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前朝纪事 作者:来自过去的黄豆酱 文案: (这是一个男主写着写着就变成男二了的故事......) 她是前朝尚书女,他是前朝丞相子,而他是前朝天子。 他的野心让三人命运交织。 只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小故事。 ps:文中官职、称呼多参考宋代。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青梅竹马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简仪 ┃ 配角:赵合,李晋远 ┃ 其它:架空,悲剧 一句话简介:计划一万字却变成两万字的短故事 第1章 (一) 大昭嘉平三年冬。京城刚下过雪,天刚蒙蒙亮,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薄薄的积雪。 赵合负手站在阶上,身后是紧闭的宫殿大门。他看着还未被人踏过的纯白,愣愣地出神。 “陛下。”身边的内侍小声提醒,他回过神来,眼神清明,迈腿踩下,待他走过,留下身后一行人凌乱的脚印。 十年前,齐建广二年。 “小姐,赵家大公子又来府上了。”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 张简仪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看向自家的莽撞丫鬟。 “赵家与我张家素来交好,赵家公子来府上又不是头一次,你这么莽撞做什么?” 丫鬟不好意思,却又调笑道:“那小姐不也是开心得很吗?” 张简仪拿起刚放下的书敲她脑袋:“你这丫鬟真多嘴!胆子倒挺大!”说罢她又羞涩,旁边无人却也小声说:“还不快带我去。” 丫鬟兀自笑着,二人朝着前厅走去。 女子不宜抛头露面,张简仪便躲在一处视角比较好的屏风后,偷偷看向厅内。 “眼下时机不妥。”父亲张名举茶慢品,缓缓地说。 赵因没有抬眼,盯着手中茶杯,似是出神,又开口:“自然是不妥。” 短暂的沉默,此时一旁的他起身开口:“晚辈认为再等三年为妥。” 张简仪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大概是讨论太后归权之类的问题,因之前听到过一些,但她不甚明白。她只是一介女子,从小收到的教育,便是教她不妄语,婚后安心相夫教子。 赵合一身蓝色直裾深衣,衬得人直挺高大。长年驻守边疆的他脸庞上多了风霜,神色添了刚毅。长得一副文人相,她爹以前经常这样说。她想,这次爹就该改口了吧。 赵合感觉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看来看去,他勾起唇角,心中有数。刚被升职调京,此时心中欢喜,不免想要逗弄她。于是趁她看向自己的脸,猛地抬头直直地看她,眼神相接。本以为她会吓得手足无措,不想她虽震惊了一下,但旋即镇定下来,也同样回看着他。 赵合惊讶,多年未见,本以为生性顽皮的她已经长成了安静的闺阁女子,被男子一看就应该含羞低头,或吓得手足无措,没想到她还是没变。想到此处,又觉得好笑,低头忍不住无声暗笑。 张名瞥到赵合目光游移,心下了然。“我们正事也谈得差不多了,看我们忽略了这双小儿女三四年没见了不是,赵兄和令郎不如留下一同进晚宴吧。犬子也在外多年了,家中也不热闹。”说罢又吩咐下人:“去叫小姐准备准备。” 当今天子十五少年登基,而今已有两年,太后以“少年主天下事,难免意气”为由,摄政至今。齐国自开国来便有规矩,后宫女子不可干政,但建国百六十余载,此时的齐国已有衰颓之相,朝中无人,又多有少主践祚,皇权旁落,已有数任太后、皇后掌朝政。此时朝中太后一派以太后王氏一家为首把持朝政,又有丞相张氏为首的文臣派与之抗衡。张氏一派一直以来打着“归权于天子”的旗号揽权,但朝中之人皆知其野心。余下又有正义之士各成党派,不成气候。 吏部尚书赵因与丞相张名两家结有秦晋之好,又政见相合,经常成双结对出入。 张简仪虽然身为女子,并不能随之同席,但在晚宴结束后,父亲就把自己叫了过去。张名和赵因二人去了书房商讨政事,偏厅里只有小厮、丫鬟,和赵合。 张简仪心内有些紧张,虽说刚才也算是见过面了,但是时隔四年了,这是两人的第一次正式重逢,这不禁让她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几步快几步慢,就这样走到了偏厅。他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刚想大声喊他,却突然想起平时父亲的教导,低头走进去,对他行个礼:“赵公子好。”赵合放下手中的茶,起身回礼。 张简仪这才慢慢抬头,忽的看见他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一时沉默。 “噗”的一声,还是张简仪先破了功,忍不住掩嘴嗤笑。赵合见她笑了,自己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想不到四年前那么好玩闹的小丫头现在也是个大姑娘了。”两人落座,赵合撇她一眼,调笑道。 张简仪不满地撅嘴:“我都行了及笄礼了。”说完感觉这话暗示的意味有些重,便有些后悔。 赵合看她:“都及笄了...”他若有所思。 张简仪不解地看他。 他看她目不转睛,问她:“简仪你认识我多久了?”张简仪更是不解,但还是回答了:“我五岁起就认识你了,到如今有十年了。”赵合又问:“那你认为我为人如何?”张简仪听他语气严肃,心中有些不安,她想了想,认真回答:“父亲说赵氏满门良才,长子赵合虽为武将,又不失文人之气,可堪大用。性格忠厚,为人又谦逊有礼,诚实守信,于国于家皆为栋梁,是...是张家的天觅良婿...” 赵合只是笑笑不语。张简仪犹豫着说:“我知道,张赵两家世代交好,我爹更是和令堂为表兄弟,作为张家独女,必须嫁给赵氏,而年龄相仿的只有你。就像我哥哥娶了你的庶出妹妹一样....”她越说声音越小,但她突然有些害怕他会误会,又情绪激动地说:“但是我对你是有感情的。”说完她发现自己说这话有些唐突了,低头不语。 赵合语气轻柔:“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我对你也是有感情的。你说的都对,简仪,你很聪明。”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简仪,你知道吗,一个女人,聪明和美丽是不能同时拥有的。虽然我说这话轻薄了些,但是你确实生的好,所以你要学会装傻。”不等她说些什么,他又说:“你我相识十年,若是你信我,愿意把你自己托付给我,给我三年,等我三年,我定会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张简仪想到下午听到的谈话,她不太懂,但她知道,现在政局混乱,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信他,于是她重重点头。 赵合微微一笑,却显得有些苦涩落寞。 二人相识时,她五岁,他十二岁,他读书、习武,她便远远地等着,他会把先生教的内容耐心讲给她听,会打拳给她看,也会讲每天发生的趣事。后来他还会给她分析政局,然后告诉她,懂得多但不要多嘴。她淘气,在院子里追来跑去,玩些男孩游戏,只有他和她说话时,她才会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认真听。他给她抓蝴蝶,有时使坏给她毛毛虫,她居然也不怕,大胆地接过去。她不怕虫子,不怕家禽,不怕高,不怕水,也不怕父亲的责骂。