,于是便将目光投向其他物件,顷刻间床烂桌翻,动响巨大,结果令人心寒,没有护院援兵,更无人应答。 秋时雨马上落入下风,他抵着致命的刀击,不停地问:“是不是他让你来的?” 江横天不理,一记狠刀朝他脖颈砍去。 秋时雨勉强抵住,他的手在抖,声音在颤,数次重复:“是不是秋重景让你来的!一定是秋重景,他给你多少钱,我出十倍,你替我杀了他。” 做任务的暗影阁刺客不会掺杂其他情感,杀人时,他们的心肠早已被磨得冷硬如冰石,除了达到目的,其余事项一概不管。江横天甚至不回答秋时雨的问话,连句“不知”也懒得开口。 又是一刀落下,秋时雨死了,江横天无情地甩干刀刃上的血,唯一的感想便是:这个任务好容易啊。 闯山容易,泰峰派,不像传闻那般固若金汤;杀人容易,秋时雨,他是碧华峰上用父辈的声望与金银珠玉堆出的天下第一,不过如此。 江横天道:“如今想来,守卫必然是被人支开了。” 江月明:“秋重景?” “可能吧,毕竟秋时雨死前一直叫嚷。”江横天眼瞅宋全知,“真实情况还是要问他,谁要我杀人就是谁支开的,我又没见过雇主。” 宋全知拍手称赞:“恩人真是冰雪聪明。” 江月明疑惑:“这就更奇怪了,假如说泰峰派其他人抓刺客是为秋时雨报仇,秋重景图什么?掩人耳目?假老头儿,那些流言我从来没听说过,是如何被压下去的?” “自然是靠他培养的杀手,有次没处理干净,还留了一柄飞刀在现场,你们应该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前段时间还收缴了一波。 江月明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不然我叫宋全知呢。秋重景和秋时雨人前关系还算不错,年龄虽然差得远了些,但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坏就坏在秋时雨养了一只鹦鹉,估计是他平日骂秋重景骂多了,被它学了去,第二日有客来访,听到了鹦鹉的粗鄙言语,于是不知真假把秋重景当成凶手传了出去。之后,秋重景最先找到的就是我,他当时心乱,不再乔装,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的身份。” 宋全知叹道,“这也太巧了,他说我们做事不干净,我说可以帮他造势瞒天过海,他却叫我们帮他灭口,杀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是可能!他疑心病太重,列出的名单里,有些甚至不是江湖人,我的提议被他驳回,暗影阁不做平民买卖,这事不了了之。做人呐,还是要有良心。” 这句话从暗影阁阁主口中说出来,简直不能再奇怪。 江月明道:“我看泰峰派的掌门多半不行了,秋重景想往上爬的心思不死,你说他生性多疑,大概是怕好不容易压下的事再度传扬出去,于是想抓住最后的知情人。阁主捞不着,便想找黑崖刀客,生怕秋时雨死前对他说了什么,就算取不了首级性命,也要问清楚他对此事的了解程度,有没有对人说起,还有多少人知道。我看他应该把名字里的‘景’换成谨慎的‘谨’,这人到底走了多少夜路才会做贼心虚到这般程度。” 朗云何摇着折扇,悠哉游哉,淡淡一笑,接道:“或者说,这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毒刺,秋重景如师父所言,偏执、疯狂,只不过让他受刺激的不是秋时雨,而是他夭折的前途。报仇是幌子,秋重景把所有怨气撒在了暗影阁身上,撒在了师父身上。暗影阁在时是庇护,秋重景无处宣泄,如今覆灭,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杀敌一百自损一千又如何,要的就是至死方休。” 褚非凡搓着手臂,觉得周围无端冒出一股寒气。 江月明拧了一把朗云何:“你倒是了解他。” “所以我把大家聚在一起。”宋全知继续补充,“秋重景为人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挑拨离间,栽赃嫁祸,借刀杀人,倒打一耙……总之,你们会的他都会,手段肮脏龌龊,无关人士也能被牵连。我成天在医馆门口摆摊,保不齐第一个受连累。”他起身拍拍沈客,嘿嘿笑道,“我一个人怪害怕的,进了这间屋子,劳烦你陪我一程。” 又拍拍段沧海:“你藏在我家,到时肯定躲不过。” 众人听懂了,他前面一段话在骂人,把自己摘得干净,然后两边一起骂,后面一段在说:黄泉路上要多拉几个垫背。 江月明支着下巴,真诚建议:“要不,我们先下手为强,一起把他做掉。” 宋全知伸出大拇指说:“恩人果断,一个秋重景算什么,直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话音刚落,他被团团围住。 宋全知不安道:“你要弄死的该不会是我吧?” 阁主毫无尊严地被曾经的手下丢出院墙。 第48章 牡丹台◎重金说书◎ 江月明不知是第几次探头往街上看,江横天瞧不下去了,道:“你就这么希望秋重景找上门来?” “两天了。”江月明靠着医馆大门,她今天的装扮异常简洁干练,事实上,这两天都是如此。她把平日里喜好的首饰都卸了,指甲修剪得齐整,脸上粉黛未施,整个人澄澈得像湖水。这种时候,只要她将目光中张扬的神色略微收敛,任谁都会觉得她恬静温柔,尤其是陌生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袖里藏了致命的匕首。 这叫出其不意。 江月明抱着随时与人拼杀的心态在门口站立,她都想好了,万一秋重景真来找事,她就把门一关,刀一抽! 去别处打也行,秋重景肯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江月明自认做好了万全准备,假若对面只有一个人,而她家有一群,解决起来还能更快。 江月明跃跃欲试,她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又如何?谁要杀我,我便能杀他,江湖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况且金盆被亲爹砸烂了,连他都说这是天意。 天意不让他们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江月明心道:快点来吧,我还想留指甲,短的动手利落,但不如留长涂起来好看。 她又看一眼街上人群,结果令人失望:“他来还是不来?单挑还是群架?好歹托人带个话嘛。” “安生过日子不好吗?”江横天责怪她,“我怎么就生出你这样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儿,你真该学学人家朗云何,镇定自若,处变不惊,多有君子气度,不愧是我徒弟。” 江月明:“您前两天可不是这样说的。” 江横天:“我说什么?一定是你听错了。” 朗云何从隔间出来,他刚替一位病人施完针,应梦怜在旁边看着,夸赞他马上就能出师。 朗云何拿湿帕擦手,面对眼前一对偷闲的父女,无奈道:“亏咱们医馆姓江,我是不是该把两位神仙供起来?” “话不能这样说。”江月明道,“我们姓江的以数量取胜,你要是能找三个姓朗的,和你姓也不是不可以。” 朗云何见江月明频频向外看,她满脸写着‘急不可耐’。 江月明说:“这叫什么,敌不动,我不动?” 过了一会儿又说:“不会去找帮手了吧?假老头儿,你那里有什么新情况吗?” 宋全知叫苦连天:“一上午你问了我十八回,咱们才隔几步路,我能比你先知道什么?郎君啊,快劝劝恩人,让她收了神通吧。” 朗云何建议江月明:“守株待兔不行,那就主动出击。” “不行,万一他挖了坑等我跳呢?”江月明眼珠一转,狡黠道,“除非你陪我一起。” “你爱瞎跑,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一个人去。” 朗云何岂能瞧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多半是早看中了好多东西,一个人拿不完,就等着别人帮忙运回家。 江月明当即拽起朗云何的袖子往外跑:“爹,我们出门了,回来给你带酒。” 江横天冲远去的背影喊:“要杏花庄。” “知道啦。” …… 江月明一路走一路逛,若不是朗云何在旁边提醒,估计早忘了正事。 她与朗云何来蓬莱居寻人时,已经接近中午,大堂人声鼎沸,他们逮不到闲小二问话,只听周围的食客说:有人租借了蓬莱居的牡丹台说书。 江月明凑上去问:“我们白听?” 食客点头道:“是啊。” 牡丹台位于正厅前方,高台形状宛如一朵富贵牡丹,大户人家办宴席时会请乐师舞姬上台助兴。由于蓬莱居要价偏高,平时的台面基本闲置,在上面摆驾说书还是头一回。 朗云何问:“谁出手如此阔绰?” 食客说:“听说是一位少年时期就出外游历的公子,他回城之后觉得城内消息闭塞,一定要给我们讲一讲他在外的江湖见闻,你说稀奇不稀奇。” 江月明与朗云何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流露出讶异之色:既是公子,秋重景头发花白一个老头儿,和他沾不上半点关系。 朗云何:“可知是哪家公子,长什么样,我还是头一回被人请客听书,真想见一见他。” 食客也不清楚,说:“马上开始了,到时就能见到。” “这样吧。”江月明对朗云何说,“你留在这里,先找个两个空位,我去后面看看情况。” 江月明往院里走,廊道偶尔经过几人,遮天的桃树下传出一两声担惊受怕的呼喊。 她往声音源头望去,原来是蓬莱居的掌柜正在攀梯上树。 伙计在下方扶梯,还有几个摊开厚实的布单在地面随时待命,他们口中“啊呀”不断,生怕跨在梯顶摇摇欲坠的微胖掌柜从上面跌下。可是没办法,他们掌柜最宝贝的,除了蓬莱居,就只有这棵苍天桃花树,每天看着它赏心悦目,突然间树顶缺了一条粗枝,两夜风后,断枝后好端端开着的桃花又纷纷扬扬落下许多,一眼望去又少又秃,掌柜心里无论如何不是滋味,于是想了个法子,临时拿木枝和绢布做了簇假的,一定要亲自上阵给它补好。 掌柜抬高了手,正努力修补天上那处缺口,可绳子太细,后接的桃枝太重,暖风一吹,枝断花落,掌柜空手立在高处,神情萧瑟,好不可怜。 掌柜没有气馁,他让伙计再拿绳来,势必要成功。江月明看了半天后建议:“普通捆绳太细,不如拿粗红绸,颜色与桃花更搭衬。” 掌柜拍手:“好方法,快拿红绸来。” 献完策,江月明问旁边的伙计:“大哥,我打听一个人,你们这几日有没有接待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高高瘦瘦,手里拿了一串菩提珠……” 她将秋重景的样貌特征描述一番后,伙计连忙打断她,他悄悄指着梯上专心致志接桃花的掌柜,道:“快别说,这就是拜他所赐,你说谁家的老头儿有这么大本事,一把年纪了,竟能蹬上天,折了好大一根粗枝不说,后面的花也搅谢了,给我们掌柜心疼的哟。” 江月明:“他在哪里?” 伙计对江月明的追问起了防备,道:“你是他什么人,找他作甚?” 江月明想也不想,抬头望树,张口就是胡话:“唉,我们家门口的橘子树也让他折了,叶子摇落一半,我养那棵树好久,本来还等着果子吃,这下可好。我气不过,想找那人讲讲道理。” “这样啊。”伙计颇有几分感同身受,道:“我不久前看见他从房里出来,你可以去大堂找找,现在的住客多半在那里等听书。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竟专门喜欢折人家里的树枝玩。” “谁说不是呢。大哥,多问你一句,你方才讲‘听书’,是谁财大气粗包下了牡丹台?” “这得问我们掌柜。”伙计抬头冲梯子上方喊,“掌柜的,租借牡丹台说书的是哪位阔少?” 掌柜一边系绸带一边回答道:“杏花酒庄的二公子。” 江月明道谢后回到大堂,再看时,牡丹台上的陈设已经布置好,红木桌面摆了精致的茶盏,座椅后是画景屏风,侧端还十分讲究地放了一盆富贵竹。 江月明朝人群望去,她看见朗云何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朝自己摇扇招手。走近发现,朗云何独占了一张桌,桌上还有瓜果点心。 朗云何递给她一个剥好的橘子。 江月明吃着东西说:“掌柜和我说是杏花庄的二公子要说书,我们家也算酒庄常客,竟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这橘子好甜,再给我剥一个。”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江月明满足地眯起了眼,她像一只餍足的猫儿, 江月明:“秋重景没在大堂,或许在楼上。” 二楼几乎都是被木门和厚帘遮挡的雅厢隔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朗云何继续投喂:“先不管他,还吃吗?” “嗯。” 几句话的工夫,说书人上台了,他是名不到三十的年轻男子,身着朴素衣袍,衣上的补丁略显清贫,不是富家公子该有的打扮,面容倒还算俊朗,只不过脸侧有一道擦伤,像是被人打的。 这就是花费重金上台说书的杏花庄二公子,从表面看,他完全融不进富贵的牡丹台。 喝酒吃茶的众人放下杯盏碗筷,他们纷纷凝神朝台上望去,闹哄哄的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显然,大家对江湖故事很感兴趣。 说书人入座,他先喝了一盏清茶,然后双目微垂,半晌,只听他缓缓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踏入江湖,便不知生死会由谁来定夺。今日,我便与各位说一说江湖上一个夺人性命、判人生死的神秘组织——暗影阁。” 江月明将刚送至嘴边的茶杯放下,表情稍显严肃。 台上之人话语停顿,视线依旧低垂,半息后又道:“这个暗影阁嘛,里面全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刺客,他们视人命如草芥……” 他讲讲停停,语调波澜不惊,生硬死板,江月明忍不住悄声议论:“他总低头做什么?” 朗云何道:“多半是看提前备好的书稿。” 不仅看了,那人甚至找不到自己方才所讲的位置,翻拨纸页的动静在整个大厅里回响。 好在晓春百姓耳力不如刺客,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只一心想知道接下来的内容。 纷纷催促:“然后呢?” 杏花庄二公子神色凝重地翻着书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得他眼花缭乱,心道:别催,在找了。 第49章 双簧戏◎赚钱不亏◎ 蓬莱居二楼雅间,正如那日的峰绝城一般,秋重景与无名对坐。 秋重景坐在椅上,腰背笔直,他闭目养神,手上捏的依旧是那串菩提珠,只不过少了一颗碎子。 无名闻着茶香,讥笑道:“秋长老,这就是你找来的颇具影响力的大人物?别怪我多嘴,随便拎一条你养的狗上场,讲得都比他好。” “晓春城民大多不理外事,心性过于天真,最好拿捏。这个季长言是晓春人,家里有些影响,说出的话比旁人可信,让他去散消息再合适不过,等着看结果便是。届时,还请你务必提醒盟主,不要忘记他的承诺。” 无名将杯放下:“好茶。秋长老,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掌门之位,还有,你对黑崖刀客的杀心之重,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秋重景猛地睁开眼,他看向无名的眼神充满警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杀他,是为整个泰峰派报仇。” 无名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还请长老不要介意。瞧,您杯里的茶都要凉透了。” 秋重景哪里还有心情喝茶,这些年,有关那件事的传言表面上看被压了下去,暗地里却屡禁不绝,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求助于洛寒渊的地步,武林盟主发话,谁还敢对他的地位说不! 他秋重景就是要当掌门,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执念。泰峰派不公,若不是还有秋家淡泊的血缘牵制,门派几乎要将他像垃圾一样荒废在旁,秋重景为争这一口气拼命了大半辈子,他想,掌门之位本该是他的,秋时雨那个懦夫根本不配。 他之所以还是长老,全是因为黑崖刀客的疏忽,全是因为暗影阁不肯帮他灭口。暗影阁该烧,黑崖刀客该死。 无名假意劝慰道:“长老,消消气。” 秋重景冷笑一声,他太能看穿无名的心思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越是天才,越是不甘,因为天外有天,他们无法容忍被压制的滋味,正如无名,他一边被捧成江湖骄子,一边被暗影阁后来居上的刺客踩在脚下。 “我老了——”秋重景拉长语调,“心有不甘。你呢?你当真是毫无保留地为洛寒渊办事,当真没存一点私心?听闻你曾对千面扇鬼下战贴,呵,整整在暗影阁门口堵了三日,人家搭理你了么?” 无名默声不语,良久才道:“与你无关。” 楼下的说书声持续传来。 “江湖中,无论什么都要争个名次,门派有大小高低,武功有强弱先后,美名要排,恶名同样要排。暗影阁虽不像魔教那般理所当然地兴风作浪,可刺客们造出的血债冤孽不比魔教犯下的罪过少,刺客们一个赛一个狠辣歹毒,世人或根据其手下冤魂数量,或根据被杀者的名号、悬赏金额做排名,每年都要选出排行前十的大刺客。原本,按照惯例,每年刺客排名前五的都是稳稳的老江湖,后五名起伏不定,不能当作确数,然而,这几年却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季长言读得愈发顺畅,语调有了起伏,甚至学会吊人胃口,他抬眼问台下:“你们猜是什么?” 底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什么?” 季长言停下,喝口茶,翻了一面,继续念道,“正所谓后来者居上,其中三位老江湖红衣鹤、山中道人与勾魂无常竟被后辈挤下了榜,近三年的刺客排名变动几乎不大,稳居其上的几位分别是,黑崖刀客、白骨三娘、三步罗刹、千面扇鬼、照夜胡娘、花想容、以及醉书生。其中,以黑崖刀客与白骨三娘资历最老,三步罗刹所接任务最多,千面扇鬼手段狠戾,照夜胡娘妖魅,花想容变化莫测,醉书生……” 众人接着他的话,问:“醉书生怎么了?” 江月明咬着点心,只听那人将语调拐转,活生生念出一个问句:“最没有人性?” 他甚至还小声疑惑,“这叫什么形容?”然后便停住了,他来回查看,终于发现有行极小的字挤在中间,是自己漏看。 江月明用手肘捅了捅朗云何,道:“他要是靠这个吃饭,迟早得饿死。朗云何,不如你上台,你说书一定比他精彩,记得连夸三页我的美貌,要实事求是,夸不满不给钱。” 朗云何道:“他说错了,你是最没良心。” 台上,季长言纠正方才的话,道:“醉书生行踪诡秘。这些刺客是江湖上最没有人性的存在,但凡被刺客盯上者,不论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无一能见到朝升的太阳。” 蓬莱居的听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又听他安慰道:“请诸位放心,朝廷岂能纵容此等猖狂之辈为祸人间?二月末端便已经派兵清剿暗影阁,所有冤债都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啦。” 话音刚落,底下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女声反驳:“照你所言,那些刺客既然有天大的本事,又怎会轻易被烧死?保不齐金蝉脱壳,早已混入了人群之中。” 季长言怒道:“哪家的女子口出狂言,竟敢质疑朝廷。” 那名女子站起身与他对抗道:“我担心自己的安危难道有错?我是说万一,万一真有漏网之鱼该怎么办?坊间传言道,那些刺客极擅伪装,他们混入人群与寻常百姓无二,白日对人笑脸相待,夜间便可能潜入他人家中,取其首级性命。除了日日相见的老街坊,谁能断定新进城的不是刺客,谁能断定新来的邻居不是刺客,谁能断定过往的商客、断定你、我都不是刺客?他们杀兴之大,若是当真遇上,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脱身?” 底下人开始窃窃私语,似乎都觉得她说的话有理。 江月明与朗云何隐在角落,只见四处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中间那名女子站得高,她用巾布包着头,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渔家女。 季长言皱眉思索,然后拍案让大家冷静,铿锵道:“他们是江湖人,哪个江湖人敢在晓春城动手?闹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女子:“穷凶极恶之徒谁说得准?城里城外又有什么区别,你对暗影阁的事如此了解,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倒是教我们如何辨认刺客呀。” “这……我今日说书本就是为大家图个乐子,没想那么多。既然话到此处,还是要提醒诸位提防些,小心新来的住民,小心往来的商客,以及,我还听说,有些刺客为了满足自己丑陋的欲望,专挑亲近之人下手,万一哪天你们发现谁家少了人、多了血迹……唉,不说了,不说了,怪我,不该讲暗影阁。” 季长言从座椅上站起来,冲下方人群斯斯文文行了一礼,道:“季某也是结合江湖传闻编的故事,传言嘛,虚虚实实,以上都是玩笑话,请大家切莫当真。” 台上之人已然退场,蓬莱居的客人依旧在回味他刚才那番话,虚虚实实,几分是虚,几分又是实? 大家面面相觑,你指我我指你,问:“你是刺客吗?” 对面摇头:“我不是?你是吗?” “我也不是。” “不管这些,喝酒。” “对,吃菜。” 表面上风平浪静,可人心却被激荡起来,看谁都不免多留意几分。 江月明学着他们的举动,指着朗云何悄声问:“你是刺客吗?” 朗云何做了个口型:是。 江月明笑回:巧了,我也是。 身为刺客的她最清楚其中真假,刺客隐匿在人群中是不错,可他们才不会随意杀人,嗯……除非被惹急了。 桌上是一堆橘皮果壳,江月明拍掉手上的碎屑:“刚才那两人我有些在意。” 朗云何:“跟上去?” “走。” 季长言绕出人群,穿过蓬莱居的大院往客房方向去,厚厚一叠书稿被他挥在手上,用来驱赶树下的飞虫。 进了屋,待他把门关好,转身之际,屋内兀的多出一个黑衣蒙面男子。 “哎呦。”季长言拍着胸口,害怕道,“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白天怎的穿成这副鬼样?” 甲子不回话。 季长言冷静后试探道,“老兄,说句话?你是那人叫来的吧?我刚才在台上表现如何?口才好不好?之前答应的……”他搓着手指冲对方示意。 甲子抛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季长言欢喜接过,撑开袋口一看,抬眼笑道:“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还找我。” 甲子冷道:“记住,闭好你的嘴。” “一定。” 甲子走后,季长言半探身去窗外,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将窗户合上,然后坐下一遍遍数着银钱。约莫过了半刻钟,他的房门被敲响,一声重,三声轻。 季长言去开门,方才与他争辩的渔家女正亭亭立在外头,门才开了一条缝,她毫不留情用脚抵开进入,一手扇着风,一手扯下头上的粉巾,嘴里嫌弃着:“你说书简直一塌糊涂。” “你真情实感骂自己?我能给他念出来就不错了,比不上你,情绪激昂,演挺好。” 渔女将覆在面上的画皮一撕,露出一张媚眼朱唇的浓艳脸庞:“要不是实在没钱,谁会给他演这出。” “演出戏就能赚钱,怎样想都不会亏。” “亏死了,他们可不是善茬,一定最先拿我们祭刀。要我说,你还不如下跪磕头给你家老爹认错,好歹叫他把你认回去。” 季长言摸着脸边的淤青,有苦难言,“我们不演还会有别人演,到时更难办。你找着阁主了?他当真在城里?” “我人生地不熟,一上午没走丢就不错了,你是本地人,你找。” “我十年只回两次家,和外地人没差,你找。” 他们在谁出去找人这个话题上僵持,突然,一道女声从门缝里幽幽传进:“二位,不如听我一言。” 第50章 花想容◎打个赌吧◎ 江月明压腰睁眼试图往门缝里瞅,然而只能看见一条细小模糊的白线。 她一句话说完,里面突然没了动响。江月明于是双手撑着门,想把那条微不可查的缝隙扩大,可左右的门板好像楔死一般,除非用力砸烂,不然纹丝不动。 身后,一位普通住客走过,江月明不敢马虎,听见脚步声立马转过身去看,只见那人对她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面露疑惑,仿佛怎样都想不通这样一位妙龄女子为何会做出趴门板、瞧门缝这样的怪异举动。 过了片刻,恍然大悟:难道……在捉奸? 顿时怜悯又同情,摇头叹息道:“唉,多好一位女子,怎会有人不懂得珍惜。” 江月明从他的神情与话语中窥见好大一个误会,急忙摆手澄清:“不是这样的。” 可惜那人早已拂袖而去,同时带走一片看破红尘的沧桑寂寞,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远远抛下一句:“世间痴情多错付,这话说得果真不错。” 江月明:…… 她突然从窘迫转变成羞恼,心下不满道:怎么就痴情错付了?我要是错付,一定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顿时拍门的手劲大了三分,语气也变得冷酷:“开门。” 门内依旧没有动静。 陆白溪和季长言一时间都觉得那道声音有些耳熟,可警觉之下,二人并没有想太多,只道方才的话全让门外之人扒缝听了去,顿感不妙。 “怎么办?”季长言道,“上一个才走,下一个就来灭口了?他们也忒沉不住气。青天白日,楼上和左右还有住客,咱们现在动手是不是太过招摇?” 陆白溪抬指点了点窗户,意思很明了:我们出去。 二人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往窗边挪。 他们住的是底层客房,翻窗不是问题,就算再高两层他们依旧能跳,但没办法,底层最便宜。 季长言推开窗户,却没料到一名男子正高高在上俯视鬼鬼祟祟准备出逃的二人,季长言猛地想把窗户关上,朗云何一把摁住窗边,力道之大,季长言一时竟撼动不住他半分,他转头去看陆白溪,对方早已换了一张面皮,压根儿没有帮忙的打算,她仔细打量窗外男子。 季长言刚想斥她回神,心道什么时候了,还盯着男人的脸不放,正打算开口,只听陆白溪说:“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季长言喝她:“我还和你认识的人一模一样呢!” 陆白溪随即改口道:“是和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朗云何说:“也许。” 季长言一愣,他也看向朗云何:这声音怎么…… 这一愣,原本两股互相挟制的力量顿时失去平衡,朗云何将窗户大开,门还在响,朗云何见二人已经没有逃跑的心思,于是翻进屋内,径自去给江月明开门。 江月明抬起敲门的拳落在朗云何胸口。 她告状说:“我在外面站了好久,腿酸。不仅如此,刚才有一个人从我身后路过,他咒我。” 拳头软绵绵落在对方胸口,江月明想到以往,突然生出几分委屈,于是加大力道又捶他两下:“你就是块硬木头,不准反驳。” 江月明情绪收得很快,朗云何说:“我以后天天给你排糖水铺子。” “这还差不多。”江月明越过他进屋,靠窗二人已经呆滞。 陆白溪身高腿长,此等身材在精致的江南尤其出挑,别说玲珑的女子们对她望尘莫及,就连部分男人都比不上她。 江月明靠近了看,微微垫脚,撑着腰打量眼前这位女子的容貌,她的眉眼有些清冷,不是刚才大堂的朴素渔女,更不是曾经见过的任何一张脸,不出意外,现在看到的仍是画皮。 陆白溪配合她的审视,膝盖微屈,就如同她俩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江月明终于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花想容。” …… 江月明刚入暗影阁时对这个地方充满旺盛的好奇。新刺客起步任务少,于是她每天都在暗影阁里四处穿梭。 她渐渐地发现,暗影阁这张网织得很大,不但有世人皆知的冲天楼阁,还有从中分拨出的刺客宅院,只不过这些宅院藏得隐晦,有大有小,有清闲的,更有人满拥挤的,江月明家就独占了一套清闲之处。 江月明花费半月时间熟透暗影阁,她知道哪处拐角灯盏上放的夜明珠最大最亮,知道第几层第几间房里堆满了阁主宝贝的金山银山,还知道有些刺客孑然一身,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他们似乎不愿分出去住,没有任务时就整日整夜待在暗影阁里,高阁满间,某些看上去枯寂的房门,推进去便是一个刺客的栖身之所。 江月明喜欢凑热闹交朋友,蒙着面的朋友也能交。一时兴起,她便会带着皇城街上买的糕点,一扇扇敲人家的门,大多时候都会吃闭门羹,偶尔打开一两间,出现在面前的全是男子,他们高壮威猛得像山,江月明每次都要抬头看,而对面同样会诧异地俯视敲门的娇细女子,发现她是异瞳后先愣半晌,然后用又粗又沉的声音问:“有事?” 江月明的直觉告诉她,这样的粗壮汉子不会喜欢吃甜腻的糕点,他们或许更喜欢喝酒吃肉,酒得割喉,肉要带血。 江月明心怀侥幸地捧起点心盒子,心道:或许,偶尔换个口味? 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手里的东西根本送不出去。 江月明爬到阁顶,点心盒子放在一旁,她坐在黑瓦上,双手托腮,仰头望月。 “进来这么久了,除了娘亲,我怎么连一个女子都没有看到。” 她想:女子轻捷灵敏,真的很适合做任务。 江月明打开盒盖,四处不见人,她掀起面纱的下角,塞了一块桂花糕到嘴里,心中可惜:娘亲和朗云何都出去了,爹不爱吃甜,阿清年纪太小,我怕他噎着。 如此,江月明只好勉为其难独自享用,打算吃完就回家。 她吃得正香呢,盒子几乎空了一半,正准备继续往嘴里塞时,一个人影跃上阁顶,那人看见她后说:“早听说阁里来了一只异瞳猫崽,没想到今天有幸一见,竟然是在吃独食。” 那人声音有些柔媚,像一汪荡漾的春池水。 江月明猛地停住掀面纱的动作:等等,柔媚?女的? 她转头、站起、快速上前,踩在瓦片上的脚尖微微踮起,双手撑腰,上身微倾,异瞳眯缝又圆睁,仔仔细细将眼前之人打量个遍。 这人挺高,穿的是夜行衣,身材不似男子那般平直结实,反而纤细柔软,有窈窕的曲线,她没有喉结,容貌清秀,更没有戴面具或蒙面纱。关于这点,江月明倒是听娘亲说起过,有些人精通易容之术,无需外物再次遮掩。 那人对江月明的举动也没有反感,稍微压低了姿态让她看,问:“你就是那个总半夜敲人房门的照夜胡娘?” 放在平常,江月明肯定会反驳:半夜怎么了,刺客日夜颠倒,白天睡得和死猪一样,就是半夜才精神。 可今天她的心境大不一样,江月明欢呼雀跃:真的是女子! 她转身退后,疾走过去拿点心盒子,又疾走回来捧上前,双目晶亮,问:“桂花糖糕,吃吗?” “嗯?”