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男友成了太子》作者:路枝摇 文案: 林萱重生了,她只记得裴云瑾是前世的救命恩人。 想起临死前他落在额间的那一吻,林萱心头偶尔涌起一阵微甜。 林萱看裴云瑾格外顺眼,可惜裴云瑾对林萱却是不屑一顾。 直到林萱彻底想起关于前世的所有记忆。 剧情① 前世,林萱嫁给裴云瑾多年,一直被他宠爱,直到临死前才知道他的偏执和疯狂。 裴云瑾也想起了所有记忆——前世林萱说爱上了别人,于是,他斩断了她所有羽翼。 终于重生,并想起所有回忆的裴云瑾,微笑地看着眼前又娇又甜的少女。 还好,一切来还得及。 剧情② 后来,有人看到裴云瑾孤独一人的站在角楼上远眺: 他看见林萱和相府大公子并肩策马去踏春。 又看见林萱对侍卫阳蒙笑的阳光灿烂。 再后来,裴云瑾挥兵入京,拥戴镇南王夺得大位。 可林萱却即将嫁作他人妇。 那一阵,京城最火的谈资变成“太子殿下竟当街拦下大红花轿,抢走别人的新娘”。 一句话梗概: 这是一对双向暗恋夫妇最后却成为悲剧,双双重生后,偏执渣男开启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备注: 两人重生的节点不同,恢复记忆的时间点也不同。 一句话简介:闷骚太子的追妻火葬场 立意: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萱、裴云谨 ┃ 配角:林冲渺、裴奕秋、溧阳长公主 ┃ 其它: 第1章 “宫里头每天都死人,前几日户部左侍郎张逸之刚死,剥下的皮还挂在秋容道上。今日,户部右侍郎丁明辉大人恐怕也在劫难逃。” 司礼监内小太监们躲在角落里唠嗑,他背后站着浣衣局的丁嬷嬷和她干女儿惠兰。 丁嬷嬷打个寒颤,她来凌霄殿找干女儿惠兰,也顺便偷偷看一眼她家大侄子,却听见太监们私下在议论此事。 见她急得脸色发白,惠兰指着御花园的方向,暗示她去那求助。要救她侄子,还得找林萱。林萱的狗失踪,她在御花园找狗。 于是,丁嬷嬷气喘如牛,拖着肥胖的身子急匆匆往御花园走。 丁嬷嬷曾在林萱落难时偷偷给她塞过半个馊馒头,因为这份交情,她才敢厚着脸皮求到林萱这里。 林萱身份来历不明,从小便住在宫里,没名没分。虽不是主子,地位胜似主子。 皇帝心情好时宠着她,岭南妃子笑运过来,最先给她吃。 谁都没想到,当年那个经常被皇帝关在铁笼子里的小女孩,今日会有如此际遇。 这祖宗今日丢了狗,不当值的太监、宫女、铁甲军团在御花园里找大半个时辰,把假山内的每一个缝隙都仔仔细细查过,还是没能找到她的狗。 丁嬷嬷说完,等很久也没听见林萱答复,她紧张抬头,偷偷看一眼。 却见林萱蹙着眉头,满脸不高兴。 丁嬷嬷心急如焚,这狗若是找不到,她侄子的命怕也悬。 十二月,风雪摧城。 近处的假山和远处的回廊被朦胧白雾遮挡。 林萱懊恼不该心软,放巧儿出来玩。天降大雪,将所有气息覆盖住,巧儿嗅不到自己留下的印记,走丢。 它会不会被冻死? 或是被宫里的太监偷偷煮着吃? 耳边传来“噗通”一声,打断林萱思绪,她转过头,看见丁嬷嬷跪在雪里。 林萱叹道:“罢,今日我救你侄子,就当还债。” 她的贴身宫女惠兰说过,丁侍郎是好官,自从他当上户部侍郎,惠兰家的钱纸铺子终于能盘活一家人,不用再向朝廷纳高额赋税。 林萱起身,坐上锦辇,往凌霄殿去。 宫廷空寂清冷,鲜有人语。全副武装的铁甲雄兵似杀神一般守着冷森森的宫殿,谁敢嘻闹,下一秒人头落地。 途经秋容道时,太监宫女们远远看见林萱的仪仗,面壁侧身相让。 有个宫女吓得脸色发白,因为她头顶上正悬挂着户部左侍郎张逸之的人皮。宫女肩膀发抖,内心默念:张大人生前是个好官,死后也应当是个好鬼,不会害无辜之人。 凌霄殿中殿,身着鸦青色道袍的太监捧着龟纹桃形银盆为林萱净手。葱白的纤细手指浸入水中,没在刚从暖室中摘下的鲜花下。 宫女惠兰绞干帕子,为她净手。 换道袍时,林萱轻声问:“丁嬷嬷给你多少银子。” 惠兰答:“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提银子。” 林萱气得戳她脑袋:“你还能再笨一点吗?” 现在不方便多说,待会儿回草樱小栈再斥她。 惠兰给她系好扣子,担忧道:“你会有危险吗?” 林萱瞥她一眼:“会死。” 内殿在议政,吕思净凝神在门口守着,侧耳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额头冒出细汗。 陛下在丹房听掌印太监吕守一和内阁诸位大臣在商议要事。 师父吕守一早交代过吕思净,不许放林萱进去胡闹伤及陛下的颜面,再惹朝臣非议。 见到竹绿色道袍扫过暗红色地砖,吕思净后背涔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快步迎上前,伸出胳膊,引着林萱往侧殿走:“贵主,御膳房孝敬您的芙蓉糕已经到了,奴才伺候您尝尝。” 林萱笑笑,侧头问:“是吕公公不想让我进去?” 她很喜欢笑,清纯容貌里透着勾魂夺魄的妩媚,哪怕是被净过身的太监,见她盈盈一笑,内心也有骚动。 吕思净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林萱故意大声嚷嚷:“他不让我去,肯定是有热闹不想让我看。我偏要进去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你快让开。” 僵持中,里面传来邧帝声音:“让她进来。” 吕思净低头,余光贪婪跟随林萱身影移动。 她在门口脱下素色道履,赤着一双白玉足踩在暗红色地砖上。少女款款而行,道袍宽大,遮不住曼妙曲线,一双笔直纤细的腿在道袍下若隐若现。 殿内,穿着赤红底纹仙鹤朝服的内阁大臣和身着鸦青道袍的司礼监太监皆垂眸阖眼,不敢直视。 哪怕皇帝坐在门窗紧闭的丹房内,看不到他们。 林萱越过议政厅,推开门走进丹房,又阖上。 邧帝见到林萱,淡声问:“怎么不穿鞋?” 林萱斜斜坐下,窝在蒲团上,眼睛都不抬:“陛下也不穿鞋。” “朕常服用金丹,身体自与你们不同。”他从檀木架上将披风取下,盖住林萱大半个身子,遮住一双白雪玉足,重心长道:“过了明年五月你就要及笄,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样,从明日起,你去皇后那儿学学规矩,免得将来没人敢娶。” 林萱偷偷撇嘴,她是什么身份。 便学好规矩,谁又敢娶? 自打有记忆开始,林萱便在宫里生活,太监宫女们私下里都说,她是狗皇帝养的炉鼎,刚出生就抱到宫里,悉心栽培。 这几年,林萱跟着狗皇帝学修道,大概明白炉鼎是什么。可他私底下却规规矩矩的,从不对她动手动脚,不像是要将她当炉鼎用的样子。 “知道了。”林萱看他一眼,怀着疑虑,老老实实回答。 邧帝点头,用拂尘柄轻扣桌面,冷声道:“你们继续。” 林萱两岁时便在议政殿内撒过尿,四岁时还拔过姚相的胡子。丹房外诸位早已见怪不怪,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已经说到户部账目都已经了清。”丞相姚文修声音似漏风,说一句,喘三声。“诸位还有别的事吗?” 说完,又咳嗽几声。 林萱撇撇嘴,这位八十岁的老丞相惯会装病、和稀泥,是只老而不死的千年狐狸。 工部尚书李远山应声回道:“腊月初八那天被扒皮的张逸之刚上任户部右侍郎不到三天,按理说,户部账目,他还没来得及看。” 吕守一蹙眉:“是啊,他怎么知道修无极殿花了二百八十六万两银子,还将这笔银子来龙去脉在朝会上悉数说出。” 李远山冷笑:“一定是有人将账目明细给他看过。” 李远山说完,看向户部左侍郎丁明辉。 丁明辉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李远山扬声逼问:“丁侍郎,你觉得呢?” 满室寂静,针落可闻,连姚相都没再咳嗽。 丁明辉不卑不亢,他已经做好被扒皮的打算。 皇帝修仙问道,要建宫殿为民祈福,工部尚书李远山为讨好皇帝,巧立名目挪用户部银子,往自己口袋里贪墨不少。 谁知西疆领土受邻邦莫卧儿帝国侵犯。 打仗需要银子,户部拿不出钱,去质问工部,工部伙同司礼监做假账,把皮球踢回来。 户部左侍郎张逸之气不过,在朝会上骂皇帝是昏君,触柱自尽。 他当时并未气绝,皇帝便令人将他剥皮,挂在秋容道上,向百官示威。 “我认为重点不在于谁给他看过这笔账。大家都知道,张逸之是清官,是正臣,所以皇上才任他为户部右侍郎。” 说到这儿,丁明辉出列,下跪。“陛下,臣以为张逸之说得在理。” 读书人最重名节,他拼死也要为张逸之讨回公道。 “他才被剥了皮,你就说他是忠臣。”李远山眼角细纹裂开,笑容狰狞:“我看你是想说咱们陛下是昏君?” 丁明辉张张嘴,也没直接反驳,只说:“陛下是否明君,当由千古后人评说。但你李远山,却实实在在是贪官。听说,李大人家里花房造得比宫内暖房还奢华,小妾名号排到三十六,仆从超过千人,家里庭院还能跑马。李远山,你倒是当着陛下好好说说看,那些钱从哪里来?难道是大风刮到你家里的?” 李远山睚眦目裂,面红耳赤:“你这是污蔑,绝对是污蔑。丁明辉,你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大大方方地承认,是你给张逸之看过账本,撺掇他在朝会上死谏,不给陛下留脸面。” 丁明辉闭上眼,他昨晚已经向家人交代遗言,写好放妻书,并将儿子逐出家门。 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 他为江山社稷而死、为黎民百姓而死,死得其所。 “......”丁明辉刚要说话,就被丹房内一串银铃般的娇笑所打断。 “真好笑,户部房子就那么几间,账簿放哪个柜子,连我都知道,怎么就不能是张逸之自己偷看呢?” 邧帝用拂尘柄轻拍她额头,不许她在议政时胡说八道。 她吐吐舌头,继续说:“那张逸之也是个傻子,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寻死。咱们陛下又不是容不得人,总不会因为他说几句不中听,就将他五马分尸诛九族吧。” 邧帝只叹气,拿她没有办法。 “你认识张逸之?” “认识啊!”林萱说:“七日前,巧儿跑到户部春晖殿,就躲在张逸之脚下。我依稀看见,他袖子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他写给哪个小娘子的情书,偷来一看,谁知却是账本,真无趣。” 邧帝又问:“你还记得账本上写什么吗?” 林萱打个哈欠,懒洋洋说:“正是那二百八十六万两银子的来龙去脉。” 邧帝听罢,愣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看来此事乃张逸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朕刚才想想,明辉说得对,张逸之是个好官。朕现在很后悔,悔不该一气之下将他剥皮。那天,他触柱后好像还有气息,若能及时送去太医署,也许还有救。” 皇帝说自己错,这茬,没人敢接。 林萱听得无聊,在心里模仿着邧帝语调默念:“真是可惜啊,我大梁又少一名忠臣良将。” 果然,邧帝哀叹:“可惜啊可惜,今后我大梁又少一名忠臣良将。” 丹房外,李远山脸色煞白。 陛下说张逸之是忠臣良将,那自己在陛下心中,岂非是成了贪官佞臣? 又过一会儿,邧帝才说:“但是有一点明辉说得不对,李卿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显贵。他家里有钱,那也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你不能因为他祖上有德,家大业大,就说人是贪官。修无极殿之时,户部拿不出钱,远山一人就捐出三十万两银子。于社稷,他可是有功之臣。来年三清尊神佑我大梁风调雨顺,朝野内外都得谢他这份慷慨解囊之功。” 看来明日秋容道上不用再多挂一张人皮。 林萱松口气,听着狗皇帝胡说一通,觉得恶心又乏味,还不如睡觉。邧帝虽昏庸,有关自身利益之事,却肯琢磨心思。怪不得镇南王厉兵秣马多年,时刻枕戈待旦,也没能将他从皇位上撸下来。 众人叩拜一轮,山呼万岁,此事便算揭过。 李远山还要说话表忠心,却被姚相一个眼神打断。 姚相也很烦恼,他只生得一个女儿,女儿嫁给李远山,这李远山看似会钻营,却是鼠目寸光之辈,贪得无厌。 他很担心自己能否将丞相之位成功平移到李远山手里。 姚相咳嗽几声,又说:“接下来,咱们讨论来年春耕的事。” 邧帝见林萱已经歪在蒲团上睡着,雪白的小脸皱成一团,眉头轻蹙。 他神情有些恍惚。二十年前,三月樱花盛开之际。 那人穿着藕色宫装,躲在樱花树上睡懒觉时,也是这副神情。 林萱睡得不踏实,梦里也在痛苦哼唧。 邧帝从恍惚中醒来,对外面众臣道:“春耕一事,你们私下商议好,呈过来给朕批阅就行。可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散吧。” 众大臣行礼,依制鱼贯退出。 吕守一留在最后,推开丹房门,进去禀报:“主子,镇南王世子裴云瑾今日已入宫,请求觐见。” 听到裴云瑾这个名字,长长的睫毛微颤,半睁开眼睛,星眸水汽氤氲。 她想起前世,那也是个狂风大作的冬天,士兵们攻入京城,意欲将她先折辱、后凌迟。裴云瑾救了她,带她脱离险境,还请太医帮她看病。可惜,她身子已被丹药弄垮,任凭医术再好,也救不回她性命。 记忆里惨淡的画面换成华贵丹房,如今林萱还没被丹药吃坏身子,裴云瑾也只是刚入宫的人质。 “今日酉时初刻,你带他过来。”邧帝声音响起,他又问吕守一:“小祖宗今日不高兴,是谁又惹恼她?” 吕守一叹气:“陛下明鉴,宫里头谁还敢惹她?奴才们小心伺候都来不及。” 邧帝笑着摇摇头:“大约那狗又跑丢。她离不开那狗,你们用心帮她找找,最好在她醒来之前找到。不然朕又得看她脸色。” 吕守一遵命,缓缓退下。 出凌霄殿后,大雪纷纷。 鹅毛大雪落在吕守一单薄道袍上,顷刻间染上一层白。 吕守一不敢走太快,只因邧帝时常想起来什么,要叫他回去。 又拐个弯,吕守一才将背脊挺直。 身后小太监们用五彩雉尾掸去他身上薄雪,伺候他披上大氅,递过暖炉。 前方廊屋下,李远山正在等他。 带他走近,李远山怒道:“今日丁明辉本是必死无疑,全被那妖女给搅和了。” “李大人别急,依咱们陛下这脾气,你觉得他还能忍丁明辉几天?”吕守一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不过,那丫头最近着实有些狂妄,竟忘记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看来,得让她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才行。” 听到这话,李远山由怒转笑:“还有一件事,想求掌印帮忙解惑。” “李大人请说。” “我实在太好奇,裴奕秋怎么会同意让他儿子入京当质子呢?朝野上下全都战战兢兢,就怕他哪天不高兴,领着三十万大军攻入京城......” 吕守一停下脚步,打断他,语气里却多了几分肃穆。 “李大人,您不如回去请教姚相,他老人家应当知道其中原委。” 李远山叹气:“我昨晚便问过,岳父大人将我一通好骂,说我想活命就不要再提这话。” “老大人入阁二十五载,是三朝元老,他老人家说话,您确实该听一听。” 说完,竟匆匆走了。 好像他再跟李远山待在一起,就会被立即砍头。 等吕守一走远,李远山才对身边侍从说:“这老东西果然知道内情......他越慎重其事,越证明裴云瑾来京城另有目的。” 漫天鹅毛大雪飞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瑞雪兆丰年,实乃大吉之兆。 李远山拢着袖子,走进雪里,自言自语:“有目的好啊......” 第2章 大梁永宁十五年,镇南王世子裴云瑾入京。 裴云瑾是镇南王唯一的继承人,地位尊崇,即便来京城当质子,也不能有失体统。 皇帝赐裴云瑾居住在宫内,与未就藩的皇子同起居、同学习。 另赏下各色绫罗绸缎、珍宝古玩、美味珍馐。 因赏赐的东西太多,抬东西的宫女、太监在晴云阁进进出出都有大半个时辰。 听说镇南王世子长得好看,宫女们争着抢着来送赏赐,只为能一睹世子风采。 虽有明令禁止宫人嬉闹,可好奇之心、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哪怕律令森严,也禁不住。 惠兰在林萱身旁伺候,与凌霄殿的人交情甚深,给贵人们送赏赐的活儿,她从不落空。 排队领赏时,惠兰悄悄抬头看裴云瑾一眼,眼睛就没能再挪开,这裴世子长得也太好看了。 旁的贵人接了这么多赏赐,要么春风得意,要么故作沉稳。 偏这位裴世子面无表情,站在窗户边,欣赏着窗外雪景。 寒风钻进来,将雪沙子吹到他脸上,顺着高挺的鼻梁,滚落在地。 许是惠兰看他太久,他似有所察,侧头看她。 那一眼,如同窗外那颗在风雪中绽放的寒梅。 高傲,孤独,清冷。 惠兰吓得赶紧低头。 宁先生负责替裴世子接下宫中赏赐。 大丫鬟妍韵负责给宫女们发赏银,两枚银锞子装在蜀锦白山茶绣纹荷包内。 惠兰接过赏赐,粗粗估量,约有十两。 宫女太监们得到赏赐,谢过恩典,缓缓退出晴云阁。 没有铁甲军守卫的小花园内,宫女们围在一起,打开荷包看。 “我的是两枚荷花银锞子,你的是什么?” “是山茶花银锞子,惠兰呢?” 惠兰从荷包里掏出来的居然是一枚荷花纹金锞子,一枚山茶花银锞子。 惠兰愣住,今日是要发财了。 “哇啊!惠兰居然有金锞子。” 宫女们羡慕惠兰好运气,却并不嫉妒。 惠兰贴身伺候林萱。 别看林萱现在得宠,连皇后娘娘也得敬她几分。 可大家都没忘记,五年前的冬天,她曾被陛下关在铁笼子里,放置在冰天雪地中,差点就冻死了。 若是哪天林萱触怒皇帝,惠兰恐怕也会被连累。 晴云阁内,裴云瑾问妍韵:“刚才那个宫女,就是惠兰?” 妍韵说:“是她没错。其他宫女身上穿着的宫装是北疆棉服料,华领也是棉絮制成。独她身上穿云缎褙子、戴白狐皮华领。” 妍韵根据探听到消息,听说惠兰贪财,还觉得奇怪。 裴云瑾颔首。 妍韵又道:“世子吩咐我结交宫里人,惠兰身份特殊,又贪财,我便多给了她二十两银子。” “她为什么贪财?”刚从后院练完铁锤的岑先生光着膀子一身汗走进来,笑道:“林萱不是邧帝身旁的妲己吗?怎么对身边宫女那么小气?” “受宠和缺钱并不矛盾,如此看来,林萱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宁先生淡淡劝道:“不过此处是皇宫,还请岑先生慎言。” “慎个屁,老子一锤就能将那狗皇帝砸得脑袋开......”岑先生触到裴云瑾的目光,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忽然,外面传来了噪杂声,裴云瑾侧耳听。 他听力异于常人,能听见远处的太监在埋怨:“这该死的妖女,我咒她早日被陛下厌弃,被剥了皮挂在秋容道上,才能解恨。” “别埋怨了,当心今日找不到那狗,被剥了皮挂被在秋容上的就是我们。” ...... 秋容道是百官下朝必经之地,上面至今都还挂着张逸之的首级和人皮。 “咔擦”一声响起,把妍韵吓一跳。 原来是裴云瑾将窗棂捏碎了。 中午,林萱在凌霄殿用膳。 冰天雪地,狂风肆虐,她的狗不知躲在哪个旮瘩窝里睡大觉。 所有不当值的太监、宫女和铁甲军团几乎把皇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狗。 没找到狗,她郁郁寡欢,午膳用得也不多。 皇帝心疼她胃口不好,大骂吕守一。 话很难听,说他年纪越大,办事越来越不上心。 吕守一最怕皇帝嫌弃他年纪大,当不好差事,要将他退下去,由年轻人顶上来。 他把这笔账,连同丁明辉的那笔,一同记在林萱头上。 用过午膳,吕守一在凌霄殿外挡住了回草樱小栈的林萱,好言跟她商量。 “姑娘,咱们都是陛下养在身边的猫狗畜牲,当守望相助才是正理。今日你救下丁明辉,狠狠得罪姚相和李尚书时,可否有考虑过,为什么宫里头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就没了。” 林萱以羽扇遮容,轻笑:“姚相和李尚书日理万机,操心家国大事还来不及,怎么会将我这种人放在眼里?” 吕守一淡淡看向林萱,回忆她究竟是从哪天开始这么狂妄。 林萱直接问到他脸上:“我碍着吕公公的道了?您想让我死?陛下能答应吗?” 吕守一盯着林萱,目光像毒蛇一般阴鸷。 “我明白了,姑娘从没将我们这种阉人放在眼里。” 林萱混不在意他威胁。 “你愿意当猫当狗当畜牲,那是你的自由。但我是活生生的人,哪怕明天会死,也要堂堂正正站着死。” “堂堂正正”四个字,被她说得铿锵有力! 吕守一是个身体残缺的阉人,一步步跪着爬才走到如今的位置,算是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即便他如今权倾朝野,只屈居一人之下,却也不敢说自己堂堂正正。 “姑娘怕是忘了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名?真正的主子都住在宫殿里。草樱小栈,不过是主子们养畜牲的地方。”吕守一不动声色的还击回去。 “啪”的一声脆响。 林萱赏了他一巴掌。 吕守一脸上阴云密布,眼神里毒蛇露出细细尖牙。 “吕守一你怎么办事的?连只狗都找不到。若是晚膳前它还没回来,你给我去雪地里跪着。什么时候把狗找到,你什么时候起来!” 当着宫女太监,林萱堂堂正正赏他一巴掌,教他主子和奴才的区别。 他说林萱是猫狗畜牲,林萱便说他连猫狗畜牲都不如。 吕守一不敢还手。 她没说错,若论身份,她在宫里头勉强算半个主子。 哪怕只能算半个,她也是主子。 吕守一捂着被林萱抽得发麻的侧脸,缓缓后退几步,跪在地上。 “奴才知错。” 林萱却亲自将他搀扶起来,拍拍他膝盖处并不存在的灰尘,笑意盈盈。 “公公心里在骂我,我能听见。我是什么身份,不用吕公公提醒,我自己也知道,能活一天算是赚一天。” 吕守一不吭声,继续听她讲废话。 “我很怕死,所以才养蛊,若是明天我在宫里悄无声息的没了,可能会有只蛊虫顺着您的皮肤,钻进您的骨肉,爬进您的脾胃,在您身体里繁衍生息、子孙满堂。” 林萱养蛊,吕守一早知道,他每旬都要吃杀蛊虫的药,就是防止林萱在他身体里养蛊虫。 “我得提醒您一声,蛊虫嗜鲜血,得多吃猪肝补补身体。您那干弟弟张公公就是补得不够,死之前瘦得皮包骨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 林萱日渐长大,美貌无法遮掩。张清凉胆大,仗着他是吕守一的干弟弟,就想占林萱便宜,被林萱喂了蛊虫。 可惜,无论怎么挑衅,吕守一始终不吭声。 林萱觉得无趣,瞪他一眼就走了。 她还年轻,七情都浮在面上,得意张狂起来也不知底线。 吕守一看身旁面红耳赤的干儿子吕岳崧,发现他正咬牙切齿的看着林萱离去的背影。 这些年轻人太浮躁,一个个都将七情六欲浮在面上。 不够沉稳。 “干爹,我今天非得弄死她。” 吕守一将大氅拢了拢,认真教儿子:“她没说错。别人都能走得悄无声息,只有她,必须死得堂堂正正!” 吕岳崧似懂非懂。 他懂的是,此刻干爹看林萱的眼神,就像看一具尸体。 不懂的是,干爹说要让她堂堂正正去死。 是什么意思? 草樱小栈原来是个兔子窝,溧阳长公主曾在这儿养兔子。 皇帝将草樱小栈赐给林萱,等于暗示众人,她也是他养的小玩意儿。 暖春来临之际,草樱小栈美如仙境。 阳光洒在碧绿的浅草上,一阵微风吹来,樱花簌簌而落,尽情的洒下一场花瓣雨。 可现在是冬天,这间曾经养兔子的窝棚,四处透风。 前几天惠兰到内务府要了四十床厚实的棉絮窗帘,已勉强堵住窗户缝隙。 林萱踏进屋内,仍旧冷得发抖。 这里不像凌霄殿有地龙,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暖和。 惠兰今日去裴云瑾那讨赏金,回来得晚。 林萱进屋时,她刚把炭烧上。 惠兰伺候她用热水净过手,说:“姑娘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屋里马上就能暖和起来。” “你今天得了多少赏钱?”林萱看着她,眼睛里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 “我是奴才,攒钱是为了将来出宫用,你一个当主子的,为什么贪财?”惠兰跟她怄气。 林萱瞥了她一眼,没回答。 她总不能告诉惠兰,最迟明年冬天,裴云瑾会挥兵攻入京城。士兵打进皇宫后,美貌的宫女们成为兵油子们手里的猎物,先被折辱,后遭残杀,惨不忍睹。 林萱得在那之前,带着惠兰逃出皇宫,拿银子活命。 惠兰不肯把荷包给林萱看,她第一回 得到金锞子,还没来得及捂热。 林萱去挠她痒痒肉:“说好的一人一半!” 惠兰笑出眼泪来,弯着腰 ,喘着气,无处躲藏。 “咦,裴云瑾居然这么大方,赏你十两银子。”林萱摸到了荷包,打开一看,愣住了:“哦,居然还有五两金子,难怪你要藏着掖着。” 惠兰撅嘴:“我头回见到荷花纹金锞子,还没捂热呢。” 惠兰忽然想起站在窗边赏雪的裴云瑾,有些叹息:“镇南王怎么舍得让世子入京当质子呢?” 林萱知道原因,告诉她:“西边的莫卧儿帝国屡屡进犯大梁国土,西疆军队守卫艰难,向镇南王求助。镇南王同意帮忙,愿意带着兵马和粮草增援西境。可狗皇帝不同意他去。” 惠兰惊讶:“为什么呀?” “担心他借机造反啊!镇南王拥兵百万,封地富庶。”林萱叹气:“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浆糊,他居然要求镇南王将儿子送到京城来,镇南王居然也同意。” 林萱把玩着金银锞子,瞥了眼还在闷闷不乐的惠兰,逗她玩:“跟你说个笑话,狗皇帝打算让我明天去皇后宫里学规矩,学好了规矩,将来好嫁人。” 惠兰勉强扯出个笑,哼了一声:“不好笑!” “我也觉得不好笑,他是吃丹药烧坏脑子,才说胡话。” 说完,静默了好一阵。 静得惠兰都有些担心她。 “可恨,我竟然真的心动。”林萱叹了口气,知道这事万万不可能,心情低落,连银子都不能让她开心。 惠兰想跟她说点什么,见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有两件事要交代你。” “什么事?” “你明天去找丁嬷嬷要一百两银子。她若不给,你便问她,难道她侄子的命只能抵半个馊馒头?” “第二件事呢?” “我......”喉咙里的话,被林萱硬生生的咽下去,“金银锞子我都不要,你找我二十两银子。” 五两金子能换三十五两银子,一人一半,刚好二十两。 惠兰高高兴兴接过她手里的金银锞子。 林萱想说,她明天可能会有一劫。 吕太监绝对不会放过她。 人之将死,留那么多钱也没用,宫里头只有惠兰对她最好,她想把银子都留给惠兰。 可刚才又仔细想了想,以惠兰的地位和智商,拿那么多在手里只怕会招惹祸事。 算了,她还是想办法好好活着才行。 等将来惠兰出宫嫁人,还得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但愿她们都能平平安安活到惠兰出宫。 正惆怅着,外面有小太监说:“姑娘,裴世子身边的人把巧儿找回来了。” 巧儿就是林萱养的狗,是个又黑又丑又胖的小姑娘。 整天乱跑不着家,害林萱每隔几日便要找狗。 邧帝劝她找个笼子把狗关起来,它就不会乱跑。 林萱舍不得。 她自己深陷牢笼,怎么忍心把巧儿也关在笼子里? 巧儿身上干干净净,显然没受到任何委屈,林萱想跟裴云瑾的人当面道谢,可人已经走了。 她想起前世昏迷不醒时,裴云瑾落在她额间的吻:冰凉、温柔,还由着微微的颤抖。 巧儿在她怀中乱拱,发出微嗔哼哼声,怪主人待自己不够热情。 第3章 午后诵过《三官经》,邧帝打坐半个时辰,又起来服金丹。身子刚发热,便听吕守一说林萱那狗已经找到。 “她私底下见过裴云瑾?”邧帝局促不安,眼神染上几分哀怨,身子如脱缰野马,被心底的巨兽追逐,一时分不清楚现实和虚幻。 吕守一微微躬身,收敛心神道:“上午,贵主儿派惠兰去见过裴云瑾。午后贵主儿刚回草樱小栈,裴云瑾的人便将巧儿送过去。奴才也奇怪,怎么宫里人都没找到那条狗,偏就裴云瑾能找到?奴才拿捏不准这里面是否有蹊跷,只能奏请陛下裁决。” 邧帝从蒲团上坐起,赤脚踩在地上。 他在丹房内来回踱步,脑子里“轰隆”一声,脑门冒出滚滚汗珠,像是在大太阳底下暴晒过。他收紧肋骨,狠狠吐出一口浊气,不紧不慢的吩咐吕守一:“让她来见我,立刻!” 吕守一走出凌霄殿外,勾了勾嘴角,又很快收敛了淡淡笑意。 林萱还没死,他现在高兴有些太早。 草樱小栈的窗户全被惠兰用锦被挡住,屋内没有光,只燃着一根蜡烛。 林萱刚找回巧儿,给它喂完几块嫩鸡脯和半碗羊奶,便见吕思净急匆匆赶来。他一字不落,将吕守一和狗皇帝对话内容说给林萱听,却见林萱眼中漫上一层淡笑。 吕守一真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要还回来。 林萱端起惠兰刚泡的茉莉云尖,白生生的指尖握着奶白色茶杯,不紧不慢喝完这杯茶,才跟着吕思净走。 大雪纷飞,将雕栏玉砌的皇宫覆盖得严严实实,竹青软轿移过院墙和廊庑,停在凌霄殿外。 林萱刚出软轿,便见到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立在凌霄殿外,虽初次见,她却立刻认出裴云瑾。 裴云瑾正好抬头,对上林萱望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一瞬,他立刻撇开了眼神,看向别处。 林萱会心一笑,从前世到今生,她遇到过的所有男人,无论年龄老少,都是这种眼神。她只记得裴世子长得很好看,可惜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他的模样。 前世她十五岁死,只是没想到死了之后又复活,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铁笼子里。 林萱刚才看那一眼,连裴云瑾五官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若不是狗皇帝还在里面等着,她得亲自上前跟裴世子道声谢才行。 雪下这么大,覆住了所有气息,巧儿闻不到自己留下的印记,才找不回草樱小栈。若不是裴世子将巧儿找到,它会冻死。 见林萱进来,邧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披头散发走到她面前,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强行压下脑海里捏碎她纤细脖颈的念头。 林萱猝不及防,本能的后退了几步。 邧帝慢慢抬起手,却朝她一步步逼近。 白色道袍下摆在暗红色地砖上滑动,林萱一步步后退,退到墙边,退无可退。 邧帝站在她面前,眼睛里一片猩红。冰凉的手指贴着她的脖颈,他分明没有用力,林萱却觉得窒息。 邧帝已经很久没用这种眼神看她,每次他露出这种眼神,林萱就要倒大霉。 因为三年前,她还不像现在这样好看,邧帝不高兴就把她关在笼子里,把她双手吊在梁上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还会故意带她去看吕太监怎么将活人扒皮。 她是邧帝养在笼子里的小玩意儿,他脸色一变,林萱就知道自己即将完蛋。 将死之时,她有些遗憾,没能将藏在假山洞里的银子告诉惠兰。 林萱后悔自己太小气,不舍得将银子送给惠兰。若真担心惠兰护不住那些银子,何不教她在出宫之前怎样将那些银子一点点带出去?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将来会落到不认识的人手中,林萱怄得心疼。 邧帝捏着她的脖子,却不用力,掌心里柔软触觉正在瑟瑟发抖,他很满意。 林萱背抵着墙,噙着泪看他:“陛下?” 邧帝五官很精致,是个俊美的中年男人,因为不食荤腥,常年辟谷,修成了白玉仙人之姿。他淡淡睥着林萱,充血的眸子中渡上一层深深埋怨。 “陛下,你别吓我!”林萱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邧帝忽然笑了,窗外的雪光透进来打在他侧脸上,他的笑容被衬得更加危险、邪性。“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林萱说:“我也想好好活下去!” 听她这么说,邧帝却不笑了,直直盯着她,声里压着怒气:“你今日见过裴云瑾了?” “见过。” “为什么去见他?你喜欢他?” 林萱脑子飞速转动,分析邧帝愤怒的缘由是什么? 他现在受伤的样子,倒有几分像被深爱的妻子带了绿帽。 这三年来,林萱被邧帝宠得无法无天,岭南送来的妃子笑要最先送到她手里,她随口说想在御花园里打秋千,半个时辰不到秋千便已搭好。 她嫌灰色的道袍不好看,非要穿绿色的,他居然也同意。 昨日内阁议事,邧帝明知她是睁眼说瞎话从吕太监等人手里救下丁明辉,竟也毫不反对。 林萱缓缓的抬起眼,这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邧帝。 以往她不敢与邧帝直视,因为邧帝偶尔看她时会充满情谷欠。虽说宫里不满十四的妃嫔也有,可林萱不想成为邧帝的妃嫔,她想着将来能出宫、嫁人,过自由的生活。 人人皆有梦想,她也有,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但是现在情况特殊,她要“活下去”和“活得更好”之间做选择,当然得先择活下去。 林萱感觉到邧帝的手并未用力,且一直在颤抖,他或许不是真的想杀她,只是想听她解释。 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么这样的一面?他对宫里所有嫔妃都没什么感情,对太子也漠不关心。 林萱以为他只是变态,喜欢玩养成,把她当成小猫小狗,心血来潮时虐一虐,可享受片刻主宰世间万物的快活。 看来不是。 邧帝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震惊过后,林萱冷静分析了自己的处境。 等待答案的过程太煎熬,邧帝不耐烦了,硬着头皮收紧了手,却又怕真的伤到她,声音里隐约透着颤意:“你连解释一句都不愿意?” 快哭了吗?林萱愣住,连害怕都忘了。 一直以来,林萱以为邧帝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可他竟然哭了,多稀奇。 林萱五官精致,眼睛尤其漂亮,皮肤雪白,像猫一样慵懒。 邧帝的眼神在她漂亮的脸上游走,从她的眼角、鼻梁、打量到下巴。他用另一只手将她头上的簪子拔下来,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后,跟藏在暗阁中的画中人简直一模一样。 每当林萱抿着嘴不高兴时,生气瞪人时,甚至冷笑着骂人时,邧帝总会陷入恍惚。 如同此刻,林萱用这种悲悯的眼神看他,邧帝仿佛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傻瓜!” 他讨厌被人可怜! “我是傻瓜,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说完,他用力的掐住了林萱的脖子,一点点收紧,“你将一片痴心错付,被人弃如敝履,比我更傻!” 林萱眼冒金星,后悔刚才好奇心太重,没能及时解释。 就在她痛苦得快要晕厥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 “微臣裴云瑾,有急事奏禀陛下。” 那声音平静,无喜无怒,又隐隐透着不可侵犯的寒意。 林萱感觉掐着脖子的稍微放松,连忙抓紧机会,将邧帝开。她摩挲着自己滚烫的脖颈,喉咙里火辣辣的疼,背脊却是一片冰凉。 她咳嗽了几声,分明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却要防着邧帝再次发疯,冷静抓住这次机会解释。 “我刚进殿的时候,世子就站在门口等。因为好奇,才看他一眼。可世子一直低着头,我连他长什么模样也没看清。”林萱眼泪簌簌而落,似融融梨花雨坠落在邧帝心间,隐隐的疼。 她见邧帝眼底浮现一道亮光,继续为自己争取机会:“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又谈何喜欢?” 邧帝松了一口气,仍旧目露警惕:“可是吕守一说......” “陛下有所不知,吕守一恨我救了丁明辉,带着他的徒子徒孙来威胁我,警告我别乱说话!” 邧帝叹气:“他也是为朕好,早跟你说过,议政的时候别来捣乱。内阁那群老东西,嘴巴碎得很,每次都要借机会念叨。” “可也不能动不动就将人扒皮!秋容道天天挂着人皮,我每次路过都要害怕。陛下是修道之人,吕守一总用这些下作手段来损陛下阴德,其心可诛。” 林萱委屈巴巴的,又掉了几滴眼泪:“而且陛下不是对我说过吗?他是奴才,我是主子,他若敢不敬,我可以罚他。他来威胁,我气不过,赏他一巴掌,他怀恨在心,便故意到陛下面前编排我。自己不敢对我动手,就煽动陛下来惩罚我!” 邧帝不在意林萱故意歪曲事实,他有了自己想听的答案,眼睛里的血丝渐渐退散,目光重回清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笑。 林萱松了口气,在心里冷笑:吕守一,你死定了! 她终于从危险中解脱,喉咙还疼着,双脚却是无力,靠着墙也站不稳,软软的滑下去跌坐在地上。 邧帝将手臂递过来,想扶她起来。 她故意将所有力气都倚靠在他身上,又变回从前霸道蛮横的嘴脸:“陛下信我还是信他?” “当然信你。这个老东西,居然敢谋算到朕的头上!”邧帝讨好的问:“我将他扒了皮给你出气?” 林萱不高兴,抿着嘴瞪他:“何必脏了陛下的手,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行,只要你高兴就好!”邧帝声音轻轻的,带着激动的余颤。 林萱看向殿外,懒洋洋的说:“裴世子求见陛下,有急事要禀奏。陛下见他去吧,我留在这儿看会书。” 邧帝陪着笑脸:“今日不见,以后总会有见到的时候。只有一点,你不许喜欢他,世间男子你嫁谁都行,唯独不能看上他!” 这是邧帝第二次说让她嫁人,可见他心里真是怎么想的,不是为了试探她。 这真的可能吗?林萱不敢信。 林萱故意赌气:“陛下放心,以后但凡有裴世子的地方,我都不去。宫里这么大,想躲个人还不容易?” “还是去见见吧,朕没那么小气!” “我说不见就不见。” “你这是在抗旨。”邧帝声音里透着开心。 裴云瑾立在廊下,邧帝刻意将门窗打开,他不必凝神细听,也能得知里面的动静。 远处是银装素裹的宫城,不到半刻,皑皑白雪重新将林萱来时的脚印覆盖。 他看着地上逐渐消失的脚印,神情若有所思。 第4章 林萱跟在邧帝身侧,大大方方接见裴云瑾。 邧帝虽主动让林萱见他,心底却依旧藏着怀疑,林萱对邧帝的试探避而不见,反而大大方方抬起头来,直视着裴云瑾。 十二月风雪天,人人都穿得跟粽子似的,而他仅着一袭花青色圆领薄衫,上面绣着没有羽翼的四爪天龙纹。 邧帝一边对裴云瑾说免礼,一边打量林萱的反应。 他用关心晚辈的姿态,语气和蔼:“外面雪有点大,来的路上很冷吧。” 好像匆匆把人召来,又让人在外面等了大半个时辰的不是他自己。 裴云瑾依旧屈膝行礼。 邧帝有心跟裴云瑾拉近关系,才免他跪拜,可他却跟没听见似的。 裴云瑾走进来时,肩膀还带着一层尚未融化的雪,待他屈膝起身,肩膀上的雪已经融化,犀云锦缎上未见半点洇湿的痕迹,显然已被他用内力烘干。 邧帝盯着他肩膀的位置,心中郁结。 他修道多年,自觉身体康健于常人,比之裴云瑾却逊色许多,何况其父?多年未见,镇南王的武艺必定又精进不少。 林萱把邧帝的喜怒哀乐琢磨得透彻,见他心塞,心中愉悦之甚,嘴角也多了几分笑意。她还故作天真去问邧帝:“天寒地冻,世子穿这么少,不怕被冻着吗?” 裴云瑾这才抬头,朝林萱看了一眼。 林萱终于看清他的眼睛长什么模样,漆黑的深眸里映照着摇曳的烛光,似万千星辰投入月夜湖泊倒影里,那双眼睛真干净! 邧帝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裴云瑾,平静的道:“我跟世子有要事相商,你去里面看会儿书。” 林萱做了个鬼脸,起身回丹房看书。 直到林萱回了丹房,邧帝才重归平静,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裴云瑾:“世子刚才说有急事禀告,是什么事?” 裴云瑾来之前已打听过林萱,她虽跋扈,不行正道,却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他刚才站在门外,见情况危急,才随口撒了个谎,想助她脱离险境。 现在这谎该怎么圆回去。 邧帝见他踌躇,心生不悦,刚要训斥,就听见里面传来书倒在地上的声音。 又听见林萱在里面问:“陛下,您把我的话本子收哪儿了” 裴云瑾神色一松,朝丹房看去。 邧帝眉头紧皱,他的丹房书架上都是道门大家之作,昨夜突然从里面掉出来一本风月图绘,他当时便气得把书投进了丹炉。 本想寻机教训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尽看些无用之书。 可是发生了刚才的事,他对林萱有愧,不方便再骂她,只能好声敷衍:“你再仔细找找。” “不找了,幸好我不止放了一本。” 什么?她还不止放了一本? 邧帝心头怒火蹭蹭的冒了出来,他朝裴云瑾看一眼,按下怒火,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训她。 有了喘息之机,裴云瑾想到理由,继续刚才的话:“父亲交代我亲自向陛下口述,西疆汗王与莫卧儿皇帝暗中勾结,已达成共识,他们意图里应外合,分裂我大梁疆土。” 莫卧儿意图分裂大梁疆土,人人皆知,又不是新鲜事。 邧帝讽刺道:“镇南王是恨不得将所有细作都安排到莫卧儿皇帝身边,连他今天吃的什么、明天拉的什么,都要事无巨细都要禀报回来?” 裴云瑾摸了摸鼻子,没应声。 邧帝倒也没说错。 丹房内,林萱一直翻箱倒柜。 三清铃滚落在地,律动声清脆悦耳,传到邧帝耳朵里,却是巨浪翻滚,有如滔天之势。 “你说的急事便是这个?” “父王说,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朕知道了,有你父亲在,朕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足智多谋,定会将莫卧儿皇帝的痴心变成妄想。” “父王若知道陛下如此信任他,一定十分高兴。” 邧帝不想在镇南王相关的事情上浪费口舌,绷着脸对裴云瑾道:“还有事吗?没什么事便退下,晚上也不必再来。若是缺什么东西,只管去问吕守一要。朕喜欢清净,无事莫来打扰,去吧。” 房门大开,风雪呼啸着钻进来,落在暗红色地砖上,很快融成一滩水渍。 裴云瑾缓缓告退,转身走入风雪中。 邧帝见他走远,连忙走进丹房。 如他所想,里面已成一团狼藉。 “你都干了些什么?” 法器滚落在地,邧帝心痛肉痛,又不敢高声责骂。 “陛下讲不讲道理呀!我那狐妖与书生的话本子呢?其他的书都不好看,我只喜欢这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邧帝捂着心口,忍了又忍。 他刚服了丹药,正在发散,容易控制不住脾气。 现在不是骂她的好时机,明日再说。 他和颜悦色:“许是思净收走,送回了你的草樱小栈,你不如找他问问?” 林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大氅还没穿,撒腿就跑,结果走出凌霄殿,只见外面漫天大雪狂飞,哪儿还有裴云瑾的影子。 走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跟道谢呢。 好在地上还有脚印。 吕思净候在软轿旁,见她平安出来,心中松了口气。 林萱走向吕思净,说:“今天的雪真好看,我要自己走回去。” 邧帝紧跟在她身后,赤脚踩在雪地里,拎着她的浅花杏桃枝纹大氅走出来,亲自给她系上。 听到说她这番话,也没怀疑,只是和声责备:“天这么冷,当心冻出病来。” “知道了,知道了。”林萱不耐烦的回答,一声轻,一声重。 邧帝就喜欢她这个调调。 吕思净也喜欢,但他更喜欢林萱将手搭在他胳膊上,软软的贴过来。 她有时候很懒,玩累了,就把所有力气都倚在他身上,用那双洁净无暇的眼睛看他,楚楚可怜的道谢。 他喜欢林萱的眼睛,却不敢直视,每次跟她接近,只能卑微的俯身低头,掩下所有痴心妄想。 天快黑了,雪没有停下的势头,且越下越大。 风也疾,从四面八方往廊庑里钻。 邧帝把皇宫修得大气,风雪天也不必在路上走,回廊四通八达,可通往皇宫里任何角落。 已经有不少宫殿亮起灯。 裴云瑾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风雪中,所有景物都朦朦胧胧一片,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 他没带人出来,也拒绝了凌霄殿的宫人护送,想自己摸清楚宫里的路线。 “世子迷路了吗?” 比起迷路,遇见林萱更让他糟心。 林萱笑得热乎:“需要我帮忙吗?” 她的明眸皓齿,落在裴云瑾眼里却像前来收魂的黑白无常那般惊悚。“多谢贵主,你我之间,还是避嫌为好。” 这么怕她? 那前世又为什么要救她呢? 宫里的路都差不多,裴云瑾绕来绕去,不知又到了哪个宫殿。 林萱没跟他走一起,只沿着廊下湿漉漉的脚印,远远跟着。 雪下得大,路上竟然也没有遇到宫人,裴云瑾推算了一下方位,怀疑自己走错了一个岔路口,走到了皇宫西北角处的冷宫。 他转身,往回走,在接近第二个拐角处,看到了一袭浅花杏桃枝纹大氅扫过地面。 “好巧呀!世子,我们又见面了。” 裴云瑾半皱着眉,彬彬有礼道:“我迷路了,烦请贵主告知我晴云阁大致方位。” “宫里拐七拐八的回廊那么多,世子不会再迷路了吗?”林萱有些意外,他竟然将她热情而真诚的示好置若罔闻。 在雪色和灯光的映照下,裴云瑾那张俊俏的脸冻得比廊檐下的冰凌子还硬,桃花唇紧抿着,皮肤雪白。 他立得笔直,如松如柏,浑身上下透着不可侵犯。 以往她对别人这样笑,那些人的眼睛里有探究、有怀疑,也有掩饰不住的渴望和惊喜。 而现在,裴云瑾眼睛里只有排斥。看来是她想错了,裴云瑾与别的人不同,他虽然也会震惊于她的容貌,却只把她当成个普通人。 可是,他难道没有任何谷欠念? 林萱不信。 来日方长,她总有机会知道答案。 经过吕太监的地盘时,见有人来了,林萱带着裴云瑾躲到没人的侧殿。 不知道哪个太监犯了错,被吕太监的人拖着走进暗室,在地上留下一滩和着血的水渍。 这里隔秋容道不远,处处透着阴沉沉的气息。 那边传来了嚎叫声:“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你们干脆一刀杀了我吧,我不要被——” 声音戛然而止。 裴云瑾眉头紧蹙,脸色煞白。 “世子害怕吗?” 软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浓稠的红色从水沟里排出去来,哪怕已走出很远,回廊里仍旧飘着一股子散不尽的血腥味,她用帕子掩鼻,漫不经心地问。 裴云瑾撇开目光,走了出去。 林萱带着裴云瑾绕小路,很快便回到晴云阁附近。 裴云瑾疑惑的看向跟着他走进晴云阁的林萱,直截了当阻止她进门:“贵主,你我之间,应当避嫌。” 林萱绕过他,声音里透着疲惫:“我有些累,想进去喝口茶,不行吗?” 晴云阁内,岑先生看到林萱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惊讶得站起身。 他刚要说话,被宁先生一把按住。 “还愣着干什么?”裴云瑾面无表情,吩咐妍韵:“还不快去给贵主倒茶。” 妍韵收起僵在脸上的笑,得体的朝林萱行礼,然后去沏茶。 王府出来的人果然不同,明明是丫鬟,气度却像大家闺秀,完全把她身旁的惠兰比下去了。 茶已经喝完,林萱这里看看,那里逛逛,还不准备走。 好像以后要常来常往似的。 裴云瑾冷着脸开口赶人:“你什么时候走?” 林萱一愣,反问:“世子到底在怕什么?” 裴云瑾:“……” 他觉得林萱常年在生死关头徘徊,可能已经把送死当成了过家家的游戏。 林萱不忍心再逗他。 依着规矩,诚心诚意的给他行了一礼:“世子帮我找回巧儿,我感激不尽。” 从午后到现在,裴云瑾终于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她只是个不满十四岁的正常女孩。 她不再利用容貌优势,旁若无人的勾引别人。 “不用谢我,以后下雪下雨别再让它出门。”他原本还想劝林萱,别因为还找不到狗就扒人皮。 可今天他在凌霄殿外等候时,发现林萱也对扒皮之事深痛恶绝。 “世子的话,我记住了。”林萱再次道谢。 温顺,乖巧。 许是对她有过片刻误会,出于内疚,裴云瑾放软声调,好言相商:“陛下不敢杀我,需要避嫌的也不是我,但贵主儿应当爱惜性命才是。” “你在担心我吗?”林萱睁大无辜的双眼,缓缓伸出手,白皙细腻的手指捏住裴云瑾袖口轻扯,脸都是楚楚可怜。 裴云瑾额角隐隐作疼,从她手指间扯出衣袖。 她又在明目张胆的勾引人。 “是我错了,以贵主的手段,并不需要任何人担心。”裴云瑾第一次察觉自己有多管闲事的癖好,这毛病,以后真得好好改。 林萱笑得璀璨夺目:“但你这句话没说错,我欠世子两条命。世子若有棘手之事,可以来找我。容我托大,这皇宫里,还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裴云瑾盯着她脖颈处的青紫瘀痕,不明白她哪来的底气。 林萱明白他的顾虑,也不多解释:“真是不赶巧,初次见面,没给您留下好印象。” 十岁之前,林萱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狗。 后来那些打过她、骂过她的人都被邧帝剥了皮挂在秋容道上。自那时候起,宫里的人都捧她、怕她。她才过上了人应该过的日子。 她现在敢张狂都是借了狗皇帝的光,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根基。只不过,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有些脏事儿白璧无瑕的世子做不到,她却能做到。 林萱侧身回头,见满屋子的人都把脸绷得紧紧的,明明刚进来的时候,满屋子人都有说有笑。 他们大概听了谣言,把她和狗皇帝想成见不得人的关系,觉得她是妲己转世,是妖孽祸水。 林萱勾唇一笑。 吕守一年纪越大越不行,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害她无聊了这么久。 现在可好,终于让她找到新乐子。 有什么能比玷污一个干净的灵魂更好玩呢? 她要把这位充满正义、洁净无暇、没有欲念的裴世子从里到外染得透黑。 真是想想就好开心呢。 林萱把所有话说完,回头跟他们打招呼:“我走了,没什么事以后也不会再来。” 雪还在下,天光尽数消散。 裴云瑾看那单薄纤细的身影融入茫茫夜色,唇间泛起苦涩,竟品出了三分孤独,七分凄凉。 也罢,既然她不怕死,他也不用避嫌。 他再一次多管闲事,派人用软轿送她回去。 林萱刚坐进软轿,便听见岑先生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出来:“你才第一天进宫,那妖女便来招你。世子,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可千万千万不能着了她的道儿啊!” 林萱坐在软轿内,托腮沉思。 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自己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自己的父母亲是谁。 她好像是凭空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身上还背着一段莫须有的仇恨。 经历了一场生死,林萱只觉得全身瘫软。 她打定主意,要将藏在御花园假山洞内的银子全数托付给惠兰。 惠兰跟了她这么久,每天被她欺负,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带着愧疚的心情回到草樱小栈,林萱一进门就愣住了。 惠兰抱着巧儿,坐在火炉边,睡得口水横流。 林萱解下大氅,重重丢在案几上。 巧儿听到动静,睁开眼睛,从惠兰怀里钻出来,奔向林萱。 惠兰这才迷迷糊糊起来,打了个哈欠,抱怨道:“你去哪玩了?怎么才回来。” 林萱又冷又饿,却笑得温婉:“瞧你这满脸起床气,继续去睡吧。” “?” 惠兰揉揉眼睛,被她冷淡的语气吓醒。 第5章 “世子,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可千万别着了她的道儿啊!” 岑先生双拳紧握,脸也涨成赤红色。 裴云瑾道:“先生无须担心。” 宁先生也担心,他比岑先生说得更委婉些:“据探子回报,那女子是皇帝挑着生辰八字,从刚出生便抱到了宫里,给他当炉鼎的。” “传言不可信。”裴云瑾并不想谈这个,他喝口了茶,问:“闵将军和我们同时自昆州出发,他如今到哪里了?” 宁先生回话:“今日已收到曹章的来信,十日前闵将军便率兵马至西疆境内的大禹原,按照正常行军速度,今日即可抵达战场。” 谈及军务,妍韵主动退出去。 裴云瑾蹙眉,从桌案密匣里取信笺,又看一遍。 临行前父亲交代他打探溧阳长公主的消息。 昔年父亲入京为质,溧阳长公主多有照拂,如今故人消息全无,派出的探子也一无所获。 他把信放至烛前烧了,道:“父亲之意,定要自宫中救出溧阳长公主再起势。我已派人跟朝堂里的内线接洽,他们也不知道溧阳长公主是生是死。如今宫里人人对长公主之事讳莫如深,竟连提都不敢提。” 宁先生想想秋容道上挂着的人皮,也觉得头皮发麻,怪不得宫里人人胆小,他叹息道:“恐怕是凶多吉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西疆之乱一年内可平定,我们得在这一年内找到公主的下落,才能说服父亲率兵入京。”裴云瑾又问:“吕守一回消息了吗?” 宁先生道:“礼已经收了,但吕守一狡猾奸诈,十分警惕,无论我们怎么旁敲侧击的打听,他始终闭口不提长公主之事。” 裴云瑾:“你遣人将此事传给李远山,最好将我们送给吕守一的礼单细则透给他。他若有心,自会主动跟我们结交。吕守一那里也不用再派人去了,以免打草惊蛇。” “妙啊!”岑先生抚掌笑道:“如果是我们主动去求他,李远山肯定会狮子大开口。可我们偏偏要晾着他,看他自己着急,主动来求我们,这样我们才好坐地还钱。我这才明白,原来世子真正想拉拢的人,一直是李远山。” 宁先生清咳一声,忽然道:“那位贵主说她欠世子一份人情。她既然深得帝心,我们何不从她那里入手?” “她自身难保,没那个能耐。” 裴云瑾蹙眉,顿了顿,又道“她跟皇帝之间的关系,也不似外界传言那般。不知为何,皇帝对她有舐犊之情,且言语间态度卑微。” 他从来不喜欢为不想干的事浪费唇舌,但他亦有些同情林萱,只好又多解释了一句。 “皇帝有时候会陷入癫狂,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她应当不是皇帝的禁脔,先生可派人去打听一下,十四年前皇帝喜欢过哪家千金。” 宁先生颔首,不再提这话。 三人又谈论了些旁的正务,宁先生和岑先生方才告辞。 正厅里只有裴云瑾一人,他不觉开始走神,脑海里忽然闪现林萱俏生生的脸,以及她脖颈处白玉年糕似的肌肤上布满的青紫色瘀痕。 院里的,雪狮子忽然叫了两声。 裴云瑾回神,起身朝外走。 雪狮子刚换了新环境,没觉得不适应,它很喜欢新搭的狗窝,也喜欢今日遇到的那位新伙伴。 裴云瑾顺手给他喂了一粒肉干,道:“别想了,那是她的狗,你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雪狮子又叫了两声,表达不满。 裴云瑾又问:“难道你也想被剥皮吗?” 雪狮子这才怂着缩回脑袋,缩回狗窝里睡觉。 裴云瑾拍拍它的头,从狗窝里拿出它藏得紧紧的布偶鸭子,又惹它一脸怨念。 他明天会派人将布偶鸭子送回林萱那里。 但他想错了,这样的布偶鸭子林萱那里还有很多。不仅仅只是鸭子,还有布偶小鱼、布偶骨头、布偶球。 巧儿察觉到林萱情绪低落,摇着尾巴将角落里的布偶骨头叼过来,放在她的脚边。 惠兰也已经发现她脖颈处惨烈的青紫,她皮肤很白,瘀痕更显狰狞。她去打热水、拿药膏,含着泪花解开林萱的扣子,替她热敷、擦药。 滚烫的帕子敷在林萱脖子上,烫得她头皮发麻。片刻灼热过后,疼痛得到些许缓解,再涂上凉凉的药膏,舒服得心肝儿都在颤,三魂七魄总算归位。 难过的时候,林萱自己是哭不出来的,因为她很早便能明白,哭不哭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浪费眼泪? 可是,如果有人能替她哭出来,她其实也很高兴。 “哭什么?又不是新鲜事。”林萱对她笑笑,弯腰抱起巧儿。 惠兰很笨,既不会看人颜色,也不会说话哄她,还时常跟她斗嘴。却是这宫里唯一能心疼她的,所以她才留在身边,甚至愿意把所有银子都给她。 林萱见她一直哭,便想说些什么,引开她的注意:“还记得我今日跟你讲过的笑话吗?” 惠兰愣住,流着眼泪说:“狗皇帝让你嫁人的笑话?” 林萱点头:“他今日又跟我说了一遍。” 惠兰擦擦眼泪,眼睛红肿,说:“你在逗我玩。”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么说不合适,林萱又换了个语气:“我什么时候在这种事情上骗过你?” 惠兰想了想,点头:“也对。” 她随即想起来林萱的身份,既担心又开心:“难道你要失宠了?” 林萱翻白眼,没好气道:“我又不是他后宫里的女人,失什么宠。” 惠兰更疑惑:“那就是他养别人当炉鼎?” 可是,没听人说过陛下宠幸新人了呀。 林萱无语,握着巧儿的爪子轻轻挠她:“你知道养炉鼎是做什么吗?别瞎说。” 从晴云阁回来的路上,林萱脑子里一直想这事儿,她把邧帝对自己的态度细细捋了一遍,脑子里仿佛闪进一道光,突然开窍。 “你们都猜错了,我是他女儿!” 惠兰本来是要去吩咐人给她备膳,听她这么说,又愣在原地,转回来摸摸她的额头。 林萱道:“别闹,你坐下来听我说。” 惠兰坐下来,满脸不信。 “我自出生起就住在皇宫,在凌霄殿学会爬,学会走,很小时候就在议政殿内睡觉,听内阁那群老头子吵架。他对我好的时候,简直是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我。” 结合自己被关睡笼子的经历,林萱想想就觉的不可思议,她居然没有被狗皇帝养成变态。 “这倒是真的。” “而且他从来不对我动手动脚,所以,他并没有把我当成女人看待,更不可能把我当炉鼎。” 惠兰点头,问:“还有呢?” “你想啊,连吕思净看我的眼神都不不干净,但他除了发疯的时候,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这还不能证明他是我父亲吗?” 林萱突然记起来,皇宫城破时,邧帝为了保留她的名节,命令吕守一将她勒死。 这也是证据之一。 惠兰目露疑惑:“是哪种眼神?” 惠兰天真,不谙世事,她还没经过前世那种惨烈,目光澄澈得让人心疼。 林萱淡淡地说:“好像要把人剥皮抽筋和着血吃下去的那种眼神。” 惠兰想起了宁妃看皇帝时的笑,被吓得打了个哆嗦:“真可怕!” “而且他今天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林萱将邧帝的话复述一遍给惠兰听,然后问:“他发疯时把我当做别人,说我是傻瓜,被人弃之如敝履还不知悔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林萱知道她傻,只好仔细跟她分析:“他为什么把我当作别人?也许我的容貌跟那个人相似,我便猜那人也许是我母亲。” 林萱顿了顿,又道:“如果他爱我母亲爱得癫狂,我母亲却喜欢上别人,哪怕被人抛弃,她也死不悔改。狗皇帝是不是会恨她?” “恨!”惠兰终于品出了点什么,眼睛一亮:“你母亲去世,他无人可恨,便把恨都放在你身上。” “哇,惠兰,你终于变聪明了。” 惠兰撅嘴,并不觉得这是好话。 林萱夸过她,又继续说:“所以他发疯的时候就要打我,甚至想杀我。” 惠兰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问:“那你母亲呢?” “也许是死了罢,否则她为什么不来管我呢。”林萱抱紧巧儿,想象着自己刚出生时,也曾被母亲抱在怀里,细心呵护的画面。 林萱把脸埋在巧儿毛茸茸的背上,越想越觉得狗皇帝是自己的爹。 真奇怪,前世她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呢? 不过,那时她怕邧帝怕得要命,怎么敢去妄想,尊贵的皇帝陛下会是她的爹? 她突然不说话,眼神陷入迷茫,嘴角还含着笑。 惠兰叹气,想起她还没吃东西,起身去传膳。 下面的人弄了个羊肉锅子来,红木案几上摆着热腾腾的羊肉锅子,惠兰往里奶白色肉汤面添芽菜和青笋。 两人又继续刚才的话。 “他为什么掐你脖子?”惠兰给林萱布菜。 林萱摆摆手,让她坐下来陪自己一起吃,“吕太监趁着他服了丹药,正在散发,便去告我黑状,说我看上了裴云瑾,勾得他大概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又把我当成了母亲吧。” “吕太监真真可恶!”惠兰被气得摔了碗筷,狠狠的骂。 惠兰虽然愚钝,却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礼节规矩都学得极好。现在居然忘了规矩,还当着她的面摔筷子,可见气得不轻。 林萱刚喝完一口羊肉汤,胃里很暖和。 等守在外面的宫女进来收拾好,重新摆上碗筷,林萱反而劝她:“别生气,现在是冬天,我的大将军还在冬眠。等来年春天大将军产下幼虫,我一定送他几条蛊虫,渡他成仙。” 只是林萱也没想到,前一日邧帝还哄着她要将吕守一扒皮。 才过了一夜,他又变卦。 凌霄殿丹房,林萱坐在一旁,垂眸听着吕守一往自己脸上扇巴掌的声音,心里只觉得没意思透顶。 说好的要扒他皮呢? 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扒皮就变成了扇巴掌。 林萱摆摆手,让他停。 昨日她虽张狂的跟吕守一说自己是主子,他是奴才,但是终究是张狂得没什么底气。 她自己也明白,她身份尴尬,拿什么张狂,就凭几条蛊虫吗? 昨晚她想明白后,发现自己真是主子,这吕守一在她眼里就真成了跟条狗似的。 吕守一叩拜,“多谢贵主,饶奴才狗命。” “别,我可当不起!”林萱半掀着眼皮子看邧帝:“吕公公怕是忘记我住在什么地方了。您不是说,真正的主子都住在宫殿里吗?还说草樱小栈不过是给主子们养畜牲的呢。我可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我是陛下养的小猫小狗” 邧帝心虚,给吕守一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他讨好地将案几上挂着白霜的薄柿饼递给林萱。这是渝州刚送来的贡品,入口不涩,味道最好,外面买不着。 “你既然不喜欢住草樱小栈?回头自己去挑个喜欢的地方。”他顿了顿,又补充:“要离裴云瑾远着点。” 林萱盯着他,心底生出了几分埋怨:“我又不是发情的母狗,见着好看的男人就会扑过去。陛下到底是在防着什么?” 原来觉得自己是他养的玩意儿,林萱既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把他当成决定自己生死的阎王爷。 她十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去。 邧帝曾把她抱在怀里,日夜照看,可她当时总觉得自己跟被关在笼子里的猫狗没什么两样,私底下偷偷对惠兰说:“我觉得他流眼泪的样子很恶心。” 现在她推测出这层血缘关系,不再觉得自己是无根浮萍,心里的恶心淡了,又觉得他很可怜。 邧帝见她不接柿饼,又把东西放回原处,淡声说:“镇南王狼子野心,裴云瑾尽得其父真传。他是不安分之人,心底装着谋算,不懂该怎么对你好。” 林萱眼珠子一转,试探道:“陛下昨日说,除了裴云瑾,世间男子我想嫁谁便谁,可还算数?” “当然算数。” “陛下对我最好,我嫁给陛下。” 邧帝气用拂尘柄轻轻扣她脑袋,“胡说,朕是你的长辈。” 林萱很高兴,他终于承认自己是长辈。 “可宫里人人都说我是陛下的炉鼎。”林萱故作不知,问:“炉鼎是什么?” “还是先说说你喜欢哪座宫殿吧,我让思净去收拾好,你早点搬过去。”邧帝笑了笑,又道:“朕让守一找来一只绝情蛊,对身体有利无害。一会儿你把它服下去再走。” 林萱抬眼看他,心凉了半截。 昨夜才养出的半点温情,似云烟般消散。 “绝情蛊”三个字,如同万箭穿心,疼得她心灰意冷。 哪怕邧帝真是她父亲又如何,也改变不了他是冷血变态的事实。 林萱绝了跟他培养亲情的念头,打起精神应付。 第6章 吕守一满脸殷勤将黑色木匣放在林萱面前,轻声说:“贵主请用!” 林萱打开木匣,看见匣子里放着一只绿豆大的红色蛊虫,她笑着捏起蛊虫。 守在大殿外的吕净思闭上眼睛,忍住心中酸涩。 他听见门内的邧帝轻声慢语劝说林萱:“守一对你是真的很用心!你自己也养蛊,当知道绝情蛊有多难养活,苗疆的潇湘女养了五年才活下来这一只,这原本是她养了给自己女儿用的。守一去求过她好几次,她不肯给。” 邧帝手指轻轻摩挲着枫叶纹木匣,笑得和蔼,仿佛在劝生病的晚辈喝药,他很有耐心的道:“这次运气不错,算赶上潇湘女心情好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你母亲仙逝至今已有十载,我每每想念她时,心中便觉得遗憾。她不如你幸运,潇湘女还未来得及将绝情蛊养出来,她已对人动情。若非她喜欢错了人,日后也不会遇到那样的事。” “守一在这件事上费心费力,总算功过相抵,你就原谅他罢!”邧帝说完,侧过头,冷着脸警告吕守一:“你要记住,萱儿是你的主子,朕要你永远待她忠心耿耿。” 吕守一再次跪下:“奴才必定牢记在心。” “不是念你献蛊有功,朕早将你扒了皮挂在秋容道上。此番你将功赎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自己去领二十廷杖吧。” 吕守一再次谢恩,心里却不服气。 皇上为了安抚林萱,居然要打他二十廷杖。 皇帝无心问政,每日悉心于求仙问道做早晚课,天下大事,事无巨细都是他在打理。为了尽忠职守,他常年累月坐在案牍上批阅奏折,患上腰肌劳损,躺在床上也睡不好。 再辛苦又怎么样,终究抵不过那层单薄的血缘关系。 林萱捏着蛊虫,暗藏冷笑。 二十廷杖。 宫里的铁甲军和执事太监不是他的徒子徒孙便是他门下走狗,这二十廷杖的责罚岂不是跟过家家一般。 她轻轻瞥一眼没藏住得意的吕太监,又瞥向满是期待的狗皇帝,缓缓将蛊虫放到嘴边,和水吞下。 林萱不哭不闹地服下蛊虫,平静得让邧帝都有些害怕。 他仔细盯着林萱看,发现她眼睛不如从前那般清澈,眼神也空空的,不再复从前那般鲜活灵动。 那蛊虫吃下去,真的没事吗? 此时邧帝也后怕。 “你不是说这蛊虫服下去对身体无碍吗?”他咬牙痛骂吕守一,悔不该鬼迷心窍,急得额角冒汗。都怪他太过急切,没来得及将潇湘女请入宫中,让她亲自服侍林萱服用蛊虫。 吕守一经验丰富,猜测道这又是林萱在搞鬼,便不大着急,认真对邧帝保证:“陛下放心,若这蛊虫对贵主身体有损,不劳陛下动手,奴才扒了自己的皮挂在秋容道上赎罪。” 这蛊虫真的没毒,也不伤人身体,即便有副作用,他也对皇帝交代清楚了。 而且皇帝对绝情蛊的副作用乐见其成。 邧帝心急如焚,又不得不信他,只好问林萱:“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召太医来看看?” 林萱:“我好着呢,只是想起一件事!” 邧帝松了口气。 吕守一垂眸,警惕心起。 “掌印大人年纪大了,这二十廷杖下去,没十天半个月恐怕起不来吧。我记得年初造无极殿时,工部有个小官见我长得漂亮,忍不住多瞧我一眼,便被掌印大人下令廷杖十五。听说他才二十来岁,被罚十五廷杖后还没来得被家人领出宫,当天晚上就凉透了!” 这是嫌二十廷杖责罚得太轻了? 扒皮换廷杖,本就是邧帝偏心。 他有些心虚,不愿再吭声,因为林萱心眼小,闹起来他也搞不定,此事还得吕守一自己解决。 吕守一还跪在地上,他面不改色,缓缓道:“贵主不知,宫中责罚廷杖,对于罪无可恕之人,自是不遗余力的打,莫说十五廷杖,五杖下去即可要人性命——” 言外之意,就是炫耀他有特权,二十廷杖也打不死。 林萱也不接话,拿起案几上的柿饼咬了一口,好吃得眯起了眼睛,她对邧帝甜甜笑道:“味道还不错。” 邧帝喜欢看她吃东西时眯起眼睛,像猫儿吃到鱼一样餍足。 “这东西放不长,久了容易变坏,且做工精细,总共才送来五盒,一会儿你全带走。” “好吃也不能多吃!”林萱将吃了一口的柿饼放下,朝吕守一努努嘴,道:“我要擦手。” 邧帝冲吕守一使眼色,让他赶紧起来。 吕守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今年五十二岁,精力一年不如一年,不像年轻时候,能熬上七天七夜不睡觉。 此刻,悬在他头上的刀没落下来,他不敢放松。 他忍下浮躁,耐着性子吩咐人打水进来,亲自服侍林萱净手。 待伺候林萱擦过手,他用枯木般的手,拿起细圆形白珍珠勺挑上一点玫瑰膏,敷在她手上,正要亲自替她擦拭。 林萱吓得缩回手,这死太监是要恶心谁,他那双手剥过多少人皮。 “我自己来!”林萱侧身躲了一下,委婉的道:“掌印大人身上的熏香味太浓,我闻不习惯。” 邧帝尴尬得捂住眼睛。 吕守年纪大了,容易尿不干净,有时庶务太忙,没时间换衣服,便给自己身上熏香掩盖住味道。 邧帝有时也讨厌吕守一身上的香味,可是有些话不能说,说出来怕伤感情。 不过,吕守一早已接受他身体不齐全的事实,对此倒无所谓。 林萱抹匀了玫瑰膏子,才继续说廷杖的事:“陛下仁厚,念及掌印大人劳苦功高,将剥皮换成了廷杖。可我却觉得廷杖也很严重,哪怕他们下手有分寸,行刑时只用一成力道,掌印大人恐怕也要痛上好几天罢。” 邧帝惊讶于林萱的通情达理。 林萱温婉而笑:“掌印每日在司礼监辛勤批阅奏折,一坐下便是五六个时辰,有时候得连喝水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年纪大了,本就操劳过度,再罚下十五廷杖,至少得在床上躺个七八天吧。再有半个月就要过年,司礼监还有好多事,掌印若歇下了,这一摊子事谁来替陛下处理?” 此时此刻,吕守一脑袋里懵作一团。 林萱究竟有什么打算? 他腰酸背疼,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到天明时也曾扪心自问,付出的这些辛苦,又有谁知道? 竟没想到,懂他的人居然是林萱。 她是什么意思? 是怕那蛊虫对身体有害,想求和? 若,她以后肯安安分分,也不是不行。 “所以啊——” 吕守一立刻回神,凝神往下细听。 林萱长得像她母亲,眼角、鼻梁、下巴颏都是尖尖的,透着不怒自威的凌厉,尤其算计人的时候,气场全开。 每逢这种时候,皇帝便沉迷于回忆不可自拔,哪怕林萱让他去死也能同意。 吕守一偷偷抬头,看向邧帝,只见他对林萱笑得痴迷。 在邧帝的视线里,蒙蒙淡雾中,林萱巧笑嫣兮的脸逐渐与他梦中人重合在一起。 对此情形,吕守一只能往好处想,庆幸林萱还不敢笃定自己对邧帝有多大的影响力。万一哪天她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他的皮真得在秋容道上挂着了。 是以今年五月初,吕守一便定下目标,若不能将林萱收入麾下,便要将她除去。 一山不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 她一个没名没分、永远见不得光的野种,居然也想从他嘴里夺食,简直妄想。 “常言道父债子偿,我认为,这二十廷杖应该由他儿子吕岳崧来受,罚完廷杖之后,陛下可派他去献陵看守几年。吕岳崧还年轻,不定性,待他性子沉稳了,陛下再把他喊回来担当重则。” 林萱冲邧帝笑了笑,问得很随意:“怎么样?我这个安排是不是很合适?” 邧帝点头,“你说的,也正是我想的。” 这把刀总算缓缓落下来,吕守一沉住气,等她出了凌霄殿才算撕破脸:“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跟你玉石俱焚!” “哦!”林萱装作很害怕的打了个寒颤,扬长而去。 难道她不动吕岳崧,吕守一就愿意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吕守一立刻吩咐手下:“你亲自去盯着岳崧吃杀蛊虫的药,亲自给他的住处熏艾。还要记得多撒些硫磺,每个角落都别放过!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做的——算了,晚上下了值,我亲自去守他。” 这丫头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他务必要加快动作,将其除去! 吕守一心事沉沉的踏入大雪纷飞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上了年纪,居然斗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雪停了!” 草樱小栈的院子里,惠兰愉快的声音响起。 这场持续两天两夜的雪,一直落到申时方停。 惠兰裹着寒意进入内寝,将赖在被子里的林萱着坐起来,“你从凌霄殿回来后便睡到现在,当心晚上要睡不着。起来,跟我出去走走,平安说御花园的寒梅开得正香,我去摘点回来给你泡茶喝。” 林萱裹在被子里不肯起来,“不去,我没力气。” “你怎么了,从凌霄殿回来就一直犯困,昨晚不是还很高兴吗?” 林萱见惠兰又要来摸自己额头,哭着脸道:“我没病,就是犯困。” 惠兰忽然想到什么,担忧道:“难不成你已经确认过了,他不是你爹?” 林萱抱紧双腿,声音里透着疲惫。 “他只说自己是我长辈,还说很思念我母亲。”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今天还探听到一个重要消息,原来我母亲在我四岁时才死。这很奇怪,我怎么会想不起半点关于她的记忆。” “那他到底是不是你爹?” “应该是吧!” 是她爹又怎么样,这爹根本靠不住,还不如没有呢。 惠兰拍拍胸脯,撅嘴道:“你可吓死我了,你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 “不用担心,我烂命一条,死不了。”林萱重新躺下,说:“我头疼,你让我好好睡够,别来吵我。” 惠兰还是觉得不对劲,林萱每次动脑筋过度才会需要睡觉补足精神。 林萱平日虽然跟她插科打诨,但是真遇到什么事,只肯一个人闷在心里。 她容易上火,太医院来请平安脉时,也说是她心事太重,肝火郁结在心所致。 “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藏在心里。”惠兰絮絮叨叨的不肯离去。 林萱抱着兔子绣被,头像是被针扎得疼。 林萱也有脆弱的时候,不敢告诉任何人,却难逃善惠兰的双眼。 惠兰热心善良,跟林萱在一起时间已经很长,长到能将她的心事完全琢磨透。 于是,才自作主张把这兔子绣被铺在她寝殿的榻上。 浅草色的锦缎双方绣着三只兔子,两只大兔子叼着胡萝卜,身后紧跟着只叼一根白菜的小兔子,仔细看,会发现这是外出寻觅食物的一家三口。 铺上新被子的那天,林萱嘴里骂惠兰自作主张,心里却喜欢得不行。惠兰躲在一旁偷偷看,见到她抱着被子在榻上打滚,好像她自己就是那只小兔子。 惠兰的逼问,使得林萱眼底渐迷上一片薄雾,她身子不听使唤在颤抖,如失孤的大雁,在天空中失落徘徊。 她突然冷笑一声,手指攥紧了被面,抓皱了叼着白菜的小兔子。 当然,她自己并未发现这个细节。 “我爹逼我吃了个无毒无害的绝情蛊,吃下去后还能永葆青春。但是也会不再长高,不会来葵水,更不能生孩子。” 她松开被面,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解蛊,只是手里缺药材。现在解决的方法有两个。第一,杀了吕太监,去太医属拿药。第二,我找裴云瑾帮忙。” 她又缓了口气,在惠兰没提问前,继续说:“自己家的烂事还去找裴云瑾求助,简直太丢人。我若连家里养的狗都杀不掉,传出去只会徒惹笑话!惠兰,我接下来会很忙,需要多休息,你不要再来吵我。” 惠兰见帮不上她的忙,沮丧的点点头,帮她把被子掖好,准备退下。 林萱也知道自己脾气急,说话没轻重,怕惠兰听了不舒服,又安抚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难受,昨晚是个意外。总之,在除掉吕守一之前,我没那闲工夫悲春伤秋。你乖一点,帮我看好巧儿别让她乱跑。等我忙完这一阵,宫外正是桃花盛开时节,到时候我带你和巧儿出宫去踏青!” 惠兰嗫嚅着道:“我再啰嗦一句,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人随时给你备着。” “不吃,晚点我要去看吕岳崧受刑,那血淋淋的场面,怕会吐。” 第7章 腊月十九日,戌时三刻,正阳门外。 东缉事处提督总管太监吕岳崧替父受过,在此处领廷杖二十。 执行者是东缉事处副总管常胜。 “他是吕公公的干儿子,你们下手时候多少看顾点!”正准备行刑时,林萱坐着锦撵赶来,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 常胜弄不明白,这么个长得像天仙似的人,怎么能如此佛口蛇心?她嘴里说着关心的话,脸上却挂着看热闹的笑。 常胜心里怵她,却不能赶她走。 若是换旁人,还能冠冕堂皇的说东缉事处在办正事,请闲杂人等回避。可林萱却不是闲杂人等,她是连皇帝跟内阁大臣们议政时都能去听的人,偶尔还要插句嘴的人。 常胜硬着头皮对她笑:“贵主体恤老祖宗辛苦,才让我们大人替父受过,您可真是菩萨心肠。” “掌印大人劳苦功高,为陛下鞠躬尽瘁,我们才愿意体恤他的辛苦。”林萱淡淡看向吕岳崧,声音娇娇柔柔地:“可他儿子却习惯于尸位素餐,做事不沉稳,说话也没个遮拦。我今晚过来,就是想看他受苦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口无遮拦。” 吕岳崧昂首挺胸,装作没看见林萱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心里很清楚林萱为何过来,也隐约明白自己在背后说过的那些话,都被她听去了。 即使太监身体不齐全,也有想女人的时候。很多人私下里都会找宫女做对食,吕岳崧看不上宫女。他醉酒后,曾对手下说,要是能跟林萱睡一觉,便是明天去死也愿意。 林萱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大多数太监们也都见过她被关在铁笼子里披头散发的落魄模样。 只是没想到那个被关在铁笼子里、被关在浣衣局干过粗活的丫头,还能再一次得到陛下的恩宠,狂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一年比一年好看,有时候在凌霄殿外遇见,吕岳崧并未向旁人那样低头回避。他会光明正大的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直到她窄窄的肩膀,纤细的腰肢消失在拐角处。 吕思净劝他收敛些,他只笑笑,并不在意:“怕什么,她迟早要躺到我床上。” 行刑时间已到,常胜跪在地上哭着请示吕岳崧:“大人,我拿不准该用几分力道,您教教我。” 常胜为什么哭? 因为这顿板子打下去,丢了差使还算事小,他是怕把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 吕岳崧是他上司,又是宫里老祖宗最亲的干儿子,这顿板子他肯定得收着力道。 廷杖很有讲究,一种是打的时候看着力道轻,打完皮都没破,实际上把里面的骨头和内脏都震碎了。 另一种,打的时候啪啪响,连棍子都被打折,看着鲜血横流,实际只是皮外伤。 本来以吕岳崧的身份,行完廷杖后,他可以连皮外伤都没有。现在林萱在这里,若他弄虚作假,林萱能得饶了他吗? “我不是犯了错,是在替父受刑。伤得越重,皇上便越是高看我一眼,越觉得我是忠孝两全之辈。”说完,他自己趴在刚扫完雪还湿漉漉的地砖上,等待着板子落下来。 常胜犹豫道:“那便上三分力道?” “上四分!”吕岳崧舔舔后牙槽,闭上眼睛,想象着林萱跪在他脚边,伺候他的模样。 林萱坐在锦撵上发呆,心里只觉得没意思透顶,耳边听见有太监在高声报数:“一、二、三……” 没意思又如何,她得学着张狂,得当个坏人,才不会被人欺负。 林萱是从小被人欺负着长大的,将两辈子的经历加起来,只学会三件事。 第一,人人都喜欢欺软怕硬,善良不会换来尊重。 就像她刚在浣衣局认识惠兰时,惠兰总是抢着帮人干活,可是却没有人感谢她,反而觉得她很好欺负,于是大家都偷奸耍滑,把最脏最累的活都给惠兰一个人做。 第二,讨好不是真的对人好。就如同狗皇帝虽然讨好她,却从来不关心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不觉得喂她吃蛊虫哪里不妥。 第三,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护住自己,让身边的人免于受伤。前世惠兰为了保护她,被那些兵油子的拖走,她至今仍忘不掉惠兰死前凄惨的叫声,疲惫的时候,梦里总是盘旋着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 林萱冷着眼看他们执行廷杖,又等吕太监亲自来把儿子接回去,才心满意足回到草樱小栈。 想想当时地上留下的那滩子血,看得出来是下了好大力气,这廷杖罚得真够劲儿,她没白去! 只是没想到,她回了草樱小栈后,会再次见到裴云瑾。 他来干什么? 林萱不是很想在这种时候见到裴云瑾。 昨日傍晚她才给人吹牛,说宫里没她解决不了的事。这话还热乎着,立刻就被狗皇帝狠狠打脸。她连只蛊虫都拒绝不了,还有什么底气说帮人家? 现在,她又跟吕太监斗得激烈。 林萱还真怕裴云瑾有什么棘手的事,会求到她这里来。 若不是他将巧儿找回来,巧儿就算不被冻死,也得被吕太监手底下那帮人给弄死。 她欠下的这么大笔人情,得还! 虽然怕麻烦,林萱却也不愿意逃避现实。她向来果敢,习惯迎难而上。遇见麻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所以,哪怕她再抗拒,也要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的笑:“世子来找我,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裴云瑾并不接话,只将那布偶鸭子还给林萱:“昨夜你走了之后,我在屋里发现这个,应该是巧儿留下的。” “以世子的聪明,应当不难猜到,这种小东西我这里还有好几箱。即便这几箱子都丢完了,还有人上赶着再送几箱过来。这么个玩意儿,哪里值得让世子您亲自跑这一趟。”林萱言外之意,无非是让裴云瑾别说废话,迅速进入正题。 她还没用晚膳,胃里饿得焦灼,只想赶紧把裴云瑾应付完,吃个烫烫的羊肉锅子,再泡个热水澡,裹上被子睡大觉。 哪知裴云瑾却直接站起来说告辞,“东西既归还,我也不再打扰贵主歇息。” 都已经入夜,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只为了送一只布偶鸭子? 不可能吧。 林萱冷眼看着裴云瑾,见他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下,便知他还有话没讲完。却也不问,只耐心等他主动来求自己。 裴云瑾有些踌躇,他跟林萱并不熟,也没什么交情,这事也轮不到他管。 宁先生都劝他,事关她跟吕守一之间的私人恩怨,他们之间斗得越狠,镇南王府才能享到渔人之利。 只是看着林萱娇娇弱弱的样子,他过不去心里这关。 “宫中伺候贵主的人虽多,却没瞧见个身手好的。铁甲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宫,除了陛下,没人敢指使他们暗中杀人。贵主不如去那里挑几个身手利落的回来伺候。”裴云瑾顿了顿,又对林萱说:“要贴身伺候,时刻不离。” 原来裴云瑾在这儿等了大半天,并非有事求她,而是来提醒她,有人要暗杀她。 等等、裴云瑾怎么知道有人要杀她? 林萱脑袋灵活,很快便想到其中关联,瞬间心惊肉跳:“吕守一去找你们了?想借你们的手把我除去?” “我没答应他。” “为什么不答应?是价钱谈崩了吗?”林萱反应迅速,她得在吕太监谈拢好价钱之前,把裴云瑾划拉到自己的地盘里。 裴云瑾刚开始还没听明白她说什么,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他盯着林萱看了好一会,才缓过那口气,没被她气倒,“我从不杀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抱歉,我一时糊涂,竟忘记裴世子乃是端方君子。” 裴云瑾可听不出林萱的语气里有丝毫歉意,却又听她说:“看来,我又欠您一个人情。现在可好,债台高筑,无力偿还,我真怕夜里睡不踏实。” 裴云瑾再次震惊地看向林萱,她竟以为他是来要债的? 她双眼明亮,乍一看像未经世事的孩子,无辜得不染尘埃。 粉红的樱唇张开,露出细细的贝牙时,不认识的人还会以为她是想撒娇要糖吃,谁知张嘴却是说出要吃人的话! 见裴云瑾那般生气,林萱心里也在犯嘀咕。 裴云瑾当真这么好心,大晚上只为来提醒她提防吕太监?不,他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她倒要看看这裴世子究竟还能憋多久。 “你不用还!” 林萱一直淡淡的看他。 裴云瑾向来冷静,这次却是被她给气的头疼,要几次三番调整情绪,才能让自己始终保持平静。 惠兰突然进来,说有急事要禀告林萱,让裴世子稍等。 林萱被她拉着往内堂去,直到寝殿,惠兰才小声说她:“你怎么能把人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 林萱眨巴着眼睛——难道不是来讹她的? 惠兰不明白林萱每次骂自己笨的时候,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她在旁边听着都替裴云瑾感到尴尬。 不过,再想想林萱是什么环境下长大的,又很能理解她。 林萱长这么大,身边没个人真正替她着想,她不明白的事,惠兰只能耐心教她:“裴世子只是好心想帮你,你说声谢谢就行了,别总说什么欠债,那种话太伤人,也侮辱了裴世子。” “那他为什么帮我?” “帮人哪有为什么?就跟你看见巧儿长得漂亮,不忍见它被太监们煮了吃,非要抱回来养是一个道理啊。你比吕太监好看,又跟歹毒的吕太监势不两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向着你啊!” 林萱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真是被吕太监和狗皇帝给气糊涂了,她怎么能忘记,裴云瑾的的确确是个好人。前世若非有裴云瑾护着,她能逃过那些士兵的折辱吗? 林萱这才隐约想起来那个极温柔的吻,猜测裴云瑾大概有些喜欢她,只因为他是端方君子,才不敢明说,只在她断气后,才敢落下轻轻一吻。 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妆有些淡,她重新给自己擦了点口脂,回头问惠兰:“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比刚才更好看了?” 惠兰说好看、好看,催她快点出去。 等林萱和惠兰重新回到外面时,房间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裴云瑾的影子? 林萱提起裙子追出去道歉,被惠兰拉住,手里被塞了两盒柿饼,“把这个带上!” 惠兰走到门边,笑看着林萱跑出院子,追到回廊外面去了。林萱没别的朋友,裴世子是个好人,他们应该经常走动,常来常往才好。 当然,惠兰也有私心,她真心希望有一天林萱真的能出宫嫁人,如果能嫁给裴世子这样的好人,那便最好不过了! “世子。”林萱追了三条回廊,才看见长廊尽头的花青色人影,她喘着气大声喊。风太大,不知裴云瑾是不是没听见。见他并未停下,林萱只好继续小跑着追上去。 雪还未化,夜间的风冷得刺骨,她出来得匆忙,忘了把披风穿上。寒风将她的裙摆吹散得很开,长长的头发散开,像是飞舞的黑色丝绸。 风吹得回廊上的宫灯不停摇晃,吱吱作响。 “世子!”林萱终于在长廊尽头追上裴云瑾,她抱着两盒柿饼,气喘吁吁地说:“惠兰刚才教我,说我一直把欠债挂在嘴边,太失礼,也侮辱了世子的好意。但我却是真心想跟世子道谢,这柿饼是北方特产,你们南边不容易吃到,世子带回去尝个鲜吧!” 她站在灯下,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若琉璃,唇似桃瓣,满脸抱歉。 裴云瑾接过她手里的柿饼盒,不太自在的说了声告辞。 夜里,裴云瑾给镇南王回信时,总是不自觉地走神,他将目光移动到那两盒柿饼上,指尖微微发烫。 鬼使神差般,他走了过去,拿起一个柿饼放到嘴里,尝到了淡淡的甜味。 第8章 惠兰拿着披风追出来,看见林萱一路小跑,追上缓步慢行的裴云瑾。 他们两人站在回廊上说话,衬得身侧皓月白雪皆失颜色。 惠兰忍不住开心的笑。 这份开心一直持续到伺候林萱就寝时。 乌黑的长发如黑瀑般披散在脑后,惠兰拿起白玉纹牛角梳,慢条斯理的梳着一头长发,忍不住哼起小曲。 “你今晚怎么一直在笑?”林萱蹙眉,看向镜子里傻笑的惠兰。 她都已经笑了快半个时辰,看起来倒也喜庆,可林萱担心她一直这么笑着,明天腮帮子会酸掉。 白玉纹牛角梳扫过发尾,惠兰抬起眼帘,看着镜中里那双探究的杏眸,“难道你不开心?” “怎么会?”林萱回过头,想起高兴地事,便忍不住拉着惠兰的手说个不停:“都忘了告诉你,吕岳崧今天有多惨。” 惠兰有些失落,她们高兴的不是同一件事,惠兰不是很感兴趣的问:“有多惨呢?” 林萱却是兴高采烈:“吕守一那蠢儿子,居然自己要求手下刑杖时上四分力道,打得那叫一个惨,屁股肯定烂开花,不躺到元宵节下不来床。” 惠兰给她梳完头发,伺候她换上寝衣,听她说得尽了兴,才试探着问:“那裴世子收了你的两盒柿饼,你高不高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林萱说:“就两盒柿饼罢,他堂堂世子爷,难道还稀罕我那两盒榆林薄柿饼?我既已领情,他便知日后我不会与他为敌,遇上什么棘手事,也会大大方方来跟我谈合作。” 惠兰嘀咕:“怎么还是在谈合作,不都已经是朋友了吗?” “朋友又怎么样?如今这世道,今日是朋友,明日便是死敌。狗皇帝跟溧阳长公主还是嫡亲姐弟,关系牢不牢靠?可如今宫里人连提她名字都会被剥皮。” “你快别说话了。”惠兰吓得赶紧去捂住她的嘴:“以后别再提这个名字,我叫你祖宗行不行?” 林萱被她一句祖宗逗笑。 直到她点头保证,惠兰才松手。 腊月二十这日,林萱从皇后宫里学完规矩后,来到凌霄殿陪邧帝用膳。 邧帝刚临完字帖,吕思净正伺候他洗手,正愁找不到机会暗示林萱,邧帝心情很糟糕。 吕思净心急如焚,只听邧帝问林萱:“你规矩学得怎样了?” 林萱坐姿端正,不似平时那般歪着倚着,得意地道:“秦嬷嬷说我聪明,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才半日便学完三日的课程。今日下午考核,考核过了便学其他的。” “哦!”邧帝被她的笑容感染,不禁笑了笑,又觉得不对,故意板着脸问:“究竟是你太聪明,还是皇后选的教养嬷嬷不用心,在随意应付?” 哪怕她笑得眉眼弯弯,邧帝还没忘记,自己正在生气。 “皇后娘娘请来了秦夫人教我,秦夫人的弟弟是正山书院的山长,她自己也写书立传,懂的东西可多了。”林萱见邧帝对自己冷淡,似有所觉地看向吕思净。 吕思净才这才终于有机会向她示警。 林萱眼珠子一转,甜甜地冲着邧帝笑:“秦夫人说我聪明,陛下不信?” 她声音柔软,睁大眼睛时,眼睛里有波光粼粼。 又撒娇。 这是知道错了? 晚了! 邧帝心中有猫爪在挠,忍着不对她笑,故意狠狠吓她:“你既聪明,为何明知朕不喜你跟裴云瑾走得近,却还要见他?” 殿内气氛陡然陷入安静。 吕思净在一旁悄悄观察,今日陛下对林萱好严厉,气势迫人。 吕思净又抬眼看林萱,只她气势比邧帝更足:“是他主动来找我的,我难道还能将人赶出去?” 旁人若敢这样跟皇帝说话,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偏偏她是个意外,眼睛一瞪,猛地站起来,邧帝那迫人的气势便软和下来:“朕就随便问一句,没旁的意思,你别多想。”邧帝说完,吩咐吕思净上膳。 林萱却端庄有礼地走到邧帝案几前,用今日学的规矩向他行了一套全礼。 学了规矩就是不一样,应该早点送她去学规矩才对。 虽然邧帝今日打定主意要治她,可是一看到这张脸,他便怎么都狠不下心肠。 邧帝亲自扶她起来:“马上要用膳了,你这是做什么?” 林萱轻笑:“心里憋着气,没心情用膳。除非陛下说清楚‘旁的意思’是指什么?” 吕思净被那祖宗吓得腿软,他心惊肉跳地走到门口,吩咐送膳的人等等再进去。 邧帝反而像犯了错似的,小声道:“朕不过随口一提,你小小年纪,心思别太重,这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觉得我心思重?”林萱笑了笑,收紧肋,重重吐出一口气。 邧帝经常被内阁大臣气到头疼,莫天师便教他这个瞬间重重吐气的法子,很能有效控制情绪。 没想到,却被林萱学去了。 林萱哪怕学会了,也控制不住自己脾气:“这样好了,从今日起,我便呆在草樱小栈哪也不去!再有几天便是过年,过了年又要过元宵,过完元宵还有春日祭,这都是不得不见的场合。” 她顿了顿,道:“陛下把我杀了吧,要么您把裴云瑾给杀了也行,不然我们迟早得见面。” “朕也没说什么,怎么就能把自己气成这样?”邧帝看她气得肩膀发抖,心里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没在骂她之前算一卦。 今日不宜整治熊孩子。 “我就生气!”林萱面无表情的看他。 “别气了。”邧帝牵着她的手,带她坐回案席上,轻轻拍打她的背,小声安抚:“快坐下用膳罢。” 林萱皱眉:“生死危机都还未解决,哪有心情用膳。” “怎样才有心情用膳?” “我现在特别生气,陛下得哄哄我。” “怎么哄?” “是得扒了吕守一的皮,才能哄得住的那种生气!” 邧帝怔住,她怎么猜到是吕守一说的? 不过吕守一也真是嘴碎,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还要向他汇报,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 可那老太监有一点没说错,林萱最近脾气越来越大,都是他给惯的。 他不能再这么惯下去,否则迟早有一天要被她彻底拿捏住。 邧帝愿意小心翼翼哄她,却不愿意被她彻底拿捏,他慢慢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案席旁,冷淡道:“朕是九五至尊,不会哄人。” 林萱闭着眼睛,平静了许久,才道:“我没事了,用膳吧。” 她虽情绪平静,看上去什么事也没有,但邧帝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担心她突然要放大招。 听到里面终于消停,吕思净的腿终于止住颤抖。 他摆摆手,放人进去。 端着膳食的宫人鱼贯而入,将膳食摆在各自案几上,为邧帝和林萱布菜。 邧帝修道,习惯吃素,案几上只摆了二十来道素食。 只是这冰天雪地的,素食比肉食还难寻觅,御膳司的人为凑齐每日三餐二十来道不重样的素食,简直愁白了头。 邧帝随意只尝了几口三鲜菌菇,便没了胃口。 他忍不住抬头看林萱,见她捏着调羹,轻轻吹气,慢慢喝汤,吃得有滋有味,胃口倒不错。 即便如此,殿内气氛依然古怪。 偶有调羹轻轻碰触瓷碗的声音,也像是林萱带着讥讽的笑,直令邧帝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 林萱安安静静用完膳,又规规矩矩起身行礼告退。 邧帝讨好道:“下午考核时别太紧张,随意就好。” “考什么核,万一又碰到裴云瑾了呢?”林萱瞥他一眼,“哼”了一声,说:“我要回草樱小栈,以后再不出门。” 邧帝点点她的额头:“还跟朕怄气呢。” 吕思净守在门口偷看,只见林萱笑得淡漠:“我是什么身份,哪敢跟陛下怄气?” 说罢,她拍拍裙子上的褶皱,径自离去。 邧帝也不耐烦去哄她了,她一个小小姑娘,哪来这么大气性,也不知道像了谁。 要知道,林萱的母亲可是宫里最最端庄大方的。 想起林萱的母亲,邧帝又是一番哀叹,怜惜她小小年纪便失去母亲,性子难免尖锐,也是可以理解。 宫人进来收拾案几,吕思净伺候邧帝净手漱口。 稍休息片刻,他坐回丹房静心打坐,念《清心咒》,可惜越念心越烦。 再晚点,吕守一的人向他禀报,林萱回到草樱小栈一直没出门。 邧帝笑笑不语,不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 到第二日中午,林萱还没来凌霄殿用膳,邧帝发了好大脾气,派吕思净去传林萱过来。 林萱没来,反倒是吕思净额头不停冒血的跑回来。 邧帝不敢再惹她,又存了心想要治她这个脾气,便故意不理她,看她能犟到几时。 永宁十五年,因邧帝心情不好,皇宫里大部分人连除夕迎新岁这样大喜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 不过,林萱除外。 大过年的,不用天天看见邧帝和吕守一,也不用再时刻转动脑筋想今日如何保命、明日如何保命。 这是何等舒适? 她每日抱着巧儿睡得昏天黑地,饿了张开嘴,自有善良温婉的惠兰将膳食送到嘴里来。 日子过得美哉!神仙也要羡慕她。 因为休养的好,那张尖尖的脸也圆了几分,搭配着新刘海儿,修饰掉以往精明算计,掩盖住娇柔明艳,透着几分古灵精怪劲儿。 他们一直冷战到第二年元宵节那天。 若不是那天惠兰非逼着林萱出门,林萱还想继续跟他冷战下去。 快有一个月没出门,惠兰怕她睡出毛病,逼着林萱出门去看灯。 林萱哼哼:“惠兰,我不去嘛!” 她圆润流畅的脸颊,搭配嘟着嘴、瞪着眼的表情,真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只可惜惠兰不吃这套,对她的撒娇视若无睹,一定要狠心拉她起来,给她梳妆,手拖着手带她出门。 宫里的人都在无极殿参加元宵庆典,御花园里便没什么人。 此处离无极殿也近,伶人唱念做打的声音传来,引得惠兰心驰向往。 林萱却嫌吵,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让惠兰自己去瞧热闹,要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走走。 惠兰拒绝几次后,禁不住林萱的再三劝说,便开开心心去瞧热闹了。 惠兰离开后,林萱沿着前廊无人处走,虽然还有隐隐约约的热闹声传来,比之刚才,却着实安静了许多。 稀稀疏疏的黄梅树枝上绽满粉黄花朵,花儿紧密相挨着彼此,连地上也铺了一层薄薄的黄毯,一阵风吹来,黄梅花瓣簌簌而下,美极。 她站在梅花树下浅笑盈盈,如孩子般天真,伸出手去接花瓣雨。 忽然树后出现个人,叫她一声:“贵主。” 林萱敛起笑意,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回头,不想来人竟是裴云瑾。 嗯,是赏她过了二十多天好日子的恩人。 第9章 因为见过林萱的笑,这会瞧见她眼神里透出清冷,裴云瑾竟然生出想将她捂热的念头。 簌簌梅花雨下,她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笑才对。 林萱定睛看他,难得见他一身华服,头戴金镶白玉冠,身穿檀色圆领公服。 白玉无瑕的脸庞上更有几分风流俊朗,给这梅林多添一分景色。 “我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遇见你。”. 分明是他先遇到惠兰,惠兰又告诉他林萱在御花园里,他在御花园没找到人,便寻来梅林。 林萱却没心思揣度他话中真假,她左右环顾道:“此处人多眼杂,我便不给世子添麻烦了,请恕我先告辞!” 因每次见裴云瑾都要掀起一番惊涛骇浪,林萱虽不怵,却也不愿多惹麻烦。 裴云瑾轻声她:“暂请留步,我还有些事想请教。” 未见有人靠近,林萱便放心了些,走到他身旁,直接问:“什么事?” 裴云瑾顿了顿,想起她送的那盒柿饼,嘴里泛出微甜,随口道:“柿饼我吃完了,你那还有吗?” 这借口实在牵强,他竟然也能说得冠冕堂皇。 林萱不禁道:“我这样的人,世子见了该远远躲开。若是被哪个宫人瞧见,传出什么可怕的流言蜚语,世子难道不怕自己名誉受损?” “不怕。”裴云瑾说:“你都不怕丢了性命,非要跑出来给我送柿饼,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林萱愣了愣,重展笑颜。 “真的不怕?去年五月之前,吕守一还对我彬彬有礼,我和他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不知为何,过了五月,他突然看我不惯,几次三番要将我置之死地。”话虽说得惨,神色间也带上泫然欲泣,可她丝毫没有诉苦之意,反倒像在说别人的事。 “裴世子,我现在的处境十分艰难,你能帮我个小忙吗?”说这话时,她没抱什么期待,不过想让裴云瑾知难而退。 见他蹙眉不说话,便知其为难。 林萱反而主动帮他开解:“此事棘手,世子若为难,便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帮?” 若是不愿帮,他为何要在此浪费时间听她说些废话? 林萱轻笑一声,明显不太相信,又说:“我要你帮忙杀吕守一,世子肯不肯帮?” 裴云瑾年纪虽轻,在昆州却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又岂会瞧不出她的小心思?可恨林萱竟故意恐吓他。 她眼睛圆圆的,笑起来真好看,不少人在背后骂她是邧帝给自己养的炉鼎,所以才长得这般妖媚。 第一次见她时,裴云瑾也觉得她有些妖媚,难免受那些流言影响,心生排斥。 现在她脸上长了点肉,像个正常的小姑娘。 尤其一双眼睛生得好看,令人忍不住想触碰。 他久久愣怔,也不说话,抬手便覆上她的眼睛,那冰凉的触觉把林萱吓一跳,她后退两步,蹙眉道:“裴世子?” 裴云瑾很快便恢复正常,丝毫没有做错事被抓包的窘态:“正好我也有一桩棘手事,不如我们来一场公平交易?” 林萱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交易好啊! 这样才能互不亏欠。 她上辈子欠了裴云瑾好大人情,就怕今生遇见,是要来还他的债。 可她现在自身难保,小债尚能偿还,大债就只能躲! 林萱认真问:“你有什么棘手事?” 昏黄宫灯下,她红润脸颊肉嘟嘟,明亮眼睛水汪汪,像葡萄一样。 裴云瑾居高临下看她,心里满是揉捏葡萄的冲动,面不改色道:“我要找个人,却不能光明正大说出她名字。因为宫里但凡提到她名字的人,都会被剥皮。比起杀吕守一,此事更为棘手,贵主若觉得为难,也可以拒绝。” 他倒是好意思狮子大开口,林萱深吸吸一口气。 一番思量过后,她说:“你容我考虑几天。” “事关生死,可以理解。” 裴云瑾看着她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手指尖只觉得微微发烫,他怀念刚才的触觉,还想再继续探究,却忽然神色一顿,轻声提醒:“有人来了。” 林萱左右一看,哪有人? 裴云瑾却说:“是林冲邈领着人来找你,我在这里多有不便,咱们改日再聊。” 话刚说完,林萱眼前一晃,只见檀色身影闪现到回廊处,再一眨眼,人已经消失不见。 林冲邈是皇帝的名字。 听说皇帝要来,林萱心情低落。她暂时还不想看见他,便选择绕小道回草樱小栈。 邧帝兴冲冲来看她,结果扑了个空。 当时宴席进行到一半,有宁贵妃和徐贤妃相伴,邧帝正聊得很放松。 她们是在潜邸时便跟着他的旧人,因年少时便相识,所起话来十分自在。 直到吕守一的人秘密来禀报,说是发现裴云瑾跟林萱在梅园私相授受。 “咔”的一声。 邧帝捏碎一只酒杯,愤愤从案几旁站起身来。 徐妃不轻不慢的瞥一眼眼角藏笑的吕守一,站起来,用帕子擦干邧帝手中的酒水,自顾自说道:“今日这般热闹,萱儿不来真是有些可惜。” 邧帝愤怒的情绪被她打断,脑子里顿时清醒,想起林萱为什么跟自己怄气,若今夜再去骂她一回,她必定会更加委屈。 他不舍得林萱委屈,又怕她与裴云瑾纠缠不清。 徐妃柔荑轻抚他的手,令他不觉发出喟叹:“萱儿素日最爱瞧热闹,今日不来,是因为她在跟朕怄气。” 徐妃笑容端庄:“都是陛下惯出来的毛病,如今年纪大了,性子已定,却不好改。所以,陛下还是继续惯着吧。” “朕现在能惯着她,可她将来嫁人了怎么办?” “给她三百护卫当陪嫁,准她先斩后奏,我看谁还敢欺负她!”徐妃看向吕守一,问:“吕公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宁妃恍然,原来徐妃竟是在敲打吕守一,叫他不要把手伸太长。 林萱是邧帝的灵丹妙药,有她在,邧帝才不会无缘无故发疯。 若勾得邧帝的旧疾犯了,宫里谁都没好果子吃。 吕守一微微躬身:“奴婢们一定尽心侍奉贵主。” 他是司礼监之首,邧帝视他为左膀右臂,十分看重,许他尊荣,可以不跪嫔妃、不跪丞相。 所以,邧帝让他跪林萱时,他心中便很不服气,才会引出后来的诸多事情。 邧帝被徐妃点醒,正要去寻林萱,却被丁明辉拦住去路:“陛下,臣有急事要奏。” 邧帝蹙眉,看向吕守一。 吕守一正色道:“今日过节,不宜谈公务。等明早内阁开门,请丁大人将奏折递到内阁,由阁老们商议过后,再呈陛下裁决吧。” 邧帝看都没看丁明辉,便从他身旁掠过。 丁明辉还不肯放弃:“陛下,河南道雪灾冻死数万人……” 两个司礼监的人上前,捂住丁明辉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今夜先扒皮斩首,明天再给百官理由。 见邧帝还是很信任自己,吕守一微微挺胸抬头,有些得意:“这丁大人也真是不识抬举,上回若不是贵主替他说清,他的皮早已挂在秋容道。” 邧帝想起林萱曾嫌弃吕守一扒皮手段下作、有损阴德,他脚步一顿,道:“今日过节,别动不动扒皮。” 吕守一朝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放了丁明辉。 邧帝看向吕守一,蹙眉道:“你别跟来,她不喜欢看见你。”顿了顿,又道:“以后没事别往她跟前凑,也不要在朕耳边嘴碎,她若真发起狠来真要将你扒皮解恨,朕也拦不住。” 吕守一躬身见礼,送邧帝走远,待他再抬头,眼睛里似淬了毒。 邧帝在御花园扑了个空,便决定去草樱小栈。 宫里四处张灯结彩,草樱小栈却只挂着几盏昏黄的灯,庭院里的花草还是枯枝,几珠樱花树也是凋零之态,在这个热闹喜庆的日子里,草樱小栈显得格外凄凉。 触景生情,邧帝想起她埋怨这里太荒凉,心里不禁愧疚几分。这里曾是她母亲喜欢的地方,原以为她也会很喜欢。 邧帝兀自叹息一声后,踏入草樱小栈。 没看见几个伺候的人,只有吕思净在正厅。他正抱着林萱的狗祖宗,端着一盘肉干在喂它。 听到脚步声,吕思净抬头,见是邧帝来了,连忙放下狗和盘子,迎上前见礼。 邧帝问:“怎么只有你在这里,其他伺候的人呢?” “贵主怕吵,放他们玩去了。” 邧帝又问:“她没出去?” “贵主原是不想出门的,惠兰怕她闷出毛病,才强行将她哄出去。奴才陪着贵主在御花园走了走,贵主便乏了,要回来歇息。奴才刚伺候她躺下。” 邧帝眸光一黯,问:“她没跟裴云瑾在一起吗?” “奴才一直陪着贵主,没见到裴世子。” “......” 见邧帝沉默了许久,吕思净偷偷抬头看一眼,却只见邧帝在打量他。 吕思净是吕守一的徒弟,他不可能帮林萱做伪证。邧帝便猜是吕守一临时决定栽赃林萱,还没来得及跟徒弟通气。 想到此处,邧帝恨不得即刻将他扒皮泄恨。 可他更厌烦朝政大事,若真把吕守一杀了,谁来替他应付那些内阁大臣? 还好吕守一这徒弟懂事,很知道分寸。 邧帝看看吕思净,道:“不错,比你师父能干许多。” 吕思净跪下,道不敢,“奴才能有今日,全仰仗师父的提携和陛下的恩赐。奴才哪怕是尽心尽力的伺候陛下和贵主,也难以报答陛下万分之一的恩德。” 这马屁拍得舒坦,引得邧帝又多看他一眼。 “既然萱儿已经歇下,朕便明日再来看她。”邧帝起身要走。 吕思净却道:“贵主应该也是盼着陛下来看她,陛下若这么走了,奴才怕她会伤心。陛下不如先等等,奴才去里面问问比较妥当。” 邧帝微微颔首,并未反对,只是对吕思净笑起来又多上几分随和。 林萱本来也没睡,天太冷,屋里烧多了炭又干燥,她靠在榻上歪着,身后垫了引枕。 听到邧帝亲自来看她,虽然心里仍旧不大高兴见他,却还是得打起精神去应付。 别人想见一面都难的皇帝陛下,竟在等她接见,她多有脸面? 第10章 因邧帝来了,草樱小栈内的宫灯已经全部点上,明晃晃的烛光照在粉面桃腮的小姑娘身上,回忆飘飘荡荡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那个圆眼睛的小姑娘牵着他手,将他护在身后,与人据理力争。 林萱站在那儿任由邧帝打量,并对此习以为常。 邧帝总会没由来的陷入恍惚,有时候能盯着她看一个时辰。 “咕噜。” 林萱捂着肚子忍着腹中饥饿微蹙眉头,她闷闷不乐的揉揉肚子,想起她今夜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就被惠兰给拖出草樱小盏。 林萱身材娇小,容貌酷似她母亲。 养了二十多天,小脸圆润,两颊绯红,浑身散发着天家才能骄养出来的气度。 她饿也不吭声,只悄悄揉揉肚子,又将手放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又是一声“咕噜”响起。 肚子一直闹饥荒,喉咙里仿佛有一只爪子伸出来。她饿得头晕眼花,双腿发颤。 等了好久,邧帝终于回过神,关切问道:“今晚可有吃元宵丸子?” “陛下过来,就只问我是否有吃元宵丸子?” 林萱话里分明带有讥讽,邧帝却觉得她是在撒娇抱怨。 吕思净见状,走上前把茶送到林萱手上,给她递个眼色。 林萱绷着脸,不情不愿的接了这杯茶,端给邧帝,“多谢陛下来看我。” 端完茶,她便歪坐在榻上。 邧帝也不怪她,反而挨着她坐下,还把引枕给她放好,噙起嘴角道:“今夜元宵灯会很热闹,你应当去瞧瞧。” 林萱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拍,也不反抗,只是满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不去,但凡裴世子还在宫里住一日,我都不出草樱小栈。” 邧帝知她气还未消,却也不急着跟她解释,打算先让她吃些东西再说。 他吩咐吕思净摆膳。 吕思净早已准备好了吃食,只等着里面传膳。宫人端来几道素食和暖房内培育的新鲜菜蔬,还有一坛上好的果子酒。 “朕今夜没吃上几口,你陪我用膳罢。” 送到草樱小栈的酒都是小姑娘喝的,入口甘甜,不容易醉。 邧帝饮不惯,他陪着林萱吃了几口。 见她吃得欢喜,笑着道:“朕原以为你年纪小,有些事与你多说你也不懂。直到你竟为这点小事跟朕怄气,这才恍然大悟。今日徐妃也说你已经长大,不该再拿你当孩子看待。” 他这是在认错吗? 当皇帝就是好,认错也是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 林萱正在夹一颗青豆,手一抖,青豆掉在了盘子里,她负气不再去夹青豆,只闷头喝了口酒。 喝了几口酒后,杏眼桃腮泛上一层粉嫩,眼睛圆溜溜的惹人疼爱。 邧帝嘴角含着笑,只见她忍着委屈,神色淡淡道:“我没跟陛下怄气。陛下日理万机,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萱儿岂敢为了这点事让陛下烦忧。” 邧帝笑一声,拿起勺子,将半勺青豆放到她嘴边:“还说没生气,这话就是跟朕怄气。” 林萱慢慢张嘴,缓缓咀嚼。 青豆微甜,吞下的却是苦涩。 她又喝了口果酒,说:“若真有气,也只是希望陛下信我一些。哪怕我是陛下养的小猫小狗,处了这么多年,也总能处出几分感情来。我岂会为了个只见过几次的陌生人忤逆陛下?” 邧帝摸摸她的头,轻叹一声道:“也就是你,除了你,谁还敢这么气朕?” 林萱忍了许久,这才开始发脾气:“我又做错什么事气着陛下了?” 邧帝笑吟吟地看她:“那你说说,什么是小猫小狗?如今宫里头谁敢不看你脸色行事?连朕也被你拿捏得死死的,这是小猫小狗该有的待遇?” 可这份恩宠是真的吗? 林萱撇撇嘴,想起曾经挨过的冻、受过的饿,以及吃过的观音土,还有在浣衣局干活时被冻得溃烂的手。 他不发疯的时候,宫里人人都喊她贵主。 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发疯呢? 邧帝端起茶抿了一口,见她脸色不对劲,担忧道:“是不是哪里难受了?还是回寝殿去躺着吧。” “不用。”林萱摇摇头,慢慢把头靠在了邧帝肩上轻声说话:“萱儿只是害怕,陛下那天掐着我的脖子,我以为自己就快死了。” 娇气的哭声在耳边切切响起。 就是这个,邧帝最怕这个! “朕也害怕。”邧帝和声细雨地给为她拭泪:“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邧帝拍拍她颤抖的背,忧心忡忡道:“那裴云瑾十二岁便随镇南王征战天下,从无败绩,又生得俊秀非凡,惹得多少女子想嫁他。朕跟镇南王迟早要兵戎相见,怎能见你对裴云瑾生情。” 他又道:“那绝情蛊,在你四岁那年,朕便已令吕守一去潇湘娘子那里求了。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难过情关。你服下绝情蛊,可以一辈子不动心不动情,一辈子都快活自在,难道不好?” 好什么好? 去你娘的好! 人怎么能这般无耻? 将自己的私欲强加在别人头上,还妄想别人会感恩。 林萱眼角含泪,向他赔罪:“陛下说得对,都是萱儿不懂事,让您烦心了。” “朕不怪你。”邧帝整个晚上都笑意吟吟,心情很好:“你这脾气,都是朕给惯出来的。能怎么办呢?朕是自作自受啊。” 林萱心中冷笑。 既然狗皇帝那么害怕她喜欢上裴云瑾,那她偏要喜欢裴云瑾。 元宵宴会结束,裴云瑾已回到晴云阁。 见他从浴房出来,妍韵赶忙端来醒酒汤,递到他手上。 裴云瑾喝了两口,放下,问妍韵:“丁大人醒来了吗?” “还没有。”妍韵摇头说:“林大夫正在为他扎针,他喝的酒水中被人放入大量致幻药材,还要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将酒水排出来。” 妍韵把醒酒汤端下去,又拿干帕子给裴云瑾擦拭头发,她到现在还心惊胆颤:“听说那御花园的老锦鲤养了几百年,张开大嘴,一次能吞几十条大鱼,便是人也能吞得下。世子怎能说跳就跳?” “丁大人值得我敬重,这些年他能在林冲邈手里活下来,还能稳住百姓的赋税,有手段有谋略,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裴云瑾淡淡解释他救丁明辉的原因。 他从宴席上一直在留意丁明辉,见他被人灌酒,又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太监扔进御花园的湖里。裴云瑾不忍他命丧今日,于是出手相救,把他带回了晴云阁。 耳边散发被妍韵撩起来,一阵温软触觉,她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肌肤。 裴云瑾心中一跳,微微皱眉:“你退下吧,我自己来。” 妍韵将帕子交给他,又笑道:“是奴婢逾矩了。” 妍韵从十二岁起就来到他房中伺候,她一直在等待被裴云瑾收用,等待着成为裴云瑾的通房、小妾、侧妃。 对于她的身份,两人心知肚明,却一直没有说破。 裴云瑾从前觉得理所当然,对于妍韵偶尔的逾矩也没什么,只是他忙的事情太多,于女色上未曾有过特别的冲动,偶尔出去应酬,见多了放浪形骸之丑态,对那些事的兴致越来越淡。 “世子最近爱吃渝州薄柿饼,我便让人从渝州送了些过来,都是尖货,比贡品还要好一些。”妍韵并未退下,仍旧在跟裴云瑾絮叨家常。 “不用了,我不不喜甜食。”裴云瑾看着妍韵,再次道:“你出去罢。” 妍韵带着疑虑退下。 不喜甜食,那书房里的两盒渝州柿饼怎么吃完的? 听到柿饼,裴云瑾突然想起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黄色花瓣雨,指尖仿佛仍旧炙热,什么时候还能再揉一揉那颗葡萄呢? 他坐在那儿,握着帕子,沉思了半晌,任由湿漉漉的发梢打湿衣裳。簌簌黄梅雨下,她仰着脸双手去捧接花瓣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 裴云瑾走到院子里,对正在啃骨头的雪狮子说:“她笑起来很好看,是不是?” 雪狮子很聪明,智商等同于七八岁的孩童,能听懂简单的人语。 它放下骨头,歪着脑袋嗷了一声,似是在问:你说的是谁? 裴云瑾摸摸他的脑袋,把骨头重新塞到它嘴里,又说:“她应该多笑笑才对。” 雪狮子确定主人没有给它下达命令,又安心去啃那块骨头。 晴云阁客房内,丁明辉已转醒,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裴云瑾,还有他身后站着的几个幕僚。 丁明辉起身要拜:“多谢世子救我性命,丁某人感激不尽。” 裴云瑾扶他起来:“举手之劳,丁大人不必言谢。” 酒醉刚醒,丁明辉双目无神,却仿佛在一日之间苍老十岁。 宁先生忍不住感叹:“丁大人的命,是那位贵主拼着性命危险救回来的,本以为您会珍惜,只是没想到您这么快又将生死置之度外,实在是令在下佩服。” 丁明辉哭道:“河南道雪灾严重,年后已经引发瘟疫,数十万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丁某岂敢贪生怕死?若将奏折上承内阁,内阁恐怕又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疫情却不是任由他们说几句话便能消弭于无形。若能以丁某一人性命,换得数十万人性命,丁某也算死得其所。” 裴云瑾问:“若是真能以一人之命,换得数十万人性命,我倒要恭喜丁大人您有机会载入青史。怕只怕丁大人的壮烈赴死也挽回不了什么,该死的数十万人依旧会死,来年河南道人口锐减,朝廷赋税提不上来,只能增加其他地方的赋税。到那时候多少妻离子散、饿殍遍野、白骨皑皑可全都是丁大人造的孽。” 丁明辉只是苦笑:“世子太抬举丁某了。” 宁先生叹气:“丁大人不妨把河南道的灾情详细说给我们世子听,昆州富庶,与蜀中交好,再联合丁大人在朝中的影响,河南道雪灾疫情或许还有转机。” 第11章 丁明辉身体还未恢复,说完一大段话后,脸色苍白。 裴云瑾沉吟一阵,道:“你方才说,雪灾后疫情蔓延会死人,无非是缺粮、缺药。缺粮是因为朝廷拿不出赈灾银子,又有富商借着瘟疫囤积粮食哄抬物价,导致普通百姓买不到粮食。缺药是因为朝廷防止疫情扩散,把路封了,导致药材运输受阻,是这个意思吗?” 丁明辉俯首:“下官是这个意思,不过世子比下官说得更为透彻。” 裴云瑾点点头,道:“我听你的意思,其中不良富商囤积粮食、哄抬物价给百姓造成的困扰最大。” 丁明辉面露痛楚:“那些人心中只有利益,满心想着如何借灾荒捞一笔横财,他们背靠撑腰的大树,对朝廷政策视若无睹,也从来不管百姓死活。可叹大厦将倾之际,有些人竟然还有心情夜夜笙歌——” 有些人,是指以丞相姚文修和他的女婿李远山为首的丞相党。 他们是什么德行,裴云瑾早有领教。难得丁明辉出淤泥而不染,裴云瑾爱才惜才,只盼他今后不要再出意外。 裴云瑾道:“并非所有富商都是为富不仁的,比如河南道商会魁首,陈记粮行的老板陈实先生便不是。他有颗侠义心肠,且与我是忘年交,我可以给他去封信,恳请他从别的富商那里把粮食低价买过来,先借给你暂缓燃眉之急。等今年国库粮食充足了,你再按照市价还他,也不用多付利息。但,缺药是个大问题,我需慎重思考后方能给你答复。” 丁明辉抬眸,表情有些懵。 户部诸人愁了三天三夜都没商议出有效之法,这么难的事,裴世子竟能这么容易就解决? 宁先生笑着看他一眼,摸摸长须,对裴云瑾道:“我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裴云瑾淡声:“先生请讲。” “此计虽可解河南道缺药之危,却会让世子暴露在危险中。”宁先生走到丁明辉身边,俯身叉手向他施以大礼:“丁大人,凡事有利则有弊。朝廷解决不了的问题,若由我们镇南王来解决,那么其中一些细节实施起来,我们可能需要丁大人的鼎力相助——可您若插手,便会有人误以为您跟镇南王府的关系过从甚密。丁大人,我现在已经将厉害关系讲清楚,您还愿意听我说这个计划吗?” 丁明辉还没来得及作答,被裴云瑾打断:“有些事情不必详细说给他听,他知道的越多,在朝中行事越难,莫要为难——” 裴云瑾看着走向自己的丁明辉,语速变慢。 “噗通!” 丁明辉竟跪下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吾虽不才,愿效鸾凤栖于梧桐。”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宁先生和岑先生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震惊。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书生思想古板,看待名节比性命更重要,讲究一臣不事二主。所以镇南王府的人,从未想过要拉拢丁明辉。 裴云瑾也是愣了一阵,才想起要把他扶起来,他诚恳道谢:“多谢先生抬举,铭泽定当尽毕生之力匡扶江山社稷,才不负先生厚望。” 宁先生哈哈一笑,走过来向丁明辉见礼:“好好好,以后有机会向丁大人请教了。” “自己人讲那么多客气做什么。”憋了很久插不进话的岑先生终于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嘿嘿对丁明辉笑道:“云贵川蜀自古便是药材生产盛地,只是朝廷对药材运输把控极为严格,赋税也定得极高,大量药材要在短时间内从云贵川蜀运往河南道,只能秘密调动军队的力量。” 他走过去,用力拍拍丁明辉的肩膀:“我们需要丁大人在其中帮忙运作,让襄阳附近的各路关卡放松些,才能在半个月时间内将药材运往河南道。世子方才为难的就是这个,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跟你讲,我来跟你讲!” 那一瞬间,丁明辉明白了裴云瑾的顾忌,因为他若是帮忙运作,便代表他要做出选择要站队,而裴云瑾却不愿意以恩相挟,所以才为难。 一个从淤泥中爬起来,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人,忽然被珍惜、被善待。 于黑夜中行走失去了方向的旅人,筋疲力尽过后,终于遇到一盏明灯,为他指引正确方向。似乎有股乱流从头顶百会穴涌入他的腹中,温暖了四肢百骸。 丁明辉打从心底笑出声音,脸上总算多了几分血色:“臣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几人又是一番高谈阔论才散场。 散场后,裴云瑾却有些睡不着,他看了看那盒空了的柿饼盒,推开门,兴致勃勃地踏着夜色朝草樱小栈而去。 宫里的眼线多,但裴云瑾听力非常,且行动敏捷,总能避过那些监视在草樱小栈周围的人。 上次若非林萱自己跑出来送他,那些人不会知道他半夜造访过草樱小栈。 林萱也还没睡。 庭院中,大风吹得她身上的大氅不停摇摆,她手里捧着个黑漆漆的木盒子往外看。 裴云瑾一到那,就听她小声嘀咕:“大将军怎么还不回来?” 宫灯昏黄将她的影子投在她身后小黑狗身上,才二十多天没见,那只狗同她的主人一样,都圆润了许多。 也奇怪,她胖了后,反而倒显得比从前更水灵。 樱花白的大氅将她裹着,像是裹住了个白玉做的小娃娃,尤其是那头披散在脑后的及膝秀发,也是格外亮眼。 衰败地庭院虽清冷凋零,却丝毫不能掩盖佳人的风采。当她看向裴云瑾时,院子里的大树恍若绽出嫩芽。仿佛春天已经来临,一阵风吹来,簌簌樱花雨落在她头上和肩膀上。 “这么晚了,裴世子还没睡?”昏黄宫灯投在脸上,把她长长的睫毛照得像羽扇。 裴云瑾淡淡道:“今夜在御花园还有话没讲完。” 什么话这么重要? 非要大半夜跑过来讲,还穿得这么少。 林萱把抱起巧儿,塞到他怀里:“这里太冷,暖暖手吧。” 裴云瑾接过巧儿,轻轻抚摸,眼睛却瞥向林萱,“你有没有觉得巧儿胖了许多。” 这句话简直像踩了狗尾巴! 他听见林萱冷哼了一声,然后拿眼睛横他。 林萱也知道自己长胖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爱美,脸皮薄,她已经被笑话过好几轮,尤其邧帝笑她现在像颗白汤圆。 没想到,裴云瑾还要来笑话她。 “把巧儿还我。”她伸手要将巧儿夺回。 裴云瑾笑道:“我手冷,借我暖暖。” 林萱手还伸着,表情也不像刚才那样热情,裴云瑾只好解释:“我是觉得它肚子有点大,抱在手上也沉了许多。” 林萱胖得不多,巧儿却胖了好大一大圈,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好像是怀孕了。 只是这种话也不好跟她一个小姑娘详说,她肯定要害臊。 林萱不理会他的狡辩,哼哼道:“胖就胖吧,我也没吃别人家的粮,便是胖成球,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其实她脸圆圆的并不丑,尤其生气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十分惹人怜爱。 他却不急着解释,反倒大大方方去看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林萱被他看得不自在,讪讪道:“刚才在御花园,多谢裴世子又帮我一次,否则被陛下撞见,我又要挨骂。” 她顿了顿,又说:“我也是要脸的,哪能天天挨骂。” 话里话外,还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嘲笑她胖。 她很在意这个。 “别听他们的,你这样很好看。”裴云瑾说完,轻咳一声,当作刚才什么也没说一样,正色道:“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件事!林萱睁大圆圆的眼睛。 哪件事?林萱歪头思考。 哦,是溧阳长公主的事。 林萱圆圆的眼睛眨巴着,终于想起来。 不是说好的要考虑几天吗?裴云瑾这么急着打听溧阳长公主的事做什么? 第12章 想到溧阳长公主,林萱身上莫名笼罩了一层寒意,她忍不住拢拢大氅,说:“我可以答应你,但事成之后,世子得再答应我一件事。” 裴云瑾答应帮她杀吕守一的危险,远远低于她帮忙打听溧阳长公主的危险,她不能吃亏,要讨价还价,将利益最大化。 林萱的话刚停下,裴云瑾手一顿,正在打瞌睡的巧儿哼唧着睁开了眼睛,埋怨裴云瑾为什么要将手停下。 “你先说什么事。”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林萱的眼睛,继续给巧儿撸毛,心里却希望她多提些要求,提的要求越刁难越好。 裴云瑾撸狗的手势娴熟,巧儿被他随便撸几下,已经舒服得眯起眼睛打瞌睡。他脸上表情淡漠,瞧不出喜怒。 林萱刚才很不要脸的坐地起价,还以为他会回绝,谁知他竟然没生气,那就莫要怪她继续蹬鼻子上脸了。 到嘴边的肉,傻子才不吃。 前世她被人冤枉是祸国妖女,镇南王的大军攻破皇宫后,要杀她立威。这一回,她得好好替自己谋划。 她也不好意思再计较他嫌自己胖,摆出哥俩好的样子:“既然咱们已经是自己人,那我说话也不用再绕弯子。等你将来当了太子,请给我一些财产,放我和惠兰出宫生活。” “这话你听谁说的?”裴云瑾才被“自己人”这三个字逗得开心,又听得她说什么“太子”,额角突突跳,阴沉着脸,再无笑意。 她是没有城府,还是太有城府。 这种话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怎么? 她说错话了吗? 以后,他这条大腿还能抱吗? 林萱心里紧张,脸上却笑得殷勤,她连讨好邧帝时都没这么用心:“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我还用谁教?” 裴云瑾气血上涌,胸膛起伏不定。 他暗暗告诉自己,林萱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可以慢慢教。 顿了顿,脾气还是没下去:“你常在林冲渺身边听内阁和六部论政,难道就只学会了丁明辉鲁莽送死的那一套?” 哟,这还没当太子呢,就开始教训人。 林萱仰着头看他,见他始终冷着脸,脸色越来越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小声嗫嚅:“他们一说话,我就犯困,常常听得打瞌睡。” 裴云瑾给巧儿撸毛的动作依旧温柔,巧儿已经开始打呼,而他脸上却始终笼罩着一团黑气。 这还是林萱第一次见识到他凶起的模样。 又联想到别人形容他是说一不二的“端方君子”,心下了然。长得这么年轻,竟是个老古板。想来,平日对下属管教也很严厉,才养成了动不动训人的脾气。 毕竟是镇南王唯一的继承人,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养成了铁石心肠,不似邧帝那样优柔寡断。 嗯,他是干大事的人,可以理解。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又开始比谁更沉得住气。 林萱有求于人,急着讨好他,却不知该如何圆场。她绞尽脑汁地想着,曲起食指在黑色盒子上敲击,一下一下地敲着,露出满面愁容。 裴云瑾为她不懂自保而生气,有心让她自我反省,只偶尔看她一眼,也不搭理。 林萱也不敢直视他,想了好一阵后,又偷偷抬眼看他。 她咬咬牙,打定主意,上前一步,轻轻去扯他的衣袖。 指尖刚刚摸到他的衣袖,裴云瑾手一抬,衣袖从她指间离开。 她抬看他,正好看见裴云瑾黑着脸看她。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世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回吧。”林萱一脸讨好的笑,又去抓他衣袖。裴云瑾又要躲开,却被她抓得死死的。 裴云瑾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隐约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她是那高不可攀的月宫嫦娥,不敢生了亵渎的心,谁知这性子竟跟她养的狗差不多,粘人得很。 “你以后说话先过过脑子。” 裴云瑾沉着脸呵斥,用力要扯出衣袖,谁知这个女人却打蛇随棍上,借势扑倒在他怀里,半边身子紧紧挨着他。 林萱不由自主地趔趄,黑色木盒子从手中滚落,还把正酣睡好眠的巧儿惊得从裴云瑾手上溜走。 林萱靠在他胸口,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袖,偷偷打量他。 “哎呀,我就没长过脑子,不知道该从哪儿过。” 她已经被裴云瑾扶着站好,还不肯松手,摩挲着衣袖,小声说:“以后世子别嫌我笨,多教教我,我多学几回,应该能学的会。” “巧言令色!”裴云瑾脸又沉了几分,哼了一声。 “世子您熏的什么香,真好闻,我很喜欢这个味道。”林萱打量着他的神色,一脸讨好的笑。 她既拜了这个佛,就得认真烧好这柱香,以后她是生是死,全在这人一念之间。 或许对裴云瑾来说,放她出宫只是小事,可对林萱来说,却是比杀死吕太监还重要的头等大事。 上辈子她过得稀里糊涂,对天下大势也不了解,镇南王的人攻打进来时,她什么准备也没有,只能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 现在,交易已经谈好,她也该付一付定金。 “世子既然不反对,我就当您已经答应。”林萱一想起溧阳长公主,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挂在秋容道的一排排人皮,鼻间仿佛还能闻到那些腥臭味,她肩膀抖动,打了个寒颤。 “她是生是死我不知道。宫里不能在狗皇帝面前提起这个人,是因为他听到这个名字,就会生一场大病,有时候病得几个月不能上朝,有时候会直接发疯。吕守一下了禁令,宫中不得提起她。这些年,镇南王府往宫里塞了不少人进来,这些人全都因为打听她,被吕守一扒了皮......” 说到这里,林萱长长叹一口气,没办法再说下去。 那截被她捏皱的衣袖失了依靠,被风一吹,轻轻从她指间滑落。 琉璃似的眼珠子里失去光华,裴云瑾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眼睛,想将眼里的愁容抹去。 “哎——” 林萱回过神来,道:“你怎么又摸我眼睛。” 林萱抓住了他的手,她手指头白嫩纤细,五个小小的指头很可爱,连指甲也粉嫩嫩的,手背上的肌肤白得透明,能清晰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裴云瑾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骨头缝里麻麻的,先是被林萱的眼睛给勾出来的,又被她的手指头扰乱了心绪。 其实他已经逾矩,却还不想停下,他任由林萱握着自己的手,抵着她的眼皮子摩挲着 他脑中警铃大作,十分明白此时他的丑态,跟应酬时被自己鄙视过的那些放浪形骸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但他看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仿佛被迷了心窍。 他的手不听大脑控制,抚过了她的唇,还想继续往下探索。 “世子,你在做什么!”林萱抓住他的手,眼底有薄薄的怒意。 刹那间,裴云瑾脑子里转过很多个念头,他已经逾矩,林萱也已经生气,反正最后都要赔礼道歉,为何不再更进一步? 且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停不下来。 他不顾林萱的阻拦,指如游蛇一般滑进大氅。 林萱恨死他了,轻声骂道:“裴云瑾,你疯了不成?你在做什么?我要杀了你。” “你来杀吧。”她被他揽在怀中,后背贴着他的胸口,身子微微颤抖,“痛,你轻一点。” 他手上的力道,却更重了几分。 第13章 七分胀痛,三分刺痛。 十四五岁的少女葵水虽未至,身上已悄然发育,有些地方连沐浴时都不可太用力。 有人却不懂怜香惜玉,存心下狠手。 裴云瑾走后,林萱在寝殿的榻上抱着膝盖发呆到清晨。 她试着弯腰站起来却又马上倒吸一口凉气。那人的爪子没轻没重,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捏爆似的,她一直喊痛一直哭,他还不松手。林萱哪里受得住,弓起身子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才肯罢。 哼,表面上端着正人君子范,实则居心不良。 简直两面三刀,禽兽不如! 林萱都不敢看那个地方,担心已经被他捏粉捏碎。会不会看着没多大事,实际上肉已经从里面开始溃烂?就跟东缉事处的人行廷杖似,力道都有讲究。 就连惠兰进来伺候她更衣梳洗也被赶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偷偷解开寝衣看,雪白肌肤上满布青紫色痕迹,她一边哭一边给自己上药。 上完药,她看见梳妆台上黑色盒子,心思开始活泛起来。她上前打开盒子,“大将军”刚产完卵,正精神奕奕的看她。 她手捧大将军,开始兴奋起来。 旁人与她结怨,她必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下蛊、暗杀,无所不用其极。重生一回,她学养蛊,还学拳脚功夫,就是为在受辱时有自保之力。 可是这个人是裴云瑾,她打得过吗? 即便打得过,能杀死他—— 裴云瑾是镇南王唯一的继承人,若真把他杀死,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镇南王抓到吧,到时候生不如死。思来想去,这仇她没法报,只得忍气吞声。 林萱蹙紧眉头,喉咙有些发苦,像是喝了一大碗浓浓的药那般,苦得她胃里都难受极了。 不得已,只能将大将军放回盒子里。 可是,以后该怎么办? 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人,狗皇帝没说错,裴云瑾野心勃勃,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不懂得怎么对人好。 他是个傻子,也是个坏蛋,不能喜欢他。 她没必要为了气/狗皇帝,把自己给搭进去。 她要出宫,也不一定要求裴云瑾,总还有别的出路,总不能刚出狼窝便一头窜进虎窝里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洒在梳妆台前的少女身上,看起来已日至隅中。胸口抹了药,凉凉的,疼痛总算稍稍缓了些。虽然还是疼,却也不至于溃烂灌脓,她终于松了口气。 又埋怨那些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什么“月下檀郎登玉峰,轻抚酥融如细雨”。那些话本子里的措辞给人无限遐思,而现实却给了她狠狠的打击。 林萱缩肩起身,龇牙咧嘴走了几步,忍痛换好衣裳,对着镜子照照。 镜中人身量娇小,姿容妍丽,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倾国倾城的模样,双眼格外通红,一看就是哭狠了。 她并不急着出去,走几步后,咬牙挺直胸脯,适应一阵,才给自己上浓妆。 遮住哭痕后,走出寝殿。 远远的,便听见正殿里传来邧帝的声音。 “陛下。”林萱走过去,向他见礼。 一弯腰,胸口传来微微刺痛,受伤的地方碰到贴身衣物,磨的疼。 大殿内光线明亮,邧帝刚做完早课听说林萱不舒服,特意过来看她。他身上还穿着素色道袍,拂尘放在一旁,手里捧着茶。看见她来到大殿里,邧帝微微一笑,放下手中茶杯。 “身子还难受吗?”邧帝仔细打量她,见她打扮得很精神,不像生病的样子。 林萱摇摇头,不似平时那样紧挨着邧帝坐,只远远的站在一旁。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明白了男女大防。 见林萱这样懂礼,邧帝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失落,他盼望林萱像平时那样坐过来,把头靠在他肩上撒娇。 林萱说:“陛下之前说过,宫里的地方随我挑,我想搬去青玉宫,今日就搬。还要两百铁甲军当护卫,平日里出门都有人跟随。 ” 青玉宫! 吕思净勉强镇定,惠兰吓得腿软。 那是溧阳长公主的宫殿,宫中禁地,被封了好多年,她怎么能要那个地方。 邧帝敛笑,端起茶慢慢喝一口,眼神不再落到她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萱立在那儿,也不着急,仿佛已经笃定他会答应。 邧帝虽不高兴,却还是想先听听她的说法:“你为什么想搬去青玉宫?” “我查过皇宫舆图,那里是内宫最大的宫殿,去往凌霄殿和洗梧宫的路线跟晴云阁到凌霄殿的路线不会有重合,陛下若要召见裴云瑾,吕思净这边会提前报与我知,我能避免则避免。如此,哪怕我出门行走,也不会再跟裴云瑾有见面的机会。” 邧帝点点头,认可她的说法,但又问:“为什么还要两百铁甲军当护卫呢?” “陛下总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说得我都怕极了,万一他色0欲熏心半夜要来轻薄我,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反抗?”她说这话时,鼓着腮帮子,眼神极为严肃。 屋内众人先是看愣怔,待回过神来,却都忍俊不禁的看她。 邧帝最先哈哈大笑,庆幸自己刚才没喝茶。 吕思净低下头,撑住了不笑。 惠兰是撑不住的,她借机退下,躲到外面去笑了。 林萱闷闷不乐地看着惠兰边走边笑得发抖的背影,哼了一声,转头对吕思净说:“你也出去,别在这里烦我。” 吕思净最近没挨揍,胆子大了些,临走前还要多嘴:“奴才觉得贵主的担忧很合理。” 林萱怒目道:“滚滚滚!” 邧帝怕她生气,也替她找补,骂道:“裴奕秋是个不守规矩的,他教出来的儿子能有什么德行!这种事也并非没有可能发生,你分析得很对。想搬就搬吧,青玉宫里也常有人洒扫,你想今日搬过去也行。” 这么一安排,林萱当日便住进了有二百铁甲军护卫的青玉宫,邧帝也终于不用担心林萱跟裴云瑾私相授受,林萱也终于能睡个踏实觉。 只不过林萱的担心却是有些多余。 裴云瑾知自己唐突吓到了林萱,第二日也没想过要再夜探草樱小栈,他那夜也是被鬼迷了心窍,只想着下次在宫里偶遇时给林萱道个歉,却一直连偶遇的机会也没有。 紧接着,河南道雪灾后疫情爆发扩散,也影响到了其他省,他忙着调运各方的粮食和药材,那些冲动的心思也淡了下去。 这一忙,三四十天便过去了,他再次见到林萱,已是上巳节。 平静一些日子后,林萱从秦夫人哪里学来好些东西,思想成熟了许多。她虽活了两世,可前世死的时候的只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很多东西从来都没人教过她。 所以哪怕她有两辈子的经历,也只是思想比同龄人更复杂些,求生欲更强一些,那些男女之间的事,她照样还是不懂。 后来秦夫人给她上课,讲到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构造和习性,她这才放松许多,没了最初的忐忑和羞耻,也终于明白那天裴云瑾对她做的事,并没有那么严重。 只是心里还怕他,尽一切可能避免跟他再次见面。 到了上巳节的前一日,邧帝把林萱召到凌霄殿来,对她说:“听说坠马河沿岸的桃花开得正盛,正好明日是上巳节,你带人出宫去散散心吧。” 她最近把自己闷在宫里,哪也不去,邧帝有些担心她。 林萱抱着胖成球的巧儿摇头,“我怕吵,不想去。” 她也不是怕裴云瑾,只是裴云瑾打破了她的一些美好幻想,她对这个人讨厌极了。可这种事她不能说,连惠兰都不能说。 第14章 邧帝最近被灾情之事惹得头疼,没时间再服丹药,这阵子总觉得喉咙有些痒。恰好明日是上巳节,朝野上下皆有沐休假,他需服丹将体内浊气散发。 因上次散发时,他差点发疯把林萱给掐死,至今还心有余悸,邧帝不愿意林萱在宫里。 他明日要服用新炼的丹药,不知效果如何,只想先把林萱送出宫一天,等药效发散后再让她回来。 于是,他劝道:“萱儿,你也快要及笄,婚事该准备了。我已经跟汾阳郡主打过招呼,其他的你不用管,只管看中哪个年轻后生回来跟朕说,朕自会给你安排。等将来你嫁人时,朕封你为公主,赐你三百护卫,让你这辈子都不用看婆家脸色,好不好?” 林萱拿捏不定他这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可无论如何,她都只能继续装作天真无邪的样子,还必须是可怜兮兮的,邧帝才会觉得满意,他自以为掌控了局面,才会稍稍放松警惕。 林萱仿佛受了惊吓:“陛下要封我为公主?” 话说到这里,林萱也被他勾出几分真情实意,道:“我常常为自己的身份而困惑。他们说我的陛下的炉鼎,于是我潜心修道,只想认真做好陛下的炉鼎。” 她目光颓然:“可后来陛下又说您是我的长辈,还让皇后娘娘教我规矩,许我嫁人。直到那天皇后娘娘请了秦夫人那样的身份来教我规矩,我又惊喜、又忐忑,一边彷徨不安,一边想我这样的人也值得让秦夫人来教?然后竟心生妄想——” 她看向目光深邃的邧帝,向他确认:“若无重大功绩,历来只有皇家血脉才能被封为公主。陛下,您是否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的父母究竟是谁?” 她这一问,倒解开邧帝多年困顿。 他对林萱时冷时热,便是因为林萱眉眼间的锐气像极了那人,惹他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这些年,林萱额头、眼角、下巴都像极了她母亲,像她父亲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久而久之,邧帝便渐渐忘记了她的血脉来源。 邧帝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搂在怀里,却发现已不合适,最终只是摸摸她的头:“不管你的母亲是谁,你的的确确是朕的孩子。” 听完这句,林萱垂下眼帘。 她懂了,母亲的身份,她以后不能再问。 “明天出宫去玩玩吧,你现在比朕还谨慎,朕也不担心你会看上他。”邧帝软和着劝她。 “不想去。” “朕明日要散发,怕吓到你。” “我不怕。” “那明日你也服用一颗,陪朕一起散发?” “好,我去。” 前世林萱就是服用丹药吃坏的身子,这辈子打死她也不肯再服丹药。 既然他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林萱哪怕不愿出门也必须去。 惠兰对上巳节期待已久。 因为林萱说过要带她和巧儿出宫看桃花,为此,她早在去年春节前就开始准备两人踏春时的衣裳和首饰,一定要将林萱打扮成全京城最好看的小姑娘。 林萱正是爱美的年纪,她很信任惠兰的眼光,自己照照镜子也觉得不错,正要准备出门,听见惠兰说:“你不带巧儿去吗?” 踏脚上,圆滚滚的巧儿正在打呼,她最近一天要睡十个时辰,懒得要命。 “哼,娇气鬼!昨天我带它去御花园玩,才走两步就不肯动,一定要我抱回来。我这一路抱着它走回来,胳臂到今天还酸着呢。”话刚说完,她恍了一阵,想起那个谁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惠兰见她脸色绯红,笑道:“因为主子娇气,养的狗才娇气。” 林萱回头看向镜中的细腰,哼道:“那我最近瘦了,它怎么不瘦。” 巧儿瘦的时候身手利落,轻轻一跳就能爬到榻上偷东西吃。这会它不小心从踏脚滚下来,想再跳回去,却是无能为力。 惠兰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神神叨叨的:“你说它肚子那么大,该不会是有崽了吧。” “你又胡说,宫里别的狗都被吕守一扑杀干净了,它自己怎么生孩子?”林萱转身出门,道:“你总愣着看它做什么,还去不去了?” 北方的三月初三,正是拂堤杨柳醉烟的季节,林萱骑在马上,看见沿路不断奔跑的儿童在放纸鸢。 她命令下面的人放慢骑马的速度,缓缓前行,不要撞到别人。 林萱很谨慎,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城外走,没有撞到游玩的的孩子们,却撞到了裴云瑾手里。 那天之后,裴云瑾食髓知味,一直很想再见见林萱。 分开时,她哭得很伤心,裴云瑾后悔自己手太重,想哄哄她,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裴云瑾一直被人夸是端方君子,但这不是他的本性,林萱看穿了他的本质。他是镇南王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在尸山血海中长大,没那么强的道德感。 他对踏春没什么兴趣,是听说林萱会来,才决定出来走走,看能不能再遇到她。 没想到,还真遇着了。 从皇城南门到坠马河畔,要经过一段村道,村道弯弯曲曲,道路旁种着很长一片的垂柳。两旁垂柳长得密,中间一条路可以骑马。 林萱穿着鹅黄色轻衫,遮了面纱,只露出一双圆溜溜地眼睛。 她被身后的轻烟垂柳拥着,质雅独特,似春游仕女图中走出来的。 再次见到裴云瑾,林萱并不意外,也不打算跟他打招呼,直接从驾着马从旁边掠过。 裴云瑾跳下马,拦住她的去路,“贵主,好久不见。” 林萱又闻到他身上的伽南香,好了多日的胸口仿佛还疼,她平静的说:“麻烦世子让一让。” 裴云瑾虽在马下,但他身材高挑、四肢颀长,便是站在马下也不输了气势。他虽无法直视林萱的脸,视线平移,却能刚好看到她胸口处那支微微鼓起的蔷薇。 林萱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瞧,立刻变了脸色,纤细白嫩的五根手指握紧马鞭,因为太过用力,手指渐渐红起来。 看得裴云瑾声音也哑了几分:“若是换了别人,贵主也会这般失礼吗?” 她纤细的手指在裴云瑾心里较搅弄风云,扰乱了一曲平和优雅的咏春叹。 他还恶人先告状了! 日正当头,还有这么多人,他又喜欢端着正人君子的范,林萱晾他也会敢乱来,她松了松手里的鞭子,骄横道:“世子不妨先去打听打听,我能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换了别人拦我去路,早被我一鞭子抽下去。” 说完,还觉得气势不够,又恶狠狠的添了一句:“你还不快让开,好狗不拦路。” 裴云瑾看了她一会儿,转头看了看前方拐弯的山道,然后说:“过了这一截是山路,山道崎岖,恐不太平,不如由我沿路护送贵主。” 林萱闻言,猛然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贼心不死,她握紧缰绳挺直了腰道:“再有三里路就到坠马河畔,我带着一百铁甲军,沿路还有官兵驻扎,我看哪个毛贼敢来送死。” 她瞪了一眼站在马前的裴云瑾,夹紧马背,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蹄扬起的瞬间,裴云瑾及时闪身避开,却还是吃了一嘴的土。 他吐掉嘴里的土碴子,看着渐渐远去的人影,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裴云瑾突然笑了笑,察觉到自己有种病态的嗜好,林萱撒着娇跟他说话,他总要心生提防,总觉得她下一秒要有什么坏主意。林萱若瞪着眼睛骂他,他反倒觉得这人是在跟自己撒娇,他很喜欢林萱用这种带着恼怒的口吻跟他撒娇。 第15章 一路疾驰,林萱很快便到达坠马河畔的赏春宴上。 直到见了汾阳郡主,她一颗心才定下来。 怕什么? 裴云瑾不敢对她怎么样的。 道理她都懂,可就是忍不住担心。 只是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待她下马,就看见姚相的填房姚夫人、姚相千金李夫人、安国公夫人等人拥着汾阳郡主在一旁等候。 汾阳郡主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向她走来。 林萱已有多年没见过汾阳郡主,仔细一看,才记起她的长相。身材小巧、胖胖的。林萱小时候生病,闹腾着要找娘的时候,汾阳郡主进宫来照顾过她一阵。 林萱叫过她几年的娘,直到十岁那年,她被邧帝关进铁笼子放在冰天雪地里冻的时候,那群太监才告诉他真相,汾阳郡主不是她的娘。后来,邧帝再想召汾阳郡主进宫来看她,被林萱拒绝。 又不是真的,相见争如不见。 汾阳郡主走近,笑着跟她打招呼。 待林萱取下面纱后,她那表情就跟见了鬼似的,只又一瞬,她便立即恢复热情的笑:“好久不见,萱儿都这么大了。” 林萱猜想,她长得像母亲,而汾阳郡主应该认得林萱的母亲。 “萱儿见过郡主,祝郡主金安。” 但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乖巧的向汾阳郡主见礼。 执晚辈礼。 汾阳郡主笑道:“这孩子古灵精怪,比我们小时候可强多了。” 林萱心中一凛,感觉有道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她转过头,见到李夫人目视前方,嘴角似笑非笑。 林萱敏感的猜到她在想什么,可不待她有所反应,就听见旁边响起一阵喧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汾阳郡主小声与她耳语:“那边正在比赛骑射。陛下都有交代,我给你备下四个人选,等会儿你自己留意。” 汾阳郡主在这里有个别院,她在别院外的桃花林旁搭了个台子,放下纱帘,每个座位旁都留道很小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致。 虽是临时搭建的台子,却也有几盆兰花、盆栽做装饰,并不显得俗气。 翡翠碟和白瓷盘里盛着各色点心,林萱没心思吃,注意力全被外面的骑射比赛给吸引了。 她又看见裴云瑾。 汾阳郡主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模模糊糊地瞧见不远处的赛场上,裴云瑾仿佛夺了头筹,正被人簇拥着往这边走来。 汾阳郡主不禁变了脸色:“裴世子来做什么?京城的公子们练骑射,主要以强身健体为主。可镇南王世子擅弓箭,从来箭无虚发,在战场能百步穿杨。他来参加骑射,不是存心让人添堵吗?” 汾阳郡主的话,林萱很认同,点头道:“太幼稚、太轻浮,说什么端庄君子,都是骗人的鬼话。” 李夫人难得插话:“倒也不能这么说,你看檀君国世子同样也是入京为质,带了两千人过来,一个月便要吃掉我朝五百头猪,两万多斤粮食。裴世子就不同,他只带了十个人过来,还都是自己掏腰包。” 姚相夫人也说:“这次河南道疫情影响了南边诸省,朝廷无余粮抚慰灾民,都是镇南王府那边出面赈灾的,要不然饿死百姓,他们可是要造反的。” 汾阳郡主点点头:“依我所见,他的确担得起君子之名,可今日的行为却让人摸不透,实在不够体面。” 林萱明白汾阳郡主的好意,附和道:“郡主说得是,萱儿也觉得,找夫婿最重要的是人品,容貌和能力都是其次,知冷知热会疼人才是最主要的,裴云瑾一看就不像是会疼人的,我瞧不上他!郡主不是给我备了四个人选吗?一会儿您把他们叫过来,我单独跟他们说说话。” “这孩子,你好歹矜持点。”汾阳郡主用羽扇挡着脸笑。 汾阳郡主给林萱选的人都很用心,安国公家的世子跟林萱年纪差不多大,天真烂漫,无拘无束,一看就是单纯的性情中人。 铁甲军首领阳将军的儿子阳蒙有乃父之风,身材魁梧高大,脸倒是生得白净,将来他的孩子必定不会很丑。 新科探花林裕之,面如桃花,是翩翩少年,风流君子。他给名妓张小小写的诗林萱拜读过,才华着实令人敬仰,不愧新科探花郎之名。 还有相府嫡孙姚玉郎,风姿俊逸,清雅贵气,既不像他父亲李远山,也跟李夫人的小家子气不同。他像祖父,浑身透着清贵,非累世簪缨之家养不出这样的气度。 下午,林萱在汾阳郡主的别院里隔着帘子接见了那四位才俊,前三位她都见过,他们三个都很有真才实学,虽然奉旨意来见她,心里不大乐意,也根本瞧不上她的身份。 最后一个才轮到安国公世子,林萱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无聊至极,跟惠兰讨论起了今日席间的糕点。 “这个桂花豌豆黄好吃,入口不腻,你尝尝看?” 于是,在裴云瑾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那白皙秀巧的手指捏起一块豌豆黄,塞到那个宫女嘴里,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的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 “好吃吗?还想吃什么?”她撑着腮,唇瓣含笑,温柔得令人心颤,裴云瑾眼中闪过冷意。 林萱感觉到危险,转过头,对上裴云瑾平静无波的黑眸,胸口一阵疼痛。 他怎么在这里? 安国公世子呢? 刚才在桃花林里,安国公世子一直围着他转,想必是他主动把消息告诉了裴云瑾。 林萱心头猛地跳了跳,告诉自己,别慌。 这里是汾阳郡主别院,他不敢乱来。 林萱立即缓过神来,冲着裴云瑾笑了笑,用一种“我与世子往日无仇今日无怨”的眼神看他。 又娇又媚。 又纯又欲。 她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裴云瑾没说什么,只对惠兰点点头:“你先退下,我有几句话跟你主子说。” 惠兰嘴里还含着半块豌豆黄,她不走,只看着林萱。 林萱没吭声,端着温热的茶淡淡看着裴云瑾,待茶凉了几分后,才吩咐惠兰:“你先下去,告诉汾阳郡主,一柱香后,我们启程去护国寺。” 言外之意,她只给裴云瑾一柱香时间,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惠兰点点头,忙退下。 过了会儿,裴云瑾走上前,指着她面前的豌豆黄,说:“我也爱吃这个。” 林萱笑了笑,端起翡翠碟子站起来,走到窗边,连碟子一起扔到了外面的花园里。几十只珠颈斑鸠从树上扑腾下来,几息之间便将地上的餐食抢个干净,又煽着翅膀,三三两两懒洋洋飞回树上。 “没了。”林萱拍拍手,声音清亮。 裴云瑾静静看着她,心跳不觉快了几分。 他见林萱的次数屈指可数,却见过她一人千面,多重面孔。 这么多张面孔里,他最喜欢林萱这副模样,跋扈,张扬,像阳光下盛开的桃花,灼灼其华,美得令人炫目。 他最初记忆中的林萱浓妆艳抹,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就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那般不合时宜。后来,在黄梅树下见她,她新剪了刘海,脸圆嘟嘟的,乖巧得惹人疼惜。 这次见她,她又瘦了许多,整个人懒洋洋的,仿佛没了骨头,像个笑意盈盈的妖精,一眨眼,一抬眸,便要勾人心魂。 裴云瑾不喜欢这样的她,她应该再长胖点、不施粉黛最好看。 他才一愣神,林萱又重新坐回案几旁,懒洋洋的道:“裴世子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他欠林萱一句道歉,可他心里清楚,若此刻他向道歉,她势必要借机蹬鼻子上脸,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停滞不前,他永远要低下头颅。 就如同打仗,两方对阵,绝对不能先输了气势:“你动了吕守一的干儿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林萱闲闲地瞥他一眼,手贱去掐摆在近处的一朵桃花。 “吕岳崧出宫前,你在他身上下了蛊,那夜我去找你,我原以为你是在院子里等我,却是我误会了,你在等你的蛊虫。”裴云瑾冷冷看着他:“你便是那天下的蛊?” 林萱圆圆的眼睛眨了眨,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一个时辰前,我的人从献陵传回消息,吕岳崧死在妓-女的肚皮上,死之前,他七窍流血,爬出来上百条虫子,把那妓-女吓得胆肝裂开,当场死亡。” 第16章 这么快就死了吗? 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怎么没听他干爹的多吃些猪肝呢?若能每天吃猪肝补血,怎么也能活到五月初。 午后的暖风夹着淡淡桃花香,人面桃花相映红,小狐狸辣手摧花,眼珠子一直滴溜不停。 她今日着春装,茜色褙子搭配白色襦裙,人比花娇。 裴云瑾不急,坐在一旁,看她发呆。 只见她忽然站起来,端起白瓷碟中的桃花糕放到裴云瑾面前的案几上,对他甜甜的笑。 裴云瑾端坐在一旁,看着她端来的糕点,不伸手,只蹙眉问:“贵主有事要求我?” 这个小姑娘坏得很,她刚才还发脾气,现在却不计前嫌来讨好他,肯定没什么好事。 这一两个月,她一直躲着他,故意避嫌。但她的事,他都知道。简单的事情,她自己就能办到。不怎么简单的事,她只要肯对别人笑一笑,自有人豁出性命替她去办。 裴云瑾也愿意帮她,但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放弃原则,他清楚自己入宫来的目的。虽然,那天晚上是他唐突,是他有错在先。想想那天晚上,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裴云瑾忽然心软。 “说吧,贵主找我有什么事?” 乍然听到吕岳崧的死讯,林萱其实很高兴,高兴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担忧。这口气吕守一绝对咽不下,她自己倒不怕,可是惠兰呢?她现在几乎没有弱点,唯一的弱点只有惠兰那个蠢丫头。 林萱没想到裴云瑾会主动来给她报信,他的目的是什么?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只要他能救惠兰,林萱都愿意原谅他之前的鲁莽。 她只好像个乖学生一样,把自己的诉求说给裴云瑾听。 裴云瑾听完后,面无表情。 林萱明白他最擅长吓唬人,可林萱被吓习惯了,她胆子比天都大,裴云瑾不吭声,她就陪着不吭声。 熬鹰嘛,她懂,她也很会! “你怎么不把她交给汾阳郡主呢?”裴云瑾沉默了半天,总算开口,“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来巴巴的求我?” “世子若不愿意帮,那便当我什么也没说。”林萱叹气,她已经做好被裴云瑾拒绝的准备。他说得没错,她也可以找汾阳郡主帮忙。 裴云瑾看她低头快哭的模样,担心她眼泪漫出来,会毁了她的桃花妆。他也不说话,拿了个空杯子,给自己倒茶,端起茶慢慢喝。 既然他不肯帮忙,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风刮得紧,将林萱髻上的发带吹到裴云瑾脸上,林萱咬咬牙,从他脸上将发带拿回来。 这点小波折,并未打扰到裴云瑾慢慢喝茶的雅兴,茶都已经冷了,他有什么可品的?林萱咬着唇,满脸不甘。 裴云瑾喝了一会儿茶,见她在那儿坐立不安,才缓缓道:“贵主平日求人办事,都是这种态度?” 那还能有什么态度?她求吕思净倒戈那会儿,可连个笑脸都没有,只掉了几滴眼泪,叫了他一声哥哥。 对,她笨死,求人办事只有银子最好使。 可他是裴云瑾啊,他家多有钱,比国库还有钱,他怎么还缺钱? 他要多少银子才肯办事?她没存下多少钱,不够怎么办? 林萱先是惊讶,再是犹疑,最后陷入苦恼。 裴云瑾又看了她两眼,放下手中茶,起身要走。 林萱见他起身,突然福至心灵,拽住他的衣袖:“铭泽哥哥——” 裴云瑾顿足,他被小狐狸拽住了袖子,走不脱,她发髻上粉红色的丝带飘过来,贴在他胸口,她娇声道:“铭泽哥哥,你帮帮我吧。” 他慢慢转身,忍着握住她下巴的冲动,面无表情的打量她一会儿,“我想吃刚才那盘糕点。” 裴云瑾坐回原来的位置,却不像刚才那般正襟危坐,而是歪斜着箕踞在席子上,表情又赖又横。 林萱听完他的话,她顿了顿,亲自起身去拿豌豆黄,顺便再告诉汾阳郡主,她还有点乏了,想休息片刻再出发。 林萱到别院上房时,正听见安国公夫人羡慕道:“她们都在说,那裴世子不但骑射功夫好,文采也好,长得也俊,真是尽得其父真传。” “不知道就别瞎说。”李夫人淡淡道:“他又不是裴奕秋的亲儿子。” “这怎么可能!”安国公夫人先是惊讶了一阵,然后谄媚的笑问:“你又知道什么秘闻?” 李夫人慢慢捏起几颗白子,放至福禄纹棋笥中,再下一颗黑子,才笑道:“裴奕秋当年离京时,被那位施以宫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他那世子,是从旁人那里过继来的,不是亲儿子。” “难怪会被送来京城当质子。” 李夫人又道:“虽裴奕秋对外宣称,这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可他还有二十多个义子。这个死了,下一个又是唯一继承人。” 安国公夫人听到这里,再也不羡慕人家教子有方,啧啧叹道:“这也能说得通了,谁家亲儿子十二岁便带去战场杀敌?我家瑜儿十四岁那年跟着皇上去秋弥,我都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生怕他被那些不长眼的畜牲给伤了哪里。那战场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就有去无回,若是亲儿子,镇南王怕也舍不得吧。” 一旁的汾阳郡主斥道:“既知道是秘闻,就别再瞎说,今上最忌讳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 这几位的丈夫都有权有势,她们不怕被剥皮,却也担心流言传到那位耳朵里,害得自己家里的男人要平白挨骂,遂也住嘴。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裴云瑾今日在赛场大放异彩的事情上,安国公夫人问:“裴世子今日为何而来?他也看上了那妖孽祸水?” “你嘴上积点德,她叫过我几声娘,我便当她是我女儿,你再当着我面骂她,我让人撵你出去。”汾阳郡主怒道。 李夫人冷笑一声,又收了几颗棋子,然后道:“你别再问了,再问又要犯忌讳。” 安国公夫人默然,继续与李夫人对弈,房间里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 为了避免她们尴尬,林萱站在门口,打算等会儿再进去。 安国公夫人早已心不在焉,李夫人赢得没意思,面露困倦,几个来回便堵住棋盘上所有出路,把棋下成死局。 安国公夫人还没看清她是怎么布的局,就听见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贵主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李夫人和安国公夫人对视一眼,汾阳郡主沉下脸色,狠狠朝安国公夫人瞪了一眼,起身去迎林萱。 林萱迅速说明来意,用撒娇的语气说自己饿了没吃饱,问汾阳郡主再要一盘桂花豌豆黄,完全像个贪嘴的小姑娘。 汾阳郡主这才松了口气,让侍女把糕点给她,又吩咐她好好休息,去上香的事不用着急。 林萱端着糕点回来,裴云瑾脸色已有些不耐烦。 林萱却不在意。 她现在满心想着裴云瑾十二岁上战场时,是否每晚都做噩梦,就像她刚杀张清凉的时候,每天半夜梦到鬼被吓醒。 因为不被养父喜欢,他才被送到京城当质子。 他是没爹没娘疼的人,脾气古怪。 她也一样。 同是天涯沦落人,可以相互理解。 又想起当初送他两盒柿饼,就被他记在心里,误会她喜欢他。 细想真是可笑又可悲,只有从未被珍重对待过的人,才会珍惜别人的善意。就像惠兰,稍稍对她好点,便对她死心塌地。 林萱跽于裴云瑾身前,看着他严肃的脸,怜惜地捏起一块豌豆黄,送到他嘴边。 裴云瑾看着她白皙细嫩的手,鼻尖传来淡淡幽香。可惜,他刚生来点旖旎心思,在看到她满眼“你看上去像个小可怜”的眼神给生生截断。 他腹中有股火往上窜,阴沉着脸问:“你刚才去了那么久,都打听了什么回来,竟然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第17章 不太对劲。 林萱眨巴着眼睛,感到背脊发凉。 裴云瑾正黑着脸,目光审视地看她。 不好,风雨欲来。 林萱猜他下一刻就要掐着她脖子,问她凭什么可怜他。因为怜悯对他这样要面子的人来说,其实等同侮辱。 大意了。 林萱心头一颤,急中生智,她捧着糕点,郑而重之,缓缓把眼睛眼睛闭上,哇地一声哭了出声来,简直技巧娴熟。 她常年在生死关头徘徊,十次有九次是靠着说有就有的眼泪度过危机。 “林萱!” “啪”的一声,风吹得窗户阖上,屋内陷入半明半暗,林萱抖了抖,没有停止哭。 裴云瑾沉着脸跽坐起来,胸膛起伏,似是忍不了她的愚蠢。他深深呼吸,压着火气:“你跟我说说,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装哭不管用?林萱抽抽搭搭耸动着肩,开始表演真情实意的哭。 他端坐着,不苟言笑,眼神不怒自威,冷眼看她要装哭到几时。 小姑娘梳着双垂髻,发似黑绸,身材娇小,腰肢纤细,不过胸口那绣着蔷薇倒是饱满圆润,随着她抽搭的节奏,起起伏伏。 他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脑子不清醒,没忍住,强行试了试手感,直到他被小母狗咬了一口。 裴云瑾深深叹气。 林萱听他叹气,圆圆的眼睛有一闪而过的狡黠,但脸上依然挂着几颗倔强的泪。 他依旧沉着脸,目光如炬,落在她湿漉漉的眼睛上,又慢滑落到她泪盈盈的脸上,最后在那对起起伏伏的蔷薇花上停留一瞬,手腕上被咬的那处又痒又麻。 他眼睛闭了闭,斥道:“别哭了,吵得头疼。” 林萱被他恐吓,哭声更大,抖了抖,又抽泣几声,才偷偷抬眸看他一眼,委屈道:“我没想什么,我是后悔不该拿那些豌豆黄跟你置气。” “你觉得我会信?”裴云瑾冷笑。 “我也没打算让你信,是你自己非要问我。”林萱又抽搭几声,怯生生看他:“我小时候饿疯了,连观音土都吃过,那时候我便发誓,我如果还能活下来,这辈子绝对不会浪费粮食,否则天打雷劈。” “刚才我走出去的时候,看天阴沉下来了,好像有雨落,春雨伴着雷声是常有的事。我真的很怕打雷,也真的后悔不该浪费粮食。”她虽讲得神神叨叨,表情却很泰然,不似作伪。 裴云瑾半信半疑,他听说过,林萱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他十岁入京那年,恰好遇上邧帝发疯,把她关到笼子里,丢在冰天雪地中,他当时想救她,却被父王阻止,父王说,只要他再多看那女孩子一眼,她会死更凄惨。 没想到再次见面,她没有死,反而活得好好的,像条鱼一样滑不溜手,蹦来蹦去,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抓不住。 他终于不再逼问,林萱松了口气。 乌云遮日,风吹得窗户啪啪作响,风偶尔涌进来,再无暖意,只带着初春的轻寒。 林萱歪斜着坐在席子上,拈着一块即将散掉的豌豆黄。豌豆黄又酥又软,香浓可口,可惜容易散开,容易掉渣。 裴云瑾冷眼看着,她不忍浪费粮食,拈着变形的豌豆黄小口小口在吃。 风没有方向的乱吹,时而将她发髻上的粉色丝带吹到她的唇畔,时而吹到她耳侧,她耳朵白嫩到透明,像一块又滑又嫩的年糕。 他对年糕的口感心生好奇,只不知尝到嘴里,有没有嚼头。 这个念头,令他神色轻松起来,不禁笑道:“给我也吃一口。” 林萱巴巴的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另外给他拿了块新的,送到他嘴边。可他并不张口,眼神直勾勾的看她,脸上有种莫名的、势在必得的神气。 也是个怪人,送到他嘴边的不要,反而去拿林萱吃了一半的糕点。他拿那半块豌豆黄时,身子往前倾,离林萱更近,额头几乎凑到了她的额头,笑起来时候滚烫的呼吸喷到了她脸上。 林萱动也不敢动,僵硬地嘟着嘴。她今日抹了桃花蜜口脂,那剩下的半块豌豆黄上也沾了些许口脂。 裴云瑾笑了笑,恰好咬在那块染了口脂的糕点上,学她的,只吃一小口,细细品,桂花香的糕点里含着桃花香,着实美味。 林萱下意识想逃,她刚站起来,就被裴云瑾抓住手。 她用力挣了挣,反被他轻轻一拉,带到了怀里,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他闷闷的笑。 这人可真奇怪,一会儿生气,一会儿笑。 她腰很细,裴云瑾一条胳臂就能搂住,他把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送到林萱嘴边:“你再吃一口。” 林萱不想理他,像条出水的鱼一样扭动,裴云瑾用了力才降住她。 两人动得厉害,连累到案几上盛放豌豆黄的翡翠盘,翡翠盘颤颤巍巍掉落在地,盘子连着豌豆黄齐齐碎了满地。 不久,外面传来惠兰的声音:“贵主,汾阳郡主请人来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你先进来!”林萱声音娇娇颤颤。 惠兰进去,见到满地碎掉的豌豆黄,红了脸。 而裴云瑾懒懒的坐着,一脸餍足。 惠兰匆匆给他见礼,镇定的走过去给林萱整理仪容。 林萱头发也散了,粉色春装原本将她的腰肢裹得紧紧的,如今却松松散散不成样子。便是胸口处微微鼓起的刺绣蔷薇也变得皱皱巴巴,仔细看,还能从绸缎上分辨出手指掐出来的痕迹。 见惠兰马上要哭出来来,林萱紧了紧她的手,笑着对裴云瑾道:“世子,刚才的事,我就当你已经答应。” 裴云瑾淡淡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没有拒绝,那就是已经答应,林萱又笑着说:“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惠兰,可否麻烦世子行个方便?” 裴云瑾起身,走到门外三十步停止。他如果再往外走,会遇到别院里做事的杂仆。 他耳力异于常人,走了很远也能听见林萱的声音,她小声对惠兰说:“我又要有麻烦了,你跟着我,会拖我后腿。” 她顿了顿,又道:“我已经跟裴世子说好,你今日跟他走。我若能平平安安,一定会把你接回来。” 她又顿了顿,道:“御花园里,巧儿经常躲的那个山洞,我在里面埋了个箱子,里面是我所有家当,你想办法弄到手,先帮我保管。我若活着,会回来找你要。我若死了,你想办法带出宫,自己花。我再想想,还有什么事......” 惠兰哽咽着,倒也没哭,只说:“萱姐儿,咱俩相依为命这么久,我还从来没离开过你呢。” 林萱叹气:“不会分开太久的,哎,你别哭啊,我只说有可能会死,又没说一定会死。” “都怪我太笨,什么都帮不了你,只会给你添麻烦。”惠兰绷不住,哭出声来:“我会乖乖听你的话,但你也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活着。” “肉麻死了,搞得像生离死别的,你明知道我最讨厌那些苦大仇深的人。”林萱忽然想到什么,补充说:“还有一点要交代你,你去裴云瑾那儿,名义上是我送他的通房丫头,你也算半个主子,可别傻乎乎的抢着干活。你要是每天闲得没事做,可以多做些绣活儿。还有你那字也跟狗爬的一样,趁着有时间,多练练。行了,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了,你走吧。” 房里的惠兰还在哭哭啼啼,却不知隔墙外的裴云瑾对她正妒嫉。 不知过了多久,林萱终于拉着红肿着眼睛的惠兰走出来。 她向裴云瑾屈膝行礼:“世子,惠兰就拜托你了!” 裴云瑾轻描淡写的看一眼惠兰,刻意忽略内心的分崩离析。原来她也不是全无心肝,这世上,至少还有个惠兰能让她露出几分真情实意。 第18章 上巳节,百官沐休。 今日午时,邧帝沐浴、焚香、卜卦后,服丹药。 服下丹药后,他精力充沛,披头散发在凌霄殿内载歌载舞,远远看着像个疯子。 疯子本人很开心,那种从骨子里腾起轻盈感,令他有种错觉:他不是人,是下凡的神仙。 吕思净一直在邧帝身旁,他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怕邧帝有事要找他却找不到。他的前任,就是这样才被扒了皮挂在秋容道。 邧帝本就喜怒无常,服丹药后更甚! 春日的太阳,也跟邧帝的脾气相似,上午还艳阳高照,下午就阴云密布。 午后起了风,吕思净担心邧帝吹风受凉,命人把窗户都关上。 邧帝阻止:“别关窗,就让它开着。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朕既承天运,风雨再大,也理应由我来受。” 他服用完丹药,身体燥热,凉风吹进来,觉得舒爽。 吕思净顺嘴拍了个马屁,跪下道:“有陛下这样的仁君,是苍天之幸,也是百姓之福。” 他饿到现在,脑袋不好使,马屁拍错了! “哈哈哈,朕原来以为你机灵,现在一看,究竟还是比不上你师父。”邧帝赤着脚走在地上,亲自把他扶起来,笑道:“朕今日教你,你要记住。你师父从来不会说朕仁慈。朕若仁慈,秋容道挂着的人皮哪来的?在朕这里,别把那套假仁假义挂嘴上,那都是咱们糊弄别人的。你师父是刀,朕是挥刀人。等你师父退下来,你便是朕的刀。” “奴才遵旨!” “誒?”邧帝想了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师父呢?” 这世间真正能懂他的,也只有吕守一。最近邧帝总是疏远吕守一,今日倒有些想他了。 “师父今日一直在司礼监,到现在还没出来。” 邧帝撇嘴:“他可真行!上巳节,朝野上下皆在沐休,唯司礼监没有休息——你师父替朕辛苦一辈子,现在身子不行了,才把你给扶起来——他是朕的左膀右臂,处处替朕着想,朕现在都有些离不开他。” 邧帝服下丹药,说话没什么逻辑,想说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服丹药,需要十几个时辰来散发,散发时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吕思净已经习惯。他也不插嘴,只默默听着。 有些事,听完就忘。 “本朝五品以上官员有权利直接向皇帝上奏疏,奏疏先由内阁呈阅,内阁阅后将建议或解决方法写在条子上夹在奏疏里,交由皇帝批朱。可是那么多奏折,皇帝一人怎么批得过来,于是太宗皇帝成立司礼监,由秉笔太监代皇帝批朱。可我父皇勤俭克己,从来都是自己批奏折,只有晚年重病不能起,才将批朱的权利交给皇嗣女,也就是我长姐。” “我长姐溧阳公主也很勤勉。十三岁,别的小姑娘都在扑蝶、踢毽子、看话本子,她每日在父皇病床前批阅奏折。”邧帝抬起手举到高处,比划道,“她每日要批的奏折,堆起来比她还高。” 那是邧帝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他什么都不用想,因为头顶有人遮风挡雨,他才能不知世间疾苦,沉迷于修道。 长姐见他笑得开心,总要叫他傻瓜,虽然嘴里骂他是傻瓜,眼睛里却含着宠溺。 邧帝不喜欢当皇帝,只想当一辈子长姐眼中的小傻瓜。 可惜,后来全都变了! 不知从哪天起,长姐心里、眼里不再是他,她喜欢上别的男人。那人口蜜腹剑,包藏祸心,可惜长姐被情爱迷住眼,识人不清。 他心里空荡荡,每日劝长姐小心提防,长姐总是不以为然,偶尔还皱起眉头。他打小敏感自卑,说得多了,总怀疑长姐皱着眉头是因为不耐烦听他说话。 认识那个男人之前,长姐对他总是很有耐心。 后来,他把所有不开心都怪罪在那人身上,为报复,蓄意破坏长姐跟他见面时机。 长姐知道后,痛骂他,越来越疏远他。 为了吸引长姐注意,也为了让长姐觉察到危机,他开始接触朝廷里支持利他当太子的人,可惜计划不管用。 长姐居然也支持他当太子!她宁愿为那个男人,放弃皇嗣女之位。 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想当太子的,他只要长姐回来—— 头疼欲裂,邧帝陷入癫狂,他大声责问吕思净:“萱儿呢?萱儿在哪?快把她叫来,朕要见她,立刻,马上!” 吕思净心中一凛,道:“陛下,贵主遵从圣旨,今日一大早便去往汾阳郡主别院,明日才回。” “是这样吗?”邧帝捂着额角,眉头紧蹙,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那就去把吕守一找来。那么多奏折,朕看一眼都头疼,他每日看,难道还看上瘾了不成?去把他叫来陪朕说话,他年纪大,走路太慢,你去用轿撵把他抬过来,快去!” 吕守一来得很快,但他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随行的还有太医署的人。 他今年五十三,年轻时身高体壮,这些年日渐消瘦,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现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掺杂着些许乌青,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味道。 邧帝忍着头疼,问:“你怎么了?” 吕守一回答:“多谢主子点击,奴才年纪太大,身子骨不中用。刚才王太医说,奴才这身子,恐怕只能撑到今岁年末。”说完,他撇过头去,用帕子捂嘴咳嗽,帕子拿开,嘴角有点点血迹。 “怎么回事?”邧帝披头散发赤足,面容严肃,不怒自威,声音宏亮如钟:“你有事瞒着我?” “回主子话——奴才身子不行了,以后再也不能替主子分忧,心里感到难过。”吕守声音已哽咽住,未语泪先流,他身旁的小太监正要替他说话,被他一个狠狠的眼神止住。 吕守一岔了气,猛地咳嗽,连帕子都来不及拿,一口黑血喷在暗红色地砖上,触目惊心! 邧帝轻轻瞥他一眼,对小太监道:“你知道什么,只管说出来。” 小太监给邧帝磕头,把头磕得碰碰响,抬头时,额间已红肿一大片:“干爹每日替主子批阅奏折,在司礼监一坐便是六七个时辰,连上巳节也不曾休息,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奴婢心疼,为干爹感到难过。” “咱们当奴才的,理应为主子尽忠,你说这个干什么?”吕守一脸又白了几分,尴尬笑道:“小孩子年轻不懂事,求皇上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原谅他的鲁莽。” 邧帝手指虚空,对准小太监:“别理他,继续说你的。” “去年腊月,我大哥吕岳崧替父受过,被贵主罚了二十板子,到元宵那日才勉强下床。正月十六,他屁股才刚好,一大早便老老实实收拾行李去了献陵守墓。今日未时,我干爹正在批阅奏折,忽然收到献陵来的一份急报——” 邧帝眼睛始终盯着吕守一,见他听到这里,不忍再听,撇过头,用袖子遮脸,肩膀抖个不停。 邧帝眼睛微微眯起:“吕岳崧出事了?” 吕守一哭道:“求主子不要再问,再问下去,您又要生气。” 邧帝继续问小太监:“他怎么死的?” “是蛊虫。死时七窍流血,上百条虫子从他身体里爬出来,还活生生吓死一名做杂役的宫女。” 邧帝头疼已达到顶峰,脑袋像要炸开似的,他勃然大怒,看向吕思净:“去,去叫林萱回来,让她立刻滚回来!” 吕思净领了旨意,匆匆走出去。 狂风从门窗吹进来,殿内重重纱帐飞舞,似幽魂在飘荡。 邧帝气得赤着脚来回走,他身上穿的素色道袍两袖肥大,袖子被风吹拂,扫到吕守一的脸上。 在邧帝背过身后,吕守一苍白的脸上,竟露出几分狰狞的笑。 吕思净走出凌霄殿后,下发了两道命令。 其中一道给铁甲军,请他们务必尽快接林萱回宫。 另一道给亲信——西缉事处副提督常正,他让常正把林萱藏好。邧帝脑子未恢复清醒前,林萱绝不可回宫。 第19章 大雨忽至,林萱站在廊下,伸手接细细密密的春雨,她看向湿漉漉的指尖,心里其实很没有底气。 这次分别后,她真的还能有机会能活着跟惠兰见面吗? 一个时辰后。 西缉事处副提督常正来到别院,他将宫里的情况禀报给林萱,并补充道:“吕提督的意思是,陛下的药还没散发完之前,请贵主不要回宫。” “好,我听吕思净的。”林萱道:“走吧。” 常正说:“事出突然,贵主只能一个人跟我走。” 林萱:“行,我一个人跟你走。” 多谢裴云瑾提前告诉她消息,她才能提前把惠兰安排好,无牵无挂。 常正将林萱带走,藏在一户普通百姓家里,可没半个时辰,铁甲军首领阳奇峰带着猎犬找到了这里。 竟然是阳奇峰亲自来接她!林萱笑叹:可见吕守一是铁了心要除去她。 她站在草屋廊下,看着外面灰扑扑的滂沱大雨,在充满泥泞的偏僻村道上,常正领着三十黑衣人与阳奇峰和他身后的三百铁甲军对峙,这些黑衣人都是西缉事处的顶尖好手。 大雨天,路上行人稀少,村民们都在家躲雨。现在这些人把村子里的路堵住了,村民们更加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出来。 就如林萱躲的这户农家,八岁小哥哥带着四岁妹妹躲在灶房柴堆里,用茅草把自己和妹妹掩得严严实实。便是他们的父母,也跪在灶房门后,不改抬头。 阳奇峰乃习武之人,他骑在马上,中气十足:“常正,把贵主交给我,我今日便当作没见过你。若你执意跟我作对,咱们可去御前对质,看看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你为何抗旨阻拦我送贵主回宫!” 常正不怕威胁,正要迎战,却听见身后的林萱说:“常正,你让开,我跟他走。” 临出发前,他接到的命令是藏好林萱,除此以外,其他事听林萱吩咐。 常正犹豫一瞬,收起刀,手一挥。他身后的三十黑衣人让出一条道,林萱从中间走出来。 形势逼人,林萱只能在紧急的情况下做出最佳选择。 三十黑衣人敌不过几百铁甲军,她迟早要被抓回去,到时候她还是个死。不仅她要死,还得连累吕思净和惠兰,还有宫里头其他人。 她现在回去,装个可怜,在狗皇帝面前卖个乖,也许还能有四成活命机会。 林萱打着伞走到阳奇峰面前,行礼道:“铁甲军听从皇命,接我回宫。吕思净也是听从皇命,护我周全,你们的目标一致,只是考虑的细节不同罢。我立即跟阳将军走,还请您不要为难吕提督的人。” 阳奇峰也算看着林萱长大,知她不是外面讹传的那种妖孽祸水,遂也心软,跟她说了句实话:“开始,吕提督通知的是当值铁甲军护卫提督闵洪来接贵主。不知后来吕守一在陛下面前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陛下又追加一道旨令,我亲自来接。陛下给我下了死令,今日若不能将贵主带回,便要将我革职查办!” “多谢将军坦言相告,林萱领了将军这份情。”林萱说完,上了阳奇峰带来的马车。 林萱坐在马车上,闭目思索回宫后的对策。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约两里路,却又停下。 林萱撩开车帘往外探,见阳奇峰在跟裴云瑾交涉。 裴云瑾来干什么了? 是来救她的? 只见阳奇峰见了裴云瑾抱拳行礼,裴云瑾伸手虚抬,二人客客气气在雨中说话,没有林萱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萱想,裴云瑾实在广结交朋,很有手段,竟连铁面无情的铁甲军首领阳奇峰都对他客客气气。 实际上,阳奇峰早对镇南王府倒戈,他是在向裴云瑾复命。 “我会向林冲渺说,贵主因为太过害怕,在回宫的路上跳到河里。明日世子带贵主回宫时,可说是在坠马河下游救了奄奄一息的贵主。” “那你自己怎么办?” “最多革职半个月,我便能官复原职。除了我,林冲渺不敢轻信旁人。” 裴云瑾讽刺一笑:“他唯一能信任的人,最后还是跟他离了心。” “我老家在河南道郑阳府,那里正是瘟疫发生的地方,地方官员无作为,家中老娘和妻子只能抱病等死。多亏世子及时送药入城,救我家人性命。”阳奇峰叹了叹,又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皇帝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阳某人向镇南王府投诚,实乃弃暗投明,问心无愧。” 虽然他口说问心无愧,但裴云瑾知道阳奇峰性情耿直仁善,早已认定自己是背主之人,无法值得原谅。他这么说,不过是一口气在硬撑着。 裴云瑾劝他:“你会不会被后人骂,关键不在你自己,而在于我。他日我镇南王府若能救下这满目苍痍的江山,后人只会夸你阳奇峰是弃暗投明,有深谋远虑之才。阳将军,只要我们都尽好自己的本分,身前身后骂名,自有后人去评说。” 阳奇峰抱拳:“多谢世子解惑,阳某惭愧。” 旁人如何能替他解惑,只能由他自己去想通。 裴云瑾和阳奇峰就此别过。 林萱来到另一处别院时,雨已经停了。 世子爷亲自给她摆好脚凳,掀开车帘,伸出手臂让她搭着,接她下马车。 林萱下地时,故意重重踩他一脚。 他今日穿着小头皮靴,行走间沾满泥泞,这一脚反倒把林萱穿的珍珠绣履给踩脏,得不偿失。 裴云瑾黑眸闪烁,低声笑道:“要不然我脱靴给你踩,任你出气!” 林萱脸颊发烫,执意要矜持,与他保持远远距离,她高高昂起头:“裴世子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裴云瑾故意笑着问:“你若不愿意呆在这里,那我还去把阳将军叫回来?” 林萱咬咬牙,转身往里面走。 裴云瑾紧随其后,待走到屋里,他关上门,上前一步,轻轻揽住细腰。 林萱拍开他手,怒道:“请世子放尊重些!” 裴云瑾却搂得更紧,把头埋在她肩膀上,道:“萱儿,我有些累,让我靠一靠,一会儿就好。” 耳畔遭到陌生的气息侵袭,耳垂被他的脸紧紧贴着,她全身使不出力气,如同重重鼓声直锤到心房。 他的手贴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却揉捏在他喜欢的那处。 林萱还从来没有跟人这么亲密过。 她闭上眼,觉得怪异,偏又生不出心思拒绝。 站在裴云瑾的角度,他们只见过几次,从无深交,他这个举动实在太过无理。 可对林萱来讲,她上辈子就认识这个人。 大梁亡国后,镇南王立国号为云,裴云瑾被封太子。 他将林萱安置在一座宅子里,为她治病。 她喜欢热闹,他将伶人请到府里咿咿呀呀,唱念做打,让空旷的宅子里充满笑声和欢乐。 她想吃洞庭湖的九孔粉藕,他令人去挖来新鲜的,送到京城时,粗壮如臂的嫩藕新鲜粉糯,入口即融。 他有一阵忙,没来,底下的人开始偷懒,伺候不周到,他知道后,发了一场好大的脾气,再也没人对她不恭敬。 林萱那时也小,没经历过多少事。那时候她才刚满十五,还不到十六岁,不懂什么是喜欢。只是觉得她脱离皇宫后,有那么一处呆着,也挺好。 直到现在,她都把裴云瑾视作恩人。 可是恩人心里怎么想她呢? 前世她病得严重,他才没有对她表露心迹,也没有别的逾矩行为。今生她身体康健,他们才见过几次?他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裴云瑾几次毛手毛脚,把她心里积攒的那点好感全败光。 今日在汾阳郡主府上,他用清冷的目光端看着她,审视她,她的心思简直无所遁形。 她其实有些怕他的,大约是因为前世叛军攻入皇城时,士兵奸银掳掠,无恶不作,而那些比地狱恶鬼还可怕的士兵,却都很怕他。 即便是现在,裴云瑾要捏死她,也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只不过,裴云瑾现在没有理由杀她,他喜欢她的好颜色。 可以色事人,终究不能长久。 宫里的皇后、宁妃、徐妃不都是绝色美人吗?她们终其一生都盼望着能得到一个男人的怜惜,跟别的女人争斗,从这个宫殿换到另外一个宫殿去。最后,她们的花颜月貌随春逝,败给更年轻的美人,只落得心碎肠断的下场。 那么多座宫殿,迎来送往,颓废之后又修葺一新,热闹从不停歇。 林萱看得多了,只觉得索然无味。 更何况,她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要怎样活下去,怎样活得更好。 林萱想到这里,不由侧过头,吻上他的脸颊。当她再睁眼时,眸光里盛满一汪春水:“世子喜欢萱儿吗?萱儿也是。从第一眼见到世子,萱儿便挪不开眼睛。” 她什么手段都不用,这样直接表白,令裴云瑾喜从心来,不禁扯嘴笑了:“你真是——” 下一瞬,她却冷着脸推开了他,满脸嘲讽:“你是不是就喜欢听这样的话?可惜,要让世子失望了,我服过绝情蛊,世子的一片真心,恐怕只能错付。” 裴云瑾面色一冷,心里震怒,他平日端着世子身份,喜怒不形于色,却频频在林萱身上栽跟头。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裴云瑾还记得忍着不发脾气,只是冷笑:“连好坏都分不清,你存心要气我!” “世子误会了。”林萱走上前,去拉他的手,温柔乖巧的笑:“蛊虫是狗皇帝和吕守一逼我吃的,世子早点帮我杀了吕守一,我也能尽快炼制出杀蛊虫的解药。” 第20章 她穿浅粉蜀绣对襟春衫,雪色樱花纹齐腰襦裙,外搭一条茜色披帛,披帛边缘绣着的蝴蝶轻盈飞舞,披帛垂到地面,仔细看,还能看到有一只蝴蝶的翅膀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她用力握着他的手,也只能握住他半个手掌,手指细细长长,指甲涂着茜色蔻丹,搭在他手背上,既酥又痒。 乌云散去,傍晚的霞光照在窗棱,透过窗户洒在她侧脸上,她毛软绵绵的鬓角也染上一层金光。 裴云瑾靠墙而立,站在阴影处,看她被被霞光染透的侧脸。 他自问阅人无数,连父王也曾夸他有相人之能,来到京城才短短几个月,又先后收服吏部左侍郎丁明辉、铁甲军首领阳奇峰。 这样的自信却被林萱摧垮。 他看不懂这个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她纯净黑眸里藏着的不是一池温暖春水,而是深不可测的雪山冰湖。 过去的闲暇时光,他曾向身边已成家的属臣请教该如何得到心仪女子的欢心。 宁先生说,女子之爱慕强势男子如同蜂蜜寻香,只需向她微微展示手段和谋略,女子自会心悦诚服,觅芳香而来。 岑先生说,娇柔女子最爱男子武力强大,体格壮硕。他只需把人用力搂在怀里,亲得她东西南北分不清,再扛到床上,她便是不想从也得从。 裴云谨叹气,两位先生的方法让他只觉得羞耻。高傲的自尊心让他既无法像宁先生所说那般,扮成一只招摇的孔雀一样在她面前展开华丽尾羽;也无法像岑先生所说的那样,用武力迫她就范,令她不得不从。 他听见林萱又换了语气,似撒娇一般埋怨,再一次撩拨人心:“你身上衣服湿了,闻起来臭烘烘的,快去沐浴焚香换件干净衣裳再来跟我说话。” 她满脸嫌恶的表情,松开了他的手。 他对林萱带着斥责的撒娇无力抵抗,正要再跟她说几句话,却见她捂着鼻子后退了好几步,对他避之不及。 裴云谨被气得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烧得喉咙疼。 他先去倒了杯茶喝,喝完又轻轻瞟了眼正四处打量的林萱。 他从小被父王告诫,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情爱,他父王当年便是陷入情爱困局,失了提防,才会被邧帝趁机谋害,终生不得有子嗣。 可谁曾想,他竟然也栽到这里......裴云瑾心底愈发苦闷,大步往门外走,唤侍女进来伺候林萱。 林萱抬起袖子闻闻,也嫌弃自己身上脏,她绣履上沾有泥泞,背后的衣裳也被裴云瑾的衣服浸湿,想换件干净衣裳。 可是打开房里的柜子,里面空荡荡,连一件换洗衣裳都没有。 她正发愁,却见惠兰满捧着一身新衣裳走进来,一个褐衣侍女紧随其后,林萱高兴地蹦到惠兰面前,歪着头问:“惠兰,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却听惠兰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她将衣裳放置一旁榻上,从侍女手里接过热水,又挥退侍女,才回答林萱的话:“你不是将我送给裴世子当通房丫头了吗?自然是我主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林萱讪讪一笑:“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惠兰慢条斯理地给林萱除去湿润的衣裳,再用热水给她擦拭身子,然后帮她把衣服换上,最后端起铜盆往外走,却被林萱给拉住,“别急着走嘛,陪我说说话。” 惠兰板着脸:“别闹了,你早上和午膳都没吃什么,我要给你取些吃食过来。” 林萱拽着她的手,声音软糯可爱:“惠兰姐姐,不要生气嘛,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我是怕连累你受伤,才让你躲到宫外。咱俩不是说好了嘛,一辈子都不分开。” 下午惠兰已经偷偷哭过好久,也替林萱担心了一下午。她本心疼林萱处事艰难,不愿多说,可林萱没脸没皮的跟她撒娇弄痴,勾得她再也藏不住内心悲恸。 “贵主说的玩笑话,奴婢自然不敢当真。说什么一辈子不分开,我竟连给主子殉葬的资格都没有。我也知道自己笨,这些年给主子添过不少麻烦,可我不服气,咱俩才是一起长大的,凭什么他能陪你一起死,我就不能!” 这个傻惠兰,生气起来骂人都不会骂,林萱拉着她侧坐在榻上,道:“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咱们都好好的,别说晦气话。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并说出来吧。” 惠兰闲不住,一边往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里投伽罗香,一边道:“你跟吕思净之间的秘密,我从来当作不知道,可你不该跟他走得近,反而把我疏远。” “好惠兰,你歇会吧。”林萱拉着惠兰的手,不许她再忙来忙去,她正色道:“谁都知道你是我最看重的人,可是除了你,宫里有谁知道吕思净是向着我的?” 惠兰愣了半晌,回答不上来,只嗫嚅道:“在外人看来,吕守一看重他那干儿子吕岳崧,可我们几个却十分清楚明白,吕守一真正宠着的人是吕思净。吕守一对他恩重如山,还打算将掌印太监的位置交到他手里,你又如何能笃定,吕思净他对你是忠心的?” 林萱看看门外,外面没有人,但她还是不放心,小声在惠兰耳边说,“你只知道他无父无母,六岁就到吕守一身边,从小受他栽培。却不知吕守一与他有杀母之仇,吕思净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富贵公子,是吕守一将他净身,带到宫里当太监。吕守一以为他年纪小、不记事,却不知道他连两岁时发生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了一阵话,香炉里的暖风渐渐散发出来,总算给这间清冷的屋子里添了几分人气。 林萱闻着清清甜甜的伽罗香,心里却想着,裴云瑾应当是信佛的。因他平日熏的香不是伽蓝就是伽罗,这两种香料都跟佛寺有关。 想起这个人,林萱又叹气。 除了裴云瑾对她的喜欢,她现在什么筹码都没有。所以她并无十分把握,只凭这一点,裴云瑾便会无条件帮她。 她得证明自己对裴云瑾来说是有用的! 她虽擅长杀人,擅长下蛊,擅长谋略。可裴云瑾自己便武艺高强,不缺杀人的刀;他有无数护卫,也无需用下蛊的手段害人;更有宁先生那样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 哎,头疼,裴云瑾到底最需要什么呢? “咦!”林萱突然站起来,把惠兰吓一跳:“我差点忘了!” 裴云瑾最想知道溧阳长公主的消息。 林萱有话要跟裴云瑾说,正要往外走,却看见一个侍女进来,说世子爷请她去用膳。 侍女领着林萱到了正房院落大厅时,裴云瑾正坐在桌前的大红漆椅子上等她,他已经换了件素色衣裳,衣服上熏了清淡香甜的伽蓝,极好闻。 皇宫里遵从旧俗,用膳分席而食,类似椅子这种从西边过来的新物件儿,邧帝不喜。而裴云瑾这里却是南边的习俗,两人今夜要坐在椅子上,围着一张大桌用膳。 林萱第一次接触椅子这种新物件,觉得很稀奇,眼睛里冒出好奇的光彩。当她回过神来,见裴云瑾正看着自己,悄悄把伸出一半的手缩回去,冲他甜甜一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裴云瑾才觉得,她骨子里还是个小姑娘。可惜,她只将这一面留给惠兰。 太多事情等着他去解决,失落也只在一瞬,他觉得稀奇,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在他脑海盘旋这么久,勾起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令他全身不适。 就在刚才,在沐浴焚香的过程里,他脑海里逐渐恢复冷静,思维变得清晰。 毕竟林萱还在这里,她还有事求他,他们还有机会一直见面。倘若宁先生和岑先生的主意都行不通,他可以再换另一条路,另一种策略。 裴云瑾虽未看她,可他脑子里、心里全装的是她。 菜已经上齐,仆从一一退出,厅里再无旁人。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一轮新月挂在树梢,倦鸟已归巢,正栖在树梢嘴对着嘴给幼鸟哺食。 林萱看着裴云瑾,感叹他看月看树又看鸟,就是不拿正眼看她,这是还在生气呢。 林萱擅长说话气人,却也很会讨好人,她微笑着执壶倒茶,双手将茶奉到他跟前。 裴云瑾继续看月看树又看鸟,就是不看她,也不接她的茶。 林萱故意将茶端到他眼前,蛮横地遮住他所有视线:“世子,你快看看我的手,都要烫脱皮了。” 裴云瑾这才正看她,心疼她手指被烫得通红,语气更凶了几分:“快放下!” 第21章 腾腾雾气从白玉池中飘向房梁,空气里弥漫着氤氲潮湿。 见邧帝从池子里走出,吕思净连忙上前,用棉巾为他擦拭身体。邧帝今日服了新丹药,出了一身黑汗,汗水将他身上的污秽杂物带走。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几分。 “萱儿回来没有?” 吕思净将棉巾拿走,给邧帝披上衣服,回答:“阳将军说,贵主在回宫的路上不慎跌落河里,铁甲军到现在还还没找到人。” “这小丫头,肯定是被吓得躲起来了。”邧帝脑子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为个太监之死,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摇摇头,叹道:“看来朕今日让她出宫,是对的!” 吕思净从下午提心吊胆到现在,手脚都是麻的,他现在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把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林萱总算安全了! 林萱放下茶杯,伸出十根红红的手指给裴云瑾瞧,她说话声软软糯糯,又娇又媚:“除了狗皇帝外,我可从来没给谁倒过茶。” 她又要存心勾引人? 她勾引人上瘾了不成? 除了撒娇勾引人,她还会做些什么? “林萱!”裴云瑾突然直呼她名字,且神色严肃:“你又想做什么!” 碰又碰不得,碰了她就委屈得要哭。可当他板着脸不理,她又来刻意撩拨,裴云瑾恼她没脸没皮,随意践踏别人的心意。 林萱被他骂了,不吭声,只背过身去,不说话。 “还站着干嘛?过来吃饭。”裴云瑾神色严肃,声音很大。 林萱不说话,也不过来,只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 裴云瑾站起来,走到她身侧,伸出手,将她的头拨过来看,却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珠泪大颗大颗地从脸上滚落,胸前衣襟打湿了大片。 真能哭啊,就这么一小会儿,眼泪跟筐瓢大雨似的。 且他说什么了?能让她伤心成这样? 他叹一声,掏出帕子,替她轻拭泪:“又没骂你,你哭什么!” “你凶我、你还不理我!”林萱哭得打嗝,还不忘记把烫得通红的手指给他看。 裴云瑾纵然再生气,见她哭成这样,心里的火苗也被她脸上的滂沱泪珠彻底浇熄了。 他僵了会儿,努力回忆他小时候摔了跤,娘是怎么哄他的。 裴云瑾学着娘哄他的样子,温柔地给林萱吹了吹手指,吹了会儿才想起让下人取冰过来。 侍女很快将冰拿过来,她低着头走进屋,匆匆把冰盒放下,转身退出。在这个短暂的过程里,她趁机匆匆抬头看了一眼林萱,又匆匆低头。 世子至今未娶妻,连通房丫头都没睡过,今夜却带了个绝色美人来到别院,别院里的侍女们今天晚上都激动得跟疯了似的。 待侍女退下,裴云瑾嗓音温和地低哄:“我没生气,只是说话声音大,语气重了些。我知你聪明,擅长揣夺人心,可我不喜欢你用那样的心思来揣度我——”更不希望你把我当成林冲渺来讨好。 裴云瑾总是嫉妒惠兰,觉得林萱只把小姑娘的那一面给惠兰瞧见。 他却不知林萱恼他、凶他、疏远他,都是小姑娘的羞耻心在作祟。她毕竟才十四岁,身子敏感得跟猫一样,碰不得,别人碰一下就要炸毛。 林萱瞪大泪眼,抽抽搭搭地看他,只听他笑道:“如果你不喜欢我碰,大大方方的跟我说,我会管好自己的手。你若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哪怕他发誓,林萱也是一个字都不信。 人心易变,誓约易毁,她虽不信,却保持着看破不说破的习惯。她踮起脚,捂住裴云瑾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 林萱软软的手贴在裴云瑾的嘴上,他心中一动,忍不住笑了,滚烫的气息落在林萱手上,吓得她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裴云瑾虽不舍得她的手离开,却也庆幸,她终于不哭了。 “我没有不喜欢。”她眨巴着眼睛,瞎话张嘴就来:“是我服过绝情蛊,你碰我一次,体内的蛊虫便咬我一次。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蛊虫噬咬我的五脏六腑。这倒也罢了,蛊虫那么点大,它只要不在我身体里产卵,我多吃些,总能把身子养回来。” 惠兰跟着别院里的侍女一起吃饭,她听见有侍女在跟厨房要冰,说世子带回来的姑娘被烫到了。她因为担心林萱,也没心情再吃饭,去问管事要了烫伤膏,亲自给林萱送过来。 哪知她刚走到大厅外,就听见林萱一本正经在跟裴云瑾胡说八道,听得惠兰脸都臊了。那娇滴滴的语气,甜得让人牙疼。 林萱委委屈屈地,七分假话里还掺和三分真话:“我最担心的是服了蛊虫后,再也长不高,永远不能来葵水。我得眼看着跟我同龄的女孩怀孕、生子、抱孙,而我永远长不大,永远停留在十四岁。” 她说话时始终盯着裴云瑾的眼睛,从他干净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心疼。 他真善良啊,别人说什么都信,善良得林萱都不忍心再诓他。 怎么会有人经历过跟她一样苦难的童年后,还能保持一双如此干净澄澈的眼睛。不不不,镇南王一定待他极好,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在乎他。 这么一想,林萱还真是嫉妒他! “而且,我哪里就聪明了?从小到大,我除了装可怜讨好人,什么都没学会,什么都做不好。你世子爷嫌我手段低贱,上不得台面,却不知若没那些下作手段保命,我早死了多少回!”林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杵在外面的惠兰也听得落泪。 她想起了那年的大雪天,林萱被皇帝关在铁笼子里,冻得奄奄一息的模样。惠兰将半个馊馒头揣在怀里,藏了三天,终于才找到机会去见林萱,不想临出门却被丁嬷嬷发现。 惠兰不停给丁嬷嬷磕头,丁嬷嬷于心不忍,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萱在笼子里,一只手攥着雪球,一只手里拿着馒头,笑得甜甜的:“惠兰,你对我真好!” 每隔三天,惠兰给她送去半个馊馒头,她才坚强活过那个冬天。 惠兰红肿着眼,看看手里的烫伤膏,决定先不进去。她擦了擦泪,转身离开。 裴云瑾看看林萱脸上的泪,心疼道:“谁说你那些计谋上不得台面?你临危不惧,又满腹鬼主意,我是怕不小心着了你的道。” 裴云瑾有心替她拭泪,又想起来她说过,每次他碰她,她体内的蛊虫就会发作,于是便又内疚几分。 他及时刹住,缩回了手,将一碟玫瑰鲜花饼摆在她面前,小声道:“厨子做了我们昆州的特色点心,你尝尝看?” 他拿了块点心,掰开,递到林萱嘴边,发现她长而卷翘的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林萱细嚼慢咽,过了会儿,含泪冲他笑:“好吃!” 裴云瑾也掰了一块尝,只觉得奇怪,平日尝着没滋没味的点心,今日却格外香甜。 这鲜花饼绵软鲜香,甜而不腻,可见厨子做事踏实。嗯,得赏他点什么。 他正想着,却听林萱道:“哎,你别全都吃了,好歹给我留点,我还要带回去给惠兰吃。” “行行行,我不吃,都是你的。”裴云瑾放下点心,擦擦手,看她胃口大开,心情也好极了。 真是个小姑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又娇又媚又可爱。 她自己吃得高兴,还记得要给丫鬟带点心回去。 裴云瑾见她小口小口的吃着点心,圆圆的眼睛带着笑,美极了。他忍下揉捏葡萄的冲动,在心里憧憬将来的某一天—— 林萱出门,遇到好吃的,认真跟旁人说:这个东西味道极好,我得给裴云瑾带一份回去! 第22章 用过晚膳,裴云瑾送她回住处。 林萱坐在卧房内,愁得叹气。 她打开盒子,将冰凉的镯子拿出来,闻到那熟悉的伽蓝香,她摸着玉镯,却清晰的记得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他擅箭术,掌心有厚茧。 裴云瑾一定是在她身上种了蛊,否则她为什么会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牢记不忘? 镯子通体碧玉,中间却有一丝血红,不算值钱尖货。 幸好不是! 她问过裴云瑾:“这镯子、很重要吗?” 他说:“镯子并不值钱,是拿给你玩的,你若不喜欢,随便扔哪儿都行。” 可他说这句话时,漆眸里分明含着某种希冀,迫得林萱不敢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勉为其难的接下。 她现在很后悔,哪怕当时哭一场,哪怕拼着得罪他,也不能接下这烫手山芋。 她十分没底气的问惠兰:“他为什么送我镯子?” 惠兰却高兴得眼角眉梢上扬:“会不会是他的传家宝?由祖母传给母亲、母亲再传给儿媳的那种。” 惠兰旁观则清,裴云瑾对林萱是什么态度,她全看在眼里,并乐见其成。 可惜林萱不这么想。 “不可能!”林萱摇头否认:“这镯子并不值钱,如何能成为他家的传家宝。” 惠兰想了想,也是。“若是传家宝,他会直接说,这个镯子很重要,希望你好好保管。” 林萱想到裴云瑾那充满某种希冀的眼神,再看看镯子,越看越头疼。 她想起来前世城破之时,裴云瑾抱起衣衫被撕碎的她,温柔说:“别怕!” 她痛苦的捂着头。 又想起来前世裴云瑾对她的有求必应。 她两辈子都脾气不好,生病总是要乱发脾气。裴云瑾什么都哄着她、什么都依着她。 她现在不止头疼,胸口也胀得疼,一想到裴云瑾眼睛里的笑——更疼。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她已经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两辈子的经历加起来,有接近三十岁的经历。 十岁那年,当她从笼子里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又重活一世时,就已经跟过去的自己做了诀别。 她想要自由,今生不想再当笼中雀。 裴云瑾哪怕喜欢她又怎么样? 他以后会成为太子,会成为一国储君,家国天下全压在他身上。 狗皇帝有句话说得没错,像裴云瑾这样的人,他心里装着民生大计。对她,对女人,只是好奇心和征服欲在作祟。 若这镯子真是他的传家玉,她收下了,是不是就对他做出什么承诺。可如果她拒绝,就等同于两人之间再一次撕破脸。 经过一番慎重思考,林萱将盒子盖起,给惠兰:“从现在开始,镯子归你。” 慧兰不肯要:“这是裴世子送给你的!” 林萱眼神一凛:“你必须拿着,最好现在就戴手上,还要戴给他看。” 林萱做什么事都会想得很清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惠兰虽不知她有什么打算,却是叹了口气,顺从地将镯子戴在自己手上。 林萱后悔刚才说话太凶,换了张笑脸,将侍女刚送来的鲜花饼捧到惠兰面前:“这饼好吃极了,你快尝尝。” 惠兰注意力被她转移,没再想刚才的事。 她尝了一口鲜花饼,点点头:“果然好吃。” “裴云瑾把厨子送给我了,许我三天后把厨子带回宫,以后咱们天天都能吃到。” “怎么是三天后才回宫?不是明天吗?”惠兰惊讶。 林萱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突然改口让我三天后再回宫。” 惠兰道:“你问过为什么吗?” 林萱笑:“我的傻姐姐。他若不愿意,哪怕我问了他也不会说的呀!他若愿意,哪怕我不问,他也会主动说。” 裴云谨倒并非不愿意说,只是他自己也没把握的事情,不想给她一场空欢喜。 直到三日后,别院里来了一位客人。 柳云鹰背着药箱赶了三天三夜的路。 他在京郊别院下马已近辰时,弯月尚且挂在树梢,日头还未从山脚升起。 他一路披星戴月而来,进门就问:“老幺,谁给你下的蛊?” “中蛊的不是我。”裴云谨淡淡说了声,引着他朝里面走。 侍女们端着水和食物进来,伺候柳云鹰洗漱、用膳。 柳云鹰洗了把脸,喝过茶,用了早膳,继续道:“那你还急急忙忙把我从郑阳府叫来?哦,是你喜欢的人?” 然后,又打趣他:“哪家姑娘如此美貌,竟能让我家老幺动凡心?” 虽数年未见,毕竟是血亲关系,他们之间有话直说,不必见外。 裴云谨说:”她被人逼着服下了绝情蛊,我碰她一次,体内的虫子要噬咬她一次。大哥,她很怕痛,一点点痛都要哭很久。我不知道那蛊虫在她体内究竟待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究竟哭过多少回,掉过多少眼泪。” 裴云瑾不敢深想。 若深想,他立刻就要挥兵杀入皇宫去剁了林冲渺和吕守一的脑袋。 虽已入清晨,天却未完全透亮。 屋里还点着灯,烛火摇曳在裴云谨的脸上,照亮他脸上的怒气。 上次见面,弟弟才八岁,拿弓箭射杀敌人时,还会被吓哭。现在他家老幺居然要去媳妇了,真有出息啊! 柳云鹰一直笑看他讲话,听到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抑。 裴云谨绷着脸,斜着眼睛看他,“大哥也是过来人,何必笑我!” “我可没你那么傻!”柳云鹰只感叹一物降一物,他这弟弟从小便极为聪慧,才被镇南王选去过继。可现在,他家最聪明的老幺因为喜欢上了个女人,脑子像是被狗吃了。 柳云鹰冲裴元瑾笑笑,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情蛊,当年潇湘娘子为了跟他丈夫和离,才撒了个谎,布这个局。结果她丈夫没信,旁人却信以为真。” “那她是被林冲渺骗了?”裴云瑾自言自语。 柳云鹰无奈地摇摇头,“她有没有被骗我不知道,你肯定是被她骗了。” “她没有骗我。”裴云瑾选择相信林萱:“因为服了蛊虫,她很久都没再长高,也没有来葵水。她说服下蛊虫后,容貌会永远停在十四岁。” 柳云鹰笑着叹气:“枕边风真管用,你现在连亲兄弟的话都听不进去。” 裴云谨不吭声,脸上笼罩着一团黑气。 兄弟俩久别重逢,原应该和和气气叙旧才是,可兄长一开口便加枪带棒数落林萱的不是,不由得他摆起脸色。 柳云鹰是兄长,不跟自己弟弟见气,解释道:“有一蛊,名曰避子虫。你知道的,西疆向来以女子为贵,女子一生只育二子,无论男女。生完后,她们将孩子丢给男人带,只管自己去耕田、打仗、外出经商。女子将此避子虫服下,可终生不再受葵水之困,还能美容养颜,延缓衰老。” 柳云鹰一直笑,笑得腮帮子疼,他叹道:“说什么被男子碰一次体内的蛊虫便咬她一次,那是她瞎编出来骗你的鬼话!” “骗就骗吧!”裴云瑾强撑着笑:“我原也是担心她会疼。” 那么娇气的人,烫到手指都要哭很久,何况是被蛊虫咬呢?裴云瑾安慰自己:“只要她不疼就没事。” 她可能是年纪小,容易害羞,才不愿意被他碰,才会撒谎骗他。可他被骗,被大哥取笑,心情低落下来,哪怕脸色如常,话却少了。 裴云瑾好看的远山眉毛颦起,桃花唇微抿,无论柳云鹰说什么,他都不再说话。 兄弟俩相对无言,热闹的房间,重归于安静。 过了会儿,柳云鹰忽然又笑,他语气上扬:“老幺,你这品味也不怎么样嘛,居然喜欢这样一个——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这刁钻的口味。你们南疆是没女人了吗?” 柳云鹰好笑的盯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人。 又过了一会,他吸了口气,勉强承认:“好像也没那么丑,初看确实不行,多看几眼也算顺眼。好吧,勉强算她是个美人,盘靓条顺。尤其屁股大,好生养!” 大哥在说谁屁股大?裴云谨抬头,顺着他挑剔的目光往外看,待看清楚来人,没好气道:“那是她的婢女惠兰。” 惠兰一进房间,便看到个容貌俊美,嘴角含笑,眼带桃花的男人坐在上首,满脸不高兴地看她。 ——他长得真漂亮啊,比女人还好看! 接着,惠兰吓了一跳! 那个漂亮男人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指着她的鼻子骂。 “放肆!快把你手上的镯子摘下来。” 他声音又轻又锐还带着气音,像是羽箭穿破空气的声音。那种羽箭极为锋利,滑过喉头的瞬间,就可见血封喉。 第23章 惠兰还未从惊吓中回神,只见裴云谨走过来,向她伸手。 她把镯子取下,交给裴云瑾,却听见他道:“她如果不喜欢,大可以还我,何苦要将它转赠与你,还刻意让你带着镯子来见我。” 惠兰替林萱辩解:“贵主还小,不懂得欣赏金银玉器,她见这镯子不像是贵重物件,才将它赐我。她、她喜欢吃甜食,世子爷送的那个厨子,她一直心心念念着说要把那厨子带回宫去——” “老幺你听见了吗?”柳云鹰看看惠兰,冷笑:“她的主子嫌咱们家镯子不值钱,配不上她的高贵身份,才随手赏给了下人。母亲要是知道自己的遗物竟被人如此践踏,哪怕在九泉之下也能气得活过来揍你。” “大哥。”裴云瑾道:“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待我去问问她。” 柳云鹰哼哧一声,道:“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她如此践踏你的心意,你还要替她说话。依你如今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苦自降身份给她做低伏小。” 柳云鹰也没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弟居然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这个傻子,被骗也不知道生气! 真是个被卖了还要给别人数钱的傻子! 柳云鹰打开带来的药箱,从排列整齐的瓶瓶罐罐中拿出个白玉瓷瓶出来,扔到裴云谨面前。 “让她每日服一颗,连服三日,最多半月,她的葵水自会恢复如初。” 等候在一旁的蕙兰听得满头雾水,她对林萱的事非常在意,瞪大好奇的眼睛:“这药丸子真有这么管用?我家姑娘今年十四,从未来过葵水。” “失敬失敬!”柳云鹰背起药箱,笑道:“看来你家姑娘还是位行家里手。” 他抿着嘴,语调微微上扬:“十四岁还未来葵水?也就是说她从十一二岁就开始服避子虫了?” 柳云鹰微微俯身,一根手指勾起惠兰的下巴,语带轻佻:“你主子竟是人间绝色,才十二岁就担心自己被人惦记——”柳云鹰顿住,眼神一黯,看向裴云瑾:“你刚才说林冲渺骗了她——她是林冲渺身边的人” 柳云鹰松开惠兰的下巴,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厌恶,“我知道你主子是谁了。” 他对裴云谨说:“老幺,哪怕这世上的女人都死绝,你也不能喜欢她。不过,她若是真有那么好看,你可以先将她收用几次解解馋,等你腻味了再杀。“ 说完,他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才刚起床便匆匆赶来见柳云鹰的岑先生,急急忙忙追在他身后:“大公子,怎么才来就走了?消消气——这怎么刚来就要走呢?”他紧跟在柳云鹰的身后,追了出去。 房间里立刻恢复安静,不晓得哪里来的飞虫,“嗡嗡嗡嗡”围在裴云谨身旁打转,他枯坐着,看向慧兰手上的玉镯,口中只觉得苦涩。 他脑子里噼里啪啦地,燃起了高高火焰,连同他的眼睛都被灼伤。 他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巨焰熄灭。 宁先生过来禀报,河南道疫情爆发期间趁机涨价的粮行老板已经被抓捕,他问裴云瑾此人该如何处置。 若在平时,裴云瑾为博得贤名,只会夺他家产,饶其一命。 可今日裴云瑾却冷冷道:“先游街,再斩首。” 他说完这句,倒把宁先生惊了一下。裴云瑾从小老成持重,稳稳的端着世子风范,很少会像现在这般失控。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被气成这样。 有了宁先生这件事打岔,裴云瑾认为自己已将情绪收拾干净,于是起身朝林萱住处行去。 林萱作息随邧帝,多年养成的习惯,天不亮要起床做早课。她现在住裴云瑾的别院,不用早课,一大早醒来只觉得无聊,便拿了几本书到院子里的躺椅上去看。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玉足上。这院落里的花园虽小,却设计精巧。高大的榕树为她遮挡大半阳光,假山畔的泉水丁咚,合着树梢的鸟鸣、廊角的风铃音,共奏欢快的乐曲。 她抱着一壶滇州特产野梨酿开怀畅饮,昨夜的话本子还没看完,她今早接着看。 裴云瑾的书房里只有棋谱、舆图、兵书和讲大理的国策之论,太过无聊! 这话本子是惠兰好不容易才从附近的镇上买来的。 这本书大约是女子所写,并非寻常的《道士与狐妖》、《狐妖与书生》、《艳鬼和捕快》之类的风流韵事。 虽是风月,却写尽另一种无奈。 书中女子小英乃家中老幺,家里贫困揭不开锅,常年饿了这顿没下顿,一家人只好商议将小英嫁出去,换取嫁妆来糊口。 有两人同时向小英求亲,一人为同村英俊少年,是她的青梅,两人情投意合,但他家里的家境跟小英家里也不相上下。另一人为邻村富户,年长小英二十,前头夫人已去世,留下两个孩童需妇人照看。 小英家里虽穷,却十分通情达理,任她自己在此二人中挑选。一个是容貌俊秀的青梅竹马,一个是能当她父亲的金主爷,小英陷入苦恼。 林萱正看到小英纠结万分,无法抉择时,裴云瑾来了。 裴云瑾已经平静,然而当他见到林萱时才明白现在的平静不过是虚相,他根本无法平静。 林萱放下手里的书,问:“三日之期已到,我可以回宫了吗?” 天渐渐热起来,阳光刺眼,使得裴云瑾眼中即将熄灭的火苗重回燎原之势。 甚至,连她噙着笑的眼睛他也无法再容忍。 他将掌心摊开,“这镯子,你送给了惠兰?” 林萱见他把镯子拿出来,才终于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站起来。 这镯子对他很重要,她只庆幸自己做得对。 “我不爱戴镯子,见惠兰喜欢便给了她。” 裴云瑾盯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讽刺,“你怎么能将我给的镯子赠予别人?” 一缕阳光洒落,几珠稀松的白山茶朝着微弱的阳光展露清纯媚态。 林萱触到他审视的目光,心中一凛,将目光移到身旁的白茶树上,她摘下一朵白茶,别在耳畔,满脸娇气蛮横:“是你说镯子不重要,若我不喜欢,随便扔哪儿都行。我送给惠兰,总强过将它随便扔角落里吃灰吧!” 她看着白茶,笑得开心极了。 可恶! 她竟然毫无悔意,将他手中的镯子看得比地上的石头更低贱。 裴云瑾的眼睛被怒火灼伤,连不远处的大榕树都模模糊看不清,他只能勉强看清榕树下的林萱穿着薄薄的春衫,站在开满紫色芍药和红色杜鹃的花园里,笑容幽黯,像极了勾魂夺魄的艳鬼。 就连叮咚泉水和廊庑下的风铃声也在嘲笑他竟被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树梢悦耳的鸟叫声却像极了她银铃般的笑,他还在自欺欺人:林萱还小,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许她有什么苦衷。 林萱脸上带着笑,心跳却快得慌。 裴云瑾十二岁入战场,他身上的杀气是用敌人的鲜血浇灌出来的,当他板着脸,面无表情之时,身上发散的气场仿若雷霆万钧。 前世,林萱见过他穿着铠甲杀得满脸是血的模样,现在的他,虽然脸上没有血,杀气却比从前更甚—— 林萱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在裴云瑾面前也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纸糊的老虎面对真正的丛林猛兽,她那薄如蝉翼的纸皮,风一吹,“刺啦”就被撕的粉碎。 面对杀气腾腾的裴云瑾,她根本无法抵抗。 林萱对危险有极敏锐感的知力,她忍下逃跑的冲动,走到他身边,轻轻捏起他的一根手指,晃了晃。 “你生气了?” 她声音娇柔,说不出的可爱,裴云瑾只冷冷盯着林萱,依旧面无表情,“松手!” 林萱感受着裴云瑾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凌迟一般的视线,忍下恐惧,忍下战栗,满脸乖巧的牵着他走到躺椅旁推他坐下。 裴云瑾又高又大,林萱还不急他肩膀,推他坐下需费很大力气,再加上她又被吓得腿软——她真不是存心勾引,只是因为腿软,才不小心坐到了裴云瑾的腿上。 “铭泽哥哥。”她只好将错就错,也不等裴云瑾开口骂,主动将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满脸懊恼和忏悔:“那个镯子很重要吗?我错了,我不该将镯子送给惠兰。” “哼!”裴云瑾只冷笑,不理她。 “你一定很生气吧!”她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沉痛悔悟:“我真是蠢极了,听你说那镯子不重要,只是送给我把玩的,我就真以为它不值钱,拿它赏给了惠兰。我太过愚蠢,简直呆头呆脑,你好好骂我吧!” 她还笨?何苦这般谦虚。 裴云瑾低头看着在自己颈窝旁吐气如兰的林萱,那低眉顺眼的样子,仿佛真是后悔万分。 她身体紧绷,轻轻颤抖,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像极了正被猛兽追赶而慌不则路的小白兔。 裴云瑾挪开眼睛,看向一旁的话本子。 她这些巧言令色的本事,都是从风月话本子里学来的吧。 她就是靠着这些本事,才将狗皇帝和吕思净哄得团团转吧。 吕思净不像是容易色令智昏的人! 宫里头掌权的太监,他都接触过,唯吕思净头脑清晰、目光长远,比之其师吕守一有过之而无不及。 伴君如伴虎,邧帝喜怒无常,吕思净在他身边从不犯错,可见其聪明才智远超常人。 令人震惊的是,在他怀中撒娇的这个女人,竟连吕思净都能拿捏住! 裴云瑾微微眯起双眼看这个巧笑嫣兮的小姑娘,心想:她对吕思净撒娇时,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没脸没皮的管那太监叫“好哥哥”? 可他一贯铁石心肠,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她几句花言巧语哄的心肠柔软,将这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第24章 “哥哥——” 吕思净睁开眼睛,仿佛听见了林萱的声音。 林萱今日必须回宫! 三日前,邧帝解除了阳奇峰的职务,今日又将阳奇峰恢复原职。 宫里头,邧帝三日未见林萱,几乎快要发疯,他同时派出阳奇峰和吕思净,命他们今日务必要将林萱带回宫中。 吕思净三日前便已从阳奇峰处得知,林萱藏在裴云瑾的别院。他本在第二日就要将林萱接回,可阳奇峰告诉他,裴云瑾正在想办法给林萱解蛊毒。 私下里,林萱偶尔会叫他哥哥。 吕思净背靠马车侧壁微笑,他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 他三岁认字,四岁便开始沉迷于读书。妹妹虽也聪慧,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总是要在他读书时跑过来,拉他出去玩。吕思净若不肯去,她便要哭鼻子。 林萱也总是这样,求他办的事,若他不答应,她就会使劲哭鼻子。 妹妹还很爱发脾气,因生得既漂亮又聪明,小小年纪便学会怎么哄人,她从来不说话得罪人,唯一敢得罪的只有他这个哥哥。 当妹妹生气时,皱着鼻子轻哼:“我最喜欢的人是母亲和舅舅,最讨厌的人是哥哥。” 他听了也不生气,只需轻飘飘说一句:“太好了,以后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看书。” 妹妹听了,愣住,眼珠子一转,立刻改变口风:“哥哥真笨,我刚才是逗你玩的呢。”她立即哒哒跑过来,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口,讨好道:“我最最喜欢的人当然是哥哥呀!” 吕思净笑了笑,随手从武陵陶瓶里摘下一朵垂丝海棠,放至鼻间轻嗅,可惜无甚香味。 林萱喜欢有香味的花,他出宫太匆忙,来不及去御花园给她挑些有香味的花,只好退而求其次,摘了一束垂丝海棠装饰在马车里,只希望她看见花后能开心些。 他掀开绣着金丝牡丹的纱帘,推开绘着金雀的车窗,看向车窗外簇拥的仪仗,问:“还有多久能到?” 底下的人道:“回禀提督,前面就是世子别院。” 吕思净叹气,皇帝自以为对林萱好,派了最气派的仪仗来接她,却不知她其实很厌恶这些描金画朱的物件,更厌恶繁杂的宫装和灰沉沉的道袍。她喜欢赤着足,披着发,踩在石子路上咯咯笑。 吕思净知道,林萱想出宫,她渴望自由,每次看见笼子里关着的鸟都会想起自己的处境。 久而久之,宫里的嫔妃和公主们都不敢提着笼子出现在她眼前,因为她太霸道,总会夺了人家的笼子,把里面的鸟放飞出去。 她的霸道,是支撑她守护柔软的力量。 她的跋扈,是她用以藏匿善良的盔甲。 她爱演戏,是她受过太多伤害,再不敢交付真心。 吕思净把碾碎的花从扔出窗外,拿帕子轻轻拭手。 萱儿,别急,再等等! 等我报完所有仇,一定带你出宫。 到那时,我陪你飞去天涯海角,飞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任何地方! “铭泽哥哥——”林萱声音又娇又甜,连花园里的杜鹃都听得羞红了脸。 “你给我起来!” 裴云瑾正颜厉色的看着赖坐在他膝上的林萱,一脸冷若冰霜。 林萱愣愣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长的好看,以往遇着不顺心的事,她撒娇耍赖哭鼻子,只要将这一套演下来,任凭再冷的心肠都要变得比水还柔软。 然而,今日却不管用。 裴云瑾用力掰她搭在脖子的手,想将她从身上挪开,可她却更加收紧了力道,“铭泽哥哥,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好不好,我真的知错!” 林萱将他搂得更紧,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 她腰肢纤细,轻轻一掐就能碎裂,裴云瑾怕伤到她,只是随便抗拒了几下,便不得不认命屈从。 她眼神摇摆不定,明显是在撒谎。 她的道歉,裴云瑾一个字都不信,他捏着她的下巴,毫不怜惜地收紧力道:“你既已知错,该怎么罚,自己说。” “你别这么凶,我害怕!”林萱眼神闪躲,手从他脖子上垂下,眼泪汪汪,随时准备好见机逃跑:“我知道自己太蠢——” 裴云瑾看她又哭了,一边埋怨她胆子太小,一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太凶了。要不然怎么才说了她几句,她就又掉眼泪。 “你不讲理!”她抽泣了几声,满脸伤心:“我那天晚上就问过你那个镯子是不是很重要,是你说送给我随意把玩的。都怪你,你明知道我蠢,却偏不肯明说,存心诱我犯错,还想借机惩罚我。” 她泪盈满眶,一颗一颗从眼角滑下,眸中水光变淡,又重新聚拢,再度溢满,又是一颗颗珍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最难消受美人泪!” 裴云瑾第一次入军营时,听到这句荤话,当时的他年纪尚小,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只记得有人说:“哭哭哭!在我们老家,有些娘们就知道用哭来威胁男人,可偏偏那些没骨气的傻冒愿意上当。可惜我是没女人,若我有女人,她哭一回,我便揍她一回,一定要揍得她再也不敢哭为止。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气概。” 这番言论,引起了满堂哄笑,马上有成家立室的人站出来摇头笑话那人:“我看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女人了!” 此时此刻,裴云瑾见到林萱脸上一颗颗滑落的泪水,才终于明白什么是“最难消受美人泪”。 “你真的知错?”他声音平静。 林萱脸上的泪,滚落到他的手背上,渗透进他身体里,将体内的巨焰彻底熄灭。 林萱被他捏着下巴,一脸害怕的点点头。她还在抽泣,却敢大着胆子将他的手从自己下巴上挪开,见他不放手,又娇气的埋怨:“我疼!” 裴云瑾只得松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争气的软了几分:“你这倒打一耙的习惯,以后要改一改才行。” 林萱泪眼汪汪地看他,似乎听不懂他说什么。 裴云瑾狠狠心,打定主意要治她。 他不能再凶她! 否则他跟那个说要靠打女人来显摆男子威风的蠢汉子有什么区别? 可他也不能再由着她拿捏,于是冷着脸,严肃道:“你别回宫了。我来安排,一定让林冲渺相信你已经死。再等等,我会帮你杀了狗皇帝和吕守一为你出气,只要你以后肯乖乖留在我身边!”裴云瑾面无表情的看她:“以你的身份,当我的正妃有些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我父亲最看重子嗣,你多给我生几个孩子,将来父亲看在孩子的份上,总要给你名分!” 不要,她才不要给裴云瑾生孩子,更不要被他囚禁在后宅。 林萱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裴云瑾的下属说话,乍然听到别人的声音,她吓得急忙起身要躲开。她要脸,不愿意别人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可裴云瑾却死死搂着她的腰,寸土不让,林萱只好把头埋在他怀里装死。裴云瑾见她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她刚才不是胆子挺大的吗? 坐上他膝盖、搂着他脖子不松手的时候,可一点都没觉得害羞。 与此同时,属下在朝颜花垂拱门下禀报:“世子,宫里的吕公公来了。” “退下!”裴云瑾面色一冷,对着外面高声道。 别院外,吕思净一直在等候。 下属已经将信息报进去了,却没有从裴云瑾那里得到明确的回复。 管事只好赔笑着对他说:“世子现在正忙,还请您稍等。” 吕思净含笑道:“没事,咱家来不为打扰世子。与世子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咱家是来接贵主回宫。” 管事一脸为难的笑:“吕大人,贵主是世子的客人,不经世子同意,我就这么将贵主交给您,世子也不会饶我。” “那你即刻去知会世子一声。”吕思净不疾不徐地道:“他再忙,听你说一句话的时间总有的。” “吕大人,还请您不要为难我!” “劳烦管事再去通禀一声吧!咱家身上有圣旨,必须保证贵主的安危。莫非你们伤了贵主,怕宫里找你们麻烦,才阻止咱家去见贵主?” 管事冷汗涔涔:“要不,劳烦您再等等,我去里面催催看?贵主若同意您进去见他,我也不敢阻拦。” “好,最多给你半个时辰。” 吕思净带来的人已经将宅子围得滴水不漏,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若半个时辰之内他见不到林萱,会直接带人硬闯进去。 管事听得汗流浃背,世子现在正跟林萱腻在一起,他也不敢保证,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分开。 只是,现在该在怎么办? 管事只得陪着笑脸,暂先退下,出了门,匆匆去向宁先生求助。 吕思净听到管事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却反而放松,萱儿应当无碍。若她真的遭遇危险,裴云瑾怎么会让个藏不住事的管事来应付他? 她大抵是又淘气,将端庄儒雅的裴世子惹恼,正在被小惩大诫,才不能出来吧。 想到她那令人头疼的脾气,吕思净摇摇头,叹气! 第25章 昨夜邧帝头疼,一夜未睡。 今日做完早课,与吕思净促膝详谈:“萱儿跟吕守一不对付,她记仇,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偏你师父也狗胆包天,总想着欺她。他仗着自己对朕有那么一点汗马功劳,一直恃宠而骄,近来行事越发无所顾忌!” 吕思净垂眸看向暗红色地砖上的布偶骨头,邧帝讨厌狗,巧儿的玩具怎么会在这里? 他很快从神游中醒来,明白邧帝是要他表态。 吕思净低头不语,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言多必失,他只需认真倾听即可。 果然,邧帝又道:“吕守一有功劳,朕都记在心里,也给了他足够的权利。现在他权倾朝野,无论宫里宫外都要喊他一句‘老祖宗!’可这些权利都是谁给的,是朕给的,他应该满足了。” “都说人心难测,总是有了还想有,要了还想要。朕琢磨了好久,他现在敢对萱儿动手,来日是不是也敢对朕下手!家里养的狗,不一心一意看管家门,竟胆敢反咬主人一口,朕越来越容不得他了!” 吕思净听了很久才谨慎开口:“陛下三思,掌印现在对陛下还有用!” 他是在替吕守一求情,证明他是念旧之人,邧帝也念旧,他欣赏念旧的人。可他嘴里说出“掌印”二字,就十分微妙。 他不再称其为“师父”,是代表他已经做出选择。 邧帝闻弦而知雅意,笑道:“那么紧张干什么?朕能跟你说这番话,便代表朕更相信你。你别害怕,朕虽然脾气不好,却也是很讲道理的。” 吕思净听着邧帝说话,脑子里冒出来“外甥似舅”几个字。 林萱的性格,不像爹不像娘,倒有几分随了邧帝。 只是,当刁蛮的小姑娘脆生生地说出“我还是很讲道理的”几个字时,总带着些活泼灵动的俏皮和娇巧伶俐的可爱。 同样的几个字,出自九五至尊之口,便只剩下荒唐。 “你发什么愣?”邧帝用拂尘柄敲他的头:“难道朕在你心里是不讲道理的吗?” “奴才不敢欺君。”吕思净笑了笑,实话实说:“陛下您大部分时候讲道理,只有生气的时候不讲道理。” “朕也是个人,又不是神仙,哪能时时刻刻都讲道理呢。”他站起来,长叹一口气,左手包右手,朝丹房内的三清尊神塑像拱手一拜:“福生无量天尊!” 他站直了身体,又道:“朕便是因为想不明白许多道理,才选择潜心修道,希望天上的神仙能解我困惑。” 又问:“你刚才说,吕守一对我还有用是什么意思?” 吕思净跪下:“奴才听说,这次河南道疫情死了三万余人。” “远不止这个数。”邧帝叹道:“从疫情爆发,截止三日前收到的消息,已死了十五万人。有些百姓天生体弱,瘟疫未能痊愈。即便以后他们的瘟疫能被治好,五脏六腑已然受损,等同残废,再也不能参与田间劳作。” 吕思净只听到这些数字都觉得后背一阵寒凉,而邧帝却语气轻松,好像死的那十五万人,不是他的子民,而是地上一窝蚂蚁。 邧帝问:“你提起这个做什么?” 吕思净磕头:“陛下可知,此次疫情并非天灾,实乃人为。” “你有证据。”邧帝目露凶光。 吕思净从怀里掏出一张遗书,递给邧帝,这是前任户部右侍郎张逸之留下的绝笔信,信上详细记载了李远山借修宫殿之名贪墨户部银子的详细始末,以及河南道赋税空虚的详细情形。 因为大梁朝廷无能,官员从上到下贪墨腐败,国库早已亏空多年。 为讨好林冲渺,李远山大修宫殿庙宇,扩充别宫,借着机会在里面捞银子。 国库的银子从哪里来? 都是从百姓的税收中得来,百姓的税收要上交户部,而户部的丁明辉又是出了名的锱铢必较。 他们从户部捞不出太多银子,便令寻他法。于是,他们纵容豪强强行圈地,强买强卖,逼迫良民百姓卖身为奴。 河南道是中原腹地,土地宽广肥沃,人口也最密集。这里百姓被逼无奈,举旗造反,杀豪强,反朝廷,势要夺回自己的土地。 造反一事,追溯源头会要责问到李远山身上,李远山怕自己做的事曝光,竟然暗中散步瘟疫,导致河南道灾情扩散,直接影响到了临近的几个省。疫情爆发于河南道,而他李远山远在京城,朝廷追求起责任也轮不到他身上。 死的人那么多,谁还会记得一千多个农民聚众造反的小事? 他要用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盖自己的小错。 “朕知道了。”邧帝看完信,愣怔了一瞬,淡淡道:“李远山之辈,鼠目寸光,视人命如草芥,视百姓为蝼蚁,任意践踏,不顾社稷安危长久。而吕守一却更擅权衡之术,他想在司礼监的位置上坐得更长久,既要讨好朕,又要让李远山有钱拿,要百姓安居乐业,还要西疆安稳没有战乱,他才能安安稳稳的掌司礼监之权。 现在,河南道的疫情还没有完全结束,李远山纵容豪强兼并土地,逼良民卖身为奴的事也还未解决,得先留他性命。 目前,朝廷里能收拾李远山的,也只有吕守一。 “吕思净,朕给你三个月时间…… ” 从回忆中醒来,吕思净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眼神晦涩阴黯,他恨自己能力不够,居然还要三个月时间才能除去吕守一。 萱儿还得担惊受怕三个月时间! 林萱只听到有人说话,便吓得惊慌失措,一时间没听清楚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裴云瑾说要她生孩子。 裴云瑾这是要囚禁她! “我不要——” 裴云瑾冷着脸看她。 “铭泽哥哥。”林萱这回是真的被吓哭了,“我才十四岁,还未及笄,不能生孩子。” 林萱见他不理自己,便知他一颗心硬如磐石,不如狗皇帝那般好对付,她捂着脸,哇哇大哭。 “我才十四岁怎么生孩子!听说生孩子好疼的,我不要。” 她此时是真哭,眼泪不再一颗颗掉落,哭得毫无美感。 “我们南疆女子都生育得早,十四五岁便能有三个孩子,左手抱老大,右手牵老二,背篓里的是老幺。”裴云瑾想起她的满口谎言就来恨。 “可、可我是北疆人!”她咬唇抽泣:“我母亲便是因生我而仙逝,我怕极了。” 裴云瑾恨得不太坚定的眼神中,出现一丝恍惚。 她虽哭得认真,却抓住这丝希望,不屈不挠的恳求:“你若生气,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把我关起来饿三天三夜都好,只是别叫我生孩子。以后我都乖乖听你的话!” “你为什么以后才肯乖乖听话呢?”裴云瑾听出她话中漏洞,冷笑:“从前是我对你太好,才让你以为我很好糊弄是不是?” 裴云瑾替她抹泪,笑得温柔:“我碰你一次,体内的虫子便咬你一次?你现在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因为体内的蛊虫在噬咬你的五脏六腑?” 林萱瞪大眼睛,傻眼。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再也哭不出来了。 难怪他今天怎么都不上钩,一脸镇定看她像个傻子似的唱戏。 在这短短的瞬间里,她深藏的羞耻心忽然冒出来,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裴云瑾低头看她。 他相信这个满脸错愕的小姑娘,这会儿是真的知道已经错了,开始好奇接下来她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 上午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还好院子里有颗高大的榕树可以遮挡,点点细光透过茂密的枝桠照在她的头发上,照在她泪痕斑斑的小脸上。 裴云瑾心情好转,听着泉水叮咚,廊角风铃声合着树梢的鸟鸣,悦耳动听极了。这院落原先的主人,于乐理上有极大造诣,他认为只有来源于自然的声音,才是世上最美的乐曲。 林萱从愣怔中醒过神来,愕然发现裴云瑾正满脸兴致的打量自己。 事关前程和自由,林萱明白自己不该犯糊涂,她轻搭在裴云瑾臂弯的手,慢慢往上挪,滑进他的胸口,在他的衣裳内侧摩挲了一阵。 裴云瑾静静看她作妖,见她从自己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神色冷静。 她不哭了,心里反倒有些失落。 他心疼她的脆弱,却又爱极了她哭泣求他原谅的模样。 林萱把脸上擦得干干净净,将耳畔的白茶摘下,戴在他的头上。 裴云瑾哼笑一声—— 这就是她讨饶的手段? 他继续冷眼旁观,不说话。 林萱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在他还没来得及提防时,她的唇便压了过来。 她的口脂,带有木樨的清甜。那样淡淡的芬芳,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柔柔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软嫩的芬芳堵着他的唇,纤细玲珑的身子颤颤巍巍在抖,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温柔。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似星光般洒落在蜿蜒攀附于大榕树的菟丝上,柔美而脆弱。 她再也无计可施,只能祈求他的怜爱。 这一瞬间,什么恼,什么恨都没有了,他只满心期待她能继续有所作为。 第26章 林萱贴了他许久才离开。 透过他漆黑的眸子, 她看见自己双颊绯红,眼神慌乱,略有些茫然。 她藏好恐惧, 强撑淡定,像个过尽千帆的大人物, 颇有大将风度的伸出细细手指,替他抹掉唇上的胭脂。 表情可以伪装,身体却不行。 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个不停。 裴云瑾将脸凑近, 额头与额头在一起, 他的冰凉碰到她的滚烫,直逼她的慌乱。 他小声的, 语带宠溺:“这就完事了?你不是很擅长跟人做交易吗?这样的买卖并不划算, 我可是吃了大亏。” “除了给你生孩子, 我什么都能答应你。”林萱微微嘟起的唇瓣上胭脂凌乱, 脸上的红晕将褪未褪, 眼眶里盛满一池春水, 声音软软糯糯比柿饼和鲜花饼还甜。 做交易? 她这几天过得顺心,脑子都变笨了, 她那天晚上去找裴云瑾就是想跟他谈交易的, 后来却被一个镯子打乱了计划。 都怪那晚夜色太迷人,鲜花饼太美味,他充满希冀的眼神,搅乱了她原本静谧无波的心。 “世子!”林萱深吸一口气, 理智回归, 柔柔的道:“你放我回宫吧,吕守一我可以自己杀。我现在年纪还小, 生孩子有可能会死,哪怕我侥幸没死成,生下来的孩子也极有可能夭折。” 她声音极其温柔,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在割他的心。 在她心里,他是这样无知浅薄的人吗? 说生孩子,只是话赶话说到了那。 他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啊! 经历过她将镯子送给惠兰的这件事,裴云瑾开始有些后怕。她像只扇贝,轻碰一下软肉,就将身体缩回壳子里,紧紧的躲着。 他怕自己将一腔真心倾诉后,林萱会彻底消失不见。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她误会,他就是这么浅薄的人,只图她的好颜色。 大哥教训得没错,他色令智昏,自欺欺人,脑子被狗吃了,只能任由她摆布。 她眉眼灵动,巧舌如簧:“我们北疆女人和你们南疆女人身体不同,需年满十六岁方可生育。虽然我没能力给你生孩子,但我并非一无是处,我可以给你打探消息。” 她步步为营,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溧阳长公主是不是还活着吗?吕思净一定知道的,虽然他现在不肯告诉我,但只要我继续去求他,他一定会心软。” 林萱绞尽脑汁的想证明自己对他有利用价值,毫无疑问,她若是男子,裴云瑾定将她收在麾下。 只是现在,他并不觉得高兴。 在他看来,林萱是在竭力说服裴云瑾,她不喜欢他,也不相信他喜欢她。 她喜欢谁呢? 是喜欢那个太监吗? “林萱!”裴云瑾扣住她的手腕,看到她眼底的痛,心底竟然有些快活。她没心没肺,伤他刺他,他也只能让林萱尝尝痛的滋味。“你也是用这种手段去求吕思净的吗?” 林萱纤细的手腕被他捏住,裴云瑾的手是拉弓箭的手,他手掌握力强,毫不费力就能将他的骨头捏得裂开。 林萱极力忍痛,却扬起嘴角,以微笑迎接他的怒火:“不是那样的。” 她不怕疼,疼能让她清醒,清醒才不会犯错,“至少,我从来没亲过他。” 一阵风吹来,将榕树吹得哗哗作响。不久前,她曾惬意的躺在这张躺椅上看风月话本子,那时鸟鸣花香,泉水叮咚,她娇娇柔柔哭着求他。 她是笃定了他会宠她,会顺从他,才会用哭来威胁他吧。 可他竟觉得自己愚蠢,被她糊弄了。 “我只亲过你一个人!”林萱抬起头,瞪大圆圆的眼睛看他,言出肺腑:“我、我真的只亲过你一个,我也想留在你身边。可是皇宫里的情形太过复杂,我这一路走来,太多的人帮过我。除惠兰外,吕思净帮我最多。我若是不回去,不仅他会被我连累,还有很多无辜的宫人也会被我连累。” “秋容道内塞着稻草的人皮已经够多了,至少不要再因为我而增添更多。”林萱越说越平静,脸上的绯红已彻底淡下,她说:“铭泽哥哥,人不能知恩不报,只顾自己快活。” 诚然,她花言巧语,她巧舌如簧,她满嘴谎言。 可她的心软是真的,善良是真的,她夸张盔甲下藏匿的脆弱更是真的。 裴云瑾又愧又恨,终于松开她的手腕。 危机暂时解除,林萱终于松了口气。 经过一番长长的算计,她已经累到虚脱,跨-坐在他膝上的腿也麻了,只能勉强扶着他肩膀,晃晃悠悠踩在地上。 裴云瑾见她站起来,一双雪白的玉足踩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虚扶着一旁的白茶,仿佛随时会倒。 她弯着腰,只穿一身薄薄春衫,薄如蝉翼般的丝绸下浅绯小衣能清晰看见,而藏在浅绯小衣下的又是另一重风光:小荷初露尖尖角,风吹衣动荷角现。 裴云瑾死死盯着那处,呼吸凌乱,喉头滚动。 她似有所觉的回头来看,瞪他一眼,把衣服拉得紧紧的,一双尖尖荷角,皆被掩盖。 他还什么都没答应,她这就准备走了? 不满她的敷衍,裴云瑾伸出手,轻轻一拉,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她又软又香,还很甜,裴云瑾低下头,唇覆下,细细吻她。 林萱傻傻愣愣的,完全不敢动,像是呆头鹅一般任由他唇舌驰骋。 她防心太重,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吓得不行,立即就咬了他一口。 裴云瑾舌尖疼痛,又笑又怒。 “是谁刚才说的,只要别叫她生孩子,以后都乖乖听我的!”他那张好看得完美无缺的脸,渐渐逼近,滚烫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林萱捂住他上挑的桃花唇瓣,下了死力气,捂得紧紧的。 他轻易就将她拿下,一只手将她两只不安分的手扣在身后,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头,唇在她嘴角轻触,微笑:“你什么都不会,需要人教。” 林萱不服气,她哪里不会,她看过很多话本子,什么都会。 很会的呀! 而且,这种事情,哪里需要学呢? 在她微微张嘴的瞬间,裴云瑾抓住机会,教她。 林萱一开始还挣扎,后面被他吸允得忘了挣扎,直到好久好久后,才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 “裴云瑾——”她捂着嘴,有点生气,“你技巧娴熟,是谁教的?” 林萱差点忘记,像他这样的身份,家里一般会安排通房丫头教他通晓人事。 “你这么聪明。”他呼吸很乱,还带着几分促狭的笑:“自己去猜。” 林萱很生气,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耳朵,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踩在石头地上,晃晃悠悠的走了。 裴云瑾去见吕思净的时候,厚厚的耳垂还红肿着,嘴巴被咬的痕迹十分明显,他见吕思净的目光在那处停留了许久,心中更加得意。 “吕提督,真是抱歉,刚才我在处理内宅私事,劳你久等了。”裴云瑾招招手,几名侍女进来,给吕思净换茶和点心。 “世子不必客气,我来接贵主回宫,劳烦您带我去见她。”吕思净不急不缓,语气温柔,却坚定有力,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是立于洪流中的粗壮大树,哪怕风紧浪急,也能岿然不动。 吕思净与裴云瑾对视:“时间紧急,我们立刻就需启程回宫。” “不急。”裴云瑾眉眼间透着轻松惬意,温言浅笑间尽展风流:“听丫鬟说,贵主正在沐浴更衣,吕大人若不信,我可让人领着你过去瞧瞧。” 因太监不是男人,他们在宫里也能伺候女主人洗漱、更衣。 若在平时,裴云瑾不会拿出这种事来恶心人,大概他现在受林萱影响,竟也变得刁钻刻薄,偏要揭人伤疤。 “沐浴!”吕思净愤怒的站起来,他突然变得杀气腾腾,倒把裴云瑾愣住:“你对她做了什么?” “惠兰,我是要沐浴。”林萱见惠兰只端着一盆水进来,又仔细交代了一遍。 惠兰的反应跟吕思净差不多:“你怎么了?” 林萱眼睛红肿,满脸疲惫:“别问了,你快让人抬桶水进来。” 惠兰盯着她打量了许久,从她表情里找不出答案,只好又端着水出去。 过了一会儿,两名侍女们抬着近半人高的柏川木桶进来,她们身后跟着几个抬水的杂仆。木桶很大,几个来回才将水填满。 待侍女们走后,惠兰关上门窗,见林萱解下衣服,踩着木凳,将一只脚埋进水中。脚踝才堪堪入水,她已痛苦得满脸狰狞。 惠兰一个不忍,将她的脚拉出水面:“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何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林萱还小的时候,常常被发疯的邧帝折磨。邧帝喜欢让人将林萱扔到池子里,按头塞进水中,看她在水中挣扎。待她奄奄一息时,再将她捞起来拍醒,醒来后又淹到池子里。这样周而复始的折磨,害得林萱差点因此丢了性命,从那以后,她最害怕洗澡。 若是嫌弃自己太脏,便站在浴桶里,让惠兰用水给她冲。可桶子里不能盛水,侧壁下方必须有洞口及时将水排出,浴桶里的水不能盖过脚踝。 惠兰拉着林萱的手不放,非要带她离开浴桶边。 林萱却轻轻推开惠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往水里跳。 她感受到头顶被水淹没,肺里快要炸开,皮肤一寸寸在刺痛,巨大的恐惧朝她侵袭,她也不逃。 她蹙眉咬牙,紧紧抱着膝盖,让自己记下现在的痛苦,任由这些痛苦洗涤尽身体关于欢愉的记忆。 那一点点快乐,与自由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惠兰眼睁睁的见她在水里无声哭泣,心里焦急如焚,却又不敢上前。林萱脾气太硬,最厌受人掌控。直到她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大口大口的呼吸,惠兰才赶忙拿着棉布将她裹紧。 给她擦拭身体时,惠兰愣住了,她见到林萱脖子处的咬痕,胸前尖角小荷上的抓印,被羞得脸通红。 第27章 相较于惠兰的羞窘, 林萱面色平静许多。 她解开棉巾,看向镜中的自己:容貌秀美,眼睛明亮, 面带春情—— 快乐的事可以享受,要做的事也不能忘记。 不知哪一日, 她才能远离皇宫,振翅高飞。 她看过舆图,大梁疆土幅员辽阔。 即便大梁以外还有别的地方,北疆以北是草原和雪山, 南疆以南有大海, 西疆以西有红头发蓝眼睛的夷族。 不快乐的事那么多,可是一想到那些她从未去过的远方和从未经历过的趣事, 即便有再多的不顺心, 都会变得辽阔开朗。 林萱微笑着张开手, 惠兰伺候她穿衣。她一抬眼, 见到镜中的惠兰眉头皱得紧紧。 穿好衣服, 林萱拉她坐下, 再次交代:“今日我就要回宫,你还是跟着裴云瑾走。已经过了三日, 狗皇帝应该不会再发疯, 我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我不放心你,吕守一没弄死我,必定要杀我身边的人饮恨,你先等等, 等我把他处理干净了, 一定会接你回去。” 外头的太阳毒辣,她早上还穿着单薄的春衫在树荫底下贪凉, 现在却穿得厚厚的。 一层春衫外套着一件短襦,外面还裹着件披风,她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也不怕热。 平时怕热的林萱现在一点不热,哪怕她现在穿得紧紧的,也还能记起来那双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时的触感。 惠兰见她又在发抖,再也忍不住了:“他到底把你怎么了?我原先瞧着你们两个花前月下的,他还送你镯子,我满心替你高兴来着。可你却把我镯子给了我,现在还把自己弄成这样。你就不能哄哄他吗?” “你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吕守一恨不得把你剥皮拆股,狗皇帝动不动要发疯掐死你,吕思净心里也没打什么好算盘。我看他虽然板着个脸,不像很好相处的样子,对你却一直是很好的,你倒不如顺从了他,好好哄着他,反正你也想嫁人,嫁给别人倒不如嫁他!若镇南王起势,他将来是储君,你给他生的孩子就是未来的储君,也没什么不好的。” “惠兰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都离不开皇宫了?”她语气轻飘飘,“还是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帮他来当说客。哦,我知道了,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我若嫁给他,你也要随我一起嫁给他。你喜欢他?这就是你的打算?” “我是那种背主的人吗?”惠兰一愣,气得站起来想骂她,又只好跺了跺脚,作罢。 “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知道你想离开皇宫,远远的离开京城,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可是你长得这么好看,走到哪儿都能招人。你的蛊虫能杀一人,能杀百人吗?你的匕首,可以防小贼,能防得住大凶大恶之徒吗?他是所有喜欢你的人里对你最好的,我是担心你年纪太小,想事情太浅,怕你看不清楚前程。现在若是错过,将来要可惜。” 惠兰觉得自己比林萱大了几岁,又在宫外生活过几年,便要跟她讲道理。 可她这些道理,林萱却听不进去,她也只能摇头叹气:“你既然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多说了。吕思净已经来了,他正在外面等你。” “吕思净来了?”林萱一愣,想起来刚才在花园里,有人进来禀报消息,好像在说“宫里来人了”,她当时又羞又怕,没仔细留意。 现在想想,吕思净应当就是那会儿到的。 林萱走到院子中,留恋的看着盛开的白茶和鸢尾,一旁的芍药花枝上有蝴蝶缠绕。 泉水叮咚,枝头鸟鸣,此间虽好,却也只是另一个精致的鸟笼。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杂念除去,转身朝外走去。 此时。 吕思净正在外院大厅与裴云瑾对峙:“她小时候差点被水淹死,此后一直怕水,连普通沐浴都像是能要她命。你究竟对她做下什么恶心事,让她强撑着非要沐浴?” 刚才的事,她竟觉得恶心吗? 裴云瑾胸口疼痛,如遭雷击。 他被恶心两字触动逆鳞,磨着后牙槽看吕思净,眼神凌厉:“你说我对她做了什么?我跟她情投意合,你情我愿,恩爱缱绻。这种事,怎能说与旁人听。” 吕思净脸色苍白,一巴掌拍在黄花梨木桌上,桌子应声而裂,摆在桌面的茶水点心摔在了地上,满地狼藉。 紧接着,他眼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冷光,抽出腰间佩剑,“叮”的一声,剑如走蛇朝裴云瑾脑袋刺过去。 剑一出鞘,空中有道白光闪过,眼见要刺中裴云瑾的脑袋。 裴云瑾却脚跟后撤,膝盖微曲,侧腰避开,剑刃堪堪从裴云瑾头顶划过,扫在了他身后的天水碧薄瓷花瓶上,花瓶拦腰裂成两截,一半完好留在案几上,一半掉在地上碎成片,花瓶半腰切口整齐,可见兵器锋利。 裴云瑾没带兵器,但他下盘很稳,拳脚功夫也练得不错,一个起势便攻上前,逼得吕思净手持长剑却无法施展,他三招内徒手夺剑,正要朝吕思净身上刺,却听见林萱的声音:“你快住手!” 裴云瑾碍于林萱,只好暂且作罢,把剑一收,还给吕思净:“看在她求情的份上,我饶你性命。” 吕思净替林萱出气不成,反要她求情,一时脸面无光,夺过剑,丢在地上,徒手与裴云瑾相搏。 没有剑,两人打斗起来反而无所顾忌。 裴云瑾拿起养君主兰的陶瓶往吕思净头上砸,满脸泥土的吕思净拎着蓝水云烟绣架扫到他脸上。 精美雅致的绣架支离破碎,花开正俏的君主兰奄奄一息。 两个张牙舞爪在对峙的人,一个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一个原是清冷疏离,俊秀如玉,此刻却都如同狰狞的兽,张开嗜血的嘴,互相要将对方吞噬。 林萱忍着头晕目眩,趁着打斗间隙,闯到两人中间拉架。 两人被突然打断,招式收不回来,一拳揍到林萱的肚子上,一掌扫到她耳侧,听她痛得抽气,才被迫停下。 