他小时候天天想,到底什么能吓到她。她说:“你想吧,想出来了告诉我,我也想知道。”他们就这样一天天长大,直到四年前,他十八岁,却要为了家族前往边疆作战立功。临别她哭成了泪人,他一言不发。“我不怕....我没怕...因为你一定会回来的...”她倔强地抹着眼泪说。 后来他果然立了战功回来了。才二十二岁,便被封为禁军的左卫大将军。虽然也有政治博弈的原因,但他确实很有才华。张名如此评判。此时的右卫大将军为张简仪的哥哥,张连,官在左卫之上。张氏、赵氏,可谓权极一时。就连手下有朝中半面人才的太后也要忌惮三分。 赵合随父亲回府,赵因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赵合垂首:“儿子明白,儿子已经和张姑娘说了。”赵因点点头:“委屈你了。”赵合未曾抬头:“儿子应尽本分。”态度谦恭又疏离。赵因看不清他的神色,想要说些什么,还是沉默着转身回房,赵合默默地注视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建广五年,冬。 刚入十二月,北方战事就吃紧了。初五,北方胡戎便正式发来战书。张连此时已不从属于禁军,即将被派往边疆征讨。临行前,他看着家中老小,嘱咐妹妹照顾好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张简仪含泪点头。他摸着她的脑袋:“傻丫头,哥哥又不是第一次打仗,不用担心。”他又看着老父亲,二人双手紧紧交叠。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张名的声音铿锵有力。 初七,齐国十万大军整军出发。 初十,大军于距京城三十里的万平镇停歇。 十一,传来主将张连举兵回京,欲行谋反之事的消息。 十二,齐国封赵合为大将军讨伐逆贼,并取代其位置举兵伐胡。 张名听到消息的时候又急又怒又惧,本就年老体衰的他当即昏了过去。张简仪呆呆地站着,看着家中小厮奴仆乱成一遭。她想要叫人扶父亲起来,但是谁都不听指挥了。她咬咬牙,使劲全身力气把父亲抱起来,想要拖回到房中。她还想去看看嫂嫂,安抚她不要受到惊吓。她一个使劲,脱了手,父亲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痛苦\"哼\"了一声,她也一下子摔坐在地。但她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她呆坐着,看着家中闯进一群人,他们凶神恶煞,蛮横地把父亲带走了,他们使劲抓着她的胳膊,大声呼喊着:“还有!”一片混乱中,她看见嫂嫂也被凶狠地抓了出来。她大着肚子,面色痛苦,不停地哭喊着。张简仪什么也听不清,她的脑海一片混乱。她如同木偶一般,听着对她一家的宣判。那声音不知道从何而来,冷漠又残酷地念着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朕待之甚厚,然逆臣张连欲效陈桥之事,妄顾天道伦常,犯上作乱,实乃不赦之大罪。 ...... 着逆臣张连凌迟之刑,三日后行刑。家中男者坐不报合谋之罪,皆处死,女者入教坊司,改为贱籍。 ......” 推搡之间,一声惊呼,眼前一片鲜红。叫声、哭声、怒喝声、摔东西声不绝于耳。 接下来的事她都不记得了。 齐建广六年,春。 张简仪独自坐在房内,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琴。她心内一片平静。刚来这里时,她也是如此平静,只是呆呆的,任由人摆布。 旁人见惯了身世悲惨女子的到来,大抵都是哭哭啼啼,或者急于寻死,看她这样也有些好奇,却又不敢贸然搭话。只有个胆大的,名唤钱双云,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问她:“这位小娘子怎么也不流泪也不反抗?” 张简仪那时大脑一直嗡嗡作响,突然只觉清脆的声音闯进耳朵里,竟不觉烦扰,反而觉得舒心。她回过神看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反抗何用?哭闹何用?会放我回家吗?”说完竟自己也觉得好笑,露出像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又没有家了。” 钱双云舒了一口气,盯着她的脸:“还以为你是吓疯了,痴呆了!会说话就好,在这里待着总比去别的下贱地方好些。”她又转了转眼睛:“你真有意思,胆子挺大的,其他姑娘刚来都吓得直发抖。”张简仪笑笑没说话,她觉得这姑娘也很有意思,在这里不也是生不如死下贱地活着,但她没有说话。 可钱双云是个闲不住的主,她坐在她身边,“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只知道新来的是姓张的。”张简仪虽然有点不耐烦,但看这小姑娘生的甚是可爱,也压了几分埋怨道,“张简仪。”钱双云听她说话冷冰冰的,知道她不愿意多说,也明白刚来这里的人很不愿意和这里的人多说话。她撇撇嘴:“我姓钱,名双云,来这里有三年了,你以后有什么不懂得可以问我,你先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管张简仪是否要回答,转身就快步走了。张简仪无奈地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不是没想过死,可是死亡是最简单的路。她从小就胆大聪明,从不走最简单舒坦的路。哥哥、爹爹都被处死,嫂嫂未出世的孩子也在混乱中流产,嫂嫂被带走,现在也不知境况如何。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个女子,能保全自己就很不容易了。她突然想起那个与她有过三年之约的人,心下一沉,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受到什么牵连... 她在思绪混乱中度过了一个冬天,所幸这个冬天她只是被安排学习些琴棋书画,但她知道这里是妓院,自己逃不过被摧残的命运。 想及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她知道,今生恐怕不能和赵合再相见,更别提是结为夫妻,她最好的结局,就是觅得善良的官员、宗室,能做个妾了结残生。 “张姑娘,孙嬷嬷叫你出来。”门外有人唤她。她默默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努力展现出大大的笑容。“是。这就来了。”她的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 她缓步出门。随丫鬟走到间雅间,抬头看见钱双云也在,她冲着自己笑了笑,却不似她平时那般乐天的样子,添了几分忧愁。她坐下放好琴,“各位相公可有想听的曲子。” 一人含着笑意:“小娘子随意。”她清了清嗓子,抚琴开口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屋五人,她自然都不认识,皆是书生打扮,当中一个眉浓眼大,目光炯炯有神,身着深蓝直裾深衣。她抚琴时目光触及那衣摆,明明不是什么滚烫的颜色,她却如同火烫,烧灼得双目疼痛难忍,竟是要流出泪来。她一晃神,手下慢了些,但她马上又转开视线,调整心绪,直至一曲终了。 她欠身坐下。边上一个年纪稍长得不悦地皱眉:“怎么这么悲伤的曲子?我们贵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中间那人摆摆手制止了他,似乎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贵人”。