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一个关于两个家族恩怨的故事。在复仇的过程中,有一种出轨的感情衍生,无人能控制的,衍生在两个立场绝对对立的男女之间。谢小娥,以谢渺渺的名字去接近她要复仇的对象——申兰。她打算先接近他,然后取得他的信任,再下手取他的性命。而在这两人接触相处的时间里面,渺渺发现她的感情背叛了她的立愿,而爱上了他。除此之外,她发现,真相并不是如她之前所认定的,她所以为的大恶之徒,原来是受害者;而她一心想要维护的受害者,原来竟然是加害者…… 内容简介&人物介绍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一个关于两个家族恩怨的故事。在复仇的过程中,有一种出轨的感情衍生,无人能控制的,衍生在两个立场绝对对立的男女之间。谢小娥,以谢渺渺的名字去接近她要复仇的对象——申兰。她打算先接近他,然后取得他的信任,再下手取他的性命。而在这两人接触相处的时间里面,渺渺发现她的感情背叛了她的立愿,而爱上了他。除此之外,她发现,真相并不是如她之前所认定的,她所以为的大恶之徒,原来是受害者;而她一心想要维护的受害者,原来竟然是加害者。 如果算起来,她,才是应该被讨伐的那个,因为她的未婚夫和父亲,竟然为了一本药经而加害申氏一门大小;申氏兄弟向她家族复仇,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谁对谁错,实在难以理清。 另外一方面,她也得知申兰之前所深爱的女人——阿菊,仍一直占据他的心房。她除了为了家仇恨他,也恨他不懂她的情,不领他的情。她知道,两个对立的人,就算是彼此相爱,也是没有明天的。她想要报仇,因为那是一直以来唯一支撑她活着的信念,可是当对手是他时,她,下不了手。 所以,她离开了。承诺说当有一天她想通了就会回来。 两个相爱的人,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只要有一人肯先踏出那一步,就能够拥抱两颗心。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所以,当她再踏步入忘尘居,不为报仇,不为哀悼,只为相逢,只为相守,冤怨相报何时了?就让爱,去洗涤彼此心灵里的仇恨。爱让两人重生,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人物介绍: 女主角——谢渺渺/小娥:本来是一名受家人呵护宠爱的千金小姐,后家族遭人复仇而灭,至亲如爹和未婚夫都遇害,唯她一人幸存;至此性情转变,跟随师父习武,立志替家人手刃仇人报仇雪恨;生得花容月貌,也习得高强武功,后遇杀父仇人,本假意接近以便复仇,未料竟和仇人相爱,陷入两难之地。个性坚强,虽家遭巨变,却未因此而步入歧途,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和封闭她想要爱人的心,冰雪聪明,恩怨分明,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男主角——纪忘尘/申兰:原为一庄之二少主,俊美无俦,有一温顺柔美的未婚妻,前途幸福光明;未料却因家有一本上乘毒经《七典》引起别人的贪念,趁他和大哥申春出远门做生意时,杀害他全家以夺取此书,粉碎了他幸福安稳的生活;聪明内敛,就算被仇恨揪心之时,也未丧其志,仍保其善心,内疚于因报仇而使双手染上鲜血,择一隐秘之处避世,打算以了此残生。后仇人之女寻至,不设防的爱上对方,虽知对方是来夺其性命寻仇,却因要完成对方的心愿,而甘心任人杀害,属重情意和信诺的痴情男子。 男配角——申春:申兰之兄,个性残忍凶暴,粗犷暴躁易怒,最后被渺渺的师父所杀。 徐世贞:渺渺之一日夫,在和渺渺成亲当日被申氏兄弟寻上门复仇所杀。表面斯文有礼,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彬彬书生,暗地里却武艺了得,并在血洗申家时唆使同伴做出令人神共愤的事情。 女配角——阿菊:申兰之未婚妻,娇怯安静,甜美可人的女子;天妒红颜,让她遭受横祸,遭人玷污,最后以悬梁自尽的方式结束她短短的一生。 楔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光艶夺目的红,慑人心魂的红,似漫天火烧的红。 那是喜庆的象征么?啊,今日是她的出阁之喜呢,自幼指腹为婚的夫婿,俊美得几乎有种女性般的阴柔,但彬彬有礼、饱读诗书;成婚之后不久,他还要去参加科举,凭他的才华学识,必定会三场连捷、前途无量。 啊,这红色鲜明得有些刺眼呢。她觉得头晕了,踉跄了一下,脚下绊到一个不明物体,立刻摔倒了。 那物体还会动呢。她心惊胆战的想要慌忙站起,可是过度的惊吓却使得她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快……快离开这里……」 什么!是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婿、她终身依靠的人呢。她慌忙七手八脚的爬到一边,低下头看他的情形。 「你……你滚开!还……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愚……愚蠢的女人……」 她讶然的圆瞠了一双美眸。原来那样温文尔雅的他也会骂人,而且一骂就是这么多! 「你找死吗?!还……还不快滚!滚得愈远……愈好!」 他在生她的气吗?她惶然无措,想哭着找爹爹求救。可是爹爹不见了,她想,也许是这片铺天盖地的殷红,把爹爹吞没了。 现在,这片占据了整个世界的红,又来吞噬她了。她发出一声惊喘,回身没命的奔跑着,身上红色的新嫁娘吉服被风吹开了,撕裂了;头上的红盖头被风吹走了,脚下绣花的红鞋跑丢了一只……可是她还是闷声不吭的拼命跑着,跑着,逃避着身后席卷而来的红色潮水—— 然后她面前没有路了,只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宽阔的河。可是她不会游泳。 她惊恐的在河边止步,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渐近的红色巨浪,仿似千军万马般向她直扑而来。 而最先袭到她眼前的,是一匹红色的高头大马。马上的男人身穿一身雪白的衣袍,在这一片怵目惊心的鲜红里,竟是那样耀眼夺目。 马在她身前长嘶,抬起了前足,立定下来。那男人俯身望着呆楞的她,左手持缰、右手握剑,姿态威风凛凛。 她看清楚了他的容颜,那是一张太俊美而危险的脸,剑眉、星目,丝毫没因方才的漫天红潮而减损半分他的俊朗潇洒。那与她对视着的黑眸深不见底,漂亮的薄唇紧抿着。 薄薄的嘴唇……代表寡情。她想,幷且很奇异的,为他深深惋惜起来。这样飞扬出色的人物,为何会心中无情无爱呢?那样,他将是残缺的,可能终生也无法弥合—— 她以为他们对视了很久;但实际上,不过是一刹那的时间。然后,她在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中看到风暴的来临,眼前寒光一闪—— 她吓坏了,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那冷漠的眼神、凌厉的寒光,都逼迫着她,使她不得不后退,恐惧涨满了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大眼,她揪着自己的前襟,死死盯着他那双冷漠无情的漂亮眼睛。 然后,她一个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同时,她惊叫出声,身体腾空而起,如一只身轻如羽的翩翩彩蝶,飞向了那片澄澈的、不再有那些淹没生命的殷红的世界。 1 一条剧毒的赤练蛇! 只穿中衣、盘腿坐在花间的那个俊美男人,发现了那条正在无声无息潜近他身边的毒蛇。 可是他无法动弹。若在平常,他怎么会在乎区区一条小蛇?就算它们来个全体大出动,也奈何不了他分毫。可是今天,他正在运功疗伤,内力正好运行到一半,若是强行停止,只怕内伤会加剧。 但被这条毒蛇咬一口,他就会一命归西呵!比较起来,伤重卧床半年还算是好的结果。他苦笑,正欲收劲—— 一只竹签激射而来,霎时将那条蛇准确的钉在距他不足半寸之处。竹签正中蛇的七寸,眼看着它是活不成了。 他长出一口气,无暇细想这样一个隐蔽偏僻的所在,怎么会有人闯了进来;只知道自己得救了,而且毫发无伤。 他重又合眼,凝神静气行完功,才缓缓睁开双目。 面前赫然蹲着一个身穿浅紫衣裙、美丽而秀雅的女孩。之所以称她为「女孩」,是因为她那张可爱的微笑着的脸孔,一看便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虽然气质出众、眉目雅致,但生生的打了个折扣,掩不去她年方及笄未久的少女味道。 她托着腮,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丝毫不因自己只着中衣而局促不安,落落大方的起身,对她一揖到地。「多谢姑娘及时相救,感激不尽。」 那女孩不答,反而环视着四周的如画美景,语气兴奋的说:「好美丽的地方呀!你怎么会找到这么个好所在?也难怪蛇会妒忌得想和你抢地盘了!」 他失笑,等着她也站起来,才说:「这里是我的家啊,蛇才是不请自来的入侵者呢!若不是教它今日觑准了空子,乘虚而入,在下也不会劳动姑娘相救了。」 那女孩闻言一笑,脚下却一个踉跄。他急忙跨前一步,刚好接住她摔倒的身子。 「对不起,我的脚……大概扭伤了。」女孩苦笑,揉着右足。在她微微撩起裙摆和绸裤下摆的时候,他敏锐的视线已一眼看到了那个已然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 「怎么弄的?」他微微皱眉,索性一下将她拦腰抱起,走向不远处的一排房屋。 那女孩幷没有挣扎尖叫,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震动触及了她的伤脚,而紧紧皱起了眉头,显然在强忍着痛楚。 「如果我说自己是『天威镖局』的总镖头,刚刚在半山腰上被人劫了镖,自己还被打落谷中呢?」 他一时间显得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温和的表情。 「这是药,你自己敷可以吗?」他将一个小瓶递给她。 「你相信我的话吗?」她幷不接,只是一径的直视着他。 他不闪躲她的目光,回视她的眼神清澈似水。「你没有理由欺骗我,不是吗?」 她的唇角悄悄翘起,笑弯了的柳眉,有如一弯新月。 