裴云瑾恼她生受那一拳,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的迫问:“他就那么好,值得你以身相护?” 吕思净含痛的眼眸中充满了温柔,他抬手想摸摸她的脸,却又不敢,只说:“萱儿,退到旁边去,哥哥杀了他给你出气!” “哥哥”二字,挑起了裴云瑾心中的刺。 他逼近过去,揪着吕思净的衣领子,带他远离林萱:“你不过是个身体残缺的奴才,有什么资格替她出气?你以为自己是谁。” 林萱却像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捶他打他,咬他的手腕,在他微怔的瞬间,将吕思净从他掌心里夺出来,将他挡在身后,牢牢护住。 “他是我哥哥!在我不认识你之前就是我哥哥。吕守一几次三番要杀我,都是他及时给我通风报信,几度救我于生死。他没有资格替我出气,谁有!”林萱泪水涟涟,眼底充满冷漠:“世子,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可我的人,你不能动!” 裴云瑾冷笑。 一个惠兰被她护着,这就罢了,现在连吕思净都是她的家人吗? 他听见心里有道声音在讥讽的笑:“在她心里,恐怕你连她养的那只黑狗都不如!” 那样稳当的一个人,却频频因她而动怒,林萱并非铁石心肠,心底也有万千感慨。只是有些东西,比起舆图上她从未去过的远方,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不想当笼中雀。 也不想像上辈子那样病死于后宅。 也绝不可能被人制于鼓掌。 她的生命,哪怕只剩下一天,也要呼吸在自由的空气里。 隔着半张桌子的距离,两人目光焦灼在一起,俱都想起了不久前的纠缠不休和羞涩旖旎。 “我要回宫了。”她平静的开口:“答应世子的事,我会努力去做到。世子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在所不辞。” “承蒙世子不弃,几次三番助我于危难,林萱感恩于心。可我命运坎坷,这些磨难从小便陪伴在我身边,我早已经习惯。而世子走的路却跟我不同,您有您的康庄大道,我有我的独木难支。” “独木虽难支,但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身边也有知己好友相伴,无需世子怜惜。” 有了人撑腰就是不一样,他颧骨和眉眼被绣架刮伤,她都不来瞧一眼。 她肚子生受一拳,耳侧生受一掌,也不来哭着跟他撒娇,说她好疼。 她不用再绞尽脑汁的伪装,也不用费尽心思讨好,而是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 她刚才还穿着薄薄的春衫,现在却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她在防什么? 又联想到吕思净说她怕水,她即便怕水也要强行沐浴,是真觉得他很恶心吗? 裴云瑾转身,看向窗外的初芳芍药和浅樱杜鹃,这才三月初,已经热得人心躁动不安。 一阵窸窣声响动后,他回过头。 大厅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屋狼藉。 马车停在院子里,吕守一摆好踩凳,伺候她上马车。车醒过一片柳林时,林萱心跳忽然急促,她掀开车帘往外探,在茂密地柳林中看见一片白色衣角。 马车疾驰,很快离开了柳林。 第28章 马车里, 林萱给吕思净擦拭脸上的泥土,细心帮他上药。 吕思净有些惶恐:“贵主,使不得, 还是让奴才自己来吧。” “刚才不还说是我哥哥吗?现在见外也迟了吧。”林萱不适合伺候人,把药汁涂得他满脸都是, 湿答答的淋到脖子里,衣服上,弄得满车都是药水味。 她讪讪的把药还给吕思净,吕思净端着药下车, 避到车外去涂药, 换衣裳。 这个空闲里,有宫女上车给林萱净手, 伺候她吃点心。 吕思净收拾好再上马车时, 林萱正慢条斯理的吃着御膳房今早做的乌龙红豆糯米糍。 只要远离裴云瑾, 她能保持时刻聪明狡猾, 变得像另外一个人。大约是前世欠了他, 今生再见, 抛开七分假,总还留有三分真。 她又不是天生的冷硬心肠, 别人对她好, 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看着吕思净额头的伤,林萱淡淡问:“你这三天,日子不好过吧。” 吕思净微微张嘴,面露惊讶, 她怎么变得会关心人了? 倒是好事, 他笑得殷勤:“多谢贵主惦记,奴才安好。” “可我有点好奇, 你怎么就敢跟裴云瑾去硬碰硬?无论是你伤了他,还是他伤了你,你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林萱放下翠色的乌龙糯米糍,擦擦手。 “不行!”她正色道:“以前在宫里你都假装打不过我,我今天看你跟裴云瑾打架才明白你真正的实力,咱俩下去先比划比划吧!” “奴才雕虫小技,不敢在贵主面前卖弄。”吕思瑾垂首回答。 “别啊,你可是东缉事处的督主,我的功夫大半都是你教的。”林萱撑着腮看他:“你是怕伤我,才不敢跟我打对不对?吕思净,求求你了,你教教我吧,以后裴云瑾再欺负我,我可以自己动手揍他。” “好,以后每日下了值,我都来青玉宫教你。”吕思净满眼心疼,他责备自己还不够强大,不能保护她,才会累得她小小年纪就满腹算计。 他要更强一点,要让她无忧无虑,才能让她真正的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林萱突然问:“说起青玉宫,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溧阳长公主是宫里的禁忌?为什么狗皇帝听到她的名字就会发疯?” 吕思净眼眸微垂,面色不显:“贵主怎么突然想听这个?” 是裴云瑾让她打探消息吗? “是我先提问的,你如果不方便说,那就算了。”林萱有些生气,转开脸,去玩花瓶里的垂丝海棠。 吕思净眼睛一亮,她果然喜欢摆在桌上的花,他的心思没有白费。 他带着笑,缓缓道:“奴才入宫时,溧阳长公主便已仙逝,所知也有限。宫里有些关于她的文载,说她是先帝爷立的皇嗣女,十二三岁便能给病榻上的先帝批朱。大梁有过几位女帝,先帝爷原是想将皇位传给溧阳长公主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在宫里消失,接着,咱们这位陛下被先帝立为太子。又过了两个月,先帝病逝,太子登基。其他的,我也就不知道了。” “裴云瑾说,溧阳长公主对他父王有恩,可我再细问,他又不肯说。”林萱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宫里有记载,十八年前,镇南王入京城为质,酒醉发疯后欺辱溧阳长公主,被先帝施了宫刑。后来,听说是溧阳长公主求情,先帝才肯放镇南王平安离开京城。”吕思净顿了顿,才道:“奴才想‘所谓的恩典’大约指的是这个?” 林萱坐在马车里靠窗的位置,她已经感觉到热,解开了披风。 她靠着窗,脸上罩着一层忧虑,分明不高兴,可她眼神里却多了些什么跟往日不同的风采。 “她真的死了吗?如果她死了,埋在哪里呢?”林萱又问。 吕思净声音稳稳的:“每年冬月初三,陛下和掌印会出宫一次,给溧阳长公主做法事。奴才只知道她的忌日,并不知她究竟埋在何方。” 林萱半信半疑,但狗皇帝和吕守一每年冬月初三要出宫一次。 小时候,狗皇帝每次从宫外回来都会心情不好,都要把她吊起来抽打。 因为她每年在这一日都要丢了半条命,对此记忆颇深。 “可那跟我又什么关系呢?”她又道:“难道溧阳长公主是被我母亲害死的?所以他才恨我入骨?” 有些事情再往下说就是禁忌,伤了谁都不好。 “贵主,不开心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吕思净顿了顿,笑着转移话题。 “御花园里的白桃开花了,今年必定硕果累累。我记得贵主最爱那颗桃树,粉白的桃子挂满枝桠,果子又甜又脆。去年贵主踩着木梯去摘桃,还差点摔了一跤,今年可不能再亲自动手,这些事情,交给奴才们就行了。” “你不懂,自己摘的桃子才甜。” 她没告诉吕思净,其实她不爱吃桃。 因为有次她被邧帝罚不许吃饭,她饿狠了,才偷偷去摘桃吃。当时,邧帝站在一旁看着,目光痴痴的,莫名掉泪。 从此以后,桃花、樱花、海棠这些开得红艳艳的花;桃子、樱桃、柿子这些甜腻腻的果,都成为她的护身符。 “吕思净。”她忽然笑了起来:“我以后都不对你发脾气啦!” 吕思净看她笑得开心,自己也很开心。 她又说:“你今天给我长脸,我很开心,看来我以后都要对你好一点才行!” 吕思净低下头笑,强忍住泪意。 他又想起了小时候—— 妹妹被母亲责罚,他去说情,母亲才松口不再罚她。 妹妹逃了顿打,扯着他的袖子,甜甜的说:“哥哥,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生气拉!母亲本要将我屁股打肿,多亏有哥哥求情。哎呀,我的哥哥真好呀,我的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呀。” 林萱见他低头抹泪,也知道他又想起自己妹妹了,于是拿了个点心哄他:“哥哥吃点心。” 吕思净擦干泪,露出淡淡的笑。 直到午时过后,他们才回到凌霄殿内。 偏殿里,吕思净早已给林萱备好道袍。 待她换好衣服,进去见邧帝,规规矩矩给他磕头,“陛下,我回来了。” 邧帝见她气色尚好,耳侧却是红红的,问:“这是被人打的?” “太高兴,不小心摔了一跤。”林萱乖巧的跪在邧帝面前,小声说:“我不小心掉在河里,被大水冲走,幸得山里的农户相助,才得以活命。我昨日才走出山里,身上又没有银子,愁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宫。今日早上看见吕思净来接我,蹦蹦跳跳上了马车,没坐稳,‘啪’的一声,掉了下来。” “你觉得朕这么容易被糊弄?”邧帝冷哼:“别以为朕不知道,这三日你都住在裴云瑾的别院里。” “诶。”她惊讶得眼睛圆圆的:“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呀?您不生气?” “生气又能怎么办?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揍你?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邧帝嘴里说着不生气,却又忍不住试探:“这三天,你都干了些什么?裴云瑾有没有委屈了你?” “这世上还有谁能委屈了我呀!”她歪着脑袋,笑嘻嘻的往前跪了两步:“我脑子聪明,嘴巴也不笨,身手又利落,向来都只有我让别人吃亏。” “不过,掉到河里是真的,裴云瑾的人找到,把我扔在别院里,他自己有事,去了河南道。我被他囚禁在别院,看了三天话本子,然后吕思净就来了。” “就只有这些?”邧帝笑了笑:“你再想想?” “还有?哦,滇州的鲜花饼好吃,我得找裴云瑾要了他别院里的那个厨子。”关于这些,都是裴云瑾事先跟她对好的口风。 事实上,邧帝收到的消息,也是裴云瑾把林萱藏在别院,他自己去了河南道。 邧帝看着林萱,她说“囚禁”倒也有些严重。追根究底,裴云瑾将她藏在别院,也是为了保护她。 邧帝看着她道:“还跪着做什么?出去一趟,还这么多礼了。” 试探这么久,见他没有发脾气的预兆,林萱又要作威作福:“我这不是听吕思净说,陛下要杀了我为吕岳崧报仇才吓得不敢回来吗?我也是伤心呀,在陛下心里,我竟连一个吕岳崧都不如。” “好了,你什么也别说,咱们都各退一步。”邧帝叹气,道:“吕守一已经病了三天,司礼监的奏折堆了厚厚一叠没人处理。你去库房挑些东西,找个理由赏给他,让他消消气。” 听到吕守一的名字,她懒得再装乖,哼哼道:“陛下这是要推我入虎穴呀。” “虎什么?不过就是自己家里养的一条狗,你真对付不了他,算朕白教你。” 林萱瘪瘪嘴,道:“陛下一点都不心疼我,那老东西经常剥人皮,我一看见他就想起秋容道挂的那些人皮,吓都要吓死了。” “库房里的东西,你也可以自己也挑几样喜欢的。”邧帝顿了顿,又道:“以后库房钥匙都归吕思净管,你缺了什么,只管找吕思净要。” 林萱这才高兴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邧帝笑:“你放心去,朕现在清醒着,那老东西不敢伤你。” 她还赖着不走,“我刚回来,让我休息一会儿,明早再去。” “去吧,小祖宗,姑奶奶。”邧帝叹气:“你去把他给叫起来替朕批奏折,办完这事,你想怎么休息都行,朕允你三天不用来听早课。” “那可不行。”林萱跪在三清祖师塑像前拜了拜,起来道:“我可是一心向道的,必须诚心。” 一抬头,林萱居然发现邧帝好像苍老了许多,还多了几根白头发。 邧帝顿了顿,又交代林萱:“这次裴云瑾从河里把你救起,朕和你都欠他一份人情,待他从河南道回宫后,你挑一份礼,避开吕守一,悄悄地给他送过去。” 第29章 离开凌霄殿后, 林萱在库房里随便选了支两百年老参,一株南疆进贡的红玉珊瑚,径直往司礼监去。 吕守一在宫中另有住处, 但他偏要在司礼监衙门里养病。 一则是表衷心,告诉所有人, 他对邧帝鞠躬尽瘁。二来想博同情,他要让邧帝内疚。 邧帝优柔寡断,左摇右摆,在揣度圣心这方面, 吕守一始终拿捏得死死的。 林萱到司礼监的时候, 当值的秉笔太监们仍在忙碌,他们埋首在案, 执笔批朱, 将一些不太重要的奏折划勾或打叉, 写下通过和不通过的理由。 林萱走到另一旁, 翻开一张奏折, 有太监朝她看一眼, 又匆匆低头。 因为眼前这位他们不敢惹,也惹不起。 林萱翻看那叠没人翻阅的奏折, 有的是讲河南道灾情, 有的讲湖南湖北春耕如何安排,还有江浙桑苗种植比例,还有防汛的折子。 这些折子,不是没人懂, 是吕守一专权跋扈, 别人不敢批。 林萱来探病,带的礼不多, 人却不少。 吕守一的干儿子吕明方记恨林萱杀了长兄,气急败坏的跑到后衙禀报:“干爹,她身边簇拥着二十几个太监宫女,前后还有四五十个铁甲军护卫,这排场比皇后娘娘还大!也不知道她是来认罪的,还是来逞威风的。” “她是主子,咱家是奴才,主子跟奴才逞威风不是天经地义吗?”吕守一手中握杯,轻喝一口新进贡的明前龙井,神色淡定。 “可她杀了大哥,我们还要叫她主子,冲她磕头,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我知道干爹有所顾忌,但我不怕死。” 吕守一抬眼看他:“你想干什么?” 吕明方梗着脖子道:“我今日非要杀了她为兄长报仇不可,如此,才算是成全了我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情谊。” “鲁莽!你是我干儿子,你去杀她,不就等同于是我杀的?”吕守一放下手中的茶,冷笑:“你放心,今日她既然敢来,我就不能让她好好的走。” 吕明方面露喜色:“太好了,只有这样,兄弟们心里才能解恨。” 林萱在司礼监等了半个时辰,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有点心、有茶、有话本子,还有长得好看的小太监陪她聊天打发时间。 吕守一从后衙出来,只见她瘫坐在掌印太监的案几旁,背靠着引枕,旁边有红泥小火炉温着茶,还有替她捶背捏肩的。 林萱持朱砂笔,翻开那堆没人敢批的奏折,随意在上头勾划。 她听见声音,抬头笑:“掌印大人,皇上让我来给你批奏折。” 吕守一故意晾她许久,就是为了逼她露出破绽,他自己也要做好准备,不能被她轻易激怒。对于林萱,他始终无法将她当作主子对待。 一想到他将来要靠讨好林萱才能在宫里生活,他就觉得那久违的自尊从胸腔里蹦出来,被人踩在脚底下狠狠的蹂0躏。他身体残缺,没了别的念想,只有手里的权利才能让他日子过得舒心一些。 他能向邧帝的嫔妃低头,是因为她们一直都是主子。而林萱却不是,那时候她被关在笼子里,被吊在房梁上,她才是被踩在泥里的那个,连他身边不起眼的小太监都能随意欺她。 如今她长大了,要让他诚心叫她一声主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他轻笑:“多谢陛下体恤。” 他走到林萱身边,拿走她手中的朱砂笔,阖上奏折,道:“奴才斗胆猜测,陛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即使陛下这么说了也没关系,奴才若从掌印太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也自有司礼监的徒子徒孙顶上。朝政大事,历来都是由男人说了算,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丫头在这里胡来。” 林萱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她伸出手,一旁的宫女拿出湿热帕子替她擦拭。她把手伸出来,指着盘子里的点心,一旁的小太监将盛放绿豆糕的雕花橡木盘递到她手边。 她吃着点心,撑着腮帮子,像听说书人讲故事一样,听得有滋有味。 吕守一双手背在身后,嘲讽道:“看样子,贵主出宫的这三天里,是找到别的大树可遮阴挡雨了?” 林萱笑他眼皮子太浅:“你是奴才,擅长用猫狗的心思揣度人心喜好,可你不能用这份心思来揣度我。我自己就是颗大树,又何需依傍别人?” “呵!”吕守一没忍住,给了她记白眼。 林萱混不在意,继续道:“还有,我刚看了一下堆积的折子,没有你的批复,下面的人不肯放粮赈灾。百姓们三天没饭吃,要饿死多少人?你我之间的争斗,止于宫内即可,你又何必牵扯到无辜的百姓?” 吕守一愣怔,然后哈哈大笑:“你是在教训我吗?我坐在大梁司礼监首席之位十六年,替陛下执笔批朱,肩负南北十三省的生死安危,该如何管理朝政大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置喙。” “吕大人别冤枉我呀!”林萱站起来,指着带来的红玉珊瑚和百年老参说:“你说得没错,皇上原话是说,让我来给掌印探病。掌印早点病好,就能早点给皇上批奏折。我是在这里等了好久,怕掌印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床,才自作主张帮你批奏折。” 她瞪大无辜的双眼,笑得天真无邪:“反正陛下只需要有人给他批奏折就行,谁批奏折有什么关系呢?谁说朝廷大事历来都是男人说了算?我可是听陛下说过,溧阳长公主才十三岁就帮先帝批阅奏折,我为什么不可以?大梁立国至今,也有过三位女皇帝,我身上留着皇家骨血,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什么? 溧阳长公主?皇上竟然跟她说了溧阳长公主的事?她还知道自己身上有皇家骨血? 吕守一花了点时间才理清思绪,他猜这是林萱故意设陷套话的伎俩,无论她是否知道真相,他都不该顺着林萱的话往下说。她若想知道,就去问陛下。 鎏金瑞兽香炉里漫出淡淡的伽蓝香,这是林萱从库房里挑的香,她先在司礼监试试味儿,若好闻,回头便可拿去送给裴云瑾。 她闻着香,一脸惬意的表情,彻底击垮了吕守一的冷静:“司礼监并非闲谈之地,贵主若无事,还是请回吧,老奴就不送了!” “你别着急啊,我对批奏折没兴趣的,这些东西太无聊,我看了几本就要打瞌睡。”她笑道:“我真是奉旨来探病的,掌印什么时候病好了能批奏折,我就什么时候走。” “奴才也想早点好了替陛下分忧啊!”吕守一叹气:“可惜奴才的干儿子死得冤枉,这口怨气郁结在胸,无法化解,大病难以痊愈。贵主聪慧过人,不如您给奴才想个法子,看看这口怨气该怎么出。” “我这不是来了吗?”林萱走到他面前,正面直视他:“你儿子是我杀的,你想怎么出气?” 吕守一得意道:“别!您可是皇上的掌中珠,心头肉。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可不敢拿您出气!” “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我既然敢站在这里,要杀要剐也任由你处置!”林萱胸有成竹,笑着提醒他:“只有一点,你要牢记。今日我若死在你手里,明日你的皮就会被挂在秋容道上,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林萱不觉得委屈,她又不是没有受过折磨,受一次折磨,就能换了满库房的宝贝,多么划算。那些东西,她将来要是能带一两件出宫去换了钱,她这辈子也就吃喝不愁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吕守一挥挥袖子,转身往外走:“如此,还请贵主随奴才走一趟!” 林萱拿着香,交给一旁的大宫女红豆。惠兰不在,青玉宫现在由红豆管事,她是惠兰一手带出来的,虽不如惠兰贴心,却也可以信任。 “这盒香不错,你拿回去找个好看的盒子装好,过几天我要给人当谢礼的!” 她交代完,便独自一人走出了司礼监,跟随在吕守一身后。 三月的晴天,太阳晒在头顶火辣辣的,站在廊下目送林萱远去的吕思净却觉得冷。他拦住红豆,问:“这盒伽蓝香,贵主打算送给谁?” 因问的人是吕思净,红豆不好回答。 吕思净又问:“陛下让贵主给裴世子挑一份谢礼,她从库房拿走的红玉珊瑚和百年老参送给了掌印,那这盒伽蓝香就是送给裴世子的。” 红豆小声说:“这都是督主自己猜的,奴婢什么也没说。” “你想救贵主吗?”吕思净看着她的眼睛。 三年前,红豆在御膳房当值犯了错被罚廷杖,差点被总管太监打死,当时林萱路过,说她哭起来很好听,就把红豆要回草樱小栈,当作专门哭给她听解闷的乐子。可红豆在草樱小栈当值三年,从来没哭过,她今日却忍不住哭了,跪在吕思净身前,道:“求提督大人救救贵主吧!” “你附耳过来,照我教的方法去做……” 裴云瑾原计划要去河南道管赈灾事宜,虽有河南道魁首陈实先生慷慨解囊,但是大部分富户仍在观望朝廷里李远山之流的态度。 若是饿死的人多,很多田地便成了无主之田,回到朝廷手里。朝廷要赋税,就会将这些田地贱卖,到时富户们贱价买了田,雇几个签了死契的杂仆耕种,给朝廷交三成赋税,他们自己可余六成,剩下的一成足以养活种田的贱仆,这样的买卖简直太划算。 天下之商,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像陈实先生那样的仗义之辈毕竟少数,少不得要调用军队的力量镇压那些积粮储粮的富户开粮赈灾。 他从京郊别院出发,骑马一个时辰,走出了京城地界来到渡口。正要坐船往河南道去,他忽然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裴云瑾犹豫过后,只得将事情详细交代给宁先生,自己调转码头往返回了京城。 第30章 他虽尚未及冠, 然十二岁便已掌兵。 开始的那两年,底下人多少有些不服气,明里暗里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到了他十四岁, 个子突然拔高,臂力无穷, 在战场箭无虚发。他领兵打仗时,心思也越发缜密,再没有人能糊弄他。到了十六岁,他不必事事亲躬, 只需下发命令即可, 底下人若办不好,轻则革职, 重则丢命。 宁先生知他脾气秉性, 虽心有疑惑, 却未多问。 倒是跟着裴云瑾回京城的岑先生颇有不服, 他趁着裴云瑾在驿站给马喂草换水的间隙, 说道:“世子小时候跟大公子最亲近, 原来大公子还在滇州时,您整日里缠着大公子玩耍, 让他教你弓箭。” 裴云瑾走到哪里, 他就跟到哪里,唠叨到哪里:“我不懂,就连我也是大公子临走送给世子的,怎么你们兄弟俩却因为一个女人而闹得不欢而散?” “三月二十是西疆王室的面具节, 大哥他是急着赶回去过节, 并非跟我置气。”裴云瑾道:“我还年轻,北疆未定, 不会为了女色耽误大事,请岑先生务必要帮我在父王面前多美言几句。” 裴云瑾思虑着他现在积攒的功劳还不够,不足以向父王争取自己的婚姻大事。林萱身份复杂,又是在林冲渺身边养大的,以父王的脾气,若他听见了什么风声,误以为林萱要用美色误他,只怕是再也容不得她。 “世子以为我是那长舌妇?那妖女长得着实好看,你虽然说得轻巧,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人家,不然也不会把人接到别院里关了三天三夜。” 岑先生真是苦口婆心:“世子你听我一句劝,你将来是要当储君的。天下长得好看的姑娘那么多,到那时候,所有美人都会送到你面前,任由你选!现在你何必为了个女子去跟大公子置气?她来历不干净,不是林冲渺养的禁-脔就是他的私生子,即便大公子能同意,王爷也不会同意的。” “岑先生教训得是,我的婚姻大事,自当有父王做主。”裴云瑾听得心不在焉,却是态度恭敬。 因岑先生是他的弓箭师父,也曾是他生父的得力下属,在父王那里也有些脸面,他的唠叨,裴云瑾不得不听。 他见马吃得差不多了,将马牵出来,翻身上去:“时候不早了,我还急着去办事先走一步,岑先生您先吃点东西,慢慢来。” 裴云瑾骑的是西疆的汗血宝马,一鞭子挥下去,马蹄“嘚嘚”,片刻间便不见踪迹。 “急什么,世子你从早上到现在也还没吃东西呢!”岑先生扯着嗓子喊了两句,摸摸咕噜噜叫的肚皮,叹了一声,只得翻身上马,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裴云瑾回到晴云阁时已至晡时末。 红豆送伽南香过来,刚走不久。 他还未洗漱,见书房里摆着个十八罗汉图纹的竹盒,打开来看。 妍韵解释:“这是青玉宫里那位送来的,说是多谢世子从湍急的河水中救了她,特地送来的谢礼。” “她自己送来的?”裴云瑾轻抿着嘴角问,心里却在责怪林萱,怎么非挑他不在的时候送来,难不成是故意躲着他? 妍韵说:“是一个叫红豆的宫女,她刚走不久。” 裴云瑾打开盒子,里面是加了沉香木和龙涎香调成的伽蓝香盘,香味轻轻淡淡,裴云瑾放下香,将手指放到鼻间轻嗅,仿佛在那淡淡的伽蓝香中,寻到了一丝木樨花的清甜。 那是她擦手的香膏子的味道。 裴云瑾捏着香盘,脑子里浮现她将香盘捏在手里细细闻的画面。 她一定亲自试过,知道他喜欢,才令人把香盘送来。他又埋怨,怎么不自己送过来呢,派个宫女来是什么意思。 她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跟他撇清关系? 妍韵又道:“那侍女来的时候很着急,她好像有话要跟世子说,我说由我转告世子也是一样的,她却不信。后来听说世子不在宫里,才面露遗憾的走了。” 裴云瑾神色突然凝重:“她什么时候走的,你去把人追回来。” 妍韵还要说什么,见他面露冰冷,才只好领命,命一个有腿脚功夫的侍女,快步去将那名叫红豆的宫女追回来。 屋里燃着林萱送来的伽蓝香,淡淡的,甜甜的。 跟今天早上,他凑在她软软的颈窝里闻到的伽蓝香味不太一样,不如那个好闻。香是好香,要看用在谁身上。 香刚点上,红豆就被追回来,她跪在地上,双手举过额头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主子。” 裴云瑾想起他在渡口时那阵没由来的心绪不宁,觉得自己半道折回来是对的。 “这盒伽蓝香是贵主亲手挑选,是她亲手给世子选的谢礼,想过几天亲手送给世子,但奴婢却自作主张,提前给世子送了过来。皇上命贵主给吕守一探病,将她交给吕守一任意处置,吕守一向来跟贵主不对付,奴婢怕她现在凶多吉少——她已经被带走快半个时辰了。” 裴云瑾看着正在飘香的香盘,听见自己声音淡漠:“急什么,你们贵主聪慧果断,区区吕守一而已,她自己能应付!” 正在一旁给他煮茶的妍韵抬头,露出诧异。 世子广交结友,向来都是好性情,若不愿帮,向对方坦率说明缘由,也不会被对方怪罪。何以这般不近人情的讽刺回去? 裴云瑾面露冷色,挥退了红豆。 红豆一走,他喝了几口妍韵刚煮的茶,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有点累,你先退下吧。一会儿岑先生回来若问起我,你就说我已经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妍韵点头退下,帮他把门阖上。 裴云瑾放下门栓,打开窗户,跳出去。 据说,御花园的湖里养着两百年的锦鲤,锦鲤一张嘴,就能吞下个活人。 林萱双手被束,吊挂在树上,她脖子以下淹没在水里,在心里笑话吕守一玩的都是邧帝玩剩下的把戏。 过会儿,吕守一令人将绳子放下去,让林萱整个头淹没在水里,等她呛水了,又让人把她捞起来。 周而复始,怎么都玩不过瘾。 吕守一记恨她干涉朝政,不想让她说服狗皇帝重用丁明辉那样有良知、不贪心、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记恨邧帝因为不能讨她欢心而将怒火转移到吕守一身上,当着他那些徒子徒孙的面骂他是个废物,连只狗都找不到。 他曾经跟林萱和谈,劝林萱乖乖当只笼中鸟,金丝雀,每日只要考虑如何讨狗皇帝欢心就好。 前世的林萱乖乖听话,就是这么做的。 前世她每日战战兢兢地等着得到邧帝的欢心,吕守一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她为了讨好邧帝,被吕守一哄骗着吃下许多烈性丹药,年纪轻轻就吃坏了身体。以至于后来裴云瑾请了多少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给她看病,都摇着头说没救了。 这辈子她谁都不听,只听自己的。 “贵主,池子里的水好喝吗?我那三岁的侄儿都知道洗澡水不能喝了,你怎么连我侄儿都不如呢?” 吕守一把他的徒子徒孙都聚拢起来,围观林萱受辱,他的干儿子吕明方在岸上笑得最开心。 林萱笑他天真,不知自己笑声越大,死得越快! 岸上这些嘲笑她的太监,除了吕守一之外,明天都会被扒了皮挂在秋容道上。这就是帝王的权衡之术,一边哄着她过来给吕守一赔罪,让他出口恶气;一边又杀些不重要的小太监来平息林萱的委屈。 她平时最害怕水,今日却没那么怕,因为今日上午,她已经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 哪怕她把自己泡在浴桶里半个时辰,也没有将裴云瑾留在她身上的印记洗涤干净。她一直记得,在盛开着白茶和鸢尾的院子里,蝴蝶绕在艳丽的芍药花旁,裴云瑾将她抱在膝上,在她耳后轻嗅。 他身上有很好闻的伽蓝香,修长的手指游走在她的肌肤上。那些,才是真正令她觉得羞耻的记忆。 可是那些羞耻的记忆,此刻却成为缓解痛苦的解药。 当水再次淹没头顶,林萱听见岸上的人还在嘲笑:“真该让所有人都来瞧瞧她这贱样,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在我们面前摆主子的谱。你不是主子吗?主子怎么会像个落水狗一样泡在池子里呢。” 一旁的柳树下,裴云瑾站在人群后,死死的盯着被泡在水里的林萱。 他就快被林萱气出内伤! 裴云瑾让她不要回宫,好好留在别院,其它的什么都不用想。她不同意,哭着闹着非回来不可,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说她有能力对付吕守一,他信了,放手让她自己去对付。 可她的手段难道就是自己送上门受辱? 她那么娇气,被烫了手还要哭哭啼啼,骂她一句就委屈得掉眼泪,怎么哄都哄不好!怎么在别人面前,就如此坚强不屈? 他抬脚迈上前,从太监手里夺了绳子,将她从水里捞出来。她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挂着根水草,桃色宫装被水泡得皱巴巴,细密的桃枝绣纹间隙染了绿泥。 悄悄躲在一旁哭得瑟瑟发抖的红豆见机跑过来,给裴云瑾递上棉大氅。 裴云瑾将大氅披在林萱身上,将她打横抱起。 吕守一微怔,然后拦住了裴云瑾:“世子,您是什么意思?” 裴云瑾将她肩膀滑落的大氅再次裹紧,目光森森落在吕守一身上:“让开。” “世子这么轻易的把人带走?不该给我个交代?”吕守一说完,他身旁的人都围了过来。 第31章 裴云瑾的目光越过吕守一, 看向他身后蜂拥而至的铁甲军。 “吕公公。” 吕守一回头,惊见阳奇峰和他身后全副武装的铁甲军,再也无暇顾及旁的事, 也没心思管裴云瑾已经抱着林萱大步离开。 吕守一怒道:“我竟不知铁甲军何时投靠了滇州。” 相比吕守一的愤怒,阳奇峰反倒从容许多:“吕公公说话可要有证据。” 吕守一额角青筋毕现:“你跟镇南王世子裴云瑾沆瀣一气, 把人从我手里夺走,还要我拿出什么证据?” “吕公公,您误会了,我是奉旨来保护贵主的。” 阳奇峰面无表情, 手一抬, 他身后的铁甲军利刃出鞘,拔刀杀向刚才嘲笑过林萱的太监们。 上一刻还在嘲笑林萱不像个主子的太监, 没来得及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脖子已经被刀划开, 他们看见自己身体里的鲜血从伤口井喷出来, 喷向身外的石子路上。 站在吕守一身后的吕明方, 脸色苍白, 他微微张开嘴,正要求干爹想办法救救自己, 可是他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完全被吓傻,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颤抖的双腿间,汩汩留下腥膻液体。 地上的尸体被扔到御花园的湖里,传说中养了两百年的锦鲤闻到血腥味, 纷纷浮出水面, 嘴巴大张,一口一个, 吃饱后又重新潜回水底好眠。 石子路上的血迹很快被冲洗干净,只有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林萱被裴云瑾从湖中打捞起直到现在,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 林萱没有回青玉宫,她被裴云瑾带回了晴云阁。 晴云阁的案几上摆放着贵重的纸墨笔砚,纸是前朝薛美人写明月赋的明月笺;笔是镇南王猎的一只黄皮子的尾巴做的,笔杆是上好的羊脂玉;砚台是方玉书斋出的极品香墨。 这些东西,里面随便一样都能作为民间书香门第人家的传世之宝,却被裴云瑾拂扫在地。 他抱她坐在上面,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居高临下的看她:“吕思净呢,他不是你的哥哥吗?他就是这样保护你的?” “萱儿,你为了别人跟我翻脸,我不生气。”他抚摸着林萱湿漉漉的头顶,眯起眼睛:“可你至少应该找个跟我差不多的,你为了吕思净那样一个阉人跟我置气,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我冷。”日头已经西斜,气温降下来,林萱浑身湿漉漉,被冻得瑟瑟发抖。 裴云瑾仍在生气,不想理她。 他打开十八罗汉纹竹盒,拿出一盘伽蓝香点上。烟雾腾腾散发出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表情逐渐平静。 林萱害怕他这个样子,吓得要从案几上跳下来,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不许动。” 他走过去,摸摸她脸,在她葡萄似的眼睛上轻轻摩挲:“上午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刚才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又是怎么回事?我原以为你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才能那样轻易将我送你的玉镯转赠旁人。” “林萱,你真没让我失望,你不仅对别人狠,你对自己更狠!”裴云瑾说完这句,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隔着屏风看见侍女们提水走进来。 妍韵正好奇世子今日怎的这么早便歇下,忽听见里面传水,便放下手中刺绣,亲自去给他收拾换洗衣物,送去书房。 侍女们提着水正要往桶里倒,听见裴云瑾说:“把水放下就好,再去多提几桶过来。” 没多久,屋子里已经摆好几桶热水。 侍女们退下,只有妍韵还留在屋内。 她主动上前替裴云瑾宽衣:“世子,让奴婢服侍您洗沐吧。” 裴云瑾不自觉的看了眼屏风的方向,皱了皱眉:“不用,你退下。” 妍韵正是花样年华,削肩细腰,蜜桃熟透,她杏眸浮上羞涩,声音缠绵又情怯:“王爷叫奴婢来京城,是来伺候世子的。” 说完,她主动把自己的衣服解开,颤颤巍巍的把身体贴过去,春情溢满桃腮。 “把衣服穿上。”裴云瑾往后一步,表情冷漠,“退下。” 妍韵再度被他拒绝,只有满腹心酸,她勉强维持着平静,把衣服穿好,给裴云瑾行了一礼,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裴云瑾把门栓好,越过屏风,见坐在案几上的那个人歪着头,一双灵动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上翘的嘴角充满着跃跃欲试,又可爱又可恨。 他走到桌前,拎起已经冷掉的茶喝了几口,抬眸看她:“不冷吗?” 林萱一门心思看热闹,早忘了冷。 裴云瑾冷笑:“看来贵主是想要我亲自伺候你洗沐!” 林萱吐吐舌头,跳下案几,飞奔向盥室。 不知是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还是因为这一路都是被裴云瑾抱着回来的,或是因为刚才跳的那一步动作太大,在她即将靠近盥室时,不小心把脚扭了。 听见“啪”的一声,裴云瑾丢下茶杯,大步朝外走,看她摔在地上,不怒反笑:“原来贵主是铁了心要我亲自伺候你洗沐。” 她都摔跤了,正疼得厉害,他还要取笑她。 混蛋! 林萱在让他把侍女叫进来伺候她和裴云瑾亲自伺候她之间犹豫了一瞬,最终认命的选择了后者。 他好像很生气,虽然林萱并不懂他为什么生气。 林萱为了拿捏住气势,显得自己输了也没那么难堪,故意换身礼服去的司礼监。这身礼服繁琐复杂,穿上去麻烦,脱下来也要费好长时间。 裴云瑾解开她的白玉绶带,握在手中,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问:“想清楚该怎么道歉了吗?” 林萱低头,抓住他摩挲在腰间的手,自己解开了缂丝鸾雀大带,丢弃在地:“我、我自己能解决的,你别管了好不好?” 裴云瑾笑,也不知她说的是吕守一的事,还是指伺候她洗沐这事,他抬起她的下巴,道:“怎么就被人沉到湖里了呢?你不是最怕水吗?” 这样逼问她,裴云瑾自己也不忍心,可他必须让林萱明白,她究竟傻在哪里。 除去大带后,还有一层层的织锦,她宽衣解带,渐渐露出白细瘦削的肩,心里却想着:他这么生气,我该怎么哄? 她抬眸看他,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粼粼波光,宝钗珠坠褪下,黑发披散在肩后,容色明艳,不说话时楚楚动人,一开口就要惹人生气:“你耍赖!明明早上答应过我的,吕守一让我自己杀。” 区区吕守一而已,不过是林冲渺身边的一条狗,杀或者不杀,在裴云瑾眼里都是小事。 这个人的存在,对裴云瑾而言,甚至是有好处的。比如,她会为了这件事而求他。 每次林萱用这种声音求他,都令他心颤,令他悸动不已。 像他这样的人,事事顺遂,很难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唯有眼前这个谎话连篇的小姑娘,他心念已久,却始终难以琢磨透。 他这样什么都不缺,也无人管束的人,总喜欢去挑战一些有趣的事。 “水快凉了,先洗吧,一会再说。” 林萱站在浴桶中,脑袋微微往后仰,裴云瑾舀了一勺热水,从她发顶往下冲。林萱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在她的头皮上轻轻揉捏,空气里弥漫着木樨花膏子的香味。 她泄气的耸肩长叹,又多了一次难忘的羞耻记忆。 林萱明白裴云瑾只是贪图她的好颜色,而她却是真心仰慕他的。上辈子她最无助的时候,他像是天神般降落在她眼前,杀了那些企图侮辱她的士兵。 这辈子再相遇,他一次又一次带她走出困境。 她的羞耻心并非源自于裸裎相对的困窘,也并非源于她对陌生情潮的恐惧,而是源于她在裴云瑾这里无法获得尊重。 所以她才反复跟裴云瑾强调交易二字,有交易,就能代表他们之间有互相利用的价值。 连吕守一都觉得,她跟裴云瑾相处得近,只是因为她想找颗大树依傍。 裴云瑾呢? 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林萱侧过头去看他,想从他眼睛里找到答案。 这样的担忧,像是连日大雨过后慢慢上升的湖泊终于摧垮护堤,水漫出去,淹没了隐隐萌芽的欢喜。 可是裴云瑾不像她那样,把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他总是板着脸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沐浴过后的林萱裹着长长的棉巾从浴桶里走出来,她身上弥漫着清淡的木樨花香,裴云瑾只在她身上闻过一次,便认定她最适合这个味道。 裴云瑾为她擦拭头发,动作比惠兰还温柔。 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有些诡异,毕竟,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的。 裴云瑾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笑道:“我脑子不笨,学什么都快。” 林萱左手抬起,在右肩摸到他的衣袖,想跟他撒娇,可他却拿着犀玉梳从她的背脊慢慢往下滑,轻轻刮着她的脊椎骨,引得林萱战栗,哼唧了几声。 他看向镜中的面泛红潮的林萱,微笑着在她耳边说:“只有一桩,该怎么讨好贵主,我却始终学不会。我想,一定是我对你还不够好,你才会宁肯回皇宫里吃苦头,也不肯呆在我身边。” “铭泽哥哥,我错了。”林萱察觉到今日这事,没那么容易解决,她桃腮粉嫩,眼里泪光氤氲:“今日在别庄,我不该为了吕思净跟你置气。” “他不是你哥哥吗?”裴云瑾撩起她的发,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耳后,又笑:“你吃定了我无法拒绝你的花言巧语才有恃无恐,吃定了我看见你的眼泪就心软才动不动就哭。那些说你是妖孽祸水的人或许没有说错,还有谁能逃得开你眼泪汪汪下的花言巧语呢? ” “我不是——”林萱小声抵抗,满脸委屈。她对妖孽祸水这几个字,从来都很反感。 裴云瑾笑得淡漠,他伸手去探棉巾下的荷尖初蕊,见她皱眉不吭声,又凑过去细细咬她的耳廓,轻笑道:“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的死活。” 林萱轻喘着看向镜子,见到他眼底的讽刺,只觉得自己卑微又低贱。他轻易就能撩得她面红耳赤,可他却始终冷静。 她心里旖旎散去,呼吸渐趋平稳,提醒自己回归冷静。 “你想做什么!” 她真正想问的是:“你把我当成什么。” 可是还用问吗?他是高贵的世子,而她是狗皇帝不愿承认的私生女,他们之间隔着上一辈的深仇大恨,就连身份上也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想把她禁锢在别院,让她生孩子,将来母凭子贵。 可他凭什么替她决定未来。 他这样做,跟狗皇帝有什么区别? “你不准动吕守一。”林萱猛的将耳垂从他唇瓣中挣脱,把他胡作非为的手从棉巾里扯出,跛着脚单跳几步,远远地离他:“裴云瑾,你不是想知道该怎么讨好我吗?你给我听好了,我林萱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她恼羞成怒,气得浑身颤抖:“我最讨厌你了!” “你总是仗势欺人,你还喜欢擅作主张来干涉我的事,你总像只发情的公狗一样随时随地的对我动手动脚——” 她崴了脚,单脚蹦不出多远,轻易就被他扯回去。 她的身体失去平衡,没有地方可支撑,只能将整个身体都倒在他身上。她被他抱着坐在椅子上,背靠着他的胸膛,双腿被迫分开坐于他腿上。 刚在棉巾下作恶的手,又再度伸进去,他双手用力几乎要将她捏碎:“我看你就是欠教训,才会总是好歹不分,猖狂成这样!” 男女欢爱,天经地义。 且本就是她招惹再先,偏偏做了妖精吃了肉之后,还要说自己是被逼迫的。便宜都被她占了,还要叫屈,就只会窝里横! “嘶——”她眼见嘴硬占不到便宜,又开始泪水涟涟的装可怜:“铭泽哥哥,你能不能别管这件事。宫里死的人已经够多,你要是再搅和进来,我怕有更多无辜的人会因此丧命!” 裴云瑾只是笑笑,并不说话,看她眼泪说有就有,跟变戏法似的。 林萱见他没反应,索性哭得更大声起来。 她每每大声哭泣,都能令他瞬间心软,心里对她的欢喜更是难以自抑,就跟中了情药似的。 他不是重欲之人,清心寡欲多年,唯独只对她欲念横生。 裴云瑾俯首去寻她的唇,却被她狡猾的躲开,只能碰到耳侧,最终落在她带泪的粉腮,尝到了又咸又苦的泪。 “别哭了!”裴云瑾搂着她纤细的腰,轻轻哄:“别再试图激怒我,我并不是个很能忍怒的人。” 林萱在他怀中摇头,眼泪盈盈地仰头看他,“铭泽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求求你,这件事你别管了好不好?” 裴云瑾见她嘴唇有些干,将她抱到书房,倒了茶喂到她嘴边,尤有怒气未熄:“事关你的安危,我无法姑息!”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所有的仁慈都只留给她一个。 “铭泽哥哥。”林萱将头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又抬头一脸恳求,“我不是让你姑息,可这件事我已经计划了好久,你突然插手帮我,那我之前所做的努力不全白费了?” “你的计划若是周密得当,又何须把惠兰塞给我?”裴云瑾轻轻握她的下巴,叹气:“从前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但你现在是我的人,他碰你一下都该千刀万剐,更何况如此折辱你?” 裴云瑾想起来就恨:“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的,你被人吊在池子里都是一脸宁死不屈的模样。怎么到我这里,就连一句话的委屈都受不得。” 林萱闭上眼睛,只觉得头疼。 三清尊神在上,他为什么这么难哄! 林萱起身,从他身上离开,将棉巾紧紧裹住,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风,在确保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唤起他情-欲的前提下,才谨慎开口:“你信我这一回好不好,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再有一个多月,我就满十五岁,马上就成年了。”林萱嘟着嘴,埋怨道:“你十二岁就能上战场杀敌,我马上都十五岁了,还不能自己给自己报仇吗。” 裴云瑾一边喝茶,一边看她满脸防备的对他花言巧语。 “你就当从来都不认识我吧!”她已经绞尽脑汁,词穷,再也想不出哄人的话,只好撒泼:“反正我也讨厌你,你这个人喜欢一意孤行,还总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欺负我。” 她演得太假,反而把裴云瑾逗得乐呵呵笑。 林萱瞪他,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给人取乐的玩意儿。 她也不喜欢自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给她选择,她也想像李远山的夫人那样的冷漠高傲,只凭一个眼神,就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可她从小就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再过去几年甚至连饭都吃不饱,更何以谈尊严? 她如今已读书认字,知道什么是骨气,知道什么是尊严。 这辈子的第一次遇见,他救了她一次,她替他解了围,这样有来有往的相互帮助给了她一个美好憧憬,让她以为自己可以跟裴云瑾平等相处。 可惜再怎么坚持也没用,她的处境如此困窘,注定了她只能走前世的老路,但心底总是不服气,总有一缕无法熄灭的自尊。 “竟然真的生气了。”裴云瑾见她翻箱倒柜的找可以穿的衣服,走过去,“还有什么不满的,你继续骂出来。” 他伸手将想将她搂在怀里好好的哄,却被她重重推开。 “别闹,好好说话。”裴云瑾温言细语,“别忘了你还有事求我呢,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怎么不想办法继续求我,反倒跟自己生气呢?” “你混蛋起来跟狗皇帝也没什么两样!”林萱从他书房的柜子里翻出来他的贴身衣物,给自己穿上,然后转头去骂:“你们都只是把我当个可以随意取笑的玩物,跟你们比起来,吕守一反而没那么面目可憎,他至少把我当成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这就是你不想让我杀他的理由吗?”裴云瑾不理解她的愤怒,“好,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管你的事,我倒要看看你能好好活几天。” 这句话最终触到了林萱的底线,让她认定了,裴云瑾果然瞧不起他。 林萱不禁想起他刚入宫的那天,她送他回晴云阁,见他满脸高不可攀的模样,心生挑衅,心里想着要怎么将这块无暇白玉抹黑。如今却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哪里是什么无暇白玉,他的心肝就是黑的,还用染吗? 她还仗着前世裴云瑾对她的好,不由自主在他面前骄傲矜持,那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最好的记忆。她从来没有那样被人宠爱过,便误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可他这一句话说出口,前世的所有美好记忆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横跨在他们之间身份上的云泥之别。她直到现在才终于认清自己的地位,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林萱强逼着自己把眼泪憋回去,高昂着头,一字一句的道:“过去的十四年,我从来不认识你,不也在宫里活得好好的吗?裴世子,我会活得好好的,一直活到你领兵入京的那天——” “你确定就这样走出去?”裴云瑾不忍见她犯傻,好心提醒:“你是还没喝够湖里的水想泡进去再多喝几口吗?还是要去林冲渺面前掉几滴眼泪,好博取他的同情?如果我现在就去跟林冲渺说,我要纳了你,你猜他会不会答应?” “你想怎么做都行。”林萱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她一边抹泪,还不忘向裴云瑾屈膝行礼,“今日多谢世子相救,我走了,不用送。” 人这么小,脾气却这么大,真拿她没办法。 裴云瑾跟着她走到门口,在她的手触碰到门栓前,及时将她拦腰抱住:“别闹了,已经很晚了,你现在穿着我的衣服大摇大摆从这里走出去,是要把整个皇宫的人都招来看戏吗?” 第32章 “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你别再来招我。” 林萱被他搂在怀里,动弹不得,怎么挣扎都没用, 她愤怒得打他踢他,可他胸口和手臂硬得跟石头似的, 拳头落下去,伤到的反而是自己。 这挫败的反抗让她联想起被他瞧不起的事,心里只觉得更加委屈。 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中流出, 声音哽咽:“你瞧不起我, 也不是真心喜欢我。” 她在宫里虽然危险,每日在夹缝中求生存。可林萱每次跟他们斗法, 自己也乐在其中。然而这些让她赖以生存的本领, 在裴云瑾眼中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把戏。 她挪开手, 眼睛红肿:“你根本拿我当笑话看, 你还想把我留在身边, 天天看我笑话!” 这些无端的指责让裴云瑾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引得她如此误会。然而他也只能诚恳的跟她保证:“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 也没有想要看你闹笑话。” 林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两个在一起,你哪次肯认真听我讲话,不是板着脸生气就是对我动手动脚。我分明不想看见你,你却跟个苍蝇似的无孔不入, 还想方设法的逮住我的把柄打击我, 要挟我,等着我巴巴地讨好你。” 她今日上午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 下午又在湖里泡了好久,晚上再陪他闹了这一出,早就浑身酸软无力,连哭也哭得断断续续:“我已经很——努力的在讨好你,可是你——太难哄,怎么哄都哄不好,我真的_好累呀!” 裴云瑾心软得一塌糊涂:“分明是你太娇气!” 他吻了吻她的眼睛,脸贴着她的脸,脖颈交缠重叠。 正如裴云瑾所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所以他真的温柔起来,也没人能抵挡。他轻轻触碰她的嘴角,像是吹散林间薄雾的那阵清风;他又离开,笑着看她,像明月高挂在高高的上岗上;他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如同细细密密的春雨洒满人间。 她纤细的胳臂环绕着他的脖颈,承受着狂风暴雨,荤汤的呼吸落在她耳畔,伴随他浊乱的呼吸声,她的手指顺着他的后背往下滑,抚上她的腰。 窗外忽然响起惊,她似从梦中醒来,又觉得羞涩,推开了他。 这样陌生的感觉,好像是置身于乌云密布的野径里,唯有他眼中的那点光,格外明亮,照到人心里去了。 林萱重新抬头看他,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她又把头埋在他怀里,乖巧极了。 裴云瑾重新将她抱回书房,林萱趴在他的胸口,听见他胸膛里的剧烈起伏,又听他叹气:“我父亲性格直率,行事更是雷厉风行,我在他身边长大,十二岁入军营,身旁的人都是任劳任怨的直率性子。遇见你这样又娇气又满身心眼的小姑娘,我也很头疼。” “我没有不喜欢你!”他抱着她,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道:“我只是不喜欢你把心思都用在别人身上。” 他对她好,她嗤之以鼻,可他只要说错一句,她就要跟我划清界限。 她又调皮,伸手去捏他的耳朵,被他抓住,放在了唇边亲吻,他也是无可奈何:“这种事说出去都是个笑话,我的女人被欺负了,我非但不能给她报仇,还要继续袖手旁观的看她被欺负。” 怀中人又要挣扎。 “好好好,我都听你的,不杀吕守一!”他看着她的眼睛,满脸疲惫,“可你必须保证,再也不能以身犯险。若再发生今日这种事,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她还撅着嘴,满脸不高兴,裴云瑾完全拿她没办法。 林萱说:“我真的要走了,按照旧例,皇后娘娘她们晚上会来青玉宫探望,而我却还在这里。” 裴云瑾面色冷了下来,又是喜怒不定的模样。 她隔着衣服去掐他腰上的肉,硬得跟块石头似的,掐得她手疼。 裴云瑾冷声质问:“现在是谁在对我动手动脚?我警告你,再招我,你今晚可走不了!” 他隔着衣服,回敬的去捏她的荷尖,她笑着弯腰躲开。 裴云瑾将大哥留下的白玉瓷瓶给她,“此药可解百蛊,每日一颗,连服三日。”又将大氅披在她身上,悄悄将她送回青玉宫。 青玉宫的回廊下,林萱目送他离开,手中还有他留下的温度,心中却空荡荡。 三月的天气善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到了晚上又是雷又是雨。 大雨滂沱,春雷滚滚。 裴云瑾走在御花园里,正承雨露的蔷薇花枝拂他白色的衣裳下摆。 天空一道白光闪现,紧跟着“轰隆”一声,裴云瑾抬头,看见开得艳丽的垂丝海棠上缠绕着电光,茂密枝桠裂开,倒在他肩上。 不远处,贴身保护他的暗卫看见电光缠上那颀长高瘦的身子,紧跟着,他跌倒在地。 暗卫上前,掐他的人中:“世子?世子?” 还有呼吸,脉搏也正常,就是醒不过来。 暗卫只好将他背回晴云阁。 青玉宫内,林萱刚换了好自己的衣服,皇后就领着宁妃和徐妃来给她探病。 “恭请皇后圣安,两位娘娘万福。”林萱给她们行礼。 “你身子不好,快过来坐。”皇后招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今日你受委屈了。” 三人身后的大宫女,依次将他们带来的礼品摆在大厅的案几上,还有长长的礼单。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还要劳烦皇后娘娘和两位娘娘来看我,萱儿真是过意不去。” 徐妃在一旁笑着说:“陛下也想来,可他又怕见了你会难受,此刻正在我宫里等消息呢。你要不要给陛下带几句话回去,也好让他宽宽心?” 她们三个斗了多年,说话总是这样打着机锋。 徐妃和邧帝最贴心,总是能了解他在想什么。宁妃承宠最多,却无子嗣。皇后虽有太子,却无恩宠,跟邧帝更是话不投机。 宁妃悄悄看了皇后一眼,才开口:“皇后娘娘领着我们来给萱儿探病,是为了让她宽心。好好的,你提皇上做什么,是还嫌萱儿心里不够委屈吗?” 争斗得够凶的,来探个病也要显示出自己在宫中的独特地位。 宁妃说话就没上没下,唯恐皇后和徐妃不知道她跟邧帝讲话从来都是没头脑的,邧帝最偏爱她天真直率的性情。 宫里的女人,都指望着皇帝的恩宠过日子。女人和女人之间是仇敌,只要能抓住机会,就要往对方胸口补一刀,恨不得狠狠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口肉。 皇后这才开口:“宁妃说得是,我们此行是为了给萱儿探病。你这宫里要是缺了什么,就派人来跟我说一声。” 她又交代身边的大宫女季瑶:“你去跟陛下说一声,萱儿今日受了寒,得好好养着身体,我已做主把她今日的功课都免了。” 林萱始终弄不明白她们之间乐此不疲争斗的意义在哪里!在她看来,女人之间实在不必互相仇敌,女人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付男人才是! 终于送走了三位娘娘,林萱卸下珠环钗佩,刚换好寝衣准备睡,吕思净又来了。 还好不用再换衣服,她不跟吕思净见外,披散着头发,罩了件披风就出来见他。 “贵主可有哪里不适?”吕思净要替她把脉。 他没有穿道袍来见她,而是穿着暗红色的内侍制服。 红色很适合他,更显的他俊秀,唇红齿白的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不错嘛,你现在都学会把脉看病了,以后是不是想进太医院当差?”林萱口中虽然揶揄,却还是乖乖把手放上去,给他诊脉。 “我无法保证太医院里的人会诚心给你看病,只好自力更生,这样我也能放心些。”吕思净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凝神听脉。 他手搭在林萱腕上停留了好久,奇怪的看她一眼。 林萱笑着回望她,眼睛弯弯的。 她小时候经常被虐待,而宫里的人又要看吕守一的脸色,底下的奴才不把林萱当主子看,就连太医院里的太医也习惯敷衍她。邧帝虽肯为林萱出头,可是有吕守一在中间挡着,没人将太医院的消息递给他,他也不知道这事。 吕思净在一旁看着,暗暗着急,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只能自学医术,为林萱调理身子。 后来林萱学着养蛊,身体经常被蛊虫反噬,硬生生逼着吕思净的医术熬成了能进太医院的水准。 她的身体状况,吕思净了如指掌,今日她体内的绝情蛊动得厉害。 吕思净收回手,问:“是裴云瑾给了你解蛊虫的药?” 林萱点头:“你以后不要跟他置气了,好不好?我夹在中间会很为难。” 吕思净看她双颊绯红,想起她的脉搏中的凝滞有所松动,温和的问:“他的路,跟我们的路不同,你可是想明白了?” 林萱嘴角的笑容退下,垂下眼帘道:“放心,他影响不了我们的计划。” “那你想好以后去哪里了吗?”吕思净走到隔间,从柜子里拿出舆图,打开在她面前:“等镇南王收拾了莫卧儿帝国,他的下一步计划应该是挥兵入京。裴云瑾入京为质的真正目的,是提前过来部署攻打京城的计划。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应该提前把计划定下来。” 林萱认真看着舆图,面露纠结:“可是我好难决定呀,既喜欢大漠孤烟直的寂寥,又想去海上看看海里面是不是真的有比房子还大的鱼。” “既然你喜欢,那就都去!我先陪你去走一趟沙漠,等你吃腻那边的甜瓜,我们再往海边走。” 林萱看着舆图发呆,她心里虽然憧憬美好的远方,可是也隐隐冒出些念头。等她将来离开,陪伴在裴云瑾身边的女子又会是谁呢? 嘴唇还微微发麻,提醒她,待她离开后,他也会和另外一个女人唇舌纠缠。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有些理解宫里三位娘娘之间的仇恨了。 她还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便有些嫉妒她。 第33章 林萱想起自己换下的衣服还留在晴云阁, 让吕思净替她走一趟,去裴云瑾书房里把衣服带回来。 吕思净没多久便回来,他道:“我刚才去了一趟, 晴云阁的人说,裴云瑾带着人出宫去了。” “他是质子, 怎么能轻易出宫。”林萱嘟囔了一句,她皱着眉头,心急如焚。今日她被裴云瑾带回晴云阁,除了铁甲军和那些太监们, 并没有其他人看到。那些小太监已经被处死, 没有机会再张嘴,而铁甲军纪律森严, 没有人会乱说话。 但是那些衣服落在裴云瑾的书房里, 万一被人看到——她前世已经罔背祸水的名声, 今生虽然名誉也不怎么好听, 但因为她爱惜羽毛, 虽背后也有人说她闲话, 却没人能具体说出一桩于她名誉有损的事。 吕思净见她忧愁,主动道:“河南道那边的富户囤积粮食, 联手涨价, 需要他带兵镇压。朝廷无能,迫不得已只能劫富济贫,这么做对那些无辜的商户总是不公平的。有他亲自去镇守,既不会伤了百姓, 又能顺利处理好赈灾事宜。” “这些朝廷解决不了的事, 有镇南王府出面,陛下也乐见其成。所以, 裴世子出宫,是陛下允了的。” “我的衣服落在了他那里——”林萱头疼的说:“我尚未及笄,传出去多难听。” “晴云阁内,有人见过贵主吗?” 林萱摇头:“没有。” 吕思净顿了顿,道:“贵主且宽心,这件事交给我。等再晚一点,我穿着夜行服去一趟。” 林萱道谢,然后送他离开。 她回到房间里,把刚才换下的贴身衣物拿出来烧掉,那上面还有香甜的伽南香。 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心里头那些淡淡地欢喜褪下,只后悔自己不该去招惹裴云瑾的。他性格执拗,不像狗皇帝那样好摆布,将来只怕还有更大的麻烦。 晴云阁内,裴云瑾书房的盥室。 妍韵愣怔的看着满地狼藉,浴桶旁绫罗织锦、珠环钗佩落了一地。她弯腰捡起一根羊脂白玉绶带,握在手心里。 窗外,响起一声雷鸣。 妍韵耳畔轰隆,想起她来京城之前,王爷特意跟她交代,让她一定看紧世子,不要让他被京城里的女人蛊惑。若是有人想祸害世子,她可以找岑先生商量,将那个居心叵测的女子处理掉。 妍韵看着手中的衣物,暗自思忖,那个女人是谁呢?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突然闻到异香,一阵困倦袭来。 吕思净将晕倒的妍韵抱到榻上,收拾好凌乱的书房,最后将林萱的衣物带走,合上了门。 天降一夜大雨,天亮后,又是一个艳阳天。 林萱坐在软榻上,怀里抱着胖乎乎的巧儿。 巧儿又胖了些,实在太重,压得她腿疼,林萱把巧儿放在踏脚,让宫女拿了本《远航居日志》过来阅读,聊以打发时间。 只是,她心里藏着事,总忍不住往外看。 邧帝拖延到下午才来看她,表情十分内疚,林萱很懂事的原谅了他,并表示能为陛下分忧是她的荣幸。 邧帝对她内疚时,总是害怕与她多处,随便坐了会儿就逃也似的走了。 到了晚上,吕思净才把她的衣服带回来:“你看看,可少什么没有?” 林萱检查一番,摇摇头。 吕思净却道:“我去的时候,裴云瑾房里伺候的女人正抱着你的衣服在发呆。” “是妍韵。” 吕思净给她把脉,察觉到她体内的蛊虫少了一半,又发现她的脉搏与昨日不同。原来通畅有力的脉像,今日忽然变得凝涩许多,再加上她眉宇间的心不在焉。 林萱说不出失望或高兴,不过心里少了一件记挂,总是轻松些。 但是,她很快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问:“你昨天来了,今天又来,吕守一不会怀疑你吗?”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吕思净很高兴,他眼中含笑:“谢贵主惦记,奴才奉旨来探望贵主,师父是知道的。可他就算不知道也不打紧。” 他端起茶喝一口,笑了笑:“有件喜事要向贵主禀报,陛下已经属意奴才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我跟他之间,迟早是要翻脸的。” 林萱早知他与吕守一之间有血海深仇,听了这话,竟比他还高兴,笑道:“哥哥在仇人身旁卧薪尝胆十余年,如今报仇在望,真令人高兴!” “总算有个好的盼头吧,真正要报仇,还得费些功夫。”吕思净淡笑的看向挂在墙上的舆图。 杀完了吕守一,便轮到剩下的几个,等所有的仇恨了结,他便带着妹妹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最近几天,你要当心李远山那边的人。吕守一在陛下心里失了信任,我怕他会狗急跳墙,联合李远山来对付你。” 林萱正看着舆图发呆,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奇怪:“李远山怎么会自降身段来对付我这种小角色?” 吕思净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第二日,林萱看游记时,翻到一篇《南疆风情录》,里面讲到滇州盛产孔雀,孔雀二雄夺一雌时,两只雄孔雀会展开华丽的尾羽吸引雌孔雀,漂亮的那只才拥有生育权。 那本书上说南疆的女人也那样,南疆与西疆交界,有些地方的风俗与西疆相似,比如一个女子可以拥有两个夫婿,择婿的主动权,往往掌握在女子手里。 林萱忽然对南疆很感兴趣,可惜青玉宫的书房里,找不到更多有关南疆风俗的书籍,她忽然兴起,对红豆说:“走,我们去晴云阁。” “去晴云阁?”红豆有些意外,但她与林萱之间的关系并不十分亲近,不能像惠兰那样质疑林萱的决定。她给林萱简单梳妆后,两人没有带仪仗,走了偏僻小路去晴云阁。 晴云阁内,妍韵见到林萱也愣怔了一瞬,她想起裴云瑾书房里那套沾了泥的宫装,垂下眼帘道:“启禀贵主,世子不在宫里。” “我是来找你的!”林萱笑嘻嘻地打量着妍韵,不由感叹,她的腰真的好细,皮肤白如凝脂,通身气度像个大家闺秀似的,这么个美人伴在身边,真是便宜了裴云瑾那个狗东西。 “去年冬天我来这里时,见到世子书房内有好些书,是讲滇州民俗风情的,我想借几本回去看。” 妍韵打量着林萱,心里想着,世子书房里的女人衣服是她的吗?应当不是吧,若真是她的,她为何敢再次上门来探访? 林萱笑问:“莫非世子书房内有什么机密不能被我知道?” 林萱这句话问得诛心,裴云瑾身为质子,住在宫里,他能有什么机密文件不能被人知道?这位贵主连皇帝的议政厅都可以随便进出,一个质子的书房,她为何不能去。 妍韵立即回以微笑:“世子的书房内并无机密,贵主可随意看。” 妍韵将林萱领到裴云瑾的书房,便行礼退下,只留下个随侍在门口候着听林萱差遣。 妍韵掌管裴云瑾的书房内物,她知道裴云瑾会将重要书信焚烧,其他保留的书信会放在案几上,林萱应当不会乱翻。 林萱对裴云瑾书房里的信件当真不感兴趣,她是真心来借书的,顺便来试探一下妍韵的态度。看样子,妍韵并没有怀疑到她头上,林萱终于松了口气。 裴云瑾的书房大多是兵书,还有些佛经,他在宫里的藏书跟别院里的那些书也差不多,林萱找了好久,才从架子上找到一本《滇州野林游记》。 林萱找到了想要的书,准备跟妍韵打声招呼就走,走到外面却没看到她。 她带着红豆走出书房,跟守在门口的小子说了声,便准备回去,却在外面的院子里看到了妍韵。 书房院外的园子里,妍韵正在给雪狮子洗澡,她身旁有个提桶的小子。林萱见过那个人,他是跟在裴云瑾身边的随从安瑞。 安瑞说:“世子最近太忙,连雪狮子都没时间看顾,难怪它最近心情不好,也不怎么吃东西。” “前几日你跟世子去别院,世子都在忙些什么呢?” 安瑞呵呵一笑:“没什么,不过大公子来了一趟,又匆匆走了。” “还有呢?”妍韵柔声说:“世子出宫三日,总不至于都跟大公子在一起吧。” “还有,还有就是跟京城里新结识的公子们一起骑射、赏花。” “你有事情瞒我。”妍韵盯着他看。 安瑞被妍韵看得紧张,心虚道:“姐姐,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我能说的,一个字都不会瞒你,不能说的你也别问。” “青玉宫里那位贵主,也是三天没有回宫。这三天,她也住在别院吗?” “有些事情,并非姐姐想的那样,还请姐姐不要多心。”安瑞低声讨饶:“这事大公子也知道,具体的我也不方便再多说,求姐姐别再问。” 妍韵温柔的笑:“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随意问你两句话。”她顿了顿,又问:“世子可将她收用了?” “都说了没那回事,姐姐又何须在意她呢?”安瑞低声下气的道:“她是个什么身份,别说大公子不会同意,就是王爷知道了她惦记着自己不该惦记的人,也决不能饶了她。更何况,咱世子是有分寸的人。” 妍韵瞪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桶子,一边雪狮子冲洗,一边道:“她是宫里的贵主,我哪能跟她比,你别乱说。” 安瑞笑着道:“姐姐太谦虚,您是王爷亲自指派到世子身边服侍的,世子的后院里,将来必定有您一席之地。” 林萱听了半耳朵,只是笑笑,带着红豆从另一旁的路上走出去了。 第34章 邧帝最近服用了新丹药, 身体康健,精神矍铄,行走间也带了几分仙风道骨之姿。最难得的是, 他居然有精神参与议政,以往这些事, 他都是能躲则躲,全都交给底下的人去办。 凌霄殿议政厅内,李远山跪在正中,丞相姚文修、太子各坐一旁, 他们身后站着各自的心腹大臣。 这些人已经在议政厅等了半个时辰, 终于等到做完早课的邧帝。 空旷地大殿内寂静无声,邧帝布履踩地发出的声音由远及近, “哒、哒哒”的声音传到李远山耳朵里, 他的心跳也跟着加快。殿中的三足盘九龙香炉内的檀香味太浓, 熏得人快要窒息。 邧帝坐下, 将拂尘搁在案几上, 抬手指着李远山:“李卿, 你是天上派到人间来散播瘟疫的神仙吗?河南道境内两百万余人,你随便抬抬手, 就能让他们困于瘟疫, 九死一生。” 李远山冷汗流下来也不敢擦拭,他定了定神,回答道:“启禀陛下,河南道郑阳府太守是臣的门生, 他去年十一月来信, 说境内有刁民造反,问臣该怎么办。杀吧, 这些人都是大梁的子民,他们其中也有人是被人蛊惑而犯错的。不杀,任其壮大,酿成大祸便晚矣。” “臣想了好久,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从死牢里找出两个患了瘟疫的死囚,派他们去了刁民那边当内应。臣的本意是,等这些人都生病了,也就没力气再造反闹事,届时再由朝廷出面招安,安抚赠药,这些人便也能回头是岸,此事便两全其美。” 邧帝淡淡一笑,道:“按照规定,你手里这份折子应该交给内阁,由内阁开会商议,再上呈司礼监批朱阅览。你为什么把它攥在手里,自己私自决定呢?” 李远山磕头道:“时逢镇南王请旨增援西境,此时若将奏折递与内阁,以内阁的议事速度,西境危机恐怕要暂时搁浅。且这封信只是臣的学生给臣的私信,并非写给朝廷的奏折。” “这么说你是一心为朝廷着想。”邧帝看向姚文修,笑着问:“内阁一半是你的人,一半是太子的人,你女婿不信任太子我能理解,可他连你都不信任,这里面可是有什么别的文章?” 姚文修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回答道:“内阁所有人都是陛下的臣子,大家都是一心为朝廷分忧,不分彼此。” “天地分阴阳,大道分左右,朝廷里有人站队很正常,大家抱着争功劳的目的才能把各自的活干好嘛。”邧帝跟八十岁的姚相爷说话,总是客气许多:“姚阁老,这种事情,你就不用和稀泥了。” 但他对太子说话,态度就没那么好。 邧帝脸色一冷,板起脸问:“镇南王府一个世子都知道忙前忙后,调兵运粮帮朝廷解决瘟疫,延缓百姓灾害。太子,你身为储君,瘟疫发生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太子跪下,脸色苍白:“儿臣、儿臣查到此次郑阳府百姓造反,乃因李远山和郑阳府太守江鸿携手纵容当地豪强圈地,强买强卖,逼迫良民百姓卖身为奴,百姓们没有活路,才揭竿起义。” “好啊,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瘟疫发生,死了人,你心里不想着怎么救你的百姓子民,却是一心去揪对手的毛病。”邧帝怒道:“这天下又不是他李远山家的天下,大梁的子民也并非李远山的子民,而你却是大梁的储君,以后会成为这些百姓的君父。你的儿子生病了,你不带他去医馆治病,反而责怪隔壁的邻居为什么不小心把冷水泼在你儿子身上,累你儿子得病,你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邧帝情绪上头,口不择言:“有你这样的储君,大梁危矣!” 太子叩拜在地,不敢再言。 邧帝瞧着他就生气,手指抬了抬,道:“你起来吧!” 李远山把官帽摘下,搁在地上,道:“河南道虽然地方大,可人口也多,那里的百姓贫富不均,赋税每年都是白洞。去年修建宫殿,花了不少银子,户部一直在查账,找工部的麻烦。臣心想着,银子已经花出去了,哪怕查得再清楚,花出去的银子也回不来。” 他跪上前几步,又道:“臣心里想着,与其绞尽脑汁的想着节流之道,还不如想办法开源,河南道富户多,臣找他们要点银子捐给朝廷,他们也都愿意。可他们是商人,给了银子就必定要些好处,臣目光短浅,没有算到后来会发生重重灾难,这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邧帝脚边:“祸是臣闯下的,臣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希望陛下能念在臣对朝廷曾尽过绵薄之力的份上,准许臣辞官返乡。若是太子和内阁诸位一定要个说法,臣也愿奉上一颗头颅为河南道无辜百姓抵命。” “议事就议事,你何必动不动就说死。太子现在还只是储君,他还没资格对朕的臣子喊打喊杀。”邧帝叹气,问姚文修:“他是你女婿,这事该怎么解决,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臣以为,事情既是李远山惹出来的,就当由李远山自己去解决。但安抚受灾百姓这事,李远山做得不好,臣以为还得由太子出面,不能让镇南王府那边把好名声都揽了去。” 邧帝点点头:“说得好。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德行。太子,你做事格局太小,以后得跟姚相多学点。” “李卿,联合豪强兼并土地这事儿,你做得有些过了,回头你自己整理一下,把强占的土地还给人家。”邧帝看向吕守一,道:“这事儿你盯着他去做!” 吕守一却跪着道:“陛下,奴才有话要说。” “你说!” “奴才认为,李大人的做法虽然激进了些,对朝廷却是可行的。西疆诸国蠢蠢欲动,镇南王狼子野心,朝廷的军队枕戈待旦,时刻处于备战状态。自古养兵就是花银子的事,国库里一时也拿不出银子。非常时期,非常之事,就得采取非常的手段。” 邧帝皱眉:“你是觉得他圈地做得对?” “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心里只想着陛下,做事只问结果,不问对错。可奴才从这件事的结果来分析,李大人是在为陛下筹钱,原也是好意。百姓的田土从哪里来?还不都是陛下恩赐的。这几年大家都各有难处,能凑合就先凑合着,等将来西疆问题解决,陛下再收拾了镇南王,到时候天下太平,国库银子充足,再将土地还给百姓,也不是不可以嘛。”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朕再想想。”邧帝拿起案几上的拂尘,站起来:“这件事先到此为止,你们各司其位,各尽其职,早点把灾情问题解决,让百姓安心去忙活春耕的事。” 众人叩首,山呼万岁,依次退下。 李远山搀扶着姚相走在最前面,等出了凌霄殿,姚相一把推开了李远山:“你如今羽翼渐丰,做事也不愿意与我商量。罢罢罢,我今年都八十四了,实在也没力气多管你。哎,今天我自己走回去,不用你管。走走走,你去走你的路吧!” 李远山只能躬身,目送姚相走远。 待姚相的身影消失,李远山才重新站直了身子,他正要往工部衙门去,却在岔路口遇到了吕守一。 李远山朝他拱手:“今日多谢掌印为我美言。” 吕守一将他扶起来后,挥退了身边的人,引着他走到御花园里空旷的地方,这里没地方可以躲人,他们说的话不会轻易被人听见。 “事情紧急,我也就不跟李大人见外了,如今你我都遇到了麻烦。”吕守一神色慎重,道:“与其各自为政,不如抱团取暖。” 李远山马上想清楚厉害关系,立刻道:“掌印为我行的方便,我虽铭感五内,却无以为报。” “我也有事求大人帮忙!” “什么忙?” “除太子,扶青玉宫上位。”吕守一笑道:“上巳节那日,陛下令汾阳郡主为她择婿。据说,她对贵府公子印象不错,只可惜贵府公子态度冷淡。若是二人能够玉成美事,将来再去母留子,改换门庭,也未尝不可。” 李远山双腿颤抖,笑容僵在脸上:“掌印大人,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李大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可以想想的。” “不是,他虽然是我的儿子,可他姓姚不姓李啊!而且他从小跟着祖父长大,我的话他从来都不听。” 吕守一态度从容,说话不疾不徐:“我只是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大人可以慢慢的考虑。镇南王府那边还不知道她的身世,若他知道了,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若将来林萱登上帝位,他还会想着造反吗?大公子心怀天下,您不妨把其中厉害关系说给他听,让他自己去分析。” “身世?林萱有什么身世,这跟镇南王造反不造反又有什么关系?吕公公,你既然要跟我谈合作,就该拿出诚意,把话说清楚啊!” “我是宫里的人,宫里的忌讳,我不能明知故犯。”吕守一笑得十分温和:“不过我可以给您指一条路,姚相那里您是问不出什么的,可妇道人家却容易感情用事,您去问,也许就能问出些什么来。” 第35章 裴云瑾半个月后才回宫, 那天林萱正带着巧儿在御花园晒太阳。 她现在能十分肯定,巧儿已经怀孕,狗肚子大得太离谱, 腹部十二个【乳】【头】红肿,掉毛得很严重。 因为身子不方便, 它现在娇气得一步都不肯走。 林萱怕它在青玉宫里闷出毛病,每天会抱它来御花园里它最爱的池塘边坐小半个时辰再回去。 艳阳高照,柳树下暖风阵阵,一人一狗依偎着, 很容易便瞌睡。 裴云瑾走过来, 一旁伺候的红豆正要提醒,被他制止。 林萱睡得踏实, 裴云瑾在她身边坐了好久也没发现, 直到有只蜻蜓落在她额上, 把她从梦中惊醒, 才发现身旁多了个人。 裴云瑾没看她, 正在翻阅林萱看完大半的《南疆风情录》。 这本书是从他书架上拿的, 未经他本人同意。 林萱小声道:“我去借书,是经过妍韵同意的。” 裴云瑾把书阖上, 笑了笑:“我又没说什么, 贵主何故要紧张?” “我哪有紧张!”林萱想起怀里的巧儿就很发愁,她目含微愠:“巧儿的肚子,是你带来的那只大白狗造的孽吧。” “也许?”裴云瑾幽幽抬眸,笑道:“你若是不想要, 等它生完孩子, 全部送去晴云阁。它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雪狮子的孩子, 我理应负责。” 林萱闻言皱眉,他这话有点怪,可她又品不出哪里不对,也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 她瞪了一眼裴云瑾,把正要慢吞吞往裴云瑾那边爬的巧儿拦住,握住它的两只前爪,挺直了腰,正色道:“说不定宫里还有别的狗,总之,它们都是我的,你别想着把我的小狗抱走。” 裴云瑾幽幽看着星眸含怒的林萱,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林萱这样凶巴巴的瞪他,那一眼,总能搔到他骨头缝里去。 前世,他也喜欢林萱这样瞪他,跟他撒娇置气。 林萱身体太弱,不能承受过多欢爱,情至浓时,偶有一回,他力道稍重点,她就会气得三四天都不想见他。 若他执意闯进她的宫里,她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瞪着自己。 好在他也不是重欲之人,她若不肯,他也能克制。 那年她十五岁,他二十一岁,他领着军队挥兵入京,攻城夺地,尤入无人之境。 因军队里收编了部分河南道的义军,那些义军原本只是普通的百姓。 他们的土地被权贵侵占,日子过不下去才造反,这些人对权贵有着极大的恨意,进了皇宫后,杀红了眼,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裴云瑾救下林萱,重新对新收编的起义军言明军纪,又杀了几个为首的闹事者,才将惨剧平息。 后来,他将林萱带回去。 她的身体因为服下太多丹药而有损毁,他遍寻名医,悉心为她调养身子,才将一缕孱弱的芳魂勉留人间。 裴云瑾虽不能给她名分,身边却只有她一个女人,两人也是恩爱多年。 她虽多年无子,却一直得他独宠。 后来他登基为帝,哪怕朝臣逼他立后,他也毫不动摇立场。 除了她,再无旁人能入他眼。 可是有一天,这个性情柔顺的女人却对他说:“裴云瑾,你放我走吧。” “我喜欢上了别人。” 裴云瑾疯了,他将她囚禁在青鸾宫,改青鸾宫为锁鸾宫,并日夜派人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林萱极爱自由,哪怕她身体不好,每旬也要出宫一次。 她喜欢宫外的吃食,喜欢听人说书,喜欢听戏,喜欢在热闹的街市中闲逛一整天。 每次他出宫来接她,她躺在他怀里,虽累得眼睛都抬不起来,嘴角眉梢却都透着愉悦。 她心情愉悦了,才会主动同他欢好。 他放她出宫游玩一次,她同他欢好一次,这是两人约定成俗的默契。 自从她说要离开,裴云瑾连锁鸾宫都不许她出,她生气,再也不许他踏入锁鸾宫。 原以为她只是柔弱的菟丝花,却不知她居然强撑着病弱的身体与他反抗,还在暗中培养了许多对她忠心耿耿的门客。 她披头散发,赤足而立,眼神里透着决绝:“你不放我走,信不信我随时可以夺了你的皇位。” 因她这句话,裴云瑾花了很长时间去弄清楚林萱的身世,在得知她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后,拔走她的所有爪牙,将吕思净和姚允正的人头丢到她眼前,让她再也无人可依。 裴云瑾并没有多么在意那个皇位,他本就是镇南王的养子,为报养育之恩才替他守着基业,为裴家延绵香火。 裴云瑾在意的是,自己花了多年心思将她骄养,遍寻名医治好她的病,保住她的命。 他想跟她天长地久,同生共死啊! 为了这个,他连镇南王的养育之恩都抛在脑后,年过而立也未有子嗣。 可她竟铁了心要离开他。 裴云瑾素来被人称为端方君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有魔障。 林萱是他的,旁人休想染指! “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还能跟谁走?” 他再也不克制自己,将她弄得死去活来,下不来床。 裴云瑾不许她出宫,不许她见人,也不许伺候的宫人跟她说话。 三年,他囚禁林萱三年,三年内只许林萱跟他一人说话,即便如此,她还是铁了心要离开。 后来,林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圆圆的眼睛里失去所有光泽,再也流不出眼泪:“裴云瑾,我再也不欠你什么!” 裴云瑾明白,她后悔遇见了他。 那时的裴云瑾也很后悔,他二十岁入京为质,很早就认识林萱。 也曾在御花园里无数次与她偶遇,也曾在宫宴上隔着人群与她目光交集,却在她最脆弱时才心动。 如果,他在第一次见她时,就将守在她身边,护她不被林冲渺和吕守一残忍迫害,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又过了几个月,林萱终于有了他们的孩子,可她却叮嘱宫人和太医,不许提前告诉他,因为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们两个折腾了好几年,宫里伺候的人也都精疲力竭,见林萱怀了孩子后,将自己盛装打扮,有心要跟他和好,也都放松防备,一时心软,放她出了锁鸾宫。 他们都以为林萱出门,是想亲自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她却在途径御花园时,纵身一跃,跳进了湖中。 鲜血染红了湖水,御花园里养了二百年的锦鲤将她分而食之,连块衣裳都不给他留下。 想不到人生竟有如此际遇,他自焚于锁鸾宫后竟然重生到二十岁这年,他和林萱相遇不久,她的身体还没有被丹药毒害,他也没有杀掉她在乎的人。 这是个好兆头,一切才刚刚开始! ...... “贵主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 林萱抓着巧儿的狗爪子,巧儿以为她要跟它完,高兴得舔她手腕,吸允声水滋滋的。 裴云瑾正抬眸看她笑。 林萱听着吸吮声,看着裴云瑾的桃花唇瓣,对上他的眼,因为想到了什么而忽然心慌,匆忙撇开了眼睛。 十四岁的女孩子,纵然早慧,也容易心绪起伏不定。 御花园里人来人往,他又是个喜欢动手动脚的——林萱站起来,起身要走。 “那本书我还没看完,你再借我几天。” 裴云瑾微笑颔首,将书还给林萱:“难得贵主喜欢,借多久都可以。” 林萱看他一眼,总觉得他古里古怪的,却也害怕再招惹到他,匆匆要走。 “贵主,你就这样走了?” 林萱脚步一顿,认命的回头看他。 裴云瑾的手放在唇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唇角,嘴角微微上扬。 他暗示得那样明显! 林萱让红豆抱着狗先走,她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提着裙匆匆跑过去,微微弯下腰,故意用沾满巧儿口水的手捧起他的脸,在他唇角速速亲吻了下,做贼似的逃开。 她攥紧手心,嗡嗡道:“世子,我可以告辞了吗?” 林萱将腰挺得笔直,板着脸一本正经,又严肃又认真,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透着勃勃生机。 裴云瑾高兴得笑出了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蝴蝶簪子,递给她:“路边看到的,觉得你有可能会喜欢,便买回来送给你。你这回若是真不喜欢,现在就可以扔了。” “你刚才叫我别走,只是想送我这个?”林萱懊恼地问。 她微微嘟着嘴,有些生闷气,简直可爱到想将她揉进怀里狠狠地吻。可是他不能急,不能急! 裴云瑾笑得更开心了。 他睥睨地看向林萱,幽幽地开口:“我也没想到,半个月不见,萱儿竟变得如此主动热情,倒把我吓一跳。” 呸,混蛋,占了便宜还卖乖。 裴云瑾又笑道:“玫瑰虽香甜,我却更喜欢木樨花的清淡。” 林萱闷声问他:“那你最讨厌什么花?” “栀子香厚,味道过于浓烈,我闻不习惯。” 林萱泄气的跨下肩膀,那么巧,她也最不喜欢栀子花,她总不能为了膈应他,故意去涂栀子味的口脂吧。 她眼神落在蝴蝶簪子上,被惊艳到了,她藏着开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接下了簪子。 “谢谢世子!” 裴云瑾啧了两声,有事求她的时候就叫铭泽哥哥,没事求他就叫世子。 林萱放下裙摆,拍匀了裙子的皱褶,转身离开。 他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目光扫到巧儿遗漏下的布偶骨头,俯身捡起,牢牢握紧在手。 第36章 裴云瑾赈灾有功, 邧帝为他赏功赐宴,以示朝廷对镇南王府的看重,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陪同。 宴会的座位安排得巧妙, 邧帝坐上首,左侧是林萱, 右侧是裴云瑾。 案几与案几之间距离很远,裴云瑾和林萱中间隔着邧帝,说话也不方便。 宴厅正中间摆着个圆形高台,有曼妙舞姬在施展她们柔软的身姿。 邧帝清修寡欲, 宫中赐宴不常有, 乐曲伶人为得赏赐,拼尽了浑身解去表演。舞乐更替, 惊喜频频, 文武百官极其家眷皆看得入神。 裴云瑾隔着人群看林萱, 见她拿起点心又放下, 皱了皱眉, 显然对今天的吃食都很不满意。 她嘴馋, 口味刁钻,寻常的东西入不得她口。 裴云瑾叮嘱安瑞回晴云阁, 去端一碟花生核桃酥来给她吃, 她从前喝药没胃口时,总能吃得进几块花生酥。他记得牢牢的,林萱最爱吃那个。 后来,林萱跟他置气, 竟然气得连花生核桃酥也不肯再吃。 安瑞很快把花生核桃酥带回来, 放到了林萱的身旁。 林萱看舞蹈正入神,突然见到案几上多了一盘花生核桃酥, 疑惑地看向安瑞。 安瑞笑道:“世子见您什么都不吃,特意给您准备了花生核桃酥。” 林萱对裴云瑾笑了笑,随意从腕上摘了个镯子,赐给安瑞:“帮我多谢世子。” 安瑞重新站回裴云瑾身后,将林萱的谢意转达。 裴云瑾更衣回来时,路过林萱身旁,轻声道:“贵主若想谢我,不知可否为我弹奏一曲《广陵散》?” 林萱讶然,裴云瑾怎么知道她会弹《广陵散》?那是她上辈子在裴云瑾的后宅里为了打发时间才学的曲子,她弹过很多次,却从来没给裴云瑾弹过。 邧帝见他们头挨着头,似是亲密无间,不禁皱眉。 待裴云瑾走开,他对林萱招招手,把她叫到身边问:“他怎么突然给你送点心?”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林萱一笑置之,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台上的剑舞。 她心里却在嘀咕,裴云瑾究竟在抽什么风,竟然当众给她递点心,还让她弹广陵散,他有什么目的? 他是想故意看她出丑吗?肯定的,他就是看不惯她游刃有余的淡定模样,非要她慌不择乱,非要她去求他,他才高兴。 林萱眼神落在舞台上,心里却将裴云瑾恨得要死。 邧帝也在思考裴云瑾的目的,他见林萱一直专心看舞蹈,桌上那盘点心她也没动过,便知她对裴云瑾的态度。可裴云瑾是什么态度,他却不知。 裴云瑾对林萱究竟是什么想法? 是单纯的少年慕艾或是抱着其他目的。 若只是年轻男女的两情相悦,倒也还好,反正他裴云瑾也不是裴奕秋的亲生儿子。若裴云瑾肯为了萱儿舍得镇南王府世子的之位,他将来必定不会让他吃亏。 若是另有目的—— 天杀的裴奕秋已经将他最重要的人骗了去,使得她伤心伤身最后郁郁而终。如今,裴奕秋的儿子又要来骗他的心肝,实在可恶! 裴云瑾耳力异于常人,邧帝和林萱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漏。 感受到了邧帝落在自己身上的恨意,这才心下了然,难怪她吓得连最爱的花生核桃酥也不肯吃。 她那样爱自由爱热闹的性子,把自己拘束成如今这样,裴云瑾想想便觉胸口闷得慌。 若非她自己不愿意,裴云瑾真想立刻将她带出皇宫。 裴云瑾喝了一口酒,苦酒入喉,更添几许心烦,他心不在焉的抬眸,欣赏特意为他庆贺的舞乐,舌尖却泛着微苦。 等宴席散了后,再令人送一盘子花生核桃酥去她宫里吧,还有上次在别院里答应送她的那个厨子,也一并送去。 宴席结束,邧帝在凌霄殿单独召见裴云瑾。 “这次河南道赈灾,你说服富户开仓放粮,又不折损百姓性命,可见谋略。你年纪轻轻,实在难得,朕非常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笑道:“你觉得萱儿怎么样?” 裴云瑾恭敬回答:“贵主艳压海棠,貌若桃李,臣唯恐唐突,不敢多看。” “如果我把萱儿嫁给你,你愿意吗?”邧帝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一口,又道:“可萱儿是朕的心头肉,朕不愿她远嫁。” 裴云瑾眼皮微掀,邧帝竟想用林萱来逼他做选择? 简直可笑。 无能的黄毛小子才做选择,忠义和林萱,他都要! 道理虽如此,话还是要讲得漂亮,裴云瑾微微俯身,道:“林萱虽貌若桃李,却来历不明,身份尴尬,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实乃良配,恐无法承担镇南王府世子妃之位。常言道娶妻娶贤,臣之妻应雍容大度,外能交友结朋,内可安庶子妾婢,替臣分担,与臣共度风雨。然贵主乃温室里骄养的花儿,连陛下都不敢让她受丝毫委屈,若入臣的府中,恐难适应生存。还望陛下三思!” “庶子妾婢,还共度风雨?”邧帝气得想摔杯子,但他最近不被丹药影响,情绪稳定,头脑也还算清醒,忍住了脾气。 裴云瑾道:“臣驽钝,愧对陛下厚爱。” “好吧,这件事已经过去,以后我们谁都不再提。”他挥挥手,让裴云瑾退下。 待裴云瑾一走,丹房门打开,长长的粉色裙摆在暗红色地砖上滑过。 她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裴云瑾的衣摆消失在转角处。 裴云瑾身高颀长,双腿笔直,肩宽背窄,容貌俊秀,光是看着都能让人赏心悦目。从前他缠着林萱的时候,林萱只觉得他不够尊重自己,觉得他心思不正,特别反感。 她明白,今日裴云瑾对狗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还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这些话里,有没有几分是他的真是想法呢? 林萱不确定他的想法,但她很确定,京城里必定有许多大家闺秀,等着给裴云瑾当正室,盼着为他交结友朋,安庶子妻妾,掌管中馈。 她驻足片刻,瞥见邧帝正凝视自己,脸上自然而然的挂上了乖巧地笑。 邧帝喝了口茶,笑道:“朕很欣赏他,愿意给他个机会为朝廷效力,可惜他不识抬举。你也别难过,京城里的好男儿多的是,朕一定给你挑个最合心意的。” 林萱颇为羞涩地低下头,嗫嚅道:“我不想嫁人。” “你是觉得他们都比不上裴云瑾吗?” 邧帝从案几旁的取出几卷画像,摊开来看,皱眉道:“跟裴云瑾比起来,是显得稚嫩了些,我看着也不算顺眼。你要真喜欢裴云瑾,我让人去把他绑起,锁在你的青玉宫里,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们日久生情,他不愿意也不行。” “陛下在说什么呢。”林萱红了脸,十个手指头交握在一起,扭成了麻花似的,“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裴云瑾,您可别乱点鸳鸯谱。” 邧帝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郁闷了整晚的心情这才好些,“没有就没有,都是朕一厢情愿,乱点鸳鸯谱,你别害羞......不过,你下个月就要及笄了,女孩子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来来来,这么多青年才俊里,你随意挑选一个。” 林萱敛敛心神,走到邧帝身边,从画像里挑选了一张出来:“就这个吧。” 邧帝见她眼神里透着欣赏,哈哈一笑,拿起画像道:“这是姚相之孙姚允正,其父是工部尚书李远山,你们小时候也见过的,他也对你印象很好。” 林萱歪着头,回忆着在汾阳郡主别院里跟姚允正相处的细节,他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却处处透着疏离感。 虽然隔珠帘,他的目光却从未往她这里停留。 林萱很能理解,他那样的世家公子心比天高,绝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任何瑕疵。他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呢?估计是姚相迫于皇权威压,才会言不由衷说出这些话。 邧帝处理朝政大事总要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对于林萱的婚姻大事却是当机立断,处理果决。 三日后,邧帝安排林萱和姚允正在无极殿和翰林院中间的兰芷阁见面。 兰芷阁算是外宫的小御花园,这里是翰林院和六部衙门六品以下官员的休憩之所,中午用过膳可以来此间走走消消食,也不会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邧帝安排林萱来这里见姚允正,是为了给他脸面,以示尊重。他这样清贵家的公子,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时至三月末,快到四月初,莺飞草长,宫里新进了一批早熟的枇杷,案几上的枇杷像黄橙橙的小小灯笼似的。 正是即将入夏时的午后,两个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互相问候过,便相对无言。 静坐也是无趣,就这么走了更是无礼,林萱起身,她刚才看到前方的凉亭里有张伏羲琴。 林萱坐下来弹了一曲《广陵散》,在邧帝和裴云瑾那样的人面前,她可以巧言令色,可以装痴弄傻。 但是姚允正不同,他生于世代钟鼎之家,长于炊金馔玉之境,身上不带半点人间烟火气。 人见到不同于自己的人,总会有所敬畏。尤其林萱和姚允正年纪不相上下,存着暗暗较劲的心思,即使她明白自己的出身无论如何都超越不了姚允正,却还是想在其他方面略胜一筹。 所以她才故意在姚允正面前弹《广陵散》。 午后的风吹来也带着烫,姚允正穿着一丝不苟,白皙如玉的面庞冒着绯红,额角蒙上一层薄薄的汗。当林萱的《广陵散》适时响起,给暖风添来丝丝凉爽。 姚允正听得痴了,竟忘记了炎热。 《广陵散》是嵇康留在人间的瑰宝,是神仙落在人间的遗珠,曲如仙乐,却也极为考究弹奏技巧。 琴曲开篇是对已故之人的缅怀思念,进入正题后以琴音诉说场面恢宏的战争描写,紧接着是聂政与韩王惊心动魄的对峙,最后歌颂聂政的胜利。情绪层层递进,步步渲染,一个音调弹错,整首曲子便失了风骨。 “时人常以《广陵散》论风骨,彰显格调,但几乎都错漏尽出,左支右拙,反倒玷污了风骨一词。” 林萱太过投入,没留心姚允正什么时候到了身侧,只见他微微俯身,在琴弦上拨弄了几声,又接着道:“贵主的技法已至臻境,可惜小小年纪却心事太重,琴到尾声时,竟无法畅怀。” 她在古琴上的造诣,是来自于前世。那时她在裴云瑾外置的宅子里养病,有大把的无聊时间,正巧府里有个落魄琴师看中了她心软,数次来跟她讨酒喝,琴师离府前的三个月,教会她弹《广陵散》。 那位琴师说:“琴为心声,可诉不能言之心事。”他认定林萱有不可诉说的心事,才一定要教会她弹琴。 她十岁那年从笼子里醒来后,开始重学琴艺,偶尔也会弹《广陵散》。虽不如姚允正说的那样技法已至臻境,弹错却是很难。 她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也有三十岁,今日被他一个十五岁的臭小子教训,林萱心里很不服气。 “性情爽直之辈开怀大笑是畅怀,难道从容自若者拈花淡笑就算不得畅怀吗?”林萱站起来,面色清冷,言辞犀利:“吾乃修道之人,从的是上善若水、以柔克刚之道。我就喜欢聂政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又何必说我是错的?” 她微微动怒,白皙的肤色染上绯红,眼神里透着清澈。 姚允正恼自己带偏见看人,实在有失风骨,听完她这番阔论,更是叹息林萱如此灵通剔透的仁,竟被身世所误。 林萱触到他怜悯的眼神,似是被蛰了一下,脑子里有根弦在动,微微发麻。 她想起那天在汾阳郡主别院,听了一耳朵裴云瑾的可怜身世后,也是用这样怜悯的眼神看他,裴云瑾当时就被气疯了。 谁都一样,不想当被怜悯的那个。 姚允正附身行拱手礼:“多谢贵主赐教,吾豁然开朗。” 她昂首看向姚允正,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开始装腔作势起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姚允正微微愣怔,猜到她要说什么,顿住。 果然,林萱甜甜的对他笑:“幸得陛下垂青,我竟能结识姚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姚公子若是对我无意,还请早日与陛下严明,令祖居内阁之首,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你实话实说,陛下不会怪你的,如你若不肯拒绝,任由事态继续,只怕将来世间再多一对怨偶。” “倘若贵主对我一见倾心,我亦对贵主有情有义,又怎会是怨偶呢?” 他要做什么! 这回轮到林萱傻眼。 姚允正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藏住眼底笑意,正色道:“贵主其实不喜欢我吧!” “其实你挺好的!”林萱枉作了小人,被当场揭穿,说话便有些气短:“就我这样的身世,怕是委屈了你。” “是否委屈,应当由我自己说了算。”姚允正坚定道。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绣履上的珍珠,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蹭,哪里还有刚才仪态端庄的模样?林萱忽然抬头,见姚允正一直盯着他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把手背在身后,绷起一张不可侵犯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 姚允正又笑笑,把桌上的伏羲琴抱起来,后退了几步道:“三年前我曾伴驾于凌霄殿议政厅,因年幼不定性,不大能坐得住,加之对议政内容也是似懂非懂,正在瞌睡连连时听得丹房内传来一曲《广陵散》,忽觉精神一振,心中也一直好奇,谁是那位奏曲人。” 林萱好奇:“三年前,你也才十二岁,就已经进了翰林院吗?” 姚允正却不答,继续道:“那日在汾阳郡主别院,我着实有些生气,气自己竟然只是四人中的一个。因灰心丧气,我对贵主说话也是情不由衷的冷淡了些许。昨日得知自己能入贵主青眼,我心中欣喜,于是沐浴焚香,擦拭琴身,调弦试音,静待今日之佳曲。今日多谢贵主赐曲,如闻仙乐,让我暂缓丝竹之苦!”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道:“贵主若有难言之隐,也可由我去向祖父说明情形。” 说完这句,他匆匆离开。 姚允正会喜欢她? 林萱只觉得困惑,又想起来吕思净交代过,最近李远山可能要对付她。 难道这就是李远山对付她的方法吗?送个儿子给她,将她娶回家里去当小媳妇磋磨?林萱觉得李远山也没这么蠢。 想了很久没想明白,林萱才捏了两颗枇杷,走出兰芷阁,去了御花园垂钓。 她手指纤细修长,剥枇杷时姿态柔美,水灵的枇杷送入软嫩檀口,在一旁观看的人也觉得赏心悦目。 她吃完枇杷,将果核抛入湖中,引得水里的鱼儿竞相争夺。 须臾,一张绣着鸳鸯藤地帕子递到她面前。 林萱笑眼弯弯的看他:“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暗中窥探我。” 她接过帕子,不留神碰到他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烫。 她没心没肺惯了,还能笑得出来,裴云瑾却气得脑仁疼,他眼底深藏着阴霾,语气平静:“曲有误,周郎顾。我先庆贺贵主得遇知己,再恭喜贵主觅得有匪君子。” 第37章 林萱将擦过手的帕子, 塞回他胸口,仰着脸笑:“你拿妍韵绣的帕子给我擦手,你还在狗皇帝面前说娶妻要娶贤, 还说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不够格当你的正妻。” 裴云瑾心口一堵:“你听到了?” “我当时就在丹房里。” “你生气了吗?”裴云瑾有些期待,想知道她生气和吃醋是什么表情。 “不生气啊!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而且妍韵是你的房里人,将来会成为你的侍妾,为你诞下庶子, 你把她的绣帕随身携带, 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裴云瑾怄得吐血,却偏偏讲不出一句话反驳, 他的绣帕和贴身衣服都是妍韵亲手做的, 从前并没有觉得不对。对他而言, 妍韵做的衣服和别人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偏偏经过林萱的嘴说出来, 就变了味。 林萱看见鱼漂在动, 去提鱼竿:“太重了, 你过来帮帮我。” 她没有经验,鱼儿没上钩就去提竿, 把鱼吓跑了。 裴云瑾没能帮上忙, 脸色更加晦暗。 林萱重新勾上鱼食,将饵抛下,拍拍手道:“所以我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要说谁, 好吗?” “我没有碰过妍韵, 我也能保证,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 身边只有你一个。”裴云瑾抓着她的手,质问:“你呢?你不能不能保证,别再跟吕思净纠缠不清,也不要再背着我跟其他人见面。” 裴云瑾眯起眼睛,缓了很久才说:“或者,你太贪心,什么都想要,甚至希望我跟他们和睦相处?” “你在瞎说什么呀!”林萱嫌弃的瞪他一眼,不明白他哪来这种想法。 “你看过《南疆风情录》,那上面记载着孔雀有两雄争一雌的习性。按照我们滇州旧俗,当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一个女人,彼此之间若不愿和睦相处,便可设下生死局。我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只想独自拥有你。你不愿放手,我便去找他们决生死战!” 林萱瞪大圆圆的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两雄争一雌这种事,在北疆,都是一个男人身边围着无数个女人。难道在滇州那边,一个女人可以拥有很多个男人吗?她突然对滇州非常向往。 林萱晃晃脑袋,提醒自己不要走神。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吕守一有个妹妹,他妹妹死了很多年,因为我跟他妹妹长得很像,他想家的时候,就想跑过来听我叫他一声哥哥。还有今天那个,你觉得他真的喜欢我?他可是姚文修的孙子、李远山的儿子,怎么可能会看上我!” 林萱自己都没想明白,姚允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在她看来,姚允正说喜欢她这件事给她带来了极大困扰,等同于竞争对手给她下了个局,她却没明白这个局是怎么布的,对方想要从中获得的好处是什么。 正因为想不明白,她会自我怀疑,会觉得自己好愚蠢,怎么连个黄毛小子的计谋都看不透,简直白活了两辈子。 就在她重新纠结时,裴云瑾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情不自禁的吻了过来。 裴云瑾对林萱的喜欢像是一种病,他爱她乖巧的模样,娇柔,妩媚,爱她泪眼朦胧的依偎在怀里的模样;也爱她怒目而视的娇嗔。 从来没人敢跟他生气,忤逆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况且这么个小猫一样的女子生气也没多少杀伤力,至多往他脸上挠一下,不疼,反倒更痒。 她懵懵懂懂的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的模样最让人心疼,令人忍不住想将她拥在怀里呵护。 这个人怎么那样讨厌,一见面不是亲就是抱,他脑子里还能不能有点干净念头。 林萱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便被他亲得忘了拒绝,自己也跟着投入进去,感觉身体变成了软绵绵的白云,在天空中飘。 从前林萱心里膈应,是想起他用吻过妍韵的嘴来吻自己,甚至他的亲吻技巧全是妍韵教的,她很生气。 可是裴云瑾说,他从来没碰过妍韵。 她是相信的。 因为没有了心里负担,她才能放心投入。 她偷偷睁开眼看裴云瑾,发现他是闭着眼睛的,睫毛又长又卷,表情慵懒,眼角眉梢透着快乐的欲色,有种罕见的忘我投入。 无论前世或今生,裴云瑾给林萱带来的感觉是,他这个人绷得太紧,说话做事都不允许犯错,也不允许别人犯错,她在他面前更多是感受到被桎梏,无法正常的自由呼吸。 裴云瑾感受到她在分心,捧着她的脸,亲吻的力道加重,带着几分惩罚在里面。 唇瓣上微微的刺痛后,随之而来的感觉,像是被蚂蚁爬过,留下点点酥麻。她身体里的所有感官都聚集在这一处,脑子里一片空白,软软塌塌的,站都站不住。 搭在她后背的手,揽住纤腰圆臀,将她搂在怀里,身体贴得紧紧的,给她依靠的力量。 有了依靠,她飘荡在云里,也不怕会摔下去。她像是飞翔的长鹰,时而穿越云层中的巅峰,钻过陡峭狭窄的山峰;时而俯冲向下,坠入海水,从水面滑翔而过,伸出手就能触摸到跳出水面的鱼。五湖四海从她身旁略过,极致的愉悦,令她感受到极致的自由。 忽然,她眼前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仿佛置身于白色的冰雪世界,眼睛里看不到白色以外的任何东西,眼睛疼,头也疼。 强烈的酥麻之后,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两种感觉冰火交融,导致她所有力气被抽空,身体像是一块碎裂的破布娃娃。 说破布娃娃也不合适,更准确的形容,是她好像被抽走了所有主心骨,成为了一株没有主干的鸢萝,攀附于高大的柏木,将根驻扎在柏木皮层中,不断吸允它的养分,然后继续攀援。 这样的认知,让她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她吓得一把推开裴云瑾。 林萱呼吸紊乱,脸色惨白,她不断安慰自己,裴云瑾生得好看,他又一直死缠烂打,对这样一个人暂时情迷意乱,其实也很正常。她也不过是个食五谷杂粮的普通人,一时戒不断人间欲念嗔痴,实在太正常。 沉迷一时可以,若拔不出来,就会陷入万丈深渊。 林萱见他一脸餍足的表情,心里对他的怒气更是压过了微薄的喜欢,她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愤怒道:“你说过的,只要我不愿意,再也不会对我动手动脚!” 前世她乖巧柔弱,生气也只是不说话。 没想到十五岁前的她,竟是如此泼辣。 这样娇柔中带着几分蛮狠的霸道,更令他痴醉。 她还是太小,太天真,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承诺怎么能当真?但他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顶着年轻的身体,内里却住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灵魂。 上辈子,林萱跟他在一起度过了二十几年,也是到最后那几年才发现他是个疯子。现在的林萱还小,虽隐隐发现他性格偏执,却还看不出来,他究竟有多疯。 因为失去过,痛苦过,心碎过,他比从前更能伪装。 这里说话不方便,湖边有假山,裴云瑾将她搂在怀里,飞奔着闪入了假山洞内。 她要挣扎,他气喘吁吁地倒在她肩上,压低了声音,“是你先主动的,难道你忘了?” 林萱狠狠掐了他一把,明明是他故意诱她犯错! 这个人有多强词夺理,她早已领教,也无意跟他争执,气呼呼地把他的头推开,扭头就要走。却被他轻轻一拉,又拽回来,搂在怀里。 “现在我不愿意,难道你要强迫我?”她杏目圆瞪,怒得很没有威慑力。 裴云瑾牵着她的手,又往里走了几步,将她带到假山洞里最深处。 她竖着双环髻,鬓角贴着金桂花钿,项上戴着玛瑙蒲桃璎珞圈,头高高的抬起,更显得脖颈纤长白细,肩膀窄窄的,欺霜赛雪的锁骨勾着他的眼睛,小而挺立的胸脯被布料裹得紧紧的。到底是年纪小,还没完全长开,后来她这处被呵护成了婀娜多姿之态,可握满掌,即使别的地方都瘦得脱了形,唯有那处依旧倔强挺立,惊艳脱俗。 真是天生的尤物。 自那夜重生回来后,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打量她。上次虽遇见,却也不敢仔细瞧,因为心情仍旧停留在她已香消玉殒的悲恸中,不敢多看,不敢细看,害怕多看几眼才发现所有经历不过是场梦。 现在他已经十分笃定梦不会醒,不但仔仔细细看她,还吻了她。 面对她的诘问,裴云瑾虽目光灼灼,表情却不甚在意,语气也很淡然:“我只想跟你说说话,这都不行吗?” 林萱忽然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你小声点!” 假山附近是宫道,因宫中规矩森严,宫中诸人不许嬉闹,走路十分安静,她在假山内都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由此可推测,假山外的行人也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假山内光线半明半暗,他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忍不住重新将她搂在怀里。 前世痛心她骨瘦嶙峋的记忆太深刻,他如今拥着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心里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林萱发现他又要动手动脚,不禁反抗,狠狠用指甲去挠他的手背。 他心底一彻,吓得赶紧握住她柔软的十根手指。长而尖锐的指甲涂着茜色蔻丹,如同她这个人一样,娇媚又任性。 第38章 裴云瑾护着她的手指, 轻轻摩挲着,试图抚慰她的慌乱。她像只受伤的鸟儿,不停扑腾着流血的翅膀, 拼了命想要飞走。 怕她受伤,最终还是放开了她, 只拉着她的手。 裴云瑾小声道:“别闹,小心指甲折了,伤着你自己。” 前世她想离开他,不让他碰, 每次向她求欢, 她都用长长的指甲来掐他,他皮糙肉厚, 被划烂了脸和脖子, 一两天就能长好。可她自己却受伤严重, 长长的指甲从指甲床中间被折断, 手指头血淋淋的, 几个月都养不回来。 即便如此, 她依旧寸土不让,继续用受伤的手指来挠他, 用力将他的嘴从她脸上掰开。 纱布再次被鲜血氤氲, 重新换药时,血肉和纱布黏在了一起。 十指连心,她却失去知觉,只痛在他心上。 后来宫女伺候她剪指甲, 她也挣扎着不肯, 最后没办法,只能让御医开一剂不伤身的助眠药给她服下, 等她安睡之后,再将指甲剪掉。 她那么爱美,十个指甲护得跟宝贝似的。从那以后,三年没再留指甲。 裴云瑾捧着她的十根手指,放到唇边亲吻。 他从腰侧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放到她手里:“用这个,流血多,伤得深,还不会弄疼自己。” 林萱握着冰凉的匕首,匕首尖锋利,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可以看见白锐的光,这是见过血的兵器。 “你手中的匕首削铁如泥,杀人也可以。”裴云瑾在她耳边轻轻吐气,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吮吸。 匕首虽握在她手上,可她真的能杀他吗? 他们之间没有深仇血恨,裴云瑾甚至对她有恩,她只是——不愿意被他操控罢了。 她像是他手里的风筝,飞不出他的手心,他往哪里拽,她就往哪里飞。 好吧,她认命了,前世欠他一份情,尚未还清,这辈子又接受了他的帮助。 他要什么,只要她能给的,都拿去吧! 裴云瑾亲吻到她脸颊的泪,舌尖抵着嘴角,尝到微微的苦咸,仿若被打了一巴掌,从梦中惊醒,“既然不愿意,为什么不杀了我?刀握在你手中,决定权在你那里,你哭什么?” 林萱哭得更委屈了! 因为有上辈子和他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经历,林萱对裴云瑾这个人还算了解。 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同,脑子里的观念也有差异。林萱生活在皇宫里,时而被宠上天,时而水深火热,察言观色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她也杀人,杀人只为自保,只要不侵犯到她的安危,她从来不愿意滥杀无辜。 因为重生过一次,她对生命非常敬畏,自己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她很幸运,可以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但别人不一定那么幸运。 有仇报仇,睚眦必报只是她赖以生存的伪装手段。 裴云瑾不同,他十二岁进军营,小小年纪身居高位,在那种历经无数次生死的环境中呆久了,便看淡生死,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 他觉得,我把命交到你手里,已经是我最大的诚意,可你为什么还要哭呢? 裴云瑾见她哭那么久,简直手足无措:“我冒犯你,你不同意就把我杀了,这是合情合理的事。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能惹你掉这么多眼泪。” 他知道现在的林萱并不喜欢自己,却也不至于讨厌。 从不喜欢到喜欢之间,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他要林萱习惯他的身体和触觉,要在她身上种下印记,要让她对他的存在上瘾,变得再也离不开他。 这一次,她不杀他,以后再也没机会,她只会越来越心软。 眼前的小姑娘实在太单纯,轻易能被他拿捏住。 林萱把匕首扔了,在裙子上擦擦手,她脑子里想过自己把匕首刺进裴云瑾胸口的画面,太恶心了。她对名声看得重,是因为名声关乎尊严。 但男女间的这点风月事,在她眼里却没那么重要,跟喝水吃饭一样。她被裴云瑾亲了一口,就像是被强迫吃了她并不喜欢吃的桃子,她虽不喜欢吃桃子,可桃子是能吃的,没有毒,而且味道还算不错。 难道她要因为被迫吃了个桃子把整颗桃树都砍掉? 她又不是狗皇帝,脑子不正常。 林萱哭累了,用裴云瑾的袖子擦掉眼泪。她生气,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把头埋在膝盖上,不说话。 现在的裴云瑾已经是当了十八年皇帝的裴云瑾,他也不是什么好性子。林萱一直冷着他,他也来了脾气,站起身,大步朝外走。 林萱没理他,自己收拾好情绪,只等平静了再出去,免得被别人看出来她哭过。 裴云瑾走出假山洞口没多久,所有脾气忽然消失,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跟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置气,简直太幼稚、太愚蠢。难道他连个小姑娘都哄不好? 可是等他回到假山洞内,人已经不见了。 她去哪里了?凭空消失了不成? 裴云瑾在假山洞里仔细查看一圈,才发现另一侧的墙上有个不起眼的小洞,他身体高大颀长,很难从洞里钻过去,林萱身量纤细,猫着腰钻出去没问题。 他透过假山洞口往外看,见到小姑娘已经不哭了,坐在原来的地方钓鱼。 裴云瑾走了出去,又坐到她身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不舍得伤我,是因为很喜欢我。” “我还不舍得杀吕守一那些徒子徒孙,难不成我也喜欢他们?”林萱白了他一眼。 裴云瑾看见水面在浮动,他等了会儿,琢磨着鱼已经咬勾,便从她手里拿过鱼竿,将鱼提起来。 林萱终于钓到鱼,总算是心情好了些,才愿意跟他多说几句:“以后我不愿意的事,你真的不能再逼我。也不要故意拿捏我的错处。你跟其他人不同,我不想越来越讨厌你。”她一开始还很平静,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脾气不好,耐心也不够,你若一直逼我,我发疯起来也会杀人,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裴云瑾也是自责不已,他都干了什么,把心软的小姑娘硬生生逼成了坏人。 他故意低头,装作没看看她哭,慢吞吞的帮她把鱼饵勾上,给她足够的时间擦眼泪,才将鱼竿重新递到她手里,“以后,你若想见我,便来晴云阁。” 他起身,正要摸摸她的头发,看到旁边的鱼饵,又只好作罢。 “我上次从吕思净那里打探到了些溧阳长公主的消息,她的确已经仙逝,葬于宫外,冬月二十四是她的忌辰。狗皇帝每年会在这天出宫,回宫后就要疯上好几天。” 这些消息,他都已经知道。 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以后若有适当的时机,会说给她听。 “我让人送去青玉宫的花生核桃酥可吃完了?若觉得好吃,我再让人送些过去。” “不、不用了!” 裴云瑾回头,见她皱眉,问:“你不喜欢?” “喜欢啊!”林萱下意识的捂着肚子,苦着一张脸:“我不能吃任何花生做的食物,吃了会肚子疼。” 裴云瑾握紧拳头,顿了顿,艰难挤出个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小就这样,我很喜欢吃花生做的糕点,一开始只是肚子有点疼,没当回事,后来吃得多了,疼得晕了过去,浑身出疹子。好在吕思净医术还不错,他查过我的膳食档案后,推测出我不能吃花生,我便再也没痛过了。” 裴云瑾的脖子仿佛被人掐住,胸口也插了一把匕首,尖锐的感觉从伤口往外窜,扩散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也被搅得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裴云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勉强扶着身旁的假山石壁,无力的靠着。 前世,林萱喝药败了胃口,整天都不吃饭,他下值去看她,亲自喂她吃花生核桃树:“你太瘦了,抱在手里都硌得骨头疼。来,吃点东西,多长些肉。” 因为他记得林萱看见花生核桃酥,总是很眼馋。 他送到林萱嘴边,她张开嘴,乖乖吃了,喂多少,吃多少。后来她肚子疼,疼得额头冒冷汗,他还笑话她是馋嘴猫,不知道节制。 他没有觉得花生核桃酥有什么问题,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只记住了林萱爱吃这个。 每次她没胃口不肯吃东西时,他就让人给林萱做花生核桃酥。 他特意送去的东西,她总是能吃得精光。 十次有九次,她都会肚子疼。 他摸摸她疼得湿漉漉的额头,叹道:“那东西以后少吃点,最好只吃一两块,剩下的赏给旁人吃。” 她摇摇头,在他怀里蹭了蹭,乖巧地说:“凡是太子殿下所赐,妾哪怕是吃坏肚子,也不愿意分给旁人。” 那时候,她对他满腔爱意,明知花生核桃酥吃了会肚子疼,也不愿拒绝。 还说他给的东西,哪怕是毒药,她也不愿意分给别人。 裴云瑾闭上眼睛,扶着墙,才没让自己倒下。 仿佛有人将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匕首用力搅,绞碎了他的心脏,翻江倒海的疼痛往全身逃窜。 他舌头死死抵着上颚,咽下涌上喉头的那股腥甜。 第39章 后来她吃了花生核桃树, 怕被他瞧出来什么,就假装葵水来了,肚子疼, 把他赶走。 裴云瑾还觉得是她娇气,身子弱, 禁不起折腾,才故意撒娇,拿葵水当借口避宠。 前世那些被他遗忘的细节,如同清晰的画面, 重新在他脑海里一幅幅展现。 后来, 伺候林萱的宫女红豆欲言又止,他身旁的安瑞也暗示他:“殿下不妨赐些旁的糕点给林姑娘, 总是吃花生核桃酥, 吃多了也会腻。” “她吃不腻的。” 旁人都能看出来的小事, 他却一直忽略。 那时候义父刚登基, 身体松懈下来, 陈年疾病全冒出来, 大半时间躺在床上。他虽名义上是太子,实则所有担子都挑在肩上, 她乖巧柔顺, 善解人意,顾全大局,不愿给他造成任何困扰。 父皇驾崩后,他越来越忙, 他去青鸾宫看她时, 她已经睡下。他从她身旁起来时,她还未醒。最忙的那几年, 两人见面吃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到后来,朝廷里渐渐传出他要立后的消息。外宫的衙门跟内宫就隔着几道墙,宫女太监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也是一张蛛丝密布的网,消息传到林萱耳朵里并不难。 他从未想过立后,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林萱听了会怎么想? 她虽乖巧,骨子里却有几分娇气的霸道,明知他赐的核桃酥吃了会生病也不愿意分给别人,更何况立后? 他从未解释过,林萱不知道他的打算,再加上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林萱误会他变了心,才喜欢上旁人,才会发生后来那一大串的错。 回忆如同汹汹燃烧的炙焰,从他心口的伤痕处蔓延,升腾到他喉咙里。 林萱发现他不对劲,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问:“你怎么了?” “你不让我抱,我胸口疼。你过来抱抱我,我就不疼了。如若不然,别对我心软,我会误会的。”裴云瑾胸口还疼着,却因为林萱的关心而微笑。心里却想着,她还是太单纯了,容易对别人心软,若是落在别人手里,一定会吃大亏。 御花园里行人多,裴云瑾的眼神又太过灼热,林萱手一顿,连钓鱼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提裙子起身,走得坚决,不愿跟他有太多纠缠。 最近她想起太多有关前世的记忆。 前世的裴云瑾对她很好,是那种没有底线的好。哪怕她作天作地的胡闹,他也不会生气。记忆里她总是在喝药,嘴里苦得没有味道,发脾气不肯再喝,只想破罐子破摔的等死。 身旁伺候的侍女们对她束手无策,只得去禀告裴云瑾。裴云瑾过来了,也是好言相劝,奈何她听不进劝,他不过大声说了几句重话,也不是很凶,明显是故意用激将法逼她喝药。 她被惯得无法无天,脾气渐长,明知他是好意,却还端着药碗往他身上砸。 屋里的宫女们吓得跪在地上,唯恐受到牵连,连她自己见到裴云瑾一身白衣沾满了药渍,也很羞愧。 可他还是没生气,只令人重新熬药过来,许诺她若肯乖乖喝药,就带她去坠马河游船。 正如他所说,他做什么都很认真,要是想对一个人好,谁能抵挡得住? 林萱深知自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得守着自己的心,在她没有完全陷入之前,率先逃离。 并非她不识好歹,只因裴云瑾对她的好,总让她倍感压迫。许是因两人之间身份上的云泥之差,在面对他时,林萱总是很压抑。 那时候,她跟府里的花匠说句话,裴云瑾会觉得花匠居心不良,把他从府里赶走。 他忙起来的时候,她觉得无聊,才跟琴师学了三个月《广陵散》,他知道后,把琴师辞退。 后来她身体好些,想自己出门去走走,哪怕有护卫守着,他也不放心,总觉得外面的人会对她不利。 裴云瑾对林萱好,却也掌控着她,不许她有太多出格的想法。 这些心事,她无人可诉。 平心而论,以她的身份,裴云瑾后院里的生活已是她最好的去处。怪她太贪心,得陇望蜀,绫罗织锦加身,炊金馔玉环绕,还觉得不足,想要自由,想要尊重。 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再也没有人能比裴云瑾对她更好,可她却全无心肝,总对他挑剔得苛刻,才会觉得他对她的好,其实有些施恩胁迫的意味在里面。 可他分明是所有闺阁女子的春归梦中人,却总被她挑刺。 所以啊! 并非裴云瑾不好,是她不够好。 她没有在正常的环境下长大,没有父母教她怎么跟人正常相处,没有人让能她学会怎样去全无防备的去信任别人,她还是不要祸害别人。 裴云瑾看着她的鹅黄的裙摆消失在转角,清冷的五官逐渐转变。 明明是在大太阳底下,可他全身都散发着黑暗的气息,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 林萱掐着时间,等邧帝午休醒来,才去凌霄殿向他回禀今日与姚允正相处的细节。 去了才知邧帝不在凌霄殿,他去了皇后宫里。 比起先帝,邧帝的嫔妃不算多,得宠的也就只有皇后、徐妃、宁妃三人,其余都是装饰这座后宫的点缀,邧帝整年都很难想起她们一次。 林萱到皇后宫里请安时,莺莺燕燕坐了满屋,都是闻着花香寻蜜而来的蜂蝶。 林萱听见邧帝和他的女人们在说话,就不想进去打扰,去了偏殿里等候,却在这里遇上太子。 她和太子的关系不远不近,两人年纪相当,却存在一定竞争关系。 