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不想被攻略 作者:二手刀 文案 《苍洲纪》今日游戏头条:“惊天大瓜!某可攻略人物即将与无名NPC闪婚,计划三年抱俩……” 众玩家:让我看看是谁老婆跑了嘿嘿嘿…… 众玩家大惊失色:我草!买外敷!!! 仙门剑修宁虞,顶着阳光奶狗的人设苟活多年,偶尔送玩家一点好感度,维持自己可攻略的假象,生怕被送去返厂维修。 宁虞愁啊,过河一次救二十多个男修女修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某天顿悟,他拍着大腿站起来,只要闪婚够快,玩家就永远追不上他。 最安全的对象当然不是拔x无情的玩家,而是永远不会跑路的NPC。 花妖?那脾气应该挺好! 信佛?禁欲,屁股保住了! 修为低?一整个拿捏住了! 若干年后的清晨,花妖正给他揉着腰,宁虞递给对方一本佛经,一脸严肃。 宁虞:念这一句。 京半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宁虞:以后每天睡觉前给我念一百遍!!! 妖城避世隐居守则: 1、不可以随便吃人 2、双修别找正道的,除非你头铁 3、公共场合打架不许破坏建筑,城主是个铁公鸡 4、城主说京先生跑了老婆,不要在先生面前秀恩爱(本条有变动) 5、补充第四条:先生找了新老婆,回门的时候,长得丑的和怪的请自觉避让 京半月在仙山外的小镇蛰居多年,守着零星的回忆,日日描绘那人居住的山头,直到有一日对方提着剑来,说要娶他。 吃斋念佛老妖怪攻x戏精美人剑修受 修真阶段:筑基、炼气、开灵、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大乘、渡劫 【封面感谢亲友:人美心善小野鹤】 高亮提醒: 不是乙游!不是乙游!不是乙游!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虞,京半月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以他闪婚了 立意:拒绝模板人生,向美好生活大步前进 第1章 逢春三月,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好时节。 赶路途经县城的散修一手撑桌面,一手往口中灌着解渴糙茶,抬头瞧见远处黛山青云里透出的七彩流光。 是琅台山山中剑修的灵剑飞舞环绕,闹市尘嚣都盖不住遥遥传来的仙乐之声。 坐落在长吉门十数里外的梨花县受琅台山的剑修庇佑,同他们素来亲近,此刻许多店家都在铺子前挂了红色的灯笼,应和着喜庆热闹的氛围。 他抹了嘴好奇问道:“老伯,长吉门怎的如此热闹?” 老伯正躬身擦着桌子,听到这句话,满面笑纹,点了点自家店铺前挂着的红灯笼:“嗐,长吉门的仙君今日大婚,大家伙儿借他的热闹也沾沾喜气!” 琅台山长吉门,仙门百家中的首屈一指,千万剑修的向往之土。 长吉门的仙君在苍洲有名气的太多,开山断剑李藏,化铁碧炉马大白,流水无情宣毓,千山雪净无相…… “不知是哪位仙君结了良缘?” “哎哟,如今长吉门最紧俏的小仙君还能有第二个不成?” 散修了然,是双飞剑宁虞了,后生之中的翘楚,苍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苍洲最想嫁帅气多金男修排行榜」榜首,要入此榜,颜值、修为、人品、财力缺一不可。 虽然这就是个野榜,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但是众多男修为了上榜挤破了头,疯狂卷修为,卷财力,唯独颜值卷不动,毕竟榜上有名的几位都是女娲毕设,连天赋都是老天追着喂饭吃。 散修回忆起九年之前仙门百家的三春大比,当时就是在琅台山办的。 彼时小仙君才十八,在山前着羽衣舞剑,引百鸟合鸣,天凤出巢,琅台山脉绵延千百里,千红尽放,万紫吐芳,连净无相常年雪封的绝迹山也融了雪,长出莹莹绿地。 长吉门的小仙君大婚,不知道娶的哪家的仙子,又或者合了哪家的道君? 苍洲今日头条有话说:震惊!万千少男少女梦中情人竟被无名小妖拐走了! 自打长吉门对外公示喜讯以来,头条整整挂了一个月,一直到宁虞成亲这一天。 此时此刻,苍洲西南海港,灵舟之上的众人巴巴等了一早上,挨得肚子此起彼伏地叫,干脆在岸上支了个铁锅吃起了海鲜大杂烩,新鲜的,隔壁船渔夫刚捞上来的,还拿了个友情价。 十几号人修为参差不齐,高手不乏元婴,新人甚至才迈过了炼气的门槛,刚吃没两口,就远远瞧见一个翠衣少女踩着飞剑,流光一闪就落在了灵舟上。 “到了到了!走走走!” “我草,我才吃两口……” “少吃两口你会死?麻溜滚上来!” 青年往嘴里囫囵丢了两条椒麻小黄鱼,鱼尾巴还翘在他嘴巴外头,随着他的跑动跳跃而一弹一弹。 全员到齐,灵舟长鸣一声,朝无际西海驶去。 …… 宁虞自打发现这个世界的古怪以后,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来摸清真相。 他所处的世界是一款名叫《苍洲纪》的大型修仙种田恋爱游戏,目前处于开发测试阶段,玩家不过万。 作为一个觉醒了自主意识的可攻略角色,他的人生目标从开一家灵宠农家乐,赚得盆满钵满然后退休养老,变成决不能被发现OOC,以免被送去返厂维修。 宁虞简直气得牙痒痒,只要再过几个时辰,跟游戏NPC签下婚契,行了结缘礼,他就算被攻略成功了,就能从此离开仙门玩家编的「苍洲最想嫁帅气多金男修排行榜」,再也不用体会过一条河救二十几个落水男修女修的心酸。 他所在的琅台山长吉门玩家众多,宁虞每天听墙角都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下关键信息,确认了一百遍游戏不存在固定剧本。 秉持着绝对真实和自由的游戏理念,所有后续剧情都是玩家行为和角色行为共同生成,因此可攻略角色是存在被NPC攻略成功的可能,而只要没有角色崩坏,就不会被抹杀重造。 至于少了的攻略角色,系统会根据算法再从已有角色中选择一个。 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在大婚当日遭遇抢亲,被抢的还是自己! 给他下药然后五花大绑的还是他的亲师妹,真应了那句家贼难防! 青青将宁虞从樊灵笼中放了出来,小心扶着他坐在床榻之上。 小案香炉,锦织薄衾,墙壁挂一袭青龙引雷图,屋顶悬一颗莹润明珠,如果忽略卧房门口探头探脑的一群人,这屋子倒是惬意享受。 抢亲一事仔细说来还是玩家和长吉门的NPC一起想出来的馊主意,琅台山的虞美人绝对不可以被一个无名小妖给糟蹋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岂可修! 他们咔咔一商量,有人出钱,有人出力,有人暗中接应,参与的可不止十几号人,灵舟上留的这些多为西海百岛的散修,收了钱来带宁虞去西海躲一阵子。 还有一批人计划再去绑架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花妖,他们有信心吓得对方嗷嗷哭,这婚事黄定了! 此刻门口的十几号人只觉得眼儿都直了,青年身上药劲未过,薄唇微启喘着轻气,双手撑在床上时肩峰顶出,显出些单薄意味,红衣衬雪肤,那双被玩家舔屏了八百遍的狗狗眼正不解地望着众人,还带着点迷茫和委屈劲儿。 众散修:我踏马直接,嗨!老婆!! 宁虞的小师妹,全名「小草青青」,小心翼翼戳了戳宁虞的肩膀,怕他生气似的低声说:“师兄,那个小妖精来路不明的,肯定不是真心喜欢你,再说了……他就几十年的道行,哪儿配得上你啊!” 宁虞简直欲哭无泪,花妖是他前阵子降妖时救下的无辜小妖,他还能上哪儿找这种又乖又单纯、盘靓条顺、修为低好拿捏、没爹没妈没背景的黄金结婚对象? 让他闪婚的不是一见钟情,是强烈的求生欲啊! 宁虞皱眉,显出些恼意:“胡闹!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我二人立过誓言相伴余生,天地为证,若你非要论出身,我又何尝不是来路不明之人?” 青青见他脸上愠色,不禁缩了缩脖子,口中倔强道:“我不管,他就是配不上你!” 宁虞闭了闭眼,不与她争,露出无奈和失望的神色,门外的一个散修小心翼翼探着脑袋,打破僵硬的氛围:“宁兄弟,你也别怪青青,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其实……” 散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们长吉门弟子合资出了八成的灵石让我们带你去西海……” 宁虞一口气又卡在喉咙,家贼难防啊! “你放心,我们寻了一处景色宜人、灵气充裕的小岛,你大可以安心修炼。你同门就是担心对方不是真心待你,想考验那花妖一番,看他三年之后是否初心不改……” 三年,花妖都被你们欺负成花干了。 苍洲仙门百家,在民间不知情的百姓眼里都是不染世俗的地界,里头都是求道问天的仙人,实际上家家都有奇葩,根正苗红的板正仙君算稀罕的。 拿长吉门来说,门主李藏就是上梁不正的典型代表,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话本,话本从哪儿来的呢?都是玩家从外面捎进来的修真小说,偶尔掺两本言情,霸道剑修爱上我一类的。 对于长吉门的兄弟姐妹能干出这样的损事儿,宁虞一点都不奇怪,只能说麻了。 宁虞微微叹气:“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身形魁梧的刀修激动举手:“在下叫高粱地里脱裤衩,宁兄喊我高粱或者裤衩都行!” 刀修侧边一个同样健硕的体修火速接口:“在下是西瓜田里捉闰土!” 夹在两个壮汉中间显得格外单薄的医修努力踮起脚:“我我我——柠檬树下你和我!” 十几个人挨个介绍完了之后,巴巴看着宁虞。 宁虞:…… 这群人里面不全是玩家,也有一些苍洲土生土长的散修,估计只是想单纯捞点钱,不知道自己是上了贼船了,但是除了宁虞,土著民是不会觉得这些又臭又长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 宁虞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些,站起身朝众人行礼躬身道:“给诸位添麻烦了,今日在下大婚,不如一同上琅台山喝杯喜酒?” 青青拽着宁虞的袖子,不赞同道:“师兄……” 宁虞拍拍她的肩膀:“你这般乱来,师父虽不会怪你,戒律长老那关却不好过,回去又要罚你,听话。” 现在回去其实还来得及,他只要在吉时之前去牛栏山接了花妖回长吉门就不算耽误。 看见众人犹豫的样子,宁虞淡笑补充:“至于长吉门出的银两或者灵石,烦请各位退还给我同门,回头我会双倍赔与各位,全当今日灵舟送我返航的谢礼。” 众散修倒吸一口气:这不是钱的问题啊!咱出来混的不能不讲信用啊! “三倍。” 嘶!高粱地里脱裤衩有些晕,三倍的话,他悄悄低下头掰手指…… “五倍。” 众散修脸色蓦地凝固了,对不起,各位兄弟姐妹,不是我们不讲信用,我们就是穷苦的种田玩家,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宁虞长居男修榜首的原因之一,有钱,很有钱,非常有钱。 他体质特殊,各路灵兽妖兽对他天生亲近,尤其是长毛的,宁虞时常捡一些小动物回山,成精的没成精的都有,甚至有些主动找上门,钻进他的院子。 其中不乏一些珍惜的品种,就连李藏都馋他养的几只玉桂兔,念叨好几回,说这白白胖胖的吃了一定大补,吓得宁虞把兔子窝挪了好几回。 院子里的住户越来越多以后,李藏干脆给他单独辟了个山头——钟灵峰,专供他养着灵兽,因此长吉门的虞美人私底下还有个绰号——吉吉动物园宁园长。 众所周知,宁园长养了一只乌足锦鸡叫八哥,和发财的发谐音,下的蛋敲开就是带天地灵气的玉石,就连拉的鸡屎是金子,他们只知道羡慕金玉,只有宁虞关心八哥的鸡屁股会不会痛。 【高粱地里脱裤衩:要不……】 【西瓜田里捉闰土:咳咳,要不我们……】 【柠檬树下你和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 众散修决定让灵舟返航,送他们的老板回去成亲! 青青气得跺脚,垂落在身后的长辫一甩一甩,一只温柔的手放在她肩上,她扭头看见宁虞安慰的笑容,不由得委屈:“师兄,不成亲不好吗?” 【小草青青:草,你们这群怂包,我真是服了……等我回去就暗杀小妖精,抢我老婆,老娘杀得你爹妈不认!】 宁虞唇角笑容僵了一瞬,他们不知道,玩家的脑电波交流,宁虞是能听见的。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青青的额头,笑道:“师兄成亲,你不道贺,反来添乱。” 【小草青青:不,你不懂,你不明白,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宁虞:…… “那什么……” 人群之中伸出一只手,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站了出来,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摸脖子:“我好像控制不了灵舟了。” 他是西海百岛的一名法修,擅驭器,折柳为舟,飞花作筏,所以这次才找了他来驾驶灵舟,本来是最妥当的人选,万万没想到竟然关键时刻出岔子,看他神色竟不似作假。 众人面面相觑,宁虞皱着眉刚想开口询问,灵舟猛地震动起来,好些人错不及防摔了个跟头,一骨碌滚着撞到房间的墙上。 剧烈的颠簸让视线变得模糊,诡异长鸣灌耳,恍若海妖惑人的美妙歌喉,又像是无数海怪在耳边桀桀邪笑。 宁虞食指划过眉心,眼中灵光一闪,长鸣瞬间湮灭消失,但是周围除了除了元婴修士尚镇定,其余人仍紧紧抱着头,神色痛苦不已。 宁虞在房间布下结界,让修为低的几人躲在房间里,然后带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怒涛四起,阴云压顶,灵舟之下是四窜的黑影,有些细长如蛇,有些粗壮如龙,雷光一闪,照亮水面下凄冷的青黑色鳞片。 有人观望一阵说道:“鳞片厚如岩壁,不像是寻常海族……” 宁虞简直要吐出一口血,他怎么就忘记了十个玩家九个非,还有一个是混血! 灵舟行不过一个时辰,就能碰上怪事儿,放在玩家之间叫奇遇,但那也得有命回去才能叫奇遇,否则就是倒了血霉,上来送人头了。 玩家顶多账号注销,时间冷却以后还可以重新注册返回,他不行啊,他是会死的啊! 宁虞面色凝重:“是深海里来的,鳞甲张弛之间会冒出气泡,体温极高,如果没猜错,是裂口来的……” “卧槽!西海地裂不是传说吗?” “那个关着世间最险恶妖邪的海底监狱?” “不能吧,这里是西海散修划定的安全海域啊……” 散修们嘀嘀咕咕,官方一直说苍洲境内藏了无数彩蛋和隐藏地图,甚至连十二位可攻略人物中的一位所在的鲛族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过。 在没有攻略的情况下,实在是盲人走路一般,但他们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这就碰上还未出现过的西海地裂。 宁虞:运气好个屁啊!有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啊! 修士们还在议论纷纷,海底的怪声却陡然消失了,连黑影都不见了,气温下降,扑面而来的阴湿海风,仿佛是从地狱之口吹来。 灵舟前出现一个漩涡,中间微微凹陷,而后一个青色影子缓缓浮了上来,一具穿着宽大衣袍、人身鱼面的妖怪,他弓背拢袖,持一盏明灯。 “狱守渡恶,”宁虞喃喃,“凡罪大恶极者,由地裂守狱者亲自押送……” 怎么会碰上守监狱的鱼怪…… 海浪托着鱼怪浮起,和众人平视,他朝着灵舟上任躬身行礼,手中明灯一晃裂出黑白鱼目,鱼目中的黑光摄人心魂,被注视的人都感到浑身像是被铁链捆住,动弹不得,两股战战,不由自主想要跪地。 【高粱地里脱裤衩:看,人鱼!】 众人:?谢谢,太丑了,大可不必。 狱守开口,声音尖细沙哑:“使者有请,随吾入海。” 宁虞:“不去。” 狱守、众人:? 宁虞轻笑一声:“我赶着回去成亲,家里有美娇娘在等呢!” 狱守:你怎么不说你赶着投胎呢? 宁虞身后的青青疑惑地伸了伸脖子,是她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那鱼怪的脸更青了? “我我,我好像看见章……” 话音未落,一根红紫触手猛地弹了上来,在惨叫声里卷走五六个修士。 宁虞瞳孔一缩,那触手上遍布的吸盘实则是一张张长满密齿的小嘴,狱守不是来请人的,是来押人的。 灵舟两侧,浮现硕大两个黄眼,如探灯。 狱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使者有请,随吾入海!” 这已是明晃晃的威胁。 宁虞面色极冷,抓住青青不断发颤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转头对狱守道:“带路。” 牛栏山,山腰一间简陋茅草屋。 屋外有抱剑弟子百名,云纹蓝袍,各个腰杆挺直,眉眼清正,就连那匹懒洋洋嚼着草屋外地皮的白马,也是百年一遇的灵驹。 姚子非焦躁地挠了挠耳朵根,他身后一众长吉门弟子都面带疑惑,不理解为何宁师兄还没来迎亲,少数几个知道抢亲计划的倒是镇定自若。 再不来要误了吉时了!长吉门宴请仙门百家,这会儿都等着呢,姚子非急得都快原地打转了,但想着在场还有许多弟子,作为第三峰长老座下首徒,他怎么也得保持冷静。 按照流程,应该由宁虞过来接亲,让花妖骑着他的坐骑,宁虞一路牵回琅台山,每一步都得脚踏实地走,从牛栏山走到琅台山最快也得两个时辰,这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啊! 嘎吱—— 柴扉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推开,穿着婚服的男人走了出来。 门外候着的长吉门弟子齐刷刷转过头,下一瞬集体屏住呼吸,每一双眼里都写满了震惊,目光挪都挪不动。 难怪宁师兄执意要和这个无名小妖成亲,这般长相,怕是连冷心无情之人也不得不为之动心。 惊为天人。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感谢! 狠狠鞠躬! 第2章 灵舟被气泡裹着,整个拖到了海底裂口。 一路潜行下沉,所有人都见到了路上不曾见过的奇景。 起先只是斑斓珊瑚,银鱼漩涡,白沙中钻出红甲海蟹,再后来清透碧蓝的海水逐渐变成漆黑一片,若不是狱守在前提着鱼目灯,灵舟怕是已经被黑暗吞没。 西海裂口,地如其名,一道天堑般的深渊横于海底,宽不可知,望不到边。 里头岩浆翻滚,金红光芒灼灼,陡然炸开的火花似乎要喷到人脸上,浆面就像一张绸布,下面藏了厉鬼,锁着凄厉嚎叫,布面顶出一张张鬼面。 被章鱼卷走的几个修士正站在裂口边缘,看上去倒是安然无恙,只是脸被热气蒸得像红柿子,看见灵舟上的人就跟看见亲人一样,就差扑上来抱着他们大腿哭了。 软体动物真的很恐怖啊!大触手真的很恐怖啊! 宁虞从灵舟上一跃而下,走到他们面前,脚步突然顿住,修士身后的裂口边缘爬上来一个人。 男人从熔岩里爬出,浑身鳞甲咔咔作响,他身材异常高大,有成年男子两倍高,体格健硕,面如刀削斧凿,鼻梁高挺,若忽略那双全是眼白的诡异眼睛,倒是英俊非凡的样貌。 提灯鬼车,掌一千海底狱守,看管地裂监狱。 关于提灯鬼车的传说有很多,若是碰上了狱守也押不回的邪恶,他会离开地裂,用岩浆烧红的铁链将罪者亲自拿回,一铁链抽断黑蛟龙骨的故事至今还流传在西海海岸。 提灯鬼车上一次出海还得追溯到百年前,那位让苍洲大瘟,遍地横尸的邪神。 宁虞还以为会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倒是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这位地狱使者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他们一堆人拉到海底,只是为了让他们去找一个人。 “天行有令,守狱者,除惩恶外,不得离开地裂,”提灯鬼车声如古钟,“鲛族避世不出,唯有修士能为我寻人。” 提灯鬼车名叫连旭,双瞳为灯,连旭却将灯芯送给了一只目盲的鲛族青年,结果后者从此消失不见了。 众修士只觉得精神恍惚,他们要找的是一只鲛人,这下好了,一个传说之地,一个神秘族群,全给他们碰上了,齐活! 高粱兄摸了摸下巴:“一般这种剧情,有两种走向,要么鲛人是意外被渔船捞上岸了,是个无辜的小倒霉蛋,要么……” 柠檬兄表示深深赞同,并接口道:“要么就是个拔x无情的渣男,骗了东西就跑。” 宁虞:你们能不当人面提拔x无情这几个字吗? 要么上岸找人,要么永远留在地裂。 宁虞觉得自己还是天真了,之前还妄想能顺利回去成亲,人倒霉起来真的是喝水都塞牙。 他袖口中隐隐透出亮光,是长吉门的传音符,宁虞将传音符拿出来,手指一拂,门主李藏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乖徒儿,跑哪儿去了,你不会逃婚了吧?” 宁虞额角青筋一跳,青青忙不迭凑上来喊了两句师父,三言两语把当下的处境交代了,如今仙门百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琅台山等着喝喜酒,随便拉出一个大能都是跺跺脚苍洲抖三抖的。 她放软语气:“师父,我回去自己找戒律长老领罚,再也不乱跑了,你快来接我吧呜呜……” 李藏听见「西海地裂」几个字,蓦地沉默了,半晌,哈哈两声,说道:“那估计你们暂时回不来了……那我们就先动筷子了,不然菜要凉了,回头再给你挑个时间办礼,正好下月三春大比,到时候人更齐一些。” 宁虞、青青:? 众散修:?? 你们不关心新郎官现在处境危险,只关心菜会不会凉,你们长吉门是怎么回事啊? 李藏补充一句:“对了,小花妖半天等你不到,跑去找你了,子非跟着呢,估计天黑能到海边。” 话毕,传音符光芒消失,周围一片寂静无声。 所有散修都转过头看着长吉门两个孤儿,青青嘴角抽搐,宁虞一脸麻木。 “大人,你也听见了,我今日大婚,”宁虞转向连旭,企图讨价还价,“待我完婚之后,一定为你寻人。” 连旭站在那儿就像一尊镇山的石像,他手一抬,散修都被裹进了气泡之中,悬停在地裂之上,身下喷溅的熔岩几乎舔到他们的脚心。 “长吉门,宁虞,”连旭站定在宁虞面前,“三天,带他来换你的朋友,我的报酬会让你们满意的。” 一连串的气泡在红河上浮浮沉沉,位置低的几个人被烫得跳脚,有些人发现修为再高也没用,捏气泡的是活了不知道多久的怪物,还是镇守无数阴邪的,于是他们干脆盘腿坐下,开始唠嗑。 【高粱地里脱裤衩:我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草青青:要说就说,脱裤子放屁呢你?还得预告一下?】 【柠檬树下你和我:小姑娘家家不要这么暴躁,虽然你师父不要你了,但是你乐观点想想,他也不要你师兄了啊!】 【高粱地里脱裤衩:容我一问,为什么任务不给玩家,给NPC?hello?】 【西瓜田里捉闰土:发任务了发任务了,监狱头子让他选几个人带走!】 一般碰上这种情况,主要看可攻略角色对玩家的好感度了,但是用膝盖想都知道,除了小草青青,剩下一票人都是零的好感度。 对于害得角色老婆没讨到这件事,好感度没变成负值都算宁虞肚量大。 宁虞看着十几双闪亮得仿佛在咆哮「选我选我」的眼睛,只觉得头皮发麻。 青青是他师妹,被连旭扣下,剩下的散修里,他盲点了三个修为最高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正好是高粱西瓜柠檬三位大兄弟。 灵舟也被留在了海底,四人是骑着海怪上岸的。 三位大兄弟身上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怎么都消不下去,排排坐在形似电鳗的海怪身上时还在嘀嘀咕咕,感慨连旭是真的时髦,竟然搞网恋那一套,都没有奔现就把眼睛送了出去。 碧螺是历任鲛族族长所持,同提灯鬼车联系的宝物,鬼车镇海,鲛族巡海,结果族长意外遗失的碧螺被一位名叫洛水的鲛人捡到。 他因为目不能视行动受限,只得在族群所在的海底城里同珊瑚礁和小鱼说话,或者对着碧螺唱会儿歌。 海底安稳百年,鲛族与鬼车已许久不联系,族长过了一年也未意识到自己的宝物不见了。 网恋还是不靠谱啊,你永远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好鱼还是坏鱼…… 月光抚顶,海面粼粼,岸边静伏的船只就像是沉睡的黑影。 一袭红衣牵白马,立在岸边,海水涨落时而淹没他的脚踝,衣摆湿成深红一片。 宁虞刚露了个头就愣住,他听师父说花妖来了西海,西海海岸绵延千里,他原本还打算先去找京半月,再出发去寻鲛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正好等在这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后面三个人跟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半晌才猛地嘎了一声。 【柠檬树下你和我:我草我草我草,这尼玛竟然不是可攻略人物?这个脸是我都愿意为爱做1的程度啊!!】 【西瓜田里捉闰土:妖族可攻略的没这号,你穿条裤子吧……】 【高粱地里脱裤衩:或许,他有亲姐亲妹,表姐表妹,堂姐堂妹吗?】 岸边那美人看见四人上了岸也不动弹,倒是他身后的姚子非激动地冲宁虞挥手高喊:“宁师兄!” 宁虞笑了一下走过去,刚想抬手跟两人介绍身后的散修,并解释一下自己情况,双手一烫,被人紧紧捏在掌心。 男人垂下眼,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宁虞的手背,长睫遮着他的目光,让人摸不准他的心思,只是从他唇角微微下垂的弧度瞧出些冰冷的意味,连唇角延伸出去半寸处的那颗小痣都透着不高兴。 那痣的位置生的巧,若是不去看他古井一般的眼睛,光瞧那唇那痣,总让人有一种挂着笑的错觉,但是一对上无波无澜的黑眸,就会觉得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宁虞知道他不是生气,也不是忧心,更没有责怪之意。 花妖素来没什么情绪,宁虞遇见京半月那天,红臂猿拳头上的烈焰带起的热风将他的青丝都掀得翻飞,谪仙面容暴露在熊熊火光之下,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京半月现在不舒服,他掌心温度高得要把人烫伤,是身上的火毒又发作了。 自从被红臂猿的妖火伤过之后,他火毒发作的频率格外高,以往据说三月一回,而宁虞认识他这一个月来,他已发作了三回。 宁虞能清火毒,但是条件是花妖得和他成亲,等三年之后,自会解开婚契,届时花妖身上的火毒也清完了。 花妖说,好。 海岸上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另外两抹红影已经骑着白马跟阵风似的消失不见,只留下孤独的海风吹着四个孤独的男人,互相做过介绍,便带着同样凄怆的心连夜赶路去了。 宁虞只留下一句「明日蓉城见」,就带着人去了离海岸最近的一个渔村。 京半月身量高,坐在宁虞身后,手搭在他腰上,灼人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宁虞的眼角瞥见两个人的衣角叠在一起,同色同式,难以分辨。 这场婚事闹哄哄传遍了苍洲,有人不解,有人气愤,有人笑着看戏,实际上在宁虞心里,这也并不算是一场正式的结缘,只是他和花妖各取所需,甚至可以说是他居心叵测,摆弄筹码。 此时此刻,那双手和那衣角让他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二人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没有族陵家坟,结了缘便是天道见证,缠了红线,是要生同裘死同穴的。 落脚处在一间村落里待客的小屋,虽说陈设简陋,却打扫得干净。 宁虞拍拍白马多宝的头,叮嘱它莫要跑出去胡乱啃别人家的墙皮草皮,然后便进了屋。 京半月也不嫌脏,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捻动持珠,他听见推门的声音,依旧闭着眼睛,一颗一颗捻着菩提子。 宁虞盘腿坐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膝盖打断道:“伸手。” 京半月的手腕被宁虞按着翻过来,青紫的脉络蛰伏,白肤下鼓动着游走的红线,几乎要顶破皮肤钻出来。 感慨了一下这人是真的能忍,宁虞也不废话,两指并作刀,在他掌心开了口,涌出来的血滚烫无比,还咕噜出气泡,像极了西海地裂里的熔岩。 宁虞低头,唇压上去。 他能治火毒,是因为他缺了右边的肩头火。 人左右两肩和头顶各有一把火,可固神魂,免邪祟侵扰,若是失了一枚,则容易夜路撞鬼,若是全失了,就走不了阳间路了,怕是要到阴曹地府去。 对于修士来说情况并没有那样糟糕,顶多就是神魂不稳。 宁虞刚丢失一把肩头火的那会儿,晚上睡着睡着就会魂身分离,飘到琅台山的天上,迷迷糊糊地越飞越远,第二天醒来就跟被人揍了一顿,精神相当萎靡。 花妖身体里的火毒是阳火,恰能补他的肩头火,不过那火毒积压多年,像是从未被人疏导过,也难怪京半月修为越来越倒退,若是再熬上两年,别说修为了,尸骨能不能留个完整都说不准。 红袖之下,佛珠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卡住不动,手指却仍掐在两颗珠子之间,拇指指节泛白,险要把络绳掐断。 京半月掀开眼皮,望着宁虞的发顶,喉结滚了一下,复又闭上眼。 宁虞只觉得喉管里热腾腾的,满口满鼻的莲香,他记得花妖是十六京修炼而成,十六京的香味极淡,不凑近了闻都闻不到,而血里的莲香几乎盖过了腥甜。 嗯?脖子痒了一下,宁虞舔了舔嘴唇抬起头,看见男人仍闭着眼,不由得疑惑,错觉吗,他总感觉脖子被挠了一下…… 京半月手指长,伸掌时指尖抵到他咽喉,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 每回清过火毒,宁虞都要消化两个时辰,他坐在床榻上运转周身灵力,将阳火炼化化为己用,然后去滋养自己肩头火,京半月就在房间角落里打坐一晚上。 连旭能感觉到他的灯芯在蓉城。 蓉城,苍洲大陆西面最繁荣的城市,一城面积可比一州,西面近海,因此城中多是散修和外商异教。 往北又与铜山山脉遥遥对望,铜山鸱金宗盛产各路兵家利器,宝器玉石的交易多汇聚于此。 南面过了泉州就是蜉蝣谷,传言若是到蜉蝣谷寻药不得,在蓉城的黑市里指不定就能千金求得,更遑论它还是京城到西海的必经之路。 多少人在此处掏空家底,客死异乡,黄金之下累累白骨,却依然有人前仆后继,去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柠檬树手中扇柄敲在掌心,说道:“打听过了,百花会这次拍卖空前绝后,据说有稀世灵族,百年难寻,能作炉鼎,也可以拆筋卸骨入药,总归浑身是宝,很大可能是那只鲛人洛水。” 灵族这个说法就微妙了,现世的走兽飞禽或花草树木若是修炼得道,都算是妖,唯有带着传世血脉、非人非兽的一族,可称为灵族。 苍洲的灵族大多湮灭在传说里,唯一还沾点边的就是铜山以北的苦寒之地,衔月一族还剩下稀薄的天狼血脉,再来就是鲛族。 散修三兄弟的消息路子确实到位,偌大的蓉城,成百上千的黑市,才半天的工夫,他们就将目光锁定到了百花会,果然玩家的潜力就是无穷的。 西瓜田沉稳补充道:“不过大多数人是冲着压轴那件拍品来的,外头传的有些夸张,说是那件宝物上无惧天雷,保护修士渡劫毫发无伤,相当于直接送人躺着到下一个境界。” “还有说能镇山守派千年不散的,还有说上古妖神留下来的妖丹……” 宁虞摸了摸下巴,既然这样……那肯定是买不起,他们能把鲛人找到就不错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鱼目,是上一个守狱的提灯鬼车留下的眼睛,能感受到连旭的灯芯,若是越靠近灯芯,则鱼目睁眼越大。 百花会的会场和入会方式从不会公开,若没有飞花帖,想要入拍卖场,只得争一争散客的名额,全天下共享一句提示,会场和入会方式都在其中,钱权拿不到入场券,但凭实力与缘分。 今年的提示只有两字——花酒。 宁虞几人在夜晚入了红袖招,蓉城最红的青楼。 挥开眼前招摇的金箔彩缕,踏进门槛,手里鱼目睁开最后一寸,死死盯着宁虞的脸。 就是这儿了。 宁虞望着眼前金辉红楼,如云美人,有些心虚。 他把京半月留在客栈,自己跑到青楼来,是不是不守男德? 第3章 “三楼东面凭栏雅间靠着的那位,瞧见没?” “啧,进来的时候谁没瞧他?池子里的美人都没人看了!” “西面这块儿可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好颜色,看样子像是贵家的公子哥儿,应该是外头来的,今儿不是百花会么……” 软枕堆叠,小几上是金樽美酒,珍肴玉食,柠檬树是个风流长相,窝在枕头堆里,眯着醉眼,看上去有些飘飘然,只有眼瞳里偶尔闪过的精光表明这人根本没醉,耳朵提溜着听着四面八方的议论声。 红袖招的大楼是个回字,中间偌大清池之上伫立着倾酒花神石像,从女神脚底延伸出去八条石桥,尽头是圆石台,上头琴女奏乐,舞姬飞袖。 八方台各有各的妙处,凭栏雅间面朝中央的清池,能将景色尽收眼底,当然外头的人也能瞧见雅间里的客人。 明里暗里的目光都聚焦在三楼东面,正是柠檬树所在的房间,华服羽冠的公子手肘撑在雕花木栏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酒杯。 宁虞正琢磨着「花酒」二字,而场内众人正琢磨着他的身份来历。 上一回提示是花车,其实是铺着白菊的棺材,躺进棺材里的人就能入会。 上上回是花鸟,全苍洲的修士都跑去北方的瑶池仙山捉衔花的青鸟,这回花酒不知道该如何解。 地方是红袖招没错,但是这酒也喝了,美人也看了抱了,虽然他没动手,但是三位兄弟舍身而出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难道不是喝花酒的意思? 花车花鸟确实就是字面意思,这花酒或许真就是花酿的酒…… 酒杯里的清液突然变成墨色,宁虞起身回到屋子里,屋檐垂下的红色薄纱遮住了里面光景,只隐隐绰绰留下一抹靓影。 柠檬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绢,宁虞将黑酒泼了上去,三行字浮现——花酒一千二,南北西东中,只饮一口甜。 高粱地和西瓜田正藏在其他房间里探听情况,今晚众修士中多是身份不凡,自有些门道在身上,还真从瑶池仙山的弟子那儿听来一句消息,红袖招一千二百杯花酒,要找最甜的那一盏。 这该怎么找? 且不说一千二百分之一的概率,单是闻香识酒寻花酿就是个难事…… 有了! 宁虞眸光一亮,一把推开门就匆匆跑了出去。 柠檬树正在剥盘子里的葡萄吃,他右手边姚子非秉持着「修道之人不重口腹之欲」,愣是一口没碰一滴没沾,柠檬树不仅在他面前吃相夸张,还响亮咂嘴,故意逗他,这厮歹毒! 下一刻,葡萄籽儿呛了个惊天响,两个人看着宁虞带着黑衫男子回到房间,一致的瞳孔地震。 这不好吧,带着媳妇逛窑子,不合适吧! 京半月整个人的气质都和这寻欢场格格不入,更别说那死气沉沉的一身黑,褪下婚服以后,男人愈发显得冷寂。 宁虞觉得自从跨进红袖招的门槛,对方整个人的气压都低了下去,这确实是他的不对,不应该带信佛的花妖来这种场所,京半月定是极厌恶的,但是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宁虞问道:“这场上带花香的酒,你闻得出来吗?” 花妖对香敏感,尤其是对同族的气味,如果是京半月,说不定能真的能找出花酒。 持珠的鸦青流苏从京半月的袖口露出,垂在手背上。 宁虞看他半天不说话,只得凑近碰了碰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今天同你说要找的那人在百花会,我要找那杯入会的花酒,找到花酒之后我马上送你回客栈休息!” 柠檬树默默盖住脸,这话听着不太对啊,跟用完人就甩似的,你继续浪,让别人回去独守空房吗?不合适吧,宁兄弟! “池子里全是。”声音同那张脸倒是相配,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却又有些微的低沉,让听者耳根一麻。 宁虞愣了一下,清池里全是花酒? 他难不成还得趴在池子边上把水喝空吗! 宁虞一把掀开红纱,瞧向清池,不知何时空中浮现出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水团,舞女水袖腾飞,抽在池面上,飞溅的水珠不但没有落回去,还互相交融升腾而起。 懒散坐着的人挺直了背,焦躁不安的人也凝了眸,同美人调笑的人也收敛神色,齐齐望向漂浮而起的水球。 五楼的姑娘们笑嚷嚷地挎着竹篮从某扇门鱼贯而出,在栏杆边站成一圈,随手抓了竹篮里的各色花瓣一撒,落到空中就变成一具具琉璃盏,将水团兜住。 一千二百杯花酒,就在这里。 有人已经踏着栏杆飞身而出,长臂一捞,一抓就是三杯夹在指间,往口中倒去,眨眼之间,衣袂翻飞,抢酒之人乱作一团,打斗时叮叮咚咚掀翻一片浮杯。 五楼有个姑娘倚着红柱,笑语盈盈:“各位郎君可得手下留情呐,打翻了花酒就谁也没那一口了。” 柠檬树和姚子非已经冲了出去,听了这话和人交手时都受了限制,推拉之间双方都注意着酒杯,生怕里头的清液晃出来,有时候还齐齐去抢救一下。 整个场面乱中有序,冲突之中带着合作。 宁虞本来步子已经跨了出去,陡然收住,若真那么好找,一千二百杯,这么多修士总有一个能蒙对,全凭运气的事儿百花会可从没干过。 就连上上回,真正的花鸟可不是被故意放出去的衔花青鸟,而是开在瑶池边,一种名叫尺素的花,形状奇特,如青鸟送信。 花酒一千二百,东南西北中……东南西北中…… 四方归一,在中间! 京半月既然能闻到池子里花酒的味道…… 宁虞脚尖转向角落里不声不响的男人:“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找的花酒在哪儿?” 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他果然知道。 “鲛人十之八九就在百花会,机不可失。打个商量?”他温热的手指握住对方的手腕,“就当是以物易物,你点给我看,我答应你一个条件,想要什么都行,只要我找得到,给得起。”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京半月没说话,望着眼前那双笑眼,宁虞饮了酒,没有醉意,眼睛里却泛着点水光,潋滟如波,倒比杯盏中的酒更吸引人。 京半月静静看了半晌又移开目光,说道:“石像酒杯里的,是花蜜。” 他手腕一凉,那人已经松了手,脚尖踢起放香梨的果盘,展臂扣住,飞身而出。 皮薄青黄的梨子滚了一地。 有目光顺着夜风中翻飞的红纱滑了进来,是之前五楼出声提醒的姑娘,她嗔怪地看着京半月,像是责备他泄了答案,这不是明着作弊吗? 倾酒花神体态丰腴,左手持杯碰着唇,右手提壶从左臂穿过,倾倒出酒液,石像中空,酒液就是被抽上来的池中水,因此倾倒不完。 石像左手杯中的酒液却不与之连通,浅浅盛了一半,不留心瞧几乎发现不了里头流转的浅金色。 趁着修士们抢夺琉璃盏,宁虞直接用灵力将花蜜引到了果盘中,一滴不剩。 有人注意到宁虞的动作,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劈手来夺,怎料对方看着像公子哥儿,修为却深不可测,凭空而立,步履自如,就像夜风都在顺着他的心意吹一样。 宁虞踩着水面掠过高粱地身侧时,大喊道:“张嘴!” 高粱地回头:“啥……” 花蜜陡然泼进他嘴巴,呛了个惊天动地,甚至喷到了对面修士脸上。 修士大惊:“我干!你踏马喷我嘴里了!” 两人正互相瞪眼,突然间齐齐原地消失了,这下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去追宁虞,奈何后者跟插了翅膀似的,好些人都被带着撞上红柱或者石像。 “师兄,这里!” 盘子朝姚子非飞去,连带着后头一群的修士也跟蝗虫过境似的压了过去。 等他们堵住了姚子非才发现,这盘子根本不是之前那一个! 众人纷纷回头,看见西瓜田不紧不慢地仰头从果盘中倾倒出花蜜,还有闲心抹抹嘴。 柠檬树在一边眼巴巴等着,他被远处众人火热的目光一扫,连忙夺过盘子咕咚一口,然后和各位挥手说再见。 宁虞只想当头给他一拳头。 脑子缺筋吧,一口喝这么多是怎么想的?! 果盘被斜飞来的飞刀打翻,身后有人仰面滑跪而来,张口就要接落到空中的花蜜。 宁虞神色一凌,朝着那人脸上毫不留情就是一踹,同时脚尖一勾,将边上悬浮的琉璃盏踢了过来,险险接住最后几滴。 杯子被铁钩勾住,又被刀柄拍飞,打着旋儿朝上而去,被一只大手稳稳捏住。 宁虞眼看着有刀修提着精钢炼的环刀砍向京半月,瞬间急了眼儿,他们打打就算了,小花妖可是弱得很,这一刀子下去妖丹都要碎了! 照月之下,青年发间羽冠四散化为两道流光,剑出鞘时隐有凤啼鸟鸣直抵云霄。 京半月神色如常,琉璃盏的清液中映出闪着寒光的刀锋,他手一抬就将最后那点花蜜含进了唇里。 铿—— 短剑撞得环刀从主人手里脱出,紧随其后的长剑一荡,剑风将所有袭向东雅间的人都掀了出去。 宁虞踏着众修士的头顶和肩膀,将人当梯子,从下一跃而上喊道:“不准咽!!” 携风身影在那对黑瞳中无限放大,如古井投石荡开的一圈涟漪,溅出丁点的光亮。 持珠流苏挤进锦衣间的褶皱,宁虞一手勾着他腰带,一手按住人的脖颈,怕他一不小心将花蜜咽了下去,又急又重地碾上薄唇。 原本虚放在宁虞腰际的那双手,指尖忽地蜷起。 京半月下唇被发狠地咬了一口,不自禁地松了牙齿,对方却更得寸进尺地侵扰得更深,勾他口中那点甜味。 他舌尖一顶,宁虞错不及防被哺了一口花蜜,差点被呛住,多余的金液顺着唇角滑出,被唇舌相抵摩擦后的花蜜裹着津液,变得温热又粘稠。 宁虞在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也太甜了,甜得人牙根都疼。 “客人……客人?” 宁虞陡然回神,望向面前的侍者。 京半月早已消失不见,而他连周围环境全变了个样都没注意到。 此时此刻,刚刚作为诱饵的姚子非正独自一人面对众修士的怒火。 姚子非:? 作者有话说: 姚子非【双手合十】: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第4章 镂花木门上刻一幅神女赴宴图,却没有仙气缥缈的美感,十二位可以看清面容的仙女都有一双无瞳的狭长美目,诡异妖冶,再远一些的人便只剩了个轮廓。 京半月站在门前,垂着眼,右手食指压住下唇,眼底沉沉一片。 守门的侍者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惊惧得浑身发抖,颤声唤道:“京先生……” 木门无声泄开一条缝,逃出青烟几缕,扑到地上消散无影。 少女探出脑袋,望见京半月,乌发间雪白蓬松的尖耳猛弹了一下,奇怪地「咦」了一声,边拉开门边软声道:“先生怎么也来啦?姐姐和城主正缺人玩呢……” 京半月跨过门槛,木门缓缓合上,里面传出的女子娇笑也渐渐被隔绝在内:“这尊大佛我们可请不动……” 门外的侍者两肩猛地落下,背脊已经爬满冷汗。 屋内焚了香,味道清透优雅,同里头怪异华丽的装饰截然不同,柳木圆桌两侧各坐一人,正玩牌,不是民间流行的叶子戏,看上去倒是新出的玩法。 “这次来的人也忒多,”眠红手里捏着薄薄的纸牌,往外甩出一溜儿顺子的同时还在抱怨,“蜂妖的房间差点不够用。” 正是红袖招五楼的姐儿,是个海棠花妖,倾酒花神的石像就是照她的样子塑的。 她对面的男子绛紫繁衣,面若好女,蛾眉凤目,若不是有喉结,怕是无人会将这张脸同男子联系在一起。 奉三居也擒着同样的纸牌,不过数目少得多,只有五张,他慢悠悠地伸手,丢下四带一的炸弹定了胜局。 对面的眠红登时恼了起来,把纸牌一扔,后背摔在椅背上,架着腿没劲儿地叹气:“一个玩不过,一个请不动,我还不如回撷芳宫,还是姑娘家贴心……” 狐耳少女乖巧跪在她脚边,将头靠在眠红膝盖上,眠红懒洋洋抚着她的头发。 京半月坐在圆桌上首,垂眼看着桌上的牌面,画着一些奇怪的形状和字符,应当是外头传来的。 奉三居抬起脸,蛾眉之间一指长的狰狞疤痕如百足蜈蚣,那是他瞎了的的第三眼,他转向京半月:“不成亲了?” 声音倒是实打实的沙哑男音,第一回 听只觉得和他面容相冲,全不匹配,那音色坏了美人面,回过味来,却又让人觉得多了几分神秘,心里痒得厉害,这般嗓音若是笑起来,该多勾人。 “怎么不成,人都带到这里来了,明明可以直接带进来,非得作弊挤别人的名额,摆明了是不想让对方知道,先生装着呢,”眠红赞道,“那孩子模样好,我瞧了都喜欢,恨不能带回来。” 一只矮小的黄鼠狼妖从屋子角落的阴影显出身形,跪在地上磕头,先恭敬唤了一句「先生」,又朝着两头各道一句「城主」「宫主」。 他咽了咽口水,磕磕绊绊道:“廿……廿三号拍品,西海鲛,吞了……吞了照夜珠,他,他逃走了……” 黄鼠狼努力蜷缩身子,似乎这样上座之人的怒火就不会将自己的毛烫焦。 所有拍品安置一处,谁能想到那只看上去柔软无害的鲛人竟然会一口吞下照夜,还打伤看管者逃得无影无踪。 照夜珠,百花会压轴的拍品,这鲛人胆子未免太大。 奉三居蹙眉:“鲛族?” “是呀,劈尾化腿,上岸之后被人拐卖到红袖招,”眠红感叹,“要不怎么说人都是有眼无珠的,我一转头就发现楼下站着好大一颗摇钱树,就是看上去痴痴傻傻,没想到给我藏了这一手。” 她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这里是哪儿,他真以为自己逃得出去吗?” 玉耳正趴在眠红膝盖上发呆,突然觉得脑袋顶被拍了拍,立马会意,一骨碌爬起来,将木门推开,外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清,恍若一堵黑墙。 奉三居袖中抖出一把折扇,扇骨乌黑似铁,扇面漆黑,用朱笔画着红梅。 细瞧之下才能发现那红梅分明是一张张狰狞兽面,如虎似猫,他掩面摇扇,兽面交错游出,如群蛇曳尾,钻进门外黑暗。 扇面上红梅依次归位,最后三具兽面捆着一个青年回到房中,花齐,扇合。 狼狈趴在地上那人,一头如雪白发,下半身竟是三米长的鱼尾,银辉烁烁,仿佛动弹一下就能凭空卷出浪花。 他抬起头,连睫毛都是洁白,眼中两点金瞳泛着光,他冷冷扫视场内妖物,眼神凌冽。 玉耳被那双金瞳看得不舒服,眠红也感到背脊一阵阵本能的颤栗,顿时大感惊奇。 她抚摸玉耳发顶安抚片刻,然后起身蹲到洛水面前,一把抓住对方的长发,迫使他抬起头,细细打量起来:“想不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纤纤玉手上染了丹蔻的指甲疯长,刺向金瞳。 剜下来,就是辟邪镇妖的宝贝。 “眠红。” 尖指离金瞳毫厘。 奉三居拢起袖子:“鲛族睚眦必报,终归是个麻烦,让他将东西还了,然后放了吧。” 眠红无不遗憾地想,百花会可从来没干过放生的事儿,更何况还是一只鲛人,这得亏多少灵石,但她还是乖乖照做,一手掐开他嘴巴,用食指压住对方舌苔,另一手化为细细枝条,从鲛人口中伸了进去。 洛水痛极,脖颈拉扯出优美的弧度,发出海妖般凄厉的尖啸,如浪摧山。 玉耳默默将耳朵压在头顶。 屋子里的黄鼠狼早在鲛人痛嚎的时候就被那声音激得昏了过去,阴影里跑出另外几只小妖,不仅要把昏过去的同伴拖下去,还要把洛水也抬下去。 不论是鲛人进来,还是奉三居找照夜珠,京半月都无声无息地端坐在上首,手里捏着持珠也不捻动,目光好似在数着纸牌上的红心,这会儿却突然开了口:“卖了。” 洛水猛地抬头,恨恨地盯住那黑衣男子,对方却还是那副样子,仿佛灯芯镇妖的光不会影响他似的。 鲛人口中发出低吟,空灵优美如上古经诗被娓娓而念,没人能听懂那些老的不能再老的语言,除了京半月。 鲛人在诅咒他。 开膛肚破,血肉溃烂,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奉三居有些好奇地看向京半月,一条鱼怎么惹他了? 鲛人被拖去了卖场,而眼下已经快到开场的时间。 眠红揉揉玉耳的头发,说道:“去吧。” “竞的拍品是结束后去领吗?”宁虞盘腿坐在地上,挑拣藤桌上涂了彩漆的原石放在面前,拼着图案。 他从饮了花蜜那一刻开始,就怀疑百花会后头管家的是妖族,一张同花神石像一模一样的脸在红袖招那场慌乱追逐中曾从他眼前一晃而过,而此刻的房间更是映证了他的猜想。 古色古香的屋子,木桌上三个铜架,每个架子都用细细两杆铜丝支撑着不同色的漆石。 右手一扇落地六角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无数同样的六角形窗口,黑黢黢地排列在一起,呈蜂窝状环绕着中间一架缠绕花枝的秋千。 靠近床边有一个半人高的蛙妖,嘴巴大张,眼珠不断转动着,将漆石投入它口中,它会帮买家报价。 “若是竞拍成功,拍品会即刻送至房间,若是想结束后一并领取也可以,全凭客人的意思。” 侍者是一只绵羊妖,还是只小羊羔,年纪尚小,这会儿好奇地蹲在宁虞面前,歪着脑袋看他摆弄石头,发顶耳朵从鬈发里露出一半,时不时动弹一下。 用来竞价的漆石被摆成一只小羊笑脸,脖子上还挂了个铃铛,傻气又可爱,是宁虞跟玩家学来的卡通简笔画。 他朝着石头吹一口气,小羊笑脸绕着侍者转了一圈,宁虞笑道:“是不是很可爱?” 侍者惊讶地点点头,小心伸出手,指尖碰了碰围成铃铛状的一圈黄色石头,没想到真的听见叮铃的清脆声响,他一连碰了好几下。 石头怎么会发出声音,是客人的法术吗? 宁虞忍俊不禁:“这么喜欢?” 他把背在身后摇的银铃塞进侍者手里,小妖却不敢收,推了两下,稚气的脸上却掩不住喜爱和遗憾。 “不白送你,”宁虞晃了晃铃铛,“作为交换,你告诉我其他出口。” 侍者咬着手指,犹豫半天才开口:“窗户外头,一直朝下,就是出口。” 他犹豫并不是因为这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而是他有些记不清,蜂巢的出口是上面还是下面,他记得一个通向外界,一个通向主屋,主屋都是些大妖,听玉耳姐姐说,今天泷香城城主也来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朝下就能出去…… 应该吧? 屋外陡然升起亮光,宁虞偏头朝外看去,流萤织成一条星河从上下两端涌进来,环绕中间的千秋,变成一个烁烁光球。 拍卖会开始了。 光球四散,露出秋千上的惑人男狐,宁虞望向他的面容,只觉得有一瞬间的心荡神驰,狐族惑心可不是浪得虚名。 他眨了眨眼,再凝神去瞧,这才看清幻术背后那张清纯面容,杏眼淡眉的少女。 千面狐妖,不是寻常妖物。 自从被一只猫煞统领以后,妖域就以主城泷香城为统率,划分为六宫十八城,每宫各司掌三座城池。 正道修士头疼多年的妖乱竟然自行平息了,还没欢欣鼓舞多久,就发现泷香十八城从苍洲东海海外连妖带城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下东海的海族。 据妖域的玩家说,妖域是遁世休养生息,出入还是可以的,就是严格受控,一来是防止族中弑杀好斗之徒,为祸人间,二来是怕世人青白不分,胡乱屠戮妖族。 千面狐妖一族看重血脉,随着妖域举族隐世,不可能遗落族人在外,这少女就是从泷香十八城来的。 玉耳开口,声音雌雄莫辨,也不说废话,介绍起了第一件拍品。 开场就是一截镇堂木,财大气粗连宁虞都愣了。 镇堂木是佛木,并不仅仅是镇压妖邪,甚至能送怨灵往生,度化恶鬼,需要道法高深的佛修一万众,日日诵经说法,如此说上三十三年,才成一寸,稀罕金贵。 苍洲只有一丈山的佛门内有此木,佛修佩戴可洗涤灵台,净心守道,若是到了一定境界,吟诵念经时甚至能听见木中众僧和声,于修行百益。 房间正中,虚空之处,出现镇堂木的幻影,宁虞抬手量了量,瞬间心痒痒了! 百花会这截,足足有三寸半,说一句百年佛木都不为过。 而这一截镇堂木拍出了三千灵珠的价格,折合灵石三千万。 接下来的拍品,奇珍异宝,样样不输佛木。 宁虞全过程:吃惊,瞳孔地震,持续地震,麻木……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干脆把整个百花会给打劫了,然后一夜暴富! 第5章 “西海鲛族,鱼骨可炼化为器,血肉生食可药补自身筋脉,鱼油可炼长明古灯,风吹水盖而不散。” “与之双修可得天地灵气……” 黑暗之中浮现出一个水球,里面的青年闭眼蜷缩,面色苍白,双手环抱鱼尾。 房间里幻术凝出来的鲛人在空中摆尾,绕着宁虞游了一圈,而后眨眼好奇地打量他。 「洛水」的指间连着透明的蹼,他五指比寻常人多出一节指骨,因此显得格外长。 他将掌心虚虚贴在宁虞的脸侧,而后忽地笑了起来,长睫挂着水珠,眼瞳里闪着碎金,明媚又勾人。 宁虞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灯芯就在里面。 “洛水”靠近他,银色长尾圈住宁虞的小腿,仰起脸凑上去寻他的唇,宁虞没有躲。 檀口轻启,露出红艳艳的舌尖,令人心脏狂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去等那个吻降临。 梦幻泡影四散,鲛人消失,留下一声缥缈的轻笑声。 “竞拍开始!” 全场静默一瞬,而后蛙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宛如四面八方战鼓擂擂,竞争达到了本次拍卖最激烈的高峰。 鲛人的价格高得离谱,甚至超过了一个大宗门五十年攒下的存库,这并非一只鲛人就值得这个价格,而是洛水背后隐藏着整个族群的踪迹,说不定能顺着他找到鲛族。 如果要买下来的话这笔钱能不能算在连旭头上? 听说地裂的鱼怪代代穷,依稀记得他出海缉拿邪物时砸烂的楼房都是仙门集资替他赔偿。 宁虞扶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这已经远远不止一文钱了。 六角窗没有围栏或者遮挡之物,宁虞半只脚踏了出去,估摸着他和洛水间的距离,两指从发间捻出银针,手中一旋变成双飞剑从窗口悄无声息地落下。 玉耳此刻正转到背对他的位置,宁虞朝前倾身,整个人摇摇欲坠。 “客人!”身后绵羊妖着急得手足无措:“这样太危险啦,快回来!” 一边的蛙妖也闭了嘴巴,紧张地盯着宁虞。 宁虞转身,食指竖在唇前:「嘘」。 他狡黠一笑,然后猛地旋身飞了出去。 “三千七百万上品灵玉,三千……” 秋千一晃,玉耳只听见有人在她耳边笑了一句:“姑娘,失礼了。” 背上被人推了一把,玉耳眼前景象一晃,身子被长剑托着直直飞向某个房间,只见窗口正趴着的绵羊妖一脸焦灼。 她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扭头回望,杏眼大睁,看见自己的花秋千被一人踩着荡出月牙似的弧度。 在横木在上升至最高点时,宁虞猛地跳起,短剑破开水壁,他一头扎进水球,将鲛人卷进怀里。 鲛人被拉扯出水幕时,鱼尾牵出一片水花,晶莹点点随着两道身影直直往下旋转坠落,他们就像断翅却相拥的一对蝴蝶。 蜂巢穹顶黑暗处陡然伸出巨大的鬼手,森森黑气拧出凄厉的呼啸,手臂粗壮如楼,将上头缠的铁链都拉扯得绷紧,发出碰撞挤压的锐响,捣碎水球之后,五指大张朝着宁虞和洛水刺去。 眼看暗红的爪尖就要抓破宁虞的后背,绵羊妖大嚎一声捂住眼睛,扭头就撞进玉耳怀里。 双飞剑光芒大涨,像是吐出一轮曜日,照得蜂巢内如白昼降临,连流萤细微的光亮都被那膨胀的白光吞没了。 玉耳本能地捂住眼,不让自己双目被刺伤,等她再急急俯身去看,空中只剩下乱舞的流萤和缭绕散去的黑气。 绵羊妖揪着她衣襟,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呜呜呜,他不会死了吧,都怪我,我应该拉住他的……” 不会死,但是也危险了,惹得下面那些人生气,还不如落个被鬼手抓死的结局,起码死得痛快。 玉耳将他抱起来,急急转身朝着房外跑去。 宁虞以为洛水晕过去了,没想到离开水球的一瞬间鲛人却睁开了眼,金瞳笼着宁虞,让他动弹不得。 鲛人在下坠的时候掰开他的嘴,低头往里面吐出一颗冰凉的东西,差点没把他噎死。 宁虞睁大眼睛,有没有搞错,你吐出来的,给我吃?恩将仇报也不是这么个报法…… 呼—— 意识消失前,他听见了海浪拍打石岸的声音。 …… 啪! 一道白影狠狠砸在圆桌之上,纸牌被震得弹到空中,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奉三居踢了一脚桌腿,将自己连人带椅蹬出去三米远,下一瞬坠落的鱼尾抽在了他的位置。 另一头的眠红也带着椅子猛一仰身,躲过横着下来那只长臂,险些打到她脑袋。 摔在桌子上的鲛人已经晕了过去。 眠红刚舒出一口气,庆幸自己躲过去了,头顶又出现急速落下一道身影,直直砸向京半月,在落到他头顶之前骤然停住,滑落衣角蹭到男人的脸颊。 京半月睁开眼,那道身影就像是被大手托举着,徐徐落下,被男人抬手接进怀里。 眠红吓得半声也不敢吭,待看清那人面容之后,心里猛松了口气。 虽然她也时常和京半月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但她打心底里害怕对方,她和猫煞奉三居不一样,她与京半月可不算故交,充其量不过是他手下还算有用的一个大妖。 手持佛珠的男人曾让妖城墙头挂满残尸,当年那些的血腥画面无数次将她拖入噩梦。 宁虞安静靠在男人胸膛之上,昏睡的样子看上去异常乖巧,就是眉宇微微皱着,像是不舒服又或者在梦里遇到不愉快的事。 奉三居走到桌边捏了捏鲛人的喉咙,说道:“他把鲛珠给了宁虞,你那小剑修本就体质特异,同鲛珠共振了,睡一觉就会醒了。” 鲛人一族的语言体系还停留在上古,那时万物相生相灭,语言相通,血脉亲近的甚至仅靠意识便能交流,不像如今,人有人言,鬼有鬼话,各个族群都有自己的语言。 鲛珠在鲛人的喉咙里,又被称为喉珠,失之则失声,寻常人若想与鲛族交流,除了与对方结为伴侣,便只有口含喉珠,才能听懂古语。 宁虞同生灵亲近,引得鲛珠生潮,估计直接将他推到洛水的意识里去了。 京半月揽紧他的肩膀,将人抱了起来,稳稳朝外走去。 “这个不带走了吗?”奉三居抓着洛水的鱼尾,啪嗒啪嗒抽在地上。 步伐未停,声如冷松:“扔了。” “哎呀,一条鱼怎么惹你了?”眠红拍了拍洛水的脸颊,“你家郎君不就是来找他的吗?” 小人鱼还是昏过去好看,不会用漂亮眼睛瞪人。 京半月立在门前,木门无声自开,玉耳噗通一声跪了进来,直接趴在了地上,阻了男人的路。 奉三居挑眉道:“离新年还有九个月,拜早了。” 眠红:妹,咱也不至于吧…… 绵羊妖本来站在门外,想悄悄看一眼,结果抬头就看见玉耳身前之人,吓得瞬间缩回了脑袋,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探出头。 被抱着的那人的衣服他认得,是客人的…… 玉耳连滚带爬从门前让开路,却在京半月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这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眠红不断给玉耳使着眼色,让她放手,连奉三居都皱起了眉。 “先生,”玉耳害怕得耳朵都打颤,还是坚持开口,“别生他的气,好吗?” 眠红飞快走到玉耳身边,扯开了她的手,唇角提了个笑,刚想开口圆场,就见京半月转过身,面色平淡问了一句:“为何替他求情?” 她往前膝行两步,端正跪在京半月身后,额头贴着地面:“今日会场,玉耳共用三十六面,青尾男狐、花眉狐婆各占十八面,他见我真容,唤我一句姑娘,是个干净的人,而且味道……” “味道好闻,玉耳喜欢他,花卷也喜欢他,想替他求一条活路。” 绵羊妖听见自己的名字,忙不迭跪下身,傻愣愣的,直接给京半月磕了三个响头。 他这会儿倒是不怕了,带着稚气开口:“先生莫要怪他,客人是失足落下去的,是我粗心大意,请先生责罚。” 这借口蹩脚简陋,难以自洽,维护之意却是满满。 京半月没说话,径自跨门而出,抱着人消失在黑暗中。 玉耳起身还想去追,却眠红狠狠敲了个板栗,痛得她泪花都飙出来了。 “哎哟,姐姐呀!” 眠红没好气地揪她耳朵:“脑子让门夹了吧,从小跟你说,别碰先生,别冒犯先生,别顶撞先生,全当耳边风,不想活了是吧?” 奉三居在后边慢悠悠劝了一句:“小狐狸日日给你这样揪,回头耳朵变得一高一低多难看。” 眠红觉得有道理,改揪另一边,在一叠声的求饶中数落她:“你还替人家求情,我差点都要跪下来替你求情了!” “没瞧见先生抱着那人吗?轮得到你去求情啊!宫里就是把你宠坏了,该有的眼力见儿一点都没养起来!” “会场不要了是吗?还不赶紧给老娘滚回去!” 花卷在门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小巧的耳朵,用手压了压,藏进卷毛里,舒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耳朵还在。 漆石是百花会的东西,不能带走,所以小羊笑脸被留在了房间里。 花卷将手伸进兜里,安心地捏了捏银铃。 先生会带那人回泷香城吗? 如果会的话,他也能常常看见了。 作者有话说: 或许,有人在看吗? 能不能求个收藏! 第6章 漫无边际的黑暗,冰凉的不带一丝温度,就像天生的坟冢。 宁虞心里的恐惧歇斯底里地翻涌上来,将他拉扯进九年前那个噩梦。 那里听不见,看不着,说不出,闻不到,他全部的知觉都蜷缩在另一人单薄的体温下,但是现在,他找不到那只手。 没有人一下又一下轻敲他的手背,也没有人在他掌心写字,告诉他就快出去了。 我逃出来了吗?这几年是在做梦吗,我是不是根本没逃出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小七在哪儿……小七…… 为什么动不了?怎么会动不了…… 脚抬起来啊,动啊!起来啊!! 小七…… “洛水。” 寂静随着那声音如潮水般退去,水流鼓动的细微声响灌进了宁虞的耳朵。 有泡泡喷吐到他脸上,轻轻柔柔的,就像是小鱼在亲吻他。 “洛水,我们要去南环岛三天,你有想吃的吗?”姐姐揉了揉青年的耳朵尖,哄道:“我给你带回来呀,蓝尾虾好不好?” 洛水乖巧应道:“好。” 每个人游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会跟他打招呼,或者用尾巴拍拍他的手背。 他能感觉到海水一点一点地冷寂下来,周遭只剩下水草拂动带起的水流,应当是日落了。 鲛人破卵七十年才算成年,而后便是漫长的生命周期,他们幼时被族中长辈看管,勒令不得离开兰城,苦苦熬了几十年,城中的那具沉船残骸都快被他们这些孩子钻破了。 洛水还记得成年那天,他们趴在巨鲸的背上,被喷起的水柱冲上天,在空中打着旋儿,就像长出了翅膀,抬手一握就是薄薄虹彩。 他们穿梭过惊涛骇浪,悄悄躲在礁石后面去看灯火通明的灵舟,周围因批盖着厚重阴云而过早地走进夜色,唯有灵舟之上华光常亮。 和生了鱼藻的沉船遗骸完全不一样,灵舟在电闪雷鸣之中稳稳行驶,丝毫不受其扰,记得族长常说「人面兽心」,说是凡人所造最适用于他们自身的词。 大海永远是赤诚而坦然的,沙是沙,水是水。 躲在礁石后面的鲛人都好奇,却没人敢靠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仙风道骨的修者,凶神恶煞的海盗,神秘诡谲的妖魔…… 他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钻进水面,朝着一个方向齐齐游去,彼此身影交错,这是兰城孩子几十年不曾腻味的把戏。 朝着月亮的方向,在它完全离开水面以前,谁游得更远,谁就算赢了。 洛水每一次都能赢,这一次也毫不例外,只是代价是一双眼睛。 “今天不唱歌了吗?” 碧螺里传出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 所有鲛人的声音都是缥缈空灵的,就连嬉闹声也是明亮如珠,洛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却在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就喜欢不已。 像是冰凉的石头,半截埋在沙子里,恒久地沉吟。 那是困在碧螺里的一抹游魂,据说是淹死在海里的人,他说生前是个渔夫。 人听不见鲛人说话,但脱离凡胎以后,就不必再用耳朵听。 洛水把巴掌大的碧螺盖在脸上,很轻地随意哼了两句,而后又歇了声儿。 他张嘴吐出一个泡泡,慢吞吞地说:“他们都出去巡海了,南环岛啊……据说那里的海水热乎乎的,蓝尾虾也最多,张嘴就能吃到。” 连旭沉默了很久,才问:“想去吗?” “想,”洛水笑出声,“怎么不想?如果不是看不见,我估计已经游遍了整个西海,说不定朝南能一路游进魔域九川之中,见见那里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一般,血水红沙,浮尸千里。” 他将碧螺贴在耳朵上,连旭的声音响起时,让洛水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那人不是一抹游魂,他只要转头就能看见对方的面孔。 连旭说:“我带你去南环岛。” 洛水瞎了十年,在海底的兰城待了十年,连族长都对他的眼伤无计可施,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能看见。 那枚触手滚烫的灯芯被暖流推来,被游鱼接力顶着,最终融化在他手心。 长久的黑暗让他迷恋上发光的东西,闪烁的、刺眼的,如灯盏一般的水母环绕着他沉沉浮浮,柔软的触须上点缀着晶蓝的荧光,抬眼望去,就像无际星海。 那是连旭送他的海底星。 成年那天夜里,洛水曾在海面上见到真正的星空,远星不可摘,在他心里,比不上眼前触手可及的这一片。 他趴在鱼怪的背上,胸膛里流淌的血液都变得滚烫起来,有两颗滚圆的珍珠落进了碧螺。 洛水摸了摸鱼怪扁扁的背,问道:“都是你的朋友?” 碧螺里传出闷闷的一声「嗯」。 他们去了南环岛,避开了巡海的鲛族,钻进暖流之中,任由那水冲荡身体,将自己卷向未知的方向。 洛水想,不要紧,他会抓紧手里的碧螺,不会弄丢。 他趴伏在石床上,沉沉睡去。 一个半透明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身前,无声地蹲下,伸出覆着厚重鳞甲的手指,小心地勾了勾鲛人的白发。 …… “百花会上一次开张是三年前吧?拿出来的样样都是孤品绝宝,啧啧啧,今年估计要去的人得抢破头了……” “去了也买不起啊,听道宗的说,这次压轴的拍品是照夜珠,道宗都跑到皇家去求金字帖了,连一丈山的佛修都派了人出山。” “照夜珠?民间传说里那个月神垂泪……” “对对,就是那个,让满是业障的邪神都能转世投胎的眼泪,一夜之间,天下孤魂游入天河,怨消恨散去,投身来世……” 宁虞听见洛水口中喃喃念道「来世」。 碧螺里的孤魂在海里面游荡了百年,才找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壳,十年里日日陪着个瞎了眼的残废说话,他会想要来世吗? 想要的吧,海里太孤独的,来世里有四季,有爱人,有日落黄昏,有满天繁星…… 洛水爬上了那条船,他想问问,百花会要怎么去,他能不能用珍珠换照夜,如果不够的话,他还有鲛珠,还有满身的鳞片,还有血肉鱼骨……总该够的吧。 对方拿了鲛珠,听懂了他的话,却不肯将鲛珠还给洛水。 鲛人能看穿谎言,看穿那些肮脏的笑脸,他明白了族长说的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为什么上过岸的族人回到海里以后,再也不愿意去陆地。 在刀刮下他的鳞片以前,他剖开了那人的肚子,拿回了自己的珠子。他本来不想杀人的,如果不是对方打碎了他的碧螺。 画面停在鲛人上岸那一刻。 宁虞睁开眼,三个脑袋挤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 宁虞:…… 他猛地掀起锦被甩到那三个脑袋上,再迟一点那鼻涕都要滴他脸上了! 柠檬树率先从被中露出头,扑到宁虞面前就要来一个熊抱,结果被一巴掌按在脸上推远,他只能哭嚎:“虞哥哥,咱买不起就买不起,你直接跳下去也太危险了……” 高粱地用袖子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面色悲苦:“我们吓得差点跟着你跳下去了……” 宁虞:“跳了吗?” 柠檬树、高粱地:客套一下,你还当真了。 西瓜田把锦被收起来抱在怀里,说道:“我们是等拍卖会结束才走的,出来的时候还是在红袖招,你就昏在地上,然后就把你扛客栈来了。” 宁虞愣了一瞬,问道:“那京半月呢?” “这俩哭到现在没停,差点以为你嗝屁了,他嫌吵,到隔壁坐禅去了。” 懂了,明白了,京半月压根儿没管他,出来就自顾自走了,把他扔地上是吧。 一条鱼尾在三人背后高高翘起,宁虞抬眼,没吭声,西瓜田倒是注意到了,战术性后退。 下一刻,剩下两人就被一左一右抽飞,滚着撞上墙,宁虞觉得身下的床都震了一下。 洛水用银尾撑着地,在地上弹了两下,坐到床边,凑到宁虞面前,问他:“你都看见了吗?” “嗯,”宁虞点头,“我会带你回西海。” 洛水蹙眉道:“我不回西海,我要去拿回照夜珠。” 宁虞挑眉:“你抢到了?” 洛水想起眠红的花枝就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他摸了摸喉咙,有些沮丧:“被人发现了,没能带出来。” “百花会里到处都是妖物,你就算有命去抢,也没命逃,还不明白吗?”宁虞顿了顿,残忍开口:“更何况你不需要去抢照夜珠,连旭不是鬼魂,他是骗你的。” 如愿看到面前的美人表情凝固,宁虞想起自己这两天倒霉催的日子,有点报复的快感。 成亲也没结成,把花妖惹恼了,还把人强吻了,甚至得罪了百花会的妖族……哦对了,他还欠了京半月一样东西。 宁虞补刀:“即便是鬼魂也不能听懂鲛族的古语,西海地裂,知道么?他就是守裂口的提灯鬼车。” 第二刀:“你以为抢了照夜珠能帮他往生?他根本不需要。” 三兄弟听不懂鲛人的话,那声音虽动人,却让脑袋晕乎乎的,不过宁虞说的话他们倒是听懂了。 【高粱地里脱裤衩: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 【柠檬树下你和我:蹲大牢公务员好惨,没工资,还讨不到老婆,饭碗铁到甩都甩不掉,502胶水强行沾手。】 西瓜田抱着被子,艰难举手:“照夜珠……是什么?” 一人一鱼愣住,齐齐转向西瓜田,宁虞问道:“你们待了整场拍卖会,没看见照夜珠?说是压轴的拍品……” “压轴的不是照夜珠,”柠檬树抢答,“是九婴的蛇胆和蛇蜕,全场都抢疯了。” 高粱地狠狠点头:“据说蛇胆能开灵台,慧同天地,傻子吃了也变天才,修士吃了说不定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涨修为倒是实打实的,上古大妖啊,活了不知道多久……” 九婴蛇蜕光是巴掌大的一片就可以炼出神兵宝器,那可是上古凶兽。 宁虞问道:“多大的蛇蜕?” “一尾九头,完整一条。” 自然也是开出了天价,但即使是天价,也是捡了大便宜了,买主估计晚上做梦都能笑醒。 百花会背后的掌舵人,不简单。 宁虞看着洛水失神的样子,抬手摸摸他头发,轻声道:“照夜去了何处与你已无干系,回兰城吧。” “说得轻巧。” 木门被推开的同时,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流入。 和洛水如出一辙的白发曳至脚踝,靛蓝衣袍,玉带华冠,少年睫羽下一双如海蓝瞳,那人偏首,没看洛水,目光反而落到了宁虞身上。 空中发出叮咚一声,欢快的女音响起。 “恭喜玩家【高粱地里脱裤衩】、【西瓜田里捉闰土】、【柠檬树下你和我】发现可攻略人物,鲛族族长——兰庭。” “角色卡片已放入图鉴,请多多刷好感度哟——” 第7章 从洛水现身百花会那刻起,苍洲涌向西海的人如过江之鲤,络绎不绝。 兰庭没有说错,即便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西海,鲛族也已经从传说走出,暴露在世人面前,他们要面对的除了无休止的追踪,还有无止境的恶意和贪念。 宁虞一行人在路上所闻,除了议论买走蛇胆和蛇蜕的神秘买家,剩下都是在说鲛族现世的,蓉城人头攒动,几乎寸步难行,就连西海岸的灵舟的数量也一夜之间暴涨。 柠檬树有个法器,是张会飞的地毯,三兄弟挤在上面颤颤巍巍地从蓉城上空飞过。 宁虞带着京半月御剑,将灵驹留给了兰庭和洛水,后者连路都没走顺,别说骑马了,只能紧紧抱着族长的腰,到了海边时,已经被颠得精神恍惚了。 多宝的速度甚至比飞毯还快,它神气地甩了甩尾巴,对自己跨栏的技术又有长进表示非常满意。 【高粱地里脱裤衩:晕马呢?】 【柠檬树下你和我:你这听起来像骂人,跟我念,一乌安——晕。】 【西瓜地里捉闰土:这边建议把汉语拼音重修一下。】 为了避开人群,他们干脆直接乘灵舟出海,到了无人的海域便齐齐跳了海,留下京半月守着船。 入了水以后,兰庭和洛水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前者光是长度惊人的尾巴就有着游龙之姿,鳞甲锋锐,割流断水,不像是鱼尾,倒像是龙尾。 银色流水纹从兰庭腰际蜿蜒向上,是从皮肤里自然生长出来的色彩,他游动摆尾,银纹张弛流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身上流出,融入海水。 兰庭在前面领路,洛水只能担起一拖四的重任。 宁虞两手扶着洛水的肩,三兄弟跟拔萝卜似的排队抱着宁虞的小腿。 宁虞的注意力全在兰庭身上,听说鲛族族长的血脉并非自然繁衍来传承,他们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和亲人。 他们都是从兰城的琼瑶柱中抱珠而生,是海中灵气凝结而成,同普通族人不一样,族长要五百年方才成年。 兰庭虽然看上去是个少年的模样,但是对于寿命普通的人来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按鲛族年龄来算,确实未成年。 “那个黑衣男子……是你的友人?” 宁虞一愣,低头发现洛水并没有一心一意赶路,而是微微侧首分出余光看着自己,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他想起来自从客栈出来见到了京半月,洛水脸色就是一变,当时鲛人好像就想对自己说什么,却古怪地住了口。 灵舟行海时,他也屡屡在暗中打量花妖。 不出世的鲛人会认识一只花妖吗?更何况洛水目盲了那么久,重新见光没有多少时日。 宁虞摇摇头,洛水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认识就行,你还是离他远……” 宁虞口含鲛珠,在水中呼吸言语都自由,解释道:“他是我道侣,在你们鲛族那应该叫合珠。” 洛水急急停了下来,原本西瓜田两手锢着宁虞的脚踝,这下借着惯性差点人飞出去。 最后面的柠檬树被甩得腰一扭,发出嗷一声惨叫,闭息的功法一破,狠狠呛了口水。 宁虞看着鲛人变幻莫测的脸色,有些疑惑:“怎么了?” 洛水想起在客栈遇见那人时听见的古语——言失招族灭。 “没事,就是觉得他……不是普通妖族。” 宁虞笑着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 前面的兰庭皱眉回首,无声催促他们,洛水只得继续地跟上,心下却想着要找个机会劝宁虞离对方远一点。 宁虞在他身后敛了神色,看来随手捡的花妖,不是个简单角色。 他们见过,这点可以肯定,不然洛水不至于刚一见面就露出震惊的表情,还有……害怕。 在哪里见的?洛水之前从未离开兰城,那就只能是蓉城,但是京半月和自己自打入了蓉城就形影不离,除了……百花会。 在远远能看见地海地裂以后,兰庭就没有继续游,只说在原地等他们。 四人一鲛在靠近裂口之后,纷纷沉默了。 裂口的熔岩依旧灼灼,岸边十几个修士,三三两两围成一圈,每一圈中间还夹杂着几个狱守鱼怪的身影,人头中混着鱼头,打牌的,搓麻将的,下棋的。 尤其是下棋的那群,外面还围着好几层,一个个背手观棋像老头,连狱守都被传染,好的不学,学怪的,还有些人专门弄了个气泡在里面烤海鲜的。 拉着鱼怪一起吃烤鱼,你们礼貌吗? 【高粱地里脱裤衩:所以,我们这么辛苦为了什么?】 【柠檬树下你和我:为了错过最嫩最香的深海海鲜,我想吃海怪……】 【西瓜田里捉闰土:虽然但是,我们好像什么也没干,躺了个任务。】 