「真好,第一次有人毫不怀疑的相信我呢。」 他温雅的一笑,索性牵过她的手来,将那个药瓶放在她掌心。 「高兴的话可以等等再说,你的脚踝再不处理,明天就不用走路了。」 他起身走到外间,体贴的为她关上房门,不令自己看到丝毫她的纤足和肌肤。 片刻之后,她一跳一跳的跳到门边,打开了门。「你的药真的很灵,我的脚已经好多了。谢谢。」 他自窗前回头,此时已衣着整齐,一袭雪白的绸袍使他愈发显得玉树临风、挺拔卓然。看到她恢复活力的样子,他轻轻的微笑起来:「不用客气。」 「对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一开口就连问了两个问题,神情间也不见忸怩之色,仿佛他的俊美,在她心上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微笑,淡淡的说:「这里叫『忘尘谷』,而我的名字……」他顿了顿,「就叫纪忘尘。」 「纪忘尘?好名字,真配你。」她不吝惜的大声赞美。 他既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不好意思的脸红,只是浅浅一笑。「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她的笑容淡了一点,耸耸肩道:「我的名字起得不怎么好,我自己都不喜欢。」看见他仍然笑容可掬的等着她的答案,她一霎那又笑了出来道:「我叫谢渺渺。『前尘渺渺』的渺渺。」 「渺渺。」他轻声念着,然后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2 于是,谢渺渺在这里住了下来。 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是个孤儿,无人依靠;凭借自己的身手,在镖局内成功打败了外界一直以为的总镖头陈大海,然后顶着他的身分,做了一年多的护镖工作。 「难怪,我还在想『天威镖局』明明是个粗豪大汉当总镖头,什么时候换成小美人了。」听完她的说辞,纪忘尘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唇角微微浮现了一抹笑意的说。 渺渺吐了吐舌头。「他的身手也算不错啦!只是大块头的粗鲁汉子,怎么敌得过我的聪明智慧。」 虽然在护送一批绝世珍宝前往京城的途中,刚被武艺高强的劫镖人打落山谷,但谢渺渺不愧是年纪轻轻即担当重任的奇女子,一点也没有惊悸、哭泣,还能在事发仅数日之后,就语气轻松的细述事情原委。 「你不担心那些强人劫去珍宝,让你无法回去交差?」纪忘尘微笑问道,看着谢渺渺为他斟满一杯茶。 天气很好的午后,他们坐在院中的茅亭里,四周围绕着他精心培植的奇花异草。渺渺展现了自己的另一个特长,为他沏了一壶透出奇特香味的茶。 「我又不是没有尽力就将珍宝双手奉上,连自己的小命都险些送掉,即使对不住货主和老板,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渺渺放下茶壶,淘气的冲他眨眨眼。「更何况我现在躲在这里,谁会知道。」 纪忘尘笑了笑,刚要说话,一只鸽子就飞进茅亭,落在他肩上。 渺渺一眼就看见了那只鸽子的右足上,似是缚有一张纸条。纪忘尘敛起了那个温和的笑容,轻声说道:「谢姑娘,可否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在下现有要事——」 渺渺闻言一动不动,反而有趣的支起右肘托着下巴,大眼睛在他的俊颜上转啊转的。「可以呀,不过我有条件。」 纪忘尘微微扬起了眉,「什么条件?」 渺渺笑着,顺手将已经空了的茶壶拿起。「我的名字是渺渺,既然你喜欢这名字,就不该丢在一边不叫,徒然浪费而已。」 纪忘尘失笑,毫不假意推辞的颔首。「我明白了,渺渺。」 「很好。」谢渺渺对他粲然一笑,那笑容明亮得令他微微眩惑了,虽然她看起来还是一如年方及笄的少女,但那美丽无匹的娇俏容颜却已经完全绽放,如一朵开得正盛的鲜花。 走出茅亭,渺渺甚至很君子的,没有回头望一眼。虽然她对这个人,有着太多好奇的情绪。 他深居简出、生活简单,一直生活在这深谷之中的他,会有什么人用飞鸽传书来找他?而且,像他这么俊美不凡、才华横溢的男人,为什么要在这么年纪轻轻的时候,就隐居在万丈绝崖之下,与世隔绝? 渺渺想破了头,甚至灶上大锅里的水都从煮沸到烧干了,她都浑然不觉。 他们本来是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的关系,但他从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出丝毫防备之意。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如此坦然无伪,光明磊落得很自然坦荡。他对她,看起来是不存提防之心的,也不曾因为她的突然闯入而感到局促不安。 他是温和淡定的,连她几乎都要嫉妒他处理一切事情时的从容不迫。这样一个幷非池中物的伟岸男子,却甘心淡泊,避居世外? 这样一个遗世而独立的男人,谜一般不可解的男人……渺渺想得有些出神了。她面对的,究竟是谁呢? 3 入夜,「忘尘谷」中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说是意外,但渺渺看到那飞鸽传书,多少就有了些预感;而纪忘尘,就更不吃惊了。 来人是一个看上去比纪忘尘略长几岁的男人,眉眼间倒有四五分相似;可是气质和纪忘尘截然不同,粗犷、暴躁,易怒的眼神刚一落在渺渺身上,眉头就已经皱成一团了。 「大哥。」渺渺听到纪忘尘这样称呼他。虽然从两人面容上的相似之处,可以依稀见到其中血缘的联系,渺渺还是遗憾的叹息了一声。 「小丫头,你摆出那么一副死鬼脸给老子看吗?」暴躁的大哥果然当场发作,一掌拍落了桌上的茶杯。 渺渺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有沏上好的茶叶给这个鲁男子糟蹋。「小女子不敢。」 纪忘尘沉稳的及时插进两人中间。「她就是谢渺渺,『天威镖局』真正的总镖头。」 不待他大哥评论,他又微笑的转向渺渺:「渺渺,他是我大哥,申春。」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渺渺的俏眉微微一挑。但她幷没有说话,只是对申春颔首为礼。 「干嘛?老子的名字起得不好吗?」申春虽然粗枝大叶,但渺渺挑眉的动作却看在他眼里了,不悦的瞪她。「你觉得我弟弟的名字比我的好听,是吧?」 意外的,渺渺抿唇一笑,摇了摇头。「名字不过是代号罢了,好名字安在恶人身上,一样不能消弭罪恶、引他向善,那么,空有个好名字,又有何用?」 这番理论,听得兄弟两人都怔住了。许久,申春悻悻的一拍桌子,「哼!」反而起身朝里屋走去。 纪忘尘阻止不及,只能对渺渺抱歉的苦笑,就随后跟申春进去了。 申春只留了一夜,次日清早就离开了。他和纪忘尘似乎谈了一整夜的话,当翌日清晨,渺渺神清气爽的在院子里摘花插瓶时,看到兄弟两人皆是双眼布满血丝的走出来。 渺渺不作声,知道一开口,免不了又要被脾气暴躁的申春挑剔;但申春在与弟弟话别之后,走到院门之外,又回过头来,大声的说:「女人可是祸水,你一个堂堂大男人,不需要我提醒了吧!」 纪忘尘不语,只是向他挥了挥手。申春瞪了渺渺一眼,又道:「还有,清明迁坟的事情——」 纪忘尘皱紧了双眉,打断他道:「你去办吧,我没有意见。」 申春终于走了。渺渺这时才抬起头来看着纪忘尘,发现他的神情很阴郁。她不禁从花丛间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关切的注视着他。 「忘尘?」 他勉强一笑,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有丝狼狈的偏头躲开她伸出的手,掩饰的仓促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事要做。今天……你一个人在这里没关系吧!」 渺渺望着他,很久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有关系的,大概是你不是我吧。」她缩回手,匆匆拿起脚边的陶瓶,像身后有人追赶似的迅速跑进了屋里。 4 黄昏,渺渺在最高的断崖上找到了纪忘尘。 他觉察到她的脚步,可是凝望远方的视线动也不动。渺渺走到他身边,也学着他一般盘膝坐下,但过不了多久就改为屈腿而坐、双手抱膝的姿势了。 「你不饿吗?在这里不吃不喝的坐了一整天。」渺渺终于开口打破了宁静,但说出来的话却和气氛完全不搭调。 纪忘尘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渺渺侧着头看着他,他的侧脸依然俊美,却多了一份沧桑沉郁。渺渺突然拉起他的右手,将一块糕点塞入他手里。 他讶然的看着她,渺渺催促着他说:「这是我做的,总是要你煮饭招待我,太不好意思了。所以……这是谢礼,请赏光。」 他犹豫的看着掌心那块糕点。渺渺又推了推他的手:「我没有下毒,你能不能用你的嘴巴,而不是眼睛,把它吃下去?」 纪忘尘的唇角,很浅很浅的往上翘了一下。然后,他点点头,果真将那块糕点吃了下去。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座很大的庄子。我整天跟着大哥和那些师兄弟们在庭院里、后山上习武……」 渺渺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但却沉默的等着他说下去。 「那时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虽然他说得淡然,渺渺却在他的神情间,看到一丝极浅极淡的心碎。她的心微微的抽了一下。 「我有一个表妹,如果她活着……该是和你一样的年纪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同时……也是她的死忌。」 渺渺惊讶的微张着嘴,双手不由自主的在膝上紧紧交握。 「她很美,也很娇怯安静,她是那么可人的一个女孩……」他的语气起了一点波动。「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和大哥一起料理庄务,和她成亲,看着自己的小孩慢慢长大……」 渺渺的眉头不知不觉的聚拢了。她吸了吸鼻子,仰望着他变得严峻的侧脸线条。 