花想容在她眼神的催促之下,情不自禁拿起一块尝,评价,“还不错。” 这便是照夜胡娘和花想容的初遇。 从那以后,江月明每次见到花想容,对方总是一副全新的面孔,身高气质倒好认,不刻意伪装时,她走路说话都带着股媚劲儿,一双眼勾魂摄魄,可是从没有男人敢贸然接近她,因为花想容手段了得,他们心怀畏惧,只能敬而远之。 花想容挥金如土,偏偏爱与人打赌。那天她心血来潮与江月明探讨:“照夜,你说黑崖刀客和白骨三娘谁更厉害?” 她问的是武功,江月明答的却是地位:“白骨三娘。” 花想容皱着眉头否认:“我还是觉得黑崖刀客更强,这样,不如我们打个赌,请他们比试一番,看谁能赢。” 江月明道:“黑崖刀客不会和白骨三娘打。” “怎么不会,只是比武,又不下杀手。就说我们这些后辈想向二位前辈请教学习,他们人都挺好,肯定答应。” 江月明还是摇头。 花想容说:“那我们不赌输赢,赌这个,我若是能劝动他们比试,你要给我十颗夜明珠,反之我给你,如何。” 稳赚不赔的生意,江月明没有理由拒绝。 结果毫不意外,她赢了,可是没过多久,暗影阁覆灭,和三步罗刹一样,花想容和她拖欠的十颗夜明珠再也没有了下文。 …… 良久,陆白溪指着江月明激动道:“你是照夜,你的声音我不会记错,果真是你。那他是千……” 江月明说:“我叫江月明,他叫朗云何。” 陆白溪的眼中泛起一层水波,她抱住江月明,哭道:“我叫陆白溪,那边的没用书生是季长言。外面太乱,我本来想去……遇到……结果……武林……” 她几乎是挂在江月明身上,呜呜咽咽,抽抽噎噎,半天没说清楚两句话,江月明听得最清晰的一句就是:“我在外面,真的好穷啊。” 江月明拍拍她的后背,安抚道:“都是过来人。” 第51章 心事重◎姑且抱一下金大腿吧◎ “暗影阁烧没了,我无处可去。我猜活下来的人必定不会在皇城停留,于是化成普通妇人,一路走,一路留意江湖消息。没过多久,武林盟下令严查,我便不敢走大道,只好从山间小路进发。某天在茶棚歇脚时,我恰好和阁主撞见,他乔装成一个算卦道人,坐在我对面,神神叨叨半天,我听他话里有话,像是看破了我的伪装,我几番试探,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后来的事,你们应该知道一些,我来过晓春城,但是待在城外没有进来。” 陆白溪重新叙述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 她帮完宋全知的忙后,知道暗影阁的几位故人尚且安好,暂且放宽了心,可自己并没打算很快安定下来,只欲重拾旧业。再往西南走,苗疆附近新冒出很多大大小小的杀手组织,陆白溪身上的银两快用光了,想尽快做个任务充实一下钱袋。 可谁知,皇城的火灭了,武林盟的火愈烧愈旺。西南是死角,部族多,受皇室的管辖弱,每块土地私下都有明确的门派划分。城镇无论大小,陆白溪只要经过,总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江湖人悬挂着赏金令四处游荡,甚至连某些颇有名气的杀手组织都参与进来,陆白溪的计划泡了汤。 “我实在受不住了,那些江湖人有病似的,看见落单的就上去盘问,男女老少皆不放过。当地的官员都叫不住他们,猖狂至极。”花想容愤愤道,“难怪皇室讨厌江湖人,换成我,有人敢骑在我头上撒野,我也恨。” 江湖中门派无数,有的肩担道义,惩凶除恶、扶危济困;有的居心叵测,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然而纯粹的善、恶极少,大部分两者具沾,势力既然扩张,总会携带着从中捞好处的想法。天下门派大同小异,只不过善恶之念在心中占理不同罢了。 “我一路不知被查问多少次,那些人拿着刀剑上来围我,他们说一般女子长不到我这样高,问我姓名、来历、去向何方。他们算老几!”陆白溪恨得咬牙切齿,“可惜我又不能真和他们动手。皇室真该好好管教这群人,一味坐视不理只会纵容他们的嚣张跋扈。” 暗影阁毁了,陆白溪总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可是查不到线索,她心怀怨念却又无可奈何,后来看透了,江山都是人家的,她一个小小刺客能搅多大风浪?心想着:皇室赶快出手吧,弄死这些江湖人,一损俱损,大家一起死,拉倒。 陆白溪在一旁抱怨,江月明说:“晓春城就挺好的,你看见城门口的大石头吗?它一立,虽然江湖人可以进出,但没有哪个门派敢瓜分这座城。你方才说皇室不管江湖,可我在想,他们说不定已经决定清理江湖势力,再等一段时间,等他们处理妥当,就没人敢四处招摇了。” “行动呢?他们的行动呢!为什么只拿我们开刀?” 陆白溪本来眼泪都要干了,忽然想到自己藏在暗影阁中的金银财宝被皇族搜刮殆尽充盈国库,又开始哭。 “这些年的任务都白做了,他们拿猎犬搜,连我埋在地下的都被挖了出来。别的江湖组织还时时刻刻警惕外来人,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和阁主留在晓春城,城里还有你们,不知比这个臭书生强多少。” “你怎能这样说我。”季长言不平道,“好歹咱们也是共过患难的关系。” “呸,你明明是个累赘。” 陆白溪与季长言相遇时皆是困窘,目的又一致,于是二人同行,风餐露宿。某日头顶骄阳,艰难之际,季长言对陆白溪坦言:我家就在晓春城,回去一定把你当贵客招待,所以现在……你渴不渴?我们身上还有一些钱,我看前面有家酒肆…… 陆白溪当场把这个酒鬼摔在地上,摁着他的头去村户家讨井水,季长言不和她动手,从此之后再没提买酒之事。 他们快入夜时才进城,晓春城胜过以往繁华,穿过灯市,季长言凭借记忆找到回家的路。 站在门口一看,杏花庄酒香四溢,依然是旧时模样。 季长言年少离家,爹娘原本就不乐意他出门闯荡,偏偏他一意孤行,离家前甚至和家里大吵一架,出城时唯有大哥偷偷给他塞银子。 季长言敲响了门。 “谁呀?明天陈酿出窖,香得很,到时再……。” 季老爹开门,他一眼看到数年未见的儿子蓬头垢面站在家门口,衣着寒酸,风尘沾背,落魄至极。他一时语塞,又是心酸又是气恼,二者相争,最终还是怒气占了上风,喝道:“滚,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有本事就别回来!” 他扫帚一挥,连家门都不愿让儿子进。 季长言跳过自己被打的那段细节,说:“我们出来后遇见一个老者,啧,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他,似乎是某个门派的长老吧,记不清了。好在他并没有看穿我们的身份,估计是听见了我和家里的争吵,又瞧见我们二人落魄,掏出银钱叫我们帮他一个忙。哼,我看他不像什么好人,让我们做的事简直糟蹋暗影阁的声誉。” 陆白溪冷冷道:“所以你一口答应了。” “这……那银子有巴掌大,他说事成之后还有,咱们身无分文,又没地方住,还能怎么办。不对,你为什么总说我,银子是你接的,你笑得明明比我还开心。” 朗云何靠着墙,他对江月明道:“还有力气吵架,说明过得不算太差。” 江月明庆幸说:“还好是你们遇见他,换成别人,脑袋不知要掉几回。” 陆白溪听了,连忙追问:“我就说这钱赚得心慌,那人到底是谁?” 江月明:“他是泰峰派的长老,秋重景。” 她将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一细说,陆白溪闻言道:“这个发展不太妙,秋重景让我们演这出戏,摆明了是想从你们身边亲近之人下手,最后嫁祸到你们头上。人言可畏,你们刺客的身份本就属实,万一查起来,很难洗清嫌疑,到时他再煽风点火,等你们无路可退之际,正好一网打尽。” “难怪沈客总说张府外面有人监视。” 江月明终于明白了,那些人盯上的并不是沈客,而是被医馆救过性命的张仁崇。人家张老爷知恩图报,时不时派马车运送一只红木大箱上医馆,和他们简直不能再亲热。 这样看来,与医馆众人往来密切的还有杨柳、卖包子的马三、城里的货郎…… 江月明顿觉心惊,发愁道:“和我们有关的人实在太多,我们身手好尚能自保,可是那些被盯上的都是普通百姓,敌人在暗,万一对方发难,人那么多,我们根本照顾不过来。” 朗云何说:“当务之急是找到秋重景,解决他,一切都好办。” 江月明一巴掌拍到桌上:“朗云何,我们继续找人。” 陆白溪忙问:“我们上哪里找你们?” “城南,那里有个江氏医馆。”江月明指着季长言的脸说,“我看你很需要一罐伤药。” 整整四天过去了,众人一无所获。 秋重景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怎样都搜寻不到他的踪迹。 风将人的心弦吹紧。 这些天,医馆众人都极力延长出现在晓春百姓视线中的时间,以秋重景的谨慎,他肯定不会在众目睽睽下硬泼脏水。如此,深夜便成了最好时机,因为众人归家,一旦出手,死无对证。那些暗卫不太能指望,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不说,人家是来保护穆逍的,顶多在最后的危难关头为他们说两句话,洗清一下嫌疑,其他事不用多想,他们不是官兵,没理由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劳心费神。 江月明无精打采地坐在凳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合上的瞬间,脸蛋马上要朝木桌砸去,朗云何眼疾手快将她托住,江月明一个激灵惊醒。 她看向周围,此时正好轮到褚非凡与江横天躺在放置病人的竹床上浅眠,应梦怜恹恹的没有精神,朗云何也是如此。 “睡一会儿。”他说。 江月明摇头:“马上要天黑了。” 这几天大家都没正常休息,他们太阳落山就在民宅四周巡视,陆白溪和季长言一道加入,生怕一不留神让对方钻了空子。 江月明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等精神体力都让敌人耗干净,对面想赢简直轻而易举。还有什么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天暮渐垂,又将是一夜无眠。 医馆关门之际,一只白鸽突然飞进,它咕咕落在药架上。 一名暗卫上前,他拆开信件,看了几眼后失声喊道:“曲姑娘!” 恍惚的众人被他一声惊呼吓醒,只见暗卫举着信件,转身急奔出去找曲欢儿。 江月明揉揉酸胀的眼,心中疑惑:怎么了? 她走到医馆后方,扶门瞧看。 无论什么时候,曲欢儿几乎寸步不离守在穆逍门前,除了出去给小世子买点心,她连大院都舍不得跨出一步。 现在,江月明不但看见她出来,甚至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庄重异常。曲欢儿出门时身后跟着一小列长队,暗卫们个个神情严肃,走路带风。 江月明正欲抓住尾端一人问话,怎料那人飞速抽开手臂道:“江姑娘,我们有要事在身,不可耽搁。” 一列长队立刻变成了十几个小黑点,他们消失在江月明的视线之中。 应梦怜从后面走上,思索着说:“看这架势,或许是去迎接某位大人物。” 江月明问:“谁?” 身心俱疲,但凡能问出答案的,江月明根本不愿花心思去猜去想。 “穆城。” 江月明错愕半晌,好久才反应过来。 穆城,是镇国将军的名字。 第52章 马蹄喧◎将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晓春城外,秋重景背靠一棵老树,他席地而坐,双腿盘起,正在运功。 “长老真是清闲人,亏他们在城里四处打探你的踪迹,辛苦得很。”无名好似一道甩不掉的鬼影,时时刻刻都能从秋重景身边冒出,“不是我心急,只是耽搁太久,盟主那边不好交代,长老,你打算何时动手?” 秋重景双目缓缓睁开,道:“两天之后。刺客也是人,心弦绷得太紧,便会断。我在城中安插了百余人,分散在各地,他们顾不过来。” “长老好算计。我在城中待了几天,每至深夜都能察觉到有高手在外游走,一连多日,从未间断。白天找你,晚上提防杀手,昼夜不停,勤勤恳恳,拼命呐。”无名在树上鼓掌,“这出戏精彩,实在有趣。你们泰峰派是名门正派,准备在晓春城里杀人,他们暗影阁一窝见不得光的刺客,却要救人,你说好不好笑,这事若是传扬出去,泰峰派为数不多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无名话中一向带刺,他目中无人,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秋重景与他相处多日,早已习惯。 秋重景道:“哪里是救,死了寻常百姓,最终遭殃的是刺客自己。” “差点忘了,秋长老是自私之人,无法共情大爱,可悲可叹。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江氏医馆中平白无故冒出许多人,你可知晓那些人是谁?” “还能是谁,查不到他们的底细,这些人能与黑崖刀客为伍,必然是暗影阁的旧人。你来若是只为说废话,可以滚了。” 无名将手掌撑在额前,他极目远眺,可惜附近多山,道路蜿蜒盘旋,最远能看到的不过是一片朦胧起伏的树影。无名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 “你不要装神弄鬼。” “长老哪里的话,我正要说呢,穆城你应该知道,他来晓春了。算算时日,约莫快到了吧。他一来,若是发现城中有异动,您的计划可还行得通?” “什么!”秋重景倏地从地上站起,厉声喝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皇城消息传得太迟,我也是才知道。” “你!”秋重景焦躁地在树下踱步,又问,“具体什么时候到。” “明天?后天?我又不是神仙,不清楚。” “混账。”秋重景骂声刚出,一道飞叶如刀般从他颈侧划过,秋重景僵硬地站定在原地,只觉周围寒意猛增,树上的年轻人顿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秋重景能清楚地感知,无名方才出手,是带着杀意的。 “长老,我敬你年纪大,还望注意言辞。” 无名不愧是武林中受万人追捧的天才,树上的叶片柔软轻绵,他以叶为刀,迅猛至极。这一招,若出手之人没有极深厚的内力,绝对无法做到。秋重景可以,但这是他苦练数十年才得来的成就,无名今年不过二十四岁。 秋重景蓦地想起自己曾拿无名与暗影阁的刺客作对比,三番两次讥讽嘲笑,直到刚才,他如梦初醒,终于醒悟之前的草率。 秋重景没有把握打赢刺客,所以才要派众多手下暗中出动,而无名…… 眼前之人,比想象中强得多,倘若他对上刺客,不知有几分胜算。 秋重景稍敛怒气,问:“洛寒渊究竟什么意思,他派你来,不会是专门给我添堵的吧?” 无名双手一摊:“这么重要的消息都告诉你了,还不够吗?长老,时间不等人,再不出手就晚了。” 秋重景猛地甩袖,漠然朝城中走去。 无名看着秋重景逐渐消失的背影,立定良久,他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刚才,秋重景在仰视他。 医馆中,江月明开始沉思,她听闻镇国将军远行时,身边必有铁骑跟随,马蹄阵阵,宛如战鼓擂响,所过之处,荒草倾将踏平。 如果有他相助,捉几个杀手,拿一个秋重景还不简单? 可是将军会帮刺客的忙吗?江月明不敢保证。 她想到穆逍日夜紧闭的房门,暗暗叹了一口气。 镇国将军宠爱外孙人尽皆知,怕是只有穆逍开口才能劝软他的心肠。然而之前绑架穆逍的杀手全是冲刺客来的,真要算起账,江月明他们逃不开干系。 这些天,刺客们已经竭尽所能在城中巡视,再拖下去,他们未必有之前那么好的运气,不知多少无辜性命会被牵扯到暗影阁与江湖的仇怨之中。 黑夜将至,民居处升起点点恬静的灯火,夜市开始喧嚷,只待众人兴尽之后回家,躺在床上做一个安详的美梦。 没有血腥杀戮,不染江湖风雨,这才是晓春城应有的模样。 曲欢儿迟迟不回,穆城不知何时能到。 穆城来后,他们还能像往常一样待在城中,做普通百姓吗? 江月明想不出答案,她怔怔地在外界晦暗的光线中出神。 暖风温热,草丛中居然发出几声蛙鸣。 再过一段时日,晓春城外的莲塘中,会有大片大片的粉荷绽放,那番景色一定美极,江月明想约大家一起泛舟湖上,她要亲手摘满一筐莲蓬…… “阿姐。” 清脆的童音将她飘远的思绪唤回。 江风清跃出家里的门槛,穿过小路朝她跑来,他脖子上悬挂的小哨晃动,在身前闪出一道银亮的弧线。黑猫跟在后面,脚步轻盈,它比江风清还要快速地蹿到江月明身前,乖顺地用脑袋蹭着她的小腿。 江月明看着被蹭黑的衣裙说:“乌金,等事情结束了,我要好好给你洗个澡。” 乌金仿佛听懂了,它动作僵住,小心翼翼往边上靠。 江风清走近几步,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他用双手捂在掌心里,松开的刹那,光芒四射开来,江月明吃惊道:“夜明珠。” 江风清兴高采烈地说:“是啊,乌金在家里找到的。我问过那些暗卫哥哥,他们都说没丢东西。” 江月明问:“假老头儿呢?” 这段时间,为了不落单,宋全知和段沧海暂时搬到他们家里住。段沧海和在暗影阁的时候一样,整日窝在屋里做面具,宋全知收摊早,每次都会顺带着把待在医馆的江风清捞回去。 江月明几乎可以肯定,这颗夜明珠一定是宋全知的遗失之物,于是对他的嫌弃顿时又多了三分:连夜明珠都能随身带,平时却连烧饼都要骗着吃,人呐,怎能这样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暗影阁阁主呢? 然而事实如此,几天前,江横天告诉她说,宋全知武功其实不差,只是性格太古怪,从来不爱显山露水,让他看家,比那些暗卫靠谱。 “假道士伯伯在给我们家驱邪,叫我一定不能打断他施法。”江风清握着珠子,侧头想了想,接着说,“可能是他跳舞的时候掉出来的,我待会儿去问问他。阿姐,小心!” 江风清失声惊呼,一支飞箭从远处急射而来,它从江月明眼前擦过,狠狠钉在她身侧的柱上,近半段箭身嵌进木中,箭杆上系了一根发丝。 黑猫浑身毛发炸起,江风清紧紧抱住姐姐不放。 江月明安抚似的抚摸着江风清的脑袋,说:“不怕,是自己人。” 话虽如此,她的神色却沉了下来。 江月明与陆白溪、季长言先前有约,一旦状况突发,他们不好脱身来医馆时,便用此等方法传递消息。 羽箭一至,说明秋重景已经按捺不住,暗地里命手下去灭陆、季二人的口。 江月明握住箭尾,手上发力,直接将其从柱上拔下,留下一个深黑的圆洞。 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她心中的希望作祟,她仿佛听见马蹄震地之声,只是速度不徐不疾,距离他们仍旧有些遥远。她冲里面的人喊:“你们有没有听到动响?” 不用他们回答,江月明站在医馆后方,她看见一只信鸽从远处飞来,它扑扇着翅膀落入自家院中。 毫无疑问,穆城马上要到了。 可是,敌人已经动手,以众人刺客的身份,要想请镇国将军帮忙,必定要解释劝说一番,焉知在这段时间里,会不会有无辜之人的性命遭受威胁? 时间紧迫,来不及了。 江月明咬咬牙,转身去叫其他人:“我有一个办法。” 或许有些莽撞,但一定起效。 …… 远处的屋檐,季长言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他收起临时做的弩,问身后:“怎么样,追上来了吗?” 陆白溪与他背对,她望了一眼远处的灯火,说:“暂时没有。他们在蓬莱居找不到我们,不知会不会对其他人下手。” “蓬莱居现在还热闹,他们不会冒这个风险。不过,肯定起了疑心就是。” “这样,你回酒庄,那块安静。我去昨天的民宅附近。” 陆白溪脸上的画皮素白清雅,将她几日的疲惫遮掩其下,季长言突然问:“我从小生长在这里,对这座城有感情,不希望家人和乡亲白白送死。花想容,你又是为什么这样拼命?” “我以后也要住在这里。”陆白溪一笑,颇为傲然道,“晓春百姓对我的态度挺好,尤其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巧女儿家,她们对我的腿长颇为艳羡,老娘好久没这样受人欢迎了。秋重景他们要是敢动人,我,花想容,送他们去见阎王。喂,你个没用书生,我顾不上你,你可别死在家门口。” 季长言望着杏花庄的方向叹道:“我爹娘还没把我认回去呢,我可不敢死。” 陆白溪与他分道而行:“走了。” 第53章 斗杀手◎“云郎~”◎ 陆白溪与季长言分开后,她往民居聚集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前方是一座大宅院。 她半蹲在门口巨大的石狮后,听见有人在暗中低语:“老大,那个姓张的出门了,有高手在他身边保护,我们不好贸然跟踪。里面一群没用的丫鬟仆人,差不多都睡着了,要不要……” 那人简单吐出一个字:“杀。” 陆白溪心想:这样巧?杀手头子让我遇见了。 她抽出临时用柳条编成的软鞭,悄悄绕到那群人身后,也不说话,挥鞭就往新任甲子的脑袋上抽去,柳条破空一道厉响,声音惊动了甲子,他迅速弯身避过。 那群人浑身都是警觉,当即转过身来做好攻击架势。 陆白溪将鞭子回握在手上,一眼扫过去,点了点人数道:“还成。” 几击暗器袭来,陆白溪手腕一转,那柳鞭骤然转换方向,将飞袭之物通通打落。 与此同时,鞭中裹挟的缭乱香在空中挥洒开来,这东西其实是一种毒草碾成的粉末,花想容不像白骨三娘那般精通医毒之术,缭乱香是她唯一擅用的毒物,中毒之人只要不是绝顶高手,便会在吸进香粉后的刹那内息混乱,继而失力,最后神志不清,用来解决拦路的喽啰有奇效。 遗憾的是,陆白溪身上只剩最后一人的剂量,她本想甩到杀手头子的脸上,让他先疯一段时间再说,然而甲子反应迅速,他捂住口鼻,急退数步,堪堪躲过扑面而来的粉末。 陆白溪冲甲子魅惑一笑,说话像山中的勾人的狐语:“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热情。” 甲子知道此人难缠,于是做了个手势,先让手下入内解决院中之人,其中一人刚翻上墙,那条极长的柳鞭卷在他腰上,他被向后拉扯,瞬间肩背朝下被甩飞至地面,刹那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脊断裂的声音。 甲子从陆白溪的一招半式中窥见其真实身份,他神色阴沉。 “你是花想容。” 陆白溪不答,她计划得很好,一鞭一个,不过十招,保准让他们连翻墙的机会都没有。 她正待继续进攻,只听甲子一声口哨长呼,附近原本静静等待时机的杀手听到呼唤,纷纷于暗中现身。 阵势之大,陆白溪不得不谨慎应对,她冷嘲道:“几十个大男人对付我一介弱女子,好有气概。” 甲子森然一笑:“谁说要对付你。” 只见那些人根本没有在花想容面前停留,他们的目标,是附近那些百姓的庭院。 陆白溪心中大急:糟了。 甲子甚是得意地欣赏她慌乱的表情,挥手命令属下牵制住她,他亲自出马,转身往院里翻去。 甲子刚落地,一柄长刀的尖刃正对准他的喉咙。 江横天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听说你是头目,你知不知道,上一个头目死在谁的手里。” “黑崖刀客。”甲子漠然地说出他的名号,“你们就算拦住我,也仅能护住这一家,晓春城之大,凭你们零星的几个刺客,如何顾得上全城。明日,便是你们身败名裂之时。” 江横天道:“你这年轻人好不讲道理,寻仇亦需找准对象,真当脏水这样好泼?还身败名裂,我们名声几时好过?这事与身份无关,谁在城里滥杀无辜,谁才是罪人。” 季长言距杏花庄还有百步距离时,忽闻后方动响,他当即藏身在粗壮的树干后,回头一望,只见左右两侧分别有一道人影在夜间奔驰,他们距离渐近,速度快到几乎化成残影。 季长言却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人额上有道疤痕,另一人的兵刃握在左手,是个左撇子。 他们是去蓬莱居寻找他和陆白溪的杀手! 季长言骤然觉醒,他怎么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若是对方在蓬莱居找不到人,第一反应必定是来杏花庄。他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冷汗。 杏花庄的篱笆门紧闭着,穿过茂盛的树影,隐约能看见人影在烛灯映照的窗前走动。 影摇不止,一下低头,一下甩手。 季长言握紧手里的弩,这弩原来是暗影阁出事那天他在废墟所捡,原物有损坏,他拿回去后玩了两天,前不久凭借记忆做出了类似结构,一试,威力居然还挺大。 他将最后一发箭对准左手持刀的那位,刚要松手,四周霎时多出数道人影,想必是害怕刺客从中阻拦,对付区区一个酒庄,他们竟要群攻。 看来秋重景下了死令,今夜势必要取几条性命。 那些人奔得好快,有一个从侧方的小道穿行,只需一跃就能轻松跨进酒庄。然而他刚刚做了一个起势,一只利剑已经从他的后心穿过胸膛,那人来不及痛呼,倒地身亡。 季长言撕开脸上的人面,他露出真容,从树下现身,喝道:“我在这里。” 与他相邻的几个杀手紧急停下,只听一人低声对同伴道:“还有一个女的,酒庄里的也不要放过。” 余下的人连眼神都不带停留,他们脚步飞快,继续往酒庄里闯。 季长言暗骂一句该死,挺身上前阻止。 他当刺客时喜欢使暗器,身上没带,周边只有一些绿叶青草,可这些软趴的东西驾驭起来需要在瞬间蓄集大量内力,用来对付多人费力不讨好。地上都是细沙,连颗带棱角的石头都摸不着,危机之下,季长言掏出钱袋,将之前秋重景给他的酬劳卡在指缝间,削薄的铜钱如箭雨一般,击落了朝窗户袭去的飞刀。 很快,黑心钱被尽数归还。这些人难缠得紧,季长言踹开接踵朝他扑来的杀手,夺过那人手上的利器朝另一人颈上快划,飞血四溅,等他再次抬首时,唯一剩下的左撇子马上就要接近窗户。 季长言又看见屋里的人影走动,一男一女,他不会认错,那二人正是自己爹娘。季老爹的影子贴近了窗,应该是听见外界动静,他伸手想要开窗查看情况。 那个左撇子的刀近在他咫尺,季长言的心猛烈跳动,他看见惨白的刀刃在空中挥下,直冲窗户捅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微不可查的牛毫细针在空中飞射,它以迅雷之势没入那人后颈,左撇子身形一顿,随即无力摔倒在地。 季老爹打开窗户,纳闷道:“什么东西在响,我刚才好像听见了那臭小子的声音。” 左撇子摔在窗底,恰好避过了季老爹的视线,院外倒下的尸体身穿夜行衣,他们融入黑暗,从亮处往外看时,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分辨出来。 季老爹一眼看到篱笆外站着的手足无措的季长言,顿时胡子一翘,竖眉怒目道:“我说过多少遍,你就算在地上撒泼打滚,我也不会让你踏进家门一步!” 他把窗用力一关,季长言还没反应过来,亲爹又开窗骂他:“大半夜的,还不滚回你的蓬莱居睡觉。” 窗户再次关上,这次,屋里的烛火熄灭了,再看不到人影。 “他知道我住在蓬莱居。”季长言站在一片狼藉中,哭笑不得。 片刻,他侧过身,朝那边屋顶的方向稳稳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应梦怜飞身而下,她挑了一片干净的地面落定。她的视线从尸体上一一掠过:“幸好没来晚,闹成这样,我们也有责任。你来我们家吧,那里最安全。” 季长言犹豫道:“这些尸体不用处理吗?后面会不会还有……” “不必担心。”应梦怜抬头望了一眼夜色。 …… 月上柳梢头。 女子与情郎并肩走在穿城的河畔。二人的手臂相碰,在那瞬间,远处似有树枝折断,只听清脆一声响,男女距离倏地拉远,直至传来一声猫叫,杨柳和张谨云齐齐松了一口气,又悄悄走近。 很长一段路,走得沉默无声。 张仁崇乔装打扮,偷偷摸摸跟在后面,他躲在临河岸边人家的墙后,心下暗道方才惊险。 张老爷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小子,怎么傻愣愣的,连姑娘家的手都不晓得牵,阿客,你将来要是遇见喜欢的姑娘,一定要主动。” 张仁崇两边操心,沈客接不上他的话,心道:这个张谨云可主动了,是你自己不小心,方才惊动了他们。 沈客抱着剑,他想到江月明前几日给他传的消息,暗自收紧心神,他警惕着周围气息,风吹草动皆不放过。 “他们要上桥了。”张仁崇小声提醒他,“那边有几棵柳树,我们过去。” 沈客拿他没有办法,他愈发觉得这个张老爷子的行为举止好笑荒唐又心酸,张仁崇约莫是早年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他们父子心意不相通,所以只好在私下默默发力,他迫切地想了解有关张谨云的一切,然而过于心急,一时走上歪路。 夜里危机四伏,随时都会冒出敌人,若是光对付沈客一人还好,可沈客还要保护张仁崇,一个老爷子已经够吃力了,那边还有一对小情人。沈客脑袋好大,他记得湖边那位女子是江月明的邻居,二人交往十分密切,她遇上危险的可能不比张仁崇小,一时间,沈客只觉这道考验严峻得很,压在他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甩都甩不掉。 不远处,毫不知情的杨柳低声唤了一句:“云郎。” 张谨云应声道:“嗯,柳儿。” 二人也不说其他话,你一句“云郎”,我一句“柳儿”,拉拉扯扯对喊半天,又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是毫无内容的称呼,他们突然笑起来,杨柳先扯张谨云的袖子,张谨云用手指点她的额头。 沈客看得莫名其妙,他没爱慕的姑娘,除非面前摆的是一个滑弹可人、晶莹剔透的糯米糍,不然他决计不会满含柔情地伸手去戳,再看一旁的张仁崇,老爷子捂着嘴,眼里早已泛起欣慰的泪花。 沈客:“……” 一阵风刮过,直面呼来的细沙迷住了尾随二人的眼,张老爷揉了好久沙子,再看时,杨柳和张谨云已经消失不见,他奇怪道:“人呢?难道已经去了对岸?” 一通寻找后发现,离桥很远的一棵柳树下,站着两道朦胧的身影。 万千丝绦下垂,影影绰绰。 张老爷端着下巴疑惑,“奇怪啊,是我眼花吗?我儿好像长高了?咦!那姑娘靠上去了,她好主动。” 沈客的手握在剑柄上,他感觉周遭杀气逐渐浓厚。那些人刚刚才到,若是此刻发现有人落单,定会下手。 沈客心情沉重:我怕是无法分心顾全两边。 敌人愈发近了,沈客剑将出鞘,这时,远处那位女子搂着身边男人的胳膊,摇晃着撒娇道:“云郎~人家要月亮,给我摘月亮~好不好嘛~” 男子答:“好,给你摘。” 沈客一个趔趄,险些摔到地上。 第54章 寻踪迹◎抓人啦◎ 女子的声音熟悉到令人害怕,沈客终于看清了树下的人影。 那对男女根本就是穿着与张、杨二人极为相似的朗云何与江月明! 至于真正的杨柳和张谨云,要么是趁沈客他们被风沙迷眼的间隙走到对岸,要么是被人打晕了迅速丢到角落藏起,总之,已经不在那些杀手的视线范围之内。 沈客握剑的手在颤抖,他看向远处之人:搞什么? 又听江月明道:“云郎~你对人家真好,人家还想要星星,给我摘星星嘛,我要五筐。” 沈客这回连剑也握不住了,启天剑哐啷一下砸到脚上。 柳树下,江月明斜着身,双手环着对方的胳膊,她整个人几乎贴在朗云何身上,远远望去,二人亲昵至极。 张仁崇定睛细看,努力在黑暗中观察,狐疑道:“不但我儿长高了,那名女子好像还变矮了。” 沈客一惊:这话不能乱说。 想当年,江月明刚入暗影阁时,有一个同为新人的粗壮汉子嘲笑她娇小,说她好像扑花的蝴蝶,这样的女子,别说杀人,现身之后能叫敌人一巴掌拍死。 “阁主也是老糊涂了,暗影阁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你这样的小女子,不好好在家待着绣花,跑来当什么刺客,爹娘不管?” 