他鼓掌:“姑娘弹唱得不错,可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不过姑娘所忧何事,愿闻其详。” 刚才的长者马上抢着说:“李公子您第一次来有所不知,沦落到此境地的多是罪官之妻女。父夫犯过,妻女自然也有罪过,所谓忧愁,不过是认为自己无辜想为自己开脱罢了。” 张简仪听到这话胸口发闷,正想反驳,身旁钱双云却伸来一只手,碰了下她的腿。她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低头不去看他们。 李公子不理那人,直直地看着张简仪:“我问你话呢。” 张简仪默默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刚才的相公说得对,我本逆臣之妹,昨年刚入教坊,今天是第一次见贵人们,有失礼之处,请见谅。” “逆臣...”李公子重复着这二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嬷嬷说你姓张?” 张简仪觉得嗓子很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是。” 李公子“呵呵”淡然一笑,话题一转,“刚才怎么了?可是我长的有碍观瞻?” 张简仪惊讶地抬头看他,她原以为他会如同别的姑娘说的那样奚落调笑她一番,但他没有。而且他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以及一瞬间的失神。 她起身施礼,“今日是奴家首次弹唱,刚才无意窥得公子容颜,俊美无比,一时晃了神,还请公子原谅。” 众人大笑,李公子也满面笑意,看起来比张简仪还要小一些的人说,“这小娘子还挺会说话。不过这贵人容颜是你等难得一见的。”李公子摆手,“哎,别打趣我。”那人继续笑说:“那小娘子是看上你了。”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李公子无奈地摇头,扶起张简仪:“我可不信你这糊弄人的鬼话。不过听得我倒是开心。” 李公子一众人又叫二人斟酒,说说笑笑。 谈笑间,张简仪看着那蓝色袍子,又失神。 李公子扫过一众人,看见她脸上的落寞,却没说什么,转头继续谈笑。 十二月初一,又是一年冬天,今天凌晨下了一场雪,张简仪醒得早,推窗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兀自出神。 去年此时,她还在做着嫁与良人的梦,不过一年,她的梦便碎作齑粉。曾经的她一定不知道,人的命运竟会如此波谲云诡,不可预测。 门“吱呀”一声毫无征兆地被推开,张简仪头也没回就知道一定是钱双云那个莽撞丫头。 “张妹妹,你说今天那位李公子还会来吗?”钱双云大大咧咧地坐下,开门见山地问。 张简仪转身,也慢慢坐下,“他来不来又怎样。就算哪天突然抛弃了我也很正常。” 钱双云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你这是说什么傻话,我看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接回府上过好日子去了!李公子可是个好人,你可得抓紧。” 张简仪淡淡地说,“你怎么这么热心我的事,是想让我给你说话让李公子给你赎身吧。” 钱双云嘿嘿地笑,“姐姐你真了解我,但我也和姐姐有情分啊。李公子一定是权势大的人,要不然怎么能让咱们上头同意姐姐你只服侍李公子一人呢?我觉得他若是想,也能让刑部文书写上咱们俩的名字,到时候你我到他府上做个伴也好...别说姐姐你没动过心思,从你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姐姐你绝对也是不肯永远陷在泥沼里的人。你可得珍惜李公子,你都不知道旁人有多羡慕,眼看她们一个个都来巴结你,背后却...” “你这丫头怎么一张嘴就止不住呢。对对对,你说的对。”张简仪连忙出声打断,“刚来的时候就你最照顾我,我当然与你也有情谊。你放心,我不会忘恩负义。至于他人,既然你我都决心逃出这里,又何必理这些和我们的未来不相关的人。” 钱双云听了这话粲然一笑。此时传来敲门声,“张姑娘,有客。” 钱双云眼睛一亮,连忙推着张简仪,“快去快去。”张简仪无奈地摇摇头,开门离去。 张简仪进门后发现只有李公子和小厮二人,不觉有些惊讶。 张简仪第二次待客也是李公子指名的,不过来的人数少了些,除了小厮只有一二人。几人只是听曲,喝酒谈笑,也没和张简仪有过多交谈。后来嬷嬷告诉她,以后不用服侍别人了,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旋即又深思这李公子目的到底是什么,相识以来,他从未有过轻薄之举,绝不是为了得到自己这么简单吧。 思索间一曲终了,李公子这次没有如往常一般鼓掌捧场,他穿着初见时的深衣,看了她的脸一会儿,端起酒杯晃了晃,目光移向杯中的液体,这边张简仪心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他才开口说话。 “你有心事?”语气像是相识许久的好友一般,事实上他们的确相识挺久了,虽然并非好友。 张简仪心中一震,但马上平复了心情,她本想解释,或者转移话题,但是忽的想起钱双云对自己说的话,莞尔一笑,“奴家本为官宦出身,如今沦落至此,不免对身世命运感慨。李相公真是机智聪慧,即使弹唱欢乐的曲子,这点心思也瞒不过您。” 李公子没有动酒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看着她的眼睛说,“这里的女子大多都有悲惨身世,想必来这里的人也不是专门来听诉苦抱怨的吧。” 张简仪没有低头,同样直直地看着他,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听他的话虽然心中有些黯然,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说的是。”简短的三个字,也没有任何动作。 李公子盯着她眼睛看了许久,低眉一笑,“不过既然是我先问的,还请小娘子回答吧。先前听过你姓张,是新来不久的,又自称逆臣之妹,你的兄长,想必就是行谋逆罪的张连吧。” “我哥哥根本不会谋反!”张简仪只觉话语堵在嗓子眼,像一口痰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堵的难受,她抿抿嘴,又温温柔柔地回答,“正是。” 李公子又问,“看你的样子,有冤屈?” 张简仪一下子站起来,低着头,几乎是咬着牙强忍着胸中翻涌的情绪,“不敢。” 李公子又道,“有何不敢的?不敢申冤?” 张简仪依然垂头,“奴家知道李相公绝非普通官宦,身份定极为尊贵,故不敢随意乱说,怕惹得您发怒惩罚。” “你弹得不错,我有意举荐你入宫元日时为贵人们弹奏,如何?” 张简仪惊得抬头看他。 “不说话便是同意了。”他狡黠地笑,像是刚恶作剧之后的孩子。 张简仪也忍不住笑,“好。” 两人对视而笑。今日的熏香煞是好闻,有些像春天的桃花,小炉中炭火烧的正旺,屋外雪还在下,屋内一室暖香。 第2章 (二) 张简仪觉得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她自从来了这里,除了钱双云,还没有过好友,如今,他也算一位。而且,李公子几乎都是一个人带着小厮来见她,他也不在乎世俗礼节,有时与她并坐,说说笑笑。大抵都是他在说话,讲些大臣们的趣事,或者自己家的琐事,有时笑,有时骂。张简仪通常是默默听着,斟酒,陪着他笑,偶尔插几句话。但是二人没有再说起张简仪的身世。 “赵尚书家里的夫人有次手不小心摔跤伤到了,一段时间不能上妆,,有一日让身边的小丫头给自己画眉。谁知那小丫鬟年纪小胆子小,一不小心就画的又粗又短,那夫人心善,不忍心惩罚,又生气,骂了她几句,尚书回家后笑了她几句,一生气就把眉毛都刮去了。然后又后悔得紧啊,好几天不出门见人。”李公子边笑边说。 张简仪想想那夫人的样子也觉得好笑,打趣他,“说得好像你总能见到他家夫人似的。” 李公子笑说,“你可别胡说,让人听了去我可怎么做人。是我夫人听他家夫人经常来往的别家夫人说的,现在她们都叫她‘无眉夫人’...” 张简仪笑容有些凝固,原来他有妻子了,后又转念一想,也是,李公子年纪不小了,看起来有二十出头,成家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又笑自己的小心思,自己如今能给这样的贵人做个妾就很不错了,还奢望什么呢?她刚得了点甜头就以为自己能挽回一切,简直是做梦。她嘲笑自己的天真。 李公子看她神情恍惚,想了想刚才说的话,又添了几分笑意,“我十五时便娶亲了,但妻妾还没有所出。” 张简仪收了笑容,“贵人命好,不必忧急,将来一定会得弄璋之喜。” 他语气认真了起来,“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张简仪起身施礼,语气又庄重了起来,“我看得出来您的意思。不过不管您究竟为了什么,只求您能救我于苦海。如果可以,还希望能帮我亲如姐妹的挚友一把。” 他微笑,温和地说:“你那挚友叫什么?” 张简仪语气平和,“钱双云。” 他笑意渐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怎知出了这苦海入的不是另一片苦海?你就不怕过个几年我就转手把你再卖了?” 张简仪身形不动,只抬头看他,对上他含笑的眸子,四目相接,“我信你。” “我们相识不过春秋一载,你就这么信我?” “世间人相识,或白发如新,或倾盖如故。你我虽相识甚短,但于我,已如多年相知。你以前不常来此等烟花之地,来了这里也不会肆意调笑,侮辱他人取乐,没有对我等卑贱女子做出什么举动,甚至待我以礼。也许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我如今的境地,你也看得出,除了这个卑贱的身子,什么也没有了。以后就算我看错人,再度沦落困境,也不过如今处境而已。所以我大胆地想从你这里求得一根稻草,供我后半生于尘世浮游不至于沉溺。”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 “不知你可否慷慨解囊,赠我一根稻草呢?” 他默默地听她说完,脸上一直笑意未减,待她气息平稳,他才缓缓说,“你知道答案的。” 张简仪仿佛是早有预料,平静地施礼,说罢一句“谢李公子”,便落座。 李公子摸出一块质朴的白玉环,伸手递给她,“赠佳人稻草实在是唐突,我身上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一块,你别看它没什么图案花样,做工比较粗糙的样子,它才是我最珍视的宝贝。不许推脱,就当我许下的誓约的见证。” 张简仪接过那玉环,的确是没有什么花样,就是单单一块白玉开了孔,上面只有玉的纹理,摸起来甚是光滑舒服,也只有简单的棕色细绳系着,她收下,“好。我会放好。” 转眼间就到了除夕,张简仪和钱双云被告知第二天要入宫为贵人们演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就被哪个贵人看中留在宫中了,虽说也说不上是好路,但对于她们来说,即使是入宫老死宫中或是犯错逐出宫,都比现在好得多。 张简仪正练习着第二天准备弹奏的曲,门又突然被推开,和推门声一同闯进她耳朵的是轻脆的声音,“简仪,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 张简仪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她坐在自己床沿,正准备掀开被子钻进去。 “怎么?你紧张了?” 钱双云一边忙活着,一边对她吐了吐舌头,“你倒是一直都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比我小两岁的人。快别练了,你都弹得够好了,可别一下子把我比下去太多,让我成了彻底的绿叶。快陪我说说话,早些睡吧。” 张简仪无奈,钱双云待客时温和有礼,就是成熟的大姐姐,一旦和自己单独相处,就像个孩子一样。她本是前任礼部尚书之女,其父为丞相一派,后因一年皇帝祭天中出了差错,回宫路上不慎从轿子跌落,幸好没有大伤,但太后大怒治罪,牵连数人,她也被送来了这里。她没有张简仪这般命好,没有一个李公子护着她,她长得又颇有姿色,这便是她的罪了。张简仪喜欢她,不仅是因为她总是帮着自己,和自己说话亲近,还因为她身处如此境地,虽说性格有些过于活泼,却并未浑身戾气怨气,且一直没放弃对未来的憧憬。 张简仪坐着轿子一直控制不住地打瞌睡,都怪昨天那小丫头不停地说,也不让自己睡。也不知道何时两人才迷迷糊糊睡着。估计钱双云那边也是一样。 钱双云透过摇晃的轿帘悄悄看着外面,街上行人皆是行色匆匆,各自奔向自己的路。她想,自己也是走在通向自己未来的路吧。 张简仪现在彻底清醒了。 她正要开始为一众嫔妃奏唱时,皇帝突然来了。 她本不应胆大窥视的,可她趁着施礼完起身的瞬间,趁别人没注意用余光看了他一眼。 那张熟悉的脸上却挂着陌生的神情,淡漠又疏离,眼神毫无光彩,甚至比不上二人初遇那天。 他看到了她,却丝毫没有反应。 她只震惊了一下,马上回神。一切都明白了。 她抚琴,一众人开始演奏精心准备的曲子。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他听惯了这样的曲子,但今天是不同的,他看她垂首,白皙的颈让他想起来他赠予她的那块白玉环。想到她挺直了脖子大胆与自己对视的样子,心下一动,笑意不自觉就荡漾在嘴角。 一曲终了,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她却一直没有抬眼看他。 他下方离得近些的一位嫔妃,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好。有赏。”他含笑说。 那位嫔妃接话,“既然陛下喜欢,不如就都留在宫中一段时间解解闷吧。” 他看那位一眼,说“好。” 张简仪好几天都没看到他了。也是,他的身份又怎么会让她天天看见。 她们一众被临时安排在宫中角落的一处,在宫中这几天,众人都是欢欣雀跃,虽然不能随意走动,但是第一次入宫的人就已经开始按耐不住想四处走走了。 钱双云自从那天听张简仪说明李公子的身份后,就一直又惊又喜,还时而担心。 “你说他...陛下能履行诺言吗?哎呀,天子一诺重千金,我在胡说什么...”钱双云又来张简仪房中,自己不停地念叨。 张简仪只是看着手中的书,语气平淡,“在宫中还是少说点话吧,小心惹祸。” 钱双云看她不看自己,扒拉下她的书,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你怎么那么平静?也是,你一直都这样。不过咱们也没再见陛下啊,留在宫里做什么,倒是有几位宫人叫走了几人给娘娘们表演去了。你倒是说句话啊,给皇帝看上了是多大的福气...” 她心内暗想,真的是福气吗... 上元节,节前几天宫内就开始热闹了。 晚上皇帝要和百官与京城百姓一同赏灯,宫内女眷身份低微的都被准许宫外逛街赏灯。 张简仪和钱双云披上衣服,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不管前路如何,能快乐一日是一日吧。 街上人来人往,无数挂灯,照的黑夜如白昼,目光所及皆是张灯结彩。 