太子渴望得到父爱,邧帝却将所有关注都给了林萱,从小对太子不闻不问。七岁时,邧帝将林萱抱在膝头,太子眼巴巴的看着,眼神里充满羡慕。 就像林萱渴望地位和尊严,太子地位尊崇,人人皆敬畏。平日里吕守一见到他,也会心甘情愿跪在他脚下,诚惶诚恐道一声主子。 两人互相羡慕对方拥有的。 毕竟两人从小就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虽没多少感情,见了面,也不能当作没看见。 “怎么脸色却这么差?” 太子林慎言正在喝茶,抬眸瞥了她一眼,放下手中茶,关切询问。 林萱出门前,已经换了圆领厚裳,将脖子裹得严严实实。 裴云瑾喜欢乱啃,她皮肤又薄,脖子和肩膀遍布可怕的瘀痕:“午后突然刮起凉风,许是冻着了。” 一到三月她便贪凉,喜欢穿薄衫。 虽说已是四月,若避开太阳在阴凉处行走,依旧冷得厉害,正殿里那位体弱的徐妃娘娘还穿着薄袄。 对于她的穿着喜好,太子不予置评,只是出于关心道:“以后出门让人带件披风。” “多谢殿下关心。” 太子其实很不错,虽然邧帝经常骂他是蠢货,可林萱却觉得他已经很优秀。 世人多为中庸之辈,似裴云瑾那样文武皆全的妖孽也没几个,更何况他是镇南王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养子。 把他跟太子放在一起比较,对太子实在不公平。 宫里人人都想踩林萱一脚,可林萱跟那些人没有仇,实际上最应该恨林萱的人是太子,林萱夺走了邧帝太多关注,累及太子成为没爹的孩子。 太子却不恨她,平时里只装作看不见,真见面了,待她也算客气。 “相府公子如何?我听说你们切磋了古琴,相处十分融洽。” 林萱看了眼太子,太子触到她审视的目光,立即慌乱闪躲,耳朵都有些红了。 太子是在试探她吗?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消息?或者说,她若跟姚允正成亲会对太子有什么威胁? 太子从不过问她的私事,这是第一回 问,她不得不往深了想。 “没影儿的事,他可是相府公子爷。”林萱轻描淡的回答。 太子听完,长叹一声,却安抚她:“你要记住自己姓林,休得妄自菲薄。” 林萱回以感激的笑。 她的太子兄长还是很厚道的,只可惜投错胎,他们两个都不幸,同时拥有一个疯子父亲。 邧帝跟嫔妃们聊得投入,林萱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离开,她疼越来越疼,先跟吕思净身边的小太监说了声,又去向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季瑶告罪,才坐了轿辇回青玉宫。 林萱身子不舒服,晚上也没用膳,径自爬到榻上昏昏沉沉的闷头大睡,后来吕思净来看她,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被他伺候着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药,脑子才没那么疼,昏昏沉沉便睡去。 她睡到第二日辰时才醒,红豆提醒她,陛下命镇南王世子开课授《四书》。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都要去听讲,林萱也不许躲懒。 几乎在短短一瞬间,林萱便明白了邧帝在想什么。他不得不服气镇南王把这个儿子教得好,心生嫉妒之余,还想取彼之长,补己之短。 难怪邧帝和众嫔妃昨日聊得那么投入,原来是在聊孩子们的学业,是谁想出来把竞争对手请过来当给自己当老师这种馊主意? 林萱将那人的祖宗问候了一遍,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她又要跟裴云瑾见面,逃不开,避不开。 林萱懒懒地抬手,任凭红豆给自己穿衣上妆。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裴云瑾训斥下属时的严厉面孔,再想想那群娇滴滴的小皇子们被训斥时哭鼻子的模样,莫名有些开心。 也不是完全没有乐子。 林萱到的时候,裴云瑾尚未开始授课,但所有人已到齐,只等她一个。 他站在台上,目光不经意地在林萱身上扫过,执戒尺敲桌:“我这儿的规矩,不守时辰的人,需站着听课,否则便回去。” 邧帝虽不好女色,却极其擅生养之道,被他幸过的嫔妃,除徐妃外,个个有子嗣。 此时舜华斋里泱泱一片坐了四五十个,都侧过头看她。 林萱才不管裴云瑾说了什么,她正头疼,在末尾找个空位置坐下来,趴着睡觉。 裴云瑾眸色顿深,盯着林萱好一会儿,小姑娘脸色苍白。 今日太热,更甚于昨日,她却穿着厚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也不怕捂出疹子。 她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看也不看他一眼,换个方向趴着,后脑勺对他。 皇子公主们开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起来。 裴云瑾用戒尺敲桌,才再度安静。 今日授课,裴云瑾明显有些分心。但他讲课比宫里的太傅更风趣,浅显易懂,深入人心。下了课,几个十一二岁的皇子围在他身边,问他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裴云瑾一边耐着性子认真回答他们的提问,一边漫不经心的抬眸,往台下看。 怎么不回青玉宫睡,也不嫌这里闹腾。 第40章 十几岁的孩子精力太旺盛, 提问也千奇百怪,裴云瑾才稍稍凝神回答了几个提问,趴在案几上的那人已经消失。 裴云瑾突然黑脸, 拨开人群,冲去外面。 正在打哈欠的安瑞突然被惊到, 一路小跑至他身后。 他眼睛里透着寒光:“人呢?” 安瑞最近有些摸不透裴云瑾的喜好,他在世子身旁贴身伺候十年,世子性子虽清冷,待下人却是十分和气, 他偶尔犯错, 世子也会大度原谅。最近,世子却好像变了个人, 妍韵昨日不知犯了什么错, 竟被世子赶走。此时他正昏昏欲睡, 头脑也不清醒, 被世子突然一问, 一时也没回过神来。 什么人? 顶着杀人的目光想了好半晌, 他才突然醒悟,想起来这段时间世子待那位贵主的态度, 他险些要犯错:“吕提督过来把贵主接走了。” 裴云瑾看着路口, 眉头蹙得更紧,他将手里的戒尺递给安瑞,转身回了舜华斋。 安瑞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他一直以为妍韵贴身伺候世子, 日后会有名分, 对她也是小意伺候着,把她当半个主子。今日却幡然顿悟, 原来是他认错了主子。 “贵主生病了,身子虚,吕提督不放心,亲自给贵主带了药过来,用软辇接了回去。” 裴云瑾只冷笑,林萱是他的人,何须旁人来关心?可他分明见到她脸色苍白,却未多想,还觉得是她太懒的缘故。为何不上前问问她,是否身子不适? 翌日清晨,吕思净正领着西缉事处十二玄武晨练,忽见校场入口走来一人。 杀气太浓烈,一袭圆领黑衫掩盖不出。 吕思净只好停下,领着十二玄武躬身施礼。 裴云瑾抬手握住吕思净的手臂,淡淡瞧了他一眼,容貌白净清秀,满脸讨好人的笑。油嘴滑舌,心机太多,非长寿之相。 在安瑞眼里,裴云瑾只是抬手扶吕思净起身。十二玄武却看出吕思净额角青筋毕现,他们把手放在腰侧的刀上,静待吕思净的下一步指令。 过了好一会儿,裴云瑾才放手,笑道:“听闻吕提督箭术精妙,我今日特意来讨教。请提督今日放开手与我较量,无需承让,若提督赢了,我愿奉上黄金千两,京城宅邸一座。若提督输了,罚酒十杯,如何?” 安瑞起先没听明白,只觉得世子爷是借着讨教的名义在赏赐吕提督。可世子对吕提督似乎有敌意,他再细细想,便明白了。吕思净任西缉事处提督,又在皇帝身旁贴身服侍,他不能喝酒。他若输了,要喝十杯酒,就得有两天不能在御前伺候。 吕思净知其有备而来,躲不过,也不愿躲,于是躬身拱手道,“多谢世子指点,奴才受教。只是这酒哪天喝,请由奴才自己决定。” “好。” 不说废话,直接取弓箭,走到靶前。 安瑞与十二玄武皆怔住。 世人皆知,裴世子臂力惊人,箭无虚发,谁敢跟他比试,便如同自虐。 “请吕提督拼尽全力,不要有所保留。我亦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在旁的事情上,咱们都可以商量着来,唯独这件事,我必须倾尽全力。” 也不知说的是比箭,还是别的。 裴云瑾是镇南王世子,从他被过继给镇南王当儿子的那一刻起,便习文习武,不得片刻空闲。他学什么都快,年纪轻轻,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人。 吕思净亦是文武双全,但裴云瑾前世死前,已过四十五岁,比心眼计谋,吕思净的火候还差得远。 比赛刚开始,两人旗鼓相当,各有所长。 过了半日,吕思净双臂如同被废,再也抬不起来,这场较量才算结束。 吕思净这里无法当值,不得不向邧帝告罪,邧帝看着他笑:“你能在裴云瑾手中过招半日,已经很不错了!” 说完,他看着吕思净发怔,不知为何,竟然又想到太子。连一个太监,都比他的太子强,大梁危矣! 丹药功效已过,他最近又泱泱的没什么力气,心绪也总是不宁。 “等过两日萱儿身体好了,你带她出宫去玩,这次走远一点,过个三五日再回。” 吕思净应声。 他知道,邧帝又要服丹药了。吕守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偏方,用九九八十一个处子的血,炼制成了一副丹药,据说有长生之功效。 兰韵被赶出去后,是惠兰顶了进来伺候,她刚进晴云阁时,裴云瑾正好收拾完吕思净回来。 惠兰快有一个月没见林萱,神色不免有些激动,想要跟裴云瑾求个假,去青玉宫见林萱,谁知还未开口,便对上裴云瑾神色冰冷的脸。 惠兰胆小,不敢再提。 安瑞知道惠兰从前是伺候林萱的,便对她嘘寒问暖,十分关照,对惠兰的友好程度,比之妍韵更甚。 惠兰是个没心眼的,谁对她好,她就信任谁,她问安瑞:“世子今天心情不好吗?” 虽然平常看着也不好接近,可还是能正常跟他沟通的。 这次进宫,裴世子浑身冒寒意,仿佛随时要杀人。 惠兰只是看他一眼,就吓得瑟瑟发抖。 安瑞一言难尽,只是叹气,“醋坛子打翻了。” 惠兰不明白,安瑞又说,“世子喜欢你主子,这事儿你知道吧。可陛下有意将贵主赐婚给姚相长孙,世子知道后,一直心情不好。后来他跟贵主说话,贵主也不理他,却跟吕提督有说有笑。就在刚才,世子把吕提督狠狠虐了一把。” 这次惠兰听懂了,却不再害怕,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舒适。 干的漂亮,她家主子真是出息了! 想起那里伺候林萱洗沐时,她身上遍布的青痕,惠兰便觉得心痛。后来她又在别院里听说,裴云瑾有个房里人,很得宠,在他身边算得上半个主子。从此,惠兰再也不看好裴云瑾。 惠兰就寝后,安瑞又去向裴云瑾复命。 裴云瑾道:“惠兰是她身边的人,你多跟她相处,有什么事情去找她讨主意。” 安瑞是个明白人,闻弦而知雅意。 翌日,安瑞带着惠兰给雪狮子喂食。雪世子浑身毛发洁白,性情温驯,不像巧儿似的上窜下跳,见人就疯,娇气又蛮横,惠兰对雪狮子爱不释手,雪狮子也喜欢被她抚摸。 安瑞见惠兰心情很好,试探道:“贵主最近心情不好,世子见了着急,也跟着心情不好,昨日到今日都未用膳,嘴角急得冒泡。你是伺候过贵主的,可知有什么方法,能让贵主开怀?” 雪狮子将球叼过来,送到惠兰手里,又催着惠兰抛出去。 惠兰心思都在雪狮子身上,未留意话中深意,随口道:“带她出宫玩,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她喜欢漂亮衣服和首饰,还喜欢看戏听曲。这几样,随便拿出一个哄哄她就能开心好几天,她就跟个孩子似的。” 安瑞将惠兰的原话一字不动的禀告给裴云瑾,裴云瑾听罢,不禁摇头笑笑。 林萱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他怎么给忘了? 晴云阁内,裴云瑾为她惆怅不已。青玉宫里,林萱已经病好,她完全把裴云瑾这个人抛在脑后。 吕思净给林萱把脉时,手臂后背都还隐隐酸胀,他对裴云瑾倒是没有偏见,心里只觉得,将来林萱若能嫁给他,倒也不算辱没。 在他心中,林萱未来的幸福,大于生死仇恨。过往种种,皆不可挽回,虽然仇恨不能忘记,但人活着总要往前看。 他倒是忍不住为裴云瑾说几句好话:“奴才瞧着裴世子那神色,对贵主似是真心的,贵主不妨与他多些接触。姚相长孙虽也不错,比起裴世子,却还是差得远了些。” 林萱嘴角一撇,带着讽刺:“你收了裴云瑾什么好处?或者你后悔了,觉得司礼监总管的位置太诱人,想一直当下去。” “贵主切勿动怒,奴才并未被他收买。司礼监总管虽诱人,但奴才不愿一辈子困守于此,只愿天高海阔,随侍贵主左右。” 林萱只笑笑,不置可否。 人各有志,她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林萱对自由的向往一直没有改变,虽然也觉得自己欠了裴云瑾,却不打算用一生偿还。 愧疚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她又不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凭什么见他难受,就要为他改变。 林萱有过两辈子的经历,在裴云瑾后宅里的那些日子,她有过幻想,如果自己身体康健,还会留在他的后宅里,痴痴的等着他来吗?那时候的林萱对裴云瑾是有喜欢的,敢爱却不敢想,害怕痴心妄想遭到嗤笑。 这辈子她身体康健,有自保的能力,大可不必依附一个男人,靠祈求他的垂怜过日子。 林萱身子好了后,去给邧帝请安。 邧帝这几日心烦气躁,怕又误伤林萱,接见她时,语气略带着几分责备:“朕不是交代吕思净了吗?让你好好休息,病好了就出宫玩几天。” 邧帝察觉到自己的怒意,又咳嗽几声掩盖。 林萱回答:“我今日是要出宫的,但又舍不得陛下,想过来请个安再走。”说完,跪在邧帝身边,两只拳头在他肩上敲打,乖巧温顺,又十分的可爱。 邧帝隐隐作痛的头,似又舒缓了几分,终于露出笑意。 “朕的萱儿长大了!” 第41章 裴云瑾并非重欲之人, 前世他醉心于政务,满心只装着民生大计,每日十二个时辰里, 只三个时辰吃饭睡觉,校场锻炼一个时辰, 四个时辰商议政务,四个时辰处理奏折。只有偶尔他觉得烦腻了这些事,撂挑子不想干,才去青鸾宫里坐坐。 软玉温香抱满坏,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尝了好滋味, 身体精神了,又能重新埋首案习, 处理那些冗长琐碎的事务。 与他而言, 只是批朱画勾叉, 与百姓来说, 桩桩件件都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有前朝邧帝和奸宦吕守一的旧例在前, 他一刻都不敢放松自己。 如今他还未登大位, 但对一切都胸有成竹,只需静候时机。 只是有件事很郁闷, 这具身体已然二十, 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每日晨间苏醒,龙首昂扬,不得消停。 未重生前, 裴云瑾未经人事, 倒还能忍受。 但他已经领教过那事的好处,且林萱如今身体康健, 清纯妩媚更胜从前。 只是对他过分冷淡。 每日早晨是最难捱的,他满脑子里都装着林萱,微微挺立的小荷,不盈一握的纤腰,雪白的玉足。还有她蛮横娇媚的怒气,软软糯糯的求饶声,娇媚的哭声。 前世她从懵懂少女开始,便伴随在他身侧,二十多年风霜雨露,他们彼此相依相伴。 那时他已过四十五,因常年案习劳顿,早生华发,她却依旧艳丽娇俏。所以,她才变心吧,是嫌他老了,不好看吗? 只如今的林萱于他而言,似饥渴之人行走沙漠中,望着前方不远处的甘泉,渴望不可得。 裴云瑾看向镜中的自己,容貌俊秀,稍稍打扮也算好看,只他委实不喜这等以色事人之事—— 拂袖出门,走到门口,又顿住,返回去,打开衣橱找了件云纹素白圆领轻衫来穿。 林萱最爱他穿白色。 换衣裳时,脑海里想起她在别院里那些勾人的手段,心又痒了,她总能搔到他骨头缝里去,让人恨不能,爱不得。 上辈子的他虽富有四海,却是无父无母,也无亲人相伴。 林萱是他最亲密的人。 她却狠心要离开他。 留他在这空旷无寂的皇宫里孤独一人生活。 今日林萱要跟相府大公子去看戏,他清晨便在角楼等候,看他们策马出了宫门,往西市去。 戏院是所有人都能去的地方,他紧随着林萱走进来,与相府姚公子打了个招呼,便赖在他们这桌,林萱也不能拒绝。 林萱爱吃这里的猪尾巴,鸭舌头,可每桌仅供一巴掌大小碟。 她一边听戏,一边吃零嘴,开心得眉毛上扬。 只随意尝了几口,盘子便空了,顿时眉毛微皱,小嘴嘟着,不开心起来。 她的一举一动,都让裴云瑾牵肠挂肚,他也不顾相府公子探寻的目光,温声问:“还想吃吗?若觉得不够,我让人去后厨将所有零嘴都买下来。” “还要两碟毛豆,一碟猪耳脆骨,一碟鸭脖,三盘猪尾巴......”林萱开心得眼睛都亮起来,甜甜地笑,看得裴云瑾满颗心都软成了一滩水。 但她似乎又顾及到了姚允正的心情,改口说:“罢了,我不想吃,最近都长胖了。” 她哪里胖? 裴云瑾恨不得她能再胖点,脸蛋肉嘟嘟的才好看。 他给安瑞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后厨把林萱提到的零嘴都买来。 可这小白眼狼吃得开心了,又不给他好脸色,只一个劲儿的关心姚允正:“你怎么一口都不吃啊?是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姚允正轻飘飘看了裴云瑾一眼,尝一口林萱夹到他碗里的猪尾巴,笑着说好吃。 姚府从不吃猪尾这等腌臜下水,也不食葱姜蒜,今日他全为林萱破例。 顶着裴云瑾森寒的目光,姚允正阻止林萱伸向毛豆的手,亲手为她剥毛豆:“我来吧,你专心看戏,仔细脏了手。” 又对裴云瑾笑:“世子也吃些吧。” 裴云瑾眼神冷得要杀人! 看完戏,吕思净来接林萱去西市最热闹的繁星楼休息。 裴云瑾又跟了过来。 林萱正要对她甩脸子,却发现裴云瑾身后伸出一个脑袋。 “惠兰!” “贵主,奴婢好想你啊。” “你怎么来了?” “世子说你今日出宫,让我过来伺候你。” 两个小姑娘手拖着手,有说不尽的话。 裴云瑾看着吕思净,嘴角勾着冷笑。 晚上,惠兰伺候林萱洗浴后,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聊天。 林萱问:“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惠兰是他名义上的通房,他是那样急色又轻浮的人,还小心眼,林萱真担心惠兰会被他欺负。 “你吃醋了?”惠兰挠她痒痒。 林萱拍开她的手:“你胡说什么呀!” “是你把我送给他的,我现在是他的通房,他真要对我动手动脚,我也没办法拒绝啊。” 林萱不说话,生气了。 惠兰捧腹大笑。 “逗你呢!他怎么会看上我。” 林萱翻到她身上,轻轻摇她脖子:“坏人!” “奴才都是跟贵主学坏的。”惠兰咯咯笑个不停,最后求饶:“别闹了,别闹了,再闹要岔气了。” 林萱这才饶她。 “他在意你呢,原本伺候他的那个妍韵,就是你说她高傲得像个大家闺秀的那位,不知怎的起了心思,想给他暖床,被他一脚踹上心窝,差点吐血。现在她被送走了,换了我进晴云阁。” 林萱不说话了,坐起来,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灯火发呆。 窗外河流是坠马河分支,水上飘来几艘花船,船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花灯,隐约能听到丝竹乐曲。 伶人轻吟浅唱,宛转悠扬。 惠兰陪伴林萱许多年,林萱很少有心事能逃得过惠兰的眼睛。 见她眼角微微泛红,眸中水雾聚拢,惠兰问:“你和裴世子……” 林萱擦掉眼角水雾,大声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烦透他了,恨不得他永远在这世间消失。” “那就给他下蛊,弄死他吧!” 这人口是心非惯了,惠兰早已知晓,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反正受苦的不是她家主子,她不着急。 她们不知,隔窗正站着个身穿素白圆衫,身材颀长的男子,听闻此言,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要是能杀死他,早就动手了。”林萱叹气:“他是镇南王的儿子,我若杀了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镇南王也会将我抓到,定要将我抽骨剥皮、五马分尸替他儿子报仇。” “你还真想过要杀他啊!”惠兰打了个冷颤:“大晚上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我害怕。” “别怕,我不会杀他。” 裴云瑾关上窗,心内叹道:她不杀人,只诛心。 隔间,安瑞捧着晚膳进来。 裴云瑾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 安瑞不知隔壁住着林萱,也不知房间不隔音,敞开嗓门道:“世子,您饿了一天,多少进些晚膳吧,身子要紧。” 裴云瑾都来不及阻止。 隔间,两个女孩子听到声音,互相傻眼地看着对方。 毫无疑问,裴云瑾就住在隔间,还能听见她们说的话。 林萱定了定,抓住惠兰的手:“别慌。” 听见就听见吧,最好从此对她死心,莫再来纠缠。 裴云瑾给过她很多开心的回忆,却也让她卑微惶恐过,这辈子,她不要再重蹈覆辙。 裴云瑾虽不如前世那般忙碌,却也并非整日闲着没事干,他甚少休息,陪林萱游玩一日,又要去忙着处理镇南王府那边的事。 如今镇南王亲赴战场,攻打莫卧儿帝国,所有庶务都落在他肩上。 林萱在宫外玩了三日才回宫。 如今天气炎热,蚊虫渐渐多了些,林萱皮白肉嫩,又在水边住了三日,脖子肩膀被蚊虫叮了几口。 在凌霄殿外擦身而过的瞬间,裴云瑾眼神微顿,见她脖子上竟留下痕迹。 她跟姚允正才相处三日,竟已发展到肌肤相亲的程度了? 裴云瑾气得要炸了。 林萱发现他不对劲,奇怪的看他一眼。 但在她看来,裴云瑾处处透着不对劲,她并不关心。 林萱目不斜视的从他身旁走过,去给邧帝请安。 半个时辰后,邧帝要做功课,林萱才从凌霄殿走出来。 她走到转角回廊,忽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宽厚僵硬的怀抱。 裴云瑾又把她带回了晴云阁,将她放在床上,解开她衣服,垂眸看她的肩膀。 过了很久,裴云瑾在她心口重重点了下,林萱终于能开口说话。 “你又发什么疯!” 他那眼神……是要杀人吗? 暮色将至,房间里燃着烛火,将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眼神透着狠戾。 林萱知道他听见那天晚上和惠兰的对话后,一直在等着他来算账。 她害怕被杀,吓得瑟瑟发抖。 裴云瑾红了眼眶,怕吓着她,只轻声询问:“萱儿,告诉我,那个野男人是他吗?” 林萱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谁啊?” 裴云瑾摸上她的脸颊,下颚,锁骨和肩膀,一字一顿的问:“是因为那个野男人,你才要离开我吗?” “哪有什么野男人。”林萱哭着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42章 前世林萱为了一个野男人要离开他, 裴云瑾找不出那个野男人是谁,便把吕思净和姚允正全杀了,可她还是要走。到最后, 他都没能找出那个野男人是谁。 或者是那个教她弹《广陵散》的琴师? 掌心里孱弱的颤抖提醒裴云瑾,前世的一切已经过去。 既然她这辈子依旧不听话, 还是得把她从皇宫带走,找个地方关起来。 她年纪还小,可以慢慢教。 交给别人看管,他不放心, 这次只能带在身边, 由自己看管。 有了上辈子的错误经验,他不会再有失误。她虽然乖巧, 发起脾气来性子太烈, 除了他, 没人能降伏得住。 不对。 如今的她骄傲冷淡, 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刚认识几天的男人去碰她的身子。 一定是姚允正强迫她的, 一定! 裴云瑾侧做在床榻旁, 凝视着她锁骨旁的红肿痕迹,“是他强迫你了吗?” 林萱身体刚刚恢复知觉, 吓得不停发抖, 圆圆的杏眸中仍然含泪。 她微微愣怔,顿了顿,才问:“你说什么?” “脖子上的印痕,是姚允正强迫你的吗?”他语气温柔平淡, 还带着毛骨悚然的笑:“一定是他强迫你的, 我让他消失好吗?” ……脖子上的痕迹?他突然发疯是因为这个? 林萱终于反应过来,难怪她今日在凌霄殿外遇见裴云瑾时, 总觉得他眼神有些怪异,还将她点了穴道,抱着她一路飞奔到晴云阁,还说她有什么野男人。她还吃惊,哪里来的野男人?她身旁连养的狗都是母的。 她还误以为裴云瑾是因为听见她说要下蛊杀他,才会生气。 看来是场误会。 裴云瑾误会了她,冤枉她,绑架她,还恐吓她。 这笔账要怎么算? 林萱横着眼睛看他,将他炙热的手从自己锁骨上拿开,迎着裴云瑾审视的目光,慢条斯理的解开衣裳。 浅樱百蝶纹外衫落地,她身上只穿着杏色小衣。 裴云瑾盯着她,喉头涌动,暗暗吞咽。 林萱气恼地指着胳膊、胸口、小腹处的红点给他看:“世子,您仔细看,我身上的印痕是蚊子咬的。蚊子咬的!” 小姑娘见他目光幽暗不明,心底警醒,扯过薄被将身子裹紧,咬牙切齿骂道:“你这么厉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要让轻薄我的野男人都消失。如今你知道是蚊子轻薄了我,那你让所有蚊子都消失啊!” 裴云瑾听了忍俊不禁,看着眼前人嫣红的面庞,心底涌出难以言喻的满足。 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带着恼怒跟他说话,才能令他心安。他不要林萱曲意逢迎自己,如果她那样跟他说话,他会迷失在她的温柔里,放松警惕,忽略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所以,对比林萱的讨好,他更爱这种恼怒的口吻,真是可爱至极啊! 眼前的女孩才十四岁,虽然他这具身子也还年轻,实际年龄却已有四十五岁。前世,林萱的身体若康健,他们两个生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吧。 没有孩子,并非他的遗憾,他对子嗣并不强求。 只是一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竟然小到可以做他女儿,他就心痛难当。他已经那么老了,完全不懂小姑娘心里想什么,更不知该如何讨好她,除了把她关起来,放在自己身旁,他找不到别的方法能留她在身边。 林萱把脸埋在被子里,拒绝看他,更拒绝跟他说话。 裴云瑾见她又生气,只得艰难的解释:“要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办法能让所有蚊虫消失。” “呵。”林萱终于舍得抬起眼皮,施舍他一个轻蔑的眼神。 房间里有些憋闷,裴云瑾仔细看她侧脸,小姑娘卷翘浓密的羽睫刷在锦被上,像细刷拂在他心上。饱满的红唇微微嘟着,面颊鼓鼓的,看起来着实生气了。 这会儿,裴云瑾再也想不起来他真实年龄足以做女孩的父亲,脑海里只冒出两个想法:秀色可餐、蠢蠢欲动。 他身居上位已久,除去林萱这个例外,从未有人敢拂逆他。他向来都是想做什么,便去做。 房间里十分安静。 林萱还在生气,她情绪激动,胸膛起伏,心想着要怎么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双环髻被压,微微塌陷,有人慢慢靠近她的头顶。 滚烫地呼吸,吹动她额间的刘海,发梢触动眉心,有点点痒。 眼睛落下一阵温润,她本能地抬头,正对上他的唇。 林萱愣住,圆圆的眼睛看他,偷香人也同样愣住,他倒是没想过林萱会这般主动,回过神来,惊喜不已。 下一瞬,愤怒的小姑娘张嘴狠狠咬住他的唇,痛骂道:“裴云瑾,你是个混蛋!” 纵然讨厌他,又能怎样,还能真的养蛊虫杀了他? 倒是被咬破皮的那人摸着下唇的印记失神了好一会儿,终于心满意足的离开,去取一盒金蛇薄荷芦荟药膏来给林萱擦拭。 裴云瑾取药膏时,路过一侧的铜镜,看向镜中的自己。发髻微乱,身上这件灰色衣裳遍布皱褶,他抬起袖子闻了闻,甜淡的伽南香混杂着其他气息,浑浊不堪。 他长叹一口气,停下来,换了件熏过香的白衫,又重新把头发梳理整齐,才拿着药走回去。 他今日是气糊涂了。 裴云瑾又叹气,但他并不后悔。 唇瓣上微微疼痛的伤口提醒他,他没有做错。 以他前世的二十年执政经验来看,世上没有绝对的错误,凡是自己做过的事,哪怕错了,也不用后悔。 错了,纠正便是。 就如同前世,他不后悔将林萱囚禁在青玉宫,更不后悔杀了吕思净和姚允正。正因为他杀伐决断,才能多留她在身边三年时间,若当日放她走了,他们之间的种种牵绊也会烟消云散。 世间道路千万条,总要有所舍弃,只选择其中一条,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林萱就是他唯一的路,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只是御花园鲜血泛红的湖泊,又浮现在他脑海里,胸口一阵钝痛。 如猛锤闷闷地砸过来。 她宁肯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旁。 是她变心了,她也有错,他们两个都有错! 等裴云瑾收拾好自己,回到卧房时,林萱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案几前看书。又是一本游记,她似乎很喜欢看这类书。 “换药吧。” 裴云瑾刚开口说话,发现自己嗓音有些沙哑,他清清嗓子,把前世遗留的愤怒咽下。 现在的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还不懂什么是情爱,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他不该将上辈子的恨意,波及到无辜的她身上。 她还是个孩子,他却已经很老了。 “吕思净已经给我送了药过来,我身上已经不痒,好很多了。”林萱正看书入神,被他打扰,声音微恼。她皮肤太薄,只是看着可怖,其实已经好很多了,都是他大惊小怪,她自己都没当回事。 “让我看看。” 林萱抬眸,看见穿一袭白衫的裴云瑾朝她走来,身上还带着甜淡的伽南香。他站在她面前,声音温柔:“可以吗?” 林萱一直不说话,他便也只是站着,不动。 林萱撇开眼睛故意不看他,故意忽略陡然倾塌的心。她默默告诉自己,裴云瑾的容貌不过如此,看多了也寻常,没什么好看的。 还有,他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真实的他面目可憎,生气了随时要杀人。 这样一想,她做好心理准备,再次去看他。 不行,还是看书好了。 裴云瑾将她所有表情收入眼底,嘴角轻轻勾起。 林萱知道他性格古怪,她顶着灼热的目光也没办法看书,只好把衣服在解开,露出纤细肩膀和雪白锁骨。 裴云瑾用玉簪挑起药膏,涂抹在微微红肿的伤口处。 药膏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会不会疼?”裴云瑾见她闭上眼睛,担忧的问。 温热的呼吸拂在她微凉的肩上,酥酥麻麻的,裴云瑾微微俯身,轻轻吹气。 林萱盯着他卷翘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忽然失神。 甜淡的伽南香顺着呼吸钻入她心里,裴云瑾离她那么近,却又小心翼翼地没碰到她。 掌下香肩怜寂寞,伶娉锁骨泛幽香,小荷尖角争芳蕊,绡纱难掩白雪丘。 裴云瑾挪开眼睛,又轻轻咳了咳。 林萱刚才抬看他,圆圆的杏眸中波光粼粼,红唇微启,黑色长发柔顺,明艳动人。 她终于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房间里仍回归安宁。 林萱凝神看书,他认真涂药,盈绿药膏一一寸寸覆盖她身上,愈合着他的伤。 “铭泽哥哥。” “嗯。”裴云瑾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跟姚允正之间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林萱想起惠兰说裴云瑾已经赶走他那个通房,稍稍有些心软。 她对裴云瑾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虽然他的情,她无以为报,却也不忍见他为了这些小事而伤神。 他是做大事的人,多花份心思在政务上,便能多救活些百姓。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份来历不明,京里所有贵人都如此看我。虽人人都叫我一声贵主,背着我,却不知怎么编排。姚文修和李远山都是注重门第的人,他们绝对不会同意让姚允正娶我。所以,姚允正接近我,其实另有目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林萱又瞪他一眼,恼他非要逼着自己把话说明白,顿了顿,又觉得话既然已经说一半,另一半也无需遮遮掩掩,她只好继续说:“我不会喜欢姚允正的。” 她肩膀的药已经干了,裴云瑾重新帮她把衣服穿好。 他缓下心神,捏着她柔软的衣裳,安下心底躁动的思绪,过了许久,才问:“那你会喜欢我吗?” 第43章 窗外传来鸟儿的叫声, 伴随着偶尔的蛙鸣。 裴云瑾忍不住思考,他喜欢山林乡野,林萱喜欢热闹市井, 若要找个地方将她关起来,是关在杳无人烟的山上好, 还是关在有烟火气的地方。 他已经在默默挑选囚禁她的地方,目标清晰,计划缜密,可他看着眼前满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心底坚固的城墙似裂开一点点间隙。 裴云瑾听见自己的声音, 带着极力的隐忍,似乎已经忍到极限, 还带着些许紧绷, 他怀疑自己即将迸裂。 猝不及防间, 女孩已经站上凳子, 她原本比他矮一个半头高, 站上凳子上后, 又比他高出一个头。 她站上了凳子,捧着他的脸, 在他唇瓣上轻点一下。 “铭泽哥哥, 我喜欢你呢!” 明知她说的是假话,裴云瑾也甘之如饴,谎言总比实话更动听,意料之中的凌迟并未发生。 冷不防下巴又被咬, 她骂得娇俏又蛮横:“你不是学什么都快吗?怎么就没学会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你这样凭着自己的心情, 一会儿将我带到假山洞里,一会儿又把我带回自己房间里, 还总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我。我说我喜欢你,你能信吗?” 林萱也不指望他能像吕思净一样懂自己,吕思净把对妹妹的感情都寄托在她身上,偶尔她还没开口,吕思净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是生气裴云瑾总把她当猎物看待,有种势在必得的野心,又那么执拗,还莫名指责她有野男人。 她又没跟裴云瑾成亲,她是自由的,哪怕她拥有满院子的野男人,也碍不着他裴云瑾什么事。 没想到裴云瑾却说:“我信。” 她说什么他都信,让他去死都行。 因为他可以把她的假话变成真的,哪怕生和死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林萱狐疑的皱皱鼻子,带着七分不信,三分嫌弃。 裴云瑾只是笑了笑,却不肯再多说。 她总害怕自己杀他,为什么?这一世,他从未在林萱面前杀过人。看来带她走这事急不得,至少得等她不再害怕他。得让她彻底相信他的归属权在她那里,才能带她走。 裴云瑾目光沉沉,漆眸清透。 他从紧绷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后,立刻想到另外一件事:“京城里,哪些不长眼睛的欺负过你?” “倒也不算欺负吧,她们都自持身份尊贵,不跟我一个小孤女计较。”她从小便被京城贵女排挤,却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她有惠兰和红豆,还有巧儿。 少些人打扰,日子反而更自在。 “既然姚允正接近你目的不纯,那你觉得‘失足坠河’与‘人间蒸发’两种下场哪个更适合他?如果你有其他手段,也可以说给我听听。” 林萱微微愣怔过后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窒息,好奇裴云瑾最近怎么了?怎么动不动就叫人去死? 这些变化是在他去河南道之后发生的。在那之前,他虽然也固执、一意孤行,但他的情绪是可控的。 从前的他温柔起来,林萱偶尔也会心动。可眼前这个裴云瑾,哪怕温柔起来,也让她毛骨悚然。就像刚才,裴云瑾问出“你会喜欢我吗?”的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了危险。多亏她急中生智,才将他安抚好。 林萱无意识地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她为难时喜欢咬手指头,这个习惯上辈子就有。 她自己没发现,裴云瑾却放在心里。 裴云瑾以为自己说得太含蓄,她没听懂,又简单重复了一遍:“如果他们让你难受了,我可以直接让姚文修一家子都消失。只要你点头,明天早上你会听到姚家满门被灭口的消息。” 唉,头疼! 虽然李远山有可能和吕太监联手对付她,姚允正接近她的目的也不单纯,可这些人并没有对她造成直接伤害。 就好像在一场擂台比武中,他们目前正处在眼神较量的阶段,连拳头都未曾挨到对方的衣裳,忽然间冒出来一名绝世高手,飞到台上,将她的对手一刀毙命。 裴云瑾这么做就等同于将她的对手都杀死了,让她连比试的资格都没有,哪怕赢了也不光彩。 林萱定定神,终于想到合适的措辞。 他们处在不同的阶层,裴云瑾不会理解她的想法,反倒有可能会认为她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铭泽哥哥,虽然姚允正居心不良,他父亲李远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祖父姚文修却补是坏人。我虽然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也不愿意滥杀无辜。” 林萱察觉到裴云瑾脸色越来越冷,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脖子处蹭了蹭。 裴云瑾托起滚圆翘臀,抱她坐在椅子上。 “我也只是怀疑罢了,也许他们家也只是迫于皇权的威慑,才不得不跟我接触。”林萱又蛮横起来:“铭泽哥哥,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因为这点小事,让他们玷污你的清誉。若他们做了别的恶事,等将来你荣登大位,再收拾他也不迟,到那时你杀他们也名正言顺,史书上反而要夸你。” “好!” 裴云瑾居然点头赞许:“难得你小小年纪,却目光长远、心胸广阔,有松柏之气度。” 他居然这么好说话? 林萱诧异的盯着他看,想从他平静的面容里找到半点蛛丝马迹,裴云瑾竟然如此尊重她的想法,倒令她十分意外。 “我明日去拜访姚相,让他尽快挑个日子给姚允正成亲。” 哦,是她误会了。 裴云瑾还是要插手管这件事。 不过仔细想想,他去给姚文修施压,逼着姚允正成亲也没坏处。 从目前的形势看,李远山和姚相已渐渐陌路,势同水火。 姚相若能破坏李远山的计划,守在暗处的吕守一必定露出马脚,到那时候,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她也能窥见一二。 姚允正总对她小意温柔,好到她偶尔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不该拿太过复杂的心思去揣测他,她总有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愧疚。 若是能让姚允正主动退出,自愿与别人成亲,她倒少了个负担。 裴云瑾不愧是从小被镇南王培养,未来要当储君、当皇帝的人,目光深远,能探到她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 一旦从男女暧昧的气氛中挣脱,林萱对裴云瑾又充满敬仰,有别于菟丝花对大树的依赖,是刚破土而出的云樟幼苗瞩目着参天杉木的崇拜目光。 可惜某些人天性属狗,满腹色欲,见他眼神渐渐灼热,把林萱吓得赶紧从他膝盖上逃开。 “天色太晚,我得回去了。” “好,你回去好好温书,明日我会讲《孟子》滕文公篇,你回去好好读一遍。其他事别多想,我会妥善处理。” “呃……我明白了,铭泽哥哥你也别多想!” 裴云瑾叮嘱林萱不要多想,是担心她太过害怕,想告诉林萱有他在,没人能伤她。 而林萱的别多想,只是用一句废话来掩盖她的真实想法,毕竟裴云瑾的“妥善”和她理解的“妥善”是有不同。 但在裴云瑾看来,林萱这个“也”字极为灵性,他只当林萱是在向他保证,林萱身旁除他外,再没有别的男人,才劝他不要多想。 自重生以来,裴云瑾竟是第一次开怀,心里舒坦了,桃花唇瓣也弯弯的,眼底的春意竟压倒御花园里开得正浓艳的垂丝海棠。 啧啧,容色-诱-人,林萱赶忙撇开眼,提醒自己不能多看。 裴云瑾将林萱悄悄送回青玉宫,她换了身衣服,刚准备躺下休息,便听见外面有小太监在传,说邧帝有事要找她。 邧帝甚少在晚上找她,是有什么急事? 林萱镇定下来,从容来到凌霄殿,却在殿外见到了吕守一。 有了上次的教训,吕守一每次见她都规规矩矩向她磕头见礼,这次却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林萱跟他斗了许多年,他眉毛一挑,林萱就知道这死太监要使坏。 行吧,好好得意。 反正也活不过几天。 进了凌霄殿,邧帝果然脾气不好,最近服的丹药使他精力过于旺盛,声音也宏亮。还好他对林萱仍有愧疚,没将脾气发在她身上。 “这个裴云瑾!” 在裴云瑾那里闻习惯了甜淡的伽南香,邧帝这里厚重的檀香味令人窒息。 林萱用金铜灰压在香炉里拨了拨,烟渐渐小了些。 林萱担忧她在晴云阁呆了几个时辰的事被吕思净知晓,面上却不显,只淡声问:“这个人,他又做什么惹陛下生气了?” “吕思净刚才来禀报,说他今日下午将姚相长孙姚允正与临湘侯府大郡主关在了汾阳长公主家中水阁,当众人赶去时,只发现两人衣衫凌乱,不成体统!” 林萱不得不夸一句:他速度好快!不愧是未来要当太子的。 “吕大人近来行事越发的妥帖,镇南王世子那么心思缜密的人物,竟能被他揪到证据,可见他对陛下忠心。您得赏他点什么,让他开心些,他才能更用心为陛下办事。” 邧帝见她从怀里掏出个盒子,用一把小匕首割开手指头,去喂盒子里养的蛊虫,不由问:“你是要朕赏他这个?” “我们之间的恩怨,由我自己来解决。”林萱放下匕首,用干净的帕子按住伤口,道:“我只说他办事有功,陛下该赏。” “可朕怎么听着你话里的意思,好像不太信这事是裴云瑾做的。”邧帝心思转得快,一旦认定这事不是裴云瑾做的,便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他想起那日在皇后宫里,底下人将她和太子的对话一字不漏的传给他听,那日林萱感怀自己身世,觉得她配不上相府大公子。 思及此处,邧帝不由拍案,怒道:“姚家人是故意这么做,还要栽赃给裴云瑾!” 姚文修和姚允正究竟是什么意思? 姚家人竟敢看不上他的萱儿! 第44章 邧帝生了一双好眼睛, 当他含着笑跟人说话时,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带着最炙热的温度,被注目的人会觉得他是痴情的, 自己是独特的那一个。 所以,宫中宁妃和徐妃才对邧帝痴心不改许多年, 哪怕他偶尔发疯,也会期待这个人不发疯以后,再度用那种深情又充满眷恋的目光注视自己。 林萱却知道他是最无情的那一个。 林萱虽未骗邧帝,却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任由他自己去猜想, 想错了也是他自己的事。不过,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 多说多错! 她嘴角挂着甜甜的笑, 眼睛里莹润着夺目的光, 她跪着上前, 顿了顿, 像从前那样把头靠在邧帝肩上, 搂着他的手臂,娇憨里带着几分天真:“陛下, 别生气了好不好。这件事, 无论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我都不在意。” 自从知道狗皇帝是她亲爹,又被他喂了绝情蛊之后,林萱再也没像从前那样哄过他。因为心里有了底气, 总觉得腰杆子直了, 便不容易再弯曲。 至于今日,她是为谁而低下高傲的头, 为谁而展颜折腰,她自己也没空细想。 邧帝脾气太大,疯起来,谁都没好果子吃。谁让她命不好,摊上这么个疯子父亲呢?她还是个没有名分,不被疯子父亲承认的女儿。 卷翘的羽睫,刷在邧帝袖子的龙麟绣纹上,她细细的指尖轻轻搭在一旁案几上,仰头看他。 邧帝心都已经融化。 他是皇帝,宫里头对他撒娇献媚的女人不计其数,他早已心如止水。他心里只住着一个人,再美的娇娥落到他眼底,也如同衰败的焜黄华叶。 埋在他肩头这个,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心肝。 是这些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一道光。 他就像林萱手里的提线木偶,林萱说不生气,他就真的不生气了。 “好,朕不生气了。”邧帝抚摸着林萱相似的脸颊,像是在穿过浩浩荡荡的回忆,去触摸另一个人。 “萱儿还小,不想嫁人,只想长长久久地陪伴在陛下身边。” “好,萱儿不想嫁人,那就不嫁!” 林萱忽然蹙眉,邧帝顺着她的目光滑到她的指尖,看见依然渗血的伤,心钻得疼。 “以后别割自己的手了,这蛊虫就放在凌霄殿吧,若要取血,到朕这里取。”他笑了笑,眉角轻扬:“朕常年服用丹药,气血精纯,你的大将军算是走了大运,往后每日都有朕的血可以滋补,一定子孙万代,绵延不绝。” 林萱瞪大圆圆的眼睛,惊讶地看向邧帝。邧帝唇角勾起笑意,目光暖融融的,充满慈爱。 他真的要给自己养蛊? 邧帝曲起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一点:“怎么突然傻了?” “我被您吓着了!”林萱怎么敢让他天天给蛊虫喂血,她自己也是五日才喂一次,她叹了口气:“您是九五至尊,我怕大将军福薄,承受不住您的龙血精髓。” 邧帝见她胆小不敢受,也不执着,他也是一时兴起才随口承诺,说完自己也后悔了,他怎么能答应拿自己血给林萱养蛊? “行了,养蛊虫朕也不会,你把它带回去。需要血的时候,跟底下奴才说一声,别傻乎乎去割自己的肉。” 今夜月色好,气氛融洽,邧帝心情愉悦,便留林萱在殿里喝了几杯酒。他喝的是高粱纯液,几杯辣酒下肚,喉咙火烧火燎,心里却是舒畅的。 林萱喝的是果酒,她身上被蚊虫叮了几口,有些痒,吕思净早已叮嘱她最近几天要忌口。她急于脱离身上的痛痒伤疤,虽是果酒,也不敢多喝。 邧帝酒量不算很好,几杯酒下肚,说话便多了起来。 到后来,渐渐抱着林萱不撒手,开始疯不择言—— 他跪在林萱面前,头埋在她的膝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把你孩子丢了的,他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人,我看着就好生气!” 林萱在他身旁多年,陪他度过无数痛苦的夜晚,此刻他眼睛里灼烫的泪打湿她的膝盖,微微温暖着她早已凉透的骨。 “真是傻子!”她摸着邧帝的头发,自言自语起来,还带着几分嘲讽:“你在这里忏悔有什么用,她早已经听不到了。” 林萱脸颊僵硬,想笑一笑,可唇舌间又涩又苦,喉咙里崩得紧紧的,笑都笑不出来。 邧帝将脸贴在她的手上,边哭便忏悔:“我后来把他找回来了,你还没来得及看到他,就走了!我没有把你的孩子杀掉,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林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掏出帕子,用茶水打湿了,给邧帝擦脸。 “别哭了,我信你!”她扶着邧帝起身,带他走到丹房,伺候他在圆榻上安置:“夜已经深了,你早些睡觉,明天一早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邧帝扯着林萱的手,不让她离开:“你给我念道德经,我才睡得着。” 哭腔里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他对那个人,真是用情至深。 林萱只好从书架上找了本道德经过来,给他念。 邧帝果然松开她的手,阖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受万人跪拜,所求的也不过如此:只要他心里的那个人原谅他,只要那个人能陪着她。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每个人心里求的,都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等邧帝呼吸平缓,林萱才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 她坐在凌霄殿里,看着熟睡的邧帝,心情久久不得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邧帝的女儿,所以才孤傲,才会觉得自己有所倚仗。现在她想起吕守一眼神里的轻蔑,只觉得脸上烧得慌。难怪吕守一不把她当主子,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她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也许她母亲背叛了邧帝,也许是邧帝把她母亲从别的男人那里强取豪夺来的。总之,她不是邧帝的孩子,不是宫里的主子。 那么,她到底是谁?她的母亲和父亲又是谁呢? 她困守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记不清来路,看不到出路,迷茫又孤独。 第二日,邧帝撑着宿醉初醒后疼得快要裂开的头,把吕守一叫到凌霄殿里。 如今疫情缓解,李远山之流纵容豪强在河南道圈地的事,不能再继续拖着。可吕守一总有办法说服他,让他觉得李远山这么做对宫里有好处。 邧帝被他忽悠了几日,只因昨夜梦到长姐骂他昏庸无能,才终于做下决定:“河南道圈地的事,你亲自去办。李远山鼠目寸光,你不要跟着他后面走歪了。土地是百姓的根,百姓是大梁的根,若没有根,潮水涌上来,所有一切都将被淹没。” 吕守一俯身跪下,给邧帝磕头:“还请陛下三思,此事——” 邧帝眼望三清尊神塑像,叹声道:“荀易,若朕未记错,你是昭文十七年入宫来到朕身边的吧。” 吕守一心中咯噔响了下,恭恭敬敬回答:“奴才在陛下身旁服侍,快有三十四年了。” “你是我的大伴,也算是我半个老师,朕以为你忠心耿耿,一心只为朕着想,没想到,却是朕错付了。” 吕太监心下一沉,登时便慌了起来,“奴才愚昧,不知做错了什么惹陛下生气。” 邧帝笑了笑,轻轻抬起眼皮看他,“你守着掌印太监之职,中饱私囊,跟工部尚书李远山沆瀣一气,高价买进修建宫殿的木材,贪国库银钱,朕都知道。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是因朕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这些道理。可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却连五行八卦相生相克的道理都记不住。” 吕守一闻言大惊,他做事一向缜密,邧帝对内阁琐事又从来不闻不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待将邧帝的话全部听完,他立时便觉得后悔,不该小瞧了邧帝。他是正统的皇子,虽不爱管理琐事,却不代表他没有能耐。否则,何以镇南王龙盘虎踞于西南多年,虽也蠢蠢欲动,却总是不敢动大阵仗? “李远山虽帮朕做了许多实事,可他贪得无厌,纵容圈地,逼良造反,扰乱朝纲,朕迟早要拿他祭旗,安抚朝野百姓,你连这些都不懂吗?” 吕守一叩头道:“陛下,请您给奴才将功赎罪的机会,奴才这就将贪墨的银子全都送回国库……” 邧帝却只是笑了笑,将他扶起来,“你能贪墨的银子,都是朕允了的。但河南道之事,你不要再阻拦,若你无法将豪强兼并的土地原封不动还给百姓,索性也别回来了,在郑阳府城墙下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来年清明节,朕会让吕思净去给你祭酒扫墓。” “奴才领旨!”他被邧帝扶起来,脑子转得飞快,立刻道:“奴才与李远山牵扯甚深,若他仗着姚相的权势压我一头,奴才也只能捉襟见肘,疲于应付,恐耽误陛下大事。不若将此事交给吕思净去办,他年纪轻,资历小,做事没什么顾虑,办事比奴才见效更快。” 邧帝想了想,点头答应:“反正他是你教出来的徒弟,这事你去办,他去办,都没什么分别。” 吕守一再次磕头谢恩,退下去将消息转给吕思净。 半个时辰后,吕思净来到凌霄殿伺候,邧帝又吩咐:“吕守一冒着放权的风险也要把你支走,显然要对萱儿动手。” 他来回踱步,边走边想:“你走之前安排一下,自己留些人手保护萱儿,裴云瑾那里也透个风,朕瞧着他对萱儿倒像有些好感的,必要时刻,这份情该拿来利用就得利用。” 吕思净点头道好。 邧帝停下脚步,又道:“萱儿那里,你也去提醒她多提防,她还在慢吞吞养蛊,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动手,别到时候蛊虫没养出来,自己反倒被狗咬伤。现在就去,别再耽搁。” 吕思净躬身应下,立即往林萱的青玉宫走去。 第45章 吕思净到青玉宫时, 林萱还没醒来。 她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游荡,触感清晰,呼吸里能闻到甜淡地伽蓝香。 她站在一旁, 看着梦里的裴云瑾。 他已经四十来岁,蓄了胡子, 坐在案桌前批阅奏折,脸上淡淡的,像个出家多年的老僧,没有任何情绪。 有两个大臣来找他商议国事, 其中一位似乎是她见过的宁先生。 宁先生道:“西境公主, 二八年华,如花美眷, 很适合皇后之位。” 裴云瑾听罢, 脸色仍旧淡漠, 眼神却不由得往桌下一探, 又迅速移开。 林萱走到他身后一看, 发现案几底下藏着个人, 只露出茜色桃枝纹裙摆的一角。那衣服有些眼熟,与她衣橱里一件茜色桃枝纹夹袄花色相似。 宁先生愣了一下, 继续说:“中宫之位, 空虚已久,且圣上年过而立却无子嗣。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裴云瑾忽然失声低喘,他脸色突变, 面容通红, 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两位太傅大人,朕突感不适, 需要休息,此事可否改日再谈?” “陛下怎么了?可否要传召太医?”一旁白白胖胖的那位大人,满脸担忧。 宁先生却是看着摇动的案几,微微皱眉。 “没什么,朕可能看奏折太久,有些头晕。休息——嘶——休息片刻就好!” 宁先生侧过头,故意不看前方晃动得厉害的案几。 裴云瑾撑着头,深吸一口气,表情似是在极力隐忍什么,然后又弯腰躬身似是捂着肚子,也似在拨开案几下黏附着他身体的某样东西。 那位白白胖胖的官员显然心急如焚,关心问道:“陛下刚说什么?” 裴云瑾紧绷地嘴角,终于扯出一点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朕没说什么,虞太傅听错了。” 可站在他身后的林萱,却清晰的听见他对案几底下藏的那人说:“别胡闹、轻、轻点——” 宁先生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帮他遮掩,对身旁地虞太傅说:“既然陛下身子不适,我们还是先告辞吧,等陛下身子好了,我们再来探讨立后大事。”又对裴云瑾道:“日后乃国事,今日不提,明日也要提,陛下当放在心上才是。” “今日是朕不对——嘶——朕、呃,朕改日再亲自去太傅府上商议此事。” 宁先生再也不想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也再不管满脸惊愕的虞太傅,低头匆匆走了。 虞太傅很快跟上来,他后知后觉地问宁先生:“宁太傅,宁太傅,你慢点走。话说你刚才有没有觉得,陛下的案几一直在晃动?” “我并没有看到,是虞太傅眼神不好吧!” 大殿里终于空无一人,裴云瑾轻喘的声音变得浑浊,他将桌子底下藏的那人拉了出来抱在腿上,却也不责骂:“都多大了,还这么调皮!” “二八年华的少女进宫来给陛下当皇后,陛下恐怕再也无空闲来青玉宫吧!”她胳臂往上抬,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搂着裴云瑾的脖子。 她撩起裙子,跨坐在他身上,深深浅浅的起伏。 “我总得想出办法,让陛下不要忘记我。” 裴云瑾额角冒汗,喉结滚动,轻轻的咽了一下口水,低喘道:“胡闹,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他怀中的女子这才抬头,抬起整张脸,那双圆圆地眼睛里泛着盈盈水光,眼神似怨似泣,红唇微张,露出几颗洁白皓齿来,她嘴角的笑意延展,蔓延到人心里—— 林萱吓一跳,猛地坐起,终于从梦里醒过来。 她光着脚踩在地上,跑到镜子前去看自己的脸——这张脸跟梦境里的女人,简直一模一样。 吕思净守在屏风外面,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掀开珠帘,越过屏风,走了过去。 “我是在做噩梦……没错,是噩梦……” 红豆紧跟其后,端着热水进来。吕思净向她点头示意,红豆目光露在林萱雪白的脸上,放下铜盆和帕子,退出去了。 “贵主这是怎么了?” 修长如竹骨的手指,绞干帕子,仔细给林萱擦脸,柔声唤她的名字,“萱儿做的什么噩梦,可以说给哥哥听吗?” 林萱小时候受尽磨砺,时有梦魇,吕思净习得医术后,给她开了多少安神药都不见好。后来教她学些拳脚功夫,让她养蛊虫,又陪她杀了几个意图辱没她的人,这才缓解许多。 没想到今日又做噩梦。 听到吕思净温柔的声音,林萱才彻底摆脱那可怖又羞耻的噩梦。 盈盈珠泪从浓密卷翘的羽睫间滴下,顺着桃腮滑落,一颗颗滴在梳妆台上。 吕思净心疼地问:“怎么又做噩梦了?是不是昨夜在陛下宫中被吓到了?” 林萱泪眼朦胧,看见高高升起的太阳透过雕花窗纸,洒进寝殿的木地板上,她望着斑驳的光影愣怔了片刻。 眼前是青玉宫的寝殿,不是那混杂着噗叽水声和暧昧低-喘的宫殿,梦里那张含羞带泣的脸从脑海中逐渐淡去。 林萱笑了笑,接过吕思净手里的帕子,擦掉腮边的泪。 只要她的目标足够坚定,就不会因为美色而改变志向,也不会因为那点稀薄的情爱而动摇信心。 不过是场噩梦而已。 吕思净见她终于笑了,这才放心,他叹了口气,又顿住,鼻子轻嗅,目光移到林萱氤氲着血红的雪白寝衣上,笑道:“恭喜贵主,您体内的绝情蛊彻底好了。” 林萱腹中隐隐做痛,她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紧贴身体的寝衣有些潮湿,毕竟是重生过一回,有了经验,她喃喃道:“我来葵水了?” “恭喜贵主长大了!” 又折腾好久,林萱终于换好衣服,垫上月事带,坐到梳妆台前。 吕思净拿起蔓草缠枝纹金梳为她梳发,给她梳了个垂鬟分髾髻,又将一朵开得正艳的芍药簪在发间,看着镜子里的少女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西缉事处我给你留了人。今非昔比,他吕守一如今在宫中难以再只手遮天。” 林萱对着镜子照了照,对这个发髻很满意,她莞尔一笑:“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祝哥哥旗开得胜,早日平安归来。” 眼前的少女唇边含笑,虽然还未来得及施以脂粉,眼睛红肿着,还有哭过的痕迹,却是姿容妍丽,貌赛舜华。 微微泛红的眼角,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语的妩媚风情。 到底是来了葵水,长大成人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个娇憨的小姑娘。 吕思净看得出神,都没听见林萱在说什么,待回过神,只见她摇了摇自己的手臂,眼波流转,透出一股天真俏皮,“我跟哥哥说话呢,哥哥却愣神。哥哥,你在想什么,连跟我说话都分了心!” “抱歉,突然想起一桩公务,萱儿刚才说了什么?”吕思净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失态。 他回过神来,又从盒子里找了个合适的彩贝珍珠珰饰,低头为林萱装扮。 林萱带上耳珰,涂了口脂,这一刻青涩尽数褪去,犹如牡丹徐徐绽放,天姿国色,妩媚动人。 “我五月初五及笄,你能赶得回来吗?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唔,只剩下一个月了,恐怕有些难。”吕思净见她眉毛轻蹙,嘴巴嘟起,妩媚尽散,又变回那个骄横的小姑娘,他不禁笑道:“但奴才一定会努力赶回来,不让贵主失望!” “哼,你故意逗我!”林萱闹着要去掐他脸。 吕思净左闪右避,笑着讨饶:“贵主饶命,你今日来了葵水,不能动拳脚。” 京城,西市附近怀仁坊内。 “咚咚。” 有人在敲隔壁的门,这里鱼龙混杂,住得很挤。 敲门声实在太大,镖师刚从远方回来,正要抱着自己婆娘滚到榻上一解相思之苦,就听见隔壁传来重重敲门声。 这里住的人太多,有做生意的、有要饭的、也有道士与和尚,还有妓。 “隔壁住着什么人?” “是个妓,总有男人上门来找她。”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女人害羞,不敢再跟自己男人大白天里胡闹,使他去看看。 男人正心痒痒,奈何隔壁敲门声一直响,他也淡了兴致,一边骂骂咧咧抱怨一边往外走。 “别去!”女人害怕惹事,又后悔了,劝自己男人回来。 他不听,反而更生气了,拿着刀往外走:“敲门声这么大,影响到老子休息了,老子在外跑了五个月镖,没睡过好觉,回来还要被吵——” 镖师打开了门一看,见到一个男人颀长的背影,不敢再说话。 他在外行走,还算有些见识,只凭一个背影,就看出那人身份不俗。 敲门的那人似乎听到响动,侧头看了他一眼,镖师感受到一股寒意,不禁颤抖。隔壁的门终于打开,露出半个女人的身子,女人穿着黑色裙子,头上和身上全是银子做的首饰。 她看见那人,愣了下,打开门,跪在了地上:“属下拜见世子。” 隔壁的门被关上,华衣男子与黑衣女子都进了屋。 不是妓,是苗疆蛊女。 镖师扶着门站了好一会儿,腿才没那么软。 过了一瞬,他才关上了自家的门,放下了刀。 还好没有一时冲动,说错话,得罪贵人。 他的女人已经穿好衣服,端来一碗鲜香喷鼻的羊肉汤,温柔笑道:“别愣着了,快来喝汤吧!” 第46章 已至四月, 气候温暖。 这小破屋里连窗户都没有,令人憋闷。 裴云瑾耳力异于常人,站在屋子里, 能听见左墙传来的婴孩嚎哭,以及右边男女交-媾的轻喘。 房间里摆放着很多瓶瓶罐罐, 以及不明液体浸泡的动物尸体,略显凌乱。 站在他面前的阿古丽身材修长婀娜,虽着一身黑衣,却仍旧难掩美艳之姿, 反倒有种近乎妖邪的美丽。 裴云瑾环视一圈, 问:“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若是缺钱,可以找安瑞。” 阿古丽娇笑一声, 又顿住, 她意识到眼前人不可随意玩笑, 掩下笑意, 语气极力庄重:“世子不用牵挂, 这里的汉子多、体力好、脑子也比较简单, 我住得比较习惯。” 裴云瑾木着脸,沉默一瞬, 才道:“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阿古丽道:“最近两年, 大公子分别乔装成商户、僧侣、盗匪去往莫卧儿国,三次都与莫卧儿国王单独见面。正月二十五,他又与闵将军私下里见过一次。” 若不是因为前世有些疑点没解开,他不会怀疑到大哥头上, 但前世义父出征莫卧儿国受了重伤, 战胜归来后卧病在床,英年早逝。此番他掌握先机, 是否能救下义父? 裴云瑾道:“你将消息传与虎渊君,让她近来约束好我大哥,定紧他每日行踪,查清楚他与闵行密谋细则。另外,西疆战事未结束前,不许他出远门。” “若大公子不从呢?”阿古丽问。 “我听说有种蛊虫可以让人暂时瘫痪,你母亲潇湘女养百蛊,不知她那里是否有这种蛊虫?” “世子,我明白了。” 裴云瑾点点头,他今日来,倒也不是为了这些小事,这些事情找安瑞跑个腿就能办好。眼下最要紧的是另一桩大事,这事交给别人他不放心,必须由自己亲自办:“吕太监是不是一直找你求百蛊丹?” “百蛊丹是族中秘药,我不能给他。” 裴云瑾笑了笑,拿出一个竹青玉瓶给她:“你们那百蛊丹的秘方,早已被我大哥破解出来。上次大哥给了我一些,我用完还剩下三颗。吕守一再来求,你便将这瓶药给他。” 阿古丽讶然:“世子,不行的——” 裴云瑾不理会,盯着她的眼睛,道:“记住,不要给错,只能给他我手上这瓶。” “属下明白了。” 裴云瑾见她真的明白了,才转身离开,打开门走出几步,迎头遇着个打着赤膊的男人。 那精瘦地男人也盯着他看。 裴云瑾打量着他胳膊和腰腹的肌肉,不知想到什么,侧过身,施施然让出一条道。 男子没再看他,朝阿古丽那屋里走去。 前世,林萱一开始在房事上放不开,后来跟阿古丽成了朋友,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她忽然就像变了个人。虽她身子弱,经不得折腾,可自那以后,两人如鱼得水,也甜蜜了好多年。 裴云瑾问她:“你跟阿古丽那样的女子怎么就成了朋友?” 她眉眼飞扬,唇角还带着笑:“因为她活成了我想象中的样子呀!” 这么细想,裴云瑾才发现,他这辈子遇见的林萱,跟阿古丽的洒脱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裴云瑾回到宫里,正好赶上给皇子公主们授课的时间。从前授课时间是在辰时三刻,他怕林萱早上起不来,又改成巳时三刻。 今日的林萱有些不同,她妆容明艳,妩媚又张扬。 前世的林萱一直安静乖巧,原以为他是喜欢那样的。 裴云瑾收回视线,冷眸看向刚交上来的作业,捏纸张的指节微微发颤。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栀子花香,在嬉闹的孩童声中漂浮着,给他强烈的冲击。 “世子。”身侧传来舜华斋总管太监李英的询问:“今日的默写作业都交上来了,可以下课了吗?” 裴云瑾还在失神看向纸张上熟悉的字,隔了许久,才低声开口。 “诸位皇子公主可以先走,让贵主留下。” “都已经午时了。”李英笑道:“这个时候,贵主该陪陛下用午膳。” “不用耽误太久……” 李英转身去传达裴云瑾的话。 “我的默写有问题吗?”林萱快步走来,发髻上的芍药有些蔫了,失了光华:“我今日肚子——哎,到底哪里有问题,我可以重写。” 裴云瑾看向李英:“你先退下。” 林萱鼻尖冒着薄汗,手指上沾了些许墨痕,也擦到了脸上。 “你看着我做什么?”她感觉裴云瑾眼神有些怪,嘟囔道:“我昨晚已经提前默写一遍,不可能有错。” 裴云瑾见外面的人都走了,走近她,用帕子给她擦干净脸上墨痕,然后是手指。 林萱没料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做,看看四周,有些慌乱:“我自己来。” “已经好了。” 他抬眸看她,修长手指捏着沾了墨痕的手帕,放在鼻间轻嗅。 林萱旁的事上聪慧,背书却是狗记性,多亏裴云瑾提前告诉她,今日要学《孟子》。 这几日,她背书到深夜。 自己默写好几遍,才没出错。 原以为默写《孟子》会很乏味,后来多抄了几遍,发现默写也挺有趣。 她的字写得好,自己看着也赏心悦目。 裴云瑾将纸铺好,碧玉狼毫笔沾了墨递到她面前,语气温柔。 “再写一遍给我看,随便写两句就好。” 林萱皱了皱鼻子。 “你不相信这是我写的?” “我小时候陪着陛下抄道德经,天天写,天天练,连正山书院的秦夫人都夸我的字刚劲遒练,很有风骨。” 裴云瑾趁她写字不注意,撩起她的长发,放在唇边轻吻。 他眸色微沉,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字,从林萱指下流畅写意于纸间。 “哎哎,你别乱动我头发。” 林萱并未察觉他眼神中的深意,写了几句,觉得满意,将笔搁在笔架,转身看他。 “怎么样?” 裴云瑾安静地看她,眸中流露出淡淡哀伤。 “你竟忘了……”他不禁低语:“竟狠心把我忘了。” 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林萱,侧过身捂胸,大口大口喘气。原来林萱也重生了,她记得他教的字,却把他忘记。 “你的字写得很好,是谁教的你?” “忘了,可能是自己找了本帖子临摹出来的。” 裴云瑾走到窗边,掐下一朵牡丹,为她换下早已失去水分的那朵芍药。 “现在的你,过得开心吗?” 前世,他坚韧隐忍,很少将心里的痛苦诉之于口。她也一样,哪怕不开心也极力隐忍。 这一世,林萱忘了他后,性子活泼张扬了许多。 “当然开心!”林萱憧憬道:“如果能离开这座牢笼,可以自由的去外面看看,那就更开心了!” 今日的裴云瑾穿着她最爱的白衣,也不再对她动手动脚,再加上林萱一直对他很信任,两人聊得投机,不禁多说了几句。 裴云瑾去过很多地方,她看游记时,也有些疑虑,正好向他请教。 他有问必答,回得比上课时更认真,林萱不知不觉便将对未来的计划透露了几分。 裴云瑾听罢,并未露出半点痕迹,他怕林萱说得太多口渴,给她倒水。又怕她饿,给她递点心。 林萱说得投入,喝完茶,吃完点心才愣住。 “……哎呀,我都已经吃饱了。”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与裴云瑾拉开些距离:“你今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 他笑着将最后一块点心喂到她嘴边,淡声道:“你开心,我也高兴。” 林萱不禁喟叹,她还是被那个梦影响了,竟觉得今日的裴云瑾看上去令人惊艳。 舜华斋一面临湖,水面波光粼粼,反射着曜日的光。两人站在案几前,微风徐徐抚过他的喉结,梦里的情形又在她脑海里清晰展现。 轻喘,以及浑浊的呼吸声。 那些声音令人脸红,简直不堪入耳,她却一直牢记不忘。 裴云瑾站在她面前,含笑的看她。 许是天气灼热,裴云瑾穿着一身薄衫,教他们读书时,用襻膊绑着宽大的袖子,露出一截精瘦的胳臂,肌肉结实,还有几道陈年旧伤,那样炫目。 林萱脑海里警钟大响,如果此刻裴云瑾对她动手动脚,她一定无法反抗,说不定比他更主动。 “铭泽哥哥,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裴云瑾淡淡望着她,心下了然。 有事求他是铭泽哥哥,无事便唤他世子。 “我最近炼了些丹药……”林萱低头,心虚道:“我需要人帮我试药。” 她知道裴云瑾不可能答应,却还是想趁着他心情好的时候,说服他把药服下。 裴云瑾一怔,莫名想起那夜,她跟惠兰说,也曾想过养蛊杀他。 是已经改变主意了。 “这丹药,服下去会疼吗?” “你居然会怕疼?” “疼才能记住。”裴云瑾哑声道:“我怕服下这颗丹药,下辈子就把你给忘了。” 他好看的远山眉渐渐蹙起,看上去很痛苦。 他这些话古怪,林萱不解,想想又忽然明白是他误会。心下一动,故意调皮吓他:“不会痛,吃下去就跟睡着一样,半点痛苦都没有。” 裴云瑾只当林萱特意给他炼制了服下去不用痛的毒药,是她对他最后的温柔,心里只觉得舒坦,弯起唇角笑了笑,从她手中接过丹药,服下。 他眼底带着淡淡哀伤的笑意,竟令满室芳华。 第47章 炎热的初夏。 舜华斋风景如画, 窗外是花光柳影,鸟语溪声,眼前是美人如玉。 微风吹过, 树叶沙沙作响。 裴云瑾看着她美丽的面庞,心中痛楚难以言说, 今生再见,那些共同拥有的过去已是遥不可及的梦。 她圆圆眼睛里泛着耀眼的光芒,嘴角弯弯,笑容娇俏, 是在高兴终于可以将他摆脱吗? “临死之前, 我可以再亲亲你吗?” 生命已到尽头,裴云瑾不愿再强迫她, 也想给她留下些好印象。想让她的往后余生再想起他时, 也不全都是坏的。 话音刚落, 林萱后退两步, 浑身警惕, 她早做好准备要越窗而逃。 可窥见他眼底的受伤, 她又犹豫了,站在窗户旁道:“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好, 不用为什么事发愁, 人人都奉承你,逢迎你,你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所以,我对你笑, 你就觉得我是在勾引你, 可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勾引你呢?难道我就没有自尊、没有心吗?明知你反感我,看低我, 还要上赶着将一颗心捧上去给你践踏?你现在说喜欢我,顺着我,可将来你不喜欢我,我又怎么办?” 裴云瑾没料到临死前会听她说这样的话,冷笑一声:“我连命都给你了,你还不信吗?” “傻瓜,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说过,可以把自己的命给她,这句话似是触动她柔软的心肠,林萱犹豫再三,还是朝他走了过去,踮起脚,仰着脸,指尖轻轻抚摸过他的喉结,又落在他的肩上。 裴云瑾站着不动,怕太过主动又会吓退她,胸膛欺负,眼神不定。 她突然垫起脚尖,嫣红的面庞逐渐靠近。 裴云瑾一动不动。 红唇明艳,泛着水润光泽,落在他的额头、鼻尖、脸上、唇瓣。 安瑞守在门口,舜华斋里无人来扰,安静的落针可闻。 微风拂过,鸟儿在树梢鸣叫,一条鱼跃出水面又钻入水底。 林萱双手搭在他肩膀,贴着他的唇,紊乱的呼吸洒在他脸上,带着木樨花的清甜。 柔软,湿润。 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人仿若置身于云间,哪怕长留此美梦中,就此安眠也无妨。 本来只是想试试丹药的效果,可是亲着亲着,林萱不知不觉沉醉在在裴云瑾的气息里,再也想不起别的事。 裴云瑾的手,搭在她的腰后,使她踮着脚也毫不费力。 她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身体,两人似是已经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 待裴云瑾将她放开,林萱那双圆圆的眼睛还氤氲着迷雾蒙蒙,似怨似诉,责怪他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 这个吻,两人都很投入。 可是随着时间的转移,林萱呼吸逐渐紊乱,而裴云瑾却是越吻越清心寡欲。若在平常,身体的某个地方早已难受到紧绷。 裴云瑾拖着她的臀,抱她坐到案几上,眸光里透着危险:“你究竟给我吃的什么?” 林萱被禁锢在她怀里,无处可躲,只能将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做着徒劳无功的防御。她懒懒撩起眼皮,发现裴云瑾这回生气,是动了真格。 “你刚才还说,命都可以给我!”林萱狡滑,擅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她并没有要他的命,只在寻常丹药里掺了几只绝情蛊,试试药效。若有用,这几个月裴云瑾都不能动她。再坚持两个月,按照前世的轨迹,裴云瑾会在挥兵攻打京城之前,离开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也是她计划好离开皇宫的时间。 暖风徐徐吹拂,一只鸟从树梢飞下来,停在斑驳的树荫里,嘴里叼着一只垂死挣扎的爬虫。 裴云瑾漆眸泛着森森冷意,与方才的灼热截然相反。他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刚相遇时,他对她有喜欢,眼神里却藏着警惕与警告。 那样的喜欢太薄弱,也太廉价,似乎可以随时舍弃。 林萱顶着他冰凉的目光,逐渐从迷迷蒙蒙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世子身边门客无数,能者辈出,我这点雕虫小计——” 他恨得牙痒痒,又不能把她怎么办,只能埋首在她桃尖荷蕊上! “裴云瑾你在干什么?”林萱吓得哭了:“你这个混蛋,不要乱来……好痛!!!” 远远守在外面的红豆忽然听到林萱一声惨叫,拔腿就往里面跑,被门口的安瑞拦住。 “世子不会伤害贵主的。” 安瑞话音刚落,就见林萱捂着胸口,泪眼婆娑的跑了出来。 邧帝一直等着林萱来凌霄殿用午膳,最后等到林萱宫里的小太监过来说她身体不适,需要回宫休息。 恰逢吕思净来向邧帝辞行,邧帝不放心,但他下午又要跟内阁商议政务,走不开,只能令吕思净临行前再去青玉宫看看。 吕思净过去的时候,林萱眼睛还是肿的,裴云瑾咬得太狠,虽没出血,却留下一道很重的青痕。 “我一定要杀了他!” 吕思净走近殿内,听见林萱咬牙切齿在骂人。 “你要杀谁?” 林萱抬头看向吕思净,神情略有些慌乱,“当然是吕守一啊,我是说要杀吕守一。刚才他手底下的小太监把巧儿哄了出去,想要将它抛到井里,恰好被巡视的铁甲军发现了,巧儿才逃过一劫。” 林萱没撒谎,但吕思净也知道,那是昨天发生的事。 她不愿意说的事,难道与裴云瑾有关?裴云瑾对她做了什么,竟让她动了杀人的念头? 吕思净垂下眼帘,藏下眼底的狠戾,须臾之后,再抬头,眼底只剩下一片清明。 罢了,林萱不愿意说的事,他也不能多问。小姑娘长大了,总有些心事,连哥哥也不愿分享。再者,她也未必就真的想要杀裴云瑾。他看着林萱长大,明白她喜欢口是心非。 “一个时辰后,我将启程去河南道,你一个人在宫里怎么办?”吕思净担忧道:“我想,也许你可以找个借口离开京城,随我同去?” “你觉得狗皇帝能答应吗?” 吕思净凝眸,叹一声,久久都未说话。 离别的气氛令人哀伤,林萱也怕他太过担忧自己,反而误了差事,她突然想起一桩事要交代他:“你能不能趁这次出宫的机会,帮我查清楚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她本来只是想找个话题,转移吕思净的注意力。可她却微妙的察觉到,吕思净的表情有些慌乱。 “为什么会突然好奇他们是谁呢?” “我没好意思跟你说,前阵子我跟吕守一不对付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一些事,我误以为自己是狗皇帝的女儿,对那狗奴才越来越没法容忍。”林萱低头,叹道:“原来是我误会了。可如果我不是狗皇帝的女儿,那我是谁呢?我的父母又是谁呢?人总有个来处吧。我不明不白活了这么些年,并不是没心没肺,只是害怕知道真相后,发现那些隐藏在背后的真相会令我更加不堪。” “现在我长大了,我想,我是能够从容面对那些过去的。” “好,我会帮你查。” 吕思净将一个盒子递给林萱,“这段时间,陛下服丹药时,会让你出宫几天。怕你手头不方便,给你准备了些钱。” 林萱结果沉甸甸的盒子打开,见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银锞子,比她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藏的钱还多。 因为这些钱,她很快将对吕思净的疑虑抛在脑后。 出宫的时间已经到了,即便不舍,也只能告别。 吕思净走出青玉宫后,立即召见常正,“你能确定当年伺候过溧阳长公主的人都远离京城了?” “是,此事乃属下亲自去办的,确定他们都已经远离京城。” 吕思净这才放松了许多:“京里的贵人对此讳莫如深,陛下更不会对她提及此事,就算她求着裴云瑾放手去查,应该也查不到什么。我会在五月初五之前赶回来,在此之前,你要护好贵主。” “属下必定以性命护贵主周全。” 吕思净点头,他又想了想,确定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毕,才带着人马离开皇宫。 直到现在,吕思净依然背后冒冷汗,林萱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眼睛。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最好,那些真相不该由她去承受。 所有的恨,所有的仇,他都帮她牢牢谨记。 在他们离开京城之前,那些欠了他们的人,必定要受到千百倍的痛苦。 吕思净骑着马,即将离开宫城,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 “吕思净,你等等。” 他顿了顿,收拾好情绪,微笑着回头看她,声音越发温柔,“贵主。” 林萱把那盒银子递还给他,“你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银子我不能要。”她总觉得吕思净临走之前给这么大笔银子,像是在转交遗物,越想越觉得银子烫手,又刻意叮嘱:“总之,五月初五之前,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奴才喜欢吃红豆粽,若能如期归来,请贵主赐奴才一只红豆粽,作为生辰贺礼。” “我会亲自给你包红豆粽。” 午后的眼光太刺眼,晃得吕思净眼睛都模糊。 他骑马出城后,抬眼看向绚烂的天际,只见天空中有一只离群的大雁孤独的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的黑点。 第48章 林萱又做了那个梦。 黄昏的户外, 笼子里关着一只大雁。 所有人围成一圈,热热闹闹坐在露天宴席上,中间是一座高台, 台上有三十名女子抱着琵琶献艺,全是倾国倾城之姿。席位上坐着穿正装朝服的官员, 每个官员身旁都坐着家眷。穿着统一的宫人们端酒送菜,人人脸上都挂着笑。 林萱见过类似的场景,当初邧帝的表侄祁阳侯娶妃纳彩时,也举行过类似宴会。 眼前的宴会比祁阳侯娶妃时更庄重肃穆。 是哪位贵人要娶妻? 她为什么会到这样的梦里来? 乐曲停止, 所有人起身山呼万岁。 肃穆的仪仗簇拥着裴云瑾和林萱走来, 裴云瑾笑着说众卿平身。 他们起身,看向裴云瑾身后, 纷纷露出惊讶, 谁都没想到皇上竟然带来那个妖女。宁太傅下意识去瞧西境公主的脸, 那西境公主果然面色僵硬。 宁太傅的夫人将裴云瑾身侧的林萱引到一旁, 笑道:“贵妃娘娘, 您坐在这里。” 宴会上的大臣们将目光投到林萱身上, 似乎都在责怪她不懂事。 所有人都穿正装出席宴会,只有林萱一个人穿得简单, 发髻上只随意装饰了一朵绒花, 清丽妩媚。 而宴会上穿着最华丽的女子是年方十六的西境公主,头带凤冠,身穿霞帔,通身贵气。 林萱看向裴云瑾, 裴云瑾却只是对她笑笑。 宁夫人再次热情邀请林萱落座, 可林萱还在等裴云瑾的答复,裴云瑾并未看她。只见西境公主施施然坐到了他身侧, 裴云瑾也并未反对。 原来她又梦到了裴云瑾当皇帝后的那个世界。 虽然是在梦里,可入梦旁观的林萱,却能与梦中的林萱感同身受,她能感受到那种徘徊在胸口的痛楚和酸涩,还有眼眶里的泪意。 裴云瑾身旁的位置竟然不是给她坐,他要立后了吗? 她虽是贵妃,在高贵的皇后娘娘面前却只是个妾。 从此以后,裴云瑾身侧的人都不是她了吗? 她也只是裴云瑾从战场上救下的孤女,若不是裴云瑾,她早已不在人世。 西境公主虽然还不是皇后,却已经拿出了皇后的气度,笑着向林萱展手示意:“贵妃娘娘怎么还不落座?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开席呢。” 林萱看向裴云瑾,裴云瑾却正在跟一旁的大臣说些什么,并未看他。 她只好垂眸,忍着委屈,跟随在宁夫人身后,落寞坐下。 歌舞又起,众人向裴云瑾敬酒。 西境公主性格豪爽,与裴云瑾聊得投入,斟了杯酒,敬到裴云瑾面前:“陛下,从今日起,我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鬼。这杯酒,沉月敬您,今夜您饮下这杯酒,沉月就是您的妻子,从此为您生儿育女,绵延后嗣。” 裴云瑾坐在上首微笑:“沉月,按照我们大周的习俗,行完三书六礼后,你才是我的妻。” 西境公主沉月却笑得明艳可爱:“可是按照我们西境的习俗,您饮了我的酒,今晚把我带走,我就是您的女人了。” 大周与西境联姻,乃在座所有朝臣所期盼,且西境公主年幼美艳,身材婀娜,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人选。她远道而来,却豪不羞涩,放下所有矜持,向皇帝献酒,所有人都期盼着皇帝能接下那杯酒。 宁太傅也忍不住劝道:“陛下,沉月公主远道而来,您作为主人,礼应遵从西境习俗,饮下这杯酒。至于六礼,礼部已经拟好时间,不日即可完成。” 西境来送嫁的几个大将军也起哄笑道:“陛下,您要是不喝这杯酒,便是让沉月公主失了脸面。她年纪小,以后怎么在宫里做人呢?若以后大家都拿这事笑话她,她这个皇后哪里还有威严?” 皇帝不接她的酒,是不是对她不满意? 西境公主虽然落落大方,毕竟年幼,听送嫁的大将军说出她的心里话,她也开始委屈。 可是离开家里前,她的母皇告诉她,凡是位高权重的女人都不能哭哭啼啼。如果她在大庭广众下掉眼泪,就会永远被人看不起。 终于,裴云瑾从她手里接过酒,笑着饮下,又回敬沉月公主一杯酒,笑道:“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是铭泽失礼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朕就是你的家人。” 沉月公主放下酒杯,俯身在裴云瑾脸上亲了一下,“沉月喜欢陛下!” 纳彩之礼进行得顺利,在座朝臣皆大欢喜,歌舞升平,酒过三巡,裴云瑾才有闲暇关心几乎是坐到角落里的林萱,他端着酒走过到她身旁,说:“你怎么一直撅着嘴?” 林萱沉默一瞬,侧过身不看他。 裴云瑾坐在她身侧,搂着她的腰,夹了一块花生核桃酥给她:“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你吃一口?” 林萱低着头,不张口,哪怕他已经将点心送到了嘴边。 裴云瑾搂过她的腰,轻轻捏了一下,林萱不禁抬头去看西境公主,发现她正开开心心的瞧歌舞,似乎对裴云瑾的动作毫不在意。 裴云瑾又在她耳畔说:“你最近瘦了好多。” 林萱拨开他的手,声音落寞:“陛下,我想先回宫。”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萱忍了一个晚上的眼泪,再也憋不住:“您已经有皇后了,请放我出宫吧。我虽然卑贱,却也有自己的尊严,觉不肯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而且,你已经被她亲过了,我嫌你脏,你放我走好不好?” 裴云瑾未料林萱对立后反应如此之大,冷笑道:“你嫌我脏?难道你的身子就没有被人碰过吗?当日我把你救下时,你身上的衣服都已被人扯破。萱儿,我可从来没对你说过一个脏字。” 城破那日,多亏裴云瑾救得及时,林萱虽未被侮辱,衣服却被人扯破,身上也留下了些伤痕。 那一夜,是她不能提的噩梦,如今却被裴云瑾重新提起,林萱只觉得心如刀割。 若非裴云瑾救了她,现在的她已经尸骨无存,成了烂在地里的泥。他对她有恩,她原应为奴为婢来报答这份天大的恩情。 可是这些年裴云瑾一直独宠着她,只有她一个,让她渐渐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别哭了,不就是一个皇后的位份吗?你住在青玉宫,她住在玉坤宫,你们可以互不打扰。”裴云瑾拉着林萱的手,劝道:“你就把皇后这个职位,当作是丞相和太傅一样的职位。” “那能一样吗?你和她会肌肤相亲,你们会裸裎相对,你的衣服上会沾满她的气息,你睡在我身边的时候心里会想着她,以后你们还会有孩子。”林萱苦笑:“而我这辈子都不能为你生孩子。” 裴云瑾淡淡看她一眼,没再留她,让人送她回青玉宫。 林萱离开时,又回头看他,只见裴云瑾笑着走向沉月公主,两人有说有笑,一眼都未再瞧她。 平日有裴云瑾相伴,虽然他陪伴的时间也不多,林萱知道他心里只有自己,也不觉得不读。 如今他怀里已是别人,她觉得这座皇宫好空旷,她住在诺大的青玉宫,好孤独—— “贵主,贵主?你怎么了?” 青玉宫内。 红豆听见林萱的哭声,把她唤醒,“贵主,你怎么哭了呢?” 从梦里再醒来时,林萱满脸是泪,红豆用温热的热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泪。 林萱仍然记得那个连续的梦,梦里情景太过真实,当她看见裴云瑾的脸被别人亲吻时,气得都要炸了。 林萱对梦里那个叫沉月的女人没有敌意,她只恨裴云瑾,恨他没有拒绝。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 她记得梦里的所有细节,她和裴云瑾肌肤相亲,他们曾水乳交融。 她的青丝披散在他的胸膛。 他额间的汗流下来,滴在她的脖子上。 他们呢喃细语,亲密无间,可是他转眼却要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第二日,再到舜华斋上课时,林萱与裴云瑾形同陌路,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放学后,裴云瑾又将她留下。 林萱不看他,“我现在不想理你。” “为什么?” 林萱看他:“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吗?” “你也对我下药,我们扯平了。” 林萱垂下头沉默许久:“我看见你就害怕,一害怕晚上就要做噩梦,你最近能不能别出现在我面前?” 裴云瑾盯着她:“你做什么噩梦了?” “梦见你当了皇帝,我成为你后宫里的女人,还梦见你娶了别人当皇后。” 裴云瑾满嘴苦涩:“你——” 他不敢问,你都想起来了吗? “虽然只是个梦,但是那个梦里的你很讨厌。” 原来她并未想起往事。 裴云瑾松了口气,忍不住想去摸她的脸,却被她偏头躲开。 “萱儿,你不能因为一个噩梦牵连到我身上。” 林萱语气低落,声音轻颤:“我已经跟陛下说好,以后都不会来上课了。铭泽哥哥,求求你,让我睡个安稳觉吧。你一直吓我,我心里觉得害怕,才会做那样的噩梦。” 裴云瑾不确定她梦到了多少,也不确定她是否还会梦到别的事,但他可以确定,当林萱想起从前的记忆,就会想起那个野男人,她一定还会为了那个野男人离开自己。 他不能输,他必须在萱儿想起那个野男人之前,让她重新爱上自己! “好,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裴云瑾服下丹药后,不再受晨起之苦,脑子也清醒了许多,此时再看待他和林萱之间的关系,也更加清晰明了。 对于林萱,他势在必得! 第49章 接下来几日, 裴云瑾果真未曾来见她,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在凌霄殿或者御花园与她“偶遇”。 他人虽未至,却日日换着法子提醒林萱他仍旧在关心她。今日送两本新的游记, 明日送风月话本子,然后再送宫外买来的零嘴小食。 林萱坐在青玉宫内园凉亭里看书, 眼睛有些累,看向前方——芬芳芍药已开至荼靡,仿佛在拼尽力气去抓春天的尾巴,但池塘里的阵阵蛙声和岸上桃树结出来的青果却在提醒着, 暖春已逝, 炎夏将至。 她背靠引枕,手握着《雪岭奇遇记》, 身侧案几上摆着十六色零嘴小食, 其中装着绿豆糕和无骨鸭爪的盘子已经空了。 她虽讨厌裴云瑾, 却不讨厌他送来的东西, 更不会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荒唐念头。裴云瑾总说她是“白眼狼”、“没有心”, 其实他并未说错, 她就是有一颗石头做的心。这么多年来,若非她铁石心肠, 不被邧帝的“假痴情”感动, 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她不仅“铁石心肠”,还有些“得寸进尺”,安瑞下次再来送点心时,她直接对安瑞说, 让他多送些无骨鸭爪、竹签牛肉、香辣锅巴、秘制卤豆干之类的小食过来, 她最近吃腻了甜食。 说了那么多吃食,却未提起世子一句。 安瑞眼皮挑了挑, 应声说好,心里却替他们家世子感到心酸。 虽然林萱容貌尚好,嗯,算是他见过的美人中最好看的一个。但她除了长得好看,也没什么别的长处。要知道,自从世子来了京城,很多名门闺秀都不顾羞涩,主动对他家世子表示好感。世子对那些名门闺秀置之不理,却愿意讨好这个身世来历不明的小孤女。 啧啧,关键人家还不领情,安瑞真替他家世子感到不值。 当林萱主动开口问安瑞要那几样小食后,裴云瑾那边忽然没消息了。 林萱不禁冷笑,他是什么意思? 在等着自己去求他吗? 她怎么可能为了几样吃食就向他低头!!! 虽然,那些小食是真的很好吃。林萱自己也派人出宫去买过,但她的人买回来的东西跟裴云瑾送来的总差了点味道,吃起来也没劲。 很快,裴云瑾送来的游记也看完了。 林萱闲得发慌,只好又去御花园里钓鱼,天气炎热,湖边蚊虫渐渐多了起来,林萱坐在水边没多久,身上鼓起好几个包。她心始终静不下,一个时辰过去,她身边的木桶里依旧空荡荡。 日头越来越晒,林萱心想,要是再钓不到鱼她就回去,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嘴角勾起了笑。 林萱努力绷着脸,不回头,心里却在默默数数:三、二、一...... “贵主,如今天气炎热,您在这里钓鱼容易中暑,陛下让我来劝您回去歇息。” 林萱嘴角的笑意僵住,心里空荡荡的。 来的人是凌霄殿另一个管事太监——吕思净的徒弟吕长夜。 湖面游过来两只鸳鸯,邧帝怕初夏的太阳晒到林萱,湖中的鸳鸯却不怕。它们趁着日头大好,在水面晒太阳。两只鸳鸯游着游着依偎到一起,时而交颈缠绵,时而一起去追捕水里的鱼。 林萱起身,把所有鱼饵都抛在水里,引得水里的鱼儿竞相追逐,两只好运的鸳鸯游过来,饱腹一餐。 吕长夜跟在林萱身后,送她回青玉宫。 这位贵主虽喜欢笑,脾气却不太好,没事总将他师父吕思净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今日她钓鱼的心情被打断,一直绷着个脸,吕长夜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是否会被揍。 还好,一路回宫都没什么大事发生。 吕长夜回凌霄殿复命时,正好遇见老祖宗吕守一从凌霄殿里走出来,他给老祖宗跪下磕了个头,老祖宗笑着摸摸他的头,吩咐他如今师父不在宫里,要他好好当差,切莫砸了他师父的名声。 吕长夜点头答应,然后目送吕守一离去。 吕守一带着心腹回到司礼监内书房,这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在宫外的得力下属王猛抱拳道:“人手已经安排好,按照她回宫的路线,设下了十几重埋伏。” 事未成,吕守一不敢侥幸,他问:“调开吕思净的人没有?” 他也是在半个月前才得到消息,原来吕思净已经背叛了自己,向林萱倒戈。自己亲手教会的徒弟,到头来竟然背叛了他,吕守一不是不伤心。因此,他对林萱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王猛道:“那日会有一伙来自河南道的贼匪在城中闹事,意欲刺杀工部尚书李远山,这伙贼匪数量庞大,计划缜密,西缉事处为平乱,将倾巢而出。若贼匪在京城生乱,伤了朝廷大臣性命,西缉事处的人将有通寇的嫌疑,到那时他们将会被投进诏狱或者直接被剥皮处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不得不放松对林萱的护卫。” “好,回去再想想,这次的计划还有没有其他漏洞,一定要确保行动万无一失。” “老祖宗放心,只等她出了宫,属下定叫她有去无回!” 吕守一与林萱斗到现在,真要说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谈不上,他杀林萱,更多的是不甘心。他从邧帝八岁起就陪伴在其身侧。邧帝性格懦弱,没有进取心,他只好私下与姚相联系,合谋废掉溧阳长公主的皇嗣女之位。后来邧帝一心修仙问道,对朝政没有兴趣,他又矜矜业业为他处理所有政务。 他是邧帝的左膀右臂,邧帝甚至不用开口,只是动了个念头,吕守一就能帮他把事情办好。 时间久了,吕守一恍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与邧帝已经融为一体。他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是邧帝,他只需安抚好邧帝的情绪,满足他求仙问道的需求,就能在宫里呼风唤雨,在朝野权倾天下。 偏偏多了个林萱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狗奴才,将他从权倾天下的梦中一巴掌扇醒。 就连陛下也明明白白告诉他,林萱是他的主子。 那日,吕守一从陛下万般嫌弃的眼神里看清楚了陛下眼中的自己——他不过是家里养的狗,如今穿上主人给的华服,居然胆敢妄想成为这个家里的主人。 如果没有林萱,他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连太子爷也要对他恭恭敬敬,他掌管着所有官员的升迁,百姓民生都落在他的箭头上,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操控着千万人的深思,他为什么不能成为这个家里的主人之一? 都是林萱这个贱种,让他在陛下面前失了宠。 这一次,哪怕拼着性命不要,他也得杀了林萱,才能解心头之恨。 林萱回到青玉宫时,红豆正在门口等她:“贵主,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巧儿正在下崽,已经生出来两只了,第一只是黑的,第二只是白的,两小狗不到巴掌大,还没睁开眼睛,好可爱!” 听到这个消息,林萱心里的那点不愉快已经荡然无存。 林萱走在前面:“巧儿在哪儿?它现在还好吗?” 红豆跟在她身后回答:“巧儿刚生完两个幼崽,身子正虚弱,我给它喂了两个肉丸子后,它就不吃了。我看得出它想吃,只是没什么力气。” “那就把肉丸子和奶羹放在它身边,让它什么时候有力气了,随时就能吃到。” 说话间,林萱已经来到巧儿身边。 巧儿平日不肯睡在笼子里,今日大概是知道自己要下崽了,竟然乖乖躺在偏殿的笼子里。那笼子是一座黄花梨木搭建的狗屋,有半张床那么大,它身下一片潮湿,两只还未睁开眼睛的小狗崽窝在它怀里。 林萱给巧儿换了张新的棉褥,巧儿懒懒的睁开眼睛看她,眼睛里透着疲惫,还有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恭喜你当了母亲。”林萱给它换好棉褥后,摸着它湿漉漉的毛发,笑道:“两年前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自己都才是只小奶狗。一眨眼,你都要当母亲了。以后要乖一点,别再淘气。我能对你脾气好,可不一定能对你的孩子也脾气好,若你把小崽子们教得跟你一样淘气,我就把它们都送人!” 巧儿仿佛听懂了,低声“呜呜”抗议。 它身下的两只小狗崽子,也睁开了眼睛看着林萱,仿佛在说:放心,我们一定会乖乖听话。 一个时辰后,巧儿又生下三只狗崽,一只黄色,两只黑色。她身下的棉褥也换了三条。生完三个狗崽子后,巧儿更加疲惫。林萱只好把肉丸子掰开,一点点喂到巧儿嘴里,又拿汤匙给她喂了几勺牛乳羹。 喂完巧儿,已近中午,她身上都是狗味,于是又洗了手,换了身衣服,去凌霄殿陪邧帝用膳。 邧帝听说她养的狗祖宗正在下崽,也没多留她,用完膳便放她回青玉宫。 这一次回去,红豆却是满脸伤心:“贵主,不好了。” “哪里不好!”林萱脑子里闪过巧儿满眼疲惫的样子,担心它是不是难产,“巧儿怎么了?” “巧儿没事,但它刚生的五只幼崽,死了两只黑的。” 林萱急匆匆跑到偏殿,看见两只黑色的幼崽躺在一旁,巧儿肚子旁边围着一只白色、一只黄色的在吃奶。 巧儿不停用爪子拨另一只黑色的幼崽到怀里吃奶,可小狗崽太虚弱,没有过来吃奶,它一直呜呜的叫着,好像随时会死去。 巧儿无助地看向林萱,眼睛里流着眼泪,仿佛在求她,想办法救救自己的孩子。 林萱伸手去摸躺在一旁的两只小狗崽,它们已然身体僵硬,回天乏力。她摸着狗崽冰凉的身体,鼻尖泛酸,明明两个时辰前,这两只小狗崽还活蹦乱跳地睁开了眼睛看她。 第50章 今日朝野休沐, 景阳侯设宴,宴请镇南王世子裴云瑾,铁甲军首领阳奇锋作陪。 河南道灾情严重, 裴云瑾力挽狂澜,拯救了数十万百姓。 原本镇南王与朝廷形成对立之势多年, 景阳侯一直保持中立,他祖祖辈辈皆沐浴皇恩,不肯轻易背叛皇权。他眼看着裴云瑾为灾情而勤劳奔走,而皇宫里那位陛下却依旧醉于修仙问道, 不管民生疾苦。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如今大梁已是日暮穷途,而镇南王府却宛如一轮冉冉升起红日。 如今肃远侯、忠义侯府皆在阳奇锋牵线下与镇南王府有了往来, 他景阳侯府自然也不能例外。 裴云瑾素来不爱参加宴会, 之前肃远侯、忠义侯府邀请他时, 皆被他拒绝。但景阳侯不同, 景阳侯与他亲生父亲柳戎霆曾有同门之谊, 他是晚辈。 故长者赐宴, 不可辞。 景阳侯掌北境十三城兵权,位高权重, 贪恋俗世繁华, 他宴席极尽繁华,酌金馔玉,珍馐如山。 裴云瑾是质子,景阳侯不方便在内城府邸招待他, 因西缉事处鹰爪不停在内城巡视, 他和裴云瑾不好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互通往来。所以,他将宴会设在了京城外麒麟山别院。 宴席上裴云瑾称景阳侯为叔父, 景阳侯也唤他贤侄,言语间提起他与柳戎霆携手抵抗北边戎寇入侵旧事,不禁潸然泪下。 两人聊得投机,又喝了几回酒,已经熟稔非常。于是叫来歌歌舞姬妾,其乐融融。 这些富贵人家,总会养几个颜色好姬妾在内院,通诗词歌赋,舞乐音律,悉心教导,口齿伶俐。以名门闺秀品格去教养,在关键时刻将她们领出来招待贵客。 景阳侯听说裴云瑾二十仍未成亲,且房中无人侍奉,便将他后院里刚及笄一名绝色美人孟姬领出来,让她去侍奉裴云瑾。 孟姬原是他留给自己用,今日他遇到裴云瑾,觉得投缘,便将自己心头宝贝大方送给了贤侄。 裴云瑾对孟姬殷勤视若无睹,他一直冷着脸,孟姬也不敢与他亲近。景阳侯在一旁看得着急,连忙暗示孟姬主动些。 孟姬心思一动,故意将酒泼在裴云瑾身上,然后脸色慌乱,俯身弯腰,胸口两团雪白颤颤巍巍,莺莺软语:“奴将世子爷衣裳弄湿了,世子爷随我去换一身新吧。” 她掏出帕子为裴云瑾擦拭,谁知裴云瑾却站起来,避开了她触碰。 孟姬一愣,还没回味过来,只见裴云瑾已拱手向景阳侯提出告辞:“时候不早了,侄儿告辞。” 景阳侯酒至正酣,脑子浑浑噩噩,不知他怎么突然要走,忙起身道:“可是这贱婢伺候不周?” 裴云瑾淡淡道:“佳人如玉,温婉可人,是晚辈无福生受。此时此刻,父王正在边关浴血作战,侄儿实在无心享乐,还请叔父见谅。” 他这番说辞倒也没大错,可是一个正当年纪少年,居然对美人没什么反应,实在令人诧异。 裴云瑾一走,多疑景阳侯便问左右:“他是不是误会我想安插眼线到他身边?” 阳奇锋原也不是多嘴之人,但此事关系到裴云瑾与景阳侯后续合作,只能板着棺材脸解释:“裴世子另有心上人,您无需多想。” 景阳侯听罢笑了笑,“他虽不是裴奕秋亲儿子,痴情这一点却像极了他那养父。” 阳奇锋顿了顿,又多说了一句:“我看他更像柳戎霆。” 景阳侯大笑:“你不提我都忘了,柳戎霆也只有一个妻子。他这个妻子,曾经是镇南王房里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后来被他遣散,才转身嫁给裴奕秋心腹下属柳戎霆。裴奕秋那个长子如今在哪?他怎么不把世子传给亲生儿子?” 席间有知道此事人回答:“裴奕秋倒是想传,是他那长子不肯要,执意入赘西境,给虎渊君当了夫婿。” “这倒有趣!”景阳侯忽然大笑,“该不会是裴奕秋给柳戎霆戴了绿帽子,说是过继养子,实际上还是他亲儿子吧。” “时间对不上,裴云瑾出生时,裴奕秋正在京城当质子,他那时正恋慕溧阳长公主。” 那些宫里提都不能提忌讳,到了宫外这些贵人嘴里,却成为宴会上取笑谈资。 裴云瑾骑快马回宫,已是日暮时分,他刚踏进晴云阁,便听说林萱来找过他。 听完属下禀报,他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忿,平日里给她送书、送零嘴,费尽心思讨好她,没得一句关心话。如今为了个狗崽子,竟然肯来求他。 亏他急着在宫门落匙之前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她送上新鲜零嘴。 虽然心里有些难受,却还是连衣服都没换,就挪步往青玉宫去。 裴云瑾到青玉宫时候,那五只狗崽子已经死了三只,只剩下一只白色,一只黄色。后来又生了两只黑色,下午刚生那两只依然孱弱,连吃奶力气都没有,眼看就要咽气。 林萱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裴云瑾朝她走过去,缓缓抱住她。 她仍是把头埋在他怀里,身体不停抖,伤心哭声让他心碎。 他又想起了上辈子,她坐在宫殿里无声哭泣,那样她柔弱易碎,令他不敢靠近。 为了几只狗崽子哭成这样,这是裴云瑾无法理解事,他在战场杀人无数,也成见过无数熟悉战友倒在血泊里再也无法站起来。 生生死死,实在太过平常,唯有在活着时候抱紧眼前人,享受当下这一刻,才是最重要。他是个不期待明日,也不相信明日人。 林萱哭得打嗝,眼泪将他衣服湿透。 “萱儿,别哭——” 上辈子叫她林姬,叫她爱妃,也叫过她祸水妖孽,就是没叫过她名字。 如今能将她抱在怀里,欢她一声“萱儿”,心里充盈着柔软,挚爱依靠他臂弯,像是回到了从前,那座熟悉宫殿里又重新亮起了明晃晃灯,宫殿里人,无论多晚都在等他。 每次去她寝殿,她都已经睡着,有时候她会醒来,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在他颈边蹭一蹭,又渐渐呼吸平缓,嘴角泛着满足笑。 听到他呼唤后,林萱把头从他胸口挪开,泪眼朦胧看他。 “萱儿,我在这里。” 林萱已经哭了一个下午,她派人去了御园请驯兽师来看,驯兽师说巧儿这一胎怀崽太多,又是早产,能活下一两只就不错。 驯兽师后来还说,也许它这些孩子,一只都活不了。 林萱眼泪早已把精致妆容哭得模糊,红艳艳嘴唇也失去血色。虚弱巧儿见她一直哭,爬到她腿边,蹭了蹭,试图安慰她。 裴云瑾将她打横抱起,朝正殿去,吩咐一旁红豆去打盆热水来给她擦脸。 林萱害怕极了,红着眼睛道:“都说家里添了喜事应该讨个好口彩,我偏不信邪,巧儿刚生了宝宝,我就说要把它们都送人!那几只小狗应该听懂了我话,怕我照顾不好它们,被我吓死.......” “胡说,跟你没关系。”裴云瑾抱着哭得发抖她,心都软成了一滩水,哪还记得刚才那些埋怨她念头。 吕思净不在宫里,宫里太医也不肯给狗瞧病,林萱找不到可靠人帮忙,只能去找裴云瑾。 此时看见他,仿佛看见了希望,终于有些底气:“巧儿一共生了七只幼崽,死了三只,还剩下四只。我刚才摸了它肚子,好像还有狗崽子没出来。你能不能帮帮忙,,救救它们——” 裴云瑾安慰她:“安瑞养狗有经验,也许他能想到办法。但你也别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巧儿才那么点大,居然怀了七八只崽,它吃下去东西就那么多,七八只狗崽子在它肚里抢食,能活下来两三个已经不错了。” “御园驯兽师也这么说!”林萱听了这话,更加觉得毫无希望,又大声哭了出来。 哭声刺得裴云瑾耳朵疼,心也疼,她再下去,那双眼睛明天只怕要睁不开了。 “你想救那些狗崽子吗?” “想。”说完后哭腔还没收住,又打了个嗝。 “那就别哭了。”裴云瑾看着她眼睛,“若你哭瞎了眼睛,别说那些狗崽子,就连你那只小黑狗也别想活了。” 林萱正要反驳他,又听见他说:“我腹中装了满肚子酒水,正饿着,你先陪我吃点东西吧。” 裴云瑾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抚林萱,想转移她注意,却歪打正着,提醒了林萱。她中午记挂着巧儿,午膳只匆匆用了半盅梗米粥,三四筷子青笋。裴云瑾话刚说完,她肚子也咕咕闹起来。 红豆把热水端上来后,又端了一个食盒过来,收拾案几,摆放布菜。食盒里装着裴云瑾从宫外给她带点心。 原来他这两日有事出宫,耽误了时间,才没有及时给她送零嘴。想起上午小人之心,林萱忽然有些羞愧,不敢看他, 她正低头愧疚,裴云瑾已将竹签牛肉夹到她面前盘子里:“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不敢劳烦世子,我自己来吧。” 听到她这句世子,裴云瑾眯着眼睛看她,一言不发。 暮色昏黄,映照在他白玉似脸上,巍峨鼻梁骨,桃花唇瓣,处处透着白玉雕刻般风华。 林萱想起他那句抱怨:有事铭泽哥哥,无事世子爷。 方才她唤世子爷,让他生气了吗? 林萱愧疚感加重,心里不免打鼓,也不敢再看他,连忙收回目光,专心吃他夹过来竹签牛肉。他还带来了宫外新鲜蒸饼,薄薄一张,把牛肉夹在中间,像包饺子似,一口放进嘴里,又香又粘牙,鲜香可口。 两人用膳后,正在净手,忽听见安瑞来禀报:“巧儿又生下两只黑色狗崽,加上死去那几只,它一共生了九只小狗崽。” “一共生了九只!”林萱惊讶过后,不禁又担忧,“它还能再多生几只吗?” “没了,我刚才摸了摸,它肚子里已经空了。” 第51章 裴云瑾突然看向安瑞, 安瑞心领神会,提出要将巧儿和几个狗崽子带回晴云阁养。 说他不方便每日都守在青玉宫,可这几只狗崽子尚未脱离危险, 必须由他时时看护。 林萱本来拒绝,却经不住安瑞再三保证, 他一定会将这几只狗崽子救活。 思考再三后,林萱终于答应让安瑞把狗带走。 因为将来她必定会离开皇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将会在哪里生活。路途遥远且迷茫,带着巧儿和它的孩子一起走, 相当于给自己立了个靶子。 若是送到裴云瑾那里, 巧儿和它的孩子也算有了个好去处。且巧儿生的孩子,也是雪狮子的, 裴云瑾看在雪狮子的份上会善待它们。 眼看安瑞带着狗离开, 裴云瑾却还稳稳坐在正殿不肯动, 林萱小声嘟囔:“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林萱怕他要找借口留下, 机灵的找个借口, 偷偷溜回寝殿, 不肯再出去。她心想裴云瑾独自一人枯坐得无趣,定会离开。 寝殿里只有一本看过三遍的《雪岭奇遇记》, 其中细则, 林萱可以闭目背诵出来。 雪岭昼短夜长,夜里住在树屋,抬头可看见星云密布,间或有绿色极光出现。偶尔也会有熊瞎子和猛虎出没, 写书人详细描写了他是如何躲过熊瞎子的追捕, 又逃过猛虎的血腥爪牙,才平安归来, 与家人团聚。 这本游记是林萱最爱的书,她匆匆翻阅一遍后,想起裴云瑾今日又给她带了新书过来,便坐不住了,她走回前厅大殿时,里面空荡荡,没有人影。 裴云瑾已经走了。 大殿的案几上,果真摆着他带来的几本新的游记。 林萱抱着书愣了片刻,才想起还没跟裴云瑾道谢。裴云瑾给她送零嘴和游记,又答应救巧儿,她防备着人家,连一个谢字都不说,记倒显得有些失礼。 他刚走没多久,应该还能追得上。 她才走出正殿大门,很快便看见裴云瑾站在墙角,与一个黑衣人说话。她悄悄走近,并非林萱想偷听,既然裴云瑾无所顾忌的在她的地盘说话,她为什么不能听一听? 隐约听见他在交代下属:“你要仔细去查——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仔细点——总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裴云瑾似有所感,忽然顿住,即将转过身子来。 林萱连忙躲在柱子后面,摒息敛气,心跳漏了一拍,其实他没回头,只是想拍走飞到他袖子上的飞蛾。 林萱回到寝殿,打开窗户,此时暮色渐深,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她手里抱着书,却在看灯,怔了许久。 直到有脚步声走近。 “你怎么——”林萱猛然回头,气得腮帮子鼓鼓的。 “贵主。”红豆脸色一红,结结巴巴地说:“裴、裴世子已经走了,他让我转告您,不用刻意躲着他,除非你求他,否则他不会再来打扰你。” 林萱扬高嗓音:“谁求他了!” 说完后,又不禁低头,满心羞愧。 今日她慌不择路,想尽所有办法后,才派人去晴云阁找裴云瑾。当时太焦急,脑袋乱哄哄,只觉得像裴云瑾这样的人一定能帮她度过难关,才主动求到他那里。 后来事情解决,她终于平静下来,仔细回味,终于想起他这人绝不肯平白无故的帮自己。 不去想了,反正他已经主动离开。 林萱吩咐红豆备水,打仗似的匆匆洗浴。自从上回被吕守一吊着泡在湖里后,林萱已经没那么怕水,但她仍旧不喜欢有水淹没膝盖。 一个怕水的人,偏偏又很爱干净,每次洗浴,都像经历一场生死之战。 洗浴过后,裹上白色寝衣,系好腰带,一边拿过棉帕擦头发,一边往外走。 林萱绕过屏风,屏风后是挂着珠帘的小门,这些珠帘是上好的碧玉磨成了珠子,一颗颗串联在一起,制成了珠帘。 掀起珠帘,便是她的寝殿,寝殿里有张小屋子大的拔步床。 拔步床上点缀着数十颗夜明珠,熄了灯,也能散发出柔和的微光。拔步床有三层,第一层摆着梳妆台和案几,第二层为侍女陪-睡的脚踏,第三层才是卧榻。 此刻,裴云瑾正坐在卧榻上,抬眸看她。 裴云瑾生得眉目俊美,他刚从滇州来京城时,肌肤呈小麦色,在皇宫里住了几个月,脸上肌肤渐渐白皙,比从前更添了几分俊美。 他虽面庞俊美文秀,眼睛却无半点秀美之态,他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哪怕散漫的眯着眼睛,也能从缝隙里透出来一丝锐利杀气。 但他跟林萱说话时,那些不慎流露的杀气立即分崩离析,只剩漫不经心的笑意。 林萱瞪他一眼,要撵他走,他却懒洋洋地躺在引枕上,扯松了衣襟,缓缓笑道:“忘了?你亲自喂我吃的药。你就是求我做些什么,我现在也是无能为力。萱儿,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 她和裴云瑾在一起,哪次不是被他又亲又抱,她当然也有欢愉的时候,甚至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的欢愉里,动摇了出宫远游的心思。 只是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她心里就觉得憋屈。 林萱早就做好准备,这个人,定不肯轻易放过这样好拿捏她的机会。 知道他赶不走,说了两句,她也就不说了,却还是娇嗔骂了句:“无赖!” 径自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白玉梳通发。 裴云瑾眯着眼睛懒洋洋看她,林萱背对着他站在梳妆台旁,弯腰附身整理梳妆盒。她以为那些药有几个月药效,却是太天真。裴云瑾就坐在那里看她,身段柔软如蒲柳,曲线玲珑,露出衣襟的脖颈柔软腻白。 闭上眼睛,想象着她白色寝衣下的拥雪成峰和纤细腰肢,那微薄的药效,自然消解。 裴云瑾坐起来,起身走到林萱身后,双手从后往前搂着她的盈盈细腰,掌心触觉柔软细腻。 林萱措手不及,本能的想要逃跑,却被他更加用力扣住,往怀里带。 温热有力的手臂,贴着她微微冰凉的纤薄背脊,试图给她一丝温暖。 “你在御花园的湖边等我?”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脸颊,“傻瓜,你可以直接来晴云阁找我。” “我才没有等你。” “好,你没有等我,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他知道林萱不再铁石心肠。她看似张牙舞爪,其实骨子里仍是个渴望得到宠爱的小姑娘。 “以后我出宫,会提前派人告诉你,不让你担心。”他察觉到怀里的人又要反抗,又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担心,是我害怕你会担心。萱儿,你不必把我当成洪水猛兽,这几天你一直不理我,我心里也很难过。不要让我等太久,我耐心不好——” 裴云瑾发出一声喟叹,这世上,只有怀中人才能令他失控 远离她后,他是那个绝情冷漠的人,不染半分尘埃。任凭红颜艳骨近在咫尺,对他语笑嫣然,也休想掀起他心里的滔天巨浪。 他所有的欢喜悲伤,只留给了她。 林萱弯腰躬身,隔着衣服咬他手臂。 他这停下来,气喘吁吁的看她,嘴角含着慵懒笑意。 林萱慌乱不堪,她说话无与伦比,嗓音也半娇半怒:“你、你说过不再做我不愿意的事,又威胁我!” 那点微弱的痛意,简直是为他助兴,裴云瑾手未停,气息紊乱地道:“可你明知我对你心有不轨,却还愿意前来主动招惹。” 林萱垂眸,心虚。 是她主动上门求助的,那一刻,她只能想到裴云瑾。而他也果然不负所望,帮了她,她早知道招惹他是什么后果,还是去找了他。 他噬吮白嫩糯米糕般的耳垂,轻轻吞咽,然后才说:“萱儿,为什么不肯承认你也喜欢我,你在怕什么?” 他这句,简直将她的心事一槌定音。 若非有所期待,她何必在大热天里去御花园的湖边钓鱼?青玉宫里又不是没养鱼,在哪儿钓鱼不行,她非要大老远跑到御花园里去! 邧帝使人来劝她回去,她还生闷气,为什么生闷气,不正是因为心里的期待落空吗? 他俯下身躯,虔诚的吻。 林萱将手抵在他的肩膀上,象征性的抗拒了几下,再敌不过他的温柔细致,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温柔起来没人想要抵抗。 没多久,林萱便主动回应他的温柔,但她心里仍有最后一丝清明:“我不要给你生孩子。” 裴云瑾知她今日目睹巧儿下崽被惊到,拍拍她的后背,安抚她的不安。 “好……若你将来不想生孩子,我会去找潇湘娘子要些避子蛊来吃。” 瘦如骨节的双手,紧贴着她的背。 因为近在咫尺,他的瞳孔被无限放大,林萱清晰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极尽妍丽,与镜子里的她不一样。她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原来裴云瑾眼里的她与她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不一样。 裴云瑾是喜欢她的吧,所以他眼里的她才会那么美。 她忽然调皮起来,捧着他的下巴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底藏着勃勃生机。因为见过她枯萎凋零的模样,才更爱她此刻的张扬艳丽。她也知道自己长得好,才会有恃无恐。若她能永远如此刻这般美丽,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好看,你是我见过的小姑娘里最好看的!” “油嘴滑舌!” 林萱笑着看向头顶的绣帐,双蝶蹁跹于牡丹从中,眼尾上跳,绚丽夺目。 她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开始秋后算账:“去年在凌霄殿第一次遇见,你就一直盯着我瞧,我巴追上去跟你道谢,你还觉得我很烦——” “我没有觉得你烦,我是怕唐突了你。”裴云瑾看着她:“后来我没忍住,试图主动靠近你,你便一直躲我到现在。” 一轮圆月从树梢爬到屋顶,月色洒满大地,群星闪烁,赐人间净土无尽繁华。 林萱今日太累,说着话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 后来,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夜晚是伤心的夜晚,月亮躲在了云层后面,星星也少得可怜,惨淡的灯光笼罩在这牢笼一般的皇宫。 林萱披着薄薄的斗篷,抱着暖手炉,一边望着玉坤宫,一边踏过花丛草径,朝宫外走去。 她说宴会上吃多了,有些积食,想自己走走,不许宫女跟着。 人人都知道林萱是皇帝的宠妃,且宫里处处都有巡逻的侍卫,青玉宫里的宫女也不担心她会遇到危险,只让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在她身后,随时等待她召唤。 林萱想一个人走,但宫女也有宫女的指责,坚决不肯她一个人出去。 林萱犟不过,最后只能同意。 裴云瑾让人来通知她,今夜会在玉坤宫留宿,让她早些睡,不用等他。她偏偏睡不着,非要爬起来走走。更深露重,寒意伤身,她就是要冻得生病,病在床上三个月起不来都没关系。 她若是因此生病,裴云瑾会不会自责?会不会比她更难受? 裴云瑾救她,是因为她长得好,他贪恋她的好颜色。玉坤宫那位二八年华的少女,比她美貌更甚,那位身体康健,还能给裴云瑾生个孩子。 她在裴云瑾身边十几年,日日揣摩他的心思。 他不爱享乐,也不贪恋酒色,多年来身边只有她一个女人。 并非他专情,而是他将心思都放在了家国大事上。 女人对他而言,顺眼就行。若能得他心意,他也愿意温柔小意的哄着。若不得他心意,便如今夜这般,她头也不回的走了之后,裴云瑾一眼都不看她,转头就去跟那个沉月公主有说有笑。 林萱知道,从今夜开始,她将失宠,日后再也不得他的眷顾怜惜。 林萱垂眸,拭掉眼角的泪,将披风解开,丢到地上,继续走向热闹的玉坤宫。 她要记住今夜的断肠之痛,从今以后,再也不爱他。 她要将一生所有的感情,都埋葬在这一夜。 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林萱站在玉坤宫外的小道上,站了好久,她身上沾了雨水,凉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一双玉足早已麻木,小腿不停哆嗦,身子摇摇欲坠。 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监瞧得心疼,上前劝道:“贵妃娘娘,咱们回去吧。” 林萱摇摇头,抬眼看向前方玉坤宫里郁巍巍画梁雕栋的碧瓦朱甍,倔强的等待自己心死如灰。 过了没多久,红豆打着伞来接她,劝道:“陛下今夜留宿在玉坤宫,多半要明早才出来,娘娘非要站在这里等到天亮吗?您身子本就弱,身上又淋了雨,先跟奴婢回去泡个热水澡。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哪怕立了皇后,也不会忘记娘娘。您站在这里又是何苦?” 林萱伤心的道:“红豆,你回去吧,不用理我。我就在这里等一夜,等到明天,等我亲眼看着他从里面走出来,我就不爱他了。不爱他,我才能自由。” 那一夜真的好漫长,她拖着病重的身体,淋了一夜雨。从前吹个冷风就能咳嗽半个月,她自己没料到,今夜竟能这般能吃苦,竟生生熬到了天亮。 林萱心里也在骂自己,这么折磨自己,究竟想等个什么结果?难道还想等他从里面出来,然后再原谅他,继续跟他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吗?他要立皇后,她身份卑微,不能当他的皇后。他要生个孩子继承皇位,她身子骨弱,不能为他绵延子嗣。 已经足够了,得了他十多年的专宠,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天亮后,她便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偿了这份深情,她要离开这座寂寞的牢笼,飞到宫外去。 她就是死也要死到外面! 身上开始发烧,头疼欲裂,昏昏欲睡,林萱想活动活动自己的脚,却发现压根迈不开步子。 摇摇晃晃,眼看着她就要倒在地上,最终却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裴云瑾问:“为什么在这里等一夜?” “没有陛下陪着臣妾,臣妾睡不着,只好来这里等。” “胡闹……!” 裴云瑾听她哑着嗓子说话,不由变了脸色,漆眸燃起熊熊怒焰,几乎要将林萱烧成灰烬。 裴云瑾额角青筋毕现,顿了顿,才压住不断往外涌的怒火,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林萱,朕是皇帝,你是朕的妃子。你可知违抗君令、深夜在宫中游荡是何等罪过?按照宫规,你须受廷杖之责。念在你伺候朕多年的份上,朕不与你计较。可今夜伺候你的人,朕却不能饶他!” 林萱脸上烧得通红,嘴唇颤抖:“你不如杀了我,不如让我去死!” “朕辛辛苦苦把你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糟蹋自己!” 裴云瑾瘦如竹骨的手如铁铸一般,紧紧扣住她纤细皓腕,攥得她钻心刺骨的疼,他低声劝道:“萱儿,你到底哪里不满意?朕迎娶沉月郡主是为国事,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再跟朕闹。沉月郡主乃西境皇室嫡女,身份尊贵,可她日后见了你,也要叫你一声姐姐。朕也向你保证,日后不会亏待你,除去初一、十五,朕会夜夜留宿在青玉宫陪你——” “求陛下开恩,放我出宫吧。我心胸狭窄,善妒擅嫉,眼里容不得沙子。”她的一颗心,已经在漫漫长夜里冰冷,眼底的情谊也渐渐沉入冰凉的水底,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跪在地上磕头:“请您让我出宫吧!” 裴云瑾眼眶通红,不知是痛,还是悔。 “萱儿,别胡闹了!”他将她扶起来,搂在怀中,轻声道:“没有我抱着你,你夜里噩梦连连,无法安睡,你离开我之后又能去哪里?” 林萱身体不停地哆嗦,她淡淡道:“我可以选择去死,我早就是将死之人,是陛下强行将我留在人间。如今您已有新欢,我应当离去了。” 裴云瑾满面惊恐,吻她朱色褪去的唇,只吻到一片冰冷,她在他怀里,渐渐阖上眼睛。 梦里飘着白雾,将所有景物掩盖,一眨眼,白雾淡去,眼前又是另一个画面。 林萱终于病好,披着厚厚的裘装,坐在园子里的软辇上,看那夜赔着他淋雨的小太监行二十廷杖。 裴云瑾一定要她亲眼看着那小太监被打得满地鲜血,五脏破裂,吐血而亡。 后来,林萱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一直不停的流。 裴云瑾知她心善,只有这样的法子,才能让她变得乖巧,以后不敢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从那以后,她的确不敢再胡闹,却更加怕他。 每当裴云瑾碰到她的手,她就能想起那满地的鲜血。 他握住林萱不住颤抖的手,道:“萱儿,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怕我,只有你不能怕我!” 林萱说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 她仰着巴掌大的小脸,乖巧柔顺的说:“陛下,萱儿怕疼,您刺萱儿一杯毒酒吧。要不然,让萱儿从湖里跳下去也行。我宁肯被淹死也不要被打死,太可怕了,我骨头都要被他们被拍碎,我好疼啊!陛下,板子落在身上真的太疼了,我好害怕。” 林萱蹲在地上,抱着头,一直喊疼,一直说害怕。 窗外的一声鸟鸣,将林萱从沉沉的梦里唤醒。 寝殿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拔步床内的夜明珠泛着幽幽的橙光,林萱感觉到背后贴着个熟悉的身体。梦里的情形在脑海里清晰回放,吓得她猛一颤,瞬间清醒过来。 她终于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以及梦里那种肝肠寸断的绝望。 观看廷杖刑罚时那个小太监被打得吐血的画面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当时她疼得骨头都要裂开了,林萱哪怕已经醒来,还记得这种痛! 梦里的林萱柔软乖巧,现实中的她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哪怕只是个梦! 既然梦里的裴云瑾让她不高兴了,她就要他也不好过。 林萱练过拳脚功夫,她捏紧了拳,骤然发力,结结实实朝身侧的男人甩了一巴掌。 疼痛感骤然扑面而来,裴云瑾还睁开眼睛,已杀意骤起。 他是经年厮杀于前线的军人,哪怕打仗五天五夜,抱着弓-弩箭矢躲在城墙后小憩,只要有危险靠近,他就能从梦中瞬间惊醒,将攻击他的敌人杀死。 林萱这一巴掌,激起了裴云瑾沉睡的杀意,杀意反扑,他以手为刀,朝对方脖颈砍过去。 终于清醒过来,他眼睁睁看着林萱面如白纸,血从嘴角流出来,闷哼一声,昏倒在了床上。 裴云瑾大惊。 “萱儿。”他去探她颈侧脉搏,掐她人中。 林萱方才悠悠转醒,眼中慢慢聚集着愠怒:“裴云瑾,我恨死你了!” “萱儿,是我不好!”他松了口气,将她饱到腿上,擦掉她嘴角的血,给她按摩受伤的脖颈。好在这辈子的林萱是练过拳脚功夫的,她虽挨了一掌,好歹也能扛过去。 此刻,她鬓丝凌乱,衣裳披散,洁白如脂肌肤上隐约可以看见指痕和轻微咬痕,她皮肤太嫩太薄,轻易就能留下痕迹。 林萱又掐又咬又捶他,絮絮叨叨的讲着梦里发生的事,明知梦里的人不是他,心里仍然恨他恨得要死。 “我在外面等了一个晚上,你却在里面搂着别的女人睡觉。”林萱气得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一定是老天爷在向我示警,告诉我你这个人靠不住。” 她这一夜睡得不踏实,梦里又是那样的憋屈,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也累了,打了个哈欠后,懒懒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又是做梦,梦里白茫茫的一片,举目四望,天地间除了她以外,在无别的人和景。 这样的梦不可留恋,她再度从梦中惊醒,抬头看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脸上还有清晰的五指印和三道指甲划伤的血痕。 