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权臣失败以后 作者:羽漱临风 文案一: 江湖以“拿人钱财,替人索命”为口号的索命门门中排名第一的杀手朔望接了个万两白银的单子—— 去要大魏朝廷走狗,当今锦衣卫指挥使岑闲的命。 朔望见钱眼开去往上京,在雨夜和那位传说中鬼憎人怕的指挥使打了个照面 然后就被指挥使大人一根绳子捆回了锦衣卫。 索命门众人与锦衣卫众人:好耶!民间组织与官府组织联谊了!!! 朔望:???? 文案二: “那盘没下完的棋,我一子未忘” ———————————— 潇洒狂放江湖浪子(朔望)×心狠手辣朝廷鹰犬(岑闲) 【阅读须知】 1.这是互攻 2.也许会有点慢热 3.架空历史,勿考据 4.作者三观和角色三观互不代表 5.虽然打了正剧但是因为作者比较废,可能会出现众多bug,蠢作者会尽量让逻辑通 文案留于2022.1.5已截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岑闲,朔望 ┃ 配角:好多 ┃ 其它:互攻,青梅竹马 一句话简介:我栽了 立意: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 第1章 上京(一) 萧索无人的上京街道,秋雨连天。 冷到骨子里的秋霜合着秋雨,叫人难受。朔望穿着身夜行衣,猫在一家客栈的顶上,头上戴着的斗笠不顶什么用,秋雨吹过来的时候还是糊了他大半张脸。 此时夜深人静,只有打更人的敲锣声响起来,朔望叼着跟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草,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正打量着周围。 他待的地方是上京的神武大街,官员们进宫出宫的必经之途。 朔望已经在屋顶上蹲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还是不见人出来,紧皱的眉头略有些不耐。事主让他来上京杀人,定了时间定了地点,说好今夜戌时目标就过神武大街,这都亥时了,神武大街连只麻雀都没过来! 要不是他接了对方的万两白银,这会儿早就拂袖走人,回客栈休息去了,才不来淋这恼人的秋雨! 朔望在秋雨里面嘀嘀咕咕骂了事主半晌儿,打更人正好从这神武大街敲着锣过去,嘴里大声喊着:“亥时三刻!” 他藏在斗笠下的脸一黑,想着那个目标——就是当今大魏的锦衣卫指挥使岑闲,莫不是真如民间传说般以色侍君,不然这都亥时三刻了,怎么还没从皇宫里面出来?! 正当他腹诽之时,官道上忽然响起阵不太分明的车轮子轧路和马蹄声混在一起的杂音,朔望眼睛一亮,将嘴里的枯草吐掉,顺手蒙上了面罩,然后从腰间抽出来半截雪亮的横刀。 来的是辆黑色制式,极其简朴低调的马车,但那顶盖上那一点却又是红的,像是血滴子般艳,颇有鬼气森森的味道。 这制式与事主给他看的马车别无二致。是锦衣卫指挥使的马车无疑。 除此之外,马车周边还有十来位随行的锦衣卫。 朔望缓缓抽出手中的横刀,余光瞥见黑暗中也有人蠢蠢欲动…… 事主先前就告诉过他,请的人不止他一个,谁拿下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人头,谁就能拿下剩下的一万两银子。 朔望隐在面罩下的嘴角勾了勾,看来这位指挥使的命还挺难拿。 而后他跟着暗中跟随的刺客而动,纵身一跃,凛冽的刀光划开秋雨,瞬间和一位锦衣卫短兵相接。 「锵喨」一声脆响,冷铁相撞,神武大街骤然混乱了起来,赶马车的仆从不知何时已经被冲出来的其他刺客给劈成了两半,鲜血被秋雨冲在大道上,湿滑黏腻。 血腥味刺激了朔望的观感,他露在外面的如画眉眼轻轻一挑,染上点疯狂的意思来,他手中的横刀穿心而过,刀尖淌血。 数十位锦衣卫与杀手混战在一起,那马车安安静静待在包围圈中央,岿然不动。 朔望的横刀极快,三四名锦衣卫与他缠斗,竟然接不下他的刀锋,有一个锦衣卫仅仅是慢看那么一瞬,就被朔望那快成残影的横刀寻到了缝隙,横穿而过划开了脖颈!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溅了马车一面。 他两脚踹倒拦着他去路的锦衣卫,风一般朝着马车那刮过去,率先踩上马车的横木。还在与其他刺客缠斗的锦衣卫总旗尚智因而失声朝着马车那喊道:“主子!!” 若是指挥使出了半分差错,他们这些人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 他话音还没落下,朔望的横刀已经先行将马车的帘子给削成两半,沾血的刀锋立刻送至马车内那人苍白的脖颈处,想将那人的脖颈割开,只是才到一半,就被那人捏住了薄薄的刀刃,不可再前进一步。 朔望眉峰稍动,是个厉害的练家子。 借着这秋夜里的微光,朔望看清了面前的人。 不得不说,这民间风评里面鬼憎人厌的锦衣卫指挥使美出了奇,美得让朔望觉得那以色侍君的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这浓墨重彩的五官,即便是叫他们大魏最出色的画师来勾勒,估计也画不出半分神韵。 思绪之间,面前的锦衣卫指挥使岑闲手腕翻转,另一只手鬼魅般摸到了他手上缠着的黑色护腕,而后刀刃瞬间翻转,朔望只觉虎口发麻,横刀就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岑闲的手扣在了朔望的护腕上,两人在这狭小的马车过起了招。 他招式极其狠辣,和朔望一样,都是招招奔着要人命去的,一点花哨都没有。朔望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得不承认锦衣卫不愧是官家养出来的走狗,比他们这些拿人钱财替人索命的江湖客下手还要黑…… 而外面的打斗声已渐渐息下来了。 锦衣卫不愧是朝廷养出来的,不过半晌儿就解决了大半刺客,还有一些见情况不妙,已经撒丫子跑路了! 朔望暗道不好,若是外面的锦衣卫再过来,他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而这时,岑闲的手朝着他的命门刺过去,朔望悚然一惊,连忙偏身闪过,只是那面罩被岑闲的指尖给勾了下来。 于是朔望眼见这刚才还满脸杀气的指挥使大人神情空白了一瞬。 以命相搏之时最忌失神!朔望逮着这不可多得的机会,朝着岑闲的心口踹过去,岑闲躲闪不及,被踹得吐了半口血! 锦衣卫的刀锋这时已经朝着马车探过来,朔望为了小命不敢恋战,转身就从马车那窜了出去,踩着锦衣卫的刀面想越上客栈。 他身后破空之声响起,伴随着尚智的大喊:“主子!不可!!” 岑闲不为所动,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想要跑走的身影,内力顺着从尚智身上抽出来的铁鞭传过去,随即那铁鞭缠住了朔望的脚腕,岑闲用力一拉。朔望就跟只被扯了后腿还掰了翅膀的燕子似的,被岑闲刷拉一下拉了回来! 那铁鞭上有倒刺,上面浸了软骨散,沾上一点就能让人瞬间失去力气。朔望一脸便秘地看着缠着自己脚腕的铁鞭,脸上一派「我要完的表情」。 谁能想到索命门排名第一的杀手会直接栽在锦衣卫这里?这他娘的不是被官家砸他们江湖的招牌么?! 真是……真是见了鬼了! 朔望追悔莫及,暗骂自己就别见钱眼开接这生意! 还有早知道就不止手上要缠护腕,他被拽回去一掌拍晕之前想,脚上也要缠上才对! 尚智看着已经晕过去的这黑衣杀手,还有脸色因为被踹了一脚而越发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干涸血迹的岑闲,怯生生叫道:“主子,此人……” 是要杀还是要剐,他们这群护卫不力的下属是要关几天禁闭受锦衣卫大牢什么样的刑?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话来,只见岑闲扫了一眼这人事不省的杀手,咳嗽了一声,声音寡淡不见起伏,对尚智说:“若愚,把人带回去……” 他想了又想,说:“别关牢里……送到我在镇抚司的住处。” 尚智闻言下意识应声:“是!主子,属下这就去……” 而后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 指挥使让他把人送哪?! 他们英明神武不苟言笑下手狠辣不近人情,遇上刺客就会面无表情着把人送往锦衣卫大牢受一百零八项酷刑的指挥使大人让他把这该死的刺客送……送房间?! 尚智觉得五雷轰顶不敢置信。 “怎么了,”指挥使淡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何疑问么?” “没……没有!”尚智回过神来,赶忙回答,“属下这就去办!” 指挥使的话在锦衣卫看来堪比圣旨,尚智不敢置疑,觉得兴许指挥使大人是气狠了——虽然指挥使大人现在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尚智想,也许大人是想把这刺客关在房内自己折磨。 于是尚智拿出一根绳子将地上不省人事的朔望捆成了粽子,跟拖死狗一般走了两步,然后把人扔上了马背。 而后又转过身,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岑闲扶上了马车。 马车内血腥味浓重,岑闲胸中翻江倒海,脸色白得吓人。 刚才朔望那一脚把他踹了个半死,又为了捉住朔望强行动用了内力,如今是伤上加伤,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半合着眼皮,面如死灰,唇瓣一直在发抖,刚才在众锦衣卫面前强撑出来的游刃有余瞬间烟消云散。 “去叫——”话未说完,岑闲抓着马车的扶手呛咳起来,血顺着他的嘴角掉下来,“去叫……叫江浸月过来。” 尚智立刻点点头,而后担忧道:“主子,你的伤?” “无妨,”岑闲微微睁开眼睛,眼角含着点水光,泛着薄红,“我身上穿着金缕衣,那刺客踹不死我。” 对岑闲来说,不要命的伤都不是什么大伤。 尚智只得又点头,而后掠出马车,朝安宁侯府过去找江浸月了。 马车内岑闲小心抽气,心口处撕裂般的疼,他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了过去,只见秋雨下朔望被五花大绑扔在马背上,身上的黑衣被秋雨浸了大半,颜色愈深。 他长叹一口气,敲了敲马车窗口处的位置,霎时就有锦衣卫训练有素地迎了过来,恭敬道:“主子。” 岑闲闭了闭眼,声音低沉暗哑:“将那刺客,放到我的马车里。” 第2章 上京(二) 朔望醒的时候,睁眼就看见了玄黑色的房梁,他猛地起身,结果带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朔望低头一看,霎时脸都绿了! 这锦衣卫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趣味」,用锁链把他的四肢给拷了个严实,另一端还结结实实捆在床榻四周的床腿上,铁质的锁头十分硕大,看起来很是结实,即便是拿锤子来敲,估计也不会坏。 这是怕自己飞了么?! 捆成这幅模样,即便是大罗金仙也跑不掉吧! 况且他那一身夜行衣已经被扒了个干净,只剩洁白的里衣,竖的高马尾也已经被解开,玄色的发带和夜行衣放在床头,整整齐齐叠好。 朔望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杀人放火好几年,还从来没被整成这幅模样! 而外头似乎是有人听到了房内的动静,那雕花刻竹的木门「吱呀」一声闷响,被推开了。 朔望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约摸弱冠之龄的小厮走进来,对他颔首做礼。 这小厮长得白净,五官也周正,只是笑盈盈的,让朔望无端觉得有些渗人。 锦衣卫这边的人怎么看起来都阴森森的?! “公子莫急,大人上朝去了,”那小厮笑着对朔望解释,拉回了朔望的思绪,“我是大人派过来伺候公子的,我名小六,公子有何事尽管吩咐。” 朔望抬起手刚想说拿杯水润润喉,结果那一串叮当作响的铁链把他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他颇为气愤地瞪了一眼那手腕粗的铁链子,僵笑道:“能不能先把我的链子解开。” 小六笑盈盈地拒绝了:“不能解,还望公子见谅。” 朔望一脸郁结地看着这挂身上的铁链,忍辱负重道:“那烦请您帮我倒杯茶吧。” 小六笑着应了,然后踱步至桌旁,给朔望倒了杯茶。 那茶是冷的,不知泡了多久,已经泛出一股酸苦的味道来。 朔望捏着鼻子把那茶给咽下去,润了润自己干得快冒烟的嗓子。他倒是并未嫌弃茶冷,毕竟现如今他是个阶下囚,就不想着什么热茶喝了。 朔望极有自知之明地想,没把自己扔进锦衣卫大牢受酷刑或者直接一刀砍死已经很不错了! 他心有戚戚焉地喝这一杯冷茶,问小六,“这是何地?” 锦衣卫虽然有钱,但也不至于大牢还是用楠木做的屋子,朔望不明白这群锦衣卫这是把他折腾到哪里去了,还贴心的备了个小厮…… 小六恭敬答道,“这是指挥使大人在锦衣卫的卧房。” 朔望嘴里的茶差点就喷出来了! 这是那个……那个长得跟个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艳鬼一样的那个指挥使的卧房?! 朔望的脸更绿了。 民间传闻锦衣卫指挥使有龙阳之好,又生得俊美异常,突厥七大部族的王来大魏朝觐时惊鸿一瞥,赞叹其之绝色即便是神女与神子见了都要自愧弗如,他还曾和先帝求娶这位指挥使。 甚至提出了缔结合约百年,不犯大魏边境的条件。 只是先帝不肯放人。 是以民间盛传其以色侍君,才登上高位。 …… 朔望看了看自己手腕脚踝捆着的锁链。 这锦衣卫指挥使不会是有什么特别的嗜好,然后又因为自己刺杀了他,然后准备…… 折磨死他吧! 朔望朝小六看了看,这小厮站得离他几步远,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朔望顿觉自己的小命危在旦夕。 而此时不远处的议事堂,刚刚从皇宫回来的岑闲穿着锦衣卫特制的黑色制式,用金线绣着云纹的官服,正坐在椅子上让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年轻俊秀的公子诊脉。 这年轻公子姓江,名浸月,是安宁侯府的庶子,在锦衣卫里面当差,专修医术。 江浸月刚诊完脉就唉声叹气,“我说了多少遍每月这几日你不能动用内力,不能动用内力!” “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说完他话锋一转,没敢再逮着岑闲骂,对着一旁站着的锦衣卫破口大骂道:“我说了多少次!你们主子这几日不能动内力!给我把他看紧了!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啊?!抓个人还要他亲自动手!他养你们有什么用!这一动又伤身!他这病还治不治了?再不听大夫的话你们就另请高明吧!别一整天到安宁侯府那抓我!!” 他这一大串话下来都不带喘气的,声如洪钟般吼过去,听得岑闲耳根子疼。 一旁众锦衣卫紧张地看着他们,尚智站在岑闲旁边,低着头认真挨骂。 江浸月气势汹汹地骂完,掏出笔写了张药单子拍在了桌子上,“按方拿药去煎!” 说完收起物什转身就要走。 “等等,”岑闲极有压迫力的声音响起来,“去我卧房给一个人看看。” 江浸月皱了皱眉头,回身低声对岑闲道:“咦?你不会真把那刺客绑往卧房了?我还以为是尚智诓我。” 岑闲面不改色道:“是,我绑了。” 而后他低垂眼眸,苍白昳丽的面容没什么神情,淡淡道:“无需多问,诊脉即可。” 而后他站起身,脚步放得很轻,带着江浸月去了卧房那边。 卧房门口那小六正守着,见岑闲带着江浸月过来,老实地退到一旁,给二人开了门。 正烦着不知道要怎么脱身的朔望闻声又看过去,把即将出口的「出去」二字又给嚼烂了咽回肚子里面。 只见门口处二人逆着光站着,一个是昨天他刺杀未成的锦衣卫指挥使,另一位穿月白色长袍的,他不认识。 约摸是过来整我的,朔望想。 而门口的那两位则呆住了。 他们只见床榻上被铁链捆起来的青年白衣散发,正死气沉沉地朝他们望过来。他容貌虽比不上岑闲那般惊天动地,却也是一等一的好看,整个大魏也找不出几个长得如此周整的男子了。他铁链之下的腕骨被磨出了红痕,手指正无意识地蜷缩着。 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细看之下还透着一股艳色来。 江浸月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你这是要对他做什么,绑成这个样子?” 岑闲:“……” 他辩驳说:“这不是我绑的。” 江浸月:“你刚才明明承认说是你绑的。” 岑闲:“……” 岑闲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索性也不解释了,走到床榻边的椅子上坐好,对着江浸月道:“给他诊脉。” 他坐下来的时候,朔望闻见空中泛起一股清苦的药草香气,让朔望蓦然回忆起刚去到索命门的时候,天天要喝上三四遍的草药。 苦得要人命,咽下去仿佛能将五脏六腑与骨缝都苦上。 江浸月跪坐在床榻边给朔望诊脉。 朔望的心思莫名其妙飘往一旁坐着的岑闲,只见这位名震大魏的锦衣卫指挥使正垂眸坐在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修长冷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秋日里的冷风从离岑闲不远处的窗棱吹进来,岑闲捂着嘴低声咳嗽了两声。 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全然不似昨日与朔望过招时的狠辣,再配上那好容貌,让朔望产生了这人无害的错觉。 朔望连忙摇头,惊恐地把「无害」这两个和锦衣卫指挥使毫不沾边的字给赶了出去。 “没什么大碍,”江浸月起身对岑闲说,“他就是挨上尚智三掌,身子骨都比你硬朗。” 岑闲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将他如从烈焰中探出刀锋的眉目都柔和了一下,只是声音仍然浅淡分不出情绪: “那便好。” 朔望被这一笑晃得有些失神。而后又很快回了神,在心中默念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而后朔望意识到了什么,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挑眉道:“指挥使大人为何如此关心草民?” 岑闲神色不变,态度却转了个大弯:“本官做事,何须向你解释?” 很好,这很锦衣卫。 朔望也没指望他会说,识相地敛起了笑容,闭上了嘴。 “你叫什么名字。” 岑闲平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朔望此时已经和那一串锁链和谐相处,闻言搓了搓手,带出一堆铁链相撞的声响。 “草民名为朔望。” 岑闲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漫不经心般继续问:“哪个朔望?” “朔日与望日的朔望,”朔望伸手拢了拢那头碍事的头发,“敢问指挥使大人尊姓大名。” 虽说他早就在事主那知道了这指挥使名为岑闲,但总归要礼尚往来地「敢问」一下。不过话虽如此朔望却没有一点谦卑的意思,锐利如野狼般的眼眸看着岑闲,却见对面的指挥使低着头,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只是喃喃道:“朔日……与望日……” “枯荣还转,阴晴圆缺……”岑闲墨黑色的眼睛暗了暗,“你的名字,取得倒是不错。” 朔望扯了扯嘴角,“胡乱取的贱名罢了,指挥使谬赞。” “我名岑闲,”朔望见这指挥使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不似刚才进门时有压迫力,轻声慢语道,“你也知道,我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 “至于你刺杀我的事,我便不计较了,” 朔望抬起头,有些惊讶,传闻锦衣卫睚眦必报,今天怎么转性了? 该不会是有什么祸事在等着他吧?! 果不其然,他思绪还没断,岑闲的话就来了—— “你事主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搞了个封面; 因为是架空,所以我的鹅子岑闲莫得飞鱼服穿了(被打); 悄咪咪再放一章 第3章 上京(三) 听到「双倍」的时候,朔望恍惚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锦衣卫还真是狂啊! 连价都不问,就敢说给双倍! 朔望弯了弯眼角,对他来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于是他露出一个温良恭俭的笑来,“指挥使大人知道自己这条命值多少钱么?” 岑闲眼皮一垂,整个人好似笼上了一层阴影,看不清起来:“不知。” 江浸月正喝着桌子上的冷茶,砸吧嘴道:“我们指挥使大人的命,怎么着也得千两银子吧!” 岑闲闻言转头看了江浸月一眼,江浸月咕哝了一声,将头低下来,专心致志研究起那杯冷茶来。 朔望勾起嘴角:“那可不止一千两……事主给了我万两白银,买大人您的命。” 话音刚落,江浸月一口茶喷在了桌子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结巴道:“万……万两?!” 岑闲眉梢微动,语气平静:“那我出两万两。” 一旁的江浸月瞬间咳得死去活来。 朔望也是有些惊讶地看了岑闲一眼。 后者气定神闲,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刚才许诺出去的不是两万两白银,而是两块无关紧要的铁疙瘩。 江湖人士,尤其是索命门的众杀手们,向来是拿钱办事,但是一挥手就是两万两白银,别说朔望,就是索命门门主聂海听见了,也得咋舌。 只能说锦衣卫不愧是锦衣卫,这指挥使也不愧是鬼憎人怕的岑闲,手头阔绰得让人害怕,也不知是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一掷千金至此,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过朔望脸上的惊讶也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又笑起来,“如此,那便立据画押,不论何事,朔望都会为大人做到。” “不过大人可否先把我的锁链打开。” 岑闲点头,“自然。” 语罢便唤来在外等着的小六,让他将钥匙拿过来给朔望解绑。 不多时,小六就端着四把钥匙进来了。 四把钥匙对应四把锁,小六跪在地上,轻巧地将四把锁给打开。 锁完全打开的时候,朔望抄起床头的衣服穿在身上,在腰间随手放了个结,而后拿起发带随手给自己束了个高马尾。 他宽肩窄腰,身形颀长,站时如一根挺拔的青松,风雪吹不倒的样子,不像浪迹江湖,甚至亡命天涯,以杀人为生的江湖客,反倒是像世家里面精心教导出来的公子。 实在是好看得紧。 岑闲不动声色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草民胸无点墨,那便辛苦指挥使大人立据,”朔望躬身抱拳,“草民今夜再来寻大人,大人意下如何?” 岑闲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化了他面上霜雪般的冷意,一双恍若远山的长眉跟着弯了弯,眼角底下那颗红色的泪痣跟着一动,好像从眼中淌下了一小滴血。 朔望被他笑得一怔,滚烫的心停了几拍,像是被吓到了。 “好,”朔望很快就听见岑闲那冰一般剔透的声音,“今夜子时,切勿失约。” 话音一落,朔望回过神来,随即像只等不急的飞鸟,着急忙慌从门那掠了出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跑得这样急。而就在他经过岑闲身边时,他又闻到了岑闲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不禁踉跄了一下。 人美心不善的指挥使破天荒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惊掉了一旁小六和江浸月的下巴,还认真嘱咐道:“小心些。” 朔望连忙将手抽出,颔首做谢,而后立刻闪身出门。 他轻功极好,身形快得只剩下残影,门外守着的尚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已经越至房瓦,一个翻转不见了。 朔望走后不久,小六就出门端药去了。 江浸月坐在椅子上,抬首见岑闲已经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又想起刚才岑闲说的「两万两」,不禁痛心疾首道:“两万两!你也说得出口!” 就是把锦衣卫和整个安宁侯府掘地三尺刨干净了,别说两万两白银,就是两千两白银也拿不出来啊!! 那边小六端了药进来,岑闲接过小六递过来的药碗,抿了一口。这药极苦,即便是岑闲这种上刀山下火海,朝堂之上与文武百官论战都面不改色的人都禁不住皱了皱眉,被苦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锦衣卫又不是言出必行,”岑闲将喝了一半的药碗放下,对面如死灰的江浸月说,“字据立下,我也不是非要给他。” “再说,也不用你出,你替我着急什么?” 江浸月:“……” 那倒也是,锦衣卫向来无耻,他们的指挥使岑闲尤其无耻!担心什么吃亏?他该担心那江湖客会不会被岑闲这个黑心肝的狐狸给榨得一干二净才是! 岑闲喝完药将药碗放在桌子上,往窗外看过去。 外头的秋雨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点缝隙,病恹恹的太阳光从那透出来,很是无力地将光撒在上京城内。 深秋难得见太阳,岑闲起身出门,小六拿起一件鹤氅披在他身上。 岑闲扣好鹤氅,缓步出了门。 门外枯树无精打采,院内还有几处积水,锦衣卫养的几只猫儿竖着耳朵卧在墙头晒太阳。 江浸月跟在他身后,语气悠然,“这次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雇人刺杀你,锦衣卫这边查出什么端倪了么?” “查不出,”岑闲说,“活捉的那几个刺客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总归是陈相于和景王那两拨人。” “也是,”江浸月深以为然,“最想要你命的也是这两拨人,可是这时机掐得也太不对了,叶尚书刚倒台你就被刺杀,这意图过于明显了,若是你真死了,锦衣卫和北大营就得当场哗变,他们两派人可谁也讨不着好,说不准还得因为你打起来。” “兴许是哪个拧不清的想杀了我邀功吧,”岑闲近乎妖孽般的面庞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只是算盘打错了,怕是要挨上一顿骂了。” “不过话说回来,”江浸月又问,语气里有八卦之意,“这个叫朔望的到底什么来头,你竟然没把他扔进锦衣卫大牢,还给他找差事。” 岑闲十分自然地答道,“倒也没什么来头,非要说的话,估计是看他长得不错吧。” 江浸月一言难尽地看着岑闲,觉得指挥使可能需要再把把脉,然后下一剂猛药才能病好。 此时猫在青楼里面等人的朔望打了个喷嚏,连忙朝着青楼里面点着的炉子靠了靠。 没靠多久,房门便开了,一个容貌明艳大气的女子快步走进来,看见朔望正蹲在那炉子旁暖手,立时柳眉倒竖,骂道:“你还知道过来!” 话音才落,她就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匕,指着朔望作势要砍,朔望连忙闪避,闪了几下看她居然是来真的,又不能还手,为保小命只能赶紧两指一并,夹住那匕首求饶说,“南燕!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门主说了,”南燕没好气地将那匕首收回去,“不许你沾朝堂之事,你竟瞒着他接下这件事,要回去了,门主非得打断你的腿!” “可我也不能一辈子避着上京啊,”朔望勾起唇角,面上却殊无笑意,“我早晚要回来的。” 南燕撩起裙摆坐在椅子上,“门主也是关心你,再者你也知道,不会有人愿你再回上京。” 朔望没有说话,目光投往窗外。 青楼外面喧闹,门前还有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门前招揽生意,一排排的摊贩酒楼往两旁延伸而去,大街上人声鼎沸。 朔望的目光茫然地在外面扫了扫,终归还是收回来了。 南燕问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朔望笑着说,“随便看看。” “门主知道你私自来到上京,”南燕叹口气,心有余悸说,“连夜派了几个人追过来找你,今日锦衣卫指挥使被刺杀的事传满上京,我早上守在神武大街,见到那位指挥使上朝,还以为你死了……” “好在没事,”南燕从袖中掏出几枚银锭,“事主的钱门主退回去了,你不必担心。我知道你定是没带什么钱,这些你拿着做回江南的盘缠。” 朔望将那银子推回去,“多谢,但我现在还不能走。” 南燕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再想到这货身上连个伤都没有,锦衣卫何时这么客气过?! “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不知道,”朔望老实回答,“今夜我要再去一趟锦衣卫才知晓。” 南燕闻言指着他的鼻子气不打一处来,“锦衣卫都是朝廷走狗,心狠手辣!和他们共事?!你忘了十年前是谁……” 她话没说完,就听见朔望吐出一口浊气,“我没有忘。” “我没有忘,”他重复一遍,眼神逐渐变得狠戾,“我早晚要他们的命。” 南燕看了朔望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拗不过朔望,“那你多加小心。” “多谢,”朔望对南燕笑起来,“我会小心的。” 第4章 上京(四) 上京深秋的夜晚有些凉。 岑闲脸颊倚着手背,红木桌上的烛火噼啪,被从半开窗棱那透进来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不时就是一个大晃荡。 岑闲恍若未觉,明灭动荡的火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闭着眼,呼吸平和,一副睡着的样子。 他另一只手夹着一颗白子,还没落到红木桌上的棋盘上。 棋盘上是一桌混乱的棋局,像是随意乱摆的,白子与黑子混乱地放在一起,寻不出规律来。 此时已经是子时三刻,朔望还是没来。 小六手上拿着一袭披风,悄无声息的进了门,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不会引起岑闲的注意,却还是在踏进门的时候就见岑闲睁开了眼睛。 “几时了?” 岑闲的声音沙哑,捎带着烛火的温热滚进小六的耳朵里。 “子时三刻,”小六如实答道,脸上没有今日早晨见朔望时的盈盈笑意,反倒带着一些担忧,“主子,他怕是不来了。” 说完将披风披在了岑闲的身上。 岑闲身子平日不错,但每逢月末就不太好,小六担心他等人时吹了风,去寻了件披风给他罩着,披好后就起身想去关窗。 岑闲冷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旁人不大能理解的笃定:“他会来的。” 他话音才落下,小六的窗也才关好,那窗棱又忽然被人掀起,一个身穿夜行衣的矫健身影从窗绮处翻了进来!小六神色一凛,腰间长剑瞬间被抽了出来,直指那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轻轻巧巧后退几步,右手手腕翻转至身前,两根手指夹住了那锋利的剑尖,制住了这把雷霆万钧之间袭来想取他性命的长剑,然后伸出左手利索地扯下了脸上蒙着的黑布。 “是我,”那黑衣人黑布下是一张约摸二十一二的弱冠少年的面庞,一双桃花眼亮得像秋夜里的清潭,正是朔望,他的声音里是一股调笑味,“指挥使也不管管自己家下属么!” 小六愣了一下,接着听见岑闲平静地说:“他打不过你。” 岑闲将棋子随意摆在棋盘上,“你也不会伤他,既然如此,我管不管又有何妨。” 小六闻言将剑一收,笑着对朔望行礼,“承让了。” 朔望随手扶了小六一把,“过奖。” 随后他一撩那夜行衣,大马金刀地坐下了,摇曳的烛火下,他窥见岑闲如白玉般的脖颈,修长如鹤般的漂亮。 朔望见过各色美人,他住在江南,那里的青楼美人如云,有男有女,却没有谁抵得上岑闲的半分颜色。他想起大魏如今传来传去的说法,说当今权倾朝野,掌有辅政之责的指挥使是夜夜用童子童女的血来沐浴,才生得这般震慑人心。 然而朔望也没忘记这个看着漂亮脆弱的人可是一根绳子上来就把他这个索命门排行第一的杀手捆回锦衣卫了。 若是让他和岑闲打,他可不一定能讨得着好。 “指挥使的事情是什么,”朔望一双笑眼认真地看着岑闲,等着岑闲吩咐。 他微微俯着身子,这红木桌不大,他这一动作便离岑闲极近了,鼻尖又萦绕起岑闲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苦香。 很快,他耳旁就响起了岑闲的声音。 “帮我劫一个人——叶尚书的独女叶迢。” 朔望脸色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前些日子,兵部尚书叶文章贪腐之事被发现,除此之外,他还借用兵道贩运私盐。此事被景王一派查出,天子下旨斩叶文章,又发配叶家男丁为奴,女丁充为军妓。 只不过当今天子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痴愚孩子,才十三岁,这旨意到底是谁下的,倒还有待商榷。 此事让朝野一阵动荡。 只是据朔望所知,这叶尚书和岑闲并无什么交往,居然还会以重金去找人救叶尚书之女叶迢? 朔望手中不自觉把玩着几颗棋子,闻言笑说,“锦衣卫想救人应该不难。” “是不难,但此事牵扯朝堂,锦衣卫不便动手,”岑闲一字一顿道。 “江湖人动手合适,”岑闲伸手将棋盘打乱,将棋子一颗一颗装进棋盅里面,“还请公子见谅。” “若公子不愿,我自会再寻能士。” 岑闲嗓音冷,这两声公子叫得倒是十分缱绻,挠人耳根子似的纠缠萦绕。 许久未被人叫作「公子」的朔望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和声音叫得一个激灵,手上的棋子掉了一颗。 他耳根被这声音勾得有些许的痒。 未等朔望伸手,小六已经躬身将那棋子捡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朔望掐了掐耳垂,略微有些不自在,桃花眼倒映着火光,明明灭灭地,辨不清情绪,他将那棋子捡起来放进棋盅里,不走心地夸赞道,“指挥使这下属,倒是心细如发。” 岑闲嘴角噙着笑,漂亮的眼睛看着朔望,没有开口说话。小六跪在他们旁边侍奉,闻言说,“有指挥使这样好的主子,不论在这的是谁,都会心细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草民自然舍不得两万两白银。”朔望如是说,也摆明了自己愿意去劫的意思,他抬眼看向岑闲,猝不及防撞进岑闲那墨黑色的眼眸里。 彼时烛影摇晃,岑闲的神情被火光晕染得没有白日那般寡淡而不近人情,朔望甚至产生了那眼神十分温柔的错觉。 这错觉让他不经意间想起了留存于记忆中的一个人影。 那人大概比他高半个头,脸上是错综复杂,让人望之便觉可怖丑陋的红痕,只是那双眼睛是墨黑的,看谁都十分的温柔。 朔望听见对面的岑闲咳嗽了一声。 朔望回过神来,低下头看着红木桌,“那指挥使准备何时劫,那叶家小姐又到底长什么样,”朔望将棋子尽数放入棋盅,“望指挥使告知,我好早做准备。” “再过三日,官兵就会押人出城,待出了上京,行至上京城外五十里,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在那里动手。” 语罢,岑闲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食指轻点着桌面,好半晌儿问,“你有同伴么?” 朔望轻笑一声,“那倒是没有。”他不欲将索命门的其他人扯入这朝堂纷争里面。毕竟这些朝堂人,一个塞一个心眼多,这浑水还是人越少越好。 岑闲沉默一会儿,“既如此,那你明日来来我府上一趟,我带你见见那叶家小姐。” 朔望应了声好,随后抱拳对着岑闲说,“那草民告辞了。” 话刚说完,那窗棱就被掀起来了,朔望不知何时已经掠到了窗台处,一阵冷风随着他跃出窗台吹来进来,紧接着袖袍翻飞,一眨眼就没了影,只余一抹夜色从窗那里透进来。 小六将窗关好,伺候岑闲睡下后将那烛火一挑,房内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这夜岑闲睡得并不好。 睡不好对岑闲来说是常事,又正好碰上了深秋,这雨一下,热气就被带走了。锦衣卫这边的住处不比府邸那边,被衾冷得像块寒铁,这冷气勾起了他的旧伤,骨头缝里都冒着森冷的疼,像是要冻得裂开似的,不论怎么辗转反侧就是睡得不安生。 他又睡又醒,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心思重,这夜他久违地梦到了许多少年时的事情,那亭子外面高飞的风筝被孩子们扯着线,顺着风越放越高,亭子里他正和人下棋,棋局还未下完,对面的少年已经困了,约他明日再下。 梦中他看着那盘棋,又抬头看见少年安静的睡颜,有些难过地想,没有明日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岑闲起了个大早,胡乱吃了点后厨熬的粥,再喝了药便去上朝。 神武大街上全是进宫上朝的马车。 街道上已经隐隐约约热闹起来了,马车轧过青石路板,昨日还未干的秋雨被踩得飞溅起来。 朝堂之上,文臣武将按品级位次站好,岑闲一身绛红色的官服,同丞相陈相于和景王魏琛站在一起。 绛红色的官服衬得他苍白的肤色红润了一些,只是因为近日旧疾复发,昨日又没睡好,他脸上仍旧有病色,眼底有十分明显的青黑。 景王魏琛站在他的左侧。此时皇帝还没到,魏琛偏过头来看向岑闲,不怀好意道,“指挥使身子不算太好,前几日又受刺,这气色看起来都不怎么好了,该告几天病假好生歇息一番才是。” 岑闲静静转过头,波澜不惊的瞳眸看了魏琛一眼,平静道,“劳殿下挂心,只是金銮殿上,天子阶下,还望殿下知礼。” 文武百官在朝堂上,皇帝没来之前都是鸦雀无声,这也是大魏上朝的礼节之一。 魏琛的脸色不太好,将头偏开,不再望岑闲一眼。 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的大臣们也悄悄往他们这边看,见是锦衣卫指挥使岑闲和景王魏琛在来往,顿时大气也不敢出,默默为双方都捏了一把冷汗。 有大臣不禁想,好在岑闲作为指挥使位高权重,景王动不了他,不然以他这般的容貌,怕是早就被景王给掳入王府当脔宠了。 景王那折腾人的功夫,竖着进去,怕是要横着出来了。 而景王噤声后不过半晌儿,皇帝便过来了。 大魏圣上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还天生痴傻,不通人情世故,太傅尽心尽力教了几年,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太后领着他在龙座上做好,自个就坐到了龙椅后面的帘子后面听政。 文武百官乌压压跪了一片,三呼万岁之后又三呼千岁。 行过礼之后,大臣们便开始上奏,近来大魏除了叶尚书一案以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只是兵部这边的新尚书还没什么着落。 众臣各执意见讨论了一番,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小皇帝稚子神情,正坐在龙椅上玩着自己的冕毓。眼见这一幕的礼部尚书一口老血梗在喉间,感觉自己快被噎死。 躲在帘子后面的太后忧心忡忡,“陛下,在上朝呢。” 小皇帝闻言乖乖将自己的手放下来,他往阶下一看,一眼就看见了脸色苍白的岑闲。 他歪头朝太后说,“母后,岑大人他是不是生病了。” 岑闲进宫频繁,小皇帝认得他,还会尊敬地称他一句岑大人。 太后神色不太自然,目光看往岑闲,斟酌片刻问,“岑卿身子可还好。” 岑闲还未答话,魏琛先行一步,躬身行礼道,“回陛下、太后娘娘的话,岑大人前两天受刺,这两天天气又冷,怕是勾起了旧伤,故而脸色不是很好。”他歪头看向岑闲,英俊的面容上是毒蛇吐信般不可捉摸的危险神情,“本王说得对吗?岑大人?” 岑闲不置可否,一身官服被他穿出了凌霜傲雪的恣意,他偏头看了一眼不怀好意的魏琛,顺着他的意思对着上头的小皇帝和太后说,“景王所言不差。” 这下文武百官都齐刷刷朝着他们看过去,连不动如山的陈相于都分给了这二位一个眼神。 这二位可是出了名的不对付,不过今日岑闲竟没有出言反驳魏琛,怪哉! 小皇帝稳了稳自己的冕毓,一脸天真烂漫,“岑大人病了,不如就到上面来和朕坐吧——” 这下众臣的脸色包括岑闲的都变了。 太后急急忙忙出声,“陛下!” 小皇帝委屈地看着帘子后面的太后,“可是岑大人都病了,站着会累的!” 魏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岑闲,后者脸上仍然没什么外露的情绪,他跪下来请罪,“臣不敢。” 三个大字晃荡在金銮殿,百官鸦雀无声。 不敢? 岑闲可是敢把剑指向先帝脑袋的主儿,会不敢坐那龙椅么? 总之这话阶下百官是没人信的。 太后娘娘用手帕擦了擦自己额角上沁出的汗,出声说,“岑卿既然病了,不如便告几日假吧,在府中好好歇歇,养养精神气,等病好了再来上朝。” 话一出口,她又惊觉不对,这一番说出去,怕是会让人多加揣测一番,又让岑闲不快——这话看似是关照,可细细一品味,这话里话外的不是明摆的对他不满么。太后急得又下了汗,正准备再说几句话转圜一二,便听见岑闲说,“臣谢太后隆恩,明日起便告假养病。” 正准备在岑闲一番大道理说自己没事能继续上朝后阴阳怪气一番的魏琛愣了愣,随后眉头一皱。 岑闲今日怎么回事儿,又在打什么算盘,先前他病重难起的时候都还要硬撑上朝,如今不过像是染了风寒,竟要告假了?! 另一边的陈相于也是同样的想法,二人隔着岑闲对视一眼,又移开了眼睛。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们二人虽斗得水火不容,但在岑闲这人是个老狐狸,绝不可信这点上倒是共识。 太后左右望望,见没人出声了,犹犹豫豫道了声「平身」,众人眼中的老狐狸施施然站起身,绛红色的官服一丝不苟地垂在他身上。 只有小皇帝开心,对着岑闲笑得傻乎乎的,“岑大人要好好养病呀!” 岑闲对着皇帝一笑,躬身行礼,“臣谨遵陛下旨意。” 一场朝会上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上完,百官们在太监一声高亢的“退朝——”声中三三两两下了金銮殿。 殿外三千台阶被从云层里面探出来的日头镀了层金光,岑闲刚下几步阶梯,魏琛就跟游魂似的绕到了他的周围,压低声音道,“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岑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殿下说臣病了么,臣不过顺着殿下的意思,讨几天清闲罢了。” 魏琛舌尖抵着后槽牙,有些不快,岑闲说的也是事实。 他一甩袖,匆匆从岑闲身边离开了。 岑闲捏了捏睛明穴,正欲下台阶,身后忽然响起少年清脆的声音,“岑大人!” 他一回头,见身穿龙袍的小皇帝朝他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件披风,后头的宫女太监追不上他,大声喊道,“陛下!您慢点!”再往后,太后正站在廊下,急得直跺脚。 小皇帝在他面前站定,头上的冕毓晃个不停,岑闲眉头皱得死紧,伸手稳住那冕毓,然后才依着礼数向小皇帝行礼,小皇帝却顺着他躬身的姿势将那披风挂在他身上。 还未来得及走远的大臣们都是脸色一变。 虽说岑闲有辅政之责,陛下也向来同岑闲亲近,可长此以往,终归不妙。 岑闲也被小皇帝的举动惊了一下,低声警告说,“陛下!” 小皇帝一点没听懂,只是自顾自将披风带子系好,而后退开。像四五岁的孩童一般勾住了岑闲的小拇指,“岑大人说话算话,好好养病。” 做完这一切,他又疯跑着离开了,一群宫女太监哗啦啦跟着他也跑远了。 礼部尚书摇摇头,气得七窍生烟,嘴里咕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而后在对上岑闲的目光之后重重哼了一声,也是拂袖而去。 岑闲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下了台阶,往朱雀门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本可能会写得比较慢……【菜鸡抱头痛哭jpg】 悄悄更新…… 第5章 上京(五) 朔望以为岑闲位同副相,又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府邸之奢华应该是令人咋舌的程度。 当他凭借绝佳的轻功如过无人之境进到岑闲的府邸,在看到府内之景之后,他的确咋舌了…… 岑闲的府邸并不奢华,简洁单调得让人有些意外,素砖白瓦的庭院配着被精心打理的一些花草,倒别有一番文人风趣。那些花草也算不得上名贵,甚至种着几茬不知道在哪里移来的野菊,淡黄色的花骨朵零零落落,顶着萧索的秋风坚韧地立着。 府邸里也没什么人,除了十来个仆役,还有一个头发花白,年过六旬的管事。 朔望摸摸自己长了点青色胡茬的下巴,直觉岑闲似乎和传闻中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他逛了这府邸一圈,最后猫在了对着正门的一处檐角,数年来打家劫舍的习惯让他不怎么喜欢敲门进去,不是蹲在屋顶上,就是从窗户那里翻进去,好似不会好好走门。 朔望嘴角叼着一根枯草,百无聊赖,凭着日头来猜测是什么时辰,岑闲是不是应该下朝了。 远处府邸正门忽然吱呀一声响,朔望应声抬起头,见那老管事迎着岑闲进来了。 岑闲身上挂着件披风,朔望定睛一看,脸上一片空白,嘴里叼着的草掉在了脚上。 这披风上,用金线纹着一条龙! 那是暗纹,被深秋里气势不足的阳光一照,若隐若现,闪花了朔望的眼睛。 朔望看着这一条披风,又想了想之前关于岑闲的那些香艳传闻,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他痛心疾首地想,当今天子才十三岁!还是个痴儿!岑闲怎么敢啊! 正想着,朔望忽然觉得又一束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眼波流转,瞬间就和目光的源头对上了。 岑闲正微微抬头看他,手上动作没有停,正将披风解下来递给老管事。 金色的阳光似乎也偏爱美人,勾缠缱绻地在岑闲身上镀了层鎏金。 岑闲正看着朔望,无声地做了口型,“下来。” 朔望站起身,从房梁上飞跃而下,身姿矫健如燕,稳稳落地。 岑闲不着痕迹收回自己伸到一半的手。 老管事看见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吓得老脸一白,差点就要叫人了。小六伸出手拦着他,“纪管事,这是主子的客人。” 纪管事吹了吹胡子,一脸警惕地看了看朔望,确定朔望的确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之后,才拿着那披风退下去。 岑闲对着朔望点头一笑,“走吧。” 朔望跟着岑闲朝着庭院深处走去。一路上树枯草黄,那野菊倒是生机勃勃地长着。 绕到岑闲居住的小院,岑闲打开门,领着到桌边坐下来。 房内有早早燃好的炭火,颜色猩红,把整个屋子烘得暖暖的。 朔望嫌热,把外衣给脱下来,耳边响起岑闲冰冰凉的声音:“此次劫人,我与你同去。” 朔望觉着有股冷气顺着这声音爬上脊骨,瞬间觉得不热了,甚至想把那外衣穿回来。 这人打什么鬼主意,朔望心想,不会算计上他了吧? 他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压了压惊,“指挥使怎么有这雅兴,不上朝陪我去劫人?” 岑闲面对他的质问并不言语,只是碰了碰那茶杯,见茶冷了些,吩咐旁边跟着的小六几句。 小六把红泥小火炉搬上来,在一旁默默煮茶。 朔望挑了挑眉,忽觉这指挥使言语行动,待他似乎不太一般。 但转念一想那绣龙的披风,他又恍然大悟了,觉得这人心中或许只是馋他的身子。 朔望对自己那张俊美如神人的脸还是十分有自觉的。 岑闲不知他心中怎么编排自己,眼神不动声色落在朔望身上,慢条斯理答道:“我不放心。” 朔望轻嗤一声:“指挥使怕我劫人不成,又何必让我过去呢?” “多此一举,还不如直接让锦衣卫过去劫人。” 岑闲避而不答,素色的指尖点了一点冷茶,在楠木桌上写了江南二字。 “你劫下叶家小姐后,我要你同我一起将她送往江南,”岑闲低声说,“我记着索命门也在江南罢。” 朔望脸一抽,“原是想让我当马夫……你直说便好,我又不会拒绝。” 岑闲眼角眉梢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不过,”朔望敲了敲桌子,“你不上朝么?” 岑闲说:“告假了。” 朔望一想也是,这借口挑不出错,岑闲的身体看着的确不是很利索。 相比于他这满天下跑晒出来的麦色皮肤,岑闲太过于苍白,好似久不见天日一般,风一吹就倒了。 像个药罐子。 不过朔望也没忘了自己在这药罐子手底下吃过亏,对着岑闲的时候心中还是怀着一份甚于面对他人的谨慎。 那头岑闲起身了,小六熄了红泥小火炉的火,不知从哪又掏出来一件灰色的披风,上面还有一圈白色的绒毛,罩在了岑闲身上。 朔望余光瞥过外面的阳光,这深秋的天气虽冷,但还远不到要披着这样的披风的时候。 这指挥使也太娇气了吧…… 岑闲雌雄莫辨的脸窝在白色的狐毛里面,对着朔望温和道,“同我去一趟地牢,看看那叶家小姐。” 朔望说:“好。” 他们坐着马车前往大牢,守卫一见来人是岑闲,就自觉放了行,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牢内烛火灰暗,狱卒巡行,一路过去朔望看见行刑处那琳琅满目令人生怖的刑具,神色一暗,出声问走在前面的岑闲:“你们锦衣卫的大牢的刑具,比起这里的刑具怎么样?” 岑闲脚步微微一顿,偏头看了一眼行刑处摆着的那些刑具。 他很快收回目光:“残忍许多。” 朔望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也是,”朔望勉强笑了一下,“锦衣卫的手段总比这里残忍许多。” “不过也有活着从那里出去的,”岑闲看了朔望一眼,“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只进不出。” 朔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跟着岑闲往大牢深处走去。 不一会儿,岑闲在一处牢房停下,微微躬身叫道:“叶小姐。” 朔望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了这叶小姐的脸。 这叶小姐臻首娥眉,未施粉黛,一张脸十分素净,头发不似一路见到的女囚那般散乱,而是借着一截枯木枝盘起来。囚服穿在她身上属实是过于宽大,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似的。 她一见岑闲,抬起的眼睛蓄满泪水,“岑大人,我父亲他……” “无可转圜,”岑闲说话干脆利落,“叶小姐,节哀。” “那他的尸首!”叶迢站起来,两手抓紧大牢的围栏,“他的尸首……” 朔望看她一脸激动,下意识就想拦在岑闲的前面,刚踏出半步又将脚给收了回来。 岑闲捏死这姑娘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他操心岑闲干什么? “我已经派人将他的尸首搬出乱葬岗,”岑闲语气温柔,朔望听着觉得他是不是往嗓子里面下了迷魂药,“好生安葬了。” 叶迢听完松开手,后退几步给岑闲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多谢。” 岑闲眼皮一垂,语气听不出情绪,“不必。” 而后他抬脚便要走,走前又回身对叶迢说,“今夜好好休息吧,明日你就要前往军营了。” 叶迢拭干自己脸颊的泪水,又重重给岑闲磕了个头。 出了大牢,朔望还是走在岑闲后面。没走几步,他忽然觉着前面的身影晃了晃。 朔望动作快过脑子,霎时伸出手捞住了岑闲的腰,急道,“你怎么了?” 岑闲对他竟也不设防,靠着他一会儿就抓着他的手借力站起来,捏着睛明穴说,“昨夜没休息好。” 朔望松开箍着岑闲的腰,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二人听见,“怎么,指挥使昨夜睡不着?” “看这样子,你明日还有气力同我过去么?” 岑闲没了支力,躬着身子咳嗽几声,冒出狐毛披风的后颈上有一道骇人的深紫疤痕,像是被刀劈上去的。 朔望望着那疤痕,神情一怔。 锦衣卫的指挥使也会受这么重的伤? “是有些睡不着。”岑闲说完由着小六把他扶上马车,眼神往朔望身上一瞟,示意他上车,“但是杀一个你也绰绰有余。” 朔望闻言粲然一笑,从善如流跟着岑闲的后脚上去,找了个离岑闲最远的地方坐好。 马车外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指挥使让谁上车了?” 这声音岑闲一听就知道是魏琛的; 岑闲咳嗽完这时脸还是红的,不想吹风再咳嗽,便也没掀开马车的帘子。 他看了一眼满脸「不关我事」的朔望,气定神闲地对着外面的魏琛道:“我养的小情人儿。” 这话一出,朔望脸都绿了,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马车外面的魏琛先是惊了一会儿,而后满脸不信,阴笑道,“哦?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进指挥使的眼?本王好生好奇,指挥使可否让本王一见?” “若是旁人,送给殿下也无妨。”岑闲的声音稳稳传出去,朔望听着这话,手里的刀差点就控制不住砍在岑闲身上。 他那两万两里面可没说还得装断袖讨人欢心! “只是他怕生,我又喜爱他喜爱得紧,不愿旁人见他,”岑闲按住朔望那已经递到他面前的刀,“望殿下见谅。” 他说完不久,马车外先是传来魏琛的嗤笑声,而后马蹄声响起,魏琛走远了。 朔望将那刀往下一压,整个人凑到岑闲跟前,咬牙切齿说:“你调戏我?!” 岑闲无辜地看向他,“解围而已,不可以吗?” 那昳丽的面容配上这无辜的神情,对朔望着实有不俗的吸引力。 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岑闲的十八代祖宗,手上又怕伤到岑闲,小心将刀抽出回鞘。 这人没事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朔望啊我的好大儿,你现在嫌弃我的岑闲儿子娇气,以后就得给人家拼命亲妈如是说到 第6章 上京(六) 岑闲带着朔望看完叶迢,就打道回府了。 朔望跟着他回去,方便第二日与他一起出去。 马车晃晃悠悠在府门停下,朔望离马车门近,先行下了车,岑闲跟在他身后下来。彼时小六正去开门,岑闲从披风底下伸出手,目光放在了朔望身上。 他似笑非笑看着朔望,对着朔望挑了挑眉。 朔望知道这老狐狸还在逮着刚才「小情人儿」的事逗他,脸一黑,用口型道,“你自己下来!” 若不是这会儿在外面,朔望恨不得提起刀和岑闲来一架。 岑闲遗憾地叹了口气,低声说,“罢了。”说完不见朔望有反应,他咳嗽两声,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叹罢正要收回手,朔望骨节分明,十分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捉住岑闲嶙峋的腕骨。 朔望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把岑闲从马车的横木上扶了下来。 岑闲被他稳稳当当扶下了马车,送进了府。 府中正堂,江浸月正坐在下位鼓捣着茶叶,见岑闲进门连头也没抬。站在一旁的尚智则是抱剑行了礼,恭恭敬敬道:“主子。” 岑闲对他略微一点头,他才起身,然后就见到了跟在岑闲身后的朔望。 青年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跟在岑闲后面,眉眼间是江湖客独有的潇洒狂放,见他看过来,也对他微微一点头,权当是问候。 尚智下意识也点了点头,然后恍然之间又反应过来,这他娘的不是那个刺杀他们主子的那个江湖杀手么?!上次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他转念一想,觉得可能是要办什么事。 果不其然,几个人用完午膳,岑闲对尚智说:“汝愚,这几日我要下江南一趟,锦衣卫便交由张副使。” 尚智点头称是,而后又抬头问,“主子要人随行护卫么?” 江浸月大喇喇在一旁说:“他一个人顶你们十个,要什么随行,我同他去别让他病死就够了。” 尚智不服气:“你又不会武!” “没事,这江湖客身手不错,”岑闲平静道,“有他随行就够了。” 正吃着茶的朔望一噎。 “公子人好,”岑闲抿了一口热茶,声音寡淡,“想必不会拒绝的。” 朔望想了想那两万两银子,就当这是顺带着的帮忙了,于是勉强心平气和地对着岑闲「嗯」了一声。 “小六,告诉纪管事,这些天不论谁来找我,一律不见。” 小六笑着应了声好,然后就出去找纪管事了。 尚智因着锦衣卫那边的事物也同岑闲请离,跟着小六出门去了。 房内就剩了朔望,岑闲和江浸月三个人。 江浸月看了看岑闲,用眼神问岑闲怎么回事。 岑闲说:“他可信。” 江浸月哀叹一口气,虽说他不愿相信岑闲这般谨慎的人会起用一个刺杀过自己,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江湖客,但他向来尊重好友的决定。 他伸出手替岑闲把脉:“脉象有些不稳。”说完又看了看岑闲的脸色,眼底的乌青十分明显,“昨晚又没睡好?我这里有点安神香,你今晚点上。” 岑闲接下那香囊,跟着他们聊了几句,眼皮愈沉,到最后竟睡着了。 江浸月长叹一口气,对朔望使了个眼色。 朔望:“?” 江浸月轻声道:“把他抱内间去,难道让他在这吹着风休息么?” 朔望不解:“你怎么不抱?” 江浸月幽幽道:“我是大夫,又不是锦衣卫,我手无缚鸡之力,你来。” 朔望认命起身,伸手将岑闲给抱起来了。 抱起的一瞬间,朔望长眉扬起,略有惊讶地看了看怀里的人。 这人身高腿长的一个男子,怎么轻得跟纸鸢似的? 朔望还没迈开腿,怀里的岑闲忽然睁开了眼睛,江浸月吓了一跳,生怕岑闲直接暴起揍朔望一顿,却不料岑闲只是看了朔望一眼,头一偏,竟然又安心地睡过去了。 江浸月摸摸下巴,奇了啊!看来岑闲待这江湖客是真的不一般。 朔望几步就将岑闲抱进了内间,还顺手给岑闲盖了层被子。 回头见江浸月正打量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什一般。而后又听见江浸月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不设防,朔……朔望啊,他该不会真看上你了?” 朔望:“……”那可别,这福气他可不敢要。 江浸月似乎上辈子是个哑巴,所以这辈子格外多话,见朔望不说话也没停,唉声叹气道:“那也不对,他也没这么随便……不过你最好别喜欢上这妖孽。” 朔望顺口道:“为什么?” “难伺候,”江浸月一边走一边说,“不是说他性子不好,我再没见比他性子还好的人,待人好起来就像给人下迷魂药一样……但是他身子不好,心思又重,人又寡淡得跟个什么似的,难得猜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得提心吊胆他生病……所以难伺候。” 朔望听完笑了一声:“原来如此,不过你多虑了,这老狐狸我可不敢喜欢。” 江浸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身子不好,”朔望随口问,“怎么进的锦衣卫?” 江浸月笑了一声,“他啊,是前指挥使的养子。” 朔望:“哦。” 原是靠着父辈才上来的。 江浸月看穿朔望心中所想,却也没为岑闲申辩。二人一同走出正堂,迎面遇上了回来的小六。 这一张笑脸的小厮看见江浸月时忽然严肃起来,“江二公子!江大公子找你来了!” 江浸月一听这话,连忙夹着尾巴跑了,速度之快令朔望咋舌,一溜烟就没了影。 小六见朔望惊讶,对他解释说,“江大公子不喜欢江二公子与主子走得太密,所以总是来府中逮人。” 朔望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浸月是安宁侯府的庶子,安宁侯府向来中立,哪方也不站,所以不喜江浸月和岑闲走得太密也实属正常。 他向小六告了别,准备先去青楼那边找南燕。 脚步提起时又一顿,朔望折返回去,进了岑闲休息的内间。 内间里面不知什么时候也燃起了点炭火,朔望走进里面去,见岑闲蜷缩成一团,满头是汗,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 朔望不知自己怎么还有雅兴回来,不过看到岑闲似乎有些难受,就伸手探了探岑闲的额头。 没发烧。 那估计是魇住了。 据说魇住的人不能叫醒,朔望看他难受得紧,忍不住叹了口气。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半跪在床边,哼了一首江南小调。 这调婉转清脆,霎是好听。 他小时候做噩梦,有人就是这么哼给他听的。 他一边哼歌,一边擦掉了岑闲额角的冷汗。 只是才哼到一半,朔望的手就被岑闲捉住了。 后者睁开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墨黑色的眼眸看得朔望怔忪片刻。 岑闲说:“别哼了,太难听,吵得我头疼。” 朔望:“……” 好心当成驴肝肺,还被说了句难听,朔望愤愤起身,正准备离开,又听见岑闲说,“帮我倒杯水再走。” 朔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毫无波澜,两步跨到楠木桌那,倒了杯水回身塞进岑闲的手里。岑闲对他笑笑,口中的「多谢」还没说出来,就见朔望从窗口那翻了出去,走前还不忘把窗户关好。 「啪」的一声脆响,窗棱一合,房中只剩下岑闲一个人了。 岑闲喝完那杯水,轻轻叹了一声。 他正准备从床榻上下来,准备将那茶杯放回原位,那窗户又响了一声。 朔望又从那窗户回来了,将岑闲摁回塌上,又劈手夺下他的杯子放回原处,整个过程仍是一言不发,待到做完这些,他又从窗户那飞了出去,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这一遭让岑闲盯着那窗户半晌儿,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终于离开岑闲府上的朔望啐了自己一口,觉得刚才的自己就像被下了迷魂药一样不争气,竟然还跑回去帮岑闲放个杯子…… 那只是个杯子而已!放个杯子有多困难!岑闲又不是没手没脚!他多此一举干什么! 痛骂自己一番后,朔望觉得自己终于清醒了,随即就加快脚步,平心静气赶往青楼那边,见到了南燕。 南燕彼时正在和青楼里的一个男子虚与委蛇,在斟酒给男人的时候往男人的杯子里面下了点药,弄完之后把这男人推给另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给蹲在房梁上的朔望使了个眼神。 朔望心领神会,掠到了另一个空房,和正好关门的南燕打了个照面。 “说吧,找我什么事。” 朔望找了个位置坐好,对南燕说,“明日我要去劫叶文章之女叶迢。” 南燕皱了皱眉头。 “随行的狱卒与士卒太多,”朔望对南燕说,“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埋伏,恐生事端。南燕,你先行回江南去,不必等我了。” 南燕摇头,“我同门主说了要带你回去的,索命门也没有让同伴独自一人冒险的道理,况且,我是把你当亲弟弟看的。” “明日劫人,我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朔望:不敢喜欢老狐狸 第7章 上京(七) 这日是夜,叶迢穿着件单薄的囚衣缩在帐篷外面。 她身上有好几处被鞭打出来的伤,是今日运送她们这些军妓的士卒打的。除此之外,她刻意将自己的脸给抹黑了,显得瘦小又灰头土脸的,并不好看。 也正是这般不好看,她在今夜才堪堪逃过一劫。 帐篷里面传来那些男人的嬉笑声和女孩的呜咽求饶与尖利的,能划破夜空的嘶喊声,烛火摇晃在帐篷上投下可怖的、交叠在一起的剪影。 叶迢吐出一口浊气,眼眶忍不住红了。 这以后也是她的日子,昏暗不见天日的日子。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叶家小姐了,只能在军营里面充当玩物,了此残生了。 四周还有没休息的士卒在巡逻,而他们这些或是被流放或是被送往军营的人不能睡在帐篷里面,只能幕天席地,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叶迢闭上眼,看到四周的人都已经靠在一起睡着了,她小心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尽量不吵醒周围的人,也靠在一块石头旁边休息了。 待到午夜时分,朔望和南燕两个人在深夜悄悄摸进了这片地方。 这地果然如岑闲所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这一路过来他们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看来并没有人埋伏在这个地方。朔望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借着火堆的光看到了蜷缩在一块石头旁边休息的叶迢,待确定以后朝南燕递了一个眼神。 就在这时,睡在叶迢旁边的一个女子起了身,向叶迢靠过去。 朔望脚步一顿,随即未等南燕反应,手中的飞镖就脱手而去! 那女子手上有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破空之声响起,随即女子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夜空! 正在巡逻的士卒立刻警备起来:“什么人!!” 周围又有一人暴起朝叶迢过去了,叶迢这时候已经醒了,她被溅了一脸血,一脸惊恐地看着倒地不起胸前插着飞镖的女尸,大喊起来,“啊啊啊——” 一柄大刀朝着她打下来,朔望飞扑过去一脚踹上持刀人的手,那刀被飞甩过去,朔望伸手一捞,将叶迢护在了身后。 “来人!有人劫囚!” 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士卒扛着刀剑朝着朔望和南燕过来,利刃划过朔望的耳边,削断了他的鬓发。他抬起横刀与那些刀剑短兵相接。 冷铁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刀兵泛着的冷光照在朔望的脸上,他冷笑着挑开那些刀剑。 还有士卒提着刀剑朝着他们过来。 这些士卒是不比朔望和南燕武功高,可是耐不住他们人多,耗也能耗干他们。 朔望一个人逃脱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身边还护着一个叶迢,士卒中还有些不知道是不是杀手的人,他不断变换方位保护这姑娘,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叶迢哆哆嗦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公子,别救我了,快逃吧……” 朔望横刀一斩,削掉一个人的手臂,喷薄的鲜血溅了他满身。 他单手执刀,侧身躲过一记长枪,叶迢瘦弱的身躯被他从右甩到左,翻飞的衣袍被紧随而至的飞刀划去一大块! 岑闲怎么还没来! 他们分头去找叶迢,如今人是找到了,另一边单独行动的岑闲却不见了身影。 怕不是……看形势不对……跑了…… 这个念头出来,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正是这一瞬间失神,那锋利的长剑已经离他握着横刀的手近在咫尺,朔望来不及提刀格挡,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这怕不是要残了! 千钧一发之际,冷冽的剑光闪过朔望的双眼,以雷霆万钧的架势挑开了那把长剑! 朔望下意识后退,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 那身影和他记忆中的人影重叠起来,那人换掉他身上的衣衫,声音温和如流淌着的春水,“阿朔,你快走,等我引开他们,就来找你。” 那人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发什么愣!”岑闲冷肃的声音穿透厮杀传进朔望的耳中,“还不快走!” 这声音彻底将朔望叫醒,他一把抱住叶迢,在岑闲的护卫下成功杀出了重围,绝佳的轻功帮了他大忙,几下他就出了包围圈。 南燕见朔望得手,也不恋战,马上就要走。她起得太急,身后破绽大开,有人一刀朝她后背砍过来,劲风所至让南燕毛骨悚然,结果下一瞬就被溅了一身血。 她余光看过去,只见岑闲半身都是血,宛若杀神一般站着。他袖袍翻飞,剑尖淌血。南燕看见自己身后躺倒的人已经身首分离,死相凄惨。 南燕心中大骇,没想到这看起来还挺温文尔雅的指挥使动起手来这么凶残。她转身一剑划开又一个士卒的脖颈,看见岑闲朝她斩钉截铁道,走。 南燕对他一点头,而后踩上了一人的肩膀,掠了出去。 她回到接应的马车那时,见叶迢已经吓晕了,江浸月正在给叶迢诊脉,抬头见只有南燕一人回来,一下子就急眼了:“岑闲呢!” “我去找他。” 江浸月和朔望的声音撞在一起,尾音还未收,朔望已经掠了出去。 然而才刚起步,就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朔望雪亮的横刀瞬间抽出一半,在看清人之后又急急收了回去。 岑闲浑身是血在他面前,嗓音淡淡不见起伏,完全不似刚杀过人:“怎么?杀红了眼……你还要砍我不成?” 朔望长舒一口气,还能嘲讽他,看来应该没什么大事。 可惜他这想法刚冒出来,岑闲就把他吓了一跳。 岑闲的剑「锵」一声落地,整个人向前栽,朔望头皮一炸,生怕岑闲出事,连忙上前接住了岑闲。 岑闲下巴搁在朔望的肩膀,解释说:“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朔望任凭岑闲靠着,浓重的血腥味勾上他的鼻尖,混合着岑闲身上本来就有的苦香,让朔望紧紧皱起眉。 他半扶半抱将岑闲带回去,还不忘腾出手看看岑闲是不是受了伤。 岑闲那一身血吓人,但并没受什么伤。朔望把人扶到江浸月身边:“没受伤……但是他似乎……” 似乎也不太好。 江浸月先起身把昏了的叶迢抱进马车,而后掀开车帘对朔望说:“上车。” 马车里面,江浸月伸手把岑闲带血的衣服剥了,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见是真没受伤之后,又把了会儿脉才将披风盖在了岑闲的身上。 “没事,他就是累了,”江浸月长舒一口气,耐心地解释,“上次抓你的时候他耗了些心气,这会儿才好,一时用猛了气力,难免会累。” 朔望没说话,凭着马车中微弱的烛光看见岑闲微微合上的还沾着点血的眉目,鬼使神差伸出手将岑闲眼角边的血渍给拭干净。 岑闲还没睡着,却一声不吭任由朔望动手,难得地温和。 江浸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思衬岑闲平时也不这样,锦衣卫那帮大大小小的谁不怕他,平日里就和那上京冬日里面能冻死人的冰雪似的,待在他身边都能感受到那一股拔凉拔凉的气息……哪有这样任人摆布还一声不吭的时候?! 那边南燕坐在马车边上,“叶家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头,此去劫人竟还有这么多埋伏。” 这话问的是朔望,但朔望也不知道,岑闲又闭上了眼睛,只能摸摸鼻子看向江浸月。 “她没什么来头,非要说只能说是遭了她爹叶文章的连累,天子仁慈,下诏时留她一命,”江浸月同情地叹了口气,解释说,“可有人怕她知道点什么,不想让她活。” 朔望若有所思:“那岑闲劫她,也是为了她身上的秘密么。” “不,”岑闲睁开眼睛,“想要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 众人闻声看向他,江浸月又哀叹一声,想给岑闲下蒙汗药。 累成这样了怎么还惦记这些事呢? “我救她,”岑闲说,“不过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好了好了,你别说话了,”江浸月对着岑闲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你快睡!” 岑闲这才真正闭上眼睛休息。 几个人也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了。 马车外面夜明星稀,马蹄声断断续续地传上静谧的夜里。 南燕和朔望后半夜换了赶车的小六和江浸月,两个人坐在马车前的横木,看着星点疏朗的夜空,对视一眼后,皆是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口气。 今夜的场景属实是惊险,他们都是虎口逃生的人,好在都平安回来了。 小马车走上一条小道,渐行渐远,远离了那边的是非之地。 而另一边,庭院深处,窗外秋风吹打枯枝劈啪作响,黑衣刺客跪下身来,对着屏风后面的人影说:“属下罪该万死!” 屏风后的人正在写字,闻言身影一顿,轻叹了口气:“是锦衣卫么?” 黑衣刺客头更低了:“不是,像是江湖人。” “哎……罢了罢了,”屏风后面的人将笔搁下,“不怪你,先退下吧。” 作者有话说: 想求收藏; 菜作者的脸上闪着不要脸的光jpg 第8章 江南(一) 马车行了约莫半月,从上京到了江南。 这时已经进了冬,江南这边虽不下雪,但是落雨,冷湿得很。 岑闲穿着那件灰色带着狐毛的披风,顶上戴着垂着白纱的斗笠,还被朔望用伞罩着。 这斗笠还是朔望买的,虽说江南这块地方除了江南知州应该没人能认出岑闲来。但是以防万一,还是买了这斗笠扣在头顶上。 江浸月一到江南就跑去了药堂坐着,叶迢被南燕先行送到了索命门那边暂时安置。 泠泠细雨连绵不绝,街道上的行人大都执伞匆匆走过岑闲和朔望旁边。也有不怕冷不怕雨水的孩子在街道上打闹。 有些许行人还会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因为岑闲那一身贵气和肃杀之气实在是过于引人注目。 朔望亦步亦趋跟在岑闲旁边,白色的油纸伞边雨滴滑落,濡湿他身上的那件玄衣。 见岑闲好像一直在打量周围的亭台楼阁,朔望呼出一口白气,问岑闲:“你到过江南吗?” 岑闲的目光流转在江南这边的景色,抬脚走上一座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泛着冷气。 “自然到过,”岑闲的声音比桥下的水还要寒凉,“我幼时还曾在江南住过。” 岑闲说完露出一个笑,偏头问朔望:“你在江南过得不错吧。” 他们身量差不多高,岑闲一偏头,白纱弗在朔望脸上,朔望不着痕迹往后仰了仰,平静答道:“还行,吃喝不缺,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尽管他们现在可称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但朔望还是对岑闲不怎么放心……尤其岑闲还老是有意无意打探他的事情,这让朔望有些许的不安。 岑闲移开自己的目光,顺手将朔望手中的伞抢到了手中:“随便问问。” 他打起伞,那些雨珠总算没有再落到朔望身上。 岑闲轻叹口气,声音小得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听见了。 没走几步,就见江浸月和小六朝着他们过来了。朔望眼见他们过来,转身对岑闲辞别,“既然他们已经回来了,我就不奉陪了,我还要回索命门一趟,就此别过了。” 而后朔望思考了一下,朝岑闲伸出手说:“把银票给我。” 快要走到他们身边的江浸月听到这句话,连忙拉住小六站在了原地,还往后靠了靠,生怕待会打起来血溅三尺飙到他们身上。 毕竟江浸月可是门儿清,银票那玩意儿,岑闲要是能拿出一千两,他都能笑疯了。 岑闲闻言藏在斗笠底下的脸微微一抽,紧接着语气不变:“什么银票?” 他淡定得厉害,语气中的理直气壮之意简直显得朔望在无理取闹。 朔望听了岑闲脸不红心不跳的「厥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岑闲,但因着白纱的遮挡,他看不见岑闲的神情。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难道要赖账吗! “我的两万两银票,”朔望一边从衣襟里面掏出那张字据拍在岑闲身上,一边咬牙切齿道,“别和我说你忘了!” 岑闲嘴角一抽。 他低头捡起那张字据,垂头打量了一下,然慢条斯理地将那字据一撕! “刺啦——” “岑闲!!” 沾了点水的字据毫不费力被扯成两半。 江浸月不忍直视,小六保持着尴尬而又不失礼数的微笑,朔望闪电般伸出手,朝着岑闲的脖子过去了! “你耍无赖!!” 岑闲伸手格挡住朔望的五指,而后向下翻转,咔嚓一下扣住朔望的手腕:“锦衣卫可没有讲信用的道理。” 岑闲下手看似不重,实则含了力道,巧妙地扣住了朔望的护腕,朔望连动都动不了了。 “你呀,”岑闲意味深长地看着朔望,“还是太年轻。” “厚颜无耻!” 锦衣卫嘴里的鬼话真是一句都不能信! 他就是为了钱才卖命,结果这人赊他账! 朔望手被制住,腿可还能动,一脚就往岑闲的下盘过去了! 而岑闲居然没动,任他撒气似的让他踢过来,这一脚扫下去要是真踢到了,岑闲得一头栽进河里面去! 以岑闲的身子骨,掉进河里得养上半个月,还不一定能养好。 小六这下真急了,正要上去却被江浸月一把给扣住了! 小六急得想哭:“江公子!” 江浸月叹口气:“别过去,你家主子哄人呢……”岑闲那一副样子,看来是打定主意让朔望撒气了。 江南的冷风吹散岑闲斗笠底下的白纱,岑闲那双黑峻峻的眼眸正看着朔望,眼底好似沉着江南温柔的水。 朔望的腿在距离岑闲一寸之时硬生生刹住,他咬牙切齿地把腿收回来,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面去了! “朔望!”岑闲伸出的手没抓住朔望的衣角,朔望跟飞蛾扑火乳燕投林一般猛地跳进了冬日的冰水里面。 江浸月瞪大眼睛,小六不敢置信,岑闲胸口起伏,显然被吓得不轻。 正过来找朔望的南燕也被这一幕给惊呆了。她不由得想,朔望有这般心软的时候么?他可是接了单子就会毫不犹豫下手的人,是索命门最出色的一把刀,他怎么会在面对骗自己的人心软?更何况对面那人是锦衣卫! 朔望被冰凉的河水浸得清醒了一些,从河水深处钻出来,抹了一把脸,朝着对岸游过去,上岸时南燕拉了他一把,他借着力道蹦上岸,乌黑的发丝上沾了点水草。 朔望回头看了岑闲一眼,后者头上的那顶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露出内里苍白漂亮的脸。他墨黑色的眼睛对上了朔望的目光,随即低下来,不再看往这边了。 朔望站了一会儿,朝着岑闲走了过去。 南燕:“诶?”朔望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又想回去打一架了? 他顶着路上行人的目光走过去,岑闲没动,就在原地等他。路过他们身边的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娘亲-大哥哥们和爹爹娘亲一样吵架啦-对不对呀——” 听见这句话的江浸月忍不住笑了:“噗——” 岑闲转过头凉凉望他一眼,他立刻收敛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严肃。 就在这时朔望弯腰捡起那顶斗笠,往岑闲头上一盖,白纱瞬间遮挡住岑闲的脸。 南燕:“?” 江浸月与小六:“?” 不是切磋打架? 跳完河又回去,其实就只是为了给岑闲戴上斗笠? 戴好朔望一转身,踩上石栏,跳到了对岸,拍着南燕的肩膀,语气平静:“走了。” 南燕说:“啊?那走了?” 朔望对着她点点头,先行一步,南燕紧随其后走进了人群。 两个人一前一后,倏然走远了。 石拱桥上,岑闲伸出手,稳了稳自己头顶上的斗笠,对江浸月和小六道:“走吧。” 几个人就在这石拱桥上分道扬镳了。 朔望和南燕前往索命门那边,岑闲一行则去了客栈歇息。 索命门不像其他江湖门派会占据一方,它隐藏在很多地方,经常更换地盘,最近这些年在江南落了脚,占据半条青桂巷。有些杀手直接隶属索命门,在这条巷子里面居住,也有杀手是散客,游历四方,实在囊中羞涩了,就会来索命门接活。 门主会将事主给杀手的一部分赏金抽出来,来维持索命门的日常开支。 那街道转几个弯就是索命门了,南燕看着朔望一身湿漉漉的,嘱咐说:“你洗完澡记得去厨房那拿碗姜汤,暖身子,别感了风寒。” 朔望说:“嗯。” 看这平时活蹦乱跳的青年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南燕「哎」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刚才要去找他切磋,没想到你是帮人捡斗笠去了。” 自上次岑闲救了南燕,几个人又一同前往江南之后,南燕对于岑闲的态度缓和许多,没有一开始那般听到名字就如临大敌。 “他若不是锦衣卫,”南燕看向朔望,感叹道,“我还挺想和他交朋友的,你觉得呢?我见你对他似乎也不一般。” 朔望俊秀的眉眼微微沉下来,眉尾挂着点草屑。 “我——”他可疑地顿了一下,想到岑闲那双幽深墨黑的眼睛。 岑闲的眼睛总是让他想到一个人。 “我那一脚没踢上去,”朔望斟词酌句,“是因为有时候,我看他的眼睛,总是会恍惚想起一个人。” 朔望说:“我对他并没有多不一般……若是真的有,那也不过是他让我想起了那个人。” 南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岑闲的眼睛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有时会层叠在一起,让他的心如干柴遇上烈火,蹭的一下蹿起老高。 就像刚才,他看到岑闲的眼睛,脑子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个人。 “阿朔,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下一局一定让你。” 那一刻,朔望想,若是他还活着,也应当有这般墨黑而又温柔的眼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因而朔望硬生生刹住了自己的脚,从桥上一跃而下,跳进了河水里面。 冰凉的河水里面他终于勉强清醒了,岑闲的声音透过潺潺流水传过来,是一声焦急颤抖的“朔望——” 他游出水面终于冷静下来,前思后想一番自己想通了。 岑闲那一晚上救了他和南燕,两条人命,就当抵那两万两银票了,再加上他与锦衣卫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是少有纠葛得好。 这么一想,朔望长出一口气,觉得胸中那股被骗的郁闷之气就这么散了。想通之后他本想立刻离开那只老狐狸,可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回了头。 岑闲孤零零的身姿和那双眼睛终究还是让朔望一时心软了——谁让岑闲的眼睛与他太像。他折返回去,脑子里给自己找上借口,他抛头露面怕被有心之人盯上,还是把斗笠戴上吧。 就这样,从此之后他们就没有其他瓜葛了。 于是他回去给岑闲戴上那顶斗笠,然后纵身一跃,燕一般飞走了,再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朔望:再无瓜葛; 以后的朔望:他是我的 第9章 江南(二) 岑闲在江南待了两天,便决定回上京去了。上京那边局势诡谲,他若不回去,仅凭锦衣卫副使张久成恐怕压不住那些来找锦衣卫麻烦的牛鬼蛇神。 叶迢也有了着落,索命门门主聂海的子女正好缺个教书先生,门主夫人见叶迢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喜爱得紧,当即决定要叶迢留下来教她的孩子读书写字。 叶迢同意,岑闲自然也乐得这个安排,便也不再过问叶迢的事情了。 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八,再有一天便是了,岑闲便趁着这最后一点时日,在江南逛逛。江浸月捻着糖人的竹签在他旁边,顺手把糖人塞到了小六嘴里,而后对着岑闲哀叹一声:“我原以为你来江南是来办事的,没成想你真是来逛一逛的……” 江浸月说:“我还想多玩两日呢……” 岑闲:“再玩江与安就得来江南寻你了。” 江浸月闻言小脸一垮,不说话了。 他们三人一行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江南最大的青楼——满花楼。 岑闲驻足不前,目光落在了这家青楼上面。此时是白日,青楼门前揽客的姑娘还不算多,但也足够热闹和吸引人。 江浸月以为他要进青楼里面去玩,立刻来了兴趣,抓着岑闲就往青楼里面跑,岑闲没防备,被江浸月拽得一个踉跄,跟着他进了青楼里面。 岑闲被青楼里面的脂粉气弄得呛咳一声,“江浸月?!你不怕江与安打断你的腿么?” 江与安管江浸月管得严,在上京的时候别说青楼,酒楼江浸月都没能进去过,怕江与安带着安宁侯府的家仆过来给他上家法。 这会儿来了江南就想把没去过的地方去个遍,听见岑闲这句话忙道:“他又不在江南……再说了,你不说我不说小六不说,谁知道我去青楼了。” 岑闲:“……” 小六:“……” “他和你一样就是个古板,整天顶着一副棺材脸还不让我快活,”江浸月嘴起人来就没完,“你别管他打不打断我的腿,那都是回去的事了,人嘛,要及时行乐!” 