张简仪还在府中时很喜欢过节,她喜欢热闹,她自己也是个好动的人。但这样喜悦的热闹,她有多久没看到了呢? “你看,这个镯子不错吧?”钱双云在一个摊位前兴奋地拿着玉镯喊着,转头却没看到张简仪的身影。 “张简仪?”她放下镯子,匆匆地走入人群,神色慌张。 张简仪原本看着钱双云双眼发光地冲向那个饰品摊位,走的慢的她在后面喊她,“慢点呀!”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在对面人群的几人相迎走来。 三人皆是书生打扮,说说笑笑。中间一人着白色深衣,衬得本就不太白的肤色更显黯淡。 张简仪如遭雷击,想移步离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了她。 他脸色大变,匆匆和身边人解释了几句,跑了过来。 张简仪发现自己抬不动腿,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跑过来。 他看了看周围,抓着她的衣袖往一处人少的地方走。 张简仪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跟他到了桥边。河边不知哪家的姑娘公子在放灯,桥上偶尔有几人走过,从河中吹来的风有些凉,打在二人脸上,张简仪只觉得眼睛生疼。 “你...还好吗?”他盯着她问。 张简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眨眨发涩的眼,她以为自己会痛哭,但她没有。 良久,她才翕动着干燥的唇说,“我...被召入宫表演...” 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就被拥入温暖的怀中。 “对不起...”她听到头顶上传来愧疚的声音。 对不起?她猛地推开他。 “你觉得对不起为什么没来,没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我生不如死地活着...”她声嘶力竭。 他尴尬地收回手,“我被派往边疆作战,才回来没多久。一回来我就拼命地找你。我去了你所在的...所在的居所,那里的姑娘说,说你被贵人看上了,入宫表演,马上就要出去了...我...我觉得我不应该再去打扰你...” 张简仪冷笑,“所以你就再没找我,不问我生死。” 他急忙说,“没有!我知道,你是被皇帝看上了。我打探过,而且除了他没人能有那么大的权力...” 他看着她的双眼,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悲伤,“你...跟了他...也好...” 张简仪觉得冷风刺骨,“你说什么?你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 他一惊,喜上眉梢,“你还愿意嫁我?” 张简仪只觉得那笑容刺眼,“你还愿意娶我?” “自然是愿意!不过...”他皱眉,“皇帝那边...”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可否委屈你一阵,先让皇帝心甘情愿地给你脱了贱籍,之后我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信我。” 她当然信他,信了近十余年。她信他还爱她,信他能救自己,信他不会辜负自己。于是她按下心中升腾的一丝怀疑,点头,“好。” 钱双云终于看到了她,她站在首饰摊边一棵树的角落边发呆。 “我的天王老子啊,你可吓死我了,你去哪了?”钱双云面色发白,双唇颤抖,紧握着她的双手。“你可是世上我唯一的朋友了。” 张简仪回握她,对她抱歉地笑,“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吧,我刚才被人群冲散了找不到你...” 后来张简仪给钱双云买了对耳环这才作罢。 张简仪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立马倒头躺下,却睡不着。她下地拿出了白玉环,放在手中端详。突然“咚咚”响起了敲门声。张简仪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玉,“何人敲门?” 那边却没有回应。 她并不害怕,大概知道是谁。 她走到门边,小声说,“李公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一副平常人家的打扮,眯着眼看她,“你这小女子还挺聪明。” 她看他像是喝了些酒,又担心惊扰到别人,赶紧把他请进来坐下,关好了门。 她在他身边坐下,“李...陛下怎么深夜独自前来?” 他皱眉,“我把你叫进宫不是让你疏远我的。我有名字,李晋远。”说出口他自己也吓到了,这是他未登基时的名字,登基后为了方便避讳改为单字名。他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大概有好几年了吧。 他低头看见桌上的玉环,欣喜万分,“你刚才...在想我?” 张简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他笑得灿烂,便犹豫着回答,“是。” 他只当是害羞,兴奋地握住她的手,这是二人最逾矩的一次了。 张简仪深深垂头不语。他顺势搂住了她。他在她耳畔轻语,“我也在想你,便来了。” 他的呼吸喷撒在她耳畔,她觉得有些难受,扭了下身体想调整坐姿。 他把住她双肩,二人对视。 月色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庞,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吻她。 她唇齿含糊地说“陛下...” 他喘着气,“叫我晋远...” 她顺从地说,“晋远...” 他的怀抱越来越紧,她呼吸不得,只能如同溺水之人紧抓浮木那般抓紧他的衣服。 她本想拒绝接下来的一切的,但她想到了那人的脸,他说,“你...跟了他...也好...”她便松了劲,任由海水把自己吞没。 她很早就醒了,转头静静地看着躺在身边的人。他睡得正熟。 她担心别人会来,推了推他。他闭着眼皱眉,含糊地嘟囔了几声,翻个身似是要继续睡,却睁开了眼看她。 她也看着他,一时无言。 她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猜不透。 他起身,她拉住他的衣袖。 “我不需要名分。”她坚定地看着他惊讶的双眼。 “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就请册封那个叫钱双云的姑娘吧,她是个好姑娘。如果你信我。” 他覆上她的手,“你不是一直想要...” 她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我只是想要一个安定的地方。”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说,“好。” 第3章 (三) 白天张简仪听见同行入宫的人在窃窃私语。 “陛下昨天和太后娘娘又生气了。” “唉,好像是因为北边的事...” “咱们也不懂这朝堂的事...” 她只当作没听见,径直走向钱双云的房间。 钱双云正无所事事,闲得发慌,见她来了,赶忙迎进来,想要大说特说。 张简仪一脸严肃,出声制止了她,“今天说的是正事。” 钱双云看她神色不对劲,便没出声,静静地听她说话。 “昨晚,皇帝陛下来我这儿了。” 钱双云瞪大了双眼,惊得一时不知说什么。 “过不久他就会册封你,但品阶可能不是很高。” 钱双云更震惊了。良久,她才说,“那...