他正闭目养神,巍峨的鼻梁骨,俊秀的远山眉,凤眼细长,眼尾微微往上挑起,乌睫长长地卷起来,实在太讨厌! 林萱想起那个梦,又恨得厉害,捧着他的脸,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这回裴云瑾没再还手,他虽闭目,却未沉睡,脑子里也在想林萱做梦的事。 他拧着眉,睁开眼睛,瞧了眼怀里又凶又胆小的姑娘,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发抖。抬手拖住她的臀,将身体调转个方向,直将抱在腿上,搂在怀里。 他一手勾着她的下巴,迫使林萱与自己对视。 林萱看着他下巴上深深的牙印,惊慌失措:“我咬了你,你要咬回来吗……” 裴云瑾摇摇头,安抚的亲了亲她的眼睛,“我从前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他也不确定林萱想起多少往事,重生之说毕竟太荒谬。 她不知道,那些梦里的事,都是她从前经历过的痛,他心里涌起疼痛,表情不禁严肃起来,说话声音也冷冷的。 见林萱身子又哆嗦,眼睛也红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干燥的嘴唇一点一点吻去她眼角湿漉漉的泪,换了个温和的语气,继续说:“萱儿,别哭了,你要相信,你梦见的都不是真的。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林萱还在为梦里的事委屈,全身紧绷,偶尔一抽一抽的,鼻子哭得不通气,鼻尖泛红,狠狠将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衣袖上。 裴云瑾重生之后,对比两世的林萱,才终于明白她的委屈。 前世他对她虽好,可她却始终没有安全感。因为她身子骨弱,既不能过度承欢,安安生生做个祸国妖姬;也不能给他生个孩子,依傍着子嗣大大方方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除了他的宠爱,她无依无靠,深感前途渺茫,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 裴云瑾只庆幸今生的林萱不是这样的,她的身体没有遭受丹药的迫害,活蹦乱跳。生气时能打人,要讨好他时也能拉下脸面撒娇耍痴。 既娇纵,又泼辣,还很讨人喜欢。 那时候他不懂她的伤心,反倒责怪她贪心不足,责怪她擅长用虐待自己的方法来威胁他。 裴云瑾看着怀里的小姑娘,漆眸雾霭沉沉,盛满林萱看不懂的苦涩。 他叹了一口气,将她放在床上,打帘起身。 林萱见状,连忙扯开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仿佛这样,裴云瑾就没有办法伤害她。 裴云瑾斟了杯冷茶走回来,一手将她扶起,一手端茶喂到她嘴边,轻声说:“你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的早,在歇会儿吧,我让红豆不要扰你歇息。” 林萱看见他手腕上的咬痕,不禁又想起昨夜的情形,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他不停吞咽的声音,她抬眼看着他多情的桃花唇瓣,他刚喝完杯中剩余的茶,嘴角湿漉漉的。 林萱又羞又恼,侧过身用后脑勺对着他:“我暂时不想看见你,拜托你最近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裴云瑾淡淡道:“好,若非你主动来找我,我不会再来打扰!” 说完,他就走了! 他走以后,林萱望着帐帘,久久没能睡着。 窗外蛙声阵阵,鸟鸣不歇。 没多久,天光大亮,阳光穿过重重帐帘渗透进来,照在林萱越发娇艳的脸上。她的眼底迷上一片水雾。 昨夜她的身体如同脱缰的野马,失控般驰骋在山野树林,裴云瑾就是那个握紧缰绳的人。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帐子里都是甜腻的气息。 第52章 林萱去陪邧帝用午膳时, 邧帝见她脸色红润,眉清目朗,头疼也轻缓了许多。 “萱儿, 下个月你就及笄了,朕从来没给你办过生辰宴, 这回你及笄,朕打算大办一场,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你愿意留在朕身边,朕当然高兴, 可是男婚女嫁, 乃人生必经大事,朕希望你的人生是完整的。” 林萱瞪了一眼邧帝, 低下头, 白皙的耳后染上一抹红晕。 “铁甲军首领阳奇锋是个专情的人, 虽然他像个木头, 没什么情趣, 可是对妻子却是一心一意。这么多年来, 也没听说他有过小妾和通房。他父亲也是如此,想必是家传的品格。他那儿子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 门第虽然不高, 但是你若能嫁给他,将来过日子肯定舒心。若相看后,觉得不行,朕也不强求你。” 邧帝说完, 又叹气:“朕还是更喜欢裴云瑾, 他容貌不俗,脑子聪明, 做事也踏实,性子也不错。可惜他是镇南王的养子,先前朕再三暗示,甚至跟他摊牌,他也不肯弃暗投明,简直可恶!” 林萱夹了一块烤茄子,慢慢吃着,安静地听邧帝说话。 邧帝将情绪吐露干净后,抬眼慈爱的看她,温柔宠溺地问,“萱儿心里是怎么想的?” “萱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邧帝恨铁不成钢:“朕纵着你,惯着你,任凭你使小性子,不是为了让你万事都听朕的话。朕希望你有主见,有自己的想法。” 林萱最近心情好,对邧帝这番虚伪的关心也没那么反感。倒也不能完全说他是虚伪的,若他不会随时发疯,待她也是真的好,否则从前的林萱不会一厢情愿的认为他是自己的父亲。 林萱每一次盼望着从他这里得到亲情,最后都只证明了她只是邧帝缅怀过去的工具。他对林萱的好,只是一种执念,是他自欺欺人的手段,他以为这样就能证明他从未忘记过林萱的母亲。 林萱不恨他,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她还有什么好恨的呢。 最迟年底,镇南王的人就要攻入京城,她和狗皇帝的缘分就那么一段时间了。 …… 第二日,邧帝服丹药,让林萱离开宫里。 林萱刚出宫,裴云瑾便到青玉宫,他来是想告诉林萱,那六只狗崽子都活下来了,想接她去晴云阁看看那几只活蹦乱跳的狗崽子。 林萱出宫前已经告诉红豆,她今日要去与铁甲军首领阳奇锋家的大公子阳蒙一起喝酒听曲,要两三日才回宫。所以,当红豆看见裴云瑾的时候,腿肚子忍不住颤抖。裴云瑾与林萱之间的事,她多少也看出来了些,红豆只是恪守着奴婢的本分,没有多问。 裴云瑾盯着说完贵主出宫后,就一直瑟缩发抖的红豆问:“她去哪里了?” 红豆想起林萱说过,如果裴云瑾的人过来问她去哪里了,她就说不知道。 红豆心里一咯噔,睁着眼睛说瞎话,“贵主没有告诉奴婢,她会去哪里。” 裴云瑾的眼神扫到她身上,红豆立刻将腰弯成了煮熟的虾,头低得不能再低。 那道骇人的目光在红豆身上停留了许久,终于移开,裴云瑾没有多说一句,转身离开了青玉宫。 安瑞跟在裴云瑾后面,老实得像个鹌鹑。 惠兰不在,红豆就是青玉宫的大宫女,林萱出宫前的妆容,乃至衣服、首饰,以及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和出宫后会用到的器具,随身服侍的人都由红豆安排。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是林萱不许她说罢。裴云瑾已经答应过林萱,他不会再做违背林萱意愿的事,既然林萱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装作不知道吧,也不必派人去打听了。 裴云瑾出了晴云阁后,去往舜华斋教小皇子、小公主们读《孟子》。 待下了课,他看见惠兰在舜华斋门外等着。 裴云瑾愣怔了一下,又看向安瑞。 安瑞堆着满脸笑意,眼神里透着“世子快点夸夸我”的期盼。 裴云瑾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安瑞说服惠兰了,去跟红豆问出了林萱的去向。 惠兰主动对裴云瑾说:“贵主今日与阳大公子在东江苑听曲,说是东江苑里来了位会弹《广陵散》的先生,特意去向那位先生赐教。” 这可不是他违背了林萱的意愿,是她身旁服侍的人主动告诉他的。 安瑞去找惠兰帮忙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努力说服她,裴云瑾才是林萱最好的归宿。犹豫了很久,惠兰才去找红豆问消息。 她从小陪着林萱长大,见林萱吃过太多苦头,一心想着让林萱今后的日子能好过点,在她看来,裴云瑾真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容貌俊秀,有权有势,最要紧的是他对林萱有求必应,无论林萱怎么冷淡他,他都不会生气。 以惠兰的眼界来说,她的确是一心只为林萱着想,没有私心。 她不知道林萱有过两辈子的经历,不知道林萱做了那个类似“老天爷在警告”的噩梦,不知道对于林萱来说,裴云瑾非但不是她的归宿,反而是她想要拼命逃离的陷阱。 安瑞以为裴云瑾会立即出宫去找林萱,等了半晌,却听见裴云瑾问:“吕守一故意纵容河南道匪徒入京的事通知李远山了吗?” “已经告诉他了。今日,李尚书送来十万两银子当谢礼,收还是不收?” “收了吧,捐去郑阳府赈灾!” 裴云瑾说完,也没再提别的,移步回晴云阁。 安瑞有些不安,世子到底出宫还是不出宫呢?他不担心贵主喜欢上阳公子吗? 可是,他走到秋容道附近的廊庑时,忽然停下,又问:“阳蒙今年多大了?” 安瑞一颗心落到实处,原来世子还是在意的。 世子从前只关心朝堂利益和战场局势,对女人从来都不关心。 后来遇到了那位贵主,一切全变了。 “阳蒙今年十八,尚未及冠,他两年前入的铁甲军,短短两年内从一名普通侍卫升作从六品英武校尉,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 当然,跟世子爷是不能比的,安瑞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裴云瑾倒是不担心这位阳蒙,林萱性子看似洒脱,实则警惕心重,她不会随意喜欢上一个人,哪怕喜欢上了,也要再三衡量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他担心的是那位会弹《广陵散》的琴师,那位会不会是林萱前世喜欢的人? 前世有段时间,父皇病重,他一直住在皇宫帮父亲处理政务,当时林萱还在宫外的府邸。三个多月后,他去看林萱,林萱给他弹《广陵散》。 他抬头看林萱,只见她讲起那位琴师的时候,满脸红晕,宛如沐浴在晨光中的一朵向日葵,他随意问:“你跟那位琴师倒是聊得投机。” 林萱说,那位琴师曾是一个小国家的王子,故国灭亡后,流落到了大梁,靠卖艺度日。林萱跟他有相似的经历,两人说起话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看见对方,就像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裴云瑾当时对林萱说的话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注意到了林萱新修的刘海,以及说话时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嘴,还有如珍珠般的贝齿。 她垂眸时,耳畔露出的那一截细腻白嫩,令他气血翻涌。 那时候,他爱极了林萱的好颜色,对她这个人的心事,并不关心。 后来林萱跟他撕破脸,指控他从来没瞧得起她,只把她当成了排解欲念的工具。说他独宠着她,不是因为爱她,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别人,在没有选择的情形下,才会选择她。 在林萱看来,他也没有多瞧得起她。 后来,林萱对他死心,爱上了别人后,他才开始去想她说过的话,对她的愧疚和悔恨,日与渐增。 哪怕是现在,他也从来没有去想过,林萱到底喜欢什么,林萱到底需要什么。他除了林萱的容貌,还喜欢她什么。 裴云瑾眉头又蹙起,吩咐安瑞:“去东江苑。” 他要去会会那位琴师,去查探一下林萱究竟喜欢他什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自出生起,阳奇锋这十八年来醉心于武艺,对旁的事从来不关心。眼看着邻居家的小子才十六岁便做了父亲,自家儿子十八岁都不动凡心,阳夫人简直急得整宿整宿都睡不着。 尤其她去参加宴席时,听说有些男子天生无法对女子动心,他们只对男人感兴趣,无法完成传宗接代的大事。从此,阳夫人便一直担心自己的儿子有龙阳之好。 听说陛下让阳蒙陪着林萱去听曲,阳夫人十分高兴,虽然宫里那位贵主的身份有些尴尬,但她长得跟仙女似的,若是她能勾起自己儿子动了凡心,倒是一桩好事情。 当然,邧帝不会那么直白的说让阳蒙陪着林萱听曲,那样太失体统。 林萱到了东江苑后,下了马车,便看见一位身材高大地美貌妇人笑着迎上来。 “总算把贵主盼来了!” 那位妇人正是阳奇锋的夫人。 阳夫人的目光太过热情,林萱被她一直盯着瞧,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给阳夫人添麻烦了。”林萱身份不尴不尬,不好向她执晚辈礼,只能从言语间客气些。 “哎呀,贵主说什么呢,我能跟贵主一起听曲,这是多大的脸面呀!”阳夫人推了推身后的儿子,示意他讲一句话。 阳蒙拱手道:“属下阳奇锋见过贵主,今日由我来护卫贵主和母亲的安全。” 阳夫人给了他一道白眼,这么好的机会,他不知道把握,硬生生将一场男女相亲的喜事当成了分内工作,简直是呆子。 阳蒙虽然比林萱还大两岁,但她有了两世的经历,又心性成熟,此时见到这位拘谨的少年,反而觉得他很有趣。 林萱对杨蒙笑了笑:“那今日便有劳阳公子了!” 阳蒙看到林萱对自己笑,受宠若惊,竟不由自主的脸红。 第53章 铁甲军在外人面前都是不苟言笑的, 他们纪律严明,又以铁甲面罩遮住半张脸,在宫女和太监眼中有如杀神。 但是他们私下里也会悄悄讨论。 “我今日当值的时候遇到那位贵主了, 从我身旁走过时,迎面传来一阵香风, 她还冲我笑了笑。” “贵主真够劲儿,居然敢当众掌掴吕守一,我好喜欢她啊!” “可是她其实很温柔啊,有个十岁小姑娘的银子被大太监抢了, 她年纪小, 记不得那个太监的容貌,贵主看她哭得可怜, 偷偷让侍女把银子给了那个小姑娘, 说是帮她把银子抢回来了。她真善良啊!” “阳校尉, 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不喜欢贵主吗?” “阳校尉不好女色, 你就别为难他了。” 阳蒙正色道:“你们私下讨论就行了, 千万别将这些话传出去。” “不会的, 你放心好了。哎,可惜啊, 贵主生得这么美, 又这么善良,却是命不好,三五不时就要被陛下折磨得奄奄一息。” 阳蒙今日才明白,为何那群兔崽子私下里会经常讨论她, 脸红得比喝酒还来劲。虽然有些人不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可以肖想的, 但是她就在那里,只需每日抬头看看她, 就会心情很好。 阳夫人不通音律,她就是来帮儿子相亲的,她今日若不来,阳蒙说什么也不来。她是镖师的女儿,不通音律,来了也听不懂,只坐在一旁嗑瓜子。 林萱倒是一眼就认出了台上弹奏《广陵散》的那位琴师是曾经的故人, 他在台上弹琴,当然不是在弹《广陵散》,他那么清高的人,不会轻易在陌生人面前弹《广陵散》。 与此同时,台上那人也在看她,在烛火的映照下,他面容俊朗,姿态雍容。 那些记忆烙印在岁月长河里保留下来,她却不打算与故人再度相认。 前世景祁与她也只因音律而成为知己,后来他突然离开,也是被她连累的。 林萱忽然头疼,她记得有人说过,是裴云瑾杀了景祁。那个人是谁?裴云瑾为什么要杀景祁? 不对,她好像忘了很多事情,记忆里有一大段空白连接不上。 琴声已停下,景琴师退出去,由另一位娇娘演唱小曲。阳夫人见林萱捂着头,连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担忧问道:“贵主,你哪里舒服?” 林萱摇摇头,对阳夫人说无须担心。 她又不断想起这段日子,好像有事就想到了裴云瑾,似乎在她的潜意识里,裴云瑾是可靠的,是值得信任的。 为什么,是什么给了她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在裴云瑾身边就是安全的呢? 前世加上今生,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裴云瑾,可是真当她跟裴云瑾在一起,又随时想要逃离,为什么?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动静闹得很大,好像是景祁在跟什么人争执。 守在旁边如同石雕一般的阳蒙见她神色有异,终于开口:“贵主,我过去看看。” 林萱也跟在他身后。 大厅里来了一群豪奴,桌上摆着许多礼物,还有一匣摆放整齐的银子。 为首的人是安定侯家的总管,安定侯是太子的舅舅,在朝廷里领了个虚职,整日里吃喝享乐,不务正业。 安定侯男女通吃,家里小妾无数,还惦记着东江苑里的琴师,尤其听说他是西边某个佛国的小王子后,定要将他纳入后院。 景祁是域外来宾,虽在东江苑里弹琴,却不是伶人乐籍,他与东江苑是平等合作关系。按照法律,东江苑不能以买卖的方式,将他这个人卖给定远侯。 可惜定远侯家的管家不讲道理,没说几句,就要指挥手下砸场子。 “你们就别在这里耽误大爷时间,跟大爷磨嘴皮子了。若有那闲工夫,还不如说服景少爷,乖乖跟我们走,你们既能得大笔银子,也能为大爷省下时间。大爷我是定远侯府的人,定远侯是太子的舅舅,他老人家要这个人,我看谁敢拦着!” 这位管家说话时挺着胸膛,一看就不好相与。 景祁气得脸色发白,偏偏他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林萱在一旁看得心疼,眼见定远侯府的那帮奴才就要上来拿人,她挺身而出道:“这位琴师是青莲佛国的九王子景祁,并非东江苑的伶人,即便是太子亲自来了,也不能用强取豪夺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下将他带走。往东走三条街是京兆府的衙门,若他的朋友拿着他的户籍去那里击鼓鸣冤,半日后,消息就会传到宫中陛下的耳朵里,此事虽不是太子指使,却也有管束不严之责。” 林萱声音温婉,说话柔和,她身旁又有武艺高强的护卫。 她能清楚的说出来太子会因此事被皇帝责罚,可见身份不凡,景阳侯府的管家看到这样的阵势,也明白今日带不走景琴师。虽然遗憾,但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立刻令属下将礼物和银子带走。 景祁过来道谢。 “景先生。”林萱对他道:“最近几个月,京城不安定,景先生不如择一安全居所,暂且忍耐一段时间。” 景祁刚才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很眼熟,虽然此前从未见过,心中莫名有一种跟她很熟的感觉,此时再听她轻易便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问:“姑娘,我们认识吗?” “我是乐痴,久闻先生大名,今日结识先生,是我之幸。” 景祁刚来京城,不懂这里的风俗,他不禁后怕:“姑娘,如果刚才不是你及时救我,那群人真的会把我当奴仆一样带走吗?这里是天子脚下,他们竟敢无视王法?” 真是个令人窒息的问题啊!林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总不能告诉他,这个国家的天子本人就是个不讲道理不讲王法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约束好手底下的人呢?若非大梁立国几百年,有那些世家大族强行支撑着,镇南王的人早就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攻下京城。 值得期待的是,不久后裴云瑾当了太子,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乱相。 景祁见林萱面露难色,垂下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姑娘。我今日就回去,以后不会再来东江苑。” 东江苑外站着两个人,将林萱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完了,站在裴云瑾的角度,可以看见那琴师仍旧站在大厅里,痴痴的望着林萱远去的背影,眼睛里充满哀伤。 林萱长的好看,在哪里都会被人觊觎,裴云瑾不怪她。 都是这位佛国王子,离开自己国家后,佛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随便见到个长得漂亮的就动了凡心。 裴云瑾调匀气息,平息了怒火,才对一旁的安瑞道:“吕守一设下的埋伏都清理干净了吗?” “都已经悄无声息的解决了,只有东十二街的那几个还留着。” “好,留着让她自己解决,免得她又烦我多管闲事。” 安瑞替裴云瑾叫屈:“若非世子爷插手,贵主今日只怕要折在吕守一的手里,她居然还不领情。” 裴云瑾一个眼神扫过去,吓得安瑞再也不敢乱说话。 事关林萱的安危,裴云瑾连假设的话都听不得。这一世,他要林萱平平安安,不受半点伤害。 裴云瑾又盯着那琴师瞧了半晌,前世他将这位琴师请出府邸后,还是不太放心,在距离京城三十里的郊外对这位琴师设下埋伏,伪装成他是被强盗所杀。 后来吕思净不知道怎么查到这件事,把真相告诉林萱,惹得林萱得知真相后又跟他闹一场。 罢了,既然她不高兴,还是别杀了。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小人物,离间他和林萱之间的关系。 裴云瑾吩咐安瑞:“你去给他五百两银子,以萱儿的名义告诉他,滇州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信佛,大家心地善良,很少有人作恶。让他这辈子都在滇州安稳度日,别再踏入京城半步。” 安瑞领命,上前去跟景祁交涉。 不巧,今日前来听曲的,还有汾阳郡主家的小郡君。 小郡君听过林萱的名声,也记恨自己生病时,母亲被邧帝召唤到宫里去伺候林萱。上次汾阳郡主办桃花宴,亲口对众位夫人说,林萱就是她的女儿。 小郡君听了很生气,就这样,她把林萱当成了假想敌。 林萱在安定侯的管家面前装高贵大方,在她这里可装不了,她看看林萱身后的阳蒙,冷笑对林萱说:“贵主艳若桃李,心地善良,不仅《道德经》念得好,还很会养蛊虫,杀人更是从不手软。像您这样秀外惠中的女郎,哪怕是被姚相家的小公子婉拒了,想必也能找到更好的人家吧。” 姚允正为了逃避和林萱的婚事,不得不自毁名声,与临湘侯府的大郡主私相授受。那日事发在她家里,陛下差点降罪给她母亲汾阳郡主。 这笔账,小郡君又记在了林萱头上。 原来这位就是那名声赫赫的贵主啊!都说她是皇帝算好生辰八字,从出生起抱到身边养大给自己当炉鼎的呢,怎么,他现在玩腻了,就想把她当干女儿嫁出去? 天家的隐私八卦,总带着别样神秘的气息。 所有人都没心思听琴赏曲,转过头看向林萱这边。 第54章 林萱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虽然小郡君苏语彤比她大了三岁,但林萱毕竟是经历两世之人。 在她心里,苏语彤就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妹妹。念在汾阳郡主的情面上, 她也不能跟苏语彤计较。 “你的心上人是谁呢?”林萱走上前,问:“你这样得罪我, 难道不怕我去勾引他吗?” 苏语彤哪里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女子,看着软软糯糯很好欺负的样子,说话却那样不要脸。 林萱看她脸憋得通红,话都说不出来了, 觉得她真的好可爱。她总是爱跟这些天真的、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打交道, 一眼就能看穿她们的心事,林萱又说:“我帮你试试, 看他对你的情谊是否坚定, 若能轻易被我勾引到, 那男人日后肯定也会对别人动心, 你不要也罢。” “你瞎说什么, 我还没喜欢的人呢!”小姑娘挺起胸膛, 颇为自豪地道:“我娘说过,我这辈子都可以不嫁人。” 林萱“哦”了一声, 这才明白小姑娘不是因为男人来找茬, 是小狗撒尿争地盘来了。 “真羡慕你有这样开明的母亲。” 很奇怪,有时候改变一个人的念头只在瞬间。林萱怎么会对她说那样的话?林萱羡慕她有个好母亲,恰恰证明她不曾真的拥有母亲。 所以,母亲对林萱也只是怜惜吗?原来母亲也只是听从陛下的吩咐, 入宫去照顾她, 入宫之后发现她很可怜,才把她当作女儿疼。 苏语彤神色复杂, 懊恼道:“你、你以后若无事,可以来我府上做客,母亲也经常挂念你。” 说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萱,又恨恨地瞪林萱一眼,转身就跑了。 小姑娘的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 二楼大厅里的人本以为有场热闹可以瞧,却只见两个小姑娘站在一起咬耳朵,说了几句,一场热闹便消弭于无形。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新来的伙计端着茶果不小心碰上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泼在白色长衣下摆,茶杯滚了个圈,滚到了墙脚。 这位贵人白如松雪的布料上,沾染了茶色,伙计吓得脸都僵住了。 安瑞跪下来,拂去裴云瑾衣摆上的茶叶,不敢看他脸色。 那位贵主把他家世子当什么了?跟相府大公子听完戏,又跟阳将军家的公子出来听曲,中途还勾走了一个琴师的心,完了还打算再勾别的男人。 她、她怎么谁都想招惹。 裴云瑾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心里的怒火才缓和下来。 林萱对旁人随意的一句玩笑话,让他如同置身与滚烫的热锅里,每一寸肌肤都被油煎火燎,血液被怒气蒸发,连同喉咙里都是被火烤成焦炭的味道。 想要杀人的欲念,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讨女人欢心这种事,为什么比打仗还难呢?他宁愿在战场上厮杀五天五夜,也不愿绞尽脑汁的去想着怎样换得她一个笑脸。 太难了,愁得五脏六腑都烧焦了。 他对她小意温柔,可她脑袋一转,只用后脑勺对着他。 他任打任骂,随她出气,绝不还手,她还不满意,怎么都不理他。 就算吕守一欺负了她,她也不准他出手,他连帮她解决棘手难题也得偷偷动手,害怕被她发现。 她跟阳蒙来此相亲,他非但不生气,还给她找借口,相信她不会轻易爱上陌生人。 见了她前世喜欢的人,他很有大将风度的没杀人,帮人安排好后半生。 他忙活了半日,只想跟她来一场偶遇,换她一分注目,是知却听到她说那番话。除了他,她还想勾引谁!!! 裴云瑾知道自己这番怒火,不杀人无法解决。他长年在战场厮杀,早与弓箭融为一体,他既是使用兵器的人,也是一件杀人的兵器。 这件兵器发怒时,只能用鲜血止渴。 裴云瑾转身,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渍的靴印,安瑞低着头,远远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到了楼下,裴云瑾跃到马上,吩咐道:“听说河南道来京城闹事的那帮匪徒,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今日便去会会他们!” 听完了曲之后,阳夫人听说林萱要去住客栈,便主动邀请她到自己家里去做客。她家人口简单,房子宽敞,多住个人也没关系。她们两人聊的投机,很快成为了忘年交,阳夫人觉得,哪怕日后林萱不能给她当儿媳妇,两人也可以常来常往。 林萱没意见,客栈虽景色很美,毕竟不如家里舒服。 阳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大的今年已经十八岁,小的才两岁,肉嘟嘟胖得像个球一样,见了哥哥就要抱抱,要骑在哥哥脖子上,把哥哥当大马。 林萱站在窗前,看见阳蒙把弟弟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奔跑,嘴角不禁微笑。 她有时候做梦,总梦见自己有个哥哥,哥哥带她爬树,陪她去御花园里捉鱼,还梦见他们两个差点掉到湖里,被御花园的大鱼一口给吞了。可惜那只是个梦。 小小胖公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今日来的漂亮姐姐将来要给自己当嫂嫂,非粘到她身边,等阳夫人离开时,偷偷跟林萱说:“姐姐,你等我长大,也给我当媳妇儿吧。” 小公子还不知道媳妇是什么,说出来的话令人忍俊不禁。 傍晚时分,阳将军下值了,阳夫人为他卸甲,服侍他洗浴,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膳。 用膳前,阳家的小公子赖在林萱身上不肯下来,阳夫人过来哄他,他也不肯。最后阳将军怕小儿子烦到林萱,答应他明日带他骑真正的大马,小公子才放开林萱的脖子,从她身上溜下来。 林萱被人当成妖孽,宫里的孩子们都被自家母妃叮嘱,说她身上有虫子咬人,那些小皇子、小公主们虽然也很想跟林萱玩,但因为母亲的叮嘱,都不敢与她亲近。 除巧儿外,林萱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软软的、粘人的小肉丸子,真有趣! 夜里阳将军带着阳蒙去后院练功,阳夫人带着新鲜的瓜果、甜酿来找林萱聊天,林萱不禁感慨:“夫人真是全京城最幸福的女人啊!” 阳夫人跟林萱熟了之后,也不跟她见外了,直接问:“你也觉得我运气好吗?” 林萱顿了顿,点点头。 阳夫人喝了一盏甜酿后,开始叹气:“我是镖师的女儿,若不嫁给他,我就该继承家业,接管我爹的镖局,然后找个安分的男人,跟他生几个孩子,日子过得辛苦,却很踏实。镖师这行当虽然辛苦,但我凭自己的力气挣钱,人人都要敬我一声莫娘子。现在,京城里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阳夫人,谁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呢?” 林萱听阳夫人说了许久之后,才明白她的为难。 莫掌柜家的大小姐遇到了铁甲军阳统领,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她对这个男人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的那种心动。当年的阳统领也跟他儿子现在是一个模样,心无旁骛,对女人没什么感觉。 两人以武会友,比试了几场,莫小姐心眼多,假装扭了脚,倒在了阳将军的怀里。 阳将军软玉温香抱满怀,才察觉到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心里那根弦总算动了。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但他们两个一个是世袭的将军,一个是镖师的女儿,门第差了太多。 婆婆虽然不刁难她,却也不喜欢,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几年,彼此都冰冰冷冷、客客气气的。后来她自己也觉得无趣,带着小儿子一家回了郑阳府老家,眼不见为净。 阳将军不纳妾,也从未在外沾花惹草,但他也不留恋家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有三百五十日住在宫里,即便下了值也很少回来,他把护卫宫城的责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细想想,与他成亲的这二十年,她有十多年是在婆母的冷漠中度日。现在想起来,其实委屈的时候更多,夫妻间那些微小的甜蜜,在倒不尽的苦水中,淡得连舌头都尝不出来了。 后来河南道起了瘟疫,丈夫心里虽然不说,但他从眼神里透露出来,是她没有跟婆婆好好相处,才气得婆婆回了老家。 也许,丈夫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可是她却因此整日戚戚。 阳夫人不禁想,若当年不执意嫁给他,而是留在镖局,又会是怎样的局面呢? 林萱问:“那镖局现在还在吗?” “在呢,由我大师兄帮忙代管。”阳夫人说到了林萱的婚事上:“我也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跟你说实话。以后你嫁到我家里来,我会把你当自己的女儿疼,不会像我婆母那样冷淡你。但是,我这傻儿子跟他父亲是一样的,他能给你荣耀、给你安定,却不能给你一份贴心的关怀。” 阳夫人不知道林萱问镖局还在是什么意思,她一个劲儿的讲自己的经历,回头却见林萱抱着甜瓜,心不在焉的样子。 “人生总要有取舍,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也得看你自己。” 阳将军正领着裴云瑾往林萱的住处走,不期然听见林萱对阳夫人道:“夫人总是怀念从前走镖的日子,如今镖局还在,为何不回去试试呢?” 月正当头,园里的樟树下,摆着一张竹榻,美貌少妇和艳丽少女依偎在一起说话,这本是极风雅的事。 奈何佳人一开口,便鼓动别人的妻抛家弃子。 裴云瑾再是淡定、从容、冷静,此事面对阳奇锋,也觉得心虚愧疚。 第55章 舌尖流过甜酿味美的滋味, 缓缓咽下,阳夫人突然恍惚了一下,脑袋忽然变得空空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抽离。 “夫人总是怀念从前走镖的日子,如今镖局还在, 为何不回去试试呢?” 林萱的话虽然冷冰冰,听起来没有半点人情味,可是非常合乎她的心意。 “是啊,我为什么不能回去试试!” 阳夫人握着酒杯, 喃喃自语, 她并不知道拱廊下有人因为她这句话而道歉:“抱歉,萱儿年纪还小, 她不懂事, 我以后慢慢教她。” 谁知平日里没有任何情趣, 像块石头似的阳奇锋忽然叹道:“她每天都对我笑, 看上去很开心, 可我知道她其实过得并不开心。当了二十年夫妻,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太失败。” 阳奇锋心头痛楚, 枕边人总是半夜做梦哭醒来, 他问为什么,她却说不出原因,只是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湿他的衣襟,然后哭着睡着。 到了第二日, 再问她昨夜为何哭泣, 她只笑着回答:“咦,我哭了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白日的她笑容甜美的埋首于家务, 贤淑懂事。 晚上的她总是在梦里哭醒来。 裴云瑾听完阳奇锋这番话,也是喉头苦涩,前世,萱儿她锦衣玉食,在宫里呼风唤雨,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呢? 林萱本想在阳夫人家好好住几天,裴云瑾亲自来接她,那眼神又分明是有要是跟她商量,她尽管心有不舍,也不得不告别阳夫人,跟裴云瑾走。 此时阳蒙刚沐浴出来,抱着一堆游记准备送给林萱,他在宫中值勤时,常常看见林萱抱着游记坐在御花园里打发时间,他知道林萱爱看什么书。 这些游记是他外祖父走镖时打发时间写的,与外面买到的那些不同。 卸下了铁甲后,身穿布衣短打的少年发梢还滴着水,身上热气蒸腾,满是栀子花澡豆清香的味道,他脸上笼罩着一抹绯红,走路时脚步失去稳定节奏,透着慌乱。 今日阳婓叫她嫂嫂的时候,林萱并未生气,他站在窗外,都听见了。 这是或否能够代表,像她这样美丽又善良的姑娘,他也可以尝试去肖想。 阳蒙也不一定想做些什么,他只想跟林萱说说话,看她一眼就很满足。 阳奇锋在院子里拦下满心期待的儿子,冰冷的道:“林姑娘已经走了。” 今日林萱来做客,阳家人已经把她当朋友,没再叫她那声讽刺的“贵主”,而是改口叫她“林姑娘”。 林萱很喜欢这个称呼。 “走了吗?”阳蒙捧着手里的书,惘然若失的转过身,看向大门的方向,不禁问:“走了多久?我现在去追还能追得上吗?这几本书她一定喜欢,我想送给她。” “林姑娘的身份特殊,哪怕将来陛下退位,她的身份也仍然尊贵。我们只是普通的武将人家,戍卫皇宫是我们家世世代代的职责,你将来要继承我的身份,继续将这份使命延续给你的儿子。” 阳蒙不是傻瓜,父亲的话虽然没说透,他却已经明白。 林萱的身世,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父亲今日又再度提起是为了警告他,不要去肖想那些他够不到的人。 阳蒙先是脸红,然后顺从道:“我只是想跟她交个朋友,仅此而已。” 阳奇锋敲打儿子,倒并非言及林萱的身世,而是因为裴云瑾对林萱势在必得的态度。 今日裴云瑾带着安瑞出城,射杀了三百寻衅匪徒,这些匪徒并非来自河南道,却自称是河南道灾民来京城向李远山复仇。事后调查,这些人是泰云山上的土匪,收了吕守一的钱来京城闹事,为的是拖住西缉事处的人力,让他们没有办法全力保护林萱。 扑杀三百匪徒西缉事处需倾力而出,而裴云瑾却凭一人之力将三百匪徒扑杀干净。 儿子虽然也优秀,跟裴云瑾比起来实在不够看。 怀璧其罪,林萱貌美已成罪过,这个女孩不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可以拥有的,若强行与命相抗,恐生祸端。 “去披甲,准备进宫,今夜也许要有一场血战。”阳奇锋拍拍儿子的肩膀:“想要成为她的朋友,你还需要更努力。” 马车上,裴云瑾忽然问林萱:“萱儿,你究竟想要什么?”他顿了顿,又道:“这辈子,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裴云瑾也是听过林萱和阳夫人那一席话,才明白上辈子的林萱为什么不爱他了。 这一世,他追随她而来,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成全。 林萱抬头看着他,这位少年才刚及冠,身着白色圆领长衫,肩宽腰窄,衣服底下紧实的肌肉她亲手触摸过,胸膛宽广,可以容纳她眼泪鼻涕胡乱蹭。 虽然他不苟言笑,对她却是足够温柔。 这样一个人,满京城的世家女子都想嫁他,他唯独就喜欢自己,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她在宫廷里生活了两辈子,深深明白依靠男人的恩宠度日是件极其糟糕的事。 她十岁那年从冰天雪地中的铁笼子里睁开眼睛就已决定,这辈子必须逃离皇宫,哪怕她离开皇宫后不再锦衣玉食,度日艰难,也好过将自己的脖子送到别人的虎口上,任凭拿捏。 流年匆匆,很多记忆从岁月中冒出头,她有时候都很茫然,分不清记忆中的画面究竟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做过的一场梦。 那时候她只是卧病在床的小姑娘,午后的阳光从大榕树上溜进来,照在竹榻上那位眉目如星,桃花唇瓣的少年身上。她像老天爷许愿,若能跟他长相厮守,愿意折寿二十年。尽管她那时身子孱弱,能活一个月都算奇迹。 但那天晚上预警的梦,撕开了她对爱情的所有憧憬,那个身子孱弱的小姑娘,许愿时有多虔诚,后来她心碎时便有多痛。 是心裂成碎片,血流了遍地,触目惊心的那种痛。 阳夫人在别人眼底算是最最幸福的女子了,可她仍旧过得不开心。 林萱被裴云瑾搂在了怀里,她身体一直颤抖,他手臂更加用力,道:“如今这季节昼夜温差太大,你是不是冷?我让人给你弄件披风过来。” “不用,我不冷。” 虽然裴云瑾一再提醒自己,下次见到林萱绝不能再对她动手动脚,可他的身体就像不受控制似的,一看见林萱就想把她抱在怀里。 裴云瑾偏执的认为,林萱每次跟他在一起,唯一能坐的地方只有他的腿上。 林萱闭着眼睛,任凭裴云瑾的吻落在她耳后。 她不愿意反抗,是因为反抗也没有用,她不回应,他渐渐的也没了兴致,睁眼就看见林萱的视线不知落到了何方。 林萱身子娇软,骨头纤细,身上的肉还挺多的,搂在怀里软软的,裴云瑾只觉得整颗心都化作了流水。 还有一个月她才及笄—— 不对,哪怕及笄了也不能碰,前世他欠林萱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她虽身居贵妃,却始终只是他的妾室,那是她上辈子最在意的痛处。 想到这里,裴云瑾怔了怔,原来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林萱要的是什么,只是他不想在乎,不想留意,便假装自己不知道。 多么庆幸啊,今生的他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看着怀中的林萱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他不敢再唐突,松开了手,“以后你想去走镖吗?我可以给你安排。或者那些游记中提到的地方,你如果想去看看我也可以陪你去。” 裴云瑾看到的林萱满脸冷漠,但他记忆中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始终喜欢缠着他的脖子,扭着腰怪他太用力。 火热得像妖精似的,哪怕她身子不适,也要霸道的占有他,不许他再有心思去想旁人。 她翻阅过很多避火图,将所有讨他欢心的事都行了一遍。 小丫头玩心重,很调皮,他有时候都很头疼,她哪里学来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方法! “铭泽哥哥,我喜欢你!”林萱不知怎么突然就变了,主动搂着他的腰,窝在他的肩膀上,撒娇说:“我很喜欢你!” 她亲亲他的眼睛,“我喜欢你的眼睛。” 她亲亲他的鼻子:“我喜欢你的鼻子。” 她亲亲他的嘴唇和下巴,“这里和这里我也喜欢。” “我喜欢你容貌俊俏,喜欢你本领高强,喜欢你为灾民辛勤奔走时的用心良苦,喜欢你在战场上箭无虚发时的英勇无敌。” 她亲亲他的脸,眼中水雾蒙蒙,表情懵懂,却透着说不出的伤感。 裴云瑾笑着笑着,便有些笑不出来了,他警觉的问:“萱儿,你怎么了?”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暗哑。 林萱笑得十分乖巧:“就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呀!无论如何,除了你,我心里再也没有别人。” 她也是听完阳夫人的故事后,忽然有了顿悟,留在裴云瑾身旁势必失去自由,离开裴云瑾之后又会忍不住遗憾:曾经有个那么好的人喜欢我,我却没有珍惜。 何不在离开他之前,好好拥有他呢? 她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找男人,这世间没有人能容得下她那惊世骇俗的想法,还是自由自在比较好。 既然裴云瑾有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为什么不好好享用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裴云瑾听得头皮发麻,激动地将她抱在怀里,劈头盖脸的吻了下去。 林萱哼唧哼唧的表示难受,却不肯放手,反而吻得比他更投入。 如同沉沦在疾风骤雨的湖面上,林萱看见裴云瑾眼中的自己媚态横生,她忽然神志紊乱,脑海里掠过许多陌生画面。 她病得快要死了,呼吸已经停止。 裴云瑾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泪将她的脸打湿,喊声悲恸凄厉:“快传太医!” 一眨眼,药浴蒸腾的房间里,她身上衣裳褪去,后背扎满银针,手上割破一道口子,伤口处正汩汩冒出黑血。 食朱砂而生的蛊虫顺着她的伤口爬进爬出,将她体内的毒素带出体外。 然后日升月落,接连数日,裴云瑾像游魂一样飘荡在药房外,眼睁睁看着一盆盆黑血从屋子里端出来,黑血里有胖胖的蛊虫在涌动。 直到门终于被打开,白胡子御医和黑衣银饰的蛊女从屋内走出来,对他说:“救过来了。” 裴云瑾才松了口气,瘫软的坐在雕刻着双鹊戏海棠的丹朱香榉木椅上。 “裴郎……” 林萱杏眸紧闭,轻声呢喃,骤然失去倚仗,整个人扑到裴云瑾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裴云瑾情绪激动,并未听清楚林萱的呢喃,只当林萱因太过投入而气短,只得松开她,自己急弓着腰,掩盖住罪恶的证据,免得被她瞧见,吓得她再次心生退意。 “萱儿。”裴云瑾抚摸着她的后背,克制住又想吻她的冲动。 亲昵过一场,白日里的那些怨气和怒火烟消云散,裴云瑾眉眼中充满了轻松愉悦。 突然,马车停下,常正的声音响起::“贵主,接到线报,吕守一在东十六街设下了埋伏,他会在那里动手。他将西缉事处的人调出城外,东缉事的半数人马放在宫城外巡查,今夜宫中守卫虚空,正是扑杀吕守一的好时机。” “不行。”林萱道:“我要亲眼看他死在狗皇帝手里才算是报了仇。” 她转过头,对裴云瑾道:“今夜发生的事,你可否袖手旁观!” 裴云瑾看着他,并不回答。 “我跟吕守一争斗已经好多年,我有很多手段甚至是从他手里学会的,他其实是个学识渊博很有见地的聪明人,可惜心术不正又跟错了主子。”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看他怎么死在我眼前,已经成了我的执念。” “你武功卓越,脑子也比我聪明太多,我这些不入流的把戏在你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但哪怕这是玩游戏,我也想凭自己的实力赢这一场游戏。” 裴云瑾温柔的看着她,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林萱看着近在咫尺的裴云瑾,他的鼻尖与她的鼻尖只有半寸距离,他将她脸颊一侧的头发拾起,别向耳后,目光温柔的凝神她。 这一刻,林萱清晰的感应到裴云瑾想吻她,却不知他为何一直克制着,没有这样做。 第56章 大梁永宁十六年五月初五, 丙午年端阳日,距离立夏只有一天。 清早,下起了暮春最后一场小雨。 稍后, 天起转晴,气候宜人。 林萱的及笄礼在巳时举行, 会场设在青玉宫的蝉香居。 宫女们端着铜盆,穿过栀子飘香的花园,走上红漆榉木楼梯,十全娘子正在此处商议及笄礼后的喜庆福辞。 这些规矩流程, 其实早前就已准备好, 只是今日阵仗太大,前来主持及笄礼的娘子们有些紧张, 不得不谨慎之后再谨慎。 另一侧的偏厅, 已有宫廷画师备好笔墨, 等着将今日及笄盛况记录于画纸。 吉时将至, 前来参加及笄宴的宾客已经全部到齐, 除了宫里有品级的妃嫔, 还有很多吕思净从宫外寻来的十全妇人。 她们虽与林萱素未平生,但她们的人生美满如, 夫妻和睦, 孩子健康。 吕思净希望林萱能够得到她们的祝福,从此,她往后的人生不再有磨难,只剩下甘甜。 琴声和箜篌缭绕在蝉香居礼堂内, 瑞兽金炉内散发出幽幽清香。 林萱已经沐浴完毕, 着一身白色采衣采履,安坐于内侍等候。 阳蒙穿着铁甲, 寸步不离的守候在她身侧。 “别紧张,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惠兰忍了许久,终于红着脸说:“行及笄礼要换三套衣服呢,阳侍卫可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林萱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后,紧张缓解了不少,她不小心碰到阳蒙的衣服上,发现他袖子都是湿的,立即道:“你淋雨了?快去换身衣服吧。” 阳蒙说:“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 外面传来吕思净的声音,笄礼已经正式开始。接着,邧帝向宾客致谢。 林萱心头五味杂陈,这是邧帝第一次对外承认,她是他的女儿。 她听见邧帝说:“今日是小女林萱及笄礼——” 不知自己身世时,她盼望着被邧帝认可自己。如今她已知真相,再听邧帝说自己是他女儿,想起自己盼贼做父多年,真是讽刺又凄凉。 林萱心不在焉的被惠兰领去大厅,面朝宾客行揖礼。她看向吕思净,不知在这重要时刻,他怎么会出现在及笄礼上。 今日,他不应该跟太子在一起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 林萱心里七上八下,十全娘子上前来扶着她跪下,汾阳郡主朝林萱走来,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声音落下,已经是泪盈满眶。 她忍着泪,含笑为林萱梳头,挽起发髻。 至此,及笄礼中的一加礼成,昭示这林萱将以女子的身份,面对这个世界。 说来,也真是很幸运,当初汾阳郡主进宫照顾林萱时,这个小姑娘病得奄奄一息,身体小小一团,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 小小林萱睁开眼睛,虚弱的问:“你是我娘吗?” 汾阳郡主只得抱她在怀里,摸着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温柔地而又坚定的说:“是,我是你娘。” 一加礼成,林萱起身,拱手向汾阳郡主致谢。抬头时,看到了她眼中感动的泪。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 十岁前,她把汾阳郡主当成母亲,她虽然偶尔会出宫,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进宫,可林萱心里明白,母亲不会抛弃她的。偶尔汾阳郡主出宫的时间太长,林萱会故将凉水倒进衣服,让自己生病。只要她生病,汾阳郡主就会进宫来看她。 林萱看着汾阳郡主的身影,心里酸酸涩涩,不是难受,却也不大舒服。 想起那些日子,汾阳郡主住在宫里,亲手为她吃饭,为她洗澡,给她换衣服,教她做针线,绣手帕。夜晚,她陪在林萱身旁,给她唱催眠曲。他们日日夜夜都不分开,便是汾阳郡主沐浴时,林萱也要守在净室内,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前世的十岁后,汾阳郡主再也没进宫来看林萱,她突然消失在林萱的生活里,林萱一开始感到不安,后来却是恨她。 那时候,她真的把汾阳郡主当成了亲生母亲。她故生病,把自己折腾得很惨,可是汾阳郡主再也没进宫来。 她故不听汾阳郡主的劝告,在吕守一蛊惑下服了丹药。她想,母亲最恨陛下服丹药,如果她也吃了丹药,母亲是不是会对她失望,会进宫里来骂她。 小小林萱坐在御花园的石头上,懒样样地塞着太阳,心想着,母亲来骂骂她也好,总好过再也看不见她。 可是,无论她怎么做,汾阳郡主再也没有进宫。 母亲抛弃了自己! 后来,林萱日复一日的情绪低落,日复一日的沉默。 直到裴云瑾即位后,她派人去打探汾阳郡主,才知道她不是不想进宫,是不能进宫。 因为她的丈夫攻打莫卧儿帝国时去世,她被迫带着女儿远嫁西境,后来死在了去西境的路上。 那时,宫里繁花似锦,宫外却是战火纷飞。 她死在连草都看不见都没有荒漠里,因为一场马贼的袭击,身边护卫死的死,逃的逃跑,只剩下几人。最后她们又遇到了狼群,葬身于狼腹。 这一世重生,她在议政时听说汾阳郡主的丈夫要出征,心忽然猛烈的痛了一瞬,下识阻止了邧帝的决定。 好在,这一世,她有能力保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林萱起身,回内间换好襦裙,再向邧帝与皇后行叩拜大礼,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此为及笄六礼中的一拜。 之后是二加礼,汾阳郡主起身,再次洗手,走到林萱面前,为她正发簪。 这一次,汾阳郡主的声音平静许多,带着明快和愉悦:“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汾阳郡主笑容满面的看着林萱,她容貌艳丽,五官极似其母亲溧阳长公主。当年,一群小姐妹中,溧阳长公主惊才绝艳,容貌似月中仙人,而她却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是溧阳长公主牵着她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泥,对她说:“别怕,以后你会比她们都有福气。” 这辈子,她果然很有福气,夫妻和睦,女儿孝顺。可是那个护着她成长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 汾阳郡主忍住再度飙出的泪,不让自己哭出来。今日大喜,她不该哭泣。 二加礼,昭示着女孩已经由柔美女子,成为更稳重的柔美女子,纯善至诚,坚韧坚强,柔韧如水,动静皆宜。 二加礼成,时间卡得很紧,林萱需要尽快换好襦裙,出去向邧帝和皇后进行叩拜大礼,此为及笄六礼中的“二拜”。 换襦裙时,林萱心慌慌地,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又一直理不清头绪。 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借口要去净室,躲在了里面。任凭惠兰怎么劝她,都久久没出来。 惠兰只好吧吕思净叫了过来。 吕思净仗着自己是太监的身份,大胆拉开净室的门,进来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萱衣裳穿得好好的,却睁眼说瞎话:“我早上喝了粥,现在闹肚子呢,你快出去。” 吕思净见她紧张,笑道:“别害怕,我和阳侍卫都在。” “一切都进行得顺利吗?”林萱忍不住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吕思净笑道:“别怕,一切会顺利的。” 待到向邧帝叩拜行礼时,林萱觉得自己就像是飘在风中的树叶,前路迷茫。 以往她心里带着恨,目标总是很明确。 可是今日之后,她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今日之后,再也见不到邧帝,林萱才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牵绊,远远超乎了她自以为的“恨”。今日太子夺位,她今后将不再受邧帝掌控,有种不安定的感觉在她心里涌动。 直到行三拜大礼时,林萱在观礼人群中见到躲在人群中的阳夫人,以及她想起来,阳蒙离开后一直没回来,才明白事情已经除了变故。 然而邧帝还在笑着向观礼的宾客,宣布今日礼成。 下半段及笄礼是怎么度过的,林萱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只是晃晃悠悠的站着,看向邧帝。 他的鼻子高挺,脸也很好看,是个漂亮的中年男人,多年服用丹药的经历让他肤色苍白,却仍然不减他的帝王气度。 林萱不禁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明知她鼓动太子造反,却不揭穿,依旧笑着为她举行及笄礼,这样的城府和心机,一如他年轻时不动声色的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姐姐那般。 他坐在上首,脸对着皇后和徐妃,明明是跟她们说话,却会偶尔看一眼林萱,似乎是在打量她。 就像是猫爪住了老鼠,却不急着吃,它要看看这只老鼠在临死前是如何挣扎。 林萱已经无所谓伤心和难过了,今日造反注定要失败,但她不确定究竟是太子背叛了自己,还是吕思净背叛了她 毫无疑问,吕思净已经提前知道了真相,但他为什么通个气呢? 还有,阳蒙这会儿在哪里? 林萱不安的想,她是要撕破脸皮跟邧帝大闹一场,还是得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陪他将这出戏演完。 直到及笄礼完成,宾客都散了,林萱依旧带着微笑,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如果不是邧帝突然提到她母亲,她也许会安安静静把这出戏唱完。 可是邧帝却说:“终于给你举办了及笄礼,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朕心里真高兴。你母亲若是能听我劝,不要再想着过去那些事,她一定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看着你及笄成人。可这都是命啊,半点不由人。” 林萱终于感觉到饿,小口小口的吃着晴云阁那边送来的新鲜榆钱糕,她吃得痕迹,脸更显得肉嘟嘟的,依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邧帝劝她:“慢点吃。” 林萱笑了笑:“这是我的最后一顿饭了,得吃饱了才能好好上路,总不好做个饿死鬼,急匆匆赶去投胎,下辈子又要稀里糊涂的过。” 邧帝眯着眼睛看她,两道又浓又黑的美貌微微轻蹙,唇边掠过一抹淡笑,像是在嘲讽什么,也像是被她伤了心。 那一抹笑太短暂,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他回过头,吩咐吕思净:“你们都出去,把门带上。” 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林萱,眼睛长大,目光锐利的盯在她脸上:“我猜,如果不是为了借朕的手出去吕守一,以往的萱儿根本不屑来讨好我吧。” 邧帝说完,捡起一块榆钱糕尝了尝,那糕点并不如他想象的好吃,可林萱却吃得很香。 林萱沉默的吃完了整盘榆钱糕,才终于找回些力气,她心里很平静。 邧帝一如既往的虚伪,他凭什么要求她的真心呢? 她不过是邧帝养着的一只宠物,喜欢的时候逗一逗,不喜欢了可以关在笼子里,丢在冰天雪地里。 就连吕守一都可以随随便便欺负她。 她当然是为了生存下去,才在他面前卖乖讨巧。 她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也并未拿她当女儿疼,他的虚情假换来她的巧言令色,多么公平。 她想活得更加自由,所以要杀了他,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从来就不是关在笼子里的狗,她身体里犹有兽性,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当然不肯乖乖就范,当一只宠物。 “你心中一定很好奇!”邧帝见她吃完了糕点,似笑非笑地道:“朕不妨告诉你,是太子告的密,他压根没有胆子造反,是你一直在背后撺掇他。他非但不领情,反而无数次在我面前说你是养不熟的狼崽子。萱儿,你识人不明!”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萱惊讶的问。 “因为他嫉妒你,嫉妒你拥有朕的宠爱。你唾手可及却不愿珍惜的东西,恰恰是他所求而不得的。”邧帝轻轻笑一声,又道:“说吧,杀了朕以后,你想做什么?” 林萱当然不能告诉他,她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她只能说:“我要出宫,先去漠北看看长河落日圆,再去东边的大海里去瞧瞧比船还要大的鱼。也许我会病死在路上,但也总好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掐死强些,至少我的命由我自己掌控。” “撒谎!”邧帝眯着眼睛问:“你想出宫,可以直接跟朕说,朕未必不会同。” 邧帝这个人,看上去很温柔,其实霸道,不容别人反抗他的决定。 林萱想起曾经路过净慈院时,看到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那把锁挂在门上,看似摇摇欲坠,轻易就能挣脱,实则已经牢牢坏死,再没有一把锁能打开。 心有执念的邧帝,就如同那把生了锈的锁。 “好啊,那你现在就放我出宫去!”林萱笑着看他,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迫不及待。 她鬓角的毛发软软的,心肠却比铁还硬。 邧帝目光闪躲,转开看向别处,却看到林萱未看完的一本书——《雪海深林游记》。 原来早在很久以前,林萱心思就已经那么活络,她一直想逃出宫。 为什么要离开皇宫呢? 连太子都嫉妒她得宠,她还有什么不满的? 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到处战火纷飞,流民四处逃窜,万一她遇了危险怎么办? 因为林萱总是在他面前乖巧,邧帝总是狠不下心拔掉她身上的刺,现在看来,他真的做错了! “萱儿,你是为了裴云瑾吗?”邧帝愣了愣,忽然道:“朕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你终究是喜欢上了裴云瑾。” 林萱愣了一瞬,没能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邧帝自顾自地说:“你有了心上人,就连抚养之恩也不顾了。你终究不是朕的血脉,无论怎么对你好,心始终向着外人。这些年,也是朕亏待了你。国库空虚,朕也拿不出钱来给你买好看的首饰和衣服,不像晴云阁那边,日日将新鲜的点心和好看的衣服送进来,摆在你面前,任由你挑选。” 林萱静静的看着他胡说八道,对付虚伪又爱扯谎的邧帝,她经验老道。 只需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行,看他久了,他会自己检讨,自我怀疑…… 一来,林萱虽贪财,却信奉生财有道,并非是能轻易被金钱收买。 二来,国库虽穷,邧帝却不贫穷,他并不是个吝啬的人,后宫的宠妃和公主们都生活得很奢华。 唯独林萱,他像是拿肉包子逗狗一般。以往,每赏赐一锭银子,都要从她那里听到许多好话。从前住在草樱小栈时,惠兰去内务处领几床棉被,都要处处收到阻碍。 非得林萱求着他,讨好他,等到邧帝心情好了,才肯让她过得舒坦。 果然,邧帝说得不起劲儿,渐渐就没了声音。 林萱这才继续解释:“我出宫,不是为了裴云瑾。” “萱儿,朕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你想出宫就出宫,你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究竟还要怎么办?” 邧帝坚决不肯相信林萱要逃离皇宫是他做得不够,他道:“我不是傻子,你不要骗我!” “我从未将陛下当成傻子,只是陛下却不明白,裴云瑾和您是同样的人,喜欢操控别人的生死,喜欢高高在上的施舍他的善。”林萱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拼了性命也要从宫里逃出去,怎么会刚从狼窝离开,转头却一猛子扎向虎窝?” 话刚说出口,林萱就后悔了。 邧帝是个疯子,她不该跟一个疯子讲道理,这样只会激怒他。 “我早就该掐死你!”邧帝冷冷地道:“我高高在上的施舍善?朕是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愿对你好,把你捧在掌心里宠着,你就该跪在地上感激涕零。” 隔间的画师本来还在作画,偶尔会讨论着色的问题,他们听到邧帝的震怒,吓得都躲起来了。 连外面的青蛙都十分安静。 “陛下。”林萱重新扬起笑脸,试图挽回:“我当然感激您的善心,可是我太害怕了。我才十五岁,刚及笄,只想好好活下去。可是呆在您的身边,我不知道自己能平安活到哪一日。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为了保命,才想远远逃开皇宫。” “朕知道,朕会放你离开的,但不是现在。”邧帝道:“朕今日便下旨,给你和阳蒙赐婚,三个月内立刻成亲。等你和阳蒙成了亲,你做什么我都不管。” “我不想嫁给阳蒙。”林萱有点着急,心里火烧火燎的,“我不想被逼着成亲,我的婚事,必须由自己做主。” “无论如何,朕都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嫁给裴云瑾。”邧帝语气严厉:“阳蒙是你自己选出来的人,你原本有机会拒绝他,你却没有。萱儿,朕再逼你做最后一件事,以后,再也不逼你。” 林萱还要说什么,却见邧帝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双腿,痛哭道:“萱儿,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第57章 吕守一起身, 穿上外套,整理仪容,领着林萱到外厅, 才问她:“你是怎么进宫的?” 皇城里每个条走道都有西缉事处的人在暗处把守,只要林萱进宫, 他的人立刻能得到消息。这也是吕守一在这关键时期睡得踏实的原因。 他设想得很周全,按照原本的计划,林萱绝对回不了宫。 宫外设下十几道暗杀,宫里有西缉事处的暗兵把守, 司礼监外还有他的兵。 他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手里自然有兵权,护卫京都的景阳侯与他是八拜之交, 昔日两人共同密谋卸去溧阳长公主的兵权, 是利益共同体。 他这辈子不知杀了多少手握重兵的权贵, 他对林萱的命势在必得, 在暗杀手段上下了死力气。 没想到反而是林萱把他给逼到了绝路。 看看房间里的青铜兽首滴漏, 他也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 所以, 林萱什么时候进宫的? 林萱已经换掉带血的衣服,此刻仪容端庄, 看起来高贵大方:“我在亥时三刻披甲进宫, 一个时辰前,你跟阳将军打招呼的时候,他身后的铁甲军里又个矮个子,是我。” “哦!”吕守一顿了顿, 已明白。“是我过于自信。” 他那时候也很纳闷, 阳奇锋为人铁面无私,铁甲军纪律严明, 所有人都经过严格筛选,严苛的训练,怎么会有个瘦小的矮个子混进来,好像大人偷穿小孩衣服。 他当时还笑阳奇锋晚节不保,年轻时刚正不阿,年纪大了反而开始假公济私。 不过也是可以理解,毕竟人人都活在充满人情世故的环境中,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吕守一看着林萱手中的圣旨,自信道:“我对陛下有功,他怎么会要我死?” “我一开始打算养蛊杀你,但是你的房间里放了太多硫磺,我的大将军数次无功而返。你那个干儿子要是能有你一半心思缜密,他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林萱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她最知道如何杀人诛心:“每次我被你欺负了,陛下总是说我手段不够狠,才被自己家里的狗反咬一口。”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他总是不愿意得罪人,在你面前说一套,在我面前说的又是另一套。” 所以,林萱才故意在邧帝面前割手指头放血养蛊,试探他的态度,当时邧帝并未反对,反而打算帮他。 林萱也是那天晚上就知道,邧帝虽然依赖吕守一,却还是对他心存不满。 “我只告诉陛下,是你害死了溧阳长公主。我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却相信了。” 在吕守一向邧帝请辞之前,邧帝对他的确是有感情的,叹他劳苦功高,不愿意放他走。 邧帝并不蠢,他只是懒,才把所有烦心事都丢给吕守一和姚相去管,边关之事又有好大喜功的镇南王在管,他这个甩手掌柜算盘打得十分响亮。 邧帝心想,吕守一年纪大了,跟他干爹一样在宫里养老就好,吕思净是他的徒弟,会为他养老送终。出了宫,他的仇人那么多,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不许他请辞,是邧帝对他最后的怜惜。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复杂的,信任的背后是怀疑,亲密无间的背后永远都藏着无数次强行压抑下去的心存芥蒂,像邧帝那样人,对所有人都充满不信任,怎么可能真的对吕守一没有半点嫌隙和猜忌? 林萱琢磨了许久,从吕守一最令人诟病的地方开始着手思考——他喜欢剥皮。 邧帝允许他剥皮。 吕守一最开始剥皮是为了制止邧帝发疯,不让他听到任何有关溧阳长公主的消息。可是这个人真的不能提吗?恨的反面是爱,吕守一为什么害怕邧帝想起溧阳长公主? 这一定是他的弱点。 然后她就去查吕守一的来历,终于被她查到! 这个人出生于书香世家,父亲原是滇州的一名八品小吏,因为贪污被镇南王斩首,全家所有男丁发配到西境去戍守边防。吕守一的母亲在发配边关的途中被押送的人玷污,年幼的他为了保护母亲,与侵犯母亲的坏人抗争,咬伤了那人传宗接代的工具,他才十岁,能做到这样已经尽了所有力气。 这场抗争最后的结果,是自己被割,母亲也难逃毒手。 母亲死后,他逃走了,乞讨三年,差点饿死,奄奄一息时被心善的溧阳长公主带回宫中,一路晋升为小皇子的大伴。 直到他亲眼看见溧阳长公主和他的仇人裴奕秋在桃花树下亲吻。 溧阳长公主怎么能那么贱?好好的皇嗣女不当,居然想跟裴奕秋那样的男人。 裴奕秋在滇州姬妾无数,在京城里也是风流多情,她是眼睛瞎了吗?为什么会义无反顾的喜欢那样一个男人。 反正她已经脏了,她就不配再当他梦里的神女。 所以当小皇子跟他说:“大伴,我想当皇帝”的时候,他答应了。 后来,溧阳长公主“病”死,也是他的手笔。 这些年来,邧帝真的喜欢坐在孤独的皇位上吗?如果长姐没死,长姐如愿嫁给了裴奕秋,看清楚裴奕秋是个不值得依靠的男人,那她还有退路啊! 如果长姐没有心死如灰,如果长姐没有日日活在悔恨与愧疚中,如果长姐没有受到感情伤害,她可以活得好好的,留在皇宫,好好的当女帝! 是谁,是谁怂恿他害死长姐? 邧帝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所有,错的人肯定是吕守一。 青铜兽首里的滴漏滴滴嗒嗒地响,几百支桂花香油蜂巢蜡烛将大厅里照得亮如白昼,明晃晃的灯下,吕守一脸上的沟壑又深了几分,秃得所剩不多的灰色头发又添加了几分白。 人间真是一场轮回啊,裴奕秋害死他的家人,溧阳长公主救了他,溧阳长公主和裴奕秋相爱,他因爱生恨,害死了溧阳长公主。 如今,她的孩子来复仇了! 仔细看,十岁后的林萱跟裴奕秋长得一点都不像,除去额头那个美人尖跟裴奕秋一模一样,其他地方都长得像溧阳长公主。 这是他唯一能宽慰自己的地方。 至少,他是死在溧阳长公主的孩子手中。 林萱亲自斟了杯茶递到吕守一面前:“我对掌印心存敬意,若非您多年来悉心磋磨,我也不可能变得像如今这样坚强,多谢掌印多年的栽培。” “贵主言重了,你能有今日,全是自己的造化。” 林萱但笑不语,她能有今日,是重生的功劳。 但吕守一对她的确有半师之恩,昔年一步一步的打压,渐渐助长了她反抗的能力,如今她羽翼渐丰,怎能忘记有功之人? “我以晚辈的身份敬掌印一杯茶,还请掌印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吕守一接过这杯茶,喝了,笑道:“好孩子,我已经老了,如今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的狗命在这里,你取了便是,毒酒、白绫和匕首在哪里?喝完这杯茶,我即刻上路,不好再耽误你时间。” 他将茶杯还给林萱,严肃地道:“看在你这杯茶的份上,我劝你一句,你最好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你还能活得好好的,知道后,你大概就离死不远了。” 他将这句话说完,林萱已经隐隐明白真相,聪明人都不喜欢把话说透。 但这件事是她两辈子都不敢问的真相,如今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她必须知道。 林萱没接茶杯,只是叹气,道:“请掌印原谅我的无礼,老太爷年事已高,掌印未必愿意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吕守一将杯里剩下的半杯茶摔到林萱的脚边,怒道:“你敢!” “我的心狠手辣都是掌印教的,若没这份心狠,我早就成了一堆白骨渣子。掌印亲手把我栽培成今天这副模样,怎么反而骂我心狠呢?”林萱说完,拾起茶杯,放回案几,冷冷道:“掌印快点做决定吧。” 吕守一冷冷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既然已经猜到真相,还问我干什么?” “我想知道溧阳长公主怎么死的,葬在哪里,她还有什么遗言?” “病死的,葬在坠马桥边的樱花树下,没有遗言。”吕守一说:“这些东西你知道也没意义,还是换个条件吧!” 不,有意义的,裴云瑾想知道这些消息,她要用这个消息换裴云瑾一个不能反悔的承诺。 林萱淡淡道:“我没有问题了,掌印这些年太辛苦,没时间在老爷子身边尽孝,您再陪老爷子一个月吧。等吕思净从河南道回来,我要送他一份生辰贺礼。” 吕守一平静无波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激烈的情绪:“他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用鞭子抽他,用棍子打他,不许他记得自己是谁,他偷偷撕下衣襟,用血把这些经历写下来,藏在柜子的夹缝里,他后来真的忘了,只记得柜子夹缝中有个东西,是必须要看的。所以,等他得到你的信任后,回去找到了那封血书。” 吕守一哈哈大笑:“难怪他会背叛我!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真正的归顺我。” 笑声停止后,吕守一振作道:“我手里还有别的筹码,来换你手中的白绫、毒酒和匕首。好歹师徒一场,我不愿跟他撕破脸皮,你让我体面的走吧。” “那要看你的筹码是否有价值!” “还有,你把我干爹送回去吧,他年轻时都威胁不到你,何况是现在。他也活不了几年了,贵主既说我于你有半师之恩,不至于连这点卑微的请求都不答应吧。” 林萱道:“你先说你的筹码是什么吧。” “我走自后,司礼监的实权自然是交到吕思净手里,但若没有我的亲笔信,底下的人肯定不会服他,毕竟那些人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当然,贵主也可以把他们都杀死,最多十年,吕思净肯定能培养一批他自己的人,最多辛苦些。” 林萱冷笑:“这个筹码对我用处不大,最迟年底,镇南王就要动兵,吕思净不恋权势,他准备跟我一起出宫。” “是他告诉你,不恋权势?别天真了,你把这封信送给他当生辰贺礼,他一定会高兴的。他虽不把我当师傅尊敬,我却实实在在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疼爱,镇南王进京后,他的处境想必十分艰难。男人手里有权势,腰杆子才能挺得更直。” 吕守一见林萱不耐烦地要说些什么,抬手道:“别打岔,先听我给你说个故事。” “你知道裴奕秋为什么被先帝阉了吗?” “因为他侵犯了溧阳长公主。” “不错,但是在他看来,他与溧阳长公主是两情相悦。”吕守一笑着说:“我不忍见公主糟蹋在这么一个滥情又恶心的人手中,便设计他与相府大小姐燕好,让溧阳长公主亲眼看见。当时他醉酒中了情毒,误以为跟他好的人是溧阳长公主,于是等下次进宫时,便意图对公主不矩。他诡计多端,将公主带到了偏殿。都怪我去得太晚,错事已成,连累公主怀了他的孽种,生下来一男一女。” 林萱踉跄了一下,喃喃道:“一男一女,原来我真的有哥哥。” “哥哥!他真的是我哥哥——”林萱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去掐他的脖子:“你怎么能因为恨那个人,就连累我到哥哥身上,他是无辜的啊!”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吕守一也哭了,“他四岁的时候被人盗走,我们都以为是裴奕秋将他夺走的,后来才知道不是。他失踪后,母亲夜夜难眠,染了风寒,不治而亡。当我找到你哥哥的时候,他已经——他已经被人去势。” “我遍寻名医,看他是否还有救,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给他寻找复阳的药,如今渐有成效。那是她的孩子,我怎么舍得伤害她的孩子——”吕守一被掐着脖子,脸也憋得通红。 他逼着吕思净忘记自己的身世,也是为了让他能活得更轻松些,他太清楚从云端坠入地狱是什么滋味。如果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地狱里,痛苦和牵绊便会少了很多。 林萱渐渐放松力道。 吕守一咳嗽几声,顺顺气,继续说:“便是你,你仔细想想,你小的时候,我又何曾真的伤害过你。你十岁那年,被他丢在冰天雪地里,若不是我给他服用丹药,平息他的戾气,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如今?这些年来,若不是我将你视为仇敌,处处为难你,他又怎么会怜惜你?你真当吕思净给你送药我不知道?教你学养蛊的师父还是我请来的——” “是你好胜心太强,总是处处赢我,处处激怒我,我才想杀你。你仔细去镜子面前看看你那双眼睛,每当你冷笑着想算计人的时候,那双眼睛便像极了裴奕秋——总让我想起你身体里留着他卑贱的血。” 林萱这才明白,吕守一总说她身份卑贱,不是因为她真的卑贱,而是因为她的血液里留了一半仇人的血。 “把复阳的药交给我,我让你自尽。”林萱松开手,不肯再看他一眼。 “药方子在我给你写下来,里面有几味药材稀缺,你想办法让裴云瑾去弄。还有,趁早将姚允正弄死,他母亲设计让他跟临湘侯府的大郡主私相授受,并非嫌弃你的身世。你们俩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她还妄想着等裴奕秋进宫后,将儿子送到裴奕秋面前,让他的儿子继承大位——呸,简直痴心妄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吕守一服下毒药后,趁着还有力气,苦口婆心地劝林萱:“你母亲本就是皇嗣女,那个位置,你们兄妹俩该去争一争!” 吕守一开始咳嗽,嘴角流血,还是在交代遗言:“别再跟裴云瑾见面,他是裴奕秋教出来的,心狠手辣起来只会比你狠千倍白倍。在大多数男人眼里,权势和利益永远比男欢女爱更重要,若是被他看出来些什么,你们兄妹性命难保,这也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身世详情的原因。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就必须想办法自保。” 林萱叹气:“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吧。” “你哥哥真是个让人心疼的乖孩子,他从小就比你听话——如今你既已知道真相,便好好爱他,别再欺负她——” 吕守一终于咽气。 第58章 林萱送走了吕守一后, 又去往净慈院,看望吕守一的干爹。 并非她容不下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只因“人走茶凉”的道理她比谁都懂。吕守一不在, 伺候老太爷的仁势必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用心,这位老太爷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该由他自己选择。、 没想到平日里又聋又瞎的老太爷,看到林萱后,居然不聋也不瞎了,只淡淡问:“他走了?” 林萱点点头。 “他走之前是怎么样的?” “神色平静, 一直在絮絮叨叨的交代遗言, 有些啰嗦。” “他就是这么个细心的人,办事妥帖, 所以能到溧阳长公主的赏识。”老太爷叹气:“他一定拜托您好好照顾奴才, 但是老奴活了这么多年, 也活腻了, 求您赏奴才一杯毒酒吧。” “好。”林萱没有拒绝。 老太爷把膝头上一个陈旧的木匣子递给林萱:“老奴也不白得您这杯酒, 总得拿点东西跟你交换。他是个爱惜名誉的人, 这些年虽然也做了不少坏事,但也有过不少功劳。求您看在老奴献宝有功的份上, 让史管给他下笔的时候尽量实话实说, 别因为他做的恶事,把他的功劳全部抹杀了。” “好。”林萱接过木匣子。 “你现在打开看看吧。” “好。” 起风了,屋子里有些冷,林萱去关窗, 顺便拿了件大氅过来给老太爷披上, 又端了盏牛油灯过来搁在案几上,这才打开那陈旧的木匣。 因为搁置多年, 木匣子上的锁都已经生锈,轻轻一拧,锁便脱落了。 木匣子里面却是好好的,有些女孩子戴的珠钗、玉佩和一叠蜡黄的书信。 林萱打开书信,信封上是笔锋锐利的簪花小楷,仔细看,才发现是十年前的信,是写给她的。 林萱微怔,半晌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 哪怕有两辈子的经历,她也不曾想起过母亲的容貌。 但是随着这封信,她想起来了,有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将她抱在怀中,哄她:“坏蛋哥哥又生气不陪宝宝玩了吗?宝宝不哭啊,娘陪你玩。” “娘陪宝宝去摘花花好不好?”温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转眼,母亲因为哥哥的失踪而憔悴,因过度悲伤而仙逝—— “贵主,公主殿下仙逝已有十年。”老太爷说话慢吞吞地,因为牙齿漏风,吐字也不清晰,嗓音有些沙哑:“奴才知道,知道这些年您过得并不容易。” 他虽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也明白溧阳长公主为什么会从意气风发的一朵白玉兰,枯萎、绝望成了一场大雨后即将凋谢的山茶花。 他至今还记得溧阳长公主将木匣子交给他时,那双目无神、几尽失明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半点眼泪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谁害的—— 有些委屈,只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如今他手里的这个木匣子,是她母亲的遗物,希望她看了之后,能够稍稍释怀。 林萱抱着木匣安静地坐着,只看见老太爷的嘴一张一合,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直到老太爷突然咳嗽一声,林萱才回了神。 终于打开了信,字写得很好,但是几滴不慎低落在旁的笔墨见证了写信的人,当时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吾儿生于端午之日,取名为萱,有惠兰香艾之馨香随,享江离芷草之华贵。】 …… 【昔年,我与汝父两情相悦,因情势所迫而分离……】 【汝载厚爱和期盼降生于世,盼汝如萱草兰芷般卓尔不群,心性高洁。但母亲亦知,汝将因为汝父身份而遭受牵连,备受非议。切忌!莫因小人之言而自轻自贱。】 …… 【若他日与汝父相见,盼告之:多谢厚爱,吾生不悔。】 字字句句,母亲温柔的声音清晰在耳边响起。 林萱眼睛微微湿润,这些年来,不知身世,不知来处,她恍若浮萍。这封信虽是薄薄的一张纸,脆弱得轻轻一捏就能变成粉末,可是字里行间承载的母爱和期盼,填补了她多年来的委屈和空白。 她也曾被母亲搂在怀中无数次亲吻过,被母亲深深爱过。 林萱终于明白,凭什么她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可以高高扬起头颅,不愿向任何人妥协。因为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过她,切莫自轻自贱。 她忘记了母亲,却没有忘记母亲教她的话。 老太爷选择了跟吕守一想同的死法,选择了一杯毒酒。 老太爷死前喃喃道:“他也曾是好人家的儿郎,家里几个兄弟都读书,教书先生夸他有状元之才,还举荐他去正山书院去读书。可因为他母亲容貌生得太好,被人觊觎,后来他父亲被同僚构陷,被迫上了贼船,又不幸落到镇南王手里。都说镇南王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他也曾跪在镇南王面前请求为父亲鸣冤,可是镇南王没有同意——” “老太爷,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当年镇南王没有同意,是因为他父亲真的参与过贪污案罢。” 老太爷看着她那张与溧阳长公主有七八分相似的脸,目光闪过苦涩。 当时,他怕啊!虽然吕守一仍旧叫他干爹,仍旧对他很恭敬,但他是宫里的掌印太监,秋容道挂着的人皮都死在他手里,那个在他面前温顺的孝顺儿子,是别人眼里的大魔头。 当年儿子作恶的时候,他若能从旁阻止一二,也许会有不同结果。 老太爷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消失。 风停雨歇,天也亮了。 林萱回到青玉宫后,看见东边的朝霞中挂着一道彩虹,院中的池塘里青蛙又在呱呱叫着。鸟儿飞回了树梢,婉转鸣唱。 今日,伺候她用早膳的人换成了惠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 惠兰看她一直在发呆,不由得担心,她指着案几上的盒子问:“那是什么?” “我母亲的遗物。” 但惠兰在裴云瑾身边呆了许久,日日被安瑞耳提面命,已经知道很多话该说,很多话不该说。林萱不主动跟她倾诉,她也就不问。 用过膳,惠兰伺候她净手时又道:“皇上那边派人来问,你对阳家是什么态度。” “阳家大郎挺好的。”只一想到这事,林萱便头疼欲裂:“我此生不留恋情爱,只愿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认为嫁人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属?” 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里透进来,明亮的光照在林萱那张妩媚冷艳的脸上,惠兰一时耳嗡,眼里的景色渐渐模糊,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大约因为此事,得益的都是男子吧。我母亲便从来不催我嫁人,只叮嘱我,需攥更多银子在手里,出宫后才能活得更有尊严。” 因为这番话,林萱又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只是个沉溺在爱情中的女人,那样的日子一直很快乐,直到沉月公主的到来。 沉月是西境的公主,是朝臣们选出来的皇后人选,她住进玉坤宫后,林萱一直跟裴云瑾冷战。 裴云瑾来青玉宫看她,林萱就拿花瓶砸他,拿玉器砸,什么东西贵重,便拿什么砸。 裴云瑾非但不生气,还亲自将那些花瓶碎片清扫干净,又吩咐宫人用柔软的面团将地上的花瓶渣子清理干净,不许伤到林萱半分。 宫殿虽大,花瓶和玉器总有砸尽的时候,林萱力气也不够,累得瘫坐在榻上喘气。 裴云瑾终于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抱在腿上,哄道:“砸开心了?明天我在让他们去库房里搬些更好看的过来,任你砸。” 林萱又有了力气,握紧拳头拼命打他,用牙齿咬他,裴云瑾任她生气,最后两个人抱在了一团,亲的面红耳赤。 林萱说:“你如果不喜欢我了,就放我出宫吧。若是将来想要我死,可以赐我毒酒,我不想被罚廷杖。” 沉月在玉坤宫里住了半年,有时候陪伴裴云瑾骑马打猎,她穿着紫色的骑装,意气风发,骄傲得像是只孔雀。 后来林萱才知道,按照辈分,沉月要叫裴云瑾一声叔父。沉月的养父是裴云瑾血缘关系上的兄长,她小时候经常看见裴云瑾,小小年纪便对裴云瑾心生仰慕,终于嫁给心上人,并称为他的皇后,她真的很高兴。 林萱明白天子的后宫辈分一直很乱,史书上也有相关记载,在密不可破的利益关系面前,辈分这层遮羞布完全可以不要。 所以,沉月公主不仅身份尊贵,她还代表着裴云瑾与西境的关系。 没多久,南边有人打着废帝私生子的名义造反,这股势力与宗教牵扯甚深,短时间内集结庞大成数万人,杀富户,劫余粮,专与朝廷作对。裴云瑾已经很久没有上战场,有些技痒,吩咐林萱在宫中好好养病,他很快就回来。 林萱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已经明白,在这个男人眼里,社稷重要,百姓重要,他自己的快乐也很重要,而她的存在以及排名到了十个手指头以外,竟是最最不重要的。 裴云瑾走后,到了祭嫘祖的日子,按照十年的旧例,应由林萱主持祭祀典礼。 林萱心想,宫中已经有了皇后,便将此事向沉月禀报。 可是沉月并不领情:“贵妃娘娘是在给我安排任务吗?” 林萱从未这样想过,连连摇头。 沉月又问:“贵妃娘娘平日里都是如何称呼陛下?” 林萱心里也堵着气,这位沉月公主将所有温婉大度只留给裴云瑾一人,到了她这里却是尖酸刻薄,女人之间难免相互较劲,她不顾贴身宫女的劝阻,执意道:“感情好的时候叫他裴郎,若是吵架了,直呼名字的时候有,骂他混蛋的时候也有。” 沉月比林萱小十岁,到底沉不住气,脸憋得通红,指着林萱的鼻子骂:“你竟敢对陛下如此无理?” 林萱手指卷着帕子,妖妖娆娆地道:“叫他名字就是无理了吗?我不高兴了还打他骂他咬他呢!” 沉月想到裴云纪脖子上的咬痕,气得手握紧拳头,一直发抖。 林萱得意,更加火上浇油:“您不会从来都没叫他的名字吧,那你叫他什么?陛下?皇上?我有时候还叫他铭泽哥哥,你知道他字铭泽吗?” 沉月阴沉沉的看着她,只是淡淡地笑:“你尽管得意吧,陛下迟早要大统四方,到时候宫里会住满来自各方的美人。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他养着解闷的小玩意。” 林萱明白了,她和沉月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沉月视她为仇敌,而且十分看不起她。 这样傲慢的人,林萱也不屑于讨好,所以当礼部将亲蚕祭嫘祖的流程交到她手上时,她大大方方接受了,并且当着沉月的面,穿着黑红色的礼服,一步一步走向嫘祖祠。 从那以后,林萱宫里总是莫名其妙有人失踪。每当她宫里失踪一个人,御花园的某个角落便多一滩血水,林萱请阿古丽来宫中查看,阿古丽十分确定,宫里有人养蛊杀人。很有可能,她宫里失踪的宫女都被沉月杀害了。 所以当青玉宫的宫女被黑衣人绑走,而林萱刚好将那个黑衣人拦截住,发现黑人竟是沉月公主身边的伺候的人时,她带着证据匆匆跑到沉月公主的宫里质问。 沉月公主以林萱欺上犯下的罪名将她扣押,并当着她的面,将她带来的十几名宫女都化作了一滩血水。林萱本来就胆小,看到这样的事,吓得当场晕倒。 裴云瑾回来后,林萱在他怀里痛哭:“我宫里死了那么多人,你要帮她们报仇。” 裴云瑾那张好看的桃花唇瓣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冰冷,完全变了个人:“你不该主动去招惹她。” 林萱没想到他会那样说,又怒又恨:“你的意思是,他们都白死了?” “不过是十几个奴才罢了,我再给你添几个更加用得顺手的。”裴云瑾看着她眼里的希望寸寸成灰,喉头凝涩:“萱儿,你不懂。” 林萱冷笑:“是啊,我不懂你!” 那些人伺候了她十几年,从她十六岁开始,一直陪伴她,照顾她。那些人的身份虽只是照顾她的奴仆,可是感情上,他们是她的家人,是她的亲人。 林萱从阿古丽那里讨来了蛊虫幼卵,放在茶水里,亲自向皇后娘娘赔罪,请皇后娘娘原谅她的轻慢和无礼。在裴云瑾面前,沉月总要装得大方得体,她喝下了那杯茶,喝了个干净。 到了子时,玉坤宫传来一片尖叫混乱。 裴云瑾从林萱身上爬起来,撩开帘帐,问敲门的内侍:“怎么了?” “皇后娘娘中蛊,化作了一滩血水。” 裴云瑾目光冰冷的看向林萱。 林萱撩起头发至耳后,拉紧衣服,遮住身上的痕迹,冷声道:“是我做的。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陛下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裴云瑾穿好衣服,叹道:“你是我的人,你犯的错,应该由我来承担。可是,她不仅仅只是我的皇后,她还是西境的公主,你把她弄死了,我总要给西境的人一个交代。” 后来,裴云瑾三年没有踏入过青玉宫。 这三年里,林萱为了能逃出皇宫,私下里和吕思净和姚允正联络,并且从他们那里得知自己的身世。 她将青玉宫,改成了青鸾宫,想引起裴云瑾的注意,可是裴云瑾依旧没理她。 后来,她习惯了坐在青鸾宫里发呆,许多声音不断往她耳朵里钻—— 有人劝她;“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娘娘去服个软吧。” 又有人说:“娘娘,您杀死的人毕竟是他的皇后,他难免伤心,你要体谅。” 然后又是裴云瑾的话:“林萱,你应该拎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 林萱冷笑,沉月说得一点也没错,她只是裴云瑾养着解闷的一个玩意儿。 “贵主?贵主?”惠兰扯了扯她的衣袖,又道:“萱儿,回神,世子来看你了。” 林萱抬头一看,便见穿着一袭白衣的裴云瑾正立在她身前。惠兰很快退下。 梦里梦外,不过一瞬,林萱还没从梦境里的宠妃身份切换过来,下意识要给裴云瑾行礼,却被他习惯性的托住手肘,温柔道:“坐吧。” 裴云瑾知道她已经断断续续想起前世的记忆,因为行礼的动作,他便猜测林萱已经想起得七七八八了。 林萱苦涩道:“铭泽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裴云瑾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却还是耐心听她先说。 “.......就这样,我拥有了两辈子的记忆,不知道哪处是真实的,哪一处是做梦。” 林萱抬起头,看向眉头紧锁的裴云瑾,缓缓道,“铭泽哥哥胸有大志,心在社稷,实在不应该将前程耽误在我这样目光短浅的小女子手里。前世我只是个身体羸弱的弱女子,也敢放蛊虫杀了你的皇后。这辈子,我从小便学拳脚功夫,养蛊的技艺也十分娴熟。所以,我是绝对不肯再委屈自己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林萱神色平静,声音温柔,却十分干脆利落。 裴云瑾目光从窗外斑驳的树影上,缓缓挪到林萱的脸上。 窗外艳阳高照,鸟唱虫鸣,一片春意盎然。可是屋子里的这个人,他眼前这个人,却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分明五官是熟悉的,眼神里却透着他从未见过的冷漠。 “我说过,除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别人。” 林萱微笑:“上辈子,你也这样对我承诺过。可知承诺不可信。” 裴云瑾无力:“我字字肺腑。” 林萱只是微笑。 第59章 林萱不记得她的身体被大鱼撕咬时有多疼,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撕扯得四分五裂,只觉得解脱。因为那种疼,远远比不上被裴云瑾伤害时的疼。 当雪白的肌肤, 黑色绸缎般的青丝,一寸寸吞入鱼腹, 在世间灰飞烟灭时,另外一个她借着遗憾和不甘重生在了十岁那年,她忘记了所有不开心的事,只记得自己病死在裴云瑾的怀里。 如今她终于想起所有回忆, 可以站在他面前说:“易地而处, 若是我杀了你的亲人,你会不会大度的原谅我, 对我既往不咎?” 裴云瑾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 但他没想过变故会来得这么突然。 眼前的林萱还是他爱的那个人, 只是, 她和从前变得不一样了。 这辈子一切重来, 她不用偿还救命之恩, 不再受到身份地位的制约,她不用再掩藏自己的真实性情, 强行温柔体贴, 曲意逢迎。 裴云瑾不禁开始怀疑,前世的林萱真的爱过他吗? 她对他是否只是依赖,只是身不由己? 如果足够深爱,为什么最后又要放弃? 难道爱一个人不应该克服所有困难也要跟心爱之人在一起吗? 他胸膛里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剧烈疼通, 血液翻涌着, 像是要咳出一股腥甜。他调匀呼吸,忍住咳嗽的冲动! 林萱性格倔强, 她今日情绪不稳定,不能逼她。 她是个心软的人,等她开心了,再哄哄她,她会接纳他的。 裴云瑾离开青玉宫,顺着高高的宫墙,走到了御花园里,前世林萱坠湖的地方。 他对安瑞说:“退下,不许跟上来。” 安瑞低着头,往后退,他分明听到了裴云瑾声音里的哽咽。 站在石桥上的裴云瑾穿着白色云锦圆衫,黑色大袋,身形挺拔,如琢如玉。可是在安瑞看不到的地方,他眼角湿润,鼻尖通红。 他站在林萱跳下去的地方,将前世那些被他忽略的记忆,一点点仔细回想起来。 世人只知他的父亲镇南王裴奕秋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奇才,他懂民生,又擅长平衡各方利益,对下属贴心置腹,换得许多人对他誓死效忠。 他的生父柳戎霆便是对镇南王最忠心的一枚悍将。 他的生母本来是镇南王身边的一名侍妾,后来镇南王喜欢上溧阳长公主,将后院里所有女人遣散。父亲恋慕母亲已久,趁此机会,向镇南王求娶母亲。 两人真心相待,琴瑟和鸣,度过了几年良辰美景,直到父亲征战莫卧儿帝国,母亲殉情。 那时候他才六岁,同时失去父母双亲,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正常与人交流,是镇南王裴奕秋将他接到身边,让他与三十位继子同吃同睡,朝夕陪伴,但是效果却十分微薄。 裴奕秋后来猜到裴云瑾心伤的原因,告诉他,如果想为父亲报仇,就要好好吃饭,好好练功,学会与人沟通,才成为像他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将军,才能领兵出战。 裴奕秋对他的训练很严格,每日操练十二个时辰,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但又亲自将他抱在膝盖上,用煮熟的鸡蛋给他按摩消肿,每天晚上睡前会为他放松筋骨。但是到了天亮后,他又会变得很冷血,继续将他操练得鼻青脸肿。 他失去了父亲,镇南王失去了兄弟,他们有着共同的仇恨,共同的目标,虽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 十二岁那年,镇南王问他:“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儿子,用来稳定军心。你愿不愿意给我当儿子,继承我的王位?” 裴云瑾立刻答应,其实他已经忘了亲生父母的容貌,六岁孩子的记忆能有多牢靠呢?他记住的是镇南王夜晚陪他读书,白日陪他练武,闲暇时给他分析每一场战争的利弊。 他记住的是镇南王的信念——如今的中原四分五裂,百姓居无定所。铭泽,天下苍生这几个字你要时刻牢记在心啊! 都说镇南王文武双全,但他其实更重谋略,自从裴云瑾的生父死后,他身边缺少能打胜仗的大将,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裴云瑾身上。 而裴云瑾也不负厚望,十二岁开始领兵马出征,从无败绩! 怖面目斥骂他, 对年幼的他翻来覆去讲那一场场噩梦, 将仇恨反反复复种进他的心里。 那是裴云瑾二十岁之前最愉悦的时光。 后来,他的养父出征莫卧儿帝国,被奸细算计,双腿被齐膝砍断,他也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林萱的出现,是他晦暗的人生中唯一的亮点。 她娇弱柔软,又坚强,又脆弱。 裴云瑾用流水般的药材将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享受她的妩媚和娇俏,享受她给他带来的快乐。 他的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活在冰冷和算计里,只有与林萱相处的两个时辰,让他沐浴在温暖中。 林萱每日想着怎么讨好他,他有时候故意跟别的女子暧昧,就是想看她纠结惆怅的模样,期待她会使出什么手段来留住他的心。 他被讨好的时候其实很开心,可是因为贪心不足,想被更多的爱意包围,便假装不在乎。 只有她忧思过重影响了身体时,他才给予她一点点温情。 那时候,裴云瑾满心都是家国大事,对小女人的这点情绪起伏根本不在意,女人嘛,总喜欢闹点小脾气,哄一哄就行了。 直到林萱说,她喜欢上了别人,裴云瑾那颗麻木不仁的心才终于有所波动,后来,就连复仇也不能带给他快乐。 他所有的快乐早在林萱爱上别人的时候没有了。 林萱瘦弱伶仃的站在石阶上,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群,冷冷的说:“裴云瑾,我不爱你了!” 他当时发了很大的脾气,杀了很多人,想要查到她喜欢的人是谁,后来却一直都没有查到。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大悟,林萱没有喜欢上别人,她只是不爱了,找个借口。 他那时候也不是发脾气,而是害怕,害怕林萱从此以后只对别人笑,用曾经讨好过他的手段再去讨好别人。 她的小心机,只能用在他这里。她的谎言,只能说给他一人听。她撒娇耍赖的模样,只能被他一人看到。 他担心林萱害怕他,担心林萱憎恶他。 像他这样的人,连朝堂里的风起云涌都能了如指掌,怎么会看不透一个小女人的心思呢? 因为他走错了路,相信林萱真的不爱他了,才扭曲自己的心意。 既然你不爱我,那就恨我吧! 最后那三年,他们彼此折磨,直到林萱纵深一跃,跳进了湖里,只留下一片鲜红。 裴云瑾走后,惠兰担忧的守在林萱身旁。 从前还有巧儿在,如今巧儿被林萱送到了裴云瑾那里,她难过的时候再也没人陪伴。惠兰知道她喜欢有人陪伴。 林萱坐了会儿,又觉得困倦,她昨夜没睡,卧在床上休憩了一会儿,惠兰喊她起来吃午饭时,发现她有些发烧,便请太医来看。 此时吕守一已经倒台,太医院的人终于开始识时务,殷勤来给林萱问脉看诊,太医对惠兰道:“贵主最近太过操劳,气血虚弱,导致寒毒上身,开三副药调养一下就没事。” “有劳太医了!”惠兰终于松口气,她刚才怕极了,还以为林萱这样是被吕守一害的。 太医开了三副药,林萱喝完之后,还是昏昏欲睡。 没办法,最后惠兰只能通知裴云瑾。 裴云瑾没有过来,只打发了晴云阁的一位杨大夫过来给林萱看,杨大夫发现林萱身体虚弱是因为体内的蛊虫全部清除干净,身体还没适应,才会导致气血虚弱。 宫里的药材虽好,却因为产地在北方的缘故,虽是同样的药草,药效却与南方的药材有些差异。 因为要给林萱用,那些滋补的药材如流水般送入了青玉宫。 林萱又吃了两副药,第二天便起来了。 宫里的太医再来给林萱诊脉时,不由得询问:“贵主是否服用了南疆-独有的金花七虫草?” 林萱看向惠兰,惠兰点头:“去年裴世子入宫时,送来了一小盒金花七虫草,我见太医开的药方子上有虫草,便添加了几颗进去。不知是否对贵主身体有碍?” “无碍。”太医笑道:“非但无碍,对贵主身体反而大有益处。” 同时,太医心中也很惊讶。 金花七虫草药效虽好,却十分珍稀,一寸虫草千金难换。因此药材生长需要十几年才能成熟,且只有滇州玉龙峰的半亩地才能养活。 那裴世子怎么舍得将如此贵重的药材送来青玉宫? “太医,金花七虫草还要继续服用吗?”惠兰问。 “至少再服用三日。” “这……”惠兰面露难色。 因为裴云瑾送来的金花七虫草只能用到今日。 “贵主既然已经醒了,剩下的药可以用其他虫草代替吗?” 太医面露犹疑,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等太医走后,惠兰对林萱说:“我再往晴云阁去一趟吧。” 之前林萱一直昏昏沉沉,惠兰出于担心去找裴云瑾,林萱可以理解。但是她现在必须跟惠兰说清楚。 “惠兰,你不要再去求他。” 就在林萱再次昏昏沉沉时,裴云瑾亲自送来一斤金花七虫草。 第60章 茂密的柳荫下, 容貌艳丽的女子在钓鱼。 花团锦绣的御花园里,和风徐徐,花香袅袅, 合着明媚的阳光,视线所及之处, 皆是人间最美好的景色。 身后的万紫千红更衬得黄衣女子明艳娇俏。 她似乎心情很好,钓到了鱼也不放在桶里,而是将鱼取下来,又放生回水里去。她有时候也没留心鱼儿是否咬到了鱼饵, 拿着一本书在看, 偶尔会闷声笑。 这样的画面太美好,令人不敢惊动, 怕向前走一步, 打扰到她, 她就再也不会笑得那样开心。 隐在暗处的裴云瑾, 贪婪的看着湖边钓鱼的女子。 眼角眉梢, 如冰如霜。 他身后站着惠兰。 惠兰的半边脸隐在柳树的树荫下, 她往里面站了半步,遮住所有刺眼的阳光, 再抬眼时, 眼睛里只有淡淡的悲伤。 “她最近和阳蒙走得很近?”冰冷的语气里,并没有询问的意思。 惠兰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些答案,却什么也猜不透,只好谨慎的回答:“阳侍卫知道贵主病了, 给她送了很多书过来, 那些书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贵主很喜欢。” “你今天来得有些晚。”林萱看向身后的阳蒙。 “宫门外发生了一场闹剧, 我帮守城的兄弟们值守了半日。” “哦,是什么闹剧?”林萱笑着问。 “清晨时分,一名女子来到宫门口,她穿着宫装,召我父亲去见她。她自称是溧阳长公主的冤魂,说起溧阳长公主的生平事迹也是对答如流,她斥责天子失德,导致河南道疫情扩散,以至数万百姓变成冤魂厉鬼,在地底下向她告状,她听闻此事,难以安眠,向阎王告假,来人间巡视,要替那数万冤魂主持公道。” 溧阳长公主的冤魂引起了百姓的围观,很多进出宫城的小官吏也都惊慌失措。 阳蒙将那女子拿下,审问了半日。对方先是死不开口,酷刑之下,终于承认自己是在装神弄鬼。 接着,自然是让那女子当众承认自己是被钱迷了心,她被一个陌生人收买,前来宫门口妖言惑众。 让她回忆那个人的容貌,她也说不记得,因为对方始终蒙面,连声音也是伪装出来的。 阳蒙将消息报到邧帝那里,邧帝很快做出决断,将那女子凌迟于闹市,杀鸡儆猴。 若只是普通的散播谣言,斩首即可。 在吕守一和溧阳公主的的影响下,邧帝向来对犯罪女子很宽容,即便有官员家属被连累,也只要求犯罪官员写一封放妻书,罪不及女眷。 但是这一回的犯罪女子,触犯到了邧帝的底线溧阳长公主。 林萱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阳蒙感觉到林萱最近的情绪非常低落,她虽然一直笑着说话,笑容却落不到眼底。 林萱不说,他也不问,只是静静的陪伴在她身边。 林萱忽然问:“阿蒙,你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阳蒙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虽被铁甲遮住半张脸,只看见一双眼睛,但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了一道细长的缝,看着就很喜庆。 林萱向邧帝请示之后,带着阳蒙骑马出宫。 马儿越走越偏,来到了坠马河畔最偏僻的地方。 阳光从树木间筛落下来,微风吹来,树枝轻轻摇摆,叶动,影动,落在林萱脸上的阳光也在动。 两人的马儿惊动了树林中的走兽,“叽叽”、“嗷呜”、“刺啦”,飞禽走兽一哄而散,树林里只剩下寂静无声。 穿过茂密的树林里,前方豁然开朗,一座桥在两人面前。 相传很久以前,这地方从前有一座旧木桥,是走私商人在荒山中搭建的一座木桥。 因年久失修,马匹从桥上踏过,腐朽的木板断裂,导致过桥商人人马货物全部掉入湍急的河水中,所以叫做“坠马桥”,这条河也因此得名为“坠马河”。 如今的坠马桥是石头修的,非常牢固,自然不会有马从桥上掉下去,但是因为两岸山路崎岖,过桥的旅人却越来越少。 林萱骑马来到河边的樱花树下,这里有一座无字的墓碑。坟墓旁荒草稀少,却摆着很多束枯萎干瘪的鲜花。 林萱在坟墓前站了很久,神情肃穆,然后跪下,磕了九个头。 “这里就是溧阳长公主的坟墓。她从前是大梁的皇嗣女,若没有遇上镇南王,如今很可能是坐在龙椅上傲世天下的女皇。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因为爱错了人,落得这样荒凉的下场。幸好她死得早,没看见女儿被人凌虐的模样,也没看见自己的儿子被人害成了太监。” 阳蒙听完,也跪下来,对着坟墓磕了九个头,然后将坟墓前的花朵残尸都清理干净,又将坟墓周围刚冒头的新草除去。 他小时候听过溧阳长公主的故事,也听父亲感叹过,若这个女子能够不沉溺于情爱,或许可以成为载入青史的名君。 对于这个曾见过一面的女子,他是充满敬意的。 “镇南王若是对溧阳长公主有情,怎么舍得花钱雇一个低贱女子来辱她的名声?” 林萱冷笑:“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能明白,我能明白,陛下也能明白。有些人却不明白,好歹相爱过一场,为什么却不肯放过她?” 声音在河边的樱花树下响起,风吹散了声音,却吹不散话语中无尽的凄凉。 阳蒙内疚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说:“我从前听父亲说过溧阳长公主,像他那样沉默寡言的人,提起溧阳长公主也是无尽的感慨。哪怕是在铁甲军中,也有人在私下里偷偷讨论她,说她当皇嗣女时推行仁政,爱护百姓,提倡节俭,和今上奢靡懒政的作风完全不同。大概是因为溧阳长公主在百姓中有很高的声誉,一直被百姓惦记,才有人利用她的好名声来打击陛下。” “所以,溧阳长公主若泉下有知应该会很高兴,她不会觉得自己被侮辱。”林萱对阳蒙屈膝行礼道谢。 阳蒙极力控制着脸红,鼓了半晌的勇气,才敢问:“四月二十三日,是我的沐休日。我想邀请你去外祖父的镖局看看,你愿意吗?” “抱歉,我现在不能给你答复,我的时间从来不由自己做主,你是知道的。”林萱抱歉的看着他。 为了让裴云瑾死心,林萱利用了阳蒙,但她如今已没办法再爱另一个人,不能让阳蒙误入歧途。他是个很好的人,应该与一个不染尘埃的女子相爱。 阳蒙很心慌,连忙道:“是我太唐突了。” 两人离开的时候,林萱的脸上依旧冷漠,但是阳蒙能感觉到,她现在的不笑比在御花园笑着的时候开心多了。 林萱骑马走在树林里,想起了很多回忆。 她身体好了之后,有一阵子很喜欢去树林里赏月,好像是从邧帝修仙的书籍里看来的,说是身体阴气重的人,沐浴晚上的月光可以吸收仙气,强身健体。 树林里仙气最浓,是沐浴月光的最佳场地。 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想去试试,裴云瑾不放心,非要跟着她去。 月下的树影婆娑,像一个个锁魂的厉鬼,林萱拉着裴云瑾的手走在其中,脸色雪白,手一直不停的颤抖。 “萱儿,你的手在抖。” “我、我一点都不怕,我只是有点冷而已。”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好呀,一路上也走得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林萱认真看着脚下的路,仔细避开杂草和藤曼,便忽略了裴云瑾言语中的戏谑。 “从前,有一个美貌的男子,爱上了一个美貌的女子,最后,他被那个寡情薄幸的女子抛弃。那个女子与人成亲后,他在树林里上吊,化作了厉鬼。后来,他的魂魄在树林里游荡,专门寻找年轻美貌的女子报仇。他静静的飘啊飘,飘到那女子身旁,仔细的看她的脸,看她是不是美貌。萱儿,你现在有没有觉脸上有凉风吹过?” 林萱尖叫着扑到裴云瑾的怀里,哭得满脸是泪:“我好怕啊,他来找我锁魂了——我不是那个负情的女子,你找错人了。” 裴云瑾见怀中的小姑娘一直颤抖,被吓得泪如珍珠般滚落,心疼如绞,连忙解释:“没有鬼,是我骗你的。就算有鬼,我也会保护你,不要害怕!” 林萱被他柔声细语安慰许久后,仍旧哭得打嗝,捧着他的脸索吻。 裴云瑾一时不察,被她重重咬了一口。 林萱拎着裙子跑开,笑道:“我就知道你要使坏!” 她一边走,一边笑:“色令智昏这个词,就是专门为你造的。我什么时候害怕过鬼?今晚就算你不来陪我,我也打算一个人来的。裴郎啊裴郎,下次想吓我,你可以想个其他的点子。比如让几个太监穿着白衣服,把脸也涂得白白的,再画一张红红的舌头。哇,我看了肯定会害怕。” 裴云瑾在她身后追着喊:“慢点跑,树林里就算没有鬼,也有一些不长眼的藤蔓和杂草,你跑那么快,万一被绊住了,摔疼了怎么办?” “我摔跤,疼的是我又不是你!” “摔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 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阳蒙想起了兄弟之间闲聊的一些话,红着脸跟林萱说:“反正走着也是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林萱还没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随口说:“好呀!” “从前,有一个美貌的男子,爱上了一个美貌的女子,最后,他被那个寡情薄幸的女子抛弃……现在有没有觉脸上有凉风吹过?” 林萱听完,心里头那点伤感荡然无存,回头看着阳蒙那张满眼期待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回荡在茂密的树林里,惊走了树梢的飞鸟。 “现在是白天,哪里会有鬼出现!”林萱叹气:“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昏招,女孩子很讨厌这样被戏耍的!哎,以后别再跟你那些兄弟们学了,他们的招数不适合你。” 谁知向来言辞不畅的阳蒙,突然伶俐起来:“你博学多才,见闻广识,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能让心仪的女子每日都很欢喜?” 他刚说完,心突突跳起来,脸颊绯红,很快低下了头。 然后,他不给林萱拒绝的机会,策马飞奔,跑到了最前面。 第61章 马儿不疾不徐地跑, 踩在青砖上响起嘚嘚声。 林萱遥望着皇宫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消失,神情陷入迷茫。 夕阳的余晖将东十六街染成了秋霞绯色, 在这温暖明媚的画面里,她轻薄的身影显得分外萧索。 一辆由八匹马拉着精致豪华的马车靠近, 车轮滚过青石地砖,马车上雕刻着大大的“姚”字。 林萱看那仪仗,已经猜到那是谁家的马车,她无意在大庭广众下出风头, 驱马到一旁, 主动让道。 马车上,姚相唯一的千金, 工部尚书李夫人, 姚允正的母亲姚宜筠和姚允正, 以及临湘侯府的大郡主崔云湘正准备去看明月楼看戏。 姚允正心有所感, 看到马车外的林萱, 呆滞的眼神中绽放出明亮的光芒。 下一刻, 他看到母亲充满担忧的表情,和崔云湘哀怨的抓住他袖口的手, 一种散不去的哀伤重新笼罩在了眉宇间。 这一瞬, 姚宜筠竟有些不忍,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儿子他亲生父亲并非李远山那个窝囊废,他不知道他亲生父亲是那位镇南王,也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现在时机未成熟, 她什么都不能说, 只能关怀地问:“隽儿,明月楼已经提前将今日的戏名摘录了送过来, 你先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马车已经遥遥远去,一抹娇艳的鹅黄消失在人潮中。 姚允正愣怔了一下,似完全清醒过来,他微笑着对母亲和崔云湘抱歉:“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下次再陪母亲和云湘去看戏吧。” 再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要下匙,宫门口进出的人络绎不绝,道路十分拥堵,好几辆马车挤在路中间动弹不得,守城门的铁甲军不得不站在其中调度。 幸好有阳蒙相陪,他是铁甲军首领的公子,所有铁甲军都认识他,林萱跟在他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宫门口。 在他们身后,姚允正亮出了相府的令牌,正在拦路的铁甲军看清楚令牌后,主动对他放行。 裴云瑾刚从宫城角楼处下来,看向林萱身旁的阳蒙,再看向她身后匆匆赶来的姚允正,眸色微深:“你病才刚好,就到处去招花惹草!” “百花芳草竞相绽放,不就是给人欣赏的吗?”林萱微笑着纠正他的话,“裴世子乃端方君子,当洁身自好,最好不要靠近我这种拈花惹草的女子,当心毁了您的清誉。” 裴云瑾立在城墙边沿,目光凝视着马上的人儿,她绷着那张稚嫩的脸骂时,总带着一种勾魂夺魄的妖娆魅惑。 他想起了巧儿生崽的那天晚上,有一朵娇花在他舌尖绽放。 他的耳朵被抓得通红。 有人却承受着暴风疾雨,享受极致欢愉。 裴云瑾是贱骨头,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舔着唇,眼角眉梢含着无限宠溺。“萱儿向来惹人疼爱,偶尔被外面的野花野草纠缠也是正常。” 阳蒙骑马上前,与林萱并肩,不甘示弱地看向裴云瑾:“世子说得不对,林姑娘聪慧敏觉,能识别真正的善恶。不会被一时的乱花迷了眼睛,看不清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林萱讶然,阳蒙今年才十八岁,语气这般老气横秋! 要不是因为他那张稚嫩可爱的脸,林萱都要以为他是内阁里那些爱讲道理的老头子。 “贵主,我有话要对你说!”清明的嗓音响起,原来是姚允正终于追过来。 宫城内,排队出宫的低品级官员还有许多,在他们八卦的目光里,姚允正下了马,一步步走向林萱:“萱儿,那天的事情是个误会。我、我跟云湘之间是清白的,明日我会去临湘侯府取消与她的婚事。可是,萱儿,你愿意原谅我吗?” 阳蒙看看系在腰上的的圆环子辰佩,子代表鼠,辰代表龙,寓意吉祥。如果是长辈送给晚辈,有望子成龙之殷切。如果是女子送给男子,有望夫成龙的期盼。 入城后,林萱买了这块玉佩送给他,答谢他赠书之情。 林萱看了看阳蒙,她送这块玉佩,完全是长辈送给晚辈的意思,没想到还是被误会了!她现在已经恢复记忆,前世她去世时,与阳夫人年纪差不多大,自然把阳蒙当成了晚辈。 现在这情况,要让裴云瑾和阳蒙同时死心,答应姚允正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 反正她跟姚允正也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拿这个便宜哥哥当个幌子? 只是,林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裴云瑾说:“贵主,日前您跟我提的那些药材,独羚角和月影苁蓉已经找到了,只剩下一味沙丘黑枸杞还在路途中。” 那是吕思净复阳药方里缺的三味珍稀药材,世面上根本买不到。 因为莫卧儿国与西境长年战乱,药材流通艰难,这几位药材有市无价。 阳蒙倒还好,姚允正却知道,独羚角、月影苁蓉、沙丘黑枸杞都是补肾益气的良药。 裴云瑾前日才从他家里拿走一盒月影苁蓉,他把这些药材送给林萱做什么? 林萱犹豫了一阵,人活着,总是难逃向五斗米折腰的际遇。 并非她信念不坚定,为了哥哥的身体,她愿意暂时委屈自己。 相通后,林萱一声长叹,缓缓抬头,与姚允正视线相触,笑如春风道:“最近宫中事忙,还未来得及向姚兄道喜,实在抱歉。” 裴云瑾从城墙边沿一跃而下,主动牵着林萱的马,微笑着看向姚允正:“姚公子可听到了?一个人,对于她自己从未想过要得到的东西,哪怕失去,也并不可惜。” 姚允正并不接受这番说辞,他还记得在明月楼听戏时,裴云瑾对林萱百般讨好,林萱却只对他一个人语笑嫣然。那时候,林萱心里分明有他的! 他心有不甘:“萱儿,你不是很喜欢听我弹《广陵散》吗?从今以后,我只为你弹《广陵散》。” 林萱嘴角的微笑尽数消失,她记得刚才在街上遇见时,崔云湘主动去牵他的手,他并没有拒绝。 他果然是镇南王的血脉,风流又滥情,哪怕他与她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她也没办法忍受这样一个滥情薄幸的哥哥。 只是前世,他们并不熟悉。那时候,姚允正为何要帮她逃离皇宫呢? 林萱不自觉地皱眉,她看见不喜欢的食物就是这种表情。 裴云瑾喉结滚了滚,每当林萱生气的表情,很容易能让他情动。 当然,他更乐意见到林萱对姚允正心生厌恶。 林萱没好气的看向裴云瑾,朝他伸出手,示意他过来扶自己下马。 裴云瑾摸到林萱的手,便不肯再放,直到林萱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才舍得松手。 林萱对姚允正侧身行礼:“多谢姚公子美意,让您心生误会,这是我的过错!” 裴云瑾眼疾手快的扶她起身,顺便将她带到怀里,淡淡对姚允正道:“上个月东江苑来了位琴师,弹《广陵散》乃是一绝。可他心性高洁,只弹给有缘人听,我有幸听得一曲,如仙音飘渺耳畔,久久不忘。可惜那位琴师已不在京城,他离开后,我竟听不得任何丝竹。听闻姚公子的琴艺当世无双,不知比起那位乐师如何?” 姚允正因博学多闻,很有才华,且睿智机敏而少年扬名,他与莫卧儿国使者交锋的那一场辩论更是被人整理成文字,在书院学子间互相传阅。 但他有个最大的缺点便是情绪容易激动,轻易便陷入了悲戚中。 又很不巧,遇上裴云瑾这样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当即被气红了脸,临走前,还恋恋不舍的看着林萱。 “等一等!” 在姚允正惊喜的目光中,林萱拿出另一个子晨方佩递给姚允正:“你和云湘郡主好事将近,这是我补送的贺礼。” 姚允正立刻泄气,接过玉佩,道:“多谢贵主!” 姚允正走后,林萱对阳蒙道:“今日多谢你陪我走一遭,我与裴世子还有事相商,你就送到这里吧!” 阳蒙对林萱点点头,道:“好,以后但有事,随便找哪个铁甲军都可以,我会在最短的时间赶到你身旁。” 林萱笑着再次道谢。 阳蒙看了一眼裴云瑾,朝他拱手行礼,然后退下。 终于只剩下林萱和裴云瑾,她笑都懒得笑了,也不管那匹马,自己一个人走了。 裴云瑾虽心里不好受,却不敢发作,让人将马气走,然后上前截住林萱,将她拦腰抱起,熟门熟路地飞檐走壁,很快回到晴云阁。 林萱被裴云瑾压在那张宽大的书案上,听他压低声音在耳边道:“你倒是挺心疼吕思净,自己病了都咬着牙不肯来求我,为了给他调理身子,却半点都不犹豫。” 林萱无力的攀附在他省上,眼里迷离,呼吸微微紊乱。 “我还没开始,你就不行了?”裴云瑾笑着亲亲她,越说越过分:“贵主欲念这样重,像阳蒙那样的傻小子,他知道怎么讨好你吗?” 林萱瞪他,眼角通红:“你闭嘴!” 裴云瑾突然抽出手,抚上她的脸颊:“萱儿,我只是想提醒你,人只有自己的身体忠诚时,才能看清楚自己的本心。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可是我也说过,从头到尾,我只有你一个。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突然停下,林萱求而不得,身体悬挂在半空,如同风雨中的孤舟失去方向。 正好,清醒的神志得以从紊乱幻觉中清醒,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傻到心里眼里只有你的蠢女人?你以为只凭几句花言巧语,我就会忘记你正在逼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每个人都有缺点,我也有!” “你能做到的事,别人当然也能做到。而且,我并不觉得羞耻!”她用力推开裴云瑾,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我心里厌恶着你,哪怕你轻易能挑起我的欲念,操控我的身体,也改变不了我恨你的事实。你的手段我很清楚,你先将我陷入意乱情迷,然后再花言巧语来攻破我的心防!” 裴云瑾铁青着脸,双手没如锦衣下,胡乱吻她的唇:“我不信,你是故意气我的。” 林萱暗自半咬下唇,提醒自己不要再陷入那虚妄的困境中去。 裴云瑾尝到她嘴里的血,终于停下,叹道:“萱儿,你若真的恨我,就该嫁给我,把我囚在身边,日日折磨我!” “你休想!”林萱淡淡看着他:“我就算再一次跳进湖里喂鱼,也绝对不会便宜你!” 已是初夏,窗外鸟叫蝉鸣,裴云瑾却觉得浑身寒意弥漫。 一会儿后,他终于放开林萱,“好,是我不对。” 他将林萱的衣服整理好,扶着她起来,站好,对她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送去青玉宫。” 林萱离开后,安瑞看见裴云瑾匆匆往御花园的方向,关心道:“世子,马上到用膳的时间了,您要去哪里?” 裴云瑾含着脸道:“我自有事,你不许跟着!” 虽然林萱眼中的裴云瑾是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但是在安瑞他们这些下人眼里,裴云瑾温文尔雅,对身边的人体贴大方,很少发脾气,几乎是个完美的人! 这样一个人,突然间说起了狠话,吓得安瑞不敢再往前。 天黑的时候,邧帝枯坐在凌霄殿内,忽觉索然无味。往日吕守一在他耳边唠叨时,他只觉得聒噪,恨不得拿阵把他嘴巴缝上。如今吕守一死了,他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能细想这个问题,再细想,他会将所有低落的情绪迁怒到林萱身上。 静坐了许久,他忽然站起来,往宜心殿去。吕长夜要派人跟着,被邧帝阻止:“朕自己走走,你们不要跟来!” 徐妃正在教养子练字,她身体不好,不能生育,便从低等嫔妃中包养了一个小皇子到膝下养着。 小皇子天资有限,一个字,教了一个下午都没学会,气得徐妃脸色煞白,拿着戒尺要打他手板。 邧帝到到时候,小皇子正在哇哇大哭,板子还没落下去,他便已哭声震天。 乳母见邧帝过来了,赶紧将小皇子带下去。 这个时候,邧帝忽然来了她的宫里,徐妃有些惊喜,她整理好仪容,向邧帝请安。 邧帝叹气:“他要不是块读书的料,你也别太折腾,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体,不值当。与其费尽心思帮别人养孩子,你倒不如好好吧身子调理妥当,替我生个像萱儿那么聪明的孩子。” “萱儿那么聪明的孩子,可不是臣妾这样的庸人能生出来的,这样的念头,臣妾想都不敢想!”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任谁都别想越过溧阳长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果然,邧帝笑着搂过徐妃:“能不能生,得试过才知道。” 徐妃嘤嘤一声,软软倒在邧帝怀里。 这日晚上,邧帝享受到了很久没有过的快乐。 只是,他刚从徐妃床上起来,还未来得及整理好衣服,便听见吕长夜过来禀报:“陛下,裴世子不慎坠入御花园的湖里,被湖中锦鲤咬伤。” 第62章 邧帝问:“裴云瑾伤得怎么样?” “据说被啃伤半条胳膊, 能清晰看到肉里面的骨头。” 邧帝听说裴云瑾受伤,心情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无波的湖水中, 立刻惊起水花四溅。 保证裴云瑾在京城安全无恙,是他和裴奕秋达成的共识。可是裴云瑾却被湖里的锦鲤咬伤, 此事将两方暂时回避的矛盾摆在台面上。 不要说镇南王府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愤怒,连邧帝心里都在暗恼铁甲军护卫不周,居然会让裴云瑾掉进湖里。 但同时他又担心,这是镇南王府在故意试探他的态度, 若他处理不当, 镇南王府很有可能拿这件事做文章。 徐妃刚承宠,心中仍然柔情满满, 她给邧帝斟杯茶, 递过来, 手搭在邧帝肩膀上, 朝他埋怨:“金鳞湖里怎么养了那么多吃人的鲤鱼?臣妾每次从桥上走过的时候, 心里都十分害怕。” 邧帝摩挲着她的手, 沉吟道:“那御花园金鳞湖中养着的锦鲤是本朝太=祖皇帝从龙时养着的,有大吉祥瑞之兆, 朕也不喜欢那湖里的鱼, 每次说要将湖中的鱼处理掉,都被大臣们否决。” 邧帝不是不想杀死湖里的鱼,是他不能杀死湖里的鱼,看样子, 他已经有主意, 只是还在犹豫而已。徐妃这些年受宠,便是因为她能猜透邧帝的心思, 每每在邧帝犹豫不觉时,为他犹豫不决的心事加一把柴添一把火。 久而久之,邧帝便会觉得这世上只有徐妃最懂他。 徐妃踌躇半晌,没想到什么好的说辞,正无可奈何时,忽然想到主意,缓缓道:“陛下,凡事不破不立,既然出现危机,便要想办法化解危机。镇南王世子受伤,这事咱们必须给镇南王府一个交代,陛下不如派人在湖中投入生石灰,将湖里的鱼煮熟,待到明日,湖里那些鱼已经无法生还,大臣们即便想反对,也无能为力。” 