想要及时行乐的江二公子拉着岑闲进了青楼的二楼,岑闲那无人能及的美貌引来一群姑娘公子的嘘声,更有甚者居然想直接扑到岑闲身上来! 细皮嫩肉千娇百媚的姑娘扭着水蛇腰,甜腻腻的嗓音千回百转:“公子-和奴家玩一玩呗——” 说完就把手往岑闲腰上贴。 小六只得帮着岑闲挡,又怕伤到人,累得满头大汗。 岑闲面无表情地盯着江浸月的后脑勺,想着回去就悄悄修书一封给江与安,让江与安打断江浸月的腿。 而在索命门门内,朔望正坐在房顶上,底下叶迢正站着,手里还拿着个小盒子,索命门几个打探消息的喽啰站在她面前,对着这个上京来的官家小姐轻声细语说:“叶小姐,我们打探清楚了,岑公子在青楼呢,你今夜再去找他吧。” 朔望玩着飞镖的手一顿,那老狐狸去青楼了? 叶迢咬了咬嘴唇:“既如此,我今夜再去寻他吧。” 她话音刚落,朔望就从屋顶上跳下来:“你找他干什么?” 叶迢实话实说:“他救了我的命,安葬了我的父亲,我自然该亲自谢他。” 语罢叶迢从那小盒子里面掏出来两个香囊,放到了朔望手里,“也谢谢朔公子和南燕姐姐救我,这是我连夜缝的,未免有点粗糙,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她从叶家小姐变为一介平民,只能缝制香囊聊表谢意。 也算有心。 朔望随手接了,“谢谢。” 接完朔望就出了门,往青桂巷外面走过去。 他有些心神不宁,岑闲去青楼干什么? 虽说他自己与岑闲交往不深,朔望托着下巴,但直觉岑闲不是会去青楼里面闲逛的人。他当即便想岑闲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想要去查。 朔望俊美面容神色一沉,明亮的桃花眼眼神陡然深了,想到在马车上,岑闲微睁着眼说的那句话—— “想要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 不过很快,朔望便摇了摇头。 岑闲想要知道的,未必是自己觉得的那一件事。朝堂形势诡谲,丞相陈相于,景王魏琛,锦衣卫指挥使岑闲三足鼎立。叶文章位至兵部尚书,又是陈相于麾下的一名,能知道的事情不少。 岑闲所问,也许并不和自己以为的那件事有关。 朔望脚步顿住,不再往青桂巷外走。 再者岑闲的事情,又关他什么事呢? 他们除了事主与杀手,还有杀手与目标这两层关系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了。 于是朔望转身便又回索命门去了,想着找几个兄弟喝花酒去,谁料刚一进门,便见到门内排行第二的杀手子弗。 这货此时穿着一身绣着花里花哨纹饰的紫衣,戴着镶金的玉簪,手上拿着把画着梅兰竹菊的扇子,正十分招摇地出门,活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 朔望:“……” 他见着朔望仿佛见了亲爹娘似的两眼放光,一把伸手揽住了朔望的手:“望哥啊好久不见啊,子弗想死你了!!” 昨日才和子弗见过的朔望:“……” “陪我去满花楼走一趟,”子弗循循善诱,“今儿个满花楼那个出了名的清倌儿清梅要卖身了!!” 朔望:“那你自己去便是,拉我作甚。” “那清梅是个男人,”子弗语气抑扬顿挫,略有些夸张,“听说长得极好,他要卖身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我不过是想去凑个热闹……热闹一个人看多无趣!” “据说还有突厥人想拍下他,”子弗啧啧称奇,“这得是有多好看啊,你真不想看看?” 朔望脚步一顿。 突厥?青楼?还有岑闲? 朔望心思急转。 不一会儿,他转身对子弗笑道:“我又忽然起了兴趣,走吧,咱们去满花楼走一趟。”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青桂巷,朝着满花楼过去了。 他们在二楼定了个天字号的房,恰在岑闲一行的对面。 江浸月彼时刚去外面拿了盘棋,准备进门时余光一瞟就见朔望和子弗进门去了。他「咦」了一声,掀开帘子将棋放下,对着岑闲说:“他怎么也来青楼了?” 岑闲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你说谁?” “朔望,”江浸月把棋盘和棋盅摆好,“来一局么?” “哦。”岑闲的声音喜怒不辩,听不清情绪,他信手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小六闷声笑:“江二公子拽着主子来青楼下棋?” 江浸月干笑了两声,岑闲顺手又在他的白子旁下了一子,慢条斯理道:“他不敢玩,怕他哥哥知道。” 江浸月瞪了岑闲一眼。 今日满花楼还没到夜就已经热闹非凡,小六打听了一会儿回来告诉给已经下了半个时辰棋的江浸月和岑闲。 “说是今日有清倌儿卖身,”小六给他们添茶,“还是个男人,这些人叫他清梅。” 青楼有男倌并不算稀奇事,岑闲沉吟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六继续说:“二楼天字号的房已经满了,看来今日凑热闹的达官显贵不少,主子,我还看见了为此而来的突厥人。” 岑闲和江浸月同时一顿,看向了小六。 “若只是来江南游历或者经商的寻常突厥人便也罢了,”小六面露忧色,“可我听他们一行几人,称呼那为首的突厥人为达尔罕。” 达尔罕是对突厥贵族的称呼,有这称呼的突厥人都在突厥部族中位高权重。岑闲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自言自语道,“突厥贵族来江南干什么?” 小六摇了摇头:“不知,我看那名达尔罕身上戴兽牙,以兽皮为绳编发而下,又配金玉耳饰,看来即便是在贵族中品阶也不低” “不过他们来得晚了,”小六说,“天字号的房已经没了,他们正和老鸨闹呢。” 岑闲闻言起身越出房门:“我去看看。” 江浸月和小六也连忙起身跟过去。 楼下老鸨正和那几位突厥人陪着笑:“诶呦,这天字号的房是真没了,我给几位爷安排几个姑娘权当赔罪了。” 为首的突厥人正是小六口中的达尔罕,他身着胡服,长发编成小辫垂下来,高鼻深目,五官深邃。 他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我就要天字号的房。” 岑闲在上面听着老鸨嘴皮燎泡地和这几个突厥人周旋,修长冷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木质的栏杆。 为了避免那些姑娘公子再生扑上来,此时岑闲还在脸上戴了副遮着半张脸的面具。 终于他转过头对着小六说:“同那老鸨说,若是那些突厥人愿意,就和我们一起,房钱我付。” 小六应了是,就噔噔噔下楼去同那老鸨说了。老鸨如蒙大赦,又和那名达尔罕解释了一会儿,那达尔罕点点头,算是勉为其难应下了。 岑闲先行回了房,在房内等着,面具他没有摘下来,仍然戴在脸上。 不一会儿,那几名突厥人就掀开帘子进来了,为首的达尔罕朝他点了点头:“多谢你。” 岑闲点点头:“举手之劳,坐。” “我名望山,”岑闲随口诌了一个称谓,“阁下如何称呼?” 这名达尔罕言简意赅:“霍勒。” 岑闲语气平淡:“霍公子好。” 霍勒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身形瘦削单薄的男子,最终将眼神落在了岑闲脸上的面具上。 霍勒怕自己太过粗犷吓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中原人,尽量放轻语气:“你为何戴着一副面具。” “戴着玩罢了,”岑闲在仔细打量火勒之后,确定之前跟着突厥王过来的部下里面没有这一号人,便随手将面具摘下来,“图个新鲜。” 岑闲清楚地看到霍勒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江浸月站在岑闲身后,心道岑闲这是为了套话把他自己也给利用上了。 毕竟岑闲那张脸是真的好看啊! 底下忽然传来如雷鼓声的欢呼嘘声,他们一齐被吸引了视线,朝下面看过去,只见台上一名男子穿着轻薄的纱衣,手腕脚腕绑着锁链坐在床上,容颜俊美,貌比潘安。 霍勒看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把头转过来了。 相比于底下的清梅,还是旁边这个名为望山的男人更合他的心意。 他笑着对岑闲道:“底下的人不比你啊。” 第10章 江南(三) 这一句话出来,岑闲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江浸月和小六咽了咽口水,紧接着听见岑闲淡淡说:“公子谬赞。” 霍勒摇摇头,眼里兴味之色愈浓:“你有想过去朔漠看看吗?” 朔漠是突厥人的地盘,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信奉朔漠有神女和神子眷顾他们,朔漠是他们的故乡。 但是故土明显没有中原富庶,突厥人因此虎视眈眈,盯紧大魏的地盘,想饲机一口吞下这块肥肉。 底下的各位达官显贵已经开始叫价了,岑闲摇头拒绝说,“望某身子不好,游历玩乐之事想来力不从心。” 霍勒身边的突厥人看来是他的属下,看见底下开始竞价便倾身在他耳边说了一串突厥语,岑闲听不懂,索性就不去听了。 霍勒不耐烦地推开那个下属,低声用突厥语说:“底下那个男子怎么比得上这个?” 下属了然:“达尔罕,那要我们迷晕他吗?” 霍勒点头:“等这个结束,把其他人支开。” 他话音刚落,房帘就被掀开了,朔望一身酒气朝着岑闲扑过来:“哥哥,陪我喝酒!”说完就往岑闲身上倒,岑闲没躲开,却也没接住他,任由他被桌脚给拌了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朔望束着高马尾,光洁饱满的额头靠在岑闲的肩膀,撒娇似地拱了拱,猫一般的乖顺。 岑闲:“……” 这是怎么回事? 前两天不是还要和他断交的架势么? 他把朔望从怀里拿开,用眼神示意小六过来,十分平静:“幼弟无状,霍公子海涵。” 小六把朔望扶到一边休息,刚一落座,朔望就睁开了眼睛。他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意。小六愣了一下,紧接着听见朔望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话说:“待会儿千万别离开你家主子。” 小六郑重地点点头,然后朔望头一歪,就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小六也不知道朔望是阵睡还是假睡,只能到一边继续盯着了。 岑闲还在同霍勒闲聊:“霍公子远道而来,是来江南游玩还是来办事的,我看霍公子像是经商的。” 霍勒笑容微敛:“经商?你怎么看的?” “猜的,我见霍公子穿金戴玉,”岑闲笑道,“又来这风月场所,一出口就是要天字号的房,自然是不缺银子。” 霍勒点头:“的确是来江南经商的。顺道来游玩一番。”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江南的风景很好,大魏的土地很富庶。” 岑闲未着一词,默认了这个说法,将目光投向了帘子外,那名叫清梅的男子已经衣衫半褪,躺在床上了。四周的人还在叫价,已经叫出了一千两银子的天价。 到底是第一次见有男清倌儿当众拍卖身子,清梅又长得不似寻常男倌文弱,大伙图个新鲜,价位还一直往上涨,乐得一旁的老鸨合不拢嘴。 要放往常,寻常男倌儿可卖不出那么多钱啊。 岑闲的目光在那清梅身上停了半瞬就收回来了:“不知道霍公子做的是什么生意。” “有没有银钱拍下这位不可多得的美人了。” 霍勒哈哈大笑起来:“那自然是有的,你喜欢么?喜欢我就帮你买下。” 而后霍勒压低了声音,“我是和你们官家这边做盐铁生意的。” 岑闲握着茶杯的指节稍稍一紧。 霍勒并不怕眼前这个文弱的青年去官府告他,在霍勒看来,岑闲三人加上一个烂醉如泥的睡汉并没有什么威胁。 说了也无妨,反正等他好好享用眼前这个绝色的青年之后,他就会杀掉他或者囚禁他,保准一点儿消息也溜不出去。 “盐铁?!”岑闲惊叹一声,长眉扬起,似乎被吓到一般,“那看来霍公子不缺钱了。” 他羡慕的语气传到朔望耳中,朔望嘴角一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朔望一时不知道,岑闲这是真羡慕还是假羡慕。 “霍公子刚才说帮望某拍下这位美人,”岑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眼底染着点笑意,语气还是惯有的平淡,“还算数么?” 他这一笑让霍勒觉得春风拂面,觉着朔漠如果有这样的人物,春风也不舍得不来到突厥的草原。 霍勒顿时打消了杀掉他的念头。 “自然算数,”霍勒大笑道,“拿酒来!” 又回转头对着下属说了几句突厥语。 于是不过半晌,老鸨就喜笑颜开地领着那叫清梅的男子上来了。 “诶呦你们可真是我的贵人,”老鸨给岑闲和霍勒行了一场大礼,“清梅可就交给你们了!” 随即喜滋滋地拿着三千两银票出去了。 “坐下,”岑闲说,“给我和霍公子斟酒。” 酒是突厥人拿上来的,是上好的竹叶青,闻之便觉辛辣。清梅低眉敛目,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酒壶,给玉白色的杯子满上了。岑闲端起一杯正要喝,一只手突然从他身后越过来,啪叽一下把那酒杯打掉了。 “哥哥不许再喝了,”朔望说,“再喝我就该罚你了。” 岑闲:“……” 这一声两声的「哥哥」叫得他有些头疼。但也给了他一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借口。 “抱歉,”岑闲十分知礼,站起来对霍勒行礼,“我弟弟喝醉了,我先送他回去,来日再和霍公子聚聚。” 霍勒皱起了眉,深邃的面容上显现出不悦的神情:“你让你的下属去送不行吗!” 他指了指江浸月和小六,江浸月就当没看到,小六则笑着,脸有些僵。 他还记着朔望交代过的不能离开主子。 这时朔望一个生扑,八爪鱼似的黏在了岑闲身上,岑闲被他扑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再加上他们两个人本来就差不多高,岑闲身上挂着这么个人,属实有些站不稳,他不得不伸出手扶了一下朔望的腰,警告似的在朔望腰间软肉捏了一下。 朔望立马报复了回来,在岑闲的肩膀咬了一口。 咬得还挺用力,岑闲觉得肩膀一阵疼。 岑闲:“……” 很好,没醉。 朔望故意捏着嗓子:“我要哥哥!!” 江浸月被这一声恶心得险些把自己中午吃的点心全吐出来,小六默默捂上脸,不忍直视。 岑闲用尽这辈子的好修养,对着霍勒微微一笑,平静说::“我弟弟离不开我,我们明日再聚。” 霍勒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朔望,“那我也不好留你,明日我们也在这里见吧。” 岑闲应了声「好」,目光看向还在侍奉的清梅,语气里带上点恳求:“霍公子,这……” 霍勒一挥手,“你将他带走吧,我去找那老鸨买你们中原这边的卖身契,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了。” 他在看见岑闲开始就对这清梅没有了多大兴趣,本来还想着今夜要这清梅和岑闲一起来侍候他还别有一番风趣,不亏那三千两白银,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弟弟。 霍勒从鼻腔中发出重重哼声,平白浪费了这一晚上,还得再等一夜。 岑闲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对着霍勒道谢鞠礼,这才使得霍勒的心情美妙了那么一些,放他们出门去了。 岑闲戴上面具,艰难地把朔望带下了楼,途中还遇到了个拿着扇子的子弗。 子弗不认得岑闲但认得朔望,他一脸痴呆看着岑闲把朔望半抱下去,然后和把头搁在人家肩膀处的朔望对了个眼神。 朔望:“……” 索命门第一杀手的脸都丢尽了。 子弗摇着扇子遮住半张脸,终于知道了除了任务从来不上青楼的朔望这次为什么陪着他过来了。 他恍然大悟—— 原来朔望是来泡长得好看的公子哥了! 出了青楼门不久,岑闲手一松,把牛皮糖似的朔望从身上扒下来,扔在了地上,然后随手往那清梅的后颈一劈,把人劈晕了。小六顺势而上接住清梅,把清梅弄进了马车里面。 紧接着,岑闲对小六说:“小六,回去之后修书张久成,让他给尚智配十二名锦衣卫,速来江南。” 说完他转头看向正好好站着,不见一丝醉意的朔望,语气平静:“你怎么来了。” 朔望自然不能说自己是来看看岑闲在干什么的,于是道:“来凑热闹,凑巧路过你房门。” 岑闲挑起眉:“哦?” 他古井无波的墨黑色眼睛看着朔望:“路过?凑巧?” “还能装醉撒泼扑到我怀里?” 朔望:“……” 这死锦衣卫! 江浸月抖着肩膀,看着这局面恨不得仰天长笑。 “我懂突厥语,”朔望咬咬牙,解释道,“路……路过你房门的时候听见了那突厥人想把你迷晕了玷污你的清白。” “我怕你着了道,所以进来看看。” “那多谢朔公子关心,”不知是不是朔望的错觉,他瞧见岑闲的眉梢染上点温和的笑意,但语气仍是没有什么感情,极有压迫力,“没让我着了道。” 而后岑闲垂下眼眸,轻叹了口气:“不过不论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去管,明白么?” “这是官家的事,”岑闲语气倏而一冷,像含了一层江南的冰水,“你一个江湖客,最好别掺和进来。” 第11章 江南(四) 朔望嗤笑了一声,对岑闲的警告不置可否,没有答话。 “谨记,”岑闲眼边红得滴血的小痣翘了翘,而后他说,“就此别过” 而后岑闲撩起车帘,上了马车,小六看着朔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驾着马车扬长而去。徒留朔望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多管闲事,而后闪身回了青楼,找子弗去了。 岑闲和江浸月坐在马车内,清梅穿着身轻薄纱衣昏在他们旁边,岑闲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清梅身上。 江浸月托着下巴:“这个霍勒不简单,走私可是大忌。但叶文章已经倒台,谁还敢顶风作案。” 岑闲眉头紧皱:“或许叶文章本来就是个小喽啰。” “再者,他们交易的东西真的只有盐铁吗?”岑闲的声音低沉,极有压迫力,在狭窄的马车内响起来,“大魏与突厥互市,最为明令禁止的是战马与刀兵。” 他顿了顿,“还有大批的粮草。”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养着大批大批膘肥体壮,凶猛悍烈的马匹。是以他们的骑兵最为厉害,三千骑兵抵挡大魏万数兵马不在话下。但他们的武器比不上大魏,茫茫朔漠并没有那么大魏那么多的铁料。还有粮草,每至冬日,突厥就要向大魏朝廷这边买粮,以求渡过朔漠冰冷漫长的冬日; 是以大魏在和突厥签订合约后,每年都用丝绸绢帛到突厥那里买他们的战马,并明令禁止民间向突厥买卖战马、铁料和大宗的粮食。 而如果他们私自进行买卖盐铁还有这些明令禁止的东西…… 江浸月咽了咽口水:“不会是有人想要造反吧。” “难说,”岑闲目光沉沉,“不过这倒是说通了天子为什么没有下诏抄斩叶家满门,叶迢怎么会被追杀,叶文章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劫人。” 叶文章或许与上面的人做了什么交易,这才让天子下诏之时放过了叶家的人。 天子痴愚,只要时机得当,修改旨意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 可叶文章最后应当还是不太信任上面的人,恰逢岑闲有求于他,所以拿出了他所知道的,岑闲需要的事情作为交换,让他劫下叶迢,保住这个独女的性命。 不过可惜的是那个叫叶迢的姑娘的确什么也不知道。 岑闲捏了捏睛明穴,觉得有些头疼。 “自叶文章东窗事发,”江浸月说,“江南大小官吏里里外外换了大半,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再精细也难防其中有人从中作梗,”岑闲眉眼森冷,极漂亮的面容染上霜意,“再加上朝堂之上,多的是人心口不一。” “咳——” 不知是不是着了风,岑闲又咳嗽了起来,江浸月连忙顺着他的后背拍,给他顺气。 “但话说回来,你到底和叶文章交易了什么?” 江浸月忧心忡忡,“我当初还以为你是为了叶文章给你的消息才下江南。” “我——”岑闲一时语塞,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他为什么下江南? 他又和叶文章做了什么交易? 这些不可言说的事情在他眼中燃起一团火,记忆仿佛又回到了一切都分崩离析的那一天,滔天的大火吞没一切,穿着孝衣的女子跪坐在祠堂前,对他说:“护着他,你们一起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上京,不要查有关的事,快走!” 可他终究回来了。 岑闲想,无论如何他都要一个真相。 不论是为了谁。 他偏头看向江浸月,声音渐轻,“我想要查清楚一件事情。” 江浸月一头雾水,“查清什么?” 他与岑闲近九年的好友,竟然不知道岑闲有什么事情非查不可?! “旧事罢了,现今也没几个人记得了,”岑闲苦笑一声,含糊其辞说,“你不必在意。” “至于下江南,是想来看看。” 看看某个人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岑闲没有说出来。说到底,这些事情毋需其他人知晓。 “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撞见突厥人,”岑闲叹口气,忽然又笑了,“近来运气还算不错。” 江浸月:“……” 怎么又不着调起来了。 他挠了挠头,看岑闲不愿说,索性也不再问了。 等到了客栈,小六扶着岑闲下了马车,江浸月探出个头来问岑闲:“你坑蒙拐骗让突厥人买回来的这个……这个男人怎么办?” “给他开一间房,”岑闲回头看向江浸月,淡定说,“等他醒了给些银钱,让他自寻出路去。” 江浸月「哦」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手脚并用将那清梅拖出来了。 而彼时青桂巷,子弗摇着扇子正和朔望打听这打听那,对把朔望半抱下楼的岑闲十分之好奇。 他还是第一次见朔望被人半抱着下楼呢! “他到底是谁啊?!” 子弗缠了朔望一路,朔望叹口气说:“他是我的事主。” “啊?”子弗扇子一收,有些惊讶,结结巴巴说,“嘶……那……那你这事主……长得还挺好看的……你这样不会被扣钱么?” 朔望沉默了一会儿,忽略了会不会被扣钱的问题,只对子弗对于岑闲的相貌评价给予了充分的赞同。 别的不说,老狐狸的脸是真的好看。 他们二人转身进了巷子尾,一溜烟进门去了。南燕就在门口那等着,以见他们进来就揪住子弗的耳朵,问他是不是又上青楼逛去了。 他俩是冤家,朔望看他们打闹一会儿忍不住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往门主聂海的小院去了。 小院里面聂海的一双儿女正在写字,聂夫人正对着烛火绣衣裳,叶迢不在,想来应该是去客栈那边寻岑闲去了。 聂海正检查儿女的课业,两个小孩见朔望进来,都亲亲热热地凑上去叫:“阿朔哥哥!” 朔望一手抱一个,把两个小孩举起来又放下:“快习字去。” 两个孩子就蹦蹦跳跳回到桌前研墨写字去了。 聂海放下两个孩子的课业,看向走进门来的朔望。 朔望向他行了一个晚辈礼:“聂叔叔。” 聂海的目光放到朔望身上。 青年容貌俊秀,穿黑衣,用灰色的发带绑着着高马尾,一双桃花眼很是漂亮,看似有情实则无情。 他比起十年前刚到索命门的时候长开了不少,但还依稀能看出十年前那个小公子的影子,身量也高了,从从前只到自己的胸口,到现在已经高了自己半个头。 聂海想到先前朔望接下刺杀锦衣卫指挥使的单子,独自一人前往上京的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阿朔,你长大了。” 朔望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看起来很安静。 “往事不可追,”聂海说,“我本不欲你再去掺和这些事情,毕竟我希望旧友的孩子能平安长大,顺遂过完一辈子。” “但想来你是不愿意的放下那些事的,”聂海继续说,“你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了。” “聂叔叔,谢谢你这些年来的照拂,”朔望眼尾翘起来,“可是我得给昭王府死去的那些冤魂找个说法。” “哎——”聂海长叹一口气。 最后他说:“不论如何,索命门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朔望给聂海行了个大礼,闪身出门去了。 初冬的夜晚深沉冰冷,朔望被那风一吹,身上的温度就被带走了大半。 他走进自己的小院,跪在桃花树下把一坛酒挖了出来。 酒是去年冬日埋的,不是甘醇的桃花酿,是他去朔漠时带回来的烈酒。 朔漠那边的酒烈得像烧过的刀刃,割着嗓子,咽下去之后火烧火燎地疼。但是暖身子,朔望喝了两口,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江南夜市热热闹闹,行人熙熙攘攘,他在房梁上看着远处灯红酒绿之景,将酒坛往旁边一放,躺倒在了冰冷的房瓦上面。 他闭上眼睛休息,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在上京提枪打马的日子。他骑着紫骝在街道上过去,上京的护城河旁种着一排排的垂柳,柳树下有上京官家的小姐公子在树下私会,垂下的柳枝遮挡着他们的脸,叫他看不清。 那时他还不叫朔望,他叫魏朔,是昭王府的小世子,他的爹娘昭王与昭王妃待他极好。偌大的昭王府里面,大家伙其乐融融。他每日都活得快快乐乐的,仿佛遇不到烦心事。 除了和一个人下棋。 那人是他八岁时从上京城外捡来的,人很聪慧,他母妃昭王妃觉得他们投缘,便干脆以魏为姓,给那人取名叫魏望。 魏望相貌丑陋,脸上布满可怖的红痕,性子却很好,温和又有耐心。朔望记得那时的自己很粘他。 昭王妃还曾经笑他粘人。 后来他们一块去学棋,朔望记得自己一直下不过他,后来就泼皮耍赖,每当要输就不下了,诓他说明日再下。 他以为总有一天,自己能下赢魏望。 但是等到昭王府的大火燃起来,满府的鲜血都被烧干,那人决绝地转身,引走锦衣卫,给他换了一条命。 朔望痛苦地闭上眼,冰冷的房瓦和腹部烧起来的酒让他有些许恍惚。 他再也赢不了他了。 作者有话说: 好好思索一下怎么掉马这个问题【沉思jpg】; 想要评论和贴贴【岑闲:你好话痨哦(不是,划掉】 第12章 江南(五) 锦衣卫到来费些时日,岑闲只能自己先盯着霍勒的一举一动。 霍勒第二日果然在青楼的天字号房等着岑闲,岑闲依照着约定去见了他。两个人从朔漠的戈壁滩聊到江南的风月,聊得还挺投机。 至少霍勒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岑闲是个十分好的交谈者,天文地理他都略懂一二,不论霍勒说上些什么,他都能接上去。 霍勒与他谈得投机,竟然打消了心中那些龌龊的心思。他想,这样的妙人就应该带回朔漠,为王所用,只是让他当塌上的玩物,也太暴殄天物了。 于是霍勒说:“你愿意和我去朔漠吗?” “那里有最好的巫医,可以给你看病。” 他不太擅长拐弯抹角,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岑闲。 岑闲玉色的指节划过茶杯口,轻轻对着霍勒摇了摇头。此刻他看起来温良恭俭让,一看就觉得是世家精心养出来的公子。 “我幼弟离不开我,”岑闲将茶杯放下,双手交叠放在膝间,“多谢霍公子的好意。” 一说到这个所谓的「幼弟」,霍勒的脸就是一黑,若不是昨天晚上这个幼弟横插一脚,他也许就抱得美人归了。 “我和望公子所言,希望望公子保密,”有突厥下属在霍勒的耳边说了两句话,霍勒便起身对岑闲告辞了,“我还有事情,改日再和望公子相聚。” 岑闲抱拳行礼,目送着霍勒出去之后低声对身边的小六说:“跟上他。” 顿了一顿,岑闲又说:“护好自己,若有不对立刻走!” 小六镇静地对岑闲一点头,然后闪身出去了。 江浸月看着小六跟出去,在岑闲身后说:“你觉得会是谁?陈相于还是景王?” “如今的江南知州是景王魏琛亲手提上来的,”岑闲转头看向江浸月,“叶文章又是陈相于的人,这一看来,景王的嫌疑倒是较大。” 紧接着岑闲笑了一声,“但我倒不觉得是景王,他虽然人孟浪了些,又时常来气我,但总归是向着大魏的。” “那倒也是,”江浸月坐下来,“快来陪我下棋!” 岑闲眼皮一合:“你棋艺太差,是个臭棋篓子,我不与你下了。” 江浸月:“……” 岑闲这人有时候比他哥江与安还讨厌! “算了算了,不下了……”江浸月叹口气,“唉,咱们回客栈等小六的消息吧。” 二人出了青楼,去附近的糕点铺买了半斤桂花酥,岑闲转头又去了成衣铺。江浸月一边抱着桂花酥啃,一边问岑闲:“你来成衣铺干什么?” “给那个清梅买两件衣衫。”岑闲说着,抬起头就见朔望正站在铺子里面给身边的子弗挑料子。 “这料子会不会太花了,”子弗看着手中绣着蝴蝶的粉色云锦,“她会穿吗?” “会,只要是你用心挑的,”朔望说,“她都会喜欢的。” “哎……”子弗叹口气,“我就不应该去青楼,惹她不高兴。” 岑闲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会儿,而后换了个他们看不见的位置,继续挑选布料。江浸月嚼着桂花酥,含糊不清地说:“你等等我!” 听见熟悉声音的朔望猛地一转头,只看见了岑闲穿着灰色披风的背影。 这成衣铺的料子都不错,岑闲问过老板娘,挑了两匹料子摸起来顺滑的要他们裁夏装,又挑了两匹厚实料子让他们制成冬衣。 等着裁的时候,岑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着,江浸月还在吃。 朔望心不在焉地在他们身后帮着子弗挑衣料。 江浸月举着桂花酥:“你要来一块吗?” 岑闲偏过头,伸手就要抽一块,紧接着江浸月就着急忙慌把那桂花酥用油纸包起来:“我逗你玩呢你还真拿啊!你忘了你碰到桂花会长疹子发喘症啊!” 朔望脚步猛地一顿。 岑闲把手收回来,“谁要你明知故问。” 江浸月「呸」了他一口:“你——你这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可别用在我身上!” 说完又把油纸打开,津津有味地啃起来了。 朔望的目光透过江浸月的肩膀,看见了那包被啃得只剩一半的桂花酥。断开的记忆又连结起来,他想起他刚和魏望认识的时候,拉着魏望的手要他吃桂花酥,那个时候魏望明知道自己会发症,还是把他递过来的桂花酥给吃掉了。 脑中闪过一丝在朔望看起来十分不切实际地念头,很快,一瞬间就略了过去,像是疼疯了的时候产生的幻觉。 很快就被朔望亲手掐灭。 不可能,如果是的话,他怎么会不与我相认? 再者,他们长得根本就不一样!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成衣铺子的老板娘拿着四件缝制好的衣衫出来了,笑意盈盈地给岑闲看。 岑闲打量了一会儿,就叫老板娘包好,付完钱后拿起来就离开了。 朔望本想追上去,奈何子弗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去哪啊你!衣服还没挑完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岑闲和江浸月淹没在了人群中。 人群里面,江浸月拍拍沾着点糖屑的手,一根簪子束起来的墨发飘来飘去。他压着声音说:“刚才朔望一直盯着你,我可不信你没发现……” “发现了,”岑闲十分平静,“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江浸月抑扬顿挫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岑闲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喧闹而又人来人往的街道将他这一时的沉默凸显得一览无余,江浸月本是说一句玩笑话,毕竟他和岑闲开过的玩笑都能绕大魏一圈了,却不想岑闲竟然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江浸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也许不是朔望喜欢岑闲,而是岑闲喜欢朔望——岑闲一碰到和朔望相关的事情,江浸月就觉得他整个人变得有些不对劲儿。 想到这,江浸月霎时打了个哈哈:“我……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岑闲安静了一会儿,说:“走吧。” 客栈里面小六还没回来,清梅已经醒了,正不知所措地坐在桌前,一杯一杯将茶盅里面的茶喝完了。 他不知在那枯坐了多久,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就开了。 清梅转头看过去,只见门口处站着两个青年。正是昨日那天字号房内的。 昨日他是卖身,又被老鸨带着,进门时根本不敢看这些贵客们的脸。如今却是看清了。 其中一个生得俊秀,看起来开朗热络,穿着一身深青色的锦衣,一头墨发用一根簪子挽起来,眼角往下有拇指盖大小的疤。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则惊为天人,恍若天上谪仙坠入凡尘,是千言万语叙不出的绝色,他身披一件灰色的披风,脸陷在脖颈处那一圈白色绒毛里面,仿佛凝了山河水墨的眉目底下,缀着一颗鲜红如血滴的痣。 太像了…… 清梅看着这张脸,口中呢喃:“林姨……” 岑闲将手中的衣物放在了桌上,说:“孟商,好久不见。” 这个除了自己再无人知道的称呼一出来,清梅几乎跳起来,从椅子上起身冲过去抱住了岑闲! “小林儿!”清梅,也是孟商抱着岑闲叫道:“是不是你!” “是我。”岑闲低垂着眉目,将孟商推远了些,他不大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 “你的脸治好了?”孟商看着他,“你长得很像林姨。” “嗯,”岑闲简短地回答,“好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递给孟商:“这些银钱和衣物,你拿着。” “好好过日子去。” 孟商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下他的钱,紧接着扬起脸看岑闲,他不算太高,只到岑闲下巴处。他问:“你现在住在哪,等以后我挣了钱,要去还你。” 岑闲笑了笑:“我住在上京,等我离开江南,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他说完将属于孟商的卖身契拿出来,递给孟商:“快走吧,找个好地方,顺遂过完这一辈子。” 而后便也不再和孟商叙旧,带着江浸月走了,那门一合上,孟商满肚子想要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桌子上摆放着的衣衫都是新制的,都是好料子。他拿起来比划了一下,有些长了。他叹口气,不知道幼时的好友怎么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店小二已经来催着他离开这间房了,孟商将衣物收拾好,对着小二说了一句:“来了!”便出去了。 而在隔壁房间内,岑闲站在窗口看着孟商离开。江浸月在他身后道:“原是旧识,我说你怎么要将他从青楼带出来。” 岑闲眸光微动,不知是看见了什么,而后将头转过来:“小六回来了么?” “回来了。” 江浸月话音刚落,小六就进了门。 “主子,我跟着霍勒在城内转了一圈,”小六说,“他最后进了碧泉庄。” 碧泉庄是一处温泉庄,每逢冬日都有许多达官显贵进去泡温泉,以解冬日的冷疼。 “霍勒进去不久,江南通判就带人进去了,我在门外等了许久,就见通判愤愤出门,好似十分生气。” “过了不久,霍勒也黑着脸出来了。我再跟了霍勒一路,发现他回了一家客栈,就赶回来找主子和江公子了。” 听罢,岑闲挑起了眉。 他们这是谈崩了? 作者有话说: 冷得不想打字 第13章 江南(六) 自岑闲走后,朝堂之上倒是热络了不少。毕竟除了岑闲,再没人能三言两语挑起机锋,让众大臣们苦不堪言,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也只有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子才会日日在朝上问:“岑大人去哪了?” 百官哑口无言,没法回答高阶之上的天子。 干脆也就不回答了,一个两个上折子要太后赶紧新册封一位兵部尚书。 这次因着岑闲不在,跟在岑闲后头的锦衣卫和北大营以及刑部和工部就噤了声,任由景王魏琛和丞相陈相于掰扯,两个人你来我往好几回,最后谁也没讨着好,干脆将安宁侯府的江与安给推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这消息跟着尚智一起来到了江南。 彼时据那日岑闲青楼见到霍勒已经过去了三天。 锦衣卫们跑死了数匹马,披星戴月赶路才有此等速度。 江浸月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吐出来。 怎么是他哥哥上台了! 岑闲眼神一动,没有说话。 对他来说,这总归是件好事。 中立的江与安总比和他作对的景王和陈相好相与多了。 尚智抱着刀坐在岑闲对面,面色凝重,“除此之外,景王和陈相借故来寻您多次都被纪管事挡住了,他们恐怕已经怀疑您不在上京了。” “他们怀疑得理所应当,”岑闲伸出手去拿茶杯,一节窄瘦的腕骨从袖子里面探出来,“我从未告假这么久。” 岑闲可是位比副相的人物,又把锦衣卫和北大营攥在手里,他十几天没有上朝,有心之人自然会怀疑他是不是在背地里使绊子。 尚智颇有些忧虑地点点头,紧接着张望一下周围:“小六怎么不在?” 岑闲转头看往窗外:“他去盯着霍勒了。” 江南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小六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半张脸埋在围着脖子的布块里面,跟在霍勒后面。 霍勒身边的突厥人义愤填膺,用突厥语道:“达尔罕,许知义这条贪心的毒蛇,竟然敢抬价,真是欺人太甚!” 霍勒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他们这些狡猾的中原人,不过是仗着冬日里面我们太缺粮草,把我们当成朔漠的肥羊咬一口罢了!” 他们边说边向前走,人群来往络绎不绝,江南总是这样热闹,小六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他们,只能不断地对身边的人小声说:“借过,借过。” 跟了不久,人渐渐少了,小六跟着霍勒又来到了碧泉庄所在的巷子。整条巷子只剩他和霍勒一行人了。 霍勒正准备走进碧泉庄,可强烈的直觉让他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只朔漠上的野狼,对危险总有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猛地一回头,只见巷道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冬日里的风吹折探出墙头的树枝,残败的枯叶扫在青石道上。 还颇有冷冬萧瑟之意。 身边的属下不明所以,出言问:“达尔罕?怎么了?” “没什么。”霍勒目光沉沉,将视线转回来说,“走吧。” 而就在不远处的巷子尾,小六被捂着嘴抵在墙上,动手的青年一身黑衣,容貌俊秀惊为天人,一双如灼灼桃花的漂亮眼睛正看着他。 不是别人,正是朔望。 小六挣不开他,又喘不上气,朔望这捂人嘴的手法跟杀人似的,摁得死紧,一点气儿也透不进来! “嘘——”朔望竖起食指抵在嘴边,眼角的余光见霍勒进了碧泉庄的门才缓缓将小六放开。 小六喘了一口气,一张脸憋得通红还不忘拱手对朔望道谢:“多谢公子。” 刚才就差一点,他就被霍勒发现了。 “不谢,”朔望退后半步,“你跟着他干什么。” 小六回答得滴水不漏:“主子的吩咐。” 看着这小厮低眉顺眼的样子,朔望也知道自己从他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他看往碧泉庄那里停着的马车,嘴角勾起来,发出一声轻笑。 “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朔望压低声音,飞扬的眉目如刀尖一般锋利,“你们主子发现了什么?突厥人与大魏官员勾结?” 小六低下头,避而不答,反而问朔望:“公子来这里干什么?” 紧接着,小六眼见面前的青年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匕,对着他笑意盈盈道:“我来干活。” 这干活不言而喻,索命门第一杀手的活自然是去杀人的。于是小六对着朔望行了一个礼,笑着说:“那我就不打扰公子干活了。” 小六闪身出了巷子,正遇上来找他的尚智。穿着常服的锦衣卫总旗听小六说了几句话,偏头往朔望的方向看过去。黑衣青年站在原地,回给他们一个微笑,然后越上墙头走了。 朔望并不是来杀人的,同小六说那番话不过是搪塞,他将长匕放回刀鞘中,翻过碧泉庄的墙头,绕进房间内,把那一身黑色的衣衫脱下,套上,又将衣衫换成了小厮穿的的白衣,而后他摸进霍勒所在的单间,跪在池边给霍勒递上了瓜果。 霍勒还没吃,另一个人看起来十分儒雅,还蓄着胡须的男人伸出手拈了一颗紫玉般晶莹剔透的葡萄,塞进嘴里。 朔望悄悄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这男人。 这是江南通判詹明安,前通判因为牵涉到叶文章的案子被摘了乌纱帽,他便被当今知州许知义给提携了上来。 房间内因为温泉池而水汽缭绕,詹明安泡在温泉里面,舒服地喟叹一声,一旁的霍勒披头散发,脸色很臭,显然不怎么快活,没有心思享受这温泉。 “知州说了,就是这个数,”詹明安比了五个手指给霍勒看,“若是你们没有,这桩生意便不谈了。” 朔望心想,这是要五千两银子? 霍勒的手重重拍在地板上,“你们这是狮子大开口!” “您又要刀兵,又要粮草和盐铁,”詹明安十分无奈地看着霍勒,摊了摊手,“没有五万两办不来这件事,况且叶文章被捕,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这银钱不到位,谁会帮你办事。” “呃……”朔望静默地跪在一边,听到「五万两」的时候手轻微地一抖。想着官家的人都这么不要脸么? 霍勒和朔望是一个想法,他狼一般的眼睛盯着詹明安:“你们中原人都是混蛋。” 詹明安哈哈大笑,对这称呼照单全收,并没有一丝不快的意思,甚至还笑着对霍勒道:“不混蛋哪来的钱财。” 钱财?朔望被这水汽一熏,又想到了岑闲赊账的事情。 朔望:“……” 看来锦衣卫指挥使还不及江南一个小小的通判来得有钱。 他们两个人在这温泉池里面泡了许久,朔望跪着的腿有些发麻,听他们你来我往地砍了一会儿价,最终詹明安勉为其难地将价位定在了四万五千两白银上面,并承诺霍勒会派人帮他们运送到朔漠。 霍勒的脸色这才好一些,而后起身出了温泉池,朔望低眉顺眼地把他的衣服递过去,而后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出了房间。 一出门就开阔不少,碧泉庄布置奢华,名贵花草摆满长廊,因为温泉的暖意而长得十分喜人。 朔望低着头,前面的霍勒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一个不慎差点撞上霍勒的后背,连忙后退了好几步,离这个突厥人远了一些,而后听见了一股冷如冰泉的声音:“霍公子好。” 他猛地一抬头,见岑闲穿着一身锦衣,长发倾散而下,正站在他们面前,苍白的脸不知是不是被温泉池的热气熏到了,难得红润了一些。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撞了一下又倏然分开。 岑闲深呼一口气,心里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望公子,”那边霍勒的眼睛都看直了,可惜他还有要事,不能陪着眼前的美人泡温泉了,只能遗憾道,“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早知我便来晚些。” 朔望端着木盘子的手一紧,岑闲的声音滚到他的耳边:“可惜了。” 这三个字明晃晃的,朔望没听出有什么可惜之意,平静得很,像掀不起波澜的湖面。 而后脚步声响起来,岑闲错开身子,让霍勒过去了。朔望眼观鼻鼻观心,想跟着霍勒走,却在路过岑闲身边的时候被骤然攥住了手腕。 玉色的指节包裹着他嶙峋的腕骨,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朔望尝试着挣了一下,竟然没挣开! 他一抬头,见霍勒已经走到拐角处了。 静默的空气中,岑闲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带着不容拒绝:“你来侍奉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给他们泡鸳鸯浴(不是); 菜作者眼冒黄光(被打) 第14章 江南(七) 周围都是碧泉庄的客人呢还有小厮,这会儿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朔望骑虎难下,只能顺着岑闲的意思,往厢房走过去。 厢房里面水汽氤氲,江浸月被岑闲赶去了隔壁房间,此刻这间厢房里面只有岑闲和朔望两个人。朔望端着木盘子,上面有岑闲换下来的衣服,泛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味。 勾缠弥漫,绕着他的鼻尖。 他微微抬起头,心里猜测岑闲是不是认出自己来了。可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他明明戴上了人皮面具,这张脸和他之前那张脸根本毫无关系。 难不成岑闲还能凭着一双眼睛就认出他? 正这样想的时候,前边岑闲将绑着一束发丝的发带摘下来,放在了木盘上面。此刻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光裸的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脚跟往上是狰狞可怖的伤痕,仿佛从前曾经被人挑断过脚筋。 朔望低垂着眉目,露出圆滚滚黑乎乎的发顶,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满是伤的脚踝。岑闲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未置一词。 水池周围四面放置着屏风,上面绣着几幅画,其中有一幅画竟然还是鸳鸯戏水图。 温泉池水波荡漾,有水滴溅上奶白色的石板,岑闲下了温泉池,那水没过他的腰腹,衣衫染湿温水,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腰背曲线。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朔望在心中百无聊赖地反刍这几句话,不知道岑闲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他将木盘放在水池边上,想着还是要尽快脱身,就规规矩矩站起身:“奴去为您拿些瓜果来。” 岑闲没说话,朔望就当他默认了。 但就在转身的刹那间,岑闲的手握住了朔望的脚踝,紧接着狠狠一拉!那湿滑的地板上全是水渍,朔望在岑闲这般用力的拉拽下根本站不稳,脚底打滑朝着水池那倒过去!那一刻朔望心中闪过「完了」两个大字—— “扑通——” 人身和水面相撞发出巨大的响声,水花撒了欢似的飞溅起来,刷一声打在旁边的鸳鸯戏水图上,图上相亲相爱的鸳鸯被水浸得颜色深沉。 口鼻骤然进了温水,一股深重的窒息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朔望如溺水的乳鸽般扑棱了好几下,温水随着他挣扎的动作飞溅,岑闲被温泉浸得温热的指尖绕到他的下颚,轻轻松松就拈到了人皮面具的一角,随即将人皮面具毫不留情地整个扯了下来! 朔望:“!” 他双腿夹住岑闲的腰,一个使力把岑闲给贯到了水里面,紧接着浮上水面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湿润的空气窜进他的鼻尖,惹得他止不住地呛咳。 但没等他缓过气,双手就被人反剪扣在后背,岑闲一脚就把他踹回了水里面。 他们这打斗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在外面候着的看门人。 看门人急急忙忙跑进厢房,只见四下的屏风都惨遭水溅,那副鸳鸯戏水图最惨,两只鸳鸯湿了个透,连他们头顶的青天白日都变得乌沉沉的。 水池里面,一个衣襟大开,发梢都淌着水的美男子掐着一个容貌俊秀青年的脖颈,那青年后脑勺都抵在了水池边,看起来被摁得动弹不得…… 这场面……真是……真是—— 十足的香艳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看门人就见那美男子抬起头,目光沉沉看着他,殷红的唇仿佛染上了血,配上那披散的长发和苍白的肤色,恍若被沉湖之后又爬上岸的艳鬼。 看门人被看得一哆嗦,连忙屁滚尿流地跑了,还不忘关上了房门。 朔望命门被捏住,索性也就不反抗了,他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扒住池边,指节因为泡了水而泛出一股粉来。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岑闲,仰着脖子低低笑了几声,还不要命地耍嘴皮子:“岑大人果真不负民间凶神恶煞之名,一眼就把人吓跑了。” 岑闲虚虚松开自己的手,拇指指腹在朔望的喉结处轻轻摁了一下,语气平静:“既然我如此凶神恶煞——” 他骤然凑到朔望耳边,带着温热水汽的嗓音不似往常生气时那般寒凉,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吹进了朔望的耳中: “你怎么就是不愿听我的。” “我说过了,”岑闲直起身,钳着朔望脖子的手彻底松开,“你不要掺和官家的事情。” 被水托起来的衣衫带出潺潺水声,岑闲走到了池水的另一头。 朔望踩着池底站好,桃花眼被水洗过,清亮亮的:“萍水相逢的交情,你何必管我这么多?还要这样气势汹汹地揍我一顿。” 岑闲:“……” “紧着你这条小命,”岑闲一字一顿慢慢说,“不然哪天就没了。” 那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情,他身后源源不断涌进来的温泉水冲刷着他的白衣,衣衫浮动,他身上那些交错复杂的疤痕若隐若现,肩胛骨处似乎还有一块不怎么分明的红斑,形状像极了一只燕。 朔望看着岑闲,脸上的笑渐渐没了,他紧紧盯着岑闲的眼睛,眼神执拗得可怕。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朔望前进一步,“锦衣卫的指挥使会受这么多伤么?” 岑闲不着痕迹地将衣衫紧了紧:“怎么不会。” 话音刚落,二人沉默地对峙着,朔望进一步,岑闲退三步。池水被二人划开一阵又一阵涟漪,水波澹澹,岑闲的后背抵上了池边冰凉的石板。 朔望的目光落在岑闲肩胛骨处的红斑,复又抬起,落在岑闲的脸上:“你躲什么?” 这样的躲避,让朔望觉得自己的怀疑几乎成真。 几乎是转瞬之间,朔望以摧枯拉朽之势出了手,指尖直奔着岑闲的衣襟过去,身前命门大开,多年来当着锦衣卫的岑闲下意识抬起手,起势就是杀招,朝着朔望胸前的大穴过去,却又在临近之时生生转了手,改成格挡,「啪」的一声甩开了朔望的手! 这一击失掉,朔望心中的郁气瞬间涌了上来,他眼角旁泛起了红,像是被水汽熏的。 而岑闲因为半途改招,差点没站稳跌到池水里面,墨黑的眼眸倒映着朔望那张俊秀的面庞和通红的眼睛。 他心一颤,被朔望的眼神激得有些疼。 朔望喘了一口粗气,终于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了。 “对不住,”朔望艰难地开了口,“你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岑闲脸上的神情。岑闲神色平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你能……让我看一下肩胛骨的红斑么。” 岑闲的指尖轻轻抖了抖,他笑起来,眉目间恍然浸了春风:“故人?”他松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内里那块红斑。 那块红斑并非是胎记,而是被烙铁烫出来的伤疤,丑陋又可怖,和岑闲这张脸格格不入。朔望的眸光暗淡下来,他低头抿起唇角,不发一言。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满意了?”岑闲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我先前捕人时不慎弄到的伤。”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岑闲长舒一口气,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失落。 “是我唐突,”朔望抬起头,虽然仍旧满心疑虑,但人已经冷静下来了,“望指挥使见谅。” “为表歉意,我告知指挥使几件事,”朔望说,“霍勒与江南知州许知义,江南通判詹明安勾结,走私粮草,盐铁与刀兵。他们已经定好了价钱与时日,待腊月初四便在江南溪城交钱换货。” 他说完顿了一顿,又和岑闲说:“至于指挥使说不让我沾官家事——” 朔望勾了勾唇角:“这世上能管我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我又与官家有世仇,不能不沾。” 说完他抬脚出了水池,转到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束好,快步出了厢房。岑闲沉默着看他离开,身体泡在温泉里面,却觉得如坠冰窖的寒冷。 他想起朔望刚才的那句话——“这世上能管我的人已经死绝了” 岑闲披衣起身,目光看着朔望离开的方向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得随风消散开:“阿朔,没有死绝……” 折腾了这一番过了好长时间,朔望出碧泉庄的时候已是夕时。 身边的百姓行色匆匆,笑着和旁人说要回家吃饭。还有些晚间才出来的商贩已经在摆摊了。 朔望在人群中穿梭,看似融入了这热热闹闹的滚滚红尘,实则在这些人中格格不入,只有一个孤身单独的背影。 他不断回忆着自遇见岑闲以来发生的事情,越想心中疑虑越重,可是岑闲又太过滴水不漏,几乎揪不出来什么能一击必中坐实他心中所想。 朔望自暴自弃般放弃了再想这件事,跨脚绕进了青桂巷。 “朔望!”正猫在青桂巷墙头的南燕见他进来,从墙头一跃而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露忧色,“有件事要告诉你。” 朔望抬眼看向南燕。 “岑闲来江南的消息被行脚帮知道了,”南燕说,“门主知道我们曾经和岑闲约定过不透露他的行踪,赶去行脚帮想同帮主买断这个消息,但是晚了一步。” 朔望瞳孔猛缩,便听见南燕说:“这个消息,被人重金买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鸳鸯浴(×); 打架(√); 你们两个这样是会没有对象的!!!(蠢作者揭竿而起) 第15章 江南(八) “什么时候买下来的?”朔望掌心出了点汗,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地问南燕。 “行脚帮帮主说三日前就被人买下来了,”南燕说,“据说是上京的贵人买的,如今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 上京的贵人? 朔望倒退两步,而后转身拔腿就往碧泉庄那边跑过去。 碧泉庄外,岑闲已经上了马车,马车内尚智跪坐待命,对岑闲说:“已经派人去抓许知义和詹明安了。” 十二名锦衣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以锦衣卫的训练有素,控制几个人可以说不在话下。 “搜查许知义和詹明安的府邸,”岑闲说,“务必找到他们走私的证据,还有,控制住霍勒……别让他们接头。” 正当他话音落下,外边响起声音,是锦衣卫的:“尚总旗!属下该死!许知义跑了!” 岑闲的目光陡然一变。 “他房内扫荡一空,人都不在了。”外边的锦衣卫哭丧着说,“霍勒也不见了!” 尚智脸色顿时很差:“他和霍勒……他这个时候出逃……” “我在江南的消息泄露出去了。”岑闲神色冷然,平静道。 “叶文章之事刚刚了结,我又出现在江南,”岑闲叹了口气,“他们难免会怕。” 岑闲的雷霆手段是朝野上下都为之胆寒的程度,也不怪许知义会望风而逃。 “派人去追,”岑闲闭上眼睛,“我去一趟知州府。” 马车行起,朔望慢了一步,没能赶上岑闲。他咬咬牙,越上房瓦,抄着近道过去,终于赶上了马车,他纵身一跃,还没等赶车的小六反应过来,就掀开车帘进到了马车里面。 面上疾风一闪,尚智雪亮的剑锋抵在他的脖颈,沁出细密的血线来。 岑闲摁着尚智的手,好险没让尚智的剑照着朔望的脑袋过去。江浸月瞪大眼睛手足无措,显然被他们吓得不轻。 还没等朔望开口,尚智先发制人,逼问道:“是你将指挥使在江南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不是我,”朔望低声说,“是行脚帮的人,买你消息的是上京的贵人。” 岑闲眸光微动:“你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呃……”朔望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岑闲,“是。” 岑闲和魏望沾上了关系,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丝半点,他都会管不住自己的理智。 “许知义也许并非出逃,”朔望深吸一口气,冷声说,“上京的人知道你来到此地,不会没有反应。” “当然,”岑闲回答说,“左右不过想要我死在江南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句话,好似自己的死活只是政斗之中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并不值得在意。 买下他消息的陈相于的确也是这样想的。 岑闲久未上朝本就让人起疑,他借着幕僚中有江湖人,费尽心机拿到了岑闲的消息,岂料岑闲是去了江南? 他在江南有些见不得人的买卖,上次让景王撬出来一些已经让他痛心不已,岑闲此去江南的意图让他很是不安。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尽管杀掉岑闲也许会让锦衣卫和北大营当场哗变,但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和顶上乌纱,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因此现如今「出逃」的许知义正和霍勒窝在一条小巷的房子内。 霍勒深邃的眉目被火光照得明明灭灭,他不知道许知义火急火燎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躲起来要干什。 许知义肥头大耳油光面面,腆着大肚子在房门那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将门关上。 “詹明安怎么还没来。”许知义跺了跺脚,霍勒觉得这地都抖三抖。 “霍勒,”许知义压低自己的声音,“你知道大魏最大的一条毒蛇是谁吗?” 霍勒偏头看向他,只觉得这个神神叨叨的江南知州好笑。 “是锦衣卫的指挥使!”许知义见他没有放在心上,忍不住叫出声,“他到江南了!他这个时候来江南了!” 霍勒皱起了眉头。 他听突厥王说过大魏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绝妙的美人,突厥王说他看着温和,实则性子极烈。 是朔漠草原最为桀骜不驯的马,是淬火的刀锋。 是个可怕可敬的对手。 突厥王说:“若非大魏皇帝不愿,我定将他带回朔漠。” 霍勒起了一些心思:“能不能抓住他。” 许知义瞪大眼睛:“抓他?你不要命了!他这样的人落到手里就该斩草除根,留他半口气他都能咬死你!” 霍勒有些不悦地移开了脑袋。 许知义在原地转转悠悠几圈,道:“他来江南恐怕就是来断我们生意的!” 他话音刚落,有人拍了拍房门。许知义跳起来,怕是锦衣卫追过来了,就听见外面的人说:“许知州,是我。” 许知义把门打开一点,外面的人一个贼眉鼠眼的矮个子男人。 许知义认识他,行脚帮在江南上的人,是个「包打听」。 “许知州,”那包打听凑近他耳边,身上有些酸臭地衣衫让许知义嫌恶地皱了皱眉,包打听知晓他的动作,心中闪过一丝冷笑,道,“那个指挥使已经到了江南知州府……詹明安一家老小全部被抓了,锦衣卫拿着您的府印调了兵,把城给封起来了,您可好自为之吧!” 许知义连忙拉住那包打听的手,“他带了多少人啊?” 包打听冲他露出个笑,两只指头搓了搓,许知义忍了忍脸上的表情,从胸前衣襟掏出来几块碎银塞到那包打听手里。 包打听咬了咬那碎银,笑得牙不见眼:“来了十多个,都是佩刀剑的。” 许知义道了声多谢,而后“轰——”一声把门关上了。 “十多个……”许知义捶胸顿足,“只来了十多个我怕什么呢?” 他贪生怕死,以为岑闲是奉了皇命特意带了大批锦衣卫下来的,陈相于来的人又没说清楚岑闲到底来了多少人,这才仓皇失措。却不想岑闲只带了十来个锦衣卫。锦衣卫虽有以一当十的本领,但是江南是他许知义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要是他现在还在知州府,多的是办法让岑闲把命留在江南。 结果他逃了…… 许知义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傻。 而现今知州府他是回不去了——岑闲已经在那了。 知州府内,一种大小官员跪在知州府院子沾满鲜血的青石地板上,岑闲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衣服,站在阶上压迫力十足地看着他们。 青石板上的血是知州府内那些狂妄自大不肯听他话的侍卫官兵的血,现今已经凝结了,微微发黑。 锦衣卫已经四下散开在城内寻人,他身边只剩小六和江浸月。朔望站在阴影处,目光落在岑闲身上。 岑闲看起来很闲适,但压迫感属实不小,跪着的官员有些与许知义詹明安沆瀣一气,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平静又温和:“你们知道许知义去哪里了吗?” 底下的官员拼命摇头。 岑闲叹了口气,伸手一挥,刚刚被他使唤的着去抓人侍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押着一行人进来。 这些人都是那些官员的家眷。 跪着的众人霎时瞪大眼睛,连朔望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好好想,”岑闲十分温和地提醒说,“想到了,我再放你们家眷走。” 他话音落下,两股战战的侍卫不敢停留,赶忙压着人往知州府的大牢过去了。 “汝愚,”岑闲对着身旁的尚智一点头,“这里的人你好好看着,我去牢里面看一看。” 尚智抱拳说:“是,主子。” 他衣袂翩飞,像只灰白色的蝴蝶,从沾满鲜血的府院离开了。 朔望站在原地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岑闲没说不让他跟着,小六便也不赶朔望。江浸月跟在岑闲旁边,正在打哈欠,看来是有些困,也不知道岑闲说了什么,他啪叽一下把一包东西放在岑闲手上。 牢狱深处,詹明安和他的家眷面对面被关着,他三岁的儿子正被他夫人抱在怀里面。 詹明安字被抓开始就负隅顽抗,被抽了一顿也愣是什么也没说,骨头还挺硬。 朔望看着岑闲在这对母子面前站定。 他停下的那一刻,身后牢房的詹明安猛地扑到牢房的栅栏处,扒着木头惊恐而又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要做什么!岑闲!你这个恶狗!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岑闲转过头看着詹明安,“请令公子出来玩玩。” “你——”詹明安眼眶充血,“他只有三岁,你……” “垂髫小儿还是耄耋老者,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分别,”岑闲弯着眼睛,血红的小痣翘着,把牢狱内明灭的火光收进来,“你骨头硬不愿说,我只好另寻办法了。” 詹明安沉默了一会儿,又靠上了牢门:“你打我吧!!我孩子还小!!他还小!!” 岑闲不为所动,小六进到牢房里面,在那些家眷尤其是詹夫人的哭喊下将那小孩强硬地抱走了。 牢门砰一声合上,扣锁。 那孩子粉雕玉琢的,还是个奶娃娃,正好奇地看向周围的人,看见岑闲时还笑了,叫了声:“美人哥哥。” 岑闲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这孩子。 那孩子纯净的眼神看得朔望有些难受,上前一步想要拦住小六,却被岑闲伸手拦住。 “祸不及子女,他只是个三岁的孩子,”朔望定定看着岑闲,“你别这样做。” 岑闲安静地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那又怎样。” 朔望握紧拳头。 “若你不愿听不敢看,”岑闲转过身,“出去便是,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呃啊——娘亲——” 黑暗的行刑处骤然响起孩童尖利的哭喊声,并且愈演愈烈,好像要将心肝脾肺全都吐出来一般,皮肉鞭打声被这哭喊声盖得几乎听不见! 詹夫人疯了一般拍打着牢房门,哭求跪喊,声嘶力竭,:“浩儿!!詹明安!你快说啊!!为了你那顶乌纱还有银子!!你连你孩子的命都不要了吗!!” 詹明安面如死灰,不知道要如何抉择,一旦他供出来,他们整个詹家都要完蛋……但如果此时不说,虽有机会等到许知义来救,但他的孩子绝对会死啊! 朔望实在听不下去那孩子的哭喊声,终于忍不住和岑闲动手了! 江浸月后退几步,生怕这两个人打起来血溅到他身上,岑闲接了朔望几招,动作忽然一滞,被朔望逮着机会摔到了一旁牢房上!江浸月吓得跳起来,赶紧去扶起岑闲,却在靠近岑闲的时候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猛地看向岑闲,就见岑闲伸出手,用拇指极快地擦掉唇边溢出的血。 昏暗的火光中,岑闲头往后一仰,靠在牢房的木柱上,伸出一根食指比在唇边,要江浸月不要说话。 江浸月简直服了他,手忙脚乱从袖子里面掏出小药瓶倒出几颗塞进岑闲嘴里。 而行刑处,朔望看见那小孩子不知是吃了什么,嘴边一片乌漆嘛黑,身上一点伤也不见。而小六拿着跟鞭子,一下又一下甩在桌子的猪皮上。 那三岁小孩半是吓的,半是因为啃了那药,哭得越发厉害…… 牢房内这些哭喊声混合在一起,颇为凄厉,有了一股鬼哭狼嚎之感。 詹明安见那和岑闲过完招进去的青年没出来,而自己的孩子哭得越发大声,听着嗓子都喊哑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岑闲求道:“我说……我都说……你放过我的浩儿……” 牢房旁拿着簿子的狱卒立刻颤颤巍巍上前将詹明安说的供词一点一点全记下来。 朔望回过头看向岑闲,只见岑闲站在橘色的火光下,脸上神情不大分明。 他大步走出来,走到岑闲身边。 而后听见岑闲低声在他耳边叹了口气,“看完了……不气了?” 朔望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闷疼,他又朝岑闲靠近一步,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香。 他单膝跪下,低下头颅,把岑闲沾了灰的衣角拍干净,和岑闲说了一句—— “对不起。” 第16章 江南(九) 说完朔望站起来,偏开头躲掉岑闲看过来的目光,声音很小:“刚才伤到了吗?” 岑闲摇头:“没有。” 刚给岑闲喂完药的江浸月:“……” 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他这便宜朋友不会真喜欢上这个江湖客了吧! 另一边詹明安所说的话被仔仔细细记了了下来,然后摁上了红手印。 岑闲拿起记好的口供,扫了一眼之后将纸折好,放进了袖子里面。詹夫人还在哭,岑闲喊了声「小六」,小六就抱着孩子从行刑处出来。 玉雪可爱的小孩哭累了,见到詹夫人的时候弱弱地叫了声「娘亲」。詹夫人眼泪直流,想要去碰碰孩子,只不过隔着牢房,她根本碰不到。 “令公子还不能还给您,”岑闲温声道,“我喜爱孩童,公子借我养两天。” 做完这些,岑闲转身就走,丝毫不顾身后詹明安嘶哑的咒骂声。江浸月跟在他旁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越发担忧起来。 现在还差三四天才到月末……岑闲的病却是提早发作了。江浸月紧皱眉头……许是最近奔波劳累,再加上江南天气湿冷,又不像在上京那边那么方便有大把大把的火炭给岑闲烧,这下把病给激出来了。 牢房外面天色彻底暗下来,岑闲慢悠悠踩着台阶出去,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起先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让尚智带了十二名锦衣卫过来,若是他来到江南的事未曾暴露,十二名锦衣卫动作起来很快就能制住这些人……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的架势,十二人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现在罪状拿到还不够,若是许知义反应过来反扑他,一旦成功,詹明安也会翻掉口供…… 而现今离开江南也难上加难……江南离上京太远,不论是他出江南还是派锦衣卫送消息出去可能碰上截杀……一旦没送出去消息,连口供也会没…… 岑闲摁了摁自己的睛明穴,有些头疼。 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比谁动手快了。 他挥手让侍卫将还跪着的大小官员押进大牢,而后对尚智说:“汝愚,带几个府卫去搜查许知义和詹明安的府邸和江南仓廪府库,把账本全给我翻出来!” 而后又看向小六:“既然行脚帮传信递物如此了得——” “你去找他们,”岑闲走到房内案台边,提笔写了两封信,“把这两封信,分别递给景王和兵部尚书江与安,告诉要他们快,能有多快要多块,银钱不是问题。” 说完将自己身上的玉佩玉簪连带着詹明安入狱时摘下来的玉佩玉扳指还有玉簪一股脑塞给小六。 小六接过一堆物什和信塞在怀里,对着岑闲匆匆一抱拳,跑了出去。 朔望被这举动愣了一会儿,发觉岑闲还真是一点便宜都要占完。 房内里一时寂静下来,案台燃起的烛火将岑闲的脸照得暖黄。 朔望看着岑闲,后者因为摘掉了簪子,长发披散下来,倾泻满身。 而后见岑闲转身看向自己,那目光有些许复杂。 朔望被看得回过神,却是会错了意:“你放心,有我在索命门不会接杀你的事情。” 许知义失了先机,光凭府卫看来是打不过锦衣卫的,江南驻军如今又不在他的手里,只能请江湖人来解决岑闲了。 朔望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误解了岑闲的意思。 不过索命门向来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这般大的事情,他们一般不掺和。 岑闲听他的话听得笑起来,一时笑得厉害了,忍不住带出了几声咳嗽。 他说:“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个。” 岑闲墨黑的眸子神色温和:“但你能这样说,我倒还是有些欢喜的。” 朔望愣了愣,还没品出岑闲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听见岑闲说:“能不能将江浸月——” 他顿了顿,指指刚才被小六哄睡后放下来的孩子:“还有这个孩子送去索命门一段时间。” 江浸月火冒三丈:“不行!” 岑闲现今有病发的架势,他是个大夫,岑闲又是他的朋友,他怎么可能任由岑闲一个人! “你不会武,”岑闲的眼神落在江浸月身上,又移到朔望身上,温声说,“况且这次确实危险,若是我带你犯险,又或是你出什么事,江与安得提刀砍了我。” 这话说的也是事实,江浸月听完一下子就又卸了气。他只好认命般应了声好,然后掏出一瓶丹药塞在岑闲手里:“一次三颗,别多吞!” 岑闲接下药瓶,看了朔望一眼:“劳驾。” 这点小事朔望不会不答应,不过让江浸月借住几天,避避风头,对他来说也就添副碗筷的事情。 他应了声好,而后又听见岑闲说:“多谢。” 朔望单手抱起孩子,一手拎着江浸月就出去了。 偌大的知州府内,顿时只剩岑闲一个人,他看着朔望离去的方向,终于忍不住扶在案台上咳嗽起来。 明灭的火光印出他塌下去的脊骨和颤抖的身形。铺在案台上的宣纸上滴了几滴血,蛛网般晕散开来。他一边咳一边将那宣纸揉成团,扔进了纸篓里面。 江浸月被朔望拎回客栈,把自己大大小小的衣物一条布裹完,就跟着朔望回去了。 叫浩儿的小孩在朔望怀里睡得正香,朔望压低声音问江浸月:“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岑闲的?” 他心中的怀疑已如擂鼓作响,撞着他的心,要他不得安宁,非要求个答案不可。 江浸月脚步一顿,打了个哈哈:“不记得了……大概十年前?” 朔望:“哦。” 他拍拍小孩子的背,“他——是前锦衣卫指挥使的养子……锦衣卫指挥使怎么想要收他做养子……” 江浸月吸吸鼻子,有些狐疑地看向朔望:“你问这些做什么?” 这些都是岑闲的私事,鲜少有人知晓,朔望打听这些干什么。 朔望被反问得哑了半晌,说:“没什么,就是……我……” 他这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模样叫江浸月看了有些想笑,猜着岑闲这倒霉蛋兴许不是单相思……但是岑闲的事情,尽管他作为朋友,但他也不能多说。只是看着朔望这一脸紧张样,他又不忍心装作没听见,只好叹口气,掺真带假说:“岑闲家里和前指挥使有交情,他家里出了点事,养不起他了,前指挥使就去江南把他接过来养在膝下了。” 朔望的眼神一动,不知道是在松口气还是在失落。 他对着江浸月点了点头,然后说:“走吧。” 作者有话说: 掉马应该在下章或者下下章;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陷入沉思jpg】 第17章 江南(十) 仅仅一夜的时间,岑闲就拿到了所有账本。 供出账本所在的官员看着面前的刑具,松了半口气,好险保住了半条命。 岑闲拿着朱笔在掺假的账目上画了红批,然后吩咐尚智把这些账本全部送往江浸月那边,而后让锦衣卫严守仓廪府库,不得让人进入。 核对账目时间太长,岑闲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仓廪府库一一核对到底少了哪些东西了。 岑闲来回在房内踱步,料想消息传过去,江与安和魏琛再过来,一来一回也要六七日……这六七日里面若能抓住许知义最好,若是抓不住,只能尽量拖着时间等他们过来…… 江南这边是许知义羽下的地方,势力错综复杂,江湖门派林立,难保不会有人和许知义勾结。即便索命门不掺和——可这拿钱杀人的门派又不止索命门一个。他这条强龙来了,估计也难得斗过许知义这条地头蛇。 旁边小六看自家主子脸色青白还在忧虑这些事情,不免心疼,可又做不了什么,只得往炭盆里面添了些火炭,要这房间暖和些。 另一边,已经知道岑闲去了仓廪府库的许知义暴跳如雷。 岑闲去仓廪府库那不就是去查账本的! 霍勒看着这中原人气急败坏的样子,皱了皱眉头:“只是查账本,我们还来得及。” 许知义扭头看向他,腰间肥肉一颤一颤。 霍勒眼底划过一丝嫌恶:“烧掉仓廪府库,他还怎么查?” “不行,这是下下策!仓廪府库一烧我的脑袋也就不保了!”许知义不同意,“况且那里一烧起来就什么都没了!!你还做不做生意!” “那便先抓指挥使,”霍勒拍手,“中原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抓他不就解决了。” 许知义挠挠头:“抓他哪有那么容易!你当锦衣卫是摆设吗?!” 几个突厥人在他们旁边嘀嘀咕咕,紧接着凑到霍勒耳边说了两句话。 霍勒偏头听完看向许知义:“或许可以用毒。” 许知义看着霍勒。 霍勒从身边侍从手里接过一个小瓷瓶:“这是我们同路过朔漠的江湖人买的一种毒,你们中原人叫它软骨散。” 身边趴着的黑猫被拎起来,霍勒打开那小瓷瓶,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喂到黑猫嘴里面。那黑猫不一会儿就像没骨头似的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因着上次在青楼用了一些,这软骨散还剩小半瓶,霍勒将盖子合上,把小瓷瓶移到许知义面前。 许知义目光一亮。 他在知州府内自然还有爪牙,若能用毒先把锦衣卫药趴下,那自然是极好的。 思及此许知义拿起药瓶,吩咐一个小厮出去送药,还给他塞了几封信,要他给在这城里盘踞的江湖人送过去。 现今知州府在岑闲手上,他的府兵动弹不得,只好让那群拿钱办事的江湖人来干活了。 尽管许知义心疼他的钱,但还是要花出去,毕竟钱哪有命重要? 因此到了下午,这信就递到了索命门这。 彼时正刮着风,天阴沉沉的,冬日里太阳不露头,这风混合着湿漉漉的水汽,把人刮得瑟瑟发抖,跟被扔进了湖里面捞出来再扔进冰窖里似的。 朔望在庭院里面耍刀,刀身笔直制式简单的横刀被他挥得虎虎生风。 他练了小半个时辰,将横刀往旁边养着树的坛子里面一插,几步走到院子里的石桌要吃茶。 江浸月坐在石桌边上,正垂眸认真看着一本书,朔望以为他看的是医术,但仰着脑袋一看,发现是本棋谱。 他转过头,瞥见南燕和子弗朝着他们走过来。 子弗仍然摇着他那把纸扇,南燕背了把长刀,手掐着子弗的脖颈,疼得子弗连连求饶。 他们进了门之后才消停。南燕对着朔望和江浸月说:“前个时辰有人给索命门递信了。” 江浸月翻着纸张的手一顿,朔望的眼珠动了动,问南燕:“说了什么?” “请索命门杀手排行前十,”子弗将扇子一收,拍在掌心,“刺杀锦衣卫指挥使岑闲。” “啪——”江浸月将书一摔,那书蹦了两下飞出了桌子,“你说什么?!” “江公子,先别激动,”南燕连忙上前摁住即将暴走的江浸月,“这单子我们不接。” 江浸月被摁回椅子上,整个人心急如焚,“你们索命门不接,总有其他江湖客接,上京的人买下他在江南的消息,也不会无动于衷……” 况且……若是买他消息的是陈相于……江浸月伸出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陈相于的私卫估计已经到江南了。 朔望弯腰捡了那本棋谱,拍了拍灰递给江浸月江浸月闭了闭眼,接过那本棋谱放在了自己面前。 江浸月抬起头来,看着朔望:“我出钱,你能去救他么?” “兹事体大,”子弗替朔望说,“我们一般不掺和,收留你和那个孩子已经算是破例了。” 简而言之就是不想惹麻烦,也不能惹麻烦。 江浸月深吸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个人沉默着坐在院内,耗了半个时辰,江浸月径直起身,朝房内走去了。看起来是想将自己关起来好好冷静一番。 南燕和子弗面面相觑,子弗打了两个哈哈,拽着南燕走了。 偌大的院内,只剩下朔望一个人。 远处聂海的一双子女蹦蹦跳跳朝着这院子过来,叶迢跟在他们身后,身边还跟着一个容貌俊秀的男子。 喧闹声引起朔望的注意,他将漂亮的桃花眼移往他们的方向。那两小孩看见他看过来,朝着朔望叫道:“阿朔哥哥!!” 紧接着就扑腾着小短腿跑过来了。 两个小孩亲亲热热地黏着朔望,一个两个要朔望抱。朔望抱起小女孩,摸摸头,那小女孩甜甜地叫了声「哥哥」,而后就伸手去抓桌子上的东西。 叶迢这些天待在索命门,养得比在上京初见圆润了些,脸颊旁有了点肉,她说:“小姐很亲你。” 朔望「嗯」了一声,抬眼看过去,见叶迢身边跟着的是当初在青楼那边见到的清梅。当初岑闲几句话就要突厥的那个达尔罕买下卖身契的满花楼清倌儿。 孟商见朔望看向自己,见朔望眼神中有审视之意,还以为这位看起来好相与的公子不喜欢他,连忙跪了下来,给朔望磕头:“小的见过公子!” 朔望:“……” 这胆子也忒小了。 “你不是被岑闲赎回去了么?”朔望看着他,“怎么……” “呃……”孟商凌乱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朔望口中的岑闲说的是谁,“你说小林儿么?” 朔望蹭的一下站起来了,“你叫他什么?” 孟商被朔望那一脸凶相给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小林……小林儿啊……我们以前一起住在青楼……我一直是这么叫他的……” “是不是……是不是他改……改名字了啊,”孟商有些怕朔望,跪着后退了两步,“公……公子,怎么了?” 朔望脑中一片凌乱,他想起许多年前,那时他在布粥的棚子底下捡到魏望的时候,蹲下来问魏望叫什么名字。 和他一般大的小孩瞪着眼睛,护着碗里的粥,小声说:“小林儿。” 他倒退两步,不小心碰到了站在旁边的小姑娘,小女孩手一个不稳,把桌子上的棋谱扫在了地上。 纸张被冬日里的冷风吹开,朔望喉结滚动,垂下身子将棋谱捡起来,他扫过一眼,里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既熟悉又陌生。 纸张翻过,里面夹杂着一张残缺的棋谱,四角被火燎得焦黑。 那棋谱太熟悉,以至于即便残缺朔望也能一眼认出来上面画着的谱子完整时是什么样。那是他和魏望下的最后一次棋时布的棋局,他下不过,对着前面穿着玄衣的少年说—— “明日再下。” 朔望手一抖,棋谱差点从手里面掉下来,背后被冷汗浸了个透。 一直以来的妄想似乎一下子就要被坐实了,他抓着棋谱冲进房内一脚踹开了江浸月的门! 江浸月正烦扰着,被踹了门直接跳起来,指着朔望的鼻子骂到:“你他娘的发什么疯!” 紧接着就被眼尾发红攥着个棋谱,快要哭出来的朔望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只是吼了你一句……你……” 他话还没说完,朔望颤抖的声音就把他打断了:“这棋谱是谁的?” “是谁的?” “岑闲的,我借来……”江浸月话里的「看看」还没说完,朔望就摔门出去了! 那门被一踢一摔直接散了架,江浸月不知道朔望这是抽了什么风,赶紧跟着出去了,才踏出门,就见朔望猛地拔出了插在泥里面的横刀,一脸要去寻仇的凶狠样。 “叶先生!”聂海的一双儿女忽然拉着叶迢往天际那边看,“那边的云吐烟了!” 一行人跟着望过去,只见西南方向冒出了浓烟,朔望一愣,便听见又回来找朔望的子弗在墙上喊到:“好像是知州府起火了!!诶!!朔望你干什么去!!” 他话音还没落下,朔望已经带着刀用轻功跑出去老远,人都只剩下残影。子弗听见他的余音,既咬牙切齿又满是心疼—— “找人!” 第18章 江南(十一) 知州府浓烟滚滚火光大盛。府外,百姓们正打着水来救火,但是几乎没有效用,这火势冲天,除非老天爷下一场雨,否则很难灭下来。 知州府内,岑闲弯着腰,手上的皮掉了一大块,血哧呼啦的让人看着就疼。几名锦衣卫死的死,伤的伤,七扭八拐靠在房内。 他手底下是个握着狼牙锤的彪形大汉,嘴角正不断溢着血,好像是是五脏六腑被碾碎一般,嘴边沾着一块一块的碎肉。和他一样过来的杀手几乎全军覆没,尸首横陈。 房门被踹出一个大窟窿,是之前打斗时锦衣卫被人踹进来时撞出来的。岑闲手上发力,咔嚓一声拧断了手下人的脖子,往后一仰脱力靠在了红木柱子上。 他走不动了。 与此同时,门前的房梁垮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地板上,阻隔了能出去的唯一一条道路。火焰燃烧木柴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混合着周围人的痛苦呼声响在岑闲的耳边。 燃起来的火尘呛得他咳嗽,火焰离岑闲越来越近,他手上那块一直流血的地方几乎要被火烤干了,但因为伤口太疼,疼得他快失去知觉了,他愣是一点都没感受到。 一名黑衣蒙面的刺客把自己从燃火的木梁中抽出来,在地上滚了片刻,灭掉了身上的火焰,握紧手中的剑踉跄着朝岑闲走过去。 一边的尚智呼道:“主子!!” 他被刀扎了大腿,实在是过不去了。 黑衣刺客连眼神都没分给他片刻,脚步也丝毫没有停留,腰间的玉牌随着走动晃荡,牌上刻着一个「忧」字。 长剑在地板上划出一条深深的长痕,在走进岑闲后,他举起剑朝着岑闲的胸口刺过去! 只是剑行一半,一把横刀从旁插过来,狠狠把那把剑挑飞了! 黑衣刺客一惊,刚抬起头,就被一脚踹到了地上,雪亮的横刀朝着他冲过来,他猛地一偏头,那把横刀擦着他的脖颈嵌进石板,碎裂的石子飞溅打在他的脸上! 他赶忙往旁边一滚,躲过一记拳头,刚从地上站起来,就见那身上带着火星,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顺手就把那横刀从石板里面! 青年一双桃花眼被火光映得通红。 “哐当——” 又一根粗重的梁木掉在他们中间,把他们隔绝开来,黑衣刺客看了远处的岑闲一眼,足尖轻点,离开了。 朔望长舒一口气,转头往岑闲那里跑,灼热的火焰舔舐他们的皮肤,朔望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着了,红得厉害。 他的心跳在看见岑闲身上的伤势时停跳了片刻,连呼吸都有些不畅。而后他半跪下来,伸手把岑闲沾着血的发丝掠开。 入目是一张染着血的脸,岑闲双目紧闭,嘴唇被火烤得起了白皮。 “岑闲——”朔望眼睛发酸,开口叫了面前人一声,声音颤抖,“醒醒。” 