你呢?” 张简仪云淡风轻,“我也会留在宫中。我有一个要等的人。” 钱双云低声问,“那个赵...公子?你见到他了?”她之前听过张简仪说过一些,在沦落风尘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只是一直都没再见到。 张简仪点头,“我信他。” 钱双云握住她双手,“谢谢。” 出了正月,钱双云被正式册封为才人。 大家都见怪不怪,叫她们入宫表演本来也有着这层意思,况且品阶也不高。但算是脱了贱籍,所以大家还是挺羡慕的。 过了几日,又有几人选作宫中尚仪、司乐女官。张简仪便是尚仪中的一人。 虽说是做了女官,不过当朝不喜奢华行事,除了重大节日也很少办什么娱乐庆典,再加上皇帝的有意安排,张简仪平日几乎也没什么事干。按照惯例,宫人四五年便可放出宫去了,所以她在耐心等待着,等着那个她曾放弃过的人。 一段时间以来,李晋远只偶尔召她几回,也是和别的宫人一起。两人隔得甚远,她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抬头看他,但她能猜到他的神色,一定是如那日一般毫无光彩。 宫人的身份要比宫嫔更容易和外人联络,张简仪总会托几个出宫采购的宫女带出点东西,说是送给自己的家人,然后交付给赵家的人。赵合也总会回信,每一封信都写满了他的思念。他又如小时候那样,和她讲今天发生过事,有时会分析现在的政局,字里行间溢着温柔。她每次收到他的信,心中便又坚定了几分。她的回信也如他一般,字字含情。但二人却只字不提未来。他没有说过让她等到何时,她也没有问过他。二人只是在信中说些自己身边的事。 天气渐暖,北边战事也不再吃紧,两国有和谈之势。在和或不和之事上,太后和皇帝又有了分歧。皇帝主和,而太后主张乘胜追击。赵合的回信频率也变少了,在书信中不断提起北方战事。她也体谅他忙,也减少了写信次数。赵合虽然是跟随他爹属于皇帝一派,但在书信中无不透露着主战的想法。 “...... 胡人侵扰我朝有数十年,自开国来一直未能解决... 边境百姓多有不堪其扰者,我见之实不忍... 后患不绝,我心难安...” 张简仪对于这些言论一律只是看看,不予评论。 她的回信倒是常会提及到皇帝。 李晋远三月时才又来看她。两月未见,他消瘦了不少。 那天夜里,张简仪看到他的眸子又因自己而充满光彩。 他打扮成宦官的样子,怕别人发现,全程低着头拉着她。 他事先摒退了驻足处周围的内侍宫女,此刻便只有两个人。 他放开手,负手抬头看着一轮明月不说话。 张简仪也不出声,看着他的侧脸。他皱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时间久的让张简仪觉得他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正想着如何退下时,他忽然开口。 “你兄长是枉死。” 这几个字像锥子一般狠狠地钉进张简仪的耳中,她双耳发痛,大脑一片混沌。 他转头看着她,惨淡地笑,“对不起。” 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今夜留宿在这里,又在天明之前离去。 她起身为他整理衣冠,他握住她在胸前的手。 “今后我还可以再来吗?”他的眼中写的是乞求。 她轻轻“嗯”了一声。 一日春光正好,张简仪闲来无事,在院中看书。忽然手中书被夺走,她以为是钱双云那个丫头又来和她闲聊,刚想翻个不耐烦的白眼,却看见了绽放着笑容的赵合。 他白了些。这是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想法。 赵合今日被召入宫商议政事,结束后他说自己家罕见的藏书有一卷残缺,想托宫中代抄补全。皇帝便传了口谕,他又担心宫人干不好,想去监督监督,皇帝信任他,便同意了,叫几人陪着。 他本应去找司籍,却绕来了这里。 她看见他,却一点也不想笑,但还是扯了扯嘴角,努力让人看起来是真心在笑。 赵合对她的笑没什么反应,坐下小声说,“可想我了?今天我能在这待到傍晚,你我可以好好地说说话...” 张简仪一瞬间有些慌张,她觉得自己的慌张一定表现出来了,因为赵合停下不再说话了,反而用探寻的目光看她。 张简仪心虚,“还是早些走吧,这里不好久待。” 赵合带了怒气,“为什么?是为了避嫌?我来这里是陛下允许的。还是因为...” 他咬紧牙,顿了顿,“...还是因为你有别人要见?” 张简仪正欲解释,他拂袖起身,“我知道,皇帝甚是宠爱你。虽然你没有封号,可是这宫中人多眼杂,你早就成了别人眼中无名的嫔妃了。” 他背对着她,“我不在乎你的过往,可你的现在呢?” 张简仪没有说话,她很想从背后拥住他,但是她再也没有那样的勇气。 赵合转过身瞪着她,“你的现在我也不在乎,可你的未来能否还有我?” 张简仪眼眶发酸,她哽咽着说,“我说过了,我信你,我等你...” 赵合看她双眼噙着泪,心也软了下来,扶着她的肩,“对不起...我刚才是妒忌才生气,话说的重了...” 他叹息,“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他是皇帝,他要做什么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说罢,他从身上摸出一个香包递给她,“这是我从一位名医那里得来的方子,能...能防止你有身孕...你晚上燃了睡觉,还能助眠。”他招手,不远处的内侍拿来一个盒子,“这是太后赏赐的龟苓膏,天气干燥,以后也渐渐热了,吃了能降降火。” 她一一接下,“你和太后他们也走的近?”他只淡淡地说,“总得维持表面上的。” 这天傍晚,李晋远准时赴约。 一进门他就直呼累。“走这么远太累了,我都出汗了。”他恰好看见张简仪桌上加了蜂蜜和糖桂花的龟苓膏,笑说,“我尝尝你的手艺如何。”说完端起碗来大口吃了起来。 张简仪忙说,“一次别吃那么多。”李晋远摆手,“就这一次,没事。”他吃完毫不顾忌形象地咂咂嘴,“还不错。”张简仪微笑着拿出手绢给他擦嘴。 李晋远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你说我是不是很懦弱?”张简仪听见他的心跳和叹息。 “只有在你这我才能舒服一些。”他又轻声说。 他依旧和她谈论每天发生的事,但她觉得一切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又瘦了一些,还会失眠。张简仪给他弄点东西吃,他也没什么胃口,只是会勉强吃一些清淡的东西。 他说找过太医,也开了药调理了,感觉有好一些。 虽然他说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张简仪看他这样有些难受。 北方最终还是要打仗,据说这次会一举歼灭胡虏势力。 五月初的某天晚上,李晋远又来到张简仪房中,这次他一脸悲伤地看着她。 张简仪听说了,百官建议皇帝亲征鼓舞士气,虽然并不会真的上战场杀敌,但他向来不喜杀戮,自然也不愿意去。 李晋远对她说,“太后说我‘向来遇事不决,慈悲心肠用错了地方’,她是觉得我懦弱胆小。” 张简仪只说,“你是善良。”可他摇摇头,“一个君王,善良就是最大的错。” 她握住他的手。 李晋远再次来张简仪这里是五月初十,刚过了端午节。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虽是傍晚,可他一路走来,额头还是出了些薄汗。 他心情似乎好了些,“十五我便要出发了。等我回来,给你带些北边的特产可好?” 她说,“好。” 他看着她的双眼,像是想努力从中看出她的情绪,但最后他放弃似的撇嘴,“你倒是表现出来不舍的样子啊。” 张简仪被他幼稚的举动逗得“噗嗤”一笑,“好,我好舍不得啊,你可要快点回来啊。” 他笑骂,“你装的一点也不像。”她抿嘴笑。 那夜他拥着她入睡。 