大汉笑了几声,接着,他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当即伸出宽大的手掌去拍江月明脑袋,怎料江月明脚步移换,下一刻,她手上的短刀已经对准了那人后心。 “我不会绣花,雕花还挺顺手,试试?” 大汉当场僵在原地,直到对方的短刀收回,他双腿发软跪在地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周围还聚着很多瞧热闹的,江月明锐利的目光冲他们剜去:“还有谁想雕花。” 大家摇头摆手,纷纷四散开来,从此再没人敢嘲笑她。 张仁崇这一问,勾起了沈客在暗影阁的回忆,于是他连忙道:“夜色深重,您看错了。” 可江月明的耳力极好,就算逆着风都能精确捕捉到张仁崇吐出的字眼,她暗暗拧了一下旁边肩膀颤抖的朗云何,不悦道:“不准笑,我和杨柳明明没差多少。张老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朗云何将被风吹散后垂落在江月明眼前的柳枝挑开:“嗯。”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很暖。 刚才的柳叶拂在江月明鼻尖,令人发痒,于是她索性就近蹭了蹭朗云何的肩膀,事后不耐烦地说:“杨柳和情郎最近几乎每天都来这里,那些人应该是知道的,他们来了没有,怎么还不下手。” 他们佯装成月下相会的张、杨二人,就是为了引杀手上钩。 朗云何说:“肯定是我们的举止不够亲密,叫他们看出了破绽,要不然我们牵手试试。” 搂胳膊是隔着布料的摩挲,不像牵手,肌肤相亲,扣上之后就不愿放开。 江月明觉得这个提议极好,她眉眼弯起来,靠在朗云何身上笑,嘴里却说:“你得寸进尺,想占我便宜。” 与话语相悖,她的双臂搂得很紧,倒不知是谁先把便宜占了个够。 朗云何问:“你让占吗?” “我得想想。”半晌,江月明轻轻踢了朗云何一脚,表情严肃,“我考虑完了,你排名太靠后,没有这个荣幸。” 可那块排名榜上分明只有朗云何一个人的真实姓名。 朗云何有些遗憾,无奈地配合她,道:“好吧。” 就这?江月明听到回答后怒其不争,在心中猛捶朗云何,愤愤道:木头,你不能就此罢休,姑娘家都是含羞带臊的,我刚才是矜持,那叫欲迎还拒。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看不透这点! 她刚想出口暗示几句,忽然间右掌一凉,朗云何的左手已经附了上来,她听那人低沉着声音在耳畔说:“我想了一下,有些荣幸还是要靠自己努力争取。你看——” 朗云何将二人紧扣的十指抬在月光下,“管他什么排名,我这不是争取到了。” 江月明耳根一红,她连忙转头看向别处,低声说:“让你一回。” 她听见朗云何在笑,她牵着手,也想笑。 江月明仅仅矜持了三道呼吸,嘴角勾起来,她说:“我没笑,是湖边的风吹得太舒服。” 舒服到她连眼睛都眯起来:“嘿嘿……” 江月明又蹭了两下脸。 …… 沈客头脑麻木地将掉落在地的启天剑捡起,旁边的张仁崇朝远处端详半天,终于恍然大悟:“他好像不是我儿子。” 他加重上扬的惊讶语调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立即引起了路过杀手的注意。 沈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还是逃不掉。 下一刻,五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他们包围上前。 沈客长剑出鞘,对张仁崇说:“老爷子,退后!” 张仁崇可没见过这般阵势,他不知道什么江湖杀手,一看这些人黑衣蒙面又夜行,满脑子只剩一个字。 他问:“贼?” 沈客忽悠他:“也可能是山匪。” 山匪比贼厉害,凶狠残暴,搞不好是要杀人的。 张老爷慌忙躲到沈客身后,他贴着石墙,对这位百里挑一的门客展现出了极大的信任,霸气挥手道:“为民除害!” 沈客听他命令,然而第一剑刚出,张老爷看到血光,终于放弃强撑的脸面,倒地晕了过去。 …… 另一侧,江月明感受到身后动静,十分不乐意地直起身子,两人好不容易牵起的手也松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飞刀已经贴至他们身后,眼见就要刺穿骨肉,杀手得逞的喜色还未露出,却见柳绦之下哪里还有那对情人的身影,飞刀落了空,直直投入湖水之中。 重重的涟漪荡漾开来,仿佛之前种种皆是镜花水月。 杀手用力眨了一下眼,问身边的同伴:“人呢?” 同伴摇摇头,二人面面相觑,甚是疑惑,他们正待走近查探。 “找我?” 一道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 出刀的杀手只觉项颈冰凉,转目斜看时,发现贴着自己的是一柄折扇。 扇骨是竹,扇面是纸,此时正半开着,其中一道尖细的竹骨正好抵住他脖间的脉动。 那人心中一凛:难道……他竟是暗影阁的刺客,千面扇鬼? 旁边的同伴被一名女子挟住,亦是动弹不得。 风吹树梢,夏夜无端升起一股寒意。 杀手心想,不能由他摆布,可正当他要咬破卡在齿间的毒丸时,下颌骨已经被人卸下,离间的牙齿根本无法咬碎包裹毒丸的外衣。 “听说你们这种人都是无惧生死的亡命之徒。”朗云何说,“没有牵挂,真是让人佩服。我见过很多人,无论是江湖杀手,还是门派的长老、掌门,他们死前,没有一个如你这般镇定自若,还是说,你其实是吓傻了,连恐惧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江月明将手下那名杀手的脖子划开,她替那人回答:“必然是吓傻了,你看他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朗云何,我爹和你说过多少次,干我们这行的,动作一定要干脆利落,你倒好,吓唬将死之人是什么趣味。” 朗云何认真道:“人一死,秘密也跟着一起死去,我现在不和他聊,万一错过有用的线索,岂不可惜。” 江月明踢开脚下的尸体,嫌弃往地旁边挪了一步:“你问吧。” 得到首肯后,朗云何扭断那人的一条胳膊,说:“秋重景在哪儿。” 那人的下巴被卸,只能发出惨痛的哀号,他说不了话,事实上,朗云何根本没打算让他说话,他见那人没有摇头和反抗,想必是知道一些东西。 “秋重景在哪儿。” 他不断重复这一句话,每说一次,那人身上的经脉就断一寸。剧痛与惊惧之下,那个杀手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朝某个方向多看了几眼,朗云何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蓬莱居。 他说:“多谢。” 杀手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气息。 沈客那边也解决完了,他十分粗鲁地把张仁崇扛在肩上,冲江月明与朗云何的方位喊:“你们继续,我得把这老爷子送回家。” 江月明让他快滚,显然还在记恨方才之事。她转头对朗云何说:“秋重景心真大,哪里不好待,一定要回蓬莱居。走吧,咱们去捉他。” 她的手在夜里一挥,另有一道粗大的人影跟在她和朗云何身后奔驰。 屋内没点烛灯,伸手不见五指。 秋重景坐在榻上调息。 忽然间,紧闭的窗外似有火光照射,原本清静的房间里隐隐约约透进喧哗的踏步声与马蹄声。 这不是晓春夜里该有的动静。 过了片刻,声音停歇,火光却仍在闪烁。 秋重景还未等到手下传来的消息,此时略显急躁。他心中不断地猜想外界发生之事。 难道是那些人和刺客打斗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府?也好,若是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了本事,刺客的身份更好坐实。 又或许是穆城到了,他也准备在蓬莱居停歇? …… 秋重景心绪混乱,半炷香后,终于按捺不住,他下榻走至窗前,刚想一探究竟,窗户突然被人破开。 秋重景急忙退身到屋内。 只见一名女子挂在窗上冲他笑道:“秋长老,几天不见,有没有想我。” 不待秋重景说话,江月明又道:“最好没有,我可不想被一个老头子惦记,会吃不下饭的。” 第55章 挟世子◎放心大胆去死◎ 江月明晃荡进屋,她方才脚力过猛,将原本条纹缜密的窗格给踹坏了,转身颇为可惜地摸了一把变形的花窗。 秋重景认出她是那日在医馆中所见的女子,他反而从容不迫起来。 秋重景拉来一张椅子坐下,案几上有杯冷茶,秋重景将它往角落一泼,水渍沿墙根流下,浸湿的地表颜色深重,外界透进的火光将它照成一滩黑色的污渍。 秋重景本想重新倒一杯,结果茶壶轻飘,内里空空如也。 茶壶底端重掷在桌面,秋重景直视那对棕黑的眼眸,语气却毋庸置疑道:“照夜胡娘。” 江月明同样挑了一把椅子,她双手搁在椅背上,左右看了一眼屋内,明知故问道:“就我们两个,你在和谁说话。” 秋重景冷笑一声:“不用和我装,就算你用药物遮掩瞳色,可像你这般的女子,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就当你是夸我了。”江月明手闲不住,掀起茶壶盖子一看,里面只有一堆软烂的茶叶,摇头啧声道,“找你还不简单,问的呗。你一来蓬莱居就毁人家的桃花树,人家掌柜费尽心思才将那处缺口修补完整,你倒好,又给人家折了,发现是簇假花,头也不回扔到地上,可把掌柜得罪惨了。你看,人家连茶水都不叫人给你添。秋长老,我挺好奇,你连花都要折最顶端的,人呢?是想飞上枝头,当掌门还是当盟主?” 江月明冲他笑了笑,“盟主怕是不行,掌门——恕我直言,桃花开得妙是因为江南水土好,泰峰地势险峻,高处不胜寒,需得找个心静命硬的掌门,你嘛……” 江月明话语未尽,只见秋重景变了脸色,他道:“你难道只有这些话可说。” 江月明神色顷刻间变得阴沉,声音也冷:“当然不是,你叫人四处散播暗影阁的消息,又命杀手残害百姓,我若不先下手,难道乖乖等着被人栽赃陷害不成?” “区区刺客,阴沟里的老鼠。”秋重景讥讽一笑,“你们罪孽深重,人人得而诛之。此番潜藏在城中,不过是因为江湖容不下你们,只好另寻一处地方作恶罢了。城里死了人,那是你们终于暴露本性,与我何干。况且,你杀不了我。” “长老无所畏惧,怕是早给自己谋了后路。” “我已和江湖各大门派传了消息,此事连盟主都知道,我以身犯险,亲自深入晓春追查刺客踪迹,若我毫无缘由在晓春失了踪迹,你猜他们会怎样想。到那时,你们的处境可比现在危险得多。” 江月明拍了一下掌:“原来长老寻死还需要理由。可你这笔账算得不对呀,无论你死不死,我们在城里的消息终究是要泄露出去的,我杀你,好歹自己痛快了。” 江月明说完便将碍事的椅子踹开,看架势似乎打算动手。 “想杀我,做梦。”秋重景长袖一挥,喝道,“无名,还不出来。现在不动手,更待何时!” 对面只有照夜胡娘一人,秋重景虽然功力深厚,但他不敢马虎,他料想无名像往日一般在潜伏在他附近,他们二人目的相同,只要刺客现身,无名必然不会放过。二人联手,定能将其拿下。 江月明动作一顿,侧头感知半晌,疑惑:“谁?” 无人现身。 秋重景顿觉不妙,再次大喊:“无名,你不是想和刺客比试吗,机会来了,还不现身!” 江月明耐心等待,直至秋重景的表情从方才的镇定自若变为现在的忐忑不安,江月明看得稀奇有趣,霎时间明白了什么。 “你口中的‘无名’是不是一个二十来岁,高高瘦瘦,身穿黑衣,总用下巴看人的男子?” 秋重景听了,猛地抬眼看她。 “我们半路遇见了,那人脾气好怪,看见我们后招呼也不打,一见我家朗云何就动手,我本来想上去帮忙,可是他说不用。不知道现在打完了没有。”江月明神色怜悯地说,“长老,我就说你做人失败吧,被同伴抛弃了呀。” 秋重景深吸一口气,他踢翻座椅,运起内力握拳,不待江月明反应,挥拳朝对方袭去。 江月明根本没打算出手,她一边闪避一边说:“我才不和你打,我记得你方才说,你不能毫无缘由在晓春城失了踪迹,我今日白送你一个理由,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死。” 江月明躲开一记猛招,秋重景的拳风从她脸前呼啸而过。秋重景不愧是泰峰长老,招招凌厉,出手丝毫不拖泥带水。可是江月明身法灵巧,即便空间狭小,躲避起来有些吃力,她还是从窗前与他一路周旋到门后。 秋重景完全没有顾及江月明的年龄与女子身份,在他眼里,刺客就是刺客,无论皮囊好坏,刺客的本性皆是阴险毒辣。秋重景倾尽全身之力朝江月明脑袋击去,江月明迅速侧身,直让他把门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门框摇摇欲坠,几欲倾倒。 蓬莱居的廊道点了灯,明亮的光线瞬间如瀑般倾泻到屋内。 江月明见时机已到,连忙从窟窿钻到外面,秋重景见她要逃,踹门追击,江月明跑了几步,她站在廊道中间,深吸一口气大喊:“来人啊!找到了!挟持世子的贼人找到了!” 秋重景一愣,还未来得及想江月明在喊什么,数十个握枪提剑的护卫已经将他重重围住。 为首之人厉声喝道:“交出世子。” 秋重景脖子上架着锐利的尖头,他不清楚江月明从哪里找来这些帮手,神色阴霾道:“我不认识什么世子。” 他重新握紧双拳,骨节在动作之下咔嚓作响,刚准备突出重围,面前层层叠叠的阻碍突然让路退散,秋重景的手臂被反拧,脑袋被身后之人狠狠按下,他哪里受过这般无礼的对待,正觉屈辱之时,周围众人齐声颔首道:“将军。”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逐渐朝他逼近,视线往下延长,他看见地面被枪头划擦过的深深刻痕。 秋重景恍惚抬眼。 穆城年过六十,身体仍然健旺,他目光清明凌厉,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泰峰长老,就是你要害我家钰儿。” 穆逍的真名叫祁连钰,“钰”这一字由他外公——镇国将军穆城亲自选定,既有坚毅刚强之意,亦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珍宝。 秋重景当真不知他在说什么,未等问明经过,江月明从穆城身后探出脑袋:“就是他,我刚才看过了,他屋里没有,你们到附近的客房搜。” 周围住客早被打斗之声惊醒,此时纷纷开门,探头往外看时,瞧见乌压压一片人头涌动上前,好在蓬莱居掌柜八面玲珑,早早安排了诸多伙计在一旁为住客解释缘由。 秋重景听闻众人称他“将军”,又亲眼见着那杆玄铁霸王枪,此时自是明白对方身份,可他无论如何捉摸不透,自己为何会与穆城扯上关系,他何时害了什么“世子”“钰儿”。 秋重景冷静解释:“原来是镇国将军,久仰将军威名,在下是泰峰派长老秋重景,此番下江南时途经晓春城,被城中景色吸引,所以打算在此小住片刻。在下虽是江湖人,但素来安分淡泊,对朝廷和将军绝无冒犯之意,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秋重景动弹不得,但见一旁的江月明面露得意之色,她幸灾乐祸地看向自己,眼神仿佛在说:栽赃陷害,这样阴损好用的法子,谁不会啊。 秋重景愤懑说道:“一定是这个妖女在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别信她的话,她的真实身份是暗影阁的刺客,照夜胡娘!” 穆城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他转头对江月明说:“待会儿再和你们算账。” 江月明干笑两声,也不知穆城要算的是哪笔账,她默默挪到拐角的盆景边上揪草叶。 秋重景大惊失色:“你知道她是刺客,为什么……” 穆城皱着眉头打断他,问手下:“人呢,找到没。” 阴暗的房间里,穆逍面向墙角蹲坐,他双手抱住双腿,时不时抽噎一声,好像在哭。 褚非凡慌忙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事出有因,都是江月明叫我这样干的。 褚非凡心存怨念:她出的什么馊主意,居然叫我伪装成秋重景的手下把人绑走。 事急从权,江月明的计划虽然鲁莽,但效果立竿见影。 穆城在入夜时分到达晓春,时间赶得极巧,他一来,听说城中惊现杀手,最重要的外孙又被抓走了,无须江月明他们花费时间解释劝说,当即号令一发,手下的铁骑顷刻间将晓春踏遍,为巡夜的刺客们减轻不少负担。 穆逍吸着鼻涕蹲在墙角,事实上,他并没有在哭,仅仅是因为昨天夜里跺了被子,今天有些着凉罢了。 褚非凡一路都在道歉和解释,穆逍早将前因后果捋清,可是他一张口就想打喷嚏。 穆逍心想:这样太不威风。 他身边全是厉害人物,好像只有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 他一直憋着没有说话。 蓬莱居一到,穆逍连忙摆手让褚非凡快走,自己则强忍着鼻间的痒意,眼泪都要冒出来。 褚非凡又问:“懂了吗?” 穆逍背对着他,连连点头。 褚非凡不放心,他感觉自己好似学堂里的教书先生,道:“你重复一遍给我听听。” 穆逍:“我——” 他终于忍不住,冲墙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顿时,整个人都木了。 第56章 战无名◎无名,即无姓名◎ “这间搜了吗?” “没有。” 穆逍的喷嚏刚刚落下,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褚非凡心中一紧,心道:他们动作好快! 刚欲翻窗出去,情急之下,长靴勾到了桌腿,褚非凡登时大脸朝地,狠狠摔了下去。 “什么声音?” 一人手里握着枪杆,他将门拨开,亮光从外界透入,里面仍旧昏暗,但大体视物不成问题。他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具横扑在地的人身。 褚非凡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他调整呼吸,尽量让身体保持平静,乍看上去,他好像死了一样。 门外之人连忙招手对同伴说:“你们快来。” 褚非凡听见那些人朝自己的方向走来,马上,大腿被某个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两下,又来了第三下。 又痛又痒。 褚非凡忍不住了,贴在地上的手指轻轻勾动。 “活的!”那人又说。 呸,当然是活的。 褚非凡脸好痛,心中直骂晦气。 既已露出破绽,他只好佯装成晕厥后刚刚苏醒的模样,捂着脑袋,神色迷茫地从地上爬起:“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嘶——我的头,好痛。” 屋内光线不明,正好遮盖了他夸张做作的表情,乍一听上去仿佛他真是被人打晕绑来,随意丢在了地上。 褚非凡继续演:“我记得……我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有人从窗外闯入,我闪避不及,挨了一棍。是不是你打的我?还是你?” 他一个个指点过去,贼喊捉贼,弄得对方满头雾水,连连摆手。 “不是我们。” 角落里传来窸窣的响动,众人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少年缩成一团,他举起袖子擦脸,擦了一道又一道,这熟悉的身影,不是他们世子是谁?众人赶紧围聚上前,其中一人端着油灯想照亮清楚,怎料穆逍把头埋在手臂中,他声音沉闷,道:“有帕子吗?” 众人一愣:帕子? 试问,一个骄傲的少年,什么时候会需要帕子? 离穆逍最近的那名侍从觉得奇怪,依自己方才瞬间所见,世子的眼眶有些红,鼻头同样是红的,他埋头不想让人看,听声音亦是喑哑,侍从顿时悟了,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帕,递上去的同时,那人冲身后的同伴耳语道:“快去告诉将军,小世子找到了,但是情况不妙,世子哭了,定是被抓之后害怕得紧,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伤痕,需得尽快找大夫瞧看。” 他‘耳语’的声音略大,穆逍又不聋,听得一清二楚。 “我才没哭,更没受伤。”穆逍擤完鼻涕,将手帕丢在一旁,拍拍衣上尘土,全然无事地站起身说道,“我好了,走吧。” 众人心中大赞,纷纷朝他们世子投去钦佩的目光:什么叫少年英雄,那是万丈高崖上巍然而立的小山松,千磨万击后,纵使内心深处已经千疮百孔,但背杆依旧挺直,雷劈不断,风刮不倒,危难之后,沉淀的是气概,凝聚的是风骨,总结成两个字,男人! 他们世子长大啦。 被遗忘的褚非凡嘴角扯动,面前这群人明明一言未发,褚非凡却从他们变幻莫测的表情中看出端倪,这样一群大男人,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没转过弯来,偏偏对一个着凉的少年露出老母亲般的慈爱与欣慰。 褚非凡觉得这群人有病,病入膏肓。 廊道内,秋重景确信他从来没有绑架过世子,此番出动,他下令杀手当场了结性命,就算那位世子真在城中被杀,尸体绝不可能出现在蓬莱居。 照夜胡娘在扯谎,她怎么敢扯这样大的谎! 秋重景惴惴不安。江月明在角落捏着兰花叶片,心想:朗云何怎么还没过来,那个叫无名的很难缠吗? 一道怨毒目光刺在脑后,江月明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长老,我劝你放弃挣扎,我们是有证据的,你逃不掉。” 秋重景哼笑一声:“什么证据,无非是你们刺客同党信口雌黄,编造的瞎话罢了。” “那便让你死个明白。”江月明离开兰花,她朝穆城行了一记抱拳江湖礼,“将军,我可以叫人吗?” 穆城点头。 江月明冲拐角处喊:“曲姑娘,带上来吧。” 清寒冷厉的碰撞之声在廊道响起,曲欢儿为首,她身后,暗卫用铁链拴捆着两个浑身是伤的男子上前,暗卫手一松,那两人力气散尽,再也支撑不住,腿脚松软扑通跪地。 他们身上斑驳的血痕看得人心惊,暗卫粗暴地揪起二人头发,迫使他们抬脸。 曲欢儿先对穆城行了一礼,得到示意后,她指着地上二人质问秋重景:“他们你可认识。” 秋重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没见过。” 他表面镇定,然而细看二人样貌后,心中却是大骇。那脏污的面庞愈发眼熟,秋重景记不清二人代号,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他上回派出去捉拿黑崖刀客的杀手。 他们还活着?为何会落入这群人手里? “他们自称是你的手下。”曲欢儿指尖绕着之前缴获的飞刀,出手之际,秋重景右脚迅速抬起,急急躲避对面一击,飞刀竖插在他脚下的地面,曲欢儿又说,“眼熟?” 秋重景收敛心神,沉心静气道:“江湖上,使用暗器的皆是宵小之徒,他们阴险狡诈,惯会栽赃陷害。我看姑娘落落大方,不该与这些旁门左道扯上干系。” 江月明顿觉好笑:“他们为你卖命,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秋重景,你人老嘴也老,不愧是泰峰派的大长老。” 秋重景道:“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秋某行事向来磊落,问心无愧,武林盟诸位皆能为我作证。反倒是你,找来一帮人陷害于我,又在镇国将军面前摇唇鼓舌,仅凭一张嘴就想定我的罪?” 江月明甘拜下风:“你脸皮好厚,这么多证据权当看不见,把大家当傻子吗。且换个人与你对质,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穆城点着木椅扶手,等了半晌,他又问:“找到没有。” 恰在此时,手下一人远远来报:“找到了,世子找到了!” 秋重景目瞪口呆:竟然真有一位世子。 只见一名少年被众人簇拥上前,他揉着通红的鼻子,指着秋重景对穆城告状:“外公,我上次就是被他的手下抓去,他们把我丢到城外的乱坟岗。这次又……他又……” 穆逍不太会对家人扯谎,支支吾吾,任凭褚非凡怎样暗示眨眼都说不下去,含糊道:“又……嗯,就是这样。” 但先前的理由已经足够。 少年话音刚落,穆城手上的玄铁霸王枪已经挥空而至,距离秋重景的瞳孔仅差毫厘。 穆城道:“久闻泰峰派根基深厚,在江湖横行已久,少一位长老,挫挫锐气,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草虫在一团杂乱的碧绿中狂欢急叫,猝不及防间,风过影闪,野草疯长的城墙之上突兀站立了两道人影。 一个平静如水,将折扇收起,负在身后,另一个则像头狼盯准猎物,目光闪动间隐隐有嗜战之色。 无名道:“千面扇鬼,与我打一场。” 朗云何转头移视,朝自己与江月明分开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接着,他终于开始正视无名。此人中途冒出,朗云何原以为是杀手碍事,便将其引掉开来,好给江月明清路。然而此人身法诡谲,一路叫嚣要与自己比试,直到现在还在坚持。这不是那些杀手的作风。 朗云何:“你不是秋重景的人,你是谁。” 对方直接报上:“无名。” 无名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后起之秀,几乎无人没有听说过他的传闻。 无名,既无姓名,他是云游道人从山沟里捡的弃子,长到五岁时,道人仙逝,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一位旧友,这位旧友是六华门的守山老儿,老儿懒惰,觉得每日喂孩子三餐饭、只要人活着就行,根本不想在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孩童身上浪费力气,别说细心教导,为了省事,他不管无名是否识字,随意丢给他几本有关武学的书籍了事。 无名聪慧,从前道人教他读书识字,他一学便会,在武学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两年便将六华门的内功心法倒背如流,然而终究是幼童,无人指导,对其中深意不甚理解。某日,他在山路旁自行扎步练功的姿态被一位路过的高人瞧去。高人是山野出身,既不爱惹是生非,又无意暴露锋芒,因此从来不被武林正统门派认可,在江湖上并不出名。 可他偏偏是位武痴,偶遇无名时,他惊喜大于诧异,连忙询问无名师从何处,无名摇摇头,一手指向守山的闲老儿,高人顿时明了。 他说:“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师父,随我一起入山修习如何。” 无名还未答应,守山老儿连忙点头道:“好得很。”他迫不及待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掉,当即收拾一个小包袱,乐呵呵地送高人与无名下山。 无名和师父走了,自那以后,江湖依旧不知那位高人名号,无名却从山野开始,逐渐崭露头角。他性情乖戾,争强好胜,时不时就下山与人打斗,用不多时,世人皆知深山老林中惊现一位少年天才。 后来,人们猜测,或许是那位高人师父死了,无名再次投身六华门,终于成为武林中叱咤风云的青年人物。这些年,他四处求战,总共向江湖高手发出战帖百封,获胜九十九次,余下那次未被对方理睬,而忽视他的人,正是朗云何。 如今,二者于城墙之上对峙。 朗云何记得这个奇怪的名字:“洛寒渊派你来的。” 无名:“想知道?那便动手吧。” “不感兴趣。” 无名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暗影阁被灭的真正原因,与我打一场,我告诉你。” 朗云何道:“用不着,皇城的告示有写。” 无名又说:“你今日不和我打,明天,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得死。我看方才的女子与你颇为亲密,她是……” 他话音刚落,朗云何的身形已经近在他咫尺,扇面的白纸化作利刃,一道残影向无名颈间削去。 无名瞬间仰后避让,哈哈大笑:“杀气,这才像话。” 第57章 武林盟◎缘由◎ 城墙窄小,根本容不下他们拳脚放肆。 两人转身向外,朗云何追击无名,他们一路奔到城郊老树繁密的低矮山坡。 飒飒落叶积攒在山道上,藤蔓和乱枝相互勾扯,发疯似的缠成一团,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东西经过,不但会弄出松脆沙响,稍不留意,还将成为网中猎物。 二人穿梭于林。 山间的胆小野物见到有人前来,纷纷避让。 一时间,连虫鸣声都停滞不语。 稀疏的月华流入林间,朗云何身处其中,周围的树冠晃动不止。他沉心辨认,唯有一处动静最为厉害。 只听咔嚓一声响,与此同时,朗云何将手中折扇飞送而出,竹纸劈断密布的野藤,轻而易举朝对方袭去。 无名本就没打算藏匿身影,他终于选中一根心仪的尖枝,手脚并用将它从树上折断,继而迅速捋清枝杈和树叶,右手唰的一辉,原路将那柄张开的竹扇打回。 那柄扇径自朝拦在朗云何身前的纤细的竹竿撞去,木纸相触,竟是坚韧的竹枝败下阵来,它顷刻间被削成两截,夜风一晃,半截竹身倾倒。 朗云何抬手接住回扇,下一刻,对面树上的无名俯冲至他身前,无名手上的木条尖锐,如利剑般向朗云何右肩刺去。 朗云何脚尖一点腾空跃起,翻转至后,无名扑了个空,可他反应迅捷,反手朝对方落地的方向挥舞。朗云何持扇与他相抵,趁无名专注于手上动作时,抬起一脚朝他转面正对的膝骨猛踹。这一脚踹得刚烈,无名硬生生接下,他脚步后移,膝盖剧痛,然而表情却愈加兴奋,大喝一声:“好!” 朗云何没料到此人如此吃劲,又听他语气愉悦,忍不住出言嘲讽:“你该去治治脑子。” 接着,他全神贯注与无名对战。 无名没有握物的左手化成尖锐弯钩,鹰爪般直冲朗云何心口抓去,朗云何挑开木枝,清闲的手臂蹭声抬起,他的手掌紧紧卡住无名手腕,狠劲往上扭转,另一手将扇倒握,坚硬的木质同样朝对面要害顶撞。 朗云何招式迅猛,无名不得不抛开手上剑枝,挟住对方手臂,他的脚步深陷进柔软的落叶丛中。 二人力道相消,不退不进,皆是动弹不得。 无名手臂略微颤抖,他冷言询问:“千面扇鬼,你既有这般身手,当日为何不接我的战帖,竟叫一个女子出来搪塞我。躲在女儿家身后,算什么男人。” 他以为朗云何听完会勃然大怒,没想对方却道:“我不像你,听闻江湖送你‘战鬼’名号,你满心只有下帖比武,我又不是战鬼,对此毫无兴趣,至于姑娘家——” 帮他拦下战帖的还能有谁,当然是江月明。 说来太巧,无名上门求战之时,朗云何正躺在家中疗养,他能不能活下去全仰仗师娘那几天的用药和扎针。 那段时日,江月明总做噩梦,她一直害怕朗云何有心寻死,担心他不愿配合治疗。 于是,江月明趁朗云何身体虚弱之际,找来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她把朗云何和大床一起捆结实了,手绑腿也绑,谅他也没力气逃跑。 “我早该这样做。”江月明坐在朗云何床边削苹果,“外面的麻烦我通通给你解决了,你安心躺着便是。” 朗云何觉得奇怪,他没力气说话,只好用眼神发出疑惑:谁会找我麻烦? 江月明说:“不知道,我着急去阁里拿东西呢,没仔细看。这事还是十里告诉我的,他说有人给你下战帖,结果你一直没现身。十里还让我去找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削断一截果皮,继续—— “我去找那个下战帖的人,他可真执着,听说在暗影阁守了三天。我告诉他你不在,想打架可以找我。那人神气得很,下巴一扬就走了,他居然嫌弃我是女的。哼,好没眼力见。你说奇不奇怪,暗影阁那么多人,男的也多啊,随便抓一个打不就好了?偏偏盯上你做甚……吃苹果吗?