「可是有一天,当我和大哥出外一个月谈生意,回家的那一天,却发现整个庄子里外都是一片死寂……我们知道不好了,发疯一般的冲进去,却只看见遍地尸体,临行前还那样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的那些家人、奴仆,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尸首……」 渺渺低声的「啊」了一声,惊异万分的睁大了眼。 「而且,所有的女人,我的母亲,我的小妹妹,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她们都被玷污了,死不瞑目……」他终于哽咽出声,渺渺惊讶的捂住了唇,无法置信的看着他。「我的妻子,本来可以活下来的,那些人幷没有意识到少了她一个人……可是,她悬梁自尽了……」 「从那一刻起,我生命中的阳光就全被带走了。我挣扎的活在黑暗里,生命中只剩下复仇的念头,而且我和大哥发誓,要让那些人也尝到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痛苦……」 渺渺的双手变得冰凉了,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我们说好,要原样报复回去的。当我们终于手刃仇家、得报血海深仇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漏了一件事情。」 渺渺几乎说不出话来,艰涩的问道:「是……让你仇家的女眷……也遭受那种……」 「不错!」纪忘尘的神情空洞,但他却突然歪唇一笑。「我大哥催我去找那个侥幸脱逃的女子,而我也终于找到她了……」 渺渺咽了一口口水,身子缩成了一团。 「可是,当她惊怖的睁着那双大眼望着我的时候,我竟然发现自己下不了手。她的眼神打败了我,那眼神中甚至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单纯无辜的疑惑不解,像是在问着: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需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 他的声音倏然中断了,因为渺渺已经哭出声来。 「我……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伤心的故事……」渺渺抽咽着,双手胡乱的抹着脸上纵横的泪。 纪忘尘没辄的苦笑,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块绢帕递给她。「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渺渺根本没接,依然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纪忘尘低低的叹息了,拉下她的手,动手为她拭去眼泪。「现在你知道了,我不像你想象中那样,我的生命是空虚的,即使谁要动手结束它也可以——」 「你……你胡说!」渺渺突然大吼起来,一把握住他正在为她拭泪的大手,握得紧紧的。 「住口!不许你再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老天让你活下来,是为了让你代替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去看他们没能看到的世界,做他们没能做过的事情……这些,你都完成了吗?你都替他们做了吗?你有资格随随便便就这样死掉吗?」 纪忘尘讶然的看着激动的渺渺,突然,他不发一语的将手往回一收;渺渺猝不及防的随着那股劲道,跌入了他的怀里。 「渺渺。」他叹息似的低语,紧紧拥着她抽泣的小身子。「你是个好姑娘呵。」 5 深夜,渺渺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睡。 最后,她索性披衣起床,站在竹窗之前,凝视着静谧的夜空。 月光透过窗棂,洒了她一身。在那银白色的光晕里,她宁静的容颜显得格外动人而闪耀。 渺渺是个美丽佳人,剪水双瞳有着幽深的欲语还休,鹅蛋脸上是清秀的五官,不盈一握的纤腰、玲珑的身段,很难想象她居然身怀高超的武艺。 此刻,她出神的凝视着院中的一株昙花。那株昙花正含苞欲放,高洁雅致而鲜嫩欲滴的花瓣微微的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神无明示,雕栏草长…… 渺渺突然以口形无声的念着这句令人费解的话,眼神里浮上了一层水气。 渺渺轻轻的吹了一声短促低微的口哨。霎时间,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在花丛间响起,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滑到她窗边。 渺渺苦笑的注视着那条翠绿小蛇,许久,才又吹出另一种调子。那条蛇闻声,一溜烟又钻回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渺渺重新走回床边,坐在床头,楞楞凝望着窗外已有些泛白的天色。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颜,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渺渺低吟着,眼中不知不觉涌满了泪。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渺渺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中,无法自抑的啜泣了起来。 ——世贞哥哥,我不懂这首诗的意思。 俊美的少年微笑着抚了抚她的秀发,白晰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 ——啊,没关系,你长大就会懂了。 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看得她有一点害羞了,低低的垂首,小脸上晕红一片。 ——我会等着你长大,等着你明白的…… 那低回而温柔的叹息低语如在她耳边,像是坚定不移的誓言。 渺渺转身扑在床上,将自己的哭泣压抑着。她哭了那么长久,已经许久未曾想起的事、未曾流出的眼泪,此刻都涌上来包围了她。 那个人……没有等她。他曾经那般宠溺的呵护着她,曾经那般坚定的许下诺言,但是他幷没有信守承诺。他离开了,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世间,忍受着被遗弃的痛苦和绝望,反复的期望着他还能回来…… 但她错了。他幷没有回来。她甚至不曾成为过他的妻,她的悲伤哀痛,看在别人眼里全是事出无因;于是她离开了家乡,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抛弃了过去千金小姐的身分,努力想埋藏过去的一切。 她本来会有更美好幸福的人生,但这一切如今已成了风中的泡沫。 渺渺哭泣着,直到自己的房门被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悄然走到她身边,叹息着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那胸膛宽阔而温热,是令人安心的、使人想要倚靠的。渺渺的双手环绕在他背后,小脸埋在他胸前,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嘘,别哭了,渺渺。」他无奈的苦笑,柔声哄着她。 渺渺在他怀中摇头,更紧的拥抱他。 「渺渺,别这样。」他有点尴尬的想松开她,却徒劳无功。「你这样……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是不合宜的。」 「我才不想管!」渺渺终于出声了,一开口就是语气激烈的反抗。「我活得已经这么辛苦,为何还是不能解脱?」 纪忘尘苦笑,放弃与她保持距离的尝试,轻轻抚着她披散于肩上的如云乌发。 「我不知道。渺渺,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 6 今日,纪忘尘又离开了。 渺渺知道他又去那个最险峻高耸的绝崖上了,他凝望着东方——那也许是他故乡的方向、他唯一爱着的女子埋骨之所;他会在那里呆上一整天,哀悼那些他曾经拥有、但如今却已从指缝间溜走了的美好。 今日,是清明节。 渺渺不方便跟随他前往,尽管她也想在谷中的最高处,遥望那个吞噬了她的幸福的故乡。那也是她唯一亲人的长眠之地,但自从她以自己荏弱娇嫩的双手在坟头洒下最后一捧土,她就转身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回顾。 渺渺在院中撮土为香,向东南方拜了数拜。等她抬起头时,眼中已涌满了泪水。 那是种复杂的情绪,渺渺原先黑白分明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这么多、这么漫长的灰色地带。但是,一种支持了她许久的信念最终战胜了心底的疑问和矛盾,在她灰暗的心境里变得鲜明起来。 渺渺尖利的吹了一声口哨。由于心中剧烈的天人交战,这口哨听起来有些变了味道,显得凄厉而尖锐。 这哨声惊起了树梢上休憩的鸟儿,大群的鸟儿一哄而散,惊得四散奔逃。 那日的碧绿小蛇倏然从某处窜出,如箭般激射向渺渺脸前。 渺渺大吃一惊,迅速举臂抵挡,同时身体向后一翻,想避开那条小蛇突如其来的攻击之势。 奈何为时已晚。渺渺只来得及翻过一半的身子,堪堪避开了脸面及心脏附近。那条小蛇尖利的毒牙,深深刺入渺渺的胸前。 「啊——」渺渺尖声大叫,声音里有着极度的恐怖惊惧。她一掌从自己胸口打落那条小蛇,但触目所及,她胸前的雪白衣襟已被暗黑色的血染透,一种纤细如丝、却又剧烈椎心的疼痛猛然袭击她的全身。 「渺渺!」在她的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样惊慌的狂吼着她的名字。 但是,渺渺的眼前,却仿佛浮现了徐世贞的影子。他还是一身黑上衣、红袍的装束,那样懮愁的看着她,那样悲哀的问: 「你怎么来了呢?你还有心愿未了啊……为何你会如此命薄呢?我当初那样拼尽全力,就是想护你周全啊……」 渺渺努力向他伸出手,很想大声的呼唤他,恳求他带她一起离开,去找他们的亲人,去完成他们自幼时起就一直放在心头的愿望……可是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睁开眼睛!