张简仪不知怎么睡不着,转头偷看他,他竟没有失眠,睡得很沉,嘴角还带着笑。 夜凉如水,他的眼睫竟也像染上空气中的湿气一般显得有些湿润。 张简仪突然觉得屋里的熏香有些熏人,揉了揉眼睛,揉出了空气中的一点潮。 后来她睡得很沉,也没有做些往常的梦,醒来时他已不在,被角在她的颈边掖好,除此之外,他没留下任何痕迹。 连着几日都没传来前线的消息。张简仪倒是收到了赵合的信,他说他不会同去。之后也没有来信。 钱双云经常召张简仪过去,也就是如以前一样聊聊天。 钱双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因有孕所以最近刚晋升为妃。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她总是温柔地抚摸着还没凸起来的肚子,一脸幸福地笑。 皇帝虽然登基也有七年了,但因年纪不大,身体不太好,膝下也只有一女而已,孩子也是上个月刚出世。 但众人都不甚担心,皇帝年轻气盛,嫔妃也不少,就是身体不太好,但并无大碍,调理调理,以后定会儿孙满堂。 张简仪想起他那个孩子刚出世时,他来这里时喜色难掩。 他知道她不会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她想要的是自由。她也知道他的心思,他的期待,所以她对他说,“恭喜。”她记得那笑容甚是残忍。 建广七年,五月二十,亲征队伍抵达北边的宁州,暂作停歇,这里距边疆还有一些距离。 五月二十一,皇帝出行不慎落水,感染风寒,队伍暂停前进。 接下来几天皇帝的病情加重。 五月三十,齐国当今天子李雍因病崩于宁州。 张简仪再次经历了那样的混乱。但这次是有序的混乱。 天子的遗体要运回京城下葬,太后要扶持皇帝唯一的弟弟登基。一切都进行的井井有序,有条不紊。 钱双云暂住在原来的宫殿,直至孩子生下。其他的嫔妃,除了新晋的太后,都要搬到别处去住。 得知消息那天,张简仪正在钱双云的住处,她正为钱双云倒茶。然后进来的小黄门就告诉了钱双云这个噩耗。 张简仪倒茶的手颤抖了一下,茶水洒出杯外几滴。但她还是把茶倒满了茶杯。 钱双云泪流满面,颤抖着声音对她说,“我孩子的父亲死了。” 张简仪拿出手帕轻轻地擦干了洒出来的茶水,“是你的丈夫死了。” 张简仪没掉一滴泪。 众人只道她的靠山没了,对她也少了几分尊敬,她也浑然不介意,只每天做自己的事。 天子出殡,她自然没什么资格看他最后一眼。她低着头,在一片真假掺杂的嚎哭中冷着脸。 为了不让边疆战士士气受影响,宫中以最快的速度立了新君。新君是庶出,生母早已亡故,年纪不大,刚十六岁,所以太后又自然地继续摄政。 很快,宫中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对于宫中的人来说,换个皇帝她们的生活不会有太多的变化,所以大家仍然做事,休息,谈笑。 没有人再去理会张简仪,她只好拜托钱双云托人送信,却多是石沉大海。 她想,他是皇帝一派的人,皇帝去世,他肯定倍受打击。 她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变化,本来也不做什么事。只是,她总是习惯晚睡,偶尔失眠。 她不再拿起那块玉环,把它放在了隐蔽的角落。 张简仪早就问过年纪大的宫人。 她说,当今天子啊,登基之前和太后关系很好,有一次还不是太后的太后过诞辰,皇上就在民间悄悄搜罗好玩意儿。有个人给了他一块玉环,说是当时女娲补天剩的边角料做的。皇上就高高兴兴地拿来给太后,太后笑着说他怕不是被那人给诓骗了。皇上很生气,要治那人的罪,太后制止了,说我儿送的什么我都开心,况且那人也不知道是太子在找东西。于是这玉环就被太后拿着了。后来啊,皇上登基,年纪渐长,和太后又有诸多分歧,有一次两人吵架,太后气得不行,当场就抓起一把首饰扔在皇帝旁边的地上,皇帝看见了那玉环,竟然没碎,捡起来转身就走,太后在后面怎么喊都没用。后来就没人见过那玉环了,大家都认为皇帝生气把它打碎了扔了,也就忘了这件事了。 她想起,李晋远曾在晚上叹息,说过,“若我不是皇帝,是不是你们就会更爱我一点。”说完他自己就笑了。她想了想,还是说,“你现在也受很多人爱戴啊。”他没说话,闭上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如今,他是真的睡着了,她甚至能想象得出来他躺在那里的样子。一定不如他在她身边睡得那般好看,她暗想,他一定脸色苍白,没有笑容。 六月十五,北方大捷,齐国军队凯旋而归。 七月初一,有人举报丞相举兵,与当朝太后合谋欲造反,让太后王氏的侄子篡位。 举报那人,是丞相的儿子,赵合。 赵合在朝堂上一条条一桩桩细数王氏一族和自己父亲的罪过,并联合几位顾命大臣拿出了王氏密谋的书信。铁证如山,也不会有人认为亲儿子会假举报亲爹的,只道是赵合大义灭亲。念王氏辅佐有功,杖刑后贬为庶人,其余或死罪或流放。 据说,王氏被打的血迹斑斑后,见到赵合,瞪着发红的眼,对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比不过你。”赵合面无表情,挥了挥手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八月初一,齐国的小皇帝拟旨禅位于赵合。 “... 战功累累,文武双全... 为我族大义灭亲,忠心可嘉... 我李氏承祚百六十余载,境况愈下,天不从人,世失其序,多疫、水、乱... 请顺天命,挽我社稷... ...” 据说忠心的赵合再三推脱,在众官强行要求下,才不情愿地接受。 自从李晋远去世,张简仪再也没收到赵合的信。仿佛是睡了一觉,这天就变了。 赵合下旨善待前朝妃嫔及官员,不伤一人。 人人都夸新皇帝不仅有经世之才,更是宅心仁厚。 新朝定了国号、年号,明年,就是大昭嘉平元年了。 所有人都忘了那个风华正茂之时枯萎而去的李晋远了,除了钱双云和张简仪。 钱双云搬了地方,张简仪由于身份特殊被拨去和她同住。 钱双云已经显怀了,行动也有些不便,都是张简仪在身边照顾她。 这天太医又来给钱双云看脉。 “这新皇帝是挺有良心的,还能记得派太医常来看看。好像这位太医还是给前朝皇帝看过病的,医术好得很。”钱双云说完,偷偷地拿眼瞄张简仪。见她没有什么表情,又悠悠地说,“你的好日子估摸着快到了。”张简仪只回她一个惨淡的笑容。 太医走之前,又开了些安胎药。 夜里,天气有些闷热,张简仪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到了几点,周围没一点声音。突然她听见钱双云那边有动静。她以为是钱双云也睡不着,便披上衣服走过去想看看她。却看到钱双云捂着肚子,满头大汗,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嘴里含糊着□□,身下一片潮红。 张简仪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场噩梦,这次的噩梦持续的更久,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钱双云小产了。看脉的太医的侄女是李雍的一位嫔妃,本来挺受宠的,钱双云入宫后就渐渐没那么得宠了,钱双云又嘴不饶人,两人好像有些过节。太医招供,是为了给侄女出一口气。新皇帝念其给三朝帝王都瞧过病,处死了太医和他的侄女,留了全尸,他的家人并未受到牵连。 身体好了一些的钱双云面色苍白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面上笑着,“没了也好,省得以后担惊受怕。”出门端药回来的张简仪分明看到刚才她拿手帕抹了抹眼角。可她什么也没说。 她以为自己余下的时光就会这样悄然过去,可那一天还是来了,赵合来了。 