算了,我看你药都喝饱了,既然如此,本姑娘就不客气了。” 江月明咬口脆果,又踢一脚垂下床沿的铁链,既得意又幸灾乐祸:“酸酸甜甜。朗云何,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东西你都吃不到。什么?你声音好小?绑太紧了?谁让你以前总是乱跑,活该哈哈哈……” 回忆到此处,朗云何微微一笑,嘲弄无名道:“呵,孤家寡人根本不懂。” 朗云何挣脱桎梏,骤然松手向后方退撤。无名正准备继续上前,只见月光从树缝泄露,朗云何双指中已然夹了一封书信。 无名一惊,他连忙摸向自己胸口,东西不见了! “这次算你赢。”无名收起架势,擦了一把脸上汗水,问,“你今年多大,几岁开始习武。” 朗云何对着月光看信,一眼扫去看了一半,他对无名的杀意散了,漫不经心回答道:“二十一,八岁习武。” 无名又笑起来:“我果然没有找错人,你,想不想再比。” “胜负已定,你不如我。” “不是我。”无名朗声道,“和那所谓的天下第一。” “天下有很多第一。” 无名直截了当:“洛寒渊。” 朗云何看完信,将纸折了三下,丢还给无名:“这就是你背叛他的理由。” 方才打斗之时,朗云何见无名的衣襟露出一角白纸,顺手抄来一看,居然是洛寒渊写给无名的亲笔书信。信中,洛寒渊让无名协助秋重景确认刺客行踪。洛寒渊写,就算寻不到,他依旧可以放任无名在外逍遥数月,但有一点叫无名谨记:八月初六,天下排名之战将在碧华峰举行。 朗云何:“他要你在碧华峰上故意输给他。你不愿。” 即便只有一次交手,朗云何却可以看出,无名是极度骄傲之人,而洛寒渊在信中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将他当成清除障碍的工具,让无名务必协助自己继续稳坐天下第一的宝座。 朗云何:“看来不满洛寒渊的人很多。” “不仅如此,江湖新生了很多势力,听说连魔教都打算派人一登峰顶。那些人可不会听洛寒渊指挥。”无名啐道,“我不像秋重景养的狗,洛寒渊想放我咬人,做他娘的梦。当初,六华门请我上山,我还当那个守山老儿死了,让我过去烧纸钱。谁知道……洛寒渊那老东西表面对我笑脸相迎,心里全是算计。真当我会听他的?” 朗云何道:“你既瞧不起他,为何投身六华门。” “哈哈哈,他六华门奉上私藏的武学秘籍,我当然要留。”无名正色道,“可我不做狗。江湖人心散漫,武林盟腐坏多年,从前引聚天下英豪的碧华峰早已没落,什么排名,根本不能作数。今年好不容易热闹一回,谁说只有盟主能当第一,要我说,只有第一才配当武林盟主。” 他言语狂悖,对洛寒渊乃至整个武林全无半点敬畏之情。 朗云何靠树整理衣袖:“你想当盟主。” 无名否认:“谁愿受那罪,我要当第一。” “你让我打洛寒渊,赢了他,我才是第一。” “对,你赢他,我赢你,我还是第一。怎么样,咱们在碧华峰上再比一场,谁赢了,谁是就是天下第一!” 他说得好轻松,仿佛天下魁首必然会在他们二人之间决出。 朗云何看向别处,心想:这人脑子当真不太好使。 再说,碧华峰十年前就被六华门揽入势力范围,朗云何吃饱了撑的去闹事。 “你自己去和洛寒渊打,我没兴趣。” “不行,你比我年轻,那些老东西若是输在你手里,脸色肯定又黑又绿。不但如此,你还是暗影阁的刺客。你当皇室为什么突然动了剿灭暗影阁的心思。诚如皇城告示所言,清理嚣张的江湖势力是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暗影阁。” 无名残忍一笑,“这是武林盟中半数以上门派的请愿。秋时雨死了,焉知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洛寒渊,会不会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暗影阁对外刺杀不断,报仇时又不断增添新仇。谁杀了谁,谁又想杀谁,不是所有人都能瞒天过海,久而久之,暗影阁垒起的杀孽血债以及那些不可告人的龌龊秘密,多到足以让整个江湖畏惧。胆小之人多了,他们便聚成一团开始反抗,反抗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并不成功。 可是那又如何?暗影阁是无数人的心头病,是江湖中隐晦的风雨,歼灭暗影阁的战役已经打响,皇族指望不上,江湖仍在继续。秋重景就是最好的前锋,他死了,后面还有无数个秋重景等着取下刺客头颅。 无名道:“你们久在城中不知外界动向,这段时间,武林盟顺着蛛丝马迹,当真找到几个暗影旧人,只因那些人名声不响,被悄无声息地解决罢了。再看看你们,也是麻烦不断。千面扇鬼,你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当真咽得下这口气?不如登上碧华峰,把这他娘的江湖搅得更乱,看谁嚣张过谁。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要再和我打一场!” 第58章 碧华峰◎撑场面,装样子◎ 昨天闹到深夜,处理杀手尸体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穆城手下的铁骑,那些人动作迅速,像潮水抚平沙滩一般,转瞬间便将满城血迹清洗干净。 陆白溪与季长言暂时被江宅收留,暗影阁众人终于能够放松精神安睡片刻,再睁眼时,已经天亮鸡鸣。 医馆的大门敞开,江月明端凳坐在门口,她将手上的果子冲朗云何脸上砸去。 “天都亮了。你挺聪明,知道偷懒不对,直接来医馆。” 朗云何接下果子,十分讲究地问:“洗了吗?” 江月明说:“不但没洗,我还下毒了,你吃不吃。” 朗云何不再挑剔,一口咬下去,皱着眉头道:“好酸。” 当然酸,这是江月明精心为他挑选的“送命果”,提神醒脑,罚他夜不归家,外出鬼混。 昨天夜里,蓬莱居的热闹散尽之后,江月明见朗云何迟迟不归,本来打算外出寻人,谁知穆城的手下消息灵通,说有两个人在城外打斗,听他描述,是朗云何占据上风。 江月明放心了,她好累,回到房间倒头便睡。 第二日,医馆开门,一切如常。 “真可惜你没亲眼看到秋重景的脸色。”江月明说,“他嘴硬得很,对之前和昨夜的事咬死不认,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你还厉害。” 曲欢儿早派人查清了之前绑架穆逍的杀手来历,虽是根据江湖传言拼凑的线索,但人证物证俱在,秋重景的出现绝非偶然,他胆敢趁夜驱使手下大张旗鼓在城中行凶,若非暗影阁的诸位及时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蓬莱居中,穆城对江月明道:“钰儿没受伤,你的那些小伎俩,我可以当作没看见。至于你们的身份——” 江月明向天发誓:“良民,将军,我们都是良民。不行你可以问穆……问小世子。” 穆逍磕磕巴巴道:“……是、是的,他们都是好、好……人。” 他说这句话时咬牙切齿,面上表情狰狞至极,肉眼可见他心情复杂,正拼命和自己的良知做斗争。 江月明对朗云何道:“他这副模样可把我担心坏了,生怕将军不通情理,直接把我们抓回皇城,好在将军人还不错。他和穆逍留在蓬莱居住下了,那边动静最大,他们会解决,用不着我们操心。” 穆逍是假名,可江月明还是习惯这样叫,祁连钰本人也同意,他说:哪个名字都是我。 朗云何又咬一口果子,还是很酸。 他问:“秋重景呢?” “刚刚上路,去陪徒弟了。”江月明痛快地说,“泰峰派这次真是得不偿失,简直颜面扫地。嗯?你后面的人是……他不是秋重景的人吗?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朗云何跨进医馆时,江月明才发现跟在他身后的无名。 “与秋重景无关。他叫无名,原本是洛寒渊的人,现已背叛武林盟。” 无名纠正:“我从来就没归顺,何来背叛。喂,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江月明信任朗云何,没有质疑无名,可她不喜欢无名的态度,于是假装好意地再次掏出一个红果。 无名接住,大口咬下去,当时脸就绿了,冲到医馆的树前干呕半天。 江月明惊讶道:“这么厉害?” 朗云何却没事,他继续说:“他邀我去碧华峰比武,我拒绝了,他不愿放我走,于是一路纠缠跟在后面。” 碧华峰? 江月明听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座山路蜿蜒崎岖,峰顶凹陷,仿佛被掏空抹平似的一座青峰。 江湖中,好胜者皆喜欢往高处走,碧华峰顶得天独厚的巨大平台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切磋武艺的最佳场所。曾几何时,那座高台之上的无限风光绝不亚于如今的武林大会。 现在嘛,却是不行了。 近些年,碧华峰每次选出的天下第一毫无例外是武林盟主。比武开始时,武林盟诸多门派照例差人前往,场面是要撑的,样子也是要装的。各大派掌门、长老、弟子齐上,打到最后,大家精疲力竭,盟主一身轻松飞跃上台,气定神闲地邀请上场胜者出手。 最终,盟主获胜之时,大家都识相地不再继续邀战,一起鼓劲喝彩就完了。 “盟主威武!” “举世无双!” “风华绝代!” 洛寒渊今年五十岁,听听,这像话吗? 江月明没去过碧华峰,爹娘从小就教育她:第一要靠实力争取,有时间听别人溜须拍马,不如多接任务,你今天砍一个,明天砍三个,久而久之,江湖对你心生畏惧,名声自然而然就大了。你看,爹娘都是这样过来的,哪任盟主敢骑在我们头上撒野? 江月明深以为然,她认为爹娘说得很对,于是每日刻苦用功,勤于练武。加入暗影阁后,除了照顾朗云何的那段时间有些荒废,其他时候,一切以任务为重。没过多久,照夜胡娘的名号顺理成章地在江湖打响,谁听了不抖上三抖? 江月明劝朗云何不要去:“碧华峰上人心险恶,你要是赢了盟主,叫他失了面子,肯定会被他的手下围攻,他们人多,下山路难,万一你逃不掉……” 江月明不敢继续想,她心道:朗云何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可不能胡乱糟蹋。 “总之,你不许去。” 朗云何有些好笑,他见江月明的表情既严肃又担忧,眉毛紧蹙起来,不一会儿她脸颊微鼓,似乎有些气愤。 朗云何心中明镜一般:在她心里,我肯定已经登上碧华峰,被武林盟众人群起围攻、丢下山崖。 果然,江月明抓住他的双臂,垂下头愤愤不平地说:“他们好不要脸,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朗云何,你到时候挂在松树上,一定坚持住,等我找绳子把你吊上来。” 江月明语气认真,朗云何忍俊不禁,他说:“我不去。” “不去最好。那谁,你叫无名?”江月明将不满尽数发泄到无名身上,“你多大,爬山还要人陪?碧华峰多的是人和你比武,不差他一个。要打架趁现在,我和你打。” 无名将剩下的红果丢在树底,一脚将它碾成泥,他嘴里发涩泛苦,不过他没有发怒。无名压根不理睬江月明,他下巴一抬,穿过医馆,独自飞上江宅的院墙,他双臂交缠,迎风而立。 “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江月明一路随他走到医馆后方,她不满无名目中无人的态度,隔着小路对他说,“你以为那样的姿势很潇洒吗,风吹多了人会傻的,明天你就要头痛!” 恰在此时,往右来了一辆牛车。牛车主人远远看见前方男子施展轻功,张圆了嘴巴道:“会飞!神、神仙。” 江月明连忙笑着解释:“不是神仙,这是我家远房亲戚,从小练杂耍的,会些功夫,跳得比一般人高。” 那人恍然大悟,点头夸赞道:“好身法。” 牛车走远了,江月明眼见墙上那人姿势不改,立即,乌金攀上墙壁对他露爪示威,无名把头仰得更高:“区区野猫,快滚。” 无名不久前还虚与委蛇和秋重景侃侃相谈捉拿刺客的事,现在他单方面解除盟约,彻底释放天性。 这目空一切的态度着实令人不爽,连猫都看不下去了。 “敢在我家地盘撒野。”江月明指挥道,“乌金,挠他!” 乌金跃跃欲试。 无名说:“我不和女人斗,更不和猫斗。” 俗话说得好,猫与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在无名看来,一切纤细娇弱的东西都不值得他出手,姑娘输了要哭,猫不是人,小小软软,好像碰一下就会死。 无名对江月明说:“叫你男人和我打。” 江月明被无名响亮的话语惊得一滞。霎时间,她家院里冒出好多个脑袋想瞧热闹。 有陆白溪、季长言,以及终于用药消除刺青的段沧海。 朗云何挺腰携扇,任由他们打量,仿佛在证明自己的地位,心里却琢磨着哪天把那块见不得人的排名板烧掉了事。 “看什么看,没见识。”江月明一声呵斥后,那些人纷纷退缩回院里,表面上佯装无事发生,耳朵却竖直了,随时准备了解最新情况。 只听江月明对无名说,“我想起来了,当初堵在暗影阁门口死赖着不走的就是你。猫和女人怎么了,怕就直说。” 无名重新打量江月明:“原来你当真是照夜胡娘。哼,那又如何,我说了,不和女人动手。” 江月明从小到大打架没输过,最见不得别人看贬自己。乌金敏捷灵巧,沈客在它爪下都得遭罪,江月明对它很有信心:“你要是被猫挠了,也别想着斗武比试,识相些滚到深山老林里,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乌金向无名扑去,无名被黑猫诡异的速度吓了一跳,他与利爪擦肩而过,险些跃下高墙。 “还敢看不起猫?现在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江月明挽起袖子,马上就要加入战局。 她刚往前迈了两步,一张老脸猝不及防在眼前惊现。 “啊呀!” 江月明倏地后退,情急之中,她脚步没能落稳,登时重心全失向后倒去。 朗云何眼疾手快将她接住,顺势弯腰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方才你为何不反驳他的话。” 江月明假装没听见,指着突然冒出的大脸道:“假老头儿,你做什么。” 宋全知神色焦急:“哪个地方好藏人?快让我躲躲。” 第59章 胜将军◎天下第一◎ 他要躲谁? 江月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经常光顾算卦摊的晓春百姓,心道:他胡编乱造、瞎写符纸的事情终于败露了? 又或者是在外喝酒赊了账,被店家上门催债? 宋全知原本照常摆摊,突然间,他穿过医馆,本想往江月明家里跑,抬头却发现院侧的老树上仍旧懒懒散散地勾坐着几名暗卫。穆逍昨夜去了蓬莱居,有铁骑在旁护佑,暗卫此时正值清闲。其中一个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打了老大一个哈欠,没过多时,剩下的一个接一个张圆了嘴。 树枝粗壮,坐靠惬意。 宋全知不敢往院里跑了,只好在医馆暂避风头。 慌乱间,他一眼瞅到药架前边的柜台,连忙弯身缩了进去,低头时不忘强调:“千万别说我在这里。” 他藏好后,医馆门口停了几匹骏马。 为首的马匹最高最壮,通体乌黑,毛发油亮,而骑坐上方之人,正是穆城。穆逍跟在穆城身侧,身下是一匹颜色枣红的俊俏小马。 将军和世子下马后,后面的侍从将马牵好。 一伙人气势威严地走进医馆,江月明转身去叫应梦怜。 “娘,将军来啦。” 穆城身上有战场留下的积年旧疾,仅从表面看不出端倪,但那几道伤疤时不时隐隐作痛,皇城的大夫治不好,宫里的太医看了也摇头,都说刀伤入骨,恐难痊愈。 穆逍心念外公的病症,又想到应梦怜医术无双,昨夜便和江月明商量好了,今天来医馆看诊。 穆城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苦药味,他随意挑选一张椅子坐下,倒没有摆将军的架子。穆城仔细打量这间刺客医馆,只见靠墙的药架被瓶罐堆满,柜格繁杂,侧角安置了诊台桌椅,边上还有躺人的竹席草垫,整体看上去普通寻常,与皇城医馆大致无二,并未发现特别之处。 他说:“样子装得挺好。” 朗云何道:“正经医馆,从不装样子。” “你会医术?” “略懂皮毛,主要还是靠我们女大夫。” “听说你武功不错,杀过多少人。” 穆城问完,正好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进门买药。大娘说:“你们这儿的膏药效果很好,贴了以后腿脚不疼了,我再来买些。” 朗云何于是先对大娘说:“我去给您拿。” 回来后,朗云何仿佛忘记穆城刚才的问题,他们一个不答,一个不追问,二者相安无事。穆逍却有些坐不住,生怕朗云何得罪外公,可他不知如何打破这份沉寂,只好眼巴巴望着江月明消失的方向说:“怎么还没来。” 穆城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他的大掌从空中落下,一击呼中外孙年轻的背脊:“钰儿不用担心,外公和他随便聊聊。他杀的人再多,多得过我?就是好多年没和江湖人打交道了,千面扇鬼名号响亮,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位年轻人……” 穆逍被他一掌拍得咳嗽,将军眯着眼,继续:“倒是勾起我不少回忆。” 江月明和应梦怜终于出现。江月明接着穆城说过的话问:“您和江湖还有回忆呢?” 穆城看她一眼:“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觉得江湖与庙堂互无瓜葛,于是放开手脚,弄得门派扩张,势力割据,倒像一个个小朝廷,实在是惹上面生厌。要知道,江湖是天下的江湖,我如何不能涉及?” “割据?不不不。”江月明连连摆手,暗影阁都没了,阁主正在那边的柜台底下偷摸藏着,她一个小小刺客,可没胆子说这番大话,“我就是好奇嘛,这个人勾起了您什么回忆。”她戳了戳朗云何的肩膀,“您是先看病,还是先讲故事?” 江月明眨着眼,满脸写着:先说故事。 穆城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姑娘,胆子挺大。也罢,今日我来,正好有事同你们商议,和这故事多少带点关联。如此,便与你们说一说。” 他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突然涌上许多人,王府暗卫也有,在外等候的侍从也有,暗影阁诸位几乎到齐了,只能说大家耳力过人,最主要的是求知欲十分旺盛。沈客赶得巧,昨夜张仁崇受惊过度,他来买几剂安神药。 沈客让季长言往边上挪,一条长凳挤了四个男人和一个小娃娃,江横天抱着江风清占了近半,褚非凡贴在中间被挤扁,苦不堪言。 朗云何不愿与他们争抢,他挨着江月明的椅背站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她垂落后方的头发。 一时间,坐的站的都有,大家齐聚一堂,兴致勃勃地听镇国将军讲故事。 穆城是个爽快人,尤其现在天下太平,此番下江南实为私事,偶尔让身边人放纵一两回,不是什么大问题。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他缓缓开口:“二十三年前……” 二十三年前,穆城去过一次碧华峰。 那时的碧华峰来者不拒,无所谓江湖庙堂,就算是深山老林出来的僧人,只要他想比武,均可以登上峰顶一试深浅。而为了将比武之人的招式动作尽收眼底,原本天然形成的广大峰面被众人挖成一个更加凹深的圆底。 尽管如此,圆底依旧是世间最高的比武台,在此之上,圈圈层层,皆是观者席位。 整个八月,无数英豪群聚碧华峰。白日里,峰顶练武打斗不断,叫喊与喝彩声不绝。 穆城于八月下旬加入比武。碧华峰上到底还是江湖人士居多,穆城亲眼见到百家武学,那是与战场拼杀全然不同的出招,奥妙非凡。 穆城打得痛快,每一场都酣畅淋漓。 八月的最后一天,对手又一次倒在穆城身前,那人从地上艰难爬起,抱拳朝穆城行了一礼,道:“我输了。” “好!” 周遭的观战人群瞬间沸腾起来,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今年的天下第一非将军莫属。” “穆将军每日天刚放亮就开打,太阳落山才停,一连十天,他面上却丝毫不见疲色,着实令人佩服。” “你懂什么,行军打战拼的就是耐力,这是积年累月苦磨下来的功夫,放眼天下,除了穆将军,能做到的屈指可数。” 穆城跃上一层石阶,仰头喝尽旁人递来的大碗浑酒,他感觉浑身都是力气,放声对众人喝道:“还有谁能与我打!” 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久久过去,无人应答。 若是等到天黑,还未有人上前迎战,穆城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日头渐沉,所有人都在静静等侯落幕。又过半刻,穆城刚准备提枪下山,忽地听闻一声抱怨。 “这山好难爬。” 他弯腰拿枪的动作顿住。 那人又说:“怎么会有山顶是往里凹的,到处还都是起伏的缺口,下雨天如何是好,岂不成了一只破烂大漏碗。” 穆城循声望去。 说话的男子终于从某处缺口跃上平台,他落地站定,拍拍身上灰土:“山路上的草又宽又大,和刀子一般,衣服都给它划破了,这面料可不便宜。啊,好多人,大家都在啊,今天天气不错。” 众人眼见登上山顶的是名男子,他的双目狭长上挑,颇有几分精明之色,再观他整体面相,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可是习武之人的年龄谁都不敢断定,有人四十像二十,有人走火入魔,刚过三十就已面如枯树,满头白霜。 顶峰之上不乏阅历丰富的“百晓生”,可是竟没有一人识得对面身份,又听他语气油滑,只当他是某个不识好歹的年轻后辈。 无人搭理他的问侯。 那名男子尴尬地挠头,又问:“打完了?第一选出没有?” 依旧没人作声,大家似乎不屑回答他的问题,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偏向穆城。 “看来就是他了。”那名男子将长靴脱下,抖出里面的沙石,然后重新套在脚上,继而望了一眼天色,说,“还早,我们来打一场。” 此话一出,登时哄笑声响成一片:“就凭你?年轻人,你连山都爬不动,最后一刻堪堪赶到,别的不说,回去再练二十年轻功。” “山路确实难走,不过我是算好时间上来的,这不还没结束嘛。”那人全然无视他们语气中的嘲讽,笑道,“好久没人说我年轻了,多谢各位夸奖。怎么样,比不比。” 穆城见对方两手空空,于是自己也不去拿枪,他走向圆台中央,朗声道:“比。” “爽快!” 男子站在崖侧,他脚步轻点,从众人头顶飞过,一气跃到中间场地。 他的轻功超凡,众人心中皆是惊愕,方才觉醒之前的嘲笑过于轻率。 圆形场地上,男子摊手对穆城道:“请赐教。” 顷刻间,二人数十招已过,拳脚无影,直叫众人眼花缭乱,一时间居然分不清楚是谁占据上风。 男子喜笑颜开地与穆城对打,猛挥一拳说:“阁下好功夫。” 穆城终于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道:“你也不差。” 那人又问:“你是哪个门派的,掌门还是长老?家里有宅子吗?钱够不够花……” 他的问题太多,或许是分心了,穆城瞬间找到他的破绽。 男子被穆城打得连退数步,只听周围一阵鼓劲助威:“将军,打得好!” 男子一愣:将军? 他视线往边上一扫,终于看见倒在角落的玄铁霸王枪,他马上变了神色,自言自语道:“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怎么会是将军?” 他紧急刹住后退的脚步,目光向看台上巡视一圈。可惜,并未发现合适人选。 那人神色复杂,对面连连进攻,他终于端正了态度和穆城对打。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将军,您很厉害。至于其他……”二人皆已筋疲力竭,终于,那名陌生男子以最后一记扫腿结尾,穆城吃力地半跪于地,那人又看一眼周围,重重叹气,“无聊,走了。” 第60章 同行人◎孩子要人陪◎ 穆城道:“第二年,我依旧登上碧华峰。可我没有与其他人比试,我心想这回定要积蓄体力,再与那人一较高下,然而,直到最后一天太阳落山,他依旧没有出现。现在想来,那句‘无聊’,早已注定他不会再登峰顶。” 穆城败了,他心有不甘,更惋惜遍寻不到那位古怪的对手,之后很多年,他一直在追查此人下落,可那人宛若大海沉针,无论如何也打捞不着。穆城无奈放弃。 故事说到结尾,大家唏嘘不已。 江月明问:“将军,假如您再次遇到那人,还想和他打吗?” 穆逍抢着回答:“当然要打,我外公必定是天下第一。” 穆城却笑道:“后代人才辈出,天下排名的角逐,早已轮不到我这个老家伙。与那人过招,不过是当年留下的执念罢了,二十三年过去,我打不动啦。当然,如果能见上一面,他若还记得此事,我俩倒是可以一起叙叙旧。” 穆城身边的侍从听得热泪盈眶,穆逍眼眶发红,倔强道:“外公还年轻,身体健壮。” “真的打不动了。”穆城又笑了两声,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我来时远远看见你们医馆门前摆了一个算卦摊,本想上前问一卦吉凶,没想到那名算卦老儿眨眼间就不见了。卜卦讲究天时,现在时辰正好。你们可有看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江月明闻言一愣:普通百姓被忽悠也就算了,镇国将军还信这些东西? 再看穆逍神情,他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显然不明白自己外公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江月明思前想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朗云何在后边轻轻扯了一下她的头发,江月明得到示意,斜斜看了一眼他手所指的方向。 侧面地上,某个人的鞋底踩了一张发黄的符纸,此时正在不动声色地磨蹭,试图把那张符纸碾成一团,好彻底压住,不露痕迹。 符纸应当是宋全知慌张逃跑时落下的,而想帮他掩藏踪迹的人…… 江月明视线往上,看见了一脸镇定的亲爹。 江月明:“……” 江月明仔细回忆穆城方才说过的话,与他比武那人看上去很年轻,面相精明,油腔滑调,二十三年过去…… 她顿觉荒谬,于是睁大了眼,不受控制地往角落柜台一瞥,然后瞬间收回。 她头脑麻木,心道:那个成天在地上撒泼打滚,胡编瞎话连眼都不眨的宋全知当过天下第一? 暗影阁成立近三十年,假如真的是宋全知,二十三年前他长得像二十六,往前再推七年,他十九岁建立的暗影阁? 哈哈哈,怎么可能。 江月明攥紧木椅扶手:宋全知把胡子摘掉后看上去才四十多,顶天了四十五,往前推三十年…… 这回比十九岁更夸张,江月明迷茫了:他十五岁建立的暗影阁? 这、这年龄对不上啊。 她又看看自己爹娘,心道:练武之人其实最不容易显老,难道说……假老头儿其实不假,他每次强调的其实是真的?他真的是“真老头儿”! 难怪他要躲。 江月明过于震惊,以至于身体有些僵硬。只听穆城笑呵呵地问她:“你怎么了?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语气慈祥至极,实在不妙。 穆城表面上说自己老了、二人重逢之后不会打架,可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二十三年了,他一眼就能从人群中人揪出粘假胡子的宋全知,将军执念之深,怕是做梦都想把他拎出来痛揍一顿。 此时假装和善,很有可能是想把人钓出来。 江月明感慨道:真是活得久了,人都要更狡诈一些。不行,他们要是打起来,楼都得塌,医馆不能再遭罪,不然别人都要怀疑此地风水不好。 “不知道,他也许去买酒了。”江月明连忙转移话题,“我在想,您之前说有事同我们商议,并且和这故事有关,到底是什么事。” “哦,这个啊……”穆城语气略淡,似乎有些失望,他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能护送我家钰儿去碧华峰比武。” 众人齐声道:“什么?” 这可不是小事,他们的刺客身份本就敏感,一个个都打算退隐江湖了,这时突然有人对他们说:你们去江湖各大高手眼皮子底下溜一圈吧。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穆逍耳根略红,重重把头埋下,模样有些羞愧。 穆城道:“钰儿从小就念叨着要登峰比武,一心想知道自己的武功在当今天下能排第几,今年有关碧华峰的传闻已经散开,看得出会非常热闹,是个比武的好机会。钰儿讨厌招摇,不愿我的铁骑护送,他们确实也比较沉闷,不是同行的最佳人选。暗卫是一定要有的,可这样一来,面上就落了单,曲欢儿大可跟去,可她太爱操心,只有她的话我怕钰儿厌烦,交给别人又不放心。你们虽是暗影阁刺客,但钰儿拿你们当朋友,他和你们更亲近,再加上我昨夜亲眼所见,觉得你们很靠得住……” 穆城滔滔不绝,众人深切体会到了镇国将军对外孙的宠爱,心道:这还不叫招摇? 江月明回想起初见穆逍时他挥洒银票的豪爽姿态,简直招摇过头。这种人,走在山路上一定会被打劫。 嗯…… 她好像有些理解穆城了。 猝不及防被委托重任,一时间,暗影阁的诸位皆沉默不语。 穆逍见无人回应,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遭到了嫌弃,于是拨弄着手指小声嘟囔道:“我一个人可以的,不需要别人陪。” 少年无暇,不谙世事,内心当真纯洁得很,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 他一委屈,在座的老江湖们只觉自己的良心狠狠中了一箭。 江月明举起手道:“将军,您应该知道我们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吧。” 穆城对他们的反应十分不满:“没人知道你们的真实长相,现在外面草木皆兵,大家胡乱猜忌,是个落单的都要被盘问,场面愚蠢至极。你们有一群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还怕这个?是时候该想想如何解决这件事了,成天畏首畏尾,只等麻烦找上门,这种人在战场上迟早要被砍死。” 大家听他继续—— “放心,只要你们答应此事,我绝不会把你们的真实身份传扬出去。八月还早,钰儿依旧会在晓春城停留,这些时日,我会叫人看顾好城周,没人敢来找你们麻烦。从碧华峰回来之后,你们依旧可以继续当普通百姓。” 言外之意,你们必须去,不然休怪我无情。 这哪里是商议,分明就是威胁。 这个将军好不讲道理。 “我知道你们武功了得,所以,剩下这两个月,我还希望你们能指导钰儿一些招式,最好能出奇制胜,一击将对手放倒,能打败武林盟主最好,洛寒渊当了那么多年第一,早该换人了,我家钰儿挺合适。” 穆城不是无名,他话一出口,任谁都知道他在开玩笑,可是穆城不笑时便是一张“军纪森严”的脸,让人不得不谨慎对待。 江月明扫了一眼江横天,又看向穆逍单薄的身躯,心道:我爹都不能一招放倒盟主,穆逍…… 穆逍坐在一旁,心中十分难为情,他明知道此事不可能,但是一想到武林盟主败倒在自己手下的场景,情不自禁勾起了嘴角:嘿嘿。 开始做梦了。 江月明:…… 她伸手向后拽了拽朗云何的袖子,叹道:“看来,你这回不得不去碧华峰了。” 众人无法拒绝,穆城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对了,你们帮我留意着门口的算卦老道,看到了告诉我一声,我找他打……算一卦。” 镇国将军险些说漏嘴,好在及时改口,然后立马随应梦怜和江横天转到隔间看伤。