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前夫有只白月光 作者:孟嬟 文案 痴迷话本子的司鸾星君曾经跟我说,爱情这种东西,就好比追一篇连载小说,再多的地雷、营养液、霸王票砸过去,也未必能看得到结局。 即便迎来结局,也还有太监和烂尾的可能性。 我那时不爱念书,更不信纵览小黄书的司鸾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来。 直到后来,我认识了阎恪。 —————— 孟宜是只鬼。 她到仙山拜过师,到凡间讨过生活,最后嫁给天族太子。结果人家白月光回来了,落得惨遭抛弃、九族覆灭的下场。 重生一……啊不,险险保住小命后她带着孩子在人间生活了一千年。谁知道有一天,那个无情又骚包的前夫居然追来了。 孟宜:惊恐.jpg 前夫要来抢潇潇的抚养权了怎么办?! 阎恪:无奈.jpg 老婆总有被害妄想症怎么办?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宜(嬟);阎恪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隐居带娃打发日子 第1章 神仙狗血剧 日头劈头盖脸地把小镇罩住,烙铁似的烫红了半边天。地平线下的金光如同嗞啦的烟,喷射到街道边的各个角落。 我把货架上挡光的帘子布拉开,收零钱的盒子放到老位置,交待孟阿谀坐在门口看店,便拿着钥匙准备出门。 隔壁卖猪肉的大叔正端着一碗饭,垫着小板凳坐在街边猛扒。见我出来,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因为体态肥硕眼睛也挤成了一条缝,“大妹子,去接你们家潇潇啊?”又往屋里瞄了一眼石英钟,“哦,是挺晚了,你快些去,店有我帮你看着。” 门口趴着的孟阿谀勾着爪子挠了挠耳朵,懒散地翻了个白眼,我抬手看了眼手表,应了声也笑道,“富哥,那就麻烦你了,我去去就回。” 四点二十分。潇潇应该快到校门口了。 我如今习惯了凡尘的时间模式。一天二十四小时,按照时辰换算,约莫是未时还是申时……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我们到人间居住已经近千年。从前那些东西,都忘的一干二净。 潇潇如今在金湾镇上的中心小学上三年级。她有些大了,总归察觉出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譬如,为什么她长得这么慢,为什么总是要在太阳底下戴帽子打伞,为什么妈妈的脸总是变,问得最多的,是她为什么没有爸爸。 对比起前头的问题,最后一个实在是最正常不过。 这凡尘的人,晒晒太阳就发病的实属罕见,一百年长一岁的说法便更是天方夜谭了,但独独单亲家庭,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数都不胜数。 但她偏偏爱纠着这个问。 真是伤脑筋。 我只好每次都闪烁其词。 或说她爸是个人渣,搞大人家肚子跑了,要不然就讲本来就是政治婚姻凑合着过,过不下去就一拍两散离了。 然而这孩子虽然只有一千岁,不知哪里来的这么高的嗅觉,总能一针见血得找到言语间的漏洞。我实在糊弄不过去了,便装作不耐烦道,“总是问总是问,你这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看着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又不落忍。 幸好某天,我偶然间在街头被塞了张传单,无意中获得了答案。我在花鸟市场买了一盆多肉,这东西胖乎乎丑萌丑萌的,煞是可爱。她很欢喜,一日不落地按时浇水,精心侍弄,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小红。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品味有点土,这一点着实不像我。 “小红”又受阳光又吸雨水,长势极快,不出两个星期一片叶子掉进了土里。潇潇肿着眼睛,急得要哭出来,问是不是她的小红生病要死了。 我给她擦了眼泪,安慰她,小红不会死,这是它要当妈妈了,再过几天,掉落的叶子就会长出新的一团多肉,陪在它的身边。等到新的多肉冒出第一个头的时候,我乘机告诉她,这就是多肉的繁衍方式,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没有爸爸的原因――因为我们是多肉变成的仙女。 周周转转绕了一大个弯子,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以至于胡双喜听说的时候笑的抽搐,“以你的脾气,干脆说是母蟑螂怀孕需要营养,吃掉了公蟑螂,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我是那样的人么,众所周知,我是个温柔贤惠的单亲妈妈。 潇潇听到我的答案,开心得上蹦下跳,转了个圈,再也不纠结于爸爸的问题。 我从前不爱念书,认为它是堆枯燥无用的垃圾。我现在收回浑话,我发誓,往后一定好好学习文化知识。 到校门口却未像往常一样看到潇潇。我觉得有些奇怪,去教室,稀拉的几个红领巾在整书包,也不见她。 我心里蓦地一慌,正准备把学校翻个底朝天,楼梯口的教师办公室突然传来她的声音,尾音翘起,“老师,我不认识他!” 她们班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女老师,姓李,温温柔柔的挺有气质,“好,别怕,老师给你妈妈打电话,叫她来接你。”又提了提声调,颇有些警告意味,这应该是对另一个人说的,“这位先生,潇潇同学说不认识你,你再不走我要打电话报警了。” 果然屋内另外的声音拔高了音调,十分激动,“诶,老师,我不是骗子,我真是她叔叔,嫡亲的亲叔叔……” “骗子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骗子,”我进了门,见一个矮胖墩墩的男人站在办公桌前想去拉潇潇的手,“我们家辈分乱,不知道你是哪一辈的叔叔?” “妈妈!”潇潇拧开他,朝我跑过来,似乎一直记着我交待她每天必须在校门口等,怕我责怪,忙一口气解释道,“因为有个怪叔叔一直缠着我,所以我就跑回老师这里,没有在校门口等你。” 我摸摸她的头,替她把脱出橡皮圈的头发别到耳后,又紧了紧她的帽子,“你做得很好。” 那个站着的男人却侧过身,眼里突然放出光,激动不已朝这边喊了一声:“阿姨!” 李老师像见了疯子似的,瞪着圆圆的眼睛错愕不已,看着比我年纪还大的彪形大汉朝我奔过来,叫我一声阿姨。 这听着有些好笑。 我却没笑得出来,这凡尘没几个人知晓我的真名姓。 阿宜,孟阿宜。 第2章 神仙&胖子 男人剃着板寸头,白白胖胖的,眼泡肿起,项上三层横肉,下巴颏上一圈青色胡茬。 岁月可真是把猪饲料,短短几百年,喂残了一个神仙。 男人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依旧没变,一张嘴唾沫横飞,“可找着你了,你是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头。现下里这凡间环保真是搞得越来越差了,害得我们在天上空气质量也不好,咳咳……” “对了,这小家伙跟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不是你生的,是克隆的吧?我跟你说,这家伙可真精,我叫她带我去找你,她说落了东西跑到办公室来告老师,还唆使她老师要报警。孟阿宜,你要没来,差点我就得……” 我跟老师点头示意后,牵着潇潇出了校门,他还凑着个脑袋跟着,只好回身打断道:“不好意思,我姐姐再怎么努力,怕是也生不出一个这么大的侄子。” “诶,阿宜……孟宜!你站住!不带你这样的吧!人家可是特意来找你的!” 孟铜钱是我在阴冥的发小。自冥府散伙之后,在九重天当差。因为九重天和凡间通讯网络不是一个服务器,我们之间很多年没有往来了。千百来年他来人间无数回,从未打过照面。 脑袋里光影闪现,我刹住脚步回头:“你来做什么的?” 孟铜钱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笑容泛开了,翘着兰花指眼缝一眨巴,“你真是,没事就不兴来看看你?” 数千年的相处,若是还不了解他的德性,我脑袋就是秀逗了。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板下脸来:“我要听一句实话。”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松了下来,沉默半晌,偏过头去道:“天君派我来寻你。” 我哼笑了声,“我爹怕是没想到,冥府居然养出来个九重天的走狗。” 我捏了捏指骨节,沉声道,“我不想跟你交手。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别说你见过我。” 孟铜钱咬了咬嘴唇,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片刻才道,“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身体里植入了GPS定位,稍微在哪里逗留得久一点立马就发送他们反馈了。现在应该――唔!啊!!!……” 我收回抬起的脚,赶不及回望远处飞得看不见的人点,牵起潇潇,快步往前赶,“潇潇,快,咱们走。” 潇潇迈着小步子,她如今还不会踮着脚御风而行,我一手拿书包,一手抱住她往家里奔。 现今之计,只好转移阵地,继续逃亡。 “妈妈,你真的认识那个叔叔吗?” 我不知道做何说法,只好教她,“以前的……坏朋友,”说着我补充道,“所以以后见到他,不要相信他说的话,赶紧跑,知道吗?” 潇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店里,顾不及跟猪肉店的朱富解释,我放下潇潇,去楼上提箱子,“快,拿上你的小被子和伞,咱们马上就走。” 门口的孟阿谀也察觉不对劲,娴熟地跑到门口的电线杆下头,刨出一根骨头叼在嘴里整装待发。 潇潇一面利落地卷起她的被子,一面问,“妈妈,我们又要搬家了吗?” 我心乱如麻,扣紧了箱子,一面心不在焉地胡乱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不是五年搬一次吗,我们来金湾镇也才两年……” 我忽而就有点愧疚。 鬼怪是没有□□的,因而我如今是借用了旁人的身子。原主人因为通宵达旦打麻将,猝死了。 而潇潇因为只有一半的鬼怪血统,生来便有肉身。但神仙鬼怪寿命长,生长得自然就极慢,为了不让周遭的人看出异样,每隔五年,我便带着潇潇换一个地方。都说频繁的改换新环境不利于孩子的生长。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连大人都需要时间适应,更何况孩子。 我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怎么了,舍不得啦?你不是说你们班上有个同学老是笑话你吗,咱们换了地方他就笑话不到了。” “我把他揍了一顿,他后面不敢了。”她嘟了嘟嘴,“可是,其他同学都对我很好啊,大甜甜总是带我玩跳格子,上次考试我忘了带橡皮擦,小强还把他的掰开借了我一半……” 我捏捏她的脸,替她把帽子戴正了,“你不是一直想去那个世界游乐园,咱们搬到那里去住好不好?” 闻言她眼里闪烁出繁星,“真的吗真的吗,那我要去我要去,妈妈你快一点儿……” 小孩子的心瘦小又强大,她们能承受的少,可是能忘记的也快。不会永远活在过去的喜与忧里,走不出来。 我关了卷闸门,拎起孟阿谀准备往后院飞。 金乌还没没落,光与影的错落矇得人眩晕。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挡在梯口,负手站着,我心底一沉。 身形玉立,笔挺笔挺的,他回过身来,剑眉低低地压在一双丹凤眼上,声音也是低低的: “小白。” 第3章 鬼公主&丈夫 真是让人生气,这贱兮兮的称唤,小白是谁家阿猫阿狗的名字吗? 连孟阿谀的名字都比这好听。 可是某人就是曾经这么贱。冲着这名字贴上脸去,受用不已。 潇潇轻轻晃了晃我的手,细声问:“妈妈,这个叔叔,又是谁啊?” 他是谁? 这个答案便太长太多了。 他是天族曾经的太子爷,如今的天君,他是崐山虬眉长老最得意的弟子,是九重天的上神,他也是……我他娘的丈夫。 “不认识。” 我整理好面部的表情,好让自己严丝密缝没有丝毫泄露,低头回答她,又礼节地去看面前的来人,客气道,“这位先生,你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们赶时间,烦请你让一下道,谢谢。” 眼前人挑着眉头不置可否,霸占着路口一动不动。 脸皮倒是一变不变。 潇潇咬了咬手指尖,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难道他是刚刚那个叔叔口里的天君?” …… 潇潇啊,妈妈难道没有教过你,必要的时候沉默是金吗? 我僵着脸,这瞬间退无可退,硬着头皮咧开嘴,“噢!原来是阎恪先生!真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你如今真是越发英俊挺拔,难怪我刚险些没认出来……” 他眯起狭长的眼睛,明明在笑,却看得人发怵,那怎么都有一种要把银牙咬碎的吃人味道:“不久,也才一千年。” 我尽量想跳过这个话题,因此呵呵呵笑着回应,像偶遇那种几十年不见的小学同学一般尬聊,“那个……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不怎么样。”他说完继续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扫过来的眼神虽然波澜不惊,那里头的东西却怎么感觉都不太友善。而且过了这么多年,他似乎变得不太懂礼数,半天也没打算礼节性地反问一句“And you?” 我只好自顾自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我还挺好的。” 沉默。 我眼看着日头西斜,“那……要不然咱们改日再聊,有点晚了,我赶着出门买菜做饭。” 他眼皮轻轻一扫,“哦”了一声点点头,“带着孩子,拖着行李箱?” “……” “若不如,”他跨出两步,朝我身侧伸出手来,“方便起见,你早些去,孩子和箱子我替你看着。” 我下意识退开,紧张地把潇潇藏在身后,几乎是本能地反射:“你想干什么?她不是你的孩子!” “你太护犊心切了,”他眉川轻轻一蹙,泛开了笑,没有温度,“我只不过见她长得如此可怜,想同她说说话。”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反而容易暴露,忙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提醒自己淡定再淡定。 他站在梯口没有再动作,嘴角勾起,“难得久别重逢,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我咬咬牙,去他的久别重逢,不是你找上门来的么?! 我拉开门,进了屋子。以防出什么问题又去前堂把店面的卷闸门拉上去。 阎恪看透我的心思,嘲讽地嗤了一声,“我若是想做什么,无非动动手指的功夫,只怕是这个门也阻不住。” 我不理会,把书包递给潇潇,“潇潇,你先去前面做作业,妈妈跟这个叔叔说说话。” 潇潇听话地往柜台边走,我踢了踢脚边竖着尾巴一脸防备的孟阿谀,让它也跟着去好有个照应。 说是喝茶,我看他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客人。进门就里里外外逡巡一圈,瞅了眼厨灶上的白菜和猪肉,“这些食材就这么放着?” 我对他反客为主本来就很不爽了,现下里有些不耐:“有什么问题吗?” “凡间这些东西,保鲜期不似天宫,长久放置,给孩子食用会生病。” “这桌面上灰尘积得这般厚,未免太久没有清扫……” “这地板和墙壁,太潮了,对孩身体也不利。” “……” 他指尖微触,我案板上的食材通通销于无形,眼见着他要对我新买的梨花木桌子下毒手,我忙护住,怒道,“你干什么?” 隔壁的猪肉贩子朱富正在后院磨刀,闻见声响透着隔墙喊,“大妹子,大妹子,你没事吧?” 我应声,“富哥,没事没事,是只夜磨子突然蹿出来,吓了一跳。” 说着看了眼一脸淡然的这位大爷,把杯子往桌上一扣,“我瞧着阎先生也不像是游手好闲之人,没什么事的话,喝了茶早点回去吧。” 大爷不答言,只顾侃自己的:“你在这里倒是受欢迎。” 我有些急眼了,多待得一分就多一分不安:“你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他竟然毫无反应,厚着脸皮“哦”了一声,“尽管去,到时候新闻媒体一曝光,我也方便,省了到处找你的麻烦。”我正不解他这话何意,他欠着一张脸,扫了扫眼尾,端起茶抿了一口,“忘了同你说,我凡间的身份是风彻集团的执行官。” 这简直是……但凡神仙鬼怪行走人间,都有个特异性的自定义技能。与我们鬼族的附身技能不同,他们神仙一般是直接给自己捏造一个身份。而在凡人眼里,这个身份类似于电脑终端的默认值,合理存在。 我咬牙切齿:“你真是,不要脸。” “承让,”茶杯切在桌边落出轻微的声响,他抬眸朝我睨过来,辨不分明是嘲弄还是哂笑,“这种不要脸的事你应该比较有经验?” 我一愣,表情几乎凝固在脸上。是啊,我做过这样的事又何止少数。 为了见阎恪一面,我偷偷附身到送饭的童子身上,为了让他多看我一眼,做了三个月他家养的猫,为了嫉妒宁浅舞同他走的近,我附身到她身上扇了他一巴掌…… 为了…… 我一身骄纵,最后落得的,除了教训,什么也没剩下。 第4章 跨界孽缘 当下我怔怔楞楞地出神想着没边的事,突然另一道声音几乎是从门口闯进来:“闲话先少叙。” 语气裹霜含雪,彻着周遭的空气都骤降了几度。这种感觉好似曾相识,我森森然回头,果然见到臆想中那张铁冰冰的面瘫脸,时隔多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突然发觉有些搞笑。这群神仙怕是逍遥日子过腻味了么,都下凡来寻不自在? 我心中空空,几乎是要笑出来。我不知道是否人都有这个尿性,身处局外的时候,凡事便都能看得分明。以至于对于阎琛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都能化成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刀刀划在他的骨头上。 我笑靥生花,拱手抱拳:“不意会堂堂天地之主竟会屈尊寒舍,真乃叫蔽舍蓬荜生辉。孟宜未曾远迎,望天帝恕罪。” 他直板板的盯着我,神情没有半点起伏,“胡双喜在哪里?” 单刀直入直奔主题,真是一点半点不意外。 我纳罕道:“天帝要找魔君,该往魔界去寻才是,如何却来问我不想干的这无名小卒?” 说着我做出恍悟状,一拍手,“瞧我这记性,魔域失主一事,不是千年前轰动天下的大事么?” 阎琛神色如常,目光却显然暗了一下,却只是片刻,已然找不到半点涟漪。他并不接话,只道:“胡双喜到底在哪里?” 我正要继续回嘴,适时外头响起个粗犷的喊声,“阿宜,你大爷我来了!” 凡事都有赶巧的时候。你越想避开,似乎越发逃不脱。我虽替胡双喜厌恶他,心想事到如今,对她而言,却也不会有什么更坏的事。 我盛笑,“瞧,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来了么?” 来人暴躁的性子,进门伊始就骂骂咧咧地,浑厚粗气,“真是气死老子了!塞车塞得要命就罢了,一个开摩的的愣头青还蹭坏了老子的新车!” 阎琛似乎认定我在刻意耍他,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好像这样我就会告诉他似的,“我问你胡双喜在哪里?” 我并不答言,只闭了嘴,听店面那边的动静。潇潇坐在柜台后写作业,好像是听见声音出去迎她了,“双喜阿姨,你来啦!” “诶呀,我的小可爱。”胡双喜最爱同小孩子玩闹,脾气软下来,逗了逗她,又道,“嘘,以后要叫叔叔,咱们上次不是约定好了么?诶,你妈人呢?” 我拉开厅房和店面的纱窗门,“双喜,你来了。” 胡双喜放下怀里的潇潇,眯着眼睛,“瞧你这表情,好似多想念我似的。” “不会。”我站着未动,双手抱在胸前,“倒是有位故人,很想见见你。” 胡双喜愣了一下,觉得奇怪,“谁啊?” “你自己进来看。” 胡双喜骂了句拉个屎还要放屁,抬脚进了厅房。 她嘴里还在骂骂嚷嚷的,径直进去,抬头撞上阎琛的视线。 四目对视,跨隔千年。 惊波拍击出千层浪,流转之后,这一眼仿佛要把对方洞穿了去。我几乎分不清是谁更惊讶一点。 没错,胡双喜现今,是个男人。 可她从前也是爱做梦的大姑娘,爱穿粉色的绒裙,在沙丘上数骆驼望月亮。 这一切的伊始,都是孽缘。 第5章 神仙&离婚协议书 胡双喜率先反应过来,跳开一步腾空而起,已经幻化出了刃剑。 这会子我始终没忘了在江湖开店子的第一要义,“诶,等会儿!要打架去外面!” 胡双喜掐诀,变出一条巨大的尾巴来猛地一扫,空气顿时尘灰弥漫,糊得人睁不开眼睛。 实在不好意思,太久没打扫了。 另一条尾巴化成一捆鞭子,直击阎琛命门。哪怕她忘记了她是谁,忘记了所有的快乐与疼痛,却仍然记得她恨他。 她那鞭子是算准了阎琛闪避的角度,孰料阎琛是不是吓傻眼了,一动没动,于是她的鞭子偏了一分,只把他打退了两步。 胡双喜作势就逃,阎琛中套追了上去,于是纠战成一团。 我正试图不惊扰任何人,轻轻地往旁边挪,一个影子挡住了光线。 我只好勾起个虚伪的笑,指了指那边,“你不打算上去帮忙?” 阎恪面无波澜,眯着眼睛:“不必,一对一,我看着你就成。” “……” 围观了会儿他突然转身道:“走吧。” 我:“去哪?”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车钥匙,“你不是要去买菜?” 我搪塞道:“我自己去就好了。” “不用客气。我顺路。”我心里一喜,正想着他终于要走了,他指尖微微一摁,道旁一辆黑色的路虎车灯闪了闪,“顺道去把过夜的洗具买齐全了。” “……”我咬牙,“你这是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他已经打开了车门:“看心情。” 妈了个巴子,去他大爷的看心情,老子的原则还是看心情呢。 我耐着心劝道:“我看阎恪先生也不是那游手好闲之人,天宫事务繁忙,我看还是紧着回去的好。” “难为你处处替我考虑。”他突然朝我伸手过来,我下意识护住自己往车门退,他只是眉眼一切,手指越过了我的肩头去,安全带利落扣紧了,“不打紧,我叫他们发传音邮件过来便可以了。” 我磨牙霍霍:“……既然阎恪先生这么喜欢这里,那我把房子便宜卖给你,成吗?” 沉默。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破釜沉舟:“我不要钱,白白送你了,我待会就搬走!成吗?” 阎恪继续沉默了一会,车子引擎发起,慢慢地驶动。车窗半开着,微微含凉的风吹得人几分惬意,阎恪喉咙动了动,缓缓道,“你觉得,我真是看上那栋危楼了吗?” 我偷偷翻了个大白眼:“那你看上什么了?” “孟宜。”他突然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地从喉咙口发出来,一贯是清冷的声音,却总会让你有种温柔的错觉。这样正儿八经的听他叫这两个字的感觉睽违已久。 我不禁一呆。 他握着方向盘,看着远处蜿蜒没有尽头的路,并没有偏过头来,“我们在司鸾星君的姻缘薄上,还有名字。” 我愣了下。很快便领会了过来。是了,这样就说的通了。 照理,他如今该忙着天宫的事务案牍劳形,跟宁浅舞你侬我侬,哪有时间和心思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原来是他们的婚姻还不具备合法性。 “原来你是为的这个呀,”我很快忽略了心头像茶沫子般浮起的微小异样感,语气松快,拍着胸脯爽快道,“你尽管扯好离婚协议书,我签字就是了。” “嘶――”一个猛地急刹车,我险些撞到头,怒道:“你能不能好好开车?” 阎恪眼神都没有丢过来,一把熄了火:“到了。” 过了这么多年这人还是这德性,阴晴不定的,下雨不刮风。 我抬头看了眼,矗立的百货大楼。这里头东西可比旁的地方贵得多,不过这个时间点,菜市场也已经关门了,想想只得作罢。 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不急着下车,对阎恪露出个和善的微笑:“来这买东西,你有钱吗?”不等他回答,我又补充道,“我可只带了买菜的钱。” 他从车前的暗格摸出一张黑得发亮的卡,我露出姨母笑,就差把八颗牙齿都露出来:“先生,我们这儿地界小,只能用现金,刷不了卡。” 坐等着看他吃瘪的神情,他果然沉默,而后侧身朝后座探了探,拎出个鼓馕馕的公事包,“这些够不够?” “……” 转了一圈,货架上的东西一应俱全,反倒不知道该买点什么好。肉家里还有,便先去蔬菜区去转转。 眼见着阎恪挑了一把青葱放进推车里。我有些失神。 阴冥雨水多阳光少,这东西很难养活,因而稀缺。而我独独爱这股子味道。油泼面里撒上一把,肉汤里丢一把,和着香气,吃起来也是大快朵颐。 我干笑了声,道:“我现在不爱吃这个。” 阎恪眼尾一斜:“谁说是给你吃的?” 我想也不想,话就顺着嘴巴溜了出来,“你不是从来都不吃青葱的么?” 话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一开口就搬老底,我真是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拍死算了,这不是搞得像我对他还念念不忘不死心么? 真是,这些个破事居然根深蒂固驻扎在脑子里。唉,不过也算了。当年他的事对于我来说就像吃饭一样重要,突然要改成喝粥,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兴许是格外喜欢看别人吃瘪,阎恪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居然颇有些愉悦的神色,“我现下却想尝尝。” 第6章 神经病·白月光 买完东西,回到车上,阎恪突然递过来一个袋子。 我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把毛巾牙刷包括被子一应都买齐了。 “什么?”我没抻手。 他伸着手没有收回半分,这是他提醒你必须要接的意思:“你看看便知道了。” 我不情愿地接过来,心不在焉地把那纸袋子打开,里面一个精致小巧的黑盒子,赫然镶着一枚戒指。 我脑袋筋抽抽了一下,下意识出口:“我不要。” 果然阎恪眸光一冷,嘴角浅显一个讽刺的弧度,虽然他一贯是这样冷清的作风:“不是给你的。”哼了一声,“让你且替代试一下。”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真真实实听到这话儿这语气的时候,指尖还是突然被绣花针一扎。仿佛又回到了在天宫的那段吵闹不休的日子。那些事情已经久远得要忘记了,可是疼痛感仍然清晰。 我如今自然不会再蠢得去问送谁的,也不会同他吵闹,“哦。” “刚合适,”我把戒指随意往无名指头上一套,提醒他道:“不过每个人手型也不一样,你最好还是量好了尺寸再买。” 我径直又把戒指摘下来,可明明戴着挺松泛,却如何使力也拔不出来了。我旋了旋,就像紧箍咒般的,越转越紧。 我不由得纳闷:“这戒指怎么拔不出来了?” 见着阎恪的余光往这边斜,我赶紧解释:“是真的拔不出来,我可没有要昧下的意思,回去我用肥皂水试试,你放心,就算把手指头剁掉我也会摘下来还你的。” 阎恪很快转过头去,“算了,你戴着吧。” 我手上攒着劲头使力抠:“你不是要送人的吗?” 他四平八稳地开着车,神色淡淡的,语气也撇淡,“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再买一个便是。” 我无意识地咬了咬嘴,看着指节上的红印子,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你了。” 他轻笑了一声,没有什么温度的,“你如今倒不嫌弃便宜货了?” 我自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阎恪历来面冷心热,从前我们在一起,都是我死命地追在后头,偶尔见得他回应。 那日他破天荒地居然送我礼物。 那天我从外头溜达回来,他还在批他的公务。避免打扰他,我拐脚往内殿走,被他叫住,也是递给我个盒子。 “站住。” 我顿住脚,心惊是不是什么坏事又被他抓包了:“怎、怎么了?” “拿去。” 桌角一个精致的盒子。 那盒子不算精致,大概手掌大小。坑坑洼洼的小疙瘩,但泛着极淡的沁香,边角不见杂痕,纹路也极为特别,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制成的。 我实在意外,半会间还不大确信:“给我的?” “不要就算了。” 眼见着他要收回,我赶紧抢过来,“谁说我不要。” 打开来,盒子里躺着一对小巧的宝石坠子。 那耳钩子倒是锃亮,打磨也极为一丝不苟,雕琢得极为精细,只是坠子虽晶莹,却不够饱满剔透,沉淀着杂质,像是次品。 当时是我自然是没心思管顾这么多,这都是往后了,司鸾做的鉴定。 头一回我收到阎恪送的东西,心里头跟得了九天珍宝似的,只顾满脑子沉浸在“阎恪送我礼物”的字眼里。纵使我的耳环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可那怎么能一样呢? 我戴着坠子整日四处晃荡,招摇过市,晚上又小心擦拭,把它锁紧在屉子里。 有一日闲着没事干,跟司鸾又坐在姻缘树下一块嗑瓜子。 她近前瞅了瞅我的耳坠,“这种便宜货你天天戴出来,不怕掉了你太子妃的身份?” 我心里高兴,才不管她说些什么呢,摸了摸坠子,“我乐意。” “不是我说你啊,”她一脸嫌弃,“你家阎恪送你的正品不戴,天天戴着个冒牌货晃悠,真是不晓得享受。” 我觉得奇怪:“什么真货假货?” 司鸾翘着二郎腿,复抓了一把瓜子,漫不经心地道,“不是说前段日子南海进贡了一批宝石,其中有一颗犹为特别,形似泪滴,被阎恪拿去打成了坠子么?因为传言这坠子极其特别,又被天宫太子这么随手一拿,所以现今走红九重天成了爆款,你拐个弯去那边的集市,遍地都是仿造品,九块九还送货上门。” 她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我还想见识见识正品什么模样,一次都没见你戴出来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就是他送的。” 司鸾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不会吧,这质地怎么瞧着也……一个大男人放着正品藏着掖着,送个赝品给你,忒小气抠搜了罢。” 当是时,也是巧的很。宁浅舞被一堆花花绿绿的仙女簇拥着,从那里经过。 她的耳珠上坠着两颗小巧的明月珰,光线底下,熠熠生辉,更衬得她的水灵灵的气质。 司鸾拿手肘骨捅了捅我,“我瞧着,她那个倒更像真货。” 司鸾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句无心之言点起了我的心头火。 后来回去,我便跟阎恪大吵了一架。 他正提着笔:“回来了?” 我闷声不响进了屋,扯掉耳朵上的坠子,扔到他眼前,“还你。” 他微微扫了一眼,眼皮都没怎么抬:“不喜欢?” 我心里别扭,却不敢把宁浅舞提到明面上来。 初恋这种事物,据说像是朱砂痣、白月光,男人永远无法忘怀。而宁浅舞,便是阎恪的阁楼上永远高悬的白月光。 我那时大概是真的一无所有了,所以敏感别扭又患得患失,像只惊弓之鸟,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捕风捉影。 我恼怒着乱发脾气:“不要!这种便宜货,戴出去丢人现眼!” 我心里的气无法发泄,只可劲的说难听的话,大概真的像个神经病。所以说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没有宁浅舞作比较,戴着三文钱的赝品我也甘之如饴,但凡有了她珠玉在前,便是我得到一模一样的我也不会满足。 阎恪被气得火了,觉得我莫名其妙,用他惯来的毒舌,冷冷地讽刺了我一番拂袖而去。 我胸前一阵发闷。 好像许多不好的事情就像群魔乱舞般要从脑袋里钻出来。我刻意压制住,没心没肺的笑开了,“俗话说得好,只有死人才不会变,人活着总会要变的嘛。” 阎恪唇齿轻启,似乎说了句什么。“那你……” 我顾着笑自己的,道旁一辆鸣着喇叭回收旧电器的小三轮擦身而过,一时没听清他说的话,便问:“你说什么?” 他却不说了:“没什么。” 第7章 神仙&白痴 到家里胡双喜已经没了影子,只有后院一摊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杂物。 以胡双喜当前的身手我并不多担心她,何况于阎琛而言,她已经不是那个充满利用价值的魔尊。 我随手收拾了下碎片板子,到厨房准备做饭,门口飘出一股香气。 锅里炖着海带排骨汤,阎恪熟练地操着刀,把案板上的马铃薯切成丝。 不食人间烟火的阎恪,居然也会做菜了。 我想起在天宫那会儿,我某日突然搀起人间的吃食,缠着他大半天,他便在殿后应付地烧了把火给我烤了俩地瓜。 阎恪做饭也像他的行事风格,不出半小时,两菜一汤就出锅了。 我摆好碗筷,叫潇潇下来吃饭。 潇潇抿了一口汤,眼睛弯成月牙儿似的,“叔叔,你做的菜真好吃。” 一口汤就尝出滋味来了?我睨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是他做的?” “妈妈你煮的汤要么是忘了放盐要么是忘了放油……” 我重重地咳了一声,“我那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小孩子吃多了油腻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阎恪夹了菜放到她碗里,也冲她弯着眼睛:“那叔叔往后常常做给你吃,如何?” 潇潇闻言眼底都要放出光来,“真的吗?太好了!” 我忙阻断:“叔叔当然是跟你开玩笑,叔叔明天就走了,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无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虽然不知道阎恪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上神笼络个小孩子做什么,但是牵扯上潇潇,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阎恪夹了块鸡蛋放进她碗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爸爸呢?” 我几乎要惊出一声冷汗,因此佯装怒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个话!” 潇潇并没有怎么在意,很快坦坦荡荡的把我告诉她的一并说了出来,“这是我跟妈妈的小秘密,因为叔叔是妈妈的好朋友,所以没关系,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哦。” 阎恪闻言摸摸她的头,余光向我倾过来一点,嘴角明显地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很快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碗里,“好。” 张罗着吃过晚饭,我收拾了碗筷,叫潇潇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我洗完衣服出来,她已经收好书包,趴在床上睡着了。 我轻轻地把她抱起来,往楼上的阳台走去。孟阿谀也知道日常的例行,三两步爬了上去。 掐诀摆好了折叠床,我建了结界把她放上去。今夜月华盈润,她的灵气很快得到了复元。 拐角站着黑影,突然出声,“你做什么?” 我虽有些吓了一跳,但也不觉得意外。空出右手在嘴边比了个手势,继续渡了一口真气,看着潇潇的睡相,我叹了口气,缓缓道,“你说得没错,她毕竟不全是凡人,光靠着吃那些东西活不下去。所以每月定期都要借着月光灌输真气。” 有些事阎恪是不知道的。 本来即便是阴冥的鬼族,也算得上半个神仙。在阳光底下除了会法力失效,不会有旁的副作用,何况潇潇还有一半强大的血脉。 可这孩子先天不足。 胎中的时候便不甚稳,后来又差点流掉,因此灵气耗损,出生后身子就一直虚弱着。晒了太阳就生病,凡间的吃食也维持不了生命,须借着月光吸收天地精华,辅以真气使之灵力蓄积。 阎恪沉默了片刻,许是对我大晚上不睡觉来周折有些不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实身世?” 我淡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是鬼,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何必呢?” 许是凉风吹得有些过于舒适,我灵台忽地一动,道:“你不是好奇潇潇的父亲是谁?” 不等阎恪回答,我继续道:“在天上。” 果然他看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我笑道:“不是神仙,他已经死了。如今阴冥被封,人世永无轮回,应当说,他永远的消失了。” 我不知为何自己要说这些话。我皆分不清楚是单纯想使他打消疑虑,还是更因私心想气一气他。 兴许是阎恪陪我坐在门槛上,夜景也抵得上静美,使我一时错生出一种他很好说话很好应付的幻觉来,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的正经面目,“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我动一下手指就能杀了她吗?” 我心头肉一跳,几乎吓出一身冷汗来,终于清醒了几分。我兀自持着镇定去看他:“你不会。” 月光和灯火的交织之下,我才看清阎恪的神色发冷,不像是在开玩笑,却还扯着嘴角,“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这是他一贯不高兴的征兆。我极力吞了吞口水保持镇定,大脑飞速旋转想应对之策,一面干巴巴地呵呵两声,“你当然不会。” “她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是天下之君,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要杀她?” “可她跟你有关系。”他目光灼灼看向我来,我心尖一跳,“而你,跟我有关系。” 我涔涔冷汗已经要淌成河了。我突然才意识到,即便退一万步讲,我也还是阎恪名义上的老婆。 倘若真的被扣了顶绿帽子,且不说他心中介不介怀,脸上总不会光彩到哪里去。 于是我脑筋飞快,转向道:“她跟我关系也不大啊。她就是我在阴冥边边上捡回来的。” 他似乎是半信半疑,挑眉道,“哦?” “就是这么回事,有,有什么奇怪么?”撒谎老字号的我理当不应结巴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从阴冥经过,然后听到一声啼哭。我跑过去一看,诶呀,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被丢弃在那里,真是太可怜了,我估摸着因为阴冥封印,所以她的亲人都不在了,所以我就把她捡回来,给她饭吃给她衣穿,就这样长这么大了。” 果然错漏往往不在重点:“阴冥何时有阳光了?” “那、那大概是……大概是我记错了,毕竟这些不重要的细节谁会记得那么清楚。”我脖子一硬,“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 阎恪没摇头也没点头,我提溜着的心一直悬着,却见他居然笑了,“我还以为……” 我哈哈一声,故作轻松道,“要不然你以为我出轨了?诶,好歹我孟宜,要出轨会注意做好安全措施,一般都不会留下隐患的……” 阎恪却不笑了,他偏过头去,看满天星子洒落银河,那样黑的夜色反而衬得深邃如洗,“我只是以为,她是我们的孩子。” 这话在凉风中淡淡涤散,好像多么不经意的一句,却直往我头颅一击,往我胸腔上撞去,撞得地动山摇,天崩地坼,使人振聋发聩,失去意识。 很快我从山洪中得以狼狈逃脱,我轻笑道,“别傻了,那孩子不是几百年前就没了,你亲眼看到了的。” 第8章 神仙&土豪 这夜晚沁凉,蚊子却也不少。我抖了抖腿,一面催发真气,打了个呵欠,“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孟阿谀叼来了小板凳,我依着潇潇坐下,一面继续给她灌输真气。到第二日天色将亮时,再把她放回床上,准备做饭,日复一日便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知是何时再没有说话。天光破开夜色,我猛地睁开眼,还坐在阳台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心里懊恼了下,把潇潇抱起来进房间放到床上,却居然没有意想中的腰酸背痛,反而一身清爽。 面煮好后,潇潇睡眼惺忪地下楼来,“妈妈,昨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睡在楼顶的小摇篮里,但是你不在,只有阎叔叔在旁边,他就给我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可好玩儿了,可是后面的我一起床就想不太起来了……” 我愣了一下,厢房的转锁突然旋动,阎恪从房门出来,下巴隐隐青茬,颊侧几个凸红的包若隐若现。 我大概有些明白了,明白之后便有些恍然。 阎恪从来便是这样,但凡他要为你做点什么,他也不动声色。要不然,就是干脆一分的好,也总要事后破坏掉,教你觉出十分的坏来。 ―――― 我爹是个土财主,用当今的时髦话来讲,叫土豪。 或者打个比方说,我爹和九重天那堆养尊处优的神仙的区别,就是某山村煤老板和某皇家上层的区别。 可他一根筋地想挤入贵族们的行列。所以听说崐山派今年要招收弟子,硬是挤破了脑袋,砸了大把白花花金闪闪的东西,替我抢到了一个名额。 崐山历来是天庭的附属第一修炼学校,以往都是不对外开放,特别是虬眉老祖的弟子,那都是要经过重重考验逐一筛选。今年额外扩招,据说是因为前届高层主管贪污腐败,导致经费紧张。 阴冥别的没有,成堆的冥钱通币。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一届,虬眉的唯一弟子。 我爹娘什么都好,就是老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到哪里都找人跟着,远的地方也不让去。 所以这算得上我正儿八经头一回远涉,自然是满心的期待和欣喜,看我娘一脸愁绪,还没心没肺地去摸平她的眉头。 “娘,别难过啦,过阵子我就回来看你!” 我娘双眉间的沟壑愈深,“宜儿,外边的世界不比地底,要危险得多,你又从小没吃过苦……”又转头劝我爹,“我看,这件事要不然还是再重新考虑一下?” 我爹也有些迟疑。那会子阴冥还没有没落,物阜民丰,自给自足,也不是非得眼巴巴黏上去。 好不容易的机会眼看着要泡汤,我有些急眼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作保证,“我都快两千岁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爹爹你不是说,要让我出去闯荡闯荡的吗?我不怕吃苦的,我学好本事回来才能更好的接管阴冥,让爹爹退休享福啊!”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为人父母总是如此矛盾。他们希望你能经受磨练,又害怕你受伤。 我那时大抵是因为真的没有出过远门,傻傻的以为自己真的能吃苦,一切都可以对付。满心满眼的都是光明美好的一面,以为世界就是如此。 我到崐山报到的头一天,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大概因为我是空降兵的缘故,录的是秋招,我去的那天,其他人都通过提前批录取,开始修炼了。 神仙子弟,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却又与我预期有些不同。他们气质出众,光往那里一站,就有种遗世独立的仙气。但是,就过于的遗世独立,冷冰冰的,也不大理会人。 我抹脂拕粉,穿红戴花,一路哼着歌往前顶走,足上的金铃铛叮当作响。一路上的人都频频侧眼来看我,我回头报以微笑,还兴高采烈地同他们打招呼。 他们却不回应,只瞥头过去,偷偷地走开笑,跟同伴们细声地讨论。 连续数天都是这样。 起初我以为是因为被我出尘的美貌震慑,直到宿舍门口的一个小童子,挤着鬼脸说我像个土气的老妖婆。 六界中有一条不成规矩的鄙视链。历来是神仙看不上魔域,魔域瞧不起妖类,妖类瞧不上鬼族。 我一向是头号的不以为然。好歹我堂堂孟宜,也是鬼族的长公主,正当花容月貌的年纪,怎么会不如一只满脸狰狞的妖怪呢? 当时一气之下,我攥带了大把的银子,下山去买新衣服新首饰。 崐山脚下有个衣服铺子,里头的衣服倒是挺多。 我选来选去,哪一件穿到身上,老板都夸好看,还说姑娘人美,什么衣服穿到身上都有一种不同的美感。 衣服好不好看不知道,想必在他眼里当是银子最好看。 我也是很愁。从前娘跟我说,绿配红,看不怂,这种大自然历经千百年沉淀下来的颜色搭配,是最最好看的。 那大概因为阴冥只产黑白,在这外边,红绿貌似是最土气的颜色。 我正在纠结着,叫老板全包了的时候,旁边两个姑娘有说有笑的在另一边看衣服。看到我,居然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姑娘,你手上那件配着旁边那条裙子可能会好些。” 这是到崐山数天来,头一回有人主动同我说话。 我一时意外又惊喜,闻言就去拿旁边的裙子,“是这件吗?”做神仙鬼怪比起凡人有个好处,穿衣服省事,原地转个半圈,衣服就上身了。 “嗯。”穿藕粉流苏裙的女子长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水灵灵大眼睛,“这种同色系的配起来会比较柔和,也配你的耳坠和发饰款式。” 我看了看穿衣镜,好像的确挺合眼,衬得粉粉嫩嫩的,“多亏了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搭比较好……” 藕粉裙子姑娘笑道,“你是近几日新来的那个姑娘吧,我叫钟清秋,这是白琴。” 终于赶上了认识新伙伴,我道,“我叫孟宜。子皿孟,宜室宜家的宜。” 白琴过来拉我的手:“那咱们这就算认识了。” 我那时大抵也是个夯货,以为人家跟你说话就是做了朋友。老板另外包好了衣服递给我,我看她们也是来买衣服的意思,“你们的衣服挑好了吗?” 钟清秋纤细的手指摸了摸一件质感丝滑的荷叶绣边长裙,眼底闪过一丝迟疑,“看倒是看了许多,还是不买了。”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 白琴道,“这衣服好虽好……” 我看她其实很想要那裙子,想也不想便道:“你们尽管买,我送你们。” 钟清秋道:“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事,我还剩了许多钱,再说你们刚刚也帮了我大忙。” 我把那裙子往她俩手里塞,她们俩面露出一丝复杂的喜悦:“那就谢谢你了。” 我爹经常跟我说,财不露白,财不露白。意思就是你虽然有钱,但是吧,要低调做鬼,不能够大摇大摆,以免人家盯上。我总是有些左耳进右耳出的毛病,一时半会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当天从崐山脚下回来,我虽然只买了两套衣裙,仍然觉得满载而归。 钟清秋提了衣服,道:“我们俩今晚上禅课,阿宜你们师门有安排吗?” “什么安排,”我愣了一下,“我看大家都在山里游荡,不是还没开学么?” 她俩互看了一眼,有些奇怪地望着我:“三天前就开学了。阿宜你不是虬眉长老的弟子吗,难道你还没去报到?” 我更惊讶,“报到?没人通知我啊?怎么报到?” 白琴想了想,“虬眉长老的洞府在山阴那边,我觉得你还是早些去问问情况吧。” 我一下有些傻眼了,跟钟清秋她们俩道了别,七拐八拐地去找虬眉老祖的洞宅,拜会师门。 说起来,我的师父虬眉长老,也是个修仙者中的奇葩。 第9章 鬼姑娘&马屁精 他的洞府在崐山的另一面。 拾级而上,青峰环绕,那小路越见难行。这崐山毕竟是个修仙的地方,很有些门道,比方说,它的奇妙性就在于,任何人到了这里,管你是远古上神还是灵异鬼怪,都只能脚踏实地的走路。就好像有块天地方圆般大小的磁石吸引着一般。 好容易爬到虬眉的洞府,我累掉半身劲,门却是关着的。我气得用力一拍,那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 我吓了一跳,里头朗朗乾坤,传来肃肃的声音:“进来。” 我提溜着心抬脚欲走,脚下一滑蓦地一吃痛,却是掉进了法阵,摔了个狗吃屎。 我自报家门:“我是虬眉长老今年招收的新弟子,特地来拜会师门的。” 走进去,院子里,大堂里一张镶着边的圆木桌,上头平平整整地铺着一幅字画。 没有人。 我左右上下前后环顾了个遍,还是没有人。 “我在这。”话音未落,桌旁一件长衫隐现,接着是一双矍铄的眼睛,一个完整的老者立在了那里。 我不禁一愣。能在仙山上隐身,还是在我这个鬼怪面前,虽说我这鬼菜色了一点,可好歹抵得上半个神仙,这虬眉是得多大本事? 虬眉招招手,“你过来。” “这幅画听说过没?玉青山的《九天神女》。” “鉴别鉴别,它是真的假的?” 我这才发现角落里还站着个人。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违和地摊着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在我们鬼界,这样漂亮的眉目并不少见,而且因为终年不晒太阳,大家的皮肤一个顶一个的白。 少见的是他的面无波澜。哭天抢地不肯投胎的,点头哈腰疏通关系的,挤眉弄眼吓唬人的,在阴冥大家时常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扮相,面无表情的倒是稀罕。 这声音倒也好听,极有画面感的,像涧溪的水弯弯曲曲从雪山中一路流下来,纳闷的是它半掩在涧边的草枝里,因而你仍然辨不出情绪,“这画风婉约出尘,但描边的轮廓线浩然,走笔处自有一种磅礴大气,毫不拖泥带水,似乎是玉青山的风格。” 虬眉长老捋须点头,“我瞧着的确也像是真迹。可听说,玉青山作画惯用极品珍兽皮制成的纸,这质感摸着却似乎有几分不像。” “是假的。”我凑过去瞅了一眼,肯定的说。 这句话说完,四只眼睛齐刷刷朝我扫过来。 虬眉这才注意到我,打量了我片刻,“你是阴冥来的那个鬼丫头?” 我点点头,“弟子拜见师父。” 他指了指画作,“你有何想法?” “画风笔法弟子不大通,”我顿了下,又瞅了一眼,“可玉青山只画有一幅神女图,他卖给了我爹,现在还挂在我家大厅里。” 沉默的静寂。 我咧嘴笑道:“师父,您若喜欢的话,待会我便写信回去让给您快件寄过来。不过这里到阴冥,来回需要着些时日,少说可能也得让您等三五天。” 虬眉长长咳嗽了一声,目光里浮过喜色,面上有丝讶异又有丝不自然,“咳咳咳咳……我不是那种夺人所好之人,不是非得要……” 我想也不想,道:“那哪能啊,我爹说了,徒弟孝敬师父,不能半句废话,尽都是应该的。” 不知道是我哪句惹得他颇为顺毛,正经又瞧了我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道:“孟宜。” 虬眉看了眼身旁的少年,道:“宜丫头,明日起,你便先跟着阎恪学习入门的术法。” 我指了指少年,“啊?跟他学啊?” 少年似乎有话要说,“师父,阎恪……” 虬眉很快打断他:“现今其他的师兄师姐都下山出执去了,便让她跟着你长些见识,忙不过来的事,交给下头的人去办便是。” 我也有些自己的主意。我认为,拜师学艺跟处对象一样,不能光看着人品家世多好多好,你得先看感觉,频率得对到一块儿去才能擦出烟花般的火花。 这少年固然仪表堂堂,长身玉立,可跟着他恐怕讨不到什么巧。我觉得,老油子般的虬眉比较对我的胃口,“师父,我觉得……” “诶呦喂……你不愿意么?”虬眉往一旁拉了拉我,捏着嗓子细声道,“可听说,崐山上的女弟子,十有八九想要接近阎恪,剩下的不是磨镜也离磨镜不远了。我给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要?” 闻言我先是有些震动。 我起先说过,我爹很有几个钱。人间有俗话,人为财死,又有“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说。照说,钱既然有了,名誉声望也理当如影随形才是。 但我爹的名声却不大如何。他在阴冥的地位是世袭承玺而来,而自他执掌以来,鬼族的排名一直是六界垫底儿,还依着凡人的意志过活。 所以这些年,我爹一直苦苦求索而不得获取威望人心的真谛。 这个阎恪小小年纪,竟能笼络崐山所有女子的心思,这么大的魅力必定有其法门。要知道,环寰生灵,可有一半都是雌性。 思及此我有些心动,若能向他讨得要义,将来回去继承阴冥大业,兴许是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表里依旧是踟蹰的,怕就怕碰到刺头青:“不是,我怕他不肯教我。” 虬眉胸脯一拍,“有师父在。” 我道:“我不能就直接跟着师父么?说不定跟着师父进步神速,如有神助,过阵子连师父座下的大弟子都能赶超了呢……” 虬眉一点儿也不吃这套,“师父忙,等你入门的功夫学好了再来找我。”他手一挥,“现下里,想的有多远,便给为师滚多远去。” “……” 当时是虬眉,也就是我的师父,跟他心爱的徒弟阎恪交接完,又显山露水地提醒我记得写信回家,眼睛一闭胡子一吹脚一蹬,隐身仙去了。 很久后的后来,算风水的说,天运最不眷顾投机取巧的人,我想起这回事才唏嘘恍然。 也难怪我跟阎恪缘分浅短,这可不就是用金钱巴来的缘分么。 我和阎恪干巴巴站着,我正琢磨着如何正式地打个招呼。不意他倒先开口了,“我听闻,阴冥来了只鬼,没曾想是来了只会说话的妖精。” 我一时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说过,六界有条鄙视链,顺理成章地我便想他应当是在夸赞我,因而谦虚着说些爹爹吩咐的场面话:“见笑了,一般一般。以后就请师兄多多指教了。” “你这马屁如此精妙,如何会还需人指教?” 合着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等我回过味来时,他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第10章 塑料姐妹花 阎恪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看上去好像彬彬有礼,进退得宜,你一旦准备把话说开,便才会发现话眼已经被他堵死了。 既然他不大理会人,我只好说点热情话笼络他,“我是阴冥来的孟宜,子皿孟,宜室宜家的宜,我最喜欢的零嘴是红豆馅的云片糕,最喜欢的戏本子是《女驸马》……诶,你都喜欢些什么呀?” 阎恪头也不回,“我喜欢你,”我正一愣,他道:“离我远些。” 这人说气话倒是个行家。我又跟上去:“诶呀,我们阴冥跟这儿不大一样,我们那儿没有四时风物,但是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有迷宫一样的相涂门,有遗忘温泉,还有超热闹的鬼市……诶,对了,你是天上来的,你们九重天有些什么好玩的?” “九重天什么都有,最重要的,”他剑下生风,漫天的枯叶簌簌而下,落在我头顶:“是有个清净。” 很好,现在我确定了,他不是不好相与,他只是针对我。 这倒也不稀奇。这世上,你总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对于这种实在相处不下去的人,我一般采取抛弃策略。 因而我缠打了数日仍没有讨得他的欢心,拍拍屁股,跑下山去找白琴钟清秋她们去了。 既然跟不成阎恪,我便想着不若跟着她们一道去蹭课。 钟清秋和白琴面面相觑,有些为难道,“这恐怕不妥罢……毕竟阿宜你是虬眉长老的弟子……” “这有何妨,等师父出关了我同他说一声便是,我师父极好说话的。” “可学堂也没有多余的座位和房间,我们俩的作息也必定跟你不一样……” “没关系,我站着听课也是一样,我睡觉也不需要房间的,其他的我慢慢改嘛,你们只管叫上我……” 硬生生挤在她们俩当中,一晃眼便过了半月。 没有多余寝室,我便托鬼差寄了些冥床冥被。阴物跟鬼魂一样,是可以无限折叠缩小的,我又便在山下买了个好看的瓷花瓶子,洗干净了,摆在她们房间角落,算是给自己整出了个房间。 课上我便化成影子藏在阴影里,也不多占别人的地盘。 她们总说课程多,我便忙着帮打饭打水占座位,虽说正经事没干,倒也不至于闲着。 一日,我因为前夜里没有热水,冲了个凉水澡,翌日脑袋便沾在枕头上起不来。 平日因为钟清秋和白琴梳妆打扮很费时间,清早都是我提前去占座。我在挣扎的睡意中想着,今日我若不去,总得跟她们知会一声。我在被窝里蠕动着,就听到瓶子外头的说话声。 白琴的声音有些急促,应该是快上早课的时辰了,“你快着点儿,要迟了!” “急什么,”钟清秋一贯斯文些,应是还在面妆,“即便迟了,也有人心甘情愿给咱们顶着。” 白琴脚趾头往瓶子上一踢,瓶子哐当晃荡,我差点从床上跌下来,“说得也是!诶呀,你瞧她那傻样,给咱们端茶送水作替罪羊,还乐得跟朵花似的。” “这本来也是她的荣幸。一个鬼族的贱女子,要不是瞧着她有两个钱,谁乐意跟她处在一块,掉身份!” 我又惊讶又气愤,生平第一次被人耍得团团转,我心头火伴着高烧噌噌猛地燃起来。 我一个鲤鱼打挺,唰地冲起来,睡觉的小瓶子啪地炸开。白琴一声尖叫,不待她反应,我已经一拳挥在她眼窝上。 我蹬出一脚把钟清秋踹翻在地,她显然有些惊吓,我已经揪住她的头发,利落地刷了她们两个巴掌。 每每回忆起,当时一架还是打得相当酣畅淋漓的。我自小在阴冥跟人打架的功夫得到充分运用。 怪的是,我从小跟人打架,大家都是有劲拼命往外使,打得两边都挂了花,大家把话说开了,该和好和好抓头发挠脸,她们很奇怪,她们专门踢人暗处,使术法凝成针,密密麻麻扎人皮肉。 直到我被罚在思过崖反省,而她们拍拍灰回去吃饭,我才明白,这外间的世界啊,真的是复杂很多。 思过崖,顾名思义,就是一方只能让你跪着悔过的地盘。 而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直在千方百计试图站起来失败,又喊冤数次,破口大骂数次无人回应后,终于感到了一丝丝悔意。 我饿着肚子,忍着痛,跪在崖边后悔自己为什么刚刚拳头不挥得更用力一点,后悔为什么不听爹娘的话要跑出来,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在阴冥跟孟铜钱混吃等死。 而阎恪正是那时出现的。 自从虬眉的洞宅跑下来后,我已经半月没见过他。他跟平日里一副表情,老成从容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他提着两只包子从崖边经过。 我眼睁睁看着两只包子从崖边经过。 黑纹素线的鞋子一顿。 我心里一喜。 他挑着一双凤眼,依旧是没有一点情绪,“没吃饭?” 我轻轻地点点头。 他随手一扔:“给你吧。” 我接过包子就往嘴里塞。竟然还是我最喜欢的红豆沙馅的。正一丝感动不知如何表达,他已经继续说话了,“反正也是拿来喂狗的。” “……”很好,不用浪费情绪感动了。 阎恪并未径直走开,瞅着我狼吞虎咽,仍旧没什么表情,“你知道,兵书上有一种战术叫借刀杀人?” 我顾着啃包子:“喔。”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也不知道平白地生什么闷气,拔脚便走,走了几步却又顿住了脚步。他并未回头,仿佛不经意地撂下一句,“我听闻,你们阴冥一族有附身之术?” 阎恪的脾气虽不讨喜,但我爹从小教育我知恩图报,包子之情我还是要记在心里的。我以为他要打听些什么术法来修习,便直言道,“是啊,这是鬼族与生俱来的,外族之人皆可附身,一般人瞧不出来的,除非是修为高的……” 阎恪没等我说完,神仙影子已经不见了。我本来心里还努了句不懂礼貌,吹了一会儿冷风,我突然心中一闪,从阎恪的话里得到灵感: 白琴和钟清秋的修为,并未在我之上。 等我“虚心”认了错从思过崖回来,恰好碰见言笑晏晏下了晚课回来的钟清秋白琴俩人。 我意念集中,径直附身于白琴身上。本来寻常鬼只能附身至纯至阴之人,不过我是鬼族的公主,而白琴恰好处于女子阴虚之时。 一切就是那么好运气地赶巧。 我往白琴的腰上一掐,忒疼了。遂放弃这一番作法,脸一翻,朝着钟清秋骂道,“你这个小贱蹄子!” 不附身还没发现,原来钟清秋白琴藏着这么多小九九。 钟清秋明显一愣:“你干什么?” 我大声喧哗道:“钟师姐,你明明知道金容师姐跟林东师兄是一对,你还半夜跑去他屋里……” 钟清秋脸上噌地变红又变绿,“你、你胡说什么?” “你手上的玉钏子就是他给的!”眼见着周遭的人都瞧了过来,我干脆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偷偷拿了坠玉轩的紫砚台,东窗事发,你又栽赃给吴师妹!” “还有,新来的孟宜对我们那么好,你表面上跟她做姐妹,背地里却逼着我跟你一块儿到处说她的坏话,上回还陷害她!” 整个学堂一时间掀翻了顶,像锅子滚水沸腾开来。我越说越气,便越说越起劲,差点收不住匝门。肩上被人一拍,我挣了下没挣脱,耳边语气不咸不淡的,“青眉道长要过来了。” 青眉是崐山的二把手,上回跪思过崖便是他下的命令。他的修为虽在虬眉之下,可不是我这条咸鱼可以应付的。 被他看出,可有个好歹来。我紧忙脱离白琴的身体,挤在人潮里,跟着阎恪屁颠屁颠而去。 此事闹了个彻夜,钟清秋白琴的陈年老账皆数被翻开,一时引起群愤,不久后辍学了。 自此以后我便跟着阎恪修行。渐渐便发觉,他实实在在是个面冷心热的闷油罐子,也渐渐成了他身后实打实的一条跟屁虫。 很久后的后来,我无意中得知,因为虬眉对狗毛过敏,崐山上从来禁止养狗。 第11章 神仙 送了潇潇上学回来,不多时太阳便升起了。 我拉开门面,隔壁朱富刚刚杀了猪,从案板上提了两溜肉过来,“大妹子,来,我给你留了些好肉,你拿去做了吃。” 我紧忙道,“哎呀富哥,谢谢谢谢……实在不用了,你前儿个给的还没吃完呢。” 朱富仍拎着肉往我手上塞:“这肉也就是吃个新鲜。我砍都砍好了,你就拿去吧。你们家潇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拿去烧个汤……” “这怎么好意思……”我推脱不了,只好接了过来,“这样吧,富哥,这里多少钱,我这就拿钱去。” “不用不用……”他连连摆手,“没什么,都是些卖剩的肉,你拿去吃便是,放那里剩了也是浪费。” 我正要转身回去拿钱,阎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你既说是卖剩的,前头又说是拣好留的,未免自相矛盾。” 他一贯嘴巴不饶人,一张嘴让朱富左右不是,有些尴尬。朱富脸张得通红,许是怕我误会,一时想要解释却又有些慌乱,“不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阎恪像是存心与他过不去:“我听说,最近生猪瘟疫遍行,许多地方猪肉都已经下市了,你这般私下贩卖,岂不是违反规定?” 朱富闻言,脸色由红又转黑,脖子粗了一截。我忙拿手肘推了阎恪一把,道,“什么瘟疫不瘟疫的,远的很,还没传到咱们这一块来呢。咱们这一块的猪肉可都靠着富哥供应,大家伙才有肉吃,你别在这里胡说。” 朱富的神色终于是缓和了些,朝我露出个笑容,又看了眼旁边的阎恪:“这位是……” 我笑道:“这是我表哥,他脑筋有些不清楚,富哥你别跟他计较……” 朱富想说什么,马路对街的林婶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孙家的那个过了,昨晚过了……” “过了”在金湾镇是过世的意思。我露出些诧异:“不是说昨白天还喂了半碗粥进去,怎么突然就过了……” 林婶嗓门压低了个度,“说是早上他家娃端了牛奶去喂他,身体都已经凉了,没人陪着,都不知道昨晚什么时候死的……” 说些又皱着眉头长叹了口气:“唉,他那样子,不是今天的事就是明天的事……” 我不说话,也跟着叹了口气。 林婶道,“我就是过来知会一声,他家没人了,后事大家都帮帮忙,能帮一点是一点……” “确实是……”朱富连忙点点头,“成,我们马上就过去。” 林婶应了,“那成,我再去通知别家……”一面走一面止不住自言自语,“造孽呦,造孽呦,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林婶跟孙家有些远房的亲戚干系,又住的近,平日里没少接应他家。而她口里声声念着的,是孙家的女儿孙甜甜。 孙甜甜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跟潇潇在一个班级。平日里见谁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贫困的家境并未在她脸上看到悲伤的影子。 潇潇同她走得近,上学放假俩人时常在一块嘻嘻哈哈,她也时常上门来找潇潇玩。穿着别人给的旧衣服,甩着长一截的袖子,活蹦乱跳的,窜来窜去,像极了云间的灰雀。 我印象最深的是,过年的时候她家某个亲戚送了一斤草莓。足二十块一斤的草莓,对于揭不开锅的孙甜甜家是个稀罕物。可她取了塑料袋子,装着六颗饱满的红草莓,分给了潇潇。 她爸爸孙明是个临时工,长年烟酒不离手,积蓄空空的穷光蛋一个。近四十岁才去外地打工,讨了个山区的媳妇。婚后倒也过了段粗茶淡饭的安稳日子,不久后便生下了她。 去年,孙甜甜的弟弟出生,本就不富裕的家里眼见着压力沉重。而孙明却因为常年酗酒导致的后遗症,突然变得神经错乱,大多时候是癫傻状态。 孙明戒不住烟酒,不是醉死着就是癫痴着。没人出去干活,家里便断了经济来源。她妈妈带着奶里的孩子,跟别人跑了,留下孙甜甜跟着半清醒的爹过活。 媳妇跑了,孙明骂天骂地,清醒时也开始找些活计。镇上的居民同情他家的遭遇,磨洋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会多给他些工钱。 日子若就这么过下去,就清苦些,也过得下去。偏偏祸不单行,孙明骑着摩托车出去找活计,在十字道上被一辆小轿车迎面撞来,直接撞成了植物人。 留下孙甜甜,和四十万的赔款。一年见不了一面的亲戚,全都像群里突然发红包似的,突然就浮出了水面。 如今孙明这一死,恐怕是要生些事。 我赶去孙家时,院子里已经站了好些人。屋子外头生了火起了灶,院坪里一地的败叶子和鸡粪,溅着些醒目的红纸,是新放的鞭炮碎屑。这是金湾镇的习俗,但凡死了人,都会鸣炮告示。 孙明被人从床上抬了下来,放在硬板子上,整个尸身用红绸布盖了。看不到脸,但大概也是不成人形了。 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长风衣,系着丝巾,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是孙明远嫁的妹妹,旁人又是拉又是劝也止不住。 旁边头发半白的男人住在镇子西头,这是孙明瘫到床上以来第二回 过来探望。男人破口大骂着天道不公,他这弟弟如何如何可怜。整个屋子又哭又骂,夹杂着旁人的节哀劝藉,吵闹不堪。 孙甜甜拿着小板凳坐在一旁的角落里,低头抠着手指缝里的泥。有来访的人同她说话,她只滴溜着黑亮的眸子,一句话也不答。 她还太小了。 我叹声刚落,低低轻轻的声音落在耳边:“她似乎还不懂到死亡是怎么回事。” “她懂的,她只是害怕。”我看着她身旁飘着的亡灵,继续道,“放心,她迟早会面对的。” 阎恪也看向那抹魂身,挑了挑眉,“你如此肯定?” 他似乎是觉得这番话在我嘴里说出来,显得有些老气。就好像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 但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孟宜了。 我道:“阴冥刚没了的时候,我也是浑浑噩噩的。在人间晃荡许久,钱花光了,便在附近一个寺庙落了脚。我成日呆在那里,昏天黑地的睡觉,睡着了,入了梦,便是另一番世界另一番天地。就可以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的一切。后来,还是庙里的主持一句话,点醒了我。” “他说了什么?” “他就说了一句,”我笑道,“他说,施主,小庙要拆迁了。” 说完,我顾自笑了。阎恪瞅着我,好像并不觉得好笑,反倒有些像死水般的哀伤神色。 第12章 神仙&嘴炮 今日是阴天,灰蒙蒙的像睁不开的眼。我转头道:“说正经的,你不觉得挺有道理么?有的时候,你不想面对,时间到了,身后自会有一只手,推也把你推进现实。” “这些事,”阎恪动了动唇,眼神和语气一样缓慢流动,“你从来没同我说过。” 周遭的吵闹喋喋不休,似乎耳膜都要破掉,又好像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孙甜甜,藏在黑亮的眸子里的,是无措和害怕。 我抬了抬喉咙,“那时,”竟然很久才想起下一句,伴随着那些已经久远得不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往事,“那时候你过得也很辛苦,每日顶着四面八方的压力,焦头烂额忙不完的公务,我怎么也不能那般不知事,再去烦你。” 阎恪三两次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我想他也许可能是想问我有没有恨过他怨过他,但是想来这句话到如今已没有意义。 不知是否因为四十万的赔款,孙明的丧事办得还算体面。正式地请了道人作法事超度,又照着金湾镇的规格大办了散伙席。 由孙明的哥哥为头操持,镇上各家派了人过来帮忙。 他大喊起势:“各位乡亲邻里!感谢各位今天到场,无亲无故,全凭着大家的情分,在这里我替孙家谢谢各位!这两天就请大家多多帮忙,各自分工,也算送孙明最后一程。” 话毕,各人都凑了过去领事。 接待来宾烧水倒茶的,点火放炮仗的,搬凳桌洗碗筷的。 这种事我历来都分着洗碗筷,不知今儿阎恪抽了什么风,把袖子往肘上一捋,竟然道:“我来吧。” 负责的是街头的一位姓刘的长辈,在一本纸册子上一勾,“那成,一家派一个人,既然你家这位帮忙,你便先回去忙。” 且不说是不是我家这位,让阎恪帮忙这活计我心中总觉得忐忑。我也心知拗定是拗不过他的,便道:“刘叔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您看还有什么活计,我帮着做点。” 刘长辈在册子上翻了翻,“坐柜房那边还缺了人管账,我记得你会点计算,便帮着收份子钱吧。” 我点头应下,懒得管阎恪,顾自去了大堂帮忙。 来吊唁的宾客也大多是镇上的邻里,可怜他家遭遇的多随两百,关系一般地就拿个红包塞着百五十块钱。孙青青的妈妈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出现。 古体繁文我还记得些,便帮着一一登记名字和数额。 全部清算完已经是傍晚了,我得去接潇潇,便把账目交给另外负责接管的人。 接管的人刚接过去还没拿稳,另一只快手已然夺过了账册。 李大娘子是金湾镇的寡妇,平日里倒是个热心的,极爱说人家长短管人家闲事。她斜着眼睛扫我两眼,把册子快速翻了下,阴阳怪气的语调就升起来了,“诶,不对吧,我记得我明明随了三百,怎么这账上只写了两百块钱。” 我道:“李大娘子这话说的,这账上写了两百,自然就是两百。” 她白眼一翻,很是不高兴,“你这意思,是我在这里胡乱说?” 我笑道,“怎么会,我是说,兴许您贵人多忘事,一时记岔了。” “我这记性金湾镇哪个不晓得,平白怎么会记错。”她叉着腰,眼睛溜了一圈,一句话拖得老长,百转千回换着调,又扫了我一眼,“别是你自己昧下了吧。” 另一个接管的也知她素来是个不看场合闹事的,忙上来打圆场,“怎么会,大妹子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就不会了,”她手膀子一甩,“她惯会装可怜模样,我瞧着大家都让她这嘴脸给骗了。” 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都围拢了来,她又颐指气使地冲到我面前来,“大家都知道你家情况不怎么样,咱们俩关系又素来不好,你想趁大家……” 她脚正半踮着,一张百元大钞横在她眼前,“李大娘子,这钱是你掉的么?” 眼睛顺着一逡,来人挽着袖子,比她高出个个头,李大娘子气势绌陋了一截,仍犟着脖子,“你是谁?” 阎恪仍挽着袖子,系着白麻布遮襟,配着他凛凛的眉目,样子颇有些滑稽。 “我是她丈夫。” “哦呦喂,”李大娘子嗓门又上来了:“既然你跟她一伙的,谁知道做贼心虚,眼见着我瞧出了问题,这又拿了钱出来做样子。” 阎恪右手一抬,乜斜着扫了她一眼,“我还顺手捡了只金耳环,这当真不是你的?” 刘娘子瞅着那只金叶子,紧忙摸向自己的耳朵,确确实实只剩下一边儿了。眼神一慌,伸手就抢了回去。 眼见着这情形,金湾镇的人也素来知道她的德性,都摇了摇头欲散去。 旁边不知何时又站了个衣着光鲜的小伙子突然开腔了,一脸鄙夷显山露水,似乎本人压根儿就没打算藏住,“我家先生才随了一万块份子,我想,你那点小钱,我家夫人当看都不会看一眼吧。” 周围一片惊愕神色。 唉,是我我也惊讶,带着拖油瓶的未婚女,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傍上大款了。 李大娘子的脸色很不好看,鼓了口气想怼回去,话没出口竟硬生生输了气势。 我说过,阎恪有个恶习,喜好见人吃瘪。当下他还装作和事佬的好人模样,斥了句,“思七,不得无理。” 李大娘子神情还没来得及缓和下去,他继续道,“你适才险些开车撞坏了李大娘子家的大门,还没赔礼道歉呢……” “啊?”思七一脸懵圈,对着阎恪的极快地反应过来,“哦哦,原来撞坏的是她家的房子……我刚还说谁家这么不幸,好好的房子成了两个窟窿。” 这人亏损起人来必定是得了阎恪真传,“不过先生,这房子不是我撞的,眼瞅着一道雷劈下来,不偏不倚恰好劈成了匀称的两半。” 眼见着李大娘子直跺脚,张嘴要骂,他又补充道:“诶诶诶,李娘子你可别又想赖我头上,我可不像我家夫人心肠软顾你的面子。你若不信,我那车上有监控,恰好见证了整个过程。” 李大娘子生生吃了瘪亏,想起家里的房屋,急得拨开众人就风风火火朝外边冲去。 热心人吆喝一声,众人悉窣议论着散去。小伙子笑眯眯地朝我拱了拱手,“娘娘近来可安好?” 第13章 神仙洗碗 我点点头,“我挺好的。” 思七是阎恪做太子时便跟随他的侍官,他一贯不多说闲话:“小的还得赶紧去请雷公做道雷霆下来,顺道伪造个监控记录。那您和君上先聊着……” 说完,从侧门转首出去不见了。 阎恪薅了把袖子,转身往一大盆的餐具边去,似乎准备继续刷碗。 我叫住他:“你不必这样为难她的。” 他顿住脚回头:“你不高兴?” 我一愣,忙道,“那倒不是,你帮我解围我自然高兴,但……” 他打断道:“那便行了。” 我一时找不到旁的话来回他,正杵着,又听他道,“我听闻,自你来金湾镇始,这个李娘子处处找你的麻烦。今日我若不说话,你当如何?” 我回道:“李娘子是个做事不经脑子的,说的话也是错漏百出。既然我同她素日便不和,我若是贪图便宜,又怎么专贪她的钱?这话说开了,她的品性镇上人又是有目共睹的,自然都是会站在我这边的。”我嘿嘿了声,“退一万步讲,捉贼要拿赃,我没吞钱,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的声音听不出褒贬:“你倒是有些变了。” 我想了想,道:“我前头不是说过么,死人才不会变。我虽是鬼族之人,要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活心眼子。”我释然地耸了耸肩,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弯了个笑容,“你不是也变了么?你向来不喜管旁人的闲事。” 他的手浸没在油污和洗洁精褪去的泡沫之下,那本是一双只执笔、只持剑,不沾阳春水的神仙玉手,熟练地擦干净一只瓷碗,云淡风轻地,“你的闲事,我管的还少么?” 我呆住,一时不知怎么来接这话茬。 ———— 春汐起起落落,涤荡着岸边的石头,晒着太阳反着粼粼的光。 上古水神的后裔神女,两千岁生辰往六界各处都发了帖子。 本来这些所谓宴会我是不爱参与的,顾着说场面话,吃也吃不饱,喝也喝不尽兴。但听说阎恪会去,我便屁颠屁颠报了个名字。 我既没去过什么盛大宴席,寻思着作为继任魔尊的胡双喜当是见过大世面的。我同她这么一商量,便是觉得世间珠宝皆是粪土。 是上神又是天之娇女,大抵该拥有的都应有尽有了,送什么都太俗气,不如自己亲自花心思制作来的真心。 我那时跟绣娘学针线足有半年,针脚大有长进,便央着我娘选了个好看的花面子,缝了一只荷包。 因为时间太赶,生辰宴当日我一不留神睡过了头。虽然爹爹用鬼车载我一程,到三重天时已经是觥筹交错,菜过五味了。 来的大多是天上的神仙,还有些崐山的旧面孔。比如说话的这位,正是逐出师门的白琴,“呦,这不是咱们的孟宜师妹么?来得这般迟,怕是不知这是什么场合,还是说,故意怠慢。” 上座的神女眼见着神色有些不悦,我忙道:“孟宜失礼,神女勿怪,皆是因为准备礼物来得迟了。” 神女还未说话,白琴又接过话腔:“呦,来得这般迟,不知鬼族公主,今儿个带的什么隆重礼物?” 我从腰身里取出荷包,满座寂静。 神女隔着远远的有些好奇:“这是……” 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荷包……” 四下是寂静后的哗然。我心里预感不好,便听白琴嗤笑了一声,“自己做的荷包?你当这是慈善,在你眼前尊贵的神女殿下在你眼里,便是路边的乞儿么?” 此言一出,这下可有些了不得。本来只是嘲讽,如今便成了大为不敬。我说过,鬼族的地位在六界是垫底的。 我心里无端端一慌,阎恪却居然比我来得更迟。人未见着声音先入了来,“这荷包有何不妥么?” “鬼族一脉历来有诅咒之术,代代相传,孟宜这荷包上耗费不少修为才下了诅咒,皆是祈愿安康,近身携带可化解横劫。” “上回她送了一个与我,这才使我避过一劫。” “竟是这般灵验?” 风波过后,我跟着阎恪蹿到坐席上,一张嘴只差点没咧歪了:“你上回不是说丑么?你还骗我说扔了,怎么却还随身携带着?” 阎恪别过脸,“我只是今日顺道路过那里,见料子着实不错,便又捡了回来。” 我才不管他的一通胡话,支着下巴笑涔涔地:“你适才那番解围的话编得真是巧妙,又是诅咒又是耗费修为的,毫无破绽,连我都差点信了。” 他手里的杯子一顿,抬眸看我:“你没听说过?” 我觉得他这话问的奇怪:“没有啊,不是你现编的么?” 他晃了晃杯子,“我又不似你,专编胡话。” “……” ———— 那日的事竟还清晰明了。想起来,那只荷包,也可以算得上我赠予他的定情信物。他当初嫌弃拒绝,我还伤心了好一场。 如今勾想起这件事来,好像又有些疑点。我分明见着阎恪丢掉了那荷包,头也不回地走掉,怎么会时隔数月又捡到了? 我不禁问:“你还记不记得神女的寿辰那场宴会?” 阎恪把碗擦干了放在案柜上:“嗯。” 我道:“当日你掏出的荷包是不是也同今日的那一百块钱一样,其实是你自己变的?” 我话落音,他已然站起来了。拧开水龙头洗净擦干了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靛蓝物什,“你说的,是这个?” 这个剧情走向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承想他竟然还留着它。这荷包料子虽是极好的缎面,时隔千百年,边边角角已然被磨出细丝绒线了。 阎恪要说的却是上一个话题:“这般的针脚,我如何变的出?” 荷包中央的花案其实是幅兰竹图,象征君子寓意,咳咳……走的是画神不画形、画骨不画皮的路线,所以才看起来有些凌乱。边角的走线密密麻麻,是为了实用的效果,至于露出外边的线头…… 算了。这样的荷包,的确世间少有第二个。 第14章 番外(潇潇顾衍口水番) 走近寨子铺的时候,开始听见夏蝉聒噪不安地叫嚣着,天气也愈发闷热阴沉,我料想人间应是快要下雨了。 寨子铺是人间与地下的通道口。有个老先生在做些棺材铺的营生,给活人卖棺材纸钱为办丧下葬,鬼魂多是来置办些日常家当。 地底下的鬼魂分两种。一是像我一般的魂灵,属于世代家族繁衍的鬼魂,从出生起便决定了出身的。二是人间的人死了,魂魄被鬼差押往地底,经过黄泉路,淌过三途河,再过了奈何桥,从新投胎转世做人,这其中有些个没有名姓的孤魂野鬼,或是被葬在乱坟岗,或是生前骂名过多,积德太少,转生谱上没有名姓,永世只能游荡在地底最低层,也便成了地底饱受折磨唾弃的厉鬼。 寨子铺的老先生沉默寡言,佝偻着背,永远都在捋着他的白胡须慢吞吞打算盘。自我记忆中起他就在那里一心打理他的铺子,也不知是何许人,来头显得几分神秘,年复一年,又似乎平凡得只是种错觉。 一如往常,我拿了誊写的碑帖直接进了铺子:“老先生,你定的帖子都誊好了。” “就是这位姑娘。”这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我理了理手头的碑帖,抬起头才发现寨子铺里有人。一个素衣男子站在里头正同老先生说着话,我随意四顾打量了几眼,一旁一袭青衫的男子慵懒地倚着柜台,忽然对上视线。我漠然转过头,只把碑帖放在台面上道:“都在这里了,就按上次一样。” 老先生仔细翻看完了在小格子里存起,又弯下腰去翻来倒去找东西。 那素衣男子自我进屋起就见他一直挂着笑,这时突然朝我凑近一步,笑着开口道:“适才听先生讲这店中碑文都是姑娘所写,姑娘年纪轻轻居然能写得这样一番好字,实在令人佩服。可不知出师何处?” 我并不打算理会,老先生却仍一阵搜翻找不到兑账的银两,我一面等着,望着柜台,头也未偏地漠然道:“无可奉告。” 只听一声嗤笑,却是另一个声音,那个青衫男子语气也是慵懒的:“好一个‘无可奉告’。” 那素衣的脸色不变,朝我拱了拱手,还在笑:“今日一见也是缘分,在下顾晗,顾盼生辉的顾,予晗的晗字。不知姑娘芳名?” 我向来对素昧平生却无事搭讪的人没有好感。好在老先生终于翻出找换的碎银两,我拿了银两,在老先生的记事簿上登了个名字便往门口走。 却被拦了去路,素衣的笑得云淡风轻,却有几分惊讶:“姑娘没听说过在下的名字?” “我必须听过么?” “那倒不是。” 我冷瞥一眼:“那麻烦让开。” 素衣的还想说什么,青衫的那个忽的又开口,带几分讪笑:“大哥,人家姑娘对你没有兴趣,你不要再为难人家姑娘了。” 素衣的僵硬了几秒,终是站开一边,我不做多想,径直出门,只听得后头意犹未尽地道:“大哥,不要太失落了。你既说你们有缘,必定是还会见面的。” 这位,便是往后的顾衍。 -------------------- 作者有话要说: 待修待修!!!! 第15章 神仙&大熊猫 潇今天放学得晚,我去接她的时候,刚好打扫完教室卫生,倒完垃圾出来。 她一边收拾书包,把音乐美术一类剔除来,语文数学英语分类放进袋子里,装得齐齐整整的。归家后总是先自觉把作业写好再看电视,这般自制力着实让我有些讶异。 想起我少时,向来是歇课后一股脑把书袋子塞的鼓囊囊的,架势倒是做得足。踏进门槛袋子一扔,放学时候写了几个字,次日去学堂时纸上便还是几个字。 想来,那时我爹送不学无术的我去崐山,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的的确确是个需要管制的。崐山是个寄宿制的封闭式学校,思量来我在那里,除了认识阎恪,还算逼迫着学到了些东西。 半道上潇潇同我说:“妈妈,下周我们学校组织去县城动物园,老师说报名的交两百块钱,我报名吗?” 我问,“你想不想去?” “我想,”她掰着手指,“老师说,有狮子、老虎、孔雀,对了对了,还有大熊猫!” 她愈说愈兴奋,我牵住她往路边上走,问她:“你很喜欢大熊猫?” “嗯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它们最爱吃竹子,黑黑白白的,看上去蓬蓬的,软乎乎的,还有黑眼圈,可萌了!我好想摸摸看!” 大熊猫。这种生物,虽然看上去可捏可搓,可圆可扁,实际上可没这么软弱可欺。它的毛刺突突的,爪子在你腿肚子上一抱,便能豁出几条血印子。它也不是吃素的,啃竹子,只是它们生存环境变化的权宜之计。 它和龙并为上古神兽,在我们那个年代,它是天家的灵宠。 时人多不信古文关于龙的记载,谓之“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觉得不可能有这般奇怪的生物,自然不会置信于漏了馅的汤圆团子,会有“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其色亦金亦玉,其肩长有一对羽翼却不可展,且头生一角并后仰”。 但的的确确它曾便是这般样子的。一屁股坐在阎恪的元清殿后院的古树底下,张着血盆大口,啃了满地的甘蔗渣滓。 ———— 阎恪生病了。闭门谢客,大户不出,偶得见望回来的,都说他病的很重。 我心里头着急,那时候正跟他吵了架,又寻不出借口,只好整日在元风殿四周瞎转悠。 元风殿守卫森严,封闭得严严实实,要偷潜进去又是不大可能。 我四处着人打听,未得结果。一日,倒在后殿的丛林里发现了一处法门。 一只像熊又像虎,还长着翅膀的毛茸茸庞然巨物趴在耸立的殿墙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这家伙什我识得的,它是阎恪的坐骑,常年养在殿后的花园里。 巡逻的仙卫见怪不怪了,“这家伙又回来了!” 新来当值的觉得奇怪,“它不是在寿安局疗伤么,怎么突然跑来了?” 老兵只觉得伤脑筋,“什么突然跑来,自从太子殿下回了九重天后,天天跑回来蹭墙头!” 我正且转悠着呢,它察觉到我的气息,竖着尾巴反身朝我龇出牙。我折身一躲,猫着腰往它身上一扑,竟是成功附上身了。 这貔貅一身泥糊,我踩一步,一个大梅花脚印子。 我刚摸进殿后院,后腿便被人拽住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殿下在养病不能被打扰,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赶紧跟我回去……” 他拎住我的耳朵絮絮叨叨,我不预备听他啰嗦,拔脚就跳墙,他拿捆仙索往我头上套,我抬起后爪子一扒拉一蹬,那仙官反应不及,侧头栽翻在土里。 外头动静太大,有人从殿内走了出来,“何事喧闹?” 阎恪一身月白长衫,比起上回见他虽又清瘦了些,倒没那病入膏肓的感觉,没见着哪儿缺了胳膊少了腿。 我正纳闷儿,脖子上乍现出个银环来,那弼官手头的绳子一套,“殿下恕罪,下官失职,让貔貅跑了出来,惊扰了殿下。” “无碍,”阎恪一脸平和近人,真不知他那张臭脸是不是只成心摆给我看的,“它的伤好的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已经恢复了九成,只内伤仍需要调理数日。” “回去吧,”阎恪点点头,“好好替它诊治。” 仙官拱手:“是。” 接着我肋骨窝猛地一紧,一对翅膀被软鞭缚住,拎着就往外飞。 我反应不及,好不容易进了元风殿,这连阎恪的衣角还没碰着呢,又要功亏一篑。我拿爪子挠住地缝上的泥土,呜呜咽咽不情不愿被拖着走。 仙官用了仙力拖拽,“赶紧跟我回去……” 台阶上手持书卷的阎恪突然回过身来,“等等。” 弼官卸了腾云,“殿下有何吩咐?” 阎恪在我的下巴颏位置仰起头朝我望过来,眼里泛着光,神色有些捉摸不透,“它许久不曾来元清殿,便让它欢快会,你先下去忙罢。” 弼官作揖告了退,不容多想,我撒着脚丫子跟阎恪跑进厅里。 他坐在贵妃椅子上,目光落回书卷,“你来这做什么?” 我一身圆毛差点渗出一层汗,几乎就要以为他认出我来了。微风些微许凉意,他支着手轻咳嗽了声,一手端了案上的温茶抿了一口,唤道:“过来。” 袖口遮掩处,一个隐隐约约的青紫齿痕若隐若现。我盯着那痕迹,有些失神,双眼发直怔了怔。他沿着我的视线,漫不经心道,“无碍,无非被一只白眼狼给咬了一口。” “……” 他轻招手,似笑非笑,“小白。” 我左扭头看了一眼,又朝右使劲转头看了看,诺大的庭院空荡荡的,他是在叫我?这只貔貅,叫做小白?好好一个天家,好歹都是些文化人,怎么取个这般的名字? 不等我深入思考,他忖着下巴半笑着,“怎么,惹了祸扔下我跑得没影,如今又回来认错?” 他薅了薅我的下巴毛,拍了拍慢慢缓了速度,却居然是轻叹的口气,“连你都知道,打不过的时候先顾着自己夹尾巴逃命,怎么偏生有的人,却骂都骂不醒?” “……” 他奶奶的腿儿。我错了,我便不该来探他。这么些日子,他不但没反省自己,反而仍旧觉得是我的错! 我尾巴一甩,撅着屁股往外奔。身后乒乓作响,我忖着貔貅过于肥实需要减减肥,又听见一声闷哼,我斜着眼睛一瞟,却是阎恪摔到了地上。 我这才想起我此番是来相看阎恪的伤势的,急急忙忙朝前一步朝他奔了过去。 奈何脚程太大,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连人带着椅子,直接向后来了个仰天翻压倒在地,一层毛皮盖个严实。 “阎恪!”我心里急得慌,下意识喊了一声,震天的吼声便从喉咙口喷了出来,震得桌上的茶水颤翻在地。 眼见他额间有些细密的汗,我没心思念及旁的,想也不想,忙摊出爪子去扒拉他的衣襟带子检查他的伤势。 他一手握住我的毛爪,一手撑到地上,干脆坐下了,竟然吃吃笑了出来,“怎的在元和仙君那里疗养了半月,性子都变得泼实了?” 我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倘若趴在身上的不是团毛绒绒的雪球,是个妙龄少女,这场景不免有些引人遐想。 我的身体是貔貅的,心却是个两千岁的芳华女鬼,一时之间在不同的身份模式下切换得有点懵。眼瞅着阎恪那张打趣的脸,下意识张口欲辩驳,一大滴口水啪嗒掉出嘴巴,落在阎恪的脸上。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几乎是反射性地作出反应,头一低嘴巴一收,血红大舌头一摊,舔上了那张沾了口水的脸。 这下妥了,那滴口水是不见了,如今成了一脸的口水。 我登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一个后跟翻,蜷缩到了桌角落里。 阿娘呀,我舔了阎恪的脸?!我连他的手都没摸过我刚刚舔了他的脸?! 阎恪显然也颇意外,整个人怔在那里,懵住了。片刻却低低笑出声来。 “如今凡间已是春意盎然,看来也该给小白找个相好了。” 第16章 神仙有性 我在元风殿一呆便是数月,起初我还不甚清楚阎恪到底受了什么伤。他身上毫无痕迹,脸色却一直没什么血色。 有一日明玉仙子前来探望,我这才知道他受伤的缘由来。 说来,这竟也跟我们前头的吵架息息相关 历经我那一届扩招,本来崐山的亏空算是虚虚补上了。但虬眉炒掉了几个主管,整顿了一番,却发现崐山的收支仍旧是个黑洞。 这事彻查下去,竟查到了阎恪头上。 阎恪是个怎样奸贼的人? 他吩咐人下山采办,拿了一百两银子非要人买二百两的东西,买回来之后又怀疑人家钱的来路,顺藤摸瓜摸出了一堆的赃物。 而他这般精明的人,竟然崐山财库空虚,桩桩件件证据都直指他暗箱操作,作了内鬼。 当时虬眉大怒,却也半信半疑。但面对人证物证俱在,不代表崐山的其他道人也会如此。 阎恪虽是极好九重天的太子,但崐山一向独立于六界之外,是不受其管辖的,也就不会慑于其淫威。 虬眉折中之下,答应给阎恪半个月时间,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自证清白。 阎恪一面不动声色继续修道,另一边暗地查证,终于发现了青眉道长身上的蛛丝马迹。 这位道长是崐山上历来有些名声威望的。他白手得道,修为极高。虬眉平日不管琐事,所以他算得上崐山的有实无名的当家,平日面目严肃,正襟危坐,最是威严。 阎恪他们查到,他在人间有一处府邸,每月圆之夜都会前去。那府宅周身设了术法,除了特定的人皆不可入内。因而他们摸索跟踪监视数日,苦无证据。 眼见着虬眉宽限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也只能替他干着急。 这件事我本来是不知道的,见着阎恪整日往山外跑,我还想着他是不是跟着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我质问他他便又要苛责我,说我不必管旁人的闲事。 他也真傻,他的事对于我来说又怎会是闲事? 我假装睡着,等半夜也跟着溜出去,总是跟到一半又被发现,眼睛一花,他们已经跑得没影了。 我只好挑战迂回路线。 跟阎恪一块去的有个叫燕洪的,那时正看上了我的狐朋狗友司鸾。我跟他磨了许久,最后做了交易,不在司鸾面前诋毁他兴许还会说上三两句好话,他便告诉我这些事由来。 原来他们每日并不是去什么烟花柳巷,是去跟踪青眉的。 我明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再打听案情的进展,得知虬眉宽限的日子马上便到了,他们最近却毫无突破。 我在那府宅周围盘桓数日,无意间发现,除了青眉,有个女子在府中深居简出。 有一日,我逮得一个时机,那姑娘来了葵水痛得不行,出门找大夫诊治。 我灵机一动,悄摸往那姐儿身上一靠,扭着屁股进了她的体内。 这女子体态丰腴,绰约曼妙,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我摸够了,扭着腰肢摸进府中,发现这儿也就是一般富贵人家的住所,没什么特别之处。 顺着身子的记忆,我进了最内里的梅花院,里头有座假山,周遭树枝掩映的石子摆了一个八卦阵型。天爷咧,难怪外头看不出门道,也进不来。 我循着她的记忆改变阵容,假山吱呀一声,竟成了两道自动的大门。 我走进去,里头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 漆黑如墨的夜里,四处仍是同外头一般的布局构造。不同的是,四下风物器具,皆在月色下泛着烁烁的光。 这青眉,吞掉的钱全藏到这里来了。难怪他平日府门大开,却总在月圆之夜来此过夜。 寻常时候便是有人来了,便是发现了这假山,也无非喟叹于巧夺天工的园林造诣,如何看得出里面的门道? 我正托着下巴,没从惊讶中缓过来,后头脚步声传来,是个低厚的男人声音,“媚娘,你怎么站在这里。” 这声音很有几分奸佞特色,我当下立马知道被逮了个正着。心里一紧一揪,要溜是溜不掉了,若是能通知阎恪,来他个捉贼拿赃捉奸在床,他的清白声誉岂不是能还回来了? 我当下决定将计就计,扶了扶头上的云髻,“青爷,您可来了,日日叫媚娘独自守着这空空荡荡的地方,奴家好不害怕。” 这青眉素日瞧着一板一眼,没承想竟是个老色鬼。他手往媚娘身上一揩,“好些日子不见,你倒是又媚了。” “讨厌,”我心里作呕,作势拿帕子往他脸上一拍,躲开他的咸猪手,“这还在屋外头呢。” 青眉今日似乎是吃了酒,一身酒气,说话也不经脑子般的狂妄,简直似变了个人,“屋外头又如何,索性是老子的地方。再过阵子等我得手了虬眉那老头儿的真经的下部,自立了门户,这天下都会是我的。” 我心下一咯噔。师父的真经?是那部无字天书?那可是修炼永生的术法。 面上仍笑得娇吟吟的,“你把那真经上部得手了,竟然没告诉我?怕是爷要得了永生,便忘了媚娘这般蒲柳贱草了。” “爷怎么会忘记你,”他手又往我腰上摸过来,“爷便是死在你身上也愿意。” 我拍开他的手,端着媚眼如丝的递了个魅惑的眼神,“那爷告诉我,那真经藏在哪里了。”我收了收鸡皮疙瘩,回忆了下青楼里的窑姐儿都是如何撒娇的,眼波含烟一转,“不然,不然媚娘便不让爷上我的床。” 这青眉真正的是醉了,没看出这媚娘半点异样。这媚娘到底跟他有些个千丝万缕的干系,他毫无防备,一张肉脸马上就要凑过来了,“爷今日就是想赶来告诉你的,半道上被人拦住了请去吃酒,小酌了几杯这才来迟了。爷告诉你,那经……就藏在你的体内。” 我几乎是一愣,立刻转换了面色,“爷还想糊弄奴家!” 虬眉把我往床上推,我捂着嘴巴半推半拒,又听他道:“爷为何糊弄你,你也替我在虬眉那里办了不少事,你可是爷的心肝……” 说着身上衣裙被一掀,我下意识尖叫一声,青眉打了个酒嗝,“你自个儿瞧瞧……” 我顺势低头往腰肢一瞧,却见着这媚娘肚脐眼上隐隐约约真有个印记。 这个变态,还真是想的出来! 青眉已然蹭了过来。“如何,现在肯让爷一亲芳泽了吧?” 我忙推了一步,“等等……”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爷等不了了……” 眼瞅着他捉住我的手,往我贴过来。我想着现下该赶紧脱身去找阎恪。 我集中念力,却怎么也逃脱不出来。 糟糕,这青眉道行太高,仙气靠的太近,我一时无法和媚娘脱离开来。 第17章 神仙吵架 我正想着曲线救国的招数,眼前忽的一亮,紧接着闻见一声惨叫,椅凳瓷器乒乒乓乓砸了一地。我还在愣神,眼前又一黑,被棉被给罩住了。 等我从被子里钻出来,外头的动静已经皆数消弭了。屋子里没有一丝打斗的痕迹,不过,也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包括青眉在内的一切。 我还愣神眼前发生的一切,帐子前高大停滞的身影突然动了,“你还不赶紧出来?” 我反应过来,赶紧从媚娘体内退出来。顾不上穿鞋子跳下床拉住他:“阎恪,你们总算来了!我跟你说,青眉盗了师父的真经,全藏在这个媚娘的肚子里!你赶紧……” 他好像不想我的话似的,打断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呆了呆:“啊?” 他又问,这回我听出来了明显的质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被震得一慑,一股脑老实巴交倒了出来,“燕洪说这个府邸有问题,我看这个媚娘是个凡人,我们鬼族可以附身,正正好就……” 阎恪似乎很是生气,连声音都是冷的:“孟宜,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青眉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师父的师弟,崐山得道的第二把手,你就不怕他把你……”他拧着眉咬牙切齿,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要把我剁个稀碎。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袖口下的手握得青筋凸起,反而笑了一声:“吃了亏也好,你这种人,不吃亏永远不会长记性。” 我一时觉得有些委屈,忙辩解道:“我不是胡闹,我只是想帮你早些找到证据,你……” 他丝毫不给人面子:“证据难道我自己不会找?” 我嘟囔道:“可是都两个月了,眼见着师父宽限的日子到了,再找不到你就要被污蔑受重罚……” 他一副冷硬的态度,好像我真的碍着了他多大事似的:“即便我受罚,也用不着你来倒插手。” 我心里的气随着委屈就上来了,索性也脖子一横:“我就是插手怎么了?” 他攥着手:“你犯蠢。” “你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好歹我帮了你大忙,你不感谢我就算了,态度就不能好点么?” “你自以为是做了蠢事还要我谢你?以后别做这种蠢事。” 我头一偏,也把气势架足了,“凭什么听你的?我就不。” 他似乎素日吃定了我顺从的德性,眼下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色来。冷目一眯,“你再说一遍。” 爹平常同我说,做人做鬼,在这世上都要会察言观色,特别是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尤其要注意他举手抬足的微表情。 如今我也气高了,才懒得顾细去瞧阎恪是什么神情什么情绪。我信誓旦旦,叫嚣道:“我说我保证我下次还要这样,就要插手你的事!” “你……”这声伴随着一个拳头突然挥过来,我不及反应,吓得缩住肩膀,双目紧闭。啪地一声,那拳头砸在了床柱子上,一张精雕细琢的红木床烂了个粉碎,上头圆滚滚的媚娘埋在了木屑堆中。 阎恪已经甩了袖子走出去,留下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阎恪。他历来是处变不惊从容淡定的。他要骂人也只是一语双关的讽刺你两句,何况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还挺融洽,他很久没骂过人了。 我回过味来时,自然也明白他也是担心我受到伤害。青眉是何许人也,他担心晚来一步,真的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一觉得我堂堂孟宜,虽然不学无术了些,逃跑的功夫还是到位的,二来,尤其不满他的态度。便是担心,好不容易担心一回,话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 我生着气,决定彻底地冷落他一番。便崐山也不回,拍拍屁股回了阴冥。 那时我瞧着胡双喜和阎琛谈恋爱,但凡胡双喜溜回魔域,不出三天阎琛便屁颠屁颠去把她揪回去。我本以为世上的情人大都如此,却不知真正恋爱的情侣都是相似的,暧昧的情侣各有各的矫情做作。 我在阴冥躺尸了数日,外头半点风吹草动都没有。我耐不住性子跑回崐山,却得知他突然生了重病,一直在九重天养着闭门不出,压根儿就没回去。 而他重病的原因,竟是跟青眉打了一架,把青眉给活活打死了。 第18章 神仙&小白 那日是明玉仙子骑着她的另一头灵兽前来探望,把她的坐骑拴在了殿门口的玉柱子上。 明玉仙子掌管世间万兽,因而她的坐骑是兽中之王。 平日里阎恪都是允许我待在殿内的,他一贯喜欢清净,独处时都会禀退所有侍官。我虽那时还没弄清楚他如何受的伤,却因研修过两天医术,发现他的病情的确不容小觑。 我忖着陪着他也好随时注意他的病情,便成天缠在他左右。他吃饭时我便啃竹子,他看书时我便在一旁拔自己的毛玩。 然而明玉仙子来的每回,他却一脚把我赶出了殿门。 我趴在台阶下晒晒太阳,忖着他们有些什么勾当,突然一只一丈多高的黑黄豹纹毛皮生物停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没把它放在眼里,捡起仙官扔过来的甘蔗有一着没一着的啃。 这只灵兽叫做溪炎,在整个兽界横行,极是嚣张霸道。它素日与我这貔貅也没见着有些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但自从上回来,我把它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后,后头每回倒也老实了。 瞧着它走过来咆哮了声,我倚着台阶半坐着客套式地打了个响鼻。 见我回应,它突然打了鸡血似的变得有点欢腾,噌地跃起跳了过来。 我防备地跳起来,一熊掌啪地豁在它的脸上。 它嗷地叫了一声,站开了半米远,讨好地道,“听我家仙主说,你家主君受伤了?” 我乜着眼斜它一眼,继续啃甘蔗。 它又近了半步,被我一个眼神慑住,扒了扒地上的青砖,“我听说,他在崐山打死了青眉道人,自己本就受了极重的伤,回天宫以后,为了给崐山交待,天帝又处以了诛刑。” 我一个滚打滚,仰卧起坐爬起来,“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家仙主亲口说的,据说跟那青眉闹了什么矛盾结了梁子,好在查出了那青眉不是什么正经人物,这才没受重罚。只因做事不理智,处了天规之刑。” 这结果是万万没想到的。 阎恪竟然因为我受了连累。我心里滚得稀乱,好像一下子就原谅他了。 此后我便在元风殿定居下来,作为他的爱宠小白,直待到他痊愈才离开。 以至于很久之后,某日我在院中咬着点心晒着太阳,他也拿了吃食来后头逗弄那貔貅,无意中喊了一声,“小白。” 我下意识地就偏头应下,“啊?” 哼腔出了口,我才惊出一声冷汗来。好在阎恪没有听仔细,我便以为,这事也便这么糊弄过去了。 直到再再后来,大抵是我们成亲后的某一日,貔貅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阎恪又不在,我便送它去寿安局看诊。 它扒拉在门口死活不愿意进去,我训斥道,“小白,给我团成团滚进去。” 那以前照顾过它的弼官恰巧刚回来,笑吟吟打了个招呼,说道:“娘娘,它的名字当是叫汤圆的。” 我不满于他胡乱给我家灵宠取名字,争道:“胡说,它分明叫小白。” “下官不敢胡说,是殿下亲自为它取的名字,司命薄上头都有登记的。”他拱了拱手,“娘娘若不信,大可叫叫这个名字便知。” 我嘀咕了下,叫道:“小白。” 它扒拉着门没动静。 我偏不信邪,叫道:“汤圆。” 它的的确确仍没动静,却哼哼唧唧地“嗯”着应了一声。 我难以置信:“你叫汤圆?” 那貔貅抱着门边边,居然顶着大黑眼圈给我递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犹如五雷轰,往事涛涛一下子全一桩一件涌了上来。 我说在元风殿当宠物那会子,总觉得阎恪有折腾人不够还折腾动物的癖好,原来一开始他就识破了我的真身,故意折磨我呢。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我同明玉仙子熟稔后,向她讨问修习兽语的要义。我那时捡了孟阿谀,想着学得几句也方便交流。 明玉给了我找了一本古书,叫我回去翻阅翻阅,一面有所追忆似的同我说,“娘娘回去翻翻看。说来,太子殿下当初还同我借阅过这本书呢。” 我翻了两页,漫不经心地问,“他借这个做什么?” 明玉道,“太子殿下本来是懂些兽语的,我当时觉得奇怪,所以还一直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殿下说,想研究一等叫小白的新鲜物种。”明玉挠着头有些困惑,“可有些怪了,时至今日,我也未见过那叫小白的活物……” 我这才彻彻底底地想死。 那些对着阎恪呜呜咽咽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痴念,全都被他亲耳给听了去! 第19章 神仙讲故事 潇潇拉了拉我,把我从回忆中扯了回来。 我摸摸她的头,“那你就报名,跟同学们一起去看看。” 潇潇若有所思,“老师说,要爸爸妈妈一块参加。要不然,给‘小红’也报个名?” 又来了。我忙道:“小红还是不去了,咱们叫上双喜叔叔一块儿去好不好?” 她很快点头,“好。” 我不由得试探着问,“潇潇,你觉得,阎恪叔叔这个人怎么样?” 她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我感觉阎恪叔叔人很好,很和蔼,但是李老师教我们说,看一个人不能仅仅看表面第一印象,我跟阎恪叔叔还不熟,不能乱下结论。” 我紧忙趁势加火,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李老师说的对,如果以后他对你再好,你都不能掉以轻心相信他。记得电视上那些被棒棒糖骗走的小孩子吧?” 她点了点头,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情来,“对了,妈妈,今天大甜甜没来。” 我方想起今天不用做晚饭,直接去孙家吃丧食,“甜甜她爸爸去世了。” 潇潇还不太明白这些意味,但仍愣神了下,“去世了?” 说着已经走到了孙家院子门口,孙甜甜被人披戴上了的确良料子的孝衣,站在口子上靠着。 王大娘抓着她的手,一脸同情的模样,反复地想要撬开她的嘴,“哎呦,真是个可怜孩子,你爸爸死了你伤不伤心?” 孙甜甜瞅着墙壁不说话。 潇潇朝她跑过去:“大甜甜!” 她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忽的放出些光亮。 