邧帝立刻站起来,将徐妃搂进怀里,笑里弥漫着欣喜和满意:“说得好,果然只有你最能明白朕的心思!” 他对吕长夜使了个眼神,让他退下,按照徐妃的意思去办! 此时,传闻中“伤可见骨”的裴云瑾正打着绷带,在看镇南王府呈上来账本。 安瑞领着宁先生和岑先生进来,听到他问王府易总管:“父王在西境迎敌,每月需花费两千万两银子,南境所有的税银加起来有多少?” 易总管回禀:“一千五百八十六万余。” 岑先生听到银子就头疼,想去院子里逗逗狗再来,他刚要挪步,便看到宁先生对他使眼色,只好顿住。 他今日先斩后奏,惹世子生气,此时不宜再仗着自己是世子箭术师父的身份,没有规矩,失去礼节。 裴云瑾又将账本往后翻几页,沉思片刻,才做出决定:“通知咱们镇南王府的财神爷陈实先生,我要调用他的金库。” 易总管从他的心腹随从手里接过一封信,上前一步,呈给裴云瑾:“奴才已将写给陈实先生的信准备好,只需盖上世子私印,即刻便能将消息送出去。” 裴云瑾阖上账本,笑道:“易总管办事越来越牢靠。” 这话听到岑先生耳朵里,让他脸红不已。 他看了一眼宁先生,内心苦叹,大哥啊大哥,你出的这个馊注意,可真是害死兄弟我啊! 找人假扮溧阳长公主这事,虽是岑先生一手策划,却是宁先生出的主意。 镇南王与莫卧儿国的交战,已经进入尾声,最迟六月能挥兵南下。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今年必定要起势,起势之前,必须要造势。 当今天子失德,正值民心向背之机,又逢边疆不稳,是镇南王造势的好时机,溧阳长公主的冤魂只是造势的第一步。虽然那个女子已经被斩,但流言已经传了出去。 百姓向来不愿意分辨流言蜚语的真伪,他们只在乎流言是否对自己有利。溧阳长公主的冤魂是在替百姓诉苦申冤,百姓们听了心中动容,便不会在意那“冤魂”的真伪。 他们甚至愿意相信另一个流言,皇宫里的人用妖术拘禁了溧阳长公主的冤魂,然后推个死囚出来顶罪,说自己是被人用钱收买,故意散播留言,污蔑溧阳长公主和皇帝。 此时,百姓们都在暗自期待,失去拥戴的皇帝在折辱神仙后会遭到来自上苍的报复。 他们对自己受苦不甚在意,却为下凡的神仙受苦而感到忿忿不平。 等易总管带着人和厚厚的一叠账本退下,裴云瑾又准备看战报,完全无视在一旁等待许久的岑先生和宁先生,安瑞不得不提醒他:“世子,两位先生已经等很久。” 裴云瑾这才抬起头,看向岑先生和宁先生,他淡淡道:“给两位先生看座,上茶!” 安瑞给两位先生端茶过来,又听裴云瑾道:“你先退下!” 安瑞给了宁先生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退出去,带上门。 裴云瑾起身,先后将两份名单递到宁先生和岑先生的手里,手背在身后,道:“宁先生,这是东缉事处的一份暗杀名单,从三月初一至今,不到两个月时间,镇南王府便损失三十一位有意向我们投诚的朝廷官员。这三十一位都是满腹才华,一心为民的好官。对此,先生是怎么看的?” 宁先生立即站起来,俯身道:“世子,我们已经将拉拢朝廷官员的行动转到暗处,尽全力保证他们的安全。同时,也将镇南王府里向朝廷通风报信的间细揪出来,凌迟处决。” “杀鸡儆猴只是示威的手段,我要的是不再有人才流失,一个都不行!这些官员都是通过层层选拔,从千万学子中选出来的翘楚,经过漫长时间的历练,才能做到五品、六品官员的位置上。如今大梁朝廷官员贪墨成风,从上到下充满腐朽,他们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出淤泥而不染,可见其心性坚韧。这样的人才,若是将来能到我的手里,我必定要用在最关键的重要职位上,给予他们厚待!” 对于人才的流失,宁先生的心痛并不比裴云瑾少,这件事他处置不当,有失职之嫌。 裴云瑾叹道:“处决细作是有必要的震慑手段,但是宁先生处决的奸细里,居然有一个十岁的小乞丐,她不识字,为挣十文钱买几个馒头给全家果腹,她将一封信送出去,就被你的仁处以当中凌迟之刑。” “岑先生,您向来都教我仁厚善良,何以会纵容手下草菅人命?” 宁先生无言以对,他最近将心思都花在别的事情上,对于处理奸细的事情抓大放小,没有留意到属下犯的这个小错。 “你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保护向镇南王府投诚的人才上面,而是逐利忘本,一心只想借着怎么借由‘大楚兴,陈胜王’的鬼神之说来造势,这完全违背父王和我的本意。” “自古藩王造反,都会被史官载入史册,由后人批判评说,父王对这件事早已看开。至于百姓民心,更是无需借由鬼神之说来造势,对百姓来说,只要能让他们家有余粮,生有所养,老有所依,至于皇位上坐的是谁,他们根本不会在乎。” “岑先生,我希望你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下一次,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大梁的官员,因为投靠镇南王府而被东缉事处暗杀。” 拉拢朝廷官员,处理奸细这种事,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却非常难。 宁先生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超出镇南王府对他的期待。 裴云瑾也是因为接着重生的便利,才能拨开重重迷雾,在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找出最方便的捷径。 裴云瑾道:“我还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现在吕守一已死,宫里头权利最大的太监是他的徒弟吕思净,吕思净向来跟他师父不是一条心,在这关键时期,你可以试着拉拢他,这比处理几个微不足道的间细见效更快。” 听完这些,宁先生已是惭愧不已,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将功折罪。 他站起身,拱手道:“属下领命,定当不负世子厚望。” “我要的就是先生这句保证。”他用包裹着白纱的手臂,亲自扶着宁先生坐下,微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如今的镇南王府正是用人之际,我不要看见任何一个人才,因为投靠镇南王府而枉死。在威逼利诱他们向镇南王府效力和让他们好好活着之间,我更希望让他们好好活着,将来为更多百姓谋福祉。” 宁先生满脸羞愧的点头道是。 裴云瑾敲打完宁先生,又看向满脸不安的岑先生:“师父自从来京城之后,一直很闲啊?” 岑先生听到宁先生被骂的时候,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此刻听得裴云瑾叫他一声“师父”,更是心都快跳出来。他把胖胖的身子扭到一边,头看向窗外,别扭道:“事情是我做的,我领罪便是,要罚军棍还是要革职,我随你处置。” “您是我的师父,您犯错,自然该由我这个当徒弟的来领这一百军棍。”裴云瑾顿了顿,又道:“至于‘革职’,更是严重。您是安逸日子过太久,开始心生懈怠,也没心思担任重要职责。这样吧,我明天就送您回滇州,教军队里无父无母的孩子们学弓箭。我思来想去很久,还是觉得这个职位更适合您。” 虽然一口一句“师父”、“您”,言语中皆是敬语,但他说出口的话,和说话的语气却充满威严。 岑先生担忧道:“那不行,我是你的近身辅助,将来你上战场时,也离不得我,我不能回去!” 裴云瑾突然拔高声音:“我虽擅长弓箭,拳脚功夫却也不差,况且领兵打仗,重要的是谋略。以我如今的身份,再也不用上阵前杀敌,不会有危险的,师父大可放心。” 岑先生涨红脸,气急败坏道:“你、你这是心存报复。” 宁先生想拦住他,却没拦住,捂着眼睛,再也不忍直视。 裴云瑾笑了笑:“师父觉得自己是做什么错事,才惹来徒儿的报复?” “你去镜子面前看看你自己,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就那个妖女,你怪我不该把你喜欢那个妖女的事捅到王爷面前去。王爷斥责你,你就把账算到我头上。我看你是被那个妖女给迷晕头,才会做出跳到御花园的湖里这种蠢事,把自己的胳臂都给弄伤。你是用弓箭的人,胳臂受伤,便等同于废人!” 裴云瑾但笑不语,当着岑先生把纱布一层层拆开,将完好无损的胳臂展现在岑先生面前:“我只是想找个理由,把御花园里养的那些食人鲤杀死。而且,要让师父失望,父亲得知我有心仪的女子后,并未斥责于我,只叮嘱我不要因为女人而忘记正事。而我,也并未辜负父亲的期待。先生,我是您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您究竟是不信任我,还是不相信自己教徒的能力呢?” 岑先生被他说得面红耳赤,站起来,拂袖道:“行了,你不用再讲,我明日便回滇州。” 语毕,也不等裴云瑾再说什么,气冲冲的走了。 岑先生叹道:“他就是这个性子,世子应该比我还清楚。” “先生放心,我并未怪罪师父。”裴云瑾道:“军中出了叛将,父亲在西境腹背受敌,不久后,我将启程去西境助他一臂之力。师父他性子急躁,容易冲动,我怕他趁我不在的时候会为难萱儿,才想个辙哄他先回滇州。等天下大定,论功封赏时,师父自然要回到京城来。” 岑先生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多了!” “接下来这些日子,我要离开,很多事情还需要先生多多费心……” 裴云瑾与宁先生商议一番接下来的打算,送宁先生出门,然后去园子里看巧儿和它的几个崽子。 养了半个月,崽子们都能睁开眼睛,身子也肥了一圈。 孩子太多,巧儿个头又太小,奶也不够崽子们吃,安瑞正调牛乳在喂它们。 巧儿性子随它的主人,也是个没心没肺的,自己生了崽也不管,只知道跟雪狮子胡天胡地的腻在一起。 雪狮子成日里把巧儿紧紧护在怀里,再也容不得别人碰它,两只狗儿靠在一处,浓情蜜意,深情厚重。 裴云瑾不知想到什么,叹口气,转身离开。 安瑞等裴云瑾离开后,才对雪狮子道:“你还不知道收敛一些,成日里向人炫耀你有媳妇儿,当心世子生气,把你媳妇儿弄走,让你再也见不着它。” 雪狮子听懂这话,更加把巧儿抱得紧紧的,露出尖锐的牙齿,冲着安瑞汪汪叫。 守在晴云阁外的侍卫匆匆赶来,向安瑞禀报:“贵主朝这边走来了。” 安瑞想起裴云瑾把手臂上的纱布拆了,心道不好,赶紧吩咐那侍卫:“一会儿贵主过来,你记得领着她来看狗。” 安瑞为了给裴云瑾争取时间,不得不出此奇招,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因为自从巧儿搬到晴云阁,林萱竟狠心的没来看过它一次。 事实证明,他的招数是管用的。 林萱虽狠心没来看过巧儿一次,心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巧儿,巧儿听见林萱的脚步声,也是激动不已,它压根不再管雪狮子,远远地飞奔到林萱怀里,对她撒娇,埋怨她为什么不要自己。 一人一狗分别多日,都用自己的方式,互诉离别之情。 当裴云瑾急匆匆将纱布裹好之后,再来看,只见雪狮子成了望夫石,一脸哀怨的看着他。 “你终于舍得来看我。”裴云瑾咳嗽一声,笑着道。 林萱抱着巧儿,冷冷道:“别误会,这并非我的本意,是陛下派我过来看看你死了没,若你死了,今夜就烧成骨灰,运回镇南王府。免得天气炎热,尸身发臭,把整座皇宫熏得臭不可闻。” 裴云瑾淡淡道:“你从前可从来不会嫌我臭,还说我身上的汗味都是香的,怎么闻都闻不够。” 这些虎狼之词,听得林萱直起鸡皮疙瘩。 这些话她从前真的有说过吗?她怎么不记得。不过,两个人在一起感情好到时候,也许是说过的。 “我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林萱冷冷的看着他,“你倒是好记性,能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同样,我也希望你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说要我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要有痴心妄想。这句话牢牢刻在心上,日日夜夜不敢忘记。” “萱儿,我那时候是个目中无人的混蛋,看不清自己的心意,才会口不择言。”他走到林萱面前,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木樨花香,满脑子都是她身上欺霜赛雪,触手细腻的肌肤。 他们之间的纠葛已经太深,裴云瑾已无力去分辨,他对林萱的感情究竟是习惯更多,还是渴望更多,他呼吸渐重,眼神里充满渴望:“萱儿,你原谅我吧,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来。” 林萱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化,发自内心的抗拒,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在灯光的映照下,她脸上的抗拒尤为清晰,深深刺痛了裴云瑾的眼睛,那些因为可笑的自尊而被掩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被这刺痛绞碎所有屏障。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步步走近,诚心诚意道:“萱儿,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很喜欢你。后来纳你为妃,我身旁更是只有你一个女人。我没有碰过沉月,除了你,我根本无法接受其他女子的触碰,我以为你是特殊的。直到后来,经历过种种生死,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镇南王对裴云瑾的教养方式,无限接近于训练军人的方法。他从小便是如此,吃了苦也不说出口,把身上的所有伤痕当作是功勋。所以,他有委屈也从来不说,被冤枉了也不屑解释。 这辈子,重活一次,他想要将所有委屈和愤怒,都说给林萱听。 可是林萱早已经想得很透彻,不会再改变主意,她将巧儿放在地上,让它回笼子里去:然后对裴云瑾道:“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但是已经迟了,我不喜欢你了。” 如一桶冰水浇头淋下,一句话将裴云瑾所有后路堵死,他伸出手,拉着她的手臂:“是因为吕思净吗?你那么在乎他,他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你没有必要为了他——” “不是因为任何人。”林萱冷冷道:“裴云瑾,我只是不再喜欢你了!” 重生一回之后,她的经历与前世不同,眼界和思想格局也产生变化。 当她不再拘泥于情爱后,再回过头去审视裴云瑾和沉月公主的关系,才终于明白裴云瑾和沉月的婚姻,不过是他和西境合作的产物。 想明白之后,她对自己的冲动行事感到羞愧,前世她杀了沉月公主后,裴云瑾与西境交恶,数次交战,精疲力竭。 可是她还不理解裴云瑾,反而战战兢兢的以为裴云瑾会将沉月公主的死怪罪到她身上,于是便主动伤他,主动冷落他,甚至以死亡为代价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愧疚,让他心痛,让他永远记住自己。 太傻了,有什么比好好的活着更重要呢? 如今一切重来,她虽然能理解裴云瑾的所作所为,并不能代表这份理解能将她曾经受过的苦痛一笔勾销。 当年,她站在玉坤宫外,想想着裴云瑾和别的女子肌肤相亲,缠绵整夜时,她痛得浑身颤抖。 在那之后的几年,裴云瑾完全有解释的机会,可他并没有。 他只是剪去她的所有羽翼,将她强行禁锢在他身旁,眼睁睁看她日日痛苦。 那样的经历,她已经不想再回忆。 从前的她,看见裴云瑾就很高兴,只要一想到能跟他长相厮守,那些苦得作呕的药,也变成了美味。 前世,虽然她的命被保住了,可她的五脏六腑都已经受损,一到阴雨天,她浑身都疼痛,好似有无数根针在她身体里不停的扎。 她是为了裴云瑾,才那么痛苦的活下来! 失去裴云瑾的宠爱后,她的人生便失去了意义。 现在的她,看见裴云瑾,再也想不起那些快乐的事,满脑子只有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今夜,皇上已经下令,往金鳞湖中投入生石灰,谢谢你为我除去御花园的锦鲤。” “我不需要你谢!”裴云瑾将她的手捏得疼痛难忍,“萱儿,我要你开心的活着,我想要补偿你,我想要你爱我,心疼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娶沉月,我不该松开你的手。” 不好,这人又要发疯,林萱开始紧张起来,她一边想办法挣脱他的手,一边柔声安抚他:“好了好了,我已经原谅你。” 林萱能原谅他,就是不肯再爱她。 她害怕他的样子,比她喜欢上别人更可恶! “萱儿,你为什么会怕我,在这世上,最不可能伤害你的人就是我。”裴云瑾用力一拉,想将她扯到怀里。 林萱连擒拿的功夫都使出来了,又踹又踢,什么招数都用,就是不肯被他抱。 那点三脚猫功夫,裴云瑾完全不放在眼里,他也怕伤到她,只守不攻,一意孤行的要抱她。 林萱招招狠辣,往他伤口处攻。 裴云瑾为了赶来见她,绷带只是松松的系着,并不牢靠,纠缠打闹中,渐渐松散。 林萱看着他完好无损的胳臂,停下动作,只是冷笑。 裴云瑾触到她的目光,脸色渐渐发白。他后悔了,当时他跳进湖里,不该伪装受伤。 他就应该被那些大鱼咬掉一只胳臂,让林萱看见他的伤口。 那样,她或许会心软,或许不会再拒绝他。 “萱儿!”裴云瑾走到她面前,声音近似哭泣:“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原来你没有受伤。”林萱却松了口气:“骗就骗吧,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些。既然你没有受伤,我也放心,天色已晚,我该告辞。” 她表情里的疏远和厌恶,似锋锐的利剑,刺碎所有希望。 灯光下,她离开的身影决绝,裴云瑾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转过身子,跌跌撞撞的回房间去。 第63章 走到林凌霄殿外, 林萱才忽然想起,自吕守一死后,她很少再来凌霄殿。 为什么?因为没有了吕守一, 她觉得没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安危,所以才放松警惕。 不能这样, 人往往在意识不到危险的时候,才最最危险。 林萱打起精神来,如往日一般,甜甜的笑着对邧帝打招呼。 邧帝见林萱笑得坦然, 眼神里却带着疏离, 不由得埋怨道:“老话说得没错,女大不中留。你最近心思都到阳蒙那里去了, 对朕也是越来越敷衍啊。” 林萱笑着跪在邧帝案几前, 为他布菜倒酒, “陛下不喜欢阳蒙, 那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便是。我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 离开陛下, 我谁也不是。还有啊,‘什么叫越来越不耐烦来见陛下呢?’分明是陛下吩咐的, 让我最近少来凌霄殿。” 近在眼前的这张脸, 娇俏美艳,与她母亲长得越来越像。 面对她理智气壮的反驳,邧帝忘记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 林萱看见邧帝想要来拍拍她的头,手伸到半空, 忽然抖了抖, 又停下。他的眼神落到前方架子上的一个白瓷瓶上,那是他日常服用的丹药。 她想起身去帮邧帝把丹药拿过来, 又见他握紧拳头,隐忍一阵,缓过来后,他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为什么要忍呢? 邧帝喝了酒之后,表情好了一些,又继续道:“你去看过裴云瑾了?他怎么样?” “反正不会死,您不用担心他。” 邧帝狭长的凤眸,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身前这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姑娘,她下个月便要及笄,以后就是大人了。她最近又瘦了,脸上的肉不见了,由从前的娇憨可爱变得妩媚动人。 “自从他在凌霄殿拒绝了朕的赐婚后,你是越来越看他不顺眼,听长夜说,你现在见了他都要躲着走,这是怎么回事?” 她正在夹碗里的醋泡花生,听见这话,手指头用力太猛,花生没夹起来,反倒蹦了出来,滚落到案几下面的地毯上。 邧帝愣了愣,盯着那颗惹事的花生,绷住笑意。 林萱将筷子放下,“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邧帝摇摇头,正要拿着银勺去够醋溜花生,手又开始发颤,银勺碰到瓷碗上发出不断碰撞的响声,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握住颤抖的手。 林萱注意到,他又看向了柜子上放丹药的方向。 这一次,邧帝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又喝了杯酒,才道:“若裴云瑾是朕的儿子就好了。” 他又看向林萱,用很可惜的语气道:“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从你四岁起,朕就带着你在丹房听政。可是你呢,一听他们吵架倒是来了精神,恨不得在旁边摆盘瓜子。一到说正事的时候,你就窝在蒲团上打瞌睡。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帝王之才。” 林萱这才知道,邧帝居然有过想要把她培养成女帝的心思。 可她那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心想着怎么保命,谨记后宫不得干政,一到说正事的时候就装睡。 但她也的确不爱那些繁琐的政务,从这点上,她必须承认那句民间俚语“外甥似舅”也有几分道理。 邧帝又叹气:“争气的孩子都在别人家。” “太子殿下待下仁厚,将来定是位有道明君!”林萱下意识帮亲不帮理,太子是她的表兄,裴云瑾现在只是个外人,她当然要向着自家人。 “他将来是有道明君?那按照你的意思,朕是位无道昏君吗?” 邧帝脾气暴起,眼睛赤红,手重重拍在案几上,溅得杯子里的酒水乱颤。 林萱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惹得他忽然生气,吓得赶紧跪在地上。 “萱儿,你起来。”邧帝双手捧头,额角青筋暴起,满脸痛苦,“朕并未责备你。” 林萱起身,见到他这副模样,问:“陛下怎么了?” “给朕倒杯酒,快!” 林萱伺候他喝完几杯酒,才终于好转,也不等她问,邧帝自己解释:“朕在戒丹药,已有三日,脾难免急躁,你莫放在心上。太子……太子终不是帝王之才,宫里头这些小皇子们也难当重任。” 这样的话,邧帝也不宜跟林萱一个未出格的小姑娘说得太明白。 他这是嫌弃自己的儿子里竟没有一个像裴云瑾那样聪明能干,只好调理身子,再多生几个,希望能生出个好儿子来。 林萱从邧帝宫里离开后,挥退了左右,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走着。 她心里有个念头,犹豫不决。 如果—— 如果她设计让太子当皇帝,哥哥为掌印太监,有没有可能改变镇南王当皇帝的结局? 按照前世的记忆,裴云瑾是要当太子的。 她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厚道? 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还没当太子,那位置不一定是他们裴家的。 湖边的柳叶弯弯的垂下来,拂过了美人白嫩的面颊。 湖面的倒影中,清晰的映照出美人圆圆地眼睛,挺立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和简单的发髻。她咬着唇,满脸犹豫不决,牙齿松开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陷入了沉思中,不知道背后有个人,正贪婪的看着湖中的倒影。 微风吹,带来一阵凉爽,湖边的假山旁有个高大身影若即若离的跟着她。 夏日已经来临,芳草茂密,鲜花开满花园,那人穿着一袭铁甲站在假山后,手里还拿着一包今早刚从宫外买来的五香鸭脖。 刚才那阵凉风,把林萱从沉思中惊醒,她顺着湖边的倒影,看见了躲在假山后的那个人。 如果她不主动找他,他还要跟在后面多久? 也许走到假山尽头时,他会默默消失。 林萱只好主动朝他走过去。 “你是来找我的吗?” 昨日宫门口发生的事,伤了他的心吗?所以他才一直若即若离,不敢靠近? 藏在铁甲面罩下的脸,看不清面容,但他的眼睛快速朝她看一眼,又立即躲开。林萱伸出手,问他要藏在身后的东西。 阳蒙没想到她会主动走过来,他看着她冲自己微笑,傻了眼。 她为什么对他笑?她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少年傻傻地看着她,暗自揣测笑容背后是否有高深莫测的含义。 这里花草多,蚊虫也多,林萱又很招蚊虫,她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就被咬了个包,偏偏站在她对面的少年不肯说一句话。 林萱把袖子掀开一点,让他看被蚊子咬肿的地方:“你一定要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我们不如换个地方?” 少年点点头,被铁甲遮住,看不清面容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很可爱,只有从未经历过伤害的人,才能将笑容抵达眼底。 林萱心跳一跳,竟有些慌乱。 阳蒙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说出来的话却又很傻:“你怎么知道我跟在你身后?” 林萱指着湖面的影子笑道:“你那么大的块头,又穿着一身铁甲,很容易就能看见。” 阳蒙听完,觉得自己好蠢,不肯再说话了。 林萱见他一直低着头,顿住,回身,冲他伸手:“你手里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肯给我?或者是我误会了,那是你要送给别人的?” “没,没别人,是我早晨上值前特意去给你买的。”阳蒙语速极快,声音有些含糊,他把油纸包的鸭脖子放在她手上,不敢看她的脸。 林萱捧着鸭脖子,闻了闻,笑道:“你一大早就去排队给我买鸭脖?” 阳蒙没忍住,抬头看她,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笑起来真好看,像一朵明媚的太阳花。 只是一包鸭脖。 就能让她这么开心吗? 阳蒙眨了眨眼睛,想起什么,又伸手去摸腰间,他从腰间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林萱。这是新出的话本子《鸾凤的十世情缘》,书有被翻阅过的痕迹,看起来不像是新的。 “这本书你看过?” 阳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听书铺的老板说,这本书行情最火,买的人很多,每次印刷作坊刚送过来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卖到断货。 阳蒙好奇女孩子们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书,他打开看了看,看到书里那些羞涩的虎狼之词,瞬间就不敢再看下去了。 他把头埋得更低,怕自己再看林萱一眼,便会将书中那位自荐枕席的鸾鸟代替成林萱的模样。 “你看完了吗?好看吗?” 林萱翻开书,没留心阳蒙害羞的表情。 “我、我没看。这是你们女孩子看的,我怎么会翻开看?”他急匆匆的反驳,更像是承认自己已经看过。 林萱匆匆翻到书中间,看见鸾鸟放迷烟晕倒那书生,然后自荐枕席的情节,也不由自主地脸颊通红,匆匆把书合上。 昨日在城门口分别时,她对阳蒙有愧,不敢接受阳蒙的心意。但当她昨晚跟裴云瑾撕扯一番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忽然又改变主意。 昨夜她气冲冲从晴云阁离开,回了青玉宫,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裴云瑾也重生了? 而且他还知道她也重生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像在狩猎,冷冷看着她自投罗网,慢慢挣扎。 重生到十岁后,她原本已经忘掉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是裴云瑾的不断靠近,让她觉察到了危机,才会通过梦境回想起从前的往事。 若非如此,她、她只怕又要重蹈覆辙,再次喜欢上裴云瑾,成为他的宠妃,重复前世的痛苦经历。 她再也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原来的她对裴云瑾没有恨,是以为上辈子的裴云瑾和这个裴云瑾不是同一个人,她虽然睚眦必报,却也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若裴云瑾也重生了,她的恨便有了着落。 没错,她不会再爱裴云瑾了,但是却也不妨碍她将痛苦还回去。 初夏的暖风吹来淡淡花香,路边的朝颜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林萱见他不说话,主动道:“谢谢你的鸭脖子和话本。你昨日说,等到你休沐日那天,带我去你外祖父的镖局看看,这话还能作数吗?” “当然!”阳蒙突然抬头,眼睛里亮晶晶,充满了欣喜。因为太过高兴,不自觉敞开了嗓门,声音都有些震得林萱耳朵疼。 两个人站得这么近,林萱抬头看他,才发现这少年肩膀比她的头还高,这样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像是头威风凛凛的巨兽。 她感受到莫名的压力,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阳蒙发现自己太唐突,吓到了她,又害羞得低下了头。 林萱怕他不自在,笑着问:“我这样主动来问你,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矜持?” 阳蒙抬头看她一眼,又匆匆低头。 “你若再矜持,我便会觉得失去所有希望,再不敢出现在你跟前了。” 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并不知道前方的角楼上,有两个人将湖边的景色尽收眼底。 阳奇锋拱手道:“我已经警告过他,贵主不是他能肖想的人,可是这小子竟然没有听进去!” 这话说得裴云瑾脸疼,他总不能质问阳奇锋:你儿子为什么不听话? 他只能咬牙笑道:“萱儿最近在跟我闹脾气,喜欢胡闹。希望贵公子不要误会,以免将来陷入情伤。” 阳奇锋不知其中内情,叹道:“这傻小子行事太冲动,若能得一回教训,也是他的福气。” 裴云瑾点点头,但笑不语。 只是,他脚踩过的地方,青砖忽然裂开了一道厚厚缝隙。 第64章 裴云瑾看着阳蒙和林萱有说有笑, 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原来那时候,林萱看着他与沉月有说有笑,也是这种心情吗? 他还责备林萱不懂事。 裴云瑾明白林萱为什么要杀沉月了。 就像现在, 他也很想跑过去杀了阳蒙。 阳奇锋看着裴云瑾杀气腾腾的眼睛,又看看情窦初开的儿子, 只觉得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裴云瑾收回视线,拍拍阳奇锋的肩膀,大度道:“今日天气正好,不如邀上贵公子一起去校场比试一场?” 阳奇锋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在他看来, 别的事可以退让, 唯有拳脚功夫不能认怂。 习武之人,对于杀气有种天生的敏锐直觉, 阳蒙抬头, 看了一眼角楼的方向, 然后引着林萱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阳蒙道:“昨夜陛下命人在湖里投入生石灰, 前面的湖里都是死鱼的腥臭味, 别再往前走。” 林萱笑着点头。 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裴云瑾。 是因为她说就算再一次跳进湖里喂鱼也不会原谅他, 他才以自身为饵,设计将湖中的锦鲤杀死吗? 又何必大费周折呢。这辈子, 无论他再做什么, 她也不会被感动。 令人欣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裴云瑾似乎很忙,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 直到四月十八, 汾阳郡主家的大公子娶妻。 别人的婚宴林萱可以不去, 但汾阳郡主亲自来给她下帖子,她不能拒绝。 汾阳郡主是真心疼她的。 新娘子是江宁那边的显贵世家, 家族繁荣,来的宾客也很多,就连正山书院的院长,以及教过她规矩的秦夫人也来参加这次婚宴。 面对外人,林萱性子清冷高傲,很难融入到贵族女眷的圈子里。 倒也不是那些人有多么排斥她,其实这世上还是善良的人更多。况且林萱容貌姣好,哪怕是女孩子看见了也很喜欢,有心想跟她交朋友。 可惜林萱自己不愿意敞开心扉去跟人交往,她的真心所剩不多,再无余力分给不相干的人。 虽然有人也想跟她亲近,见她始终冷着一副面孔,也不敢再跟她多亲近。 新娘、新郎已经拜过天地,林萱乖巧的坐在汾阳郡主身旁,看她招呼其他女眷。汾阳郡主见她不愿意与人结交,也不勉强,与她低头耳语:“西边的明月阁里人少,你若觉得吵闹,可以去那边躲清净。” “抱歉,是我不合群。”林萱诚心道歉。 汾阳郡主拉着她的手,嗔道:“你这孩子,还跟我见外!” 说罢,使了身边的丫鬟,带林萱去明月阁休息。 汾阳郡主的女儿苏语彤要招呼自己的小姐妹,忙碌间见林萱带着身边的人朝明月阁的方向去,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待问清楚后,怕她无聊,又命人端了些点心零嘴送往明月阁。 “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宴,你先填肚子。若还觉得无聊,我再找个会唱曲的伶人来给你解闷。” 林萱道:“你去忙吧,不用费心来管我。” “行,你就当这是自己家里。”苏语彤说这句话的时候,撅着嘴,又不甘心的多说一句:“但你也别太见外。” 府里举行婚宴实在太忙,没多久,伺候林萱的几个下人也被叫去帮忙。 林萱身旁有惠兰和红豆跟着,也用不着他们伺候,不一会儿,这明月阁便只剩下林萱她们三个。 没有了外人,林萱与惠兰之间便想出得很随意,两人坐下来吃零嘴,还跟红豆说,让她不要太拘谨。 可惜红豆始终没办法像惠兰一样跟林萱那么亲密,她找了个借口说点心太干,去给两人找茶水过来,躲到外面去了。 等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惠兰问林萱:“你跟阳侍卫怎么回事?” 林萱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昨天我都看到了,要不是他头上带着铁甲面罩,我看他都快亲到你脸上去了。你已经决定不要裴世子了?” 林萱却趁她不注意,特意挑了块辣牛肉条喂到她嘴里:“不要了,送给你吧!” 惠兰猝不及防之下吃了牛肉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委屈巴巴的看着林萱:“我脸上长痘,正在忌口呢!” “放心吃吧,回头我让御医给你配点祛疤的药膏。” 惠兰正要说什么,只见红豆空手而返,还闹得满脸通红。 问她怎么了,只说楼下来了对痴男怨女,正在亲昵,她不好打扰,便回来了。 林萱最爱风月画本子,这回能亲眼看见活得风月画本子,高兴得踮着脚去开窗。 墙角的花柳疏影中,露出两片衣角,蓝袍与粉裙纠缠在一起。 还有低低的耳语,男子说了些什么,女子低低的撒娇,不肯同意。 “口脂都没了,被她们看出来,又会笑话我很久的。” “反正已经被我吃干净了,不如妹妹再赏我一些?” “讨厌。” 艳阳天里平静无风,墙角的树枝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萱调皮心起,用力咳嗽一声。 吓得被抵在墙上的女子一哆嗦,猛地推开在她耳后亲吻的男人,娇俏的埋怨:“窗边有人!” 那姑娘终于从花草从中走出来,慌张地看向窗户的方向。 林萱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圆溜溜的眼睛,尖尖的下巴。 竟然长得跟她有五分相似,只是林萱的容貌偏英气,那姑娘却充满让人怜爱疼惜的娇弱。 “妹妹先走,我去会会他!” 那男子护着姑娘先走,便转身走上楼,待他看见林萱,先是惊喜,然后又有些惊讶,最后却红了脸,被人窥探到秘密的窘迫。 那女子是姚允正找的替身,自他与林萱的好事出了变故后,他情绪低落了好几日,后来遇到了同窗好友的妹妹,一个跟林萱长得有五分相似的姑娘,便自然而然的施展出男人的本能。 却没成想被林萱撞破,有种偷情之后,被夫人捉-奸-在床的尴尬。 “进来坐坐!” “萱儿,我——”姚允正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发现很无力。 那姑娘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一脸委屈的站在姚允正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已经看到林萱的脸,跟她有五分相似,却又比她长得更好看,如皎皎月中仙,高不可攀。她以为自己遇到良人,此时才发现,原来她竟然是别人的替身。 她一脸委屈的看看姚允正,又看向林萱,眼睛闪着泪光。 最终,她擦了擦眼泪,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啪”的一声。 姚允正被那娇弱的姑娘狠狠扇了一巴掌。 哇,打得好,林萱恨不得给她鼓掌。 那女孩擦擦眼泪,昂着头,骄傲的走了。 林萱没什么诚意地向姚允正道歉:“对不起,扰了你好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毕竟是姚相亲自教养出来的,即便慌乱也只在一瞬间,很快便恢复情绪,又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骨子里还是留着镇南王骨血里的劣性根,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林萱冷冷的打量着他。 她从没这种时候照过镜子,当她冷笑着看一个人的时候,她身上有种冷艳的气质,使她本就艳若桃李的容貌看起来更添别致的风情。 这也是裴云瑾为什么很喜欢林萱发脾气跟他说话的原因。 是脱离了人间烟火气的美,像雪中的梅花一样高贵。 “我若不在这里,怎么能看到这出好戏呢?”林萱看见姚允正被打那巴掌,简直有种无法言说的愉悦。 姚允正没绷住,侧过头,捂着拳头挡在嘴角咳了咳。 “萱儿,你什么都不知道——” 姚允正叹气,林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那些日子有多痛苦。 “我也不必知道。”林萱笑了笑,指着他脸上的红痕,“还是打得太轻了。” “萱儿,对不起,我——” “你应该跟那个姑娘道歉,而不是跟我说对不起。” 再怎么解释也没有意义,姚允正反而松了口气,勉强自己笑道:“是啊,我就是这样的坏人,还好你不会嫁给我。” 姚家里五代单传,传到姚相这里也只有一个女儿,传宗接代的任务只能落在姚允正一人身上,他将来不可能不纳妾。 姚允正抬眼看她,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不然,我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定会放蛊虫吃了我。” “恭喜你逃过一劫!” 他抬抬手,想要去摸一摸林萱的脸,却又放弃。 婚宴结束时,阳蒙跟人换了值,坐着马车亲自来接她回宫。 出来的时候,阳蒙满脸不高兴:“姚允正一直在看你,你们今日——” 林萱笑着看他。 “姚允正经常在花楼中流连,还常常给花魁写诗,他不是什么正经人。” 林萱哈哈大笑。 “阳少将军,你居然也会背后说人闲话。” 阳蒙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得满脸通红。 因为他见过姚允正找的那个替身,跟林萱有五分相似。其实仔细看,一点都不像。 他并未沉迷林萱的容貌,他喜欢她的善良,喜欢她不畏强权的倔强,喜欢她高高昂起的头颅,喜欢她不肯服输的骄傲。 若是换了别人,哪怕有同一张脸,却是不同的性格。 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65章 马车经过一家卖话本子的铺子。 阳蒙下车, 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进去看看。” 林萱跟在阳蒙身后下了车,从前她看的话本子都是吕思净令人从宫外买回来的, 她自己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书铺对面是戏院,外面立着这一块门板大的戏单, 写着主角“明月公子”。一轮明月挂在正中央,林萱站在马车旁能清晰看见,角落里才写着“陈”和“赵”几个字,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晰。 “明月公子”的名声足够响亮, 连林萱这种常年住在宫里人都听到过。 戏院的旁边有很多卖小吃的, 有烤板栗,小甜瓜, 梅菜薄饼, 冰绿豆沙。很多穿着干净的小孩围在卖冰绿豆沙的摊子前, 一人捧着一个碗, 眼巴巴的望着冰绿豆沙流口水, 滑稽可笑。 有个老婆婆在卖烤栗子, 她的摊子前没有人排队,林萱准备走过去问阳蒙要几个铜板, 买她的烤栗子。 却听见阳蒙一本正经对老板道:“我娘子很喜欢十七爷的《狐狸姻缘》系列, 什么时候出了新书,烦请告知。” 林萱笑话他:“原来阳公子已经成亲,我竟是第一次知道。” 阳蒙直直的看着她眼睛,似乎想通过她的眼睛, 看穿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眼睛里一片赤城, 却也藏着锋利的刀光剑影。 林萱竟有些心虚,急匆匆移开视线, 移步上了马车。 阳蒙跟着她到了马车上。 林萱想躲他,他反倒跟随着上来,把她逼到马车角落里,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跟她紧紧靠在一起。 男人在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充满攻击性的,无论是偏执的裴云瑾,还是如少年赤子般的阳蒙。 林萱在他情潮浮动的眼睛里,看见了两个冷冰冰的自己,实在有些讽刺。 她要推开阳蒙,却被他就势抱住,吻上她的眼睛。 那样小心翼翼的亲吻,泄露了他心中的彷徨。 他问:“萱儿,我没有说谎,我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见你成为我的新娘。你呢?你愿意嫁给我吗?” 林萱轻轻推开他,手搭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痴迷的流连在她脸上的缱绻目光,冷冷道:“阳蒙,跟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令我很开心。我喜欢看你眼睛里的我,如阳光下的太阳花一样明媚。” 阳蒙仿佛已经猜到她会说什么,立刻道:“那就每时每刻都跟我在一起。” 林萱摇摇头,无力道:“这样对你不公平,我希望有一天,我留在你身边只是因为你是个值得我终生相伴的人,而不是因为我想要逃避某人,才别有用心的故意跟你接近。我心里还住着别人,那个人赖在我心里,不肯出去。我在努力将他从我心里驱逐,希望我能等到那一天,可以毫无芥蒂的接纳完整的我自己,然后我才能毫无负担的接纳你。” 这几天,林萱能跟阳蒙毫无顾忌的相处,是因为他从来不提,他就那么远远的凝视着她,仿佛没有任何期待。 但是,今天他那么卑微的问她要一个结果的姿态,让林萱心生惧怕。 阳蒙抓住她的手,眼神坚定:“如果我不介意你利用我呢?” 林萱叹气:“其实你又何必说破呢,不说破,我们还能继续毫无顾忌的相处。一旦你对我有所求,而我无法回应,我们的关系就只能到此为止。我把你和你母亲当成朋友,我不能害你!” “你已经害我了。”阳蒙不给她后退的机会,直勾勾的看着她的眼睛道:“那天你带我去溧阳长公主墓前,你已经对我动心。如果不是因为在宫城门口遇到裴云瑾,你不会心生退意。那日在御花园里,你完全可以假装没有看见我,如果你没有看见我,我会死心。可是你主动来找我了,证明你其实已经对我有一点点动心。我不介意你心里有别人,只要你能给我留一块小小的地盘,我已经很满足。” 林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她当然可以选择答应阳蒙,反正他自己也说了,他不介意她心里还有别人。 但是,无论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是一颗被人控制的棋子。 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身不由己,走的每一步路都没有余地。 值得庆幸,她还有一颗自由的心,可以帮决定她喜欢谁,不喜欢谁。 如果有一天,当她完完全全获得了自由后,有一个像阳蒙这样的少年说喜欢她,也许她会答应。 但不是现在。 她要的是干干净净,毫无杂质的感情,像琉璃一样纯粹。 面对林萱的沉默,阳蒙只能暂时放弃逼她做出承诺。 他愿意退后一步,重新回到黑暗里去。 “贵主刚才找我,想跟我说什么?” 林萱虽不愿意做出承诺,但当她听到阳蒙生疏的喊她“贵主”后,竟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她侧过脸,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才说:“我身上没带钱,你给我几个铜板,我去买炒栗子。” 阳蒙将钱袋递给林萱,却不肯动一动。 马车就那么大,林萱低着头接过前袋,撑着他的肩膀,贴着他半边滚烫的身子,从他身旁挤过去。 下了车,被外面的风一吹,林萱脸上更加滚烫。 她到那个老婆婆的摊子上,买了一包大大的烤栗子。老婆婆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林萱问不出价格,直接给她抓了一把铜板,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过路的大婶递给林萱一个奇怪的眼神,嘟囔了一句什么,林萱未听清。 她正要再问,阳蒙已经在马车外等着,林萱只好放弃,朝马车走去。 直到上了马车,咬开一颗栗子,她才明白那个大婶想说什么。 阳蒙听见她气呼呼的骂了一句脏话,掀开帘子问她:“怎么了?” 林萱苦得眼泪都出来了,皱着鼻子道:“苦的,难吃死了!” 她伸出手,手心里还有半颗没吃完的栗子。 阳蒙叹气,从腰间解下水壶,让她漱口。又从兜里逃出一包糖递给她甜嘴巴,“我以为你是觉得那个婆婆可怜,才到她那里买栗子的。” “你说得也没错啊,可是我没想到她卖的栗子居然那么难吃!” “如果她的栗子好吃,为什么都没有人买呢?”阳蒙好奇她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毕竟她是个那么聪明的人,连为祸宫廷的大太监吕守一都拿她没辙。 “竟然是这样!”林萱嘴巴里含着糖,说话声音也粘粘糊糊。 不过,也因祸得福,阳蒙不生气了,还愿意给她糖吃。 马车正要继续行驶,忽然来了个陌生男人,走上前问:“请问是林萱林姑娘吗?” 林萱皱眉道:“是!” “你兄长吕思净欠了我们东家三千万两银子,限期五月初一结清,现在时间已经快到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结账?” 林萱皱眉道:“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兄长吕思净是司礼监掌印,他怎么会欠人银子?” 那男人没吱声,朝林萱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走了。 林萱立即回宫,去找常正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常正亦是满脸疲惫:“是河南道那边的事情,吕大人为了给河南道的灾民买田,找人借了些银两。您别放在心上,我们自己可以解决。” “究竟借了多少?” “三千万两,不算多——” 林萱倒吸一口凉气,这四年来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将来出宫要用的钱,才不到一万二千两。 将来若是到了宫外,这一万二千两银子怎么都足够他们兄妹俩挥霍了。 “你能凑齐多少?”林萱问他。 “老祖宗给大人留了一千八百万两银子,还差一千二百万两。” 林萱抽了什么风,吕思净为什么要花三千万两银子给灾民买田?林萱决定再去找那些人,争取跟吕思净见上一面,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出了宫,那人就在宫门外等着,见了林萱也是彬彬有礼,直接带她来到宫外不远的一处宅子里。 “贵主,在下是河南道商会会长陈实。”宅子里的主人向林萱拱手问安。“你兄长欠我三千万两银子。” 林萱淡淡的问:“怎么欠的?” “买田,借的是高利贷,要是五月初一之前还不上,那我们只能按着江湖规矩行事,砍手还是砍脚,得由您这个做妹妹的来决定。五百万一只手,八百万一只脚,您该尽早决定。” “别动我兄长,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陈实笑道:“真巧啊,您兄长也是这么说的,他说那是他的事,让我不要来打扰您。” “五月初一,时间太短,我筹钱没那么快。”林萱想跟他拖一下时间。 “贵主,您兄长借的是秋云堂的高利贷,过了五月初一,银子得翻一翻利息,需要四千万两了。”陈实道:“您那兄长,据说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吕守一大人的徒弟,不可能三千万两都拿不出来吧。您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是贵人,怎么能在我们这些低贱的商人面前哭穷呢?” 林萱咬咬牙,道:“好,那就五月初一还你。” 秋云堂专司是民间借贷的机构,开了几百年,背后是几个世家大族撑腰。吕思净虽已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但他若是借了秋云堂的债,躲也是躲不掉的。 林萱再次回到宫里后,惠兰已经从常正那里听说吕思净的事,一边焦急一边埋怨:“他怎么会蠢得去跟秋云堂借钱?不是,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急功好利了?借三千万两高利贷去给灾民买田,亏他想得出来。” 林萱捂着胸口喘气。 如果他只是吕思净,他这么做当然会很奇怪。但他是她的兄长,他博览群书,胸怀天下,学的是仁义之道。 “我看他是被人骗了!灾民们买不到田,就跟他哭穷,刚好就有什么秋云堂过来,问他要不要借钱,他明知道里面有圈套,竟然还往里面跳,他是不是个傻子?”惠兰平时待吕思净刻薄,总觉得吕思净从她这里抢走了林萱,看他不顺眼。 可这回听见他栽到秋云堂手里,林萱还没哭,她倒是先哭上了。 “他在宫外有几处房子,地契在我这里,萱儿你拿去吧,看看能卖多少钱。” 林萱震惊的问:“他怎么会把地契交给你管?” 惠兰眼神闪躲,回答得支支吾吾:“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林萱豁然想起来,前世的惠兰有个远大的理想,她想给东缉事处的总管吕思净做对食,还巴巴的给人送了荷包去,却被人拒绝。 难道这辈子,两个人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看对眼了? 先不管了,当务之急是要给吕思静筹银子。 三千万两银子,皇帝都凑不出这么多钱,过年前户部和工部常常为了三五百万两银具体花在哪里,通常要吵上一整天。 谁有能力一下子拿出三千万两银子,她知道的。 但是这个人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而且她已经拒绝过他,这会儿又腆着脸去跟他借钱。 她自己都唾弃自己! 犹豫中,林萱已经走到晴云阁外,她咬咬牙,走了进去。 安瑞出来,说世子正在议事,暂时没空见贵主,请贵主稍等。 林萱坐了一会儿,开始后悔自己主动前来自取其辱,趁着安瑞不注意,又悄悄溜了。 安瑞在心里叹了口气,到书房禀告拿着一本书的世子爷,世子爷看书格外认真专注,可是把书拿倒了。 安瑞说:“贵主走了。” 裴云瑾缓缓翻了一页,继续认真专注的倒着看书:“没关系,她自己会回来的。” 这要怎么说呢,人家不来的时候,盼着人家来。人家来了,您又坐在书房里心不在焉的看书。世子爷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呢? 安瑞忐忑地问:“要是她不会回来了呢?” 裴云瑾终于把书放下。 安瑞又试探道:“不如把人追回来吧。” 裴云瑾这才微微颔首:“行,就按你说的办。” 林萱走得也很慢,她就是堵着一口气,觉得裴云瑾肯定是故意要让她坐冷板凳,故意看她难受。 她还就不受他这口窝囊气,说走就走。 但是走了之后,她又开始后悔。 因为除了裴云瑾,她真的找不到另外一个人,可以借到三千万两,帮她解决这件难事。 为了哥哥,她只能暂时放弃尊严。 还好林萱走得慢,安瑞没走多远,便追上了她。 第66章 林萱来到裴云瑾书房。 裴云瑾穿一袭白衣, 惬意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膝上摆着一本书,手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小奶狗。 林萱又想起前世那个午后, 她沐浴在阳光下,看着榕树下的少年, 听到花开的声音。 然而,记忆里的画面有多美好,眼前的这个人就有多可恶。 他没打算欺骗她,明明白白的告诉她, 他刚才没有跟人谈事, 就是故意要找个借口敷衍她,故意要她在那里等。 他仿佛, 已经提前知道, 她会来求他。 林萱忽然安心, 这个问题, 他能解决。 裴云瑾闲闲的抬起眼皮子, 看她。 昏黄的灯照在他脸上, 半边明媚,半边隐在暗处。他眉宇中笃定的神色那么可恶, 他眼睛里的势在必得的自信那么令人愤怒。 她不说话, 他便耐心的等着,似乎可以一直等到天荒地老。 林萱等不及,她只能开口:“铭泽哥哥,你借我些银子。” 裴云瑾轻笑一声, 撇开眼睛, 将怀中的小奶狗举高,眼睛与它平视:“小白, 某些人真的很有趣,有事求我的时候,才叫我铭泽哥哥。”他又嗤笑一声,继续道:“那天晚上,她说过,再也不理我。一个不肯理我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借钱给她呢?” 是啊,若他们非亲非故,裴云瑾凭什么帮她呢? 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林萱心里很清楚。 裴云瑾坐在窗前,静静的看她。 林萱走到灯下的案几前,她穿着一件杏绯两色花格绣裙,这件裙子很好看,就是扣子有些多。 抬手解下柳叶扣费了些时间,几十个细长的扣子,从脖颈处延伸到后腰处,纤细的胳臂弯曲成了优美的姿态。 裙子腰摆纤秾合宜,必须弯下腰才能将裙子慢慢褪下。 她现在这个身子,虽然才是及笄的年纪,却已经发育成熟,蜜桃臀,柳条腰,两条纤细的长腿,肌肤嫩得像是水汪汪的白玉年糕。 裴云瑾不禁回忆起前世的林萱,那时他都已经四十,而她却一直驻颜有术。那些宴会上的命官之妇,比她小十岁的妇人,容貌却比她衰老,身材也略臃肿。 神思间,她已经卸下钗环,披散着头发,赤脚踩在地上,仅穿着薄似蝉翼的贴身衬裙,缓缓朝他走来。 裴云瑾视线一错不错的盯着他,而她却始终看向别处。 她的眼睛落在他轻轻叠起的膝盖上,盯着那本翻开了几页的书。 林萱伸出手,将他膝盖上的书拿走,转过身,将书放回案几上,再走回来。 随着她的走动,白皙的脚踝在裙下若隐若现。 她又看向他怀中的白色小狗,小狗张开嘴,慢慢吮吸着他的小拇指,突然被打断,水汪汪的眼睛里只有失望。 林萱将白色小奶狗儿抱走,放到门口。 她关上门,慢慢朝他走来。 纱裙下的身段柔软似柳枝,妩媚动人,纵有风情万种,不及她转身,抬眸的那一瞬。 她终于看他,朝他伸出手。 还有窗户没有关上,但是没关系,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 安瑞见林萱走进书房后,已吩咐洒扫的宫人退出书房的院子,亲自关上了书房院落外的大门,一步不离的守在门口,不许人打扰。 慵懒的月光,洒在的庭院的竹林里,竹影落在窗台上,坐在窗边的白衣人拾起向他伸过来的手。 白皙纤细的手,触感细腻柔软,温暖到他心里。 “萱儿,我又想起了第一次,也是你主动来牵着我的手。当时,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轻轻摩挲着这双手,继续感叹:“其实早在那之前,我就很想牵你的双手,看你吃饭的时候,看你喝药的时候,我都想过去抓住这双手,可我什么也没做,只等着你来主动。” 他看向林萱的眼睛,笑着问:“前世,若由我主动来牵你的手,你会不会坚定的相信,我爱你是真的。” 林萱俯身,堵住他的嘴,不想听他说废话。 裴云瑾搂着她坐到自己膝头上,加深了这个吻。 瞧,每当他愿意放她自由,她就要飞走。 她飞不走的,无论她飞多高,他都能将她找回来。 他精心养着的小云雀儿,一心只想变成大雁,飞向自由的天空。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外面的天空有多可怕,云雨雷电,暴禽猛兽,还有捕鸟的猎人,每一样都能要了她的命。 他都还没来得及施展手段,她就自己飞回来了。 朝堂争斗,阴谋眼谋,远不止这些手段,他还准备了很多计策,完全没来得及施展。或者,他太过高估吕思净的智商。 如今的吕思净还太年轻,裴云瑾将前世与那些世家大族和权臣相斗的策略用在他身上,就如同拿着锋芒毕露的利刃去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幼童。 坚硬的石头轻轻碰上鸡蛋壳子,“咔擦”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 蛋液肆流,不堪一击。 与情爱上,他陷入迷雾的弱者,需一步步摸索着前进。走错一步,便前功尽弃,只能重头再来。 与谋略上,他是天生的王者,那些在权利面前苦苦挣扎的人,在他眼中,如同被放牧在田野的牛羊驴马。 他将放牧的鞭子一挥,这群牛羊便乖乖往哪里去。 裴云瑾捧着她的头,停下,看着她湿润透红的唇,和她冷得不近人情的眼睛,微笑着再次问:“萱儿,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 他知道自己有多狠心,因为对自己太狠,便失去了痛觉,不知道自己一个细微的举动,就能让人心碎。 所以,她才会哭着离开。 既然他永远无法理解她的柔软,那便只有让她的心越来越硬,变得跟他一样硬。当她和他站在了同一个高度,才会理解他的孤独和无奈。 在此之前,他只能狠心地看她流泪,等待她的眼泪慢慢干涸。 她说宁愿跳进湖里喂鱼,也不愿便宜了他,那他就将湖里的鱼全部杀死。 她说再也不可能喜欢他,可是她那么好,除了他自己,将她交给谁照顾他都不放心呢,怎么办? 他离不开她的。 前世,就算她死了,他也要自焚于锁鸾宫,跟她一起回到这里。 这是上苍对他的垂怜,否则又何必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再重来一遭呢? 可惜他来得太晚,她已经翅膀硬了,可以大胆的离开他,逃离他对她的控制。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她学再多本事,也敌不过他的手段——前世她拖着病弱之身,虚弱得连一场正常的欢爱都承受不住。 他没有对她用谋略,只是因为不舍得将那些手段,用在她身上罢了。 这辈子,她健康且倔强,不怕吃苦。 那正好,他不介意对她使出谋略和手段,让她知道这个时间的规则。 他已非昔年那个懵懂的少年,是重生而来的帝王,他要的东西,从来没有逃得掉的。 这辈子,他迷恋的不止是她的身子,还有她的心。 他要林萱从身体到灵魂,完完全全向他臣服。 林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没想到却被他拒绝,微微有些错愕。但她不肯放弃,想起兄长,她心里有了无限勇气:“裴云瑾,我低声下气的来求你,求你帮我救出我哥哥。就算看在我前世跟过你一场的份上,我求求你。这些钱,你借我三年,等我救出兄长,我们兄妹必定会如期还你。” 她又乱用“我们”这个词,这个世上,只有她和他,才是她的“我们” 裴云瑾笑着看她,手指慢慢移开。 “你要借多少?” “一千五百万两。” “一千五百万两。”裴云瑾笑了笑,对她刮目相看,“你居然在半日内自己筹到了一千五百万两。” 一千五百万两,是南境半年的的税银。 她因为这一千五百万两,不得不向他低头。 而吕思净欠的那三千万两,是河南道半数富户愿意将良田按照半价还给灾民的条件。 这世间风霜雨露,处处充满无情,离开他的庇佑,她的萱儿如何能支撑住一片天空,独自承担着恶毒的凄风苦雨呢? “萱儿。”裴云瑾紧紧搂着她的腰,与她额贴额,鼻贴着鼻,含笑道:“我的妻子是出了名的吝啬,我的钱,得不到她的准许,从来不轻易借给旁人。” 滚烫的泪,滴落在他的脸上,不知是善心的泪,还是被感动的泪。 他温柔的吻着她的眼睛,将她掉落的珠泪尽数吞下,连同她的苦涩和悲伤,一同吞入腹中,与她共同承担。 “萱儿,你不是最擅长做交易吗?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 “所以我来了,我宽衣解带,任由你发落。”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十分羞耻:“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裴云瑾尝到她了的泪,心情愉悦,轻叹道:“我要你回来,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好不好?” “好。”林萱抽泣着回答。 裴云瑾笑了笑,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说好还不够,要说你愿意。” “只要你能救我哥哥,我什么都愿意。” 虽然不那么心甘情愿,但是已经够了,她既然想当强者,不愿意当金丝雀,那他就得教她,强者的规则。 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想要当强者,就得先学会向更强的人认输。 她若愿意当他的金丝雀,他也愿意露出柔软的腹部,任由她撒娇,任由她胡闹。可谁让她相要自由呢?自由往往伴随着危险,而他就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人! 抱着怀里哭得一塌糊涂的林萱,裴云瑾感受到一种极致的愉悦在向他冲击而来。 十二岁那年,裴云瑾从百步外一箭射中敌方首领,那样的成功,令他走出了父母双亡的悲伤,第一次享受到身为强者的喜悦。 可是那样的喜悦,也不如现在的十之一二。 原来权利和鲜血,并不能让他快乐,只有抱着她,才能让他感受到真正的快乐。 他微笑的看着林萱,身体又开始涨得发疼,但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趁虚而入。 他有时间,慢慢让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他身边。 裴云瑾将林萱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给她重新穿上,伺候她重新梳妆。 他写了封信,让林萱将这封信交给陈实先生,吕思净就能平安归来。信中承诺,他欠的三千万两银子,全数由镇南王王府偿还。 吕思净三日之内,可以回京。 事情已经解决,但他必须立刻离开京城,去西境救他父亲。镇南王的属下与莫卧儿国汗王勾结,背叛了镇南王,现在西境局势很不稳定,裴云瑾必须带人去助镇南王一臂之。 林萱知道,前世的镇南王就是在这场战役中身负重伤,后来一直卧病在床。 他说他现在必须去救他的养父,三个月后就回来跟她成亲。 林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没心思听他说那么多。 三个月的时间还有很长,足够她部署一切。 她为了兄长的安危,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 只可惜,裴云瑾要维持那虚伪可笑的君子风范,送上门的好处也不要,她当然要感谢他的翩翩风度。 但是,她不会就此认命,由着他摆布。 林萱立刻找到常正,将裴云瑾的信拿给他,“把这封信交给陈实。” “贵主从哪里筹到的三千万两银子。”常正说完,吓得惠兰震惊的看着林萱。 “我跟朋友借的。” 常正不放心:“什么人会愿意借三千万两银子给贵主?” 他怕吕思净出来后,知道林萱被人拿捏,要回来找他麻烦。 “是裴世子。”林萱笑了笑:“我跟裴世子借了三千万两,承诺三年内还给他。” 常正眸色越来越黯淡,“属下也是今日才知,河南道商会的老板陈实先生,是他家的财神爷,专门帮镇南王府打理他们的小金库。陈实先生拿着镇南王府的钱到处做生意,挣了很多钱。三千万两,对镇南王府来说,的确是轻轻松松。” “是啊,他很有钱。”林萱忽然失去焦距,茫然的看向前方:“原来陈实是他镇南王府的账房先生,这就说得通了。” 惠兰没有听懂林萱话中的深意,反而松了口气,感叹道:“咱们要多谢裴世子慷慨解囊啊,他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对此,常正沉默不语,因为吕思净的确是中了他们的计。原本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有了年初裴云瑾之前领兵开场赈灾的那一场威胁后,河南道的富户们都老实了许多。 谁料后来有一些人,拿着地契不肯还。因为他们是按照正常的市价买的地,并未欺压良民,虽也有圈地的嫌疑,但是在当时百姓被迫低价卖地的环境里,这些人按照正常价格买地,其实是做了善事的。 按照道义和法律,吕思净没办法把这些地强行要回来,偏偏这些地又属于邧帝要求吕思净想办法还给百姓的范畴。最后,陈实给他想了个办法,让吕思净去秋云阁借钱,陈实愿意为他做保,秋云阁还不收利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签的时候是没有利息的契约,过了几天,却又变成了五月初一必须偿还的高利贷契约。 这些内情,之前常正怕林萱担心,没有仔细说给她听。 第67章 “皇上突然唤贵主去凌霄殿, 刚走没多久。”红豆给裴云瑾上茶。 裴云瑾端起茶,问:“贵主今晚心情如何?哭了吗?” “没有。”红豆低头回答:“听说吕大人出了事,贵主一直很担心。多亏世子仗义相救, 助吕大人脱离险境。贵主很感动,就连惠兰姐姐也一直在说裴世子是好人。” 裴云瑾喝了口茶, 红豆的话让他有些心虚。 看来林萱还不知道吕思净欠三千万两银子乃是他一手策划,若是知道,肯定不会感激他。 他能给林萱一切,唯独不能给她自由。 没有遇到林萱的日子, 他只能通过战场上的厮杀和不断获取别人的认可, 才能得到轻微的愉悦。遇到林萱后,她的一颦一笑, 她呼吸, 她的眼神, 她的体温, 哪怕是她生气时毫不讲理的无理取闹, 都能让他获得愉悦, 如同紧张了一天的身体浸泡在温水中,不断放松, 不断汲取…… 裴云瑾在青玉宫等林萱时, 林萱正在邧帝的凌霄殿陪他说话。 太子的舅舅安定侯又做了混账事,惹得邧帝大发脾气,吕长夜等人被吓得瑟瑟发抖,直到林萱来了, 才算松口气。 邧帝见到林萱, 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邧帝道:“再有十几日,你便要及笄。女子及笄是人生大事, 我原就打算为你择一门亲事,如今见你跟阳蒙相处得不错,便打算给你们赐婚。” “我就要一辈子都留在宫里。”林萱又跟他撒娇:“才不要嫁人,要嫁陛下自己嫁去吧。” 从前林萱若这样说,邧帝一定会很高兴,但是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不能任由她胡闹。 “只要不选裴云瑾,京城的权贵子弟中,你随便挑选。” 邧帝戒丹药的决心很大,精神矍铄,眼睛里不再有红血丝。他盯着林萱的眼睛,不怒自威的样子,令人感到害怕。 林萱瑟缩着头,不说话,邧帝便又心软了,柔声道:“只是先给你赐婚,再择一吉日完婚。天家婚事,需要时间来准备,你又是朕的心头肉,朕要给你准备公主府,还要给你准备厚厚的嫁妆,忙活完这些,至少是三年后了。你先成亲试试,若不再喜欢,还可以再和离。即便你将来成了亲,想回宫住,随时都可以回来,青玉宫永远是你的。” 邧帝说着说着,眼神幽幽,有些吓人。 “至少得让你母亲知道,朕没有亏待你,朕将你照顾得很好。” 林萱点点头,对他露出甜甜的笑。 等出了凌霄殿,正好遇上前来挨骂的太子。太子最近又被他的舅父安定侯连累,安定侯喝了酒,在街上遇到一个美貌妇人,便令人设下帷帐,当街宠幸了那位妇人。 后来事情闹出来,那位妇人的夫君竟是新上任的御史,御史将安定侯告到御前,邧帝便召太子前来责问。 林萱经过太子身边时,问他:“上回跟殿下说的事,殿下有决定了吗?” 那日得知邧帝有废太子的准备,林萱心里就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 今日她被裴云瑾和邧帝双重逼迫,心里头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太子摇摇头,还是不解:“萱儿,他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还想杀他?” 林萱从太子眼里找不到丝毫恨意,他是真的没有野心,也没有任何进取心。 “他不顾我的意愿,替我决定所有事,这种好你可以接受吗?”林萱冷笑着摇头:“我不能。除了我自己,谁都别想替我做出任何决定。” 否则便鱼死网破! 太子叹气:“无论如何,他始终是的父皇。他若真的想废了我,那便废了吧,这个太子我也不想当了。” 这一刻,林萱才明白邧帝为何对太子失望,甚至会下决心戒掉丹药,想要调理好身子再生个合适的继承人。 “别太冲动,做决定之前,你还是多想想皇后娘娘吧。”林萱也只好言尽于此。 这件事,即便太子不同意,她也要做! 她来,是先问问太子怎么想的,若太子不肯答应,那她就想办法让他答应。 走了几步,听到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林萱笑着转身问:“难道太子殿下改变主意了?” “萱儿,是我!”阳蒙从暗处走出来。 “你和太子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林萱走近他,仰着头问:“所以呢?你要将我的话告诉陛下吗?” 听她这么问,阳蒙眼中浮现出受伤,他淡淡反问:“你觉得我会告诉陛下吗?” “我、我不知道。”林萱眼泪说有就有,灯光照在她白净的脸上,柔弱,无辜,楚楚可怜,“你若是告到陛下那里,我恐怕就活不成了。” 阳蒙无数次隐在暗处,见过她用这种语气跟吕思净说话:“我、我是跟太子殿下说笑的。我、我是一时糊涂才说了那样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她语调哀伤,眼神真挚,满脸都是悔不当初的恨。 “你让我不要将你说的话放在心上?”他语气有些冰冷,透着明显的愠怒:“我没有打算告诉陛下,我来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林萱一听,渐渐放松下来,这回的愧疚里多了几分真:“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阳蒙整颗心如坠冰窟,凉得透彻:“我不是有意要偷听你跟太子说话,在你之前,陛下曾召我前去,问我愿不愿意当你一辈子的倚靠。” 当时,他回答愿意,并欣喜如狂。 但同时又怕林萱不愿意,所以当他得知陛下要召见她后,一直在凌霄殿外等着她出来,想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却意外听见她和太子的对话,她竟然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 林萱宁愿豁出性命去做大逆不道的事,也不愿意与他成婚。 阳蒙被她伤了心,却依然愿意为她肝脑涂地。 “萱儿,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林萱深吸一口气,直直的看到他眼睛里:“阳蒙,这一生我不要任何人成为我的依靠,我只想依靠自己。” 林萱又向他行了一礼,道:“谢谢你愿意帮我,不过,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凭我和太子的实力,还不够完成大事。所以,我必须得到你父亲的支持。我知道,阳将军已向镇南王府投诚,可那是因为他对陛下很失望,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林萱语气一转,继续道:“如果将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太子呢?太子性格仁厚,勤政爱民,他会是个好皇帝。我需要你说服阳将军,因为这件事能否成功的关键在于阳将军,若是他不同意,我便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次,林萱对阳蒙用了心眼。 她既没有明确答应要嫁给他,又给了他足够的暗示。 只要她获得了自由,她就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做出选择。她说过,如果她能够自己做出选择,也许会爱上像阳蒙这样眼里一片赤诚的少年。 她在紧张的等待阳蒙做出选择。 因为阳蒙哪怕什么都不做,接下来,邧帝也会给他赐婚。 她说得很婉转,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同时也可以试探出阳蒙对她的态度。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向父亲开口说这件事。”阳蒙点头:“你先等我消息,我来想办法。即便他不同意,我也会想办法帮你。” 她松了口气,感动道:“谢谢!” 林萱不确定未来是否能爱上阳蒙,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会抗拒别人的好,因为她坚信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对另外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 这世上所有的好都已明码标价,她需为此付出代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阳蒙总给她一种感觉,阳蒙对她的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这就是林萱不断向阳蒙靠近的原因。 裴云瑾今夜就要出发,他是质子,明面上不能离开京城,所以他在宫里留了个替身在。 走之前,他得再跟林萱郑重道别。 刚才在晴云阁,林萱心如死灰,情入哀恸,无论裴云瑾说什么,她都心不在焉,听不进去。 裴云瑾察觉到她状态有异,才推迟了出发时间,留下来安抚林萱的情绪。 想等她心情好一些之后,再同她正式道别。 按照计划,这次从西境回来,父亲就会攻入京城,他跟林冲渺之间恩怨多年,是时候做个了结。 镇南王府早就有了造反的实力,之所以一直蛰伏,是因为莫卧儿帝国一直蠢蠢欲动,而西境女王也一直在大梁和莫卧儿之间做墙头草。 镇南王府要想夺取京城,就必须彻底先征服莫卧儿帝国,打得他们三五年内毫无还手之力,才能有余力夺下京城。 前世父亲征战莫卧儿国虽然打了胜仗,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而莫卧儿帝国也并未如父亲所愿受到重创,后来,他们仍旧与西境勾结紧密,成为他多年的心腹大患。 前世他一直忙于政务,没有时间陪伴林萱,林萱才会觉得他不够爱她,只是把她当成暖床工具吧。 他和林萱之间的悲剧,跟这一次没有彻底击败莫卧儿帝国,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今的裴云瑾早非吴下阿蒙,他带着记忆重生,占据了时间优势。如今的莫卧儿帝国皇帝还很年轻,是个只知道按照兵书打仗的呆子。而他深知莫卧儿皇帝的谋略手段,能推测出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充分的掌握了先机。 这一次,他必定要弥补前世的遗憾,将所有时间留给萱儿,给她足够的陪伴,让她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他看完了手里的书,才终于等到林萱回来了。 “他来了?”林萱诧异:“不是说要走了吗?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红豆的脸通红的:“裴世子在贵主的寝殿里。” 林萱莫名,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只好走去寝殿看看他要搞什么鬼。 推开门,便愣住了。 寝殿里燃着几百支木樨花香蜡烛,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裴云瑾穿着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转过身来看她。 纯白的圆领长袍,竖得紧紧的腰。 窗户开着,微风徐徐,吹得他宽大的袖子在风中摇摇摆动。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前世,她对他动心,便是因为他那张俊秀的脸。 她是俗人,爱极了这样的好颜色。 灯光下,他对她微笑:“好看吗?” 怪不得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都想将长得好看的女人纳入后宅。像裴云瑾这样姿容俊秀的男子,哪怕明知他可恶,明知他满腹坏水,只要他站在那里冲她笑,她也是心情愉快的。 看着裴云瑾特意为她打扮,特意讨好她,林萱心情当然愉悦。 “好看!”林萱点头:“我一直很喜欢你穿白色。” 裴云瑾点点头,看向窗外的明月,看向窗前的树影,又看向站在门口微笑的心上人,朝她伸出手:“我马上要出发了,会有三个月见不到你,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将三个月抱不到林萱,太折磨人。 所以走之前,他要给自己一点奖赏,但是必须让林萱心甘情愿才行,他不愿意在临走前,再度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萱扯了扯嘴角,她不愿意,他就会心甘情愿的走吗? 因为心态有所改变,林萱看到他,也不再那么抗拒。大概是想到从今以后,终于不用受他掌控,林萱看他也越来越顺眼。 她已经决定豁出性命去做那件事。 如果她失败,她会死在邧帝的手里。 如果她成功,将来也不会与他再见面。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毕竟曾相爱一场,不如给彼此留下些好的回忆吧。 林萱笑了笑,朝他走过去。 裴云瑾松了口气,将林萱搂在怀里,打横抱起,掀开床帘,两人一起走进了小屋般的拔步床。 守在外面的红豆悄悄跟惠兰嘀咕。 “世子进贵主的寝殿已经很失礼,怎么还关上了门?” 惠兰叹气,皱眉道:“我更奇怪的是,贵主怎么没赶他走。” 红豆声音更小了:“世子今夜打扮得很好看,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咱们贵主最喜欢好看的小郎君,自然舍不得赶他走。” “啧啧,还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啊!” “那阳侍卫怎么办呢?” 红豆开始替林萱为难起来,毕竟阳侍卫也是很多小宫女心中钦慕已久的男神。 林萱沉溺在他温柔的亲吻中。 裴云瑾温柔起来,没有人可以抵挡。 炙热的手掌,时而粗暴,时而温柔,伴随着温柔的呓语。 林萱闭上眼睛,微微挺胸,享受着愉悦。 享受这个男子费心为她装扮,为她带来的愉悦。 两人在拔步床内,缠绵亲吻了半个时辰,裴云瑾才松开她。 林萱坐在床边,雪白的脖颈上痕迹斑斑,背上也是一片微红。 裴云瑾想替她挽起头发,为她梳妆,林萱却已经穿好衣服,自己坐到梳妆台前。 这一次,林萱并未反抗,平静的接受了他。 可裴云瑾心里反而隐隐不安,他不喜欢林萱的顺从,他喜欢她的恃宠而骄。 他宁愿林萱发脾气,宁愿她伸出锋利的爪牙来挑战他的底线,也不愿意她像现在这样乖巧。 裴云瑾喜欢她发脾气,那是林萱最真实的情绪。林萱心事重重,她有很多说不出口的委屈,只能通过对他发脾气来发泄。当她发完脾气后,她就会温柔的躺在他的怀里,蹭蹭他的胸口,也许还不解恨,要隔着衣服在他胸口上咬一下。 然后就会粘着他撒娇,靠在他身上,彻底放松下来。 裴云瑾又抱了抱她,跟她说了会儿话,才离开。 第68章 惠兰伺候林萱沐浴时, 看到了她身上的斑驳痕迹,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最近才从林萱那些话本子里读到了些男女情-事, 也曾偷偷看过避火图,有了初步启蒙。 她已经能通过这些粉红或者深红的印记, 猜测一些令人心潮澎湃的画面。 所以,当她伺候林萱睡着后,再站到裴云瑾面前,已经完全无法直视他, 因为一想到他, 脑子里的画面就止不住,脸羞得通红, 心也砰砰跳。 却偏偏还要强行镇定的站在这里, 听裴云瑾跟她说话。 真看不出来啊, 平时冷着一张脸, 端庄儒雅, 高贵如像高山白雪一般的裴世子, 私底下竟然如此放荡不羁。 她竟莫名的理解了林萱为何会在阳蒙和裴世子之间犹豫不决。 嗯。真要让她选择的话,阳蒙虽好, 高高大大, 像熊一样结实,他还温柔体贴。但她更愿意选裴世子! 裴云瑾看向安瑞,安瑞拍拍手,让人抬了一个木箱子进来。 木箱子里装着几百本书, 惠兰弯腰翻了翻, 全是林萱最爱看的游记和风月话本子。 惠兰看到这些,竟酸得牙疼, 裴世子这是将心肝都掏给了萱儿,可这白眼狼还不领情。 但是,这还不够,还有更酸的。 安瑞又将一张单子递给惠兰:“这上面的铺子,卖的都是贵主爱吃的零嘴。你若不放心让别人去买,我也在晴云阁留了人。” 惠兰又想起来在宫外客栈那一夜,林萱抱着她,滚烫的眼泪流到她的脖子里。 林萱说,恨不得裴世子在这世间永远消失。 当时裴世子就在隔壁,亲耳听到林萱说恨不得要杀他,他当时该有多伤心啊! 可这样一个人,被林萱伤透了心后,还不肯放弃,巴巴的给她养狗,又巴巴的给她送零食,现在要远行了还贴心的给她准备话本子和零食。 惠兰真的弄不明白,林萱为什么对裴世子那么排斥,明明上次巧儿生完孩子之后,两人之间已经和好。 这一切,好像是吕守一死后才有的转变,这期间,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云瑾交代完这些就走,什么也不说。 安瑞替他委屈,少不得还要多跟惠兰啰嗦交代几句。 安瑞从小伺候裴云瑾,亲眼见他从一个甜糯软萌的小少爷,成长为冰山似的军队统帅。如今他好不容易遇到明艳动人的林萱,心中旖旎无限。安瑞通过他看林萱时的温柔眼神,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软萌可爱的小少爷,心中感慨万千。 “世子一到京城,便有许多世家女求着见他一面,想方设法要嫁给他,但我家世子却偏偏只喜欢贵主。贵主也是喜欢我家世子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心狠,拒绝世子一次又一次。”安瑞叹气:“偏偏世子也是个死心眼,被她伤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忍不住对她好,完全接受她的一切。可是,眼下这种局面,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惠兰虽已经默默向裴云瑾倒戈,却还是要为林萱说话:“既然承受不起后果,那就不要来招惹我家贵主。就你家主子长得好,有人喜欢吗?满京城里想要娶我家贵主的权贵多如牛毛,若是要排队,你家世子估计要排到京城外去了。” 安瑞不满地瞪她:“那些牛毛里,可有一个比我家世子长得好?可有一个比我家世子更有才华?不说到战场,就说在校场上,可有一个能敌得过我家世子?” 惠兰不服输:“听说那天在校场,阳侍卫跟世子打成了平手。” 安瑞被噎了一下,不服输道:“哼,有本事上战场去试试,看还能不能打成平手。” 惠兰愤愤道:“你前面跟我说了这么多废话,究竟想要说什么?” 安瑞悻悻道:“有空劝着你家贵主,让她守守妇道,别成天招猫逗狗的,给我们世子头上戴绿帽。世子脾气好,不愿意计较,我们王爷脾气可不好,将来贵主必定要嫁给世子,若王爷知道贵主做过的这些事,少不得要替世子出头。你现在劝着你家主子不犯错,将来她就能少受罪。” 惠兰被气得手发抖,她满屋子找了找,没找到扫把,只好从旁边案几上摆着的深茜色琉璃瓶里取出一把山稚尾,劈头盖脸的朝安瑞砸下去:“你真让我恶心!我可算知道为什么贵主看不上你家主子了。有什么样的奴才,就有什么样的主子,我看你们是一个德行。陛下已经决定为我家贵主和阳侍卫赐婚,让你们世子在满京城想要嫁给他的贵女中另择贤妻吧,我们贵主就不高攀了!” “我就说了句实话,你打我干什么?”安瑞一边狡辩,一边捂着头跑。 可他捂住了头,屁股就抱住了。 终于逃离危险,安瑞暗骂:“惠兰那小娘们手太重!还好,屁股上的伤世子看不到。若头上有伤可就糟了。” 世子若看到他头上的伤,一定会问。 他一片好心却办砸了事,若被世子知道,他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好好的山稚尾摆在花瓶里,在灯火的映照下,五光十色,好看得不得了。却被她拿来教训安瑞,打得七零八落,惠兰看了心疼得不行。 可是,她更心疼林萱。 直到今日,她才算真正明白了林萱的坚持。 一直以来,林萱带着畏惧,带着恐慌,小心翼翼的向邧帝赔着笑脸,活得战战兢兢。如今她已经羽翼渐丰,弄死了吕守一,有了出宫的希望,渐渐摆脱从前那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可是,如果再嫁给裴世子,她岂不是又要回到那样绝望的日子里?想想都令人窒息。 将命门握在别人的手里,不管她做得再好,一旦失去恩宠,昔日的一点点错误,就将酿成灭顶之灾。 安瑞终于在宫城门口赶上裴云瑾,裴云瑾看他好几眼,也没等到他回话,只见他到神色闪躲。 “你不是去打探消息吗?知道了什么,被下成这样?” 安瑞心道不好,他哪里是打探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是他做错了事情。可是,他安瑞一个奴才,犯的错能被怪罪到主子身上吗? 不能,所以放大了想,这只是他和惠兰两个之间的矛盾,贵主知道也不会怪罪世子爷身上。 “听说皇帝要给贵主和阳侍卫赐婚。” “我早已知道。”裴云瑾穿着铁甲军的制服,举起铁甲军的令牌,大大方方出了宫,然后才笑着说:“阳蒙性子单纯,常常触碰的是阳光下的鲜花,很难接触到阴暗处的老鼠。他这样简单的性子,怎么能理解萱儿那错综复杂的心事?” 那是他花尽心思浇灌而成的花儿,虽然这五年来离开他的精心伺候,已经越来越坚强。可她的生活习性,却一如从前。 她努力将自己开成一朵太阳花,只让人看到她的笑脸,努力将花茎下怕光的哪一节隐藏在花盘底下。 然而那些地方,只有他才懂,他才能触摸到。 这三个月的时间,也好让林萱冷静一下。 只有经过对比,她才能知道谁才能真正对她好。 裴云瑾终于离开京城。 没有裴云瑾的京城,连空气都充满着自由的香甜,林萱醒了看话本子和游记,累了就睡,日子过得像神仙。 两日后,吕思净果然回来了。 她将自己收拾打扮,精神抖擞的去角楼迎接吕思净。 出了青玉宫,迎头遇到太子。 太子笑了笑:“萱儿最近有什么喜事?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高兴?” 林萱刚才照镜子,也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透着精神气,终于找回了想起前世记忆之前的活泼和自信,人要有自信,才能容光焕发。 林萱调皮的笑了笑:“我不告诉你。” 相比林萱的活泼明媚,太子可谓是颓废又沮丧。 他这几日,每天都被邧帝骂得狗血临头。 今早还被邧帝抽出剑,抵在他脖子上,差点要了他的命。 太子已经想好了:“那日你跟我说的事,我同意了。” 林萱还要故意装傻,“什么事啊,我怎么不记得我跟太子说过什么事呢?” 太子将林萱拦住,挥退前后左右。 他正要向林萱下跪,被林萱扶住了。 “您是太子,是君,我是臣。你我身份有别,可不能这么害我。” 太子就差哭出来了,“萱儿,父皇现在每天都要把我叫过去骂一顿,今天还差点杀了我,我已经被他逼疯了。萱儿,求求你,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林萱微笑着掏出手帕,给他干擦眼泪。 宫城角楼上,林萱正想着太子刚才说的话。 常正忽然说:“贵主,大人已经到宫城外了。” 林萱从神思中醒来,踮起脚往外探,“哪儿呢?我什么也没看到。” 常正看了看林萱的头,才到自己肩膀那里。 于是令人将案几搬过来,让林萱站到案几上去,林萱往外看 城墙太高,她就算踮起脚,也瞧不到最下面。 林萱皱了皱眉,不高兴的踩上案几,依稀从人群里看到熟悉的身影,摇着双手大喊:“哥哥,我在这儿……” 她嗷了这么一嗓子,惹得城楼下所有人都往上看。 吕思净入了宫门,下马,走到林萱跟前,皱起眉头:“怎么站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林萱跟他撒娇:“我不怕,就算真摔下来,哥哥也会接住我的。” 吕思净这才笑了,轻轻捏捏她的脸,忍住了将她头发揉乱的冲动。 小姑娘爱漂亮,揉乱她的头发,她肯定要生气。 她要是生气,就不肯用甜甜的声音唤他哥哥了。 吕思净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向邧帝复命。 他差事办的漂亮,邧帝许他多休息三日再当差,临走前还道:“给灾民买田这事,你做得漂亮,功劳是朝廷的,银子却花了镇南王府的。既给朕长了脸,又让朕出了气,朕得奖你点东西,你想要什么,但有所求,无有不应。” 吕思净当真跪下了,“奴才还真有件事情要求陛下。” 邧帝愣了一下,又笑:“吕思净,真想清楚了,可别冲动?” “奴才真的想清楚了。”吕思净叹气:“奴才得陛下眷顾,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拥有,唯一不放心的只有贵主,她性子跳脱,想一出是一出,我求陛下一个旨意,若她将来做了什么错事,求陛下饶她性命。” “你这求的是旨意吗?还不是心里偷偷骂朕喜怒无常。”邧帝怒目看他:“朕现在已经戒了丹药,不再乱发脾气。” 吕思净磕头不起,“别人以为陛下服丹药是为了长生不老,他们不知道,陛下其实是为了治病。您不服丹药,病情反而更严重了。” 他刚才听吕长夜说,最近凌霄殿每日都要抬出来一具妙龄女尸,而邧帝的后背上皆是触目惊心的伤。 他有狂躁之症,需要漂亮的女人用鞭子抽他。当然,打了皇帝的女人还能在世上吗?不可以,所以宫里每天都要死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女人。 吕思净害怕,再继续这样,林萱也许会成为下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朕答应你了。”邧帝终于点头,“滚吧。” 吕思净再次磕头:“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萱在凌霄殿外等着吕思净出来,她带着粽子来的。有红豆粽,豆沙粽,红枣粽,腊肉粽……当然不是她自己包的,她自己也做了几个,实在难以下咽,浪费粮食。 还好裴云瑾留下的单子里,有个卖粽子的点心铺子,她今日一大早就买了新鲜粽子回来。 林萱咳嗽一声,把粽子递过去:“我亲自为了准备的粽子,吃吧。” 吕思净见她眼睛眨巴眨巴,满脸都写着“我有话要说,你快问我啊”的迫不及待。 偏他忍得住,回了自己的住处,沐浴更衣,吃完粽子,又喝了茶。 也不催她,不问她,就只是看她笑。 林萱自己沉不住气,才走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腿,赖在地上不起来:“好哥哥,有件事,你必须帮我……” 吕思净额角突突跳,放下茶杯,拉着她起来,温柔地道:“你说。” …… “所以,为了拒绝跟阳蒙的婚事,你就要煽动太子造反?”吕思净心里气血翻涌,却一直忍着,“萱儿,事缓则圆,你可以等我回来跟我先商量一下在行动。我们可以想出许多种方法去解决,你又何必铤而走险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当今大梁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朝廷里的官员和朝廷外的百姓们,都在期盼镇南王挥兵攻入京城。 即便太子谋反成功,那又怎样,还有个镇南王府在虎视眈眈。 将来镇南王若攻入京城,会直接跟邧帝正面相抗,他们这些人就是小鱼小虾。 镇南王若心情好,抬抬手就可以放过。 可是,若这些小鱼小虾游到了台面上,影响了镇南王的大计,惹得镇南王心情不快——镇南王一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吕思净不怕谋反失败,他是担心谋反成功之后的事。 第69章 林萱伏在吕思净膝头上, 睁大着明亮水眸的看他。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她轻轻扯着吕思净的袖子,声音已不复幼时哄骗他点心吃的奶声奶气, 带着七成少女的清甜,三成缠绵妩媚, 惑人心。 虽然她还有十几天就及笄,但是在吕思净心里,她依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萱儿,谋反乃杀头大罪, 我不能看着你往死路上走。”吕思净闭上眼睛, “你若执意走向绝路,还不如先杀了我。” “啪”的一声, 林萱将桌上的茶盏狠狠扫到地上。 “吕思净!”林萱气得发抖, “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不敢去想事发后你会遭多大的罪。”吕思净睁开眼睛, 痛苦万分:“与其将来我眼睁睁开你受苦, 还不如现在就死。” 话音未落, “啪”的一声响起。 林萱狠狠的抬手, 给了他一记耳光。 上辈子她跟裴云瑾最终决裂,不是因为他忙于公务疏于陪伴她, 也不是因为沉月公主的介入, 而是因为吕思净的死。 她也是在吕思净死前的那个月,才与他相认,知道她还有个哥哥。因为有了亲人,她才更有勇气离开裴云瑾, 才骗裴云瑾说, 她爱上了别人。 不可否认,上辈子的裴云瑾对她真的很好。 除哥哥外, 这世上应该不会再有别的男人会像裴云瑾一样对她好。 但是,裴云瑾杀了她哥哥。 杀兄之仇,怎么能忘! 未恢复记忆之前,林萱也打过吕思净,但那是为了演戏给吕守一看。 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真正正的愤怒,手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又红又肿。 吕思净要看她的手,被她躲开。 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吕思净怎么能轻易将“死”字说出来!!! 他们兄妹遭受这么多磨难,不正是因为寄人篱下,手中没有权利吗? 他是不是当奴才太久,膝盖已经直不起来了,他是溧阳长公主之子。若非当年母亲被吕守一算计,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应该是他! “这句话我就当没听到!” 林萱气得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给我把头抬起来,堂堂正正的站直了身子。此事若成,日后我扶你坐上那位置。此事若不成,我们兄妹共同去赴死。” “你读了那么多书,你的骨气呢?你的雄心壮志呢?” “你能对着母亲的在天之灵发誓,说你这辈子都心甘情愿跪在地上给人当奴才吗?” “吕思净,你若是习惯了跪着,再也站不起来,我就把你骨头打折了,让它重新再长一次!” 林萱口不择言,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说完,只觉得自己满脸冰凉,伸手一摸,全是泪。 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来,把房间里衬得更加富丽堂皇,他眼前这个玉雪一般的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 吕思净皱皱眉,捂着心口,压下细微的疼痛。 吕思净叹气,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眼泪。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被你打折骨头吗?”吕思净轻轻抱住了她,拍拍她的后背,“萱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是杀吕守一的时候吗?” “陛下虽然疯疯癫癫,却十分念旧,他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哪怕你犯下天大的错误,也会留你一条性命。” “可是镇南王心狠手辣,权欲滔天,我是怕他不肯放过你。” “我可以对所有人奴颜婢膝,因为我心里知道,那是我自保的手段。可我却不愿意对他服软。” “到时候,他知道了你我的身份又怎么样?难道他会认下咱们兄妹俩吗?不会的,他会选择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因为我们兄妹的身份,对你我更加狠毒。” “萱儿,我是怕你受不了那种打击。” 吕思净说到这里,苦笑一下,放开林萱。 “你仔细想想,若还是不肯改变主意……我帮你。” 林萱水汪汪的眼睛里透着红,声音还一抽一抽的,抓着吕思净的手腕,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心里却是羞愧不已。 她的哥哥,没有丧失大志,他是为了她才会变得软弱。 “哥哥,你疼不疼?对不起,都怪我刚才太冲动。要不,你打回来吧。”林萱声音带着哭腔,充满悔恨。 “又不是第一回 被你打。”吕思净故意叹气:“我怎么会比你早出生半个时辰呢,若我比你晚出来半个时辰,当姐姐的就要照顾弟弟了。哎,我真希望自己是弟弟。” 林萱“噗”的一声笑出来。 恍惚中,她想起了小时候不懂事,总是气呼呼的对吕思净说:“坏蛋哥哥,你为什么不晚出生半个时辰,让我当姐姐。哼,我才不要当妹妹,我要当姐姐!” 吕思净也知道她想起来了,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林萱瞪了他一眼,吸吸鼻子,继续说正事:“我跟你一样,也不愿意认贼作父,跟镇南王父女相认。就这样决定了,若事成,将来我们兄妹共享天下。若失败,我们一起服毒自尽。” “河南道的事,是裴云瑾给你下的套。你若是就此认栽,以后这种事情还会继续有。” “林冲渺最近在戒丹药,喝酒很凶,你先服解药,再把毒药一点点下到酒水里,神不知鬼不觉。”她说:“我已经说服了阳蒙,他会帮我。太子殿下手中有两个营的城防军,我及笄那日正好是换防日,城防军和铁甲军里应外合,会将京城把守的跟铁通一样。接着,我会传陛下口谕,着太子继位。朝堂里的大臣们,早就不耐烦他一个坐在这个皇位上,大家只是敢怒不敢言。换了太子当皇帝,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至于以后,吕守一给你准备了复阳的药,若成功了,等收拾好镇南王,你可以废掉太子,自立为王。若不成功,你也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吕思净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她声音甜美,眼神温婉,四肢纤细,可说出来的话却那么坚定有力。 他的妹妹,曾经不谙世事,最大的苦恼只是因为母亲怕她牙疼,不给她吃太多点心。 才十来年过去,她已经变得那么坚强。 这期间,经历过多少心酸苦楚,只有他们兄妹自己才知道。 “这事我来安排,你不要对太子说我们兄妹的真实身份,这事皇后娘娘并没有告诉他。” 吕思净说:“我来跟太子商量其中细则,虽然朝臣们都愿意太子当皇帝,但也要跟他们先通气了,才能做出决定。历来太子造反,都必须得到大臣的拥戴,让他们觉得这个皇帝是自己选出来的,才不会有叛逆之心。” 林萱高高兴兴的笑了,“哥哥,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吕思净抱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晦暗地眸光深处泛着幽幽的火光,光里藏着林萱看不到的愧疚和苦涩。 事情定下后,林萱、吕思净、太子、阳蒙一起碰头商量了所有细则。 吕思净负责向邧帝下药,让他“病”逝;太子负责与交好的朝臣联络,准备登基后的细节;阳蒙负责调开阳奇峰,阳夫人最近心情不佳,林萱去看她之后,建议阳将军休假一段时间,在家陪伴阳夫人,原以为阳奇锋不会答应,谁知他思量一阵后,竟然同意;夺位虽是林萱的主意,她什么也不用做,安心准备及笄便是。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空无一人,宫女和太监不知道去哪里了,连侍卫都没有。 邧帝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心里不禁有些恐慌。 他们都去哪儿了? “吕长夜?” “吕思净?” “萱儿?” “阳奇锋???” “来人啊,有人吗???” 邧帝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但是没有一个人。 走了很久,走到朝会大殿时,忽有女孩清亮的笑声传来。 声音有些熟悉! “阿姐,是阿姐的声音。姐,你在哪里……”邧帝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前方的大殿里终于有人,满朝文武俱在,连姚相都年轻了好多岁,看上去精神矍铄。 溧阳长公主头戴金冠,穿着皇嗣女才能穿的七爪龙袍,立在皇位旁侧,笑着看向他。 邧帝顾不上别人的眼光,跌跌撞撞朝溧阳长公主走去:“阿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溧阳长公主的眼神终于落在他脸上,看了很久,似乎才认出他。 “你是——阿遥?”溧阳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收敛,表情变得严肃,愤怒道:“是你夺了我的皇位,害死了我,我恨你。” “不是的,阿姐,我没有。”邧帝向她解释:“是裴奕秋不安好心,他同意削藩,是骗你嫁给他。但他暗地里却勾结其他藩王,意图联合其他藩王一同谋反。他狼子野心,你不能嫁!” “我给他生儿育女,我嫁给他,就是他的妻子,至少他不会害死我的孩子。”溧阳长公主忽然朝他扑过来,掐着他的脖子:“我的菖儿呢?是你把我的菖儿弄丢了,你把他害死了。” “阿姐,我没有。”邧帝痛哭流涕,“阿姐,我虽不喜菖儿长得像裴奕秋,但他始终是我的外甥。他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会害死他。” “你从小就喜欢撒谎!”这声音苍老又充满威严。 邧帝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肩膀忍不住后缩:“父皇?” “父皇,您还活着?” 皇位上坐着一位憔悴的长着,他面色苍白,容貌清瘦,留着短须,不怒而威的看向邧帝,“遥儿,你从小就喜欢撒谎,又懒又笨,不堪重任。你把阿姐皇位抢了又怎么样?这十几年时间里,这个国家在你手中越来越糟,官员怨声载道,百姓民不聊生。你狼子野心,不顾手足之情,野心勃勃却又昏庸无能。早知如此,朕还不如在你刚出生时,将你掐死!” “我没想夺了阿姐的皇位,我只是想让她有警惕心,想让她把心思从裴奕秋身上收回来。”邧帝理直气壮:“都是阿姐的错,她为了一个男人,连皇位都不想要了。” 金灿灿的大殿里,忽然变得昏暗,溧阳长公主尖锐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邧帝惊恐地看着她,只见她长发披散,眼里流出血泪。她伸出手,要用长长黑色指甲来抓他,却怎么都够不到。 “胡说!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畜牲。”溧阳长公主道:“裴奕秋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将来封他为皇夫,为他生儿育女,他愿意配合我削藩,替我征战西境,平定莫卧儿帝国。他不像你,他对皇位没有眷恋,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不是的,他骗你的!!!阿姐,你别信他……” “阿遥,你害得我好苦。”溧阳长公主哭了起来,“阿遥,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阿遥,你把菖儿找回来。” “阿遥,我的菖儿呢?” 邧帝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去抱住溧阳长公主,可是世界忽然旋转。 在他的视线里,父皇和皇位从中间裂开,他身体里露出一个黑色的洞,阿姐被洞中的神秘力量吸了进去,还有姚相和其他大臣也被那个洞口吸了进去。 “阿姐,不要走……阿姐,你快回来。阿姐,我后悔了,我把皇位还给你。”邧帝满脸是泪:“阿姐,我后悔了,我承认裴奕秋是爱你的。是,是我嫉妒他,是我故意害你跟裴奕秋分开,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吧。阿姐,你回来吧……”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父皇的骂声消失,阿姐的哭声也消失。 邧帝张开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像是被一种神秘力量禁锢住,动弹不得。 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快醒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您被梦魇着了,快醒过来。” 谁? 有人在给他擦汗。 他用冰水泡过的棉巾给他擦脸。 清凉的触觉,让他安心了许多,四肢百骸终于有了力气,手指头可以微微弯曲。 吕思净见邧帝眼皮子动了动,继续唤他,“陛下,醒一醒?” 邧帝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到吕思净后,长长的舒了口气,“原来是梦。” 吕思净将邧帝扶起来,从吕长夜手中接过温水,伺候到邧帝嘴边,“您梦见什么了?” 邧帝愣怔了片刻,才想起梦里的事。 梦境如此清晰,阿姐掐他脖子时的指甲微微刺痛的触觉还在,父皇的责骂震得他耳朵现在还疼,怎么会是梦呢? 他宁可在梦里,继续被父皇骂,继续被阿姐掐着脖子。 “我,我梦见我爹和我姐姐了。”邧帝情绪混乱,都忘了自称“朕”。 “我爹说恨不得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把我掐死,连从小疼爱我的阿姐也都恨我,他们都恨我!” 邧帝对吕思净道:“他们都说我是大梁的罪人,说大梁是毁在我手里的。” “当年,父皇病重,活不了多久了,他怕阿姐一个女人坐在皇位上太辛苦,便想出削藩的主意。因为日思夜想的计划着削藩,父皇的病越来越重,太医原来说他还可以再活十年,可是自从计划削藩后,太医说父皇忧思过重,顶多只能活三年了。” “阿姐见父皇心心念念着要削藩,便想出对裴奕秋用美人计。裴奕秋那厮不安好心,打入宫那日起,眼睛就在我阿姐身上一直转溜,他眼睛里冒着绿光。我不信他为了美色,连天下都不要,他就是想骗我阿姐。”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阿姐啊!裴奕秋怎么会对阿姐死心塌地呢?阿姐那么善良,那么单纯,怎么能去招惹裴奕秋那个疯子。” 吕思净再次用冰帕子给邧帝擦汗,微笑着问:“裴奕秋做了什么事,让陛下这么恨他?” “虽然他以‘西境未平,誓不成家’为借口,拒绝了很多名门闺秀的只求,但是……” “他长了一张妖孽的脸,到处沾花惹草。更何况,他的镇南王府还有那么多姬妾,他就是个花花肠子。” 邧帝越说越咬牙切齿,眼神充满嫉妒:“他那么厉害,十八岁就率兵攻打莫卧儿帝国,割下敌方皇帝的首级。下了战场后,他又隐姓埋名到京城来参加科举,十九岁便中了探花。你说,他好好一个藩王世子来考什么探花,还不是故意来勾我阿姐的!” “这么一个野心勃勃又充满实力的男人,他会对我阿姐死心塌地吗?我不信,他一定别有目的。” 这些事情,吕思净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镇南王也曾有为了美色不务正业的时候。 邧帝对裴奕秋的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无论才智和武艺,裴奕秋都高高立于他永远达不到的顶峰,他渺小的站在阿姐身后,看见他得起眼睛都会吓得发抖。 邧帝想起阿姐第一次把他带到裴奕秋面前时,他居然吓得尿裤子了。 在夺走阿姐的男人面前尿裤子,这是林冲渺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他迷茫的坐在那里,心里空荡荡的。 寝殿外计时的滴漏“滴答滴答”响着。 吕思净看着邧帝,也恍惚了好一阵。 邧帝忽然梦魇,醒不过来,凌霄殿内一片混乱,宫人们来来往往,外面的声音纷纷扰扰。 “师父,这是您给陛下准备的安神酒。”吕长夜忽然出声,他端着一杯酒,手有些发抖。 吕思净接过酒,递到邧帝手里。 邧帝正要喝酒,抬眸的瞬间,视线与吕思净撞到一起。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樱花飘落的季节,阿姐牵着他的手,告诉他,那个高大威武的男子是她心上人。 那人穿着一袭红衣,玉树临风,笑得妖艳异常。 “阿菖……哎,阿姐的阿菖如果还活着,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吧。” 第70章 邧帝的嗓音略显低沉, 他端着酒,嘴里说着“阿菖”,眼睛却紧紧盯着吕思净。 吕思净竟然有些慌乱, 他也不知道怎么,竟然有阻止他喝那杯酒的冲动—— 邧帝是他的仇人。 如果不是邧帝从中作梗, 生生将他的父母拆散,也许他和萱儿的人生又是另一种模样。吕思净把头转过去,看向外面,吩咐吕长夜让他去外面叮嘱宫人们不得喧哗。 邧帝还在看着吕思净, “我越看越觉得你跟裴奕秋年轻的时候很像, 不过我听说,如今的裴奕秋已经长成了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他压低了嗓音, 颇有些看笑话的意味, “早知道就不拆散他跟阿姐了, 也好让阿姐看看他如今这模样, 免得她到死都对裴奕秋念念不忘。” 吕思净目光扫过邧帝手中的这杯酒, 想起他还在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嘴角弯起讽刺的笑。 吕思净忽然改了主意,他接过邧帝手中的酒, 劝道:“陛下仙风道骨, 容貌俊秀。”他把酒放到一旁,又接着道:“也许溧阳长公主当初只是利用裴奕秋呢?她从小被当成皇嗣女培养,心里装着江山社稷,又怎么会轻易对男人动情?” 他这一句话, 让邧帝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当年夺了溧阳长公主的皇位, 他本就怀疑自己做错了,这会儿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声音“阿姐喜欢裴奕秋”, 一会儿又冒出另外的声音“阿姐是利用裴奕秋”。 邧帝长长叹气,他思来想去,也没有得出个结果。 过了一会,他忽然抬头,看着吕思净,像个孩子似的问:“大伴,你说阿姐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他居然忘记吕守一已经死了,错把他当成吕守一。 吕思净看着他陷入迷茫的眼睛,心中觉得邧帝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简直是灾难,他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了灾难,也给别人带来灾难。 他害死亲生父亲,又害死亲姐姐,坐在皇位上扬眉吐气的享受着万人之上的荣耀,却又把自己当成孝子,当成情圣,假惺惺的悔不当初。 裴云瑾走后,林萱吩咐人去点心铺子里买过粽子过后,接着几天都没派人出宫去买零嘴。 安瑞留在晴云阁手下知道青玉宫这位是世子爷的心头宝贝,安瑞大人还特意留下他听青玉宫的吩咐,他闲了好几天,很不得劲儿,只能自作主张的买了些零嘴送去青玉宫。 后来他又想想,猜测青玉宫里这位不去买点心零嘴,是不是因为缺了银子?这位可是除了名的贪财又小气,想了想,讨她欢心就是讨世子也欢心,于是又从总管那里支了一千两银票,送到青玉宫去。 林萱看着惠兰手中的银票,愣怔地问:“你说他送银票给我干什么?” 惠兰见钱眼开,笑得嘴角梨涡都冒出来了:“说是孝敬你的,怕你在宫里呆着闷,手里有银子,就能出宫买些喜欢的东西。” “哼,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此人投机钻营,不务正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萱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双手却诚实地接过银票,还不忘抽出一张给惠兰。 两人拿着银票,正各自开心,忽然见红豆迷迷糊糊的走过来,问惠兰:“惠兰姐姐,贵主很喜欢的那件双蝶绕牡丹的小衣不见了,我把所有衣服都拿出来理了一遍,却怎么都没找到。” “怎么会找不到?”惠兰正要帮她去寻,忽然看着手里的银票,脑子里涌出来一个奇怪的猜想,她转过头去看林萱。 只见林萱若无其事的盯着手上的碧玉镯子,脸上却是一片绯红。 她见惠兰一直在看自己,还狠狠地瞪她一眼。 惠兰不由得有些想笑,只好安慰红豆:“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再去司制房找绣娘做几件别的花样。我见你今年就做了两件夏装,也太少了,该让她们多给你做几件……” 与此同时,裴云瑾手中抓着一只荷包,放在鼻尖轻嗅。 京城的人送来邸报,信中讲述林萱看到吕思净之后,如何高兴得站在城楼上挥手尖叫。 裴云瑾通过邸报,已经可以想象到林萱是如何开心的张开双手,扑到吕思净怀里撒娇。 他捏了捏荷包,闻着荷包里淡淡的木樨花香,心情终于好了许多。 “也不知道我回去的时候,她会不会开心的扑到我怀里来。” 等他下次回去,林萱就及笄了呢。 前方是一个村庄,裴云瑾不欲扰民,领着一队骑兵从偏僻的山林中过。 这里到处是密林高山,偶尔会有猛虎和野猪出没,不过裴云瑾带着一队身手矫捷的骑兵,哪怕正面遇上野兽,也不会害怕。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野兽嚎叫,似是猛虎的叫声,紧接着有救命声传来。 裴云瑾安安稳稳坐在马上,但他身后侍卫骑的马却被惊吓得前蹄高高扬起,意欲往后扯。 安瑞虽是贴身伺候裴云瑾的,但他没有上过战场,功夫也只是一般,第一次遇到老虎这样的猛兽,吓得握紧缰绳。 前方树林里钻出来一对被吓得面色苍白的父女,他们看见裴云瑾,便如同看到天神降世那般,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老虎吃人了,救命啊!” 话音刚落,一只长着黄黑相间条纹的猛虎迈着悠闲的步伐,从树林中走出来,它站起来将近一人高,身体与马儿差不多长,看见裴云瑾和他身后的侍卫也不害怕,反而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众人嘶吼一声。 看见人也不害怕,显而易见,这是一只吃过许多人的兽中之王。 那对父女听见猛虎的吼叫,已经吓破了胆,连滚带爬的退到裴云瑾的马后。 那只猛虎见裴云瑾并未听见它的威胁,反而淡定的站在那处不动,于是发动攻击,以迅猛之势扑向裴云瑾。 这时,裴云瑾身后的侍卫拥上前,挡住了猛虎的攻势。 猛虎攻击力强大,几个扑闪间,已经闹得人仰马翻,眼看就要将一个从马背下滚落的侍卫吞入腹中。 “咻”的一声,是弓箭破空而出的声音。 就在那只猛虎即将咬到侍卫身上的前一刻,一支利箭插入它的耳朵,深深刺进它的脑袋里。 众人还未回过神,裴云瑾已经将弓收好,挂回背上。 他用帕子擦擦手,从怀中掏出那只香囊,再次放在鼻尖嗅了嗅,自言自语道:“味道越来越淡,早知道该找她多拿几件。” 猛虎倒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哀嚎,众人依旧留在紧张的情绪中没有回过神来,裴云瑾却是气定神闲,仿佛他刚才杀死的不是林中猛兽,而是轻轻拍死了一只苍蝇? 安瑞笑着拍马屁,声音还带着颤:“世子……好身手!” 裴云瑾淡淡道:“去将虎鞭取下来,给她送过去,就说是我送给大舅子的生辰贺礼。余下的,就让那些村民带回去。” 虎皮虎骨他留着没什么用处,村民们却能拿去卖钱,改善一下生活。 这只猛虎在附近村庄作恶了几个月,咬死村民无数,躲在裴云瑾马后的李红父女原是跟着村里其他十几名汉子前来猎虎,可那十几人已经葬身虎口,只有李红父女二人侥幸逃生。 今日,李红被这猛虎吓得三魂离体,她就站在裴云瑾身后,见他轻轻松松便杀死那只猛虎,心里忍不住砰砰跳。 李红容貌清秀,她是村里的霸王花,所有男人都想娶她为妻。 可那些男子,她一个都看不上。 眼前这位男子,令她第一次有了想要嫁人的冲动。他的身影高大挺拔,容貌俊俏,一看就跟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泥土和血,简单收拾了一下散落在脸上的碎发,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笑着对裴云瑾行礼:“公子,多谢你为民除害,杀死这只大虫。为了表达对您的感谢,请您随我到村子里去喝一杯浊酒。” 李红父亲震惊的看着女儿,他这个女儿平日里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没想到,她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动了心……可是这样的人,岂是他们这样的贫苦人家可以肖想的? 他轻声对女儿道:“贵人有事情要忙,没空去我们村里哩。” 李红道:“喝杯酒的时间还是有的。” 安瑞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红,她容貌倒还不错,虽然穿着一袭布衣,却是精神抖擞的模样。若是去了京城,这样野性又漂亮的乡野女子必定会遭到那些世家公子的青睐。 但是,他们家世子已经心有所属。 而且能被一只老虎吓得屁滚尿流的女子,他家世子也看不上。 他们家世子看上的那位,啧啧,恐怕连老虎见了她都得跪在地上匍匐。 裴云瑾捏着荷包,目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他这一眼含着杀气,让李红有了种直觉,仿佛再拦在路中间,下场就会跟那只被杀死的老虎差不多。 可是这样的人,错过就是一生。 她不得不再次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谢谢你救了我们父女的命,还有村子里的叔伯们,他们要是知道你杀了那只大虫,也一定很想亲自感谢你。” 林子里忽然吹来一阵风,风吹起李红额前的碎发,露出了额前的美人尖。 裴云瑾想起来,林萱额前也有美人尖。 这是个大胆的女子,又有跟林萱相似的美人尖。 淡得几乎快要闻不到的木樨花香,降低了他心里的烦闷,裴云瑾淡淡道:“你走吧,别挡我路。” 等那对父女走了,安瑞才纳闷的问裴云瑾:“世子怎么会自降身份,去回她的话?那样没规矩的女子,就该一鞭抽在她身上,将她赶开。” 裴云瑾虽然行事狠辣,却不会对一个女子动手。 更何况,那女子的性格与容貌,皆与林萱有几分相似,只是风采远远不及林萱。 裴云瑾道:“我向来欣赏胆大的女子。” 前世,虽是他主动吻的林萱,可是林萱病好后,他一直内疚。 后悔自己的行为太过轻薄,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躲着林萱,不肯再见她。 直到林萱装病,央他来见她最后一面。 他去见林萱的时候,见她装扮一新的等在那里,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 林萱见他震惊失望,怕他要走,匆忙上前,把门关上,用身子挡在门口。 她委屈巴巴的看他,眼泪簌簌而落,珠泪一颗颗掉下来,眼睛里水雾蒙蒙。 “你躲着我,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躲你,只是最近政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看你。” 林萱越哭脸越白,捂着胸口,哭的一抽一抽的,她用手指擦泪,却是越擦越多。 裴云瑾都担心她会哭得背过气。 不知怎么回事,他一看见林萱掉眼泪,心口就阵阵的抽疼,只好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你别哭了,当心哭坏了眼睛。” 林萱搂紧他的腰,仿佛不用力搂紧,他就会消失那般:“你是不是后悔了?因为我是个病秧子,所以你后悔了?对不对。” 裴云瑾叹气,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阿萱,我没有嫌弃你。我、我只是不想趁虚而入。你值得更好的人,不适合留在我身边。父皇膝下只有我一人,我将来会有皇后,还会有三宫六院。我怕你留在我身边,会受委屈。” 那时候镇南王才刚登上皇位,朝堂里百废俱兴,新旧势力争权夺利,局势非常紧张。 安抚这些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结亲,把他们的女儿纳入后宫里。 裴云瑾原本是这么计划的,可是看见林萱的眼泪,他突然改变主意。 林萱看到了他眼中的犹豫,哭诉道:“我不怕,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活一天都是偷来的。在我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只想留在你身边,跟你在一起。” 林萱趴在他胸口,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身子颤颤巍巍。 刚从皇宫里救起她时,林萱瘦得皮包骨,身体重量还不如他背上的那把弓。 被他精心养了几个月后,小姑娘总算长了些肉,虽然看着还瘦弱,抱起来软绵绵的,手感很舒服。 她哭了好久,才终于停下,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不争不抢,不要名分,只要你想起我的时候,就来看看我。可以吗?” 裴云瑾吻在她眼睛上,低声说:“好。” 后来的事情,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从那天起,林萱成了他的女人。 裴云瑾改变了原本的计划,没有通过联姻解决朝廷纷争,虽然处境艰难,却也慢慢都熬过去了。 直到与西境联姻,林萱杀死沉月后,他说了气话:“你当初不是说过,不争不抢,不要名分吗?” 话音刚落,他看见林萱眼中的爱意,寸寸湮灭成灰,才后悔自己口不择言。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很容易说出口不由心的话。 树林里虫鸣鸟叫,清风徐来,空气中遍布淡淡的草木芳香,与林萱身上缠绵的木樨花香不同。 还好,如今一切重来,他还有机会可以弥补。 第71章 五月初五, 宫里要给林萱举办及笄礼,邧帝吩咐吕思净,要大肆给她操办。 整个皇宫都忙着为林萱举行及笄礼, 青玉宫的宫女太监最忙,她们四处洒扫, 以及忙着筹备招待宾客的器物,以及林萱及笄时需要用到的礼器。 树荫下,红豆指挥宫女们修剪花草,听着小宫女们对及笄那天的盛况的期待, 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小宫女夸红豆:“最近宫里要办喜事, 红豆姐看起来肤色莹润,皆是喜气。” 红豆也只是个小姑娘, 听人说自己好看, 便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然后她又想到什么, 感叹道:“陛下从来不给贵主办生辰, 每年贵主生辰都是静悄悄的。宫里还是第一次给贵主举办生辰宴。” 平日里红豆很少说话, 底下的小宫女跟她打招呼,她也是不冷不热的性子, 很少与人闲聊, 今日她多说了几句,小宫女们也放松了许多,继续跟她聊。 “毕竟是及笄礼,及笄之后便是成年, 可以婚配了。我听吕大人身边的小太监说, 陛下要在及笄日册封贵主为公主,公主府就在朱雀街上, 是从前溧阳长公主的旧宅,可值不少钱。及笄后,公主是住在宫里还是搬去公主府呢?” 红豆却不答话了,因为这话她听惠兰问过林萱,林萱没回答。而且,像举办及笄礼这样的大喜事,她和惠兰都高兴得整晚整晚都睡不着,林萱却满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越是接近五月初五,她便越是愁眉不展,最近晴云阁送来的点心,她也没心情吃了,整个人看起来轻减了许多。 季谣在皇后跟前伺候笔墨,听见外面的小宫女在请安问礼:“太子殿下安好。” 纱帘掀起,太子穿着七爪金龙朝服,从外面走进来。 皇后脸色不太好,近来徐妃日日专宠,听说陛下为了让她怀上子嗣,连丹药都已经戒了。危机重重下,太子却一点都不着急。 太子从季谣手中接过茶,见季谣对他挤挤眼,又朝皇后的方向努嘴,他便知道了皇后又不高兴,于是笑道:“萱儿及笄,母亲可给她准备了什么好礼?” 皇后冷笑:“我自然给她准备了一份大礼,这个节骨眼上,徐妃和宁妃都卯着劲儿在皇上面前露脸,本宫怎么能比下去。倒是你呢,你跟她走得近,怎么不让她帮你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她也是个没心肝的,从小跟你一起长大,日日见你被陛下训斥,居然也无动于衷,一点表示都没有。” 太子当然另有打算,他也不愿意跟皇后解释太多,只说:“母后放心,这回我做了件大事,一定让父皇对我刮目相看!” 皇后练了半个时辰字,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她用不太信任的眼光看向太子,犹疑地问:“什么大事?” 太子陪笑:“兹事体大,请恕儿子不能提前告诉母后。” “我就是不放心,怕你出纰漏。”皇后冷冷道:“虽然这么说不长志气,但如今这情况,你要保住太子之位,还得跟青玉宫那边多亲近。