渺渺,醒过来看着我!」 渺渺听到另外那个人呼唤她的声音。她惊讶极了,张口结舌的看着徐世贞,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想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因为他温和而哀伤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霾。 「记住,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 渺渺怔在原地,前尘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想起了自己那短暂的婚礼,昏天暗地的劫难,怵目惊心的鲜红…… 一日夫……他们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但到头来却只有短短一日的夫妻缘分!他等着她长大,等了那么的久,可是只当了她一天的夫婿—— 「还有,那个杀了你爹爹之人——」 啊,她的父亲。从小父兼母职,辛苦将她抚养成人的父亲,总是那么慈爱的关怀着她、细心呵护着她的父亲……冤死的父亲,死不瞑目的父亲。 渺渺默然颔首。徐世贞浅浅的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容是那样无奈而愁苦。 「很好,我就知道你将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而你现在,已经是了。」 有人大力的摇晃着渺渺的身子。渺渺甚至没能看到世贞会去何方,就被那一阵猛烈的摇撼震醒了。 渺渺费力的睁开眼睛,看见纪忘尘焦急的脸正在她眼前数寸处,关切的凝望着她。看到她醒了过来,他放心般的长长呼出一口气,全身虚脱般的跌坐在她身侧,脸色灰败得吓人,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渺渺吓了一大跳,连忙支起上半身,想检视他的状况。这一起身,她才发现,不知道他是如何对她施救的,除了还有些虚弱无力之外,她的血气运行无碍,显示体内的毒素已被清除干净。 「忘尘……你怎么了?」渺渺刚说出这句话,就看见纪忘尘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张口,一道血箭激射而出,喷得他的雪白前襟上都是斑斑血迹。 而那血……是暗黑色的。 7 渺渺为了照顾他,反而折腾了大半夜。 她不知道在自己醒来之前曾昏睡了多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绝对超过一天一夜。也因此,她觉得元气恢复了不少;加上他的及时救治,除了还有些头重脚轻之外,渺渺居然可以担负起照顾他的工作,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渺渺一醒过来,就发觉自己的衣服被更换过了;而且,胸前的伤口也被妥善的处理、包扎过了。虽然这是不得已之举,渺渺还是忍不住红了脸,而且那股红潮执拗的不肯退去。 就连世贞——她那有缘相遇、无缘相守的夫婿,都不曾看过一丝一点她的肌肤呢。虽然他们身处社会风气开放的大唐,但礼教的束缚还是无处不在。 他毁了她的清白。但同时,他也救了她的性命。 渺渺神情复杂的坐在床边,忍着一阵突然而至的昏眩,注视着陷入昏睡和谵语中的纪忘尘。 是他为她吸出了伤口里的毒血,才及时挽救了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他们不是素昧平生吗?他们不是萍水相逢吗?他们不是……各有所爱吗? 「阿菊,阿菊。」纪忘尘在枕间辗转反侧,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 渺渺惊讶无比的睁大了眼,说不清自己此刻复杂的心绪从何而起。 他似乎陷入一阵冷、一阵热的折磨中,脸上冒出了冷汗,嘴唇干裂苍白。 「阿菊。」他在昏昏沉沉中向着床边的人儿伸出了手,呐呐的说:「我好冷。」 他冰冷的手触到了渺渺的腰,最后无力的落在她的大腿上。 「救救我,阿菊。」他仍在呓语,冷汗滑下他的面颊,全身大汗淋漓。 「我需要你。」 渺渺无法置信的瞪着他,他青白的脸色、虚弱的声音,都使她再也无法漠视下去。 突然,渺渺把手伸到了自己腰间。轻轻一抽,系于腰间的衣带应声而解,她的中衣敞了开来。 渺渺闭上眼睛,用力的抹了抹双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盈眶的泪水逼回去。 她犹如一尾轻盈而滑溜的鱼,滑进了被子里。 他滚烫的唇触及了她的胸前,那是一处他先前不得不碰触,以吸出毒血的地方。但这一次,再没有任何其它的理由。 他的身躯逐渐温热了起来,以至于滚烫。他不再发抖,紧紧拥抱着怀里的渺渺。 「阿菊。」他叹息似的低语,在半梦半醒中,却没发觉渺渺脸上濡湿面颊的泪。 他气息平稳的沉沉睡去了。但他怀中的渺渺醒着,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茫然的望着屋顶。 「你是故意的,我知道。」 一颗泪从渺渺眼中滚落枕边,她的手碰到了他拥着她的手臂。那手臂紧紧环绕着她,两人的气息在暧昧暖热的空气中混合。 「我还知道,我恨死了你,恨不得杀了你……」 渺渺的语气哽咽了,她转过头,凝视着他宁静的睡容,脑海中浮现「子夜歌」中的句子。 ——夜觉百思缠,忧叹涕流襟。徒怀倾筐情,郎谁明侬心? 8 清晨的柔和光线透过窗棂,洒满一室。 渺渺的一头长发虽经梳理,却没有挽起来或梳成长辫,仍然披散在身后。她胸口的伤处已经重新包扎完毕,昨夜沾着丝丝血迹、被他解开的白布丢在床前的地上。 凌乱的床榻,足以提醒渺渺,昨夜自己做了一件如何疯狂的事情。立在床边,她凝视着他恬静的睡容,一颗泪珠自她眼中滚落,但她咬了咬下唇,举起了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渺渺,我等你已经很久了。」 纪忘尘仍然阁着眼,但他的声音很清晰,一点也没有睡意。 渺渺似乎有点吃惊,但随即转为平静的神情。「你醒来多久了?」 纪忘尘缓缓的睁开眼,那双渺渺熟悉的漂亮眼眸深不见底,灼灼的凝视着她。 然后,他竟然微笑了。「当你坐在镜子前,梳理着长发的时候。」 渺渺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点点细微的波动。但她没有表露出丝毫情绪的波澜。「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纪忘尘慢慢的坐起来,被单滑落至他的腰下,宽阔结实的胸膛完全展现在外。渺渺的剑尖仍然指在距他胸口一寸处,可他竟似完全无视那柄锋利长剑的威胁,眼神紧紧锁住渺渺的美丽大眼。 「我在想谢渺渺,想着渺渺真是美丽可人的女孩,尽管心里怀着那么深的怨恨,那双凝视我的美丽瞳眸还是那么黑白分明,澄澈而无辜,就像初次相逢时一样……」 那双大眼睛里现在蒙上了一层雾气,渺渺讶然的看着纪忘尘。 他却好象浑然不觉她的讶异,继续柔声说着:「而且,那双大眼睛,让我想起一个女孩,一个身穿新娘的嫁衫,却被我活生生的逼落河中的女孩……」 「你大哥已经死了。」渺渺突兀的打断他的话,表情冷淡的看着他。 纪忘尘的眉心轻轻一跳,却幷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和哀伤。 「我已经料到了。」 「他,不是我杀的。」渺渺说,提到申春时,脸上复杂的神情变为纯然的恨意。「但我……知情不报。」 纪忘尘轻轻颔首,「我知道,杀他的人是流寇……哪里的流寇,会有这么高强的武功造诣呢?」他居然浅笑起来,「渺渺,那个人是受过令尊恩惠之人吧?」 「是的。杀他的人,是我师父。」渺渺坦然的点头。 「现在……轮到你来取我性命了吗?」他哂然低叹,仿佛认命般的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因为我已经等了你许久了。」 渺渺的眼中,迅速窜过一抹很浅很淡的犹豫。 「是的,我不得不这么做。」渺渺慢慢的开口,声音平板,没有起伏。「但在动手之前,你能告诉我,为何要杀我爹爹和世贞哥哥吗?」 纪忘尘深深的凝视她,轻轻的说:「渺渺,你还不懂吗?就是他们,杀害了我家满门的。」 9 渺渺的脸色彻底变白了。虽然她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答案,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无疑还是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打击。 「怎……怎么会?」泪水在她眼中打转,渺渺无法置信的喃喃低语。「爹爹是那么和蔼慈爱之人,世贞哥哥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纪忘尘怜悯的看着哭泣的渺渺,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他们都欺骗了你,渺渺。徐世贞身怀高强的武功,下手狠辣,怎么可能是文弱书生呢?」 徐世贞甚至起了狠毒的念头,叫同去的江湖人士玷污他家中无辜的弱女子……这样的人,居然还装得道貌岸然,骗取渺渺的心,要做她的乘龙快婿!纪忘尘皱起了眉头,这个念头让他很不舒服。 渺渺泪流满面。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已经相信他了。相信他从没有骗过她,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为何在她面前那么温文有礼的世贞哥哥,会是本性如此残忍无情之人呢?而这样的人,还险些成为她托付一生的良人…… 「那么,我爹爹呢?我爹爹他做了什么?」渺渺声音颤抖的问道。 「他……」纪忘尘犹豫了,知道自己一旦告诉她实情,对她的打击将是沉重的。可是渺渺倔强不服输的盯着他,那眼光中透露出无比的决心。 他叹息的说道:「令尊他……杀了我爹娘,从我爹手中抢下了『七典』……」看到渺渺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七典』记载着总共七七四十九种最上乘的毒物制法,令尊不是向以使毒见长的吗?」 渺渺的嘴唇发抖。「他……他说那是一本药经!是一个老朋友慨然馈赠之物……」自己向来无比敬重的父亲,居然这样的欺骗她!