四人走过去,岸边热火朝天的氛围霎时冷了下来,无数个脑袋都对准他们,确切地说是紧紧扒在洛水身上,吓得后者摆着尾巴往后火速窜了十几米。 “师兄!” 青青冲上来一头扎进了宁虞怀里,后者拍了拍她的肩膀,无视了少女的热泪,毫无感情地问道:“连旭呢?” 满腔的思念之情被憋了回去,青青扫视一圈,怪道:“诶,没瞅见啊,刚还蹲在那里磨贝壳……” 明明一刻钟之前岸边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身边放着几枚小巧精致的白贝,他手中拿着一枚,正凿着孔,眼下只剩下贝壳,人却不见了。 三兄弟一过去就被团团围住,开始拍着大腿,唾沫横飞讲两天两夜的奇妙经历,众散修一边提溜着耳朵听故事,一边悄悄打量紧紧跟在宁虞身后的鲛人。 一个鱼怪走到宁虞面前,朝他躬身,敬道:“仙君此行辛苦,大人在裂口之中,不便脱身,报酬已备下,感谢之言不多赘述,我等会护送各位返航,并送洛水大人回族城。” 留在地裂的修士虽然什么都没干,仍一人得了一颗鱼目石,虽然鱼目石确实是宝贝,但是也侧面映证了地裂代代穷不是胡说的。 鱼目石是提灯鬼车掉落的鳞甲雕刻而成,每一颗大小不一,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大的甚至达一臂长。 石上刻一道缝,在有妖气或者魔气的地方会睁开成黑白鱼目,同宁虞之前抓着去找灯芯的鱼眼有异曲同工之妙。 修士所炼制的法器探测妖魔时或许会失灵,但鱼目石绝对不会。更何况,苍洲大陆境内仅有几颗鱼目石,全在道宗。 这些散修估计能炫耀三十年。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东西相当于连旭身上脱的毛,地裂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宁虞相当震惊。 他和三兄弟还各得一截熔岩烤炼的铁索,可捆缚妖魔。 修士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洛水却面色焦急,他被鱼怪堵着,想靠近裂口一步都不行,那架势简直像是把他往外逐。 洛水摸了摸眼皮,解释道:“我要把眼睛还给他……” 鱼怪态度恭敬,却仍阻着他的路:“大人说了,灯芯送你便是你的了。” 急急忙忙要寻人的也是连旭,这会儿匆匆打发人走的也是他。 洛水坚持,和鱼怪一人一句,你来我往,鱼怪翻来覆去就是说着「送你了就是你的了」。 宁虞思索片刻,一把将鲛人抗到了肩上,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岸边奔去,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洛水往熔岩里面一抛。 惊叫迭起,岸边有人急急祭出法器想去捞洛水,都被宁虞的双飞剑拦了回去。 熔岩之下有火舌卷出,舔向那粼粼反射着红光的鳞片,鲛人畏热,光是那扑腾到肌肤上的热浪就让他如被炙烤,那些撑起浆面的丑恶鬼脸猛地突出,咧嘴欲咬。 千钧一发之际,熔岩之中伸出厚重的石臂,一手打碎鬼脸,一手将鲛人托举起来。 连旭往岸边走去,那些鬼脸在他身后不甘心地嘶鸣,互相啃咬,却没一只敢再靠上前来。 连旭欲将鲛人放下,怎料洛水的尾巴紧紧缠在他腰际,鲛人的长指固执地抠住男人身上的鳞甲,即使未曾谋面,洛水却能认出来对方。 洛水仰起脸,语不惊人死不休:“连旭,我们合珠。” 连问都没问一句,甚至不是商量的语气,咬牙切齿的神情,仿佛连旭拒绝他,他就能用尾巴勒死对方似的。 不仅连旭愣住了,岸上所有人和鱼怪都愣成了石像,下一刻只想狠狠鼓掌。 打直球,他们是真的服气。 洛水用指尖轻抚连旭的眉毛,明明下面那双眼里没有眼瞳,洛水却能感觉到对方正看着自己,他加重语气:“灯芯还给你,我不要了,我要和你合珠。” 但凡换个场景,或者主人公不是西海地裂的煞神,众人都想起哄摇臂高呼「在一起」「在一起」! 有人迷迷糊糊地已经高举双手,转头发现周围人都没动静,只得默默抱紧自己,怎么这么严肃? 连旭语气冷淡:“我不会跟你合珠,现在离开这里。” “撒谎!”洛水低头凑近他:“没有人能对鲛族撒谎。若你不是孤苦游魂,不必轮回,那再好不过,我会一直……” “离开这里,”连旭不顾对方的挣扎,将他从身上扯了下去,按在地上,目光微冷,“回你的族城,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他转身就朝熔岩之中走,半身已沉入红河。 周围的鱼怪一拥而上,想将洛水强送回族城,却止步于嗡嗡作响的长剑之前。 “连旭,你怕什么?”洛水撑着地爬起来,愤怒道:“怕我忍受不了地裂的孤寂?我可以瞎十年,我做好了瞎一辈子的准备,我都没说害怕,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不了?” 【柠檬树下你和我:都给我让开,让我来,我愿意入赘!】 【小草青青:现在压力转到监狱头子这边,正方辩手提出了漂亮的论据,让反方辩手的论点站不住脚,我们可以看到反方辩手即将面临的局面不容乐观,比赛进入了白热化……】 【高粱地里脱裤衩:成与不成?本期「霸道鱼总非要和我结婚」到底是he撒花完结还是遗憾收场,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你们多少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宁虞此刻的感受——脑瓜子嗡嗡。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参与,但是热闹终归是别人的。 洛水用尾巴将自己高高撑起,那一刻,他比半身浸在熔岩之中的提灯鬼车还高,鲛族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傲气展露无遗,熔岩里的火光映在他脸上,金瞳生辉。 “大海本就是无边孤海,我们从不畏惧黑暗和深渊,我要和你合珠,你允不允?” 过了很久,连旭也没动,只是周围所有的鱼怪都朝着鲛人跪拜,口中吐出奇怪声音,连缀成片,像是古老祭祀的吟诵。 岸边藏在巨石后的白贝飘飞而出,有金光从连旭身上钻出,变成一条微光闪烁的细线,将白贝串起,挂在了洛水脖子上。 连旭靠近岸边,俯身亲吻对方尾尖,声音低沉。 “与汝合珠,生同潮,死同沙。” 作者有话说: 鱼怪的心理活动类似于「总裁他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第8章 明眼人都能看出兰庭有多不高兴,作为看着洛水长大的老父亲,他目睹了自家小白菜被摘走的全过程,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毕竟碧螺还是他丢的。 连旭为天道所驱,身负天责,地位甚至在他这个灵族族长之上,但他真的很嫌弃地裂,鬼地方穷得没边啊! 连旭和洛水回兰城合珠只花了一个时辰,仪式从简,在此期间守着地裂的是部分被派遣过来鲛族和众散修,他们排排坐,眼巴巴地从水镜里看婚典。 鱼怪在他们身后堵得密密麻麻,它们之中大部分都未曾离开地裂,从未见过其他海域,甚至没见过碧蓝色的海水,原来是那样漂亮又柔美的颜色。 宁虞将鲛珠还给了洛水,随他一同入了兰城。 其余修士都被拒之门外,只因兰庭不允许有外族知晓鲛族族城的方位。 众散修只能可怜地抱着膝盖和抱着尾巴的鲛人看水镜,心里安慰自己,怎么说这也是直播结婚,还是传说中的兰城,全苍洲的修士只有他们能看见! 众散修:谢邀,人在现场,新人很幸福。 提灯鬼车是熔岩底的石头所化,穷其一生都不会有伴侣,在沉默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将灯芯传给下一任鬼车后跳进熔岩,他们会沉到底,融化,从不可抗拒的桎梏里解脱。 连旭或许最终也会融化,但他至少不会成为一块真正的石头。 琼瑶柱是透明水柱,里面有无数巨鲸虚影盘旋游动,是历任族长的残念,合珠的新人在柱前接受祝福,鲛珠和灯芯相互依偎,而后交融在一起,化作两点星光落进二人眉心。 “兰城连墙上都镶着珍珠,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珍珠,我的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留了出来!” “这位兄弟,你们族长允许你们和外族通婚吗,你看看我有希望吗?” “族长说,丑的不要,穷的不要,谁要是找又丑又穷影响族群繁衍就给他滚出去,还有……” 周围修士连忙问道:“还有啥?” 他们自觉长相还是过关的,起码人模人样,虽然比不上连旭,但是连旭穷啊,修士怎么说也还是有点积蓄在身上的! 鲛人的尾巴尖弹了弹:“人族绝对不行。” 众修士:懂了,这就删号重来,下辈子不当人了。 话音戛然而止,周围的人被按了暂停。 水镜里的画面还在继续,而西海地裂边,鲛族的尾巴甩着僵在半空中,修士唠嗑的嘴还张着,鱼怪也一动不动。 啪—— 全然骨状的前肢哗啦一声攀上石岸,那骨头烤得焦黑,拍地面上时候甚至有几处直接散成灰,骨缝里流出的岩浆滴滴哒哒落在地上,仿佛随时会散架。 头骨从红河中缓缓浮出,它周围的熔岩之中爆出气泡,哔啵作响,等它完全趴伏到岸上,隐约可辨是一具人骨,一寸一寸地抠着地面朝着一个方向挪去。 “少谷主。”一个法修蹲在它面前,轻轻抚摸它的颅顶,如长者慈爱对待晚辈,是入海时驱使灵舟的青年,他面上含笑,看着有些腼腆:“这可是一别百年啊……” 人骨化作飞灰,飞进他衣袖。 法修回到原位时,空气中的滞涩停顿被人一口气吹散,一切恢复如常,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一段水镜中的画面,没什么不对的。 “他说,你有恩于他,可向他讨要谢礼或者提出要求。”连旭翻译了一遍洛水的话。 宁虞手一摆,刚要拒绝,却突然顿住,问道:“鲛丝可以吗,能不能帮我织一样东西……” 如果很多年以前,他就遇见了鲛族,说不定就能够送对方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狱守列队,护送众散修的灵舟回到西海岸边,众人各自散去,有缘再见。 兰庭则带着长吉门二人去找京半月守的船,西海海族大多臣服于鲛族,受鲛族庇护,他们的耳眼即是兰庭的耳眼,找一艘船易如反掌。 夜色将近,天上颜色半深半浅,星子几点,像打翻的棋局。 青青站在船上掐了个诀,将身上的水都抖落干净,转头见另外二人似有话说,找了个借口回避,闪进了舱室。 “你不回兰城?”宁虞看着兰庭坐在船沿,用尾巴轻拍水面,惊浪呼啸扑来,像是海中巨兽推船而行。 “洛水没告诉你吗?” 宁虞一愣:“什么?” “他目盲的原因。”兰庭长尾化作双腿,锦袍一荡,正好盖住白里透粉的脚踝。 水纹浮现在他手背肌肤上,流到甲板之上,编织成一幕水镜,那是一片阴森海底,海水青黑,几乎不能视物,周围死气沉沉,没有活物。 带着荧荧光亮的水流宛如银色缎带,成了探路明灯。 画面缓缓而动,进入沉船残骸,里面有说不出古怪,宁虞凝神看了片刻,猛地注意到,这艘船上除了维持行驶的必要部件和器具,竟没有一样陈设,也没有人活动的痕迹,就像刚造完的空船。 无人之船? 一张扭曲面孔跃入眼帘,吓得宁虞虎躯一震,这段回忆的主人却异常镇定,银流却靠近环绕那尸体,照清了他的面容,面色青黄,目眦欲裂,唇角下拉,两颊凹陷,看上去痛苦又混乱。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画面里,碰在面孔之上,手指顿住。 青铜像,竟然是一具青铜像,即使兰庭当时靠的那样近,以他的眼力,也只将那当做一具尸体,那铜像竟连人皮肤上细小皱纹都雕琢而出,肌理凸起凹陷衔接自然,逼真如斯。 画面微微升高,看向铜像身后,银流如梭,一穿到底,照亮下面数目难辨、成色一致的铜像,少说也有二百余座。 灵舟若是上品,可纳几千人而轻若鸿毛,但是铜像不一样,铜人像重量是普通人的千倍,一艘装了两百只铜像的灵舟,怎么可能无恙地行出海? 兰庭翻手,银流涌回他的掌心,他看向宁虞,少年五官青稚,目光却老成而稳重:“铜人身上邪气万顷,污染海域,洛水便是因此失明。” “十年前,我忙于彻查西海域,遗失碧螺而不知,还是一日回城,偶然听闻他与连旭谈天,才知晓自己丢了此物。” “他眼中邪气错杂,与血肉交融,拔不出挑不得,所幸灯芯能压一压那邪性。” “我遍历西海,共找到两处污海,一是洛水所遇,”兰庭抬眼望向南方,眼中有精光闪烁:“一在西海与魔域九川相连之处。” 魔远比妖更弑杀而残忍,妖尚有好坏之分,魔却完全是人世间恶念所化,苍洲苦于其害,修士为除魔折损无数。 后有食月天狗横空出世,凡有不服者均口嚼之,他虽为凶兽,却成魔主。 苍洲南面一道天堑,劈开万重山,几乎削下大陆一角,众魔被驱逐到天堑之后,欲飞渡而不能,那是李藏最后斩出的一剑,自此他得开山剑美名,功德千秋,剑也从此折断,落入天堑之中。 “听闻铜山鸱金宗擅制铜炼器,铜山一脉多矿石,铜像一事与他们或有牵连,”少年族长顿了顿,“怕是魔域要重现人间。” 宁虞回到灵舟内的时候,陡然想起来一个人,他从客栈出来之后就再未见过姚子非!竟然完全把自家师弟忘了! 他推开京半月的房门,对方难得的没有坐禅,已经睡下,屋子里一片沉寂,若有若无的莲香如丝如绢,从卧榻之中滑落而出。 宁虞坐在床侧,花妖连睡姿也端正,两手老老实实放在身侧,合眼而眠时,瞧着倒是乖巧,连脸上一贯的淡漠都消退两分,让人生出些可亲近的错觉。 “他……不是普通妖族。”鲛人的话在耳边响起。 你从哪儿来?名姓从谁? 宁虞将手小心伸进薄衾之下,握住对方手腕,灵力卷成丝,钻进滚烫的血浆中,顺着筋脉一寸一寸安抚,他才替对方清过火毒没多久,这毒性却有隐隐有复发之势。 这汹涌而鼓动的血浆,像极了西海地裂里的熔岩。 染一身火毒,日夜炙烤皮肉,为何却不声不响? 宁虞将对方全身脉络顺了个遍,把里头的毒性又压了压,光靠灵力只能勉强压制一番,让他好受一些,效果比不上放血,过些时日还得再清一次。 宁虞抬起头,和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黑眸对上眼。 他将手抽离,替对方压了压被子,笑道:“扰你好梦了。” 宁虞才从海底回来,在甲板上同兰庭待了许久,身上带着水汽,眼睫湿漉漉的,连发梢都挂着几颗水珠,让人指尖发痒,想去碰落。 京半月缓慢地点了点下巴,倒让宁虞意外,难道真的把人从好梦里吵醒了? “那我给你赔不是。”反正天也快亮了,宁虞连道歉都说得好没诚意,他见对方翻身坐起来,便开口问道:“姚子非可有留口信给你?” 京半月看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总算是想起来问了」,宁虞只得尴尬地摸摸鼻子,接过他递来的留声玉。 玉片触手微凉,感受到宁虞身上气息,光芒一闪,传出姚子非的声音,罗里吧嗦扯了一堆,大意就是三春大比在即,若是宁师兄此间事了,务必直接动身赶去灯州,不必再回山门。 仙门百家齐聚的三春大比,今年就设在灯州,由鼓楼承办,可带亲眷,二人婚期本就定得急,紧挨着大比,宁虞原本计划是在大比之前完婚,避免和一大堆攻略玩家撞上。 他依然记得上一届在铜山鸱金宗,几个可攻略人物的日常就是白天比武斗智,同时被各路玩家撵着跑,到了晚上身心俱疲还不能松懈,必须紧紧守着门窗,防止一些人不走寻常路。 “沈师兄如今正带着一些弟子在红马州历练,只是未在归期内回来,想必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师兄途经红马州时,记得寻一下师兄,一同速速赶去灯州。” 沈抱枝,净无相座下首徒。 是玩家之中难得的名字正常的,于习剑独有天赋,长相清隽,秉性温和,虽师从千山雪净无相,剑意却与师尊相去两极,一是怀抱春山,一是万里冰封。 他师尊净无相也是可攻略人物之一,出了名的冰山美人,无数走攻略路线的玩家铁头直上,却屡屡受挫,将南墙都撞破也没得一个眼神。 偏偏他做了净无相的关门弟子,却一门心思扑在了宁虞身上。 有玩家问他,明明冰山美人那里都近水楼台了,大好的机会不要,怎么铁了心要追宁虞? 沈抱枝像是想到什么,倏忽笑了出来,却摇摇头,只说:“宁师兄无人可比。” 只有青青看得透彻,听其他玩家讨论此事时,在边上白眼翻上天,还能怎么? 撞号了呗! 作者有话说: 兰庭:把丑的和穷的叉出去!! 姚子非:被当成工具人之后又被师兄忘掉,我是真的会栓Q 第9章 青青早上伸着懒腰从舱室走出来,和隔壁二人迎面撞上,宁虞正关上房门,她瞪着眼睛看着宁师兄边上的陌生男人,对视的一瞬间,她背脊一凉。 她原以为这船是宁虞早安置下的空船,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妖怪? 青青突然想起之前李藏在传音符里说的话,她暗自磨了磨牙,好一个花妖,还真追过来了! 宁虞见她出来,便同她说了沈抱枝一事。 宁虞思索片刻道:“沈师弟离山前说是带新弟子入红尘洗练剑心,再怎么也不应错过三春大比这等仙门盛会,或许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说的好听是叫洗练剑心,说的实在一点就是,心上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他要找个地方躲着疗伤。 “沈抱枝一剑能削下半个山头,能出什么事儿?”青青口中嘟囔个不停:“谁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因为攻略目标一致,她和沈抱枝向来不对付,口吐芬芳骂对方是个白莲花骂了无数次,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最后宁虞还真被个花妖给捞走了。 青青眼刀剜着京半月,后者气定神闲,淡道:“是姚师弟留言所托。” 还姚师弟,谁是你师弟?青青深吸一口气,好啊,这还没过门呢,如今喊起长吉门的仙君都喊起师弟了,开始跟着宁虞以师长自居了,好不要脸! 兰庭将船引上岸之后便前往西北铜山,剩下三人往红马州而去。 御剑在天上赶路的青青看着下头共乘的二人,一口牙几乎咬碎,宁虞也有剑啊,还两把呢,一人踩一把不行吗? 非得贴一块儿骑马吗?让多宝回钟灵峰休息不好吗! 青青:得,这辈子就和花过不去了,白莲花没送走又来一个修炼成妖的花。 红马州,东来县。 酒肆之中,一片沸声,讨论的大多是几月前出现的那位青笔阎王,落脚在一处破落小院中,笔下有神,画人像栩栩如生,只是那人面却青黑,分明是死人之相。 那些画像被挂在墙头,若是普通人像,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但最初所画之人是县中一位纨绔,纨绔嫌晦气,当即将那画像撕了个稀巴烂。 他带人翻入院中,却发现院子久不住人,那画像就像是凭空出现,每每被撕毁,第二日都会再挂上墙头,无人知晓是谁执笔,又是谁将它贴上墙。 悬了半个月,纨绔暴毙家中,受惊而亡,死状恐怖。 凡被画了人像,上了墙头,大多难逃厄运,要么惨死家中,要么横尸街头,要么彻底失踪,即使是逃往外地,也会客死异乡,死者身份地位不一,有富家子弟,亦有贫寒学生。 侥幸活下来的是交了买命钱的,即便捡回一条命,也已经散尽家财。 县中人心惶惶,称执笔之人为「青笔阎王」,他挂了画便是「点坟头」。 县中请神婆或高僧做法也无济于事,甚至连前些日子路过东来县的一群道行高深的剑修卷进了这事儿,也凭空消失了。 “今个儿可有挂上人像,去瞧过没有?” “嚯,能不去瞧吗?那可是阎王爷讨命来了!” “还是那位马少爷,昨日刚取下,今儿又挂上了,看来是躲不过咯……” 宁虞嘴唇压在瓷杯之中,目光若有所思,之前来过又消失的剑修十之八九就是沈抱枝等人。 他们当然平安无事,不然姚子非也不会让宁虞来催他们一同赶路,藏在长吉门里与每个人命理相挂钩的枯荣木一旦化为灰烬,长吉门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派人出山彻查弟子死因。 若是沈抱枝出事,可轮不到宁虞坐这里喝茶,净无相一剑就能封了东来县。 青笔阎王…… 魔物杀人无度,断不会整这些七七八八的,是妖是鬼?不管是什么,若是到了沈抱枝都束手无策还将自己搭了进去的地步,绝不是可以简单对付的。 青青正磕着瓜子,听得不亦乐乎,就差凑上去一块儿讨论了,手里晃荡着一碗红马州的烈酒,碗底喝空,面上却丝毫不见醉容,目光反而越发清明。 长吉门内有许多排行榜,诸如千秀榜,登榜者剑术出众,是公示的榜单,每年一换,排名由门内大比产生,宁虞居榜首多年,他下头跟着的名字永远都是沈抱枝。 弟子们私下捣鼓出的榜单名堂就多了,什么山草山花山大王评选,琅台富豪榜,一炷香内吃灵果最多榜,公认最想傍上的白富美师姐榜,鼻孔最大榜…… 有一榜听上去风雅,叫问仙榜,也是野榜,实际上就是拼酒拼出来的,每年一换,除夕夜全体剑修聚众斗酒,劲头儿比门内大比还高昂些。 真要论起来,长吉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修都是万草丛中一点红,但是她们无一例外全都莽上了问仙榜,榜首就是第五峰长老宣毓,雅号流水无情的女人斗起酒来也是相当狠辣无情。 青青每年都代表琅台主山出战,在榜上名列前茅。 她鄙夷地瞥了一眼京半月手里的茶盏,相当不屑,就这?就这你就想当长吉门的媳妇儿,及格线都摸不到! 桌上没摆几个菜,大多是素食和东来县出名的点心,青青想吃肉只能盯着一碟红油炒牛肉。 京半月放下茶盏道:“我不重口腹之欲,饮食不必迁就于我,随心即可。” 青青又让小二加了一碟肉,回道:“没迁就啊,宁师兄也不吃肉的,这些荤菜都是我一个人吃。” 宁虞提醒她:“牛肉燥热,吃多上火。” 京半月垂眸不语,握着茶盏的手却紧了紧,日久年深,也难怪他口味变化…… 烟火食客中唯一人身姿端直,宁虞陡然生出念头,想逗一逗对方,他夹了大一块糖煎梨饼到京半月碗里,正色道:“你内火旺,梨性凉,去去火。” 京半月一口吃食未沾,所以手边筷子干净,他望着碗里金黄的梨饼半晌,拾了筷。 青青目瞪口呆看着京半月吃了下去,连表情都没变化,那玩意儿甜得堵嗓子眼儿,这人竟然能吃下去! 糖煎梨饼,东来县特产,出了名的甜齁,应当是配着吊烧辣肉吃的,解辣用的,两个都是味道极端,爱这一口的人欲罢不能,不爱的吃了都觉得自己要咽气了。 宁虞早年来过东来县,不论是饼还是肉,都让他留下心理阴影。 京半月吃相斯文,转眼已经下去半块,宁虞连忙伸出筷子钳住对方的那一双,他疑道:“你嗜甜?” 如果不是嗜甜,这东西怎么会入得了口? 京半月像是愣了一下,道:“我不喜甜。” 这回换宁虞傻眼了,不喜甜你还吃,真不怕给自己齁死,他将梨饼从对方筷子里打落:“别吃了,我不知你口味,原本只是想同你开个玩笑,抱歉……” 京半月搁下筷子,看向宁虞:“不必抱歉。” 青青面容古怪地看着两人,眉目传情啥呢,当她不存在是吧? 未动过几口的食物全部打包带走,送给了县中一些流浪乞儿。 乞儿啃着烧鸡,口中含糊道:“那些个神神叨叨的秃驴还有老太婆,能跟神仙斗法吗?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剑修?就前阵子来了一群,啧啧,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县里头姑娘都春心大动,本来娶媳妇儿就够难的了……” 三人问了路就往平安街去,准备拯救一下这群人五人六、影响东来县嫁娶的同门。 院落前围满了人,人群里传来哭嚎之声,若是奉上金银,画像仍未被收起来,那就是钱给的不够。 墙头整整齐齐挂了一排人像,宁虞一眼就捕捉到其中一幅,即使满面死气,也盖不住男子的俊容和通身的气质,画的正是沈抱枝。 画像应当是从右手边开始挂起,最老的几张画纸经历风吹雨打,纸残色乱,画中人已是面目模糊,最左侧那张倒显得新一些,正是之前酒肆里听过的那名马少爷,马荣成。 他本人正跪在自己的画像前,身形比画中消瘦不少,一面从袖子里哆哆嗦嗦地掏出大把银票,一面涕泗横流地磕头,他眼底青黑,面容憔悴,嘴唇干涩龟裂,口中念叨不止,活像失心疯。 任谁知道了自己死期将近,都会惶惶不安直到疯魔。 “阎王爷饶命,饶我一命,小生此生积蓄全在此了,我日后一定多行善事,日日行善……” “我家中尚有老父老母,求求大人,让我全了孝道,求求了,再多留我一些时日!” “待我死后,一定到地府给大人做牛做马,阎王爷啊,饶我一命,求求您了,求求您,小生做牛做马啊!!” 周围人望向马荣成的目光都是饱含同情,家中富庶又如何?终究是难逃一死。这同情又不尽然,掺着一些庆幸,还好不是自己。 如今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上了阎王的点名簿。 一道细微声响打断众人各异的心思。 “喵——” 墙头露出一只黑猫身影,它摆着尾巴踱步,冲着墙下的人发出叫唤,尾音拖长,像是撒娇。 众人纷纷面露惊恐,阎王院里没有活物,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只猫?更何况还是只黑猫,简直是大大的不详! 黑猫跃下墙头,每每往前一步,人群便如潮水般推开,它仰着脑袋蹭着宁虞的小腿,长尾弯成钩。 宁虞顶着无数震惊和忌讳的目光将它抱起,顺着皮毛抚摸,黑猫分量不轻,油光水滑,一看就被养得极好。 青青手里的鱼目石几乎要怼到黑猫脸上,石头却一点动静也无,猫是寻常猫,此处也是寻常院落,不曾有妖魔的气息,宁虞的目光攀上院墙,是怨鬼作乱? 他一手抱猫,一手揭下了沈抱枝的画像,让同门师弟这样挂在墙头,太不吉利。 马荣成望着那猫,目眦欲裂,脸色愈发苍白,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淌下。 他认出黑猫,连滚带爬到了宁虞脚边,一边磕头一边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阎王爷,我再也不敢了,我每年都会去给宋姑娘上坟,烧纸钱,对不起……” 青青连忙伸手,想把那人提溜起来,这样无端受人跪拜,是会折寿的! 宁虞止住她的动作,蹲在马荣成面前,一手抱着猫,一手按在对方肩上,让青年抬头和自己平视,他开口问道:“你对不起谁?” 马荣成嘴唇颤抖,却未出一字,黑猫歪头瞧他,他惊得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群之中有个姑娘却回答了这个问题,语带犹疑:“那猫,似乎是宋姑娘家养的……” 作者有话说: 琅台山还有一个叫「长老,弱智海鸥担心你」的榜单,按不靠谱程度上榜,榜首是李门主,他本人不承认并且觉得自己非常靠谱,弱智海鸥就是一个表情包。 第10章 马家自祖上起经营布庄,至今已有规模,祖业荫庇,人丁兴旺,而青笔阎王一事一出,马家便举家搬迁离开东来县,远离着不详之地。 怎料新居才刚刚住满一个月,与布庄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便告知马家,马荣成的画像就上了墙头。 几位兄长合计过后,给足了马荣成银两,将他独自赶回东来县,找阎王爷求情,若是他能平安归来,也算有惊无险,若是回不去也不打紧,反正也只是家中无用庶子。 马府如今只有三俩扫洒的下人,府中萧条一片,早不复昔日光景,连待客都是马荣成躬亲奉茶。 “宋姑娘故去前,曾将乌水托付与我,一日夜里它逃走后,我苦寻不得,原来是躲到那院子里头去了。”酒家女捧着热茶,有些惴惴不安。 她头发用蓝花布巾包起,即使面庞还是少女模样,稚气未脱,却已嫁做人妇。 黑猫乌水在宁虞怀里睡得酣沉,发出规律的呼噜声,之前青青想伸手抱它,却被挠了一爪子,她看着乌水,又看一眼动作温柔顺着猫颈的宁虞,一时不知道该羡慕谁。 马荣成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在椅子上也是坐立不安,他看一眼黑猫,压低声音道:“我,我家中颇有些家底,故而以前行事张狂了些……曾与宋姑娘有过口角,但也仅限于此……” 青青听他话带遮掩,语不尽然,她心中泛起怒气,直言道:“行啊,那你发毒誓,除了吵架没别的了,如若不然,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马荣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青青点着他脑袋骂:“还敢撒谎,都死到临头了!还干过什么,交代清楚了!” “就……就撕了她两幅画……” “还有呢?” “还,还动手推搡了几下……” “一口气说完行不行?” “没了!真没了,我发誓,这次真没了!” 宋文山,东来县的女画师,平日里就靠卖画为生,她原本出自书香门户,可惜家道中落,父兄亡故,带着重病的母亲一路迁徙至此,逢着双十年华,长相又秀丽,没少遭欺负。 难怪马荣成一认出黑猫,就开始磕头道歉,他这是生怕宋文山死后告状,让阎王爷来拿他。 宁虞问道:“宋姑娘可是病故?” 两个人都是面色古怪,尤其是马荣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寸寸灰白下去,他在椅子上弓背垂首,用袖子掩着脸,颠来倒去念「完了」。 还是酒家女开口回答:“宋姑娘是自尽而亡。” 三人夜里便在马府落脚,看着一人一间房的安排,青青放下心,但她没想到,天黑以后京半月会摸进宁虞的房间里。 宁虞盘腿坐在床上,乌水仰躺在他腿窝里用爪子撩他的头发,他一手撑着床,一手熟练地揉捏猫爪:“亡故之人生前或多或少都有欺辱宋氏之举,马荣成白日里瞧见黑猫才想同其中关窍,今夜估计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原以为是阎王索命,没成想是怨鬼报复。 京半月站在床边,离宁虞半步远,他望着床上扭成麻瓜的黑猫,眼底透露出嫌弃:“献媚取容,不知羞耻。” 宁虞觉得好笑,难不成一只小猫还得毕恭毕敬地给他鞠躬行礼,喊他一声「仙君」?这画面他越想越觉得滑稽。 乌水的猫窝就在床边,马荣成拿出了宅子里最好的毡毯,临时赶制一番,就差把这祖宗供起来了。 宁虞将乌水放回猫窝,老老实实地净了手才重新回到床上,抓过床畔人的手,用灵力去压火毒:“放血过多于身体不宜,这几日须得忍耐一番。” “三春大比时,我且瞧瞧有没有寒玉一类的宝物,赢来送你。”宁虞将赢这一字说得轻巧。 乌水在床边打转,喵呜叫唤,它跃跃欲试想跳上床,却被人凉凉扫了一眼,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扭头躲进小窝。 宁虞想起来自己还背着债,问道:“上回答应你,以物易物,可有想……” 话说了一半,宁虞突然顿住,偏过头凝神去听外头动静。 箫声如缕,由春风送入窗棂,曲调不闻悲色,反而悠悠,像是漫步溪林,踢一脚春泥。 乌水安静下来,耳朵动弹两下,听清箫声以后踱到窗边,犹豫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刚想跳上窗台,就被一双手捞住。 宁虞吹了灯,将猫往京半月怀里一塞,说道:“这是寻猫来了,抱稳。” 房间内唯一的光亮就是窗口洒进的月白,宁虞按着京半月的肩将他推到里侧,抬手一勾,拉下床幔,将光芒隔绝在外,而后自己掀帐而出,飞身踩上房梁。 乌水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两点鬼火,它瞪着京半月,一边挣扎一边叫唤,京半月深深皱眉看着它,扔也不是,不扔也是,他压低声音威胁道:“不许吵闹。” 于是乌水喵喵叫得更响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被挟持了,宁虞蹲在房梁上听这动静,正寻思着要不要和京半月换个位置,猫叫却突然停了下来。 宁虞一惊,他不会一气之下把猫掐死了吧?应该不会吧,毕竟花妖信佛…… 箫声见半天唤不来黑猫,显然有些焦躁起来,连曲速都变快了半拍,又吹了一阵后戛然而止,夜色复寂。 宁虞撤了房中隔音的结界,屏息闭目,神识如天网转瞬铺满方圆十里,风吹草木,夜虫唧唧,梦中呓语,倾灌入耳。 气流灌进玉箫,摩擦玉璧发出细微响动,由远及近。 喵—— 帐中猫叫弱弱响了一声,叫声漏进夜色中。 窗口月光一暗一亮,来者落地无声,那人一席黑衣,高而瘦,金丹修为,是个女子,她在窗边站了片刻,环顾一圈像是在寻什么,一无所获,转而朝着床畔走去。 马府床幔款式华贵,绣草叶金花,缀一溜儿的流苏,里面的情形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玉箫挑开床幔,露出男人半张脸,冷若神祇又艳若妖邪,他盘腿而坐,手里捏着猫后颈,床幔被挑开,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捏着猫的手紧了紧,以免它挣脱溜走。 京半月肩上青丝被气流吹扬到身后,抓向他咽喉的那只手在空中急急拐了个弯,一把扯下床床幔甩向身后。 被床幔挡飞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宁虞随手从袖子里掏出来的瓜子,还要感谢勤俭持家的师妹平时下馆子养成的吃不了还得兜着走的习惯。 法修没有蒙面,五官英气,三角眉眉峰颇高,显出犀利,一双星眼更是凌冽非凡,不像是修玉箫的法修,反而像是一名刀客。 玉箫架住宁虞劈下的手刀,怎料宁虞手腕一翻顺势抓住玉箫,一提一拉将对方扯离床沿,口中闲话:“扰人好眠可是失礼之举。” 法修抬腕斜身,一脚飞起踹向宁虞小臂,回道:“夺人所爱绝非君子所为。” 这一脚力道千钧,能直接将他腕骨踹得粉碎。 宁虞非但没松手,反而借着玉箫上的拉力往前一步扣住对方手腕,同时左肩微旋侧压,烈烈腿风侧着他鼻尖而过。 他趁对方单腿着地,顺着她踢腿之势狠狠一拽:“帐中是我妻,哪儿来夺人所爱一说,不要空口诬告我啊……” “我说猫!” 法修失了重心朝前倒去,脚心蹬在长脚烛台之上,借力收腿回身,脚步飞旋,被制住的手狠狠一折,手肘顶向宁虞的下巴。 “师兄小心!”青青跳窗进来,她很干脆的直接拔了剑,风流剑荡开一片寒光,直取向法修脖颈。 宁虞松开她手腕,五指合并为刀,朝着狠狠劈下,另一手将她手肘往上一拍。 法修抓着玉箫的手指不得已松了力道,玉箫滑落出来,她想去抢,剑风却已至鬓边,只得恨而闪身。 “道友,”宁虞用玉箫敲着自己的掌心,“或可一谈?” 青青的剑尖还指着那法修,后者深吸一口气,冲宁虞抱手:“玉屏宗,段桥,见过宁师叔。” 瑶池仙山玉屏宗,宗门内以女子居多,多为法修,所修之物也多为雅物,或书画或音律,因此宗内弟子在体修方面往往疏漏。 早些年大比时候,玉屏宗因此吃了不少亏,宗主是个甩手掌柜,管事儿的是她座下大弟子,玉屏宗的大师姐,她逼着所有弟子每年都得去铜山以北的苦寒之地修三个月再回来。 北地苦修在玉屏宗的玩家口中被称为「军训」,再弱不禁风的娇花,去军训三个月,回来也是朵军中绿花了,也难怪段桥只是金丹修为,就有这般身手。 宁虞和青青是门主座下弟子,段桥的师父与二人平辈,她自然得唤一句师叔。 青青舒出一口气,将自己那柄全称风流下剑的长剑收了回去:“玉屏宗的,那你不早说啊!” 宁虞问道:“你与宋文山是什么关系?” “知交,”段桥目光落在京半月怀里的乌水身上,黑猫正在他手中扑腾,“我上个月前闭关刚出,来到红马州,才知她生前遭受不平,自尽而亡,又逢青笔阎王作乱,恐是她所化怨鬼,故而暗中调查。” “你既认得我,”宁虞笑道,“那又何必同我动手?” 段桥看了看不远处的京半月,有些犹豫地开口:“师叔与妖物……姿态亲密,甚至同食同寝,还劫了我的猫,我以为……以为你被妖物蛊惑了……” 宁虞懂了,合着他看着不像好人是吧。 京半月提着猫走过来,将乌水往青青怀里一塞,青青受宠若惊,一把将乌水勒进了怀里。 段桥不忍直视,抬了抬手说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段桥接过猫,松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三人,顿感尴尬:“我本想先救猫,等回头再找厉害的前辈来救师叔和……” 青青接道:“小草青青,长吉门李门主座下弟子。” 段桥将乌水塞进袖子里,黑猫却探出脑袋转向宁虞,扒拉两下企图爬出来,段桥干脆把它收进了装灵兽的袋子里,她朝青青点点头:“青青师叔。” “我道侣,京为姓,半月为名。”宁虞将玉箫还给段桥。 段桥恍然大悟:“师婶。” 对面三个人齐齐沉默了,就连姚子非都没有喊过京半月师嫂,别问,问就是实在是喊不出口,这俩字放在京半月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对。 青青想了想,她这辈子不会喊京半月嫂嫂的,这辈子不可能。 段桥忐忑,疑心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怎么气氛突然尴尬。 宁虞刚想开口,突然顿住,鼻尖轻嗅,京半月方才朝他身边靠了靠,身上莲香比平日里要重一些。 虽然那区别细微到难以分辨,但是宁虞连对方血都喝过,早已熟悉莲香,对方靠得又近,自然让他察觉到不寻常。 他抓起京半月的手,吸了口冷气,有些恼火:“挠了这么多道口子,你也不知道说一声?” 两手如玉琢,上面遍布道道细长红痕,都是猫爪挠的,挠得深的沁出一串鲜艳血珠,挂而不落,伤口边缘晕开粉红,看上起无比凄惨。 第11章 血落进铜盆清水之中,化作雾花,而后消弭不见,宁虞替人仔仔细细清理了伤口,而后用指腹沾着灵药抹上去,将对方掌心翻过来时,他手中动作一滞。 宁虞方才分明看见京半月拇指指根处有一道极小的破损,只是破了皮,未曾出血,如今那伤口却不见了。 他神色不变,目光依然专注,下手轻柔而熟稔。 宁虞时常干这事儿,钟灵峰的院子里天天鸡飞狗跳,哪一只磕了碰了都是他给抹的药,只不过这次对象不是猫猫狗狗,是个活生生的人。 段桥内心相当不安,尴尬地挠脖子,重心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她都寻思要不要抓猫出来,让它给京半月磕头赔罪。 青青抱着剑,人有些麻了。 她上一次见到宁虞这样严肃认真,还是给他养的一只采梅鸽包扎翅膀,那鸽子是宁虞从山下捡来的,没有成精,就是只普通鸟儿,停泊在他肩上不肯离去,就被他带回了山。 它有一日飞出钟灵峰,差点被弟子捉了吃,其中有一位是第三峰潘碧泉座下弟子,姚子非的亲师弟。 长吉门护短是一脉相承,那弟子的师父又是琅台山的管事长老,他们都以为这等小事只要向宁虞赔了罪就完了,师父肯定会护着他。 但是姚子非知道这件事以后,十分果断地给那几名弟子铺盖一卷,一刻钟内就风风火火把人丢到了钟灵峰山脚下请罪。 宁虞当时还冲几个人笑:“师弟无心之举,我又有什么好怪罪的?不过若是实在过意不去,替我喂几天灵兽吧。” 三天后,弟子们跑到潘碧泉那里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指着脸上肿胀的伤口,说是天天被一只锦鸡扇巴掌,不止如此,他们还被马踹,被猴子拔头发。 护短的潘长老很同情地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说没关系,习惯就好,师父也被扇过,只因为当着那锦鸡的面说了一句“嚯,这鸡养得挺肥啊!” 乌足锦鸡虽然叫八哥,但是是个姑娘家,自尊心相当重,当即气势汹汹飞上来给了三长老一翅膀,李门主当时也在场,幸灾乐祸看着师弟被锦鸡撵着跑,第二天就把这事儿传遍了琅台山。 惹事的几个弟子以为只要在钟灵峰待几天就行,直到被宁虞留了三个月才刑满释放,他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潘碧泉要跟他们说「习惯就好」。 长吉门师兄师姐时常告诉新弟子,和别的峰打架吵嘴都不要紧,师兄师姐给你们撑腰,但是别碰宁师兄山头的宝贝疙瘩。 从青青的角度只能看见京半月的侧脸,这花妖平日里一张冷脸拽得二五八万,这会儿微微抿唇,看上去倒是柔弱,有那么点儿花妖的味道。 她恍恍惚惚在京半月头顶看到了「宝贝疙瘩」四个字,而后赶紧甩甩脑袋将这种不切实际的联想赶出去,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虞突然转向青青:“我没记错的话,你住对门吧。” 青青还在愣神,有些没反应过来:“啊……是这样,怎么了吗?” 宁虞面带微笑,咬牙切齿:“那你之前过来时,直接走两步推门进来不是更快吗,为何还绕路跳窗?” 青青干笑两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跳窗出场,帅一点嘛……支持的扣一,我是说支持的举手……” 宁虞:真的很想在你头上暴扣! 宁虞和段桥动手的一瞬间青青就听见动静了,段桥只是个金丹,宁虞却已经是出窍,根本不用担心打不过,所以她在窗口蹲了一会儿,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出场。 踢翻的烛台被扶了起来,灯火重明。 “死的人我也大多都认识,除了纨绔一流,其余人看上去都是平凡普通之辈,不乏克己复礼的书生,”段桥冷笑一声,“其实都是些伪君子。” 宁虞沉吟片刻,问道:“一年前的濯笔会,你知道多少?” 听见「濯笔会」三字,段桥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其中愤恨几乎要喷吐而出:“濯笔会是丰、康、东来三县合办,有以文会友之意,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个腌臜地儿。” 濯笔会明面上是文人墨客聚谈,名头风雅,不论是白身还是贵家,都可入会,实际上就是个互相攀附的场所,仿制古玩书画以牟取暴利者十之八九。 不过濯笔会今年设了绘赛,彩头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寿玉,若为玉枕,有延年之效。宋文山母亲重病,想求寿玉,故而参加了濯笔会。 县中人多嘴杂,传言宋文山在会上被当众羞辱画技,她出身书香世家,惯来有些傲骨在身上,一气之下投了河。 虽然被人救了起来,但是三个月后,母亲病故给她打击沉重,郁郁之苦再上丧母之痛,一时想不开,就走了这条路。 她的尸体在房内发臭发烂之后才被邻里发现,邻里好心替她收敛尸体,与她病故的母亲葬于一处。 “那只寿玉是李家拿出来的,李家主营玉饰,私下多仿前朝遗品卖到蓉城、京师等地,李家嫡长子李高进……” 幽幽烛火之下,段桥一张脸半明半暗:“李高进色字当头,曾断文山生计,想迫她交出清白之身。” 段桥自从知道宋文山亡故以后,便着手调查她死因,直到查到青笔阎王所杀俱是生前辱没她的人,才开始怀疑是不是友人冤魂化成了厉鬼。 死的人里面有好几个平日与宋文山并无交集往来,却参加了濯笔会,其中当以李高进死相最为凄惨,即使他逃到了京城,以为凭着「天子脚下,鬼神禁行」的条令就能逃过一死,最终却连尸骨没落全。 所有人都死了个干净,就剩下马荣成。 翌日清晨,青青面色憔悴,眼底青黑,还幽幽叹气。 她昨夜又是打架又是追人,半夜还做噩梦,梦见京半月和宁虞成亲,穿的不是喜服,是西服,两人并肩而立,在人群之中熠熠生辉。 她就坐在宁虞亲友那一桌,桌上都是些熟面孔,大多为长吉门的弟子。 众人围观青青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最后喝了个烂醉,抱着酒瓶一边打嗝一边哭嚎“老天为何让我受折磨,伤心的女人怎么了【1】……” 回忆到这里,青青嘴角一抽,抹了把脸,往客堂走去,今日按照计划应该去探一探那青笔阎王的院子,虽然段桥已经从里到外翻了好几遍,却一无所获。 为了保险起见,宁虞让青青再去一趟。 马府堂屋宽敞气派,虽说家具陈设都被搬走,连中堂原本悬挂的画和对联都被摘了,但是仅仅看那格局,府中往日富庶可见一斑。 青青才踏了一只脚进门槛,就看见马荣成趴伏在段桥脚边,不停磕头请罪,两只手抖得不行,后者面上忍着火气,就差没一脚把人踢开了。 “为她买棺材的银子我,我也有出!” 马荣成昨日噩梦,梦见自己惨死,此刻还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口中喃喃:“曾撕她画作,我心怀愧疚,所以出了银子的,我出了银子的……段仙君若是见了宋姑娘的魂,让她饶了我吧……” 青青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认真道:“你给段桥磕头也没用,斯人已故,不如往后多行善事,每年都记着为宋姑娘祭拜烧香。” 段桥说道:“宁师叔他们去了文山故居,阎王院须得我同你一起探看,师叔你修为在我之上,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青青拍了拍马荣成的肩,和段桥一道往屋外走,问道:“阎王院不是宋姑娘旧居?” “不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那院子与她生前毫无干系,里面更是丝毫怨气也无……” 小院矮墙,种着双柳树,如今正是发新芽的时候,那掐出水的嫩绿将院子里的冷清孤寂驱散不少,树下掩着圆石桌,墨痕日久年深,嵌在桌面抹不开。 木门被推开时落下簌簌灰尘,屋子里面扑面而来的潮湿霉味,宋文山死于书房,割腕,血流人亡。 书房是由一间卧房改制而来,里头陈设简单,没有古玩珍宝,也没有挂上书画,只有墙角一个空着的鱼子纹天蓝鹅颈瓷瓶,转过绘着兰草香山的屏风,就是宽敞木桌。 桌面上笔架镇纸一应俱全,仿佛那人从未故去,下一瞬就会从屏风后转出清淡身影。 即使是她自尽的地方,怨气也很淡,不足以养出厉鬼来。 宁虞手指顺着桌沿走了一道,抬指一看,指腹干干净净。 宋文山没放画缸,只放了一个竹篓,里面了了几卷画卷,展开一看,全是山水画,有悬崖立松,有石岸搏涛,大气非凡,落笔即成,自有清气孕于其中。 京半月两只手上都缠着轻薄白纱,底下透出药草的青黄色,安然站在宁虞身侧,不论是推门还是展画,宁虞都没让他动一下手。 宋文山喜好画山,还有一人也喜好画山。 宁虞记得京半月的山中小院里也藏了许多画轴,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京半月动笔,但帮着晒过那些画轴。 画的全是琅台山,云水泱泱,竹林苍苍,风若吹拂,将卷上惊燕【2】扬起,画中碧叶也会随之而动。 有那么一瞬间,宁虞甚至觉得执笔之人一定曾亲身到过琅台山,山中的一草一木都被他铭刻于心,纵使合目,那些画面也会倾泻笔端。 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洒了一捧暖黄,融着山里头的冻土和白雪。 两人才相识不久,宁虞本着培养感情先从唠嗑开始的原则,三天两头往他院子里跑,见他晒画,也上手帮忙。 “你上过琅台山?”宁虞指尖轻碰山头的云,彩云流而不滞,惹得他都想吹口气,看看能不能吹跑,露出云下的木屋。 京半月难得束发挽袖,露出脖颈和手臂,白肤在阳光下几乎反光,鸦青的发带随他弯腰同青丝一起滑落肩头,他过了片刻,才应道:“不曾。” 宁虞站在他身侧,看他铺平画卷,而后伸手虚虚圈了画中一处,笑道:“你离得远,只瞧得见山外云,其实这里有一处木屋,我少年时住在师父的山头,就住那小屋,晨起听鹤鸣,归山闻林语。” 在搬去钟灵峰以前,他就住在画中那处总被层云遮住的地方。 京半月看了许久,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1】歌曲《伤心的女人怎么了》的两句歌词:老天为何让我受折磨,伤心的女人怎么了; 【2】惊燕:画上垂的纸带,古时用来驱赶鸟雀,以免污浊画纸。 第12章 “桌面洁净无尘,连笔架子上都没落灰,有人常来此处,擦拭清理。”宁虞将竹篓中所有的画都看了个遍,总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爱重,应当将画装裱挂起,或是收藏得当,竹篓里面这几幅薄薄画卷既没有制裱,也没有收进箱箧之中,很可能只是练笔之作,并无重要意义。 京半月道:“存画以避光无尘,防虫去湿处为佳。” 宁虞翻遍宋文山的书房,最后在房梁之上找到一个箱子,木箱封得严实,扁平而宽厚,落一把旧铜锁。 里面的画轴被人珍而重之地封存着。 那些画再不是山水,而是画着人,一名无脸的刀客,或是在雪天披着大氅,手中提一壶酒,穿过无人街巷,或是着一身红衣,在双柳树下飞身舞刀,腰身松劲,仿佛下一秒就要踏上青云。 “春城飞花处,玉人吹箫前……” 一曲成风,我追赶不及,也无处落笔,只能用尽眼光,将之铭刻心间。 飞花片片白,是柳絮,粘在刀客发丝之上,如落雪,他高坐屋顶,执笔之人仰头望他,画下他翻飞的衣袂。 宁虞抚上画中人的玉箫,同段桥手中分毫不差,画中人虽为男儿身,但毫无疑问是段桥。 知交…… 脸颊突然贴上冰凉之物,宁虞倒吸一口气,蹙眉扭头看向京半月:“拿得起这么沉的瓷瓶,看来你手不痛了?” 京半月将瓷瓶放在他面前,解释道:“方才推窗,引光入室,看见里头藏了东西。” 书桌虽临着窗,那窗户却长久紧闭,就像死人缄口,放在墙角的瓷瓶被罩在阴影之中,自然不容易被注意到。 一碰瓶身就沾一手灰,颠倒之际,有东西落下,信一封,画一卷,木簪一根。 “人是段桥杀的。”宁虞语气笃定。 他将东西全收好,匆匆往外赶去,预备赶紧去阎王院找青青,她虽然修为不高,但于剑道有小成,和段桥对上不会落于下风。 只是若连沈抱枝都为段桥所擒,那她手中应当是有些不寻常的法器在,亦或是有他人相助。 脚步踏出院门,袖中铃铛催人命似的叮当响起,宁虞掏出一瞧,镂空雕花的铃铛里面银珠疯了一般横冲直撞,似要破壁而出。 他在马荣成身上也留了一只同式同样的铃铛,和他手中这只本是一双,相互感应。 京半月看了一眼宁虞掌心的银铃,跟着他踩上长剑,转而朝马府飞去。 马府设了结界,一切响动隔绝于内,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马荣成的眼泪和血糊了满脸,他口中已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只有如困兽一般的呜咽和哀鸣,他抻长了手指努力去够门槛,手背筋骨凸起,用力至极。 “啊啊啊——” 惨叫几乎要把喉咙捣烂,混着碎牙和粘稠血液喷在地上。 那只手被人踩在脚下,用靴底狠狠地碾磨。 段桥蹲在马荣成身侧,看他拖着两条被挑断脚筋的残腿,像狗一样朝前一寸一寸地爬,她用冰凉的匕首贴在马荣成的颈侧,轻拍两下。 马荣成口中含混不清,她却知道他要说什么。 求饶,呼救,赔罪,无外乎此,无用,也无力。 匕首被举起,刀尖对准那人的后脖颈刺下,马荣成似乎明了自己即将丧命,血口中发出最后的嘶鸣。 “小桥,世上那样多的路,人各有其难,怨愤不能为他人路上添石,却可将自己的道堵死。” 她怨,她愤,她亦恨,早已无路可归。 叮当一声,匕首飞旋而出,钉入红柱。 玄铁撞碧玉,剑鸣玉啸。段桥虎口剧痛,指根险被震断,她手中玉箫被剑一撞,显出蛛丝裂痕,她侧颈旋身,脖子上出现一条血线。 宁虞往马荣成口中塞了吊命的药丸,抬眸就见段桥举箫欲吹,他手一翻,银铃摇清响,朝段桥疾去,段桥偏头躲闪,下一瞬被长剑当喉一递。 “欺瞒愚弄师长,其罪一。” “生囚仙门弟子,其罪二。” “修者追寻天道,求诸己身,还报于民,你一连虐杀二十余人,于国法,当斩。” 宁虞寒声道:“于道,天诛地灭!” 段桥手中玉箫应声而碎,化作齑粉,纷扬落地,她手指虚握两下,却什么也抓不住,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咬牙咽下喉间逆行的血。 京半月刚要进来,却被宁虞头也不回地喝住:“不准靠近。” 马府之中没有青青的气息,极大可能是被段桥擒住,用的手段和对付沈抱枝的十有八九是同一招。 连一只没有成精的小猫都能将京半月挠了去,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离远些总没错。 男人脚步停在屋外,头一低就和门槛内奄奄一息的马荣成对上眼,他曾见过无数双那样的眼睛,如被雨侵袭的土地,泥泞不堪,落满哀鸿,对生的欲求化作血泪淌出。 救救我,求你…… 求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见死不救,你会遭天谴的!!你会不得好死,就像我们一样!! 得不到回应的呼号,最后会变成流脓的怨恨。 京半月蹲下身,目光无悲无喜,像一尊袖手旁观人间疾苦的佛,他食指点在马荣成眉心,后者却像是被渡了一口仙气,几不可察地抽搐起来,而后两眼一翻昏过去,呼吸却平稳起来。 “我讨我的债,师叔行师叔的职责,”段桥唇边染血,形容狼狈,却无惧无畏,一双星眸依然寒光烁烁:“等事情了结,我自会放了师叔同门。” 宁虞道:“你觉得我是在同你商量?” 段桥脖颈处淌出越来越多的血,连唇色都苍白起来,她开口时依然咬字有力:“师叔道心不移,又怎会明白,有些事情,有些罪孽,即使尽头是血债满身,天诛地灭,也要去做的。” 段桥看着宁虞一双沉静双眼,笑起来:“师叔不曾杀过人,自然痛恨我这……” “我杀过。”宁虞脸侧肌肉绷紧,眼中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下来,段桥见里头茫茫孤寂如同自己一般,顿时有些愣神。 他信天道公允,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因而秉心清正宽容,后来他跪拜神佛,苦苦哀求,却只求得了满头满身的雪。 宁虞沉声:“段桥,以戴罪之身回师门伏诛,应布衣镣铐,自山脚下起,一步一磕头。红马州到瑶池仙山,此去万里,我送你。” 段桥过了良久,展颜一笑,像是释怀,她朝着宁虞躬身行礼,道一句谢。 “我未曾伤过师叔同门,只是将他们关进了法器之中。”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狼毫毛笔,斑竹管身,笔尖含墨,点在虚空之处,信手一勾,游墨化作飞鹤,啼鸣清戾,墙角开出水墨兰花,屋顶流云舒卷。 空中几团墨影浮开,化出影像正是长吉门的剑修,一幕幕流转都是过往回忆,平和欢乐,是浮生梦,也是幻术,他们安睡其中,恍然不觉。 京半月一脚踏进门槛,皱眉唤道:“宁虞。” 平地狂风骤起,墨涌成黑水,呼啸成铁索,粗壮如成年男子上臂,捆缚在宁虞身上,宁虞目光一凌,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段桥的手腕,另一手朝着京半月推出掌风。 墨水一绽一收,将两人侵吞,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宁虞突然感到悬在空中的手被人紧紧扣住。 涌动的墨水铺天盖地,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黑色,京半月手中忽地一空,周遭就只剩下他一人,黑潮褪去之后,他立足于一张无边无际的浅黄麻纸。 脚下忽荡开涟漪,他垂眼望着那一圈圈墨迹,立足之处变成江心,墨色推远,生出岸芷汀兰,丘山小亭。 远处一叶小舟划来,小舟两笔勾成,舟中女子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里擒着船桨,她到了京半月身前,仰起脸,面上竟没有五官。 墨作的人,竟发出声音,似男似女,话音苍苍如老者,又稚嫩如小儿,它像是贴着耳际的喃喃低语,又让人恍惚觉得,那声音响彻四面八方:“他们都有追思之人,你没有吗?” 京半月道:“笔灵,蓬丘,你归属何人?” 段桥连玉箫都未生出器灵,根本不可能驾驭得了梦丘笔。 “我看不见你的记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蓬丘的小舟绕他转了一圈,她悠悠道:“凡入我梦丘者,皆有所求,有所愿,你若没有,不可能会来到此处。” 她撑着杆,小舟远去,笑声遥遥传来:“浮生万千,你最想回到谁的身边?” 你最爱的人,最思念的人,最对不起的人,最难以忘却的人…… 浮生万千,你最想回到谁的身边? “即使不见你过往,我却知晓你为谁而来……你和之前那剑修,都为同一人而来。” 画卷褪色,露出无人长街,京半月孤身而立,远处地面出现暖黄一片,有烛光亮起,像是笔落的墨缓缓晕开,他朝光亮处靠近,站在外头。 酒肆眼熟,是京半月同宁虞初到东来县的那一家。 地上鼎沸人声就像是要将月亮也一同泡入酒坛子里,若是不醉,就不许它归天,这饮酒作乐的夜晚也就无穷无尽。 吊烧辣肉红彤彤摆了一盘子,看着就令人咽口水,不是馋的,是给腌得都嵌到肉里头的辣椒吓的。 净无相已经不紧不慢吃空了一盘,面不改色,除了唇色较之平时红了一些,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即使是身在人世喧闹处,白衣也不染纤尘,就像是修炼成精的雪妖。 眼前的宁虞还是少年时的青稚模样,尚未长开却已能窥见日后名满苍洲的俊容。 第13章 宁虞想起青青之前呛得惊天动地的惨样,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筷子扎了一小块,塞进口中,入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师兄,喝口水压一压。”一杯凉茶递到宁虞手边。 沈抱枝的名字听着女气,但若是见过他本人,只会觉得其人如其名,与他相处,如坐春风。 看宁虞憋着咳嗽憋得脖子都红了,他很不客气地笑出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的舌头是辣椒砌出来的,自然不怕,何必非要逞强。” “五呀五!再来!”青青猛地一拍桌面,全然忘了去装平时的娇俏模样,反而显得越发活泼灵动,她将袖子挽起,大喊:“六呀六!” 对面那弟子恰好伸出六根手指,她顿时眉眼飞扬,一只脚踩到了长凳之上,周围一片哄闹,叫声接连不断,最后齐齐喊道「喝」! 弟子仰头灌酒,将碗重重磕到桌面上,显然也被激起了好胜的性子,他还不信,今天真就被一个丫头灌倒了,他将酒碗灌满,吼道:“再来!” 宁虞喝空了凉茶,仍觉得舌根发麻,净无相吃辣不上脸,青青喝酒不上脸,可他不论是吃辣还是喝酒,都容易红脸。 甜味率先涌入鼻尖,糖浆甜腻的味道完全盖住了梨子的清香。 沈抱枝手中的筷子动了动,用夹着的那块梨饼大胆地碰了碰宁虞的下唇,笑道:“甜的解辣,师兄尝尝?” 按照常理,梨要至秋日结果丰收,梨饼就成了东来县秋冬特供,但自从苍洲的种田玩家搞起了大棚养殖,开始反季节生产,梨饼就从秋冬特供变成了批量生产,受害者范围直接扩大好几倍。 宁虞张嘴咬了一口,顿时皱起脸,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 净无相掀起眼帘,给了宁虞一个中肯的评价:“甜不食,辣不吃,饮酒一杯倒,难伺候。” 沈抱枝将宁虞吃过一口就丢的梨饼夹进自己碗里,温声道:“师尊食不可缺辣,饮茶非明前雪芽不可……” 宁虞立马接口:“论难伺候,还是净师叔更胜一筹。” 净无相也不气恼,甚至点点头同意了这说法,然后给了沈抱枝一个中肯的评价:“胳膊肘往外拐。” 隔壁桌有人出声调侃:“沈师兄这样体贴的人多难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宁师兄干脆讨回去算了,让这同门之谊升升温,我们也都沾沾喜气!” 平地一声怒吼:“放你丫的螺旋大狗屁!” 青青难得喝得有些多,站起来点着那人的脑袋破口大骂:“轮得到你点劳什子鸳鸯谱呢?小心我给你叉出去!” 净无相赞许地看她一眼,难得同这位师侄站到了一条战线,他附和:“我也不同意。” 青青也不顾净无相在场,嫌弃之情溢于言表:“白送给宁师兄都不要,绝迹峰的剑修基本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待三天人就得疯……” 净无相:? 青青将绝迹峰打不出闷屁的剑修一个个点名数落过去,从峰主净无相说到刚入峰的新弟子,众剑修纷纷拿出留声玉,憋着笑录她那些话,准备等她酒醒之后反复放给她听。 被誉为「闷屁王中王」的净无相全程面无表情。 青青将头号敌人沈抱枝放到压轴点评:“沈抱枝,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不足为外人道也!此人相当的不坦诚,报复心重,记仇,蔫儿坏,不好不好……” 她一屁股坐回长凳上,浑然不觉凳子上都是她方才踩出来的脚印:“我要说,他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周围的人笑着逗她:“说呀,还不如什么?” “还不如……”青青嘟嘟囔囔:“还不如我呢!” 众人哄笑,说她是女土匪,要抢宁师兄去做压寨夫。 她侧脸压在酒桌之上,朦胧着一双醉眼去瞧宁虞,后者听了她的胡言乱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用手扶额。 宁虞总是笑她。 她刚学御剑,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时,宁虞在边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初次下山历练,捅了蜂窝,被蜇了满脸的包,宁虞见她顶着猪头脸回来,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先用袖子遮住脸,青青见他两肩直抖,就知道是在笑话自己,登时气得不行。 但御剑是他教的,消肿复颜的药膏也是他特意求来的,女孩子注重容貌,他甚至为此专门跑了一趟蜉蝣谷求药,只为了让她脸能好快一些。 沈抱枝那句话,她是赞同的,「宁师兄无人可比」。 师兄师兄,如兄如父,亦师亦友。 青青有些恍惚,口中不自觉地说道:“宁师兄要……要这天下最好的人来配。” 宁虞也跟众人一样逗她:“那你说,谁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吵嚷之声仿佛被包裹在夜色之中,站在门口的京半月触不到摸不着,就连里头暖融融的灯火都止步在他脚尖,不曾靠近分毫。 他从生来,就与这世间隔绝。他在世上,却也不曾活着。 好半天,男人才抬脚走进酒肆之中,那些人都像是瞧不见他,走动经过他时,他身体瞬间变得透明,如空气一般,那些人便穿过去。 京半月站在宁虞那一桌,看着少年和同门抢桌上最后一块卤牛肉,两双筷子如对剑,你来我往,见招拆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卤牛肉被另一人横空顺走。 青青说他不吃肉,可是这个时候的宁虞分明食无忌口。 京半月的目光落在宁虞的面上,一汪泉似的含情目,里头是喧嚷吵闹的同门,是灯火人间,是月,是酒,是一桌寻常的暖胃菜肴。 他原本应配世上最好的人,平安喜乐,无病无灾地度过这一生,不受这些外世之人的侵扰。 佛珠转过一颗,又一颗,京半月就站在那儿,及至夜浓。 周围醉倒了一群剑修,四仰八叉睡在地上,被同门或架或背,更有甚者,被提着两条腿在地上拖,一脑门磕在门槛上,痛嚎出声。 宁虞侧趴在手臂上,醉意和困意一起泛上来,眼帘时掀时遮,看着已经迷糊起来。 “师兄,”沈抱枝轻声唤他,“回客栈休息吧?” 宁虞努力睁了睁眼,应了一声:“好。” 他撑着桌面摇晃起身,沈抱枝伸手要扶他,长臂已横过他肩膀,就要落下。 “沈抱枝。” 这一声令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下来,走动之人脚步还悬着,烛火凝固,不再摇曳,像一剪红纸。 沈抱枝一愣,缓缓直起身,他身侧的宁虞一动不动,像是被人定身,周遭皆如是。 沈抱枝眼中迷茫逐渐褪下,望向京半月:“阁下是……” 京半月道:“修至出窍,却灵台不净,贪恋虚梦。” “沈某惭愧。”沈抱枝冲他行礼道谢:“多谢阁下出声唤我,还未请教阁下名姓?” “京半月。” 宁虞道侣,大婚前从未在琅台山弟子面前露过脸,但那只花妖的名字在门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沈抱枝脸上的笑敛下去,眉峰微拢:“你如何在这里?师兄他……也来了?” “他同入梦丘,不过不在此处。”京半月说罢,就朝外面走去:“出此梦乡,将你同门寻齐,一道离开。” 沈抱枝喊住他,温声道:“我听师兄说你修为甚至不过百年,既无自保之力,还是不要乱跑的好,同门我会去寻,宁师兄我也会去找。” 京半月回身懒懒扫他一眼:“你找不到他。” 沈抱枝被他用话一刺,非但没有恼,反而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小小花妖,不自量力。” 京半月不欲与他相争,本想转身离开,却因他下一句话止住脚步。 “虽然青青说话总不着调,但有一句话倒是没错,与他相配,要这天下最好的人,我尚且不敢自居,为此苦修年复一年。你呢,你又如何敢?” 不是残废的灵芝精,也不是弱小的花妖,他们都配不上苍洲的双飞剑,沈抱枝辛辛苦苦刷了那么久的好感度,因为这些角色横插进剧情,一切都回到原点。 沈抱枝抬手将宁虞垂落身前的青丝拢到脑后,即使知道对方是虚假之相,他动作仍小心,半晌,开口道:“他从小在琅台山长大,我虽比他年长,却因入门迟,要唤他一句师兄,一唤就是十余载。” 沈抱枝入门,初见宁虞,白衣少年穿过满堂飞花,脚踏落红,去追偷吃他蜜柑的小猴,他抓住小猴,却从屋顶滚下来,险些砸到了这名新弟子。 若干年之后,净无相看向沈抱枝的本命剑,问道:“此剑何名?” 他脑中想起的,还是少年兜了一袖子的飞花,纷纷扰扰,乱他心房。 “抱春,它叫抱春剑。” 落红融泥,风消人去。 边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打断二人对话,是青青从桌子滚到地上,她茫然摸了一把额头,脸上饮酒而生的热气都已经褪去。 青青一骨碌爬起身,拍了拍屁股,恍然察觉刚才那一摔,竟然丝毫不痛,是她修为又精进了吗…… 沈抱枝看见她已不觉得奇怪,一定是跟着宁虞来的,反而青青抬头看见沈抱枝,虎躯一震脱口而出:“我草!” 【小草青青:失望至极,你竟然没挂!】 【沈抱枝:如果说不出吉利话,可以闭麦:)】 她转头又看见京半月站在门口,企图给自己找补:“我是说,我草率大意,竟然被段桥背刺!” 沈抱枝问道:“玉屏宗段桥,金丹修为,本命法器为点翠玉箫,是她吗?” 青青点头道:“是她,我同她一道去了阎王院探查,戒心松懈,反遭她暗算。原本以为她是为平宋文山怨气而来,好让故友安息……” 沈抱枝摇摇头道:“我去过宋文山故居,有残怨不散,只是不足以化出厉鬼,还未曾怀疑到段桥头上,就被她夺了先手,困在法器里,现在想来,当是她设局。” 青青心很宽,顺手指了指一圈三人:“不要紧!宁师兄肯定会来救我们的,毕竟他的师妹,师弟,还有……道侣都在这里!” 沈抱枝:…… 沈抱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暴躁:“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师兄也在这里?” 青青瞳孔地震:“我草……我草率大意,竟然没有想到这一茬,那我们先离开这里去找师兄,你在这里被关了那么久,这算你半个快乐老家了,总该琢磨出了离开的方法吧?” 两个人瞪了半晌,青青无语凝噎:“沈师兄,男人不能关键时刻不顶用。” 沈抱枝皮笑肉不笑:“师妹,你或许不知道,我也刚醒没多久。” “虚相若死,幻梦可破。”京半月缓声打断二人:“在此处待久于修行不益,寻齐弟子,速速离开。” 梦中虚相谁为破局之人,三人心照不宣。 要破梦,杀宁虞。 作者有话说: 一些私聊记录公开—— 沈抱枝:特殊时期,一致对外可以吗? 青青:我直接联合外敌先把你铲飞咯,妹想到吧? 沈抱枝:你闭麦吧:) 青青: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么有年代感的符号表情,我会觉得自己和你有代沟…… 沈抱枝:闭麦吧,算我求你。感谢在2022-05-29 18:28:35-2022-05-31 17:1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分不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长街之上唯有酒肆点灯,夜色吞没巷弄,也将京半月的身影深埋其中,他踽踽独行,不知行了多久的路,身后有火海席卷而来,一路蔓延至他两侧房屋。 青青和沈抱枝同在一梦,动手之人是谁就不得而知。 街景焚灰,脚下地砖复又变为麻纸,仍是那处江心,只是这次无人撑杆而来。 “砌杏花春墙,埋隆冬寒鸟……” 丘山之上的八角小亭,蓬丘趴在栏杆之上,张开手,掌心飞出墨燕,清啼飞远,她轻声哼唱小调:“等到青苹风吹起,送它归故里……” 那只手未落下,反而在空中随意地拂动,手腕轻抬,山峰拔地而起,五指舒张,蓊林由浅化深。 蓬丘笑起来,往天上一抓,天地倏变,日月斗转。 “他最想找回的人啊,却都不是你们……” 阴山密林之中,村民们高举火把,仿佛这样就能将人世间的一切苦痛烧成灰烬,神婆脸上五色油彩,手中铃铛声声急促,将诡谲吟诵推上至高点。 每一个人都眼神狂热,他们视他为神明,将他绑在神架之上,三叩九拜,然后食他血肉。 那些粗陶碗原本该用来盛满苦口良药,如今却变成一口口血碗,他们每吞吃一口,神色便焕发一分,断肢重生,残目复明,溃烂之处纷纷长出粉嫩新肉。 京半月远远站在人群外,看着架子上的少年失去人形,被一寸寸削骨剔肉,剖开肚肠。 痛吗?他不记得了。 恨吗?似乎也没有。 所谓生,所谓死,都是假的。 他是假的,这群人是假的,苦难是假的,命运是假的,头顶的青天,脚边的落木,都是假的,是一场杜撰。 什么是真的? 剑啸是真的,血月之下蹁跹而来的身影是真的,很多年前在一丈山,有人送他的那朵十六京是真的。 宁虞,是真的。 剑光灵犀千百道,从那些人后脑穿过,破开他们前额缭绕黑气的魔障。 众人俱是双目圆睁,里面空白茫然一片,他们下颚诡异垂落着,齿缝间的灵芝血滴答落地,地上嫩草新发,开出无名小花。 重物落地的沉闷之声接连响起,村民纷纷昏迷倒在了地上。 “聚众邪祭,全部交予当地官府。” “是,师兄。” 宁虞蹲在血人面前,面色沉沉半晌无言,那血人一眼被剜,即使宁虞有心为他合上双目也不能,他面容尽毁,只能从身高上依稀辨别出是个少年。 宁虞长叹一声,朝着血人伸出手,给他找个好地方葬了吧…… 手腕一沉,竟被人抓住了袖子。 那只手五指有三都是白骨,失了手筋皮肉,不能弯曲,剩下拇指和小指,用尽最后微末的力气去抓那点布料,痉挛抽动着,眼看就要滑落下去,被宁虞用掌心托住。 宁虞有些震惊地看向那张被刀剐得血肉模糊的脸,嘴唇微微颤抖。 都说灵芝不死,但他实在没想到,都成骨架子,连五脏六腑都快被吃空了,这灵芝妖竟然还活着,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宁虞脱下外披,罩在血人身上,将人抱进怀中。 林中寂静,唯有他脚步踩响落叶枯枝,一下又一下,带着怀中人从神台走下,穿过满地昏迷的愚昧之徒,朝着林外走去。 京半月记得自己当时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就像回到了最初埋在土里生长的时候,若不是鲜血源源不断从身体流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仍蜷缩在无边黑暗之中。 他恍惚之间,听见有人凑近,语调轻柔平和:“莫怕,我是长吉门弟子,来救你出去。” 少年努力将未损的残目撑开一道缝,眼睫被血凝成一簇一簇,他见天上血月褪红,变为银白,洒在那人面上,恰逢宁虞低头瞧他。 生平头一次,见清泉含月,让他心头微动,想探手去捞。 那句话复又在京半月耳边响起,与如今重叠,宁虞开口时,京半月的身体一瞬间变得透明,眼前人穿过他,继续朝林外走。 京半月没转身,嘴唇抖了抖,落下一句无声的呼唤。 脚步声停下,宁虞转身,目光却穿透京半月的背影,他有些迟疑地皱起眉,疑心自己听错了,脚尖轻旋,准备离开。 京半月转过身,对着宁虞的背影轻轻喊道:“宁虞。” 虚影化为实质,京半月的身影出现在宁虞的视线中,他在对方震惊和警惕的目光里,说道:“宁虞,所见皆为虚妄,该醒来了。” 宁虞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连眼中的光芒都熄灭下来。 林中弟子的御剑声,喧闹声,渐飘渐远,满地昏迷的人也消失不见,神台泯灭,血迹飞散,林中只剩下抱着血人的宁虞,和京半月面面相对。 京半月垂眼看见对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却固执地不肯松了力道,仿佛只要他手一松,那人也会化作飞灰。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太久……”宁虞抬眼直视京半月,将那句话艰难说完,“太久没见他了……” 京半月朝他走去,站定在他面前,容色冷静:“他是虚假之相,是你记忆所化,并不存在,杀他可破幻梦。” 宁虞看向怀中人,那些伤痕和血色几乎灼伤他的目光,宁虞后来无数次问小七,疼吗?对方只是摇头,乖巧得不行,在他掌心写「哥哥,不疼」。 “我不能……”宁虞喉中哽塞,字句从齿缝里挤出来:“即使是在这里,即使是……假的,我也做不到……” 做不到杀他,甚至做不到对他举剑。 那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啊…… “他会没事的。”一只手轻轻搭上宁虞的后脖颈,京半月微微俯首,凑近对方发顶,声音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不伤及他,亦可出此梦间。” 宁虞咬紧下唇,唇上留下深深齿痕,沁出血珠,那只手在他脖颈处一下又一下抚着,温度侵进他皮肤之中,将他浑身冰冷驱赶。 “你将他放下,我带你出去。” 宁虞一点一点蹲下身,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仿佛是被人强行掰开,即使少年已经被放在地上,他却迟迟站不起身。 “宁虞,他会没事的。” 宁虞站起身,突然抬手攥紧京半月的衣袖,指骨发白,骨节边青筋都凸出,那只手被包进大掌之中。 京半月站到他身后,从他发冠里取出一根发光的银针,长剑乖巧伏在京半月手中,他摩挲宁虞的手,将他僵硬发冷的手揉开,将剑柄放了进去,圈着他的手将剑握紧。 宁虞看着剑锋上的寒芒,挣了两下想将手抽出来:“不可……” 以剑斩杀,用的还是他本命剑。 京半月微微俯身,宁虞的肩膀和他胸膛相抵,两人身上温度融到一起,他握住宁虞持剑的手,说道:“别怕。” 长剑被浅红的光芒笼罩,从剑锋开始融化,形状扭曲,最后变成一条花枝,绿叶红花,尚未绽放,花苞娇憨滚圆,如小儿发髻。 宁虞握着花枝,有些怔愣,这花苞好眼熟…… “他不会痛。” 花枝朝着那血人轻轻一送,相触的瞬间,花苞竞相旋绽,露出金黄的蕊,芬芳扑鼻,少年身上血迹一点一点剥落,连伤口都缓缓恢复。 宁虞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只看见对方化作片片红瓣,消散而去,他抬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只有红色的花瓣从他指间穿梭而过,像是留恋。 花瓣纤细柔软,长如柳叶,顶端微微卷起。 “京花十六角,逢上弦而开,皎洁如月,有情人分而食之,可一梦同舟。” 十六京又被称为情人花,非人心赤诚坦荡处不落根,非月色皎洁明亮处不生发,苍洲境内,只有一丈山还开着这些花。 宁虞从未见过红色的京花,传说若是得一株红花,送于寄心之人,下一世就能从轮回里寻到他,再不分离。 直到周围景色完全消失,两人踩在麻纸之上,京半月仍握着宁虞的手。 宁虞没有回头,低声道:“谢谢。” 带我出迷障,送他入轮回。 两人分开,宁虞眼梢还带着些薄红,如哭过一般,他扯了扯唇角,勉强勾出笑:“你有何要问的吗?” 京半月抬手,指腹轻落在他眼皮之上,问道:“常哭?” 宁虞原本以为对方会问关于梦中的一切,又或者同那个少年相关的事情,却没想到他问了这么一句话,像是调侃,语气却认真得不行,倒像是真心发问,求一个答案。 宁虞被惹得笑起来,方才难过的情绪消下三分:“不常哭,你别取笑。” “我不曾取笑你。” “你是我道侣,若有疑问,大可向我直言。”对方不提,宁虞却主动提起:“方才所见,是我少年时的记忆,他是我故人……” 话未完,却被打断。 远处传来燕鸣,一个墨点由远及近,是之前蓬丘捏出的鸟,它朝着二人低飞而来,停在宁虞抬起的手指上,啁啾一阵,竟扑扇着翅膀往他袖口钻。 宁虞白袖之上出现墨燕样式,似纹似绘,却灵动异常,在他袖上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下一刻,一张绘卷从袖口滑落而出。 