岑闲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恍惚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人,只见冲天火光下一个灰色的人影,熟悉得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以为自己在濒死之际出现了幻觉,下意识低声道:“阿朔?” 话音落下来的那一刻,他就被人抱在了怀里。 那怀抱微微颤抖。 不是幻觉,是真的。 岑闲的手费力地抬起来,抚在朔望后背,他的意识已经临近消散。恍惚间,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同眠卧榻,夜里惊雷响起,身边的少年转过身抱住他,说自己害怕。 他知道那时的少年不过是借着打雷在撒娇,却还是会伸出手拍在那少年后背,轻声说:“别怕。” 岑闲的声音含着被烧焦的血腥味,苦涩得很,在呼呼火声中几乎快听不见了。 他轻声说:“别怕——” 朔望的眼泪一瞬间掉下来。 顶上起火的梁木轰然砸下来,“砰——”一下砸在他们身边。 四周都是火,他们快出不去了。 朔望抱着岑闲站起了身。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岑闲带出去。 外面的人还在救火,子弗没追上朔望,急得在外面跺脚,刚抓到霍勒的小六一回来看见这场面走了几步,扑通跪在了地上。 江浸月眼眶通红,捞起袖子开始端水打水,跟着一旁的百姓救火。 正在这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滴由大变小,哗啦啦掉下来,江浸月愣了愣,然后看见一个一身焦黑的人抱着一个灰色衣服的人出来了。 江浸月把木盆猛地一扔,朝这两个人跑了过去了。 朔望被烟呛得近乎窒息,一走出来腿就软了,抱着岑闲跪倒在地,手却把岑闲抱得死紧。任凭是谁接近都不肯松开,就连子弗都劝不动他。 江浸月跪在他们旁边,差点哭出来:“朔望,你放开他,让我看看——” 朔望警惕地抬起眼,看见是江浸月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江浸月颤颤巍巍伸出手,在岑闲脖颈上探了探,一阵轻微的搏动传过来,他松了半口气,喃喃道:“有救——还有救!” 这声一出,几个人火急火燎把两个人送回了索命门。 那场大雨来得及时,火不久就被扑灭了,锦衣卫中有两名幸免于难,其中一位就是尚智。 他们也被送到了索命门那边。 朔望没受什么大伤,只是逃出火海的时候被大火燎了手上的皮肉,索命门的医师给他上了药就完事了。 岑闲却没那么好命。 他身上好几处伤,触目惊心。 江浸月满头是汗处理他身上的伤口,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房间,朔望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抬脚进了房间。 房间内,理智尚在的尚智正和小六说话。 “许知义指使人来给我们下毒,被我们识破,我们顺藤摸瓜抓了给他们办事的几个行脚帮的人,严刑问出了许知义所在。” “我们先是去抓了许知义,霍勒因为有突厥护卫,没能抓住,后来你带着锦衣卫去找霍勒,我回锦衣卫,主子命我将许知义押往大牢,回来的时候就见十几个刺客朝主子过来了。” “那里面还有朝廷的人,戴着玉腰牌。” “后来打进知州府堂内,不小心引燃了烛火……” “再后来,缠斗当中……”尚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们快死绝了……我的腿被刀子钉在了地上,主子一个人杀了大半刺客……” 后面的话朔望没听。 他的目光落在那边昏迷着的岑闲身上。 江浸月正用弯刀把岑闲身上的那些坏掉的,被烧焦的肉都剜掉。尽管他下手快准狠,朔望还是听见了岑闲的闷哼声:“呃——” 但也只有一下,很快那些痛呼都被岑闲下意识全吞进了肚子里面。 朔望心一紧,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躺着的人揪出来了。 很快,岑闲睁开水淋淋的眼睛,竟然是直接给痛醒了! 他攥住江浸月的手,声音低得朔望听不见。朔望只见江浸月脸都青了,声音却不敢大,语速放得缓:“没事,牢里的都救出来了。” 这句话落下,岑闲虚虚松开了江浸月的手,又昏过去了。 朔望又靠近一点点,借着火光看见了岑闲身上交错的伤痕。他恍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生生刺了一下,疼得厉害。 那日在温泉池里面看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江浸月忙到了半夜,把岑闲身上的长针都拔了才想着要休息,一转头,见朔望跟幽魂一样站在他身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岑闲。 他见江浸月看着他,迅速垂下了眼眸,轻声细语说:“你快去歇息吧,后半夜我守着他。” 江浸月指指他手上的伤,怕吵着岑闲声音刻意压得低:“你也是病人,赶紧给我滚去睡觉!” “没事,”朔望扯了扯嘴角,低声下气,语气近乎哀求,“你让我守着他吧,我想看着他。” 江浸月看着他们两个,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哎」了一下后,松口了,“那你陪着他,有什么事立马叫我。” 他出了卧房,房内就只剩躺着的岑闲和站着的朔望了。 朔望在床边半跪下来,伸手弗开了岑闲额角边的鬓发。岑闲轻微的呼吸划过他的掌心,他像是被世上最烫的火灼了一下,猛然收回了手。 “你为什么不认我呢?”朔望轻声说,“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对不对?” 所以才会放他一马,才会一见面把他这个刺客,这个杀手带回锦衣卫。 朔望低下头,手指不安地蜷缩着,声音更轻了:“你以前对我没有这么狠心。” 他话音刚落,岑闲睁开眼睛,眼神略微有些失焦。朔望一愣,刚想转身去叫江浸月,手就被岑闲抓住了。 岑闲手很凉,上面还有细碎的伤口,轻轻的摩挲。 朔望喉头一哽,还没来得及开口,发现岑闲的动作已经停了。 他又睡了过去。 彼时窗子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凄风苦雨打在窗子上,呼呼作响。冬日江南夜里格外冷,冻得人发抖。 朔望深呼一口气,将手在脖颈间暖了暖,又搓了几下,直到手温热起来。 他握住岑闲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那白如玉却没有血色的手上。 第19章 故交(上) 岑闲昏了快两日,汤药流水一般灌下去,竟也保住了性命。索命门的医师啧啧称奇,拽着江浸月要和他探讨医术,江浸月推脱不过,只得到:“也不是我的功劳。” 他叹口气,指指床上那呼吸已经逐渐平稳的人,对着索命门的医师说:“是他自个的心气知道自己还不能死。” 岑闲向来这样,好似只要不是一击必杀,只要留他半口气,他总能把阎罗王的生死簿给改了,从地府逃回人间来。 总而言之,就是命硬。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信念,支撑着他一定要醒过来。 两日内,除却索命门医师外还有几人来探望岑闲,一是索命门那几位同朔望交好的,来看朔望的时候顺带着瞄那么两眼,还有就是孟商和叶迢也来看过几次。 每次来,都能见到朔望跪在塌边,像个木偶人,任谁劝也不肯走。 只有江浸月过来给岑闲诊脉,说破嘴皮子要他去休息,甚至搬出岑闲来说事,他才不情不愿走到一边的藤椅上,扯张薄毯盖好蜷在上面休息。 此刻江浸月捡了旁边乌漆嘛黑的火炭扔进猩红的炭盆里面,又起身开了点窗子让气透进来。 待经过朔望身边,他还忍不住拿着手上握着的火钳子在朔望栖身的藤椅上戳了戳,在透心凉的冬日里火冒三丈道:“祖宗!你能不能去隔壁房扯张厚毯子盖着!” 才几天,江浸月口中不好伺候的祖宗就从岑闲换成了朔望。 毕竟岑闲睡着人事不省,江浸月就是想骂也找不着地下口。 朔望被敲了几下,没动,声音还哑,轻声说:“这里不是有火吗?” 这声音哑得让江浸月觉得这人快起高热了,他拨弄了下炭盆里面的火,苦口婆心道:“外面都下雪了……冷着呢!你穿的那么少,被子也不盖厚的,迟早要生病。” 朔望抿了抿嘴,还是没没动,江浸月把火钳子放在一边,拿着小火炉煮起茶来,嘀嘀咕咕说:“你生病了把病气渡给床上睡着的那病秧子怎么办?” 这两天江浸月算是看出来了,朔望是真真在乎上岑闲了,于是乎干脆搬出岑闲这尊大佛来压着朔望。 朔望听完江浸月的话,总算是听进去了,鞋也没穿就跑出去了,江浸月眼见他赤着脚跑出去,一口茶呛在喉咙,还没咳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朔望抱着一床厚被子回来,把那被子摊在藤椅上。 江浸月又咽了口茶,把喉咙火辣辣的感觉压下去,问:“当日你看了那棋谱就跑出去……你从前和他认识?” 朔望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面,被面鼓起一个小包。 “认识,”朔望的声音隔着棉被传过来,“他是我的故交。” 江浸月挑起眉:“故交?那你怎么没认出他,他这张脸该叫人过目不忘才是。” 的确,岑闲现在容貌极盛,是见之难忘的程度,不然也不会有突厥王求亲,先帝养他做脔宠的传闻了。与朔望十数年前刚认识岑闲时天差地别,与他们分开之时亦是没有相似之处,除了那一双墨色的眼睛。 但江浸月那句轻飘飘的「那你怎么没认出他」却叫朔望难堪,愧疚的心情卷上肺腑,堵着他的呼吸,让他喘不过气来。 岑闲能一眼认出他,他却没有认出岑闲,甚至几度说出了伤人心的话。 朔望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我认识他的时候,”朔望的声音抖了抖,“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我……我不该不认出他来。” 江浸月唔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下:“你是他少时旧识,青梅竹马,对吗?” 朔望死气沉沉地转过脸:“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江浸月笑眯眯说,“我和他相识近十年,他的过往我虽不是一清二楚,但也略知一二。” 江浸月拾起火钳子拨弄了一下炭火,慢条斯理说:“他同我说过他有一个救命恩人,少时相识,同塌抵足而眠五六年,只是后来阴差阳错分开了。” 阴差阳错? 朔望在心中嚼了几下这几个字,越嚼越觉出苦味,喉咙里面一股子难耐的血腥气。 明明是他费尽力气给自己争了条命来。 不然哪有现在的朔望。 早该死在十年前了。 他停下了话头,江浸月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了,专心致志烹茶去。 朔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天气确实冷了很多,即便他依着江浸月的意思将自己裹得那么严实,还是觉得全身上下通体冰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南湿气重,他觉得这被褥皱巴巴的,冷得像刚化开的冰。 朔望闭上眼,想起刚才往岑闲的被褥里面塞了几个汤婆子,江浸月又在塌边放着炭火,岑闲那应该是干燥暖和的。 这样想着,他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又倏然睁开了眼睛。 还是不放心。 他掀开被子从藤椅上面起来。江浸月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见朔望又从藤椅上下来,抬起眼看他:“你起来干什么,嫌被窝里面不够冷?”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朔望伸手往岑闲被子底下一探。 被褥底下如朔望所愿,干燥温暖。 探完他一言不发回去,又把自己裹进那冰冷的棉被里面去了。 江浸月呆若木鸡地看着朔望的举动:“……” 这是在干什么?江浸月看不懂,但江浸月大为震撼。 他咽了口茶,眼神在塌上和藤椅两边转了转,最后幽幽叹口气,也不说话了。 房内只剩炭火燃着时细碎的火焰噼啪声。 寒冬腊月,孤灯残影,江浸月坐了半宿,朔望就把他换了。 他一人在岑闲塌前坐到天色将明。 远处熹微天光升起来,破晓时的晨光掠过院内堆着冰雪的枝头,照在窗棱上,透过窗纸照进卧房内。 岑闲被这天光刺了刺。这抹光从幽深的黑暗里面照进来,惹得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紧接着一双手就扣住他的指节,那手掌心温热,暖源似的,紧紧握着他枯瘦的指节。 此刻岑闲还看不见,不知道这个握着他手的到底是谁。 不过一会儿,他听见叮叮当当一阵响声,江浸月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松手,我要给他诊脉……” 那双手愣了会儿,随即乖乖松开了,粗粝温暖的指腹留恋地在他手上划了一下。 暖源骤离,岑闲心中掠过一丝不悦,他反手就抓住其中一只手,强硬霸道地扣在了塌上。 动作之连贯迅速十分有锦衣卫说一不二的味道。 两只交叠的手一个颜色深些,一个颜色浅些,显得有些不合,动作却很诚实,力气下得挺大,看起来分不开的样子。 江浸月眼见此景,「嘶」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岑闲那只作乱的手。 岑闲什么时候会了这种登徒子的行径! 另一边朔望耳尖红了小半块,咳嗽一声,手没抽出来,低声对江浸月说:“对不住,是我的错。” 江浸月在心中问候了一遍这两个人的十八代祖宗,探出手指去给岑闲诊脉。 脉象稍微有些弱,但胜在平和,岑闲这人在鬼门关晃荡一圈,又平平安安回来了。 还真是命大。 只是断了的筋骨还是需要静养,江浸月收回手,一边写药方子,一边对朔望说:“你们这边有活好的木匠么?到时候给他打个轮椅,这一个月就别让他下地了。” 岑闲此刻终于出了声,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也慢吞吞睁开,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铁,一说话就掉铁屑:“你管这么……” 他说给江浸月听的后半句话在看见塌边默默坐着的朔望,还有自己扣着朔望的那一只手就立刻偃旗息鼓,囫囵一嚼就咽进了肚子里面。 岑闲沉默了一下,昏迷前的记忆回了笼,他有些心虚地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 这些举动换来的是朔望的一句:“你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水。” 江浸月收拾收拾东西,打了个哈哈,无视岑闲对他使的眼色,善解人意道:“我去煎药,朔望,你看着他吧。”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岑闲:“……” 他被折返回来的朔望喂了口水,不由得想起之前生病时朔望给他倒茶,翻窗户走了又跑回来的事。 水被一点一点吞进去,周围寂静,只有岑闲吞咽的声音。喝完之后,二人相对无言,都没有说话。 “望……岑闲,”朔望将茶杯放下,喉结滚了滚,手摸到岑闲手上的疤,“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呃……”岑闲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语气温和中带着无奈,只说,“我过得很好。” 他这话轻飘飘的,堵人话头罢了。 然而朔望不依不饶,手点在他肩胛骨处的伤:“什么样的好能让你满身都是伤?” 他放低姿态,几乎可以说是在哀求:“你不要搪塞我。” “也不要骗我。” “人生在世,”朔望的额头蹭着岑闲的掌心,“除你之外,我再也没有家人了。” “岑闲,你就当可怜我吧。” 岑闲的目光在朔望身上转一圈,轻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要和朔望说的话:“阿朔,你长大了。” 第20章 故交(下) 十年前上京城曾有过一桩血案。 此案发于当时手握北大营与边军的昭王魏以诚。 魏以诚年少成名,十七岁带兵打退袭击边疆的突厥,五战五胜,他父亲魏景帝亲自为他授爵,赐封号为昭。 除此之外,他容貌俊秀,性子温和,是上京城多少怀春少女的心上佳婿。 魏以诚二十岁那年娶了柳太傅之女柳蕙,是为昭王贵妃。二人极为恩爱,两人成亲三年才有了孩子,小世子生于正月初一,遂取名叫魏朔;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将帅之才的人,却因私藏甲胄,意图谋反被发现而被杀死于塞外。先帝因此震怒,下旨抄斩昭王府,然而未等锦衣卫到昭王府,昭王府就起了火。 看似性子温和柔软的昭王妃一把火烧掉了整个昭王府,给魏以诚殉情了。 就在昭王妃放火烧府的那一天,朔望和当时还叫魏望的岑闲出逃了。 彼时天色暗沉,朔望身上还穿着锦衣,和岑闲拉着手躺在一堆运出城的死尸下,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他们身后是燃起来的昭王府,火光熏天,冲破云霄,滚滚浓烟被吹往皇宫的方向。 巍峨壮阔的皇宫在落日余晖下丝毫不受浓烟影响,仍然庄严华贵。 迟到的锦衣卫和禁卫军救了火,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林术看过昭王府内所有焦黑的尸体,又对还活着的昭王府仆从严加审问,很快就发现少了小世子。 他们连夜搜查皇城和城郊,要抓到出逃的小世子。 城郊外面新生的春草还不够高,遮掩不住人的身躯。岑闲紧紧握着朔望的手,带着昭王府的小世子在黑夜里行走。 那时刚下过几场雨,泥土湿滑,一脚踏下去能踩出挤出水的印子。 朔望滑了一跤,摔了满脸黑泥。 十四岁的少年眼红彤彤的,眼泪含在眶内,不肯掉下来。他抬起手一抹脸上的泥,握着旁边人的手越发紧。 彼时岑闲也不过十五岁大,相比于朔望却显得稳重许多。他张望四周,只见四周鬼影幢幢,漆黑的夜里高大的树木和连天的野草都像是藏着索命的恶鬼,随时随地要蹦出来,要同觅食的猛虎一般扑过来,一口咬断他们的脖子。 身后的远方隐隐有火光涌现,细微的风声混着人声传过来,岑闲身形陡然一滞,想起临走前昭王妃最后的嘱托——“护着他。” 他俯首而跪,三拜过后应下昭王妃柳蕙的嘱托。 这不能忘,也一定要做到。 柳蕙或许没想到,她顺手应承小世子的请求救下的少年,会真的不顾一切护着她的孩子。 就在那天晚上,在锦衣卫跟着他们的脚步搜查整个城郊的时候,岑闲同朔望换了衣服。 他们身形差不多,岑闲换下那身衣服后温声对朔望说:“阿朔,你先走,等我引开他们,就回来找你。” 十四岁的朔望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个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昭王府的小世子是在蜜罐里面长大的,在这样孤单无助的时刻,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朔望跳进春日里还冰凉的河水里面,看着岑闲孤绝行远的身影,无话可说。 一瞬间,他看见岸上走远的岑闲忽然回了头,水波粼粼,夜黑无光,他甚至看不见岑闲的神情。 哪怕一丝半点。 而那一转身,是十年前,他们的诀别。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墨色眼眸,温柔和善的少年。 锦衣卫高声的呼喊如犹在耳,他浮出水面上岸之后一路奔逃。那一路他丢弃了所有属于昭王府的印记,从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变成了又脏又乱的小乞丐,同野狗抢食,和同他一起的乞丐打架,浑身都是伤口。 聂海同魏以诚是旧友,知晓昭王府被抄斩的消息后倾索命门之力寻找朔望。待费尽周折找到朔望的时候,他已经在距离江南不远的青州讨了半年多的饭,因为同乞丐争抢食物,手指甲都被人断完了。 尽管如此,朔望被救之后的第一句话,问的是:“魏望在哪?” 他神经兮兮地掰扯着聂海的衣摆,问:“魏望在哪?” 聂海费好大劲才知晓了朔望口中的那个魏望到底是谁。 他斟酌了很久,最终和朔望说,这个在昭王府被焚当夜就被抓回来的少年,被锦衣卫用尽刑罚审了三个月,已经死了,连尸首到找不着。 自此朔望由魏朔改名为朔望,十年未曾踏足上京。 而今,这个早已死去的人还活着,还坐在朔望面前。 他单膝跪着,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中,没有落在岑闲身上就收了回去。 “是啊……”朔望头低着,声音也低,“我长大了……” 十年时间过去,当年那个小世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江湖杀手朔望。 “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岑闲的手放在朔望的肩头,冷白的指节陷进黑色的狐毛里面,“不必在意。” 朔望笑了两声,说话声很慢:“江浸月给你治伤的时候,我看过你身上的伤。” 岑闲后背一僵,当年被锦衣卫追上时劈在后背,长至后脖颈的伤隐隐作痛。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你……” 岑闲想说没有事,他现在仍旧活着,那些伤也许在当时致命,但最终都愈合了,这些伤落在他身上,他并没有什么不甘愿。 如果没有这些伤,那朔望也许就被锦衣卫给抓到了。 这里的每一道伤,在当时几乎成了他的安慰。每多一道,就说明朔望还平安地待在外面,不管是哪里都好,即便污泥满身地向前进,也总比被泥沼淹没来得好。 但他的声音在朔望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朔望还是没抬头,食指虚虚划在岑闲的胸口处,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 “从上到下,从深到浅,新伤旧患叠在一起,不下一百道,”朔望慢慢说,“你要我如何不在意?” “呃……”岑闲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说话,他沉默半晌儿,垂下的墨色眼眸像湖投石子,泛起一阵涟漪。 “我……”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手背忽然砸了一颗灼热的水滴,把他结结实实烫了一下。 朔望哭了。 岑闲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他想看看朔望,目光所及却只触到朔望乌黑的发顶。 他叹口气,硬了十来年的心忽然就软了。 “我不愿说,”岑闲妄图擦掉朔望眼角的泪水,手却被朔望捉住了,“是怕你知道了难过。” “其实也没有什么,锦衣卫撬不出话,把我带回锦衣卫大牢——也就是诏狱审了三个月,”岑闲避重就轻,“至于到底受了什么罚,我忘了。” 朔望握着岑闲的手随之一紧。 “当时的指挥使林术在我将死之际来审我,发现我肩上的胎记。” “我生母名叫林娇娘,在十六年前江南水灾之前,是江南一个小青楼里的妓女,”岑闲轻叹口气,“她也有这枚胎记,林术亦有。因而林术认定我是他的外甥,偷梁换柱救下了我。” 林术救下他,给他换了一个身份,他从此名为岑闲,成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养子。 “后来怕人发现我们有关系,或是被熟悉我的昭王旧部认出,我将肩膀的胎记用烙铁烫掉了。” 朔望的头更低,握着的手更紧。 岑闲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让他惊心动魄,让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深切的知道,岑闲这些年过得一点都不好。 “至于我的脸——我幼时生得不错,青楼的老鸨同人说,待我长大便要让我接客,我母亲听了很害怕,就去找了平日里面争风斗狠的几个妓女那里要了一种药,抹满我的脸,毁掉了我的容貌。” “后来锦衣卫的药师将我治好了。” 说到这,岑闲停住,不再说了。 阴差阳错,他就这样活下来了,自此在锦衣卫过活,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步又一步直到今日,成了新的锦衣卫指挥使。 朝臣骂他奸佞,世人闻他色变,但他皆无所谓。 但岑闲一直期盼着能和故人重逢的那一天。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数着朔望的年岁,想着他什么时候生辰,想着他什么时候应当办弱冠之礼,该取字。 想着他这时会不会已经娶妻生子,在大魏的某一角,过着和乐无忧的日子。 岑闲也曾想过,也许朔望在出逃的那一年就失掉了性命,但他也只想过一次就再也不愿想下去。 他心中希望的,仍然是朔望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即便那不成真。 直到秋雨泠泠的那一天,他乘着车马从皇宫出来,经过神武大街,细雨拍在他的车帘,街道上秋风骤起,声嘶力竭地喊声和浓重的血腥味乍然涌起。 车帘划破,冰凉的刀锋送至他的脖颈,他摁刀反击,一把扯下来人的面罩,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呼吸停住,心中响起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 青年俊秀的面容熟悉万分,是他所有日夜里能够拼凑出的,最好的样子。 那一刻,岑闲觉得这辈子再没有这么好的时候了—— 他们在生死之间,骤然重逢。 第21章 丞相(一) “那你……”朔望握紧岑闲的手,“有怪过我吗?” 朔望微微抬起头,眼眶红透,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有些发抖,语气却执拗:“你有怪过我吗?” 岑闲被问得愣了一下,鸦羽般的长睫轻轻一动,眼底那颗红痣随之翘了翘,略有不解地问:“我怪你什么?” 在岑闲看来,这一问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他实在想不出朔望有什么好怪的。 朔望低声说:“我没有认出你。” 这件事在他救回岑闲之后,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对于朔望来说,岑闲是旧友,是家人,是以命换命把他从昭王府那滔天的大火和锦衣卫的追击中带出来的人。 他们曾经在昭王府的梧桐树底下一起生活了六年,亲密得像是一个人。 朔望曾经笃定自己不会忘记岑闲,哪怕多年未见,他也能在一眼之间就将岑闲认出,可是事实确实,岑闲认出了他,他却没有认出岑闲。 此刻,朔望低垂着头,发丝顺着肩膀滑落下来,心中仍是无尽的愧疚。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岑闲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一点都没有认出来。 他静静地等着岑闲的回答,岑闲的手微微弯曲,安慰般地回握了他有力的指节。 岑闲轻叹口气说,“不会。” 朔望倏然收紧手,差点想直接扑过去抱住岑闲,然而门忽然被踹开,他身形一滞,回身之时差点拔刀,见是江浸月面色才和缓些。 江浸月这货满脸惊恐地进门,手中端的药差点洒出来,他把案板一放,把药塞到了朔望手里,要朔望喂岑闲喝。然后双手合十,求爷爷告奶奶般对岑闲说:“救我!” 岑闲眉头一挑,心神被江浸月吸引过去:“江与安到江南了?” 他话音刚落,朔望就递过来一勺药汤,凑近他的嘴边。 那药吹过几遍,不烫,正好适合入口,岑闲接过那小勺,对朔望说:“我自己来。” 朔望眼神暗了暗,也不动了,任由岑闲将勺子从手里面抽走,手却执拗地扣着药碗不放。 岑闲将一只冷白的手放在朔望的手下面,指腹摩挲着朔望的手背,朔望身形一僵,终于放了手。 “呃……”江浸月不知道这两个人在玩什么情调,只觉得自己要死,“江与安会打断我的……” “打断你的腿,”岑闲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药渍,气定神闲地补充了江浸月的后半句话,“但是他哪回舍得动你?” 江浸月瞪大眼睛:“他——” 话没说完,吱呀一声响,房门忽然又被推动,一蓝一黑两个人并肩走了进来,江浸月回头一看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刻躲到岑闲身后,奈何朔望几乎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岑闲围了个严实,他根本过不去,行过礼之后只能一脸丧气坐在了椅子上,听天由命。 岑闲对着二人一点头:“岑某如今不能行礼招待,望王爷和江大人——” “见谅。” 话说的是谦卑了,不过神色却和话分了家,冷冷淡淡的客套样。 黑衣人轻嗤了一声。 那黑衣服的是魏琛,而一身锦绣蓝衣的,正是新任兵部尚书江与安,闻名上京的翩翩公子,实打实的冷美人。 他眉峰一挑,冰凉的眼神扫过江浸月,“江予明。” 这声一出,岑闲就知道江浸月快玩完了,江与安平日里都是叫江浸月「阿月」,这会儿直接叫了江浸月的字,可见是有些气了。 江浸月举起双手:“江无祸!我和你说过我要来江南的!你明明应允了!” 江浸月很少叫江与安哥哥,这会儿也是一样,岑闲几乎可以看见江与安额角上跳动的青筋。他不由得递了个眼神给魏琛。 魏琛虽然同岑闲势同水火,但或许身为对手也对对方的人颇有研究,因而很快明白了岑闲的意思。 他皮笑肉不笑,舌尖抵着后槽牙,对着江与安和煦道:“江大人,现在不是你清算家事的时候。” 江与安用眼神警告了一下江浸月,同魏琛到一边坐下来了。 他们的目光在这房里唯一的陌生人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扫过朔望和岑闲交握在一起的手。 魏琛结结实实噎了一下,仔细打量起了这半跪着的青年。 一身玄衣,容貌俊秀,桃花眼漂亮得很,嘴角紧紧抿着,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一头乌黑的发丝略有杂乱,用一根发带束起来,发丝锤在肩颈处,正回过头看着他们。 起伏的腰线紧绷着,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野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跟只护食的狼崽子似的。 魏琛和江与安对视一眼,下了这个定论。 岑闲见他们的目光落在朔望身上,两根手指不动声色扣住朔望的下巴,把朔望的脸掰了回来。 他语气温和,听起来气色还算可以,至少不像江浸月来信时说的那么凶险,对他们说:“这是我——”岑闲还没说完,朔望就接上了他的话:弟弟。” 岑闲目光闪烁了一下,从善如流道:“没错,这是我弟弟。” 魏琛嗤了一声,他可没听说过岑闲有哪门子弟弟。 不过他也没多说,料想这男子或许是岑闲上次怎么也不愿给他见着的那个小情人。 魏琛转过头,和岑闲的目光对上。 在他看来,岑闲像是一株在朔漠生着的野草,只要没有斩草除根,总有生机勃勃的那一天。他昏了这两天,汤药灌下去,他仿佛又回了些精神,墨黑色的眼眸看着江与安和魏琛,等着他们两个人问话。 这次还是魏琛提拔上来的许知义出了问题,因而魏琛脸色不是很好,但是他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岑闲发脾气,只能耐着性子问:“许知义关在哪?” “在仓廪库府那的刀兵库,”尾随而来的尚智一进门就道,“指挥使刚醒,王爷和江大人有何事问属下即可。” “刚醒?”江与安挑眉,“那看来是我们叨扰指挥使了。” 刚才岑闲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样子属实不像是刚醒,但眼下江与安仔细一看,便发现岑闲脸色青白,嘴角边沾染着点没擦干净的药渍,人看起来气力不足,有些不济。 岑闲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账本在江浸月手里,江大人同他拿即可。” “岑某有心无力,仓廪库府那边的核查便交由二位,”岑闲说完这句咳嗽了几声,“再有,王爷——”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响起来,朔望连忙站起身拍着岑闲的后背。 朔望一边拍,一边又听见了岑闲的声音。 “王爷,此事牵扯重大,”岑闲看向魏琛,声音轻浅,“还望彻查,以及陈相——您来时是否扣住他了?” “扣住了,”魏琛道,“收到你信的时候,我用你那朱批印调人抓了陈相于,此次下江南,也带了锦衣卫。” 岑闲微微点头。 “那便不打扰指挥使休息了,”江与安行了一礼,和魏琛、尚智一起出去了,走之前还低声对江浸月说,“现在去我房里。” 江浸月欲哭无泪地点点头,随即也出去了。 人一出去,房间里面便空荡许多。岑闲松了一口气,将涌上来的血腥气又咽回去了。 他的心不安地躁动着,仿佛下一瞬就要裂开,但他向来擅长将自己装得什么事也没有,因而竟也不露一点声色来。 他倒回床榻上,墨发洒了满床。 朔望木头疙瘩一般站在床榻前,岑闲抬眼看他,见他眼底有着乌青,又看见远处的藤椅上卷着的被褥,在心中叹了口气。 想来这几日,朔望就没有睡好过。 他挪了挪身子,拍拍自己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对朔望道:“上来,陪我休息一会儿。” 朔望踌躇了一会儿,没动。而后他觉得手上缠上一个微凉的触感,还未反应,就被岑闲猛地一拉朝着床榻上倒下去。 他单手撑着床板,好险没压到浑身是伤的岑闲,天旋地转之间,被子挂了他满身,岑闲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摁在了床上。 岑闲身上热不起来,因而床褥都是冷的,朔望常年奔走在江湖之间,身上总是热乎乎的,从来不怕冷,一进被子里就像给岑闲塞了一排汤婆子。 他不由自主朝着朔望贴了一点,但没贴太近,两人之间还能塞下一个枕头。 他蜷起身子,把额头靠在朔望的后心,感受到朔望那强劲有力的心跳时,竟觉得自己的心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看来朔望或许是枚良药,岑闲心想,不然怎么就不疼了呢? 朔望背对着岑闲,眼睛看着噼里啪啦燃着的炭火,有些懵。 他僵着身子不知道躺了多久,在听到岑闲轻轻的咳嗽声时,终于忍不住回过了身。 岑闲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呼吸声绵长,虽然偶有咳嗽声,但相比于前几日要好得太多。 而很多年前,他们也曾抵足而眠。 那时他们是怎么一起休息的呢? 朔望出神了片刻,学着当时的样子,稍稍往下挪了挪,将头抵在岑闲的下巴处,伸手环住了岑闲的腰,把岑闲冰凉的腿缠住。而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你们扪心自问!扪心自问!真的是兄弟吗!! 说你们呢!@岑闲@朔望 第22章 丞相(二) 陈相于被关于诏狱这一事自然在朝堂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魏琛和岑闲竟联手将陈相于拿下更是让众大臣心惊胆颤。 只是上京再大的风,吹到江南的时候也只剩一缕,这些事影响不到岑闲一行人半分。 江与安一上来就是雷霆手段,配上魏琛不折腾出人命来不罢休的行事风格,来到江南当夜,这些涉事的大小官员就被轮番拷打询问了一通。 魏琛也不得不佩服锦衣卫被岑闲调教得十分的明事理,很有岑闲折腾人的风范——将人关到刀兵库不是正好么?那可是有一堆趁手的东西当刑具。 冬日的正午好不容易出点太阳,岑闲这时还不能走动,只能坐着轮椅在院内晒太阳。 轮椅是朔望弄来的,用上好的红木做的,并不算新,想来应是在哪里现拿的。 院内江浸月正站着,手上拿着一个木盆,盆里水已经结成了冰块。 他一边顶着那玩意一边毫无生气地背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岑闲听他摇头晃脑背了半天,忍不住笑了:“昨日江与安罚你了?” “他说我要是再骗他,”江浸月哀叹一声,“他就给我上家法。” 江家家法,那可是要请三条和手腕粗的鞭子的啊! “你……你也不帮我和他解释,我的确是来江南游玩的,不是同你查案!”江浸月有气无力,“谁知道这些走私的人撞您老的刀口上了!” 真是无妄之灾! 岑闲笑容微敛,和蔼道:“谁让你昨日扰我清净。” 昨日江浸月进来给岑闲诊脉时,赫然见到岑闲和朔望睡在一起,先是被吓了一跳喊出了声,就差嚷嚷着指挥使的清白被玷污了,一嗓子把朔望喊白了脸,当即翻窗户出门连人影都不见了。 连这轮椅都是今早他悄悄放在岑闲门口的,连面都没露,似乎生怕人误会似的。 而江浸月却丝毫没有把人吓走了的自觉,还痛心疾首地劝导岑闲,身体不好就不要乱搞! 房事伤身! 惹得岑闲十分之郁卒。 “我那是扰你清净吗!”江浸月振振有词,“你是半个残废!房事上出了点闪失怎么办!你这是拿命快活你知道吗!” 岑闲忍了忍,好涵养被江浸月戳了个窟窿,冷声道:“我们只是在休息,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江浸月轻哼一声,“你去问问你的部下还有索命门和朔望交好的人,听听他们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岑闲:“……” 他决定不和江浸月再说这门事。 他朝小六使了个眼色,小六立刻从善如流上前准备推那轮椅,谁料江浸月忽然把手上的木盆一放,冲上前将小六挤开,十分热心肠道:“我我我来!” 小六在他们旁边忍笑,岑闲神色凉凉:“你不背书了?” “照顾尊贵的指挥使大人自然比背书重要,”江浸月严肃道,“小六,你说是吧!” 小六维持住自己的表情,认真道:“没错。” 岑闲:“……” 算了,由着他们吧。 江浸月屁颠屁颠把岑闲推出了小院,上了马车,朝着仓廪库府那边过去了。 墙头上子弗、朔望和南燕三人排排蹲着着,南燕用手指戳了戳墙上结的冰,问朔望:“你不跟过去吗?” 朔望摇了摇头。 子弗刷啦一下打开折扇:“小燕子你可别问了,朔望兴许是昨天和指挥使睡在一起害” 他的「羞」字还没出来,整个人就从墙上栽了下去,直接摔了个狗啃泥,他抬头一看,始作俑者朔望收回手,脸上一片无辜。 “子弗兄,”他学着岑闲那副腔调,十分温良的样子,“你怎么在墙上都站不稳了,是时候该练练了。” 子弗举着折扇大喊:“你这个黑心肝的——” 南燕噗嗤一声笑出来,从墙头上跳下来,提溜着气急败坏的子弗走了。 待他们二人离开,朔望踩着冰,朝着岑闲离开的方向过去了。 仓廪府库离索命门不算太远,很快就到了,岑闲被江浸月扶下车,小六把那红木轮椅拿了下来给岑闲坐着。 刀兵库被改成了刑房,琳琅满目的刑具摆在架子上,案台边,江与安拿着那些供词看了两遍,发现不少矛盾之处,便用红笔在上面做了朱批。 魏琛在他旁边喝茶,不远处刑架上许知义肥硕的身子被绑着,头无力地歪在一边,鼻青脸肿的样子。 魏琛下了狠手,这会儿许知义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语气冷冷:“江南仓廪府库的账缺了那么多,陈相于吞下的银两都够养一支禁卫军了!” 他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真是岂有此理!” “景王殿下,”一道清粼粼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魏琛愤怒的话头。 魏琛和江与安一齐回头,见岑闲穿着一见藏青色的鹤氅,脖间围着一圈黑色的狐毛,正坐在一张红木打的轮椅上,古井无波的眼眸稍稍朝他望过来。 “江南的账应当查完了,”岑闲说,“对吗?” 魏琛将一沓账本摔在桌子上,“沾了您老的光,的确查完了。” 不得不说,这些锦衣卫用起来真是十足顺手,账查得又快又仔细,几乎能和他带来的账房先生一分高下了。 “罪证确凿,”江与安放下手中的笔,“陈相于死不足惜。” 说完他目光扫过江浸月身上,江浸月此刻有岑闲挡着,底气稍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江与安:“……” 小兔崽子真是欠收拾! “大魏向来倚仗江南财税,”岑闲抬头说,“对江南向来严加看守,陈相都能在此中捞出油水,那其他州郡不知也会不会深陷其中。” 他点到即止,但江与安和魏琛对视一眼,皆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陈相于作乱或许不止这一处。 但这些只有陈相于自己知道了。 他们该回上京一趟了。 而此刻的上京城,诏狱内,陈相于从一国丞相沦为阶下囚,正卧在草堆里面。 他此刻恨毒了岑闲和江南那群蠢货! 若不是岑闲装病去往江南查案,若不是江南那堆蠢货暴露,他又何至于被关押在诏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但没关系,陈相于想,会有人把他救出去的。 若是不救,陈相于眼神一冷,那便和他一起下地狱! 这时,有一狱卒给他送来了饭菜,这饭菜热腾腾的,虽然仍旧粗陋,但看着比前两日的青菜粥要好许多。 他捧起碗,没注意到那狱卒没走。 陈相于扒拉了两口饭菜,身形一僵,不可置信看向那狱卒,嘴里涌出黑血来。牢房昏暗,除了面前的狱卒,谁也看不见他是什么样。 陈相于还没来得及喊,两眼就翻白,扑通一声倒地了! 他抽搐着看着那狱卒,流出的血混着饭菜淌在嘴边。 狱卒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玉色腰牌在陈相于眼前一晃,随之不见了。 陈相于抬起的手重重摔在了地上。 冬日里实在冷,过了一刻钟,终于有狱卒发现了不对,一边大喊一边往往陈相于身上一探—— 那尸体已经凉透了。 作者有话说: 摘自《诗经小雅常棣》 索命门与锦衣卫众人:联谊了联谊了 第23章 丞相(三) 陈相于的死讯掀起了轩然大波,太后大亥,连发七道加急令,使节疾行在晨曦未起时奔至江南,要岑闲立刻回京。 只是使节也没敢直接去叨扰岑闲。指挥使大人天潢贵胄,虽说看起来脾性温和,但手上的人命可多如牛毛……他迂回了半晌儿,脑袋一梗,朝着魏琛和江与安那去了,请他们二人将懿旨带给岑闲。 魏琛清早被吵醒,面色不虞,拿着使节送过来的太后懿旨,一脚踹开了岑闲的房门,小六追在他身后,没能拦住他。 一进门,魏琛也不管岑闲醒没醒便道:“陈相于死了。” 岑闲起身的动作一顿,三千青丝滑落肩头,薄而长的眼尾如刀一般上挑,声音还有初醒时的沙哑:“死了?” “死了,”江与安紧随其后,神情严肃,“太后宣你回京。” 岑闲披衣起身,他伤还没好,脚步一个踉跄,江与安下意识伸出手扶了他一把,把他放到了轮椅上。 “知晓了,”岑闲对着他们淡淡点头,“我立刻回京,江南烦请二位了。” 他语毕挥手,小六推着轮椅出去了。魏琛在他身后气着对江浸月道:“他是把我们当随从使吗?” 江与安咳嗽一声,没敢应声,这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景王殿下逮着机会就要骂岑闲几句,也不管自己占不占理,这浑水他可不掺和。 事情发生得突然,尚智匆匆找了几匹马,六名锦衣卫随行,等着岑闲过来。江浸月打着哈欠站在马旁边,很快就看见远处有辆轮椅过来了。 出来得急,岑闲没穿得太厚,就着江南的冷风咳嗽,彼时天还蒙蒙亮,青石道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行人。 尚智打着伞过去接人,岑闲被扶着从轮椅上下来,他没走几步路,转头问尚智:“汝愚,可有惊动其他人?” 这个其他人,尚智和一旁的江浸月心知肚明,都知道岑闲所说是朔望。 尚智暗暗心惊,也不知道那叫朔望的小子到底是哪里入了指挥使的眼,竟然能得指挥使放在心上在乎,只是离开江南都不愿意惊动对方。 “主子放心,没有惊动,”尚智望了望天色,“此时天色尚早,估计还歇息着。” 岑闲叹口气:“但愿如此。” 这几日朔望跟他跟得太紧,跟着他同寝一室,昨日悄悄随他去往刀兵库,夜间要不是上次被江浸月看见被吓着了,估计还想和他挤一床被子里。 “没事,”江浸月伸了个懒腰,“昨晚我见了那个叫孟商的,他说索命门门主要朔望同子弗接单子去了,不会知道的。” 他翻身上马:“走吧,你在上京还有场恶战呢!” 岑闲借着小六的力上了马,江浸月扔了件貂皮大衣过来,眼角弯弯:“我从朔望那偷拿的,我看这大衣上用镇纸压着你的名字,反正早晚要给你,我就拿过来了。” 江浸月说完一脸骄傲,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快夸我」的意思。 岑闲:“……” 他在这个时候奇迹般地理解了一丝江与安对江浸月那股管束之心。 几匹马朝着城外奔腾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江南冬日沉沉的雾霭中。 朔望正午才回到索命门,他一进门把横刀一扔把染血的外套脱了扔在椅子上,两眼发亮兴致冲冲地往卧房那里过去,正准备拿那件貂皮大衣去给岑闲。 那貂皮大衣是几年前他去朔漠时遇上了一只极其少见的壮硕黑貂,皮毛乌黑发亮,十分漂亮,在朔漠草原上蹲了好几天才抓到的。 子弗出了几百两银子跟他买这貂皮他都没肯卖,后来打了件貂皮大衣,还同子弗开玩笑说要存着做彩礼。 江南冷,那乌黑的貂皮大衣正适合岑闲穿。 然而房间内的案台上只剩一张纸,貂皮大衣不翼而飞,朔望抓了那张纸一看,只见上面有着几个看起来因为太冷而哆哆嗦嗦的字迹,写道: “衣服我替他拿去了,不谢!” 后面还画了半个月亮。 他一眼就看出那玩意儿是江浸月画的,心急火燎地出门,正撞上牵着两个娃娃从书房那边回来的叶迢。 叶迢看他风尘仆仆,眉眼间皆是急躁之色,出声问:“朔公子是在找岑大人吗?” 还未等朔望问,她便道:“朔公子别急,岑大人今早回上京了。” 朔望脚步一错,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你说他回哪里了!” 叶迢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跳,但并未退后胆怯,认真回道:“岑大人回上京了。” 朔望脚步一顿。 上京……几日的相处,让他差点忘了,岑闲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不会过多的花费时间留在江南,他早晚就要回上京。 可是岑闲要走,为什么一句话都不留给他呢?朔望踉跄着走了两步,想起岑闲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在碧泉庄,岑闲冷冷看着他,说,“你不要掺和官家的事了。” 是了,以岑闲的脾气,自然不愿意他去趟朝堂之上的浑水。 兴许一起形影不离地在一起过了几年的人对对方的脾气秉性终究熟悉,尽管过了十年之久,尽管物是人非,但总能猜到几分对方的心思。 岑闲想要他远离是非,所以多次警告,所以一言不发地离开,连只言片语都不给他留。 朔望心中升起一股名叫「珍视」的火,烧得他又疼又甜。 他猛地转身,往马厩那边跑过去了。马厩旁边刚喂完自己宝贝马的子弗还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就见朔望翻身骑上了他好生养着的那匹通身雪白,叫做绝影的马匹,蹭一下跑出去老远,扑了子弗一脸灰,呛得他死去活来。 他扬着嗓子大喊:“去哪呢你!” 马蹄声混着人声传过来,朔望回道:“去上京!” 岑闲那边已经赶到了青州的驿站。 因着事态紧急,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马儿扬蹄跑得飞快,但这些马毕竟不是那些上好的千里马,才到青州驿站就累得气喘吁吁,嘶吼着不肯动了。 驿站边上岑闲坐着休息,面前燃了一盆火,那件貂皮大衣披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身形伶仃瘦削。驿站的小厮忙着给他们换马还有添粮草。 江浸月蹲在他旁边给他诊脉,眉头皱得死紧:“怎么回事?” “怎么又来,”他嘀嘀咕咕半晌,最后对岑闲说,“要不我们留宿一日,你脉象不对劲。” 说完思考了一下,不顾岑闲的阻拦扒开岑闲的袖子,露出一节藕色的,修长的手臂,上面深黄色的血脉虬结在一起,突突跳着。 “留一日!”江浸月站起身大声道,“你现在还是得休息,精神不足一不小心就会被那玩意儿寻到空隙!” 岑闲将衣衫拢好:“若是留一日,朝堂上的史官和那些觊觎锦衣卫和北大营的人得找着空隙撕我肉,喝我血了。” “比起被那群人吸血吮骨,”岑闲眉目温和,看似随意道,“我到宁愿死在这东西手下。” 江浸月的脸色精彩纷呈,作为大夫面对这样一个软硬不吃也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的病人属实头疼。 奈何他又没法反驳岑闲,只能破口骂道:“那你别死我面前!” 岑闲笑了一下:“不会死你面前的。” 若是真有要死的那一日,他一定会先了结自己。他的命只在他自己手里,旁人谁也沾不得。 不过休息了半个时辰,他们换了一批新的马匹,就又要启程了。 此时岑闲不知道,在他身后正有人乘着风雪追赶他。 朔望的绝影不负其名,四条腿奔腾得极快,待到日暮沉沉,天边灰暗的时候,朔望往前望去,只见一行人正骑着马在他面前。 他挥了一鞭,骏马在暗沉的天际下发出一声嘶鸣,而后朝着那行人奔过去! 那厮鸣在原野上响彻天际,岑闲猝然回头,发丝被风吹过脸颊,他只见远处有人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越过枯枝残叶朝着他过来了! 来人身形宽肩窄腰,束高马尾,一身玄衣,熟悉得很,不是朔望还是谁! 江浸月震惊之色难掩,低声道:“娘啊……还真追过来了!” 一行人被震了片刻没动,朔望就已经骑着马来到了他们旁边,他朝着岑闲伸出一只手。 朔望的眼睛亮晶晶的。 兴许是被朔望那双闪着光的桃花眼给看愣了,鬼使神差的,岑闲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两只手一深一浅交叠在一起。 朔望的指腹粗糙,温热,刚碰到岑闲的手就把岑闲死死抓住了,而后天旋地转之间,他伸出另一只手揽住岑闲的腰,把岑闲从马上给掳走了! 岑闲坐到了朔望身前,貂皮大衣的帽子被朔望顺手盖在他的头上。 江浸月一行人看见朔望撒娇般将头靠在岑闲的肩膀上,两个人不知低声说了什么,朔望的拽着缰绳的手狠狠一拉,那骏马扬蹄嘶鸣,朝着远处跑了! 众人:“嗯?!” 江浸月和尚智被这转瞬之间就发生的变故刺激得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尚智结结巴巴的声音传进江浸月的耳朵里:“江……江二公子,主子这是和人私奔了?还是被人强抢了?” 江浸月:“……” 不得不说,这一出的确很有山匪强抢美人,或是美人和心上人私奔的架势…… 江浸月活那么大,媒婆都没来说过媒,也没有心上人,江浸月看不懂,江浸月备受震撼。 他朝着自己的马屁股打了一鞭,神志恍惚:“我不知道……要不我们追上你主子问问吧。” 几人这才发现指挥使都快没影了,连忙扬鞭向那匹白色的骏马奔去。 作者有话说: 江浸月:小情侣滚出我的生活!! 第24章 丞相(四) 他们疯一样赶了两天的路,从江南赶回了上京。 期间尚智和江浸月累死累活追着岑闲和朔望,但是总是差着一截,死活追不上。直到皇城脚下,他们才赶到这两个人身边。 行至皇城门口,朔望翻身下马,牵着绝影的缰绳,岑闲裹着貂皮大衣坐在马鞍上,帽子遮住半张脸。 尚智好不容易赶到他们前面,也没时间歇息一会儿,掏出令牌给城门守卫看:“锦衣卫总旗尚智!” 守卫们对视一眼,目光瞟到后面穿着貂皮大衣,只露出一小截苍白下巴的人身上,顿时心下了然,连忙让路给他们一行人进去了。 到了岑闲的府邸,朔望向岑闲伸出一只手臂,岑闲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指节搭上朔望腕骨上的黑色护腕,稍微用了点力从马上下来了。 朔望伸手扶住他,没让他摔倒。 纪管事知道他们要回来,早早就在府邸门口那等着了。锦衣卫副使张久成也在,见到岑闲进门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迎了上去:“主子。” 岑闲没有应声,随手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露出一张神色冷淡的脸:“上京现下是什么情况?” 张久成跟在岑闲身后,目光往自家指挥使身边那拿着貂皮衣裳的俊秀青年身上一放,很快又移了回来,恭敬道:“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联名上书参您,说您御下不力,失察失德,诬告陈相,肆意妄为,故意使陈相死于狱中……” “几人长跪于太后宫外,太后向来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也只能召您回京了。” 岑闲冷笑一声:“他们倒是清闲,有空来我头上动土。” 张久成没出声。 “还有,诏狱的锦衣卫是尸位素餐么?”岑闲锋利的眼刀看过来,一掌拍在了石桌上,“眼皮子底下让人死了!” 岑闲平日里看起来温和,可动起怒来即便是一向胆大惯的江浸月都不敢过去。 明眼人都看出来现在岑闲生气了。 毕竟锦衣卫诏狱竟连个人都看不住,让他如何不气? 张久成目光落在岑闲掌下石桌的裂痕,连忙跪下来:“属下已经罚过他们每人五十大板,指挥使现已回京,属下自会去领罚,万望主子网开一面。” 岑闲声色冷冷:“自去刑房思过。” 张久成松了口气:“是。” 只是去刑房看着行刑而已,顶多吐上个十天半月,若是像上次罚去刑房受刑……那可就不堪设想了。 而后岑闲梳洗一番,换上了锦衣卫黑色制式的官服,就准备去面见太后了。 朔望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岑闲转过头,声音里面还有没消下去的冷意,但已经温和多了:“人你也送完了,是时候该回江南了。” 大意是在他眼里,朔望就像是邻家的弟弟,总归有几分宽容。 只是他没想到朔望是个不听话的邻家弟弟。 眼前青年脚步一顿:“我不走。” 他坐下来,颇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笑着说:“脚长在我身上,你就算赶我走,我也还是会回来的。” 岑闲眉梢微动,语气平静,仍然是好涵养:“随你。” 而后岑闲快步出了府邸,单薄的黑色官服扬起来,暗金云纹涌动,很快就消失在了门边。 朔望嘴角的笑消了下去。 累得快岔气的江浸月因为岑闲还要诊脉,干脆也不回安宁侯府了,进了院子,打着哈欠正要去补觉,见朔望衣服坐在地上不动,忍不住伸出脚碰了碰朔望的脚板底。 “你这是在干什么,”江浸月艰难地睁开眼,“你和他吵架了?” 也不算是吵架,朔望心想,不过他胡搅蛮缠要跟着,岑闲不乐意,就一言不发晾着他罢了。 归根究底,朔望是舍不得和岑闲吵架的。 奈何江浸月见他不回答,已然默认他们这两人是吵架了,苦口婆心道:“他身子不好,这天又冷得和他不对付,你别气他,顺着他一些,不然他气出病来怎么办。” 朔望也不解释,点头应了。 江浸月欣慰地拍拍朔望的肩膀,进门休息去了,朔望足尖轻点,也离开了小院。 皇城内,宫墙巍峨,太监侍女一排排走过,岑闲忍着腿上的的伤,走在笔直宽阔的宫道上。 上京比起江南更冷,官服显然不够用,岑闲觉得骨头缝隐隐发疼。 快走到太后的永寿宫时,户部尚书正好离开,想来是刚去参了岑闲几笔却没得什么结果,见到岑闲便怒目而视,嗤道:“狗贼!!” 岑闲波澜不惊,神色未变,只淡淡扫了户部尚书一眼,而后就进到宫中去了。 正殿坐着太后和小皇帝,小皇帝正坐着玩手指,见他进来眼前一亮:“岑大人!你病好了吗?免礼免礼!你快起来!” 岑闲对着小皇帝微微一笑,站起了身。 这二人下首还坐着一个容貌十分出色的女人,一双桃花眼很是漂亮,气质也十分出众。 正是丞相夫人,大魏长公主魏长乐。就连小皇帝都得叫他一声姑母。 她神色威严坐在椅子上,目光定定看着底下的岑闲:“这便是指挥使吧!我夫君好歹是一国之相,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你竟要他死在诏狱!” “本宫虽久居府内,却也知晓你同我夫君素有嫌隙,”魏长乐字字泣血,“你不分青红皂白就以朱批印将他带走,还让他死在诏狱!你这是党同伐异,残害忠良!你意欲何为!” 这几顶帽子扣得可谓又快又狠,愣生生将毒杀忠良,党同伐异,动用私权,暗用私刑几个大罪全安在岑闲身上。 岑闲鸦青色的长睫微动,昳丽的容貌夺人心魄,被扣了口大锅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道:“长公主,陈相之死是锦衣卫失职。” 而后他丝毫不顾上面坐着的是太后,是天子,冷声道:“只是公主说的这些,微臣不敢苟同。” “微臣自当锦衣卫以来,扶持朝政,推行新法,也未曾残害忠良,自认从未犯下公主所说之失!”他字字铿锵,“倒是陈相,搜刮民财,与突厥走私交易牟取暴利,论罪当诛!” 他气势凛然,看得上头的太后冷汗连连,说起来她并不敢招惹这个权倾朝野的指挥使,岑闲手握锦衣卫与北大营,若是没有魏琛和陈相于和岑闲掣肘,谁知道他会不会剑指天子? 可如今陈相于已死,三足鼎立之势缺了一角,她是再不敢让岑闲手上权势过重了。 魏长乐拍案而起,怒极反笑:“你有何证据!” 岑闲胸口起伏,垂下眼眸,冷淡的模样让人看了心中发悚。 “证据会呈到公主面前的,”岑闲说,“公主稍安勿躁,微臣会让您心服口服。” 他话音刚落,折返而来的户部尚书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尊卑不分!你怎可如此冲撞长公主!” 岑闲薄而长的眼皮轻轻一撩,凉薄的目光扫过礼部尚书的脸,轻嗤一声:“怎么?刘尚书想怎么罚本官?” “是禁足还是罚本官的月俸?或是想罚得再狠一点,削了本官的职让本官去诏狱待上一会儿?” 刘珏气得脸红脖子粗,咬牙道:“罚你什么自然由大魏律例来定!” “若我没记错,大魏律法曾言冲撞圣颜论罪当诛,”岑闲轻笑一声,“刘尚书面见陛下也不行礼,是不是要割了脑袋谢罪,若是刘尚书手脚不利索,本官可以代劳。” 刘珏满腔愤怒的话语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岑闲。 岑闲回看过去,神情肃杀,眼神幽深。 毫无疑问,他敢杀,也绝对有这个权势杀。 “够了!”太后吼了一声,但明显没什么气势,岑闲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刘尚书冲撞圣颜,罚俸半年,再领十大板子,”太后斟酌了一会儿,望了魏长乐一眼,强自镇定道,“指挥使说的证据还未呈上,且陈相已死,你有失察之罪,再加上你刚才冲撞公主……哀家罚你在太极殿外跪半个时辰,而后禁足十日如何?” 岑闲撇过眼:“臣身体抱恙,跪不得,望太后见谅,臣锦衣卫还有事务,先行告退。” 太后被狠狠一噎,说不出话来,她心中升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气愤来,这他一个臣子,竟敢如此冲撞她这个一国太后!简直岂有此理! 可是她动不了岑闲,岑闲权势过重,连先帝都要礼让几分,又何况她这个形如傀儡的太后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岑闲毫无顾忌出了宫门! 小皇帝见岑闲走了,不大高兴地瘪瘪嘴,没等太后伸手拦,就跳下台阶追出去了。 只是追出老远,却不见岑闲的人影,只能挠着脑袋叹气同赶来的宫女太监回去了。 他瘪着嘴想,岑大人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 而不远处的假山边上,岑闲的匕首插进石缝里面,刀尖边上是血脉微微跳动着的脖颈。 朔望穿着一身灰黑色的衣衫,手里拿着那件大衣,被岑闲摁在了假山上,石头硌着他的腰,有些许不舒服,他忍不住动了一下。 然后就遭到了岑闲的残暴镇压——「砰」一声给摁在了假山上,腰疼得泛酸。 两个人靠得近,朔望闻得见岑闲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 上京的风刀刮一般吹过朔望的脸,他心想,这地可真够冷的。 岑闲的声音很近,又仿佛缥缈遥远,语气急切:“你进宫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皇城守卫森严,稍不注意你这条命……” 那貂皮大衣忽然盖到岑闲的身上,他后面的焦急与质问骤然卡了壳。 “我只是怕你冷,给你送件衣服,锦衣卫动作没我快……”朔望轻声说。 他抬起手把大衣系好。 “我错了,你别生气。”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我那么大一个岑大人呢? 第25章 蛊毒(上) 岑闲目光沉沉看着朔望给他系好衣带,冷风吹过来,尽管大衣温暖,他还是经不住咳嗽了两声,冷白的手将那把匕首给拔出了假山,带出一堆扑棱棱的碎屑。 他心底还是气的,气朔望这个时候胆大包天进宫里面来。 岑闲同朔望分别十年,能一眼将朔望认出来。而上京城内当年认得昭王府小世子的人不在少数,若是他被抓,被当年同昭王有嫌隙的人认出,谁能保证朔望平安无恙? 他将匕首收回鞘中,甩开朔望要来拉他的手,狭长的眼尾猩红无比:“你是不是不要命?!” 朔望见刚才撒娇没用,又见岑闲眼睛都红了,这下是真慌神了,手足无措去抓岑闲的手,又被岑闲甩开了,岑闲冷冷扫他一眼,属于锦衣卫那边沉重的威压铺过来:“站好。” 朔望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这是遇见以来,岑闲第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火,即便未曾相认之时,岑闲对他都是纵容的,几乎没对朔望说什么重话。 岑闲将貂皮大衣解下来,盖在朔望身上,帽子遮住朔望的脸,朔望挣扎了一下,声音很轻:“这是拿给你的……” “别动,”岑闲给他系带,“我带你出去。” 从永寿宫到朱雀门还是有段距离,岑闲走在前面,越走头越晕,心口越疼,连脚步都有些摇晃。朔望跟在他身后,数次想要伸手去扶岑闲,但是最后还是连岑闲的手都没能碰到。 指挥使大人即便病了也警惕,一近身就像遇到了危险的蛇,躲的速度极快。 朔望只能安安分分跟在他的后面,眼神一直放在岑闲的身上。 红墙覆雪,宫道笔直,岑闲那一身黑色的官服在其中极其显眼。冬日里寒风阵阵,天空中飘起了雪。 现在已经进了腊月,再过不久就是除夕。 白色的雪花飘在岑闲那一头黑发上,转瞬间就让他白了头。 朔望急了,正要跑到跟前去给岑闲挡雪,手还没伸出来,就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传过来:“岑大人。” 岑闲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只见一个须发斑白,穿着一身绣着云鹤灰衣,年过花甲的老人看着他。 这人是魏琛的父亲魏轩,已经在景王府颐养天年的老王爷,曾经和昭王是兄弟,先帝登基之后那些兄弟里面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皇子。 昭王府还在时,他也很喜欢小世子。 岑闲不动声色将朔望将身后遮掩了一下,朝着魏轩行了一礼:“微臣见过王爷。” 魏轩上下打量了一下岑闲,将手中那柄伞塞进了岑闲的手里:“风雪大,岑大人打把伞吧。” 岑闲顿了一下,没接。刘珏愤愤不平的声音传过来:“王爷管他作甚?不过吹点风雪,又不能要了他的命!” “难不成锦衣卫的指挥使娇气得连风都吹不了?” 刘珏讥讽道:“若是如此体弱,哪还有什么心力掌管锦衣卫?” 朔望被这番话说得血气上涌,眼睛憋得通红,手却被岑闲扣住不能动了。 “尚书说得对,”岑闲现下只想带着朔望出去,不想与刘珏纠缠不清,“伞还是王爷自己拿着好了。” 说完他对着魏轩一点头,拉着朔望离开。 “慢着!”刘珏的声音尖利刺耳,“本官记着指挥使没带人进宫吧,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朔望全身一僵,没想到刘珏会逮着他发难,很快,他就敏锐地感觉到岑闲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紧接着,他看见岑闲面无表情地回了头:“刘尚书记错了。” 岑闲的目光淬了毒一般照在刘珏的脸上,惊得刘珏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吓出来一身冷汗。但看着岑闲的脸,他又莫名觉得自己心里有了底气,吹胡子瞪眼道:“本官不会记错!你明明就是一个人进来的!” 雪簌簌而落,周遭过路的宫女太监步履匆匆不敢停留,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走得一个比一个快。 魏轩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忍不住出声道:“刘尚书……” “刘尚书老了,”岑闲深呼一口气,压下发昏的感觉,接上了魏轩的话头,“看错了也无可厚非,刘尚书,你也该颐养天年了对吗?” 他语气温和下来,仿佛世家子弟里面最有教养的公子,沾了雪的发丝斑驳陆离,划过黑色的锦衣卫官服,比雪还要干净的眉目上淬着红梅般殷红清丽的颜色,恍若下凡来普度众生的谪仙。 只是他的话可没人这般温和漂亮,话里话外都是威胁的意思,摆明了刘珏今日不让路,锦衣卫绝对会记上一笔。再加上岑闲向来有仇必报,只要有机会必然让刘珏没有好果子吃。 刘珏梗着的脖子缩了缩,他还有一些理智,知道不能真把岑闲惹恼了……上一个惹恼岑闲的都察院御史,坟头草都有两人高了…… 但是他又不肯放过岑闲和这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青年。 “那指挥使可以走!”刘珏招呼两边的侍卫,“这个来路不明身份不明的人不能放!” 貂皮大衣下,朔望担忧地看着岑闲那黑色的衣摆,呼吸有些不稳,胸腔有些发疼。 他不该来这一趟,害得岑闲如此为难,回去不论岑闲怎么罚他,他都认了。 朱雀门两旁的侍卫犹豫不决地看着这几个人,碍着岑闲竟然一个也不敢上前。魏轩有些着急地挡在岑闲前面:“刘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啊!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这人既由指挥使看着,那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岑大人!!” 正在貂皮大衣下担忧后悔的朔望猝不及防迎来一个吻。 那唇是冰凉而柔软的,含着雪的香气和一股苦涩的药味,隔着这该死的帽子,他眼前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颚,完全看不见面前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平静温和满是算计,还是含着一点点不清不楚的放纵和缱绻? 朔望不知道,但那一刻他的呼吸真真切切停了一瞬,全身的血仿佛炸开般朝着四肢百骸过去,惹得他全身发烫,整个人仿佛被天雷从头劈到尾,晕头转向。 那个吻一触即分,而后岑闲平静的声音响起来:“刘珏,满意了么?” “这是我的人,”岑闲说,“我要带他走,刘大人,还抓吗?” 刘珏脸都绿了,甩了甩袖子,低低骂了句:“不知廉耻!”夹着尾巴跑了。一旁的魏轩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还未开口问,便见岑闲拽着那青年走远了。 朱雀门外小六驾车等着,看见自家指挥使拽着个青年出来,那青年身上还穿着那件朔望送的貂皮大衣,正幸灾乐祸朔望追不上他们主子了,结果再定睛一看——娘的!那人不是朔望是谁! 刚一上马车,岑闲眼前一黑,刚才在众人面前强装出来的游刃有余和咄咄逼人瞬间溃散,但他强自镇定坐下来,而后全身被裹上了一件热热乎乎的衣服,连头也盖住,不用猜也知道是那件貂皮大衣。 朔望抱着他,没敢贴太近,在宫中他就看出岑闲似乎病了,可是岑闲死活也不让他近身。此刻他伸出手覆上岑闲的额头,烫得那叫一个吓人。 他连忙掀开车帘对小六说:“小六快点!他病了!” 小六立刻扬鞭,往府邸赶去。 岑闲感觉全身发冷,额头直冒冷汗,心口疼得人发懵。 不一会儿他就像从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湿淋淋的。 他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朔望急得眼眶泛红,抱着岑闲的手收紧,胸膛贴着岑闲的后肩,妄图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岑闲一些。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他想起江浸月今日说的话,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江浸月明明说过的,顺着他些,别气他,会气出病来的。 朔望自责地把岑闲生病的原因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而岑闲眼前仍旧一片发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朔望的声音缥缈又扭曲,几乎听不清了。岑闲已经记不清江浸月说出现这个征兆是怎么回事了。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骨缝血肉里仿佛有千百只虫子在蠕动,在敲骨吸髓,生食他的血肉,他疼得全身发抖,两鬓黑发黏连在灰白如江南灰瓦的脸上,牙齿打战,双唇抖如糠筛,一点血色也没有。 岑闲捂着嘴咳嗽几声,感觉口腔中一片血腥味,他将血咽回肚子里面,猜想自己这个时候一定狼狈不堪,难看得很。 这幅模样,他不要朔望看见。 而后岑闲恍然觉得抱着他的人想要掀开那貂皮大衣的帽子。 他一把抓住朔望的腕骨,朔望的指尖已经停在了帽沿处。 “你让我看看……”朔望颤抖又不分明的声音在岑闲耳边反复响起来,岑闲分辨了很久,才听出来朔望说的是什么。 “别看……”岑闲艰难地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浸透血腥味,“别看……” 不好看,不能看…… 他攥着朔望腕骨的指节用力到有些青白,全身都往那件大衣里面缩,头越来越低,竟是一点都不愿让朔望看见。 而后他呛咳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朔望挽着他的手甚至摸到了他因用力过度而颤动的肋骨。 一口血吐在了那黑色的锦衣卫官服上。 作者有话说: 这剧透的标题; 之后的更新大概就在23点-24点……因为忙起来了呜呜呜; 准备八万字了,他们终于亲了(老母亲欣慰) 第26章 蛊毒(下)【倒V开始】 初春时节, 上京城树抽新芽,燕子飞回。 岑闲坐在昭王府的书房内,翻过一页纸。 自九岁来到昭王府之后, 他名义上是家仆, 实则是小世子的伴读, 昭王府的人对他极好, 昭王妃更是拿他当半个儿子看。 冬日里他刚过完十五岁生辰,昭王妃还给他买了几套新衣。 他舍不得穿, 所以身上还是普普通通的麻衣。 案台上放着纸笔,小世子打着哈欠, 眼睛都要眯起来了,面前摆着的宣纸上胡乱画着什么花草树木, 一团墨洇在一块,恍若鬼画符。 岑闲叹口气,拿了一张毯子盖在小世子身上。 而后他取了刻刀来, 拿着一块已经略微起了型的清透白玉刻印章。 这是他准备送给小世子的生辰礼。 小世子生于春日,同他隔了一年时间, 再过几日就到了。 他手腕翻转,刻刀在白玉上刻出了一只惟妙惟肖的白虎。 小世子的生辰礼很快就到,当夜整个昭王府都热闹起来, 昭王不在上京,却也遣人给孩子送来了一把横刀当作贺礼。晚间一席人坐在一块用膳,祝贺小世子又长大了一岁。 昭王妃开了酿了两年的梨花白,小世子贪杯,偏又酒量不好, 没几杯就醉了, 手里握着那个白虎印章, 挂在岑闲的身上不撒手,嘟嚷着要去放风筝,要去下棋。 昭王妃忍俊不禁,声音温和:“你先带阿朔回去休息吧。” 岑闲记得自己背着小世子回房,小世子跟没骨头似的趴在他的肩头,笑嘻嘻地同他说话,手勾在他的脖颈上。 “哥哥,我今天十四岁了。” 小世子向来叫他哥哥,也不惧怕或是嫌弃他脸上那些可怖的红痕,整日要跟他黏在一起。 他曾经说过这不太合礼数,毕竟他只是一个家仆,小世子一个天潢贵胄的人,叫他哥哥成何体统? 然而小世子不依他的话,理直气壮说母妃说比他大的男孩子他都得叫哥哥,就这么叫了许多年。 “你比我大一岁,你十五岁了。” “嗯。” “再过几年,你就及冠了,然后我也及冠了。” “哥哥,等你及冠了会不会娶妻?” 小世子苦恼地想着这个问题:“你娶妻了还会不会和我住在一起?” 彼时十五岁的岑闲抿了抿嘴:“我不会娶妻的。” “阿朔,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一辈子。” “真的吗?!” 小世子忽然兴奋起来,喜悦溢于言表,他搂住岑闲的脖子:“你别骗我。” 他把小世子放到床榻之上,墨色的眸子里面是初雪将化未化般的温柔:“不骗你。” 小世子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襟,昂起头在他唇角上啄了一下。 岑闲愣了一下。 少年的唇很温热而柔软,带着甜丝丝的梨花白的味道,岑闲红了脸,下意识舔了一下嘴角沾上的酒液。 而后他慌不择路地离开那间房子,房内只剩下小世子一个人。 他拽着锦被,低声呢喃:“你要说话算话啊……” 随即天翻地覆之间,岑闲跪在了诏狱内,琳琅满目的刑具摆在他的身后,行刑的锦衣卫挑着他的下巴,弗开沾着他面庞的,浸透汗水的鲜血的发丝,露出他那张覆着红痕的脸:“何必如此倔强,说出他的下落,你也不用遭受如此折磨。” 而后又是林术抱着奄奄一息的他,一声一声地喊着:“娇娘……娇娘……” 再后来,从南越来的巫蛊师奉上一个小盅交换自己的同伴,他的手腕被割出一个小口,暗红色的小虫子钻进皮肉里,凸起一个小包……而后伤口愈合,心口剧烈地疼起来,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 他猛地转过头,又回到了廊下,背上的小世子醉着酒呢喃,毛绒绒的脑袋猫一样拱在他的脖颈:“你要说话算话——” 梦境外,床榻上岑闲嘴角涌出鲜血,江浸月为了不让他乱动,用了小孩手臂粗的麻绳将岑闲捆在了塌上。 朔望站在帘外,江浸月让他最好别进来。他眼睛死死盯着帘内,桃花眼蒙起一团水雾,使得面前所有的事物都模糊不清起来。 江浸月此刻跪在榻前,撸起岑闲的袖子,露出岑闲青白的手臂。那手臂上深黄色的血脉虬结,薄薄的皮肉下,数条暗红色的长条正在蠕动着。 只一眼,江浸月便觉头皮发麻。 岑闲少有这样的时候,十年来江浸月也就记着有四次,这一次是第五次。一次比一次凶险,但岑闲次次都能挺过来,但一次比一次艰难。 江浸月每次都觉得快救不活了。 他的医术师从自己的母亲,在江湖上十分有名,医毒双绝的天仙子。 但是母亲天仙子十几年前就死了。 而自己的医术显然没母亲那么到家。 江浸月在心中痛骂当年的指挥使林术,用什么方法保岑闲的命不行,为什么就听了南越巫蛊的话用共生蛊。 那些暗红色的,细长的蛊虫越发活跃,生机勃勃地蠕动着,似乎想从薄薄的皮肉那里钻出一个孔来,而岑闲现在却像一个死人,整个人迅速衰竭下来,呼吸都快没了。 他掏出医箱里的针包,拿出几枚长针先给岑闲针灸。 细细的长针扎入几处大穴,江浸月动作很慢,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江浸月没有办法了,只能用最冒险的方法试一试。 母亲曾经的教导在他耳边响起:“共生蛊,毒,缠于血脉肌肤,濒死之人用之,乃可续命十数年。” “然其毒剧,又吸食血肉,受蛊之人剧痛难耐,心绪受扰,疯死之人十之八九。” “解蛊之法有二,一为与满七年后与养蛊人换血渡蛊,二为蛊毒发时显现,以针镇之,生刨血肉取蛊。” “渡蛊为上策,取蛊为下策。取蛊之人,几无生还。” 那养蛊人早就死了。 只听见呛咳一声,污血自岑闲嘴边涌出,手臂下那些蛊虫忽然就不动了。 而后像是被火烧一般剧烈挣扎起来! 岑闲痛苦的呻吟声猝不及防响起来。 帘子外朔望的笔直的身躯抖了一下,他再也忍受不住,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江浸月一个眼神都没分开他,对着身边的药童说:“拿人参来。” 药童将那小半截人参递给江浸月,人参看起来用过几次,没剩多少了。 江浸月用这仅剩的人参来给岑闲吊着命,而后又用银针扎了几处穴,命药童将一团布塞进了岑闲的嘴里。 他转头看向跪在床边的朔望:“你先出去吧。” 朔望抬起眼来:“我不走。” “随你,”江浸月说,“但你别说话也别动,别影响我,不管看见了什么你都给我忍着。” 朔望握紧拳头说:“好。” 江浸月一刀下去放了岑闲的血,而后用剪子剪开了那层薄薄的皮。 朔望悚然一惊下意识就想上前拦,但是想到江浸月说的话,又硬生生把自己摁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床榻上的人痛苦至极,麻沸散根本镇不住这些由内而外侵入百骸的疼,他脖颈,额间青筋暴起,痛呼声被阻隔在白布之下,只余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 “他一定没告诉过你,对不对,”江浸月抽出一条三寸长的蛊虫,“不过想来也是……他向来如此。” 那蛊虫被扔进火盆里,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江浸月的声音低低的,旁边的药童上前擦掉了他额角的冷汗,“是在锦衣卫,那时他刚从诏狱出来不久,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拄着拐杖在锦衣卫的院子里喂猫。” “林术知道我母亲是个医毒双绝的大家,就告诉我,他受了诏狱所有的刑,要我给他调养。” 朔望的眼帘被打湿。 屋里烧着火,他却比待在数九寒冬的雪地里还冰凉。 他想起之前岑闲轻飘飘的那一句话—— “我不记得了。” 短短五个字,岑闲把自己所遭受过的所有痛苦,所有无声无息受着疼痛与折磨的日子盖起来,轻轻掀过去,不肯给他看。 “我也隐约知道你是谁,”江浸月将烧过的银钳探进岑闲血肉模糊的小臂里面,岑闲的挣扎被粗重的绳子压下,“他先前病重之时胡乱叫过许多话,昭王府,梨花白,王妃,世子……” “还有——”江浸月一顿,目光定在岑闲小臂上的一只细长条,胡乱甩着身子的蛊虫,快准狠地把蛊虫抽出来! 血肉撕拉的声音混合着江浸月微沉的嗓音。 “阿朔。” 朔望被火光映照的眉眼像是渡了层金色的光,他垂下眼睫,喉结滚动,黑如鸦羽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面庞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小片阴影轻轻颤抖着。 昭王府大火之后,再无故人如此唤他了。 床榻之上,岑闲渐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被扔在了乱葬岗的血泊里面。 窗外风雪呼啸,厚重的白雪压弯了树枝,「砰」一声砸在了院内那些已经枯瘦脆裂的野菊上。 长夜漫漫,灯火通明,府邸无人休息,朔望跪得膝盖毫无知觉。天色熹微,江浸月扔掉滴血的银钳,用针线慢慢把伤口缝起来。 缝完他转身看向朔望,见朔望手中握着匕首的刀刃,血一滴滴掉在他的衣衫上。 朔望抬起头看向江浸月:“我可以……” 他抿了一下唇,下唇露出深深的齿痕:“看看他吗?” 作者有话说: 所以说其实是另类的双向暗恋,还没等表白就分开了【摊手】 第27章 离心(一) 江浸月看着他这幅样子, 心中也难受,他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极轻:“你看吧。” 朔望哑着嗓子道:“谢谢。” 他单手撑地站起来, 药童递给他一张干净的纱布, 让他把伤口包起来。 朔望接过来, 又道了声谢。 他靠至床头, 将干净,没有血污的手放在了岑闲的脖颈边。 那里有细微得几乎探不到的颤动, 轻轻的扫在朔望略带粗糙的指腹上。 江浸月出门去,外面蹲着站着一群锦衣卫, 这些大老爷们围着院子里燃着的火,眼泪汪汪看着出门的江浸月。 张久成刚从诏狱那边过来, 一见江浸月出来就迎上去,:“江二公子……我们主子他……” “我不知道,”江浸月捏了捏眉心,“能做的我都做了,一切都看造化了。” 张久成眼睛红了, 有锦衣卫拍着副使的肩膀安慰说:“副使,咱们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还有人说:“明日我们去昭罪寺上香去!给主子祈福!” “对对对, 昭罪寺祈福可灵验了!” ……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江浸月环顾一圈,见大家都红着眼,也忍不住湿了眼眶,风雪簌簌, 尚智开门进来, 抱拳对江浸月说:“信在昨日送出去了。” “今午景王和江尚书就能拿到信。” 而远处天际已经亮了。 正午时分, 江与安和魏琛押着掺和到走私的官员,准备回京。正要吩咐旁边的侍从准备启程时,一只灰白色的鸽子停在了窗口处,叽叽喳喳朝着他们俩叫。 鸽子腿上系着一根雪青色的绶带,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筒,魏琛皱了皱眉头,将那木筒拿下来,倒出一小卷信纸来。 “殿下,信纸里写得什么?”江与安见状上前,凑在魏琛跟前问。 魏琛将信纸递给他,江与安扫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指挥使病危了。” “他还提醒我们江南一案没有那么简单,”江与安沉吟一会儿,声音仍旧冰凉如雪,“的确,叶文章顶了陈相的罪,陈相刚被抓就死在了锦衣卫大牢。” “确有蹊跷,”魏琛皱着眉头,“但那人居然能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将陈相毒死,看来是个硬茬。” “先回京,”魏琛将信纸烧掉,“不走青州官道了,我们绕惠州的青龙山过去。” 那里地势险峻,密林丛丛,几乎无路可走,怎么想也不会有人知道。 可魏琛没想到,他们在惠州的青龙山还是被埋伏了! 过了七八日,江浸月焦头烂额地待在锦衣卫的药房里面调药,尚智大跨步进门,小声叫道:“江二公子?” 现今江浸月就是锦衣卫的菩萨,他咳嗽一声锦衣卫都得平地起三雷。 他配药配得头昏眼花,这会儿被人打断,颇有些不耐烦地抬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尚智说:“江二公子,江尚书刚回了京,说是路遇埋伏……江二公子!” 江浸月已然火急火燎地朝着侯府那边跑了过去。 “不在侯府!”尚智追在他身后大声叫道,“他们在王府那呢!” 江浸月一个急转,往景王府那边冲过去了。 江与安和魏琛十足狼狈,王府里几个医官正在给随从包扎,魏琛面沉如水,咬牙切齿地拍了一下桌子! 青龙山那有埋伏,他们带回来的证据被对方毁了不少,这让魏琛十分生气,已经指着自己的护卫还有锦衣卫来回骂了好几圈。 江浸月破门而入时,魏琛正指着跪在地上的护卫骂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的玩意儿!!” 江与安神色如冰,一言不发,看来也是气在头上。 门一被踢开,他抬起头看向江浸月,有些讶异,“江二,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是不是死了!”江浸月一边说一边不顾江与安皱着的眉头和眼刀子,抬起江与安的胳膊把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 伤得不算重,只是胳膊上的伤皮肉翻卷,看着着实有些可怖,江浸月骂骂咧咧把医官急着包扎弄得有些撕裂处理了一遍。 江与安闷咳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他高冷公子的形象。 “指挥使怎么样?”江与安问。 “还没醒,可能要再过几天。”江浸月答。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他若是再不醒,太后那边可不好交代。”魏琛听这两兄弟说话,忍不住插了一句。 “太后不也盼着他死吗。”江浸月冷笑一声,“上京里面,太后,陈相还有您,谁不盼着……唔——” “舍弟无状,”江与安捂住江浸月的嘴,“望殿下海涵。” 魏琛冷哼一声,没搭话。 而远处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内,正被谈论着的岑闲眼睫轻轻一颤。 太久未进水米,他喉咙干疼得难受,眼皮重于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 而后手很快被人握着,他迷迷糊糊听见一个焦急的声音:“尚智!尚智!去叫江……” 外头尚智连忙往景王府那边赶过去。 岑闲皱了皱眉,而后一点点温水点在了他干燥的嘴唇上,他忍不住抿了一下。 眼前覆上温热的手掌,好似怕光太亮会让他眼睛酸涩。他挣扎了一下,在手掌中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睫扫在手掌上。 抱着他的人略微一僵。 岑闲声音沙哑,说话很是费劲:“放开。” 眼前的手掌立刻放下来了,岑闲还未适应,面前的事物都模糊不清,像是拢了一层白色的雾气。 而后不过半刻钟,一群人乌泱泱涌进来了。 魏琛一进门就对着朔望道:“你就是岑闲养的小情人?” 朔望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发现问话的人就是那日在马车外的景王殿下。 