潇潇亲切地牵过她的手,拿手凑在耳朵边边上说什么悄悄话。 阎恪从伙房后头出来,看见潇潇坐在台阶上,撂下洗碗巾,“潇潇,放学了?” “阎叔叔,你怎么在这里!妈妈说你很多事要忙,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阎恪道:“我不是答应了,今天带你去吃冰淇淋,当然要说话算话。” 潇潇眼底都放出光来,果然拉拢小孩子最好的工具就是零食和玩具。我正要过去抢话,潇潇又道,“真的吗?那我能不能带上大甜甜?” 阎恪挂着清浅的笑,整个人显得多温柔似的。听了这话望了孙甜甜那边一眼,又收回视线摸了摸潇潇的头,“当然可以。” ———— 在孙家办了散伙饭,留了几个守灵的亲戚,便都各自回家了。 我领着潇潇往家里赶,才走出孙家的坡头,她突然就地一蹲,“妈妈,我好累,我走不动了。” 孙家隔我住的地方其实也就两里的路。我皱了皱眉,“就快到家了,妈妈给你拿书包,快些走好不好?” 阎恪成心跟我作对似的,弯下腰身,“来,叔叔背你。” 我心下恼怒:“你干什么呀!这样只会惯着她……” 一个大嗓门突然插了进来,“是红红两口子呀,怎么在这路上拌嘴……” 是镇上就近的几个婶婶婆婆。 “丫头,嫁了这么好的男人怎么还吵架?”说话的是菜市场卖菜的周婶。今日下午一道在孙家帮忙洗碗,坐在那里跟阎恪聊东聊西,唠得不亦乐乎。 李婆婆驳道:“你知道个嘛呀,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吵闹闹的感情更深……” 佝偻着背的王大娘惯来好当和事佬,“照我说,说孩子他爸你也是,自己的媳妇儿让着点又怎么着?你常年在外头,这丫头一个人领着孩子吃了不少苦,要不是你现今回来了,大家伙还以为她……” 这简直是越说越扯了,潇潇还在旁边呢。我忙咳嗽了一声,摆手解释道,“不是,王姨,他就是我远房一表……” “王姨说得是,怪我太莽撞了。”我还未来得及说完,阎恪突然开腔打断了,应承了她们的话。 几个妇女唠着几句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的话走远了。 阎恪牵着潇潇的手,朝我看过来,语气里居然有半分商量的意味:“今天又是开山又是请水,她一路跟着,的的确确走了一天的路了。便让我来背吧,下不为例就是。” 我不知怎的失了心窍,忘了阻拦,任他把潇潇背在背上,拎着书包跟在后头往家里走。 今夜月亮格外的亮,照着路边菜园子里的豆荚蒡悉悉索索地响动。水泥路的碎石子一颗一颗的瞧着天上,偶尔鸣笛的小轿车刺地打着远光灯飞驰而过。 “潇潇,你要睡了?”她眼睛一眯一眯,似乎有些困了。将近九点,的确也到她平日睡觉的时间了。 她揉了揉眼睛,显然有倦意,嘴上仍嘟囔着,“我没……” 我摇了摇她,“路上凉,别睡着了。” 阎恪反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你看,今晚月亮这么圆,叔叔给你讲一个月亮的故事好不好?” 她似乎来了兴致,半睡半醒间弓起头问,“月亮的故事?” 阎恪抬手把她往背上抬了抬,继续往前走,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个可爱的公主生病了,国王最心疼她,答应要给她最想要的东西,于是公主开口说想要月亮。国王有很多智者,他们总是能给他拿来他想要的东西,所以想当然能拿来月亮。于是,他叫来了大臣、魔术师、算术家,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帮公主得到月亮,国王大发雷霆,把他们都赶了出去。之后,他召来了宫廷小丑。” “小丑问国王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国王悲伤地说,‘除非得到月亮,否则公主的身体没法恢复。可是没有人能帮她拿到月亮,每次我让人取月亮,月亮都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远。’” “‘他们说月亮有多大,’宫廷小丑问,‘有多远?’ 国王道:‘他们说,月亮在三十万公里之外,有我们半个王国那么大。’ 小丑说,他们是智者,说的应该没错。但您要弄清楚的是,公主认为月亮有多大,有多远。国王说,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点。然后小丑就去问公主,‘你觉得月亮有多大?’ ‘比我的拇指指甲盖小一点点,’公主说,‘因为我举起拇指指甲的时候,它能盖过月亮。’ ‘那月亮离我们有多远呢?’宫廷小丑又问。 ‘还没有我窗户外的大树高,’公主说,‘因为有的时候,月亮就挂在树梢。’ ‘给你拿月亮再简单不过了,’宫廷小丑说,‘今晚我爬到树上,等月亮挂到树梢,我就给你摘下来。’ 接着,他又问:‘公主,月亮是什么做的?’ 公主说,‘傻瓜,当然是金子做的。’ 离开公主的房间,宫廷小丑就去了金匠那里。他让金匠做了个小小的圆饼,接着,他又让金匠把圆饼穿在一根金链子上,这样公主就可以戴在脖子上。 小丑把‘月亮’交给公主,公主万分高兴。第二天,她的身体就痊愈了。” 阎恪的尾音轻收,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一阵风来,月亮藏进了云层里,路色忽的就暗了,剩下坏了的路灯忽黑忽闪的打下来。 潇潇咦了一声,一语打破这静谧美好的童话幻象:“国王不是最疼公主吗?为什么小丑知道要去问公主,国王却不知道?” 第20章 神仙口头禅 这个重点偏离得着实远了些,但也着实一针见血。 童话故事是给孩子听的,为了渲染,存在逻辑漏洞,其实不奇怪。只不过潇潇虽还是个孩子,也到底也是个一千岁的孩子了。 但阎恪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步子猛地一顿。他朝我回过头来,反复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是没有说,而后又朝继续走。 远处的路灯,在尽头的黑夜中似烫出一个窟窿,他仿佛在深思些什么,整个人蓦地显得很沉重。走了许久才抬头去看稀疏的星星,话语也变得缓慢,“大概,国王太自以为是,想当然地想拿来世上最好的,却不知道对公主来说最好的,应当是公主真正想要的。” 潇潇迷瞪着眼睛,似懂非懂:“哦……”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夜晚的阎恪,似乎有种心事浓重的哀伤感。我尽力使自己不去想太多,拍了拍纠着眉的潇潇,轻笑道,“我记得这个故事还有一截吧?” “国王的担忧还没完。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月亮正探出头来。他非常惊慌,于是叫来了小丑。 国王说:‘月亮又要升上来了。月光会照进公主的卧室,她就要知道月亮还挂在天上,并没有挂在她脖子上的金链子上。她看到月亮,又要生病了。’ 小丑问国王,智者们怎么说? 国王说,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丑说,我要去问问公主,说完,小丑来到公主的卧室。 公主正望着窗外,天上有闪烁的月亮。而她手里拿着小丑送给她的月亮。 小丑悲伤地说,‘公主,月亮戴在你的脖子上,为什么还能在天上闪烁呢?’ 公主看着他笑起来,‘傻瓜,这再简单不过了,我掉一颗牙齿,又会有新的牙齿在那个地方长出来,就像宫廷园丁剪下花园里的花朵,过段时间花儿又会长出来。月亮也是这样,什么事都是这样。’” 落音时已走到门口,潇潇已经睡着了。我开了门,伸出手,“我来抱吧,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 阎恪没有松手,朝我望了过来,他的好像眼底有星海波澜,我心头肉蓦地一跳,便听他开口了,“什么都能是这样么?”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时伸也不是,收也不是。我些许恍惚,记忆忽远忽近,仿佛阎恪说的并不只是童话故事。 我正寻思找两句玩笑话,来打破这僵硬的气氛,一个矮小的身影闯了过来,“阿姨。” 我吃惊道,“甜甜,这么晚你怎么跑来了?” 她回头看了眼繁茂大樟树下的黑暗角落,“我爸爸说,你能帮我。” 我心中隐约不好,面上仍持着和善的神色,“甜甜,阿姨知道你很难过,可你爸爸他已经……”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她直直的朝我对视过来,我隐隐觉着,那不仅仅是个孩子的眼神,“可他昨晚托梦给我了。” 我一愣:“什么?” 她没有答我的话,上前来想抓我的手,又在半步前停住了,“我婶婶想拿钱所以答应领养我,可是平常她总是打我,拿扫帚棍子打,她不会对我好的。只要你附身到我爸爸的身体上,等我妈妈回来……” 我保持淡定,蹲下去做出探她的额头的动作,“甜甜,你是不是受凉发烧了,怎么说些胡话……” “您现在不也是附身在这个阿姨身上吗?”她避开我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爸爸说,您能……” 深重的阴影罩上我的心头,将我整个儿吞噬,我有些慌乱地打断道:“你这孩子定是烧糊涂了,怎么说着荒唐话。梦只是梦而已,都是假的。” “你可以。”她小心地上前来拉我的手,不知谁出的招数,她顺腿往地上一跪,“求求你。” 我拽出自己的手,把门一甩,“快些回去吧。” 阎恪一句话也不说,随我摸黑进了屋,把潇潇放到床上出来,才道,“你一贯是爱管闲事的。” 我嗤笑,“我说过了,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十八岁,活着总要变的。” 阎恪像听不懂人话似的,置若罔闻地按自己的推理说下去,“倘若你管了,你又强说自己不管,便也许是因为你早就知晓内情,却又无能为力。最大的可能性,是孙甜甜的妈妈早就知道了她爸爸死亡的消息,却根本就没打算回来接她?” ……他虽打着疑问句,却基本上仍是老模样的肯定语气。诚然,他自以为是,这回话倒也歪打正着、命中红心。 “我让附近的鬼打听过了,她妈妈在外头找了个男人又怀了孕,偷回来过一趟,拿了证件跑得没影了。” 阎恪似乎不关心事件的具体后续发展,只道:“让她记恨你未必是件好事。” 我清楚他的意思。 让人喜欢你需要来日方长,让人恨你却只肖一件事。 金湾镇上,孙甜甜是出了名的乖巧懂事,她随口说说,便兴许替我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潇潇在人间没什么玩伴,难得同她却几分亲近。我也不堪说破,“她只是个孩子。” 阎恪皱了皱眉,“星星之火,尚可燎原。” 这原是我往日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九重天不似阴冥,处处灯火辉煌,燃着各式各样的灯盏。可元风殿里头四下摆放着无数物件,绫罗玉帛一列可燃物易燃物多得很,我总觉得不安心,生怕一个不留神火星子溅出来,闹成重大火灾事故,因时时提仙官仙女们防患于未然。 孰料天宫的灯火芯子都是专用以照明的,并无助燃性。阎恪看破不说破,还害我闹了好一阵笑话。 眼下他说话并无戏谑的口气,当是没有想到那里去。这话倒像是惯常用似的,不经意间从嘴里出来,自己尚不觉得有异。 我也是嘴皮子漏风,难改直肠子毛病,立刻就接口反驳道,“你还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呢。照现今这个状况,难不成要把她杀了?” 第21章 神仙·前夫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这会子该是反应过来。 这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句子,源于我在崐山面临文法考试的那段日子。 考试逼近,我磨着阎恪替我开小灶恶补。天天被他逼着背些“零落成泥”“落红不是无情物”的好词好句,我背得烦了,便说我不要做落红,我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阎恪便争辩道,“世上哪有什么烧不尽的草,无非都是斩草不除根的结果。你今日不快些把诗词背完,改日师父烧起的怒火,能把你挫骨扬灰。” 他说这话时正拿灯剔拨着烛花,面上是惯有的淡漠从容,一时竟也岁月静好。 然而这两句竟成了我们吵架时朝对方撂去的狠话。那会子吵得凶,什么伤人的话都能出口。仿佛自己遍体鳞伤也要使对方不痛快,才有鲜血淋漓的快意。 往事不堪回味。我突然有了些禅意,慈祥的劝道,“所以,往往道理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不若,为何前人留下的箴言这般多,世人却仍多憾恨?” ———— 隔日,孙明的棺材抬进了山里入了土,我并未前去。据说,孙甜甜的姑姑和叔叔们为了争夺抚养权闹得不可开交。 人间事,有时候只管的住自己。 转眼到了周末,我想起几天没有联系的胡双喜,正寻思拨个电话过去。 电话还没拨完,潇潇脸庞绯红地跑进来,跟着后头的胡双喜,“妈妈,双喜叔叔来了!” 进门就已经骂骂咧咧了,“卧槽,大爷的,宜丫头,人呢!” 这厮自从来了人间,仗着她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混得风生水起。买了地皮子坐地起价,弄了块股份,又是独身一人,整日无所事事,成天都是纵情风月场,十回来我这儿有八回是为了躲桃花债。 为防耳濡目染教坏潇潇,我捂住她耳朵把她哄到外头去玩,才道:“咋咋呼呼的,又怎么了?” 她招招手,“问你个事儿……” 我抹了抹柜台玻璃,眼皮不抬,“爱过,没钱。” “不是!”她居然鲜有的正经面相,“我问你,那个劳什子阎琛到底是什么人物?” 我以为阎琛的纠缠也就是两天,为了看看胡双喜是否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没料这事竟然还没完,“怎么了?” 胡双喜一口连连破德,调子都飞了上去,“你还问怎么了,你怎的都没支会我一声,他大爷的,他长着一张不能再大老粗的脸,居然是个娘们?” 我也是受了一番惊吓,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什么?谁告诉你他是女的?” “老子都亲自验过了还能有假!”胡双喜恨恨地拍了下桌子,一屁股坐下了,“这回老子麻烦大了!这阎琛不是个好对付的,居然缠上老子负责!” 我心下一惊,阎琛来找她到底想干什么?我急急道,“你跟他又不熟,怎么跟他搞到一块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说是故人么!” 胡双喜也是气急败坏,郁卒得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看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头先我以为是来寻仇的,就跟她干了一架!结果那天不小心捅了她一下,差点就进去了!这不,为了平事,只好请她吃顿饭赔个礼,谁他娘的知道喝高了!” 我差点没跳起来,已经语无伦次了,“不是,难道你被他,不是,你把他,不是,你跟他……” 她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手捂脸点了点头。我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她又拉住我,天马行空地说梦话:“要不然这样,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你找个借口把她引过来喝酒,把她药倒了,咱们悄悄做掉……”说着还比划出个砍刀的手势。 我也忍不住捂脸:“你知道他是谁吗?” 胡双喜一脸嫌弃:“我哪知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单纯无辜的失足少女。” “他是天地共主,当今天帝。” “卧槽!你怎么不早说!”胡双喜噌地,“那她找我做什么,难不成是跟我有仇?” “不成,我得出去躲两天避避风头,”她一贯是说风就是雨的个性,讲着就往外走,恰好碰着阎恪从外头进来。 阎恪露出个公式化的嘴角:“久违了。” 胡双喜细细瞅了他一番,纳闷地指了指自己:“我们认识?” 阎恪愣了愣,旋即缓过神来,道了声歉,“是我错眼了,先生瞧着同某位故人七分相似。” 胡双喜拿手肘了肘我,“诶,这就是你那个前夫?” “什么前夫,就一个旧友……” 她连连诶了两声,摆着副丝毫不信的表情,“你少来了,自咱们来了人间,有什么旧友来寻过你?” 我来不及争辩,她又放连珠炮:“我说,难得人家来寻你,就算是为了潇潇,你还是考虑考虑……” 我翻出一个白眼,“你刚不是说要去避风头吗?不走了?” “哦对对对……”她脑门一拍,抓起车钥匙就溜了。 阎恪看着她的背影,道:“她似乎都忘了。” 我叹了口气:“她太苦了。” 第22章 神仙爸爸 阎琛是阎恪的表亲,按照天地的规矩,是天帝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而胡双喜是极乐山的神女。她死于天宫的宴会上,替天君挡了一剑,这些是阎恪知道的。 还有些阎恪不知道的事。 譬如,她叫胡双喜,不叫胡清媚。 譬如她的死,是阎琛一手策划的。 谁也无法想象她有多恨他。 胡双喜三魂七魄只剩下一脉,紧着一口怨气,竟然苟延残喘地留存了下来。 我来人间的时候,恰好碰见飘摇的胡双喜游离在轮回口终日徘徊。她是应梦而生的魔,我用术法织了网子,替她捕梦养了千年,终于重新长出肉身,旧身的记忆,却戕除得一干二净。 可这凡人的肉身,也只有百年的寿命。阎琛已成天地共主,她寻不了仇,没了记忆,这样也能活的潇洒些。 ———— 眼下这情形,胡双喜是指望不上。星期天大清早,我一人领着潇潇准备出门,去坐学校大巴。 阎恪居然起了,在门口站着。我正要说清情况,他过来拿我手里的行李,“可以出发了?” 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潇潇笑着跑过去,“阎叔叔,你怎么这么快!” 一路上我寻思逮个空隙好好质问她,碍于阎恪紧跟不舍一直寻不到机会。 到了学校,我还在给老师登记名字,她已经领着阎恪上了车,“阎叔叔,我想跟你坐一起!” 整天的光景,她做什么都要牵着阎恪的手,我嘴上应和着,心里直没把他祖上惦记了个遍。 上了动物园的游览车,她毫不犹豫地就挨着走,我及时拽住她。 她看了看两排并排的座位,回头问我,“妈妈,我能不能跟阎恪叔叔坐在一起?” 我有点想吐血,微笑道:“你不想跟妈妈坐在一起吗?”我拉住她的手,“你不记得妈妈昨天跟你说的话了吗?” 她嘟了嘟嘴,“那能不能我们仨个一起坐?” 我牙齿咬得咯噔响,短短一天光景,她的想法转了一百八十度,阎恪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阎恪朝车窗边象征性地挪了挪,朝我露了个谦和的漂亮微笑,“不如过来坐。” 我差点气的冒烟,干脆一屁股选了个最后头的位置,生自己的闷气。 潇潇挨着他坐着,扒拉着车窗玻璃,见着什么动物都惊奇不已。 为了避免天界的追踪,我历来鲜少不带她去人多的地方,因而她见的也少。她问东问西,好像脑子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阎恪竟也好脾气一一回答,还有模有样地扯出许多故事来。天晓得,从前他是怎样扼杀那个敏而好学的我。 潇潇怀里敞着塑料袋,阎恪地替她剥出个橘子,撕去白色的筋递给他。她晃荡着两条腿,突然呆呆地来了一句,“爸爸。” 我差点从座椅上掉下来。 阎恪和我一样,显然有些猝不及防的愕然,手里的橘子破出汁水。潇潇自己显然也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望向车窗玻璃外的羚羊群,“□□,九十,九十一,阎叔叔,这里好多的斑马!” 经此一事,返程车一下,我立刻拉住她往家里走。 我拧眉道:“潇潇,前两天你不是还跟妈妈说,跟不熟的人不能随便乱走吗?” 她攥着衣角,有些迟疑:“可是,可是,双喜阿姨说……” 胡双喜?我觉得有些奇怪,“她说什么了?” 潇潇抿了抿嘴,“她说阎叔叔其实是我爸爸,因为伤了你的心,你生他的气所以不认他,让我想办法让你们和好……” …… 胡双喜你大爷的坑货。 我认真扶住她的肩膀:“你不相信妈妈说的话,相信双喜阿姨?” “可是,可是双喜阿姨从来不撒谎……” 变相的说,这是句实话。胡双喜从来都是有事说事的性子,而我大大小小的“善意谎言”扯了无数。 我拿出之前的说法:“妈妈不是说了吗,咱们是多肉变的小仙女……” “可是,就连幻化人形的妖怪都有原形,为什么我没有?” “……” 我只好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要知道,妈妈骗你,都是为了你好。如果有一天你想知道真相,妈妈会告诉你的。” “那阎叔叔是我爸爸吗?” 我认真肯定道:“不是。” “双喜阿姨说,你撒谎的时候就会刻意看着对方的眼睛。” “……” 第23章 鬼姑娘生病 潇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做了很大很大的错事吗?” 我摇头。 她的余光向远处瞄了几眼,“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阎恪手里提着两个黄皮纸袋子,正从冰激凌店出来。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 潇潇瞪着眼睛,显得很困惑。过了一会儿,却伸手抱了抱我,什么都不再问。 “潇潇!”孙甜甜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她顿住脚,又看了一眼我,腆着脸低低唤了声,“阿姨……” 潇潇拉住她的手,“大甜甜,你怎么来了?” 孙甜甜看了看我,低头不说话。 潇潇兴冲冲地挽着她的手,“我们去外面玩。”又反头问我,“妈妈,我可以跟甜甜去后山玩一会吗?” 她眼睛闪烁着光,等着我的同意。 我点头答应,嘱咐她别跑太远,早些回来,把动物园的纪念品收进屋里,把卷闸门拉开,看今天还能不能做点生意。 我把凉床拖出来,正摆上贩卖的瓜子花生,一盆冰凉的冷水倒头而下。 我抬头便见上回闹事的寡妇李娘子抱着个塑料脸盆。不由心下恼怒:“李大娘子,你这是发什么疯?” “呸!”她吐了一口痰,把脸盆扔到地上,手指到我鼻子上来,“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 李娘子一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便是忌讳人家议论她的年纪。我恶向胆边生,哂笑道:“论着辈分我尊您是大姐,长辈可得有的长辈的样,您说话,嘴巴可要放干净些。” “去你的!”她一口唾沫往地上一砸,“你这个狐狸精!你有男人,还不守妇道,整天想勾引富哥,镇上哪个人不知道?” 她愈说嗓门愈大,街道上走动的人瞧着她一副撒泼样,都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了。 虽说这已经不是头一遭,我仍气的有些心肝疼,面上极力维持礼貌,“您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同富哥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您怎的平白污蔑人呢!” “你说没有就没有?不说旁的,你收富哥的猪肉都收了多少了?整天勾三搭四抛媚眼!” 人群议论纷纷,一时指指点点。有说怪不得每次都买不到猪心的,有说我买的肉比别人便宜的,有甚者见过我出入朱富的屋子的。 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随着风向走,刑场上监斩官口气若是凛然些,错杀冤杀也会拍手叫好。 外头闹哄哄的,隔壁的朱富闻见响动也从屋里出来了。他在人群中拽住撒泼的李娘子,有些生气:“上回没闹够,你又在这里乱嚼什么舌头?” 他这话一说,她身子一扭,嘴巴就是一撇,居然泅着三分撒娇气,“朱富!你做甚的骂我?我这是替你鸣不平呢!往日不知道也算了,如今真相大白,她有男人还勾着你不放,可不是个浪荡的狐狸精么?” 说着错开眼朝我身后招手吆喝,“周家男人,你回来得正好!你不知道周红红背着你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吧?” 我回头,阎恪正从人群外头挤了进来。话茬子扔到他身上,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瞧去。 他自来都是平淡清冷,把袋子提在一个手里,另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这些我知道。” “我常年在外,家中有事及时赶不回来,早就托富哥多多关照。” 李娘子一脸纳罕:“什么狗屁关照,你知不知道她……” 阎恪不打算给她面子等她说完,说出的话也比较不客气:“我知道您是热心肠,家中刚遭了雷劈,还有空关心旁人的事。不过,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自家的事,料想我应当知道得比您清楚吧?” 李娘子噎得无话可说,实在是败在了文化水平上,脸上登时怒气冲冲:“诶!你……” 朱富脸色青黑,瞪着眼睛,转身驱赶她,“行了!你还不快滚蛋,在这里丢人现眼!” 李娘子受了这一通气,闹得更凶,瘫坐在地不肯走,“我为你出头,哪里就丢人现眼了!真是没法活了!你要是真跟她没什么,做什么护着她……” 眼下周围的人瞧着她都是看笑话的神情,几个同她素日不对付的,煽风点火地说她就爱生是非,家里遭雷劈是老天开眼,是报应。 我懒得理这闹哄哄的阵仗,正往里头走,听见后墙外乒乓哐当一阵响。 潇潇还在后头耍呢。 我赶紧跑过去,孙甜甜正一脸慌乱的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潇潇的碎花小帽子。 我心里一凉,推开她,便见潇潇浑身抽搐翻着白眼。 眼见着她的瞳色忽明忽暗,我意识到不对劲,使出念力罩在她身上,她往墙上一退,倒在了地上。 我把她抱起来,才发觉她身上烫得厉害。 一看脖颈,果然印记若隐若现,衣服里捂得全都是汗。 “潇潇,潇潇……” 我集中念力给她渡了两口气,她仍然只是不停地扭着身体。 门口的孙甜甜欲往外跑。我听见声响,一手摁住她,“你把她怎么了?” “我,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我爸爸说……”她手足无措,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你爸爸?”孙明的魂体在眼前一晃而过,我猛地反应过来:“你是阴阳眼?” 这种体质通达人间阴冥,可通二界。从前阴冥还存在的时候,鬼魂有鬼差管押,如今凡尘鬼魂飘荡,若是她联合魂体,起了坏心,潇潇曝晒阳光下,魂魄便可入她体内控制她。 自来了人间,每到一处,周遭的人我都会细细排查,谁料看起来最纯粹简单的孩子,却是最出其不意。 今日我若是来迟一步,后果无法想象。 她眼神慌乱,我不由得怒中火烧,掐住她的脖子,“枉我家潇潇把你当朋友,求着我帮你找你妈妈,你竟然这样不识好歹!” 我手上力道越来越重,手心的暗黑印记破溃而出,一点点将她吞噬。 突如其来的一阵强风,打散了我的术法。 我眼睛发红,感觉吃得下人:“你做什么!” 阎恪抓着我的手腕,云淡风轻的语气:“你冷静一点……” 眼睁睁见他放跑了孙甜甜,我反手推了他一掌,挣扎着去追她。 明明我用了极大的力,仍被他掣肘不能动弹。我怒道,“你放开!放开!我怎么冷静!她不是你生的你当然不心疼她……” 阎恪依旧没有松手,脸上被我挠出几道血痕,“当下之急,应该先救潇潇才是。” 听了这句话,我蓦地停住,冷静下来。 潇潇还躺在废料堆里□□。 我跑过去,掐诀以灵力输注她的体内,却没有见效,她仍旧昏迷不醒。 “你别急……”阎恪掰开我的肩膀,蹲下来,抚上潇潇的额头,一丝丝的仙气朝她的灵台浸润去。 以阎恪的修为,若能替潇潇渡气,那必定是助益繁多。可这样一来,两者灵力融汇,他必定会怀疑潇潇的出身…… 整盆的冷水淋在心上,我猛地清醒过来。 日防夜防,为了防突然到来的阎恪,我下意识弱化了凡尘的威胁,才致使孙甜甜钻了空子。可这空子尚能填补,而一旦阎恪发现了潇潇的出身…… 我彻底狠下心,一咬牙,用力拨开他施术法的手,“不行!你这样没用的!仙气没用的!她必须要上医院!她流着一半凡人的血脉!” 阎恪停了半秒,终是释了术法。却并没有松手,反而抱起了她,“我带她去会快些,你锁了门便过来。” 神仙惯用御风术,如今白天我又飞不了,只得胡乱点头应下,“去,去县城中心那家医院。” -------------------- 作者有话要说: 孙甜甜阴阳眼的事改挪到这章辣~ 第24章 土味情话 阎恪走后,我带上钱包,落了锁,骑着电动摩托火速往县城飞奔。 县城医院里头有个熟人,是半人半妖,往常潇潇生病,都是托他开药,辅以内丹灵力。 我赶到的时候,潇潇的情况竟已经平稳了。 输液瓶在床头慢慢地滴着,她已经睡着了。她的肉手背鼓起青紫的包,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到疼痛。 我松落了一口气:“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阎恪就站在我身后,并没有答话。我差点以为他已经出去,正欲回头,听见他突然做声道:“跟我回去吧。” 我吓了一跳,几乎以为是错生的幻听:“你说什么?” “跟我回九重天。” 他不再说话了,一瞬不瞬地瞧着我,不像是突然做出来的决定。 我强自拉扯笑颜,往潇潇身边退了一步,时至今日,我仍不能忘记杀死潇潇的那碗汤药。我尽量维持着松快的语气,“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动作,皱了皱眉,却没做什么举动,只好像突然发了悲悯心似的,道:“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好。” “哪里不好了?”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急急地争辩道,“有吃有喝,没烦没恼的。” 阎恪道:“那个李娘子找你麻烦,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他直盯着我,瞧得我有些心底发虚,我躲避他的目光,“她就是那么个人,你没见着镇上人都懒得理她么?少跟她计较就得了。” 他突然低头朝病床上的潇潇望去,“那她呢?” 每回见他这副心思不明的神情我都心惊肉跳,“她,她怎么了?她这不是好好的吗?” “今日若是再迟些,以她的体质……” 他说得让人后怕,而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我攥着手,脱口而出打断道:“今天那只是个意外!” “她的气息如此虚弱,应当不是第一次意外了。你带着她这样漂泊在人间,你就不担心有一天……” “呸呸呸呸!你说什么呢!不会不会!她什么事都不会有!平白无故的你诅咒她做什么!”我越说越觉得气愤,“她的事不用你操心!她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回你的天上去吧你!” 说完这句话,我发觉阎恪的脸色有些不是太好看。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火,毕竟他才是甲方。 我忙降了一个八度,调换了个请求商量的口吻,“抱歉……我性急了些,你也知道我素来这个德性。我的意思,是说,如今山河已定,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挺好,不然就这样算了吗……毕竟……” 他睨着我,道:“你怎知我过得很好?” 我后知后觉地把心提溜起来,脑子里疯狂走马灯,忙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思七,前几日思七不是来了么,他同我说的……” “他何时,变得这般多嘴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不咸不淡地着了这么一句。 我心里默默地向思七致以诚恳的歉意并替他捏了把汗,阎恪终止了这个话题,转身往房外走去,“我去问问潇潇的情况。”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走出了病房。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和走廊里轮床粼粼的滚动声交叠。 和脑海里元风殿后,沉沦的草虫鸣蛩和成了一道,一时竟有些神伤。 隔帘后悉悉索索地,我做了几千年的鬼,对于偷偷摸摸有些异常的机敏,“谁?” 动静小了些,似乎是只猫,“喵……” 可是医院那里来的猫? 我想也不想,道:“出来吧,你俩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做甚?” “咳咳咳……我只是恰巧途经此地,”来人被另一人推了一把,朝前就差点一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站稳了,故作淡定地拍拍膝上莫须有的灰尘,“我堂堂一介星君,怎会如此猥琐?” 此人身后还探着个脑袋,我呆了呆,一张熟悉的老脸,“司鸾……” “宜丫头……”司鸾笑呵呵的,笑着笑着眼里却有了湿意。 仿佛还是昨日见着过似的,过了一千年竟一点变化也没有,包括她那一头垂鬟分肖髻。 她同燕洪的事,难不成黄了? 我尽量想显得自然亲近些,“你怎么来了?” 她眼睛开始往衣服上转,仿佛身上也覆了层所谓的灰,“这不是公务在身,恰好碰见了。” 旁边一直插不上嘴的燕洪终于插进来,“是我公务在身,你不是随着我才来的……”司鸾嗓子一清,他顿了一下,嘴巴立刻转了个旋,“都一样,咱俩谁跟谁,我随你你随我都一样……” 司鸾没给他正眼,拉住我的手拍了两下,“你说你也是,一声不吭往凡间一栽,半个音讯儿没有。大家还以为你投了畜生道,阎恪天君养了只鸡的事儿闹得天下皆知……” 猛地一阵咳嗽盖过,燕洪捏着嗓子:“咳咳……天君就在隔壁墙外……” 司鸾白了他两眼,却又跳跃了话题,“不说这个,总之见着你安好,我就宽心了……” 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怎么来这儿了呢。” “燕洪接了上头的命令,说这儿有厉鬼收拾。我听说这吩咐是阎恪亲自下的,他可一向不管闲事,我觉得好奇就跟着来了。没承想,。” 我道:“燕洪,正想问你呢,你不在你的龙宫管你的虾兵蟹将,怎的做起鬼差的管事了?” “什么鬼差,我是堂堂的司命星君。”他胸脯一拍,“负责掌理人间百世。” 蹦着顺着蹭到司鸾面前,嘿嘿一笑,“你知我同鬼差有什么区别吗?” 不待司鸾做声,他补道:“鬼差取命我娶你。” “……” 司鸾连表情都懒得做了:“你知道你和傻子有什么区别吗?” 他眼里放光,一脸期待:“什么区别?” 司鸾道:“没区别。” 第25章 神仙坑货 燕洪的脸色黯沉,垂头丧气缩到角落里,似乎是备受打击。 我不落忍,接过话茬子,道:“原来现今九重天划分了司局,管理人间的魂魄。不过,既然专人打理,为何人间游离的魂仍旧如此多?”我乜斜了燕洪一眼,“你定是惰怠犯懒,光吃草料不挤奶。” 燕洪急吼吼地站起来:“跟我有什么干系,分明这人间是才……” 司鸾不待他解释,打断道:“别理会他,他就是懒的!” 燕洪嘴巴一撇,蹲在墙角不说话了。 我拉过司鸾,低声问她,“诶,你跟他怎么回事儿,这都过了一千年,还在原地踏步?” 司鸾仰天长叹,一拍脑门,“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我忍不住劝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正经考虑考虑。照说如今这时代,像他这般痴心的不多了。” “我也知道,”司鸾一脸无奈,“可是瞧着他有时候真是来气。” 她话匣子一打开,一肚子埋怨全倒出来了,“你记得他从前是什么德性罢?以前话还少也就罢了,如今不知从哪里学得油腔滑调,还学得像邯郸学步,不会撩还死命尬撩。你说他跟阎恪身边混了这么久,怎么一点都没学到?” 这……司鸾对阎恪似乎有深刻的误解。 “不提这个,提起来我就脑仁疼……”司鸾按了按太阳穴,“我是有正经事儿同你说。” “什么事?” 司鸾道:“前阵子我去看姻缘树,无意发现,你同阎恪的姻缘线,是个死结。” ———— 古早前,六界关系紧张,各族之间不得通婚结好。 天下和平后,贸易来往甚密,日渐一体化,各族大佬们便坐在一起通过了各界允许通婚的条文。 但各族有各自的姻缘薄,规定规矩五花八门,两族通婚无法受管理。大佬们便在六界的交接处划了个地界,以术法凝结物象,化成了姻缘树,专司异类间的姻缘。 姻缘树是一棵巨大无比的长青树,在各界的形态均是郁叶繁茂的枝桠,常年以萤火相衬,是各界异族登记的姻缘。 姻缘树有个传说,说相爱的两个人,同一时间在各自的族界分枝下磕三个响头,姻缘线便会缠上,树灵会落下形状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化入体内,在腰身形成一块相同的小小印记,便会缘深情寿,结成姻缘。 我那时从司鸾那儿道听途说这么个故事,便寻思从姻缘树动点手脚做点文章。 阎恪一向不过问风月,我旁敲侧击一打听,他果然没听过这传说。我精心编了一个毫无纰漏的故事,哄他说有利于增进修为助长内力之类,成功得了他中计上钩,说世上有如此捷径可走,倒要去试试看。 我郑重地选了个黄道吉日,在家里喜滋滋地准备着,谁知竟让我爹悄摸着掺和了一把,坏了菜。 那时我同阎恪的关系处于一种暧昧不明有眉无目的状态。我明恋他,也大概清楚他心中有我,但旁人面前,他却一直端着一副不接受不拒绝的态度。 我爹一贯囤着姑娘大了没人要的传统思想,见这事没有下文,待我着着实实满了两千岁,便四处张罗着给我相亲。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他看上了水神幺子燕洪,就是狂轰滥炸死追司鸾的这位。 他先是威逼利诱哄我去碧海赴各种大小宴,待我识破将他好一顿怼后,他一度绝口不提,我本以为这事终于平息了。 谁料想他仍不死心,多番考察,愈发觉得燕洪是个绝佳夫婿。另一方面细细追踪着我的动向,准备随时撮合。 他知晓我要去拜姻缘树,借由头请燕洪吃饭把他灌得死醉,附了他的身,结结实实跟我磕了三个响头。 结成后,得意忘形着以燕洪的身形蹦着跑回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整个儿的惊掉,打死都不敢相信,扯开燕洪的衣服一看,果真是有一片相似的菱形小叶子。 天打五雷轰,我登时就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要知道,司鸾说,姻缘树结缘一辈子只有一次,即便我跟燕洪解除缘契,我同阎恪的缘分也就此散尽了。 我跟我爹大吵了一架,跑到酒旗飘飘的小饭馆一边喝酒一边旁若无人的大哭。 店里的饭客纷纷侧目,店掌柜为了哄我,还送了我一碟糕点。 我泪眼婆娑一看,一道绿豆糕,顿时哭的更凶了。 掌柜的手足无措,有人从他手里接过左摇右晃的我,“到处寻你不着,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哭什么?” 眼前的脸重重叠叠,我还是一把认出了阎恪。他穿着玄青的袍子,腰间别着玉,一贯的冷清神色。 我见了他愈发觉得委屈和难过,一时间还不能够直接说出来。我瞥见桌上的碟子,拣起一块糕捧在手心里,哭道:“只有绿豆糕,没有我喜欢的红豆味,我以后再也吃不着红豆糕了……” “点一份便是。”他招招手,我定睛一看,桌上摆了堆叠的红豆凉糕、红豆糯米糕、红豆千层糕。 我的思维有些混沌缓慢,知道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却不能实言,只能怪自己干这种蠢事。我不停地拍着他的脸,把鼻涕眼泪全糊在他衣服上,嘟囔着,“不是,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为什么没去,为什么没去……” 仿佛听到他有些无奈的说了句,“喝得这样醉,还如何同你说事?” 我打着酒嗝,东歪西倒地倚靠在他身上,尖起耳朵想着细听分明。 他轻声道:“也罢了,你便老实等我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每个字串起来的意思,又听他叹了一口气,朝我倾过身来。 阴影罩在我的脸上,我迎着光,他的鬓发落在我的耳侧。而后嘴巴上突然蒙上温软的触感,我舔了舔,是红豆糕的味道。等我再准备细细品尝,那软糕却又咬不着了,一股子胃里翻江倒海的酒气浮了上来,淹没个整个世界。 等我再清醒,已经在阴冥躺尸了。 我脑仁疼着忆起零碎的事,最后方想起那个红豆味的吻。 平地一声雷,轰地在我的脑子里炸开,变成了烟花,燃了个通透。 介于此次事件,我把姻缘树忘了个彻底,满脑子都是阎恪亲了我,阎恪他亲我了……管它劳什子的燕洪,半点没灵验,兴许姻缘树的传闻就是个噱头也讲不定呢。 直到我同阎恪成亲很久很久后的某一天,我被迫签订丧权辱国不平等条约,伺候阎大爷沐浴更衣,无意间发现他的腰间,有块一模一样的菱形印记若隐若现。 届时当上媒官的司鸾改口,只有结成夫妻,才会有同样的印记。而早在八百年前,我同阎恪在崐山,以日月为证,拜了天地。 而燕洪身上的那一块,是个胎记。 第26章 神仙·直男 回忆的盒子似落了层老灰,结成了硬邦邦的污垢。 里头的物什虽然珍贵,瞧着积满的灰尘,你总会有些物是人非的凄然。 我苦笑道:“因为我们的婚契还未解除。” “我自然知道你们未解除婚约,”司鸾点了点我的额头,一脸激动地强调,“我是说,死结,死结懂么?就是解不开的那种。”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阿宜,你往后都不必害怕被神族谱除名魂飞魄散,不必再躲了。” 我愣了一拍:“我会魂飞魄散?” 司鸾显然也对我的反应有些意外,“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 那边燕洪摸着下巴颏,突然又插上话来:“这是你女儿么?和你一点都不像!” 司鸾朝病床边走过去,“这就是你的女儿?潇潇?” 我点点头,燕洪有些纳了闷,“凤儿,你怎么知道她叫潇潇?” 呃,这个名字,说来……不说也罢。 司鸾没理会他,他又自言自语说上了,“漂亮倒是漂亮,可惜是个姑娘。” 司鸾眯着眼睛,“怎么,姑娘不好么?” “姑娘当然好,要我我也想有个像她娘亲一样可爱的女儿。”分明燕洪的目光就差黏到司鸾脸上去,他却睁眼说瞎话。 “只是我看命格册说,鬼族本是阴虚魂身,姑娘家性属阴,注定一生多磨难……” “你又在这里瞎掰扯!”司鸾打断他,“呸呸呸!我告诉你……” 司鸾的话没说完,乌黑的外面黑影一闪,燕洪往外纵身一跃:“有厉鬼!” 如今凡尘不比以往,三魂七魄没有规范管理,游魂遍野,其实正常不过。 司鸾不大放心似的,跟着奔了出去。“我跟去瞧瞧。阿宜。咱们待会聊!” 若是能一直这般吵吵闹闹,对于司鸾也未必不是好事。 “他们走了?” 我没承想阎恪竟是特意腾出空间让我跟司鸾他们说话,“嗯……” “医生说,潇潇并无大碍了,你别担心。” 我点点头,病床上潇潇睡得安静。四楼外的高大树枝被刮得左摇右摆,枯叶漫天,我道:“外头起风了,怕是要下雨了。” 突然一道闪电破空划开,轰隆隆的雷鸣在楼顶炸开,我笑道:“不知又是哪位仙友在渡劫。” 阎恪并未理会我这句玩笑话,反而一板一眼道,“如今渡劫,天界为杜绝铺张浪费,已经取消此项目了。” ……是阎恪的风格。 我微微一怔。 以往我对神仙渡劫飞升的事,了解得并不清楚。 我以为,神仙飞升,历来都是要下五界历尽劫数,差不多就相当于全世界的苦头尝一遍。 阎恪是天选之子,下一任的天帝候选人,当然是不言而喻。 可是说好劫数都有天雷提前相示,他这次竟一声不响什么预兆都没有。 因而阎恪跳轮回台的时候,我正被我爹关在家里,忙着缝给他新绣的荷包。 还是燕洪过来串门,闲聊时无意中说漏了嘴。 不知道为什么,我爹虽一贯巴结权贵,在择偶一事上,却坚持站燕洪一票。 姻缘树一事败后,他不再提起此事,只说可以发展革命友谊,三五天领着燕洪来串门子。 燕洪一进门就唉声叹气。 我手头不停,懒得管他道:“絮絮叨叨的,你又怎么了?” “司鸾又生我的气了。”果然离不开司鸾的事儿。 “你又做什么惹她生气了?” “我哪知道啊,”燕洪一脸苦海深仇女人心海底针的模样,“昨日我陪她去逛集市,有个叫作甚么锦绣堂的,她直奔着进去就选了一身裙子。” “她换上问我,‘我最近是不是胖了,穿着这身衣裙竟然腰这样粗。’我生怕她觉得我敷衍,还认真瞧了许久,告诉她的确是胖了些。” 我就差撬开他脑袋了,“你怕莫不是个……” 燕洪摆手,“是啊是啊,我知道,我而后立刻觉着这说法不妥。立刻改口,表明了心迹。” “你怎么说的?” 燕洪一副深情款款,说出的话想让我替司鸾拍死他,“我说不管她再怎么胖,我都喜欢。” 我揉了揉鬓角,扶额道,“燕君,你从前应当没有过相好的姑娘罢?” 他还一脸纳罕:“你如何知道的?” 燕洪其人,这病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历来心直口快,好管闲事,跟着阎恪的时间长,瞧着他谈笑风生,深受荼毒,却不知阎恪说的话历来都带话外音。 犹记得他和司鸾的初相识。 司鸾是英气一挂的长相,小麦肤色,眉目上扫,瞧着光彩照人,飒爽潇洒。初到崐山修道的时候,有些爱挑事的,便嘲讽她女生男相。 司鸾最听不得人家说她长得像男人,当场在早课上同人大打出手。 巧的很,那日是燕洪当值巡查。屋子里闹哄哄的,燕洪一进来,老油子就哈腰围上去,“燕师兄,你怎么来了?” 燕洪狐疑,“我听着这边闹哄哄的,你们在吵什么?” 几个人往前凑住他的视线,嘿嘿地笑,“没干什么,就闹着玩,闹着玩……” “瞧着就有鬼,”燕洪拨开人头,朝里边走,见到一言不发站在角落里的司鸾,嘴脸额头淌着血,一时愤愤,拿出了作为师兄的正义感,眉毛一凛,用整个屋子都听得到的声音道: “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欺负这位新来的师弟了?” 第27章 神仙送命题 此事在司鸾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害。 当事时,我忆起燕洪所为的种种事迹,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在往日同门的份上,我赠你九字箴言,尽量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毫不犹豫,然后恁的多余话都不要说。” “什么箴言?” “最美、不胖,只有你一个。” 燕洪仍然喋喋不休,“可她的确是胖了,她若是不信怎么办?若是觉得我撒谎怎么办?” 我只有一句话,“那你就更加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毫不犹豫。” “真的有效?”燕洪是个事儿妈,反反复复问了数次总算罢休,叹道:“乖乖,你真是个行家,怪不得阎恪都对你死心塌地,连投个胎还专捎人寄上你送的荷包……” “大兄弟,这些都是追女孩子的常识,你们那圣人怎说的,实践出真知……”我意识到不对劲,噌地站起来,“阎恪去投胎了?!” “他说了不让我告诉你的……”燕洪嘴一捂,我已经懒得听他废话了,“诶你去哪儿……” 等我查了轮回簿,找到阎恪的投胎所,晃神的功夫,他已经十八岁了。 也是凑了巧,我途经阎恪投胎人家的别院,里头水鬼告诉我,阎恪的表妹,在后院的池子中不慎失足落水,挂掉了。 我瞅着时机,魂穿进她的身子里。 这是处颇为风雅的园林,看着是个十分富庶的人家。 我循着这身体的记忆,盘进后山的亭台,果然就见着阎恪被一群人稀稀拉拉围坐着。 我纤纤细步跑过去,“表哥,姨妈!” 坐在上首的贵妇人笑眯眯的,这是阎恪肉身的生母,“珊珊,你怎么才过来?” 旁边一个侍女神色惊恐,经不住呼出声:“你,你不是掉进池……” 见她捂住嘴的慌张劲儿,这表小姐落水,十有八九是她做的好事。 我状作吃惊:“我是掉进池子里了,差点没淹过去,费了好大劲才泅上来……”顿了顿,我做出心生疑惑的表情,“你如何知道我掉入池子里的?” 不等她张嘴辩解,我继续分析:“你若在场,不仅见死不救,现下在这里还知情不报。你若是不在,为何偌大一个秦家,连我姨妈都来不及通传,你竟知道?” 那侍女攥着手,眼睛一个劲往旁边偷瞄。那儿坐着个明媚清丽的姑娘,模样柔柔弱弱的,笑容倒是极为温暖甜美,是个和阎恪一见如故的伶官。眼下笑得略微沉,“翠浓,方小姐问你话呢。” 那侍女支支吾吾,一旁的阎恪不着痕迹地捞过话茬子,“你竟会水?” “我为何不能会水,”我挺着胸脯道,“我爹爹曾说,人生在世,不能依仗有一世财富权贵,多见多学,你学的多会的多,落难时方能自救。” 这话原不是我编的。 我阴冥的爹是靠山吃山傍着人间的暴发户,算上来也是白手起家的。鬼族一向秉承着不知这财富何时散尽,会让子女在幼时便学会各种生存之道,以防不测风云。 阎恪显然对这表小姐的爹不太喜欢,勾了勾嘴角,“你爹能说出这番言辞?” ……这家伙投胎了还是这般的德性。 贵妇人似乎知晓他的心性,打断道,“好了好了,珊珊,没事就好。快过来,尝尝这荔枝。” 我倚着贵妇人坐下,阎恪抬手放了扇子去拣荔枝,我眼尾扫到他腰间突出的色彩,眼睛一眯,惺惺作出诚恳的样子,“表哥,你那荷包真是精巧,是出自哪个绣娘。” 阎恪道:“这似乎与你无关。” 我正欲还嘴,旁边的那位漂亮姑娘说话了,“让珊珊小姐见笑了,是盈盈绣的。” 燕洪不是说阎恪带着它投胎的么,怎么我送的东西,却为人做嫁衣了? 我心里郁闷,瞧着那有些一言难尽的绣工,有意为难,“盈盈姑娘这绣法有些特别,凌乱华丽,不知师出哪门哪派?” 那些姑娘竟是个活泛的,谦谦施礼,“盈盈惭愧,本就绣工拙劣,又听闻今年三清观开放三日神像以物祈福,十分灵验,心里念着为夫人和秦公子去求一道,一时又绣得匆忙,便如此了……” 阎恪盯着她,“为何惭愧,瑕不掩瑜,潇洒为意。”去你的,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贵妇人也柔和着脸,“我听闻,三清观拜神像的香客据说排到了山下,难为你有心了。” “承蒙夫人和公子收留,能为夫人和秦公子做些微薄之事,是盈盈的福气。” 我被堵了话眼子,回首阎恪一脸爱怜的表情看着那萧盈盈。 我咬了咬后槽牙,尽量维持笑容,称呼他此世的名字,秦元。 “元哥哥,我问你个事,你明日……” 我是这样寻摸的。 阎恪此番是来历劫的,历劫嘛,那便是受尽各种各样的苦头,千奇百怪的惨状,大彻大悟,方能飞升。 我追随他下来,不能光挡桃花死守着他,得主动出击,替他制造些麻烦,才好早些回去。 “不行。” “……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没空。” “可惜了,”萧盈盈秋波流转,“盈盈还想邀公子去淮河的游湖宴,看来得改日了。” “明日何时?” “戌时。” “明日在府门口碰头。” 我瞠目,“你刚才不是说明日没空么?” “刚才没有,现在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阎恪:除了我媳妇儿,谁的面子我都给。 第28章 鬼姑娘搞鬼 第二日黄昏时分,果然阎恪按时出了门。 我已经提前踩点安排好了,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水鬼。 “记着,待阎恪他们来游湖,我会想办法让船晃动,你们便趁他不备,把他弄到水里……” 有个五大三粗的,胆子比针眼还小的鬼,“这……这可是阎恪仙君,倘若怪罪下来……” 我双手抱胸:“怪罪什么呀怪罪,他是下凡来历劫的,你们这是在助他,他回头只会谢你们还来不及呢。这事儿若成了,回头我跟我爹说说,把你们早些提上轮回簿。” 闻言几只水鬼眼底放光,“那成,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一艘精致的两层大游船停在岸边,灯火辉煌,丝竹如缕。眼见着阎恪和萧盈盈登了船,渐渐地往湖心驶去。 阎恪站在船头跟萧盈盈说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施展身手弄一个无风浪,船身突然就陡然晃动,左摇右摆,萧盈盈花容失色,阎恪把萧盈盈一推,自己往水里栽了下去。 他挣扎了几下,蹬着脚浮出水面,很快又沉下去,被拽在水下往湖中心沁。 岸上的萧盈盈微微惊急地抓住护栏,却居然半分没有慌乱,喊了几声救人见船夫们慢吞吞的凑过来,干脆利落薅起袖子往水里一纵。 眼见着她往阎恪奔游过去,有个水鬼急急忙忙游到我这边来,“姑奶奶,她可不是下凡历劫的,若是弄出人命来,咱吃罪不起啊……” “真是,这个萧盈盈捣什么乱呀,算了算了……”我从芦苇堆里一跺脚站起来,摆摆手,不甘心地看着阎恪被拖上了岸。 这一下,阎恪果然够呛。 在府里躺了大半月,又是高烧又是呕吐。我瞧着心中有愧,又提醒自己这都是为了他好。便化心疼为动力,绞尽脑汁替他安排下一组苦头。 只是没想到,这一番设计,竟凑成了阎恪和萧盈盈的好事。 英雄救美,一个弱女子竟有这般气魄,阎恪待她更加刮目相看了。这时候的凡间还保守得很,萧盈盈湿身救命,等于失了女子的名节清誉。 一时间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阎恪这凡胎是个仁义礼智信的书生,闻及此事,居然说要娶她。 我嘴上笑嘻嘻,说祝愿的话,心里恨不得给他扎两个小人。 我笑眯眯地邀请,“元哥哥,你与盈盈姑娘落水受惊,我明日请你们吃羊肉火锅暖暖身子补一补。” 阎恪不知道为什么成了凡人眼光还这么毒,噌的朝我睨过来,“我落水,你好像不意外,反倒很高兴?” 我懵了一瞬,萧盈盈更早接过了话,“怎么会呢,珊珊小姐是一番好意牵挂。见公子身体恢复,这才心里欢喜呢。” 哼!这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说上一家话了! 我只好大人不计小人过,在孟宜笔记上记上一笔,暂时压下这一篇不跟他计较。待到来日,我妥善安排明白,在望月楼盘下一桌菜,又在酒里做了点手脚,把他俩请来。 说起这个酒壶,倒是有些文章。方珊珊的爹,也就是我这具□□的爹,是朝廷翻手为云的大官。 这个朝代的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明面儿上倒是相敬以礼,暗地里各个官员早就划分了党派。我这个爹爹就是太后一派的,而阎恪今年刚刚入仕,还属于中立派。 扯的远了,说回这个酒壶。我这肉身讨太后喜欢,便常跟着混进宫里,这里头的勾心斗角,真是好家伙。就说这下毒罢,一个酒壶,一个暗扣,不碰它没毒,按下去就成了毒酒。 我这肉身原先也不知道怀了什么心思,偷摸儿带了一个出来,这回让我给派上用场。 我倒出来一杯酒,“来,元哥哥,你和盈盈姑娘结成眷属,我必须敬你一杯,祝贺你一下,这杯酒你一定得喝。” 阎恪凝着眉看着我不动声色,萧盈盈捏过酒杯站了起身,“公子才落了水,珊珊姑娘,不如这杯酒我替他喝罢。” “诶诶诶你等一下……”我阻止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那杯酒已经被她一饮而尽。 她轻手把杯子放在桌上,粲然一笑,“光喝酒未免失了些兴,不如,我们行一番酒令。” 闻言我站起身,趁热打铁,端着酒壶又倒了一杯忙凑过去敬阎恪,“行什么酒令呀,咱们就……” 阎恪轻挑眉头扫了我一眼,“盈盈说的有理,好山好水好风光,不做些雅事未免可惜了。” “行酒令有什么意思,还不如……” 阎恪乜着眼睛,打断我,“你不会?” 我只好硬着头皮,装作不屑,“谁,谁谁说我不会了?好歹我家是官宦人家……” “那好,不如咱们行飞花令,答不上来的便自罚一杯。”萧盈盈站起身来,“便由盈盈抛砖引玉。” 说着她站在栅栏前踱步片刻,一句七字诗就行云流水的从贝齿中出来。 每个字我倒是都听懂了,不过连在一起,便一个字都不懂了。 但是看阎恪的反应,颔首低眉,眼底流转出亮色。 萧盈盈还很客气地谦虚了几句,便哄着让阎恪来了一句。他们俩坐在一旁这么相互吹捧了一会,才挪了眼,“诶,珊珊小姐,你上哪儿去,轮到你作了,可跑不掉。” 大字我虽认得全,说起吟诗作对,这是我的硬伤。偏偏萧盈盈像是看准了这一点,“此一等飞花令,对于珊珊小姐,该是班门弄斧了。” “我……”我只好挪回桌子边上,琢磨了半天。 记得当年我上崐山的时候,我爹两步一絮叨,醒着我要多跟上进好学的人结交朋友。 后来有一趟我爹来崐山看我,我正同司鸾躺在山腰上,拿书盖着脸晒太阳。 我爹同司鸾寒暄了几句,拉过我,问我司鸾的成绩如何。那时崐山引进了凡间的教育制度,都是按考试成绩排的名次。 我没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心惊他又要拿别人家的孩子来作比较,“倒数几名吧,好像在我后头一点儿。” 他气的拧了下我的胳膊腿儿,“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怎么跟你说的?不是千叮万嘱,叫你少跟不学无术的混在一起,多同优秀好学的人为伍么?” 我实在是冤枉:“可我同她玩在一块之前,她是崐山上的尖子生。” ……后来带着我厮混,并未开启我的学霸之路,而是她走入了沉迷话本子戏折子的大黑胡同。 我想,这该不是我的影响力太大。 俗话说,由节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大抵是同一个道理。 第29章 鬼姑娘遇难 思及此,我觉得现下里,我还是别开口比较不丢人。我硬着头皮端了那杯酒,一气呵成一饮而尽,“我现今没有思绪,我认罚!” 喝完酒,我肚子一阵闹腾,来不及再劝阎恪的酒,寻了个借口溜了。刚到门前,屁股一紧,就是大事不妙。 我足足闹了一天的肚子,拉到昏天黑地双腿发软。 还没坐下,肚子又是一咕噜,我破门而出,阎恪黑了一张脸挡在阶前,“盈盈从望心楼吃了酒回来就一直腹泻腹痛不止,是不是你作的鬼?” 我被丫鬟小翠扶着,捂着肚子反驳他:“无凭无据,你怎可污蔑人?” “凭据?”阎恪怒气在眉间,“这样的事你做得还少么,短短不过三月,盈盈已经落了十来回病,哪一回不是同你有些关系?” 这……这,只能怪她自己呀。 每回我设计阎恪,就像是赶巧似的,她总能赶在里头替他挡去劫难,阿巧爹碰见阿巧娘也没这么巧啊。 阎恪这厮,真心是来历劫的么他。 我争辩道:“元哥哥你这话可得说分明了,看上去跟我有些牵连是不假,可哪回有证据就说必定是我做的?再说了,今日我若是下药,至于自己……哎呦至于自己成这样么?” “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阎恪冷笑,“从前你恃宠而骄,上元夜她不过是多同我说了几句话,你便当众羞辱了她一番。如今你倒是学做起暗地伸手的那一套了。” 羞辱她的事可不是我干的,这原身方珊珊的爹是朝廷翻手为云的大人物,养尊处优,自小养成了骄纵跋扈的性子。 一时半会也跟他计较不清,重要的是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再同他争辩半句,我挥挥手,“以后再说,你先让开一下,我有急事……” 阎恪身形不动,不依不饶,似乎还要继续分说。 肚子里翻江倒海,我实在就要憋不住了,扒拉了他两下,什么话都往外丢,就盼着他赶紧让路,“哎呀,是我,是我行了吧!你要实在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再说了,是我又如何,你要拿我怎么办?杀了我?” “麻烦你让让,我真的有点急……” “你……”阎恪长吸了口气,胸口起伏不定,拳头攥得死紧,终于气的拂袖而去。 “诶……”是她自个儿要出头。 我泄气地一屁股蹲下来,哎呦哎呦,我这般拼命,都是为了谁呀。 但是我没想到,阎恪真的发火了。他不顾我爹的身份,硬生生把做客的我赶出了秦家大门。 我的丫鬟小翠在一旁叫嚣,“小姐,咱们回去告诉老爷,让他抄秦府的家!” 我看她两手叉腰,气鼓鼓的,一个傻乎乎的少女,却俨然一副仗势欺人的架势。 突然有点明白阎恪为什么把我赶出来了。 我摆摆手,就此搬回了方家。 虽然被阎恪嫌弃,既然来了,还是不能罢手不管。 打听到他每日都约着萧盈盈出去玩弄风月,我又合计新的方案。 “你们待会儿,就逮着那个男的,用麻布袋子一罩,使劲儿打他,往死里打……” 小翠其实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他们都是鲁莽汉子,若是下手没轻重,把秦公子打死了怎么办?” 阎恪这一世命硬着呢,能打死算你本事。我咳嗽了声,“出人命了有我爹顶着……” 有个多嘴的家丁最喜欢问十万个为什么,“小姐,秦公子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你……” 我领着一群人拐过胡同口,“” 他俩进了城东的弄堂,眼见着人烟稀少,这个时辰也不知道是去干啥。 到了个钟楼里,萧盈盈行在前头,阎恪走了进去,竟然锁死了门。我戳了个洞,萧盈盈朝那墙壁上的佛像拜了拜,阎恪从背后扶着她,突然手游离到她的腰上变得不规矩起来。 我怒火中烧,正要叫人闯进去,萧盈盈突然挣脱阎恪的手,连连退开好几步。 阎恪绷了下脸,旋即恢复过来,笑得好像有点猥琐,“盈盈,你怎么了?” 萧盈盈脸色发白,“你不是秦公子。” 啥? 阎恪显然也很意外,笑容僵在脸上,“盈盈,你在说什么呢?” “你别过来!”萧盈盈踉跄了一下,慌乱地爬起来就拍门,“救命,救命……” 后头的阎恪笑容消霁,右手往脸上一抓,居然撕下一张皮,变成了另一张脸。 小翠挤着一只眼也看懵了,“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琢磨不定,“你们进去,先救人再说!” 整装的家丁们扛着大斧头大木棍子,砸开门抓着人就一顿狂揍。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上京的混世魔王,我爹党羽兵部侍郎的独子。 屋里混战一团,萧盈盈惊慌地跑出来,被石阶绊住脚摔在地上,我伸手去扶她,被人一把搡开,竟然是阎恪。 他冷冷地,看都没看我,扶起萧盈盈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我有一种预感,他很快又要把账算到我头上来。 可是他竟然许久都没来找我。 等我耐不住准备去找他的时候,方文林也就是我爹下了禁足令禁止我出门。 我被困在方府,左右调查才明白如今朝堂局势到了势同水火的境地。方文林联合太后,想夺权另立新皇。 这个时候不知阎恪使了什么神通,竟然托方府的老嬷嬷打入内部,给我递了个纸条说有急事要见我。 我琢磨着是不是他想通透了,还是说单纯找我算账。我好容易安排了小翠扮作我的样子,溜出去找他。 刚拐过城街南的分岔路,突然眼前一黑,后脑勺一痛,再醒来就被五花大绑拴在木桩子上。 周围乌央央的全是手持兵器,一身见血的人。而这地方,居然是金銮殿前的大坪地儿。 我四下搜寻,阎恪身穿铠甲,站在队伍的前头。 我扭了两下没扭开,急喊:“秦元,秦元,这是干什么?你做什么绑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隔的太远,而我由于不知道是饿了多久嗓子没力气,阎恪压根儿就没听到,还是故意没理睬我。 他头发凌乱,手里持着的剑红白相错,格外醒目。站在他旁边的一个蓄满络腮胡的大汉举起手中的剑吆喝了一声,大喊,“方家逆贼,你女儿已经在我们手上,劝你速速投降。否则,你只有。” 他这么一喊,我猛地一愣。阎恪以邀我为幌子,利用我来对付方珊珊的爹? 我抬头,看到金銮殿的门口密密麻麻的遁甲,阶前不见方文林的人影。 有个军士走到禁卫军前头报了句什么,跟阎恪站在一块的大汉挥了挥手。我正寻思着,一条铁鞭子落在我的脚踝上。 我痛得大呼一声,怒道:“秦元你混蛋,你放开我!” “秦元,你王八蛋!你放开我,有本事你直接正面厮杀!”周围军卫挤得不见了天光,却无一人理会我,鞭子仍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我虽心疼这方珊珊的身体实在是接近阎恪的最好机会,却也不得不考虑丢卒保车。 那彪形大汉大喝一身,“方氏逆贼,你再不投降,我就让你的女儿今日在众目睽睽下,被千人睡,万人骑!” 我有些慌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集中念力准备赶紧脱离方珊珊的身体,一支流云箭破空而来,直接中了我的胸口。 我起初没反应过来,紧接着胸口剧烈疼痛,呼吸间拉扯着有些喘不过气,然后意识渐渐混沌,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方珊珊的老父亲奔了出来,阎恪头也没回,提着剑冲了上去。 整个天地乱糟糟的厮杀成了一片血海。 第30章 神仙院长 我睁开眼睛,天色大亮,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日头半掩在云堆里。病房里很安静,走廊有护士骂骂咧咧的,夹七夹八的抱怨。外面的天是洗蓝的,狂风骤雨洗劫过后,路上到处都是新断的残枝残叶。 “醒了?” 阎恪手里提着塑料袋子,推开门进来。 许是昨天折腾得够呛,潇潇还睡着。我捶捶腰站起来,见他把袋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端出两个白色塑料盒子。 他慢条斯理地揭开盒盖,又撕了包装纸取了一根勺子,“吃点儿吧。” 我道:“我不饿。” 他已经把塑料碗端了过来,“你昨晚也没有吃,我买了小豆粥,多少吃一点。” 黑光蹭亮的圆碗里,盛着温热的红豆粥。 我伸手接过来,“你费心了。” 阎恪没答话,也不吃,也不玩手机,坐在一旁看我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医生说潇潇今天做完检查便可以出院了。” 潇潇眯瞪着眼睛动了动,“妈妈……” 我激灵地跑过去,“怎么了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拉着我的手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我想上厕所……” 金湾县地界小,整个县城也就一座医院一间卫生所。 中心医院规模小,总共两栋楼,今年正筹备着扩建,因而儿科搬到了这栋老式宿舍里。老楼都是一层楼公用的厕所,我举着吊液瓶挽她起来,往过道尽头的公厕走。 走廊的病床竟然也住满了,胡文明也就是长期替潇潇看诊的那位正在查房,那家属拽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反复的问,嗓门亮得像对山歌。 余光朝我瞟了一眼,猛地就是一个八度高了上去,“诶诶诶,不对呀,她们明明是昨天来的,为什么可以住单间,我们还在廊里冻着呢!” 胡文明一贯温吞耐心,“大姐,您小声点儿,这里是医院……”挑了挑眼镜,看了看潇潇,“这个小朋友病情重,受不得风,这才把她安置在病房。” “哦!合着她病情重我家小强就不重要了?我告诉你,家里可就这么一根独苗!”她拍了把床头旁边打瞌睡的男人,“娃他爹,你醒醒!快醒醒!” 我无心看闹剧,越过她往过道的厕所去,手臂被蛮力一拉。 妇人烫着一头棕黄的卷毛,叫嚣得厉害,“你别走!今天我就要讨个公道!你们这是什么黑心医院,怎么不按规矩办事!” 那男人也起身堵住过道,胡文明过来拉他,“大哥大姐,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是特殊情况才这样……” 那男人朝地板啐了一口唾沫,“我信你的狗屁!你是收了红包吧!哦,你们这黑心的东西,住院费死贵就算了,还搞这些鬼!” 说着闹腾地来抓我的手,对抗间我手里的吊瓶差点摔在地上,我怒道,“放手!你干什么!” 一只手快步接过吊瓶放入我手中,那男人的手被一把擒住。阎恪声音冷淡平静:“放手。” 那男人依旧嚣张得很,下巴一抬,“你他娘的又从哪里冒出来的,凭什么?” 阎恪神色不变,目光冷了一道,仍擒着他的手:“放开。” 那男人脸色发青,终于松开了我,转身又换了个脸面,继续朝胡文明叫嚣,“院长呢,把你们院长叫过来?” 阎恪站着没动,在背后不大不小的声音恰好足以让他听见,“有什么见教?” 那男人猛的回头,很是吃惊,那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你、你是院……” 阎恪:“我是。” 兴许是阎恪的气场过于强大,男人眼神露了怯,竟然忘了继续逼问。妇人躲在他身后吞了口水。 阎恪趁火添柴,“所以你还有什么意见?” 胡文明朝阎恪瞄了一眼,又和善地道:“大哥大姐,情况您也瞧见了,这位是我们院长的家属。你若是不满意,可以今天办理出院手续。” 这句话似乎点了一把火,那男人的气焰嘭地一下烧上来,“我呸!这方圆百里要是还有别家的医院,我死也不会来你们这儿!我……” 阎恪不留情面打断他:“可是没有。” 男人气的脸红脖子粗,指着他的鼻子,“你!” 阎恪压根不再搭理他,“请便。” 说完他握住潇潇的手,语气居然柔和得很,“来,小心点……” 我忍不住问,“这医院真是你开的?” 他来金湾区这才多久功夫,秒射……秒杀也没这么快呀。 阎恪居然心安理得,道:“不是。” 我无语:“你不是说,多添一份怨恨多一把背后刀,能不树敌就不树敌吗?为什么不好好解释还装什么院长?” “那是同你说的。”他的语气松散得不把一切放在眼里,“我无所谓。” 第31章 神仙人设 阎恪这般从容不迫的吵架怼人,倒是勾起我某些往事。 犹记我当阎恪尾巴那些年的血泪史。 阎恪虽面冷心热,但着实是冷了些。有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态度。加上家世、能力,崐山那帮丫头们疯狂痴迷他的高冷禁欲人设。 但是某天,这个人设几乎崩掉了。 导火线是一门佛经公共课考试。阎恪得了个头名。 班里有个叫大志的,是凤凰鸟的亲戚,一向痴迷学问走火入魔,自诩为学神。 见阎恪这回居然又在他前头,十分不服气,带头抗议说要公开考卷。 他虽然一贯都有些愤世嫉俗,却是个委曲求全着实胆儿小的。不知道这回怎么打了鸡血似的,口口声声要声讨公道。 那会子虽然是阶级社会,人民舆论的力量却不容小觑。况且,我说过,崐山是独立于六界之外的。 小道消息一路搜刮一路扒,竟然搜出了阎恪各个科目的考卷,尤其是禅经修为那一块儿的课题,说是还比不上阴冥那只鬼的口水文。 卷子复印成人手一份,崐山上满天飞。一时间阎恪人设崩塌,变成了靠家境靠背景的软蛋,开始爆出阎琛才是真正低调的人才。 一时间阎恪就好比传了艳照门,到哪里都有人追踪记录。 我那会子正从阴冥探亲回来,崐山上下人挨人,左右找不着阎恪的人影。 那时候我师父虬眉针对我作为一只鬼的特质,独门秘授了我一种神通广大的术法,日月境法。 阴冥跟别的地儿不一样,我们是昼伏夜出的作息。经日月境法,我睡下觉,入梦便可追踪到旁人的踪迹。 我入梦一搜罗,盈盈山水间,倒是好风景。入口一块醒目的牌子,朱砂批着几个遒劲潇洒的大字,颇有魏晋之风: 孟宜与狗不得入内。 司空见惯的我熟练地拔掉牌子往里走,一排的屋棚子,此起彼伏,响彻天的嚎叫声。我好奇地飘近了一瞧,一只黑色大猪前脚跳上栅栏门,吓了我一跳。 怪了,难道阎恪变成一只猪了? 我伸出手去,它呼啦一声张嘴咬过来。 这么热情,看来不是阎恪变的。 我退开一步,踢到什么哐当一声。栏边放着桶菜叶子粥,一只沾着粥水的瓢打着旋儿。 看样子是喂了一半撇下的。那他去哪儿了? 地上刚下过雨,泥土上却一个脚印子都没有。估摸着他嫌弃弄脏鞋,压根儿没出去。 西边的小道都是用碎石子铺的,估计是往那头去了。果然我没走两步,就看到一面湖,堤梗边靠着一叶小舟,他手里拎着钓竿,悠哉悠哉地吹着风。 阎恪坐着没动,我挨近了在旁边的草坎上坐下,薅了根芦苇芯子拨弄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阎恪有点不耐烦,“你傻笑什么?” 我看了眼他旁边的装鱼饵的铁盒,连盖子都没打开,便拧开抓了一条放在手里任它扭动,“笑你啊。” 他眼皮子没抬,继续盯着平静的湖面,“好笑吗?” 我嘿嘿露出八颗牙齿,“好笑。” 阎恪手里动作一顿,周身有点杀气。 “诶,”我戳戳他,“你觉得我美吗?” 他一脸看白痴的表情觑着我,我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其实,我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也会被吓一跳呢。”我悬着两条腿晃悠着,“阴冥虽小,好歹也是天地一界。为了巴结我爹,整个阴冥,都传嫡小姐倾国倾城,惊为天人,日子久了有时候我自己都会以为是真的,然后大早上醒来以为自己被人毁容了……” 阎恪一声不吭,我便继续自言自语,“后来,就生出一些阴冥的丑八怪恨嫁心切,东施效颦的传闻……” “可我生下来就长这样子,”浮标在湖面一动不动,只有粼粼的水波微微推送,“没人说我漂亮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说久了自己都信以为真,所以传闻风向一变,我真是没接受得了。可是,后来我想,我一直是我呀,变的是旁人心里的我,又不是真的我,有什么关系嘛,我爹我娘还是疼我,秋寒还是会骂我,孟铜钱还是会跟我斗嘴,什么都不会变呀……” 说着说着我觉得自己有些思维飘逸,跑题远了,便止住做了个强调总结,“所以说,传闻什么的,好的坏的,压根儿就跟你自己没关系。” 我摩挲下巴,“不过我有一点疑问,听说你禅课比我还差,上回辩论赛上你为什么还怼得对手差点跳楼?还有还有,每次别人找你寻衅滋事你怎么一点亏也吃不到,是不是有什么诀窍,能不能教我,下回我跟人吵架方便用上……” 他一句话也不答,我寻思他可能不太喜欢人家拿自己的短处问东问西,便转换成激励模式。 我郑重其事地把蚯蚓放回盒子里,“你是天帝候选人,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你不要如此颓丧。” “颓丧?谁说我颓丧了?”他终于把眼神切到我身上来,“我只不过闲着没事,出来钓钓鱼。” 奶奶个腿儿!外头闹得天翻地覆我火急火燎跑过来,你居然说你只不过闲情逸致起了来钓鱼?! 我唰地站起来,真是一把把他推下去的心思都有了。 阎恪看着怒火中烧的我,居然还笑的很欢实,“你不是问诀窍么?便是攻心为上,此乃空城之计。” 第32章 神仙·心疼 无端闹了这么一场,说不定给胡文明带来多少麻烦。 等潇潇挂水的当口,我在医院边的小卖部花了贵的要死的价钱买了箱牛奶,结果还是金湾镇只卖几十块的那种。 等胡文明给潇潇检查完,我跟着他到办公室,把牛奶放在他的办公桌脚边,“这回又麻烦你了。” 他居然还不收,“不用,你带回去吧。” 我忙道,“这是点小意思,你别嫌弃……” “医院有规定,不能收礼。”他把听诊器挂在衣领上,利落地抽出带着油墨味道的出院证明递给我,笑了笑,“一定要送的话,下回带些你做的萝卜条辣菜吧。” 其实就是些普通的乡下腌菜,上回带了一罐捎给他,没想到他喜欢这些。 我有点惊讶,也不好多问,紧忙点点头,“诶,那行那行。” “我家小美喜欢吃这些。”他似乎是解释又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顺带说了一嘴。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那我下回多做点来。”小美是他和凡人生下的女儿,妻子亡故,他便带着她四处漂泊。 虽然不太厚道,每次看到胡文明深沉的模样,我都会有种难以抑制的安慰,从密不透风的茧缚丝丝渗透出来。 看吧,这人间并不是只有一个辛苦人而已。 他温和地扶了扶眼镜,余光飘向一旁的阎恪,却又突然很快折回来,落定在我的脚上,“你受伤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迁延,看到脚踝上蹭掉了皮,划拉了一道长口子到裤管边。沾着半结痂的血痕,动一下就滋啦冒出新的血珠,应该是昨天开摩托车奔医院的路上刮到的。 凡人的身子就是这般不便利,稍微磕磕碰碰就伤着了。我呆了一千年还是没能完全适应,眼下瞧见了伤口才粗粗觉得痛起来。 腿肚子一凉,裤腿被往上卷起,阎恪半蹲在我脚边,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怎么弄的?”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我使力缩了缩脚,“没事,不小心蹭了下。” 胡文明转身往门边走,“跟我来。” 我愣了下,“啊?” “我带你去换药室处理一下。” 我忙摆手,“不用不用,一点皮外伤而已……” 阎恪嘴比较快:“那麻烦你了。” 胡文明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出了医生办公室。 阎恪扶起我的手臂,“走。” 我暗自埋怨地白了他一眼,见他头也没抬一直盯着我的脚,“不用,我真没事……” 他往前跨了一小步,示意我往前走。 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我,就好像一不小心我就会死掉一样,这实在有些滑稽。 我推开他的手,“不用你扶,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以示证明,我还往上跳了跳,“你看,嘶……” 阿娘咧,疼疼疼疼疼。 未免打自己的脸,我拼命掐自己的手心,忍住了把一口气生生吞住。 阎恪了然地掰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手心的红印子,却难得没有揪着不放,居然还显得耐心极了,劝说道,“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我摇头像拨浪鼓,“不会不会,我以往都是这么放着,自然就好了。我有一回小腿刮了条手掌长的口子,也没见着有什么问题。” 臂上的力道轻轻托着,阎恪的声音也轻轻地散漫不惊,“以前?” 我一时没提溜精神,点了点头,“是啊,那时候还流了好多血,那个小大夫说——” 我心里一惊,止住声,猛然撇头。 肘间的手指仍微微扶着,阎恪的目光并没落在我身上,所及之处,是走廊病床交错的尽头。 ———— 阎恪自然不会知道。当年他下凡历劫,在找到方珊珊这个资源之前,丫鬟、乞丐、杂役我不知道换了多少个。 人间的阶级制度科严峻多了,动不动就鞭子抽棍子打,亏得我皮实,人又机智才熬到最后。 而我所说的,是做方珊珊的时候。 某段时间我绞尽脑汁想折磨秦元的法子,却得知秦元失踪了。 有只冤死鬼大老远跑来通知我,说秦元在安溪山被人追杀。 我赶紧跑到安溪山去凑热闹,一个黑影从错落的枝丫间滚落下来。 我吓了一跳,竟然是阎恪。 他衣服上全是血,脸上被石头擦得血呼啦的,人昏迷不醒,嘴唇发白,额头上沁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我心念一动,这可是天爷助我也。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只要往他胸口用力一插,捅进他的心脏,那么一切说不定就可以结束了。 我哈了口气,在衣角上擦了擦刃,正挥着刀从头顶落下来,阎恪突然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是你。”说完又缓缓阖上眼皮昏昏沉沉的睡去。 我仿佛突然又看到了那个阎恪。 他坐在崐山戾气缭绕的黑洞里,取出一柄金刀,划在手腕上,漫出暗红的血色。吸血蝙蝠闻腥而至,啖食皮肉,赤出白骨,复又长回去。 那时他的眼里,在无尽的戾气中,透出的也是这样一种无助和安心。 鬼使神差的,我收起刀,还生了堆火,猎了吃食,把他搬到山石边上靠躺着。 被热融融的火一烤,他很快又醒了。只是脸色发白,看着极度痛苦。 我摸着靴子里的刀,不知道我刚才没杀他是不是妇人之仁了。 我捡起一根树枝添到堆里,不经意地摸上刀,“阎……秦元,你怕死吗?” “怕死?”他竟然还笑的出来,“若是怕死,我也不必这般拼了命跟人作对。” 我心说本来就是你吃饱了撑的,他沉重地喘了口气,忽然道:“我只是觉得遗憾,我拼了一世的命,放弃那么多,抱负未成,竟然是这样就收了场。”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抱负,只是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凄凉,促使我下意识地就拍拍胸脯打包票,“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保你完完整整的回去,完成你的梦想。”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是逞的什么破英雄,这样下去他何时才能回去。 他闷笑了声,抬眸,“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把火堆上的田鼠翻了个个儿,还在为自己适才夸的海口懊恼:“反正不会跟我一样。” 他一副我此等废人居然也有抱负的吃惊模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也没想:“等你回去。” 第33章 神仙·如果 说完氛围突然沉默了。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反应过来时发现阎恪撇过了头去。 突然又转过来,“你为何在这里?” 我翻了个白眼,“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儿。” 阎恪嗤了声,道:“倘若说你是下面爬上来的女鬼我还信。” ……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好吧,其实是我听说你出事了,偷摸溜出来救你……” 他不等我说完:“救我?你不害了我便是……” 咳咳咳…… 再这么戳中下去没法作朋友了。我恼羞成怒,丢了田鼠肉噌地站起来,“好歹我也是为了你跑来的,你不能说点好听的就算了闭嘴也不会吗!我先走了,你自个儿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你!” 我也当真是太心软太仁慈了,他只不过闷哼一声,我又折回去看他伤到了哪里。 阎恪非说怕有人追杀上来不肯走大道,受罪的可是我。我背着他一路攀着峭壁尽往偏僻地儿赶,亏得我少时跟孟铜钱打架锻炼出来的好体力,才没有死在半道上。 运气也碰的好,碰上了上山采药的两个大夫,抱着悬壶济世的心思不问来路地把我们领了回去。 阎恪伤得极重,老大夫需要彻底清创上药,我便在外头帮忙熬药。 见着年轻的小徒弟端着水盆出来,我紧忙起身,“小师父,里面怎么样了?” “医者不言妄语,姑娘,我师父尚在救治,且先等着吧。”小伙子往屋内瞄一眼,清了清嗓子,拿手往我耳边凑凑,放低了声音,笑容纯净得像这里的山水,“你别担心,我师父的医术没有他嘴巴臭,我敢打包票,这位公子绝对死不了。” 我扑哧笑了声,又听他纳闷地道,“不过,呃……” 他指指我,我明白过来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忙道:“我姓方。” “方姑娘。”他眯眯眼,“你表哥伤口看上去像是被人用利器所刺,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追杀?” 看他也是随便问问,并未怀着什么心思,我打了个马虎眼,摊摊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悄声道,“我这个表哥,脾气坏得很,一不留神得罪很多人,这不,吃到坏果子了。” “哈哈……”我俩笑开了。 他突然惊讶道:“呀,方姑娘,你的脚流血了。” 我低头一看,还真是,裙边都染成了暗红的梅花烙。 说句实在的,凡人的身体实在是不便利极了。我背着阎恪,只不过在山坡上摔了一跤扭了两下,就划拉一道口子冒出血来。 他把我摁在凳子上,“你别动,我去搬个药箱来。” “诶没关……”他小跑似风,我没来得及喊住,取了药粉又非要帮我敷药。 这位小兄弟估计是被他师父打压得久了,心里那股悬壶济世的劲头压抑不住。我不忍心湮灭他的热情,只好脱了鞋薅起裙子让他处理。 “你这脚伤口刮得不浅,搞不好就会流脓发溃,这样吧,我以后每日给你换一次。” 看他一副认真的模样,我到嘴边的拒绝话说不出来,只好道,“这太麻烦你了。” 刚处理完,老大夫推开门走出来,我忙站起来,“情况暂时稳住了,只是内伤严重,一时半会可能下不了床。” 就这么,我跟阎恪在那里住了下来。阎恪身上的信号弹被水打湿了用不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儿呆着,只好先等他的伤好。 阎恪是极不耐烦待这儿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怕有人追杀过来,还是因为吃不惯野菜睡不惯草席。因为这里实在是个与世隔绝的地儿,有人要找过来实属不易。 他三番五次又是威胁又是命令,让我跑出去通风报信,找人来接他。我明面上应和,到后来应付都懒得应付了,反正他也拿我没辙。 我一直在救他和杀他之间犹豫不决。 有时候想替他买喜欢的灯芯糕,有时想一把□□喂了他,大多时候,是在买□□的路上,看见他喜爱的灯芯糕,忘了自己此行是来杀他的。 从前我爹说我优柔寡断耳根子软,成不了大器,我还不高兴,现在我有点信了。 日子过得很祥和,我好像回到了崐山上的时候,而这里没有旁人的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我天天得过且过,好像忘了我来凡间的目的。 救我们的师徒俩姓林。林老爹是个医术高明的赤脚大夫,人心地极好,只是脾气古怪。小伙子叫林左,是个话痨。 我跟着他们采药捣药煎药,还讨得了不少学问。林老爹直说我有做医女的天赋,要收我做徒弟,自来人间始,这还是新媳妇出嫁,头一遭呢。 有天小林子帮我换药,老大夫正采药回来。我跑过去接了他的药筐,拿出去分类择开,老大夫一掌拍在小林子头上,听声响还挺疼,“臭小子,你出息了!” 小林子痛得呜呼一声,“师父,又怎么了!” “人家是姑娘家,你怎么能这么唐突!” 小林子冤枉得很,“方姑娘的脚受伤了,我那是给她医治!” 林老爹骂骂嚷嚷的,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听得到了,“姑娘家声誉多么重要,你怎么这样冒昧!你叫人家以后怎么做人!” 小林子委屈极了,“师父,你不是说有治无类么?” 林老爹捂着脸,“那是有教无类!那是说像你一样的笨徒弟我也收的意思!” 小林子涨红了脸,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半天才道,“大不了,大不了我娶她呗!” “娶个屁!”似乎又是一巴掌,“你看看人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你不就是人品好一点,皮相俊点,爹娘留的财产都分发给叫花子,考上了御医资历还没去,你哪里配得上人家……” “我……哎呦……”乒乒乓乓一阵罐子弄倒的声音,夹着小林子的痛呼。 我把草药洗干净晾好了,忙跑进去拉劝,“师父师父,你别打小林子了!我谢他帮我还来不及呢,没事儿,反正也没旁人见着……” 林老爹手里拿着竹篾,拍拍我的手,哎呦感叹了两声,“还是你大度,可是我们林家有规矩,不能做这种小人,他既坏了礼制,又不能对你负责,就该打!” 说着又是两篾子抽过去,小林子嗷嗷直叫。我正拉不住,隔壁房猛地一阵咳嗽。 林老爹是个称职的医者,扔了枝条就走。 阎恪没什么大碍,只是伤口碰着了床沿。 林老爹走后,我拉了凳子坐在他床前,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好不容易恢复差不多,别又裂开了。” 他不理会我的埋怨,打量了我一下,“你的脚受伤了?” “没事,多亏了小林子,都好的差不多了。”我为了证明把裙子撩起来给他看了一眼,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还留在那里,又放下去。 “林老爹似乎想要你给他做儿媳妇。” “诶,说说而已,都是老一辈的封建思想作祟,”我摆摆手,想找点话题聊,“我娘还跟我说,女儿家身上有疤痕,说媒的时候就不值钱了呢。” 我本来是当笑话说的,阎恪好像不觉得好笑。 “如果这次能顺利回去,”他瞅着我的脚,目光悠远,说起来又带着点迟疑,“我……” 我心跳如鼓,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的脸,正期待着他要说出来的话。 他?他怎么?难不成是要娶我? 我正紧张地期待着,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一群官兵突然就闯了进来。 我的身家本领,除去灵力,只是花拳绣腿。只好拿自己做靶子,把他们引开再用法术对付。 避开阎恪的耳目,要施法就实在便利多了。我三下五除二吓跑了人,回头去找却不见了阎恪的踪迹。 原来萧盈盈带着救援军队赶到,把他救了回去。 果然她就是阎恪的防灾星。 说起来怪心酸的,回去之后阎恪很快就因为萧盈盈跟我大吵了一架。 我作为方珊珊直到死,也没等来那个如果的后续。 第34章 神仙·逼婚 清理了伤口,胡文明忙着去看门诊,阎恪把被护士踢到一边的鞋子替我捡到治疗床边,“以后不要这样。” 我心一突。提着一口气顿在胸口。 偷摸地瞟量阎恪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不对,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我溜去凡间的事,一直瞒着他,起初就是怕挨骂。他一贯不准我多事,说我是只麻烦精。我虽跟他辩驳,但因为前头青眉一事,也不敢明着惹他生气。 再到后来,当我知道宁浅舞的存在时,很多解释又已经来不及了。 阎恪其人,其实挺让人郁闷的。有时候他早就对一切了如指掌,还不动声色,你悄咪咪为自己拙劣的演技洋洋得意呢,殊不知他什么都知道,就跟看戏一样瞧着你呢。 弄人的是,我原来琢磨,时间长了日子久了,阎恪不可能发现不了宁浅舞的扯淡除非他眼瞎。后来他用行动证明了他的生理缺陷。 我去凡尘做方珊珊,他直到最后也没察觉出来。 我正嘲弄自己想得太多,耳旁云淡风轻的,突然飘过来一句,“宿主受损,于你自己的元身不是大有弊害么?” 我几乎是瞪大了眼睛定在那里,看着阎恪蹲在脚边若无其事地给我套上了一只鞋子,话都说不齐整了:“你、你、你……” ———— 我在人间被射了一箭两眼发黑后,待我再次醒来,我已经在阴冥了,胸口绑了一圈圈的绷带。 我挣了挣,“谁给我绑的呀这是!快给我松开,把我的胸都绑没了!” 秋寒掀开帘子进来,把水壶放在桌上,“小姐,你嚷嚷也没有用,你本来就没胸!” 她说着过来掀开我的被子,我趁机捏住她圆鼓鼓的脸拧了拧,“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家小姐,麻雀虽小,也五脏俱全!” 我看了看四下,是我自个儿的房间,“我怎么在家里?” “还问呢!”秋寒显得很生气,“你一声不吭溜到凡间去,还附了凡人的身子,你说你附就附罢,怎么还被人家弄死了!收监的鬼差去索魂,发现是你,这才把你带了回来。” 说着游到门边又招了招手,“你们快去通知老爷夫人,小姐醒了。” 以往我附身,往往不会超过数日。突然暴毙,这是头一遭。 秋寒说,我自身虽不至于殒命,却也因为冲击力太大,真气受了创损,一直用名贵药材吊养着,这才醒过来。 只不过我觉得身上没什么异样,“难不成我昏睡了很久?” 秋寒睨我一眼,伸出俩指头:“三个月了。” “三个月?!”我腾地站起来,牵动胸口这才发觉呼吸有点痛,“阎恪回天界了么?” “阎恪阎恪,半句不离阎恪,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了他折腾自己半条命!”秋寒瞪着圆圆的杏眼,把倒完水的壶子狠狠往桌上一撂,像只鼓着腮帮子的青蛙,“你知不知道大家多担心你!老爷到处跑给你找大夫,夫人急得眼泪……” 她话头一顿,更气了,啐了一口,狠狠拍了自己个耳刮子,“咳!怪我!当初我就不该帮你撒谎打这个圆场!” 当初我跑去人间,为了怕我爹起疑心抓我回去,写了百十来封平安信交给秋寒,让秋寒每隔半月拿一份给我爹,就说是我寄回来的。看样子,她一直都还帮我瞒着,我爹定还以为我是不小心出了意外呢。 我的急迫压制在歉意里,埋头道:“对不起嘛……” 秋寒压了压气头,不动声色把热水茶递给我,“他两个月前就回去了。” “他……”我是想要问他有没有来看过我,话甫一出口又止住了。 她知道我想说什么似的:“没来过。” 我略微有些失望,又不敢再问下去,“哦……” 秋寒手脚不得闲,又拉开了窗子透风,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今日天君上门来提亲了。” ———— 我耳朵有些发懵。 阎恪竟然在我“死”后不久就已经回来了。 据生死簿记载,是死在了混战中,抱着萧盈盈的尸身。 怪的是,他回来这般久,竟一回也没来看过我。 不消一会儿,果然我阿爹阿娘赶来了。 阿娘抱着我好一阵拭眼泪,阿爹又把我臭骂了一顿。帘子外端坐着个陌生人,看坐姿应该是个大人物。 爹清着嗓子,很严肃的捋一捋胡须,“天君亲自来探望你,还不起来谢过天君。” 我作势掀开被子要下床,天君笑着说我身子不爽不必多礼,我便又坐了回去。 天君问了问我的身体状况,寒暄客套了几句,还夸我有灵气神。 我便奇怪隔着两道帘子,还拖着病身子躺在床上,他怎么看出来我灵气。 唉,可能大人物,还是跟我们不一样。 我的思维漫天跑,天君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嫁给阎恪。 我呆愣了下。没想到秋寒说的是真的。 我不是没幻想过和阎恪成亲的情形,说句老实话,光梦里我就笑醒过百十回。 可我没想过第三个人来跟我说这件事的场景。我拿手搓着被角,说:“我不知道。” 天君挑眉,那样子看起来跟阎恪三分神似,“你不喜欢他?” 我摇头,吞吞吐吐地又道,“可喜欢他是一回事,嫁给他又是一回事。” 我抠着棉花被套上的绣球花,声音低得只有蚊子能听见,“我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呢……” 听力比蚊子还好的天君听见了:“他自然是喜欢你的。” 这话被非当事人说起,我的脸有些发热:“可他都没来看我。” “他犯了错,本君正关了他在凌霄阁禁闭思过。” 一提禁闭,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脑子里反射性浮现崐山那间阎恪为了我三进宫的恐怖禁闭室,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关了禁闭?关了多久?饿死了怎么办?冻死了可怎么办?他可是你的亲儿子!” 我爹训斥了我一句休得无礼,眼前长胡须的天君却并未生气,笑吟吟的,“心疼了?” 我佯装冷静地坐回去,坐得笔挺笔挺:“心疼?谁?反正我不会。” 天君面容威严,语气和煦又不容儿戏,有些似凡间那种皇权贵族的气质,“今日的聘礼,便是他央求我上门送来的。宜丫头,你若是愿意,我便同你爹商定婚期,如何?” 我犟嘴道:“我还没说我要嫁给他呢!” 我爹立刻补充道:“你若是不愿意……” “诶……”我急了,忙出口阻止他,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我也没说不愿意……” 阿娘坐在床边,点了点我的额头,“哎呦,姑娘家大了,我们宜丫头还会害羞了……” 糊里糊涂地,在我从人间回来后,还没跟阎恪见上一面,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本是要去找阎恪问一问的,可天家说按照礼制,新娘子在出嫁前是不能跟新郎官见面的。 我觉得奇怪,但也许那种欢喜的心情大过头了,压根儿就没去深究太多。而且,突然要嫁给他了,跑过去见面要说些什么?我想想,觉得很有些羞臊不好意思。 便任我爹跟天君商量好了婚期定了酒宴,怀着少女的期待等着嫁给阎恪。 我爹个人是不愿意我嫁入天宫的。奈何燕洪心有所许,而我是十足十的只想嫁给阎恪,他最后妥协,遂我的愿。 阿娘没怎么见过阎恪,她光听着阎恪的身家,觉得嫁过去不会吃亏又多了高门亲家,自然的成了岳母娘看女婿,放个屁都是七彩色。 秋寒生着我的闷气。她觉得我老为了阎恪吃苦头,说明他不是良配,我嫁过去只会吃更多苦头。 而我尽忙着高兴了。直至出嫁那日,我都浸在糊里糊涂的欢喜里,还四处发帖子给姐们儿,邀请来喝我的喜酒。 阴冥的作息是昼伏夜出,巧着九重天的婚事也是晚上办的。夜里河灯燃了一路,盏盏鬼火照拂着忘川水面,都是粼粼的光。 风轮云锦的婚车,嫁衣是我娘一针一线亲自缝制的,墨青为底的长裙,裁着红边,眉间描着花钿,腰身环佩叮当,我就这样嫁与阎恪做新妇。 从喜欢上阎恪始,几百年来,我在梦里都是小心翼翼地幻想,而这一日真的来了。 前堂热闹繁华,我在新殿坐的脖子发酸。我正耸了耸肩膀,捶了捶发麻的大腿,由远及近地听到密匝匝而闲缓的脚步声。 我擒着丝帕倚在床边坐着,盖头忽的被人揭开,错开头冠上的金帘,是似火如血的红色。 阎恪吃了酒,目光却依旧清明。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听他开口说话了。他说,你只想着嫁给我,可知天家容不得你这样的人。 我本是满心满眼期待的,所以每一步都全心全意尽最好的去做。喜娘说红帕子揭开之前吃东西不吉利,肚子饿得震天响我都忍着干咽唾沫。 天君说,阎恪他很想娶我,可是他不好意思开口。我还记得,去凡间前,他摸着我头,叫我等他。 怎么现下里他好像不是太高兴,反而满脸冷漠? 这其中,出了什么坏事了吗? 我还记得盖头丢在地上,那瞬间好像我的衣物被人撕烂,□□裸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惊慌失措,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不是,是天君说你……” “说我想娶你?” 阎恪的嘴角稀拉一个弧度,“孟宜,你不傻,你当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我当知道? 我也许是知道的。 这段日子我总是梦见太阳西升,包子打狗,孟铜钱请客。 都是永无可能的事。 我那么了解阎恪,他历来是循序渐进之人,怎么会突然说娶我?他是放浪形骸之人,若是真想娶我,怎么会托天君来提亲? 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心底深处,存着侥幸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无聊好想写虐文……我要控制住自己,我是亲妈……所以下章就会圆回来的……啦啦啦……我得先去看篇虐文压压惊先…… 第35章 鬼姑娘·赌钱 只是我真的不知,他这般不喜欢我。 只是去了趟人间,只是短短三个月,怎么突然像变了天呢? 我不是没想过他那人格分裂爱答不理的脾性又出来了,我不是没见过阎恪瞬间翻脸的样子,可是从前的样子统统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这般可怖。 冷漠忿忿的情绪饱满而充沛,像是积攒了许久熬稠了破溃而出。 那他对我那些独有的好呢? 难不成,我黏着他,他护着我,为的是所谓逢场作戏,或者师兄妹的情谊? 可,可那个临别的吻呢? 难道真是我喝醉了发的春梦? 那夜他拂袖而去。 而我干坐了一夜,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出门前,我听见迎亲的队伍到了门口,嘴角咧得开了花,还是我娘恨铁不成钢,硬生生给我拧出了两滴眼泪。 突然一下子,像做梦一样,连这种心情都变得缥缈。 脱了不便利的嫁衣,我清理好行李,把大件的嫁妆逐一锁好了,等我爹明天派车来托运。待夜色将整个天宫吞没,便拎着包袱准备回去。 深夜的天宫是安静的。今夜半轮月,浮动的琉璃灯盏摇着微光,那便是我在地上时所仰望的星子。 原来有的东西你觉得美好神秘,你心之所往,其实是因为遥不可及。 守夜的红英在廊角的灯下跟人缩着头说话,见我出来,那人退到黑夜里,她一阵风似的迎上来。 红英是我带上天门的陪侍。 按照九重天的规矩,嫁进来的新媳妇只可以带一个陪嫁,本来我是要带秋寒的,可她生着我的气不肯来,阿娘便把要她贴身侍候的红嬷嬷派给我。 红嬷嬷跟了阿娘几千年,连那絮絮叨叨的性子都随了去,我连连婉拒推脱,最后只得带了红嬷嬷的女儿红英。 她澄澈的眼里透着心虚:“小姐——娘娘……”这丫头,定是挨了红嬷嬷许多手板子的。 我道:“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没、没谁……” “我看到你掏东西给他了,你要是不说实话,我明儿就回去告诉红嬷嬷,说你瞒着她……” “我没有没有!”红英咬着下唇,“是……他们开了个赌局,赌殿下今晚还会不会回元风殿……” 我尖着耳朵果然听到墙外头的窸窸窣窣议论声,灯火通明的未央天,照的琉璃瓦反射盈盈的光。红英低着头把手别在背后,拿鞋尖儿在地上画圈圈,果然还是个孩子气的小姑娘。 我问:“形势怎么样?” “开始大部分都押的殿下不会回来,不过,后来局势翻转,压倒性的赌注认为殿下会去而复返的,因为天君不会坐视不管的,”红英说得入神,“现在压注比都十比一了!” “你押的那边?” “我押的当然是殿下不——”她急急止住,笑容还挂在两腮,撞上我的视线,慌乱就从眼底泄露了,连连摆手:“我没有……” 我又问:“你押了多少?” 她依旧摆手:“娘娘,我真没……” 我眉毛一挑,睨着她:“当真没有?” 她果然是个不经吓的,膝盖一弯扑通跪下了,差点要哭出来。“只有二钱银子,小姐,我再也不敢了。” 我站定了会,墙外说话的声音远了,夜空如洗,半轮圆月煞是好看。我转身就回屋,红英追上来,哭腔道,“小……娘娘,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我找了钥匙开大箱子,她还在哭,直到我把一大袋金子塞到她手里,“帮我也买个注,就买……他不回来。” 红英的泪花还在眼眶打转,眼神楞楞的,抱着帛布包的一大摞金子:“娘娘……” 我催她,“快些去,误了时间可就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娘娘……” “放心,赚了钱我分你三成,赔了你就出点力气费。我跟你说,这笔钱绝对稳赚不赔,我最了解阎恪的性子,撞了南墙都不回头。就算他真回来,我也堵死门绝不让他进来。” 唉。天意。 谁能想到我嫁来天宫,婚没结成,却即将靠着婚礼发家致富,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红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会子却磨蹭起来,然后又咬了咬下唇,吞吞吐吐,低头道:“娘娘,殿下回来了。” 我一转头,门槛边儿,清风玉露一弦月下,站着的正是今夜夺门而出的新郎官。 首先跳进我脑子里的想法是完了完了,这下要赔死了。 然后我才想起,钱还在红英手里攥着呢。于是我又觉得有点可惜,发家致富证明自己的机会没有了。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呆呆吐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阎恪脸色黑着很不好看,红英吓得把金子往桌子上一撂跑走了。 第36章 神仙打架 他冷笑,“我回不回来,还不是捏在你的手头?居然找我父君去告状,亏的你做的出来。” 我想起红英刚刚说的押宝言论,看来是天君插手了。 我一摊手,无奈道,“你高估我了,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也是你手底下的人。” 红英?看她一溜烟儿跑的没影就知道不可能。可这番逃跑,看在阎恪眼里却是另一个意思。 阎恪的语梢里透着显山露水的嘲讽。 我突然觉得有点累。 我总是说了他又不听,听了他又不信,信了他又不认,认了他又不服,不服我又要再说。 周而复始,他只会一贯先入为主地把想法加到我身上来。 我飞快地把门一摔,阻隔了那张令人膈应的脸。 门外阎恪的声音沉到最低,像山雨欲来的大风:“开门。” 我充耳不闻,干脆把拴子拴牢了,甩头进了内殿,弄了点茶水糕点填了肚子。事已至此,便先落脚休息会,明日再做打算。 我便铺了铺床准备睡觉。 看来天上地下的习俗都一样。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早生贵子,铺在鸳鸯交颈的大红被子上。谁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 却还是有些不同的。 阴冥的婚礼,连洞房花烛都要闹一彻夜,什么变态离奇的恶趣味都有,上回我一位表妹的婚礼,新郎新娘被关在外面,宾客们在新房凑桌打了一夜的马吊。 看着空荡荡的大房间,我突然又觉得那样的婚礼挺好,起码真实。 当年我跟阎恪也在人间闹过旁人的婚礼。人间的婚礼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却也热闹。 再看我今日的大日子,不准胡闹,因为事关天家的威严,禁止鸣炮,因为污染环境。 我心不在焉地脱了外衣往椅子上一撂,在床沿坐下,屁股下软乎乎的,吓得我弹地跳起来。 “你、你怎么进来的?” 阎恪黑着脸坐在那里。“这里是我的寝殿。” 他顾自解了外衣睡下,燃着的龙凤烛被他一挥手的掌风弄灭。 我听说,龙烛是要烧到天亮的,吉利,秦晋双方才会长久。 我干愣着,月光倾泻淌了一地,夜色中他突然出声,“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欲擒故纵?” 我气了,正想着还嘴呢,手腕上猛的一个力道一拽,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是鲜红滴血的账顶,人就被他一把压制在身下。 气息喷薄,我额角的头发一动一动,脸一下子烧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跟他靠的这么近过。 他盯着我,我忍不住别开脸,“你,你,你想干什么?” “你们地底的人,就是如此趋炎附势?为了攀附天家,不吝拿婚事做筹码。” 瞧着他冷的像坏人的脸靠近了,嘴里说的尽是讽刺的话,一样子还从个人上升到家族,我的心情一下子冷了。遥远地方的一位哲人说过,心情冷下来的时候,头脑会变得健全,我看不见得。 我抓着床单的手攥紧拳头,一拳挥了出去。 “你疯了?”阎恪猝不及防,捂着眼睛,怒气未消笑意渐长,“我听说,越是卑贱,自尊心便越强,看来是真的。” 我的指甲抠着手心,像要把手背穿透了,可是不疼。 我喊道:“我爹是爱巴结,可不会拿我的婚姻做筹码。没错,我是想嫁给你,我,我就是看上了你的家世,你哪里好,皮相一般,脾气又臭,修为还烂,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比起阎琛来是望尘不及,要不是天君的嫡子身份摆着,叫花子也瞧不上你!” 人与人太过熟悉不好。我们太清楚彼此的短板,落寞时治疗对方的伤,吵架时便成了最伤人的利器。 阎恪脸色微变,旋即如常,他的音色低沉,不慌不忙,“鞋面再差,终究是鞋面,鞋底再好,它始终朝下,永远成不了鞋面。” 一字一句像绣花针一下一下扎在心上,血雾淋漓。六界之中,鬼族为贱,这一直都是我和阎恪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 我爹清楚,所以他反对我跟阎恪在一起。我也清楚,所以天君提亲之前,我从来只敢偷偷妄想,不敢提过一句。 