画卷铺陈在脚下,正是之前宁虞从瓷瓶中倒出来的那一幅,上绘五彩流云,掩映一轮玉盘,绘的是《彩云追月》。 这画有典故,讲的是蜉蝣谷那位佛医圣手的故事,天下医修万万千,蜉蝣谷的回春圣手更是一只手都不止,而能称得上佛医的只有一位,便是谷主的亲弟,徐秉生。 他少年时因秉性顽劣,被长姐送进一丈山修心,除却医道上的天赋前无古人,后来就连佛法也有所成,世称其佛医。 传闻徐秉生路过京城时为百姓义诊,也医好了一位贵家女的沉疴顽疾,贵女因此倾心于他,只是她已然有婚约在身,己不由心。 徐秉生离开京城当日,那女子不顾家中阻拦,策马而追,直驱三十里,拦下佛医,同他一诉衷肠,而后双宿双飞,再也寻不得踪迹。 世人以「彩云追月」为典,歌颂二人打破世俗、追求本心的爱情故事,一时之间,茶楼说书、民间话本、戏曲剧本纷纷传唱佳话。 自由求爱之风从京城传遍苍洲,再加之玩家起哄,逃婚私奔之事层出不穷,甚至发展出抢亲一条龙服务的产业,即使是多年后的今天,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这事儿在玩家中被称为「反对包办婚姻,从带NPC逃婚开始」。 画纸和脚下的麻纸融到一处,宁虞听见有一女子出声念道:“彩云若逐月华去,化作春风……好人间……” 是宋文山提在画卷上的诗。 作者有话说: 徐秉生:这个事情容我解释一下,故事原本不是这样,冤死我得了…… 彩云追月是一首广东乐曲,文里的都是我编的,和原曲没有关系。 感谢在2022-05-31 17:16:44-2022-06-02 16:1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e quie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落雪纷纷,却架不住酒暖人喧,呵出的气在空中一滚,变成冬日里热腾腾的一声招呼。 酒家女脸颊被热气扑得粉红,油亮的头发被编成麻花,在身后一甩一甩,她将手中热好的小酒坛递给面前的客人,笑道:“拿好咯!” 那披着软裘戴着帷帽的高个儿出口竟是女子嗓音,她爽朗应声:“谢过姑娘。” 她转身之际,帷帽下薄绢被风吹开,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正是段桥,她立在檐下,将酒坛上的封纸揭下,两口饮完,也算是暖过了肠胃,提着空酒坛再度走进风雪长街。 “小娘子,今日画了什么,让我们先沾沾眼儿?” “山啊树啊的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哪有人得趣味,美人这一双红酥手,合该画些风月事儿,男欢女爱,闺中乐趣,妙不可言……” “还不如给爷揉揉心肝,宋姑娘这双手光是瞧着,我心就要化了!” 宋文山抱着画,想绕道走开,那三人偏要往她面前一杵,神色嚣张。她复又低头准备蹭着墙边过,却险些撞进那些纨绔怀里去。 “上赶着投怀送抱啊,哎哟哟,这儿来给我撞一下,撞伤了那还不得给我揉上十天半个月?” 宋文山后退两步紧了紧怀中画轴,看向面前三人,她未曾露出羞恼之色,也不含畏惧,容色冷静:“公子,烦请让路。” 李高进见她一双杏花春目望来,骨头当场酥了一半,他又逼近两步,居高临下瞧她,口中调笑:“让路可以啊,叫我一句好听的,我就给你让路,什么小相公,李郎……” 宋文山听他这话,反而笑起来:“我可唤一句李郎……” 这声「李郎」刚出,李高进就咽了咽口水,结果就听宋文山接着道:“只怕李公子还不愿听。” “前朝有一李郎,生得粉面油光,专爱与寡妇私会窃情,当时人将见不得光的裙下客都叫做李郎,李君,李相公。” 李高进顿时脸色铁青,前朝有没有这号人他不知道,但宋文山这番嘲讽却是明晃晃的,即便他没念过两本书,却也知道这是在笑他,是个好色之徒,上不得台面。 宋文山道:“李公子偏爱上赶着戴这顶帽子,这般癖好倒让我开眼,不过文山也尊重。” 李高进怒气上头,抬指点着她鼻尖,恶狠狠道:“撕了你这个贱人的嘴,我看你还能不能逞这些嘴上功夫!” 他一甩袖,身侧两名跟班便朝前跨步。 二人俱是衣饰华贵,腰间挂的两枚翡翠水头足,是出自李家的都非凡品,他们一个矮壮,一个高瘦,是万虎和马荣成。 马荣成上来就给了宋文山响亮的一个耳刮子,他虽看着身材干瘪,力道却不小,加之宋文山身量单薄,又躲闪不及,这一巴掌挨了个结实。 她被扇得踉跄两步,噗通一声摔到地上,一侧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都裂开,怀中画卷散了一地。 马荣成摩挲着手指尖儿,脸上笑得不怀好意:“宋娘子这脸嫩的,刮出水来了都要!” 冬日街上行人少,却也不是全无人烟,有三三俩俩书生模样的读书人经过,其中一人见他们动手,当即要上前来,却被同伴拉住袖子。 “你凑什么热闹啊,别说领头那个李家的,光是边上那俩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快走!” “我们念的是圣贤书,寒窗十几年,学的都是仁义礼智信,怎能对欺男霸女之事视而不见……” “哎哟我的陈兄,你有命才能仁义礼智信啊,不然去阴曹地府施展你的拳脚抱负吗?” 万虎扭头看过去,吼得将口水都喷出:“滚远点!再看把你脖子拧下来!” 陈书生被同伴连拖带拽地拉走,原本围观的路人也低下头匆匆赶路,铺子里面的店家缩回脑袋,暗自叹气,可怜这宋姑娘,今天竟然还挨了巴掌…… 李高进蹲在宋文山面前,两手压在膝盖之上,面上挂笑:“你服个软,什么都好说,也省得我日日抓心挠肝地想着念着。” 宋文山蹲身捡拾画卷,将它们一一小心卷好,同时口中回道:“这一记耳光,文山记下了。” 她抬头直视李高进,男人目光中油腻的欲念令她反胃,即使见过无数次,再面对这种目光,她也无法习惯,更无法视而不见。 宋文山蹲着时并不比李高进矮,她腰背挺直,眉眼甚至高过对面蹲的没正形李高进,宋文山道:“行事乖张,无德无能,李公子有朝一日自食恶果,我一定拍手称快。” “好,好好……”李高进气得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表情狰狞,连牙床都露在外面,他恨道:“我倒要看看,是我先自食恶果,还是你这张嘴先被打烂!” 他左手高高扬起又落下,掌风刮起宋文山鬓边碎发。 紧接着是一叠声的惨叫响起,杀猪似的难听。 宋文山惊愕抬头,看见李高进那只手被人扭到了背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地想转身将手拗回来,却被人一巴掌压在脸上,连脖子都转不动,只能拼命叫喊:“痛痛痛!” 他身后戴着帷帽的人也笑起来,学李高进说话,语调还分外夸张:“哎呀,痛痛痛!痛死你了!” 边上万虎和马荣成反应过来,当即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去抓那人的衣领,修士手下一压一推,将李高进掀飞直直砸向二人。 三人摔成一团,修士笑得直仰身,她将帷帽摘下,捏在手中当扇使,闲闲扇了两下。 段桥挑眉看着那三人狼狈爬起来,口中玩笑道:“公子服个软,什么都好说,也省得我抓心挠肺地想着你们身上这二两猪肉,好拿来下酒。” 她另一手提着的酒坛飞出,啪的一声摔碎在李高进脚边,吓得他一窜三尺高,还以为对方丢了什么暗器来。 李高进面色阴沉半晌,最终还是忍下这一口气,同身边二人说道:“走。” 东来县路过的修士不少,这个法修即使能护宋文山这一次,下一次呢? 他走出一段距离,还不忘回头用阴冷的眼神看向二人,段桥朝侧面轻跨一步,将宋文山挡在身后,隔开那目光,直到那三人没了踪迹。 宋文山正望着段桥的背影出神,错不及防对方转头看过来,冬日暖阳之下,一双亮得晃眼的明目让她瞬间失语。 有风动,段桥软裘上的粘着雪子的毛被吹平又拂起,雪子滑脱,落下的速度极慢,宋文山甚至能捕捉到它从段桥肩上飞出的弧度。 那人在她怔忪的目光中蹲到她面前。 宋文山闻见一股香,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脂粉香和花香,段桥身上的味道干净,像是冬日里晒过的暖烘烘的被褥,令人心安,浑身舒畅。 “文山,我今日遇见一个人,她转身看我时,周围车马不动,行人止步,天地悠悠,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时间都恍若止息……” 兄长同她说这话时,她尚年幼,不明其中意味,只觉得背离常理:“哥哥这话说的不对,四时有令,分秒有度,嫌那光阴箭快得没影儿还差不多,怎会觉得它停滞不前?” 兄长抚摸她的发顶,笑道:“对也不对。” 宋文山不乐意,偏要论出胜负来:“我句句在理,如何不对?” “你句句在理,却忘加一句。” “哪句?” “除却相思。” 除却相思,一日如三秋。 段桥抬手在宋文山面前晃了两下,见那姑娘面上仍是一副呆傻模样,她忍俊不禁:“这位姑娘,吓着了?要不然我替你拎拎耳朵?” 老人家总说,家中小儿若是受了惊,魂魄会跑到地下,这时候要拎着耳朵喊几遍小儿的名字,将吓跑的魂魄喊回来,只是宋文山早已不是小孩。 宋文山脸一红,连忙起身朝对方道谢。 段桥也不客气:“行啊,真要谢便请我喝酒罢。” 请了一壶红马州的烧喉烈酒,段桥饮酒如饮水,宋文山觉得自己面上发烫,明明滴酒未沾,却好似醉了三分。 雪下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几乎要将街道淹没,宁虞半身被埋进了雪堆中,他身侧的京半月亦是如此,周围景致消失不见,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二人连眉毛上都粘着雪,乍一看,就像两个白发老翁。 京半月道:“这一处,不仅仅是段桥的梦。” “是宋文山,”宁虞点头,“是她留在画卷上的残魂。” 一阵暖和夏风呼出,漫天白雪顷刻狂舞去,又回到了宋文山的小院。 双柳葱翠欲滴,宋文山就站在柳树下、圆桌前,手执画笔,袖子都让襻膊拢了上去,露出葱白手臂。 “文山!”段桥怀里抱着俩西瓜,只得用脚将院门踢开,“外面太阳差点给我晒化了!” 宋文山头也不抬,溢出两声笑:“这么夸张。” 她肤白如雪,即便到了炎炎夏日,也没有出汗,反而是段桥顶着一脑门的汗凑到了桌前,看着她桌上的画,问道:“啊……又画那个话本里的刀客啊?” “是呀。” 段桥将西瓜小心搁在树荫下,坐到石凳上,口中嘟囔:“故事写得不错,就是笔者名字着实怪诞了些,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靠第七套广播体操称霸天下」?” 宋文山气定神闲地端着笔,抬头笑她:“仔细你脖子上的汗,滴我纸上。” 说罢,趁段桥没来得及反应,笔尖一撩,在她鼻子上留了漆黑一点。 段桥佯怒,抬手要去捉她,宋文山怕手里的笔墨染了衣服,难以清洗,慌慌张张抬高手臂,结果被人一把掐住腰,一瞬间就两脚离,被人抱了起来。 “哎,手里拿着笔呢!” “我等会儿就顶着这张脸上街,就说你宋文山表面是个端正女公子,实际上横得不得了,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段桥,你还要不要这张脸皮了!” 宁虞偏头去看宋文山桌上的画,红衣刀客从危楼之上翻身落下,身影烈烈,她此前一笔一画勾下那人轮廓,及至面部,笔尖悬停,将那处留了白。 宋文山在他身后飞檐之上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春燕,是屋脊上装饰作的嵌瓷,却好像下一刻就会挣脱屋脊,去追那人衣角的风。 “文山以后想做什么样的女子?” 满堂客,多是兄长学堂中的友人,有鸿鹄之志的少年儿郎,他们早知道宋兄家里有个妹妹,才貌惊人,说她将来一定会成为丹青手,奇女子。 宋文山听了这一问,却反问道:“女子该如何能当得一个奇字?”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说文墨才气,有说巾帼功勋,也有说纯善秉性,或是出众品格,举古人为例,辨得热火朝天。宋兄见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就知自家妹妹的目的达成了。 她并不是真心求解,只是嫌这些人的捧媚浮夸得令她心烦,故意丢出一问,让他们自己争去。 古来女子皆传奇,奇得各不相同,怎可能争得出一个答案? 屏上绣的雀,脊上雕的燕,生有羽翼,却哪儿也去不了,被观摩赏玩,被雨打风吹,终究只能腐朽其上。 她要做真正的春燕,身由己,己由心。 第16章 口鼻之中满是冰凉河水,混着腥气,令人窒息,宋文山睁眼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自己口中滚出的气泡复又扑到脸上。 求生的本能让她奋力挣扎,脖子却被人钳制,动弹不得,双手也被扭在身后,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如水一样流淌,流进这条河里,连她的意识也要一并下沉。 都说人死前能走马观花将此生回顾,宋文山想起兄长塞给她的糖,想起京城的花市灯如昼,想起双柳树下那张小圆桌,想起母亲念给她听的诗。 她想起去岁除夕,有段桥在的除夕。 宋文山写得一手好字,过年前邻里都到她这儿来求一对福字或是对联,忙活好几天才写完,给人家送过去,连手腕子都酸痛起来。 前几年她和母亲过年,门前窗前的红纸都是她一人贴,今年她说手疼,便开始指使段桥贴红纸,一会儿纸拿歪了,一会儿偏了位置,折腾了段桥好半天。 “贴上了记得用手压一压,省得被风一吹就起了角儿……”宋文山一边说一边后撤,等段桥压实了那个福字,转头就看见人已经撤到了院门口,推门狂奔出去。 段桥简直要气笑了,刁难她一下午,这人还知道跑。 宋文山出了院子,提着裙子还没跑上几步,就猛地刹住了脚,险些一头撞进眼前那人怀里,段桥上前一步,抬手勾住人的脖颈,挟着她往回走。 段桥听她求饶,笑道:“回回都跑,也回回都跑不过,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饶了你。” “你是法修,我就是个凡人,自然跑不过你。”宋文山的脖子还被夹在段桥腋下,歪着腰走路别扭得很,她只得软声道:“段姐姐,饶了我吧,手腕还疼着呢!” 段桥听得心头忽跳,人也是一愣,竟被宋文山挣脱了手,等她回过神,宋文山已经跑进了院子,回过头遥遥冲她喊:“下次还敢!” 宋文山跑这两步,回头时面颊微微发红,眼里噙着笑,那笑如石投水,让人心漪泛起。 人已经跑了进去,段桥在原地蹲下身,抹了把脸,撑着额头开始思考人生,过了好半天,抬手揉了揉左胸口,口中喃喃:“跳得这般胡来,唐突了些吧……” 她那句自言自语,宋文山是听见了的,她当时就躲在门后,心中暗自发笑。 玉屏宗的仙君,原来这样傻气。 “拉上来!” 空气呛入喉中,回忆被骤然抽离,宋文山趴在地板之上,双目通红,难以睁全,咳得浑身发颤,她将二指伸进喉中轻压,不停地呕着,直到呕出一团一团的水来。 眼前一暗,有人蹲身,捏起她的下巴:“如今可画得了?” 李高进想起自己的这一年的日头,怎一个惨字了得!他原以为那修士就是路过,未曾想竟住了一年多,他被女子打断腿的事儿,几乎沦为笑柄,成了谈资。 眼下好了,总算是将人熬走了,宋文山还自己送上门来了,新债旧债,他要一并来讨! 宋文山撑起眼皮,她无力躲开对方的手,只能扯动嘴角:“画……不了。” 幕纱被夜风吹起,本来是金杯玉液,丝竹靡靡的场景,如今气氛却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狼狈如落水狗一般的女子身上。 今年的濯笔会设在丰县的照波河,入了夜,人们相携而出,画舫横斜,歌舞笙箫,河面上盈盈流转的都是舟上的灯火。 河边一座不系舟,是形状如船的舫楼,分上下两层,绘赛设在了一层,赛场上胜出者才能登顶。 濯笔会的名头在红马州颇为响亮,无名之辈在此崭露头角,而后成了远近闻名的才俊,外面夸赞濯笔会是清流雅会,不为利往,但凭才华。 今年绘赛又设有寿玉作彩头,吸引了不少画师相约前来,其中许多都不明真相,到了此处才知道什么绘赛,无非是却仿一幅古画,比一比谁作伪的工夫更高。 即使脸再青,心里再不愿,画师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下,为什么?因为不系舟的四个角落都设了席位,坐着的四位修士个个体格魁梧,肌肉虬结,抬手就能拧下人的脑袋,如同镇场的凶煞石雕。 来此的画师都是凡人,在他们手下,与蝼蚁无异。 上了这座不系舟就是上了贼船,再难下场。 如何能不悚然惊心,如何能不害怕? 其中有一些是笔会常客,麻利地铺纸舔笔,这场面他们已经见怪不怪,总归银子也捞了,贵客也攀了,只要钱袋子喂饱,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仿画练笔之事常有,若是技法高超,得了二层的贵人赏识,接几桩私活就够下辈子吃的了。 几十号的画师,只有那个着素裙,戴玉簪,不施粉黛的女子一语不发地收拾起了自己装画具的竹箧,提着东西转身。 哐当—— 竹箧却被李高进一脚踢翻,里头的东西滚落一地,上好的画笔被人踩断。 宋文山看着满地狼藉,握了一下生疼的手腕,她神色冷淡道:“神佛肃穆庄严,小女笔力尚欠,技法不足,画不了,还望谅解。” “画不了?”李高进从鼻腔中哼出声,颠着袖子,指着地上断笔问她:“谁不知道你宋文山擅水墨,精工笔,还会有你画不了的画?” 宋文山环顾周围一圈人,她音量不高,却在寂静中传遍全场:“观其工法,习其风骨,仿练本是自琢,若是染了铜臭,这意义便大不一样。” “依我看,濯笔会不如改名浊笔会。” 周围一圈人,有人惭愧掩面,有人神色麻木,甚至有人不屑嗤笑,她身前的李高进更是怒不可遏,说什么不屑为伍,她宋文山能有多清高! 这才有了宋文山被按进水中一事,动手之人会在她挣扎动静小下去之后再将她拉上来,往复几遭,人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没成想骨头却还是那样硬。 李高进怒极反笑,既然这样,就干脆让她去做河中水鬼好了。 见到那女子被整个扔进了河里,其中一名镇场的修士悄无声息起身,去了二层。 宋文山在河中扑腾两下,努力伸手去够船沿,却被人用一根竹竿推远,竹竿尾梢尖锐,戳得她身上满是伤痕,浑身冰凉,伴着尖锐的疼痛。 她死死抓住竹竿,李高进怎么用力都甩不脱她,口中大骂,寻着刁钻的角度,用尖端去扎她脖颈,几下便捅得血流如注,只是捅得歪了,全刺在了肩膀上。 抓着竹竿的手一点一点滑脱,最后一下被竹竿捅在了掌心,画师的一双眼和一双手最为金贵,宋文山沉下去时,担心的却不是手。 她在想,头上的玉簪有没有掉? 那根玉簪,是段桥离开前留给她的,说是她玉箫的余料做的一根簪子。 玉簪,可不能掉了…… 她朝下沉去,河面上的光亮离她越来越远,宋文山的指尖动了动。 如果段桥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 水面冒出气泡的频率越来越小,连涟漪都快平了下去。 “画笔所绘皆为过往,不同于幻术可以任意捏造,过往不可变,入梦者皆求一场欢喜。”宁虞蹲在船沿,将手探进水中,看着河水浸没手腕:“宋文山本不该回到这一段梦,那就是……段桥。” 是段桥想回到这一段梦里来,只是有心无力,她当时已经离开了红马州,因此只能眼睁睁在梦里看着这一段过往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宁虞想回到十年前,在神女林第一次遇见小七的时候。 那并不是欢喜梦,但是宁虞想回到那个时候,早一点,再早一点,这样对方就能少受一些苦,段桥大约也是这般想的。 京半月站在他身侧,视线从水面移到宁虞侧脸,后者微微仰起脸,朝他一笑。 河面溅开水花,有人跳了进去,不系舟上的所有人在同一时刻身形扭曲一瞬,而后如水汽蒸腾,纷纷消失不见。 宋文山双眼半开半合,隐约见一抹白影朝自己迅速靠近,是河中水鬼吗? 宁虞一把捞住她的手腕,止住她下坠的趋势,托着她腋下,带人浮了上去,将她轻放回船上。 一只手递到眼前,上面裹的纱布有些松动,露出已经结块的草药,宁虞顿了顿,掌心微微上移,抓住京半月的手腕,翻身而上。 宋文山睁开眼,就看见面前两名男子,黑衣的冷着一张脸,白衣的面上浅笑着,长相都俊美非凡,她有些回不过神,这年头,黑白无常都这般好看吗? 宁虞道:“宋文山,想起来什么了吗?” 她该想起来什么……宋文山的唇动了动,目光流转至自己的掌心,被李高进戳出的血窟窿已经结了痂,十指指尖都被磨烂,左腕间更是蜿蜒着一道蜈蚣似的刀痕。 宋文山想起来,她已经身故。 宁虞见她目光从怔忪,到掀起波澜,最后恢复平静,便知道她已经从梦中醒来。 他开口自报师门,未提及段桥杀人的事,只说他们是误入此处:“段桥思故,想在梦中再见你,因而动用法器。” “你残魂不过一息,很快就会消散离开,若你生前还有未尽之言,不妨当面跟她说,了却她终身之憾。” “她……”宋文山犹豫着问道:“她可还好?” 宁虞实话实说:“不好,知你在濯笔会上受人欺,后自尽而亡,她痛苦万分。” 宋文山却是一愣:“我是自尽,却并非是受人欺辱。” 她掀起衣袖,露出左腕和十指,说道:“仙君该知道上章阁,我自尽,是为了写命书。” 上章阁,朝廷所设,直属于皇帝,统管民间怪力乱神之事,阁内人员均为修士,只是他们修道的目的并不同于一般修士,而是为了巩固皇权,维系民安。 那一晚,宋文山从水中被救上船,救她的是那四名修士之一。 “病逝,虐杀,替你那半只脚踏进黄土的老娘选一个?” 李高进的威胁犹在耳边,宋文山不怕死,但她还有母亲。 “仙君可曾仔细瞧过那画像?”宋文山指向不系舟一层的最北面。 那幅与人等身的画卷,就是他们要仿的内容,上绘千手千足观音像,慈悲相,悯众生,爱怜万物,单是望着瞧着,就好似心中狂躁俱被抚平,如乳燕投林,归心安定。 它脑后却不全是乌发,在画上隐隐露出三分之一的侧脸,是怒目之相。 双面观音并不存在于任何一个神话传说之中,却在几十年前盛行苍洲大陆,成为人人祭拜的神佛,朝廷将其视作邪神,遣上章阁肃清。 邪神之乱已平息多年,竟然还有人私下传播。 作者有话说: 主要讲一下已出场的角色和势力,这两天走支线,剧情可能有点严肃,后面到大比的时候出场人物会比较多,换换气氛。 1、长吉门:苍洲东南陆琅台山; 门主-李藏,喜欢看乱七八糟小说的那个(宁虞和青青的师父); 第二峰长老-马大白,就是个打铁汉子; 第三峰长老-潘碧泉,主理杂物,抠算盘的(姚子非师父); 第五峰长老-宣毓,喝酒特厉害的那个女长老; 第六峰长老-净无相,可攻略人物之一,冷美人(沈抱枝师父); 2、鸱金宗:苍洲西北铜山,里面都是刀修体修一类,简称男人帮; 3、蜉蝣谷:苍洲西南,医修药修毒修等,养老旅游首选; 徐秉生-谷主亲弟弟,蜉蝣谷的落跑甜心,常年在外行医; 4、玉屏宗:苍洲北面,都是法修,宗旨“优雅” 5、鼓楼:苍洲中央偏东,位于灯州,主修傀儡机关之术,本届三春大比主办方; 6、一丈山:苍洲东北湟州,都是佛修; 7、北面苦寒之地:居住衔月一族,天狼血脉,基因就是体格健硕,雪地打赤膊刻进DNA,所以和玉屏宗有合作,开启联合军训,衔月族人热衷于当教官培养军中绿花; 8、西海百岛:多为散修,海底住着海族; 兰庭-鲛人一族族长,可攻略人物之一; 连旭-掌管地海地裂的提灯鬼车,简称监狱头子; 洛水-连旭合珠伴侣; 9、魔域九川:苍洲南海的位置,不全是海域,所以叫九川。 魔主-食月天狗,等出场再介绍狗哥; 10、妖域十八城:原本是苍洲东海之上的十八座妖城,后凭空消失。 妖域有六宫,每宫管三城,三城城主听令于宫主,而泷香城是主城,统领十八城,所在地域虽归属撷芳宫管辖,实则高于任何宫与城,具体的等后续开妖城地图剧情再介绍。 泷香城城主>撷芳宫宫主≥其他宫主>其他小城主; 奉三居-猫煞,泷香城城主,可攻略人物之一; 眠红-海棠妖,撷芳宫宫主; 玉耳-千面狐妖,撷芳宫团宠小妹; 花卷-绵羊妖,信春宫; 以上,有缺的提醒我,我再补充! (作话好像不能打一行空一行,我的空行好像被吞了,看起来可能有点累,辛苦了,鞠躬感谢!!) 第17章 宋母久卧病床,人看着比同龄老迈许多,她靠坐在床头,正望着窗外出神,纵使什么也瞧不清,双目之中依然透着温和平静的光,不像是受病痛百般折磨的人。 宋文山坐在床畔,为她念书,嗓音柔和温润:“摽有梅,其实七兮【1】……” 宋母收回目光,笑着接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树上的梅子若是熟了,当趁良辰采撷归,莫要辜负好时光。 往年在京城,父兄总同她玩笑,待她到了摽梅之年,家里的门槛怕是要被踏破,宋文山当日就画了一树粉白杏花,挂去了客堂,她说道:“我与此花同嫁东风。” 宋母将宋文山的手握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借问芬芳春与秋,豆蔻年华无忧愁?” 我啊,想问一问盛满芬芳的春和秋,我家青春韶华的姑娘是否无忧无虑地活着? 宋文山放下手中书,将额头埋进母亲掌心,闷声道:“怎么会无忧愁……” 双柳留不住父兄,段桥又不知归期,自从下了不系舟,走到哪儿都有人盯梢,时刻提心吊胆,濯笔会那一晚,成了哽在她喉间的石头。 “囡囡啊,母亲陪不了你了。”宋母抚摸着女儿的后脑,爱怜道:“等段桥回来,就同她走吧。” 宋文山埋首半天,开口时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母亲知道了?” 幼时宋文山怕黑睡不着觉,就会被母亲这样轻拍着背,一下又一下,安抚着她,保护着她,让她心中再无恐惧。 “那么多年,母亲总在想,文山以后会相中什么样的儿郎?你父为你取了那样一个名字,也难怪你有山高的心气,怕是谁也瞧不上,我日夜地思索啊,却没想到,你真要与杏花同嫁……” 宋文山抬起脸,望向宋母,哑声道:“文山不孝,母亲不怪?” 宋母摸了摸她的鬓角,替她将碎发都顺到耳后:“知道为什么京城旧居中要种一树杏花吗?” 宋文山知道,这个故事母亲讲过无数遍。 宋母原是书香门户陈家的深闺小姐,品貌双全,是佳偶,求亲之人听说陈家的下人说,小姐品味高洁,喜竹,于是他们纷纷送来与竹相关的礼,除却书画玉石,甚至有人为她辟了一方小竹园。 一年寒冬腊月,她推窗,却见墙头的一线雪上,插了一枝杏花,传闻蜉蝣谷有四季开而不败的杏花,千金难买,除非在谷中手录三百卷医书药卷,才可得一枝。 窗外冰天雪地,她却在弥望春色。 长辈让她喜竹,她便只能喜竹,外人不知道,其实陈家的小姐俗气,就喜欢烂漫繁花压满枝头。 “若是钟情,又怎么可能藏得住?”那人曾经这样告诉她。 那枝杏花曾被插在鱼子纹天蓝鹅颈瓷瓶中,就摆在窗边,抬眼就能看见,后来花被陈家家中长辈焚毁,瓷瓶却留了下来,再后来,宋家的院子里,那人为她亲手栽种了一株杏树。 宋母说道:“心向往之,无惧亦无畏。” 宋母去世时是春尽时,宋文山安葬母亲后,划破十指写下命书,割腕自杀。 她求寿玉,并非为母,母亲早盼着与父兄团圆,无意延年益寿,贪心的是她,是她想多求一些寿岁,去陪段桥。母亲让她无畏,不害怕表露心意,也不困于世俗,宋文山却决定不等段桥了。 若是百姓受鬼怪所扰,受妖邪所侵,可报予上章阁在每一州设下的分阁,由分阁遣人调查,若是情况属实则有专人处理,若是分阁实力不济,则承报文书于京城本阁。 宋文山却不能去到那里,连丁点前往报案的端倪都不能流露,唯有一法,那就是命书。 写书之人以血为字,以命为章,气绝之后命书自燃,直接上呈京城本阁,因事牵人命,本阁若收到命书,则跳过查证一环,即刻动身。 宁虞问道:“你在二层看见了什么?” “黄金万两,珍珠千斛,条件是绘观音像百幅,还有……画师,脚戴镣铐,被拔舌生囚。” 以利诱之,再施以威胁。 沉默之间,三人脚下的舫楼变成一叶轻舟,周围都是青山黛水,是宋文山曾绘过的一幅画,小舟朝着某个方向而去,临岸之后直接驶上了陆地,悠悠前进。 小舟撞上双柳树才停下,三人纷纷跨步而下,宋文山裙摆曳地的一瞬间,她身后的小舟变成一捧泥土。 宋文山向宁虞行礼,是仙门弟子面见师长时所要行的礼,她说道:“宁仙君,文山有个不情之请。” 宁虞正拆京半月手上的纱布,结块的灵药有些松落了,他转脸看向宋文山,点头道:“你说吧。” “段桥看着爽快豁达,其实性格执拗,有时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等我离开,仙君为我劝她回瑶池仙山吧,回玉屏宗,修士寿命三百不止,让她为我损耗年华,我心不忍。” 宁虞垂眼一时没回话,他托起京半月的手,朝着手背轻轻吹了一口气,灵药化粉,簌簌落下,露出光洁的一双手,手背匐着青筋,先前的伤,如今是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他像是沉思,忘了放手,也没抬头,开口时气息仍呼在京半月手背上:“宋姑娘觉得,她回了宗门,是幸事吗?” 被留下来,活着回到琅台山,就是幸事吗? 手背又热又痒,京半月只要轻轻抬腕,就能抵住宁虞的唇,讨一个印在手背的吻,他食指忽地蜷了一下,恰勾到宁虞小指指根。 宁虞回神,松了他的手,转头望向宋文山:“你做你的宋文山,她做她的段桥,你选择玉碎,全一身风骨,她亦有她的选择,不曾后悔的。” 宋文山愣了一瞬,随后笑道:“仙君说的,文山知道了。” 她朝着院门走去,木门无声自开,露出不远处女子背影,段桥才走出去不过十步,那年春归,她回瑶池仙山,与同门赴北地苦修。 宋文山见那人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只是步子迈得极慢,像是等着什么,她忍不住笑起来,眼里也渐渐湿润,她大声唤了一句段桥的名字。 那人转身的速度极快,段桥双眉一挑,像是得意,脸上写着「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她见宋文山半晌不说话,只是含笑望着她,渐渐地有些不解,面露疑惑。 宋文山跨出门槛,与她遥遥相对:“小桥,此去一别,不知归期,你可有话对我说?” 段桥忽地愣住,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她每每午夜梦回,张口却无法出声,不论她如何奔跑都无法回到小院,反而离对方越来越远,到了最后,连宋文山的面目都模糊不清。 梦境总是到此处戛然而止,醒来时满面的泪。 离开的那天,宋文山问她时,她是怎么答的? 段桥记得自己笑得分外灿烂,丝毫没有离别的伤感,她大声喊道:“我记着呢,不会忘!等我回宗门,一定从师兄师姐手里给你赢来最好的笔和墨,保管你一辈子用不完!” 段桥多想重回离开的那一天,就像这样站在离对方不远的地方,能看清宋文山的容颜,目光一寸都舍不得挪开。 她有些怔怔,眼中流出泪来,问道:“你……要不要……” 我给你找最好的画笔,寻最美的景色,尽全力让你开颜,护佑你安康,修士寿命长,但是等你寿终,我愿意与你长眠于地下,做一双对拥的白骨。 “你要不要跟我走?” 宋文山笑起来,明媚妍丽,以前有人说她是冷梅,有人说她是青竹,但段桥却觉得宋文山是风,吹皱她心中一池春水的风。 宋文山走到段桥面前,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的眼泪,而后从袖中抽出一根木簪,木簪顶端雕琢成杏花的样式,发簪没入段桥发间。 她雕这根木簪时想了很多样式,总觉得不称心,那日与宋母谈过以后,她在书房点灯彻夜,雕了这朵杏花,不比当年父亲从蜉蝣谷采来的杏花,钟情却是一样的。 宋文山笑道:“我已到了摽梅之年,段仙君,可莫要误了良辰吉时。” 东风啊,带我飞远乡…… 宋文山身影一点一点淡去,段桥伸手抚上她侧颊,女子便化作风绕她指尖,远去的一瞬间,段桥头顶的木簪也消失了。 她在原地站着不动,望着自己的掌心,似乎就要这样站到地老天荒。 有人从院子里跨出时候,段桥猛地抬头,却是一愣。 宁虞行至她面前,从袖子里掏出木簪和画卷递给她,还有一封与君书。 展开就一行字:“我有归桥一座,引我入山水间,去无忧处。” 宁虞离开梦丘的一瞬间,听见空气中响起极其清脆的一声提示音。 紧接着是游戏系统的声音:“恭喜各位玩家成功通关游戏触发型隐藏副本【不醒梦丘】,本次副本解开剧情80%,造成NPC死亡人数1,下面将对各位玩家进行奖励结算。” “恭喜玩家【沈抱枝】、【小草青青】获得可攻略人物【宁虞】纪念绘卷【行酒歌】,绘卷已存入角色图鉴,可前往查看——” 作者有话说: 前面没有说杏花俗的意思,狗头保命。 【1】《诗经》: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2】《长恨歌》白居易:借问芬芳春与秋,豆蔻年华无忧愁。感谢在2022-06-04 17:17:00-2022-06-05 19: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也是东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马府被笼罩在结界之中,不是段桥之前设下用做隔音的结界,而是后来者布下的禁行令,此令之下,外人不可入,内者不得出。 以凡人的眼光根本瞧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只会在经过马府时觉得背脊一凉,而修者却能看见马府上空一片的铁灰色,结界之上偶尔闪过金光,疾如闪电,是一只猛禽的模样。 四方八角的院墙上各有一人抱着双臂,迎风而立,着玄衣劲装,赤红色走线勾云纹,衣饰云纹通常为祥云,他们身上的云纹却形似火燎,仿佛孕着万钧雷霆。 玄铁打的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一双双犀利鹰眼正在鸟瞰巡查。 上章阁设有四服,鹤服掌文书,汇编卷宗,禀上示下;鹰服明秋毫,司调查,掌刑罚,还天道公理;枭服飞八方,缉拿要犯,镇压鬼邪;雁服统监察,管一切人事要务,防内乱,绝外扰。 今日来的是枭服,马府客堂之中也站着八名弟子,肃杀无声,除了蹲在门槛上的那人有些没正形,偏偏他还是这次行动的领头人。 那人一头褐发编成一簇簇小辫而后扎成马尾,是名玩家,全名——爷用脚考的科三。 科三两胳膊架在膝盖之上,手里一道银光不断闪烁穿梭在十指,是一把指环刀,刀刃三寸长,薄如蝉翼,刀柄弯如月弧,是他惯用的暗器,没事儿就拿出来耍耍。 他本来是带着人来这里捉拿命案重犯,结果人在这里凭空消失不见,枭服中管定位的弟子却十分肯定段桥就在这处,误差不超过五步,他们从下午蹲到晚上,眼看着太阳都要落山了。 科三收了刀,慢吞吞站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转过身。 客堂中墨影闪动的瞬间,他手中指环刀已经本能地射了出去,直直刺向宁虞的眉心。 刀尖飞速旋转,却悬停在宁虞面前一指远处无法寸进,接着缓缓下落,躺在他掌心,科三看着剑修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屁股。 客堂里有几名枭服在看清宁虞面貌的一瞬间,心里也是一哆嗦。 青青和沈抱枝和长吉门其他弟子一起闪现出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怪!恁多人啊」,然后就瞅见对方这个不太文雅的动作,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草青青:大兄弟,你梅事儿吧?屁股痛?】 【沈抱枝:没事儿,他PTSD罢了。】 【爷用脚考的科三:什么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上章阁四服好辨得很,在百姓间威望很高,仙门弟子在外历练时,偶尔会和枭服或者鹰服撞上,合作大多愉快。 青青能认出枭服,不过不认识这个玩家,沈抱枝却认识。 上章阁弟子不像普通仙门弟子,专修一道,他们之中习武者需精一门,通百家,样样都得是沾了手就能使上一番,如此才能镇鬼杀妖,维系民安。 上章阁每一年都会去仙门请修士,为阁中弟子上课。 宁虞和沈抱枝也去过,而且上章阁的倒霉蛋正好撞上宁师兄戾气最重的一段时间。 宁虞十八岁那年,曾无故失踪近乎半年,长吉门倾山而出却苦寻不得,李藏险些提着剑再去闯一趟魔域找人,所幸在那之前,宁虞却被弟子发现他躺在山脚下,人事不省。 一身白衣吸饱了血浆,雪地之上一大片暗沉沉的黑红,扎眼得令人心惊,那弟子吓得连滚带爬上山,哭得话也说不清,上下唇抖了半天,抖出十几个「你」字。 被弟子抓着的师兄一头雾水,还是一边的沈抱枝先反应过来,踩着剑飞下山,急得甚至差点跌了跟头,他刚学御剑时也未曾有那样狼狈的时刻。 让沈抱枝松了一口气的是,宁虞没有受伤。 只是宁虞醒来后未曾休养生息,反而频频出山,连当年门内大比都没参加,难得让沈抱枝登了回榜首,弟子们只知道宁师兄满苍洲地跑,除魔卫道。 青青和几个师弟师妹只要逮到机会,就会跟着宁虞一起下山,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宁虞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也很少推拒。 双飞剑以前被宁虞用得肆意潇洒,渡河甚至可做船桨去划水,那一年却时常被魔血浸洗,他出剑时冷锐果断,倒比沈抱枝更像绝迹峰的人。 青青说他们是真的在寻魔除魔,沈抱枝却不以为然,他隐隐能猜到宁虞是在找之前那个叫吴小七的灵芝精,那个跟着他出山却没回来的少年。 大概是魔修杀死了那个灵芝精,除此以外,沈抱枝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后来上章阁派人请师,原本长吉门只让沈抱枝带几名擅于授道解惑的弟子前去,没想到连大比都翘了的宁虞却主动开口要求前往。 授课日期定在六月,在此前上章阁弟子主要修习各种刀器,其中一名授课的刀修来自鸱金宗,是宁虞旧友,他听闻这次来的剑师有宁虞,便开始掐着日子算人什么时候到。 上章阁迎师的当天,他给本班弟子办了场比赛,说是一会儿到的几个剑修,找里头最俊俏的那位,谁先削下剑修的发带,他就送谁一把鸱金宗新打的好刀。 这群弟子一听有鸱金宗的好刀,立马火烧屁股似的去了。 宁虞脚迈过门槛还没落稳,四面八方都有飞刀袭来,他刚截了刀,又有许多黑影猛地从角落弹出,炮弹似的疾闪过来,抬手就朝他发上抓,其中就数科三动作最急,冲在最前面。 科三一看宁虞,就知道这人是来的这群剑师里年纪最小的,而且俗话说得好,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必然会关你一扇门,长得这样好看,很大概率就是个花架子。 接下来他深刻领悟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固定思维不可取。 发带倒是没削下来,三十名弟子被剑修赤手空拳打得鼻青脸肿,沈抱枝和几个师兄趁此机会跟身后一同来的师弟分析起了近身搏斗的技巧。 沈抱枝提高了嗓子:“宁师兄,压本推元的动作可否再演一遍?” 宁虞看着上章阁这群弟子拔腿就跑的样子,笑出了声。 他一点头,随手抓住一名开溜到一半的少年的肩膀,双手顺着他两边胳膊滑下,扣在他肘心一合,将对方两只手绞在背后下压,那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被宁虞在背后拍了一掌,滑出去十米远。 被抓的就是科三,作为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表演滑跪的英俊少年,听见周围笑声和喝彩声的时候,他心里只觉得完蛋。 鹤服与雁服的姐姐温柔可人,枭服和鹰服的姐姐都是高冷御姐,而他在上章阁这几年将失去优先择偶权。 【爷用脚考的科三:这位兄弟,能不能跟你师兄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抱枝:你们先动的手:)】 【爷用脚考的科三:你们长吉门的都没有心!!】 作为不敬师长的惩罚,那一班的三十名弟子被阁中前辈交给剑师们全权处置。 夏日最热的午后,他们就会拉出来,站成一圈下腰,前一人的手要抓在后一人的膝盖上,但凡有一个人撑不住,这一圈都会顺次倒下去。 宁虞还让人在他们身下放了一大圈毒毛虫,被刺一下就会肿出大脓包,而且碰一下就剧痛无比,上章阁那群弟子趴着睡了一整个夏天,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胸肌都要被压平了。 有一日上课,科三他们突然发现那名挑事的刀修老师嘴巴肿得像是被毒毛虫滚过,肿着屁股的弟子和肿着嘴巴的老师面面相觑,大家都体贴地选择了沉默。 噌—— 指环刀破空扎向科三左眼,他回神,二指截住环刀时刀刃还在他手中颤动嗡鸣。 宁虞笑了一声:“还算是有点长进。” 科三揭下面具,露出面容,他鼻梁挺而眼窝深,朝他躬身行了拜师礼,双手平放交叠举过头顶,敬道:“上章阁枭服弟子见过宁仙师,沈仙师。” 二人做过上章阁的授课恩师,阁中弟子要尊称一句仙师。 站在两侧的枭服也纷纷行过拜师礼,合在一块儿的响声险些把屋顶掀了,青青龇着牙掏了掏耳朵,她身后一群长吉门弟子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同师兄见过礼。 这次沈抱枝带的弟子修为低,最高不过开灵,二人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叫醒了几个,没来得及全部找齐,就发现所有人突然一并出了梦丘,刚出来那会儿一个个还没回过神。 宁虞身侧出现一团墨影,紧接着出现一个人影,横卧在地上,正是段桥,双眼已合,气息已断,脖子上的血还未干透,像是被人抹了喉。 齐刷刷的拔刀声响起,气氛顿时凝滞,即使宁虞当过上章阁的剑师,但牵涉进要案,也不会有特权。 按照上章阁的规矩,凡是重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即就有枭服上前想要查看段桥的尸体,却被一人挡住。 枭服这才注意到宁仙师身后还有一个黑衣男子,他与之对视时,对方不冷不热扫他一眼,他的步子不知为何再也迈不出。 科三望着那人,心下了然,上章阁消息素来灵通,自然知道宁虞婚事,不过他现在有任务在身,也没空关心其他。 在逃重犯死在眼皮子底下,这事儿可严重多了。 他大步向前,站定在宁虞面前说道:“老师,枭服自会验尸,但您牵涉其中,还请随我们走一趟。” 第19章 “你同我们都是肉身入梦,且会去到自己的梦丘之中,这法器你用的并不趁手,可见你不是笔主,你之前却能借她遗物窥见她生前记忆,段桥,是谁给你的灵笔,又是谁在暗中帮你?” “抱歉,师叔,关于此事,我不可言说。” 灵笔是杀人的利器,入梦者迷失清明时,便是斩杀对方的绝佳时机,段桥与宁虞谈完后就在其中自断筋脉,因此离开梦丘之时,已没了声息。 只是枭服并没有从她身上找到那只灵笔。 他们连夜从红马州动身前往京城,如今夜色渐薄,天笼灰纱就如上章阁下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结界,偶尔掠过几个黑点,扑进上章阁几座耸立的高亭之中。 段桥之案此前已经调查清楚,因此枭服才能出京拿人,宁虞等人虽牵涉其中,但是段桥死于自尽,与他们并无干系,因此只要询问清楚事情经过即可。 长吉门弟子由不同鹰服弟子分别领去审问,就连马府断了双腿、昏迷不醒的马荣成都被扛了过来,只等他醒后问话。 宁虞则专由鹰服之中一名领头弟子来盘问,他出来之后就见门口蹲着科三,把段桥的猫顶在脑袋上,乍一看就像头上蒙了块黑布。 观音像一案正式纳入上章阁管辖之中,不过不是因为宋文山的命书。 科三引着宁虞转过一处走廊,说道:“段桥曾到京城总阁来过,只是鹤服那边确实并未收到命书,也未能给她一个答复,后来再见她,就是在鹤楼那边下达的通缉文书之上。” 天子脚下,鬼神禁行,段桥在那里杀了李高进,引来上章阁追捕。 宁虞怀里抱着乌水,黑猫像是知道两个主人都不在了,蔫儿得不行,把脸埋在宁虞胳膊窝下。 他的手在乌水后颈处轻轻抚着,若有所思道:“宋文山命书已写,不曾作假……难道你们阁内有奸细,截了她的命书?” 科三猛地吸了一口气,断言:“绝不可能。所有弟子言行均由雁服记录在案,雁服之间还有自查的制度,要在固若金汤的总阁安排奸细,是痴人说梦。” 上章阁名为阁,实际却是占地相当大的建筑群,与软红香土的京城格格不入,内中建筑形制肃穆,多为青、灰二色,色冷而沉,就连装饰的雕像也选的是象征公正的神兽獬豸,过往之人目不斜视,脚步无声而迅疾。 宁虞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停下脚步,科三在他身后一步远,也立马收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宋文山的命书没有送到上章阁,或许她不是自尽而亡,是他杀。” 一路上科三都神色凝重思索这件事,如果宋文山的确写下命书,她死后命书自燃,瞬息传报上章阁,中间不可能有人拦得住,她以为自己是自尽,万一根本不是呢…… 是谁杀了她,如何杀的,与观音像一事又关联多少? “案件了结,劳烦将她葬在东来县的远郊。” 科三立马反应过来,宁虞是在说段桥,他点头道:“是她的意思吗?原本按照规矩是要送回玉屏宗的,不过她既然已辞别师门,就不算是玉屏宗的弟子,那便按她的遗愿来办吧。” 段桥最后关头动用梦丘笔困住宁虞,就是因为她不欲回瑶池仙山,她想埋骨青山,就在宋文山坟边。 上章阁四服各有地盘,各司其职,他们此刻就在鹰楼,鹰楼的审讯室并未集中到一处,越往里审讯手法越严酷,沈抱枝等人只是被简单问话,就在外围。 二人远远透过一道拱门看见长吉门的弟子聚集在一处院子里,一个个无比乖巧地站在沈抱枝和青青的身后,只是眼神好奇地四处乱飘,恨不得在路过的枭服面具上盯出一个洞来,看看下头的那张脸是不是真的凶神恶煞到震慑鬼邪的。 即将走进拱门之中,科三突然小声说道:“老师,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宁虞侧头就见他笑得露出两颗虎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问题。 “说吧。” 科三双手背在身后,怕宁虞打他似的退开两步,说道:“老师这次结缘,是见色起意吧!” 他也是见惯了各路妖邪的,他们不论性别,大多美艳动人,有些亦有倾国之姿,他却从未见过长成那样的花妖,说是妖,更像是冷面的神尊。 科三没想到宁虞反而笑了一声,大步朝门外走去,脸上愉悦表情不似作伪,语调明快:“是啊,他长得好看,名字好听,喊人也好听,你莫要嫉妒我。” 宁虞说的不假,京半月平日里话少得像个哑巴,喊起他名字却好听得紧。 很少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大多是师兄、仙君等称呼,亲近一些,如李藏,就会喊他乖徒儿,或是小鱼儿,小鱼儿这个称呼还是他在鸱金宗的那位知交带出来的。 京半月声冷,听上去总是不近人情,只是宁虞这两个字咬在他齿间意外的柔和,最后落音也会轻半分。 科三急跟两步,腹诽道,一个男人,没胸没屁股的,他会嫉妒才有鬼了,他是直男啊,铁打的直男!要嫉妒也是沈抱枝嫉妒京半月,追了那么多年,半道上被人截了胡! “宁师兄!” 青青眼尖,率先发现了朝这边走来的二人,当即喊了起来,长吉门的愣头青也纷纷跟着喊起来,场面颇有些像走失的小儿看见自家长辈。 他们的问话结束的也快,鹰服问什么他们答什么,只要不撒谎就没事儿,撒了谎可是会被他们审讯用的法器给发现。 宁虞环顾一圈,没看见自家花妖,问道:“半月还未出来?” 沈抱枝解释道:“他要画观音像,可能还要一会儿。” 宁虞被鹰服弟子带往里层,原本是要搜神,一来观他记忆就知事情原委,二来他们要见那观音画,梦丘中有禁制,凡梦中所见,不可复现,宁虞无法变出那画像的模样,只得让他们亲眼来瞧。 只是搜神一事,即便宁虞配合,不至于损伤他神魂,痛苦却还是免不了的。 原本鹰首已经准备带他离开,却被京半月拦下,他锁着眉,看上去极不高兴的模样,认真道:“我画观音,分毫不差。” 宁虞仍被领去里层由鹰首询问,只是免去搜神一环,京半月被人领去画观音像。 沈抱枝站在宁虞身侧,开口问道:“他也要同我们一起去灯州参加大比?” “是,”宁虞颔首,“因他身体缘故,不可离我太久。” 这话一出,长吉门的弟子耳朵瞬间拎了起来,什么缘故,怎么离了你还会害相思病吗,宁师兄怎么话只说一半…… 【爷用脚考的科三:哟——】 【小草青青:你很聒噪诶哥们:)】 【沈抱枝:这种时候大可不必起哄:)】 【爷用脚考的科三:谁急了,我不说。】 沈抱枝垂眼沉默半晌,说道:“随仙门子弟前往观看大比的家眷,须得证实身份,他与你未签婚契,怕是不便,待到了灯州,我会去和鼓楼的弟子说一声,替他拿一块铜牌。” 婚契其实早就写好了,只是还没签。 修者结缘,要在成亲当日,同时同刻签下名姓,而后婚契会化作红绳,牵在有缘人的两手之上,平日里瞧不见,要用特殊的法子才能看见,宁虞的那张婚契现在还在琅台山。 宁虞没想到这一茬,因为仙门之中结缘者大多同为修道之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也在大比邀请一列,出入无阻,不过也有极少数修者同凡人在一起。 为了防止一些不轨之徒混入大比,家眷须得亲证身份,若为道侣,得展露婚契,即手上红绳,往年用到这个的大多是那些凡人。 沈抱枝接着道:“我在梦丘未能醒转,还是他将我唤醒,告知破梦之法……” 他话说了一半,宁虞突然将手中的乌水塞到了沈抱枝怀里,黑猫原本已经睡着了,这下迷迷糊糊地将眼睛开出缝,尾巴荡一下扫到沈抱枝下巴,而后乌水在他胳膊里找了个姿势继续埋脸睡觉。 【小草青青:凭什么这猫跟你亲啊,臭崽子之前还不让我抱,我恨!!】 沈抱枝却没心情和她说话,他见宁虞神色,就知道师兄明白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方才所言,听着像感激,实则不然,他是想提醒宁虞。 京半月,住在梨花县外小山里的花妖,常居山中,偶尔会到镇子里请人裱画,或是添置一些绘画所用的粉料,没人知晓他是几时出现的,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这样一个来历不明、修为低微的花妖,非但没有受困梦丘,还知道如何离开。 沈抱枝离山前往红马州之前,曾问过宁虞是不是不会再改变心意了,宁虞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 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妖,修炼成人,心思纯善,宁虞又是真心喜欢对方,沈抱枝会恪守本分,但是对方隐瞒了那样多,他担心对方居心不轨。 宁虞不让他说,为什么?因为这里是上章阁,周围走动之人抬手就能斩杀妖邪,师兄是在袒护对方…… 也不一定,看宁虞的样子应该早就知道异常,师兄自然有他的考量。 宁虞挠了挠乌水的后脖子,说道:“替它修修指甲,让门内弟子领去钟灵峰。” 沈抱枝收回思绪,皱了皱眉:“它挠你了?” 宁虞招各路小动物喜欢,哪怕是未开灵智的动物,与他亲近时也知道收敛爪牙,这黑猫看着挺有灵性,不像是会无故挠人的样子。 青青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宁虞点头笑道:“是啊,它爪子太尖,被蹭了两下。” 一个鹰服弟子领着人走进院中,鹰服衣色绿沈,虽然不像枭服从头黑到了脚,却也浓沉,袖上纹的数道破云金光在深色之中反而扎眼起来。 上章阁每一服的样式都做得实用且好看,阁中弟子腰背挺直如松,各个身姿不凡。 即便如此,宁虞还是一眼就望见了京半月,两人目光遥遥撞在一起。 他不是没有问过对方来历。 “你以前住一丈山附近,为何如今跑到南边的小山丘来?” “应故人之约,归俗。” 第20章 鹰服将画像拿给宁虞确认,他身后的青青好奇地踮脚探头,却只见空白一片,她知道是被施了法,便遗憾收回目光。 宁虞是修道之人,眼力入微,这观音画确实分毫不差,他点了点头将画卷交还给鹰服。 “爷哥!” 科三虎躯一震。 冲进院子里的鹤服少年一眼就锁定了一头小辫的科三,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来,他跑动时候广袖鼓风,衣上鹤羽招展,真像一只活生生的仙鹤扑飞过来。 四服之中唯有鹤服不用带面具,少年眼光灵动,鲜明快活的样子,他在科三面前急急刹住脚步,却还是迟了,被人屈指敲了一下脑门。 科三黑着脸警告他:“不许这么喊我!” 边上传来噗嗤一声,是青青没憋住,真不能怪她,这要是换个正常的姓氏,什么李啊王啊之类的,都不会奇怪,偏偏这人游戏名称「爷」字打头。 她之前在外降妖也是,总有人喊她「小仙君」「小姑娘」「小道友」的时候,她每次都很愤怒,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看不起她! 愤怒之火熊熊燃了一半,突然熄了,她想起来,自己名称就是「小」字打头。 鹤服青年捂着脑门闷声应了一句:“知道了,爷用脚考的科三哥哥……” 科三深吸一口气,差点掐一把自己人中:“也别这么喊,和你没那么熟!” “好吧,枭冠。” 上章阁领头的一众弟子为鹰首、鹤首、雁首,唯独枭服不称枭首,太不吉利了,统一称为枭冠。 科三想揉揉眉心,但是隔着面具摸不到,只能收回手,无奈说道:“说吧,什么事儿?” “我找人来了!”鹤服环顾一圈,目光在长吉门剑修中溜达了一圈,他没想到这儿有这么多人,粗略一看十几号,不知道哪个是他要找的人。 鹤服摸了摸鼻子,说道:“今日正好轮到我值门,外面飞来了只鸟找徒弟,我来传话的,听鹰楼的哥哥说人在这儿,我就过来了,没想到你也在呢,我还以为你这次又要跑十天半个月才回呢……” 眼见着越说话题越歪,科三连忙打断他,问道:“是长吉门哪位师父派灵鸟传信?” “不是灵鸟,是一只横冲直撞的傀儡鸟,弹丸似的,和我一同值班的雁姐姐被当头一撞,面具都砸出个坑。” 宁虞和青青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相当默契地后退一步,下一秒就听见鹤服声音响亮地说道:“问他名字没说,蹦来蹦去说自己是是长吉门最牛哄哄的那位,我还没问清楚呢,雁姐就捂脸催着我,让我赶紧进来找人。” 【小草青青:我真是服了我家老头……】 【爷用脚考的科三:长吉门最牛的不应该是净无相吗,他不是高冷男神吗?】 【小草青青:谢邀,绝对是我亲爱的门主师父,师父他淡泊名利,潜心研究网络文学好多年。】 科三问过鹰服,对宁虞说道:“所有口述还需等鹰楼再过一边才可离开,用不了太久,不过老师可以先去门口看一眼。” 宁虞点头,跟着那鹤服朝外走去。 鹤服偏头看他好几眼,犹豫着问道:“我……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你,你以前来过鹤楼吗?” 宁虞有些意外,点了点头:“我在上章阁当剑师那年,去过鹤楼,是七年前。” 七年前,是宁虞及冠之年。 他少年时在南边就有名气,及至十八,琅台山的三春大比让他成了苍洲闻名的双飞剑,到了及冠,便已够资格去做上章阁的剑师,鹤服如今不过十六,七年前他还是稚子。 鹤服恍然大悟:“没记错的话,我替你掌过灯,你是常来楼里借卷宗的那位剑师……” 两人交流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长吉门弟子都聚在一处,交头接耳说着小话,他们偶尔抬头瞥一眼前面的师兄师姐,沈抱枝将黑猫收进灵兽袋之后,正面无表情地站着,像在出神,青青的动作神情和他如出一辙。 一边带着铁面的枭服也抱臂而立,散发冷厉的气息。 弟子们没想到,这三人也在唠嗑。 【爷用脚考的科三:沈老师——】 【沈抱枝:劝你闭麦,少恶心我:)】 【爷用脚考的科三:吃瓜乐子TV采访你一下,这一期节目标题就叫“暗恋师兄多年的那个他最后如何了?”】 【小草青青:建议题目的「他」改成「他和她」,心碎女人就没有发言权了吗?】 【爷用脚考的科三:女嘉宾,您请。】 【小草青青:(沧桑脸)这话还得从师兄的钟灵峰说起,众所周知,我们宁师兄是开明大家长,秉持着自家宝贝打架不能输的宗旨从来没有给灵兽修过甲。】 【小草青青:而作为吉吉动物园的一名铲屎官,我上一次给灵猫修指甲还是因为它胆大包天挑起内斗,和锦鸡打架,挠掉八哥好几根毛,八哥作为养活琅台山一家老小的重要角色,一直站在食物链顶端。】 【小草青青:这次,我们的另一名铲屎官沈师兄,被指派给黑猫剪指甲,有人知道为什么吗?你们都不知道,点烟的手微微颤抖jpg】 【沈抱枝:它不是挠了师兄?】 【小草青青:他挠的是花妖:)妹想到吧,要变天了,食物链顶端恐要换鸡为花,这个节目下一个采访对象就请八哥吧,它是心碎锦鸡……】 【爷用脚考的科三:谢谢你,心碎女人,节目效果有了。】 【沈抱枝:都是苦肉计罢了。】 【爷用脚考的科三:琅台山的结缘礼,请务必喊我,我要在第一排。】 【沈抱枝:结缘礼还办不办得另说,你别做梦了:)】 长吉门的弟子站在一块儿,京半月在边上显得格格不入,像个外人。 片刻后,所有口述审查完毕,有鹰服弟子来领他们出去,科三也不准备说告别的话,脚步一抬就准备往另一头的枭楼地盘去。 “枭冠。” 科三转身,面具下眉毛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意外宁虞的道侣会主动和他说话。 所有弟子都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只有京半月还站在原地,转身望向科三,口气是一贯的疏冷:“大比之后,百家仙门移步琅台山,我同他结缘,枭冠来喝酒,沾沾喜气。” 鹰服归东,上章阁东大门,铁墙威严高耸,气派非凡,门口石像是一双两人高的擎天苍翼,目光如炬,门内值守登记出入的弟子多为雁鹤。 “乖徒儿!” 宁虞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就瞧见大开的铁门外,半个巴掌大的五彩鸟在左右横跳,他顿时嘴角一抽。 守门的紫衣雁服正从同伴手中接过新的铁面换上,换下来的那只面具,上面坑的形状和大小同五彩鸟的身形大致吻合。 来的确实是李门主,他与上章阁阁主是故交,宁虞他们前脚刚进楼,上章阁阁主养的灵鸟后脚已经飞到了隔壁灯州。 阁主传信:本次共抓长吉门弟子十五人,长吉门未过门道侣一人,一人算你三百灵石,看在交情,共算你五千灵石,还不速速来赎人。 李藏大笔一挥回道:滚。 宁虞喊了声师父,走到门口蹲下身,那只鸟就麻利地跳上了他的掌心,鸟喙一张一合,吐出的却是李藏的声音:“怎么样,这玩意儿是不是很有意思?” 傀儡鸟做工精湛,连彩漆都上得细致入微,触手寒凉,结实而不沉手,苍洲之内,唯有鼓楼有这般工艺。 宁虞无言看着撅着腚摆动翅膀的傀儡鸟,他吸了口气,很体贴地点了点头赞扬:“是鼓楼新制的鸾鸟么?可载神魂,传音递物,是个宝贝。” 李藏嘿嘿一笑:“来找你就是因为大比多加了一场前赛,我来送你入阵法,这鸟儿就是彩头,你赢了,我就能薅一只。” 大比原定的开场日期是在三日后,三月十七,应先举办开场仪典,次日再正式开始大比。 宁虞问道:“为何今年竟提前开场了?” 李藏突然不说话了,他该怎么跟徒儿解释,是因为提早到灯州的几个门主非要拉着鼓楼楼主唐扩搓麻将,结果由于手气不好,又算不过人家,一群人差点把底裤都输光。 门主们实在是很想回回血,便念叨让唐楼主提前开一场比赛,拿鼓楼新制的五色鸾鸟做个好彩头,当然鼓楼的弟子也会参加,能不能回血就看各门派弟子们的本事了。 李藏说道:“因为唐楼主热情好客,提前办场比赛让大家先热热身,也好让弟子们熟络熟络。” 宁虞:你确定是熟络熟络,不是让大家先结个梁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长吉门的弟子走了出来。 青青站在宁虞身边和他肩膀上的那只鸾鸟大眼瞪小眼,宁虞向师妹解释道:“师父的神识附在鸾鸟之上。” 李藏清了清嗓子:“小草儿啊,没给你师兄惹麻烦吧?” 青青磨了磨后槽牙:“没呢,师父这几日吃得可还好,睡得可安稳?” “好着呢好着呢,哎呀,我就说嘛,还是姑娘家贴心……” “那确实,我在地裂啃石头的时候,心里也惦记您老人家。” 李藏企图狡辩:“其实师父也没有睡得很安稳,这不是担心你们嘛!” 沈抱枝带着弟子们向鸾鸟行了见门主的礼,李藏一一应过,然后又扯着嗓子嚷嚷:“还少一个呢,还少一个呢!” 所有弟子全在这儿了,都已行过礼,喊过一句门主,他们面面相觑,没少人啊…… 片刻后,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到宁虞面前,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宁虞憋着笑,京半月微微垂首,对着鸾鸟唤了一句「师父」。 李藏响亮诶了一声,在宁虞肩膀上蹦跶两下,对京半月说:“好孩子,你跟小鱼儿一起,替师父赢只鸟回来啊!” 宁虞同众人说了大比前赛一事,众弟子纷纷应声表示会全力以赴,一定让李藏能抱着鸾鸟睡觉。 人群中有个弟子疑惑道:“不是说非仙门弟子不可参加大比吗?” 李藏说道:“这不是正式大比,带道侣估计不少,那头玉屏宗带儿女的都有,人多力量大嘛!” 众所周知,瑶池仙山是个风水宝地,玉屏宗的法修桃花不断,而长吉门以光棍闻名天下,上到门主和长老,下到新弟子,十个里面,十个光棍。 傀儡鸟屈身,吐出一个拇指大的朱红铁球,宁虞捻在两指间一撮,球化为粉,纷纷扬扬落地,却出人意料地规矩落成了一个圆。 众人站进圆内,而后周围景色环绕飞旋,晃得人头晕眼花。 “系统提示:各位玩家已进入三春大比多人副本【雨霖铃】,进入副本后会得知本次比赛规则,注意防范来自NPC和玩家的偷袭,请努力笑到最后吧——” 作者有话说: 输光裤衩的门主们:(恶魔低语)办比赛吧唐楼主,把你们的新产品白送给大家。 唐扩:我就不该在赌桌上赢一群流氓。 八哥锦鸡,她出身自带金手指,是命运的宠儿,凭借一己之力带领琅台山摆脱贫困,全门上下宠她如宝,怎奈命运弄人,有花妖横空出世,苦肉计、美人计连番上阵,夺走主人对她的宠爱! 天之骄女怎能甘心屈居人下,这一次,她绝不会让野花进门! 第21章 (开始倒v) 阵盘共开启了十八场, 每一场内布局俱相同,一草一木都是复刻,同一时刻, 入阵者千余,随机传送至其中一个。 宁虞传送入阵后周围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身处密林之中, 耳闻风声叶动,林子里还带着潮气,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清脆鸟啼, 所处环境同寻常山林并无差别。 每一阵有青铜鸾鸟三百余,鸾鸟衔铃,捉鸾鸟最多的一方胜出。这鸾鸟也是鼓楼所制,同五彩鸾鸟不同, 青铜鸾鸟是鼓楼特意做了送给农户的。 将鸾鸟悬于屋下, 若天之将雨,则铃响。 刚入阵盘时的提示之中还有一条,记得规避风雨, 虽然没有明确说明出局的方式,但和所提及的「风雨」大概脱不了干系。 宁虞试着御剑, 却发现修为被压至炼气, 连御剑都飞不过三丈高,他只得收起飞剑, 徒步而行。 他在林中观察半天, 都没发现鸾鸟身影, 更别说听见铃声, 只有一些普通的鸟雀。 宁虞走了半个时辰, 却一个人都没碰见, 也不知道这个阵盘之中有多少自己同门。 他倒不是担心师弟师妹,那群蔫儿坏的剑修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只是若阵盘中只有自己一个长吉门的,要取胜那就须得费些功夫了。 还有京半月,若传去了其他地方,恐会遭人误会,说他是混入大比的妖,被欺负了怎么办…… 一只山雀时不时落到宁虞肩上跳两下,往前飞了一阵又飞回来,用鸟喙去啄他的头发。 宁虞反应过来,这是要给他带路。 是一只黄腹山雀,脸侧是两块白色圆斑,看上去娇憨可爱,就像顶着个笑脸。 他又跟着山雀走了好一阵,耳际捕捉到一点动静,是从下面传来,宁虞地处位置较高,因此探出头便能俯看见下头的情形。 一条成坡的山路,左手面高,右手面低,低处附近埋伏着一些人,看那些人的衣着和身形,其中包含不少门派。 宁虞朝前跨一步,蹲身打量下面那群人,目光去捉他们腰间的铜牌,里面有蜉蝣谷、道宗、玉屏宗等,还有许多其他小门小派,粗粗一点人头,总共二十八人,看架势应该是准备联手堵截谁的路。 【花露水腌入味:地瓜地瓜,这里是土豆,蹲得腿要麻了,我蹲坑都没蹲过那么久,人来了没啊?】 【邪魅一笑:前排来报,往这儿靠近了!等会儿动手利索点!】 【花露水腌入味:一号小分队去抢鸟,剩下的都去拦人,收到回复1】 宁虞听着一连串的回复,真心想问一句,你们不觉得自己的密谋声音有点大吗? 【邪魅一笑:来了来了!看见人了!】 远处惊鸟从林中纷纷扑腾飞起,摇铃清响,由远及近。 率先撞入众人视线的一只青铜鸾鸟,色浓绿,同林叶,若是躲进树冠,怕是怎么也找不到。 青铜鸾鸟的腹部制成半镂空的形式,里面困着一枚铜球,正被颠得乱撞,紧紧追在鸾鸟后面的是一群精壮的修士,或为刀修,或为体修,腰间全部挂着鸱金宗的铜牌。 一个个气势汹汹,看上去相当不好惹的模样。 为首的一名便是鸱金宗宗主的长子霍惊澜,就是宁虞的知交,那位怂恿上章阁学生去削宁虞发带的刀修。 宁虞对霍惊澜的印象构成很简单,来源于三件他永生都不能忘记的事情。 一是霍惊澜幼时来琅台山修习,借住在宁虞的屋子里,天没亮就起来晨练,倒挂在房梁上练卷腹,宁虞当时刚睡醒,打着哈欠睁眼,看见一个人倒悬着,头发垂落,人还在一动一动。 师兄师姐那会儿总跟他说鬼故事,说一些倒吊鬼是会吃小孩的。 宁虞哈欠才打了一半,硬生生给憋了回去,那一幕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第二件事就是两人长大后一道出去降妖,霍惊澜光膀子和白刺豪猪肉搏,徒手掰断猪妖的两根獠牙,碾在它屁股后面抽,追猪的场面让当时追在霍惊澜身后的玩家都瞳孔地震。 第二天,准备攻略霍惊澜的男修女修们互相安慰,没关系,不就是崩人设了吗,不要紧! 其实仔细想想,表面张扬实则纯情的猛男刀修,为了保护大家去和豪猪肉搏,也很霸道,很让人有安全感,也很让人心动对不对…… 那天是鸱金宗走攻略路线的玩家气氛最好的一天,大家纷纷从情敌变成了兄弟姐妹,从此手拉手改走种田路线。 霍惊澜每次练完刀从武场离开时,总会挠挠头寻思,来偷看他练刀的师妹师弟是不是越来越少了,怎么回事,是他们已经偷师得差不多了吗?这是好事,应该高兴,鸱金宗有光明的未来! 想到这里,他欣慰点点头。 转折发生在三年前,也就是上一届举办在铜山的三春大比,那不仅仅对于宁虞来说十分难忘,对于所有仙门适婚男女来说都十分难忘。 霍惊澜身穿百兽服,头戴宁虞送的一顶苍羽冠,在二十人环抱粗的熊熊火柱下擂鼓起舞,火光照亮他裸露肌肤上的彩漆与图腾,雄浑而古老的山野气息从他遒劲勃发的身躯上呼啸而出,震撼全场。 那惊天一舞曾一度威胁到宁虞在「苍洲最想嫁的多金帅气男修」榜单上的第一地位,如果不是因为角色纪念绘卷不可买卖,霍惊澜那一晚「烈火燎原」的纪念绘卷估计可以炒出天价。 而被压了风头的宁虞本人只想为他呐喊助威,积极支持各路玩家爬墙去攻略他。 这件事难忘之处就在于,宁虞迎来了短暂的清净。 鸱金宗的十七名弟子则被下路突然跳出来的人拦住了路,不得不刹住脚步。 鸾鸟摆脱他们后,又迎面撞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群修士。 它长啼一声,猛地往上斜飞,躲过一个飞窜而起的法修的偷袭,而后振翅,速度不减,朝前继续飞去,追在后面的十名修士就跟一条硕大的尾巴似的。 难怪其他门派要联手拦路,随机传送进来后,宁虞连一个同门都没碰见,鸱金宗竟然有十七人到了一个阵盘中,大概率进来的位置还相隔不远,所以能迅速集结到一起。 如果其他门派不联手,这一盘的比试怕是很快就结束了。 宁虞看了一眼远去的青铜鸾鸟,脚步不动,视线挪到另一头神色相当镇定的霍惊澜身上,看他那样子,像是早有预料。 霍惊澜冲身后打了个手势,下一刻所有鸱金宗弟子手中凭空变出一样东西,长木板,下面带俩轮子,他们训练有素地蹬上滑板,唰啦一声飞窜下来,卷起风,有几个甚至直接踩着滑板从对面人的头顶上飞过去。 拦路修士:? 宁虞:? 阵盘之中不可带坐骑,限制修为后,修者所能挥霍的灵力都从原来的一桶水变成了浅浅的一杯水,若要御器,先不说飞不高这事儿,光是耗在上面的灵力就跟一杯水泼出去了似的。 但是加了法术控制的滑板就不一样,损耗灵力低,灵活且迅疾,简单来说就是低耗能高效率。 今日的副本好物,有了它,你就是副本跑酷男孩。 【花露水腌入味:谁教他们的啊!这是碳基生物能想出来的吗!】 【猪扒饭不要猪和饭:我的滑板鞋,摩擦摩擦——】 【邪魅一笑:这踏马不是滑板鞋!楼上那位,你是鸱金宗派来的吧!】 一个道宗的修士顶着脸上一排笔直的车轮印,恼怒转头大吼:“非得骑脸吗?!” 滑过去的一群鸱金宗弟子中有个人大声回他:“不好意思啊兄弟,本宗去年刚成立的滑板社,我是新社员,技术不熟练,欢迎你们下了阵盘来找我们玩哈!” 众玩家:…… 【土豆泥真好吃:其实,我有点想体验一把玩滑板然后飞起来的感觉,现实里可不行,我四肢不协调……】 【何妨吟啸:鸱金宗的,留个联系方式。】 【老子大刀四十米:我们宗门这次住云顶楼,到时候面对面加好友,社团活动时间是饭后,哥哥们带你飞,wink——】 【花露水腌入味:wink个鬼啊,你披的人妖号吧!!】 【邪魅一笑:诡计多端的男人罢了……】 宁虞果断起身,脚下踏风去追鸱金宗的人,他身轻如燕,在草叶、树杈间借力,几个起落就追上了队伍的尾巴。 最前面的那批人是联合拦路小队中被安排去捉青铜鸾鸟的修士,他们没想到自己的队友竟然连一点时间都没争取到,听见身后动静转头的瞬间,就被鸱金宗的一群人给铲飞出去。 他们摔在草丛里的时候还一脸的神情恍惚,真铲飞,这群人是作弊吧! 霍惊澜脚下猛地用力,旋身飞起的瞬间,长臂伸了出去,五指成笼,迅速贴向了鸾鸟的尾巴。 宁虞在对方小腿微微弯曲紧绷的时候,就知道他要出手了,当即踩上飞剑疾驰过去,鸱金宗的弟子只能看见一道白光闪过,连人影都辨不清,甚至没反应过来要提醒霍惊澜。 霍惊澜只觉得手腕一沉,抬眼就对上宁虞的笑脸。 霍惊澜:? 剑修踩在他手背上,然后一个仰身就翻了出去,那只青铜鸾鸟几乎就在宁虞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宁虞的确也伸手去抓了,五指却穿其而过,只抓到一团空气。 他看见自己抓空之后,那只青铜鸾鸟的头诡异地上折,头顶压在鸟背之上,口中发出嘎嘎两声像是乌鸦一般的叫声,像是嘲笑。 这鸟……不对劲…… 霍惊澜托了一把他的后背,将人拉了回来,非常不满地啧了一声:“你行不行啊!” 宁虞一脚踹向他膝盖,扯了个笑:“不是我不行,那鸟有问题。” 鸾鸟却没有飞远,只是扑扇着翅膀悬停在上空,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向它。 “怎么回事儿,怎么不飞了?” “只有我觉得它笑得很诡异吗?” “你不说它笑我都没发现!我开始后背发凉了,这不就是只傀儡鸟吗……” 铜铃声在远处交错响起,尖锐刺耳。 青铜鸾鸟的身后突然飞起无数黑点,乌压压飞到众人头顶,仔细一看,都是和它一模一样的青铜鸾鸟,三百只鸾鸟竟然全都躲在同一片林子里,就像…… 就好像它们故意让其中一只鸾鸟去引人,等着修士们上钩。 作者有话说: 霍惊澜:你偷袭!你不讲武德! 宁虞:不要说男人不行! 感谢在2022-06-10 20:41:44-2022-06-12 17:1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铜鸟在天空起舞, 动作整齐划一,队伍排列也像是经过严密计算,如网罩顶。它们展着翅膀左右晃荡, 时不时还转一圈,姿态奇诡, 就像神婆手中摇铃。 宁虞明显感觉到空气中的潮气突然加重了, 草木腥恍若被浇灌喂养,一下子从地里拔了出来。 霍惊澜抱着双手眯起眼,说道:“商羊屈足, 群起而舞,天将大雨也……有点意思。” 铜鸟分明是鸾鸟,却学商羊屈一足而舞,它们是在求雨, 阵盘提示中说记得规避风雨, 入阵者如何算出局,被雨淋身吗? 不论如何,将至的风雨绝不会寻常。 众人连忙寻找避雨之处, 铜鸟却追在头顶,跟着人移动, 就像甩不掉的阴云, 所有人只得四散分开,没想到铜鸟也分成小队, 继续分头逐人。 霍惊澜说之前找鸟的时候在山腰上发现一个山洞, 二人领着鸱金宗众弟子在崎岖山路间疾行而上。 “我们原本打算分头寻找青铜鸾鸟, 突然听见铃声, 那声响极细微, 险些错过了, 仔细搜寻后发现有鸟雀与一只铜鸟并枝而立,想来是枝头颤动时引得铜铃出声。”鸱金宗一名弟子解释道。 宁虞却觉得不对劲,若是按照常理,该由入阵者捕鸟,铜鸟不过是无神无智的猎物,又怎么会提前埋伏于同一片山林之中,眼下的局面完全倒置,更像是铜鸟主动设局,诱捕入阵者。 那只铜鸟被人发现,怕也是故意的。 霍惊澜问道:“那鸟有何古怪?” 宁虞道:“那铜鸟不是实物,捉不住。” 话语间已经靠近山洞所在,山洞前有一方不大不小的平地,平地外围却都是嶙峋的山岩,几人要攀着山岩而上才能到达洞口的平坦处。 霍惊澜左手攀住前面一块高至胸口的岩石上,小臂一绷,身体斜飞而起,而后稳稳落脚,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在衣角上搓了搓,这才把手递给宁虞:“若铜鸟是虚像,阵盘就成了死局,无人可胜,这不可能,应当是另有破局的方法,只是我们没发现。” 宁虞挑眉,在他手背上一拍,相当不客气地将他手打飞,撑在石面上,利落翻了上去,鸱金宗弟子也学二人的样子,纷纷攀上去。 众人有序走进山洞,最后一名弟子后脚跟刚迈进来,山洞外就传来雨打林叶的声音,闻声而转头的人纷纷愣住了,实在是因为山洞外的场景脱离认知常理。 那雨,竟然是倒飞! 从泥土之中缓慢钻出,上升时速度越来越快,在低处还是滴滴分明,到了高处就连缀成线。 霍惊澜朝外跨一步,想伸手去碰那雨水,却被宁虞捉住手腕,宁虞皱着眉道:“还是别碰的好。” 除了从地面涌入天空这一点反常以外,这雨水看上去其实十分普通。 霍惊澜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即使被宁虞警告,还是想伸手去碰碰看,他用余光打量宁虞,后者正观察雨水的走向,霍惊澜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准备去捞一把雨。 “霍师兄!”一个鸱金宗弟子从山洞里边跑了出来。 同时啪的一声脆响。 霍惊澜痛得猛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手背都要被宁虞打青了,虽然他皮肤黑,可能青了也不怎么明显。 宁虞冷笑一声:“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霍惊澜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我撅个屁股你都知道我放的屁是臭的还是香的……” “霍师兄?”跑出来那名弟子在一众焦黄或是黝黑的鸱金宗汉子里算是清秀的,清秀师弟迷茫地看着自家顶天立地的铁血男儿霍师兄抱头鼠窜。 认识宁虞的弟子都见怪不怪,霍师兄被宁师兄打又不是一天两天。 清秀弟子又喊了他好几声。 霍惊澜错手架住宁虞砍过来的手刀,偏过头道:“给我叫魂儿呢?” 清秀师弟抬手一指黑黢黢的山洞里侧:“我刚听里面有动静,就去看了一眼,最里面好像被人堵上了……” 鸱金宗之前路过这里,并没有进来细瞧,这会儿都跟着那弟子往深处走,才发现山洞外宽内窄,走了十几步后,岩壁几乎紧挨着头顶,高个子的霍惊澜不得不弓着腰。 里头昏暗无光,有弟子指尖撮出灵火充当照明。 堵着山洞的是一堵树枝交错缠绕成的墙,枝条还在缓慢地伸展,就像长蛇游动,众人靠近时,树枝陡然加快了游动的速度,枝杈偾张凸起,随时都能抽打到人脸上。 树枝摩擦发出的簌簌声响就像低沉喑哑的警告。 霍惊澜这次没有贸然伸手,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刀柄古朴,并无雕琢,刀身全黑,及至刀刃处泛出暗红,引饱血之相,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邪性。 凡是刀修,皆求一把鸱金宗锻的刀,只因其锻刀的工艺天底下无人出其右。 邪刀将将逼近一寸,粗壮枝条呼啸着疯抽而来,恍若毒蛇张开獠牙,霍惊澜反应奇快,手腕一斜避开袭击,刀在他指尖转了半圈,刀尖朝下刺了过去。 他曾用这把刀枭首无数妖邪,刀上煞气重到凝血,道行不足的妖只要远远闻见这股子腥气,就会连滚带爬地跑了,但是这树枝不仅不退避,反而绞住了刀身,一张一弛竟是在吞咽。 邪刀发出嘶叫,刀身变得滚烫无比,冒出白烟,险些连他也握不住。 这些树枝竟然温度奇高。 宁虞见状不对,当即挥剑斩去,白光一闪,树枝转瞬消退,缩回了墙上,霍惊澜抽回手,纵使他皮糙肉厚,掌心也被烫出好几个泡,刀柄差点和皮肉粘到一处。 鸱金宗的人三天两头斗殴,随身携带各种伤药,当即有弟子摸出治烫伤的灵药来给霍惊澜包扎。 