而且,还把一本背后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毒经,谎称为可以挽救无数人性命的药经,交给她保管—— 突然,她在泪光中惨然一笑,笑容中带着万念俱灰的神气。 「可是,我还是要杀了你。尽管他们两人……罪不可赦,但是……他们毕竟是我仅有的亲人,我无法不为他们报仇……」 纪忘尘微笑了,那是一个温暖的笑容,丝毫没有惧意。 「我知道呀,渺渺。」 他以右手直指着自己的左胸,「刺向这里吧。我等着你呢。」 渺渺望着他的指尖所指之处,再沿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上看,经过了他的喉结、他的下巴、他那代表寡情的薄唇、他那高挺的鼻梁,一直看入他的眼眸之中。 ——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 真可笑,她居然还那么相信着他的痛苦神情,侥幸活下来之后,执着的要为他复仇……却从来不知道,他这是自做孽,不可活呵! 他只托梦给她一句这样的谜题,幸而她没用多长时间就勘破了答案。 禾中走,即是穿过田野,「田」字上下出头,就是「申」。一日夫,重迭在一起即成「春」字。 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申春死了,若是他们还想再斗个你死我活的话,就在黄泉路上分个高下吧! ——杀你爹爹之人,神无明示,雕栏草长…… 「神」去掉左边的「示」,乃是「申」字。草头生在「阑」之上,乃是「兰」字。 「你为何要改名?」渺渺直视着他,轻声问道。「申兰。」 当这个久违了的名字从她唇间吐出时,他有一瞬的怔忡。但他随即平静下来,唇角浮现淡淡的苦涩笑意。 「你又为何改名?」他的视线落在她挂满泪水的小脸上,温和的问道。「谢小娥。」 10 「因为我讨厌那个名字!因为每当别人唤着我的名字之时,我眼前浮现的,都只有那恐怖的一夜,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一夜……」渺渺再也无法力持镇定,情绪失控的大吼起来。 然后,她在他明亮的黑眸里看到那么悲哀而了解的神情,于是她明白了,他也是如此,他也是没有一刻不想逃避那段不堪的、丑恶的记忆,也是这样的期盼着有朝一日,那些前尘往事都能在自己生命中彻底淡去…… 那些前尘往事,是他们生命中看似永不会消失的噩梦,纠缠着他们。虽然在毁家灭门的血海中生存了下来,他们却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摆脱那种宿命,那种满天满眼、残酷的鲜红—— 她灰心的低下了头,想起昨夜的热情与缠绵之间,他始终念念不忘的名字。 阿菊。 她知道,无论自己究竟姓甚名谁,都不再重要了。在他眼里,无论是渺渺,还是小娥,都不过是一夜缠绵的过眼烟云。 「算了。」她紧咬下唇,那娇艶的唇瓣上因此渗出一颗血珠。 「我承认,我就是谢小娥。」她艰涩的说着,当说出自己的真名时,她厌恶般的皱紧了双眉。 「反正,不管我是渺渺,或是小娥,其实对你而言,都没有多大差别。」 「不,你是渺渺。」 他深深的凝望着她,柔声但执拗的说道。 「对我而言,你就是渺渺,只是渺渺。」 她的剑尖微微震动了一下,但仍没有离开他的胸口半寸。 「那真遗憾。」 她紧紧的盯着他,他也回望着她。在他们之间的床铺上,那鲜艶的落红印迹格外明显。 「对我而言,你只是申兰。」 他震动了一下,凝视着她的眼中一霎那充满了悲伤。 「你恨我吗?渺渺。」他叹息似的低声问道,「不是因为那些家仇大恨,而是其它的原因——」 渺渺的视线,落在床单上。许久之后,她才微微的点了点头。 「是的,申兰。」 「虽然你救了我,明明知道我是刻意制造了这场相逢,意欲取你性命之人……却仍然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只为了把我从黄泉路上拉回来……」渺渺的声音发颤,泪水涌满眼眶。 「可是,我也救过你了,我明明知道你爱着其它的女人,当你在我身边时,我的耳朵里听见的,全都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阿菊,阿菊,全是阿菊! 渺渺从没有这么怨恨过一个人,即使她现在知道了徐世贞的欺骗和伪装,她也不觉得那是不可原谅的。甚至,她居然觉得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已经为他所做过的事付出了代价,而且当她终于明白,自己其实从来不曾爱过他时,她就不再在意他所做过的任何事情了。 可是,渺渺知道,自己是恨着申兰的。她无法原谅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害得她家破人亡、无家可归;更重要的是,她双手奉上了自己的清白,他却自始至终不曾领情。 「我知道那个温暖我的人是谁,知道那个将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人是谁——」申兰轻轻的说,那样殷殷的凝望着她,表情从来没有这么诚恳过。 「我一直都知道。」 「那么你为何还要呼唤她的名字!为何还要这样对待我……」渺渺崩溃的跌坐在地上,掩面哭泣。那柄剑落在他身前。 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之声,随即自己的身躯就被他拥入怀里。 「渺渺,你不明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真正的痛苦,「我要成全你,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的,我还知道你豢养着一条剧毒的小蛇,但是你始终也没能下了决心让它咬我一口……」 渺渺哭得更加厉害。一种勉强压抑着的感情,在他的声音里隐隐约约的流露了出来,而她听出了这一切。 「我可以心甘情愿的死在你的手下,渺渺。我知道你会来复仇的,当我决定留下你的性命时就清楚这一点了;你是那样特别的一个女孩,从初次相逢时我就知道……」 渺渺的潜意识里,似乎察觉了他话中的某个问题——很重要的问题。她心底升起了一丝疑问,想要向他寻求答案;但是,她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申兰低低的叹息。「我可以甘心为你而赴死,可是你一定要知道,我幷没有杀你父亲,没有。」 渺渺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头来望着他。 「我知道,你会以为我这么说,是在为自己脱罪。」他苦笑,摇了摇头。 「我承认,我的确刺伤了他,为了抢夺那本『七典』。在我夺得『七典』的时候,我不曾有任何时候,像那一刻一般,那么痛恨着手里的那本书……」他的视线迷蒙了,陷入回忆里。 「在那之前,我从没有见过那本书的真面目。当它就攥在我手中时,我突然在想,就是这么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吗?」 渺渺打了个寒噤。她想起那夜,父亲发狂般的冲向她,要她立刻交出那本「药经」,而今,却永远无法知悉父亲当时的用意,是为了保护她免受牵连,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呢? 「于是,我毫不犹豫的把那本书丢入了身旁熊熊燃烧的大火里。我看着它烧了起来,在火舌中逐渐化为灰烬……」申兰继续说。他的脸颊,靠在渺渺的长发上。 「你父亲发狂一般的大吼大叫着,想冲进那片火海去抢救那本书。我很吃惊他会这样做,因为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那本书已经烧得只字不剩了……」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渺渺在那声叹息中,听出了无数懊悔之情。 「谁知他突然向我冲过来,大叫着说没有了『七典』,他一生的苦心都化为流水,他不想活了……我猝不及防,他的胸口一下撞在我的剑尖上,我就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剑尖,穿过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胸口……」 一颗冰凉的水滴,落到渺渺额上。渺渺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11 「也许,我是该承认自己杀了你父亲的。」申兰痛苦的说,紧拥着渺渺,把濡湿的脸埋入她的发丝之间。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些……本来是没有差别的。」 渺渺颤抖的举起自己的手,迟疑着要不要回抱他。最后,她的感情战胜了理智,她的手臂环绕上他的颈子,噙着眼泪拥抱他。 我是这样的爱着你,可是我们却没有明天——渺渺哀伤的想着,用力咬着他的肩膀,想堵回那些已到唇边的心碎啜泣,咬得他肩头渗出了微微的血丝。 申兰震动了一下,他的鼻息转为沉重,呼出的热气吹拂在渺渺颈间。 他的薄唇——那双代表着寡情的薄唇,轻轻的啄吻着渺渺的脸颊、颈间、肩头。那双在他们初次相逢时,曾经是那么冷漠无情的漂亮眼眸,此刻充满了氤氲的哀伤与迷茫的热情,一刻也不肯放松的注视着渺渺。 你可以等到明天再死……渺渺想这样说,可是,一股绝望袭击了她的心灵,使她无法开口说任何话。 今天她不想杀死他了,也许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想杀他;可是,她能怎么做呢?她脑海中的人情道义,那些长久以来支持着她独自活下来的东西,都凝聚成一股强大而令她无法漠视的力量,推动着她对他举剑相向—— 我不想让你死,可是,这世界上只有你,是我非杀不可的,甚至不是为了我自己—— 那么,杀了他,还有任何意义吗?渺渺问着自己。难道自己一辈子要生活在这种反复的杀戮与仇恨之中吗?父亲死了,徐世贞也死了……可是她还年轻,难道她当真要像他一样,一剑穿过他的胸口,然后在荒芜之地寻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幽谷,孤独的度过往后六十年的岁月? 「渺渺。」他轻声唤着她。「看着我,渺渺。」 他从不肯叫她「小娥」,即使「渺渺」只不过是一个她凭空杜撰出来的名字。他也许想要告诉她,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那个单纯的、温柔的、美好的「渺渺」,而不是那个丑陋的、心计深沉的、一心复仇的「小娥」。 