我出手就是一拳,这回不太顺利,阎恪有了防备,被他掣肘。于是扭打成一处。 这天晚上,我们俩就在相互的讽刺和殴打中度过了一夜。 翌日我醒来时,是躺在地上,被红英推醒的。 红英扶过我,又左看看右瞧瞧我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娘娘,您怎么样?怎么睡在地上?您这身上怎么都是红痕,是不是,是不是殿下他欺负您了?”越说到后面嗓门越大,直说要去告状。 我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摆摆手,全身酸痛,“你这丫头,还不消停点儿,你看看我昨晚上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我揭开衣领瞟了一眼,脖颈子上被阎恪勒出了好几道印子。 红英惊呼,“您身上怎么都是红印子?” 我正拧了她一把叫她小点儿声,一个嬷嬷领着群仙婢鱼贯而入,我被扒拉洗漱完,又被推着去敬茶。 经过后园时,听见两个仙婢偷偷碎嘴,说她们殿下在榻上如何如何男人。 男人? 我忆起昨天那一架,跟我一介弱女子动手,他算什么男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更啦,所以今晚上应该还会再更一章?咳咳咳…… 第37章 鬼姑娘·挨骂 这天我被推着见过了各个陌生的天宫长辈,落跑阴冥一事就这么被耽搁了。 天妃是个气质出众的妇人,远远一眼就觉得雍容华贵,保养得极好,半点看不出阎恪是她生的。她始终如一地面无表情,我想起六界古书记载,有女子千年不展笑颜,半老徐娘的年纪仍如豆蔻少女,现在看来这兴许是真的。 直到她对上门造访的侄女儿笑出月牙儿,我才明白她只是针对我。 总算捱到第三天,归宁的日子。 天君派了车在门口等我,而阎恪从始至终都未露面。 我心想这天宫待得实在闷气,使劲打包了许多六界送进来的珍宝,决计回去以后再也不来了。 眼见着行李和红英被载着飞远了,我对着元风殿的大门啐了一口,转身上了天车。 天车的座辇有点高,我费了好大劲往上爬,赶车的车夫看不过眼,走过来虚虚扶了我一把。 我勉强上稳了,尴尬地端着架子正襟危坐,“多谢你了。” 车夫的嘴角微微一拉,浅小的弧度,被我不偏不倚地捕捉到了。 我纳闷:”“你笑什么?” 车夫面色无澜,不经意往不远处的仙女仙卫瞟了一眼,把目光落在我的脚边,“娘娘,可以出发了么?” 我连忙收住抖着的脚,强装镇定摆摆手,“走吧……” 车夫跳上车子,云锦风车悠悠远去。 当是时,我坐在车子里,看窗格子外的云朵儿一卷一卷,寻思着这亲事真是结的糊里糊涂,阎恪说变脸就变脸,也不知道到底是搞什么鬼。 昨晚上没睡好,风吹得太舒服,我的眼皮直打架,心里模模糊糊。 从天界到阴冥怎么也得半个时辰。我眼皮还没阖上呢,车一下子刹住了,外头的光线灰沉,竟然就到了。 红英跟我的行李尚还没到呢,怎么这么快。 阿爹阿娘早在宅子门口等我,见到我,掩不住的欢喜。 没见到阎恪的影子,又显得很不愉悦。 我回转身看见车夫拉着车子移到道旁,远处红英也到了,躲在货箱后缩着脖子不敢过来。 阿爹脸色很难看,我只好硬着头皮,推说他太忙了。 秋寒站在后面,恭敬地行了个礼:“娘娘。” 我嗫嚅着拉她的袖子,“秋寒,秋寒……” 秋寒退开一步:“娘娘,奴婢担当不起。” 我有点泄气。 他们这些样子,好像就是在说,看吧,叫你不听劝,吃亏倒霉了吧。 饭桌上我爹还是很生气。说早知道这样如何也不会让我嫁给阎恪,越说越气,后面忍不住破口大骂,顺带带着把我一通数落,说我死心眼子,眼盲心瞎,嫁给要饭的还有两口热饭吃呢,现在才嫁过去就贴人家的冷屁股。 每回我爹一生气,大家伙都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现下要不是我娘拉着,我都觉得他要拿墙头的枸骨把子抽我的屁股。 我低头挨完训,坐下来讨好地给我爹盛饭。瞅见车夫在灶房外头,鬼丁扔了块冷馍馍给他。 阴冥的饭桌没有三六九等的规矩,自来都是摆了几桌大家都一块热闹。 刚被嫌弃完的我油然生出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心,便道,“阿爹,今天多亏了他送我回来,要不然咱们让他也一块儿上桌吃饭。” 我爹听完居然又气了,“吃什么吃,阎恪那混账小子来了我都想让他跪着吃,你居然还想让他的车夫上桌吃饭!” 阿娘拧了他一把,提醒他这话让人学了回去给阎恪听我的日子更不好过。我下意识地朝门口望,车夫手里握着馍馍,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娘笑眯眯地把车夫邀请到了桌上,还一面儿问他的家底儿,说着托他照应的话。 不消一会儿,孟铜钱一家子也来了。 我的发小孟铜钱,他父亲是我爹手下的得力军师,住的近走的近,我俩算得上穿着同一条□□长大的。 孟铜钱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别说还挺有精神头。 我爹见他举止大方,谈吐成熟,拉过了他爹的手,惋惜当初还不如结成亲家。 孟铜钱他爹知道自己儿子的尿性,连连推说,那才是祸害了你家宜丫头。然后两个人喝起酒来。 本来按照阴冥的婚俗,嫁女之后要在回门的午夜办归宁酒。 我爹从我回来,一直忙着通知各个单位取消酒席,只几个知交一块吃吃饭。嘴上说嫌我丢人,其实也是担心人家对我指指点点,毕竟这么重要的宴会,新郎官居然来都没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爹又顺带把阎恪的先祖从上到下问候了一个遍。 归宁宴虽是取消了,有些个不该来的人还是会来的。比如说我那位成亲不久的表妹一家。 说起来这位表妹,长得美、会打扮,气质佳、仪态正。 这似乎没什么毛病。 可我这个表妹有个不讨喜的嗜好,老爱跟人比较。 可能是年纪相仿,背景相似,又一块儿长大,她尤其特别爱跟我比。而且什么事都要比,比她好一点儿,就捻酸带醋,差一点儿呢,就给你落两道同情的目光,话是安慰话,就是听着让人难受。 幼时学堂,比赛跳远,她输了,非怪旁边的小丫鬟碍了手脚,又打又骂,说她影响了发挥。 她绣得手精致的女工,便成天嚷着,像她这般愚钝的人都学的会,宜姐姐看上去这般灵巧,怎的可能不善女工呢。 前两年她嫁给了蛇王的儿子易灵,据说婆媳和睦,夫妻相敬如宾,过的很不错。 然后我的终身大事就成了重灾区。 隔三差五来我家一趟儿,说说我的年纪,再说我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没人要呢,大睁着杏眼,配着尖尖儿纳罕的声调,指甲点着下唇,真让人疯狂冲动。 我爹恨嫁的一半原因,是受了她的刺激。 一进门,她就带着一大堆礼物,顺带捎来了我爹送我的几个瞪眼,“今日是姐姐归宁的日子,瑶儿特来祝贺。” 我娘命人添了碗筷,热切地拉过她,“你这是做什么,来就来,都是自家人,还送什么礼物。” “我家相公去苍云海带回来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小东西,姑父姑妈不要嫌弃才是。” 我爹称她有心,阿娘拉着她坐在一块儿,背对着她时的面色,可都不怎么愉快。 她笑吟吟地嘘寒问暖后,才道,“说起来,我还未见过表姐夫呢。” 我扶额,“他没来。” 孟瑶一副很替我不平的样子,“表姐夫这也太过分了些,什么事忙成这样,也不能让你孤身一人回来,不知情的外人见了,指不定说什么闲话呢。” 她哎呀一声,坐在一旁的孟铜钱朝我使了个会心的眼色,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预兆。 果然听她道,“我说姑父怎的突然说取消了酒宴,也是,主角都不在,这宴席也办的没意思,徒惹人说姐姐爱慕虚荣,吃力不讨好呢。” 说着转向一旁陪坐着的男人,娇嗔道,“相公。我有点热。” 那蛇族公子体贴得很,连忙掏出怀里的折扇就给她扇上了。 她又叹上气了,“当初姐姐嫁入天家,徒惹多少人羡慕,如今看来,竟是有些荒凉。姐姐心里,当是悔不当初罢?” 我银牙差点没咬碎。 坐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人影突然动了动。 却是今日赶车送我的那位车夫。“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胸怀宽阔,体恤殿下,知道他公务繁忙,脱不开身。都说内贤无后忧,若是整日只顾着儿女私情,会有什么出息?” 话音未落,孟瑶的脸猛的成了青白色。 说话的人还端着碗筷坐着,面色毫不慌张,平静如水。 车夫小兄弟,干的漂亮,做车夫真是委屈了你,若是来我们阴冥,我给你三倍的价钱。 第38章 鬼姑娘·帮手 孟瑶有些羞怒,变了颜色,嗔道:“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她可能是蛇族的日子过得太久,忘了阴冥的规矩,这儿可是言论自由的。 她又朝我努嘴,“姐姐,你这奴才也太没规矩了。” 我摊摊手,做为难状,道:“妹妹你有所不知,天家的人都有这毛病,喜欢看菜下碟,分明之前他同我说话挺恭敬的……” “你……” 在座的各位都当做没听见,不出半个声儿。 她娇娇柔柔地唤了一声,撒娇埋怨道,“姑母,你看姐姐她说的什么话!” 阿娘拍拍她的手,“宜丫头她自小野惯了,不如你识大体,你莫跟她一般见识。”又冲我挤眉,“还不给你妹妹赔礼道歉。” 我只好道:“妹妹别气,都怪我一贯口无遮拦的,你放心,这奴才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蛇族公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夫人别气,气坏了身子也不值,这儿当风口,我叫他们给你拿来了云锦披肩,当心着凉。”说着一个小丫鬟递过一件清透的披肩。 唉,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难不成是伤风了?还是伤着了脑袋? 孟铜钱不经意地把眼神过来,“瑶妹妹,你这云锦披肩可真好看……” 孟瑶面上浮现一层光彩,抬唇欲语,孟铜钱已经冲我转过了身子,好似很嫌弃的样子,“阿宜,你瞧瞧人家瑶妹妹,你那块云纹织披肩,光有名头,样式哪里比得上这质感。” 我愣了愣。云纹织披肩,可是闻名六界贵妇圈的,我哪有这东西? 这厮在堵瑶丫头的嘴呢。 当下她脸色微变,仍勾着嘴角,“莫非是那件金四方的独款披肩?姐姐也忒小气了,都不打算带出来,让妹妹开开眼界。” 我心诽这下麻烦大了。我上哪里找那么一块披肩? 车夫突然道:“娘娘,您的披肩不是落在车上么?” 我还愣着:“啊?” “您出门的时候,一应换用的物件,元风殿的主事都帮您放在随身的行李里了。” 我为难的叫人跟着他帮忙去取取看,没想到还真取回来一块薄如蝉翼的纱肩。 孟瑶不愧是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彼此心里的鬼都知道。她随手翻看了番,笑眯眯地,“呀,这就是云纹织披肩呀?这摸起来可不怎么出奇,怎的像下过水就随时会破掉似的?” 我绞尽脑汁想如何圆场,一旁站着的车夫仍是悠悠然,道:“夫人有所不知,一般这些物件,都是让娘娘图个新鲜,破了便换新,不考虑重复使用的可能性。” 此话一出,孟瑶的脸色青得不能更青。这不是说人家没见过世面么?我心里虽然像出了这么多年一口老气,面儿上却不能做的太难看,“妹妹若是嫌弃不耐用,我那行李上还有许多旁的,你自去挑些个喜欢的。” ———— 吃过晚饭,便是阴冥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孟瑶饭也没吃完匆匆回去了,出门前听着她在骂骂咧咧小声斥怨,“你不是说她在天宫受了冷落吗?什么劳什子情报,害我白白受了一通气儿!” 我拿起她落在凳子上的折扇扇了扇,真是畅快。 孟铜钱逗了逗新来的守门丫头,对我道:“赶巧今晚是鬼市集会,阿宜,咱们一起去逛逛?相涂门那家鬼面戏班子今晚也来了,咱们可以去赶赶热闹。” 我转身讨好地征得阿爹阿娘的同意。阿爹骂我赶紧出去眼不见心不烦,阿娘说让我出去转转散散心。 我转头见秋寒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问,“那有没有《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是秋寒最喜欢的戏折子。 孟铜钱道:“自然有了,你想看什么点就是了。” 我撇头,小心道,“秋寒,你去不去?” 秋寒还是很恭敬,可是语气柔和了,“小姐去哪里,自然秋寒就去哪里。” 我心里欢喜,扒拉了两口饭,换了衣服赶紧就跑出来。 见车夫还没走,守在车边。 我拱手行了个谢礼,这是我们阴冥的规矩:“今日真是感谢你了。” 他也连忙拱拱手,平静地微笑着:“娘娘客气了,这是下官的本分。” 我道:“那……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天宫的作息可跟阴冥不一样,颠倒日夜难免会水土不服。 孟铜钱打情骂俏完赶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小兄弟,你今晚可真太令兄弟佩服了,走走走,我必须带你逛逛咱们阴冥!” 我正想推说人家要赶时间回去,车夫居然点头应下了:“那就叨扰了。” 孟铜钱豪情壮志,“没什么,反正是宜丫头请客!” “……” “对了,小兄弟,忘了问,你怎么称呼?” “在下思七,是阎恪殿下的侍官。” 侍官……侍官,原来不是车夫。咦?阎恪的侍官,没在阎恪身边好好呆着,怎么跑来给我做车夫? 第39章 鬼姑娘·听戏 阴冥十八层,除了管理魂魄的地方,其实算得上是个热闹的夜市。 我们听完戏,逛了夜市,孟铜钱的老毛病又犯了,勾住侍官思七的脖子,“思七兄弟,想不想去销魂窟玩玩?” 说起销魂窟就让人恨得牙痒痒。从前阴冥没有这玩意儿,不知何时起,一群不肯往生的女鬼,划地为营建了这么处类似于青楼的地方。更气的是,自它建起来,生意居然莫名的红火。我爹据说是认为它带动了阴冥的经济发展,再三斟酌下,迟迟没有封锁。往后我上任了,第一把火烧的就是这儿。 思七淡定地道:“□□伤身,公子还须修身养性的是好。” 孟铜钱开口就要反嘴,我往他泥巴腿上踢了一脚,“你自浪荡便罢了,别带坏人家。” 秋寒说话了:“不如去南烟茶铺听书?最近又来了许多新的故事。” 孟铜钱兴趣缺缺,迫于淫威,只得跟我们去了。 这儿的书不同于人间。都是凡间来投胎的人,卖出自己的故事,换了纸钱,再由南烟茶铺的说书先生渲染修饰而成。说书时,再加上专业的鬼戏子情景再现演绎,每夜一场,几乎是阴冥一日游的名胜区。 今儿个,茶铺里竟然满满当当的都是鬼,连天台上都爬满了。连平日最忙的孟婆,都兜着一包瓜子,挤在墙角。 几个鬼脑袋挤在门口往里头探。 “怎么这么多人?” “你不知道,最近又来了新故事,前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宣传做的老足了。” 孟铜钱买了茶水点心,找了个座位相对宽裕的位置,这厮估计又拿我的钱当自己钱使了。 今日说书的是个女鬼,铮铮白骨间发出声音,缓缓摊开桌上的桌布,拍案而坐,“话说,上京有位方姓宰相,权势滔天,功高盖主——” 我听到“方”字一愕,心惊肉跳,果然听女先生抑扬顿挫,缓缓道来,“其膝下无子,老来得一女,闺名珊珊。” 背景铺陈,那情那景竟然分外的亲切熟悉。 只是这剧情里,方珊珊却并不是主角儿。 大概是叫盈盈的侠女,爱慕将门之后,为他抛头颅洒热血,英勇就义的凄美传奇。 孟铜钱听完,扇子往腿上一拍,嗤道,“这故事真真老套!这姑娘忒傻了,哪个男人会舍得自己心上人出生入死,再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看不惯他这副德性,不自觉地为萧盈盈说上了话,“你没听说过吗,侠女每多风尘辈,负心最是读书人。人家是国家大义,你以为就你这点儿儿女私情。” “秋寒,对吧?”我转向秋寒,却见她板着脸,瞪了我一眼。只好瑟瑟地缩回手,转向后面的思七。 没想到神仙也喜欢看戏,思七盯着台上看得太入迷,一脸严肃,压根儿没理睬我。 旁边的一只鬼听见了我们的争论,也进来凑一嘴儿,“这故事奇就奇在这点儿,以往说书,一个故事不是会有多角度的讲说么?这故事却只有一个女主角儿版本,提供了无数的发挥空间,大家都众说纷纭,猜想无数。” 我心说男主角在天上呆着,女二号在这儿坐着呢,当然只有一个版本。 ———— 看完戏出来,门口到处都是卖纪念品的,居然卖得很火爆。 孟铜钱收不住浪荡的心,跑在前头瞎晃悠,到处搜寻漂亮姑娘。 在一个艳鬼的摊位前停下,言笑晏晏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突然在摊子上捡了把剑,眉头一刺,朝我刺过来,“拿命来!” 我见怪不怪,这些都是戏台子上的常用道具,江湖术士的玩把戏。 我伸手去夺那把剑,身旁一阵风更快更强,我还没反应,就看到孟铜钱躺在地上。 叫思七的侍官一把剑指在孟铜钱的领口。我跟秋寒都傻了眼。 孟铜钱眼睛都要瞪出来,挣扎着起来,“你疯啦?” 思七脸色冷峻,我跟秋寒赶紧跑上去,“思,思七侍官,你,你别冲动……” 他似乎是回过神来,看着我,忽然长喘了一口气。丢了剑,道,“公子勿见罪,在下见你手持凶器,以为要加害我家娘娘,职责所在,所以……” 没承想神仙竟然这般尽职尽责。想想孟铜钱这家伙,不把我抓着挡在前面就谢天谢地了。 只是,照理来说,大小是阎恪的侍官,不会被这种连幼鬼都骗不过的把戏骗上才是。至于他是故意的还是太单纯,我就无法分辨了。 孟铜钱拍拍屁股上的灰,气呼呼地从地上爬起来。思七脸色不怎么友善,所以滑头如武力值为零的孟铜钱,哼哼了两声,作罢了。 第40章 神仙·做戏 挥手道了别,各回各屋,我累得不行,卷上被子,往我的小石床上一倒就睡着了。 正是黎明前,黑黢黢的夜色窸窸窣窣,像是风吹动窗子。 我翻了个身,发现被子不在身上了。 我往旁边一摸,惊地一声坐起来:“谁!” “是我。”借着天光鱼肚白,我的石床上躺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 我呆呆地头脑里还有点混沌,“阎恪?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裹了裹我的牛奶色棉绒被,“那房间太冷了,睡不着。” 我死命抢拽,想夺回我的被子,怒道:“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突然灵光在脑袋里一闪而过,发觉有点不对劲,盯住他质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压着我的被子分毫不动:“昨天。” 昨天……昨天?! 我唰地跳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细琢磨神色又觉得确实契合得很,惊呼道,“你你你,你是思七?!” 我跳起来,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蹬下去,“我去,你恶趣味吗?你干什么扮成侍官的样子?” 阎恪终于睁开了眼睛,一手托着头抬眼看我,“有些人,若是我不来,恐怕是这辈子不打算回去了。” 我翻了个理所当然的白眼,道:“我回去做什么?” 阎恪快速抓住我的手一拉,我不提防,一下摔在了床上,“你是九重天的太子妃,岂是说不回去就能不回去的?” 我甩开他的手,“太子妃又如何?我不稀罕,我不干了!” “你不考虑过天家的颜面便罢了,你不考虑你爹的颜面?阴冥在六界地位本就低了,若是出了这种事……” “我爹不会怪我的……”我理直气壮。 嘴上硬着,我却心里有些清晰,嫁给阎恪本就是一件极任性的事,反悔却不能再由着性子。 阴冥与天家结亲,虽算阴冥高攀,但也是利益互通的事。有句老话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自然也就不会有永远的亲家。是以,大概可以料想得到,我爹跟天君达成了什么协议。 但当下我并不想在阎恪面前软下阵来。 想起成婚,不,自打从凡尘回来这一路的心路历程,跟从九重天往阴冥蹦极一般刺激,如今他居然若无其事地变回从前的样子,我怒气一下飙升到脑袋顶去。 越想越气,我气得红了脸,怒道,“阎恪你是不是变态?!还是失忆症?你前两天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不想娶我就算了,还讽刺我,挖苦我,现在又扮侍官又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打算接我回去?” 一说起来,三天三夜我都数落不完,“你反正也不想娶我,一拍两散不是各生欢喜?要不然你写一封休书,要是嫌麻烦,花二两银子买一封也成,反正你任性惯了,天君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最多被关两天,饿不死……” “不是不想,是不愿意。” 这人很会转移重点,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逻辑思维没转过弯来,“?” 阎恪又抓我的手,我使劲挣了下没挣脱,被他手心摩挲着,半晌他翻了个身,别过脸去:“不是不想娶你,是不愿意。” 我无语:“那不是同一个意思?” 他沉了沉声音,“天家的生活比你想的复杂千百倍,嫁入天家,你往后的日子会过得很辛苦。” 这一点我其实不是不知道。当了阎恪的太子妃,不只是意味着嫁给他,而是嫁入整个天下。 可我傻傻的想,我当初上崐山不也吃了许多苦头吗,后来不也顺利解决了。更何况,若是没有去,我便不会遇见阎恪。如今纵然前路险阻且长,但我终究嫁给阎恪了不是么? 我靠着石壁,灵台突然清醒,忍不住笑了一声。 阎恪纳闷地又睁开了眼睛,挑眉看我,“你笑什么?” 我吃吃地勾了个笑,“所以,你刚刚的意思,是说你其实是想娶我的?” 他顿了一下,很快发出了个音节:“嗯。” 这下轮到我撇头了,我呼了口气让脸色的温度降下来。听到阎恪说这话,就算只是一个字,可也是极不常见。 我嘟囔了下,“那,那你那天干嘛那么大的火……” 他并不答言,一手撑头,唇角一勾,嗤地一声笑了,“你还真是好哄。” 我看他那笑那语气,怎么都不像是溢美之词。从前秋寒也说,我没性格好骗又好哄。 我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拧了他一把,“你少岔开话题,我在问你话呢!” 阎恪不说话,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突然脑洞大开,抢过了话头,斜眼打量他,“哦,我知道了,你之前故意那么冷漠,是因为太子妃之位觊觎的人太多了,你担心我遭受别人的陷害。然后又假扮车夫陪我来,是因为怕我当真了,生你的气,所以想讨好我……” 阎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对上我的视线,很快移开了。用力把我一扯,一只腿压住了我半个身子,“睡觉吧。” 我还想追问到底,只听到耳侧浅浅的呼吸声。 我那时只是福至心灵,顺道把话本子里的套路做了延展,脑补了一出戏码。 我不久后才会知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无人免俗。这场戏一旦唱起,便很难结束。 --------------------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儿不渣,渣的是作者 第41章 神仙·销魂窟 倒了作息,心情也不太平静,我翻了翻身子,又醒来了。 日光彻亮,瞧着像是正午了。 身旁已经空了。床铺还是热的。 刺眼的亮。我眯着眼睛,他隐没在白光中。 阴冥设了日禁,这个时间点,应当都在关门休业睡觉。 那他去哪儿? 我趴在床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强迫自己睡下,再用日月境法跟踪他。 轻车熟路到了十七层,一衣带水,直接入了最拐角最深处。 鬼火灯幽幽烧着,一座精致的小楼建在河边儿上,迎来送往尽是各色的鬼魂。 阎恪只身走过去,马上有人谄媚地笑着过来,他掏出一锭阴元宝,被请着进去了。 咦,这场景怎么有点眼熟? 我抬头一看,销魂窟! 阎恪来这儿干什么? 明明前半晌还跟我说爱我爱的死去活来……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但他不是说想娶我了嘛! 我正扒拉着河水爬上岸,想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一旁的石头块后有人忿忿地小声骂了句,“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我侧身探头一瞧,“秋寒?” 秋寒的身影在黑暗中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小姐……” 我正要发问,她居然先发制人了,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你怎么在这里?” 幸好我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陈述:“我看到阎恪的侍官鬼鬼祟祟的出门,觉得奇怪,想看看他要搞什么鬼,没想到一路跟着他到了这里。” 秋寒点点头,又问:“他不是住在第十层吗,小姐你在第七层怎么发现他鬼鬼祟祟的出门的?” 这个……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那你呢?”我努力试着转移话题,因此尽量把语气放得严肃,“大白天你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我?”秋寒果然慌了下,眸子一闪,“我是跟着你来的!” 姑娘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我也管不住了。 更何况,我自己心怀鬼胎,还是别追问的好。 我打了个马虎眼,不做追究,勾勾她,“那咱们进去瞧瞧,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花样?” 秋寒眼睛盯着门口,有瞬间失神,我朝门口望去,出了进进出出的鬼魂,并没有什么异常。 秋寒回过神,点点头,“哦,好……” 我问她:“我刚才说什么?” 秋寒:“你说进去打探情况,怎么了?” 我收拾了心里的狐疑,摆摆手,“好吧,没什么了。” 至于怎么进去,也是个重大的问题。销魂窟的标语很醒目:逍遥地带,姑娘止步,违者后果自负。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两只姑娘上青楼。 好容易曲曲折折,又是假扮又是赏钱进了门,我趴在窗户边上侧耳在阎恪屋外偷听。 阎恪眼皮没抬,倒了一杯茶,“你为何还在此处徘徊?” 那姑娘背对着我,看背影,是个妙人儿,而且还有点眼熟。 “阿盈在此等候仙君多时。”这声音也有点耳熟。 等一下,阎恪现在是侍官的模样,她怎么会敬称仙君? 姑娘说着说着还跪下了,音色里竟是带了丝儿哽咽,“仙君,阿盈失职,此番任务失败,请仙君降罪。” 阎恪并没有起身,“你做的很好,不必自责,一切都是天意。” 那姑娘抬了抬头想要说什么话,被阎恪生生阻住了,“凡事皆如此,执念只会成为祸患。” 闻言,她怔忡片刻,旋即笑了,声音听着有点苦涩,缓缓点头,“阿盈明白。” 阎恪负手,讳莫如深,“如今劫数完成了,你大可自去转生。” 姑娘道:“此番等仙君前来,却是有一话要说。” “我知一切在仙君心中自有定夺,只是,”姑娘停顿片刻以示强调,“只是仙君要当心,她从一开始,就并非凡人。” 阎恪眸光一深,沉了沉声音,“我知道了。” 那女子又跪下了:“那阿盈拜别仙君。” 阎恪这次居然伸手扶她,“去吧。” 那女子消失了。 我肘了肘秋寒,“你有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 秋寒又走神了,听见我说话,连忙摇了摇头。又怕我不高兴似的,补充道,“瞧着倒是挺亲密的,有点像,像之前孟铜钱跟那个云儿还是翠儿那回……” 你的意思,是像主仆恋分手现场吗? 我正要说话,见着阎恪出来,赶紧往柱子后一藏。 ———— 夜色沉沉。窗子又响了响。 我闭眼假寐,来人脱了鞋躺上来,半晌没了动静,我率先憋不住了,“你没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话。” 我翻了个身,瓮声瓮气:“没什么。” 想想觉得气闷,蹬开被子坐起来。 阎恪闭着眼,“去哪儿?” 我坐在床边慢吞吞穿鞋,“我跟孟铜钱他们约好了出去玩,你去吗?” 他朝里侧睡着,“不去,白日忙了一天没合眼,我要补个觉。” 他还好意思说呢,我假装漫不经意地,“你去哪儿了?” “销魂窟。” “……” 阎恪反头看我一眼,“怎么了?” 我道:“你上那儿做什么?” 阎恪又闭上了眼睛,优哉游哉,“所见所闻所感,你不是都瞧见了么?” ……该死的日月境法,一点神不知鬼不觉都做不到! 我干脆坦诚,盯着他盘问道:“你跟她什么关系?” 阎恪语气平静:“她是我在人间的恩人,萧盈盈。” 我差点从床上栽下去。怪不得这么眼熟。想起阎恪不知道我跑去人间,我赶紧保持镇定,继续占据主导权。 “还有呢?” 阎恪今天居然莫名的吃这套,“她是我以玉炼气化成,下凡助我渡劫的。” 我愣了下,既然是渡劫,为何却屡屡救他? 哦,对了。刚刚她说自己任务失败了。 我追问不舍:“那还有呢?” 他睁眼挑眉,“还有?” 第42章 鬼姑娘·分手 我揪着衣带磨蹭地系,一面很随意的样子问:“你们俩在凡间有没有发生什么?” 阎恪不紧不慢地反问我,“应该发生什么?” 我结舌,“比如干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说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体己话什么的......”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了下,突然感叹了一声,“有。” 我心里一激灵,他慢条斯理地道:“她说,方家丞相的女儿,有问题。” 我的胆子嗦地提到喉咙口,要是被阎恪发现我偷跑去人间,后果不堪设想。我强装镇定,继续问,“什、什么问题?” “不是凡人。” “那怎么可能!”我提高音量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其实压根不敢回头看他,“难不成有仙子下凡,跟你降到一块儿了?” 阎恪的语气很肯定:“不可能,九重天的仙女不可能那么笨。” “......” “那个,那你睡吧,我走了。” 阎恪翻身看着我,“都问完了?没别的想问的了?” 我心虚地急着往外走,一面气呼呼的,“没了没了!” 他一直从容慵懒地绕着话题,致使我逐渐偏离了重点,忘了什么才是最该问的。 出了门,秋寒却没来。我往忘川河上走,看见孟铜钱正站在岸边。 正想着这厮居然按时赴约了呢,他瞧见我,欢快地朝我跑过来,两只眼睛就好像狗看见了骨头一样闪闪发光。 我预感不妙,要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把拽住我的手:“江湖救急。” “不救。”定然没好事,我甩手就走。 一只少女从天而降,穿着浅碧色的荷叶裙,面色忧伤:“铜钱哥哥。” 是隔壁相涂河摆渡的姑娘小花。 “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说着,一脸深情地朝我望过来,“我其实早就心有所属。” 小花循着他的视线,抬眸看我一眼,很有些讶异,“宜小姐?” 孟铜钱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可是,”小花看了看我,抿着嘴,细声颤颤的,“可是宜小姐不是已经嫁到天家了么?” 孟铜钱以手捂胸,无不痛心疾首般的,抱着自己的头,“我知道,从来都是我本将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此事古难全。我为了让自己忘记,试了很多方法。我想一死了之,可我爹娘......我是昏了头了才会伤害你......花儿,对不起......” “我不怪你,”小花轻摇了摇头,好像很心疼他的样子,“可是,铜钱哥哥,你这样值得么?” “感情里,没有值不值得,”孟铜钱一副苦海深仇的模样,嘴角还勾着苦涩的笑看着我,“所以我选择守护,看到她幸福,我便心满意足。” 小花成功被他的演技蒙骗,鼓着腮帮子,正义凛然地对我道:“宜小姐,铜钱哥哥这么好,你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难道就是因为他长得没有阎恪仙君俊俏,性子没有阎恪仙君正直,家世没有阎恪仙君显赫么?” 说着她忖了忖,嘀咕着:“对哦,那为什么不选阎恪仙君?”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复抬起头争辩,“可是,可是铜钱哥哥也很好呀,他,他,他温柔......还有,幽默......还有,还有......” 我咬着嘴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来。孟铜钱看不下去了,努力想要挽回自己的脸面,若无其事地摆出正经忧郁的样子,语重心长地阻断她:“花儿,不要说了,爱一个人,就应该祝福她,在该放手的时候放手。” 说着顿了一顿,“所以,你也放手吧。” 小花泫然欲泣,被他一番深情模样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孟铜钱祸害这么单纯的小姑娘,“小花,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十里八村他的相好都不知道多少个呢!他......” 小花已经深受其荼毒,立刻就打断了我,“那是他为了能忘记你!” 她擦擦眼泪,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喊,“铜钱哥哥,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我也会守护你的!” 我收回没来得及拉住她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姑娘真傻。” 孟铜钱扶了扶自己的头冠,“不是她傻,陷入爱情的女人,十有八九都会智商下降。你要是遇上这种情况,未必会比她好。” “我要是她,先把你一顿暴揍再说!” “那好,我问你,”孟铜钱抹着手指,“假如某天,阎恪跟你说,他要跟你和离,原因是其实另有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做?” 我白他一眼,“有区别吗?照揍不误,再拍拍屁股走人啊。” 孟铜钱道:“那假如他其实有苦衷呢,比如逼不得已才骗你的?” 我愣了下,答道:“那就坦诚说开,叫他别一个人扛着。” “追问?”孟铜钱很有做禅师的天赋,“那假如追问之下,发现其实他说的是实话呢?岂不是显得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我不做声了。 第43章 鬼姑娘·心事 孟铜钱拍拍屁股从三生石上站起来,啧啧了两声,“我以后还是撩人间来的鬼妹子吧,一口忘川水了事,这阴冥的姑娘真难对付。” 阴冥的鬼魂分两种,一种是像我们这样生来是鬼,划为六界之末,其实性质相当于地仙,忘川水、孟婆汤对我们是没有作用的。另一种就是人间的凡人死了之后,由地底鬼差各司其职,重投轮回会所。 也有那到了阴冥不愿走的,打点鬼差,办张暂住证,就成了。只是会在被人间遗忘后,有魂飞魄散的危险。 孟铜钱这厮负责接洽鬼魂这一块,也不知他祸害了多少姑娘。 我挥了一拳,“无耻之尤!” 有了防备,被他一把擒住,“人家姑娘尚无怨言,你凭何说我无耻?” 我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说说,你到底拿我做了多少回挡板?” “不多不多,”他掰了掰手指合计,“差不多,每回吧。” “......” “哦,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瞧着他一副得瑟劲,一个想法突然跃然脑海。 我摸着下巴,斜眼睛看他,做恍悟状,“你八成是暗恋我,爱而不得,所以想找个姑娘转移注意力,结果发现心里并没有得到满足,所以又每回拿我当幌子甩掉人家姑娘,然后单身之后发现还是忘不了我,久而久之,就开始流连花丛。” 我故意分析得头头是道,想惹他恼羞成怒说下回绝不拿我当幌子。他果然要炸毛了,面色渐渐黑沉。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意料中的叫嚣着争辩,反而僵着身子一声不吭。 我被这诡异的氛围弄得发毛,总有一种他下一刻就会泥石流爆发的错觉。 莫非我的玩笑开得太过了?呸呸呸,拿我当挡箭牌祸害姑娘的可是他! 唉,可谁叫我脾气好呢? 我只好试着缓和气氛,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放心,喜欢我又不是件丢人的事。你瞧瞧,咱们阴冥多少人暗恋我?都可以绕忘川两圈了,所以这不能怪你,只能怪我自身的魅力太大,没关系没关系......” 他突然出声道:“没错,我是真的,喜欢你。” 说完,他缓缓偏过身子,站直了。抓上我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懵了。 啥?怎么回事?什么情况?他在说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正被吓得措手不及不知道如何反应,头顶传来一阵抽搐的爆笑。 看着他捂着肚子笑得不可自抑,我意识到我又被孟铜钱耍了。 我愤然道:“喜欢我这么好笑么?我哪里不值得人喜欢了?” 孟铜钱拭了眼角的眼泪,“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最简单的法子,你试试挺胸站直,腿并拢,头往下看,你看到什么了?” 我皱眉,不知道这家伙搞的什么鬼,依言做了看了一眼,“脚。怎么了?” “怎么?这还需要问怎么吗?”孟铜钱脚一跳,理所当然地道,“销魂窟选姑娘进去之前,妈妈都会叫她们挺胸并腿,看身材。你再看看你,要胸没有,一双大马脚,长得又矮,连销魂窟的姑娘都不如,哪里就值得人惦记了?” 我咬咬牙。 如果我的拳头有神力,孟铜钱就绝不是骨折这么简单了。 晚点赶来的秋寒救了他一条狗命。 “小姐,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觉得有些奇怪,秋寒历来是守时的。 “不晚,”我牵过她的手,“你上哪儿了?” 秋寒道:“我睡过头,起得迟了。” 我不着痕迹地替她掸去发鬓的草屑:“那咱们走吧。” 阴冥有草木的,只有一个地方。 孟铜钱开始催,“走吧,吹灯会早开始了。” 我不经意地道:“干脆别去了,明儿还有一场呢。咱们去会馆玩去。” 前头的秋寒脚下一顿。 孟铜钱摆出一副怀疑的表情睨着我,“你确定要去吗?你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你确定你不会睡着么?” 某人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我犹豫了下。坐着流口水的样子可不大好看。 秋寒突然开口:“筒子楼那边也开张了,不如咱们上那儿玩两把?” 我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那好吧。” ------ 如今阴冥也开始附庸风雅,学人间那些风花雪月。 相涂河上建起一座座的吊脚楼,和水榭亭台相连,瞧着别有一番风韵。 然而性质是并没有变的。 此时我正坐在其中一座的椅子上,旁边放着茶水点心,围成一桌打叶子牌。 孟铜钱输了钱,开始燥郁,非怪周遭的环境太吵闹影响了他的发挥。 我跟秋寒静静地看着他闹腾。他最后居然挥手叫来了老板娘,问有没有唱小曲儿的。 老板娘说今日客人太多,唱曲的业务繁忙。不过新来了位琴师,技艺十分精湛。 老板娘拿着传音瓮,唤道:“景哥儿,你过来一下。” 秋寒摸牌的手一顿。 孟铜钱也发觉了:“你怎么了?” “没事。”秋寒摇摇头,催他,“到你了。” 垂下珠帘,有人入内来。 帘来人是位身长七尺的小哥,面容干净俊俏,齿白唇......是透明色的。是人间的魂魄。 他放下琴,盘腿而坐,琴弦在他指尖拨动,琴音如行云流水,淼淼烟波,娓娓道来。 我不通乐理,这是大实话。这曲子前调一起,我却觉得有些耳熟。 随着乐调起伏,果真是我熟悉的曲目。 而琴师的目光,时而不经意地朝这边飘来。点点落落。 更加证实了,这中间有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章阎恪怎么没出场? 孟宜:他在睡觉 第44章 神仙·桃花 曲终收拨一画,似裂帛之声。 我丢了牌,率先拍手道:“公子好琴艺。” 他收回视线,低了低头:“贵人谬赞了。” 珠帘阻隔视线,我手指一挥,把它挂上玉钩,讪笑道,“只是如此大好光景,为何弹奏萧萧云水一曲,未免败坏兴致。” 老实说,我不善音律,对这些乐曲,至多分得出个好听与否。咳,对此,我必须得澄清一点,并非我不上进,而是因为音痴,是有遗传的。 我爹不强迫我做不擅长的事,他总说,面前封死了一道门,你就应该找另一道,而不是强行撬开它。 直到崐山某一年举办文艺汇演,各位师兄姐弟妹们争相献艺。而我除了吹两下口哨,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才意识到该学点什么,好歹别丢光了我们阴冥的脸面。 阎恪修得一手好琴艺,指尖可有惊涛千里,亦可有芙蓉泣露。 我暗示性地向他提了一嘴,还没提上议事日程呢,就被他否决了。 他说玩物丧志,我连文法都学不好,还好意思整日想些不着调的东西。 我被他教训了一通,其实是心有不甘的。奈何他的话偏偏无法反驳,文法又还要仰仗他给我补习,不敢忤逆他,就只好作罢了。 我私心里觉得阎恪是有些重男轻女的顽固思想的。前头向他请教琴技的小师弟,文法都挂了两回了呢。 至于这曲《萧萧云水》我为什么会印象深刻,其实也是跟阎恪有关的。 说起来,这事就发生在文艺汇演前不久。 某天晚上,我跟阎恪练完剑,准备回房间睡觉。 那时候崐山富裕了些,我们这些老一辈的大弟子都有自己的别院住。 我刚走到山梗上,屋前隐隐约约传来琴声。 我觉得奇怪,悄声隐藏在丛落后,定睛一瞧,竟是我的三师兄初衡。 三师兄从前是青眉的弟子,青眉被下马处分后,划到了我师父的麾下。 三师兄素日便是个稳重的人,出了青眉的事情后,整日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更加沉默寡言了。 舆论这东西,杀不死人,只是会压弯你的脊背,消磨你的意志。 我觉得三师兄实在是冤枉的。 他虽然不爱说话,平日却素来待人亲厚。我才来崐山的时候,不适应这儿的作息,半夜肚子饿偷跑去灶房拿吃的,他发现了不仅没嘲讽我饥不择食,还亲自帮我煮了面条。 而且崐山的检察组明明已经彻查了,证明了他是清白的。 可是旁人的嘴不放过他,更不乏看他失势后落井下石之人。 我在跟师父汇报崐山八卦的时候顺带多提了一嘴,师父觉得他是个可用之人,便把他划到了自己座下。 他来了山阴后免不了时常碰面。我想起深夜灶台旁的那碗面条,见着他总觉得分外亲切。又因为上山时受过了各样的眼光,对他的处境总有些感同深受。 因而分配巡逻任务时,我主动请缨跟他一道儿当值。 三师兄话是真的少,每回同他一道巡逻,基本上对话都是这样子的: “师兄。” “师妹。” “吃了吗?” “吃了。” “走吗?” “走。” ...... 真真儿没想到他人狠话不多,除了做得一手好菜,琴艺也这般高,连我此等门外汉都听得出十分精妙。 我不禁赞叹,问旁边的阎恪,“三师兄弹的什么曲子?” 阎恪擦着剑,没有理我。 我见他不回应,拨开树丛。打算走出去赞美两句,拍拍马屁,聊表寸心。 一旁准备回隔壁院子的阎恪冷不丁道,“萧萧云水,讲述厌恨憎恶之心。” 我愣了愣,侧耳细听,“听着不像有恨呐?” 阎恪一脸嫌弃的表情,“这是古早的名曲,情绪蕴含在指法之间,岂能叫你一个连宫商角徵羽五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人轻易听出来。” 我忿然地握紧拳头,又听他凝眉道:“你再仔细听,这琴音之中是不是包含恨意?” 我其实没听出什么道道来,就单纯觉得好听。可眼见着阎恪的嘴里竟然给了个台阶,岂有不下之理。便顺着他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是有。” 我又觉得纳闷费解:“三师兄为什么要弹这种曲子,难不成跟谁结仇了?他的脾性,不像是会轻易跟人结仇的啊。” 阎恪冷睨我一眼,“他在你门口弹奏,意图表现得很明显了。” 六月飞霜,我觉得冤枉极了:“可是,可是我根本没有得罪过他,我每回见着他都恭恭敬敬的打招呼,还跟他一块守夜巡逻呢,他为什么讨厌我?” “兴许问题便处在这里,”阎恪手里的剑反射着清冷的寒光,衬着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历来独来独往,从不喜欢旁人喧闹。” 阎恪还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没太懂,他还难得地耐着性子给我解释。意思就是,闷人做大事,瞧着温和不过了,若是到了某一个临界点,我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被他的一番话惊出冷汗,真正警醒,此后便格外注意。 每回再见着三师兄,我都远远的躲着走,生怕一个不留神得罪他了。巡逻也劈成两个人轮流,他好几回跟我说话,我都点点头就匆匆跑开了。 不久后,我被分配跟阎恪出山做任务,便见得少了,渐渐地也就更没什么联系了。 只是听说,三师兄愈来愈不爱说话了。 我的话一落音,琴师的脸上浮现出愕然的神色。我正疑惑,孟铜钱一副“我眼神不好没听清楚”的神情,“你说什么?” 我扫了他一眼,大方施教,“讲述仇恨风云的古曲《萧萧云水》啊,你没听出里面饱含厌恨苦怨的情绪么?” 孟铜钱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投过来,“你在说什么鬼话,这是《凤凰引》,表达的是男女之间的爱慕相思之意。” 晴天大雷。我大脑卡了壳,想想觉得孟铜钱的话不可轻信,转头向秋寒求证。 她看着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45章 鬼姑娘·操心 反应过来时,我默默地咬了咬后槽牙,阎恪这个砍脑壳的!居然骗我,枉我一番信任。 呸呸呸,说什么众生平等呢,我看他就是重男轻女。 当下我锁紧心中的尴尬,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盖过话题。 “那容我一问,琴曲不计数,公子为何要弹奏表相思之意的曲谱?” 不待他说话,我继续道:“你别急着分辩。我虽不善音律,却知道音由心生,情由景发,你奏《凤凰引》,不会是因为相思之人罢?” 琴师整理面色,居然坦诚了:“在下确实有心仪之人。” 我凝眉:“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略作回忆状,恍悟般道,“销魂窟。” “莫非你的心上人,是销魂窟的某位姑娘?” 琴师脸上露出讶然,复而面色转白,慌张解释,“在下去那里是有缘由的,特去拜谢在人间施恩的故人,以此对前半生也有个了结。” 我看向秋寒,她面上神色瞬息变化,肩上却有些轻松。我点头:“原来是这般。” 想了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景从莲。” 我摸了摸下巴,“这名字倒是少见。” 孟铜钱斜他一眼,折回话题,“说说你那位心上人,莫非是尚在人间?” 琴师整顿了下衣襟,面上敛容已经起了,“在下在人间已无留恋。只是……” 我纳罕地又瞅了一眼帘幕后的这个人。眉长入鬓,清风道骨,模样说得上三分俊俏,气息却总有些流于表面。不肯往生净土,身居勾栏瓦肆,也不知阴阳薄上有着怎样的前尘。 我猛地打了一声哈欠,揉了揉眼睛,“时辰不早了,眼见着要天亮了。不如今天先到这里。” 孟铜钱伸手拦住我,“你不是最爱听八卦么,不听完再走?” 我拍开他,“头有点晕,秋寒,咱们出去转转。” 秋寒随我出了筒子楼,沿楼后的河堤上悠悠信步。 阴冥无月,今夜的天气倒是还不错,“我瞧着这个琴师不错,不如带去天宫,也好在无聊时解解乏。” 秋寒面色不变,“他区区人间的生魂,哪里值得小姐带上天宫,贻笑大方。” 我似琢磨了下,不动声色,“说得也是,那不如送去给孟瑶,免得瞧着她整日里气焰嚣张。” 秋寒眉眼不动,“以他这般的水准,也不过仅得乎中,别徒惹人笑话。” 我停下脚步,“你还不肯说老实话么?” 后头秋寒轻顿,“秋寒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我叹了口气:“历来阿爹夸你心思细致,行事稳重,今日你却屡露马脚,心神不定,实不是你的风格。” “先是销魂窟,再是筒子楼,一步步地让我觉得不对劲,再听那琴师讲故事,最后是不是要发现你的苦衷?” 我看着水面隐隐绰绰的鬼火,没有一丝的风,“秋寒哪,下回想些新花样,你忘了,这招以退为进是我最先发明的么?” 秋寒脸色刷的一白,扑通一声一跪,“秋寒有罪,请小姐责罚。” 我这才突然有点失落。 自小我同秋寒一块长大,自认为是无话不说无心不谈,今日我才发觉我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完全了解她。 我扶她起来,“你有喜欢的人了,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要拐这么多的弯子?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不通人情的人?” “自然不是。”秋寒摇摇头,“我只是,想换种让小姐能容易接受的法子。” 说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他是游魂……”这就意味着,一旦百年之后凡尘将他遗忘,他将彻底消亡。 那到时候,秋寒要怎么办呢? 对上秋寒的目光,我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我大抵明白秋寒如此煞费苦心的缘由了。 倘若她真的突然同我讲要跟一个游魂在一起,我必当是不会同意的。可她这样处心积虑,我便能感受到她的不易和决心。 我们沿着忘川河边又继续走。 我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乐坊里的琴师,被人陷害中毒身亡。” 我又问:“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秋寒居然叹了口气,“小姐为什么会喜欢阎恪仙君?” 我还没反应,又听她继续说道:“从小姐你跟我说的那些体己话里来说,论资质,普天之下,阎恪仙君这样的人多的是。论脾性,养尊处优的出身,注定不会多体贴人意。” “诚然,他是天选之子,跟他在一起,便是权力的中心。倘若小姐爱慕虚荣,我还能理解,可你从来也不是爱光鲜亮丽的人。那么,你为什么还会喜欢他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因为三次元发生了一些很丧的事情断更了,给还在的小天使们道个歉,之后会继续日更或隔日更到完结,就酱紫~ 第46章 鬼姑娘·喜欢 秋寒这话,使我说不出话来。 我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我想,我喜欢他拎着包子的油纸袋,喜欢他在笔记上划的一道道红叉,喜欢他横眉立目,舞剑生风,可是这些一旦提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甚至仿佛我病得不轻,所以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那些别人也许觉得不齿的,也许正正是我喜欢他的理由。 可是没有感同身受的人又怎么能理解呢?我无法使秋寒理解我,因而也无法理解她。而我担心她,也许正同于她担心我。 我那番酝酿在胸口,琢磨着如何婉转中听地劝她再想一想的大道理,便通通堵死在胸口。 我咬了咬下嘴唇,良久终于点头,“我知道了。” 我复而笑道,“也对,就你这辣脾气,千百年来好不容易有人要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秋寒情绪一收,眯着眸子乜我一眼,“小姐客气了。俗话说,近墨者黑,都是小姐教导有方。” 我懒得理会她嘴里的刀子,郑重其事地拍拍她的肩。 “改明儿我让爹给你做主,给你置一份最丰厚的嫁妆,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秋寒一脸紧张,十分严肃,“小姐千万别,我觉得禀告老爷得从长计议,不可贸然。” 我想起我爹那副脾性,想想当初我两条腿差点儿被打折,觉得在理,他若是知道秋寒看上了一个游魂,保不齐把她两条腿打折再接上再打折。 思量起,我和秋寒皆是一哆嗦。我斟酌了下,摸着下巴生了个大胆的邪念,“那成,你先处着,这事儿不急,咱们慢慢渗透,大不了,大不了咱们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先……” 我们年少时总太自以为是。我们认为大人们迂腐势利,瞧人时总带着七分颜色,自以为我对人间世看得通透,事事都要遵循本心方不后悔,因而放手了去爱去恨。殊不知,那些我们眼底的世俗市侩,皆是他们割烂了一寸寸皮肉,流尽了血泪,才体味领悟出来的。 “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你跟那琴师到底怎么认识的?哪里认识的?怎么会……” 河畔无风,露华浓重,融洽得好像白光永不来临。 我别了秋寒转道回府,半路碰上才回来的孟铜钱。 他气急败坏骂骂咧咧,满口仁义道德指摘我俩屁都不放一个就跑了,说着说着突然刹车,瞅我一眼,居然显得有些小心,“你还好吧?” 我白他一眼,“我有什么不好的?” “瞧你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 这话把我逗乐呵了,“我干什么哭呀,我笑还来不及呢。” 他一张瞧热闹不嫌事大的臭脸凑过来,“那你做什么擦眼睛。” 我把手缩回衣袖,避开他就走,愠怒道,“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他追上来,“诶,你等等我,我打了壶酒,正好上你那儿坐坐去。” 我猛的想起还在屋里睡觉的阎恪也不知起了没有,正色道:“坐什么坐,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女子,避嫌。” 孟铜钱不以为然,“咱们阴冥又不是那凡间的老封建,什么时候讲究这些了。” 说着说着摆出副老神在在的姿态来,“诶你今儿有些怪,往日你去我那儿跟进自家门似的,怎么今日就不能了,难不成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贼赃还是尸……” 我打断他,淡淡道:“秋寒今天唱的这出,应该不是她一个人想出来的罢?” 他颜色果然一变,手里的扇子给使上了,“今日好像有点炎热……” 我继续道:“我记得好像是你提出来叫乐师助兴的。” 他看看天,“好像是有点晚了,要不然咱们还是明天再聊……” 我瞧着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样貌,正要出言贬损,有人插进话来。 “娘娘和孟公子在聊什么如此相谈甚欢?” “你醒……”我回头见阎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脸色和夜一样有点黑,话头一转,“你怎么在这儿?” 第47章 神仙·比爹 “你醒……”我回头见阎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脸色和夜一样有点黑,话头一转,“你怎么在这儿?” 阎恪盯着我,并不答话。我只好兀自缓解沉默,大概地解释了下秋寒的事情,又讨论了下对叫景从莲的游魂的担忧。 其间孟铜钱又拉又拽,反复提醒不能为外人道。我无法解释面前站着的是阎恪,只好肘了他两下,提点他一个九重天的外人不会插手管这些闲事。 我话还没说完,阎恪突然道:“你们阴冥,不是有处叫亡岩的地方么?” 孟铜钱狐疑地上下打量他,胸脯一挺拿出质问的架势来,想起前天晚上被撂倒的事又毫无志气地怂在我身后,仍然叫嚣,“我们阴冥的事,你一个小小仙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眼见着阎恪眯起眼,我踢了不知死活的孟铜钱一眼,“人家是见多识广,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整天就知道招摇过市,四处晃荡。” 说着说着我脑袋里反应过阎恪的话,灵光一现,“地狱亡岩?” 地狱亡岩地处阴冥十八层。它有一用处是专用来对付逃了生平记载,又不肯老实交代生前事的游魂。 押入此岩中,无论问什么话,都须实话实说,否则将魂飞魄散,永不结生。 这道岩浆,还有一个特点,入浆者,天子下至庶民,将受割魂裂魄的剧痛。 因而景从莲站在崖边,本就透明的脸面绷得有些紧。 亡岩上喷薄的火炙烤着整个十八层。专为厉鬼设置的惩境,阴魂萦绕,戾气横生。 我道,“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他摇了摇头,倒是有一丝从容,“在下只是从未见过亡岩,一时未能适应。” 他闭了闭眼睛,“我准备好了。” 秋寒站在远处,咬些发白的嘴唇。我点头道:“那跳吧。” 他竟纵身一扑,真的跳了下去。直直下坠,没入浆岩之中,魂形扭曲,四分五裂。 秋寒眼睛猛的瞪大,飞奔过来,我拦住她,“至多不过些皮肉之苦。” 我问,“游魂景从莲,你是真心对待我家秋寒么?” 景从莲声音在魂裂中颤抖无比,一字一句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孟铜钱不耐烦地白他一眼,“说人话。” 景从莲哆哆嗦嗦,“我是真心喜欢秋寒姑娘。” 我点头,“那便成了,捞他上来吧。” 一具扭曲破损,破脓发溃的身体,离开亡岩的浆液,便又恢复了原貌,只是仍有些发虚,身上的气力亦脱了大半。秋寒的面色比他还惨上几分,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做对了。 找鬼医治了景从莲出来,阎恪站在门外等我。见我出来,抬脚便走。 我追上他,悄悄问:“倘若是你,你会跳么?” 阎恪步履未停,“我又不喜欢秋寒,我为何要跳?” 我不甘心,继续试探道:“那,那假如我是秋寒呢?你敢跳么?” 阎恪依旧神色淡淡,不以为意,“为何不敢,地狱亡岩只治游魂,对神仙并无效用。” 我卸慢脚步,未免有些丧气。 我无不遗憾地想,为什么亡岩对神仙没有作用呢,不然让阎恪来跳一跳多好,许多事情便简单得多,也就知道他那脑袋里,到底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了。 回首望见屋里躺着的景从莲和边上脸色极差的秋寒,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唉,就阎恪他那细皮嫩肉,哪受得了这种苦呢。 总之,这一回,我放心地把秋寒交给了琴师景从莲,自以为给她找了一个理想的归宿。两情相悦,琴瑟相和。 我那时候太幼稚,不知道人心是多么的善变。纵是山枯海竭的真心,某一天哭着喊着声泪俱下回过头来,才发现早就物是人非。 三日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到了回天宫的日子。 我爹板着脸,“你真的还要回去?” 我吞了吞口水,怯怯地点点头。 我爹瞅着我,突然袖袍一挥,背过身,“滚吧。” 我只好为难地用眼神向一旁的阿娘求助。阿娘理也不理他,只劝我回去以后要贤良淑德,跟阎恪好好相处。 阿娘的话还没完呢,阿爹又转过来,这话是冲着我身后的阎恪说的,“你回去转告你们主子,当初说要结亲的,是你们天家,如今若是反悔,便趁早,老夫也无话可说。堂堂冥主之女,不是非君不可,更不是任你欺凌践踏的路边草。” 我想我在家时,我爹虽天天数落教训我懒惰不整,但在他心里,也许我是他自己骂上千万遍,也听不得别人骂一句的。 阎恪手一拱:“是。” 我其实觉得有些怪。我才到家门口的时候,阿爹一副恨不得把阎恪生吞活剥的模样,看那架势是决计不会准我回去的。如今只是损几句骂几句,就让我跟着他滚蛋了? 我怀着好奇心多嘴道:“你不是说,阎恪不来三跪九叩,就算养老女,也不让我回去的么?” 阿爹瞪着眼睛,一副恨铁不成钢巴不得我马上滚蛋的样子,我只好怂着连滚带爬,跟阎恪上了车。 这道途显然便是来时的那条,却不是平日穿梭阴冥和天宫的官路,也不像官路那么拥堵。 我纳闷道:“我也去天宫这么多回,这路我怎么从没走过?” “这是逆时道,与官路是平行线路,须借风而行。你连飞行术都未习好,自然没有走过。” 阎恪果然一回去又变成了这副德行。 我顾自在心里跟他绝交了几秒钟,才问道:“回去之后,你是不是又会变成那个又冰又冷,嘴又毒的阎恪?” 车外没有回应,风呼呼地撞着帘子,我不知道阎恪到底听到我的话没有。 老半天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我说过,以后的日子,会很辛苦。” 我想起那天晚上翻着窗户进来,在黑夜里拥着我的身影。 我心里润润的,无所谓地放松了语气:“算了,反正你本来也不怎么好相处,无非就是更冰更冷一点,嘴更毒一点,习惯习惯就好。” 说着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扒开帘子凑到他旁边:“我爹突然变得这么好对付,你跟我爹说什么了?” 阎恪眼里闪过丝惊异,复而道:“什么?” 我了然地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没夜半出去,真的老实待在屋子里睡觉?” 阎恪似乎有点无奈:“不过是生了顿气。” 我心里一紧,蹬地去摸他的手脚:“他打你了?” 阎恪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在你眼里,你爹就是这样的人?” 我见他身上并无伤痕,放下心来。摊摊手不以为意,“天下的爹不都一样么?不是拿鞭子紧紧皮,就是抄经书抄到手软。” 阎恪道:“我爹从未有过。” 我切了一声,眯着眼觑他:“你骗谁,天君不久前不是还关了你禁闭。”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咳,对不起小天使,前段时间晋江不能更新断啦,我暗搓搓的存了稿啦(虽然不多就是……)感谢支持 第48章 神仙·劝架 到了天宫,阎恪把我扔在殿门口,不见了人影。 红英随着行李一道在后头还没到。我瞧了瞧天色,记起娘的嘱咐,收拾了一下,去给天妃问安。 天妃是天君的正妻。有小道消息传,很多年前,天妃前头还有一位发妻,不知生了什么重病死了。但这位天君原配,不知为何在九州正史上并未记载。 既是小道消息,自然便有待考究。这天宫,人人讳莫如深,从未听人提过这位原来的天妃。 天宫诸位都是避世离俗的神仙,不像我们阴冥的鬼一般,爱蹲墙角听夫妻吵架骂小孩,对于尘事他们都绝口不提。 只是偶尔我也感到疑惑,以往我做了亏心事,也习惯绝口不提。或许,我那也不是心虚,是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呢? 我局促地在华池殿外站了好半天,通传的人还未出来。 一身粉荷云裳,一头珠花点缀,内墙处一位女子突然走了出来。 款款而出,面容精致,流光溢彩。 她迈着步子踏出小槛,周身有种外放的气焰,倒是跟这一身粉嫩打扮有点不太衬托。 熟悉的感觉。我赶紧回身往玉廊旁一避。 这位姑奶奶,相见弗如不见。 她已然往外走了出来,突然却听她在门口出声,语调高尖,活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你就是那极乐山来的丫头?” 我正纳闷,另一道女声传了过来,带着三分顾忌地应下:“我叫胡清媚。不知道你是哪位?” 我悄咪咪探了半个身子,那姑娘斜梳着随云髻,眉目秀气,青春俏丽,一身嫩绿长裙,裁着隐金的细边。我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盘起的头发,突然感到一丝沧桑的悔意。 对面的人闻言一脸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看着她,“你不认识我?” 那姑娘挠了挠头,“我才来不久,这天宫里的人大多还不认识。” 对面的泼辣子眼珠子一转,突然云袖一甩,面上竟然显了愠色,“胡家女,你好大胆子,有眼无珠,竟然见了我也胆敢不行礼?” 我太阳穴一跳。 这天上的神仙有个特点,三千岁和三万岁的年纪,脸可能看起来是一样的。我爹说,神仙人丁单薄,这种进化特点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改善他们的婚育问题。 那姑娘估计也是初来乍到的,一下子把握不住准头,犹豫片刻,腿慢慢往下软了去。我环顾了下四周低首侍立的仙官仙婢,扒在柱子边上攥了一手心的汗。 她今儿个若是真作揖行礼了,明日搞不好会成整个天宫的笑话吧? 一时热闹看得太过投入共情,眼见她膝盖弯了下去,我不提防脱口就道:“丹朱仙子,论身份论辈分,应该是你给行礼才是吧。” 那姑娘闻言极快地反应过来,腰身一僵一挺,想了想又屈了下去,扫了扫自己的裙边,顾自道,“诶,特地换了衣服来拜见天妃娘娘,怎么一不留神又蹭了这么多灰。” 被叫做丹朱的那位听见我的声音,甩手一反头,眼珠子快能烧出两个洞来,“孟宜!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呢,你倒来多管闲事!” 我安抚道:“我是替你考虑,清媚神女可是极乐山的正统神女,从地位从辈分来说都长了你好几倍呢。” 丹朱毫不在意地乜了她一眼:“什么极乐山的神女,不过就是个乡下丫头!土死了!!” 正在拍灰的胡清媚突然挺住了动作。我只感觉眼前一阵风刮过,定睛看时丹朱的领口已经被卷住了,“乡下丫头?乡下丫头又怎么了?” 我一时反应不及,虽说胡清媚是神女,丹朱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她是阎恪的表妹,据说个性跟年轻时的天妃很有几分相像,所以最最得天妃的喜爱。我倒是不以为然,天妃高冷,丹朱跋扈,看起来区别明明挺大的。 我尽力掣肘,“那个,清媚神女,你冷静一点,别冲动别冲动……” 她的拳头顿在半空中,面皮突然一松,冲我咧嘴笑了笑,展开一个更大的弧度对丹朱道,“你们一定觉得,我们乡下人一般会这么做吧?” 我还没转过神来,她笑吟吟地摆着手,“诶,那都是画本子里瞎写的,我们乡下人都对神仙尊重得很,要是真动手,不就成了狗咬狗了么。” 说着她的手落在丹朱的肩袖上来,一脸无辜地瞧着她,“丹朱仙子你闭眼睛做什么?我只是见你的襟口有些脏了,替你拍拍灰。” 丹朱反应过来了,恼羞成怒就反手过来:“你——” 她退开一步,我又忙拉住丹朱,“你可冷静考虑清楚了?当真要打她?旁的不提,你这一掌下去,她若告到天君那儿,可就成了你的不敬了。” 丹朱有点犹豫了,施法的手停在那里,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在这当口,门口通传的仙官恰巧出来,“太子妃、清媚神女,娘娘传你们进去。” 胡清媚依旧咧着嘴:“天妃传召,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呢。我不知道自己这是瞎操的什么心。 天妃与我前几日所见并无多大区别,容颜依旧华贵美丽,面庞灿若桃花......算了,我这么拍马屁她也听不见。 她雍容地坐在椅子上:“来了?” 我问了安,呈了阿爹阿娘精挑细选捎带来的东西。 天妃见到我送的东西,虽不见得多么爱不释手,神色好歹是缓和了几分,大概有一种我还算识相的意味。 我娘果然还是很有远见的。要不然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提前打听清楚喜好再投其所好还是有理可循的。 胡清媚也问了安,见我呈了礼品,露出一丝讶异来,“天妃娘娘,抱歉,清媚忘了带礼物来。” 天妃余光朝她瞥过去,露出一丝柔和,“无碍。你父母亲都还安好么?” 胡清媚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像敷衍又像局促,“挺好的。” “我听说,你父亲长年养在家中习艺。” 胡清媚依旧惜字如金:“是。” 一时再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大着胆子鼓起勇气说废话:“母妃近日身体可安康?” 意外的,天妃破天荒对我笑了,“尚可,难为你挂心。此次归宁,定是十分不舍罢,往后自可将天宫当做自己的家一样便是。” 我有点儿受宠若惊,小心地道:“是。谢母妃。” 天妃又问了很多话,在天宫是否住的习惯,饮食同家乡有什么区别,一时间我觉得她真是温柔体贴,还不会像阿娘一样数落人。 胡清媚有些支吾,要么就是一阵沉默。天妃也不生气,只说妇人家聊聊家常,让她不要拘束。 天妃正想聊起风土人情,胡清媚突然站了起来,“娘娘,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想先告退了。” 天妃嘴角凝固了下,却仍是细声细气的,“累了么?” 胡清媚点点头,天妃微笑道:“去吧,回去好好休息。” 胡清媚的背影消失在外门,厅堂中噼里啪啦地一串声儿爆了一地的瓷器,吓得我整个儿一弹。 第49章 神仙·改名换姓 我回头一看,天妃的脸色像雷鸣电闪的天色。 “气死我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我吓得低着头摒着声大气不敢出,还浸刚才和谐的错觉里有点没回过神来。 刚刚还好好的,突然这会子怎么了? 天妃突然把余光扫向我,语气不太和悦:“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愣。 原来,天妃竟然连我的名姓都一概不知。 略一想想,我同阎恪的这桩婚事怕是未经她手办的。 我尽力规矩地低了低头,温顺道:“儿臣姓孟,子皿孟,单名一个宜字,宜室宜家的宜。” 她眸子微睨,眼尾颇为嘲讽地一撇,“宜室宜家?岂不是便宜的宜字?” 我挂着堪堪的笑,道:“回母妃的话,取的是相宜得当之意。” 她似乎并不打算听进去我的解释:“此字过于贱俗。在阴冥时贱名尚可,如今你贵为天宫的太子妃,这名字却大失此身份。不如,改为嬟婍的嬟字,取其美好之意。” 宜字也有美好之意,且不似嬟字繁复,简单干脆呢。为什么嫁给阎恪做媳妇儿,连名字都要改了? 我心中百转千回,知晓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回天宫时阿娘叮咛嘱咐的话在心上过了一遍,我福了福身,恭敬得不能再恭敬,还尽量显得欢喜一点:“儿臣谢母妃赐字。” 天妃的脸色勉强缓和了一点,“你虽然不怎么样,比起那个乡下丫头,总算是顺眼一点。” 乡下丫头…… 胡清媚是极乐山的神女,而极乐山的山主是天下所有山头的神。我一方面觉得天妃太看得起我,另一方面心想,丹朱果真是天妃的亲侄女。 我思绪旁逸,又听天妃道:“听说你适才在外头替她解围了?” 我灵台飞速运转,连忙否定,“儿臣是见她性格傲气,担心冲突起来丹朱吃了。” 我心里提溜着,好在天妃最终接受了这个说法。忖了忖又道:“往后你也给我争气些,不指望你多出色,好歹不能输给那个丫头,丢了我嫡系的颜面。”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下。天妃随便对付了几句,让我回去了。 我退身出来,身后有人叫住我:“诶,你等一等。” 是胡清媚。我又惊又恐,惊的是她竟然会在这里等我,又恐于这华池殿大门口的,她叫住我可怎么办才好? 我客气道:“神女有事?” 她挠了挠头,“刚刚多谢你了,要不是你,今日恐怕我又要丢脸了。” 我忙道,“没有没有。” “我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往后你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一句话。” 我摆手道:“只是见丹朱调皮惹事,出言阻止,神女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认真的!今日起,你就算我胡……我的朋友了,往后有什么麻烦,需要的时候直接来找我便是!”说完还信誓旦旦的拍了拍胸脯。 我被她这一番正儿八经的言辞弄得有点儿想笑,点了点头:“好。” 从华池殿回来,已经很晚了。今夜月盘仍旧很圆,浮云半遮,有点像烤焦了皮面的烧饼。也不知道天宫有没有烧饼卖,都有些什么馅,要几文钱一个。 我边想边进了门,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桌子旁,百无聊赖地玩着桌上的橘子。 又是她。 “丹朱仙子有什么见教?” 她闻声跳起来,凑到我面前,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孟宜,你挨骂了罢?活该,谁叫你帮那个土丫头的!姑母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我苦口婆心道:“我那是为了你好,人家可是普天神女,天君都要给三分情面的。还有啊,你对我也应当尊重些,不该这般没大没小,我好歹是天宫的君妃,按亲戚关系来说,你该称我一声嫂嫂。” “呸!什么嫂嫂,你少恶心人了!”她脚一跺,像是突然想起此来目的是找我算账,指着我就骂骂咧咧,“要不是你臭不要脸临门插一脚,阎恪哥哥本来会喜欢我的!” “你要让阎恪喜欢你很简单,”我喝了口水,抬下巴指了指她的神态,“首先说话的时候就不要这么难听。” “我才不用你教!”她嘴上不服输,一双手老实规矩的收了回去。 说着眼珠子一转,我知道她又要使坏主意了。“既然,你这么知书达礼,传言又是骑射书画无一不通,明日我设芳华宴,不如你来献一献艺。” 我笑了笑:“丹朱仙子,孟宜虽出身鬼族,卑微低贱,可如今也是天族的君妃。让君妃人前献艺,恐怕没有这个道理罢?” 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反驳,丹朱噎了一噎。却仍不死心,改了口道:“不是让你献艺,就是施展一番才华,也给咱们天宫的仙子们做做表率。想必,姑母知道了也会十分欣然的。” 她把天妃也扯进来,分明就是一副不罢休的样子。我只好退了半步,敷衍道:“你容我考虑考虑。天色也不早了,阎恪也不在,想必你也不想多待,红英,送客。” 不待她说下一句话,我把门合上了。 丹朱一走,殿内又变得安静。 我才发觉有点疲软,拣了点东西填补肚子,洗漱完,阎恪却还没有回来。 我想起大婚当夜他去而复返,说是天君逼他回来的。 我又想起他今日说的话:“我爹从未这样。” 所以他其实真的是为了掩人耳目么?害怕我成为众矢之的,在天宫难以生存? 为什么不能好好跟我说呢,也好打个配合啊?等他待会回来,我一定要好好盘问盘问。 隐隐绰绰的灯火中,我的眼皮越耷越下,突然之间又被人摇醒了,“小姐、小姐你快醒醒......” 我把头转了个面儿,“秋寒,让我再睡会儿,一柱香,就一炷香……” 啪地一声。 我摸着火辣辣的脸,清醒了过来。我在天宫的元风殿里,没有秋寒,红英一脸着急地看着我。 “红英,你下回能不能轻着点儿,你家小姐没死也要被你拍死了。” 红英嘟囔道:“是因为小姐你睡得像一头死猪,怎么都叫不醒。” “……”我揉揉脸,“怎么了?阎恪回来了?” “没有,”红英一脸紧张,“天君差人过来传话了,叫你赶紧过去一趟。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呀,小姐。” --------------------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我回来了(悄悄地,我错了我错了嘛我辜负了小天使的期望),上一章彻底地改了下,小天使可以回去看一下(捂脸),以后会尽量保证日更或者隔日更的~问我这段时间干嘛去了的话,修改大纲有没有人信?以及,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50章 神仙·思七 芳华殿。 清辉月光,从玉阶拾级而上,爬进殿内。 天君坐着,旁边的天妃遮不住的怒气。 一群人跪在中央,低着头,窒息的气氛像没有呼吸。 我一下子感觉夜风寒凉,后脖颈有些发冷。 我侧身从他们身边走上前去,跪在最前面的人微微动了动。我余光略扫,愣了下。 阎恪。不,虽回天宫时阎恪做了这副打扮,但眼下的该是真正的思七。 我云里雾里地推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拜见父君、母妃。” 天妃作势说话,怒气就要喷薄出来一般,天君按住了她,让她且不要急。 天君没有笑容,虽不至于凶巴巴,却也极为严肃,“宜丫头,你且回答,你识得这个男子么?” 我心里捉摸不定,只好拣不出错处的说:“回父君,识得的,他是阎……殿下身边的侍官。” 天君道:“归宁之日,是他陪你回的阴冥么?” 我隐隐觉得不安:“回父君,是他送我回去的。” 天君没有应声,“有人传报,见你与他厮混一处,举止甚为亲密。” 我心中一咯噔。 这这这……阎恪来找我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这,要是被误会可是不保名节的大罪! 我急得张嘴欲辩解,话到嘴边突然缓了下神。直接说是阎恪假扮的,便可以解开误会。可是,阎恪他扮作思七,不是有原因的么,倘若我这边说岔了嘴,害了他可怎么办才好? 思七伏首跪在这里,显然是没有讲实话的。他是阎恪信任的人,我跟着他的步调走总不会错罢? 我跪下来:“回父君,儿臣冤枉,此为污蔑儿臣清白之举。” 天君沉声,一旁的仙官手里持着玉盘上来。“那此物,你可有合理的解释?” 针脚奇异的绣花荷包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对颠倒的鸳鸯。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的针法更普通一般些,不要这么标新立异别具一格。 为了给阎恪的头个礼物像样点,大大小小的荷包我绣了百十来个,可都放在阴冥了呀。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硬着头皮,“回父君,此乃是我送给殿下的私物,至于怎么会落在了思七侍官的手里,儿臣并不知道。” 天妃薄怒浮在脸上:“你还想辩解!我原以为你瞧着是个老实的,没承想内里是个肮脏的,尚无廉耻之心!” “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天君细语安抚她,“此事尚有疑点,暂且扣押在炎室,收押待进一步调查吧。对外,且说妃君在你这里修习礼仪。” 跪在一旁的思七听到“炎室”二字身体一抖,“天君,下仙与娘娘的确是清白的,请天君明察。炎域严寒,娘娘千金之躯恐怕难以承受。” 天妃道:“这个时候你还袒护她,还敢说清白!” 一群仙卫靠拢来,就要押我的手膀。我正要再争辩两句,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入了来。本来神仙的脚步是极轻的,想来来人行得极为急促。 “请父君恕罪。”他在我身旁跪下了,“是儿臣化作了思七的模样,陪她回去的。” 阎恪的额角微微沁了汗,来时该是十分匆忙。 天君瞧着他突然闯入,浮过一丝讶异。但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天君,因而依旧淡定地接过了话:“既是你陪妃君回去,自当正大光明,何必要假扮呢?” 阎恪道:“儿臣蠢钝,以为这般会更方便。妃君性子单纯,儿臣担心她会成为众矢之的,又不忍心让她独身回去,所以化形成思七陪行。” 天君闻言皱起了眉头:“荒唐。” 天妃一脸不可置信:“恪儿,当真是你化了形假扮的?你可不要这般傻,为了袒护她生生应下。” 阎恪道:“回母妃,的确是如此。” 天君拍了拍椅子扶手:“简直是胡闹。” “请父君责罚。” 天君似乎是有些生气,手一挥正要说什么话,天妃忙拉过了他,“哎呀,你对恪儿动什么气,要怪也该怪这丫头唆使,他平日何曾这样过!再者,你训斥一番便了,恪儿的身子虚,你真罚了他,你赔我一个儿子!” 天君生气又无奈道:“他如今本该独当一面,却仍如此胡闹,都是你惯出来的!” 说着却松了眉目,“好了,起来吧。下次再不可这般莽撞荒唐。往后,行事也该顾全大局,三思而行。出了这般事迹,传出去只会丢了脸面坏了名声。” ———— 从露华殿出来,阎恪跟思七走在前面,我落了几步。 出来时,思七站在门口,阎恪不见了人影。 思七朝我笑了笑,指了指右边的云路,低首道:“娘娘,殿下往那边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真正的思七,他温和有礼,不急不缓,有点像阎恪的某一面镜子。 我点头应下,提了裙子朝那条路跑去。 阎恪正在星液湖堤岸。他不叫仙官帮忙,自己持了棹桨,抬眼看我,“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路上,满船星河。 我坐在另一边,看船身慢慢的动,底下水静得像一面镜子。阎恪顾自划着桨,一言不发,就像载着清梦的使者。 我就想,要是我的梦里也有这样的使者就好了。可惜我不常做梦。 我怔怔的有点出神,阎恪突然说话了:“看什么?” 我咳了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想了想方才的事。阎恪扮成思七去阴冥,必定是有重要的事,如今身份暴露,也不知会有什么损害。 我为难地道:“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阎恪沉默。我道:“对不起,我也……” 仔细论起来,倘若他不是为了去找我解释,也不会被人发现。 “耳目这种东西,是无处不在的。就算我没去找你,也会在别处被人发现。”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忽然用视线定住我,“往后再遇到这种事,直接说实话,余下的我再想办法。” 我一时没细想他说的余下的指什么,自顾嘿嘿一笑:“我有分寸的,明摆着证据不足,天君并没有要罚我,也就是说要先关押在炎室,等你想了周全的法子赶过来就好了。” 就是可惜最后阎恪脑筋转得不够快,没想出周全的法子,仍是说了实话。 阎恪道:“你知道炎室是什么地方么?” 我问:“什么地方?” “你记得你们阴冥的亡岩么?” 我骨头颤了颤,坐正了,“下次我说实话。” 我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不过,天君是真的对你很好。你说什么他都相信你,也没有罚你。” “那是因为我不爱撒谎。” “……”呸,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我正忖着以怎样的方式生会儿气,听他又道:“孟宜。” 每次阎恪正儿八经地叫我的名字,我总下意识地忘记手边的事,比如我正准备生气。我不自禁往他看去,凝神去听他说什么话。 “假使我做不成天帝会怎样?” 我有点意外,略一想想,问:“你想做天帝么?” 他似乎是愣了下,突然勾起嘴角:“倒是头一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那我应该问什么?”我托腮道,“做天帝有什么好处?” 阎恪不说话。 我又道:“那要不然,你为什么做不成天帝?”不待他回答,我摆摆手,邪恶地笑道,“这个不用问了,肯定是你资历太差,没及格。” 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哈笑开了。 阎恪依旧不说话。 船身依旧缓缓流动。 星液湖的星澄澈干净,夜又复杂深沉。我一时沉迷,扒拉在船沿,感叹道:“这里真美。” “这是天宫通往下界的境口。”阎恪顿了顿,“你刚才不是问我,做了天帝有什么好处么?” 我转头看他,见他也遥望银河。 “这九重天,皆活在天帝的灵台里。如今天帝位缺,这星液湖静如死水,而天帝就位后,这里,便是天帝的眼睛。九重天甚至天地万灵,都掌控在他手里。你说,算不算得好处?”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只知道天帝位高权重,原来是这样的高和重么? 我不知道算不算,一枚铜钱尚有字面和花面,这样复杂的事怎么能凭我的三言两语断定呢? 我呆呆地道:“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应当……就算吧。” 那么,阎恪喜欢么? 他生而为天君之子,顺位的继承者。他精习天下策论,却会在深夜独坐一言不发,他闲时钓鱼、养鸡,却会嫌弃小路泥泞脏了鞋面。 他总是矛盾的。 那么,他会喜欢做天帝么? ———— 下了星液湖,我依旧走在后面。 一路上,仙娥捧着灯在云端行走,纤纤细步,像每一步都能生出一朵花来。 我不禁想,若是整个儿的天宫都纳在眼里,天宫里这么多漂亮仙娥,更衣沐浴岂不是也被他瞧了去? 还有,万一我要偷偷背着他干点坏事,岂不是极容易就被抓包了? 如此一来,我感到有些懊悔自己方才说的话,我应该极力劝阻他不要做天帝的。 我边走边发着呆,额头一疼撞上了前面的阎恪。 第51章 神仙·丢脸 我边走边发着呆,额头一疼撞上了前面的阎恪。 我揉了揉额头:“怎么了?” 阎恪拎了拎眉:“你在发什么呆?到了。” 一进元风殿,红英急冲冲跑上来。见到阎恪,又畏畏缩缩往旁边一缩,一脸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拍拍她的手,宽慰她天君叫我去并没有什么事。 红英一脸恍然,似乎刚刚压根没想这件事。“对哦小姐,天君叫你去芳华殿了,小姐你没事吧?他们没有罚你吧?你没有挨打么?” 我揉揉太阳穴,“你别紧张,我没事。” 红英告诉我丹朱派人来送了帖子。 我看都不想看,“放那里吧,唉,烦死了,居然还正儿八经的下帖子。” 阎恪随手拣了过去,“她如此大的阵仗,只怕是做了充分的布置。我提议你别抱侥幸心理,趁早准备。” 我“啊”了一声,“不会吧?”真是觉得伤脑筋极了,“那要怎么准备?” 阎恪忖了忖,道:“宴会设在三天后,怎么准备都是无用。” 我咬了咬后槽牙:“那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 我泄气道:“输给她会怎么样?” 阎恪饮了一杯清茶:“也不会怎样。就是天宫虽不许随意传言,司史局的笔杆子比较厉害。” 我自然见识过司史局的笔杆子。 九重天的嘴虽然是有闸门的,唾沫虽然是淹不死人的,架不住好舌头不如烂笔头,他们的笔杆子,可以把一颗沙粒刮成尘暴,把人活埋了。偏偏你还无法反驳,因为这尘暴确实是沙粒造成的。 我求教道:“那你觉得,她会让我比什么?” 阎恪置了杯子,闲闲地瞧我一眼:“你不是应该比我更了解她么?” …… 他这话我居然无法反驳。 自知晓我的存在后,丹朱便时不时萦绕在我周围。以至于她同我相处的时日,远远地超过了同阎恪的。 可是以她的个性,怎么会想到设什么芳华宴比试,还拿出天妃来做幌子? 我合计着,丹朱既然要来这么一出,以她的脾气,定会选她擅长的,好看我出一把洋相顺带做做对比。 丹朱作为天家这一辈唯一的姑娘,养尊处优,自小受的熏陶是德艺双馨,日日焚香洗手、弹琴作画。 因而她最擅长这些人文艺术。 阴冥这一块的培养意识较差,自小阿爹阿娘给我灌输的,就是多读书写字,剩下的都是不务正业。 我所有的艺术课,都是在崐山的修养课马马虎虎毕业的。 我郁闷地想着,阎恪突然起身出了内室。 “你去哪儿?”甫一出口总觉得有点像长门怨妇似的,我忙改口,“我是看这么晚了……” 阎恪一脸了然地表情看得叫人窝火,我正要再辩解两句,被他生堵住了:“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你先睡吧。” 说着匆匆而去了。 ———— 原来成亲并没有好处。 我原以为嫁给阎恪后,我就可以什么时候想见他就见到,结果三天里,我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 从前我见这天宫富丽堂皇,什么奇珍异兽都有,觉得新奇极了。如今才知道这里更多的是,规矩条律一大箩筐,这也不准那也不许,拘束极了。 最烦恼的,是每日晨昏定省,聆听教诲完还要去听早课、念心经。对于一个熬完夜又要早起的人来说,实在是有些背不住。 转瞬就到了三日后的芳华宴。 我在这三日里,焦头烂额地列出一个计划表,挤下问安、听禅的剩余时间,通宵达旦地闷在房里恶补了两天功课。 翌日我拿着小抄边看边出门,发现阎恪居然回来了,卧在绒花榻上拿着一卷闲书,“要出门了?” 我顿住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悠悠然侧了侧身,“刚回来,洗了澡吃了早茶。” 我把脸笑成一朵花似的,“你有没有意向……” 他一口否定:“没有。” 我嚷求道:“你就去一下不成么?不需要废你太多时间的。就怕万一,万一到时候要丢脸了,你发挥一下权力喊一下停或者转移一下视线什么的……” “既然怕丢脸,称病推掉不就成了……”阎恪往里侧了侧身,“看你这一脸憔容,不如跟我一块补觉。” 我挣开他的手:“那怎么成,不去的话只会更丢脸!” “反正你丢的脸也不在少数。” “……”我嘟嘴道:“这不一样!” 好不容易天妃对我有了点好感,我还答应她要争气呢,来这么一出只怕是一把回到荒古前。而且,要是真只丢我自己的脸就算了,把我阿爹阿娘的脸也给丢光了。 阎恪坐起来。 我心头一喜:“你愿意去?” 阎恪道:“我去刺秋楼找找助眠的书。” ……我决定要跟他绝交两个时辰。 ———— 一到桃芳宴,我有些傻眼了。 “不比琴棋书画?” “若是如此,就归于俗气了。”丹朱今日说话着实不符合她平日里直截了当的作风,还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再者,比这些,对姐姐你来说,也不太公平。” “姐姐你是天宫太子妃,自该有榜首风范。天宫行事修养,一为修身,二为修道,不如今日向大家展示一番道法,让大家开开眼界。” 我正要分说,她嘴皮子翻飞:“不过是几个姐妹私下里向姐姐请教,姐姐可莫言推脱才是。” 我环顾了下四周层层叠叠的云痕,说好的私下请教,那怎么围观的人这么多? 但是,斗法比起来,总好过吟诗作画总不至于丢了脸面罢? 我堪堪应了:“该是我向各位赐教才是。” 一位仙气缭绕的仙子从后头飘出来:“不如,就由翠湖先来向太子妃讨教讨教。” 我遵照赛场礼仪:“请……” 话还没落音,那位仙子的灵剑已经指到了我胸口。我忙侧身一偏,还不待喘口气呢,那剑又化作一条鞭子挥了过来。 其灵活度其力量完全不像是我们这个年纪练得出来的呀。 我心中惊疑,只得急中迎站,催生了灵力挡上去。间隙间见到她的腰身佩着一个零字玉珏,我大惊失色,这哪是什么小仙,这、这这明明是个十足十的上仙!丹朱这个混丫头,竟然来这一出! 我虚虚接了她两招,退了十来步远。以灵力支撑,只料想今日铁定是要完了。明日头条就要写上阴冥来的太子妃和小仙娥比试,被打得满地找牙找不着北了。 我心里焦灼得很,一股灵力隐隐约约像是要破土而出,我极力压制住。 仙君的剑已经刺过来了,我只好又□□以灵力化盾硬着头皮挡上去。体内突然蹿进来一股力量,使得盾生剑气,截住那劈来的灵剑,我再借势一过,反手打断了她的术法。 她惊觉回头,灵剑掉在三尺远的云盘上。我拱手道:“承让了。” 接下来,我体内的那股力量得到了充分运用,三下五除二一一击退了余下几位,居然一点也没费功夫。除了其中一位神君道行实在高深,我蛮力去接招,结果被她破开,一道天灵斩划在手上。 一阵疼痛,我险些站立不稳,再去对招时用了十分的谨慎,总算堪堪打了个平手。 我收好灵力,笑道:“说好的点到为止,咱们就到这里吧,让诸位见笑了。” 丹朱全程托着下巴,瞠目结舌,我想接下来总算有大半个月太平日子了。 我从芳华宴回来,发现被划中的右手一点疼痛也没有了。虽说大家比试用的是虚灵术,对身体不会有什么损伤,但痛楚还是会有的,何况被来了那么一下。 难不成,我的体内真的潜藏有一股强大力量么? 我让红英拿剑指了我好几回,琢磨着那股力量是如何激发出来的,却半晌也不见半点成效。 奇怪了,难不成是我的错觉?我被鬼附身了?不对我自己就是只鬼呀。莫非是力量在体内被封印了? 看来,改日得找个奇士摸一摸骨。 我正不得章法,阎恪回来了,头也不偏往内殿走。我眼尖一眼看见了他,“诶,阎恪阎恪,你回来得正好……” 他瞅了我一眼,脚步不停,我忙叫住他,“我想跟你说个事……” 他径直入了另一边的寝殿,见我跟着,突然停住了,俯身瞧着我,道:“你要在我沐浴的时候说么?还是,你想跟我一块儿洗?” 我反应过来,赶忙退后了几步,涨红了脸羞恼道:“呸呸呸!我才不要呢!” 我觉得奇怪:“你不是早上刚洗完么……” “出了点汗。”说完,我的鼻子碰上一张结界大门。 去刺秋楼看书能出什么汗?啐,这个洁癖鬼! 我回身,走到前院,找了个宽阔的地儿,聚了灵力,集中精神再想试一次,红英突然指着门口呼道:“小姐,你看谁来了?” 剑形半成又烟消云散,我心里怨怒值往上,不知道谁又来打搅我。噌地睁开眼睛,眼前人肩上挎着个包袱,一脸痞笑。 第52章 神仙·地瓜 我心里怨怒值往上,不知道谁又来打搅我。噌地睁开眼睛,眼前人一脸痞笑。 …… 我诧异:“你怎么来了?” 孟铜钱笑的一脸猥琐,“我来给你当陪侍了。” 孟铜钱的父亲在我爹手底下做事,照说也算是家底殷实,不必费神跟我跑这老远。 他说可他爹一心希望他能在九重天结交上层人士一番大作为,而他自己……则对话本里描述的仙女儿蠢蠢欲动,这才见缝插针,申请调动跟了我来。 我道:“天宫里只允许带一个陪侍,我已经有红英了。” 孟铜钱眼睛一乜,“我是来替她的。” 我十分认真的想要指正他这种走后门的不道德行为:“她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你做什么替她?凡事也讲究个先来后到,你也要顾及顾及她的想法啊?” 我话未落音,一个黑影一溜烟进了屋子一溜烟抱着一堆东西站定在我面前:“小姐我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可以走?” …… 我不知道阿爹阿娘是怎么个想法,孟铜钱脑子是好使,可他有几个正经主意?再说了,他好歹是个男的呀,这么一来,不免多了许多不便。何况阴冥的事务一贯繁忙,他这一撒手,谁来接管? 我道:“你不是负责往生镜么,你走了怎么办?” “还有小黑小白他们呢。”孟铜钱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如今投胎的魂魄不比以前,少的很,他俩管着绰绰有余,还有闲工夫在河边生灶吃火锅呢。” 我见他大包小包的往桌上放,问道:“你这是带的什么?” “地瓜。”孟铜钱把最大的那一包拿给我,“你生辰不是快到了么,夫人念起你没法儿回去,托我给你捎带的。” 我瞧着一个个还沾着新泥的红地瓜,眼睛一热,故作嫌弃地觑了他一眼,“带什么地瓜呀,阴冥外头的人不吃什么地瓜,流行吃长寿面!” “你不要那我拿了。” 我赶紧夺过来。“谁说我不要了!” 我正把地瓜拣好,阎恪洗完澡走了出来。 墨发半湿,唇红齿白,真是好看。这不是重点,我见他的手有点发颤,忙丢下手里的地瓜去看,“你的手怎么了?” 阎恪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挑了挑眉。 我顺着他的目光瞧,发现自己手上沾了泥巴,顺带弄脏了他的手。 想来是他洁癖的毛病犯了,我忙拿袖子给他擦了擦,悻悻地放开他。 阎恪道:“无碍。这两天字写得有点多罢了。” 我撇嘴,“那么多公务哪是三两天批得完的,便是赶进度也要量力而行呐,若落下病根了,到时候别怪我笑话你!” 阎恪居然应了话,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喜于他的反应,感觉就好像把我的话很放在心上。见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布包袱上,我忙跑过去,解开布袋子,拿起两个地瓜,“瞧,孟铜钱带的土特产!” 阎恪目光又扫了眼一旁的孟铜钱。这厮不知道阎恪就是当日思七,早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的狗腿子特长屁颠屁颠迎了上去。 阎恪并不吃他这套,转身进了内室,“替我谢过岳丈岳母。” 孟铜钱一脸愣,看向我。 我紧跟着阎恪进了内室,“那个,孟铜钱是来替红英的。” 阎恪在置物架上取了布巾子,回身抓住我的手。他低垂着眼:“他来替红英?” 我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我阿爹阿娘怎么想的,大概是觉得他对我比较了解,好提醒我少犯错吧。” 闻言他眉头微微一拧,停下擦手的动作:“你同他很熟?” 我想了想:“一块儿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吧。” 他力道控制不好,我被磨得有点疼:“就是他越长越歪成天没个正形,所以后来就不大跟他一块玩了。” 我斟酌了下,同他打商量道:“可好歹是我阿爹送来的,而且红英她也想回去,就留下他吧,成不成?” 阎恪弃了布巾子,道:“你差人去掌仙局报备一下便成了。” ———— 九重天的日子一日复一日。天宫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笼子,重点是这鸟笼子还处处设有卡点。 我还以为会要做当家主母打理内务呢,没想到元风殿一切井井有条,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我还算沉得住气,毕竟崐山的修道不是白来的,而且阎恪再忙也会抽空回来。 依旧每日三点一线,剩余时间便坐着发呆。孟铜钱却要闹腾得疯了。 作为我的陪侍,他自然是要时刻紧跟我的步伐的。这厮又一贯是个浪荡惯了的,因而本着唇齿相依的上下牵连关系,我设了零零圈,把他拴在我百步范围内。 天宫的规矩极严的,他们不开放自由搭讪,因而漂亮的仙女们见到一脸殷勤的孟铜钱,都避之如蛇蝎。 这厮又一肚子鬼主意,居然想附身到仙兵身上好借此溜出去,还好我及时发现,封了他的附身术。 因而孟铜钱又在耳边叨了起来。 我不耐听他絮叨:“你给我闭嘴。” 孟铜钱像坐在针尖儿似的,“姑奶奶,整天这样闷着我都要给闷出病来了,你就让我出去走走罢……” “我也天天待着,我怎么没见生病?”见他焦躁地动来动去,毁了我晒太阳的好心情,我瞪了他一眼,“你窸窸窣窣干什么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来了九重天,总感觉头皮痒得紧。”他疑惑地撩起袖子,“难不成是水土不服?” 我白他一眼,挪了挪屁股:“你见过水土不服从头皮痒起的么?莫不是你自己不爱干净,生了一身跳蚤……” 孟铜钱又抠了抠手臂:“都怪天天闷在这里,活人也能闷出霉来。” 我正要反他两句,元风殿迎宾的小仙娥步态珊珊进来了,“娘娘,天妃传您过去一趟。” 话音一出,我心下搅动不安。早前我才去问了安,这会子传唤,又出什么事了? 第53章 神仙·唱戏 华池殿殿堂口好大阵仗。 锦绣云搭成的台子,细绦扎着边边角角,挂着金灯笼。 我叫了站在附近的小仙娥,“今儿个是办什么喜事?” “丹朱仙子学了人间的戏曲子,今日天妃娘娘” 这丹朱,倒也真会哄人开心。 我前脚刚进了华池殿,就见到穿着戏服的丹朱走了过来。 “姐姐也来了?” 天妃道:“是我叫她来的。” 我向天妃问了安,丹朱笑眯眯地:“正正好儿,姑母这旁边还有个好位置,姐姐不如坐这儿,陪姑母说说话。” 一听到丹朱邀请,我便觉得头皮炸得厉害,准没好事。忙摆手推辞了,选了个最最偏僻的隔间坐了过去。 丹朱唱的戏折子是武松打虎。这出戏我看过,如题,说的是英雄醉汉拳打猛虎的故事。 我刚落座,发现孟铜钱不见了。不知道这厮又跑哪里去了,我正要起身,有人掀了云帘进来了。 四目相对,氛围稍微凝滞了下。我率先开口道,“清媚神女,你也来看戏?” 胡清媚点点头:“天妃叫我过来的。” 又是长久的一阵沉默。不知诸位的生命中有未遇见过这样的人,你觉得她很好,但是聊不起来。 幸好随她一道的仙娥机灵得很,很快嗅出了空气中异常的味儿:“姑娘,既然太子妃这儿坐不下,咱们去旁边隔间罢。” 胡清媚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我们又彼此虚与委蛇地挂着尬笑告了个别。我总算整个儿软了下来。 胡清媚走了不久,孟铜钱回来了。我瞟了一眼即将开场的戏,睨着他,“去哪儿了?” 孟铜钱吊儿郎当的:“疏通水道。” “花了这么久时间?”我乜了他一眼,“孟铜钱你不会是身体不行吧?” 闻言孟铜钱炸毛道,“你说什么呢!我堂堂孟铜钱可是真男人!”隔间没有旁人,他便跳在横木上坐下,“找厕所被一个家伙带错了路,害我花了好久时间。” 我还欲说话,云顶突然一黑,似乎是要开场了。 我凝神静气,全场也静下来,只有余晖落在台子中央。 丹朱一身窄袖缁衣,粉墨登场。醉态蹒跚地上了景阳冈,见了一块光挞挞的大青石,丢了哨棍,正待就地躺下,一阵狂风大作,林子后扑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有了仙术烘托,这场景便极为逼真。那只大虫也不知是个什么人扮的,一举一动惟妙惟肖,既凶猛逼人,又逗人发笑。 与丹朱一阵激烈缠打恶斗。丹朱左手紧紧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拳头只顾猛打。 台下一片叫好,却慢慢察出不对劲来。那大虫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只余下口里兀自喘气。 一位仙子从台下飞了上去,却见那大虫七窍皆迸出鲜血来。 却见侧首的丹朱突然眼睛一瞪,仰头倒在了台上。 场面一度混乱。 我去到后台的时候,已经乌泱泱围了一大堆人。 丹朱已经醒了,一脸泫然欲泣,半躺在里头的榻上哭。 我的直觉教我退了一步。 孟铜钱凑着个脑袋,“我感觉这事儿不大对劲啊……” 果真我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呢,天妃抬眼看见了门口的我,立刻怒斥道:“孟宜,你好大的胆子!” 我忙恭敬地低首道:“儿臣不知有何罪……” 丹朱停止了擦她的眼泪,指向我:“姑母,您瞧瞧她,她还尖牙利嘴不肯承认!您可要给丹朱做主!” 我被动又茫然地看着这景致,旁边一位漂亮的仙子站出来解释了。 “小仙将茯苓□□予丹朱仙子表演戏目,不料茯苓兽竟被迫害致死。仙子说,她方才只觉得脑内空白,一切事情浑然不知,仿佛……是被人附身了一般。” 我愕然。茯苓兽是天宫有名的药血神兽,看来也是台上那只活灵活现的大虫。 这话说的,难不成是说我附身了不成? 我惶忙申诉:“儿臣冤枉,儿臣一直待在隔间赏戏。” 丹朱眼珠子一转,“还没说你呢,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你那隔间挨着后门,又隐蔽,你便是出了谁又知道!” 原来还有这出儿等着我呢。如今的丹朱可真不比往日了。 我咬了咬牙,头上汗意三两,只觉得语句苍白:“孟铜……孟铜钱能给我作证……” 孟铜钱闻声紧赶紧挪到我身边,“禀娘娘,君妃的的确确一直在隔间看戏,下官以性命作保……” 天妃明显地已经被丹朱带偏了,气哼哼地:“其上不正,其下必邪。你带上来的人,如何给你作证?”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一旁侍立的一个仙娥突然行礼开腔:“禀娘娘,听闻太子妃的侍官平日行事放荡。适才小婢被护殿的仙兵调戏,还未来得及上告。因仙婢正觉得奇怪,那仙兵历来规矩,如此一来,只怕,就是此人做的腌臜事!” 一旁的孟铜钱被激惹得跳出来,“喂,你有话好好说,别胡乱泼脏水!我是喜欢勾搭漂亮姑娘,可也不屑于附身到旁人身上去勾搭!”说着定睛看了看那姑娘,“你不就是刚才给我带错路的那个小娘子么!” 小仙娥瑟瑟缩缩往后一躲,“娘娘,小婢分明未见过他,他却认得小婢……” 我突然觉得有一百张嘴也讲不清了。 我只好硬扛着冷静,回到正题上分析道:“请母妃明鉴,我与丹朱仙子素来无怨无仇,附身于丹朱仙子身上,何来的动机呢?” 丹朱的说辞准备充分:“你分明是见前几日我邀请你去芳华宴,你本是不情愿的,羞恼于我,所以今日想让我当众出丑。” 我道:“我若是想让你当众出丑,直接附身到茯苓兽身上岂不是更简便?” 丹朱强嘴道,“谁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嘴巴一撅,眼泪又簌簌下来了,“照你的意思,难不成是我故意打死了茯苓兽,赖在你身上!” 天妃抱着她,瞪向了我:“人人都知丹朱平日最见不得血腥,更何况她并未启用灵力,何来的气力去杀死庞然的茯苓兽?” 我当真是百口莫辩,“可不一定是我附身了呀,天下奇淫巧技这般多,被人下了咒或者……” 丹朱忽然阻断我:“以姑母的修为,是不是你附身的,难道还会看错眼么?” 我心中一凝。没错,以天妃的修为,应该不会看不出来丹朱没有被附身的。 所以,是天妃包庇丹朱,还是说,压根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天妃的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神色,快到看不清,半晌方道:“把她关入炎室。” 第54章 神仙·作妖 浓烈的烟雾,噗嗤的火舌头,架子上的生肉滋啦煎开,散发出似香似焦的味道,油脂从皮里溢出来。 我整个脚已经成了黑炭没了知觉,只觉得面皮灼得厉害。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一大块肉顺势掉了下来。 我转头看角落里的孟铜钱:“孟铜钱,你还好么?” 孟铜钱哆哆嗦嗦像抖筛子:“福大命大,死不了。” 我意图用转移法来减少痛苦,不满地道:“那真是太让人失望了,死了多好,也不用连累上我了。” 孟铜钱看出我的想法,也咬着牙,反驳道:“到底谁连累谁,你可要把话说清楚了!” 确实是我没用。 “你想什么呢……”孟铜钱见我情绪低落,伸着油乎乎香喷喷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盯着浮在空中的烧鸡腿道:“我只是有点饿了,能咬一口么?” 孟铜钱跳开一步:“去你的……” 我真是明白天妃把我押在这儿的用意了。剥皮化骨,再成骨生肉,毫发无损,但是疼痛上折磨可以让人想直接去死。 这样的剧痛之下,还能有意志撒谎的人,只怕是天降大任的奇才。 我估摸着她等会还要押我上去审讯的。 果然,炎室的大门缓缓化开,我的心像看到一窟寒冰,想直接就往外冲。只是脚皮和肌肉已经粘在地板上撕不下来。 我的眼睛也在炭化,歪歪扭扭地见着身形高大的人影走了过来。紧接着一声刮锅巴的撕拉声,我知道是我的脚底被撕下来了,只不过已经没了知觉。 眼前的人脸近在眼前,我被轻轻托起,眼珠子掉了一只,裹着黑灰落在了他的衣裳上。 我疼的没有知觉,剩不了心思管是不是弄脏了他的衣服,抓在他的襟口上,“阎恪,你来了。” 出了炎室的门,我的四肢百骸开始复原,眼睛重新长回脸上,我看见了阎恪无波无澜的脸。 丹朱嘟着嘴跑了过来:“恪哥哥,你可要给丹朱做主!” 阎恪错开她,朝向另一边,原来天妃也在:“母妃,只是区区一只灵兽,如此惩戒未免有失妥当。不论如何,您也要顾及阴冥的三分颜面。” 天妃显然气未消减:“君妃如此行事,莫非还要饶了她不成?” 丹朱趁火添柴:“丹朱为了戏剧效果,本是邀凌风仙子来扮那大虫,见她身体不适才使了那茯苓兽去。