霍惊澜分析道:“不怕邪刀,要么就是穷凶极恶的鬼怪,要么就是道行极高的妖……” 他本想说「妖魔」,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墙上岔出一根细细的枝条,顶端颤巍巍托举一个纯白娇小的花苞,递到了宁虞面前。 霍惊澜:…… 他看了一眼自己被烫得一塌糊涂的掌心,偏过头又看一眼那个花苞,花苞旋开,是一朵洁白小花,讨喜可爱,朝前耸了耸,像是让宁虞去拿。 搞什么,这年头妖魔也看脸了是吧?是不是瞧不起他啊! 周围的弟子都是一脸惊奇地看着那朵花,果然还是他们师兄太讨嫌了吧,可能这树枝本来没有什么恶意,是他先对着人家拔刀子。 宁虞看见那朵白色的十六京,当即睁大眼睛,愣了愣。 树枝见宁虞不接花,以为是他不喜欢,于是催着那花开的更灿烂些,结果一不小心催过头,花盛之后又是花谢,纤长的花瓣软绵绵地落到了地上。 细枝条无措地在地上勾了两下,但是白花零落,已经救不回来,它顿了顿,看上去有些蔫头蔫脑地缩了回去。 下一瞬,白花开满了每一条枝杈,枝墙变成花墙,皎洁的颜色似乎要将月光接引进这处幽暗之中。 枝条朝着宁虞缓慢伸张,拥抱的姿势笼向他。 霍惊澜连忙伸手去抓宁虞,那些枝条恶狠狠抽打下来,他不得不收手,宁虞转头看向他,解释道:“不用担心,里面是我道侣。” 霍惊澜:? 霍惊澜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是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 鸱金宗弟子同情地看了一眼霍师兄被缠起来的粽子手,不约而同地想到,宁师兄道侣……嗯,怎么说呢,看来性格还挺辣的…… 宁虞朝前一步,身形完全被花枝笼住,他每每往前一步,就有树枝收缩,为他让开道。 之前他们经过的只是山洞的甬道,花墙恰堵在甬道尽头,里面别有洞天,相当开阔,山洞顶端有一拳头大的罅隙,漏下一线光,在中央扩大成可容一人的圆斑。 那人却远远避光,坐在昏暗角落,从他身后冒出来的树枝几乎将整个洞穴变成牢笼,京半月难得坐姿不端正,一腿支着一腿放着,右手两指穿过左手腕上的珠串,既像是要捻着转动,又像是要扯断,他垂首之姿宛如入睡,又如神像低眉。 宁虞走过去,蹲身在他面前,看见对方面上和露出来脖颈上的肌肤都发红,扑鼻的莲香如潮水涨落,一下一下涌向他,似乎要将他拉扯向对面那人。 阵盘能压制修士的修为,自然也会限制妖的修为,而修为一旦受限,猖獗的就是京半月体内被苦苦压制的火毒。 宁虞伸出手想用手背去碰一碰对方的额头,下一刻手却被压着紧紧贴在了京半月侧颊,灼人的温度令他手一颤,却没挪开。 京半月左腕上的佛珠往常都是冰凉的,这会儿被他的体温浸得温热,他手压得用力,佛珠硌得宁虞有些疼。 京半月睁开眼,瞳里带着暗沉的红色,这一刻,他像是真正会杀人饮血的妖。 宁虞压在他脸上的手却顺势捏了捏对方脸颊,说道:“松松手,我替你放血……” 京半月没有松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动作相当迟缓地逼近宁虞,指腹悬空在他眉上,并未触及,顺着他眉形虚虚走过,而后手掌侧滑,蹭过他耳尖,压实在后颈。 宁虞被捏住后脖子的时候,几乎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冒了出来,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让他身体紧绷。 但是被对方拉近的时候,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仅仅是望着那双如渊的眼睛,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允许对方的行径。 靠近,是被默许的。 宁虞膝盖轻点到地面,另一手不得不压在对方肩上,手指微微蜷缩,将黑衣揪出褶皱。 妖,都是这样惑人的吗? 第23章 宁虞想起之前在梦丘之中, 神女林回身望他的那一眼。 京半月眼中的静水流深,让宁虞恍然生出错觉,仿佛身后那人已驻足多年, 如果宁虞不回头,他也会这么一直看下去, 看着宁虞一步一步走远。 现在却截然不同, 眼中不可测的沉潭化作樊笼,宁虞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只要再靠近一寸, 笼门就会咔哒一声关上。 两张面孔相距不过分毫,宁虞因为跪身,略高几分,京半月开口时微微仰首:“外面那人, 同你亲近?” 声似火燎, 不复往日的清冷。 宁虞只觉得耳根发烫,面上仍镇定回道:“你是说霍惊澜?我同他打小就认识,是我可交付性命的朋友, 出去我再向你引见……” 这姿势实在不妙,宁虞想引颈躲开, 却动弹不得, 他撑着对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想支起身, 无奈道:“被火毒烧得不疼么?你先松手, 我帮你压一压……” 他猛地掐了音, 因为压在后颈的手又将他按下几分, 这一下是真的鼻息交缠, 近得宁虞能数清对方微颤的眼睫。 京半月那双眼中还染着异色, 晕出暗沉赤色,他哑声:“宁虞,帮帮我。” 似求助,似蛊惑,似邀请。 即使所思之人近在眼前,想念却未曾纾解分毫,反而愈发浓烈,如遇干柴,就像扎根骨髓的火毒,日日烫灼他神魂,痛苦也欢愉。 宁虞不受控制地松了抓在京半月衣衫上的手,沿着他脖颈微微上移,托住他下颌,这一下,倒像是宁虞主动捧着对方的脸。 “妖族,厉害的绝非一张皮囊,而是他们蛊惑人心的本领,即使你们修为再高,也不可以掉以轻心,若是被攻了心,手中这柄剑,怕是要变成废铁一块……” 随着这句师父的教导响起在耳边,愈发清晰的,竟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宁虞手中灵力顺着京半月的脖子游进对方身体里,如寒水一线,被淹没进火海。 那火毒生生不息,不可能紧紧扎根在对方肉身之中,是从更深的地方流出来的,要帮他…… “剑道除却一个剑字,还有一个心字,心若失却,则剑指无方,切勿被妖魔蛊惑,迷失本心……” 宁虞无声叹息,与对方额头相抵,他轻声道:“不是让我帮你?将你识海打开……” 两人额间相触的地方有微光亮起,是识海开门。 识海是人心至深处,是不可窥视的隐秘所在,若是识海被毁,则会精神失常,相反,神魂强大者,识海也会愈发广阔无边。 宁虞睁开眼,只看到满目的白。 他支起身,四下打量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颗十六京的花树之上,躲在交错掩映的枝杈之间,有一种久睡刚醒的错觉,只觉得浑身疏懒。 跃下树的一瞬间,他却愣住了。 以三人合抱的花树为中心,十五步的距离内,青草带露,彩蝶飞舞,在这之外,是火,扑不灭浇不尽的熊熊大火,烤得周围山体发焦,干裂,有石块滚落。 周围不是没江河的痕迹,只是已然干涸,成了一个天然的坟冢,可以埋下无数焦骨。 目光所及之处,宛如炼狱,西海地裂的熔岩若是流遍人间,估计也是这般灾难景象了。 宁虞似有所感,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的识海主人。 京半月守坐在离花树不远的地方,恰在那道无形的界限之外,他浸身烈火,却神色如常,就像是早已习惯,他长久望着花树的目光接移到了宁虞身上。 宁虞站在他身前,微微倾身时,发间有花瓣滑落。 京半月摊开手掌去接,白色一缕还未触及他掌心,就被烤得卷起来,而后变成灰烬散开。 宁虞一怔,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小七,小七是灵芝精,重伤之后身体会自发吸收周围草木的生气,因此他从不会碰花,因为一碰就会枯萎。 京半月垂眼望着自己的掌心,刚要收手,却被人握住。 识海之中的身体并非俗世里的凡胎,而是神魂,两人贴手,神魂相触,肌肤相贴时,连心跳都融到一处。 宁虞有些意外,对方身上的火焰温度如人体温,温温热热,一点不像将这方天地都烧烂的毒火,他将京半月拉了起来,对方却怎么也不肯朝前跨步,固执地站在焦土之上。 京半月站起来后,宁虞握着他的手非但没有松开,还紧了紧。 “是不是特别疼?” 京半月顿了顿,回道:“不疼。” 识海场景完全顺应主人的意念所化,有些是现实中存在的地方,是他们最熟悉也最安心的所在,有些则是意念捏造出来的另一方天地,宁虞识海中的场景就同琅台山有七八分相似。 宁虞闭上眼时,京半月看见琅台群山虚影鼎立在自己这片红天黑地之中,一闪即逝,他行过山水无数,千峰万峻,只有那座山,他望了一眼又一眼,却不敢上前一步。 朝前,会引火烧了唯一的花树。 第一滴水珠还未落地,就在高温之中蒸发不见,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变成大雨,倾盆落下,花树欢欣地颤动枝叶,周围烈火反扑而起,却终究抵挡不过,偃旗息鼓。 是宁虞识海里的水,广阔又温柔的江河,奔涌而至,成一场雨。 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京半月隔着雨幕看见雨水顺着宁虞脸侧滑到下巴上,他摊开掌心去接,手心里积了一滩水,也不知道接到没有。 骤雨初歇,天际浮出浅蓝,裸露的山壁岩石露出被雨水抚慰过的累累伤痕,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着。 两方识海相融相生,是真正意义上的双修,神魂相拥之感,甚至比水乳交融更为亲密无间。 宁虞睁开眼就看见对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里有轻松的笑意,极浅,若是在外面,肯定不会为人所觉,但识海里的他,最真实的他,将那欢喜剥开一角,露给宁虞瞧。 宁虞原本还打算严肃问他,见他这样,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凡为生灵,就算是不能言语的草木,也知苦痛,我问你时,你为何说不痛?” 京半月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小七,痛吗?” “不疼……” 宁虞叹了口气,又问一遍:“半月,痛吗?” 剔骨之痛,削肉之痛,剜心之痛,烧身之痛,怎么可能不痛?只是习以为常罢了。 宁虞听见对方低着头说了句什么,没听清,凑近一步时正和京半月对上眼,他说:“是痛的,宁虞……是痛的……” 宁虞突觉腰间一紧,是身后的花树探枝缠绕而来,从他腰际缠上了胸口,力道轻巧,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想靠近他,就像之前山洞中为他开的那些花。 十六京的花树扎根在京半月识海之中,是他心灵所化,宁虞像是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松了对方的手,他望向对面的人,犹豫着开口:“你……” 京半月眼底的笑意消失无踪,抿了抿唇,神情看上去有些无奈,那花树不是故意的,只是藏不住…… 有花枝横斜,遮住了宁虞的眼睛,也将他未出口的问题拦下,就像是那人知道他要问什么,故意抬手捂他的眼。 下一瞬,宁虞就原地消失了,被送出了识海。 白花委地,有人伸手去拾。 霍惊澜蹲在山洞外,一脸惆怅地看着自己的粽子手,还好他左手也能耍刀,不然这次大比参加不了,他不得亏死了,鼓楼那么多好东西,横竖得捞点回去…… 一边传来窸窣声响,他偏首就看见堵着山洞的墙打开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中间隔着三步距离。 霍惊澜起身抻了抻腰,脱口而出:“你俩双修去了吗,搞那么久……” 宁虞走在前面,脚步一顿,而后加快速度朝外走去,京半月倒是神色如常跟在对方身后,只是谁也没有搭理他这句调侃。 霍惊澜挠挠后脖子,快走两步跟宁虞并肩,一个劲儿打量他神色,宁虞斜睨他一眼,有警告的意味,让他那张叭叭的嘴别再蹦出乱七八糟的话。 霍惊澜不受他威胁,摸着下巴越品越觉得不对,他瞳孔地震:“不是吧,你们不挑场合的吗!” 宁虞额角一跳,深吸一口,伸手一把捏住了霍惊澜受伤那只手的手腕,笑道:“鼓楼擅做傀儡,做假肢的工艺也是相当精湛。” 霍惊澜:“……” 虽然他是个八尺大汉,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弱小,无助,可怜。 京半月的目光无声落在宁虞捏着对方手腕的地方。 鸱金宗的弟子都堵在山洞口,不知道在看什么,二人走过去,他们都没注意到,闹哄哄的一片。 霍惊澜生的高,站在人群后面也能看见山洞外的场景,宁虞却因为前头堵着人,什么都瞧不见,他看见霍惊澜面上表情古怪,忍不住问道:“都在看什么呢?” 霍惊澜一言难尽道:“或许,你看见过大葱跳舞吗?” 宁虞:? 霍惊澜提高了嗓子:“让一让,都让一让,给你们宁师兄瞅一眼。” 鸱金宗弟子乖巧往两边挪,就差给宁虞搬个板凳,跟他勾肩搭背一起看了。 山洞外,一个青衣男子正在单脚跳舞,手中还拿着一柄伞,扭腰转圈,姿态撩人,就是脸上表情相当悲愤,只要有面朝山洞的机会,就势必要冲看热闹的鸱金宗弟子投来眼刀。 【老子大刀四十米:旋转跳跃,你闭着眼-(1)】 【是兄弟就来砍我:哥们,你可以的,多少带点天赋了……】 【花露水腌入味:多少尊重我一点行吗!!】 看来跳舞的就是那个叫花露水的玩家了。 霍惊澜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感慨道:“小鱼儿,还好你拦住我了。” 他的师弟们已经看过好几波雨中舞蹈了,单人舞,双人舞,群舞,场面相当精彩,淋了雨水后的入阵者,身不受控,都在单足跳舞。 霍惊澜一想到自己险些成为其中一员,也不计较宁虞踹自己好几脚,还想给自己装假肢了。 鸱金宗的弟子们陡然想起之前宁虞拦住霍惊澜,不让他去接雨水,他们纷纷沉默着想到,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宁虞:别问,问就是很后悔…… 作者有话说: 霍惊澜:咱俩是一辈子好兄弟(抹一抹不存在的眼泪); 宁虞:我为什么要拦他(深深的后悔); 【1】歌词出自蔡依林《舞娘》 第24章 霍惊澜本想将双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 由于右手包扎成了粽子,这喇叭只围了一半,他喊道:“兄弟要帮忙不?” 花露水喜极而泣, 恨不得原地化作洒泪喷泉,他一边旋转一边激动回道:“大哥, 帮帮忙, 给我捆起来就行,我已经转得脑壳发晕了……” “好!”霍惊澜接着喊:“你是蜉蝣谷的吧,阵盘之中都是竞争对手, 要帮你的话,咱是冒着输了比赛风险的。” 花露水隐隐觉得事情苗头不对,他一个蜉蝣谷的抠脚菜鸡难道还能给这群扛刀大汉带来威胁吗?有没有搞错,光人数上他就输了好吧…… 霍惊澜道:“打个商量啊, 在出阵盘之前, 我们给你捆上,雨停之后拖……背着你走,等出去以后, 你就随便送点蜉蝣谷的草药给我们吧。” 花露水嘴角抽搐:“您要不直接开价吧?” 霍惊澜张嘴就来:“净心果三百枚,山里药郎两担, 止血散八百瓶, 金银草……金银草就来个两亩地吧。” 随便送点?你这叫随便送点? 他还没完,转头和师弟们嘀嘀咕咕:“还有啥来着?” 清秀师弟第一个举手, 积极发言:“毒毒毒, 师兄别忘了蜉蝣谷里的百毒谷, 暗器上用得着……” 霍惊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脑子灵光, 不错, 鸱金宗有光明的未来! 霍师兄又开始朝着花露水加价:“九泉水随便凑合两缸就行,你们百毒谷新出的那个毒粉,据说老好用老毒了,叫什么来着?” 边上弟子补充:“老子要你的狗命。” “啊对!”霍惊澜一拍脑门:“老子要你的狗命,来两斤!蛊虫就不要了,那玩意儿使不来……” 花露水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被气得仰天吐血,新毒粉是百毒谷全体玩家联合开发的新产品,指甲盖大小的粉块就值一箱刻花的金裸子,什么叫来两斤,你当菜市场买菜呢!你怎么不去抢啊! 他面朝青天,喊得几乎破音:“别管我了!” 鸱金宗弟子:怎么了这是,这哥们儿怎么突然想不开了? 花露水在凄风苦雨中含泪道:“老子今天就是死也要为舞蹈艺术献出生命!!” 鸱金宗弟子:不至于兄弟,不至于,真的…… 宁虞无语地用手盖住脸,铜山流氓宗,绝不是浪得虚名。 “宁虞。” 众人听见那个陌生的声音,纷纷回身,看见不远处的黑衣男子后集体倒吸一口气,看乐子看得太投入,忘了宁师兄的道侣还在这里。 嗯,长得也很辣,眼泪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了出来…… 清秀弟子第一个举手,准备又是一波积极发言,嘴巴一张「嫂」字还没喊出口就被霍惊澜眼疾手快地一把掐住两颊,兜了一嘴的风。 霍惊澜瞥他一眼,这会儿怎么这么不机灵,鸱金宗怎么也算宁虞半个老家,这种时候当然是得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他松了那弟子,抬手勾住宁虞脖子,冲京半月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我比小鱼儿大,算他兄长,你得喊我一句哥或者……” 京半月望着他那只粽子手,认真道:“霍师兄,伤你之手,是我过失,若师兄想要赔礼,可告知于我。” 霍惊澜一听赔礼,本能地张嘴又要开一列单子,宁虞面无表情地抬脚踩在他鞋面上,刀修面色有一瞬扭曲,然后青着脸闭上嘴。 花妖能有几个家底,若是要赔礼,也是宁虞出。 京半月道:“宁虞,我有话与你说。” 宁虞脑中乱了一瞬,他想起之前识海里的花树,还有对方望着他的眼神,神魂触碰时的心颤,种种都让他心绪不稳。 宁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应声,朝着对方走去。 【老子大刀四十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来预言!宁师兄,我的脑汗我的心,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宣告着,我宣你——(1)】 【哥有老婆:不不不,他应该一把将宁师兄推在墙上,捏住他的下巴,红着眼说,和霍惊澜断了关系,命都给你!】 【击剑退退退:能不能把楼上全部叉出去?什么玩意儿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都给我退退退!】 宁虞:…… 他身后的一堆鸱金宗弟子明面上纷纷给二人留出空间,转头继续欣赏外面的人鬼哭狼嚎地跳舞,实际上一个个都提溜起耳朵,只恨耳朵不能长在后脑勺上。 宁虞站在京半月面前,袖下的手莫名有些焦躁地攥紧又放开。 他不会……不会要在这里袒露心意吧,这儿人那么多,不合适吧。 宁虞知道自己是很受攻略型玩家欢迎,但他一开始答应与京半月结缘本就不是为情,而是各取其利,若是京半月喜欢他,那就麻烦了。 想到此处,宁虞挥手拉下一道隔音结界,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对方:“你说吧。” 京半月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严肃模样,难得有些愣了,思索片刻后有些凝重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烫伤他的手,毒发时,我有些控制不住,你……莫要生气。” 宁虞又等了一下,却发现没下文了,对方只是看着他,眉头微微皱着,抿着唇,像是有些紧张。 宁虞道:“我没生气,阵盘外就有蜉蝣谷的医修,徐谷主也在,他的手伤不出三日就能好全,不会影响大比,你就是要同我说这个?” 京半月道:“不是,原本是想告诉你,阵盘之中,有境阵。” 境阵二字,醍醐灌顶。 宁虞偏头思索,难怪雨是从地上倒流入天,难怪他摸不到鸾鸟,难怪阵盘之中多数人能聚集在一山之中。 境阵可以复刻一模一样两片山林,却不能凭空捏造另一个空间,复现出来的场景存在于原本的世界之中,唐扩若将境阵悬于空中,则入阵者虽行走山林,实际上是倒挂天际而浑然不觉。 控阵者若是修为高深,甚至可以决定复现场景的虚实,山为实,树为实,唯独青铜鸾鸟为虚,看得见却摸不着。 唯一没有复刻的雨水,是从更高处落下,因此穿土而出,那是唐扩留给他们的一记提示。 宁虞抬头望向京半月:“你何时知道的?” “入阵盘时。” 那便是刚进来就发现了,宁虞想起对方识海的宽广程度,也不觉得奇怪。 “进来之后一直躲在山洞里?” 京半月点头道:“火毒反扑,恐伤他人,惹来误会。” 若想打破境阵,须得找到镜面,他们得飞至空中,只是阵盘之中不仅压制修为,对于御器的高度也有诸多限制,又该如何破阵? 宁虞正沉思,突然听对面那人说了一句:“我带你出去。” 宁虞问道:“你知道如何破阵?” 京半月颔首,望着洞外:“等雨停。” 这场雨没有下太久,只是雨停之后,被雨淋过的入阵者仍在舞蹈,鸱金宗走出去以后见一个捆一个,将他们都丢在山洞里。 躺在山洞里的人累得说不上话,只有玩家正在脑电波进行舞蹈家交流大会,在一起嗷嗷哭,发言主题大概如下「唐扩你没有心」「楼主今天对我虐身又虐心」「我失去的面子里子,唐楼主你拿什么还」…… “嗯?”霍惊澜回过神:“你们宁师兄跑哪儿去了,谁瞅见了?” 一个体修正扛上被捆着还不断扑腾的人往山洞走,回道:“宁师兄好像跟他道侣往东面寻人去了……” 山林东面有一方湖泊,湖水澄澈透亮,映着碧洗的蓝天。 宁虞站在岸边,京半月已经跨进水中,他转身朝着宁虞伸出手,若是不知情的人在这里,怕是会以为这一同沉进去的一双人,是为殉情。 天为镜,湖也为镜,既然不能高飞去破真正的镜面,不如另寻一道门,去往通天之道。 入了湖才发现根本没有湖底,而是一口深渊,黑沉沉,如大鱼张口,要将所有的一切吞进不见底的鱼腹。 宁虞朝下游的动作缓了缓,皱着眉,他不自觉地咬了咬后牙,面容紧绷。 京半月游在他前面,一身黑衣仿佛要和深渊融到一处,宁虞回过神时,已经伸出手捞住他的衣袖。 人游于水中,衣物本就被流水拉扯,宁虞力道又极小,对方不应察觉才对,可偏偏他精准地抓住宁虞的手。 京半月像是知道宁虞在害怕,回过身看他半晌,那双眼里并没有安抚的意味,却带着某种极沉极静的力量,宁虞在那样注视里逐渐平静下来。 京半月将人拉进怀里,按着对方的后脑,让他埋首在自己颈窝,而后朝着深渊而去。 下坠沉底之感异常明显,宁虞心跳得极快,为什么……因为那些纠缠不清的噩梦,那些萦绕心头的恐惧,还是因为这个拥抱。 也有人曾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这样抱着他,成为不见天日、不知光阴的死海中唯一的木筏。 下沉,也是上浮。 等宁虞重新吸进空气时,京半月已经带着他往岸边游去,宁虞从他颈间抬起头,第一时间却没去观察自己是不是真的脱离了境阵。 有水珠滑过男人的侧颊,宁虞抬手去按那颗水珠,也按住他唇边的小痣。 京半月身体僵了一瞬,他转头看向宁虞,却被点住眉心。 宁虞笑道:“是不是妖族都像你这般……” 他一时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 是不是妖族都像你这般,长发沾湿,敛眉望来时,千言万语。 还是唯有你一人如此。 作者有话说: 宁太受欢迎怎么办想很多他一定是暗恋我我也想拒绝但是他太好看了他还会拉着我的手求我帮帮他不是我的菜好吧我承认他确实有一点可爱妖族都擅长惑心罢了虞; 【1】电视剧《爱情是从告白开始的》台词:欧皓辰!我宣你,我的脑汗我的心,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都在说着,我宣你! 第25章 “咳。” 岸边有人清了清嗓子, 宁虞骤然收回手,朝出声的地方看去。 一人坐着木轮椅,双手端放于扶手之上, 生一张与世无争的温柔面孔,气质端方, 就是脸色苍白了些, 一眼就能瞧出是带病之身。 鼓楼中人都穿黑衣,因为黑衣不易弄脏,同样的颜色, 在枭服身上显得肃杀狠戾,在京半月身上又带着令人退避三舍的冷意,而唐扩却将这样深沉又单调的颜色穿出几分含蓄的意味,如刀入鞘, 收敛锋芒, 却也让人知道蕴藏极深,不敢轻易招惹。 唐扩膝上盖着柔软的灰兔毛毯,正笑眯眯道:“早知道出来的是你们两个, 我就躲远一些了。” 一只青铜鸾鸟立足在他肩上,正歪着脑袋看着水中二人, 宁虞环顾一圈, 岸边围了一圈的铜鸟,正一眨不眨地注视他们。 青铜鸾鸟受唐扩所控, 是他的耳目, 说什么躲远一些, 其实分明是八卦得要死! 宁虞松了抓着京半月的手, 一头扎进了水里, 朝岸边游去, 也借清凉的湖水去去脸上的热。 唐扩作为监阵者,在境阵之外控制鸾鸟,那湖泊是其中一处出口,他其实能看见阵中人的行动和轨迹,早就知道出来的是谁,特意过来蹲点,没想到是非礼勿视。 上岸后,宁虞掐了诀,就将一身的水抖落干净,他一扭头,京半月还是那副湿漉漉的模样,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衣摆落下的水都串成线了。 惯会装,装一副连小小妖法都不会的样子,宁虞心里觉得好笑,手指微动,将对方身上衣服弄干。 二人行至唐扩面前行了礼,唐扩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红漆木盒塞到宁虞手里,说道:“趁他们还没将我打劫光,先给你,不然等大比之后的结缘礼,我怕是一分钱都掏不出来了。” 宁虞笑了一声:“楼主这随礼给得早了。” 唐扩将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无奈道:“眼下还能掏出随礼,再过两个月,我可是饭都要吃不起了。” 木盒只有巴掌大,上面用金粉绘着一团团花,红底一衬,有些喜气洋洋,宁虞转头就塞进了京半月的手里,后者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宁虞却不解释,京半月只得先收好。 铜鸟扑飞,朝四面八方而去,隐进山林。 “能捉住几只就看你们本事了。” 此时此刻尚在境阵中的鸱金宗弟子们,蹲在地上,看着一只又一只的青铜鸾鸟排队在地上蹦跶,他们伸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住,众弟子挠挠头,一张张黑人问号脸。 之前这群鸟突然在山林里到处飞窜,就跟屁股后面着火了似的,现在一个个乖巧的不行,姿态宛如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过马路,而且排队的队伍还越来越长。 玩家脑子里飘过一行字——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霍惊澜越品越觉得不对,他到了东面转悠半天却不见宁虞身影,一眼瞥见那湖泊时,他陡然想通其中关窍,狠狠磨牙,到东面寻人都是借口,宁虞这是带着人跑了! 鸱金宗弟子拖着所有被五花大绑的修士们穿越湖泊,离开境阵,他们从湖面探出脑袋时,就看见湖边二人一站一蹲。 京半月站着,垂眼看宁虞蹲身在他面前,将新捉的一只铜鸟栓在一条长绳上,绳子的另一头就牵在京半月手里。 三百只鸟整整齐齐,一只都没落下。 宁虞站起身拍拍手:“拿去给楼主吧。” 唐扩哭笑不得接过京半月递过来的绳子:“好吧,待出了阵盘,你可要记得来找我讨彩头。” 京半月一愣,原来彩头不是按门派给的。 宁虞扭头就看见湖泊里一群哀怨得咕噜冒泡的脑袋。 霍惊澜翻身躺在石头上,双手交叠于胸前,安详闭眼:“小鱼儿,我也想要五彩鸾鸟,你不给我,我就不起来了。” 宁虞:“你说真的吗?” 霍惊澜坚定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就被宁虞一脚蹬回了湖里。 鸱金宗弟子:师兄你何必呢? 唐扩笑着摇摇头,从袖中拿出一个圆形木盘,上面刻着复杂的文字和看不懂的符号,悬浮于木盘之上的虚景正是脚下这片山林的缩影。 没人看清他手中动作,等唐扩放下木盘时,每个人都觉得天旋地转,如入阵时那样,周围的一切都转出了虚影。 “陆号阵盘已成功解开,达成通关方式【妈妈,我躺赢辣】,无玩家获得胜利,下面进行副本结算,部分参与玩家将获得成就【舞娘火辣辣】……” 正在灯州喧闹之处,车水马龙,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几乎每一间店铺的屋檐下都挂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一粒金豆子。 三月十四,游神节,民间传言游神节时,众神相约同行,共游人间,百姓以锦囊攒金挂在门口,财神爷路过时碰了你的锦囊,能保你来年财运亨通。 这会儿才是晌午,已经热闹非凡,而晚上举办的游神会才是节日里的重头戏。 鼓楼修阵法傀儡,它不同于其他仙门都有落脚的山或者谷,还能找到大门,鼓楼除了门内弟子,几乎无人知晓进入的方式。 二人出现在某一处小巷子里,脚下是一个红色的圈,想来是鼓楼的传送阵法,沈抱枝等人估计还在阵盘之中,因而并未传送出来。 小巷子里一群穿着鼓楼玄衣的弟子正围坐在一起看一面传影镜,只有一个人托腮坐在石阶上打哈欠,两颊丰润,眼神清澈,是个豆蔻年纪的姑娘,她合上嘴,有些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人。 少女连忙起身,喊了自家师兄们好几声,都没人应她,脑袋凑一块儿看得相当专注,时不时发出嘎嘎大笑。 宁虞也好奇地探头去瞧,画面中还是之前阵盘中的山林,里面的青铜鸾鸟气焰嚣张,群起攻击弟子们,被追的弟子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宁虞:…… 怎么这个阵盘的画风这么不一样? “这是哪一盘?” 有弟子立马接话:“这是第一号啊,这会儿看第一号的人最多,笑得我肚子痛。” “监阵的不是唐楼主吗,这鸟儿怎么这么生猛?” “不是啊,监阵者每一盘都不一样,这一盘是鸱金宗霍宗主,你怎么这都不知道?”那弟子扭过头,然后望着宁虞,傻了半天。 宁虞一听鸱金宗,心下了然,宗主霍冈性格强势且脾气火爆,能干出这事儿实在是不奇怪……等等,他们能看见阵盘中的景象…… 所有弟子纷纷站直了身,朝宁虞行礼,喊一句宁师兄。 【三百六十五爪鱼:我草我草我草,名场面当事人!我愿称之为望穿湖水那一眼!】 【听风是风:点烟的手微微颤抖,咱们楼主真是……哎……他要是不在……】 【新疆炒米粉:指不定就少儿不宜了,禁播禁播禁播!】 宁虞:…… “是鼓楼的仙君吗?” 一个抱着女童的年轻男修从红圈中走出。 鼓楼弟子们在此处就是接待各方来客入楼,领头的弟子就是名为「听风是风」的玩家,他身后有弟子将男修引到另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蛙状的法器,眼睛一大一小,腿一长一短,丑得有些令人瞩目。 弟子拿着法器靠近女童时,孩子险些给吓哭了,抱着她的男修一直柔声安抚,拍着她的背。 【三百六十五爪鱼:靠,差点又吓哭一个,我真的无语了,这玩意儿到底是谁做的,制作人睡得着吗,反正丑得我睡不着啊!】 【新疆炒米粉:之前那个蛙坏了,这个还是我熬夜通宵临时赶的,凑合凑合算了。】 女童和男修各截下半根的头发,放进法器口中,青蛙嚼吧嚼吧,然后冲着弟子打了个大声的嗝,开始尽职尽责地播报:“浙是她蝶儿!嫩个是他闺绿儿!亲蝶儿亲闺绿儿!” 【三百六十五爪鱼:你家乡方言?】 【新疆炒米粉: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里面零件卡了。】 女童和男修是玉屏宗的人,他们各领了一块儿铜牌,弟子牌和亲眷牌,持有弟子牌可参与大比,而亲眷牌只可观赛。 听风对于炒米粉的技术已经见怪不怪,这人什么时候能做出正常东西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收回目光,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偏头看了一眼宁虞身后的人,礼貌道:“还请妖君朝前一步。” 京半月站到宁虞身侧,与之并肩,听风将纸包拆开,里面是一些莹莹发光的粉末,他蹲身,将粉末吹开,宁虞突然明白那粉末是要作何用,忙开口解释:“我们还未签婚契……” 飞粉在二人手腕间闪动,红绳渐渐显露出来。 宁虞愣住,只有半根,悬在京半月左手上,就压在佛珠之下,红绳另一头是断的,垂落在他手背上,尾梢微微晃荡,分外刺眼。 只有天道所认可的婚契才会有红绳,为什么京半月手上会有,还是半截…… 原来他签过婚契。 这下听风也愣了,他也不懂为什么红绳还可以只露半截,但是明显宁师兄说的是对的,二人的婚契未签,他有些为难,京半月毕竟是妖,怕是不好通融。 宁虞从对方手腕上收回目光,冷静道:“我有……” 京半月突然开口问道:“妖族的族印可否为证?” 听风点头:“可以,修士有修士的规矩,妖族有妖族的传统,只要能证明二人关系均可。” 京半月转过身,抬手拢一把宁虞的头发,将他冰凉的发丝握在手中,低声道:“宁虞,低头。” 宁虞垂首,耳朵一热,是对方的手碰了上来,轻轻压了一下他的耳朵。 听风忙凑上去看了一眼,宁虞右耳后是正红一枚妖族族印,色如血,从肌肤底下渗出来,辨不出是什么族,但是形状复杂精致,有些像古文。 京半月抬起拇指擦过那处的肌肤,族印微微发亮,与他呼应。 妖族重视血脉传承,古老族群大多不与外族通婚,为了保证血脉的纯正,会在族人身上打上烙印,上古时期没有烙印的族人会被视为混血或是贱种。 大陆万灵生长,妖族也逐渐开始与外族通婚,族印在后来便有了其他意味,甚至于外族也可以拥有,如同妖族某一族群的认可。 携此印者,与吾族同根同心,福德共享,罪责同担,为其助力者,衔环以报,扰其安宁者,虽远必诛。 作者有话说: 补了字数!滑跪谢罪!我去面壁!感谢在2022-06-17 20:45:41-2022-06-18 21: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听风递给宁虞两枚铜牌, 均刻有长吉门三字,铜牌底纹和四边都有复杂的纹路,外人就是想要仿制也难如登天, 两牌唯一的区别在于下半部分,其中一枚刻着一柄半出鞘的长剑, 而另一枚则什么也没刻。 宁虞将没刻图案的递回去, 说道:“换成弟子牌吧。” 仙门大比,时常有恩爱道侣为了各自宗门大打出手,最后演变成众人围观夫妻斗殴, 也有散修为助自家道侣宗门一臂之力,去领一枚弟子牌参与大比,而妖修拿弟子牌去帮仙门还是头一回。 听风重新拿了一块长吉门的弟子牌递给京半月,转身弯下腰, 一手撑着膝盖, 一手拍了拍自家小师妹的头顶,说道:“小师妹,给客人们引个路。” 少女用手捋顺被师兄揉乱的头发, 乖巧点头,她掏出一只炭笔, 在地上画了形状奇特的门, 碳粉从地上飘起来,那扇门立在空中。 叩叩叩—— 小师妹用手拍在门上, 竟真发出声响。 下一瞬门被人拉开, 有鼓楼的弟子从内走出, 朝着宁虞二人和另一对修士父女问好, 引他们进去。 鼓楼位于灯州, 整个门派却在阵法之中, 相当于躲在秘境内,出入的唯一方式便是传送阵法,传送阵法形式万千,之前炭笔画的门虽然形状诡异难看,其实每一个角度的走势都有讲究,要将阵法咒语融于其中。 跨入门内可见全景,中间主楼形如平放的巨鼓,楼身漆红,上下百余层均可环绕中心而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发出轮轴转动的咔哒声,从窗口望进去,还能看到里面的弟子忙碌的身影,或是制造傀儡,或是彩绘器物。 从主楼延伸出去许多长廊,通向其他各栋楼,弟子们大多从长廊走,空中有许多傀儡鸟来往飞行,鸟背上坐着三五修士,还有一些鼓楼弟子干脆做一对帆布木翅,装在背上滑行飞行,落地之后再将翅膀拆下收起来。 鼓楼弟子领着宁虞去往长吉门所在的折竹楼,参加大比的剑修早就到了,宁虞二人一路上碰见好些同门,耳边的「师兄」就没停过。 师弟师妹们总要多打量京半月两眼,他们表面上端端正正行礼问好,实际上脑子里已经唠翻天了。 之前全仙门都在围观阵盘中的比赛,一号盘霍冈驱使铜鸟追着弟子啄,三号盘是道宗宗主监阵,直接变成雨天惊魂,被铜鸟看见的弟子会被厉鬼盯上,一个个逃都来不及,更别说捉鸟了。 七号盘归蜉蝣谷谷主管,气氛相当和谐,谷主在山林里开班授课,主题为「民间普通草药的一百种妙用」,至于李藏的十一号盘,三百多只鸟逼着弟子们玩故事接龙。 唯有陆号盘的唐楼主显得相对正常一点,仙门弟子围观比赛是以铜鸟的视角,他们忙不迭录下自己同门跳舞的样子,没想到最后竟然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地环绕观看了一把长吉门宁师兄的爱情故事。 这是他们不花钱就能看的吗? 宁虞被领着走到房间门口时,整个人已经有些麻了,脑子里环绕的都是师妹们的吱哇乱叫。 鼓楼弟子领着二人到房门口就离开了,宁虞刚一推门,就听见里面啪嗒一声,有东西倒地,门后有一只傀儡白兔正从地上爬起来,约莫两个拳头大,拿着一块布巾,刚才似乎在擦地。 兔子不能说话,冲宁虞弯了弯腰打过招呼,继续蹬腿擦地。 屋内布置颇有鼓楼的风格,陈设之物大多色彩明亮饱满,墙上会悬挂一些栩栩如生的木雕,有些家具甚至藏着机关,比如桌下边沿处有可以拨弄的齿轮,可将桌面折叠翻转。 里间用月白一道帘与外隔开,寝床宽敞,临窗竟然有镜台,另一只傀儡灰兔正在床上挪来挪去收拾寝被。 宁虞凑到铜镜前,镜面清清楚楚映出了青年的样子,他将头发拨弄到一侧,然后压着耳朵想去看看那个族印。 只是角度实在刁钻,他无论如何也瞧不见。 宁虞有些遗憾地叹出一口气,抬头时一僵,镜中多了一个人影,他方才太专注,根本没发现京半月已经无声地站到了他身后。 京半月垂眼解释道:“族印平时不显,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瞧见。” 宁虞原本是打算偷偷瞧一眼,却不想被人抓个正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耳廓掩饰着尴尬,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样子……” 仙门之中看不起妖族的大有人在,宁虞见京半月沉默不语,怕他误会自己厌恶那枚族印,只得将话摊开来讲:“我没有担心别人会看见,结缘道侣身上留有彼此的印记是常事。” “虽说修士不像妖族有族印,但也有一些道侣会特意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记,被称为道侣印,至今仍在苍洲流行,一度成为风潮,连民间的恩爱夫妻也会模仿。” 不同的是,道侣印是修士们自己用术法变出来或是画出来的,多选用一些有意义特殊的图案,诸如连理枝、比翼鸟,偶尔会有雷同,而妖族的族印却是独一份的。 宁虞的手突然被人捉起,呼吸不由得一滞,京半月擒着他的手,微微俯首,让掌心贴在自己额头上,宁虞手指修长而有力,几乎盖到对方发顶。 掌心盖住的那处微微发热,宁虞右耳后也跟着发烫,京半月松了捏住他手腕的力道,宁虞顺势移开掌心,看见对方额头上那枚族印。 他不自觉地用指尖碰了碰,相触后族印会微微发亮,原来是长这个样子,他还以为十六京的族印该是一朵花,没想到看上去竟意外的古朴肃穆。 宁虞突然想到对方手腕上的红绳,心中没由来地有些烦闷,忍到现在终于憋不住发问:“你曾签过婚契?” 京半月不言,只是轻轻颔首。 宁虞默然,对方长那般模样,若是没有前缘才是奇怪,更何况京半月说过,他离开一丈山来到俗世就是为了赴约,故人之约。 之前在阵盘中,或许是他误会了。 可是京半月都把族印给他了,而且结缘之事二人一开始就说好了,若是京半月不愿意原本的婚契被毁,又怎么会答应宁虞的条件。 宁虞压下莫名的情绪,故作镇定道:“若是你与我签了婚契,则原本的红绳就会消失,不过等你火毒清完,我会与你解开婚契,届时你若是想找故人……” “宁师兄!” 房门外有人大声喊着,是青青的声音。 青青敲了敲房门,又一连唤了好几声,就差举个大喇叭喊人了:“师兄师兄,外面已经开始过节了,我走路上就闻见各种糕点和小吃的味道,嘎嘎香!你快出来,我们带你下馆子啊!” 沈抱枝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耳朵都要聋了,你正常说话师兄也能听见。” 青青冷笑一声:“被铜鸟追着啄屁股的人没资格说我。” 沈抱枝淡声道:“被鬼吓哭从山上滚下去的人确实比我有面子多了。” 姚子非眼看着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忙插进二人中间打圆场:“我听说外面一些卖花灯的摊位已经支起来了,好一些鼓楼弟子带着自己做的灯去摆摊了。” “我先去看看。”宁虞匆匆转身,手腕却被人捏住。 “宁虞。”京半月望向他的神情那样专注和认真,就是这样宁虞才会生出错觉,好像对方眼里只有自己一人容身。 京半月刚要开口,宁虞却突然打断他问道:“晚上游神节,你要去吗?” 外面人的话题已经从花灯跳到了西街和东街哪一家炸豆腐卖的最香,再一转变成烤油饼要加多少辣子最好吃。 宁虞看京半月摇摇头,便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对方用了力道,他腕间肌肤都微微发红,宁虞揉了揉手腕,笑道:“不去可惜,不过也不要紧,要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拿回来给你瞧。” 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推门的瞬间,青青的声音漏了进来,分外清晰。 “万神面具师兄预备挑谁的,我和沈抱枝可是打了赌,我说风神,他非要说花神。” “赌了多少灵石?” “输了的人今天晚上全程掏腰包,嘿嘿——” “那我选花神好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几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傀儡灰兔从床榻上蹦了下来,跌了一个跟头,它抖落抖落身子,将肚子里移位的零件晃回去,而后一蹦一蹦跳到京半月脚边。 “先生?” 眠红的声音从灰兔身上发出来,她喊了好几声,京半月都不理会,只是站在原地,眉头微微蹙着。 另一头的傀儡白兔从外间慢吞吞挪了进来,出声的是奉三居,语调懒洋洋,还带着笑:“愁眉苦脸,怎么了这是?” 京半月不解道:“他缘何生气?” 眠红:搞了半天,神色凝重就是因为这个事儿。 眠红「嗐」了一声,相当老道地分析:“还能为什么,你想想他走之前在同你说什么?” 京半月答道:“结缘红绳与婚契。” 眠红提高音调:“这不就得了!你都要和他成亲了,还带着前夫人的红绳,对方能高兴吗?” 全妖城都知道,京先生有心爱之人,失散在外,久未重逢,他每年回妖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找这位夫人。 只是过去多年,人影都没捞着,妖城上下紧张地提出怀疑,这位夫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了,因此听闻先生另娶的消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京半月抬起左腕看了一眼,红绳在他腕间闪现一瞬,他低声道:“可是这婚契原本也是与他的。” 灰兔瞳孔地震,在原地化为石雕。 眠红:我觉得我迟早有一天被灭口。 奉三居倒像是早就知道,说道:“可他又不知道,自然以为你心有所寄,难以忘怀。” 确实是心有所寄,难以忘怀,只是寄心之人近在眼前。 第27章 三月春, 众神相约出游,是为游神节。 这一日若向神佛求心愿,据说是极为灵验的, 百姓所求多为康乐,做生意的会拜财神, 年轻的男女也会向红喜神求一线缘。 天还没亮, 街头就开始挂起了红彩,店家这一日起得比寻常还要早一个时辰,年年的今日, 街上人都会数不胜数,早起多做些面点已成习惯。 宁虞跟着青青从传送法阵出来时就见街上已经闹将起来,三春大比碰上游神节,外头多的是仙门子弟, 男修丰神俊朗, 女修英姿飒爽或是款步姗姗,他们姿态较凡人不同,极好辨认, 是投花的重点对象。 花是绳编的,有许多样式和颜色, 不仅女子可以投花, 男子也可编花赠佳人,是雅事一桩, 得花者若是怀着同样的心意, 可将自己的绳花送于对方, 称为换花。 若是无心, 不用归还对方的绳花, 但是须得当着对方的面将绳花系在身上, 毕竟是他人欢心,得珍重些,投花者也不会介怀,反而会再送上祝福。 青青和姚子非在胭脂铺里,宁虞和沈抱枝本在外等他们,铺子门口稍稍站了那么片刻,已接了不下十朵花,两人无奈对视一眼,干脆也一头扎进胭脂铺里。 “这个是不是红了点?”青青托着下巴,认真打量姚子非的脸。 姚师弟照了照铜镜,认真道:“平日里薄薄扫一层即可,师姐肤白,霞色衬你。” “行!那我要一个这个!”青青眉飞色舞又打开另一个小瓷罐招呼他:“试试这个!” 【沈抱枝:你干嘛非得让子非给你试色?】 【小草青青:我今天化了妆出来的啊大哥,不能破坏我的妆面!】 【沈抱枝:……】 两人正对着口脂纠结,姚子非突然抬起头问道:“师兄们觉得哪个好看些?” 他手里举着两个圆形小盒,沈抱枝凑过去仔细瞧了一下,左右两盒颜色相差其实并不大,在室内几乎一模一样,也是霞色,同之前那盒胭脂相配。 沈抱枝点了点左边那盒说道:“这一盒颜色饱满些,在阳光下瞧着会比在屋里头更漂亮。” 宁虞凑过去闻了闻,也抬手点了点左边那盒:“这盒用的香料约莫是有饮空兰草,味道柔和沁人些。” 姚子非也闻了一鼻子:“真的有,这个好闻!” 一旁其他仙门的女修频频转头去看,就差把问号写在脑门上,长吉门的剑修什么时候变成妇女之友了?不应该啊,不解风情的代表人物不就是剑修吗,要知道琅台山可是出了名的寡王聚集地…… 青青心满意足地捧起一堆挑好的瓶瓶罐罐去结账,姚子非不紧不慢掏出帕子擦脸,以他陪师姐逛街多年的经验,早就料到了今天必然是躲不过了,他现在当工具人已经很熟练了。 姚子非刚将手帕塞回衣襟,就听沈抱枝问道:“我们出阵盘后听鼓楼弟子说,师兄给他拿了弟子牌。” 姚子非反应了一下,想起来说的是京半月,他们从阵盘出来时候,就听见边上有一小撮人在讨论,说宁虞给他带来的妖也拿了弟子牌,有人不以为意,有人却相当不满,好好的仙门比赛,一个妖物掺和进来。 “他也要参加大比吗?”姚子非面露忧色,“不论是前半程的个人擂,还是后半程的秘境,每一回都有许多人受伤,比赛虽说是点到即止,但刀剑无眼。” 三春大比其实并不是每个门派都来,有些门派近几年没有能出场的弟子,干脆就不来了,但是缺了谁也不能缺了蜉蝣谷,可以说是比赛标配,急救必备。 宁虞点头笑起来:“师父想要的鸾鸟也是他赢来的,唐楼主那么多宝贝总不能当成传家宝吧,怎么也得让他掏出来点。”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半月虽然修为不足百年,但年岁却不止,以后就以兄长称他吧。” 仙门中男子与男子结缘不在少数,只是平日里大家都称呼师兄师弟,也没有纠结于称谓,突然来了个妖族,既不能以同道之礼对待,也不能直呼其名。 叫师嫂也不是不行,只是听着别扭。诸如鼓楼,与长吉门并不算亲近,可唤一句妖君,而同门若要喊他妖君,就显得见外了。 另一边结账回来的青青刚好听见这句,脑补一下自己喊对方哥的场景,狠狠地抽了口气,行吧,总比喊嫂子好。 夜幕落下,街市却如白昼,高楼华灯点火树,屋檐下挂满形状各异的灯盏,如铺星桥,树上挂着彩帆,欢声笑语盈满人间,热闹程度不亚于除夕。 青青嘴巴里叼着一块糖衣果子,蹲身给宁虞系着绳花,小小一朵,缀成一溜儿,他们一行都得了不少投花,就属宁虞挂得最多,挂了七八条,惹得周围过往男子眼红。 青青系完打量了一下,她满意地拍拍手站起身:“今天霍师兄还同我说,让你把绳花全带回去,一个也别落下。” 宁虞疑惑:“为何?” “他说要跟你比一下,看谁今天拿到的花最多。” 长街如龙几乎望不到头,卖吃食的铺子滚出热气,卖簪花饰品的店中都是结伴女子,卖人偶的手艺人总被一群眼巴巴的孩子包围,中间摆摊的好多都是鼓楼的弟子,卖一些自己做的木雕或是傀儡。 过了这条街,往后便是一个宽大的广场,搭了一个可纳百人的大台子,是游神节特有的环节,被称为点神台,是百姓最喜闻乐见的,因为只要戴上某位神像的面具,都有可能被随机点上台,节日过后被讨论最多的就是那一晚台上的趣闻。 四个人正围在卖面具的铺子外,姚子非明明还是少年面孔,偏偏挑了一个老头儿土地神的面具,沈抱枝一贯的偶像包袱重,拿了某一位以容貌出名的河神的面具。 宁虞打量一圈,首先排除被他们打赌的花神和风神,拿了一个和自己白衣最相配的月神,面具底色为白,微微透着蓝,缀着浅黄花团,神面长眉细目,看上去男女难辨。 他摘下面具,手却一顿。 “绳花?” 宁虞转头,隔着攒动如海的人潮,一眼就看见那人身影。 车马停滞,人声隐去,他正垂首蹙眉,看着捧在手臂间的东西。 宁虞想起宋文山在梦丘中忆起和兄长的那段对话,原来她兄长所言,不是作假。 京半月身边围满了人,堵得路都走不通,连两旁楼上都有人探出脑袋瞧他,预备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竟让周围人都走不动道了,结果这一瞧也收不回眼。 他怀里绳花多的兜不住,从臂弯里落下来,路人帮他捡起,又放进花堆之中,他轻声道谢,虽然他面庞冷还皱着眉,却因脸上带着那点迷茫劲儿,看上去有些好欺负似的。 京半月不是没来过灯州,只是没赶上过游神节,不晓得还有这一层习俗。 “公子得了那样多的绳花,一个可喜人儿都没遇着?”他斜对面一个女子出声问道。 那女子着鹅黄衫,同几个女伴挽着手,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纷纷起哄。 “公子,灯州的姑娘可不似其他地方,你小心着,掉狼窝里啦!” “若是忘了准备交换的绳花,我可以现编一只给你啊,不收你银子!” “让他别走,我先回去把我家闺女喊来!” 京半月道:“我已婚配。” “公子换一个借口罢,这话今儿已让人说烂了。” 宁虞将面具戴上,把几声笑都闷在里面,他一矮身从面具摊前围着的人群钻出去,几个人忙不迭抬起胳膊侧过身让他溜走。 青青之前看他拿了月神面具,找了好半天才找出一个和月神相配的白兔面具,一扭头就看见宁虞正往外逃,她连忙大喊:“师兄,宁师兄!干嘛去啊?” 宁虞头也不回,高声喊道:“去采花。” 店家也探出脑袋:“仙君,没给钱呐!” 沈抱枝将几人的面具一块儿结了,三人出了铺子,遥遥望向宁虞跑去的方向,修士耳力极佳,稍一留神便能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 青青悲愤地抱住自己的兔子面具:“拳头硬了,他不是不来吗?男人不能不能出尔反尔啊!” 姚子非带着土地神面具,真有种老头附身的感觉,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安慰地拍拍青青肩膀:“没事儿,师姐,你就当带个哥哥一起玩。” 沈抱枝静立半晌,一语不发。 那边闹得越发厉害,高楼之中也有绳花飞下,那是一座酒楼,趴在栏杆上的不是凡人,是个唇红齿白的女修。 京半月望着宁虞逆着人潮过来后直接抬手截住那朵花,他目光下移,落到宁虞腰间系的几串,眉头皱得更紧。 宁虞仰面冲酒楼上那女修笑道:“姑娘眼光不俗,我替我家郎君谢过姑娘好意。” 对方双手一撑栏杆,半个身体都在外面,喊道:“原来是有人家的郎君,公子好福气啊!” 宁虞笑着向她道谢,而后蹲身,将那些绳花系在京半月身上,粗粗一数,不下一百,比宁虞身上的还多,一身黑衣都因着这些色彩显得生动起来。 宁虞系花的时候,悄悄将一朵红色的小花系了进去。 是一朵红色的十六京,他们下午闲来无事,也去学了如何结绳花,宁虞腰间有两朵就是沈抱枝和青青给的,姚子非还开玩笑说:“宁师兄的绳花得悄悄送出去,不然被他们瞧见,估计会气冒烟了。” 宁虞的发顶突然被人碰了碰。 “我同你换花。” 原本是想悄悄送的,这下倒好,抓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9 20:54:54-2022-06-21 18:0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沅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你有绳花?”宁虞直起身, 朝他摊开掌心,气定神闲道:“那便拿来吧。” 京半月却道:“我没有绳花。” 宁虞早知道他没有,原本不准备参加游神节的人又怎么会提前准备好与人交换的绳花, 他收回手,好笑道:“才半天工夫, 从哪儿学来说这些空口白话?” 京半月垂眼看着宁虞腰间, 绳花编织手法不一,有的简单有的繁琐,他说道:“不是空口白话, 我会编给你。” 宁虞看他颇为较真的样子,突然觉得之前萦绕心头的一丝烦躁烟消云散。 他抬步走动间,彩绳摇晃,轻击衣摆, 京半月紧紧缀在他肩后, 人一多,走动之间不免摩擦碰撞,两人臂膀时不时贴到一块儿。 一转首就能看见对方有些紧绷的面容, 像是不习惯人这样多的地方。 宁虞寻了个话题问他:“你知道换花是什么意思么?” 京半月点点头:“知道,方才听他们说起。” 若是换了花, 就代表两方心意相同, 则不可以再向其他人投花,也相当于彼此约定, 今日会相伴游玩。 宁虞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京半月沉默, 同他解释换花的人是这样说的:“换了绳花,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对儿有情人自然是要在今日携手共游, 含蓄点的花前月下, 你二人若是胆子大,情到浓时,干柴烈火也未尝不可。” 宁虞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答,正疑他是不是诓自己,刚转过身,就听见对方答话,难以启齿似的,连声音都放轻了。 “百花不开,心花开,不见众神,来见君。” 卖面具的铺子就是宁虞之前去过的,店家一眼儿就认出宁虞的身形,更何况对方脸上月神面具是从他这儿买的,还差一点没给银子就跑路了。 店家见他们走近,将大腿拍得响亮,口中哎哟一声:“仙君怎的不早说还有伴儿啊,不然我好歹能给你留俩,如今挑挑拣拣,就剩这些个难入眼的了……” 宁虞凑过去打量两眼,拿起一个最凶神恶煞的面具,是一张鬼面,双目如铜铃,脸上满是纵横刀疤,獠牙全漆成了艳红,他将面具在京半月脸上比划了一下,满意道:“这个好,看上去怪凶的。” 宁虞将面具买下,环顾一圈却没发现青青他们,只得向店家问起,店家看顾自家铺子两只眼都嫌不够,哪儿顾得上几位仙君的去处。 “里头的点神台可开场了,如今人人都往那儿赶呢!想来几位仙君也是往热闹处去了吧……” 宁虞点头谢过,将面具递给京半月,后者端详了一下这丑得能止小儿夜啼的鬼面,倒也没有任何不情愿,很是平淡地戴上了脸。 京半月本就生得高,一席黑衣又配鬼面,这下倒不用愁边上人总是盯着他看了,任谁见了这样一张凶煞又丑陋的面具都是匆匆移开眼。 游神节里的众神也不是全都俊美无双,也有一些长相奇特的,诸如明河河神不生鼻子,跟鱼一样只有两个小小的孔洞,还有农神头生牛角,酒神红面青眼,但是因为太丑而卖不出去的面具倒是没几个,这副鬼面便是年年被嫌弃的角色,行情惨淡。 广场上点神台已经开演了,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人为了能瞧清台上的场景甚至让同伴把自己抱起来,两人轮流着看,还有人爬上了树,台上这出正是土地神火烧百妖窟。 宁虞原本在人群中匆匆搜寻三人身影,不经意瞥见台上那位土地神,不由得一愣,那不正是姚子非吗? 说旁白的老者并非普通人,而是特意请来的修士,哪怕广场人声鼎沸,也盖不住他声如洪钟。 “山洞里一阵的群妖乱舞,那些个山里头的虎妖啊猪妖啊全来了,围着中间架的一口油锅,油锅里热气滚滚,油锅外口水横流一地。” “三尺外地上躺着的就是这次预备要下锅的,一群黄毛娃娃,吓得哭嚎不止,这是开的人肉宴啊!” 接着讲到土地神扮作小妖,混进山洞,火烧妖魔,救出孩子,姚子非本就是修士,甚至不用借烧酒引火,抬手就掐出一条龙似的灵火,惹得下面人惊叫连连。 台上的妖怪都是几个跑龙套的,原本演戏都是比划两下动作,假意拉扯一番,这回根本没人看妖怪,他们干脆也蹲在台边沿,跟别人一起看那位土地神凌空翻跟头,然后鼓掌连连叫好。 李藏是个甩手掌柜,凡是山中要务都是第三峰管,姚子非成日里东奔西跑,做事有条不紊,桩桩件件都妥当周全,为人处世也老成得很,总让人忘记,他也是个少年郎。 前面人影晃动,时不时遮住视线,边上人还总是往前头挤,一片叫好声里混着踩踏间的几句呵斥怒骂,宁虞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靠近点神台许多,视线无阻,也无人再推搡过来。 他一低头就看见一双手臂虚虚笼在腰间,就像在他身边圈出一个围栏。 有人埋头往里钻时一脑门磕京半月背上,男人捂着脑袋就要直起腰骂人,抬头就看见侧过来半张怒目的鬼面,背着光,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他当即把喉咙里的脏话咽了回去,往另一个地方挤。 宁虞轻轻抬手,搭在京半月手腕上,看见他食指动了一下。 台上土地神的戏码已经演完了,姚子非出尽了风头,这会儿正拿着钓神杆四下搜寻着下一个目标,杆子是竹制的,探出去能有两人长,末尾挂着一根细绳,拴着一个朱红的小小布包,里头塞着棉花。 布包打中了谁,谁就得上来演下一场,内容便是自己戴的面具上那位神像最出名的一个故事。 钓神杆从人群头顶晃过,腼腆者忙矮身,怕自己被打着,胆大的人甚至跳起来用手去抓那布包,口中嚷嚷:“土地神,赏个机会呗!” 声浪迭起,令人耳麻,根本听不见对面人说的话,看到张合的口,灌进耳朵里的却是嗡嗡混杂一片。 宁虞声音不响,京半月却听清了。 “原先不是不来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京半月微微俯身,用手指将面具下端勾起,让自己的声音露得分明些,他在宁虞耳边解释道:“有话同你说。” “嗯?”宁虞侧耳去听:“你要说什么?” “婚契……” 两个字才冒了个头,京半月突然抬手截住飞过来的布包,宁虞猛地抬头望去,只看见姚子非火烧屁股、溜之大吉的背影。 身后一片起哄声,众人见他们不动,以为是胆怯了,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众人齐齐喊了起来:“去啊!” 讲旁白的修士倒是率先开了口:“话说千年前,神界尚繁荣,民间信仰繁杂,数不胜数,有求风调雨顺的,也有求多子多福的,神受人供奉,信众万千,倒是那位保夜晚安宁的月神,却渐渐被人遗忘……” “这神呐,若是没有信众,就会不复存在咯……” 月神的面具好看,年年都有人戴,但是月神的故事好几年未曾出现在台上了,因为与之相关的恶鬼面,却无人肯戴,大家争相抢戴神面尚来不及,谁会去戴一张丑面。 在场不是没有其他人带着月神的面具,但是缺了另一位,便登不来台。 众人口中催促,却没有人敢去拉一把宁虞,被恶鬼笼着,无人敢朝他伸手。 “当时山野村落里来了一个猎户,长得那叫一个奇丑无比,狗看了都要狂吠不止,这猎户因为形如恶鬼而遭到村民的厌恶,被棍棒驱赶进了山里,就住在山间老庙中。” 宁虞反应过来,自己随手给对方拿的这张面具竟和自己是一个故事里的,他禁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京半月。 方才京半月同宁虞讲话掀开面具一角,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还有形状漂亮的薄唇,宁虞抬手将面具摆正,将他面容遮严实。 面具是丑,但他们不知道,人是极漂亮的。 众人纷纷侧开身,为二人让出一条小道。 宁虞一脚踩上了铺着红布的高台,转身朝京半月伸出手,后者连声音都紧绷起来:“宁虞?” “回去我教你编绳花。” 片刻后,两只手搭在一起。 “好。” 月神的故事好几年没说过了,有些人是忘了,有些外来的客人根本没听说过,倒是纷纷专注地看了起来,也不像之前那样吵闹。 “有一日,那猎户在山间打一只狐狸,狐狸尤其狡猾,将他引到山路崎岖的地儿,猎户一时不慎滚落山崖,摔断了腿。” 台上出现崎岖岩石和张牙舞爪的几棵老树,不是提前做好的道具,是有修士故意变出来的,京半月顿了一下,靠坐在树边。 “他躺到夜里,血几乎流干,这时忽然传来鹿鸣。” 白色鹿影忽地从人群之中一跃而出,朝台上跳去,周围人一阵惊呼。 “是月神心生不忍,化作林鹿,将他背回了老庙,那老庙其实就是几十年前的月神庙,里头供奉的神像就是身骑白鹿。” 神庙重新焕发往日神采,信徒却只有一位,还是寿命短暂的凡人。 民间信仰不足,神明便会陨落,老庙中的神像面貌日益模糊,猎户就此离开深山,专去人多的地方,贪官污吏,杀之,劫财谋命之徒,杀之,拐卖妇女儿童或是辱人清白者,杀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手中刀斧被血泡成暗红,背负人命千余,猎户死后不入轮回,化作恶鬼游荡人间,民间传言「谁做了亏心事,半夜会听见恶鬼刀斧敲门之声」。 月神不陨,因有鬼邪供奉。 台上一株桂树,月神撑头眠于树下,他身后远远站着一道黑影,两手之中不断滴落鲜血。 躲在拥挤人群里的青青摸了摸下巴,回忆道:“这故事我好像从哪个话本里看过啊,结局不是这样吧?” 沈抱枝望着台上二人,点头答道:“是,后面应还有一段,恶鬼杀孽过重,民间惶惶不安,天道降其罪,将他打入无间幽冥,月神不久后也陨落了,只是不久后就有新的神明诞生,接管了月神的位置。” 青青想起来了,长叹一声:“我记得我当时看完,心梗得一晚上睡不着。” 姚子非疑惑道:“嗯?我前几日同鼓楼弟子谈天,他们口说所述的版本与你们这个不一样啊。” “你听的什么版本?” “他们楼里也有许多神话传记,记的是恶鬼被打入无间幽冥后,人间连续三日入夜后无光无亮,第四日便恢复正常,是新的月神登位,至于原来的那位,并未陨落。” “那去了哪儿?” “去了无间幽冥。” 作者有话说: 真的非常抱歉,因为期末和考试周,时间精力有些不够,这周是学期最后一周,考试排得比较紧,明天会挂三天假条,专心把剩下的考试考完,然后下周一开始就能改一下更新频率,变成日更。 感谢在2022-06-21 18:03:52-2022-06-23 23:3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熬夜是鼓楼传统, 修士身体素质不同于凡人,他们的奇思妙想大多是半夜集中爆发,等画了草图再抬起头, 基本能瞧见天光熹微,顺带赏个日出, 然后被子一卷睡到日上三竿。 最高纪录的保持者是某一位师兄, 熬了三个月未曾睡觉,第二日正逢唐楼主考察他们课业,那师兄话讲了半句, 然后一头磕下去给楼主磕了个响,接着面色发青,两眼翻白,把唐扩吓得够呛, 向来温柔好说话的楼主因这事儿发了不小脾气。 从此, 鼓楼有了定时熄灯的规矩,唐扩亲自做了一批巡夜的傀儡,做成凶神恶煞的夜叉模样, 手里拿一柄三叉戟,谁偷偷点灯熬夜就扎谁屁股。 第二日夜叉再叉着人去见楼主, 那弟子须得当着唐扩的面亲手写下“弟子某某, 保证再也不会心存侥幸,无视楼规, 夜里偷偷点灯不睡觉, 从今以后一定惜命, 否则就去打扫不醒阁三个月”等承诺。 但是三春大比这几天, 楼里是不会强制熄灯的。 鼓楼所处的法阵日夜变化与外界相同, 因为日月无法仿刻, 阵中人瞧见悬挂天际的仍是人间日月,夜色已深,外头滑翔飞行的不论是鸟还是人,一律在脑门上顶着照远灯,省得半夜空中相撞。 每一栋楼依然灯火通明,越过小窗,可以看见鼓楼弟子们或是趴在稿纸上涂涂改改,或是戴着琉璃眼镜,用细如发丝的长针拨动傀儡人胸腔中的零件。 傀儡灰兔将门扒拉着关上,烛火在窗纸上微微跳动着。 走廊上仍能见到长吉门弟子来往穿行的身影,大多都是刚过完节日回来,此刻仍亢奋着,口中叽喳不停,追逐打闹不休。 “我给姚师兄叫好叫得嗓子都哑了,你们谁有润嗓子的含片啊?” “给我也来几片,宁师兄的月神,呜呜呜,大过节的我简直哭死,这一口刀吃得我肝肠寸断!” “草,我刚强迫自己不去回忆故事结局,你又一下把我送回去了,翠果,打烂她的嘴!” 几个剑修从两只傀儡兔子边走过,根本没在意那些收拾房间的傀儡,那是鼓楼做给客人的,他们屋子里也有,都是些令人觉得亲近的动物形象。 兔子贴着墙根,等他们走过,才开始动,朝着折竹楼外跳去,傀儡是铁做的,落在地上竟寂静无声,两只兔子出了楼便不见踪迹。 屋子里的烛台别致,做成一串拇指大小的酒杯,用细索悬挂顶端,旋转落下,桌面上是一堆绳花,拢在一块儿几乎砌成了小山。 宁虞坐在桌边,京半月站在他身前,腰间的绳花被解下来置于桌上,烛光照亮宁虞的侧脸,长睫投下阴影。 宁虞一边低头拆花,一边问道:“之前在点神台下,你想同我说什么?” 有什么话不能等他回来再说,非得追到街上去找他。 “婚契。” 原本灵巧拆解绳子的手一顿,下一瞬便恢复了正常。 京半月接着道:“我未曾与旁人签过婚契。” 婚契之上,只有他一人名姓,因此红绳未能落成。 宁虞将解下的一长串绳花折起来放在身后桌上,像是从不曾介怀这个问题,他神色如常,抬头望着身前人,笑着问:“若我没记错,妖族都是交换族印,签婚契的都是修士,你的那位故人该是修士?” 不该这么问,他人过往不可窥探,京半月在梦丘中的神女林都未曾开口问过他什么,宁虞开口时就有些后悔,立马接道:“抱歉,我并非……” 没有鼓楼特制的荧粉,京半月手上的红绳却突然显现出来,垂在手背上的那一截随着他蹲身的动作而摇晃不止。 断开的那一头被京半月用指捏着,引到宁虞手上绕了个圈,红绳本就残缺,不够长,宁虞只觉得两个人手背都紧紧贴在一起,手腕被细细的绳子勒住,不痛,但是有些痒。 他攥拳,用指腹悄悄勾去掌心的汗。 “原本这一头,是留与你的。” 修士的婚契沿袭的传统是上古时期的神明所留下的,当时若是神明互相许诺成为伴侣,就会写下婚契,只是与现在大不相同,修士若是感情不佳,还可斩断情缘,古时却不行。 天地为证,山河为宴,除非身死魂消,再不分离。 烛火哔啵作响,若是心如擂鼓,隔着如墙血肉,他人能否听清?若非相拥,大抵是不能,只是脉搏引起的绳动却藏不住。 宁虞抽手时那红绳被一扯,如烟驱散,他将手藏回袖中,舔了舔发干的唇,说道:“起来吧,将你身上的绳花先拆下来。” 所有的绳花都被放在桌子上,除了宁虞编的那朵十六京,被京半月收走了。 “你怎么跟喝了假酒似的?这路带的简直晕头转向……”眠红疑惑道。 鼓楼之中如今不仅仅是仙门弟子云集,各门各派的宗主长老起码来了一半,稍有不慎就可能暴露身份,两只妖都谨慎地没有从傀儡中脱身而出。 他们身前飞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小虫,虫身漆黑,透明的翅膀上却有如血脉经络一样的蓝线,若是眼尖还能发现,那些蓝线在微微跳动。 炉虫以铜铁为食,这种妖虫为修士所驯服后,会被用于寻找矿石,以前常有人饲养,给的矿石越是精纯,则翅膀之上脉络越复杂,炉虫的能力也就越强。 喂食铜矿则脉络为蓝色,喂食铁矿则多生红色。 那虫子飞得晃晃悠悠,就差拐出一个八字,眠红相当怀疑它到底能不能找到鼓楼铜最多的地方,但是这虫子是先生亲自喂养的,不应该会出岔子。 颠七倒八走了一大圈,炉虫最终折返,朝着出发时的折竹楼飞去,连奉三居都难得有些疑惑,长吉门中剑修的剑大多用玄铁所制,铜剑不是没有,不过极少。 虫子飞到折竹楼隔壁的一幢高楼却不往前再去,而是静静等着两只兔子跳过来。 长吉门和鸱金宗在苍洲分别位于东南和西北两个角,远隔万里,两宗门关系却是极好,唐扩特意将鸱金宗所在的云顶楼和长吉门所在的折竹楼安排到一起。 炉虫停在了云顶楼。 京半月收回心神,对着一边的烛台遥遥呼出一口气,烛火从上而下逐一熄灭,他往屋子里间走去,宁虞正仰躺在床上,他好几日未曾好好睡觉,这会儿沾了枕头,困意立马涌了上来。 他听见响动,转头看见京半月却是一愣:“今夜不坐禅?” 京半月摇摇头,在床侧坐下,静静望着宁虞,他之前问宁虞,什么时候教他做绳花,宁虞说明年再来游神节时会教他,明年这个时候,两人大概已经结缘了。 宁虞无声地往里面让了让,京半月解了外衣,掀被躺进去,两人之间隔的空间几乎能再躺下一个人。 屋子角落还有烛火亮着,落在地上的火光像是融化的一圈油,宁虞之前料想今夜一定吵闹,回来时就在屋子里下了隔音的结界,此刻万籁俱寂,呼吸可闻。 他觉得右耳后有些发烫,疑心族印正亮着,却不敢伸手去摸:“族印,你是什么时候印下的?” 京半月顿了顿,答道:“阵盘中双修时。” 双修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无比自然,倒让宁虞惹了满脸的燥,算了,他还是少说话吧,两眼一闭一睁,今夜就熬过去了。 宁虞脑中纷乱,想起三日后就是鼓楼的开场舞,不知道他们今年会如何准备,鼓楼的弟子瞧着不像是能歌善舞的样子,那群一天到晚摆弄傀儡和阵法的弟子们如果跳起舞,怕是要和手里半成品傀儡一样僵硬。 今年的秘境怕是会不同寻常,也会是破阵吗?该要提前想一想应对之法,不要去想那株花树,不要去想他站在人潮中望向自己的目光,不要去想……近在鼻尖的莲香。 宁虞好似睡着了,又好似没有,疲倦得睁不开眼,意识有些不受控地一点一点沉进水底,脑子里却还闪着一些画面,看见有人额头一枚血红族印,看见神色怜悯慈悲的石佛俯视他如见掌中蝼蚁,看见自己往谁的衣襟间别了一朵烈烈盛开的小花。 鼓楼分给带道侣的修士的屋子都宽敞舒适,除了寝床,按理说外间也有休憩的小榻,只是宁虞屋子里的小榻,早在他进来以前,就被两只兔子给利索搬走了。 眠红一开始还反对,说是爱人间总有些情趣在,就是有些人不喜欢宽敞的寝床,狭窄的地方才亲近些,奉三居思索了一阵,考虑到若是将里间的寝床撤走,未免破绽太大,他还是坚持将小榻挪走了。 年年月月靠着镇堂木净心的人,实在是太可怜。 京半月夜里未眠,他睁开眼,就和身前几近透明的虚影对视,虚影目光有些懵懂迷茫,是宁虞夜里睡得不安稳,飘到体外的一缕魂。 那缕魂坐在他身上,目似小鹿,带着湿润的好奇和疑惑,俯首凑到京半月鼻尖,大胆地打量这个人。 它往常都是漂浮到夜空中去玩,李藏半夜再给它捉了,一巴掌拍回宁虞身体里,这还是头一回,它不往外头逃,转而趴在京半月身上,倒像是这人比夜星更吸引它。 京半月抬手想将它捉回宁虞身体里,手伸了一半,却悬停在空中。 它侧脸压在京半月的胸口,静静淌出眼泪,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宁虞认不出京半月,他的一缕魂却率先认了出来,人的样貌和身形都会变化,魂魄却不会换。 作者有话说: 趁着没人发现,偷偷改错字(不是); 镇堂木就是之前百花会提到的佛木,老妖怪用来清心。 第30章 角落里的石蜡早在夜里就燃尽了, 除了刚入睡时有些不踏实,几乎是一夜无梦,宁虞极少有睡得这样安稳的夜晚。 往常在琅台山, 一觉醒来总觉得浑身疲惫,好似夜间一口气跑了三十里的路, 大抵是京半月身上莲香有安神之效, 或许回山之后也可以仿他身上味道做几枚香丸。 宁虞睁开眼,呼吸一滞,有些慌乱地松开将对方衣襟都抓松了的手, 他将手收拢在胸前,却不知道搁哪儿,那人合着眼侧躺,一手垫在宁虞颈下, 一手搭在他腰上。 大抵是久居兰室不闻其香, 这样紧挨了一夜,鼻子早习惯了对方身上的香气,以至于靠得这样近都没发现。 京半月的火毒与莲花有关, 莲分许多种,大多与水相关, 宁虞唯一听说过与火有关的莲花就是红莲华, 佛语红莲业火,是一种寒火, 在地狱之中烧着恶业加身之人, 但是京半月身上的莲香却不一样的。 宁虞微微支起身, 俯视对方面容时, 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忍不住想要伸手碰一碰对方, 就像是要确认一番自己并非正在一场酣梦里,要碰着了才心安。 这种感觉来的莫名其妙,但仗着对方没有醒来,宁虞索性顺心而为。 指腹悬在京半月面上,未落到实处,宁虞回忆着他眉心族印的样子,用手轻轻勾画,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指尖沿着对方鼻梁滑下时,感叹一句天地造物时定是对他偏心,这偏心还不止一点。 房门突然被拍得发出哐当巨响,宁虞冷不防地一颤,手指不小心压在对方唇上,而响声发出的瞬间,对方就掀开眼帘,眼中一丝困意也无。 外面的人像是知道屋子设了隔音,自己说的话是传不进来的,拍门的力道越来越大,就像是奔着将那扇门拍散架去的。 宁虞镇定地收回手,将目光移向外面,说道:“我去看看是谁。” 他将那只手从自己腰上移开,从对方身上跨过去时都表现得相当自然,就是下床穿靴的动作急了些,批了衣服往外间去的步子也有些仓促,逃似的。 宁虞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帘后,京半月想抬手碰碰自己的唇,手臂却因被枕了一夜而有些发麻。 面前的门被人一把拉开,霍惊澜的手险些拍到宁虞脸上去,他收回手,口中喋喋不休:“太阳升这老高,你怎么才起,别人天不亮就起来练刀练剑,为大比做准备,你这当师兄的睡得还挺香,小心上梁不正下梁歪……” 霍惊澜的声音越来越低,宁虞站在他面前,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长发散在肩头,刚起身的样子,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是霍惊澜总感觉到对方眼中带着一股无形的杀气。 凭借着积攒多年的经验,霍惊澜相当机警地后退一步,果不其然,下一瞬两人脚下就过起了招,霍惊澜旋身,衣摆招展如翅。 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剑修纷纷叫起好来,有些个没起床的听见动静,也顶着一头乱发探出脑袋来看戏,还有一些手里正拿着馒头包子等,边啃边看。 霍惊澜干脆朝上一跃,将自己吊在廊顶横梁之上,总算才有了喘气的机会,吼道:“大清早,怎么火气这么大啊!” 宁虞抱着双臂,仰头看他,扯了个笑:“你最好是有正事。” “宁虞。”屋内有人走出来,站在门边。 京半月手里拿着一条月白色发带,那是宁虞的发带,花妖看上去像是没怎么睡好,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神情也有些恹恹:“我帮你束发。” 若要见外人,不束发则仪容不端。不过折竹楼中都是同门,大家甚至能一块儿在河里洗澡,根本没人在意宁虞到底有没有束发,但是这会儿众人突然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这有道侣管着的就是不一样。 众剑修脑袋转动的动作相当一致,一会儿看看京半月,一会儿看看宁虞,后者一瞧就知道,睡得倍儿香,甚至大清早都有精力和霍师兄过两招。 宁虞脚步一转,跟着人回了屋内,转身将房门一关,霍惊澜舒出一口气,跳了下来。 屋外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剑修跟霍惊澜熟悉,立马跑过去勾住他的脖颈,拍了拍他的胸口:“霍师兄,良心痛不痛?” 霍惊澜指着自己的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兄弟,被打的是我,打人的是你们师兄,你们长吉门是不是没有心?” “哎呀,你没媳妇你不懂,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错,我们宁师兄年富力强,血气方刚,早上起来那肯定要温存一番,你这纯属是上赶着讨打了。” 霍惊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几个都没媳妇。” 几位剑修:“那真是谢谢你提醒我们。” 宁虞幼时习剑,绑发都是自己动手。 李藏用剑用得刚劲又灵巧,手却笨得很,起初也尝试给宁虞绑过头发,差点薅下好几根,最后心虚地喊了女长老宣毓来帮忙。 宣毓见宁虞长得粉雕玉琢,心思一动,给绑了个女孩儿的发髻,还用红娟扎了朵大花,当日宁虞被当成新入门的小师妹,和他同一片林子练剑的师兄们都发挥出了平常没有的水准。 宁虞坚持解释自己是师弟,师兄们只是爱怜地看着他,目光里写着「小师妹竟然傻了,真是太可怜了」,而李藏在边上笑得肚子疼,也不帮他解释。 从那之后宁虞都是自己束发。 京半月以指为梳,从宁虞发间穿过时,他未有不适,只是从铜镜中止不住地看向那人,问道:“昨夜睡得不安稳?” 何止是不安稳,他到了天亮时才浅浅闭了一会儿眼,那一缕魂哭够了以后,竟主动钻回了宁虞体内,宁虞眉头紧皱着,口中呓语,翻了几个身,往他怀里钻。 