穆逍放心不下,没多久也跟了进去。 聚集的人群散开。 江横天脚底的黄纸早被他用鞋搓扁成一团,看见它,江月明想起柜台下还躲着一个宋全知。她把宋全知从底下拽出,追问:“和将军比武的当真是你?” 宋全知警惕地瞅了一眼隔间,仍旧不敢放松,他重新缩成一团。 江月明见状,只好随他一起蹲下,她又问一遍:“是不是你?” 宋全知捋着假胡须道:“这个嘛,确有此事。” “你去碧华峰做什么?” 宋全知低声解释道:“暗影阁办了几年,生意不错。可惜缺几个顶尖高手,那时候还没有刺客排名一说,什么黑崖刀客、白骨三娘,虽有其人,但并未投靠暗影阁,我这不是想去捞几个人才,谁知道唯一看中的居然是位将军。恩人呐,你是不知道,这个将军好不讲道理,拿着我的画像四处寻人,一找就是二十年,我待在皇城,成天担惊受怕,连面也不敢露。” 江月明问:“碧华峰,你去不去?” 宋全知思考半晌,朗云何突然站进来说话:“无名和我说了一件事,剿灭暗影阁是武林盟向朝廷的请愿,约莫是人太多,他们无法拒绝。我想了很久,朝廷不可能没有察觉我们留在大火中的是假尸,而那些人之所以没有对我们追查到底,大概是怕把我们逼急之后,我们会将皇室中许多人委托暗影阁做事的秘密抖露出来。皇室谨慎,江湖人行事激烈,没有如此觉悟。阁主,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这是暗影阁出事以来,朗云何第一次称呼他“阁主”。 宋全知似乎下定了决心,道:“碧华峰得去,场面够大,禁得起折腾。” 得到了答案,江月明还不罢休,又问:“你当真是老头儿?” 宋全知抬了抬眉毛:“如假包换。” 第61章 唤情郎◎来一碗绿豆汤,清心降火◎ 六月间,没有江湖势力干扰,暗影阁众人轻松许多。他们八月要集体出一趟远门,在此之前,晓春城里还有诸多事务等着他们处理。 应梦怜在给穆城治疗陈年旧伤,宋全知则忙着躲将军,为此好些日子没有摆摊。 破烂的茅草屋里,宋全知躺在床上,翘脚哼唱着古怪的歌谣。 他青出于蓝,段沧海觉得这人怪烦的,学自己唱歌不说,那聒噪的语调让他手上的刻刀都拿不稳,最后给面具上色时,宋全知正唱到高亢之处,声音刺耳,刮得人心里毛躁,段沧海握笔的手一抖,给面具画了一张鲜红的大嘴唇。 段沧海捧起面具一看:丑,根本卖不出去。 他实在受不了,把面具往地上一摔,怒道:“我要搬家。” 宋全知挠着肚皮,才修好的屋顶又被鸟雀啄开,一束光懒洋洋地打在他脸上:“搬呗,这本来也不是你家。” 段沧海上前抢他的护身福袋。 宋全知缩身后退,警惕起来:“你做什么?住手!” 段沧海猛扑上去,一把将福袋抄下,松开袋口一看,果然! 一颗夜明珠静静躺在里面,安静又乖巧。 “好哇……” 段沧海早就觉得奇怪,在江宅借住时,江风清不知从哪里捡来一颗夜明珠,他四处询问有没有人丢东西,最后物归原主,段沧海躲在墙后,亲眼见证宋全知把夜明珠收入袋中,那只口袋神奇得很,收紧时竟不漏光。 段沧海说:“我为暗影阁做了这么多年面具,从不收钱,阁主,你把它当了换银子,我只要三成,不过分吧。” 宋全知声音陡然拔高:“这是我的命根子,护身符!好不容易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你敢动它!” “有钱不花是傻子。” “胡乱花钱的才是大傻子。” 观念相悖,二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我给你修屋顶,你让我吃咸菜!” “我不是照样吃!” “抠死你得了,珠子给我,我另寻一处地方住。” “我当过天下第一,你敢抢我东西,简直活腻了。” 宋全知撸起袖子准备揍人,不料,腐朽的门板“咣当”一下被撞开。 “方才,哪位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宋全知闻声一滞,他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穆城提着玄铁枪在门口站定,此人眼神危险,仿佛在说:终于让我逮住了。 宋全知不可置信地朝穆城身后的曲欢儿望去。 曲欢儿掩住口鼻,万分嫌弃地看向屋内糟乱辣眼的陈设。 一个时辰前,应梦怜告诉她说将军身上的旧伤可治,唯有心病难医,将军却对她说心病简单好医,找道士算一卦即可,曲欢儿于是找人问路,果真摸到了这间离废仓极近的破旧草房。 她丢给宋全知一块碎银,说:“道士,算卦。” 宋全知一见银子身体就不听使唤,他松开段沧海将银子接下。 穆城挥手让曲欢儿走远,他进入屋内,拎着宋全知的衣襟把人往外拽:“道长,请吧。” 宋全知呼号救命:“你明明说了不动手,只叙旧。” 穆城嗤笑道:“一大把年纪了,谁没扯过两句谎。” 段沧海捧着珠子,乐颠颠地与对面告别。 他一个激动绊倒在地,夜明珠从手里漏出,骨碌碌顺着地面斜坡滚到床底。段沧海趴在地上摸索过去,照着光亮,他发现卡珠的缝隙有些不同寻常,他在旁边敲击几下,声音听上去好像一块经过伪装的硬木板。 段沧海将手指伸进细缝,用力一掀,木板之下竟然藏着一只锈迹斑驳的铁箱。 段沧海把沉重的铁箱从床底拖出,打开后,扒开上面覆盖的碎布和杂草,阴暗潮湿的茅草屋瞬间被一阵白光照亮。 段沧海捂着眼,他想到,宋全知每夜都会扑在油灯底下数着铜钱叹穷,自己还总觉得愧疚…… 呸! 远远的,他听见穆城挥舞铁枪的破空之声。 打得好! 段沧海怒从心中起,仰天长啸:“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让我吃咸菜!” 茅屋顶上停留的鸟雀被他震走。 段沧海心想:我要买大宅。 他捞出一把珠子,铁箱被他合上,重新推进地里。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段沧海心道不妙,连忙就近从窗户翻出。 下一刻,茅草屋摇摇欲坠,尘烟四起,它在宋全知和穆城的对战下坍成一片废墟。 这回,连宋全知也要买新宅了。 蝉在树上急躁长鸣,江氏医馆来了个小伤患。 江月明松开王小远的胳膊,蹲下身查看他的膝盖。 孩子爬树抓蝉,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弄得到处都是淤青和血痕,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江月明用清水和草药帮他处理伤口,王小远连鼻尖上都有破损,额头被纱布裹了厚厚一圈,江月明敢肯定,他是圆脸朝下落地的。 “早晚各擦一遍药,最近老实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乱跑,知道吗。” 王小远没有回应,他呆呆地盯着江月明出神,旁边的江风清很不乐意,质问他:“你看什么?” 王小远低头,不好意思道:“江姐姐长得真好看。” 江风清得意仰头:“我阿姐世上最美。” “人也温柔。”王小远又说,“我哥今年二十,大家都说他老实敦厚,江姐姐你见过他的,他前两天给你们送了野果,你是不知道,他一见你就脸红……” 王小远一本正经地把自家大哥深埋心中的秘密给抖露出来,江风清急得把他从凳子上拽下:“不许胡说,我阿姐有朗哥了,让你哥找别家姑娘。” 江风清并没有牵扯到王小远的伤口,没想到王小远突然躺在地上,大声道:“江姐姐,我都被你弟弟推倒了,你就见我哥一面嘛。” 附近的孩子经常去宋全知的算卦摊前要糖吃,学了他一身耍赖的好本事。 王小远趴在地上,迟迟不见江月明扶他起来,他疑惑地抬眼,只见一把坚硬的竹扇朝他脑袋袭来,对方力道不大,王小远却“哎呦”一声叫出来,他说:“痛。” “痛就对了。” 朗云何把眼前的小无赖从地上捞起,甩到医馆外面,王小远朝他做了个鬼脸:“江姐姐,男人太俊管不住的。我大哥虽然长相一般,可他脾气好,任劳任怨,你打他骂他都可以,再考虑一下吧。” 江风清追出去揍他,朗云何皱着眉,转身时,只见江月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朗云何,瞧见没,我很受欢迎。”江月明打量着朗云何的脸,感叹,“他说得不错,确实长得太俊了,你自己说,好不好管。” 她等了片刻不见对方回答:“你怎么不说话。” 朗云何转身走进医馆:“前不久你还管我叫云郎,现在改口叫名字,我不习惯。” 江月明说:“谁叫你,云郎是张谨云,我学杨柳叫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名字里也带‘云’,怎么不能是云郎。” “这么想听?那么……”江月明左右看了一眼,四下无人,她踮起脚,凑近朗云何耳边,唤道,“云郎。” 不似那夜柳下的矫揉造作,她的声音放得极轻,两个字一闪而过,温柔的气息喷在耳畔,好似呢喃。 朗云何呼吸一滞,愣住片刻。 “满意了?” 再回神时,只见江月明已经重新站好,恢复往常模样,她拍拍手道:“别偷懒,爹娘他们去蓬莱居了,你给我继续干活。” 朗云何不放她走,伸出手臂拦她。 江月明奇怪道:“你做什么?” 叫了云郎还不够吗? 朗云何沉默不语,他垂着视线,往右挡住江月明去路。 朗云何一步步走上前。 “你……” 二人逐渐贴近的距离迫使江月明不断后退,直至她背后靠上一堵冰冷的墙,她再无退路。 江月明鼻间萦绕着淡淡药香,身前贴近的人也是冷的,可是这人低垂的视线灼得她好烫。 江月明有些紧张:“……光天化日。” 她伸手抵住朗云何胸膛,然后眼睁睁看着他身体向前微倾。 江月明瞪大双眼。 朗云何撑住墙面,将头垂在江月明右肩,仿佛诡计得逞,他低低笑起来:“在想什么?” 落在颈侧的乌丝搔得江月明发痒,她把头偏到一边,羞恼道:“想个鬼,什么也没想。” 她狠狠唾弃自己没出息,色令智昏,居然下不了决心把人推开。 朗云何比江月明高出许多,此时却弯身低头,隔着衣物埋在对方肩窝,朗云何逗弄似的蹭了两下脑袋,他想去牵对方的手,结果被江月明一巴掌拍开。 “为什么打我……”朗云何声音沉闷,有些委屈,“不做其他,云郎连手都不能牵了吗?” 江月明连脖子都羞出粉色的痕迹,她觉得委屈的朗云何好像一条顺毛乖狗,可他明明是头狡猾的狼,知道如何示弱才能讨人欢心。 朗云何轻轻拉扯江月明的衣袖,用低沉又可怜的声音诱哄:“牵一下。”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勾得江月明迷迷糊糊,她想:是我先挑拨的。牵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牵…… 她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一点冰凉。 突然间,有人踏进医馆的大门喊:“人呢?” 江月明骤然回神,猛地把朗云何向外推,脑海中久久回荡着四个大字:色即是空。 念了几遍后。 江月明深吸一口气:好了,六根清净。 她看向门口,冲沈客招手道:“这里。” 沈客转向角落,还没看到江月明,朗云何阴狠的视线已经像刀子一般朝他剜来。 沈客感觉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不过也对,炎热的天气使人暴躁。 他大方提起手上一桶绿豆汤,道:“来一碗,降降火。” 朗云何冷声道:“你来就为这?” 沈客说:“哦,那倒不是,这是我买给自己的,不喝算了。” 江月明拍拍脸,镇定完上前询问:“你不是在教穆逍练武吗?出事了?” 沈客看见满脸红晕的江月明,吃了一惊,他连忙把绿豆汤递上去:“怎么热成这样,快,拿碗来。” 江月明摆手道:“不用,说正事。” 好东西没人欣赏,沈客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位小世子没事,自己练得挺好。我出来走走,路过杏花庄时发现那边酒坛碎了一地,季长言被他爹吊起来打,哈哈,模样可惨,我找你们过去看热闹。” 第62章 问归处◎吾心安处◎ 沈客将季长言被打的场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杏花庄围了好多人,季长言被一张大网兜挂在树上,季庄主在底下拿扫帚抽他,抽一下,季长言就嚎一声,他大哥在旁边劝,他一劝,庄主不抽季长言了,改抽他,他们绕着酒庄跑……” 江月明听得津津有味,沈客正说到季庄主喘着粗气重新回到树下抽人,江月明眼看一男一女迈进医馆,心中犹豫,不知该不该制止沈客,她刚想开口,却被朗云何一步拦在身后。 既然如此,江月明抬头看房梁,一脸与我无关。 朗云何:“继续。” 沈客毫无察觉,他说着说着笑起来:“你们真应该亲眼看看他那副狼狈模样,特别下饭,现在过去,不知道打完没有。”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打完了。” 沈客捶着桌子笑:“是吗,你怎么知道。” 声音有些耳熟,可他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多想。 朗云何拿扇指着大门方向:“你不如回头看看。” 沈客终于反应过来,瞬间收紧心神,他脸色变得好快,捶桌的手落在自己胸口,痛心疾首道:“可怜的季二少……” 季长言咬牙切齿道:“闭嘴。” 一道黑影朝沈客后脑袭去,沈客紧急侧身闪避,那东西擦着他的鼻尖射到墙面,“咯”的撞停后滚落在地。定睛一看,原来是团被揉搓成球的绿叶,等叶片散开,里面居然还包裹着一颗石子。 沈客看着墙面的浅坑,摸着后脑勺,庆幸道:“还好我反应快。” 季长言嘴角的擦伤一直没好过,此时满脸愠色:“你这脑子,不要也罢。”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置满瓶罐的木架前,拿下一瓶药酒,然后坐在竹床边沿,掀起袖子,左手给右臂揉搓伤口。 江月明看见他胳膊上有几条红色的鞭痕,奇道:“你爹的扫帚终于打断了?怎么还换着花样抽你。” “你问她。”季长言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陆白溪,“我算是明白我爹为何一直看我不顺眼了。” 他继续揉搓,再不愿说话。 江月明问陆白溪:“怎么说。” 陆白溪尴尬一笑:“这个嘛,有些误会……” 今日,季长言同往常一样,晨起便去了杏花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亲爹看自己的眼神愈发嫌弃,昨日更是连一句话都不愿听他说,父子相见时,亲爹抡起扫帚就往儿子脸上招呼。 爹说:“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小畜生。” 季长言敢还手吗? 不敢。 于是只能硬挨。 他越想越糟心,属实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竹木篱笆映入眼帘,杏花庄离他不过百步,季长言走在路上,突然停住,他指着自己的脸问陆白溪:“我看上去还行?” 陆白溪拿了一把柳条出门,她觉得上次的鞭子抽人不够狠,正在重新编过,她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季长言嘴角的淤青,敷衍道:“人模狗样。” 季长言扶着下巴在原地徘徊:“我回城之后一直很安分,到底哪里惹他不高兴。” “嫌你这么多年都不回家呗。” 季长言挥手否定:“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他回家的次数不多,父子相见时,他爹第一反应都是把人往外赶,然而没两天气就消了,一家人其乐融融,依旧能坐在同一张桌前吃饭。 季长言苦苦思索:“这都多久了,我每天认错,态度诚恳,可他不但没有消气,反而看我像看仇人。难道我瞒着他当刺客的事被发现了?” 陆白溪:“你爹又不是神仙,你在外时连信都不写一封,他怎么会知道。别浪费时间了,快走吧。” 陆白溪柳条一扫,催促他往前走。 “不对,这是我家,你为什么每次都跟过来?” 陆白溪和他算账:“我是为你好,有个姑娘在身边跟着,你爹碍于面子,说不定下手会轻些。再说了,你一路都在花我的银子,你不回家,拿什么还钱?上次还说请我进屋喝茶,这么快就忘了?” 她有理有据,季长言道:“随便你。” 今天的杏花庄异常安静,季长言像往常一样叫喊。 无人回应。 二人在篱笆门外等了片刻,季长言挥开落在头顶的树叶,内心按捺不住,他翻进木篱,想查看庄内情况。 然而刚走到老树底下,一张巨大的捕兽网将他腾空捞起。 自家酒庄,季长言完全没有防备,登时身体凌空,他被猎网兜住,不停地在半空摇晃。 他惊道:“什么东西。” 季庄主拿着扫帚从屋里出现,身后的妻儿拦不住他,他一边抽一边骂:“小畜生,你还敢回来。” 季长言吊在半空,无处可躲,可他不服,冲下面喊:“你说清楚,我怎么畜生了!” 陆白溪正欲上前说几句好话,季庄主突然将竹帚立在地上:“还敢顶嘴,你自己数数,你回来才几天,身边换了多少个姑娘?人家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怎么偏偏遇上你。这还不畜生!” 陆白溪脚步顿住:什么? 只见季庄主快步走到她面前,指着半空挂着的儿子对她说道:“姑娘,我虽是这小子的爹,但说句良心话,他放浪轻浮,在外与不少女子有牵扯。怪我,没把他教好。现在回头不算晚,你赶紧与他分开,另寻良人吧。” 陆白溪连忙摆手:“您误会了……” 她语无伦次,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怎料季庄主趁她思考的工夫,一眼相中她手上的柳鞭,他笑道:“这个好,我替你教训他。” 医馆中,季长言揉着胳膊:“我多冤。” 陆白溪摊手:“我哪知道你爹的关注点如此清奇,亏我每次变着花样化成长辈喜欢的脸。下次……” 季长言打断她的话:“千万别有下次,下次我一个人回去。” 江月明听了,在一旁强忍笑意:“你爹人真好。” 季长言:“除了我,他对谁都好。” 江月明:“兴许是怕你走上歪路。” “在他眼里,我已经是歪门邪道了。我大哥从小就听话,我和他正好相反,我爹教我酿酒,可我只爱喝酒,他让我读书,我偏要习武。在家待久了,我们只会吵。吵多了,心里烦躁,我就出城,后来几年才回一次家,我只敢在家待几天,我怕时间一久,还要和他吵……” 季长言重重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次回来能做什么,暗影阁没了,江湖好像再无容身之地,思来想去,晓春还有一座杏花庄。” 陆白溪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得把误会解除了,你总是要回家的。” 沈客本来舀着绿豆汤,此时突然没了胃口,他兴致缺缺地把汤桶放在一旁。 “我和我爹也经常吵。家族其他人都夸我是天才,剑法一学就会,只有我爹骂我,他骂我好吃,骂我懒。我不服,东西照样吃,吃不饱怎么练剑呢,但是从那以后,我每学一招就找我爹比试,经常被他打趴下。十七岁那年,我勉强和他打了个平手,高兴了半月,后来才知道,他用剑的那只手受过伤,大夫治不好,和我打时,他根本没出全力。我从没赢过他。”沈客倒在竹床边上,“沈家没了,暗影阁也没了,你们说,我是不是五行属木,老天看我不顺眼,专门放火烧我。” 陆白溪叹道:“我爹娘行商路上遇见山匪,我那时太小,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样子。”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 江月明悄悄看了一眼朗云何,发现对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朗云何被她爹娘救回来时,江月明六岁,她记性好,很多事不曾忘却。 朗云何最开始只能在床上躺着,每日需要别人给他喂药。日复一日,渐渐的,他可以坐起。 江月明对新鲜事物抱有强烈的好奇,她觉得眼前的男孩长得很好看,可是身体瘦弱,脸色苍白,他呆呆的,安静得像一尊木偶。 朗云何很少说话,他能听懂别人的问题,回应却十分迟钝,大部分时候是点头摇头,偶尔会听到简短的“嗯”。 应梦怜告诉江月明:“他怕生,你多陪他说说话。” 于是江月明每天抱着茶碗和朗云何聊天,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说累了就喝水。 “我叫江月明。” “我今年六岁,你多大了?” “我喜欢吃甜的,你喜欢什么味道?” 聊完自己,江月明开始聊爹娘,她说了半个月有关爹娘的故事,末了问:“你爹是谁?” 朗云何摇头。 “你娘呢?” 他又摇头。 江月明皱着眉头道:“那是谁把你养大的?” 七岁的朗云何侧着头,似乎在仔细思考,半晌,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开,只吐出一个字。 “毒。” 江月明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她握住朗云何冰冷的手:“不要毒了,我把爹娘分给你。” 对方木然地没有回应。 …… 很多年过去了,今天,众人有关身世的回忆来得突然,江月明听完觉得伤感,一方面又想:朗云何会不会仍在介意往事,虽然他在我们家过得很好,可痛苦的回忆总是深刻的。我都记得,他肯定没忘。 怎样才能让他开心? 江月明思索片刻,然后挪近一点,悄悄牵住他的手。 她想:刚才没牵,现在牵正好。 朗云何有些愕然,随即马上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安抚意味,他轻轻捏了一下江月明的手指。 很暖。 第63章 训无名◎赏两个铁栗◎ 江南的云很柔,白白绵绵,变化多端。 其中一朵很像白色的乌金,等它乘风飘远,医馆中的人停止追忆。 这世上,多得是人心中埋藏了故事,说出的是一部分,未说出的又是一部分。 夏季的日头太烈,晓春城里适合练武的地方莫过于那座三十年老武馆。 武馆馆主年近六十,他早年闯荡过江湖,身手非常不错,然而江湖风雨飘摇,他最终还是回到晓春安定下来,娶妻生子,同家人一起,开了这间武馆。他徒弟很多,晓春城的百姓和他学武,基本上只学了皮毛,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日常活动一番,强身健体罢了。 馆主更是季长言的第一个师父,他为人豪爽,不用将军出面,听季长言等人说穆逍需要场地练武,于是特地腾出院中一处树荫连片的空地。 两个月的时间,穆逍绝对无法将暗影阁众人的本事学到最精,所以大家索性抽签决定教导顺序,首先要判断穆逍适合学习哪类武功。 今天轮到沈客和褚非凡,他们分别负责上午和下午。 树枝被挥舞而出的剑气摇晃,穆逍正按照沈客教他的招式练剑。然而沈客偷闲跑走,回来时带了一盒凉糕,他问穆逍:“吃吗?” 穆逍摇摇头,沈客于是自己叼了一块。他看见满地落叶,先让穆逍试了几招。 穆逍武学底子本就好,一上午过去,模仿沈客挥剑十分像样,沈客看了却摇头:“不行,枪法的影子太重。” 穆逍失落地垂下脑袋。 沈客问他:“你为何不直接用枪。” 穆逍将启天剑还他:“碧华峰如今只接待江湖人,枪法容易暴露身份。” 沈客笑道:“哪里来这么多讲究,碧华峰并不独属于江湖。不过是有些人亏心事做多了,畏惧庙堂,又不想丢了脸面,搞出的噱头罢了。我都听说了,不知什么原因,今年除了武林盟,还有很多势力准备登山,唉,要是能重现二十年前的盛况最好,比武之人不问来历,只以武学论输赢。现在嘛,穆将军说你足以挥动他的玄铁枪,你要是拿它上去一试枪法,别人绝对畏惧你,武林盟主见了,都得避让三分。” 穆逍沉吟片刻,问他:“沈大哥,我的掌法如何?” “比起枪法还是差些。”沈客大概能懂少年人的坚持,他当刺客时也不愿别人看出自家剑法,所以只让穆逍仔细考虑,碧华峰路途遥远,若想不虚此行,必须倾尽全力与他人比试,沈客继续道,“下午褚非凡过来,他的柔术与你的掌法适配,可以多学几招。” 中午,曲欢儿照常来武馆送饭,食盒中菜肴丰盛,还配了果条和清茶。 沈客本想留下蹭饭,可他懒懒散散,束发不紧,外袍上还沾有绿豆汤的痕迹,曲欢儿一见,连呼吸都变得难受。 她嫌弃道:“不修边幅,像什么样子。去去去。” 她伸出手臂驱赶,接着满脸慈爱地看向自家世子,登时,曲欢儿心跳都要吓停,穆逍比起沈客有过之而无不及,衣裳汗湿不说,脸上用污手抹了好几道灰黑,头顶甚至有打落的细枝和绿叶。 曲欢儿顾不上服侍世子吃饭,放下食盒,转身跑去打水。 沈客感慨道:“你们王府真讲究。” 沈客走后,不过多时,褚非凡赶到武馆。 他面前的穆逍简直焕然一新,衣袍一尘不染,脸蛋还被湿帕使劲搓过,白嫩中透出红润的光。 看着他,褚非凡莫名想到每次从澡堂回来的江风清,那位小祖宗热气腾腾,好像刚出蒸笼的白馒头。 褚非凡问:“曲姑娘来过了?” 穆逍讪讪一笑。 褚非凡:“改天让她来医馆看看,应前辈说这是病,挺严重的。” 然后他转头与坐在树底的曲欢儿四目相对。 树叶沙响,鸟雀欢吟。 半刻钟后,褚非凡蹲在地上,头上顶了两个肿包。 曲欢儿拍拍手:“好好教我们世子习武。”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逍半弯下身躯,担忧道:“你还好吧。” 褚非凡捂着脑袋,强颜欢笑:“好得很,你早上练得如何,需不需要休息?” 穆逍斗志昂扬地说:“不用,我可以。” 穆逍悟性很足,褚非凡演示一遍他就能将招式记住。 一个时辰过去了,穆逍已经粗浅学了部分,他心里欢喜,觉得沈客说得对,比起他们刺客常用的刀剑,柔术的确更加适合自己,若能与掌法结合,他的武艺定能更进一步。 然而不待他继续往下练习,树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掌法与柔术结合固然很好,可你出招犹豫,看得出内心彷徨,是在想着如何超越自家枪法?恕我直言,这样下去,明年的碧华峰都未必赶得及。” 穆逍惊讶抬头,只见无名一脸悠闲地勾坐在树干上,正百无聊赖地摆弄一片刚摘下的树叶。 无名道:“小世子,江湖不好闯,早点回皇城。” 穆逍恼道:“你什么意思。” 无名将碾碎的叶片扔到地下:“我的意思是,尽管练,天下排名轮不到你,不信你问他。” 穆逍被他说懵了,转头看向褚非凡,目光中流露出半信半疑的悲伤:真的? “别听他瞎说。”武学路漫漫,穆逍年纪虽轻,但天赋极高,就算现在达不到顶尖高手水准,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他去碧华峰,绝不像无名所说那般不堪。 起码……起码…… 起码能进前八十。 褚非凡略有心虚,仰头吼道,“你有病啊,指指点点,你算老几。” 褚非凡早看无名不顺眼,这人神出鬼没,成日叫嚷要和朗云何比武,朗云何不理他,他就把视线放在季长言和沈客身上,再过几天,没准敢对江横天下战书,至于其他人,压根儿不被他放在眼里。 江月明说无名看不起女子,可褚非凡却觉得,无名的眼神是空的,目空一切的空。他太自负,需要使劲挫挫锐气,可是朗云何、沈客与季长言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些人境界相近,无名同样天才,他愈挫愈勇,进步神速,他相信下次必定能赢。 “你这个师父也有问题,头上顶着两个大包,居然好意思教人武艺,” 无名语气轻蔑,褚非凡无端被羞辱,怒道:“你下来,有本事和我打一场。” 无名嘲笑道:“你还不值得我出手。” 褚非凡气极了,开口就骂:“缩头王八,王八上树……” 晓春城水土温润,褚非凡在此修身养性,自觉比起以往平心静气许多,事实证明,在暗影阁里日积月累下来的暴躁脾气仍在,骂人的本事也没有忘却,褚非凡骂了几句,无名的脸色开始低沉,褚非凡心中冷笑:不就是气人,谁不会。 他继续骂。 无名眸色渐暗,终于忍耐不住:“住口。” 他跳下树与褚非凡对打,二人刚过三招,褚非凡心中大叫不妙:糟糕,草率了,这人好厉害。 穆逍想上前帮他。 褚非凡好面子,拼命给自己鼓劲:我可以! 他让穆逍退开,与此同时,无名一脚向他胸口踹来,褚非凡双臂抵住,连退数步。 穆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穆逍朝那方向望去,眼睛一亮,他终于看到希望。 树下,无名不屑道:“就这?” “这你大爷。”褚非凡刚准备挥拳向他脸上砸去,手腕突然一紧,他猛力挣脱不开,怒道,“谁啊!” “我。” 褚非凡闻声一僵,“真大爷”仍旧吊着他手臂,没好气道:“过来看看你教得怎样,谁料你在这里打架。” 褚非凡怂劲直涌,小声愤愤道:“是他先招惹我。” “哟呵。”江横天把他往上一提,惊奇道,“你多大。” 褚非凡噤声不语,他涨红了半张脸,似乎也觉得方才的举动颇为幼稚。 无名一见黑崖刀客现身,先愣半晌,然后大声笑道:“这下好,你和我打。” 他手臂抬到一半,正准备出招,突然天降一个铁板栗,直往他头顶砸去。 无名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方才那下把自己往地上砸,疼得他几乎站不住脚。 应梦怜十分端庄地将手放下,在那瞬间,无名头上肉眼可见地顶出一个大包。 无名何时受过这种屈辱,他咬着后槽牙,硬生生挤出四个字:“白骨三娘。” 应梦怜细眉微蹙,道:“没大没小。” 马上又赏一个板栗。 无名捂着脑袋弯腰蹲下,痛苦地“嘶”出声来,此情此景,褚非凡在对面幸灾乐祸:“活该。” 江横天往他后背拍了一掌,道:“你脑袋上也有俩,笑个屁。” 他和应梦怜出诊结束路过武馆,眼看太阳如火灼,街对面刚好有个卖绿豆汤的小摊贩,于是提上一桶前来探望。怎料进院一看,年纪最小的穆逍被晾在一旁,树底下两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仇人一般掐得热闹。 穆逍投来求助的目光,江横天和应梦怜对视一眼,分别上前制止。 “现在打残了,如何爬上碧华峰。穆将军那样的高手世间罕有,他登峰时四十岁,无论武学还是阅历都远超你们一大截,当时的盟主在他手下过不了二十招。现在,像他那般的人物早已不愿凑这热闹,可天外有天,今年碧华峰黑白两道齐聚,你们真当他们吃素,天下排名混一混就有?” 江横天让三人坐在树荫底下,他一边教训,一边把手上的小木桶盖子打开,将绿豆汤分别倒入朝武馆借来的三只小碗,“每人都有,不要抢,喝完都给我练武。褚非凡,你加练,像什么样子。” 褚非凡满腹委屈,心道:我又没打算比武争排名,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敢多言。 褚非凡和穆逍端起小碗,无名却盘腿抱臂,把头扭到一边:“哼,谁要吃你们的东西。你从后面偷袭,这次是我大意,下次再比。” 应梦怜微微一笑:“月明说你不和女人争斗,如今为何与我一个妇人计较。” 无名被应梦怜噎住,说她不过,刚想起身走人,却被应梦怜一指点住穴道。 应梦怜把碗往前一推,眯着眼,语气温柔:“夫君,你喂他喝。” 第64章 今后计◎买房!◎ 最近几天,江月明感觉自己身后长了好大一条尾巴。 朗云何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侧,时不时就叫声“月牙儿”,小动作更多,撩头发、拽袖子、勾手指,黏人得紧。 现在,刚刚结束一天的忙碌,才进家门,他又拿手指去勾江月明掌心,刮一刮,蹭一蹭,弄得江月明很痒。 江月明忍住不笑,假装严肃和他拉开距离,说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心里却觉得这样远远不够,要知道,昨夜江月明去湖边闲走散心,星光烂漫下,她又撞见杨柳和张谨云夜会出游,张谨云郑重说道:“柳儿,我想清楚了,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立即上门提亲。” 杨柳爹娘那边,总需要一个妥帖的交待。 杨柳羞涩地靠在张谨云肩上:“嗯,好好和你爹谈一谈,不要着急,我等你。” 