倘若去的不是茯苓兽,今日枉死的岂不是被活活杀死的人命?” 这……这便说的愈发严重了。 可惜我一时完完全全没有证据。我慌忙快速伸手拉了拉阎恪,因为手关节僵硬,差点扯坏了他的衣服:“我没有附身,我一直待在隔间看戏都没有出去。你知道我平日不会随意附身的,更何况随便杀人呢……” 阎恪看都没看我,缓缓道:“君妃私自附身,的确是犯了忌讳。就由儿臣封了她的灵力,罚她禁足在元风殿。” 我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耳朵长歪了,听岔了。 不知封灵力为何等事件的丹朱还在嚷着:“就这样?阎恪哥哥,你未免惩得太轻了吧!” 天妃不说话,似是默许。 阎恪偏头朝我看过来:“把手伸出来。” 我呆呆地问:“什么?” 阎恪又重复了一遍:“把手伸出来。” 我从他的眼里看不出情绪,他一贯是这样。我知道他历来阴晴不定,可从来没想过他会不信我。 我努力解释:“我真的没有……我怎么会为了戏弄丹朱随便杀生呢……” 我的手被他扣住,我拼命挣开,又被他抓住。 我扭着气劲极力挣扎。“我没有……我不……我没有……” 阎恪的力道极大,我死命抠他挠他没有讨到半点用处,在扭拽中眼睁睁看着紧灵圈化在了我的手上。 他还在说话,“君妃度小,就罚她在元风殿禁足思过,有无君妃的资质,就再待进一步考虑吧。” “儿子还有事处理,就不送母妃出去了,此事便这般先了了罢。”说完,他逆着光走了出去。 也许是我的眼睛还没完全长回来,视线中他的背影总有些模模糊糊。 天妃见他如此,终不再说话,睨了我一眼,甩袖子出去了。 众人陆陆续续散场,丹朱骄傲地昂着头从我身侧走过,“真是便宜你了!” 一直站在后头的孟铜钱小心地走近来,瞄了我几次,才道:“你还好吧。” 我心下神伤得很,不想理他。 他挨着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冲着丹朱的背影啐了口痰,“那个什么什么红猪还是丹朱的,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要这般害你?” 以前她不这样的。 以前她虽然处处针对我,也就耍耍嘴皮子,或者直接挑衅,使使绊子。从不至于面上温温顺顺,阴着给你来一刀。 唉,谁说的清呢。以前,他也不这样的。 孟铜钱还在絮絮叨叨,我斜他一眼,“你要帮我报仇?” 孟铜钱瞬间就怂了:“我帮你……骂她!” 说着他还真骂骂咧咧开来。一个人骂得无趣,还不尽兴,问我:“你不想骂骂她么?” 我严重鄙夷他这种行为,翻了个身,“阿爹教我,做鬼可以没文化,最起码要讲文明。” 孟铜钱不以为然,“她害你受了这么大苦头,你说你一时半会仇也报不了,嘴上还不能消消火,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我想起我的灵力被封,往后也真不能附身报仇了。又想起阎恪刚才的嘴脸,我忿忿地磨了磨牙:“诅咒她走路摔个大跤!” “你这算什么诅咒……”孟铜钱话未落音,远处云上突然一声娇呼。 孟铜钱伸出大半个头去,又折回来拉起我,眼睛放亮,指向远方,“诶诶诶,快看快看,那个什么丹猪真的摔倒了,摔了个狗吃屎哈哈哈哈……” 我被孟铜钱拽着,差点把门牙磕在门槛上。 ———— 夜风和畅,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骨头仍旧烫得发疼。心脏也隐隐作祟。 我爬起来,猫腰到了侧殿的门口。 说是侧殿,这里才是阎恪大部分时间呆的地方。 门关着,我敲门,无人回应。 门口的仙侍道:“娘娘,殿下不在殿中……” 下头的口舌,历来是跟着主子的口谕走的。 我慢慢磨,继续问:“那他上哪儿了?” 仙侍一副难色,有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思七步履匆匆,看样子是要出去。见到我,朝我行了个礼,居然坦荡答了:“殿下去崐山了。” 我讶然,这么晚,这么急,连思七也没带? “去崐山做什么?” “虬眉道长亡了。” 第55章 神仙&情敌 我一时背风,没听清楚:“你说谁?” 思七提了提音量,缓缓道:“娘娘,虬眉道长仙逝了。殿下吩咐,待您醒来,便送您去崐山。” 我的心里一空,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我动了动牙齿,居然比料想中还要平静:“怎么死的?” 思七道:“思七不知。” 我怔怔愣愣地,思七又道:“娘娘若是准备好了……” “哦……”我呆呆地转身,思七叫住我,“娘娘,崐山天凉,您可带上云纹披肩御寒……” “多谢。”我应下来,无意地问了一句,“你怎的知道我有云纹披肩?” 思七居然诧了一下,才回道:“是殿下吩咐的。” 我未做深想,点点头进屋收拾东西。 ———— 因为灵力受封,我步行速度慢的着急。思七的飞行术把我捎带到半山腰,我便提出让他先走,我自己走上去。 一路上,都是白色的系带,扎在臂上的,系在头上的。 崐山依旧草木如新,一派的碧色,还像我偷溜回家那天的样子。可覆满青苔的石阶,鬼怪神通只能喘着气慢慢爬的石阶,如今登起来如履平地。 我知道,师父真的死了。 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我以为他是顶顶厉害的神仙了。他抛却浮世,超脱于普通人之上,却又尘心未泯,对古玩收藏痴迷不已。这样级别的神仙,不当是不死不灭么? 他那么懒,我拜在他的门下,他笼共就教了我一个日月境法,让我天天缠着阎恪。 我交了那么多学费,送了他那么多字画,他还什么都没正经教我呢,他怎么能就死了? 爬上洞府已经是晌午了。 门口的阵法已经被破开了,里头乌泱泱站了一院子的人。门房上、屋顶上、树上和云层里还围了一堆。 众人神色各异,目光不善,几大长老面红耳赤,气氛显得剑拔弩张。 崐山是以我师父虬眉为核心所形成的。换而言之,此地由他翻手为云覆手做主。 他虽不主事,以往打理崐山的人员却都是他亲自选的。 如今他一死,崐山的接管权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砧板上有块肉,人人都想得而啖之。 我站在人群里,听他们各个有理地各执一词,觉得脑袋发胀,转身出了院子。 □□是师父练功打坐的地方,但大多时候,他是在这里刷洗他的古玩。庭外的世界,仿佛与他没有关系。 我正出神,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 “宜师妹。” 来人穿着雪白斩服,发髻上挽着白绸带。我想起来,继我和阎恪走后,三师兄算是师父门下的大弟子了。 我应了声,他已经走到我近旁来了。也盯着那块大石头。 “那天,师父还坐在那里淘洗他的铜器,不肯让人帮忙。” 我几乎能想象他那种嫌弃的神情,仿佛他真的就在眼前似的。我笑:“他就是这样的老头子,你要是多手碰了,他还跟你急眼儿呢。” 三师兄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听我说完,很久才道:“生死有命。” 他一向惜字如金,我知道他在尽可能安慰我。我没绷住,紧忙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 昨天还生龙活虎,骂起人来那么有精神气的人。 我和阎恪成亲当天都没来,还跑到十万里之外的南明岛去摘什么草药的人。 三师兄喃喃道,“是啊,就好像是意外一般……” 前庭的喧闹打斗声传来,我眺了一眼,“如今师父一死,树倒猢狲散,三师兄你不打算去争一争么?” “不是我的,我从不争。” 这倒也符合他的性格。 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你和……殿下对你,还好么?” 我愣了一下,陡然想起来《萧萧云水》一事来。心中百转千回,微微一笑,“挺好的。”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听说,宁师妹要回来了。” 我没细听:“嗯?” 三师兄还欲说话,有人突然插了进来,“如今崐山失首,三师兄不去主持大局,倒有闲情在这里安慰别人的妻子?” 三师兄神情一黑,他一向不善言辞的,此时涨红了脸。我正担心他难堪,便听他定了定气,反道:“自然是不及殿下,风闻师父仙逝,日夜兼程,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撂下话,甩着风袖走了。 阎恪吃了瘪,脸色很不好看,瞅了我一眼,迁怒过来,“你不去吊孝,倒有闲情在这里聊天?” 我悠悠道:“我如今没了灵力,怎么会像殿下一样来去自如?我才刚刚赶过来,正要过去。” 阎恪又拉住我,顾自说自己的:“他有些奇怪,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奇怪什么?”我挣开他,心里还闷着气呢,“整个崐山,不,就算满世界,谁还能比你脾气怪?” ———— 回前堂时,已经接近打起来了。 司鸾和燕洪也挤在门口。 司鸾咋舌道:“一块地皮子,值得争得这般头破血流么?” “什么地皮子,”燕洪动着脑袋,“虬眉道长一死,这无字天书落在谁手里,不就看谁的本事大了。” “什么破书,也值得像群疯狗一样乱咬。” “破书?”燕洪瞪大了眼睛,“修炼天书者,可以永生诶。” “谁知道真的假的?”司鸾不以为意,“真能永生,虬眉道长为什么还死了?” 燕洪道:“所以说,是否正寝,虬眉道长的死还存在疑点呢。” 我心中惊愕,正要插话。 旁边有人也是刚赶过来:“不对啊,出了青眉偷盗一事后,天书被虬眉道长当众焚毁了。” “哪能啊,那么重要的东西。”燕洪来的早些,目睹整个事情的经过,目光点了点大堂神台供奉的玉像,“蛮南刚刚说了,虬眉道长曾同他说过,真经藏在他的体内,经随。如今真经,就藏在虬眉长老化形的那尊玉像里。” 蛮南就是三师兄的名字。我抬首,见他正在同崐山几大元老说些什么,神色是一贯的郑重。 我心中混混沌沌,有些理不清的条绪。 蛮南是青眉的原弟子。真经藏在体内,这不是青眉当日的做法么? 第56章 神仙·我爹 燕洪话未落,庭院正中又闹了起来。 说话的是一贯性急的尼眉道长,“长老已逝,保留他的仙骨又有何用?如今连凡人都不讲究什么全尸了,更遑论你是一介神仙?白白毁了这真经,岂不是愚蠢至极?” 另一崐山元老呼眉老人捧着拂尘,“蛮南,你莫要太过固执。长老一生看淡生死,定不会希望你有这般偏激的想法,而毁了这造福世人的福典。” “造福世人?”三师兄的笑无不荒凉,“取了真经,莫不也是龙虎相斗,头破血流?” 他眼里一丝疾色,“师父之所以把真经藏于自己身上,便是希望真经同自己一齐湮于尘世,不再引起事端。” 尼眉道长不屑置辩:“若真是如此,当日焚毁时他便早已焚毁,何必留到今日。” “你们要取,便先问问虬眉师父的弟子们同不同意。” 一众目光齐刷刷往我们这边扫过来。阵线里的人低着头不说话。 我跑过去:“我赞同三师兄的说法。当日真经未能焚毁,是因为真经克火。师父留存真经,自己却从未修炼,足以见这真经多有纰漏。他把它藏于体内,是因为玉石俱焚是焚毁真经的唯一法子。师父他的做法,必有他的道理。” 尼眉冷瞟了我一眼,哼声道:“连阎恪都跑回九重天了,你一个阴冥的鬼丫头,最好别插手!” 我四下环顾,果真不见了阎恪的身影。 三师兄挡在前面,蠢蠢欲动的人们已经开始不耐了。“何时我们崐山元老做事,还需经过你们的同意了?” 呼眉老人一声令下,只见黑蒙蒙一片飞影:“将他们赶出去。” 站在我们一边的有之,更多的是崐山长老们的弟子,还有,无字真经的信众。 山口刀光剑影斗成一团,而庭院半步近不得。 我没了灵力,帮不上忙,被三师兄从打斗中拎出来。 我费力挤到门口,隔着穿不透的法门,眼睁睁见着师父的玉像被抬了出来。 神仙消亡后,其仙根会化成一尊玉,抛去人间,也便算完成了此生的造化。 那玉像闭着眼,安详地坐着,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几大长老聚集法力,缓缓地往像内注入仙灵。 玉像支离破碎,碎片迸了满地,开膛破肚般的,等身凿开。 一尊完好的玉像已然成了残片,没有人去注意。长老们的眼里冒着光,已然疯魔。 我抠得法门上一道道痕印,然而也是徒劳。打斗的声音也停止了,三师兄喘息着,眼眶发红。 我突然像失了气力,无法再看下去,失魂落魄地出了画堂。 出了门,外头的崐山如旧。 虽然四下飘白,人物依旧鲜活。 门口跪灵的面孔半耷着眼,打盹补觉。角落里几个剑修坐在一起,喁喁细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偶尔捂嘴偷笑。远处来回的人聊着天气和修为,寻常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突然有点想家了。 在天宫里不让随便出门,如今来了崐山,倒也没了管制。 我没了灵力,飘行能力大减,只好折了根树枝做拐杖,徒步往阴冥回去。 费了许久的功夫,途中还下了大雨,我踩了一腿的泥,总算在深夜里赶回了阴冥。 阴雨霏霏,路上泥泞难行,像是下了许久的雨了,明明也并非雨季。 却大概是因为落雨的缘故,阴冥往生的鬼稀稀落落,少了很多。 刚到相涂门,便见我爹送着人出来。那人大概同我爹上下的年纪,蓄着胡须,一身简单的长布衫,面容清癯,自有一种矍铄精神。 阿爹待他十分客气,恭敬地送他上了渡船远去。 乘船而来,莫非是云海外的仙人?云海外不是极乐山主掌管的地界么? 我犹自愣神,我阿爹转身瞧见了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面孔一板,“你怎么回来了?” 我琢磨他还在为我屁颠屁颠头也不回跟阎恪回天宫的事儿置气呢,怯怯地道:“我回来看看你和阿娘……” 阿爹哼了一声,一甩长袖,“莫不是被赶出来了? 我嗫嚅道:“没有,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看什么!”阿爹道,“我早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了,你的家也不在这里!” 我腆着脸跟上他:“爹……” 谁知他突然手上的灵力一挥,直接把我甩在了泥里:“你给我滚!” 我一股脑儿坐在泥水里,脑袋有点发懵。 我没想到我爹会这么生气。 我以为,不管我做了什么,他都会原谅我的。所以我逃课翘课,不如意的时候跟他吵架,婚事也绝不肯听他做主,因为我知道,他发脾气,骂咧咧,却始终不会怪我。 因为他是我爹。 阿娘回头见我摔倒,欲扶我,却又收回了手。她凝着眉,看了我片刻,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唉,你也是不争气!好不容易成了天宫的太子妃,还被人拿捏在手里,一点用处都没有!” 说完,他们化作一阵烟消散于无形。我起身追过去,冥府的大门阖在我面前。 无论我怎么敲门、道歉,沉重的大门闷声矗立,如何也打不开。我爹竟然结了一层禁术。 我想不通我到底哪一点让他这般生气呢? 我一时觉得绝望。天宫是是非非,连阎恪也不信我,我唯一的师父突然死了,现在连我爹娘突然也不要我了?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忘川桥头,有人飘了过来。 “小姐……” 我一愣,秋寒一身紫花衣裳,悠悠荡荡地近了前来。 “秋寒……” 她扶起我,又关切地看了看我有没有受伤,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得一身脏兮兮的。 我顺着她的力站起来,听着她的声音,委屈得想哭:“秋寒秋寒,我爹娘他们这是怎么啦?我去天宫的时候还好好儿地,是不是阴冥出了什么事了?” 我那时太过伤心,竟没有发现那时的秋寒是那么温柔,一点儿也不像她往日的样子。温柔得,好像在进行一场送别。 她替我抹了抹眼泪,“没事儿,这不,夫人放心不下你,又叫我出来追你。” 她耐着性子给我解释:“如今阴冥和天宫的关系势同水火,老爷夫人听说了你大婚之夜跟阎恪殿下吵架,以及在天宫丢脸被天妃罚的事很生气。老爷是当初就极力反对这门亲事,结果发现你和阎恪殿下闹不和,所以发了好大火呢。” “夫人呢,本想着你能在天宫里占着一席之地,不吃旁人的亏,没成想是这个样子,一时有些失望。他们也知道天宫规矩多,心疼你,这不,见你才嫁出去又跑回来,怕你赖惯了,往后又被人拿住把柄,才狠下心赶你走嘛。你也知道,老爷他又好面子,从不肯说软话的。” 我挂着两腮泪,“是这样么?” “是。”秋寒拍拍我的肩膀,“我又不似小姐一样爱撒谎,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姐?” 我佯装生气瞪了她一眼,她拧了拧我的脸颊,拿衣袖给我擦了擦眼泪。“那我现在就回去。你告诉他们,我没有跟阎恪吵架,我会做好太子妃的。” 想起来我又停住:“你跟那个琴师的事情,怎么样了?阿爹他们没有发现吧?” 秋寒摇摇头,微微一笑,“老爷他已经准许了已经定下了婚期,定在明年八月初八,到时候小姐一定要回来喝我的喜酒。” “这么快?”我讶然:“我爹这方面这么好说话?” 秋寒道:“多亏了小姐把他安排在冥府,让大家早一点看清了他的真心。” 我正要继续深问,她抬头看了眼天:“眼瞅着天又要下雨了,小姐早一些回去吧,免得真被人拿捏住把柄。回去以后,要跟阎恪殿下好好相与,不要吵架,你是天宫的太子妃,往后,我们都要仰仗你的。” 第57章 神仙·身陷 我紧赶慢赶回到九重天。 我想,我是应当和阎恪好好相处。有什么事情问清楚问明白,光置气顶什么用呢。我要好好做太子妃,好好的讨天妃的欢喜,我早就知道嫁给阎恪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儿不是么? 今夜浮云护月,红烛堕泪,墨色浓重,衬得整个偌大的天宫像是陷入一种肃静。 我回到元风殿,阎恪居然不在。 我刚要问门口的仙官,孟铜钱急冲冲奔首进来。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见到我,他眼里放出光来,“你,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说,姑奶奶,你到底上哪儿了?” 我撇他一眼:“做什么,莫不是你又闯祸了?” 孟铜钱顾不上辩解,大喘了口气:“殿下被崐山的人绑走了。” 我心中愕了一下,强自镇定:“你说的什么话,他们做什么要绑他?”像是不知道是争辩还是自我安抚,我顿了顿又补充,“再说了,这里可是九重天。” 孟铜钱还喘着粗气,直摆手,“听说,查出来,虬眉道长是被人谋害了。” 我胸口一震,像突然一团大雾磅礴喷出,缭缭绕绕看不分明。师父是被人谋杀了?这个意思,是说阎恪杀了他? 孟铜钱还在说:“晌午时天君已经带人去崐山调解了,却还不知是什么结果。看态势,不容乐观。” 我缓过神来,抬腿就跑,奔往崐山。孟铜钱在后头叫嚷着什么,已然听不清楚。 崐山今夜风云突变,乌云浓浓密密,似乎要压塌下来。这里的万物万灵皆受我师父虬眉道长的影响,如今他身已灭,承载的却不知是谁的怒气和暴戾。 洞府门口把守严严密密,百米之内不能近人。天宫的一众仙兵罗列在金开线的云层上,和崐山的信众弟子们对峙着。 我被一个小伙子拦住去路。看着面生,应当是新来的。 “里面正在判决议事,闲人免进。” 我推开他的剑:“你是新来的吧。” 小伙子手上动作有点迟疑。孟铜钱已经追了上来,闻言狐假虎威地补道:“我们乃虬眉道长座下的大弟子,你可别有眼无珠拦了去路。” 小伙子复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孟铜钱,咬了咬牙:“没有元老们的口令,谁也不能进。” 孟铜钱作势要往里闯,我瞥见端着茶水往里走的白琴。未曾想,时隔这么久,她竟然又回来了。 我拉住他:“孟铜钱,你的灵力还未被封罢?” 孟铜钱随着我的目光一道望去,难得的也正经严肃起来:“我帮你。” 我借孟铜钱之手,附到了入内端茶倒水的白琴身上。未曾想,她竟然是呼眉老人在人间的沧海遗珠。眼下这些都并不是重要的。 我端着茶入了洞门。 洞府内并未设防,院子里是崐山的各位旧友,站着旁观判议,低眉俯首,一言不发。燕洪和司鸾也在。 我提着茶水,还未入门槛,便听到里头说话声传来。 是天君的声音,不怒自威,听起来却总有那么一种万事万物皆不在他心间的从容,“事实如此,是本君教子无方,才导致今日后果。本君愧对虬眉道长,天子犯法,乃与庶民同罪,不肖子阎恪但凭各位长老发落。” 几大元老随着天君的话已经站起来了,我心中一紧,不由得道:“等一等!” “放肆!谁准你插话的!”尼眉道人凝眉看了我一眼,认出我来,“是你,阴冥来的那个鬼丫头……” 天君也朝我看过来,语带着训斥,却又自有柔和,“君妃,怎能如此胡闹,附身于他人身上擅闯议室。” 我没心思辩解这个:“阎恪是师父最信赖的弟子,也是师父一贯最看重的。你们说阎恪杀了师父,从何凭证?” 呼眉老人显得颇为慈眉善目的,款款道:“道长突然身殒,本就存在诸多疑点,如今已查证为他杀意外而亡。道长一直闭关,所以他消魂的事大家今日才发现。可经查证,道长一月前,曾见过殿下的侍官思七。” 我一呆,转头见三师兄站在下首,面色深重。呼眉还在继续说道:“而如今不知去向的真经,也在殿下的寝殿内被发现。” 我道:“单凭此,却又能说明什么?思七就不能是受他人指使?又抑或,是旁人化作了他的模样?” 呼眉老人声音也透出一丝深沉来:“丫头你说得没错。 我正讶然着他这话的意思,已听得他道,“正是殿下化成了他的模样。” 我心中大骇,隐隐有种惊恐呼之欲出,果然见天君身旁的道德仙君已经说出来了:“君妃可记得,你归宁之日,殿下曾化了思七的模样陪你回了阴冥。正奇怪他为何要做此举,如此一来一切合理,为掩人耳目,制造他在天宫的假象借以脱身。” 有人突然在人群里挤了出来:“可无字真经只对崐山的人有用,就算殿下他拿了,能作什么用?” 尼眉睨了她一眼,气哼哼地甩了甩袖子:“人人都知道,欲成天帝,必先历经九十九天劫。前段日子,阎恪在凡尘所渡的劫数不是失败了么?” 司鸾还要问,呼眉看出她心中所想,“无字真经,可以顶替化解劫难。” 司鸾睁大着眼,被燕洪拉到一旁。 我想要努力再辩解,徒然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丝丝入扣,毫无破绽地不知不觉中把人困在了其中。 “证据确凿清楚,你还要说什么?” 我怔怔地出口:“不知几位师父,将欲如何处置阎恪?” “自然是秉公处理,按照崐山的刑罚,处以垂刀刑。” 我心中惊涛骇浪翻滚而来。垂刀刑,以剥皮削骨之刑,将其魂魄一丝一毫抽离至尽,直至魂灭。抬眼看向天君,这位一贯最疼爱阎恪的人,无波无澜,辨不清情绪。 众人散去,仿佛事情已经成了定数。 天君载云至了半空,回头俯瞰整个崐山,转身离去。 有人走到了我的身旁,仿佛是想找话来宽慰似的,可他一贯并不是会说话的人:“皮骨易画,人心难测,难以接受也很正常。” “三师兄。”我转首朝他望去,“我未记错的话,师父闭关修炼,出行记录是由你所经手的罢。” 三师兄面上闪过一丝惊色,很快消失不见。他点了点头,并不辩解。 我只是希望,一切并非我所设想的那样。 站了一会儿,问:“阎恪如今被关押在哪里?” 三师兄看了我一眼,面色凝重:“吹魂裂。” 吹魂裂是崐山脚下的一条裂隙,镇压着我的师父虬眉当年收伏的天地八荒的妖魔。 我复站了一会儿,觉得腿肚子有点儿酸痛,抬脚便往外走。 吹魂裂地势恶劣,术法酷重,寻常人入不了吹魂裂,可阎恪所在的地方,我却能去。我一面走,一面集结日月境法,逼出念力,催生出术法。 后头三师兄叫住了我,犹豫着说出半句话来,“你即便是去了……” 即便是去了,也救不了他。 可我能不去么? 这个在崐山总护在我前头的人,这个我穿戴嫁衣凤冠环佩叮当的人,这个阴晴不定,赋我欢喜,又予我伤心的人……我正在想要好好同他过日子,可他深陷漩涡,无人可救。 远处的司鸾看见我周身的焰色,拼命奔了过来抓住我。 我手上的动作不停,她看着我,看着看着,松开了手,挽起一个笑来,“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们都知道吹魂裂是什么地方,至今为止,所收押在那里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也都是有去无回的人。 我来不及点头回她,眼前光色大亮,耀眼得一片模糊。 与天宫的亮堂不同,并非晴空烈日。这里,是一片雪茫茫没有尽头的世界。冰封千里,重重的积雪反射着白光,刺到骨头里去。 万籁俱寂,不见人影,我手里还提着剑,本想着会面临一番生死搏斗,未想到竟然意外的平静。 也寻不到阎恪的踪迹。 我抬脚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天崩地坍,毫无预兆地滚起了大风,滚和着冰渣子砸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再也不写一人称了,好冷好冷~ 阎恪(睨):难道不是因为人懒加文丑么? 作者:所以你还想不想追到媳妇了?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58章 神仙·哭脸 我伸手顶在头上去挡,那冰雹砸在身上居然不疼,软乎乎地,融进了肌肤里。 我心中狐疑,一面疾走,脚下不提防被凸地绊了一下。我定睛一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着剑,埋在冰雪里。 一具铮铮白骨。视线蔓延处,冰封之下,是遍野千里的干尸。 我心觉不妙,回神发觉臂上寒意渐长,那冰珠子并非化成水,而是直蹿进我的血液中去。 这冰雪在吸食我的真气! 我惊汗迭生,以灵力化御,往日光悬挂处跑。 一路上毫无生人痕迹,甚至连风也没有,仿佛这里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冰雪已然开始啃噬我的皮肉。好在阴冥一贯阴气森重,我自小耐寒,如今又附身在白琴身上,因而肉身反反复复又长了回去。 可阎恪是火灵体质。 我心中着急,忽的见前方金轮炙热,垂坠于西野,艳空万里,烧透了半边天。地下焰气喷薄,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密密麻麻的黑影在半空围得严丝密缝,发出此起彼伏的怵人怪叫。 当中突然破出一轮剑气,熟悉的身影提着一把水金剑拼命砍杀。乌泱泱的煞灵散射出去,有几只掉了翅膀化成了灰烬,却很快有更多的煞灵应运而生围了过去。 我心中惊惶,飞奔过去,砍落了他背后的煞灵。 近前时我险些掉下泪来。 一贯高高在上的阎恪,一贯最爱干净假斯文的阎恪。他的脸上混着烟灰和鲜血,左眼塌陷,只剩下血肉模糊的眼眶,一条血痕开到了下巴。他的衣衫残破不堪,前摆破碎,左襟口撕拉开一大块,轧滚在稀烂的皮肉里。 他感受到身后的气息,手上的剑咻地刺过来,停在我的脖子方寸远的地方,急急停住手反折了回去。 黑得发亮的煞灵双目赤红,吮血磨牙汹涌飞扑而来。我手里的灵剑砍落近前的几只,却在日光下浴血速腾而起,重重围了过来。 这无疑是在慢慢耗竭气力。我心中焦急,阎恪突然望了一眼西边的落日,抓起我的手臂往下坠去。 我顺着他的力气俯首望去,冰火交界处的地面上,裂开一道三寸宽的缝隙,深不见底,浓浓的大雾缭绕旁生。 ———— 四周极静。 只有我和阎恪的喘息声。 四周也极黑,像永无白昼的夜。 所幸我自小在阴冥长大,习惯暗黑的环境。 阎恪喘息不定,弃了剑,仰坐在地上。 我忙跌跌撞撞爬过去,“阎恪,你怎么样了?” 他咻地抓住我替他检查大腿伤口的手:“你来做什么?” 说起这个我又想起事态的紧迫,急道: “我还想问问你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你被谁陷害了,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杀了师父?” 阎恪突然冷笑了一声,那笑容极其淡薄,挂在血污满面的脸上,似妖似魔,“你怎么知道我是被陷害,不是真的杀人了?” 陌生的笑让我有些愣:“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他依旧是笑着,笑着笑着有了一丝狠厉,“你认识我也不过百余年。” 这笑看得我心里难受,我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执拗盯着他道:“你不会。” 他的目光对上我,笑容渐渐消失,却像卸下了一层面壳,又沉又重。 “陪你回阴冥那日,师父突然传音给我,叫我过去一趟。原是他羽化的时限快到了。而这,也是无字真经唯一可以被毁损的机会。” 我讶然::“可之前师父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毁了么?” “无字真经应灵而生,轻易毁损不了。出了青眉一事,他怕再有人觊觎真经,以此生事,因而对外称真经已毁。” 阎恪顿了顿,缓缓道:“他知我历劫失败,召我前去,问我想不想要真经。” 这么好的东西,怎的会有人不要?我问:“难不成是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么?” “你想,千万年来,为何师父存着真经却从未修炼?” “修炼无字真经,需要抛下世间因果。饶是师父,也没有做到。” 万物有灵而相生相克,这其实并不意外。阎恪轻描淡写的一句抛下因果,做起来想必不会像那么容易。 问到这里我心中明了七七八八:“那你殿中搜出来的真经……” “是假的。” “弑师夺典……怎么会这样,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要害你?”我心中闪闪烁烁,浮起一个影子,“三师兄?” 阎恪的表情并不意外,显然是我说中了。 我不解,“你和他无仇无怨,为什么要害你呢?” 阎恪若有所思,“并不见得是他同我的仇怨。” 我茫然,“什么?” 阎恪却并不继续深说下去,抬头看了看深黑的空中,“崐山的判决书下来了?” 我咬了咬唇,艰难点头:“嗯……” “他们说,明日黄昏,处以垂刀刑。” 阎恪冷笑:“可当真是快刀斩乱麻,唯恐夜长梦多。” 说完这句,他半晌沉默。我正想说话,他突然问:“天君也来了?” 那时我竟未发觉,他称的是天君。 我想了想,如实照说:“来了,他说,凭崐山一手处理。” 阎恪嗤笑,显得荒凉极了,“那他可当真是大义。” 我听他的语气觉得难过,“你别这样想,天君不是一贯疼你么?他瞧着八风不动,心里定是伤心极了。” 阎恪不接话,突然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天亮之后,煞灵便会闻光而来。继续待在这里会损耗你的真气。” 我道:“我不走。” 阎恪道:“纵是继续呆在这里,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不会的……”我拼命摇头,打断他的话:“我让孟铜钱去通知我爹了,知道我在这里,他一定会赶过来救我们的。” 阎恪戳穿我,“此事做的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崐山已经敲定的事,谁来都没用。” “不要意气用事,给我回去。” 我犟道:“我不走。” 阎恪眉毛一凛,突然又冷了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耍性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深浅?” “我没有耍性子,”我吸了吸鼻子,坐直了,“我要在这里陪你。” “在崐山的时候你老是跟我冷战,好不容易嫁你了你不高兴,我们还是吵架。我昨日回家,我阿娘骂我了,叫我不要同你吵架,要和你好好相处,你要是不在,我跟谁去好好相处?” 说到这里,我悲从中来,觉得绝望。怎么会这样呢?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 我只不过回了趟家的功夫,阎恪怎么就要死了呢? 我的眼泪磅礴而出:“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呢?” 见我这般样子,阎恪有些发怔。大抵他脑中回顾我们在一块的日子,也觉短暂。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张了几次嘴没有说出话来,只伸出手来,抹掉我脸颊上的眼泪。 我瞧着他血肉翻红满是污迹的手,哭的更凶了。 第59章 神仙·出院 阎恪动了动嘴唇,他的嘴角还淌着血迹,“我若死了……” 我回想此生,这大概是阎恪同我说过最真挚的一次话。他总是将所有事情埋在心里,妥帖安排,也不让你知晓。 大概是他以为将死,再无将来把一切说明白说清楚,仿佛要将我的下半生安排到尽头去。 大概连他自己也没发觉,他的语气里带着多深的哀伤和眷恋,“我若身死,天宫虽不至虐待你,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你寻司姻局剔了姻缘,自请归家,想必天君也不能为难你。将来,将来若寻了一个好人家,须得让冥君大人好好相看,莫要再嫁个像我一般无用的……” 这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可真叫人可恨。 我受他冷落、欺瞒,却又深知他的初心,不能不信他。可他总擅做主张,自以为是。 譬如今日,他若身死,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呢? 我腮边还挂着两串泪,却被他气笑了,“那是自然,嫁给你我可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他以手抵额,别过头去。 夜色渐沉如墨,往往是,天明前的黑暗最深。 我摸到他的身边,头一回伸手抱住了他,缓缓开口道:“阎恪,师父教给我的日月境法,除了追踪你的足记,还有另一个用处。” 阎恪身形没有动。 “转换。”我收紧了手,他身上的血腥味扑进来,“我可以把你转换到我的位置去。” 阎恪身体一顿,猛的睁开了眼睛。 我又重复了一遍:“阎恪,你听懂了吗?我可以把你救出去。” “而且,只要你化成我的样子,想必没人会认出你。” 阎恪坐了起来,朝我看过来。他尚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波光明灭,看不分明。他没有说话,眼神却在问话。 我继续说:“师父跟我说万不得已不能用这招,我也觉得没大必要所以没告诉过你,没想到如今派上了大用场。” 他盯着我,一瞬不瞬,“后果呢?” 我耸了耸肩,目光游弋,“可能要损耗掉半生修为。” 我故意叹了口气,“他们明日便要押你受刑,你只有逃出去搜集证据,才有机会活下来。” 他沉默,抬首望了望天。魅黑的夜,如同蛰伏的野兽。 他道:“那你怎么办?” 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同明日晨曦一块到来的煞灵。 我倚着石头又躺下来,“你傻啊,我自然是有备而来。我们鬼族善附身术,我现在附身在白琴身上,哪怕死千万次,我还是可以满血复活啊。” “不过,你出去之后,可要抓紧些。我虽然不会死,可我还是有些怕疼。” 他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他快要戳破。他点了点头,“好。” ———— 那大概是我撒过最大的一个谎。 却不知道阎恪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我附身受损的事。是那时候就知道了,还是后面知道的。见他这般淡淡的,想必应当也很久了。 可现今都过了这么多年,连自称“大爷”的时代都换成了宝宝,再揪着这些个也没什么意义。 而且,后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想回顾。 我笑了笑,穿上鞋子,拉开诊疗室的门,“也是,谢谢你提醒。” 办了出院手续,也没什么行李,我收拾了买来的脸盆热水瓶这些,拿了出院证带潇潇回去。 刚刚走到医院大门,救护车呜呜咽咽的闪着红光,七八个白大衣推车一辆轮车,冲开人群往里奔。车上的人血淋淋的,旁边的家属哭天抢地,“醒醒!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 在这里,死生本不算什么大事。 人总是以为未来路漫长,有恃无恐的消磨珍爱之人,这般意外的失去,便只能崩溃掉。 我怔愣着,眼角有些热。潇潇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回过神,“走吧。” 我牵着她往医院对面的公交车站走。 一辆黑轿车停在面前,阎恪把车开到了路旁,“潇潇病刚好,直接坐车比较好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替我开了车门,又把东西放到后备箱,自己也上了车。 一个等身高的绒布熊娃娃塞进来,阎恪淡声道:“来,给你的,祝贺你恢复健康。” 潇潇伸手就接过去,显得惊喜极了。我没好气道:“你这是做什么,生病是什么好事情么?” 阎恪点火的手顿了顿,“总算是有惊无险,她病好了,也值得庆祝。” 我怒道:“她若是当心些,也不至于被孙青青害了。我还没骂她呢,你倒好,还买东西给她,这样她长不了记性,还以为生病有多少好处!” 话音一落,陷入沉默。我发觉自己过于激动了,潇潇抿着嘴细声不敢出。 一路无话。我侧首看向窗外,突然听阎恪说话了,“以为,你会高兴的。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我愣了下,阎恪的语气虽然冷淡,却匀着解释的意味。 我一时不习惯。 咳了声,摸了摸他的车子,转移话题问:“你这车多少钱买的?” 阎恪没有看我,“你晴日不能驭风,不如我给你配台车,也好备不时之需。” 我摇摇头:“我不会开。” 阎恪道:“那就报名学一下。” 我为难地道:“报过,驾照都考了。可惜路上鬼魂多,人也多,我容易看混,头回借了胡双喜的开,撞坏了人家的保险杠,后来再也没碰过了。” 第60章 神仙·寿面 到这里我不想再说下去,咳了一声收住了话头,忖了忖打趣道:“天宫一贯管制规范,人才济济,怎么收魂这种重要的事情这般松泛,交给燕洪这家伙去做?” 阎恪没接话,耳边的风声渐没,我手边的玻璃车窗缓缓升起。我愣了一下,想解释我并非冷才咳嗽,动了动嘴没说出来。 阎恪开口道:“我会向相关部门反映一下。” 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郑重其事,我怔了怔,不知道接什么话。 车子很快到了金湾镇。 我拿了桶子脸盆下来,开了门。孟阿谀摇着尾巴跑过来,扒拉住潇潇的腿,一人一狗玩成一团。 我放了东西,看着空荡荡的后屋,我想起被扣押的那辆摩托车,有些肉疼。 本来这个小县城对摩托车管制并不严格,偶尔逢节假日,三三两两的交警站在路边拦两下。 我这摩托车平日里也就在镇上开开,并不开到城里。昨天我等车左右不来,心急如焚,一时没管顾,然后连人带车被截在红绿灯口,还被开了罚单。唉,一千块钱。 我游神着扫了地,总了垃圾兜进塑料袋子里扎好。恰好收泔水的李大伯推着车子在吆喝,便赶紧去厨房提泔水桶。 “我把车停在后院门口了,”阎恪进来了。是我说他把门停在门口影响我做生意,可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他把车换个地方。 我念叨道:“那里是公共用地,别人会有意见。” “我停在那块平地上。” 我张嘴就要反驳,他似乎清楚我要说什么,嘴比我还快了一步,“我刚刚碰见隔壁周家人了,已经跟他打了招呼。” 我要说的全被他堵住,竟然找不到茬头儿。 我只好不再理会他,提着泔水桶转身往外走。手里的泔水桶一轻,我正想推说不用,阎恪人高马大的已经一个人提了过去,走到墙边拎起垃圾袋子。 他穿着汗衫黑裤,左手提着油渍斑斑的旧红橡胶桶,右手拎着一大袋垃圾,不急不缓地出了门,往对面岔路边李大爷的回收车边走,还十分随意的打了个招呼。 我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儿。 怎么跟九天仙女突然变成隔壁大妈似的。 我不再看他,回了正屋,刚拉起卷匝门,就有人来买东西。 我放了钥匙在货柜里,同来人打招呼,“林婶,你来了。” 林婶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把手里的两块钱放在柜上,“大妹子,给我拿包盐。” 食盐避光存在货架子后头,我让她稍等,去后面取了,回来时却见她拉着潇潇在说话。 “潇潇,这么热的天你带着帽子不热啊?” 潇潇吃了昨天的教训,紧了紧帽子:“不热。” “你这孩子,都出汗了还说不热。” 眼见着林婶抬手去摸她的头。 孙青青使我心有余悸,三步并作一步上前拉开了潇潇。担心这般行为显得过激,我又笑了笑,不着痕迹地道,“潇潇刚刚出院,别把病气过给您。” “哎呦,小孩子有什么病气?再说了,我这把老骨头硬得很。”林嫂说着起了身,接过盐,又边往外走边闲聊,“大妹子,你家潇潇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生病了?我前儿还见她活蹦乱跳的。” 我故作诉苦似的叹了口气:“可不是,她一贯身子就弱,还不长记性。天天追在后头喊加衣喊不听,昨儿个在外面受了风,下午就感冒发烧了。” “小孩子嘛,都这样,我家大宝不也是,天天不着四六的,屁股影儿都见不着,”她道:“不过你也别光捂着她,叫她到外头活动活动,多少晒晒太阳,总有好处的咧。” 我面上应下来,“您说的是。” “窝着窝着容易窝出病来,”林婶伸手就招呼潇潇,“潇潇,去林奶奶家玩不?大宝他们支了网子,在坪里抓麻雀呢。” 潇潇有些心动,抬头征询我的意见,我搂过她,勉力笑道:“她病刚好,还是改天再去吧。” 林婶又看了我一眼,笑容也朝脸上挂上去,点了点头,“那也成,也成。” 她游神地往外走,我拿起她落在柜台上的盐叫住她,“林嫂,你的盐。” 她拍拍脑门,尴尬地笑笑,“哦,哦,瞧我这记性......” 瞧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很快到了饭点。 我站在灶台前,盯着案板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打开煤气罐生了火,把饭做出来。 我把碗端上桌,摆好筷子,叫潇潇洗手吃饭。 潇潇看着面前的碗,眼里充满困惑,更多的是为难:“妈妈,咱们今天中午怎么吃面?” 我把筷子递给她,柔声劝说道,“妈妈今天忘记去买菜了,凑合着吃点儿吧。” 潇潇提着筷子夹了两根,把一张小脸挤得根苦瓜似的。对于我煮面的水平我自己心里也有底,不愿意为难她,叫她到开水壶里拿两个过了滚水的鸡蛋,跟孟阿谀去后院玩。 阎恪也洗了手,拿帕子左右擦干了,走过来,“潇潇呢?” 我答:“她吃完了。” 他淡淡应了声,又道:“摩托车给你放后院了,这车子骑着危险,往后少骑。” 我讶然,往外面一瞧果然靠墙放着,“我车不是被扣了么?你怎么弄出来的?” 他不以为意道:“我叫思七去打点了一下。” 我嗟然。果然有权有势的神仙就是不一样。 这是我认识的阎恪。 他已然走近桌子,看清楚碗里的东西,神色些微诧异。也有点复杂。 “家里没什么菜了,将就一下吧。”我招呼着,又道,“今儿不是你的生辰嘛。” 他怔怔看着我,一会没说话,眼底明明灭灭,默默地接过了筷子,坐下来开始吃。 行云流水,仿佛吃的不是难吃的面,是艺术。 我就想起第一次给他煮面的时候,他嘴上嫌弃得不行,却也还是吃完了。 后来还去了一趟药局。 我也拿起筷子嗦了一口,还行,长进了,只是煮过头有股子稠腻,不至于咽不下去。 我开口道,“阎恪,你是个念旧情的人。我想你来找我,如果有可能的话,也可能是还记挂着我们过去的岁月。” 我埋头使劲吞了一口,继续道:“但也许就像这寿面一样,你记忆里觉得多美好呢,实际上,你要是再回去,就会发现像这样,难吃得不行。” 所以。 让一切该在哪里结束,就在哪里结束。 第61章 鬼姑娘·备胎 阎恪沉默着吃完了整整一碗面。 我眼巴巴等着他说话,见他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筷子,抽出一张面纸拭了拭嘴,“还成,算有进步了。” 我瞪他,“谁问你这个了?” 他不搭话,起身又取了洗脸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这厮在折磨人这方面的造诣还是炉火纯青,丝毫不减当年。 我就要急眼了,他忽然道:“我想在镇上买一套房子,你对这儿比较熟,有没有推荐的?” “你买房子干什么,难不成还要在这儿定居?” 他云淡风轻地放了毛巾,“嗯。” 我立刻接嘴反驳,“你别逗了,你在这儿定居,天君的位子你不要了?当年你可是——”我急急地刹住车,让自己不要那么激动,转了个快弯,才道,“你可是好不容易才当上的。” 他似乎是没有察觉,只说,“不妨碍。” 天上地下,现在通讯是太发达了些。 我不甘心,继续击问:“那宁浅舞呢?跟你一块搬来?”我撇撇嘴,“依她那脾性,难不成愿意随你住在这山窝窝疙瘩里?” 说完之后我觉得这话还是听起来不大对劲,又给自己补上一句,“并不是我有什么想法哦,我就是顺着你的话这么一问。” 阎恪手上停顿了一下,回头看我,目光忽而变得很认真,“宁浅舞嫁去南海了。” 我彻底愣住。 当年让阎恪愿意放弃天帝之位的宁浅舞,竟然嫁给了除阎恪以外的第二个人?他竟然还这么云淡风轻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样? 我忍不住又拔高了音调,“为什么?” 我心中有股忿忿的郁气,就好像自己辛辛苦苦得来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别人轻而易举的抢走,又随手扔进垃圾篓子里,“还有人比你更适合她?”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你觉得我跟她合适?” 我看到他眼底隐藏的谑意,心里磨着牙怒骂了句。呸,渣男贱女,可不是合适么。 我面上压平了声音,“合不合适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阎恪也没纠着说下去,顾自道,“大抵是我没当上天帝,嫌我没出息吧。” 我想起他是为了宁浅舞才放弃了一步之遥的天帝之位,一时不知道该说活该还是说报应。我该极度痛快才对,可我总觉得提不起劲。 我努力使自己爽利了一下,又听他道:“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闻言,起初,我愣住了。 醒过味来时,怒气铺天盖地而来,嗓子眼儿都要喷出火了。 一个甘愿当过替补的人,并不代表她喜欢做替补的滋味。 “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觉得,你来找我,我就一定还会看得上你?”我以为自己粗大的嗓门会为我带来莫大的气势,出口却明白我拔高声音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阎恪看着我,像当年一样,走过来把毛巾递在我手上,“你若是看不上我,为什么收留我?” 我哪里还有闲心擦手:“哪里是我收留你,明明是你死皮赖脸留下来的!” “你若是成心赶我,我纵然死皮赖脸,也留不下来。” 我立刻就要接嘴,他已然截断了我的话,声音依旧无波无澜,“孟宜。你一直说你变了,其实你一点儿都没变。” 我恼羞成怒,脑袋冒烟,几乎就要掀桌子了,顺手取了墙角的笤帚挥过去,“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阎恪淡笑着躲过了我挥过去的笤帚,人影一闪已然化作青烟不见了,空气中留着他的笑声。“我回天上处理点事,马上回来。” “你别回来了!”我把笤帚朝着那抹烟的方向一扔,啪地掉在进门人的身上,糊了一脸的灰。 高壮的男人踢过了扫把,一打眼朝我望了过来:“周红红……” 来人风尘仆仆,甚至于可以说些微狼狈,长得高壮魁梧,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一脸的胡茬没有收拾。 他叫的是我这寄主原先的名字。听这口气,关系似乎还颇为熟稔。我仔细搜寻了下周红红的记忆,却记不起这号人物来。周红红在金湾镇住了这么多年,认识的也无非就附近邻舍。 我收拾好跟阎恪吵架的嘴脸,客气地笑了笑,“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他朝我走过来,“我是周强。” 我愣了下,分明看到门口终日一动不动的周红红魂身,突然抬起头来。 我记起这个人了。 周红红原先是有个家庭的。她丈夫是个泥匠,在外头混了两年外流有两三下本事,当了个工头,挣了点钱,养了个女的。周红红气过哭过闹过,后来只能假装视而不见。过了两年,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便铁了心思撇了周红红,再也没回来过。 周红红本来是老实姑娘,被这番一大击,更是有些发痴,被赌博的人瞧上她那点零星的赡养费,拉进去,死在了麻将桌上。 我不动声色的把扫把又捡起来,“是你?” 他抹了抹嘴,“你刚才跟谁说话?” 我不接他的话。“你来做什么?” 他似乎是有点急,磨了磨牙齿,“给我点钱。” 我被气笑了,隔了八年的阴阳见面,居然是开口要钱。“我凭什么给你钱?” 第62章 神仙·伤 周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当初我给你赡养费,开了这么大一个门面,你给我点钱怎么了。” 我懒得开口同他理论,“你说笑了,你可是包工头大老板,还开金口向我讨钱?” 他颇不耐烦地挠了挠头皮,“我这两年钱全押在牌桌上了。” “要钱不问你老婆要,来找我这个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那贱人,拐着孩子和钱跑了……”他一脸愤然,又转脸道,“你甭管这么多,把钱给我,我赚了马上还你,双倍。” 我看见周红红的魂身滞住了。 我两手抱着:“我凭什么给你?谁都知道这赌钱是个无底洞,砸进去就出不来,我可不想拿自个儿血汗钱霍霍。” 周强显得有些等不及了,“什么你的钱,这是老子的钱,你少在这里啰嗦!不给我老子自己去找!” 我笑道:“你的钱?一个男人太孬太没种便算了,说话做事好歹有丁点儿的良心。你当初留下那两个子儿,就够两顿饭钱。也亏我那时蠢,没有一纸状书上法院,这店子是我打了多少份工开上的,你现如今反倒狗咬人了?” 不知是不是在人间呆得太久,我尖牙利齿不饶人,做足了泼妇的架势。 我不愿意同李娘子计较,便也是因为许多事本就是生计的无奈,谁生时也不是那个样子的。 眼见着周强朝那柜台走去,里头钱虽然不多,可我一个子儿都不愿意落在这种人手里。 “妈妈,孟阿谀它又在小红的盆子里撒尿!” 潇潇突然跑回屋里,看见周强,有些畏畏缩缩地躲在我身边。孟阿谀警觉性高,觉察到氛围不对,竖着全身的毛,耸起背,龇牙咧嘴就要咬过去。 周强顿住瞪着眼,“这他妈谁啊?” 瞒也瞒不住,“我女儿。” 这男人已经走火入魔无可救药了,话起就是怒骂,显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自己干过的勾当,“好啊好你个周红红贱人,你给老子戴绿帽子了?!你勾搭野男人,还给这个畜生的杂种是吧!” 他怒目圆睁,显得很有底气,看起来滑稽极了。一旁周红红的鬼魂看着他,眼里泛出泪来。 这是个怎样的人啊。她竟到死都在等他回来。 我正欲反嘴嘲讽,他转身走到了柜台,“老子现在没闲工夫跟你计较,你把钱给我!” 我挡住柜台口,“说了,一分钱没有。” 我不起意被他手上力道一搡,“你别惹老子,给老子起开!” 潇潇哆嗦着奔过来护住我,“妈妈!” 周强力气大的很,一脚踢起一把凳子,朝我这个方向飞过来,我飞快拉开了她,顺势拿起台前的一瓶啤酒砸了过去。孟阿谀冲上去咬住了他的小腿。 啤酒瓶直接中了他的眼窝,他捂着眼睛惨叫了一声,孟阿谀被他甩到地上。我赶紧推着潇潇往后院走,关上了门叫她别出来。 背后一股凉意猛动,周强手里抓着碎开的啤酒瓶,锋利的玻璃刺准了我的脖颈。 有时候,人善被人欺,恶人总要恶人磨。我早就不担心什么业障了。 我手上一紧诀,集起心头的灵力,无名指上忽的紧紧一扼,那爆发的灵力突然便缓滞了下来。 我骂了句,急急掐念灵诀,一面伸手去挡。 眼前猛的阴影一落,是阎恪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挡在了我面前。 我心里松落一口气,阎恪掣住周强的手。我正欲收手,阎恪却突然整个人被狠狠掼到了地上。 我不自觉凝起眉头,“阎恪!” 周强整个人已经疯魔了,“好啊,这就是你周红红的奸夫,今天老子全给你收拾了!” 我懒得跟他废话,激催念力,嘭地一声蓬勃爆了出来。煞灵团团侵袭,直逼周强,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周强从未见过这般情状,一下子吓醒了。赤目发红,慌张惊吓地连跑带爬往门口蹿。我欲催最后一把力,便可使其挫骨扬灰,周红红的魂身噗通一声跪倒在水泥地上,拼命磕起头来。 我手上力道缓发多次,最终一咬牙,周强的躯体化作一阵飞灰,湮灭无形。周红红追逐着那阵风跑了出去。 我余光扫到了一声不吭的阎恪。 他扶着墙,脸色有点发白,我想不通他这是唱哪一出,怕被我赶走故意装受伤? “这是怎么了,九重天如今沦落至此,堂堂天君连个凡人都收拾不了了?” 他还是维持那个姿势,似乎是想努力站起来。我心中觉得将信将疑,伸手去拨他,发现啤酒瓶玻璃插进他的腹中,血红的液体汩汩冒出来,今早他刚换的衣服被泅出越来越一大片。 我心惊,“怎么会这样?你不是神仙么?” 顾不上其他,我赶紧以灵力聚于掌间替他输注,竟然却毫无效果。 他嘴唇发白,一张脸沁出细密的汗,我有些慌神了,“阎恪,阎恪,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苍白的唇间费力地咬出几个字来,“叫救护车……” 我连连点头,叫他坚持一下,又慌不择路地爬起来去打电话。 血越流越凶,已经在阎恪的身边淌了一地,我拿毛巾压在伤口,怎么也堵不住。 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我手足无措,心急如焚。阎恪在睁眼和闭眼间抓着我的手,神智渐渐迷糊,我只能继续无用功地给他输注灵力,一边在他昏昏闭眼之际,慌张地拍他的脸叫他清醒一点。 听到门外滴呜滴呜的鸣笛声,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闯了进来。 我看着阎恪被抬上担架,装进救护车狭小的空间里,车顶的灯一闪一闪,医务人员已经上了车,见惯了生死的语气寡淡麻木,“你是家属吗,还不上车,需要家属看护签字!” 晚风吹的脸颊发冷,我站在车边,忽的有了几分冷静。我点点头应下,吩咐好潇潇带着孟阿谀待在家里,心中空无一物的爬进车里,一同消失在苍茫的傍晚中。 医务人员熟练地给他上了呼吸器,挂了输液针,测量血压心率。他静静地躺着,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 夜色渐近,车在红灯绿酒的街道驶入,两旁是高楼林立。 我不禁想,怎么会这样呢? 我看惯了那么多生死,我在人间呆了一千多年,到头来心境竟然连两个急救的医生都不如。 阎恪死了的话,不是更好么?他对我做了那么多坏事,到现在还要纠缠我不得安生,他不是活该报应吗?他若是这样死了,一切的纠葛过往通通烟消云散。 我本来以为我对这个人已经毫无爱恨了,我已经脱离那个世界很久很久,可是到了这一刻,我才发觉我仍是这么恨他。 恨他,却希望他活着被我恨下去。 ———— 我看着我沾满鲜血的手,想起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那时我惊慌失措,竟然是怕他就那样死掉。 我终归还是和周红红一样的女人。 手术室的灯换了颜色,穿绿衣服戴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手术很成功,血止住了,现在只要等他醒来。” 有人脚步匆匆,奔着手术等候室而来。 我回头,思七一脸着急地奔过来。 “你来了,”我把病历单子递给他,“手术结束了,他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伸手接过去,没有说话。 “娘娘……”我已经走至门口,他突然叫住我,“娘娘不想知道,殿下为何会这个样子么?” 阎恪为什么会弱化到连凡间器物皆可伤及?我虽心中寸疑,却隐隐觉得,这背后的话,也许不知道会比较好。 我好不容易为自己筑起的牢固防线不能动摇,我如今已经累了,再也受不得这些了。 我听见自己淡写轻描地开口道:“他什么样子,与我又有什么……” 思七固执得很,他的话吐的很快,“殿下以为娘娘魂消,以自己的命业为娘娘重塑真身。” 我大声打断他,引来远处护士的眼神苛责:“我说了我不想知道!” 第63章 神仙·小两口 思七的声音没有停,“后来发觉娘娘尚在人世,殿下便直奔人间。他现如今,同凡人无异,于一生尚有千年万世的娘娘来说,等同蜉蝣。” 我的手掐进手心肉,忽的觉得手术室里的一切彻头彻尾的冷,思七缓缓说最后的话:“殿下固然有愧于娘娘,娘娘便不能看在当年的情义上原谅他么?” 我洗完手回来,阎恪还没有醒。秋日里的天荒凉而萧瑟,我刚从医院回去,又回来了。 人真的是太脆弱了。这一千年我看过许多的告别,凡人的生命短如弹指,如今阎恪终归走上这条路了么? 我诅咒过他永失所爱,却从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快死掉。 我在床头的桌子上拿过包要走,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道,“醒了?” 他的目光缓下来,“你在这里。” 我点点头,“怎么说,你也是因为我受伤的。” “潇潇呢?” “我叫胡双喜帮忙带着。” 一时无话,我也不好直接走,“你要喝水吗?” 他看着我,定定地点了下头,“好。” 我取了纸杯倒了热水吹凉,扶他微微坐起来。 端杯子时他的手不经意握上我的手背。我不动声色地挣开,“好生躺着吧。医生说你的伤不能乱动,这一回亏得是没有伤及重要内脏。” 阎恪看出我的意图,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手。 我放下包,拣了床头桌上的苹果,拿了水果刀削皮。 “阎恪,”我的技术不是很熟练,“回去吧。” 他的脸色僵硬了下,有些沉。“我才受了伤,你就要说这个?” “难不成你还让我感激你?就你这副破架子,白给我增添负担。今儿个要不是你凭空跳出来,我一个人早就把周强给收拾了,你那一刀完全是自找的!”眼见着他脸色不大好,我又缓和了下口气,补充道,“思七说你在这里是凡胎,如今又受了重伤,只有回去,才能恢复得快些。” “以后不要用灵力了,对你没有好处。”他顿了一顿,这样的话其实很难在他嘴里说出来,“往后,总有我在。” 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 我的心里几乎是蓦地一酸。我使劲忍住了,想想还觉得荒唐。 我释然地道:“没事,这东西和出轨一样,就分第一次和无数次,三回四回没什么分别,我用习惯了也好使。” 他半躺在床上,看着我手里削掉一大块肉的苹果,“当年的事……” 我忙道:“当年,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我没有要说我对不起你……” “……”要不然考虑他刚从手术台下来,我真想把苹果砸他脑袋上。 “孟宜。”他忽的又收起来那欠揍的笑,“当年我很后悔。” 我脸上的表情松垮了,我低下头去,继续给苹果削掉零零散散的碎皮,“后悔什么?后悔瞎了眼看上宁浅舞,结果她跟人跑了?” 我以为我早就释怀了,看淡了的。 “你还记得,你害死茯苓兽,我封你灵力的事么?” 说起这事儿我便气,我白了他一眼,“当然记得,我怎么同你解释你都不听,还言之凿凿的说什么,有失体统,有失身份,还罚了我闭门思过。” 阎恪若有若无地抿了抿嘴,“我当时若是不封了你的灵力,往后若真摊上人命,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我哪里不知道他说的这些道理,可这也颇费了我许多时日才想的明白。当是时,我的心情可谓是差到了极点。 “可我后来有些后悔,”阎恪似乎有所感叹,“当时我若是同你说清楚,也不至于你后来把两只眼睛哭肿得像桃子闹了许多笑话。” 我磨牙嚯嚯,“那你可能情报有误,我没哭,就是回去把我做的那个小人多扎了几个小眼儿。” 他瞅着我,居然噗嗤笑了一声,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看着窗外微阴的天,“后来想想,我可能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吧,哪怕重新来过,我也只是这样的人。” 我不咸不淡地乜了他一眼,“做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以后慢慢进步吧,阎先生。” 他又拿那种若有若无的缥缈眼神望着我,“还有以后么?” 他如今,同凡人无异。 他也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吧。 我毫不争气地心软了下,宽慰道:“当然是有的。就算是个凡人,一辈子也有那么长。” 阎恪仿佛不满意我的回答,眉毛拧起来,凝着我半天,“今日你这般好脾气,莫不是思七同你说什么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来他并不想别人知道他快死的事。有的人脸皮比肚皮还重要。 我皮肉不动地道:“还能说什么,无非说你的好话呗。” 他眼里出现笑意:“你也是能听进人好话的?” “当然不是,”我撇下水果刀,咬了一口苹果,“所以我一句没听。我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他的脸有些僵硬。 我假装没有看到,“我先回去一趟,晚点给你带饭过来。”我站起身,“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沉默。“你不说话我就先走了。” “吃鸡肉吧。清炖。”要求还挺多。 我忍住嘴角:“成吧。” 正推开门,被人撞了个满怀。 “阿宜!”来人没个正行,正是司鸾,“想死我了。” 燕洪拉了拉她,“你注意着点儿,天君还在呢。” 说着他还挺正经回事的拱了拱手,顾着说自己的差事,压根没想到阎恪躺在病床上的事儿,“天君,孙明的鬼魂已经收控了,这地方……人间的魂所设立了一个临时的,进一步的构建已经在抓紧筹备了。” 这两口子果真搭调得很,司鸾么,白了他一眼,拉起我,“走,陪我出去走走。” 我回头拿了小挎包,打了声招呼,“我同司鸾先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64章 神仙·未婚先孕 司鸾似乎是极少来人间的,左瞟右瞧,看什么都新鲜。街边一个昏暗狭窄的小巷子,我再慢一步她就溜进去了。 嘴里还咋舌,意犹未尽,“原来千年后的人间这么先进,不仅有小黄书,居然还发展了小黄片……” 我忍不住嘴碎:“你别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指不定哪天燕洪就给你抓包了,回去的时候拷贝俩部不就成了?” 她眼底放出光来,“好主意!你记得给我拷两部好看的!” “走吧,我还赶着买菜回家做饭呢,”从县城出来,我才领着她往菜市场走。在人间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精打细算才是过日子的道理。 她眯着眼,光往荤菜区跑,“鸡翅膀!这个这个,买这个!” 如今闹了猪瘟,鸡肉也跟着坐地涨价。 我乜她一眼,把秤上的肉往回拣,一面皮笑肉不笑道:“你这活活饿死鬼的模样,人家还以为你八百年没吃过肉了呢!” 司鸾还在往秤上堆:“八百年没有,八百天绝对不止。” 我道:“不至于罢,天宫的员工伙食如今这么差了?” “别的都好,什么鬼限鸡令,真是害苦了我。” 我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胡话:“什么?” “你不知道,阎恪天君自从以为你做了鸡……” 我的脸黑了一半,“你才做了鸡呢……” “不是,我是说,你当初不是投了畜生道吗,这一招可够狠的,阎恪天君把全天下当天出生的鸡全部搜罗到天宫里,闹得鸡飞狗跳,后来跑出去飞得满天宫都是鸡屎……我跟你说啊,听元风殿当差的说,后来他还孵了一只蛋……” 我打断她:“阎恪叫你来当说客的?” 她说的兴起,迷茫的偏过头,“啥?” 司鸾这般性子,可能性不大。她历来只有搅浑水的本事。我拎了鸡肉付了钱,“没事。” 我做好了饭,胡双喜却说回城里有事。正好,我拿了饭盒装了菜和汤,叫他捎到县医院。 “前夫哥有点本事啊,这才几天功夫,哄得你连饭都做好了。” 我踹了他一脚,“来你的车去!” 吃过晚饭,我收拾了碗筷洗好了,听见二楼的客厅里有吵闹声。 我爬上楼,潇潇和司鸾窝在沙发上,“你俩吵什么呢?” 司鸾从布沙发上跳下来拉住我,指着电视机大惊小怪,“你来得正好,快看快看……” 我余光瞟了一眼,“那是电视机,相当于天宫的传息术,这东西对你不稀奇吧。” 我又被她拽近了,“不是。你看那电视上放的,那文物,那耳坠子,是不是有些眼熟?” 司鸾一脸激动,我随着她手的方向望过去,不由一呆。 一对泪滴的耳坠子,在镜头下熠熠生辉。 专家还在介绍,此古董是由某世家无意得来,世代相传。其形似泪滴,其间沉淀着的,状似杂质,实而是因为天然的鲛人泪。 我怔怔然,司鸾还欲说话,屏幕突然一闪,变成了卡通台。 “诶潇潇你这臭丫头,别闹,我跟你妈说正经事呢!” 再调回去,已经开始放广告了。司鸾泄了气,不甘心拽着我的衣服,一脸激动,“你看见了吧,那坠子,那坠子不是你……” 我回过神,“什么我的坠子,是你看错眼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抢电视。” 说完,我下楼继续收拾卫生去了。 晚上,我哄睡了潇潇,司鸾死皮赖脸的非要跟我黏在一块儿。说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跟人一块睡过觉了。 司鸾放下她那一头黑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跟锦缎似的。 我不禁感叹,“司鸾,你可真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白白嫩嫩的,这么漂亮。” “阿宜,你可老了。”说好的商业互吹呢? 我摸摸自己的脸,才想起我现在是周红红,淡然地叹了口气,“我孩子都一千岁了,能不老么?” 司鸾搂着我,她的肚子顶着我的后背,感觉有些密实。 我翻了个身,摸上她的肚子轻轻按了按。 我噌地坐起来,“司鸾,你、你怎么这么乱来?” 她顶着睡眼,有点迷糊,“什么?” 我问:“你同燕洪不是还没成亲么?” “是啊。”她揉了揉眼睛,“这,单身也不犯法罢。” “单身是不犯法,”我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样子可不行啊,女孩子家怎么不知道保护自己,未婚先孕,万一......” “未婚先孕?” 我还在为她忧心:“是啊……” 她看着我,在黑暗里循着我的目光又看向自己的腹部,一脚把我踹下了床铺。 “滚犊子的,我这是赘肉!” …… 我又翻了个身,司鸾仰躺着,“阿宜,你后悔么?” “后悔什么?” “长久日复一日地带着潇潇住在这里,荒废光阴。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去呢?” “回哪里?” 司鸾不说话了。我俩都知道我早已经无家可归。 她转了转身体,“那也是,我听说阎恪天君要留下来陪你。” 我默了默,“你说,假如一个人做了些你不高兴的事,可他为了救你快死了,那该不该原谅他?” “你说谁?”她 我在黑暗里翻了一个白眼,“不是,就是假使有这么一个人。” “我不知道。”她无所谓般的,“如果是我的话,应该,应该会吧,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是吗?” “嗯……” 我还是没有睡着。 “司鸾……” “你是阎恪派来的说客吧。” “……你希望我是吗,如果你希望……” 司鸾的呼吸声渐渐匀称,我睁着眼看着窗外的月光,仍是有些睡不着。 那么,我希望是么? 第65章 神仙·搬家 司鸾在家里住了两日,因为姻缘事务由她一手主管,也不好耽误,周末一清早便回了九重天。 阎恪住院已有十天余。他的这点伤,本来回趟天宫疗养,不消半天就好的了,可他固执得很。 伤口长在他身上,我也懒得去劝了。 今年的冬天冷得格外的早,冷雨一直下着,出门在外的人裹紧了衣服匆匆行走。 我从医院回来,依旧是思七开车送我。我斟酌了一会儿,打破沉默,说道:“我觉得,不如往后你直接在医院外面的餐馆点些吃的,我觉得阎恪也不会计较那点儿钱。” “不是钱的问题,那些吃食不合君上胃口。” ……我也没听见他说过我做的有多好吃。 “那不如我做好了,你每日直接开车来取便是,我去送完菜又要你送我回来,岂不是瞎折腾你,浪费你的时间。” “只要君上高兴,思七不麻烦的。” 阎恪这个万恶的资本家。 车子进了金湾镇,我才发觉有些静得异常。 我同思七告了别,回到家,后屋门口围了好大一群乌泱泱的人,孟阿谀在屋内狂吠。潇潇见我回来,开门出来,腮边还挂着泪。 我道:“大家这是要做什么?” 人头攒动,我隐约听见有人碎碎说“妖邪”“鬼物”一类的字眼。果然人群中站着几个穿法衣的道士。 有人开腔,“听说你家闹鬼了……” 我心中沉底,无事般地反问:“听谁说的?” 住东边的林大福家说话了,“大妹子,本来大家也不信,可青青那孩子自从跟你家潇潇玩了回来,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她说你家潇潇是个阴鬼……” 我心里一沉,“童言无忌,你们也信得?” 李大娘子缩在人群后,“昨,昨天还有人看见周强回来了,进了你屋子,再也没出来过!” 我道:“周强自己走了,你们没见到人而已。李大娘子,我知道你素来和我不对付,不至于这种胡话也编的出口罢?” 有人粗声粗气地,“我们也是为了镇上的治安。来都来了,你且让你家潇潇出来,让这位道长亲自验上一验,可不就见真章了么?” 那天来买盐的林婶也在,她是个胆子大的,想伸手拉我,被身旁的人扯住了。 “红红妹子,你且让他们驱一驱,也不会有什么损害,大家也就是图个心安。” “狗屁的心安!”我冷笑道,“你们说闯门就闯门,吓得我家潇潇这副样子,这世间道理何在!我可以让你们验,但若是验完没什么,你们全部给我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周红红你别太过分了!” “她越不肯,便说明心里有鬼,这是做幌子呢,咱们越要请道长查一查了。” “道长,您快布法,我看她好像要施展妖术了!” 果见那道人模样的肘间拂尘一抖,叽里咕噜就念起咒语来。 我没想到因为一个孙甜甜,竟惹出这么多事来。罢罢罢,看来又要搬家了。 我正要掐诀,思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 “君上不放心,叫下官赶紧过来看看。” 阎恪怎么知道这里出事了? 我来不及多想,思七划开一道音屏结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西服打扮的年轻人。 “娘娘你别担心,这里交由思七处理,别让小殿下受惊,你且带着她去别处暂避一下。” 我乐得不管事,点了点头,牵着潇潇上楼收拾东西。 我在金湾镇住了好几年光景,没想到突然又要走了。我在人间住了一千多年,这样的状况不是没有过。 这一回,便也当做是顺其自然吧。 思七安排的房子很快到达了。坐落在车站附近的旧楼盘,下面都是些摊铺商店。 穿西服的小伙子领我进了门。“娘娘,您暂时安心在这里住着,地方比较挤,凑合一下。” 我道了谢:“谢谢你给我和潇潇安排的住所。” 他局促地拱了拱手,“这是君上的客居……” 我愣了愣。 落入我视线的屋子,没有意想中的奢华,收拾得很干净。 淡青色的绒布沙发背靠着墙,面前摆着一张玻璃小茶几,一台二十寸的电视机。挨厨房的北墙着一张小方桌带三把木椅子,东边靠墙立着一排木制的书架子,上面零零落落摆了好些书。此外没有任何东西。 遥远记忆中的少女说着自己的“宏图大业”,她要两进的院子就够了,出门就可以买菜。正厅里摆一张桌子,几把梨花木的椅子。书架可以做一个,摆些书两个人躺在榻上打发时间。住房不要收拾太多,吵架的时候才不会摔门冷战。 她那时没明白,吵架不跟房间的数目成正比的。 我一时眼热,回过神来,见孟阿谀悠哉悠哉地在沙发脚边撒了一泡尿。 “你们君上,到金湾县来了很久了?” 小伙子摸了摸头,眼底透着些狐疑,看起来对我的问话有些不解,话在嘴里半天答道,“殿下基本上在每个地方,都有个这样的住所。” 第66章 神仙·姑娘 阎恪的住处与医院隔得不远,公交车不消四站路便到了。起初思七仍是打算风雨无阻接送,我坚持若是再让他送我便不来了,这才消停。 因隔得近,每日来的也早些。潇潇的转学手续办好了,每日接送她上下学,顺路送饭。 她对于住进阎恪家显然没什么感觉,毕竟这一千年我们换了无数个地方。但昨天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醒来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我明白她始终还是像正常的孩子一样。 “来了。”阎恪坐在床上看报纸。 “嗯。”我走到床边,把保温饭盒放到桌上。 阎恪微微坐起,“正好,过来扶我一下。” “干什么?” “我想上厕所。” 我欲往门口走,“我去叫思七。” 他连连叫住我,“用不着麻烦他,你顺便搭把手不成?” 我白了他一眼,敷衍地扶了扶他完好的左手,“天天让人家镇上县城来回折腾,怎的不见得麻烦?” 阎恪吃了瘪却并不反嘴。 按照往常的程序,这会子他早就八风不动地把人怼得哑口无言了。 他穿了鞋站起来,转移话题地道,“住的还习惯么?” 我自然明白他说的什么,也明白他在期待什么。我装作半懂不懂,“还成,对我而言,住哪里都是一样。” 阎恪很快偏头看我,欲说什么,到了嘴边又怕挂不住般地咽了下去。 他一脸颓然,我觉得好笑,假装无意地问。“听思七说,你以前经常在人间溜达?” 阎恪脸上犟着气,“偶尔。” 我如今老了,早已懒得置那口气,问道:“在人间做什么,找我?” 他扶着我的肩,身体的重量并没怎么放在我身上,更像是搂着我的肩膀,听到我这句话仿佛也放松了身体,抿了抿嘴,低低地道:“嗯。” 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做了一辈子这样的人,他改不了了。我仿佛又置身于在阴冥的那个晚上,我俩挨睡在一起,我问他,你其实是想娶我的? 他难得地坦诚,他说,嗯。 我表面八风不动,继续问,“找我做什么?” 他不做声。已然走到厕所门口,突然不着四六地道,“我在元风殿批公文的时候,总有些天风很大,吹得冷极了。” 我像听着随意的故事,漫不经心道,“神仙不是不畏冷么?” “有时候风吹开窗子,吹的作响,就好像有人爬窗户进来似的。” 我道:“天宫禁卫森严,应当是你想多了吧。” “也许是吧,”他说,“但我有时候想,也许是还有人在惦记着我。不管是路过,是来看我还是杀我,总归是念着我的,我就觉得还能撑得下去。” 我不再附和着应话了。我发觉自己死咬着下唇,有些话也问不出来。 孟铜钱说的对,我终归也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坦诚。 我想,那就算了吧。这点坦诚,是不是也够他过这短暂的一辈子了? ———— 今日天气意外地晴了一日,风吹的虽冷,却也明亮了许多。 在医院一楼遇见了胡文明,他刚刚跟咨询台的护士交代完什么准备上楼,“潇潇妈妈?” “诶?胡大夫。”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上次说给人家带萝卜辣子菜到现在都没有送,陡然觉得尴尬又抱歉,“很抱歉一直说给您带辣子菜,到现在都没有带给您,其实我都做好了……” “没事,我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他推了推眼镜,“你身上不舒服?” “不是……”我笑着摇摇头,“潇潇她爸在这里住院,我来给他送饭。” 他愣了愣,轻轻应了一声,“就是上次那位仙君?” 我道:“嗯。”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被护士叫过去忙了。 我轻车熟路的上了三楼。 阎恪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我计划给他转到普通大病房。 以他的清冷性子,其实不喜欢气息太多的地方。 我瞄了眼住院单上的价格,勤俭持家的良好习惯让我忍不住还是提了一番建议以及意见。他果然不同意。 旁的理由倒是没有,说什么不方便。 我问他哪里不方便,他只仗着自己受伤等人投喂,什么也说不上来。 到门口隐约听见他和人说话的声音。 我还想着哪个神仙这么惨,又迫于淫威被他叫了过来。 推开门,是个身形极好的姑娘站在他床边。 听见我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眼帘。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饭盒在地上打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新年快乐~~我真的会洗心革面好好更新的!请相信我! 我觉得我应该改个文名,,《前夫有只白月光》or《我在人间养孩子》? 第67章 神仙·撒娇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吹魂裂回来的。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元风殿寝殿的云床上。 灯火掩映,窗外是月色勾弦。静悄悄的。 我动了动嘴,想喊人,发觉喉咙像火烧一样。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有个仙娥端了水进来。 我张着裂开皮的嘴艰难吐声,“阎恪呢?” 仙娥侧耳回我道:“殿下在芳华殿。” 我心里像卸了口气,靠着软枕呆了呆。夜色已经很浓重了,仙娥替我洁身。我没心思理会一身淤痂,又问,“他在芳华殿做什么?” 仙娥的动作微微迟疑,眼神从我的眼前别开,“小仙也不知晓。” “你去替我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她退身出去,很快去而复返。 “那边的人说殿下还在忙,不准人上前打扰。” 我躺在床上数了几千颗星星,翻身朝门口的小仙娥招招手,“你再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她出去后,很久没有动静。 另一个小仙娥端了汤碗进来。“娘娘,您该喝药了。” “先放那儿吧,”我侧身睁着眼睛,叹了口气:“你们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做声了。我正要以为她又要说没个准信儿,听见轻微的熟悉脚步声临近床前。 “醒了?”阎恪穿着月白锦衣,墨发冠玉,长身修立,吹魂裂的那副模样仿佛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翻了个身,嘿嘿瞧他:“嗯。” 他在我床前坐下,把我半拉半抱地扶坐起来,端了仙娥案盘里的药碗,“赶紧把药喝了,搁凉了便失了药性。”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被子里,咧开嘴巴。 他觑着我,放下药勺不动作。 我干巴巴地:“我手疼得厉害。” 阎恪成心不给面子,“我叫人进来。” 我忙拉住他,“那多麻烦别人,你搭把手喂我喝两口不成么?” 他依旧觑着我,对视之下,终于有所松动,拿起汤勺舀了一口递到我嘴边,“叫人隔三五刻就去芳华殿跑腿怎的没觉得麻烦?” “……” 我眼见着他一勺一勺地把药往我嘴里灌,一旁的糖心蜜饯一颗没动,突然觉得有点后悔。 我试图挑起话题取得间隙拿颗果子,“师父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么?” 阎恪又塞了一勺到我嘴里:“嗯。” 我本来是没抱希望随口一问,不料他这么肯定一答,看来是水落石出有了结果。 我坐直了:“怎么查出来的?到底怎么一回事?” 阎恪突然不咸不淡地笑了声,有点阴测测的:“这还多亏了你那三师兄。” “三师兄?”我愣了下,“是他在背后陷害你?可他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你?难道他为了无字真经?可……” 阎恪已经灌了我最后一口,拿了帕子在我脸上胡乱一抹,“喝了药早些睡吧。旁的事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我看着他又起了身,心里比脑袋更快了一步,“你不一起睡吗?”说完我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暧昧气,忙补充道,“我是说,你看这么晚了,我听说睡眠不足容易秃顶……” 他一副了然的样子,“你先睡,我还有事。” 他又半抱着我躺下,抬手拂了帐子,轻声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殿内淡黄的光氤着暖热,觉得分外安宁。我裹了裹被子,记起我去吹魂裂前,司鸾跟我说的那番话,又觉得欢喜又忧愁,矛盾极了。 ———— 我去吹魂裂前,听到有人在大树下闲聊,“要我说,这也不能怪阎恪,说实话我挺同情他的,就差渡个情劫,连天君都做不了了,一下子换谁谁接受的了?” 我去找了司鸾和燕洪。 “阎恪渡劫为什么失败了?” 司鸾和燕洪互看了一眼,“阎恪上次去凡尘,是去渡的情劫。” 我道,“可萧盈盈不是死了么?” “我在缘间谱上查到,阎恪的历劫对象,叫方珊珊。” 我险些踉跄,又想起了什么,“可是方珊珊被他亲手杀了。” 燕洪看着我,头一回脸色沉重而歉疚,“方珊珊死后,他便自杀般地死在了战役里。本来他此次历劫,是要辅助新帝登基,平定天下,方算功德圆满。” 于是,他失败了。 我只觉得浑身颤抖,振聋发聩。 这么一来,我在人间发生的所有事,都说得通了。 萧盈盈的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萧盈盈和阎恪的眉来眼去,和我最后身中的那一箭。 天书录上记载,情劫并非凡尘所遇,而是此生的一场情劫。 那么,我便是阎恪的情劫? 阎恪早就知道,于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安排了萧盈盈这一出,这才有了销魂窟的那番话。大抵他也知道这是竹篮打水,对我并未多加隐瞒去凡间历劫之事。 事情毫不出乎意料的按照程序走,唯一的结果是,我没死,他做不成天帝了。 我不敢向天发誓,所有证据都指向阎恪的那一刻,我心毫无动摇地相信着他。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星液湖的水像一面镜子,映着他对那个位置的迷茫和渴望。 可我回顾我们相处的诸多时日,所走的每一步路,他始终是个柔软的人。我还记得,他和师父虬眉道长在溪水边濯洗淘来的瓷器,眉目清冷却如春水,万物相生。 我还记得,他便定也记得。 我想着,这样一个人,怎会为了自己的野心做这样的事?此后的许多多年月里,我始终坚信。 大约爱情如一叶障目,我当时也忘了,我在人间始终是受了那一箭的。 柔软的人遇到伤,总也会横生荆刺。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回忆,又是回忆……我真不想写回忆…… 我是认真的!!我真觉得应该改一个文名,我个人比较满意《前夫有只白月光》这个名字,虽然还是有点文不对题的感觉,应该比现在这个好叭? 第68章 神仙·母鸡 此刻的司鸾便坐在我床边大放唾沫,“我正式成为九重天的一线姻缘官了,过两日就入职。阿宜,从今往后,咱们俩就可以在九重再续前缘狼狈为奸男盗女娼欺行霸市了……” 孟铜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听到我们说话,插嘴道,“你来天宫做姻缘官,就不怕燕洪回家继承产业之后见异思迁换件衣服穿穿?” 司鸾举了举拳头,做了个挥刀的动作:“他要是敢,我就打断他第三条腿。” 我把她剥好的瓜子仁一次性倒进嘴里,附和道,“我觉得孟铜钱说的对,这异地恋可不怎么好谈啊。” 司鸾托腮凝我,“哦,怪不得你还没毕业就直接一顶轿子抬到九重天。” 我啐了她一口,见孟铜钱把大包小盒替我收到柜子里,“你上哪儿去了?那里头是什么东西。” “回了趟阴冥。”他把柜子关好,“都是老爷和夫人托我捎给你的东西。” 我想起上趟回家我爹连门都不让我进,说是我在天宫表现不好让他丢了脸,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果然他还是嘴硬心软。 我嘟了嘟嘴,心里欢喜得要死,面上还装作嫌弃的样子,“土气死了,还带什么东西,要想我了直接来天上看我不就成了?” 谁知孟铜钱听见我的话,刷地回过身来,“还来看你?老爷叫我转达给你,这段时间回都别死回去,他身体不好,实在不想给自己添堵。” “……” 这事儿能怪我么? 我师父虬眉道长的死案最终查出来了,线索是——三师兄蛮南写给我的一沓情书。 说句实话,我压根儿都不知道那是情书,那就是本奇门遁甲考试重点大全。当年我背书背得焦头烂额,他于心不忍送给我的。 据有关人士透露,这便是其情书的特别之处。他在书中不少地方留下小小折痕,连贯起来,竟是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 其间表露倾慕之意,而对无字真经的谋划初露端倪。调查组顺藤摸瓜,摸到了此事竟是三师兄一手操控。 起初事情真相大白,阎恪沉冤得雪,我还头头是道的跟前来探病的司鸾讨论这个峰回路转的案件。 “三师兄为什么要害阎恪?他看起来不像那么有野心的人。” “谁知道呢,”司鸾翘着二郎腿,“不是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 我觉得哪里总有疑点,又说不上来,“就没有幕后黑手?” “没有。”司鸾肯定旦旦,“如今案子都结了。要真有什么背后势力,就崐山那帮老狗,会闻不到尿骚味?” 这下倒好,整个六界传得都是三师兄为爱痴狂,嫉恨阎恪所以做出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 而我就是那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若换在从前,我心里定也是有几分甜蜜的。年青的姑娘,满脸面疱的年纪,被人喜爱总是会让你烂脸上的笑满上几分。 可红颜祸水不是谁都能当的。起码我自知没有资格。 遑论我如今已为人妇,这种事情闹出来,便只有难看了。 一时间三人成虎,传得沸沸扬扬: 震惊!天宫太子妃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事! 天宫太子妃背后的男人竟然是??? 看到天宫太子妃和蛮南做的这些事,我的下巴都惊掉了! 一时间爬上六界各大小新闻报纸的头条。 现下好了,丑闻出得连亲爹也不愿意见我了。 更遑论无端被人扣上一顶帽子的阎恪。难怪那天他脸色那么差。 孟铜钱事不关己很淡然地安慰,“你也不用太担心,如今这时代什么新闻不跟一阵风似的,吹过了便好了。” 若不是腿还没好,我很想把他踹出去。 他似乎极为善解人意地看出了我的意图,放好了东西就往门外走。近些日子也不知他在忙着些什么,来去总急匆匆的。 我斜眼叫住他,“你又上哪儿?” 他抖了抖身上花鸟图案的衣服,骚包得很,“赴一场春日的约会。” 狗改不了吃屎。我额头跳得痛,“上回关炎室的教训吃的还不够?你少惹些事罢。” “放心,我保证,绝不会出现在明早的头条的。” 我把鞋子飞出去,“滚!” ———— 我的身体渐渐好了大半,可以下床活动了。 此刻我在去拜见天君天妃的路上。 什么是冤家路窄,说的就是我和丹朱。历史不会重来,但总会惊人的相似。 丹朱的眉角依旧高高吊起,颇为:“呦,这不是那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尊贵的太子妃么?” 我称赞道:“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欺我,好久不见,丹朱仙子愈发有教养了。” “你——”丹朱历来沉不住气,指头快戳我脸上却停下来了,恶狠狠咬牙的样子颇有几分稚子气,“孟宜你等着瞧吧,你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我道,“好日子过完了,可以过更好的日子嘛。常言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你说是不是?” 丹朱气哼哼地道:“你就死鸭子嘴硬吧,你就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很快你就知道什么叫以泪洗面了!” 新衣说谁,旧人又是哪位?我挑眉有些疑问,想问问她,可惜她已经气呼呼跑远了。 我想起上回她摔的大跟头,心头鬼作祟,嘟囔道,“但愿你又摔个大跤才好……” 语音未落,丹朱踩中了香蕉皮摔得人仰马翻。我顾着偷笑,放慢了步子被身后的仙娥踩到裙裾趴到了地上。 我进了华池殿,天君和天妃正在品茶。 天君很快叫人给我设座。这样的人说话做事间自有一种大气,仿佛他俨然就是为了这个位子存在的。我想起崐山他大义凛然的神色,不禁想,神仙真的这样看的开的么? “身子怎么样了?” “多谢父君关心,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既是好的差不多了,怎的也没见你过来问安?”我以为,天妃对我,十分贴切地践行了看不顺眼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就那么点小伤,值得在床上仰躺半个月?”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天君笑着拍了拍天妃的手,语气间竟是纵容和宠溺。我鲜少在老夫老妻的脸上碰见过这种光彩。 说句心里话,平心而论,性格上来说,天妃是配不上这位温良的天君的,她只配我那臭脾气的老爹。 我拿出媳妇该有的勤良恭俭,“母妃教训的是,是我惫懒了。” 天妃脸色缓和了下,却仍是不耐烦,“什么惫懒不惫懒,你嫁入天家这么久了,养好了身体也该给我天家添个后了。” 说起此事,我也有些发愁。 自我醒来着这大半的日子,见到阎恪的次数,用手指头加脚趾头都能数的过来。以至于我都没能有机会向他于三师兄一事衔环明志,更别提烧点干柴烈火了。 唉,丹朱笑我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真是的,公鸡不在家,母鸡下了蛋有什么用?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写起来还是很顺手的,但作为读者那些年,我是不怎么喜欢回忆剧情的(抖腿) 第69章 神仙·偷腥 他们私底下讲说,阎恪在外面有人了。 起初我混不吝,毕竟空穴来风往往子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念着天妃传续香火的交代,盘算着着该给阎恪上点儿勾人的眼药。 这夜我精心打扮,还听了司鸾的建议把外衫半露,可阎恪竟然彻夜都没有回来。 守门的仙卫告诉我,阎恪在芳华殿办公。我认为工作还是很重要的,毕竟这年头太子不好当。我只好换了衣服,吩咐小厨房做了些夜宵,亲自给他送去。 芳华殿就在元风殿隔壁,其实就是一座小楼,阎恪大多时候在里头忙事。 到了门口,却被仙卫拦下来,“娘娘……” 我挑眉,“怎么?” 我道,“我来给殿下送碗点心,也算不得误事罢?” “殿下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我本着严谨的求知态度,问:“那天君来了也不行?” 仙卫露出为难地神色,“请娘娘不要为难下官。” 我朝芳华殿内眺了一眼,灯火曈曈,看不真切。我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阎恪不在里面。 天宫很快迎来盛事,我渐渐把此事抛在脑后。 极乐山来的神女胡清媚要大婚了。她要嫁给九重天的阎琛神君。 阎恪的这位表弟我在宴会上见过一两回,跟阎恪的高格调疏离感不同,他是真的冷。周身泛着寒意,提示着生人勿近。 我真好奇这位清媚神女是如何将这块冰川煮成热水的。普通人光瞅上一眼都得感冒伤风。 当是时宴席上热闹的很。这回的婚礼用的是混合元素,集合了极乐山和九重天的风俗。火树银花为景,倒也别致漂亮。 上回我嫁给阎恪的时候,只能坐在房里挨饿,这回总算是大饱眼福了。 送亲的队伍坐着天马流星车,看上去颇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新娘下轿前,新郎官递过去的那沓砖头厚的红包。 我杵手,感叹道,“送亲的真好,一路坐车游山玩水过来,还有钱收,不像我们坐在这里干等。可惜我没有姊妹,永远也没这个机会了。” 司鸾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放心,等我成亲的时候,定第一个让你去送。” 她说这话的时候翘着二郎腿,像狗一样地勾着脖子。我果真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和司鸾坐在女眷堆里,看着新人入了殿堂,给天君和天妃叩拜。 据说这位阎琛神君自小父母双亡,是天君放在自己膝下养大的。 但我瞧着天妃的神情,显然是不大中意的。至于是不中意男家还是女家,就不大清楚了。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天妃的幸福生活。喜怒哀乐全算在脸上,没人敢说什么,因为天君照单全收。 拜完天地就是晚宴,阎恪姗姗来迟,仿佛他才是这场面的主角一样。 说实在的,我又有好久没见到他了。他同门口的阎琛站在那里有说有笑老半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明明记得他们关系不是特别好的。 他挨着我旁边坐下,“谁说我们关系不好?” 我吃惊:“你听得到我心里的声音?” 他仔细盯着我瞧了一眼,挑眉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就喝了一点点。” “少喝一点,吃完了早些回去歇着。” “你呢?” “我还有事。” 有事有事,又是有事夜不归宿。我很生气地在心里哼了一声,便扭了屁股围坐到司鸾她们那一席去了。 众仙这边的气氛明显要比大厅里活跃得多。 “阎琛神君这次可真气派……” “可不是,娶了极乐山的神女,如今来说,不相当于娶了小半个天下。” 有人推了一肘,“你别乱说话,天家事不得妄议。” 那人拍了拍额头,“怪我,喝了两杯就满嘴跑马车……” “话说,九曲州的宁家也来人了?” “可不是,送了座千山玉雕做贺礼,好大的手笔。” “宁家这次……” 我一边吃着酒菜,一边听人醉话,喧闹正酣间,见着阎恪离了席,从侧门出去了。 他脚下微微踉跄,步伐章法间有些凌乱。还叫我少喝酒呢,分明酒量还不如我。 我正要上前,他侧耳同思七说了句什么,隐没在由来殿后山中。 这也不是去芳华殿的路上。 这时间,他上哪儿去? 我脑海里突然蹿出来天宫的那些传闻。阎恪他他他真的在外面有女人了? 也许,他是办正事吧?毕竟事情这么多。 可是这么晚了…… 我集结了日月境法,心里有点动摇。若只是偷偷跟过去看一眼,应该不会打扰到他吧,我反正只是看一眼而已…… 我拎了裙摆飘进了殿中。 南朝四百八十寺,这不知是天宫的哪一座楼台。 我从窗户里溜进来,里头笼着熏香,我的鼻子一时接受不了,实打实打了个喷嚏。 屋内灯火跳动,桌边滚落长卷墨画,阎恪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见是我,才堪堪推开了,“你来做什么?” 他神色冷淡,眼底毫无善意,似乎很生气,“你跟踪我?” “我……”我想替自己辩解两句,一时间找不到词句。阎恪的确特意交代过我,在天宫不许使用日月境法的。 我本来存着侥幸心理,只要我手脚灵活就不会被他发现。何况以前我在崐山的时候用日月境法他也没有阻止,上次还多亏这门技术救了他,万一被发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这般质问,我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竟什么谎话也说不出来了。 有个姑娘从金线勾珠的帘后走了出来,面貌娇俏可爱,眉目却婉约极了。她笑意泠然,“见过太子妃。” 我抬起头。我的呼吸停滞在那一刻。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人间。方珊珊。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咳,走过路过的小天使们,收藏一下呗~爱你们~ 过年之前我应该能苟到完结叭? 第70章 神仙·狗食 我很快从喘息不定的呼吸中恢复过来。才发觉我的眼睛胀得发疼。 我平复地捡起地上的饭盒,“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全撒地上了,真浪费了。” 阎恪看着我,神色敛得有些深,“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把饭盒拾进袋子里,几盒子汤汤水水全洒在地上,剩下的只好叫保洁员来清理了。 我站起来,从床旁的桌子上扯过一截卫生纸擦了手上的油,笑道,“我可什么都没有想。” 宁婉风站在窗边,嘴边弯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来。她周围的仙气很弱,应当是看不出我的附身术,但我思量她当是认出了我来。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这么可怕。 果然听她开口唤道,“宜姐姐,好久不见。” 一如她给我灌下那碗打胎药的时候,微笑着。温柔,婉约,细声细语。 我也微笑着回她,“听说你嫁去南海了,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宁婉风脸上有一刻的凝固。她快速地斜暼了阎恪一眼,“我听说,他们找到了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点点头,颇为赞同地道:“确实是,毕竟自己碗里的永远没有他人碗里的香。” 我尽量得体大方,“不过你放心,我碗里的,你尽可以拿回去。”我忖了忖,自觉颇有哲理悟性,“人嘛,总不好学些猫猫狗狗的争食。” 宁婉风的脸色在灰绿中切换,我注意到阎恪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被比喻成狗食确实有点掉价。但我琢磨着他不是会为这一两句口舌,把情绪放到脸面上的人。 我略微一合计,宁婉风这次抛弃了他又回来找他,这个女人实打实抛弃了他两次,我这般直戳痛处,怕也是给他难看。 但我也实在不想周旋在其中,再去考量他们的处境。宁婉风楚楚可怜,纠缠不休也好,阎恪委曲求全,皆大欢喜也罢。 只要我没饶进去半毛钱关系。 “我看你们还有许多话说,我就先走了,待会我让思七送饭来。” 我拿了饭盒,头也不回推开病房门,一时觉得身如柳絮,飘荡舒畅。踩在云端刹不住脚步,鬼使神差地又回补了一句,“我听老人说,狗偷鸡这事儿,只有零回和无数回。也不知道,这人性和狗性有没有的比。” 下楼梯的时候,我其实有些后悔。我既然基本上完全不在乎,放的开一切,我就不应当说这句话。光为了心里畅快,这是当年的孟宜才干的出来的事儿。 背后登登登地高跟鞋声愈近。不得不说,本质上宁婉风与从前没甚的变化。她一头黑长直,穿着奢华低调的呢子衣配冬裙,一双靴子走的也是乖巧风,俨然从前那副温婉的大家闺秀做派。 她抓住我的手,“等一等。” 我在医院门口的人来人往中站定,眯着眼睛盯着她扣在我手腕上的手,“做什么?” 她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敌意,很快自然般松开了。多年未变的处变不惊的笑,“宜姐姐,你不准备同我聊一聊么?” 我走进车流,“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 “你知道我此次来是做什么的么?你这般同我说话,对你没有好处。” “我不感兴趣。”我有点不耐烦了,“让开。” “怎么会不感兴趣?不如,聊一聊你那个被我打点的孩子?” 我彻身一凛。 她琢磨着意味般地,“看来你真的很紧张那个孩子。” “我当然紧张她,她是我的命。”我朝她上前紧了一步,指尖在她脖颈上轻轻划过淡淡痕迹,轻声笑道,“你说你的命,你紧不紧张?” 我明显地感觉到宁婉风浑身打了个冷颤。周围来来往往的车辆,只消我轻轻用力。 换位思考的话,我也会对现今的我感到害怕。 宁婉风面上还持着镇定,试图挑开我的手无果,退后了一步。“放心,我不会对你孩子怎么样的。” “那就最好不过。”我收回手,近日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显地感觉到灵力受了克制,有些发挥不出来。 “你同阎恪的事情我也并不打算参与,你可以尽快把他带走,最好是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宁婉风打量我,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看来你是真的死了心了。” “死心?”我嗤笑了一声,“过去是死心,如今,我是不稀罕了。” 我回了阎恪的住所。 拿钥匙开了门,门口的鞋柜上整齐地放着三双两大一小的拖鞋。今早出门的时候,潇潇正儿八经地摆好的,还把自己的挤在中间。 屋子是朝着北边的,建在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后,即便是大白天光线也不会很强烈。我懒得去想这么反人类的设计是为了什么。 我只感觉到强烈的讽刺。就如同当年所有的温存,在宁婉风的一声恪哥哥面前土崩瓦解,也不过是讽刺。 只不过如今,我早已经不知道是漠然还是释然。我只觉得解脱。 人一旦彻底绝望过后,便很难再有期待。这不知道算不算得好事。 我取了阳台上给潇潇洗好的衣服袜子,从房里拖出行李箱来,把用物一沓一沓放进去。 门口响动,是钥匙搅动门锁的声音。 我把手里折好的衬衫叠在箱子里,从沙发上站起来。 阎恪急匆匆打开门进来,他还穿着病号衣,手背上的针口留了一道血印子。 我站直了身体,笑着看他。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阎恪。他衣袂沾霜而来,剑眉星目间怒气灼人,为讨一个公道而来。 第71章 神仙·初恋 我在锦绣楼门口不敢进去。 自那日半醉半清醒地跟踪阎恪,挨了他的训,我其实是很没有底气的。 可我着实好奇,或者说,介意。 这位来天宫小住的宁仙子,怎么会同方珊珊长得一模一样? 我多番打听过了,她叫宁婉风,是宁氏一族的嫡长女。宁家是天族的远支,一直定居在九曲州繁衍生息。 仙事司的小主簿是跟司鸾一道新进的选调生。他说宁仙子也是那日下的轮回台。我后来穿成的方珊珊,不过是她历劫后的一具尸体。 本来案子到这里就了结了。 司鸾劝我别胡思乱想。没事多出门走两步,要不然赶紧生个娃娃玩玩,总闲着不仅容易肚子长肉,还容易脑子生病。 我觉得也是。大概不过是巧合罢了。 可是,那天晚上,阎恪为什么要去找她?我跟着去,还发了好一大通脾气。这样的神情我见到过,和孟铜钱和小花交往时,背着她和青青幽会被抓包恼羞成怒时一样。 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挺没有道理的,一方面又觉得介意。司鸾的那些画本子里说,恋爱里的女人容易头昏脑涨,胡思乱想,这样往往也容易使一段感情横生惫累,无疾而终。 我实在不希望我和阎恪会是这样。毕竟,书写出来,就是要给人前车之鉴,不让历史的车轮轧上去的。 我压在心底,顾自排解了好一阵。今日去寿安局看完旧友,阎恪的那只灵宠汤圆回来,没想着竟然经过了宁婉风的住处,一下子竟然挪不动脚了。 好罢,我承认我绕了一圈远路。我实在想知道这位宁仙子是怎样的人。 我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 背后有人笑,“娘娘,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回转身,就见方珊珊,不,宁婉风,站在身后。 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曲院风荷立,映日凌波仙,说的应当就是她了。 我虽然附身过她的凡体,但那种气质截然不同。 “我……”我硬着头皮,开口来了个蹩脚的借口,“我恰好路过,听见声响以为掉了什么东西,看来是听岔了……” 她笑靥生花,迷了眼,“娘娘既然路过了,不如进去喝杯茶罢?” 我一时鬼使神差地,竟然迈着步子跟她进了门。 宁婉风住的屋子格调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以为,这种弱骨美人,一般都是典雅朴素,梅竹兰岁寒三友那些。 但她这儿不一样。整个屋子就是寻常人家的布置,一杯一盏,一桌一椅,满满当当都是温馨充实的味道。 你很容易在这样的氛围中卸下心防来。 她命人沏了茶。仙娥们调了调香,放下云帘,摒息退去。 “娘娘,”她唤得很有一种亲切感,“快请尝尝,这是我从九幽带来的碧露山根。” 我端着茶杯,我承认我这种粗鄙之人品茶,不异于牛嚼牡丹。我特意只小抿了一口,不懂装懂地应承道:“好茶。” 宁婉风笑着也抿了一小口,“是罢,我也觉得是好茶。甜苦相生,淡涩中自有一种香韵,岂不是极品?” 我并没有像她一样尝出花来,就觉得好喝还解渴。宁婉风并没有看出我这个门外汉,跟知音似的说起茶道来,“起初我觉得它涩口,一度抛弃了它,改用流行的剃雪龙井,兜转许久以后,才发觉它的妙处。” 我总觉得她不仅在说茶一样。 “所以,我历劫回去以后,我便立刻命人将它换了回去。” 我耳朵对“历劫”二字选择性加粗加厚,“历劫之后?” “是啊,”宁婉风吹了吹茶面,“说起来我都没想到,恪哥哥会同我一起入劫。” “你和阎……和殿下,很早就认识了?” “应当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不为过吧。”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本来我是该放弃了的,”她朝我望过来,绚烂明丽的一张脸说着温柔话,“我也没想到,恪哥哥会同我入双生劫。” 双生劫,又名千丝劫,是千万年来仙侣飞升前的情劫。 电花火石般的,所有的事情在我脑子里轰雷贯彻,纠缠又通透。 少年初恋,人间情劫,一切都连成了一条线。 我并不是阎恪的情劫。 我根本成不了什么情劫。我不过是在宁婉风死后,巧合之下替代她完成了使命。 从一开始,从始至终,阎恪的情劫,都是宁婉风。 我坐在椅子上,却好像从很高的云层上摔了下来。回忆种种相接,竟一切如此一针一脚地契合。 我觉得自己好像抖得厉害,“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娘娘觉得呢?” 我攥着手,“你想回来抢走阎恪么?” “假如我说,是呢?” 宁婉风仍然笑着,那春风满面里我却只看到狰狞和可怖了。我刷地站起来,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你,你是痴心妄想……阎恪他不会……” 她已然打断了我的话,轻轻挨到了我的颊边,像一条微笑的毒蛇吐着信子,“娘娘既然觉得殿下不会,为什么要这般害怕?