心火难捱,一夜未眠。 京半月答道:“安稳。” 宁虞见他束发戴冠的动作相当熟练,顺嘴问了一句,得知是姚子非之前往京半月的山中小院里送了一本小册,妖与人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小册里讲的大概是讲修士的一些习惯,还有民间习俗。 宁虞好奇道:“还送了什么?” “携阳飞仙三十六式。” 宁虞隐隐觉得耳熟,回忆了一下那是什么东西,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个说得好听一点就是男子双修的功法,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春宫图,姚子非倒也不用周全到这种地步吧! 他坐立难安,手指都尴尬地蜷在一起,京半月倒是神色不变。 “你看了?” “看了,师弟说是重要之物,便仔细看了。” “……” 宁虞待发冠戴好,便起身出门去找霍惊澜,后者相当兴奋地勾着他的肩。 “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跟着我啊,你去哪儿呢?” “先去找姚子非。” 京半月站在走廊上,看着宁虞跟霍惊澜并肩远去,二人身影消失在拐角,他刚要收回目光,转头却和楼下一位僧人对上眼,是刚刚入楼的一丈山弟子。 僧人面容年轻,他身后佛门子弟都是面相温和,身上自带令人静心的力量,年纪小一些的弟子会好奇地打量周围,独他一人恍若无欲无情,冷如石像。 佛修可凭法衣见其辈分,如领头的几位弟子身着木兰色,是一丈山住持的弟子,再下一辈着缁衣,往后还有黄与红二色。 鼓楼弟子本领着这群佛修往须弥楼去,领头的僧人法号玄觉,他收回目光,继续迈步。 玄觉合手时,左腕上的佛珠与京半月的一模一样,他启唇,声音如线,传入身后折竹楼上那人耳中:“师兄,可否一叙?” 佛门喜清净,一丈山弟子住的小楼离其他仙门都远,大比来客众多,除了有道侣的修士,其他弟子都是几人合住一屋,就算玄觉是领头弟子之首也不例外。 此刻大多数弟子都在房中收拾行李,玄觉却去了折竹楼,在楼中一处无人经过的拐角。 玄觉望着京半月,容色冷静:“杀孽焚身,不得善果。” 他不是普通弟子,所见与凡人和修士都不相同,他能看见京半月身上业火熊熊,几乎将人吞没,上一位有这等业障的,已经被关进了西海地裂。 京半月与他相对,两个人面上神情竟有一些相似,他淡淡道:“我夜里睡得安稳,你不必操心。我已经离山,你也不必喊我师兄。” 玄觉颔首:“我出山前,师父同我说,若是见到你,让我代他提醒你一句。” “何事?” 玄觉冷道:“该抄经书三万七千二百一十八卷未曾交齐,他说你虽已离山二十载,该罚抄的经书还是得抄,这是你离山前欠下的,躲是躲不掉的。” 京半月:“……” 玄觉木着脸补充:“师父还说,若是你抵死不从,就让我告诉长吉门剑修宁虞,你编纂花妖身份,愚弄他人感情。” 京半月翻手,掌心出现一个储物的锦囊:“所抄经书都在里面,你拿去给他。” 见玄觉将锦囊收下,京半月敛目转身,步子还未跨出去,就听身后人说道:“他曾砸过一丈山金身佛像二十七座,玉身菩萨十三座,师父说,长吉门赔偿是一回事,究其根源,是寻你不得,你还得多抄经书六万卷。” 京半月抬步朝外走去,口中道:“锦囊里面的,足够了。” 求神求佛,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人,只能等他自己回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你,姚师弟 第31章 三月十七, 三春大比开场。 鼓楼主楼的顶端是宽阔的圆形广场,广场上挤满了人,正扎堆站着, 闹声鼎沸,上空偶尔闪过几道流光, 是迟到的修士浮在空中找着自家的门派。 环绕广场升起的是一架架松木云梯, 一列可坐八十人,每个门派参加人数不同则所分到的云梯大小也不同,至于各门各派的宗主与长老并不与弟子们坐在一起, 而是列位广场北面的主席。 广场上空好有些弟子正蹲在法器上东张西望,一副小蝌蚪找妈妈的样子,四处搜寻同门的踪影。 突然之间,攒动人头中有一块牌子举了起来, 上面电光闪烁, 噼里啪啦三个大字——「一丈山」。 众人抬眼一看,就看见一个穿着木兰色法衣的光头僧人,左脸上的大疤几乎要一气儿拉到脑门顶上, 他举手时袖子落下来,露出的两条胳膊上也都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就差带个大金链子和墨镜了。 众修士:现在佛修都这么……酷了吗? 众门派纷纷效仿, 变出各种牌子闪得人眼睛痛,有的甚至扯了个喇叭循环播放:“xx门的!哥哥姐姐们都搁这儿等你们呢, 搞快点爬过来!” “兄弟们, 瞅瞅周围有没有目光呆滞正挠头的紫衣弟子, 是我们xx宗的!帮忙给人指个路啊, 感谢!” 刀疤僧人玄善将电光牌子塞给身后的师弟, 翘着兰花指小心地捏了捏自己的右手腕:“寂明啊, 麻烦你举一会儿了,师兄最近抄书抄多了,腱鞘炎复发,这手腕子啊不得行。” 寂明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安安静静的一群佛修:“玄善师叔,其实我们人早就来齐了。” 【我佛不渡穷逼(玄善):怎么没人提醒我一下?】 【阿弥大棒槌:看你这么投入,没好意思点醒你,阿弥陀佛……】 主席上的宗主们当着各家弟子的面,一个个难得的坐姿端正,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没有呛声斗嘴,也没有当场打起来,场面相当和谐。 某剑宗宗主:“说起来,长吉门今年来的弟子还是老面孔啊,我们宗来的好些都是新弟子,到时候一定让他们好好向几位师兄师姐讨教讨教。” 话外意:咋回事儿啊,长吉门这是招不到人了啊? 净无相斜睨他一眼,眼中写着「莫名其妙」几个字,他身边坐了个面容慈祥的老头,个子不高,坐在那儿头顶只到净无相肩膀,看上去就是那种街头巷尾令人瞧一眼就忘的普通角色,正是门主李藏。 李藏立马接口道:“好师弟啊,你怎么看?” 被门主点了名,净无相只得掀了掀眼皮,看了看对方宗门弟子所在,然后实话实说:“观你宗弟子修为,半数会止步初赛,余下到复赛露个脸也差不多了,怕是没机会和我们对上。” 某剑宗宗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真是好歹毒的一张嘴。 李藏笑呵呵道:“我们也有新面孔啊。” 众宗主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李藏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五彩鸾鸟,那鸾鸟绕众人飞了一圈,而后停在了那位剑宗宗主头顶上,后者已经是面色铁青。 众人麻木地又听李藏翻着花夸了一遍自家徒弟和徒弟的道侣,发表一些诸如「剑修找不到道侣之类的都是瞎话」、「长吉门弟子都很有魅力,简直是最佳道侣人选」、「靠谱剑修给你梦寐以求的安全感」的言论。 净无相赞同地点了点头,众人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这人怎么好意思点头的,寡了那么多年还没意识到自己有问题是吧。 李藏右手边坐着的就是宣毓,边上一位蜉蝣谷的女长老凑过去问她:“上次让你带给你净师兄那本《高情商与语言的艺术》,你给他了吗?” “给了,但是没用。”宣毓面不改色地举起白瓷杯啜了口清酒。 她突然灵光闪现,跟那位女长老提议:“下次有低血压的跑到蜉蝣谷求医,你让病人直接来琅台山,我净师兄在这方面颇有一手,不用药,直接治好别人多年低血压。” 蜉蝣谷女长老:“……” 众宗主向唐扩投去求助的目光,唐扩轻咳一声,同身边弟子交代几句,让他们尽快开场。 一个鼓楼弟子站在主席前,肩膀上蹲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黄鸭,看上去憨态可掬,弟子开口说话时,众人才发现那个鸭子根本不是什么灵宠,而是扩音的法器,鸭嘴一张,震耳欲聋,让人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接下来将请各位仙门依次入席。” 众修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蜉蝣谷请入廿九号云梯。” 蜉蝣谷的领头女弟子往地上扔了两粒褐色的种子,种子落地的瞬间膨胀成一团绿色,中间拔出两根粗壮藤蔓,飞速交缠生长,一头搭在云梯最下面的一层台阶,蜉蝣谷的医修毒修姿态从容,踩着藤蔓往云梯上去,依次落座。 “玉屏宗请入叁十七号云梯。” 玉屏宗的大师姐宫棠手里拈一杆细长金烟枪,玉步轻移,众人都以为她是冯虚御风,实则不然,她足尖踩着黑白棋子。 “我草,我的宫师姐,我为她痴,为她狂,为她哐哐撞大墙呜呜呜……” 宫棠,可攻略人物之一,素有海王之称。 “你忘了宫棠的外号了吗,反向攻略的王者之姐姐再爱我一次,每个玩家都以为她快要爱上自己了,打开好感面板一看,踏马的好感度三四十。” “玉屏宗攻略线玩家日常发问:原来爱也会是假的吗?” 各个门派入席都有自己的特色,甚至有些以轻功著称的宗门,给大家表演了一波空中架人梯跳山羊入场,看得众人唯有沉默以对。 “嗯?长吉门的宁师兄这次没来吗,我记得我前两天还看见他了来着……” “你难道没有发现鸱金宗的霍师兄也不在这里?” 他们只疑惑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被吸引到广场中央,场中所站的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穿着鼓楼弟子服,垂着脑袋,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具,看上去诡异非常,就像一个个无脸人。 白色面具上有用墨笔写着每一个弟子的编号,只是最小的编号并不是一,而是以空为起始。 广场周围一圈红漆的堂鼓,鼓面用一只手臂丈量尚且不够,打鼓的鼓楼弟子也带着面具,手里拿着两柄木槌,第一声鼓音响起以后,舞阵中的弟子忽地动了,脖子后仰,手肘吊起,两掌垂落晃荡两下,如同身上丝线被牵动的人傀。 他们的动作随鼓音而变,声声急促则阵列变换飞快,节奏和缓,则所有人如被施了咒法,连抬步展手都慢了下来。 舞蹈的动作并不复杂,因为人数众多,因此也不算整齐,鼓楼弟子不擅舞,偶尔中间有人转身错了方向,还会踩到边上人的脚。 只是那些提前编排好的时而停顿时而流畅的动作,让在场不止一人怀疑,跳舞的真的是一群傀儡。 “真的不是假人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能吧,你仔细瞅,面具下的眼珠子还会转呢,你家假人会转眼珠啊?” “乐死我了,中间有个人被踩了十二次脚了,他边上那个人根本没方向感。” 三春大比的开场舞最初的目的是向神明或者已经飞升的先祖先辈祈福,保佑我辈英杰常胜,后来则成了各门各派展现弟子风采的一个环节,能得开场露面机会的大多是新一辈的佼佼者。 无数人挤破了头想争一个名额,不为别的,就为了争一争优先择偶权,在各位男修女修面前出个风头,大比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但是鼓楼今年的舞蹈不同寻常,将所有人面目遮掩,甚至派出的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所跳的舞蹈若是认真去看,会发现里面是藏着故事线的,讲的是傀儡反过来控制人的故事,让人不寒而栗。 众鼓齐震,如同令下,鼓楼弟子抬脚落到空中,平地突然翻转,出现灰色台阶,随他们步伐而延伸,弟子们直接登上了云梯,从众修士中穿梭而过,时不时转动一下脑袋,将面具上的编号露给左右之人看清楚。 长吉门的云梯最中间的位置空了,原本应该是留给宁虞的,只是他今日大清早就消失不见,空位左手就坐着京半月,右手是姚子非。 鼓楼弟子正好是从这一排经过,京半月的目光原本垂在膝上,有一名弟子经过时,悄无声息地伸手勾了勾他的发丝。 指尖一触即离,周围人根本没察觉到异常。 “是宁师兄吧?”姚子非压低声音问道。 京半月点头问道:“你如何得知?” 姚子非揶揄地看他一眼:“你没闻到吗?香气,他身上有莲香。” 两人这几日都是同宿,宁虞身上染了香气却不自觉,倒是长吉门的剑修们鼻子灵,私下讨论好几次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8 20:57:29-2022-06-29 21:0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沅栖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场内总共九百九十九人, 另有一具人傀,是我楼一百弟子耗费三年所出的得意之作,若是各位能在一百次叫号以内认出人傀, 此物就赠送其门派。” “当然,为了公平, 我楼弟子不会参与。” 满场哗然, 云梯之上议论纷纷,鼓楼所出的傀儡在外面都是重金难求,更别说人傀, 非三十年以上技艺不能为之,一百杰出弟子三年的心血,就这样说送就送? 这下就连主席上的宗主们都来了劲儿,腰板都直了起来, 一个个眼中都写着「有便宜不捡的是傻子」。 道宗宗主张庐香摸着山羊胡问道:“这件人傀可有功效?” 唐扩浅笑道:“那怕是没个定论。” 主持的弟子介绍道:“你若是习剑, 则它可习剑,你若是练刀,则它可练刀, 招招式式复刻无差,铁骨铜皮, 刀枪不入, 你若是教它药理医方,它过目不忘……” 众人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后来越发严肃起来, 这样的傀儡若是习得剑招, 则可为弟子陪练, 不知疲倦, 不分昼夜, 甚至可做武器, 镇守山门,若是到了蜉蝣谷和道宗一类的地方,则不愁回春医术或是道法秘诀后继无人。 鼓楼这么自信地摆出来,就是料定了他们猜不出。 “每人仅一次机会,总共可揭开白面一百具,若是一百个面具之下没有人傀,那就算我楼弟子赢了,这人傀也就留于楼中。” 所有人都在讨论,难怪刚才跳舞时所有弟子都要在云梯上转悠一圈,还要把面上的编号露出来,原来是为了这一出铺垫。 鸱金宗宗主霍冈撸了一把袖子,吼声震天:“把眼睛给老子扒拉大了,好好瞧!这宝贝整不回去,你们就回去磨一个月菜刀!” 鸱金宗弟子纷纷捂住脸,谁来救救他们啊!他们眼力当然都不差,只是有时候脑筋直,这样光瞧根本瞧不出什么,说白了就是笨,看不出来,宗主这是强人所难。 只有角落里的霍平江听见父亲开口,挺直了腰杆开始努力地在鼓楼弟子中搜索人傀的踪影。 玉屏宗宗主鹿梦原本撑着脑袋小憩,微微掀开眼皮,露出浅灰的瞳色,她看了一眼场下一千人影,复又合上眼,像是无事发生。 玉屏宗的大师姐宫棠手里的烟枪却是一抖,她翘着的二郎腿都收了起来,甚至站起来仔细去瞧广场上每一个人,师尊传音说想要,那能怎么办,当然是给她争啊! 其他宗主也纷纷给自家弟子们传音,要他们必须争取一下,不然宗主晚上怕是会恨恨地咬着手绢睡不着觉了。 “三百八十七号。”云梯之上有人率先高喊,主持的鼓楼弟子随机重复了一遍。 三百八十七号摘了面具,是个笑盈盈的女弟子,她甚至转了一圈,朝着四面八方鞠躬,然后拿着面具下场,不是人傀。 接二连三的叫号声响起,没有一个猜中,只剩最后十次叫号,甚至无人开口,生怕浪费了机会。 张庐香纠结得都快把山羊胡编成小辫了:“中间那个个子高高的,动作笨笨的,看上去像是个假人。” 霍冈定睛一看,脸上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张道长不说,他还没发现,谁能告诉他,霍惊澜这臭小子为什么在里面啊! 最后十次机会在弟子们的提议下,留给了主席上的宗主们,但是几个宗主也不大争气,一个个相当自信地开口,却一个个都猜错,只能在弟子们嫌弃的目光中尴尬地摸摸自己的后脑。 人傀最终还是留在了鼓楼,场上弟子如潮水褪去,宁虞混在其中,狠狠踩了霍惊澜两脚,刚在阵中跳舞,霍惊澜记错了节拍,踩了他足足有十二次。 中间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它朝着主席前进一步,摘下面具,眼窝嵌着逼真的琉璃眼珠,裸露出来的柔软白皙,连嘴唇都有着浅浅的血色,恍若真人,也难怪弟子们猜不出。 接下来的表演由人傀开场,它复现了往届三春大比时的出名场面,一人只演三式,从百年前瑶池仙山鹿梦的飞虹曲,一直到三年前霍惊澜的擂鼓舞,结合各种视觉上的阵法和其他傀儡的配合,在场所有弟子可谓大开眼界了。 有关开场的讨论,不休不止,直到夜深,得不到人傀固然遗憾,但是却从这里也能窥见接下来的比试有多少丰厚的奖赏了,弟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 十七的月亮瞧着仍是浑圆明亮,明天开始就是个人擂,大家都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一展身手,外面寂静一片,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和低语也很快就消失在某个拐角或门的开合声之后。 鼓楼的藏书楼在偏远一点的地方,大多都是修习阵法的书,或是讲解如何制作不同功能的傀儡,另一部分则是综合讲述了百年来流行的色彩粉料的制作方法。 宁虞的钥匙就是从鼓楼打理藏书阁的弟子手中拿来的,那弟子平日里就喜欢躲在藏书阁里做些古籍的誊抄,帮弟子们借书还书,但凡是排队的人多了,被几双无声催促的目光静静凝视,他就会乱了手脚,一不小心登记错了同门的名字,立马涨红了脸一叠声地道歉。 他自知四肢不协调,并且极容易怯场,已经料想到自己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的了,他抱着面具偷偷躲在某个角落哭鼻子,恰巧被蹲在屋顶上啃烧鸡的霍惊澜看见,后者拍着胸脯说可以代替他上场。 弟子看着霍惊澜结实的肌肉,哭的更响了,你这就是想装也装不了啊。 藏书阁门中有一个脸盆大的狮面浮雕,鬃毛怒张,两眼圆瞪,瞳孔中间点的金漆,看上去神采奕奕,它张开血口,舌苔中间有一处微微下凹。 宁虞将一个同样上了朱漆的小球放进狮口中,利齿上下咬合,含住那枚小球,紧接着传来清脆的咔哒声,像是铜球滚动的声音,从狮面开始一直上升到顶端。 紧接着,大门无声敞开一条缝。 藏书阁里面藏书涉及门派秘法,只有本门弟子才可以一入观之,宁虞同那弟子交换的条件就是在藏书阁的钥匙,当然他也做过保证,绝不会动不能动的古籍。 游神节后,他听见姚子非又说起月神的故事,他只是想借那本据说是苍洲仅存的神话孤本来看看。 宁虞将手塞进门缝,刚要推开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身后的京半月,低声道:“你在门口小心点,若是有人来了就想办法告知我一声。” 宁虞原本是打算一个人来的,只是他夜里稍微出了点动静,身边的人就睁开眼睛看着他,他解释之后,没想到京半月也默默起身披衣服,跟着一块儿出来了,这样也行,起码有个人给他放风。 两人闪进藏书楼之后,谨慎地将门合严实。 宁虞指尖掐一簇灵火,点燃紧挨着门边的烛台,那烛台其实是一个狮子状的傀儡,尾巴尖上是石蜡,原本正趴在木台之上,恍若酣睡,尾巴被点燃后,它站起来抖落抖落身子,踩着墙壁开始奔跑,尾尖扫动,将墙上的烛台全部点亮。 藏书楼是六角形,靠着墙壁是散发香气的高大木书架,楼层往上几乎看不到头,贴着墙壁有螺旋向上的台阶,台阶下面也做成了书架。 最中央的木柱也是六角形,一路通顶,其实每一面都有从上至下一列的门,打开是一间览书的狭窄小室。 从第三层开始,书架便多了掩着的门,将里面的书册锁着,再往上便是铁制的书架,有些甚至下了禁止,宁虞要找的那本书并非什么宗门秘籍,据那弟子说就在第一层东北面角的书架上。 宁虞的手沿着书脊一本一本划过,却没有看见那本书,难道有人借走了?每日借还书册那样多,那弟子记错了也正常,那他只能过几天再溜进来看看…… 宁虞手指点在最角落里一本兽皮做的书,他心里忽地一跳,将书抽了出来,兽皮坚韧,摸上去触感细腻,只是颜色灰扑扑不引人注意,鼓楼弟子找书都是往楼上跑,一楼这些不稀奇的书尤其没人光顾,更别说角落里这本了。 书脊上没有名字,打开却有墨笔写的《苍洲纪——神话历史等相关游戏设定》,作者的名字很奇怪,是管理员,后面还跟了三个符号,是苍洲不存在的符号,不过外世却有,宁虞认识那个符号,是零。 在苍洲,数字起始为一,而在外世数字起始为零,象征空。 苍洲纪……游戏设定…… 宁虞心里沉得如同压了块石头,他一直知道苍洲其实是不存在的世界,也知道周围的人大多都是捏造出来的人物,他是,净无相是,李藏是,甚至连长吉门也是子虚乌有。 在及冠那年以前,他也从来不会觉得这些或是奇怪或是长得离谱的名字有什么不对,不会好奇突然出现的人是从哪儿来,突然消失的人去了哪里,又或者某些无故离开几个月甚至几年的人,又为什么回来了,中间又是去了哪里。 直到除夕夜,他呷着酒,不知不觉便喝过了头,脑袋止不住地发晕,突然听见凭空响起的声音。 “系统公告:下面进行游戏世界可攻略角色名单调整,移除原可攻略角色蜉蝣谷【徐秉生】,新增可攻略角色长吉门【宁虞】,由于情况特殊,调整原因暂时无法公告。” 宁虞一头雾水,以为自己幻听,疑惑地环顾四周,就看身边沈抱枝失手将酒杯打翻了。 “沈师兄今日酒量不行啊,才这么几杯,这手就开始抖了不成?”不远处有人出声调侃。 宁虞觉得方才听到的声音该是因为自己喝多了酒,他将其抛之脑后,慢吞吞从袖中摸出巾帕递给沈抱枝:“抱枝啊,擦一擦袖子呀。” 沈抱枝却突然捏住他的手腕,极用力,捏得宁虞有些疼,皱着眉头吸了口气。 他开口时,声音又哑又颤:“宁师兄……” 沈抱枝心里涌起巨大的欣喜,还有害怕,他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角色是不可攻略的,这样也好,宁虞也不会和别人在一起,他也可以就这样陪着宁虞。 但是游戏突然告诉他,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无数的人也都有机会。 可攻略意味着纷至沓来的玩家和所有未知与不稳定的因素,但是不论如何,游戏里的人从未安宁过,遇见又送走数不清的人,只有他们留在原地,因为这是注定的。 “嗯?这狮子怎么闭着嘴巴……里面有人吗?” 周围光芒转瞬即灭,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什么也瞧不清,宁虞在灯灭的瞬间将书塞进袖中,他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觉得喘不上气。 外面的弟子推开大门,他的余光甚至能看见倾泻在地上的晕黄灯光,被还未完全打开的门扉切掉一角。 有一只结实温暖的手搂上宁虞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宁虞坐在京半月的小臂上,他一手抓着对方的肩膀,甚至紧紧压住了京半月的头发,但是后者并未吭声,只是用脚挑开中央木柱小室的门,将人抱了进去。 木门关上的瞬间,巡夜弟子的灯光扫过门前的地面。 第33章 空间狭窄, 张手就能碰到两边的木墙,宁虞被京半月抱着放在桌上,两人衣袍摩挲发出簌簌声响。 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埋首对方颈间,汲取令人心安的温度和味道, 宁虞感到有一只手顺着后背轻拍着, 像安抚受惊的孩子,力道温柔,一下又一下。 片刻后有一根手指探向他齿间, 想将他咬着的拇指解救出来,但是宁虞却不肯松开,反而咬得愈发用力,尝到一丝丝血味。 既然觉得痛, 又怎么会是假的? 食过五味, 饮过烈酒,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流过血, 淌过泪,爱恨都尝过, 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和他们都应该是真实存在的…… 另一道脚步声响起,也停在木门前, 是另一个巡夜的鼓楼弟子走了进来。 “怎么了, 藏书楼里面有人吗?”其中一名弟子提着灯环顾一圈, 疑惑道:“难道是管事师兄忘记取走钥匙了?不应该啊……” “四处检查一下吧, 看看禁制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毕竟如今楼内外客众多, 今年还有妖族入场呢,就怕趁机混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仔细些好。” “哎,你快闭嘴吧,我总感觉心里毛毛的,之前不还有其他巡夜弟子说藏书楼闹鬼吗,说是半夜听见有人走动和交谈的声音,还以为是哪个师兄弟偷偷进来点灯看书,进来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宁虞听着外面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声,思绪回到身上,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若是被发现偷偷溜进藏书楼,怕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更何况京半月还在这里,有心之人一旦大做文章,花妖连鼓楼的大门都别想走出去了,大约会被直接关起来。 正思索着,下巴却被人掐住,宁虞瞪圆了眼睛,齿关被撬开,那只咬得沁血的拇指被人勾了出来,京半月捏着他的指节细细打量上面的齿痕。 黑暗中一双妖瞳发着暗暗的红光,在阵盘那个山洞中也是这样,是食肉饮血的怪物才会有的一双眼,让人心悸惊恐,寒意从脚底爬起。 宁虞禁不住缩了缩手,却觉得指节上一阵温热濡湿,他打了个颤,抬掌抵住对方额头,低声求道:“别……” 血珠都被含去,妖瞳凑近到了眼前,宁虞甚至能闻见鼻端缭绕着若有若无的腥甜。 这样被盯着,就如同被衔住了脖颈,宁虞喉头一紧,心中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京半月在生气。 为什么,因为他把自己咬伤了吗?这点细小的伤口,不出三日就能痊愈,有什么好生气…… “你怎么……” 话未能说完整,那人趁机将食指探进他口中,按着他牙齿缓缓走了一圈,几乎是一颗一颗摸过去,宁虞整个人僵得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 他怎么可以这样…… “牙齿这样尖,难怪咬出血。” 京半月摸到最里面齿根,宁虞吓得打了个激灵,口中异物感难以忽略,他本能地用舌头去顶,舌头碰到腔壁,发出啧啧水声,就像是他含了两下对方手指似的。 两人都是一愣,宁虞简直羞愤欲死,他捏着京半月的手腕,将对方的手从口中抽出来,自己抹了抹嘴,又狠狠地用袖子去擦京半月湿润的手指,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 宁虞紧抿着唇,脸涨得通红,他努力压抑自己拿剑扎对方的冲动……要不干脆把这根手指剁了吧? “上面没问题了,走吧,我们去把钥匙拿了还给管事师兄。” “好,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位师兄是住在第八弟子楼……” 巡夜弟子的脚步声经过木门外时,京半月突然开口问道:“姚师弟说你身上有我的味道……是什么味道?” 脚步声顿住,门外弟子疑惑出声:“嗯?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 另一个弟子搓了搓自己手臂上倒立的汗毛,压低声音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啊,吓唬谁呢?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小室只自带了一个隔音的结界,但是只有每日寅时开启,到了戌时自动消失,此刻结界已经收回了。 曾经有弟子在小室里翻着火攻阵法的书册,无意用手指在桌上勾画,结果真将阵法绘了出来,险些烧了藏书楼,后来小室就设了禁制,不允许任何弟子在里面练习阵法和结界等,也不可以在里面做傀儡或是占着位置呼呼睡大觉。 宁虞连忙抬手捂住对方的嘴,他真的快要气疯了,之前让京半月在门口放风,有巡夜弟子靠近,这人也不出声提醒,弄得两个人狼狈躲藏,现在又突然出声,是不是故意的? 京半月不依不饶压下身来,抵在宁虞掌间闷闷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虞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几下,像是被逼急了,挤出一句气音:“你自己闻不到吗!” 京半月垂眼,模样看上去有些可怜:“闻不到。” 这下倒是宁虞一愣,他能听出来,对方不是在撒谎,是真的闻不到,怎么回事,没有嗅觉吗?宁虞突然想到之前在红马州的时候也是,他吃梨饼根本不觉得腻,仿佛食之无味…… 怎么会这样,哪怕是妖族也应该有味觉和嗅觉,只是同常人不太一样,有些妖族吃到甜的会恶心呕吐,也有些偏爱重油重盐的,还有一些吃不了人间食物,只吃生肉或是饮露食草,不可能闻不到也尝不出味道。 宁虞心里止不住地颤了一下,泛起来酸酸麻麻的心疼,他刚要开口,突然意识到外面的弟子半天没出声了,没有听见脚步声,不可能是走了,那就是还在原地。 木门掀开一条缝,有灯光透进来,宁虞瞳孔骤缩,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不能让他们看见京半月。 京半月看他手中掐出两道没有杀意的剑气,转念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宁虞当然不会伤人,只打算先将人击昏,然后用非常之法抹去记忆。 记忆关联神魂,稍有不慎可能致人失忆或是痴呆,严重的甚至会殒命,与之相关的术法为正道所严禁。 偷学禁术,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京半月叹气,将那人紧绷的身体搂进怀里。 木门打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哧一声,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瞧见了吗,安心了吗?你一个修仙的还怕鬼,丢不丢人啊!” “站着说话腰不疼啊?怕鬼的又不是你!快走快走,受不了了,再呆下去我晚上又要做噩梦……” “你瞅你那窝囊样……” 交谈声一点一点远去,藏书楼大门关闭,铜珠咔哒滚动,钥匙被弟子拿走。 敞开的木门里人影一晃,交叠的身形复又出现。 宁虞眼睛有些红,不知道是给外面人吓的还是给京半月气的,他双手揪住对方衣领,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早说会匿身之术?” 京半月道:“我是妖。” 妖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妖族擅长隐匿身形踪迹,大多都通晓变幻之术。 禁制只对修者有用,对妖却没限制,宁虞方才没想到这一点,之前阵盘能压制妖族修为,大约是唐扩临时加上的规则,但没人料到京半月会跑到藏书楼来。 宁虞松开手,将人一把推开,他出了小室,疾步到大门边去摸之前点蜡烛的狮子傀儡,从它脖子上摘下雕成小铃铛的铜球,是备用的钥匙。 两人出了藏书楼,宁虞冷着脸大步离开,倒是京半月站在原地半天不动。 等宁虞身形消失之后,之前两个巡夜的鼓楼弟子提着灯笼复又出现在京半月身后。 奉三居拢着袖子,灯笼悬浮在他身前,他慢悠悠道:“这便忍不住了?看来是最近佛经念的不够多,先生懈怠了……” 眠红老老实实拎着灯笼杆子,她可不敢直说,只得在一边暗暗点头。 京半月淡淡睨他一眼:“东西找到了?” 奉三居摇头:“没有,鼓楼中楼阁位置并非固定,有时会变换移位,若是真有心藏什么东西,常人根本寻不得。” “查一查人傀。” “是。” 京半月突然转向眠红:“你不是想要蜀中仙姑的妖丹吗?回去之后,自来找我拿。” 蜀中仙姑是以前妖城里的大妖,花虫一身,身披虫甲,吞吐花丝,身后庇佑着无数凶残的妖物,最喜吞吃同类,尤其喜欢年岁小的妖物,被京半月杀了之后,眠红暗地里向他求了好几次妖丹,京半月不肯给,是因为她消化不了。 眠红现在修为也差一些火候,但京半月竟然肯给她,言外之意就是会帮她消化这颗妖丹。 奉三居和眠红起初也只是帮二人看个门罢了,但是眠红灵光乍现,拉着奉三居装成鼓楼弟子推开了藏书楼的门。 她方才大气都不敢出,就是因为宁虞被气走了,她还以为自己搞砸了事,没想到先生非但没有生气,还给赏了。 两人目送京半月走后,奉三居斜睨她一眼,嗤笑:“乐成这样?” 眠红摸了摸鬓边的头发,挑眉:“人要扬长啊扬长,我总有些地方是你学不来的……” 奉三居身前的灯笼飘走,他跟在灯笼后面:“主意那样多,却连个小道士都骗不到。” 眠红:“……” 道士那能一样吗?道士那种没有人欲的存在简直气得她呕血! 折竹楼,五层。 姚子非听见敲门声,一脸茫然地掀开被子走过去,那敲门声又急又凶,听得他心里发怵,前些日子还和弟子们聚众讨论民间故事,他们尤其喜欢讲一些鬼怪,每一个过程都是血糊糊的。 同一个屋子的剑修都被吵醒了,一个个脸色苍白地裹紧自己的被子,探出脑袋:“折竹楼都是男修,阳气那么重,不至于闹鬼吧……”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如果真的有鬼,就大喊救命!楼上都是师兄师姐!捅它一个大窟窿!” “你他妈的还能有点出息吗?” 姚子非咽了咽口水,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小心翼翼把门拉开条缝,然后愣在原地。 “师兄?” 宁虞将门缝撑大,一矮身飞快从姚子非胳膊下挤了进去:“拼床。” 姚子非:? 屋子里的剑修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还好是宁师兄,有人热情地捶了捶床铺:“宁师兄,这边躺!来来来!” 众人一言难尽地看向那人,师兄这一看就是两口子吵架,你热情个什么劲儿啊? 姚子非满头雾水地合上门,不对啊,宁虞不是前两天才找他摸去两本双修功法吗,怎么就开始分房睡了…… 姚师弟面色凝重,难道是功法有问题? 不应该啊,虽然他没有试过,但是那些都是外面经验丰富的修士给他的,众口一词,是精品啊! 作者有话说: 生气的宁师兄给大家表演一个撒贝宁吸氧jpg; 眠红:以后我就是先生的爱情僚机(狠狠握拳); 姚子非:我不会被骗钱了吧(严肃脸); 贴一个撒贝宁的表情包:large/e6c9d24ely1h3rnjcxl59j20b40b40t5.jpg 第34章 “听说昨个儿夜里, 师兄到你们房里去了?”青青用手肘捅了捅姚子非。 “是啊。”姚子非探头看了看前面的人影,估摸这个距离说小话不会被听见,他转头用手半掩着自己的唇道:“待了没一会儿又被捉回去了。” 青青也跟做贼似的低下头, 同他耳语:“怎么回事儿啊,吵架了?打起来没?谁赢了?” 两人之间突然插进一个声音, 是一名剑修伸长了脖子, 急不可耐的样子:“哎呀,姚师兄,你别说, 让我来说,让我来说,我都憋一晚上了!” 姚子非无奈,将话憋了回去, 同住一间的几个剑修纷纷挤过来, 七嘴八舌、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他连一句话都插不上。 林东说道:“本来我和姚师兄拼床睡,姚师兄那张铺子让给宁师兄, 结果人还没躺下,门又被敲响, 我就跑下去开门嘛, 打开一瞅,京兄就站在外面, 说来给宁师兄赔不是。” 边上立马有人补充:“对对对, 关键是林师兄给人开完门还顺嘴接了一句「那你反思一下自己错哪儿了」, 后头的秦师弟又顺嘴问了一句「要给你拿个搓衣板跪一晚不」。我真的傻眼了啊, 他俩接话的速度比拔剑的速度还快……” “后来我们这屋笑声太响, 把隔壁吵醒了, 隔壁屋的师兄弟揣着纸和笔跑过来,非要教人写检讨书,甚至连头都给人起好了。” 眼见扎堆聊天的人越来越多,宁虞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京半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见宁虞朝回走,他也跟着朝回走。 宁虞转身走到浑然不觉的人群边上,插了一嘴:“怎么宁师兄没骂你们?” “怎么会,宁师兄最温柔了,恼羞成怒的样子也好看死了!” 众人抬头,顿时作鸟兽散。 长吉门到时,场地上已经有许多人。 个人擂头两轮由鼓楼进行随机分组,将人数大砍后再开始守擂之战,由两场比赛耗时最短的修士做擂主,其余晋级修士可上台挑战。 高山顶端原应掩映在层云里,山头却被削去磨平为石台,如今石台上众人环立,望着最边沿站着的鼓楼弟子,他身后有无数悬浮的比武擂台,形态不一,有些地面光滑平整,有些则奇石嶙峋,有些带着小片树林。 “请参加个人擂的弟子将手中弟子牌交给竹鸟。” 一群竹藤编织的青黄飞鸟扇翅而来,能看出编织者技法不一,有些用三角眼编,有些用六脚孔编,鸟喙弯如钩,恰好能吊住铜牌顶端的孔洞,众弟子纷纷将铜牌挂到鸟喙上。 宁虞压下京半月的手道:“你不必去。” 宁虞原本替京半月拿了弟子牌,就是想让他跟着到秘境,而不是参加个人擂,仙门之中憎恶妖邪者众多,宁虞忧心的就是有人趁着长吉门弟子都在秘境之中,转而去找京半月的麻烦。 花妖藏拙,他人则会以为是好欺负,变本加厉,若有人故意引来事端,就可能影响二人结缘礼。 与无名小妖成婚不要紧,若是这妖背上恶名,那就是全仙门都能插一手来管的事了。 一只鼓着脸颊的仓鼠傀儡被那弟子顶在脑袋上,群鸟衔着铜牌在空中飞舞,仓鼠被那弟子伸手拍了拍脑门顶,立刻扭着屁股起身,口中跟喷射暗器似的噗噗不停,吐出一连串的东西,精准地击在铜牌之上。 “这吐的啥?知识盲区了……” “我是种田玩家,这是我的考试范围,我来给各位报一个:葵花籽、花生米、小米、红豆、西瓜籽、玉米粒……” “这仓鼠是不是可以拿来当暗器,塞袖子里,突突一脸!” “这个随机法是认真的吗,鼓楼的傀儡怎么十个里面八个都显得奇奇怪怪……” 同样两枚葵花籽击中的铜牌下方牵出一缕莹莹的光线,竹鸟将铜牌递到鼓楼弟子手中,他大声报出名号:“宣明宗李韬对战雪绣门罗欣欣。” 被报到名字的两人飞身踏上那张比武台,鼓楼弟子手一挥,站了人的石台就往上飘去,一张空的石台又停靠了过来。 “替妖物拿了弟子牌却不让他参加个人擂,大约是怕刀光剑影的,一个不当心就被砍死了吧。” “便是场上仙门弟子杀了又如何?难道一个妖还杀不得了……” “下等的妖物登堂入室,还来参加什么大比,仙家弟子的脸面都要被丢尽了!” 道宗中间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皱着眉轻轻扯了扯一位身边师兄的衣袖,小声劝道:“师兄,别说了……” “你插什么嘴,后边呆着去!” 那弟子踉跄着被推到最后面,道宗的弟子故意讨论得响亮,让长吉门这里的都能听见,他们的领头师兄是同辈翘楚李道先,张庐香如今的大弟子。 道宗与妖族积怨已久,全因他们行走红尘俗世,与妖结仇最多,在妖城避世以前,道宗曾多次被妖族联手围攻,血洗山石,宗主张庐香的师父和师兄弟死绝之后,道宗曾一度式微,如今在他手中重复光明,他背后付出的血汗可见一斑。 李道先自幼跟随张庐香降妖,知道师父难言的苦处,他见惯了妖魔口中的断肢横尸,于妖只有厌恶憎恨,因此他听见同门出言不逊,仅仅是皱眉,却未出声阻止。 剑修们冷冷回头望去,眼神如刀。 青青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大声问道:“道宗养了几条狗啊?叫起来这么响!” 立马有弟子接口:“师姐别急,我给你数数哈……” 那人点着道宗的人头,报了个数:“二十三条!” 道宗的人怒目而视,两边氛围剑拔弩张,眼神交锋几乎要打起来,周围其他门派有人上前劝说。 “青青师妹,道宗素来以降妖为己任,话虽说得难听,却也是能理解的……” “是啊是啊,你看你师兄都没生气,你也别生气了,身为女子,还是留些口德的好。” 劝着劝着就变了风向,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如星星之火被风一吹,将周围都燎了起来。 “妖物上不得台面还不让人说了,第一剑宗果真霸道啊,还能捂人嘴巴,断人舌根了!” “还有人喊他妖君,真是笑掉大牙,难道忘了妖族当年是如何屠杀我仙门中人的吗?” “宁师兄自甘堕落,你们非但不劝阻,还向着一个妖物,我看长吉门干脆搬到妖城去算了……” 青青气得袖子都撸了上去,准备大骂一场,却被沈抱枝推到身后。 沈抱枝一点人群中方才出声的玲珑门男法修:“上一回鸱金宗三春大比,你赢了嵌珠灵刀,到我师兄房中献宝,若不是我在场,怕是要直接献身,如今又是何来的脸面?” “人为妒火烧心,样貌果真丑陋不堪。” “还有你,道宗孙不休,出山降妖十次有八次遇到你,不是抢功德就是夺灵宝,阴魂不散。” 青青从沈抱枝胳膊后面探出脑袋,一见那人,顿时也气得头顶升烟:“我记得你,狗屎都没你粘手,甩都甩不掉啊!你们道宗也真是不挑啊,捡漏的都要?” 沈抱枝眼力极佳,挨个点出名儿来,许多都是之前想过攻略宁虞的,不仅仅是玩家,还有一些NPC,玩家顶多就是跟在屁股后面说说土味情话,或者送点宝物刷刷好感度,NPC就没底线多了,半夜翻窗企图霸王硬上弓的都有,无一例外都被宁虞铲飞出去。 待沈抱枝点完了名,就听到那边鼓楼弟子高声喊道:“长吉门宁虞对战道宗李道先。” 这下倒是冤家路窄。 李道先收回目光,率先朝比武擂台那端飞去,而方才被众人议论纷纷的宁虞面色如常,像是丝毫没有被方才的话扰乱心神。 他从人群中穿梭而过,众人听见耳边一道长鸣,如凤鸟清啼,余光瞥见一梭银光,翻飞穿行人群间,灵巧如游鱼行水,最后悬停在长吉门众人头上,剑尖却指向道宗。 是双飞剑中的短剑,它稳稳落入一人手中,收敛光芒,看上去乖巧无比。 落了一地的断发,方才出言不逊之人都被宁虞削下一截青丝。 “断人舌根而已,不是难事。” 被削了头发的人都是面色难看,抿着唇却不发一语,宁虞说那话时,望向众人分明带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比武台上,李道先见宁虞将一剑留在外面,忍不住皱了皱眉:“宁师弟,仅持一剑上场,未免瞧不起我。” 长剑竖立在宁虞身后,剑光微动,分为八身,上下浮动,真假难辨,俱是寒光烁烁,锋利骇人。 “出鞘已是看得起你。” 八剑横飞而起,齐齐朝李道先面上呼啸而去,剑身上刻有复杂的古字,凹槽中如星火满盈,刹那迸发。 场外,京半月碰了碰短剑剑身上的两枚字,苍洲如今已无人记得,无人能认出。 琅台山三春大比前,李藏好说歹说才让宁虞同意开场去舞剑,少年人刚给兔子搭了新窝,头上身上都是杂草乱枝,甩了甩手随口道:“反正一长一短,就叫长剑短剑好了,多好认!” 李藏点点头:“行啊,明天我就跟其他门派的掌门宗主说,你的名字是七尺七,反正你就这么点高。” 宁虞跃上墙头,转身没规矩地笑道:“那师父同我一起改名,就叫七尺三!” 李藏一边喊着「小兔崽子」,一边灵活地飞身跳墙,去追另一头拔腿跑远的宁虞。 短剑叫守岁,长剑叫渡尘,守少年不愁,守折来春枝,守人间年年岁岁,寒冬再无冻死骨,白日偷闲,夜里安眠,拂了此生无憾归去,便是行舟渡得红尘过,该去赶下一程。 月明星稀,小七坐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用火灼过的刀替他凿下这两个字。 宁虞在他背后探头赞道:“这字好看,我从未见过,是什么字?” 小七在宁虞掌心写「古语」。 作者有话说: 青青:留nm口德,都让开,让我开炮!老娘杀杀杀! 沈抱枝:让开,让我来:) 一尺取周代的长度是23.1厘米,琅台山三春大比时九年前宁虞18岁时,大概在178左右,还没长开,后面又窜窜到183左右。 顺便捋一下时间线:宁虞17岁遇见小七,18岁琅台山三春大比后两人出山失踪,年底宁虞回到琅台山,20岁入上章阁做剑师,宁虞现在是27岁。 第35章 比武台周围环绕十根石柱, 石柱高度不一,最矮不及半人高,表面布满裂纹, 似乎下一刻就会碎裂开,道宗多符修, 李道先开场就依次甩袖在宁虞身后五个石柱上贴上了雷符。 电光喷溅而出, 连到一处,彼此激发增长,拉扯出紫色光华, 化作巨蛇,周身炸开的电光像是怒张的鳞甲,颌骨大开,朝着宁虞的后背咬去。 宁虞眼中沉静, 长剑不受扰动, 依然飞刺向李道先,八方来袭,避无可避, 剑锋没入的瞬间,对方身躯无火自焚, 化作一张替身符纸; 电蛇已在宁虞身后张开巨口, 烈烈热风卷起他发丝。 人影一闪,一口竟扑空, 巨蛇刚要抬头, 却被轰隆作响的一道剑气劈得身形四散。 二指并作剑, 宁虞轻巧挑开电光, 一路划到七寸, 将手插进去, 五指大张撑开蛇皮,将里面的化形符捏碎,他略一偏头,躲过李道先刺来的降妖杖。 降妖杖一臂长,两头浑圆,看上去平平无奇,就是一截雕文刻字的黑木头,实际上是那是抽的一段凶兽脊骨,观其长度,这凶兽身躯小不到哪里去,最起码也能和蛟龙媲美。 降妖杖靠近宁虞的瞬间,上面金色符文席卷而出,如锁链缠绕上他脖子,游遍宁虞全身,符文搅紧还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李藏和净无相都不在,上空坐观的长老只有宣毓,她手中酒杯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宣毓挑眉道:“降妖锁……张宗主,你大弟子这眼儿瞎了么,已经人妖不分了?回头该让徐谷主给治一治了。” 张庐香顺了两把自己的山羊胡,笑得若无其事:“哎呀,宣长老莫生气,小徒只是用这法子用得顺手罢了。” 下一瞬,降妖杖便被一只手抓住。 李道先欲抽回,却发现宁虞力道极大,根本挣脱不得,反而被带着不得不朝前一步,身后有风微动,他神色一凌,借着宁虞的力,翻身而起。 渡尘疾旋而过,转成一张银色圆盘,将空气都撕扯开,转眼削下他衣摆。 宁虞凌空握住剑柄道:“反应倒是快。” 两人转眼之间过了不下百招,李道先自发现宁虞力道奇大且反应迅捷,他尽量不与宁虞近身斗,而是多用符纸与符阵,五行用了个遍,却没有一样克制对方。 渡尘剑外形轻巧俊逸,仙气飘飘,宁虞平日使起来也多是潇洒恣意,以至于人们总忘记这白衣剑客是师从李藏,那位曾经一剑削下苍洲大陆一角的开山断剑。 无论是门内大比还是往年的三春大比,宁虞用剑总是点到即止,人漂亮,剑招也漂亮,比试时干净利落,赢得也漂亮,这还是头一回,渡尘飞得又凶又疯。 空中悬浮的比武台有无数,有一些人已早早结束了比试,等候比试的山顶石台已经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御器飞到空中来看比试,围着宁虞和李道先这一台的最多。 宁虞身上披满金光符文,他却视若无物。 降妖杖上的符文于妖物而言,就是枷锁,但凡是看一眼都会双目刺痛,流出血泪,碰到符文的地方更如烙铁滚过,宁虞不是妖,自然无事发生。 青青已经气得按都按不住,沈抱枝和姚子非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拉住她的胳膊,她还在破口大骂:“欺人太甚啊,把我们长吉门当妖是吧,今天我就要把你们头全部削下来当球踢!” 另一边的道宗也按不住了,如果不是被边上当和事佬的蜉蝣谷医修们按住,估计要冲上去和青青一决雌雄:“有本事你来削!搞快点,脖子就在这里,谁不动手谁是狗!” 西海地裂的铁索出现在宁虞手中时只有一掌长,一息间就如藤蔓疯长,循着凶兽的味道去绞李道先手里的降妖杖,速度齐快,肉眼追赶不及。 李道先虽大多都避开了,仍免不了一两次被抽到身上,霎时皮开肉绽,甚至被铁索上的熔岩烫得焦糊。 台下众人都是一愣,被铁索上的气息震了一下,这回变成青青扬眉吐气,边上的道宗弟子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大骂宁虞路子歪。 鸱金宗和另一些宗门抽签抽到下午的场次,他们这会儿都是刚睡饱过来,飘上来就看见道宗的正在唾沫横飞。 这群人高马大的刀修顿时往众剑修身边一杵,黑着脸朝对面瞪眼:“再给老子喷一个试试看!” 道宗众人:草。 剑修还顾念颜面和人情,不会轻易动手,哪怕打架下手也多有分寸,鸱金宗的刀修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们平时都很好说话,乐呵呵的就像地主家的傻儿子,有人要帮忙永远第一个撸袖子热心上前,但是在霍冈土匪般的熏陶下,这群老实刀修揍起人来却凶猛非常,断胳膊断腿还是幸运的。 张庐香一心二用,一边看台上比赛,一边看台下打架,他感慨道:“宣长老,你们和鸱金宗的关系还真是好啊。” 蜉蝣谷的女长老羡慕地欣赏了一下青青的叭叭嘴炮,这嘴要是按她身上,以后吵架都不会输了,想想就觉得神清气爽。 宣毓还没开口,另一头霍冈就马上转过头:“那可不,都活了十几二十年了,除了跟着长吉门的师兄弟上街,这群二愣子只要自己出门一定被坑钱。” 长吉门剑修精打细算的习惯基本都是从第三峰长老潘碧泉那儿学来的,潘长老抱算盘的时间都快超过抱剑的时间了,第三峰人均心算大师,砍价还价都是家常便饭。 最有发言权的其实应该是北地的衔月一族,每次都跟土包子进城一样,被三年间突涨的物价吓得瞳孔地震,这玩意儿怎么涨得比他们的修为还快啊! 族长孟不离叮嘱所有族人,出门一定要带长吉门剑修,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被坑得身无分文。 “李师兄,承让了。”宁虞勾唇笑起来。 渡尘剑的剑尖点在李道先眉心,刺破皮肤,血顺着对方挺翘的鼻梁滑下,一些砸在唇瓣上,一些落到他衣襟上。 李道先握着降妖杖的手垂落身侧,坦然说道:“是我技不如人。” 宁虞收剑,两人一先一后朝着台边走着,李道先突然出声叫住宁虞:“宁师弟,与妖为伍之人,古今未有得过善终的,我劝你好自为之。” 外围的人见他们比完了,纷纷落回地上,目光殷切地等着自家师兄下场。 宁虞就像没有听见那句劝告,他站在比武台边缘朝下望,背后是被雷劈火烧过的场地,十个石柱全被激荡剑气绞成齑粉。 宁虞捉到人群里那双黑眸,两人视线遥遥相交。 在红马州时,宁虞曾玩笑说要赢块寒玉给京半月,他既然说了,便一定会赢。 宁虞飞身而出时,留下一句:“李师兄,道宗过往并非你们迁怒他的理由,我劝你管好宗中弟子的口舌。” 这人是油盐不进,李道先摇摇头,也跟着落回地上,他虽身上多出挂彩,却不显狼狈,他抬手止住身边弟子焦急的询问,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其他同门结束比试,一起归去。 剑修刀修一齐围上来,一叠声的师兄叫得宁虞耳朵发麻,就差把宁虞按着肩转个圈看看有没有受伤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宁虞是输了比试。 宁虞耐心地一一答过,从众人中间扒开一条缝挤出去,众人见他朝着的方向,心下了然,纷纷让开道来。 京半月将弟子牌递给宁虞:“你那处人多,鼓楼的师弟挤不进去,托我交给你。” 宁虞接过弟子牌,问他:“你知道个人擂最终胜出的那名弟子能得什么奖赏吗?” 京半月摇摇头,宁虞将写着自己名字的弟子牌拴在对方腰带上,他用手拨弄一下,看着两人的铜牌撞在一起,发出叮当脆响,笑着说道:“不化山根。” 不化山根,北地寒山冰封千尺,在重压与严寒淬炼下,由寒山独有的灵力孕育出的寒山经脉,千年长才一指长。 衔月一族因北地有变,今年未能到场,只能派族人送上宝物,作为个人擂的奖赏,借此聊表未能参与大比的遗憾与歉意。 山根格外契合绝迹峰的剑修,若不是因为净无相已为仙门长老,不然他也要腆着一张老脸来抢这件天地宝物。 宁虞笑完了才突然想起来,两人正在冷战,准确来讲,是他单方面和京半月冷战,这会儿顶着对方有些发烫的目光,宁虞硬是将笑憋了回去,移开目光,转头在人群里张望两下。 霍平江正等着那边报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宁虞拍了拍肩膀,他转身乖巧唤道:“宁师兄。” 宁虞问道:“你哥哥呢?” 霍平江答道:“早上见兄长往快哉楼去了。” 快哉楼就是宗主和长老们所居之处,宁虞跟他道过谢,看他慌张摆手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霍平江从小天赋平平,因为早产,甚至连身子骨都不比常人,还是霍惊澜日日盯着他练功才养起来的,只是天赋这东西实在是求不来,在他哥哥和配刀九万仞名扬天下时,霍平江甚至打不过比自己晚练刀三四年的师弟。 霍家两兄弟曾有段时间关系奇差无比,还是在霍惊澜少年时,他那会儿隔三差五就离家出走,斜跨整个苍洲,跑到长吉门来住下,回回都被追过来的霍冈揍得屁股开花。 正好那边报到霍平江的名字,宁虞拍拍他的后背以示鼓励,看着他跳上比武台后也转身离开。 【老子大刀四十米:你们有没有觉得宁师兄身上有些……不一样的气质?】 【是兄弟就来砍我:展开说说?】 【老子大刀四十米:怎么形容呢,就是感觉有点疯啊……】 【铁血小魔仙:你说他奶狗,那我还没什么感觉,但你要是说他疯狗,那我要为爱弯一下了。】 【老子大刀四十米:?你踏马穿条裤子吧】 青青沉默地看了一眼宁虞的背影,无声叹了一口气,这还算好的,最疯的时候你们是没见过,提着剑要去削一丈山的通天石佛,疯得李藏都险些拖不回来。 第36章 宁虞正向鼓楼弟子询问去快哉楼的路, 忽听有人喊自己。 “宁师兄,等等!”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听声音年纪不大。 宁虞转头就看见穿着道宗弟子服的少年正撑着膝盖, 瞧着也就十五六岁,他正拍着胸口, 满头的大汗, 是之前出声劝说自家师兄的那名道宗弟子。 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羞又尴尬, 从脸红到了脖子。 宁虞笑着开口:“你别急,慢慢说,你方才说你叫章圆?” “是,是是, ”章圆忙不迭地点头, “我来是想跟师兄道歉,我宗师兄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只是以前……” 他舌头打结似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急得两只手都在胸前攒成拳,宁虞忍俊不禁, 屈指轻轻一弹他的眉心:“我知道的, 你不用担心。” 只是道宗曾惨遭灭门,是妖物所为, 此仇难解, 此恨难消。 宁虞道:“你同门出言不逊, 我便欺负你们的李师兄, 也算是扯平了。” 章圆被眼前那张俊容晃了眼, 人有些讷讷, 他正觉得头晕目眩,怀中突然发出「呱」的一声脆响,将章圆已经飘飘然的神魂轰回地上。 一个纸折的青蛙从他衣襟里跳了出来,蹦到肩头,对着宁虞发出愤怒的呱鸣,三人都是一愣,京半月望着那个折纸青蛙,眼中沉思。 青蛙身上的颜料涂得粗糙,脸上两个红色小圈,大小还不一样,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章圆手忙脚乱将青蛙攥在手里,一把塞进袖子里:“抱歉,宁师兄,这……这是我随手折来玩的。” 宁虞上一次见到这么丑的蛙还是在进鼓楼之前,一名鼓楼弟子手中的傀儡青蛙,据说还是熬夜赶工的成果。 “无碍,做得挺……有特色的。”宁虞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同他道别,而后继续往快哉楼的方向走去。 鼓楼到处都是天梯,一会儿通向这个楼,一会儿通向那个楼,极容易迷路,宁虞路上逮了不少鼓楼弟子问路,七拐八拐才找到快哉楼。 说是小楼不如说是小屋更合适,只一层,看上去相当朴实又不起眼,远远比不上弟子们的居所。 宁虞将门推开一条缝,闪进去后飞快地关门,那门被一只手卡住,京半月望过来的目光有些不解,像是不明白自己怎么要被关在门外。 宁虞手上又压了压,还是关不上门,无奈开口:“我去找霍惊澜,你莫要跟来。” 京半月道:“我同你一起去。” “你别跟着我。” “为什么?”京半月低头凑近两分,额头都要碰到门框上,他抿唇道:“你还在生气。” 气什么?气他舔自己手上的血,还是探手到口中翻搅。 宁虞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就觉得面上一燥,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刚认识那会儿还不是这样的,请他去红袖招找个花蜜都要磨破嘴皮子,还得时时对着一张冷脸,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这才多久的工夫! 京半月低声道:“宁虞,你别生气。” 宁虞在心中骂他两声,装,惯会装!做什么乖巧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宁虞突然朝对方摊开手掌:“短剑还我!” 京半月从袖中摸出守岁,宁虞劈手夺过,相当无情地道:“你自己回小楼,不要在这里等我……再不把门松开,晚上你便一个人在房里坐禅。” 京半月顿了顿,无奈松手,面前的门被哐的一声紧紧合上,宁虞关得太用力,那门关了以后还留有余震。 门外人低头摸了摸腰间两块弟子牌,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宁虞没有再回心转意开门的意思,便只得听话转身,准备回折竹楼。 快哉楼的门推开后,进入的却是一片清幽山林,宗主和长老们的居所就掩映在树林中,溪水淙淙,草木郁郁葱葱,某宗主正带着自家的几个长老慢悠悠练太极拳,溪边还有一群带着斗笠、支着鱼竿的钓鱼佬,各个都是分神期的高手。 宁虞:这种浓郁到极致的养老氛围是怎么回事? “小鱼儿,这边来!” 宁虞转头,看见有石阶小路通向山腰上一处八角亭,亭中正或坐或趴着四个人。 着绛紫衣衫,正烹茶的就是蜉蝣谷谷主徐凭花,她腿脚有些跛,走路较慢,时常拄着一根木拐,顶端绑着一个酒壶似的葫芦。 端坐着品茶的是净无相,斜倚在栏杆上的是宫棠,霍惊澜最没坐相,吊儿郎当将一腿盘着一腿放着,半边身子还挂在护栏上,正冲宁虞拼命招手。 宁虞走到亭中时,突然意识到,若是衔月的族长在这里,苍洲可攻略的人物算是集齐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中,三个在魔域,两个在妖城,还有一个是西海的兰庭。 徐凭花的年岁真计较起来能顶四五个宁虞,连李藏都得喊她一声姐姐,只是修士驻颜,她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 谷主给宁虞斟了一杯茶,又用手推了推桌上仅剩的一碟茶点,柔声笑道:“小宁儿来得巧了,再迟几分怕是一口也没了,惊澜吃一早上,也不嫌顶了胃。” 宁虞乖巧叫了一声:“花姑姑。” 按辈分该叫谷主或是师叔,只是宁虞小时候住在蜉蝣谷时就叫徐凭花一声姑姑,他每次改口,徐凭花就幽幽叹气,说「果真是长大了,同我都生分了」,宁虞便一直喊姑姑。 霍惊澜拍了拍身边的红木小凳:“来来来,搁这儿坐。” 宁虞坐下,忍不住多望了两眼宫棠撑着脑袋萎靡不振的样子。 快哉楼寻常弟子进不来,净无相和徐凭花都能落个清净,宁虞又有道侣在身边,挡掉十之八九的桃花,剩下霍惊澜和宫棠两人就成了活靶子。 霍惊澜游神节还去街头晃悠一晚上,乱了不少芳心,听鸱金宗弟子议论,霍师兄这几日总躲快哉楼里,他还情有可原,宫师姐是什么缘故,她不是一向纵横百花丛中,游刃有余么? 霍惊澜嗤笑:“调戏了两句佛修弟子,玄觉这会儿正四处找她,说要带她回一丈山呢。” 宁虞虎躯一震:“带她回山?” 宁虞也算是认识玄觉,是个七情六欲都断绝的冷面佛修,怎么就要带宫棠回山了? 受了李藏那些话本的影响,宁虞脑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俗套话本,本是清净身却为红花扰,绝色佛修为爱再入红尘,修行正果终是抵不过与她相携共老,他逃她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徐凭花像回忆起什么好玩的事儿,掩着唇笑了两声:“说是要给她剃度,省得她四处招摇。” 宁虞:“……” 玄觉,真狠。 宫棠支起身,揉了揉自己的鼻梁骨:“不就是跟他家师侄们多说了两句话吗?这个疯和尚!” 霍惊澜道:“一天天跟个花蝴蝶似的转悠,这回总算是把她师尊惹毛了,现在不跟她说话了。” “哎,那是因为昨个儿半夜又跑出去喝酒了……”宫棠想到自家师尊的冷脸,又萎靡地倒了回去,叹着气用袖子遮住脸挡太阳。 李藏不在场,作为宁虞的小师叔,净无相还是得象征性关心一下门中弟子,于是随口问了一句:“比试对上谁了?” “道宗,李道先。” 霍惊澜唰的一下把头转过来,紧紧盯着宁虞,眉头皱成川字:“降妖杖上刻着镇妖伏魔符文的那个李道先?” 宁虞略一颔首,就连净无相执盏的手也是一顿。 霍惊澜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一把扯住宁虞的胳膊就往外走,爽快一笑:“谷主,净师叔,宫师姐,我下午有一场比试,让小鱼儿陪我喂招热身去。” 净无相搁下茶盏,起身跟上:“一起。” 徐凭花笑着同三人摆手,宫棠有气无力地抬起手随意挥了挥。 从快哉楼回折竹楼的路有些远,这会儿大多去看个人擂,路上来往人不多,基本都是早上的比试结束了回去休息的,京半月步子不快,周围偶尔响起的两句议论无比清晰落进他耳中。 他想起沈抱枝说的那些话,眼中一暗。 “我不是让你别出来吗!” 是章圆的声音。 少年蹲在某一处墙角,口中嘀嘀咕咕,他对面也蹲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是一道鬼魂。 “放的什么狗屁!你可以沾花惹草,勾三搭四,我连呱一声都不行了,什么意思?我偏要出来,我还要出去晃悠一圈……” 那鬼魂呼啦一下飘了起来,柳枝盘发,青衣芒鞋,眉心一点朱砂,本该是温柔多情相,偏生他眼中透着桀骜难驯,此刻正怒气冲冲瞪着蹲在地上的章圆。 “我是在跟师兄道歉啊,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别生气了……” “你当我瞎呢?我看你魂都差点飘出来!” 章圆耐心哄了半天,才将鬼魂哄回折纸青蛙之中,他将青蛙小心塞回衣襟里,四下打量一眼,没看见人,匆匆跑开。 京半月方才消失的身形又出现在原地,望着章圆越来越小的背影。 那鬼魂属于蜉蝣谷谷主徐凭花的亲弟,徐秉生的踪迹一向成迷,总有人传言佛医圣手到了某处,实际上都是谣传,他真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为何会跟道宗的弟子在一起? 是神魂出窍,还是……已经亡故,若是已经亡故,蜉蝣谷不可能一无所觉。 宁虞回屋已是后半夜,他开关门都不敢发出响动,轻手轻脚进了里间,连脱外衫的动作都小心,生怕弄出动静把人吵醒了。 等他掀开床帐,却发现里面的人根本没在睡觉,定定望着他,气压莫名有些低。 宁虞白天还在威胁对方,这会儿突然有些心虚:“我……霍惊澜他想不开,喜欢上一个佛修,我开解他到半夜!” 作者有话说: 霍惊澜:断了吧,这兄弟当不成了。 第37章 宁虞夜里睡得不安稳, 梦中也紧锁着眉,面色发白,双唇微动, 像是呓语。 京半月轻轻拨开他发丝,将他里衣衣襟用手指挑开一些, 白皙的皮肤霎时暴露在眼前, 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春色若隐若现。 京半月收回目光,手顺着他肩膀抚下去, 妖力从指尖钻进宁虞的皮肤中,细细地探着,直到触到淤痕,宁虞像是吃痛, 嘤咛一声, 眉头皱得越发紧,无意识地咬住唇。 左手上臂一整圈的红中泛着青紫的瘀伤,大约两指宽, 边缘还有因为摩擦而生的细小破口,虽已经止住了血, 但是伤他的是件不俗的法器, 这些淤青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京半月将他全身检查了个遍,总共五处瘀伤, 四肢各一处, 腰腹上一处, 这些地方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捆缚类的法器, 大多也是在手腕、脚腕和脖颈。 宁虞身上的伤位置却巧妙, 伤在上臂而不在手腕, 伤在大腿而不在脚腕,平日里根本不会露出分毫。 将衣服掩好,用手轻轻抚平,京半月咬破食指,将血珠送进对方齿间,他将人重新搂进怀里,轻轻抚着背,感受对方重新规律起来的呼吸喷洒颈间。 里衣下,伤处的青紫色像是被人沾了水擦去,淡了不少。 宁虞第二场比试,对上蜉蝣谷的毒修,赢得也利落,不过头一场和李道先的比试所耗时间不少,两轮比试过后,用时最少的是宫棠。 接下来便以宫棠为擂主,其他未被淘汰的弟子上前挑战。 一连几日,宁虞白天窝在房中看书,到了日落时再出门,大多都是后半夜才回来,有时甚至是天光熹微时才进门,每日回来都拿霍惊澜当借口,干脆编出一箩筐他对佛修爱而不得的故事。 京半月有一回状似无意问起那佛修的法号,宁虞憋了半天憋出「玄觉」两个字,两人沉默对视,宁虞心中忐忑,思索自己的鬼话到底有没有骗到对方。 虽然京半月曾住在一丈山附近,但是不一定认识一丈山的佛修,再说了,玄觉断不可能跟一个花妖有来往。 京半月看他信口胡诌,还相当来劲儿,体贴的没有揭穿。 年轻一辈的弟子中能与宫棠较量的屈指可数,她上一回在鸱金宗大比时败给霍惊澜,这一次狠狠找回了场子,倒是把霍惊澜给打得郁闷,下场之后,含泪多吃了三碗饭外加三盆卤牛肉。 宁虞是最后上场与宫棠比试,考虑到二人的实力,唐扩直接丢出了个专用来比试的法阵给二人,法阵中央是空旷而巨大的比武场,外面悬浮碎石无数,形状大小各异,可以用来借力,或是隐蔽身形。 他用影石将二人比试的场景投到之前作开场舞的地方,所有人都坐在云梯上紧张观看,从早上看到了晚上,根本挪不开眼,也没人想着晌午吃饭。 到了日落,这场比试才结了果,众人惊觉眼睛酸痛,蜉蝣谷医修趁机兜售外敷的眼贴或者外用的眼药,小小赚了一笔。 宫棠走出法阵,几乎站不稳,是被鹿梦给背回去的。 李藏当即撸起袖子也要来背宁虞,后者一眼察觉到师父危险的想法,原本已撑不住身子的人跟回光返照似的,慌忙往京半月背上一跳,京半月对着满面遗憾的李门主淡淡点头,将人带回了折竹楼。 宁虞回去后一觉睡到了月升,直到霍惊澜来敲门。 霍惊澜看向拉开门的京半月,脑子里飞速转着,瞬间晃过了八百个借口,他斟酌着说道:“我……小鱼儿赢了比试,我请他喝酒。” 京半月摇摇头道:“霍师兄,今日刚比完,他身体还未恢复,不宜饮酒。” 宁虞换了身衣裳,匆匆跑到门口就要钻出去,却被京半月一臂挡住,他讪讪抬头,对上一双散着寒意的眼眸。 他凑过去小声道:“惊澜他有心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霍惊澜:? 宁虞转头朝他眨巴两下眼,霍惊澜立马点头:“啊对对对!老子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京半月:“……” 宁虞抓准时机一矮身溜了出去,留下一句「我很快回来」,然后推着霍惊澜就走。 霍惊澜一把将宁虞挟进胳膊肘里,咬着牙压低声音:“编排我什么呢?” 宁虞若无其事道:“我说你输给了宫师姐,心中郁闷难消……” 霍惊澜眯着眼看他:“你最好没骗我。” 京半月在原地看两人走远,合上门,回到屋子里,他从枕下摸出一本灰扑扑的书,宁虞之前白日里从早看到晚。 这本书眠红和奉三居都来仔细翻过,没从上面找到任何一个字。 京半月翻开书册,抬手摸了摸扉页的墨笔字,这字宁虞能看见,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会害怕吗……如果不害怕,藏书楼里的那晚也不至于将手都咬破。 书里细细列个各个神明如何诞生,又是如何陨落,大致和民间传说里的相同,只有结局部分有出入。 传说花神同凡人相恋,放弃神格后投胎,让红喜神为自己和心上人牵一条姻缘线,民间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们不知道的是,第二世重逢时,一人鬓不再绿,一人才及豆蔻,有缘却是无分。 世人爱听圆满,其实大多故事都不圆满。 书中写:“民间惧怕恶鬼,做法让其魂飞魄散,再不能侵扰世人。后来月落孤山,沉进深谷幽涧,是月神离位,游荡世间,寻找残魂,人间入夜后,伸手不见五指。” “乡野猎户再不杀白鹿,反而会为其采摘野果。月神行路,日夜不辍,百姓受恶鬼庇佑者,自发在门前挂灯,原能为其照耀一二。” “天道察月神渎职,将其打入无间幽冥,自他离去后,天地无光,山河失色,因他唯独偏爱自己唯一的信徒,将所有光芒留在了照夜珠里,那是神明偏爱之泪。” 后来人们提起照夜珠,都说那是重逢之泪,是月神与恶鬼在无间幽冥重逢后的喜泪。 夜深人静,京半月将书轻轻放回原位,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去。 琅台山后面有一处悬瀑,中间有一块巨石凸出,将水流分往两边,下方河流中有一块与之相对的宽平石块,大小恰可坐一人。 但是这里不是琅台山,是宁虞的识海。 他盘腿坐在瀑布下,冷水兜头浇灌,湿发紧贴着脖颈和脸颊,他合着眼,唇色发青。 前面河中有一道阴影忽现,如人鱼摆尾靠近石块,到了宁虞跟前,它渐渐上浮,露出如玉面庞,贝齿朱唇,眼中蓄着云雾般,看着是纯善又懵懂,令人为之屏息,实则却是无形的勾人。 心魔和宁虞长得一模一样,它趴在宁虞身边,脸压在胳膊上,用手碰了碰宁虞的膝盖。 宁虞不为所动,它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他长得那样好看,你动心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总归也是道侣,亲了抱了摸了,又有什么要紧?” 瀑布的水有一瞬像是停了,复又落得更快更疾,连河中水流也湍急起来,像是要将半身浸在水中的心魔冲走,终是徒劳。 它将下巴支在宁虞的膝上,歪着脑袋,手指顺着对方线条分明的下颌一寸一寸滑下来:“你为什么不敢呢?” 心魔柔若无骨,撑着石头支起身,它凑到宁虞面前,将自己口中冷气呵到宁虞鼻尖,看他打了个冷颤,忍不住发笑,又轻轻问一遍:“为什么不敢呢?” 明明心动了,为什么不敢放纵自己顺心而为呢,是怕对方心有所属吗? 他说为故人归俗,他说签过婚契,但是他也说过结缘的红绳只留给我,说要同我交换绳花,留下族印给我…… “错了……你是怕自己啊。” 心魔亲昵地伏到宁虞的背上,与他胸膛贴着背,脸颊蹭着脸颊,让一阵又一阵的寒气从宁虞的脊背透骨而过,看他发颤,连指尖都克制不住地弹动。 耳边传来吟语低喃:“好可怜啊……” 可怜?为什么可怜? 宁虞的唇冷得有些发麻,却还是感受到对方从背后伸手,压了一指在自己唇上,那笑中带着幸灾乐祸:“因为你不配啊,毕竟……” 声音极轻,如同耳语,也极残忍。 “毕竟你杀了小七啊。” “凭什么他要死在那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你却能找到心仪之人,厮守终身,你想想他呢……宁虞,你想想看小七啊,多不公平啊……” 小七…… 宁虞睁开眼,垂眸望着已经仰面躺到怀中的心魔,后者像是听见他心中低语,咯咯地笑起来:“是啊,小七……你靠吃他的血肉离开那个鬼地方,你丑陋的样子,明明就和世人分毫不差啊。” 心魔起身,几乎要亲到宁虞的下巴:“你喝京半月的血时,难道不会觉得恶心想吐吗,不会想起自己以前吃过人吗?” “食一口荤就会呕出心肺的人,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为他放血了,宁虞,你把小七忘了吗?” 没忘,怎么可能会忘了? 宁虞第一次为京半月放血后,回到钟灵峰夜夜噩梦,他看见自己和同门穿过闹市,身后有一个少年,脸上缠满白纱,身下两腿血肉不齐,连筋骨都露在外面。 剑修们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偶尔驻足在商铺前打量几眼,小七就一点一点朝着宁虞爬过去,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指抠着地,一寸一寸地挪。 行人路过,毫不留情踩踏在他身上,将他踩出满身的伤。 宁虞心如刀绞,声嘶力竭地想要哭喊,想要扑到那人身边,想让所有人都滚开,不要再抬脚了…… 梦中的他却只是转过身,和同门御剑飞走,只有那人被踩死在街巷里。 他梦见神女林,自己和所有村人站在一起,捧着碗,拿着刀,去剜小七的血肉,被绑在木架上动弹不得的少年,望向他,眼里却有那样多的喜悦。 小七嘴唇翕动着,宁虞突然读懂他的话,他说,哥哥,别丢下我。 “你怎么敢和别人结缘?”心魔的面容忽地有些狰狞,它猛地伸手掐住宁虞喉咙,字字诛心:“你怎么配?” 宁虞觉得喘不上气,他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被仇恨笼罩得狰狞,如妖似魔,恨世人多偏私,恨神佛不肯救,最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那样软弱,护不住,也找不回。 第38章 鼓楼之中到处都是仙门弟子,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暴露,霍惊澜和净无相将宁虞带去了灯州某个不起眼的客栈,在房间外套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界和禁制。 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柄刀, 是霍惊澜的九万仞,除了刀主, 任何人若是拿着这把刀, 就如身背九万仞高山,别说拿起了,便是拉都拉不动分毫。 刀上缠着铜锁, 绷直颤动,响动不止,锁链另一头延伸进一人的衣衫中,尽头是可以收缩放大的五环, 紧紧勒住他的四肢和腰腹, 任凭他如何挣扎嘶喊都逃不脱。 那是鸱金宗专门打造用来捆缚魔修的,熔进了一截宗里神树的青铜枝。 宁虞盘腿而坐,双眼紧闭, 身上冷汗之下,他的双剑被净无相捏在手中, 发出痛苦又愤怒的哀鸣, 想要回到主人怀里却不能。 霍惊澜躺在地上,大汗淋漓, 胸膛剧烈起伏, 这几日心魔附于宁虞身上, 他和净无相轮流与其缠斗压制, 一点一点绞杀魔气, 同时注意着不能伤到宁虞。 一个是至烈阳刀, 一个是无情道的昆仑剑,任哪个都是驱魔的好手,这几日已经将心魔消耗得差不多,再加上北地的不化山根,封**魔之后,至少百年不会再出。 霍惊澜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他等得有些焦灼,连呼吸都重了起来:“他怎么还不动手封印?” 净无相不答,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双飞剑,它们时而黯淡,时而光芒大方,就像徘徊生死边界,一脚是回天,一脚是万劫不复。 净无相道:“他不想封**魔,他想……斩杀。” 话刚落下,他微微蹙眉,转身看向房门口。 霍惊澜原本正忧心宁虞能不能斩杀心魔,看净无相动作,他疑惑问道:“怎么……” 未问完,他却感觉到了,有人正速度极快地将结界一道一道撕开,连净无相表情都凝重起来。 净无相虽只是长吉门最末的长老,却是大陆公认百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第一人,李藏尚不及他,因为门主肩上所负太多,自断剑沉入深渊,李藏也将随自己的剑永留人间,净无相却不一样,心无旁骛,只求剑道。 整个苍洲,从正道修士到魔域九川,再到泷香十八城,能以这样快的速度破开他结界的,屈指可数。 来的是仙门修士,是魔,还是…… 河水里掺了红,被急流吞咽着,眨眼便消失了。 心魔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只拥有声音,后来变成一道灰影,接着长成了宁虞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它甚至会流血了。 宁虞用腿压着它的膝盖,一手擒住它两只手腕,一手掐在它脖颈,拇指将它下巴抵高,心魔口鼻之中喷出的血淌到宁虞手上,一红一白,分为刺目。 