张谨云道:“你喜欢我的琴声,我和他说清楚,我认他,可我不当少爷,我依旧会留在瑶池仙当琴师。” 杨柳笑着骂他傻。 江月明瞅见躲在墙后的张仁崇激动得近乎昏厥,后来,他居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若不是沈客及时捞住他手臂,捂住他的嘴,张老爷马上要冲上前大喊:我同意这门婚事! 成全一门好姻缘,张仁崇年轻时的遗憾终于能在儿子身上得到弥补。 江月明心想:他费尽心思为儿子准备的聘礼总算能送出去了。 她一点儿也不奇怪杨柳与张谨云能修成正果,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与朗云何进展好慢啊,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但是现在江月明想清楚了,她喜欢朗云何,不愿再继续拖延。 这边,朗云何停下逗弄的动作,他注视着江月明的眼睛,闷声道:“月牙儿,我觉得我们之间隔了一层东西。” 江月明不待多想,下意识接道:“什么?”问完以后,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生怕对方说出一些不得了的话。 万一他说的我不爱听,江月明心道,我就揍他,正好,我们好久没打架了。 朗云何指着院中那块木板:“它。” 那个莫须有的排名将朗云何的地位压到最低,他贴近江月明耳边低声蛊惑道:“我进江家门,你总得给我安个名分吧。” 江月明怔了怔,随即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伸手掐住朗云何的脸:“那么请问这位郎君,你想要什么名分。” 朗云何握住她手腕,说道:“要求不高,大夫郎的位置必须是我的,我之下不能有小,平起平坐也不行,有其他人我就闹。” “如何闹?” 朗云何眼里闪出寒芒:“杀。” 江月明挣开手腕:“我当你前面在开玩笑,怎么突然变得认真了呢。” “我一直是认真的。”朗云何正色道,“总之,那块排名板我看着不顺眼,每日瞧见心里烦躁,一烦躁就想杀人。” 江月明正准备开口,路过的褚非凡却被朗云何的话吓了一跳,他倏地从二人附近弹跳开:“你要杀谁?” 他四处张望,警惕地摆起架势。 “又有杀手进城了?” 褚非凡近来武馆跑得勤,每日回家时都会增添新伤,暴露在外的皮肤有明显的淤青和血痕,整个人无精打采,看上去被狠狠揍了一顿。他和季长言仿佛一对难兄难弟,二人惺惺相惜,每日结伴抹药酒。 江月明见他衣衫破损、模样狼狈,问道:“你遭山匪打劫了?” 褚非凡收起姿态,表情一言难尽:“山匪算什么。” 比山匪更可怕的是黑崖刀客。 江横天说碧华峰上吉凶难料,就算隐瞒身份,但峰顶鱼龙混杂,万一穆逍得出好名次,今时不同往日,难免会有挑事的前来找碴。 届时,便要轮到他们出场,在此之前,大家武功不能忘。 于是江横天亲自下场指导,武馆中的几位尤其受累,穆逍本在一旁练习掌法和柔术,江横天态度强硬,必须要他每日加练两个时辰枪法,他说挥枪能锻炼腕劲和臂力,穆逍听话,经常练到天黑。 褚非凡被迫和无名对打,每次都被教训得可惨。 褚非凡自觉伤痛来得不值,无名立场暧昧,他既不站武林盟,也不属于暗影阁,本身性情古怪难料,对此,江月明曾私下预言:他谁也瞧不起,登峰后就是一通乱杀。 褚非凡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三番两次和江横天解释:无名和我们不是一伙的。 然而无名心中却想:除了师父,居然还有人能指导我练武。 他高兴还来不及,顺嘴说道:“我和你们一起上山。” 江横天听了,满意点头,对褚非凡道:“你都听见了。” 褚非凡心中五味杂陈,挨打时,他满脑子都是无名在碧华峰顶一通乱杀的混乱场景,最瘆人的是,第一个死的总是自己。 褚非凡摇掉脑海中晦气的念想,转身去井边打水洗脸。 “呵,窝囊。”无名在其之后进门,他下午被江横天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此时心情不佳,走了几步,面前突现一道路障,他想也不想,直接把那块东西踢倒踩烂。 无名呸道:“破板子,一天到晚摆在院里拦路,你们也不嫌麻烦。” 江月明任由他将朗云何的排名板踹到一边,心想:这下好,都不用我亲自动手,待会儿拿去厨房当柴烧。 她问朗云何:“这下满意了。” 不料朗云何阴沉了脸色,他眼见自己的名字被无名踩在脚下,觉得这人和木板一样碍眼。 朗云何散出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对无名动手。江月明哭笑不得,抬指戳了戳他手臂:“你好难伺候,不管他,最近天暗得晚,我们去看荷花。” 她推着朗云何往外走,无名却一脚拦住朗云何,道:“你速度比我快,陪我练练。” 江月明顿时不满:“想练速度?我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什么?” 江月明看向角落舔毛的黑猫,道:“你去给乌金洗澡,若是能不被它挠伤,速度就练到家了。” 无名冷声道:“唬小孩的把戏,你当我会信。” “你被猫赶下院墙的事这么快就忘了?不要小瞧猫。”江月明踏出家门冲他挥手,“更不要小瞧女人,你吃了我娘的铁栗子,头上的大包两天未消,改日我和陆白溪再和你打一架,定让你心服口服。对了,乌金须得等到白天出太阳时才能洗澡,揉搓的动作要轻,不能弄伤它,今夜你可以试着捉猫。” 朗云何轻声对江月明说:“我觉得他不会听,不如……”意思很明显,把他做掉。 “我还没说完呢。”江月明抬高嗓子,声音清亮,“三步罗刹都抓它不着,无名,你行不行啊,怕了就当没听见。” 最后一句彻底激起了无名的胜负欲,他转身便去捉猫。 江月明得意扬眉:“你瞧。” 她眼里映着将落的余晖,笑起时眼波宛若深秋湖水荡漾。 朗云何一晃神,他本想夸人厉害,脱口而出的却是:“瞧见了,很好看。” 二人手挽手。 晚霞在天边烧红,流火坠落。 轻舟载渔歌,粉荷含苞,莲蓬入满筐。 次日,镇国将军起身回皇城。晓春的知府太热情,他有意避开,只留外孙带着一群人在城北送行。 临别之时,将军嘱咐大家照顾穆逍。 镇国将军不缺金银,暗影阁众人如今生活普通,没有什么稀奇之物可以赠送。 应梦怜提前写好药方:“将军,若想旧疾痊愈,此药必须连续喝上半年。” 江月明提着昨日刚摘的莲蓬,强硬地让穆城身边的侍从背上竹筐,说道:“一点心意,送给穆将军。” 宋全知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快走,心病已了,家都让你拆了,再待下去,我这一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穆城哈哈大笑,策马扬鞭,马蹄擂鼓,飞尘北上。 直至最后一撇马尾侧进山弯,众人终于转身回城。 江月明问宋全知:“宋老头儿,你和将军打了三天,谁赢了?” 宋全知说:“姑且算是平手。” 穆逍却说:“我外公赢了。” 宋全知争辩道:“他拿枪,我空手,本就不公平,怎么能算他赢。” 穆逍:“不论手段,赢了就是赢了。” 宋全知假胡一翘:“既如此,你也提枪登上碧华峰,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穆逍愕然语塞,低头不再说话。 宋全知见他心中道路依旧不明,摇头长叹。 紧接着,他想起那杆蛮不讲理的玄铁枪,又想起葬送在枪底的茅草屋,顿时流泪不止,唯一还算幸运的是,宋全知私藏的夜明珠箱子还在。 宋全知狠狠剐了一眼段沧海,心道:这老儿可恶得紧,最终还是让他抢了一枚走。 心如刀割,心如刀割哇。 段沧海浑然不觉,美滋滋准备去看宅买房。他还说:“老宋,年纪大了就该享福,有钱不花,多没意思。” 宋全知说:“你懂个屁。” 江横天接道:“老段说得有理,你看这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可怜样,再来几个,我们家可住不下了,你身为阁主,钱最多,不打算为他们考虑?” 宋全知被他呛住,当真端正神态开始思考问题。 良久,他拍了拍段沧海的肩膀,挣扎开口:“你去哪里看房宅,带我一个。” 江横天原本是说笑,现在,不仅他,众人皆被宋全知的话语惊住,纷纷仰头望天,奇怪道:今日天气晴朗,没有下红雨的迹象。 宋全知撸起袖子,怒道:我好歹是阁主,不要瞧不起人。 大家笑着跑散开来:不得了,天下第一打人啦! 一道声音幸灾乐祸:现在是天下第二。 第65章 撕悬赏◎一眨眼,到了◎ 六月下旬,季长言没让陆白溪出面澄清,他依旧晨起去杏花庄认错,被赶出来也不气馁, 第二日接着去,或许是这份坚持感动了亲爹,六月的最后一天,季庄主放下扫帚,季长言终于可以回家了。 陆白溪当天下午被季长言请到杏花庄喝茶,她去时没有易容,也没故意曲身低头装乖巧,结果让季长言的爹娘一眼相中,二老觉得这位姑娘个高腿长气势足,一看就能镇住不成器的儿子。 他们追着问陆白溪和季长言的关系,季庄主更是将宝贝扫帚递给她,指着儿子的后背对她说道:“陆姑娘,你打一下试试,保证不敢还手的。” 那语气就像街上的卖瓜翁:您拍一下这个瓜,保熟。 陆白溪连连摆手,几次推拒不成,她在季长言爹娘炽热目光的催促下犹豫地接过扫帚,象征性往季长言腿上轻轻拍了一下。 季长言只感觉轻飘飘一片羽毛拂过,他说:“爹,你别为难她,我和她真不是那种关系。” 季庄主却对陆白溪说:“太轻啦,使劲儿!” 陆白溪猛地将扫帚挥到半空,季长言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 七月初,段沧海搬入新屋,他亲自下厨,请大家吃了一顿简单的乔迁宴。 江月明带着弟弟在段沧海简单朴素的砖石小屋附近转悠,她看见左右人家升起的炊烟,屋前,穿城的河流缓缓而过,几只大白鹅浮在水面,不多时,上岸一只,江风清好奇地与它对视,没想到白鹅蛮横无理,翅膀大竖,张开恶口就想啄人,小娃娃吓得连忙躲到阿姐身后,乌金从二人身侧跃出,伸出利爪将白鹅重新赶入水中。 江月明抚顺猫背,道:“乌金好厉害,晚上奖励三条鱼。” 黑猫刚想蹭蹭脑袋,无名从后面追上,他身上全是猫挠的痕迹,乌金听见动静,马上跃墙逃走。 黑影一闪而过。 无名问二人:“猫呢?” 江月明不忍直视他的花脸,道:“你怎么还没放弃。” 很明显,无名给猫洗澡的挑战失败了。那日,江月明见到满身水渍和挠痕无名后,联合陆白溪狠狠嘲笑了他一个时辰。 江月明站在粗大的树枝上,用下巴看他:“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 陆白溪用袖子挡住半张脸,眼神轻蔑:“根本不用我们出手。” “连只猫都搞不定。” “还想当天下第一。” …… 二人讥讽的话语深深刺伤了无名的自尊心,他给乌金洗澡的执念至今未消,然而次次失败,经常好不容易抓着猫了,还未等放进水里,乌金的猫爪已经招呼到他脸上,有两次洗到一半,乌金对他又挠又咬,无名躲都躲不掉。 乌金本就讨厌洗澡,现在,它一见无名就浑身炸起,仿佛见了仇人,惹不起就躲,躲不了就挠。 无名抓猫抓出经验,他当真觉得自己的反应比之前迅速,尽管伤痕累累,依旧乐此不疲。 江月明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无名马上朝那里追去。 江月明对江风清说:“这个哥哥脑子不太好,千万不能学他。” 又过几天,晓春城东的一家店面转让,那里原来是间客栈,虽然远不如蓬莱居精致秀雅,但屋多院大,干净宽敞,并且位于繁华地段,平时生意很不错。宋全知想把店面买下,他和掌柜讨价还价,对面说两千两,宋全知说五百两,掌柜当即请他走人,宋全知心下一狠:“一千两。” 掌柜敲着算盘:“一口价,两千。” 宋全知终于还是买下店面,他说:“不一定开客栈,回来再说。” 陆白溪殷勤地在旁边给他扇风:“阁主英名,我到你这儿干活,一个月能有多少工钱?咱还做不做人头生意?” 宋全知心在滴血,但他表面镇定,捋着须说:“到时再议。” 今年的碧华峰比武定在八月初六开始,中秋之前结束,没办法,谁让峰顶一年比一年冷清,去年人少,三天就结束了,今年估摸着人多,于是多加几天。 碧华峰位于晓春正西方向,骑马驾车需要三天。 江月明他们不愿再尝下江南时的憋屈滋味,为了舒坦赶路,商议出行之事时,穆逍主动提出他可以叫人准备几辆宽敞的马车,大家欣然点头,将一路的花销都寄托在这位财神身上。 江月明问无名:“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无名看了一眼锦缎绣帘的富贵马车,细嗅之下,里面还沁出一阵栀子花的清香,他嫌弃道:“谁坐这玩意儿。” 江月明和陆白溪对视一眼,合伙上前把他往车厢里推,无名肩背朝下撞向踏板,原以为木板坚硬硌骨,谁知上面居然垫了一层厚厚的冰丝软毯。 无名仰面躺着。 江月明笑问:“舒不舒服?不用风吹日晒,踩地都是软的,坐垫宽敞,还可以躺人。” 软是挺软,但马车跑不快,一群人路上磨蹭,不知几时才能登上峰顶。 无名紧锁眉头,朗云何无论如何不愿与盟主比试,如此只能自己上。打架嘛,从开始战到结束最痛快。于是他倏地起身,头也不回,顺手牵了一匹骏马,飞驰而去。 这个人,连登峰都要争第一。 江氏医馆的大门开开合合,转眼,江月明他们也要出发了。对外的说法是,远行采药,如果结束得早,他们要回家过中秋。 出行那天,沈客带着干粮匆匆赶来,他看见段沧海在路边冲自己挥手,走上前去,段沧海递给他一张面具。 沈客看着三步罗刹的面具,为难地说:“戴上之后还有命回来?” 段沧海道:“这我不管,老宋让我做的,每人都有。” 沈客接过,奇怪道:“你不去?” 段沧海道:“我武功差,留在城里看家。” 江风清和黑猫不好攀峰,万一山上混乱,大家恐怕一时难以看顾。于是段沧海主动留下照顾他们,晓春城外还有穆城暂时留下的铁骑,不怕外人来犯。 沈客看着面具,思索片刻后,卸下了背后的启天剑。 段沧海接过剑,不知他是何意。 沈客说:“可不能让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最后一人踏入马车。 段沧海、江风清还有乌金靠在路边,目送众人远去。 他们走的是官道,暗卫乔装打扮化成车夫,向西而行。 路上拦道的江湖人比以往少,他们像是倦了,懒懒散散地漫步,有人掌中握着赏金令,玩似的将其抛向空中。 江月明掀起侧边小帘,她听见其中一个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天晓得刺客长什么样,为什么一定要抓他们。” 另一个说:“听说盟主和各大派掌门后悔了,他们也没料到暗影阁的人这么能藏,但是假若现在收回悬赏,仿佛武林盟怕了一般,面子挂不住。” “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面子,他们坐在屋里打扇,吃苦受累的都是我们这些弟子。别说面子,哪天把那些人逼急了,迟早脑袋挂不住。我现在退出门派还来得及吗?” “你想去哪里。” “要我说,还是清玄门最好,同样是名门正派,清玄门山水独行,不入武林盟,从不掺和这些糟乱事,这才叫正道。” “清玄都是道士,如今的掌门更是出了名的淡泊。你愿意每天吃素,穿粗布衣裳?” 那人哈哈一笑,摆手道:“算了。还是撑过这两个月,等大家把暗影阁的事淡忘就好……” 距离拉长,二人声音逐渐消失。 穆逍让人布置的马车当真舒适,可惜三天一晃而过,众人还没有享受够,已经到了碧华峰山底的小镇。 此镇以山为名,叫做碧华镇。 碧华镇每年八月最为热闹,往来的江湖人行装各异,都是等着攀登比武的高手。 小镇入口贴了两张告示,这两张纸页破烂泛黄,上面的陈年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江月明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辨认出其中大意:一说不可在镇上寻衅滋事,二说登峰比武者不论来历。 “麻烦让一让。” 一位六华门装束的弟子拨开人群,他扯下旧纸,拿出两张新的贴在告示栏上。 等他贴好,江月明又看。 一张说魔教中人不可入内。另一张是悬赏令,纸面用正楷密密麻麻写上暗影阁众人的名号。 不但包括在场几位刺客,还有曾经榜上有名的老前辈:红衣鹤,山中道人,勾魂无常……以及近些年挤进过刺客排行前列的新人藤萝、囚焰等等。 总之,暗影阁中,但凡能叫上名号的人物,上面都有。 江月明心中感慨:真是阴魂不散,你光写名字有什么用,有本事把人像画出来。 六华门没这个本事,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吆喝几句罢了。 于是乎,众人乘坐马车,大摇大摆地进入碧华镇,趁着天色未暗,他们找到一家尚有空房的客栈休整,只待明日登峰。 他们走后,不过片刻,一群黑袍人浩浩荡荡拥上告示栏前,为首之人将禁止魔教入内的告示摘下,一阵白屑纷纷扬扬洒落空中,四周嘘声不止,无人敢拦。 第二日,各路江湖人士围聚在空空如也的告示栏前,面面相觑。 地上的纸屑又多一层。 第66章 止争端◎混乱◎ 暗影阁一行“不经意”地路过此地。 走路带起的风将几片纸屑扇动,然而轻风带不长远,那些碎纸在低空无力悬浮片刻,马上重新贴紧地面,它们混泥和沙,偶尔会被围观群众的鞋底粘走。 踩中的人从地上弹跳而起,也不顾形象,嗷嗷乱叫一阵后用力甩鞋踢靴,眼见摆脱不掉,于是赶紧找一块石头刮鞋底,用力之大,好像要把底面磨穿。 照他反应来看,似乎沾到与暗影阁相关的东西会染上晦气。 他滑稽的表现直惹得旁人鼓掌大笑。 这……大可不必如此。 江月明看见那人浮夸的动作,心中不屑:哗众取宠,又不是鬼怪,还怕碎纸化妖吃了你们不成? 再说,既然觉得不祥,为什么还要来凑这番热闹,滚远一点,眼不见为净,多好。 倘若让他知道其中几位正主就在旁边看着,岂不是要闹到撞墙自尽? 江月明他们不愿在此浪费时间,假装闲逛一圈后便朝碧华峰山脚走去。 谁知山脚同样有一块告示栏,和小镇入口处的一样,昨日刚贴了两张新纸,今早一看,都被撕得干净。 晓春城来的诸位晨起时才听闻此事,他们推测悬赏是在深夜被撕,因为寂静无人最好下手。 可是你问我我问你,都表示不知情。 江月明说:“我是看那东西不顺眼,但怕招惹麻烦,没有理睬。” 陆白溪与她同住一间客房,听完后奇怪地问道:“那你昨晚出去做什么。” “……外面夜色挺不错,我去观星赏月。” 江月明可疑一顿,不自觉伸手摸了脖子,她原本白皙的颈侧有一道红痕,指腹微微下按,被浅咬的印记开始灼烫。 江月明心想:朗云何这人不讲道理,凶得很。 昨天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夜还未深,客房虽然独立在后院,可是离大堂不远,那边一群客人正在饮酒划拳,碰碗谈天很是热闹。 “不喝了。” “前辈,得喝,干了这碗,过两天让那群孙子看看,谁才是爷爷。” “喝他娘的!” “奶奶,您也喝!” “滚,谁是你奶奶。” …… 说话的不知是谁,嘈杂声中男女都有,顺风入耳的全是不羁之词。 江月明的睡意已经被驱散得不能再干净,她披衣而起。 听闻碧华峰附近的月色极美,无论圆缺,总比别处亮一些,还有星河漫淌,时常会有两道银线迢迢划过天际,是罕见的奇景。 江月明打算出去看看。 另一张床上的陆白溪耳朵里塞着厚厚一团棉花,她感受到屋中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嘴里说着半梦半醒的胡话:“你去哪里?我喝不下了……” 江月明知道她意识不清,静静等待片刻后,陆白溪呼吸平稳,重新睡熟了。 江月明走到院里,四面八方传来切切人声,她发现客房的窗户几乎都被烛火照亮,纸窗上人影摇曳,有些甚至能看见刀剑的轮廓。 这才是风雨不歇的江湖。 江月明暗暗叹道:晓春城住习惯了,我原来也是晚睡的。 这些人约莫要到深夜才能消停,江月明头顶的星空同样热闹非凡,她兴味盎然地看了好久,正准备回去,突然看到对面有人冲自己招手。 江月明走上前,扶着客房的窗沿,她探身朝里面看了两眼,问:“穆逍呢?” 朗云何说:“他去找师父请教问题。” “现在?” “嗯,刚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于是江月明撑着窗户翻进屋内:“按理说,站在里面的人应该是我,翻进来的应该是你,但是本姑娘不拘小节,不在乎这些。这么晚了,你开窗做什么?” 朗云何说:“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捉到月亮。” 他的窗前树影密布,半点月光都透不进,江月明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自己,于是笑盈盈地问:“捉到了吗?” 朗云何伸出手臂把她往身前带:“嗯。” 天依旧热,朗云何很喜欢将江月明搂在怀里,对方贪凉,总爱贴在他身上,说这样可以省去摇扇的力气;朗云何则时常感觉胸口卧着一只软软暖暖的猫儿,猫儿动作很多,时不时就舔毛弄爪,比如现在—— 江月明忽然想起白日吃剩一颗糖,她从衣袋里摸出来,捏在指尖,本要塞给朗云何,但转念想到夜里吃糖不好,临时把手缩了回来。 朗云何掌心朝上:“不给我?” 江月明戏弄他道:“你不爱甜腻滋味,我要送给一个喜欢吃糖的俊俏郎君……” 没等江月明嘚瑟完,朗云何忽然赌气似的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江月明有些痛,她想挣脱,却发现这人箍在腰上的手不肯松开,摁在她脑后的那只却慢慢下滑,穿过青丝,冰凉的手指触碰在她后颈,刺得江月明打了个寒颤。 窗户大开,木门未闩,穆逍不知何时回来,江月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软:“你做什么。” 朗云何不说话,覆满凉意的手指在她后颈轻按,缓缓揉捏。 他没做多余的动作,江月明也从开始的紧张变为放松,慢慢地,她感觉到那人指尖沾上了自己的体温,触碰逐渐变得舒服。 她享受地眯起眼。 朗云何问:“咬疼了吗?” 江月明没说话,只发出一声安逸的哼吟,顺带侧着脑袋想蹭一蹭他手臂。 朗云何将头低下,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散开,江月明迷迷糊糊,心里却逐渐浮上一层怪异的感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直至朗云何指尖的动作停止,他抬手在江月明发顶揉了揉,轻声道:“月牙儿好乖。” 江月明飘飘荡荡的脑袋逐渐清醒,她终于反应过来,立即恶狠狠地往朗云何手臂上挠了一爪,恼道:“你撸猫呢!” 这人真可恶,居然把她当乌金捏。 等等,江月明仔细回忆一番,朗云何好像并不亲近乌金,别说正经撸猫,碰它的次数都很少。那他这手艺从哪里学的? 还……还怪舒服的。 江月明再次看不起自己,决定每天默念一百遍“色即是空”。 白日的药效在二人见面时就已经褪去,此处无人,江月明水汽氤氲的蓝金眼眸里生出几分愠色。 朗云何任由她怎样挣扎,自己纹丝不动弯腰埋头在她肩上,等她闹够了,终于忍着笑意装可怜道:“月牙儿,赏块糖吃好不好,我喜欢甜的。除了你,再没人送我糖了。” 在家时,他常见江月明逗猫顺毛,乌金脾气再大,被她抚摸后瞬间就能安静,神奇得很。朗云何今日亲试,当真有效。 江月明全然忘记晚上吃糖的坏处,她愤怒地将糖塞进嘴里:“没了,做梦。” “有的。” 朗云何手指贴着江月明的面颊下滑,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然后…… 回忆至此,江月明心跳加快,她捂着滚烫的脸,心想:要是穆逍没有被爹赶回来就好了。 那张脸贴得好近。 就差一点。 唉。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再次摸了摸脖子上的痕迹:还好今天捂得严实,明明什么都没干,到时说不清了。 众人在山底停靠,每个人身上都罩了宽大的斗篷,帽子垂得很低,半张脸用黑巾遮起,完全看不出本相。 倘若这身装扮出现在别处,必然会引起他人注意,但此地不同,今年不想暴露身份的登峰者格外多,遮遮掩掩却又不同于魔教,因为魔教中人毫不畏惧被人知晓样貌,他们要的就是招摇过市,最好能引得正道使者上来破口大骂一通,对方先行挑衅,他们才好将人揍得鼻青脸肿,然后冷言冷语嘲笑:江湖规矩是你定的?胆敢把我们列入魔教,想必做好了挨打和去死的准备。 不多久,山脚果真起了冲突。 洛寒渊的侍从半跪于地,他用拇指抹去嘴角的鲜血,说:“魔教不能登峰。” “碧华峰一贯评的是天下武学排名,怎么到你这里,我们却不能进入?是,你们都是清高的正道人士,凭什么你们几句话就能将我们凤鸣谷划入魔教?不过贴张烂纸就妄图把我们从天下人的行列中除去?”那人呵呵一笑,“你们算什么东西。” 路人纷纷感叹此人嚣张,不愧是作恶多端的凤鸣谷少主薛十九。昨天撕了有关魔教的告示不说,今天还把拦路之人摁在地上毒打。 凤鸣谷一行若是强行闯山,武林盟会不会当场高举剿灭魔教的大旗,直接在碧华峰上动手? 正邪大战一触即发。 这、这这…… 好生精彩! 薛十九正欲挥剑砍下那人手臂,右侧惊现一道劲力将他剑柄打偏。 “谁!” 薛十九朝出招方向望去,目光狠戾。 遮掩身形的暗影阁众人一看:哦豁,更精彩了。 正想交头接耳几句,大家伙儿突然发现事情的发展很不对劲。 人群连连让路,薛十九提剑朝他们走来。 暗影阁众人神色一凛,沿着他剑尖所指方向望去,那里赫然站立一人。 穆逍愣在原地,他连连摆手:“不是我。” 路见不平也要分场合,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此时,一位苍颜白发的道士从他身后飘然而至。 江月明指着道士对宋全知说:“你偷的道袍和他的好像。” 第67章 清玄门◎山底的游客请注意◎ 宋全知丝毫不虚:“天底下的道袍都一样。” 这话不假,虽然吧…… 他抬眼看了看那位仙气飘飘的老道士,这衣服确实是从他们山上顺来的。 那日他路过道观,本想打听故人消息,可惜最终只收获一顿粗茶淡饭的款待,临走时从人家的晾衣竿上拈走一件大小合适的道袍,随意裹裹便下了山。 宋全知心中盘算,假装半仙算命挺不错,他们住的茅屋看起来平实质朴,正所谓财不外露,我若是把宝贝藏在同样的小屋里,绝对安全。偷得经验后,宋全知喜滋滋地去到江南。 江横天在旁边“啧”了一声:“他是……” 他话语止住,应梦怜在旁边点头:“是他。” 江月明“噢”了一声:“原来是他。” 暗影阁诸位一个接一个,打哑谜似的悟了。 说的人明白,听话的人却是一头雾水。 穆逍从道士身边退开,心中疑惑:是谁? 他的江湖经历有限,虽没见过此人,但观老道士轻身功法,凌空踏步,缥缈无声,再加衣袍拂风而动,脚尖踏地,收势自然,宛如谪仙一般,是真正的高手没错。这些江湖前辈居然能瞬间识得此人身份,可见来头不小。 碧华峰底的绿竹簌簌而响,周围人声骤停,个个凝神望向老道手中的拂尘。 江月明同样指给穆逍看。 拂尘握柄漆黑如墨,长须状似垂柳,恰白絮飘飘。 她说:“这是清玄掌门真一独有的物件。” 清玄门,或者叫清玄派,这个门派坐落于深山之中,道观屋舍避世难寻,其中道人时常下山惩凶除恶,事毕不收一分回报。都说出家人过惯了清苦日子,道士们在山里垦了一片荒地,栽种蔬果,自给自足,勉强过得去。 清玄门成立三百年,美名远扬,然而挨不住日子实在太苦,食素穿旧,小道士们冬天甚至没有棉被盖。数十年前,据偶然路过清玄的江湖人士透露,山里的道观墙皮剥落,屋舍破旧透风、摇摇欲坠,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难怪每年还俗的比上山的多。 眼见门派日复一日萧索落寞,连清玄的三长老丹一都看不下去了,又或许是他受够了苦日子,某天,他收拾收拾简陋的行装,下山出走。 那是大雪纷飞的夜里,呼啸的茫白很快掩盖行人足迹,丹一从此再没回过清玄。 这在当年也算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因为丹一是清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他下山游历之时,凡所过之地,恶人尽数退散,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定是清玄下一任掌门。他的离开让整个江湖唏嘘不已,纷纷摇头感叹世间风气浮躁,年轻人吃不了苦。 然而那些人自己喝酒吃肉,过得很是逍遥快活。 丹一走后第二年,大长老真一继任掌门,这位掌门担得如有神助,外人眼中,清玄依旧自给自足、不收回报,可道观却新了,茅屋破漏补好了,即便山中下着大雪,小道士们也能裹着厚厚的棉被呼呼大睡,直至第二日天明,继续埋头苦练头一日没有修完的功法。 于是江湖传言,真一道长是真仙人,尤擅点石成金之法。消息散开后,大家对清玄门又多几分敬畏,至于事实如何,没有人在意。 江月明视线扫过真一道长的白发白须与灰袍,心道:这才是真道士,真老头儿。 反观宋全知,江月明想起他坐在算卦摊后胡言乱语的模样,摇摇头,一笑而过。 山底的围观者陆续惊掉下巴,显然,他们都认出了老道身份。宋全知突如其来的喷嚏更是打破沉寂,周遭人头攒动,逐渐沸腾。 薛十九看向老道拂尘,以为方才是这东西甩出的劲力将他长剑打偏,顿时心下大骇:他的内力居然如此强悍?这老头儿难道真如世人所言,是修仙的? 清玄门的好名声不知甩了武林盟几条街,真一道长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几番震惊之下,凤鸣谷与武林盟皆不敢轻举妄动。 真一之后,匆匆跟来数十个年轻道士,他们个个轻功非凡,像仙人一般飘落在地。 “乖乖。” 没见过世面的人都懵了。 武林盟和魔教碰面不说,连清玄门都来到碧华峰…… 半数围观者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要出大事。 穆逍听完江月明的介绍后已经傻在原地,褚非凡架着他往后撤,直至远离人群,沈客与季长言一左一右在他耳边说话。 沈客开玩笑道:“今年好难哟。” 季长言附和道:“天下排名嘛,倘若天下高手不能齐聚,如何担得起‘天下’二字。” 江横天更是上前拍拍他的脑袋:“小子,运气不错,赶上好时候。这阵仗,连我都有些心痒,真想上去比划两下。” 穆逍面对山壁,他太过紧张,身体僵硬,木头一般直直定住,过了片刻,他缩起身子,慢慢蹲下。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真一道长是如何将剑打偏,于是心中同薛十九一样冒出“修仙”的荒谬念头。 可惜曲欢儿与暗卫们早已隐入人群不在身边,无人安慰他,只有朗云何在一旁风凉道:“小郎君,又自闭了?这可不行。” 两位女子同他一起蹲下,伸出手指在少年肩背四处乱戳。 江月明说:“别气馁,你才十六,今年不行,明年继续嘛。” 陆白溪说:“要不姐姐先帮你赶走一批,争夺魁首太悬,那老头儿我也打不过,前十还是很有希望的。” “谁说他是来打架的。”宋全知目光掠过躺在薛十九脚下的竹叶,比起碎石,叶片软韧且无击打之音,也是凑巧,方才那阵风刮得及时,此地到处都是绿树翠竹,飞叶乱飘,恰好作为掩饰。 倘若那道士真能用拂尘甩出一道仙气,世人早把他供起来,日夜参拜了。 江月明问:“你知道他来做什么?” 宋全知说:“找人。” “找谁。” “丹一。” 江月明问:“丹一?那个离山出走的年轻长老?” 宋全知本想故作高深地捋一捋胡须,可是他忘了自己蒙面,一手捞空,尴尬道:“二十年前是年轻的,现在嘛,嘿嘿……” 江月明被他的笑声吓得往后连退数步,怎料绊倒突起的老树根,马上要倒时,幸亏朗云何在身后扶了一把。 江月明害怕自己接受不了事实,于是隔着斗篷布料紧紧搂住朗云何手臂,不可置信道:“别告诉我你是丹一。” 