会不会,娘娘心里似乎有了定论……” “你……”我浑身颤抖,已然攥着拳头,推开了她,“你滚开……” 她顺势倒在了那一堆被我摔碎的瓷片上。 仙娥听闻响动,跑了进来。“仙子……” 天宫的规矩极为严格,没有命令,死了人连头都不会抬起。我大概是太慌乱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无事,娘娘只是一时冲动。”宁婉风拿丝帕轻轻盖在伤口上,微微笑着丝丝入扣,“看我这样子也不便宜,你替我送娘娘出去吧。”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元风殿的房内,整个人还未在惊惶和震惊中缓过神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 今夜的风有些凉快,从垂帘的缝隙中跑进来,使我冷静了一些。 是了,我应该冷静一些的。 不必听宁婉风一面之词,如此岂不是上了她的当了。我应当等阎恪回来,好好问一问他,听他说说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事情谁能改变得了?书里不是常说那,把握今朝。 我坐到很晚,心绪不宁地剥了一堆瓜子壳,直到堆成小山似的的时候,阎恪终于回来了。 “阎恪……”我听闻响动站起来,他已经进来了,“你总算回来了,我有话……” 他的身上还带着夜里的深重寒气,仿佛使他的言语也冷上几分,“你今天去锦绣楼闹事了?” 我愣了下,忙解释道:“不是,我只是路过那里。宁婉风说……” 他敛着眉目,有一种嘲讽的口气上来,“婉风的脸上那道两寸的血痕,是自己划上去的?” “脸上?不是手么?”我缓了片刻神,“我明明就轻轻推了下……” 大概是情绪在那里,人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理解他人的意思。阎恪道:“孟宜,我实在是没想你会是这般样子。” “我没有……”我急急道,“而且,是她说你和她……” “她说的没错,”他已经了解到我要说什么,极快接过了我的话,“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我死咬了下嘴唇,开腔道:“我知道那是过去,以后……” “以后,我要娶她。” 我呼吸凝滞,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一字一句,盖棺定论:“既然她回来了,我要娶她。” “不行……”我摇着头退后了两步,“不行!我不准,你已经娶了我了!我不准!” 阎恪冷眼看我,拂袖而去,“这天宫还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站住!你不准走……阎恪你这个王八蛋!我告诉你,我不准你娶她!除非我死了,我死都不会同意的!我明天就去告诉天君,告诉我爹……” 我还记得,我浑身烧着怒气和委屈,烧昏了头,顺手拿起案台上的琉璃盏朝阎恪的后脑勺砸了过去,在彻亮的天宫里噼里作响,好像谁破裂的心脏。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大概还要修一修叭……好累…… 所以你们说,女儿这么惨,该怎么狠狠虐男主才彻底? 第72章 神仙·胡文明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有必要善意的提醒,□□凡胎不比他的仙身,经不得这么瞎折腾。再一想想,又觉得无非是自找没趣,多嘴。 略一转圜,便道,“你是回来找宁婉风的?她没跟来。” 阎恪讪讪地看着我,气还不匀地喘着,应该是爬上楼的,“她,跟你说什么了?” “就随口讲了两句。”我挺背,做出发誓的手势,“我保证,我这回绝对绝对什么也没对她做,真的不干我事。” 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深谙的一个道理就是,人往往只相信他所想要相信的,这时候的解释一般都是浪费口水。 这当然也不能怪谁。连潇潇她们老师都说,论点要有论据的支撑。没有事实的辩解,你当然不能怪天平倾向情感的一端。 阎恪眼睛里的光飘摇了一下,他的面色看起来很苍白。他的手在身侧微微握了握拳,“以后,尽量少同她见面。” 这是怕历史再现了。我失笑,爽快答应,“成。我以后一定看见她都绕着走。” 阎恪看着我笑,面上无波无澜,看不出个怎样的情绪。 我无奈,怕他不放心,尽量与他宽心道,“你别这样看我,凡人还三十年换个代呢,这都过了一千年,就不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么?” 他似乎是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有说出话来。 我继续说,“再说你们回了天宫,我便是想害她,也没下手的机会不是。” 他一直不说话,我站得有些累,便继续坐下来叠衣服,“你什么时候走?若决定现在就回去的话,我可以帮忙收拾的。” 阎恪仍旧站在门口,这才开口说话,“你这么想让我跟她回去?” “这是什么话。”我理所当然地反问道,“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如果我说是呢?” “可是宁婉风都追来了,你要留下来做什么?”我略着疑惑,大概忖了一忖,“也是,她毕竟算是犯第二回 了,你多生些气也是应当的。” “那,你是想让我配合你气一气她呢?还是让她知道危机感?”我其实不愿意接下这单生意,但我估计这尊佛不是这么容易送走的。我挑眉笑道,“也行吧,不过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阎恪又一声不吭了。许多时候,他这个样子都叫我摸不透他。 我把所有衣服都叠好了,便起身去卫生间取毛巾牙刷。 阎恪突然大步朝我走了过来。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正要说话,被他拉入怀中。 这大概是我们重逢以来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外面下着雨,他的身上还沾着雨水,有些冷。 我又触及到那夜的惶恐和不安,身上不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他的手臂圈得很紧,我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他胸膛的起伏。 心间浪潮退去,我轻轻挣了挣,找回轻松的口气,细声问到,“宁婉风来了?” 阎恪愣了愣,似乎是不意料我问出这句话。 我趁着这空当站离了他。 阎恪沉了沉脸色:“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柔和地问,像一个听故事的人,“那是怎样?” 也许他察觉到了我语气中的疏离和陌生,徒然地看着我竟然没有说下去。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这阵对视的沉默。 “你等一下。” 我越过他走到门口,竟然是胡文明。 “潇潇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有点意外:“嗯,快了,您怎么还来了?” 胡文明道:“我想着你这么多东西也不好拿,正好我有车,来帮忙接下……” 从医院回来前,我又遇见了胡文明,他听说了金湾镇的事,我无意间提起提起正要搬家的事,他便提议说可以搬到他们那儿去住。 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同他也不是很熟稔:“不用麻烦您的。” “不会,我也是今天下午休班,闲着没事。” 背后阎恪突然开腔:“闲着没事可以多去看看病,我听说现今医患关系紧张得很。” 这语气听起来可不大友善。 我转头见他脸色黑着,忙打圆场道,“这位是潇潇之前的主治大夫,你认识的,这是潇潇的爸爸。” “你好。”胡文明礼貌地伸出手。 阎恪扫了他一眼,动也没动一下。我暗地里使劲扯了扯他的衣袖也无济于事。 胡文明很自然地收回手,温和地笑道:“看来您身上还没恢复,站在医者的角度,建议您,有病最好还是在医院里住着。” 阎恪可能没想到遇到一个嘴炮上的对手,但他似乎也没有想继续怼下去的意思,直接给了人家一个冷脸。 他皱着眉看我,“怎么突然搬出去住?在这里住的不习惯么?” “不是,”我道,“毕竟我再在这儿住着不成样子。” “为什么不成样子?” 我提醒道:“毕竟,宁婉风来了……” “我跟你说了,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阎恪突然急急阻断了我的话,“我们……” 话在嘴边,他侧头扫了眼胡文明,“你先回去吧,她不搬了,这是我们夫妻俩的事。” 胡文明眼镜后的光一闪而过,面上浮出一副讶异的样子,“上午来医院的那位是?” 好家伙,一针见血。 阎恪显然噎了一噎,眼刀子锋利地飞了过去。胡文明权当没看见似的。 “这样吧,”我把行李箱合上,拉起拉链,“不如有什么事儿我们以后再谈,我先收……” 阎恪差不多是把我拽了回来,“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来路和目的不明,就敢搬过去住” “我同胡医生认识数年,还得过他不少照应,怎的叫来路不明?” 阎恪张口欲辩,我这次快了一步。 “你刚刚没说出口的话,其实说不说也都不重要了。”我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想着,凡尘一世,于我不过须臾,你若是想留下来,我也懒得阻拦。” “如今既然她来找你,却又另当别论。不管你和她怎么样,纠纠缠缠,我不想再卷进去。这么些年,我真的有些累了。” 阎恪怔怔地看着我,像是元魂出窍般地,定在了那里。 我拖着行李下楼,胡文明要来帮我,被我侧身谢绝了。 我同他的确不是太熟。 楼梯转角时,我虚扶着锃亮的不锈钢扶手,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防盗门。 我想我大概是说谎了。 第73章 神仙·胡双喜 胡文明说他有套房子,租客回家结婚退租了,我有意向的话可以看一看。 这是一片老城区,想来胡文明在这里住了多年了。 房子里物件俱全,普通的两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 他把钥匙交给我,“设施有什么问题,我就住楼下。” 我道了谢,放了行李。这房子和阎恪的那间座向一样,我拉开窗帘,光线也是暗淡的。 孟阿谀趴着窗户,呜呜咽咽不满地嗷叫了几声。多年过去,它还是喜欢晒太阳。 我重新打扫卫生,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好。放衣服时,潇潇的丝丝裤勾在我的手指上,我细一看,才想起阎恪那天买下的戒指还带在手上,竟然一直也没有去管它。 我使劲旋了旋,卡在指节上,仍是取不下来。脑海里突然浮现宁婉风干净的手指,一时又为这画面觉得好笑。 花了半天功夫收拾完,已经四点多了,我拿了钥匙,准备出门去接潇潇。 打开门,楼梯间听见爬楼的脚步回响,伴着小孩子的说话声。 我走到门口,潇潇已经上来了。还有一个漂亮姑娘,约莫是潇潇一般的年纪,神情倨傲,也不说话。 胡文明语气谦和:“我去接小美放学,见潇潇在校门口等,便一道接回来了。希望你不觉得我多事才好。” 我抠了抠手心,笑道:“怎么会,就是麻烦你了。” 胡文明下楼了,我打开门让潇潇进了屋。 她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妈妈,我们怎么这么快又搬家了?” 我并不理会她的问题,沉起脸便问到:“妈妈以前怎么跟你说的,放学以后要怎么做?” 许是我的脸色太吓人了,潇潇低着头,往墙边缩了一下,“在学校等妈妈,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 “那你今天怎么做的?” 她抿了抿嘴,小心地又抬起头,“可是胡叔叔我们不是认识么?以前,双喜阿姨来接我,还有,阎恪叔叔来接我的时候,你都没说不可以……”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对阎恪的心防竟然放得这样低。我怎么能忘了呢。 我蹲下身,叮嘱道:“以后在学校,不管谁来接你,都要等妈妈来。” 潇潇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让她休息一会儿去写作业,她便抱着孟阿谀到房间去了。 敲门声响起。 我开了门,胡双喜风尘仆仆,站在门外。 我没好气笑道:“你这是阴魂不散呐姑奶奶,我刚换地儿,你就找上门了……” 她努了努嘴:“你还说呢,搬家了也不吭一声,让哥哥我好找。” 我道:“找我什么事儿,不会是又躲你那些桃花债吧?” 她瘫坐在沙发上,又站起来,又坐下去,张了几次口。 我给她倒了杯水,踢了她一脚,“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阿宜,”她端着杯子打量我,“我才发现你模样原来也挺周正的,要不……咱们凑合凑合搭个伙过过得了?” 我双手抱胸,“别介,我都是当妈的人了,陪你玩不动。” “怎么玩不动。”她挑了挑眉,“反正你那前夫也不怎么样,我看潇潇正好缺个爸爸。” 我捶了她一下,“你还来劲了是吧?” 胡双喜居然难得地叹了口气:“阿宜,我以前以为男人薄情寡幸,没几个好东西。当了这么久的男人,才发现女人也是一样。” 我笑道:“好端端的,你今儿个怎么了?” 胡双喜咬了咬牙,话题一转,突然道,“我的那些记忆,你是不是还帮我存着?” 我有些意外,一千多年,她从没问过这个。 我缓缓点了点头。 “你想恢复记忆?” “不,”她摇了摇头,“我当初既然选择剔除了它,想必是极其不好的记忆……”她陷在沙发里,也陷在极度的矛盾中,许久之后抬起头来问,“能恢复么?” 我顿了顿,答道:“能是能,只不过得费些时日。” 胡双喜沉默了。 她鲜少有不说话的时候。自从来了人间,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就好像是上一辈子含着半句话而终的。 她拿手搓了搓脸,“阿宜,我的死,是不是和阎琛有关?” 不等我回答,她又摆了摆手,“算了,你别告诉我。” 气氛实在有些低沉。我故作轻松地搡了她一把,“怎么了,你不会又对阎琛付出什么心思了吧?” 她今天也格外地敏感,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什么叫‘又’?我以前同她……”话吞了一半,她又顾自地打断,“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我试图缓和她的情绪:“我说,你这样子可不像你,你不是情场老手么?现在的流行话叫什么来着——把妹艺术家?” “那叫pua男,别拿我跟他们相提并论,”她抓起车钥匙站起来,“走了,别找我,有事烧纸。” 我跟在身后放连珠炮,“来都来了,不吃饭么,这个点了上哪?” “不吃了,约了个妹子。”……这不还是一个意思么? 我看着她出门下了楼梯拐角,想起我在轮回口遇到她一身是血双目空洞的模样,又想起在天宫她坐在瑶池边数鱼的时候。画面重叠,竟有些说不出的心绪。 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以为是胡双喜落了东西去而复返,一边拉开门一边拔高嗓子,“怎么又回来……” 话在嘴边。站在那里的,不是胡双喜。 第74章 神仙·后妈 来人站在门外,看起来应该是站了许久了。 我找回自己的表情,似乎恭维客套地笑道:“天帝什么时候这般客气,还敲起门了?” 阎琛冷着脸,一贯的废话不说,“把胡双喜的记忆消除。” 我转身进了屋:“我记得,天宫的宴席上主菜前讲究八道甜点。天帝这道命令,是主菜还是甜点?” 阎琛面色微沉,我继续道:“消除了她的记忆,然后呢,下一步是什么,兼并整改记忆?或者是消魂灭魄?” “你不必多管。”阎琛脸上回复了毫无表情,只有周身的冷彻,“把她的记忆交给我。” 我笑:“我给你,有什么好处?” 他似乎是颇意外,片刻后,极为干脆利落,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要……”我顿了一顿,眯起眼睛,“极乐山山主的义女之命。” 阎琛眸中光色一闪而过,我清楚地听到他“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可以。” 我道:“你不问为什么?” 他言简意赅:“不必。” 我没由头地觉得心灰意冷,替胡双喜,或者不知替谁。 他这样的斩钉截铁,这样的果断。我皆不知道,阎琛要消除的,是胡双喜的记忆,还是魔君统领天下的记忆。她爱上的,是怎样一个无心的人。 我又把嘴角勾了起来:“但是我不可以。” 阎琛眼中眸色凛然:“你说什么?” 我也一字一铿锵:“我说,我不给。” 阎琛站着,他身形高大,冷气浑然间已然肃杀。 我像突然才想起什么似的,又像漫不经心地,“极乐山山主的义女,如今应该贵尊为九重天的帝后罢?” 阎琛无形蕴造的仙灵气猛的一溃。 “我知道天帝尊上一贯杀生予夺,可你不会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个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他和阎恪很像,又不一样。“且不论胡双喜的记忆还掌握在我手里,我听说如今天宫分权掣肘,看在阎恪的份上,天帝也不会杀我,对么?” 阎琛死死盯住我,神情错综复杂,看不清明。他本也不是可以轻易看清楚的人,我只不是身处胡双喜的位置,冷言冷语两番罢了。 世事的无可奈何常在于此,你如何怒火冲天、刻骨崩心,可你没有力量,唯以求自保。 “潇潇妈妈……”门并没有关,胡文明在门口礼貌性地敲了敲门。 我看了眼阎琛,走到门口,“胡医生,怎么了?” “我多做了些菜,不如一起吃晚饭吧。” 我心头转了转,笑着应下道:“成,就是叨扰您了。” “不会。”他似乎是无意地朝我身后暼去一眼,“有客人在?这位仙君要不要一起……” 我回身,侃侃道:“天帝是要先走呢,还是留下来一齐吃饭?” 阎琛朝胡文明扫去一眼,依旧面如冰霜,隐身于生物之息而去。 胡文明竟没有半点发怵。 知晓他的身份,还能如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我不禁佩服胡文明的强大心理。 胡文明不以为意,道:“也不算是全然不惧,只是这个空间里,法力不是会弱化于无么?想一想,只是一重身份,便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了。” 我掩下心头讶异,面笑道:“适才我也是为了送走那尊大佛,随口一应,你别介意。” 他半玩笑地皱起眉,“怎的不介意,这是答应了又要毁约?” 我忙摆手,“不是,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您。我其实饭都煮好了。” “我敢打赌,油盐都还在铺子里”他语带调侃,倒也真诚,顿了顿,又笑道,“就当做是庆祝你和潇潇乔迁入住。你如果这样客气,下次再送我的辣子菜我也万万不敢收了。” 左右周旋之下,我也不好再推辞。又下楼买了些水果,带着潇潇去了。 因着我刚才的训话,潇潇存着戒备,规规矩矩地喊了人,一句话不肯多说。 门一开,一阵扑鼻的香气。房子里的布置明丽极了。 绚烂的彩色墙纸,抽象的挂画,复古的桌子茶几,摆放的大捧鲜花。虽是明丽,却极为整洁。 胡文明道:“让你见笑了,大男人带着孩子,也没时间收拾,有些乱。” 我回道:“哪里的话,你们家这布置当真漂亮。” 胡文明道:“这些都是小美布置的。” “瞧着就是个伶俐孩子。” 客套话说了几轮,我带着潇潇进了屋。那唤作小美的女孩一个人坐在桌子旁,瞅着电视,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 胡文明拧着眉朝她喊:“小美,怎么回事,这么没礼貌?没看见有客人来了?” 她眼珠子都没错一下,胡文明又喊了一句,“还不过来!” “我不喜欢她。”那姑娘猛的站起来,指着我道,“你才不像我妈妈呢!” 胡文明已然变了脸色,“小美,胡说什么!” 小姑娘气呼呼地,扭头奔进了房间。 “你——”胡文明气结,觉得气氛有几分尴尬,定了定脸色,缓和了口气朝我道,“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变得口无遮拦,不懂礼貌。” 我忙道:“不会,小孩子嘛,都难免偶尔耍耍小性子。” 我这句并不是说的客套话。我只是突然间了悟点事情。这个小美姑娘,大约是把我当做她未来的后母了。 一个记得住自己母亲的温柔的孩子,大概半点是不会另一个女人进入这个角色的。 我只是觉得有点抱歉。没承想会造成这样一种误会。想来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的,陌生女人登堂入室,确实有我的过错。 我向胡文明道:“你去哄哄她吧,女孩子最听话,哄哄就好了。” 胡文明复看了房间紧闭的门,道:“没事,别理她,我们吃饭。” 我还想劝两句,胡文明已经走进厨房去端菜,我只好咽下话,去厨房帮忙。 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胡文明拭了拭手出去开门。 是位六十来岁的老汉,抓着一把零钱,“刚才你在我这儿买猪肝的时候,给你找错钱了。” 我端着面前的盘子,胃里翻腾,冲向水槽边一阵干呕。 第75章 神仙·面 我自认为是好养活的一类。不挑嘴,吃饭香,在阴冥的时候一碗魂汤,能下两碗饭。 但我不食内脏。这实在是有缘由的。 崐山经费老是紧张,连带着伙食一贯不怎么好。我本来是不大去吃的,阿爹阿娘给我寄的那些酥炸幽魂,拌一拌也是够的。 但阎恪习惯去食堂。 他的姿态高人一等,却总想显摆出自己多么平民亲和来。 每日晨练毕,太阳从水平面一露头,他总会去山阳的食堂二楼吃面。 那当还是我苦苦暗恋他的时候。 摸清楚他的三点一线,我每日便琢磨着制造些不期而遇。 他要去吃面,我便每日提前一刻去食堂。 二楼的面是猪骨头的汤底子,配上大师傅做的手擀碱面,加上有阎恪的气息,味道竟是极好。 只有一次,讲大经的老师把“只耽误一分钟”硬生生拖成了一节课,我去的晚了,阎恪快要吃完,食堂已然要收工了。 我急匆匆赶到食堂,“小二哥,小二哥,给我一碗面……” 食堂的小二哥已然认识了我,笑吟吟道:“仍是碱面不加肉丝么?” 我急切地点了点头。 打饭的小二哥定是误解了我的急切,以为我是又穷又饿,把汤桶里剩余下的汤底全部舀尽。 我端着一碗面,匆匆跑到阎恪座位边坐下,作出一副垂涎不已的饿鬼模样。 “哎呀,我最爱的碱水面,差点儿就没了!”我把一次性的筷子掰开——想来那时候的崐山已然带了头不注重环保。然后故作惊讶地抬头看他一眼,“诶,阎恪,好巧,你也在这儿吃面呐!” 阎恪眉毛都没动一下,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筷子。 我见着他要走,也站起来。 阎恪挑眉回身:“你不是说最爱吃这面么,怎么不吃了,跟着我做什么?” “吃,当然要吃的,我就是弄一下裙子……”放了大话,我不好再直接屁颠屁颠黏上去了。 我一面装出一副大快朵颐的样子,着急地夹起大把的面,来不及吹就往嘴里胡塞。 面一大把填进嘴里,下头的水釉碗,大块的肺脏,粉紫色的气孔间还冒着泡泡,散落堆砌在面线之间,冒着热气。 我哇地一声,一嘴的面呕回了碗里。 这反应完全脱于我的意识之外。我心中一惊,只觉得自己这下又出洋相了。眼见着阎恪还没发觉,顾不得恶心,赶紧扒拉着又往嘴里塞去。 身体的反应有时比意志力强大。 我直接喷在了碗里,碗里的汤水溅了一脸。我慌乱地站起来抹脸,那时刚学驭物之术,抬手间打翻的汤碗,一碗的汤汤面面悉数飞在了阎恪的后背上。 我惊呼一声,食堂里周遭已然频频各色眼光。阎恪脸色发黑,已经起身欲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伸了衣袖就去替他擦背后的汤渍和残面。 阎恪沉着脸,像是极度忍着怒火,“孟宜,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怯声站在他面前,“可是每次我遇见你,越想表现好些,就越是出糗……” 他抬脚就走:“那便不要遇见。” 我浑然不觉,还跑着上去,“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下次不会了,你给一个机会,我一定好好表现,求你别用驱灵符隔离我……” “机会?给谁?你吗?”他朝我走近一步,不是亲密,更像是居高临下的撕烂的一寸一寸衣裳,“给不知廉耻、身份低贱的你吗?还是眼前不端不正、蓬头垢面的你?” 自那以后,心肝脾肺肾,我再是见不得一点内脏。 胡文明见我这副模样,紧忙跑了过来,“潇潇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摆了摆手,亏得中午饭未进,只是干呕些酸水来,没的出洋相了。 我忍着不适,勉力道:“我只是不太见得动物内脏。” 他愣了愣,露出些歉疚:“怪我疏忽了,真是抱歉……” “怎么能怪你。我才是该抱歉,你请我吃饭我却倒坏了你们胃口,”我忍住翻江倒海的胃,“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 他倒了水给我,又想拿盘子打包,“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家里也没做饭,不如你带着些别的回去吃。” “不用,不用。”我摆摆手谢过,叫上潇潇出门。 我送潇潇进了屋,往楼下飞去。 适才的老翁到了小区门口,我直接拦下喝道:“你站住。” 世事哪里总这么凑巧的。世人又哪里总这般良善。他还特意来送一趟银钱。 他身子一僵,腿有些哆嗦:“什、什么?” 我笑道:“老伯,我一个女人家,你在怕什么?” 他眼轱辘转了一下,竟然还能故作伪装地指了指我,“我,我瞅着……你,你刚刚从天上飞下来的……能不怕么……” 我接过话:“你怕我,却并不惊讶。” “仙子饶命,仙子饶命……”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君上让我们干的。” “他现在人呢?” “他,他住在三零二……” 我回了楼上,果然见得隔壁三零二门口,地板十分干净。 我忖了再三,还是敲了门。 某人已经换了家居服,手放在圆形的旋锁上,见着我并不觉得意外,似乎算准了我此时会敲开这道门:“你好,请问找哪位。” 我不想同他掰扯废话,瞪眼道:“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有失忆的毛病?” 阎恪显然极少被人骂过,眼下脸色不太好看。 我心中周旋着话说得太过,刺激了他,反而日子会不好过,琢磨着要不要缓和下语气,便听他面色青黑转换间又恢复如常,“你的话,我仔细想过了。” “我们之间的事,由着你单方面开始,结不结束,却不能由着你做主。” 我开口就要辩说,他却并不给我说话的空当,“从前我不说的那些事,你总能最后明白。我想,既然如今你不愿意听我说,那我便等,等到你想明白了为止。” 我白眼能翻到天上去。我不愿意听,你也未必见得愿意说。过了几千年养尊处优的贵族生活的人,太难放下架子低声下气给别人一个解释。 我说过的,由奢入俭难。 这话我却不想说,我只道:“我若是一辈子想不明白呢?” “那我等着,一辈子。”他顿了一顿,仍是倨傲临下的模样,或者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语气里已经带着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但你总要给一个机会,让我在旁边等着。” 我心中有种情绪,在胸腔中抽丝剥茧抽离出来,狭裹着压抑缓慢的疼痛快感,我不想这样,又偏要这般,“给一个机会?给谁?你吗?” 我觉得自己的笑容灿烂极了,“给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你么?还是我跪了三天三夜都求不见一面的你?” 第76章 神仙·私家话 自那夜同阎恪吵完架,我站在元风殿门口,从一开始的心慌意乱到了愤然和怒意。 我们阴冥虽不是什么显耀大族,我孟宜却还不至于要同人二女共侍一夫呢。 他阎恪不喜欢我,他中意宁婉风,要娶她,那他便去娶好了。我做什么低声下气去求他?这天宫我本来也不稀罕待着,正好一拍两散! 我心里犟着一股气,当即收拾了包袱,就准备回家。孟铜钱也不知道上哪儿了,半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我走的是阎恪以前说过的逆时道,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阴冥的相涂门。 不同于上趟回来时的冷清,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鬼魂,但把守严格,秩序良好。 我走到家门口,还得层层通报。 许久之后,我爹才出来接我,依旧是板着一副脸,“你又回来做什么?” 我想起他托孟铜钱捎给我的一堆衣服首饰,还有我最爱吃的红豆糕,知道他并没有生我的气。 我腆着脸,糯声道:“阿爹阿娘......” 阿娘看着我,声音软下来,“宜儿,你怎么回来了?” 一听到她温柔地唤我,我整个被气性紧绷拉着的情绪土崩瓦解,眼泪便蓬勃而出,“阿娘,阎恪那个混蛋,他混蛋,他要娶别人......” 我娘面带惊愕,急忙伸出手来拉我。 却被我爹一手拉住。许是我那时候太过委屈,也许是阿爹实在隐藏得太好,在他的身上,我全然没看出半分的疼惜来。 他冷漠着脸,“你抓不住丈夫的心,还有脸来上娘家哭诉?” 我瘪了瘪嘴:“是,是阎恪他,他......” “他说要废了你?” 我摇了摇头:“没.......” 我爹的声音更沉了:“既然你还是天宫的太子妃,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反驳道:“他既然不喜欢我,我凭什么还要同他在一起?而且,我们阴冥都是一夫一妻,就像你和阿娘......” “但你是阎恪的妻子,还是九重天的太子妃。”他定定地瞧得我发怵,”当初是你选择的路,那么如今,所有的结果就要自己承受。” 这话我完全无法反驳:“我......” “你想和离,然后呢?”他继续道,“天宫的废太子妃,往后还有谁敢娶,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呆在家里让爹娘养你吗?” 我本来还存着想法,当年我爹还想让我继承阴冥的大业,看如今他早没了半点这个念头。 “回去。” 阿爹转身又回屋,阿娘拉住他,“好不容易回来了,也让她吃个饭再走吧,往后……” 阿娘不错眼珠地望着阿爹,好像在用眼神交流什么。阿爹没有说话,顾自进去了。 冥府如今的规置同从前好像变了些,陈列摆设也换了。 饭桌上,我发现秋寒不见身影。 阿娘神色平淡,“她最近在学绣工,在绣娘那里住下了。” 我扑哧一声,“就她那手艺,再怎么学也好不到哪里去。” 阿娘点了点我的额头,“你自己还好意思说人家。” 我嘿嘿一笑,抬头间发现阿爹板着脸没半点高兴。 我又低下头,再扒拉饭,觉得像在嚼蜡一样。 碗里突然多了一块肉。 我讶然,百感涌起:“爹……” “早吃完了早滚回去。” “……” 吃了饭,阿爹筷子一甩进了书房。我坐着不知所措,阿娘告诉我,她已经同爹爹求了情,让我明天再走。 我想着,先捱到饭后,现在再捱到明天,明天是不是能永远往后捱下去? 我回了自己房间,外面落了锁,里面的陈设却是一如我去天宫那日。铜镜上我亲自贴的双喜字都还粘在上头。 我看着看着就有些来气,随手把它抠下来,扔在废纸篓子里,踢了鞋子上床睡觉。 日趋白夜,我如今习惯天上的作息,陡一回来,倒有些睡不着。 有个身影在帐子外晃了晃,我坐起来,脑中闪过阎恪那天偷偷闯入的情形,心中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怎么还没睡?” 我心中好像跌宕着失望,又赌气般地自觉释然。 “阿娘……”我回道:“我有些睡不着。” 阿娘躺到我的被窝里,叹了口气:“你别怪爹和娘心狠,上回还把你关在门外,实是现如今阴冥也不比从前。” 我心中微惊,问:“阴冥出什么事了吗?” 阿娘显得有些紧张似的,“没有大事……” “只是没有从前的大势……”她说了半句,像是陷入了思考般地停顿了一阵,才又道,“具体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大懂。不过,上回你也看到了,你爹到处在拉关系笼络人。你若是在天宫有一席之地,有了这个靠背,他的路子也能广些顺着。” “嗯。我知道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自己扛起了重担,“我明儿就回去。” 我往阿娘怀里蹭了蹭,有些清淡的香气,“只是天宫虽然暖和,却一点儿也没有阴冥舒服。我经常做梦,梦见你和阿爹。” 阿娘替我抹了抹头发,“傻孩子,你都嫁人了,便算是有自己的家了。更何况,有一天,我和你阿爹也会死去。” 我忙堵住她的嘴:“呸呸呸,取消!取消!才不会!我不许你说这种话!” 她便笑:“人也好,鬼怪神仙也罢,生生死死是一个过程,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罢了。” 大道理我不爱听。这世间有几个做到的人? 阿娘又道:“那你再仔细想想,从前你出门在外时,我们在家里等你。有时你回家了,我就和你爹却出去远游了。我们仍在你身旁,只是不在眼前而已。这般一想,不是和从前一样么?” 阿娘的话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我的心里得到安抚,却又说不出来的有些不得劲。 阿娘替我扯了扯被子,拍了拍我,就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很晚了,睡吧。” 我便在她的声音中安稳的睡去。 我想我要做一个大度的人,即便是为了阴冥。我还有我的一大家子,他们需要我养活呢,我没有时间为什么可笑的爱情去傻兮兮地伤心。 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 眼前又浮过阎恪的脸,他很少对我笑,他总是拧着眉说我这里那里错了。他手把手教我补功课,还错过了自己的考试。 我混乱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77章 神仙·内战 不就是一个宁婉风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要我眼前看不见,她不是就不存在了么? 我挎着我的小花包袱,这般想着,又跑回了九重天。 阿娘送我到门口,嘴里念个不停,“按时吃饭,少吃些糟七糟八的零食,天凉了记得多穿件衣裳……” 我道:“天宫里比阴冥热的多呢。” 她拉着我,比我头回出远门去崐山时还要唠叨,“那就注意别捂着,生了汗也容易惹病。还有啊,别整天就跟死尸一样在床上躺着,没事多出去走动走动,对了,你那女工……” 我耳朵的茧子又快结出来了,我像敲木鱼一样点着头答应,“知道啦知道啦……” “能回来的时候……”阿娘抿着薄薄的唇,叹了口气,“能不回家就尽量少回来……” 我想起阿娘说的那套规矩。天宫的太子妃不能随意跑回家,有失体统。我咬着嘴,有点丧气,“知道了。” 呸,哪厮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我真想撕烂他的嘴。我嫁了人,便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了么? 我看着我爹坐在大厅里喝茶,余光都不肯施舍一点,想来他定是受了这话的荼毒。可他是连婚姻都让我自由做主的人,怎的会这般封建?我那时混混沌沌的,不知为何从未有过涉想。 我恋恋不舍道:“娘,我走了。” 阿娘擒着帕子挥了挥手,我走了两步,好像感受到阿爹的目光,回头看去时却只见他端着茶,隐在黑暗之中。 事实证明,我这个人颇有些异想天开。 我憋着几分气性,私心里想着倘若阎恪来找我,必不要给他任何面子,应当平静不过的,毫不在意的,说爱娶谁娶谁,别碍我的眼就成。 那场面,我面部表情、肢体动作都谙熟于心,可阎恪再也没来找过我。内心准备良久的一场戏观众缺了席,我那一堆气不过是堵得自己难受罢了。 我实在没忍住,跑去找芳华殿找阎恪,却被告知,他陪宁婉风回九曲州了。 随着阎恪这一趟出行,像是河堤掘开了口子,春风吹绿了大地。偌大的天宫九重天地,阎恪要迎娶侧妃的消息不胫而走,走得铺天盖地。 我是个忘性大的人,阿娘从前时常数落我没心没肺。我不知道自己的脾气竟然能坚持这么久,我心中怨着他,恨着他,却一直暗示自己不痛不痒风平浪静。 前功尽弃在阎恪归来的那个晚上。 我以为自己持有的云淡风轻,不过是把情绪的怨和恨填压在言语的刺里。 在说话损人这方面的艺术上,我的火候是不及阎恪的万分之一的。在他被激怒进行反击时,我便成功地彻底前功尽弃。 我忘了那天晚上,我们吵了些什么话。那只不过是此后我们岁月长河中,无尽争吵里的一场而已。 我只记得,我拧起了眉毛,咬着牙齿,攥着拳头,尖着嗓子,就像我往后的吵架现场中所做的一样。 宁婉风确定要成为阎恪的侧妃了,已经经过了天宫官媒的发布。天妃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他们本就是远亲,连带着对我的差强人意也成了相差甚远。 元风殿那几个平日里对我还笑脸相待的仙娥们,眼里都带上了异样的颜色。 我只做充耳不闻。 每日哼着小曲,撑死几条瑶池的小鱼,再找司鸾插科打诨就是一天。 但事实总能证明“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是个真命题。 我不过三点一线,出门去司姻局找司鸾,便在回来路上遇见了宁婉风。 她以前独身一人,不像旁的仙子一般群拥团簇,看起来亲和极了。自她数次被我“伤害”后,她的身后就泱泱跟着一群仙灵强盛的仙娥,当是阎恪派去保护她的。 我见着心烦,见着就往小道上走。谁知我和阎恪没有默契,和仇人之间,却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也错开落英缤纷的仙途,走上了幽僻的小径。 此一狭路相逢的结果,就是我又把宁婉风伤害了。 这一回不必打引号,我揍得是真的痛快。宁婉风是打小修炼仙法,她的水平当是在我之上的。 一来她可能没料到我会真下狠手,二来得顾全她的柔弱形象,不管怎么回事,我总算是揍了她个鼻青脸肿,也为自己的黑锅名声落得个实至名归。 然后阎恪又回来了。 如今要见他比起以前可容易多了。 我只要在宁婉风那里犯点事,不出两日,都不用我刻意去找,他总会自己送上门来。 他脸色很不好。我想,如果某一天阎恪早死归天,定是有我一份功劳的。 我嚼着嘴里的杏仁酥,“没错,是我干的。” 阎恪这点没说错,他们天宫是什么都有。 他盯着我:“你如今倒是连狡辩都省了。” 我搓掉手上的碎屑,又咕咚喝了一杯茶水。“你都说了是狡辩了,我还说个什么。” 我明白司鸾为什么迟迟不肯嫁给燕洪了。成亲是个体力活,光是吵架,都能把人累死。 阎恪见我油盐不进,于是不动不响地加了把大火,“你们阴冥的鬼,历来就这般心狠毒辣,见不得光么?” 诸位,你们可能都听说过,骂战中,攻击切勿上升家庭,此乃极不文明和谐的做法。 何况是内战。 更遑论我如今待在天宫,自以为拴在我那摇摇欲坠的脚边的绳子,就是我背后的一大个阴冥家族。 我心里的火噗呲噗呲地冒出来。想烫伤对方,就必将先自燃焚烧。 “是,我们还心如蛇蝎,奸诈刁钻。”我回他一个冷冷地笑,“不过,天底下男的多得是,不识大体目无礼教的我,不屑于把这些心思放在同宁婉风争你那可笑的喜欢上。像她那种虚伪恶心的小人才跟你是绝配,我便纵是人尽可夫,也看不上!” 我说完这一句本来觉得很解气,把人间市井话都用上,把自己说绝了,更把宁婉风骂绝了。可是阎恪一巴掌过来我差一点吓傻了。我们吵了这么多次架,除开在崐山的时候我们斗剑比武打过不少架以外,他从来没动过手。 我睁着眼,阎恪的手掌就在我的脸侧。他长喘了一口气,如墨一般的眼珠子,还是很好看,只是不再是我喜欢的样子了。 他甩开手,离开了元风殿。 我跌坐在地上,也喘着气。我许久缓过神,发觉自己吓破了胆,却竟然没有哭。 我琢磨着要不要挤两点眼泪,想了想还是算了。掉给谁看呢? 司鸾最近加班,忙得没空理我。这天宫里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第78章 神仙·算命 孟铜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匆匆进了自己屋里,房门紧闭,不消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出去。 他最近总来去匆忙,形迹可疑。我跟在他后面,却见他下了凡间。 我一路紧紧跟着,却发现他拐入人间和阴冥的边界口,不见了影子。奇怪,九重天和阴冥自有通道,他为什么要走人间绕远路?偷偷溜回家怕天宫发现? 我想往前跟上去探,却又想起我爹那张铁青的脸。 我止住了步子,转身打量周围的人间。 这里是离天宫就近的一个凡间小镇。我倒是来过几回。 却也暌违许久了。 九重天不能乱跑,我想着守规矩才能守住天宫太子妃这个位子,除了赌气回了两趟家,大多时间都坐在元风殿后花园的石头上晒太阳,听风看雨。 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这般闲得住的人。 我记得以前人间流行算八字,测轮回。信,命的人多,那是个金饭碗,大街小巷都是卜卦的先生,现如今却寥寥无几了。 我在城东的池塘里捡到一只毛色枯黄的狗。 我眼见着它偷偷地潜伏着一只大白鹅,大白鹅一颠一颠踩进水里,它也跟着猫进了水里。 然后就是惊恐的扑腾。 一下,两下,三下……眼见着要沉底了,我伸了把手,把它捞了上来。 傻里傻气的家伙,总要吃够了亏才长记性。 我拎起它的时候,旁边一顶烂草帽遮住的半边脸朝我偏过来:“啧啧,世风日下,现在的小姑娘居然这么残忍了!眼睁睁瞧着,见死不救!” 他一脸地正经,和他一身的邋遢懒散很不协调。 我很快认出他来。 丹朱设计我跟几个上仙比试的那回,我以弱胜强,以为自己仙灵显露,骨骼惊奇,一直想找人给算一卦。 可惜九重天不崇八卦五行,没人算这些,孟铜钱旁门左道多,说他在人间认识一个高人。 一张破破烂烂的八卦图,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一个道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抠脚。 我乜着孟铜钱,“这就是你说的奇人?” 他一本正经的:“大隐隐于市。” 虽然话是这么个道理,我还是有些怀疑。人间算命先生这般多,这样儿的我却是头回见。 他推推我,怂恿道:“来都来了,试一试也不会少块肉。” 这位道长只是瞄了我一眼,“命中带煞,劫众,注定此生多舛。” 我瞪着两只眼,“我是来算我的仙根的。” “哦,那你不早说。”他已然把钱揣到了裤腰带里,把我们一赶,继续抠脚了,“修仙没有前途,倒是你天生体质特别,应当可以自成一派。” 我算了那一卦回去以后,本来也不当回事的。人间道士本就是门混饭吃的生计,连神仙都未见过,哪有几个准数,更何况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何况我记性一贯不好,差不多就忘了。 孟铜钱真是贴心,身体力行地贯彻落实“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名言,在我耳边碎碎叨叨,说他可能看走眼了,叫我别把那什么煞不煞的放在心上。 我不得不惦记起这回事来。越上心,往往就越中准头。 据说千把来年后的凡人,把这称作墨菲定律。 那时候我一连碰了几回倒霉事,郁闷得很,连带着吃饭时愁眉苦脸。 阎恪坐在我对面,夹了一筷子青菜,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最近去找人卜命了?” 我抓着筷子,心里一紧,“你怎么知道?” 他又酌了一小杯酒,“是不是算出命里险恶的凶兆了?” 我惊得拔高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这是占卜者的惯用手法。测凶,若无事,你自是一笑了之,不会找他麻烦,若出事了你只会觉得他准,更是敬佩他尚来不及。测吉,如若出了事,可不等人找他的麻烦么?” “那是人间的惯犯,我到方德镇几次,都撞见过他。” 我心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经他这么一解说,此后我便把此事抛之脑后。 没想到道长如今连卦都不算了,直接讨起了饭。 “是你!”我愤然道,“你这个骗子,把上次的卦钱还我!” “你算了卦,为何还问我要钱?”人间又是十几年,没想到他也还记得我,“你那个天命煞星的卦那么难算,我还没多收你卦钱呢!” 我咬牙:“你明明就是个骗子。” “我算的不准?”他吊儿郎当的,“难不成你命里就没一件倒霉事?” 这番诡论压得我哑口无言:“你……” 他还说上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见死不救就算了,还在这里讹人。” “谁说我见死不救的,这是什么?”我踢了踢在灰堆里打滚的那只狗。 “我明明看见它在里面扑腾了好久,快淹死了你才捞上来。” “我......”我的确有点心虚。 我突然反应到他的话有些不对头,便迅速反嘴道:“既然你看见它掉下去,那你怎么不救它,还有闲心跟我瞎扯!” 老道耷拉着,拉了拉帽檐,睡了,旁边还摆着他那只缺了口的蓝釉大瓷碗:“该是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插不得手。” 切,什么职业病,都不算命了,还尽说些玄乎话来糊弄人。 我也懒得理他,拍拍灰转身就走了。 只是没想到,那只狗却居然一直跟着我。 我带它回了天宫,给它取了名字,叫孟阿谀。 因了它头上天宫第一天,瞧见宁婉风,就屁颠屁颠摇着尾巴朝她跑过去,还给我闯了一篓子的祸。 我把它抱回元风殿,也没人阻止。如今天宫在操办阎恪的婚事,没人出闲心管我这些。 这倒也好。 我抱着孟阿谀进屋,给它洗了澡,擦干干了毛。 它折腾得有些累,在地毯上寻了个舒服姿势睡着了。 我也觉得有点累,爬上床就睡了。 时人常说,睡吧,梦里什么都有。自我从吹魂裂回来,日月境法失了效,竟是连梦也极少做了。 这天夜里我居然做梦了。我梦见一块大石头滚落下来,砸在我身上。 我猛的睁开眼睛,身上喘不过气来。一个铅块般沉重的物体压在我被子上 。 我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谁?!” 屋子里深黑深黑的,是东方大白前。 我使力去推身上的东西,怎么也推不动。 摸摸,软软的,有温热的气息,还带着酒的味道。 我一下子弄明白是谁了。也是,这个点儿,这元风殿的寝宫,除了他还有谁能来? 可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喝得这么醉,难道是同宁婉风吵架了? 我略一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竟觉得有些爽利。 阎恪的头压在我的胸口,大部分重量压迫着我,弄得我呼吸困难。我费力好不容易把他挪到一边,他突然一个翻身,又把我压倒了。 真是气人。 他不是个千杯不倒的酒鬼吗?从前在崐山,我和其他师兄师姐喝得群魔乱舞,他还能悠然见南山。 难不成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真和宁婉风闹矛盾了? 我想着我应该很高兴,但好像心情并不怎么痛快。 我睡也睡不得,起也起不了。只能听着他均匀地呼吸,倒是睡得香甜。 真是。我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简直欲哭无泪。 我印象里自宁婉风来了九重天,他已经许久不上这房间来。唯一次,也是深夜,那天不是黑灯瞎火,夜色极好,我正就着窗前硕大的月盘兴致勃勃地看小人书,他就突然闯了进来,兴师问罪。 黑暗中我的手忽然被覆住。我回过神,黑夜里一双迷离又黑亮的眼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讷讷地盯住我好久。 最后他的头摇摇晃晃,不支地侧倒在了枕头边上。有声音自齿边流露,模糊低沉,似乎不安,又好是伤感。 我仔细听了半晌久,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浅舞,浅舞……” 我忽然记起,宁婉风说过,她的小字,就叫浅舞。 我推开阎恪坐起来,窗子上啪啪啪地响,原来是下雨了。 天还是黑黢黢的。 我想着,要不然走吧,就现在。 听说人生需要几场说走就走的逆旅。 许是黑夜里头脑发热,一腔血液作祟。我想我如果再自制力强那么一点,就此睡下,明早铁定不会这样做的。 真的说走就走。 我环顾四下,才发现这里少了我,好像这屋子只会显得更协调。 天还才蒙蒙亮,外面的雨却啪啪一直下个没完。一阵凉风吹进来,有些阴阴冷冷地。 我该走了。 宁婉风觉得我舔着脸厚着皮,分明阎恪已经不喜欢我了,还要强赖着,热脸贴冷屁股。 其实她也没说错。只是不是我喜欢死皮赖脸,我只是记着阿爹和阿娘的叮嘱。 从前我不听话,总是吃了这许多的亏。譬如不务正业,譬如,嫁给阎恪。 如今我知晓他们的语重心长,纵是不能理解,也知道他们的心是为我好的。 只是我这颗心总管不住的任性。它受了礼教规矩,受了冷嘲热讽,它不想再受回忆的折磨。 那个陪我一起打架闯祸,生辰时会给我通融一大堆零嘴,考试前给我恶补,花树下舞剑生风的少年郎,这些年的时光早已把他的身影消磨殆尽,只存在记忆的坟墓里头。 第79章 神仙·上学 我不知道阎恪是否想起了什么。只是这一回,他的脸色再也没有变回去。 我又成了一把蹭亮的刀。没有刀柄,我死死握在刀刃上,刺向他人。 我转身便走,刚抬了几步,阎恪的话像是急急出口的,“你暂时离那个姓胡的医生远些,我派人查过了,他有些可疑。” 我不打算争辩,也没回头,淡声道:“那就多谢你的提醒了。” 我回了屋,把门甩手一关。孟阿谀坐在门口,注视着我进来,黑色的眼珠子定定地瞅着我,朝我摇了摇尾巴。 它是只蠢笨的狗,从前看见宁婉风还兴奋地冲她扑腾。可这些年来,那些日日夜夜,也只有它了。 阎恪说,要等我明白,哪怕他不说。 他从没想过,我当初为想那些事情,又是何其痛苦的。 最后能想得明白,也不过是选择相信他罢了。而我的白纸薄命,放在股掌之中揉捏、□□。一张已经揉皱的纸,即便摊平,可还能如初么? 我不是没有想过阎恪的角度,就像过往的每一次。就像他不顾实情封了我的附身术,我气他怪他,却也能想明白他是为了我好。 可这一次我死活都想不明白,到后来,便也不想明白了。无论是为了什么,我掉的那些泪和血,失去的那些人和事,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 次日,我带潇潇吃完早饭,便去送她上学。 刚到楼下,胡文明正好带着女儿出来,打了个招呼。 胡文明笑:“潇潇妈妈,这么巧。” 他身旁的小姑娘忿忿然抓着书包带子,拧着眉。胡文明小声说了她几句,她撇开头,再不看我。 我忽略尴尬,眯着眼睛,应了声,“早。” 正说着,一辆黑色轿车倒到门口来。倒真是应了他说的,锲而不舍。 “我正好顺路,送你去吧。” 胡文明似乎是有些意外:“阎先生也搬进来了?” 阎恪不答话,下来拦住我,拉开车门。 “不必了。”我牵着潇潇,“我比较喜欢走路,也不喜欢搭顺风车。” 他挑了挑眉:“若从这里走过去……” 潇潇抓着我的手,忽然大声道:“我也比较喜欢走路。李老师说过,要多走路锻炼身体。” 阎恪朝她看过来,话便再也没说下去。 我不再理会他,已然朝小区栅栏门边走。胡文明正跟保安说完什么,看见我过来,淡然笑了笑,“不介意的话,一起走吧。” “哪里的话。”我挑着客气,“只是潇潇还没吃早饭,这孩子吵着要吃胖大厨家的梅菜包,恐怕不顺路。” 我抬手随意地看了眼手表,又补道:“时间不早了,小美是高年级,别迟了,您带她先去吧。” 胡文明便也不再邀请。 我别了胡文明,带着潇潇往另一条道走。 百十来米拐了弯,马路等红绿灯。潇潇扯着我,一副鬼脸:“妈妈,说你做错哪里了?”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一字一顿,煞有介事地学大人板着脸:“你教我说,不能撒谎。今天咱们明明已经吃过饭了,你却骗胡叔叔我们要去买早餐。” 我忍不住觉得好笑,回她道:“有时候,出于礼貌,为了不伤害别人,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 她一瞬不瞬地瞧着我,“那你为什么不对阎叔叔撒谎?” 我说过,现今的小孩子早熟,比不得从前了。 我又拿起往日答不上问题时的作风来,斩钉截铁道:“不为什么。” 红灯跳到绿灯,我拉着她走过人行道,“那你为什么撒谎?我记得你最不喜欢走路。” 她果然不说话了。 我又想起她之前对阎恪那股子热络劲,不着痕迹地顺着话茬,又故意带了点子酸意,“诶,你不喜欢阎叔叔了?你之前不是还说想他当爸爸吗?” “不是,”潇潇顿了顿,“同学他们都有爸爸。我之前是觉得,长得帅,又有钱,对我也很好,如果有个这样的爸爸当然好,超多人会羡慕……” 她又顾自摇了摇头,“但仔细想想,我和妈妈一起也很开心,有没有爸爸好像也无所谓。” “就像小花,她不是也是从小一直跟着妈妈,没见过几次爸爸的面么?” 我疑惑:“小花是谁?” “孟阿谀和金湾镇林奶奶家的芝麻生的狗宝宝。”潇潇继续下结论,“而且,既然阎叔叔始乱终弃,那就更绝对绝对不行了。” 我顿住脚:“谁教你说‘始乱终弃’这个词的?” “孟阿谀说的。” 这只贱狗。 第80章 神仙·仙女棒 年关来得很快。 潇潇学期结束,不用上下学,我便干脆窝在家里不愿出门。 这不怪我。 这本就是所有生灵都最难熬的时节。 也只有凡人想得出来,苦中作乐,雪中守岁,寓意辞旧迎新。 腊月的时节下了好大一场雪,人间整个裹上冷色。 城里不准燃放烟花爆竹。我看潇潇实在想得紧,给她买了些仙女棒让她偷偷在阳台上放。 她欢喜极了,一个人带着孟阿谀蹲在阳台上也玩的很开心。 说起来,离开金湾镇已有差不多两月,周红红的身份竟还没有暴露,也不知是怎样解决的。 今晚是除夕了。楼上传来炖萝卜的香气,该是在做年夜饭了。猪脚炖萝卜和饺子是人间的年味。 以前阴冥的年夜饭,一定要有的是消魂汤。家家户户都在锅里熬一天一夜,香气在第一层的相涂门就能闻见。 我买了些现成的饺子皮,剁了肉和葱花,准备做些饺子。 客厅的电视声来得很大,里头在数联欢晚会倒计时。现在的社会真是发达了。 从前我们去看晚会看花火,要精心打扮,飞过三生桥,淌过忘川河。 阴冥喜欢模仿凡间,在鬼街上搭着高高的台子,下面摆着好多凳子,却没两个肯正经坐着的,全飘在空中脑袋挤着脑袋。 敲门声响起。 我擦了手去开门。胡双喜说她可能会来。 阎恪站在那里。 该死,我总不记得这城里的防盗门都有猫眼的。 他身上落着碎雪。他真的是凡人了,从前做神仙,衣袂狭裹着寒气,更深露重,却沾衣不湿。 “除夕了,一起……” 我抓着把手就合门:“我们已经吃过了。” “至少把这个收下。”他快我一步隔住门缝,伸过手来。 光滑的搪瓷玻璃瓶,红色的贴纸,是想衬着年味的喜气,却在这冷寂的温度中只有冷寂。 我瞧着上头“花田巷子”的品名,听他道:“我知道你在人间喝不得酒,这是用花酿造的,至少……做个纪念。” 良久,我伸手接过了酒,“谢谢。” 门并没有松,我不再给说话的机会,直接关上了。 我顺手把酒放在门边的墙柜上。 花田巷子,阴冥有个种满夜莲的地方,就叫这个名字。 门外仍是阎恪的声音,“小白,如果可以,你愿意回去看一看么?” 我身体一僵。回身看向门口,并没有回答。门外也没了动静。 潇潇从阳台上跑进来。一脸小心和着急,“妈妈,我不小心把仙女棒全掉下去了……” 一大把花了我二十块钱。如今我工作没有着落,这简直更让人肉疼。 我数落了她两句,拿着手电筒,带她下楼去捡。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簌簌随风吹着,已经是鹅毛雪了。 楼下的路灯昏黄,照得地上的雪发亮。 坪里堆着一个巨大的雪人,有个小姑娘拿着一捆小树枝,对着它的脸一根根比划。 有个男人就站在楼梯口看着她。 我开口道:“胡医生……” 胡文明回过头来,“潇潇妈妈,这么晚你们怎么出来了?” “潇潇这孩子粗心大意,不小心把买的一大把仙女棒掉下来了。”我略抱歉地解释了句,又出于客气,也问,“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他看了看我,目光在灯下看不清楚,“小美说想堆一个雪人,我瞧着这雪又白又深,明早再起来指不定便被人糟蹋了,便带她下来堆一个。” 我应了下,看着潇潇朝着阳台下那块地坪走,又道:“怎么没有回老家过年?” 胡文明淡然一笑,“好些年没有回去过了,渐渐地也断了联系。在这儿呆了这么久,早习惯把这儿当家了。” “你呢?”他突然转问我,“看的出来阎先生是真心想找你回去。” 雪跳进棉衣内,掉在脖颈上化开了,我缩了缩脖子,笑容也现在脸上,“我也是,待久了,就习惯了。” 那边叫小美的小姑娘板着脸,手里抓着几根仙女棒,朝潇潇一伸,“这是你掉的么?” 潇潇怯怯地道了声谢谢,走了两步,又回身,糯声问:“你要一起放这个么?” 小美看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拧着眉,“去那边吧。我还买了好多冲天炮呢……” “冲天炮?你好厉害,我每次都扔不及……” “那有什么,你要朝天上扔,不要等……” 果然是小孩子。紧张的氛围因为一支烟火消于无形。 胡文明也瞧着这情形失笑,冲我道:“今天除夕,不如咱们搭个伙凑个团圆?” 我愣了下,还没来得及想好借口,“这……” 胡文明已经朝坪里喊:“潇潇,小美,咱们今年一起守岁庆祝新年怎么样?” 两个孩子停下动作看过来。 小美抿着嘴,居然不像上回那般抗拒,只扭过头,“随便!” 潇潇看了看身旁的姑娘,又看看我。 ———— 我把锅里的饺子起了锅,用大碗盛了,带潇潇去胡文明家。 三零一的防盗门紧闭,藏在楼道灯光的阴影里。 打开盖子,我略抱歉,“我就图省功夫,都是做的最简单的猪肉馅。”这还是如今的厨艺改善了些,换从前的水平,我估计只吃的上超市买来的速食。 胡文明只说不错,分装成几小碗,又将他炖的菜纷纷端上来,“本以为就和小美吃,我也只简单做了些,你别嫌弃。” 这哪里是简单做了些。猪脚炖萝卜、红烧牛排、醋蒸圆鸡……我的简单做才是名副其实。 窗外的风呼啸地吹着大雪,房间封闭,充斥着花的热烈香气,闻久便也习惯。 胡文明取了杯子,从厨房提出两个瓶子来。一瓶啤酒放在了他自己面前。 “既然过年,咱们就干一杯庆祝一下。”他拧开另一瓶的盖子,“来,潇潇、小美,喝果汁……” 他又拿过一个杯子,随意地笑了笑,“对了,潇潇妈妈喝不了酒,就也喝果汁吧!看来今晚只有我一个酒鬼了……” 透明的大玻璃瓶,红色的包装纸,漂亮的印刷体: 花田巷子。 第81章 神仙·老婆 酒。 我心中陡然一提。胡文明这是什么意思?同时,脑中另外一个闪而过的念头快得没有抓住。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大半杯橘子汁,瞧着橙黄可口。 我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放到桌上,“最近有些伤风,嗓子疼得紧,我就不喝了吧。” “感冒了?”胡文明已然在我对面坐下了,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那正好喝些果汁,补充维生素,还好的快些。” 我拉了拉嘴角,“是么?” 他举起了酒杯,“当然,你还信不过我这个医生么?” “来,让我们干一杯,就祝潇潇和小美学习进步,身体健康,分数多,生病少,咱们大人呢,生活顺利,工资多,烦恼少。” 潇潇鬼马精一样,煞有介事来了句:“咱们愿望这么多,万一老天爷记反了怎么办?” 我又觉得气又觉得好笑,数落道:“你这孩子!” 胡文明扑哧笑着,“那,就祝咱们都心想事成。”他顿了一顿,“毕竟这世上,心想事成便是最好的愿景。”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我跟着把杯子凑到嘴边去。 吃过饭,胡文明留我喝茶。 我便坐在沙发上,看潇潇和叫小美的姑娘在墙角的垫子上玩娃娃。不消一会儿,两个孩子便靠着睡着了。 我拿了毯子替他们盖上,也闭着眼睛假寐。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脚步声近前来。 胡文明试探着喊了声,“潇潇妈妈,潇潇妈妈……” 我没有应声,那声音停了片刻,我感觉到他弯下腰俯下身来。 我一动不动,倒要看看他要做什么。 他伸出手来,点在了我的手腕上,脸侧着朝我挨过来。 我确切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在测我的脉搏和呼吸。 对于一个鬼怪来说,屏息停脉不是难事,何况这本就不是我的肉身。 我明显感觉到他松开我的手后,笑出了声。接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脱离周红红的肉身,任他将我的魂体抱了起来。 胡文明走到了房间,打开门,便能感觉馥郁的香气和人撞了个满怀。 他轻轻将我放在床上。靠着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柜子。 柜子和一旁的床的大小高度无二样,只是挂着一把细小的锁。他催动术法,缓缓开启了箱子。 极致刺鼻的味道,伴着浓郁的香气刺进鼻腔,刺激着每一根神经。 防腐剂的味道。 我忍不住想捂住鼻子。转眼一瞥时,却愣住了。 那里面躺着一个面容精致的女子。 妆发齐整,还描着细长的柳叶眉。衣着得体,穿着宽大的白色棉袄套着黑绒裙,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她躺在那里,盖着被子,双手带着玉镯子放在身体两侧的丝绵被上,脸蛋还是红润的,就像睡着了一般。 胡文明在柜子旁蹲下来,就像看她的睡颜一样,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 他喃喃自语:“丽珍,丽珍,你终于又可以回来了,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以前是我不对……” “她真美。”我坐起来,坐在床沿上,“这就是你妻子?” 胡文明猛的抬头朝我看过来,显得很惊异,“你,你怎么会……你不是应该在……” 我们阴冥的鬼有个为人所知的特质。 人间吃食本就不为我们所设,入腹过多便会疼痛。而但凡食入控制意识的东西,魂身就会不自主地附身到周遭无意识的肉身上去。 我看着他,笑道:“应该在哪里,在这个女子的身体里吗?” “纵是我在她身体里又怎么样呢?” 我一字一句:“她已经死了,我附在她身上,也不会是她。” 他也瞧着我,目色渐渐阴沉起来:“只要你拥有她的记忆,你就是她……” 话音未落,他突然抓起我的手,往那女子身上倾去。我并未喝那酒,意识本当受自由控制,不意料那女子手上的双镯突然放出金光来,刺得我浑身一裂,差点入了套中。 我掐咒心诀,打开了他的钳制。再要反击时,突然有人破门而入,挡在了前面。 思七? 我再看时,胡文明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眼里发狠,还要反击。愈挣扎,那捆仙索只越嵌进每一寸皮肉。可是这样,他仍旧在挣扎着,咬牙切齿。 我突然就觉得他有点可怜。 他妻子早年亡故,带着孩子辗转人间一千年而不忘。 人间有句话,不如相忘于江湖。放之于妖族与仙界,生数千万载,便更是情深不寿。如他这般的,实属难见。 我道:“人死如灯灭,如今没有轮回,便更如此。” “你知道什么?我们之间的事,不用你们指手画脚。” “我确实不知道。”我点点头,挂起笑来,“我只知道,掩耳盗铃,是这个世间最可笑的事。” 他看着我,突然失笑地嗤了一声,“到这里来的人,有几个不是掩耳盗铃?” 我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胡文明却像疯了一般,仰天大笑起来。他滋长的妖体破开肉身,破开了捆仙索,迸溅出来。 思七做好防御姿态,却并未动手。我们都明白。他这是要自焚。 我看着他已经完全成了虬髯的须枝,看见角落里风雨不动的两个熟睡身影,喊道,“你这般作为,是连孩子也不打算要了么?” 我的话音一落,胡文明像粘液一般的妖身突然暂停了膨胀。 他朝墙边的角落里看了一眼,回头时眼神里竟是悲凉的绝望。 他的妖身逐渐腐化,口里喃喃自语,“没用的,都没有用的……” 渐渐地,只剩下一滩烂泥。 我怔然回神,却发现墙角那个叫小美的姑娘,也消于无形。 “娘娘,你没事吧?” “思七,”我从思绪里抬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思七言简意赅,我其实也不用多问这句话的,“君上让我们保护娘娘的安全。” “娘娘,这里交给他们处理就可以了,你先带小殿下回去罢。” 他抱起熟睡中的潇潇。 这孩子一睡着就跟死猪一样。近来更是越来越能睡了,那么大的动静都吵不醒,也不知道是像谁。 我动了动嘴,“那……” 思七似乎并未注意到我要说话,又道:“常言,‘物极必反’,娘娘,您好生休息,不必理会这妖物适才的疯言乱语。” 我还在喉咙的那些疑问便问不出来了。我知道,我纵是问了,恐怕他这里也得不到答案。 一路上了三楼,我转了口风:“他人呢?” 思七抱着潇潇,下巴朝过道的尽头一点:“殿下在那里。” 我抬头望去,阎恪坐在三楼楼层的那个大厅里的落地窗边。身旁一堆的空瓶子,瓶腰贴着大红贴纸。 我把潇潇放睡了,出来见他还坐在那里,思七站在一旁低首。 “阎恪。” 他的背影顿了顿。 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我,咧嘴笑了:“阎恪。” 第82章 神仙·酒品 ……” 我放平了语调:“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依旧看着我笑:“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心中疑惑,问一旁的思七道:“他这是怎么了?” 思七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色来:“君上喝醉了。” 我看着他那笑,轻轻一挽,哪里有醉态,分明就是往日那副戏弄人的德性。 我皱起眉毛:“你能不能认真点,我是真有话问你。”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是真有话问你。” “娘娘,君上是真的醉了。”思七眉毛微微皱着,显得颇为无可奈何,“他只要一醉,便会这般学人说话。” 这倒是新鲜。 思七告了声退,还没等我来得及说多话,就隐身离开了。 我看着地上的人,笑嘻嘻的眸中闪着某种光芒。 我踢了他一脚,“起来,别装了,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喝醉的样子。” 他仍旧像老佛爷一样坐着:“起来,别装了,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喝醉的样子。” 我不耐烦起来:“你今天为什么会给我送花田巷子的酒?你早就知道胡文明要做什么了?你一直在调查我?” 他的双目炯炯,一字一句地鹦鹉学舌,居然还咬字清晰:“你今天为什么会给我送花田巷子的酒?你早就知道胡文明要做什么了?你一直在调查我?” “你……”我被气上了。脑袋里转了个弯,啐了一口:“阎恪是条狗。” 他瞅着我,贼兮兮地冲我笑了,“你才是条狗。” “……” 看来谈话今日是没法谈了。 我转身回屋,关门时一声痛呼。 我拧眉,“还有事?” 我用力把门板一合。 他只掰着门板,咬着牙不肯松手。 这回倒是顾不上吭声了。 我觉得过道的风冻得我有些头疼。阎恪怔怔地看着我,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傻子。 我喊了声,“思七?”回应我的只有空荡的回声。 我叹了口气,转头向他道,“你钥匙呢?” 他自顾看着我笑,重复我说的话。我抓住他的外衣,往他的兜口拍了拍,右边空空荡荡,左衣摩挲作响,我伸手一掏。 两颗糖果,红豆味。带着体温,有些软化了,像是放了许久。 阎恪从不吃糖。这个想法跳入我的脑袋里,随之而来的一些往事,便纷繁而来。 我失神着又回过神,阎恪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大半个身体陷在沙发里,脸上醉得酡红。 从前就是这样,他喝酒上脸,却很难得醉。我唯一见过他喝醉的模样,就是他和宁婉风吵架跑回元风殿。 想到这里,我心间涌动,推开了他。 他拽住我的手就是一扯,我没提防差点一踉跄。他却不管不顾的,一把掰开我的手指,把糖又抢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你——” 我懒得理他,转身进厨房收拾。 胡文明这一出,我着实是没想到的。我认识他多年,交情却不深,也就是这两年稍微多说过两句话。 他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下的手去,把自己的孩子都杀死了? 我一面出神,一面把洗好的碗往橱柜里放。 面前一磕碰。 我瞪了他一眼:“你呆在这里做什么?” 他只学舌。 我忍不住骂了几句,只像是骂在一块反弹的墙上。 我憋闷得很,洗了碗出了厨房,去收拾客厅。 他只像个影子一样。不,影子起码不会碍手碍脚,还浪费多余空气。 我不耐烦了:“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去死你也跟着吗?” 我以为他仍要像个傻子一样。谁知他眸中神色一紧,双瞳迅速收缩,极快地抓住了我的手,死死地握住,然后大口的喘息起来。 我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阎恪虽然是凡人,却用了极大的力气,手背上青筋伏起,剧烈地颤动着。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击中。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了。 是的,好像。 兴许我从九重天跳下轮回台,真的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刺激。 我知道自己不该问这话的,可我还是问了。兴许是趁着他酒醉,兴许是夜晚时人总会难免犯糊涂。 “阎恪,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只抓着我的手,嘴唇翕动。一个字也没说。 “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又开始学舌了,“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踢了他的膝盖一脚。 潇潇抓着小夜灯起来上厕所,听见响动出来了,迷瞪着眼睛,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阎恪,“妈妈,你怎么还没睡?” 我柔声道:“怎么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你不在,我睡不着。” “以前不是也自己睡过吗?你先去睡,妈妈忙完了就来陪你。” 说完,我亲了亲她的脸颊安抚她。 潇潇应声迷迷糊糊回了房间,阎恪已然从沙发边站了起来。 他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他的眸光闪闪定定,神色落寞而清冷。仿佛说的是千载星辰,悠悠岁月。 我愣着。 却见他把左脸凑了过来。 第83章 神仙·结婚 如今人间为了保护环境,大街小巷早已经不准燃放鞭炮烟花。因而今年这个初一不同往日,寂静得很。 我混混沌沌地睡着。不毛之地的阴冥,春暖花开的崐山。 我出了一身的汗,醒了。 天色并不算晚,刚刚蒙蒙亮。潇潇脸色酡红窝在被子里,还在睡着。 我出了房门,阎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左手摸着自己的脸,像是在发呆。 他听见脚步声,怔怔转过头来,“你起了?” 我不得不承认,夜晚才让百般滋味放大千倍。一觉天明,思绪会和心情一齐冷下来。 我蹙起眉毛:“你怎么还没走?” “马上就走了。”他脸色有点白,几番张了张嘴,像是努力在思索什么,最后缓缓道:“昨晚,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胡话?” 我看着他脸上隐隐的五个手指印,肯定地道:“没有。” 阎恪便不再问了。 我心念一动,转身进了厨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喝点水吧,醉酒后劲才是最难受的。咱们说会儿话,醒醒神。” 阎恪接过杯子,面上浮现出一丝讶异来。他的声音像开春时节的冰下溪水,化着温和的热气,“你想说什么?” 我单刀直入:“胡文明到底是什么人?” 阎恪的神情在一刹间僵硬了一下,片刻后已经恢复如初。他端着杯子,讲得很流畅:“他是树妖一族,百年前他的妻子亡故,便带着女儿到人间隐居。” 我没想到他比我更能敷衍:“就这样?” 阎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 我觉得他在隐瞒着什么。可他的目光直视着我,毫无躲闪,仿佛在说自己像日光一样赤诚。 我也干脆起身,“行吧。今儿初一,过会儿该有人来给我拜年了,以你的身份,总待这也不好。那你就慢走,不送。” 他行云流水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站了起来朝门边走去。拉开圆形旋转锁,却又停住脚步了,回身看我,想说句什么话,却是抬眼看了眼阳台外,“今日似是有雨,出门带伞为宜。” ———— 以往我极少在年关时节搬家。 我的性子,虽是不喜盛大宴会那些场合,太拘束,但却不是个喜欢清净的人。 这也是为何我不带着潇潇隐居山林,而住在人群里。大隐隐于市,这是智者说过的。 在金湾镇落了几年脚,本来和镇上的人处的也算融洽。这时候搬了新地方,正是年味最浓的时候,恢复那种初来乍到的冷清,倒是有些不习惯。 我带着潇潇在人间多年,识得的人虽多,却因着身份,不可深交。又想到凡人一世不过沧海蜉蝣,不过徒增伤感,因而熟悉的人除了胡双喜竟是没有两个。 昨日出了胡文明这般事,我一想想还觉得心有余悸,便觉得不深交也是有道理的。 早饭的时候,潇潇说起昨晚同小美玩的高兴,问我去不去她们家拜年。我拂去心头感慨,只说他们回家过年了。 胡双喜今年却并没来拜年。照往常,大家都回去过年了,他的撩妹手段用不上,他都是蜷在我这儿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 说起泡妞,我又想起一个人物来。 孟铜钱,他和胡双喜比起来怕是难分伯仲不分高下。从前天上地下的姑娘们都是见过他的手段的。 倒是真怪,他们俩漂无定所,直男燕洪却有对象。 我收着碗筷,思维在漫无边际的跑马场,便听到一阵敲门声。 居然是司鸾。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话是吉祥话,只是她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红光满面。 我也不问,只道:“废话少说。红包呢?”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娴熟的顺嘴接话,脱了外面的风衣,拖来椅子就坐下来,看着一桌子菜。“看来我是赶上片尾曲了?” 菜早已经没了热气儿。我从灶台给她拿了碗,打掉她夹菜的手,“外头风雪冻了一遍,先喝点汤暖暖胃再吃。” 司鸾嬉皮笑脸地接过去,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她唆了一口热汤,“还是你这儿舒服。要不然我去把隔壁买下来,在这儿安家落户算了,正正好同你作伴。” 隔壁住的阎恪。要拿下来,可得费番功夫。 我笑着啐了她一口,“得了吧,您可是天下第一的媒官,我这小庙哪容得下你。” “我说真的。”司鸾一脸郁卒,“你不知道,天帝最近要整治魔界了,九重天一团乱麻。” 我心中冷嗤了一声,我猜得到会有这天。我斜着她,“你不是只管姻缘么,这同你有什么干系?” 司鸾叹了口气,“近日,他老人家还把阎琦仙君夫妇接回了天宫,说要重新替他们置办体面的婚礼。这不,全把摊子甩给了我。”她说着说着就吐槽起来,“真是要做足了兄弟情深的戏码……” 我仔细地在脑海里翻出来这个名字。 阎琦。有些暌违的名字了。 他是阎琛的胞弟。 在夺位之战中,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女父母,放弃了一切,带着家人隐居在魔族。 我坐在她对面,“我看,你这混不吝乱议上是的毛病得改改。小心被人举报,让天帝请去喝茶。” 司鸾窃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是,咱们说点别的。” 于是她一废话,便停不下来了,“三重天的绿水,原身竟然是条毒蛇。她对象,就是老君炼丹房那个叫离山的,吃了她的口水中了剧毒,现在还躺在床上……前两日老君的炼丹炉坏了,明明请一修师父两千钱就够了,他非请那个七修,花了三千钱,全是公费报销,听说七修是他亲戚……对了……” 我起初还听得起劲,后面实在太多了,犯困地打了哈欠,拿出织了半个袖子的毛衣,听她还在继续叨叨,“青云和庆志前两天打了一架,竟然是为了谁能先死……桑桑那妖艳贱货,说自己胖成了球,称上一过,好家伙,竟然是胖了一两,简直过分……哦,对了,我和燕洪准备成亲了,家长也见过了……还有,昨天……” 我差点戳到自己手指:“停停停……什么?你倒下带,刚说什么?谁要成亲了?” 第84章 神仙·送亲 司鸾拍拍我的手背,事不关己般地点了点头,“没错。你想要送亲收红包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了。” “我本来以为我有生之年都达不到了……”我看着对面如狼似虎的女子,“铁树怎么突然开花了?” “被催得有些累了。”司鸾又夹了一筷子肉,“他们都说,恋爱谈的越久,只会越可能分手。” 我哂笑:“你什么时候还信起这个了?” “天天跟念咒一样。而且,他们说的也有点道理,我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我看着她,“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她抱着汤碗,叹了口气,“我一点也不想。” “我阿爹和阿娘几万年的岁月里,不是冷战就是争吵,我远嫁的姐姐每次回来都捂着帕子掉眼泪,本来看到你和阎恪成亲我还挺高兴的,结果——”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我,急急刹住车了,顿了顿,“一想到踏入婚姻坟墓,我就提不起劲来……” 我并没太在意,笑道:“婚姻都是靠自己经营,你莫只看旁人的不幸,都是如人饮水。再者,你不是说阎琦回来了么,我记得,他们夫妇就是出了名的恩爱不疑。”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着。我同燕洪这么多年,他家里催得急,我也不想让他为难。” 司鸾长舒了一口气,提了提嗓子道,“不说了,我决定的事从不后悔。日子定好了,就在二月十六,你记得来。” 说着又顿了顿,盯着我:“你会来的吧?” 她这一句反问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我当然会去。”我淡笑着,自然而然不着痕迹地道,“不过,送亲我就不参加了罢,带着潇潇也不方便。” “阿宜……”也许是曾经最亲密的闺友,像我了解她一样,她也明白我在想些什么,“你总要回去的,总不可能永远都逃避现实,你……” 我好像浑不在意地斜了她一眼:“什么逃避。我只是觉得,带着潇潇在这儿过得挺好,懒得回去。” “你真是——你真是……”司鸾敛起一张脸,张了好几次嘴,似乎是要恨铁不成钢地说些会被和谐掉的话,最后憋得脸通红,“算……” 我便又继续打毛衣,乐呵一笑,“想见时能见面,闲来无事各忙各的,我待在这儿,和从前不是并无分别吗。” 她便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吃完午饭司鸾便要走。我留她,她只说还有事隔两日便来。 临走前,她手里抓起大衣,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 我接过来,正要取笑她这寒酸的作态,她突然扑上来抱住了我,“阿宜……” 我有些讶然,缓而拍了拍她的背,“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啦,要出嫁了舍不得娘家人?” 她并未理会我的戏谑,紧紧地抱住我,“往日因了你生辰是年初一,我都没陪你过过。往后,总有我陪着你,阿宜,总有我陪着你的……” 司鸾的手臂紧紧的锁在我的腰上,她的言语里氤氲着蒙蒙雾气,我仿佛看到她伏在我肩上的那双英气的眼睛泅出水汽来。 而我此时无法反应。我感觉到她身体微微颤动,而我自己,已经僵硬在了那里。 一千年了,我再也没过过生辰。 ———— 我从天宫跑出来后,在人间游荡了许久。 我去了山清水丽的江南,去了黄沙如雪的大漠,去了三千佳丽的皇宫。最后,孟阿谀不谙脚力,才停了下来。 今年的年尾没有瑞雪兆丰年,阳光普照,让这个冬日来得没有感觉。但年味还是极重的,辛劳了一年的百官百姓,正是一年中休息和团圆的节日。 大年初一的人间,店铺是不开门的,家家户户都忙着拜年。 四下都挂着大红灯笼,走街串户,娃娃们磕头给老人拜年,收着红纸包好的压岁钱,去买最爱玩的擦炮、爆竹。 阴冥爱跟风,也有过大年的惯例。因而我每年的生辰都是跟着年节一块儿过了,阿娘说,这叫双喜临门。 我想,什么破双喜,这压根儿就是不重视么。不然,怎的红包没见得他们发双份的呢? 我悠悠荡荡在京城闲逛。 凡人是看不见我的,他们只看得到一只摇着尾巴招摇过市的大黄狗。 对了,上回算命的那个道士,是怎么看到我的?我也懒得去想,大概他们那些风水先生,都有自己一套花样。 出了城已经是傍晚了,我不觉已经走到了郊外。 京郊的墓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了鬼市。我都没发现,人间的鬼魂竟这么多了。 我坐在路边的面摊上。面摊老板是个三十来岁死去的女子,脑袋被削去了半边,还冒着血。 我向她打听起鬼市的由来。 她的手指涂着血色的蔻丹,利索地往锅里排了一把面:“妹妹,你是新来的罢。” 这个新来,通常指的是新死的魂魄。 阴冥的鬼怪分两种。 一种是我们这般,天生地养的鬼族,一种便是人间的凡人,死亡后脱离□□,只剩魂身,由着鬼差送遣,再入轮回台。她约莫是把我当做了人间的生魂。 我又问道:“大家在人间聚众,不怕鬼差抓人吗?” “如今早没什么鬼差了。”她指了指墓场的大草路边,“瞧见那路上了没,全是扎堆抽大烟的鬼魂,浑没人管。” 我随着她的手指点及处,路边挨着三五个精瘦的汉子,缭绕的鬼烟下飘飘欲仙。 更远处,檐下坐着躺着老弱的鬼魂,宅院梁下都是飘荡的年轻鬼怪。 我怔愣了一瞬:“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都好久前的事了。” “没人管?冥界呢,冥界没有派人处理么?” “还说什么冥界,早垮了……哎呦,妹妹,我看你真是与世隔绝了,阳间不也早就不信鬼神改善佛了么?现在是极乐山的天下,咱们的小命可都一手抓在他们手里。” 我的心重重地一颤,觉得自己也许是听岔了:“你说,阴冥怎么了?” “垮了,早就垮了,据说冥王都已经魂飞魄散了……” “诶,妹子,妹子,你这么着急上哪儿,你这面还没上呢……” 我火速奔往阴冥。 相涂门换成了水流曲面,四面围得天衣无缝。门口堆着篝火,已然换了新貌。 两个鬼差绞着链子挡住我:“来者何人?此地不得擅自闯入。” 我急急道:“我是冥府的大小姐,让我进去。” “大小姐?”他们对视一眼,“冥府都没了,哪里来的大小姐?” 我推道:“我真是,你让我进去。” “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别做这种事。里头都是染了疫病的鬼魂,对你没有好处。”说着便要来赶我。 我不再费功夫理论,催生灵力。只是几个散兵,他们也未重视对付我,只当做个闹事的小鬼驱退。 我灵鞕一甩,抽离他们数丈远。此行却不在恋战,我朝冥府疾驰而去。 越往前走越感受到灼人的温度扑到脸上,前方的天烧出通红的火,我的心也跟着沸腾起来。 我抵抗着炽烤难耐的热气往前进,进一步,那热便深一分。 到达冥府时,只看得到通天的火光,寂寂无声地在黢黑的阴冥烧了个通天。 整个府宅已经只剩烧的乌炭框架了,黑灰伴着火星子满飞,横梁在不断地咚咚往下掉落。 我大喊:“阿爹,阿娘!秋寒!” 回应我的只有噼里啪啦地溅火声。 我冲往忘川河,以河引水,沿着火舌子吞噬的方向往里冲。 燃着昧火的木头掉落下来,我遒斥灵力抵御,却失去效果。烟灰在滋啦中发出呛人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魂身焚烧的油脂气。 我觉得眼睛看不清了,被昧火灼烧的手臂好像失去知觉,我只知道还要往里刨。继续往里刨。 我一面挖一面呼喊:“阿爹!阿娘!你们在哪里阿爹,阿娘……” “阿宜!”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拉住了我,急急道,“你怎么在这里?快走!” 我定睛一瞧:“孟铜钱……” 我的眼泪奔出来:“你还在,你还在……快,快,你快帮我救人,阿爹阿娘还在里面,快叫人救救他们……” 孟铜钱死死地拽住我,往外拖,“咱们先出去……”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我反应过来他的举动,抠着他的手,“你别管我,你快救他们!救他们!” 我被他死死扣着,拼命挣扎,指头长出长刺来,刺进了他的肉里。 孟铜钱突然大吼了一声,“你冷静一点!没用的,你现在过去也没用的!都死了!老爷和夫人早就已经死了,这只不过是在处理他们的魂身……” 我被他这一声吼得震了一下,然后眼见着那火嘭地在我眼前烧上顶天。我心头有一股力量,冲破禁制呼之欲出,我大喊道:“就算死,我也要跟他们死在一起……” 我驾驭灵力弦奔而去。听见孟铜钱在后面嘶喊。 我充耳不闻。 后脑勺兀地一痛,眼前便黑了。 我想,天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天使们新年快乐~~祝生活都是糖,没有玻璃渣~另外,特殊时期减少外出,走亲访友注意戴口罩~ 第85章 神仙·砸门 心中的情绪随着回忆激起千层浪,我只觉得胸闷气促,要喘不过气来。 司鸾还抱着我,我的手垂在两侧有些失去力气。 我努力呼吸,想要说出句话来。 “嘭”地一声,防盗门被猛地砸开,甩在了白色的粉刷墙上。 司鸾吓得反射性一弹,飞速转过身去。 我随着声响快速望过去,阎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不锈钢的椅子,已然砸的不成样子。 司鸾对这状况显然颇为惊讶,“君、君上?” 阎恪看着我和司鸾,面上的神色却也是讶然,“怎么是你?” “不然该是谁?”我皱眉头:“好端端的你砸我家门做什么?” 阎恪扫了眼自己手里变形的椅子,竟有几分无措:“我以为你遇到什么危险……” 司鸾看了看我,又瞧了瞧阎恪,飞快松开了我的手,“君上我先告辞了。阿宜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没得及喊住她,就像一溜烟似的。 我只好看着阎恪,没好气道:“我能遇到什么危险?” 我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一条明晰的线来,每次我遇到应激状况情绪起伏,阎恪总是突然地就出现了。 我朝他望过去,把眉毛拧得更深了一些,“你在监视我?” 他愣了一下,面上浮过些异样。 我的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冷意。灵踪术,只对罪大恶极的逃匿犯才用的上。 “我就这么让你信不过吗,派了思七还不够,居然用这个来——好歹我们认识几千年,为什么你就从来半点都不肯相信我一……” 楼梯间有人说话的声音,兴许是出门拜年,有说有笑地下楼去。过道里蹿着寒风,外头飘摇的大雪还没有停。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低身去收拾被砸烂的门板:“算了,我和潇潇的性命都攥在你手里呢,我又有什么立场谈条件……” 阎恪拽住我:“不是为了监视你,我只是……” 他想要解释什么,却又吞吞吐吐,并不干脆,也许自己也觉得无力吧。 “只是什么?”我接过了他的话,不免失笑道,“你不会要说,只是为了保护我罢?” 阎恪看着我笑,他的脸色黑了黑:“有什么好笑吗?” “不好笑。抱歉,是我失态了。”我收回嘴角,尽量显得真诚,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了以前在九重天的时候,我每次和宁婉风会了面,你也总是能这样及时赶过来见我一面。” 阎恪的脸色灰败,喉结滚动,许久没接话。 我从回忆里抽回身,叹了口气道:“你不必难为自己同我解释什么。我知道你的思量,你不必担忧有损你天君的形象,监视一个有前科的人本也算不得什么。我也不是那般乱说话的人。” 阎恪的目光里,盛着许多东西。那里面有我熟悉的,也有我不知的。 我心里也许感觉到阎恪真的要解释些什么。解释那些冷与热,解释他这一路迢迢。而他终究有他说不出的话,谁也不知道那又是什么。 我也许是真的累了。又也许,这个既是生辰又做忌日的日子,我终究只想掩埋,不愿回眺。 我拾掇了碎木块,确定已经无法还原了,“这门也算是你砸坏的,应当包赔罢?” ———— 过了正月初十,胡双喜才姗姗登门。 依旧是一贯不正经的调儿,却看出来她心情颇为不错:“阿宜,怎么样,今年没有我,有没有寂寞?” 我呸了她一口,“你皮又痒了是吧。” 胡双喜笑嘻嘻进了屋,我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个孩子。 模样斯文,约莫十岁的年纪,面上带着笑。 我把眼神朝胡双喜投了过去,“这谁家的孩子?” “老子的。”胡双喜嘿嘿一笑,朝他努了努嘴,“还不叫人?” 男孩朝我礼貌地鞠了个躬:“孟阿姨,新年好,我叫胡衍。取‘峰峦若登陟,水木以游衍’的衍字。” “你好。”我收起惊讶,勉强朝他笑着点了点头,把“还不从实招来”的眼刀子朝胡双喜飞过去。 胡双喜无视我的眼神,扫了一圈,“诶,潇潇呢?”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听说你今儿来,这丫头一早起来就扎头发换衣服,说是新年要有新形象。如今这社会可当真不同了,我一千岁时,连形象两个字都不知道几笔几划。” “那不是社会不同,”胡双喜斜着我,“是你与众不同。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山里小孩个个儿都爱俏,没钱打扮,撕了墙上的红纸一抿,石灰粉打散了往脸上……” 我愕然。 胡双喜意识到了,猛地停下来,没再说下去。 潇潇从洗手间跑出来:“双喜叔叔!” “潇潇,可想死我了!”胡双喜收回情绪,捏了捏她的脸,“宝贝儿,几天不见,你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小孩子最爱听好话,潇潇笑得眯起眼睛,不忘反吹彩虹屁,“双喜叔叔,你也越来越帅了……” 她注意到沙发上坐着的男孩,小心地打量了一眼:“这是谁啊?” 胡双喜拉过她,“来,打个招呼,这是我儿子,胡衍。往后,你们可要做好朋友。” 潇潇的目光偷偷朝我一瞟,我微微点了点头,她才怯怯地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潇潇。” “你好,潇潇。”男孩面上依旧春风带笑,“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真是好名字。” 我愣了下。潇潇的名字由来,除了司鸾,我从未对人提起过。这个小男孩,应当只是信手引用来这一句,他眼里的笑意,却让我失了失神。 胡双喜已经走到了厨房,扫荡了一圈,“瞧你这空荡荡的,怎么,今年跟前夫哥没有进展?” “你少废话。”我啐了她一口,“那孩子哪里来的?” 我正色道,“举报人贩子可是有重金奖励的。” “什么人贩子。”她关了冰箱门,“我领养的。” “领养?”我脑子里火花一闪,“你不会是——” “去你的,老子是那种人吗?”她瞪了我一眼,嫌弃道,“再说了,老子也不爱玩养成……” “这孩子父母死的早,就一个爷爷带大的,去年刚过世。我跟他爷爷算是忘年交,便收了他带着……” 她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你快拾掇拾掇。” 我狐疑:“做什么?” “去我家呀。”胡双喜凝着我,“你别说不去。今儿我跟潇潇打电话,问她想不想上我家玩,她说让我帮她向妈妈求求情。” “这死丫头……” “这也不怪她。看你天天把她关在家里,正是最好玩的时候,这样不得闷出病来。” 我在心里琢磨了下。 倒也是,往常到年关时节我便不太愿意出门,又不放心她单独出门,往往便是关在家里大半月。 我最终应下,“成吧。” 一路下了楼,坐上上胡双喜的车。 一辆崭新的红色越野车停在小区门口。骚包惹眼的颜色,倒是符合她的个性。 胡双喜也跟着我每几年换个地儿,她说这样有个伴儿方便。虽然她成天不着四六我不觉得这个伴儿意义有多大。 时常也是她上我那儿蹭饭,我许久没登过她家门了。倒是有些忘了,胡双喜如今的资产,也算半个富二代他爹了。 车子一路开进了郊区,这里是金湾的新开化地带,环境好,住的都是有钱人。 车子在一幢别墅前停下,胡双喜领着我们进去。 隐隐地听见里面的热闹声音。 我顿了顿,“你家有客?” “来都来了,先进去吧。”胡双喜搂着我往电梯里推。 我听见欢声笑语愈近,还有音乐声。是钢琴曲伴着奏,听来很有几分熟悉。 我仔细在脑海搜寻,已然到了二楼的厅门口,听胡双喜见我听得入神,拍了拍我的肩抬下巴道,“这曲子不错吧,都是我那哥们自个儿作的,名儿跟潇潇名字还有关联,叫什么潇潇雨——不对,潇潇什么水……” 萧萧云水。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晚了,抱歉小天使们,这几天实在是比较忙,渣作者会努力的!!! 另外,有没有不小心看过孟潇潇那个坑的小天使,这个胡衍其实是——(狗头) 第86章 神仙·钻戒 我心中有些愕然。 抬眼看去时,却见热闹的厅堂里,捏杯谈笑,觥筹交错。有个穿黑色西装的小伙子坐在偏角的一架钢琴前,低头敛眉,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与清风同坐。 我怔怔地问胡双喜,“你那哥们,叫什么名字?” 胡双喜乜我一眼,一脸坏笑:“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我啐了她一口,解释道:“他有些像我一个故人。” “故人?”胡双喜摸着下巴,摇了摇头,“那当不是故人。” “你的故人不是神仙就是鬼怪。他叫沈泽行,就是个凡人,我认识他好几年了。” 我心道也是。三师兄蛮南当年斩杀于消魂台,已是魂飞魄散,六界无复往生了。 应当只是两个有些相似的人罢。应当。 “呦,我说咱们胡大公子最近怎么修身养性了,原来是换口味了。”我正按下心头疑惑,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朝我们走了过来。 “没错,”胡双喜嬉皮笑脸搂住我,“不过,可惜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不,死缠烂打才求了她出来玩玩。” “也有你胡大公子搞不定的人。”那女子娇笑着打量我两眼:“妹妹,你可以呐。” 我暗暗拧了胡双喜一把,“你不是说到你家过年,这是什么阵仗?” “就是个小聚会,小聚会……”胡双喜躲过我的手,“我这不是瞧你天天闷在家里,怕你闷出毛病来么……” 胡双喜果真是天生的领导料子。不做魔君,便是在这人间,一场聚会,来的人都是衣着光鲜,喝着酒,跳着舞,谈着富贵圈子里和商场的风云。 小孩子适应力很强。潇潇跟着叫胡衍的男孩,很快在宴会上玩到了一块。 我随着胡双喜应对了几个肥头大耳的商贾。室内暖气氤氲,觉得头有些胀,便走到窗台上去。 复古的铁栏杆边,有人斜斜地倚着,手里掂着盛着红酒的高脚杯。 我不由得朝他暼去一眼。 太像了。除去一头利落的碎发,他就是依稀的印象中,那个沉稳寡言的三师兄。 我微微出神,他似乎发觉我在打量他,我赶紧在他把视线投过来之前收了回去。 我转身欲进屋,却被他叫住了:“孟小姐……” 我微微一诧,便听他解释:“刚才听到双喜这么介绍你。” 我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他握着杯子,似乎是觉得这情形不说话有些尴尬,看了眼屋内的歌舞笙箫:“你也不喜欢唱歌?” 我讪笑道:“也不是不喜欢,我不怎么会。” 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我又道:“宁先生不喜欢么?我看刚才您弹奏的那首曲子十分好听,胡双喜还说是您自己创作的。” 他谦和道:“并非我所创,只是改编了一首古曲。”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当真只是巧合而已吧。 我们便不再说话。 冷风吹得头更胀,我站了一会,朝他颔首,转身进去。有个拿着手机的女子突然急走了出来,与我撞上,我往旁一踉跄。 一只手扶住了我,我站稳了,却见那女子顾自挑着眉,手一招呼意兴阑珊地说了句“怎么这么不小心”又投入电话中去了。 我心中有两分要发作,却又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如今早没当初那份较真的气性。 我朝扶我的沈泽行道了谢。 对方看了看我,只礼貌道:“不客气。” 我转身欲进屋,却又听他叫住了我。 他站直了身体,面上露出微微的迟疑来,缓缓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句话若见胡双喜听见,必要哂笑这是世上最烂的搭讪套路。 此刻我却心中惊起一层浪来。 我愣了愣,有些晃神,怔怔道:“三师兄?” 眼见对方露出疑惑与茫然,我方想起胡双喜那番话来。 我浅笑道:“有吗?我鲜少出门,若是认识沈先生这样的贵人,应当是记得的。” 他也愣了愣,笑道:“抱歉,大概是我认错人了。” 我心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快得抓不住,又似乎是并不希望自己抓住。再回想时,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场宴会下来,已经是傍晚了。 胡双喜肘我一下,眼里尽是戏谑:“可以呀你,什么情况,还说没有兴趣。” 我狐疑,看她一副兴致勃勃,就知不是什么好事。我都懒得多问:“没有情况。” “你还装?”她搭着我的肩,“就你刚早问的那沈泽行,他都向我来打听你家门身世了。” 我微有些着惊,只面上未露,白她一眼,“打听身世的除了追求者,还有可能是跟踪狂。” “拉倒吧你,沈泽行可是风彻集团的太子爷,我认识他三年了,模样英俊,性格温和,从没见过他有什么丑闻,差不多是高富帅的最高标准了。” “你都说了是高富帅,不是跟踪狂,那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 “怎么不会。”胡双喜很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煞有介事,“看看你这模样,这身段,这性情……”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老话说,眼睛上粘了豆豉了。 我懒得和她继续瞎掰扯,叫了潇潇准备回去。 “就走?”胡双喜嬉皮笑脸没个正行,“不留下来陪我睡觉?” “不了,”我扫视她房子里花色各异的客人,还是觉得清净些好,“下次吧。” 乍暖还寒时候,晚风吹的骨头发冷。 胡双喜拿了钥匙,送我下楼。 却有人追了上来,“孟小姐。” 是沈泽行。他朝我伸出手来,“这是你掉的戒指吗?” 我定睛一瞧,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指。 这枚戒指,那日阎恪叫我试戴,结果之后我想尽了办法死活都抠不下来。今日怎么会突然…… 沈泽行似乎曲解了我的讶异,“可能是刚才在窗台时被我的袖针不小心勾出来的。” 我接过,“谢谢。” 胡双喜贼眉鼠眼地提溜一转,猛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瞧我,这就忘了自己刚喝了多少酒,差点就酒驾了。” 说着自导自演地又摆摆手,“这可不行,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看来我不能送你了,阿宜……” “诶,说起来,泽行你现在不也住在南城那边吗,要不,你顺道替我送下?” 我拽住撒疯的胡双喜正要说话,却听沈泽行道:“孟小姐既是你亲自接来的朋友,怎的却叫旁人送,你这地主之谊,尽到哪里去了?” “我这不是喝酒了嘛。司机一杯酒,亲人两行泪……”胡双喜眼睛皮跟痉挛了似的,“再说了,什么旁人,咱们这不是好兄弟么……” 沈泽行嘴角抽搐了一下,斜了她一眼道:“不当司机,可以做陪驾。你不是一直想瞧瞧我的新车么?” 胡双喜听到新车就像打了鸡血,跟着他就跳上车去。 我站在路旁,沈泽行已然打开了车后座门,“孟小姐,这附近的确也不好打车,不介意的话……” 胡双喜探头叫我,“阿宜,怎么还不上车?” 我不好再说些什么,道了谢,跟着坐了上去。 第87章 神仙·开车(已修) 冬春交接之际,正是乍暖还寒,夜幕盖得也快。但毕竟金湾县虽小,却也是个县城,不比镇上乡下吹灯就睡。这个时间点,明黄的路灯,来往的车辆远近交错,竟显得比还繁华几分。 胡双喜历来痴迷于跑车,一上去便这里瞧瞧那里看看,逮着机会就想上手。夜色与会车灯光的叠加之下,她的脸色酡红,眼波潋滟,熠熠生辉。 我还记得,那时有段日子天宫进行改革,发展对外开放,盛情邀六界的能人义士进行交流。有回请了前任魔君来九重天,开“六界术法之同与异”的讲座。我因作为天宫后起之秀代表的阎恪架着,被迫出席观众席前排。 但胡双喜是真的感兴趣。她那时坐在我旁边,神采奕奕,眼里放出的便是这样的光芒。 讲座结束后便是宴席。那时魔界崇尚原始与天性,魔君不做人身打扮。 她身长六丈,三头五角,以乳为眸,界脐作口,瞧来狰狞可怖,不可近人。但她谈话间,虽横眉瞪眼,习惯把旁人的祖宗惦记在嘴边,但脱去了神仙遣词造句都带个之乎者也的迂腐气,是个好说话的。 推杯换盏下来,与天君齐名的人,竟与我们这些小辈打成一片。说起风土人情、物俗民生,竟是与我们所在以及书中所绘完全不同的世界。 平日言语不多的胡双喜,那日话也奇多,面面俱到,有些问题我甚至从未听闻。 最后魔君临去前,还夸赞胡双喜于术法颇有造诣。 后来魔君还来信,邀请我们去魔界游玩。 我忍受着我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葵水的折磨,念着八百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才打包好行李,却被阎恪淋了一盆冷水,说不喜欢魔界的乌烟瘴气,把名额让给别人了。 往后说起这事时,阿娘还叫我念着阎恪的体恤。我那时只差把银牙咬碎了,偷偷骂着这个洁癖鬼,哪里还顾着什么体恤。 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有天便听得,胡双喜成了魔君的干女儿。 我只差又咬碎了一双牙齿,生恨阎恪这厮断送了我的修为之路。 胡双喜猴急着就往座驾上爬,沈泽远一手格开她,拿安全带把她绑在了副驾驶座椅上。 我带着潇潇坐在后座,听他们说话。潇潇玩了一天玩累了,平稳的车座像轻摇的摇篮,她很快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胡双喜道:“你这车,是前置四驱?马力多少?” 沈泽行淡淡而客气的回着她的话,胡双喜啧啧地摸着车,斜他一眼,“你小子不要觉得自己又拍了好车就了不起哦,老子是前段时间送了几张卡给美人儿,现在才手头紧买不起......” 沈泽行道:“这车不是我买的。” 胡双喜眨巴两下眼睛,若不是安全带绑着,她就跳起来了,“别人送,送的了不起啊,老子告诉你,以前有人送过一整个魔界给我呢,还有人说要把天下都送给我呢,我那时都不稀得要......” 我听得心头肉一跳,也差点跳起来。 沈泽行眉眼淡淡一拢,笑道,“不是说车么?你这是游戏玩得走火入魔了吧。” 胡双喜迷着眼睛望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我打断道:“这是上头了,瞧他,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我掐了个诀让胡双喜醉在酒意里睡去。 车内恢复安静的沉默,宁泽远调开了车上的音乐,调子缓慢柔和,糅进安静的夜色里。 “孟小姐会开车么?”沈泽行忽然开口问。 我笑了笑,答道:“不怎么会。” “那就是会了,”沈泽行笑,“一般说不怎么会的,往往都是大佬。” “那我可能不是一般人。”我无奈的笑道,“驾照倒是考了,不怎么敢开。稍微快点儿就紧张,从前双喜还老笑话我开车像蜗牛似的。” 其实人间的车速抵不上御风而行的万分之一。我只不过怕自己惊惶之间分不清路上的行人与鬼魂罢了。 我记得,我跟阎恪成亲的时候,还不会驭风腾云。鬼生来可以自由飘动,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我爹的教育理念,一贯是多一门本事多一条活路。他的原话是,“爹爹叫你泅水,你不肯去,有一天你掉到水里你才会想,我早应该听爹的话。爹叫你学功夫,你不肯学,某天你身处荒野被老虎嘎嘣一口咬掉脑袋,你就会想我早应该听爹的话。现今让你拣起来学的东西,你觉得是大粪,到用的时候你就会发觉,那都是金子。” 这番名为“听爹爹的话”虽然有几个道理,但介于我历来视金钱如粪土......是历来对御风术这类快速度的术法怵怕至极。 真正学御风术,是嫁了阎恪之后。 那会子还没有宁婉风,正是段安逸悠然的日子。 可阎恪不知怎么的就越来越忙起来了。我好容易改了阴冥的作息时间,习惯了天宫的昼夜节律,一天到晚仍旧难看到他的影子。 九重天广袤地博,大得很。 阎恪出门,我追的慢,刚到门边呢,他身后的云都恢复静止了。 我这才想起要学驭风的法术来。 有几日阎恪忙里得了小空,竟然难得地起了好为人师的兴致来。 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说了会接住我的,你可是神仙,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扶我站在云上,却不急着掐诀,还跟我闲谈,“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我紧张巴巴的,“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孩子扶着他父亲的手学高跷,他父亲便同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孩子点了点头,父亲便说,从前,有个孩子……” 这个故事有点耳熟,“这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盗版吗?” 