可是,她无法唤他「忘尘」。在坠落河中之前的对视,他身后无数倒下的人,那被血浸染的衣襟,都已经太深刻的印在她脑海里。而她,只能叫他「申兰」——如果她还想杀掉他的话,他,就只能是「申兰」! 「申兰,你喜欢我吗?」渺渺望着他俊美而忧伤的容颜,低声问道。 他犹疑了一下。「『忘尘』是喜欢『渺渺』的——」 「但是,『申兰』却只爱阿菊!对不对?」渺渺尖锐的打断了他的话,倔强的紧抿着唇,泪光在眼中闪烁。 他悠长的叹息,捧起她的脸,吻去她眼睑上的泪珠。 「『申兰』从前是很爱很爱阿菊的。当阿菊死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世界都在那一刻崩毁了……」 渺渺觉得好象有一柄利剑刺穿了她的心。她用力的一掌推开了他的手,低下了头,将哭泣的脸深深埋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连说谎都不肯呵!明明知道她的决心已经动摇了,倘若他说出了她期待的话,也许是可以打消她的决定的——可是,他仍然不肯说谎,不肯虚与委蛇的骗一骗她,来换取自己的生命无恙。 「他现在非常非常的歉疚,因为他觉得自己愧对阿菊……」 渺渺的肩头剧烈的颤抖。他为何觉得愧对阿菊?是因为他背叛了她,纵容自己与其它的女人一夜温存吗? 渺渺突然抬起头来,神情里是空洞一片的绝望。她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够了,我已经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下去。」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勉强走到门口。「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可是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申兰担忧的望着她纤弱的背影,那似乎担负了太多重压的纤细肩膀,仿佛风一吹就能将她吹走呵! 「你……要做什么事?」 渺渺在门口回首,惨然一笑。「沐浴。」 12 「沐浴?」申兰无法置信的重复。 她不是一直很想亲手杀了他,为父亲和新婚夫婿报仇雪恨吗?为何事到临头,她却犯起洁癖来了? 「是的。」渺渺麻木的点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脏很脏……就像那些街头廉价……的女人,」她碍口的避开了「妓女」两个字。「明明知道对方根本不喜欢自己,还给自己找着各式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送上门去,欺骗着自己说短短的一夜就是天长地久……」 申兰勃然变色,几个大步迈到门边,一下扳过渺渺的肩膀。「谢渺渺……或者是谢小娥,」他烦躁的抚过自己凌乱的头发,「我不管你到底是谁,但是在我的话还没说完之前,你最好打消去沐浴的念头!」 渺渺被他第一次展现的怒气所震撼了,被动的仰视着他紧蹙的浓眉、绷得紧紧的面容。 「他觉得愧对阿菊,因为,『申兰』发现自己很喜欢渺渺,这种喜欢……」他颓然的叹息了,内疚之意充满了他的眼底。「甚至比他对阿菊的感情,还要强烈……」 渺渺惊讶的大张着嘴,来不及风干的泪水就挂在她的小脸上,样子很不美丽优雅。可是,她逐渐微笑了起来,喉间发出一声小小的低喊,就投入了他的怀中。 「我也喜欢你,不管你是『申兰』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爹爹是不是因他而死,不管她是不是必须杀了他……渺渺只知道,她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紧紧的拥抱他,知道他是活生生的,是爱着她的。 申兰俯首,深深吻着渺渺,仿佛要把全部的气力都用尽一般,深挚而渴切的吻着她。 床上的那柄长剑被抛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天一夜间,他们反复缠绵,拥抱着彼此,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爱与哀伤,仿佛明天一到来,他们就将永别。 但日出的那一刻,终将到来。 晨光熹微的时候,渺渺在申兰的臂弯中醒转。她侧头看着申兰,他鼻息沉沉的熟睡着,唇角有一丝轻微的笑意。 那是幸福的表情。渺渺突然有了这样的了悟。他们在很多地方其实非常相似,都陷入毁家灭门的仇恨当中无法自拔,都在无限懊悔着自己的罪过,痛苦的在这个世间孤独求生,找寻一个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平静的所在…… 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但可悲又讽刺的是,他们即将亲手打碎这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原本可以留在掌心的幸福了。 幸福于她,竟然是那么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待、脆弱易碎。 渺渺无法再注视着申兰的睡容,将头转向另外一边。 然后,她看见了那柄静静躺在地上、闪着寒光的长剑。 她知道,他一直等着她来亲手了结自己,等着她将那柄无比锋利的剑指向他的咽喉或胸口。昨夜她曾累得数度沉入睡眠,每次醒来时,都发现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她,那眼神中,有深浓的眷恋难舍。 倘若他想保全自己的性命的话,他有很多机会杀掉她,或至少把那柄剑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幷不害怕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赴死,或者,为了成全她的心愿而赴死。 他只是有些不忍心,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冷酷的世间。而这一次,她甚至无法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挣扎着活下去的信念与目标。 他是个很体贴,也很温柔的人。渺渺想,他甚至不愿意让她为了自己,而破坏了她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渺渺惊讶的发现,虽然自己的父亲是死在他的手里——不管是他杀了父亲,还是父亲自己寻死——她却无法怨恨他,一丝一点都没有。 渺渺蹑手蹑脚的下了床,不知是为了等一下下手方便,还是不忍心把他从梦中吵醒。 在明亮的朝霞中,渺渺站在床边,注视着申兰,右手握着那柄长剑。渺渺的面容逐渐变得坚毅起来,显然是做了最后的决定。 「申兰,我爱你。但是,我必须杀了你。」 申兰仍然合着眼,但他唇角的那抹笑意变得深了一些。 「是的,渺渺。我明白。」 渺渺没有哭泣,没有落泪,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水气,平静得像是一潭波澜不兴的湖水。 「可是,你也从我这里得到了一些东西。」她继续说着,甚至浅浅的微笑起来。「你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人。」 申兰闻言,睁开了眼。那双初遇时曾经充满了憎恨冷漠的瞳眸,此刻正深深凝视着渺渺,充满了不言而喻的爱与牵念。 「你也是,渺渺。」他微笑着,轻声的说。「你是我此生唯一爱的人。」 于是,他们都明白了对方没有说出来的话。徐世贞,阿菊……那些也许是习惯,也许是喜欢,也许是关怀,也许是亲情……但是,唯有面前持剑相向的彼此,才是他们爱着的人。 渺渺安心般的绽开一个灿烂美丽的笑容,那笑容照亮了她的脸,使她在晨光映衬中,绽放出一种绝艶的美丽。 「再见了,申兰。」 她举起了那柄锋利无比的长剑,指向申兰的胸口。那柄长剑在明亮的晨光映照下,剑身上闪着冷冷的光芒 13 最近的江湖上,突然掀起了一阵波澜。 事情的起因是,一向独来独往、武艺高强的申家兄弟,在数日之内,相继死于一介弱女子的剑下。 谢小娥的名字一夜间传遍江湖,这个在血海中侥幸逃生、自此立誓为父亲和丈夫复仇的奇女子,不但成功的设下陷阱,夺取个性残忍凶暴的兄长申春性命;而且,更为人啧啧惊叹的是,申家兄弟中那个更聪明敏捷、神秘莫测的弟弟申兰,也被她一剑穿心。 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兄弟的遗体,但谢小娥手中握有不容否认的证据——他们兄弟赖以扬名立万、刻不离身的宝剑。 江湖人士谁都清楚,所谓剑客,即是「人剑合一」为最高境界,剑在人在,剑离人亡。如今谢小娥所持的那两柄长剑,的的确确属于申家兄弟所有;若不是已然被她取了性命,怎会到了她的手里? 更何况,与这两柄剑放在一起的,还有他们兄弟两人的一束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他们尚在世间,怎能轻易容许一介女流肆意毁损,且全身而退? 而且,无论如何,申家兄弟也是江湖上曾经名噪一时的要角,谢小娥虽然为父亲和丈夫报了仇,却也要遵守不成文的江湖道义规范,对他们的埋骨之所守口如瓶,为他们留下一些最后的尊严,保全了他们的名声脸面。 谢小娥暂时寄居在扬州城外一所清幽的寺院中,住持方丈见远大师之前就曾经好心收留过家破人亡的她,如今大仇已报,她无处可去,就又回到此处暂栖。 不过此地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清静了。自从小娥的名声传出之后,前来寺院的江湖人士就多得能踏平寺院门槛。 他们或者是要来观看那两柄失去主人的宝剑,或者是听说小娥的美貌和智慧同样出色,而想来一睹风采;还有一些人,因为申兰名声响亮却从未让人见到过他的真面目,小娥却不仅见到了,还取了他的性命,因此好奇的前来问个究竟。 不过,他们之中,从没有人能见到小娥。她闭门不出,对自己成就的名声显得无动于衷;据说,她关在禅房中,每日所做的事,不过是诵读佛经、研究诗书,至于她赖以复仇的使毒和武功,却绝口不提。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接近了尾声。