她迅速向人群中央的真一和年轻道士们望去,他们一个个身姿超然、遗世独立。 再看眼前半真不假的老头儿…… 江月明使劲摇晃脑袋,马上就要昏厥。 宋全知及时说:“我不是,可有人是,你不妨仔细想一想。” 江月明松了一口气:还好。 她开始认真思考,暗影阁中,哪位前辈与道士相关…… 那张被撕的悬赏依稀浮现脑海,答案呈现。 她说:“山中道人?” 这位前辈原本与她爹娘一样,都是排名靠前的刺客,近几年似乎有意隐退,他接的任务越来越少,逐渐被后来者挤下排名榜。 若不是宋全知点头,江月明很难相信一个悬壶济世的道长会变成杀人如麻的刺客,只听宋全知解释道:“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忽……带进来。” 二十多年前,怀揣着将暗影阁做精、做大、做强的远大理想,宋阁主踏上伯乐之路,哪里人多往哪钻。他遍寻世间人才却屡屡碰壁,每次都一无所获。 那年他结束游历,回皇城时突然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顷刻间,天地银装素裹,宋全知裹紧棉衣,觉得满目苍凉。 他想:难道我暗影阁当真要同千千万万的杀手组织一样,淹没于江湖? 雪夜的天空泛红发亮,宋全知悲戚地走过山道,偶然抬眼一瞥,只见一灰袍道士从高坡飞下,那人轻功卓绝,身后飘着个破烂包裹,他三两下化成黑点,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之中。宋全知心中一凛,连忙拔腿追上。 “他急着赚钱,我说我有门路,他开始还挺有兴趣,可一听是当杀手刺客,头也不回地跑了,我就跟在他后面追。”周围人多,宋全知小声叹道,“你说咱们又不杀普通人是吧,我跟了他半个月,花费好大力气才把他磨下来。这道士一开始还不情不愿,后来慢慢习惯了,积极得很。” 江月明听完他一番话,深深觉得,暗影阁初期能汇集这么多高手,全靠他们阁主死缠烂打,人呐,还是脸皮厚的最吃香。 宋全知陷入回忆,继续感叹:“还是你爹爽快,那年他准备娶亲,但以前大手大脚花钱惯了,正缺银子,于是主动送上门来,顺便把家人都引入这行。只可恨武林盟那帮混账,没事向朝廷请什么愿,我那么大一座暗影阁啊,几十年的心血,烧没了……” 江月明问:“那你是恨朝廷多一点,还是恨武林盟多一点。” 宋全知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我琢磨很久,咱们暗影阁坐落皇城,除了做任务,其余时间挺安分,事情一出,我总觉得朝廷有点敲山震虎的意思,今日能灭暗影阁,明日就能灭你江湖其他门派。可惜洛寒渊他们脑子不太好使,赏金令一出,整个江湖风波骤起,闹得人心惶惶,偏远地区连官兵都对他们束手无策,可悲可叹。” 他抬头看一眼晴空:“江山得稳呐,谁不希望世间多几座晓春城。都说江湖事江湖毕,他们敢借东风对暗影阁下手,如今被敲打一二也是活该。” 山底人群聚集,清玄门的道长已经将两边事务处理干净,凤鸣谷与武林盟纷争不再,各自散开。 清玄门既能寻人寻到此处,定是听到什么风声。 宋全知笑道:“这么多年,我自认眼光不错,你看,大家心有灵犀。” 江月明站到一处高石上向四周望去,她粗略算了一遍,截至目前,和他们一样黑衣蒙面的近乎百人。 时间尚早,人数不断增加。 第68章 聚旧人◎我若没瞎,定是他们疯了◎ 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山底,武林盟弟子持剑守住各个登山路口,只留其中一条令人通行。 这种情况只在今年出现,宋全知当年登峰之时,四面皆可以上山,为了节省时间,他特意挑选一条陡峭难爬的小路,本以为自己轻功不凡,嗖嗖两下就能跃上高台,怎知那条路上荆棘丛生,他一路都在被粗野的钢刺绊脚。 所以今年他才带领众人选择寻常上山道路,而武林盟那群成日提心吊胆的老东西终于破功,生怕被仇人寻上,叫自己脑袋搬家,于是非要安排人手一个个验明身份后才肯放行,因此才会出现如今这番蒙面者扎堆聚集的场面。 或许再等上一等,待大家所剩无几的耐心被他们消磨殆尽,这群人便会连道理都懒得讲,直接群起闯山。这样一来,免不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山野追杀。你追我,我杀你,碧华峰的青草绿树怕是要被鲜血染透。 有点难办。 武林盟有意拉拢清玄门,山口两侧弟子抱拳有请清玄门道长上山,真一拂尘一摆,摇头道:“不急,我带弟子来此,并非为了比武。” 武林盟弟子耐心询问。 真一沧桑的眼眸往人群中淡淡一瞥,视线在其中一位蒙面人身上停顿片刻后,道:“其一,是来找寻故人。” 此话一出,那位故人原地立住,他往下拉了拉即将被风吹落的连帽。 江月明站在高石上,问:“他便是山中道人,曾经的丹一道长?” 江月明鲜少见过这位前辈,应梦怜与他还算相熟,山中道人曾经向她要过一些疗伤药散,她说:“看气质,有几分像。” 底下一圈人听了均感好奇:“什么气质?” 应梦怜道:“月明,你说。” 江月明仔细打量那人,确实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于是道:“我欲成仙的气质。” 那人站立的身姿挺拔,风一吹,他任由身上的斗篷随风而动,明明身处喧嚣之地,硬是站出几分置于高山孤境的清寒之感。 山间竹音清明,鸟雀鸣声飞过,翅羽绕在他周身盘旋。 这边几个年轻人登石而观,感叹:“哇,他好像马上要飞升。”和那边的清玄道士一模一样。 于是纷纷模仿他的站姿。 这边动作整齐划一,惹得人群转移视线。 “他们在干什么?” “看山?望天?” “哪个门派出来的,有点傻。” “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 众人扎堆修仙,境界最高者,穆逍是也。 他抬头仰望万丈高崖,只见半山横出几截巨松,最顶处云雾缭绕,再看不真切。他想:我当真要在那座高台上比武?等对手上场,我一掌将人打趴…… 他想得可美,一时间居然进入忘我之态。 只可惜,片刻后,没有等到鸟雀盘旋,只有狂风卷落叶,一片片拍到脸上。 这个结果…… 勉强算渡劫失败吧。 众人呸掉嘴边竹叶,跳下巨石。 江月明说:“朗云何,你不合群,为什么不跟着一起修仙?” 朗云何说:“我料定你要下凡,只等接人。” 明明是觉得丢脸,这人歪理好多。 江月明盯他半晌,突然开口道:“你的气质其实也挺特殊。” 清冷疏离,好像什么热闹都影响不到他半分。 江月明说:“你要是走丢,混入人群中,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行,那我下次走丢试试。” 江月明不满道:“你反应不对。” “应该如何?” “你要感动,然后对我说‘我也是,一眼就能找到你’,说的时候最好眼泛泪花。”江月明开始怀疑,“你到底能不能找到我?” 朗云何说能。 江月明说他没含泪花,敷衍。 沈客拿出干粮分给大家:来来来,我们边吃边看戏。 众人不接,沈客自顾把大饼送至嘴边,结果蒙面黑布将饼牢牢挡住,沈客一口咬空,觉得很是尴尬。 …… 那些守山弟子全然不知边上热闹。 “道长要寻谁?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不必,我这位故人原本是清玄弟子,他与我约好今年归山,不想中途出了意外,他在山下的栖身之所被毁,自此之后,他音讯全无。” 真一道长说话时运了内力,他的声音恰好传入在场每一位耳中。 与他对话的那名弟子疑惑问道:“既然失了音讯,如何知道他会来这里?” 那人摸不准道士想法,胡乱猜想:难道是掐指问天算出来的? “多年积累毁于一旦,盘问与追杀无穷无尽,我想他心中颇有怨念,碧华峰一试,恰是出现的最好时机。” 追杀暗影阁的势力众多,其中,随波逐流者偃旗息鼓,单属武林盟闹出动静最大。 宋全知看人眼光极好,暗影阁尚在时,他知道哪些人听话可留,哪些人是祸患,因此三十年来,除刺杀任务以外,没有一个刺客行事出格。 暗影阁覆灭后,自始至终,更是没有一个主动挑起事端。暗影阁没了,他们无力与朝廷抗衡,只能自认倒霉,可武林盟却不愿放过他们,赏金令一日不撤,对众人身份的猜忌就一日不止,演技再好,表面装得再平静,一直被恶意包围,神仙也会累的。 没人愿意在怀疑中苟且度日。 江湖总有扯不清的恩怨,武林盟不愿放过他们,他们如何不能报复回去? 近乎半年的追杀点燃太多怒火。 躲不过,那便迎战。 诚如真一道人所言,碧华峰一试是最好时机,如今,天下势力齐聚于此,武林盟最好脸面,刺客们有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人难堪,若是无人阻止,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人,我已找到。”真一道人转身,缓缓地说,“其二,碧华峰以武学论真章,山上无辜之人众多,诸位皆不是罪大恶极之徒,还望点到为止。” 说罢,真一道人带领众多弟子沿山路而上。 大多数人不明所以,然而有心之人听去,瞬间便知其中含义。 山底安静许多。 江横天听了半天:“他要阻止我们搞事?” 宋全知说:“当然要阻止,咱们是来比武的,又不是来屠山,碧华峰要是让暗影阁屠干净,我们可真成魔教了,以后日子还过不过。再说,在山顶动手多危险,就算要对其中几个下杀手,慢慢来嘛,悄悄把人做掉,不要留下痕迹,然后把钱财掏空……” 宋全知讲着讲着笑起来,不愧是做了三十年人命生意的暗影阁阁主。 山路之下,清玄弟子一走,薛十九拇指冲脸:“我的名号还用报?” 守山弟子脸色阴沉,并不让路。 薛十九继续:“怎么,怕凤鸣谷将你们堂堂‘正道’的风光抢走,被整个武林笑掉大牙?若是怂了,说出口便是,明日,洛寒渊宁当缩头乌龟、不肯公允一战的消息便会传遍大江南北,叫天下人耻笑。” 守山弟子面面相觑,几经犹豫后,终于还是让开山路,薛十九趁其中一名弟子转身的工夫,抬腿朝他背上踹去,被踹之人向前猛扑,踉跄一段路后,好容易站稳身形。 他愤怒转头:“你!” 薛十九哈哈大笑,带领手下扬长而去。 江横天觉得很有意思,摸着下巴道:“早听说凤鸣谷行事乖张,近些年出现的尽是这种狂妄后辈,秉性姑且不论,这些人怕是早看不惯如今江湖的陈规旧矩,想着尽早破除才好。洛寒渊那些老顽固,要吃苦头喽。只不过……” 他抬眼望高山。 “凤鸣谷也就罢了,登山人少,闹不出太大动静。我担心的是他们。”竹节轻摆,山下斗篷微扬,某些人手上腰间提佩的长兵短刃露出一角,“万一上面拼杀起来,我们无路可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宋全知提起他在暗影阁时常用的语调,掐着喑哑的嗓音说:“没有万一,我选的人,我心中有数。” 说罢,宋全知钻入人群。 阁主平日见惯了大家遮掩蒙面的模样,他眼神毒辣,当真能在众多身份不明者中间挑出暗影阁旧人,一认一个准。 江月明伸出手掌在朗云何脸上一顿揉搓,尽兴之后,她收手转身,只见巨石周围已经悄无声息地聚集一群蒙面之人,其中半数都是高大魁梧的汉子。 他们看看江月明,又看看朗云何,眼神一个赛一个古怪。 好多人都在揉眼,仿佛觉得自己瞎了。 江月明冷哼一声:“看什么看,挖你们眼珠子。” 声音一出,周围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是她,照夜胡娘。 朗云何牵起江月明的手往边上走:“过来。” 众人又吸一口凉气:是他,千面扇鬼。 这两位难道不是见面就掐的仇人? 这、这这…… 怎么又是捏脸又是牵手?我没瞎呀? 哦,一定是他们疯了。 褚非凡是过来人,他不管不顾地用手肘捅一捅身边的高大男子,乐道:“兄台,是不是下巴都要惊掉了?哎呀,实不相瞒,我当初也是如此,啊!” 褚非凡被人揪着后领提到半空。 勾魂无常不屑道:“谁是你兄台,叫老子爷爷。” 这一刻,褚非凡终于回想起那些年在暗影阁中被大刺客压迫的恐惧,他在空中凌乱摆手,慌忙认错。 红衣鹤在旁边嘲笑:“一大把年纪了,就知道欺负后辈。” 朗云何见江月明探头朝褚非凡所在方向望去:“怎么?” 江月明跳到他背上,双手勾住他脖子,说:“昨夜就是他们在大堂喝酒,吵得我睡不着。我后来一想,总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原来都是故人。” 她指向前方:“守山弟子不肯让路,等宋老头儿磨下还要好久。那边阴凉,我们过去。” “好。” 第69章 胡论理◎我们光明宗顶顶纯良。◎ “凭什么不让上山?” 宋阁主单枪匹马和守山弟子讲道理。 “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一听名字你就该知晓,我们光明宗可是顶顶纯良的门派。我身为宗主,为了让我们大山里的小弟子见见世面,把家底都掏空了雇车马。你看我衣裳,破的!都是江湖儿女,你应该知道,碧华峰一试可能是我们这些山野之辈一生只能见一次的盛况,你抬眼看看我们光明宗弟子渴望又可怜的神情吧,你忍心让他们止步于此?” 守山弟子微微侧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乌压压一片黑色斗篷,斗篷主人半数以上都是山样高的男子,他们各个不露真容,眼神凶悍似山间猛虎,对视瞬间,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抓去生啃,连骨头都能嚼烂咽下。 守山弟子眼皮抽搐,他重新站直了身躯,冷酷无情道:“我只看见壮汉。” 会吃人的那种。 什么光明宗,太可疑。 宋全知不依不饶:“北方人,吃白馍粗面就咸菜长大的,白馍你知道吧,特别长身体。也有个子矮的,你看那边坐着的小女子,文弱得很呐。行个方便嘛,魔教都放行了,你看我们……” 守山弟子懒得听他废话:“露出真容,不然不准上山。” “正常人谁愿遮面,我们宗门比较特殊,只接纳面上有疾的可怜之人,我们要是坏人,早就闯山了,你们还有命活?我又怎会心平气和地在这里求你通融一二。” “有些道理,不过,就算你们帮派纯良,捂成这样,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进歹人、刺客?。” 宋全知听了哈哈大笑:“就算真刺客站到你面前,你认得出来?再说,这些人都是我一个个捡回来的,捂得再紧我都清楚,别看有些人长得高,那都是虚壮,水提不了两桶,谁能当刺客?那边的小姑娘吗?别说,她是有点像传说中的照夜胡娘,她旁边的郎君挺像千面扇鬼,但是小兄弟,你也知道,这两人见面就掐,怎么可能这样亲密地坐在一起,多虑啦……” 阁主在山底软磨硬泡,江月明将声音远远收入耳中,直赞:“他口才真好。” 朗云何说:“嗯,主要是脸皮厚。” 江月明捡起一条树枝,她开始在地上绘图:“出息了,敢在背后嚼阁主舌根。” 随着她手臂挥动,小小一座楼阁破土而出,只不过线条凌乱,好像被大力揉搓过一般。 朗云何欣赏片刻,由衷感叹:“阿清都比你画得好。” 江月明举起树枝:“我好久没抽你了。” 朗云何补充:“你是写意。” “晚了。”江月明抬腕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两下,然后丢掉枝条,抬头看向顶端绿叶摇摆,“真奇怪,按照本来计划,我还要再拖延你两年,我都想好了,怎么凶怎么来,打骂你都得给我受着。”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江月明两手拽住朗云何帽沿,视线一点点描摹着他半遮住的轮廓,这人垂眸看她时,江月明亦能看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像深潭映月,浮云入水,蕴着浅浅淡淡的温柔。 她说:“没办法,你太俊了。” …… “所以。”一群刺客聚在山石底下,悄悄指着对面发问,“那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若他们没有记错,每次照夜胡娘与千面扇鬼同时出现时,无论如何免不了一场恶战。 众人依稀记得最近一次,那夜,凉风呜咽,暗影阁被一片肃杀之气笼罩。青草垂露,照夜胡娘高立于阁顶,身后是一轮清冷孤寂的圆月。 几缕淡薄的云缓缓穿过夜幕,那灰白的纤细完全遮挡不住银白皎洁,可此情此景下,最令人难以忽视的还要属照夜胡娘眼中散出的寒芒。 她的眼睛只是微微斜转,瞬间便捕捉到刚刚踏入阁中的千面扇鬼。 千面扇鬼抬头与她对视。 他身上还残有血液余温,脸上面具是段沧海的最新杰作,纹路条条,像淌了殷红的血渍,如河流过川般缓缓蜿蜒向前。 众刺客小心藏匿在墙后、树上、楼中,他们默契地收回外出心思,静待一场大战降临。 风动,风止。 外界二人没有动作,良久,只听千面扇鬼轻笑一声。 “呵。” 众刺客在心中竖起拇指:先行挑衅!他虽然在笑,但这笑声薄凉不屑,其中尽是轻蔑之意,竟敢这样对待照夜胡娘,不愧是千面扇鬼! 再看阁顶之上的照夜胡娘,她转动手中精短双刀,右手抬起,将嗜血的刀尖对准千面扇鬼方向,她说:“你笑什么?” 众人心道:她在质问! 夜风将沉稳的男声扶送而上:“我见到你,克制不住,不行吗?” 老天!多大胆! 这谁能忍? 众人已经能预见接下来的发展。 只见照夜胡娘两步从阁顶跃至院墙,踏上墙壁的瞬间,她双腿借力改变方向,手握双刀直冲千面扇鬼袭去。 顷刻间,暗影阁恍若狂风过境,屋瓦碎落,枝叶乱折,草皮与泥土一道飞溅而出,惊得暗中之人连连避开。 “他们那般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会成了如今这样……”说话之人强迫自己朝对面树荫底下看去,一手狠拧自己胳膊上的肉,确定不是做梦后,他才继续道,“这样亲密无间的……小情人?” 陆白溪猛地咳嗽几声,面上布料又闷又热,她擅于易容,其实根本不用遮掩,但大家都捂得严实,她觉得蒙脸合群,最终还是没有解下黑巾:“这个,说来话长。” 在暗影阁时,陆白溪经常与江月明小聚,她也曾经问过:你为何总与千面扇鬼过不去?他哪里得罪你了? 江月明每次回答:我看他不顺眼,就想揍一顿解气。 现在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 勾魂无常说:“我早看那俩不对劲,年轻小子都爱招惹意中人,原本疏远的关系,惹着打着,自然而然就亲近了,” 红衣鹤补充道:“姑娘家害羞,江湖人想不出什么缠绵花样,干柴烈火打上一架,比说一万句情话都管用。” “噢——”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有人问季长言:“你方才伸手时,我看见上面有伤,咦,下手可重,又青又紫,你又是和哪家姑娘打架了?我们认识吗?” 季长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爹的扫帚,你要不要尝尝。” 那人连连摆手:你太客气,不用。 扭头就和别人说:醉书生亲爹可凶,拿扫帚狂抽儿子。 山石底下聚满了人,沈客悄悄转过身去,掀起面巾大咬一口玉米饼,穆逍靠在一旁发呆。 沈客嚼着饼问:“还在担心比武的事?” 穆逍回神,摇摇头道:“我就是有些意外。暗影阁与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你想象中的是什么样?” “刺客们独来独往,凶残嗜血,见人就杀。” 现在呢,虽然各个都蒙面遮掩真身,但是大家就和许久不见的朋友一般,聚在一起谈天说笑。 穆逍已经提前感受过这种打碎观念的震撼,那时他一心想抓刺客,直到被杀手掳进晓春城北的洞穴…… 他当时心神剧颤,那叫一个天崩地裂。 再看眼前这番和睦场景,就连穆逍自己也混入其中,他觉得现实仿佛一场大梦,朦朦胧胧摸不真切。 沈客点头:“你没错,孤僻凶残是刺客的常态,至少做任务时必须这样。从前在暗影阁时,好些人裹得比现在还要严实,有的甚至半年不说一句话。” 可大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渐相识,黑夜下,他们的直觉被锻炼得如同野兽般敏锐,声音、眼神、举手投足的姿态都是比样貌更重要的信息,通过这些,大家才能互相辨认。 “不会认错吗?”穆逍问。 “当然会。” 沈客指向一处—— “你有病吧,谁是你老弟。” 一位黑袍人拍开肩上的手。 拍他肩的那位男子抱歉道:“认错了,我说怎么半年没见,老弟清瘦许多。” 穆逍见状,又是心慌又是好笑。 “挺有意思吧,今天这样热闹的场面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山底蒙面人太多,认错一两个也正常。要么说宋全知能当阁主呢,那双眼是真毒。” 沈客靠在巨石上。 “最开始的时候,江月明他们都没认出我,我亦不敢确认他们身份,但是相处久了,总会抓到破绽。若是不想暴露,小心一些总没错的。你听见他们刚才说的吗,不是所有人都活下来了,有几个就因为曾经做任务时遮掩不干净,走在路上叫六华门的人瞧出端倪,几十名弟子围攻上前,插翅难飞。做我们这行的,最不好抱怨江湖险恶,能活一天是一天,死了只能说明运气差,好一点的,每年清明会有人给你烧点纸钱。啊,刚才那张大饼好干,还是晓春的精致点心吃起来舒坦。” 比起暗流涌动的江湖,晓春和乐安宁,简直是他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一个时辰后,守山弟子依旧不肯放行,左右沿山还各站一排,他们目不斜视,持剑伫立。 宋全知势单力薄,应梦怜和江横天上前帮忙,不过片刻,江横□□人群招呼:“光明宗弟子上山,排好,一个个验身份,不要着急。” 他话一出口,大家都有些懵,然而还是不明所以地排起长龙。 后来才各自明白:哦,原来不是道理说通了,那名守山弟子被白骨三娘点住穴道,他说不出话,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蒙面人踏上山路。 宋全知朝左右大声喝道:“不要偷看,都说了我们面上有疾,只能一个人验,他眼睛瞪得铜铃样大,还怕看不清?说到底还是我们亏了!” 第70章 登云峰◎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最后一人通过,应梦怜将守山弟子穴道解开,紧接着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趁山风乱刮时往空中一撒,她迅速跟上队伍远离此处。 “来……” 那名弟子刚要招呼身边同伴,倏地闻到一股幽魅芳香,登时感觉喝了几坛陈年老酒,整个人醉醺醺的,眼前景象开始摇晃,腿脚却麻木不已,无法挪动分毫。这种状态仅仅持续瞬息,立即,他视线清明,仿佛做了一场模糊不清的梦。 “人?” 他刚才想说什么? 回头望去,山路上没有行人踪迹,唯积了厚厚一层落叶。 左右的师兄弟眼皮沉坠,他们同样嗅到那股气息,昏昏欲睡。 山底依旧有人,似乎比记忆中少了些许,守山弟子莫名发慌,这种感觉就像满载的渔网破漏一道口子,再想修补,为时晚矣。 “有人偷溜上去吗?” 答话之人打了个呵欠:“没有,我们都在这儿呢,刚刚放行的人你不是都看过了,就那个……什么宗来着?反正不出名。” “是哦。” “奇怪,我好困。” “不瞒你说,我也有点。估计是山路走多了,累的,好像站着都能做梦。” …… “山高路窄,注意脚下。” 暗影阁众人在崎岖山路上飞快行进,宋全知带领几位身高马大的男子走在最前,他们腰间负刀,只见寒光一闪,沿途荆棘蔓草瞬间被砍下拨开,后面的人坐享其成,全不费力。 江月明回头一望,身后郁郁葱葱一片绿,往下是被清理干净的山路,果真没有人追赶上来,她问应梦怜:“娘,你用的什么毒?他们好听话。” “不算毒,撒了些迷香粉,用量小,面上看不出来,叫人糊涂几天罢了,之后就能清醒。” 边上的红衣鹤说:“实在是手下留情,就应该多撒几包,叫他们变成傻子。” 底下一堆起哄:“对,武林盟,大傻子。” 宋全知在旁边叫停:“不要吵,前面的还没走远,后面还有其他江湖人,还没到顶呢,想把他们招惹过来?” 于是一个个暂时咽下粗鄙言语,老老实实走路。 宋全知语重心长:“就像我之前说的,登峰是为比武,给这半年追杀我们的人一点教训,山上门派众多,连清玄门的道长都在。我们若想全身而退,一定不能大开杀戒。” 于是有人问了。 “不能割脖子?” “不能。” “不多割,每人一个。割完就抛尸下崖,碧华峰高耸入云,一摔就碎,保准不留痕迹。” 混在人群中的穆逍打个寒颤,这般惊险刺激的讨价还价着实把人吓傻了,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很对,刺客果然凶狠残暴。 这时,旁边一个壮汉拍拍他肩膀,热情道:“小兄弟,我没见过你,新人吧,你看上去没做过几次任务,真是亏了。这样,我不割他们脑袋,让给你怎么样?” 穆逍连连摇头:这可不兴让。 “您太客气了,不用管我。” 说罢,他默默裹紧身上斗篷,快步往沈客他们方向靠去。心道:还是熟人好,有安全感。 完全忘了身边这群才是最厉害的角色。 宋全知接着之前的话说:“你把他们丢下山崖,剩下的又不傻,无缘无故消失一群人,我们捂得这样严实,肯定会被怀疑。” 那人本想说一起做掉,但架不住山上人多,其中不乏高手,操作起来太困难,于是只好收回这个大胆的想法。 “只扔洛寒渊一个呢?他好碍眼,这几个月可把我们折腾坏了,走到哪里都是追杀悬赏,烦得我日夜提心吊胆,觉也睡不好。来都来了,若是什么都不干就下山,岂不是白跑一趟,憋屈。” 抱怨声响成一片。 江月明加入其中:“谁说什么都不干,要知道,死人是最轻松的,洛寒渊若是死了,他倒能撒手不管身后事,我们的头顶的悬赏怕是这辈子都没法撤下。” “那怎么办?” “要我说,武林盟最好面子。报复的最好方式就是在碧华峰上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叫他们颜面尽失,受天下人耻笑。再略施小计,让他们心甘情愿将悬赏撤下。” “什么计划?” “威胁啊。什么盟主、掌门、长老,他们哪一个手上干净?暗影阁消息灵通,知道的内幕会少?这些人一齐聚在峰顶,表面谈笑风生切磋武艺,背后却不知牵扯了多少恩怨,随便揪两个出来都是仇家,小打小闹有,血海深仇也有。倘若他们仍旧执迷不悟,不肯撤悬赏,我们就把这些陈年旧事全部抖出去,看他们能不能承受住后果。” 暗影阁出事之后,有些人不是没想过这样做,然而保密是暗影阁的一贯规矩,大家互相之间没有交流,每个人知道的消息有限,只言片语无法对那群人造成威胁,容易被打成谣言不说,一旦泄露行踪,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如今他们人多,尤其阁主也在,他手里的秘密最多,其他人再拼拼凑凑,碧华峰顶起码能凑齐十几对冤家。 武林盟的各大门派能和谐相处到现在,着实不易。 你们要抓刺客?行啊,人是他让我杀的,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高峰孤寒,兵行险招,仇家一旦见面,无路可退。 江月明说:“那些人要脸,我们知道许多细节,他们洗不清嫌疑,谁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开真面目,要的就是这种把心放在油锅上慢慢煎熬的痛楚,这不比杀了他们更令人难受?” 暗影阁出事之后,刺客们起初只想安安分分混过一段日子,结果反倒助长了其他江湖势力的威风,一场荒谬的追杀持续数月,闹出的动静越大,武林盟越不好息事宁人。 他们没料到朝廷会做甩手掌柜,也许下发赏金令的初衷仅是为了彰显正道风采,无奈响应人数太多,最后愈演愈烈,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抗。 他们抓不到刺客,时间拖得越久,暗中隐患愈大,刺客们一旦反击,谁也捞不到好处。 “这……可行吗?” 江月明:“不试试怎么知道,还是说,你们宁愿以命相搏?放心,如果以上计划失败,还是有机会的。” 众人纷纷摇头:我们也惜命。阁主,你怎么看? 宋全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当然,知道你们这段时间过得委屈,登上峰顶之后,大可以找对面切磋一番,打掉牙都无所谓的,要是实在看谁不顺眼,这个……刀剑无眼,不要太明显。” 大家点点头:放心,都懂。 …… 时间点点流逝,众人逐渐踏上云雾。 施展轻功跃上一道近乎垂直的陡坡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历经数十年铸成的宽大平台,再往上还有路,那处峰顶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如今这个只是暂供登山者歇脚的场所。 高山之上人迹罕至,留存下来的大多是往年登山者搭建的草棚,讲究一点的,周边再围上几块木板,一个条件简陋临时住所便完成了。 各大门派弟子来回走动,他们大多已经选好地方安顿,此时正卸下行囊,撸起袖子准备清理一番。 暗影阁一行声势浩大,江湖子弟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望向他们的眼神尽是疑惑:何方神圣? 可惜无人搭理这些探究视线,得不到答案,看过来的顿觉无趣,此后各忙各的,大家两不相干。 江月明扫视半圈,入目几乎都是破烂简棚,并且早已被先到之人占据。 后来者抢不到好位置,只能清理地上灰土,倚树靠石,随意在此处或者附近缓坡上找一块地方休息。 清玄门道长就是如此,他们聚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闭目,养精蓄锐,或许是这股世外高人的气质太过独特,清玄门与周围忙碌的人群格格不入,仿佛周边天然竖起一道屏障,无人敢过去惊扰。 而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一座精简的竹楼独立其间,门口有层层守卫,两名貌美的女弟子托盘而进,盘上放的是用山泉洗净、整齐切好的新鲜野果。 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众人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沫,脸上纷纷露出艳羡的神情。 能享受如此待遇的……不用猜,唯有武林盟那些大人物。 陆白溪说:“他们好会享受。” 反观暗影阁众人,除了随身刀剑与几包干粮,身无长物,只能沾山中道人的光,和清玄门挤在一处。 同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众人的觉悟却远远比不上清修多年的道长,他们都想有人送果送山泉,最好能再加一只皮酥肉嫩的烤山鸡…… 嘴里啃着干粮,齐齐长叹一口气:唉。 难怪说人往高处走。 惬意啊。 江月明说:“我若是盟主,肯定要命人在山间盖一座蓬莱居。” 朗云何将水囊递给她:“盟主,您的琼浆玉液。” 江月明接过,仰头喝了一口,然后砸吧砸吧嘴,学着自家老爹眯眼回味片刻,半晌,遗憾道:“有些寡淡。” 只能说口渴的人喝了正好。 朗云何说:“没办法,修建蓬莱居的工匠昨日来讨要银钱,我们拿不出,只能送几坛好酒相抵,余下两坛兑了水,省着喝能坚持到明年。” 江月明笑说:“怕是兑了一条河。朗云何,你好会编故事,还有吗,我想听。” 远处,洛寒渊从竹楼中走出,这位盟主不显老态,他身体健硕,粗眉大眼,嘴角天生下耷,不做表情时仿佛蕴了怒气。 几道身影在他之后出现,皆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前辈高人。 外界众人见了,纷纷上前行礼。 朗云何朝人群簇拥处淡淡一瞥,接着回答江月明:“有,总计三十年的江湖恩怨,晚上讲给你听。” 