阎恪把我禁锢在云堆间,继续说,“孩子也被父亲扶着学高跷,他父亲便同他说,你只管往前走,我在背后抓着你的衣服不会摔倒。孩子听言,果然放心地往前走,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摔得人仰马翻。父亲道,孩子这是我教你,有时连你的父亲都未必可以相信,何况陌生人。” 我呼吸一滞,掰开他的手挣扎道:“你这个时候说这个故事,什么意思?” 阎恪不动如山:“来,开始吧。” 我死死拽住他,站在泡泡云上,慢慢地游起来,突然的一阵大风刮来,我控制不住平衡,整个儿地往下栽去。 这时再看,哪里有什么阎恪的影子,那只不过是他用绵云捏的幻像! “啊啊啊……” “?”我摸了摸手感,“阎恪?” 我搂住他的脖子,还拍了一拍脸,扎扎实实的,连胡茬都有,我长喘出口气,锤了他一拳,“我还以为你又要整我呢!” 阎恪任我打了一下,勾嘴笑道:“故事还没讲完呢。” “头一个父亲同孩子说完这个故事,又说,你只管往前走,我在背后抓着你的衣服不会摔倒,说完便让孩子往前走。孩子紧张极了,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他心想这回定要摔惨了。谁知他的手和背,被他父亲牢牢地扶住了。孩子不解,父亲道,这是我教你,有时连陌生人可以相信,何况你的父亲。” 我道:“完了” 阎恪点头:“嗯。”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这是什么破故事!哪有爹拿孩子人身安全做教育的!这俩故事简直是亲爹和后爹的区别!” 他张嘴欲说话,我一手勾着他的脖子,腾出手来放在他唇上,斜他一眼,“你说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难道你是想说,你是我亲爹?” “我只是想表达我对你的教育理念。”阎恪没啥情绪的说完,我脑子里弯弯绕绕正觉得这句话深有含义,又听他道,“论说起认爹的话,我该是你干爹。” 我啐了他一口,“忒不要脸的人!” 他哦了一声,也乜着眼睛看我,“是谁昨晚一直哀喊着干爹饶命的?” 瞧着他眼底的一丝不怀好意划过来,我登时反应过来。我顶着烧熟的脸捂住他的嘴巴大叫,“呸呸呸呸呸!闭嘴闭嘴闭嘴......” ...... 眼前光线忽地暗了,我恍然回过神,车子已经驶离了主街路,进入侧路口。 车内的音乐还在放着,温柔似水的女声在唱,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是往事再难回味。 第88章 神仙·元宵节 宁泽远道:“除了像双喜这样爱车的,平日里开车其实不必讲究速度。孟小姐也没错,上路安全第一。”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 到了小区门口,我叫醒了潇潇,看了眼坐在副驾驶上鼾声如雷的胡双喜,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些胡话,还是把她弄了下来。 宁泽远想要说什么,我先道:“有些晚了,就让他睡我们这儿吧,也免得他打扰宁先生休息。” 他看了看我,许是好奇我同胡双喜究竟是什么关系,半夜三更也不避嫌。我也懒得解释了,道了谢,往回走。 车子拐出金湘楼盘,听到一阵鸣笛与刹车声,而后消弭而去。 我抽不出身去管闲事,领着潇潇,半拉着胡双喜上楼去。 翌日清晨,依旧是按点醒来。 我拉开窗帘:“醒醒。” 胡双喜拿手遮住眼睛:“几点了?” “八点。” 胡双喜噌地坐起来:“糟糕。上班要迟了。” 我撇她一眼,这可是平日百八天不去公司的人:“□□这是转性了?” “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胡双喜揉了揉额角,“我怎么在你这儿?” 正说着话,沙发上的手机响起来。胡双喜抓过去瞅了一眼:“我接个电话。” 胡双喜快步走到阳台上,表情严肃地说了些什么,那样子竟撇去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她接完电话回来,一边就开始穿衣服。 “不吃了再走?” “不了。”她披过大衣,突然又眯起眼睛笑吟吟地道:“阿宜,转眼年又过完了,有没有想法找份新工作?” “想倒是想,一时也没有合适的。”我瞧她一脸不怀好意,也觑她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你还有好工作介绍给我?” 她摸了摸下巴,笑得邪乎:“做我的......”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不好意思,不约。” “想什么呢,”她摆出正儿八经的样子,“我是说,当我的助理。” “助理?” “嗯。你以前不是干过这行么?”她顿了顿,“正好我的助理辞职了。” “何况,反正你如今闲着也是闲着。” 我在人间一千年,大多时候都顺着宿主原先的职业来,因而当助理做白领不是没干过,不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忖了忖:“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跟我走,有我一口饭吃绝不会给你喝粥。” 我“哦”了一声,“我们认识一千年了,这话怎么早没见你说?” “这不是你一直都不缺工作么?”她勾住我,笑脸渐渐换成了正色,“阿宜,我的记忆,你还帮我封锁着么?” 我不意她突然问起这个,点头道:“嗯。” 胡双喜道,“不知为何,我感觉有许多记忆慢慢开始复苏了......” 本来她不说我便不问,想来现如今已然恢复到她觉得不安的程度:“哪些记忆?” “我记得,我作为极乐山的神女,嫁到了九重天,可我其实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我一直带着这个秘密活着,但阎琛待我很好,后来,后来的记忆便有些不太清晰......” 我一滞,再往下,就会是魔君足下以及一剑封喉的记忆。照理说,胡双喜的记忆早在肉身被我重塑的那日便剜去了,现如今却不知怎的会莫名重现,着实蹊跷。若是阎琛所为,那他当是消除她的记忆才对。最希望她恢复的记忆的,那便是阎琛的对头......阎恪...... 我沉下心来,道:“我先用术法替你抑制住,弄不清原因前最好还是不要轻易让它恢复的好,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尽快找我。” 胡双喜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又切换成一副嬉皮笑脸,“所以才说没有你阿宜不行嘛。” 我啐了她一口,撕了撕她的厚脸皮。心里却混混沌沌的,似有一团迷雾。 ———— 我应下了胡双喜做助理的工作,碍于潇潇还未开学,便推迟到正月十六。 人间的上元节已是年关的最后一个节日,有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思。 看花灯、猜字谜的传统倒是一直沿袭了下来。 我带着潇潇走在人群里,孟阿谀领头走在前面。今夜下了毛毛细雨,春寒料峭,人也不是很多。 不似从前的一道灯谜一道小奖品,潇潇起初还兴味十足,玩了一轮下来,也有些索然。倒是路边卖河灯的小摊勾起了她的兴趣,各色玲珑的花灯,求着我一定想买一盏来许愿。 她左挑右选看花了眼,最后选了一盏莲花花灯。 上面小签提着字: 玉雪窍玲珑,纷披绿映红。 潇潇并不知写的什么意思,摘了签文给我,点了花灯带孟阿谀走到水边。 我卷开签纸,不似从前的蝇头小楷,是黑色的印刷体。 我并没未怎么钻研过诗词,这两句却是听过的,依稀记得后两句是: 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有时候人的生存意志,可不就是在苦海中萌发而出的么? ———— 我在阴冥的火海被人砸晕,再醒来的时候,是在烛红落盏的元风殿。 熊熊大火,烧翻了眼皮,烧的睚眦欲裂。 我刷地坐起来,没有浓浓的烟雾,没有坍塌的屋梁,只有孟铜钱坐在边上替我运着灵力。 “醒了?”他眼皮不抬地收回手,又替我倒了一杯琼浆玉露水,“你身上都是伤,喝一口这个会好些。” 我的精神又振奋起来了,我挣扎着要爬下床,发现脚下绵软,动弹不了。 孟铜钱毫无表情地把杯子递给我,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戳出一个洞来,“放开我。” “阿宜,你冷静些听我说。”孟铜钱见我不接,把水放到小几上,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玩笑,诚然也无半分的悲天悯人。 他缓缓地看着我:“都道天地六界,以人为末,其实,咱们鬼族才是最低等的。我们赖以凡人的信奉而生,过了数千万年,渐渐地大家忘了本,祖宗的记载里再没提过半个字。直至方今,凡间已开始进化,他们逐渐盛行佛教之风,不再信轮回之说。信之则有,不信则无,老爷让我告诉你,这是命数,无人可救。” 我死死咬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该是怎样的不孝啊? 是这么久就开始的事了,我整日顾着自己那点小情绪,这么重大的事情竟无知无觉。我怎能这样无知无觉呢? 我怔怔地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从没告诉我?” “是老爷和夫人的意思。”孟铜钱顿了一顿,“夫人说,希望你好好地同阎恪相与,不要吵架拌嘴,孝顺公婆,做好天宫的表率。他们唯愿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我的心里听见山哭海啸,似要一阵一阵泣出血来。 我颤颤出声:“可我也是阴冥的鬼,为什么我还能活着?” “你于事发前嫁入天家,出嫁从夫,早便是天族之人。至于我,因是你的陪侍,也入了天族族谱。” 我紧咬着牙关,不再说话了。 孟铜钱与我对坐良久,终究叹了口气:“如今九重天也乱着,你好好呆着别乱跑,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我麻木地坐着,似乎是抽去了灵魂的空壳。可我听见孟铜钱推门出去的声音,听见檐角廊回的仙娥们在说话,听见远处三三两两的爆竹声。 我的心头由冷及热,由寒向火,砰地炸裂了开来,炸开了孟铜钱的禁制。 一定还有办法的,既然我嫁入天家便能苟活,那阿爹阿娘也一定还有办法救的....... 我飞快地跑出了元风殿。可是我能去找谁呢? 偌大的九重天,尚今没有天帝,掌权的不过是天君一个而已。 我跑去天君的殿外求见,被告知天君已经闭关修行。我踩烂了九重天各处的大门求情,锲而不舍之下,最后竟然得见一面。 不知是不是泪帘之外的错觉,上首的天君那时看起来很温和,却没有温度,就像崐山的云巅之上,那个扬长而去的影子。 可这已是我最后的稻草。天君扶起我,告诉我他听闻了噩耗倍感痛惜,可惜他也已经无能为力。这世间,可逆转生死的,只有天地共主。 谁会是天地共主? 天君似乎是无意地提起,阎恪的劫数已经只剩最后一个。 我那时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没有时间停下来琢磨与分析,只是让自己不要停下来。我也许已经弄得神智不清,我把同阎恪往日的不快抛之脑后,我觉得他会帮我的。 芳华殿的门口铺了十里的红毯,大红的双喜字还贴在玉柱上。阎恪历来讨厌在清净严肃的议事之地弄这些,这是谁的手笔便不言而喻。 仙卫也换了新面孔,“没有谕令不得擅入。” 我拿了元风殿的门牌:“放我进去。我有事见你们殿下。” “原来是娘娘,”仙卫仍是挡住我,神色冷漠,“请您在门外等候。” 有人进去通传,过了许久才出来。他道,“殿下说,他并不想见您。” 我有些急了,“我有要紧事找他商量,你同他说了没,你告诉他——” 仙卫已然有丝不耐烦:“殿下说了,不想见您,娘娘请回吧。” 我被轰出芳华殿外墙,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决心大闹天宫也要见上一面:“阎恪,阎恪!我真的有急事找你,你出来见见我,我求求你……” 我那时也是急昏了头脑。阎恪只有情劫未了,他为了宁婉风放弃天帝之位,难不成会为了我杀掉宁婉风么? 我在芳华殿大闹一回,又找了许多关系去寻人,阎恪行踪不定,只是不见人影。 孟铜钱追着我出来,想把我抓回去,我还犟在玉阶前不肯走,一直到阿爹阿娘挫骨扬灰,阴冥封锁,整个凡间收入了极乐山的天下。 那日是上元夜,我被孟铜钱封闭灵力,坐在天门口俯瞰阴冥与尘世。 那夜,月上桂枝,我看见阎恪月白锦袍,谦谦君子面如冠玉,携着佳人,提灯相照,于云影下笑而归之。 第89章 番外-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阴差阳错,我附身了南楚的太子楚纥。 本来我只是替一个女鬼还愿,去红袖阁打一个叫顾衍的负心汉,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说来这世间缘分也真是巧妙,恰好撞见梅嗣音被选进东宫做了太子的侍妾。 听说她被太子妃为难体罚。 此时扮作小厮的小太监牵着一辆马车“嗒嗒嗒”过来,我安置了原身,他跳上车拉着缰绳,我一路便急急往北武皇宫赶去 太子东宫律阳宫。偏殿。 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那里,似乎随时就会倒下去。旁边一个嬷嬷凶神恶煞地死死盯着,她忍受不住微微一侧身,手里的针就落下去。 “住手!”我几乎从胸腔里怒吼出来,冲过去将那嬷嬷拽开。 梅嗣音循着声音抬头看我,她的脸虚弱得不成样子,袖口下没有伤痕,却是一碰就吓得弹开,仍强撑着笑,“殿下……” 我心里像被鞭子狠狠一抽。她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我急忙叫了旁边的人去请御医,抱起她走出偏殿,一个华贵端庄的女子迎面走来,娇柔地唤了声“夫君”,我冷冷地扫她一眼,衣袍一擦而过。 御医终于赶过来,最前头的上前替她诊了下脉,跪下来向我禀告,“殿下,梅小姐并无大碍,只是睡着了而已。” 昏迷成这样了还无大碍?我定定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一众太医,为首的那个目光开始闪躲瞟向别处,那个唤我夫君的女子就静静立在他视线的落脚处。 我有点了然了。冷哼一声,露了个阴戾的笑,道:“既是院正都如此说了,那孤当然信得过。不过,孤还是把话放在这里,今日若出了什么差错,你们的脑袋也不必呆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那太医汗意涔涔,颤抖着又爬到床边,“臣突然想起适才察看到梅小姐脉象微乱,臣……臣请复诊。” 由于女医要替她检查身上的伤势,我便出了律阳宫,看着候在外殿的一众宫女嬷嬷以及一身宫装华服的女子,等着她醒过来。 “殿下,梅姑娘怎么样了?都是臣妾的错,不知她身体差,同她计较这些个小事,不过就是顶撞不敬,臣妾……” 我沉声打断她:“既然知错,太子妃就去跪着吧。” 她愕然地抬起头,身旁一众宫女嬷嬷惶然下跪。 “跟着太子妃的两个嬷嬷,明知太子妃心性冲动,不仅不加劝阻,还在旁煽风点火。念在你们打小服侍太子妃,各领五十个板子遣去浣衣局,以儆效尤。其他人,就先跪着待梅小姐醒来罢。” 我口气凌厉,殿内一片静默,那女子盈盈秋波,泛着泪涟,咬了唇轻轻拉住我的衣摆,欲语还休。我不理会,甩着衣袖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我顿住脚步。 我这样的举动无非是增加她对梅嗣音的嫉恨。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又往书房调头:“太子妃随孤进来。” “膝盖还疼不疼?”我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作了半分关心的样子,见她抿着唇轻摇头,方叹了口气,拉了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你与孤夫妻多年,你的心思孤岂会不知。不愿别的女子入孤的眼,也不过是因你待孤情意深重。” “只是帝王家不似寻常百姓,你贵为太子妃,如此只会被人指摘为善妒不能容人。梅小姐到底是梅丞相的嫡女,梅松贤如今位高权重,孤为太子不久,不宜树敌,亟需他一臂之力。你向来聪慧,这些事理应当是明白的。” 她红着眼点头,似是委屈又似是为这些知心话感动。 挥退了她,太医便正好过来禀报伤势,说是梅嗣音已经敷了药,也开了内服的方子,已经派人下去煎了。只是底子过虚,所以暂时还未醒过来。 我站起身想去看她,又突然想起我现在是太子的身份,无疑是给她惹来麻烦罢了。 微风吹起,垂着的珠帘轻轻摇响,伴着隐隐传来断续的咳嗽声。 我胸口一揪。 梅嗣音的轮回多磨难,前几世皆是夭折,好不容易这一世能捱到现在,却仍是病魇缠身。她心性单纯,若是入了宫,这些勾心斗角权谋算计,又岂是她能应付得来的?可是,人世事皆充满变数,我插足其间,对她未免是一件好事。 “殿下……”我正望着窗外发呆,一个女子撩开珠帘入内来,手里端着玉制案盘,盛着一碗汤,“您为皇上分忧,为国事操劳,怜儿做了玉骨汤给您补补身子……”说着轻盈地端了案盘走近。 那碗汤被放到案几上,她玉手纤纤点了熏香,身体也朝我越挨越近。不经意间与我的袖口一擦而过。 实在是怪异得很,女子一近身前,伴着沁鼻的淡淡香气。 我顿时感觉身上一阵酥麻,燥热感蹿遍全身,直冲脑门。 我预感不好,极力压制住体内的异样感,怒喝一声“放肆”拂开她的手。 女子踉跄退倒,我慌忙站起来再隔开几步远,恰好此时门外的太监跑了进来参报:“太子殿下,皇上在回春殿设的宴即刻便要开始了,您看您什么时候……” 我只觉得如遇大赦,顾不上细问他是什么宴会,逮住这个机会立刻点头,站起来就走:“这便过去。” “是。” 我一步不停地出了殿门,随着提灯的宫婢一路而行,走到了回春殿。 远远的就见得灯火辉煌,精装的宫女侍卫站了好长一路,殿内歌舞笙箫,霓裳羽衣,杯盘流转,觥筹交错。 上首一众人等排排站着道喜道贺。有个臣子勾着身子,缓缓跪下道:“恭祝皇上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说话间有四五人抬着一丈来长的庞然大物入了殿内,上头用极上等的纹绣锦缎盖着,那臣子语气谄媚道:“这是淮山挖掘的玉经精工细琢而成的‘无瑕山河’,乃是微臣微薄心意,借意与天同寿与国无疆。” “卿家有心了。”皇帝抚着半白的须,眯着眼打量了玉像两眼,神色藏匿在其间,听得人心头一颤:“如今国库不足,边防吃紧,人人摸襟见肘,倒是未想到卿家竟还能给朕备了如此的厚礼。” 言罢,殿堂底下众人的脸便呈现出五颜六色。幸灾乐祸的有之,更多的是情绪不明,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我也微惊。 贺礼……我出来时匆忙,光知道今日是皇帝设宴,却不知是万寿节的寿宴。 这一时之间,我到哪里变出个不奢华又上档次的寿礼? “皇兄、皇兄……”突然有人捅了捅我的胳膊,我回神来,却是之前在红袖阁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换了一身装扮,紫纹蟒袍,腰间系着翡玉,倒愈添了几分贵胄之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便是跟太子楚纥关系最好的当朝五皇子,楚衡。 他摆了摆长袖,挺直胸膛直视前方。脸上雍容地笑着,暗暗使劲朝我努嘴:“父皇在叫你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拢了拢袖子走上前,把前额低到腰身,尽量显得恭孝而不失风度地道:“恭祝父皇寿与天齐,圣体永安。也愿......门漠一战我国早日大捷。” “是啊……但愿如你所言。”皇帝似有感叹,颔了颔首不再说话,我还以为就这般糊弄过去了,谁知他身旁一身明艳宫装的妃子笑靥如花,开腔道:“太子素来孝顺,又最体恤国情,不知今日给皇上备了怎样的惊喜呢。” 这话听上去一笔一划连句点都像是充满了认可褒赞,却无疑是使这“惊喜”的等次瞬间升级,如若我今日拿不出个惊喜,其后果的等次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摸遍了身上实在是一文不名,今日这片逆鳞怕是触定了。我咬咬牙,屈身上前:“回父皇,儿臣……” “皇上恕罪,路途耽搁,顾衍来禀迟了。” 突然插入的一道声音,直接打断了我本就不知如何圆下去的话。 我心里松落下一口气,与此同时,我感觉这声音颇有些耳熟。 随着众大臣的视线,我也微微侧身瞥过去。 然后我就见着,不久前还在红袖阁声色犬马的那厮,逆着刺眼的光线,缓步走了进来。跟在他后头的人毕恭毕敬地,小心翼翼端着一个木制的长盒子。他一顿住脚步,后头的人便迅速如雕塑般定在了数尺之外。 我此前猜想过,他同太子熟识,又敢放肆,必定有些身份,倒没想到竟会这般夸张。朝堂之上,一言一行皆礼数有加,朝臣走卒,却无一不把背又躬了躬。 他拱手道:“自皇上登基始,减赋税、轻徭役,江南江北皆受恩泽,百家富庶、路不拾遗,民间人人传颂功德。这是太子敬上的寿礼,也是天下百姓对皇上的无尽心意。” 随着木盒轻启,里头的物什缓缓地呈现出来。 麦穗。一长束色泽金黄、颗粒滚圆、肥硕饱满的麦穗。 五谷丰登的见证。这礼物,无疑是最上好的礼物。 与此同时,高座上的皇帝脸上大放异彩,笑道:“今年风雨顺沛,都是百姓有福。” 我正呆站着,身边已经跪倒了一片,巍巍众生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好、好!众卿平身吧,赐座。”皇帝转而又笑望向我,“纥儿准备此番礼物想必花了许多心思,你前时求的那幅画朕便允了。” 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但也只好配合着:“谢父皇――” “众卿家都坐吧。”皇帝略一抬手,兴致颇高,“今夜只是家宴,都随意些,尽兴而归。” “父皇你偏心。”另一道音色突然闯入,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侧殿闪到前头。 “玉儿,不得放肆。”皇帝身旁的妃子耳明心快,立刻出声呵斥道。 那倩影翩翩,嘟嘟嘴:“本来就是嘛。大家都有回赏,大哥更是连父皇珍爱的名画也得到了。人家顾衍出了不少功劳呢,为何他什么赏赐也没有?” 妃子蹙起眉头,口吻也变了,语气却仍然温柔:“楚玉……” 皇帝望着她,和煦地笑了:“无妨。玉儿说的也有道理,顾衍辅佐太子,确实是有些功劳。”说着便问,“顾衍,你想要什么赏赐?” 顾衍漫不经心地拱了下手,“顾衍不敢。” 他一说完,我便见着那唤作玉儿的公主一个劲地冲着他挤眉弄眼,顾衍的视线扫过去,她却又唰红了脸低了头。 皇帝似乎有所惶惑,那妃子却有些急了。强挤了笑颜,轻启朱唇:“皇上都发话了,但凡有什么心愿可以适当提出来。”她把“适当”二字咬得稍重,眸光流转递向顾衍时带了些许警告的意味,“顾御史?” 这顾衍竟只是个小小御史。 着实令我惊讶了番,片刻后倒也又释然了。人间事纷纷扰扰,何其复杂,与我有何干系,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便足矣。 我坐在筵席的人群中等时间过去,顾衍便立在我身侧。有过来攀谈的,一并被他挡了回去。 “纥儿,好久未同你下棋了,陪朕下盘棋如何?”杯盏三巡,酒肴正酣,上首的皇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未等我回复,他已经调头吩咐下去,“福安,摆布棋局。” 于是众人环绕,我就这么坐到了皇帝对面,一黑一白开始对弈。 皇帝确是国手。执棋有力、落子轻柔,也许是同多年执掌政权有关,首先从气势上便给人一种不容小觑的压迫感。 且棋艺他也确实是个中高手,常人走一步算一步,他能一步酝酿十步,峰回路转,招招围困。 但我无心对弈,只想赶紧撤离。最后我难耐激动地落下最后一子:“结束了。” 皇帝看着棋局,率先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朕是老了。” 周遭一片静默,我陡然意识到自己此举过于不妥。敢赢皇帝的棋,未免有点胆子肥。半天权衡之下,却又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要说什么。 尴尬间突然有个宫女从门口跑进来,对着我这个方向就是一倾。 座下群人立刻反应,早有敏捷的护在前头:“护驾!护驾!小心刺客!” 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堆侍卫,那女子被制伏在地上,使劲儿挣扎,大喊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是来找顾衍公子的!” 这声音十足让我心头一惊,却见对面皇帝眉目稳定:“你是何人?” 她急得慌喊:“我不是刺客!我,我,我叫孟潇潇!是顾衍的未过门的妻子!她们告诉我,顾衍哥哥他在这里我才进来的!顾衍哥哥,救我!” 我听着这声音了报出我的名字,急忙探头看情况,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之前央我还愿的那个女鬼附上了我的身体,跑到这里来了! 我感觉额角冒出了层层叠叠的密汗,皇帝却突然头转往向我这边,却不是问我:“顾衍,可有此事?” 顾衍杵在我身后片刻,脚步生风地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来:“顾衍斗胆问万岁,方才顾衍未讨的奖赏,现在可否讨领?” 皇帝不解,却点了头:“自然。” 他却衣摆一掀,正色单膝跪下了,凝眸道:“顾衍是南楚之人,一心只求侍奉万岁与太子,也知该守侍郎本分,不该奢求。只是潇潇苦守十八载,如今不顾性命追随至此,顾衍实在是心中感念。都道皇上是天子,实则不然,俗语道‘人定胜天’,顾衍认为,皇上是甚于天意之上的,今日便恳请圣上成全。顾衍生当殒首,死当结草。” 我嚯地站起来,那女鬼嘴更快一步,鹦鹉学舌般溜着嘴皮子:“求皇上成全!求皇上成全!” 皇帝似乎发现我的异样,捻须问我道:“皇儿对此事有何看法?” “……”我有口难言,如今要贸然阻止,我的真身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左右权衡,只好道:“顾侍郎与……咳,这位姑娘之事迹实为动人,只是,儿臣认为,此事未免太过唐突了,更何况,今日是父皇的寿辰。” 那边的楚玉公主更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就是就是,身份不明,这女子还是贸贸然闯进来,惊扰圣驾,光这点就大不敬之罪了……” “何来的唐突之说,”那楚衡嬉皮笑脸的凑上来,“父皇寿诞又促成姻缘,岂不是锦上添花?” “儿臣认为这恐怕……”我这边顾着反驳这突然冒出来的楚衡,那边急了的楚玉公主又倒打一耙:“五哥!你在说什么呢,他们根本不可能……” 龙椅旁的贵妃雍容华贵,抬了抬手,“好了好了,今儿个是皇上的生辰,你们在这里吵什么,尽扫了皇上的兴致。”说着又挽了皇帝的纹龙袖口,“皇上,臣妾觉得这也算是一桩佳事,您看……” “按理说,侍郎成婚,前朝是没有开过先河的。但你与这位姑娘有婚约在身,倒也不是无例可循。”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错:“这样吧,顾衍,朕既然答应了给你奖赏,君无戏言。今日便赐婚与你,让纥儿准你半日假,备着物什,便把婚事办了罢。” “可是……” “父皇……” “好了好了,朕意已决,就如此办。” “顾衍谢圣上……”我眼睁睁看着顾衍谢了恩站起来,要来抓我的手,而我的原身一脸心甘情愿甚至于喜不自胜被拉着走远了。 我继续坐在筵席上,心神不安地为自己的原身担忧,盼望着找准时机赶紧离席而去。 旁边太子妃无比体贴地过来询问:“殿下莫不是有些醉了?” 我其实滴酒未沾,却生出来了想法,借此借口正好揉了揉额,“无碍,孤去外头吹吹风,你待在这里,替孤好好尽尽孝心。” 我一路奔往律阳宫,刚好碰上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小太监,见了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今日……今日万寿节……各处、各处放着烟火……为皇上……祈愿庆祝……。” 简直在耽搁我的时间,我也急了:“说重点!” 小太监被一吓,连结巴都治好了,言简意赅道:“有宫人点火不甚,梅小姐被烫伤了。” 待我心急如焚赶回去,梅嗣音躺在床上,发钗凌乱,臂上多了一条醒目的红痕。 太医给她上着药,望着她紧咬着嘴唇不哼声的样子,我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看到我,要起身:“殿下,你怎么回来了?宴会都结束了么?” 我顾不上回她的话:“怎么样了?都烫到了哪里?” 她摇着头:“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今日皇上寿诞,您不必为了嗣音赶回来的。” 我在床沿坐下来,郑重其事:“你放心,我已经去安排了,明日就让你爹接你回去,再不让你处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殿下你……”她蓦地抬起头,怔怔愣愣地,失了表情,“你这是讨厌嗣音么?” 我解释道:“不是讨厌你,现在局势复杂,不宜留你在宫中……” “可是嗣音心甘情愿,想要陪在殿下身边……” “何况,嗣音不是有殿下保护么?” “好罢好罢,”我劝不动她,只得作罢,道:“不出宫便不出宫,但……” 我还想接着劝她,身体里的一股燥热气愈来愈盛。 她放在我手上的手冰凉冰凉,仿佛是一剂解热的良药。 我吓得赶紧抽回手,“你好好休息,孤明日再来看你。” 我一路夺门而出,吹着凉风觉得好受了些,迎面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一掌正中我的印堂。 ―――― 我感觉热意流淌,不自禁地想去解下贴在身上的异物。 我猛地一惊。醒过来。 红烛泛泪,帷幔掩映,我身上一袭火红的嫁衣。 我现在是穿回自己的身体了? 隐隐听到说话声,我轻掀起红色帷帐,从后窗口看到废弃的城墙下两个人影。 矮的那个趾高气扬,背对着我,瞧不清样子,听声音是个女子,兴师问罪的语气:“你之前不是说是怕配不上我吗?可是现在怎么又跑出来个结发妻子?现在你又要作何解释?” 却是那个楚玉公主。话说得这般嚣张跋扈,就不怕人听到? 又见高的那个躬了躬身子,显得十分淡定:“顾衍无话可说,公主以为是如何便是如何。” “别忘了你是如何走到今天的!顾衍,是我帮着你成了大哥最有力的臂膀,父皇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实权大部分都被架空了,等到皇兄一登基你就是万人之上了,没有我,你现在还是那个摇尾乞怜的乞丐!” “多谢公主提醒。”顾衍依旧面无表情,从身高上多少有些居高临下之感,语气冷冷的:“顾衍自当谨记。” “你!”楚玉气得说不出话来,剁了两下脚气急败坏地冲走了,“我会让你后悔的!” 我正暗自啧啧称奇,那院落中的背影从黑暗中走过来:“姑娘急不可耐地跑出来,可是良宵花烛夜等不及了?” 灯与月光的衔接处,顾衍一袭火红的喜服,莹白玉簪绾着青丝,眉眼含笑,负手而立。 我觉得身体热度噌地又冒了上来,赶紧退了一步。坏了,恐怕是之前在律阳宫上那太子身时的那股热意的后遗症。 我克制自己身上的怪异感,面前的人却又朝我走近一步,我心中警惕立起,发现自己衣衫不整的,赶紧裹了两下,怒道:“你想做什么?” 顾衍站在灯笼打出来的光晕下,笑意盈眶,却未达眼底:“姑娘这话未免失实了,到红袖阁寻我的是你,说认错人的是你,追到南楚皇宫又说要嫁与我的,也是你。为何现在却来质问我要做什么?” 我突然才想起这一路的荒唐事,顾衍是不知个中缘由的。我只好思量着扯个合理的谎:“这些都是误会,因……” “误会不误会,顾衍并不关心。”他出言打断道。语气未变,笑意犹在,神色里却浮上一层淡漠:“适才该听的不该听的,姑娘都听了。料想姑娘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这样子倒与红袖阁所见和皇宫大殿内的模样相去甚远。我心知这也并不奇怪,世事复杂,脸面不过一层伪装。 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透。 那楚玉公主对他怀有心思,于他在宫中站稳脚跟该是大有裨益才是,为何要费尽心思挡住她的攻势?又为何要平白无故选择我一个素昧平生都算不得,仔细说起来还有些仇的人?之前女鬼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还在琢磨,忽听得他说:“明日我会求太子,把你派去伺候梅家小姐。” 这话正中我的心窝子,如今梅嗣音只身在宫中,接连受伤,我实在不大放心,以此理由留下来照顾她一段时间倒也是好事。 可他怎么会知晓我和梅嗣音的关系? 我心下疑云顿生,他已然回过身,勾起一丝老成持重的笑容来:“至于报酬,姑娘大可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你。” 看起来他并不知道我和梅嗣音的关系,似乎是想收买我。 我略放下心,凝神又细看一遍 ,确认了他实实在在是个□□凡胎没有错。 那多的东西,便不必多问。 我从没有想过,会这样就开始一份纠缠。 --------------------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划重点!划重点!这是潇潇和顾衍的番外不影响正文,什么都没写,一直被锁。我要绝望了…… 第90章 神仙·代言人 正月十六,我送完潇潇上学,便搭车去胡双喜的公司。 她不像我换一个宿主就要换一身资产,找了个凡人替她打理产业,不得不说很是有番头脑。上次她带来的那个叫胡衍的孩子,便是那些个凡人的后代。 她带我大概参观了一圈公司。金湾县的这处仅仅是分公司之一,建在东南街上,是个千来人的中型房地产公司。 我不免感叹,原来我的身旁真的有只粗壮的金大腿。 “这是你的助理室。”她拿了一堆文件塞到我手上。 我瞧着两沓字典厚的纸张,不禁感叹。在乡镇安逸地呆了几年,果然还是跟现代化的快节奏生活有些脱节。我把文件抱过来:“这是今天要熟悉的业务?” 胡双喜忙摆手:“这是给你摆台面的。” “......哦,那我要做些什么?” “就是排排行程,做做记录,外加混吃等死就够了。其他的交接工作,外面的安琪会和你说的。”胡双喜坐在太师椅上,“对了,记一下下午两点和风彻的人有个面谈。” “风彻?”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我在脑子里寻索了一下:“沈泽行?” “没错,”胡双喜摸着下巴,好整以暇地一笑,“看来我们阿宜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反应还挺诚实。” 我正要反嘴啐她,又见她把脚搭在桌子上,又放下来:“不过咱们今天去见的,不是他。” “咱们公司新楼盘快要开售了,请了他们旗下的艺人做宣传。去跟他们的总经理谈谈合作。” 我乜她一眼:“这种事情也要劳动你堂堂大老板亲临大驾?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胡双喜又摆出她那一脸欠揍的贱笑来:“知我者莫若阿宜也。” “你这个浪荡子,不晓得荼毒了多少纯良少女失足。” 胡双喜一脸正色,摆了摆手,“天地良心,我向来讲究开诚布公明码标价公平交易。我生平可是最讨厌那些虚情假意骗财骗炮的男人!”说着还故作痛心疾首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们这么都多年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烁烁,瞧起来并没有什么异色,我的灵台里却闪现出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空洞模样来。我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我花了半天时间跟叫安琪的姑娘交接工作。下午两点,便跟着胡双喜去风彻集团谈合约。 在高楼林立的城区,它倚着青山而矗,给人予与世无争中又露山露水出一股嚣张来。 我陪着胡双喜坐在会议室等了两分钟,有职员端了茶水、点心过来。 茶水约莫凉了三道,胡双喜有些坐不住了,“这什么破公司,让人干等半天......” 话未落音,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我随着胡双喜往门口望去,双双一愣。 来人脚步急促,面上也挂着轻微的讶异,黑瞳里其他的情绪,便不得分明了。 胡双喜目光在他脸上逡了一圈,又看了看我,吃惊道:“什么情况,这不是前夫哥么?” 我依稀记得,阎恪提过他现在的身份是某个什么集团的风云人物,我并不惊讶他是风彻的总经理,只是我原以为,他无非是挂个名,没承想他在这里做起了实干家。 阎恪朝我看了一眼,流畅地收回了视线,道:“你好。” “你好你好......”胡双喜很快伸出手去,笑吟吟道,“熟人也好,咱们就不见外,直接谈合作。” 她朝阎恪身后望了望:“宁小姐人呢?” 我拿着笔和文件坐在胡双喜身边,我感觉阎恪的视线又落到我身上来。但也许只是错觉,他冷峻地坐下来,并未打开桌上的文件夹,“胡老板,真是抱歉。这个合约之前我没有经手,手下的人擅自做了决定。她一周前已经签了别的项目,档期上大概是排不上了,我们公司还有许多形象优质的代言人,胡老板不如换一个人选。” 胡双喜笑了,“莫不应当是胡某记性不好,在哪里得罪了阎总经理吧?” 阎恪悠然道:“□□哪里的话,□□是我们公司的客户,顾客即为天,得罪也断然只有阎某得罪的理。” “不是我得罪的,难道是因为和我们阿宜的旧债未清?”胡双喜说着看了看我,意有所指地道,“阎总经理应当不是那般公私不分的人罢?” 阎恪嘴边勾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说笑了。” “那我就不解了。”胡双喜眯着眸子,“阎总经理说她一周前签约了,可我前两天才同她见过面,她亲口告诉我最近都没有行程,这是何解?” “那也许是我记错了,是前两天签的约。”阎恪面无波澜,极致地发挥出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本事,“是阎某记性不好,胡老板不要见怪。” 胡双喜一贯最会耍的嘴皮子遇到对手,不禁有些恼怒:“听总经理这意思,合同都拟定了,这不是要反悔罢?” 阎恪八风不动:“合同上尚只谈到合作,还并未谈到具体代言人。” 胡双喜拧起眉毛就差捋起袖子干架了,“老子就看中了这个宁婉风,我已经答应了给她这个合约,阎总这是成心要跟我过不去?” 我心中扫过亮刃般地惊异。 阎恪的声音仍是寡淡的:“□□若是不愿再同风彻合作,违约金我们可以不要。” “你......你......”胡双喜气的跳起来,掏出手机拨起了电话。 “老子叫沈泽行来,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胡双喜气呼呼地挂了电话,误解了我失神的模样,拍了拍我,“阿宜你不要在意,跟你没有关系,这阎恪简直就是个混蛋!” 我回神来,盯住了她:“你要签约的代言人,叫宁婉风?” 第91章 神仙·渣 胡双喜被我问愣了,迟疑着点了点头,“是啊。” 我继续问:“你跟她什么关系?” “就......普通的男女关系。”胡双喜的普通大概就不是寻常人理解的普通了。 “有多普通?” 胡双喜挠挠头,“就,我跟你说的嘛……男欢女爱,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我胸中惊疑迭生,宁婉风跟胡双喜混到一起? 不一定。也许,也许只是同名同姓罢了。我尽量使自己冷静些,“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照片?”胡双喜一脸奇怪,打开了手机,“你不知道她?她是当下风彻最红的明星,照片在网路上到处都有。” 我拿过她的手机看过去,惊潮奔涌而来。 打扮清纯,笑容明媚,这真真切切就是我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宁婉风。 她明明认识胡双喜的,却跟胡双喜建立男女肉/体的关系? 许是我板着脸吓到了胡双喜,她往我耳边一凑,紧张的正起脸,“怎么了吗?” 我瞧着她紧张兮兮地样子,斜眼道:“难怪你会被刁难。”我顿了顿,“她就是阎恪的白月光。” 胡双喜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就差掉在地上了。 她半晌找回了话语,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应当不是吧,你是不是认错了我闻着她身上没半点仙气,就一普通凡人啊......” 我不以为然:“你以为,普通凡人值得阎恪这么上心?” “靠,那我岂不是睡了你情敌?”胡双喜见我一脸肯定,还没回过味来,还转头安慰我,“不过阿宜你不要生气,你换个角度想想,她渣了你,我再渣了她,岂不是给你出了气?” 我又好气又好笑,定定白着她,“我不生气。” 胡双喜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呀,既然她是九重天的神仙,那她以前和我……” 我点头:“认识。” 胡双喜脸上变得精彩纷呈,“那她不是暗恋我,就是算计我。她既然和阎恪是奸夫淫/妇,那就排除了第一种……” 胡双喜朝我望过来,“我以前和她有仇?” 我道:“顶多算两面之缘。” “那为什么?” “你之前说公平交易,你同她做什么交易了?” “她跟我进行男女交流,我给她公司的代言人合约……有什么问题吗?” 我心里也似一团迷雾。 既然阎恪在这里做总经理,她给自己拟定一个风彻当红女明星的身份并不奇怪,她勾搭别人也不奇怪,无非是为了接近阎恪,引起他的注意。 可若是仅仅为了引起阎恪的嫉妒,她怎么会选胡双喜? 我觉得这一切像地震来袭前的异象,鸡鸣狗吠,山蛇出洞,瞧着只是气象有些奇怪,也许是山崩地坼要发生了。 胡双喜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记忆开始恢复,就是在那之后,会不会和她有关?” 我拧了拧眉毛道:“总之你先不要同她再扯上联系了,那什么合约也算了,正好阎恪不愿意,你就就坡下驴。” 胡双喜郑重点了点头,“我看来真得做回拔吊无情的渣男了。” “……” 我和胡双喜在这边骇然和惊疑,那边沈泽行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 我随胡双喜赶去总经理办公室,到门口就听到沈泽行的声音:“我们公司历来以诚信为本,阎总经理这是在以公权谋私心?” “白纸黑字,合约目前的进度的确是没有敲定具体代言人。”阎恪凝着沈泽行,我不知道他看着面前这个同蛮南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心中有无惊异,但他的声音是冷冷淡淡的,“我代理公司事务,沈少爷临时来插一脚,以权谋私的应当不是阎某吧。” 沈泽行被怼了也不恼怒,笑着道:“风彻百分之五十都是我们沈家的,胡老板是我的朋友,不损害公司利益的前提下,我想谋个私也应当也无可厚非罢。” “倒是阎总经理,是董事会委以重任的人才。合约虽没有定下,可胡老板是我们公司的长期客户,他定下宁婉风,于我们公司并无坏处。阎总经理抱着私心坏了客户的好感度,岂不是严重干扰了我们公司的运营,这才是不妥的地方吧?” 阎恪的眉毛蹙起来,嘴唇微微绷着,一时没有反驳。但这副样子,怎么看都是不高兴的征兆。 我也猛地想起来,阎恪这个总经理的身份,是他给自己拟定的。若是他关机重启再来一次,给自己弄一个逼格更高的身份,事情可就不这么好办了。 胡双喜反应也快,推开门进去。嘴皮子快得像翻书一样,“啊呀,泽行,你来了。我想了想,要不就算了,换人也不是不可以……” 沈泽行道:“你放心,我相信这点事情我还是做的了主的。”他冲阎恪笑了笑,“阎总经理,你说呢?” 阎总经理并没有答话,只是沉着眼睛看着我和胡双喜,似是而非地道,“把她卷进来对你没有好处。” 胡双喜听着他斩钉截铁的口气,看了看我,嬉皮笑脸不翼而飞。 我知道她也许是在心疼我。 她嗤笑了一声,道,“怪我,我原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只苍蝇,还喂给阿宜一口。” 她摆摆手,“泽行,我改主意了,我想换人,算给我个面子。” 沈泽行看着我们,并不多问,只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了,成。” 离开办公室,沈泽行也一道跟了出来。 胡双喜道:“不好意思,叫你白跑一趟了。”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帮的。”沈泽行看着她,“只是你要注意保重身体,听说纵/欲伤身。” 胡双喜道:“去你的。” 沈泽行看了看表:“要是真不好意思,就请我吃个饭罢。” “你小子,客套两句还认真了是吧,又想变花样吃穷我?”胡双喜捶他一拳,“走吧,去哪,正好咱们兄弟很久没正经私下喝酒聊过天了……” 我看了看手表,五点半。过了下班时间。 我正要开口叫住胡双喜,前面的沈泽行偏过头来,却对胡双喜道:“不请孟小姐一起去?” 胡双喜便回头拉我:“阿宜,愣着干什么,一起去呗!顺道去接潇潇和阿衍,这么晚了,也省得你回去再开火……” 我道:“我还是……” “小——孟宜。”阎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跟我谈一谈。” 我回身,胡双喜已经按了电梯,“阿宜,那我们在楼下等你。” ———— 站在过道廊回尽头,我直截了当,“阎先生想谈什么?” 阎恪眸色幽深:“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谁?”我循着他的视线,反应过来,“你说沈泽行?” 我笑道:“阎恪先生这话问的奇怪,他是你们公司的人,我与他能有什么关系?” 阎恪极快地接过了话,他看起来有些恼极而怒,“你明知道他是……” “是谁?三师兄蛮南吗?”我接过话来,不急不慢,反问道,“他不是早就被斩杀了么?” 阎恪微微颤着唇,他的余怒还没有从身体上消下去,心里的气却应当是僵滞了。因为他没有再接话。 现在可以确定,沈泽行与蛮南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了。 第92章 神仙·心脏病 我漫不经意地继续道:“照说,他魂飞魄散,也不可能转生。大抵就是两个长得有些相似的人罢。” 可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阎恪看着我,他似乎从一股冲动中冷静下来,“是我糊涂了。” 我道:“那阎先生若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双喜还在等我。” 今日我穿了胡双喜送来的成套职业装,许多年未穿过高跟鞋,今日走了一路,竟是觉得脚跟磨打得疼。 我转身欲走,又听他道:“胡双喜。” 我顿住脚,“你提醒她,不要再跟宁婉风联系了。” 这三个字刺得我心烦意乱。 我暗暗咬了咬嘴,回头道:“胡双喜这事儿是她做的不对,我替她向你道歉。可不知者无罪,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记在心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阎恪的眉心极快地微微拧起来,“我和她……” 他的话并没有说下去,他咬了咬牙,转而道,“她也许在谋划什么,我还没有查到,你们要小心些。” 宁婉风接近胡双喜,阎恪却让她不要联系宁婉风,这是什么把戏? 我实不能理解阎恪这番话的意思。宁婉风与他彻底掰了转投敌营了?还是他们合伙唱的一出好戏? 我只点点头:“好。” 阎恪凝着我,他似乎也发觉了,我们之间的信任早已烟消云散。 他半晌又启唇,转了话头道:“我要回天宫一趟,这段时间,你自己要多保重。” 这是重逢的日子以来,阎恪头一回说要回去。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天宫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甫落,我与他皆愣了愣。天宫之事,毕竟离我很远了。 我便补充道:“我听说,阎琦回来了。” 阎琦长居魔界后成了魔界的首辅,如今魔界群龙无首,看来阎琛是打算利用他寻找突破口。 “嗯。”阎恪淡淡的应了,“天帝在做统一六界的打算。” 阎琛在这条路上没有回过头,也没有停止,我不知道,午夜梦回,他有没有过半点的悔意。我不禁想起星液湖上的身影,他又曾后悔过么? 我怔怔地道:“那你呢?” “我?”阎恪愣了愣,是于我面前少有的正色,“他若只是统一六界,我只做拥护便是。他若是想让天下沦为他的傀儡,我便是死也” 他从前从不与我谈论天下之事,他只道我不懂。可他不说我怎么懂呢?他如果肯说,我定是愿意听的。我那时为此看过许多的卷册讨他欢心,直到最后无半点用武之地。 我记得虬眉师父曾说过一句话,阎恪虽然治理之才不比阎琛,可他心有怀柔,这是他的缺陷,也是比阎恪更适合做天帝的地方。 我最后还是没接话,事到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如今也懒得听了,只做客套,也道:“你此去,也自当保重。” 阎恪的眸光闪了闪,声音竟带些沉寂的欢喜似的,“小白……” 我道:“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再见。”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楼,便见胡双喜把车停在门口冲我招手。我同他们一路回了金湾县,去接两个孩子。 车子很快到了金湾小学。潇潇已经在门口等了,果然叫胡衍的男孩也站在那里,两个人不知道说着什么,打打闹闹。 潇潇绕着柱子跑,胡衍抓住她的书包,被她挣脱反手一抓,跑开了。 那男孩追着她跑了两步,蹲在地上喘息起来。 我急忙跑过去,看他平复了气息,这才落下心来,转头拉住潇潇,训斥了她。 胡衍笑着道:“孟阿姨你误会了,潇潇跟我玩游戏呢。只是我有心脏病,刚刚不留神跑急了才会那样。” 我愣了愣,胡双喜浑不在意,接过话,“瞧瞧你这大惊小怪的,孩子闹着玩儿,我都没紧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咱们潇潇不一直是好孩子么?” 为人父母久了,我忍不住心里一揪,“这病严重么?” “瞧你这母性泛滥的,”胡双喜笑着摆摆手,“医生说了,没事别瞎跑,没有大问题。” 沈泽行也笑:“我看也是,瞧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我落下了心,也不再问了,车子开出小学,往西街走去。 这边的街市都是些地道的特色菜,饭馆子也是穿堂弄巷四处林列。 车子停到街口在往里进不了了,胡双喜坐在副驾驶上勾着脖子搂了一眼,道:“去哪儿?” 沈泽行熄了火:“这儿有个馆子,味道正宗,菜色干净。” 胡双喜看着一排排普普通通的小饭馆,嘿嘿一笑,“还以为你要吃穷我,没想到你倒是这么体贴。” “这些菜不讲究花样,寻常普通,却也最能打得长久,不会吃坏了胃口。”沈泽行笑的温文,“与其让你请一顿,不如拆成长久的饭票也好。” “去你的!”胡双喜捶他一圈,又顾自摸摸下巴,不怀好意地朝我望过来,“不过,你这点,倒是很我们家阿宜很像。” 我瞪了她一眼,干干笑了一声,“我哪有那些讲究,也就是捡着便宜和方便罢了。” “真捡便宜我叫你你还每次不肯出来,非要自己做?”胡双喜兴致勃勃,又道,“对了,我家阿宜做的菜那叫一个一绝!下次请你去吃!” “……”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好在沈泽行并未放在心上,只客气地笑了笑,“孟小姐瞧着便是贤惠的人。” 我这个年纪,被夸漂亮只觉得恭维,夸人贤惠,虽然是客套话,却也受用。 今日气温有所回暖,但夜晚的风还是凉的。我跟着他们穿过西街小巷胡同,又上了回旋的楼梯,一路上颇为热闹拥挤,有说有笑。 胡双喜这个话匣子一开就口若悬河,我牵着潇潇随口应和,心不在焉听沈泽行与她攀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脚后跟磨得隐隐作痛,好像起了泡。 这会子也不好停下来脱鞋看看情况,只盼着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 第93章 神仙·皮鞋 好容易终于走到目的地,老板拿了菜单过来。胡双喜让两个孩子点完菜,又把菜单递给我。 我的脚痛的没有知觉了,我轻轻吸了口气。“我随意的,都可以,你们点吧。” 胡双喜便拿过去给沈泽行。 沈泽行扫了扫菜单,随手点了几个菜。 胡双喜一脸纳罕:“你不是不喜欢甜食么?怎么点这么多甜的。” “瞧我,看你好不容易请回客,光顾着看价目了。”沈泽行勾了个笑,哂笑了两声,又道:“许久没吃这些,有些馋了。” 胡双喜怒骂了他两句,眼珠子咕噜一转,又嬉皮笑脸的看我,“诶?巧了,我家阿宜最喜欢吃甜食,这该不会是你……哎呦!” 胡双喜揉了揉被我踢痛的腿,扫视桌上的胡衍和潇潇,才悻悻闭了嘴。 沈泽行并不以为意,只道:“原来孟小姐喜欢吃甜食。” 我笑着应和了两句,又剜了胡双喜一眼示意她别乱说话。 哪知道这厮想一出是一出。吃完饭,她的鬼主意又安排上了。 “今儿出节了,正好咱们一起出去看个电影呗。” 我拉过潇潇,“不了吧,孩子回去还要赶作业呢。” 潇潇道:“妈妈,我作业在学校里写完了。” 胡衍:“我也是。” “……” 电影是年前的贺岁档,评分高,据说十分叫座。但许是因为刚出节以及天气的缘故,电影院里人并不是很多。 胡双喜买了个靠后的位置,一排人就这么坐下来。 灯光退场,全场渐渐安静下来。从光亮处一下子进入暗视野,我瞅着大屏幕,竟然有一瞬间失明。 这本是不应该的。黑暗是鬼族最适应的视野。 我依稀记起阴冥的戏台子,设在灯火阑珊处,主角缓缓登场。鬼族最爱跟风人间,若是如今还存在,该也是改建成一个一个的影院了。 其实想来,鬼族依存凡人信仰,其实很早就已经初露端倪了。 是讲江湖恩怨的电影。 剧情其实很老套,女主角天真烂漫,爱上,最后被反杀。 雨点密匝匝砸在青石板上,寒风吹得眼神都凛冽起来,男主角提着刀,一步一步朝着地上淌着血的女主角走去。 这算是剧情的高潮了。 嘭地一声,眼前的景象碎裂成片,屏幕蓦地黑了,周遭立起一阵惊呼尖叫,短路的电线滋啦冒着火星子。 我正寻思出了什么故障,却见身旁的胡双喜双目赤红,大口喘息。 我一诧,掐住她的手,发觉烫得灼人,“双喜,你怎么了?” 胡双喜呼吸频率愈来愈快,皮肤有皲裂之势,隐隐要爆出烈焰。 我心中一惊,设起防护圈,压住她的灵台,喝道:“双喜!你冷静一点!” 胡双喜控制不住,身体已然迅速化成了一团烈焰,向周围喷射而出,扫落各处。黑暗中的人们不知所措,慌乱如麻地踩踏着往门口奔去。 我脑中极快转圜,急急掐出诀来,以灵力相扣,去抑住她的记忆。 观众已经奔逃着往外跑,一片惊叫鬼嚎,鸟兽四散。 我再以灵力相助,不知为何,今日运起法力来,竟是不似往日费力。 胡双喜终于冷静下来,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喘息。 她的面容枯槁,如同干裂的沟壑。她本是鲛人一族,刚刚的怒动耗费了她体内的真元。 我急忙想起身去找水,叫胡衍的男孩拿着一瓶矿泉水水跑到她身边来,竟是毫无畏惧,担忧地道,“爸爸,你还好吗?” 胡双喜喝了水,缓过神来,正要说话,电影院的工作人员闻见异动已经赶了进来。沈泽行看了看我们,“你们在这里先陪她,我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我心中惊诧,忙着给胡双喜灌注灵力,并未多说话,只点了点头。 “双喜,好点儿了么?”我想起刚才压制记忆得以生效,忖了忖,问道:“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胡双喜茫然地摇了摇头,“电影看得好好的,我心里正紧张着呢,突然一下子,脑子就不受控制了。” 电影院的灯光已经开启,打在胡双喜苍白的脸上。我瞥见墙壁上偌大的海报,女主角满脸猩红,眉目含恨,我恍地看见胡双喜那日红衣猎猎的样子。 我收回灵力,心中百转千回,突然间福至心灵,“你怎么突然想起要看这个电影?” 胡双喜道:“泽行提议的,这是他们公司艺人新拍的。” 我愣了一下。 沈泽行已经回来了,“没事,就解释是线路故障,当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他一副平静从容的模样,丝毫不见诧异与畏惧,我犹疑道:“你……” 胡双喜接住我的话:“没事,他知道我是鲛人。” 我心下诧异,没承想胡双喜会将这些事告诉一个凡人。 不等我继续疑惑,沈泽行已经说话了,他一副坦然的模样,“我还知道,孟小姐也非我族类。” 这话使得我的心头一震,孙甜甜的事仿佛昨日重现。 我把潇潇护在身后,“你是阴阳眼?” “天生便是这样。”沈泽行摇了摇头,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笑道,“孟小姐不必担心,我只是天眼开通,可见异象,并无怪力。”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并未见异象,心下略放下心来,却也仍沉浮不定。 沈泽行不以为意,“电影也看不了了,我先送你们回去罢。” 我扶着胡双喜起来,一行人出了电影院。 我本欲打车回去,路上车辆虽多,的士却寥寥无几,也就不做他想,让沈泽行送我们回去。 一路无话。 到了小区楼下,我喊潇潇下了车,胡双喜却并未下来。 “我没事儿,先去泽行家住一晚上,咱们明天再联系。你为我损耗这么多灵力,好好休息。” 胡双喜大事上历来也是算个稳重的人。见她对沈泽行一副信任的模样,应该也没有问题,我身上的确有些累,便不做他想,道了别带潇潇回去。 门卫大爷正在收拾东西下班,见我回来同我打了个招呼,“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我点头应了一声,“和朋友出去吃了个饭,转眼儿天就黑了。” “哎呦,”大爷背了挎包,冲我道,“这阵子风声不大好,前阵子一零一住户才出了事。我说你们进进出出可要小心些。” 我想起胡文明魂消魄散的事,当是已经有人发觉了。我点头应下,大爷锁了门卫室的门,凑近我,“特别是你们这孤儿寡母的,尤其要注意。三零二那家,你认不认识?” 三零二。我表面不动,“见过一面,不怎么认识。” 大爷拉住我,“那你可仔细些。我家老婆子这一阵搞楼道卫生,经常看到那家在你门口偷摸张望,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反正,你注意些总不会错。” 我怔了怔,道过谢,便带着潇潇上楼。 门边挨着门放着一个纸袋子。潇潇眼尖,“妈妈,这是什么?” 我错开,拉过她,开了门,“妈妈不是告诉过你,陌生的东西不能乱拿。” 潇潇应声进了屋,放了书包,又自己麻利地收拾了衣服,去浴室准备洗澡。 这孩子近来懂事得出奇。 我脱了高跟鞋换上拖鞋,终于觉得脚上松了一口劲。我拿热水壶在灶台上烧了一壶水,听见潇潇放了水洗澡的声音,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打开门。 牛皮纸袋子,没有标识。放在门口一直没有被人拿走的原因,除了现代公民素质高,还有就是上面设了障眼法,只有通阴阳才看得见。 我打开袋子,里面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鞋,精致的亮色,此外别无他物。 我心中合计,这大概是除了那对坠子外,阎恪送的第二份礼物。 第94章 神仙·皮鞋 这会儿,阎恪应该已经回到九重天了吧。 今日在风彻见到他,行色匆匆,眼下略显疲惫之态,也难为他人间天上两头跑。 阎琛要收归魔界,眼瞧着是要合并六界的节奏,也不知如今天宫的局势如何了。 我把鞋子拿出来,黑褐半圆头,三十六码,别着一朵小花穗。 我想,大抵对于阎恪而言,我们之间毕竟还有年少夫妻的情义在。宁婉风抛弃他了,他放不下那段过往又回来找我,我相信他是存了几分真心的。 有人说,当人开始回忆往事的时候,他/她就开始老了。我回头看镜子里的我,其实也不过三千岁,但我的心已经长满皱纹,垂垂老矣。 我不是不信他,我只是太累了。没有精力再一次奋不顾身,经受再一次的曲折波澜。 我年少时对阎恪过于痴迷,总是事事关注,对他的喜好如数家珍,因而对比起来,总显得他过于淡漠。 但我其实也忽略了,本质上,阎恪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善于留意身边人的细节习惯,只是按在心里,不会付诸行动。 当然了,除非他愿意的话。 他毕竟太忙了。 阴冥破碎后,我在寻找救方以及放弃挣扎的过程中,阎恪的日子也的确很忙。 他渡劫失败,未能当上天帝,许多人对他未来能否继任天君一职颇有微词。同时的,阎琛那时候娶了极乐山的神女胡清媚,极乐山又扩大疆土掌控了人间阴冥两界,一时倒戈的支持者众多。 权力从来是人人向往的东西。天帝既然是为了宁婉风做不了了,天君这位子还得想法子试一试。 天君这个概念,与天帝不同。假使天帝是职称的话,天君算的上一个职位。 如他所愿,他做到了。功成名就之后,人往往喜欢开始论往昔,这是人的通病。 一阵轻而持续的敲门声响起。 我没有想到,宁婉风还会找上门来。 真该死,我也总是忘了,我如今住在城里,开门前可以先瞅一眼猫眼。 宁婉风穿着薄绿春衫套长衣,笑意吟吟地站在门口。我吹着过道的寒风不觉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想来美人都是美丽冻人的,就如同她的皮相与心肠。 我冷冷道:“阎恪不在这里。” “我知他住在对面,也知道他今日不在。”她整个人小小的,显得温婉极了,微笑着,“我是来找你的。” 我拧起眉想把门摔在她脸上,突然想到我这门修好才不久,阎恪那里的赔付都还没拿到,实在不值得一试。 宁婉风体贴入微,宽慰我道:“你别紧张,我想你也感觉到了,我身上的仙气近乎于无。” 她说话的时候笑容和煦,我说过,对于陌生人而言,这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而对于我来说,无异于是黑暗中蛰伏的毒蛇信子。 我如今已经没有那么怕了。 这些日子,也想得通了。我与宁婉风之间,从来哪一件事不是麻烦找上门来的? 逃不掉,躲不过。 睡死在沙发角的孟阿谀忽的醒了。它看见门口的宁婉风,眼里露着敌意的光,低低地夹着尾巴,背上的粗毛全部耸竖成一排。 我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自己舔着脸朝人家欢实地摇尾巴的死样子。 宁婉风当是记起来了的,“这只狗还在?” 她打量了一眼,笑的意味不明,“我想,宜姐姐定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 我斥了孟阿谀一声。这不好,平白的咬了人家,还要付疫苗钱,“当然,总不能学一只狗,哪里有肉就往哪里舔。” 宁婉风面色沉了两秒。 我站直了身体,与她废话,“我听说,宁小姐如今在凡间混的风生水起,不知道特意上门找我又有何贵干?” 宁婉风一贯的直接:“我想,请你放开阎恪。” 我觉得好笑:“我想就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说过了。” 我以手抱胸,“你要么,便尽管拿去。现今是他死缠烂打,我没有什么办法。” 我果然见到宁婉风的脸上有一刻凝滞,但她向来是有遮掩情绪的本事,她微微叹了口气,“他为了我,也算是费了心思。” “哦?阎恪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弯起眼睛,笑道,“他说,他跟你没有关系。” “他若要接近你,自然会这么说。”宁婉风状若自言自语地放低了声音,“为了替我寻一副仙骨,也是难为他了。” 仙骨?我虽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心中仍微微一凛。 如果宁婉风缺了仙骨,那么阎恪这阵子的纠缠,监视,待在人间的所有事,和他口头上强调的不要接近宁婉风,这一切,都解释得通。 我掐了掐手指使自己沉下心来,“宁小姐这意思,是特意跑来告诉我,好让我识破他的计划,以免中了他的计?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多年不见,宁小姐的心肠竟这般柔软了。” “我当然不是为了你。”她依旧笑着。 “仙骨我可以再想办法,”宁婉风顿了一顿,“却是不希望他与你虚与委蛇。” 嫁了两回又回头吃草的宁婉风,说她容不下眼里有沙子。这实在有些好笑。 我的心里清醒了几分,不动声色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办法?想什么办法?” “让我想想……哦,所以,你锁定了胡双喜?” 宁婉风眉间飞过一丝讶异,似乎是有些猝然。 我继续条分缕析,“她如今虽是男人,但毕竟是女儿身,阎恪想必也不会那么介意,从她身上下手剔一份仙骨最好不过。” “不过,我想有一点你还不知道。因为你的关系,她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了。”我摸了摸下巴,稍微露出些看热闹的表情来,“我想,统一天下的天帝,应该并不希望魔君恢复记忆罢。” 宁婉风看着我,眼底仍闪了闪异色,这一回却显然沉静多了,“是吗?” 我达到目的,“看宁小姐一副从容的模样,看来是有备用方案了?” 宁婉风果然一愣。 “所以,我再推推,宁小姐今日来找我,就是想激起我,让我做出什么违背仙伦的事来,好剔除仙骨,给你在仙界腾出位子来?” 宁婉风的花容丢失了一瞬间的颜色,旋即如常,浅浅的笑,“宜姐姐比起往常,倒是心思灵巧了不少。” “不过,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宜姐姐,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这回是当真来向你诉说真相的。” 我道:“我自然相信。宁小姐的话,怎能不信呢。” 宁婉风听出话里的影射,微微一笑,只放在心里,“那么,宜姐姐,再会了。” 我也回她一个微笑,把门甩上了。 “妈妈,我洗完了……”潇潇裹着毛巾,在卫生间门口伸出头。 我应了声,去房里拿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转身前,顺手提起桌上的袋子丢进垃圾桶里。 人心,真是去他的贱。 第95章 神仙·吵架 深夜。 星光暗淡无光,我仍旧睁着眼。 胡双喜今日发生的状况并不简单。她通体烧灼,这是枯竭之象。 抛开今日宁婉风上门挑衅的态度,她显然对胡双喜恢复记忆的事情并不知情。 那么只有从根源上起,找最希望她恢复记忆的人。 我的心情又冷了半截。 我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做了决定。我要去一趟九重天。 司鸾其实也想错了。我不愿回天宫,并不算是不愿意面对过去。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当你下定决心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就要抛弃过往。我已经把一切埋在九重天这座坟包里,又何必再去挖开呢? 但眼前却不是能为这些计较的时候。 有位先生说,那些留恋着不肯走的,偏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我曾觉得这话过酸,如今却有几分以为然。 大抵我同阎恪之间总有这样的孽缘,要想了断,只能连根拔起。 时下的年轻人,失恋的时候总喜欢去剪头发。他们说剪掉过往,方能新生。约莫于我而言,须得把头皮都撕下来。 略一算算,人间与九重天相隔云泥,来回一趟,要花上不少的时间。 要想在明日潇潇醒来前回来,自然只有用另一种法子。 日月境法。 算来,即便除去人间的一千年,我也实在已经很久没有使过这道术法了。 年少在崐山修道时,阎恪常常因为天宫的事务被叫回九重天。相隔万里,我总在宿舍吹灯后,以日月境法斗转星移,偷偷跑去看他。 元风殿禁卫森严,阎恪也不喜人打扰,我总是偷偷溜进去的。 他夜间看书时,每每习惯开着半扇窗,我便缩成一团鬼影,爬过窗户躲在花瓶边看他。 他坐在元风殿那张深木书桌前,琉璃火下,未央天里,执着笔低着头,正襟危坐一丝不苟。我那时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喜欢,总觉得他下巴颏有一种迷人的弧度。 我最后一次用这宗术法,却是那时为了阴冥的事,求阎恪帮忙,多次被拒之门外。 我那时候过于的一根筋,头撞南墙横冲直撞,贸贸然闯进去,却是撞见了一幅晋江文学城不可描述的场面。 我当时脑袋发蒙,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周身僵立在那里。阎恪瞧见了我,拿了衣物盖住宁婉风,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地把我赶了出去。 自那以后,我便再未用过日月境法。 这本来也是虬眉师父教我用来和阎恪联络的。没有联络的必要,也就没有使用的必要。 我从没想过,这术法还有派上旁的用场的一天。 我进入梦境,前去阎恪所在的地方。 复睁开眼睛,竟是在元风殿。 我记得我离开天宫的时候,阎恪的办公点搬到了芳华殿,这里已经空空荡荡了。 这是侧殿阎恪书房后的卧室,我虽来得少,却发现与从前并无二致。一床一榻,一桌一椅,桌上纸笔铺陈,两三本话册,素净的花瓶插着枯萎的花枝。 我讶然。 当年穷尽奢侈的阎恪,堂堂天君的卧房,这还真是……有点穷酸。 时间不多,我立刻潜进前头的书房中。 屋内的清冷不复,竟然有些人味。兽形香炉里熏着瑞脑香,桌上一大摞文册,堆的堆着,摊的摊开,一张裘毯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我还没开始动手操作,便听见外面有响动。这是正常的事,日月境法本是用来寻找阎恪的。 我如今灵力已造极,可附身于死物不被发现。应急权衡之下,我藏在了置物架的毫笔上,侧着耳朵听外边进来的声响。 果然是阎恪回来了。他走到桌前,翻找出一个册子递给跟进来的仙官。 那仙官看着眼生,当是阎恪后来提拔的。他把案册接过去,显得十分郑重其事,“下官这就去办。” 我勾着脖子死眯着眼睛,愣没能看到上头的字眼。 咳,真是,刚才该附身在桌上那只青花瓶上的。 仙官转身出门,在门口突然喊了声:“帝君,您来了。” 果然便是阎琛,他无视仙官已经走了进来,冰冷的语气:“我叫人传了几次话,有事寻你商量,怎么不来?” 阎恪声线也很冷淡,直接在桌前坐下了,“元风殿的当差是吃干饭的么?帝君来了也无人通传,我看都可以收拾东西滚了。” 当差的仙官立刻连跑带爬,哆哆嗦嗦跑进来解释求饶,说帝君行速如风,没来得及禀传。 这小仙官我记得的,他算是元风殿的老人了。从前一口夸一个阎恪,说他待下属们如何如何大度。如今怎么他那神情,眼前的似是只吃人的怪物?被阎琛挥退了,还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阎琛并没有提高音量,也不是那种尖叫的男高声,沉沉的音色却听得人略心头肉跳:“你莫不是疯了?” 阎恪坐在桌前,又翻出一个册子,垂着眼开始提笔挥毫起来。 堂堂天帝跟前这样视若无睹,他大概的确是疯了。 阎琛似乎并不是来计较他的态度的,“你要接人我不反对,为何要重建阴冥?你分明知道,这并无好处。” 阎恪要重建阴冥?我微愣了一下。 阎恪道:“对于天帝来说自然是并无好处,但于我而言意义重大。” 他顿了顿,笔下不停,“虽说并无裨益,却也无损于天帝。我希望,天帝只管规划天下,不要来干涉此事。” 阎琛立刻接道:“我也希望,你能清醒一点。” “清醒?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阎恪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意味的笑,“倒是天帝,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一直清醒?” 阎琛的脸渐渐和乌云一样沉。我想,阎恪大概是活的不耐烦了,连他这如今只有凡人长的小命都不想要了。 “如今论这些有用么?”阎琛掷地道,“凡人都说,‘亡羊补牢,为时已晚’,鬼族已经灭了。” 话音一落,阎恪定在那里,眼里似要泅出墨来。 阎琛淡淡地拂袖而去,我还没反应,耳朵里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声响。 阎恪桌前的花瓶被砸了个稀碎。 …… 幸好刚刚没有附身在花瓶上。 有人急急跑了进来,我回想刚刚那小仙官一副见鬼的神情,只想着谁这么不怕死这时候往枪口上,却是一个小仙娥,眼里并无太多惧色,只有几分焦急,“君上,娘娘醒了。” 阎恪闻言,面上剑拔弩张的神色竟挥之即去,有了几分柔情,“我知道了,等会就过去。” 阎恪又吩咐了几句,小仙娥告了退,阎恪坐回桌前批改了些什么,合上折子,很快出去了。 第96章 神仙·密码锁 元风殿内恢复沉寂,只有几个小仙官侍立在外室。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从笔上抽出身来。 娘娘? 看阎恪那模样,仿佛温柔地能掐出水来。可宁婉风此时分明尚在人间,难不成……他又有了新欢? 我微微眯起眼,想起他三番两次的纠缠,且不论是不是为了宁婉风。 果真不是个好东西。 算了,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这书房的摆放同当年一点没变,我暗自嘲笑落后的同时,也甚感欣慰。这样一来,就省事儿多了。 这儿的陈设我依稀记得的,阎恪的重要文件一般都在座椅后的暗格里。 我循着记忆摸过去,果真摸到微微凹陷的一块。我摸着那块玉砖的轮廓,欲备把它抽出来,孰料它闪了一闪,显现出一个条框来。 请输入密码。 …… 我果真还是不能小瞧了这厮。 在继他的生辰、宁婉风的生辰、天宫的创立日验证失败后,我有点气馁。 刹那间灵台中微光一闪。 我迟疑着,手心竟然有些汗意。我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一下像要跳出来,我伸出手指,按下了零一零一。 密码错误。 我的心落回胸腔。 忽的却见那玉砖上的光柱越闪越快,越发地亮起来,像是倒计时一般。我很快反应过来,去他的,这厮竟然还装配了报警炸弹。 我额头上的汗密密叠叠,不知他设了什么变态的密码,如何都不对。 眼瞧着那光柱立刻就要盈满,我仔细在脑海里搜寻,在最后时刻赌了一把。 光柱骤停,密码正确。暗格打开了。 ……三七二一。 我果然不能用寻常思维看待他。他从前常教我说灯下黑,最危险的反而最安全,果然是身体力行践行了自己的格言。 暗格里是一沓密密的文件。我小心地翻出来,竟还用了黄皮纸袋蜡封。 我一封封化开了。 兴建阴冥,拆除芳华殿,还有什么结魄灯的资料,并没有看到有关魔界及胡双喜记忆的任何文件。 是我怀疑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还是阎恪把东西藏在更隐蔽的地方了? 我翻箱倒柜再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讯息。 我泄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既然这里查找无果,便去查查和胡双喜相关的资料。 人间有秉笔直书的史官,此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因而九重天也有。记载的史簿都放下史礼局。 史礼局设在三重天。为免麻烦,我附身在元风殿的小仙官身上,前往史礼局。 到了门口,我称自己是阎恪派来拿些资料的。今日坐台的掌事仙官是个年轻人,听我报了名头,略略扫了我一眼便放我进去,并没有多言。 史礼局我从前来的其实也不少。这儿放着六界四海八荒的载录,虽是正史,实也有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异闻。 六界相关的书籍都在二层,我爬上去翻找,很快找到了六界近来的期刊。 魔界并无任何重塑金身之术,而鲛人一族也并无此种记录。那为何我能替胡双喜捕梦重生? 我出着神,忽的听得微风浮动,有人进来了。 掌事仙官立刻跑上去迎接了,“君上,您怎么亲自来了?” 然后便听见阎恪冷淡的声音:“我不能来么?” 呔,他不是去看什么新欢去了么,怎么上这儿了? “下官不是这意思……”掌事的伏身道,“您不是派尽天仙官来取史卷么?” “尽天?”阎恪声音微微一顿,“他人呢?” 我心里一咯噔,便听掌事道:“就在六界史间。” 真是印证了什么叫冤家路窄,我今日心血来潮来这里应当先看一眼老黄历的。 我闻着那说话声近了,躲是无处可躲,跑也来不及了。我心下生急,我附身活物的功力还不够火候,恐怕会被他看出来。 我放了书,脱离仙官的身体,藏进一本书中。 《天界正录》?这是天界的史录么? 卷册的字体不受控制的植入我的脑子里。从洪荒上古到阎恪在位纲纪。 浮光掠影的闪过一页纸,我的思维一滞。 现任天君蓄养一批势力,起兵造反,弑父夺权,才得到了今日的位置。 我的心头噔地掉下一块千斤重的铅铁来。 这怎么可能,人人皆知,阎恪与天君多么亲厚。 可九重天的铮铮史官,秉笔直书,应该不会有错。 那么,他与先天君之间有了莫大的裂隙了?还是彻头彻尾的一个阴谋?可是什么样的裂隙,能让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我想起宁婉风送来的那碗药,心里凉了一下。 我又依稀想起那些日子某个时刻起,阎恪提起自己的父亲时,已经把父君改成了天君。 很快我又觉得不对劲。 天君仙逝,这位置不也是迟早是他的么?阎恪此人,历来最爱惜羽毛,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他怎么做得出来? “君上,他在这里……”掌事的说话声把我拉回现实,他推了推地上昏睡的小仙官,“尽天仙官,醒醒……天君在此,还不起来行礼。” 此时那叫尽天的小仙官睡得如同一头死猪。掌事擦了擦额角的汗,还想推他,阎恪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并没有说话,朝里边走了过来。 他微微侧头,一目十行的扫过书架,最后向我这个方向看过来。 我的脚趾头抓在书上,都快生出汗来。 但他很快偏过头去。我把心掉回肚子里。 他看向掌事,开口问道:“《天界正录》放在何处?” 我屏住呼吸,按住跳得跟鼓点一样的心脏。 “回君上的话,就在这一……”掌事走过来,被阎恪先行了一步。 我只感觉额头吃痛,阎恪的手指按在了我眉间。指甲盖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两下,一副意外的样子,悠悠然道,“原来在这里。” 我在心里暗自怒骂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啐两口老痰,脚下一轻,整个身体已经脱离了拥挤的书架。 我差点惊呼出声,便听见阎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倒是许久没读过史书了。” 阎恪把我抽了出来,他嘴角勾着玩味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要翻开。 书页半开,他忽的脸色一变,瞳孔微微一缩,那笑定在那里,再无任何温度,手上居然发抖起来。 我被他抖地不舒服极了,却听他颤颤开腔,似乎是极艰难,带着些哽咽般地:“小白……” …… 被识破了身份,我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书里出来,我没想到我的附身术竟然被他识破了。我的修为虽是在阎恪之下,可我自认为附身术还是一流的。 我拍了拍衣袖,未免有些恼羞成怒,瞪他一眼,“既然你早发现我了,怎么不直接说,还这般戏弄我?” “我适才并不知道是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显得难以置信的样子,“竟然真的是你……” 他抓着我的手,定定地瞧着我,忽的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问题就有些尴尬了。 我摸了摸鼻子,避开他的视线,“我不小心触动了日月境法,醒来时便在这里了。” 阎恪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有点摸不准他有没有相信我的鬼话。我咳了声,“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忽的抓住我的手腕,面色看起来有些紧张,“你要去哪里?” 看他这样子,似乎是怕我又生什么事端。我只好随口恳求,“我想既然来了,便去找司鸾叙叙旧,可以吗?” 他仍是不放手,我只好道:“你放心,我天亮之前就会走,明早还要送潇潇上学呢。” 阎恪怔怔地道:“你还要回去?” “当然了……”我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奇怪,只好察言观色地小心问,“我不能回去吗?” 他并不回答,眼底藏着深邃的情绪不为人所知,但他松开了手。 我不想深入探究,转身往外走。 掌事的仙官还站在门口,见我出来,显然是吃了一惊。仙法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能在史礼局大变活人出来。 这些做仙官的,个个跟人精似的,他的讶异只限于一瞬间,便低下头去。连带着鞠了个躬,“娘娘慢走。” 我愣了一下。这仙官是个年轻人,瞧着是新升上来的,我并未见过。 第97章 神仙·娘娘 我愣也没想过阎恪这般好骗,或者这般好说话,他并没有派人追上来。我转念一想,这偌大的九重天都是他当家,他是压根儿就不必派人监视。 话放出口了,当下便只能去找司鸾叙旧唠嗑。其他的,找机会再去寻证。 说起来,我一路走过来,这九重天的庭阁楼台,四时风物,竟然是没有半点改建翻新,倒教我生出一种犹在昨日的错觉来。 闭关锁国,不会与时俱进,阎恪这天君当得也着实是不称职了些,他显然不明白,落后是要挨打的。 我正四下打量着,迎面走来了一个有几分眼熟的故人。她一身薄绿袄裙,当真是耳著明月珰头上玳瑁光。 极度的似曾相识。 我低了低头,准备视而不见避过去。 她显然不是这么打算的:“等等。” 我继续听而不闻朝前走。 丹朱小脸红扑扑的,一把拽住了我,趾高气昂道:“你给我站住。” 她瞪着眼珠子打量我一眼,眼里居然并没有惊讶,只是嘲笑地嗤了一声,“你这是什么鬼打扮。”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人间的睡衣。我讪讪道:“丹朱仙子叫我有事?” 丹朱这下惊讶的表情飞快上脸:“你……你能说话了?” 她指着我,眉头一皱,忽的又道:“好呀你,这段日子一直是装聋作哑耍我呢罢!” 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细想,莫不是得了什么臆症? 见我没说话,她周身的气焰又燃上来了,鄙夷又略带愤然地瞅着我,“真不知道你这副德性,阎恪哥哥怎么会喜欢上你呢。” 我也回视她,笑道:“我也纳闷,丹朱仙子如此温柔可爱,怎么就是不招人喜欢呢。” “你……你说什么?”丹朱气急败坏,抬出手掌来。 我冷冷一凝,“你要打我?” 潇潇天天背课本好句积累,我记得有句话叫,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 我看丹朱也差不多。她被我盯得发毛,渐渐露了些怯意,手悻悻地往后缩了一下:“你,你不要以为,有阎恪哥哥给你撑腰你就为所欲为,你……” 丹朱这个姑娘,虽然有点坏意,却也简单不过,坏得直来直去。时至今日,我都想不出茯苓兽那遭陷害是谁替她想出来的。 我不打算同她浪费唇舌,蛇打七寸道:“丹朱仙子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吧。我听说仙子配了百十来回姻缘,回回郎君都让你给吓跑了。” 果然她脸色炸裂,就要发作。 我指着她的脸,立刻接着道:“喏喏喏,我听说就是这幅样子吓跑的。” 她涨红了脸,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一溜烟往姻缘司去。 司鸾正指挥百十来个仙官在缠红线。 我倚在门口:“星君大人……” “干什么干什么,没瞧见我这儿忙的脚不沾地……”司鸾骂骂咧咧,脾气暴躁地转过身来,眼底浮起惊讶,“阿……宜?” 我笑道:“是我。” “你终于回来了?”司鸾表情有点呆,突然一个激灵抓住我的手,“你终于回来了……不走了吧?” 我拍开她的手,“说什么傻话,我就是回来看看。” 司鸾把眉毛拧起来,显得有些激动:“你……” 我笑道:“放心,我答应你,你结婚那天我来给你送亲。” 司鸾极快地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什么话来。我便道:“我来,是想跟你打听些事情。” “什么?”司鸾把我拉进里间的会客室,给我倒了杯水,“你尽管问。” “你与鲛人族相熟么?” 司鸾道:“鲛族?极乐山那边?如今的帝后不就是极乐山山神之义女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与她没有关系。我且问你,你有听说过鲛族有重生之能么?” 司鸾摇了摇头,突然又道,“但坊间有个传闻,刺用他们嫡系一脉的心间血,可以以命抵命。”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郑重道,“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当不得真。宇宙洪荒,六界数亿年,哪有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事?你可别做傻事!” 我笑道:“你别吓成这样,我是替别人问的。” 司鸾略略宽下心,我喝了口水,顿了一顿,转移话题道:“你是阎恪的人吧?” 司鸾愣了下,不意我会这么问,“是。” 我又问:“上任天君,是怎么死的?” “被阎恪天君所处死。” “他哪里来的势力?”我不等她回答,说出心中的答案,“九曲州的宁家?” 我记得的,阎恪跟宁婉风好上的那段日子,时常去九曲州。史录里记载,阎恪有一支蓄养的背后势力,那么最可能便是宁家。 司鸾愕然地看着我,抿着唇没有说话。好半天才道:“你若是想知道真相,应当去问阎恪天君。” 前尘旧梦,我也不过是心血来潮突然醍醐灌顶,算到了这一层。我摇摇头,“算了,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有人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星君,星君,南岭那块儿的姻缘线乱了……” “嚷什么?没有见里头正说话么?”司鸾横他一眼,从座位上起来,“阿宜,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我也跟着起身,道:“我也没有别的事,你先去忙吧,下回再来找你。” 看着司鸾匆忙出去的背影,我忽的想起在崐山的光阴,我们吃饭睡觉打水,皆是形影不离。 那时我们足够要好。同样,现在我可以说我们也足够要好。但终究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大概时间就是这般。我们有一天终有自己的生活和奔头。人呐,本质上都是独行者。 东方既白,我得回去了。 我飞回元风殿,巨大的天宫里,它像个沉默的老者,灯火也尽阑珊。 后院的两个小仙娥坐在那里聊天。 “我听桂枝说,天君今夜又犯病了,跑到了史礼局对着一本书自言自语,满眼深情……”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不是说前段日子还养了好多鸡崽儿,同吃同睡……” 小仙娥叹了口气,“也不知天君到底是什么病症?” “管他什么病症,天君对咱们娘娘好不就成了……” “那倒是……”小仙娥老成的替主子担忧未来,“可惜咱们娘娘是个无福消受的,整天痴痴呆呆的,话也不会说……” “你知道什么,这叫傻人有傻福……” 我站在元风殿书房的后窗边正准备翻窗,那小仙娥眼尖地瞧见了,惊呼一声,我正头疼着是扯谎说走错了好还是直接把人弄昏省事好,她已经拽住了我的袖子:“娘娘,您在做什么?大黑夜的怎么站在这里吹冷风,着凉了可怎么办!” ?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个小仙娥已经来推我,“我说啦,君上有事要忙,明早您睡醒了他就来了……” “嗳,我……” 小仙娥絮絮叨叨:“哎呦哎呦,瞧您这手凉的,快些进去坐在床上裹着,我去给您拿暖炉……” 我不明所以地被推进了屋子里。 这是什么状况,她们认错人了?还是阎恪打好了招呼? 屋内光线也调得极暗,这实在与灯火辉煌的天宫格调不搭。 暖和倒是暖和极了。 我四下打量,这屋子一桌一椅摆放竟然也没有什么变化。变的是,屋子里多了些男人的物件。 从前元风殿的主卧本来是我住着的,阎恪唯一的几件文物也搬走了。看这状况,我这霸占雀巢的走了之后,他又搬回来了? 我脑海里灵光一现,阎恪会不会把文件藏在卧室?特别是枕头下,可不就是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么? 我拉开帐子,往床边摸了过去。 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撞上我的视线。 我手里还抓着帐子,愕然地僵在那个姿势。 央央灯火里,坐在床上的女人,穿着宽松的睡衣,披着散发,眼神空灵。那张脸,竟是和我在镜子里的倒像如出一辙。 第98章 神仙·复制品 我愣了有片刻,终于在她的视线里找回了思想。 我明白他们嘴里那个娘娘是谁了,也能解释掌事仙官一副恭敬的模样。 那女子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心下发虚,抓了抓头发,一面巡视溜走的机会,堪堪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是不小心走错了地方,打扰了……” 她不做声,空灵的眼睛呆呆地瞅着我,抱着手坐着,嘴唇紧闭。 看来仙娥们说的傻气也是真的。 我叹了口气,再次打量这张脸。柳眉杏眼,连眼角的小痣都一样。但她与我终究有些不同,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干净如纸,没有这一千年的风雨沧桑。 我正愣神,感觉到后院的风微微一动。 有人来了。 书房在对面,跑也来不及。权衡之下,我往这个女子身上一附,顺势盖着被子躺下。 来人并没有脚步声。对了,这里是九重天。 但气息这样无波无澜的,不是小卒。 我挨里睡着,闭着眼睛假寐。这里是阎恪的金屋,这个时间除了他谁会来?可若是他来,怎会这样悄无声息? “阿宜……”一个男人出现在帐子前,不知是不是倒春寒的缘故,整个人身上有些肃杀的气息。 这声音实在有些耳熟。对方虽压低了声线,但我们毕竟是太熟了。我心中微惊,三更半夜,他怎么会来这里? “我回来了。”孟铜钱已然挨着我坐下来,他的声音不复往日的不着调,竟然含着几分哀痛,“阿宜,这一次,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他把这个女子当成我了?可当日明明是他在人间寻到了我。 他似乎是伸出手来,顺着我的头顶碰了碰我的头发。我忍住跳起来暴揍他一顿的冲动,屏息听他像是自言自语的絮絮念叨,“对不起,我只有这一个选择,希望你,不要怨我……” 他的手里似乎聚起一缕气息。 那形形色色的丝渗入我皮肤的毛孔,我很快觉察到这是什么。 勾魂丝。无痛无痒,人将会像睡着一般坠入梦境,然后永远也醒不来。 我噔的翻身起来,准确无误的抓住了他的手。 孟铜钱眉头一凛,眼里闪过一丝刃色,旋即铺上一层浓重的诧异:“阿宜?” 我咳了声:“是我。” 他显得有些激动,连下唇都微微哆嗦,“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回来?你自愿回来的?” 我不答话,孟铜钱从前惯用的转移话题招式我都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他看着我,眼睛深处划过一起波澜,“你知道她是谁么?” 我说:“我不想知道。” 孟铜钱最大的特点就是嘴贱:“你的替身。” 虽然是心中早已大半了然,蓦然听到他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我仍觉得身上一颤。 “所以呢?”我只做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盯住他,“你不会告诉我,深夜前来,就是为了替我出气罢。” 孟铜钱避开了我的眼睛,咬唇道,“天君说,你已经寻到了,她便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 我突然觉得有些混沌。这话说的,是阎恪授意? 可我刚才见他急匆匆从元风殿而去,那语气,放得那样柔。 像是要成心印证这话似的,外头响起了仙娥说话的声音。 是阎恪回来了。 孟铜钱隐了身形,“完犊子!这事儿没办成,我暂时不能待在这儿,先溜一步了。” 他忽的又去而复返,目光深邃,像是极为语重心长,“阿宜,天宫是个是非之地,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永远不要回来。” 我心中惊诧他会折回来,说这句话。 阴冥损毁,孟铜钱在我消沉的那段时间也变得十分沉默。 但过不了多久,他的话便比以前更多了,插科打诨的招式也越发层出不穷。 后来他便跑去投靠了阎恪。点头哈腰,像狗一样讨他们的欢喜。 我从没有怨他的意思,我甚至是感激他的。我知道,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已经有些艰难。在虎视眈眈的天宫,处处都能被人穿小鞋。可人间归了极乐山,魔族划给阎琛,都设了禁制,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在夹缝里苟活。 因为他,我才能活到今天。 可我对他向阎恪和宁婉风的卑躬屈膝没有过好脸色。 我只是不能面对那样的自己。 我终究是对不住他。 我忘了,那个谄媚讨好的身影,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快速起了身,脱离这女子的□□,外间已经步履不歇地走了进来。 阎恪的视线撞到我身上,“小白?” 内室昏暗,我的视力变得极好,很快看清楚了阎恪的样子。 他的脸色青白,眼窝萎顿,看起来有些消沉。 我的心里就像小河淌水一般自然而然地想要脱口而出问一句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但我是清醒的。 他瞧着我,眼角飞过一丝诧异,余光扫到了床沿,神色便微微冷峻起来。我起来时,一道将红绡帐子平整落下了。 他不说,我也就假装无事发生。 我仍是淡定地扯着鬼话:“抱歉,我许久没回来了,一时冲动就闯了进来。” 我顿了顿,又漫不经意地添上一句,“没想到这里还是老样子。” “嗯。”阎恪声音有些暗哑,眸中却在昏暗的室内灼灼生出光来,“都是按照你往日的习惯摆放的。” 我怔了怔,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好笑,但我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瞧这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已然快步飞到侧室门口。 还没反应,突然被他长手一拉, “小白。”他开口又叫我,微微绷直了声线,似乎酝酿了许久,“能不能……不走?” 这便是发痴了。他分明知道答案。 我也不与他计较,停住脚步,回头望了过去,“我不走,帐子里的那位姑娘怎么办?” 他背脊一僵,脸色在刹那间变了变:“你看见她了?” 我点头,为他这之前掩耳盗铃的镇静有些发笑,“是。” 他好像有些紧张,很快道:“她只是一个复制品。” 我不知道阎恪有没有发觉他自己话里的三观。冠冕堂皇的复制品,这好像在他看来是一件不足为道的事。 我道:“是么?” 他点点头,像是期盼得到我的相信与回应似的,“嗯。”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来。不知道是为阎恪,为自己,还是帐子里的那个女人。 我挽起嘴角,但只是拉动几条肌肉而已,我道:“那我应当感动才对罢?” 阎恪的脸色发白,他微微抖着下唇,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我挣了挣要走,他仍拉着我,喉咙动了动,避开了这个话题,说道:“小白,阴冥……我已经在重建了。” 我想起适才在书房看到他和阎琛针锋相对的情形。剑拔弩张,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已经逝去的东西,再虚构出来,那不叫重建,叫缅怀。说到底,都已经死了。 为人母这一千年,和阎恪说话时,我的心总算不再带刺,我只道:“你不必费这番苦心的。” 说着我又想起来,“你要是觉得歉疚便把胡双喜恢复记忆的真相告诉我。” 阎恪似乎有些意外:“她恢复记忆了?” 我便又笑了:“你不知道?” 他看着我笑,脸色沉了下去,“你觉得是我?”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外。我怎么能怀疑他呢?从前万水千山走过,我最后总是信他的。 阎恪曾说他会等我,等我想明白。 可他不过在犯傻。 他总不能发觉,毫无理由的相信,是要建立在彼此坦诚的基础之上的。否则,只会使人心灰意冷。 但如今他这般说了,那可能真与他无关,“你说不是便不是。” 我其实不过是凭对他依稀的了解,阎恪从不屑说直白的谎话。但他听见这句话,情绪似乎缓和了下,“我去查一查。” 我点头,“好。” 便又无话。 我想起同他在这间屋子待过的漫长岁月,那些甜蜜的梦,那些刺人的话,那些红脸与白脸,也许也不过是我在日月境法中做的一个梦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的我回来啦……抱歉小天使们,我我我,会努力更新的! 第99章 神仙·凭什么 又站了一会儿,我终觉得索然,于是便说,“那我便走了。”又忖到侧门过去便是回廊通往他的书房,放着正门不走偏往这方向,也不知他会不会存什么怀疑。又想到这般状况他的性子不怀疑也难,索性我也并未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便只好在他的视线下,硬着头皮入了侧门去。 “站住。”阎恪果然出声,我心里一咯噔。 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严肃,却是道:“你的脚怎么了?” 这一瞬我有短暂的失去魂魄。 我穿不惯人间现代的高跟鞋,脚后跟被磨破了些皮,慢速腾云倒还不觉得,刚才急着快走一时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没忍住,才叫他察觉出些异样来。 我几乎能够想见我背后这个人,眉峰只有微壑,俊朗的面容也算得上谦和。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严肃,却能教你感觉到里头渗透的质问来。 这感觉太熟悉了。 一切都太熟悉,白墙、红帐、梳妆台,昏暗的卧房。嘴硬心软、心细如发的,身边人。 阎恪快步走近了,眼前阴影落来,我心里忙着转神慌了一下往后退,他却在我跟前蹲下来了。 我的脚踝边一温热,却是他的手指碰了上去,“怎么弄伤的?” 我怔愣着也低下头去瞧,于是也就怔愣了。 阎恪蹙着眉,极准确地捉住了我的脚,瞧着渗血的脚后跟,神色有些冷意,仿佛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大错。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极自然的蹲在我的裙边,以真气运作。墨发冠玉,长袍加身,通身慵懒又贵气,所有一切便重现从前那段时光。 好像谁一刀下去,切掉了一大块光阴,重新无缝连接。中间的那些疼痛、那些眼泪、那些花花绿绿扎眼刺人的人和事,从没有存在过。跌跌撞撞的阴冥姑娘,挨他的骂,任他敷伤,面上不以为意,心里甜出了花。 那时候呐。 那时候的他,在天君面前还会犯怂,那时候的人间,还没人敢穿露腿的短裙,那时候的阴冥还在,那时候的阿爹,还会站在府门前中气十足的骂人。 早不是了。 我想我大概是这一千年过得稍微辛苦了些,所以总是惦记着那二三两过去的事。 虽然如今手头富足,日子也过得殷实,但才来人间那会,租房子找工作,经历战乱、饥荒流徙,带着肚子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潇潇生下来了,又时常有闹事的上门。用如今人间的时髦话,也算是经历了社会的毒打的。 于是我心胸中那股没有来由地蒸腾着熟悉感,便在现实的疼痛和委屈中抽丝剥茧,一丝一丝纠缠着抽离出来,清晰、模糊。 那句本来不打算再说出口的话,便就在这般氛围下自然而然的跳了出来。 我看着他抓着我的脚腕,听见话从心腔流动而出,“我听说,是你杀了天君。” 阎恪的手一顿,他没有抬头,就像是这一刻已经在他脑海里过了许多遍一般道,“嗯。” 我没有想到他会回答地这般干脆,索性也继续问下去:“你娶宁婉风,是为了争取九幽州宁家的势力么?” 阎恪这下有些愕然,我看到他整个背脊皆是一僵,他显然是没想到我由着这一个线索,会这么快想通了这一层。 揪着这个问题纠结了一千多年的人,怎么会突然想通了呢? 但他分明是在等着这一刻的。他对上我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想要等我说下去。 我放平了声音,不紧不慢地,与他对视,“那么,害得你没做得成天帝的那个劫数,其实应当是我了?” 其实也不难猜。大概孟铜钱有句话说的对,爱情总让人瞎了眼,才会看不清真相。 宁婉风显然对他还有情意,他若真留恋宁婉风,为何会放任她二嫁?我毫无利用价值,他不好好的过日子,瞎跑到人间来做什么? 大概宁婉风于我而言,如同少时写过的那种题目一长串的数学题,到眼前已经喘不过气来,哪里还会想是不是先生故意设下的幌子呢。 阎恪抿着唇不语。 我也便怔怔低头俯视着他整个人,变得有些遥远,“那你从前为何不说呢?” 我顿了一顿,“直到了现在,也不肯说。” 我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宁婉风不过是我和阎恪之间的一座海市蜃楼。表象之下,真正横亘在我们中间的,其实是那座无边无际、无人涉足的沙漠。 我长久地因为宁婉风而折磨痛苦,如今才发现,这一切要发现也如此简单。而我们之间的问题,也竟如此复杂。 “是了,你是最不屑于说一句直白的谎话的。那便只有一个原因,”我已然分不清说话的自己是怎样的情绪,我利落的下了得来的结论,“你虽不是真的属意宁婉风,却是真的要舍弃我。” 弑父之罪,必定有他莫大的苦楚。我不知晓天君是怎样的人,但我想我大概还是了解阎恪的。 可一个人光凭猜测的信任去了解另一个人能坚持多久呢? 至少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姑娘放弃了。 可姑娘若在那时候了解到一点真相,又是否会原谅那个因为苦衷抛弃自己的少年郎呢。 那也是未知数。 事已至此。一切都淡去,不能回头的事,悲伤便是多余的。 人无非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罢了。我想起他那凡人长短的寿命,又想起他这番万里追赴人间,说是后悔,不如说是心上过意不去罢了。 真正狠下心来,许多事都不必麻烦。 我说过,阎恪终究是个三分柔软或者软弱的人。他狠心,却又不够火候。 我的心里像有一条毒蛇在游动,它潜伏在我身体某一处,每一处,不动声色。我的语气放得温柔而解意,“所以,你如今来找我,是后悔了么?” 阎恪眼波流动,喉结滚动了几次,声音暗哑:“是……悔不当初。” 他极少有这样的姿态,他从来要迁就又难以放下身段。我仍是很体贴地笑了笑,道,“我突然想起从前孟铜钱跟我讲过一个笑话。” 阎恪看着我愣了愣,不知我这话何解。我不理会,继续道,“说从前有个武林高手,把别人的腿打折了,再帮他接好,却还希望人家能磕头谢恩,你说好不好笑?” 我咯咯笑出声来,看见阎恪的眸光脩然沉了下去。 我想人心真是难测。我从前生恨阎恪,恨他的决绝与冷血,绝望和着血液往下咽,到最后也能释怀。如今发现一切不过虚妄,他舍弃我,却也念着我,发觉这五分残忍里夹着两分真心,便觉得再无法原谅。 我竟硬生生的,也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去。 “让我想一想,你从不解释,是因为觉得对不住我,你说不出口为自己辩解的话,情愿我生恨你。”我看着他,笑的尽量旁观而嘲讽,“既然你知道对不住我,凭什么认为,我该原谅你呢?” 我与阎恪这般对视着。 他紧闭着嘴唇,再说不出话来。 我想我没错。是的,总是要下定决心,才能断得干净。 三更天的露水湿了空气。 “我就开个玩笑,你别介意。都过去这么久的事,还计较它做什么呢。”我缩回脚,趿上被他脱下的拖鞋,“我脚没事,时间不早,我真该走了。” 想了想又回身道,“对了,谢谢你送我的新鞋,以后不必破费。” 阎恪还怔愣着。 他这副样子一半是没回过神,一半像是毫不知情,我略一想,“不是你送的?” 阎恪的目光暗了一暗,我便紧接着道:“那大概是我弄错了。” 那一整套西服就是胡双喜送的,她应当不会再另外送什么鞋子,依照她的架势,也不会这么低调。连尺码喜好都知道,那会是谁? 我心里奇怪着,有仙官急匆匆跑到门口,“天君,那边传来了新消息。” 是个小仙官,穿着打扮与普通仙官一致,看不出身份,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阎恪闻声却眉毛一斜,立刻站起身朝他望过去。我不打算掺和,趁着这空当,废话不提,飞入了元风殿的书房。 阎恪脚下追出来几步,站在门口的书架旁,什么也没说。 人间是凌晨五点,过了春分,这时的天已经有灰蒙蒙的光亮。 卧房里,潇潇安静地缩在被子里,紧闭着眼睛。她还睡着。 她的模样,同我幼时的小像的确是极像的。只除那双眼睛,眼尾细长上翘,却是遗传了阎恪。 转眼间一千年了。倘若当时那一碗汤药下去,如今在我面前的,便没有这一张使我安定的睡脸。 他能有多在乎呢。那时他分明知道,这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与稻草。 ———— 翌日,我只当无事发生,送了潇潇上学,再往胡双喜的公司去上班。 刚到门口,胡双喜也同时到了。 她坐在沈泽行的副驾驶上,吹了个口哨。 我回头,她已经摘了墨镜,下了车,同沈泽行扯话,“麻烦你送我,这是小费,收下吧。” 