逐渐的,在所有人都吃了小娥斩钉截铁的闭门羹之后,她独力复仇、夺取了申家兄弟性命之事,不再有人提起。 秋天来临了。在落叶萧索的寺中后院,小娥坐在一棵树下,膝上摊开一本乐府诗集,正在专注的诵读。 ——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小娥长长的叹息,那叹息听起来忧伤极了,一点也不像是大仇得报之后的欣然。 一阵秋日的清风拂过树梢,将小娥膝上的那本诗集吹得翻动了几页。 小娥也没有再翻回去,反正她本来就只是随意一看而已。但当她的视线落到那一页上时,她的脸色微微的变了。 ——为别未几日,去日如三秋。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苹满芳洲。寸心宁死别,不忍生离忧—— 小娥倏然将那本诗集狠狠丢在地上。 「怎么了?许久不曾见你如此失控了啊。」 见远大师向小娥走来,看见地上蒙了尘的诗集,平淡的问着。 小娥微微嘟起了嘴,但她还是乖乖的躬身将诗集捡了起来。见远大师于她,无异于代替了慈父的地位,她是万万不想让他失望的。 「没什么,只是这首诗写得当真可笑。」小娥转过了头,注视着方才清风穿梭于其间的树梢。 「若能生离,我又何忍死别?」 她的眼中,一瞬间涌起了泪雾。 见远大师慈爱的微笑,忽然话题一转道:「寺外方才有人要求见于你。」 小娥不耐的一皱眉头,「我不会出去见他们的。」 见远大师神秘的一笑。「老衲知道。」他望着小娥在脑后绾成髻的长发,又漫不经心的说道:「不过,那人幷非要求见『谢小娥』,而是『谢渺渺』。」 小娥猛然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问:「见远师父,你……你说什么?」 见远大师微笑,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老衲告诉他,『谢小娥』绝不会出来见他的;但他说,他要找的幷不是『谢小娥』,而是『谢渺渺』。」 小娥的嘴唇苍白,声音颤抖的问道:「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见远大师从袖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 小娥顿时如泄了气一般,颓然的垂下了头。「喔……是吗?」 「不见这小孩子……是没关系,可是,他送来的信,老衲可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见远大师将那张纸递到小娥眼前。 小娥犹疑的看着那张纸,片刻之后还是伸手把它接下。见远大师慈和的笑笑,就径自踱步走开了。 小娥缓缓的打开那张信笺,指尖竟然在微微的发抖。 那张纸看起来有些旧了,纸上的折痕深而零乱,墨迹也有些黯淡,似乎不是在近日所写,而是更久远之前。纸上没有任何署名或落款,只有两行龙飞凤舞、俊秀挺拔的字迹,那是一首汉代的绝句。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小娥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剧烈的颤抖着,眼中滚落了一颗颗晶莹的泪。 她迅速往前厅奔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等在那里。 「是谁……叫你把这个拿来给我的?」 那少年态度反而很从容不迫,先向她施了一礼。 小娥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个礼未免行得有些太大。「不必了吧,这个礼太重,恐怕……我担当不起。」 那少年直起腰来,竟然露齿一笑。 「不,当然不重。兰少爷吩咐小的,若是有朝一日,见到这封信的收信人,一定要行以大礼。因为,那人便是少夫人。」 小娥惊讶极了,脸色一瞬间变成雪白。 「是他……叫你送这封信给我?」 那少年态度恭谨的颔首。「是,兰少爷在半年之前,曾经将此信以飞鸽传书交到小的手里,幷嘱咐小的,在秋天叶落之时,一定要找到少夫人,亲手将信奉上。」 小娥以手撑着桌面,支持着自己的身体,因为她几乎已经无法站稳。 她那时为什么要怀疑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些他压抑着自己的痛苦,说出来的谎话?她以为他呼唤着阿菊,就是不爱自己了;可是,他是出于成全她的怨恨、她的复仇,才那样说的。 他幷没有对她做出真正不可饶恕之事。即使有,她也清楚,自己此刻已经不再怪他怨他了。 小娥自桌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小娥写得很慢,眼中的泪光闪烁。她不时的需要暂时停笔,因为她的眼泪滴落在纸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小娥的手抖得非常厉害,波澜起伏的心情几乎使她无法写完那一首诗。那每一句诗,都像是他深沉悠长的叹息,或悲哀而了解的眼神,殷殷的询问着她,为何他们不得不分离? 是啊,为什么呢?小娥问着自己。为了那些从来不曾爱过她的人,她就一定要舍弃那个唯一爱着自己的人吗? 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他在问着她,问她他们是不是为了分离才会相遇,问她是不是只有「死别」,才能跨越阻隔他们的距离。 小娥将那张墨迹才干的纸折了数折,交给那少年。 「这是我的答复,虽然已经迟了许久……」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因此而哽咽了。「请你……烧给他吧!」 那少年默然点头,将那张纸放在怀中,转身欲走。但他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少夫人……还有什么话要小的转告兰少爷吗?」 小娥轻轻颔首,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但她还是直视着少年的脸,一字一句清晰的说:「请转告『申兰』,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小娥』,只有『渺渺』。而这封信,是『渺渺』给他的答案。」 14 这几日,那原本已经沉寂下去的「谢小娥复仇」事件,又重新变成了街头巷尾的议论话题。因为数日前,避居寺院的谢小娥,突然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除了方丈见远大师,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是生是死。而见远大师又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点消息。 于是有人臆测,也许是申家兄弟从前的手下,因为不忿自己的主子相继丧生在谢小娥之手,所以秘密潜入寺院中,掳走了她作为报复。 但也有人反唇相讥,说谢小娥的功力与才智既然连申兰都能降服,区区几个小喽罗,怎么能如此顺利的报复成功? 于是又有人说,谢小娥是化名潜伏在申兰身边,才能得报大仇的。但为了报仇,她也付出了沉重代价,失身于申兰才行刺成功。现在她大仇已报,自己的清白却又断送在仇人之手,当然是勘破红尘,漂泊四海去了。 也有人据此引申出其它联想,比如谢小娥也许是发觉自己身怀六甲,但那偏偏是申兰的后代,所以她选择自尽以了断。 这种推测,引来更多的遗憾叹惋。虽然没有人能够真正见到过传言中俊美无俦的申兰,以及拥有倾城娇颜的谢小娥,而且他们之间,还有毁家之仇横亘其中;但世人还是无法抵抗这种「英雄美人」的组合。 总之,那两柄宝剑,和两绺申家兄弟的头发,依然留在她先前栖身的「清音寺」之内。但那位有勇气、有胆识的仗剑美人,却杳如黄鹤,一去不返。 当秋日的最后一片树叶落尽之时,有人在距离扬州很遥远的某处偏僻幽静的山中,见到一个浑身缟素、白衣如雪的美人,独自站在断崖之上,援琴引弦,临风而歌。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姑娘……是那位为父复仇的谢小娥女侠么?」那人在她身后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 那女子回过头来了。依然梨花带雨的容颜,显得楚楚动人。但是,她却摇了摇头,作了斩钉截铁的否定。 「这位兄台,你恐怕认错人了。我不知道谢小娥,也不是谢小娥。」 他看不出她神色里有任何心虚慌乱,似乎这话幷不是谎言;可还是不死心的继续追问:「那么……姑娘能见告芳名吗?」 那女子淡淡一笑,许久不曾言语,只是凝目眺望着雾霭中朦胧的远山。她的纤指在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的随意拨动。 她的侧面是那样落寞而伤感,那人不敢再追问了,又不好贸然离去,只好尴尬的站在她身后。 那女子侧耳聆听着自己弹出来的曲调,似是完全忘记这里还有他人的存在一般,和着旋律轻声吟唱起另一首曲子。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那人看到,一道晶莹的泪,沿着她弧线美好的脸颊滑落衣襟。然后,突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那女子似是无动于衷,只是停下了口中的歌声,低头看着少了一根弦的琴。 「罢了,无论再如何完美,残缺……毕竟是残缺,也许穷此一生也无法弥补……」她废然长叹,突然起身,将琴抛落山崖。 那人讪讪的,好似自己撞破了什么不可碰触的秘密,亟欲尽快离去。他身后的美丽女子,突然出声说道:「我的名字,是渺渺。」 那人停下了脚步,不明就里的点头,满头雾水的看着她。那女子微笑起来,为自己的名字,下了个注脚。 「『前尘渺渺』的渺渺。」 **** * *   * 谢渺渺站在崖边,望着那个偶然闯入山中的旅人消失。 啊,已是将要飘雪的季节了。 渺渺摸了摸自己披在身后的长发。她的指尖,碰触到了一朵小小的绢花。她知道,那朵花是白色的。 别人看到她,也许认为她在为谁披麻戴孝。渺渺自嘲的一笑,想着。 没错,她的确是在哀悼。哀悼那曾经用海誓山盟欺骗了她的未婚夫,那永远无法知道是更爱她还是更爱「七典」的父亲;而更重要的,她在哀悼那些为了她与申兰的相遇,而失去了自己性命的无辜之人。 然后,渺渺转过了身,离开了断崖。 许多人都已死去了,但她还活着。死者已矣,生者可追—— 所以,她今天来到此地了。不是为了哀悼,为了埋葬,为了永别,为了赴死—— 而是为了相聚,为了重生。 