十二月,建广七年的最后一个月。 早上下了雪,张简仪正在院子里扫雪,就听到有人来了,她手一颤,却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赵合自己一个人来的,一副平常人家打扮。张简仪看到视野中出现了深蓝色衣摆,她没抬头,那人却握住她冰冷的手,温柔地说,“我来了。” 张简仪跪下,不看他,“参见陛下。” 赵合叹息一声,扶她起身,“你在怪我来的太晚?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张简仪冷笑,“什么苦衷?被人逼上皇位很痛苦吧?” 赵合皱眉,“你说的什么话?” 她深呼吸,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才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痛苦。 “你我五岁起相识,我或许不了解政事,但我了解你。” 赵合挑眉,听她继续说。 “让我说说我都了解你什么吧。”张简仪竟笑出了声。赵合看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心底不悦,但没有打断她。 张简仪扔下手中的笤帚,自顾自地坐下,她依旧笑着。 “他和我说过,说我兄长是枉死。” 赵合也在她对面坐下,急忙出声说,“你还念着他所以才不肯跟我?他对你用心不纯...” “是,我知道。”张简仪的目光越过他,仿佛在看向遥远的地方。 “在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时,我就知道了他的目的。我兄长、我爹,是跟随皇帝的,虽然有流言说他们有野心,但他们一直没做什么出格之事,更别提是举兵造反。而他当时在一众证据面前无法给我家人开脱,最后是太后下的旨。” “他想知道真相,但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只能来找我一个弱女子,他抱着微薄的希望,来接近我。可惜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张简仪嘲笑似的说。 赵合此刻紧抿双唇不语。 “我真想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我也许就会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我不想知道我兄长出征队伍的副将原来是你的下属。 我不想知道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副将联合几人要推举我兄长做皇帝。 那几人包括副将都死了,可他们的家人没受到太大牵连,只是统统贬为庶人。” 赵合张嘴,未等他出声,张简仪便接着说。 “你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我枕边之人可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他不是没怀疑过你,但他不信。你跟着他那么久,立下赫赫战功,而且你我两家有姻亲关系,他觉得你不可能自折臂膀。我也不信。我不信是那个和我有过三年之约的人亲手把我们家送进了地狱。我不信我在辗转痛苦之时心心念念的人居然是我噩梦的始作俑者。” “那时我几乎放弃了等你,我只想要自由,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李晋远,而是别人的话,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可是你又出现了,你来动摇了我。我对你说我信你,何尝不是对自己说呢。可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目的,仍不敢相信你的野心那么大。” “现在想来,你是打探到了李晋远看上了我才故意出现的吧。你知道我的性格,故意说些话激我,然后我肯定就赌气地委身于李晋远。” “你收买太医,威胁他不听话就杀害他全家。他在你的指使下给李晋远胡乱开药。李晋远死后我询问过别的太医他的症状,李晋远明明是脾胃虚弱之症。我不知那太医开的什么药,但他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后来你送我龟苓膏,那是脾胃虚弱之人禁食之物。你早就知道他常来我房里,却佯装不知。那香料有麝香,确实有防止受孕的功效,但你还加了点别的东西吧。” “不过,那香料,我就用了一次。” “你也早预料到我可能会与他生情,可能不再用香料,所以你不再选择这么拖死他,而是劝他亲征,在路上下手。他身子弱,落水后那个太医再给胡乱吃点药,自然就死了。” “他至死都以为你是他忠心的将军,却没想到你其实早就和太后勾结。当然,你利用完太后就把她除掉了,为了不让别人怀疑你,你连着同你感情不好的父亲一起除了。” “你装作为李晋远效忠,暗中又与太后来往,最后朝中都是你的同党。后来的小皇帝孤立无援,你就算不用什么计谋他也会禅位于你。” “就连钱双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授意太医做的吧。你怕她生下儿子,朝中李晋远的追随者会死灰复燃。” 赵合一脸悲悯地看着她的脸,“你不应该...” “你说过,我不应该聪明,知道什么也不应该说,可我现在都说了。啊,虽然后半部分是我这几日闲来无聊胡乱做的猜测,但要是说中了,还请您治我失言犯上之罪。” 赵合叹气,“你们家...我本不想的。可你们家越做越大...就算我不想,我的同僚们也不会答应...” 张简仪摇头,“他说过,一个君王,善良就是最大的错。你很适合做君王。” “你没错,当然你也不会认为你错了,错的是我,我应该糊里糊涂才对。现在,我只有两个请求。一是让我出宫,二是善待故人。如果你还念及一点旧情,请成全。” 张简仪说完,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 赵合张张嘴,他有许多话堵在胸口,让他觉得闷的难受,但他终是只说了一个字,“好。” 张简仪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抬头看着天空,“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我说,若有一日,你找到我害怕的东西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也想知道。现在,你找到了。我最怕留在这里。”她忽然觉得眼角一点冰凉,她想,是今早被天空遗忘的雪花吧,怎么现在才落下。 赵合走了,缓慢地踏过还没扫干净的雪上。张简仪没有看他一眼,却在他走后看着他的脚印愣愣出神。 过了几日,放一部分旧朝宫女出宫的旨意果然下来了,上面有张简仪的名字。 张简仪收拾行李,与钱双云道别。钱双云泪眼婆娑,握着她的手不肯松。 “他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为什么这么无情?” 张简仪回握她,“这是他对我最有情的一次。” 她随着一群人垂头快步走出重重宫闱,不曾回头一次。 出了宫门,大家各自道别。 她握紧手上的玉环,似乎还有那日他赠予她时留下的温度,只是再无人和她讲无眉夫人的笑话了。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马上又要到正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