朔望:“……”这话要他怎么应? 江与安咳嗽一声,尚智和一众锦衣卫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小六抬头望着房梁,似乎上面有什么新奇物什。 只有江浸月大喇喇道:“小情人?我看是讨债鬼还差不多。” 魏琛忽略了江浸月的话,自顾自道:“看着还挺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岑闲脑袋嗡嗡,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人,整个人显得有些无措,像是被隔绝了。朔望半抱着他起来,捏了捏他的手背。 岑闲脊背僵了僵,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而后折腾了大半天,喝完药又诊完脉,岑闲这才缓过来,环顾了周围围着他的一圈人。他的目光最后移向了身边的朔望。 他垂下眼眸,轻声说:“你回江南去吧。” 作者有话说: 卡文好难受; 最近在看猎罪图鉴,绝绝子!给大家推荐! 第28章 离心(二) 周围人皆是一顿。 江浸月起身给了朔望一个台阶:“朔望, 你先出去吧。” 朔望踌躇了一会儿,说:“好。” 剩下的人分开一条道让朔望出去。 房内躁动了一会儿又回归平静,江浸月嘀咕说:“你非赶他走干什么?” 岑闲答非所问:“他都知道了?” 江浸月有些心虚地移开眼:“那天我没忍住。”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响起来, 岑闲被气得咳红了脸。 尚智急道:“江二公子!” 小六也附和说:“您别刺激主子, 他才刚醒。” 江浸月:“行行行,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他可不想被锦衣卫的人念叨。 魏琛和江与安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岑闲咳了好半晌, 一张苍白的美人面被咳得白里透红,魏琛见他咳得撕心裂肺, 生怕这人咳着咳着就断气了。 虽然他知道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断没有如此脆弱。 “景王殿下和江尚书总不会是来看下官的吧。”岑闲咳完抿了一口水,轻声问道。 魏琛表情有些凝滞, 舌尖抵着后槽牙:“指挥使说的什么话,您病了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他给江与安使了个眼色,要江与安和岑闲说。 被人在青龙山追杀了十几里路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 好面子的景王殿下誓死也不想在自己的对头面前说自己的损样。 江与安会意,冷如冰的声音在房内传开:“我们为防有人在官道截杀, 于是改道青龙山,但还是受了埋伏,我们损失了人马还有账本。” 岑闲沉默了一瞬。 “霍勒还在吗?”岑闲问。 “还在, 我给他易了容,折断手脚绑在了马上,”江与安面无表情,“他没跑得了。” 岑闲道:“他是突厥的达尔罕,上青楼时一掷千金眉头都不皱一下, 想来在突厥那边品级不低。” “景王殿下,”岑闲朝着魏琛一点头,“账本被毁,想来是幕后之人想要保住一些钱财和人,不过无碍,剩下的账本也已然够用,您先收拾了陈相的残部再说。” “至于剩下的,”岑闲凤眼中闪过一丝流光,“还望殿下派人去和突厥王交涉,看看能不能用霍勒来换这些账本,我们便也不追究走私之事。” 这倒是个好法子,魏琛说:“不错,那便按指挥使说的来做。” 而后他好整以暇看着岑闲:“只是这般得利的事情,指挥使自己不干吗?” 岑闲这次虽参与其中,又是谋划,又是抓人,锦衣卫忙上忙下,但是在外人看来,还是魏琛和江与安功劳大,扣下陈相的是这两个人,前往江南查案的也是这两个人,若到时论功行赏,岑闲出力最多,但是拿到的该是最少。 魏琛可不信这只狐狸会干这种赔本的买卖。 岑闲微微一笑,已然洞悉魏琛所想:“下官有心无力,还病着,此番有劳景王殿下。” 魏琛眯了眯眼,这种只赚不赔的买卖他自然不放过。 魏琛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而后魏琛沉吟一会儿,冷不丁道:“指挥使的小情人不错,不过赶他走也甚是可惜,我看他有些面熟,甚是喜爱,指挥使不如将其交由本王疼爱,本王定会好好待他。” 尚智发誓自己看到自家主子听完这句话,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岑闲心平气和道:“殿下事务繁忙,还是赶紧回去吧。” “想要美人,本官回去物色几人送你便是。” 这是送客和不同意的意思了。 魏琛轻嗤了一声,而后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就要离开,江与安朝着江浸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今晚回侯府去。 江浸月苦哈哈地点了点头。 他的确数日未曾回侯府了,估计是安宁侯久不见他,人有些急了。 岑闲微微抬起眼看他:“予明,你现在回去看看侯爷吧。” 江浸月坐在椅子上:“不急。” “今晚去也没事,侯爷不会揍我的,”江浸月收了脸上的笑容,“阿岑,我把你身上的蛊抽出来了。” 岑闲「嗯」了一声。 “但你也知道,原先你的身体就是靠着蛊撑起来的,一旦抽蛊,后果不堪设想”江浸月叹了口气,“你能撑过这次已然是老天给你开了生门。” “虽然蛊是拿出来了,但余毒未清,”江浸月与岑闲平视,“你随时会旧疾复发,累及性命。” 岑闲笑了笑,语气温和:“我以前不也是这样么?” “不必太过忧虑,”岑闲缓缓闭上眼睛,“生死有命。” “不必强求。” 还在房内的尚智和小六面面相觑。 门外朔望靠着墙,雪从天上飘落下来,他看见近处的亭台楼阁,远处的山脉,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 “你从前不这样,”江浸月说,“你从前拼了命也要活下来的。” “予明,人是会变的。”岑闲叹了一声,昏迷的时日他总是在做梦,梦到死在江南饥荒的林娇娘,梦到死在大火中的昭王妃,梦到被一刀穿胸而过的林术…… 他向来守不住身边的人,这么多年来,拼死护下的也只有当年出逃时的小世子。 他能再见到故人,在世上似乎也没有太多遗憾了,以至于他觉得即便现在死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门轰一下被打开,朔望大跨步进了门! 岑闲波澜不惊似的抬起眼,眼底压着的是惊涛骇浪。朔望的目光描摹过他苍白的面容和瘦削的身形,停在他眼角边上那颗红痣上面,又回转到岑闲的双眼。 朔望直视他:“我不回江南。” 岑闲手指蜷缩了一下,对着朔望身后的人道:“你们先出去。” 江浸月颇为头疼地看着他们,拉着尚智和小六出去了。 “为什么不回,”岑闲声音听着冷,实则透着温和,“你在江南住了十年,你的朋友在那里,家人也在那里,快要到除夕,你该回去过年了。” “我的家人不在那里,他们是我的恩人,不是我的家人,”朔望垂下眼睫,“岑闲,除你之外,我没有其他家人了。” “除你之外的地方,都不是我的家。” 青年的心思利落又简单,像把利剑扎进岑闲的胸口,透出血滴来。 疼得很。 岑闲的目光一颤。 最终他开口道:“我不是你记忆里的人。” 窗外大雪纷飞,冷雪透过窗棱飘进来,不一会就化成了水。 岑闲不看朔望:“我是锦衣卫指挥使岑闲,不是昭王府的家仆魏望。” 朔望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我从未把你当成一名……” 他话未说完,就被岑闲堵住了。 “再有,你是江湖客,我是朝中鹰,”岑闲淡声道,“我早已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是你心中那个陪你下棋的哥哥。” “你我二人早已形同陌路。”岑闲说。 “我不在乎!”朔望有些着急。 他跪下来,神色惶恐,语气急促:“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 “可我在乎,”岑闲又一次打断了朔望的话,“如果当年我没有救你,我或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朔望的动作一下子停了。 他仿佛知晓了岑闲的意思,又仿佛完全没听懂,漂亮的桃花眼倒映着岑闲冷淡却又昳丽的面容。 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说出来的话一句却也不留情。 “所以……” 朔望垂下手,语气艰涩:“你后悔了……对吗?” 如此想来也的确如此,若是当年岑闲自己出逃,以岑闲的机敏,才智,他远可以生活得更好。 即便只是在江南某个村落当个教书先生,平平淡淡过日子,也比扛着满身伤病,在朝堂上如履薄冰来得好。 岑闲的声音像落下的虎头刀,斩断了朔望最后一点侥幸:“是,我后悔了。” “那你先前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你还救我,护我!”朔望又急了。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由头,想要扒出一些蛛丝马迹,狠狠反驳岑闲的话,可是岑闲向来不给人挣扎的机会。 “到底是故人,”岑闲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解释,“我手下留情罢了。” “不然你第一次刺杀,我就会要你的命!” “回你的江南去,”岑闲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若是你还死缠烂打让我不痛快,我不介意去索命门给你找点人命麻烦。” “滚吧。” 房内一片寂静,猩红的炭盆火光噼啪,朔望靠得近,手却不停在抖。 岑闲不要他了。 他少年时期最依赖最喜欢的人,要他滚。 朔望闭了闭眼,压下眼眶中的水光,声音沙哑:“我听你的话,你别生气。” 他怕岑闲气出病来,像上次一样。 “我能过来看你吗?”朔望小声说,“不会打扰你的,只是远远看一眼,一年一次,可以吗?” 岑闲的身形晃了一下,拒绝了:“不行。” 朔望没有再说话,他双手交叠,平放在地面上,正正给岑闲磕了三个响头。 每磕一次,便说一句话。 “一拜谢指挥使救命之恩。” “二拜愿指挥使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三拜愿指挥使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他说完起身,抹了一把脸,出门去了。 簌簌飞雪掩盖了脚步声,穿着黑衣的青年越过墙头,在厚重的飞雪中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蹲墙头的江浸月:我靠比我哥还狠心啊【指指点点jpg】; 岑闲,口是心非的代表,阿朔啊你要反着理解知道吗; 痛心疾首的亲妈如是说道。 第29章 离心(三) 朔望骑着绝影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江南。 到江南时还有两天就是除夕, 他风尘仆仆回来,悄无声息摸进索命门进了领事阁。 领事阁是事主来索命门留下单子同赏金令的地方,单子是事主指定杀手, 赏金令则是等着杀手来揭的。 临近除夕, 杀手们也要回去过年, 房中四面墙上贴着一张张赏金令, 铺满了墙面。 领事阁里面守着的蔡老头坐在柜子后面烤着炭火,听见有人进来探出了半个脑袋。 只见一个裹着粗布麻衣, 拿着灰色发带竖起一头杂乱头发的青年背对着他,修长的手臂抬起来, 揭下了三四张赏金令。 蔡老头一眼就认出了这青年人是谁,见他不怕累死似的拿下那么多赏金令, 眼睛都看直了:“朔望!你揭那么多赏金令干什么?!这都要过年了你怎么又跑出去!” 朔望声音有些哑:“蔡叔,我想找些事情做一做。” 自从他的名字挂在索命门杀手榜上之后,他就再也没和索命门众人过过年。 人间熙熙攘攘, 团团圆圆阖家欢乐的除夕,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刚来索命门时聂海照顾他, 过年时新衣、红纸一样不落。 索命门所有人也很照顾他。 他对此无比感激,可是坐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时,还是感到一阵格格不入。 坐于席间, 总是能想起很久以前昭王府的除夕,王府内张灯结彩,他与三五好友疯完了回到府内,坐在饭桌上,昭王妃给他盛饺子, 故意把做了标记, 包着铜钱的饺子捞给他和岑闲。 岑闲坐在他身边, 墨黑的眸子潜藏着笑意。 而今故人不在,徒增伤怀。 所以等到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之后,他再也不过除夕夜了。 总是悄悄揭了许多赏金令,跑得连影子都不见。 他揭赏金令也有讲究,除夕时从来只接亡命徒的,向来不去打扰有家有室之人守夜。 蔡老头的声音又响起来:“哎……那你不和你聂叔叔打声招呼?” “不了,”朔望将赏金令用一根铁丝串起来,“我怕他生气了念叨我。” 青年露出个疏朗的笑来:“叫他以为我在上京过除夕便好,蔡爷爷,你可别把我给卖了。” 蔡老头哼了一声:“我何时卖过你!不过你记得回来时,给我这老不死带坛竹叶青来就是!” 朔望笑了笑,应下了。 除夕那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从江南至上京,一派喜气洋洋的红。街道上人影交叠,小孩子拿着红红的纸灯笼穿过大街小巷。除夕是朔日,这天没有月亮,但天际却并非暗淡无光有钱的人家放着炮仗,天空中是绚烂的火树银花,缀满整个天际。 索命门众人聚在一块吃饭,南燕给子弗夹了个大鸡腿,又夹了一个想给朔望,却见桌边并没有他的身影。 旁边聂海的女儿拉着她的袖子:“阿朔哥哥今年还是不回来,南燕姐姐坐下吃饭吧!” 安宁侯府内,江与安正逼着江浸月喝鸡汤,侯府众人看着他们笑个不停,江浸月苦哈哈咽下汤,一边喝一边瞪着江与安,被江与安掰开了脑袋。 宫中办着家宴,太后和长公主魏长乐坐在一块交谈着什么,小皇帝忙着吃点心,糊了满嘴黄澄澄的糕点屑,一个站在长公主身边,身穿黑衣的青年走到小皇帝身边,蹲下身,给他擦掉了糕点屑。 …… 锦衣卫一众人、小六和府中的下人拿了岑闲亲手用红纸包的赏钱,被岑闲打发出去玩了。 偌大的府邸内,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他跪坐在案前,桌上摆放着一盒小点心。那是宫里面的赏赐。除夕夜是家宴,明日初一国宴才用进宫,为显圣恩,就给众大臣赏了一堆物什,糕点便是其中之一。 岑闲不爱吃,糕点放在案几上门边冒出一个毛绒绒的黑色脑袋,对着他喵喵叫了几声。 外人传言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指挥使看了看那小黑猫,那猫一见他望过来,就亲昵地跳过来了,用毛绒绒的黑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 岑闲叹口气,伸出手揉了揉猫脑袋,勾了勾小猫的下巴,小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漂亮的兽瞳眯起来,翻个身朝岑闲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我鬼憎人怕,”岑闲声音极低,“你怎么总是不怕死地凑上来?” 回答他的是小猫喵呜一声,用粉红色的舌头浅浅地舔了一圈他的手指,然后用牙齿轻轻磨了一下。 岑闲经不住失笑,将那价值不菲皇家御膳房做出来的点心,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喂给那小黑猫。 远处天际炸开几朵铜绿艳紫的烟花,照彻整个上京城。 也照彻房中案前的孤灯残影。 而浩瀚无边的原野,朔望踩着雪地,戴着一顶草帽,在黑夜里行走,还未回鞘的横刀上滴着鲜红的血。 面前惊诧的人瞪着铜铃般的眼睛,脖颈的伤口深深,刚好能放进半边横刀。他踉跄几下,抽搐着倒在了雪地里面。 远处有狼群嚎叫,他眉眼森冷,拖着已经断了气的人走了几步,又给扔在了雪地。 他嘴里咬着那根串起赏金令的铁丝,用空着的手扯下已经画上朱批的赏金令骑上绝影,继续往下一个目标那里赶去。 到了夜半时分,朔望终于斩杀掉最后一一个人,连脸上的血迹都不清洗,一脸凶神恶煞地往索命门那边赶。 到了江南街道,他压低帽檐,又不敢从正门进去,找了个墙头翻进去,把刚买回来的竹叶青放到蔡老头窗边,然后摘掉帽子回自己的寝屋。 前边的正殿,还有几个没睡着的人在守夜,朔望不往那边去,绕了个远路走,经过了叶迢居住的小院。 那院子门开着,朔望不经意望了一眼,看见叶迢在院内跪着,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牌位,昏暗的烛火光照出了上面刻着的字—— 昭王魏氏以诚……之灵位…… 朔望不由自主地,低声念出了这几个字,正跪着的叶迢听到动静,慌忙起身想要将那牌位收起来,下一刻手就被朔望死死攥住。 叶迢挣脱不开,看向朔望想叫朔望放开,话未出口,见朔望眼底猩红,脸上的血凝结发黑,整个人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叶迢被吓得一激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恶鬼语气凶狠:“谁要你供奉这个牌位的!!” 叶迢冷静了一下,磕磕绊绊道:“我……是我父亲。” 朔望一愣,叶文章? 叶迢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来:“我父亲,自……自昭王死后一直供奉这个牌位……后来他被……被处死前,要我得救以后,也要继续供奉。” “我也不知晓为何,”叶迢说,“但此乃我父亲遗愿……我定会完成的……” 朔望松开了叶迢的手,将那牌位抢到手里,恍惚地出了门。 叶迢不敢上前去问他拿,只能在原处急得掉眼泪,看着朔望走了。 叶文章……叶文章…… 他曾经是昭王部下,朔望还是世子的时候,还叫他一声叶叔叔。 甚至于昭王还想让他和叶迢定娃娃亲,只是当时他黏着岑闲,觉得一定娃娃亲就不能和岑闲一块了,怎么也不肯同意。 但是后来,昭王私藏甲胄的事情,也是叶文章和几个昭王部下爆出来的。那些部下……现今非死即伤……有大半是…… 锦衣卫的手笔。 朔望心口一疼,仿佛血都倒回去了! 混沌的记忆里面,他想起带着叶迢下江南的时候,他若有所思问江浸月:“那岑闲劫她,也是为了她身上的秘密吗?” 彼时马车里面,岑闲睁开眼,像是在看着他,声音平静说:“不,想要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 “我救她,不过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所有的事情堆叠在一起,被一条线串起来,朔望双眼越发红,他知道只要自己抽掉这条线,一切的事情都会展现在他面前。 岑闲救叶迢,是为了一个承诺,他用这个承诺换了什么东西? 当年昭王府没有人相信昭王会私藏甲胄,朝廷上也对此非议纷纷。私藏甲胄,这是谋逆的大罪!昭王魏以诚十几岁就带兵守着边疆,他会反吗? 可是证据确凿,先帝下旨抄了自己弟弟魏以诚全家,以儆效尤。 自此此案封尘,再无能见天日的时候。 岑闲如今是权臣,他想要什么没有,即便是兵马,他也有北大营和锦衣卫,他还能和一个阶下囚交换什么呢? 他同叶文章交换的……朔望死死抓着牌位,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是关于自己父亲昭王一案的事情。 岑闲想要为当年的昭王沉冤昭雪么? 他快步跑回自己的寝屋,将自己父亲的牌位端端正正放在了桌上,哆哆嗦嗦在牌位前点了一盏灯。 昏黄的灯火照量漆黑的牌位,还有朔望几无人色的一张脸。 所以呢?为什么赶他走?是怕上京之大,有人认出他是昭王府的余孽么?! 我要问清楚他,朔望冷不丁想,就算逼,我也要逼他说。 朔望抓住自己摆在桌前的横刀,转身出门了! 白马绝影在半夜发出一声嘶鸣,索命门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朔望已经消失在巷尾。 作者有话说: 蠢作者将话筒递给朔望:咱合理讨论,您真的敢并且舍得逼问人家嘛? 朔望:…… 现在压力来到了指挥使大人这边—— 第30章 离心(四) 大年初一的夜晚, 岑闲依照圣意进了宫。 这日他穿了一件以银线缝缝着云纹的锦绣白蓝衣,外边披了件白色的披风,领口缀着柔软的白狐毛, 衬得他肤色越发白, 那双墨色的眼眸也被衬得如未掺水的浓墨般漆黑。 他那头黑色的发丝用一根通透碧绿的簪子给挽起来, 墨发倾泻而下, 披在后背。 国宴按长幼尊卑来坐,岑闲面西坐东, 他上首只坐了老王爷魏轩,下面则坐着景王魏琛, 地位之尊贵可见一斑。 他都坐在皇亲国戚那一行列之中了。 此时宴会还未开始,还有许多官员带着家眷过来。 安宁侯府只来了江与安一个人, 江浸月只是庶子,是没有机会来国宴落座的。 江与安坐在岑闲的斜对面,朝着岑闲点了点头。 岑闲也同样点头予以回礼。 不过多时, 人便都来齐了,太后于高坐之上举杯邀众臣共饮, 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大殿内舞女穿着轻薄的纱衣,画着精致的妆容,甩着水袖跳着舞, 坐在上首的小皇帝看着她们拍着掌叫好。 岑闲没胃口吃东西,舀了两口软糯的鱼粥就不动了。魏琛给他递了个酒杯,眼睛眯了眯:“指挥使没胃口,不如来陪本王喝酒。” 岑闲接了瓷杯,抿了一口:“殿下这几日结案, 风头正盛啊。” 陈相于一案告结, 这位曾经与魏琛, 岑闲三分朝政的大丞相因为同突厥那边走私,落得了个身死牢狱,全家被抄的下场。 但碍着他的妻子是长公主魏长乐,于是便只斩了除妻族以外的族类。 他走私数额之大令人咋舌,魏琛打开陈相于府中库房时,那些金银财宝,虎狼毡皮堆满了整个房间,有些皮毛玉石久居这里,蒙尘的蒙尘,溃烂的溃烂。 这些金银财宝最后全充了国库。 与陈相于走私之事有关的官员也是杀的杀罢的罢,短短几日之内,朝堂就经历了一次大换血。 还真是新年新气象。 焕然一新啊。 而结了此案的魏琛,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已然和岑闲快要齐平了。 “但此案仍旧蹊跷,”魏琛将酒杯放下,“究竟是谁要杀陈相?况且此人竟有如此通天之能,连指挥使的锦衣卫都进得去啊!” 魏琛这话看似是在说那幕后之人有多神通广大,实则明里暗里骂岑闲的锦衣卫防守不当。 岑闲懒得计较魏琛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将那酒壶提起来,给自己满上,一边倒一边问:“殿下将消息送往突厥了吗?” 魏琛说:“送了,只是山高路远,等消息送到,再等突厥派人过来,还需两个月的时间。” 酒满则溢,岑闲适时停手:“殿下的人马可要小心些,别被幕后之人派人杀了。再有,若是信送到了,突厥同意交换,您可得看牢了那位关在你那的霍勒,他一旦身死,我们得不偿失。” 魏琛嗤了一声,不置可否,转头同身边的大臣聊天去了。 魏轩坐在他上面,有些尴尬地小声道:“指挥使别和他一般计较。” 这位老王爷和他儿子不太一样,对岑闲总是客气得很,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长辈的关心和爱护来。 岑闲尊敬他,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岑闲点头表示自己不介意,高台上的太后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岑爱卿。” 穿着端庄威严的太后娘娘脸上含着一丝较为僵硬的笑意,对着岑闲遥遥举起了酒杯。 太后赐酒,隆恩可见啊! 岑闲举杯遥对。 底下的大臣顿时鸦雀无声,有几个见岑闲竟坐着给太后敬酒,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敢坐着给太后敬酒?这岂不是大不敬之罪!”有大臣小声道。 “指挥使刚才说是身体不适……”有人低声回答说,“就不站了。” “嘶……他不怕都察院的人参死他吗?!” “都察院参了那么多本子,也没见太后接下,他天潢贵胄,手里又是锦衣卫又是北大营,谁敢动他?” “上次都察院御史参他三本,不是被他当廷驳斥了么?” “后来御史还被太后斥责了。” 有人愤愤不平:“他这般心思狡诈的人,若不是权势过重,早就被杀了,还能有现今的隆恩?” …… 岑闲不胜酒力,且喝酒上脸,此刻脸已经红透了,他撑着桌子站起身,跟太后说要出去吹风。太后也不敢拦他,只能由着他去。 宫中景致甚好,御花园里面种着大片大片的红梅,此刻正迎着冬风,凌霜傲雪地开着,暗香浮动,环绕在这一片梅林。 岑闲站在梅林之中,小六站在林子外等着他。 四周静悄悄的,岑闲折了一枝开得茂盛的红梅,听见后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岑闲转身看向踏雪而来的人,赫然发现是老王爷魏轩。 魏轩现今已经老了,头发斑白,完全没有岑闲当年在昭王府时见到人时的孔武有力,他年迈的身躯在雪夜里面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看着岑闲。 魏轩说:“指挥使已经二十有五了,对吗?” 岑闲将花枝随手放在树杈子上,“是,再过几日,就二十六岁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魏轩将手放在腰间,“你才这么高。” “现在已经比我还要高上半个头了。” 岑闲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笑来:“王爷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他并不惊讶魏轩能认出他,这位老王爷比他的儿子魏琛聪明得多,又与少时的他熟悉。再加上早年在锦衣卫之时,他也和林术去过几次魏轩那里,当时年少,有时候掩饰不过,被认出来也实属正常。 他并不担心魏轩会把他的身份说出来。 因为说出来也没用,如今几乎没人能在明面上动得了他。 魏轩叹了一口气:“你第一次和林术去王府的时候,我觉得你眼熟,后来去逼问林术,才知晓你原来没死。” 岑闲的笑敛了敛。 他沉下眼:“魏叔叔,你想同我说些什么?” 梅林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只剩下落雪声。 “昭王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年,早已尘埃落定,若他和王妃在世,应当也不愿意你困顿于此,”魏轩慢慢说,“你同他非亲非故,又舍命救了他的孩子,你不欠他们什么。” 他看着岑闲长大,知道面前的人受了很多苦。他不愿看见岑闲满身伤痕,把一辈子都耗在这条几无光明的路上,耗在这座皇城里面。 “飞鸟不该困于楼阁和仇恨,”魏轩继续道,“你本该是个恣意的人。” 这个人外表温和,心中却燃着火,明明应该恣意欢快,被小世子,也许现在会是王爷,拽着出去玩。去东海、去大漠、去江南,在小舟上听落雨声声,戏游鱼,喝烈酒。 而不是困囿于前尘往事,困囿于回不来的人。 “魏叔叔,我没有困于楼阁与仇恨,是我甘愿留在这里,”岑闲的声音很轻,“报昭王与昭王妃一粥一饭之恩。” “若没有他们,当年江南荒灾,我早已化为一堆白骨。” “至于我是眼中钉肉中刺也好,不得自由也罢,皆是我一个人的选择。” 他忽而笑了笑:“魏叔叔不必忧心我,殿下就有够你忙了。” 岑闲说完随手将梅花枝拿下来,紧了紧披风走出梅林。 “魏叔叔,风雪大,我先回去了。” 而彼时距离京城还有几百里的地方,朔望还在死命赶路,由江南到上京,平日里披星戴月疯了般赶路也要三日才能到上京。好在朔望骑的是千里马绝影,够快又够有耐力,不然属实够呛。 绝影这几日一直在跑,累得直喘气,这会儿有些不愿意动了。朔望下马让它休息,安抚地摸了摸绝影的鬃毛。 他没带水,蹲在地上像个没人要的枯草,胡乱捡了块雪塞嘴里,冰凉的雪水在温暖的口齿中化开,朔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上京还在远处,朔望只坐了一会儿,又骑上绝影往上京那边赶过去了。 指挥使府里面岑闲皱着眉头喝完苦得要命的药,点着灯看了会儿书,便困起来了,他头一偏,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熄了灯火,指挥使府陷入一片寂静。 一支梅花枝放在了案几上那个斑竹笔筒上面。竹筒底下按着一张宣纸,宣纸上面写着一句话——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第二日清晨,天光刺破黑夜,岑闲从床上醒来,用一根发带草草绑起自己的长发,而后披衣起身。 清早比夜晚更冷,他一边咳嗽,一边打开了房门,而后愣在了原地。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肩膀上堆满了雪,眉眼间凝结了霜,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漂亮的桃花眼在门开时微微一动,眼神落在了岑闲身上。 他眼神布满血丝,眼底下有明显的青黑,下巴显出青青的胡茬,也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休息。 岑闲眼睛微微睁大:“朔……” 话未说完,朔望向前一倒,岑闲手忙脚乱接住他,冷雪灌进岑闲的脖颈,他昏在了岑闲的肩头。 作者有话说: 摘自柳宗元的《早梅》 以及朔望同学,碰瓷行为不可取; 【蠢作者指指点点jpg】 蠢作者因为最近比较忙,所以更新不是很稳定,如果更不了会挂请假条—— 感谢小可爱们的喜欢—— 第31章 离心(五) 小六请来的大夫给朔望诊了脉, 大夫乐呵呵地说没事,年轻人劳累太久,又乘着风雪, 染了点风寒而已, 而后开了几贴药方就完事了。 朔望睡得并不算好, 眉头紧紧皱着, 好似做了噩梦,整个人不安地蜷缩在一块, 像是被人扔在了街角巷里的野狗和小猫,还被淋了一身雨水, 可怜巴巴地缩在一角,不肯睡又因为太累合上了眼睛, 怎么休息都不安稳。 岑闲坐在塌边的竹椅上,低低叹了一口气。 他存心想把这个不听话的小混蛋给扔到雪地里面自生自灭,但是一想到刚才开门时朔望那安静又有点受伤的眼神, 他又不舍得了。 真是造孽! 朔望跑了多久来到的上京,他一概不知, 在他门外淋着风雪站了多久,他也不晓。 这么冷的天,雪落得如此大, 他也敢什么不带就跑过来找人,明明还是小世子时候,人挺乖的,喝了酒还要娇气地要自己背。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养出来的这种野性子…… 岑闲一边想一边叹气,目光落在朔望身上, 手指轻轻伸出去, 在朔望眉骨上面描了一下。 他没敢碰, 怕把这混小子给吵醒了,只虚虚一晃就拿开了。 昭王和昭王妃都是好相貌,朔望长得也好,只是同他们二人都不怎么像,唯一相像一点的就是昭王与朔望都是桃花眼,漂亮得很。 房内炭火噼啪响,岑闲看着朔望的睡颜,竟然也生出一丝睡意来了…… 他靠着竹椅,闭上了眼睛。 。 。 。 早春的国子监,大大小小的皇亲国戚坐在书桌前写字。站在上首的监正手捧着书,声如洪钟地讲课。朔望坐在下首拿着毛笔,蘸了点墨水在宣纸上面写写画画。 洁白的宣纸上勾勒出一个拿着棋子下棋的人,朔望画技不好,灰黑色的人模模糊糊的,只有一个大概的形状。 下课之后,李家的小公子探个头过来,刷啦一下将那张纸抽走,啧啧道:“阿朔!你画的是谁呀?是不是喜欢上哪家姑娘,偷偷画人家啊!” 朔望想将纸张抢回来,奈何身量不够高,抢不到,只能叉着腰气道:“这是我哥哥,你把我的画还给我!” 李家小公子笑嘻嘻地拿着纸笑:“诶,你的那个小伴读,满脸红痕的丑八怪?” “送给我我都不要。” “不许你这么说他!” 朔望气红了眼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扑了上去,和李家那小子扭打在一起,十四岁的朔望个子没人家高,力气没人家大,但凭借着一股子狠劲,竟然也把李家小子给揍哭了! 监正看他们打架,气急败坏地罚了他们,朔望被罚跪在院子里面思过,一直到岑闲来接人。 岑闲戴着黑金色的面具,站在廊下叫了他一声。 “阿朔。” 朔望猛地抬起头,欢天喜地扑进岑闲的怀里,下巴勾在岑闲肩膀。 “怎么鼻青脸肿的,”他听见岑闲在他耳边说,“和人打架了?” “有人说你坏话,”朔望低低说,“我不许别人诋毁你。” “我的确长得难看,”岑闲一眼就能看透朔望因为什么打架,“不讨人喜欢。” “谁说的!”朔望差点跳起来,“你是全天下我最喜欢的人!” “我保护你,”朔望说,“谁说你我揍谁!” 岑闲墨黑的眼眸闪了闪,带着点笑意,他并不在意这孩子气的话语,也不知道朔望说的是不是真话。 但此刻他是由衷地开心的,在这一刻,他是被人珍视的。 他们并肩走回家,但是走着走着,场景昏暗,朔望走入一个不熟悉的地牢。 不透光的牢房里面,朔望正站在行刑处旁边,他脑袋有些发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行刑处被吊在刑架上面的人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不大,似乎是因为没有力气再喊了。 朔望抬眼看去,刑架上面的人也看着他。 岑闲布满鲜血的脸庞骤然闯进他那双桃花眼里面,他呼吸一滞,慌乱地上前想要去把岑闲接下来,手却穿过了岑闲的肩膀,他碰不到眼前的人。 岑闲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墨色眸子变得冰冷,像是掀起来的风雪。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 “你快活了十年,有想过我被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你这个骗子。” 朔望惊慌地摇着头—— “我不是……” “我没有……我没有!!” 朔望满头大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 雪色透过窗棱照进来,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房间里面,岑闲靠着竹椅休息,面容比雪还要白。 朔望喉结滚动,眼眶倏地红了一圈。 岑闲睁开眼睛,语气平静:“做噩梦了?” 他在朔望坐起来的时候就醒了。 朔望茫然地点点头,情绪还陷在刚才的梦里面,眼前的岑闲与梦境中那张布满鲜血的脸重合在一起,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岑闲冰凉的声音与梦中的语气重叠起来:“醒了就走吧,我说了我不想见到你。” 朔望恍惚了一下,头疼得要裂开,声音里面带了尖锐而急切的质问:“既然你不想见到我,为什么不把我直接扔在雪地里,让我死了就好,雪一埋,你就一辈子也不用见到我了。” 岑闲:“……” 在朝堂之上游刃有余,一句话能呛六个人的指挥使大人被一个江湖客的话结结实实噎了一下。 “你杀了我吧,”朔望尽力压下颤抖的指节,抬头看着岑闲,低声说,“不然我一辈子追着你走……” “你不是后悔吗?我这条命够不够抵你的后悔?让你畅快一点?” “不够也没办法了,”朔望扯了扯嘴角,自问自答道,“我只有一条命,要不你多刺几刀,撒撒气?” “胡闹!”岑闲被朔望的话气得不轻,“我——” 他张口想要把朔望狠狠训一顿,话到嘴边看见朔望颤抖的手,心像是被重重挠了一下。 是我同他说的后悔,岑闲心道,我让他伤心了。 “那你待如何?”岑闲看着朔望的眼睛。 “我要留下来。”朔望轻声回答。 “不行。”岑闲回答得干脆利落,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朔望安静地看着岑闲一会儿,从床上下来,随手抽出了放在床边的长匕,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活的你不让,”朔望说,“死的行不行。” 岑闲:“……” 今日这混账是吃了秤砣么,这般死心眼。 见他不说话,朔望将匕首往下摁了摁。 岑闲有一瞬间的心慌。 而后指挥使大人突然踉跄着往后倒退了几步,捂着嘴死命咳嗽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全给咳碎了吐出来一般,压抑而痛苦的神情吓了朔望一跳。 后者慌乱地将匕首扔掉,上前要去扶岑闲,嘴里颠三倒四地道:“岑闲……你……我不逼你了……对不起……” 他焦急而惊慌,手在要碰到岑闲的时候被岑闲甩开了。岑闲状似无力要往前摔,却在快要倒下的时候撑住了竹椅,离他不远的匕首被他快准狠地给踢到了床下的缝隙里面。 心急如焚的朔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他强硬地摁住岑闲的肩膀,将岑闲掰往自己这边,发现岑闲的脸都咳白了。 “你等一会儿……”朔望声音抖得比刚才被岑闲看见的手还厉害,“我去找江浸月……你等一会儿就好……” 说完就穿着单衣往外面跑,岑闲瞳孔猛缩,想拽住朔望,奈何这混账跑得太急,岑闲撕拉一声,只拽下来半片袖子。 不过半晌儿,江浸月就到了。 他被快急哭了的朔望火急火燎找过来,以为岑闲又出了什么大事,已经做好要打一场恶战的准备,结果一进门就傻了眼。 大夫们讲究望闻问切,有时候一眼就能看出人到底有没有病,更遑论江浸月熟悉岑闲的病熟悉得都能写一本医术出来了。 这会儿岑闲可不像是生病的架势。 旁边关心则乱的朔望焦急说:“他病了,你快看看。” 江浸月和岑闲对视一眼,指挥使用一种看将死之人的眼神看着他。 江浸月:“……” 他不敢造次,只能清清嗓子对朔望道:“你拿上衣服去隔壁屋休息去,染着风寒呢,别把病气渡给他。” 遇到有关岑闲的事情,朔望格外听话,拿着衣服出门去了。 门一关,江浸月坐下来喝了口热茶:“诶呦——指挥使还会装病骗人了。” 岑闲:“……” 英明神武的指挥使大人生病生多了,虽然未曾装过病,但这次真装起病来还是十分的得心应手,虽然还有些许不足之处,但骗一个关心则乱的朔望已然是绰绰有余。 “我若是不装上一会儿,”岑闲面无表情将匕首放进刀鞘中,“他就得自戕了。” 江浸月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想起他上次蹲墙角被岑闲揍了一顿的事情,幸灾乐祸道:“谁让你这么绝情,话说得一句比一句难听,戳人心窝子。” “我能帮你挡一会儿,可不能帮你挡一世,纸可是包不住火的,”江浸月沉痛道,“你好好想想等会儿怎么——” 他的「办」字还没出口,门轰的一声被踢开了! 朔望站在门外,正沉默地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采访一下两位当事人对对方的评价; 岑闲(面无表情):一哭二闹三上吊; 朔望(冷笑):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离心(六) 一时之间, 周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指挥使大人没想到自己装回病,还没过半晌儿就被人发现了,速度之快让人惊叹。而被骗的倒霉蛋沉默又安静地站在门外, 双拳紧握, 桃花眼一眨不眨看着他。 惨遭毒脚的门差点被踢卸了, 印着脚印的木板略微歪斜, 快被踹出去了,可见朔望用了多大的力气。 可偏偏他又不进来, 门神似站在那,挡住了半片风雪, 一身单衣和发丝被吹凌乱,像是逃难来的一般。 岑闲自知理亏, 叹了口气,态度难得软和不少,指着前面的毡垫对朔望道:“你过来, 坐下。” 朔望顿了好一会儿没动,岑闲无奈道,“过来,还是说你要我过去?” 他这才低着头关了门,三步并作两步, 来到那毡垫那跪坐下来,腰板挺得笔直,像是准备挨先生训话的学生一般,跪得一丝不苟,等着岑闲发话。 岑闲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朔望俊美的面容因为发烧而有些红, 桃花眼湿漉漉的, 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难过, 看着就可怜兮兮。 一旁的江浸月给朔望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心道这倒霉玩意儿喜欢谁不好,喜欢岑闲…… 这不自找苦吃么?! 那边岑闲伸出手想要碰朔望的额头,将要碰到时,朔望把头一偏,错开了岑闲微凉的指节,连额头旁边的头发丝都没让岑闲碰到。 岑闲的手一顿,手指收拢,温声问:“生气了?” 朔望低着头不看他,答非所问:“你别碰我,染了病气对你不好。” 岑闲凉凉的目光移到了江浸月的身上。 江浸月:“……”好一个祸水东引。他默默移了移凳子,充当起二人之间的空气来。 而后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江浸月是不敢说话,因为多说多错会被揍;朔望则是不愿再说,沉默着低头也不肯看一眼面前的岑闲;而我们的指挥使大人—— 要说我们的指挥使大人也已经有十年没哄过人了,哄人的本事一落千丈,损人的本事倒是越发精进……要他服软哄人比要他登天还难…… 他现今能口若悬河把朝堂上针对他的人说得一言不发,但这会儿碰见一个一言不发生闷气说不定还要哄的朔望,立时笨嘴拙舌,要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三四圈,愣是没吐出来,还生生给咽回去了…… 昔日一句话能把小世子说得心花怒放的岑大人此刻只想去往自己的藏书阁翻箱倒柜一番,看看有没有能一两句话能拿来逗人开心。 可惜藏书阁太远……一个来回说不定人都给气晕了…… “我错了,”八百年没同人认过错服过软的指挥使大人冥思苦想后终于开了口,“你抬头看看我。” 正在喝水的江浸月被这番话呛得死去活来。 朔望抬起头来,毫无血色的唇瓣枯槁干裂,眼眶的红还没消下去。 他说:“你没错。” “错的是我,”朔望低声说,“我不听你的话,不好好留在江南,非要回上京来找你,非要和你纠缠不清,非要以命相逼,难看得像个笑话!” 岑闲被这番劈头盖脸的话砸得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朔望的胸口起伏着,没消下红的眼眶颜色又深了:“可是你不认我!你一点事情也不肯告诉我!你在查什么?昭王?你想干什么?!” “为他平冤昭雪,对吗?” 岑闲眉头一皱,感到大事不好了。 小狗崽子长成大狼崽子之后比小时候还敏感聪明,没几天就猜出来他要干什么了。 这可不好糊弄了。 “你是不是又在想要怎么糊弄我?”朔望撑着身子站起来一下,因为头昏脑涨又摔了回去,“我不信你的鬼话了,我早该清楚,指挥使大人能到当今位极人臣的地步,十句话里有九句半都是假的!” 江浸月嗑瓜子听着这委屈又愤怒的控诉,幸灾乐祸地朝着岑闲递了个「你完蛋了,你哄不好了」的眼神。 岑闲:“……” 那边朔望还在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查我爹的事情?” 岑闲矢口否认:“我没有。” 他不想让朔望掺和这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只想朔望在天下一隅过上和乐平安的日子,所以下意识地就否认了朔望的问话。 朔望这个时候已然烧起来了,神智都有些不清,被拽去了一边袖子的手臂上露出青筋,岑闲看了一眼,顺手拿过旁边放着的那件貂皮大衣给他系上。 温暖的大衣驱走周身的寒冷,岑闲半跪在地,给朔望系衣带。 他们两个靠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你还在骗我,”朔望灼热的呼吸纠缠着岑闲的气息,“你在……犹疑些什么……你在怕什么?” 他伸手抓住岑闲的领子,昂起头努力集中精力看着岑闲漆黑的眼睛:“你在怕我吗?” 岑闲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岑闲当然怕,在他眼里,世上人千千万万,再没有谁比朔望更重要。而平反之事路途艰险,他因为调查此事不知遭了多少明枪暗箭,他现今也不知道平反牵扯到多少人。昭王世子的身份对朔望来说是致命的危险,而江南江湖客的身份却是能让朔望自由翱翔的新巢。 “可是……若是我在你的庇佑下,拿你去换了我父亲沉冤昭雪,拿你换了我一世无忧……”朔望的声音越来越低,“尘世之中,我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九泉之下……我也无颜见爹娘……” 朔望的声音消散了,岑闲抱住了昏过去的他。 江浸月忍不住啧啧两声,评价道:“真是一个比一个犟啊!” 岑闲想把这聒噪的医师给赶出去,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 抱着人的指挥使幽幽叹口气,把人抱上了床。 。 。 朔望昏得人事不省,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大亮,窗棱处竟还透进来一点淡黄色的阳光来。 他昏了一天? 朔望四处摸索了一下身边的东西,一下子抓到了那天他用来逼岑闲的那把匕首,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衣服。 他抬起手腕一看,身上那件被岑闲扯了半片袖子的单衣也被换成了新的。 离床不远的案上,竹筒里面摆着的红梅仍然盛放,朔望将竹筒底下放着的那张纸抽出来,上边是被人用黑墨整齐笔直画了两条粗线,什么也看不见,粗线底下用簪花小楷写着行字—— “醒了来院子里的亭子找我。” 落款那里只写了一个单字——「闲」。 朔望梳洗穿衣好之后,打开门出去了。 江湖客身子大都不错,昨日发烧今日就退了,他此刻也好得七七八八,精神气恢复不少,够找岑闲算账了。 现下虽有阳光,但冰雪消融,还是泛着股冰冷。朔望在院子里面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小亭子。 岑闲在那下棋。 黑子白子互相厮杀,谁也不让着谁,朔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们少年时下的最后一盘棋,只是他知道自己下不赢岑闲,就耍无赖不下了,因而这盘棋,十年来未曾下完。 岑闲示意他落座对面,从小火炉上面拿了杯茶给他。 朔望看了一眼,没喝。 岑闲没在意,对朔望说:“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好,但是不要说是我,若是是昭王与王妃在世,也不会愿意你此刻留在上京。” “若我偏不呢?”朔望拈了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我非要待在指挥使身边呢?” 他执拗的眼神和岑闲的目光短兵相接,电光火石间撞在一起。 岑闲看着他,心里升起一丝早有的私念来。 谁不希望心悦之人就在身侧呢? 我是权势滔天冷血无情的锦衣卫指挥使,岑闲心里想,可我也是凡夫俗子。 人踽踽独行太久了,突然有个人出现在身边,也就会自私地想要他一直陪在身边,有时还会自以为是地认定这个人是自己的。 想要不管不顾地将人捆在身边,捆着过一辈子。 可惜指挥使大人的理智向来大于他自身的感情,他将白子落在棋盘上,笑着说:“若是你下得赢我,就准你留在我身边。” 岑闲知道朔望一定下不赢他。 就像少年对弈时一样,朔望永远棋差一着。 而后岑闲敛起嘴角:“不然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送走,护你周全是我对王妃的承诺。” 朔望的嘴抿成一条直线,鸦黑的眼睫遮住眼里的情绪。 而后他忽然伸出手,将棋盘给掀了个底朝天!黑白二子争先恐后地蹦出去,嘈嘈切切落了一地。 “我没输,指挥使没赢,”朔望收回手,“如今我们平局了。” 岑闲没想到会这样,他看着满地狼藉的所谓「平局」,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和指挥使不能讲道理,”朔望一口一个指挥使,神情看起来十分谦虚温良,“指挥使,承让了。” “伶牙俐齿,”岑闲将棋子一颗颗捡起:“可你也没能赢,我说了,只有赢了我,你才能留下来。” 朔望紧紧盯着岑闲,岑闲安然回视,平静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最终朔望终于退了半步:“我可以走,但至少让我陪你过完你的生辰礼。” 作者有话说: 这波啊,这波叫以退为进—— 岑闲:哄对象大赛倒数第一常驻选手; 朔望:胡搅蛮缠偷换概念大赛参赛者; 刚改了几个字……jj送我待高审没改成……终于放出来了 第33章 离心(七) 岑闲的生辰在正月十三; 这日子不太好, 民间称其为凶日,在这一天诸事无宜,百事禁忌, 还得去烧香拜佛, 祈求平安。 而明日就是正月十三了。 这几日岑闲和朔望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几天。 夜晚还是冷, 岑闲穿着鹤氅,手里拿着笔在批奏折。太后不擅政事, 皇帝又是个痴愚的孩子,陈相于一死, 这奏折全部到了岑闲这边,要岑闲批改。 岑闲将弹劾他的折子全给扔到一边, 顺道批改了几份弹劾魏琛的折子,而后招手要小六吧这些折子全送到景王府去。 案几上放着一碗药,岑闲等着凉了才喝完, 朔望倚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截枝条细细的梅花, 花枝抽打在手心里。 “你批完了么?”朔望合门进来,将梅花放在了洁白的宣纸上,“怎么还剩这么多?” 岑闲淡定地用朱批在奏折上写了几个字, 说:“这还算少,等年过完了,还要有更多折子。” 朔望眼神落在岑闲那苍劲有力的字迹上面。 岑闲善书,簪花小楷,行书, 草书他都会, 每一种都写得极其漂亮, 尤其是朱笔写字时,字里行间都是肃杀之意。 朔望问:“你明日要去做什么?” 锦衣卫指挥使的生辰礼,怎么着也得有一群人上来巴结,说不定还得搞什么劳什子宴会来庆贺。 岑闲笑了笑:“同今日无二。” “我不过生辰,”岑闲解释道,“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你不必费心什么,过完明日回江南就是。” 朔望刚想说些什么,岑闲忽然捡起了案几上面的红梅枝,插进了朔望被束起来的乌发里面。 朔望一愣。 俊美无双的公子眼睛明亮,印着烛火,蜂腰削背身形颀长,本该是英气俊俏的人,乌发间却插了枝勾勒上澄明火光的红梅,生生多了些清丽的颜色来。 “帮我去藏书阁那拿大魏国史,”岑闲声音压低,“梅花枝不许拿下来。” 朔望被美色所惑,脸刷一下红了,而后晕晕乎乎往藏书阁那边过去了。 他刚走,张久成就悄悄进屋里面来了,岑闲抬眼看了张久成一下,问:“查到什么了?” 张久成往后面看了一眼,回头恭敬道:“按照叶文章的说法,我们在元城那边寻到了他说的余佩。” “只是余佩现今年逾七十,已然是风烛残年,还被烫伤了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昭王旧部……”张久成压低声音说,“我们的人在岭南那边找到了一名男子,说是旧部李监军的儿子,他说他手中有当年事发后李监军偷偷藏起的那些与先帝的书信。” 李监军当年也是揭发昭王私藏甲胄,意欲谋反的人,只是事情刚被揭发不久,他就因为犯了事被先帝发配岭南了。 “他说这些书信随李监军葬到了棺材里面,”张久成道,“要三千两银子才肯开棺。” “我们只好偷偷问了乡里,然后把坟给掘了。”张久成将一沓又脆又黄的书信放在了案几上,“这些便是那些书信。” 岑闲扫了几眼,将书信全部放到了宣纸下,用砚台压好,说:“我知晓了,辛苦。” 张久成连忙摇头,而后马上出了门。 约莫过了半刻钟,朔望就从捧着大魏国史过来了,那梅花枝他果然没有拿下来,还好端端地插在发间。 岑闲还在批奏折,他把书放在岑闲的手边,看岑闲批奏折。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昭王府的时候,那时昭王搂着昭王妃在案几上写字,不远处的小书桌那,他打着哈欠,困得眼睛睁不开,岑闲拿着毛笔,把他没抄完的诗词一句一句写在了宣纸上。 朔望迷迷糊糊地合上眼,一股梅花香混着药的苦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明日就是最后一日,朔望想,我得找个理由……留在他身边才是。 · · 第二日一早岑闲就上朝去了,朔望百无聊赖地待在府邸里面,瞥见树杈子上的冰雪已经消融了。江浸月坐在他旁边,正兴致勃勃研究棋谱。 他每日要给岑闲请三次脉,有时来了不愿回府就不走了,赖在岑府不肯挪窝。 小黑猫抬着爪子拍了一下江浸月的书。江浸月拎着猫脖子把猫给扔到了朔望的怀里面。 小黑猫十分生气地冲江浸月咆哮。 江浸月「诶呦」了一声,啧啧道:“你也就在岑闲怀里乖。” 那猫挣脱了朔望的手,还不忘朝江浸月脸上扬了一爪子,江浸月反应极快,敏捷地躲开了。 朔望看着那猫跑远了,转头看着江浸月:“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赶我走。” 江浸月对朔望和岑闲那个生辰礼约定略有耳闻,听到朔望问扬了扬眉毛,笑着说:“这我可不知道,他铁石心肠得很,想要赶人谁能拦得住。” “不过你试着讨他开心,”江浸月胡乱出馊主意,“看见那只猫了吗?挠了我们那么多次还不是留下了,为什么?因为他得岑闲欢心啊!” 我还不够讨他欢心么,朔望想。 他狐疑地抬起头看着江浸月:“真的?” 江浸月回答得斩钉截铁:“真的!” 朔望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不顾江浸月的阻拦,拽着江浸月出门去了! 江浸月哀嚎声一路:“祖宗求求你别带我啊!” 要是被岑闲发现了是他怂恿他那一箩筐破事都得被江与安知道了! 朔望拽着江浸月来到了昭罪寺。 昭罪寺是皇家开的寺庙,每年正月十三就会开门让百姓进来祈福,是以此时昭罪寺里面香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都是来祈福的。 昭罪寺的主持站在正殿佛像旁边诵经念佛,他是个约莫四五十的僧人,眼角已经有了层层纹路。 佛像底下,魏长乐轻纱遮面跪在底下,双手合十祈福祷告,眼神却一片冰凉,并无无诚挚之意。她祈福之后磕了个头,站起身往门那边走去,正走到门口,她猝然碰到了正拽着江浸月进门的朔望。 青年俊美而神采飞扬,像是一潭死水里面扔进了一颗石子,掀起一片惊天骇浪来。 魏长乐看着朔望进门,难得愣了一下,身旁身着黑衣的男子低声问:“主子?” “无事,”魏长乐转过头,若无其事道,“只是碰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而后魏长乐不知想到了什么,对旁边人说道:“派人跟着他,还有去查查他是谁。” 而另一边,朔望已经和江浸月进了昭罪寺。 “你来昭罪寺干什么?”江浸月问,“来给岑闲祈福么?” “嗯。”朔望跪下来,给上面的佛像磕了个头。 江浸月神情复杂,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他学医救人,不信鬼神之说,岑闲更是不信。若岑闲的病求神拜佛救得了,也不会落下沉珂。但这会儿看朔望祈福,他又不好直接打击人,思来想去只好闭上嘴,看着朔望虔诚地拜了几下。 “你拜完了,可以同主持身边的僧童,拿个香囊,里面装有一个平安符。”江浸月提醒道。 朔望问:“你怎么知道?” 江浸月不跪佛像,看起来不像是会来昭罪寺的人。 “江与安年年过来,他拿的香囊最后都给了我,”江浸月颇为头疼,“我那都堆了十几个了!” 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讶异地叫喊:“江二?” 江浸月身形一顿,麻溜地想要跑,然后就被江与安提溜住了后脖颈的衣服:“不是说没时间陪我来么?” “我——”江浸月心思急转,指着朔望道“我来陪他祈福,他……他正求神拜佛要留在指挥使身边呢……江无祸……啊不哥哥哥你轻点……” 朔望:“……” 说得好像是没什么错处,可他怎么这么想打江浸月呢? 跟着走进来的魏琛嗤笑道:“你把指挥使服侍好了,他还舍得让你离开么?一个小情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居然还能得岑闲的青睐,我真是不明白。” 魏琛不明白,但朔望稀里糊涂地明白了。 这番话让朔望醍醐灌顶,他一脸我明白了的样子,江浸月痛苦地眯着眼看他,这货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的朔望去和主持拿香囊,主持抬起头来看他,居然一时忘记了念经,旁边的僧童抽出一个香囊要递给朔望,被主持拦住了。 “施主,”主持慈眉善目,“你从何而来?” 朔望随口答:“远道而来。” 那施主一笑:“贫僧观施主面相,与贫僧有缘。” 他从袈裟中拿出一串用沉香木雕刻出来的,几乎可以说价值连城的佛珠串,递给了朔望:“此物便赠予施主。” 朔望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他指着僧童手上的香囊:“我要那个就好了,多谢主持好意。” 主持白色的眉须动了动:“施主,此物与你有缘,名为破灾,是保平安的,施主,收下吧。” 保平安? 朔望想起来灯火下岑闲止不住咳嗽的样子,鬼使神差接了那串佛珠,道了句:“多谢。” 主持目送着朔望离开,旁边的僧童有些好奇道:“师父,您怎么把破灾给他了?” 破灾是他们师父的师兄的遗物,小僧童得叫他一声师伯,只是这个师伯英年早逝,据说二十多岁便因病去了性命。 主持捻着佛珠,没有回答小僧童的问题,重新念起了佛经。 · · 这天岑闲在宫里面待了很久才回来。彼时天色已经灰了,他从朱雀门那出来,又碰上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梅奕臣向来同岑闲政见不合,但他是个老先生了,又是先帝的老师,三朝元老,岑闲敬重他,是以从未同他起过冲突。 梅奕臣站在朱雀门门口,灰色的天光撒在他绛红色的官服上,他的目光落在岑闲身上,嘴角嗫嚅了一下,叫道:“岑闲。” 满朝文武里面,敢直呼指挥使之名,并在指挥使面前拂袖而去还不被记恨的,估计也只有梅奕臣一人了。 岑闲站在原处,等着梅奕臣说话。 梅奕臣看着他伶仃的身形,叹了口气:“今日是你生辰吧。” “是,”岑闲答道,“梅先生。” 他私底下向来这么叫梅奕臣。 梅奕臣苍老的目光看着他:“你同我一个学生真像,明明一身君子骨,为何要做佞臣呢?” 岑闲心中知道梅奕臣说的是谁,他教的学生里面,君子骨为佞臣的,也只有昭王魏以诚一个人了。 “他不是佞臣,”岑闲道,“梅先生,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梅奕臣一愣,正想追问几句,但岑闲已经出了朱雀门,上马车去了。 回到岑府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正要下马车的时候,窗口处被敲了敲,张久成冒出个头来,对岑闲说:“主子,今日我们有兄弟看见有人跟着朔公子……朔公子似是发现了好几次,我们怕他不和主子说,就悄悄来告诉您。” 岑闲目光一凌,快步下了马车朝府中走去。 他跨进房内,见朔望摆了碗长寿面在桌子上,见他进来兴致盎然地招呼说:“这是我给你做的,你尝尝味道!” 岑闲脱掉外衣坐在椅子上,“你今日有遇见什么人么?” 朔望神色不变:“没有,我除了跟江浸月逛,还能找谁?” 岑闲盯了他一会儿,没有再问,低下头用筷子挑起来面条咬了一口。 朔望将不知道从哪家酒馆里面买回来的梨花白放在桌子上,给岑闲满上。 岑闲喝了一点,手一顿,朔望立时紧张起来:“不好喝吗?” “好喝,”岑闲眼角一弯,不管看了多少次还是惊为天人的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漆黑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看到底,再深深蛊住,“我一人喝怎么有意思,你也喝些。” 美色当前不喝不是人!朔望十分豪气地把一晚酒给喝了! 反正我比他酒量好,朔望自信地想,他一定会比我先醉的。 醉了之后就上下其手在自己身上掐出青紫痕迹,然后就可以让指挥使负责!然后就可以胡搅蛮缠先留下来了! 朔望心中满意地想。 房内的灯油越燃越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夜,朔望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桌上棋盘棋子零落,不知下了多少棋局。 岑闲眼神清明,有些好笑地看着因为喝醉了酒正在碎碎念的朔望。 想灌醉人,结果自己倒先醉了,这点三脚猫功夫……岑闲不由得叹口气,伸出瓷白的手指戳了戳朔望的脸蛋。 朔望啪叽一下抓住岑闲的一根手指,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岑闲,然后拿出来一串佛珠套在了岑闲的手上。 岑闲失笑:“这是什么?” “破灾……”朔望说,“保平安的……” 他说完打了个哈欠,但是还不肯放开岑闲的手指:“我困了……” “困了就回去睡。”岑闲说。 “你背我……” 岑闲颇为无奈地看着朔望。 尊贵非常的指挥使大人纡尊降贵蹲下身,把这个醉鬼给背起来了。 他武功虽高,但身体不好,今日又在宫里累了一天,又陪朔望喝了酒,早就乏力了,这会儿骤然背着人走,刚起身就踉跄了一下,忍不住伸出手撑了一下桌子。 小六有些担心:“主子?” 岑闲摇头示意没事,食指竖在嘴边,要小六别出声。 他背着朔望走过长廊,走几步停一下,冷风吹过他额上细密的汗,颇有些凉。 朔望的头搭在他的肩膀,亲昵地拱了拱他的脖颈。 “别赶我走了……”朔望的声音低而哑,“你要是太担心……就把我别在你的玉带钩上……” “谁也不许碰不许看……只许你……好不好?” 岑闲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就在朔望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听见岑闲笑了笑—— “好……” 作者有话说: 那个正月十三凶日的说法是百度的。 岑闲是有一点霸道在身上的…… 江浸月:这踏马就是你在魏琛的话里面懂的东西吗?! 明天应该没有…… 说好这本要做大纲最后只做了主角人设还无稿果奔的蠢作者猛狗哭泣,并想在明天整个大纲……给小可爱们道个歉……「QAQ」以及在思考要不要去掉甜文的标签【沉思jpg】 围城 null 第34章 陷阱(一) 第二日正午, 朔望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宿醉之后的感觉并不好,梨花白虽甘甜,但喝多了也让他有些头疼。朔望抬起头看见玄色的房梁和周边素雅的装饰, 从床上蹦了起来! 这是岑闲的寝屋! 朔望捂着脸, 完全想不起来昨日喝醉酒后到底干了什么, 他下地走了几步, 见桌上放着碗解酒汤。 外头小六正在种花,朔望昏头涨脑地出门, 问道:“你们指挥使呢?” 小六笑着说:“指挥使上朝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朔望点了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又补了句:“谢谢。” 他顺手翻过墙头, 到了正院那边,蹲在院子里面那棵枯枝嶙峋的树底下,和岑闲养的几只猫大眼瞪小眼。 素净雅致的正院里面,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乐了, 岑闲没将他扔出去,还让他睡那间房,是不是就是不用他走了? 而雕栏画柱, 巍峨的朱雀门旁,岑闲刚上马车,就碰上了在他马车里面窝着的江浸月。 江浸月啃着糖酥,见岑闲进来让了点位置,然后伸出拍了拍沾着糖屑的手, 伸出三根手指来给岑闲诊脉。 “脉象平稳,”江浸月一边嚼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看来那方子还是有些许用处的。” 江浸月诊完收回手,眼尖地看见岑闲窄瘦的腕骨上面套着一串莹润的佛珠。他不由得挑眉:“朔望送的?” 岑闲点了点头,温和的眼神落在了那串佛珠上面。 “不赶他走了?”江浸月闷笑道,“你若是赶他走,可不会收下他送的东西。” “我留他是因为有人跟着他,”岑闲解释说,“有人在查他。” 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跟着谁的,胆大包天得很,被锦衣卫发现了也不怕,仍旧我行我素地跟着朔望。岑闲自然不敢放朔望回江南那边去,以免出什么差错。 岑闲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沉香木的味道浸润着他的筋骨:“这串佛珠是他在哪里得的?” “昨日你们都见了谁?” 江浸月道:“佛珠是昭罪寺的主持给的,说是叫什么……破灾?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日我们出门去佛寺,一路遇到的还认识的人也就景王魏琛,我哥江无祸,以及几位我认识的公子小姐。” 而后江浸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忽然拍了一下手,“还有一位!” “长公主魏长乐!” “长得可真漂亮,年近四十面容还姣好如少女,”江浸月不由得感叹道,“只是情路怎么那么坎坷呢?” 岑闲神色不由得一沉。 江浸月还在那神神叨叨:“第一次是被庙里的和尚欺骗了感情;第二次是探花郎不愿娶她,声称贫贱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第三次嫁了陈相于……” 江浸月在马车中摊手,“运气实属不好,不过第一个不过是民间传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岑闲目光沉沉,不知想到了什么,敲了敲马车的小窗子,尚智骑着马出现在马车旁边。 “去查这个叫破灾的佛珠,到底是谁的,”岑闲对尚智道,“还有去查一下长公主魏长乐早年待在佛寺的的事情。” 尚智出声答应了,岑闲放下车帘,黑色制式的锦衣卫马车摇摇晃晃往岑府那边过去。 而景王府内,魏琛接到了他部下来的信。 他派人前往突厥交涉,而突厥也应了。这位叫霍勒的达尔罕,是他们突厥王的第二子,据说突厥王对他期望极高,希望将部族交到他的手里。 突厥那边愿以账目和赔款将霍勒从大魏赎出。 魏琛看完这些信,叫来一位侍卫,写了封信要这侍卫跑一趟岑府。 侍卫胸口贴着信件从王府那里出去,绕着小道去往岑府,巷道不长,又是青天白日,他并没有什么顾虑,正准备出巷道时,一双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口鼻将他拖往角落,一股熏香涌入鼻中,那侍卫直接昏了过去。 动手的黑衣青年低眉顺眼,将那手帕收进袖中,而后蹲下来伸手从侍卫的衣襟那把信件掏出来。他将信件收进衣襟里面,把那侍卫拖下去了。 岑府里面,纪管事和小六还忙着种花花草草,这会儿雪才刚化,他们也不怕种不活,兴致勃勃挖泥出来养种子。 朔望在一旁招猫逗狗,听见门一声响,抬头看过去,岑闲穿着一身青蓝色的鹤氅,底下是绛红色的官服,长发用玉冠束着,中间插了根碧青色的玉簪。 微黄的阳光衬得他肤色极白,显得那双凤眸越发漆黑一片。 朔望一时看呆了,直到岑闲窄瘦的腕骨显在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带着薄茧的手覆上岑闲的指节,被岑闲一个用力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能留下来了吗?”朔望咬着岑闲的耳朵,眼角微弯,问:“指挥使大人?” “既然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岑闲偏头看朔望,“就应该知晓我的答案了。” 青年眼睛一亮,还没反应过来,腰间忽然被扣了一个碧绿清透的玉带钩! “送你了。”岑闲说。 朔望一头雾水,因为醉得忘了事,一点也记不起来昨夜自己说过什么话,只是看着这个玉带钩发起了呆。 这玉带钩……好像是岑闲以前随身戴的…… 他耳尖红了一点,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抬起头跟着岑闲进了门。 · · 皇宫内,穷奢极贵的宫殿富丽堂皇,宽阔的寝室内,婢女正在给魏长乐梳妆。 自从陈相于死后,魏长乐便以公主的身份重新搬回了皇宫。 步摇和流苏被好端端地装饰在魏长乐夹杂着白发的鬓发之间,给她梳妆的婢女沉默寡言,一丝不苟地将最后一只钗子插好。 魏长乐转过头,黑衣青年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很轻:“公主。” 魏长乐弯着眼睛笑了,丹蔻敲在桌子上:“凌云,你查到了什么?” 凌云垂着眼,一板一眼答道:“霍勒关在魏琛的地牢。” “难怪你们几次去诏狱那边都没查到,”魏长乐笑道,“还有吗?” “突厥要用账本同我朝换人。” 魏长乐敛了笑容,丹蔻继续敲击着桌面,最后对着跪在地下的凌云道:“那便送他们一份好礼吧。” 她抬手扶了扶自己的步摇:“我要去同太后娘娘说说话了,阿凌,你陪我去罢,其他小事,要别人去办就好。” 凌云听完沉默着伸出手臂,魏长乐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臂膀上,二人在一众宫女太监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出了宫。 作者有话说: 今天蠢作者有些不舒服短小了…… 小可爱们阅读愉快-感谢在2022-03-19 21:35:23-2022-03-20 20:2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陷阱(二) 正月十五一过, 岑闲的事情就多了,一边是忙着操练北大营那帮兵,一边跟户部工部商量着春讯和粮饷的事情, 往往到了夜半还不能休息。 去岁大魏境内又是水涝, 又是旱灾, 百姓收成不好, 国税骤减,青州, 安州,蜀中, 江南那边又因为天冷地寒,收成不好, 起了灾荒,难民们四处跑,常平仓的粮都发没了, 几道加急的折子送来上京,要上京赈灾。 户部跟岑闲叫穷, 工部跟岑闲哭穷,户部说是国库里面没有银两,工部说户部不给银钱怎么修缮黄河的河堤…… 最后还是岑闲上朝逼着朝臣减了俸禄, 还把后宫里住着的太妃们的月俸都减了半,又拾掇着富商豪右捐钱,这才挤出钱来给守着边境那边的将军们送粮草,给青州那几个地方送赈银和粮草。 而北大营这边的兵,粮草那一大半的钱都是岑闲出的, 户部拨的那点银钱还不够北大营这边塞牙缝。 行军社那边官兵们猫着腰刨碗里的饭, 朔望瞄了一眼, 还挺丰盛,有肉有菜的。 朔望这才知道为什么堂堂大魏锦衣卫指挥使为什么穷得连一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岑闲府上除了那些个御赐的东西,能卖出钱的都卖了个干净,连府里的花都是自个种的…… 这几日岑闲赶了朔望来北大营这边跟着练兵,这些个将军兵士见来了个武功高强的人,争着抢着要和朔望比试,没两天他们就打成一片了。 虎背熊腰的北大营参将沈骏把碗里的饭扒得一粒不剩,听见旁边这跟着来练兵的青年问:“指挥使人明明这么好,为何他民间风评如此之差?” 沈骏旁边的副尉安国征嗤了一声:“还不是那些文官天天出言诽谤我们指挥使!” 朔望的夹着米的筷子一顿。 沈骏叹了口气:“唉……” “你是指挥使带过来的,”沈骏古铜色的脸露出一丝难过来,“我也不怕和你说。” “前任指挥使死时,咱们指挥使才十七岁,”沈骏说,“指挥使是用了铁血的手腕,杀了锦衣卫里面眼红权势,想越过指挥使跟前拿着权柄的人……” “他一人一剑一夜在院中杀了三十余人,”沈骏说,“这般狠辣的手段自此得了圣上的赏识,才渐渐接到了更多的权柄,接过了北大营。” “他在朝野这些年,做的事情不少,总是犯着权贵手里的富贵权势,且手段狠绝,朝野上下都怕他。” 安国征横眉竖眼:“朝野上下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指挥使若不比他们更狠,能镇得住这帮人么?!” 又有人接话:“况且若指挥使没有这般手段,咱们北大营背靠上京,还有得过活,朔漠那边的兵马就得饿死在荒原里面了!” 还有人一边吃一边插话:“还有黄河,六年前决堤又起了疫病,朝堂上没人敢去,是指挥使亲自带人去赈灾,若没有指挥使的手段,难民带着疫病从黄河跑到上京,都不用突厥人打,我们就死绝了……” “现在黄河也是指挥使年年派人修缮……” “除了指挥使,谁能从国库里面要出钱来?!” 沈骏压低声音:“还有待在宫里的陛下和太后,哪能安然无恙待到现在?” 安国征冷笑道:“结果好名声全落在别人身上,什么杀人放火,烧骨埋尸,不顾百姓死活,残害忠良的帽子一顶顶往指挥使头上扣,都不带重样的!” 有人唉声叹气:“我们又没有那帮文人会说话,吵个架还吵不过他们,指挥使又不许我们打……” 朔望听完心情有些复杂,端着饭有些吃不下。 安国征以为他不吃了,「诶」了一声,赶忙道:“可别倒啊!这都是指挥使的钱!咱们都心疼着呢!” 朔望连忙点头,猛扒了几口,把碗里面的糙米给咽完了,听见身后有人叫他:“阿朔。” 听到声音的众人都闻声看过去,见到指挥使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鹤氅,长发用发带松松挽着,别在身后,负手站在军营的草垛边上,昳丽漂亮的眉目仿佛极寒冬日里探出来的一支带着新雪的红梅,枝丫上泛着冰,人却是温和的。 朔望连忙应了一声,把饭碗放好往岑闲那过去,沈骏几个大老粗也跟在他后面,但碍于指挥使这清凌凌的模样,他们这些刚练完兵满身大汗的散发着汗味的几个也不敢靠太近,规规矩矩在距离指挥使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停下,行了个礼。 朔望拍手是拍出一手灰,索性也没去碰岑闲,弯着眼睛对岑闲笑了下:“阿岑。” 这叫法没大没小的。 岑闲对沈骏道:“新粮已经拨了,再过几日就不用吃糙米了。” 沈骏和安国征几个大汉闻言眼泪汪汪,就差抱着指挥使的腿哭了。 出了北大营,岑闲带着朔望回府换了一套衣衫,就往宫里面过去了。 这几日出了点太阳,雪化得更快,皇宫御花园内冰雪也消融了不少,小皇帝穿着明黄龙袍正跪坐在地里面玩雪。 旁边一众宫女太监正看着小皇帝玩,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小皇帝的痴愚之症就是有一年在湖边玩雪,宫女太监照看不周,小皇帝掉进了湖中,捞起来之后起了一场高热,把脑子给烧坏了才患上的。他们可不敢再来一次这样的事情,那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小皇帝捏出了一个圆球,看见自己面前落了双黑色的靴子。 他抬起头一看,惊喜地叫出了声:“岑大人!!” 小孩亲亲热热往岑闲怀里蹭,岑闲摸了摸小皇帝的头,听到扮作随行锦衣卫的朔望在他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掌事宫女带着一齐宫女太监跪了下去:“见过岑大人。” 小皇帝眼睛亮亮的,拉着岑闲走了几步,要岑闲陪他玩雪,朔望在他旁边幽幽道:“指挥使不管是在哪个年纪都讨孩子喜欢啊……” 岑闲戴着狐毛手套,接过小皇帝递过来的雪球,闻言眼尾的红色小痣翘起来:“你在吃醋吗?” 身边的青年跟炸了毛的猫似的跳起来,咬牙切齿道:“我没有!谁要吃小孩子醋!” 岑闲肩膀抖了抖。 年少时朔望霸着岑闲,见到有人靠近都要哼哼唧唧半天,被昭王和昭王妃笑了半天,开玩笑说朔望不会是想粘岑闲一辈子……长大了也不见有多长进,自从能留在岑闲身边之后就时时刻刻要往岑闲身边凑。 若不是被派往北大营,怕不是要当岑闲围在鹤氅上的狐毛,勾在岑闲脖颈那不愿走。 也不知道这般粘人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岑闲有时候也会觉得好玩,还会逗一逗,跟玩猫似的,炸起来还蛮可爱。 朔望把岑闲手里的雪球拿过来,按照小皇帝的意思搭在了一个大雪球上面。 大雪球小雪球堆叠在一起,整出了个可爱的小雪人,小皇帝拍手称快,给这小雪人脸上插了根树枝。 而后小皇帝仰起头看着岑闲,还有旁边的漂亮哥哥,笑眯眯说:“对了!岑大人!朕要有皇后了!” 朔望一愣。 这破小孩才十三岁吧?! 要有皇后了?! 岑闲手里的小雪球顿时被他一个用力,捏散了。 “陛下说什么?”岑闲目光很冷。 小皇帝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岑大人此刻已是山雨欲来之势,只是乐呵呵跟他最喜欢,也是朝堂上最漂亮的岑大人道:“朕偷偷听见的,姑母和母后说,要给朕找一个漂亮的皇后!” 小皇帝开开心心绕着岑闲跑,岑闲掌心收拢,伸手摁住小皇帝的肩膀,弯下腰和小皇帝平视,眼神很温和:“那陛下听到她们说要找谁做陛下的皇后了吗?” “听到啦!”小皇帝拍着手说。 “那陛下悄悄告诉臣,好不好?”岑闲循循善诱。 小皇帝只有六七岁孩童的心智,闻言严肃地点点头:“那岑大人不要告诉别人哦!”他看向岑闲旁边锦衣卫打扮的朔望:“漂亮哥哥也不行!” “好。” 得到岑闲的承诺,小皇帝靠近他的耳边说:“朕的皇后叫曹絮。” 小皇帝眼睛亮亮的:“岑大人认识她吗?朕想见朕的皇后!” 岑闲微微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不认识。” 小皇帝幽幽叹口气:“啊——” 岑闲和小皇帝告了别,往御花园外面走去,细细想着刚才小皇帝说的话。 姑母,母后,曹絮……这里面的姑母,那个叫魏长乐的长公主,好似比他想象中的更要危险。 他转头看向朔望,青年桃花眼微微上扬,这双眼睛和记忆里面的昭王有相似的地方,整张脸却怎么也让人无法与昭王夫妇重合。 像是哪里出了岔子一般。 朔望的手在岑闲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怎么盯着我发起呆来了?” 青年颇有些自恋,声音里面却是关切,像是在刻意逗他开心似的:“是不是被我英俊风流的姿容给吸引了?” “没个正形。” 岑闲精准地捉住朔望在他眼前作乱的手,然后拉着他出了宫门。 作者有话说: 岑闲:我是真的穷;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陷阱(三) “魏长乐, 字无忧,先帝的妹妹,大魏长公主, 年少时曾因为母妃曹鸢犯错, 毒杀了一个妃子, 被勒令前往昭罪寺诵经为那位妃子超度一年。” 锦衣卫的声音在底下响起, 岑闲皱着眉头听,他没支开朔望, 青年站在他身边,认真地听着锦衣卫的一字一句。 在岑闲看来, 若他猜对了,也不该瞒着朔望, 那是朔望的事情,他该知道。 “后来魏长乐和昭罪寺里面的一个和尚互许终身,珠胎暗结。” 岑闲握着竹椅的手一缩。 “但是那个孩子据说……在昭罪寺里面生下时便是死胎。” 岑闲目光微顿, 难道是他猜错了? 底下跪着的锦衣卫继续道:“主子,查到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在查时招人阻挠,不是很顺利,这位长公主有自己的势力, 而且不小。” 岑闲手指敲在扶手上,低垂着的眉眼被火光镶上一层金边。 “那那个和尚叫什么名字。” “属下无能,没有查到,但他法号净心。” 法号净心……但最后却六根不净,坠落红尘, 和大魏的公主相恋, 还有了孩子。 朔望托着下巴觉得皇家的事情真是……不可捉摸。 那锦衣卫又道:“主子, 您手上的佛珠,的确是这位法号净心的和尚的,按查到的消息,这佛珠是长公主所赠予其的定情信物。” 岑闲转着佛珠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朔望脸都绿了,看着那串佛珠的眼神不甚友好。 这他娘的,他把别人的遗物戴在岑闲的手上了!况且这还是别人的定情信物,而且这对有情人的下场还不怎么好! 这让朔望如鲠在喉,眼神似乎想把那串着沉香木佛珠的线给盯穿! 等锦衣卫一走,这混不吝就上前要把岑闲手上的佛珠串摘下来,岑闲手往上一扬,“你干什么?” 朔望道:“不吉利。”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把岑闲手上的佛珠串拿了下来。 这劳什子定情信物都把人定死了,还叫什么「破灾」,简直是十分的不吉利! 岑闲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朔望身上。 自从相认之后,朔望的性子倒是收敛不少,没初见时那么张狂放肆,乖了不少,整个人像被顺毛了的大猫,老是焦急地围着他转。 大概现在在朔望心里,指挥使大人现在不是那个武功高强,心思深沉的老狐狸,而是变成了脆弱无辜还生着病的小白兔,需要人好生照料。 饶是让朝中人知道他这番心思,大概要破口大骂指挥使又在用那张脸蛊惑人心了! 而让江浸月评判,他大概会沉痛地说:“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然而眼下除却指挥使大人,没人知道朔望的心思,容貌俊美的青年半跪下来,把那佛珠串收进了怀里面,抬起头问岑闲:“你查长公主,是因为她给小皇帝指了婚事么?” “一半,只是这长公主捂得太严实,居然没让锦衣卫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岑闲半真半假道,然后把话头岔开,“至于娶曹絮,太后想不到这些。” “她想给小皇帝娶个皇后,”岑闲的手覆在朔望的黑发上,认真给十年未踏入朝堂与上京的朔望解释,“以外戚来制约我和景王。” 这位太后娘娘自先帝死后便像一根无主的墙头草,随风就倒,战战兢兢地带着小皇帝在岑闲、陈相、魏琛三人之间夹缝生存。 如今陈相一死,魏琛岑闲两位关系又逐渐暧昧起来……毕竟陈相于就是他们联手掰倒下来的,而今岑闲又若有若无地与魏琛来往,太后未免会担心。 同这位太后来往几年,他对太后的脾性十分了解。 “她怕我不遵守先帝的遗诏,推魏琛上皇位。”岑闲叹口气,“我倒是不介意这么做,小皇帝痴愚,毕竟若我哪天不小心死了,朝野人心难测,突厥的兵马在朔漠虎视眈眈,凭借一个痴愚的小皇帝和太后是守不住大魏的。” 朔望在岑闲说出「死了」二字时,扣着岑闲的手微微收紧。 “魏琛虽然性子不好,略有乖张,算不上做皇帝的好料子,”岑闲轻声说,“但他能广听言路,只要留给他几位能用的人,大魏至少能守住。” “但魏琛和他的父亲魏轩一样,是恪守臣子本分的人,是不会废帝登基的,若他只是朝臣,他就不能真正镇得住那些狼子野心的人。” “我最后留在上京,不止为了翻案,”岑闲道,“你还记得王爷教过我们什么么?” 朔望紧紧握着岑闲的手,记忆穿过,浮现出昭王一字一句教他们读书的场景。 丰神俊朗,气质儒雅的男人执笔蘸墨在宣纸上面写字,幼时的他和岑闲趴在案几上面看他写。 魏以诚神情近乎虔诚。 纸上写:“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 朔望沉声说。 “我会和你一起的,”朔望低声道,“我和你一起翻案,和你一起守着大魏。” “我这几天在军营,同沈骏学了很多东西,若突厥犯边,我替你去打。” 岑闲轻笑一声:“你现在充其量是个小兵,我要的是坐镇三军的虎将,你还差得远。” 朔望用手指在岑闲的膝盖画圈,一阵轻微的痒意顺着岑闲的髌骨传上来,岑闲忍不住握住了朔望的手指。 “太晚了,”岑闲说,“休息去。” 朔望笑意盈盈:“你先睡,我要去练剑。” 岑闲已经乏了,自从江浸月给他抽蛊之后,他喝完药就极容易疲累,不休息就会头疼,前两天批奏折太晚了,还不小心咳了点血,把朔望吓得够呛。 他躺在床上休息,朔望将灯给灭了。 黑夜里面,岑闲感觉有一双视线正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没过一会儿,一双手过来给他掖了掖被子。而后门吱呀一声响,朔望出去了。 朔望将怀中的那圈佛珠拿出来。 太巧了,怎么会主持一拿佛珠给他,岑闲就会去查关于这佛珠的事情呢? 他查长公主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这位先帝的妹妹看似并不是什么善茬,还拾掇太后给自己的十三岁心智不全的孩子找皇后。 找的还是自己母妃娘家人那边的曹絮。 可查佛珠便有些不对,那锦衣卫还是特地说的。 料想岑闲并不想瞒着他,不然也不会让锦衣卫当着他的面说,那岑闲都猜到了什么? “互许终身,珠胎暗结。” 朔望垂眸看向手里的佛珠,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里面摸出了一把长匕和好几把飞镖,纵身越过岑府的墙,像一只矫健的燕一般飞掠出去,没有惊醒任何人。 昭罪寺此时还闪着灯火。 佛祖神情悲悯,身旁观音垂眸站立,一手托净瓶,一手竖在身前,看似是在低声诵经。 昭罪寺主持穿着棉白色的僧袍,正跪坐在地敲着木鱼。 悠远的声响传在殿内,几或夹杂着一些洪钟般厚实的梵文。 他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腰间挂着一枚腰牌,刻着一个忧字。 男人围着面罩,神情怜悯地看着主持的背影,手中的长刀毫不犹豫朝着主持的脑袋劈过去! 几乎同时,一道划破长空的声音骤然从身后传过来,银白色的飞镖撞上那把刀,发出清脆的铮鸣声—— 黑衣人虎口一痛,手里的刀瞬间被撞偏,飞镖整个扎进了梁木,主持大惊失色地跳起来,黑衣人猛地转过头,看见始作俑者正站在正殿门口,一双眼睛如野狼般盯着他看。 “又是你。”朔望说,他身形极快闪至黑衣人身旁,长匕架住又要朝着主持过去的长刀,反手拎小鸡崽般将主持扔到一边去了! 黑衣人眼神闪过一丝恼怒,手一甩,罡风闪过,正殿门窗全部紧闭,正要逃出去的主持毫无尊严地一屁股瘫坐在地!而后黑衣人大开大合的朝着朔望攻去! 长匕比起长刀差了一截,朔望有些后悔没把自己的横刀背出来。 长匕横穿过长刀的刀刃之下,把刀刃翘起来,而后朔望反手以一个极端扭曲的姿势扣住了黑衣人的手!他一个用力,二人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黑衣人背重重撞上梁木,两把刀刃紧贴在二人脖颈之间! “我本不欲伤你性命,”黑衣人声音沙哑,“是你自己来找死。” 