15 渺渺又来到了「忘尘谷」。 但这一次,她可不是「从天而降」的了。所以,为了在陡峭的山壁间,找出一条入谷的路线,渺渺花了很长时间。 在暮色笼罩了整个山谷时,渺渺终于站在那几间竹篱茅舍之前了。 渺渺深呼吸,双手不由自主的发抖。她突然失去了勇气去踏入那间她曾对他挥剑相向的屋子,害怕看到任何不在她预期之内的情景。 深夜的星光,在如幕的天穹间闪烁。夜风清凉的吹拂着渺渺的长发和衣袂,撩起那些几乎已淡去的、关于从前的思绪。 不知何时,茅舍的竹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白衣胜雪的高大影子伫立在门口。 「怎么了?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进来?」 渺渺大惊失色,陡然往后退了一步。那呼唤着她的声音低沉而幽微,像午夜穿过森林的风。 「我勇气十足的渺渺……」他低笑了,衣袂飘然,整个人似是会在风中消逝无踪。 「为何你这么害怕呢?你在担心什么?」 一朵乌云飘来,悄然遮蔽了月光。 渺渺全身无法遏制的发抖,不得不扶住竹篱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你……」她的脑海里,清晰的浮现了他的笔迹。那一行挺拔飞舞的字迹,追问着她的真心。 ——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你是因为恨着我做了那样的决定,才在这里出现的吗?」 他歪唇一笑,那笑容显得有些凄清而飘忽。 「呵,我狠心的渺渺……」他叹息般的低语,「你是个狠心的小东西呵……」 渺渺闻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原本冰凉的双手,此时几乎已抓不稳任何东西。她只能用力握紧竹篱,握得指节泛白。 他把她恐惧惊惶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竟离开了门边,逐渐接近她。 「不……不要过来!」渺渺另一只手抚在心口,尖声叫道;幷又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脊背靠在竹篱上,退无可退。 他没有听她的,继续前进,直到距离她只有数寸。 「是的,渺渺,我恨你,恨死了你,恨得真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你的小脖子上掐死你……」他低低的叹息,果真缓缓的向她伸出手来。 渺渺惶恐的望着他,感觉他冰冷的双手落在自己的颈间,幷且微微用力—— 「如果你要我下地狱的话,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的。」他没有立刻使力,注视着渺渺苍白的容颜,轻声的说。 「如果你要下地狱的话,我发誓,我一定会追过去的。」 「我……」渺渺含泪的望着他,那俊美依旧、却没有一丝血色的容颜,神情里全是憔悴之色。 「我是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受惩罚的……」 他断然的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要接受惩罚的话,渺渺,或者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他居然微笑起来,凝视着渺渺泪光莹然的眼眸。 「我们总是会在一起的。」 他突然加重了手劲。不过,不是要掐死渺渺,而是捧起她的小脸,俯首深深的吻她。 渺渺头晕目眩的,接受着这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袭来的吻。 他们的两手都是冰凉的,但双唇却是温热的,在彼此的气息交融间,仿佛倾诉着别离之后的等待、焦灼、与绝望的热情。 终曲 终于,他放开了她,两人都在剧烈的喘息,仿佛刚刚才走完一场漫长的旅途。 「是的,我狠心的渺渺,你是该受惩罚的……」他低语,炯炯有神的黑眸里,闪烁着如繁星一般璀灿的光芒。 「为了你竟然能狠心的丢下我这么久……」 渺渺的眼眶湿润了,她凝视着他,双手抚过他消瘦了的脸颊。 「申兰……」她喃喃的呼唤着他,无法置信的凝望着他。「申兰,我很抱歉,我竟然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才想通……」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你,这样我的余生里就不会感觉如此愧疚不安,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父亲……」渺渺哭泣失声,扑进他的怀里。 申兰绵长的叹息,轻轻吻着渺渺的发梢,以及那朵在她丰盈的长发间的小白花。 「渺渺,我们幷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很生气,是因为看到你竟然这样的苛待自己。」他怜惜的抚着渺渺的脸,指尖触到渺渺温热的泪。 「你居然安排了那封信……」渺渺把脸埋在他胸前,「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申兰微笑了,「就像他说的那样啊。」他拥着渺渺纤瘦的肩,轻声说:「我等了你很久,你说一旦你想通了,就会回到我这里……可是当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然后秋天也来日无多的时候,我还是等不到你;于是我知道,倘若我没有一点表示,你是不会回来的了。」 渺渺嘟起了嘴,反驳的说:「我才不会食言!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申兰大笑了,明亮的瞳眸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渺渺,难道你不明白,我们是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的吗?我们幷没有错,也没有人能因此而责问我们为何要在一起……」他捧起渺渺的脸,认真的望进她泛着泪雾的眼眸。 「可是我会责问我自己,责问我为何狠不下心杀了你,为何要带着那两柄剑和你的头发,到江湖上放出风声,来演那样的一场戏……」渺渺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 申兰停止了笑,深深的凝视着渺渺。 「你叫人『捎』给我的答复,不是代表你已经想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了吗?」 那是一双能洞烛人心的眼睛,那个凝视里有着脉脉的千言万语。渺渺想退缩,但申兰执拗的不肯放手。他拨开渺渺额前的发,修长的指尖在渺渺颊畔徘徊不去。 「渺渺,我们彼此相爱。」他轻轻的说,声音里蕴满了悠长的柔情。「而这,就是所有的原因。」 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银白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可是,渺渺,」申兰微笑着,在渺渺前额落下一个轻吻。「我们是为了相守,才相遇的。」 渺渺吸了吸鼻子,心里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涨满了所有爱与被爱的幸福和感动。 「我可以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吗?」她望着申兰,从来没有这么真诚的庆幸着他没有死,他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 也许,她没有做错决定。为了那些不爱自己的人,的确是不值得牺牲那个唯一爱着自己之人的。 「什么要求?」申兰失笑,渺渺一本正经的神情让他忍俊不禁。 「如果我们有个女儿的话,不要叫她阿菊。」 申兰一楞,放声大笑,好象自从多年以前自己的家在一夜间破碎之后,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怀愉悦过。 他突然拦腰抱起了渺渺,渺渺轻盈的身躯在他的臂弯中,却形成了一股使他安心的巨大力量。 「好的,渺渺。」申兰低头注视着含笑凝睇他的渺渺。「只要你不把我们的儿子叫做『世贞』。」 渺渺眨眨眼睛,想掩去眸中的淘气之色。「好呀,那我们叫他『申仇』好了。谁叫我们是因为复仇才相遇的呢?」 申兰咳嗽了一声,深幽的黑眸里涨满了笑意,低头吻了一下渺渺的鼻尖。 「深仇?我不觉得这是好名字。」深仇大恨……渺渺绝对是故意提起的。他苦笑的想,捕捉到了渺渺眼中一闪而逝的调皮光芒。「而且,我们是因为相爱,所以才会重逢的。」 小屋里的灯火亮了起来,渺渺从申兰怀中跳到地上,一旋身,双手圈住了他的颈子。 「不管是深仇还是深爱,我们都相遇了。」 申兰漂亮的薄唇边,扬起愉悦的笑容。他俯首,将渺渺紧紧的拥在怀里,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缠绵的吻。 「是的,渺渺。」在日出后的朝霞染满整个房间之际,他握起渺渺的手,看着两人交缠的十指,想起一句古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这纷纷扰扰的红尘间,他们,本来是无缘相聚的。 那些苦痛的前尘,本来是他们挥不去的伤痛。他曾经以为,穷此一生,除了孤独的等待自己被自责的黑暗吞没之外,他将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可是,那个他本来要去追杀、却最后在河中救起的女子,带着那样强烈的爱与憎恨,闯入了他的世界,犹如漫长黑夜里的一线阳光。 她挟着复仇之心而来,将他的生命中重新注满了缤纷与愉悦、活力与生动。当她离开的时候,幷没有如愿的带走他的性命;可是,她却带走了他的牵挂、他的眷念、他的笑容、和他的心。 他当初留下了她的性命,却没有想到是她回来拯救了他的一生。 从这一刻起,无论是徐世贞,或是阿菊……都已成渺茫的往事。在这世间,唯有渺渺,是活生生的,是鲜明的,是他爱着的,是占满他记忆的。 当前尘都已渺无踪迹的时候,他们终于重逢了。而且这一次,她带回来的,是洒满他整个世界的阳光。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