沈泽行从善如流地伸手就接过了她的卡,皮笑肉不笑地回她,“多谢老板,欢迎下次乘坐。” 说完,他目光落在我这个方向,“孟小姐,早上好。” 我便也点头示意,问了好。自昨日得知他是阴阳眼,我心里总蒙着一层疙瘩。可若他真要做什么,为何要自曝身份? 沈泽行并没有多待,车未熄火便扬长而去。 胡双喜朝我走近了又打量我一眼,“不是说这鞋磨脚吗?怎么不穿我后面送过去的那双?” 第100章 神仙·办公室恋情 胡双喜朝我走近了又打量我一眼,“不是说这鞋磨脚吗?怎么不穿我后面送过去的那双?” 我有点意外:“那鞋是你送我的?” “不然还有谁?”胡双喜勾我一眼,“你盼着相好的哪个送你呢。” 我啐了她一口,被她一躲,“你说你也是,鞋子不好穿就说嘛,还硬撑着。若不是泽行心细提醒我,岂不是害我做了坏人?” “没这么夸张,新鞋难免磨脚,穿两回就好了。”我不动声色的接过话,“这跟沈先生有什么关系?” “昨天吃饭的时候,他说你的鞋子看上去似乎不太合脚。临时买不到鞋,车又开不进巷子,所以才提议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让你歇歇脚。鞋也是我打电话让人送的,本想着直接送过来给你穿,不知道怎么办事的,便直接送到家了。” 我心里讶然了一番。这沈泽行竟然如此细致。 “说起来,你跟他怎么认识的?”我顿了顿,也斜她一眼,故意调侃道,“人家看上去那么斯文正经的……” 胡双喜佯怒地拍了我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看起来不是正经人么?老子要跟你绝交两秒钟!”两秒钟一过,她那嘴便闲不住了,“说起来也是缘分,他不是阴阳眼么,去年在街口见他被,阴差阳错救了我,就这么搭上交情了。” 我拧眉,“去年?你不是说认识他好几年了吗?” “以前只是碰过面的关系,并不熟。” “去年什么时候?” “八月份的样子吧。” 胡双喜进了公司,迎面来打招呼的员工。 我心里突然想起,去年八月,是阎恪来人间的时间。 ————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转眼之间又到暮春。 这个季节,花虽然谢得差不多了,春意仍是铺天盖地。行走于城市的血管中的人们,也匆匆穿上了单薄的单衣。 整理完胡双喜近日的行程,脑袋有点胀痛。 老实来说,做胡双喜的助理,看起来应当是十分轻松的好差事。但其实她会处处吹毛求疵,挑人毛病。 这不是她的不好,她觉得在这个世上人应该时时保持独立而不依附,才能长久生存。她只不过是把我当做自己人罢了。 只是许久没做过这一行,熟悉起来仍是有些吃力。 我想我这些年真正是不思进取了些。 我初始觉得冒进不可取,存了许多死钱,结果战乱年代通货膨胀,贬得一文不值。好不容易决定赌一把,又逢改朝换代,投进去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这期间,胡双喜先是考过举人做了老爷,中间过了一把盐商的瘾开起了水陆连锁,现在新社会又逮准了时机把地产生意越做越大。 人与人之间果然还是有差距的。 我心里感叹了两句,觉得有些口渴,去茶水间倒水。 公司这一层的茶水间用的是落地窗,背后有个隐蔽的小阳台拐角,俯瞰得到整个城市。我一边喝着水,一面眺望休息休息眼睛。 一千年了。人间真的变了许多,繁华,喧嚣。孤魂野鬼却迟迟没人管制,四下飘荡,呜呜咽咽,哀嚎怒吼,日积月累越积越多。 有人进来了,听着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诶诶,怎么样,胡总新来的那个秘书你见着没……” “瞧着三十好几了吧,业务能力也不行,做事磨磨蹭蹭的,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 “不会吧,她可是老板亲自招的助理。” “摆着一空降兵,这你还不明白。在公司待了这么久,你不知道老板是什么样的人?他泡过的女人还少吗?” 姑娘显得有些难以置信,“知道是知道……” “也难怪你不信,那女的跟个土包子似的,又老又丑,谁会想到老板口味这么重……” 我喝了口水,没想到我在旁人眼里竟是个这般的人。这要放在司鸾的画本子里,活脱脱一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的章回。哦,不,我比灰姑娘更有本事,灰姑娘长得漂亮,我还又老又丑。 “不过有什么稀奇,那女的看着老实巴交,估计手段也不低。我瞧着上回来我们公司的风彻集团的沈公子估计也被她勾搭上了。” 姑娘声音里有些狐疑:“啊?沈公子?不是说他跟老板那个……” “男女通吃呗,有钱人玩起来还不是变态……” “咳——”我一口水差点呛出来。 那两个姑娘听到声音显然慌了下,“谁躲在后面?” 我端着杯子从帘子后出来,看到她们的脸色红了一瞬又白了一瞬。这俩姑娘我见过的,一个是宣传部的文员,白净漂亮、说话高调些的那个是这一层大厅的前台招待。 那个矮个子女生抿着嘴有些紧张,漂亮姑娘显然忘记自己的处境,直起了腰板,拧起眉毛,道:“你没事躲在那儿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别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大概漂亮姑娘都有些怪脾气。 我笑笑,“我先进来的,只是站在这里喝杯茶,应该没耽误你们聊天吧?” “你、你都听到什么了?”姑娘显然想起了方才,底气不太足。 我端出认真的神情回道,“也没听仔细听到说老板、客户和助理的三角八卦什么的……” 空气似乎是凝固了一下。那女孩脑袋转得也快,“我们是在说对面风灵集团的老板——” “哦这样啊……”我点点头,忖度片刻,“不过我想,公司应当不是适合说闲话的地方?” 漂亮姑娘张嘴还要辩说,我没留下空当,“不如我去跟老板说说吧,让你们打包回家说个痛快比较好?我想他一定会听我的意见的,毕竟,我跟老板关系不一般,我可是连风彻集团的人都能勾搭上的人,不是么?” 姑娘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错开身,加了些热水出了茶水间。 外间有人正站在门口,含笑打量这边的处境。 我有些诧异,“沈先生?” 沈泽行看出我的意外,“听说你们公司的咖啡好喝,特地来这里尝尝。” 出于职业规则,我立刻做出反应,“我去给您倒。您来了多久了?” “谢谢。”沈泽行笑的很温和,“刚来,刚好赶上看了出精彩的职场剧。我本来还寻思着要不要进去帮忙的,结果被孟小姐的气场折服了。” 我想起刚才自己那番无遮拦的话,指不定人家面上笑着,心里长出一把刀想捅我一下了,我忙道:“抱歉,跟同事开玩笑没把度,沈先生不要见怪。” “为什么见怪?”沈泽行脸色一正,“这不是应该的么?毕竟我同孟小姐,不是不同寻常的关系么?” 我愣住,看他这口气,势必是以到我那番言论反讽了。 我张嘴想解释,他忽然笑了,“开个玩笑。” ……不好笑。 我扯着嘴角,眯起眼睛,也做出笑呵呵的样子,“老板在办公室,我带您过去。” 沈泽行站起身,“好。” 一路沉默,我加紧步子。 走过回廊,沈泽行忽然道:“孟小姐在公司还适应么?” 我客气的道,“多谢沈先生关心。还挺好的。” 沈泽行施施然走在后面,“如果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可以和双喜说一说。” 我不禁一怔。他这口气,就好像一个多年熟识的老友,关心你的近况。 我脑海里闪现三师兄的音容,太像了。可说这话的语气,的的确确不一样。 我还没继续延展思考,就听他道,“我了解双喜,他的性子,如果你委屈了自己,他定会愧疚的。” 原来是因为胡双喜。 我明白他大概是误解了我同胡双喜的关系,但略一想想,也没什么所解释的。 我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谢谢沈先生的提醒。” 走到胡双喜办公室门口,我还未按铃,门已经打开了。 一个姑娘眼角含泪,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眼看见我同沈泽行,神色微愣了下,理了理表情,客气地同沈泽行打了个照面。 沈泽行淡淡点了点头,没什么回应,进去找胡双喜了。看起来两人并不是很熟稔。 可她怎么还会来这里?胡双喜到底在搞什么? 我又想起阎恪和她的那些破事,她在我面前说的那些气人话,即便有些真相大白于天下,总有些东西是怎么都抹不去的。 姑娘拉回我的思绪:“宜姐姐。” 我找回表情,道:“宁小姐怎么有空来看看?”我轻笑了一声,“仙骨找得不太顺利?” --------------------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回来啦……没有弃坑啦,最近最近呃,唔……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接下来日更或隔日更,有事请假,就酱紫~ 第101章 神仙·娃娃 宁婉风眼睛还是红红的,却对我露出微笑来,“看来撤约的事,也是托了宜姐姐的福了。” “这可与我毫无关系,”我也放柔了声道,“我虽说乐见其成,却不至于为了你的事情浪费时间。” 想想倒还觉得有些讽刺,“你不是说你家阎恪不忍心你为了仙骨四处周折么?大约是他的主意罢。” 宁婉风的笑容定了一刹,她很快变得从容,“看来有的事情,宜姐姐已经知道了。” 不得不称赞,宁婉风在察言观色上是一把好手。这并非贬义,这种东西用到点子上,实际上是极吃香的,例证譬如说如今姻缘局一官独大的司鸾。 说回宁婉风,我只不过随口多说了一句,她便领会到我大抵知晓了她与阎恪的事情真相。而且,她并不怎么惊讶,好像早就算好了这一天的发生。 好在这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厉害关系,我往自己办公桌边整理上午那一堆文件和胡双喜的会议录音笔,“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毕竟,自欺欺人的又不是我” “我想,宜姐姐应当会体谅我的,”宁婉风凑近我,“我又比不上宜姐姐,不是所有一无所有的人,都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那道被封死的阀门似乎被迎面劈开,许多我刻意忘记了的回忆,便扑泳而来。 我怎么会忘了呢。 不知诸位的人生中是否曾有过这样的记忆,倘若没有,那大抵也是一件幸事。发生过的事令你尴尬而耻辱,你强行把它修改再向他人讲述,日子一久,便连自己都骗过去。 阴冥破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尽各种办法周旋。忙着补救,忙的停不住脚步,这样我才没有时间去想希望有多渺茫,去放弃最后的挣扎。 到了最后,六界跑遍,不过是眼见着阴冥夷为平地,极乐山在上头建起了祠堂。 那日子真难熬啊。但时间总是能化解一切的。它不能减少痛苦,但终将会将痛苦割碎了,一点点放在无尽的岁月里。 你身在和乐融融的氛围里,突然有一天,这一切都凭空消失不见。你不愿意相信,拼命挣扎,一开始所有人同情你、安慰你,然后会劝你认命,最后去忙于他们自己的琐事,没有心思理会你。于是渐渐的,你看着远离于自己的热闹,也学会认命。 我失魂落魄的在困水里做着绝望的挣扎,夹在天妃和天族势力的发难里,斡旋于阴冥最后的补救,茶饭不思夙兴夜寐,整个人变得憔悴而落魄。 然而我发现,我并未因此消瘦下来,相反的,我越来越胖。 渐渐地,腰身越来越粗,脚也开始浮肿。 我虽学过些皮毛的医理,却诊不出病因。 我听说过有的人死有回光返照。我隐约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这大概也没什么遗憾的。 阿爹阿娘和秋寒他们一心希望我好好活着,我是照做了的,事到如今,也只是老天的意愿。 我去寿安局看汤圆,碰上管它的小仙官在同人聊天,说起它近来胃口不佳,却食欲奇高,身宽体胖,兴许是有了孕事,该请了医仙过来瞧一瞧。 我懵懵怔怔地,又回去翻了一道医术,替自己理了理脉相。 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凡人的胎,只需要十月便可落地,阴冥的鬼身,需要数年才可初结,而神仙的后裔,集的是天地灵气,耗费的是更久的时间。 大抵历史上也少有神仙与鬼族联姻之事,因而没多少关注过这样的混血儿需要多长时间孕育。 可是她来得这么凑巧,又这么不是时候。 我的心里好像沁出一丝温热了,可是又觉得这样绝望。我自身尚在这天宫难以维持,何况多一个孩子呢。 可她是我与阎恪血脉相连的肉和骨。我好像看到冰寒之下的新芽,盎然,脆弱。 阎恪会不会因此而改变心意呢?会不会因为宁婉风容不下她呢? 我周周转转想了许久,那时司鸾出了公差,一时竟找不到人来合算。 我听说了阎恪没有听信进言废我正妻之位的消息,心里存着侥幸,心想也许还有出路。 我想,那就退一步吧。就算共侍一夫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容得下我的话,如果还能救下阴冥的话。 我找人特制了个宁婉风的面模子,买了身她清淡颜色的裙钗,去找阎恪。我想这样也许能讨他喜欢些。 我如今回想起,不知自己多蠢钝,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虽然,兴许,也有一心讨好冲昏了头。 俗话总是说,第一个把女子比作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便是庸才。这世上的东西,总是独一份的好。我扮成了宁婉风的模样,不过是东施效颦,适得其反罢了。 到如今,我只会劝诸位,永远都要记住,切勿为了旁人,放弃做独一份的自己。 我打听到宁婉风回了九幽州的消息,偷偷溜进了芳华殿。 我还记得那日阎恪是应酬回来,双颊酡红,似乎喝了许多的酒。 他一进门便仰躺到榻上了,我闻着熏天的酒气有些反胃,忍不住嘟囔起来“怎么喝这么多酒,也不怕喝坏了胃。” 阎恪闻声睁开了眼睛。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唠叨的毛病犯了,整了整脸上的神情,端了茶水走近他,酝酿了许久,拿捏出像宁婉风一样的语调来:“阎……恪哥哥,喝点儿茶水醒醒酒罢。” 阎恪定定的看着我,有些发怔。 我想起我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他看上去风采依旧,身上的长衣也许是宁婉风给他选的,很精致也衬他的气质。只是我生出着错觉来,觉得他的神情在醉态下变得沧桑而深沉,那不像一个年青人该有的神情。 良久,他的音色低哑,沉沉道了句,“你瘦了许多。” 我几乎以为他在关怀我,鼻子忍不住一酸,“我……” 他缓缓道:“九幽住的不好么,怎么就回来了?” 我那哽在喉咙里的半句话,便怎么也出不来了。我明白了,他喝醉了酒,没有看分明,把我当作了他的宁妹妹。 我张了很久的嘴,我在想实话实说会不会被他轰出去。最后我还是窝囊下去,“挺好的,”我顿了顿,收拾起面色,“只是,只是想回来了。” 阎恪把手搭在额头上,“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平白受这些苦。” 我已经告诫过自己许多次不必在意的。 可我极少见过这样的阎恪。他头一次说对不住我,却是说给宁婉风的。 我拍了拍胸口,安抚自己的心脏,既然他把我当作宁婉风,有的事情,求起情来会不会更方便? 我拿起板凳挨着他坐下来,“我不苦,我倒是觉得,那个孟宜挺可怜的,你往后……” 阎恪把手放下来,刷地坐了起来。 我被吓得一激灵,忙道:“我不是说有多待见她。主要为了我的声誉,你也该待她好些。也不必太好,总要让她的处境好过些,偶尔去看一看她……” “我听说,她的家族覆灭了,不是说天家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秘方吗,你就去看一看她,替她想想法子……” 阎恪只是看着我说,他的神色始终平静,而平静的醉态之下,又似透着一种荒凉。我终于说完了,带着央求的口气,“你说,好不好?” 阎恪忽然朝我伸出手来。同他争吵他暴怒出拳的事情还未过去多久,我下意识护住了脸。 片刻才反应我现在是宁婉风的样子,又立刻把手放下去。 阎恪的手僵在半空,他的眼里有些惊愕,大抵是宁婉风从不会做这种动作的。 “咳,你突然伸手吓我一跳。”我虚伪的辩解,小心地把脸凑上去,“可以了,我现在做好准备了。” 阎恪却只是轻轻掸了掸我衣服上的水渍,站起身来,“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急得跟着他站起来,“你等一等……那刚才我同你说的事儿……” “道听途说的传言,哪里值得可信。这世上若有起死回生,岂不是乱了四时轮回。” 我拽住他的袖子,“可是天书上记载……” “没有便是没有。” 他口气忽的严肃起来,六个字吐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我吓得一怔,松开了手。 “我不是责难你,”阎恪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灯影里,但是声音软和了,“生死有命,自己能活着便是最大的希望。” “阎恪……”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呼之欲出的声音拽断了线,我追了两步抱住他的腰,“我求……那个孟宜,我上次见过她了,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做侧妃也愿意,做宫娥也可以,她说愿意跟我好好相处,愿意听话好好服侍你,也许,也许还给你生个娃娃……你就去看一看她,帮帮她好不好?” 阎恪任我抱着,他抬起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就此心软了。他心里也许也念着同我几分情分,也许,是他最听不得宁婉风的娇人软语。 但不管如何,他应当是要心软了的。 “恪哥哥,我回来……” 宁婉风的声音适时的飘了进来,她看上去风尘仆仆,像是赶着回来的,看见我一脸震惊,“你们……” 阎恪闻声背脊一僵,他极快的背过身来,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好像要烧出浓浓怒火来。 他那一巴掌差毫厘就落下来,宁婉风赶在他之前拽住了他,我看见她红着眼,声音委屈,嘴角却挽起了一丝弧度,“算了,恪哥哥,你别动气,我想,宜姐姐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种事情来……” 人真是奇怪。 有的事情你耻辱到不愿意它发生过,你就会当做没有发生,久而久之,连自己都会骗过去。 回忆重新还原,我如今长进虽不多,年纪在这里,总算还是长进了的。 我还能理智地想起思七说阎恪喝醉了酒会学人说话,想起阎恪那番话几分真几分假,谁比谁耻辱,谁又比谁高出一等了呢? 我也淡淡然,“宁小姐还太年轻,不知道有时候做不出来,也许是还没走到真正走投无路的地步。宁小姐也不必心急,毕竟,路还很长。” “那么,不送。” ———— 下班之后,我去金湾城区小学接潇潇。 她犹犹豫豫的,“妈妈,今天我在学校,有人来找我了。” 我脑中一闪而过宁婉风的笑,惕起脸,“谁?” “是青青……” 我略放下心,心里反应了一下,又不由得提起心来,“孙青青?她转到你们学校了?” 潇潇摇摇头,“没,她就是来找我……” 我敛起脸色,“妈妈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不再跟她说话,离她越远越好,不要理她……”潇潇顿了一顿,“妈妈,可是她一直跟我道歉,说她去找过她妈妈了,她很后悔那样对我……” “没有可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儿因为她命都没了?”潇潇瞄着我,抿紧了嘴巴,我叹了口气,把声音放轻了些,“潇潇,不是所有的道歉都必须要原谅的。” 她低着头,“那要怎样才能原谅呢?” 我不知怎么的,忽的就想到了阎恪那句后悔,差点脱口而出,那就只有去死了。死者为大。 所幸还闷在胸口,我只教导潇潇,“先受应有的惩罚,老师不是教过你们,法律就是用来制裁错误行为的吗?” 潇潇道,“可是她已经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迟来的更新,啊说好的隔日更,我…… 第102章 神仙·相亲对象 她的声音不大,我听着却着实是一惊,“你说孙青青死了?来找你的,是她的鬼魂?” 潇潇点了点头,“妈妈,青青说,我们离开后不久金湾镇就失火了,烧了五天五夜,镇子里的人全都死了。” 全死了。 县城离金湾镇不过百十公里,烧光了整个镇子,半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连鬼界都没有鬼魂传报,那便只可能有人刻意封锁了消息。 事实上,一场意外大火怎么可能烧死所有的人?上次被金湾镇居民围困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思七同我讲他会处理后面的事,莫非是他做掉的? 上授意,便是阎恪。以阎恪的性子,当不会做的这样决绝。再想,若真如此,这般心性却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在金湾镇住了两年,附近的人也算熟络,可最后身份暴露就是直接反目。人情冷暖我看惯了的,这也不怪他们,世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惶惶的。 但若要我对于烧死的镇民有多少愧疚,却也难言,只是思及,这一把火殃及些无辜的人去。 我告诫潇潇:“不管她死没死,记住妈妈的话,以后都离她远一点。” “好。”潇潇应下,又顾自兴致勃勃说起话来,“妈妈,我跟你说,我们班来了位实习老师。” 仔细想想,阎恪如今掌管天下,要顾及牵扯的众多,他好不容易爬上这个位置,真会因一时之气做出这种事情么? 我觉得事情好像并非如此简单,像背后有只另外的手操纵,竟毛骨悚然来。 我心不在焉地附和她,“是吗?” “嗯嗯,长得超级漂亮,比李老师还温柔,还是个大明星呢。” 我心里想着事,天边突然轰雷声响起,我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快些走,好像要下雨了。” 果真甫一到小区门口,倾盆的雨倒了下来。我心里暗自庆幸回来得及时,近来这天气越来越有些变化无常了。 晚上七点,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胡双喜带着她儿子串门来了。 我多抽了两双碗筷,叫潇潇和胡衍去洗手,“这么晚,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别提了,半道上车坏了,手机又没电,亏得半道上遇见沈泽行,不然得淋成狗了。” 我诧异:“他送你过来的?人呢?” “走了。” 我瞄了一眼窗外,果真见有辆黑色车子驶出了小区门口。 胡双喜絮絮叨叨的,“要我说,这人可真没话说,叫人给我拖了车回去,又把我送到楼梯口,我叫他上来一块吃饭,非说自己有事儿走了。什么有事儿,他明明说今儿晚上空闲的,我看他就是怕贸然上门,你不自在。” 我不理会她不正经的脸皮,“我有什么不自在的,他专程送你来,咱们留他吃顿饭也应该。” 胡双喜蹬鼻子就上脸了,“诶,这话可你说的,我明天就约个时间。” “成,”我把饭盛了,“但是我担心我跟你们一块吃饭,你俩不自在。” “我有什么……”胡双喜转过味来,“去你的。老子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这不也跟你说正经的,我瞧着,他兴许就是看上你了,天天上班时间来探班。”我捡了筷子,“对了,今天还跟我打听你情况。”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胡双喜摆了摆手,“我话可放这里了,这么好一人你不抓住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我乜她一眼,“得了吧,一千年了,哪回你带个人来不这么说。” 胡双喜煞有介事,“这回不一样,我觉得他这人靠谱儿……” 我打住她:“诶,这话也是一样。” 胡双喜语结,“我……” “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都是凡人,咱们这些千年不死的老妖怪,作甚去折腾人家。” 胡双喜又拿出她那套吊儿郎当,“所以说你迂腐保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不当真玩一玩也成啊,你说你,非得吊死在一棵糟八烂树上。” 胡双喜说完后面那句话,意识到什么似的,小心看了眼我的脸色,自以为不露痕迹的转过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吃饭吃饭,潇潇和阿衍别玩了,洗好手了赶紧过来吃饭。” 我心里其实不怎么介意,也就随她跳过这一茬,问她,“今天宁婉风找你做什么?” 这才是胡双喜今天找我商量的正事儿,她敛了敛眉,“她跟我说了些从前的事儿,倒是跟你说的别无二致。” 她顿了顿,“最后临走前她又说了一句,如果我不恢复记忆,就会死,而一旦恢复,死的便是你。”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话。 宁婉风知道胡双喜与我的关系,料定不会信她的话,那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我抬头,“你怎么看?” “你是没见她那样子,梨花带雨情真意切的,要不是知道是你情敌,我他妈真要信了。” 胡双喜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管真假,她大概是想看咱们俩撕得难看,”胡双喜忖了忖,琢磨道,“她的话咱们辨不了,便只能从根源上找原因辨真假。” 我心里提溜了一下,“根源?” 胡双喜的神色挂上点凝重,“阿宜,这阵子我想通了一些事。有些东西,你避不开逃不掉,不如就将计就计加以利用。” 第103章 神仙·谈条件 我心里狐疑:“阎琛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也算不上麻烦,甚至可以说,他对我极好,可我担心……” “你担心他别有目的。”我忖了忖,想起他过去所为,“你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胡双喜揪起眉毛,似乎想分辩什么,动了动嘴没说,反而坐下来抻筷子夹菜,“没事儿,你知道我这个人,一贯自有主张。” 她抬眼往门边指了指,“诶,那儿好像有个丫头。” 我余光扫了一眼,孙青青瑟瑟缩缩站在门口,我淡声道,“不用理会。” 又大声喊了一嗓子骂着玩娃娃的潇潇和翻书的胡衍过来吃饭。 ———— 我在孙青青身上下了结界,使她不能靠近潇潇。 没想到这天中午,她竟然飘进了公司来找我。 我正整理完会议材料,孙青青闯了进来。 我察觉到微微一阵阴风,扫过去一眼。 她瑟缩着退了一步,很快又着急地跑上来,“阿姨,您快去潇潇学校,她有危险!” 我心中一噔,横住她,“你说什么?” 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焦灼,“我昨天偷听到那个宁婉风要动手害潇潇!您快去救她!” 我将信将疑赶到了学校,正是下课时间。教室里的孩子一脸惶恐,潇潇被人死死勒着肚子,脸色涨成了青紫。 勒住她的人,正是宁婉风。 我心中几乎断流,用尽全力飞奔过去,一掌挥开了宁婉风。潇潇踉跄了一下,猛地咳出一口秽物来。 她缓了缓神,冲我摇摇头,声音很无力,“妈妈?你怎么来了……” 她状态尚可,看起来没有大漾,我胸口的石头暂时落了地,瞥见双手撑在课桌上的宁婉风,怒火不由得烧了起来。 我反手抓住了她的脖子把她轻微抬离了地面,“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动她。” 我加紧了手上的力道,宁婉风挣扎着,发不出声来。周围传来孩子吓哭的声音,乱糟糟的场面有其他的老师赶了过来。 我想,这并不是动手的好时候。 可这样干脆。 否则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我看见宁婉风的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我仿佛清醒的知道这一切也许只不过是一个陷阱,但是我不想松手。 我的手掐得越来越紧,她的眼里后知后觉地浮上害怕的神色来。 我摒弃了外围的声音,这是我和她两个人的账。 但是一只小手拽住了我的衣袖,她着急的翕动嘴巴跟我说话。 片刻过后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妈妈,妈妈,这是宁老师,她不是坏人,刚刚我不小心噎着了,是她帮了我……” 潇潇怯怯地看着我,眼里有些陌生和害怕,“妈妈,你别这样……” 我想起来她似乎从未见过我这副吃人的模样,倒影中我的面目可怖,眼中嗜血。 我恢复一丝清明。是了,这不是好时机。 我缓和了神色来,松手放开了宁婉风,对潇潇道,“没事,看来是妈妈误会了。” 宁婉风的血色回到脸上,意有所指的道,“是啊,想必是误会。谁也不能想到,会这么凑巧。” 我不想同她纠缠,清声对潇潇道,“走,跟老师请个假,咱们先回去,今天先不上学了。” 潇潇抿了抿嘴想什么,我抓了书包,冷静地替她收了文具,牵着她往校门方向走,一路错开行人脚步不停。 回到家里,潇潇低垂着眼睛小心问:“妈妈,你到底怎么了?” 我冷声道:“你暂时不要去学校了。” “为什么?” 我有些心烦:“没有为什么。” “可是我想去。这两天班上还有活动呢,宁老师组织我们去……” 我回过身,打断她的嘟囔:“你记住,她不是什么好人。” 她偷偷觑了我一眼,“应该不会吧,网上说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多才多艺但是一点儿也不骄傲,她还经常做公益呢,而且她对我们班同学都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潇潇极少反驳我说的话,这些年,也许是我太严厉的缘故,她被我训得至多小声问一句为什么。我知道这样不好,胡双喜也说过,可要生存,要看住她不被伤害,这是最便宜的办法。 事态发展似乎超出我的预期,我想我忘了这么大年纪的孩子,最容易受环境和网络的蛊惑。 我一时结舌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教导她,只好打了个亲情牌,“难道妈妈会骗你吗?” 她咬了咬下唇,这是被说服的态度了。我正松了口气,听她道,“可是,妈妈就不会犯错吗?你才见过她一面……难道说,你从前就认识她吗?” 我杵在她面前,一时呆愣。往日提起和阎恪的纠葛,我总是故作轻松,一笔带过,从不在她面前提这些大人的事情。 我想她还太小了,这些都不是她该承受的。可是这一瞬我忽的有些迟疑。 一味的压制只能带来叛逆,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把道理讲给她,让她自己去判断会怎样呢? 我暗自在心里下了下决心,思考着要怎样跟她讲这个如此漫长的故事。 我才发出一个音节,潇潇忽的抬起头,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小白。” 阎恪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里,这次竟然连门都没有敲。 他看起来好像是直接过来的,身上还穿着九重天的锦衣。 我站起来,“有什么事么?” 他挑了挑眉,话说的很干脆:“跟我去个地方。” 我把潇潇推进房里写作业,带上房门出来,答得也很干脆:“好。” 然后扬起一个微笑来,“不过,你先让我杀了宁婉风。” 话音一落,阎恪愣了一刹,快速上前抓住我的手来探我的脉,“她又来寻衅了?你伤着了哪里?思七呢,他没有出现么?”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九重天的对话。看吧,他其实也知道宁婉风会伤人。 “我没事。”我转了转手腕挣开,扬起一个微笑,“我就是想她死。你让我答应你什么事,总要有些诚意。” 阎恪的表情滞了一下,他把手收回去,片刻才凝眉道:“她不能死。” “怎么了?”我这下是真的笑了,虽在意料之中,“是顾念旧情,还是她尚有利用价值?” 我露出些嘲讽,去替他开门。他站着没动,看着我忽的开腔道,“她在你身上下了同生咒。” 同生咒。同生共死。 第104章 神仙·阿爹 我浑身震动了一下。 拜那些年看过的怪志杂谈,这个咒我听说过,是九曲州宁家的秘术。可几万年来从没听说有人使过。有说是失传了的,有说是违背人伦被禁了的,也有说压根就没有这劳什子玩意的。 现在阎恪说有,想必是真的了。 我压下心头的情绪,旋即整出轻松的神色,“同生咒这种东西原来还真的存在?” “那是说只要我死,她也必死无疑了?” 阎恪眸中光波一闪,他极快地张嘴想说什么。 我摆摆手,“算了,为这种人拿自己的命赔进去不值当。” 只是这同生咒,宁婉风是什么时候下到我身上的?若我不能死,宁婉风当不会对潇潇做什么才是,难道今日一事还真的是巧合?孙青青给我报完信,这一路回来,怎的却不见踪影? 我心事重重,不想继续同他周旋,“看来咱们的交易谈不成了。” 阎恪站着不动,“跟我回一趟天宫。” 我正要反嘴,他顿了顿很快道,“我找到你爹的魂身了。” 我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他的话虽然着急,却字正腔圆。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久到我以为我都忘记了。 我强行拉动了几下嘴角,放松了语气,话却仍说的有些拧巴,“你说什么呢。” 阎恪看着我,声音低朗,条路清晰的重复道,“我找到他的魂身了。只是他的状况不是很好,我把他安置在九重天休养。小白,跟我回去一趟吧。” 我感觉身体的每一处枯涸像突然被大水淋漓,连眼前也模糊起来,我抓住他,牙齿止不住的抖,“你说的是真的?你说,他还活着?” “我阿爹,我阿爹真的还活着?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阎恪反握住我的手,指腹在我颊上轻轻拭去,郑重地点了头,低低地道,“是。走,我带你去见他,其余的我路上一一告诉你。” 我也顾不上思虑这些,胡乱地点头跟着他就走。 走了两步我想起潇潇,阎恪看透了我的想法,“潇潇我会吩咐他们看护好的。” 我犹疑了一下,“不然我带……” 阎恪斩钉截铁,“她不能去。” 我问,“为什么?” 阎恪看着我的目光忽的就闪躲了一下,而后才道,“如今我的法力,只能够带上一个人。咱们先去见见你爹,要让潇潇见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心忖他说的也有道理。 阎恪许是瞧我有些犹豫,又道,“你若是不放心,便打电话让胡双喜来。”我这才明白,他原是以为我不信任他。 这是有道理可循的。我便也点头同意了,好在胡双喜也刚好有空。 我又交待了潇潇几句,跟着阎恪腾云而去。 阎恪带我走的不是旧时的官道。 我上趟来回天宫使的日月境法,并未走官道直行,这才发现路上光影重叠,明明灭灭。光怪陆离间闪现六界的生灵。 “如今人间通天宫的路改道了?”我随口问,想起这路大修大改,九重天裹严严实实没有一处改建,真不知这掌权者是怎么想的。 阎恪道,“原来那条路往来周折,便改了。” 我点头,“果然沧海桑田弹指一挥间。” 我继续问,“魔界和天宫的线路也改了么?” 阎恪应道,“嗯。” 不承想他这般惜字如金,我想了想,试图接着问,“那……” “魔界同人间的道也改了。”阎恪阻止了我要继续说的话,他望着我,落字顿挫有力,显得十分认真地道,“小白,是真的,你爹还活着。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我这才明白,原他早就看出我掩盖下的心慌来。好容易才放弃的事情途生出星星之光,我害怕这只不过是阎恪的幌子而已。 没有比希望破灭更绝望的事。 我想知道关于阿爹一切详尽具体的事,又害怕吐出任意相关的一个字来。 我的眼眶因为这句话猛的浸得发酸,因了我的心下也酸楚地活络过来。 劫后余生。这仿佛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拿衣袖擦了擦眼睛,使自己显得镇静些,“那,那他还好吗?” 阎恪果真如他说的耐心回答,“他身上没有大碍,只是他的魂身只余一息,神思有时清明有时混乱。我将他留在三重天的离镜天,要待继续调养生息进一步观察。” 我的眼泪险些掉下来。 劫后余生。这仿佛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拿衣袖擦了擦眼睛,“你怎么找到他的?”我历时百年寻觅,六界之大我全走过了,杳无踪迹。 阎恪道,“本来阴冥覆灭,是与凡尘的依托共存亡的,你爹作为冥主,神魂稳固,要飘散千年才会落下。我前往无方之境寻到了他落下来的一缕气息,将阴冥重建后,以结魂盏集起来,这才醒了过来。” 我愣了愣,“无方?” 无方之界,是个结界,飘忽不定,传说进去过后便没有人再回来。不,是传说根本没有人寻到过此地。 阎恪点了点头。 他不欲多说,我也就忽略不问。沉默了许久,我按捺不住,终于启齿,“那我阿娘她们……” 阎恪坐在云锦上,这一刻我觉得他同我一样显得无力,他似乎是挤出这几个字来,“只有冥主的魂魄才能弥久。” 人总是会得寸进尺的贪图。我明白自己本就不该的,这样就很好了,这样就很好了。 阎恪望着我,声音也压的低极了,“对不起,小白,我……” 我仰着头,又抿着嘴使劲点头,“没有,没有,我明白的,我明白的……这样就很好了,谢谢你,谢谢……” 在这件事上,阎恪并没有对不起我,他只不过是没有伸出援手而已。便是过路的陌生人,从前他不愿意帮,如今他帮了,我应当心存感激。斗米恩,升米更应当感恩才是。 我深吸了口气,勉强弯出个笑来,“也不知道我爹还认不认得我?见到我这么不争气指不定又要破口大骂呢。” 阎恪靠近我来握住我的手,“见到你,他一定很高兴。” --------------------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说我回来了……(捂脸)觉得对不起小天使们的期望,毕竟我说完话之后又又又断更了。我保证,这次重新做人!某一部分原因是剧情卡壳了(我是不会承认是我懒惰的哼)。日更或者隔日更,另外我码了男主视角的一部分番外不知道该不该发,毕竟玻璃渣也多? 就这样,依旧感谢一路陪伴我的小天使们~ 第105章 番外·阎恪篇 他来接她了。 阎恪想。 可她已经死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死了多久了。 他心知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早在他放开手的时候,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也许真如她所说,他始终自私,虚伪,只有当他功成名就的时候,他才会回头看她一眼。 但是她怎么能死了呢? 她半坐在床头,靠着枕头,看起来气色有几分差。可她脸上的神色刚毅,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光如炬,她说她希望他和宁婉风都去死。 她那样说,语气那样有力冷冽,话那样恶毒,怎么就会先死了呢? 阎恪还记得刚认识她的时候。 她穿红戴绿,看起来土得古怪。她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唱着歌一直走到山门口。 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哄得师父也欢喜,那些从前对她印象不好的同门,渐渐地也知道她是个善良的缺心眼子。她总爱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被他冷待了,过不了两天又笑嘻嘻的跑过来。 他习惯了与人疏远来保护自己。自从宁婉风背弃他,头也不回地嫁去南海,他便厌恶这样看起来无害的笑容。 回头看,他们温存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她后来总是怀念在崐山的日子,这样看来,在崐山时他也并未全心全意待她。 他去人间历劫的时候,没有知会她,但师父说,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叫他不要强为。 她果然还是去了。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帮他渡了劫,满心欢喜地要嫁给他。但他有多害怕和惶恐,他忘不了那个一箭穿心的梦魇。 此后的漫长光阴,他总活在自我的矛盾中。他想,他是喜欢她的。 那么一辈子便这么下去吧。即便做不成天帝,他也认命了。 可命数不放过他。他没能想到那个将自己高高放在手里呵护的父君眼里,只不过是一颗早就预备牺牲的棋子而已。 呵,父君。时至今日,他念出这个词还觉得可笑。 他狼狈地逃出生天,发觉自己早没有退路了。天君曾替他安排好一切,也就变相地断了他一切的后路。他原来是一个傀儡,是天君踏上征程的铺路石。 可他那样生气和愤怒,那样不甘心。他开始拢聚势力,在黑暗中反击。 九幽州的宁婉风归来了。她的丈夫死去,她归来同他倾诉往日情意。 她依旧素衣粉面,笑容清和。阎恪看着她,心中那股偏执的念头在心里飞快蔓延,疯狂滋长。 他就这么鬼使神差的同她在一起了。 总是瞒不住的。他知道,却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 孟宜和他大吵了一架。她历来看着好脾气,脾气上来,也是绝不肯低头的。话语上来言辞犀利,句句诛心,他恼羞成怒,怒气又刃成最锋利的刀,把彼此都砍得遍体鳞伤。 可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听说她在冥府门口嘶声大哭,听说她四处求人周旋,后来她向他来求和,讨好,求饶。 阴冥解体,家族灭亡,她已经走到末路。 那时他甚至没有伸出手来替她擦一擦眼泪。他冷下了心肠,将她撇在角落,不去看,不去想,他将自己扎在谋划里,忙着布局,忙着同天君抗争。 只是在夜半无人之时,他有时会听见有人蜷缩在角落里低低泣,那哭声钻进他的胸腔,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后来她发现怀孕了。她怀着希望跑来找他,被他赶了出去。 这个孩子,来得这样的不是时候。 宁婉风坐上了正妃之位,心安理得的位置就被一个孩子所要挟。 阎恪看着这个敞亮的房间。 他能想象她被关在这间屋子里,她被剥光了衣服,密密麻麻的赤线术穿透她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她一动也不能动,因为稍微一动,就会引发更多的赤线。 他看见墙上一道道带血的划痕,他颤着手去触碰。想必是疼极了,她的指甲掐进墙里,连指骨都清晰可见。这样,她觉得身上便不那么疼。 她翕动着嘴,张张合合,虚弱地说着什么。 模糊的光影中,她看见他,嘴角微微松落,她攥着他的袖子,说阎恪,你来了。 她从不叫他恪哥哥,也不肯叫他殿下。 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忙着同宁婉风虚与委蛇,演一场恩爱的戏。 是他亲口应允宁婉风处置她的。她说孟宜投毒迫害她,可他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迫害。 他把宁婉风抱在怀里安慰,他觉得恶心,是的,他觉得自己恶心。但他已经习惯了。 他听见自己云淡风轻地说,听凭你处置。但她毕竟是鬼族唯一的后裔,性命还是留下来备用。 他想,只要是能活下来,有什么是撑不过去的?他见过太多的生死,没什么比活着重要。 他没有想过她已经绝望彻底。 阎恪还记得,大婚那晚她的样子。一身红衣裳衬得她的脸蛋也是红红的,她两只手攥着袖口,显得有些紧张,微微抿着嘴,抬起头看到他面上添了几分羞涩。 这是一个姑娘最美的时候。 那时她的眼里充满期待和欣喜,她也许欢喜极了,她想她终于嫁给他了。 早知韶光如梭,眨眼成旧,那时他应该抛却世事,握住她的手,轻声跟她说,阿宜,我们成亲了。 少年人心性不定,将矛盾和彷徨化成怒气,误伤了人心。 他能想象她站在轮回口的时候。黑暗里谁也没有发现她跑了出来。风也许疾快的拍在她的脸上。她满身都是伤痕,但是眼神空洞而决绝。 她那时在想些什么呢? 她想回家,但她知道,她此生,再也没有家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阎恪视角。大概是孟宜去人间后,阎恪当上天君的时间。 第106章 神仙·阿爹 到了三重天,我跳下云层往里走。 这条路竟这样的长。 门徐徐而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坐在床头喝药。他老了些,背也佝偻了,轮廓变得不那么清晰。 我的眼泪猛地掉了下来。这一刻我不是谁的谁,我只是想念阿爹的小女儿。 我跑过去,“爹……” 阿爹喝完了药,旁边的仙官替他拿走了药碗,他闻着声朝方向偏过头来,眼神似乎有些浑浊,“宜儿?” 我红着眼应声去抓他的衣袖,他突然把眉毛一瞪,骂人的中气又回来了,“你回来做什么?谁让你回来的?你又跟人发脾气吵架了?” 劈头盖脸的淋头一顿骂,我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阎恪自然而然地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旁,居然显得很恭敬,“岳丈误会了。阿宜说她想家了,我是陪她一起回来探望二老的。” 我愣了一下想问他什么状况,他扶住我的手暗暗捏了捏。我这才想起他刚才说过,阿爹有时神智会颠倒混乱,便不再问,配合着点了点头。 阿爹打量了他一眼,“如今想着来了,回门做大礼那日做什么去了?” 阎恪作了一个揖,“阎恪今日正是来请罪的。那日南海突发动荡,阎恪被派遣前往处理,路途上耽搁了时间,大礼之日却未赶来拜见岳父岳母。” 阿爹对他的这番恭敬有些受用,“行了。既然来了,留下来吃了饭再走罢。” 阎恪应了声。 阿爹又道,“你娘呢?嚷嚷着要见婿生,怎的这会子不见人影?” 我的许多话哽在心口,不知从何说起。我挤出微笑,道,“阿娘,阿娘在厨房忙着给我做红豆糕呢。” 阿爹的脾气又上来了,“人都到家门口了这会子做什么红豆糕!也不看看时候!你快去叫她出来。” 我点头应下,他便打了个呵欠,“出去吧,叫你娘招待你们。我最近身子不大得劲,有些乏,先躺会儿,到饭时节了再叫我。” 他抽来手,似是不耐的赶我走,其实是身上撑不住。我忍不住红了眼睛。 阎恪拉住我,耳语道,“先让你爹休息吧,往后还有时间同他说的。” 我同阎恪争执间,被阿爹叫住。他瞧着我这个方向,眼神有些缥缈,“她从来脾气不好,但心地是好的,你别同她计较。有什么误会的,说开些,两口子过日子,难免会有争执。往后,她就托付给你了。” 我的印象里,阿爹极少说这种细软话,如今听来总有些临别的滋味。阎恪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也怔了怔,半晌才开口,“阎恪记住了。” “行了,去吧。”说着,阿爹便又昏昏睡去。 我再怎么唤他,也唤不醒。 阎恪轻声道,“他如今精力极差,先让他休息吧。” 我想想也是,随他走到外间。我问,“我阿爹他这是怎么回事?” 阎恪道,“他的魂魄已经残缺了,记忆还停在咱们刚成婚那会儿。” 我闭嘴沉默两秒,准备措辞。还没说话,阎恪又道,“他如今这样,只能养在三重天里。” 我说要带人走的想法就这样被扼杀住了。我本想坚定地拒绝,想了想敛住了面容,带了点低眉顺眼,捎上央求的口气,我如今明白适当的服软有时是一种手段,“我不能带他走吗?” “小白,你冷静些想想,他这样子,你强行将他带去人间流离真的对他有好处吗?”阎恪又来握我的手,我想抽开又忍住了,听他顿了顿又道,“过阵子,你还能来看他的。” 我怔怔地问,“什么时候?” “他如今一沉睡便是数日,须养在结魂盏里调养将息。过阵子就是司鸾的婚礼,我答应你,那天一定让你见他。” 我的心情平复下来。我其实也知道,人已经找到了,放在天宫调养应当不会差。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斟酌了一下语气,轻声细语的试探,“那好,那就多多拜托你了。我知道,你寻他一定费了许多心思,我打心底感激你。我在这世上只有几个亲人了,我不想刚寻到他,又是一场空……” 阎恪凝视我,毕竟曾经相处的岁月说不长久也长久,他到底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放心,我既然替你找到了他,便不会害他。” 我便也道,“好。万事托你周全。只要我爹好好的,不管要我做些什么……” “我要你回天宫。” 我点头,“可以。” 阎恪却又沉默了,片刻他讪讪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又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事到如今,谁还会存了应承的心思? 从门口出来,我想起这儿有口轮回井,我去人间是在这里抄的小道。 那时我体内的煞气集聚,天眼打开,发觉这里有一条裂隙通往人间。 那会子我已经不是阎恪的正妻,被宁婉风压制着,每日派人跟踪监视我。 她故意将一份伪造的天界地图摆在我无意会见到的地方,我也便依着她假装对轮回井感兴趣,顺道一边侦查从那条裂隙去人间的路线。 我还同照顾我的那个小仙娥说,倘若下辈子投胎做了畜生,我要做一只老母鸡,这样子自己生了蛋自己吃,天天坐吃等死,也不用四处奔波出去找吃食。 后来同胡双喜说起这事,她还笑话我,说我这逻辑简直是鬼才,于左脚踩右脚登天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下瞧着,那轮回井被天罡罩着,重兵把守。整个三重天雾蒙蒙的,那条裂隙已经不复存在。 -------------------- 作者有话要说: 采访 作者:听说你当年跳了轮回井畜生道,后来怎么出来的? 孟宜:水一浮,就爬上来了。 作者:轮回井有水? 孟宜:把我脑子里的水倒出来就有了。 作者:你脑子里进水了? 孟宜:我脑子没进水,我为什么要跳进去? 第107章 神仙·新闻 我故作淡定地朝前走,阎恪忽的道,“这儿之前发生过地坼,六界之外撕开了一个口子,到现在还未曾填上,所以才派人守着。”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司鸾说他当年以为我跳了轮回井投了畜生道,到处搜罗同日降世在人间的鸡子。 阎恪其实算得上好面子的人,但并不像会为这种事而做掩饰。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 三重天的天很澄净,云纹也很白。有小仙童蹦蹦跳跳的欢笑着远去,也有飘飘然的老者在彩云下休憩。 真是个好天气。 阎恪看着远处的影子,又道,“你说新鲜的生命,和德高望重的老者,哪一个更被世人所看重?” 他今日很有些奇怪。他惯来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 不,不止这些。他前面说的话也还有很多疑点。他说重建了阴冥,阴冥重建需要收集九十九缕真魂,我手里尚有三十缕,他怎么可能集齐? 现在他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来人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忖了忖,道,“这自然是要看在谁的眼里了。倘若是素不相识的路人,看重的便是他们身上的价值。可在孩子母亲眼里,孩子自然是无价的,同样的道理,在老者身上也适用。” 阎恪抿了抿嘴,居然没有反驳,“是这个道理。”他停下来,替我传了云车,“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便送你到这里,等忙完了再去找你。” 我点点头,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我爹他,就拜托你了……” 阎恪看着我,伸出手来想碰我的脸,我下意识想躲,微微一侧,想起他的确帮了大忙,以后我爹也还要他帮忙,现在转身就变脸不认人似乎不大合适,生生忍住了。 他只是替我撩了撩额前的刘海,道,“你放心。” ———— 我回了家,已经是翌日晌午了。胡双喜正扒拉在猫眼上,外头似乎有些吵闹的动静。 “双喜……” 胡双喜反身见我,急道,“哎呦,姑奶奶,你总回来了。电话又打不通,家里出事了。” 她皱着眉,问,“你是不是找宁婉风麻烦了?记者都把小区堵了个水泄不通了,说你害了她,要你给说法呢!” 我恍然记起昨日宁婉风的那番行为,原来是等在这里。看得清楚的花招,这倒反而让我放下心来。 我现在不想花心思同她计较,“由着她去。大不了搬家就是了。”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胡双喜摸着额头,叹了口气,“不知道潇潇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一直问你为什么要伤害宁婉风。” 我皱了皱眉毛,潇潇不是这样的孩子,我想今天是该给她一个解释。“她人呢?” “在房间里坐着呢。” 我打开房门,潇潇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笔,正在发呆。孟阿谀趴在她脚边挠脖子。 “潇潇……” 她见到我,站起身,急道,“妈妈,他们都说你要害宁老师,你为什么要害宁老师?” 我道,“妈妈跟你说没有,你相信吗?” 她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又道,“可是,我亲眼看见了。是妈妈告诉我,不要什么事都轻信别人,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可是我看见你想杀宁老师……” 我道:“那是因为她不是什么好人。” 潇潇咬着嘴巴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眼见着我和潇潇的对话就此陷入一个死循环。 一阵不重不响的敲门声,“你好,我们是司法局的人。请问周红红女士在吗?” 胡双喜的声音接着响起,“请问有什么事?” “周红红女士,你涉嫌重伤宁婉风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胡双喜跑进来,“这事情闹得到底是多大,司法局的人都找上门来了。” 我拧眉,思量一番。现在是治安社会,牵扯到司法上头,这事理起来一时半会就更麻烦。阿爹的事情还没解决,我实在无心折腾这些。 我想了想,对双喜道,“这儿待不了了。你先顶着,我带潇潇先走,脱了周红红的肉身,她便是想算在我头上也没有办法,往后的事往后再看。” 我拉起潇潇,顾不上收拾,掐诀就走。 拉人的手被拽住,潇潇拗在那里,看着我,眼里竟然是疏离的陌生,“我们为什么要逃,你不是说和你没有关系吗?” 第108章 神仙·背后的男人 她的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执拗。我突然有些无措,潇潇虽然犟,但总归是极听话的。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先走,我以后再给你解释。” 她挣开我的手,依旧不做声。 胡双喜跑进来,“怎么还不走?他们都要闯门了!” 我也顾不上继续跟潇潇解释,抓起她,“走!” 今日无晴,我一路往西南方向的城外飞。路过金湾镇,满目疮痍,我不禁一呆。 破破落落,相连的屋舍全成了大火燎后的残骸。一个人也没有。 我停在自家的房屋前,房梁断成两截,天花板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烧成炭黑的地面缝里,错乱地长出隐隐约约的枝丫来。 有个拾荒者在角落堆里挑挑捡捡,“你也是来这儿寻亲的?” “两个月前,前发生了瘟疫,后来又发了一场大火,死的死,逃的逃,基本上就没人咯。” “你说,烧了半个月的大火?” “是啊。”他把蛇皮袋子一系,“什么都没了,连草根都烧了个干净。” 老汉离开了,我看着眼下看这屋舍旁的足人高的树,有些沉默。 我有些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来,上面的显示时间是阳历年三月二十,也就是说,过去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我带着潇潇离开金湾镇,在邻边的镇上寻了个旅馆落脚。乡下的好处就是僻静,远离了城市的纷纷扰扰。 房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顶着离子烫,涂着梅红的唇油。 她打量了我一眼,给了我一把钥匙。 我牵着潇潇上了楼,打开房门。 潇潇突然道,“难不成,那也是妈妈做的吗?” 我一愣,“什么?” 潇潇道,“在金湾镇的时候,那些人到家里来赶我们。你说过,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我感觉到潇潇想突然偏离了轨道。 好在我的耐心还有一点半点,“那是一时的气话。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一报还一报,做什么都不能牵扯不相干的人。” 我叹了口气,“你不是想知道你的宁老师是谁吗?是的,从很久以前,妈妈认识她。” 我牵着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所有事都讲给她。天爷见证,我绝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在愤慨时稍稍添了少许个人主义色彩。 潇潇的眉目松下来,这孩子天生是个软性子。但她转口又道,“我觉得宁老师不是这样子的人。” 我心里不禁一沉。宁婉风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可她如今分明只是个凡人,不可能作出什么妖来。 我现下分不出更多心思来疏导她,她还小,我想她总会慢慢懂的。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用桶子接了热水让她去卫生间洗澡,独自把三十缕真魂聚气来。随着灵力倾泻出来,手臂上的经脉像藤蔓一样突起,浓烈的煞气裹满了周身。 空穴来风总是有缘由的,传闻不皆是传闻,也有可能是真的。都说阴冥嫡系一派,有一种天生的诅咒体质,可以凝聚天地间的怨咒之气,加持利用。 从前阿爹阿娘守口如瓶,阴冥无人同我提及半句与之相关的话题,想来是不希望我有用到此的一天。 因造物主创造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以物换物,想要得到,总要失去。 大抵,阿爹阿娘倘若知晓,他们的笨姑娘在地咒上面这般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也会有某一层面的欣慰罢。 我动用地咒,花了一千年收集了三十缕的真魂在手,想来阎恪所说的阴冥建成一事掺了些水分。但他正在兴修阴冥,想必不会有假。 阴冥之主,只能是鬼族嫡系。但寻齐六界内的九十九缕真魂的话,又是另外一说。 阴冥虽如今只余一个空架子,但残刃落在铁匠手里,未必就不能成为一把利剑。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真魂,那他把阿爹当做筹码握在手里便说的通了。 我之前想着慢慢来,看来是来不及了。 当下我得一面跟阎恪周旋好,把感情牌先也打上,将计就计有时未必不是计,把阿爹接出来,另一方面,我得抓紧把这些真魂提炼出来,镂刻在潇潇魂身上去。 毕竟时间如今于我,万分金贵。 思及此,我恍然发觉,我与阎恪之间,信任,情意,都已经抛尸在了那口轮回井里。 电话声响起。 我收起灵力,按下接听键,“喂?” 胡双喜的声音传过来,“你现在在哪里?这事搞定了,我来接你。” 我还未回复,“我……” 红漆木门被人敲响了。 “送开水了。” 我打开门,却是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我敛了敛面容, “你们是哪位?” 他们身后半藏着离子烫的房主大妈,手里没有开水瓶,只偷偷攥着一个老式的智能手机,“你们瞧,是她吧,网上这女的……” 如今这世道,乡下到底也不平静了。 左边的高个子掏出牌子,“我们是金安派出所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宁婉风这事,走正规途径不是不能解决,毕竟与她交手时我留了些心眼的,但费时。 倘若穿越回从前,我想我定要正面和宁婉风斗一斗。这一路走来我实在不争气,在司鸾那里顺手牵羊拿了那么多画本子,怎么一道也没使上就认输了呢? 可我有时更后悔。后悔光阴虚度,花费在不该花的人和事上,浪费在眼泪和彷徨中,没来得及享用,也没来的及利用,才会有如今下场。 太浪费了。神仙鬼怪的一生,有时也如沧海一粟。 我正要动手,一道嗤笑声插进来,“跟你们去哪里?去喝茶吗?” 胡双喜走到眼前来,一纸文书哗啦一展,另一手抓着手机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网络跟上时代了,网速也要跟上时代啊。我说,两位警官是忙于公事,没有时间上网吗?” 屏幕的新闻头条上,宁婉风已经就此解释了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最终离开。 我不得不佩服胡双喜这行动力。 她手里车钥匙一扬,“沈泽行已经托人找了关系,宁婉风那边压下去了,司法局的人走了。” 我头皮一硬,“沈泽行?” “是我找他的。事到如今,想来想去宁婉风是他们公司的人,找他最行方便。” 胡双喜一面系安全带,“我还是那句话,不得不说他这人真没话说,我电话打过去,他已经在处理了。封杀宁婉风,开发布会,到司法局出面协调,一个不落。我说,这事儿闹来,对他们公司,可没有什么好处。有机会,咱们真得该好好谢谢人家。” 我沉默了一瞬,点头道,“你说得对。改日你替我向他约个时间,我想请他吃个饭,好好谢谢他。” 胡双喜眼珠子快要瞪到我脸上来,“等等等等……你这是,进水了,还是被门夹了,怎么突然开窍了?” 我也跟她扯,“这不是得你提点突然醒悟了么?再不抓紧,改明儿就不值钱了。你说,我身上最大的卖点是啥?” 胡双喜瞎话说起来连眼睛都没有,“当然是你无处安放的该死魅力。” 我也配合着正色道,“我觉得也是。” 作为鬼族后裔的魅力。 第109章 鬼姑娘·暗恋 潇潇一路上不说话,进了门也是一直沉默。 几日都是这样。小孩的脸该像六月的天,一会一个样,但她似乎是跟我犟上了。 我问她话,她也是爱搭不理。 我进去叫她吃饭,无意间才发觉她的教科书课本上,贴满了宁婉风的贴纸,旁边配着她板板正正的字体写着祝福和喜爱。 我和宁婉风的事情在电视、报纸和网络上澄清已经好几天了,她却似乎仍旧站在宁婉风那头。像着了魔一样,怎么解释、怎么好好说,她都听不进去。 我说不清心头的情绪。这种感觉,就像被最亲近的人往心口捅了一刀子。 我的气不楞登地就上来,“潇潇,你在做什么?”我的音调跟着上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是什么人?” 她攥着本子,抿着嘴,不说话。 她这副样子,我的怒气更不打一出来,“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你这是真要跟我对着干,想气死我是不是?我养了你这么大,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如养一只狗会看家!” 胡双喜听见声音走进来拉我,“算了算了,她还小,不懂事,你少说两句。” 她含着一泡眼泪,依旧不说话。一千岁,在仙界,她这个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唉,我有时候真是怀疑,是不是杂交产品质量有问题? 我想也许是我太惯着她了,从前阿爹那套“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还未实践过,胡双喜已经把我拽出了房间。 “沈泽行说明天有空,你好好捯饬捯饬,约了在红旗餐厅,晚上七点。” 我点头,“我知道了。” 胡衍蹲在阳台上,给孟阿谀挠了挠肚皮,时不时喘上一口气。我想起来这阵子常看到他反复犯病,“阿衍这孩子的配型找到了么?” “还没,心脏配型不那么容易找。”胡双喜看他的时候格外有一种柔情,我想她是把他当做自己孩子的。 我想起上辈子她那个死在腹中的孩子。不知她若是想起来,又该是怎样的难受。 “难道不能想想别的法子么?扩大范围搜索之类的。” 胡双喜偏头看我,“你说六界内?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六界是鱼龙混杂之地,妖魔鬼怪的心脏各有千秋,我不敢轻易尝试,担心反而害了他。” “也不急这一时,阿衍这孩子看着就很顽强。何况你说的对,不能太轻举妄动。”我道,“只是你长久用真气渡他也不是个办法。先各界搜罗着,也好备个不时之需。” 胡双喜不说别的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对了,我的记忆你还存在阴冥的魂窍里么?” 虽然还在,百密而有一疏,但未必就没有被阎琛盗取。倘若他篡改记忆再回收利用,当真是一举两得。 胡双喜果真同我想到一块去了,还未等我说话,她又道,“我当初是堕魔而亡,贸然恢复记忆搞不好会再死一回。但是,以防万一,你亲自写录一份给我随身备用。” “这样到时候也有个对证。”她想了想,“你小心些,我担心他会对你下手。” 我道,“阴冥还没有落到阎恪手里,想必暂时不会。” 有时候我会觉得岁月悠悠,真是一场大戏。当初在华池殿门口话都搭不上的两个人,如今同生共死般地偎在一起,防备曾经觉得最亲密的人。 “双喜,你说这次,我们能挺过去吗?” 阎琛要收服魔界,阎恪要对抗他统一阴冥,他们的集中目标,都是人间。我和胡双喜,现在正站在火力集中点。 “当然。” 胡双喜毫无犹豫地接过我的话,目光坚定。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令人有一种特别的信服感,一如她当年坐在魔界的位子上挥斥方遒。 “我想也是。” ———— 我做了个请的姿势,“真是抱歉,麻烦了沈先生这么多次,就请您吃这个。” 沈泽行淡淡一笑,“不会。”说着面色突然含了半分歉意,“论理来说,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旗下的艺人对孟小姐做出这种事,是我们没有管教好……” “沈先生哪里的话,”我忙摆手,又道,“其实纯属我跟她的个人恩怨。说起来,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我已经很感谢沈先生站在我这边了。” 沈泽行把菜单递给我,“虽然还没办法证明,但是我相信孟小姐。”顿了顿,“双喜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的。” 我也跟着笑了笑,像是无意地提到,“您真像我一个故人。” 沈泽行面色无虞,“是孟小姐和我第一次见面时错认的那位吗?” 我低头一行一行地扫过菜谱,“是,从前我在求学时,一个同门的师兄。他人极好的,善良热心,那时候因为我新去,跟不上进度,总是很照顾我。因为这个我还闹了不小笑话……” 沈泽行看着我,面色并无波动,只是微微露出些惊诧之色来。 “瞧我,一张嘴就闲不住,尽说些无聊的废话,沈先生见笑了。”我作出刚回过神来似的停住话,勾了菜色,“我点好了。” “没有。”沈泽行也点好菜,服务员端来了餐前点心和一瓶酒,“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听听后面的故事。” 他倒了一杯酒,“孟小姐能喝么?” 我接过来酌了一口,“也没什么,就是些窘迫的傻事,现在张开嘴也觉得好笑。” 沈泽行笑,“愿闻其详。”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嘛,总有点儿自恋,得那位师兄关照的时间一长,我就不免想多,他不会是暗恋我吧?” “后来一段时间我就开始格外注意自己的仪容,每天早起半小时起床打扮,做出一副淑女的样子。身边的人觉得我变得很奇怪,我说起这个事,有人就说,怎么可能,你长得不好看,脑袋也不聪明,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你,人家单纯是人好,看你可怜而已。我被这么一敲打,加上确实人家也没表示,仔细一想还真是我想太多了,白白闹了一出笑话……” “那我来说句公道话。”沈泽行放下酒杯,口气突然变得有些认真,“孟小姐很漂亮,也很有魅力,这算是妄自菲薄了,想必当初是问错了人。” 确实是问错了人。所谓的“有人”,就是阎恪本尊。设想我若是告诉了司鸾,她定会一脸八卦地道,他定是暗恋你! 沈泽行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道,“也想必,可能是那位师兄不善于表达,错过了这个福分。” “沈先生没见过我从前的样子,也不了解过去的我,怎的就下这般判断?”我稍稍往背椅上一靠,双腿交叠,放眼打量他,“我感觉,好像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伊始,沈先生就特别关注我?” 第110章 神仙·表白 “虽说您同双喜关系熟稔,爱屋及乌也情有可原,但会不会及得有些远了?我能不能问问,沈先生是同我那位师兄一样的好人呢,还是别有所图?” 沈泽远回视我的目光,并没有躲避,半晌忽的笑了,“师妹,这么多年过去,你问问题还是同从前一样角度刁钻。” 我松下一口气来道,“三师兄,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沈泽行只挂着笑,“我活着,师妹好像有些失望。” “怎么会。”我也匀出一个笑来,“我只是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竟然有一日还能见到你坐在我对面,就好像突然回来了一个亲人似的。” 这话我并没说假话。崐山的小食堂里,斑驳的树影,人来人往,相对而坐,遥远的熟悉重临于心头,命运总是这般兜兜转转。 他听着这话,似乎也回想起许多,片刻方道,“你,怪我么?” 我反问道,“怪你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来,“我在是青眉的弟子之前,是天君的人。我受命安插在崐山内部,调查无字真经的下落。无字真经得手后,我接到的命令是拉下阎恪,辅助阎琛上位。” 这时间悠久得算的上是历史故事了,但听来我仍不觉一愣,“无字真经,师父圆寂时不是被焚毁了么?” 沈泽行失笑,“大抵是阎恪告诉你的吧。” 我登时明白过来。不是被调了包,是阎恪对我说了谎话。 沈泽行似乎有意换位思考,“天帝那个位置,位高权重,人人心向往之。他因你错失机会,留有余地,也是人之常情。” 我知道他这番话未必全然是真话,但也未必有假。 阎恪说过,无字真经的修炼,需要舍弃一切。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开始决定要舍弃了?还是说,因为发现了天君要对他下手?天君,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忍心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前尘往事,翻了篇,罢了,我又去深想它做什么。 我也感慨般地说道,“权力的中心,你争我夺,本质上而言,也实属正常。”我转了话头,“我分明听说你被快刀腰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也并不清楚。”沈泽行摇了摇头,那神情看上去并不像假装。 他望了望窗外,“大抵是命不该绝罢。我投生在人间,本也没了前生的记忆,也是近来才想起这许多事。斩杀于疾风台的人是不可能转世的,我想只要不露马脚,阎恪就算发现了我,也只会是怀疑。而人间暂时仍旧由极乐山管控,只要我不威胁到他的利益,轻易他不会动我。” 我点点头,“所以你才一直假装不认识我。” 沈泽行遥遥望我一眼,“我若是想假装,也不会对你格外关照了。” 这话有弦外之音,我有点意外。三师兄蛮南一贯内敛,照理不应当。我扯笑,“三师兄这话什么意思?” 沈泽行前倾,将切好的牛排轻放在我面前,“你刚刚既然说了那个故事,想必也明白我的意思。” 我愣了一下。我说起这段往事,无非是因为出门前胡双喜的反复强调。 引人共情,才能引蛇出洞。 时过境迁,我本来也笃定他不会想将这一层过往的窗户纸捅破的。 我勉强拉了拉嘴角,“我不太明白。” 沈泽行眯了眯眼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别有负担,就同往日那般相处就行了。”他顿了一顿,“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呃,”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头脑发热,提醒道,“三师兄,我现在是阎恪的老婆,我还有孩子,我……” “那又如何?”他的语气忽的放得很坚定,“你永远是宜师妹。” “……”这才是症结所在。 那个孟宜,坟头青草已经齐人高。 我淡笑道,“师兄,这不过是个执念罢了。” “执念与否,总要走到最后才能明白不是么?”沈泽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重获新生后,我才恍然,有些时候,不做争取,会后悔一辈子。” 我还想再分辩几句,隔壁的餐桌突然闹出不小的动静,一个男人怒喝,“你疯了?” 餐厅里窸窸窣窣地议论,目光方向全朝着那边而去,我也抬头望过去。 一身窄身红裙的女人,把手里的咖啡杯往桌子上一撂,一个男人正跳脚起来,掸开身前一摊的咖啡渍。 姑娘手下动作不停,麻利地去拽那个躲在他身后花容失色的女人,反手就是一个巴掌甩在了她脸上。 怒抓小三的现场。这场面不稀奇。 套用胡双喜的话,这年头,三条腿的□□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男人愤怒上来,抓住了那姑娘的胳膊,“贾雯雯,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成么?” “我丢人现眼?这话真是搞笑了,拿了我的钱来泡女人,到底是谁丢脸了?”那姑娘挣开他的手,讥讽地笑了笑,“我倒忘了,你这种人,本来就没有脸见人。” 这语气端的有些讽辣,声线也过于熟悉,我好像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在这声响中有悠远的人声在回荡。小姐,原来你眼神不行,难怪这样的人你也看得上! 我几乎不敢置信。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盯住那张脸。 容面清晰,分分明明。 怎么会,怎么会。 男人恼羞成怒,抓住她的胳膊就是一搡,那姑娘一个踉跄,高跟鞋不稳差点跌在地上。 我几乎是下意识冲出去接住了她,踢开了男人的膝盖。 男人腿一折跪在了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你有病吧,你谁啊?凭什么来管我们的事情?” 面前的人高高瘦瘦的,眉眼清秀却又流于表面,我恍然间回神想起来他是谁了。 生魂景从莲。 第111章 神仙·送花 阴冥溃散,秋寒随着阴冥鬼族一道魂飞魄散,景从莲早不知去向。如今,竟和秋寒一道出现在这里。 倘若只是容貌相似,那未免也太巧了。 秋寒站稳了,回头向我点头示意道了声谢,眼珠子便又朝那边瞪过去,“她是我姐妹,怎么就不能管了!” “你做出这种狗都看不起的事情,还会怕别人说么!” 她嘴角含着讥诮诮声音不小,周遭的议论声悄悄起伏,景从莲脸上登时挂不住了,“贾雯雯,你别太过分了!” “我本来不想做这么绝的,”景从莲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叉着腰道,“你不是要离婚吗,好,明天就离,我现在就回去叫人准备离婚协议,你等着签字吧!” 秋寒牙齿打颤,“你敢!” 景从莲拉起身旁的女人就往外走,“走!” 秋寒喊道,“你等等!” 景从莲停下脚步,秋寒抓起桌上的另一杯酒,对着回头的景从莲迎面泼了上去。 景从莲攥着手,碍于场面,怀着满身的怒气扬长而去。 我还没醒过味来,只见秋寒的双目通红,我想说句话来,她戴上了墨镜,轻声向我道了个谢,快步朝门边走去。 我跟着就要叫住她,沈泽行迅速拉住我,“故人?” 眼见着秋寒背影已经不见,我来不及多解释就要追过去,沈泽行又道,“你别着急,我认识他们。” “那是灵星传媒上一任老板的千金贾雯雯,现在的老板是她老公,就是刚刚那个男人,传说是攀了贾家的高枝。风彻同他们有过几次合作,现在灵星传媒的实权都在他手里了。现下看起来,贾小姐恐怕是遇人不淑了。” “贾家千金?”我愣了愣,喃喃道,“难怪她不认识我。” “她是我的发小。”我不禁有些怀疑,“难道说,他们同你一样,是转生?” 阴冥解体,鬼族灭亡,连天家都没有办法,我穷尽一切都没能找到转生之道,秋寒怎么会降生在人间?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听沈泽行这番叙述,她好像,过得并不好。 沈泽行道,“你先别急,我再去打听一下贾家的具体情况。现在她不认识你,咱们不好轻举妄动,反而让人退避怀疑。” 我讷讷道,“你替我查?” 沈泽行安抚似的道,“你忘了,我是阴阳眼,又是沈家继承人,虽然没了法力,总要有办法通通路子。”他拍拍我的肩膀,“今天有些晚了,我先送你回去。” 我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沈泽行是阴阳眼,孙甜甜来找我的那段时间,他是不是见过她? 车子很快开到了小区楼下。今日潇潇去了胡双喜家,家里没人。 我解了安全带,沈泽行已经绕到了副驾驶车门前,替我拉开车门。这般流水行云的动作,不像以往的三师兄,倒很像某一位旧友。 我不做多想,下了车,道了别,“今天时间有些晚了,我就不请师兄上去喝茶了。” 沈泽行喊住我,“等一下。” “嗯?” 沈泽行有些神秘的面带微笑,突然弯下腰,屈下膝盖,单膝跪在了地上。 我有些震惊,愣了片刻。 反应过来赶紧双手上前去拉他,“别别别,三师兄,你这是做什么我是你后辈,行这么大礼,我受不起。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就行了……” “师妹你,还真是……你不是说在人间来了一千年了吗?”沈泽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站起来,从背后变出一大捧鲜艳欲滴的花来,塞到我手上,“这是现今人间的传统,男人送女人花,都要单膝跪地。” 这是个什么传统? 我懵了懵,又瞅了眼手里的花,他这又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深觉有些浪费。买这些做什么,光好看,不能吃不能用,要采花路边上不是大把大把的么? 我心里打了两下鼓,把花又塞回去,“不是,这看着挺贵的吧?师兄这我不能收。” 沈泽行道,“路边上打折买的,没多少钱。” “那我也不能收。”我道,“无功不受禄。” “你不是请我吃饭了么?怎么,准你请我吃饭,不准我礼尚往来?” “这性质不一样,我这不是因为得你帮了忙……” “你真不要?”沈泽行笑道,“这退也退不了,我对花过敏,那便可惜了,只能扔了。” 这显然就是扯犊子的瞎话。我坚持己见。 沈泽行显得颇有些无奈,轻叹了口气,“你便收下吧,买都买下了,下次我不送便是了。你若是不收,往后我天天给你送到家门口来。” 我硬了硬头皮,只好接过来,“你破费了。” 也是活久见。我活了几千岁,昨日黄花的人,头一回收人送花。 我心事重重的爬上楼,拐角处一个黑影立在那里。 我略吓了一跳,定睛看清楚是阎恪。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站在这里?”我拿钥匙开了门。 阎恪仍旧站在拐角处,我疑惑地觑他一眼,“你不进来么?” 他不说话,朝我走过来,跟着我进了屋。 我换了鞋,顺手把花放在柜子上,问他,“你喝水么?我去烧。” 他不回答,只道,“你刚刚去哪里了?” “出去吃了个饭。”我反应过来,“你不会还没吃饭吧?要不然我现在给你做?” 阎恪依旧顾自自说自话,“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我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是你的电话呀。你提前也不同我说一声,我看是陌生号码,以为是推销的,给挂了。你不知道,最近卖楼的营销的广告电话特别多。” 阎恪沉默,我便拣了椅背上的围裙,“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刚刚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我顿住脚步,心里有些想笑,忍住了,轻描淡写的拿起了锅,一面道,“沈泽行啊。怎么了?” 阎恪眼底如墨,好像在翻涌着,又好像万籁俱寂。他站在光影交错处,那种凌人的味道又上来了,“你倒是很坦诚。” 我说过听他的话,不代表就要受他的气。我如今也学乖了,知道怎样拿捏分寸。我眯起眼睛,倒了热水刷了锅,“有什么不能坦诚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总比被人误会,落个通/奸的名声来的好罢。” 话音顿落,阎恪不说话了。我恍惚看到他周身的气焰有些萎顿了下去。 我想我们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被废除正妻之位的时候,下的就是通/奸的罪名。 第112章 神仙·做戏 私通虽比不上杀人放火——也不尽然,杀人放火还可能纠察背后的原因,倘若判了私通的罪名,所有人都戳着脊梁骨,说你骨子里就不是正的。 事情的起源经过其实都很简单。 从天族撬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我合计人间轮回所归管了极乐山,便计划改变战术,狠费了番功夫,在极乐山打点出了一条路子。 极乐山山族有个仙子,曾经去过崐山听道,见过阎恪两面,对他有些念念不忘。我许她一个阎恪侧妃的位子,借由她打通了极乐山的山门。 因了这本也不是什么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事,二来我在天宫那时候算的上半个透明人,这事我便没有上报。 一来二去,不知天宫里怎的传出了我与人私通的传闻。 我被人抓了天妃提去质问,到了华池殿对证,对质的对方竟是一个男人。证据齐全,我和她往来信件悉数被查。 事情的结果,便是我为了打点门路,不惜出卖皮肉与人私通。 如今想来竟有些讽刺,堂堂天宫太子妃,竟然需要出卖皮肉来打点门路。 天妃抓着我要处置。私通这事说大不大,事关天族颜面,足够给我剐那么几下了。 阎恪坐在上首,皱着眉,冷冷凝着我。 阎恪的态度我不意外。我也不辩驳。我没有这三个字,我已经说得厌烦。 意外的是,丹朱竟反常的替我说情。 她说这几日我都被罚着,不大可能见。 天妃心里存疑,却仍没有松口的意思。阎恪似乎很忙,那时该是开始谋划暗杀一事了,他只是冷淡的寥寥数语,“此事一来存疑,二来事关天族颜面,也不便继续查下去。不如废了她的正妻之位,就此了结,如何?” 三下五除二,没花上多少时间,也没挨打,我就这么被废了。那时候我的心里还觉得如释重负,形势的空架子,我以为没了这个身份,没人盯着,行动起来更便宜。 我尚不明白,空架子虽然空空如也,它还有华丽的外表做保护色。我后来所受的那些折磨不是没有道理的,生活,总是会用巴掌教你一步步做人。 只是我一直纳闷,好端端的,那个仙子如何会变成了男人?后来胡双喜告诉我,鲛人一脉,有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他们一生可以衍生两种人格,也可以派生出两个生命体来。后来与我对质的,许是她的另一个体。 这也是为何我当初能以梦为网,重新将胡双喜救回。她醒来后,不想做当年的那个胡双喜,便彻彻底底的重塑了一个男儿身。 当下阎恪脸色变得有些铁青,别开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把饭下在锅里,把蛋磕了进去,轻轻“嗯”了一声,“你也是担心我。” 我自代入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带着些关切的问,“你怎么会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天宫出什么事了?” 许是受了我平和语气的鼓励,阎恪很快接了话,声音也消减了方才的僵硬,“没有,今夜无事,就想着回来看看你和潇潇。” 我笑,“那你可没赶上时间,她今日去了双喜家,电话都没打一个。跟着胡双喜回回给她买这买那的,领着她到处玩,可不就乐不思蜀了么?” “她还小,”阎恪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一丝温柔,“潇潇已经很懂事了。” 我极少见他这副模样。与人相处的时日过长,有些时候,对方一个表情,你无需细想,便知道他的心情。 “你怎么……”我想了想,“要不然,我给她打个电话?” 阎恪看了看我,半晌才摇了摇头,“算了,这么晚,她应该已经睡了。” 我把蛋炒饭装进盘子里,又抽了一副筷子,“来,今天没去买菜,冰箱里也没剩什么了,你凑合着吃点吧。” 阎恪便依言过来,接过筷子坐下来。 他扫见我的手指,“之前我送——你手上的戒指,取下来了?” 我看了看手指,反应过来,便去房里拿,“噢,对,前阵子突然就掉了。我怕再掉就给收起来了,我去给你拿来。” 阎恪眉间轻轻一拧,“怎么掉的?” 我把戒指递给他,老实道,“上回在酒会上,被沈泽行的袖扣给勾下来了。” 阎恪不动声色的接过戒指,突然放下了筷子,“手。” 我不太想伸手,便装糊涂道,“嗯?” 阎恪坚持,“把手给我。” 我勉力一笑,“好不容易取下来了,又给我做什么?” 阎恪道,“本来就是给你的。” 我便截话道,“那我便先收着罢,免得又掉了。” 阎恪盯着我一瞬不瞬,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不是为了追踪你,只是为了安全起见。” 是了。果真是这枚戒指的古怪。我说为什么每次发生点什么,阎恪总会准时出现。 “我知道。”我体贴懂事地点点头,“只是它会抑制我的煞气,我总觉得不太方便。” “我说过,煞灵用久了容易反噬。”阎恪顿了一顿,有些不自然,“往后总有我在。” 我现在听到这话就想象出老太太露出慈祥和蔼的目光的场景。 这也不能怪他。人说话,有时候往往是看着心情和氛围来的。譬如我昨日才语重心长同潇潇说再不凶她,今儿一早又因为她赖床不吃早饭骂了一顿。 我听话的把手递出去,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掌,把戒指轻轻一送,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他的手分明是热的,但是我觉得有些凉意透过手上的每一根神经传来,蔓延到全身。 我想抽开手,被他抓住。他不说话,指腹轻轻摩挲过我的掌间。 我的眼前忽然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天门口、芳华殿,琉璃盏下、红绡帐内。 都是这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我的头皮忽的一紧,一股极强烈的不适感从胃里冲了上来。 如何也抑制不住。 第113章 神仙·找信号 我下意识挣脱他,捂住嘴。 反应之余再看阎恪,他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我忙掩饰道,“晚上吃饭的时候误点了份鹅肝酱,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反胃。” 很过了有一片刻时间,阎恪才敛了神色,放下了手,拿过我丢在沙发上的外套递给我,“出去走走吧。” 这人心思难定,我一时也不好违逆他,只道,“你不吃了?这么晚了,上哪里去?” 阎恪道,“去阴冥。”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赶紧套上衣服,跟上去。 ———— 我打量四周,高大巍峨的冥府,绕在外围的忘川,好像火光冲天只是一个梦而已。 有位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瞅着眼前的阴冥,大抵心境也不如从前,只觉得有些刺痛感。 一草一木,阴冥整个框架已经很完善了,只缺一个管理者。 我便问,“我记得,阴冥重建需要九十九缕真魂,你都搜集到了?” “重建并不需要,运作才必须收集真魂。至于阴冥冥主,”阎恪走在忘川河岸上,“不是有你吗?” 我作惊讶状,“你要把阴冥的权利让给我?” “它本来就属于你。” 我笑道,“你这真是让人受宠若惊了。” “小白。”阎恪忽的停下脚步,望着浩渺的河面,“往后,我们便一起在阴冥生活好么?我们可以一起照顾你阿爹,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子。” 我有点意外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好大的脸。 “这事儿可有点难办。”我一笑而过,“首先你堂堂天君,一天两天还好,总不能一直放着好好的天宫不主持,跑到阴冥去吧?” 阎恪道,“只要你愿意。” 我干脆利落,“我愿意。” 阎恪竟然瞠目结舌,他拧起眉毛,我不知道又是哪句惹得他不高兴了。 他凝着我,“你不必这样的。” 我装傻,“不必怎样?” 阎恪张嘴话就要冲出来,却濒临边缘又退了回去。 我便拉开话题,“对了,如今阴冥已经重建,为什么人间还有那么多鬼魂?” 阎恪答,“极乐山与阴冥正在争凡人的轮回权,因而管理尚不能到位。” 鹬蚌相争,只能是渔人得利。 我想起一件事,“对了,如今阴冥重建,鬼族的人有机会能重新转生轮回么?” 阎恪沉默不语。 我做样掠过面上不着痕迹的失望,接自己的话,“也是,我说什么胡话呢这是。” 倘若阎恪都不知道,那秋寒和景从莲的转生是怎么回事? 以往的阴冥是没有风的。今日的河风吹的人头疼,我揉揉太阳穴,从衣兜掏出手机假装看时间,发现全然没有信号。 我想着找个角度,装作漫不经意的扶在护栏上。 “用我的这个,信号好些。” 我一时太过急功近利,心思全然没放在应付上。闻言就差把谢字脱出口了,眼见着阎恪那张脸,生生咽了下去,一面尴尬的解释,“既然好不容易来了,总要留个纪念回去。” 第114章 神仙·恐婚 阎恪仍伸着手,我只好接过来。 一只黑色宽屏手机,看起来款式很新。这人果然什么时候都要用最好的。 我摁亮了屏幕,发现是锁着的,“密码?” 阎恪:“没有密码。” 难道是我眼花了?我关了屏幕,再重新打开。反复了好几次,阎恪只凉凉瞅着我。 最终我把手机摊给他,“这不是得要密码吗?” “是,”阎恪一本正经,“没有密码的拼音。” …… 我重新打开手机,正要输入,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戏谑。我下意识忆起过往他戏弄人的种种,火气噔地从耳朵里冒出来了,咬住牙齿瞪他一眼,瞬间炸毛,“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戏弄人就这么好玩?” 话一出口我陡然有点后悔,这不符合我现下里听话文明的形象。 我吞了吞口水,正寻思如何转圜,阎恪却像并不怎么在意似的,竟然还笑了出来。 我正怀疑他是不是脑袋里真的进水了,听他道,“小白,这样真好。” “你会同我反嘴,会发脾气,有血有肉,使我感觉你是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的,而不是像一只提线木偶。” 这话让我想起我同他度过的无尽岁月,像只激惹的鸡崽儿,浑身炸毛。 我很想怼他一句,被戏弄的当事人,感觉可并不怎么样。但我后来脸皮越来越厚,皮里阳秋的。 但我又有点同情他。一个人可悲到什么地步,才会要靠激怒旁人来获取真实感。 我只顾低头弄手机,把照相机点出来,随手拍了一张照。 阎恪的手机竟然是满格的信号。莫非真的是价格决定价值? 我琢磨道,“你这手机,不是阳间的东西吧?” “滴答”一声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我便顺手把手机还给了他。 “好像有人给你发消息了。”我想了想,又替自己补充道,“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偷看,连谁发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机要文件还是绯闻八卦。” 阎恪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看着我道,“是思七。问我什么时候回天宫。” “噢。”我点了点头,提醒道,“你不需要告诉我的。” 阎恪盯着我又看了一眼,打开自己手机倒腾。我使劲摁了摁自己的手机,这回直接提示不在信号区。 不是说六界要实现一体化么?这是怎么搞的。 阎恪的手机又响了,他放在耳边说了两句什么,突然又伸手递给我。 “司鸾打来的,说让你听电话。” 我纳闷,“她怎么知道我跟你在一块?” 阎恪不以为意,“大概是看见了你刚才拍的照片。” …… 你不发她也看不见吧。 我接过电话,果真是司鸾。 她显得有些焦躁,细声叫我站的离阎恪远一点。 她说,阿宜,这个婚我不想结了。 ———— 我赶到司鸾家里,她住在天宫小四重天。府里置办得很喜庆,一切象征着吉祥如意。 平日里争吵不休的折镇仙君夫妇,也满脸笑纹的和谐讨论着自家女儿的婚礼排场。听负责的仙官透露,这场婚事,光是回门酒就要做七天七夜,据说还得到天君的大力支持。 专管姻缘的媒官,如今也要成亲了,这派头自然与旁人不同。 天君关照,想来也是合情合理。 司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里头的仙娥仙官皆数被她撵到了外头。 我扣门,“司鸾?” 她打开门,扑了出来,“阿宜。你可算来了!” 我被她拉着往里面走,“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司鸾叹了口气,“我就是突然不想嫁了……” 我陪着她坐下来,劝她,“有话好好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知道现在这个关头说这种话很任性,可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想到往后跟燕洪大眼瞪小眼过一辈子,你说万一成了亲,他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又或者本性暴露……” 以下省略一万字不等。 司鸾倒豆子一般全部说完,又摇了摇我的手,“阿宜,你觉得呢?” 我思忖了许久,点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说着郑重地握住她的手,替她鼓劲道,“没事,这个婚咱们就不结了。” 第115章 神仙·劝人的邻居大婶 我思忖了许久,点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说着郑重地握住她的手,替她鼓劲道,“没事,这个婚咱们就不结了。” 司鸾鼓着两只眼睛看着我,嘴巴张张合合没吐出个完整的音节来,最后缩着眉毛道,“我是叫你来劝我的。” “我就是在劝你。”我敲了敲桌子,跟她逐条分析,“你既然心里觉得燕洪不好,不是命定良人,不想嫁给他,为什么非得要嫁?就因为赶鸭子上架下不来了?” 司鸾立刻争辩,“我不是说他不好,要不然也不会同他一起这么多年,我,我就是觉得有点纠结。” “所以你是想嫁给他的?” 司鸾不说话,算是默认。 “那你还纠结什么?”我乜她一眼,“至于他为人,你也已经熟悉了,品行端正,性格适配。这不是清晰了然嘛。” 司鸾嘟嘟嘴,我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你说担心婚姻生活出问题,实属多余了。你爹娘也好,我和阎恪也罢,那都是旁人的事,你自己的生活是靠你自己经营的。要说,你怎么不看看阎琦他们夫妇俩呢?” 我没想到我某天能像个邻家大婶,满口俐齿的讲道理讲的头头是道。 我寻思着,我嫁给了阎恪,大概也并不后悔。或者也是我想得开,从另一个角度设想,倘若我当初没有同他成亲,兴许又是另一种遗憾。这就像锁与匙,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不是对的那把呢? 因而我宽慰司鸾,“更何况什么年代了,结了婚不合适还可以离,就二钱银子盖个章的事儿。” 司鸾似乎很是回味和琢磨了我这一番话,“咱们还在说成亲的事么?” 眼瞧着天色将破晓,我寻摸着能赶回去做个早饭。近来难得守着潇潇处在一块,这孩子最近油盐不进着了宁婉风的魔,总是要多花些心思和时间的。 “诶,你就要回去?”司鸾紧忙扯住我,看起来有点失措,“你等等——你,你别走……” “怎么了?”我道,“你不是说想得通了么?” “刚刚想得通,现下又不通了。” “……”这玩意难不成还是下水道么,一下通一下又堵了。 司鸾似乎避开了一下我的目光,尔后抓了抓头,只说,“你留下来,留下来陪我成吗?就这几天。我总觉得很慌乱,你在这里我会觉得安心一点。” 我能够理解司鸾心中的担惊受怕。折镇仙君夫妇俩是天宫里出了名的不和,在外时尚能明嘲暗讽,一言不合吵将起来,打的头破血流也是常事。那时候是天命定的婚姻,也不能随意一拍两散,也就这么挺到了今天。 孩子总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在司鸾的心里,大抵那背影,便是她的心理阴影面积。 这也是为何我与阎恪隔阂再多,我也不愿破坏潇潇心中的形象。 思及此,我便答应她留下来。想来潇潇在胡双喜那里,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吃了早点,司鸾打开她那一大箱嫁妆给我看,还有天宫定制的礼服,连同枕头下一本画册。 “瞧前几日姑姑给了我这么一本儿,还不及我当年送你的大礼包,”司鸾眼尾一挑,随便翻了两页,往床尾一丢,便去翻自己的书柜,我的太阳穴不由得跳了跳。 便听她挤了挤眉,道,“说起来,我想起另一个顾虑。凡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阿宜,你跟我说说,洞房夜到底怎么个滋味?” 洞房花烛夜,我记得的也就输钱和吵架的事儿了。 我和阎恪的周公之礼,大概是成婚许久之后了。 在这之前,我并非是不懂人事的。准备婚礼之初,会有掌事的人给悄摸儿发一个小册子,足够让人臊红脸,但抡起来,远不及司鸾在大婚前给我急件寄来的那一箱。 开箱暴露在秋寒以及阿娘面前的那一刹,我是十分想拎一把四十米长的大刀让司鸾跑三十九米的。 但成婚很长时间,阎恪都很忙,我也忙着应付天宫四面八方的亲戚,以至于都是无为而治。 大概在我受完天妃的训,耳提面命一番,痛下决心要完成三年计划。 我那时还学了许多招数,什么无为有处有还无,穿着不太保暖的衣服,什么欲扬先抑欲拒还迎,先冷冰冰的再热情似火。 可惜阎恪对这些通通免疫。 完成不了天妃的指标,使我一度沮丧,从自身魅力怀疑到阎恪的取向。 有日我陪阎恪去妖界赴宴,那儿一众的都是些不正经的女妖怪,但气死人的是,不得不承认——是好看的不正经。席间有个花妖趁我方便,占坐在阎恪身旁,语娇声媚地同阎恪说笑,最后越靠越近,整个托不住的上身都要倾斜了过去。 阎恪推杯换盏之间,竟然没有义正言辞的拒绝。 回去后我越想越气,恨恨的拿起茶壶想往地上砸又不敢只好托着力往桌上一撂,踹了一脚凳子,结果还扭到脚趾头。 回来时,阎恪已经醉醺醺了。元风殿的人早备好了水。阎恪揉了揉穴间,挥退了伺候的仙侍仙娥,叫我给他洗澡。 阎恪喝的烂醉,靠着池壁闭目养神,我恨不得把他的骨头给搓下来,一面咬着牙偷骂过瘾,“呸,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回来倒还做大爷让人伺候你!” “你可真有本事,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所以说天底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狐媚子把你的魂都勾了去,你还回来干什么呀……” 阎恪的手忽然从水里伸出来,拽住了我。 我吓了一跳,发现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你今日是不是又去折镇仙君家听人墙角了?” 我没成想他还清醒,只好掩去慌乱和心虚,把气势做足了,想想又觉得气,啐他一口,“呸呸呸,我才不是那种随便偷听的人呢。” 阎恪道,“你这气撒的,谁今日又惹你了?” 我哼哼一声,“没谁,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难不成是我得罪你了?” 我眯着眼睛,“我哪敢呐,就您的身份,您说东我绝对不敢往西边走。您喜欢谁,看上谁,想喝喝酒拉拉手,那也是谁的福气,您看不过眼了,随手一丢,那也绝对无话可说……” 阎恪打断我的话,睁开眼,“你闻见没有?” “什么?” “酸味。” “……” “呸,我才没有吃醋呢!” “只不过是提醒你,好歹是天选之子,堂堂阎恪神君,天族太子爷,怎么也得注意个人形象,风流名声传出去……” “哦?”阎恪斜挑我一眼,“那你说说,我今日做什么不注意形象了?” 我忿忿道,“跟人家挨在一起,还做那样的举动……” “哪样?” 阎恪忽地擒住我往下一拉,我重心下移往下一俯,对上阎恪的眼睛,而后唇上一热,“这样么?” 我愣着没转过味儿,已经被拉下了水。阎恪沾水的手从我的脸蛋摩挲到脖颈儿后,解开了我的头发,抵住我的额头,气息微喘,拖长了尾音,“还是这样?” 第116章 神仙·模范夫妻 我少女时代,看了许多书生小姐、凡人狐妖的话本子,崇尚的是精神恋爱。 但我赞同司鸾的言论。她说一个人身体赤诚的时候,最觉羞耻。最羞耻的一面能让对方相见,恰恰证明了彼此的亲密感情。彼此交融,这恰恰是深入彼此的灵魂。 而我后来所见的那些情景,让我的信念摧枯拉朽的崩塌,轻易的讲明了只不过是个笑话。精神与□□,于有些人眼里,不是不可以割离,而是本身就不是一体的。 “滋味?”司鸾一脸探究意味,我便故意装傻充楞道,“什么滋味?” “就那滋味,他们说逍遥快活飘飘欲仙——” 司鸾越说越起劲,嗓门拉了上去,我连忙堵住她的嘴,揉了揉太阳穴,“没那么夸张,一言以蔽之的话,痛并快乐着吧。” “痛?难不成还疼的?”司鸾乜斜着眼,一脸无辜天真,“我问的是合卺酒的味道,你在说什么?” …… “这样吗?”论耍花枪的技术,我可是青出于蓝,我也做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问的赌钱的事呢。那天晚上输得血亏,可肉疼死了。” 待一众把她家院子也遛完,我问,“要不要出去走走?都闷了一天了。” “不成,他们说新娘子出嫁前不能出门。” 我往外走,又被拉住,“诶,你想上哪儿去?” “去逛逛,你明儿的贺礼我还没买呢。”我径自走到了门前,被司鸾又拽住,笑吟吟的假客气,“人都来了,还送什么礼物?” “那我不去了?” 司鸾竟道,“成,留下来陪我。” “那我去地摊街逛逛,给潇潇买点儿东西回去。” “……那你还是去挑礼物吧。” 当年我在天宫,最喜欢去的地方便是二重天的地摊街。这儿南货北货一概俱全,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老板们还特别热情,跟整个天宫的气氛格格不入。如今天宫肃整了个全,没想到这儿竟然还存活着。 逛了一圈,又随司鸾去从前常去的书局淘了几本旧书,我瞧瞧日头,“逛累了,咱们去剃云阁喝盏茶吧。” 司鸾睇我一眼,“你什么时候这般有品味了?” 我回道,“有点渴了。” 悠悠然然走到了剃云阁,近日天气不好,来喝茶的人并不多。 我拉着司鸾进去,一面环顾四下里,一面同拉客的小二哥选座。 约莫片刻的功夫,果然见一个女子盈盈而来,圆润脸蛋,梳着斜云髻,着一身浅荷流苏裙,整个人的体态显得端庄优雅极了,只是行走时左脚似乎有些不便。 这便是阎琦的妻子姜碧华。她是魔界副使的独女,当年同阎琦成亲后,一直同他居住在魔界。胡双喜告诉我,她素来爱喝茶,每日晨昏定省之前,必要品一盏。九重天的茶局不多,而剃云阁以茶闻名,她应当每日会在太阳东升之前赶过去。 眼见着她进来,司鸾立了立身子,同她问好。 我也学着致以问候,“九重天不比魔界环境幽静,晨露又少,仙子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 姜碧华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压在了长长的睫下,“您想必是传闻中的那位天妃娘娘了,娘娘气质卓然,还恕碧华眼拙。” 天妃娘娘。这个称呼可还真是新奇。 我按下不表,只接话道,“不必在意,都是自家人。既然遇见了,不如一同喝盏茶罢?” 姜碧华心思转了转,便应下了。 司鸾选了一个靠里的包间,外头便是浮云了了,倒也算的上惬意。 我点单,“给我们上一壶夜沙春,碧华仙子定要尝一尝这茶,甚是有一番风味。” 姜碧华浅浅笑着道,“娘娘也喜欢夜沙春?” “我么,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我把茶斟好,轻放在她面前,“是有位朋友推荐给我的,说剃云阁除了招牌剃云龙井外,就数这茶独到。她每每喝起,总能尝出别一番味道。” 司鸾挑眉,“什么有位朋友,你直接说我的名字不行么?” 我眯着眼睛,“说出来人家应该不会信吧。” 司鸾佯做啐我一口,姜碧华便捂着帕子笑。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叫来了一个小厮,“天帝那边的事务若是忙完了,你便告诉神君,今日遇见了贵客,可以晚一点来接我。” 说着又同我们道,“碧华腿脚有些不便,让娘娘和星君见笑了。” 喝过茶,已是落日天。不消一会功夫,有仙官进来通传。 阎琦来了。 这位神君我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倒是确实如传闻所说,温和谦逊,看起来便与世无争。胡双喜曾说,他面上风光霁月,打理起事务,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手段的。在胡双喜就任期间,无意间挖掘了他,一路把他提拔成魔界副使。传闻这些年,胡双喜实现社会性死亡后,魔界都是他在一手治理。 他是来接姜碧华回去的。 我也打了个招呼,客套了几句家常。 他是知道我去了人间的,“娘娘这些年还好么?” “如何算好,如何算不好?