有什么大事要办,你不能跟我说,可以去跟她说说。那个鬼机灵,满宫里谁都瞧不上,偏偏愿意跟你亲厚,你可得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太子怕计划出纰漏,不敢继续陪聊,只说林萱小时候多么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真是多亏了三清尊神庇佑。 皇后一直沉默,她原是将门虎女,后来成为王妃。再后来,她的父亲帮助林冲渺从溧阳长公主那里夺走大位,她才被封为皇后。再接着,父亲兵权被卸,哥哥被人引入歧途。 娘家看似鲜花着锦,其实已入末路黄昏,而今她的一切希望都在太子身上。 皇帝对溧阳长公主又怀念,又忌讳,她怕太子在御前说错话,才一直没有将林萱的身份告诉他,只说:“大梁三百年基业,至你祖父时,皆是有德之君。你祖父昔年留下训诫,做人要堂堂正正,以信立身,先为人,再为君。你父皇沉迷宗教,将你祖父的训诫和列祖列宗的德行都抛在脑后,你不要学他。萱儿虽然身陷囹圄,但她的德行却无愧于其先祖,你不要只看她吃过的苦,要看她胸中的大志。这些年她在凌霄殿听政,看似插科打诨,其实救下了不少忠良性命,积攒了许多好名声。” 父皇偏心林萱,处处说林萱比他聪明,想不到,连母后也这么说。 林萱多么优秀,今日在凌霄殿他已经听够了,这会儿,太子实在不愿意听皇后再夸林萱,连忙说还有政务要处理,给皇后请了个安,然后告退。 太子走后,徐妃和宁妃来向皇后问安,顺便打探皇后送林萱什么及笄礼。 徐妃虽熟悉皇帝对林萱的感情,对林萱却不甚了解。而皇后对皇帝心思揣测不透,却对林萱的心思 皇后倒也大方,不藏私,直接说:“本宫没有女儿,把她当女儿疼,将库房里的簪子首饰都重新拿去炸了一下,收拾了几箱子送了过去。她将来要嫁人,也好有些首饰压箱。” 皇后说罢,又对徐妃道:“本宫人老珠黄,不得陛下宠爱,首饰留着也无用。不像徐妃妹妹正当大好年华,首饰得留着自己戴。你若不知道送什么,可以送银票,她是个财迷,就喜欢钱。” “送银票果然好!”宁妃是个急性子,立刻道:“陛下打算将她指给杨奇锋的儿子,铁甲军是清水衙门,没什么钱。她将来成了亲,吃穿用度都得靠自己,送银子正好。” 有皇帝给林萱当靠山,她将来怎么会缺钱用?皇后不想跟宁妃说太多,只笑着问徐妃:“听敬事房回禀,这个月妹妹的月事晚了许多,可请了太医来看平安脉?” 徐妃柔柔的笑道:“臣妾身子虚弱,气血不足,月事向来延迟,有时候三个月才来一回。” 宁妃这才后知后觉的领悟出来,原来这些日子皇帝只留宿在徐妃宫里,是想让她怀孕。 邧帝当着她也说过,可惜徐妃无子,若徐妃有子,一定也能像林萱那般聪明。 她当时还冒冒失失的问过邧帝,既然渴望有个林萱那么聪明的孩子当太子,何不就直接立林萱为皇嗣女呢? 邧帝看了她好一阵,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自那以后,再也没来过她宫里。 林萱梦见自己满头珠翠,穿着粉色的裙子坐在狭小的房间里,身边只有一个年纪大的嬷嬷和惠兰相陪。 梦里,邧帝看她行了及笄礼后,双眼通红,当着众人狠狠地扇她一巴掌,然后拂袖离去。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过生辰,到及笄那日,才知自己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五。 邧帝本来是想给她大肆操办,可是见到林萱被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模样,忽然又发了疯。 及笄礼过后,吕守一将林萱软禁起来,不准任何人来看她。 惠兰握着她的手,哭得嗓子都哑了:“贵主,一定会没事的。” 林萱笑着“嗯”了一声,心里却不停害怕。 怎么会不害怕呢?邧帝发疯起来,就要掐着她的脖子骂她是“贱人”,有时候还会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砸说她“不知廉耻”,她什么都没做过,却无辜承受着邧帝莫名的恨意。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要活得那么窝囊,她宁可死得轰轰烈烈,也不要把自己的命门送到别人手中,任人宰割。 林萱忽然摇头。 不对,这不是她的人生。 她已经重活一次。 这一次,她的人生已经没那么悲惨。 林萱“腾”的坐起来,捂着胸口大口呼吸,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睁眼见到青玉宫的寝殿里小屋子似的“拔步床”,掀开帘子,看见拔步床外灯火通明的宫殿,才恍然惊觉,梦里的一切都留在了前世。 红豆和惠兰兴奋得睡不着,天未亮便起来,听见寝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捧着洗脸谁走进来,伺候林萱梳妆:“陛下请了汾阳郡主来主持及笄礼,还有八位十全妇人相陪,凑齐十全九美之数。她们都已经到了,都在外面等着给贵主请安,伺候贵主梳洗呢。” 林萱却不急着这些,只对惠兰道:“今日看见阳侍卫了吗?” 惠兰点点头,“阳侍卫也来了,就在门外侯着。” 林萱说:“你去把他请来,我有话要问他。” 惠兰见林萱还穿着寝衣,顿了顿,小声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呢?听说,陛下今日会给你赐婚,你有的是时间跟他说话。” 林萱瞪她一眼:“别废话,快去!” 阳蒙进来的时候,见到林萱满脸煞白,眼睛里含着泪,担忧问道:“萱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林萱捂着胸口,烦闷道:“我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担心事情有变故。” “别担心。”阳梦道:“吕大人和太子已经将所有事情安排好了。父亲今日沐休,陪母亲去给外祖父扫墓,宫里中守卫都由我负责。” “我心里害怕。”林萱擦擦眼泪,收敛了哭意,道:“今日你哪儿也别去,就呆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保护我。好不好?” 阳蒙愣愣的看着林萱,她里面穿着寝衣服,外面披着春衫,劈散着头发坐在他面前,不施粉黛。 虽然不施粉黛,也没有涂口脂,可是面容却比御花园的垂丝海棠还娇艳,清纯中透着妩媚。 林萱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瞧,不有问:“你在想什么?” 阳蒙视线转移到挂在一旁的大红礼服上,那是她及笄礼上必须穿的正装,火红的颜色,似嫁衣一般。 他说:“我想看看,你穿上嫁衣是什么样子。” 第72章 大梁永宁十六年五月初五, 丙午年端阳日,距离立夏只有一天。 清早,下起了暮春最后一场小雨。 稍后, 天起转晴,气候宜人。 林萱的及笄礼在巳时举行, 会场设在青玉宫的蝉香居。 宫女们端着铜盆,穿过栀子飘香的花园,走上红漆榉木楼梯,十全娘子正在此处商议及笄礼后的喜庆福辞。 这些规矩流程, 其实早前就已准备好, 只是今日阵仗太大,前来主持及笄礼的娘子们有些紧张, 不得不谨慎之后再谨慎。 另一侧的偏厅, 已有宫廷画师备好笔墨, 等着将今日及笄盛况记录于画纸。 吉时将至, 前来参加及笄宴的宾客已经全部到齐, 除了宫里有品级的妃嫔, 还有很多吕思净从宫外寻来的十全妇人。 她们虽与林萱素未平生,但她们的人生美满如意, 夫妻和睦, 孩子健康。 吕思净希望林萱能够得到她们的祝福,从此,她往后的人生不再有磨难,只剩下甘甜。 琴声和箜篌缭绕在蝉香居礼堂内, 瑞兽金炉内散发出幽幽清香。 林萱已经沐浴完毕, 着一身白色采衣采履,安坐于内侍等候。 阳蒙穿着铁甲, 寸步不离的守候在她身侧。 “别紧张,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惠兰忍了许久,终于红着脸说:“行及笄礼要换三套衣服呢,阳侍卫可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林萱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后,紧张缓解了不少,她不小心碰到阳蒙的衣服上,发现他袖子都是湿的,立即道:“你淋雨了?快去换身衣服吧。” 阳蒙说:“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 外面传来吕思净的声音,笄礼已经正式开始。接着,邧帝向宾客致谢。 林萱心头五味杂陈,这是邧帝第一次对外承认,她是他的女儿。 她听见邧帝说:“今日是小女林萱及笄礼——” 不知自己身世时,她盼望着被邧帝认可自己。如今她已知真相,再听邧帝说自己是他女儿,想起自己盼贼做父多年,真是讽刺又凄凉。 林萱心不在焉的被惠兰领去大厅,面朝宾客行揖礼。她看向吕思净,不知在这重要时刻,他怎么会出现在及笄礼上。 今日,他不应该跟太子在一起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 林萱心里七上八下,十全娘子上前来扶着她跪下,汾阳郡主朝林萱走来,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声音落下,已经是泪盈满眶。 她忍着泪,含笑为林萱梳头,挽起发髻。 至此,及笄礼中的一加礼成,昭示这林萱将以女子的身份,面对这个世界。 说来,也真是很幸运,当初汾阳郡主进宫照顾林萱时,这个小姑娘病得奄奄一息,身体小小一团,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 小小林萱睁开眼睛,虚弱的问:“你是我娘吗?” 汾阳郡主只得抱她在怀里,摸着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温柔地而又坚定的说:“是,我是你娘。” 一加礼成,林萱起身,拱手向汾阳郡主致谢。抬头时,看到了她眼中感动的泪。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 十岁前,她把汾阳郡主当成母亲,她虽然偶尔会出宫,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进宫,可林萱心里明白,母亲不会抛弃她的。偶尔汾阳郡主出宫的时间太长,林萱会故意将凉水倒进衣服,让自己生病。只要她生病,汾阳郡主就会进宫来看她。 林萱看着汾阳郡主的身影,心里酸酸涩涩,不是难受,却也不大舒服。 想起那些日子,汾阳郡主住在宫里,亲手为她吃饭,为她洗澡,给她换衣服,教她做针线,绣手帕。夜晚,她陪在林萱身旁,给她唱催眠曲。他们日日夜夜都不分开,便是汾阳郡主沐浴时,林萱也要守在净室内,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前世的十岁后,汾阳郡主再也没进宫来看林萱,她突然消失在林萱的生活里,林萱一开始感到不安,后来却是恨她。 那时候,她真的把汾阳郡主当成了亲生母亲。她故意生病,把自己折腾得很惨,可是汾阳郡主再也没进宫来。 她故意不听汾阳郡主的劝告,在吕守一蛊惑下服了丹药。她想,母亲最恨陛下服丹药,如果她也吃了丹药,母亲是不是会对她失望,会进宫里来骂她。 小小林萱坐在御花园的石头上,懒样样地塞着太阳,心想着,母亲来骂骂她也好,总好过再也看不见她。 可是,无论她怎么做,汾阳郡主再也没有进宫。 母亲抛弃了自己! 后来,林萱日复一日的情绪低落,日复一日的沉默。 直到裴云瑾即位后,她派人去打探汾阳郡主,才知道她不是不想进宫,是不能进宫。 因为她的丈夫攻打莫卧儿帝国时去世,她被迫带着女儿远嫁西境,后来死在了去西境的路上。 那时,宫里繁花似锦,宫外却是战火纷飞。 她死在连草都看不见都没有荒漠里,因为一场马贼的袭击,身边护卫死的死,逃的逃跑,只剩下几人。最后她们又遇到了狼群,葬身于狼腹。 这一世重生,她在议政时听说汾阳郡主的丈夫要出征,心忽然猛烈的痛了一瞬,下意识阻止了邧帝的决定。 好在,这一世,她有能力保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林萱起身,回内间换好襦裙,再向邧帝与皇后行叩拜大礼,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此为及笄六礼中的一拜。 之后是二加礼,汾阳郡主起身,再次洗手,走到林萱面前,为她正发簪。 这一次,汾阳郡主的声音平静许多,带着明快和愉悦:“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汾阳郡主笑容满面的看着林萱,她容貌艳丽,五官极似其母亲溧阳长公主。当年,一群小姐妹中,溧阳长公主惊才绝艳,容貌似月中仙人,而她却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是溧阳长公主牵着她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泥,对她说:“别怕,以后你会比她们都有福气。” 这辈子,她果然很有福气,夫妻和睦,女儿孝顺。可是那个护着她成长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 汾阳郡主忍住再度飙出的泪,不让自己哭出来。今日大喜,她不该哭泣。 二加礼,昭示着女孩已经由柔美女子,成为更稳重的柔美女子,纯善至诚,坚韧坚强,柔韧如水,动静皆宜。 二加礼成,时间卡得很紧,林萱需要尽快换好襦裙,出去向邧帝和皇后进行叩拜大礼,此为及笄六礼中的“二拜”。 换襦裙时,林萱心慌慌地,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又一直理不清头绪。 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借口要去净室,躲在了里面。任凭惠兰怎么劝她,都久久没出来。 惠兰只好吧吕思净叫了过来。 吕思净仗着自己是太监的身份,大胆拉开净室的门,进来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萱衣裳穿得好好的,却睁眼说瞎话:“我早上喝了粥,现在闹肚子呢,你快出去。” 吕思净见她紧张,笑道:“别害怕,我和阳侍卫都在。” “一切都进行得顺利吗?”林萱忍不住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吕思净笑道:“别怕,一切会顺利的。” 待到向邧帝叩拜行礼时,林萱觉得自己就像是飘在风中的树叶,前路迷茫。 以往她心里带着恨,目标总是很明确。 可是今日之后,她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今日之后,再也见不到邧帝,林萱才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牵绊,远远超乎了她自以为的“恨”。今日太子夺位,她今后将不再受邧帝掌控,有种不安定的感觉在她心里涌动。 直到行三拜大礼时,林萱在观礼人群中见到躲在人群中的阳夫人,以及她想起来,阳蒙离开后一直没回来,才明白事情已经除了变故。 然而邧帝还在笑着向观礼的宾客,宣布今日礼成。 下半段及笄礼是怎么度过的,林萱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只是晃晃悠悠的站着,看向邧帝。 他的鼻子高挺,脸也很好看,是个漂亮的中年男人,多年服用丹药的经历让他肤色苍白,却仍然不减他的帝王气度。 林萱不禁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明知她鼓动太子造反,却不揭穿,依旧笑着为她举行及笄礼,这样的城府和心机,一如他年轻时不动声色的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姐姐那般。 他坐在上首,脸对着皇后和徐妃,明明是跟她们说话,却会偶尔看一眼林萱,似乎是在打量她。 就像是猫爪住了老鼠,却不急着吃,它要看看这只老鼠在临死前是如何挣扎。 林萱已经无所谓伤心和难过了,今日造反注定要失败,但她不确定究竟是太子背叛了自己,还是吕思净背叛了她 毫无疑问,吕思净已经提前知道了真相,但他为什么通个气呢? 还有,阳蒙这会儿在哪里? 林萱不安的想,她是要撕破脸皮跟邧帝大闹一场,还是得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陪他将这出戏演完。 直到及笄礼完成,宾客都散了,林萱依旧带着微笑,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如果不是邧帝突然提到她母亲,她也许会安安静静把这出戏唱完。 可是邧帝却说:“终于给你举办了及笄礼,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朕心里真高兴。你母亲若是能听我劝,不要再想着过去那些事,她一定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看着你及笄成人。可这都是命啊,半点不由人。” 林萱终于感觉到饿,小口小口的吃着晴云阁那边送来的新鲜榆钱糕,她吃得痕迹,脸更显得肉嘟嘟的,依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邧帝劝她:“慢点吃。” 林萱笑了笑:“这是我的最后一顿饭了,得吃饱了才能好好上路,总不好做个饿死鬼,急匆匆赶去投胎,下辈子又要稀里糊涂的过。” 邧帝眯着眼睛看她,两道又浓又黑的美貌微微轻蹙,唇边掠过一抹淡笑,像是在嘲讽什么,也像是被她伤了心。 那一抹笑太短暂,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他回过头,吩咐吕思净:“你们都出去,把门带上。” 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林萱,眼睛长大,目光锐利的盯在她脸上:“我猜,如果不是为了借朕的手出去吕守一,以往的萱儿根本不屑来讨好我吧。” 邧帝说完,捡起一块榆钱糕尝了尝,那糕点并不如他想象的好吃,可林萱却吃得很香。 林萱沉默的吃完了整盘榆钱糕,才终于找回些力气,她心里很平静。 邧帝一如既往的虚伪,他凭什么要求她的真心呢? 她不过是邧帝养着的一只宠物,喜欢的时候逗一逗,不喜欢了可以关在笼子里,丢在冰天雪地里。 就连吕守一都可以随随便便欺负她。 她当然是为了生存下去,才在他面前卖乖讨巧。 她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也并未拿她当女儿疼,他的虚情假意换来她的巧言令色,多么公平。 她想活得更加自由,所以要杀了他,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从来就不是关在笼子里的狗,她身体里犹有兽性,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当然不肯乖乖就范,当一只宠物。 “你心中一定很好奇!”邧帝见她吃完了糕点,似笑非笑地道:“朕不妨告诉你,是太子告的密,他压根没有胆子造反,是你一直在背后撺掇他。他非但不领情,反而无数次在我面前说你是养不熟的狼崽子。萱儿,你识人不明!”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萱惊讶的问。 “因为他嫉妒你,嫉妒你拥有朕的宠爱。你唾手可及却不愿珍惜的东西,恰恰是他所求而不得的。”邧帝轻轻笑一声,又道:“说吧,杀了朕以后,你想做什么?” 林萱当然不能告诉他,她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她只能说:“我要出宫,先去漠北看看长河落日圆,再去东边的大海里去瞧瞧比船还要大的鱼。也许我会病死在路上,但也总好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掐死强些,至少我的命由我自己掌控。” “撒谎!”邧帝眯着眼睛问:“你想出宫,可以直接跟朕说,朕未必不会同意。” 邧帝这个人,看上去很温柔,其实霸道,不容别人反抗他的决定。 林萱想起曾经路过净慈院时,看到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那把锁挂在门上,看似摇摇欲坠,轻易就能挣脱,实则已经牢牢坏死,再没有一把锁能打开。 心有执念的邧帝,就如同那把生了锈的锁。 “好啊,那你现在就放我出宫去!”林萱笑着看他,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迫不及待。 她鬓角的毛发软软的,心肠却比铁还硬。 邧帝目光闪躲,转开看向别处,去也看了林萱未看完的一本书——《雪海深林游记》。 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她心思就已经那么活络。 为什么要离开皇宫呢? 连太子都嫉妒她得宠,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到处战火纷飞,流民四处逃窜,万一她遇了危险怎么办? 因为林萱总是在他面前乖巧,邧帝总是狠不下心拔掉她身上的刺,现在看来,他真的做错了! “萱儿,你是为了裴云瑾吗?”邧帝愣了愣,忽然道:“朕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你终究是喜欢上了裴云瑾。” 林萱愣了一瞬,没能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邧帝自顾自地说:“你有了心上人,就连抚养之恩也不顾了。你终究不是朕的血脉,无论怎么对你好,心始终向着外人。这些年,也是朕亏待了你。国库空虚,朕也拿不出钱来给你买好看的首饰和衣服,不像晴云阁那边,日日将新鲜的点心和好看的衣服送进来,摆在你面前,任由你挑选。” 林萱静静的看着他胡说八道,对付虚伪又爱扯谎的邧帝,她经验老道。 只需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行,看他久了,他会自己检讨,自我怀疑…… 一来,林萱虽贪财,却信奉生财有道,并非是能轻易被金钱收买。 二来,国库虽穷,邧帝却不贫穷,他并不是个吝啬的人,后宫的宠妃和公主们都生活得很奢华。 唯独林萱,他像是拿肉包子逗狗一般。以往,每赏赐一锭银子,都要从她那里听到许多好话。从前住在草樱小栈时,惠兰去内务处领几床棉被,都要处处收到阻碍。 非得林萱求着他,讨好他,等到邧帝心情好了,才肯让她过得舒坦。 果然,邧帝说得不起劲儿,渐渐就没了声音。 林萱这才继续解释:“我出宫,不是为了裴云瑾。” “萱儿,朕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你想出宫就出宫,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究竟还要怎么办?” 邧帝坚决不肯相信林萱要逃离皇宫是他做得不够,他道:“我不是傻子,你不要骗我!” “我从未将陛下当成傻子,只是陛下却不明白,裴云瑾和您是同样的人,喜欢操控别人的生死,喜欢高高在上的施舍他的善意。”林萱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拼了性命也要从宫里逃出去,怎么会刚从狼窝离开,转头却一猛子扎向虎窝?” 话刚说出口,林萱就后悔了。 邧帝是个疯子,她不该跟一个疯子讲道理,这样只会激怒他。 “我早就该掐死你!”邧帝冷冷地道:“我高高在上的施舍善意?朕是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愿意对你好,把你捧在掌心里宠着,你就该跪在地上感激涕零。” 隔间的画师本来还在作画,偶尔会讨论着色的问题,他们听到邧帝的震怒,吓得都躲起来了。 连外面的青蛙都十分安静。 “陛下。”林萱重新扬起笑脸,试图挽回:“我当然感激您的善心,可是我太害怕了。我才十五岁,刚及笄,只想好好活下去。可是呆在您的身边,我不知道自己能平安活到哪一日。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为了保命,才想远远逃开皇宫。” “朕知道,朕会放你离开的,但不是现在。”邧帝道:“朕今日便下旨,给你和阳蒙赐婚,三个月内立刻成亲。等你和阳蒙成了亲,你做什么我都不管。” “我不想嫁给阳蒙。”林萱有点着急,心里火烧火燎的,“我不想被逼着成亲,我的婚事,必须由自己做主。” “无论如何,朕都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嫁给裴云瑾。”邧帝语气严厉:“阳蒙是你自己选出来的人,你原本有机会拒绝他,你却没有。萱儿,朕再逼你做最后一件事,以后,再也不逼你。” 林萱还要说什么,却见邧帝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双腿,痛哭道:“萱儿,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第73章 邧帝一会儿骂, 一会儿哭,林萱正愣怔。 谁知邧帝忽然拔高了声音:“你就是个荡-妇,分明服了绝情蛊, 却还是见了男人就发情。这些年,你吃的穿的都是我所赐。你从我身上不知捞了多少好处, 却还不知感恩,对我处处不满!你跟你母亲一样,不知道好歹,无耻下贱。” 他颠倒黑白就足够令人恶心了, 居然还扯到了她母亲身上, 林萱猛的站起来,积攒了多年的愤怒在这一瞬间爆发, 她狠狠的看着邧帝, 看着这个她忍着恶心讨好了许多年的坏人! 林萱知道, 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疯子, 足以决定她的生死。 她分明可以顺畅, 不反抗, 可是两辈子的怨气积攒起来,在这一刻爆发, 足以令她失去所有理智:“我本来可以在父母的庇佑下平安长大, 并不需要你的怜悯。是你贪恋权势,夺了原本属于我母亲的皇位,将她害死。你坐在并不属于你的皇位上,做着德不配位的皇帝, 却还假惺惺的对旁人说, 你其实并不想当皇帝。我真是,再也没见过比你更恶心的人了!” 林萱皱起眉头, 捂着嘴干呕。 她今日早晨没有用膳,刚才吃点心又太急,闻到邧帝身上的血腥味和药味,忍不住恶心反胃。 林萱满眼的冷漠,与邧帝噩梦里的溧阳长公主如出一辙,那些恐惧如决堤的湖水一般倾泻而出,淹没了他的头顶。 恐惧过后,是惊讶,他惊讶于林萱居然有这样的胆量来顶撞自己。、 自从他登上皇位后,再也没有人敢如此轻视他。 邧帝终于想起来了,他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是天之子,他不可能有错,有错的都是别人。 这一刻,安静极了,连鸟叫声都没有。 林萱喝了口水,终于顺过了这口气。 她看见邧帝挺直了腰背,锐利的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来。 邧帝眯着眼睛,慢慢朝林萱走进。 林萱慢慢往后退,邧帝看着林萱的脸,她的表情,她的语气,以及她的眼神,都在充斥着对他的抗拒和厌恶。 邧帝直直的盯着她好长一段时间,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别的情绪,但是,一切都只是徒劳。 林萱是真的厌恶他,她从来都对他没有不舍。 她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萱儿,你从前说不想离开宫里,不想嫁人。那些话,难道都是骗我的吗?”邧帝眼神里充满了哀伤和无助。 林萱看着他颤抖的手,他的手已经失去光泽,如同枯木。 他并非习武之人,但林萱却练武多年,轻易就能将他击败。 只因她从小就被邧帝羞辱、大骂,甚至被他掐着脖子淹在水里过。在邧帝面前,她习惯了巧言令色,习惯了求饶,却从来都不敢反抗。 这一次,她也只想退缩,只想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邧帝见她瑟缩了,又忍不住大声朝她吼了一句,“说,你是骗我的吗?” 林萱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个东西,低头看,是裴云瑾遗落的一块玉佩,被她生气的丢在了某个角落里。原来是丢到了这里。 也许是裴云瑾留下的玉佩给了她勇气,也许是邧帝脸上的愤怒太过可笑。 这一次,林萱不想再退缩,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秋容道上挂着的一张张人皮,忘记了吕思净劝她要冷静,不要冲动。 攒了两辈子的愤怒和委屈,从胸腔里涌出来,冲出了头顶,林萱嘲讽的笑道:“我当然是骗你的,我凭什么敬你爱你呢?你虽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可你整个人就像个禽兽。你连禽兽都不如,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上不敬父母长姐,下不庇护幼子,从里到外都跟个疯子似的。就连总是护着你的吕守一,你都对他冷血无情,我杀他的时候,你居然没有任何不舍。你说说看,你究竟有哪一点值得别人来爱?” 她本来声音淡淡的,却越说越声音高昂,说到最后,竟然满腔振奋。 邧帝眼睛红了起来,手在不停的发抖。 他紧紧盯着林萱的脸,额角青筋毕露,他伸出手,指着林萱骂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竟敢这样对朕说话。”邧帝气不打一出来,“野种就是野种,朕养了你十五年,都没有把你身上的劣性根给清理干净!你跟你父亲是一路货色,是狼心狗肺的狗杂种,心机沉沉,充满算计,眼中只有利益,从来看不到真情。” 邧帝想要去掐林萱,但他的手一直在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死死的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掐得半死,他只好朝门外大吼:“快来人啊,把她给抓起来,用绳子绑住。” 门打开,露出了太子那张兴奋的脸。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大概已经守在门外听了好久,听见邧帝说要处置林萱,他带着一群太监就冲了进来。 吕思净不在,他去哪儿了? 那群太监握疼了林萱的手,林萱心里害怕极了,她本能的开始反抗。 屋子里的案几、花瓶,柜子都被打翻,太子震惊的看着林萱,似是在纳闷,邧帝显而易见要发疯了,她为什么还不求饶呢?居然还敢顶嘴。 林萱看见太子就来气,她躲开太监的围攻,身形快得像是离弓的箭一般,奔向了太子。 她扑倒在太子身上,对准他的脸,左右开弓。 太监们趁着这个机会,抓住了林萱,扣住她的双臂,等她被彻底拿住后,太子的整张脸已经被打肿,脸颊两侧都被打得通红。 看着太子猪头似的脸颊,林萱只觉得痛快。 太监们用绳子将林萱捆绑住,邧帝倒拿拂尘,朝林萱走来。 林萱已经激动得失去所有理智,只剩下狂怒,“你这个篡位的畜牲,你这个昏君,你没有资格打我。我是溧阳长公主的女儿,这个皇位本来就是你从我母亲手里抢过去的,我造反是天经地义,我是在替母亲讨回公道。” “是吗?”邧帝将拂尘尾握在手心里,缠了几圈,然后将拂尘柄举得高高的,大声道:“我没有资格打你吗?” 邧帝朝被绳子困着的林萱劈头盖脸地砸下去,太子见他这样,害怕得躲在太监的身后。 林萱身体灵活得像条泥鳅,左闪右避,邧帝手又抖得厉害,总是失去准头。林萱一边躲,一边痛痛快快的骂他:“你是个没有人性的昏君,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要骂你是昏君,骂你是个不忠不孝的混蛋。你害死了你的父皇,害死爱你的姐姐,现在又要害我,你这样的人,注定孤独一辈子,没有人真心爱你。” 林萱越说越兴奋:“你作恶多端,迟早要遭天谴的。” 太子见邧帝的拂尘柄总也落不到林萱身上,指使身旁的太监去抓住林萱,这样一来,邧帝的拂尘终于落在她的背上和腿上。 这样的疼痛,对林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的眼泪,更多的是因为这些来了来的委屈和愤怒。 邧帝打她越凶,她骂得越狠。 终于,邧帝发泄够了,手也不抖了,他把拂尘丢在地上,走过来给林萱解开绳子,冷笑道:“不是要替你母亲报仇吗?你这么弱,连你母亲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怎么给她报仇?” 林萱高高的昂起头,把散落在脸颊的头发拂在耳后,挺直了背脊,笑着对邧帝说:“那是因为我从小没有母亲,如果我能有幸在母亲身边长大,一定能得她真传。可惜,我只能跟着你长大,你能指望一个畜牲教出来的孩子,有多厉害呢?” 邧帝痛快发泄完了,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已经过去。 林萱的话虽然难听,却不知道哪里取悦到了他,反而逗得他笑了。 他从地毯上将还未碎掉的茶壶捡起来,又捡起一只杯子,倒了杯水出来,给自己喝。他喝完,还不忘记给林萱倒一杯,然后用近乎平静的语气道:“这几个月,你老老实实给我呆在青玉宫里备嫁。总之,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嫁给阳蒙,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也算给你母亲的交代。” 林萱接过水,一口喝完,看着邧帝和他身后满脸探究的太子,太子笑得那么浅薄,以为她今日受罪,他就能有好日子过。 林萱昂着头,大声道:“我才不会感激你,我母亲也不会感激你。你害死我的母亲,又弄丢了我哥哥,这个仇恨,我永远都记在心里,不会忘记。今天我没有杀死你,可是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复仇,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把复仇当作目标。” 林萱说完,走到太子面前,用力踹他一脚:“你这个窝囊废,还不知道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做到了尽头,居然放弃大好的机会,去跟他摇尾乞怜。” 当林萱说完这句话后,太子想起了皇后说的话,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 林萱走到门外,听见太子在问:“父皇,她、她说的是真的吗?” 邧帝冷冷的对太子道:“你若真有胆量真跟她一起造反,哪怕最后败了,我也会高看你一眼,觉得你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放心把皇位交到你手里。可是她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窝囊废!” 西境,镇南王军队驻扎地。 行军之外,镇南王不是很讲究,他的营帐只是普通大小,帐房里除了床,和一个沙盘,只能容下一张写字的桌子。平时将军们来这里碰头商议军事,都能挤得踩脚背。 五月中旬的京城,桃子已经快要熟了。 五月中旬的西境,桃花才刚刚绽放出花骨朵儿,风从帐外呼啸而过。 裴云瑾手里拿着一个变色的荷包,是不是拿到鼻子前闻一闻,闻不到任何味道,又皱起眉头。他拿着荷包的时候,眼睛里会冒着一层清透的亮光,嘴角弯起,让那张凉薄的桃花唇瓣多了些许温暖。 镇南王裹着伤,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慵懒地开口:“还好你是我儿子。” 裴云瑾这才收起荷包,转过头来看他,漆色的深眸里像是藏着一汪寒冬时节的湖泊。 “若我不是你儿子呢?”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不是父子,在战场上遇见,咱们肯定只能活一个!”镇南王笑声豪迈,声音远远传出了帐篷。 裴云瑾舔了舔后牙槽,似乎真的考虑了一下,然后点头赞同:“虽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死的那个肯定不是我。” “哈哈哈!”镇南王笑声更加响亮。 裴云瑾叹道:“小心伤口又要裂开。” 林萱被软禁在青玉宫内。 邧帝为了惩罚她,已经两天不许人给她送吃的过来,吕思净想办法偷偷给林萱送点馒头和肉干来,也被邧帝拦住了。 幸好青玉宫里还剩下不少晴云阁那边送来的零嘴,可这些都是林萱不爱吃的,剩下的,原本是打算赏给底下人吃的。况且零嘴这种东西,就是为了打发时间,真要填肚子,也填不饱。 饥荒几天后,林萱坐下树下,看见树上的鸟儿都犯馋,打算把的鸟儿打下来烤着吃。 惠兰抱着剩下的几个红豆粽过来,这几个粽子是林萱自己包的,因为吕思净尝出来了林萱准备的粽子是从外面买来的,他不乐意,非要吃林萱亲手做的。林萱从前答应过他,不好誓言,只得又做了几个红豆粽给他当生辰贺礼。 谁知粽子还没送出去,人就被囚禁在了青玉宫。 惠兰看着林萱的尖下巴只叹气。 这才三天,她脸上肉嘟嘟的地方又消下去了。惠兰作为贴身伺候林萱的大宫女,最大的成就是看着她的脸,一日日变得丰盈起来。 她眼里的林萱毕竟才十五岁,皮肤又白又细,嫩得就像是刚出锅的水磨年糕,得胖起来才好看。胖起来的时候,脸又白又圆,像团子一样好看。 她和裴世子花了几个月时间,才把林萱养胖了点,怎么瘦下来这么容易? 这才三天啊! “好歹吃点吧!”惠兰劝她。 林萱皱眉,“我不吃。” 她自己亲手做的粽子,什么味道,自己心里明白。第一次尝味的时候,都能听见没煮熟的红豆在嘴里发出可怕的“咔咔”声,可见难吃到什么程度。 惠兰又开始叹气:“早知道就得让晴云阁那边多送点零嘴过来才是,现在外面的东西送不进来,原先备着的又已经吃完了。” 林萱心情不好,听见晴云阁三个字更加烦。 她猛地站起身,回房间去,“嘭”地关上门,很有骨气的对惠兰说:“别再我耳边提什么晴云阁,我就是饿死也不吃晴云阁的东西。” 裴云瑾若是听说她造反失败的事,指不定要怎么笑话她呢。 树上的鸟可以打下来吃,青玉宫的花园里还有颗长着青果的桃树,池塘里还有锦鲤、乌龟和青蛙可以弄来吃。实在不行,她还可以翻出墙去,偷点东西来吃。 惠兰就爱瞎操心,她哪里会被饿死呢! 林萱就是生气,这窝囊太子怎么就将她出卖了呢?难怪邧帝看不上他,要废了他的太子位。 过了一会儿,惠兰又来敲门。 林萱不高兴地打开门,横着眼睛看她,惠兰却眼巴巴的捧出个盒子,差点撞到她鼻子上。 她垂眼一看,只见半盒子碎得不像话的点心摆在她面前,是她吃腻了的鲜花饼。 裴云瑾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日日让人送一盒鲜花饼过来,不管她爱不爱吃,仿佛那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弄得她现在看见鲜花饼,就不由自主想起在京郊别院里的那一夜。 林萱看着点心,眼神锋利得像是杀人的刀。 惠兰早听见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软声劝道:“别挣扎了,吃点吧。” 林萱面无表情,态度坚决。 惠兰只好捏着半块鲜花饼,碰碰林萱的嘴角,说:“我刚才尝过了,还没有变味,好歹比茹毛饮血、吃青果子强。咱俩都不擅厨艺,就是有满园子活物,做出来的东西也肯定难吃。” 林萱满脸嫌弃的看了片刻,不得已,狠狠接下了木盒。 “明明说好了一起共谋大事,为什么太子和吕思净却中途反悔?”林萱最气的不是太子,是吕思净,他明明已经知道造反的事出了纰漏,却什么都不说,还十分淡定的给她举办及笄宴。 青玉宫里虽然没剩下什么吃的,好茶却是绰绰有余,她怕林萱吃点心噎得慌,净手给她煮茶。 她把紫砂壶架在红泥小火炉上,缓缓倒入今早才从玫瑰花上采下的朝露,抬起眼皮道:“造反这种杀头的大事,脑子清醒的人一般都不会轻易去做,连那个念头都不敢动。也就是你,杀个吕守一还嫌不够刺激!你是每日里闲着,闲着,闲出了毛病,把脑子都闲坏了,才能想出造反这种馊注意。我看呐,阳蒙不适合你,他适合宜室宜家的那种姑娘。你这种动辄想要上房揭瓦,杀人放火的,非得裴世子才能治得住。” “胡说。”林萱不服气:“我跟阳蒙才最般配。” 惠兰没再搭理她。 既然觉得自己跟阳蒙般配,为什么又要为了反抗与阳蒙的婚事,非要跟皇帝闹脾气。只要她答应与阳蒙的婚事,青玉宫立刻能解禁,她也不用担心林萱被饿死。 天热,火炉容易烧的旺,紫砂壶里很快发出噗呲噗呲的响声。 林萱在热气腾腾中眯起眼睛,撅嘴道:“你不懂,我就想知道由着自己的心去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就像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见钟情,他们想尽办法,克服重重困难也要在一起。阳蒙是很好,我跟他在一起也很舒服,可我希望是自己突破所有阻拦后,才跟他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被人强行绑在一起的,你懂吗?” 惠兰不置可否。 虽然林萱从小在皇帝这种疯子面前长大,也吃过不少苦,但她经历的苦都是生死危机,所以她的烦恼才会那样别具一格,不通地气。 像惠兰这种市井中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得了空还得回乡下老宅子里面朝黄土的帮奶奶挖花生,挖红薯,觉得只要有饭吃不饿肚子就够了,哪里来那么多风花雪月的烦恼了。 说穿了,还是太闲的,若是裴世子在宫里,隔三差五跟林萱闹一回,两人忙着吵架又和好,她肯定不会闲得无聊想要造反。 茶水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林萱塞了几口点心,便不饿了,她拍了拍手,兴致憧憧地道:“我想起来了,我跟阳蒙之间还有阻碍,我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是裴云瑾。裴云瑾不会同意我和他成亲,但我偏要和阳蒙成亲。这样,我们就是历尽千辛万苦,穿过重重阻碍才在一起的才子佳人,将来把这段经历写在话本子里,也算是一段佳话!” 惠兰更不想搭理她了,这人就是闲的! 又大又香又甜的桃子,洗干净切成片,捧到她嘴边不香。非要偷偷翻出墙,躲过看门的狗,千辛万苦爬到树上,把手划蹭破了皮才摘到手里的最香。 她不知道,林萱已经有了两世经历。 前世她只是个困于男人身后,渴望有人依靠的小女人。这一世,她从来没有依靠别人的想法,正因为她长期处于生死危机当中,时刻将身体调整成备战状态,忽然闲下来,自然是处处不得劲儿。像她这样的人,得有个完不成的目标摆在那里,日日朝着目标奋进,她才能活得朝气蓬勃。 从前,她的目标是杀死吕守一,是逃跑出宫。 后来中间出了一系列变故,出了吕思净被裴云瑾算计的事,她才将目标变成了造反。现在造反失败,逃跑出宫的目标变得遥不可及,她已经能看到自己最终的命运。 几个月后,裴云瑾挥兵入京,她依旧沦为他后宅中的玩物,祈求着他那微薄的怜爱枯守度日。 林萱很清楚,这样的生活不是她要的,所以她在努力自救。 惠兰前阵子兴奋得睡不着,最近是担忧得睡不好,今日又一大早起来采花露,这会儿开始昏昏欲睡。 她打了个哈欠,偶然抬眼,见到林萱眯着眼睛,露出可疑的微笑。 她虽然跟林萱亲厚,很多时候,却弄不懂林萱心里在想什么。 但是,这一次惠兰总觉得林萱肚子里又冒出什么坏水儿,要出什么馊注意。 接下来,是谁要倒霉了? 惠兰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她毕竟只是个宫女,伺候主子吃饱穿好不饿肚子才是她的本分。 第74章 打仗的时候, 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 转眼,裴云瑾守在镇南王身边已经有一个月时间。 到了西境,因为战乱的缘故, 书信送得要慢些。 直接到六月初六,安瑞才带着京城送来的书信, 送到他手里。 裴云瑾看着书信里的内容笑了,摇头叹道:“就她这小脑瓜子,居然还想着联合太子造反?她连杀个吕守一还是我在暗处偷偷帮忙。” 他说完,愣了愣, 又想起了林萱那可怕的自尊心, 暗暗提醒自己,回京城后千万别拿造反失败这事来笑话她。 否则依她这记仇的性子,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哄得好。 再往下看, 看到邧帝将她软禁在青玉宫, 三天没给她吃饭, 又开始暗暗心疼。看到她偷偷翻出墙去偷饭食被邧帝的人抓住, 又忍不住笑出声。 邧帝最终还是对她心软, 只罚了她三天不许吃饭。 看完了信之后,裴云瑾去镇南王的营帐内陪他吃晚饭。 前世, 因为兄长无形中灌输的一些仇恨, 还有外界对镇南王的某些传言,裴云瑾心里对他总是回避。尤其长大后,父子俩其实已经形同陌路。 真要醉酒起来两人之间产生隔阂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镇南王将裴云瑾送去京城当质子这件事。 因为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听说过镇南王和邧帝之间的恩怨, 远在京城的邧帝在他心目中简直是邪魔的代表, 在他成长的记忆里,邧帝好剥人皮的名声深深植入他的脑海里, 哪怕后来他已经成长为以一敌千的大将军,幼时的畏惧总是会偶尔出现。 所以,听说镇南王要派他去京城当质子,裴云瑾第一反应是他要让我去送死。 可到了京城后,裴云瑾身旁有岑先生和宁先生当辅助,再加上镇南王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网,身为质子的裴云瑾在京城生活得非常顺利,简直如鱼得水,虎入深林。 后来,镇南王征战莫卧儿国受了重伤,每日浑浑噩噩,裴云瑾想要对他尽孝,也已经没有机会。 今生重来,他已经知道流言蜚语不可信,长兄对镇南王的怨念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而且如今的邧帝在他心里不过是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拨开重重迷雾,逐渐清晰的是镇南王与他的父子亲情。 这一次,裴云瑾暂时放弃与林萱相处的机会,带着最好的大夫和药材,赶往西境,将镇南王救下。让他的伤得到及时治疗,很快就能痊愈,镇南王以后还能再活很长时间。 重回二十岁,他对镇南王没有猜忌,没有畏惧,也没有隔阂,只有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和对强者的崇拜。 镇南王常说裴云瑾是只猛虎,但他不知道,一只猛虎会对另一只猛虎充满了崇拜和敬意,忍不住想要臣服在他脚下。裴云瑾对镇南王就是这种心情。 父子俩在西境,重新建立了生疏已久的亲情。 镇南王对于管理国家有很多想法,言语间充满了智慧,这些都是前世对镇南王充满猜忌的裴云瑾没有机会聆听的,这一次,裴云瑾从镇南王身上学到了许多。 他的人生居然有这样覆水重来的机会,真是说出去给人听,都没有人敢信。 真幸运,这一世他追随林萱而来,却意外有了这样的机会。 京城,也是六月初六,阳蒙被准许入青玉宫探望林萱。 阳蒙见了林萱后,很不自在,反倒是林萱大大方方的对他笑了,“我后来没看到你,才知道事情出了变故。” “父亲突然出现,把我敲晕带走了。我还是不够强大,打不过他。”阳蒙低下头,神色羞愧。 林萱笑着说,没关系。 阳蒙期期艾艾,一会儿看看林萱,一会而又看着自己攥紧的拳头满脸犹豫不决。 “你到底要说什么?”说完,林萱给他倒了杯酒,她最近爱上了喝酒。、 阳蒙红着脸说:“虽然陛下已经给我们俩赐婚,可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应该亲自来跟说一声,征得你的同意。” 林萱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她有想过要通过嫁给阳蒙报复裴云瑾的念头,可那都是脑子里未成形的念头罢了,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的。 这会儿阳蒙来问她,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阳蒙眼巴巴的看着林萱,林萱却避重就轻的说:“陛下已经赐婚,不管我答不答应,都得嫁给你。” 这不是阳蒙要的答案。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三杯酒,慢慢喝完,才把脑子里的想法整理清晰,徐徐道:“满京城里,像我这个年纪的男子,都已经有三妻四妾,而我却至今孤身一人。只因我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这辈子只宠她一人,与她白首,共度此生。哪怕家里催得紧,在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也不会胡乱对人许下承诺。” 林萱喝完手中的半杯酒,笑了笑:“你很好,我没有不愿意。” 阳蒙眼睛里泛起委屈,他挨着林萱坐下。 他身材高高大大,一旦靠近,身上的体温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宫里不流行凳子桌椅,还是依着旧俗,只有案几和地毯。 阳蒙坐在林萱身旁,双腿无处安放,难免碰到她的膝盖,可他自己却毫无知觉,只是蒙着醉迷迷的眼睛,声音很小说:“可是你也没有很愿意。” 林萱咬着唇,不敢做出任何回答。虽然阳蒙看着大大咧咧,什么都不说,可她清楚明白,他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阳蒙对她很好,她不愿意让阳蒙伤心。 阳蒙软声说:“婚后,你如果喜欢住在宫里,我可以去求陛下,白日里当值,晚上陪你住在青玉宫中。如果你喜欢宫外,那我就陪你住在公主府。我去公主府看过的,那里比青玉宫大了十几倍,园子里完全是你喜欢的景色,有满湖的荷花,有几乎乱真的假山,还有很多果子树。出了公主府的后门,就是热闹的大街,你可以随时去看戏听曲买零嘴。” 阳蒙看着她的脸,小心翼翼道:“陛下说你想去西域和海边,我也可以辞去铁甲军的职位,回去继承外公留下的镖局,带着你走遍五湖四海。” 林萱忽然动心。 其实惠兰骂她闲得慌,有太多不接地气的烦恼,骂得很对。 林萱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太过矫情。 阳蒙所描述的生活,全是她切切期盼的:丈夫对她忠心不二,日子安宁舒适。 没有荡彻心扉的喜悦,就不会有肝肠寸断的疼痛,她会忘记所有的不得意,完完全全地接纳全新的自己,成为她曾经最羡慕的那种女人。 林萱想说,我同意嫁给你了。可是话到喉咙边,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叽叽叽,叽叽叽。” 窗外的一连串鸟叫,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萱忽然抬眸,看见阳蒙脸上的期待。 此时此刻,阳蒙瞳孔里的她,居然是个满脸凄凉的女子。 阳蒙、是在可怜她吗?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落在阳蒙眼里,成了欲语还休的美,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风情在。 他不是做事冲动的人,来之前已经将一切都想清楚。 他在铁甲军当值多年,一直守在暗处观察林萱,对她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能猜出林萱所有的反应。 于是,他又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林萱点点头,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话音刚出喉咙,她就看到了阳蒙褐色深眸中的惊艳,只得将反悔的话吞回肚子里。 阳蒙这么好,她为什么不愿意答应?难道还要等着裴云瑾来娶她吗?她要等着激情褪去,裴云瑾跟她说:“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林萱明白,她不想嫁人,无论是阳蒙还是裴云瑾,她都无法真正去信任。 阳蒙开心得咧嘴笑了,这时候,他又像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 他猛然站起来,兴冲冲地对林萱说:“我马上去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陛下将婚期定在了八月初一,只剩下两个月了,我、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说完,他看着林萱水润艳丽的红唇,意识到林萱已经是他的未婚妻。 他想在走之前吻她,可是林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虽然嘴角挂着笑,那笑容里却透着隐隐的不安。 这样的不安,刺痛了阳蒙的心,他恨自己没有能力帮她造反,甚至没有提前识别太子和吕思净已经提前反水。 他讨厌自己软弱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没办法保护。 她也许已经后悔,不该冲动的答应嫁给他。 阳蒙要她说一句心甘情愿的“愿意”,也是用了些心机,她那么美,那么招人喜欢。父亲说得对,哪怕将来她嫁给了他,他也不一定能守得住。所以,他一定要把握住所有机会,在林萱心里刻下深深的印记。 这样的话,将来哪怕有什么人要见他们分开,只要他们是相爱的,在想起对方的时候,心里是暖暖的,才有勇气克服重重困难,坚定的守在一起。 满室寂静,温柔的阳光抚过阳蒙粗犷稚气的眉眼,他看着她,目光滚烫,炙热。 林萱忽然泄气,想要听天由命。 就不要在乎是不是被逼迫的吧,至少她不讨厌与阳蒙的相处,她可以试着把阳蒙当成是老天爷的赏赐,这样会开心很多。 林萱笑了笑,主动拉着阳蒙的手,说:“走吧,回去准备婚事,我真希望八月初一那天能快点来。” 送走阳蒙后,林萱让惠兰去把吕思净请来。 自及笄那日后,她再也没见过吕思净,直到这次亲口答应嫁给阳蒙,才决定见他。 长兄如父,她只有他一个亲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同他说一声。 吕思净很快赶来,他担忧地问:“你真的愿意嫁给他?” “无论我是否同意,都注定要嫁他,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区别?”林萱看也不看他,心里仍旧堵着气。 “有些事我虽然没跟你解释,可你应该明白的!” 他淡淡道:“那日你把我和太子、阳蒙召集在一起商量谋反细则时,我已经发现太子反应不正常。后来我主动去找他,说我恨你害死师父吕守一,想联合太子把你拉下马,太子眼睛顿时就亮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林萱撇嘴:“你可以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太子迟早会去跟林冲渺说嘴,你又是个急性子,藏不住事。此事若揭穿,你肯定会跟林冲渺大闹一场,哪里还有心思办及笄礼?”吕思净叹道:“所以,我心里想着,无论如何我都得瞒下你,让你安安心心举办完及笄礼。及笄是一个女孩子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必须让你风风光光的过好这一天。” 林萱好奇的问:“既然狗皇帝已经提前知道我要反他,他为什么还能忍得住,没有立刻跑来掐死我?” “因为爱屋及乌。他对母亲的感情,恐怕已经超过了你我的想象。”吕思净说:“我也是看他不打算处置你,才能安心为你举办及笄宴。萱儿,你可以不嫁给阳蒙。我们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等镇南王的人攻入京城,趁乱逃出宫去,我已经把路线都安排好。” “阳蒙很好,我总是要嫁人的,我将来也不会嫁给不熟悉的人。我想了想,在我认识的男子里,没有比阳蒙更好的人了。”林萱说:“你不也觉得他很好吗?” 吕思净沉默。 “我不想你嫁给他。” 他只想独自拥有妹妹,带着妹妹走遍五湖四海,或许到了没人的地方,他们可以不再是兄妹—— 林萱说:“我明白你的心情。” 吕思净简直惊喜:“你真的明白?” 林萱不悦,“当然明白。老实交代,你跟惠兰之间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脚上穿的这双鞋是惠兰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唉,看着惠兰给你做鞋时,我心里非常难受。最爱我的姐姐,跟我最爱的哥哥在一起了。这种感受,你能明白?” 吕思净想要解释,他跟惠兰之间不是那种关系。 可是林萱不给他机会解释,继续说:“我当时难过的一晚上没睡,觉得我、我好像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是我太傻了。你跟惠兰在一起之后,你还是我的哥哥,惠兰也还是我的姐姐,我还多了个嫂嫂。你们依旧是我最亲密、最信赖的人。”、 可是,吕思净不敢告诉林萱。那时候,他接近惠兰是为了更方便打探林萱的消息,因为惠兰总是防着他。 哪怕后来,惠兰对他动了心,也不肯轻易将林萱的消息透露给他。 因为惠兰对林萱的忠心,吕思净才肯高看她一眼,把她当作自己人,以致误会越来越深。 然而这些,他却不敢告诉林萱。 罢了,如果她觉得阳蒙很好,就让她嫁给阳蒙吧,至少阳蒙可以给他安稳的生活。 林萱既然已经答应阳蒙,决定和阳蒙成亲,她和裴云瑾之间应该有个了断。 他们之前有太多的裂痕,已经不可能弥补,她明白裴云瑾想要挽回的心情,但她却不敢给他再一次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在心中感激裴云瑾曾经对她的照顾,谢谢他曾经给予的美好回忆。 她在信中说:“如果不是你曾将我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值得被人疼爱的。谢谢你赐予我的温柔,陪伴我走过一段美好的岁月,我曾爱过你,但我永远也不可能再爱上你了。” 收到林萱的来信时,战役已经进入尾声。 莫卧儿帝国节节败退,已经遣使者来求和,他们愿意在七月初与中原签订和平条约,承诺将原本占据西雅河以南五百里的土地划给中原,并且在五十年内,莫卧儿国的铁蹄不会踏入大梁境内。 莫卧儿信佛,他们的皇帝以佛祖的名义发誓,愿意签下和平条约。 收到信的时候,裴云瑾正意气风发,与手下的将领们共同喝酒庆祝。 待他看完信,手里的酒杯摔落在地,酒水洒在了地毯上,顷刻间室内溢满浓郁酒香。 镇南王知道他在京城有喜欢的女子,他也是过来人,对此视而不见,依旧笑呵呵呵地招待属下们痛饮满杯。 “萱儿——”裴云瑾走出帐篷,骑着马,独自奔跑在开满格桑花的草原上。 他坐在马背上,感受着马儿的奔跑节奏和风的方向,慕然间,前程往事浮现心头—— 那时候林萱不肯喝药,偷偷把药倒掉,他只好忍着苦,自己喝了药,一口一口渡给她。 今生再见,她和他都已经不记得对方,可她仍然缠着他不放,故意要找借口送他回晴云阁,只为了能多跟他相处一会儿。 后来,他因为一盒柿饼而动心,他分明不爱吃腻死人的甜食,却慢慢将她送的柿饼吃完了。 离别时,他抱着她在怀里,与她窃窃私语,跟她说回去就会娶她,她那样怯怯的看着他—— 所有一切都清晰如昨,而她却不愿意等着他回去,迫不及待要嫁给别人为妻。 她是他的,怎么能嫁给别人。 裴云瑾只觉心痛如绞。 六月末的原野上,绿草茵茵,鲜花绽放,马蹄踩过的花朵,有一抹猩红落下,很快渗入了泥土里,化作养分。有了这点鲜血的滋养,等到来年,这里的鲜花会开得比别处更旺盛。 早在两年前,邧帝已经给林萱备下了嫁妆,哪怕五月初一宣布婚讯,八月初一成婚,也不算仓促。 林萱什么都不用操心,她只要等到那天,穿着嫁衣从宫里走出去。 邧帝执着的认为,他给了林萱一个盛大的及笄礼,只要再给她一个声势浩大的婚礼,就能弥补他对长姐的过错。他并不在乎林萱是否真的喜欢阳蒙,也不在乎阳蒙是不是真的可以给林萱带来幸福,他只是想要完成一个心愿,似乎这个心愿了结,他就能真的做到问心无愧。 林萱把信送出去后,一直在算着日期,等待裴云瑾的回信。 不知道他看见信以后,是会痛骂她一顿,还是讽刺的说阳蒙不是她的良配。 总之,她期待能看到裴云瑾的反应。 惠兰常常看见林萱坐在开满栀子花的亭子里,在一片惊心动魄的雪白中,她穿着火红的衣裳,赤着脚坐在凉亭。 一朵朵栀子花,在她身旁绽放,花香沁彻心脾。 雪白的花丛中,有一位穿着红衣的美人,这场景明明美得似仙境,惠兰却见都忍不住落泪。 虽然林萱从未说过,可惠兰却觉得,她其实并不想嫁给阳蒙,她在等待着裴世子早日归来,阻止她嫁给阳蒙。陛下六月初一向天下宣布婚讯,最迟二十天,西境那边会收到消息。裴世子若真的喜欢萱儿,就该在七月初十之前赶回来,阻止萱儿嫁给阳蒙。 然而,今日已经七月十五,是鬼节。 惠兰走到林萱身旁,笑着问:“你在想什么?” 林萱说:“我什么也没想。” 惠兰看着满园洁白的栀子花,幽幽叹了口气:“我记得你最讨厌栀子花的味道,后来为什么又喜欢上了呢?居然还喜欢上了栀子花香的口脂,那香味太浓烈,很少有人会喜欢。” 林萱笑了笑,没有回答。 开始是因为裴云瑾讨厌,她为了恶心裴云瑾,才故意喜欢。 后来,是渐渐习惯了。 林萱想,阳蒙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她并不讨厌,大概以后也会慢慢习惯吧。 仲秋之月,八月初一,良辰吉时,林萱以端阳公主的名义出嫁。 送亲的嫁妆从皇宫出发,绕着皇城转了一圈,几百辆马车浩浩汤汤,一眼看不到尽头,惹得沿途百姓争相观望,就为了看一眼这盛大的婚仪。 三个月前,林萱的及笄礼已经成为了京城女子羡慕的佳话,没想到才三个月,她又一次成为了满京城未婚女子羡慕的人。 当裴云瑾带着大军开拔,停在京城五十里处的平庭县歇息时,这场盛大的婚礼已经传到士兵们的耳朵里。 正在商议着攻城的将领,满脸叹息:“太不凑巧了,今日本是新娘子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另外一个将领嚷嚷道:“难不成就为了她一个小姑娘的婚礼,要我们改变攻打京城的日期?每日都有人成亲,真要这么婆婆妈妈的计较日子,咱们还打不打仗了?” 裴云瑾微笑的站起身,向众位将领拱手行礼:“攻城计划,我已经宣布下去,接下来,我和父王就要拜托各位了!” 第75章 仲秋八月, 恰至白露,丹桂飘芳,香染长街。 林萱坐在轿子里, 伸出手探出轿帘,手心里落下几朵小米粒般的金黄色桂花。 轿子还未到公主府, 她已经听到了喧嚣的锣鼓声。 林萱是第一位得到邧帝御赐封号的公主,满京城的权贵都要来为她祝贺。因为宾客太多,一座公主府都容不下,吕思净早就租赁下了公主府四周的几座宅子, 作为招待宾客的宴席。 宾客们都纷纷感叹, 林萱不愧是得邧帝独宠的公主,这场耗资巨大的婚礼不知花费多少银子。 当然也有人趁机偷骂邧帝昏聩, 河南道疫情刚解, 正是国库空虚之时, 他舍不得钱财用在灾后重建、安抚百姓上, 居然舍得为林萱举办如此奢华的婚礼。 一身红色喜服的阳蒙, 从宫里将林萱接出来后, 一直护在花轿旁,守着她绕了内城一圈, 才到公主府。 阳蒙骑在马上, 嘴角微微弯曲,他想起刚才在青玉宫里,见到林萱穿着长长的嫁衣,被喜娘们搀扶出来时的情形, 不禁心神荡漾。 这个令她梦寐以求的女子, 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今晚,他将温柔地掀开她的红盖头, 吻上她娇艳的唇,搂着她柔软的腰肢,将她肆意怜爱。 花轿已经行至公主府前,阳蒙依旧呆愣,没有任何动作。 守在大门处的礼宾催促他,“驸马爷,该扶公主下轿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阳蒙红了耳根子,他从喜娘手里接过箭,朝着花轿射了三箭,寓意三箭定前坤,为新娘子驱赶厄运。 接着,喜娘将红绸交到他手里,红绸的中央扎着一朵绣着金丝线的红色并蒂莲。 阳蒙走到花轿前,将红绸的另一端塞进花轿内,躬身对林萱道:“愿结同心,白首不离。” 林萱握住红绸的另一段,低声道:“愿如琴瑟,白首为盟。” 喜乐声起,阳蒙掀开轿帘,扶林萱出轿子。 林萱正要出轿,成千上万的马蹄声传来,安静的大街上瞬时间尘土飞扬,转眼间,裴云瑾的马停在林萱的花轿前。 “萱儿。”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林萱不敢置信,她痴痴地扯下了红盖头。 众人都看向穿着铠甲的裴云瑾,只见他下了马,走到阳蒙的对面,对花轿里的林萱说:“萱儿,你不能嫁给她。” 林萱愣愣的看着裴云瑾,她六月初一就给裴云瑾写了信。裴云瑾如要反对,可以在八月初一之前写信告诉她。 现在,她都已经穿上了嫁衣,立刻就要跟阳蒙举行婚礼,裴云瑾现在突然赶来,是什么意思? 阳蒙攥紧手中的红绸,低声解释道:“七月二十那日,我父亲收到了裴世子的来信,他要求我取消这场婚礼。可你已经答应了我,我又怎么能反悔。萱儿,我希望跟你白头到老,与你生儿育女,哪怕天地塌陷,河水逆流,任何人也无法阻拦我们在一起。” 认识阳蒙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腻人的情话。林萱心头没有尝到甜味,只剩下无尽的苦涩,她已经决定嫁给阳蒙,裴云瑾拦住花轿,究竟想要做什么? 见到林萱眼神中的哀戚,阳蒙满心倦怠,可他仍然想要争取,鼓起勇气再次问道:“萱儿,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林萱扬起笑脸,点点头:“我当然愿意。”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林萱,没有人敢笑出声音来。 今日朝野休沐,都来参加林萱的婚礼。 大部分客人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并不知镇南王会在今日攻入京城,他们早已被吓破胆。 而知道内情的人,早就知晓今日这场婚礼会遭到变故。 满座宾客,竟无一人敢阻拦身穿铠甲、秣兵历马而来的裴云瑾。 阳奇锋虽然已经暗中向裴云瑾投诚,可一码归一码,裴云瑾竟然带重兵来阻拦儿子的婚礼! 阳奇锋震怒:“裴世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满京权贵的面,你要公然抢夺他人新娘不成!” 阳奇锋早知道裴云瑾喜欢林萱,对她有着霸道的占有欲。可人的心都会长偏,谁叫他儿子也喜欢林萱,喜欢到明知希望渺茫,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这次娶林萱的机会,他只好心存侥幸,希望裴云瑾回来的时候,已经生米煮成熟饭。 阳奇锋话音刚落,几个铁甲军心腹走到裴云瑾身旁,试图将他请走。 没人看见裴云瑾是怎么动手的,他招式太快了,等大家看清楚时,那几个铁甲军已经纷纷倒在地上。 铁甲军收人非常严格,普通人进了铁甲军还要再接受严苛的训练,可这些人围起来,也敌不过裴云瑾。 阳蒙压着怒气,不卑不亢地问:“今日世子是要强夺他人-妻吗?” 天下之事,绕不过一个公道,哪怕裴云瑾带着千军万马而来,他也敢与裴云瑾对峙,因为他才是萱儿的未婚夫。 裴云瑾并未将他放在眼里,看着林萱道:“不要嫁给他!” 林萱怒气冲顶,恨得牙痒痒:“裴云瑾,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来阻止你嫁给别人。” “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阻止我的婚事。”林萱简直觉得他可笑:“你赶紧走,今日是我大喜,我不愿在新婚丈夫面前说脏话,污了他的耳朵。也希望你也能自重,不要做出令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大逆不道之事。” 林萱转头,朝阳蒙挤出个笑脸,对他道:“不用理他,我们进去拜堂。” 阳奇锋点点头,几百个铁甲军从公主府里出来,围住了花轿旁边的裴云瑾。 几百个铁甲军外围,身着靛蓝色军服的镇南王府军拔出刀剑,一场血战,即将触发。 林萱不是在乎这些细节的人,她心里清楚明白,权势和人心对裴云瑾来说多么重要,他不可能真的跟阳奇锋兵刀相向。 林萱对阳蒙点点头,重新给自己盖上红盖头,牵着红绸,一步步跟他走上台阶。 台阶下,裴云瑾眼眸通红,声嘶力竭道:“萱儿,吕思净的性命,你已经不在乎了吗?” 林萱脚步顿住,她明白裴云瑾的意思。 他那样的人,只会庇佑身旁最亲密的人,如果林萱对他疏远,他就会六亲不认。吕思净曾在吕守一底下生存,帮他做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事,若裴云瑾认真跟他清算,怕是连凌迟都不算过分。 阳蒙见林萱停下来不走了,心中不禁担忧起来,“萱儿。” 裴云瑾竟然又拿吕思净来威胁她! 林萱心里明白,她已经没办法再嫁给阳蒙了。 她将一把扯开,摔到裴云瑾脸上,死死地盯着他:“你我之间,非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吗?” 裴云瑾嘶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只能嫁给我,跟我白头偕老。” “满京城的亲朋好友皆在此处,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如果我跟你走了,以后阳蒙怎么抬头做人?我怎么做人?”林萱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从来都只顾着自己想法,不能替别人想想呢?” 裴云瑾不答,只是红着眼睛,极力忍住眼泪。 林萱继续问:“我七月初一就给你写了信,你如果想反对,就该早点来信告诉我,你不同意。你可以警告我,若我执意违背你的意愿,你会对我采取怎样的手段。这样的话,我和阳蒙都还有退路,彼此都能留个体面。可是你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我和阳蒙都下不来台,存心将我们闭上绝路。你这么做,究竟为什么?” 裴云瑾却不管这些,他大声道:“萱儿,我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天下所有人,你是我的人! 阳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红绸,他拉着林萱的手,声音都在颤抖:“萱儿,吉时已到,我们该进去了。” 裴云瑾却依旧咄咄逼人,他盯着林萱,高声道:“萱儿,从前是我伤你的心,对不起你。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周遭本就一片安静。 裴云瑾又刻意提高了声音。 很多人都听到了这句话,纷纷猜测,裴云瑾和林萱之间究竟有怎样缠绵悱恻的过往。甚至有人猜测,林萱已经是裴云瑾的人了。 听他说这句话后,林萱的眼泪不争气的滚落下来。 裴云瑾欠她一句郑重其事的道歉,为此,她一直意难平。 可他不应该选在今日。 隔着人群,裴云瑾与她视线胶着,她凝视着他,黑漆漆的眸子如同深邃的星空,透着千年万年的坚定不移,温柔而又沉稳,他一字一句,声音清脆:“我最后悔的,便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从此再也放不下你。萱儿,你不要离开我。你可怜可怜我,再爱我一次,好不好?” 两军对峙的地盘,众人观望的焦点,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裴云瑾才令侵扰大梁几百年的莫卧儿帝国臣服,又在今日率领大军攻入京城。 这时候,他不到皇宫里去,拥戴镇南王登上皇位。 居然跑来婚礼上,对他心爱的女人低头。 英雄也有落泪时,他在战场上再威风凛凛,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也只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他从前不懂得怎么跟心思细腻的小姑娘相处,让她受了太多流言蜚语的伤害,让她承受了不该由她承受的伤痛,他明明心里只有她一人,却为了那份可笑的仇恨,去逼她心甘情愿的答应与另一个女人和平共处。 今日,他不是来闹事的,他是来告诉天下所有人,他爱林萱,非她不可! 林萱捂着胸口,珠泪点点。她脸上泛起潮红,不是因为迟来的激动,是因为她曾经无数次盼望过这一天,裴云瑾牵着她的手,告诉所有人:这辈子,我非她不可。 虽然她可以很坚强,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让所有伤痛愈合,可是,她也需要被承认。 她付出过得所有爱恋,付出过的所有感情,都需要得到认可。 裴云瑾又说:“我当着众人的面,向你保证,这辈子永远只有你一个!” 镇南王今日进京,他是镇南王唯一的继承人,可他却只愿意娶林萱为妻。 一个是未来的太子,一个是铁甲军侍卫,任谁都会选择裴云瑾。 可林萱却擦擦眼泪,叹道:“对不起,我、我已经答应嫁给阳蒙了。” 阳蒙眉开眼笑,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一步步走过去,朝林萱伸出手。 就在下一刻,裴云瑾却拉着上了马。 镇南王的府兵,刚从战场厮杀下来,对阵铁甲军时轻而易举,兵不刃血就可以将击败铁甲军缉拿捆绑。 裴云瑾单手抱住身穿红嫁衣的林萱,笑着对满座宾客道:“今日之事,乃我裴云瑾一人之过。大喜之日,我夺走喜娘,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在此向阳将军和阳公子道歉,我欠你们的,今后定当尽力弥补。” 事已至此,阳奇锋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向裴云瑾抱拳道:“今日之事,不全是世子之责。林姑娘身份高贵,是小儿高攀强求了!” “阳蒙,对不起,今日出了变故,我只能违约。” 阳蒙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如果他也能像裴云瑾一样哭着哀求,死缠烂打让她留下来,林萱拼着性命也会跟裴云瑾闹翻,与他成亲。可是,他留下林萱以后要怎么办?他的父亲以后还在裴云瑾手底下当值,他全家的性命都在裴云瑾手里。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的满腔爱意,在全家人的安危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阳蒙看着林萱,听见她慢慢交代自己:“今日大家都累了,你招呼他们进去用些酒菜吧。” 为了家人的安全,也为了让林萱日后能好过一点,他只能被迫将那句话淹没在了喉咙里:萱儿,虽然今日礼未成,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裴云瑾抱着林萱,直接骑马去了皇宫。 镇南王虽未攻打京城,但京城里有实权的官员,早已经从里到外向镇南王府投诚。邧帝身旁除了吕思净,几乎已经没有几个忠心的人。 就连吕思净也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立刻放下武器,选择投降。 未时刚到,镇南王的人已经将皇宫拿下,把邧帝软禁在凌霄殿。 林萱像是失去了三魂六魄,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任由裴云瑾牵着走回青玉宫。 青玉宫里的人依旧没有变,掌管宫内琐事的大宫女还是林萱最熟悉的惠兰和红豆。 裴云瑾交代红豆:“这几天我会很忙,好好照顾她,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安瑞。” 林萱一言不发的坐在榻旁的地板上,抱着双腿,缩在角落里。 裴云瑾走到她面前,蹲下来,问:“我才离开三个月,你就已经对阳蒙死心塌地了吗?” 林萱蜷缩着身子,双臂抱着头,把脸藏着,不说话。不管她爱不爱阳蒙,她都是已经决定嫁给阳蒙,与他定下了白首之诺,裴云瑾却害她失约。 裴云瑾见林萱不理自己,自言自语说:“脸上的妆都花了,去洗一下。再冲个澡,换身轻快的衣裳。” 林萱依旧不说话。 “既然你不愿意听我说话,那我走了。”裴云瑾起身要走。 他已经走到门口,即将跨出门去,却听见林萱问:“你什么时候才收到我给你写的信息?” “信来得很快,七月二十那日就送到了手里。”回答这句的时候,他胸口再次涌上无力的疼痛。 林萱抽搭的哭了起来:“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我才离开三个月,你就变了心,你还问我为什么!”裴云瑾转头看向林萱,目光锐利,冷冷控诉她的无情。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很多次,可你偏不相信。” 他看着林萱,无声的说:萱儿,我离不开你。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死的。 林萱不再说话,裴云瑾也收回目光,头也不回的离开。 林萱想起来,前世她被丹药掏空身子,整日昏昏欲睡时,裴云瑾总是来看她。她虽然躺在床上说话,可是他每次来来去去,她都能感觉到。那时候的心情,真是甜蜜又忐忑。 可是现在,她只有满心的后悔。 那时的她还小,不懂事,身边也没有年长的女性教她如何自珍自爱,见了位高权重、年轻貌美又对她关怀备至的裴云瑾就砰然心动。 那时候,她可真是轻浮啊! 没有可靠的家世,没有足够的能力,竟然也敢主动对裴云瑾投怀送抱。 她应该心如寒冰,抵死不动心的,怎么能轻易就被他感动,交付全部身心呢? 林萱闷声哭泣,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感动,她也不能轻易再对他动心。 第76章 八月初一, 宫里变了天。 虽然已经变了天,却没有死很多人。 镇南王废除了宫里动辄剥人皮的规矩,请了镇国寺的和尚在秋容道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 在此超度亡魂。 裴云瑾没有明确说要将林萱禁足,她仍旧可以在宫里自由行走, 可是林萱哪里也不想去。 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在关注着宫里即将要换个皇帝的事,林萱被裴云瑾抢亲这事,反而没多少人提起,她只是这场宫变中的小配角。 惠兰伺候林萱卸下凤冠霞帔和大红嫁衣。 自及笄后, 林萱脸上的稚气渐退, 容貌比从前更妖媚,尤其穿着大红嫁衣, 凤冠霞帔和红色的嫁衣将她的美艳衬托得更明艳动人。 早上给林萱穿嫁衣的时候, 惠兰还满怀伤感。 倒不是说阳蒙不好, 他长得高高大大, 对林萱又很体贴, 如果跟阳蒙在一起, 林萱未来应该会很幸福。 只是惠兰悄悄觉得,林萱跟裴云瑾才更般配。去年冬天, 林萱给裴云瑾送柿饼的情形惠兰依然清晰刻在脑海里, 容貌俊秀的少年和美俏丽少女站在一起,赏心悦目,光是看着便令人心情愉悦。 惠兰是林萱身边最亲近的人,很多事情, 林萱虽然嘴上不说, 可她心里早就把界限划清了。 林萱跟裴世子在一起,脖子上总是会有些痕迹, 嘴唇也会变得红肿,眼睛水汪汪的,好像被人狠狠欺负过。 可是林萱跟阳蒙都已经确定婚约了,两人在一起连手都没牵过。 惠兰记得清清楚楚,两人订婚后,她给林萱送茶过来,看见阳蒙想要牵林萱的手,却被林萱不着痕迹的躲开,然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冲着阳蒙笑。阳蒙心里失落,却不愿意揭穿,以免两人的相处陷入难堪的境地。 今早惠兰伺候林萱穿嫁衣的时候还在惆怅,林萱连手都不肯给阳蒙牵,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可怎么办?都已经拜过堂,进了洞房,阳蒙肯定不会再当个君子,万一林萱不愿意怎么办? 这下好了,裴世子回来了,惠兰越想越高兴。 抢亲这事儿,裴世子干得真漂亮! 哦,不对,从今以后,该叫他太子了吧。 惠兰给林萱冲了个澡,伺候她穿上轻薄的衣服,给她抹了药膏,药膏还是裴云瑾从前送来的。 八月还有余热,林萱今日被厚厚地嫁衣闷了一天,身上捂出很多痱子。 涂完药,林萱坐下来,竟然觉得饿了。 惠兰叹道:“你已经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仔细一想,临近成亲的日子,林萱变得茶饭不思起来,她好像是没怎么吃东西。不是不想吃,是吃不进去,无论吃了什么都能吐出来。 “今日只有这些。”惠兰给她端了一盅冰糖燕窝粥,一盘小豆沙包过来,道:“今日宫里到处乱糟糟的,御膳房也乱了套,那些御膳司的太监们个个都长得圆滚滚,胆子却比针眼还小,吓得饭都不敢做了。” 这次是真的饿狠了,林萱吃得很香,没有再吐。 到了夜晚,她睡不着,在庭院里摆着一张软榻,躺在上面吹风。 快到子时,她终于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依稀仿佛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她好似又回到了从前,裴云瑾在前朝处理政务,她在青玉宫里安静的等他回来。 裴云瑾身上仍然穿着盔甲,他把林萱抢回宫后,仍有不少军务要处理,还有宫城戍卫以及论功行赏的事。 他走到庭院里,看见躺在软榻上的林萱,累积了一天的疲惫,立刻一扫而空。 裴云瑾走上前,轻轻弯腰,在林萱的脸颊上蹭了蹭。 指腹的薄茧划过她娇嫩的唇瓣:“萱儿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林萱睁开眼睛看他,他穿着银色的铠甲,看起来威风凛凛。他身后是一颗木樨树,米黄的桂花开满枝桠,落在地上,似白雪,似落云。 闭上眼,翻了个身,不看他,不想他。 林萱的心里已经长着厚厚的一层壳,不准他再次走入进去。 裴云瑾却不管不顾,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她柔软的脸贴着他冰冷的铠甲,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今日发生的事。 其他都是小事,林萱也不耐烦听,她向来对这些琐事没有耐心。 听到昏昏欲睡时,才忽然被他的话惊醒。 第一件,邧帝拒绝写禅位诏书,镇南王很生气;第二件,吕思净意图刺杀镇南王,被镇南王关了起来——镇南王还不知道吕思净的身份。 裴云瑾现在是镇南王唯一的继承人,他绝对不会让镇南王有机会知道吕思净是谁。 幸好,她嘴巴很紧,一直防着他,什么都没告诉裴云瑾。 裴云瑾道:“我已经告诉父亲,你和吕思净都是溧阳长公主的孩子。看在溧阳长公主的份上,父亲不会杀他。但吕思净情绪很激动,他变得很疯狂,完全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父亲只好将他暂时关起来。” 对于林萱兄妹的存在,镇南王第一次才知道。 他不是没有别的继承人,在认识溧阳长公主之前,他的王府里就有很多庶子庶女。但是对于那些孩子,他都没什么感情,于是给了他们母亲丰厚的银钱,将他们遣散出王府。 在他心里,只有溧阳长公主才配为他诞下继承人。 可是,溧阳长公主多年没有消息,都说她已经死了。 他已经对子嗣绝望了很多年。 现在,忽然告诉他,他有一对儿女,儿子被人残害成了太监。 哪怕镇南王满腹权谋,冷静果断,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林萱呆呆愣愣地,被裴云瑾抱回了房。 林萱已经洗过澡,裴云瑾还没有,这几日军队一路疾驰,他没什么机会洗澡,身上的气味虽然不臭,却并非林萱喜欢的伽南香,不同于伽南香的恬淡,是铁锈味杀气和淡淡血腥味。 裴云瑾看到林萱皱鼻子,就知道他被嫌弃了。 他自己倒是已经习惯,因为从前打仗的时候,几个月不洗澡也是有的。 裴云瑾亲了亲林萱,“你先睡吧,我去洗个澡再来。” 吕思净现在是什么状况都不知道,林萱哪里还睡得着! 她勾着裴云瑾的小手指,不让他走,裴云瑾以为她有话要说,在榻便坐了下来。 林萱慢慢抬起手,搂着他的脖子,坐到他身上,黑绸一般柔润的浓密发丝从肩头垂下,落到裴云瑾的手臂上。 软玉温香抱满怀,裴云瑾已经无暇去想,她为何突然主动。 林萱穿着单薄的衣裳,裴云瑾担心她被身上的铁甲硌得不舒服,说:“你先松开,至少让我先换件衣裳,我很快就回来。” 林萱轻轻咬着唇瓣,眼中波光粼粼,情谊浓浓,无辜的表情里,带着媚人的引=诱。 裴云瑾是重欲之人,他想她都快想疯了。 这几个月,他是靠着一个脏得变了颜色,根本闻不出味道的荷包才熬下来。 如今,他的心上人来诱他,他自然是高兴的。 但他狠狠心,冷漠地拒绝了林萱,他的手指摩挲着林萱的唇瓣,带着微微的惩罚,仿佛碾压在上面的不是手指,而是他的唇。 小姑娘嘴唇柔软,心肠却那么硬。 她有事要求他,便放低了姿态。 既然已经知道吕思净是她的兄长,他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他也会帮忙。 他声音沙哑:“萱儿今天有些粘人,是不是好久不见,也很想我。” 林萱却看着他,淡淡的解释:“我还是干净的,没有亲过阳蒙,也没有碰过除你以外的人。” 林萱以为他不亲她,是因为还在吃阳蒙的醋? 他对她有独占欲,是想将她这个人完完全全据为己有。没错,他是吃醋,可他紧紧只是嫉妒而已。 却不会因为她亲过阳蒙,就觉得她脏了,不是他心爱的人了。 “你曾看过《滇州风情录》,当知道滇州风俗与京城不同,我们那里的男子并不看重女子贞洁。” 所以,哪怕他回来晚了,哪怕她已经跟阳蒙举行了婚礼,成为别人的妻子,他也依旧会把她抢回来。 林萱淡淡一笑,“哦,我还以为你嫌我脏了,才不愿意亲我。” 她当然明白裴云瑾为什么不亲他,他过足了强盗瘾,竟然还想当君子。 没关系,他不主动,她可以主动。 林萱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口,小心翼翼的贴近,将自己当成礼物,献给他。 灯火摇曳。 房间里的气息都乱了。 灵蛇并非头次探访,所有的试探和进攻技巧,全是由他传授。 林萱是个好学生,她学得快,掌握得很牢固。 裴云瑾起先还想拒绝,却禁不起她的霸道,很快被攻城掠地,连番失守,被迫臣服。 林萱见他眼神逐渐幽暗,停下来,甜甜地笑道:“我先伺候你解下盔甲。” 解下盔甲后,会发生什么,不用再明说。 尽管对于接下来的会发生的事,他很期待,可是裴云瑾也知道,如果这一回他碰了林萱,将会永远失去林萱。 他还没有让林萱心甘情愿的在他身旁。 不能冲动! 裴云瑾说:“我先去洗个澡,你等等。” 说完,他竟然点了林萱的睡穴,立即吓得落荒而逃。 第77章 窗外的鸟叫声和蛙声吵醒了林萱, 林萱翻了个身,下意识想要去寻一个温暖的怀抱,想起昨夜睡得迷迷糊糊时, 她躺在裴云瑾怀里,睡得很舒服。 手伸过去却扑了个空, 睁眼见到穿着一袭白衣的裴云瑾站在床边,嘴角带笑,满脸得意。 林萱拉过被子,蒙住眼睛, 故意不看他。 “萱儿, 你在我面前怎么任性都没关系,但是见了父亲后, 你不能再任性。”裴云瑾想起昨日吕思净本来好好的, 谁知看见了镇南王, 却突然发疯。 他担心林萱也会如此, 会突然变得不理智, 做出对她自己不利的事。 “父亲原是镇南王的庶子, 他的母亲只是西境送过来的女奴,他从小在马厩边长大, 靠着军功一步步晋升, 成为了有名的将军。后来又被镇南王立为世子,被派到京城来当质子。他原本可以不用来京城的,因为老镇南王还有很多儿子。可是,父亲却是真心诚意想跟溧阳长公主合作, 希望双方放下成见, 共同击溃莫卧儿帝国,结束多年战事。” 裴云瑾知道她不爱听这些, 却还是耐着性子说:“你从小在凌霄殿听政,应该知道我们和莫卧儿帝国近百年来陆陆续续打过多少次仗,死过多少人。在莫卧儿帝国,我父亲是‘至尊邪魔’转世,他的名字可以止小儿啼哭。可是在西境,父亲却是‘慈悲神佛’,因为他一直在努力与莫卧儿国周旋磨合,减少战争爆发的机会,西境边界上百姓,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怕她闷坏了,裴云瑾走过去扯开被子,让她露出头。 “溧阳长公主也有一颗慈悲心,父亲的理想和抱负,她完完全全能够理解。可先帝一心想削藩,而老镇南王又对朝廷诸多防备,两边想要合作,难上加难。他们两个,只好以婚约为盟,拉近两边的关系。但先帝和林冲渺对溧阳长公主看得太紧,他们坚决反对这门婚事。父亲只好暂时退一步,暂缓计划。” “当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溧阳长公主一个女子监国,遇到的最大阻碍就是姚文远。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再聪明又怎么样,能斗得过满腹阴私的姚相吗?她去民间微服私访的路上,她为先帝烧香祈愿的路上,包括她身边亲近的人都被姚相的人收买。如果不是父亲在一旁守着,她早就不知被害死多少回。” “萱儿,我希望你不要只是听信林冲渺和吕守一的一面之词。父亲对溧阳长公主的保护,远远大于他给的伤害。而且她是个心在社稷的女子,她并非如林冲渺所说那般,是个执迷于情爱的女子。在她眼中,亲情大于利益,利益大于情爱。她和父王之间的感情,并非林冲渺那样的人可以理解的。” 裴云瑾语重心长的讲了一堆,林萱却紧紧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昨晚他冲完澡回来,林萱睡得很香很沉。 他将林萱搂在怀里紧紧抱着,才发现她这三个月瘦了好多。 睡到半夜,林萱醒来的时候,他也醒来了。 他以为林萱会生气的走掉,谁知她却偷偷伸出手,将柔软的手掌贴在他的脸上,在他怀里蹭了蹭,继续接着睡。半睡半醒时的她,对他没有任何防备,还是很依赖他。 软软靠在他怀里的林萱,甜得就像桂花蜜,诱人吞之入腹。 裴云瑾看了她许久,弯下腰,捏着她的下巴,吻在一片柔软上。 “昨夜你不肯,今天别想再打这个主意,你没机会了。”林萱挣扎着不愿意被他亲,却被他抓住胳臂,放在了头顶,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亲吻她白腻的耳廓。 林萱缩着脖子,浑身软绵绵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出来。 昨夜的林萱虽然主动,可裴云瑾却看穿了她的抗拒,知道他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失去林萱。 今日的林萱虽抗拒,但经过昨夜的温存,她神色间已经软绵了许多,只是半推半就的拒绝,裴云瑾大喜,握着她的手心,再次封住那泛着幽幽水泽的柔软花瓣。 黑瀑般柔顺的长发,散在枕上,林萱脸色潮红,眼睛里蒙着泪,脸上越来越湿,胸腔里越来越软。 惠兰听到寝殿里面传出了声音,估摸着林萱已经起来了,端着一盆水进去,却正巧看见裴云瑾在抱着林萱狠狠欺负,那场面实在太暧昧,惠兰霎时间面红耳赤的退出来。 安瑞正有事要禀告裴云瑾,刚好被退出房间的惠兰撞了一下,多亏他稳稳端住了铜盆,满盆子水才没有倒在地上。 见到惠兰这副表情,安瑞已经猜出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他很有眼色的拉着惠兰离开。 惠兰见到安瑞就来气,“你别碰我!” 安瑞笑嘻嘻的给惠兰作揖赔罪:“姑奶奶,上回是我说错话了,请您原谅我吧。我人笨嘴贱,说话不经大脑,您可别跟我计较。我从前说的那些话,只是我自己的疯言呓语,不能代表我家世子的想法。若是让世子知道我跟您说过这样的话,我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惠兰见他这样诚恳,心里的气消了许多,叹道:“你那些呓语虽让人生气,却是话糙理不糙。过不了多久,你家世子就是太子,会有更多的世家贵女争着抢着要嫁给他。我家的公主殿下身份尴尬,又是差点跟人成过亲的,在宫里的地位想必会更加举步维艰。” “姑奶奶,您可别这么说!”安瑞说:“昨日发生的事情,你没听说过?” 惠兰愣了愣,“什么事情?不就是你家王爷抢了皇位,你家世子抢了别人的新娘子吗?还有别的什么新鲜事?” “啧啧,您消息可真不够灵通,京城里消息都传遍了!这会儿京城外的百姓都该听说了。京城里头传疯了的事,姑奶奶作为林姑娘身边最亲近的人,居然会不知道?我可不信。”安瑞摇摇头。 惠兰冷笑:“你到底说不说?” “说说说,您别生气啊!昨日我家世子可是当着满京城权贵的面说了,这辈子就娶你家主子一个,今后也绝不纳妾。世子先是抢亲,后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这样的话,您觉得还有哪家贵女,愿意热脸贴冷屁股?” 虽然仅仅只是听到安瑞的转述,惠兰心里仍旧跟喝了蜜似的。这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好容易就要修成正果,她可不是高兴坏了? “话虽如此,可是——”惠兰想起林萱满脸不开心的样子,仍然很担忧。 “可是什么?这些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一个个都是父母捧在掌心里呵护着长大的,也都饱读诗书,有自己尊严和骨气,谁也不是脑子烧坏了,贱得慌,愿意去喜欢一个总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的人。”安瑞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这些人,就是喜欢说讽刺的话噎人,还觉得这样高级,挺有格调。 惠兰气得踢了他一脚,鼓着腮帮子说:“我家姑娘从小在狗皇帝身边长大,每日都活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坑害。她小时候差点死了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把狗皇帝当成自己的爹。她在皇宫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做梦都想离开这座牢笼。以后嫁给你家世子,就代表下辈子还要困在这座牢笼里,她心里能不委屈吗?” 安瑞不服气,又开始犯浑:“她能嫁给全天下女人都想嫁的男人,日后还又可能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们世子还承诺以后只有她一个女人。她还有什么可委屈的,换了别的女人,做梦都要笑醒好吗?” 惠兰又想揍他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在没有正式册封身份前,林萱只是个阶下囚。而安瑞是裴云瑾身边的红人,他们的身份地位倒转。为了林萱日后能生活得舒坦写,她得跟安瑞处好关系才行。 “这有什么好感动的?裴世子不过是做了个正常男人应该做的事。”惠兰跟他讲道理:“不是说你们滇州的女人最尊贵吗?你为什么会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才是正常的?只拥有一个女人反而就不正常了?我们女人天生就该奴颜婢膝的伺候你们男人?” 惠兰白了他一眼,继续好声好气地说:“《滇州风情录》上不是都写着吗?两只雄孔雀为了争夺跟雌孔雀诞下子嗣的机会,会打大出手,啄秃对方的羽毛。一旦夺得生育的权利,这只雄孔雀就会做低伏小,小心翼翼的伺候这只雌孔雀。” “好吧,我又说错话了。”安瑞连连告饶:“您说得都对,我是眼皮子太浅。但我说的话,只能代表我自己,跟我家世子可没有半点关系。您别将这些话传到林姑娘耳朵里,到时候惹得她不高兴,又对世子没好脸色看。那我可真成了大罪人。” 两人说着话,太过投入激动,并未发现裴云瑾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 裴云瑾是男子,从小又在镇南王身边长大,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以他的喜怒哀乐为行事准则。 他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很难得没有养成以自我为中心的毛病。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得进别人的劝。 所以,惠兰的话,让他茅塞顿开。 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很多事情略微琢磨一下就能回过味来。林萱该怎么哄,他已经有主意了。 第78章 转眼已到九月, 青玉宫外花园的香樟树不停掉叶子,低等宫女们正在洒扫树叶。 如今宫里的皇帝换了人,剥人皮已经被禁止, 秋容道里还有高僧在念佛超度亡魂。 虽然青玉宫的主子还是没有变,底下的人却放松了许多, 也敢一边洒扫,一边讨论主子们的事。 “镇南王入宫已经一个月了,他这么还不肯登基呢?” “听说是废帝不肯签禅位书。” 但是废帝为什不肯签禅位书,以及废帝什么时候才肯签禅位书, 这又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明白的了, 于是又换了另外的话题。 “贵主是被禁足了吗?她那么爱热闹的人,没事儿总要出宫逛一逛, 可她都一个月没出门了。” “没有的事儿, 我前天还听见安瑞大人在劝惠兰姐姐, 叫她一定要带贵主出门走走。是贵主自己不肯出去——哎, 怎么又叫贵主呢, 改不过来了吧。安瑞大人说了, 以后只叫她林姑娘,不能再叫贵主。” “好, 我记住了——” 林萱走到园子里, 正好听见宫女们在讨论这些。 裴云瑾并未禁锢她的自由,他说过,林萱可以在京城里自由活动,林萱却懒得动。 这一个月来, 清晨裴云瑾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 早上吃过饭在园子里走走,继续躺在香樟树下继续盹儿;睡醒了就接着吃午饭, 吃过午饭还是接着睡。 她吃完睡,睡了吃,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有时候,睡着了也像是醒着的,因为周围的人走路说话她都能听见。有时候,醒着也像是在睡,因为别人跟她说话,她都是恍恍惚惚的,好像还在梦里。 她并不抗拒裴云瑾,由着他抱,也由着他亲,半夜做了噩梦被吓醒,还会主动钻到他怀里,要他轻轻拍着后背,小心翼翼哄着才能睡着。 可她醒来后,又不愿意主动跟裴云瑾说话,裴云瑾跟她说话他也装作没听见。 九月,金灿灿的菊花开了满园。 京城的一切已经安定下来,只等着废帝签禅位书,再择日筹备登基事宜。 裴云瑾已经没那么忙,他没事就在院子里摆着一张案几,处理文书信函。 九月的风,已经渐渐带上了凉意,林萱身子虚弱,受不得凉,惠兰拿着个裹薄薄的披风过来,盖在她身上。她躺在树下睡觉,惠兰来了也没睁眼。 裴云瑾处理公务累了,会就放下笔,抬头看看林萱。 林萱最近胖了很多,是他喜欢的样子,脸圆嘟嘟的,看起来像个福娃娃。 裴云瑾过继到镇南王膝下时,镇南王已经长成了个大胖子,所以他从未想过林萱有可能会是镇南王的女儿。 现在看看,林萱额头的美人尖和镇南王简直如出一辙。 林萱瘦的时候长得像溧阳长公主,等她微微胖起来后,面部轮廓才隐隐能看出来些许镇南王的痕迹。 镇南王一直不来跟林萱见面,林萱也不想见镇南王,父女两个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一缕微风吹来,林萱终于醒了。 她睁眼看看四周,伸出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又继续睡了。 裴云瑾走过去,捏着她的鼻子,把她闹醒。 林萱不理他,翻个身,继续睡。裴云瑾只好她的脸扳过来,将她的眼睛撑开。 林萱拍开裴云瑾的手,瞪他一眼,裴云瑾却腆着脸来亲她。 林萱生气,一把将他推开,走回房间去睡,她刚关上门,被裴云瑾用力堵着,根本关不上。 她已经把欲望降到了最低,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裴云瑾不是喜欢她的容貌吗?她努力把自己吃成个大胖子,变得又丑又臃肿,看他还会不会喜欢她。 林萱犟不过他,泄气的放弃抵抗,直接躺在房间的软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 她不睡,但是也不愿意理他。 裴云瑾淡淡说:“你不是喜欢做交易吗?你想不想跟我做交易?” 林萱假装没听见他在说话。 裴云瑾知道她听见了,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想要离开这里,想要自由。我可以给你自由,你只需要帮我做几件事。” 林萱听了之后,表情冷漠,看上去还是没有反应。 可她心里却已无法宁静。 “离开宫里”、“自由”、“做几件事”这些话不停在脑海里回放,搅乱她的思绪。 难受了好一阵,林萱才放弃挣扎,冷冷看他:“我不敢与虎谋皮。你想让我做什么,不如直接向我下命令。为了我哥哥的性命,我一定拼尽全力,哪怕赴汤蹈火也给你办到。” “我将你捧在手心里呵护还来不及,要你去赴汤蹈火做什么?前方纵有刀山火海,我也能自己趟平,再找顶轿子抬着你过。” 裴云瑾笑了笑,问她:“你都敢杀吕守一,还敢鼓动太子造反,你有什么不敢的?” “敢杀吕守一,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在暗中帮忙。敢造反,是因为我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孤掷一注。”林萱转眸看他,眼神复杂,“你是魔鬼,不择手段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没有承担后果的能力,不敢跟你交易。” 正如裴云瑾了解林萱,林萱也同样了解他,过去,他的确是那样的。林萱就像是被困在他编制的大网中,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去。 所以这一次,他打算把网解开,置之死地而后生。 每日夜晚,林萱都会被噩梦惊醒,醒来之后眼泪湿了他的胸口,越擦泪越多。 裴云瑾很担心,如果他继续将林萱强行留在身边,他们两个只能重蹈前世的覆辙。 “让你受到那么多委屈,我很抱歉,可是我的委屈,也并不比你少。”裴云瑾说着说着,竟然鼻子有些发酸,他大声笑了笑,试图去掩饰自己的脆弱。过了好一会儿,他平静下来了才说:“那时候,你告诉我,爱上了别人,我伤心得整夜都睡不着。” 林萱不知道这些事,在她看来,裴云瑾一直都很冷静,她为情伤感时,他在认真处理政务,好像若无其事一样。 所以,林萱才一直以为,裴云瑾没那么爱她。 “那时我已经四十岁,可你看起来才二十出头,每日都是朝气蓬勃的样子,每个见到你的人,都很喜欢你。”裴云瑾轻叹了口气,“我虽富有四海,坐拥江山,受众人跪拜,却没办法令我爱的女人对我死心塌地,钟情不移。萱儿,我虽坚强,却也只是个普通人。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疼,也会患得患失。我无法接受你爱上别人的事实,只好尽力去逃避。” 林萱抿着唇,与裴云瑾对视,也看见了他眼中的痛。 她不是个无情的人,听着裴云瑾讲那些她从来不知道的事,她渐渐低下了头。 裴云瑾伸手去摸她的脸,却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她还爱着他,所以才会哭泣。 意识到这个,裴云瑾内心悲喜交加,想要执行计划的心情越来越急切。 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他只能按捺住心动,慢慢筹划。 “我那时不知道吕思净是你的哥哥,但他总是出入宫闱,逗得你哈哈大笑。我还看见过,你靠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我以为,你爱上了他,所以我嫉妒他,嫉妒得发疯发狂。之后,我悄悄派人到他身边,打探他的计划,才得知他要把你从皇宫带走,还想利用你的身份与姚允正合作,推你当女皇。我不怕被你夺走皇位,我只恨他趁虚而入,恨他利用你的感情,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怕你会被骗……所以我才杀了他。” 裴云瑾说:“自从重生后,我听你口口声声叫他哥哥,也见他对你真心实意拿命护你。我心中便有了个大胆的怀疑,让人去调查他的来历。直到离宫的前几天,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你的亲哥哥。至此,我才知自己错得离谱,更后悔从前的自己不肯多求你一句。后悔没有多关心你一点,从你身上发现端倪。如果当初我能细心一点,信任你一点,抱着怀疑去调查清楚吕思净的身份,没有冲动地杀他,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听到这里,林萱的泪水潸然而下。 前世,她无法原谅裴云瑾,也无法原谅自己,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裴云瑾杀了她哥哥。 杀兄之仇,怎么能释怀? 但凡她自己肯解释一句,肯对裴云瑾求饶一句,肯不那么任性,吕思净也不会被裴云瑾误杀。 她恨裴云瑾,也恨不够理智的自己。 所以才留在他身边,日日折磨他惩罚他,折磨自己惩罚自己。 直到后来,她怀了裴云瑾的孩子,才决然去赴死。 他们两个有了孩子,就会有了牵绊,从此以后,死死绑在一起。 所以,她不能让那个孩子出生,才毅然决然,跳入湖中。 裴云瑾拿出雪白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小心翼翼哄道:“不哭了,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你伤心。” 林萱伏在他肩膀上,失声痛哭,哭到最后,死死咬着他的肩膀。 除了刚恢复记忆那阵,她很少去回忆前世的事,因为太痛了,好像有把刀子在拉锯,一点点割她的心。 她恨过吕守一,恨过邧帝,恨过裴云瑾,更恨过不公平的命运,最恨的却是她自己。 林萱咬得力气很大,裴云瑾肩头微微刺疼。 可是这些痛,远远不比上他见林萱日复一日颓废,逐渐走向枯萎时的绞痛。 裴云瑾怀念刚入宫时,她那满眼的狡黠和灵动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没有恢复前世记忆。 她眼珠子一转,就冒出来个坏主意。 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能哭得眼泪滂沱。 心里明明很害怕,却要虚张声势,高高昂着头。 他喜欢看她哭,也喜欢把她欺负得连连求饶的样子,却最爱她肆意妄为的胡闹和任性,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因为看穿他会爱她,才有恃无恐。 不像现在,她不敢爱他,也不相信他爱她。 裴云瑾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一遍遍低声细语,一遍遍低喃哄她。 在西境时,他想她,念他,想得心里发疼。 哪知道竟然等到了她嫁人的消息。 所以才急得吐了血。 林萱已经撒完气,用力推开他:“既然知道错了,为什么又要阻止我跟阳蒙成亲。你明知道,嫁给阳蒙后,我会过得很幸福,我一定会忘了你。” “因为我是坏人,我是恶魔,我对你不安好心。”裴云瑾说:“前世,你投湖的那天,我放了一把大火,烧了锁鸾宫。没有你,我根本无法独自忍受这寂寞的人间。萱儿,看你嫁给别人,我实在意难平。萱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你又在装可怜!”林萱一边哭着,一边打他:“叫你装可怜,臭不要脸!” 裴云瑾笑着,绞痛的心里竟然泛起一丝甜:“我有你就够了,要脸做什么?” 林萱哭了很久,积压多年的情绪终于有了地方可以发泄,她哭得痛快后,脑子里的聪明劲儿又回来了,发现自己竟然又着了裴云瑾的道儿,一把将他愤怒推开。 裴云瑾见她哭得辛苦,起身倒了杯水过来。 林萱捧着茶,心里却在想,裴云瑾所谓的“交易”。 裴云瑾答应给她自由,也许他理解的“自由”与她想象的“自由”不一样,可那样的“自由”肯定比一辈子都困在皇宫里更好。 就目前而言,她心里最紧要的并非“自由”,而是她哥哥吕思净的性命。 “我困了!”林萱把空掉的茶杯重新塞回裴云瑾手中,冷冷的说:“你废话讲完了没有,讲完了就出去,别在这里打扰我睡觉。” 裴云瑾凝视着林萱,久久不说话。 哭过这一场,林萱已经真正打开了心扉。就在刚才,他在林萱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光。 裴云瑾趁热打铁道:“我杀了你的哥哥,你也杀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们之间其实已经扯平。所以,你能不能耐心点,听听我的交易内容?” 林萱刚才那么坚定的拒绝与他交易,这会儿正愁没有借口,主动再提这件事。 他竟然主动,她也只好给个台阶。 “前世父亲在西境受伤,一直是我的遗憾。这次我力挽狂澜,终于在最危机时刻将他救下。可是我自己却受了伤,因为我心里一直想着你,才会中了敌人刀。” 林萱扒开他的衣服,去看他伤在哪里。 “还好,有命回来见你。” 林萱看到他胸口那条长长的疤痕,沉默了许久。 裴云瑾低头看她,她刚才还要跟他保持距离,这会儿见了他胸口的伤,果然开始心疼。刀落下来的时候,他其实能避过。 在一闪而过的瞬间,他想到了林萱要嫁人的事,于是耍了点心机,用了苦肉计。 他想回去告诉林萱,因为听见你嫁人的消息,我才受了伤。 你欠我的,该怎么弥补? 但是他现在改主意了,不要她弥补,不要她内疚,只要她可怜可怜他。 裴云瑾伤得并不算严重,但他却说得很严重,“大夫说,如果注意调养得当,还能再活二十年。” 林萱心思细腻、谨慎,担心这个男人又要撒谎骗她,他说话总是七分真三分假,林萱从来都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可是,她又担心他说的万一是真的。 在外人眼里,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脑子转太快,别人跟不上她的思路。 可她是裴云瑾悉心娇养出来的,她的表情,她眉毛蹙起时心里在想什么,裴云瑾都能看明白。 她哽咽道:“坏人活千年,你不会那么容易死,别跟我装可怜。” “我肯定要活久一点,才能护你周全。”裴云瑾说:“这一次受伤差点死了,我才想明白很多事。萱儿,我能给你自由,你信我。” 林萱用力瞪他:“你能给我什么自由?”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裴云瑾垂下眼帘,仿佛说这几句话,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意志力,“我放你走,只要你能满足我几个卑微的请求。” 林萱警惕地看他,冷静道:“你先说你的要求是什么。” 裴云瑾看看时间,说:“你先用午膳,用过午膳我们慢慢说。”他朝门外喊道:“惠兰。” 惠兰立刻端着午膳进来,是红枣小米粥,还有两碟浓酱牛肉和黄酒腌鱼。 林萱之前为了让自己变丑,所以故意吃得很多,想让自己迅速长胖。 就在昨天,司衣局按照上个月给她量的尺寸,将刚做的新衣送来,她一件都穿不下!!! 既然可以出宫,不用被困在裴云瑾身旁,林萱想,她该减减肥了。 她喝了几口粥,夹了半块酱牛肉,便不肯再吃。 裴云瑾平时吃饭很斯文,可他为了哄着林萱多吃几口,拿出了在军队里抢大锅饭时的派头,喝粥时故意发出很大声音,还夸酱牛肉和腌鱼做得好,问惠兰怎么做的。 惠兰把裴云瑾当成了半个主子,听他有兴趣问,自然认真为他解答。 林萱听得胃口大开,又看见盘子里的腌鱼只剩下两块。此时,肚里竟然咕咕作响,她又饿了。算了,减肥什么以后再说。 林萱埋头喝粥,把盘子里仅剩的腌鱼都扒拉到自己面前,不准裴云瑾再吃。 裴云瑾看她吃了两碗粥,半碟牛肉,才终于放心。 吃完饭,林萱摸着鼓鼓的肚子,横着眼睛看惠兰:“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竟然这么听他的话。” 惠兰见林萱跟裴云瑾怄气,竟然殃及到自己身上,没好气的说:“是您亲自把我赏给他当通房丫头的,您忘了?” 她把碗筷盘碟收拾好,向两人行礼退下。 林萱气得脸鼓鼓的,“瞧把她给惯的,脾气那么大!明天我就找个侍卫就她嫁出去,眼不见为净。” 裴云瑾老老实实不说话,免得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待惠兰走远了,林萱才没好气的说:“饭吃完了,你可以说了吗?” 裴云瑾求生欲非常强烈,“我的要求,你如果不同意,可以打我,可以骂我,千万不要生气,免得把自己气坏了,好不好?” “你说吧,我才没力气跟你生气。”林萱已经决定,为了自由,什么都可以付出。最坏的情形已经是这样了,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承受的。 裴云瑾说:“那个孩子,也是我唯一带孩子,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出生的机会,我常常感到很遗憾。”裴云瑾语气变得很卑微,“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如果你能同意,我希望你给我生个孩子。因为除了你,我真的没办法再喜欢别的女人。如果你不同意,我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没有子嗣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件事,我需要时间考虑。”林萱并没有一口拒绝。 她也没有想要给裴云瑾诞育后代的想法,谈交易,就得有进有退。 一口否决,谈不成合适的价钱。 林萱又说:“你还有其他条件吗?” “我不擅长蛊虫,可是听说有一种蛊,服下之后,能让人说真话。”裴云瑾叹气:“自从知道溧阳长公主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后,父亲一直不敢面对你们兄妹。他想从林冲渺那里知道当年的真相,可林冲渺就是个疯子,无论怎样用刑逼讯,他都只说些胡言乱语,惹得父亲生气。” “还有,父亲一直没有登基,也因为林冲渺不肯写罪己诏和禅位诏书。”裴云瑾沉默一瞬,继续说:“他对溧阳长公主用情很深,不想死后遇见她,怕被她骂谋朝篡位,执意要拿到罪己诏和禅位书才肯明正严顺的登基。” 林萱冷笑:“他把谋朝篡位的事都干完了,还在乎那些名声?成王败寇,自古史书由胜利者书写,他害怕被后人指着骂?禅位书和罪己诏都能找人仿写,不听话的史官可以杀鸡儆猴,找钦天监算个日子登基就行了,要那么麻烦做什么!” 裴云瑾叹气:“你说的那些,难道他想不到?每个人心中都有执念,你没有过他的经历,可以不理解他的执念,却不能全盘否定。” “行了,我对他心里有什么执念不感兴趣。但是你的要求,我应该可以做到。”林萱不以为然,继续问:“你还有什么条件吗?” “嫁给我。”裴云瑾看她瞳孔收缩,马上要骂人,迅速赶在她翻脸之前说:“上辈子,没能与你拜天地,也是我的遗憾。我想与你在父母高堂面前成一次亲,正式拜天地。成亲之后,你想不要我了,也可以和离。” 林萱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她又想不出他还有什么昏招,思虑半晌后,问:“是不是我做到这些,你就可以放我走?” “童叟无欺,绝不反悔。” “你要考虑清楚,我是个非常冷血的人,不会因为跟你拜了堂,给你生了孩子,就会心软。”林萱态度坚决,“我会头也回的走,你将来也不要有任何怨言。” “我感恩还来不及,怎么会对你有怨言?” “行,我可以给你生个孩子。你和裴奕秋没有血缘关系,我为你生了孩子后,这个孩子身体就与他有了血缘关系。”林萱残忍起来,简直刀刀见血的那种,“我兄长正在服用复阳药,能不能成功还未可知。他对那个皇位没有执念。所以,他绝对绝对构不成你的威胁。我将来,也会带他远离皇宫。” 第79章 自从及笄那日被邧帝软禁后, 林萱的蛊虫全部被邧帝派人清理走了,她手上并没有能让人说真话的蛊虫。要临时养蛊,时间又来不及, 裴云瑾刚好认识一个养蛊高手,便带着林萱来了此处。 林萱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心里充满着好奇。 半里路开外是繁华的街道和干净的青砖路,拐进一个旧巷子后,处处是脏乱的水沟和木板搭建的低矮房屋。 家家户户大门敞开着,可以看见有些人家很乱, 有些人家却很干净。 有户人家吸引了林萱的注意力, 小小的房子外面还养着几盆菊花,房子外围爬着厚厚的绿藤植物, 穿着很干净的小女孩子正在哄着弟弟吃饭, 给他擦嘴巴。 弟弟吃完两口就一直摇头, 非要姐姐也吃两口肉, 才肯继续吃。 小小年纪, 懂事得让人心疼。 “这一代住的都是从外地逃难而来的灾民, 在他们家,父亲出去干苦力活儿, 母亲帮人浆洗衣裳, 就能挣到足够的钱,养活一家人。虽然很辛苦,却活得有滋有味,再辛苦奋斗五年或者十年, 他们也许能攒钱换到更好的住处, 在京城扎根下来,安家立业。” 林萱想起河南道灾情发生时, 裴云瑾去赈灾,他应该是见过比这跟惨烈百倍的情形,经过对之后,才会说这样的生活也有滋有味。 如果,这样的生活也会有滋有味,那么其他苦苦挣扎求生存的百姓,过得究竟有多么不容易呢? 林萱没有往下问。 一个手里拿着大刀,上半身光着膀子的大汉从林萱身旁路过,他厚厚的耳垂上还有女人的牙印。裴云瑾将林萱护在身后,让那名男子先行。 男子路过时,特意停留片刻,看了一眼裴云瑾。 裴云瑾只是笑笑,朝那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那男子走后,林萱才好奇的问:“你认识他?” 裴云瑾说:“他是阿古丽的情郎。” “你是带我来见阿古丽。”林萱反应过来后,愣愣的看了裴云瑾一瞬,忽然捂着肚子弯腰笑起来,“他应该把你当作了阿古丽的入幕之宾,看见我,以为你了变心。想找你打架,又怕阿古丽生气?” 听见她胡说八道,裴云瑾一点儿也不生气,她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林萱见他笑容古怪,渐渐笑不出来,白了他一眼,大步朝前走。 裴云瑾叹了口气,追上去。 拐过两条巷子,林萱来到一排生长着灌木丛的房屋前,这处的房子比别处稍微精致,属于平民窟中的“富人区”。房子阴暗潮湿,背阴处较多,适合养蛊虫。 房间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头戴银饰、身穿黑衣、容貌妖娆的姑娘。 林萱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姑娘起先没注意到林萱,是林萱一直盯着她瞧,瞧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才忍不住细看了林萱几眼,谁知越看越眼熟。 阿古丽记性很好,想了很久,却没从脑海里搜出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她朝林萱走过去,问:“我总觉得你很眼熟,却想不起你是谁,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冒昧请问,我从前认识你吗?” 有缘的人总是这样,一见如故。前世她刚结识阿古丽时,也是如此,她们分明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却总能说到一块儿去,有时候一聊就是整夜。 林萱笑笑说:“虽然从前不认识,今后可以认识。” 阿古丽点点头,“很好,我喜欢跟你交朋友。” 看到裴云瑾从拐角处走过来,眼睛一直定在林萱身上,她才恍然一笑,“原来你就是京城最热闹谈资中的女主角?” 林萱歪着头,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 阿古丽单膝跪下,恭恭敬敬给裴云瑾行了个礼,才站起来继续对林萱讲:“镇南王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率兵攻入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当街拦下大红花轿,抢走新娘子。这个典故,不知养活了多少说书先生。远的不说,住在我隔壁的那个瞎子,之前说书行情不行,上顿不接下顿。” 林萱挽着阿古丽的手,往屋里走,“后来呢?” “后来抢亲的事发生,他就到处去说书,专讲这一段内容,场场爆火,发了大财!”阿古丽指着隔壁房门大开的那间屋子,告诉林萱:“昨天才搬出去的,在城郊买了栋两进的宅子,还买了几个仆人伺候他。” 林萱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走进屋里,看见满屋子瓶瓶罐罐,还有泡着人手的琉璃坛子,心里充满好奇。 阿古丽见她不搭话,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在害羞?” 林萱摇头:“这种事没什么可害羞的。” 中原女子,很少有人能讲出这番话。 阿古丽这才改变对林萱的看法,原来她不是那种会被爱情冲昏头的小姑娘。 林萱最近一直吃了睡,睡了吃,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她现在到了阿古丽的房间,看到那些养蛊虫的坛子,想到书里写的养蛊方法,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初次走到热闹繁华的大街上。 她左看看,右看看,遇到不明白的,阿古丽还会为她解答。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说话,一个神采飞扬,一个温柔端庄,窗外的风吹进来,吹动着她们的裙摆。 林萱满眼羡慕的看着阿古丽,“我都想住在你这里不走了。” 阿古丽又黑又圆的眼睛盯着林萱,嘴巴动动,不知该不该将她留下来。其实,她也很喜欢林萱。 林萱又说:“你能不能收我当徒弟,我想跟你学习养蛊。” 前世,阿古丽从来都不会拒绝她,林萱每次有事求她,只要跟她撒娇,她都能毫无原则的向她妥协。这一次,阿古丽也是如此。 林萱生得太美了,纵然阿古丽是个只喜欢男人的女子,见了她也忍不住心动,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脸。 这时候,林萱身旁突然站了个人,他将林萱揽在怀里,避开了阿古丽的“魔掌”。 阿古丽这还是第一次从裴云瑾脸上见到过这么温柔的表情,他虽然吃醋,声音却很温柔。 “拜师的事,以后再说,我们今天来还有正事,你忘了?” 故人相见,总是格外令人开怀,林萱感激裴云瑾带她来见阿古丽,连带着那些郁郁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我需要能让人说真心话的蛊虫?请问你这里有吗?” “如果是别人不愿意说的事,就算服用了真心蛊虫,他会用生命去保护那个谎言,宁可让蛊虫咬坏嗓子,也不肯说出真话。”阿古丽温柔地看着林萱:“你要对谁用这种蛊虫?” 林萱知道阿古丽在养蛊的事情上,向来很有原则。 这一世,她们刚认识,虽然阿古丽对她很有好感,却也还没到为她失去原则的地步。 林萱只好换一种方式,指着一个泡着人头的琉璃罐子说:“我要买那个蛊虫回去养,可以吗?” 阿古丽对祖师爷发过毒誓,她养的蛊虫只能救人,不能害人。 但是,如果是她养的蛊虫,无意中落到别人的手里,别人拿了她的蛊虫去做某种用途,又不是她可以阻止的了。 林萱很聪明,看出了那是真心蛊虫,却并未说破名字。 阿古丽答应了,“好,我可以送你几条,但是你千万不能用这种蛊虫伤人性命。我们族里有一条古老的传说,凡是用蛊虫害人的人,皆会遭到蛊虫反噬。” “我记住了,不会用蛊虫害人的,你放心!” 裴云瑾也知道自己的醋吃得很没有道理,可他就是见不得林萱笑着跟别人说话。 一天只发生一次还好,若是让这两人天天见面,林萱心中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前世林萱和阿古丽总是腻在一起,有时候同吃同睡,她还会窝在阿古丽怀中撒娇,总有那么些时候,裴云瑾心里会产生不好的念头。 裴云瑾心里也很清楚,林萱喜欢的是男子。 可阿古丽究竟喜不喜欢女人,他就有些拿捏不准了,尤其阿古丽在男女之时上特别放得开,裴云瑾总怕她教坏了林萱。 后来林萱还说,她想做阿古丽那样的女人。 他听到这句话之后,莫名觉得不对劲,从此以后,阻止林萱跟阿古丽再见面。 前世,林萱死的前三年,几乎没有任何朋友,也是他造的孽吧。 现在想来,林萱和阿古丽应该就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他派人试探过,阿古丽只喜欢男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 他小心提防着,再三查探过,确定了阿古丽不喜欢女孩子,更不会将林萱从他身边拐走,才放心大胆的带林萱来见阿古丽。 林萱无意识的转头,看见裴云瑾满脸冷漠的表情,再想到他连吕思净的醋都吃,便不能猜出他看见自己跟阿古丽说话后,心里在想些什么。 为了避免给阿古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啦,林萱只能先提出告辞:“时候不早,我得回宫去了。” 阿古丽恋恋不舍:“我与你一见如故,很希望还能跟你再见面。” “一定会很快再见的,我还想拜你为师呢。” 裴云瑾带着林萱离开了阿古丽的住所。 稍等了一会儿,阿古丽终于想起来,她还没给林萱送见面礼。 她有一把苗疆匕首,上面淬了毒,很适合林萱这样的姑娘。 阿古丽追了出去,很快在屋外的两个转角处追到林萱。 可是,林萱正被裴云瑾搂在怀里,她狠狠的被他吻着,身子也在不停颤抖。 阿古丽赶紧离开。 不是送礼的好时候,还是等下次见面,再将匕首送给林萱吧。 第80章 出了阿古丽家, 林萱提着裙子往前走。 转角处不知谁家种了美人蕉,开满小小庭院,叶满丛深殷红似火。 前世, 林萱的青鸾宫也种下不少红蕉。那时候裴云瑾总是很忙,她无聊的时候, 就静静坐在窗前,看雨水打落在芭蕉叶上,聚满又滴落。 她最喜欢雨停后,看那芭蕉叶上晶莹剔透的雨水, 仿若坠在绿叶上的一颗颗宝石。 这里的美人蕉开得很好, 比从前养在她宫里的那些还要好,美人蕉是南方植物, 很难在北方盛开, 可见这里的主人是懂花之人, 为了养花, 费了不少苦心。 刚见了好朋友, 又看见美丽的花, 林萱心情很好,便不自觉在这里停了下来。 昨夜裴云瑾闹了她一整晚, 今早又急急忙忙催她起来, 她只走了几步就觉得很累,浑身酸软乏力,只想赶紧回到马车上。 这会儿,她在阳光下偶然遇见美景, 像是一场奇遇。 暖暖的风吹来, 林萱身上的疲惫忽然消失,从内到外, 舒坦极了。 她闭上眼睛,闻着阵阵花香,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 直到她因昨夜使用过度而略微红肿的手心被人握住,手腕上的酸疼加剧,鼻尖有多了些许伽南香的味道,才猛然从惬意的情绪里惊醒,一睁开眼,红妆翠袖皆不见,只有白色的锦缎挡住了视线。 林萱的疲惫瞬间消失殆尽,抬头,看见那凉薄的桃花唇瓣微微弯起来,一双黑眸似笑非笑的看她。 裴云瑾伸手在她唇上碰了碰,指着外面的街道,说:“困了就去马车上睡。” 焦红碧叶中,他一身白衣,正好立在她身前。 林萱心跳漏了一拍,她佯装镇定的转身,朝前走去,不想被裴云瑾看出来什么。 隐隐约约的伽南香勾起她心里安稳不定的情愫,一时想要扑到他怀里仔细去闻那个味道,一时又觉得应该远远逃开。 她有点开心,因为她发现自己还会为男人的美色而心动,就好像死去多时的心脏在胸腔里重新跳了起来。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她又很悲伤,因为来来回回折腾这么久,她还是不长记性,会为同一个男人而心动。 哪怕心中很想靠近,理智却命令她远远逃开。 裴云瑾时时刻刻在注意她的感受,自然没有错过她脸上的变化。 可他还没从喜悦震惊里回过神来,就看见林萱因为走太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裴云瑾连忙将她拉住,林萱受到力气的牵扯,正好扑进了他的怀里。 恬淡的伽南香扑了满鼻,叫嚣不停的身体得到了它想要的,终于肯安宁片刻,理智却又占了上风,命令她赶紧推开裴云瑾,最好扇他一巴掌。 