他袖中暗藏机关,几根手指粗的长钉弹出来了! 朔望瞳孔地震,暗道不好! 刀刃相撞,二人骤然分开,一根钉子擦着朔望的脖颈闪过去,要不是他躲得快,就得直接一钉封喉了! 但很快他就没法说自己运气好了。 那钉子上居然还他娘的有毒! 朔望心里面问候了一遍这黑衣人的祖宗十八代,怀疑这人是不是去锦衣卫偷过师,怎么都喜欢在武器上面淬毒?! 江湖门派都没他们那么多心思! 毒性发作,痛苦瞬间漫过四肢百骸,他牙关打颤,恍惚中以为自己立刻要毒发身亡,这让他有片刻的动不了,只是这一瞬间,黑衣人的刀已经扎进了那和尚的腹部。 血光飞溅,有温热的血喷在朔望的脸上。 朔望看见他回转过头,眼睛里面的讥诮一闪而过,染血的长刀被他扔在一边,而后十分嚣张地出去了! 那主持睁大双眼,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朔望咬紧牙关,撑了几步,朝着那主持过去,把那主持扶起来。 那主持尚有神智,他看着朔望的脸,一时之间竟然以为自己看见了他的净心师兄,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他的师兄二十多年前就死得连灰也不剩了。 他染血的手指抚在朔望的脸上,低声说:“你和……咳咳,净心……真像啊……” “你说……什么?”朔望的眉头紧锁,剧毒发作,他疼得有些听不清这主持在说什么鬼话。 “你爹……是……我的……师兄啊,”主持艰难地说,“你是……净心……和公主的……孩子啊……破灾……是……你爹给你取的……” 朔望震惊地瞪大双眼,还没等细问,那主持脖子一歪,断气了! 他正欲走,门突然一响。 朔望:…… 娘的! “师父……该歇……”小和尚推开正殿大门,紧急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啊啊啊!!杀人啊!有人杀了主持!!” 作者有话说: 朔望,妥妥的大冤种; 摘自《管子牧民六亲五法》 第37章 陷阱(四) 这一声惊动了昭罪寺的僧侣还有在昭罪寺附近巡夜的禁卫军。 这一刻朔望咬碎银牙, 杀心渐起。 那小和尚叫完就拔腿往外跑!朔望如在陷阱中被困住垂死挣扎的狼,他扬起手一掌劈在小和尚的脖颈处,把那小和尚劈晕了!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颗保命的清心丹, 踉跄着准备出去, 禁卫军鱼贯而入, 统领一剑横在了朔望颈间。 银光照在朔望脸庞, 有血掉在铁刃上。 天空中惊雷划过,「轰隆」一声照彻整个天际。 岑闲从梦中惊醒, 满身冷汗,他匆匆披起外衫, 听见外面雨声潺潺,间或夹杂冰雪声。他拉开门, 暗色的天际透不进一点光来。 他站在廊下半刻钟,被惊雷炸开而浮动的心绪始终不宁,一直跳着的右眼皮仿佛预示着什么不详之兆。 梦中的情景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他和朔望中间隔着一堵透明的墙,任由他如何拼命地砸那堵墙, 那堵墙都纹丝不动,他触碰不到面前人一丝半点。 而朔望安静地站在墙后,闭着眼睛, 毫无动作。 听不见,看不见,也不说话,就像……死了一样……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打开, 穿着锦衣卫黑色官服的尚智匆忙进来, 在看到站在门口的岑闲时愣了一下, 随即跪地道:“主子!不好了,朔公子……他……他在昭罪寺被禁卫军给抓了!” 尚智话音刚落,便见眼前向来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指挥使骤然变了脸色,连伞都不拿,冲进了雨幕中! “主子!” 两个字的功夫,尚智连自家主子的人影都不见了! 尚智吓得够呛,连忙追出去,结果刚出府门,他骑来的那匹马已经不见踪影了! 昭罪寺脚下,朔望神志不清地被禁卫军押下来,他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铁链绑起来了,束起的马尾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上。 毒性发作,他走得不快巡夜的总兵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处,不耐烦道:“快点!!” 朔望自从入了索命门还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苦笑一声,暗道自己真是阴沟里翻船,踩坑里面爬不起来了。 混乱的雨声中,急促的马蹄声和骏马的嘶鸣声穿透雨幕传过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同时刺破黑夜—— “慢着。” 总兵不耐烦地抬眼看过去,正准备呛声,结果一看是指挥使,连忙屁滚尿流地跪下来:“问指挥使安!” 一众禁卫军哗啦啦跟着跪下来问安。 漆黑的雨幕里面,禁卫军总兵惊疑不定,不明白指挥使为何夜半出现在这里? 但没人敢问出口,呼呼冷风盘旋回绕,鬼哭狼嚎似地吹进上京的街道,岑闲神色无波,从棕色的马上跳下来,湿透了的衣衫贴在匀停的骨肉上。 朔望双眼被雨水打得有些睁不开,此刻他狼狈地跪在地上,喉咙里泛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无师自通地感受到了一丝岑闲毒发时不愿他看见的心情。 他桃花眼微微向上看了岑闲一眼,而后垂下头,毒发时钻心刻骨的疼痛让他一阵耳鸣,纷乱跳脱的思绪只有一句被他那颗不堪重负的心给抓住了。 朔望想,雨下得这样大,岑闲怎么没撑伞呢? 只是这一个思绪,也被庞大的黑暗淹没不剩了。 “指挥使有何吩咐?”禁卫军总兵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指挥使大人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声色冷淡:“本官要将此人带走。” 总兵犹豫了一会儿,道:“此人杀了昭罪寺主持,按大魏律例要押往天牢……听候大理寺、都察院与刑部……” “你是说锦衣卫不够格审么?”岑闲冷笑道。 “微臣不敢!!”总兵大惊。 岑闲随手抽出总兵身上的佩剑,剑尖搭在了总兵的肩膀上,离总兵那跳动的血脉不过半寸,他缓缓道:“那本官要带走人,你有何异议,同本官说,本官与你商量。” 匆匆赶来的尚智打开了伞,罩在了岑闲顶上,总兵牙关打颤,只看见指挥使那双黑色的长靴和连串往下坠的雨珠。 指挥使话说得很漂亮,不疾不徐,温和有礼,「商量」二字用得极谦和,仿佛真的要和人坐下来好好说话一般,甚至还要烹一壶茶来招待—— 如果那把剑没横在被商量的人的脖颈间的话…… 大魏多得是指挥使杀人养花的传说,总兵自然也耳濡目染地听去了不少,此刻迫于脖颈旁这把吹毛断发的长剑,他身子俯得更低,斟酌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这杀了人的嫌犯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惊得指挥使夜半寻来要将人带走,但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上一个不字,指挥使大人手上的剑会在他话音未落时就取了他的性命,送他归西。 总兵道:“指挥使说得是,这便将嫌犯交予指挥使带回诏狱。” 他跪在地上,一挥手,两边的小兵就拖着朔望过来,跟着尚智过来的锦衣卫连忙架住脸色惨白的朔望。 一行人转身正要离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声:“指挥使且慢!” 岑闲回过头,见雨幕底下,一个穿着黑篮长袍的青年一手提灯,一手执伞,站在一个女人身后。那女人穿着素雅,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桃花眼微微上挑,目光与岑闲短兵相接,尽管年逾四十,仍然能与二十六七的女子媲美,正是大魏长公主魏长乐。 天空中雷声轰隆轰隆响,长龙一般的闪电划过天际,照彻在场所有人的脸,魏长乐在亮光下朝着岑闲露出了一个微笑。 “本宫有要物落在了罪臣府上,”魏长乐笑道,“不想出了宫门竟遇上了这事。” “诏狱能审人不错,”魏长乐向前一步,那伞跟着她过来,青年却未动,大雨淋湿他半个身子,“可是此等罪大恶极之徒——” “本宫私以为还是交由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联审最好,”她好心「建议」道,“不过指挥使也别误会,本宫断然没有质疑诏狱的意思。” “只是前一阵子,诏狱连一介罪臣都看管不住,让人死在了牢中。况且此事已是指挥使越俎代庖,若只关在诏狱,有心之人动了什么手脚,指挥使难免遭人诟病,又以何服众呢?” “这些不劳公主烦忧,”岑闲发梢滴水,“本官自会办好,若有谁敢质疑,来找本官当面对质。” 这是不同意的意思了。 四周一片寂静,岑闲和魏长乐二人交锋,空气中弥漫起的硝烟味让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一阵马蹄声急,大理寺卿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喘着粗气大喊道:“长公主,你叫臣来有何事!” 岑闲阴冷的目光落在了大理寺卿身上。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圈套。 大理寺卿觉得背上一阵凉,抬眼就见岑闲看着他,连连倒退了几步,支支吾吾道:“长公主……这是……这是……” 魏长乐放声大笑:“哈哈哈……本宫啊,给你找了个差事——这有个杀了人的嫌犯……还请您秉公办事,别让人有机可乘,若是您办不到,本宫便只好要陛下和太后还有诸位朝臣来给死人讨公道了。” 剑断之声响起,魏长乐闻声望过去,只见岑闲一只手血流如注,手上还攥着半边残剑。 魏长乐笑弯了腰,拉住身边青年的袖子:“本宫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先行一步,剩下便要由指挥使和大理寺卿商榷了。” 她一走,四周陷入死寂。 尚智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主子……” 魏长乐横插一脚,把一盆清水搅得乌烟瘴气,现如今禁卫军在,大理寺卿在,昭罪寺上一众和尚正吵吵嚷嚷从寺庙下来要为他们的主持讨公道,除非在场的人都死干净,不然朔望怎么也逃不掉。 可如今这里浩浩荡荡上百人,又有魏长乐在暗中窥视……哪里动得了手? 但尚智看见自家指挥使捏紧了手中的残剑,立刻心惊胆战起来——指挥使是真的起了杀心! 但下一瞬,岑闲就放开了那把剑,声音传入尚智的耳中:“汝愚,把江浸月找过来给他看伤。” “胡大人,”岑闲朝着大理寺卿胡兆明道,“此人押入天牢,依长公主所言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 「只是不论是你们谁审,锦衣卫的人都会在」岑闲露出个温和的微笑,“他一根汗毛都不能少,明白了么?” 胡兆明连连点头,恨不得此刻八抬大轿把朔望接到天牢那边。 但胡兆明还是想得简单了,指挥使大人亲自将这个据说杀了昭罪寺主持的犯人送到了天牢那边,还请人来给这人诊脉治伤,直到那大夫跟他说了第九遍没事,他才离开天牢。 江浸月来时被江与安扔了件披风,此时已经被他挂到了岑闲身上。 岑闲走在他旁边,神色难看得厉害。 任谁被触了逆鳞摆了一道都得火冒三丈,何况是岑闲将朔望看得比命重。 来龙去脉尚智在路上已经和他说了个干净,此刻徒劳地拍拍岑闲的肩膀:“他清心丹吃得及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岑闲?” “岑闲!!” 江浸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岑闲身形一晃,他捂着嘴,血从他绑着布条的手渗出来。 作者有话说: 闲来无事跟你们剧透一下岑闲同志…… 他可能和你们想的不太一样虽然他看起来人特别温和好说话而且身体不好……但是他是一个掌控欲和占有欲很强的人…… 就是说被他睡和睡他都是一件非常……非常……刺激的事情【蠢作者声音越来越低】; (以及有人看出来长公主现在是有CP的嘛——) 第38章 陷阱(五) 黑夜幽深, 宫道曲折幽长。 雨还在下,白伞被凌云稳稳撑在魏长乐头顶,灯笼照出脚下棕黄色的宫砖。他落后魏长乐半步, 声音像是箜篌弹出来的, 有昆山玉碎之感。 “主子, 今日之事……属下无能, 劳烦主子深夜出门……”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在与情人絮语一般, 但他并未靠魏长乐很近,保持着一个臣下对主上十分合宜的距离, 不曾逾越半步。 “哪里,”魏长乐笑起来,“你做得很好,比本宫想象的还要好。” 凌云抿了抿唇:“属下以为……主子会生气。” “生气?”魏长乐疑惑了一会儿,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凌云的意思, 忍不住捂嘴笑了一下,“你是怕把他杀了, 本宫会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而生气难过么?” 凌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魏长乐敛起笑道:“本宫是没想到还会有个孩子活着,可是皇家人向来不讲情分, 本宫尤其不讲。” “更遑论他是本宫多年不见的孩子,本宫未曾尽母亲之责,他也尚未尽孝,充其量是个陌生人。再说即便是养在膝下的,如今挡了本宫的道——” 魏长乐叹了口气, 遗憾道:“本宫也是照杀不误的呢。” 凌云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天寒, 我们快回吧。” 魏长乐趟过雨水,愉快道:“不急……明日你派人快马去一趟突厥,同突厥那边谈谈,告诉他们,本宫要向突厥称臣。” 凌云应了一声好,跟在长公主身后,走到荒寂无人的宫道尽头。 远处东方的天际,鱼肚白已经泛上来了。 天牢内不见日光,墙上的烛火旺盛,照得牢狱通明,朔望靠在墙边的草垛上,薄薄的眼皮正不安的嗡动着。 记忆和梦境翻滚在一起,他烧得稀里糊涂,已然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当下。 魏以诚的儒雅随和地坐在藤椅上,身边的昭王妃柳蕙盘着发鬓,上面插着一根金色的步摇,正笑着给魏以诚倒茶。 他们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一对璧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朔望少时听过很多对于父母的溢美之词,父亲昭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击退突厥,守边关,镇疆土;母亲昭王妃柳蕙,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是上京人人称赞的京城第一才女和美人。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小就有婚约,长大后顺理成章结为夫妻,没有许过什么海誓山盟,只想与对方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 朔望听见魏以诚对柳蕙说:“等到与突厥的战事结束,我们就依着阿朔带着昭王府里面的人,下江南隐居去。” “阿朔向来喜欢江南风物,去了江南岂不是要翻天。”柳蕙有些嗔怪,“你就是惯着他。” “让他翻天。”魏以诚说,“他闹腾些……又不是谁都同小望一样稳重。” 长廊下,风吹木玲,声声作响; 朔望在廊下骑着马,朝昭王与昭王妃一看,他们也转过头,眼神温和地看着他们唯一的孩子。 只是很快,他们就像褪了色的画,变黄变脆的纸张,逐渐模糊了起来,长风拂过,化为齑粉,不复存在。 那一瞬间,无穷无尽的愧疚与恨意涌上朔望的心头,绞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给他们尽孝。 朔望猛地从梦中惊醒,手紧紧抓着一把稻草屑。 他头昏脑涨,脑子里面一团浆糊,怔怔望着前方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狱中。 尚智正坐在牢前看顾,见朔望醒了十分惊喜:“朔公子!” 朔望有些难受,嗓子里要冒血似的,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囫囵将尚智递过来的水喝下,第一句话便问尚智:“岑闲呢?” 尚智嗫嚅了一会儿,想起自家指挥使的嘱托,定下心神道:“主子在府上呢,他正想办法救公子出来。” “嗯,”朔望扯下自己的一截袖子,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潦潦草草在上面写了几句话,然后把布条塞到尚智手里,“把这个交给你主子。” “现在就去。” 而此时岑府里面,江浸月焦头烂额地给岑闲施针,旁边的小药童被他使唤成了小陀螺,满房间跑。 床褥都被那小药童换了两三次,原先的被岑闲咳出来的血弄脏了。 江与安来寻自己的弟弟,此刻也坐在岑府里面,看着几乎快被扎成刺猬的岑闲,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问:“这次怎么这么严重?” “气急攻心,旧疾复发。” 江浸月言简意赅道:“他底子不好,所以发作起来骇人……但要比他之前那些次好得多了。” “不过你这时来这里……”江浸月咬牙拔了一根针,“不怕都察院那边参你么?” 江与安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我来寻的是你,你就在这,我不在这能在哪?他们要想参我寻弟弟,那便参吧。” 一直到傍晚,江浸月终于忙完了,擦了擦脸上的汗,虚脱一般坐在了藤椅上。尚智送来的那血书摆在岑闲床头。 江浸月吃了两块小六送来的糕点,顺带着把半块塞进了江与安的嘴里。而后见岑闲眼皮动了动,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里面全是血丝,仿佛下一瞬就能滴出血泪来。江浸月「诶」了一声,连忙上前和小六一块将岑闲扶起来。 待岑闲喝完药,江浸月犹疑一会儿,还是将案上的血书递给了他:“这是尚智送过来的,是朔望写的,要交于你。” 岑闲目光微微一凝,将那血书打开来了。 “主持言,吾为公主与净心之后” 这行字写得十分之重,岑闲几乎能想象出来朔望写这行字时凝重的神色和不肯相信的心思。 “望查” 下面还写了两行字,但最后都被朔望用血胡乱糊掉了。 看不清了。 旁边江与安道:“此案证据确凿,他们审了一日就审完了,说是要在三日后……处斩。” 岑闲合上那血书,伸出手抓了件外衫,随意披在身上,江浸月警惕地站起来:“你要去哪!” “进宫。” “你现在……”江浸月阻拦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给咽下去了。 这时候谁拦得住岑闲? 狱中的朔望危在旦夕,岑闲这个时候想必急疯了,江浸月哪里阻拦的话哪里说得出口? 只能哀叹一声,给岑闲拿了件披风。 岑府离上京皇城算不得太远,马车摇摇晃晃过去,到了朱雀门停下,岑闲下了马车一路往永寿宫那边过去。 永寿宫内,魏轩坐在下首,抬头看着高坐上的太后和魏长乐,浑浊的眼眶映着烛影。今日昭罪寺主持死的事情传遍上京,魏琛去天牢里面看了那死犯,他心中疑虑重重,也跟着过去了。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那个跪在牢里的人到底是谁。 魏轩断然做不到看着他去死。 正当他思索要如何开口保下朔望的性命时,门外太监高声喊道:“太后娘娘!指挥使求见!” 太后眸光闪烁,求助的目光落在了魏长乐身上。魏长乐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对那太监道:“请指挥使进来。” 不过半晌,永寿宫内又多了一个人,岑闲进门之后并不躬身行礼,也不落坐,目光落在魏长乐身上:“问公主与太后安。” 魏长乐弯着眼睛:“指挥使客气。” “今日景老王爷和指挥使都来了,”魏长乐丹蔻翘着,“永寿宫可热闹多了,娘娘说是不是?” 太后喝了口茶定了定心,“无忧说得是。” 那边魏轩已经想好了,跪在地上道:“太后娘娘……昨日昭罪寺之事事有蹊跷,还请再查!” 太后并不说话,魏长乐道:“皇兄,人证物证俱在,哪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呢?况且这可是三法司会审,连指挥使的锦衣卫都在,哪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指挥使威名赫赫,”魏长乐望向岑闲,“谁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呢?” 岑闲神色冷冷,并未答话。 魏轩此刻已然有些着急,又道:“太后娘娘!无忧!那……那人是微臣与一舞姬诞下的私生子……微臣……微臣羞于与其相认!疏于管教!这才使其犯下大错!” “求太后娘娘看在微臣的份上网开一面……饶了此子!” 他话音一落,四下一片寂静,太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魏长乐,后者神色不变,只轻笑一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兄不会这点道理也要皇妹提醒吧。” “毋需公主提醒,即便王爷忘了,本官也没忘。”岑闲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几个字来回嚼了一遍,扯出一个笑来,“本官此次前来,又要事与太后商量。” 魏长乐懒洋洋抬眼,她久居阁中,少有掺和朝堂的时候,对这位指挥使只闻其人却未曾好生打量过,这下认真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人的确生得极好,仿佛用琉璃精心雕出来的一般。 除却净心和她和净心的孩子…… 魏长乐想,这世上应无人能在容貌上和他一较高下了。 “指挥使有何事?”太后问。 岑闲抬起眼,漆黑的眼眸殊无感情:“前些日子,太后不是要给陛下与曹姑娘指婚么?” 太后咽了口茶,是有此事不错,但岑闲与魏琛极力阻挠,此事便也一直僵持不下。 “本官思来想去,也觉得他们甚为相配,”岑闲道,“于是请人算了日子,后日宜嫁娶,不如就请陛下与曹姑娘就此完婚。” 魏长乐面色一凉:“何必如此着急,良辰吉日多得是,不在这一时。” 皇帝成婚,为表恩泽会大赦天下,岑闲居然为了能让朔望放出来,不惜想出这么个自损八百的法子!! 他甚至还十分贴心地留了一日给她和太后考虑和准备婚事! 魏长乐脸色瞬间更差了。 岑闲却笑了:“只有后日是吉日,公主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那以后就没有良辰吉日了。” “言尽于此,”岑闲躬身行礼,“臣告退。” 作者有话说: 魏琛:卧槽为什么多了个便宜弟弟? 第39章 陷阱(六) 第二日内务府就火急火燎操办起了小皇帝和曹絮的婚事。 按理说皇帝的婚事不可潦草, 但奈何他们只有这一天的时间。于是乎整个内务府奔东跑西,忙得晕头转向。 婚服也来不及准备,小皇帝的婚服是借了景王的婚服裁的, 而皇后的婚服则是拿了太后当年嫁给先帝做侧王妃时的婚服。 侧妃的婚服都是桃红色的, 而历朝历代哪有皇后不穿正红婚服的道理?这就是不合礼制! 但内务府和礼部也顾不上礼不礼制的事, 锦衣卫的刀都要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谁还有心思管一件婚服到底是正红还是桃红?! 正当内务府和礼部在焦头烂额准备小皇帝的婚事时,岑府内正剑拔弩张。 魏琛拍着桌子朝着岑闲道:“你怎能擅作主张同意这门婚事!” “曹絮是曹庸之女, 曹庸是什么人?手握神机营,又身在中书省……等他做了国丈, 势必要升官加爵!上任中书令是陈相于,现今中书令空悬, 他若上位,收拢官员党派,我们又要怎么办!!” “先前你遏制陈相于不惜以身犯险深入江南做了那么多事情!而今你居然为了一个小情人, 就要将先前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么?” “指挥使大人,本王认识你多年, 知道你不择手段,可没想到你竟还是一个没脑子的情种!!” 魏琛咬牙切齿,显然是气上了头,“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这些日子一直发疯!!” 岑闲静静听他骂完,咳嗽了几声,低声说:“他不是我的小情人……” 魏琛:“……” 所以他骂了这一番话,岑闲就听进去了这一句是吗?! 魏琛更加生气了:“他既然与你没什么关系, 那你救他作甚!!” “因为他是你弟弟——”一道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魏琛看过去, 见到自己的父亲正站在门口。 昨日自家老爹进宫求情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 只是因为岑闲同意小皇帝婚事这件事让他十分惊骇,是以竟然忘了自己父亲这一茬。 这会儿见到了魏轩,又听见了魏轩的话,顿时一梗。 “他算我哪门子弟弟!”魏琛正要破口大骂,却被魏轩的话给截断了—— “他是你七叔叔魏以诚的孩子!” 魏琛正要出口的腌臜话语被这句话给堵得没边了。 七叔叔的孩子?魏琛心中掀起惊天骇浪,魏以诚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当年的小世子魏朔,和他不打不相识的小弟弟,二人天天在上京闹腾个没边,然后被魏以诚拿着鸡毛掸子训一顿。 他想起初见朔望的时候,他便觉得朔望面熟,此时一下被点醒,他总算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而后魏琛转头看向岑闲。 后者低眉敛目,面色苍白,指尖蜷着,不发一语。 电光火石之间,魏琛醍醐灌顶,道:“那你……你如此担心他……你是……昭王旧部?” “不……不对,”魏琛又道,“昭王的旧部里面哪里有这么年轻的……” 少时提枪打马的回忆涌上心头,小朔身边总是有一个人,影子般跟在小朔身边,形影不离。 那人向来戴着面具,不肯露出真面目。那时的小朔,最亲近的人除却父母,就是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 “你是……” “魏望,”岑闲接了他的话,“殿下还记得吗?你十岁时,我们曾在上京的神武大街打过架,因为你抢了阿朔的糖葫芦。” 魏琛满腹气被这个「真相」给冲掉了一半,他拍桌而起:“那你为何从未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若我知道你是谁,知道朔望是谁,我又怎么会针对你?!” “因为……咳——”岑闲骤然咳嗽起来,白色的帕子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告诉殿下,只会给殿下惹来杀身之祸,先帝子嗣凋零,又怎么会容忍锦衣卫与一个皇族交好……” 他闭上眼,又低声笑了笑,手指擦掉唇边沾染上的血迹:“况且……事情办完之后,我总要死的,给殿下留个由头,杀奸佞,清君侧,立威掌权,不好么?” 魏琛哽了一下,舌尖抵着后槽牙,然后破口大骂:“你个疯子!” 连自己的命都算计,他就没见过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他刚骂完,小六猫着腰进了殿,在岑闲耳边耳语了几句,岑闲眸光微微一凝,道:“请进来。” 来的是南燕和子弗。 这二人本是来看看朔望,结果一进上京就知道朔望被关进了天牢,天牢守卫森严,他们进不去,心急如焚的二人只能进岑府这边来看看。 岑闲请他们进了侧殿休息,小六一五一十将事情同他们说了,他们这下才稍稍安定了些。 “救下朔公子之后……”小六看向这两人,按照岑闲的吩咐说,“烦请二位将他带离上京。” 而彼时上京天牢内,朔望正坐在草堆里面,冷静地思考着自己的身世。 如果他真的是长公主和净心的孩子,长公主断然不会放过他。 天家不会容忍污点的存在,何况他对于长公主来说就是个野种,是个祸害。若他不是长公主的孩子……长公主也不会放过他,他身上还有昭王世子的身份。 昭王一案疑点重重,若彻底翻案,除却魏琛……他也是皇室宗族子弟,身边甚至还有一个岑闲,如今的天子痴愚……若是有心之人推他上位…… 长公主哪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要的是能操纵的傀儡,又不是能斩杀她的天子。 朔望捂住脸,觉得头疼。 他还不知道岑闲为了他已经进了一次宫,还威逼天子成婚,因为岑闲不让尚智多嘴。 岑闲……朔望想,他这次可是背了个人命官司,杀的还是皇家寺庙主持,岑闲要怎么保他?怕不是要被长公主撕掉半层皮?” 不行,朔望想,不行。 谁都可以输,岑闲不行。 少时同岑闲下棋的场景不合时宜地涌现在脑海中—— 那时刚学棋,魏以诚在旁边看着他们下,不时出言指教。 当朔望落下一子时,这位名震天下的将军摇了摇头,对着他们说了一句话。 朔望抬起头,看向守着他的尚智,低声道:“告诉你家主子——” “弃子不必保。”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朔望和岑闲有个地方是很像的—— 都是劲头一上来就拉不住的疯; 今天卡文了有些短——卡点更个新,小可爱们么么哒别揍我(蠢作者顶锅盖跑了)感谢在2022-03-25 23:42:15-2022-03-26 23:5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不寿(一) 这句话被原原本本传给了指挥使大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 尚智刚刚换值回来,外头锣鼓喧天,接曹絮的马车正驶过神武大街。岑闲目光落在那辆婚车上面, 面无表情道:“弃子?” 他何时觉得朔望会是一颗弃子? 还是说朔望觉得他根本救不了人? 他怎可如此轻贱自己? 一旁的尚智抹了抹汗, 结结巴巴给朔望解释了一句:“兴许是……兴许是怕主子受委屈……” 岑闲冷笑了一声:“本官用得着他担心?” 尚智闭了嘴, 不再说话了。 一旦主子自称「本官」, 那便是山雨欲来之势,雷霆之怒就跟在后面, 还是少说话的好。 岑闲看着神武大街上来去的人们,低垂下眉目, 一言不发。 他在外面谋划些许,不惜逼皇帝成婚, 最后换了了一句「弃子不必保」……当真是—— 可笑至极。 待到正午时分,这场成亲礼终于办完,太监宣了旨意, 陛下成婚,大赦天下。 南燕和子弗两个人去天牢那边接了朔望出来。顺便将连日里发生的事和朔望说了说。 久不见天日, 朔望出来时被天光乍然刺了一下眼睛,差点掉下眼泪来。太监来牢中宣旨时他便知道岑闲到底做了什么,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再想到自己昨日那句「弃子不必保」…… 朔望急了, 拽住子弗的手急道:“岑闲在哪?!” 子弗摇着扇子:“指挥使自然是在自己的府上。” 南燕说:“只是指挥使说了,要我们直接来接你回江南去,让你别去找他了。” 朔望脑瓜子嗡的一声响,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霎时松开了子弗的袖子,提气运轻功, 往岑府那边跑过去了! 子弗倒抽一口凉气, 连忙和南燕追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朔望一个受了伤还在牢里待过几天的, 居然跑得比他们还要快许多,二人追了几下,竟然没追上朔望,还被朔望给甩丢了! 朔望上房揭瓦翻窗爬墙的功夫十分娴熟,他很快就找到了指挥使的寝屋,翻了窗户进去。 正坐在院子里面嗑瓜子的江浸月正在逗猫,而后耳边一阵劲风划过,就见一个人被「砰」的一下从指挥使的窗口那给扔了出来! 江浸月目瞪口呆,嘴边的瓜子嗑也不是不嗑也不是。 朔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下,而后又摔了回去。 江浸月瞄了一眼,「嘶」了一声:“腿都给你打折了……这多大仇多大怨啊……” “不是他打的……”朔望解释了一句,“这是……这是我进牢之前伤的……” “哦,”江浸月应了一声,紧接着幸灾乐祸地笑了,“小朔,知道他为何不见你么?” “弃子不必保。”江浸月敲了敲桌子,没等朔望回话,一脸恨铁不成钢,“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他为了你能放出来,拖着病体进宫和太后、长公主对峙,甚至连给皇帝逼婚这事都做了出来,结果你给他送了一句大礼……” “他何时觉得你是一颗弃子?!” 江浸月拍着桌子:“你可真能耐!!” 朔望没有言语,受了江浸月这一番话,头一阵阵发昏,声音低极了:“我只是……不愿让他为了我,把攥在手里的东西失掉了。” “你该明白,”江浸月定定看了朔望一眼,忍不住叹口气,“在他心里,权势、地位、财富都如过眼云烟,是没有你重要的。” “可是若没有这些,”朔望看向江浸月,“他在党争之中能够全身而退吗?” 江浸月一噎。 而后在心中默念,他可从没想过要全身而退。 而后朔望又问:“他病得……” “病得很重吗?” “没拔蛊那次吓人,”江浸月懒洋洋抬眼,“我倒觉得你的那句话更伤他的心。” 朔望眼睫一颤,又问:“他的病……有办法根治吗?” “呃……”江浸月抓着瓜子的手一顿,朔望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正待要说话时,江浸月见朔望撩了一下衣服的下摆,跪在了院子里面。 他胡子没刮,下巴冒出青黑色的胡茬,身上还穿着囚服,跪在地上倒真有一副请罪的味道来。 只是人看起来是太憔悴了,怕是还没跪上一会儿,人就得晕倒了。 现如今还是二月,虽然无甚艳阳高照,但是还是冷了些,何况天公不作美,朔望跪了大半个时辰,天上雷声一滚,哗啦啦下起雨来了! 南燕撑着伞过来要给朔望遮一遮,朔望挪了挪膝盖,竟是远离了伞下,南燕一怔,急道:“再淋下去,人都要淋坏了!” 朔望一言不发,执拗地不要遮伞,只是看着前方紧闭着的房门,唇角紧紧抿着。 雨点打在他身上,发丝黏着脸,于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掉下来。 房内江浸月抬起窗棱看了一眼,状似不经意道:“真要他这么跪着?” 岑闲目光一动:“他爱跪便跪,跪到他自己满意为止。” “我不再见他,”岑闲将目光放回自己面前的茶盏上,“是他自己言说自己是弃子。” “既然是弃子,我一个不择手段的朝臣,要弃子有什么用?” 江浸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竖起大拇指:“您说得对。”然后颠颠地过来顺了快糕点尝尝,而后说:“手伸过来,我给你诊脉。” 外面雨还在下。 朔望眼前已然有些恍惚,但还是咬牙撑住了。 约莫又过了三四个时辰,江浸月打了个哈欠,人已经有些困了,他打了一会盹,再睁开眼时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见岑闲站在窗口处。 天色已经暗了,凉凉的雨丝顺着窗口飘进来,打在人的脸上。 江浸月朝窗外瞄了一眼,又「嘶」了一声:“还跪着?!不要命了?!” 岑闲「砰」的一声把窗子合上了,转身下了楼。 江浸月叹了一声,还是嘴硬心软。 朔望跪得有些云里雾里,神志不清地听见门「吱呀」一声响,还以为自己闹了幻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他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顶上的雨也忽然停了。 他抬起头,声音极低:“指挥使。” 良久,无人答话。 “我费尽心机救你出来,”岑闲一字一顿道,“是让你跪在这里作践自己的吗?” 朔望被这番话说得沉默了,眼睛看着岑闲的鞋尖,一言不发。 “回你的江南去,”岑闲继续说,“我这不需要无用的弃子。” “我不回。” 空气又陷入一片寂静,而后岑闲笑了一声,不无讽刺道:“魏朔,你想气死我吗?” 这陈年旧称呼激得朔望蜷起了手指,他慌张地摇了摇头,说:“我没有。” “你留在这里,只会给我添乱,”岑闲道,“什么用也没有。”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毕竟指挥使大人自从重遇故人以来,确实倒霉透顶,没几件好事。先是被刺杀,在江南又被人阴了,几次毒发差点挺不过来,这会儿又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地让皇帝成了婚…… “我不走。” 岑闲气极反笑,冷道:“不走?你待在这又有何用?昭王府的事情,你有能耐查么?” 朔望阖上眼,水珠从眼睫滚落,岑闲心尖忽然一颤,一时没分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嘴里的话险些说不下去。 “你先前不是说不气我,听我的话么?”岑闲瞥开眼,淡声说,“若你想要我活得久些,就滚吧。” 这一句话也不知道哪里踩到了朔望的点,又或许他跪了几个时辰终于想开了,总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我走。” 而后朔望弯了弯桃花眼,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指挥使,保重。” 他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离开了岑闲撑着的那把伞,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撑住了案几。 雨倏然又下得更大,他还没走到门口那里,先是摔了一跤,而后又满身泥泞地站起来,艰难地动作几步后,他终于一脚跨出了门。 岑闲目送他远走,发白的指节终于松开伞柄,雨伞从他手中滑落下来,掉在了满地雨水中。 第41章 不寿(二) 过了几日, 尚智亲自将朔望三人送出了上京城。 偌大的岑府瞬间冷清不少。 院子内黑猫正乖顺地叫着,小六纪管事还有朔望种在坛里面的花冒了新芽,青青翠翠的, 分外可爱。 岑闲喝完药, 撑着桌子站起来, 咳嗽不止。 自那日之后, 他的身子又差了些。 江浸月担忧他,甚至都不顾江与安反对, 要搬来岑府住了。 因此岑闲上个朝还被江与安一直瞪着,烦不胜烦, 勒令江浸月除却诊脉别过岑府这边来了。 江浸月我行我素得很,压根没理, 这会儿正在侯府里面收拾包袱,准备在江与安下朝前到岑闲那边去。 正当他收拾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窗棱一动,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进到了房间,站在他身后, 叫了一声:“江浸月。” “啊?”江浸月习惯性应了一声。 然后立马就觉察出了不对。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他猛地一回头,看见朔望倚着窗棱看着他。 江浸月:“?!” 他看着岑闲,不可置信道:“你不是……不是走了么?” “我这几日……溜进安宁侯府看了你的医书,”朔望没有回答江浸月的问题,只说,“你有办法根治他的病。” “换血之术,对吗?” 江浸月震惊地瞪大眼睛,听完这话已经顾不上朔望这个胆大包天的混不吝居然混进安宁侯府翻看他珍藏的医书了, 急忙大声道:“换血之术是一命换一命!况且岑闲积毒甚久, 哪里有人能一次换下——” “我可以。”朔望桃花眼很亮, 看着江浸月的眼睛。 江浸月的声音倏然断了。 换血之术需要是蛊主来换最好,因为蛊主不会被反噬,若实在找不到蛊主了,便在拔蛊之后寻到年龄相仿,身量相合,甚至于内力相当或是更强来将余毒渡走……若非如此就会承受不住渡血时毒血的侵蚀,二人会当场暴毙而亡。 面前的朔望不正就符合吗? “你!”江浸月喃喃道,“我若拿你去给他换血……他会先要了我的命。” “不要他知道就好,”朔望桃花眼一弯,仿佛很是开心一般,“你寻个由头,骗骗他。” “不行!”江浸月反对道,“一旦换血,毒转到你身上,你以为你就活得了吗!” “不换……他就活不了,”朔望低声道,“我没什么用处嘛,又只会惹麻烦。” 朔望笑了笑:“换他的命挺值的,指挥使……” 他顿了一顿:“指挥使能做的,比一个江湖客多许多,我都快活十年了,他半辈子都没为自己想过。” “江予明,”朔望叫了江浸月的字,“我想,给他挣点时间,留给他自己。” 不为昭王遗案,不为大魏,也不为他身边的人,只留给他自己的时间。 江浸月闷不做声听他说完,指尖微微颤动。毫无疑问,朔望是个换血的好人选,只要换血途中没有意外,一旦换完,岑闲的病就能根治……可是这只是转嫁,将痛苦从这个人身上换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若是被岑闲知晓了…… 江浸月几乎不敢想这种可能。 “等换完我就走,”朔望说,“我依他的意思,再也不回上京,他不会知道的。” 江浸月定了定心神,最后徒劳道:“那你可知道,换血时需得一人神志清醒,连麻沸散都不能放,痛苦非常人能忍。” 朔望道:“那正好,我能看着他好起来。” 劝不动了。 江浸月叹了一口气:“不后悔?” 朔望将一把匕首「铮」一声钉在了案上:“不后悔。” · · 江浸月在岑府这边住了两三日,终于等来了休沐。 他想方设法把小六纪管事给支开,把尚智招呼去福贵楼给他买烤鸭,然后一脸如常地溜进了岑闲的寝屋。 屋里岑闲正在摆棋谱,摆完盯着棋局发呆,也不落子。 江浸月坐在他对面,看着那个十分眼熟的棋局,话车轱辘似的在嘴边轧了好几遍,终于说出了口:“我找到能治你病的办法了!” 岑闲毫无波澜地掀起眼皮,并不在意的样子,这些年这些话他那些个大夫说了很多次,早就不当真了。 “你信我!”江浸月道,“这次真的可以,我翻到了我娘的医书,说是要在手腕上划个口子,把空无草与清心草的汁液放进去清毒就好!” 江浸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只要睡一觉,你起来就没事了!” 岑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开了个玩笑:“真有这么简单?你莫不是为了试药来诓我?” “我哪里诓你!”江浸月在心中叹口气,“你可是我的好友,我哪里敢拿你来试药,这不是没良心么?” 他向来相信江浸月,看着江浸月火烧眉毛的样子,漆黑的眸子动了动,道:“那就试试吧。” 他依着江浸月的意思喝了麻沸散就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殊不知江浸月怕他半途醒过来,还斟酌着用银针定了他几处大穴,完完全全要岑闲安安稳稳睡过去。 待到岑闲轻微但平稳的呼吸声响起,窗棱出一动,戴着的朔望背着光进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 江浸月还在犹疑,他抬起头,最后认真地问朔望:“你真的想好了吗?如若以后仍无药可医,你一条命就栽在上面了。” 朔望的眼神落在了那盘棋上面,岑闲摆的是当年他们没有下完的那一盘棋。 他躺在岑闲身边,对江浸月说:“开始吧。” 江浸月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刀,道:“好。” 换血是个痛苦的过程,至少江浸月在医书上面是这样读到的。但此刻朔望躺在岑闲身边,血脉连在一起,他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得不像话,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神情却是欢快的。 好似人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了。 朔望身上的血与温度渐渐流走,缓缓注入了岑闲的身体里面。 他疼得快失去知觉,飘忽的意识仿佛飞在了半空中,朔望狠狠咬了一下下唇,勉强将意识回笼,而后不着边际地想—— “以后他身上流的就是我的血了。”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加亲密了,他们连身上的血,都是对方的了。 岑闲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是七八岁岁的孩子,林娇娘带着他在江南灾荒中辗转。 他们孤儿寡母,受了不少人的恩惠和帮助,每每受助林娇娘都教导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是人间有好人便有坏人。 灾荒之中,岁大饥,人相食。 平时人们烹羊宰牛,灾荒之年只能杀人果腹,林娇娘就是这样死的。 梦中母亲声嘶力竭要他快跑,然后被人摁进了水锅里面,危急之下,他跳下江南一条无名的河,侥幸逃过一劫。 岑闲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在小小年纪一个人徒步从江南走到上京。 他只记得自己来到上京之后,上京城外,昭王妃布粥十里给来到上京的灾民,他领了小半碗米汤,蹲在角落里喝。昭王府的小世子跟只燕一般在不远处给灾民送粥。 他怕自己容颜丑陋吓到那个小世子,拼命往角落里凑,那孩子却偏偏要凑过来,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梦中的场景变换飞快,很快他就长大成人。 长大的岑闲悄悄地,喜欢上了这个小世子。 他从没见过这般明亮快活的人,像晨曦里的风,月夜下的水,天真又单纯,善良得几乎一尘不染。有时候会蛮不讲理地耍些脾气,还会和嘲笑岑闲的人打架。 岑闲近乎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小世子的这份令人艳羡的心境,还曾大言不惭对昭王说过,“待阿朔长大,他只需快活便好,一切阴谋诡计,腌臜之事,由我来做就好。” 那时昭王只是笑,叹口气道:“可他或许会不愿意吧。” 后来他当上了指挥使,做高台之上,回忆起往事时,又不妨为昭王与王妃阴差阳错取的名字而感慨。 小世子明亮快活叫魏朔,他暗淡少语叫魏望,朔日与望日,一个暗夜无光,一个月满西楼,是枯荣还转,是阴晴圆缺…… 他们缺一不可,背靠着对方相依相存,却又在彼此的追逐中消耗彼此,隔着万水千山无法相见。 一切痴妄埋葬于心,不吐露一丝半点。 梦中最后,他看见朔望站起身,对他笑了笑,像是如释重负,像是终于完成了自己最想要做的事情,安静地对他笑了笑,良久道: “指挥使,保重。” 而后像晨曦起时的云雾一般消散了。 他惊惶地伸出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 天光从窗棱那里透进来,江浸月的声音响在耳边:“醒了?” 寝室内一切整洁,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血沫子都没有。 岑闲头痛欲裂,而后听见江浸月絮絮叨叨道:“你的毒……已经……已经清了,只是还要好好适应一下新的……就是要再好生养一段,疏通经脉,所以我把你的内力封了,这一两个月便别打打杀杀了,让你的锦衣卫干活去,总不能领了俸禄不干事……” 岑闲头昏眼花,胡乱地点头应了,视线忽然触到案几底下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串佛珠,安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面。 岑闲咳嗽一声,眉头拧起:“除你之外,还有谁来过吗?” “谁?”江浸月磕绊了一下,好在岑闲没恢复,没听出来,“这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谁敢在我行医的时候打扰我。” 岑闲下床捡起那串佛珠,摆在了棋盘旁边。 兴许是前些日子掉在寝房内的吧,他想。 作者有话说: 《明史》 因为失眠而疯狂码字的某怨种作者,小可爱们千万不要在睡前喝奶茶…… 以及准备开车(划掉)开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不寿(三) 夜晚风很凉, 朔望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地走在上京街道上面。走了好一会儿,他实在没气力了, 干脆和路边一位衣服脏乱, 长着长长头发和络腮胡的老乞丐坐到了一起。 他脸上还戴着一张人皮面具, 身上穿着粗布麻衣, 被划拉得有些破破烂烂,再加上头发乱, 是以坐下来竟也像个要饭的,并不惹眼。 拿着糖葫芦的小姑娘路过他身边, 甚至还给他扔了块铜板。 朔望:“……” 兴许自己这会儿真的很狼狈吧。 江南索命门不能回,回了索命门, 他要是毒发露馅了,上京这边也瞒不住。若是留在上京,也不行, 他答应了岑闲要离开的,再者就算能留, 他也没那么多张人皮面具。 天大地大,朔望竟一时想不到自己要去哪。 他捡起那枚铜板,掂量了一会儿, 想到若扔铜板是正面,他现在就去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土里面;若是反面,他就在上京多待几天,把人皮面具用完了,再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铜板往上扔, 还没等朔望接, 旁边的老乞丐飞身一扑, 把那铜板收入囊中! 朔望:“……”这是在干什么…… “多谢小友!”老乞丐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完全不像被饿着的样子。 “你还要吗?”朔望沉默了一会儿,从衣襟处掏出一把碎银。 老乞丐笑眯眯地接了那一把银子,然后打量了朔望一会儿,语重心长道:“小友啊,不论遇到什么都要看开些,别轻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朔望闻言开怀地笑了:“我没想死。” 老乞丐哼哼两声:“你撒谎。” 朔望也不再反驳,桃花眼很惹人,弯了一下:“嗯。” 老乞丐似乎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爽快,挠了挠头道:“你这小友倒是有趣。” 老乞丐问:“如何称呼?” 朔望想了想,道:“叫我阿朔就好。大伯怎么称呼。” “我姓骆,人称二胡,”老乞丐摸摸自己的络腮胡,“你叫我骆二胡就行!” “骆叔,”朔望很规矩地叫了一声,“您知道有什么地方好埋尸吗?” 骆二胡不赞同地敲了敲朔望的脑袋:“你这么年轻,别总想着去死!” 朔望笑了笑:“您说得对。” 他站起身,往衣襟里面一探,而后愣了一下,发现放在里面的破灾不见了。 应是落在岑府里面了,朔望想。 只是现在回去拿也不行了,落下了就落下吧,朔望从衣襟里面又掏出几个碎银塞在了骆二胡手里,“在下还有事,这些银钱骆叔拿着吧。” 骆二胡「诶」了一声,伸手去拽朔望的手,但青年很快便将袖子抽出来了,朝着远处走了。 骆二胡将手收回,方觉手上黏腻,定睛一看,竟是糊了满手血!他捻了捻自己手上的血丝,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共生蛊,换血术。”他低声道。 这人……都做了些什么? 他抬起头,青年已经消失不见。 而岑府内,张久成正坐在下首同岑闲说话。岑闲一边听,手一边转着那串佛珠。 张久成道:“朔公子身世的事情,我们同景王一块去查了,但当年长公主的侍女,乳母,几乎都死了,寻不出头绪来。” 岑闲头偏着,有些心神不宁地数着破灾,破灾上面有一百零八颗佛珠,沉香木圆润光滑,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清香。 他数完一个轮回,声音有些哑:“那便从昭王府查起,查当年昭王妃身边的侍女。” 张久成应下了,而后又道:“余佩已经从元城出来,等封禅大典,便能将他带到主子面前。” 岑闲抬起眼,近乎完美的眉目被烛火分成两半,他轻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任谁都能看出指挥使大人现在颇有些心不在焉。张久成只当今日指挥使用了药有些精神不济,也没有太在意。 江浸月却是心惊胆战,生怕岑闲发现不对。 待张久成退下后,岑闲转着佛珠的手一顿,第七次开口问江浸月:“予明,今日真的谁也没来过吗?” 江浸月立刻板正起身子,一脸「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的神情,斩钉截铁道:“没有!” 岑闲低垂下了眉目,将破灾放在了桌子上。江浸月没理由要瞒我什么,岑闲想,看来是我太过草木皆兵。 江浸月松了一口气,找出一份温养的药方来,递给一旁的小六:“按方取药,喝上半月我诊完脉再给新方子。” “阿岑,”江浸月转头对岑闲道,“等你把事情办完,病也好了,想去干什么?” 岑闲掀起眼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眸里面染了点笑意,而后很快消散了。 他说:“我不知道。” 江浸月暗叹一口气,“那我先走了。” 岑闲目送着江浸月离开,而后也起身离开了。 春夜里春风拂过,枯树冒出了新芽,一切似乎都生机勃来了。 上京护城河那边,青年男女正在放河灯,朔望花了几文钱买了一盏,用毛笔吃力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他把河灯放进护城河里面,长舒一口气,看着那河灯越游越远。 河水冰凉漫过他的手背,朔望依稀想起来秋日时他还未与岑闲相认,因为岑闲一个眼神就猛地扎进水里「冷静」的情形。 朔望不禁觉得好笑,似乎从小到大,碰上关于岑闲的事情,他总是会把自己的本来就不多的冷静自持给扔到一边,不管不顾的……死缠烂打,撒泼打滚的样子—— 的确是很难看的。 不过,朔望站起来,要是能一直留下来,我乐意这么难看。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冒险回去一趟,再看岑闲一会儿。 就看这最后一次,看完我就走,朔望想。 夜深人静,岑府内灯火已经熄了,岑闲睡在塌上,房间里面燃着安神香,他喝的药也是安神的,是以这个时候睡得很沉。 窗棱轻动,艺高人胆大的朔望翻了指挥使的寝屋,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把人皮面具给摘掉了,露出内里俊美的容貌。 夜光皎洁,朔望脸色有些白,手上被割了一道的地方用白绫一圈一圈缠起来,没露出血腥气,他蹲身仔仔细细看了岑闲一会儿,伸出手想碰一下岑闲的脸,但又怕将人惊醒,只得作罢。 岑闲昳丽的眉目十足夺人心魄,闭着的双眼长睫微动,像是两扇鸦羽。 朔望胆大包天地靠近指挥使的脸,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指挥使冰凉的唇。 只一刹那,朔望就分开了,指挥使皱了皱眉,仿佛就要醒来,朔望拉开窗棱又合上,立刻走了。 · · 约莫过了七八日,就到了皇帝封禅的日子。 大魏每四年都要到泰山封禅,泰山封禅是大封,但若遇上灾年,就会到上京附近的堂庭山进行封禅,下罪己诏,祈求上天饶恕罪恶,降下祥瑞,解万民之苦。 封禅大典百官随行,因着小皇帝年幼,是以太后与皇后也随行,魏长乐也赫然在列。 锦衣卫跟随在天子銮驾两侧,小皇帝正和曹絮说话,曹絮笑得有些勉强,手轻轻叠在微微隆起的小腹。 岑闲朝他们看了一会儿,未着一词。旁边张久成在岑闲耳边道:“探子说,这位曹皇后是有孕之身。” 至于这有的是谁的孕……那反正不是小皇帝的。 天子銮驾后面,跟着太后和长公主的凤舆,魏长乐身边跪着的凌云,他低眉敛目摆着糕点,低声对魏无忧道:“主子,我们没找到余佩。” 魏长乐眼睛微微一合:“没找到?” “想来是被捷足先登了,”魏长乐揉揉额角,“若是你是我,你会如何?” 凌云将盘子移到魏长乐的前面,低声道:“擒贼先擒王。” 浩浩荡荡的天子銮驾,百官身后,朔望戴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服,牵着马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新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压低帽檐跟在他们身后,修长身姿像春日里节节攀高的碧绿青竹。 他倒不是故意跟着,只是下江南还有出边关都走这条路,再加上前几日他毒发了一回,耽误了时间,是以现在才动身。 此毒骤然换了个不熟悉的身体,闹腾得很,搅得朔望难受,一天到晚脸都是白的,有时连走路的气力都要攒一攒。 他慢吞吞跟了好一会儿,越跟越远,索性也不跟了,上了马慢悠悠骑着,嘴里还叼了跟草,眉眼间隐约透出一点风流恣意来。 以朔望的这慢得出奇的速度,用江浸月的话来说,等他到堂庭山那边,天子的銮驾回上京的路都走了一半了! 朔望昏天暗地地骑马,走走停停,走了快六天,终于到了堂庭山这边,这里万丈高涯,但确实是去边关和下江南的近道。 他骑着马走过去,迎面撞上了落在后头的岑闲一道。 岑闲去时是守在天子銮驾旁边,回来时却因封禅大典的祭台出了事,被太后留下修缮祭台,这会才得以回上京。 朔望:“……”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 好在斗笠前还覆着一层灰色的纱,应是看不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骑着马过去,而后听见指挥使大人冷冷淡淡的声音:“慢着。” 朔望脊背一僵。 “把你的斗笠摘下来。” 作者有话说: 摘《少年游谢家庭槛晓无尘》 给他们来一波团灭(不是);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不寿(四) 朔望:“……” 他静默了几瞬, 修长的指节搭在了斗笠边上,圆润如贝的指甲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灰纱之下,他看见岑闲冷淡又昳丽的面容。 他松开手, 声音刻意压沉, 瓮声瓮气道:“在下容颜丑陋, 不敢惊扰阁——” “咻——” 人声和飞箭破空之声混在一起。 朔望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抽出腰间的横刀,「咔嚓」一声斩断了离岑闲近在咫尺的箭! 几乎就在他抽刀的同时,围在岑闲身边的锦衣卫高声呼号:“保护指挥使!!” 悬崖峭壁旁边冒出一群执刀舞剑的死士, 几名锦衣卫立时围成团,铜墙铁壁般将岑闲护住。 岑闲的眼眸骤然冰冷。 要他修缮祭台不过是个噱头。 大部锦衣卫已经随着副使张久成互送小皇帝回上京, 他带的人形单影只落下,万丈高崖的堂庭山不就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锦衣卫与黑衣死士实力悬殊, 很快就被拉开一道口子。岑闲拔剑格挡斩过来的长刀,手腕被震得一痛,眼中闪过寒芒。 他的内力被江浸月以针封住, 现今空有招式,几下就被人断了剑! 断剑翻转插进石里。 “指挥使!!”有锦衣卫惊惧大喊。 长刀挥至眼前, 在岑闲看来,这把刀并不算快,在有内力时他可以轻易地闪避并予以回击, 把这人揍得连亲娘都不认识。 可如今指挥使空有壳子,无法运气,根本躲不过去,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被人揽进怀里, 刀剑入肉削骨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炸开! 抱着他的人闷哼一声, 斗笠滚落。 “朔、望” 指挥使的声音是颤抖的, 还没有落下,身前人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往最近的锦衣卫那,而后横刀一抬,死死架住了几把剑! 兵刃相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朔望压住指尖的颤抖,手腕翻转震开那些剑,而后当机立断往下一斩,凶悍狠厉地取了身前死士的性命! 锦衣卫左支右绌,渐渐力不从心,那些死士却越来越多,朝着岑闲过来,一招一式都是取人命的杀招,岑闲闪身避过一道剑风,对身边尚智道:“他们目的是我,汝愚,逃出去找人!” 尚智:“可是!” 岑闲一把将他推走:“没有可是!” 身后万丈深渊,长风猎猎吹过岑闲的长袍,他往后一看。 堂庭山下是棠河,河深水缓,跳下去,他不一定会死。 他倒退几步,目光一抬,在刀光剑影中和朔望的目光对上了。几乎是对上的那一瞬,朔望神情一变,踩着死士的剑,近乎疯狂地朝他掠了过来! 死士的剑落了个空,只来得及斩断朔望鬓角的发丝,而后一群人呆愣了一下,震惊地看着朔望带着岑闲纵身跳下山崖! 彼时已近傍晚,悬崖峭壁上木石森森,丝毫不见人影。 “这下怎么办?如何与主子交代?”有人问。 为首的黑衣死士将剑从地上拔出,道:“下去搜,活则格杀,死则埋尸。” 底下的棠河,水面浮起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浓重血色。 朔望口鼻呛进了水,五脏六腑好似移了位一般,疼得他差点昏死过去,共生蛊的遗毒好死不死地在这个时候发作,他连在水中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紧接着有人托住他的腰,“哗啦”一声将他带出了水面。 新鲜的空气涌进朔望的肺腑,朔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呛出的血滴在手上,他垂首奋力看了一下,模糊不清的手掌上有着几个红点。 身边的岑闲呼吸急促,眼眶通红。 “对……对不住……”此时脑袋不清不楚的朔望以为他在生气,低声道歉,“我不是……咳咳咳……不是故意没走……” “你别……别生气……” “别说话。”岑闲冷声道。 朔望张了张嘴,听话地配合了,一言不发跟着岑闲走。 岑闲把朔望拖出棠河,往高处走。 朔望伤得极重,跳下山崖时他蛮不讲理地把岑闲护在怀里面,高处下落时的冲力全压在了他身上。 山路难走,朔望艰难地跟着岑闲走了几步,将卡在嗓子眼的淤血又咽下去,低声叫:“指挥使……” 自从上次分别,他对岑闲的称呼就变成了「指挥使」,一如当初他们再遇之时。 他叫了一声,又想不起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茫然地想了好一会儿,又把嘴给闭上了。 而后朔望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岑闲把他背起来了。 山路泥泞难走,岑闲背着他走得吃力,朔望凝神看了一会儿绕在自己旁边那一缕被水浸透的黑发,看见里面搀了一根显眼的银丝。 “指挥使才……”朔望吃力地看了一会儿,磕磕绊绊说,“才二十有六,怎么…都有白头发了……” “被你气的,”岑闲的声音响起来,“别动,别说话,不然我把你扔下去!” 指挥使话说得又冷又狠,跟与仇敌骂战似的,眼睛却是红的。 朔望低低笑了一下,有些开心:“扔吧……” 荒山野岭,黑夜降临……岑闲带着一个伤重的人,身后又有随时可能赶上来的追兵,怎么走得出去,但扔了他就大不一样了。 岑闲伤不重,只是有零星的小伤,以他的能力,即便没有内力,在这林木深深的地方躲开追兵也是绰绰有余了。 岑闲被朔望的话噎了一瞬,眼眶被逼得更红,正想出声把这混不吝给骂一顿,肩头忽然一重,朔望歪着脑袋,靠在了他颈间。 “阿朔?” “阿朔!!” 无人应答,他昏死过去了。 · · 尚智逃出那群死士的手掌心,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北大营在堂庭山周围的驻军处。 今儿个守在驻军处的是安国征,一见到狼狈的尚智,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人暴跳如雷,立刻赶着在驻军处的人马拿着火把沿着棠河往上寻人。 而那群由魏长乐派过来的死士,也正在沿着棠河搜寻。 两方人马争分夺秒地寻人,在林木中乱窜。 小山洞里面,岑闲生了一堆火。 那些柴太湿,燃得不是很旺,但聊胜于无。 火光将山洞映得暖黄。朔望呼吸很轻,靠在火堆旁边的小石头上,双眼紧闭,身子轻轻颤抖。 岑闲动了动柴,伸出手将朔望捞起来。 朔望的头靠在他的腿上,他伸出手摸了朔望的额头,一片滚烫。 岑闲心乱如麻,手贴在朔望的心口处,感受着那颗心微弱的跳动,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半张脸。 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岑闲想,但凡他听话一点跟着索命门的人走,会趟这浑水伤成这样么? 他低头看着朔望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朔望似乎清减了许多。 暖黄的火光映着朔望的眉目,他被亮光照醒,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朔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回光返照。 他转了转头,看见岑闲那张苍白得如玉瓷的脸,火光明灭,他视线模糊,看不清岑闲眼底的神情。 “感觉如何?”岑闲低声问他。 朔望没听清岑闲在说什么,看着岑闲一张一合的嘴连蒙带猜懂了个大概,声音低而哑,泛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挺好的,没事……指挥使……呢?” “无妨。” 朔望还是没听清,他胡乱应了声「哦」,目光看往外面暗沉的天色。 现在一定有人在外面在找岑闲,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岑闲都不应坐以待毙地待在一个山洞里面。 我不能拖累他,朔望想。 朔望喉结滚动,对岑闲道:“劳驾……能不能……帮草民……弄点水?” 他们二人一字一句都说得生疏极了,话里话外让人觉得他们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被迫绑在一起一般。 比重遇时还要拘谨。 岑闲没接话,目光沉沉地看着朔望,现下要水只能去棠河那里拿,而他不放心朔望伤得如此重还一个人待在这里。 「渴」朔望委屈又可怜地看着岑闲,“真的……” 岑闲微微瞥开眼,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我很快回来。” 待岑闲消失在黑夜中,朔望心口一滞,猛地吐了一口污血,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角旁冷汗滑下来。 他茫然无措地看了地上的污血一下,抓了几把泥土胡乱往上面撒,然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跌跌撞撞走出去了。 横刀在跳崖时丢了,朔望身上什么也没有,若是碰上追兵只有死路一条。 黑夜里面朔望看不清路,山里面又泥泞湿滑,他一脚踩空,滚下坡,受伤的后背撞上坚硬的树干。 他疼得龇牙咧嘴,头昏眼花,看着顶上华如盖的树干,隐约瞟见一个鸟窝。 黑夜里面有青鸟成双应和的叫声。 朔望眼角滑下一行湿热的泪水,将死之际,他忽然觉得难过,他还没有告诉岑闲: “我喜欢你” “我真的喜欢你” 他咬牙扶着树干站起来,继续往林中走去。 而远处的山洞,岑闲手中的叶片掉下来,清澈的水撒在地上,很快就被泥土吸走。 山洞内火快熄了,里面空无一人。 他全身颤抖,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心口绞在一起,眼前一黑。 朔望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他慌了他慌了! 朔望同学带伤摸黑走夜路的行为不可取,大家不要学; 以及撒谎的行为也不要啊,朔望同学你现在撒谎以后你说啥人家都不信你懂不懂??懂不懂?【蠢作者指指点点jpg】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不寿(五) 岑闲闭上眼睛, 手都是抖的,他跑出山洞,见到林木森森, 暗夜无光, 山路里面连个人影都不见。 他俯下身,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着周围的湿滑泥泞的土地和新长出来的草木。 黑夜中,他看见草上沾了点血。 苍白的指节拂过叶片上的血迹, 那血还是温的,岑闲仿佛被烫了一般收回手, 指尖染了点红,带着腥甜味。他站起身, 踉跄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气的还是怕的,脊背发麻, 头脑发昏。 岑闲顺着那血迹走了十来步,身后传来一阵林木骚动声。 他闪身躲在树干后面, 而后听见了安国征的声音:“你,带人去南边!尚智……你带一路人沿河找……” 安国征话音还没落下,便见树干后面冒出个人影, 当即大喊:“谁在那!” 岑闲的面容被火光照出来,安国征一愣,喜极而泣:“指挥使!” “给我一队人马,”岑闲声音略有些抖,朝安国征道,“我要找人。” 而彼时的朔望, 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遗毒的折磨和伤势的爆发让他几次恍惚地踩空了脚下, 从山坡滚落卷了一身泥。后背的刀伤深可见骨,泥巴草屑掉在里面,把伤口弄得乱七八糟。 最初那让人难忍的疼过去之后,他现在已经觉不出疼来,身体各部仿佛已经失去了连结,他只凭着一口气如行尸一般走着。 冷汗渗进眼眶,朔望狠狠眨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 飘忽的思绪如乱麻般绞在一起,朔望没有快刀,只能任由这些思绪脱缰野马乱跑,一个两个都冲向了心口处名为「岑闲」的地方。 岑闲以前受伤,毒发,是不是比现在的他还要难受,还要痛苦……朔望舌尖泛起一阵苦来,他抬起手擦了一下自己的额角,蹭了自己满脸泥,泥土之下,朔望闻到一股浅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清苦药香。 那是岑闲身上惯有的味道,浸在骨子里面。 让人心安,却也是岑闲曾经受尽折磨和苦难的证据。 朔望眼眶发疼,弯着腰咳嗽了几声,他怕惊扰到在山林中寻人的人,声音压得极低。 但树上的鸟儿还是被他惊飞了几只。 胸腔震动,五脏六腑都快被他咳出来,朔望总算明白岑闲之前咳嗽时那可怖的模样是怎么来的了。 他感同身受,也心疼无比。 咳到最后快没了力气,朔望干脆坐在了地上,不走了,靠着树干休息。 身上的伤药被他囫囵吞了个完,也不知道会不会药性相冲,后背的伤口被附近随风而动的草刺激得又有些疼。朔望眼皮下沉,不着边际地想,这些死士没有锦衣卫和上次来杀主持的男人术业有专攻……怎么刀剑上没带毒呢? 完全没思虑到若是带了毒,他这会儿估计就得一命呜呼驾鹤西去了。 朔望闭着眼睛歇息了一会儿,濒临崩溃的听觉感受到一丝异样,似乎是有人过来了。 他又睁开眼睛,腰背绷紧,顺手拿了一根待在地上的湿重木头。 几乎是细碎的人声和脚步声出现的那一瞬,朔望抓着木头从地上暴起,以不死不休的架势朝来人劈了下去! 多年来作为杀手以命相搏的血性让他学不会坐以待毙,整个人像只濒死时挣扎的野狼,凶悍的木棒带着劲风甩下去,挨上了就得去半条命! 走在岑闲前面的安国征躲闪不及,被劈了个正着,忍不住嚎了半声,另外半声被旁边的尚智一巴掌堵在了嘴里——怕把死士引过来。 熟悉的声音让朔望一愣,那木棒断成两截,他手里的那截随着安国征的声音掉下来。 “指挥……使?”他微微偏头。 明灭的火光下,朔望看见岑闲被晕染得模糊不清的脸。 岑闲也看着他,双肩如释重负地一垮。 而后劲风袭来,朔望觉得颈间一疼,身子控制不住地软了下去,岑闲伸手,把浑身乱七八糟,狼狈得不成人样的朔望抱在怀里。 · · 朔望的伤等不了,岑闲将他带出山谷,马不停蹄地在附近找大夫给他看伤。 七八个大夫轮番给朔望诊脉开药,冷汗掉得一个比一个多。 喝完药又上来诊了一拨,几个大夫愁得快掉头发。 “大人,这人……”一位大夫道,“这人伤得太重……而且好像,好像中毒了。” 中毒? 岑闲长眉拧起,手指蜷缩。 难道是那群死士的刀剑上的毒? 但朔望的伤口上并无发黑发紫的痕迹,想来并不是刀剑上有毒所致。 “是什么毒?”岑闲问。 “我等医术不精,诊不出来。”另一位大夫回答说。 岑闲眉头皱得死紧,抬手想把朔望的衣服剥下来看看,结果后者昏迷了还记得死死拽住自己的衣服,不让人脱。 身边的尚智同大夫拿了把剪子,正想将朔望的衣服剪开,朔望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好似半截枯死半截青的草,摇摇欲坠的,看着像是要没命了,但总能十分坚强地又醒过来,像是心中含了几分执念,咬着牙也要撑过来。 朔望单手撑着床榻支起身,声音沙哑:“要换……衣服是么?” “我自己……自己来。” 尚智和安国征面面相觑,底下的北大营士兵齐齐望天,没人敢动。 岑闲目光定定看着他,把他看得有些许心慌,急忙道:“我能自己换,真的!” 话音刚落,他忍不住闷咳几声,把发抖的手悄无声息藏在背后。 岑闲现在根本不肯再相信朔望嘴里的「真的」。他垂下眼眸,苍白昳丽的容貌在烛火摇晃下极其夺目。 他转身屏退在屋子里面的人,而后转身看向朔望,眸中倒映火光,仿佛眼中燃起了火。 “你受伤了,不方便。”岑闲说,“我帮你换。” “指挥使,天潢贵胄,”朔望艰难地回答,“草民……不敢劳烦。” 这句话落下,岑闲突然就火了。 指挥使? 天潢贵胄? 不敢劳烦? 岑闲心中冷冷地念着这几个词,头顶仿佛冒着火,还越烧越旺,而后他忽然伸出手,扣住了朔望的后脑勺,恶狠狠地吻了下去! 指挥使半辈子都温和守礼 在朝堂上被人七嘴八舌地激将,也只会眼皮一掀,冷淡开口刺回去,从未像现在这般冲动过。 一半理智告诉他,吻下去就回不了头了,他所有的心思都会被眼前人一览无余地看见;一半情感却火烧火燎地焚着他的心,要他不得安宁地吻下去,寻求那聊胜于无的慰藉。 那算不得上一个吻了,那是撕咬,是单方面的蹂躏。 朔望睁大眼睛,漂亮的桃花眼倒映出岑闲几乎没有表情的脸。 他亲我?! 这个念头刚出来,就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给淹了。 唇齿间漫起一股血腥味,鲜血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朔望被动地仰起头,后脑勺被岑闲扣着,那看似苍白无力的指节没入漆黑的发间,扣得朔望动弹不得。 呼吸逐渐困难起来,朔望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勉力挣扎了一下,力气小得让岑闲想起了刚出生时吹了风的小病猫,手上一用力就得断了半条命。 岑闲松开手,眼角旁覆着的薄红还没消下去,他直起身看着差点被一个吻把呼吸夺走的朔望,嗤笑了一声:“亲一下就得要半条命,你还想自己换衣服?” 朔望:“……” 朔望无言以对。 但好在岑闲亲完似乎泄了火,将衣衫整整齐齐放在了朔望的床头。 “那你自己来,”岑闲声音冷淡,仿佛又变回了冷静自持的指挥使,刚才的冲动仿佛是假象,“我不勉强你。” 他背过身,身形仍然是削瘦伶仃的,锦衣卫黑色的腰带勾出他纤瘦的腰身。 朔望眼神落在他身上一瞬,而后依依不舍地收了回来。 刚才的那个吻还留有余温,指挥使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在他唇齿间流连。 他忽然觉得受伤了也不错。 ——好歹得了个吻不是么? 岑闲是喜欢我的,不管那个吻出于什么目的……朔望想,他都是喜欢我的。 要是让此刻的岑闲知道他心中所想,估计要火冒三丈地把朔望再收拾一顿。 朔望这半个残废磨磨蹭蹭地换完一件衣衫,动作之中牵动伤口和肺腑,疼得他额角直冒冷汗。 而后他听见岑闲的声音:“大夫说你身上中了毒,是怎么回事?” 朔望手一顿,车轮卡了壳似的脑袋吱吱呀呀的转起来,想着要想出什么话来搪塞一下明察秋毫的指挥使大人。 岑闲等着他应答,但是良久未能等到,他听见「砰」的一声,心一跳,有来点不好的预感,焦急地转过身,看见朔望满头是汗地倒下去了。 “没……没事,”朔望在混乱中觉得自己又被人扶了起来,他喃喃道,“只是……只是一点小毒……” 岑闲将手贴在朔望的额头,朔望发起烧来了。 应是伤口恶化引起来的。 “这次……没骗……没骗指挥使,”朔望在陷入昏迷前说,“真的” 话音刚落,他彻底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岑闲:我不信你; 还有,岑闲同志,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你亲得太狠了才让人家丢半条命…… 还有朔望同学你倒下的样子怎么那么像碰瓷……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不寿(六) 岑府内, 岑闲正和景王在大堂谈事,内间里面,朔望躺在床上, 江浸月正在给他诊脉。 如今离那次刺杀已过了七日。 朔望伤得成了半个残废, 被岑闲强硬地带回了上京。 江浸月给他诊脉, 诊完了还得写两张药方子, 一张是给朔望抓的药,还有一张是拿来骗岑闲的。 开玩笑, 岑闲和共生蛊遗毒孜孜不倦地争斗了这么些年,只出一张药方子他立刻就能看出来朔望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浸月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只能开出两张方子来骗一会儿岑闲。 至于能瞒多久…… 那就听天由命吧…… 朔望喝了一碗苦了吧唧的药,眼睛一瞟, 看见江浸月衣衽下面露出一点红痕,顿时眯起了眼睛。 “你脖子那怎么回事?” 江浸月低头瞟了一下,没看见, 朔望伸手移了镜子过来竖在江浸月面前,江浸月只看了一眼脸立刻就黑了, 破口大骂:“江无祸这个混蛋!!” 朔望嘴里面的药差点喷出来。 药汁呛进喉管里面,朔望咳得死去活来,一边咳一边问:“咳咳……江与安……不是你……咳咳咳哥哥么?” “哥哥?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江浸月恨得牙痒痒,“我今晚就要下药让他不举!再收拾他一顿!让他知道大夫不能惹!” 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的朔望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事说来话长,”江浸月严肃道,“我娘是江湖上医毒双绝的大家,人称「天仙子」,早年安宁侯的儿子生了大病, 请了我娘过来治病, 治好之后, 我娘为了找我那便宜爹离开上京,把我留在了安宁侯府,安宁侯就认了我当儿子,对外说我是领回来的庶子。” 结果江与安一肚子坏水,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没等媒婆过来给江浸月说媒,先把江浸月给摘了。 “原来如此,”朔望平复了一下那咳得有些疼的胸腔,“那后来你娘找到你爹了吗?” “没,她患了重疾,死在半道上了,”江浸月敛起眉目,“医者不自医,她救了那么多人,最后……却没能医得了自己……” 朔望自觉失言:“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江浸月瞟他一眼,没说话,将药碗从朔望手边接过来,放到了案几上。 三月中旬的阳光正好,庭院里的树抽了新芽,他们之前种的花花草草也郁郁葱葱地开了,花骨朵娇艳欲滴,引来了好些只蝴蝶。岑闲养的那只黑猫兴高采烈地在花坛子里面扑蝴蝶玩。 朔望的目光落在那只黑猫上面,耳边冷不丁传来江浸月的声音:“你真打算瞒着他?” “嗯。”朔望把眼神收回来。 青年人嘴角上扬,桃花眼弯着:“这是我做的决定,他不需要知道。” 江浸月叹口气,站在朔望身边看着窗外春光明媚的盛景,道:“你瞒不住他的,他迟早会知道。” “那就让他知道得晚一些吧。” 大堂中,魏琛咽了一口茶,道:“你这次被刺,看来是有人着急了。” 岑闲道:“我已见了余佩,她自然要着急。” “余佩言当年昭王一案,有长公主相助先帝,才使得先帝轻而易举地给昭王定了罪。” “况且余佩说当年太祖属意的继承人不是先帝,”岑闲又说,“而是昭王。” “余佩说,当年太祖写下传位圣旨,由他自己亲自封藏,无人知晓那圣旨到底在什么地方,而先帝登位,用的是假圣旨。” 天家无情,兄弟阋墙,因为太祖一句属意,因为一封不知身在何地的圣旨,昭王就被罗织罪名,死在了塞外。 “先帝登基后清算所有知情人,余佩是在叶文章的帮助下逃出生天,后来辗转至朔漠边的元城定居,而叶文章曾是陈相一党,长公主知道他的存在,倒也可以理解。” “可本王还是没想明白,”魏琛拧眉咬牙,有些暴躁,“我那姑姑为甚非要朔望的命?!当年事发朔望不过是个少年,他能懂什么?” “呃……”岑闲道,“或许是想斩草除根。” “我本来想将他送回江南,由江湖门派对他庇佑,远离朝堂纷争,”岑闲声音很轻,“但如今…怕是不行了。” “他如今伤得重,养了这些天是好了不少,但恐怕也受不了舟车劳顿,”岑闲目光落下,“再者,我怕途中又遭长公主截杀,毕竟那群死士与他打过照面……长公主知道他还在上京,还活着,怕是不会放过他。” 魏琛冷哼一声:“那他便留在上京,现如今他名义上是我的庶弟,景王府的世子,明面上不会有人动他。” “至于暗处,”魏琛道,“指挥使可得把他看好了!” 岑闲指尖一顿,道:“那是自然……”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看曹皇后肚子里面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人谈了许久,魏琛起身作别,岑闲起身往内间那边过去了。 彼时内间里面,江浸月正和朔望脑袋贴着脑袋说话。 江浸月的药箱子是药童临时又拿过来的,他把里面琳琅满目的药挑了几个拿出来。 “这是什么?”朔望指着一个紫色小罐问。 江浸月干咳一声:“舒凝膏。” “这是干什么用的?”朔望又问。 “房事。” “呃……” “那这个呢?” “叶红散……” “名字还挺好听,干什么用的?” “这是春药” “呃……” “那这块长玉……” 话音还没落,朔望忽然就懂了,不知道懂了什么,他一言难尽地看向江浸月,后者一脸麻木地看着他。 朔望百思不得其解:“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夫,药箱子里怎么弄这么多稀里糊涂的东西。” 江浸月一脸屈辱:“江无祸那个混蛋让我做的。” 朔望:“……” 紧接着他就被这堆「稀里糊涂」的玩意儿塞了个满怀,江浸月热心而诚恳地对他说:“这些就送你了。” 朔望:“?”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衣服领子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让他离江浸月的脑袋远了一点。 “在说些什么?”岑闲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来。 江浸月重重咳嗽了一声:“啊……没说啥” 朔望磕巴了一下,默默把那堆东西收在了案几上。 岑闲扫了那堆瓶瓶罐罐一眼,没在意,随口问了一句:“这些是什么?” 江浸月顿时面如土色,正要开口,朔望跳起来:“什么也不是!这是……这是予明给我的……伤……伤药……” 江浸月:“……” 说得好像也不是不对,江浸月潦草地想,里面有一个舒痕膏,就是事后的伤药,江无祸盖章过的好用! “那便收着吧,”岑闲说,“予明,阿朔的伤怎么样了。” “还成,”江浸月道,“他身子骨还算不错,好得快。”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朔望不像岑闲受过那么多致命伤,身子不好需要用药温养。他还曾是个满天下跑的江湖客,底子自然不差,养了几天就能下地活蹦乱跳了……虽然跳得不是那么自然。 而遗毒只要不发作,他就能安然无恙地待着,瞒过岑闲的眼睛。 “既然你过来了,”江浸月打了个哈欠,他昨晚没睡够,此刻眼皮子底下挂着俩黑月亮,看着很是疲倦,“那我先回去了。” 等江浸月走,岑闲坐下来道:“陪我下盘棋吧。” 朔望瞟了一眼案几上那些瓶瓶罐罐,当机立断应了声好,把那些药移出了岑闲的视线。 棋子圆润,握在手心里面有些凉,他们心有灵犀地摆了当年没下完的那盘棋。 棋子落下,朔望听见岑闲的声音:“我与魏琛商量了,让你以景王世子的身份留在上京。” 朔望笑了一下:“你愿意让我留下啦。” “嗯,”岑闲漆黑的眸子看向他,“你不愿意么?” 朔望的棋子一顿。 说不愿意是假的,可是说愿意,那也不太真心。他身上带着共生蛊的遗毒,待在上京多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他不想让岑闲知道。 “不是,”朔望挑了个折中的说法,“我只是担心指挥使嫌弃我。” 岑闲想起分别那日,他毫不犹豫放出的狠话,眼皮一沉,道:“那日我说的是气话。” 他说完之后又想找补两句哄一哄朔望,毕竟他们少时向来就是这样的,那时岑闲有千万种办法把朔望哄好。 但此刻饱读诗书的指挥使三瞬想不出一个词,十年没哄过人,一切服软的好话对他来说都是遥远的记忆,模糊不清,抓不到了。 朔望带着清浅笑意的话传过来:“想不到怎么哄就别哄了……” 似乎嘟哝了一声:“我也长大了,没有小时候那般不讲理。” 棋子下落,他们对弈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他们终于将这盘棋给下完了。 岑闲没输,但朔望也没赢。 朔望拍拍手,笑道:“指挥使手下留情了。” 若是岑闲拿出全部的实力,朔望这个半吊子早就被杀得片甲不留了。 棋盘上白子黑子互相厮杀,却也互相包容,朔望借着夕阳的余晖看过去——春日里难得见这般盛大的余晖——将岑闲苍白如瓷的脸渡上了一层金光。 他目光落在岑闲有些无色的唇,低声问:“指挥使那天为什么亲我。” 