像有人说的,苦乐相生,怡然自得。不过,凡间确实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神君有机会可以去游览一回。” 临行前,我从那一摞书里挑了一本,“我与碧华仙子也算有缘,可惜我身无长物,便送你一本书罢。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莫要见笑,聊表心意。” 姜碧华眸光流转,阎琦替她将书接了过去。 再回来时已经是夜晚了。天宫西边金乌隐没,云层重叠明灭之间,好像给天开了一条缝隙,像有蛰伏的兽要从里面蓄势而出。 门府里已经紧锣密鼓的开始着手准备了。 甫一进门,司鸾就被拉着去梳妆。 今夜的后半夜,她将要嫁往东海。 我站在院子里,打开手机,依旧没有任何信号。 沐浴、梳妆、穿衣,府里的人进进出出,忙的不亦乐乎。 司鸾坐在梳妆台前又在唤我了,她今日似乎格外依赖人。兴许是马上要出嫁的忐忑心情,兴许,又不是。 燕洪迎亲的队伍是赶星光璀璨的破晓来的,这是随的东海的习俗。 他今日戴新郎官的花帽,穿一身新式的长服,脸上笑出了几层褶子。 司鸾娘家的亲戚们守在门口,不让他进去。燕洪好话说尽,纠缠了许久,最后散尽银钱,才放了他进去。 又是半个小时。 我陪司鸾坐上去东海的轿撵,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发觉她的手心沁出了汗。 我笑,“怎的这么紧张?” “这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嘛,”司鸾顾自哈哈一笑,“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经验下次就不会这般紧……” 说着也意识到自己错了话,我忙呸她一口,“我看燕洪刚才在门口,都要急哭了,你还想让人燕洪千里追妻,再折腾一回还是怎么着?” 司鸾哈哈一笑,这话便翻篇了。 第117章 第 117 章 东海烟波浩渺,万物有灵。 阎琛没来,阎恪作为指婚人,匆匆来露了个脸。他俯瞰全场,公事性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匆匆又走了。 这是我头一回坐在上亲席里。 看着司鸾与燕洪拜谢众位宾客,行天地之礼,忽的就有些眼热。 我想起嫁到天家的时候,坐在上首的阿爹阿娘,大概心情也是如此吧。 婚礼直闹到了近黄昏才算散去。如今的婚俗不同以往,新郎新娘要一同出来敬酒谢客。作为司鸾的闺中密友,这个重担子不免落在了我的头上。给燕洪挡酒的则是他宗系里的兄弟。 这些个宾客也不客气,一杯一杯往燕洪和司鸾的酒杯里灌,喝到最后,我只觉有些脚步虚晃,东摇西摆起来。 待他们入了洞房,我便借着醒酒的由头出了门。 我四下环视,发现阎恪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心下存疑,凌乱着脚步去了东海岸边。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在宴会上,海面无风无雨,空无一人。 阎琦夫妇也不在。 我昨日借着由头找见阎琦夫妇,其实是和胡双喜商议好的。 她说以阎琦的性子,不可能归顺天族。但他被阎琛“请”去天族,如今要做的,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底下取到他手里的魔族掌印。 我暗示了姜碧华我此次交涉是胡双喜授意,送给她的那本书里,在有的页码上做了些折痕,不明显,但有心留意便能察觉。 姜碧华昨日的言语,分明是已经明白了的。 我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阎琦早已经是阎琛的人,还是,事情被天族识破了? 回想种种,司鸾这两日的异常,婚礼的莫大阵仗,还有,阎恪那天晚上为何突然问起潇潇,他从不关心这些事。 不,从司鸾突然说要成亲,似乎就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我踏着腾云,飞速奔往九重天。 只至天门山,便见整个天都是血红的颜色。赤焰冲天,似乎是从某一个缝隙里突破出来,很快那道光被层云遮蔽,隐没在浓烟之中。 我朝那道焰火奔去。近前才发觉整个云层里,密密麻麻皆是厉兵秣马的天兵罗列。 我被人拦住去路,启用咒术冲出一条道来。 从凡界到九重天的通道,成了一条血色弥漫的甬道。这条官道本是在一重天,却往上突破,直顶天际而去。 阎琛站在云雾间,周身的真气与灵力一同运作,化成风雨雷霆,奔袭凡间,同时,那条通道开始往回缩。 底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混沌不清,只一直有若隐若现的岩焰迸裂出来。 我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那是胡双喜的灵神形态。 阎琛想直接闭锁舍弃凡间,以此封印胡双喜的力量,使她永世不可翻身? 我把咒术化形,冲阎琛而去。 “阎琛!你想做什么?!” 阎琛处在交锋中心,并未回应。我的咒术化成一条巨大的毒藤,盘折冲了出去。 就在顷刻间,我的掌间蓦地一疼,无名指上的戒指紧缩,生生斩断了那道咒术。 我又惊又恨。只以为阎恪是为了监视我,未承想他还下了这番功夫! 眼见着那通道只余一条缝隙,赤焰渐渐消弭。 我心下急火如焚,脑中闪过一个急念,便以真气为刀,直接朝指节砍去。 剩咫尺间距离,真气突然消于无形,我讶然抬眼却见阎恪已然站在了我身后。 我冷笑一声,“这一切,都是你们策划好的?” 阎恪并不答言,我心下怒火冲天,已然用真气朝他身上运去。 他竟不闪不避,肩头划破,脩然泅出一条血痕,喷涌而出的鲜血洇湿了衣袍。 我现下没工夫与他对峙,手起刀落,同时快速催起咒术。 “阎恪,你放开我!要不然,便杀了我!” 我不欲与他废话,只催生出更强的意念去抵抗他。 阎恪禁锢着我,他的真气罩罡已然被我顶破,却仍不松动毫分。 第118章 神仙 我拼出浑身解数,将煞气从体内催生出来,阎恪眼中闪过惊惶,竟将真气抽离束缚于我的周身上下。 这好像有丝要同归于尽的意思。 我不放弃,只更集中念力,阎恪死死锢住我,忽的道,“小白,她已经死了。” 这道声音放得极为沉,伴着风声在耳边擦过,竟梭进了耳内。 “一千年前,她就死了。你眼见的她,只不过是个执念。” 我的身体一僵,手头的念力凝滞了一瞬,什么叫她死了? 阎恪的语气很认真,仿佛还带着怜悯与同情,但我很快反应过来,这未必不是他的迂回拖延战术。 我又提起念灵诀,冷笑道,“你要拖延时间,也不必找这般蹩脚的借口。” “怎么,你害怕魔君会卷土重来么?” 这时天边绽开一道巨大的雷,胡双喜破空而出。 “双喜!”胡双喜周身爆发出金色的光焰,她本是水性体,如今却在焚燃自己。 我心中大惊。 胡双喜离我太远,并未听见我说话。 她赤足,长发飘散于长空,已然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胡双喜双目血染,眉心印堂处长出业火红莲来,“阿琛,好久不见了。” 阎琛立于雷霆中心,一层一层朝外扩展而去,瞬息间晴空与风雨同行,“你都想起来了。” “这都要感谢你的步步紧逼。”胡双喜道,“这笔账,咱们今日就两两清算罢。” 话毕,胡双喜凌空于三重天之上,身上的金耀向外爆裂开来。 她手里的噬魂鞭算准了阎琛闪避的角度,直击阎琛心脏,却在他周身的气息间猛受冲击,弹开了一丈远。 胡双喜不及多想,回身往其背后击去。 胡双喜的噬魂鞭已然挥了出去,直奔袭阎琛的心脏而去。他欠她的,她赶上了。 阎琛立而未动,这是真气与内力的抗衡。胡双喜蓄力,卯足了势头做这次决断。 那鞭子长驱直入,闪进了阎琛的胸口。他仍旧没有动,雷霆万钧却一层压过一层,震射胡双喜的身躯,她撑不了多久。 只消再进一点,再快一点。一切都能结束。 胡双喜的手一顿,她看进阎琛的眼里,四目相接,闪过一丝迟疑。 也是这瞬间,阎琛的雷霆已经摧枯拉朽般击垮了胡双喜的气焰,她极快地暗淡下去。就在这稍纵的迟疑里,阎琛的混元之气更快一步,将胡双喜整个的吞裹,从中间裂开来。 我嘶声大喊。 胡双喜并未朝我看过来,她抬首忽地笑了笑,抬着唇轻声对阎琛说了句什么。 阎琛眼里有惊愕,在那之外还有无措,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位年轻的天帝面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他手里的雷霆骤然停息,抱住了往下坠落的胡双喜。胡双喜忽的反手一点,禁住他的真气,掌心锥化形而出,毫不迟疑往他的心脏刺入。 阎琛的周身也爆裂开来,他的太虚剑如枪林弹雨朝胡双喜奔来,将她最后一丝残气击溃。 我知道,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前几日胡双喜突然说,她不在的日子里,希望我帮忙照顾胡衍。我还以为只是她要出门浪荡,好歹把她说了一顿。 原来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叫我同阎琦通信,也只不过是骗过阎琛的幌子而已,她早就决定要自己动手。她要用自己作饵,对付阎琛。 我红了眼睛,煞气从五脉七窍涌出来。 “小白,你冷静下来想想,胡双喜这一千年,是不是没有任何改变……” 我听不进他在说什么,开始启用咒术,阎恪大骇,松开我用真气凝集想扼住我的气息,趁着这空隙,我掐出念灵诀将他挥开一丈远去,转身朝胡双喜奔去。 “阿琛,被我刺了一刀,是不是很意外?”胡双喜眼里涌出血来,她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想笑一下,“当年我被你射杀在永寿筵上,也是这样感到意外的心情。” “我知道你想收回魔族的权力,那本来我也是借了你的光才得到的。这样,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胡双喜娓娓而谈,好像坐着同旧友闲聊一般,“魔族族主,天生就有天咒能力。能力越强,诅咒越大。我知道你是天帝,我根本弄不死你。但我今日夺了你的心头血,便可在你身上启用天咒。” 她大喝一声,“我希望,毕你此生,一日尚不能安睡,永生都得不到六界的权力!” 阎琛就站在她面前,恢复了往前寒霜的神色。胡双喜说完这句话,七魂六魄从身体炸开,破开了结界,两人同时从天际划开了一条弧线,急急坠落下来。 无数的天兵纷纷涌了上来。阎恪猛的冲过来,那群兵将便停在半道之外。 “双喜!”我接住她,提着念力奔阎琛而去,“阎琛狗贼!” 胡双喜猛的伸手,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袖,“阿宜,不要去!” 她的耳朵里也开始流出血水,每说一句话,胸膛便起伏不止,“阿宜,阿宜,咱们说好的,说好的你要反悔吗?” 我怒道,“什么说好的,那都是你一个人的意思,我可没答应!” “阿宜,你冷静些想想,你杀不了他的,只不过是送死……想想潇潇,想想你爹,记不记得我教过你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无力掉下泪来。 我竟然这样没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吗?看着阴冥没落,看着胡双喜死去。 我怔怔的,催生灵力向她体内灌注,“不,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能救你……” “没用的,阿宜,没用的,”胡双喜握住了我的手,“我一千年前就死了,你认识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心有不甘的怨体而已。你也,也不要想着,替我报仇,我不需要,你想想,我死的时候,咱们还不熟呢……” 我哭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想我从前大概是骗了你,鲛人一族,只有嫡系有两重人格。阎恪说的是对的,我虽有心跳,这一千年……却停留在原来的样子。甚至,甚至我胸口的伤,从来没有愈合……倘若我还活着,兴许还能与阎琛搏一搏,可怨体怎么可能有胜算?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法子……杀不了他,他也动不了你们……” 我拼命摇着头,不相信。胡双喜怎么会死了呢?她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幻影? 胡双喜嘴里也咳出血来,她费了很大力气,声音仍是极微弱,“你听我说,阿宜,你听我说……魔君的心石是带有效力的……真正的魔族掌印,其实也是心石……我已然将我的心石纳入阿衍的身体内,他有了我的心,定能好好活下去。” “掌印,魔族掌印,我已经让阎琦将它消融,你去找他,让他将此,融入潇潇的血脉。她自小先天不足,如今,如今想必阎琛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有个这个,也算有个保障,他轻易不敢动你……” 我仍旧固执的给她灌输灵力,却阻挡在脉络外已经凝滞,她的四肢百骸,已经开始发硬,“你不要说了,双喜,你留着力气,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医仙,一定有法子救你的……” 她的脸上身上全是血,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胡双喜轻轻地抓着我的手,眼神没有焦距,看着天际遥远的地方,“阿宜,阿宜,我真的要死了么?” “也好,也好,我终于可以去见那些人了,我不害怕,我知道,他们在等我……” 胡双喜的手垂了下去,她阖上双眼,“阿宜,还记得我们从前常去听的那折桃花扇吗?你给我唱一唱,唱一唱……我记得,从前我阿娘常给我唱的……你唱,我想最后再听一遍……” 我艰难地张开嘴,眼泪掉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已经冷了,我听到她起身的声音,她烂漫地穿花拂柳,在天妃面前扭捏,也在魔族挥斥方遒。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胡双喜的家,已经浩渺难寻,不复存在。 第119章 神仙·成年人 阎琛手里提着太虚剑挡住我的去路,袍子上染着血,他一言不发,二三月的风吹在他凌厉的脸上。 我把胡双喜背在背后,“让开。” “把她留下。” “让开。” “我答应阎恪不动你,”他的话依旧很少,“但是,把她留下。” 我的胸腔里燃着熊熊怒火似要烧起,又迫它偃旗息鼓降落下去,“她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她已经死啦!” 阎恪奔了过来,上下扫视了我一圈,再试图同他交涉,“魔核不在她的躯体里,你便留她最后一点念想吧。” 阎琛胸前的锥心刀还未取下,伤口的缝隙一汩一汩地涌出来。但那又怎么样?他还活着,胡双喜死了。 他岿然不动,“把她留下。” 我咬着牙,闭了闭眼睛。 整个背上忽地一轻,我手里空空荡荡,回身时只见一缕魂雾淡淡笼起,在阳光下脩然不见。 胡双喜曾无意中扯谈,说当今凡人死后魂魄变成烟尘的法子实在不环保,她想到一种改良方法,制成云雾状,通过蒸发作用回归自然,绿色环保可持续。 胡双喜竟从那时起就在规划一切,她竟已然早算到了这一步。算到他连她的尸身都不会放过,她早就为自己铺好了路。 我看着空空两手,问阎琛,“现在,你满意了?” 我想笑我自己。这般无能。 我应该大刀阔斧的砍上去,拼了命也该为胡双喜报仇,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忍气吞声,甚至没能带得走她的尸身。 阎琛仍定定地看着我的背后,手里紧紧攥着剑,面色有些灰败。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还是因为什么魔族掌印。 我脚下不停,撞开了阎琛,往云层深面走去。 我恍惚着想到,人生苦短,似乎也是一种好事。 好像有人着急地叫我。 “小白——” “小白——” 我已经没有力气回头。 “小白,你爹,你想去看看你阿爹么?” 阿爹。 我住了脚,讷讷地回想起来,“我爹呢?” 阎恪说话很急,“在三重天,他醒了,我现在带你去见他。” 我怔怔地点头,“好。” 三重天门前的天兵都散了,我正好眼见云层烂漫,天气很好,刚刚那条巨大的裂隙像从未有过。 阿爹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有个年纪不大的小仙娥在替他梳头发。见了我,他吹胡子眼睛一瞪,“好端端的哭丧个脸做什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整理了面上的表情,舔着脸蹭过去,哼哼一声,“我自己家还不能回了?” 阿爹抬眼,眼见着跟在我后头的阎恪,也就不再说什么。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地观察我到底过得好不好。 他却仍不肯落下脸来,阎恪说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我出嫁的时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家现在在天宫,你老往回跑,天君天妃总会有些意见,这么大人了,做太子妃的人,怎么一点意识和觉悟都没有……” “嗯嗯,知道了……” 阿爹忽的肃声,转头打量我。为人父母,总是能敏锐地嗅到子女身上改变的气息,“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而我们也过了那个跑回家抱住他们嚎啕大哭的年纪。家永远在那里,永远都是。而我们会带着笑容回去。我深吸了口气,放松了语气,继续替他梳头发,“刚刚在门口摔了个狗吃屎的绊子,好多人见着了,想起来有点丢脸……” 阿爹猛咳了一声,“啊呦,我这老脸真是……” 我给他顺背,“阿爹?” 阿爹眯了眯眼睛,“嗯……” 我摸了摸他的白发,“阿爹?” “又怎么了?” 我嘻嘻道,“没事,就想叫叫你。” 阿爹怒斥,“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好了好了,”我撇撇嘴,把他头发绑紧,“哪有这么死板的人,不就逗逗你么!” “哎呦!你就差把我头皮揪下来了,你别弄了,走走走,让素素来,你赶紧回去!你让人阎恪一个人晾在那里,还不去泡茶……” 我还未来得及问“素素”是谁,刚才的小仙娥拿过了玉梳,仔细替他把发髻扎起来。 小仙娥看着潇潇不相上下的年纪,一脸稚嫩,却褪去青涩,有种成熟的懂事。也不知是哪家的父母,再怎么攀附讨好也是,忍心送她来这冰冷的天宫受苦。 阿爹任她把头发簪上,那个坐在冥府上首的老爷子好像又回来了。但他眯了眯眼睛,眼神又开始涣散,最后怔怔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三重天又起风了。 我给阿爹披上衣服,“阿爹?” 他乖乖坐着,怔怔地,有些呆滞,像一座雕塑,再问他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了。 “阿爹,阴冥住腻了,咱们去人间住一阵儿怎么样?住的好的话,就再不回来了。咱们带上阿娘,她没死的,她从前跟我说过,只要我想起她,她就活在我心里……对了,我给你生了个贼漂亮的孙女,一点儿也没浪费咱们孟家的基因……” 我的眼眶有点疼,“你不说话,不骂我,就当你同意了啊。” 看完阿爹出来,阎恪还站在门口。 他手里拿着披风,似是想给我披上,却最后又递给我,“风大。” “你说胡双喜早就死了?”我没有伸手,“在阎琛暗害你的那次筵席上?”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阎恪达不到天帝的条件,顺理成章地将阎琛推上了那个位置。但他笼络了宁家的势力,又联结海君,一时之间形成了掣肘的关系。阎琛想要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铲除他,找人在天宫的永寿筵上刺杀天君,再栽赃给阎恪,毕竟当初吹魂裂的处决,是天君亲口下的,刺杀动机足够充分。 只是那把刀,最后刺入了胡双喜的胸膛。 我笑道,“真是奇怪,他要害你。现如今,你们却站在一处和平相处。” “不是站在一处,只是……”阎恪微微皱起眉头,“只是天宫局势复杂,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他顿了顿,“小白,胡双喜已经死了。为一个已死之人……” “我知道,我理解,胡双喜也告诉我了,”我仰了仰头,甚至我自己也不过一个怂蛋,有什么资格嘲讽别人? 我看着远处的云已经恢复了纯色,“你说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发现,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兴许阿爹,潇潇,甚至,站在这里的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幻体而已。” 阎恪极快地接过了我的话:“你不是。”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宽慰地一笑,真真假假,权且都不去管,“我只不过随口一说。” 我又问出心里话,“我爹如今也醒了,我能不能带他走?” “他如今情况……”阎恪的面容看起来有些迟疑,看着我却没有说下去,只顿了顿,转声问,“你想什么时候?” “我想尽快些,”我补充道,“最好是现在。” 我似有似无地感受到阎恪的身上有一种压抑和悲凉笼罩,可我现在也不想去想太多,“所以,不行?” 他看进我的眼睛里,很久才道,“你等我一下,我去让人打点。” 我忙拒绝:“不用。” “你纵使心里不愿意接受我的关心,就当为你阿爹的身体忍一忍,如何?” 我道,“像禁锢我灵力的那种关心吗?” “那只是——”他的喉结微微上下一动。 --------------------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写了胡双喜的番外,是这里发还是该放完结最后呢?(托腮) 第120章 番外篇·双喜 有个黑衣人进了神棍当铺。 胡双喜打了个哈欠,“办事一钱灵石,找人二钱,只要你说的出,只要我办得到,杀人放火不包。” “我要你替我找一个人,我可以给你三十两。” “三十……”胡双喜的瞌睡瞬间醒了,脑袋里都是灵石哐当作响从眼底放出光来,掏出一副谄媚的小人神色,“没问题,敢问阁下找谁?” 黑衣人摘了帽子,声音也变成了冬雪的寒,“城东湖心胡双喜。” 胡双喜看着来人面无表情的脸,想撞死自己的心情都有了,“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面前人对视,“你说呢?” 这个可耻可恨的,不知道哪里滚出来的死神仙,胡双喜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极乐山的海岸上。 胡双喜是只鲛,但她不属于传说中的蓝色大海,她占领的,是个小水潭。 胡双喜睡了三天醒来,在附近游荡觅食,眼见着一条大鲤鱼在眼前晃荡,她以为是兄弟们送给她的甜品,想也不想,血盆大口一张,囫囵吞进了肚子里。 嘴里扎刺般的一痛,她感觉自己被人往上一拉,拽出了水面,甩在了沙地里。 有个搬着小板凳坐在岸边的男人稳了稳草帽,“就这条了。” 胡双喜努力挣扎了一下,才发现这钩子施了术法,越挣扎越往肉里勾。她捂着嘴,警备地退开几步,“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带着闲庭信步的雅兴,“坐在这里,当然就是垂钓者。” 胡双喜使尽力气也摆脱不出那钩子,嘴里一嘴血唾沫星子,太阳也有些大了,蒸得她头晕眼花,她急怒道,“我告诉你,趁我还没生气,赶快放了我。否则,我还有许多兄弟,他们可不是好惹的,等他们找来找你算账……” 那人淡淡的“哦”了一声,长指一指沙地里的鱼网子,“你说的兄弟是这些?” 一篓子的鱼挣扎着哭嚎,“老大,救我们!” “……” 胡双喜硬着头皮,“你,你,我告诉你,你赶快放了我们,极乐山是禁止捕捞区域,遑论我们鲛人是极乐山重点保护对象,要是我举报到上面去,可有你苦头吃——” “上面?极乐山主?”那人略一忖,开始拉线,胡双喜就被迫勾着往鱼网子里去,“据我所知,鲛人应该圈地在极乐海岸附近,禁止外跑的吧?” “一条不在极乐山的鲛,要么就是出逃,要么就是流放在外,跑回去告状,确实是有点儿意思。不知道极乐山主会先处罚谁呢?” “你……” “你,你……” 胡双喜最后极没骨头的扑通往地上一跪,算了,他们鲛人本来也没骨头,“这位神仙大哥,我的肉不好吃,求求你你放了我,只要你饶我一命,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可以放了你,还有你这些兄弟。但是,”那人从帽子下抬起头来,竟然是张极为俊俏的脸,胡双喜自诩身边虾兵蟹将里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只可惜,他的表情像个活死人。 最高冷的脸说最骚气的话,“我要你的身体。” 胡双喜惊恐的护住自己胸前的二两肉,片刻才反应那里是荒芜之地。她讨好谄媚地一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神仙大哥。” “您看我又胖又黑又懒,最重要的还是一条鱼,这天下美女千千万,您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换一个……” “不考虑。”神仙大哥眯了眯眸子,“因为你屁股大……” 胡双喜愣愣地下意识接过话,“好生养?” 神仙大哥邪魅一笑。 …… 胡双喜万万没想到,他所说的献身,是成为一只坐骑。 被迫营业的胡双喜震惊的发现,她不仅成为了阶下囚,她的老巢也被人一锅端了。 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仙在她家安营扎寨,居然还劈柴砍树搭起了一个茅草屋。 天天骑着她出海打打渔,看她生生火做做饭。 这位大哥,我看您不也不像是来养老退休的,您是心理变态特意跑来找人折磨的吧? 胡双喜心里却不敢这么说,只装作家常的问,“神仙大哥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安居?” 神君淡淡的“哦”了一声,“司命说,这里有块风水宝地,我就来看看。” 胡双喜在心里问候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司命星君一百百十遍,还有一遍没有念完是因为灶头的火星子不小心溅到了她手臂上。 阎琛其实也未说假话。前任的司命,算到他的命格,说他日间会与此地一条鲛产生因缘际会,甚至可能因她堕魔。他历来是狠厉的性子,计划为避免夜长梦多,所以快刀斩乱麻直接做掉。 他本以为会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原来只不过是条记忆七秒的呆鱼。 这位神仙看来是来自天上,不食烟火,还怕水弄湿了他的袖子。 胡双喜心里忧愁,她近来被折磨得两颊凹陷,肚子上的肥膘都离她而去。 一个月很快过去。 这一个月里胡双喜勤练潜泳,不仅是因为被术法禁锢,还是为逃跑做热身准备。 终于到了这位神君出门的当天。 极乐山叫做山,实际上是大海茫茫的一座岛屿。这位神君坐上坐骑,从小茅屋里出发,去参加极乐山山主的宴会。 脱逃前胡双喜极有眼色的试探,“神仙大哥,此次赴宴回来,我任务完成了,能不能放了我?你说你也不会在极乐山常住不是。” 神君答应得很爽快,“自然。待我离开极乐山。” 胡双喜眼里放光,“那你待到哪天走?” “这个需要视情况而定。倘若不出意外,答应极乐山山主做上门女婿,那可能是一辈子吧。” 合着,你这意思是要我做一辈子坐骑?! 胡双喜进行紧密的计划,在驮着他去跟神女幽会的路上,拐进了一个人山人海的海湾,尾巴一甩把他拍在了礁石上。不等他发动攻击,胡双喜搓出一个泡泡,朝他袭击而去。 神君显然不当回事,伸着手一挥,斩开了扑面而来的水泡。 然后,在一众宾客的唏嘘中,神君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节节溃败往后退去。 是的,胡双喜是一条专门放屁的鲛。 胡双喜肆意的笑,露出红粉粉的牙龈,“你自以为我是,却不晓得我是为什么被流放的。神仙大哥,轻敌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胡双喜甩着尾巴,哼着小歌儿扬长而去。 这一回,她换了个地儿,化成人形,哭出了几袋子珍珠,换成银子在城郊的巷子口来了家小当铺做小本生意。 没想到,这位神通广大心眼却比鱼鳞还小的神仙,还是找来了。 “我知错了,我上次不是故意的,我错了,你想想,正常人被抓了,总会害怕和反抗不是,求求你别杀我,放我一条生路——” “我不杀你,”阎琛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相反的,我要娶你。” 第121章 神仙·后事 “那只是——”他的喉结微微上下一动,似是苦笑不得,“咒术使用多了对你损害极大。” 我看着他,“自以为是的关心,往往害人害己,不是么?” 阎恪紧紧绷着唇不说话了。他的效率很快,我刚走出三重天,他已经命人开来了云车,又取了一大箱子仙丹,告诉我服用方法和剂量,“行李我已经吩咐他们去打包了。” 我再三回绝,他仍抱着阿爹上了车躺在榻上。 我忿然,“阎恪,你到底想要什么,就直接告诉我不行吗?” 牵牵扯扯,纠纠缠缠,一而再,再而三,有什么意义? 阎恪任我拉扯开,有些发痴地道,“小白,你应当不相信我了吧?” 我一时语结。没有理由就会相信,在无数个欺骗后倘若还存在的话,只可能是这个人脑子有病。 他的神情仿佛何其无辜。今日的事他没有参与,但他也是知情者。 我想骂人,又有些泄气,“算了,就这样吧,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便从车上把阿爹背了下来,不再理会他,一步一步向人间走去。 “妈妈!”潇潇跑过来,褪去这几日的倔气,显得几分懂事乖巧,“你回来啦!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我有些疲倦地冲她笑了笑,“这是怎么了,突然转回了性子,不跟妈妈生闷气了?” 潇潇抿了抿嘴,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很是真诚的看着我,“沈叔叔已经教导过我了,我知道错了,不该不相信你。” 我摸摸她的头。她望向我的身旁,眼里闪着疑惑,“这个爷爷是谁啊?” 我让她牵住阿爹,“叫外公。” 她糯糯的声音试探地道,“外公。” 阿爹浑浊的眼睛依旧没有光芒,但他的手却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血脉亲情,往往总是这么微妙。 我扶着阿爹进门,便见沈泽行拿了两条毛巾过来,我这才意识到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像谁在风中低低泣哭,“没有与你打招呼就在这里反客为主,希望你别觉得唐突。双喜急着托我照顾他们俩个,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沈泽行的身后站着目光灼灼的胡衍,我所有的话都咽下去,“没事,没事……” 胡衍端了热茶过来,“阿姨,喝杯茶驱驱寒吧。” 我看着他,有些悲伤,“阿衍,往后你就跟阿姨和潇潇一起生活好不好?” “好。”他点点头,又像是随口一问般的,口气都那么随意,“我爸爸走了吗?” 他大概什么都知道。 我郑重的点点头,“是的。” 他便点点头,淡淡的“哦”了一声,仿佛真的就只是随口一问。他的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到任何悲伤的情绪。但是胡双喜的孩子,怎么会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呢? 我握住他的手,是凉的。“阿衍,没关系,小孩子是可以哭的,想哭就哭出来。” 话音未落,一滴泪从胡衍的眼角滑落下来。他快速伸手拭去,“不,我答应了他的。” 我此刻深刻的感受到小孩子的快速成熟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阿衍,你还有阿姨和潇潇……” “我知道。我是个男人,答应了爸爸,要保护你们的。” 沈泽行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坐在一旁发呆的阿爹不知道是不是对这沉重的氛围有所察觉,也怔怔地朝这边看过来。 连阿衍都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下一步该怎么走呢?阎琛今日虽放过了我们,他日知道心石和掌印的下落,一定会赶尽杀绝。 接下来连续几个月的惶恐中,阎琛并没有找来,甚至连阎恪也没有来过,日子仿佛又要恢复平静。 可是很快,潇潇忽然病了。 第122章 神仙·传染病 潇潇一直有些发烧,我本以为只是受了寒感冒了,在药店给她买了冲剂喝,却迟迟不见好。 我这才有些急了,带她上医院去检查。 看病的医生是个阿婆,是胡双喜从前的熟人,以前是做神婆的。她戴着老花眼镜拿着化验单看了许久,一旁的医助将潇潇带去了隔壁的观察室后,她抬起头来,面色有几分凝重,暗示我把潇潇“是HKC。” 我的脑袋里有片刻的混沌。HKC?这个病名并不少见,传染病中的不治之症。医生似乎担心我不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它的全称。 我有些难以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她还只是个小孩,怎么可能会染上这种病呢?” “HKC不仅仅是我们通常的看法以为它只通过性传播,血液、母婴这些都可以传染。” 我急道:“可她不是凡人,对这种病没有免疫么?” “这正是我要说的,恰恰这种疾病,对儿童来说,是六界共存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从诊疗室出来,我觉得浑身都像轻飘飘的有些不真实。眼前突然一刹那天旋地转,黑蒙一片,潇潇飞快的从凳子上起来跑过来,“妈妈你怎么了?” 我勉力站起来,“没事,我没事。” 最近的日子里,我已经说了太多个没事了。 潇潇,我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怎么会呢什么时候的事?学校是要体检的,那么就是近两个月来的事?孙甜甜?还是宁婉风? 她还这么小,今年量了身高才挨够一米二的个头,达到买票的标准那天她还开心极了,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了。可她才做了几天的大人?她从襁褓里还只长大这么一点点啊…… 潇潇给我顺了顺背,“妈妈,医生说我生的什么病?” 我摸摸眼角,是干的。我替她把最上面的扣子系上,牵着她的手回去,“流行感冒,叫你平日多穿些衣服总不听。” 阿爹最近的情况也不见好,一天清醒几分钟,也就骂我为什么回来,问阿娘在哪里,大部分时间昏昏欲睡,要么,就是坐着发呆。 我跟他说潇潇的事,他只是呆滞的坐着,没有反应。我替他擦了脸和手,把他扶到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有一会儿,费了老大力气使自己清醒些。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找到根源,追溯寻求治疗的办法。 孟阿谀像是共情般的,把头伸到我手边蹭了蹭,还一直尾随我到门口,被我赶了回去。 阿衍送我到门口,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我反一问他又摇头,“阿姨你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 阴冥距我上次来时相比,已经初见雏形。 鬼刀护卫在门口守着,“什么人。” 我启用咒术。 何谓咒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世间有天咒与地咒。天咒为魔界所有,是魔君方可修炼的秘术。地咒属于鬼族,又称煞灵,启用之时也会反噬自身,一损俱损。 从前阿爹他们把这隐藏的好好的,如今不知是谁把它记录在六界传书里,天下均知晓这一门术法存在。 鬼刀护卫愣了一下,“冥主。” 我来并不是为了这些。 我找到主事的鬼差,“现在人间的鬼魂是收归阴冥还是极乐山?” “阴冥。” 我软硬兼施命他将生死簿取了来。生死簿上,却并未见到孙甜甜的名字。 我问,“阴冥现今管事的是谁?” “司命星君。” 燕洪。 我想起那时候他说人间要设立回魂所,“人间现今有没有临时的回魂所?” “回魂所现今已经拆了,所有魂魄都收押在十层,只是还有许多未能归位的,你要找谁?” 我眼瞧着燕洪跟个没事人似的朝我走过来,便也面无波澜的道,“孙甜甜。” 他看上去很诧异,“你找孙甜甜?” 我挑眉,便听他道,“孙甜甜魂魄被人击溃,只余一息,养在结魄渊里。” “她的死法实在过于特别。最后一息魂魄,还含着一枚袖扣。” “我想看看她的残魂。” 结魄渊的主司微微一愣,“您要查看的人被带走了。” 燕洪显然也有些讶异,“被谁?” “不认识,拿着天宫的通行令。” 要想打开阴冥的大门,只能是高位者的通行令。 阎恪。我在心头念出这个名字,有些齿冷。 可他这般拐了心思带走孙甜甜,是想要做什么?潇潇得病,真的和他有关么? 论起来,孙甜甜也是在我们搬出金湾镇后死的。而我们搬走,不也是阎恪的意思么? 燕洪看着我,“还要查么?” 他也是阎恪的人。婚礼尚可以用来做饵,我不晓得我还能不能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不必。” 他叫住我,“宜丫头,上回的事,算我和阿鸾对不住你,可是你在——我们——” 我脚步不停,“不必了。” 我从阴冥回来,收了煞灵进屋,沈泽行正在跟潇潇聊天,眉开眼笑的两个人。 他这阵子天天过来。 见我进来,他接过我的伞迎我进屋,“我买了些吃的。” 是一打的红豆包和糕点。 “贾雯雯那边我去查过了,她的的确确是贾家亲生的女儿。想来她也是个果断的,手里握着那个男人一堆的把柄,一手把他告得倾家荡产了。明天晚上有个聚会她会去,”他顿了一顿,“你需要我介绍她给你认识么?” 这些日子我也在观察她的生活,景从莲吸光了她的血害她无法翻身,本想让胡双喜帮忙通通路子,没想到被告知一切都搞定了。 我想,秋寒历来就比旁人看得清几分现实,只是那时被所谓爱情戳瞎了眼睛。 我想马上就答应说好,话在心口难开。我如今的处境,不如不相识罢。“不,不用了。谢谢你。只要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苦笑,“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答应让他们俩在一起的。是我害了她。”我如今去靠近她,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沈泽行拧了拧眉,替我解释,“景从莲本就是伪善之徒,善于伪装,这也全然不能怪你。” 我看向他袖口,那里别着黑金色的袖扣。 “我好像从未跟你提过景从莲,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病名是瞎编的。 第123章 神仙·老朋友 沈泽行好气色的面庞之中露出惊诧的神色来。他对视上我的眼睛,微微侧目的样子竟让我涌上几分无法言说的味道。 我继续道,“说起来。我同三师兄也只不过见过数面。” 他定定的看着我,竟笑了笑,“所以不至于这般待你好么?” 他说这话本是随意的,我听来却觉得几分讽刺。我早已成了这样,任何的好意,都需要在心里揣度。 我忽略不计这半点的涟漪,继续道,“三师兄似乎很喜欢别着袖扣,每次见你,袖口总是会别一枚。说来从前也是,总是将袖口锁紧。” “对了,我想起,上次阎恪给的那个戒指,我费了好大劲都弄不出来,还是多亏了你巧合之下弄了下来。” 沈泽行笑着应了下,并不动声色,“自小喜欢这些小玩意。” 我也不急,“师兄你听说过么?极乐山的鲛人一族,因为远古时候的原身没有手脚,化成人形后最珍惜自己的手脚,近些年进化下来,法力都藏纳在手腕的位置。” 这一回,沈泽行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你听谁说的?” 胡双喜做魔君的时候,算是掌握了许多天下大众的机密要害,我伴风得雨的,终归也懂得一些。 “既然是听说,谁说的也就不重要了,”我又把话转了回去,“对了,我还听说,极乐山的鲛人一族,有两幅魂身。” 沈泽行的面上未能掩饰地变了脸色。 “我一直在想,对阴冥之事如此知根知底的,大概是阴冥之人。可阴冥当年死的剩下的,好像没几个了。今天我忽的想起来,我从前有个发小,也很喜欢戴着镯链这些挂饰,”我顿了一顿,叫出他的名字来,“你说是不是,孟铜钱?” 沈泽行的笑容自然消失了,他的眼里翻涌着波涛,翻动的嘴皮子几度没说出话来。 再张口,却已然成了孟铜钱的音色,“阿宜。” 即便这一切是我预料到的,真正听到这一声称唤时我的心头还是不可抑制的一颤。 阴冥灭绝,只剩下我和孟铜钱相依为命,在心里我们是彼此的亲人。即使后来渐渐疏离,来人间这许多年不曾联系,但我总知道我还有有这么一个亲人,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是这世上除潇潇外我的另一个慰藉。 “真的是你。”我无法理会心头的情绪,这真是好大一盆狗血,就好像要走电视剧里的反转剧情,眼见结局,回过头竟是身边人。 然而这毕竟是生活不是么?我想多多少少,我该对孟铜钱还是有些了解。 “为什么?” “阿宜,何苦探究呢,”他敛了敛面容,不似往日那般不正经,也不似天宫那般虚与委蛇,“有些真相,远远比表象更让人痛苦。” 我道,“虚幻的梦再好,也是假的,不是么?” 孟铜钱正色,“梦只要永远不醒来,假象只要永远不被揭穿,不就可以当作真的了么?” 庄生梦蝶。 缥缈虚无的美梦,和鲜血淋漓的现实,该选择什么? 放从前我定要笑话那些所谓的做梦者,逃避现实,沉沦自我,不是很可笑么?而今才知道,世上的事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最终还是道,“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一口气么?沉湎在虚幻当中,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孟铜钱看我良久,叹了口气,面上浮现一丝苦涩的笑容,“阿宜,你太傻了,许多事情,不是非得要求出一个结果才是好事。” 我盯住他,并不为这番话所动容,“所以,你一路蛰伏潜藏,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求结果,有人愿糊涂,都是个人的选择。阴冥那个在桥边调戏姑娘的纨绔少年,也许转过身也有他自己的抉择。 孟铜钱泛泛地叹了口气,似哭似笑,“阿宜,你放心,你倘若真想知道的话,我都可以告诉你。” 孟铜钱不是鬼族之人。 “到阴冥之前,我是鲛族的弃婴,被天君救回去的走狗。”孟铜钱轻描淡写的说出“走狗”两个字,嘴角扬起一丝讽刺和讥诮,顿了一顿才道,“被我爹娘收养,成为阴冥的人,也是天君安□□做眼线的一步,他想确保阴冥不脱离他的控制。后来,阴冥将绝,为了瞒过你,才求了冥君让我做陪侍到天宫,说入了天族族谱才不会消亡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我确实有两副魂身,另一具成为蛮南,也是天君的算盘。天君之所以没有成为天帝,并不如外界所传因为太有人间烟火气息,而是他残缺一项资质。他希望我着手利用青眉,夺取无字真经。可惜虬眉将它藏得极好。阎恪情劫未渡,他便故意设计你去人间。待阎恪渡劫失败,他知晓虬眉为帮阎恪,定会拿出真经相助,再设计虬眉之死、阎恪之难,顺利拿到真经,成为天帝。” “师父的死、阎恪的劫难,都是天君设计的?”如今听起这些往事之下覆盖的角落,除了震惊,我竟然有些恍惚。我心里提起一口气,继续道,“那阴冥灭绝呢?” “阿宜,我发誓,唯独这件事我不敢骗你。”孟铜钱看进我的眼睛,紧张地接住我的话,“阴冥的确靠人间的信奉而生,没落是无法改变的轨迹。” “起誓?”我笑了笑,“你既不是鬼族嫡系,也不是我从前认识的孟铜钱,发誓何以为鉴?” 孟铜钱露出吃惊的表情,“你知道——” 我点头,“是,我知道。” 知道鬼族嫡系才真正拥有咒术的能力。 记得许多年前,神女的寿诞上,阎恪无意间提起过鬼族咒术,我本还不以为意。来人间后的许多年我才发现,鬼族嫡系天生咒术,跟体内的灵力一样,启用的能力和身体是成正比的,这也是为何这些年我衰老得如此之快。 但我当年被迫喝下堕胎药的时候,我诅咒阎恪去死,诅咒他永生都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咒术应验,阎恪快死了,他成不了天帝,但我竟然还活着。 其间种种,许多东西,我亦不敢深想。 我叹了口气,道,“我爹曾经跟我说,往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孟铜钱帮忙,说你看起来浪荡,却值得信任。我想,再怎么样,你的话,也能相信一二。” 话音未落,孟铜钱眼眶一红,“阿宜,我这辈子死不足惜,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冥君和我爹娘,他们对我恩重如山,我也对不起你和秋寒,我……” 我这个人,好像已经麻木了很多。听来孟铜钱的忏悔,竟毫无波动,只觉得这个世上有些不真实,“那现在呢?天君已经倒台,你跟谁了?阎恪?此番前来,又是为何?” 孟铜钱抬起头看着我,嘴抿成一条直线,尔后道,“天君倒台后,我干脆利落地做了阎恪的哈巴狗。我有什么大不了呢,横竖还是条狗,做谁的狗不是一样,起码,日子能过得好些。”孟铜钱说着说着,便笑起来,眼里空无一物。 “阿宜,我知道我已不值得相信,但在我心里,你都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做任何事,都希望你能舒舒坦坦的活着。” “阿宜,你说你要真相,你真的能接受真相么?” “是我杀了孙青青和金湾镇的人。” “你说什么?” “阎恪是来接你回去的,只是,潇潇必须得死。” 第124章 番外篇·双喜 胡双喜就这么嫁到了天宫。 她不是真正的神女,她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她在乡野长大,不懂这里的规矩。 她天性活泼,又会来事,很快跟天宫里的仙娥仙官们打成一片。 被有心人见着,弹劾一嘴就成了丢尽体统、带坏风气。 不日,她同人吵了一架,把对方的瓜子脸揍成了面若银盘。她不是怕事的主,但也清楚阎琛的手段,事后想起来觉得有点后怕。思来想去,裹了裹包袱,准备走为上策。 料也没料到,阎琛还没算账,天妃先找上门来。 她不是肯吃亏的主,闹了一番鸡飞狗跳,最后连累阎琛一起受罚。 她看着天妃辱骂他,言语之间极尽鄙夷和难听,说他丢尽了天家的颜面,是天家的耻辱。他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跪着。 那天夕阳镀上的金影里,胡双喜头一回知道这个人这般能忍,也突然觉得他比自己还要可怜。 她远十步的,瑟瑟发抖的跟在他后面回去,心想这下完了,不死也必要掉一层皮。 她已经想好了待会求饶要用什么姿势。 甫一进屋,阎琛仍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知错了么?” 胡双喜历来知道做人要审时度势,做鱼也是一样,立刻将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知错了,知错了......” 阎琛淡淡“哦”了一声,“那你说说,错在哪里?” “我不该斤斤计较,还使手段作弄那个仙子……” 阎琛眼睛微睨,“还有呢?” “还有,还有不该顶撞天妃,连累你受罚挨骂……” 阎琛显然不是很满意她的觉悟程度,眉头一扫,勾了勾嘴,“就这样?” 胡双喜被他的笑吓得腿打哆嗦,“我错了,一开始我的确不知道她是天妃,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就饶我一条狗命吧……” “起来。”阎琛竟然还倒了一杯茶给她,胡双喜吓得茶水都撒出去一半。 “你不是自诩最会使小聪明么?来天宫这么久,怎么还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白白可惜了自己么?” 意外的,阎恪并没有责罚她,她后来得知,那个尊贵的仙子因为“严重的品行问题”被逐出了九重天。至于具体是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 这件事吵了一阵,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胡双喜也忘记了,她只记得,那天的夕阳下,替她抹药的手,袖口里藏着细密的累累伤痕。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胡双喜变得沉敛。 她没有发现,她变得越来越像阎琛。 魔君来九重天讲座。阎琛私下带她去见了魔君,为了让魔君多看她一眼,他暗地里不晓得下了多少工夫、吃尽了多少苦头。但他什么也没说。 胡双喜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下一任魔君的候选人。 胡双喜想,这是为什么呢?她想也许他是为了拉拢魔君的势力,可是,这样一来,他自己做魔君岂不是更好?难道他不怕自己逃脱他的掌控么? 人在情动的时候,总容易加上一厢情愿的滤镜。她那时候想,他也许知道她外强中干,神女的身份永远都是假的,他只不过想自己一个真正强大的倚靠罢了。 后来,后来便是天家的庆贺宴。这是九重天的传统,天君的寿宴,六界庆贺。 她那日是要与阎琛一起上台说敬词端敬酒的。 这让胡双喜很是慌乱。她本就不习惯天宫的规矩,魔界走了一遭,洗脑完回来,她脑子里都是大丈夫不拘小节那一套,那些繁文缛节,基本忘得一干二净。 阎琛特意请了人培训她,她很努力学,学得极认真。 后来,她死在了天家的庆贺宴上。 她记得她在心里默记着一颦一簇,端了酒上前,客宴里不知从哪个方向冲出暗器来,带了极强极高的术法,平日各显神通的神仙们都来不及反应。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感受到那剑气的,她只记得自己几乎是本能地挡了上去。 她并没有什么后悔和不甘心。她敬重这位天君,更知道,他是阎琛心里最重要的人。 她只是些许有些遗憾。 阎琛答应了她,过完庆贺宴,陪她回一趟极乐山的小水潭。她答应带给弟兄们的特产还在柜子里堆着,她攒了好多好多的段子要跟龅牙鱼和跛腿蟹讲,阎琛还答应她会给足她面子。 她后来又开始发愁,这么大的刺杀案件,阎琛会不会受牵连呢? 凭着一股强烈的意念,和体内的内力,她死后化成了一缕清魂。 那时候孟宜正在织梦。织梦以过去的时光为温床。于是她得以见到过去的阎琛。 十里洋场。 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行人,阎琛就信步走在其中。 身旁的人低声道,“神君,都备好了。” “此留心剑一出,魂消魄散,永不复生。神君,当真要……” “你何时变得如此多话了?”阎琛面无表情,掩盖了他此刻的情绪,但他抬首往前路望去,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顿了片刻,眼神又如冰刀一般深刻,“按照原计划行事。” 那人不再说什么,低声答是,冲散在人群中,阎琛仍是那副面无表情,一直朝前走去。 胡双喜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阎琛将去找她了。她正在温习庆贺宴的流程,天宫礼节,她学的很认真。 一向严格要求的阎琛,那日格外松散和漫不经心。 “你这副架势样子,不像要去喝酒祝寿的,倒像去寻衅滋事的。” 胡双喜瞪他,“我若是丢了你的脸,可不要怪我。” “我的脸不是早给你丢尽了么?” 胡双喜撸起袖子想骂人,被他擒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怕这一个小小的宴会么?” 仙娥进来催促,说宴会快开始了。胡双喜意识到两个人贴近的距离有些暧昧,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挣脱他的手,“走吧。” “双喜。” 胡双喜已经站在了门槛外,闻声转过身来,她那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他叫的竟是她的真名,“嗯?” 她极少见到阎琛笑,那日竟难得的笑了,使她也情不自禁跟着嘴角上扬。 阎琛道,“你后面的裙摆没拉下来。” ...... 她看着他设计这一切。 联合极乐山山主让她假扮神女替嫁,设计她坐上魔君的继位,在她的饮食起居里设法使她的身体可以被操纵,再到假意刺杀天君让她做替死鬼,一来获取了天君信任,二来极乐山和魔族的实力都归拢他的名下。 胡双喜面如死灰,哆嗦着嘴唇,她不知道一切竟然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 她急急奔往家里去。 哪里还有什么小仙山小水潭,那里大火燎原过后,只剩下一片荒芜之地,连骸骨也不曾留下。 胡双喜拼命伸出手去抓,抓住的只是一片淡淡云烟。 她眼里泣出血来,声嘶力竭,那样难以置信,那样撕心裂肺。 那一天,魔君震怒,天崩地坼,三重天的地缝裂出一道痕迹来。 ———— 阎琛睁开眼睛。琉璃火,未央天,一夜又将燃尽。 他知晓这一切算不得什么。他像蝼蚁一样,付出了多少才走到今天,才活到现在。一味软弱、心软,他早在几百年前就死了。 他想他对得起她。她活着的时候,他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又让她坐上了魔君的位置,是她在小水潭一辈子也得不到的。而她也死在了最幸福的时候。他做的那些龌龊的、肮脏的交易,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心里,他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样子。 他不怕她成为梦魇,他算计的人不计其数,她不过是其中一个。 但她竟然一次都没有来过。 有人来报:“君上。” 没有结果便是最好的结果。如今,终于要等到结果了么? 他语气一如平常冷淡,“尸身找到了?” “君妃.....”仙兵看不清他的神色,在清冷的曙光里换了个称谓,“魔君,还活着。”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仙兵顿了一顿,“但是,我们找到的,是她的幻体。” 倘若那时候他能跳出画面,看到自己眼里失而复得的欣喜和心痛,他也许就不会重蹈覆辙,造就他永生都解不开的枷锁。 可他最擅长的事,便是压制。 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如往常一般,压制了来势汹涌的情绪。 “追查下去,务必斩草除根。” 第125章 神仙·真相是假 “你是说,潇潇这个病,是阎恪散播出来的。” “我知道你去调查过宁婉风了,你想抓她,她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大抵也是你怀疑我的一个原因。若是没有阎恪,以她一己之力,如何?” 孟铜钱言尽于此。 我握紧拳头,脑子里忽然出现一条通路。 孟铜钱如今,为何跟我说这些? 我是为什么会怀疑孟铜钱的? 那枚袖扣。 我怀疑到孟铜钱,再到他坦白出这一切,未免太顺利了些。 那么,我如今所得到的消息,其实是阎恪想让我知道的? 倘若阎恪不知晓孟铜钱的双重身份,那么……不,他大概连这一步早就算到了。 那么,他真正想让我知道的,是什么? 他既不明说,而要让我自行揣度侦破的理由又是什么? 从孙青青的消失,到金湾镇的覆灭,再到胡文明之死。 我心里忽的有些害怕。 有个我不敢深想的方向突然闯进来。 我猛然惊醒,回头去看坐在垫子上看卡通片的潇潇。 “潇潇?” 我感觉全身都僵硬起来,我走到她的身边,她仍旧一动不动。 “潇潇……”我抓住她的手,是冷的。我的血液也跟着冷下来,我挤出一个微笑来,“这孩子,看电视又看得睡着了。” 孟铜钱走到我的身边来,伸手扶我的肩膀,“当你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潇潇她就已经死了。” 我只觉得齿冷,“你闭嘴。” “我想掩盖这一切,这样也许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一切都在顺着轨迹走,阿宜,你的记忆……” “我不想听!”我突然就不可自抑地喊叫起来,孟铜钱还想继续说下去,被我推到一边,“你走!你给我走!给我滚啊!” 潇潇一贯听话,那时候竟然因为宁婉风和我反嘴,最后又因为沈泽行三言两句而同我道歉。一个独立自主的小生命,怎么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如此反复? 我所拥有和紧握的一切,其实都是泡影吗? 不,不是。 我给潇潇理了理头发,把她抱到沙发上,盖起小毯子。 睡饱了,就会醒来的吧?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我盯着手机上跳出的对话框,阎恪说有话要跟我谈一谈。 再上一条消息,是他发给我的照片,上回去阴冥的时候拍的那张。 照片里是阴冥的花田巷。 我想起那片地方,想起阎恪曾经答应我,要在阴冥帮我种一大片莲花,又想起离开家时,我托秋寒替我照料的那盆夜莲。到最后,我也没见到它开花的样子。 我回复消息,好。 不消一刻钟,他就到了。 门一开,一阵凉风,吹得沁凉沁凉的,心头舒爽,竟然是快入夏了。 他手里提着两副灵药,“你爹如今的体质不比从前,这些药,你能不能收下?” “我知道了。”我洗净了杯子,“喝茶还是凉白开?” “都好。”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我把水递给他,他回过神来,看见缩在沙发上的潇潇,“潇潇睡了?” “嗯。玩累了,就趴在那里睡着了。”我笑了笑,“白日里闹得头疼,睡着了倒还有几分可爱。” “小孩子是很可爱。” “这样可爱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下手呢?” “你说什么?” “潇潇生病,是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小白……”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我一手已经化刃,冲到了他面前,“你怎么忍心对她做这么残忍的事!” “你怎么下的去手!” “小白——” 我歇斯底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去死,都去死吧!” 阎恪任我掐住了他的脖子,煞灵已经绕上了他的四肢百骸。我看到我的指节发白,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一次没有释放出抑制来。 他低垂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轻轻地抬起手,抹去我脸颊一滴滚烫的热泪。 “小白,别哭......” 一行清泪却从他眼角流下来。 我的手无力的滑落,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出来。 孽缘,真是孽缘。原来庄生梦蝶,一切早已经停止在睡着的那个春天。 ———— 乍暖还寒的时候,太阳如果出来,晒在身上真是舒服极了。 我难得地被放回了元风殿,见到了那年的第一个日头。 有人挡住了光线。 年前阎恪曾踏足过院子。 我记得他冷淡的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歉疚的表情。 我多恨他啊。我想把杯盏砸落,大发脾气,可我那时吊着一口气,连抬手都有些费力。 我恨不得他和宁婉风去死。 可我终究没有咒他。我想大概是那样太便宜他了吧,他不会爱人,那我便诅咒他,永生都不能跟他爱的人在一起。 来人细声细气,语带嫌弃,“你瞧瞧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成了女鬼了……” 我也错眼去看,“丹朱仙子屈尊来此,不知有何贵干?”我闭着眼睛换个姿势背靠着门框,“风凉话说完了的话,就请回吧。” “你!你真不识好歹!亏我还想帮你。”丹朱甩了甩袖子,跑出去又折回来,跺了跺脚,“听说三重天新生了一道裂隙,通往海外仙境。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我睡醒来的时候,听见仙娥们抱着花灯在廊角说话。今夜是天宫的百花节,所有人都要去放灯祈愿。 凡人祈愿,神仙也祈愿,大抵这世上,没人逃脱自身的命运。 我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幸好,宁婉风给我指出了一条明路。 我站在三重天的轮回井口看了一会儿。今夜月亮被乌云阻隔,连星星也没有一颗。 一路逃跑出来,竟然一个阻拦的人也没有,重重看守的仙兵只当无睹。 我能够想象,宁婉风听人回报消息时嘴角勾起的一丝冷笑。蠢到相信丹朱的三言两语和仙娥的闲谈。 在她眼里,我也许连个像样的对手都算不上。 但事到如今。死,莫不是另一条生路。 那里没有阎恪,没有宁婉风,我爱的人,都在那里等我。 我记得那个晚上起了风,划在脸上的时候还是有些冷。我看见乌云被搅散,天边露出鹅黄的弦勾。 真好,真好,天快要亮了。 第126章 神仙·养胎 天地混沌的时候,世间有两个空间,后来创世者为免动乱,封闭了平行空间,也就是世间的梦境。 怪不得。怪不得那里魂魄横行无人管理,怪不得金湾镇在一朝一夕之间夷为荒原。 三重天的那条裂隙,正是通往平行幻境。 我看着自己几近透明的手指,有些魔怔,“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我做的一场梦吗?” 阎恪看着我,声音放的很轻,轻得无力,“这里是平行世界的往生幻境,百花节那日,你从三重天跳下去,误入了这里。” 幻境,幻境,竟然都是幻觉。既然是幻觉,为何痛苦仍这般真实,为何我失去的那些东西,并没有重新出现呢? “因为你一直是个清醒的人。小白,你心中分明的知道,失去的东西,便不可能再回来。” “清醒……” 我跟着他念出这两个字,觉得真正的讽刺。这清醒的代价,多大啊。 “对不起,小白”,从不道歉的阎恪近来似乎总在说这三个字,“你听我说,如果你留在这里,只会和胡文明一样的结局。” “你阿爹的身体不好,在这里停留太久,对他不好。” 我听到这句话回过神,“我爹?” “是,你爹他真的还活着。”阎恪的眼神好像很坚定,他顿了顿,握住我的手,“而且,潇潇,她在等你回去……” 我死死盯住他,“潇潇?你说潇潇活着?可,可她……” 他点了点头,“你还记得那碗药么?孟铜钱给偷偷截去换了。所以,潇潇她……还活着。” 我心里像突然燃起了希望,又像一盆冷水浇过,苏醒得有些瑟瑟缩缩。“我要怎么相信,那不是你设置的另一个虚幻梦境?” “不是,你仔细想想,倘若如此,我又何必大费周章让你离开这里?我就是担心你承受不住,才等到现在,等一切妥当了才来接你回去。”他担心我不信,慌忙又补充道,“你还记得你在元风殿看到的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么?那便是你的肉身。她肚子里怀着的,便是一百岁的潇潇。” 我记得那个姑娘,记得她穿着宽大的睡衣,双眼没有神采。 “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想问他为什么还能活着,到现在,我只要答案。 “真的,小白,是真的。” 阎恪的神色温柔而坚定,我一时之间恍惚看到那个崐山上的少年,竟不自禁地想得远了些,“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你不用担心后果,一切后果都有我来承担。” “你只要,好好的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也许是真的有点累了,又也许是这个世界开始在抽取我的气力,我任由阎恪抱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好。” 好。 ———— 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那个梦真实得残酷。梦里阴冥的人都死了,我和阎恪离了婚,我逃跑到人间生下了他的孩子,她长到一千岁,也死了。 我醒来时是黄昏时候了,夕阳挂在窗子上,又落在那面穿衣镜上,打上一层金色的薄膜。 那是面水银镜子,照的人特别清楚。从前的天宫是没有这种镜子的。 我问进来的仙娥,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她瞪着杏眼,话也忘了接,撂了茶盘跑出去了。 很快又有脚步声。来人一脸青茬,略显着沧桑,双眼泛着光,怔怔地看着我,没说出话来。哽咽着道,小白,你醒了。 只消这一眼,只消这一句,所有的纷繁往事全都回到头脑里来。 没有什么梦境,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刚刚发生过的。 我的眼睛有些热意不可抑制的跑上来。 阎恪有些慌乱地往前赶了两步,轻轻地坐到床边来,抬起衣袖,拭掉了我脸上的泪。 小白,不要哭。 潇潇呢?我问。 她在的,她在的。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那里面有个小生命在轻轻地动。 我想起了别的事,阎恪知道我想问什么,“你爹也很好,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带你去看他。” 孟阿谀突然在床头叫了两声。 它比从前大了一圈。它前脚趴在我的膝盖上,舔了舔我的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摇了摇尾巴。 大概,从前的那一切,以后只有我俩记得了罢? 一切都这样不真实。 阎恪说往生幻境的时间过得比真实世界快了许多,这里不过才过去百余年而已。 司鸾时常会来看我,她如今当了官接了任,除去插科打诨时的不正经劲儿,整个人其实沉稳了许多。 比如她现在揉了揉不太耐烦的额角,“拜托您嘞天君,我们姐妹俩说悄悄话,你不能稍微回避一下吗?这样我怎么方便说你坏话?” 阎恪的茶水已经递到了眼前,“不方便的话就不要说。” 说回来,自回天宫之后,阎恪寸步不离,批公务一等事务也悉数搬到房间里。如今天宫的掌权人是阎琛,阎恪与之势同水火,却又唇齿相依。按理来说他此时并没有这么闲才对。 只是,我却并不习惯与他独处。只要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只要他贴近我想要说什么话,我便觉得浑身难受起来。 有一回我睡醒时发现他坐在床边抓着我的手,吓得从床上滚了下去。 后来他便搬到了旁边的房间。来元风殿串门的人时不时多起来,阎恪只在有人的时候进来。 我聊着天,发觉阎恪都是静静地坐着。他话虽然不多,却不是安静的人,从前都是世界中心围着他转那种。他安静地倒茶,或者听我们说话,或者写字,目光会往这边投过来,我有时候感觉他身上有些冷落,等客人散去,想说一两句话,却无从开口。 也只好作罢。 还有另一件事。 我向阎恪提了几次,他终于同意让我去看胡衍。 这孩子虽是往生幻境的人,却承袭了胡双喜的魔心,得以从往生幻境中活了下来。 他和胡双喜一样倔,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坚持要跟着阎琛回天宫。 “你不能去。” “我得去,孟阿姨,我得去,才能替我爸爸报仇。” 我凶他,“不许去!小孩子说什么……” “孟阿姨。”他看着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难道以为,我留下来,就能活下来吗?我知道您拼死也会保护我,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孟阿姨,您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看着他一脸坚定,我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我想起胡双喜,想起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谁也不能说服谁怎样活着才是最好的。 胡衍穿着锦衣华服,眉眼之间自带气势,他差人给我上茶,行云流水,我竟分辨不出这是那个每日在校门口等胡双喜接他放学的十岁男孩。 总归,看样子他应该过得不错。 胡衍看了一眼我的肚子,笑着问我,“孟阿姨,这个要生下来的小家伙,打算叫什么名字?” 我摸了摸肚子,下意识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叫……” 可是也就是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潇潇,已经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加快进度…… 第127章 神仙·活久见 近来,每日礼物像流水一样送进元风殿,吃的、穿的,还有新奇的玩物。不止这些,阎恪每日还会给我写信,寥寥数字,用飞白体写在漂亮的信纸上,款款柔情,有风花雪月,也有鸡毛蒜皮。 他将一切都做得极认真,一日不误。就好像要匆忙地恶补过去那些缺憾。 我每次都会拆开看完,再命人小心收起来。 不是说我如今多看重这些东西,只是曾有过这种心情,回头时便能怜惜几分。哪怕他是阎恪。 但我情绪有时也很不稳定。 他今日批完公事便跑回来陪我吃饭,席间聊到孩子,他便问,“潇潇今日还听话么?她有没有踢你?” 听着他一口一个潇潇,我心里陡然就升起一股恶心感,饭碗一撂,冷冷地道,“不要叫她潇潇,潇潇已经死了。” 汤被打翻,从我手边淋下去,有点烫,但不疼。 在席者还有司鸾、燕洪、思七一众人等,一时之间无措地懵在那里。整个房间都万籁俱寂。 阎恪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他脸上挂不住地青了一下,而后慌张地取了湿帕子盖在我手上,慌张叫人去差医仙,“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她不是潇潇,可她也是我的孩子。我很快清醒过来,知道是自己冲动了。 我不该发脾气的。这样毫无好处。 “实在是不好意思,怪我影响大家食欲了。不知怎么的,最近情绪总是不稳定。” 司鸾跳出来打圆场,“怀孕是这个样子……” “你没怀过,经验倒是很足的样子……” ———— 吃过晌午饭,阎恪有事出门,我便打算去人间走一走。 他见我同他一道出了门,欲言又止,我目光坦荡又平静,他最终并没问我去哪里,只说,“出门注意安全。” 我又想起往生幻境的人间。 司鸾说,天下六界,本来都有平行空间,但古早时皆已被封锁,人间的平行幻境是收尾工作,所以当时处理得宽泛了些。鬼族覆灭,极乐山交接出现动乱,恰逢魔君之死、天帝历劫飞升,这才有了人间的平行空间。 真实的人间和往生幻境不一样,这里过了不过才百年。 历经动荡,百废待兴,到处还是生机的景象。街上一个魂魄也没有。 我如今肚子有些显怀,虽然学了御风术,并飞不了多远,便在近天的方德镇落了脚。 我甫一到方德镇,便有算卦的在镇子入口摆摊,“姑娘必是天上飞下来的仙女儿。来,要不要算一卦呗?算八字二两,姻缘六钱,两个都算的话还可以打八折。” 我纳罕于他的眼力,“你怎么知道我天上来的。” “你周身仙气缭绕,通体紫泽,一看便不凡人。” 正吃惊,旁边摊子的摊主扯嗓子喊我,“小姐,你信他的鬼话。现在人间都没人信命的,咱们这儿离天上近,也就偶尔有些个小神仙最近手气背,来给自己算算风水。有这些个闲钱,不如买两碗糖水喝,一碗才十文钱,喝了养颜还润肺。” 算卦先生炸毛了,袖子一撸,“诶,我说王九,你这混小子,你成心砸我生意是不是?” “我这是看不过去眼而已,”卖糖水的小伙子摆摆手,“这姑娘虽然是天上来的,却不是仙女。” 我笑着走到他摊前,要了一碗糖水,“我不像仙女吗” “像女鬼。” “……” 我仔细想想,越发觉得这张脸这讲话的语气好像十分熟悉,“诶,等会儿,我瞅着你有点眼熟,你是不是……” 不对啊,人间已过百年,那位给我算命的大叔,算时节坟头草都蹦起老高了。 “我那倒霉爹,早几十年就入土了。”他把糖水倒了满满一碗,“干这一行的,都不长命。所以我现在都改行了。” 他一脸沧桑,我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忍打岔,便问,“因为泄露天机,折了阳寿么?” “也有这么个说法。”他的话跟着手抖了一抖,满满一碗糖水又倒回锅里一半,“家里一直揭不开锅,有天好不容易吃了顿饱饭,给噎死了。” “……” “你这天生煞体,居然活的比我爹还久,也是活久见了。” “你爹跟你说起过我?” “当然了。你那个命格,如此罕见。天生煞体,还毫无节制嚯嚯煞灵,还给人下了诅咒,简直是个不要命的主。可是你居然还好端端活着,竟然还搞出了这么大肚子。” “谢谢你哦,看来我真是命好。” “什么命好,”他显然很不以为然,“我看你能活到现在,是周围人替你扛下了不少劫。” “你意思是,遇上我就没好事是吧。” “也可以这么理解。”他揉了揉自己的左脸,“就像现在,因为碰见了你,我刚刚平白挨了那小子一拳。” ……你那不是自找的吗? 我端了糖水告辞,“你等等。” 我回过头,小伙子看着我,邋里邋遢的脸居然正经无比,“有时候,人活于世,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既然走到这一步,就要想走好这一步。” 我怔了怔,事到如今这一步么? 他说到这里稍一停顿,继续道,“比如说,既然算了卦,就要把卦钱付了。” …… 我回元风殿时,阎恪刚好散了会回来。 经了上午一事,我心里总有点不舒服。我历来不是个爱飞冷刀子的人。但主动开口说话,我也做不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放了手里的折子,缓慢地走进来,打量了我一会儿,轻声道,“今日在方德镇玩的还开心么?” 我迫使身体放松了一点,“嗯,好久不去人间,比从前变了好多。”接过他脱下的外衣,挂到架子上,又给他倒了杯水,“我看街上并不像往生幻境里一般许多鬼魂游荡,那凡人死去,都去往哪里?” 阎恪似乎讶异于我的举动,盯着我怔怔半晌才接过杯子,“由极乐山集中焚毁,不再往生。” “这么一来,就没有轮回、没有鬼魂一说了?新生命从哪里来。” “也有,执念太强的魂魄无法焚毁,会在天地间停留,最后去往无方之界。”阎恪喝了口茶,声音忽的松快了些,“新生命,便是由天地灵气孕育而生。” 无方之界,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所在。我记得,阎恪说,阿爹的魂身是在那里带回来的。 我抛开这些想法,向阎恪道,“改日,我还想去拜访一下阎琦夫妇,我虽然只是同双喜的幻体相识一场,该缅怀的总要缅怀,你能不能陪我去?” 阎恪有些意外,怔了一怔才点头,“好。什么时候?” 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只要你想去,都可以。” 我托着下巴,嘿嘿地冲他笑了,“要不,咱们明天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更新加油更新 第128章 神仙·离婚 胡双喜曾经说过,叫我找阎琦交接,掌印还在他们手里。 上次一役后,阎琛虽然相信了掌印已毁,但他历来是个警惕的人,阎琦夫妇隐居在人间,很难说没有监视。让阎恪陪我去,未必不是最佳的选择。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很早便起来准备。 我们到时,阎琦夫妇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阎琦手里拿着工具,正在满丛的绣球花旁好一架秋千。 我笑着扣了扣门,“两位真是恩爱,令人艳羡,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让天君和娘娘见笑了。”姜碧华拍了拍裙子起来,“他也就只会做这些个没甚用处的东西,扭扭捏捏,胸无大志,不像天君尊上胸怀天下。” “肯花心思博美人一笑,怎的是没用处?都是福气。”我堪堪回头看一眼阎恪,半带着嗔怪地,“你看他出门都摆着副架子,倘若肯花这般功夫,我便是做梦都能笑醒了。” 阎恪杵在门口,一时间呆了呆,似乎是要说话,“你若是……” 姜碧华已经迎我进门,阎琦泡了花茶,就在堂屋里就坐。 时来新燕啄春泥,蔷薇、桔梗、绣球花放肆地大朵地开得满院都是香气。 喝过茶,叙了旧,阎恪和阎琦在前厅聊天,姜碧华拉着我去院子里赏花。 “娘娘自往生幻境回来,一切都还好么?” “挺好……”我不提防她突然这么一问,“仙子这话何解?” “天君此番接娘娘回来,当是花了许多心力,可见其对娘娘一腔心意。然当年天家的夺位之争,娘娘是亲眼所见,其间水深火热不必多说,碧华只望娘娘,莫可大意。”姜碧华眸色深深,“本来娘娘与天君之家事,碧华说此话当有故生嫌隙之疑。愿娘娘恕罪,碧华只愿娘娘一生周全。” “我知你是真心为我着想,才能说这番话的。”我道,“只是,你为何有此顾虑?” “九曲州宁家虽然没落,宁氏却并未处置,然六界何处,并无她的踪迹,碧华只是冒昧猜测,也许,可能被人藏匿。” 我点点头。 “你和阎琦,真的打算长居于此?” “如今魔尊已逝,魔域收归天族,阎琦本也不是胸怀大志之人,这也是遂了他的心愿。” 提起胡双喜,我们便都沉默了一下。 姜碧华忽的转过话,“娘娘何时的产期?” 我答,“请医仙看了,只说是近几年的事,具体日子却算不出来。” 姜碧华轻轻抚上我的肚子,道,“这孩子将来必定身披福泽。” 一股灵力沉淀在深处,我也笑着看她,“那就要借你吉言了。” “听闻仙子博闻强识,可否听闻过无方之界?” “无方之界?”姜碧华眸色划过一丝讶异,“那是不定时间与空间的一方境界,那里是执念的怨灵所去往的地方。” 和阎恪的说辞一样,我问,“六界的怨灵皆是如此么?” “传闻是如此。记载此界的无字真经已被销毁,真假已无从考证。” 我一惊,“你说的,是崐山虬眉道长的无字真经?” “是。我幼时曾听魔尊提过,无字真经写有无方之界的记录。娘娘怎么会想到问起这个来?” 无字真经最后是在阎恪手里被销毁的。我岔开话,“只是听人提起,一时好奇来。” ———— 从阎琦夫妇处回来,阎恪半扶着我,“都聊了什么?” 我心下明白他顾忌我的想法,并没有监听,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空空荡荡地环指,随口道,“必须要汇报么?” 阎恪脸色僵了僵,“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其实也没聊什么。聊了聊胡双喜,聊了聊近况,碧华还一本正经地给我传授了育儿经验。你说她也是,我可是独自养了一千年孩子的人,我给她教授还差不多……” 阎恪闻言,脸上的笑意很淡,听我说完,讪讪地看着我,“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 我近来身子重,确实体力跟不上从前,便应下。 阎恪替我捻好被子,便出门去。 我醒时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阎恪坐在一堆木板子木屑卷儿前,手里抽着绳子正吊在后院的那棵古树上,“吵到你了?” “你这是做什么?” 阎恪错开眼睛,面前的木板锯得有些棱角不齐,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做一个秋千。” 我记起同姜碧华说的那些话,不免一怔,笑道,“你怎么还当真了,我就是应口一说。” 阎恪拧紧了绳子,细致地用小结绑好,“将来孩子若是出生了,想必也会喜欢这些……” 我恍惚想起从前他在后院架起炉子给我烤地瓜,扇着小火,熏得满头都是汗,却不肯用术法,说是失了韵味。 我正胡思乱想着,恰逢送信件的仙差鸟来,我打开,是一摞文件。 重建阴冥需要一个名头,总不能是天家的名号。 阎恪忙着架秋千,他并不问我送来的是什么文件。 这次却是我先开口了,“阎恪。” “我到时候想把孩子养在阴冥,这秋千恐怕是用不上。” 阎恪停了一下,又继续,“那改日我在阴冥再做一架。” 我又喊他,“阎恪。” 这一次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站在阳光底下,“嗯?” “我们和离吧。” 第129章 番外篇·孟铜钱 秋寒站在相涂门的桥边。 孟铜钱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总得试一试。”秋寒似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阴冥覆灭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只留小姐一人存于这世上,以她的心性,我不陪着,怎生存得下去?” 孟铜钱有些迟疑,“她嫁去了天家,往后总还有阎恪护着。” 秋寒只是冷笑了一声,“阴冥没落,天君却还上门提亲,谁知道是为了什么。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看那阎恪,也未必是良人。” 孟铜钱看着她,“可那生魂来路不明,你这般未免有点冒险。” “小姐前日不是还让他跳了亡岩么,起码证明,他足够真心。” “可是……” “时间来不及了。印牙婆婆卜了卦,卦上说鬼族和生魂缔结,也许能扭转彼此的命数。” 孟铜钱心里不踏实,“但数千万年来,从未有过任何记载,此举未免孤注一掷。” “我总要试一试。”秋寒看着面前冒着雾气的河水,语气放得那样坚定,“不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此事你暂且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我知他们将我做女儿看待,必定不同意我此举做法。” “孟铜钱,你我自小一块长大,老爷夫人待我们恩重如山,小姐与我们情同手足,答应我,不论是谁走到最后,定要护小姐周全。” 孟铜钱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好,我答应你。” ———— 去天宫做随侍是他提出来的,但其实也是冥主的意思。 那夜晚上他把孟铜钱叫到冥府,“小五,你平时虽然贪玩了些,但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性。我知道你对宜儿有意,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才故意做出这般假象来。” 他有些意外一切都被冥主看在眼里,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但冥主显然是有更多的话要告诉他,“我从前也是想将宜儿许配给你的。” “只是,只是,”他从冥主眼里看到沉痛和死寂,“天将降横祸,人间如今不信鬼神,鬼族无所皈依,阴冥将亡,这是逃不掉的命数。印牙师已经算过了,宜儿是天族太子的生死劫。我便只有将计就计,将她送去天族,渡过此劫,方有一线生机。我将她送去崐山,嫁去天宫,步步安排至此,也是无奈之举,望你体谅一个父亲对孩子的苦心。” 冥君在孟铜钱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现今阴冥日渐衰落,止不住哪一天就会消亡。我知你并非鬼族中人,我拜托你,倘若有那一日,护她周全一二。” ———— 阴冥覆灭后,孟宜的情绪就很不稳定。 因为鬼族消亡,原属的灵力都渐渐退化,她逐渐地变成一个普通人。 后来,阎恪要娶宁婉风过门。 大抵世间事都有些如此,待你身处漩涡,趋炎附势的虽不算多数,落井下石的必定有之,敢接近的就真是屈指可数了。 所以元风殿日复一日无人理会,后来就经常有人上门找茬。 孟宜的情绪本身也很不稳定,接受了阴冥覆灭的事实后,她整个人萎靡了很多。 那时候司鸾赶赴极乐山出任,真正跟在她身边的,也就孟铜钱一个人了。 但她脾气很坏。 要么死寂沉沉不说一句话,他只要靠近些,便大骂他没用,怪他给自己找麻烦,叫他滚远点。 孟铜钱眼看着她砸东西。她同人吵架总是气势很足,好像这样就能高人一等似的,但那些瓷器玉器总是碎在她自己的脚下,好像多么凶狠似的,到最后也是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但天宫的日子一日比不得一日。宁婉风眼里容不得沙子,阎恪便要除去这颗沙子。 孟铜钱大概能领会她能想什么。 除去她的坏脾气。她大概知道天宫的人针对的只是她一个人,他若是扬长而去,日子必定好的多。 她觉得自己是个倒霉鬼,是克星,她不愿意他跟着她吃苦头。 她从前开始,就是一个嘴硬的人。 孟铜钱离开她了,他跑去阎恪的眼皮底下,去给宁婉风摇尾乞怜。 这样,有他帮衬,她的日子大概会过得好些。 孟铜钱知道她不会领情。 但他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正如在吹魂裂,他顾不得天帝交待的任务,顾不得所谓爱恨纠缠,毅然跳下了吹魂裂。 世人都道崐山弟子蛮南被斩杀于疾风台,这是最好的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有了交待。没有人知道吹魂裂那一跃。 他想他这一生,也算不负众望。但他已经没有脸面去见死去的亡魂,他也无法面对孟宜。 孟铜钱醉醺醺地躺在阴冥的花田巷。 如今清荷十里,月色朦胧,一切美好得不真实。两行清泪从他脸庞无声划落。 第130章 神仙·办手续 阎恪知道我这句话不是一时冲动,因而杵在那里没有动作。 我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让我重建阴冥么?” “我多方打听过,重建阴冥,需要鬼族血脉。我如今嫁给了你,算作是天族之人,便不能继承鬼族基业。” 阎恪沉默了一会儿,浮云的影子落在他脚边,他终于开口了,“不能再等一等么?” 我笑道,“你知道我盼望这一天已久。” “我知道。”他抿着唇,目光里纠集着,而后点点头,“我答应你。” 我知道他会答应的,却没承想会这般爽快。由来阎恪也有这般好说话的时候。 不过问,不质疑。 其实此前,阎琛的正配,极乐山的真正神女,胡清媚来探望我。 平日里见我的人,阎恪都经过了层层筛查的。听说前任天妃,也就是阎恪亲娘,听闻我回来早就要召见我,只是都被阎恪阻了回去。 胡清媚见我,他也是打算阻拦的,我说想见一见,他便也同意了。 这位神女,和胡清媚不同,端的是端庄典雅,秀丽大方。 她送了许多礼物,只道,“且不论他们兄弟如何,我们女儿家妯娌间的感情并不能受影响。” 我看着她,想起当日阎琛为了索取胡双喜的记忆,毫不犹豫地愿意交出她的性命。 胡清媚笑,“天妃看我,似乎眼底总有种悲悯情怀。” “兄弟如手足,娘娘怎的说这番话?”我意有所指,“阎琛天帝,在娘娘眼里,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很淡然处之,“杀伐果断,有魄力,注定君临天下的人。” 我笑,“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这样评判自己丈夫的。” “天妃问的,不是天帝的为人么?我作为阎琛的妻子之前,首先是天宫之后。”她突然抿嘴笑了笑,似乎是觉得自己失言了,“瞧我平日话本是不多的,今日与天妃一见如故,竟多嘴了。” 一见如故不知真假,但我想,她来的目的,大概是达到了。 她的话里话,儿女情长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身的利益最大化,才是正道。 出发点为我好自然不是。人人都道阎恪如今对我千依百顺,我若是重建阴冥,他必然应允,分去阎恪大部分心思不说,其人力物力,也是一笔大消耗。 只是不必劝,我的心里早也有了计量。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来办的。 ———— 我和阎恪到了六界姻缘局,门槛还没踏进去,眼尖的伙计早迎了过来。 掌司是个老爷子,我发和离申请的时候听说过,据说是从外地进修回来的,将六界姻缘局办得如火如荼,所以在姻缘局里,颇有声望。 他颤颤巍巍地跑了过来,“天、天君,您怎么大驾光临了,老叟有失远迎,实在该死,该死……” 阎恪扶着我坐在前台的凳子上,语气轻描淡写得和点菜一样,“给我一本和离证。” 掌司眯着眼睛,不知是讨好的弯着腰,还是本来就这么弯,“您说您,怎么还亲自登门拿呢,您吩咐一声,我们立刻就送过去,和离证是吗,好的,马上给您——”他急急刹住车,眼珠子就差弹出来,“啊?和离证?” 阎恪扫他一眼,“你们这里,难道还办别的吗?” “当然没有,自然肯定绝对一定是没有!”那腰突然一下直了,顺手把前台那些代办准生证、通行证以及驾驶证的小册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拢进了袖子里。 他堪堪一笑,“主要是看您二位这样,怎么也不像要和离的样子。” 我问,“那该是什么样子?” 他指了指远处,“要么正眼不瞧带一眼,要么两句话就要吵将起来,像您这样相扶着走进来生怕磕着碰着的,可真是少见……”他突然顿了一下,“不会是天界要拆迁了,涉及到地界划分问题,假和离吧?还是孩子户口问题不好落实?” ……呃,这位掌司您到底是从哪里进修回来的? 我哭笑不得,“您多虑了。我们讲究一个和平分手,好聚好散,不至于那么苦大仇深。” 阎恪敲了敲桌子打断他张开的嘴,“赶紧办吧。” “诶,我去拿表格,您二位登记一下。” 我动了动腿换了一个姿势坐,阎恪眼见着就在旁边蹲下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是不是走累了?我给你揉揉。” “我没事,”我拉他袖子让他起来,“你快起来,那么多人看着呢,有损你的形象,叫人家白在背后笑话里。”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抵触,也不说话,默默坐下。 掌司拿了姻缘册,“您二位都想好了?确定要离?” 我点头,“是。” “成。按照我们姻缘局的规矩,会给二位推一剂药汤服下,之后潜在意识会发挥作用,回顾过往,一柱香后醒来,若是还想离,这事儿就一锤定音了。” 我觉得麻烦,“不用了,我们都是深思熟虑过了的。” “这是姻缘局历来的规矩,望娘娘不要为难老翁。何况,这规矩也是为了使少一些错恨,娘娘当体谅先祖们的苦心。” 我仍有些犹豫,正要开口,阎恪道,“这药可有副作用?” “从古至今来说,未出现过。” 阎恪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他,“那成吧。” 一碗药饮尽,往事纷繁好像便真的到眼前来。崐山的洞府初次见面、修道听课、人间历劫、成亲后的吵闹与宁静岁月,吹魂裂的风雪,宁婉风的笑,芳华殿的旖旎,坍塌的阴冥轰然落在我眼前。 我只觉得胸口闷痛,压榨着整个心脏,紧地喘不过气来。 我猛的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擦了额头上的汗,偏头看那柱香刚刚燃尽。 阎恪还未醒来。他扶在案上,也不知见到了哪一段,泪水竟淌湿了衣襟。 第131章 终章 “孩子归谁?” “归我——”我转头看阎恪,“吧?” 阎恪唇线微微绷着,“嗯。” 我便又得寸进尺,“那个……我还要一个人。” “就是我之前那个侍官,孟铜钱,他本来就是鬼族之人,我想把他也带回去。” 掌司看着我,有些诧异,“这是成亲之时就写进天族族谱的,既非亲属,按规章是不能——” “给她吧,”阎恪,“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我瞧着他这副样子,像是恨不得将自己打包好给我一并带走。 但为宽他的心,我只好道,“先这些吧,到时候缺了什么东西,我再回来拿就是了。” 自此,算是跟阎恪半了书面上的手续。于社会关系上而言,他真正成了我的前夫。 我提出来明日就要搬回阴冥去。他似是有些犹豫,片刻之后却仍答应了。大抵是想到了的。 “也好。近来天宫事务颇多,我怕会少了许多陪你的时间。” 我道,“不妨事,你若是得闲要见我了,传个命令,我便赶回来。” “不,你不用回来。”阎恪想起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推说完,又补充道,“你身子越来越重,须格外小心,若是有空闲了,我便去看你和孩子。” 我默了一下,问他,“天宫,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阎恪对上我的视线,他的眼里有光,似是诧异,我开始关心他的事情。那光很快就暗淡了下去,他避开我的目光,摇了摇头道,“无非是那些明争暗斗。” 我便不再过问,打包好东西,回去那天阎恪送我到家,安置好一切才离去。 “你好好保重身体。” 我站在阴冥新装修的门口送他,看他立于云端,忽然想起以前阿爹出远门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你也是。”我启唇,笑着挥了挥手,“再见。” 话音未落,阎恪却背过身去。他仰了仰头,望向西山日落,而后腾云而去。 回了阴冥之后,我便与孟铜钱着手商议重建阴冥之事。 现如今,我的全部身家,除去身上这个孩子,唯孟铜钱与孟阿谀而已。 重建阴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这个架子,其实阎恪已经建好了。缺的是往生的魂魄和阴冥的主事。 魂魄的收集非一日之功。 凡人如今不信鬼神,改走极乐山,去往极乐世界。我便改了设计,专收飘无定所的冤魂怨鬼,这样一来,也算阴冥的一大特色。 我身子不便,只能差遣孟铜钱游走于人间与极乐山之间。 我收集的三十三缕真魂,以此集结,作为开始。 至于主事人,我近来渐渐有些了悟。 阎琛虽忌惮阎恪,却不至于因为他放过我的地步。胡双喜当日对他下了死咒,他如今虽是不死不灭的天帝,倘若六界联合反水,对他仍尚有一线威胁。他做事狠厉不留情,绝不可能斩草不除根。 如今鬼族覆灭,只余下我一个而已,为何他对我再无过问? 我在细数窗间过马的日子里,悟了原因:我已经无法承袭鬼族大统,成为下一任冥主。 要么,我不是鬼族之人。我既然承袭了鬼族的灵力和地咒,那必须是鬼族嫡系。 那么,只有死人才没有话语权。 意思是,也许我早就死了。 如今残存在这世上的□□,也许,只不过是谁的执念罢了。 由此可见,阿爹、包括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过是一抹幻影而已。 从前我不愿意相信他们死了,大概,这世上也有人不愿相信我死了罢。 我略略算计了一下时间。跳下往生幻境那会儿,我也许就已经死了。 我以为发现这个事情,我大约会极难受。而今,原来岁月不过是一口开着小火的小煎锅,细细煎熬,那疼痛早在日月辗转间麻木和耐受。 阴冥一旦没了主事,建起来,也不过是个虚晃的空架子。 我走过相涂河,同孟铜钱说起此事,大约有点子托孤的味道。 孟铜钱的脸色不甚好看。但是并不吃惊。想来,他比我早知道。 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真是万分不厚道。对亲近之人如此轻慢,临了又大肆索求,我想我所欠下的债,又要多一桩了。 相涂河边,那个熬汤的孟婆还坐在桥头熬汤。 说来稀奇,鬼族覆灭,孟婆却还活着。我后来查过典籍,鬼族族谱上竟然并无任何关于她的记载。孟婆虽姓孟,却不归属阴冥管制。 听说阴冥没落后。她不愿意招安极乐山,就在这里住下了,依旧是每日熬汤。没有记忆,也有没有记忆的好处。 过不久,司鸾来探望我,带来的,却是一桩骇人惊闻的事儿。 冥府正堂,设了暗门,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宁婉风,她被装在盒子里,衣衫洁净齐整,像睡着了一样。 我陡然想起往生幻境里,胡文明的妻子。 她被放在这里多久了?我每日进出,竟毫不知情。 我想起归来那日,里里外外阎恪皆是打理了一遍。 燕洪见我神情不对劲,急道,“你别误会,天君可都是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救你……” 我觉得恶寒,“救我?怎么救?” “你跳了往生境,真身又被咒灵耗损,只有借用她的躯体,汲取她的灵气,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心头讽刺,“所以,我占用宁婉风的躯体,带着她的记忆,作为她活下去吗?” 燕洪听出我话里带刺,矢口道,“为什么不能,你知道他为了——” 司鸾堵住了他的嘴,扶住我的肩膀,咬字之间,似也有几分艰难,“阿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先活下来,才能想其他办法——” 我自然知道活着何等重要。 前几日我在阴冥巡视,微风吹起,日头晒在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温暖。几个小鬼追着跑着,稚子童声唱着俚语小调。活生生的生气,令人欢喜,又是让人何等舒服。 可是,阎恪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让我彻底成为宁婉风,他明明知道我有多—— 我明白阎恪这些日子躲着不来见我的缘由了。 原来他也知道心亏,所以才派了司鸾来做说客。 他捏出阿爹的幻影,创造这个孩子,翻修阴冥,不过是想累积我生存的意志。 他自诩了解我,他说他从前没有顾及我的感受,现如今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他要我活下来。 倘若他现如今在我面前,我指不定会冲上去给他一个大耳刮子,骂他厚脸无耻。 但我缓过这口劲,我觉得太累了。 他骗我,我假装被骗,试图将自己也骗过去。可是失败了。 我如今变得也很嗜睡,如潇潇当初一样,我想大概是时日无多。 阎恪,我不想再见他了。 他要这般,便如他愿吧。 我似忖了一忖,失神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要想开些,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希望我能好好活着的。 如今我要死了。我希望我希望的人好好活着。 我没忘了咒灵的后遗症。我这辈子滥用它,身体磨损不堪,这已无法挽救。但这玩意儿有遗传。从爷爷那辈儿到我爹身上到我,咒灵会转移到下一任鬼族血脉身上。 我本意是要借着这最后一把的地咒之力,重开往生幻境,并将它逆转过来,当做阴冥的新基地。只有这样,潇潇、秋寒他们才能重新活过来,也只有这样,改日,讨伐天帝才方有一线生机。 只是,万事万物,总要有代价才平等。 我若死去,那么将来潇潇活过来,承袭了这地咒的能力,相应的代价,也将由她受过。 我终究是对不住她。 我爱她,努力把未来的日子替她想得长远些。却只有这么多了。我无法预判六界的局势和阴冥的发展,我也不晓得,将来会不会有一天,她会恨我再次将她带到这个世上来。 —— 我真正感受到生息流逝的那日,便是我生产的那日。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肚子忽然一阵阵痛,我躺在石床上,发觉已经动弹不得。 阎恪安插在阴冥的眼线,早发了消息出去传报。 可我知道,她来不及了。 孟铜钱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他知道阻止不了我,也阻止不了这一切。 我本来是很累了,可是最后的这一刻,我忽然想和孟铜钱说说话。 鬼族已经没了,我要是死了,留下他一个人,他又该多难过呢? “你不要觉得我放弃了机会,如果我真的活着,我一定好好过日子,在往生境里你也看到了的,可是,如果完完全全融合到宁婉风的躯体里,那活着的到底是我还是宁婉风呢……” “孟铜钱,以你的本事,我看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快活的,我不担心你……” “往生重开,潇潇她们有机会回来,从前的记忆全部会消除,如果不幸记起了,不要告诉他们我死了,如果不记得,也不要提起我……” “这个生下来的孩子,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止玉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止于玉碎,挺好的……孩子,我就拜托给你了……” “孟铜钱,我有些困了,想睡了,以后,有时间咱们再慢慢聊……” 我喜欢晴天的。虽然阴冥的天总是阴沉沉的。可是今日天雷大作,风雨潇潇。头一回发觉,暴雨天也这样好。 孟阿谀爬到我的脚边,用脑袋蹭我的手,想让我起来。我摸摸它的头,算是宽慰。 我这一生,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悔了悔了,悟也悟了,到最后,只觉得自己落了病,不发烧、不咳嗽,不痛也不痒,只是药石无医。 我明白那日胡双喜的笑了。我看见他们的魂魄飞回来,同我打了照面,而后往生地而去。 他们真的都回来了。 孟宜死后,愿再无孟宜。 我是阴冥来的孟宜,子皿孟,宜室宜家的宜,我最喜欢的零嘴是红豆糕,最喜欢的话折子是《女驸马》,你呢,你最喜欢什么? 也许故事,在落英缤纷的崐山上,早就该结束。 第132章 番外·孟婆篇 他们都叫我孟婆,也有年纪大点的,称呼我一声孟阿姨。 我其实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老才是。 但我对过去的事没有一点印象。听说干我们这行的,是没有过去的,出生到死,都是打工的命。 我每日的工作,就是给往生的魂魄倒一碗汤。 各种各样的事情我都听过,但我急性总不好,因为每回汤熬出来,我都要喝上第一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规矩是这样定的,祖训如此,据说我们体质不同寻常,不喝汤,就会死。 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可是也不想去死。 从上个月开始,有个青年人每天都会来找我。 按理来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不应该认识他。 可我就是觉得,我好像认识他。 开始我猜测可能是我年轻时候欠下了什么奇怪的情债,可是我一个接近上万岁的老太太,和一个青年才俊,那画面实在难以想象。 人间有句戏语:一树梨花压海棠。我孟婆的人生里,可不能够有这种花边绯闻呀。 他上我这儿我着实也没什么可以招待的,只能请他喝汤。倘若他有什么烦恼需要忘记的话。 他盯着那碗汤瞅半晌,老半天才接过碗,我心里有点没底儿,叮嘱他,“小心点儿别摔坏了,这可是景德镇青花瓷,我花了大价钱淘来的……” 他 眼看着那碗汤都要凉了,他还不肯喝。他终于说话了,他说他夫人也姓孟。 原来有老婆,那没什么了。 阴冥冥主虽然冠阎姓,但阴冥也有的是孟家的人。听说冥主的大姑娘,就是姓孟。我本来有过打算,趁着这点子同姓的关系,攀一攀亲戚,混个油水多的鬼差什么的当当。但我打听到,这位孟大小姐,在冥府并不太受待见,没什么权力,性子也冷。 话说回到眼前这位年青人。 看他的穿着打扮,不像是什么名牌货,衣料看上去却有种低调的高级感,非富即贵。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同他攀谈一下这位姓孟的夫人,他话已经出口了,“可她死了。” 他的神色有些痛苦,捂住了脸。 说句老实话,但凡上我这儿买汤喝的,有几个没有个痛苦的过往。 有什么杀妻骗保的,酒后无德的,比比皆是。自然了,他若是好人,去往极乐净土,也不能到这阴冥来,可他若是无恶不作不知悔改的凶徒,便早就魂飞魄散。 阴冥专收的,都是这些做了坏事,又良心发现突然悔过的。记得犯下的过错使他们痛苦,所以才有了我这碗孟婆汤。 所以,当他似乎要开始讲起往事的时候,我就拿出惯常的那副惋惜和痛心的神色来。而且,我还有二手,准备了些阴冥新近时兴的段子逗乐,譬如,最畅销的“鬼才知道怎么回事系列”,有《冥君的真假老婆》、《狠厉冥君养成背后的故事》、。最近好像新出了一本,叫什么《鬼阎王和孟婆二三事》,像我这种最不爱听人闲话的老婆子,当时看到这题目,气的差点砸了那个店子。 最后,以他愿意出三成的版权费结束。自然,我怎么可能图这么点儿蝇头小利,只是因为,毕竟我也是爱书之人。 因而我做足了准备听他的下文。不妨自夸的告诉各位,我的孟婆汤阴冥销量第一,卖得比忘川水还火,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年青人旋即恢复如常,付了汤钱,只坐在桥边的石头上,看我卖汤。 后来他还时常来,总带一点新鲜的吃食、用品。我这胃并受不得外来的吃食,生活用品呢,又用不着,所以我通通谢绝了。 后来,阴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冥主夫人魂飞魄散,孟家那位小姐做了冥主,反正是天下大乱。 那位年青人没再来过了,我还是日复一日继续熬我的汤。 ———— 我睁开眼的时候,床头的红绡帐子居然还是我闺房的花样。 有个年轻的姑娘坐在我的床边,脸蛋儿白净漂亮,却不认识。 她见我醒来,眼里闪过一丝儿光,似乎是欣喜的,但面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她唤,“娘,你醒了……” 我艰难地转头,确定了她是在叫我。过往的记忆如春雪般在我脑子里复苏,我看着她怔了半晌,有些难以置信,“潇潇?” “嗯。是我。” 耳后有个素青长袍的男人也走了过来,胡子拉渣的,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你是……?” “阿姨,”我正分不清他这声是“阿姨”还是“阿宜”,他很认真地笑了笑,“我是胡衍。” 儿女们都长大成人,有了我当初一般的身量,可想而知,这房中布置一如既往,而窗间过马白驹过隙,世事已不知多少岁月。 我很难相信我又活了过来。我知道要问起原因,这也未必是一两句话说的清楚的。他们会,慢慢告诉我。 因而我只就着我那一隅之地的圈子,挨个问他们的去处。 问到最后,我好像是记起了谁来,张了张口,不知从何问,便又沉默了。 潇潇双手搓了搓,握住我的手,手心仍是凉的,她还是没什么表情,凉薄地道,“他死了。” 她这句话仿佛是知道我想问的是谁一般。 而她的语气,就像是通知讣告的主事人一般冷静,于是我也像听闻隔壁村有老人过世那般,只是点了点头,“哦,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