林萱白净的面庞上,浮现一丝红晕,她双手抵在裴云瑾的胸口,正要推开他,却被裴云瑾摁住了后脑勺,将她禁锢在他的胸口。 “见到了阿古丽,你应该很开心,那我是不是应该得到些许奖赏?”裴云瑾说话时,带着伽南香的温热气息,就在林萱的耳畔吹拂。 林萱双手用力地推,可是他的胸口好似铜墙铁壁,根本推不动。 她好歹也是习武之人,又不是什么娇弱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推不动?一定是裴云瑾暗暗使了劲。 林萱推了他几下,筋疲力竭,索性放弃,靠在他怀里喘气。 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见了“咚咚咚”的声音。 她的脸更加滚烫起来。 慢慢的,那“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他的,也有她的。两人的心跳渐渐合二为一,她开始分不清,那“咚咚咚”的声音底是谁的心跳。 裴云瑾每日下了值,就穿一身林萱喜欢的白色,从前最讨厌别人在意他的容貌,更讨厌别人因他的容貌而忽略他的本领。如今,他纵有万般本领也使不出来。在林萱这里,最管用的,居然还是美人计。 “我透不过气!”林萱小声说。 裴云瑾只好,松开她,让她透气。 “现在是大庭广众之下!”林萱眼中似是有愤怒之意,但她却逃不过裴云瑾那双火眼金睛,仔细看,她的愤怒里藏着娇羞。 这些变化让他太过开心。 明媚的阳光将她的容貌映照得娇艳近妖,见她抬眸盈盈一笑,理智瞬间瓦解,他低头,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我现在伤口疼,很难受,让我抱抱你吧,只要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不疼了。” 只是抱一抱还好,可他得寸进尺,又将脸凑了过来。 司马诏之心若揭。 林萱猜他是故意装可怜,被他气死,刚才冒出来的那点旖旎之心当然无存,一双圆圆的杏眸怒目而视:“你这人怎么总是不顾别人的想法,我都说了不喜欢这样,你还一意孤行!” 裴云瑾蒙上一层缥飘渺缈的笑意,林萱终于再次对他生气了! 这种朝气蓬勃的“生气”和死气沉沉的“生气”非常不同。林萱毫无抵抗的“生气”,只让他心疼。 现在这种类似于算旧账的生气,简直让他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最喜欢林萱生气时跟他“撒娇”! 看来,带她来见阿古丽是来对了。 裴云瑾此刻的心情犹如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终于看见绿洲,前方有一汪澄清的湖泊在向他招手,他看见了希望,浑身充满力量。 “你骂的对,我以后会好好改掉这个毛病。” 林萱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里觉得哪儿不对,然后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神采飞扬的自己, 这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过往已经释怀的种种前尘往事,突然化作了满腔的委屈,在她胸腔里汹涌膨胀,不断溢出,她再次质问道:“那天晚上,我明明是在等大将军。你却突然闯入我的草樱小栈,硬说我是在等你。后来,你还不顾我的意愿,伸手捏我的——” 当时真的太疼了,疼得她已经不想回忆。 其实跟邧帝和吕守一伤害过她的那些事相比,裴云瑾让她承受的这点委屈根本微不足道。可是现在看到他这张脸,林萱后知后觉的开始委屈起来,那一夜的担惊受怕和说不尽的委屈,通通浮现在心底。 “这些都罢了,你还强迫我带上那个玉镯。”林萱看着他,既愤怒,又委屈地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敢喜欢你,却故意诱骗我带上那个镯子,还说不喜欢可以随便扔在某个地方。可我真的送给惠兰,你又跟我生气,还故意吓我,说要一辈子把我囚禁在那个宅子里。我当时还没有恢复记忆,胆小得要命,被你吓了之后,为了讨好你,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可你还是不知足,日日等着揪出我的错误,好借机会‘惩罚’我?可是我真的做错了吗?我没有。你只是想找个机会来控制我,惩罚我,想诱哄着我来讨好你。可我又不是你的奴婢,我也是个人啊,我也需要被人讨好,被人尊重,被人真心诚意的喜欢。在你这里,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这种感受!所以我才要嫁给阳蒙,因为他让我知道,我是值得被爱的。可是你呢?你只让我觉得自己好可怜。我都不知道你喜欢我哪里!除了这张脸,你还喜欢我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无数次想要毁了这张脸,看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林萱说着说着,眼泪冒了出来,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发抖。 “萱儿。”裴云瑾嗓子干哑,着林萱一桩桩的数落,他心头生出无尽悔意,喉间的苦涩堵得呼吸艰难。 裴云瑾将头埋在她头间,心痛地忏悔:“我错了,对不起。” 林萱吸了吸鼻子,又要推开他,但又是推不动他,她只好被困在他怀里,继续数落:“还有啊,去年冬天,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满心感激你帮我找到了狗。可是你呢?你总觉得我对你有所图谋,对我退避三舍。好,我不是个没眼色的人,既然你不喜欢我,我就少出现在你面前吧!可是你又要来主动找我,我只为了感激你给我提供消息,才送你那盒柿饼。因为惠兰教我,做人要礼尚往来,而且你又是我得罪不起的人,我当然得使劲儿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可我只是因为咱们之间的地位差距,才想讨好你啊,你怎么就能认为我是在勾引你呢?我长的好看,又不是我的错,难道我连对别人笑的权利都没有吗?怎么我对每个人笑一笑,就是存心勾引呢?” “不是你的错,是我心术不正,见了美色就把持不住自己,都是我的错。” 裴云瑾嗓音沙哑,双臂更加收紧。 直到今日,林萱才明白不是她真的“原谅”了裴云瑾,而是她一直在压抑自己的委屈,不让那份脆弱暴露出来。 现在,她的委屈已经大白于阳光之下,她也豁出去了,根本不害怕被人知道她的脆弱,她止不住的说:“你总让我等,一个月只少要等你二十四五天,明明我们都住在皇宫里,可我距离你那么遥远。你身边的岑先生,看见我缠着你不放,就来跟我讲故事,把我比喻成褒姒妲己,让我不要祸害你。” 以前从来没她说过这些,裴云瑾的心脏一阵一阵抽疼,他微微松开手臂,用长着薄茧的手指温柔的擦拭掉她脸上的泪,轻声询问:“你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林萱赌气的将眼泪都擦在他干净的白衣服上,在柔软的布料间留下斑驳泪痕,她抽抽搭搭地说:“因为我每次要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把我摁到床上。等你舒服完了,我再要寻你说话,你又累得睡着了,我哪有机会跟你说?” 裴云瑾罢,心里涌起翻江倒海的疼痛,可过去的时间已经不能更改,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额头与她相抵。 他多么庆幸,老天爷给他这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可以到林萱的这番埋怨,他还可以有改正错误的机会。 今后,他一定努力修复她的伤痛,顺便也弥补自己的遗憾。 带她来见了阿古丽的这个决定多么正确,如若不然,他哪有机会能见林萱心声? 她发间淡淡的木樨花香,让他情绪平稳下来。 “日复一日的等待,让我怀疑自己,我觉得岑先生说得很对,我不能耽误你。于是,我就变得不再缠着你,慢慢让自己学着懂事,可你身边又多了个西境公主。我跟吕思净多说会儿话,你就觉得我跟他有私情,恨得要杀了他。可是你跟沉月当众调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呢?你们‘圆房’那天,我一个人在亭子里吹着凉风,等你反悔,等你从里面冲出来,可是你没有,我一直等到天亮,才看见你从她的玉坤宫里走出来。我的心好疼啊,疼了一整夜,疼得麻木了。那一夜,我对自己发誓,从此以后只爱自己,我再也不爱你了!” 裴云瑾的脸蹭着她的额头,认认真真她一句一句地诉说,心里虽然还是很痛,可这种疼痛却让她莫名安心。 他不知道该怎么让林萱说出心里的痛。 只好不断惹她生气。 可她越是生气,越是沉默,对他也越来越死心。 裴云瑾也着急啊,可他想不出任何有用的办法。 好在,他终于等来了这一日,等到林萱愿意跟他一笔笔算账。 人只有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才有办法改正错误。 林萱哭累了,想不起来,还要再跟他说些什么,但气又没有完全爬出来,便伸出略微红肿的手心跟他说:“我手也很疼!” 裴云瑾愣住,想起昨夜的缠绵游戏,忍不住笑了笑:“娇气鬼!” 林萱也觉得有些作过了头,到她还是很生气。 “你以后不必再穿白衣,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你穿白衣。美人计对我无用,我已非当初,心智坚定,不会轻易被诱惑。你就死心吧,我真的真的不会再爱你了!” 林萱终于用力推开他,红着脖子看向那团开得正艳丽的美人蕉,脸上的神色因为愤怒,还带着微微潮红。 阳光明媚的上午,秋风里缭绕着花香,裴云瑾不进她绝情的话,只觉得那双圆圆的眼睛瞪起来,水光粼粼,红唇微微嘟起,一张一合,将他的心思都引过去了。 “你说得都对,这一切全是我的错!可我的心告诉我,它没办法停止爱你!” 裴云瑾突然俯下身,凉凉的唇瓣,覆盖上去。 林萱正在认真观赏庭院里的美人蕉,转移注意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猝不及防落下的吻,挡住她所有视线。鼻尖处全是伽南香的气息,压迫着她的呼吸。 冰凉的桃花唇盖住了她半边唇,冰凉不过才一瞬,很快变得灼热,伴随着酥甜的感觉,从唇瓣上捻转,蔓延到全身。 林萱居然忘记了反抗,直到裴云瑾察觉她呼吸迟缓,才将她慢慢松开,原本白皙的脸颊烧得云蒸霞蔚,好看极了。 裴云瑾擦掉她唇边乱掉的口脂,微笑着说:“看来我的美人计,对你还是有用的!” 林萱恼羞成怒,朝他迈进一步,踮起脚尖,忽然捧住他的脸。 裴云瑾还以为,林萱是要过来吻她。 然而,唇瓣处有刺痛感传来。 林萱下了死力气,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舍不得毁了自己的脸,只好将他的脸毁了。 咬完这一口,她心里舒服多了,转身朝停靠马车的大街走去,浅樱色的裙摆因为走得太急而不停摇摆,拂过路边的菊花,又拂过圆圆石头铺成的台阶。 惠兰和安瑞正在等他们,两人一贯喜欢吵架,此时也是剑拔弩张。 见林萱从窄巷子里走出来,他们才终于停止争吵。 待得林萱走近,惠兰看见她唇上乱掉的口脂,也跟着面红心跳起来,裴世子可真是的,就不能回了宫里关上门再胡闹吗? 惠兰知道林萱要脸,赶紧到车上此后她补口脂。 微甜的桂花味口脂涂在她火辣辣的唇瓣上,林萱看着镜中的自己,仍然气鼓鼓的。 她怎么又上了同一条贼船? 惠兰忍不住问:“你们和好了?” “没有!”林萱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无地自容,她狠狠警告惠兰:“你什么也不许问。” 惠兰点点头,转过身却掩着袖子偷偷笑。 气得林萱去挠她的胳肢窝,“你这个坏蛋,不许偷偷笑。” 惠兰忙挪开袖子,努力哭丧着一张脸,“主子,我没笑,我正伤心呢。” 说完,没憋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回她见藏不住,索性哈哈大笑起来。 到马车里的笑声,裴云瑾摇了摇头,一跃登上了马。 安瑞比惠兰能忍,而且他求生欲比惠兰更旺盛,看见裴云瑾脸上的咬痕也不敢问,只当没看见,微微躬着身子说:“宫里来人了,说王爷正有事找您呢。” “走吧,回宫,我正好也有事要跟父亲说。”裴云瑾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唇角微微往上翘,一派风光月霁。 第81章 自立秋后, 京城已经一个半月没下雨。 窗外聚起满天乌云,黑沉沉的天压下来,惠兰感到一阵窒息。 庭院里的香樟树上叶子一动不动, 树上热闹的蝉叫声也变得安静,平时叽叽喳喳的鸟儿都不知躲去了哪里。 就连池塘里的青蛙都在不停忙碌, 忘记鸣叫。 满脸惆怅的惠兰看向林萱,她精神很好,满面红光,从头发丝到裙摆、秀履都透着高兴。 她笑眯眯的看着眉头都快打结的惠兰, 捏捏她的脸, 劝她高兴点。 惠兰叹气:“你让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你是要去见镇南王啊!” 林萱把食盒中的鸡汤拿出来,鸡汤略微有些烫手, 她吓得干净放下。 “你慢点!”惠兰拿了颗冰块, 用帕子裹住, 去敷林萱被烫红的食指, 叹道:“从前我住在裴世子别院里的时候, 听见他们说, 镇南王最忌惮裴世子对京城女子动心,他也不希望裴世子沉迷于女色。这两样, 你刚好全占了。” 林萱对此毫不在意, 她夹着冰块放进鸡汤里,鸡汤的温度变冷之后,又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绿色小瓷瓶,将瓷瓶打开, 放进了鸡汤里。 惠兰看见几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虫子, 融入鸡汤内,吓得打了个寒颤:“你该不会要对镇南王下蛊吧!裴世子与镇南王父子情深, 他就算爱你,也不会原谅你杀了他的父亲。” 林萱愣住,呆呆看着惠兰,“这是给林冲渺的。” “林冲渺是谁?”惠兰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哦哦哦,是狗皇帝。不,现在该叫他废帝。” 林萱原本不愿意将这些事告诉惠兰,她想了想,惠兰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以后她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还不如由自己先告诉她。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密,一层叠了一层,将日光紧紧裹住。 林萱对惠兰招招手:“你到我这里来。” 惠兰朝她走过去,被林萱抓住了双手,林萱表情有些过于正经,惠兰觉得必定有大事发生。 林萱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尖叫。我娘是溧阳长公主,镇南王是我亲爹。” 惠兰并没有尖叫的欲望,她只是觉得林萱这些年想爹想出癔症来了,先前还闹过把废帝当成亲爹的笑话。 虽然很想嘲笑她,但是想到她一直盼望着有个爹,却次次落空,现在还想把裴世子的亲爹给占为己有。 她都已经臆想到这个地步,惠兰说什么也不能笑话她,也不能说别的话刺激她。 只好捏着鼻子,假装相信了。 她松了口气,肩膀舒展开来,“这是好事,值得恭喜,我终于不用担心你被镇南王杀了。” 美丽而又聪明的女人才会被男人忌惮,如果是个聪明但却很傻的姑娘,镇南王应该会心生怜悯吧。 惠兰暗暗希望,镇南王能看在林萱有点傻的份上,不跟她计较。 林萱没猜出来惠兰心里的小九九,她只觉得惠兰的反应很奇怪,可她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便摇了摇头,暂且抛开这份怪异。 她把放了蛊虫的鸡汤放回食盒里,看向窗外的乌云。 今日是林萱和林冲渺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她表面装作不在意,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镇南王裴奕秋穿着一身常服在凌霄殿内等候,他不习惯凌霄殿的奢华,选择住在先帝的明镜殿。 他年少的时候是个玉面公子,容貌比之裴云瑾毫不逊色,因为当年被邧帝陷害,去了势,在男女之事上淡了心思,于口腹之欲却断不了,才养成了一身富态。 裴奕秋告诉自己,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可改变,好歹她活下来了,余生他会尽力补偿这个孩子。 想到这里,他才淡定的坐下,安静喝茶。 林冲渺在丹房内,听见裴奕秋紧张的走来走去,又从紧张的情绪里恢复平静,忽然间不爽,他高声道:“其实你从前见过她的,但是你忘了。” 裴奕秋没理他。 林冲渺又继续说:“大概五年前吧,你带着裴云瑾来京城述职,那时候正是冬天,有个小女孩被关在铁笼子里,她已经被饿了三天。那可是冬天啊,冰天雪地里,你穿着皮裘都觉得冷的季节,她却是衣衫褴褛的我锁在铁笼子,身上还有伤。都说血缘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我就想试试看,当你的亲生女儿受尽折磨后奄奄一息的在你面前时,你能不能一眼就将她认出来。” 听见裴奕秋将茶放回了桌上,林冲渺哈哈大笑:“所以啊,血缘什么的,一点儿屁用都没有。你根本没认出她是谁!当时,你分明动动手指头便能救她,但是你选择了视而不见。就连你那便宜儿子想救她,你都让他不用多事。”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林冲渺很不甘心,他高声问:“你听了之后,心里就一点儿也不难受吗?她是你和我长姐生的女儿啊!我每次恨你的时候,就把她双手吊起来,用鞭子狠狠的抽她。听说打在儿身上,会痛在爹心里,我就想试试看,我打她的时候,你有没有痛,你晚上会不会做噩梦?她还是长得有几分像姐姐的,我慢慢就不舍得打她了,后来她长得完全不像你了,我更加舍不得打她,只要看见她蹭破一点儿皮,我都会心疼得饭都吃不下。那是你的女儿,我都能这么心疼她,裴奕秋,你听见我虐待她,竟一点儿也不难受吗?” 门打开,裴奕秋高大肥壮的身体走了进来,像一座山似的伫立在林冲渺面前。 他淡定地在林冲渺面前脱靴,脱袜。 林冲渺皱眉:“你想做什么?” 裴奕秋不跟他说一句话,手掰开他的嘴,将卷成一团的袜子塞了进去。 林萱站在凌霄殿外,抬头看着大门口的匾额,忽然想起从前每次进凌霄殿时的抗拒心情。 此时此刻,她已经知道林冲渺不可能再伤她,可是那种害怕的情绪还在,记忆中的所有伤害,鲜明如昨日。 裴云瑾拎着食盒,在一旁默默的看她。 他从前总是猜不透林萱心里在想什么,自从上回在惠兰那里听到林萱的心声后,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他现在已经能做到,通过她的眼睛,看穿她所有心事。 掠过重重防备,他在林萱的眼眸深处,看到当年那个被关在铁笼子里,充满无助的小女孩。 林萱告诉自己,不用怕,应该抬腿进去,可她就是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裴云瑾的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他的指头带着微微暖意,仿佛给了她某种力量,“去吧,你和他之间总要做个了结。” 林萱想躲开他的手,可他更加往前迈进一步,将林萱搂在怀里,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 闻到了熟悉的伽南香味,她肩膀放松下来,一时间放松警惕,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裴云瑾亲亲她的头发,说:“别害怕,他若敢伤你,我立刻冲进去砍了他的头。” 林萱已经好多了,她推开裴云瑾,笑着摇摇头,“我不怕他,你让我自己动手,就像杀吕守一那样,只在一旁看着,让我自己来动手。只有我挣脱噩梦,亲手碾碎它,才算彻底告别。” 裴云瑾不置可否,杀吕守一那次,是因为他已经把所有一切都安排好了,料定她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可林冲渺是个疯子,不能用正常人的想法来看待他,裴云瑾很确定,当他看见林萱受到伤害时,绝对无法保持理智。 林萱又问:“我见了你父王该叫什么呢?让我管一个陌生人叫爹,我开不了口。” “你把他当成普通的长辈就好。” 林萱点点头,提裙走进凌霄殿。 镇南王裴奕秋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他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裙摆的小姑娘走进殿内,她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一如当年在草樱小栈时,她抱着兔子巧笑嫣兮的模样。 盛开的樱花很美,却不及她明眸里撩人的风景。 他上前去,将思念多年的人抱在怀里,声音力图镇定,却仍然透着惊喜:“海棠儿,你、你还活着。”他高兴得声音都有些打颤,双臂夹紧,害怕搂住的只是一场梦,“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早点来见我?他们都说你已经去了——你是不是在恨我,没有早点来救你?” 林萱正准备给裴奕秋行礼,突然被他死死地抱住,心下大骇,求助的看向裴云瑾。 裴云瑾上前,拉住裴奕秋的手,劝道:“父亲,她是萱儿,不是溧阳长公主。” 裴云瑾可以用狠劲儿把裴奕秋从林萱身上拉开,但他怕伤到林萱,只能用巧劲儿。偏偏裴奕秋像是疯了似的,听不进任何话,不管裴云瑾如何拉扯他的手臂,也不管林萱如何挣扎,他只知道要紧紧搂着怀里的人,用尽所有力气。 林萱皱着眉,厌恶的看着裴奕秋,一个疯子似的邧帝已经让她倒尽胃口,再来一个“痴情”的镇南王,她简直要恶心透顶。 人都已经死了,深情给谁看呢?只能自己感动自己罢了。 丹房里,林冲渺听到裴奕秋的声音,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眼泪簌簌流出来。 十六年了。 十六年未见,裴奕秋居然还能记得姐姐的模样?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如果裴奕秋真心爱着姐姐,那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破坏了姐姐的幸福,害得他们一家四口不能团聚,还连累姐姐在正当最好的年华里仙逝? 姐姐,他们都说我是疯子,难道我真的疯了吗?你回答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为什么会这样。 邧帝身子抖如糠筛。 不,他没有错,是裴奕秋在演戏,他是故意演给萱儿看的。他的萱儿那么聪明,才不会上裴奕秋的当。 裴云瑾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看见林萱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只好以掌为刀,劈在裴奕秋的后颈处。 因为裴云瑾这一掌留了力道,也因为裴奕秋皮糙肉厚,他没有立即晕倒过去,只觉得微微晕眩。 裴云瑾利用这个机会,将林萱解救出来,紧紧护在身后。 林萱把头靠在裴云瑾背上,搂着他的腰,从他身上汲取力量,才没有倒下。 微微的晕眩,足以令裴奕秋从激荡的情绪里恢复过来。 他看见酷似“海棠儿”的女孩,紧紧靠在儿子的身上,心里仿佛被刀子捅了一下,疼得难受。 哦,原来她不是他的海棠儿。 她怎么跟海棠儿长得一模一样? 裴奕秋眼睛忽然一亮,怔住。 这个女孩,是他和海棠儿的孩子! 这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慢慢平静下去的情绪,再度涌了上来。 他想跟林萱相认,可是一想到林冲渺说的那些话,又赶紧收回这个念头。 裴奕秋在见到林萱之前,就已经收集了她的所有信息,她很凶,睚眦必报,擅长养蛊。从小跟吕守一斗法,几乎从来都没有输过,气得吕守一无数次跳脚。 她就像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兽,时时刻刻张牙舞爪,提防入侵者带来伤害。 对于这样的人,急不得。 他对林萱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他们之间,只能从陌生人开始慢慢熟悉。 裴云瑾见父亲的情绪已经平稳,才对林萱说:“你给镇南王行礼吧。” 林萱这才从裴云瑾身后走出来,对裴奕秋屈膝行礼,裴奕秋急急忙忙伸出手,想要去扶她,触碰到林萱提防的眼神后,又匆匆把手收回去,假装镇定的点点头。 林萱这才明白镇南王与邧帝的不同,邧帝疯起来的时候,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他而言,解决问题不是最重要的,只有把情绪完完全全发泄出来了,这件事才算重要。 可镇南王不同,他的理智能压盖住情绪。 行吧,除了长得胖了点,也算是个有智慧的人。 林萱对他报以和善的微笑,这毕竟是她母亲爱过的男人,也不算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裴奕秋看见林萱冲他笑,之前的紧张和担忧全部都没有了。 林冲渺说得没错,血缘的力量真的存在,他已经能切实感受到,这个女孩子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属于他的血液。 可惜林萱并不想跟他叙旧,只说:“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裴奕秋让开,对着丹房的方向,朝林萱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萱进丹房前,看了一眼裴云瑾。 裴云瑾笑了笑,对她点点头。 林萱也笑了,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第82章 天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一阵大风将窗户吹得左摇乱摆, 一只鸟从树上飞下来,凌乱地扑棱着翅膀,拼命逃到屋檐下。 亮得刺眼的闪电劈开了昏暗天空。 “轰隆”一声, 巨大的雷声炸破了所有寂静。 豆大的雨粒从天上砸下来,在窗外地石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雨终于落下来, 天显得没那么昏暗,林萱这才看清楚邧帝嘴巴里塞了一团可疑的白布。 她将邧帝嘴巴里的白布扯了出来,看清是什么东西后,随手扔在地上。 邧帝捂着嗓子不停干呕。 林萱环顾四周, 去倒了杯水来, 伺候他漱口,然后帮他把束缚在身后的双手解脱出来。 邧帝被绑了几天, 手已经麻了, 他颤颤巍巍抬起手, 指着林萱问:“你来做什么?” 林萱说:“我来看看你。” “哦,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顺便看我死了没?”邧帝哈哈大笑, “要让你失望了,朕活得好好的, 还没有死。” 林萱指着地上的那团白色的袜子, 问邧帝:“这也算是好好的?” 她嘴角含着一抹讥笑,因为长胖了些,脸上的容貌有三分裴奕秋的痕迹。他大部分时候都很矛盾,希望把林萱养胖点, 显得富贵可人。可当她真的长胖以后, 发现她长得像裴奕秋了,又盼着她回到瘦削时的模样, 不让裴奕秋的容貌玷污了长姐。 他那么恨裴奕秋,却还是帮他养大了女儿。 如今林萱和裴奕秋即将上演父女相认的好戏,而他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邧帝双手终于慢慢恢复力量,他双眼通红,扑到林萱身边,紧紧掐住她的脖子:“你们父女相认,其乐融融,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裴云瑾看见邧帝去掐林萱的脖子,下意识要抽刀,冲进去砍了邧帝。 没想到裴奕秋跟他反应同样快,在他握住刀的下一瞬,裴奕秋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只是因为裴云瑾比裴奕秋更近,才先握住了刀柄。 裴云瑾抬头,触碰到裴奕秋杀气腾腾的目光,想起进入凌霄殿时,林萱跟他说过的话,瞬间从愤怒的情绪里冷静下来,反过头来劝裴奕秋:“父亲,这是她的噩梦。她只有亲手将噩梦碾碎,才能从容地告过去。” 裴奕秋冷静了一瞬,才终于松开手,看向丹房内。 邧帝的手被绑了三天,他又已经两个月没服用丹药,这具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怕他已经用尽全力掐住林萱的脖子,也依然没有多大力气。 林萱微笑着安抚他:“你是我的亲人啊!” 她笑容甜美,声音清晰,一字一句:“你是我的舅舅,抚养我长大,教我学文识字,赐我绫罗绸缎,在我生病时照顾我,在我伤心时陪伴我,在我受委屈时替我撑腰。你还能是谁?当然是我最亲的人!” 邧帝总算是好受了些,他终于松开手,像个孩子似的询问:“我和裴奕秋之间,你更愿意选择谁当你的父亲?” 丹房外,裴奕秋也在紧张的等待这个答案。 林萱笑了笑,很久都没回答。 邧帝急得快要疯了,声音尖锐起来,“你快点回答我!” 林萱并不想认贼作父,但她又要安抚邧帝的情绪,只好避重就轻的回答:“今年元宵节那天,我问过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当时并没有回答我,现在你又追着让我叫你父亲。这算什么事呢?” 林萱撅着嘴说:“还有啊,我们俩已经闹掰了,难道你忘记了吗?” 裴云瑾见林萱已经安全,终于才放宽心。只要她自己愿意,在拿捏邧帝情绪这件事上,她能将火候掌控得很好,所以当初他才敢离开京城三个月,赶往西境给父亲帮忙。 裴云瑾一回头,看见父亲眼里透着羡慕。 看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跟人絮叨着家常,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林萱虽然心里十分害怕邧帝,但是她跟邧帝相处起来,明显更轻松自在。他们仿佛真的是一对相濡以沫的父女。 邧帝看着林萱,神色复杂,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邧帝问:“你来见我有什么目的?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林萱没有回答邧帝的提问,把鸡汤从食盒里取出来,亲手喂到他嘴边,“这是我给你熬的鸡汤,里面放了蛊虫,喝完你就能解脱。” 外面哗啦啦地下着大雨,邧帝身子觉得冷,他打了个寒颤,道:“我让裴奕秋变成了太监,他恨我入骨,不会轻易让我死的。” 林萱说:“既然死亡对你来说是一种奢侈,为什么还怕喝我的鸡汤呢?” 邧帝笑了笑,“因为你的厨艺实在太烂。”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接过鸡汤,大口喝了起来。出乎他意料之外,很好喝,温暖香甜的鸡汤进入腹间,身子暖了,心也暖了。 林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头挨着他的肩膀蹭了蹭,一如往昔。 邧帝身子一僵,差点落下泪来。 林萱说:“我会求他放你一条生路,你跟我走吧,咱们离开皇宫,去外面游荡。我存了点体己,足够我们在宫外富裕的生活一辈子。如果你不想走动,那我们就找个僻静的道观住下来,修身养性,修道吃斋。” 邧帝拍拍她的头,被她形容的神仙生活给逗笑了,“我很希望跟你一起出宫去看看,可惜,这辈子没有希望了。” 林萱说:“怎么会没有希望呢?只要你想,我就能做到。” “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哄我。”邧帝扶着林萱做好后,看着她,她的眼睛犹如夜空里璀璨的星星,散发着迷人的光芒,他看着看着,仿佛坠入了旧日美梦中。 “虽然知道你是在哄我,可我还是很开心。萱儿,我喜欢你撒娇的模样,你多对我笑一笑,我就能开心一整天。可是自从你及笄那日起,就再也不肯对我笑,我心里难受极了。”邧帝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你不想嫁给阳蒙,却故意赐婚,就是想让你来求我,对我服软。” 林萱笑笑说:“我没有不愿意嫁给阳蒙,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已经是阳蒙的妻子了。” 虽然知道林萱只是在安抚邧帝的情绪,可是当裴云瑾听见林萱说她真心想嫁给阳蒙时,裴云瑾还是很心痛。他不由得想起来林萱说的话。如果他只是听见这样的话都心痛,那么前世的林萱站在玉坤宫外,等候一整夜时,该有多心痛呢? 裴云瑾压根不敢想,他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邧帝问林萱:“你真的喜欢阳蒙吗?” 林萱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吧,他是个很温暖的人,会时时刻刻照顾我的想法,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值得被人爱的,我所需要的东西,他都能给我。与其说我喜欢他,不如说我期待跟他一起生活,希望他身上的朝气,能拉我一把,将我从黑暗里带出来。” 林萱说完,发现邧帝已经表情呆滞,她趁机问:“你后悔让我杀死吕守一吗?” “十分后悔!”邧帝语速变得迟缓,“你们都算计我,只有他是真心为我着想的。” 邧帝摇摇头,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可是蛊虫的作用已经发挥出来了,他根本挣脱不开,林萱越发温柔的问:“你喜欢你的姐姐吗?” 邧帝嘴角带着微笑:“我最喜欢姐姐了!” 林萱终于确定他已经完全被蛊虫操控,不顾裴云瑾交代的任务,将心中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问了出来:“你姐姐是你害死的吗?她是怎么死的?” 邧帝张口想要回答,可是他的理智却不允许他回答,蛊虫和他的意志力互相决斗。 邧帝表情越来越痛苦,他捂着头:“我、我头痛。” 林萱知道再问下去,蛊虫会冲破他的血管,侵蚀他的头脑,将他彻底变成傻子,可她必须知道答案,“溧阳长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 邧帝忽然清醒,睁开血红的双眼,冷静的回答林萱:“我没有错,你们谁都想逼我认错!” 说完这一句,他眼睛里流出血泪。 下一瞬,他眼睛停滞不动,嘴巴微微张开,看起来像个傻子。 林萱知道,蛊虫已经破开血管,侵入他的大脑。 虽然没有问出答案,可林萱已经猜到了那个可怕的答案。 林萱起身,朝外面走去,她走到裴云瑾面前,朝他伸出手。 裴云瑾立刻知道她要干什么,把刀交给她。 林萱笑笑,走回丹房。 她将刀抵在邧帝的脖子上,低声说:“来世做个好人吧,会有人真心爱你的。” 猩红的鲜血飙了出来,喷到林萱粉红色的裙摆上。 林萱不急着换衣裳,坐在蒲团上,双手掐诀,念起了《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希望以太乙天尊的慈悲,化解邧帝身上的戾气,让他的魂魄不要再有执念,能自在的散入天地间。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 雨声渐渐小了,林萱念经文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等她又念了一遍《往生咒》后,大雨终于停止。 外面的天亮了起来,雨后的空气带着清新的味道。 乌云散去,太阳高高悬挂在天空。 凌霄殿对面的宫殿上方,悬挂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彩虹。 外面的宫人们正在忙忙碌碌的清扫地上的积水,树上的鸟儿扑闪着翅膀,在雨过天晴的空中盘旋。 林萱从丹房里出来的时候,裙子上布满了鲜血,可她看上去很平静,似乎已经跟刚才躲在裴云瑾身后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人,完全不同。 像是破茧成蝶。 “抱歉,我没有征求您的同意,就把林冲渺给杀了。”林萱把刀放下,恭恭敬敬给镇南王磕头,请求他的原谅。“很抱歉,我没能让他写下禅位书和罪己诏。但是我能将功折罪,模仿出他的笔迹,保证没有人能认出来。” 裴奕秋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是死死的盯着她。 见到镇南王以前,林萱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然而此时见了他一脸崩溃的表情,她的紧张反而消失了。 林萱觉得自己很麻木,她完全能够理解镇南王的崩溃,但她已经从那种崩溃的情绪里完完全全走出来了。 虽然他们为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而感伤,可是因为伤心的时间不同,总是隔着一层远远的距离。 看了她半晌,镇南王其实想抱抱她。 这一次,他不是想抱溧阳长公主,而是想抱抱自己那受尽苦难和折磨的女儿。 可是林萱眼中的冷漠,加巨了他的愧疚,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说,“这些都不重要,你先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我们一起用膳。” 第83章 林萱冲了个澡, 换身衣服,又睡了一觉,才听惠兰说, 镇南王派来的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镇南王在等她用晚膳。 外面停着林萱常常乘坐软辇,实际上林萱并不喜欢坐软辇, 她更喜欢自己走路,由自己掌控速度和节奏。过去,那是为了在吕守一面前装腔作势,拿出主子派头, 才乘坐软辇。 吕守一死后, 她都已经不坐软辇了。 镇南王身边的内侍将林萱引到软辇上,抬着她走到了镇南王处理政务的明镜殿。 软撵停下, 内侍伸出手, 想要扶着林萱下来。正从殿里走出来的裴云瑾用眼神阻止了他的动作, 亲自扶着林萱下了软撵。 镇南王正在与朝臣商议政务, 还没出来, 裴云瑾陪着林萱走进用膳的偏殿。 林萱晚上穿了件云纹白裙, 裴云瑾也穿了一件白衣。 两人站在一起,行走如云, 衣袂翩翩, 如明月穿破层云,真是姿态如清风,明月做光华。 这一对璧人,令明镜殿内的宫女们看得目不转睛。 林萱也有些羞恼,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 压根不看裴云瑾,生怕裴云瑾知道她是故意穿的这身白衣。 裴云瑾却很喜欢她穿白衣的样子, 一直盯着她瞧。 林萱被他弄得不自在,故意问:“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裴云瑾想起曾经在军队里听到的浑话,张口就说:“因为你脸上有东西。” “有什么?”林萱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今日并未涂脂抹粉,能有什么东西呢? “有点好看!” 裴云瑾说完,有些局促不安。他其实不擅长说情话,但是安瑞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不停的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林萱从前不相信他爱她,是因为他从来也不说,从现在开始,他要改变自己。 林萱觉得心里有些甜,可是甜过之后觉得不合适,她故作高冷的说:“我好不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云瑾见镇南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周围的内侍、宫女又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便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说:“脸怎么又变小了?” 林萱很得意。 她为了让脸变小些,这几日忍着没吃零嘴,果然有用。 裴云瑾又说,“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林萱被美色迷昏头,忘了原则,哒哒的跑过去给他抱。 裴云瑾抚摸在她的腰带上,双手合在一起,刚好握住,实在太细。 “多吃点,太瘦了!” 林萱闻着他身上的伽南香,已经软作一团,嘴硬说道:“可我就是吃多少都不长胖呀。” 裴云瑾也不揭穿她,只好说:“无论你是胖是瘦,我都喜欢。” 林萱踮起脚,亲亲他的下巴,“我可没有打算原谅你,纵有万千甜言蜜语,我心如磐石。奉劝你早日回头,不要将一腔心思错付,以免吃苦头。” 裴云瑾笑了笑:“我真心爱你,怎么是叫吃苦头呢?尘世纷纷,寻一心上人却是艰难。遇见你,我何其幸运。” 窗外秋月正浓,房间里却满室春情。其实裴云瑾想得没错,她就是需要被人认可,被人依赖,被人无限包容。 无论她如何拒绝,他都坚定不移的爱她,这才是她要的。 两人腻在一起,裴云瑾的手便有些不守规矩,他以为裴奕秋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会过来,实际上裴奕秋盼着和林萱见面,待林萱刚入殿,便有人通知他。 于是,裴奕秋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裴云瑾的手留在了林萱的衣服里。 换了个身份后,他的愤怒油然而生。 “铭泽,你在做什么?她还没有跟你成亲,你怎么能对她如此不庄重?” 面对父亲瞠目结舌的诘问,裴云瑾只好摸摸鼻子,低头不语,吃下这个哑巴亏。他没办法向裴奕秋解释,前世,他和林萱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他们之间早已融为一体。 林萱还是挺要脸的,尤其对方是裴奕秋,她更要挺胸抬头,不肯被他看扁。 林萱赶忙从裴云瑾的怀中挣脱出来,手腕却被裴云瑾抓住了,他不肯放她离开身边。 裴云瑾说:“父亲,萱儿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定会娶她为妻。” 裴奕秋想起来了入攻京城那日,裴云瑾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抢新娘。作为裴云瑾的父亲,儿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当街抢走新娘子,这样的事情是一桩美谈。他为儿子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而骄傲。 可是作为新娘子的亲生父亲,女儿大婚之日被当街抢走,被囚禁在宫里一个月,这种愤怒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裴奕秋对裴云瑾的心情很复杂,他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无论是本领或者为人处事方,方方面面都能令他非常满意。 而且,裴云瑾还对他有救命之恩。 想起救命之恩,裴奕秋就不得不揣测裴云瑾做这件事的目的了。裴云瑾很早之前就知道林萱是自己的女儿了,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呢?害他没有做好父女相认的准备,都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林萱,裴奕秋想起来就是一肚子火。 他看得出来,林萱是被迫留在裴云瑾身边的,她没有反抗裴云瑾的底气。正因为裴云瑾清楚知道这一点,他才要刻意隐瞒下此事。 儿子是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女儿也是他和心爱女子所生的女儿,掌心掌背都是肉。 林萱看见裴奕秋叹了口气,透过他微胖的脸,林萱能猜出来他年轻的时候该如何俊美,现在虽然胖了些,却是那种令人舒服的好看。都说男人在三十岁后,容貌会跟着心态变化,成日里内心里阴暗的人,会长成一脸尖酸刻薄的模样。 裴奕秋不算老,但他浑身流露的气质非常高雅,望之不禁令人心悦诚服。 林萱主动给裴奕秋屈膝行礼:“林萱给王爷请安。” 她彬彬有礼的样子,令裴奕秋感到无限悲伤,分明是骨血相连的嫡亲女儿,她却视他为陌生人。她跟林冲渺说话时,都比跟他说话更松弛。 面对裴奕秋的上下打量,林萱泰然自若。 半晌后,裴奕秋才对林萱说:“入座吧。” 三人入座,内侍们端着晚膳鱼贯而入。 他们在明镜殿的侧殿用膳,林萱的外公是个节俭的人,住的宫殿也非常简陋,所以明镜殿的侧殿比起林萱在青玉宫里的那张拔步床也大不了多少,三个人坐着刚刚好。 裴奕秋坐在主位上,林萱坐在他的右下方,裴云瑾坐在他的左下方,林萱和裴云瑾相对而坐。 如果是平时,裴奕秋的饮食很简单,一个重辣大荤,一个清汤小荤,一盘素菜,一大碗冒尖的米饭足以饱餐一顿。他小时候常常吃不饱饭,后来权倾天下也不愿意铺张浪费,每顿饭会将所有饭菜吃得一点不剩,所以才长成如今满腹膘肥的样子。 但他调查过林萱的饮食习惯。林萱经常跟林冲渺一起用膳,习惯跟随了他,每顿饭都有而是几个菜,每样菜不超过三筷子,吃得不多,所以裴奕秋才吩咐御膳房,今天晚上必须准备很复杂的晚宴。 但是,林萱却并不喜欢他准备的晚膳,她吃得并不多。 裴奕秋习惯了重辣、酸咸的食物,面对满桌子摆盘精致的大鱼大肉也吃不习惯,他看林萱也吃得不多,便放下了筷子,关怀地问:“你平时都喜欢吃些什么?” 林萱放下筷子,仪态端庄的回答:“我不挑嘴,什么都吃。” 裴奕秋点点头。发现林萱的口味像她母亲,不挑食,什么都愿意吃。 裴云瑾忽而一笑,说:“萱儿最爱吃麻辣牛肉、鸭脖子、鸡爪子。她不是很爱吃甜食,只喜欢吃微甜的点心,比如鲜花饼、绿豆糕这些甜味没有掩盖住食物原来味道的点心。不喜欢吃烤羊肉,却爱吃红辣辣地羊肉锅子。喜欢吃烤鱼,不爱喝鱼汤。鸭舌头、鱿鱼须、无骨鸭掌、麻辣豆干这些小零食,一日都少不了。喜欢吃咸鸭蛋,却只肯吃蛋黄。爱吃螃蟹,却只能吃公蟹,因为她吃到蟹黄会肚子痛——” 林萱只想在裴奕秋面前维持住高贵冷漠的姿态,却被裴云瑾一下子打入了凡尘,她向裴云瑾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再说了。 裴云瑾笑了笑,果然住嘴。 裴奕秋哈哈笑了两声,摇铃传召内侍进来,让他们将裴云瑾说的那些食物,每样都做一份过来。 林萱却对裴奕秋行礼:“王爷,今晚的食物已经很多了,足够我们三人享用,不必再铺张浪费。河南道的百姓还未从灾情中缓解过来,我却在此穷奢极侈,实在于心不安。” 裴奕秋沉默了许久,心中只觉得无限酸涩。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血缘力量的强大,林萱虽然跟在林冲渺身边长大,却没有学到他的荒淫无度,思考事情的角度,反而更贴近他。 就连嗜辣酸咸的口味也随了他,他也不爱吃甜,点心里面只爱吃微甜的鲜花饼和绿豆糕。他也不能吃蟹黄—— 裴奕秋不禁问:“你不是也不能吃花生?吃荔枝不能超过五颗,否则会牙齿痛。不能多吃桃子、芒果这些东西,否则会浑身痒。虽然也爱吃红烧肉,但最爱吃的是红烧肉中的油焖冬笋。” 林萱面向裴奕秋跪坐,呆呆愣愣的。 这些事情,连裴云瑾都不知道,只有她身边最细心的吕思净,在她无数次牙齿痛、身上长小疙瘩,肚子痛一整夜之后总结出的规律。 “王爷猜得不错。”林萱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果酒,她放下杯子的时候,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了一下,酒水泼洒到了桌面。 今日白天刚下了一场大雨,外面冷了许多。 侧殿内窗户打开,有风吹进来。 裴奕秋身材胖,不怕冷,再加上他情绪有些激动,微微凉风吹来,他正觉得凉爽。 可林萱却有些怕冷,她月事刚好来了,风吹进来,刚好打了个喷嚏。 裴奕秋见了,急匆匆站起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裴奕秋见她并没有心思吃饭了,对裴云瑾道:“正殿里有些紧急文书,你去处理掉。” 裴云瑾看看林萱,用眼神询问她,是否愿意单独与镇南王相处。林萱点点头,让他放心的去。 裴云瑾起身,离开侧殿,但他还是不放心,怕他们父女一言不合会打起来,便留在殿外守了一会儿。 他听力异于常人,裴奕秋和林萱在里面说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方便随时冲进去救人。 林萱性子尖锐,说出来的话能刀刀伤到人心里去,他爱林萱,可以包容,可以理解她尖刺下的伤痛。但是别人呢? 他不放心。 绝对不能让林萱受到一点点危险。 裴云瑾走后,裴奕秋松了口气,对林萱说:“他虽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却把他当亲儿子疼爱。他父亲是我的得力下属,是为了救我而死。最开始,我照顾他是因为想报答他父亲的救命之恩。后来,我需要一个继承人,他非常合适,便收他为养子,立他为继承人。作为镇南王府的世子,他从未让我失望过。将来当了太子和皇帝,他应该也会做得很好。” 裴奕秋说话语速飞快,作为一个上位者,他这样的语气有些微微失态。林萱在他面前,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想跟你说声抱歉。”裴奕秋停了一瞬,缓缓擦掉眼角的泪,终于平静下来说:“作为你的亲生父亲,过去十五年来,我不知道你的存在,没有参与你的成长,没有陪伴在你身边度过每一个你最重要的瞬间。” 也许真的是父女之间的心心相印,林萱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真诚,一改之前的冷漠,跪坐在,认真聆听。 “我的母亲是个奴隶,我在马厩里长大,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虽然后来我得到了他的认可,成为他的继承人,可我还是觉得非常遗憾,在我非常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陪在我身边。我也恨他,没有为我母亲尽过哪怕一天当父亲的责任。”裴奕秋看向林萱,面颊透着红润,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样,“所以当我确定和你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向她承诺,将来要做一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我小时候非常渴望却没有得到过的,我的子女一定不能错过。你母亲知道我的执念,她一定经过很多努力,试图给我送出消息,但都被林冲渺给拦截了。”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试图打探你母亲的消息,但我派来的探子,无一例外,总被吕守一剥皮挂在了秋容道。直到你十岁那年,我入京觐见时,没有看到你的母亲。我猜她也许出事了,但当时莫卧儿帝国一直干扰边境,我腾不出手来收拾林冲渺,便晚了五年。我甚至不知道,当年在雪地里看到的那个被关铁笼子里伤痕累累的小女孩竟是我的女儿——” 说到这里,裴奕秋竟然哭得不能自抑。悲恸使他气喘,甚至连肥壮的身体也在不停颤抖。然而再大的哭声,也不能祈求老天爷的怜悯,逝去的岁月已经无法再回头。 无情的秋风,吹散了枝头的桂花,密密麻麻的米黄色花朵如离人伤心泪,散落了满地,心事与谁知? 裴云瑾知道林萱并不爱听这样的话,她最最厌恶迟来的深情,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提防她突然失态,会说出什么伤人伤己的话。 但是出乎裴云瑾意料之外,今夜的她非常平静。 林萱剥了个山竹,一半留着自己吃,一半分给了裴奕秋。 仿佛两人吃过同一个山竹后,关系便亲近了许多。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足够宁静,但是裴奕秋的这番话,将她心里曾经翻涌过的无数千言万语,再度搅弄得不安起来。 她拥有两辈子的经历,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从小没有父母,寄人篱下的经历,使得她小小年纪就学会如何戴上面具,操控人心。 后来,裴云瑾教会她如何用心爱一个人,可他又伤了她好不容易修复起来的真心。 结合母亲留下的遗书,镇南王说的这些话,她很容易就相信了。 她只有一个疑惑。 “姚相千金是怎么回事?”林萱脸上没有笑,声音冷得毫无温度,锐利的眼神带着审视:“吕守一说,他给你下了春00药,使我母亲见到你和姚相千金颠鸾倒凤。母亲因此想要与你决裂,你却在宫里玷污了她,我外祖父才会一气之下将你处以宫刑。” 裴奕秋对林萱苦笑,“这件事情很复杂。” 林萱凝视着裴奕秋。 裴奕秋只好投降,“认识你母亲之前,我有过很多姬妾和庶子、庶女。这些孩子大部分跟我有血缘关系,有些也没有。我们南境的风俗与北境不同,可以是一夫多妻,也可以一妻多夫,大家合得来则聚在一起,合不来就散。可是你母亲跟我说,她只接受一夫一妻的关系,而且我以后也不能有妾侍,于是我便将所有妻妾子嗣都打发了,从此以后一心跟着你母亲。” 林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些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裴奕秋笑了笑,说:“这次铭泽离开宫里,去往西境,宫里的人怎么没发现他突然消失了?” “他留了个替身在晴云阁,我去看过,身形相似,容貌也有七八分像,不仔细看,认不出来。”但是林萱一眼就认出来了,替身和裴云瑾之间的差别,裴云瑾耳垂更厚一些,替身的耳垂有些薄。裴云瑾手指修长,细如主节,替身的手指头关节粗大,不太美观。 还有走路的姿态,裴云瑾走路如行云一般,替身走路时脚掌会相对重一些。 “那个人,是我的替身。和铭泽一样,我也养了替身,当年我虽身为质子,却总要出宫办些事,为了应付你那精明的外祖父,我不在宫里的时候,替身会帮我解决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裴奕秋解释道:“那个替身是我的庶弟,带上面具后,跟我有九成像,我身边的人都分辨不出我和他的区别,全天下,只有你母亲能分辨出来。” 林萱点点头,继续听他往下说。 “当时我和你母亲一心要击败莫卧儿帝国,中止两国之间几百年来的战争。但是以姚相为首的世家们,却成为了最大的阻力,他们因为反对你母亲成为皇嗣女,所以反对她的所有决定。后来姚相暗中联合你舅舅,准备拥他为太子,你母亲知道后,觉得这样也不错。因为你舅舅从小都很听你母亲的话,如果他肯同意出征莫卧儿帝国,姚相一定不会反对。我和你母亲一心只想着怎么才能让中原和南境联手合作,共同击溃敌人,却忽略了你舅舅对我的敌意。” 林萱可以想象出母亲每日批阅奏折,而镇南王却像一座望夫石一般唉声叹气的模样。 “我跟你母亲相爱多年,早有夫妻之实,我从没有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她是个胸怀天下的女子,眼睛里只有江山社稷,并不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跟我翻脸闹脾气。”说到这里,裴奕秋露出了羞涩,“你也许不会信,我们之间,经常打翻醋坛子的那个,反而是我。因为我比你母亲大了八岁,她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快要三十了。她那么美,全京城的男子都爱慕着她,常常有人愿意对她自荐枕席,我为此感到不安。” 裴奕秋说着话,回忆起过去,眼睛里的光芒藏也藏不住。 “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在她面前,我实在无法自信。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是马厩里长大的泥腿子,靠着一身蛮力和一帮热血的朋友,才得到世子之位。我时常怀疑,她到底是因为要利用我才跟我在一起,还是因为真心爱慕我才跟我在一起呢?我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她真心喜爱吗?” 只有深爱着对方的人,才会总是怀疑自己不够好,不值得别人爱。这样的怀疑,林萱也曾有过。 裴奕秋长长地叹气:“抱着这样的怀疑,每次她身旁有男子献殷勤,我就会气得跑去喝酒,有一次差点把自己给喝死了。你母亲怜悯我一片痴心,怕我再做傻事,才把自己交付给我。有一次宫里举行宴会,你外祖父要给你母亲赐婚,把她赐给新科状元,你母亲没有当场拒绝,我被她气得吐血,一时伤心,又喝醉了。她把我带到偏殿照顾了一整夜才走,等她走后,我还没有醒来,这时候你舅舅偷偷跑进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要带你母亲走,你母亲怕她走了,再也没人管得住你那疯子舅舅,执意要留下来。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你和你哥哥。”裴奕秋叹气,“她在你舅舅和我之间做了选择,我感到很伤心,三年没跟她联系。当我再想起她,想要跟她联络的时候,你舅舅便将所有信都拦截,并且将所有送信的探子都扒了皮。” 林萱恼怒得手里的山竹都被她捏得变了形,她好气,“早知道我就不应该让他走得那么轻松,我应该在他还能感受到痛苦的时候,就将他剥了皮。让他活着的时候,亲眼看见自己的皮被剥下来,塞了草,挂在秋容道上!” 裴奕秋叹气:“我也恨不得将他活剐。可是一想到你和你哥哥都还活着,也就释怀了。他就算有再多不好,都把我的女儿扶养长大,我应该向他道谢才是。” 林萱扑进了裴奕秋怀里,虽然那句“爹爹”还是叫不出口,眼泪却忍不住簌簌而落。 裴奕秋说:“我想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一切,可是你也看到了,让不合适的人坐在皇位上,对百姓而言,绝对是一场灾难。所以,皇位我不能给你。但是除了皇位以外的任何一切愿望,我都能尽力满足你。” 裴云瑾听到这里,已经不寒而栗,他知道父亲接下去会说什么,他很想从进去阻止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是,一万次冲动的念头压下去后,心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该让林萱自己做一次选择。 果然,裴奕秋问林萱:“你最想嫁给谁呢?那个阳蒙,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可以让你嫁给他。我可以封你为公主,这样你跟铭泽就成了兄妹,他再喜欢你,也不能冒天下大不违行乱=伦之举。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能护你一天。等我死了,你可以带着全家离开京城。” 林萱沉默了许久。 在林萱沉默的过程中,裴云瑾就像等待审判的死刑犯,期待着万中求一的那点微末可能性。 裴奕秋看着主动扑到自己怀里的林萱,卑微的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林萱点头说好。 裴奕秋终于满足了自己小小心愿,轻拍着她的背,“他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他的性子,我很了解。他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用尽所有手段,但他不会违抗我的心意,做出忤逆的举动。在我这里,你可以大胆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他不同意,我也有能力说服他,阻止他!” 第84章 灯光下, 林萱目光呆滞地看着裴奕秋。 她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快乐。 她对裴奕秋的感觉已经从“这个男人有点胖跟我母亲不配”,再到这个“这个男人还不错,不愧是我母亲喜欢的男人”, 然后到“这个男人是我亲爹”,最后才是“有爹的感觉真好”! 林萱觉得自己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赶紧笑了笑,说:“您知道吗?从小到大,除了我哥哥外,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裴奕秋看着林萱, 悲伤地说:“从今以后,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和你母亲为了这个国家,牺牲了太多太多。她要守护家人, 守护百姓, 不能像普通母亲一样, 只守护着自己的孩子。我也不是普通的父亲, 我不仅要完成对她的誓言, 还要带着死去弟兄们的信念守护这个国家, 让这个国家的百姓活得更好。离开你母亲之后的这些年,我好像变得没有任何欲望, 一直都是为了完成他们的信念而活着。但是,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愿望,你和你哥哥活得开心,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林萱故意笑道:“我要是杀人放火呢?” “那我就给你填坑埋人,掩盖罪证。”裴奕秋说完, 调皮的眨眨眼睛, 笑道:“但时百年之后,咱们一起到地府去见你娘, 她怪我没教好女儿,要罚我跪石子的时候,你得帮我说说好话。” 林萱噗嗤一声,扑在裴奕秋的怀里,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 门外,月凉如水,树影婆娑。 裴云瑾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那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里面,也包括了他。 也许这一次他该让林萱自己选择。 就如同着院子里的月光,你越是要牢牢抓在手心里,越是抓不住。倒不如将手放开,心平气和的站在那里,月光自会洒满全身。 已是更深露重,裴云瑾正提笔伏案于文书间,门外,安瑞忐忑的声音突然响起:“爷,林姑娘派人给你送宵夜来了。” “进来。”他头也不抬。 门缓缓打开,安瑞领着一名身穿粉色宫装,手提食盒的女子走进来。 “爷,您都辛苦大半夜了,先歇息一会儿吧。”安瑞暗示得很明显了。 裴云瑾依旧没抬头,“东西放下,你出去。” 安瑞朝林萱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林萱笑着对他摆摆手,让他自己先出去。 裴云瑾听到关门声,才重新抬头,站起来走到林萱身边,“你来看我,为什么还要穿着宫女的衣服?” 他猜林萱有可能会翻着白眼对他说“我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大半夜来的来看你,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可林萱却是小小声地说:“惠兰告诉我,她每次穿着粉色的宫装去看我哥哥,他才不会发疯。最近这一个半月以来,我自己都活得稀里糊涂,更没有勇气去看他。今晚,我、我想去看看他。” 每当林萱有事求他的时候,总会用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说话。 从前他只觉得快乐,甚至有些为此而得意。嘴里还要埋怨她,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有事求他的时候,才肯学乖? 而现在,她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却变成了满满的嘲讽。 或许林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个现在身份调转,她已经不再需要求他。可是她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更像是刻在了骨子里的习惯,在不经意间就表露出来了。 他有些怀念那个刁蛮任性的林萱,一个不高兴,高高挥起马鞭子,便让他吃一嘴的土。 裴云瑾说:“你想去看他,随时都可以。” 林萱喜笑颜开的扑到了裴云瑾怀里。 裴云瑾想问她那个答案,林萱却用唇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这一次,她的吻不再带着抗拒,也没有听天由命的死心。她闭着眼睛,搂着他的腰,所有温柔缱绻的缠绵情谊,都诉说了唇舌之间。 裴云瑾再次告诫自己,不要去问了,让她自己做选择吧。 林萱将头埋在裴云瑾的怀里,好久好久,知道听见他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看他。” 吕思净住在了太医院附近的清辉殿里,殿内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圆榻,没有摆任何东西。 吕思净双手被缚,躺在圆榻上,闭着眼睛,进入甜美的酣睡中。 他穿着白色寝衣,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肩后,冷白的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全身上下透着温润的气质。没有穿道袍,也没有身着宦官服侍的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太监,好像是天生的贵公子。 林萱忍不住伸手触摸他的脸颊,一颗颗泪水不禁涌出来,如果他们兄妹从小就在父母身边长大,该是另一番模样吧。 她看见吕思净的手腕上被绑出伤痕,便要去替他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白色绸带。 裴云瑾说:“不要动。” 林萱正要问裴云瑾,为什么要将吕思净绑住。裴云瑾突然以瞬息之速抱住了她,避开到门口。 庞大的铁笼子落下来,刚好罩在房间里唯一的圆榻上,却没有锁住吕思净。 林萱松开白色的绸带后,他身体恢复了自由,腾的一下便跳了起来,朝裴云瑾攻击而去。 从前清醒的时候,吕思净就打不过裴云瑾,如今他疯了,反而在武功招式上比从前更灵活敏捷。裴云瑾手里还抱着林萱,动作比从前更迟缓,打起来非常不占优势。 吕思净便利用这点,每一拳都朝他怀里的林萱攻击而去。裴云瑾大概跟他交手过不止一次,已经能轻易摸清楚他进攻的步骤,用了个巧妙的变招,扭动腰部,避开了吕思净的拳头。 裴云瑾踢腿,重重踢在他的胸口上。 吕思净刚好倒在铁笼子外面,咔擦一声,铁笼子重新打开。 裴云瑾松开林萱,走过去点了吕思净的麻穴,拎着他后衣领,将他扔回圆榻上。 铁笼子重新落下来,将他关在里面。 怕伤了吕思净,裴云瑾点他麻穴的力道不重,只一会儿,他就能动弹了。 林萱走到铁笼子旁,看着朝她龇牙咧嘴,一脸凶狠的吕思净。醒来后的他像个吃人的野兽,眼睛猩红,他将手伸出铁笼子,似乎想再一次抓住林萱,将她狠狠撕碎。 她刚才还不理解为什么要用白色绸带将他困住,难道没有人看见他手腕上受伤了吗? 生铁铸造的铁笼子,栏杆有手臂那么粗,吕思净竟然能将金属栏杆掰弯,可想而知,他手上的力气有多大。 若是伺候他的宫人和给他治病的太医不慎被他伤到,轻则骨裂,重则可能会丧命。 裴云瑾说:“他刺杀父亲失败后就疯了,太医给他检查了身体后,没有发现问题。根据太医的说法,他因为是哀伤郁,伤及心脉,才会导致神志紊乱。我想,如果杀了父亲是他的一个执念,那么你会是他的另一个执念。” 林萱盯着吕思净。 他一直试图掰开铁笼子栏杆,因为没办法将手臂粗栏杆掰断,他愤怒得用牙齿咬,甚至不停的用脚踹,用头去撞,想要离开铁笼子。 裴云瑾抓住林萱的手,试图将她的脸掰回来,“我知道你心疼他,可他现在已经失去了神志,将他治好,帮他恢复正常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你也不会愿意放他出来伤人,眼睁睁看着他成为他最厌弃的人。” 林萱知道裴云瑾在担心什么,她说:“我明白,我不会让他伤到我。” “你以后想来看他,找不到我的时候,可以去找吕长夜和常正陪同。但是,当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时,你只能在笼子外面看他。” “好。” 裴云瑾突然变得严肃:“你真的听懂了吗?笼子里关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你的哥哥了,他现在是个会伤人的疯子,你不能再把他当成亲近的人看待。” 林萱含泪点头,“我知道的,我听懂了。可是,太医们真的有把握能治好他吗?” 裴云瑾表情很平静,目光里却藏着无限悲伤,“当年我生父去世,母亲殉情,我成了孤儿。是父亲将我带在身边,教我本领,将我抚育成人。他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没有什么可回报的。如今,天下安定,他再无所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们兄妹俩。该是我回报父亲的时候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你哥哥。” 他看着展颜而笑的林萱,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我也会试着放下偏执,让你自由! 给吕思净送餐的人来了,他们并非提着食盒,而是扛着几颗种在盆里植物进来的,既有果树,也有瓜藤,还有人拎着个桶子进来,冰桶里游着一条鲜活的鲑鱼。 林萱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问。 裴云瑾解释:“他害怕别人下毒,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吃任何煮熟的食物。后来,惠兰想出了这个办法,果然管用。没有人的时候,他会平静一段时间,渴了摘摘果子吃,饿了也愿意吃活的鲑鱼。” 因为吕思靖用膳的时候,不喜欢旁人观看,林萱只好跟着裴云瑾离开。 已经很晚了,太医院仍旧灯火通明。 裴云瑾带林萱来拜访专门给吕思净治病的曾太医,吕思净从前救过这位太医,两人素有渊源。 当年没有太医敢为林萱治病,吕思靖只好自学医术。 也是这位曾太医,暗中指点吕思净,他才能学有所成。 曾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最厉害的,但他胆子比较小,看见林萱之后居然吓得一直不敢抬头。 林萱给他行礼,“多谢曾太医为我兄长操心。” 曾太医见林萱不计旧仇,没打算找他麻烦,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你谢得太早了,我还没有找到治好他的办法。” 裴云瑾对曾太医说:“吕思靖清醒的时候,最在乎的人便是萱儿。” 曾太医眼睛一亮,对林宣说:“太好了,他这个疯病吧,也不是疯得那么彻底。他应该是小时候有过装疯的经历,或是曾被人逼疯过,所以才会旧病重发。你最好每天来跟他说说话,无论他能不能听懂你说什么,你都要坚持下去。一天两天可能没什么效果,时间长了,他总能想起你是谁。只要他想起你是谁,他就会把心中最恐惧的事告诉你。然后,我们帮他解决掉最害怕的事,他会自己尝试从壳子里走出来,与壳子外面的人交流,然后慢慢恢复正常。” 裴云瑾看了一眼林萱,见她眼睛里充满希望,虽然不忍,却还是狠狠心泼了她一勺冷水:“曾太医,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也许一年?也许十年?” 曾太医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这样的病人,只从前人的手札上找到了相似的病历。有个病人的妻子死了,他却以为妻子还活着,每日都会把一个木偶人当作他的妻子,跟木偶说话,给木偶喂饭,帮木偶洗澡。全家人都以为他疯了,只有他的孙子每日陪着他,也管那木偶叫奶奶。后来这个孩子发现,他爷爷一生当中最内疚的事,是没有给奶奶一个婚礼,于是他的家人为他准备了一个盛大的婚礼,让他跟那木偶成亲。也是奇怪,他跟那木偶行完婚礼,整个人就好了起来,最后还活到九十岁。” 林萱微笑着说:“不管需要多久,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林冲渺死了,林萱与裴奕秋和好,吕思净的病也在慢慢治疗,一切将要走入正轨。 镇南王终于开始准备登基的事,新的朝堂建立,新旧势力交替,镇南王府的心腹和旧日朝堂勋贵都有从龙之功,两派忙着争权夺利,争得如火如荼。 裴云瑾每日都很忙,往往林萱都已经睡了,他还没回来。她早晨醒来的时候,裴云瑾已经不在身旁。 只有枕畔的伽南香,和半睡半醒时落在她唇边的吻,证明他回来过。 林萱没有让自己闲下来,她每天都坚持去清辉殿给吕思净读书,吕思净依旧用头撞铁栏杆。林萱用心读书,充耳不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依旧沉下心给他念书。 有时候是游记,有时候是话本子,有时候是诗。 慢慢的,吕思净似乎习惯了她的存在,直接把林萱当空气。 他疯病不发作的时候,林萱会给他讲讲小时候的趣事。 吕思净不发作的时候很乖巧,用温柔地眼神盯着她,他喜欢看林萱穿带有樱花和海棠花的衣服。林萱想起来,邧帝的密室里有母亲的画像,母亲最爱穿这样的衣服。 于是,林萱每天都照着画像上的妆容打扮自己。 就连裴奕秋见了她,有时候也会分不清,恍恍惚惚觉得溧阳长公主还没死,她又回来了。 林萱对治好吕思净的病抱有太大期望,以至于裴云瑾和裴奕秋都担心她,因为希望太大,失望也越大。 越是这种时候,林萱才觉得惠兰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就像惠兰说的,想那么远做什么?倒不如乖乖听太医的话,能走到哪里,算是哪里。 惠兰还有句更让她敬佩的话:专注于眼前的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裴云瑾虽然忙于政务,却是汲取了前世的教训,每日不管再忙,也要裴林萱一起用膳。特别忙时,两人一起用午膳。一般忙碌时,会和她用午膳和晚膳。 有时候实在没时间用膳,他就忙里偷闲,跑到清辉殿来听林萱给吕思净读书,两人会喝一杯茶,聊一柱香的时间。 晚上,林萱已经睡着了,他虽不忍心吵醒林萱,却也会抱抱她,亲亲她。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会在园子里随意摘一朵花,放在她的枕边。 林萱每日醒来,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花:有时候是木樨花,有时候是朝颜花,还有凤仙花和木芙蓉。 现在已经是十月,园子里的花大半已经被秋霜冻僵,远远看着也还娇艳,要从中挑一朵周全的,却要费不少心思。 他每日那么忙,却还有心思帮她摘花。 林萱想起来就会心一笑,她把一朵紫色的木芙蓉簪在了发髻上。 相府。 身穿一身红杏色襦裙的李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将一朵紫色的木芙蓉簪在发髻上,静静的打量镜中的自己,感叹时光老去。 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也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几个穿着素雅的丫鬟站在她身后,不停的夸她美貌。 李夫人不自信的问:“我这样的年纪,簪花真的好看吗?” “当然好看,像我们这样的俗人,就是想将花簪在发髻上,也怕侮了这娇艳的花儿。夫人就不同了,这朵花能簪在夫人的头上,才算它一辈子的造化。名花须得簪在倾国佳人的发髻上,才是真正的名花,否则它就是一朵无人问津的野花。” 李夫人这才笑了,她把身旁的丫鬟们打发出去,问心腹荀嬷嬷:“你是说那个小杂种没死,他被吕守一救了下来,带在身边养大了?” “他就是废帝殿内服侍的那个大太监吕思净,吕守一死后,他成了司礼监掌印。我们原来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谁知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公然行刺镇南王。也不知道裴云瑾心里怎么想的,那么大个威胁放在身边,不把他给处死,反而想着法子给他治病?难道他还想把那个疯子治好了,再来夺走他的储君之位?” “不行!那储君之位是我儿子的,谁都别抢。”李夫人脸色阴沉。 一瞬后,她忽然笑了笑,吩咐荀嬷嬷:“我记得,容养在咱们府里的陈太医,就是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那位胆小的曾太医,还是他的同门师侄。让他去给吕思净治病,若是能把他的病彻底根治,承诺他百年之后,陈家子孙必定重掌太医院。若是他不同意,便寻个由头,将他一家老小从军,送去西境。” 第85章 当十月火红的枫叶开满京城时, 裴奕秋向天下公布了邧帝亲手写的《罪己诏》和《禅位书》。诏书是邧帝亲笔,落着他的私印和金印。 罪己诏上说:朕沉迷修仙问道,无心问政, 希望将天下百姓交给更有能力的人。 两份诏书公布后,裴云瑾率领百官拥戴裴奕秋为帝。 三辞三让, 裴奕秋登基为帝,立裴云瑾为太子。 裴奕秋定国号为南梁,尊前朝为北梁,追封北梁溧阳长公主为慈文皇帝, 享太庙香火。 于公, 没有人能否认溧阳长公主的功劳。于私,所有朝臣都知道裴奕秋对溧阳长公主的情谊, 没有人反对他追封尊溧阳长公主为皇帝的要求, 所以朝堂百官真正议论的, 是裴奕秋该如何封赏溧阳长公主的子嗣。 邧帝垮台之后, 林萱是溧阳长公主和镇南王孩子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一个是溧阳长公主和镇南王的亲生女儿, 一个是镇南王用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偏偏两人还是情侣关系,这事太复杂。 大家都在观望镇南王的态度。 裴奕秋询问了林萱的意见, 向朝廷公布, 立裴云瑾为太子。 裴云瑾被立为太子后,更加忙碌。不过林萱也没闲着,在她的陪伴下,吕思净已经不怎么发疯。 林萱正打算给他吃熟食, 如果他不抗拒, 那就代表他对林萱已经完全放下戒心。 下一步,她打算撤掉铁笼子。 林萱端着一盘子刚蒸好的粽子来到清辉殿, 她今天穿得鲜艳,吕思净便多看了她几眼。 “哥哥来吃粽子。” 吕思净慢慢抬头,他一直盯着林萱头上的紫色木芙蓉。 林萱把粽子剥皮,送到笼子里,对吕思净说:“这是你最爱的红枣粽,甜的,我放了很多糖。” 吕思净盯着林萱,眼神里透着恐惧,脸色苍白,额角开始冒冷汗。 林萱见他神色不对,放下粽子,问:“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想去摸摸吕思净的额头,但是隔着笼子的铁栏杆,她没办法靠近。 见她手伸得很近,吕思净一步步往后挪,最后居然躲到了距离林萱最远的角落里去。 林萱见他这样反常,心里咯噔一声,回头命令常正:“快打开笼子。” 常正不解的抬头,“没有太子殿下的命令,我不能打开笼子。” “他这会儿很不对劲,你看不到吗?打开笼子,让我进去瞧瞧。” “林姑娘,对不起。” 林萱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为什么?他最近没有发疯,已经不伤人了!” 常正依然不能同意,“大人最关心的是你的安危,若他醒来后,发现他在发疯的时候伤了您,大人必定也十分自责。” 林萱看看吕思净,擦擦眼泪,说:“那你快去请曾太医来看看,别人脚程慢,我不放心,必须你亲自去!” 常正点点头,快速奔往太医院。 林萱看见常正离开,不顾侍卫的阻拦,找到了打开铁笼子的开关。 她有强烈的预感,今日是一个很关键的机会,如果她能把握住,触发他记忆里的某个点,吕思净的病将有新的转机。 铁笼缓缓往上升,里面的吕思净并没有发现这个改变,他仍然沉浸在恐惧的情绪里。 他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见林萱的裙子一步步朝他靠近,吓得哭了起来,“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林萱强忍着难受,温柔的说:“菖儿,别怕,娘在这里。” “娘亲?”吕思净挪开手,看到林萱的脸,果然露出了笑容,可是当他看见林萱头上的紫色木芙蓉时,再次吓得浑身颤抖:“不,你不是我娘亲,你是坏女人。走开,你这个坏女人。” 林萱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菖儿,妹妹一直在哭着找哥哥,娘怎么都哄不好,你快去看看她好不好?” “妹妹?萱儿?”吕思净看着林萱,呆愣了许久后,才气息孱弱地说:“娘亲,不要戴坏女人的花,我怕。” 林萱终于知道问题的结症在哪里,她将花摘下,碾碎在脚下,笑道:“花没有了,不怕啊!” 吕思净抱着林萱哭了起来,“娘亲,我好怕,快带我回家。” 林萱轻轻拍着他的背,口中喃喃道:“菖儿别怕,娘和妹妹来救你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当裴云瑾收到消息,赶来清辉殿的时候,吕思净已经哭累了,趴睡在林萱肩膀上。林萱拍着他的背,哼着不知名的歌曲。 裴云瑾停住脚步,表情终于松懈下来,眼角还挂着担忧的泪。 前世他当太子的时候也才二十岁,小小年纪就被人敬仰,被人拥戴在山峰之巅,直面风雪。所有人都当他是顶天的柱子,盼着他解决所有问题,好像他天生就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却不知,他也会遇到棘手的事。 就比如不听话的林萱。 “你答应过,当我不在你身边时,不会靠近笼子。”裴云瑾声音发抖,他一路赶来时,脑子里想的是被吕思净折断手的那个侍卫,还有一个被扭断脖子的宫女。 林萱虽然有拳脚功夫,但她缺乏对战经验,所有功夫都只是花架子,碰上发疯的吕思净,不知道有没有自保的能力。 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念头,再次陪着她一起死。 林萱被裴云瑾抓得手臂疼。 今日,最怕疼的她却不在乎这份疼,反而养起笑脸高兴慢慢地说:“太医说,我哥哥可能快要好了,他能听到我说话了。” 裴云瑾也替她高兴,这段日子,为了给吕思净治病,她一直很忙碌。有时候他想跟林萱单独相处也没有机会。林萱还没有答应留在他身边,他心里始终感到不安。 林萱把吕思净交给太医和常正,站起来,朝外走去。 裴云瑾跟在她身后,听见她郑重其事地说:“我需要你帮个忙。” 屋外的阳光灿烂,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娇艳的红唇泛着水润光泽。裴云瑾微妙的感觉到,她身上的朝气又回来了,就像被大火烧过的草原上,绿芽钻出灰烬破土,迎风摇曳。 裴云瑾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应该说,我需要你去办件事。” 林萱和裴云瑾最开始相处的时候,有事娇声喊他“铭泽哥哥”,无事横眉满脸嫌弃。 这段日子,她自己慢慢想通了一些事,对裴云瑾的怨恨慢慢淡化了,但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却改不了。 林萱抓着他的手,笑着说:“我需要你去办一件事。” 裴云瑾反握住她的手,虔诚地说:“贵主请吩咐。” 林萱被他逗笑,但她要让裴云瑾去办的事,却又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也许裴云瑾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为了故意引开她的注意力,才要逗她笑。 “把姚宜筠抓来。”裴云瑾这才明白,她脸上的光泽是因为满腔怒火在燃烧,“我刚才掀开他的衣服看了,大腿处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就连肚子上也满是烧伤,难怪吕守一会觉得我哥哥有复阳的可能,因为他并没有被处以宫刑,是姚宜筠用了极致残忍的手段,让他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让他抬不起头。” “她怕将来爹爹会找他算旧账,不敢真的伤害他,可是这样的手段,比宫刑更残忍。”林萱忽然冷笑:“可恶的吕守一,临死都对我谎话连篇。” 裴云瑾立刻明白了吕守一为什么这样做,“不,他对你哥哥是有感情的,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你哥哥。” 吕守一下了盘很大的棋,他坐在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掌握了整个国家的命脉,在朝堂里也拥有足够的话语权。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国家撑不了太久。 他先是坐山观虎斗,冷眼旁观的看着姚宜筠绑走溧阳长公主的儿子,然后再救下他。 吕守一给他灌输对裴奕秋的仇恨,将来好让吕思净去杀了裴奕秋。 他想利用裴奕秋对溧阳长公主的愧疚夺权。 以裴奕秋的性格,他被自己亲生儿子杀了,绝对不会张扬,反而会为吕思净铺后路。 一旦计划成功,吕思净是溧阳长公主和裴奕秋的儿子,他可以顺理成章坐上皇位,吕守一依然是权倾天下的秉笔太监,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安安全全的活到老死。 可是林萱破坏了他的计划,他什么都做不了,临死之际,唯一能保全的只有吕思净的性命。 吕守一先是错估了林萱的本事,后又错估了裴云瑾对萱儿的爱,假若吕思净还好好的,只要林萱肯嫁给他,他可以将皇位拱手相让。 皇位算什么?在他心里,林萱才是最重要的。 林萱靠在裴云瑾怀里,手指不停的去扣他龙头绣纹上的黑珍珠,埋怨道:“我从前就很讨厌你穿龙袍,到处都是金线,我靠在你身上的时候,脸被刺得疼死了。” 裴云瑾知道这人是心情不好,故意在找茬。 他叹道:“把事情交给常正去办,你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不行!”林萱气呼呼的说:“我得留在宫里。她当初怎么对我哥哥的,我都要如数奉还到她身上。” 裴云瑾说:“这是你哥哥跟她的恩怨,让你哥哥自己去了结。你在他身上已经花费够多心思,该把目光挪回来,多看看我了。” 裴云瑾抓着她纤细柔软的手指,捂在自己的胸口,“这里还有个罪人,在等着你来审判。” 林萱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直咚咚咚,她想,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裴云瑾更能掌控她的情绪了。 她好像他掌心里的风筝,他往哪边扯,她就往哪里飞。 他说的没错,以往的恩恩怨怨,是该做个了结。 裴云瑾见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闷声不吭的样子,叹息一声,猛地把她打横抱起来。 林萱吓一跳,瞪他:“干嘛呀!” “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放我下来,我有腿,我自己会走。” 裴云瑾故意不放手,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林萱,爱得毫无保留。 过往的宫人见到裴云瑾抱着林萱,只是捂嘴笑,也无需避让。如今的宫里,跟从前不同了,新皇和太子虽然看着不好相处,心地却是十分仁慈。只要宫人们勤勤恳恳把手里的活计做好,便不会轻易受到惩罚。哪怕活做得不好,也只是口头上被说几句,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被解雇出宫。 被罚出宫的人,反而能得到一大笔银子,足够他们在宫外短暂安顿下来。 后来有宫人为了出宫,故意犯下小错。于是宫里又颁布了另外一条规矩,从不犯错的宫人,到了年纪后被放出宫去,除了另一笔被解雇的赔偿佣金,还能领十年的银子。愿意在宫里干一辈子的宫人,到了六十岁后,宫里负责给他们养老。 这样,宫里就再也没人故意犯错了。 宫外连年天灾战火,很多宫人早就没有家了,如今,这座大得看不到边的皇宫就是他们的家。而新皇和太子,就是能给他们避风遮雨的大家长,宫人们都心悦诚服的伺候这两位新主子。 至于林萱,她们就更喜欢了。 原先吕守一在宫里只手遮天时,司礼监的太监们各个都如青面獠牙的恶鬼,宫里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小太监会被欺压。 林萱看起来虽然比那帮人更加高傲冷漠、不可一世,但她私底下总是偷偷帮助别人,还故意不让人知道。 当初她帮助小宫女找回荷包的事,不仅在铁甲军中成为一桩美谈,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更是将她视作他们的保护神,还有人偷偷在房间里捏了林萱的泥菩萨,每日早晚三炷香,把她当菩萨供奉。 所以,他们看见林萱能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一个个心里都不知道有多高兴! 林萱只觉得脸都被丢光了! 她完全感受不到被人狠狠“宠爱”的快乐,只为自己再次“受制于人”而感到羞耻。 裴云瑾把林萱抱到皇城最高角楼处,他把林萱放在一个大木箱里。 因为空间狭小,林萱必须紧紧贴着裴云瑾的身子,裴云瑾也把她楼得紧紧的,然后叹气:“我期待过无数次,要带你来这里。” 裴云瑾按下一个开关,大木箱缓缓升空。 林萱好奇的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木箱一直往上升,整座皇城就在她的脚下,林萱如同悬挂在空中,整个人就要被无尽的空旷吞噬,化作风,化作流云,化作虚无。 她吓得脸色苍白,“我们两个,会不会一起掉下去?” 裴云瑾失笑,“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那么怕死吗?” 等林萱慢慢适应了这种巨大的空旷感,发现她可以从这里看到很多景色,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宫殿,每座宫殿里都有熙熙攘攘的宫人走动。 前面是无边街道,街道上有拥挤的马车和行人。 林萱被震撼到了,“好壮观的景色!” “我不是来带你看景的。”裴云瑾叹气:“每次你和阳蒙一起出宫时,我就在这里看着。有时候我会想,你那么恨我,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摔死,一定死得很凄惨。我在想,那满地的鲜血是会勾起你笑,还是你的眼泪?” 木箱子已经在半空中停下了,林萱被他紧搂,禁锢在怀里,她看不到裴云瑾的表情,却从这些话里,感受到了他的绝望。 可是下一瞬,她听到他在笑,便知道自己被欺骗。 “裴云瑾!”林萱被气死,恨不得咬他。 “看,你对我不止有恨。”裴云瑾叹气:“萱儿,过去都是我不对,给我个机会,我会一点点慢慢改。” 裴云瑾安抚的吻了吻她的眼睛,“你先闭上眼睛,用心去聆听。等你完全平静下来了,我们再继续讨论。” 是啊,这件事总要解决的,她能逃避一时,没办法逃避一辈子。 悬挂在高空中,四周一片安静。 刚开始,除了裴云瑾的呼吸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慢慢的,她的听力变得敏锐起来,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声音。 林萱听话的闭上眼睛,听见了风声,鸟声,还有下面的街道上微弱的喧哗声。以及风吹在木箱子上,绳索微微摇动的声音。 她想起来了《道德经》上的一句话: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当人的心境达到宁静空旷地状态时,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这时再睁开眼,去看万事万物,就会有一种包容的心态。 林萱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但是当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跟这个世界里的一缕风、一片云,没有任何差别。 她忽然明白了裴云瑾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她睁开眼,看到裴云瑾浅笑的目光,闭塞的心灵忽然敞开,所有不安都消失了。 她在这一刻彻底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比她更了解自己,他是爱她的。 很爱很爱。 她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裴云瑾什么也不说,他好像什么都懂,只静静的陪伴她,抱着她,给她力量。 哭完之后,过了很久,林萱终于恢复平静,轻声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已经想通了。” “你的决定是什么?”裴云瑾问:“还是想离开我吗?” 林萱捧着他的脸,亲亲他的唇,然后才说:“我的心意并没有改变,我只是更加坦诚的接受了自己。” 裴云瑾静静听她往下说。 “我曾卑微的爱过你,尽管你对我非常宠爱,我仍然感到不安。为了证明你是爱我的,我无数次恃宠而骄,试探你的底线,直到沉月公主出现,我心里的那根弦断开。然后,我告诉自己,看吧,他真的没那么爱你,然后我就坠入了无尽的痛苦中。” 裴云瑾想要解释,林萱却捂住了他的嘴,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但是你先听我说完。” 裴云瑾抓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柔软的掌心,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她是个非常要脸的人,被吕守一吊起来淹在湖里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是要她完全剖析内心里的想法,向另一个人展示她的脆弱,她却觉得十分羞耻。她的羞耻心,从来都不是因为惧怕别人嘲笑的目光,她只羞耻于自己的软弱。 “沉月公主曾问过我,你凭什么跟我抢这个男人?你拿什么来赢我。”林萱勾起嘴角,笑得十分伤感,“我竟然无法回答,因为我除了病弱的身体,再没有办法跟人争。我比她差远了,没有信心能赢她,我甚至觉得自己一直拖你的后腿,我根本不配留在你身边。” 裴云瑾紧紧抱着她,安抚的亲了亲她的额头,满眼心疼:“你那么好,那么多人喜欢,是我配不上你!” “那时候,我身体里有两个人一直在打架,一个是遇见你之前的我:卑微、胆小、怯弱,总是怀疑自己。另一个是遇见你后的我:骄傲,猖狂,不可一世,总是相信我值得更好的爱。沉月公主压垮了我的坚强,把我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人。可是你的无限包容,又让我的坚强冒出了头。”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坚强还是该软弱,只好告诉自己,我唯一能拯救自己的方法是不要再爱你。可是你那么好,我怎么能够停止爱你呢?我只好每天想,你对我哪里不好。一开始只是鸡毛蒜皮的事,你怎么能用胡子扎我?如果你爱我,你怎么舍得用胡子扎我呢?我痛的时候,你不会心疼吗?” “到后来,是因为你不耐烦时语气太重。我又想,你怎么能凶我呢?如果你爱我,你怎么舍得指责我?” “再到后来,无数的小事堆积在一起,满腔的爱,转为怨恨。我以为那个对你充满怨恨的我,才是坚强的自己,可我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的。”林萱讥讽的笑了笑,“我后来才明白,如果把你比作拍卖行里的一件珍宝,那么沉月公主和我都是竞拍人。软弱的我,因为无法正视自己的贫穷,遇到了可怕的对手后,不是去想办法赢了对手,而是说服自己,那东西不够好,不值得我花这么大的钱去买。” 裴云瑾纠正她的话:“那不是什么珍宝,只是一件旧花瓶,花瓶底下刻着你的名字,它有了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就算白天被人买走了,到了晚上,它会长出两条腿,自己跑回你身边。” 林萱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差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她用力捏捏他的脸,说:“你别打岔。” 裴云瑾点头,说:“好,你继续说。” “虽然现在的我,已经明白我所有的恐惧都来源于软弱,但我依然没有办法摆脱那种软弱。”林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我要离开你,不是因为我无法再爱你。而是因为在你身边的我,无法爱自己,每当我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软弱的自己。我恨那个软弱的自己,所以连带着也恨你。” “外面的天空那么广阔,你放我出去自由的飞吧。等我经历了风雨,变得足够坚强。当我不再自我怀疑,自我唾弃,自我否定,我会重新回到你身边的。” 裴云瑾只是想带她来这里,先博取她的同情,然后平复她的情绪,让她在相对平静的情绪下做决定。 他仍旧像个猎人,一步步设下陷阱,引诱她跳入坑里。 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有机会认识到另一个林萱。 前世,他和林萱夫妻二十年,他竟然不知道她一直有厌弃自己的情绪。 “怎么可能呢?”裴云瑾满是惊讶。 她那么骄傲的人,总是挺直腰背,高高昂着头,上一瞬还是巧笑嫣兮的甜媚美人,下一瞬间翻个白眼就成了冷漠美人。裴云瑾在她面前,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个抵抗不住美色的狂徒,他被她的美色俘虏了,心甘情愿对她臣服。 却从未想过,她居然会讨厌自己。 相对于裴云瑾的大惊失色,林萱反倒很平静:“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总听见吕守一在我耳边说我身份卑贱,骨血肮脏,他觉得我做什么都不对,所以我就相信了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其实想一想,我为什么会重生在十岁那年呢?是因为我很不甘心,我迫切想要拯救过去的自己。” 林萱笑着说:“虽然重生后的我,忘记了你,可是我却没有忘记你给予的勇气。当我林冲渺被吊起来打的时候,被吕守一按头在湖里的时候,我没有半点恐惧,反而在身体里涌起无限的战意。再想想,当初的我那么胆小,怎么敢杀沉月公主呢?是因为我心里知道,我是被你宠爱的,你一定会包容我,原谅我。可惜我那时候被怨恨冲昏了头脑,看不到这些兰因絮果。” 裴云瑾还是想耍赖,“既然你已经完全想通了,更应该留在我身边,才能证明你的坚强。” “可是离开你,我会变得更坚强,更有能力爱你。”林萱忽然狐疑地看他,“你是不是担心我走了之后,就不会回来了?这样就扯平了,原来你也不相信我很爱你。” 裴云瑾笑:“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但我是个在战场上从无败迹的军人,我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放手。萱儿,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你不肯回来,我会绑着你回来。从此,折断你的翅膀,打断你的腿,把你强行禁锢在我身边。” 林萱白了他一眼,“裴云瑾,你就是个疯子。”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疯子,知道我很偏执,可你还是忍不住爱我。” 林萱突然间大笑起来,捧着他的脸,咂咂地亲了又亲。 她是个连自己都讨厌的傻子,他是个只爱她的疯子,他们天生一对,合该彼此折磨。 这一刻,她忽然情动,懒懒地看着裴云瑾:“抱我回青玉宫。” 她诚心相邀,他自是不有不应。 青玉宫的拔步床内,浅樱色帷帐缓缓落下,掩下所有云雨。 这头旷日已久的狮子,盼了许久,终于吃到可口的食物,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一番云雨渐收后,林萱已经承受不住,阖上眼睛要休息,谁知他又要再来,实在忍不住哼哼了两声,表示抗议。 裴云瑾却说:“前世要顾着你的身体,我每次都不敢尽心。这一次,你好不容易心甘情愿了,我总要得偿所愿。而且,你即将离开,我至少三年都不能见你。” 听他这么说,林萱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以为再忍半个时辰就能结束了。 谁知道,最后竟然晕了过去! 林萱醒来后,知道自己因为这事晕了过去,最后还请了太医过来探病,她只觉得丢脸透了,再也不肯放裴云瑾进青玉宫—— 裴云瑾不顾来往的宫人,惩罚自己跪在青玉宫外的石子路上。 他是诚心豁出脸皮不要了,林萱却十分要脸,只好又放他进来。 清辉殿里,昨日的吕思净干净利落剥下了一张人皮后,昏睡到现在。 他那剥皮的本事是跟吕守一学来的,背后划开一道口子,轻轻一掀开,一张人皮完好无损的剥下来,人却还活着。 笼子已经升起来了,曾太医在为吕思净检查身体,林萱面无表情地守在一旁。 裴云瑾想去牵她的手,被她瞪了一眼,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曾太医给吕思净把了脉,又掀开他眼皮子看了看,最后还给他放了血,他似乎碰到了一桩麻烦事,正愁眉苦思。 林萱问:“怎么了?” “身体没什么事,脉搏跟从前不同了?” “哪里不一样?” 曾太医指着吕思净的鼻子,示意林萱去探他呼吸,然后解释:“成年男子,尤其是习武之人,呼吸绵长有力,十分沉稳。他现在脉搏强健,呼吸却很微弱,有点复杂。” “那他到底有没有问题?” “我是在想,他可能觉得做小孩子的时候,会比较快乐。所以才将身体调整成小孩子的状态,虽然脉搏还是成年男子的脉象,但是呼吸却像小孩子。我猜,他醒来后,可能会变得很奇怪,你们尽量拿他当小孩子对待,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还会突然发疯伤人。所以你们可以把这个笼子给撤了,也能换个更好的地方给他住,最好是他熟悉的地方,但是他身边的护卫依旧不能撤下去。” “那就将他搬去草樱小栈!那里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如果他已经渐渐好转,绝对不会在那里发疯伤人!” 林萱上前一步,想要抱抱吕思净,却被裴云瑾一把拉住,“别去!” 林萱无奈地叹气:“你在这里,他伤不了我。” 裴云瑾也知道自己担心过头,叮嘱了一句:“小心点。” 林萱抱抱吕思净,模仿母亲的语气,对他说:“菖儿,你这个小懒虫,快起床读书,太阳晒屁股了。” 吕思净果然睁开眼睛,露出澄澈的目光,微笑道:“我早就醒来,一直在等着娘亲叫我。” 林萱笑了笑,温柔地问:“菖儿今天想吃什么呢?” “一碗豆浆,半根油条就足够。” “哇,吃这么少吗?菖儿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 “夫子说,不能吃太多,否则读书的时候会打瞌睡,肚子不饿就行了。”吕思净揉揉眼睛,问:“娘亲,妹妹呢?” 林萱听他关心自己,心里十分开心,嘴上却说:“妹妹这个讨厌鬼,总是缠着娘,娘每次想抱抱菖儿,她都要哭闹。娘把她送人了,以后只陪着菖儿,好不好?” 谁知吕思净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哭了起来,“不好不好,那我就没有妹妹了。娘亲快去把妹妹找回来,万一她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娘是逗你玩的啦,妹妹出宫玩去了,她很快就回来。” 林萱吓一跳,心里不禁内疚起来,她小的时候,曾真诚的希望母亲只属于她一个人,盼着哥哥不要分走她的爱。 面对哥哥的善良,她真是无地自容。 吕思净果然笑了起来,眼睫毛上还挂着泪。 裴云瑾看着林萱温柔的给吕思净擦泪,然后又哄他多吃半跟油条,心里不禁想,将来她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第86章 十月的草樱小筑已经很荒凉, 秋冬时节的樱花树总在掉叶子,院子里也杂草从生。 因为很久没人住,窗户被雨水淋得朽坏了几扇。 相比青玉宫的繁华和空旷, 惠兰更喜欢荒芜宁静的草樱小栈。 吕思净也很喜欢这里。 白天,林萱会陪着吕思净在草樱小栈玩耍, 到了晚上,她才回青玉宫住。 太医说,吕思净的身体越来越好,他让林萱想一想, 有什么事能再刺激他的情绪, 最好能让他再疯一次,或许可以把他彻底治好。 曾太医的话听着不那么靠谱, 林萱不禁有些怀疑。 惠兰觉得吕思净现在这样很好, 林萱犹豫几天后, 却有些动摇了。 惠兰撇嘴, 嘲讽道:“你不同意, 是不是因为他把我认错是你, 心里吃味了?” 倒也不能完全说不介意。 林萱嗔道:“哥哥是哥哥,嫂嫂是嫂嫂, 我不吃别的醋。可是哥哥却错把嫂嫂当成了我, 我当然不开心!” 惠兰羞得推她一把,“谁是你嫂嫂,别乱说话。” 林萱和惠兰商量了好几天,才想出来一个馊注意, 可以刺激吕思净的记忆。 接下来, 林萱消失了三天。 吕思净三天都找不到林萱,就开始着急的问惠兰:“妹妹, 娘去哪里了?” 惠兰不像林萱一样演技高超,眼泪说有就有,她狠狠心,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终于憋出几滴泪,“哥哥,娘被坏舅舅带走了,我好害怕!” 吕思净眼睛充血:“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大声吼了出来。 就像曾太医预计的那样,吕思净又开始发疯了。 但他这次没有杀人,只是拿着一根棍子,在宫里到处走,想找人报仇。 可是这一次,他却疯得连林萱都认不出来了。 “舅舅,你躲到哪里去了?你给我出来,我要杀了你。” 吕思净一边走,一边大声吼叫。 林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林冲渺,你这个无耻小人,是你害她从丹陛上滚落下去——” 听到这里,林萱拦住了吕思净,“哥哥,你给我说清楚,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吕思净大声哭了起来:“他想在金銮殿里欺负娘,娘打了他一巴掌,他便还手,将娘从陛阶石上推了下去,流了好多血——对了,娘一直头痛,妹妹你不要吵她,让娘好好睡觉,她睡醒了就会好的。” 林萱又怒又惊,还以为吕思净这是认出了自己,谁知道他只是陷在过去的记忆里出不来。 他忘了自己要找人报仇,嘴里一直念着:“妹妹不要吵,娘生病了,让娘好好睡觉。” 裴云瑾深夜回到青玉宫,没有在拔步床内找到林萱,便问红豆,“你主子呢?” 红豆才说:“主子把自己关在盥洗室内!” “糊涂,她心情不好,你们也随她胡闹?” 疲惫了一天的裴云瑾,可以把仅存的温柔留给林萱,却没办法对底下的人和颜悦色。 林萱若出有什么事,整个青玉宫的人必须集体杖责二十! 他本就不是什么仁慈善良之辈,只是为了不吓到林萱,才收敛了杀伐之意。 裴云瑾过去敲门,没有人答应,也推不开。 红豆吓得变了脸色,“我刚才还进去送了热水。” 裴云瑾冷冷瞥了她一眼,当即破门而入,只见蒸腾水雾中,林萱把自己的头埋在了水里。 她最怕水,平时洗澡,水都不能漫过脚踝! 裴云瑾心下大骇,大步上前,抓着林萱的胳膊,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怒道:“你这是惩罚自己吗??” 林萱睁开眼睛,见了他,所有痛苦的记忆都消失了。 看见裴云瑾那张俊秀的脸,林萱心情好了许多。 她挑眉笑道:“见他那么难受,我也想陪他一起难受。如果不是我想出这个馊注意,他的疯病不会更严重。” 裴云瑾冷静的给她分析:“可曾太医说了,这不是坏消息,反而有可能是一次转机?” “如果永远没有转机呢?”林萱哭了出来,“难道我要眼睁睁看他疯一辈子?” 裴云瑾不想看她钻牛角尖,把她从水里打横抱出来,擦干水,放在床榻上,道:“你最近太疲惫了,放松一点,事情没那么坏。” 林萱狠狠大哭了一场,心情已经好多了,她浑身无力,懒懒的看着裴云瑾,伸手一拉,把他扯到拔步床里来。 衣服一件件散落,拔步床里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林萱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她明白裴云瑾说得对,一直紧绷着自己,并不能找到有效解决办法,还不如及时行乐。 第二日。 林萱到草樱小栈的时候,发现裴奕秋也在。 从吕思净刺杀裴奕秋到现在,无论是太医还是裴云瑾,都劝裴亦秋最好不要出现在吕思净面前。 可是发生了昨日吕思净闹着找林冲渺报仇的事,他再也忍不住众人的劝阻,执意跑来看他。 林萱到的时候,见到裴奕秋对吕思净说:“菖儿,我是你爹。” 吕思净与她一样,都是从小期盼有个爹的人。盼望着他脆弱无助时,忽然有个人跑到他面前说,我是你爹,我可以保护你。 更何况,他又是在神志不清醒的状态下,很容易就接受了裴奕秋是他爹的事。 接下来的事,都让林萱觉得非议所思。 尤其吕思净再也不缠着林萱和惠兰,只跟着自己的爹走。 接连几天,吕思净都跟在裴奕秋身边,父子俩同吃同睡,感情好得令人惊叹。 林萱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刚开始的前几天,林萱还不放心,总要跟在吕思净后面。 几天后,裴奕秋假装生气:“去去去,你别跟着我们,让我们父子俩单独呆些时间。你若实在无聊,就去找铭泽玩。” 吕思净呆在父亲身边很开心,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虽然还不能认识人,却也能正常与人沟通了,会说一些简单的要求,比如:“茶有点烫”、“我要吃甜的点心”、“要喝果浆”。 见他这样,林萱也放松了些,没再天天盯着吕思净。 她开始计划远游的事,刚好阳蒙外祖父家的镖局,有一趟护送珍贵瓷器去西境的单子,林萱想跟着镖局一起去西境。 镖局出发时间定在了十二月,还有一个月时间。 林萱想,到了十二月,如果吕思净的病已经能稳定下来,她就带着吕思净一起去走镖,带他去完成兄妹俩共同的心愿。 她回宫的时候,裴云瑾就在宫门口等着。 大概因为预感到了林萱即将远行,他最近总是格外黏着她。 裴云瑾看着越走越近的林萱,静静的凝视了她许久。 一开始,林萱还笑着问:“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她以为裴云瑾会像从前那样,油腔滑舌的说几句情话,谁知他却是一把将她拽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怎么了?”林萱心想,他这样不对劲,一定是出事了! 裴云瑾说:“吕思净的病变得严重了,但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自责。” 林萱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他:“好,你先带我去见他吧!” 她以为吕思净的病,越来越好,才敢离开皇宫,谋划出宫的事。 谁知在她离开宫里的时间,却发生了重大变故:吕思净再次刺杀裴奕秋。 裴奕秋有个习惯,吃完午饭,必须睡半个时辰。 这些日子,吕思净跟在他身边,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寝殿里伺候的宫人,见这两父子睡姿一模一样,呼吸都节奏频率都相同,放松了一下,也渐渐生了困意,想躲去角落里睡一会儿,解解乏。 谁知吕思净突然发疯了! 等宫人和侍卫听到惨叫冲进去的时候,裴奕秋心口插了一把匕首,吕思净双手沾满鲜血,发疯大笑:“师父,我报仇了!我杀了裴奕秋,给我娘报仇了——” 还好,吕思净只是突然发疯,并非有意刺杀,匕首失了准头,看上去流了很多血,实际上并未伤及肺腑,裴奕秋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林萱来到清辉殿,见到吕思净再一次被关进铁笼子里。 他的双手可以自由活动,双脚却被铁链锁住,与圆榻上的金属环扣相连在一起,他只要走动,锁住双足的铁环就会生出倒刺,使他不敢再动。 笼子外,林萱平静的看向裴云瑾:“你让我把他带出宫去,我保证他不会再伤人。” “你如何保证?如果他伤的人是你呢?” 这是两个人和好后的第一次剑拔弩张。 林萱咄咄逼人,裴云瑾也是寸土不让。 在别的事情上,裴云瑾可以没有原则,但此事关乎林萱的安危,他绝不能放松警惕。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有了分歧之后,平心静气地谈判。 “他是我哥哥,我不能让他再次被关在笼子里。”林萱说:“如果你不同意,从今日起,我便住在清辉殿。” “好,我陪你一起住在清辉殿。”裴云瑾说:“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这时,裴奕秋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对两人道:“都别争了,我是他的父亲,最应该陪他住在这里的人是我!” 裴云瑾张了张嘴,却没有办法反驳。 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他已经得到父亲多年的陪伴和爱,以及太子的位置。 他不能因为担心父亲的安全,就阻止他去关爱他的亲生儿子。 同样,林萱也无法反对,她非常理解吕思净渴望得到父亲的疼爱的心情。 曾太医来检查吕思净,得出结论:“他的心病好得差不多了,你们要有耐心一点。” 林萱却没什么信心,她觉得吕思净再不好,她也要疯了! 因为吕思净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怕被人下毒,不肯吃熟食。 还好,清辉殿里的人都已经熟门熟路,知道他的习惯,于是每到用膳时间,便有宫人侍卫抬着果树和鲑鱼来。 这一次,换了裴奕秋陪吕思净住在笼子里,与他同吃同睡,便也跟他一样,渴了摘果子吃,饿了吃活鲑鱼。 已经到了冬天,活鲑鱼倒是越来越肥美,暖房里培养出来的果子却是又酸又苦。 裴奕秋陪着儿子,一口酸果子,一口活鲑鱼,竟然也觉得这样的食物吃起来有滋有味。 过了几天,吕思净的病果然如曾太医所说的,慢慢好转起来。 他竟然开始跟裴奕秋交谈:“爹,我好无聊,想下棋。” 于是,父子俩在铁笼子里摆上棋局,打发时间。 林萱见吕思净渐渐好转,开始跟裴奕秋商量要带吕思净出宫的事。 裴奕秋笑她:“你是知道铭泽肯定会反对,才来找我商量吧。” 林萱鼓着腮帮子,假装生气:“我好不容易厚着脸皮来求您,您还笑话我。难道您不肯帮我?” 裴奕秋乐呵呵的戳她左边的腮帮子。 吕思净见裴奕秋这么做,觉得有趣,也跑过来戳她另一边的腮帮子。 林萱被他们父子弄得根本没办法再生气。 裴奕秋叹了口气,接着说:“让菖儿留在宫里,对他的病反而有好处。他跟着你去外面风餐露宿,你能受的住,他怎么办?他现在是小孩心性,饿了要吃,累了要睡,到时候你在荒郊野外恐怕连口水都喝不上,他要是跟着你哭闹,你怎么办?我是怕你受不了,不知该怎么办,要绝望得抱着他一起哭!” 林萱计划了很久的事,眼看着不能成功,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但她又知道裴奕秋所说都是对的,于是深深吸了口气,收紧肋骨,又狠狠吐出来,心里这才才舒服了许多。 “我十二月初一那天走。” “跟铭泽说了吗?” 林萱摇头:“他没问,我也不打算说。他知道后,一定会悄悄派人跟着我,如果我天天被他监视着,出宫还有什么意思呢?” 裴奕秋点了点林萱的额头:“你们俩的事,还不都是你说了算?你有哥哥和老父亲在这里,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林萱做了个鬼脸,笑道:“是啊,有你们两个‘人质’在这里,我一定会回来的。” 十二月初一,镇南王以身体不好为由,将皇位禅让给裴云瑾。 裴云瑾登基那日,林萱趁他去祭天的时间,离开了皇宫。 宫门口。 阳蒙问:“你真的不用跟他说一声吗?他若不同意,只怕又要带着兵马追来。” 林萱笑他,“怎么,你怕了他?” 阳蒙道:“我从来都不怕他,我只怕你被他伤。” 好不容易出了宫门,林萱觉得外面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笑道:“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登基典礼结束后,裴云瑾去青玉宫找林萱,却发现她已经离开。 裴云瑾拔腿想要去追,却被裴奕秋拦下。 裴奕秋说:“那天晚上,我知道你一直在外面听。但是当我问她,到底想嫁给谁的时候,你竟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也许,你到现在都没有勇气问她那个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 裴云瑾无意识地点点头。 他脸色苍白,像是三魂七魄已经随着林萱离开了身体。 裴奕秋对他说:“她告诉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因为你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习惯;而阳蒙对她而言,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奢望。在她不没有做选择能力之前,她不想做出错误的选择。” 裴云瑾十分笃定的说:“父亲,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要的是我!” 裴奕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是吗?那你还在担心什么呢?放手吧,得她去经历一下风霜雨雪,她会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裴云瑾再次点点头,昏昏沉沉地回到青玉宫。 他躺在林萱寝殿的拔步床上,闻着枕头上的木樨花香,只觉得胸口闷闷的,胃里不断有呕吐的冲动。 他刚要开口说话,张嘴就是一口血呕出来。 到了傍晚,红豆进来点灯,发现床上有个空盒子,里面玉镯不见了。 她捧着空盒子给裴云瑾看,“寝殿里没有别人进来,平时只有我进出,应该是主子带走了里面的玉镯。” 裴云瑾嘴角还带着血,可他却捧着木盒,乐呵呵地笑出了声音。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里面装着曾被林萱嫌弃的玉镯,她出宫时。带在了身上。 宫外。 林萱跟随镖局出了城,傍晚时来到路边一家简陋的客栈里打尖用饭。 店里小二端一盆红油水煮鱼上来。 林萱爱吃鱼,看见鲜香滑嫩的鱼片,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吃到嘴里。 她皱着眉,尝到一股子腥味儿。 林萱问阳蒙:“这鱼是不是不新鲜了?” 阳蒙说:“我尝着是新鲜的。” 店里的伙计也说,这是他们清早才从河里打上来的鱼,绝对新鲜。 可是,林萱一张嘴就被鱼腥味灌了满嘴,她捂着嘴跑到外面去,吐了个干干净净才回来。 镖局里有个老医师,见林萱脸色苍白,给她把了脉。 “夫人,您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怎么还出来走镖呢?” 老医师见林萱一直跟很阳蒙亲近,还以为林萱和阳蒙是夫妻。 阳蒙听出来了不对,他脸色一红,也没纠正老医师的错误,只对林萱说:“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林萱灌了口水,顺顺气,继续去吃那盆子红油水煮鱼,她忍着腥味,对肚子里孩子说,“你可别淘气啊,谁都别想阻止我出去看看。你要是听话,我就辛苦一点,把你生下来。你要是不听话,别怪我一剂打胎药吃下去,把你给弄下来了。” 这番话听得老大夫直皱眉。 阳蒙却笑了笑,觉得她这样很可爱! 也是奇怪,当林萱说完这句话,再去吃水煮鱼的时候,居然也觉得那鱼不腥了。她就着辣哄哄的鱼片,她吃了三碗冒尖的白米饭。 三年后,京城。 林萱如今已是镖局的二档头,她拳脚功夫强,又擅蛊虫,她还是潇湘娘子的干女儿。 这几年,她带着镖局行走江湖,无人敢惹。 “萱娘子”的外号,已经名震江湖。 林萱下了马车,把孩子抱出来,交给阳蒙:“船停在港口,我马上就要走,你帮我把孩子交给他就行,什么也不用说,他看见玉镯就会明白。” 阳蒙如今已开朗了许多,也会跟林萱说笑,“万一他误会了,什么都不问,直接拿剑冲过来,迁怒到孩子身上怎么办?” 林萱黑着脸,说:“这孩子跟他长得一张皮,他要是还认不出来,那他就是个傻子!还有,你说的是什么傻话,他脾气再坏也不至于拿孩子撒气!他这人面冷心热,说话不好听,心还是挺善良的,你别生他气了啊!” 一旁的乐小弥苦着张脸问,“你们在说谁,他脾气很坏吗?动不动就要杀人吗?” 乐小弥是阳蒙救下的一个乐师,西境人,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阳蒙喜欢她,想娶她为妻,可她却只把阳蒙当恩人。 最近,两人之间正在为这件事闹别扭。 见阳蒙不答,小豆子说:“乐姨姨,他们在说我爹,我爹可凶了,他杀过很多莫卧儿人,莫卧儿人都说他是魔鬼之子,还说我爷爷是魔鬼。” 乐小弥是西境人,一听就知道莫卧儿人口中的魔鬼之子是当今陛下,她惊讶道:“小豆子,你爹是皇帝,是守护咱们大梁的战神,可不能学着莫卧儿人瞎说。” “哇啊,我爹这么厉害吗?”小豆子高兴得手舞足蹈,鼻子里还冒了个鼻涕泡泡。 裴云瑾刚下朝,就听见安瑞来报。 “陛下,萱主子回来了。” 裴云瑾看了他一眼,面无喜色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说:“你抖什么,把话说完。” 安瑞只好说:“守城的人听见镖局里的人喊她夫人,还看见阳蒙手里抱着个孩子。 “咔嚓”一声,杯子被捏碎。 裴云瑾这三年来,脾气有些喜怒无常,安瑞怕极了。他听见属下汇报的消息,简直连心脏都快得跳吓出来了。 裴云瑾听了冷笑:“我说等她三年,她倒好,跟别的男人生了野孩子回来了。嫁人了又怎么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你去把她给我绑回来,她若是反抗,你就打断她的腿!” 安瑞吓得战战兢兢,他可不敢打断林萱的腿。 他今天若是敢动林萱一跟头发丝,改日裴云瑾就能活剥了他的皮。 阳蒙抱着小豆子来青玉宫的时候,太医正在给裴云瑾扎针,这几年他一直晚上睡不好觉,还患上了头疼的毛病,今日听见林萱和阳蒙生了孩子的消息后,更是气得呕了一口血,直接晕厥过去。 安瑞看见阳蒙抱着孩子来青玉宫,简直要为他的勇气可嘉而鼓掌。 安瑞拦着阳蒙:“阳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阳蒙早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事要见你主子。” 安瑞气得冷笑:“你要来就自己来,还抱着这个孽障做什么?” 就在这时候,红豆跑出来,对安瑞说:“陛下让阳公子进去。” 安瑞还要说什么,被红豆掐了一下。 待阳蒙一走,红豆才向他示警:“你看清楚那孩子的容貌?” 安瑞摸摸忽然发凉的后脖子,问:“我看他干啥?” “陛下长着浓眉大眼,鼻子又高又挺,鼻翼较小。阳侍卫是狭长的丹凤眼,鼻翼较宽——他手里抱着的小公子,眼睛和鼻子与陛下如出一辙,只有额头上的美人尖跟萱主子一模一样。” 安瑞吓得跪在地上,“完了,完了,若是让陛下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我就死定了!” 红豆犯了个白眼,没再理他,转身朝殿内走去。 青玉宫大殿内,当裴云瑾愣怔地看着那个孩子,不禁露出微笑。 尤其他手里还抓着裴云瑾母亲的遗物,被林萱带走的那个镯子。 小豆子也眨巴着眼睛看他,冲他笑得十分灿烂,鼻涕又冒了个泡。 裴云瑾咳嗽一声,慢慢走过去,对小豆子说:“孩子,我是你爹。” 小豆子见自己的菩萨爹爹没有杀他,高兴坏了,立刻扑到裴云瑾怀里去,欢快地叫爹。 这些年,林萱一直带着一副裴云瑾的画像,告诉小豆子,画像上的人是你爹。 所以小豆子看到裴云瑾,才会那么亲热。 裴云瑾抱着小豆子,向阳蒙道谢。 阳蒙说:“有一艘船要出海,她现在已经上了去泉州的船,准备跟着船队出海去。她说大海茫茫,十分艰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过两年,这孩子就该入蒙了,她让你好好教孩子读书。” 春日的阳光,照在外面娇艳的海棠花上,也照在裴云瑾的身上。他抱着怀里的孩子,头好像不疼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又三年。 吕思净要成亲了,林萱收到消息,赶回来参加吕思净的婚礼。 因为惠兰写信给她说,如果她出嫁的时候,林萱不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她就要跟林萱绝交。 林萱回京的那天,正赶上西境女王来京进贡,裴云瑾没办法亲自去迎她。 只有吕思净和惠兰一大早站在城门口迎她。 六年不见,林萱瘦了,也黑了,她看起来像是一朵带刺的野玫瑰,娇艳似火,热辣妩媚。 林萱六年不见哥哥,见了吕思净,心里充满无限欢喜。 他的疯病已经完全好了,笑起来的时候,又是那个浑身透着清贵气质的公子。 林萱将目光定在哥哥和嫂嫂身上,又看着远处高大巍峨的皇宫,心里想着,这次回家后就不再走了,她永远都跟家人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今日,西境女王带着女儿来大梁觐见。 她听说大梁皇帝正值壮年,却没有立皇后,后宫里也没有妃嫔,就想把自己大女儿宝月公主献给裴云瑾。 可是,谁知她进了皇宫后,接待她的人却不是大梁皇帝,是大梁的太上皇! 西境女皇不禁揣测,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大梁皇帝究竟去哪儿了呢? 还有什么事情比两国邦交更很重要吗? 七年未见,林萱正要抱抱吕思净,却从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看见他,林萱哪里还记得哥哥,直接朝他飞奔着跑过去。 软玉温香抱满怀,积攒了六年的怨气,全都消散了。 他知道尝到了等待的滋味,也受够了相思之苦,如今什么都不求,只求她能回来,呆在他身边,再也不走了。 林萱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在他胸口蹭了蹭,说:“铭泽哥哥,这次回来,我就再也走了!” 裴云瑾没说话,直接抵住了她的唇,好叫她感受这六年来的思念有多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