尽管他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岑闲说。 岑闲指尖一动,波澜不惊的漆黑眼眸看过去:“我为什么亲你,你不知道么?” 朔望定定看着岑闲,没有说话,岑闲叹了一声,道:“阿朔,我心悦你。” 他站起身来,“你明白了么。” 朔望眼眶一红,想说我也心悦你,可是想到身上有的毒,又说不出口了。 他总算知道为何之前岑闲总想推开他,不止是因为想要护着他,更是因为……他要的以后,岑闲或许给不了。 正想着的时候,一股清苦的药香漫上来,岑闲吻在了他的嘴唇,很轻的一个吻,几乎如蜻蜓点水一般,像是错觉。 就在要分开的那一瞬,朔望忽然扣住了岑闲的腰,极其凶狠的吻了回去。 我不是岑闲,朔望冷静地想,我做不成君子,我推不开他。 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疯子。 夕阳折减,人影交叠。 待黑夜降临,小黑猫从屋檐上跳下来,亮晶晶的兽瞳往窗口一看,随即炸了毛,跑到花丛中去了。 猫被他们吓跑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困兽(一) 宣政殿内, 诸位朝臣列位而立,岑闲同魏琛,还有因为女儿成了皇后之后身份更上一层楼的曹庸一同站在了最前面。 曹庸现今为中书令, 同岑闲、魏琛成制衡之势。 銮座之上, 小皇帝正啃着糕点, 嚼吧个没完, 太后在后面垂帘听政,而后听见魏琛上前启奏。 景王殿下上前行了一礼, 而后道:“家父先前寻回了流落在外的孩子,单字一个归, 臣怜幼弟无所依仗,请太后册封为景世子。” 众朝臣哗然。 册封为世子, 若景王无后,那么这人将来就会承袭景王爵位。可景王向来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更何况那个所谓的弟弟按理来说不过是个私生子, 景王怎会将自己的爵位拱手相让呢?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魏琛语气并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太后在帘子后面听了半晌儿,正准备出言,曹庸的声音先响了起来:“臣以为此举不妥。” “景王册封了自己的弟弟,”曹庸浓密的粗眉一挑,重刀似的,“若以后有了子嗣,由谁继承您的爵位呢?” “中书令言笑了,”岑闲插了一句,“若之后景王有嗣, 那自然是景王的孩子承袭爵位。” 岑闲眼尾的红痣一翘:“现今景王仁德, 不过怜其幼弟无所依仗,给世子之爵位以求庇护罢了,若是中书令担心景王的后院,不如让景王将那小公子送到锦衣卫,由本官教他什么是规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众人哑然,「景王仁德」这四个字从指挥使的口中说出来,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反正他们一个人两只眼,是没有哪只看见堂堂景王殿下是和「仁德」两个字沾边的。 但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指挥使睁眼说瞎话。 魏琛勾起一个邪笑,应和道:“指挥使说得不错,那就劳烦指挥使在锦衣卫为我弟弟寻个职位,好生教导一番了。” 这俩人一唱一和的,把众人能说的不能说的全给堵没了,无话可说了。 曹庸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太后柳眉微微皱起,有些为难,她觉得曹庸现今是她的倚仗,想帮着曹庸一些,但左右找不到人出头,最后只好把目光放到了梅奕臣身上。 “梅卿,你觉得如何。” 梅奕臣下巴的胡须动了动,抬起眼时看见前面的岑闲微微回头,将半分余光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大年初一那一天他与岑闲在梅林中对话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青年绮丽如梅的面容映上覆雪带来的天光,沉静地对他说:“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梅奕臣有时觉得岑闲做事的风格实在像当年的魏以诚,温和又锐利,能不择手段地做一些事情,却又在一些认定的事上面怎么也不愿意妥协。 当年魏以诚私藏甲胄意图谋反一案,梅奕臣是不信的,他不相信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学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奈何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 但此刻梅奕臣决定赌一把。 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学生会是佞臣。 他希望岑闲真的能查出些什么东西。 须发皆白的老人最终站在了锋芒毕露的指挥使前面,道:“依礼可行。” 太后的表情差点崩了,但最后还是靠着好涵养维持住了,她深吸一口气,道:“那便准了。” 魏琛顺杆上爬行了大礼叩谢隆恩,岑闲笑了笑,敷衍地一顿首,道:“谢过太后娘娘。” 太后额角青筋直跳。 一场朝会就这么愉快地结束了。 岑闲没着急离宫,而是往宫内走,内宫这边朝臣一般不得随意进入,但岑闲不是一般的朝臣,他若是想进,也没人敢拦他。 小皇帝蹦蹦跳跳跑过来找岑闲,一到岑闲旁边就拽住了岑闲的袖子,晃了好几下,叫道:“岑大人今天是来陪我玩的吗?” 岑闲不擅长哄小孩子,闻言轻声「嗯」了一声。带着小皇帝往内宫那边走去。 “太后娘娘呢?”岑闲问。 “去照姑木啦——”小皇帝咬着袖子砸吧嘴,“木后特别喜欢姑木。” 岑闲把袖子从小皇帝的嘴里抽出来,状似不经意问:“皇后喜欢陛下吗?” “她不喜欢,”小皇帝很郁闷的样子,“她都不陪朕玩,朕想同她放风筝,捉迷藏,她都不愿意。” 曹絮有孕,自然是不会和小皇帝玩这些东西,岑闲沉吟一会儿,笑着问:“那陛下喜欢皇后吗?” “不喜欢!”小皇帝斩钉截铁道,“她不和朕玩,也不同朕说话!” “她只同姑母和母后说话,”小皇帝瘪着嘴,很是不开心,“比姑母旁边的哥哥话还少。” 姑母旁边的哥哥? 岑闲长眉往上一挑,想起那日在昭罪寺底下和长公主对峙时,那个站在长公主身边的青年。 长身玉立,姿容俊美,但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眸子一动不动的,目光只落在长公主身上,手里的伞也随着长公主走,也不管那大雨会飘到自己身上。 岑闲眼皮一垂:“那哥哥长得好看吗?” “好看!”小皇帝拍着手道,“但是没有岑大人好看。” 岑闲听到这话禁不住笑了,心下已经有了定论。 他蹲下身问小皇帝:“既然陛下不喜欢皇后,臣帮陛下再找一位怎么样?” 小皇帝乐呵呵道:“好啊。”说完目光一凝,看向岑闲那洁白如玉的脖颈,好奇道:“岑大人是被蚊子咬了吗?怎么脖子这里红了一块。” 岑闲:“……” 英明神武风流倜傥刚才还在想着要怎么算计人的指挥使大人轻咳一声,而后面不改色道:“是被狼崽子啃了一口。” 小皇帝严肃道:“狼崽子怎么这样对岑大人呢!该把他的牙打掉!” 岑闲略有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脑中闪过朔望因为被捂着嘴而不分明的呜咽声,左手拇指指腹擦过右手手腕上一道明显的咬痕。 “是臣把他欺负狠了,”岑闲道,“所以被他报复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小皇帝若有所思,“岑大人太坏啦。” 说完还加了一个这些天梅奕臣好不容易教会他的一个成语:“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的岑大人脚步踉跄了一下。 而咬了他的狼崽子正猫在景王府的地牢里。 景王府地牢布置得不错,大约是景王殿下有钱且铺张的原因,这地牢灯火通明,硬生生有了几分富丽堂皇的感觉。 对比岑闲的府邸,朔望只觉得……景王不愧是景王,真是有钱。 最里头关着的是突厥的达尔罕霍勒。朔望这次是和江浸月过来看看这位阶下囚的。 霍勒被景王府这富有的地牢养得肥肠满肚,胖了一大圈,此刻正卧在地牢里面铺着稻草的床上。 他还有大用处,景王自然会好生养着他。 朔望一言难尽地看着这被养得快成年猪的霍勒,有些没法把这人和刚见到时那个和岑闲侃侃而谈的草原熊狼联系起来深切地怀疑岑闲把霍勒给景王看着,是因为诏狱没有钱养着这一尊弥勒佛。 弥勒佛转过身看了他们一眼,嗤笑一声,用僵硬的中原汉话道:“卑鄙的中原人!快滚!” 朔望:“真暴躁。” 江浸月扯了扯朔望的衣服:“他中气还挺足,不过……他这体型……” 江浸月看着霍勒猪肝色的脸,心中颇有不妙,感觉岑闲与魏琛的担心不无道理。 “像是中毒了。” “嘶……朔望,你把这三根线绑他手上,”江浸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自然不敢上前直接给这看起来十分暴躁的突厥人诊脉,他掏出三根线给朔望,“绑好了拉过来,我给他诊个脉。” 朔望依言照做,江浸月皱着眉诊了半晌儿,又让朔望去取了点霍勒的血。 又被取血又被绳子绑的霍勒出离愤怒,但因为被朔望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待在原地无能狂怒,一直咒骂面前的两个中原人。 好不容易诊完,江浸月面色不善地跟着朔望出了地牢。 朔望问:“怎么样?” “确实是中了毒,”江浸月道,“此毒名为食肥,是一种慢毒,受者不会立刻死,但……会情绪躁郁,被毒影响越吃越多……最后暴食而死。” “他现在还有救,”江浸月道,“解毒不是难事,只是还有一件事……更为难做。” 朔望眸光一闪,很快明白了江浸月的意思。 能在守备森严的景王府地牢里面动手动脚,不是对面太过神通广大的话,就是自己这边出了奸细。 “回去我就告诉阿岑,”朔望道,“让他和景王好好查一查是不是我们这边出了奸细。” 他话音刚落,江浸月表情突然又揶揄了起来:“哟,叫阿岑了啊,不叫人家指挥使了?” 朔望老脸一红,耳尖熟透,想起自己叫了指挥使之后的惨烈下场,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 江浸月老神在在:“你害羞什么啊,不就换个称呼,你至于如此?” “以前也不见你脸皮这么薄,”江浸月疑惑,“之前死乞白赖缠着岑闲不肯走的那股劲呢?” 朔望:“……” 朔望自然不可能告诉江浸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恼羞成怒地轻推了江浸月一把,严肃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得回岑府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的小可爱都是小天使!抓住挨个贴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困兽(二) 上京皇宫内, 魏长乐正在抄佛经。 她对佛陀其实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闲来无事抄书不过是为了平心静气。 旁边凌云穿着一身黑色的外袍,内里是蓝黑色的衣衫, 站在魏长乐身边给魏长乐研墨。 魏长乐写得正开心, 旁边跪着的曹皇后眼角不时瞟向她, 欲言又止。 魏长乐写完最后一个经文, 抬起头看向曹絮,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穿得雍容华贵, 眉间画着一个朱红色的花钿,抿嘴一笑颇有贵女的风华, 即便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仍旧夺目得很。 她对曹絮道:“絮儿有何事?” 曹絮神色变幻几下, 而后开口:“姑母,你们找到薛郎了吗?” “薛郎?”魏长乐,声音温柔, 笑得却残忍,“絮儿, 你已经是皇后了,还念着那薛郎作甚?” “那姓薛的,知道你有了身孕, 又不愿娶你,跑得比兔子还快,”魏长乐道,“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温香软玉在怀呢。” 曹絮眼眶红了红:“姑母,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过会来找我的。” 魏长乐柳叶眉一挑,“男人大都是骗子, 你怎么可以信他们的鬼话呢。” 说完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 道:“你现在是皇后,一国之母,就别想着你那不成器的小情郎了,你这肚里的孩子也是龙种,姓魏不姓薛,你明白么?” 曹絮咬咬牙,缓慢地点了点头。 若是不承认,她还能怎么办么,她自小体弱,大夫说打了孩子便再难怀上,可若是未婚先有孕,不仅她要遭受非议,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也得受尽白眼。 倒不如听了姑母和父亲的话,嫁入皇宫。 只是夜深梦回,她还是会想起薛寂,这个她情窦初开时爱上的男人,还是会留有一丝念想,想着这个男人会回来找她。 那边魏长乐已经不愿再多说了,只是站起身准备出门去,凌云跟在她身后,良久忍不住问前面的魏长乐:“公主觉得男人大都是坏人,那您觉得属下是吗?” 外面春光正好,魏长乐转过身,有些惊讶地一挑眉:“你为何如此想,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怎么会觉得你是坏人。” 而后魏长乐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伸出手拍了拍凌云的脑袋,她不高,只到凌云的胸口,她一伸出手,凌云就微微屈膝,让魏长乐那只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抚上了他的黑发。 “再说了,恶事不都是本宫让你去做的么?” “要说恶人,”魏长乐眼睛一弯,眼尾带出细纹,“本宫才是最大的恶人。” 凌云手一抬,似乎想要将魏长乐的手从顶上拿下来,但抬到一半便颓然放下,眼眸低垂,道:“公主不是恶人。” “我弑兄杀夫,弃子杀子,害人无数,”魏长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快道:“还算不上恶人么?” “小凌云儿,”魏长乐叹了一声,“你的话可偏心了些。” 凌云抿紧唇,不发一语。 “像曹絮那般的,可称为是一个善人,至于本宫嘛,”魏长乐一顿,“是要下地狱的。” 远方天际是湖蓝色的,同墨绿蜿蜒的远山衔接着,但近处,宫墙巍峨,红砖黄瓦将这一方天地困囿,除了飞鸟,还有谁能真正逃出这里,去往遥远的天际呢? 她恍然想起,年少时在昭罪寺里待着的时候,穿着棉白色僧袍的青年眉目如画,在牌子上面刻了「长乐无忧」四字,送给了她。 在昭罪寺的那段日子可称快活,刚来到昭罪寺的时候,穿着棉白色僧袍的青年修的闭口禅,不会说话,就在她手心里面一笔一划地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净心。 他带着她在竹林里面劈柴,在佛祖底下抄经颂文,有时还会捉弄一下昭罪寺里面他的师兄师弟。 早已厌倦深宫里面尔虞我诈生活的公主在这段日子里面过得极快活。她喜欢上了这个不会说话的和尚。 把他拽入了万丈红尘。 后来那和尚死了,牌子也断了,「长乐无忧」四个字只剩了个「忧」字仍是完好的,后来她便将这牌子做了个腰饰,送给了被她收养的凌云。 而后来她回宫仍然做她的长公主,父皇思来想去决定在新科状元里面挑一个给她做驸马。 被选中的状元声称「糟糠之妻不下堂」,不愿娶她,父皇震怒,将这状元关了大牢,活生生给饿死了。 魏长乐不是没有求过自己的父皇,说不嫁了,让他放那状元走,可是天家的权威与脸面哪里容得挑衅? 后来她见过那状元的妻儿,风尘仆仆赶来上京的农家女子牵着一儿一女,哭着收敛了自己丈夫的尸骨。 再后来她被一杯下了药的茶水送到了陈相于的床上,不得已下嫁陈相于,全了陈相于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而她在榨干这个男人最后一丝价值之后,终于把他杀了。 回想半生,魏长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除了在昭罪寺的日子,居然没有快活的时候啊。 曹絮如今的处境同她当时怀了净心的孩子处境很像。 但曹絮之于她,魏长乐眼睫一垂,还是幸运多了。 长公主抬起蔻甲扶了扶自己头上插着的金钗,道:“那个姓薛的男人,杀了吗?” “派人去杀了,”凌云道,“但探子说还没找到人。” “唔,没找到就算了,暗阁这几日又被锦衣卫给盯上了,”魏长乐状似遗憾地叹口气,“便宜他一条命。” 说完魏长乐往前走了几步,“走吧,陪我去太后那看看。” 太后那边正热闹着,魏琛、岑闲和朔望都在太后的永寿宫里面待着,小皇帝正兴致勃勃地玩着一个朱雀样式的镇纸,太后看着底下跪着的女人,手里微微发汗。 “太后娘娘,”魏琛先开了口,“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实在是太寂寞,又觉得皇室若能开枝散叶才好。” “所以特意选了一位良人,送与陛下。” 太后看了底下跪着的女子一眼。 容貌算得上清秀,举止也落落大方,人比一般的女子要高挑些,带着一股书卷气,看着的确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子。 只是……这送来的人真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好人家女子么? 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陛下还小,日后多得是开枝散叶的时候,且宫中有皇后也够了。” “皇后现有身孕,”岑闲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扳指,“多个人为她分担后宫琐事,照顾陛下也是件好事。” “太后娘娘,”岑闲神色平静,“您觉得本官说得有道理吗?” 太后:“……” 她当然不敢正面同指挥使冲突,说指挥使的话没道理,更何况岑闲的话的确在理,没有什么好反驳的。 可让这两个人送来的人进宫,也不是件好事,天知道这人到底是来宫里面干什么的?曹庸和长公主那边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夹在中间的太后一个头两个大,尽管她在后宫这地方沉浮多年,有些心眼,可碰上与政事相关的事情,还是小心翼翼,不知如何处理。 正当太后心急之时,永寿宫门口那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就见魏长乐笑着进来了:“永寿宫今日好生热闹,太后娘娘、指挥使和景王怎么也不叫本宫一声。” 她说完往岑闲的方向一看,却在一时之间和岑闲身后的青年对上了目光。 青年同她记忆里面的净心很像,眉目如画,俊美非常,除了那一双眼睛不像。 那双眼睛随了皇室,是一双极漂亮和标致的桃花眼。 面前的青年同她对视一会儿,随即低下了头,她也将目光若无其事地移开,紧接着就听见了岑闲的声音:“这位是锦衣卫总旗朔望,长公主殿下还记得吗?” 魏长乐展颜一笑。 “本宫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因为蠢作者还在上学-存稿又米有,所以只能隔日更啦—— 给小可爱鞠躬道歉—— 贴贴-爱你们mua【蠢作者抱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困兽(三)【倒V结束】 魏长乐说完往看了跪在地上的女子一眼, 随意问:“这是哪家的姑娘?”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回长公主的话,民女是上京善歌坊的歌女, 名唤静沉。” “这是本王千挑万选, 送来宫中给陛下的,”魏琛舌尖一抵,“姑母觉得如何?” 魏长乐居高临下看了静沉一眼,知道这是魏琛和岑闲送了个软钉子进宫来了, 她薄而细的眼尾往上一挑,只道:“姑母觉得此女甚好, 只是贤侄自己正直壮年,还未成家立业, 怎的操心起陛下来,依姑母看,这女子还是留给琛儿开枝散叶来得好。” 一旁的魏琛一噎, 一时被这「好姑母」的话给堵了个结实。 景王殿下是个爱折腾人的,男男女女他都沾过, 但是生性便阴森又不羁,也不欲娶王妃纳侍妾,这都二十好几了, 大魏的寻常男子在这个年纪早就娶妻生子,孩子都能放风筝了,他还孤家寡人一个,天天被老王爷念叨。 魏琛此时牙痒痒,却又反驳不得, 只得又听长公主开了口。 “以此女身份,”魏长乐言笑晏晏,“封个侍妾正好。” 魏琛脸一黑。 “景王这是心系陛下,有何不可?”岑闲开口给魏琛解了围,字字锋利,“至于此女身份,若是长公主觉得她比不上上京贵女,臣给她个身份便是。” “前几日江尚书同本官说他庶弟太闹腾,若是有个可人疼的妹妹就好了,”岑闲弯着眼睛,“不如就以安宁侯府之女身份嫁入宫中。” 这是明摆着告诉长公主,安宁侯府此刻已不是中立,已经隐隐倒像岑闲和景王这边了。 身后朔望轻声咳嗽了一下……江浸月若是听到了岑闲这一番话,该去跟江与安闹个翻天了! 魏长乐一笑:“指挥使好算计,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宫好歹也算得上陛下的长辈,本宫说不合适,她便别想嫁进宫里面来。” 话音落下,永寿宫陷入一片寂静,紧接着岑闲起身抽出了朔望腰间的佩剑,雪亮的剑光一闪,搭在了魏长乐身边凌云的脖颈上。 众人大惊,连朔望都被岑闲吓了一跳,他本想要上前,却被岑闲打了个手势,不得不停留在了原地。 凌云抬起眼看了那雪亮的剑身,不着一词。 说到底,他不过一个仆役,在此刻是没有说话的机会的,要杀要剐也全凭面前人的意思。 剑身上隐隐显出血迹,守在门口的侍卫听见剑刃出鞘的声音,哗啦啦提着红缨枪进门,正想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赶在永寿宫行凶,结果一进门看见是指挥使,一时傻了眼,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本官执掌锦衣卫,内宫亦在管束之围,”岑闲青衣广袖,长身玉立,手中剑稳稳搭在凌云的肩上,声音冷然不留情面,“长留内宫服侍的男子,需得净身,不然,以死罪论处!” “长公主,要不要本官帮你给这人一个全尸?” 他掷地有声,魏长乐脸色铁青。 她早已听说过岑闲剑指先帝的事情,据说当时是先帝要惩处几名朝廷命官,岑闲不同意,走到殿门旁找了个侍卫,当朝拔剑指着先帝的鼻子要先帝收回成命,被如此冲撞了的先帝竟也不恼,由着岑闲动作,甚至还听了岑闲的话。 她当时听闻此事,却也只当先帝是养了个脔宠,并不在意,这会儿被这人咬了一口,总算知道了厉害。 岑闲目光坦荡荡看着魏长乐,手中的剑却更近一步。 他一眼就看出了魏长乐的软肋在哪里,还使劲往上面戳,虽然并无太大把握能让魏长乐真的低头……但若是魏长乐不要这心腹,杀了也不错,断魏长乐一条臂膀。 三个人站在殿内对峙,剑拔弩张,却只有岑闲一人是姿态优雅,从容不迫的。他像一只站在山涧旁的白鹤,但手上的剑,又把他衬得像准备撕咬猎物的雄鹰。 他神色冷然,毫无顾忌看向魏长乐,那些持枪的侍卫是天子的士卒,却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止他。 指挥使积威甚重,无人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上前去。 他是真真正正大权在握数年的权臣。 如今生杀予夺在他一念之间; 朔望看着岑闲,目光一动不动。 许是毒解了又得以用药温养的原因,岑闲底子虽然仍旧弱,面色依旧苍白,但气色和身体好了些许,气势更加凛冽。 他还没有见过如此锋芒毕露的指挥使大人,简直让他……抓心挠肝。 世上无人能让朔望动心至此,一眼就能陷进去。 可惜,朔望将有些颤抖的指尖和忽然显出棕色青筋的手背收进广袖,一生太长,而他的命或许太短。 陪不了太久。 江浸月说过了,以他现今的身体,好的话,或许能撑个三五年。 朔望看着岑闲,将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关于魏长乐,关于身世,关于岑闲,都抛了个干净。 他只觉得自己自私,怎能在那日不管不顾就要了岑闲呢? 他根本……根本就给不了以后。 殿内仍旧一片寂静,而后魏长乐将身边青年从剑锋旁边扯开:“是本宫考虑不周,这女子,留下便留下吧,还请指挥使卖本宫一个人情,饶此人一命。” 岑闲见好就收,翻脸比翻书还快,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多谢长公主,善解人意。” 他将剑收回,「铮」一声响,利落地入鞘。 跪在地上的静沉也道:“谢长公主隆恩。” 小皇帝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多了个妃子,他玩腻了手上的镇纸,将镇纸往太后怀里一塞,也不管太后青白的脸色,跳下来兴冲冲地看那静沉:“有人陪朕放风筝啦——” · · 静沉跟着小皇帝回了未央宫,她跟在皇帝后半步,不疾不徐,直到遇见了正在宫内散步的曹皇后。 曹絮捂着小腹,眉宇间有着忧愁之色,她向小皇帝佛身行了礼,起身时眼见小皇帝身边的一个高挑削瘦的女子朝他遥遥一拜。 “见过皇后娘娘。” 声音沙哑,有着异样的熟悉,曹絮悚然一惊,看向那女子,急道:“抬起头来!” 静沉便依言抬起头,眼眶倏然一红。 曹絮一呆,低声喃喃:“薛郎” 她倒退两步,震惊得无以复加,薛郎……她的薛郎扮作女子进宫了! · · “你将薛寂送入宫中,”朔望跟在岑闲身后,笑着问,“不怕他男儿身被人发现么?” 岑闲声音仍旧如山涧般清淡:“不怕,曹皇后会保他。” “人心难测,”朔望皱眉道,“若他们伉俪深情不假,但是一扭头把你供出去怎么办?” 院子里面江浸月正爬树要把那小黑猫从树上弄下来,闻言大笑道:“朔望啊!你也太小看岑闲了,他怎么会让人脱出他的掌控呢?” 他不怕摔断腿似地从树上蹦下来,道:“岑闲可是把锦衣卫新配的毒下在了薛寂身上,而解药只有我有,再加上他身边的侍女太监一水溜锦衣卫,他若敢把岑闲供出去,死得会比五马分尸还惨。” 朔望皱着的眉头终于展开了,而后一股心悸之感漫上来,他捏紧拳头,有些紧张地往岑闲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岑闲没有注意,他松了一口气,拎上岑闲新给他打的一把横刀,翻着墙出去了。 半空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买糖去了。” 岑闲失笑,觉着朔望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不过也由着他去了。 江浸月眉头一拧,暗道不好。 朔望出了岑府,往城东那边过去了,城东这边人少,他坐在河岸旁边,四肢百骸如同遭了啃食一般,密密麻麻的疼。 他指尖颤抖,冷汗连连,伸手去拿刀,居然拿不起来了,刀柄只往上抬了一点,而后整把刀「锵啷」一声坠落在地。 衣襟里面有小瓷瓶,里面装着江浸月塞给他的药,朔望把瓷瓶掏出来,颤颤巍巍倒了三粒,闷头吃了。 此药药效很快,据江浸月说是岑闲以前常吃的,吞下去不久,他便觉得在经脉中暴走的血渐渐安静了下来。 前面河水缓缓流淌,朔望等着微风将他额角的冷汗吹干。 他干坐在河边许久,终于起身去到不远处的铺子买了一袋糖。 朔望拆了一颗尝尝,算不得上太甜,岑闲应当会喜欢。 正当时,身后一阵劲风传来,他一愣,刚刚吃了药的身子反应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掌,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手上横刀刷啦一声,却在见到是谁时一顿。 把那一头杂毛和络腮胡休整干净的骆二胡笑眯眯看着他:“小友,好久不见啊!” “骆叔。” 朔望还记得这老乞丐,把被拍了一掌血气乱涌而漫上喉咙的血给咽下去,而后看见这老不正经朝他伸出手。 朔望迷瞪了一会儿,刚毒发脑子有些不好使,以为骆二胡又缺钱了,就伸手从衣襟里面掏银子。 他自小就这样,对认识的人极好,当了江湖杀手也拗不过来身上那爱管闲事的习惯。 即便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他也愿意相帮。 谁料骆二胡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把他那碍事的护腕给去掉了,两指摁在他的脉搏处。 朔望一怔,立刻就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结果因着刚才毒发现在还脱着力,没两招就被深藏不露武功极高的糟老头子一把给摁在了地上。 朔望:“……” 这些日子真是忒倒霉了,做什么都不顺,改明儿得去寺里拜拜。 他听天由命瘫在地上,由着骆二胡一边啃他的糖一边摁着他的脉。 骆二胡挠挠自己的胡须,皱着眉头道:“小友,跟我走吧,我尽力保你一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困兽(四) “骆叔想带我去哪?”朔望眉眼间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笑起来极其俊美疏朗, 跟天上红日,灼灼桃花似的,分外惹人。 “跟我去找个朋友, 他这会儿兴许在百越,”骆二胡道,“找到他, 你或许有救。” 朔望站起身,把那袋糖捡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而后道:“骆叔有几成把握?” “两三成吧,”骆二胡道,“但你若不去, 不出三年你就要没命。” 两三成的把握不高,朔望垂眸想了一会儿,轻轻叹口气, 有些可惜道:“太少了……百越那么远,又有十万大山阻隔, 我从上京去百越,以我现在的身体,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我没命走到那里。” 骆二胡沉默了一会儿,这小子说得不差,他是换了血染上的共生蛊遗毒,三天两头就会来一阵毒发,他走不到百越之地那边。 他抓耳挠腮想了想一会儿, 又道:“或许也不用去百越之地。” “你的毒是换来的,”骆二胡正色道,“换走就行。” 但说完骆二胡又愁了起来,这哪有人能和朔望换血?面前的青年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想找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来换血,难上加难。 即便找到了,那人也不见得愿意换。 骆二胡暴躁道:“你真是……上哪惹了这劳什子的共生蛊毒?谁逼你换的!我去揍他一顿!” “没人逼我,”朔望道,“是我自己愿意,他是我的心上人,我做不到看着他死。” 骆二胡:“……” 原来是为情所伤。 这下骆二胡无话可说了,毕竟对情之一字,他未必能看得比面前这青年更开,更高明。 糟老头子叹了口气:“若是我夫人在就好了,她对此毒颇有研究,应是能救你。” “可是十年前……江南荒灾,又带起瘟疫,她救人心切染上疫病,就去了。” “小友啊,不然你还是跟我去百越吧,总有一线生机。”骆二胡叹道。 “我不能去,我在上京还有要做的事。”朔望说。 骆二胡横眉竖眼:“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朔望顿了一下,“比命重要。” 为魏以诚沉冤昭雪,同岑闲一起守着看似平静实则风雨飘摇的大魏,在他看来的确比一条命要重要得多。 他舍不得把所有的担子都撂下,让岑闲一个人扛着。 骆二胡一脸郁卒,看着朔望眼眸中闪着的光,知道自己劝不动这小友了。 朔望宽慰这糟老头子道:“没事的骆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能活多久算多久,活两三年也是活,我也不惜这条……”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声音在触到面前人时「嘎嘣」一下断了个干净。 嘴里的那个「命」字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堪堪含在舌尖,灼烧般烫起来。 面上本来就不多的血色更是一瞬间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几步之遥的地方,岑闲广袖青衣,扣着灰白色的鹤氅,如青松翠竹般站着,暮春的风拂过他乌黑的发丝,扫过他通红的眼尾。 在他身后江浸月鬼鬼祟祟,一脸「我要死了」的表情,恨不得直接跳河里死遁。 而此时此刻朔望脑子里只剩一个念想——他娘的完蛋了!! 他十分慌张地退了两步,目光慌乱不知道要放到哪里,他正想拽身边的骆二胡为他解释两句,结果一偏头,见那糟老头子已经爬上了墙,只给他留了个仓皇的背影。 朔望:“……” 岑闲进了一步,向来平和,淡然甚至夹霜带雪的人声音颤抖,带着难以言喻的尖锐,像一把被折断的剑。 也向被烈火融化的冰。 “中毒?”他微微偏着头,发丝垂下来,一字一顿,步步紧逼,“换血?” “阿……阿岑……”朔望磕巴了两下,索命门天不怕地不怕的第一杀手此刻笨嘴拙舌,“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岑闲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温柔,“让你再骗我吗?” “我若不是见你太久未回,出来找你,”岑闲声低调和,语气越发和善,“你是不是想要骗我一辈子?” 朔望喉结滚动,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骗我,江浸月也骗我,”他眼底猩红,胸口起伏,声音终于忍不住尖锐了些,“我用得着你救么?!” 他甚至舍不得疾言厉色吼一声朔望。 岑闲说完扣住了朔望的清瘦的腕骨,不顾朔望的反抗将碍事的袖子往下一扒拉,露出腕上深刻的伤痕,同他手上那道疤一模一样,是用江浸月那把刀划出来的。 岑闲垂眸看了两道伤口一眼,道:“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朔望……朔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指挥使大人步步紧逼,朔望反驳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塞了回去,被捉着手上罪证也没有力气挣脱。 只能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只是想要你好,而且没事的……” 朔望故作轻松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岑闲盯着他,眼尾边上缀着的红色小痣像一滴血泪。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 翻涌的血气又漫上来,朔望忍不住捂住了嘴,但是血还是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来,止不住地滴落在地上。 岑闲的神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方寸大乱。 他惶急地伸出手,刚碰到朔望的肩膀,后者就咳嗽了几声,呛出一口血来,重重跪在了地上。 · · 夜明星稀,风声掠过。 朔望闷咳了几声,把自己咳醒了,而后觉得自己的手似乎被人虚虚握着。 他转头看过去,见是岑闲坐在他的床头。 指挥使大人眼尾发红,神情发冷,一言不发地干坐着,从窗口渡进来的月光披洒在他的身上,在他身上结了一层月霜,整个人像是半夜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朔望动了一动,然后脑袋发昏,被岑闲结结实实摁住了肩膀。 “别动,江浸月刚给你扎完针。” 朔望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长短不一的针——江浸月那货把他扎成了一个刺猬。 朔望:“……” 他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倒霉得惊天动地,就感觉唇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很软。 带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他倏地睁大眼睛,然后就被岑闲撬开了齿关。 浅尝辄止,循序渐进。 岑闲仗着他动弹不得,强硬又温和地吻了他。 而后朔望被岑闲盖住了眼睛,一片漆黑里面,朔望感觉有温热的水珠掉在了他的脸上。朔望心一慌,呼吸停了一瞬。 岑闲哭了。 这个念头让朔望不知所措。 岑闲怎么会哭呢,当年出逃……受刑,再到重新遇见,即便是毒发到难以忍受,朔望都没有看见或者听到别人说,岑闲会掉眼泪。 朔望身体僵硬,他想移开岑闲的手,但是扎针让他根本动弹不得,眼前一片的漆黑让他心里发慌,可岑闲捂得太严实了,连一丝光都不透进来。 岑闲不让朔望看见他。 朔望只能哑着嗓子,在接吻的空隙,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 “阿岑?” 回应他的是岑闲结束了那个吻,然后说:“你睡吧。” 朔望被这毒折磨得心神俱疲,但他不想睡,他想看看岑闲。 但指挥使的手是那么不容置疑地,遮在他的眼睛上面。 他眼皮开开合合,最终撑不住袭来的困倦,睡了过去。 岑闲感觉到掌心那如同蝴蝶翅膀一般轻轻扫动的触感终于消失的时候,一点一点撤下了自己的手。 朔望睡颜安静,岑闲撤下的手拐了个弯,轻轻描摹了一下朔望的眉骨。 他问刚刚蹑手蹑脚走进来的江浸月:“有救吗?” 江浸月沉默半晌儿,一言不发,最后闭了闭眼,丧气道:“没有。” “抱歉,”江浸月低声说,“我医术不精。” “那他还有多久?”岑闲平静问。 岑闲一股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仿佛他过问的不是朔望的生死,而是锦衣卫们今天是吃了排骨还是鸭肉,颇不在意的样子。但江浸月和一旁守着的小六却觉得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岑闲越是冷静,就越是不对。 江浸月咬咬牙,道:“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若是他毒发频繁……可能连今年腊月……都撑不过去。” 岑闲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江浸月的话像是一把刀,夺走了生气,他整个人都沉寂下来。 “岑闲……还有时间,”江浸月徒劳地安慰道,“说不定就有办法呢?” “如果没有呢?”岑闲淡淡说。 他声音极低,江浸月「啊」了一声,没有听见岑闲说出来的话。 而后岑闲自问自答地回了自己的话:“如果没有…天大地大,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江浸月无话可说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岑闲在朔望床边坐了一夜,没有动过。 一阵马蹄声在岑府外面响起来,紧接着尚智带着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进了岑府的门。 经了准奏,尚智快步走进岑闲和朔望在的房间,朝着岑闲跪了下来,道:“指挥使,我们找到了当年昭王妃的乳母,把她带过来了,指挥使……接下来?” 岑闲的眼眸动了动,眸光在还在昏睡的朔望身上扫过:“好生招待,等他醒了,我带他亲自去问。”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困兽(五) 朔望是到了晌午才醒的。 外面阳光已经起来了, 风里带着花香的味道。朔望被阳光晃了眼,眼前一阵五颜六色的光彩,模模糊糊的。 看不清了, 朔望想。 房里没有人, 岑闲似乎出去了。 他撑起身下床, 不知是不是因为毒的原因, 也或许是因为他躺得太久,动身的时候眼前直接黑了, 差点摔下来。 好在他手快扶住了身边的藤椅,勉强站稳了, 紧接着他听见门吱呀一声响,脚步声本来不疾不徐, 却在门声停后着急了起来,快步朝他过来了。 “别动。” 是岑闲的声音。 很快,岑闲扶住了朔望的手, 朔望茫然地看了前方一会儿,双眼无神。 岑闲看了朔望一会儿, 看见他的眼神涣散,好像……看不见了。 江浸月的话如犹在耳:“你受过的,他也会受, 动不了内力,还有看不见,听不见……呕血,甚至于走不了路……” 岑闲喉结滚动,五指收紧, 青筋浮现在苍白的手背上, 声音干涩得厉害, 问朔望:“阿朔……你……” 你还看得见吗? 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朔望小声问:“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岑闲喉头一哽,话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心一阵一阵收着疼。 朔望抿着嘴等岑闲的回答,没等到。他长眉入鬓,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点抱歉的神色:“对不住,当时我没能在你身边。” 岑闲闭了闭眼,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低声道:“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朔望在岑闲面前向来是听话的,闻言也就不再说话了,就着岑闲的手出门。 岑闲带他走得很小心,他不多话,十分的克制,但是又能体会到克制里面,溢出来的照顾。 朔望忽然庆楠‘枫幸起岑闲是个克制的人,没太多责难他,要是换做是朔望自己,一身毒被岑闲换走,估计要歇斯底里上好一阵。 也好在这毒换过来了,就不能换回原来的身体,不然以岑闲的脾性,非得把这毒再渡回去不可。 朔望在心中叹口气,要是指挥使大人真如民间传说那般鬼憎人怕,心狠冰冷,只知道算计就好了,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难过了。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朔望的眼睛终于又能看见了,他转头看向岑闲,桃花眼重新有了神采,对着岑闲道:“我没事了,能看见了。” 只是岑闲听完还是没有撒开扶着他的手。 朔望咳嗽一声,颇有点不自在:“阿岑,不用扶了。” 岑闲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将手撤开了。 他们到的地方是岑府的一个小院,尚智带着几个锦衣卫在这守着,一见岑闲过来就抱拳行礼,恭敬道:“主子。” 进门去,很快就见一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朔望正摸不着头脑,岑闲的声音适时传了过来:“张婆婆,我此次请您过来,是想问问关于昭王妃柳蕙和她孩子的事情。” 朔望一愣,看向了那老人。 张婆婆浑浊的眼睛扫了岑闲一眼,又看了边上坐着的朔望一眼,点了点头:“好。” “我家小姐……一生无子,”张婆婆嚼着字,慢慢道,“曾经养在她那里的那个孩子,是当时长乐公主的孩子。” · · 数十年前,柳蕙同魏长乐是闺中密友。 柳蕙,字兰心,是当时朝中重臣柳太傅的女儿,自小便有上京第一才女的称号,三岁吟诗,七岁作赋,十三岁时出对子,能把新科状元给难倒,太祖叹其女儿身,她还会言辞恳切有礼地驳回去,让众人都啧啧称奇。 是以她早早就入宫,做了长公主魏长乐身边的伴读。 在国子监时,公主会和皇子一起授课,柳蕙在这里认识了魏以诚,还有后来的先帝魏以韬。 四人少年时是至交好友,年少春衫,鲜衣怒马,骑着紫骝过神武大街;趁着夫子睡着了翻墙跑走,先帝调皮些,还会拿着毛笔给夫子画两条黑漆漆的胡子;若是逢着过年,他们还会自己鼓捣着做些酒来埋,这一坛那一坛,想着以后大了嫁儿子嫁女儿,再挖出来喝。 只是宫里规矩太多,他们玩那么两下就会被司礼监的太监们追着跑,最后被逮回去趴在桌上苦哈哈地抄书。 抄着抄着就闹起来,墨汁溅了一地,浸透雪白的宣纸。 那时魏长乐常同柳蕙说,若是没有这几个人,她会在宫中憋屈死。 那是他们一阵极快活的少年时光。 只是这些时候,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魏长乐因为母亲曹鸢毒杀了太祖的宠妃,她代母受过,不得不前往昭罪寺为那名死去的妃子诵经超度一年。 柳蕙每月都会去探望魏长乐。 她们仍是闺中密友,会靠在一块说些知心体己话。 而那时,魏以诚已经和柳蕙成了婚。 他们少时就有婚约,后来又芳心暗许,成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柳蕙一直没有孩子。 她怀过一次,后来因病小产,身子受了损伤,太医说难得再怀上,而魏以诚则是被柳蕙小产的景象吓坏了,说什么也不愿柳蕙再怀孩子。 怕柳蕙疼。 反正魏以诚对有无子嗣不甚在意,在魏以诚看来,孩子是缘分的事情,强求不得,若是实在没有,皇家那边交代不过去,那在宗室那边过继一个便是。 而这时魏长乐那边,她和昭罪寺中的一个和尚私定终身,还怀上了孩子。 震怒,先是杀了那个和尚,而后要魏长乐打掉这个孩子,可是最后魏长乐却没舍得,愣生生怀到了六月,吃了催产药将孩子生了下来。 她以为太祖和皇室至少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可是她想得太好了。那孩子一出生就被当时的主持抱出昭罪寺扔掉。 皱巴巴不足月的婴儿哭得声嘶力竭,小脸紫红紫红,主持本应杀了他,最后却没有下手。兴许是因为佛法不杀生,又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弟子的血脉,总而言之,他最后将这孩子放在了河边,任由这孩子自生自灭,却不料柳蕙一路跟着,等主持走了之后,将这孩子小心翼翼抱回了昭王府。 抱他回去那天正好是初一,天上暗沉沉的,连个月亮都没有,柳蕙就干脆给他取名叫魏朔。 自此,昭王府多了个小世子。 谁也不知道,这个小世子,其实是公主和一个和尚私定终身生下来的孽种。 根本不容于世。 他在昭王府快快乐乐地过了十四年。 有疼爱的父母,有玩乐的好友,是上京城引人注目的天之骄子。 直到那一年,昭王私藏甲胄谋反一事被揭发,先帝亲自下旨抄斩满门,禁军和锦衣卫一齐涌入昭王府。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一场,破碎消散了。 · · “事发时,我这老婆子早就不在柳府和昭王府了,”张婆婆说,“倒是逃过了一劫。” 说完,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尽管早有准备,知道自己并非昭王与昭王妃的亲子,但是朔望听完还是有一些恍惚。 他扯了扯嘴角,对岑闲轻声道:“你说他们俩,怎么就这么好心呢?” 朔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帮着别人养孩子,最后还被别人倒打一耙了。” “是不是有点傻?” 岑闲定定看着他,而后伸出了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去脸上温热的水痕,朔望怔了怔,一时没有动弹。 原来……自己哭了吗? “他们不傻,”岑闲道,“只是本心善良。” 且抵死不改。 魏以诚无怨无悔守着边关,怕朝堂粮草不支,在朔漠那个荒芜又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垦田补贴军用。 柳蕙待在上京,江南荒灾时当了王府值钱的物什布粥十里,给逃难的人供饭食与居所。 只可惜,终究是遇人不淑。 岑闲想到张久成之前千里迢迢,不惜掘坟挖出来的那些书信。 少年情谊,手足血脉,抵不过权势富贵。 从小院子里面出来,朔望有些头疼,肺腑翻涌着,气血有些不顺。 他看起来好似并不是特别在意今天这一遭事情,仍是平日里面那潇潇洒洒的江湖客样子,实则心里难过得很。 归根结底,昭王与昭王妃什么也没有做错,最后却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瞎了半只眼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神神叨叨地扯住昭王妃的袖子,跟昭王妃说:“此子命中带煞,累及旁人,孤独一生,夫人赶紧扔了他吧。” 现在想来那半瞎说得也很有道理。 他生父净心在他还没出生时就被太祖下令乱棍打死;他生母魏长乐也不见得过得好;同他一起长大的岑闲,受尽磨难,差点丢了命;至于收养他的昭王与昭王妃,坟头草都该两人高了——虽然他们连坟都没有…… 就连他自己,现今也过得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连替昭王翻案都做不到。 天煞孤星啊,朔望在心中轻念。 当时娘亲是怎么回答那个算命先生的,朔望浑浑噩噩地想,她说了什么? 昭王妃说:“带煞之人,命中灾劫众多,既如此,我是他的母亲,我在一日,就为他挡一日。” “若我不在,也总有人会伴着他的。” “他不会孤独一生的。” “阿朔?” 岑闲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朔望被唤得回过神来,眼眸倒映着岑闲那张脸,他的手被岑闲苍白的指节扣着,十指交握。 他没有别人了,天大地大,伴在他身边的,只剩岑闲了。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朔望同学真的很非酋(确信) 第51章 困兽(六) 很快就到了四月。 清明时节多雨, 上京城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郊外土地泥泞软和,踩下去不仅出印子, 还能挤出水来。 魏长乐穿着素白的上衣, 淡蓝色的下裳, 行走在郊外, 她身边跟着的仍是凌云,提着一小篮纸钱和香火, 撑着伞落长公主半步。 这日是清明,皇家贵胄都往帝陵那边去了, 魏长乐却没跟着,而是带着凌云来了乱葬岗这边。 下了雨, 又因为春日渐暖,乱葬岗这边腥臭无比。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丝毫不在意这些,仿佛没闻到也没看到, 照样踩着泥水过去,泥点溅在她裙边; 乱葬岗不远处有个小坟包。 魏长乐蹲在这小坟包旁边, 用火折子点了纸钱,燃了两炷香,插在坟包两侧。 此坟无碑, 看着孤零零的,凌云拿出早备好的柳枝,插到坟头上。 “兰心,”魏长乐道,“当年那个出逃的孩子长大了, 长得不错, 十分像净心。” “只是我还是要杀他, 谁教当年有人供出,三哥和你把圣旨的下落告诉了他。” “也许那些仆从只是为了活命,胡乱供的。” “但我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唉,你在地底下,估计该说我狠心,”魏长乐蹲累了,站起身来绕着坟包走了一圈,“你要是想找我算账,不如来梦里扰我清净好了。” 孤坟不语,只有清风拂过魏长乐缀着的耳饰。 而后她又粲然一笑,觉得柳蕙未必在这坟底下。 当年那场大火把昭王府里面的人烧得面目全非,横陈焦黑的尸首在仵作看过之后,也分不出到底谁是谁,禁军只好把这些尸首全拉去了乱葬岗,胡乱扔了。 魏长乐赶到时有些尸首已经被在乱葬岗旁边干活的老人给埋了,她只来得及将剩下的几具尸首带走,在乱葬岗旁边葬了。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柳蕙的尸体? 她只在这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带着凌云离开了。 城中也有人去踏青或是祭祖的,城门口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突厥那边来了信,”凌云有意无意护着魏长乐,不让她被攒动的人群撞到哪怕一片衣角,“他们欣然与主子合作,只是还想让主子把霍勒也一同送回去,不过也说,若主子不方便,便与另一拨人交易。” 这另一拨人不言而喻,自然是锦衣卫一众。 “突厥人贪心了,”魏长乐道,“本宫可从没想过要把霍勒送回去。” 霍勒可是突厥那边的王子,怎么能轻易放回去呢?她可是要在这人身上下大功夫呢。 “是时候给指挥使和景王找点事情做了,”魏长乐眼睛一弯,“不然总是来找本宫的麻烦可不好。” “上次霍勒没死成,算他好命。” “这次让暗阁出动,不惜代价,把霍勒的项上人头给本宫拿了!” · · 岑府内,南燕和子弗千里迢迢又来找朔望了。 南燕一进门,看见朔望坐在亭子底下看书,和子弗一拍即合,两个人联手就攻了过去。 寻常在索命门他们就是这样,见面必切磋一番,几个人打得人仰马翻才收手。 劲风过耳,朔望下意识抬起手格挡至肩膀处的一掌,南燕手腕翻转,巧妙化了朔望的动作。 两人夹击,没过两招,朔望就落了下风,后背撞上了柱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南燕和子弗赶忙收回手,子弗上前去扶他,大咧咧道:“多日不见,你怎么弱成了这样,往常可是你把我们给打趴下的。” 朔望借力站好,桃花眼微弯:“兴许是上京风水养人。” 他语气轻佻:“把我给养废了。” “啧,”南燕咋舌,而后捡起了他摆在桌上的书,“这是……兵书?你竟还看起这个了?” “嗯,多看看,”朔望将书接过,“往后给指挥使当马前卒。” 南燕和子弗闻言齐齐一叹。 “这次我们来,是来送你的名牒的。”南燕道。 “前些日子你来信说,以后就待在上京了,索命门的规矩,不收朝堂人,不问朝堂事,因而门主就让我们把你的名牒送过来。” 朔望接过子弗递过来的名牒,道:“多谢。” 自此之后,他与索命门也无瓜葛了。 孑然一身,干干净净。 “不过若是以后你干得不好,被指挥使给罢职了,”子弗刷啦打开自己的扇子,“再回来也行,我们收你。” 朔望笑了笑,并不作答。 “诶,还有你留在索命门的银票,真不要了?”南燕又说,“好几千两银子啊。” “不要可以送我当娶妻的本钱。”子弗以扇遮面,然后被南燕敲了脑袋,经不住「诶呦」了一声。 朔望桃花眼微微一弯:“那可不行,那是我的棺材本。” “你才多大,”南燕敲他的脑袋,“存什么棺材本。” “东西送到了,”子弗说,“我们也该走了,索命门那边还有事,就不留了。” “来日再见。”他们说。 朔望点点头,道:“好,来日再见。” 他目送一男一女并肩离开,转过身时看见岑闲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淅淅沥沥的落雨将他的青衫打湿,黑发上面沾着水珠,眉宇间染着雾气。 朔望脚步一顿,而后顺了亭子下面的油纸伞,赶忙出去了。 油纸伞罩在岑闲头顶,朔望道:“你怎么没带伞。” 岑闲眼尾的小痣微微一动,“忘了。” 雨打在油纸伞上,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岑闲抬眼看了朔望一会儿,他的目光在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停了半晌儿,而后道:“你连棺材本都给自己准备好了。” 朔望讪讪笑了:“玩笑话,逗他们两个玩的。” 言下之意就是要岑闲别当真。 岑闲扣住了他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岑府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岑闲带着朔望走过回廊,穿过一个小院,很快就到了岑府角落里面的一个屋子。 房屋修缮得齐整,前边还种着两棵叶子郁郁葱葱的广玉兰。 岑闲推开房门,朔望抬眼一看,霎时愣住了。 房间正中央供奉着四个牌位,分别是昭王,昭王妃,林术和朔望的母亲林娇娘的。 他呆了半晌儿,听见岑闲说:“九年前林术死后,我被命为锦衣卫指挥使,先帝赐了我这座府邸。” “我便在这里设了一个祠堂。” 四个牌位里面,除了林术,没有一个人的尸身能够被找回来,衣冠冢也不好立,尤其是昭王的,一旦被发现,少不了要被扣上居心叵测的贼子名头。 因而只能在府中角落建了个祠堂。 岑闲分了朔望两炷香,二人躬身三拜,将香火插在了前面的香炉上。 拜完之后,岑闲屈膝跪在了这些牌位前面。 朔望看了岑闲一眼,目光对上,他隐隐约约知道岑闲带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了,一时间喉咙干涩,铁锈味漫上来,像是含了血气一般。 “你……” 他话音未落,岑闲已经开了口:“高堂在上,天地为证。” “我与阿朔,今日结为连理。” “生而同衾,死而同穴。” 话音在整个祠堂回响,余音绕梁。 朔望感觉自己的心停跳了,指尖止不住颤抖起来:“别……” 他倒退几步,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腿脚像被灌了水银,塞了烙铁,竟是一步也走不动,好似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此处没有喜娘,面前的高堂也只有四个黑漆漆的牌位,他们也没有穿婚服,岑闲着青衣,而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拜堂的样子。 前面的烛火摇晃着,仿佛有人通过依稀的光亮,在看着他们。 “一拜天地” 朔望的涣散的目光被岑闲这一声叫了回来,他仍旧站着没动,红着眼睛看着岑闲双手交叠,朝着前面躬身拜下。 我不能……朔望想,我不能…… 不能什么? 他慌张跳动的心不愿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好似强硬的理智同激烈的情感死死纠缠在一起,分不出胜负来,因而只有了一句模棱两可的「不能」。 可是岑闲是不会给他过多的时间再去想。 指挥使这人有时做事总是霸道一些,不让人有反驳后退的机会。 “二拜高堂” 岑闲的声音沉着,不容置疑的响了下去。 “夫妻对拜” 朔望眼睁睁看着岑闲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着他磕了一个头。 就在他的脚边,俯身,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 这个姿势,就像是……岑闲在求他。 朔望咬着牙,重重吐了一口浊气。 他不能,他也不敢。 可是岑闲就在他的面前,求一个……夫妻对拜。 “阿朔,”朔望听见岑闲的声音,“你不愿吗?” 不是不愿,朔望视线模糊。 久久未得到回答,岑闲直起了身,而后伸出手扯了一下朔望的衣袖。 力气不大,朔望却脱了力,一下子跪在了面前的软席上,他的脊骨像是被压塌了,无力地垂下来。 额头抵着额头。 也算夫妻对拜了。 岑闲的声音很低:“都有夫妻之实了……你怎么连个名分都不给我?” “别存棺材本了……先留着当嫁妆吧。” 朔望抖如糠筛,他微微偏起头,觉得岑闲真是十足的狡诈又可恨,连拒绝的机会,都不会留给别人。 他深吸几口气,终于找回一点力气,在岑闲的唇角处,半是难过半是泄愤地咬了一口。 留了个红印。 作者有话说: 岑闲:让你嫁你就嫁,别逼逼别废话,给我跪!! 第52章 困兽(七) 又过了半月, 天气隐隐热了起来。 朔望连日去往北大营那边,在沈骏手底下当了参军,吃住都在军营, 已经有十来日未曾回岑府。 朝堂上还算太平, 几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 上朝时倒是客客气气, 没有太多幺蛾子。 但今日颇有些不同寻常,通政使手持朝笏上前, 朝阶上天子和珠帘后的长公主殿下一拜。 近日太后生了病,是以太后便下旨让长公主垂帘听政, 陪着小皇帝上朝。 “臣有事启奏!” 通政使话音刚落高阶上便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准奏。” “岭南李氏,前日来到上京, 意欲告御状,通政使司按律将其押入牢中,审问之。” “其状告锦衣卫指挥使挖坟掘墓, 辱其先长!” 众臣哗然,齐齐看向站在最前面, 仍旧波澜不惊的指挥使,皆是一脸震惊。 掘人祖坟如同杀其父母,这可是重罪啊!指挥使通晓大魏律例, 怎会作出如此之事,还让人来到上京告上御状?! 众人惊疑不定,听见上方长公主轻轻笑了一声:“哦?” 通政使继续道:“此事牵扯重大,指挥使又是国之……国之栋梁,臣不敢妄自提审……” 珠帘后面魏长乐笑容放大, 出声问岑闲:“既如此, 指挥使随通政使去往通政使司受审, 如何?” “通政使向来清正,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阶下魏琛正疯狂朝岑闲使眼色,他根本不知道岑闲什么时候把人祖坟给掘了,这可是要砍头的大罪,正想让岑闲先别应下,拖延一会儿,就看见岑闲完全无视了自己,淡淡掀起眼皮,毫无波澜道:“掘坟之事,确为臣所为。” 如同平静的湖面扔入了巨石,朝堂上先是被吓得静了一下,然后轰一下闹了起来,众臣在底下窃窃私语,皆是不敢置信。 “肃静——” 大殿上的太监拉长声音喊道。 “臣之所以掘坟,是因为一桩冤案,”岑闲出了百官行列,站在大殿正中央,看着珠帘后面的魏长乐,“臣状告先帝,弑父杀兄,诬陷昭王,致使昭王冤死于塞外,昭王府与柳府一千三百二十六人无辜被杀。” 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魏琛目瞪口呆,江与安不可置信,梅奕臣猛地转头看向岑闲,高阶上的天子不知何事,但看见大家都一脸震惊,忍不住往龙椅角落挪了挪。 珠帘后面的魏长乐轻轻偏了头,“状告先帝?指挥使好大的胆子。” “先帝是奉太祖遗诏登上的皇位,岂容你放肆!” 岑闲低低笑了一声。 “长公主怎么知道那遗诏,是真的呢?” 魏长乐脸一黑。 她知道为什么岑闲放任这个李家小子来到上京告御状了。以锦衣卫的能力,这李氏来到半道就该被岑闲直接杀了,怎会畅通无阻地让李氏来到上京呢……原来是在昭王一案这里等着! “李氏状告本官掘坟,”岑闲声音冰凉,“本官与他无冤无仇,为何掘其父坟墓?通政使不妨审问李氏,看他知不知晓其中隐情?” “审问时看清楚些,”岑闲看了长公主一眼,温声好语嘱咐道,“此事事关先帝的清白——别平白无故将人审死了。” 一尊先帝压下来,通政使顿感压力大增,好像脊背上驼了个用金石做的大佛。 “先帝待你不薄,”魏长乐拍案而起,“你此举是忘恩负义!” “本官认死理,”岑闲粲然一笑,“即便是先帝在世,本官要审,他也拦不住,锦衣卫三百人同北大营三营正在皇宫外,长公主殿下,若是你不愿审,本官不介意现在身任监国。” 魏长乐一哽。 这是先帝死后,岑闲手握兵权以来,第一次用兵权施压。 自古兵权便是硬手段,谁有兵,谁就有理,何况这兵马都到皇城门口了,魏长乐即便是千不甘万不愿,那也得低头。 虽说……魏长乐的暗阁确有一队兵马,是当时用走私的钱将将养起来的,大约有三千多人,可是撞上北大营和锦衣卫,也只有吃亏的份,还会被盖一个私藏兵马意欲谋反的罪名。 得不偿失。 此刻皇宫外,沈骏、安国征和朔望三人骑着马在朱雀门外,身后是列队成阵的锦衣卫与北大营将士。 朔望腰间配长剑,被阳光晃得微微眯了眼,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 他们以威慑之意在朱雀门这边待着,良久看见朝中大臣下朝了。 通政使急急忙忙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擦着自己额角上的冷汗,看见守在朱雀门这里乌压压一片的将士,下了一大跳,冷汗流得更多了,一时竟不知如何走出朱雀门了! 朔望在马背上一笑:“大伙让一让,给通政使让条路。” 将士们依言分开一条道,通政使如蒙大赦,忙不迭从这条小道上走了。 接下来的官员也紧跟其后,脚步快得要两脚离地了,全然不见平日里的从容不迫,像是后面有疯狗撵着一样。 不过在他们眼里,也许岑闲的确算得上是一只疯狗。 官员们急急忙忙,只有岑闲、魏琛和江与安三人悠闲地缀在最后面。 不过说悠闲,也只有岑闲一人悠闲。 此刻魏琛眉目阴翳,有些暴躁:“你今日怎么突然就……太急躁了!” “我也不知李氏来得如此快,”岑闲眉目森冷,“消息还被长公主捂得严实。” “五更天的时候尚智急哄哄到岑府来找我,”岑闲捏了捏眉心的位置,“我只能立时调了北大营的人,要他们整顿之后,急行进上京来。” “好在李氏懂得保命的道理,没将坟中究竟有何物告诉他们。” 若是李氏脱口告诉魏长乐。那坟里装的是和先帝的来信,估计立时要将李氏给灭了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江与安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在朱雀门那杵着的将士见他们三个并排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岑闲还未走近他们,一眼就看见了骑着白马在最前面的朔望。 军中大多是粗人,虎背熊腰,身姿壮硕,看起来能一个打仨看起来和指挥使差不多的花瓶,不过朔望很不同,他身姿修长,骨肉匀停,甲胄穿在身上,仍显出瘦削来。 他那头乱糟糟的马尾束起来了,头发服服帖帖的,没炸,牵着缰绳朝着岑闲望过去,竟也有了几分横刀立马胜券在握的将军雏形。 江湖客身上那点浪荡气也被他收着,消失不见。 显得正经起来了。 岑闲穿着绛红色的官服行至朔望身边,朔望低头看了他一眼,笑意盈盈地叫了一声:“指挥使。” 这里都是人,叫指挥使也没什么错。 不过抑扬顿挫的,抵着舌尖出来,不知是不是岑闲的错觉,他总觉里面带了几分缠绵缱绻的味道。 朔望刚说完,岑闲牵住白马的缰绳,踩着马镫哗啦一下就上马去了! 衣袍翻飞如红浪,魏琛瞠目结舌地看着岑闲翻身就上了马,坐在了朔望身后,然后朔望一扯缰绳,那白马就踢踢踏踏的走了,紧接着北大营和锦衣卫的将士哗啦啦动起来,见怪不怪似的,十分默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 魏琛道:“岑闲这是越来越放肆了!朱雀门这边他竟也敢骑上去卿卿我我!” 江与安拍拍魏琛的肩膀,深以为然道:“王爷,这还算好,因为你没见过更放肆的时候。” 江浸月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告诉他的事情,可比在朱雀门同骑一匹马要放肆得多了。 魏琛:“……” 他狠狠唾了一声,在江与安的陪同下出了朱雀门。 · · 上京城城门口,骆二胡正在数日子。 满打满算,他已在上京待了快半年,是时候要离开了。 他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包袱,有两套换洗的衣裳,还有朔望上次给他还没用完的碎银子,以及几片干粮和一个水壶。 糟老头子沉思一会儿,在买马还是不买马这件事上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走着去朔漠算了。 马太贵了,他可买不起。 正要出城门,他后背的衣裳突然被人扯了一下,骆二胡瞬间暴怒,正要破口大骂是哪家不懂事的倒霉孩子作弄他,一回头就看了个翩翩公子牵着匹马站在他身后。 骆二胡看着这鼻子嘴和他神似的小兔崽子,作势要跑,然后被江浸月拽住一头杂毛头发,忍不住哀嚎一声。 他又不能对这小兔崽子动手,江浸月又不是朔望那小子,就算中了毒也抗揍,这讨债鬼手无缚鸡之力,一招下去就得见阎王了! 一把鼻涕眼泪的倒霉老父亲骆二胡对着自己的儿子求爷爷告奶奶:“放放放手……” 江浸月依言放了手:“你要上哪去?” “去朔漠,”骆二胡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跑得那么快!装扮得那么万无一失!为什么还会被认出来!这不对! 江浸月皱着眉头:“那日在河岸边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您老风姿可真不减当年,见着我和我娘跑得比兔子还快!” 骆二胡:“……”他十分心虚地抹了一把脸。 “朔望的毒,”江浸月问,“你有办法吗?” 骆二胡瞟了江浸月一眼,摇了摇头。 江浸月抿了抿嘴,没再问了,然后他把一把银子塞进了骆二胡手里的,又把缰绳往骆二胡手里一塞,道:“拿着,别饿死累死在去朔漠的路上了!” 说完不等骆二胡反应,朝着来处跑了。 作者有话说: 好像只有魏琛没对象哈哈哈; 大怨种哈哈哈;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困兽(八) 因为李氏和岑闲当朝状告先帝一事。 上京一时人心惶惶。 李氏被打得去了半条命, 偏生锦衣卫的医师又吊着他一口气,要他生死不如地干瞪眼,他终于哆哆嗦嗦地告诉通政使司那边的人, 那墓里装的是先帝和李监军的手书。现今那些手书都在锦衣卫指挥使岑闲那。 他原先是想讹锦衣卫钱, 结果没讹上, 墓还被掘了, 一时之间气不过,又被家里人怂恿着上来告御状, 于是就背着包袱过来,哪承想会挨上一顿刑罚呢? 而一旦他招供, 形势便立刻急转起来。 原先通政使和大理寺那边还对岑闲拿出来的那一沓书信存疑,如今却是有了人证了。 曹庸在朝上辩驳说这或许并非先帝亲笔, 然而作为三朝元老的梅奕臣,作为昭王和先帝共同的老师,颤颤巍巍地打开那沓纸, 随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只听到这名满天下帝师的悲泣声。 岑闲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天际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格外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拍案而起, 道:“梅大人老了,若是认错也未可知!事关先帝,不可妄下定论!” 岑闲无波无澜地看了一眼高阶之上的太后,轻笑了一声:“那太后娘娘觉得会是谁模仿先帝手书?” “况且这纸张,黄而脆, 黑墨也快脱了, 一看便经年累月, 少说也有十年的日头,怎么?若十年前有人想诬陷先帝,用得着十年后再动手吗?” 太后一噎。 她一噤声,朝堂之上更没有人敢接下岑闲的话。 众人在底下思绪,难道先帝真的杀了自己的兄弟昭王? 当年的昭王是那么和煦的一个人,在先帝登基之后前往朔漠镇守边关,威名赫赫,也算是忠臣一枚,先帝难道就因为他战功卓绝,功高震主就要了他的命么? 朝上悲声响起,十年之后,能为昭王哭一哭的,似乎也只有梅奕臣这个帝师了。 小皇帝皱着眉头坐在龙椅上,见气氛怪异,终于出声问底下的岑闲:“岑大人……是谁做错事了……唔……” 太后急得捂住了小皇帝的嘴,还未来得及叫「退朝」便听见岑闲说:“通政使司,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和同锦衣卫一同查,限你们两月之内查清此事!” 被点名的官员瑟瑟发抖,然后听见岑闲轻笑一声:“退朝吧。” · · 深宫院内,几个宫女太监正聚在一块。 “长公主起了么?”有太监问。 “还没呢……”有宫女压低声音小声说,“昨夜又见凌公子进长公主的寝屋了……” “什么……又进去了?” “是啊是啊,昨夜那……那声音响了一夜……” “凌公子看着一表人才的……怎么就当起面首来了,”有宫女小声嘀咕。 “小声些!被人听到可不好!” …… 门轰一声开了,凌云拿着剑站在门口,那群嚼舌根的宫女太监吓得要命,一瞬间作鸟兽散,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他垂眸一会儿,眼尾的薄红还没散下去。今日他穿的衣衫没遮住脖颈和手腕,露出上面细细的红痕。 是昨夜魏长乐用金线缠的。 魏长乐慵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今日派暗阁的人去杀霍勒吧。” 她现今不能阻止岑闲继续查下去,那就只能让岑闲分身乏术了。 不然岑闲再查下去,那火估计就得烧到她身上了。 紧接着魏长乐自言自语道:“皇兄啊,不是我不帮你……谁让你和皇妹造的孽太多,皇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能舍了你了……” “属下亲自去,”凌云的声音响起来,他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沙哑,“事关长公主的计划,他们去,属下不放心。” 魏长乐不以为意:“那你去罢,多带两个人,我可不愿你回不来,若你回不来,我这个月只能换一个人了。” 凌云眸色一深,执拗道:“属下会回来的。” 说完他走了两步,竟踉跄了一下,魏长乐挑了一下眉,将握在手心中瓶身都略带温热的药给扔到了凌云脚边。 “拿着吧,随便擦擦。” 凌云俯身将那药瓶捡起,道:“属下谢主子赏赐。” · · 而在岑府这边,朔望已知悉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岑闲一字一句告诉他的。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此事已经查到长公主身上。” 尚智挠着头道:“那套引得昭王杀身之祸的甲胄,有人供出,是从昭王的箱子里面查到的,那箱子,是长公主送的。” 朔望目光陡然一沉。 他身上戾气重起来,手压着腰间的横刀,闭了闭眼。 岑闲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从横刀上面拿下来。 “今晚吃些什么?”岑闲略带僵硬地转移话头,“昨日那道松鼠鳜鱼你多夹了几筷子,今日要不吩咐纪管事继续做。” 朔望知道岑闲这是在安慰他,他吐出一口气,手回转了一下,不太安分地勾住岑闲的指节,拇指刮在岑闲的掌心,又像是撒娇又像是安抚。 “好。” 他话音刚落下,小六大跨步进了门,大喊道:“不好了!景王府走水了!!” 朔望和岑闲「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松鼠鳜鱼是没福气吃了,他们两个人火急火燎往景王府那边赶,到时火势冲天,景王灰头土脸地站在自己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王府外面,暴躁大喊:“把牢里那个突厥人捞出来!!” 侍卫们忙不迭应声,岑闲眉头拧起,拎起剑就要往火场里面冲,被朔望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他桃花眼微弯,对岑闲说:“我去。” 然后哗啦把岑闲一推,踩着刀就进火场里面去了! 岑闲瞳孔一缩,窄瘦的腕子往前一扬,只扯下了朔望衣袖的一角。 朔望一溜烟就没影了。 岑闲胸口起伏,气得厉害。 这人身上带着毒,竟还要如此逞强,不要命了是不是!! “指指指……指挥使……”扶着岑闲的锦衣卫看着指挥使神色冷肃,一副要杀人偿命的样,紧张道,“您……” 岑闲借力站起身来冷声道:“愣着干什么,救火!” 那锦衣卫立马端盆子跑了,岑闲将那半片袖子往怀里一塞,在魏琛骂娘的声音中越上着火的墙头,直往火焰深处去了! 而着火的王府,朔望被这烟熏得呛了几滴眼泪,一边咳嗽一边往那地牢的方向走。 他瞄了一言那只剩一半的衣袖,笑了一声。 这下真成断袖了。 他走了几步,看见了一个熟人。 凌云拖着霍勒的尸体,在火光中和朔望对上了目光。 他眸光闪着火影,怪笑了一下,将插在霍勒胸口的那把长剑,鲜血被烧焦的味道混着火焰的气息过来,银光直指朔望的胸口! 朔望没来得及拔刀,用左手护腕卡了那剑一下,右手利索地拔刀,朝着凌云劈下去! “又是你,”朔望道,“看你也一表人才,怎么净给人做恶事。” 凌云冷笑一声:“我乐意。” 而后凌云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若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小爹,你便是这么对待长辈的?” 朔望:“……” 他咳嗽几声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烟给呛到了。 横刀擦着凌云的脸颊过去,削断了他的发丝。 这两个年岁相当实力相当的人就这么在火场中打了起来。 朔望寻着空隙跳到霍勒身边,一探手,发现这弥勒佛都没气了。 凌云逮着这机会又朝他过来了,朔望这次是真躲不及了,正想拎起霍勒的身躯挡一下,就听见凌云闷哼一声,踉跄了一下,而后滚地又躲过劈下来的一剑。 来的人是岑闲。 朔望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然后见岑闲瞳孔一缩,朝着他掠过来,宽大的衣袍覆住两个人,岑闲带着他就地一滚,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是梁木砸下来了! 梁木砸在他们身后,好险没砸到他们人。 两个人狼狈的起身,一回头,已经不见凌云的身影。 这人跑得倒是很快。 火越烧越旺,他们顾不上那还在地上躺着,已经没气了的霍勒,只得抓紧了对方的手,没命地奔逃,躲过身后连连塌下来的梁木和屋顶。 “下次再推开我,”岑闲一边跑,一边在朔望头上敲了一把,“有你好受!” 朔望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一二,发现自己那衣服竟起了火,他只好暂时闭上嘴,和岑闲保持了点距离,别让火烧到岑闲身上。 二人跑出房屋,岑闲完全没了平日里的风度翩翩,他一脚把景王府那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大门踹开,还没来得及叫太医过来给朔望看看,就听见“哗啦——” 一声响。 朔望屁股后头那冒起三丈高的火焰瞬间熄灭,一点火星子都不剩了。 几个拿着木桶的人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淋着落汤鸡的指挥使还有景王世子,惴惴不安地对望了一会儿,从彼此眼里看到了「要玩」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 加个更; 这篇文……虽然蠢作者还是没有大纲,但大概还有七万字左右就能完结……吧希望四月份能写完——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困兽(九) 岑闲把朔望拎了回去。 朔望看着岑闲森冷的眉目, 一路惴惴不安,想着他要怎么说岑闲才能稍微消点气。 岑闲没带朔望回岑府,而是一路去了安宁侯府, 一来安宁侯府靠得近, 二来江浸月住这, 也较为方便。 就不把江浸月给抓到岑府去了。 侯府的管事领着他们进门, 朔望清瘦但有韧劲的手腕被岑闲扣着,他大喇喇道:“魏琛烧了座王府, 得损失多少银子啊。” 他一边说一边瞄了岑闲一眼,见岑闲没理他, 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完了,消不了气了。 朔望心有戚戚焉, 被岑闲拽到了江浸月前面。 江浸月因为小厮来传话说指挥使大人带着景王世子来找他了,以为这两个人又出了大事,连忙火急火燎地从自己的小院赶过来, 一到正堂发现这俩人不知道是钻了哪条河,全身湿漉漉的, 发梢还滴水。 “刚在景王府救火,”朔望解释了一句,“被水泼了个正着。” 江浸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怎么什么倒霉事你们都能碰上?!” 话音未落, 岑闲抓着朔望的腕子递到江浸月面前:“给他看看,我不放心。” 江浸月点点头,示意朔望坐下来,然后手指搭在朔望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就收了回去:“唔……没事, 他体内的毒现今还是挺安分的。” 末了他顿了一下, 不怕死似的补了一句:“岑闲, 他不是瓷娃娃,你也不用时时刻刻担心他,该来的时候,大罗神仙也是挡不住的。” 岑闲脸色铁青。 江浸月叹了一口气。 岑闲对自己的命是满不在乎了,刚做锦衣卫的时候拿命拼,后来做了指挥使,也没见他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过。共生蛊毒发时还能带着锦衣卫追缉犯人,完全不把他岌岌可危的身体放在心上。 但是换了朔望,他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对朔望的态度心惊胆战,不容许朔望出一丁点的差错。 朔望悄无声息将他的毒换掉又被他知道之后,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始终惴惴不安。 这样的情况……一旦朔望出了任何差错,绷紧的弦断掉,他不知道岑闲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因而江浸月只能旁敲侧击地告诉岑闲…… 虽然残忍,但至少给了岑闲准备。 朔望知道江浸月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小心地勾着岑闲的指尖,讷讷道:“予明……说得有道理。” “诊完了我也没事儿,”朔望继续说,他抬起手,衣服滴滴答答的掉水,天气又有些热,感觉黏黏糊糊,“这衣服滴水,我们回岑府上换套干的……” 朔望絮絮叨叨说,岑闲却没应他,眼神却执拗地落在朔望身上,神色有些难堪。 朔望喉结滚动:“阿岑?” 岑闲反身拉着他出了侯府门,朔望骤然被拉走,踉踉跄跄几下终于跟上岑闲的步伐,他在岑闲耳边说:“阿岑……” 岑闲扣着他的手越发得紧。 朔望叹口气,不再叫了,却听岑闲说:“你会好好活着的,对吗?” “对吗?” 朔望沉默不语。 他不能轻易地给出承诺。 若真有一日我要死了,朔望想,跑远些吧别让他看见,撒谎说去别处玩乐也好,不叫他知道我死了……他会不会好一些? 想罢朔望又在心中苦笑一声,觉得自己这样做跟那些跟了主子许久,知道自己要死就跑得远远的猫似的。 又无情又有情。 真这样干,岑闲该得气死罢。 · · 换完衣衫,张久成带着宫里面的消息过来了。 薛寂如今在宫中得到曹皇后暗中庇佑,乔装在他身边的锦衣卫因而动作方便很多。 薛寂也还算聪明,明面上同曹皇后针锋相对,在御花园里面碰上还要装出一副得宠贵妃的模样,瓮声瓮气地寻曹皇后的「不痛快」。因而一时之间,竟也没引起长公主的太多注意。 而他从曹皇后那得来的消息由锦衣卫送出宫,呈到了岑闲这边。 “消息说,曹皇后从她父亲那里得知,当年太祖的遗诏被昭王藏了起来,昭王将遗诏下落告诉了昭王世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十年前先帝下令,昭王世子,一定不能留。” “一派胡言!”朔望拧起眉毛,他爹魏以诚可从来没告诉过他什么圣旨什么遗诏的下落,这是哪个德行有缺的人为了保命供出来的谣言? 岑闲也皱起眉头,脸色不太好。 朔望不知道这份遗诏在哪里,那真正的遗诏,究竟在什么地方?那遗诏里面究竟又写了什么? “再有,就是长公主似乎有一支暗卫队?”张久成严肃道,“但是薛寂也不确定是否确有其事,只听曹皇后说,长公主似乎在买铁器。” 岑闲敲着桌子的指节一顿。 “传消息给薛寂,要他再探!严查城门的商户,有运送铁器的,一律扣押!” 若长公主真有一支卫队……她想干什么?谋权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 张久成也知晓兹事体大,立马应下,出门调锦衣卫干活去了。 “如今霍勒已死,”岑闲道,“突厥势必发难,之前我们与突厥的合约也会被撕毁……” 朔望接了他要说的话:“朔漠……要打仗了。” 打起仗来,北大营要前往朔漠抗敌,守卫京师的神机营又在曹庸手里面,曹庸与长公主沆瀣一气…… 况且朝堂之上……若真要出兵朔漠,除却兵部尚书江与安,还有北大营的将领……朝廷还要指派一人前往朔漠统兵。 除了岑闲,还有谁够格前往朔漠? 而一旦岑闲离开上京,仅仅靠魏琛一人,镇得住那些魑魅魍魉吗? 岑闲掐住了自己的眉心。 大事不好了。 · · 皇宫内,小皇帝正在御花园逛着。 御花园挺大,他一个人转转悠悠,小孩子脾气上来,还不许那些下人跟着,要他们齐齐站在原地,不准靠近他。 掌事宫女有些着急:“陛下,龙体重要,奴婢要跟着您才好啊!” 小皇帝摔了腰间玉佩:“朕不要你们跟着!” “你们这也不许朕玩,那也不许朕去,朕才不和你们玩!” “你们再过来!朕就砍了你们的头!” 一群宫女太监闻言,苦不堪言,在心中叫苦连天,但碍于小皇帝不让人跟着,怕被小皇帝叫侍卫过来砍他们头,只能站在原地。 最后还是掌事宫女灵机一动,道:“陛下要不去书房玩吧!那里有好多漂亮的镇纸。” “奴婢们不打扰陛下玩,就在外面守着,陛下觉得怎么样?” 小皇帝一听这话,欢天喜地地应了,跟着掌事宫女往书房那边走。 这书房离御花园不远,太祖当年十分喜欢待在书房内与众臣议事。先帝也乐于在书房翻阅书籍,只是先帝死得太早,登基七八年就死了,是以这御花园里面大多仍是太祖当年的摆设。 书房干净整洁一摞一摞书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 最高的架子上还放着一个长颈瓶,雕龙画凤的,十足漂亮。 据说这瓶是太祖喜爱之物,瓶身内是放的铜钱,放满后还封了口,十分重,因此一直摆放在上面,没动过。 小皇帝仰着头看了那瓷瓶一会儿,没在意,反而更想要瓷瓶旁边的镇纸,镇纸是小鹿状的,憨态可掬,十分可爱。小皇帝踩着椅子,踮起脚尖,伸手够那镇纸,结果一个没拿稳,反倒将那瓷瓶给顺下来了! 精美的瓷瓶砰一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撒了满地铜钱,还有一封明黄的卷轴。 小皇帝呆了呆。 外面听到动静的掌事宫女满头冷汗地冲进来,看见小皇帝蹲在地上啃着镇纸,旁边是一地碎瓷和黄澄澄的铜钱。 那明黄的卷轴,被他藏在了广袖里面;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困兽(十) 掌事宫女见小皇帝没受伤, 松了口气,伸手把小皇帝从地上拉起来,又招呼了几位宫女太监过来把地上瓷瓶的碎屑给扫走了。 