第71章 录名号◎光明宗一号弟子◎ 洛寒渊与身边众人问好,他声音很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中气十足。 寒暄之后,身边围聚的人群逐渐散去,凤鸣谷的薛十九远远朝他“切”了一声,顺便带动周边下属,一个个冷笑哼气,姿态傲然,根本不把武林盟放在眼里。 “盟主,他们……” 洛寒渊抬手拦下身边的小弟子,这位盟主虽然天生一副怒相,但行事并不冲动,尤其在这种场合,身边各位都是武林豪杰,连清玄门的道长都在,凤鸣谷正是沾了他们的光才得以上山。洛寒渊有意与清玄门亲近,他若在此时发作,岂不是拂了真一道长的面子? 他往清玄门方向望去,只见连排树荫底下,除了正襟危坐的道士,还有乌黑一片斗篷,“斗篷们”同样朝洛寒渊方向望来,眉宇间煞气深重,如狼似虎。 洛寒渊神色诧异:他们是谁?穿成这样,怎么会被放行? 这群人装扮诡异,身上没有任何门派标识。虽说部分江湖散客喜欢遮掩真容,可他们大多独来独往,像这样成片聚集的情况极少,通常只有在个别杀手或者情报组织中才能见到。 暗影阁。 洛寒渊无端冒出这个危险的猜想,登时心下一紧,正想叫人去核验对面身份,忽然看到其中一个黑衣人朝清玄门的真一道长方向走去,那人冲真一道长行了一礼,真一睁眼看他,右手冲身边指点,示意他坐下,小道士们甚至特意给他腾出一块场地,举止很是尊敬。 那人毫不客气,当即混在道士堆里,与他们一起闭目凝神。 洛寒渊搞不懂了。 他摇散脑中混乱想法:还是处理身边事务要紧。 洛寒渊说:“不要与魔教浪费口舌,薛十九到底年轻,掀不起大风浪。他们既然敢来,我们接招便是,无名呢?” 弟子回答:“说是登峰看场地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嗯。”洛寒渊点点头,“安排他与薛十九比试。” 那名弟子一笑:“盟主,我看无名师兄和薛十九脾性相似,所谓二虎相争,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他们声音极小,加上周围嘈杂,无人听见其中内容。 江月明背靠树干,她也觉得无名和薛十九相像:“都不拿正眼瞧人,他们若是对上,好没意思的。” 朗云何问:“怎么没意思,你不想看他们打起来?” 江月明左右各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这是薛十九,这是无名,他们谁也看不起谁,比武台上,无名下巴一翘,说:‘我让你三招。’薛十九不乐意了,抬眼看天:‘你算哪根葱,我让你五招,你不可能打过我。’然后无名让八招,薛十九让十招,他们让来让去,都想证明自己比对方强,结果让到天黑也没打成。你笑什么,难道不觉得这种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很合理吗?” 朗云何清理完地面碎石,抖开一块干净的布,将它平铺在地上,他声音愉悦:“正常。” 江月明趴在那块布料上,用手掌将它捋捋平整,底下都是干燥的土壤,躺上去不会硌人。 她转身而坐,高山上的太阳有些刺眼,江月明垂下眼睫:“我想看魔教暴打武林盟,无名这种满心只有武艺、脑子又不太好使的,拿他去对薛十九多浪费。” 附近的季长言和陆白溪听到这边谈论,一起凑过来说:“无名是不是提过他要从头打到尾?真是一点不挑食。” 穆逍瘪着张脸,也凑过来:“从头打到尾?那我岂不是没希望了。” 江月明给他支招:“碧华峰比武没什么正经规矩,打败谁就能排在谁前面,暂时落后也不要紧,休息之后还能再比,直到比武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你最后一个上,等别人耗干无名的力气,一举将他拿下。” 说完拍拍他肩膀:“天下第一的穆少侠,从此江湖都是你的传说。” 穆逍心想:我外公当年也是日日比武,他说越打到后面越兴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一旁的江横天同样将地面打理干净,他一边扶应梦怜坐下,一边毫不留情地打断江月明的幻想:“挺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今年太巧,我们正赶上别人定规矩,看那边。” 所有人朝洛寒渊方向望去。 只见这位盟主站在人群中央,旁边的弟子抬手示意旁人安静。 洛寒渊高声道:“诸位,历年碧华峰比武秩序混乱,大家对排名颇有争议。公平起见,洛某身为武林盟主,与各大派掌门商议后想出一个办法,不如按武林大会的规矩办事,抓阄决定出场顺序,一来节省体力,二来,公平公正,避免有人投机取巧、刻意刁难。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薛十九跳起来说:“我们又不属于武林盟,凭什么按你的规矩办事。” 洛寒渊身边的弟子说:“少谷主怕是忘了,碧华峰如今属于六华门,我们盟主亦是六华掌门,你若不服,大可不参加这个比试。” “住口。”等他说完了,洛寒渊才出言制止,他转头对薛十九说,“薛少谷主,你若还有更好的方法,不如说来与我们听听,在场诸位也是,想到什么,直言便可。” 在场的半数以上都属于武林盟,无人愿意自讨没趣。 “你……”若不是身边属下将他拦住,薛十九怕是要大闹一场,他深吸一口气,道,“那么敢问洛盟主,你是要一同抓阄,还是像往年一样,当缩头乌龟,直到最后才肯出场。” 洛寒渊:“请诸位放心,既为公平,洛某自然会和大家一样。” 今年人多,无名回来之后,他对洛寒渊的态度一直冷冷淡淡,虽说平常也是如此,但洛寒渊敏锐,他总觉得这头猛虎已经失去控制,心中惴惴不安。须知,无名性格乖张,本就不服管教,洛寒渊怕他横生枝节,万一临时倒戈,与自己为敌…… 场面难堪,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洛寒渊要节省力气,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无名身上。不过嘛,对付一个薛十九,无名还是够用的。 薛十九大声说道:“呸,管你如何安排,尽管放马过来,我才不会怕你。” 说完猛踹一脚刚才拦住自己的手下,骂他:“要你多事。” 洛寒渊一甩衣袖,道:“如果诸位都没有异议,那么请吧。” 竹屋前,几名弟子早早搬出一张小桌,上面放了木箱和纸笔。 “请参加比武的侠士报上名号,我们会在箱中随意抓取配对,若人数为单,六华门会额外派出一名弟子应战,后来的侠士我们另有安排,不用担心落下。” 树底下的暗影阁众人更加不满:这算什么? 他们绝对不想抓阄,只想把洛寒渊吊起来打一顿。 大家都计划好了,不争不抢,排队揍,一个打不过,下一个继续。 哼,洛寒渊心思好重,连这都能防到。 “阁主,现在如何是好?” “没办法。”宋全知指着那条长龙说,“排队呗,总能轮上的。” 六华门弟子将方才写好的名字揉团丢入箱中,持笔继续。 “下一位。” 穆逍兴致勃勃上前:“穆逍,肃穆的‘穆’,逍遥的‘逍’。” 洛寒渊提出的方法对他来说还算公平,运气好的话,起码不会上场就被无名痛揍一顿。 听声音是位少年,记录之人眼皮一抬,他见穆逍装束奇异,随口问了一句:“真名?” 穆逍紧张道:“是……是啊。” 六华弟子只管埋头记录,和方才一样,将记有名字的纸揉成团,随意往箱里一丢,麻木道:“好了,下一位。” 这次上前的是位女子,她声音清脆:“光明宗一号弟子。” 一滴黑墨落在纸上,那名弟子疑惑抬头,眼前女子身材娇小,和刚才的少年一样,周身同样被宽大斗篷罩住,她露出的眼睛十分好看,像两汪清澈的泉水。 他愣了片刻:“什么?” 江月明重复:“光明宗一号弟子。” 好奇怪的名字! 那名弟子落笔迟疑,江月明催促他:“愣着干嘛,这几个字不难呀,快写。” “这位姑娘,要不还是换个称呼,万一得到好成绩,这……未免有些草率。” 江月明蹙起眉头:“你若不会写字,我来。” 她作势夺笔。 那名弟子拿捏不定主意,可这位姑娘态度强横,他没有办法,只能照她说的写。 “那什么……”他犹豫地将这团奇怪东西丢进木箱,“下一位。” 江月明心满意足地离开,朗云何上前一步,冷漠道:“光明宗二号弟子。” 那人握笔的手一抖。 “少侠,要不换……” “写。” 那人只觉阴森一片寒气将自己笼罩,情不自禁打个哆嗦,连忙下笔。 他心道:碧华峰太高,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我才没有怕他。 朗云何离开队伍。 接下来…… 他低垂的视线扫到那人半身以下,登时手中用力,险些将笔杆折断。 黑色斗篷!他是…… 这回甚至不用对方开口,负责记录的弟子主动问:“光明宗三号?” 沈客点头:“是。” 那人没有下笔,而是侧身朝沈客身后望去,他惊讶地张大嘴,险些滑下凳。 后面好长一条队,排队之人均捂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一张全脸。 “你们光明宗到底来了几个?” 沈客认真道:“活着的基本都来了,你慢慢记,不着急。” 第72章 撤悬赏◎摁个手印◎ 夜间,几名六华门弟子正手忙脚乱地登记比武顺序,他们先把需要另外安排的洛寒渊等人剔除在外,接着在剩下的纸团中随意抓取,两两一组。 “和黄掌门比试的是几号?” “八号。” “怎么又是八号?” “啊,看错了,是十八。” 房间里,四处都是揉皱的纸团。 工作乏味,屋中众人逐渐暴躁。 “今年人这么多,得比到什么时候?尤其是这个光明宗,方才我看见有张纸上居然写着八十一号,他们什么来头。” “我哪儿知道。”白日负责记录名字的弟子视线从纸上移开,“别,别给我看,想吐。这个门派的弟子当真固执,我本想简单记录序号,他们不肯,硬要我将一长串称呼补齐,写到后来,我手都在抖,已经不认识‘光明宗’这三个字了。” “早些年也有山野门派登峰,可他们哪个不是精心挑选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参加比试?像今天这样把山头搬过来的,还是头一次遇见。” “要不要禀报盟主?” “盟主已经派人去查探那些人的底细了,剩下的不用我们操心。啧,这张又是光明宗,一百零三……” 山风在外游走,门窗紧闭,洛寒渊屋里的烛火竖成长长一条直线。 他在屋内焦躁踱步,心想:怎么还没回来。 他一下午都在与各大派掌门谈话叙事,话题正转向“暗影阁”时,门口突然传来弟子禀报,说有一个叫“光明宗”的门派横空出世,他们人数众多,一直遮遮掩掩,看上去十分可疑。 洛寒渊立即想起清玄门道长身边的黑袍人,一听“光明宗”三个字,他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凉意。 光明宗,暗影阁。 正如阴阳双面,立即,疑窦丛生。 屋里一圈掌门、长老面面相觑。 黄掌门捋须的手放下,又觉得不自在,重新抬手搓了一把胡尖儿,说:“会不会是巧合。” 刘长老坐直身子,指腹摩挲一旁扶手:“我来时便注意到那群人,满身杀气,看上去不像善茬。” 新上任的王掌门说:“假如真是暗影阁,他们声势如此浩大,为了什么?” 屋里静默无言。 半晌后—— “哈哈,他们一定不敢杀人。” “就是,光天化日,他们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众人心虚地笑了一阵,声音逐渐衰弱。 大家齐刷刷看向洛寒渊。 “盟主,您有何高见?” 洛寒渊坐立不安,垂目负手在屋里徘徊几趟,片刻后站定于中央:“大家莫慌,我们武林盟行事浩然,各位掌门长老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就算暗影阁真化名为光明宗,我们不怕他们生事。当然,我们亦不能贸然行动,待我派人查探一番,等结果出来后,再同大家商议对策不迟。” “洛盟主言之有理。” “我们等您消息。” 然后一直等到深夜,洛寒渊派出查探的弟子仍旧没有回来。 洛寒渊心下发毛,他自认武功不凡,在当今天下能排到前列,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就算黑崖刀客受人所托前来取他性命,他也是有一战之力的,绝不会像当初的秋时雨一般,惨死在刺客手里。 然而白日所见之时,树底下乌压压一片…… 人实在太多。 倘若他们当真都是来寻仇的刺客,洛寒渊不敢往下想。他暗骂朝廷做事不干净,竟然放任这些祸害在外逍遥。 墙角的烛火突然跳动,洛寒渊猛地抬头,只见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漏了一条缝隙,丝丝凉风渗透进屋。 洛寒渊正要去关窗,另一侧的门突然被敲响。 “谁。”他问。 无人回应,门嘎吱一声响,幽幽敞开。 洛寒渊屏气凝神,迅速握住腰间短剑,门外之人浑身被漆黑罩住,他走进屋,烛火在他身后乱窜,那人影子映在墙上,巨大无比。 “洛盟主,许久不见。”宋全知嗓音古怪,洛寒渊的记忆顷刻间被唤醒。 “你是……暗影阁阁主。” 洛寒渊悄无声息地抽出短剑,宋全知瞬间捕捉到他细微的动作:“原以为洛盟主贵人多忘事,没想还记得我。” 洛寒渊神色阴沉:“光明宗,当真就是暗影阁。” 宋全知摆手道:“欸,不一样。暗影阁被挂悬赏,光明宗没有。你不要占着盟主身份,随意给人安罪名。以及,我劝你将身后那东西收起来,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人怎么办。”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宋全知掏出一个小册抛给洛寒渊:“你自己看。” 洛寒渊用剑将册子挑住,迟迟不碰。 “别担心,没毒,更没藏暗器。” 洛寒渊将剑扬起,小册滑落到他掌心。就着昏暗的烛火,洛寒渊展开纸页,越往后翻,他的神色就更沉重一分,直到终于将东西看完,他的眉头已经紧紧拧成一团。 宋全知的状态与他截然相反,乐呵呵道:“如何。” 洛寒渊将册子紧紧捏在手心,这上面记的,桩桩件件,都是他以往在暗影阁光顾的生意。 宋全知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想要什么。” “你说呢?” 洛寒渊知道这几个月来刺客们都遭遇了什么,他凝视宋全知,开口道:“我可以撤掉暗影阁的悬赏,但是你们得保证,永远不能将秘密泄露出去,并且,即刻下山,从此不再涉及江湖事。” 宋全知拉过椅子坐下,指尖击打着木质桌面:“我若不同意呢?” 洛寒渊神色阴沉:“这里是武林盟的地界,暗影阁休想在此生事。” 哐当一声,山风将木窗撞开,屋内顿时灌进一股森然的冷意。 宋全知放声大笑:“洛寒渊,你以为我在求你?你想多了,我没有求你,更没有与你谈生意,你若没有付那几箱买命钱,鬼才会替你保守秘密,如今过来,仅仅是通知你一声。” 他食指重重点在桌板。霎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洛寒渊双耳微动,他听见外界草木悉窣作响,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狭小的屋内瞬间挤进数十道黑色身影,洛寒渊看见一双蓝金色的眼在夜中闪烁寒芒,看见容貌娇艳的高挑女子手握长鞭,还看见一群附着假面、鬼气森森的人影。 黑崖刀客,白骨三娘,勾魂无常,红衣鹤,山中道人,千面扇鬼,三步罗刹,照夜胡娘,花想容,醉书生…… 每一个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此时,他们居然聚齐了。 “能被我们如此郑重对待的,普天之下,唯你洛寒渊一个而已。”宋全知目光登时变得凌厉,“撤掉悬赏,不然,你们六华门,武林盟,乃至整个江湖,只等着腥风血雨闹上一通,我们是不怕的,不过是将所有人拉下水,大家一起遗臭万年罢了。” 洛寒渊闭唇不语,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若是真如对方所言,他苦苦维系的面上荣光,轻而易举便会土崩瓦解,数十年苦心经营得来的成果,不到三天就会付之一炬。 “此事全因你不肯撤悬赏而起,届时,你洛寒渊便是整个天下的罪人,恩怨无休无止,所有受牵连的人恨不得能将你扒皮抽筋,谁都想在背后捅你一刀。你将我们逼得这样紧,当真就没考虑过后果?”宋全知翘着脚,默默在心中数数,数到十时,洛寒渊终于开口。 他仍在挣扎:“他们不会信你说的话。” “谁说的,他们可没你这番气魄,一个个害怕极了。” 众人刚刚从别的掌门、长老住处过来,那些人平时耀武扬威的,一见他们人多,立马就老实了。 江月明拿出一张纸,上面数十个姓名,圈圈画画,只剩最后一个“洛寒渊”完好无损。 江月明抖着纸张,展示道:“喏,你看,学着点人家,他们答应得可快,就你,磨磨蹭蹭,一点维护江湖和平的自觉都没有,亏你还是盟主。那谁,把契书拿上来,叫他按手印。我告诉你,别想耍花招,我们在外边可是有人的,但凡少下山一个,有你们好果子吃。” “等等。”洛寒渊额头冒出冷汗,他此生从未如此憋屈过,“你们当真能够保守秘密。” 暗影阁众人说:“你可以不信,明天我们就到处乱说。” 吓死你,就要让你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 洛寒渊摁下鲜红的指印,无力垂下胳膊。 众人心满意足准备离开。 “等等。”洛寒渊突然叫住他们,犹豫地说出接下来的话,“你们是即刻下山还是……” 大家回答出奇一致:“当然是等着比武,你自己说的,按武林大会规矩办事,公平公正,别想耍花招。” 他们心眼小得很,一个承诺远远不够,还是要亲手揍一顿才能解气。 云峰之上,看台人满为患,既有聚精会神观看比试的,也有交头接耳讨论功法的,每场结束,大家总会因为场上输赢唏嘘、呐喊,一连数个白日都在喧嚷热闹中度过。 又是一场比武结束,看台之上,叫好声响成一片。 “太精彩了!这个光明宗什么来头。” “听说是山野门派,没想到实力如此强劲,你看,武林盟又倒一个。咦,鼻青脸肿的,他们输得这样惨,以后别说作威作福,怕是都没脸见人了。” “武林盟的年轻后辈中,也就无名最拿得出手。” “那个凤鸣谷少谷主也好厉害,只可惜对上的是无名。无名可是连胜五个光明宗呢!若不是上场的八号太强……唉,可惜。” “不可惜,我看他打得挺痛快,输了还能笑出来,下一场轮到谁?” “我知道,光明宗一号弟子和穆逍。” “我记得穆逍也是光明宗弟子,怎么他们对上了。你说谁会赢?” “肯定是一号,她那身法,神仙看了都自愧不如。” “胡说八道。”旁边一道女声横插进来,怒道,“我们世……我们少爷才是最厉害的!” 争执不休,又是一番热闹。 比武台上,江月明与穆逍面对面行礼。 江月明小声说:“要不我让让你?放心,保准输得不留痕迹。” 穆逍摸了一把脸上因激动渗出的热汗,他目光炯炯,一连几场胜仗让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说:“不需要,尽管来吧,我会全力以赴!” 既然穆逍都这样说了…… 江月明朝洛寒渊所在方向望去,大家私下打赌,赌谁最先揍到洛寒渊,每人押了二十文,若能将他打趴下,便可获得宋阁主私藏夜明珠一颗。 江月明许久没有摸到夜明珠了,很是心痒。 “那么。”她冲穆逍招手,“得罪了。” 半刻钟不到,穆逍被她扭转手臂摁在地上。 场上唏嘘一片。 江月明笑问:“英雄出少年,今年碧华峰上出现好几道皇家身影,他们刀剑耍得像模像样,比试很是精彩。你后悔没带枪吗?那样你可以坚持更久。” 穆逍倔强道:“不后悔,我知道,我不够强,即使用枪也赢不了你。但是……” 他话锋一转。 “我一定会刻苦习武,枪法也练,明年,我还来!” “好,我帮你记着。” 江月明往他脑后一拍,穆逍脸贴泥土:哎呀。 江月明高兴道:“我赢啦。” 她离夜明珠更进一步。 第73章 归田园◎回家啦◎ 满月西沉,天将破晓。 云峰之上一连数日晴朗,直待众人准备下山时,才微微下了几滴细雨。 雨丝飒飒,片刻即停,不至于打湿山路,只将晨景滋润得柔绵,青草气息伴随云雾缭绕,深吸一口,叫人飘飘欲仙。 然而凡人嘛,始终要回归凡尘,于是陆续开始收拾简易的行囊,背起来时包裹准备下山。 离开前不忘感叹:“昨日那战当真精彩,光明宗八号弟子究竟是何许人也,连武林盟主都奈何不了他。” “你若真想知道,亲自去问不就得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那人指向一片树荫,原本在此地聚集的人群早已不知去向,和来时一样,地上沙石散乱,被压弯的野草一夜间便支棱起来,几片落叶被风吹拂,此时正在无言地清扫山野。 最后一丝人气被飘游的晨雾带走,仿佛在场众人都做了一场与“光明宗”有关的梦。 几乎所有人都在想:这个神秘的门派注定要在江湖掀起波澜,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雄踞一方,成为冲刷整个武林的强大洪流。 实际上呢?那些“光明宗”弟子终于卸去满身重负,他们心中松快异常,比武结束后,连夜下了山。 聚在山底时,宋全知问起众人今后打算。 山中道人与大家拜别,他要与清玄道长一同归去。像他一样有归属、或者已经找到去处的人不在少数,还有小部分人这段时间憋坏了,说要先游历天下,再考虑将来。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他们渐渐散去,最终,除去来时伙伴,宋全知身边还剩二十余人。 红衣鹤说:“江湖闯累了,想找个地方歇脚,阁主,这几日总听你提起晓春城,我觉得那里很不错,好歹在你手下干了这么多年,我若过去,你管不管吃住?” 勾魂无常皱着眉头,说:“江南软绵绵的,有什么好。” 红衣鹤讶异道:“你不去?我看你成日向刀客和三娘打听晓春情况,什么吃食口味、房宅价格,还多次询问醉书生他家酒水滋味……我当你早就心动了。” 勾魂无常咳嗽一声:“那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那你去不去。” “非要我去的话,也不是不行。” 事实上,自从醉书生与他说晓春有好酒的那刻起,勾魂无常只剩下一副躯壳在此,他的魂魄连夜被醉人的酒香勾走,然后一个猛子扎入缸中,喝上三天三夜才算满足。 …… 这边商讨着今后大计,另一边,还有一拨人正在碧华镇上四处闲逛。 应梦怜在挑选干货特产,想着回去的时候分给邻居。 江横天作为光明宗八号弟子,他在碧华峰顶一举击败洛寒渊,成为今年比武的魁首。 应梦怜说江横天专克武林盟主,他的真实身份若是传扬出去,从今往后,任凭谁坐上盟主之位,一听黑崖刀客名号都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但那又如何呢。 “夫君,你走快些。”应梦怜远远冲他招呼,江横天左手菌菇右手人参,听见呼唤后连忙将新买的大包灵芝挂在颈间,快步追赶上去。 “来了。” 天下第一不过虚名,比武结束后,无论多少江湖势力对他发出盛情邀请,江横天理都不理,而应梦怜一挥手,他乐呵呵地就跑过去了。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听夫人的话。 …… 陆白溪在首饰铺里看中一支钗环,问价时,她架不住囊中羞涩,转头向给王妃挑选礼物的穆逍借了二钱银子,穆逍爽快招手,一旁的曲欢儿直接送给她五十两,陆白溪盯着手上这张巨额银票,久久不能回神。 她开始做梦:我若多借几次,下半辈子吃喝不愁,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 季长言、沈客、褚非凡三人走进一家酒肆,不过片刻,酒菜上桌。 褚非凡心有余悸道:“我都快吓死了。” 谁能想到,比武之人那么多,竟是他第一个与洛寒渊对上。 褚非凡打又打不过,只能在好大一片场地上四处乱窜。 沈客仰头喝尽一碗酒,他爽快地呼出一口气:“换个角度想,你轻功还是不错的,要不是你闭眼蹿上看台,还能再耗他一阵。” 季长言与褚非凡碰碗。 “早下场挺好的,你看我,和自己人对上了。”他撸起袖子,呲牙道,“我本来想直接认输,谁料陆白溪一点不客气,她提起鞭子真抽啊。你们看,都紫了。” 醉书生多灾多难,褚非凡与沈客敬他:“紫气东来。” 一直喝到晌午已过。 …… 江月明则跑到附近的树林摘野果。 山底的果子和山上很不一样,山上是红色脆果,山底野果表皮像橘,剥开之后,里面果肉像雪一样洁白,同样是瓣状,吃起来饱满多汁。 江月明想让江风清也尝尝这酸甜可口的滋味,恰好最近凉爽,果子皮厚,不易坏,应该可以带回家。 朗云何陪她一道前来,他个子高,伸手就能将被果实压弯的树枝扯下,江月明让他不要松手,自己拿着布兜,一个个精心挑选。 摘了半兜,二人坐在一旁的木桩上休息。 江月明将一个金黄的圆果举过头顶,对着天幕说:“好像昨天晚上的月亮。” 说完就将“月亮”表皮剥开,里面香甜的内馅顿时暴露在外,江月明把果肉递给朗云何:“喏。” 朗云何看着手中一团雪球,这是他极少享受的待遇,于是问:“你今天心情不错?” “我每天心情都好,不过今天是比平常兴奋一些,毕竟马上就要回家了。”江月明又剥一个野果,“倒是你,脸色阴沉,表情冷冰冰的。因为方才的事?” 下山之后,一行人卸去伪装,江月明难得呼吸一口畅快空气,她在镇上东瞅西看,不久,一个年轻男子上前搭讪:“敢问姑娘芳名?” 朗云何当时就用斗篷将她罩住,他眼神冷厉,那名男子吓得慌忙跑走。现在四下无人,朗云何却说:“我气量可大。” 江月明长长“哦”了一声,食指戳着朗云何的良心问:“是嘛,我要是回去找他,你闹不闹?” 朗云何掰下一瓣果子塞进江月明嘴里:“闹。” 江月明咽下汁水,笑着搂住他手臂,然后挪挪蹭蹭向他贴去,二人距离一下凑得紧密。 她说:“还不高兴?那我哄哄你。” “嗯,你可以试试。” 朗云何以为江月明会再给他剥个野果,结果等了半晌,才听她哼哼唧唧挤出几个字:“亲一下行不。” 江月明不待对方反应,她双手“啪”一下捧住朗云何的脸,十分蛮横地将他脑袋贴近自己,然后仰头凑上去,嘴唇飞快与他相贴,蜻蜓点水,短短一瞬就分开。 江月明把头埋进对方胸膛,她心想:这世上再没比我更主动的女子了,朗云何真是好福气。 是,她就是想亲朗云何,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足足盘旋了小半月。 初到镇上那晚,天时地利,朗云何神色那般温柔,唇瓣贴近,二人连呼吸都在交缠,若非穆逍打断,江月明早就…… 哼。 从那以后,她只要与朗云何对视,视线总是先落在唇上,她越看越移不开眼,再看全脸…… 江月明的心突突直跳:好一个俊俏郎君,再不亲,往后拖一天我都是亏的。 即便是现在,江月明仍旧觉得自己亏了。 她心思飞快:朗云何怎么没有反应,亲傻了?不至于吧,之前他咬我脖子的时候明明很凶。我只轻轻碰了一下他嘴唇,啊,只有一下!时间太短,和设想完全不一样! 江月明右手握拳捶在对方身上,闷声道:“说点什么嘛,快点。” 没有回应,搞得好像是她一厢情愿。 朗云何抬起胳膊,冰凉的手掌贴在江月明脑后。 他说:“没哄好。” 江月明心跳一滞,她紧张地揪住朗云何衣襟。 只听朗云何继续说:“再亲一下。” 江月明抬眼看他,恨铁不成钢:还是我来?和刚才一样? 就……也行吧。 她扬起下巴,正欲再啄一次,突然,印在她脑后的手掌微微使力,江月明倏地闭眼。 挑弄柔软,唇齿交缠。 过了许久,江月明喘着气扑在对方怀里,脑袋晕晕乎乎,明明没在碧华峰顶,她却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几乎要浮上云端。 她说:“我要成仙了。” 朗云何搂着她,说:“万一失败,我在凡间等着接你。” “天上仙子很多的,你可千万别接错。” “不会。”朗云何轻轻吻在她额头,“我只要月牙儿。” 几辆马车行进在前往江南的道路上。 大路平坦宽敞,膘肥骏马丝毫没被身后宽大的车厢所缚,马蹄交错,稳健如常。 除此之外,另有近二十匹马跟在车厢左右快跑,踢踏声将沙尘远远抛后,众人赶路数日,终于抵达晓春城。 街道繁华,热闹喧嚷,江月明跳下马车,在街边买了两个豆沙包。 卖包子的马三说:“江姑娘,你们出去好久,可回来了。哟,还带了朋友,看上去好壮实。” 江月明咬了一嘴甜蜜,说:“是啊,北方人,从小吃白馍长大。” 马三说:“白馍长个儿,正巧,我刚好蒸了几屉,拿去给大家分了,不要钱。” “这怎么好意思。”江月明推拒不成,于是每人手里多了一个软白胖乎的大馒头。 纷纷感叹:江南好哇,民风淳朴,进城就有馒头吃。 车马行至穿城河畔,江月明顺道去段沧海住处接江风清和乌金。 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乌金足足被段沧海喂胖三圈,如今猫身圆滚,很有分量,江风清亦没逃过此劫,一张圆脸滋润得很。 江月明久违地捏捏弟弟脸蛋:嗯,手感更好了,再捏几下。 新进城的大伙儿被宋全知带到他出发之前买下的店铺,余下众人各自归家。 穆逍还要在晓春停留一阵,他说这里前辈多,对他习武大有裨益。曲欢儿一并留下,在她看来,世子不能没人照顾。 无名比试完后立即脱离武林盟,他抓猫的执念刻入骨髓,于是也来到晓春,不到半月,猫没捉到几次,倒把乌金锻炼回原来的矫健模样。 半月之后,一个名叫晨兴阁的茶楼在晓春开张。 大家都传:以前在江氏医馆门口摆摊算卦的老宋继承了远房亲戚一大笔遗产,他把好多山里朋友叫来茶楼当伙计,说这赚得比种田多。 江横天拖家带口前来茶楼祝贺,一到发现,茶楼人满为患,都是熟悉面孔。 他送上红绸包好的贺礼,一手揽过宋全知肩膀,问:“我那颗夜明珠,你打算什么时候给?” “什么夜明珠?”宋全知装傻道,“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你方才说要给我一颗夜明珠?” “嘿,你这人……” 江月明拉着朗云何远离争端,他们四处走走看看。 只见好多粗壮汉子穿梭在人群里端送茶点,态度挺亲和,就是眼神有些凶;二层栏杆处特意安排一个说书位,茶楼对外宣布:只要有故事,谁都可以上去讲。 江月明悄声道:“听说宋老头还特意腾出一小块地方,准备时不时接几单刺客生意。” 朗云何问她:“你想做?” 江月明说:“能赚钱的话,当然好。” 她话音刚落,醒木拍响之声响彻茶楼,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宋全知已经摆脱江横天的纠缠,此时正端坐在说书人的位置上。 “今日,且让老夫给诸位讲一段传奇。”他捋着胡须,慢悠悠开口,“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暗影阁。” 底下众人十分配合:“没听过。” “这暗影阁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组织,里面的刺客凶狠残暴,杀人不眨眼,然而某日,你猜怎么着,他们金盆洗手了……” 台下掌声一片:“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好!” 江月明跟着鼓掌,她靠在朗云何身上笑:“我们找地方坐下听。” 宋全知娓娓道来:刺客们归隐田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台上编得大胆,台下应和热烈。 此中热闹与茶香随桂花气息一道沁满全城。 金秋九月,一场风雨在江湖落幕,又一段故事在江南续写。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 头一次写这么长的故事,有人看真的很开心,感谢小可爱们一路陪伴。 会写几篇番外(写多有点难度QAQ),最近真的太忙了,也许不会出很快,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留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