这样的动作,换了常人怕是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那声音不再从心魔喉中发出,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声音委屈得像个孩子:“小七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你却把他丢了,你多狠呐……” 宁虞掐它脖颈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他面无表情,实际上脸侧肌肉紧绷,连牙根都因用力咬合而又疼又麻。 我找过他,我一直在找他,但是我找不到…… 有飞剑从天边疾驰而来,是守岁,不是净无相手中那柄,是宁虞识海里化出的心剑。 短剑落入宁虞手中,心魔的双手重新恢复自由,迅速地缠上了宁虞的手臂。 像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声音急促起来,如鼓点落下:“那个花妖欺你瞒你,你却依然护着他,妖城来的人,你难道不怕他是利用你吗,你忘了道宗当年是如何灭门的吗,你难道要长吉门也变成尸山血海吗!” 守岁没有迟疑,毅然地往它心口刺去。 “你不能用他刻字的剑杀我!”它哭喊着挣扎起来。 剑尖没入心口,宁虞的手微微颤抖,再难前进一寸。 它哽咽:“若是他知道……知道你结缘,会说什么呢?” 他若是还在,会说什么呢? 心魔将宁虞掐着自己的手掰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哥——哥——” 哥哥,要幸福安康。 如果小七还在,会这么跟他说吧。 心魔缓缓推开短剑,起身湿淋淋地拥住宁虞,声音放得越来越轻:“我们去陪他,那里那么黑,那么冷,他等你好久啊……” 他们像两只满身伤痕的小兽抱成团。 宁虞合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波涛已然平复,守岁噗嗤一声从心魔后心穿了进去,它嘶吼尖叫要从宁虞怀里爬出来,却被按着后颈,挣扎不出。 “你早该死了!宁虞,你早该死了……你该死!!” 短剑疯了一般发出尖啸,来回穿刺心魔的胸口,将它捅得鲜血淋淋,满身的窟窿。 宁虞紧紧抱着它,直到心魔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不是死了,只是这一次被剑气绞杀,快要消失了。 手一松,它便如尸体一样倒进河中,只是始终用哀伤的目光和宁虞对视,然后化作泡沫。 宁虞跌坐回石头上,发出似哭似笑的一声,捂住自己的脸,有泪不断从他指缝涌出。 “师叔,他将识海封了!”霍惊澜着急回头。 净无相的昆仑剑仍抵在京半月的脖子上,两人闻言同时转头去看浑身卸力晕倒在霍惊澜怀里的宁虞,他身上魔气消散,状态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连呼吸都弱了下去。 识海封闭若是太久,就再难打开,修士的一身修为也会随之被封,沦为常人,更严重些的,甚至会伤及心智,或者就此长睡不醒。 京半月跪在宁虞身前,抬手就要抚上他眉心,净无相却果断挥剑,那架势就是冲着断他手去的。 “伪装至此,居心不轨,该杀。” 昆仑剑的剑尖被霍惊澜捏在手里,他才好不久的右手又淌出血。 “师叔,”霍惊澜面色沉沉,“让他去吧,只有他能进去……” 他望着京半月,平日里不着调的样子全没了踪影,一双狼目锐利而冰凉,带着血性:“若你带不出他,我会亲手将你斩杀。” 缚魔铜锁断成碎片,接连砸到地上。 “为什么不过来?” 宁虞坐在宽石上,两腿浸在河中,他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右手里松松捏着短剑,京半月渡水而来,一身黑衣被浸得色愈发深。 河水没过男人的胸口,宁虞坐在石上,比对方高出不少,他捏住京半月下巴,用拇指揉了揉那颗唇边的小痣。 宁虞俯首时呼吸撩在那颗小痣上,欲吻的姿势,开口却是质问:“你有多少年修为?” 梦丘说破就破,一眼识破镜阵,这般眼力和修为怕是千年道行不止。 京半月望着那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头一次,宁虞望着他的眼神这样冷,他如实答:“记不清了。” 宁虞气得喉中溢出两声笑,这人总不能是从洪荒时就存在了,活得太久不记得时日,那大可以去当妖族的祖宗了。 那只如冰似玉的手游离到京半月鼻尖,肌肤之上寒气翻涌,几乎要将人封冻起来。 “你闻不到气味,当初在红袖招却能发现花蜜,你早知道花蜜在哪儿,你与百花会有关系,不止如此,你与妖城同样关系匪浅。” 京半月没有否认,宁虞接着道:“你的修为大可以自行解开火毒,为何答应同我结缘?” 从妖城来,意义便大不一样。 京半月将那只手捉住,收拢在两掌之间,拉到唇边呵出热气,一边捂着宁虞的手一边道:“我为草木身,解不开火毒。” 剑柄忽地顶在京半月心口,水珠顺着宁虞的手指透进对方衣衫,宁虞哑声问道:“同我结缘,所图为何?” 宁虞原想着,结缘便结缘,大不了等自己逃离被攻略的宿命,等对方火毒解开,就好聚好散。 可若是对方有伤人之心,他是长吉门弟子,是苍洲剑修,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可徇私。 他怕的是,京半月背后是整个妖城,避世七年后终将浮现人间的妖城。 宁虞又问一遍,齿间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抵在对方心口的剑柄又施了两分力道:“所图为何?” 他只问这一次,问清楚了,若是陌路,他定不会回头,只问这一次…… 剑柄上的手被一只大掌包住,宁虞仿佛被烫了一下,想抽手,对方却不容他松手,短剑啷当一声磕在石头上,而后翻滚进河中,宁虞两手都被对方扯过去,他坐不稳,也跌进河中。 “宁虞,除了与你结缘,我别无他求。” 京半月拖着对方的臀将人抱起,宁虞听见那几个字,半天没回过神。 对方却像是知道宁虞心中的想法,说道:“我若有害人之心,师父也不会同意让我进山门。” 李藏知道宁虞要和京半月结缘之后,第一时间下山来瞧瞧对方是个什么人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门主八卦,其实他只是操心弟子,回去之后还夸宁虞眼光好。 是了,师父同一丈山的住持是故交,京半月出自一丈山这点没错,师父甚至特意为此去拜访旧友,若是他有什么可疑之处,这门婚事也成不了…… 宁虞像是浑身松了劲,将额头磕在他肩上,两腿缠上京半月的腰,人也贴过去,他闷闷地问:“和妖城什么关系?” “在来渝州前,曾居于妖域泷香城。” “百花会又如何解释?” “百花会是撷芳宫宫主所有,花妖多归属于撷芳宫。” 京半月回完话,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宁虞习剑,腰身劲瘦,手脚都修长而有力,身上的肉大多长在了臀上,其中一瓣正坐在京半月手上,只要稍稍用力,就能陷进软肉中。 妖族尤其讲究及时行乐,兴之所起,当场缠绵,若是引来族人围观,他们就越发起劲,民间男女虽含蓄得多,却也都喜欢那些风流话本。 欢好之事,真的那样快乐吗? 京半月抱着人朝岸边去,河水激荡,无情地冲刷着宁虞从对方身上索求来的为数不多的热度。 宁虞用唇磨了磨对方颈侧,又将下巴蹭上去,环着对方的手收紧,合上眼,口中喃喃道:“好暖……” 心魔说他心动,是初见时心动,还是红袖招的一吻,又或者是游神节穿越人潮对视的那一眼…… “我要找一个人。” “好,我陪你。” 若是小七知道,会替他高兴吗…… 京半月又将人搂紧,嵌进怀里的力道,等上了岸,发现宁虞已经埋在他颈间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6 01:14:47-2022-07-07 16:0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画夜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屋外雨声急骤, 潮气涌动,和着春意,只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地里滋长生发, 是蛰伏太久的执念和欲望,被春雨一灌, 便压不住似的要打破壁垒钻出来。 此刻已到了日升, 只是乌云掩得天光昏暗,还如夜里一般。 京半月睡在外侧,面朝里, 宁虞正窝在他怀里,背脊紧贴着他的胸腹,不留一丝缝隙的,京半月数着他的呼吸声, 将宁虞的手捉在掌中细细地摩挲。 他在识海岸边看见宁虞时, 只觉得胸膛之中有一角塌陷,被按进泥地里似的,又潮又闷, 喘不上气,心肺裹着细细密密的疼。 他是疼惯了的, 只是那种疼和身上的疼不一样。 京半月知道宁虞在找谁, 但还不到时候。 光是心动,还不够…… 宁虞这一觉睡得沉, 没说梦话, 神魂也未出逃, 倦极了, 只是一味地睡。 霍惊澜和净无相仍在屋子角落里, 一个靠墙抱臂站着, 一个端立着,昨日宁虞身上的铜锁不是霍惊澜解开的,是京半月打碎的,留这样的角色单独和宁虞待在一处,光是想着就胆寒,两人便守了一夜。 霍惊澜想起在阵盘之中,自己的邪刀也压不住花妖,险些被对方缴了刀,宁虞分明也看见了,却没有惊诧之色,所以他也顺着宁虞的态度,一直没去问。 虽然料到了对方不简单,但是未曾想到这妖怪看着不声不响的,竟藏这么深。 净无相想的就简单多了,他正在回忆合适的双修功法,这方面他知之甚少,因为用不到,但也有所耳闻。 若是双修的两人实力差距过大,会出现两种状况,一是较弱方贡献出自己的一身修为,魔修或是妖物会以此来增长自身实力,根本不顾他人死活,受害的不止是他们同类,还有修士,只因修士不走偏路,修为纯正,都是一点一滴扎实打下。 另一种便是上者滋养下者,净无相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京半月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贡献出来,他在思考怎么帮宁虞在双修时占据上位。 听说京半月身体不好,需要宁虞以灵力调理,所以在这方面大抵是受限,真的到了床上,宁虞未必会输,功法中一招一式都有讲究,不过人与妖相结合,怕是不能以寻常眼光看待…… 屋外放了晴,乌云被扫开,雨声消去,街头湿润,渐渐有人声从门窗漏出。 宁虞是热醒的,背上都是涔涔的汗,他有些受不住,挺着腰想躲开些,浑身上下却抽不出半点力气,只得这么汗湿着卧着。 窗户是打开的,有风吹进来,床帐没拉,他能感觉到一些凉意,和圈着自己的热源形成对比。 过了片刻,攒了些气力,宁虞没挪开身子,却悄悄伸长了手,京半月一臂垫在他颈下,掌间虚虚握着他的长发,宁虞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出来,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 下一刻就被人长臂一捞,困得更紧,连手都被折在了胸前。 身后那人根本没睡着! 京半月将手心摊开,一截似玉非玉的白石,做成管状,约莫一指长,仔细瞧能看见里头布满细密纹路,如同裂冰碎瓷,纹路时时变化,一边复原一边自裂,像是会呼吸一般。 是方才宁虞塞进他手中的。 宁虞道:“用来给你束发正正好。” 是比试赢来的山根,他在识海中没舍得用,藏到现在。 京半月没说话,山根像是融化在他手心,被他收了起来,他将宁虞翻了个身,面朝自己,探手摸了摸对方的脊背,里衣都湿漉漉地紧贴在宁虞身上,能清晰摸到对方一节一节的脊骨,还有被他大掌勾出的轻颤。 打开的窗户啪的一声又合上,险些扇到霍惊澜的脸上,窗户原本是他开的,他只是想通风散散自己手中的包子味。 京半月道:“身上这样潮,起来易着凉,换身衣裳再睡。” 宁虞刚欲开口说话,突然听见有人清了清嗓子。 “咳咳,师叔吃包子吗?”霍惊澜面无表情递给净无相一个纸包。 宁虞虎躯一震,连忙用手抵开京半月,迅速翻身而起,他瞪圆了眼睛望向角落里的二人,原来这两人没走啊!别是杵了一夜吧…… 净无相正在翻自己储物袋里装了几十年都积灰了的书册,头也不抬道:“不吃。” 妖丹承载妖力,若是要吸取对方修为,大多是从妖丹入手……待对方妖力不支,露处原形,即可收手,若是再继续,对方会有性命之虞…… 霍惊澜补充道:“麻辣豆腐馅儿的,尖椒炒蛋馅儿的,红油笋干馅儿的。” “吃。”净无相果断地合上书丢在一边,接过包子慢斯条理地吃了起来,抬眼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宁虞。 霍惊澜瞥了桌面两眼,收回目光后没忍住又打量两眼——缠情驯妖录。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玩意儿是禁书吧? 净无相一边吃包子一边看着床榻上两人,宁虞在他的逼视下穿鞋袜的速度都飞快,施了法将两人身上都弄得规整干净,只有床榻上被弄皱的寝被还留着亲昵的痕迹。 净无相看着宁虞,语气认真:“门中藏书虽多,关于人与妖双修的却少,我早年偶得过一两本,俱是孤本,我方才已经仔细看过,并不算晦涩难懂,只是有些地方操作不便,你待有空,我来教你。” 霍惊澜一口噎住,猛捶自己的胸口,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净无相,师叔刚才说什么?这是能教的吗,这不合适吧,京半月人还在呢…… 宁虞嘴角一抽,净无相是真的把这事儿当成正儿八经的修行,与风月无关,宁虞深吸一口气,刚要斟酌着开口拒绝,就听京半月道:“此中修炼之法,妖族无师自通,师叔不必担忧。” 净无相皱眉,显然信不过:“那你便说说看,灵力与妖力该在何时以何顺序游走周天?” 京半月淡声答道:“妖主人从则妖力先行,人主妖从则灵力先行,身躯契合时,共念心法,先走小周天,再行大周天,人妖合一,化去自然妙处。” 净无相:“若双方修为悬殊,该如何处之?” 京半月:“妖力灵力均来源于天地,本质为一,当以修为充沛者为上,上者以自身为媒,转化滋养下者,同时可借对方妖力或是灵力疏通己身淤堵之处,拓宽气径,两两相助。” 两人一问一答,流畅非凡,正经得就像说的不是双修,而是弟子和师父在讨论如何剑术,并且还是一名对答如流的优秀弟子,可以看出平日里是下了工夫的。 宁虞:…… 霍惊澜哽在喉咙里的包子想咽又咽不下,他望了一眼宁虞的表情,默默移步,朝着门处去,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他小心扒开一条门缝,将自己挤出去。 下一瞬,身后传来巨响,剑光飞舞,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霍惊澜在外头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摇摇头,这两人还是经验少了,不会察言观色。 个人擂之后的比试有许多,并不局限于比武,还有解阵、伏鬼、搏兽等,奖励也丰厚,只是宁虞没有参加,霍惊澜兴致勃勃地去赛了个马,还赢了个魁首,日日炫耀赢来的行路用的法器,踩在脚下风火轮似的从早窜到晚。 最为瞩目的还得是弟子组成团和宗主长老们对局,组队弟子不限门派,不得超过五人,可以随便择一名列席的长者进行挑战,只要是平手,就可由弟子们向前辈讨要奖赏。 长者大多留有余力,给弟子们一些鼓励。 几乎每个门派都有一两名长老被挑战,就连霍冈也被胆子大的刀修叫上了场,其中以蜉蝣谷的长老们被挑战的次数最多,人人都想要谷中的秘药仙草,但是那些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却不是好欺负的,好些都是走上去,再被人抬下来。 李藏羡慕地看宣毓屡屡下场比试,老头一点儿大展身手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他看了看边上同样坐冷板凳的净无相,顿时释然了。 五名弟子和谁对上,最起码也有一两分胜算,对上这两人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大家心知肚明,不自讨没趣。 宁虞、沈抱枝和霍惊澜叫上宫棠,又找了蜉蝣谷的医毒双修容小淳,临时搭了个小组,从李门主和净长老手里赢了些东西来。 七日后,秘境将开。 每个门派的宗主手里都握有几个秘境供弟子们修炼,每一座都相当于一方小世界,价值不可估量,为避免引来觊觎,不会向外界透露。 已知的几个秘境都是曾出现在大比中的,如长吉门的兵家剑冢,一丈山的法华金象城,蜉蝣谷的杏花村,鼓楼的千机道等。 鼓楼此次的秘境入口在灯州郊外的一处荒山,山顶有一处干涸的泉,泉底绘着阵法,众弟子依次走进阵法中,只待人齐后,由楼主打开秘境入口。 “林师兄怎么没来?” “说是腹泻,人已经脱水了。” “这得拉到什么程度啊,直接拉到脱水了……” 秘境里到处都是天材地宝,人人挤破了头要进一次,不过只有在前面比赛得过名次的弟子才能进入,能进秘境者,都是翘楚。 今日来这儿的弟子却少了许多,宁虞听他们讨论,越听越不对,这些名字总觉得耳熟,好像前几日刚听过…… 他猛然想起同李道先比试前,沈抱枝点过的那些人。 宁虞忍不住转向京半月:“你干的?” 这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京半月眼中含着不解,显得有些无辜,宁虞屈指在他手背上一弹,用了点劲儿,弹出个红印,他压低声音道:“下泻药也就算了,毒虫是哪里来的?” 有几个据说是被毒毛虫扎得屁股肿,走路都疼,已经送到谷主那里去了。 这招宁虞熟悉,是他对付上章阁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时用过的,霍惊澜也遭过殃,不知道京半月是怎么想出来的。 京半月看宁虞又屈起指,将他手一捉,捏在掌中,面不改色地推锅:“让姚师弟去捉的。” “霍师兄,宁师兄向净师叔讨了什么啊?还得私下里给,搞得神神秘秘的。”青青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一包瓜子,正和宣毓一起磕着,姚子非在两人边上尽职尽责提一个纸袋,用来装瓜子壳。 被青青和姚子非八卦的眼神一扫,霍惊澜憋出一个字:“书。” 青青疑惑道:“什么书?” 霍惊澜一脸沧桑:“就一本修炼的功法。” 还能是什么功法,不就是那本《缠情驯妖录》,宁虞生怕回头净无相过来问他修炼进度,于是干脆平了比试,把书没收,希望师叔能忘了这回事。 宣毓倒是知道净无相给了宁虞什么,恰好给她撞见了,谁还没两本禁书了。 她感慨道:“是当年合欢宗留下的宝贝,我这儿也有两本,不过不是讲人妖双修的,是讲人与鬼阴阳调和的,虽然用不到,但是毕竟是孤本。想当年合欢宗还在的时……” 合欢宗当年专精此道,各种功法跨越门派,甚至跨越种族,只是修行方法实在不像正道,后面也渐渐没落了,不过宗门留下不少东西,除了功法秘籍,还有一些特别的法器。 青青嗑瓜子的手微微颤抖,谁来捂一下宣师叔的嘴,这是可以说的吗? “说起来,我这儿还有些法器,小鱼儿修那本的话,恰能用上,回头让他找我讨。” 作者有话说: 净无相:都是学术交流罢了; 感谢在2022-07-07 16:03:00-2022-07-08 20:4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衣服又瘦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施丘国是西北域最富庶的国度, 半边在荒漠之中,半边在绿洲中,以淄河为界, 国中贵族都住在绿洲之中,百姓房屋都用巨石磨成, 形如蘑菇, 仅仅用来遮挡风沙。 宫中则不一样,石柱雕花,清池小泉, 宫殿大多保留了古国原本的形制,有些则仿照汉钟国做成优雅楼阁,整体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迎面走来的侍女同其他人都不一样,手环上缀一圈青碧松石, 可以看出地位不俗。 她微微朝前欠身, 乌黑鬈发在胸前轻晃,连声音都柔和好听,如白鸟晨鸣。 施丘国侍女装扮独特, 腕间和颈间都佩着漆金的环,身上白纱轻薄松, 肩胛和颈下露出皮肤, 裙侧开叉,显出风情却不让人觉得轻浮, 袖子笼风时微微鼓起, 如花苞饱满将开, 煞是好看。 宁虞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名字, 这女子该叫小淳, 容小淳。 “贵客请随我来。”执事侍女在前面引路。 沈抱枝在宁虞身前一步, 他偏过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宁虞摇摇头,对他露了个笑,沈抱枝留心多看了他两眼,见他真的没事便又转过头去。 宁虞却觉得奇怪,自从入了施丘国,哪儿哪儿都奇怪,比如容小淳,明明是西北国家的侍女,却有着汉钟风格的名字,这个国家里还有许多人的名字更是闻所未闻。 今年是施丘国公主的成年礼,国主宴邀各国使臣和王侯,明面上是庆生,实际上也是为公主招婿,施丘国以女为尊,国主有只有一位女儿,将来是要继位的,绝不会让她外嫁,便只能借此机会寻一佳偶。 沈抱枝是汉钟皇子,宁虞同他一起长大,却并非皇室,而是一名降妖师,此次伪装成随从前来施丘,是因为算出沙漠之地有妖变,他师妹偶尔会做预知梦,恰也梦见西北一国血流遍地,二人根据梦境中屋舍和环境推测是施丘。 到了此处才发现,国都上方有寻常人瞧不见的阴云笼罩,几乎要滴下黑水。 所有外客都被安置到不同的宫殿居住,彼此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汉钟的土地占据大陆的十之七八,人口也是最多的,汉钟皇子与使臣的到来会受到特别的优待,有晚宴专门为他们而办,沈抱枝甚至没有回到住处就被侍女引去了宴会。 屋舍的墙壁十分厚,由坚硬的灰白石块垒砌而成,上面有自然的花纹,不需要过多的雕琢,屋子里的陈设与汉钟风格截然不同,汉钟皇子客居的地方被布置得相当仔细。 屋子里的器具多为金银,枝状烛台,鎏金碗碟上绘着青鸟与一浪江,缀着门帘脚的重物也是一颗实心银球。 宁虞推开窗,抬眼就看见一个少女踩着墙头,极快地翻了几个跟头,凌空落到他面前,喊了声「师兄」就往屋子里钻。 青青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桌子纹丝不动,碗碟里择好的晶莹葡萄却一颗颗插了翅膀似的飞起来,排着队落进她嘴巴里。 宁虞将门关起来问道:“查到什么了?” 青青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子上,探手去摸远处的肉干:“今日接我们的侍女长叫容小淳,是国主身边最信任的女官,施丘真的好多美人啊,你也应该去溜达一圈,不过咱看看就得了,师父说了,欲成大事者,断子绝……不是,断情绝爱……” 宁虞嘴角一抽:“我是问你,查到妖气最重的是哪处?” 青青舔了舔嘴唇:“公主殿。” 此时此刻,秘境外的众宗主和众弟子正在围观影石映射出的画面,影石投出二十来块的画面,都是施丘国中的景象。 此刻大多数人正在看热闹的迎客宴,天还未暗,乐声已起,甚至能看见自家师兄师姐变成舞女跳舞的样子,他们笑得几乎要从云梯上滚下去。 “这个幻阵有点意思,若没记错,施丘该是三百年前存在的国家。” 唐扩颔首:“是,故国遗址成了一方小秘境,地下埋着许多天材地宝,不过要先从幻阵中醒来才行。” 原本的施丘就是灭于妖祸,当时汉钟前去的降妖师和使臣无一存活,熊熊烈火烧了三个月,将黄沙烤得爆裂,留下焦尸满地。 唐扩的幻阵借了残留在秘境中的施丘公主赤珠答纳的残魂,还原了当时施丘的场景,这个幻阵不同寻常,可纳入千百人,使人忘却前事,只以为自己本是阵中人,甚至连记忆都伪造好了,根本察觉不到异常。 要想醒来,绝非易事。 施丘以女为尊,男子大多为守卫或是干气力活的仆从,容貌上乘的可作为男宠,玉屏宗的弟子们眼睁睁看着自家师兄师弟纷纷成为贵女的男宠,先是噎了噎,然后动作相当一致地掏出法器记录这宝贵的影像。 就连鹿梦也难得坐直了身,不再是日兴致缺缺的样子,她用手指弹出一枚镌玉,记录自家大徒弟当女帝的过程。 霍冈四处找着鸱金宗的刀修,一群打着赤膊在搬运重物,一群是巡逻的侍卫,还有一群……正在伙房忙活,烧水炒菜,比如翘着兰花指在水果上雕花。 霍冈低头捂住脸,边上的宗主刚想安慰他,就看见他笑着抬起头,眼中神采飞扬。 他心中大慰啊!唐楼主说幻阵中的记忆可以带到外面来,那他希望弟子们将菜谱都记牢一些,以后看谁还敢说鸱金宗的刀修都是粗人,这不还会做饭呢吗!还会在水果上雕鸟儿呢! 这份欣慰在看见霍惊澜穿着侍女服闯进宁虞屋子里时支离破碎,碎得彻底。 【老子大刀四十米:求一双没看过霍惊澜女装的眼睛。】 【是兄弟就来砍我:谁瞎了?我瞎了!】 【铁血小魔仙:明天我们宗攻略路线的玩家估计要跑光了,我连夜收拾行李……】 【麻辣香锅:你不用收拾行李了,你看看宗主脸色你就知道,几天后连夜收拾行李滚出去的该是霍师兄。】 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宁虞拉开门,容色镇定。 “惊扰贵人了。”侍卫问道:“可曾见过一个身材壮实的侍女经过?” 宁虞微微皱眉,偏过头像是回忆:“方才有侍女从屋前跑过,因其个子太高,我便多瞧了两眼……若没看错,是朝那处去了。” 侍卫离开后,宁虞和青青转头看向从房间角落柜子里哐当一声滚出来的身材壮实的「侍女」,两个人情不自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实在是难以直视。 霍惊澜呼出一口气:“谢了啊,鱼兄弟。” 宁虞额角一跳:“我姓宁。” 说了八百遍都没用。 “嗐呀,没事儿,都差不多。”霍惊澜抻了抻胳膊,原本紧绷在他结实肌肉上的白纱发出刺啦的脆响。 宁虞飞快按着青青的肩膀将她朝屋外一推,怕自家师妹被辣了眼睛:“去伙房偷一身衣服来。” 霍惊澜干脆把身上勒得难受的各种饰物扯下来,又抹了一把脸,将面上胭脂都揉乱了,宁虞实在是忍无可忍,掏出一块帕子按在他脸上:“穿成这样是等着别人抓你吗!” 这人他和青青都认得,也是降妖师,不过是野路子的独行侠,只是他们时常碰上,一来二去竟混熟了。 “没有啊,我一开始是用了障眼法的!”霍惊澜揉了揉脖子上被勒出红痕的地方,疼得龇牙咧嘴,“鬼知道会碰见他们说的那个二宋啥的,他奶奶的,直接给我障眼法扎穿了。” 宁虞憋回那句「你没给人吓坏就不错了,破你障眼法都是轻的」,他纠正道:“是婀颂,施丘国神女,你来之前都不调查一番吗?” 婀颂是敬称,类似于殿下,是独属于施丘国的护国神女的称谓,神女天生灵体,在施丘与国主平起平坐,只是婀颂从不参与政事,日日在神殿中修炼。 霍惊澜摆摆手,大刀阔斧往桌子上一坐:“整那玩意儿多麻烦,你们是一个降妖门派,人多当然好干活,我就一个独苗!” 宁虞在他对面坐下:“你到了多久,都看到了些什么?” 霍惊澜相当不客气地拿着皇子房间里的金杯,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上美酒,被宁虞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发出嗷的痛嚎。 他只得摸出水囊灌两口,接着道:“我是三日前跟凉国的车队混进来的,公主殿虽然妖气冲天,不过怨气最重的地方却是地牢,就是守得太严了些,我原本寻思汉钟来客,侍卫都去了宴会周围,趁着人少溜进去查一查,不曾想半道上就撞见那个二宋……” 宁虞思索片刻:“夜里我去探探,你和青青一块儿去公主殿。” 幻阵中时间流逝和外头一样,众人磕着瓜子看晚宴,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等宴席散场,他们还意犹未尽,二十多个画面中大多都是弟子们入夜准备歇息的场景,只有两三个还亮堂着。 第一日,未有一人从幻阵中醒来。 地牢的入口摆了一座跪在地上的铜人,表情悲戚而绝望,长舌吐露在外,烛台就熔铸在它舌头上,烛泪几滴落在地上,这场景光是瞧着就令人浑身不适。 宁虞在地牢中走了一圈,又回到铜人身边,怨气最重确实是在地牢,但不是在里面,而是在门口。 他缓缓伸手,触摸到铜人的面颊,寒意霎时从指尖席卷而来,让他心口一窒,尖叫和哭喊如锥子敲进他的太阳穴,就像是有人被处以极刑。 宁虞猛地松了手,原本熄灭的蜡烛蓦地亮了起来,火光照亮铜人的面孔,也照亮了宁虞的脸,让他产生与之对视的错觉。 “什么人!” 宁虞暗骂一声,已经无声地飞踏上周围石壁,窜了出去。 有了白日里霍惊澜逃脱的事件,晚上巡夜的侍卫不减反增,他们穷追不舍,不仅加入搜捕行列的人数越来越多,还进行小队分头行动,从各个岔口和阴影处寻找宁虞的身影。 宁虞此刻正挤在两屋间的缝隙中,脚步刚踏出去又收回来。 人太多了,他根本没办法躲回汉钟使臣的住处,绕也绕不开,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宁虞缓缓后退,匿进黑暗中,刚欲转身,忽然被人拦腰扛起,宁虞吓了一跳,双腿被人一臂按着动不得,他只能屈肘击向那人后颈,动作迅疾狠戾。 这一击根本没碰着那人半分,在靠近时如同陷进棉花里,就连力道也被化开了,同时宁虞也瞧清了对方束发的玉环。 施丘国人多用金银饰物,这人的喜好却同汉钟一样,喜欢玉石,发间有且仅有一件饰物,就是那个玉环,于黑暗中也生出莹莹光辉。 下一刻,宁虞浑身一僵,连忙垂下头,将脸埋在对方背上,不露出分毫。 有侍女躬身行礼:“婀颂。” 婀颂?施丘婀颂? 无人应声,只有宫殿后门被一脚踹开的巨响。 门外侍女的讨论传进宁虞耳朵。 “婀颂不是从来不喜男宠吗?说是情爱一事有碍修行……” “说不定对方是个天仙呢,连神女也心动。” “你方才偷偷瞧了吗,快告诉我长什么样子!” “我疯了吗,谁敢抬头啊?” 秘境外原本已经打着哈欠准备回房休息的弟子们屁股又粘回了凳子上,目光炯炯,神态专注,难掩兴奋,主席上宗主和长老的注意也全部被吸引了过去。 过了片刻,原本睡了的弟子也从被窝里爬出来,披头散发,目光如电朝着主楼狂奔,只因弟子们奔走相告:今夜你不睡我不睡,我们一起来看师兄的爱情推拉小剧场。 作者有话说: 霍惊澜:鱼兄弟。 宁虞:信不信我给你一个大哔兜?(举起巴掌) 第41章 将开未开的金莲含吐着一点火光, 将屋子一角染成昏昏暗黄,这里是备用的客居,供外来使臣居住, 打扫得整洁干净。 宁虞垂着眼打量婀颂身上的衣服,目光所及是纯白裙裾上用金线并银线勾出的图案, 这是绣了什么?一条……藏下荷叶下的鱼? 比起其他女子, 神女意外显得有些朴素,没有铃铛作响的饰物,不过衣裳料子倒是极好, 在灯光下反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有些像鲛丝。 只是这人未免太高…… 他目光渐渐上移,顺着一把青丝而上,够到那个玉环, 看着像有灵之玉, 仔细看能发现并非为玉,是个宝物,在汉钟却从没见过。 宁虞攒着力气, 一路都没反抗,没忍住多瞧了两眼婀颂的裙摆。 施丘白日里总是闷热, 女子的鞋如浅口小船, 她们喜欢将脚踝露在外面,好生些凉意, 婀颂的脚踝形状漂亮, 就是实在不像女子的骨骼, 而且这人的力气极大, 压着他膝窝的臂膀又热得很。 施丘这得是什么神女?别是巨力神女, 一拳能打死人的那种。 不过这姑娘肩背挺括流畅, 又是长腿窄腰,青青还真没说错…… 一阵天旋地转,宁虞整个人摔进柔软的被褥间,被对方身上的味道严严实实地盖住。 施丘没有床帐,屋子里的光攀着那人的肩膀,落在了宁虞眉上。 宁虞抬眼就是一愣,原来传闻是真的。 “施丘民众向雨神跪拜祈福,神明感其诚心,赐下露草,露草落地化人,所行之处,黄沙化作红泥,施丘因得绿洲。民传其身披祥瑞云彩,姿容令天光为之倾,国主奉为婀颂,施丘语义为日升时的霞光。” 未施粉黛已是天颜。 他之前被女子抗在肩上,没能瞧见对方右耳的一只耳铛。 神女没打耳孔,竹节似的玉筒用银环拴着挂在耳后,正在宁虞眼前轻晃,似乎要将他神魂都晃出来。 宁虞脑中来源于师父的一切教导全部被扔了个干净,只怔怔然地望着对方,然后咽了咽口水。 这么喜欢玉饰,要不然把人抢回汉钟吧?降妖师也是能娶妻的…… 未启唇而先觉香,清清浅浅的草木香在鼻尖撩拨,携着一缕莲香,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像是佛堂里常常能闻见的味道。 宁虞不自觉嗅了一下,婀颂是雨神使者,什么时候信佛了? “看够了吗?” 宁虞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男的!这人是男的!怎么是男的!!他听见自己的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神女的衣服同施丘其他女子不一样,没有一处裸露肌肤,就连领口也是高竖,用一枚小扣盘着,端庄华美,如天边明月,不可亵玩。 这样一来,也瞧不见他的喉结。 京半月根本不在意对方碎了一地的幻想,他一把擒住宁虞挥过来的拳头,将那两只凶得要命的手一并握在掌中,压在对方头顶。 紧跟着另一只手顺着宁虞胸膛滑上去,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了一下他的眉眼。 “汉钟人……”京半月微微支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宁虞:“你夜半流窜,目的不纯,偷盗还是……欲行不轨?” 对方面上没有怒色,语气平淡就像是同他话家常,但宁虞是降妖师,警觉到对方相当危险,连背脊都不由自主如弓绳紧绷。 宁虞镇定道:“婀颂误会了,听闻皇子夜宴结束,下人原本想去接殿下回住处,不想路上迷路。” “撒谎。”京半月毫不留情地拆穿:“你原本想同我动手,汉钟人都像你这般大胆吗?” 宁虞刚欲辩解,忽觉得脑中嗡嗡鸣响,连太阳穴都突突地跳起来,一阵一阵的刺痛,有风声忽远忽近地吹进他耳中,在某一个瞬间蓦然清晰。 “长吉门弟子都像你这般大胆吗?” 一样的声音,他曾听过的,在很久以前,只是他忘了…… 是什么时候听过的? 在来到施丘以前,他从未见过面前这个人…… 长吉门,什么长吉门…… 渝州琅台山,渝州是哪儿…… 恍惚间看见有人坐在一颗花树下撑首小憩,有落英缓缓而下,被风吹蹁跹,那人懒懒扫过一眼,随口道:“长吉门弟子都像你这般大胆吗?” 渝州琅台山,长吉门剑修,他不是汉钟人……汉钟早就灭国了,如今一统苍洲的是陈国。 宁虞脑中虚假得站不住脚的伪造记忆像是瞬间被洪水冲走,被压在下面的真实过往浮了上来,他是长吉门剑修,这里是…… 这里是施丘国秘境中的幻阵「平沙遗梦」。 施丘神女是真实存在过的,神女阁中有不少富有神力的宝物,再厉害的炼器师也不能炼出与神力相较量的法器,大火之后,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总归是先到先得。 所有弟子进入秘境都随机分散,都想去遗址中寻宝,而这幻阵布得极大,将施丘国完全笼罩其中,避无可避,成了进入遗址必踏的一方台阶,众人也只得一脚踩了上去。 “为什么不说话,现在知道害怕了?” 思绪收拢,宁虞的视线聚焦在眼前人。 京半月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别又是装的吧?老妖怪裙子上还绣着鱼,头发上还戴着他送的不化山根! 宁虞神色不动,心思百转,他轻轻开口:“怕啊,能不怕吗?” 说话间,热气轻喷在对方虎口,就像是要咬下去一般:“谁能想到原来施丘的神女是妖啊……” 京半月顿了顿,俯下身逼近他,眼中闪过一点寒芒:“降妖师?” 耳铛碰到宁虞的脸,冰凉凉的,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霎时收紧了,滚过炭的铁钳一般,令人呼吸困难。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会留下印子,这人一点儿也没留情! “是,不过我……”宁虞情不自禁张了张口,只觉得涌入喉间的空气越来越少,他赶在喘不过气前连忙开口:“我是来求亲的!” 京半月是真的不记得了,不然怎么会真的想杀他! “这辈子没机会了。” 宁虞急道:“我来娶你!” 察觉到那人手一僵而后微微松了力道,宁虞猛吸几口气,接着道:“你束发的东西还是我上辈子送的呢……” 京半月放了手直起身,望着宁虞的目光写着「胡扯」两个字,但他也没有反驳。 宁虞眼睛不眨地开始胡诌:“上辈子我是仙人,你是花妖,我们违背天规相恋,老天爷降下天雷要劈死你,是我救了你,我失去神格,投胎为人,专来寻你,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是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宁虞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爱怜:“估计是被天雷劈坏了脑子,所以才什么都不记得,不过不要紧,我不会嫌弃你。” 京半月眉梢一动,只是眼中仍是沉沉一片,教人看不透是信了还是没信。 “国主,婀颂……已经歇下了。”屋外有侍女轻声说着。 大门被人推开,金片相击如动听乐声,在房间回荡,响得都能盖住脚步声。 宁虞扭头就想往被子里钻,却被人拉住脚踝,坏心眼地不让他躲起来。 虽说这是幻阵,一切皆为虚妄,但是入阵者只能自己醒来,其他人叫不醒,沈抱枝他们估计还以为自己是凡人或是降妖师,宁虞可不想被当成汉钟偷入施丘的贼子,给他们带来麻烦。 但是那人不让他躲! 情急之下,宁虞抬手勾住京半月脖子,翻身而起,两个人瞬间颠倒了位置。 “哟,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后边有人悠悠出声。 宁虞听见熟悉的声音顿时有些无言以对,他强忍住回头的冲动,来的人便只能瞧见他的后背。 宫棠竟成了国主,入阵弟子除了变成各国使臣和部分贵族,变成打杂下人的最多,果然人和人的运气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个身份也确实适合宫棠,一大窝的男宠,估计她都要美死了,可能离开幻阵以后还会惋惜一阵,时常回味。 一只滚烫的手顺着宁虞大腿抚上,摸得他打了个激灵,连忙按住对方手腕,狠狠剜过去一眼。 京半月看似妥协,手乖巧地落了下去,却落到膝窝时突然一勾。 宁虞失了重心,整个人朝前趴去,他飞快撑手在京半月脸侧,两个人鼻尖相贴,京半月的手还被宁虞夹在膝间,压了个实。 他与宁虞相视,话却是朝外说的:“陛下来的确实不巧。” 宫棠拘着手中长发,绕在指尖把玩:“虽然春宵一刻值千金,婀颂又是第一次有人,孤本不该打扰,只是事权从急,这也是无奈之举。” “陛下既知道打扰,现在离开也不迟。” 宫棠沉默片刻,开口时有些凝重:“婀颂,宫中又有许多人……腹痛难忍。” 京半月顿了片刻,拿了身边薄衾将宁虞卷起来压在榻间,轻声道:“明日来求亲,若是逃了……” 一语未尽,他起身和宫棠一起离开,宁虞舒出一口气,将身上被子一踢,坐了起来。 宁虞摸了摸被对方掐过又用指尖划着威胁过的脖颈,手却有些迟疑起来,揉按时竟然不疼,屋子里漆黑瞧不见,他便直接用灵力探了探……没有淤痕。 国主和婀颂并肩而行,二人身边仅有前头一位提灯的哑巴侍女。 宫棠斜眼打量京半月好几眼,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喜欢屁股翘的?” 京半月:“陛下,慎言。” 宫棠好奇道:“之前也不见你往屋里带人,这是急成什么样,随便寻个空屋子就把人往里头带,这人怕不是恰好长在你心坎上了?倒让我想见见了……” 京半月想起方才宁虞说起两人前辈子的纠葛,唇角微翘。 宫棠还从未见过神女带笑,顿时有些后悔方才急着喊京半月出来,没去瞧对方的样子。 她啧啧称奇:“这么喜欢?是宫里的人吗,我可以直接赐给你,若是外面来的客人,也不是不行,只是还得问过别家的主人,但这也不是难事……” 京半月摇摇头:“本就是我的。” 他眉心的族印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屋子里宁虞正准备开溜,一只脚已经踏在了窗框之上,他忽然吸了口气,捂在了发烫的耳后。 第42章 “说起来, 我昨日去给霍哥偷衣裳,顺便听了一耳朵,倒是听伙房的人说起一件事……” 提到这一茬, 宁虞就想起昨天霍惊澜那惊世骇俗的侍女装,忍不住又闭了闭眼, 想将那画面从脑中赶出去。 青青接着道:“说是最近宫中好像有怪病传开, 不论男女,都有人染上腹痛之症,腹部会鼓胀如球, 像是怀胎九月,从早到晚哀嚎不止,过一阵却又莫名其妙好了。” 宁虞想起昨日宫棠进屋与京半月说的话,也提到有宫人腹痛难忍, 能半夜让国主和婀颂一起出现, 怕不是简单的病症。 更何况,施丘历史上并未出现这种病,是因为修士在幻阵之中改变了情节吗…… 青青又说起昨天和霍惊澜在公主殿守了一夜, 被妖气熏得够呛,却一点儿收获也没有, 妖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倒是听公主打了一晚上呼噜,还怪响的。 宁虞心不在焉地想, 没发现那可太正常了。 施丘神女都是天生灵体, 终身守护施丘, 不可婚嫁, 亦不可有后。 每一任婀颂衰亡之前, 会有新的灵体借民之腹诞生于国中, 诞下灵体的那一户人家会得丰厚奖赏,孩子也会被接入神女阁从小教养,将来也会继任神女之位。 但是偏偏施丘最后一任神女是男儿身,宫棠听见京半月说话也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知道,而此事对外则严加保密。 施丘灭国,祸也起于此,婀颂和公主暗中相恋,国主意外撞破,惊怒交加,她以为宴请各国皇室为公主择偶联姻就能断了二人缘分,没成想公主暗结珠胎,谁也没说,就连婀颂也不知晓。 宁虞想到此处,狠狠磨了磨牙,霍惊澜他们就算把眼睛盯瞎也看不出来赤珠答纳是有孕之身,妖邪投身公主腹中,想借灵体之子出世,半妖半神有毁天灭地的能力。 怀孕生子要十月,妖邪吞吃灵胎一月足矣,明日的宫宴,它就会裂腹而出,到时就算是婀颂和所有降妖师联手,也只能以灭国为代价将其烧死在天火之下。 若是按照历史发展,如今赤珠答纳已经怀上婀颂的孩子了。 宁虞嚯地站起身,再也坐不住了,推门就往外面走。 沈抱枝白日里就被国主请去四处参观,实际上都是让公主和汉钟的皇子多接触,培养培养感情,霍惊澜也跟着一块儿去了,说是趁机再找找妖物的踪迹。 青青抬头,就看见宁虞已经推门出去,连忙站起身:“师兄干嘛去?” 宁虞头也不回:“不是你说施丘美人多吗?我去溜达一圈,看看有没有艳福来撞一撞……”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殿下说想等你一块儿吃午膳啊!” “你们吃就行,不必等我。” 施丘国中最高的一栋建筑就是神女阁,是婀颂平日修行之地,在施丘语中又称为多兰阁,取自施丘古人的诗句,讲的是天上的神仙在金沙中织锦歌唱,金沙为日出天,织锦是朝霞,织锦会从神仙居住的多兰阁垂落人间。 施丘人认为婀颂是雨神送到人间的织锦。 多兰阁上下共四层,四周都是藏书,中间有一尊神像直通到顶,俯视着下方跪拜之人,那人盘腿端坐于锦垫之上,却不拜雨神,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无声转着。 婀颂平日里不说话,就算有吩咐也只是交给守在角落的哑巴侍女,多兰阁其他侍女清闲,活干完了就凑一块儿唠嗑。 “哎,急死我了,快跟我说说,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我都说了八百回了,嘴皮都秃噜了,让答兰姐姐给你说!” “婀颂有相中的男宠了呀,听说是汉钟来的,方才国主朝汉钟皇子提了一句,想将人要过来,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侍从,汉钟竟然不肯给,闹的还挺不愉快的……” “是呀,汉钟皇子看着和和气气的,说话都跟春风似的,冷脸的样子你是没瞧见,汉钟的使臣吓出一脑门的汗,可给我看得乐坏了!” “被我们神女瞧上那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都羡慕死了,哎,可惜婀颂不喜欢女子……” 宁虞坐在墙头,没忍住笑出声,那他还真是艳福不浅。 底下握着笤帚围成一圈说话的女子浑身一僵,纷纷抬头,却什么人也没看见,她们面面相觑,提着裙子跑去找哑巴侍女。 哑女将将合上神女阁的大门,就被她们七嘴八舌围住,一些说有妖怪,一些说见鬼了,间或夹杂两声嘲笑,说她们是到了年纪,开始思春才会听见男子笑声。 哑女摇摇头,用手比划「贵客到访,诸位噤声」。 紧接着,大殿之中传来重物落地,书架翻倒的声音,虽没人说话,却是响声不断,就像是有人在里面打架。 侍女犹疑:“真的是……贵客,不是刺客?” 哑女神色淡定,只推着她们的背,带她们往远处去,莫要打扰里头二人。 雨神像上半身长进了楼顶的黑暗中,悲悯柔和的面容晦暗不明,多出几分诡谲感。 宁虞是从楼上窗户偷偷翻进来的,跳进来就直接从背后偷袭京半月,手下也没留情,动了灵力和京半月打起来,将书架掀翻好几个,连神像前的神台都被批成两半,供奉的水果乱滚,香炉也啷当砸在地上。 像是报复对方昨晚的举动,宁虞将京半月两只手都折到腰后,将他从背后压在锦垫上。 京半月只得侧过脸来瞧他,眼中像是无奈:“这便是你求亲的方式?” “是啊,”宁虞笑得不怀好意,俯下身贴着他耳根吐气,“我来找忘记前缘的负心人啊。” 宁虞顿了顿,京半月皮肤白,这会儿耳根染着薄红,只是面上不显,还是那副冷淡得经不起波澜的样子。 “方才还在跪拜雨神,现在婀颂又要在神像前同我谈情。”宁虞坏心眼地用手指拨了拨那只耳铛,又用发凉的指尖碰了碰对方的唇角,低语道:“雨神还在上头看着,听着,怕是会觉得你大不敬。” 神佛面前厮混,让人心中生出隐秘的快感。 “我不拜她。” 宁虞挑眉刚欲说什么,忽觉得脚腕和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朝后拉去,花枝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手脚都捆缚住。 妖族狡诈! 京半月站起身,衣衫和发丝都未乱,只是耳铛晃荡不止,他行至宁虞面前,微微垂首:“我是妖,所以不拜也不敬。” 这话换外人听,大概得吓得瞠目结舌,神女是一只妖,在神像面前非但无惧无畏,反而口出狂言。 宁虞挣了挣,手反而被缠得更紧了,花枝柔软,绞得紧却不疼,他咬牙:“这会儿不跟我装了是吧?” 果然是老妖怪,早就醒了,昨天都是故意的。 京半月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宁虞仰头,将脖颈露出来,笑容里多少带着点挑衅:“婀颂,手劲儿不行啊?” 京半月了然,抬手抚上他的脖颈,原来破绽在这儿,他确实掐宁虞了,实际上却没用多少力道,不过是用了些法子,让人觉得气息堵塞。 宁虞觉得痒,偏头想躲,却被捏着下巴转过来,只听那人问道:“仙妖相恋,违背天规,天雷将我劈得失忆?” “是啊。”宁虞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负心人既装作不记得我,那我可要找第二春去了。” 花枝忽地一顿,而后竟直接挑开宁虞的袖口,往他衣裳里面钻,还有一些从他衣襟探了进去,伴着那人隐含不快的声音:“不准。” 宁虞在心中暗骂一声,五指一动,紧紧攥住要往他袖中钻的枝条:“等等!我说错了,没有第二春!没有!你……快点拿出去……” 四肢被缚,胸口处的枝条无暇顾及,不知碰到了何处,宁虞浑身一颤而后瞬间涨红了脸,怒得连名带姓地喊起来:“京半月!信不信我给你这几根没规矩的枝杈全砍了!现在!拿出去!” 花枝停了片刻,而后乖巧又缓慢地缩了回去,末了还讨好地勾了勾宁虞的手指,求饶又撒娇似的。 宁虞被放开时,险些腿软打个趔趄,他拍开京半月过来扶的手,一边整理被弄乱的衣裳一边冷着脸退开两步,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京半月老老实实答道:“入秘境的位置不巧,进来时就直接落进了幻阵之中。” 那就是最早进来的一批了,但是所有弟子基本都是第一天就进的幻阵,最多就是一日里早晚的差别,宁虞进来的时间已算是早的了。 京半月进来之后便顶替作为婀颂,那原本的婀颂便消失了。 有花枝往宁虞手心蹭,被他屈指一弹,委屈地缩了回去。 宁虞想起施丘的历史,他来就是想问这件事,被京半月一打岔,险些给忘了。 “你知不知道公主腹中有神女之后?” 京半月顿住,叹了一口气,他朝宁虞走两步,宁虞就警惕地后退两步,一副要同他保持距离的样子。 后背突然被推了两把,宁虞不得不朝前稳住身形,恼火转头要伸手去捉那几根枝条,忽然被人拦腰横抱起来,朝楼上走去。 “我来时公主就已经亡故,未有身孕,你应当见过她的尸身。” 宁虞原本被这样抱着有些别扭,听见这句话,表情却严肃起来:“亡故?我没见过她的尸身……” 不对,他应该是见过的。 “你是说……地牢门口的铜人?” “是。” 昨日见到铜人时,宁虞还没醒来,这会儿回忆起来却觉得心惊。 幻阵之中的铜人与之前兰庭给他看的那一群西海沉船中的铜人是一样的,如果是尸体刷上铜漆,那确实有可能将其运送出海,这样一来,沉船之内就是……满满当当的人尸。 多兰阁外设有回廊,推开隔扇就能看见廊上的美人榻,软枕堆叠,供人小憩,榻上叠得齐整的薄衾不过眨眼就被人揉乱。 远远有乐声传来,宁虞一顿,跪在榻上支起身,扭头朝外望去。 从四楼远眺,能清晰瞧见各处建筑布局,有一队人正缓缓行着,朝多兰阁来,是宫棠和沈抱枝等人,他们之间有一个明媚妍丽的女子,额间缀一片金叶子,尚存几分芳年的青涩,却已显出丰姿秀美……还带着肉眼不可察的邪性。 是妖,有真的妖混进秘境了。 谁带进来?这么大的一个妖,霍惊澜和青青竟然守了一夜都没发现,这不合乎常理,就算他们没有醒来,只是普通的降妖师,也不该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霍惊澜就跟在沈抱枝身后,离得这么近,居然也毫无所察。 像是察觉到有人窥视,霍惊澜抬头直直望向这边,他遥遥和宁虞对上眼,目光移到宁虞身后的人却惊愕得说不出话。 霍惊澜在心中惊叹不已,这一个晚上的工夫,宁虞就把神女拿下了,这般功力令他叹服啊,宁兄弟大约是为了降妖,想借神女助力,做出这般牺牲,简直是我辈楷模…… 宁虞想起身,却被按着肩膀压进榻间。 “想让他们都看见?” 榻上挤了两个人,枕头没处放,都被人毫不怜惜地推到了地上。 沈抱枝若有所觉地顺着霍惊澜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怎么了?” 霍惊澜摇摇头:“就……哎,觉得宁兄弟真的是不容易。” 沈抱枝:? 作者有话说: 秘境外弟子:报!!刚在看霍师兄和沈师兄和宫师姐三个人对戏,结果一不小心发现宁师兄带着道侣在楼上鬼混,证据确凿!! 第43章 长袖如流水, 暗香浮动美人面,席间都是显贵之人,施丘舞者却异常大胆, 若是有人合了他们的眼缘,舞者会脚步轻旋, 上前为其折腰献酒。 汉钟与施丘之间多有行商, 他们称此为一尺香,商道之间素有歌谣唱道“天边明月不可摘,一骑夜奔女儿国, 千金步,琉璃盏,恍恍窃来一尺香”。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宁虞迟到许久, 悄没声儿地跟在侍女后头入席, 坐到了沈抱枝身后,后者不仅要应付四面来袭的敬酒,还要接下舞者数不清的一尺香, 纵使酒量再好,这会儿也已经撑不住有些面热了。 宫棠列主位, 与她同席的是她的后君, 在汉钟称为皇后,宁虞看见李道先小鸟依人地偎进宫棠怀里时险些将喝进口中的水全喷出来。 李师兄, 一生清名毁于一旦啊。 宁虞呛了两声, 掩着唇又打量两眼, 希望这两人醒来的时候不会大打出手, 把对方杀了灭口。 沈抱枝偏过头, 低声问道:“事情办完了?” 宁虞颔首, 目光移到赤珠答纳的面上,施丘受神女庇护,八方不得侵,因此想与之联合者众,今日为公主招的婿,来日很可能就是施丘后君,这位置是个香饽饽。 他望着攒动火光下那张艳丽面容,想起地牢口狰狞又悲苦的铜人,谁能想到,那才是真正的公主,眼前的这个只是蝎妖伪装。 宁虞那日在多兰阁问京半月:“为何不可直接斩杀?” “它投卵于人腹中,若是它死了,则被寄生之人也会体爆而亡。” 被寄生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腹痛之后出现怀孕的迹象,症状消退之后看似无碍,其实体内已经被吃空,另一种则毫无迹象,只是体内埋卵,留下隐患。 宫棠未曾醒来,只是以为有妖作乱国中,京半月却看出来,被寄生的人有许多是进入幻阵的仙门弟子,只是他们全部属于第二种,连弟子本人都毫无所察。 若是按照原本的情节,会有妖灵出世,接着天火焚烧,不过这些都是假象,纵使亡于幻境中也无妨,伤不及弟子本身,但是入阵的蝎妖是真,体爆的弟子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那蝎妖就是冲着杀人来的,宁虞尝试过联系秘境外的弟子,秘境有屏障,根本无法传音出去。 况且,这一方秘境和其他秘境不一样,基本都是唐扩布下的各种阵法,这幻阵还只是入门的第一层,黄沙之下据说还有偌大迷宫和机关。 没有伤人异兽,也没有其他危险之处,最多让人在里头迷路打转,所以进入秘境之前,鼓楼没有给弟子们用于求助的法器。 宁虞微微垂眼,心却高高悬起。 蝎妖不受幻阵所困,它能看见弟子身上隐匿的铜牌,这样大费周章混了进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酒过三巡,宫棠提了联姻一事,各国来使口若悬河,先是将公主一顿夸,而后说起这次来的适婚的王室子弟,就差把般配两个字镶到二人身上。 唯有汉钟的臣子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菜,脑门上顶着「种菜不易,不可浪费」。 他们也想有用武之地,但是皇子他不愿意,老头们互相安慰,就当公费出来游玩了。 满场喧嚣都被侍女的一句唱声掐灭,每一位贵客入席,都要高声通报,以示尊重。 场内众人如同被施了定身的咒,他们屏息望着神女拾级而上,登入与国主并列的席位,衬得周边珠玉黯然无光。 还是宫棠开口将众人的心神唤了回来,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遥敬,令人尴尬的是神女不为所动,甚至未曾抬眼,气氛霎时凝滞了。 众人下不来台,只得求助地看向国主,宫棠像是早有预料,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圆场:“婀颂不喜饮酒,还望诸君见谅。” 众人讪笑时,有一人起身离席。 “神女轩然霞举,臣心向往之。”宁虞气定神闲行至中央:“臣斗胆,想要婀颂的一尺香。” 施丘臣子多是女官,她们其实也同宫棠一样,属意汉钟,不仅仅是因为汉钟国力雄厚,还因为汉钟人都长得好看,沈抱枝的长相气度更是不俗。 好一些女官都坐直了身,双眼发亮,汉钟果然是宝地啊,养出来的人灵得不行! 有女官马上笑着开口:“夜奔女儿国的前一句是什么来着?” 后边有人提了嗓子,半唱半劝:“天边明月不可摘啊。” “这位汉钟来使,月既不解饮,何不换一人?” 神女不饮酒,更不可能为他人倾酒,还不如让她们来。 宫棠稍一打量就认出宁虞是京半月相中的那个汉钟人,这般身形样貌,也难怪神女心动。 她故意开口调侃:“虽然皇子无意,但是汉钟和施丘的缘分却不浅,或许今夜孤还能牵一牵线。” 笑声里传来几句「国主圣明」,有女官已经站起身,提起自己席上的酒壶,想要往中间去,救一救那位杵了半天的俊俏郎君,刚迈了一步就顿住。 上头的人总算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你上来。” 笑声渐隐,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中都有震惊。 神女与汉钟人定情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竟不是谣言…… 青青装作侍女立在京半月身侧,她不仅要强忍住内心的悲愤,还得面带微笑给京半月递酒壶。 霍惊澜跟她说,你师兄跟施丘的神女跑了,她原本还不信,直到宁虞带着人来找他们商议宫宴降妖一事。 京半月看着宁虞一步一步登上来,含笑看过来,从容不迫地等着神女献酒。 千金步,琉璃盏。 京半月无需一掷千金,那双诗中喻为琉璃盏的含情目就向他望来。 只他一人,就能盛满其中。 金杯满斟,清酒还洒出一二,递到了宁虞面前,他却不接,低头就着京半月的手啜了一口。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瞠目结舌地看神女喂酒。 金杯落地,狂风平地起。 众人纷纷举起袖子遮住脸面,有剑啸搅动着喧嚣的风声,等他们回过神,突然发现身边人面色发黑,双眼爆突。 异化的人仰面倒在地上,四肢着地,脖子倒转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身后长出白色蝎尾,动作迅捷就朝边上人冲过去。 众人纷纷惊叫逃散,席间乱作一团,有些人腿软地扑到地上,连滚带爬地朝外逃命,却被异人抓住腿脚。 仓皇转头间就看见布满利齿的嘴巴朝着自己的腿咬下。 捆妖绳从天而降,簌簌两声就将异人捆了结实,霍惊澜和青青踢粽子似的一脚一个,全给捆了蹬到角落里,看他们翻动挣扎,上去又照着脑袋补两脚。 方才拔剑的是宁虞,他脚下一斜,就从袖中抖出长剑刺向赤珠答纳,只是对方反应奇快,下一瞬就跳到了墙上,飞速爬动。 沈抱枝看见宁虞拔剑,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他朝着宁虞的方向行了一步,下一瞬掌中也出现灵光熠熠的长剑,是抱春剑。 长剑随他意念而动,转眼就削下异人的尾巴。 被寄生的仙门弟子趴在地上呕吐不止,腹中波浪似的起伏鼓动,但是里面的东西却怎么也吐不出来,痛得满地打滚。 沈抱枝几人合力,将这些弟子都背到一处,他转头问道:“有办法取出来吗?” 李道先也醒了过来,他将累赘的长袖都削断,皱着眉摇摇头:“是多福蝎,它们都受虫母驱使,除非虫母让它们爬出来,其他毫无办法。” 多福蝎本就是小妖,称谓由来也是因其繁衍极快,怎会异化至此? 霍惊澜拔出一柄小刀:“剖腹取呢?” 另一边宫棠扶着面色发白的容小淳过来,她手臂上有一道长长血口,流出黑血,是方才被异人的尾巴划到。 容小淳面色凝重:“不可,剖腹会大量失血,这里医修有余力的就我一人,但我手上带伤,行动受阻,他们人太多,我若是来不及,反而会害了他们性命。” 宫棠将容小淳送到青青手中,她说道:“进入秘境的医修不少,我们先去将其他弟子找齐,那蝎妖有宁虞对付足够了。” 京半月一直站在原地,任周围人如何翻滚或是求救,他也无动于衷,目光紧紧跟着宁虞,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摆,是一名昏迷之后又痛醒的弟子,还将自己当做施丘人,本能地去寻找神女的庇佑。 救救我……救救……我啊…… 施丘的婀颂啊…… 好痛啊……求求你…… 求神求佛,以渡苦难,若是没有神佛,便造一尊神佛,邪神恶鬼都可以拜,世人常常如此。 京半月低头看着他满面的痛苦,那双滚出泪水的眼中疑惑难解,不明白为什么素来庇护他们的神女脸色这样冷漠,为什么不朝他伸出手。 那只求助的手被人拦下,李道先将弟子背起时冷冷看了京半月一眼:“妖孽。” 渡尘穿过赤珠答纳的胸口,将她钉在地上,她引颈发出的痛呼却不是人声,妖物嘶鸣震耳欲聋,音浪摧山,尖锐诡异得令人胆寒腿软。 公主的一双清澈眼瞳彻底变成漆黑一片,脸上遍布青紫的一道道裂痕,娇美面容如摔碎瓷碗,渡尘扎穿的正是她长在胸前的妖口,里面利齿疯长,碾磨着剑身。 裙下的美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硕大的蝎尾,色如玄铁,坚硬无比,闪着冷光,发了疯似的对宁虞紧咬不放,在地上砰砰砸出一个个深坑。 蝎妖挺胸挣动,带着渡尘从地里**两分,宁虞翻手下压,又将它牢牢钉了回去。 守岁撞上蝎尾,如利刃交锋,擦出火光,宁虞将剑锋卡进它尾部关节处,扭转一圈,给它一节一节卸了下来,踢到远处。 宁虞在它身边蹲下,神情冷肃:“将所有幼虫驱出他们体内,不伤性命却让人痛不欲生的方法,我多的是。” 赤珠答纳的脖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了过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看着宁虞,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宁……虞……宁虞……” 就像是有人借着这句伪造的人躯跟他对话,那人如咿呀学语的小儿,逐渐掌握说话的方式,一字一句清晰起来:“你来……忘川,来忘川……我知道,他在哪儿……” “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里。” 宁虞察觉对方喷出的血沫颜色不对,已经飞快收手,却还是被溅到一两分,碰到的地方皮肉如滚水浇冰,转眼就融开了,露出白骨,剧痛不已。 蝎妖炸开的瞬间,宁虞眼前一黑,被人紧紧搂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2 17:19:55-2022-07-13 20:4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巨响之后, 惨叫、痛嚎还有**一并销声匿迹,紧接着重物落地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都是横飞的断肢残尸。 幻阵中人的尸体渐渐消失, 留下的全是仙门弟子的尸体。 幻阵瞬间破开,周围是漫天黄沙, 残破的石柱和半截埋没的墙角。 滚在地上的头颅血肉模糊, 只有染了血的铜牌能辨别出他们的身份。 青青骇得跌坐在地上,捂着嘴一个劲儿地干呕,霍惊澜面色也极难看, 用手将她扶住,牢牢抓着她哆嗦个不停的肩膀,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青青却什么也听不见, 只觉得脑袋嗡鸣。 容小淳的泪水瞬间涌了下来, 饶是李道先见过再多凶恶妖兽,还是被这场面震得久久回不过神。 惊天炸响,满地尸体。 沈抱枝和宫棠和其他人原本离宫宴的地方有些远, 幻阵破开之后,建筑全部消失, 视线无阻, 沈抱枝抬眼就能瞧清那一处的惨状,就连他们周围也有人爆体而亡。 宫棠脸上还沾着血, 她方才扶着的就是一名医修, 手还未落下, 臂膀被震得发麻, 她胸膛剧烈起伏, 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掌心, 恨不得盯出洞来。 未被寄生从而捡回一条命的弟子环顾四周,瞳孔颤抖,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浮上来,就被铺天盖地的悲恸淹没。 宁虞转头望着周边惨状,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蝎妖连个尸体都没留下,直接化城一滩黑水,被黄沙一盖,再没踪影。 宁虞低头看见脚边躺着的半融化的枝条时瞳孔一缩,他像是突然回神,面色发白,飞快地探手去摸京半月的背。 衣裳还好好的,也没出血,没事…… 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宁虞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个遍,蹲下后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几乎站不起来。 是魔,那蝎妖为魔物所控。 方才两人对视的瞬间,宁虞感受到浓重的魔气,识海里的河水几乎瞬间沸如热汤起来,心魔从河底浮出来,蝎妖唤一句宁虞的名字,心魔便跟着发出尖啸,用头撞击石岸。 对方提到小七的时候,心魔险些要从识海爬出来。 忘川,是魔域九川之一,是魔主所在。 那魔物是来找他的,还知道小七…… 京半月蹲身,一膝跪到地上,用手拨开宁虞的头发,将他的脸捧在双手中,皱眉说道:“宁虞,看我。” 宁虞将牙咬得紧,口中尝到血味。 他原以为只是有人故意将妖物放了进来,企图扰乱大比,或是肆意报复仙门弟子,他早该想到是魔,铜人与魔域九川脱不了干系,他早该想到…… 是魔和仙门中人串通。 “宁虞,看着我。”一个吻轻轻落在鼻尖,触到暖意的刹那,宁虞浑身一颤,他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京半月脸上。 宁虞张口,喉咙像是堵了块炭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耳边如潮水一样涨涨退退的都是周围弟子的哭喊还有不太明晰的话语声。 他被扶着站起来,宁虞将额头紧紧压在京半月颈间,后背被人大力抚着,将那些沿着脊骨冒出的寒气和颤抖一点一点驱散。 “我没事。” 宁虞将拳头攥得死,指骨发白,手背青筋突出,但是左手掌心握着的东西早就燃尽了,只在他被黑色血沫融开的伤口里契进一点灰。 匿息符,是修为不足的弟子常用的符咒,用来隐蔽身形和气息,上面的笔画变动了一二,原来还可以用在妖物身上,藏进蝎妖的喉咙。 双手垂落身侧,宁虞抬起头,眼睛闭了一瞬后再睁开,里面寒芒迸溅。 蝎妖爆开的一瞬,喉中符纸自燃,若不是为了抓这一点灰,他也不至于被血沫溅到。 天际有金光闪过,旋即秘境门大开。 外面的宗主和长老凌空飞来,齐齐落了地,每一个都铁青着脸,众弟子望着师门的长辈,出声时都带着哽咽。 李藏和净无相都不在,只有宣毓,此刻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宁虞,两人对望一眼,宁虞的心便陡然沉了下去,他将京半月轻轻拉到身后。 宣毓方才传音入耳:“魔域有变,你师父和净师叔一同去查看了。” 是故意的,有人故意将李藏和净无相支走。 唐扩微微抬手,所有铜牌从黄沙中飞起,到了各个宗主的手中,入阵弟子五百余人,被炸死的一百有余,受伤者不知凡几。 三春大比,从未出现过这样惨烈的场面,更别说苍洲风平浪静那么多年,妖城避世,魔域被隔开,在场的年轻弟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尸体,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门。 凡是进入秘境的门派,几乎都有人死亡,在场的宗主长老,手间空空没有铜牌的,唯有宣毓一人,长吉门无人亡故。 无数道视线游到宣毓的身上,而后集中到长吉门的剑修身上,更多的在看宁虞。 质疑,怨毒,愤恨…… 道宗的长老跟着张庐香朝着宁虞走去,想要绕到他身后去看蝎妖留下的黑水,却被渡尘拦下。 张庐香平日里总喜欢摸着胡子和小辈开玩笑,是公认的好脾气的长辈,只是道宗也死了好几名弟子,他如今开口语气虽称不上温和,却也镇定平和:“宁虞,我们要查一下妖物的死因。” 用了匿息符就一定是道宗的人吗,如果是,会是宗主长老一辈的人吗,如果不是,又是怎么知道改动符咒的方法…… “他不肯让长老察看,分明是有鬼,那蝎妖说不定就是他故意杀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神色各异,投注在宁虞身上的目光无形之中又加了压力。 “所有宗门都有弟子身亡,长吉门却连个受伤的都没有,该说不愧是第一剑宗吗?” “好好的仙门大比,若没有人故意帮助妖物伪装,它们怎么可能会混进来!” “长吉门不就光明正大领着妖物进门了吗?” 长吉门的剑修脸色都不好看,周围的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们。 霍惊澜脸沉得厉害:“事情还没弄明白,不要含血喷人。” 有人冷笑:“你们鸱金宗向来和长吉门穿一条裤子,这一回别是合谋吧?” “怎么,鸱金宗要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逼我们住嘴吗!” 沈抱枝快步走了过来,按住霍惊澜的肩,摇了摇头,众怒之下张口反驳,只会火上浇油,哪怕鸱金宗相信他们,其他人也不会相信,霍惊澜越是帮他们说话,则越容易招致非议。 “妖物由来不明,谁又是完全清白?”沈抱枝站到宁虞身侧,朝着道宗长辈恭敬行了弟子礼:“张宗主,道宗素来是降妖门派之首,蝎妖死因可以查,但如今情势,仅由道宗查怕是不能服众,依我之见,不如各门派都出人手,共同调查。” 唐扩摇着轮椅到众人面前:“此次秘境出事,是鼓楼之过。” “蝎妖如何混入秘境,又是如何灭亡,仙门会一并查清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唐扩环顾四周,时常挂在脸上的柔和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仙门虽分为百家,却是同根,不可胡乱猜忌同胞,给了妖邪可趁之机,还望诸位慎言。” 玉屏宗的一个男修怒气冲冲朝前跨步,抬手已指:“还用查吗?这里几百号人,就一个妖,还用查吗!这算是猜忌同胞吗?妖孽就是妖孽!” 宫棠横眉冷对:“住口。” 男修眼中有不可置信,他定定望着宫棠:“宫师姐,你素来和宁虞交好,你看看地上的尸体,死的人里面就有你的师弟师妹,连你也要为了私情包庇妖孽吗?!”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宫棠却并不理会对方的迁怒,冷静道:“宫宴之前,我未曾从幻阵醒来,只以为自己是凡人,每日夜里不眠不休寻找被寄生弟子的,是你口中的妖孽。” “但凡是被发现有异样的弟子,今日都被暗中聚集到了宫宴上,为的就是蝎妖驱虫时能我们能清楚看见,确保每一个弟子都脱险,以免有人被遗漏,想到这一点,也是你口中的妖孽。” “施丘人多,宫宴迫在眉睫,我们已尽了全力排查被寄生的弟子,不然至今还有尸体埋在几里之外无人发觉!” 周围静了片刻,远处有一个鼓楼弟子开口,声音里带着愤恨:“可我看见的分明不是这样,事发时,秦师弟向那妖孽伸手求助,他却无动于衷,道宗的李师兄也看见了!他根本没有救人之心,都是装给众人看的!” 之前向京半月求助的,是鼓楼的弟子。 “先带入蝎妖,再自导自演,妖邪都是一样的狡诈狠毒!” 众人看向李道先,目光里带着询问,李道先顿了顿,眉头紧锁,好半天才微微点头:“虽然他未曾出手相助,但是宫棠所言,一字不假。” “装模作样罢了,你们还真信了?蝎妖不是宁虞杀的,就是他杀的,要不然……就是二人同谋!” 青青气得浑身发抖:“瞎了你的狗眼了,那妖怪分明是自爆,我师兄两柄剑分毫不曾伤它性命!” “那宁虞为何不敢让人查看!” 容小淳转向那名鼓楼弟子,她胳膊上才止血,此时声音虚弱,却也努力让众人能听清:“你逻辑不可自洽,蝎妖投卵,就是为了能威胁众人,方便逃身,若是宁虞将妖物带进来,该放其逃之夭夭,而不是让自己落到被你们空口污蔑的地步。” 唐扩揉了揉眉心:“够了,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安葬亡故的弟子,待事情查清之前……” 那名鼓楼弟子不依不饶:“那就当宁师兄是无辜的,嫌疑最大的不就是他护在身后的妖孽吗!京半月帮助同族混入大比,故意在弟子身上投卵,肆意报复修士,用心险恶,人人得而诛之!” 唐扩的手狠狠拍在扶手上,他的声音里已是压不住的怒火:“胡闹!现在是什么时候,竟然还在挑动是非,胡乱编造,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楼主,你如今也要帮着妖物来捂自家弟子的嘴了吗?” 宁虞自始至终未曾出声,他长剑在握,掌心剧痛,人却越发清醒起来,脑中一线紧绷。 周围全是人,他只关心一个问题,到底是谁与魔域勾结?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存稿了忘记定时!! 跪了!! 我踏马一个滑铲飞到电脑前面跪着发…… 第45章 自那人领头出声之后, 周围压抑许久的不满与质疑宛如滔滔江水席卷而来,将长吉门几乎淹没。 谁都明白蝎妖绝不可能偷偷进入秘境,一定是跟着人混进来的, 但是谁也没办法帮京半月辩白。 满场的人,独他一个妖。 没有人愿意相信是同道想要伤害自己, 他们都相信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众长老商议后决定暂时将京半月关押起来,在场确实也只有他的嫌疑最大。 宣毓忽地笑了一声:“我还没点头,诸位这架势是直接拿犯人了?未免有些看不起我。” 渡尘之前, 许多长剑横斜而出,是长吉门的弟子。 沈抱枝手中的抱春剑领先于众弟子之前,抱春剑的光彩虽时常被双飞剑掩盖,但是它是从千山雪净无相手底下带出的剑, 剑锋所指看似留情, 却也处处无情。 青青方才受了惊吓,这会儿手腕还有些脱力,却仍果断横剑站在宁虞身前。 有人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看来长吉门是铁了心的要包庇妖孽了, 你们与妖为伍,沆瀣一气, 同进退, 共荣辱,真是好光彩。” 宣毓道:“长吉门山门前的石碑第一条, 入得我山门, 即我山中人。” 有剑修跟着出声:“早几十年便没有歧视妖族的说法, 就连民间也有村落与避世妖族和谐共处, 你们还真是厉害, 越活越回去了。” “宁虞可是十年前就领着妖怪进山门了, 长吉门上下只怕无一清白!” 守岁倏地斜飞出去,悬停在那弟子喉前,剑身飞旋,光是搅出的气流就在他脖颈处刮擦出道道血痕。 宁虞掀起眼皮,冷冷望过去:“我说过,断人舌根,不是难事。” 边上的弟子看不下去,怒道:“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杀人吗!” 唐扩皱眉:“宁虞,把你的剑收回去。” 守岁飞回了宁虞耳边,将他长发吹得向后扬起:“蝎妖是自爆。” 地上只有一团黑水,即使不是他用剑斩杀,也不能证明京半月是无辜的,如果他点出是魔所为,整个苍洲怕是要天翻地覆。 如今到底是谁与之勾结尚不明晰,敌在暗我在明,对方既然敢将蝎妖领进来,还让魔域的人与他对话,怕是早有准备,根本不惧他说出来。 匿息符只有他看到了,但是符纸已燃成灰,他根本无法自证。 有人高喊着让宁虞拿出证据,接着立马传来应和之声,说了二字——搜魂。 此言看似公道有理,却让宁虞从脚底生出寒气。 宣毓当机立断地拒绝:“不可,宁虞曾受重伤,遗失肩头火,本就神魂不稳,搜魂于他而言宛如酷刑,很有可能损伤识海,留下后遗症。” 搜魂,就能听见那只魔对他说的话,只会让人以为他与魔域有勾当。 十年前吴小七不仅去了琅台山,还被宁虞带着四处跑,去了蜉蝣谷,也去了铜山和瑶池仙山。 小七失踪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从未停过,众人都看在眼里。 他们都知道,那人对宁虞有多重要,大家都以为小七死了,就连长吉门的人也这么认为,不管魔说的是真是假。 他们也都清楚,但凡是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宁虞一定会去忘川。 宁虞在人群中四处搜寻最先说出搜魂一词的弟子,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穿着道宗弟子的衣裳。 又是道宗…… 搜魂时,记忆无可隐藏,秘密无处遁形,众人都会知道他心魔复发,道心不正,再往前看,他偷入鼓楼藏书阁的举动落在别人眼里也就多了另一层意思,他偷学禁术的事情也瞒不住。 宁虞忽地一顿,手指扣在掌心,掐进那一处伤口,撕裂的痛感刺进脑中。 难怪不怕匿息符暴露,一来他口说无凭,二来就算搜魂能看见符咒,但他已暴露心魔,大可以将符咒一事推到他头上,变成他与魔域勾结。 这才是目的,不是要什么证据,而是要所有人看到他身上的魔。 要么将京半月关起来安抚众人,要么他宁虞再也洗不白,真是好算盘…… 瀑布飞落,河水激荡,心魔被脚上的铁链拴在河底,他的脸在水中显得异常妖冶,如鬼魅一般,檀口轻启,吐出几个泡泡。 无声无息,宁虞却听见它的声音:“若是他们知道了我的存在,你就不能去忘川找小七了,他们害怕呀……” 心魔笑着抬指点在自己的眉心,一路下滑,滑到唇珠,下巴,顺着脖颈而下,最后落在心口:“怕你啊,投入魔道,变成我这样……” 渡尘震颤,宁虞握剑的手越收越紧,手腕微微翻转,有黑气从他掌心翻出,阴冷如吐信的蛇,缠上剑柄。 “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要是让他们看见我,他们就会把你关起来,你就不能去找小七了……” “你要护着花妖,还是要去忘川,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去忘川啊,宁虞,一定要去忘川,他在等你……” 宁虞闭眼又睁开,眼中满是血丝,那模样让周围人都有些惊愕,渐渐不再说话,就连长吉门剑修也担忧地转头看过来,迟疑着喊他师兄。 “妖魔当道,我辈仗剑天下,万死不辞!”长吉门众弟子曾在石碑前立誓,言犹在耳。 他们喊他师兄,和他一起持剑在山门立誓,他要当着他们的面……成魔吗? “师父……佛,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他的声音,微渺的一声又一声哀求,真的听见了吗? 一丈山,他跪在石佛前,李藏为他拍去肩头雪,笑着说:“小鱼儿的心愿那样响亮,自然是听见了。道路千万条,你且往前走,他自来与你重逢。” 一只手包在宁虞握剑的手上,无人瞧见那魔气如烟散开。 “宁虞,我是妖。” 京半月就着这个姿势从身后圈住宁虞,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莫怕。” 在藏书阁,他也说过这句话,因为京半月是妖,会匿身,所以宁虞不用害怕会被人发现,藏进他怀里就好。 因为他是妖,所以背负恶意,被误解,带着满身污名也不要紧,但是宁虞不可以,名满苍洲的双飞剑,众望所归的剑道翘楚、少年英才,一旦和魔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就再也洗不脱异样的目光。 在周围或是警惕或是杀意泛滥的目光下,被他们说着该诛灭的妖孽揉了揉宁虞的耳尖,跟他说「别怕」。 不化山根从京半月发间滑下,将宁虞的青丝束起,玉环垂落,轻轻一荡,磕在宁虞的背脊上。 好凉。 京半月和长吉门的剑修僵持半晌,最终弟子们为他让开路,沉默地看着他朝众宗主那里行去,有人取出缚妖的镣铐,啷当作响。 识海里千里冰封,飞瀑成了天然冰雕,到处都是凸出的冰凌,河水如牢,心魔双手按在冰面下,这下连它的声音也被隔绝,再也无法影响宁虞分毫。 宁虞垂着眼,口中呵出白气,原来不化山根这么冷…… 可是那日京半月抱着他渡河而出时,身上那样暖,暖得都有些烫了。 京半月身负火毒,离不开宁虞,但是没有相遇之前,那么多年他不也熬过来了吗,现在真正无法抽身离开的人,是宁虞。 宁虞突然有些想笑,妖族果然狡诈…… 成仙,还是成魔,都不能拦了他往前的路。 宣毓猛地抬手,接住了飞过来的弟子牌,上面长吉门三个字苍劲有力,她自知无力再拦,在心中无奈叹声,这天地都不顾的性子,果真是随了师兄们啊…… 河面裂冰,铁索挣断,阴云盖天,邪风四起,心魔如游龙破水而出,凌空飞踏几步,一头扎进雷鸣电闪之中,畅通无阻地从识海飞了出来。 “搜魂取证,说得好听。”宁虞舔了舔干涩的唇,嗤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想看什么。” “你们想看的,不就是……魔吗?” 所有人都惊惧地看向提剑的那人身后渐渐浮现的一道人影,魔气浓重,几乎要滴下黑水。 那人影和宁虞长得分毫不差,宁虞嘴唇微微发白,眉眼凌厉异常,心魔朱唇如染血,笑得邪性,两张面孔却隐隐重叠。 它从宁虞身后贴上,亲昵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而后握住宁虞的手,如同它带着宁虞执剑,下一刻,融进了宁虞身体里。 渡尘上的剑穗被黑风卷得狂舞,那是长吉门弟子得了本命剑后,由长辈赐下的,宁虞将它一把摘下,抛给了青青,传音让她交给李藏,青青红着眼睛乖巧点头。 “宁虞,你入魔道,与妖邪勾结,此罪当诛!” “看他的样子,怕是早就入魔了,长吉门胆敢私藏魔修!” 人声如水沸腾,一浪催着一浪。 “京半月,过来。”宁虞恍若未闻,只是遥遥朝那人伸出手。 摊开的掌心,伤口焦灼,皮肉翻红又出白,看上去异常可怖。 几位长老当即朝前一步,要用枷锁去套京半月,却纷纷觉得肩头仿佛压了千斤力道,脚下一沉,陷进沙地里。 一人转头怒目:“霍冈!” 霍冈沉眉冷目斜睨对方一眼,那人恨恨吐出一口气,袖子一甩却不敢再多言。 京半月搭上宁虞的手。 许多人想要追赶他们,甚至已经踏上法器,冷风刮过,纷纷滚落在地,连法器上也结了霜,再飞不得。 “鹿宗主,你此举简直令仙门心寒!” 鹿梦浅色的眼眸不似凡人,被她扫过的人都是背脊生寒,恍若赤身置于雪地之中:“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代表仙门跟我说话?” 两人踏上渡尘,朝天际飞去。 宣毓的悬水剑为其开道,从秘境穹顶撕开一角。 “今日我以魔身退出师门,”宁虞的声音遥遥落下,“来日,我自会讨这场债。” 第46章 悬水剑落回宣毓手中, 后边有人斥道:“宣毓,你好大的胆子,你放魔修出逃!你们长吉门……” 徐凭花的拐杖敲在地上, 不轻不响的一声,却吸引了满场的目光, 这里所有人要是论辈分, 当以她为长,再者,修士的性命时常要挂在蜉蝣谷医修手里, 谁也不敢得罪。 徐凭花面色温和,话却严厉:“可闹够了?妖邪混入大比,无一人所察,你我谁又能脱得了干系?” 有宗主见她语气不善, 当即出来打圆场:“谷主言重了, 我等不过是……” 徐凭花环顾周边熟悉的一张张面孔,时日太久,就连她都被蒙了眼, 瞧不清了。 “言重?今日如了谁的愿,诸位心里明白。” 众人脸都黑得跟锅底一样, 各门各派都有人亡故, 而事实上他们也都有嫌疑。 唐扩也颔首接道:“蝎妖死因就按沈抱枝的提议来查,在真相大白以前, 还望各位不要离开鼓楼半步。” 弟子们清场离开, 就留下各门派的长者查看幻阵、秘境和蝎妖留下的黑水。 【火锅味泡面:这一波剧情也走太狠了, 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让我缓缓……】 【花园粑粑:你别说, 尸体炸开的时候太真了, 我差点吐了,还好我是个丧尸片资深爱好者,见过大场面的。】 【念念入深谷:呜呜呜,我真的被虐到了!我的宁师兄啊,他接下来不会直接换到魔域地图吧?】 青青的步子慢慢停了下来,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手臂使不上劲儿,剑尖戳进沙地里。 是啊,死的人都不存在,只是游戏角色,就算中间有玩家,也不是真的死了,只是弹出账号,反正可以重新注册登录……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吗?他们只是在玩游戏,这些只是自然发生的剧情。 长吉门山门前的石碑刻得明明白白,入得我山门,即我山中人。 宁师兄从来不觉得她的笑话冷,还会问她说的梗是什么意思,李藏夸过她从现实带回的小说,姚子非甚至能分得出胭脂的色号了,霍惊澜前几天还带着她玩滑板,还有宫师姐,特意跑来问她海王和鱼塘是什么意思…… 怎么可以当做假的呢? 对她,对他们,都太残忍。 沈抱枝扭头看她神色当即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他脑中也乱得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 他叹口气,走过去捂住青青另一边的耳朵,低声说道:“别管他们说什么,我们先回折竹楼,等门主回来再说。” 鼓楼被封,所有仙门弟子不得出,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只是消息瞒不住,就算唐扩严禁弟子们对外透露,玩家之间还是几分钟就传遍了,半天的工夫,消息就从灯州传遍了苍洲,就算是想瞒也瞒不住。 “诶诶,听说了吗,灯州出了大事儿啊……” “嗐,现在谁不知道啊,死恁多人,早传遍了!” “听说是有妖物混进大比了,现在不是正关着查吗?” “哎呀!我是说宁仙君入魔的事儿,这谁想得到啊……” 客栈大堂杵在一块儿谈天的人基本都在讨论三春大比,一个穿着红衣、面容昳丽的女子跨过门槛时竟没人注意,她宛如隐形,径直往楼上去,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 这间屋子还是上一回霍惊澜和净无相带宁虞来的那一间。 眠红正守在门口,见门开了,立马把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是一块封好的信笺:“先生,见微大人他突然……醒了,城主已经回去了。” 京半月颔首接过:“让他待在泷香城,不必过来了。” 信笺打开,里面俊秀飘逸的几行字—— 灵芝非不死,只是未到黄泉处。 双飞难双飞,不见佛前苦心人。 京半月指间轻捻,纸烬成灰,落到空中消散,未留一丝痕迹。 眠红看着房门关上,无声叹气,她快愁死了,看奉三居将东西交给她的神色,她就知道,这次见微留下的预言大概不是什么好话。 妖域向来纷争不断,以前不止十八城,大大小小足有三十多座,它们互相侵袭吞并,最后只有依附大妖的几座城留到了最后,拉锯一般陷入僵局,泷香是最末,全凭奉三居守住一方地。 见微那时就说过,泷香会一统妖域,彼时奉三居刚打架回来,弄了满身的伤,眠红望着他破相的脸,觉得见微说的都是屁话。 后来奉三居就从外面带回了京半月,妖城化作炼狱,为了活命,其他十七座城池臣归泷香。 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把见微当成城主养的小白脸了。 屋子的门窗都关得严实,里头闷闷的不透气,京半月将窗户支出一条缝,坐到床畔,静静看着宁虞的背影。 宁虞面朝里侧,蜷缩着,几乎要贴到墙壁上去,呼吸时轻时重,偶尔疼意泛上来,会不自觉动弹两下,白皙的脖颈上都是冷汗,像是被人呵了一口气而凝珠的白瓷。 有人拿着帕子,将上头的汗抹去,而后覆手上去捂了会儿。 宁虞像是察觉到暖意,翻了个身,将他手掌压在颈下当暖枕。 空气里缭绕的血味渐渐重了起来,宁虞紧紧缠在左手的白纱又被血浸透,蝎妖吐出的血沫没有毒,但是这伤口的血却止不住,刚有愈合的迹象,便又自己崩裂开来。 宁虞已经换过好几次纱布,不消片刻就变成红布,他实在疲倦,便这样睡了,也顾不得会不会弄脏了床铺。 京半月将自己垫在对方颈下的右手一点一点抽出来,他不想惊醒宁虞,因此极耐心地,挪一寸,去看一下对方的面色。 若是宁虞皱了眉或是睫毛颤动,他便停顿片刻。 右手得了自由,京半月就将宁虞手上血污的纱布解开丢在一边,而后将对方五指都拘在手中,不然伤处又疼又痒,会引得人无意识伸手抓挠。 京半月咬破自己的指尖,用手拨开宁虞的唇瓣,将血珠送进他口中。 掌心的伤口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愈合又崩裂,京半月皱眉看着那伤口,又多挤出一串血珠。 不是毒,会是什么呢?能将妖物融化,甚至让修士伤口无法愈合,倒有些像魔域九川的化血池,落进去就会尸骨无存。 指腹被人舔了一下,京半月一顿,偏头对上宁虞的双眼,里面神色异常复杂,让人难以分辨,他根本没睡着。 原来一双眼里能同时盛着燎原的怒火和大雨侵袭的悲伤,还有夹杂其中带着一些不确定的惊喜,飘飘摇摇,难以置信。 悲与喜,恨与爱,此消彼长。 宁虞咬住他的食指,像是泄愤,齿间用力,口中血味顿时浓重起来,将他的唇都染红了。 他说不出话,只是咬着京半月,面上挂着恨不得咬断那根手指的狠戾,力道真的重了,却又立即收敛两分。 两人僵持半晌,京半月叹气,摸了摸他的下巴,安抚似的:“宁虞,松口。” 宁虞将他的手指放出来,近乎粗暴地撕扯开手上的纱布,掌心不再流血,中间甚至长出粉色的新肉,带着难耐的痒意。 他定定看了半晌,突然伸手要去抠自己的伤。 他用的灵药是蜉蝣谷的灵药,若是这些灵药也治不好他的伤,天下便没有其他药能治,除非…… 京半月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会疼的……会疼的,不是做梦。” 宁虞的眼眶瞬间红了。 红马州看见京半月手上伤口消失,宁虞以为自己生出错觉。 前几夜被心魔折磨的夜晚,缚魔锁将他勒得身上都是淤痕,他是知道的,但是第二日起来,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告诉自己是鸱金宗活血化瘀的药油好用。 识海中,他告诉京半月,自己要去找一个人,京半月只说好,其他什么也没说,他以为真的是时日太久了,自己才会生出幻想,觉得小七来找他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不敢去想。 他找了那样久那样久的人,其实已经在他身边了。 宁虞抬起头时,嘴唇抖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眼中酸涩,连眼角的皮肤都染上薄红:“你骗我……” 宁虞几乎想不到第二句话,翻来覆去都是「你骗我」。 京半月低声叫他的名字:“宁虞,我……” “你明明知道……知道我在找你!”宁虞一把提着京半月的领子,翻身将他压在床上,一字一句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耍我耍得开心吗?” “看我执念难消,看我为心魔所困,听他们说我在找一个早就死掉的人,你觉得满意吗?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你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告诉我,”宁虞盯着他,像一只想要咬断别人脖颈的凶兽,压着喉咙里滚出的吼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宁虞甚至不敢叫他的名字,甚至不敢叫小七。 “九年啊……我找了你……九年,你怎么敢骗我?” 你怎么舍得骗我? 宁虞眼中一片模糊,看不清京半月的脸。 十年,原来长大了,是这样的。 这样好看。 脸上温温热热,眼泪都被那人抬手轻抹去,耳边落了极轻的一句:“对不起。” 泪滴到京半月脸上,将他的鬓发也打湿了,宁虞看着他,眼中满盈的难过。 在秘境里被众口污蔑时,宁虞都没哭,此刻却委屈得像个孩子,止不住地掉眼泪。 京半月像是受不住,抬手轻轻盖住宁虞噙着泪的双眼。 千刀万剐,烈火焚身,他都不觉得有多疼,现在却疼得受不住,像是被那眼泪将胸膛剖开,把心掏了出来。 京半月仰头,亲在自己的手背上,隔着手背,那吻应该落在宁虞的眼皮之上。 在人间行过那么多的路,见过那么多的人,他却还是没学会说话,好半天才从喉间滚出两个字:“别哭。” 宁虞握住他的手腕,将脸深埋在他掌心中,再也克制不住喉中的哽咽。 多少日夜,他怀着期待又恐惧的心情入睡,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在梦里见到小七,他梦见自己背着小七走在蜉蝣谷的花海,梦见对方坐在月光下给他刻剑名,梦见自己练剑,故意震动林叶,落了小七满头的晨露。 更多的时候,是无止无休的噩梦。 他一次又一次地目睹对方各种形式的死亡,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又一回,他重复经历着失去,被恐惧和悔恨织成的网绞杀在每一个晚上。 宁虞移开京半月的手,用指尖轻轻碰他的脸,失而复得,带着十万分的小心和珍重。 佛他听见了,李藏也没有骗他。 朝前走,自会重逢。 第47章 “别生我的气。”京半月抓过宁虞的手, 用唇蹭了蹭他的指侧:“我在山外守了许多年,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指侧的触感温暖柔软,难以忽略, 宁虞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他努力克制不去瞧自己被按着贴在对方唇上的手指, 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九年前已经殃及你一次, 不愿再引来祸事。” 世间无长生,灵芝却不死不灭,凡人、修士、妖魔谁不想长生?故而灵芝所到之处, 纷争四起。 就如宁虞初见京半月那一回,村民如同魔怔,后来他们分别,也是因为被魔修追杀。 “你以为你躲起来, 我就能过得好了?”宁虞简直要被气笑了:“若不是被我发现, 你预备瞒我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一辈子不打算说了?等火毒清完,你转身就走, 我指不定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满苍洲找你, 像个傻子一样。” 宁虞越说越火大, 干脆将手抽回来。 京半月解释:“我没想瞒你。” 宁虞冷道:“是,没想瞒我, 那你是预备将话留到我坟头说, 还是托梦给我?” 接连被呛了好几声, 京半月眼中流露出无奈, 用手带了带宁虞的腰, 让他往上趴了些许, 两人的鼻尖相抵,宁虞想支起身,却被他又按着脊背压下来。 “宁虞,你一直觉得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回到琅台山,是因为我。”京半月轻声问道:“所以才会愧疚吗?” 宁虞垂下眼,未出声,京半月复又问他一遍:“对于小七,愧疚吗?” 怎么可能不愧疚?愧疚,悔恨,心疼,自责,让他心如虫蛀,甚至生出心魔,只觉得前路满是阴霾。 宁虞想着,如果自己早知道京半月就是小七,他会如何? 大概是用尽全力去补偿,上天入地,只要对方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取来送上,只要对方想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他都愿意陪着,只要小七能开心,他什么都愿意做。 京半月捧住宁虞的脸,与他额头碰在一起:“宁虞,你无需愧疚。” 京半月的声音宽厚低沉,好听得令人耳根发软,只是他与人讲话都是只言片语,宁虞还是第一次听他娓娓道来,自己在他的目光和声音中,像是要缓缓沉进河底。 “我自生来,时常思索,世人为何想求长生?明明长生无趣又乏味,不死身亦是苦痛身。有人及时行乐,拂去无痕,而我生无际涯,山川日月都看得枯烂,只觉得厌憎。” “我不羡长生,羡短命,后来却明白,我只是路长了一些,他们走上十几年便能遇见所爱,我走了不知道多少年岁才站到你面前,我与他们,并无差别。” “长生是幸事,不然无边的时间里,我找不见你。” 宁虞覆手在他手背上,望着那双黑眸,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随他话语,一下又一下响着。 “佛教有典关于割肉喂鹰,以身祠虎,住持常说我有救世身,我也曾以身作药,救过他人性命,他人感恩或是贪心报复,我并不在意,也无喜悦或是愤怒。” “唯有九年前救你,我心中感激,还好我是灵芝,能以血肉供养你。” “你御剑飞来,说要和我成亲,我原想着在你身边待两三年,以了私心,然后再放你归去,看你有朝一日修正果,成飞仙,现在却不了。”京半月吻在他眉心:“私心难了,我只想与你结缘,讨你欢心。” 呼吸从眉间下移,洒在鼻尖,然后是唇上。 宁虞忽地慌了神,抬手捂住对方的嘴,脑中一片混乱,整个人好似烧了起来,胡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题飘远十万八千里:“你说你活了很久,可你……你十年前的身形分明是少年……” 宁虞张了张口,却还是唤不出小七两个字,记忆里的小七个头只到他肩膀,因为受过重伤,看上去单薄得令人忧心,总觉得风一吹就能把少年刮得脚步踉跄。 宁虞每回背他,总觉得太轻,心疼的不行,心中想着一定要将他再养胖一些才好。 如今,说一句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宁虞之前确实对京半月动了心,但是他一直将小七当做弟弟,虽然之前隐隐有猜想,京半月或许就是小七,却一直没得到证实。 一个是道侣,一个是弟弟,如今二者身份突然重叠,他还得花些时间适应。 京半月将他压在唇上的手移开,按在自己脖子上,解释道:“灵芝若是被吃空,会重新生长,神女林那一回,虽不至于吃空,也伤得过重,便从少年时开始长了。” 宁虞回忆起神女林见到他的模样,顿时皱起了眉头,连脸色都沉了下去。 京半月问道:“先前红袖招,我帮你找花蜜,你说允我一件东西。” “是。”宁虞暗中舒出一口气,这算是将话题扯开了吧,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想要什么?” 原本可以用来压制心魔的不化山根宁虞都没舍得用,留着给他了,他要是真的开口讨要什么东西,宁虞是无法拒绝的。 京半月回忆起红袖招里,宁虞为了抢花蜜吻他那一次,他眸色渐深,拇指一动,压在宁虞唇上。 宁虞读懂他眼中的意思,顿时臊得不行,仰起头避开他的手,努力控制脸上的神色,果断拒绝:“不行,换一个。” 京半月垂眼思索,宁虞忐忑不安,生怕他又张口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 “那便不要了。”京半月乖巧地敛目,将宁虞的左手摊开,看他掌心的伤口,问道:“还疼吗?” 伤口已经愈合完全,只留下一道白痕,浅浅的,不仔细瞧几乎看不出。 宁虞摇摇头,犹豫半天,屈指勾了勾掌心那道伤痕,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没背过心法和口诀……修士与妖族毕竟不同,我还未曾仔细研究过……况且,你修为又深不可测……” 姚子非和净无相的书都被他收了起来,只是之前光顾着看那本游戏设定,还没研究过双修功法,更何况他之前打开,瞄了两眼,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实在是没勇气看完。 并且,他还要花一点时间接受,要和自己签婚契的人是小七。 京半月反应不及,思索之后马上意识到宁虞在说什么,回道:“我不是想要双修,我只是……” 京半月忍住笑意:“我只是想要一个吻。” 如果现在地上有洞,宁虞大概已经钻进去了,他心情实在是过于复杂,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干脆抬手捂住脸。 为什么他不会匿身术,尴尬得他要窒息了。 “一个吻。”京半月顿了顿,接道:“可以吗,哥哥?” 宁虞被那一句「哥哥」叫得有些发愣,脚趾都不自然地蜷了蜷,耳后一阵一阵地发烫。 若是小七叫他哥哥,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却不一样,明明这人活了几千岁都不止,还叫他哥哥,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招数,都是跟谁学的? 关键是这一声语气放得低,像是商量,又像是乞求,让人心软得忍不住想要点头应允。 宁虞微微俯首,心中起伏,也呼吸都不平稳。 一个吻而已,红袖招的时候不是亲过了吗?碰碰嘴皮子而已,更何况,是自己早就答应过他的…… 宁虞将眼一闭,屏息将唇压了上去。 这一次没有花蜜,鼻息之间全是对方的味道,原本是安神的香气,此刻却令他心悸不已,惊慌,忐忑又窃喜。 宁虞刚准备退开,后脑就被人抬手压住,唇上一疼,他本能地想要倒吸一口气,那人却趁机撬开他的齿关,带着侵略性的凶狠,就像是张开巨网,将他罩在其中,上天入地也逃不脱。 喘不上气,也发不出声音,就连细微的呜咽都被捕获,卷走。 宁虞脑中缺氧,他的手微微下移,压在京半月胸膛上,感受那心跳震在他手心,鲜活的,有力的,因为和他接吻而带上急促的节奏,隐隐和他的心跳重叠。 按在腰间的那只手烫得厉害,让宁虞恍然伸出错觉,好似到了对方识海之中,周围是红云黑山,空气也焦灼躁动,令人口干,就连京半月伸出的手都带着炙热的火焰,自己成了他圈在中心的那一棵雪白花树,被捂得湿润。 嘴唇和舌尖也有些疼,还发麻。 不用去抠掌心的伤口,这下他相信不是做梦了。 是真的回来了。 宁虞肩膀微微放松,迟疑而小心地回应那个吻。 “小七?” 京半月很低地应了一声,鼓励似的抚了抚宁虞的后颈,眼中含着笑意,连唇角都是扬起的。 宁虞心中忽的一动,低头亲在他唇边的小痣上,按在他颈间的手蓦然收紧,两人视线紧紧交缠,宁虞望着他的眉眼,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若是呼吸可达胸膛至深处,是否能将妄念连根拔起,将一切的不得苦都变成一场安梦。 作者有话说: 这极有可能是小花全书说话最多的一次,手动给他点歌一首《爱的供养》 宁虞(拳头捏得梆硬):妈的,被谁带坏了? 眠红(打一个大喷嚏):开课开课!花妖必修课《如何征服英俊少男》,选修课《你不得不知道的恋爱必杀技一百招》,实践课《合欢宗精选:108个小妙招,让他/她离不开你——本书背后团队专业,设备精良,讲师经验丰富,一众客户亲测有效》…… 感谢在2022-07-16 16:34:56-2022-07-17 19:2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柒棠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天堑横隔两岸之间, 崖边石头滚落后根本听不见落底的声音,朝下望去让人遍体生寒,仿佛被幽暗摄住, 被无数双满是邪恶与贪欲的眼睛盯住,稍不留神就会腿软失足落下去。 岸边一人披着一身灰扑扑的斗篷, 边角多有磨损, 肩胛处甚至打着补丁,旁人匆匆瞥一眼,只当是个正赶路的贫穷散修。 他的视线越过天堑, 远眺对面的魔域,九川之中只有黑白的日夜,没有四季,黑色山峰直插天际, 地表之上血雾弥漫, 扑面而来的阴寒气息。 天堑宽度人眼不可测,但是按理说也并非不可逾越,修士御器可行千里不曾歇, 魔也是如此,道行深的可直接飞跃, 或者借助外物。 那人踩上长剑, 化作一道流光飞射而出,逆风吹落那人的兜帽, 露出俊容和一双凌厉如出鞘雪刃的眼。 宁虞飞行时仔细着周围变化, 不出片刻就看见了另一边的石岸, 无事发生, 他心中满是疑惑, 却不敢大意。 天堑若是这么轻易地就能越过, 可就困不住那些魔了,尤其魔主食月天狗还遗有上古血脉,虽不纯正,却不容小觑。 剑尖即将越过天堑的瞬间,宁虞略一挑眉,朝边上挪步,瞬间从飞剑上落了下去,渡尘朝上灵巧一挑,避开下面飞出的一只血手。 “嚯,这剑不错啊!” 渡尘疾落,复又接住宁虞,他仰头看那人一手攀在崖边,一手在衣摆上胡乱蹭着,将血迹擦得到处都是,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 没有魔气,不是魔修,只是他手上的血都是魔血。 布衣草鞋,转过头来是浓眉大眼的一张脸,虽称不上俊俏,却也还算周正,只是在遍地美人的苍洲,就显得相当寒碜了,这身装扮配上这个长相,往他手里塞一把斧头说是砍柴的都不显得突兀。 让宁虞皱眉的却不是对方普通到极点的长相,而是这人相当眼熟,眼熟到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 对方长臂用力一勾,肌肉紧绷,下一瞬就将身体拽了上去,蹲在地上,伸手在宁虞眼前晃了晃:“傻了不成?” 宁虞犹豫着开口:“师父?” 这人的长相,和李藏年轻时一模一样。 宁虞入门的时候,李藏已经是个背着手四处溜达挑事儿的老头,他没见过李藏以前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人五官未免太像,如同复刻。 对方听他这一声,登时一乐,朗然笑起来:“你是长吉门的?” 宁虞点头,对方不认识他,但是却和李藏同貌,且身上没有魔气,不可能是魔物作怪,又能在天堑之中行动自如,宁虞忽然灵光一动:“你是师父的分/身还是……剑灵?” 李藏断了一半的剑就是落在天堑之中,若是剑灵,那这几年来该是从未离开天堑,一直守着魔域边界,宁虞越发肯定心中猜想。 “我是无名剑的剑灵。”剑灵面上露出两分意外问道:“我记得老李门下都是一群二愣子,什么时候有这么聪明的徒弟了,你几时入门的?” 宁虞答道:“二十年前。” 剑灵旋即笑开:“那我便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二十年前老李从魔域带走的那个孩子,他前几日来的时候,还跟我提起过你,叫小鱼儿。” 这下轮到宁虞意外了:“我是从魔域出去的?” 自从宁虞有记忆以来,便在琅台山了,长吉门许多剑修都是孤儿,被丢弃在长吉门的山门前,因为长吉门的门规便是如此,尤其大灾之后,门外弃婴尤为多。 长吉门一个不落都捡回去养着了,宁虞一直以为自己也是这么入山的。 “忘了便忘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不用担心,你出身与魔域无关。”剑灵跳下来,悬空踏步走到宁虞面前,他鼻尖耸动嗅了嗅,好奇道:“你入魔了?” 宁虞也不隐瞒:“之前引心魔入体,虽如今心魔已不在了,魔身却已半成。” 剑灵颔首表示知道,然后背着手继续朝下走去,姿态悠然好似闲庭信步:“魔域那群瓜娃子最近神叨叨的,老说什么迎新迎新,感觉一个个神智都不太正常,不知道在搞什么,你孤身进入,还是小心着点。” 宁虞愣了一瞬,在他身后问道:“你不拦我?” 剑灵回头看他一眼,眼中写着莫名其妙几个大字:“入魔者去往魔域不就跟回老家似的,我拦你干嘛?” 宁虞一噎,这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剑灵离去之后,宁虞便一脚踏上了魔域的地界。 “宁虞。”一道女声在空旷之处响起,不柔不媚,不缓不急,醇厚温和。 宁虞却瞬间肯定,那就是借蝎妖之口与他对话的魔。 他转过头,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笼着袖子的铜人,看衣着和姿态竟然是京州中的宫人,只是表情也不太正常,双目瞪出,下巴如同卸了力,诡异垂落着,露出黑洞洞的口。 “跟我走。” 魔域为九川所分,不同河川差异极大,居住河边的魔修也不同,如魔域左右两侧分别为百虫川和尸鬼川所隔,百虫川如其名,中间密密麻麻涌动的都是虫蛇毒物,而尸鬼川之中飘的都是浮尸水鬼。 此外还有忘川、黑水河、来去江、沙骨渡、化血池、白毛泉、吞天湖。 忘川是九川之中最为宽广的一条,河水干涸,空空荡荡,只有涌动的血雾,扑出河岸,像是血色的蜘蛛,爬遍了魔域。 这一路上,除却一些魔物,魔修是一个影子都没见着,如今的魔修虽不及正道修士那样数量庞大,却也不至于稀少,看来是有意让宁虞避开。 宁虞站在忘川河边,他身前的血雾如同被一双手拨开,朝两边退去,露出一人能通过的口。 宁虞跟着铜人走到河底,所到之处,血雾退让。 走了不知多久,远远瞧见一点白光,那白光越来越清晰,白芒末尾带着金色,圣洁得连血雾和魔气都侵扰不得。 待看清光团中央的人影时,宁虞脚步顿住,再难向前一步。 冰肌玉骨,宝相庄严,千手千足相,端坐白莲之上。 忘川底下,藏观音。 天色昏昏,半只脚踏入夜色边缘,往常这时候该是最热闹的,结束一日的比试,大家都吆喝着去某处巷弄深处寻酒家或是香飘十里的卤味,而这几日鼓楼较以往安静许多,弟子们基本都待在自己门派的小楼里,不曾外出,也不曾笑闹。 低矮小屋的屋顶上有一老者百无聊赖地盘腿坐着,时不时抖两下腿或是挠挠脖子。 张庐香喃喃自语:“回头让弟子们用驱蚊符泡水,四处喷一喷。” “一百多年前就在用驱蚊符了,我还以为道宗如今能有新花样了。”不远处有人踩着屋脊逆光而来,脚步一迈,落到张庐香的这一间屋子上,立在他身边,和他一起仰头望着头顶欲雨的阴云。 “新花样不少,就是我用不惯罢了。”张庐香笑呵呵捋了一把胡子:“徐师兄,许久未见了,看你如今的样子,新身体用的还算是习惯?” 被张庐香称作「师兄」的鼓楼弟子面容平平,是个丢进人海就会被忘记的长相。 “比原先的好,出乎意料。”徐尾生转头打量身边人的花白头发,还有面上皱纹,他眼中似有涟漪,他印象里的张庐香,还是少年模样,自诩天才,心高气傲,脾气又坏,从不拿正眼瞧人。 如今这副样子,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 徐尾生道:“原以为当宗主的会是林师兄。” “林师兄故去了。”张庐香说起这话,眼中一点难过的神色都没有,唇角还是挂着笑,就像说了千百回,再提起已不会令他心中有丝毫波澜。 两人之间静了一瞬,张庐香开口打破沉默:“地裂如何?” 徐尾生摇摇头:“又闷又热,无趣得很。” “想来也是。” 阴云太多,将月色都一并遮蔽了,大雨将落未落,天上空空荡荡,没什么好看。 张庐香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楼主说各门各派掌事人入夜后需到主楼去,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已经跳下屋顶,徐尾生却突然叫住他。 “姐姐……谷主身体还好?” 张庐香答道:“还是老样子,除了走路慢些,没什么不好。倒是你,如今连轮回也入不得了。” 徐尾生道:“不稀罕。” 不稀罕,好一个不稀罕。 张庐香摆摆手,转过身郎然一笑,眉梢微微上挑,很多年前他也常常这么笑,那时候别人总说他连笑都是倨傲的,唯有林悯生会慢吞吞地反驳“你们嫉妒我师弟的天赋,才会觉得他傲气,诋毁他的品格才能让你们这些狭隘心肠好过一些”。 许多年前的午后,张庐香头发还未染上白色,他抱着借来的符箓古籍,偶然路过一处弟子居住的小院,听见有人对着林悯生冷嘲热讽。 “是是是,林师兄家的小师弟天纵奇才,闭着眼睛都能画出符来!哪像我们,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林悯生不气不恼,反而骄傲地点点头:“你说得有理,莫说闭着眼睛,我师弟就算用脚画的符也能用。” 张庐香忽然想到,他还真用脚画过符,无聊时随便画了张幻形符,被风一吹正好贴到了窗外路过的林悯生身上,变成花栗鼠的林师兄在他房里躲了三日才恢复人形。 等他回过神,林悯生已经从院子里折出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瞧他,说道:“师弟笑起来好看,该多笑笑。” 风将张庐香手中一摞古籍最上头那本掀开,吹得哗啦啦响,飞起的书页挡住他的视线,对方的面容忽隐忽现。 徐尾生看张庐香背着手走得极快,三下两下就没了人影,余音绕在墙角。 “人有三魂七魄,世有轮回……却如梦幻泡影,假啊……假啊……” 当夜,仙门百家向全苍洲发布告示:长吉门宁虞勾结妖物,伤害仙门弟子百余人,已为魔身,察其踪迹者,上报仙门,可领灵珠三千,擒之交予仙门,可得回魂丹一枚,地阶法器一件,灵珠三万。 作者有话说: 佛医圣手是徐秉生,本章出现的是徐尾生,不是同一个人—— 感谢在2022-07-17 19:25:22-2022-07-20 03:3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宁虞沉眉说道:“我见过你。” 在梦丘, 宋文山的记忆之中,濯笔会上那一幅双面观音像,露出的那一面与眼前观音有八成像。 是观音, 也是邪神。 上章阁在民间肃清供奉邪神的啖天教那么多年,原来他们供奉的神明真的存于世间, 又或者说是魔物, 一具用人命和血肉堆砌养育而成的魔物。 千手千足的双面观音,慈悲与怒目,世人称其为罗提观音, 又称长生母。 修来一铸青铜身,脱去万千苦相,不老不灭,一度长生。 莲花座徐徐旋转, 有华光流转, 花瓣翕动,它身上有许多道虚幻剑影,或横贯, 或斜穿,盘腿的两腿之上还有数道垂直插过, 将它牢牢钉在河底。 罗提观音睁眼望向宁虞, 如俯瞰世间尘埃,带着淡淡的怜悯:“你曾见过我, 不止一次。” 它微微朝前倾身, 身上洞穿的剑气顿时震动起来, 啸声如兽吼, 将它压了回去。 “我有化身万万千, 贪嗔痴即我, 我即人间。凡有欲念者,皆为我化身,你对镜自照,也可见我。” 观音面上五官消退又浮现,转瞬之间已换过百张人面,中间有些甚至是宁虞见过的,有赤珠答纳,也有段桥。 “宁虞,到我身前来。” 宁虞朝前行去,白光渐渐攀上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魔域寒冷,这光芒却裹着暖意,让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了心神。 宁虞站在白莲之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作为寻人的交换,你想要什么?” 罗提观音伸手,企图握住胸口处的一道剑影,手掌刚刚靠近,还有三寸远,一阵血肉飞溅,断手便从宁虞耳边飞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断腕之上如抽枝发芽,转眼又生出白骨,接着是筋肉血脉,只是这只手和之前那只又不同,之前那只手五指纤细,柔弱无骨,是女子素手,新长的这一只却骨节粗大,指头圆滑,手背筋骨清晰可见,是男子的手。 宁虞眼神微动,它根本不是长生,而是借了他人的肉身,取之不尽。 “你来,握这剑。” 白莲一瓣垂落,铺在宁虞脚下,在他落步其上后将人托起,送到观音面前。 宁虞垂眼打量它身上的剑影,剑柄上绘刻万重山,剑身无雕无琢,散发出的厚重气息如脚下土地,让人想到悬崖苍苔。 是李藏断掉的无名剑,不过无名剑留在它身上的虚影完整无缺。 宁虞说道:“师父的剑,我拔不出来。” 观音冰凉的手指点在宁虞的右手手背,它发出的白光暖如晨昼,身上的温度却同死尸一般无二:“只有你,能**。” 无名剑不伤宁虞,剑灵亦不拦他的路,同时有心有执念乃至于生出心魔的,放眼整个苍洲,唯有宁虞一人。 这也是为什么,观音选了他。 宁虞抬手,握住它胸口处的无名剑剑柄,五指收紧,朝外施力,重剑在他手中发出沉吟,虽有千钧的阻力,却依然随他动作抽出一寸。 下一刻,剑身完全没入观音身体中,剑镗撞在它胸口,血顺着剑刃滴到莲心,被剑刃撕裂的伤口却很快愈合,连血都不再往外淌。 宁虞就着扎穿它胸口的姿势,冷声开口:“先告诉我他在哪里?” 罗提观音也不恼,答道:“无间幽冥。” 无间幽冥,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地界,是罪神堕落之地,只是群神或是陨落,或是隐世,世人只把无间幽冥当做杜撰,没想到竟仍存在。 宁虞面上紧绷:“说清楚。” “无间幽冥存于世间唯一的入口便是在北面的苦寒之地,九年前你与灵芝逃亡时被驱入雪山,误入无间幽冥。” 罗提观音虚虚圈住宁虞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拔动剑影:“你只记得九年前被魔修追杀,却不记得是在何处与他失散,因为入无间幽冥者,即使是神明,也会一点一点消散,若不是灵芝献身,你根本不会仅仅丢了些记忆就能活着离开。” 所以宁虞才会满苍洲除魔,翻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去找小七,因为他根本不记得。 他不记得九年前自己和京半月到过北地,也不记得自己二十年前是如何从魔域出来的,宁虞在上章阁偷学来消人记忆的禁术,其实是想弄明白,自己不记得的那一些片段都到了哪里去,是不是被人消去了。 “我司掌长生,是如今存世的唯一神明,惟我可开无间幽冥之门,你替我拔剑,我带他出来。” 被抽出的剑影在空中化作荧光粉末,再没有踪迹,观音周身白光亮了一瞬,而后又恢复寻常,忘川似是感到变化,血雾如浪翻滚。 宁虞直起身,垂眼看它:“放你出去,不仅是我师父,上章阁乃至仙门百家所付出的血汗都将付之一炬,你想让我做……苍洲的千古罪人。” 罗提观音胸口处的窟窿被填平,肌理光滑如玉膏,却没有生机,反而透着死气的青色:“天地初开时没有正邪之分,魔气是混沌之气,也是自然之气。” “魔道本就应运而生,维系天地平衡。人生七情六欲,爱恨忧怖,是魔道养分,若天下无魔,则混沌邪气无处可去,淤积大地之上,污浊人心,届时才是真正的人人为魔。” “你们既然编出仁义道德,拆出正邪,那我问你,宁虞,你是正道,还是邪道?” “你什么也不是。”罗提观音看着宁虞,如慈母怜望小儿:“你入魔,已为正道所驱,除了魔域,天下之大,无处可以容身。罪与无罪,非你所愿,而在众人之口,这便是你们定下的法度。” “世间万物有因果,我出忘川是定局,即使不是你,也有他人前来。”罗提观音的话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与我交换,是你找到他唯一的机会。” 宁虞垂眼,睫羽轻颤,像是动摇,沉默许久后,他开口道:“我可以为你拔剑,但是你得向我证明你能找到他。” 罗提观音料到他一定会答应:“那我便送你去瞧他。” 它朝宁虞摊开掌心,手中掌纹极深,仔细看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掌纹,而是一道闭口,猛地张开,露出一只血眼,紧紧盯着宁虞。 宁虞脑中空白一瞬,周围景色如潮水褪去,只留下空荡荡的黑暗,无边无际,令他呼吸滞涩,胸口沉闷。 无间幽冥,原来那里是无间幽冥。 但是这一次和九年前不一样,宁虞能看见了,看见一个背影。 少年抱膝坐在他身前不远处,偶尔抬眼望一望前方,视线延伸至虚无处,像是在等谁,只是什么也瞧不见,过了片刻又将下巴放到膝盖上。 宁虞脚下灌了铅一般,几乎抬不动,过了好久,他才挪动步子走到少年身后。 少年手上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点燃的纸张,在消失和复原中反复不断。 宁虞嘴唇动了动,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因为畏惧眼前的景象是一场梦,便连出声都怕将梦惊跑。 “小七?” 少年浑身一僵,转过头来,面容被白纱遮住。 小七的脸还没恢复时,总是缠满白纱,后来即使伤好了也不肯摘下,因为他说自己貌丑,会吓着别人。 少年定定望着眼前人,眼中带着不确定,而后朝宁虞靠近一步,试探地伸手去碰宁虞的肩,指尖触柔软布料的瞬间,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有水汽弥漫。 他猛地扑进宁虞怀中,将宁虞撞得朝后踉跄,双臂紧紧环着宁虞的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对方跑了似的。 宁虞环住对方的肩膀,这个拥抱好紧,勒得他有些痛。 他幻想过很多次,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找到京半月,他们也会如这般拥抱。 宁虞紧紧闭眼,将脑海中的杂念都驱散,他已经找到小七了,他已经找到了…… 少年抓着宁虞的手腕,手指有些焦灼地在他掌心写着:为何回来? 宁虞低声道:“我来带你出去,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带你出去。” 我怕。 少年写下两个字,紧紧攥住宁虞的袖子。 宁虞将他双手都拢在掌心里,眼睫垂落遮住其中神色,小七从来不会跟他说害怕,九年前在无间幽冥,他只会把宁虞搂在怀里,在宁虞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写下「别怕」。 掌中忽然一空,宁虞抬起头,已经回到了忘川河底。 罗提观音说道:“我身上共有十八道剑影,我要你每一回抽出三道,一月一次,六月为期。” 宁虞道:“我可一次为你拔光。” “剑影离体会引忘川中血雾异动,让魔域的人发觉,一月三道,不可多拔。” 宁虞拧眉道:“我以为魔域是供你驱使。” “牧渊不过是被拴在九川的狗,若没有无名剑,魔域该建我的神庙,而不是戾天宫。” 牧渊,食月天狗。 宁虞沉吟片刻:“六月后,我要见他离开无间幽冥,我为你拔出最后三道剑气,还你自由身。” 观音道:“不可告知他人,曾见过我。” 二者达成协议,宁虞转身离开。 罗提观音合掌,在他身后发问:“你身边的那只花妖呢?” “你不该问。”宁虞脚步顿住,侧过脸说道:“能让你永困忘川河底不见天日的,不只有无名剑。” 沿着忘川一直往深处走,就能来到魔主所在之处,戾天宫。 魔域如传闻中一般荒凉,寸草不生,没有一丝生气,这一路除了一些啃食腐朽尸体的劣等魔物,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宁虞走了许久,视线尽头才出现活人,还不止一个,是一大群奇形怪状的魔修,有的靠着石块百无聊赖地拍肚皮,有的干脆躺在地上打呼噜,还有两个在打架,边上蹲一圈人正围观,嗑着瓜子拍手叫好。 宁虞越过这群人,看了一眼他们后头的巍峨墙垣,墙头还垂落和石柱一样粗的铁索,墙体龟裂处有烈焰流淌,怎么瞧怎么恐怖。 但是这群人真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修吗? 其中有一个远远看见宁虞之后,大吼了一声「来了」,所有人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呼噜也不打了,肚皮也不拍了,瓜子也不磕了,围观打架的也纷纷转过头来。 “来了来了!我靠,我说什么,我就说一定会来吧!” “别睡了,快点起来,迎新迎新!” “那边打架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们俩,收收收,等会儿再打!” 二十几个人合力拉开巨大一条红色的横幅—— “热烈欢迎宁虞来到魔域九川,请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 宁虞迈出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 谢谢你们,但是真的没必要。 第50章 在那群人冲过来的时候, 宁虞甚至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冲动,他努力克制着站定在原地,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被魔修团团围住。 一个红发魔修掏出一张纸塞进宁虞手里:“宁仙君, 化血池了解一下啊!风景优美,黄金地段, 血宗同胞个个友善, 杀人都留全尸,从来不会灭人满门,我们还特意准备了晚会欢迎你!” 纸张材质不明, 触感光滑,上面画着一片红红的湖泊,湖泊外围着一圈红色的小人,形状扭曲像鬼影, 最顶端血色几个大字「化血池欢迎你」, 有几滴拉出长痕,看着不像是欢迎,像是诅咒。 边上有人提醒红毛魔修:“或许可以叫魔君了, 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啊对对对,一家人!” 宁虞嘴角抽了抽:你们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 鼻尖传来一阵浓郁异香, 纤手在宁虞肩上一触即离, 有一个面容妖冶的美人绕到面前,对方手中团扇摇动扇起香风阵阵, 眼波流转:“新来的小魔君长得这般俊俏, 当然得选我们来去江了。” 美人当着宁虞的面, 噘嘴在自己的团扇上印下红唇, 众人这才注意团扇上的一行字——“来去江, 极乐宗, 天底下最快乐的地方——”下面还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小人。 宁虞瞳孔震了震,飞快转开视线,怎么会有人把春宫图画在扇子上! 而且这个来去江的魔修分明是男的吧,都知道变声了,为什么不把喉结遮一下! 【骨头汤不要汤:谁把来去江的油物叉出去,我受不了了。】 【劫富济我: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姐就是女王:你说谁油呢?你懂个屁啊!你们化血池不会画传单就不要画好吗?老子用鼻孔插一根笔画出来的都比你们这玩意儿能入眼!】 【黑蒜香香:?拿笔给他,快点,要两根,两个鼻孔不能厚此薄彼】 【姐就是女王:我谢谢你】 宁虞忽地被一片阴影笼罩,他抬起头,看向蹲在他面前的巨人:“你是哪一川?” 巨人足有三个成年男子高,即便蹲下身也跟个小山包似的,他挠挠头,用食指和拇指捻着一张传单递给宁虞,声音厚沉:“沙骨渡……欢迎你。” 巨人肩上还坐着个魔修,瞧着像是七八岁小儿的样子,眼睛晶亮地看着宁虞,趁着巨人蹲身,也赶忙将手中的传单递过去:“黑水河!黑水河!哥哥来黑水河!我们离天堑近,你可以随时去找剑灵叔叔打牌,他手气臭,每次都会输好多!” 宁虞将传单一一接下,在来去江魔修殷切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做了下心理建设,接过那柄印着红唇的团扇。 脚下地面传来微弱的震动,众魔修浑身一僵,然后四散逃开,手中传单散了一地。 魔域因为传单太丑太狰狞,招新的台词太惊悚,吓跑了不少新人,为了魔域的繁荣,魔主严禁他们发传单,若是被抓到是要受罚的。 但是整个魔域都知道宁虞入魔了,很大概率是要过来入伙了,虽说魔域九川的大宗门每一川只有一个,但是小宗门合计也不下百个,宁虞是个香饽饽,为了宗门的繁荣,受点罚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他们私下印传单,在戾天宫的高墙外蹲点,顶风作案。 吼—— 虎啸声震耳欲聋,墙面被白虎一踏,有粉石簌簌滚落,那白虎威风至极,毛不掺杂色,黑是黑白是白,两只吊眼如明灯,有青色火焰闪动,火焰中映出墙下宁虞的模样。 青眼白虎落在宁虞面前,带起的劲风将地上的纸张吹得胡乱飞起,有两只手忽然伸出抓住虎耳,趴在虎背上的少女探出头环顾一圈:“这群憨包又干什么呢?” 她上半张脸戴着面具,是街头最寻常的纸浆面具,绘着滑稽丑陋的猪头,两颗晶莹剔透的眼珠质感独特,却显得不太真实。 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可以看出少女该是个美人胚子,也不知道那丑面具怎么就得了她的喜爱。 宁虞看她笑盈盈望着自己,思索一阵,喊出她的名字:“曼姬。” 吞天湖,万兽宗宗主,曼姬,可攻略人物之一,也是十二人之中唯一一个容貌有瑕的。 琉璃目,猪头面具,笑声如铃,身侧常伴青眼邪虎,与兰庭信中所述一模一样。 “猜对了!小人鱼告诉你的吧?”曼姬从虎背上一跃而下,腰上系着一圈瓶瓶罐罐,随她动作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宁虞来忘川,不仅是为了见观音,也是因为五日前,他还未离开灯州时就收到兰庭来信。 信中说道:“铜人一事,牵涉民间供奉的长生邪神,名唤罗提观音,我离开鸱金宗后去了一趟上章阁,查到西海沉尸皆为邪神信徒。你既已被逐出仙门,正好趁此机会前往忘川去见牧渊,自会明了一些事情,其余的,等我到了魔域再告知与你。” 曼姬走到宁虞面前,一把抽出他手里的团扇闻了闻,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动作显出孩子气。 “来去江就没点新鲜的了,这姿势老套死了。”曼姬一边用团扇扇风,一边扯住宁虞的袖子往白虎走去:“魔主在等你,跟我走吧。” 到了白虎面前,曼姬从腰间的瓶罐里倒出一把五彩的糖豆递过去,平日里为了吃糖会撒泼打滚的白虎这次却不领情,反而目光炯炯盯着宁虞,鼻中喷出热气。 颜色纯净的白毛近在眼前,看上去柔软无比,茸毛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宁虞没忍住,上去伸手摸了一把,白虎立马哼哼唧唧地去蹭他的手心,硕大的脑袋拱进宁虞怀里,差点把人顶在地上。 “忘记你身上带着赐福了。”曼姬喃喃自语,将糖豆塞进自己口中,咔嚓咔嚓嚼起来。 小白是个臭脾气,除了曼姬,平日里被人碰一下都会炸毛,更别说驮着谁了,曼姬本想用糖豆安抚一下小白,让它带人去戾天宫,但是她忘了宁虞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好了,”曼姬拍拍手上的糖渣,“我们走吧。” 她转过头,白虎和宁虞都不见了。 曼姬:? 一人一虎已经开始翻墙了,小白一脚踩灭高墙裂缝中喷出的火焰,背着人飞快跃上墙头,宁虞爱不释手地摸它脖子上的毛,甚至把脸埋了进去,小白屁股后面的尾巴都快摇出残影了。 如果曼姬有瞳孔的话,现在大概在微微颤抖,她养小白那么多年,小老虎都没跟她这么亲过。 作为万兽宗的宗主,她上一次因为摸老虎屁股被咬而留下的疤至今还留在手臂上。 “宗主。”远处有个万兽宗魔修躲在石头后面小心翼翼探头举手:“刚才人太多,我们宗的传单还没塞到宁仙君手上,能不能劳烦……” 曼姬面无表情:“拿来。” 曼姬看了一眼手下人做的传单,一只白色猫猫正歪头举着有粉色肉垫的爪子,脑袋上顶着“来万兽宗,开启猫狗双全的幸福人生,你想要的魔兽,我们都有”。 这种东西也就骗骗外来的人,万兽宗养的魔物里从来没有正常玩意儿,白虎已经算是万兽宗的门面了,其他的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丑到止小儿夜啼。 长八条腿还会飞的鱼没见过吧?万兽宗就有! 一嘴尖牙还会笑的大蛾子没见过吧?来万兽宗! 脑门顶上长角的独眼**没见过吧?万兽宗里遍地跑! 她将传单折好塞进袖子里,脸不红心不跳地夸赞道:“做得很好,继续保持。” 曼姬召来一只骨鹏,骨鹏生前是金翅鹏鸟,在魔域死了几千年,血肉被吞天湖消化了,骨头给吐了出来,被曼姬炼成了魔物。 她乘着鸟朝戾天宫飞去。 高墙之内的景象与外面全然不同,宁虞原以为魔宫的样子该是阴森骇人的,没想到里头竟然是形制典雅秀美的亭台楼阁,悬立于忘川的血雾之上,轻纱薄缦无风自动,每一根漆红木柱都挂着灯笼,显出些诡谲幽深的美感。 小白带着宁虞朝着最中央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奔去,屋脊上盘踞着一条青色巨蟒的虚影,头上有鼓包,是化蛟的症状。 宁虞远远就看见了门口候着的女子,她听见响动,微微侧首看过来,一双狭长凤眼,全无媚意,尽是疏冷之感,下颌骨一刀削成,左眼眼尾下一点泪痣,单边翡翠耳坠随转首的动作而打在她颈侧。 了冬,不属于魔域九川中任何一个宗门,直属于戾天宫,牧渊的智囊。 真身为蛇,是位冷血美人。 “宁虞。”了冬朝他颔首道:“好久不见。” 宁虞好奇道:“我们见过?” “二十年前见过,你与牧渊也是那时候见的,你身上的赐福还是我们留下的。”了冬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拂,厚重的宫殿大门缓缓推开。 又是二十年前,宁虞什么也想不起来,李藏也没跟他说过二十年前的事。 白虎抖了抖身上的毛,边抖边缩小,最后变成寻常猫咪大小,只是因为毛太蓬松,看上去就像是一团白色的球,用爪子扒拉宁虞的衣摆,还不停地蹬腿想往他身上跳。 宁虞把它抱起来,习惯地用手撸着小白的耳朵根和后脖子,听它舒服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二人走进宫殿之后,骨鹏降落在殿前,曼姬一跃而下,吸着冷气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在她跨入门槛后,木门合拢发出沉重的声音。 魔鸟飞得又高又稳,唯一的缺点就是屁股硌得慌。 戾天宫前面的正殿,是魔主平日召见各川宗主的地方,绕过正殿,从后面走廊再往深处去,便是牧渊的居所,戾天宫内没有魔修,无论是打扫的还是点灯的,全是魔物。 了冬身前有一个形似蝴蝶的魔物正引路,它翅膀挥动洒下的荧蓝鳞粉没有落地,反而在空中上下浮动,如一片星河紧紧追随者他们,将周围的景象都映出浅蓝。 “听你师父说你不记得了,”了冬不疾不徐地说道,“正好要与你说罗提观音的事,我一并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了冬的了,念liao,三声; 感谢在2022-07-21 13:00:08-2022-07-22 18:1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分:+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罗提观音出现在魔域大约是三十多年前, 来历不明,当时九川无主,混乱不堪, 自从邪观音到了魔域,开始大肆吞吃魔物和魔修来滋养它的肉身。” “兰庭应该告诉你过, 在西海与魔域相连的地方, 也有铜人怨气污染海水,但那下面所有的尸体并非凡人,而是全部来自于魔修, 他们也是自愿供奉肉身,变成供观音驱使的铜人。” 长廊如迷宫,拐了不知道多少回,最后三人从一道拱门出去, 进入一片桃花林, 粉白交错,灼灼其华,是戾天宫后面的桃花崖。 魔物停在拱门之后, 鳞粉也不敢逾越一步。 魔域灵气稀缺,不应该生出草木, 宁虞打量周围, 发生所有树木扎根的土壤都不是寻常黄土,而是蜉蝣谷培育的灵壤, 专用来种植一些稀罕灵药的。 这一大片, 可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 “魔修为了活下去, 与观音交易, 从苍洲和妖域为它寻来肉食, 人与妖皆可为肉食, 当时苍洲大旱,许多人家都会卖出家中小儿,你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买卖活人,被仙门注意到,便有了你师父进入魔域一事。” 桃花林尽头是悬崖,有一个玄衣金冠、身形高大的男子负手而立,头也不回道:“费口舌,让他自己看。” 牧渊嗓音粗冷,喊道:“曼姬。” 曼姬爽快应了一声,她将小白从宁虞怀里接过来,然后伸手把自己两个琉璃眼珠抠了下来,一个飞到了冬面前,一个飞到宁虞面前:“借目所见,皆为对方记忆。” 琉璃目可借他人眼光窥见往事,很早以前被作为刑具使用,生挖对方眼珠,嵌入琉璃目,无需被审讯的人开口就能见其所见。 曼姬是从一个魔修手里抢来的,她将两颗都借了出去,则得到琉璃目的二人可互通记忆。 宁虞借了冬的眼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魔域,尸山血海,随处可见魔物彼此吞吃的景象,甚至有些魔修生啖血肉。 了冬是在蜕皮时从山间被魔修抓走,虚弱到无法化为人形。 肉食都被囤积在一个山洞中,里面不仅挤着满当当的人,还有被魔修打得气息奄奄的妖兽,每过一段时间都有魔修进来挑拣肉食去喂观音。 外面的惨叫声日月不绝,山洞里的人都朝后缩着,满是惊恐,起初他们会用脚将妖兽踢蹬到洞穴口,这样魔修进来后捡走妖兽,他们能苟活一日是一日。 了冬被踹断了脊骨,尾巴都被碾烂,两条后腿被踩断的狸花猫妖朝里面爬去,不出片刻又被人踢出来,往复几次,它便再没力气,洞口堆着许多残疾的妖兽。 无水无食,时日久了,里头的人饿起来,连妖兽都捉来生啃,洞里洞外都是血。 这样的洞穴在魔域不知道有多少,魔修根本看顾不过来,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个洞穴了。 了冬的视线陷入长期的黑暗,偶尔会有短暂的清醒,眼前红白色晃动,是沾血的兔尸,有一个人的脸埋在中间,抬起头,满嘴的血和毛,双眼爆突,神情有些癫狂。 不是狸花猫,她想起来,狸花猫早被吃了,是昨日,还是什么时候,她记不得了。 了冬再醒来,却不在洞口,她抬头看见一个浑身脏污的小孩,脸色青灰,骨瘦如柴,几乎脱相,难看得很,小孩将她藏进衣服里,怀里还卧着一只熟睡的黑狗和几只灰扑扑的鼠妖。 他个子小,团在角落里无人注意。 “昨日里藏的那几只小鸟儿呢,被吃了?”边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上去相当邋遢,佝偻着背,一推就倒的孱弱样子。 “嗯,被吃了。”小孩儿双唇苍白干裂,讲话轻到几乎听不见。 老头用手抠了抠脚趾缝里脏污,随口问道:“人都活不下去了,你还管这些干嘛?” 宁虞用手摸了摸青蛇抬起的头,将它小心压回胸口:“不知道。” 老头抓过脚,又用脏手开始挠头皮:“哎呀,小孩子嘛,天真无邪,总是多几分善良的。” “不是……”宁虞饿得头晕眼花,好半天才接着回答道:“只是觉得……我想活下去,他们也会想活下去。” 宁虞身上很硌,但是了冬却觉得很温暖,比洞口温暖多了。 老头看着身子骨弱,却不好欺负,他坐在宁虞身边,这几日便没人说着「你不吃我吃」来抢宁虞怀里的妖兽,他偶尔还会捡两只尚有气息的小妖丢给宁虞。 洞里的人说那老头拿走妖兽,他们没了食物,这就是在杀人。 老头不理会,转头对着宁虞嚷嚷:“小屁墩儿,背上痒,来给挠挠。” 叫了两声见没人回应,他转过头去看,就发现宁虞蜷在角落里因为饥寒而昏迷不醒,一窝的妖兽急得全往他身上爬,黑狗趴在他胸口,舔他的下巴。 浑身冰凉的小青蛇拖着残尾,只能在边上干着急。 老头乐得笑出声:“没冻死,没饿死,倒是要给你们压死了。” 他刚要起身,门口传来魔修的骂声:“他妈的,才几天工夫,老子辛辛苦苦抓来的妖兽全给你们这群猪猡吃了?!” 众人被他阴狠的目光一扫,顿时发起颤来。 有人点了点角落:“那儿,那儿还有……” 老头缩着脖子往墙上贴,抱着脑袋哆嗦,一副害怕到不行的样子。 魔修将他一脚踢开,在角落里翻捡了一阵,都是群不够塞牙的小妖,他骂骂咧咧,随手提了两只,用脚尖戳着宁虞的肩,将他翻过来。 外头传来哭嚎声,是另一名同伴拖出去两个人,转身催了他两声。 魔修看宁虞还有一口气,干脆把他也提了起来。 今天不喂,明天死了就亏了,观音可不吃死物。 黑狗叼住宁虞的裤脚,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吼声,魔修将它一脚踹飞,然后走出洞穴。 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的黑狗刚爬起来,还没站稳就要往外面冲,被老头一手捞起来,拍着狗头感慨:“天狗家没落啊,生出你这么个短腿的。” 老头刚迈了一步,只觉得腿一沉,转头就看见排成队扒拉他的妖兽们,叽叽咕咕冲他着急地喊。 李藏:得,除魔还得拖家带口。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伸手把妖兽都兜进衣服里。 接下来便是苍洲家喻户晓的开山断剑成名的故事,邪观音被封忘川河底,魔域被隔出大陆,以天堑为界。 了冬和牧渊留在了魔域,李藏将宁虞带回了琅台山。 “看完了?眼珠子记得还我。”曼姬顶着黑洞洞的眼眶朝二人伸出手。 宁虞沉默着把琉璃目还给她,他现在震撼得说不出话,不是因为李藏那惊天一剑,而是因为牧渊。 那只黑狗就是食月天狗血脉还未觉醒的牧渊,李藏把他和了冬兜上后跟着魔修找到了躲在忘川深处的罗提观音。 老头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颗大妖妖丹喂给牧渊,万年的修为直接白送给天狗。 然后,教唆天狗和观音打架…… 二者斗得不可开交时,老头在边上喊加油。 宁虞想起李藏那句「小狗,咬它下盘」,只觉得胸闷气短,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牧渊。 更何况,他实在无法把了冬见到的那只土了吧唧的黑狗和眼前冷肃得像一把古刀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牧渊是被魔修从泉州附近捉来的,泉州因其地理,古时候那里战争多发,战场上冲天的杀气将他的血脉压得死死。 牧渊眉心中嵌的一枚红珠,便是他将体内兵戈之气凝练而成。 “牧渊是食月天狗,我祖上是螣蛇,不过我二者都是血脉不纯。”了冬解释道:“但有上古血脉者,皆可以上祖的名义赐下福印,你身携两方福印,万灵自然同你亲近。” 宁虞总算明白自己的体质为何特殊了。 曼姬笑起来:“你别看牧渊拉着一张脸,跟谁欠他钱似的,他可喜欢你了,每回和李门主传音时,都要明里暗里问起你,宁虞近来可好?” 牧渊表情有些僵硬:“没有问过。” 曼姬叹气:“明明是天狗,又不是鸭子精,哪儿来那么硬的嘴啊?” 宁虞:一点不给魔主面子,看得出来牧渊平时很善待你了。 “戾天宫何必要建得跟迷宫一样?明明住在这里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曼姬笑着歪头:“哟,小人鱼来了啊!还带了个人?” 宁虞转身,与兰庭身后那人遥遥相对,他不自觉地笑起来:“是我道侣。” 不化山根重新扣回了京半月的发间,他平日里散着头发看着已是不好亲近的样子,将头发束起来后显得越发冷峻,唯有望向宁虞时,眼中是柔和的。 在场几人几乎都相识,唯独京半月,魔域的人没见过他,却知道他,听闻宁虞入魔也是为他。 三人止不住地打量京半月,看他相当自然地站到宁虞身边。 “妖域的事情处理完了?”宁虞转头问道。 京半月点头,他回了一趟妖域,关于见微留下的预言,他特意回去想要问明白。 见微说他梦中沉入冥府,在那里同时见到了宁虞和他二人,阳魂不可入冥府,除非寿终。 离开妖域以后他又去了一趟琅台山,兰庭正巧也去寻了李藏,二人便一道过来。 天堑之处,只允许魔修入域,不允许其他人通行,京半月便带着兰庭从妖城与魔域相接处进来。 兰庭一脸正色,开口道:“我此前去鸱金宗,本想查探神树,只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远处有人在悬崖底下遥遥朝着他们喊:“魔主,了冬先生,快来冲浪!”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啊——” “笑死,但凡有一个调唱对,也不至于被人踹下去了。” 桃花崖对面是悬瀑,飞流直下的水流在底端拉开一条银河,是来去江,此刻江水回溯,瀑布倒流,有点点星光游窜其中,就像是要借着瀑布飞回天河之上。 仔细瞧那荧光会发现它们都是藏在鱼腹之中,只不过那鱼通体透明,它们载着魔修腾跃空中时,鱼眼也如一团白色雾气,沉进江中又会变成幽深的蓝色。 “宗主啊,这玩意儿可比我们吞天湖的魔兽好看多了!” “驾!鱼鱼,飞飞!” “来来来!比赛比赛,看谁先飞上去!” 每一川都有各自的奇景,忘川的是「红尘客归乡」,每逢七月半,会有亡魂举着河灯,浩荡穿越血雾,那些亡魂都是从苍洲千里迢迢来到魔域。 传说魔域忘川尽头通入地府,只是没有人走得到头罢了,就连牧渊也没有走到过。 来去江的奇景便是「玉斗回溯」。 了冬目光转向河中,有些怔怔:“是寻情玉斗……” 兰庭收回目光,接着自己之前的话:“鸱金宗那棵神树被看得太牢,我没能进去……” “族长啊,你们鲛族的族人一定没有说过你活得特别古板又无趣,这些事不如等明天再说,来去江的玉斗可是难得一见。”曼姬拍了拍小白的屁股,等它变大后翻身骑上去,转身冲着众人笑:“各位,走啊!” 小白带着曼姬奔向来去江,一人一虎落进江中,在鱼背上刹不住车似的滚了两圈,曼姬险些顺着鱼尾坐滑梯一样飞出去,被小白叼住后领扯了回去。 兰庭皱着眉,刚想说明明正事儿还没讨论完,哪儿来的心思冲浪。 他转头就看见悬崖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兰庭:…… 作者有话说: 兰庭:我的母语是无语; 题外话:李藏抠过脚没净手就提剑去砍观音这件事给剑灵留下了非常深的心理阴影; 感谢在2022-07-22 16:18:17-2022-07-23 20:2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分:+2、48321839、小林家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分:+2、顾北、483218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如夜星卧天河, 丹桂浮水中,那形似鲸鱼的透明巨鱼便唤作玉斗,它们腹中的荧光又称为宵烛。 玉斗来自于红喜神的说法在魔域广为流传, 传说红喜神手中常握一玉如意,落到了来去江中就变成了玉斗, 若有人与所爱之人失散, 苦寻不得,玉斗会携七星为其引路,江水也来倒流相送。 来去江之所以叫来去江, 便是因为江水流向不定,玉斗出现时江水也会跟着回溯。 来去江的魔修有许多都是为情入魔,只是他们来到魔域那么久,还从没见过这般奇景, 九川之中唯独来去江的奇景最为稀罕。 整个魔域闻风而动, 都汇聚到了这一处。 宁虞跪坐在鱼背上,抬手抚摸鱼背,流水中的两汪幽蓝静静望着他, 鱼目恬静祥和如老者。 “我已见过观音,它被无名钉在忘川河底。”宁虞以手作笔, 指尖沿着河中荧光走, 将它们串成一线:“它确实善于迷惑人心,以寻人为引诱, 让我拔剑放它走, 若我没找到你……” 在灯州时, 京半月便将无间幽冥和妖域的事情告诉了宁虞, 因此宁虞早在进入忘川见观音之前就知道九年前发生什么了。 观音能否开无间幽冥有待商榷, 但是它给宁虞看的却只是捏造出的幻境。 京半月盘腿坐在他身侧:“你不会真的为它拔剑。”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拔剑?”宁虞抬起头看他, 坏心眼地笑起来:“我要找你,便是覆灭苍洲也拦不住。” 这话说得残忍又心狠,倒真像是个无所顾忌的魔修。 “你不会拔剑,因为你是宁虞。”京半月拘着宁虞的一缕发绕在指间。 宁虞扬眉:“如果是宁虞,为了小七什么都做得出来。” 京半月摇摇头:“如果是宁虞,苍洲该在小七之前。” 两人相顾无言,因为京半月没说错,宁虞根本没打算放观音出来,为它拔剑不过是缓兵之计。 无论是正是邪,宁虞始终是长吉门弟子,他可为京半月入魔,却不会为了任何人弃苍洲不顾。 长吉长吉,求的是天下安定,百姓大吉。 如果真的要放出观音才能找到小七,宁虞做不到。 剑灵虽在,无名已断,放出观音,便是将天下人的性命置于风险之中,没有人可以保证可再次将它封印,它在忘川底下蛰伏至今,早已不同于二十年前,净无相也没有十全把握。 宁虞师承李藏,心却不像师父那样大,装着整个苍洲,只是因为他曾失去过小七,他深知分别的苦痛永不会痊愈,他不能自私地将自己的伤痕送给天下所有人。 即使……这个世界是假的。 京半月抬手,将他的发丝蹭在唇间:“我去了一趟琅台山。” “嗯?”宁虞问道:“你回山了?” 京半月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宁虞:“将这个带来给你。” 宁虞打开锦盒,目光变得柔和。 长吉门剑穗,是他丢给青青的那两枚,陪他至今,不同的是两枚剑穗上各拴着一颗莹白润泽的珠子,看上去像是蚌珠,只是更通透些。 原来是回山去替他拿剑穗了。 宁虞为京半月丢掉了二十年的剑穗,京半月却亲手为他带了回来。 宁虞一边将剑穗挂上,一边说道:“你方才说的也不全对……” 京半月等着他的下文,宁虞却不说了,站起身朝京半月伸出手,一如宁虞入魔时伸手相邀,带他亡命天涯。 这次不用宁虞开口,京半月自觉将手递过去。 鱼背一空,河中溅起一片水花。 边上有人惊呼:“宁仙君跳水啦!” “我草,殉情啊,这是殉情吧?” “油江浦,爱江浦——” “你踏马给我死远点!” 曼姬正和人比赛看谁的鱼飞得更高,她在身下玉斗跃出江面时高声喊道:“放心,他俩淹不死!” 以二人落水之处为中心,整条来去江霎时荡开阵阵白光,河中所有宵烛光芒大放,交相辉映。 不论身下玉斗如何动作,了冬和牧渊始终站得极稳,两条腿就跟生在鱼背上似的。 牧渊沉思道:“魔域已经很久没出现玉斗了。” “是照夜珠,你看河中白光,与宵烛同辉。”了冬蹲身,将手伸进流水中,看指尖被浸得湿润:“玉斗是为月神而来。” 江水中隐约出现一张人面,看上去虚幻又缥缈,正对着了冬笑,牧渊认出那人,沉默不语。 是曾经来去江的一名魔修,也是极乐宗的人,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从不找人双修,三天两头寻着借口往戾天宫来,在了冬身边讲个不停,喋喋不休一张嘴,便是连曼姬见了他也头大。 牧渊甚至相当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把那人吃掉,实在是太聒噪。 不过这名魔修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后来也再无踪迹。 了冬望着水中影,唇边挂着不明显的笑意,她倾身将手探得更深一些,对方也朝她伸出手,两只手即将握在一起,对方忽地消失了。 流水无痕,空空荡荡。 双飞剑被藏进发冠中,照夜珠却没有缩小不见,而是缀在宁虞发间,在他脸侧和脖颈镀上一层温润的光。 京半月搂着宁虞的腰,两人在水中相视,对方的面容清晰可见。 藏在江底,便没人看得见。 在忘川见到观音捏造出来的小七时,宁虞就开始想念他,或者再早一些,是从分别那一日开始思念。 但是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人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宁虞心中某个角落依然在无休止地想念呢? 是渴望啊,宁虞心中轻念。 他望着对方的薄唇,忽然觉得观音惑心的功力远不及眼前这人。 宁虞凑过去衔京半月的唇珠,唇与唇相碰,空气全部逃走,化作飞速上升一连串泡泡,这个吻带着窒息感。 水有多凉,对方的唇舌便有多热。 玉斗像是得了指令,齐齐跃出江面,在空中腾飞。 远远望去,鱼群和江水就像是两条银带,玉斗呦鸣的声音似从海底生来,又似从天际涌出,声音如鲸,辽远空灵,像一只古老的歌谣。 两人相拥而吻的身影被一只潜水玉斗托出,飞跃至众人头顶,下面爆发出一阵阵的起哄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宁虞一惊,连忙伸手推开京半月的肩膀。 “宁仙君,别害羞啊,这儿是魔域,你随便亲!” “我就说宁仙君适合我们来去江啊,我这个极乐宗大弟子的位置立马让出来!” 曼姬一把捂住白虎好奇的眼睛,朝着上头大吼:“小白还没成年,你俩注意点!” 兰庭看着京半月的背影,嫌弃得眉头紧锁:“真是年纪越大越不害臊。” “宁虞。”京半月两手将宁虞的腰托起,仰头看他:“我方才哪句说的不对?” 宁虞垂眼,看着京半月眼睫上挂着的水珠,见宁虞俯首过来,京半月闭上眼,那吻却没落在唇上,落在他眼皮上。 眼睫一颤,水珠便落了下来,被人用亲吻拭去。 “我不会为你放观音,但我会让它将我一并关进无间幽冥。” 如果京半月走不出无间幽冥,他会下去陪他,苍洲不是宁虞一人的,但是京半月独属于他的。 玉斗已经飞出去不知道多远,而桃花崖纷飞的红瓣竟追逐而来,环绕众人飞舞,周围喧嚣嘈杂的声音渐渐隐去,众人听着鱼鸣,看落红作雨,登时无言,眼中俱是动容。 宁虞在京半月身上趴了一阵,突然好奇地问了一句:“我重吗?” “重,”京半月将他往上颠了颠,“比苍洲重一些。” 宁虞朗然笑起来:“怎么办?那可真是太重了啊……” 眼中却没一丝愁苦的样子,相反的,还有些得意。 “嗯,太压手。”京半月将他稳稳抱着,说道:“现在又比刚才重了一分。” 宁虞顿了一会儿,轻声问:“现在呢?” “比上一刻重了。”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思念和爱慕只增不减。 魔域来去江的玉斗,天堑另一端的人看不见,但是魔域上空出现的形似玉带的天河,只要朝天上望,都能看见。 熠熠生辉,银河落九天。 靠近南方的渝州等地,百姓纷纷推开门窗,往那个被隔绝于世的方向望去,眼中疑惑,为何那样危险可怖的地方会出现这般景观。 沈抱枝正在钟灵峰照看灵兽,他手里拿着一柄粘毛的小刷,正将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毛全部粘起来,听见外面的喧哗声,也探出头去。 头上忽地一重,一只圆滚滚的锦鸡蹲到他头顶,锦鸡浑身翎羽流光溢彩,尾羽颇长,上窄下宽,于末梢处形成如眼花纹。 八哥挪了挪爪子,找到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后仰,将沈抱枝的发冠当靠背。 她抬眼看了眼天际,疑惑出声:“嗯?竟然是魔域的寻情玉斗,已好几百年未曾见过了……” 讲话脆生生的,如同少女。 沈抱枝心中忽有所感:“估计是师兄到了魔域。” 八哥抬起翅膀拍了拍他的额头:“说起来,青青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嗯,三春大比耗神,她到蜉蝣谷去玩几日,顺便调养身体。” 其实是这段时间下线了,发生在秘境中的事情让她有些缓不过来。 “她别是输了比试,心中郁结吧?”八哥喃喃自语:“她这较真的性格还真是让我担心,这些东西其实根本不重要啦,输赢自在心中,非他人可轻易断定,关键是享受过程,所以只要开心就好……” 墙头忽地有个弟子趴了上来,大声喊着:“沈师兄,你师父他又将师妹说哭了,绝迹峰其他的师兄弟一个个都跟木头桩子似的,不会安慰人,你快点来!” 沈抱枝无奈道:“他又说什么了?” “哎呀,老样子。”