小皇帝一边啃着镇纸, 一边往后退, 明黄的卷轴藏在他的袖子中。 他转身往外跑, 掌事宫女没来得抓住他的衣角, 眼睁睁看着帝王跑出了书房,连忙叫上两个宫女太监去追。 小皇帝跑着, 一下子撞到了长公主。 魏长乐慢条斯理将他扶起来,语气浅淡:“陛下这般急着是要去哪里呀, 也不怕摔着么?” 小皇帝扑闪着眼睛,嘴还在砸吧着镇纸:“朕要去放风筝——” 四月天, 惠风和煦,确实适合放风筝,魏长乐放了小皇帝的手, 让他过去了,掌事宫女急急向长公主行礼道谢, 然后抓住了小皇帝的手,把他往永寿宫那边带。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小皇帝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倒也挺可怜,”魏长乐自顾自道,“生母早逝,一直被太后带着,太后当时不怎么在乎他,让人数九寒冬掉下了池塘, 一场高烧烧得都傻了。” 不过, 这也算因祸得福, 魏长乐漫不经心地想,这一掉,傻了之后倒是便于操控,是以她把这小皇帝选做了储君,也就没把这小皇帝毒死。 她踏过御花园那边,赏花去了。 掌事宫女想要将小皇帝牵往永寿宫那边,奈何小皇帝一直挣扎着不想去,只好又把小皇帝带回了未央宫。 未央宫布置简雅,太祖和先帝都曾在这里住过。 待到小皇帝睡着之后,掌事宫女终于歇了一口气,屏退左右,将寝室的门给关好。 门一合上,小皇帝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抓紧那明黄色的卷轴,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先将这卷轴藏到了寝室的一个小暗格里面。 他叹口气,到书案那边执笔想要写下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落笔。 他没有打开那封圣旨。 小皇帝魏明文忽然庆幸起来,庆幸自己如今在众人面前还是个「傻子」。 只要是个没有威胁的傻子,他总能活命,并且知道些秘辛来,反正不会有人防备傻子就是了。 魏明文神色沉了沉。 父皇也曾是个多子的人,皇宫中妃嫔众多,生下的皇兄皇弟人数可观,但最后却一个接着一个暴毙。 在众多皇嗣里面,他算不得出众,籍籍无名,自母妃难产死后一直养在珍妃,也就是现今太后膝下。 太后那时也有孩子,顾不上他,他落下池塘发了烧,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傻的,但恢复意识那日,只感觉有人摸着他的脸,叹道:“既然你傻了,我就选你做储君吧,其余的皇子,实在是不好掌控,还是杀了放心。” 魏明文记得自己睁开眼,愣愣地看着自己这位姑母,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那个时候……父皇魏以韬已经病入膏肓,朝政把持在丞相陈相于和锦衣卫指挥使岑闲手上。 经年日久,魏明文算是看出来了,岑闲有经世之才且算是还守些规矩,而陈相于实际上是个草包,这草包身后有高人指点,是以也还算过得去。 至于这高人是谁…… 那也只能是那个要杀光皇子的姑母了。 那遗诏得藏好,魏明文哀叹一声,毕竟当年自己父皇登基的方式并不怎么光彩——那想来这封遗诏里面定下的继承人,不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父皇。 子不言父过,况且那昭王世子当年出逃,也不知活着与否,若是还活着……那必然又是一大麻烦,要是有心之人拿出这遗诏,再以天命所言随便找个冒充那世子,起兵谋反可就大事不好了。 这世道,骨血兄弟尚且能自相残杀,又有谁能够相信呢? 他那边正惴惴不安藏圣旨,岑府那边确是轻松得多。 朔望正在和江与安沙盘推演,墙头上黑猫喵喵叫,一派和煦。 朔望将小旗子插到了江与安地盘上的城池,拍手笑道:“江尚书,你又输了。” 江与安无可奈何地看着沙盘,由衷道:“世子很有行军打仗的天赋。” “那是,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弟弟,”魏琛在一旁道,“自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了!” 江与安:“……” 虽然他很想说王爷也不必自卖自夸,但是一想到人家是王爷,他还是忍住了。 “阿月让我问问你,你近日身体如何?”江与安问朔望。 “还行,他调的药很好,”朔望道,“发作时已不怎么疼了。” 江与安默然,想到江浸月说,我调的药并非镇痛,若他只说他不怎么疼了……估计是又毒又深了。 但江与安没说,眼前青年神采飞扬,合该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才好啊。 可惜命运使然,是注定不能无忧无虑的了。 霍勒身死,突厥果然大怒,与大魏签订的合约骤然被撕毁,战争的乌云笼罩在了朔漠上方。 骆二胡刚到朔漠就遭此大变,觉得自己的运气着实不好。 他此刻安家在朔漠的一个小村子里面。这里离要塞元城有百十里远,还有一条春夏水流湍急,秋冬便干涸的里河。收留他的是朔漠这边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两个人,一个瞎了一只眼,耳聋声哑不会说话,发丝斑白的老人,和一个十几岁十分能干的少年。 少年单名一个飞字,骆二胡便叫他飞哥儿。 这天飞哥儿抱着柴火和干了的牛羊粪进来,一进来便大叫着说:“要打仗了!朝廷什么时候派兵过来呀!” 少年声音里面含着兴奋,他没遭遇过战争,听村子里的老兵讲上阵杀敌的故事,也只觉得畅快,并未察觉到战争里面藏着的凄凉。 枯草白骨,遗民泪尽。 连马革裹尸都是奢侈。 骆二胡叹气:“不知道啊,兴许是派锦衣卫指挥使过来,也或许是派……” 他本想说魏琛,但脑子莫名想到了那个总是一心想死的青年。 骆二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会是把这个倒霉蛋给派过来吧。 他虽然不知这个叫朔望的青年人到底是何许人也,能引得几方人马都对他虎视眈眈,身上还怀揣着剧毒,一副随时就会被弄死的凄惶样。 但骆二胡总觉得他并非池中物,迟早要一飞冲天的。 不过……骆二胡垮着脸,把他派过来,真不会仗还没打完,他就死了吧。 · · 朔望猫着腰摸了一下岑闲养在家里的黑猫。 前两日太后下旨给他封了个官,什么左中郎将的,下旨完岑闲那脸都黑成什么样了…… 他叼着笔杆在兵书上面划了个杠杠,觉得岑闲对他的保护会不会太过了。 不肯让他做这,不肯让他做那,怕他出事,可是哪那么容易出事啊? 朔望郁闷地想,我又不是瓷娃娃。 不过封了左中郎将,明日他就能上朝了。 虽说这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朔望躺在树上,把那本兵书看完,想着今晚去找江与安或是沈骏,在沙盘上推演一番,看看他近日学得怎么样。 虽说自朔望开始学兵书,与江与安推演之后,江与安便盛赞他有将帅之才。 夸得天花乱坠的。 他从树上跳下来,轻盈得像一只猫。凑近岑闲书房的时候,听见岑闲和魏琛在书房说话。 魏琛声音急促:“你不能去朔漠,上京形势诡谲,你若去了朔漠,上京的形势谁来控制?” 岑闲慢慢说:“你来。” 魏琛似乎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拍着桌子道:“你当我是你吗?” “昭王的案子是你主查,你一走,这案子也会被搁置,等你回来,朝廷都换了一半血了!” “岑闲……我知道你去朔漠受因为朔望,他被封左中郎将,突厥也撕毁条约,你若不主动提出前往朔漠统兵,太后就会派他前往朔漠,美其名曰增添功勋,不辱门楣。” “是,你在乎他,不愿他受险,可是是天下重要,还是一时的儿女情长重要?”魏琛道,“当年昭王教我们的东西,你是不是全忘干净了?!” 岑闲不语,朔望却是拧起了眉目。 他推开门进去,正在对峙的两个人都转过头过来看他。 岑闲神情寡淡,无悲无喜,魏琛却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魏琛一见朔望进来,咬了咬牙,正要走,就听见朔望说:“阿岑留在上京,朔漠那边,我去。” 岑闲猛地抬眼看他。 “你会什么?”岑闲冷声说,“行军打仗,不是如同江湖上杀人那样简单,拿把刀横过去拼命。” “可你拘着我,”朔望笑容微敛,“我就永远都不会。” 岑闲脸色陡然白了。 “昭王的案子需得有人看顾,上京这边还得有人守着,前几日你们不是查出了长公主疑有私兵么?”朔望道,“你该留在上京的,不然若证实了长公主确有私兵,一个痴愚的小皇帝,再加上没有太多兵权的景王,拦得住她吗?” 岑闲看着朔望,良久只有一句:“我不愿你涉险。” 只一句话,但态度强硬,有不容转圜之意,魏琛头都大了,感觉大局已定,只想着出去,毕竟朔望或许是因为十年间因为昭王府的缘故让岑闲受了太多苦,是以向来顺着岑闲的意思。 但出乎意料的,朔望拒绝了:“我要去!” “你待在上京,上京比朔漠更需要你,”朔望道,“况且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何苦要这样护着我?” “曹庸他们为何封我作左中郎将,你不清楚么?” 当然清楚,政敌和政敌的心思怎么会摸不透呢? “他们用我来逼你取舍,”朔望靠近岑闲,他们几乎鼻尖对着鼻尖,“阿岑,别选他们想让你选的,大局为重。” “我若选大局,”岑闲垂眼看着朔望的嘴唇,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不爱喝水,四月天嘴唇还起了层皮,“就得舍了你。” “那便舍!”朔望急了。 他是昭王亲自教导长大的,从小学的便是忠君,爱国,以天下黎民为重,以大局为先,生死不论。 “若是要我在你和大局之中选一个,我也必然选大局,再者我同你拜过天地的!难道没有同你一起面对的责任么?我用不着你一直护着!” 朔望放了狠话。 “明日上朝我就自请前往朔漠。” 这下岑闲也急了:“你敢!” 朔望笑了:“你看我敢不敢。” 他出了门,在魏琛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摔了门出去了。 这是他们坦诚身份以来,第一次争吵过后,不欢而散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困兽(十一) 第二日早朝。 百官肃穆, 正待天子銮驾。 朔望穿着官服,以左中郎将的身份站在了第四行。 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岑闲一片绛红色的衣角。他们昨天闹翻了, 一整宿没说话, 早上上早朝时同乘一辆马车, 两个人都闭着眼睡觉。 “突厥撕毁了合约, 已兵临灵州,灵州千户所刘伟良已连发三封八百里加急战报, 求朝廷出兵前往支援。” 灵州是关隘之地,下接河曲, 一入灵州,往下, 就是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再往下,就是大魏重镇长安, 洛阳,接黄河水路, 可直入中原,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太后坐在位子上,呼了口气。长公主昨日在他耳边说的话已然响了起来:“让全州千户所李威权带兵支援, 北大营三营急行救灵州。” 全州离灵州最近,安州次之,叙州最远。 岑闲掀了一下眼皮:“北大营三营只出两营,还有一营留守上京镇天子脚下。” 三营自是不能全部出动,岑闲留在上京, 自然要有所依仗, 若是没有兵马, 岂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太后太阳穴一跳。 “如此一来,兵力可就不足……”有大臣嘀咕。 “要叙州郭和雍带叙州精兵三千,翻过灵山,直抵元城,驰援灵州,”朔望开口,“如此一来京师北大营出两营即可。” 此法倒是可行,叙州兵马悍勇,但和灵州有灵山阻隔,但若是能翻越灵山,那自然很快就能通过兵道直达灵州重镇元城。 他簌簌而立站在大殿之上,几位大臣转身看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心下有几分考量。 “此法可行,”江与安出列道,“郭和雍可到元城,助刘伟良先守住元城。” “那谁愿前往灵州统兵?” 太后说出了这个致命的问题,众臣齐刷刷看向最前列的锦衣卫指挥使岑闲,却意外地发现指挥使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高阶之上太后手心发汗,暗叫不好,长公主不是说,岑闲会主动请缨么?若是他不主动请缨,那么就要…… “臣自请前往灵州!” “岑卿可有意前往灵州?” 太后和朔望的声音撞在一起,岑闲胸口起伏,握紧了手掌,苍白的手背青筋浮现。 太后看着出声的青年,难得磕巴了一下,看了岑闲一眼,却发现指挥使殊无反应,眼皮垂着,不知道在看往哪里。 这是默认了。 朔望松了一口气,还好。 不论如何,岑闲最终还是听了他所说的话。 太后满头冷汗,这和长公主和她说的不一样啊?! 有大臣嘀嘀咕咕:“这名不见经传的,能带好兵么?” 朔望耳力极好,转头看向那名背后说话的大臣,眉眼锋利,神色和煦,扬着唇笑道:“杨大人有何高见?莫不是想领统兵一职?” 杨和林吓得差点跪下来。 他一介文官,可没有武将悍不畏死的气概,若是前往朔漠,还没到半道估计就叫突厥人杀上来了。 百官皆寂。 太后顿了顿,干巴巴地看了底下的曹庸一眼。 曹庸道:“左中郎将……的确殊无经验。” 他虽依着太后的话如此说,却也遵照长公主的意思,只拦这么一下,说完也不再言语。 朔望仰着头,日光打在他的后背上,他轻笑了一声:“昔名将李牧、乐毅,首征战,不也殊无经验么?” 众臣倒抽一口冷气。 竖子敢尔! 一个名不见经传,受景王荫蔽莫名被封左中郎将的一个小小青年,竟然也敢自比李牧,乐毅?!实在狂妄! 可朝堂上也没有人再敢出来反驳,景王魏琛,指挥使岑闲,甚至于他们的死对头曹庸都没有出头。 看来是已经默许面前这个青年统兵出征朔漠了。 这消息传到时,长公主正在凌云的背上画画,暗阁的属下简直不知道要往眼睛往哪里放,毕竟作画的是长公主,出钱养着暗阁的主儿,跪在地上的,又是他们暗阁的阁主。 小属下低着头,磕巴了一下说:“最后太后下旨,让新任左中郎将朔望统兵,前往朔漠支援。” 黑墨重重点在凌云的脊骨上,狼毫旋在凌云的腰窝,他不知道被长公主又喂了什么东西,面色通红,神智恍惚。 魏长乐笑吟吟搁了笔,“唔,我倒是没想到,这锦衣卫指挥使真舍得将我儿送到朔漠打仗去。” 这几日暗阁费了很大劲,把岑闲的身份给查出了一丝端倪,贵人多忘事的长公主魏长乐也想起来,当年昭王府里面确实有个少年,与自己的儿子关系甚是亲密。 当年朔望十四岁生日喝醉了,魏长乐曾尾随了朔望一阵子。 她当时对这个健康长大的孩子还有一丝温情,然后眼见他亲了背他的少年一口。 诶……魏长乐幽幽叹口气,多少是段孽缘了。 虽然未能将岑闲逼往朔漠那边,但把朔望支过去也不错,魏长乐思索道,那圣旨不管他知不知道,留着他一条命总归是风险,倒不如让他去往朔漠。 战场上刀剑无眼,再加上突厥已然派人来找她要大魏的布防图了。 只要稍加一点手段,他会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魏长乐又轻快起来了。 昭王的案子正查到关键,证据已经是确凿的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她不屑于去收拾,反正是造的孽,早晚先帝都得还。 至于信中说的是我给昭王送的甲胄……魏长乐轻笑,反正皇兄罪名多,也不差这一条,不过她会尽力不要这事沾上她的,但若实在是推脱不过危及性命,就说是皇兄胁迫我就好了,反正…… 死无对证嘛。 “北大营有实权但品阶不算太高的将领是谁?”魏长乐问底下的下属。 小下属回道:“是沈骏,安国征,付南明与贺彦辉这几人。” 除了付南明,沈骏、安国征、贺彦辉都是会随军出征的人。 魏长乐闻言回头对凌云道:“把那东西拿出来吧,吃完药,去暗阁那吩咐几个人,把沈骏和贺彦辉杀了,再派暗阁两个身量相当,去冒充一下。” 凌云闭上眼:“属下遵命。” 而后是几番动作,他将一条长玉放在了不远处的木案板上,也不擦后背的笔墨,顺手拿起房内的黑衣,草草披好,同小属下一起出去了。 · · 傍晚,沈骏已接了皇令,于是回上京家中收拾了几番,就往北大营那边走。 军令紧急,他们明日就要出征了。 小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沈骏背着包袱走在里面,还没走到巷子一半,忽然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 沈骏立刻伸手去拽来人,虎贝一弯,就把后面骨骼轻盈的人给撩飞了,只是没想到来人体术了得,竟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双腿反剪住他的脖颈,利落一拧,将虎背熊腰的沈骏甩飞了! 沈骏重重摔在地上,忍不住龇牙咧嘴,巷子口也有人,沈骏站起身想嚎一嗓子把附近的守卫引过来,还没来得及嚎,黑衣人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而后动作迅疾地捂住他的嘴。 沈骏呜呜了几声,这么健壮的人,竟然挣不开面前这小子! 不远处那个反剪他的凌云手中亮出一把,一甩,锋利的刀刃显出,一刀划在了沈骏的脖颈上。 温热的血液喷出来,溅在凌云的眼角处,手中的深深嵌入沈骏的脖颈中。 沈骏发出「嗬嗬」的声响,然后砰一下倒地,起不来了。 包袱染了血,凌云捡起来递给身边和沈骏穿着一样衣服的男子,对其他人说:“清理干净,别让锦衣卫发现这里有一滴血。” 这里人命归西,岑府也不太平。 小六和纪管事正在火急火燎地给朔望收拾衣物,江浸月把几瓶药塞在朔望手里,要朔望按时吃,魏琛正在和朔望说要他多写些平安信过来,有什么事多听听沈骏他们的,都是好将领。 朔望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群人怎么和小孩子第一次去上国子监似的,这不放心,那不放心。 只有岑闲站在一边,像个局外人,毫无波澜地看着他们。 江浸月找了个机会又凑上来对朔望道:“你记得和岑闲说说,你出征朔漠,他难免难过。” 朔望点了点头。 他今夜就要前往军营,明日就要出征离开了。 四下都散开,朔望走近岑闲,而岑闲见自己目光中落了件黑色的衣衫,抬眼看向朔望的眼睛。 青年与初见时大不一样,桃花眼里多了些深沉,眼角微微垂着,在上京养了那么久也没有刚见面时那小麦色肌肤了,白了不少,也瘦削了不少。 一晚上的天人交战,最后岑闲还是放了手,让朔望前往朔漠去了,尽管内心还是不愿意,还是担忧。 那是朔漠,是昭王曾经死去的地方,面前的青年是在昭王的膝下养到了十四岁,是昭王亲自教导,继了昭王遗志的。 岑闲不知为何,他莫名地怕,怕面前的朔望重蹈昭王的覆辙。 因而他一点也不愿意让朔望前去。 他实在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生离死别。 “我今夜就要走了。”朔望说。 “嗯。”岑闲应声。 两人陷入沉默。 能说什么呢,这样的时候,开口仿佛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分别的赠言,也没有一句好说的。 最后岑闲看着朔望,只道一句:“活着回来。” 朔望笑了:“好,我答应你。” “等来年春天,我还要和你下棋放风筝。”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很想开……【被jj打】 让我研究一下什么是正确的姿势 第57章 困兽(十二) 第二日清早, 北大营严阵以待,准备前往朔漠。 朔望着甲胄,坐在白马上, 他身后乌泱泱站着的将士正等他一声令下, 就出发前往战场。 江与安, 安国征和沈骏骑马跟在他身后, 安国征大着舌头说:“将军,我们该走了。” 朔望回望上京城, 城墙巍峨,城门往上正中央站着一个灰色的人影, 朔望回过头,两腿一夹马肚子, 高声道:“出发!!” 浩浩荡荡的军队沿着官道行进向着远方巍峨连绵的高山过去,官道上尘土飞扬,高举着的北大营军旗迎着风飘扬, 岑闲站在城墙上面看着他们远走,最前面骑着白马的将军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面。 身后张久成的声音传过来:“主子, 该回去了。” 岑闲回身下了城楼,底下江浸月在等他,见岑闲一脸落寞地下楼, 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会去追他,说不定还有个临别吻什么的……” “毕竟上次离开江南的时候,那小子不也追了你几十里路。” “我又不是他。” 岑闲声音很轻:“谁像他一样那么傻?” 江浸月「啧」了一声,并没有回话。 两人并肩回了岑府。 · · 昭王一案开启以来,朝堂之上就人心惶惶。 当年的昭王旧部, 死的死, 残的残, 几乎没有几个人还留在上京,又有余佩和那堆书信证物指认长公主当年将甲胄伪装成礼品送给昭王,这才使得昭王被诬陷,但长公主又拒不承认那是自己所为。 也没人敢真正带着人马去皇宫中抓长公主去。 而当年李监军和先帝的书信,虽有梅奕臣和李监军之子认定那的确是先帝与李监军的手书,但联合查这案子的通政使司、大理寺、都察院还是不敢妄自下定论,说先帝和长公主有罪。 先帝虽然已经驾鹤西去,但他好歹也是当今一国之君的父亲,子不言父过是向来的事情,况且小皇帝身有痴愚之症,想来自然是会避讳这件事情。 如此一来,就得有一个人来当这冤大头,抓长公主来审问,并且给先帝定罪。 给先帝定罪和公主定罪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不小心就会得罪皇室,得罪皇室,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是以他们便凄然然地将这倒霉差事推给了锦衣卫。反正一开始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岑闲最先要查的。 江浸月和小六知晓这前因后果,义愤填膺地骂了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 岑闲看完最后的簿状,他将簿状放在案几上,披衣起身,对身边的尚智道:“汝愚,叫上锦衣卫,去宫里面走一趟。” · · 夹宫道上,来来往往得宫女太监看见指挥使带着数十名锦衣卫,往长公主的寝宫过去了! 暗阁的消息很快,岑闲刚带人进宫门,几个暗阁的属下就到了长公主寝宫将这件事告诉了凌云。 凌云听完目光微动。 他推开长公主寝宫的门,魏长乐正在里面快活,身姿纤弱的面首被她作弄得有些不像话,伸出的手像是在求救。 帷幔之下,凌云看不清魏长乐的脸。他跪地向着里面道:“主子,锦衣卫指挥使带人进宫,往您这边过来了。” 里面面首的哀嚎停了。 没过多久,魏长乐穿戴齐整,从里面出来了。 “来抓人了,”魏长乐施施然从帷幔里面下来,“他是想速战速决,然后去朔漠陪我儿么?” 她话音刚落,太监匆匆忙忙进来:“公主殿下,锦衣卫指挥使岑闲求见!” 最后一个字的声音与宫门被踹开的声音一起传过来,魏长乐眉头一挑,见岑闲领着锦衣卫进了门。 黑衣长剑,数十人训练有素将他们围了起来。 岑闲目光殊无波澜,面色冷冷,开口道:“公主,得罪了,还请本官一同去诏狱走一趟。” “指挥使是怀疑本宫么,”魏长乐拉长声音,“十年前……世人皆知本宫与昭王可是好兄妹,更与昭王妃是闺中密友,本宫怎么可能害他们呢?” “这话留着狱中说,”岑闲态度强硬,“跟本官走一趟。” 他手一挥,锦衣卫们齐刷刷朝着魏长乐收拢,魏长乐面色一冷,站在她身边的凌云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剑尖直指岑闲! 众锦衣卫也不甘示弱地拔出了剑,雪亮的剑光对准凌云。 岑闲和凌云的目光对在一起,而后倏然分开,凌云看向了身边的魏长乐。岑闲看见了面前这黑衣侍卫眼中压抑着的,波涛汹涌的情感。 岑闲冷笑着将簿状扔在地上,“本官依律法提审长公主魏长乐,若有人胆敢在此放肆……格杀勿论。” 他的手已经压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魏长乐两指并拢,抬手移开了凌云雪亮的长剑,笑意盈盈道:“指挥使息怒,这小奴不懂事,冒犯指挥使了。” 她回眸看了凌云一眼,挑眉道:“怎么,还不收剑么?” 凌云忍了忍,将剑回鞘,退了半步。 只是岑闲并不放过他,指挥使记性很好,近乎过目不忘,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凌云是谁,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称赞道:“倒是挺忠心,也押回去!” 魏长乐脚步一顿:“这小奴与昭王一案并无干系,指挥使也莫要欺人太甚。” 岑闲偏头看向魏长乐,嘴角上扬,语气温和:“他可是长公主的心腹,本官不是欺人太甚,只是尽职尽责罢了。” 好一个尽职尽责! 长公主气得胸口有些起伏,被几名锦衣卫带出门去了,剩下的锦衣卫奉命进到寝宫里面搜查,没过一会儿,尚智提溜着一个晕过去的面首出来,一脸晦气。 “这长公主,玩得还真大,”尚智不忍直视,“谁经得起这么折腾啊!” 岑闲看向凌云的背影,只道:“找个人来治治这面首的伤,走吧。” · · 而彼时,急行军路途走了一半,朔望下令在驿站这里休息,众将士也终于得了空,得以小憩一会儿。 朔望将头靠在白马的的马面上,呼吸起伏有些急促,江与安站在他身旁,有些担心地拧起眉。 这一行人之中,只有他知道朔望身中剧毒,其余的人一概不知。 况且这么些天过来,不乏有将领不服从于朔望的。 毕竟朔望在这些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士们眼中不过是黄口小儿,只不过是朝堂上博弈,指挥使了为了留在上京,稳住上京局势,而派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 这些将领只有沈骏,安国征在加上江与安是从于朔望的。 其余将领,譬如监军郸虎,副统卫无,都对朔望十分轻视。 军心已是涣散。 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朔望被发现命不久矣,难免军心更加涣散。 “统兵,”江与安道,“你还好么?” “无事,”朔望抬起头来,眼角眉梢含着点微末的笑意,“只是行军太久,有些难受。唉,上京把我养得娇气了,以前我骑行半月,不眠不休都不曾这样过。” “战报说,郭和雍已经带兵过了灵山,兵临元城脚下,打退了三拨突厥人的兵马,”朔望抬起头,“但是突厥……” 朔望经不住咳嗽了两声,“切断了流往元城的里河,到时,我让安国征带兵马先行,到那将突厥的工事先破掉。” 他用手划了个利索的动作,然后看向江与安。 江与安知道朔望这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朔望第一次上战场带兵,带的还是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自然是谨慎非常。 “此法可行,”他们两个人对着军事图比划了两下,江与安道。 沈骏抱着饭碗过来,冒出个头看了一眼布防图,听他们说道了几句,而后冷不丁听见朔望说:“沈将军。” 沈骏看向朔望,朔望还没发现面前这个人是个假货,打了个招呼之后便要他坐下来,江与安让了个位置给沈骏,三个人坐在那对着军事图比划一阵。 冒牌货自然也略懂军事,但未免暴露,含糊其辞地说了两句,就听朔望和江与安布局了。 他在心中记下一些关键的信息,准备今夜就传信给暗阁那边。 几个人谈完,队伍也要重新上路了。朔望见沈骏着急忙慌地对他招了招手,就往自己所在的队伍中去了。 朔望站在原地,看着「沈骏」的背影,微微拧眉。 江与安道:“怎么了?” “我觉得,沈骏有点奇怪,”朔望道,“我之前在北大营待过好一阵日子,他不是会含糊其词的人,我当时同他推演,他是直来直去,从不虚言的。” 可是看身形,看相貌,这也的确是沈骏不错。 连同一些小习性,都没什么差别。 “呃……”江与安沉默一会儿,“防人之心不可无,刚才我们同他说的……” “改一改,等安国征出发了,我叫人再赶上他,让他提前一天行动。”朔望道。 说完,朔望与江与安翻身上马,等到士兵休整完毕,天色将暗时,排列齐整的人马重新动了起来。 而一只灰白色的鸽子,从树林里面飞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困兽(十三) 上京地牢里面, 长公主好整以暇坐在稻草上,前面摆放着狱卒送过来的饭食。 都是精细的,想来是有人打点过了, 她坐在狱中也是一身贵气, 仿佛仍然坐在宫中一般, 怡然自得的样子。 离她不远的地方, 有犯人正在被审问,鞭子抽打在身体上, 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岑闲站在魏长乐面前,垂眸看着听着哀嚎声, 看着血肉飞溅仍然面不改色吃着饭的长公主,道:“没想到公主如此好胆色, 岑某佩服。” “本宫当然没什么好怕的,”魏长乐放下饭碗,嘴边没沾上一点荤腥,“你们又不敢如此对本宫。” 这倒是实话,长公主天潢贵胄, 身后有太后,有曹庸,有整个皇室, 除却皇上,一般人可不敢真的出手用刑审问。 “什么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魏长乐眯着眼笑,“不过是哄骗百姓的笑话,这世道,谁拳头大, 谁就有理。” “公主说得在理。”岑闲垂首对魏长乐道,“但十年来, 公主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呢?” “昭王曾经如此疼爱公主,昭王妃视你为姐妹,”岑闲轻声说,“公主将甲胄送往昭王身边的时候,在想什么?” 魏长乐手指轻点:“本宫说了,本宫不知道那箱金银里面有甲胄。” “本宫清白无辜,”魏长乐笑着,“天地可鉴。” 岑闲:“……”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嘴硬的人,主要是这人还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没有太后的手谕,他对长公主动手就是动用私刑,都察院那边有的是理由参他几本。 虽说都察院一年到头参岑闲的本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如今形势不允许岑闲有任何差错,一旦被抓住把柄,受罚事小,削权事大。 岑闲挥手让人将凌云带上来。 青年手脚拷着锁链,发丝凌乱,偏头看了一眼牢中的长公主。 “公主天潢贵胄,本官自然不敢在您身上动刀子,”岑闲冷漠起身,“但审一个侍卫,还是绰绰有余的。” 魏长乐眼皮微动。 刚才审讯的犯人被两个狱卒拖下来,已然不成人样,口鼻流血,衣衫褴褛,溃烂的血肉和烙铁烫出来的伤疤触目惊心。 血迹拖得很长。 而后凌云被强硬绑在了十字架上。 岑闲声音温和:“公主应该没见过锦衣卫行刑吧。” “今日本官就让公主开开眼界。” 沾了辣椒水的带着倒刺的挂钩狠狠打在了凌云身上。 魏长乐眼皮一跳。 岑闲在旁边好心介绍道:“锦衣卫大牢一百零八项酷刑,托公主的福,本官当年都受过。” “不知道您的这位侍卫,能不能和本官撑得一样久,”岑闲眼睛微弯,仍旧很温和的样子,“应是能的吧,本官当年还是个孩子,这侍卫已经是内功深厚的大人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肉烧焦的气味就传过来了。 炮烙。 刑架上面的人一声不吭,一眨不眨看着魏长乐,只是牢狱太黑,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眼里的神色。 她会慌张吗?她会有一丝难过吗?凌云想。 到了第二日,行刑的人已经换了第三批,魏长乐仍然没什么反应,已经休息了一轮的岑闲精神好了些,转头看了刑架上面的人一眼,叹气道:“本官以为,公主对他是有几分怜惜的,看来是本官错了。” 他说得大声,看似是和魏长乐说,实则是说给刑架上面的凌云听。 魏长乐咯咯笑了两声:“大名鼎鼎的指挥使竟也会看错人。” 岑闲垂眸跟着魏长乐笑了笑,又去看刑架上面的人,只见发丝凌乱的看不见脸的青年,脸颊旁流下一道水光。 “公主,他哭了。” 话一出口,魏长乐倏然止了笑。 岑闲也止了笑,低头同魏长乐轻声说,“本官真为他可惜。” “若是净心大师在此,也不知作何感想。” “来人!”岑闲叫道,“继续。” 鞭挞声继续响起,刑架上的人依旧一声不吭,岑闲快步走出刑房,往外走去,江浸月等在外面,看见他出来,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没说?” “本以为攻心计对她有几分用处呢,”江浸月叹气道,“不想她的心竟然如此冷硬。” “傍晚再来吧,”岑闲捏了捏眉心,问一旁的张久成,“朔漠的状况如何。” “安国征带兵先行,至里河破坏了突厥的工事,”张久成说,“元城水源的问题解决了,但代价也大,安国征三千人马折损过半,突厥仿佛知道了他们行径一般……” 岑闲手一抖。 难道说,军中有奸细? 正想时,小六手里拿着封信朝着他们跑过来,见到岑闲更是兴奋,“主子!朔公子来信了!” 岑闲猝然转头,看向远处的小六,竟急得跑过去了,江浸月「诶」了一声,有点想笑,然后又酸溜溜了起来,怎么江无祸那个木头不给他写信呢? 信封很薄,岑闲将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纸张上面写了寥寥数语,还夹着一支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花瓣细小绵密,花蕊金黄,霎是可爱。 “近来行军,见无名小花生于田野间,甚是欢喜。” “陌上花开,然不可归,叹惋不在君侧,欢喜无可诉之,遂辣手折花予之,愿君莫怪。” “其余一切安好,吾思君念君,愿君勿为吾担忧。” “吾一切安好,愿君如是。” 底下还画了个骑着马的小人。 岑闲目光柔和,嘴角忍不住勾起来,江浸月伸长脖子瞄了那信一眼,酸溜溜道:“哟,这文绉绉的话跟谁学的?” 岑闲将信仔细折好,连同那白色小花一起放回了信封,缓声道:“说不定是和你家江无祸学的,予明,你收到他的信了么?” 江浸月:“……” 这是在炫耀么?这是在炫耀吧! 有信了不起啊!江浸月内心咆哮,还暗戳戳说他没信?!等他回去就写信给江与安,让他寄个十封八封回来甩岑闲脸上!! 岑闲将信放入广袖中收好,往皇宫那边过去了,小六和张久成拽上生闷气的江浸月,一行人走远了。 · · 皇宫内,太后总算等到了进宫的岑闲。 岑闲走进议事堂内,看见曹庸和魏琛也在,向太后行过礼后,便虚虚向魏琛和曹庸也行了礼。 “见过曹大人,景王。” 曹庸狠狠哼了一声:“指挥使真是好大的官威!连长公主都敢押入诏狱!” “本官胆大也不是一日两日,”岑闲温声道,“曹大人现在才知晓,是不是晚了些?” 魏琛听见这话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指挥使当年可是敢剑指先帝的人,胆子自然是比官威大了。 上面的太后拍了桌子:“无忧一介女流,怎能关进诏狱那脏污之地!岑卿,你属实莽撞了,长公主之尊……”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岑闲淡声道,“臣只是秉公执法,更何况臣有分寸,为了臣这条命,也不敢伤长公主分毫,还请太后娘娘,放心。” 太后气结。 这不是明摆着说太后和曹庸以势欺人么?! 正当时,太监过来通报,说锦衣卫总旗尚智有要事要见指挥使。 魏琛自然是站在岑闲这一边,闻言道:“太后娘娘,曹大人,本王还有要事呢,若只是叫指挥使过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本王就先回去了。” 话语毕,就要出去,太后的声音又响起来,问岑闲:“长公主何时能放出来!” 她与曹庸也是着急,魏长乐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暗阁里面的人又只听魏长乐的话,离了魏长乐,尤其是太后,都快两眼抓瞎了! 岑闲躬身道:“臣办完事,自然将公主送回。” · · 尚智见岑闲出来,立马就迎了上去,附在岑闲耳边道:“长公主说她要招。” “招?”岑闲有些讶异。 “不过也只说是要等您回来再说,”尚智轻声道,“她说要您放了那个凌云,只有放了,她才跟主子认真说当年的事。” 放人不是件难事,岑闲点头应了,而后赶往诏狱那边。 而尚智先行一步,带着大夫去了诏狱——他怕那个凌云死了,功亏一篑。 青年被人从刑架上面放下来,长公主看着身上没一块好肉的凌云,用命令式的语气道:“过来。” 众人震惊地看见四肢血肉模糊的凌云费尽力气爬了过去。 正下台阶的岑闲脚步一顿。 凌云声音微弱:“您……不要我了吗?” “你倒是很猜得到本宫的心思,”魏长乐施施然道,“出了这扇门就滚吧,本宫也就仁慈这一次了。” “天高海阔,你去哪都好,别回本宫身边了。” “您……”凌云呜咽了一下,“能不能……” “不能,”魏长乐甚至没有听完凌云的话,就拒绝了,“滚,本宫不需要你了。” 凌云静了一瞬,随即给魏长乐磕了一个头,“属下……遵命。” 说完,他挣扎着站起身,站起身走了两步,然后砰一声,倒在了地上。 尚智招呼了几个人,将他抬了出去。 岑闲越过他,站在魏长乐面前,“本官依殿下所言放人,殿下有什么要说的么?” “当年昭王受害一事,确实是先帝所为,来日定罪,由本宫亲自指认兄长残害手足,”魏长乐道,“接下来本宫说的话,便是证词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朔漠(一) “当年太祖是十分倚重昭王的,”魏长乐缓声道,“朝臣皆以为昭王会是新的储君,所以先帝怕了。” 一旁的锦衣卫听魏长乐所言, 写下簿状, 岑闲面容冷肃, 一言不发继续听魏长乐说下去。 魏长乐:“因而他先是策划了一场谋杀, 他买通当年御膳房的厨子,按他的吩咐给太祖上膳食。膳食里面每日都有菜肴药性相冲, 久而久之,的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差了。” “可是尽管如此, 他还是等不及,于是先是趁太祖生病之际偷用国玺, 伪造遗诏,再联合他的母妃用枕头将太祖闷死了,而后用假遗诏登基, 终于登上了他心心念念的銮驾。” “但先帝还不满意,他的皇位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 再有他知晓太祖曾经写下过一份真正的遗诏,只是不知道藏在了哪里,而后钦天监监正夜观天象, 说紫薇黯淡,有星乱陨落之像,先帝惶惶不可终日,抓来太祖的随侍严刑拷问,问出说太祖似乎将遗诏给了昭王, 这般捕风捉影的话, 他竟也信了。不出两日, 他就决定要诛杀昭王” “是以趁昭王出征之际,”魏长乐顿了一下,“先帝找上了本宫,要本宫送一箱东西给昭王,说是朔漠风沙寒凉,要我将这一箱裘皮大氅送予昭王,谁料里面竟是甲胄,一箱子定了昭王的罪名,昭王被部下杀死,昭王府被抄。” 岑闲眸色一沉。 “事情就是如此,”魏长乐眨了眨眼睛,“本宫不过被利用罢了。” “再者本宫一介弱女子,即便知道是诬陷也没有办法,先帝是天子,本宫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弑君啊。” “长公主,”岑闲嗓音冷淡,“您在撒谎。” 魏长乐颇为无辜地看着岑闲。 “先帝要送甲胄,何必选公主送过去,”岑闲屈身看着魏长乐,“选公主送过去,那箱子若查出是皇室的,不也让人知晓那是皇室的箱子么?” “况且不巧,本官翻阅了当年的案卷,”岑闲手指搭在牢门上,“那箱子是以昭王妃的名义送过去的。” “若公主是被先帝利用,昭王妃又是被谁利用的呢?” “您并非一无所知吧。” 魏长乐的面容被火光明明灭灭照着。 岑闲偏头向尚智耳语几句,尚智忙不迭点头,而后居然又将满身是伤的凌云抬回来了! 岑闲伸手薅起一旁凌云的头发,迫使凌云昂起头来,青年面目全非,血顺着头顶流下来。 “您在想什么?缓兵之计,争取时间让人来救您,还是怕本官真的把您的姘头打死了,”岑闲苍白的指节染了血污,“不过本官到觉得不是后者,毕竟您连自己的孩子也是舍得下狠手的。” “您不说实话,”岑闲将凌云的脸摁在桌上,千疮百孔的人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本官便也不必守信用。” 魏长乐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看来这个指挥使岑闲是非要她认罪不可了。 “岑大人,”魏长乐哀叹一口气,“本宫真的无可奉告,你即便杀了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自觉已经对凌云仁至义尽了,若不是看他实在是被打得太惨,她本来并不想这么快就把事情抖落出来。 原先她是想等自己登上大典之后再收拾先帝,未承想被人逼了个急,扔到诏狱这边来了。 是以又想着应是得等到朔漠出事,岑闲顾不上诏狱这边,她再将此事告知大理寺卿一伙人。到时就是盖罪先帝……再然后,以天命为由,趁岑闲顾不上上京这边,将皇城拿下。 “再者,此人就剩一口气,”魏长乐又道,“岑大人再打下去,连胁迫本宫的棋子可都没有了。” 岑闲将手松开:“总之是废子,送给本官解气也不错。” 两个人机锋之间,一字一句血雨腥风。 凌云的手动了动,而后他忽然暴起,竟是想袭击岑闲! 一边的尚智大惊:“指挥使!” 岑闲面无表情地错身,沾着血污的手一把握住凌云嶙峋的手腕,随即将人翻折扣押,一脚往人的背上踩下去了。 “负隅顽抗。” 他脚上用力一压,黑色的靴子踩出血水来。 魏长乐不着痕迹地移开眼。 “报!”有侍卫大声喊道,“大理寺卿胡兆明求见!” “请进来。” 话音落下不久,胡兆明跑得屁滚尿流,一脑门汗进来了,一看见岑闲脚下踩着个人,当即眼观鼻,鼻观心,看不见似的抬头看天,喘气道:“指挥使!曹大人要我们放了长公主殿下。” 岑闲眉梢未动:“理由。” 胡兆明一边擦汗一边道:“曹大人说……粮草有缺……要指挥使看着办……” 岑闲神色一冷,额间青筋直跳,“放肆!” 魏长乐哈哈哈大笑起来,她怎的忘了,户部尚书抽调各地粮草,管钱管粮,又最是与岑闲过不去,再加上曹庸有神机营在手,两方若起冲突,更是得不偿失。看来曹庸还有点用,不算太蠢。 “指挥使,”魏长乐笑得花枝乱颤,“该放人了吧,还是说,以指挥使的家财,供得起朔漠的兵马呢?” 昏暗灯光下,岑闲将钥匙扔给了尚智,声音很冷,“放人。” 尚智手忙脚乱地接了,门一开,魏长乐施施然起身,伸手唤了个狱卒,将凌云从地上拖起来,还不忘对岑闲道:“指挥使,回见。” · · 轰轰烈烈的昭王一案以长公主的招供结束,先帝被盖上了一个弑父杀兄的帽子,史官工笔写下他的本纪,除却功德之外,估计还要骂他几句枉顾天理人伦。 不过人死尘灭,骂得再狠,正主也了无所知了。 朔望收到上京来信时,知晓了这个消息,岑闲在信中公事公办将这件事讲完,顺带提了一嘴会将昭王的衣冠冢迁进帝陵,而后等朔望回来,就着手将他的名姓重入族谱。 彼时长风吹过朔漠的风沙戈壁与白杨萋草,城门处军旗飘扬,屹立不倒。 朔望翻开最后一页,见岑闲落笔在这上面写了一句,“盼君归来。” 他笑了一下,将信纸折好,随即走进牙账里面,和众将议事。 近来战事吃紧,虽破坏了里河那突厥的工事,又派人驻守,元城水是不缺了,然而突厥那边仿佛开了光似的,每次同他们打仗,必然能参透他们的路数,欲向前夺回遥城的兵马打了几次,皆是惨败而归。 朔望和江与安怀疑军中出了奸细,上次安国征带兵袭击时折损过半,已经让他们对沈骏心生疑虑,是以他们特意有好几次故意不让沈骏参与议事。 可是还是输了。 难道奸细不止一个? 无奈之下,只能让来时秘密跟来的十名锦衣卫暗中查人,数日来查出的东西,也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突厥此番派了三万兵马,”郭和雍指着地图到,“已在元城前面的将军道停下了。” 将军道南接灵山,西北靠阳山,西接广阔无垠的朔漠草原,东望水草丰美的河曲,狭长进无比,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元城设于将军道之上,是从中原出往朔漠的第一道关隘。 突厥骑兵凶悍且人数众多,将军道随山势陡峭乃是骑兵发挥优势之地,此来他们并不占优势。 “将军道和元城不能丢,”刘伟良指着元城,“丢了可就麻烦了。” 突厥向来以战养战,若是攻下元城长驱直入,百姓遭殃,国将不国。 “如今突厥合围之势,”朔望看着这图,“是要给我们包饺子了。” “穿插迂回,先用三千兵马,从阳山过去,那里草木茂盛一些,尚有遮掩,绕至突厥兵马身后,再用五百兵马,将突厥引出来,”朔望指着元城前面两处,“在这里设伏,将他们困住。” 众人点头,觉得此计可行。 这些日子过来,朔望上了几次战场,并不拖后腿,甚至隐隐有领头之意,众将便也渐渐听起了他的意见。 “沈将军,你觉得怎么样?” 一旁「沈骏」眼也不眨地听朔望说,被唤了一声,竟也没听见,心中还在暗自琢磨夜晚要怎样躲过锦衣卫的眼线将消息传出去。 “沈骏将军?” 安国征一巴掌拍在了「沈骏」头上,“想什么呢?统兵问你话呢!咋滴,还没把突厥打回家!你就想着媳妇孩子热炕头啦!” 另一边,「贺彦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想着这统兵难道在疑心沈骏?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沈骏挠头道:“统兵说得不错,此计甚好。” 之后几名将领又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将计划定得更周详些。 商议时朔望特意屏退了好些人,只留了郭和雍,刘伟良,江与安三人。 “此计虽好,但我们兵马不足,几次与突厥交战,我们折损太多,只剩一万了,”郭和雍紧皱眉头,看着周围人,“而那李威权不知闹了什么毛病!竟迟迟未到!” 刘伟良叹气:“我信发了好几次了,他说是遇上流寇,被缠住了。” “流寇?”朔望微微低眉,和几人对视一眼。 郭和雍拍桌,气得半死:“去他娘的!” 怕是因为突厥凶悍,而不敢来了。 但战事蓄势待发,已经是等不及了。 朔望抽刀将尖刃扎在了将军道上。 一声钝响。 “不等了,等他到了再打,估计就只能给咱们收尸了。”朔望敛眉,“我带五百人打头阵,引诱突厥,统兵的名头——” “不信他们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凌云在挨揍(不是); 真惨「饮下烈酒」感谢在2022-04-18 00:28:26-2022-04-19 23:4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朔漠(二) 「沈骏」出了牙帐往外走, 正遇上了「贺彦辉」。 两个人状似不经意碰到一起,「贺彦辉」声音低沉,警告说:“那统兵似乎在怀疑你, 近日行事小心些。” 「沈骏」却道:“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而已, 不足为惧。” 他轻拍一下「贺彦辉」的肩膀, 道:“咱们今夜得想个办法将消息传出去才行。” 「贺彦辉」也点头, 轻声道“不想这统兵来朔漠,竟然还带上了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不可不防,今夜我们写好军情后, 分开送消息,此战重要, 万不能让突厥输了。” 「沈骏」点头应下,二人分开往自己的营帐那边过去了。 · · 朔望心神不宁。 先前作为江湖人的敏锐让他对种种危险由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沈骏的表现着实奇怪。他特意观察了许久, 这位「沈骏」虽然性格与一些小习惯与先前在京郊北大营与他相处的沈骏并无二致,但是一问军营事, 他话便不如以前多了。 朔望在北大营时,沈骏是很乐意与他商讨军事,推演, 但现今的沈骏,除却在牙帐同他议事,几乎不与他交谈。 朔风猎猎,朔望站在沈骏营帐周围,紧紧皱起了眉头。 但他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能扣下现在的沈骏。 想了好一会儿, 他进了营帐, 见「沈骏」正在写信, 见他一进来,似乎是吓了一跳,将信收起来,叫道:“统兵。” 朔望眉头微动:“没事,沈大哥,这里没人,你叫我名字就好。” 「沈骏」点头,从善如流道:“朔望,你来这?” “来这看看,本来想找沈大哥推演的,”朔望弯着眼睛笑了笑,“只是近日太忙了。” 推演? 「沈骏」心中警铃大作,他虽略懂兵法,但对推演确是一窍不通……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是还是被朔望捕捉到了。 “不知道沈大哥有空吗?”朔望兴致勃勃,“我想同沈大哥推演一局。” 「沈骏」眼观鼻鼻观心,暗骂朔望这个时候过来搅局,嘴上却道:“恐怕不行,属下在写信。” 朔望一愣,被「沈骏」的一句「属下」给整得有些懵,而后又恢复了笑意盈盈地样子:“沈大哥在写家书吗?” 「沈骏」含糊道:“啊……是。” “那我在这等沈大哥吧,沈大哥把信拿出来写完,”朔望笑道,“我们再推演,不急于一时。” 「沈骏」有些着急,他刚才可没有再写什么家书,而是在写密报,如今若是当着朔望的面拿出来,岂不是要暴露! 他眼睛转了转,手去够那密报,想悄悄损毁,嘴上却道:“怎能让统兵等呢,我这便与统兵……” 推演二字还未出口,朔望陡然出手,掌风凌厉,「沈骏」瞳孔猛缩,下意识抬手格挡,却不料那一掌只是虚晃一枪,朔望借力绕至他的身后,手腕翻转扣住「沈骏」的手臂随即屈肘往沈骏肩上麻筋一撞,「沈骏」吃痛,还未被销毁的密报呈在眼前。 “敬告大汗……魏军将于四日后,派军绕至……”朔望消了声音,“沈骏,你如何解释?” 底下的人忽然使力暴起!朔望身形瘦削,十足轻盈,借力被甩起,一脚踩在案几上,而后扭转身形,一脚用力踹在了「沈骏」心口! 「沈骏」倒退几步,推翻了不远处的兵器架子,往地上吐了一口血,冷铁薄刃哗啦啦掉了一地,声音巨大,引来一群在附近巡逻的将士。 安国征也闻声而来,一进门看见昔日好友「沈骏」被踢翻在地,自家统兵朔望站在黑墨泼洒的案几前面,面容冷肃,当即道:“是不是有刺客过来了!” “不是。”朔望将那没发出的密报拍在安国征身上,一步步走向那假沈骏,伸手捏住假沈骏的下巴,仔细端详。 安国征一目十行扫完那封密报,当即跳起来大喊:“会不会是有人诬陷!沈骏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小朔……你听我说……” “刺啦——”一声皮肉撕扯的声音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安国征话音未落,先睁大了眼睛。 一张被朔望撕扯下来扔在地上。 而躺倒的人赫然没了沈骏的脸,露出一张极其陌生的面庞来。 年轻的统兵双眼通红,抽出旁边的刀剑,横在了假沈骏的脖颈旁! “你不是沈骏,真的沈骏在哪!” 那假沈骏哈哈大笑两声,正想服毒自尽却被眼疾手快的朔望「咔嚓」一声卸了下巴,从牙齿中掏出毒包来。 众人皆是震惊,安国征反应最快,对着后面的将士大声道:“把江尚书他们都请过来!统兵抓到奸细了!” 说完他上前逼问那死士:“真的沈骏哪去了!你把我兄弟怎么了!” 他吼得极其大声,引得那死士笑起来了,似乎是见他们这恼羞成怒的样子很是开心。 假沈骏发出「嗬嗬」的声响,五官皱在一起,嚣张大喊道:“死了啊……死在上京了!” 朔望倒退几步,气血仿佛逆流了,闻讯赶来的江与安趁朔望跌下之前将人扶好,而后对身边的将士嘱咐:“押到俘虏营,严加看管,待本官亲自审问。” 将士连声应是,而后上前将癫狂大笑的假沈骏给弄出去了。假沈骏被抬出去之时正撞上了过来的「贺彦辉」,两个人对视一眼,「贺彦辉」心一惊,暗中思索得找到机会,将假沈骏灭口。 不然一旦审讯出了什么,主上和他都要完蛋! · · 朔望咳得死去活来,手臂上青筋虬结,他哆嗦着掏出药瓶将三颗药丸吞下,神色有些恍惚。 沈骏……竟然死了。 那待他极好的沈大哥,死在了上京,而他竟过了这么久才发现这件事情,那么多将士都因为他这一疏忽折损在了朔漠…… 朔望闭上眼,手紧紧握着那小药瓶,江与安有些担心地站在他的旁边,问:“你还好吗?” “无妨,”朔望轻声道,“我只是……自责。” “身边的人被人换了,”朔望咳嗽几声,“我竟然一无所知。” “难怪……岑闲会不放心我来朔漠,我确实是……太无能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江与安道。 “让随行文官执笔,”朔望道,“将今日之事传回上京,要他们在朝堂上说……闹大了才好定罪……” “我会吩咐下去的,”江与安道,“过几日将军道就要开战,好在这封密信未被送出,但为防还有奸细藏匿在我们人里面,这几日……” “这几日腾出一个营帐,我与所有将领同吃同住,叫那十名锦衣卫盯紧所有人,”朔望眸中闪着火,“此战不得出差池。” “江大哥,”朔望又道,“到时将军道一战,你同郭和雍守在城内,留两千兵马,以备不时。还有,再发加急令给李威权,告诉他要是再不来,就叫锦衣卫去取了他全家的脑袋!” 江与安点头称是。 而后两个人并肩走出了沈骏的牙帐,登上了城门,城外正有士兵在修筑工事,远处将军道,隐隐能看见突厥的乌压压的铁骑。 江与安正看着远方,手中忽然被塞了一个物什,他拿起来一看,瞳孔骤缩,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朔望……你?!” 被塞到江与安手中的,是黑色的虎符。 这虎符是圣旨下的那日,岑闲从太后手中接过,亲手交到朔望手里的,来到这里的将士,都要听这虎符的号令。 “这一仗,我总有些不安心,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要如此做,”朔望轻声解释道,“我将虎符留给你,若是将军道一战我没能回来……你拿着虎符,守好元城。” 江与安皱紧眉头,拒绝的话含在嘴边,又吞回去了。 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可是一旦朔望身死,岑闲又要怎么办呢? · · 朔望将兵符交给江与安之后,像是卸了一口气一般。终于放下心来了。 四日后,他带着兵马,准备前往将军道那边。 他是作为引诱的兵马过去的,是以先行,突厥果然上钩了,霍勒的哥哥霍达带着兵马,一眼就看见了前头的朔望。 他在心中嗤了一声,暗道朔望自不量力。 这几日虽然没能收到关于大魏军队的布防,但此次将军道一战,大魏兵马不足,那两名埋藏于大魏将领中的两人势必有一人会出战,只要里应外合,攻下元城又有何难呢! · · 八日后,上京。 此时已进入五月,上京热得慌,岑闲坐在廊下煮茶下棋,他将手中棋子放下,胸口闷得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将军道一役的战报还没来,岑闲拈起一枚棋子,在心中悄然想,不知现在如何了…… 江浸月笑他是快出相思病了,才老是觉得这不安心,那不安心的。 这时天际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青青的草木上,不远处的花坛里面,淡紫深蓝的花被雨点打湿,花瓣掉落在青石上。 雨滴逐渐由小变大,正当岑闲神之时,岑府的大门忽然开了。 尚智忽然急匆匆闯进了岑府,没走几步,竟然摔了个狗啃泥,还没到岑闲面前,就跪下大声喊道:“报!!主子!!朔漠的战报来了!!” 岑闲忽然心一慌。 面前的尚智全身被雨水打湿,面庞上全是水,竟然像是哭了。一边的江浸月眼见此景,心中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也赶紧起身,还未走上前,先听见了尚智的嘶吼声。 “禀告主子……将军道一战!贺彦辉临阵叛逃!将军道一线险些崩溃……统兵朔望…力挽狂澜,重伤之下被突厥活捉……” 狂躁的雨声拍打下来,岑闲觉得五感尽失,一股淹死人的冷意由脚底漫上脊骨,让他头皮发麻,岑闲听见自己的声音抖着,问:“你说什么……什么?” 谁重伤了?! 谁被活捉了?! 然而他的声音太过细微,被瓢泼的大雨冲了个干净。 “当夜……统兵……从牢狱逃出……被追回……突厥首领大怒……将其砍头剥皮……立于突厥的战旗上……主子!!” “岑闲!!”江浸月也喊道。 可是岑闲已经听不见了,铺天盖地的雨声灌进他仿佛一下子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四周的声音仿佛都变得极其遥远,他好像又回到了朔望出征的那个前夜。 青年垂着眼,眉梢带着点笑意,疏狂的江湖气收得不怎么好,漏了些许出来,轻易地对他许下了承诺。 “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过的,岑闲冷静地想,他答应过我会活着回来的。 怎么能食言呢? 江浸月眼睁睁看着岑闲疯了一样冲进雨里面,大雨瓢泼打在他身上,一下子也急了眼,拽着不知所措,眼眶通红的尚智追了出去! 岑闲一路来到上京城门口,前边守着城门的侍卫马匹缰绳被他劈手夺下,即便江浸月在后面叫着不许开门,城门口也没人敢拦,上京城门一开,他骑着马冲了出去! 江浸月紧随其后,拦了匹马跟着追了出去,可是根本跟不上岑闲的步伐! 岑闲觉得耳鸣心跳。 他想赶到朔漠去。 我得见他,岑闲想。 然而手上仿佛脱了力,被驾驭的马缰绳仿佛是拿烙铁做的,绞得他手心生疼。 烈性不驯的马匹在雨中疾驰,岑闲被大雨打得睁不开眼睛,骏马绊到了一块石头,几乎是瞬间,岑闲被马从背上甩了下来! 岑闲在地上一滚,泥水溅到他的眼睛里面。 远处江浸月大喊他的名字,他却一点也没听到。绞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在雨中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倾盆大雨带来透骨的冷,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 阿朔死了…… 阿朔死了!! 砍首剥皮…… 岑闲挣扎着站起来,迷蒙的水雾笼罩在他的眼睛里面。 死了……就不会回来了,连尸首……都没有了…… 我不该让他去往朔漠的,岑闲扑通一声跪在雨中,发梢滴着水,如果没有去,他不会就这么死在……异乡…… 岑闲捂住胸口,有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作者有话说: 浅修了一下文……重发……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朔漠(三) 将军道一战尤为惨烈。 贺彦辉叛逃之时, 右翼失守,突厥的骑兵一鼓作气从右翼突入,朔望带领的五百兵马瞬间就被合围。 远处残阳胜血, 他领着残兵, 重新构建起了右翼的防线, 而后被击溃, 再重建,愣生生撑了十几个时辰。 反反复复之下, 领兵的霍达终于磨掉了右翼的防线,一绳子将重伤的朔望捆在马后, 正当他要更进一步的时候,江与安带着李威权的兵马出城救援, 在突厥骑军身后的大魏兵马艰难地从山间合围。霍达敏锐至极,带着突厥骑兵立刻突围! 朔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绑在马后的,突厥撤退十几里路, 他被硬拽着拖了那么远。沙石划破身躯, 他死死拽着脖颈间那根缰绳,空气艰难地挤进他的肺腑,腰腹间的伤口流下的血洋洋洒洒飘了一路, 发暗发黑,而后被风沙掩盖。 霍达撤退及时,堪堪保住了自己的精锐骑兵,但也元气大伤。而大魏虽赢得了将军道一战, 但是是惨胜——兵马折损殆尽, 连统兵都被俘虏了。 朔望被带到突厥军营后, 突厥的随行军医讶异他还活着,草草给他治了伤,然后把人留在这了突厥的木牢里面。 被关在里面的还有一些大魏俘虏。年纪轻轻的小将士盔甲还不合身,见到自家统兵生死不知地躺在木牢角落,嘴角有着干涸的血迹。 心口疼得厉害,朔望蜷着身子咳嗽,血迹落在他满是裂口的手上。 被血染成结的头发一络一络的,挡住了他近乎哀戚的视线。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朔望想。 回不去……岑闲会难过的…… 很快他将这个伤人的念头抛之脑后,不敢再想下去,小将士伸手将他扶好,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叫了一声:“统兵?” 朔望微微抬起头,桃花眼周边染着血,仔细一看,竟是被刀划了一下,再近一点就要碰到眼珠子,直接成个瞎子。 如此恐怖的疤痕,衬得朔望像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 小将士的手抖了一下,紧接着听见朔望气若游丝地问:“你叫什么?” “王二狗,”那小将士哭丧着一张脸,“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朔望的嘴角抽了抽,被这孩子逗得要笑不笑的样子,哀戚的眼神散去了——不笑是因为牵扯伤口,太疼。 他将手搭在王二狗的肩上,借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形,毫无负担地吓唬孩子:“你娘说得不对,你看现在……我们就要被突厥人杀了。” 王二狗哭得更厉害了,一旁的老兵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哭什么哭!” 远处日落西沉,又是一天即将过去。 朔望勉强抬起手,抓着柱子站起来,手上的伤口进了木屑,但他已经感受不到这些细微的疼痛了。 被突厥人的首领霍达拖着走了十几里路,差点就被后面追着的马蹄踩骨折了,朔望这会儿已经毫无知觉了,只是脑袋嗡嗡响,聚不齐精神来。 好像一口气,就快要散开了。 王二狗见他半跪着起身,全身靠在木柱子上面,眼睛一动不动,还以为统兵是要死了,又哭了起来。 朔望被他哭得哭笑不得,徒劳地安慰说:“我现在还没死。” 突厥人也不会让他死。 突厥人不会放过他的,虽然以他现在这筛子一样的身体,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但是如今这个场面,只要朔望还活着,早晚会被拿去给突厥做文章。 比如说……要大魏拿钱拿城赎人…… 至少在谈判成了之前,突厥人会好好让他活着。 朔望头疼,心也疼,知道身上的毒此时此刻又在作妖,但是已经无暇顾及。 这里离元城还很远,中间横着一条里河……此时守卫森严,他又重伤在身,恐怕不好逃出去。 况且也没有趁手的兵器。 他转身看那王二狗,见到王二狗身上那凋零的铠甲,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 · 当夜朔望就装病让突厥随行的军医进了木牢来给他治伤,而后用残破的铠甲割了军医的脖颈,杀神一样从木牢里面闯了出去。在取了几个突厥人的性命之后,拿着突厥的弯刀砍了缰绳,带着被俘虏的将士从突厥的军营里面逃离,身后突厥人喊杀声震天,追着他们一直到了里河。 · · “后来……突厥人放箭……统兵中箭坠马,”王二狗抽泣着说,“突厥人杀上来,我们逃到里河那长着长草的地方,统兵一把把我摁进了水里面。” 统兵的声音响在王二狗的耳边,是很温柔的叮嘱:“小子,躲好了,你娘在等你回家呢。” 而后统兵提着突厥人的弯刀出去了。 后来突厥人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并没有发现他,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是贱名好养活,王二狗幸运的逃过去了,然后跌跌撞撞逃回了元城。 王二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前那个冷美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指挥使……接下来的事情,”王二狗道,“我都不知道了,我只听到放箭的声音,然后他们说射中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呜呜呜……” “突厥那边说……”江与安对着岑闲道,“朔望是被射死在里河那里了,而后霍达大怒,把他的尸体……” 接下来的话,江与安没说下去。 总之是鞭尸了,也就不再多说再伤人心了。 此次若没有朔望死撑着等来了李威权的援兵,突厥凶悍的骑兵一旦度过将军道和里河,灵州此刻已然易主。 他甚至还要拼死逃脱,不肯给突厥任何一点威胁大魏的机会。 江与安叹息一声,他近日也十分忙碌,人憔悴得很,他抿着唇看了一眼岑闲几乎全白的发丝,欲言又止:“指挥使……” 岑闲是昨天刚到的灵州元城,以使臣的名义来的,上京的防务他全扔给了魏琛,不顾魏琛的反对来了朔漠这边。 “若我要赎回他的尸首,”岑闲起身,眼神安静,“你说突厥人会要什么作为交换?” 江与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岑闲垂眸,一头白发散下来。明日突厥的使臣就会来到元城这边和他们谈判。 “他不喜欢待在上京,”岑闲指尖转着一颗白色的棋子,同他满头银丝一样的颜色,“等我将他的尸首赎回来,就把他葬在元城。” “葬在里河边的山上吧,有山有水的,应该不错。” “元城的棺材铺还有么,挑好点的木头,给他打个棺吧。” 周围人噤若寒蝉,觉得岑闲沉静得有些可怕。尤其是江浸月和尚智感触最深,几乎觉得岑闲像是换了一个人。 前些日子刚接到死讯的时候,岑闲雨中纵马,模样骇人,吓得江浸月和尚智恨不得日夜守着他,但那时他尚且有情绪。可是等到他来到元城之后,听完朔望到底是怎么被突厥俘虏,怎么逃出,再怎么死去,却是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面色空白,没有神情。 如今整个人像是个被抽空的人偶,没什么生气。 再加上他发丝渐白,可是诊脉又诊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江浸月快急死了。 “阿岑,”江浸月看着他说,“你,你别吓我啊!” 岑闲却是起身,朝外面走去了。 元城正在重建,难民们在断壁残垣里面窝着。岑闲走过伤兵营,营周围伤兵,住着重伤濒死的士兵,血腥味浓重。军医在营帐外搭了个小桌子放药,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坛子,里面居然种着一朵紫白色的花。 和岑府里面种着的很像。 军医不知道面前这个穿着青黑色鹤氅的人是谁,见他眼神落在这花上面,怕他责怪自己不好好治伤,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赶忙解释道:“这是统……统兵种的……说是有生气,每个伤兵营前面都有……而且这花不用打理什么,特别好养……” 岑闲指尖略过花叶,一言不发,径直走了。 过了伤兵营,还有一些伤得轻的,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吃着碗里面所剩不多的米粒。 再走远些,出了营帐,岑闲上了元城城墙。 硝烟已经散开,但是沙石中黑红的血色还未被掩盖干净,远处临时搭起来的乱葬岗,有人为了防止疫病,正将死去的兵士和平民的尸身火化。 原来……这些枯骨,有时候马革裹尸,都是做不到的。 岑闲眼神空洞,看着远处突厥扎营的地方沉默。 江浸月怕他一个发疯就往那边过去了,小心翼翼地说:“阿岑……你看那边……” “我不会过那去的,”岑闲声音冷淡,“灵州的百姓和士兵打不起了。” “我不作践他拿命护下的地方。” 江浸月沉默。 “刚才王二狗说,是霍达下的令,对吗?”岑闲声音温柔,银白的发丝被朔漠的风吹得绕在颈间。 “是……”江浸月警惕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岑闲扯了扯嘴角,这是朔望出事以来,江浸月第一次看见岑闲笑。 只是眼神平静,殊无波澜,像是一滩黝黑的死水。 他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要要他的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朔漠(四) 一月后, 朔漠的消息传至上京,议事堂内众臣正襟,面色严肃, 听了来自朔漠的消息。 送消息的是随着岑闲去往朔漠的锦衣卫, 梅奕臣接了他递过来的书信,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脸色瞬间煞白,随后将那书信递给了魏琛。 魏琛看完只觉得两眼发黑, 恨不得直接前往朔漠把发了疯的岑闲给抓回来。 太后坐于上位,见这两人面色青白交加, 尤其是魏琛一脸气急了地样子,忍不住开口问:“朔漠那边如何?是不是突厥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梅奕臣道:“突厥要大魏奉三十万两白银, 绢布十万匹,与其盟约,便归还玄, 东二州,以辽关为界划分边界……” 听到这, 倒也还算得上合理,众臣甚至还暗叹这要求竟不像前几十年那般苛刻,但是梅奕臣接下来的话, 让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除此之外……突厥还向大魏求亲,结秦晋之好,求的是,是锦衣卫指挥使岑闲,若能求娶, 方与大魏盟约, 不犯边境三十年……” “指挥使……应了……” 太后脸上的表情一滞, 众臣也是一脸震惊。 “荒唐!!”魏琛甩袖道,“欺人太甚!岂有此理!还有指挥使!谁许他私自应下婚约了!” “指挥使也是为了大魏着想,”曹庸老态龙钟,声音里难掩激动,“这是大义啊!” 魏琛一口气差点被曹庸这话气没。 什么狗屁大义!岑闲嫁到突厥那边去,锦衣卫势必被神机营击溃,曹庸这个小人得志,到时把持朝政,哪还有皇权可言! 上方太后也是热泪盈眶,她掐着自己的手心,挤出眼泪,道:“指挥使不愧是国之肱骨啊!” “这可是门好亲事呀,”议事堂门口那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魏长乐倚着门,笑盈盈道,“指挥使若嫁给突厥大汗,就能和静宁公主姐妹相称了。” 静宁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很早便嫁到突厥那边和亲,还同突厥的大汗育有一女,名唤昭兰。 “静宁嫁过去之后来过两年信,”魏长乐以扇遮面,“突厥大汗是个会疼人的相公,指挥使承欢身下,想必也不会受委屈。” 跪在地上的锦衣卫还有一旁站着的魏琛额角青筋直跳。 众臣面面相觑,有一人被推搡着出来,硬着头皮问上面的太厚:“太后娘娘,那这是……嫁还是不嫁?” 魏琛稳住自己的身形,怒道:“不能嫁!” “虽说嫁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魏长乐施施然道,“不过指挥使孤身一人,就不用守这些虚礼了,况且这婚事是指挥使与大汗你情我愿,景王殿下就不要棒打鸳鸯了吧。” 魏琛:“……” 他自然没有岑闲那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说不过一脸无辜的长公主魏长乐,只能着急地看着上面的太后。 太后顿了一顿,对下面众臣道:“同意指挥使嫁往突厥的,上前一步。” 话音落下,以曹庸为首的十来位大臣向前一步,魏琛和梅奕臣还有寥寥两位大臣站在原地没有动。 魏琛气得要死。 此次前来议事的大臣,因为岑闲离去,朝野动荡,几乎都是曹庸的人马。 “既如此,”魏长乐笑道,“便责令司礼监准备婚服,钦天监择良辰吉日,早日完婚吧。” 一锤定音,魏长乐话音落下,曹庸跪下便道:“臣等遵旨,定然要指挥使风风光光嫁到突厥!” 魏琛咬碎一口银牙,周围臣子跪完起身鱼贯而出,他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魏长乐向他投去一笑:“侄儿,你的盟友不靠谱啊。” 魏琛堪堪保持住自己的皇族风度,对着魏长乐和太后一拂身,然后转身拎着那还跪地的锦衣卫走了。 “你们指挥使到底怎么回事?!”魏琛口干舌燥,气得要冒火,“为何突然要下嫁突厥王!” “银两不够就凑!哪有让肱股之臣去和亲的道理!大魏的脊梁骨都得给突厥戳死了!” 谁料那锦衣卫眼眶倏地红了:“指挥使…他…他想拿回……统兵的骸骨。” “呃……”魏琛静了一瞬,手抖得厉害,松开了锦衣卫的领子,“荒唐!他是疯了吗……” 那锦衣卫只是沉默。 魏琛揉着额头,一言难尽地离开了。 · · 魏长乐靠在御花园池子胖的石栏旁边,看着水面盛放的荷花,荷叶底下游离的锦鲤,不发一言。 少年时她与柳蕙几人,曾经下这池子里摘莲子,莲子苦得很,先帝魏以韬尝过,没几口就呸个不停,其时柳蕙被逗得笑起来,倒在魏以诚怀里,魏以诚扶着她,一手还拿着一株亭亭净植的粉荷花。 而如今数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荷花池里花仍然盛开,锦鲤也仍然游来游去,站在这荷花池旁的,也只剩她魏长乐一个人了。 数日前朔漠战报来临,听到朔望死讯时,魏长乐坚冰一样的心难得动了一下。 她唯一的孩子,同净心的连结,也是魏以诚和柳蕙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回不来了。 说难过么?似乎是有一点,毕竟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可是也只有一点了……她被皇室凌迟的心早就在昭王府覆灭的那一刻随之死去了。 当年确是她送的甲胄,因为先帝找不到真正的圣旨,又害怕圣旨真如一些人所说,已经送到了魏以诚的手里。 昭王向来嫉恶如仇,若是知道先帝为了上位不惜杀掉太祖,又有了真正的传位圣旨,想必是不会姑息这件事的。 是以先帝便想先下手为强,要栽赃陷害,要罗织罪名。 他找到魏长乐,要魏长乐将甲胄送给昭王。 皇兄是如何同我说的呢?魏长乐思索。 “只是一个罪名,要以诚受点苦罢了,哪个皇帝愿意兵权旁落,愿意有人功高震主呢?朕不会杀他和王妃的,朕会让锦衣卫调药让他们失去记忆,”魏以韬诚恳道,“到时送他们隐居去,无忧,帮帮朕吧。” 可笑她那时竟信了! 甲胄送到,昭王被杀,昭王府满门抄斩,魏长乐记得自己质问魏以韬为何要如此做!却只换得一句……天家无情。 清风徐来,花叶微动,香远益清,一只锦鲤蹦上来,水滴掉在碧色的荷叶上。 魏长乐目光微动,落在了面前的荷花上。 凌云站在她身侧,垂眸看她,而后说:“主子想要荷花吗?” 魏长乐笑了笑:“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本宫恰恰相反,还是远观罢了。” “小凌云儿,你怎么还没走,”魏长乐转头看他,“本宫在诏狱可是说了,不再见你。” 凌云抿唇,淡声道:“属下伤还没好全。” 不算高明的借口,魏长乐用扇骨拍了拍凌云的脸,轻声道:“那再留你几日吧。” 语毕二人朝离御花园不远处的书房去了。 而皇宫书房内,魏明文也得到了岑闲即将要与突厥和亲的消息。 小皇帝皱紧眉头,正想着要这下要如何是好,忽然就见那长公主带人进来了。 魏明文一瞬之间就换上了一副痴呆样子,伸手去够案几上的草蛐蛐。 魏长乐不过心血来潮来书房这边看看,见小皇帝在里面玩着,生出几分乏味的心思,正待转身离去之时,眸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架,随即一顿。 那书架上,父皇喜爱的那个瓷瓶怎么不见了。 “书架上那瓷瓶呢?”魏长乐顿了须臾,朝服侍魏明文的掌事宫女投去一眼。 魏明文手一抖。 掌事宫女恭敬道:“回长公主的话,前些日子陛下想要书架上面的镇纸,不小心将它打碎了。” 打碎了? 魏长乐皱了皱眉:“能修么?” 毕竟是自己父皇喜爱之物,碎了未免太过可惜。 掌事宫女道:“回长公主的话,修不了,那瓷瓶完好时重极,本以为那瓷瓶是实心的,没想到里面装着铜钱,一碎就碎了一地,碎片太小,修不好了。” “不是实心的?”魏长乐眸光一凝。 她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那小皇帝,见后者正忙着咬镇纸,又转头问那掌事宫女:“哪日打碎的。” 掌事宫女如实作答,魏长乐猛然想起,那日正好在御花园碰上了小皇帝,小皇帝急匆匆地跑,还摔了一跤,说是要去放风筝,最后却是回了寝宫。 抽丝剥茧般,魏长乐骤然开朗。 太祖喜爱之物,放在御书房,从未曾被挪走过……以为是实心……实则里面装了一瓷瓶铜钱,魏长乐想起来,那瓶子是个细颈瓶,大小正好能放下…… 一份卷轴。 魏明文冷汗浸湿后背,他感觉有一道目光危险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掌事宫女和太监被魏长乐伸手挥退,长公主一步一步走到魏明文面前,握住了魏明文的手。 都是冷汗。 魏长乐忽然一笑:“原来陛下不傻啊。” “魏以韬生下的孩子里面,”魏长乐蹲下来,和惊慌失措的魏明文对视,“倒还有个聪明的,懂得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 魏明文冷汗涔涔。 魏长乐现在就能毫不费力地捏死他。 长公主对身后的凌云道:“派人搜查皇帝的寝宫,一处也不要放过!” 凌云俯身应是,转头就走,没过一个时辰就带着一份卷轴回来了。 “是在一处暗格找到的。”凌云单膝跪地,将明黄卷轴奉上。 正当魏长乐要拿过那封圣旨之时,魏明文卯足了劲冲过去,一把夺下圣旨用力撕扯!还没撕开一个角,就被人踹翻在地,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 魏长乐冷着脸将圣旨拿回手里,扫了一眼,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凌云看势不对,正想开口问,魏长乐却已经笑起来了。 “哈……原来如此,呵哈哈哈!”魏长乐癫狂大笑,将那圣旨随手扔在了一边,“原来如此啊哈哈哈!魏以韬……” 她竟然笑出了眼泪,笑着哭,哭着笑,凌云和魏明文都被她这状若疯癫的样子吓住了。 魏明文连滚带爬,趁着凌云不注意将那圣旨拉回来,扫了一眼,也愣住了。 只见那圣旨写—— “兹三皇子魏以韬,德才兼备,立为太子,承袭皇位,六皇子魏以诚,性诚敏慧,封为昭亲王,辅佐太子左右”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朔漠(五) 一月后, 北大营、锦衣卫,以及边军浩浩荡荡到了元城。 他们不仅是来送嫁衣、金银与合约,也是来送自发过来送指挥使岑闲出嫁的。 三军送嫁, 此等恢宏的场面, 不论是前朝还是今朝, 也只有岑闲一个人罢了。 火红的嫁衣穿在身上, 岑闲凤冠霞帔,素发垂颈, 眼神森寒。 这嫁衣不知道是谁吩咐下来的,是女儿家的服侍, 十足华贵,但是穿在一个岑闲身上……尽管以岑闲之姿穿粗布麻衣也能穿出清尘出绝之感, 但还是有些违和。 窗外有风声起伏。 现如今没有人劝阻得了他,即便是江浸月,此刻也已经词穷, 劝不动了。 明日就要去往突厥那边,他坐在蒲团上, 面前铜镜照出他的面容。 他想过自己穿着婚服的时候,只是……不是现在这样。 他心中所想,是高堂在上, 好友伴侧,满堂宾客交手称赞,他应当和朔望拿着红绸,在喜娘的叫唤下喝上一杯交杯酒才对。 然而事实上,岑闲同朔望连个正经的成亲礼都没有, 只是祭堂前三拜, 定了终生, 归根结底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若是要旁人来看,估计会评一句“私相授受,不合礼法。” “上京那边,长公主软禁了陛下,”尚智在一旁跟岑闲汇报上京的情况,“也不知是为什么,她忽然……忽然就……” 尚智不知道要怎样形容,毕竟长公主这次是真疯了,先是囚了几位先帝的旧臣家眷,逼着那几位旧臣说先帝登基名正言不顺,小皇帝不应为皇,还把先帝的坟从帝陵里面挖出来了! 岑闲将顶上凤冠拿下来,摆在面前的桌子上,伸手拿了一支木簪,将一头银发绾起。 “她是不管不顾了,”岑闲垂眸道,“她囚了小皇帝,恐怕是想直接登基上位了,大魏于她来说,不是家,只是一个桎梏罢了。” 岑闲近来似乎稍微理解一点魏长乐处心积虑搅和是非的心情了,魏长乐在一些地方和他一样可怜。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清风明月,赌书泼茶之事恍如前尘,曾伴身侧的故人皆为白骨,埋于三尺黄土之下,梦里也不愿来相见,怎么不叫人发疯呢? “魏琛手上的兵马不足以抗衡魏长乐,她当年和陈相于沆瀣一气,再加上之前锦衣卫查出过她似有私兵,那些年私吞的税款,足够她养一支精锐了,”岑闲神色冷淡,“若是魏琛还想争一争,便让薛寂和锦衣卫作接应,把皇帝从深宫中送出来。” “再散布些谣言,说荧惑移位,佞主祸国,他扶天子,领天命,清君侧,总会有人跟着他的。” 尚智听完点点头,而后反应过来什么,抬起头一脸担忧:“那主子……往后大魏的事情,您……” 岑闲沉默一会儿,只说:“让我歇会儿吧。” 房内一片寂静,末了,门吱呀一声响,尚智退下了。 岑闲抬头往外面看去。 窗外可见元城风光,此刻的元城处处张灯结彩,还未修好的断壁残垣都挂上了红绸,只是城内并无欢欣鼓舞的气息,反倒显得死气沉沉,街道无人,各家各户房门禁闭,只剩巡防兵在路上行走。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场婚事确实也没什么好欣喜的。 一不过是再打不起,又怕突厥来犯的妥协,二不过是他自己的私心,想将那人的骸骨从突厥手上换回来。 岑闲闭目,往大红的袖口里面藏了一把匕首。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死在突厥人的手里,还能不能回到元城与那具骸骨合葬了。 · · 彼时距离要塞元城百十里的小村子,骆二胡正啃着一张大馕,坐在河边指挥飞哥儿洗药材。 飞哥儿一边洗一边对着骆二胡翻白眼,看他吃东西吃得极香,忍不住啐了一口:“老不羞!说带我摸鱼,结果就是抓我当苦力!” 骆二胡伸手拍了一下飞哥儿的脑袋,痛心疾首道:“我这是在锻炼你!” 飞哥儿切了一声。 “诶……你捡回来的那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啊?”飞哥儿挠头道,“伤得那么厉害,还中毒!他是不是什么江湖大侠,受伤了沦落到我们村子来的。” 骆二胡来元城来得要比朝廷大军早得多,虽有猜测朔望就是来元城支援的一位将军,但不敢确定……因而他只拍了拍飞哥儿的肩膀,略一停顿道:“兴许是。” 大概一个多月前,骆二胡在朔漠这块地碰见了来信说要来朔漠找药材的南疆巫医穆南枳。 两人故友相逢分外快活,趁着夜色正好去里河边上找一种夜间开花的草药,结果草药没找到,穆南枳先踩到了一节软趴趴的手臂,吓得差点跳河! 骆二胡也被这一惊一乍吓得满脑门汗,把那死尸一样的人从河水里面拖出来,月光一照,好家伙,居然是熟人。 而且伤得格外可怖,从头到脚没一块好肉,伤口深可见骨,被水泡得发白,发出一阵阵腐臭的气息,连血都流不出来了,那乌七八糟的发丝黏连在他的脸上,跟冒出来的水鬼似的。 黑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好在还有一丝微弱的气,骆二胡和穆南枳赶紧把人从里河里面拖出来,花了大半个月绞尽脑汁勉强保下来朔望半条命,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的毒能治好吗?”飞哥儿把洗好的药材放进背篓里面,“和你一起的穆叔叔都说难治了。” “不知道,”骆二胡摇摇头,拍着飞哥儿的背,“咱们先回去吧。” “那穆叔叔能治好我爷爷的眼睛吗?”飞哥儿亮着眼睛。 飞哥儿的爷爷瞎了一只眼,耳聋声哑,据说是十几年前来到这小村子的老兵,身体因为打仗坏掉了,昏迷了快半年才醒,身体也越发不好,于是乎只能留在这小村子里过活。 这爷爷没有妻子儿女,连飞哥儿都是他在黄土坡上面捡的,靠着给村子里面的人写字,写对联,把飞哥儿养那么大。 他也是个神人,据说先前有突厥人来骚扰小村,是他教村子里的壮丁把突厥人赶跑了,是以很得村中人的尊敬。 “兴许能,”骆二胡说,“你穆叔叔的医术还是很不错的。” 毕竟穆南枳可是在江湖上能和天仙子齐名的医学大家。而自天仙子死后,他更是成了江湖第一人。 一老一少喧闹着走回村子,正遇上了从元城回来的几个人,其中一个叫白二的和飞哥儿玩得不错,老远就对飞哥儿招手,飞奔过来给飞哥儿塞了几颗糖。 红纸包着的糖,上面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囍字。 飞哥儿拆开糖咬了一口,齁甜:“二哥,这糖哪来的?”他一边嚼一边问。 白二:“半月前我不是去元城送点粮嘛,前几日出城的时候他们说指挥使要嫁给突厥大汗了!这糖是朝廷请的!” “噗——” 正在喝水的骆二胡一口水全喷在了飞哥儿的脸上! 什么?!指挥使岑闲要嫁人?他不是那个躺在……躺在床上还不省人事天天吐血的那个朔望的相好么?! 作者有话说: 好短……嫌弃自己……感谢在2022-04-25 23:36:50-2022-04-28 23: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朔漠(六) 骆二胡火急火燎带着飞哥儿赶回家, 一进门看见穆南枳正在院子那里削竹竿,连忙把穆南枳拽起来,问道:“能不能让床上那人现在醒过来?” 穆南枳一脸「你行你上」的表情, 不耐烦道:“就他那筛子样的的身体, 你是在异想天开么?” “况且他身上还有共生的遗毒, 如今有进气能出气, 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骆二胡闻言重重叹了口气。 穆南枳说得也是。 共生蛊遗毒不好解,朔望身上又都是伤, 若不是他内力深厚,自己求生的意志又十分顽强, 强吊着一口气撑着,恐怕这时候, 棺材都能给他备五花八门的好几副了。 骆二胡苦恼地吹着胡子:“这毒怎么就不能解呢?” 到底是南疆哪个混蛋制出的这劳什子蛊毒! “既然解不了毒,”飞哥儿拿着竹竿舞了个漂亮的棍花,“为什么不以毒攻毒呢?我爷爷教我平衡之法, 那如果两相平衡,这个哥哥是不是就能醒了?” 一句话仿佛醍醐灌顶, 穆南枳跳起来,拍了一下骆二胡的肩膀:“小孩说得有道理,咱们用鹤尾草试试。” 鹤尾草是生于朔漠的一种有着剧毒的草, 可引人产生幻觉,多生于溪涧,十分稀少,发现朔望的那个夜晚,他们两个人正是要去里河旁边找开了花的鹤尾草。 只是还没找到, 先把朔望给捡了回来。 后来穆南枳又自己去了一趟里河, 沿着河岸直上找了三天三夜, 找到了半死不活地一株,同飞哥儿的爷爷借了个碗,种在门前,天天浇水才开了一米小黄花。 “不过鹤尾草有剧毒,”骆二胡挠头,“若是一不小心过了量,共生蛊的遗毒没能把他弄死,他先被这鹤尾草给毒死了怎么办……” 穆南枳见不得骆二胡这犹犹豫豫的样子,也知道这货是靠不住的,他略带不满地看了骆二胡一眼,当即雷厉风行地把放在窗台那的鹤尾草拿过去了,骆二胡连忙跟着他进了朔望休息的房间。 一个多月过去,这房间内还是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血腥味,即便是清苦浓重的药味都掩盖不住。 床榻上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床榻旁边飞哥儿的爷爷拿着扇子给上面的人扇风。 彼时已经进了六月,烈日炎炎,朔漠又少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面,伤口极易生脓发炎,不容易好。 床上躺着的人发出无意识地痛吟,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飞爷爷手上握着扇子,帮他驱去了些许热气,又用沾了井水的毛巾擦他的手脚,免得汗渗进伤口里面。 穆南枳拿着鹤尾草,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朔望的床边,准备直接把鹤尾草给塞进朔望的嘴里面,骆二胡一把抓住穆南枳的,惊恐道:“不是……你要把整棵草塞进他嘴里面吗?!” “那不然呢?”穆南枳歪着脸,“他这毒深入血髓,当然是要下猛药,我还怕这棵鹤尾草不够,你帮我把那个竹筒子里面的那个黑蛇拿出来,我给他喂点蛇毒。” 骆二胡:“?!” 他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穆南枳一脚给踹出去了! 鹤尾草搀合着黑蛇毒缓缓倒进了朔望的嘴里。 。 。 光怪陆离的场景里面,朔望坐在溪涧之间,看着远处的群山峰峦发呆。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抬起手,只见手上有着触目惊心的深深伤痕,身下的河水冲刷着他腿上层叠的血污,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不怎么疼,但很诡异。 朔望皱着眉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周围的场景十足扭曲,桃花树倒着生在水里面,群山不是墨绿而是深蓝,乌沉沉的天空上有船在行进,他旁边飘过灰色的人影。 他低下头,看往水面,只见水面上倒映出一个满头白发的人。 这人长得很周正,眼尾的红痣却给他添了一分妖异的感觉。此人穿着一身血红色的嫁衣,嫁衣周围缭绕着血雾,仿佛这件嫁衣是用他身上冲刷掉的血迹编织而成。 朔望抬起自己的手臂,见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破烂的甲胄,由此确定了这水里的人并不是自己。 那这个人是谁呢?朔望冥思苦想,却并未想到。 或许,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不然为什么,这人透过水面看向他的眼神,会那么哀伤。 恍然间,朔望像那个人伸出了手,想着,要不我把他拉上来吧。 可是当朔望的手触及水面,穿着红嫁衣的人忽然就扣住了他的手,朔望跌进水里面,骤然间抱到了那人的腰。 而后唇齿相贴,他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随即一同坠入深渊之中。 而后光明乍现,朔望如鱼得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四周天幕沉沉,岸上的少年眷恋不舍地看着他,眉眼虽然还稚嫩,朔望却仍然能认出来他就是穿着嫁衣的那个男人。只是转瞬,岸上的少年就转身走了。 朔望怔忪片刻,眼角忽然一热,他颇有不解地想,我为什么要哭呢?我认识他吗? 只是这一思索,他双腿已经迈开,没命地在原野上狂奔,远处的喊杀声离他越来越远,他拨开黑暗,一道刺眼的光转过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了富丽堂皇的一座府邸。 府邸里面,清丽温婉的女子和穿着月白牙长袍的男人赌书泼茶,长亭下,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靠着柱子睡着了,朔望看见年少的自己拿着一柄毛笔,蘸着墨水往那少年脸上画了个大乌龟。 他看得入了迷,眼见这两个少年长大成人,吵吵闹闹的,却十分亲密。 两个人打闹时,那对岁月的静好的夫妇就会站在他们身边笑,时不时调侃两句,有时男子说得过了,就会被朔望一顿追。 后来长大了,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行了冠礼,取了字,而后他胆大包天地同身边与他一同行冠礼的青年表白,换来青年满脸飞红,在众人揶揄的眼神下面把他的脸挪开。 而后又是顺理成章地成婚。 拜天地时,高朋满座,亲友俱在,青年奉茶一盏,递给前面盘了发鬓,已经生了银丝的夫妇。 女子接过奉茶,轻吟一句:“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阿朔,你可别丢下人家。” 朔望被这一句弄得一时怔愣; 因而没有听到身后穿着嫁衣男人的低声呢喃:“如果不是梦,那该有多好啊。” 幻觉和梦境是如此的不同,梦境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幻觉却能困住人的一生。 朔望无知无觉坐在屋檐上,似乎不愿再从这里离开。 · · 挂着红绸的车辇中,将醒的岑闲弯身扶窗,洁白的丝帕上面,是殷红的血。 他很久没有咳过血了。 自从朔望将他身上的毒换走,他几乎没有再这么狼狈的咳过血。 梦里面朔望神采飞扬地样子恍然还在眼前,丝帕从岑闲手中滑落,他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眉眼含笑的人,最终却抓了个空。 什么也没有了。 原来情之一字,同跗骨之毒一样让人伤身伤心。 车辇外锣鼓喧天,随形的侍从停了车辇,有突厥人在前方用生硬的中原话叫道:“和亲的新娘在哪里!” 使臣撩开车帘,接亲的突厥汗王驾马在最前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素发和血红色的嫁衣。 一行突厥人几乎都看直了眼。 突厥汗王哈哈大笑,飞身骑马过来,竟是直接将人掳过来绑在了马背上。 大魏的使臣眼见此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地叫马车跟上。 骑着马跟着父兄过来的昭兰看着突厥汗王的动作,略有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而后扬鞭骑马朝着突厥的大帐那边过去了。 突厥和汉人的婚礼实在是有些不一样,况且突厥并不重礼,便将繁文缛节一并省去,只是简单地宴请宾客,再拜他们朔漠的天神,便算是完事了。 岑闲坐在一个独帐内,等着突厥汗王过来,他来时因为有人忌惮他的武功,将他的内力经脉全封,此时同废人无异,外头又有突厥人层层包围,即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而他要换的骸骨,在他到了突厥大帐的时候,二王子霍达就已经将那骸骨送过去给使臣了。 虽说残缺不全,却也好歹收敛了尸骨。 岑闲闭着眼,忽然听见帘帐一响,他抬起头,见到一名英气逼人,穿着狼皮的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突厥汗王和静宁公主的女儿昭兰。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想搞一个什么也没发生的if线; 那条线他们应该就是青梅竹马养成文学,会很顺利地在一起;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朔漠(七) 岑闲抬起眼看了昭兰一眼, 而后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昭兰手上拿着裹着虎皮的弓箭,见到岑闲低头不语,一撩裙摆, 坐在了岑闲面前, 开口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我叫昭兰, 我阿娘也是你们中原人,你应当认识的, 就是静宁公主。” 她不像霍勒和霍达,说中原话时生硬而含糊不清, 相反地,她有一口极其流利的汉话, 想来是母亲静宁公主教导的结果。 “我阿娘让我来看你的,”昭兰随手拿了桌子上放着的马奶酒,抿了一口,“她倒是没想到大魏皇室会让一个权臣嫁过来。” “静宁公主现今可还安好。”岑闲避开昭兰咄咄逼人的话语,平静问道。 “吃好喝好, 避世而居,”昭兰笑眯眯道,“父汗喜新厌旧, 她早就习惯,也乐得清闲。” “现今正在自己的大帐熬鹰呢,”昭兰舔干净自己嘴边沾着的酒渍,“昭兰替阿娘多谢指挥使挂怀,不过指挥使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父汗和那几个兄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况且……”昭兰实话实说,“你同我阿娘嫁过来那时可不一样, 我阿娘是两邦交好和亲,你却是求和嫁过来的,是得不到善待的。” 虽然她的阿娘其实也没得到多久的善待。 剩下的话昭兰没说出来,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会儿岑闲,叹惋这人不该长得那么好,她的兄弟几个和父汗都是色中饿鬼,恐怕是……凶多吉少。 “多谢昭兰公主提醒,”岑闲声音温和,“我并未想过要在此地长留。” “不过,昭兰公主似乎对自己的父兄不是很喜欢。” 昭兰的眉头皱起来,正想要说话时,大帐外面传来突厥汗王和她几个兄弟的声音,她立时从椅子上蹦起来,连忙钻进了床底躲着。 毕竟她是奉了母命私下过来的,若是撞上了突厥汗王那几个,少不了一番麻烦。 岑闲坐在垫着狼皮的椅子上,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帘帐掀开,突厥王用突厥语遣散周围守着的突厥士兵,叫他们吃酒去,而后同他的两个儿子一同迈入灯火通明的大帐内。 突厥王的大帐十足的宽敞,一张床大得能躺七八个人,上面铺着柔软的熊皮,灰黑色的毛皮在火光下光滑锃亮。昭兰躲在床底下,看见自己父汗和两个兄弟穿着的马皮靴,听见他们用突厥语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还商量着今夜要怎么一起度过。 昭兰:“……” 她咬咬牙,觉得大事不好了!先前阿娘曾问过大魏使臣,说这人武功全封,那岂不是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再加上这时她也出不去,岂不是要在床底听一夜的…… 昭兰小姑娘的脸已经全绿了,暗骂自己怎么不来早一点! 而外面,突厥王几人如同打量牲口一般,露骨而下流的目光落在岑闲的身上,岑闲并不吭声,只是攥紧手中的短匕。 短匕自然不是拿来自尽的。 是用来杀人的。 突厥汗王俯身出手将岑闲掉落在颈边的白发拾起来,贪婪的目光与岑闲波澜不惊的视线短兵相接,而后还未反应过来,冰凉的匕首就捅进了他的腹部。 突厥王惊恐的目光落在岑闲的脸上,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力气——那匕首上面带着毒! 岑闲的手勾着他的脖颈,动作亲昵,神情冰冷,抬起的目光落在突厥王身后的霍达身上。他迅速将匕首从突厥王腹中,血光飞溅,沾了他的白发和半张脸。 而后沾染着鲜血的刀光朝着霍达直直冲过去! 他没有内力,招式的速度和力道差了一着,霍达侧身而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 。 兵刃相接和打斗声传入昭兰的耳朵里,霍达的骂声十分清晰,她看见有血从披着嫁衣的苍白手背上滑下来! 昭兰顿时顾不上自己还在这里躲躲藏藏不能被发现了,就地一滚从床底下飞出来,正好看见霍达的脖颈上已经插了一把匕首,另外一个兄弟正要飞奔出帐,跑时还回了个头,看见昭兰的时候立马破口大骂!为防纠葛,昭兰咬牙切齿地抓出自己腰间挎着的箭矢,利落地搭弓,一箭射穿了那倒霉蛋的后心! 只听一声哀嚎,还未跑出大帐的男人倒在了地上。 昭兰松了一口气,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连忙折返,扶住了独木难支的岑闲。 兄长霍达死状极其凄惨,那把匕首从侧颈刺进去,刀尖已经在另一边冒了头,正躺在地上抽搐,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吭哧声。 而另一边,岑闲呛咳着,脖颈处是触目惊心的红痕。 “你……”昭兰欲言又止,“我先带你回我阿娘那!” “他们进来时遣退了周围的突厥士兵,我认得路,不会被发现的。” “咳咳——”岑闲手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嘴角,斑驳的血沾染着他苍白的指节,“昭兰公主,把你的箭矢拔掉。” 昭兰愣了一下,紧接着听见岑闲说:“不然会被查出是你——咳!” 大片大片的污血从他嘴里面涌出来,昭兰暗道不妙,伸手去按岑闲胸口,发现此人胸口塌下去一块——想来是被踢断了。 “刚才……喊了一声,突厥人……就要……去拔……拔箭……快去!” 昭兰立刻折返将那箭矢,随后将箭矢放回身上的布袋。 “我来时……”岑闲低声对昭兰说,“命人查过你和静宁公主……公主这些年……咳咳突厥汗王已死,我也算是帮公主报了仇。” 昭兰知道岑闲说的是什么事。 早年突厥各部叛乱,当时的突厥汗王为了活命和拉拢,每流亡一个部落,就会将静宁公主奉上,以昭兰为威胁让静宁公主帮他获取各部的情报。 后来突厥王统一部落,却弃静宁公主不顾,静宁公主便独自居于一帐,将昭兰抚养长大。 昭兰抿紧唇。而后手里忽然被塞了一个东西。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突厥王身上那世代相传,象征王身份的狼骨! “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成……王?”昭兰有些犹疑,她早就听过这人的凶名,可不敢相信这人的手段,“天下似乎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吧?” 岑闲低低笑了两声:“自然没有,作为交换,若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将我的尸身送回灵州,若我活着……”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有突厥人高声呼喊起来,紧接着火光大盛,朝着他们二人涌过来,昭兰立时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一声「得罪了」之后,便将短刀狠狠扎进了岑闲的腹部! 血流如注。 昭兰满手是血地站起身,看向四周围过来的突厥士兵,用突厥语声泪俱下道:“大魏送过来的男人害了父汗和兄长!我趁他受伤才将他制服,你们快去叫大夫看看大帐内的父汗。” 眼前的少女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哭得梨花带雨,为首的突厥人闻言大骇,赶紧带人进去看了。 而后昭兰哭哭啼啼地指挥着两个人,把昏死过去的岑闲给带走了。 。 。 静宁公主正在自己的大帐内熬鹰。 她将一身异族服饰穿出了中原皇室的雍容华贵,喝着马奶酒自顾自看书。 熬鹰这事极需要耐力,静宁公主看累了书,好整以暇地抬头看一眼这只被俘虏的鹰,它站在架子上,头已经耷拉了下来,但是仍然不能入睡。 这只鹰是昭兰在朔漠的原野上费尽心力抓回来送给静宁公主的生辰礼。 本来是想熬好了再送,但是静宁公主却要亲自动手。 女儿昭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阿娘!” 静宁公主转身看向昭兰,看见昭兰满手血,忍不住皱了一下眉:“这是怎么弄的?” 昭兰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家阿娘,便见静宁公主叹口气道:“你的父汗真是越老越看不清局势,突厥王族里面多少人都反对将这人娶回来,他就是不听。” “如今真是牡丹花下死,”静宁公主眉眼冰冷,“做鬼也风流呢。” “我已经让大夫去救那大魏来的指挥使了,”昭兰挠挠头,“本想依阿娘的意思游说他帮咱们的,毕竟……他虽嫁过来,但手上权柄和威势想必还是在的,却不想他居然直接将……” 直接在大婚夜把突厥汗王和她那两个倒霉兄弟给杀了。 虽说有一个是她自己动的手。 昭兰吐了吐舌头。 “如今他杀了汗王,”昭兰皱着眉头,“突厥和大魏怕是要再起事端,只是……我怕的不是两方交战,而是这些个部落趁机叛乱……到时大魏借口出兵,我们怕是要被灭了。” “所以才更要向这个人示好,昭兰,”静宁公主温言道,“这个人手里有着大魏的兵权,三军送嫁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只要我们有足够的的筹码,能让他心动,让他在部族叛乱时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么驻守朔漠的大魏边军就会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昭兰沉吟一会儿:“那我们有什么能给他呢?” 静宁公主怜爱地拂过昭兰编成小辫的长发:“那自然是我的好姐姐和突厥走私的证据了。” “大魏朝廷内斗,可是毫不逊色于突厥部族叛乱呢。” 第66章 朔漠(八) 岑闲醒时已经是三天后, 因为失血,他身上阵阵发冷,眼前一片发黑。 身上盖着的似乎是熊皮被, 可惜的是他身上没什么温度, 盖上这被子也暖不起来, 更像是冷铁压在他身上。 岑闲一只手摁在柔软的熊皮上, 修长分明的指节透出一股青灰来,耳边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岑大人。” 突厥这边能在他身边等着, 性子沉稳还说得一口中原话的女子—— 岑闲声音暗哑:“多谢静宁公主相救。” 虽说他并不想再睁开这双眼睛,只是太可惜了, 岑闲想,人没死。 他一边说一边睁开双眼, 看见火光下静宁公主的面容。 女人脸上有了些许皱纹,身上穿着异族的服饰,腰间的狼牙有了些许年头, 略微有些显黄。兴许是朔漠这边风沙大的缘由,她相比她的姐姐——长公主魏长乐, 显得年纪要大些。 她脸上带着凉薄的笑,眼底的算计不比魏长乐少,不过面上还是显得比魏长乐和蔼慈祥得多。 静宁公主笑着说:“岑大人不必言谢, 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举手之劳? 他杀的可是突厥汗王,现今帐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要他的性命,静宁公主不仅能在这时候将他治好,甚至于让他平安无恙地躺在帐中三天,哪里是一句「举手之劳」就能做到的。 静宁公主神色安然, 知道面前这位心中对她已然有了定论。 “静宁公主救了在下,”岑闲神色如常,“应该不是因为好心吧。” 静宁公主捂着嘴轻轻笑了:“指挥使聪慧,我也就不和指挥使卖关子了。” “突厥部族混乱,我和女儿昭兰自然也是在虎口底下生存的,”静宁公主温声细语,“自然要为自己谋一个出路。” “只是单凭我们自己,自然是捉襟见肘了些许,是以便厚着脸皮请您帮上一帮了。” 岑闲垂着眼,刚一动,钻心刻骨的疼就从肋骨传过来,他咬了一下唇,支起身靠着床头做好,苍白的面庞上殊无波澜:“我曾是大魏朝臣,但如今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帮不了公主。” 静宁公主笑容微敛。 她斟酌了一会儿,轻声道:“大人说笑了。” “您余威尤在,”静宁公主脸上仍然带着笑,“什么也不是这种事,哄哄我女儿昭兰还行,说给我听,我是不信的。” 岑闲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大帐内昭兰歪着头,肩膀上坠着那只熬好的鹰,嘴里咬着果子看自己娘亲和眼前这个好看的中原人说话。 “既然静宁公主不信,”岑闲为了不牵扯伤口,话语极慢,“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静宁公主把玩着手里面的狼牙,微微叹口气:“难道大人不想回大魏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么?” “他们这些人,不拉拢大人你也就算了,竟然将大人您嫁到朔漠这边来,你不恨吗?” 昭兰听闻此言,想着要是自己该恨得要死,恨不得杀回大魏上京讨要一个说法。 却不想那边岑闲笑着咳嗽了一会儿,敛着眉目轻声道:“是我自己愿意来这里的。” 静宁公主和昭兰皆是一愣。 昭兰一蹦三尺高,鹰从她肩头扑棱下来飞到一边的架子上,昭兰大惊失色:“我先前听父汗和那几位王兄说过几句,你不会真的是为了换那一具骸骨……才自愿嫁来朔漠的吧!” 岑闲不语。 静宁公主摆手让昭兰坐下来。 昭兰依着她的动作安分守己地坐好,说出来的话却掀起了惊天骇浪。 “岑大人,你被骗了!”昭兰抓着自己的小辫,“那具骸骨……那具骸骨不是你们那位将军的!霍达因为人跑了,又听说你们那边没有救到那位将军,为定军心立君威随便杀了个年纪相仿的俘虏!那不是你们将军!” 岑闲的瞳孔随着昭兰的话缩紧。 不是…… 那真的朔望……去哪里了?! 他是不是,还活着呢? 昭兰看岑闲一脸急切的样子,有些不忍,她顿了顿,还是轻声道:“不过我们也没找到那个将军……他从突厥军中逃出,不见踪影了。” 岑闲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他手指蜷缩了一下,胸口发闷,随之而来的无形绞痛让他额角上渗了点冷汗。 “也不是说……他真的死了。”昭兰干巴巴地说,然后被静宁公主瞪了一眼。 昭兰连忙举手,闭上嘴不说了。 作者有话说: 太久没写无手感辽…… 缓慢更新恢复更新中……感谢在2022-05-02 23:20:52-2022-05-20 22:0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朔漠(九) “我虽然离开上京已经许多年,”静宁公主生硬地将话头挑开,看着岑闲缓缓说,“但上京形势我仍然略知一二, 大人, 如今上京一片兵荒马乱, 你一嫁过来, 皇帝就被软禁,太后称病, 而监国的竟不是景王,反倒是长公主临朝称制。” “大人, 景王如今左支右绌,而你又在朔漠, 即便有谋臣想帮,想必也应付不来吧。” 岑闲缓慢地合上眼皮:“那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左右我对大魏心灰意冷,”岑闲低笑了一声,“公主不妨杀了我向外面的族长们示好,也好让我下去陪故人。” “黄泉寂寞,”岑闲眼睫微动,叹一口气,“我陪陪他。” 静宁公主抿抿唇:“……” 她被油盐不进的岑闲逼得一时无话, 不知该如何再将心中的盘算说出来。却听一边昭兰皱着眉头道:“大人怎么知道他就一定要你陪呢?” 这小姑娘大大咧咧道:“听大人所言,那将军和大人交情甚笃,竟到了能为了一具真假不明的骸骨嫁到朔漠的程度,若真有如此交情,那将军也不愿你去陪他吧!” 她揪了一根肉条喂鹰:“若我是那位将军, 见你下来陪我, 该气得要和你打一架!” 岑闲一时无话, 这倒是像朔望会做出来的事情。 况且他这条命,算起来还是朔望换回来的,若他真下了黄泉去寻朔望,那小子说不定真会气得与他打一架。 他在心中苦笑一声,忽然觉得朔望此时真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这半大姑娘说得对,岑闲的指腹擦过手臂上的伤痕,他不得去死的。 死了该对不起朔望了。 也对不住友人。 “呃……”岑闲静默一会儿,他脑中浮光掠影般闪过上京城那里的旧友,又想起院子中,朔望种下的那些花草。 现今是盛夏,若是他尽快回京,或许还能留下一朵残花。 大帐外忽然有人高声呼号,岑闲听不懂突厥语,但也隐隐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他终于松口,“公主,我能帮您稳住大漠的局势,那您用什么来交换呢?” 静宁公主也松了一口气,她道:“我这里有汗王和大魏走私的证据,还有他们互通的书信,我先前虽独居甚久,但因着昭兰,自然也不能对所有事情不闻不问,若是大人还想要其他的……我们也会尽力帮您拿到。” “不知这些是否足够呢?”静宁公主美目流转,“若是还不够,我们便同您签订和约,只要我们在一日,朔漠便一日安宁。” 这些筹码对于大魏来说的确足够诱人了。 岑闲扯了扯嘴角:“公主就这么笃定我能帮您么。” 静宁公主笑了笑:“那是自然,还得仰仗大人,汗王才死得那么痛快,又没沾我们母女俩的手。” 昭兰对着鹰做鬼脸,听见这番话回过头对着岑闲点了点头。 岑闲失笑,而后道:“帮你们可以,但所有事情,都要按我说的来。” · · 朔漠边境的小村子里面,骆二胡正吹胡子瞪眼,和飞哥置气。飞哥叉着腰骂人,把骆二胡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个糟老头子!那是我阿爷的钱!你竟拿去打点元城的士兵!!结果呢!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不是说了你阿爷准了么!!” “你个吃白食的给我闭嘴!!我阿爷准了不算!我不准!” “我阿爷是要回中原的!那钱是攒的路费!你不准再跟我阿爷要钱!” …… 那边穆南枳正把篓子里面的蛇倒出来,想着挑一只来再中和一下那鹤尾草的毒。 前些日子他们艺高人胆大的把江湖上几乎没人敢拿来治病救人的鹤尾草掺着蛇毒塞进了朔望的嘴里面。 这下好了,两毒相争,差点没把朔望那消瘦的身板折腾得形销骨立! 但如飞哥所说,这两毒居然真的开始互相压制消磨,竟然还真能两相平衡起来! 说不定在来两个疗程,这人就能醒了。 穆南枳觉得要是真成了,没准他能养出一个百毒不侵,血里含毒的异人来。 他忙活了一上午儿,飞哥儿和骆二胡都吵完架了,糟老头子和小少年一个看不惯一个,坐在饭桌两边相看两厌。 穆南枳还不饿,正拿了毒血准备灌点进朔望的嘴里面,刚走到房门那,房内忽然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声音,穆南枳心一惊,火急火燎的开了门! 门中飞哥爷爷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朔望单手撑着床板支起身子,眼睛死死盯着飞哥爷爷。 床边是碎裂的粗瓷碗,水花渗进泥地里面。 因为用力过猛,他一边手臂伤口裂了些,发黄的绷带染上丝丝血迹。 穆南枳内心大震,居然醒了?! 这倒是比他预料的要早许多。 他连忙将那药碗放到一旁,然后伸手去扶朔望,朔望张了张嘴,却没法发出声音,穆南枳伸手探了他的脉,冷静道:“没事,只是睡得太久,嗓子哑了,缓几天便好。” 也不知道朔望听进去多少。 他的目光警惕地在穆南枳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在了飞哥爷爷身上,眼底流过哀伤至极的神色,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蜷缩在那张木板小床上,腰背绷紧,肋骨震动,五指难受地抵在收缩着的胸口,嘴里全是血腥味。 听到动静的飞哥和骆二胡也赶到房门口,朔望睁开眼睛,水雾迷蒙的双眼将目光落在骆二胡身上,骆二胡诶呦了一声,没想到朔望还记得他。他小跑到朔望身边,先是给他喂了点水顺气,然后看见朔望用手指沾了点水在床板上写字。 -这里是哪; 骆二胡瞄了一眼,道:“距元城百十里的小村子。” -那个爷爷叫什么; 骆二胡有些莫名其妙,朔望问飞哥爷爷干什么?尽管心中有疑问,骆二胡还是老实地答了:“不知道,咱们几个和村子里的都叫他飞哥爷爷。” 朔望的手指顿了顿,又吃力地沾了点水。 骆二胡看着都嫌累:“小友啊,你说有什么话不能等着好了再问,咱们也不急于这……” 他的话在看见朔望写的东西后戛然而止。 他写了三个字。 -指挥使。 那三个字用力得甚至掺了点伤口撕裂的血色。 骆二胡瞬间为难起来。 这要他怎么说。 是说指挥使嫁去了大漠,不过四五天就传来他在大婚夜杀了突厥汗王…… 还是说指挥使被突厥人杀了,棺椁没过几天就要从突厥运到元城这边下葬? 骆二胡一个头两个大。 正不知要如何回话时,飞哥越过他的肩头一看,大咧咧开了口:“指挥使?问这个干什么?他死了,棺椁都要从突厥……” 飞哥话还没说完,一口血从朔望嘴里吐了出来! 第68章 朔漠(十) 史书工笔, 大魏国史上最后是这样记载的: 指挥使闲,为求和远嫁朔漠,突厥汗王纳其为妾。当夜, 闲不堪其辱, 以刀刺汗王并其子, 汗王之女大骇, 失手杀之,闲力尽未躲, 血尽气竭而亡。 静宁公主念其忠义,遣其棺, 葬于元城之南。 而朔望听到死讯的那一刻,只觉得荒唐。 怎么会死了呢? 谁死都不应该是岑闲死啊! 朔望还记得当日出征的时候, 岑闲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衫,站在高阁之上,静静目送他远行。 而出征前日, 他们在床榻上耳鬓厮磨,彼此占有, 呼吸和心跳都是那样的真实而平稳,岑闲咬着他的耳垂,声音轻轻的, 带着点嘶哑,一遍又一遍同他讨要承诺—— “一定要回来。” 那也不过是几月之前的事情。 朔望觉得心口疼。 回不来了。 模糊的视线接到面前的人,几个人担忧地看着他。 朔望踉跄着要从床上下来,穆南枳却不许,将他按回去了。飞哥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能引得面前的青年这么大的反应, 怯生生地站在原地, 不敢动了。 朔望挣扎了一会儿, 徒劳地放了气力,双目无神地看着房梁,嘴里漫着血腥味。他伸出手,忽然沙哑着嗓子招呼了一下飞哥:“小孩,你……你过来一会儿。” 飞哥和房间里面的几人对视了一会儿,迈步上前蹲坐在了床边。 “他是为什么死了。” 飞哥左顾右盼一会儿,回头看骆二胡,骆二胡摇了摇头,别开了眼。 “求、求和……也有说是为了、换一具骸骨!”飞哥结结巴巴地说,“但是在大婚当夜,他和那个突厥人同归于尽了……” 在飞哥说到换骸骨的时候,朔望已经将所有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是……为了我” 朔望双目无神,低声道,骆二胡一时没听清朔望的话:“什么……” 朔望咽下一口血,只觉得悲凉,心中泣血的人声在他耳边微微响着。 “是为了我” 不然那样理智的人,怎么会答应这样荒唐的和约,怎么会穿上嫁衣只为了换回一捧白骨再杀掉汗王。 他甚至连上京的事都来不及管了。 朔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掀开自己的被子,踉踉跄跄从床上下来了!穆南枳心一惊,抬手要点朔望的穴道,手势刚出,朔望猛地抬手,扣住了穆南枳的手腕,声音微弱:“让开。” 他的眼中一片死寂,一点光都看不见了,骆二胡一时没法将此时的朔望同之前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个眸子里面闪着光的青年联系起来。 那是心如死灰的人才有的眼神。 骆二胡原先设想过很多次面前这个青年知晓指挥使的死讯之后会怎么样。他觉得朔望是个性情中人,知道这样的消息,兴许会崩溃的痛哭,厉声的质问,甚至于指责诘难他自己……但是他没有想到朔望竟然如此平静,眼中的火焰燃成灰烬,仿佛灵魂已经消失不见,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骆二胡不知道,朔望已经失去过太多次了。 年少时失去亲友师长,长大了失去爱人。 惶惶十年,他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而岑闲……他失去了两次。 第一次,年少时近乎撕心裂肺的分离,如果就这样停留,或许岑闲会成为他命中一个不可言说的遗憾和钝痛的伤疤……可是,天意弄人,他偏偏第二次遇见岑闲了。 我原以为,朔望不着边际地想,是能长相守的。 到底是奢望。 “小友,”骆二胡看着朔望手臂那渗血的纱布,“你、你伤还没好,先坐下来……” 朔望抬眼看了看骆二胡,然后又垂下眼。 确实如此,以他现在的状态,即便骆二胡和面前这个医师打扮的人真的让开了,他也走不到元城,运气好点,或许能撑到半路那再被黑白无常索命。 他松开了手,仰面倒了下去。 。 。 到了深夜,朔望再一次转醒,飞哥爷爷坐在他身边拿着蒲扇扇火,药炉子冒着热气,一股苦香泛过来,朔望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依稀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岑府。 岑闲的寝室里也时常临时用小火炉熬着药草。 那里的松木幔帐因而都泛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草药香,岑闲身上也是,仿佛这些草药浸透了他的骨子,那样的草药香,每每朔望注意到,总觉得十足心安。 飞哥爷爷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想说些话,只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辨不分明的「呜呜」声。 他脸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应该是个剑眉星目的俊美男人,手上纵横交错的刀口和老茧显示着他年轻时勤学苦练,只是…… 朔望沉默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眼前这个男人两鬓斑白,面目全非,但是在朔望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老人到底是谁。 当年天高云阔,他同岑闲两个人放着风筝,风声呼啸穿过长廊,他举着线回头,亭台楼阁之上,他的爹爹搂着娘亲,两个人神色和蔼地低着头,看向他们。 曾经穿着亲王礼服,穿着甲胄银盔,用兵如神,神采奕奕的昭王;曾经逗着孩子,与妻子在书房一起写着诗句的父亲,如今面目全非,满身伤痕,穿着一身不知洗了多少遍的单衣坐在他的面前。听不见,看不清,面对自己的孩子甚至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来。 真是……太悲哀了。 朔望不知道面前的人有没有认出自己,此刻他倒希望昭王认不出自己。 况且骆二胡虽知道他的身份,但估计也不敢向这小村子里面的任何人说。 认不出才好……朔望想,认出来了,要心疼的。 谁都心疼。 然而老者并不想放过他,昔日里文墨甚至能得名家典藏的昭王用粗粝的指头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面写—— -你从上京来; 朔望觉得喉间生涩,仿佛像生了锈的铁。 -是; 朔望用水在桌子上面回答,微弱的烛火照亮他们的脸,昭王魏以诚唯一能用的一只眼睛在看见这个字之后泛起了一些神采。 -你能带我和飞哥回一趟上京吗; 老人小心翼翼地写着。 -只要有个地方坐就好,我们不会吃军饷,也不占地方; -我离开那里太久了,要落叶归根,要去陪我的; 陪我的妻子; 朔望没敢让魏以诚写完,他惶恐地握住魏以诚的手,近乎悲绝的声音带着呜咽,像是要泣血一般痛苦,仿佛临死之际的鹿。 “我带你回……我带你回……” 这是他的父亲,他现如今唯一的亲人了,他怎么会拒绝呢? 朔望低哑的声音传在这个小屋子里面,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魏以诚低下头,有些不明白地看着这个眼眶通红,却流不出眼泪的青年,有些怔忪。 他不知道面前的青年怎么就突然崩溃了,只好笨拙地抚掌拍着朔望的后背,像很久以前对待自己唯一的孩子那样,宽厚,温和。 朔望脊背塌陷下来,伸出手指,在魏以诚的手上写了个字—— 「好」 第69章 终局(一) 三日后, 朔望启程前往元城。起先穆南枳并不算太乐意朔望走,毕竟以一个大夫的方向来看,朔望距离「好」这个字实属差了一大截。 但朔望心思已定, 他也不好阻拦, 只能由着朔望去了。 骆二胡同朔望一同前往元城那边——他倒不是念着朔望才跟着, 而是听说如今灵州主帅已经是江与安, 他思衬着或许江浸月也在,便想一同跟过去看看。 朔望戴一顶斗笠, 遮住了烈烈红日散发出来的火热光线,骑着马来到离元城还有十几里路的一处陡坡。 从这可以看见元城的城门。 元城近日来因为迎棺一事而全城戒严, 不许城外人进入,朔望骑着一匹马, 沉默地看着准备进门的一队仪仗。 真是赶巧,居然……遇上了岑闲的棺木! 朔望手捏着缰绳,死死看着位于仪仗中间的黑色棺木。 前面的人举着招魂幡, 漫天的纸钱挥洒下来,朔望瞳孔缩成一点, 仿佛天上地下能入他眼中的只剩下漆黑而肃穆的棺木。他们离城门口有一段距离,只见城墙之上,将士们皆白衣冠肃立, 守着这棺木进城。 朔望捏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嘴边有细细的血线。他抿唇遏制住喉中的血腥味,额角上渗出冷汗。 从骆二胡的角度看,只见朔望佝偻着背,身体轻微地颤抖着。 他哀叹一声, 正要去看看, 朔望突然一勒缰绳, 骏马嘶鸣朝着城门口过去,骆二胡「诶」了一声,赶紧骑着马追过去。 只是一瞬,朔望的马又停了下来,只因那一队仪仗已经完完整整进了城门,元城城门立刻紧闭,城门上挂着的白色绫布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没过一会儿,被风吹得掉了下来。 走石飞沙,朔漠的狂风里面有腥甜的血气。 朔望沉默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眶通红。 一行人缄默无言往城门口过去。 城门口的侍卫是新来的,不认得朔望是谁,杵在城门口上不让进,不论朔望与骆二胡如何说,就是不愿意打开城门,几个人在那掰扯许久,还是没能进城门。骆二胡心烦,对那侍卫道:“我们是你们主将的亲戚!” 守城门的士兵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们一眼,道:“我们主将是上京人,家中世代为官,哪来的穷乡僻壤的亲戚!” 说完那士兵又补了一句:“再者就算是,如今全城戒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进不去!” 骆二胡:“……” 他正想上前理论,但是被朔望拽住了手臂。青年对着骆二胡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拉着准备暴跳如雷的骆二胡走了。 “你不进去了吗?”骆二胡吹胡子瞪眼,“都到元城的地界了,还是说你准备直接回到上京那边?” “进,”朔望压低自己的斗笠,“今夜子时,我们翻墙进去。” 骆二胡:“?!” · · 而此时在临时搭建的灵堂那,江与安和江浸月两相对视一眼,而后将目光放到了这棺材上面。四周的将领皆双目通红,更有甚者已经在嚎啕大哭了。江与安维持着一张冷面脸,没什么表情。 江浸月则是一言难尽地看着这棺木。 这棺,据说是想要葬在元城城南靠着小山丘的那一片空地,他们自然也不敢耽搁,今夜就会将这棺木下葬。 只是,江浸月将目光放到随着棺木过来的突厥使臣——这使臣一身黑袍,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包裹得亲娘都不认识,在进城门后朝他手里放了张纸条。 纸条里面是写得娟秀的中原话,落款是静宁公主,要他们在后下葬开棺,棺中是给他们的礼物。 江浸月将那张纸条握在手心,又和江与安对视一眼——这是又在算计什么? 先前突厥派人拿着岑闲的手迹和令牌过来,那手迹先是说岑闲没死,又说要随军送嫁的锦衣卫秘密前往突厥那边。 那时江与安与江浸月确定了那手迹确实为岑闲所书,虽然万般怀疑,还是将锦衣卫放行,夜缒而出,前往突厥那边。 可是如今,为何岑闲没有跟着过来。 这般想着,江浸月有些着急地回头看了那一身黑的使臣一眼,见那使臣朝他们微微点头,朝外面走去了。 江浸月正要去追,江与安一把抓住他窄瘦的腕骨,冷若冰霜的面庞上浮现出不赞同的意思:“稍安勿躁,免得落了圈套。” 江浸月沉默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黑衣黑袍的使臣出来拿下自己脸上的面具,明艳大气的眉目赫然是静宁公主的女儿昭兰,她打了个哈欠,伸手让马背上的雄鹰下来,慢条斯理地解下了鹰腿上的小竹筒。 她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里面是岑闲的笔迹:“事成。” 短短两字,却是让昭兰的眼睛亮了起来。 数日前锦衣卫一行急行两日来到突厥,很快就稳住了突厥王族这边的叛乱,而其他的虎视眈眈在王族旁边的部族,岑闲则是用了「合纵连横,远交近攻,逐个击破」的办法。 此法是老祖宗留下的,法子虽然老,但不得说,很好用。 突厥人悍勇,但玩起心眼,有时还是比中原人差了那么一截,何况岑闲是从锦衣卫那边出来的,玩出的法子可比突厥人花得多了。 而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擅长暗杀,千里奔袭取项上人头这事也不是没干过。即便敌手身边防卫众多,但只要时机得当,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 这些部族有些实在没防住,一朝失了首领,纷乱之下就被攻占,不过半月多的时间,静宁公主已然掌握了大半个突厥,剩下的部族自然归顺,战战兢兢等候发落。 当然岑闲也留了个心眼,没有真的帮静宁公主收复所有部族,不然突厥强盛,大魏又适逢内乱,两相权害之下,他便先让一部分锦衣卫跟着棺木先回元城,另一半则在帮静宁公主掌握了大半势力之后,从朔漠离开。 因而昭兰取到信时,岑闲一行人已离元城不远了。 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明面上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实际上却骑在马上,与一行锦衣卫奔波在风沙漫天的朔漠的中。 他们行军速度算不上快,锦衣卫们到底顾忌自家主子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尚智骑着马在岑闲旁边,被沙子糊了一嘴,同岑闲说上京的状况。 “太后和陛下被软禁在了皇宫,皇后被送回了娘家,薛寂虽没有暴露,但也被软禁在了寝宫,长公主临朝听政,景王前前后后被削了大半权,又有曹庸在长公主背后撑腰,没人敢反驳。” “若是您当时在……”尚智话说到一半,把嘴闭上了。 指挥使当时接到死讯,人都疯了一半,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 岑闲敛眉,手上缰绳一拉:“景王那边还撑吗?” 尚智摇了摇头。 景王魏琛在勾心斗角这方面的造诣还是不及魏长乐和曹庸,岑闲同江与安一走,他那边独木难支,这个时候能保全自己就算差不多了。 若是没有张久成带着剩下的锦衣卫站在景王后边,恐怕没两天曹庸就能把他发配到封地去。 “那你先带人回去,”岑闲按了按眉心,“把这一半账本先送回上京,我去元城找江与安一行。” 尚智点头应承,一行人正要分两拨离去的时候,岑闲又叫住了尚智:“等等,汝愚,让魏琛去找钦天监和方士,让他们散布消息,就说紫薇星乱,奸人误国。” 尚智心领神会,对岑闲抱拳:“属下明白!” 话音落下,一行人便自动从岑闲身后离开,朝上京奔袭而去。岑闲一人一骑,没有留一名锦衣卫在身边。 他勒住缰绳,晃晃悠悠朝着元城过去了。 第70章 终局(二) 夜半时分, 朔漠的晚上风刮得干燥,朔望身上的毒得益于穆南枳的多方压制,总算趋于平衡, 近日来都没有发作。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 骆二胡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正往元城那边摸过去, 与此同时,岑闲已经借着绳勾上了城墙, 避过了巡夜的士兵,往棺木下葬的地方过去。 在他们进来前一个时辰, 新坟旁边,江浸月带着几个亲卫, 将今日里当着全城人面埋下去的棺木给挖出来。 他们没穿平日里穿的官服,而是打扮得六亲不认,黑衣裹得严实, 一点也没显露出来是官家人。 这倒也不怪,毕竟是人多眼杂, 岑闲的身份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虽说下葬时便说不用守灵,但若是突然有人过来, 那也说不清楚。 倒不如干脆装成仇家挖坟。 江浸月命人将钉子给撬了,棺木内是数十本账本。他眼眸一动,料想到事情不太简单。 他捡起一本翻看片刻,竟是突厥与大魏的私账。 “景明十四年……生铁……战马” 江浸月瞪大眼睛,再联想到之前长公主的破事, 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岑闲这人去了趟突厥, 竟然把这些东西带回来了! 这可是长公主私通外敌的罪证啊! “把这些账本全部收好!”江浸月将本子卷在手心,“收到粮草库里面去。” 几名亲卫立刻下去把棺内的东西清空,有一人抱着东西上来,问:“那这棺?要不要埋回去?” 江浸月闻言沉吟一会儿,道:“不埋了。” 江与安之前同他说过,如今站在景王和锦衣卫身后的朝臣早和长公主一派针锋相对,如同一捧干柴,只差一点儿火星就能燃起来,完完全全撕破脸皮。 而这点「火星」,到底是哪边点起来的,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 明日一早,这孤坟被掘,尸首不见,还有这更大逆不道,更能激起一群人怒火的事情么? 江浸月思衬一会儿,觉得没有了,并且对自己想出来的这招十分之满意。 想完他招手叫来身边几个人,在他们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几个人深以为然,听完就开始动起手搞破坏,折腾了半刻钟,一群风风火火来掘坟的人才着急忙慌消失在了元城漆黑的夜里。 北风枯折卷起风沙,岑闲那墓孤零零地立着,坟前折来一半的木牌子——实在是来不及找石料了——就剩「闲之墓」三个大字,墓碑前点着七扭八歪几根香火,两根长明烛不知道被哪个人踩进了黄土里。 那棺材盖更是被挪开劈成两半,上书「奸贼不得好死」六个血红大字,棺材里面还泼了血,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了皮肉骨头往里扔,甚至还扔有半条蛇…… 场面十分之凄惨可怖。 岑闲:“……” 他是在江浸月走后不久才过来的,两个人错开了,岑闲为防有人这时候巡夜与他纠缠或是认出他,穿了一身夜行衣,用黑布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岑闲神色复杂地围着着自己的墓绕了两圈,也猜到了主使的意思,但…… 这未免也折腾得太厉害了。 虽说的确有人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也不知有没有胆量真把他的坟给弄成这样——世人都道锦衣卫锱铢必较,那领头的岂不是更甚,若是有人真敢这么折腾,夜半时分醒过来,也要担忧岑闲变鬼从阎王殿那杀回来咬他一口。 岑闲一手扶上那断了一半的墓碑,叹了口气,夜风吹过来,他伸手拂过自己额前那略有些碍事的碎发,身后忽有破空之声传来,岑闲的面色骤然冷了。 我都已经「入土为安」了,岑闲冷笑,居然还有人要来我坟前找热闹! 腰间从突厥人那顺来的弯刀派上了用场,铮鸣声出,弯刀瞬间就与从他后心那里刺过来的长剑撞在了一起! 长剑划过弯刀雪亮的刀面,冷铁特有的嘶鸣在狂沙漫舞的黑夜里也十分清晰,惨淡的月光下面,岑闲和面前人黑衣蒙面的人打了一个照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看见这黑衣人的眼睛——红了。 一击未中,两个人立即分开,相撞时的冲力让岑闲在分开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肋骨的伤隐隐作痛。那黑衣人竟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以剑为支撑,堪堪立住自己的身体。 黑衣人后面还有个裹得乌漆黑的人,岑闲皱了皱眉头。 两个人可不好打啊。 骆二胡正着急忙慌地想要抓住朔望的手,让这人别不自量力再上去玩命了,开玩笑,就这以朔望破布娃娃一样的身体,对上对面那个看起来武功路数还挺高的突厥人,岂不是没过十招就得被按在地上打? 奈何朔望此时根本不理会骆二胡的担忧,他眼里只剩下那半块墓碑,和面前这个突厥人。 杀了他还不够么? 还要挖坟鞭尸么? 朔望猛地甩开骆二胡的手,脚尖轻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墓前那拿着弯刀的「突厥人」过去了! 骆二胡心一急,也跟着过去了。 岑闲神色一暗,手中的弯刀改竖为横,往斜上方一提,稳稳接住了这一击。 很快两人的动作就快得几乎看不清,弯刀与长剑纠织出难舍难分的刀光剑影,骆二胡看这两个人纠缠起来的样子,竟一时没法插手。 两人纠缠到坟前,那墓碑摇摇欲坠,岑闲能闻到在裹挟着青草泥土味道的风沙中隐隐约约夹杂着的血腥味,他不知道这血腥味从何而来,兴许是从棺材里面散发出来的,也有可能是面前这个人身上带出来的——岑闲看到黑衣人肩膀上有一块及其不明显的,洇湿的水痕。 目之所及的,还有眼前黑衣人不知是因为憔悴还是因为难过而通红的眼睛。 似要落下泪来。 岑闲一愣。 只是这轻微的一个走神,岑闲手中的弯刀被面前这个黑衣人给挑开了,他躲闪不及,被逼得倒退了好几步,那剑仍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岑闲迫不得已地把自己那倒霉的墓碑给连根拔起,挡在自己面前。 凌厉的剑风在离那盘子只剩分毫之时硬生生停了下来! 岑闲恍然抬头,和面前人又一次对上了目光。 似曾相识的场面,就好像当初马车上那一眼,青年的桃花眼漂亮得有些不像话,月光雪色似的好看。 这一刻他福至心灵,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什么。 这世上还有谁……能在面对他这一块什么也不是的残碑,下不去手的呢? 岑闲喉结滚动,将那破烂木牌子扔在一边,手中的弯刀又接下了对面人愤怒的一击,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手中的弯刀被脱手而去,长剑飞速向他的脖颈而来,而他毫不在意,只是伸手拉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罩。 那柄剑猛地停在他的脖颈,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作者有话说: 先更一更,最近还是很忙,可能是三天两头更一下ORZ; 没有弃文!每一篇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写完的! 第71章 终局(三) “岑、闲?” 一道艰涩的声音传过来。 这声音对岑闲来说无比的熟悉。 重遇这一刻, 岑闲既没有感觉到诸如话本中所说的撕心裂肺之感,也没有欣喜若狂之意,只觉得一切感觉都被放得很慢, 当日接到死讯时就积压在胸口那的一股气缓慢地散落——岑闲觉得喉间一甜。 但他没有吐出来, 而是生生咽了回去——他怕吓到面前的人。 萦绕不散的血腥气在自己周围, 岑闲顿了一会儿, 沙哑道:“我在。” 轻声的回应像是随风而散,那一瞬间, 朔望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他面上的那张黑色面罩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 露出他憔悴又有些消瘦的面容,能看出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他站立的地方遍地残骸, 混乱不堪,黄沙漫天的大漠戈壁,对面那个死去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像一抹随时会被吹散的微尘。 不像真的。 更像是幻觉。 所以,朔望在心中想,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疯到出现了幻觉。 不然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活过来呢? 岑闲看见对面的人一点也没动,只是仿佛难以理解一般偏了偏头,眼眸里面映着一点微末的月光, 和一个在夜色里面鬼影幢幢的人影。 那人影是他自己。 岑闲跨步过去,在朔望反应过来之前伸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微凉的触感传过来,朔望仿佛被烫到了一般颤抖了一下,手腕上传来的微弱跳动无比清晰地让他意识到了面前这个人不是幻觉——是活着的。 况且,肩膀上传来的刺痛告诉他, 这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 这个念头针扎一般刺入他的脑中, 四肢百骸都在为了这个念头战栗不已。 朔望顿时觉得委屈, 又觉得愤怒……更多的是,急切,他急切地想要再次确定,这个人真的是在他的身边。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转瞬之间,朔望就反手扣住了岑闲的手腕,攻守易势,岑闲没有反抗,任由朔望动手,紧接着,一片微凉的唇印了上来。 岑闲愣了一下,然后松开了齿关,顺从地让朔望索取。 他没有问朔望如今的状况怎么回事,但想来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如果朔望想要发泄,想要确认,那就让他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接得住,也全都受得了。 两个人在夜色里相拥,岑闲一只手被扣住了。他难得这样乖顺,曾经杀人不眨眼,仿佛只有一张冷面的锦衣卫指挥使松开了自己的防守,另一只手抚上了朔望的后背。 朔望扣着岑闲的后脑勺,连日以来积压的情绪骤然溃散,将好不容易在心中筑起来的那面名为「冷静」的墙冲了个一干二净。 “岑闲。” “我在。” …… “再不见你……”朔望声音沙哑,“我真的要疯了……” 另一边,骆二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令人始料未及的反转,一时没想清楚这已经进了墓里面的岑闲是怎么又死而复生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仿佛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地吻在了一起。 他正要招呼一下这两个人,让他们别亲了,正事要紧,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见朔望那小子忽然脱力般坠了下去,当即大惊,两腿一蹬往那边过去。 只见岑闲一手托住了朔望,后者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面,脸色也正常。 看起来并没什么大事。 “咳,”岑闲轻轻咳嗽了一声,慢吞吞“他……好像不小心……亲晕过去了。” 骆二胡:“……” 这倒霉催的。 而后三人便趁着夜黑风高,往江浸月兄弟的帐篷过去了。 一路上骆二胡交代了朔望的事情,岑闲越听,脸色越是不好。 听完他沉默半晌,轻声道:“真的没有办法解了吗?” “能压制已经是万幸了,”骆二胡叹口气,“他暗伤太多,能醒来也已是不易了。” “好生调养,也有年头可活,”骆二胡继续说,“兴许日后,能想出解法。” 等到三人偷摸来到帐内,才刚躲过侍卫进去,一柄闪着凌冽寒光的剑照着骆二胡的面门过来,老头子大吃一惊,抱着头叫到:“江浸月!你杀你爹啊!” 那柄剑在离骆二胡脸上仅剩半寸之时堪堪停住,江浸月攥着江与安的手,好险没让那把剑招呼到骆二胡脸上。他对骆二胡一脸嫌弃道:“你别叫,这剑伤不了你半分。” 而后江浸月看见了骆二胡身后的人影。 正是在信中说了不久之后就会和他们会和的岑闲。 江浸月当即松开了剑,朝着那人影过去了:“岑闲!” 只见后者竖起中指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江浸月噤了声,朝岑闲怀里看过去,蓦然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又惊又喜:“朔望!” 原来这两个人都没死! 几个人将朔望安置到了帐篷内的一张小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一行人坐下来先是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后齐齐陷入了沉思。 良久,江与安道:“如今上京形势不可谓不危急,陛下被软禁,景王一人在朝堂之上也举步维艰,曹庸和长公主的人手都把皇城给封了,除却几个锦衣卫,几乎没有人能把消息送到这边来。” “薛寂那边有什么消息?”岑闲缓声问。 “说是皇后要生了,”江浸月有些头疼,“这一生下来,难保长公主不拿这个孩子做文章。” “况且听上京来的消息,”江与安眉头紧皱,“长公主最近似乎与疯了无异。” 岑闲缓缓抬起头:“疯了?” “到也算不上疯……”江浸月道,“景王来信说,她把先帝的墓给掘了” 作者有话说: 缓慢寻找手感ing—— 第72章 终局(四) 掘墓确有其事。 如今上京没人管得住这尊大佛, 即便是她要翻天,估计也只有远在边关的军队赶回去,才能阻止她了。 小皇帝魏明文坐在椅子上, 不知要如何是好。 他对那先皇父亲没什么印象, 论起情分来那也没什么情分。只是他也实在是没想到, 他这位长公主姑姑居然在翻看完那封圣旨后, 疯疯癫癫去了帝陵,还叫人把先帝掘出来。 只不过要对着百姓朝臣是不可能这么说, 于是便找了个先帝陵风水不好的借口,要迁走, 顺理成章地将先帝掘了出来。 魏明文觉得他这姑姑是想把先帝拖出来鞭尸。 只不过年岁日久,先帝早就化为了一具枯骨, 即便想鞭尸估计也鞭得不够痛快。 魏明文站起身来,亭台楼阁之外,是一望无垠的黑色天幕, 明月悬于其上,光辉洒在人间。长公主虽然暂且留了他一条命, 但以其阴晴不定的性子,说不定哪天就要把千刀万剐。 那薛贵妃与曹皇后关在了一块,两人帮衬, 魏明文不算太担心,况且曹皇后是曹庸的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再怎么样也无大碍。 就是……魏明文脸色复杂,就是不知道孩子生出来是男是女了, 若是男孩他这个皇帝是不是就要「殡天」了。 小皇帝很有居安思危的精神, 这会儿已经料想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后, 自己是个怎么凄惨的下场了。 这边小皇帝在忧心忡忡,长公主那边则是另一种光景。 魏长乐神情冷寂,凌云单膝跪在她的脚边,伸手将她衣摆的褶皱抚平。 自从知道圣旨的真相之后,魏长乐疯了般前往帝陵,将她兄长的骨骸给掘出来了。掘出来之后,她并未开心上多少,甚至命凌云将那副枯骨挫骨扬灰来泄愤。 只是即便如此,魏长乐还是郁郁。 人死如灯灭,即便挫骨扬灰,生前之事也已成定局,没有什么能更改的了。 先帝因一己之私,杀兄弑父,又为笼络朝臣,将魏长乐嫁给丞相陈相于……他这般筹谋,因那封诏书惶惶不可终日,到头来,那封诏书上写的,却实实在在是他自己的名字。 何其可笑。 他死得太便宜了,魏长乐想,若是早知道,应叫他千刀万剐才好。 “这几日有什么事么?” 魏长乐的眼神冰凌凌的,看向凌云。 “民间传言,说有隐士夜观天象,言紫薇星乱,恐有奸人误国,景王也上书说,要陛下肃清朝纲。” 魏长乐捂着嘴笑:“奸人误国?倒是抬举我,我算什么奸人么?不过是个看不清的蠢人罢了。” 说完她幽幽叹口气:“朔漠那边的人马还没回来啊,那指挥使说是死了,不过我是不信的。” “曹庸的野心倒是大,想等着自己女儿生下了龙种,进而取而代之,让皇位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我倒是无所谓这江山谁来做主……但总有人在乎,他想要这皇位,恐怕要费些周折了。” “不过不论是谁来坐着龙椅,将来我都要是被清算的。” “只是说来,这条烂命,我也不怎么想要。” 魏长乐捻着一串佛珠——那是破灾的仿品,低头看了一眼凌云乌黑的发顶,眉眼仿佛微微柔和了一下:“小凌云啊,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凌云抬起头:“我是公主的人,公主生我便生,公主死我便死。” 魏长乐转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 她伸手摸了摸凌云的脑袋,没有再说话。 朔漠那边,在指挥使岑闲的坟被掘了的事传遍军营之时,朔望醒了。 他们这时是在元城官府的一处议事堂,他睡在内间,外间那些将军们吵吵嚷嚷的,一个两个都认为是上京那帮尸位素餐,又视岑闲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伺机报复,正和江与安说要杀回上京找人算账。 嘈杂的声响传进来,他头疼欲裂,不甚清明的听力捕捉到「指挥使已死」五个字,整个人悚然一惊,颤抖的手正欲抬起来,就被人精准捉住了。 那触感微凉,来人指尖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手背,紧接着熟悉而又清冽的声音传过来:“阿朔,我在这里。” 朔望抬起眼看他,随即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倒不是又觉得自己疯了,而是刚才那几声实在是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掌心冷滑,他又不想让对面的人知道,怕人担心。 奈何手没抽回来,岑闲攥得太紧了。 朔望定定地看着他。 岑闲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终于松开了一点手:“我抓得你不舒服?” 话音还未落,朔望忽然倾身抱住了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有些乱遭的头发蹭着岑闲的颈窝。岑闲全身上下一下子僵了,不敢再动。 一旁啃着干饼就着凉水当早饭的江浸月和骆二胡眼见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 「噫」。 然后赶忙偷溜出去,顺带着把门紧了。 多日未见还以为对方死了的两个人相对无言许久,而后互相交代了自己的事情。 岑闲伸手轻轻按了一下朔望的手背,那上面有几道刚刚结痂不久的疤,很细碎。 他没有说话。 朔望喝了骆二胡和江浸月走前留下的药,而后将岑闲的手扣在了掌心:“阿岑,我在那个村子,找到了我爹——不是那个叫净心的和尚,是昭王,他没有死。” 岑闲倏然看向他的眼睛。 朔望的眼睛里面缀着沉甸甸的哀伤,而后他弯起眼角对着岑闲笑了笑。 “他想回上京,你陪我去接他吧。” 第73章 终局(五) 翌日, 岑闲同朔望前往那小村子寻人。 因着岑闲和朔望都是「已死之人」,于是乎便只有几名亲卫随同,夜缒而出, 悄悄前往那个小村子。至于回京一事, 他们几人商讨之后一番, 考虑到如今突厥那边的祸患已经解除, 但是朝廷那边并无诏书让他们归京,最后便决定由先由几位将领秘密带兵回返, 准备抓住那「奸人祸国」的名头清君侧。 一行人骑着马沉默地往小村子那边过去,朔望单手拽着缰绳, 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不过想到如今昭王的境况,也确实没人高兴得起来。 临近村子的时候, 朔望转头看向岑闲:“阿岑,别告诉他我们是谁,他会……难过的。” 岑闲手微微收紧:“嗯。” 十几年前, 昭王也许想不到自己会妻离子散,声无眼盲, 从一介猛将变成边陲小村里面艰难度日的孤苦老人,而曾经备受他喜爱的孩子全都遍体鳞伤,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甚至不敢叫他知道是谁。 简易而又破败的茅草屋前面,飞哥从井里面拉上来一桶水,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抬头一看,离去不久的骆二胡和朔望去而复返, 还带来了一大批人。 朔望身上还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 纹路精细, 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装饰,他身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幕篱,身上是一件灰色的披风。 朔望利索地从马背上翻下来,因为伤还没好全,落地的时候有些轻微地不稳,他身边的锦衣卫伸手扶了他一下,另一名锦衣卫则抬手将岑闲扶了下来。 飞哥看得目瞪口呆。小孩子久住边陲,几乎没见过谁出行还带着随从,顿时吓得连人都不敢叫了。 “飞哥儿,是我,”朔望道,“我来接你爷爷去上京。” 听到这句话的岑闲眸光一暗。 飞哥:“……” 骆二胡伸手在小孩子面前晃了晃:“小孩,你可别被吓傻了吧?” 飞哥被这一晃回了神,一把拍掉骆二胡的手,破口大骂道:“你才傻了!” 骂完发现众人又盯着他看,又默默把脖子缩了回去。 古灵精怪的,还挺会看眼色。 紧接着,他看着戴斗笠的男人挥了挥手,一架马车缓缓驶过来,朔望蹲下来与飞哥平视:“把你爷爷扶过来吧,我们很快就要启程了。” 飞哥「哦」了一声,然后问:“我也能去吗?” “那不然呢,”骆二胡横眉竖眼道,“留你一人在这谁放心啊,饿死了怎么办?” 飞哥听完啐了骆二胡一口,随即欢欢喜喜往茅房里面去扶自己爷爷了。 魏以诚被扶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惊讶,苍老的面庞露出惊异之意,他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浑浊不堪,映出一行人沉默的身影,他认出了朔望,也在飞哥手舞足蹈的叙述中知道了这些人是来接他去上京的。 站在最前头的,赫然就是几天前他和几个异乡人救下来的青年。 青年身形高挑,容貌清俊,总带着一些熟悉的感觉。 朔望和岑闲见人被扶出来,两个人同时上前想要扶住这颠沛半生的老人,却不料魏以诚挣脱了飞哥儿的手,扑通一下跪在了两个人面前,给他们重重磕了个头。 朔望的手悬在半空中,嘴唇紧抿,眼眶倏然红了,他身边的岑闲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安抚地划过他的手背。 但很快,朔望就反手握住岑闲的手指,那几根手指很凉,也在轻轻的颤抖。 而后两个人一人一边,将年迈腿脚又不利索地魏以诚从坚硬的黄土上面扶了起来,魏以诚似乎激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紧接着从怀里面掏出一个钱袋子塞进朔望的怀里。 朔望不要,他还生气,一只眼睛瞪得老圆,朔望拗不过他,只能将那钱袋子接下来,等到将魏以诚送上马车后,悄悄将钱给了兴奋着要骑马的飞哥儿。 没等飞哥拒绝,他和岑闲两个人就逃似地翻身上马,骑到最前面去了。 徒留飞哥儿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奔波十几日,他们先是赶上了那几位将军的大部队,而后又很快到了上京郊外。 岑闲还没透露自己的身份,毕竟他与突厥那边还有着交易与仇没算——虽说静宁公主和她的女儿雷厉风行地掌握了突厥的大政,但突厥王余孽尤在,那几位逃走的达尔罕都谋划着要造反,要给突厥王复仇,要拿有力的战利品证明自己;再加上岑闲在上京树敌太多,平日里都是被「奸人」「反贼」地叫,这时候岑闲没死的消息若是在大魏走失,难保曹庸一行和突厥人不起心思。于是此时他只是戴着一张面具称作军师。 朔望却是实打实同那几位将军摊牌了,再加上有骆二胡和穆南枳佐证,他这「死而复生」倒也算不上是离奇了。 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一路东行,南下,游说了大部分地方官兵,最后在上京郊外驻扎,和上京禁军与曹庸的神机营两相对峙,一时僵持住了。 朔望和岑闲利落地命军队将上京合围,不让粮草补给进京,更甚是来到皇城北面,将流经皇城内的河水给切断,断掉了皇城的水源,如此一来,四面合围,上京便只是一座孤城。与此同时还将长公主魏长乐走私粮草,通敌叛国的论罪书发往各地,连带着上京也发了一份——用箭射上城墙的。 曹庸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外整肃的兵马,一时咬碎了一口银牙。 合围已经有七日之久了! 黑压压的将士面前,朔望弯弓如满月,倏然松手,离弦的长箭划过云天,「砰」一声射上了城楼的柱子上! 曹庸黑着脸将箭矢上的纸拿下来,上书几行十分嚣张的话。 ——问曹大人安; ——再给你们半日时间考虑; ——再不降就攻城了; 曹庸气得将那张纸撕成了碎片! 神机营与禁军,再加上长公主之前豢养的私兵,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如今城中一派萎靡,人心惶惶,景王魏琛又并不站在他们这边,锦衣卫又因为岑闲和亲一事,差点就地哗变,如今更是一副萎靡之色,不论曹庸如何说,锦衣卫指挥使张久成都是一副「卑职无能」的表情,将他气个半死。 而对面估计是顾忌着城内的百姓,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截断水源粮草,逼迫他们要不投降,要不出来迎战! 这边气氛焦灼,皇宫内则是冷清肃然,一片惨淡。 魏长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佛珠自她指尖滑落,凌云半跪在她的旁边,青年容颜清越,神色寂然。 “主子……” 他话还未说完,魏长乐睁开眼睛:“你走吧,他们不会等太久,很快就会攻城的,小凌云,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不想看看这世间是什么样么?何苦留在我身边等死呢?” “数日前他们就在城外论我的罪,通敌叛国,残害忠良,豢养私兵,证据就是静宁送回来的账本,那些账本,已有些在魏琛那里了,尽管他此时在上京内举步维艰,但锦衣卫已然是帮着他了,这消息传到皇城,虽说群臣现在不知真假,但也已经心生疑窦,而天下百姓已然认定我就是那个奸邪了,毕竟锦衣卫指挥使都死在我的算计之下。若他们胜,我难逃一死,即便曹庸获胜,为安民心,也应当杀我了事,不留话柄。” “留在我身边没有好处,你还是走吧。”顿了顿,魏长乐往掌心吹了口气,“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我生的小孽障倒是还活着。” “呃……”凌云不语,只是凝了凝目光。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那凌云就此告辞,山长水阔,主子,珍重。” 魏长乐闭上眼睛,手指不住转动佛珠,甚至没有回头看那青年一眼。 城外朔望穿甲佩兵,和几位将军商量如何攻城一事,充当军师的岑闲戴着面具站在他们身边,不时提出些意见。 “到时骑兵在前锋之后,列阵而去,前锋带五百人持云梯者和攻城械具先行,中军弓箭掩护,待破城门后,苏将军,”朔望点了一人,“进城之后,前阵转为两翼,你带其余兵士主攻,黄将军带两翼分兵包抄。” “将军,再命一队骑兵,攻朱雀门,先找到陛下。”岑闲道,“若遇阻拦一律格杀!” “依军师之言,”说完朔望拧眉,转头看向岑闲,低声问道:“皇室可有密道?” 前朝皇室未雨绸缪,会在宫廷内部挖一条密道,以便非常之时可以逃脱,不过朔望不知道大魏是否也有这样的做法。 若是有,还是得派人守在密道出口那才好。 岑闲隐在面具之下的眼睛一动,道:“是有一条,不过你放心,我会传信给锦衣卫,让他们在郊外守住出口,不会让任何人逃脱。” 几个人商定好攻城事宜,将领们抱剑而去,营帐内霎时清冷下来。 而后没过多久,随行的军医把煎好的药端进来。 容貌俊美的青年禁不住皱了皱眉。 穆南枳被骆二胡给绑来随军,和江浸月相见恨晚,一合计就给朔望列了好几张方子,一张比一张难喝还苦,喝得他最近几天满嘴都是清苦的药味。 帐中除了他俩就没有其他人,岑闲将面具摘下来放置在桌子上,秀雅的容貌被火光映得暖黄。他把那碗黑乎乎的药汤递到朔望面前示意他喝下。 朔望不敢在他这造次,毕竟就算他受伤,这营里面能单挑他并且有望将他打趴下的也只有岑闲。 再说了,久别重逢,还未来得及温存几日,他不想惹岑闲生气。 他仰头,喉结滚动将那药咽完,看起来倒是乖巧得很。 只是刚咽下,他嘴里就被岑闲塞了一颗蜜饯,甜丝丝的,冲淡了苦味。 朔望倏然睁大眼睛。 “甜吗?”岑闲问。 朔望下意识点头。 岑闲笑了笑,眼角微弯看着朔望:“明日决战,将军今夜也给我点甜头吧。” 第74章 最终章 (完) 第二日清晨, 朔望和岑闲早早起身。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便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朔望昨夜食髓知味,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军容整肃的军队很快就列阵完毕, 朔望欺身上马, 岑闲亦随后从之。江与安穿着甲胄带着一支骑兵, 列队在中军旁。 朔望拔出剑, 朝苍天一指:“众将士听令!随我勤王,诛杀叛逆!” 早就被激发战意的将士们高呼三声, 训练有素地朝着上京城的城门攻过去了! 这一日,整个上京城喊杀声震天, 狼烟烽火笼罩在大魏的都城上。 守城的神机营士兵紧守城门,镇抚司处, 魏琛和和张久成各领一队锦衣卫出门,在惊慌的人群中穿梭。 皇城乱作一团,大批官员携金出逃, 宫内也是人心惶惶,六神无主的侍卫和宫女太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做些什么, 有些胆子大的,摸进了主子的房间偷盗金玉饰物逃跑。 也因此,小皇帝魏明文终于逮到了机会。 他叫太后趁乱前往密道所在, 然后自己换上一身太监服饰,趁乱溜了出来,朝着曹皇后的居所狂奔而去。 小皇帝心思很简单,曹皇后怀着孕,此时也快到了要生产的时候, 此时皇宫乱成这样, 即便她的父亲是曹庸, 也难免顾及不上她——更何况,她当初本就是被当作一枚棋子嫁入的皇宫。即便这颗棋子是拿来桎梏小皇帝自己的,他也担忧曹皇后会在内乱中出什么差错。 只是跑到半路,他眼角余光瞟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倏而顿住了。 老人瞎了一只眼,朝着周围奔逃的人比划着手臂,似乎是想要问一些什么。 只可惜,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停下来回答他。 宫道内忽然有人纵马而过,马蹄离老人咫尺远近,魏明文吓了一跳,本能使他飞扑过去,抱着老人就地滚了一圈,堪堪避过那要命的马蹄。 烟尘骤起,魏明文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猜想这老人估计是从掖庭那边逃出来的太监。 思及此,魏明文往这老人手里塞了块玉佩:“公公,这里乱得很,你赶快逃吧!!记得别往永寿宫那边走!那边全是长公主的兵!” 说完魏明文又火急火燎朝着曹皇后那边赶过去,半道撞上了朔望安排过来的一队骑兵,领兵的正是从朱雀门处一路血战而来的江与安。铠甲上布满血迹的兵部尚书朝魏明文点头,翻身下马拱手作揖:“陛下。” 魏明文有如见了亲爹,连忙指着方位,叫江与安先去曹皇后那把人带出来。 与此同时,城外的营帐内,飞哥急得快要哭了,抓住骆二胡喊道:“我阿爷不见了!!” 骆二胡如遭雷击,飞哥哭着要去找人,但如今整个上京城一片狼藉,城外也遍布狼烟烽火,他不敢放这半大小子出去。只能将这件事告诉给奉命留在营帐保护他们的尚智。 而后,一骑快马从营地中踏出,朝着上京城赶去! 远处「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士兵们的高呼声,上京城城门终于支撑不住,被从外破开了!朔望骑着骏马,带着一对骑兵从中插入,曹庸的神机营被这支如同尖刀一般插进来的队伍冲得骤然溃散! 长公主豢养的私兵弯弓搭箭,数支铁箭齐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这支骑兵而来,朔望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那朝着他心口而来的长箭便在半空中被斩成两半! 岑闲脸上戴着面具,骑马在朔望身边,长剑滴滴答答掉着血。 “杀!” 他向周围的士兵下了命令。 早就杀红眼的士兵骑马向前冲去,骑兵收割人头的优势十分明显,而随之而来的步兵则迅速和周围的私兵展开了巷战。 这一日,上京城流血漂橹。 昔日繁华的京都已然不复存在,皇宫内,魏长乐捏着佛珠,声音浅淡地念经。 她不信神佛,而今念这佛经,也不知道是在为谁念的。她踽踽独行半生来,落到如今的境地,也不知道是否该叹一声命该如此? 从收到那封遗诏开始,她便存了死志。 谁曾想,半生的念想,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罢了。 她已经听到皇宫传来的哭喊声,料想到曹庸应是兵败,她那个死而复生的崽子已然带兵过来要讨伐她了。 宫门处,头戴斗笠的黑衣青年去而复返,正是凌云。 私兵有一大半被曹庸带去守城,余下五百人,一百人去守了曹皇后,剩下四百,全在永寿宫这边待命了。 他静静站在永寿宫外一处转角处,没有动身。 而后他看见宫门大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出来对着所有人道:“长公主叫大家都散了,逃命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那太监却已经把早准备好的包袱挎在肩上,麻溜地跑了。见有人开了先河,这群私兵也有几个迈开了步子,渐渐地,围住宫室的私兵居然走了个遍。 凌云压低自己的斗笠,在喧闹中没有发觉有一位老人走进了永寿宫。 上京城被攻破,曹庸被俘虏,朔望带领的兵马势如破竹,往皇城的方向去。 朱雀门已被江与安拿下,其余的入口还在鏖战当中。此时已近傍晚,天边余霞成绮,在朔望的与岑闲的眼中倒映出重重叠叠的影子。 一名锦衣卫策马而来,缰绳一拉勒住行进的骏马,而后朝岑闲抱拳作揖:“主子!那叫飞哥的孩子说他的爷爷不见了!” 闻听此言,朔望猛地回头。 天大地大,除却岑闲,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岑闲将唇抿直,腾出一只手拽住了朔望的衣角。 朔望抬手碰了碰眉心:“我怎么想不到……他想回上京,必定是回来找我娘的……” 而柳蕙的尸首在何处,除了宫中那位长公主,还有谁知晓呢? 岑闲默然不语,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而后朔望举起剑,剑锋直指皇宫! 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了! 皇后寝宫内,魏明文拿着剑将企图拿曹皇后当人质的士兵斩杀,而裴寂趁此机会抱住自己的爱人,赶忙退开。 魏明文抬起眼,「咦」了一声:“朕的贵妃原是个男人么?” 拿着剑的江与安:“……” 抱着曹絮的裴寂涨红了脸:“……” 此时已经来不及解释小皇帝这混乱的后宫是怎么回事了,江与安将剑一收:“皇后娘娘,你父是为谋反叛逆,世子已经将其俘获。” 谋反之罪是为大罪,可株连九族。 曹絮泪眼婆娑:“本宫明白。” “这不行!”裴寂着急。 “之后便没有大魏曹皇后了,裴公子,你莫急,”江与安道,“我们都已经安排妥当,还请您和夫人从密道逃脱。” 裴寂松了口气。 他们如愿从密道逃脱,而后小皇帝魏明文往这寝宫放了把火,如此一来,也就有了交代了。做完这一切,江与安亲自护送魏明文从朱雀门离开。 而此时,在永寿宫内,魏长乐的房门轻动,她未回头,以为是凌云又回来了:“不是说走了么?还回来作甚?本公主可不缺人陪葬。” 良久未听见人作答,魏长乐转着佛珠的手指一顿,回过头,只见一名垂垂老矣,两鬓霜白,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站在门外,浑浊的眼睛默然看向她。 佛珠线断,木质的珠子四下散落,魏长乐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皇兄?!” 魏以诚没有应答,他早就说不了话,张嘴也只能发出难听的怪声。 他在朔漠,在来上京的这十几天,已经知道自己如今妻子尽忘,兄弟离散。当年皇城内骑着紫骝逛过上京城大街小巷的少男少女,如今只剩自己和面前这个陌生得他几乎不敢认的妹妹。 相对无言。 安静良久,魏长乐没有问魏以诚是怎么来到的上京,以前遭遇了什么事,她重新在蒲团上跪好,声音清浅,好像他们还在当年:“尸体烧焦了,我也认不出,只是将他们都葬在了城郊,阿朔没有死,外面领兵清君侧的就是他。” 她弯了弯眼角,像是很久以前和魏以诚他们几个撒娇那样:“当年的事情,我对不起皇兄,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啦,哎,人间算不完的帐,我只能去地府找他们算啦。” 魏以诚合上眼,用手指凌空写了两个字:多谢。 魏长乐无言,而后魏以诚毅然踏出了永寿宫。 此去一别,再不相见。 案台上,烛火高燃,魏长乐站起身,将酒洒下,然后点燃了佛经,将燃起的经文随意扔在了地上。 刹那间,火焰高涨。 不多时,整个永寿宫就被一片火海倾覆。 正结束了玄武门这边战斗的朔望和岑闲抬起头,只见永寿宫一片滚滚浓烟扬起,直冲天际,朔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千万不要在那里…… 他心中这样想,手上已经扬鞭,朝永寿宫那边狂奔而去,岑闲眉头紧皱,也跟在他后面过去! 永寿宫内,宫墙倾覆,魏长乐被烈焰吞没,恍惚之间,见到一身黑衣的人向她走来。 是凌云。 魏长乐近乎无奈地叹了口气,嗔怪道:“学会骗人了。” 凌云单膝跪下,将头放在魏长乐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我说过的,公主在哪,我就在哪。” …… 朔望从马上一跃而下,朝前走了几步差点跪倒在地,岑闲一把拉住他的手,冲天的火光将他们的面庞映得通红。 朔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红成一片,他担心魏以诚在里面! 他失声道:“阿岑……我——” 岑闲扣着他的手,轻声道:“别怕,阿朔,别怕,我在这里,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很快,随后而来的将士们开始灭火,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过了半个多时辰,忽然下起一场大雨来。 朔望脸色惨白站在雨幕里面,握着伞柄的手却很稳,岑闲站在他身边,没有被雨飘到身上。 待到火势全被扑灭,永寿宫只搜出两具焦黑的尸体。 被强压而来的仵作验过,一男一女,男的很年轻,并不是魏以诚。 而来报信的锦衣卫正好来到,江与安传信说已经找到了魏以诚。 朔望松了一口气,而后感觉指缝被人错开——岑闲牢牢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而城郊外,魏以诚别过江与安,也没叫飞哥陪,一人来到乱葬岗处,终于找到了一块小土包。 他在小土包面前坐下,抬手捂住了面庞,指缝中有泪水滑落。 …… 尘埃落定,大魏国史记,熙明四年,中书令曹庸、长公主反,昭王世子魏朔奔袭千里勤王,大胜,曹庸伏诛,长公主自焚于宫室。朝堂因而大乱。景王魏琛临危受命,乃任摄政王,后,帝拜礼部尚书梅奕臣为相。 越明年,帝始亲政,改年号为元丰,封魏朔为江南王,魏朔拒不受封,悄然离去,再不归京。 …… 元丰三年春,江南。 朔望正招呼一堆孩子和他下水摸鱼,江浸月嗑着瓜子对身边的岑闲道:“你也不管管他,再这样下去,这私塾里你教的孩子全被他带坏了。” 岑闲眼中盛着一点笑意:“随他吧,带坏了就一起打手心。” 江浸月:“……”行吧。 这两三年来,有江浸月和穆南枳两个人在,他俩的身体都得了调养,虽说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是有些难,但享常人之寿已经没有问题了。 朔望捞起几条鱼鱼,对着岸上道:“这条拿去给南燕和子弗炖!这条拿去给叶小姐,这条——” 那鱼神龙摆尾,掀了朔望两巴掌,带着自己的兄弟们齐刷刷跑了! 朔望:“……” 水里的小孩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江浸月直接笑喷了! 岑闲也忍不住笑了。 待到晚些时候,朔望终于从水里面出来了,他拍拍身上沾着的水草,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想黏在岑闲身上,又怕脏了岑闲的衣裳,最后道:“唉,今晚的饭全跑了。” 他说的是那几条鱼。 岑闲掐了掐他的掌心,抬手拿走粘在他发间的一枚枯草:“那今晚不吃鱼了。我们早些歇息吧。” 朔望眼睛闪了闪。 风吹杨柳,烟雨迷蒙,江南的小道上,朔望偏过头,最后不着痕迹地亲了岑闲一下。 “好。”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