那弟子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模仿起净无相的冷脸和完全没有情感的语调:“若你活得够长,按照如今的修炼速度,三百年后可修金丹,八百年或有机会入元婴境界。” 寻常修士寿命最多也不过三百多载,别人可能会觉得净无相是在冷嘲,但是长吉门的弟子都清楚,净长老他不仅没有嘲讽之意,还是本着严谨真实的原则,认真计算后说出的这句话。 那弟子说完立马跳下墙头:“你快点来啊,不然绝迹峰这辈子都别想有师妹了。” 沈抱枝头顶八哥,一边收拾手上工具,一边想着净无相说那话的样子,等走出门院门后,他忽然长出一口气,不自觉笑起来,一直压在心口的石头像是落了地。 真与假,对于每个人各不相同,答案自在心中,非他人三言两语就可改变。 八哥蹲在墙上狐疑地看着沈抱枝的浅笑,她身上一阵恶寒:“他不会看上我了吧,人妖殊途啊……我最喜欢鱼鱼,喜欢我是没有结果的!” “不然给沈抱枝两颗金蛋什么的作为补偿?”八哥飞下墙头,口中叹息:“其实仔细想想,小沈还是比较帅的,哎,怪我太有魅力……” 蜉蝣谷,灯州鼓楼,梧州道宗,都有人正抬头看向魔域。 天底下失散的人太多,有些回得来,有些回不来,但是不论如何,总有人在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3 20:22:16-2022-07-24 16:3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画夜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半、风软、好酸哦 10瓶;打分:+2、芥川暝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倒v结束) 最近, 魔域也卷起来了。 不同于仙门的卷,他们卷在准备迎新晚会上,这次晚会是九川共办, 地点就定在戾天宫。 魔修们清闲了那么久,总算是有点儿事情做, 各宗主为了展露本宗风采, 纷纷督促宗内弟子开始准备表演的节目。 牧渊是个甩手掌柜,曼姬和了冬忙得不可开交,了冬总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倒是看不出有多愁,曼姬的暴躁指数肉眼可见的直线上升,一焦虑就开始撸小白,毛差点被她薅秃了。 万兽宗的魔修连排练都战战兢兢, 不仅魔修害怕, 魔兽也觉得害怕。 曼姬正提着一个魔修的耳朵,她个子娇小,平时都拍不到别人的肩膀, 这会儿小白正趴在地上,她站在虎背上, 将那魔修扯得嗷嗷叫。 曼姬的骂声混着魔修的痛嚎, 时高时低,偶尔夹杂小白的哈欠声。 “谁让鳐鱼①唱歌, 谁想出来的!这跟鸡叫有差别吗!你对你自己养的鱼没有正确的认知吗!” 曼姬深吸一口气, 努力摆出和善的微笑:“鳐鱼有什么长处, 你再想想?” 魔修思索一阵, 小心翼翼回答:“好……好吃?” 鳐鱼:? 它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曼姬脸上的笑垮了下去:“你, 明天写个退宗申请。” 她时常怀疑弟子们当年走火入魔后, 来魔域忘带脑子了。 绝对不是吞天湖风水不好! 那名魔修嘤嘤倒地,抱住宗主大腿,开始向曼姬回忆起自己入宗的第一天,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他受到了那么多的关爱和毒打,他和万兽宗已经分不开了,生是万兽宗的人,死是万兽宗的鬼。 边上有人瞅着曼姬的拳头越捏越紧,真的很想劝一劝那名魔修,别哭了,不然宗主真的要给你一拳头让你做鬼去了。 吞天湖一片鬼哭狼嚎,戾天宫反而岁月静好,除却了冬不在,其余人都在某间屋子里捧着热茶围着桃木圆桌坐在一起。 宁虞联系师父的传音符来自于道宗,出于谨慎,将传音符扔在了灯州的大街上,牧渊平日里都是用阴阳石联络李藏。 阴阳石头材质似玉,半边黑半边白,形状扁平,被切成两块打磨成石盘,阳盘在长吉门,阴盘在魔域,有通灵之效,不止可传音,还可以传递影像。 刻着符文的石盘镶嵌在圆桌的凹槽中,缓慢旋转,有微光正沿着石盘表面的符文游走。 李藏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那副自在随心的样子,看上去精神矍铄、神清气爽,一点儿不为最近多生的变故所扰。 他一看对面四人围桌而坐,立马挪了挪椅子,挤进兰庭和宁虞中间。 兰庭以为自己总算逮着机会,好好和大家共商大计,没想到这群人当着他的面唠嗑起来。 宁虞听见李藏那边传来拨算盘珠子的声音,遂问道:“潘长老也在?” “是啊。”潘碧泉没有站在传影的地方,因此看不见他的人。 潘碧泉随口问道:“说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被仙门悬赏的事儿?” 这还是知道的,毕竟苍洲都传遍了。 这个结果宁虞并不意外,既然对方有所行动,必然是准备周全,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他头上。 若他还在苍洲就必须时刻警惕,这悬赏对于修士诱惑极大,如今苍洲现存的天阶法器均已有主,余下的品质最高的便是地阶,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只是宁虞已入魔域,仙门中人不能跨越天堑,只要他待在此地,就算是安全。 潘碧泉继续问:“你入魔的时候,是宣毓劈开秘境,让你出逃的,还记得吧?” 宁虞一头雾水,记是记得,但是这事儿和悬赏有关系吗? 仙门也没说要将宣毓一起抓起来啊…… 潘碧泉将算盘往桌上一扣,发出啪的一声:“一个漏风的小秘境,总共要赔偿鼓楼修补费用九十万灵珠,宣长老提议,这笔账算你头上。” 宁虞:谢谢你,宣师叔,我真的很感动。 所以这和悬赏有什么关系? 宁虞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潘碧泉叹气:“师兄,你的徒儿还是你来说吧。” 李藏清了清嗓子:“是这样啊,师父呢,把你抓进去一次,就是三万灵珠,再让你净师叔把你救出来,然后我再把你抓进去,我们来三十次,赚他个九十万灵珠怎么样?” 兰庭:? 其余几人的表情都相当淡定,一副习惯了的样子,牧渊还不紧不慢喝了口茶。 兰庭开始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他避世太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原来现在苍洲的师徒都是这样处的…… 宁虞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个提议。 话题从仙门悬赏,一路拐到十万八千里外,比如琅台山背面的竹笋最近总被弟子们偷偷挖去晒成香辣笋干,根据各峰口味进行合理推测,很大概率是绝迹峰的弟子干的好事儿。 兰庭趁他们喝水润嗓子的间隙,忍不住轻咳一声:“李门主。” 李藏像是才想起还有正事儿,顿时连表情都严肃起来,气沉丹田:“大鱼儿,你说吧!” 兰庭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消化了一下自己的新称呼,过了片刻才开口道:“门主身边若是还有其他长老在,是否需要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嗐,不就是罗提观音吗?这事儿我知道,你放心,我潘某一点儿不稀罕长生,这点骨气还是有的,不会背地里与它勾结……”潘碧泉顿了顿,继续补充道:“除非它愿意给我九十万灵珠,让我替门派把债还了,再给我换个新算盘。” 好啊,宁虞在心中为潘师叔鼓掌,铮铮铁骨。 兰庭一时不知该赞扬对方真的好为门派着想,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还债,还是该问一句李藏,你们长吉门现在给长老买个算盘都买不起了是吗。 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这整个门派都不太靠得住的样子…… “我已去忘川见过观音了,”宁虞率先开了话题,“我来魔域并非完全是因为兰庭的信,也是因为在幻阵之中,观音借蝎妖之口,诱我前来,我到忘川前,有铜人引路。” 众人看他的表情都有些意外,原本是今日才打算与宁虞细说啖天教与罗提观音,商量对策,没想到他已见过观音。 牧渊面上带着不赞成:“罗提观音最善蛊惑人心,你不应该只身前往。” 宁虞点头:“确实如此,它身上有十八道无名剑的剑气,逼我出走仙门,诱我前往也是为此,我那日已为它拔出一道,它与我约定一月拔出三道。” 兰庭问道:“它许诺你什么?” “寻人,”宁虞顿了顿,“它自称可开无间幽冥之门。” 无间幽冥四个字一出,氛围顿时沉重起来。 潘碧泉立马在李藏侧边探出脑袋:“无间幽冥,以前神明犯错之后蹲大牢的那个?” “是,九年前我曾去过,与故人在那里失散。”宁虞摊手,食指在掌心一划:“它有掌中眼,可编幻境,让我见到无间幽冥里的故人。” 九年前,宁虞丢失部分记忆,除了黑暗两个字,他找不出其他的形容,因此长老们就算想找那个地方也没有办法,没想到竟然是无间幽冥。 兰庭和牧渊都忍不住转头看宁虞,连他们都只是听说过,宁虞竟然去过。 “三个问题。”净无相站到李藏身后,也显露出身形来,他语速颇快,字字珠玑:“你寻回记忆了?若是没有,如何知道自己曾去的地方就是无间幽冥,如何确定它让你所见就一定是幻境?” “无间幽冥可消弭一切,从肉身到神魂无一可幸免,他丢的记忆未曾找回来。”京半月将手中茶盏搁下,说道:“九年前,我同他一起去的确实是无间幽冥,因为月神未亡,仍在那里。” 潘碧泉瞪大眼珠,惊得咋舌,刚想伸手点他,手抬了一半觉得不礼貌又缩了回去:“你就是那个小哑巴啊?” 宁虞山里捡来的花妖,竟然正好就是吴小七,这得是什么缘分啊? 就连净无相也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京半月两眼,李藏倒像是不惊讶的样子。 牧渊沉声:“我血脉传承中所携带的记忆,有一部分是与无间幽冥有关,它在苍洲唯一的入口在北方苦寒之地,是罪神牢狱,也唯有神明可打开……凶神煞神邪神皆有神格,若观音真的能打开那一处的门,说明它已快要修出神格。” 净无相道:“衔月一族今年未曾参加三春大比,说是雪山有变,不便前往,很可能就是那里出了问题。” “按照道理说,它被封忘川,不可能再修出神格啊……”潘碧泉搓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自然是有人相助,在苍洲发展观音信徒。”兰庭袖中飞出黄纸,在空中一行一行铺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的全是人名。 泉州,陈康,悬梁自尽;京州,董进书,携一家妻小投河;湟州,石健生,吞毒…… “上章阁有许多关于啖天教和邪观音的记载,在它去往魔域之前,民间信徒众多,状若疯癫,受它蛊惑,相信死后能得观音赐下青铜身,羽化登仙,脱离生老病死,于是纷纷自尽。” 兰庭将桌上茶杯一泼,化出水镜,现出西海沉船里铜人的面孔。 “凡是上章阁所理案件,涉及到的人皆留下画像,我核对过人面,都是观音信众,是苍洲普通百姓。” 宁虞接着兰庭的话继续往下说:“邪神之乱从未平息,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没让上章阁捉住,也没让仙门察觉。” “民间有人借雅会的名头,聚集画师,威逼利诱,大量绘制观音像使其流于民间,百姓若是将画像挂在家中,日夜相对,则会迷失神智。” 潘碧泉恍然大悟:“没有信徒的神明会陨落,相反的,信徒越多,则神力越强,观音信徒遍及人魔两方,难怪啊……” “不止,”京半月道,“妖城之下原本也藏有铜人,妖城避世后,铜人已全被泷香城城主挖出丢进东海。” 凡人,魔修,妖族。 宁虞垂眼,低声道:“接下来该轮到修士了……” 作者有话说: ①鳐鱼:《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鱼,叫声如鸾鸡,酸甜口; 以防一些宝贝没看更新的文案,在作话说一下本文要倒v的事情,倒v的章节我已标注出来,看过的宝不要买重啦-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接下来也请多多支持! 另外,小声推一推预收《匹配对象非人类》,有兴趣的话可以点一下收藏,因为码字速度实在是太慢太慢了,学期内不能保证更新频率,担心会影响阅读体验,所以准备攒攒稿再开文,是个轻松向的小甜饼—— 爱你们,啾咪www; 感谢在2022-07-24 16:39:12-2022-07-25 17:5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kipp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酸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所有铜人的共同点便是自愿献身来做信徒。 修士与民间寻常百姓不同, 所求长生并非简单的不死,而是得道飞升,道心清正者不易被蛊惑, 除非像段桥一样,别有所求。 系统提示副本【不醒梦丘】的剧情破解只有百分之八十, 剩下的一部分, 就是宋文山死亡的真相。 “东来县的画师宋文山曾被要挟画观音,写下命书却为他人杀害,命书根本没有传到上章阁, 因此之前濯笔会牵涉邪神一事一直未能被发现。” 宁虞并着二指将一物推出,那纸张摸着粗粝,实则是它双面遍布暗纹,以防作伪, 上头盖着一方红印, 是一只展翅苍鹰,图案与文字相交融,设计独到, 是上章阁鹰楼所出。 上面写着宋文山是因毒身亡。 灯州与京州相邻,宁虞收到兰庭的信后, 连夜去了上章阁, 拿到了这张纸看,此后才动身前往魔域。 段桥生前遗愿是与宋文山合葬, 上章阁也派人照做了, 而她的尸体如今却不翼而飞, 极大可能是被人挖走做成了铜人。 宁虞简单叙述了一遍东来县的事情后说道:“观音万相之中有一面是她, 她也与观音有来往, 并且那只梦丘笔就是他们之间交换的条件, 这件法器归属不明,在我们离开梦丘的瞬间便从她身上消失了,至今无影无踪。” 他突然顿住,皱起眉:“我还在观音身上见到了施丘公主,地牢之外也确实有她的铜人,不过三百多年前……罗提观音还未出现。” 净无相摇摇头:“等我和师兄回去时,他们已经检查过秘境的各个角落,并无罅隙让妖物通过,也没有你所说的的铜人。更何况施丘降下的是天火,受火焚者神魂陨灭,当年妖灵也是这样才除去。” 李藏道:“赤珠答纳神魂尚存,不然小楼主这秘境也搭不起来,她的记忆为骨架和血肉,幻阵不过是皮囊,等我找找……” 李藏探手在衣襟里掏了掏,摸出本泛黄的旧书册,书封上还绘着相当旖旎的红色花瓣。 众人定睛一看——《囚爱之魔主的逃妻剑修: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作者青蛙道人。 整个苍洲就一个魔主,大家都知道是谁,重要的是剑修是哪个剑修? 他们把目光渐渐挪到标题下的两行小字。 “除非绝迹峰冰雪消融,不然你我此生永不复见。” “等到忘川的桃花开时,你大概已经忘记我了……” 牧渊、净无相:…… 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拉郎啊,你怎么连自家师弟的同人本都看啊!而且这本书名字未免太长了吧! 潘碧泉瞄了一眼,又看了看牧渊:“不合适吧……” 众人:当然不合适了! 潘碧泉:“他怎么看都不是苦情角色啊?” 这是重点吗?难怪你是他师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宁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顺便挡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兰庭木着脸打断:“现在是讨论话本的时候吗?” “不好意思,厚度一样就给摸错了。”李藏哈哈一笑,伸手刚要将那本收起来。 净无相面无表情按住那本书,众人只觉得周围温度都唰地降了下来,空中水汽涌动,那本书在他手下凝成一块冰,转瞬又开始融化,连带着里面的书页也一并化成水。 李藏的手悬在半空,想拦又不敢,脸上露出极痛的表情:“师弟啊,这是梧州限量印发的,青蛙道人的成名之作啊,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的……” 净无相冷声道:“无聊至极。” 李藏强忍心痛,用袖子抹开桌子上的水,复又摸出一本:“是这个,这个不会错了……” 《神女有情公主无意:我不想做施丘的守护神,只想守护你一人》 众人:这又是什么狗血苦情戏? 潘碧泉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一圈人,拍了拍师兄的肩膀,替他解围:“哈哈哈,我看这本厚度跟刚才那本也差不多,又摸错了吧?” 李藏斩钉截铁;“就是这本!” 潘碧泉:“……” “公主受到神女庇佑,魂魄并未消殒,神女护她是想让她往生,她却长久徘徊施丘废墟之上,不肯投胎,后来只剩下残魂一抹,若非心愿难了,又怎么会不肯离去?” 李藏一边说一边将话本上的写着题目的白纸抠下来,露出后面的真正的书名——《施丘国见遗录》。 写下这本书的是一名苦行僧,他遍行苍洲大陆,记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在施丘还未被炼成秘境之前,他曾到故国遗址,见到赤珠答纳的游魂。 李藏道:“若她与观音有接触,便只能是通过入秘境的修士。” 进入秘境的修士…… “匿息符……”宁虞喃喃念道,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名字,李道先。 净无相敏锐地看向宁虞:“你是说道宗的匿息符?” 宁虞颔首道:“是,蝎妖口中,我曾见到道宗匿息符,笔画有所改动,可以藏匿妖物气息,但不能确定是否一定为道宗所出。” “道宗?”兰庭皱起眉:“道宗如何炼制铜人?我原本是怀疑鸱金宗,毕竟神树在铜山,能长出取之不竭的青铜,而且神树生长之地,看守极其严苛,本宗弟子想见都不一定能见到,大约只有宗主和长老才能取到青铜枝。” 鸱金宗的神树,又称为无尽树,即便被砍下一截,最迟不过三日,就能生长如初,并且神树上青铜所炼的法器俱是不凡,霍惊澜那把名扬天下的九万仞便是取材于此。 无尽树看似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但是若损耗超出其生长的限度,则会立即走向枯败。 更何况人的贪念欲望也是无穷无尽,曾有人为了得到青铜枝炼出的法器,杀害鸱金宗的弟子来威胁霍冈,鸱金宗已经许多年不曾用无尽树来炼器了。 “那可不一定啊,谁说只有鸱金宗有青铜枝了?”潘碧泉回忆道:“很早之前,三春大比在铜山举办时,前鸱金宗宗主也曾将青铜枝砍下一截来做比赛的彩头,不过这玩意儿可是炼器至宝,用来铸铜尸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潘碧泉忽地顿住,看向李藏:“若没记错的话,以青铜枝为彩头的那一场比试原本该是师兄赢的,后来反而是唐扩胜出。” 李藏颇为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当时年轻,技不如人嘛,哈哈哈……” “技不如人?”净无相皱眉道:“他当时虽然双腿已废,但修出一千傀儡身,其他弟子寻不到唐扩真身再正常不过,可是无名剑面前,一切虚妄自破,他不是你对手。” “是师兄你喝多了酒,如何都叫不醒,直接睡过了比试。” 宁虞:…… 对于这个答案,他真的是一点都不意外,确实像是师父能干出来的事儿。 “青铜枝……”兰庭灵光一动,问道:“若是将青铜枝种在地上,有没有可能长出和无尽树一样的神树?” 众人都是一阵沉默,这还真不确定,从来没有人试过这么干。 “可以。”京半月答道:“不过依照这种方法长出的青铜品质寻常,可铸铜尸,却做不出法器。” 那也足够了。 李藏大手一挥:“有没有,进去鼓楼一探便知。” “不在鼓楼。”京半月道:“妖城挖出铜人后,也在追踪是何人所为,我已用炉虫寻过,鼓楼之中没有铜树……或可到道宗一探。” 潘碧泉举手提议:“道宗不是五月就要门内大比了吗,他们大比中有一项便是出山捉妖,不如装成弟子混进去?” 这个提议很快被否决。 伪装成弟子,不仅要花上一段时间观察对方言行举止,来模仿学习,还要知道如何画符,不然太容易暴露身份。 只是除了伪装成弟子,还有什么办法能尽快混入道宗? “那还不简单?”李藏道:“装作妖族在他们眼前晃一晃,他们不仅会亲自将你带回宗,还要抢着来。” 若是平常,为道宗所抓的妖,基本都被关进了降妖塔,凶残至极的则会被当场斩杀,根本没有机会在道宗内查探情况。 道宗门内大比时却不一样,各弟子所擒拿的妖物要进行登记,然后根据妖物的数量和修为决出这一场的胜者。 “在登记前逃脱,躲藏在宗内?”潘碧泉不赞同道:“怕是不妥,道宗内的弟子人手一件寻妖的法宝,很难隐藏,更何况道宗曾被妖族灭门,整个宗门如今固若金汤,连墙上都刻着降妖法阵,妖族进去,与送死无异。” 净无相却突然开口:“也不是不可行,方才师兄所言,并非是要找妖族混进去,而是找人装作妖族,法阵不伤无辜者,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妖,即便触发法阵也无事。” 当年的道宗并不像如今这般痛恨世间一切妖邪,宗内也不会设下这样层层降妖法阵。 他们虽遍行天下降妖除魔,捉的却都是作恶的妖怪,从不滥杀无辜,隐居于山野的小妖受大妖欺凌时,也会得到他们的帮助,若遇见受了伤的妖族,道宗弟子也会主动将其送去蜉蝣谷。 道宗门口经常会出现小妖送来的礼物,有时候是用土篮子装着的地瓜土豆一类的果蔬,还有山里开的野花,山门前的石阶上也经常会出现猫妖送来的草鱼,在上头挣扎弹动。 道宗弟子最喜欢妖族酿的甜酒,甘甜清冽又不醉人。 因此宗门当年有弟子与狐妖在一起时并没有遭到反对,全宗上下反而为其祝福,大操大办了结缘礼。 结果成亲当日,道宗被妖域血洗。 宁虞转向京半月,目光中带着询问:“八十三年前,道宗灭门……” 京半月侧首,朝他的方向微微倾身,轻声道:“是绿腰城蜀中仙姑所为,她喜食人血肉,心思纯善者,血肉甘甜,因此总捉小儿来食,修道之人,清心静气,于她而言,不仅滋味甘醇,一身灵力也如同补药。” 宁虞压低声音:“你帮猫煞清理妖域,也曾与她对上?” 京半月虽将妖域的事告诉他,却没有讲得太细,只说猫煞一统妖城时,他曾出手相助。 “是。”京半月见他眼带忧色,悄悄勾了勾对方掩在袖下的手,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是不死身。” 宁虞将他手指捉进掌中捏着,神色不豫,垂着眼不说话。 “宁虞。”京半月小声喊着,他眼中疑惑不解,抿唇问道:“为何突然生气了?” 宁虞捏他的手劲儿未免也太大了…… 宁虞卸了手上的力道,睨他一眼,冷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不死身是不是不会痛?” “我知错。”京半月屈指挠了挠宁虞的掌心,表情无辜:“莫生我气。” 掌心又热又痒,宁虞被他瞧得心一软,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只得无奈道:“错哪儿了?” 京半月:“……” 他还真不知道。 这是他第二次遇到这么困难的问题,上一次还是在藏书阁咬了宁虞的手指,开门的林师兄撑着门框问他「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京半月垂眼思索一阵,眠红说,若是惹了伴侣生气,必须要直截了当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切不可有所隐瞒,更忌死要面子,拒不承认。 宁虞生气是因为忧心他受伤,要直接了当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看着宁虞的眼色,试探地开口:“不该与其独斗?” 宁虞额角一跳,好极了,还是单挑。 京半月顿了顿,又换了一种说法:“我下次会记得带上护身的东西。” 宁虞深吸一口气,更厉害了,什么都不带就去找人打架。 肚子里的火气直往脑门顶上窜,宁虞怒极反笑:“还有呢?” 京半月闭口不说话了,默默拿起茶盏浅呷一口,他觉得他每一句都说的不对,这和眠红说的怎么不一样…… “等半天了,你俩小话说完了么?” 潘碧泉无奈的嗓音响起。 宁虞转头,发现众人都是一脸无言地看着他们,他立马将手抽回来,清了清嗓子,坐直身:“方才说到哪儿了?” 李藏一脸的兴致勃勃:“说到找人伪装妖族,在道宗弟子出山降妖时假装被抓,跟着他们一同回道宗。” 宁虞一阵无言,这什么鬼主意啊,而且师父你这么兴奋是在想什么啊?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杯沿已抵到了唇上,忽然发现众人盯着自己看,看他是想干嘛啊!不会是想让他去道宗吧? 宁虞将杯子重重搁在桌上,果决开口:“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李藏点了点自己,真诚之中带着一点兴奋,甚至坐直了腰:“要不我去吧,我可以装成树妖,那种千年老妖,专吃山中迷路之人。” 兰庭委婉开口:“门主,我觉得可能不太合适,张宗主与你熟悉,很容易就能将你认出来。” 李藏企图力争一番:“哎哟,他能认出来什么,他都老眼昏花了,易容之术可不就是我当年玩剩下的吗!” 潘碧泉嫌弃地皱起脸:“你装啥装,还树妖,你最多也就是个老头精。” 李藏:? “还是宁虞去吧。”净无相道:“最近苍洲并不太平,仙门之中万一有事,还需门主出面,更何况如今都大家知道宁虞入了魔域,即便道宗发现是有人刻意伪装成妖族,也不至于怀疑到他头上。” 宁虞坚持己见:“我不同意,我每月还要给观音拔剑,万一我在道宗无法脱身怎么办?” 京半月点头附和:“而且若是被发现,要从道宗全身而退,不是易事。” 李藏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看我们这里谁能去?” 一个魔主,一个大妖,都是道宗法阵的攻击对象,李藏是去不了,潘碧泉能装什么,算盘精吗? 兰庭作为灵族族长,带着骨子里的傲气,别说装成妖族被抓,但凡是被道宗弟子碰一下,都会用鱼尾抽对方大嘴巴子。 净无相就更不行了,他最多装一个张嘴就能把道宗弟子气得吐血三升的雪妖或者冰山怪。 宁虞:…… “他们五月中旬会一同出山,你拔了剑再去,从魔域到梧州也就半日的路程,速去速回,不耽误。”潘碧泉努力劝说道:“你就装一个不起眼的妖怪,会干一些坏事,但未曾真的害过人,而且瞧着修为低,好欺负,他们虽会将你捉拿回宗,却并不会太注意一只小妖。” 李藏一拍大腿:“这个还不简单?比如会夜里潜入村民家中偷吃苞谷的小花鼠一类的,妖族最善幻形之术,变个耳朵和尾巴什么的不都是信手拈来,让小花教你!” 京半月顿了顿,改口道:“既然如此,那还是我陪宁虞去吧。” 宁虞:? 怎么会有人这么快就投敌啊! 最终议定还是宁虞前去道宗,当日夜里,魔域就来了妖,还是所有妖族之中最擅长幻形之术的。 宁虞和京半月就住在戾天宫后边一间空置的卧房之中,戾天宫里面的布景和建筑都雅致得很,就连客居的卧房也布置得精美。 宁虞点了灯,正坐在桌边,撑着额角翻看《万妖录》。 赤尾游鲤,是招财的象征,常在西南方,化作人形后有一片红鳞无法隐藏;紫竹飞鸢,常居于竹林或深山中,擅书画,心气极高…… 夜里房门被人敲响,曼姬探了个脑袋进来,喊道:“宁仙君,艳福不浅啊,有美人来寻,人给你带到了啊!” 宁虞转头看向门外人时愣了一瞬:“眠红?” 眠红应了一声,然后轻轻掩上门:“先生被城主留住了,他要稍迟一步,我们便先过来了。” 跟在眠红身后那只的小妖,他是见过的,很早之前在百花会见过的千面狐妖,眼神澄澈又干净,显出些灵动又聪明的劲儿来。 玉耳跟着眠红走到宁虞身边,乖乖巧巧地喊人:“夫人好,我是撷芳宫的狐妖玉耳。” 宁虞轻咳一声,之前在灯州刚见到眠红时,她也是张口一句「夫人」,让宁虞虎躯一震,瞬间回忆起京半月在红马州被段桥喊「师婶」的窒息场面。 谁家夫人能两把剑甩得满天飞,随随便便就可以削下一个山头? 眠红拍了拍少女的头顶:“听着怪别扭的,不如还是喊宁仙君吧。” 玉耳刚要改口,就听宁虞笑道:“喊什么都可以,随你喜欢就行,叫仙君显得疏远,叫夫人又别扭,不如叫哥哥好了。” “夫人好,我叫花卷,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不行不行,这样说会不会太奇怪了啊……” 玉耳微微错开身,露出身后一个背对着三人的小巧身影,一头柔软蓬松的卷毛,两手紧张地揉搓自己头顶上的两只耳朵,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花卷方才一只躲在玉耳身后,宁虞此刻才注意到他。 明明之前在百花会做侍者的时候说话流畅又清楚,怎么现在突然开始紧张了? 玉耳伸手按在花卷的肩上,吓得他一个激灵站得笔挺,她一边将绵羊妖转过来,一边跟宁虞解释:“他今天只是有些紧张了。” 花卷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两眼一闭,开始背稿子:“夫人好,我叫花卷,许多不见,甚是想念。” “三月春花飞舞,阳光正好,我与你在百花会相见,我兴高采烈地为你引路,你送我的那只铃铛,我十分地宝贝,也非常感激你,那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忘的一天啊!” 宁虞忍俊不禁,百花会里既没有春花飞舞,也没有阳光,这一看就是套的模板,跟长吉门剑修千篇一律只换个人名的检讨一模一样。 “回到家以后,我也时常想念你,吃得好吗,睡得好吗……” 眠红相当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掩着唇扶着桌,半天直不起腰:“要命了,怎么这毛病还没改掉?” 绵羊妖一副羞愤欲死的样子,尴尬地都要把头埋进胸口,两只手绞在身前。 玉耳轻轻叹气,伸手替花卷揉耳朵,安抚他低落的情绪:“他小时候嘴笨,而且见人说话就结巴,后来撷芳宫的姐姐就教他,将别人当成会走会说话的大馒头,就不会紧张了,或者干脆把想说的话提前写好背下来。” 眠红笑着补充:“后来结巴的毛病改了,人也机灵起来了,但是啊,他总担心自己紧张时会又说不出话来,所以这提前背文的毛病时不时冒出来。” 上一回京半月回泷香城,被绵羊妖拦了路,花卷甚至给起了个题目「春花开在三月里」,边上的妖族一抹额头的汗,就要上来把这孩子拉走,没想到京半月真的站在原地听对方背着小作文。 “春花开在三月里,感谢您,先生!” “虽然妖城的大家都说您十分的凶狠,如果妖城的小孩不听话,会被您捉走吃掉,但是自从上一次的百花会后,我觉得您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围观的妖族纷纷咳出声,战术性后退,他们可什么都没说过啊,别乱打小报告啊! 京半月半晌无言,最后点了点头表示「已阅」,越过小妖就走了。 宁虞听眠红说起这件事,想象了一下那人站定后和小妖面面相觑的样子,顿时笑趴在桌子上:“玉耳喊我哥哥,你便也喊我哥哥吧,这样显得亲近些,你也不用那么紧张。” 眠红笑道:“原本没打算带他的,非要跟着来,到了门口又磨蹭半天不敢进来。” 花卷悄悄抬眼打量宁虞两眼,喊了声哥哥。 “哥哥想好要仿哪一族了么?”玉耳偏头看向宁虞摊开在桌上的书册,说道:“若是想好了,我便教你幻形。” 宁虞点着书页上一只墨笔摹写的猫妖说道:“梧州多野猫,时常偷入人家中窃食,便幻作猫妖吧。” 眠红食指点了点下唇,望着宁虞指着的那只乌云盖雪,意味深长道:“猫妖可不好学啊。” 幻形之术并不难掌握,不同于修士通常要借助法器或者灵符灵丹改变样貌,妖族善于此道,有自己独到的方式,并且不容易露出破绽。 尤其是千面狐妖,幻形移貌的本领与生俱来。 玉耳用的是妖力,宁虞用灵气也是一样,并且他学得极快,试了五六回就能成功地变成山野间最常见的狸花猫,连玉耳都惊到了。 眠红和花卷就坐在小桌边,看二人在一边练习变换容貌。 眠红从桌上摸了一枚杏脯塞给他,问道:“之前同先生说话都不害怕,今天怎么紧张成这样?” 花卷口中含着甜甜的杏脯:“那不一样呀,想在喜欢的人面前留下好印象,又总是忍不住紧张,这不是很正常的吗?而且我还带了礼物来,心中忐忑不安……” 他回忆起自己刚才惹人发笑的表现,托着脸叹气:“毕竟也不能将哥哥看成馒头啊!” 眠红失笑:“放心吧,他喜欢你的。” 花卷点头,表情得意:“我自然看得出来。” 玉耳正向宁虞细致地解释如何移相:“构想要幻化出的容貌,闭目后想象与其相对,从骨相到皮肉,细细打量,七情若动,则面相随之改变,喜怒忧思悲恐惊,缺一不可,具要补齐……啊……” 眠红差点被口中的果脯呛到,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花卷跪在椅子上,连忙倾身过去给她拍拍背。 宁虞顶着京半月的脸笑起来:“吓到你了?” 眠红一边咳一边摆手:“别,别对我笑。” 她回去一定会做噩梦的…… 玉耳拍手赞道:“学得好快,哥哥多加练习,日后举心动念即可移相。” 花卷面上挂着羡慕,也跟着夸赞道:“宁哥哥好聪明,我到现在连耳朵都藏不起来。” 宁虞变回自己的样子,在他身前弯腰,抬手拢住他的两只耳朵,笑起来:“那我帮你藏起来。” 花卷脸一红,耳朵弹了一下,打到宁虞掌心。 京半月是夜深才回来的,屋子外间空无一人,《万妖录》合起来摆在桌上。 他未点灯,在黑暗中也步履平稳,朝着里间走去,珠帘被撩起又落下,彼此撞在一起摇晃不止,声响在房间里格外突兀。 床头烛火亮起,打哈欠似的摇曳一下,穿透薄如蝉纱的床帐,将床上人熟睡的轮廓勾画得朦胧。 京半月立在床前静静站了一会儿,探手伸向床帐,指尖即将相触。 下一瞬,烛火熄灭,黑暗侵袭,他错步转身,将疾射而来的黑影捉进怀里,是一只黑猫,在他怀里露出荧绿如鬼火的一双眼,盯着他就像盯着自己的猎物。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床上空无一人,你所见不过是虚像。”黑猫踩着他的胳膊,两下便跃上肩头,长尾威胁似的时不时敲打在他上臂,发出沙哑诡异如老人一般的声音:“宁虞早被我抓走了,你想见他吗?” 京半月相当配合地点头道:“想。” “将百花会所赚的灵石和银子分我一半。”黑猫顿了顿,恶毒开口:“不然我就把他吃了。” 好仁慈的绑匪,竟然只要一半的灵石和银子。 京半月压着唇角的笑意:“不好。” “我可是修了千年的妖怪。”宁虞不满地用爪子踩了踩他的肩膀,“你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我惜命。”京半月抬手将他捞进怀里,沿着背脊从上至下顺了两把,而后掀开床帐,将黑猫放进柔软的被褥上:“你先将宁虞还我,我们人钱两讫。” “你受我威胁,竟然还想同我谈条件?小心我……”宁虞刚想爬起来,就被他一手按住后颈,那人揉过他的耳根,又捏他的前足。 爪子上敏感的肉垫也被对方用指腹按住,京半月屈指用指甲轻轻搔了一下,宁虞霎时头皮发麻,他想将爪子抽回来,却被人捏起来瞧。 “千年的猫妖生了粉色的爪垫。” 长尾缠上京半月的手腕,宁虞急得发出了自己的原声:“诶,别碰爪子!” 京半月手中动作止了片刻,抬手将宁虞的尾巴压住,不让他收回去,问道:“怎么,会挠人?” 尾巴尖被人撩拨着,宁虞翻身滚进被褥里,用后足不住地蹬对方的手:“松开!再不松开,就把你手砍了!” “原来不会挠人,会使剑砍人。”京半月将被子掀开,捉着宁虞两只前足,将猫肚皮翻得底朝天。 眼见着京半月伸手就要揉肚子,宁虞瞬间变回了人身,那只手便落在了他腹上,顺势滑到腰际,将他往下一拽,人便被笼在对方身下。 京半月俯身,热气洒在宁虞唇间:“幻形术卓有成效。” 宁虞踢一脚他的小腿:“捉弄我有意思?” “尚可。”京半月探手在他头顶抚了抚:“怎么没学半化身?” 难怪早上投敌投得飞快,合着是别有目的啊! 宁虞将他手一把拽下,冷笑道:“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一收,根本没有学习这个必要,我会化人化猫即可,足够唬人了。” “修为不足的小妖化人后,会藏不住原身的一些特征。”京半月说得有理有据:“道宗弟子会将你当做连化形都化不好的小妖,从而放松警惕之心。” 宁虞表情冷酷:“不学,你想都别想。” 京半月似是妥协,转而问道:“怎么想着装猫妖?” “梧州的山林之中,猫妖成群,最是寻常多见,不容易引人注意,并且他们大多修为不过百年,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妖怪,不至于威胁到人的安危。” 宁虞将自己的理由一一列举出来:“妖身还灵巧些,躲藏或是探路都方便……你……” 宁虞顿住,身后靠近尾椎的地方泛上些微的痒意,有什么东西被压在身下,让人感到不太舒服,奇怪得很…… 他眼睛睁圆,带着不敢置信,他微微挺起背,探手往自己腰下面摸,又惊又怒,咬牙切齿:“我都说了不要半化身,你还不快变回去!” 京半月蹙眉问道:“变什么?” 宁虞看他装傻的样子就来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拉近自己,想开口骂他,又觉得羞耻,声音压得极低:“尾巴,我说尾巴!你真的是……混账至极……” 京半月脸不红心不跳道:“无凭无据,就来骂我,宁仙君好没道理。” “我不仅会骂你,我还……”宁虞的话被拦腰截断,他头上的耳朵被人折在手里,顺着毛抚弄,他偏头想躲,做出来的动作却截然相反,像是把头顶往对方手心蹭一样。 京半月低声问道:“还如何?” 宁虞抬起一脚踹在京半月膝盖上,借力从对方怀里窜出去,磨着后齿恨声道:“迟早给你两剑!” 他将长腿从京半月身边支出,想从侧边溜下床,脚还没够着地,膝窝就被京半月架住,然后被抬着翻了个面,被人从背后压着的时,宁虞没忍住说了句脏话。 京半月道:“若是真的生了尾巴,再骂我也不迟。” 宁虞忍不住提高了嗓子:“你自己干的好事儿自己心里没数吗!” 热气和潮气是炉,人是炉中铁。 床边的烛光重新亮起,借着那点弱光,白瓷上凝的水珠藏也藏不住,微微闪动间拉出一条条细长的水痕。 玉耳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被花卷推醒,她只得起身,带着小妖去找茅屋。 二人经过宁虞屋子外,见里头灯还亮着。 花卷拉着玉耳的手晃了晃:“哥哥还未睡吗?夜深还看书,恐伤了眼睛,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看,劝他早早休息……” 狐耳微动,听见里面细碎的声响。 “不用担心,修士身体强健,不会伤了眼睛。”玉耳拉着花卷走远:“以后要找哥哥,记得先敲门,切不可贸然闯进去,若是过了日落,便尽量少去打扰。” “为何过了日落就不行了?” “日落之后,修士总会在屋中静坐修炼,被人打断,于修行有害。”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设定,把道宗在的地方改成梧州; 感谢在2022-07-25 17:51:59-2022-07-27 18:4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画夜雨 9瓶;归云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院子里也栽着一株桃树, 灵壤用一圈竹篱笆围了起来,地上飘着薄薄一层花瓣,被桌椅的脚一碾, 在石砖上擦出一抹浅红。 眠红和花卷正支了张小桌,桌上是各色盛在小碟中的脂粉颜料, 还有一挂笔架, 悬了十多只不同杆与毫的笔。 “这样会痒吗?”玉耳手里捏着头部圆润微曲的小竹片,在曼姬脸上抹着。 曼姬的面具被摘了下来丢在膝上,露出的上半张脸全是融化到一半的皮肉, 没有眉毛,显得极其恐怖。 她却全不在意地咧嘴笑起来:“放心,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玉耳手中的竹片粘着精白色的糊粉,她将竹片搁下, 又换上一支干净的画笔, 用笔尖舔了舔藕色:“先将不平处填平,再为你上妆,你有喜欢的颜色和妆面吗?” 曼姬仰着头, 膝上两手将自己的猪头面具揉来揉去:“我也不懂这个,来去江新来的魔修说最近流行什么点桃花……” “点桃花, 是从洛州传出来的, 三四月正是芳菲时,那里处处是桃红, 便出了这么一个妆面, 取三瓣桃花, 一贴在眉心, 还有两片贴在眼尾。”眠红解释着, 将用过的竹片递往旁边。 花卷两只袖子卷起, 露出手臂,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接过东西,在一个小陶盆里用清水细致地濯洗。 玉耳托着曼姬的下巴,将她脸上低洼处一一填补,至于凸出来那部分,玉耳用指尖轻抚,那一处皮肉就像是水,微微一漾,便被抹平了。 她柔声道:“姐姐肤白,正适合点桃花。” 眠红从袖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掐丝银镜:“你瞧瞧,你们宗的弟子该认不出你了。” 曼姬接过一照,啧啧称奇,除却没有眉毛以外,脸上已经一点看不出原先的伤痕,就连补上去的肤色和她自己的也是一模一样。 浑然天成一张美人面,毫无破绽。 她用手比划着自己的前额:“我原先也是有美人尖的,不过早年和人打架,差点被一头按进化血池,上半张脸给融了,眼睛也烧了,美人尖也给这么整没了,气得我半死,晚上在梦里都要骂他。” 她毁了半张脸,那一阵夜夜难眠,面上如蚁啃食,止不住的痒,又疼痛入骨,熬到今日,早已没了感觉,而当年与她打斗的魔修成了化血池里寻不见踪迹的一捧血水。 笔尖柔软,碰在额上弯出弧度,也是痒的,不过与之前烧脸的痒全然不同。 玉耳笑道:“给你补一个美人尖就是了。” 京半月推门而出时,外头的上妆已经到了尾声,就差最后的桃瓣没点了。 眠红正托着花卷腋下,将他抱起,指挥他摘哪一簇,玉耳一臂环着小竹箧,用来装他们采下来的花。 眠红听见声响,一边转身将花卷放下,一边唤道:“先生。” 京半月淡淡应了一声,朝着曼姬问道:“何处打水?” 曼姬扭过头:“醒了啊,不用打水,你将床头那个烛台转一下,里间的东面会开一扇小门,进去就是泉池,下面铺了暖石,水是温的。” 花卷手上和脸上都是斑斓的色彩,刚才洗笔洗的,他在衣服上揩着手,歪头看了看京半月身后:“先生,哥哥没醒吗?” 京半月刚想转身走,听见这话脚步一顿,视线转向小妖,眉头皱起:“你喊他什么?” “哥哥呀!”花卷和他面面相觑。 京半月面不改色道:“你年岁比他大,不该喊他哥哥。” 花卷掰了掰手指头:“妖族寿命和凡人不一样呀,我若是凡人,如今大概是十周岁,该喊哥哥没错呀!” “你算错了。” “怎么会算错了?”花卷愁着一张脸,又开始掰手指头,口中嘟囔:“凡人二十岁及冠,妖族成年的岁数各不相同,宝袖羊修满八十八年算是成妖……” 宁虞推门出来就看见外边人多热闹,玉耳正往曼姬脸上贴桃瓣,眠红手里抓着一把葡萄干,时不时往口中送一个,眉梢挂着笑,轻松愉快的样子,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他顺着眠红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京半月和花卷两人大眼瞪小眼。 花卷据理力争:“我算了好几遍了,喊哥哥没错呀!” 京半月道:“宁虞是修士,不能按照凡人寿岁来算。” 花卷瞥见宁虞走过来的身影,大喊了一声哥哥,京半月也转身看向宁虞。 宁虞摸摸小妖的脑袋,卷毛不扎手,又软又蓬松,他没忍住多揉了两把:“花卷想叫哥哥就叫哥哥。” 花卷鼻子上沾了一点鹅黄,分外显眼,宁虞用拇指替他抹干净,顺手捏了捏脸:“怎么变成小花脸了?” 花卷低头飞快搓了搓脸,然后踮起脚仰头看着宁虞:“哥哥看看还有吗?” “还有一点,你瞧不见,我给你擦擦。”宁虞从袖子里摸出一方手帕,动作轻柔替小妖擦着脸。 另一边,曼姬转过头看过来:“嚯,你们怎么跟一家三口似的?” 眠红猛地被葡萄干呛住,又开始拍着胸口咳,玉耳刚净了手正擦拭着,她连忙丢下布巾,跑过去替眠红顺气儿。 玉耳手巧心思也灵巧,不仅给曼姬画了眉毛,补了美人尖,还就着桃花妆在她眼尾勾了朵盛开的红桃,一双琉璃目里尽是潋滟光彩,衬得她又仙又艳,不像是魔修,倒像是坠了凡间的仙女。 宁虞瞧得愣神半晌,而后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如芙蕖出绿波。①” 曼姬得了夸,笑得灿烂无比:“好看吧,都是为了晚上迎新宴会准备的!” 宁虞好奇道:“你也有准备表演?” “这是自然,因为到时候会投票选出表现最佳的一川,弟子们已经开盘下注了,”曼姬握着拳头挥舞两下,“老娘今天非要干翻他们不可!” 宁虞:好……好强的胜负欲。 曼姬叹出一口气:“我可是掏出了一半身家买了吞天湖胜,这要不争气,回头就得去天堑陪无名吃腌菜配馒头了。” 眠红一听这个,顿时来劲儿了,把手里的葡萄干分给曼姬一半:“什么彩头?” 她心中的算盘珠子拨得啪嗒响,没想到来魔域也可以小赚两把! “民间金银珍贵,修者多用灵石,我们这儿最珍稀的大概是……”曼姬拖长了尾音,故留悬念。 眠红配合着问道:“是什么?” 曼姬拍了拍腰间的瓷瓶,挑眉道:“糖豆!” 眠红:? 金银和灵石对魔修来说没有用处,他们既不能靠金银去苍洲买东西,也不能靠灵石蕴藏的灵气修炼。 人若是生出怨憎恨妒贪嗔痴,自会产生混沌之气,凝结于土地之上,魔修原本就是靠这些混沌之气修炼,为此时常杀人放火,扰乱人间。 魔修最早的时候通常都是拿妖兽妖丹或者活人来换,而自从魔域被封以后,最凶的一批食人作恶的魔修都被牧渊吞吃了,剩下的为了活命一个个变得无比老实。 苍洲地上淤积的混沌之气便由仙门专门收集清理,在如何送往魔域这个问题上,各门各派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蜉蝣谷提议做成药丸,一丈山提议将它们附着在佛经之上,魔修必须念一遍佛经才可以吞下混沌之气,长吉门表示魔修念佛经会烫嘴,建议给混沌之气下一道禁制,日行一善者可用以修炼,比如扶年老的魔修过河。 当时徐凭花正提醒霍冈不可以给霍惊澜吃太多糖豆,不然一定会长蛀牙。 仙门问到鸱金宗的意见时,霍冈正神游,想着该怎么扣儿子糖豆,随口答了一嘴,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第二天就发现所有的混沌之气被做成了糖豆运往魔域,由无名剑为他们分发。 仙门:好啊!就用童心感化他们!不愧是一众孤寡宗主中为数不多有孩子的,霍宗主散发着父亲的光辉啊!真是令人留下感动的泪水! 霍冈:倒也不必这么夸张。 九川公认的富婆就是曼姬,她的糖豆甚至多到能大把大把喂小白。 妖域几人正专注地听曼姬讲「如何靠魔兽在魔域发家致富」,业务的分支细化到「做到这几点,你就是合格的魔兽主人」的课程培训,《用爱让魔兽对你死心塌地》的系列书册印发,主人不在家之魔兽寄养服务…… 眠红甚至掏出了笔和本子记下,觉得这一课简直上得醍醐灌顶,已经用脑子在妖城开遍乐相关的铺子,她闭上眼都能看见金银财宝哗啦啦往口袋里钻。 两个人一拍即合,握着手相见恨晚。 京半月上前两步,在宁虞身后低声道:“出了一夜的汗,不是要沐浴?曼姬说屋子里有暖泉。” 宁虞想起昨天晚上就来气,他才学了化猫和移相,还没练几回,这一晚上倒是被逼着把半化身给练熟了,他转身就朝屋子走,京半月落了一步跟在他后头。 宁虞关门关得快,甩出一声巨响。 正聊得火热得几人顿时转过头看向被关在门外的京半月。 过了片刻,门又被拉开一条缝,两句话的工夫,又被重重关上。 花卷望着孤零零站在门口的京半月,偏头问道:“先生惹哥哥生气了?” 眠红捏着笔杆敲了敲花卷的脑袋:“你这个时候倒是怪机灵的。” 曼姬努力憋着笑,转头提醒小妖:“小耳朵啊,可别说这么响,回头该让他听见了,那多没面子!” 玉耳摸摸花卷的脑袋,转向眠红:“花卷今日同先生这样说话,不要紧么?” 眠红懒洋洋收起那本记得满当当的发财秘笈:“如今不同以往,偶尔闹一下也没什么。” 玉耳若有所思地看向房门口一动不动站着的人。 晚上戾天宫的迎新晚会,九川皆汇聚于此,这还是最近几年来魔域头一次那么热闹。 宁虞:谢邀,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魔修,怪热闹的。 作者有话说: ooc小剧场: 花卷:哥哥!(大声) 京半月:哥哥!!(更大声) 花卷:哥哥!!(超级大声) 京半月:老婆; 花卷:可恶,输了。 花卷:但是你被关门外了! 京半月:? 赢了,但是也没完全赢。 ooc小剧场2: 曼姬:你有没有为钱拼过命!! 眠红:姐妹我懂你!! ①出自《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感谢在2022-07-27 18:47:56-2022-07-28 19:3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酸哦、月半 10瓶;安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戾天宫外围着高墙, 除了曼姬时常往里头窜,平日里没人会想着进去,因为里面除了牧渊和了冬, 就只剩下魔物,许多弟子还是头一回进到高墙之内。 这大概是戾天宫有史以来第一次办晚宴, 平日里宗主们基本上一个月或者一个季度才到正殿里集合一次, 上报的内容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诸如最近百虫川的弟子打不过沙骨渡的巨人,就趁着夜深人静往沙骨渡丢毒虫毒蛇,实在是不讲武德, 又或者来去江的魔修又跑去偷看白毛泉的弟子洗澡,逼得白毛泉弟子抓了裤子就跑,极乐宗的魔修拔腿就追。 九川公认的唯一一件比较重要的大事就是如何在魔域这样毫无灵气并且土壤稀薄的地方种出菜来,为了营养均衡, 哪怕是魔修也不可以不吃蔬菜! 种菜一事, 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今日晚宴上的菜全是白毛泉云隐宗的弟子培育出来的,除了长得丑, 没有其他毛病。 宁虞上一回来正殿,里头没有点灯, 昏暗一片, 他跟着了冬匆匆走过,也没仔细看。 今天正殿穹顶之上盘踞着一只浑身流焰的魔鸟, 翅风一展, 银蝶背上的万千烛火扑朔燃起, 被载着朝上飞去, 到了某处变成一颗悬浮的明珠, 照得屋室如昼。 正殿甚至比鼓楼顶端的广场还宽阔几分, 魔修聚会不像苍洲宴席,一人一席,而是摆出一列列望不到头的长桌,桌上摆的酒甚至比菜还多,他们落座两端,来得早的已经聊得热火朝天。 最中央搭了一个可纳百人的圆台,应该就是今晚表演的场地。 正殿之上则变成了一人一席,牧渊坐在主位,兰庭在他右侧,宁虞和京半月同席,和了冬一样在左侧。 台下众人望着上头,有一瞬间觉得今天的表演算什么啊,光是上面几人的脸就够他们看的了! 除了京半月,剩下四个全是可攻略人物,颜值毋庸置疑,是游戏的亲儿子亲闺女。 一个是看上去残忍又冷漠实际却十分护短的天狗魔主,一个是遗世独立、貌比天仙的鲛族族长,一个是神秘危险、清冷**的上古蛇妖,一个是意气风发又洒脱温柔的仙门剑修。 不同风格,不同样子,总有一款是你爱的! 虽然京半月不是可攻略人物,但是他跟着宁虞出现时也惊呆了众人。 魔域与世隔绝,村子里没通网,魔修们今天才知道原来宁仙君的道侣长这样,他们顿时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玩家前仆后继却纷纷以攻略失败告终,这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 眠红带着两只小妖坐到了万兽宗魔修之中,和他们打成一片,边上的几个宗门都眼巴巴地望着万兽宗,羡慕得不行。 可恶,魔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这么可爱的小妖了!嫉妒使他们变形! 整个正殿之内人声鼎沸,空中和地上还有魔物飞来跑去,就连平日里最高冷的白毛泉魔修看上去都有些按捺不住,时不时交流两声,看向宁虞的眼神中充满渴望。 了冬向宁虞解释道:“白毛泉是寒泉,住的都是一些在突破时不慎走火入魔的修士,有剑修、刀修和法修等,时常看向你的那几个都是醉心于剑道的,中间不乏出身于剑宗名门的,大约是有问题想向你讨教。” 懂了,那是充满对知识渴望的眼神啊! 宁虞满意地点点头,在咸鱼遍地的魔域,他们还能痴迷于剑道,剑修都有光明的未来啊! 他四下环顾,转头就看见万兽宗那边的魔修已经开始排着队摸花卷的头,小羊妖乖巧得很,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叫得他们心都要化了。 万兽宗魔修:我也不想被撩啊,可是他喊我哥哥(姐姐)诶! 其他宗:我要把可恶说一万遍!来人,拿喇叭! 宁虞:可恶,为什么我离得这么远! 花卷边上,玉耳正从袖子里摸出自己珍藏的胭脂水粉送给各个女修,和她们讨论眼下妖域流行的百族妆系列。 百族妆是撷芳宫的花妖姐姐们最近正火热研究中的主题,灵感来自于各个以美貌著称的族群,其中囊括了艳名在外的海棠花妖一族,清丽纯美的白鱼一族,高雅华贵的凤鸟一族…… 玉耳一早听说今日还有避世的鲛族出面,她心心念念要给姐姐们带回第一手的研究资料,说话的间隙还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上座的兰庭。 眠红对面的几个魔兽管理业务的负责人唾沫横飞,对她倾囊相授,一副酒逢千杯知己少凡人激动模样,总感觉下一秒就要拉着眠红拜个把子了。 鬼知道他们一肚子的经验和成功理论憋了多久,没人可以说! 魔域的咸鱼都不在乎,他们只关心哪里有人打架,跑去围观的速度永远在刷新魔域的纪录,以及每次发混沌之气时都用百米冲刺的状态冲去天堑对着无名剑剑灵大喊“饭饭!饿饿!” 晚会并非全部魔修都到场,今日来的人有两个特点,要么牛要么欧,每个宗门会分出一部分名额给修为高的优秀弟子,另一部分则由抽签决定。 但是鉴于大家水平都混得差不多,大部分宗门选不出弟子,就干脆全部抽签了。 晚会由万兽宗来开场,众魔修安静等了半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纷纷扭头去看万兽宗的魔修,后者表示他们也不清楚。 脚下地面微震,有人没拿稳碗碟,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脆响被虎啸盖过,正殿大开的门外先是出现幢幢鬼火,灯笼大小,是白虎的青眼。 邪虎疾跑朝着万兽宗魔修而去,张开血口,吓得他们胡乱逃窜,下一瞬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小白,只是一道幻象。 邪虎荡着尾巴绕着玉耳转了一圈,转头跃身到高台之上后化作一片虎扑状的红云,烈烈如火,猛地朝四面八方散开,高台上出现曼姬的身影。 这下台下打翻的碗碟不是因为地动,而是因为震惊,放眼望去一张张瞠目结舌的面孔,尤其是万兽宗弟子直接化身喷泉,含进嘴巴里的酒都一口噗了出来。 万兽宗弟子瞳孔地震:卧槽,美女你谁? 【火鸡面伤我太深:美死了美死了!我靠,我要滑跪五百米大喊一声,姐姐我可以!】 【这是个马甲号:宗主,骂我!狠狠骂我!狠狠鞭打我!不要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呜呜呜——】 【小猪巴士:五百万雇佣一个壮士今晚潜入宗主闺房,把那个猪头面具丢进化粪池,不是,我是说化血池……】 【全员恶人:你们楼上几位的裤衩已经飞到我头顶了,麻烦排队认领一下好吗?】 曼姬手里拎着一个玉酒壶,她提腕倾酒,清液如缕,一线坠落,即将触地时陡然这了方向,朝来去江的魔修飞去,逐渐奔涌,在他们头顶铺成一条酒江。 玉壶坠地,曼姬一头扎进了酒江之中,夜星升腾,玉斗幽鸣,从魔修头顶游过,它们推着酒江环绕正殿一圈,而后游向沙骨渡的巨人,兜头朝他们浇下去。 落地时候又变成黄沙瀑布,全然由气流组成一只只巴掌大的风鸟从瀑布中扇翅钻出,群鸟螺旋成圈,变作龙卷风,一路吹起无数人的酒盏,倾洒出来的酒液都变成白雾。 没人注意到风时是何时停的,一艘破朽木船晃晃悠悠地拨开白雾,驶向尸鬼川的魔修,上面有个穿戴者蓑衣斗笠的人影,仔细去瞧却发现蓑衣之下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那是尸鬼川的魔物,渡河佬。 渡河佬解开蓑衣,摘掉斗笠,衣帽簌簌落在地上,彻底消失不见,木船上的木板四分五落,掉在地上变成一条条褐皮的蛇,在地上曳尾,蜕皮化作金蛇。 另一头百虫川魔修带来的毒蛇纷纷压不住了,支起身随着金蛇的节奏一起摇晃。 【广告位招租:万兽宗开场就赢麻了啊!】 【小猪巴士:啊啊曼曼,今年春晚没你我不看啊!!】 【大吃三碗:刀来,切吾膝盖!】 “藏了那么多天,没想到藏了这一手。”了冬手肘撑在桌上,手指摩挲着左耳的翡翠耳坠。 宁虞来到魔域,对刚才所见的魔物也都有所耳闻:“吞天湖的邪虎烧云,来去江的玉斗回溯……” “依次是沙骨渡的风鸟吹沙,尸鬼川的蓑衣摆渡,百虫川的金蛇狂舞,”了冬坐直了身,颇为专注地看着下面,“接下来还有四江,我便不向你透露了,她这回可费了不少心思。” 金蛇复又褪下一层皮,有一抹黑影从中游出,是黑发白肤的女子,青衣红扇,团扇掩着面,让人看不清容貌,她并非真人,而是地面上会动的一幅美人画,缓缓而歌,游走于四壁,甚至会出现在人们的桌面上。 就在她捏着扇柄要露出脸庞时,扇面上鲜红的木兰花骤然生出地面,花蕊之中是一张张扭曲的鬼面,那是化血池底未完全融化的遗骨残骸,花开花谢,转瞬即逝。 再然后是一片寂静,众人在正殿四处寻找,却什么也没发现。 “低头低头!看酒杯!” 酒液全被冻住,其中映出一白发人影,连眉毛与长睫都是洁白无瑕的,垂目,盘膝而坐,好似仙人。 忽然,场内千百杯盏中的小人齐齐抬眼,动作一致地抬手,指向正殿门口。 一只蓝蝶飞了进来,翅膀簌簌落下荧蓝粉末,同之前在戾天宫为宁虞引过路的魔兽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银蝶身后跟着无数的提灯魂影。 黑水河的幽姬夜吟,化血池的木兰反刍,白毛泉的雪仙坐思,忘川的蓝蝶引路。 幽姬和雪仙都只是形态似人的一种魔兽,并非真人。 蓝蝶最后飞上高台变成曼姬,台下掌声雷动,宁虞也跟着笑起来。 看得出来 ,曼姬是真的很想赢了。 即便周围喧闹声再响,那一声叮咚声还是如雷贯耳,几乎是要将睡梦中的人一锤敲醒。 “恭喜玩家获得可攻略人物【曼姬】纪念绘卷【九川奇忆】,绘卷已存入角色图鉴,可前往查看——” 【小猪巴士:退退退!想攻略曼曼的都给老子退退退!】 【莫离:笑死,有啥好担心的?十二个可攻略人物,至今没人成功过。】 【草花A:我记得之前有个玩家好像想攻略了冬来着,那人还挺牛的,感觉差一点就要成功了,甚至有小道消息说桃花崖就是栽给他的……】 【榴莲炖鸡:哦哦那人我知道,换号了,说魔域这儿有点无聊,好像重新注册跑玉屏宗去了。】 曼姬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上面来向牧渊邀功,然后勾着了冬的脖子,非要让她不重复地夸自己十句。 只有宁虞握着酒盏的手紧了又紧。 第57章 曼姬的开场让所有人对这次晚会的节目抱了偌大的期望, 结果接下来尸鬼川带来的诗歌朗诵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光是题目就令人天灵盖发麻,叫《拥抱多彩的春天和那温暖的尸体》,配上他们阴恻恻的语调, 让在场的人不自觉都打了个寒颤。 沙骨渡的魔修拎了几十桶沙子上来,捏着小铲子给大家做沙雕, 真沙雕, 堆了一个长着山羊胡的猫;化血池的魔修集体倒立吃西瓜;白毛泉的魔修给大家表演空手劈冰砖…… 曼姬和了冬坐在一起,她看着下面人时不时呆滞的神色,在心中叹气:你们不懂, 就这些还都是筛选过的,剩下的一些更离谱…… 接下来又轮到万兽宗的节目,大家不自觉舒出一口气,腰板挺直, 听说曼姬在检查宗内节目时候格外严格, 这一回应该多多少少是个正常节目。 然后四只魔兽在众目睽睽之下蹬着短腿爬上了高台,它们长得有些像鸭子,不过颜色是纯黑的, 脖子上一圈白环,一双豆豆眼必须仔细找才能找到, 不然容易误将它们的鼻孔当成眼睛。 角落里有人吹起了葫芦丝, 欢快的旋律带着一些熟悉,鸭子们将翅膀搭在一起, 排成一字型, 从左边蹦到右边, 再从右边蹦到左边。 旋转跳跃, 没有跳跃, 跳不起来。 众人:咦, 好怪!再看一眼……真的好怪…… 宁虞看了半天才发现那四只魔兽其实是一足收一足放,单脚在跳舞,只是因为腿太短,所以不容易注意得到。 台下一片死寂。 【让我来朵蜜你一下:那什么……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跳的是四小天鹅吧?】 【马了个巴子:你没看错,是,也不完全是,建议改名叫四小嘎嘎。】 【阔乐加冰快乐似神仙:重金求一双没看过这节目的眼睛,以后谁要是跟我提起天鹅湖,这四只鸭子就会在我眼前晃悠,已经回不去了……】 【玛卡巴卡:你们别说,还怪可爱的,嘿嘿嘿!】 曼姬用手盖住脸,撑开一条指缝看向那四只鸭子,半晌,她默默将指缝合上。 她千防万防,躲过了鳐鱼学鸡叫唱歌,躲过了火烈猪表演一口气吃光三百个苞谷,躲过了铁头鼬鼠表演用脑门开核桃…… 万万没想到,没躲过白环鸭跳舞! 她和了冬忙着审其他宗门的节目,万兽宗有人说原定表演的几只魔兽最近吃坏了肚子,至今还在哭着便秘中,临时要换节目,她匆匆问了两句也就答应了。 那个弟子是怎么跟她保证的? 经典节目,百年传承,雅俗共赏,节奏轻快,给你畅游在田园中的欢乐体验,看过的都说好啊! 曼姬努力回想那名弟子的名字和样子,准备等会儿回去就按着他的头写退宗申请,连夜卷铺盖给人送出门,这回不管是谁抱着她的大腿哭着求情都没用了。 四只白环鸭跳完之后,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台上,片刻后起身排着队大摇大摆走到高台边缘,呼扇着翅膀飞下去。 周围静了片刻,响起了惊雷般的掌声,只能说难忘今宵。 鸭鸭们奔进主人的怀里,那位魔修还十分激动地把它们挨个搓了个遍,对于自家崽崽们的舞台首秀感动得快要激情落泪,差点就要冲上来发言“感谢宗主给我家崽这个机会,感谢所有支持喜爱它们的朋友,感谢你们一路的陪伴,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鸭鸭”。 曼姬:呵呵,原来是你小子。 万兽宗众魔修:师弟啊,我们该拿什么拯救你! 宁虞呷了一口酒,魔域的酒简直和苍洲最烈的马烧刀有的一比,入喉如火灼,一路顺着喉咙滚进肚中,辣得他差点呛了出来。 杯盏之中摇晃着纯白如牛乳一般的酒液,馥郁的香气缭绕鼻尖。 魔域九川所酿的酒各有其特色,其中以来去江和黑水河最为出名。 来去江的酒被称为三口不可多,第一口是甘甜,第二口则发酸,到了第三口就全然变成了苦酒,苦进肺腑,仿佛让人的肝肠都纠结在了一块儿。 黑水河的酒则叫做梦七帘,是黑色的酒液,需得一口饮尽。 一帘梦回黄发垂髫稚子时,一帘梦回红蹄策驰少年时,一帘梦回藕花深处初见时,一帘梦回春风楼满登高时,一帘梦回明月迢迢离散时,一帘梦回伶仃飘摇愁苦时,一帘梦回曲断魂消尘归时。 这两杯酒不论谁喝了,都会抱着友人痛哭流涕一晚上,若是周围无人,自己独饮,便会抱着柱子或是石头嚎啕大哭。 可是宁虞手中的这杯酒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单纯的烧心烧肺,那是白毛泉魔修的不得意,一招堪不破天命,走火入魔,沦落此间。 今日的晚会本就是为他办的,九川魔修纷纷上来与他碰杯,宁虞虽说是个一杯倒,但好歹在长吉门待了那么多年,如今起码能算是个三杯不倒。 三杯酒下肚,人是没倒,只是沾唇的酒液如同误洒进了眼中,氲出水光,就连脸上也飞出红霞。 后面凡是有魔修上来敬酒,都被京半月一一挡下来,他不知喝了多少杯,面色不变,还是原本的那副样子,仿佛烈酒浇不化的寒冰。 宁虞转头看向了冬的位置,那里已经空了,之前玩家讨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桃花不止栽在桃花崖,戾天宫高墙之内有各式各样的小院,里面也种着桃树。 宁虞探手勾住京半月的腰带,扯了扯。 京半月俯身过来,探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颊和额头,低声道:“酒热难受?” 宁虞摇摇头,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发呆,显得无比乖巧。 京半月眸色愈发幽深,用拇指揉了揉宁虞染着薄红的眼尾后克制地将手移往侧面,将他长发顺到耳后。 宁虞回过神,小声道:“我去后边躲一躲……” 他撑着椅子悄悄起身,趁着众人不注意,一溜烟儿往正殿后面跑去。 京半月也起身,刚准备跟过去,边上忽然猴似的飞窜过一道黑影,是个提着酒坛子的白毛泉魔修,下一瞬他就被一把揪住后领。 魔修一脸茫然地转向京半月:“我没啥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找宁仙君讨教一下剑道……” 京半月道:“我知道,你问我也是一样的。” “啊?”剑修震惊地挠了挠头:“你会用剑啊?” 京半月颔首:“会。” 魔修相当豪气地将酒坛子扔到桌子上,他从衣襟里摸出赛脸大的两个酒碗,倾酒时洒出不少,沿着桌面滴到了地上。 魔修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角度刁钻,都是寻常习剑过程之中料想不到的问题。 京半月用指尖蘸着桌上的酒液,在桌上画了几笔,解说时也是言简意赅。 寥寥几语让魔修醍醐灌顶,他立马和京半月撞一下酒碗,夸赞道:“我靠,你是真的可以啊,有两下子啊!是宁仙君给你开小灶教的?” 京半月顿住,而后点了点头,对方说的确实也没错,他的剑招也确实是跟宁虞学的,不过宁虞不知道而已。 “不过他为什么要教你习剑,你也没有佩剑啊……”魔修忽然想到什么,一脸了然:“手把手教人用剑,还得是宁仙君啊,啧啧啧,这情趣!” 京半月:“……” 那魔修酒量算是上游,却也禁不住这么一大碗一大碗地灌,话题从剑道猛飞出去八千里,到了「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姑娘」。 说到伤心处,他上前一步就要抱着京半月呜呜哭泣,京半月微微侧身,魔修抱了个空,一把搂在了酒坛子上,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拍着酒坛子就开始大舌头说话。 “我每天都跟她说早安晚安,我还给她带饭,还给她们全宿舍写作业,我甚至天天帮她在钉钉上打卡,她怎么能说和我不熟,呜呜呜——” 都是听不懂的话,京半月全不在意,见对方没有继续喝下去的意思,他将手中酒碗搁下,而后转身顺着宁虞方才离开的方向去。 魔修还在原地喃喃自语:“我好想当曼姬的小老虎啊,每天还有糖豆吃,也太幸福了,小白都长膘了……” 咔嚓—— 曼姬手中的酒碗被她一把捏碎,她转头朝着下面大喊:“白毛泉的!过来认领一下!” 桃花崖也热闹,热闹的是花,却不是人。 了冬正站在悬崖前,看着远处的来去江和瀑布,她身侧放着小木案和一个软垫,上面摆着茶具。 宁虞远远站在她身后,了冬却知道他来了,转过头道:“来喝杯茶解解酒罢。” 宁虞走上前去,与她并肩站在一处,弯腰拾起茶杯,杯壁入手还是温热的,他浅尝一口,觉得那味道分外熟悉:“嗯?这是渝州的茶啊……” 渝州的茶泡出来的茶水色淡,连香气也清浅,齿间留的一抹甜却久久散不去。 了冬点头:“是渝州的小叶青针。” 宁虞将茶水饮尽,说道:“如今正是采茶季,你喜欢小叶青针,我下次给你带些来。” 了冬没回答也没道谢,半晌才出声,声音有些渺远,轻得像是自问。 “宁虞,他们是不是都待不久?” 他们……是指谁? 宁虞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个念头冒出来,了冬没等他开口就自顾自往下说。 “百般奇思,千般妙想,在沦亡之地自得其乐,不怨怼,无不甘,从头到尾只有四个字——尽兴而已,”了冬转向宁虞,“魔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一群魔修。” 她眼中无波无澜,目光沉静,即便周遭崩裂,她自岿然不动。 宁虞说不出话。 “我猜你是知道的,是因为你听见那些奇怪词汇,面上并无不解。” 了冬抬手接住一片落红,夹在二指间,轻轻一弹便送了出去,花瓣在空中翻飞,遥遥扑向江面,被流水卷走,再无踪迹。 “我猜他们待不久,是因为太多人来了又离开,牧渊漠不在意,曼姬也不放在心上,我却做不到。” 待不久,所以才会一个又一个地离开。 了冬生性聪慧,过目不忘,每一张见过的面孔都记得。 桃花崖的灵壤,是她割了一半妖丹换来的,青蛇头上的鼓包本是化蛟之象,但是那角却再也不会长出来了。 了冬守着花树时也会担心,即便是蜉蝣谷的灵壤,也不能让它们在魔域开出花来。 她话少,却在开花那天,故意离开戾天宫,对每一个同她打招呼的魔修淡淡点头:“魔域也开了桃花,你们若是想去看可自行前往,魔主不会责怪。” 魔修们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翻戾天宫的高墙,唯一敢翻墙的人已经许久未翻墙而来了,后来也没再出现。 了冬笑道:“魔域是不是也很热闹?” 宁虞想起方才晚会上那些怪异的表演,也忍不住笑起来:“是热闹,不输给苍洲的。” 了冬点头道:“热闹就好。” “宁虞。”有人在身后遥遥喊他。 宁虞立马回头望去,桃林小径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他忽地有些心切,想朝京半月奔去,脚下却犹豫着。 了冬道:“我并无伤心,你也不用踌躇为难,你去找他吧。” 宁虞点头,匆匆迈出两步,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对了冬开口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向身后等待的那人。 京半月身上带着酒香,宁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手却被他压住,夹得发热。 宁虞笑着问:“你也有酒热难受的时候?” 京半月不答,只是与他十指相扣,借着那点凉意聊以抚慰。 了冬远远目送二人并肩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9 16:56:02-2022-07-30 20:5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润发杀鱼哥、安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庆 10瓶;域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梧州, 黄芽山。 黄芽山在梧州的层峦叠嶂中并不显眼,不过也是一座山青水绿的灵秀小山,山脚下依傍着淳朴村落, 溪流潺潺,清澈照人面, 掬一捧来饮, 入口清冽甘甜。 梧州的五月已经热了起来,即便晌午的日头还没到毒辣的程度,坐在屋子前闲聊的老人们也已经人手一把蒲扇摇了起来。 山中多林木, 还算是凉爽。 三名道宗弟子正守着一个山洞,为了躲太阳,都往里面阴凉处挪了挪,两个靠在石壁上, 还有一个盘腿坐在地上, 正百无聊赖地聊天。 “李师兄是不是到清平县去了?” “是啊,那里据说出现了山魈,夜里出没于城中, 将人分而食之,恐怖异常, 哪儿像我们, 在这里蹲点那么久,就为了捉一群猫妖, 哎, 人比人气死人啊!” “咱也就那点水平了, 不垫底就行。”坐在地上的那人打了个哈欠, 捶了捶膝盖问道:“他们怎么还没出来?这都多久了……” 靠着石壁的两人都直起身, 朝里面探着头忘了两眼:“这都等半天了, 确实有点久,别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吧?” “一群修为不到二十年的猫妖而已,估计都化不了人,能出什么事儿啊……” 他们商量一番,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情况。 山洞外的草丛中钻出一只黑猫,抖落从灌木丛中带出的叶子和枯枝,而后化作人形,正是宁虞。 宁虞在魔域待了一个多月,白日里不是躺在院子里撸小白,就是被白毛泉的魔修捉去论剑,曼姬每次要找小老虎就来他院子里,一抓一个准。 高明的撸猫手法不仅得到了小白的认可,还得到了其他魔兽的认可,险些把戾天宫变成第二个万兽宗。 京半月每日沉着脸往外丢这些翻墙的魔兽,过了几日宁虞就再也不敢胡乱揉小白,还将头埋进它围脖里吸,因为到了晚上,是要还债的。 到了五月,他几乎是逃似的离开魔域。 道宗弟子如今奔赴各地降妖,距离魔域最近的就是梧州,而去街巷稍一打听就知道如今道宗的仙君都分布在何处,诸如李道先一流都为捉大妖而去,而水平不足的弟子只能寻着山野捉一些小妖,黄芽山便是小妖群聚的一处地方。 原本黄芽山的小妖与山下村落井水不犯河水,偏偏今年冬日格外难熬,山里住的一群猫妖,从冬日就开始骚扰村子,吓唬他们,若是不交上供奉,就会去吃他们家中小儿。 道宗弟子追这群猫妖一路追进山中,只是它们奔进洞穴后了无踪迹,弟子们便留三人守着洞口,剩下的人进去捉妖。 宁虞原本是想等这群弟子出来,再混在被捉的猫妖之中,跟着他们一块儿回道宗。 结果从清早等到晌午,进去的人非但没有出来,外头等着的三人也耐不住性子往里面钻,再一转眼,天都要黑了,人影都不曾出现。 宁虞望了眼天色,转身也进了山洞,朝着深处走去。 里面昏暗一片,阴冷潮湿,明明已经一脚迈进夏日,他进去之后却觉得浑身泛上寒意。 角落处好像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宁虞环顾四周,除了光秃秃的石壁什么都没有,偶尔头顶爬过簌簌两声,都是山洞里的昆虫。 洞穴里面路径曲折,时不时还出现分岔口,还好最早进去的几个弟子在洞穴的分岔口留下了标记,宁虞便一路顺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寻去。 越往里面走,温度反而有所升高,由最初的寒凉变得温暖如春,让人觉得浑身舒坦,好似泡在温水之中。 视线尽头出现微光,穿过洞口就能看到一个偌大的巢穴。 巢穴顶端沾满绿莹莹的粘稠液体,一直耷拉到地上,成为两头细中间宽的液柱,整个洞穴就像是妖兽的巨口,里面唾液黏连不断。 液柱中间是布满斑点的椭圆兽卵,硕大无比,比成人还高,宽得需四五个人合抱才行,有些是单独一卵,而有些则是三五兽卵挤挤攘攘堆叠在一起。 没有臭气,反而能闻到扑鼻的异香,熏得人头晕目眩。 什么妖兽的卵竟然这么大…… 宁虞朝前两步,从地上捡了根枯枝,小心翼翼戳在液柱上,枯枝被温柔得包裹进去,接着手上传来巨大的吸力,拉得宁虞朝前踉跄一步,他反应极快地松了手。 兽卵中间变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口,就像融化一般,将枯枝吞了进去,而后还原如初,宁虞蹙眉站在原地,神色颇为凝重。 只方才那一刹那,他看清了里面的场景,有闭眼沉睡的半张陌生面庞,被不知道谁的大腿遮挡,前头还横过人的胳膊,是叠在一起的几个人。 看衣服是道宗弟子。 看来这里根本不是猫妖躲藏的山洞,它们是故意引弟子们进来的。 宁虞环顾四周,同样的兽卵粗粗一掠,数目不下百,如果里面困的都是人,那么除了道宗弟子,应该还有别人也在这里。 山洞忽地震动了一下,滚下簌簌石灰,有妖兽尖啸传来,因太远而模糊难辨。 宁虞立刻绕过液柱,矮身朝最里面传来声音的洞口钻了进去,这个洞口极宽敞,越靠近深处,声音越清晰,有混乱不堪的叫喊声,和妖物的打斗之声,夹杂着昆虫振翅的嗡鸣和刺耳鸣啸。 宁虞跟着的那批弟子拢总不超过十人,而听这些动静,怕是三十人都不止,惊天动地的,看来这个地方不止一个入口,这些应该是从其他洞口进来的弟子。 前头有光亮传来,不住闪动着,一会儿红一会儿蓝,混着爆炸之声,热闹非凡。 宁虞藏在暗处悄悄朝外望去,从洞口延伸出去宽敞的石岸,上面躺着七八个人,有些一直在痛吟,甚至咳出一团一团的鲜血,有的直接昏迷倒地,不省人事。 越过石岸,下面是一方形容诡异的池子,里头盛的不是水,而是和之前巢穴所见一样,是粘稠的液体,以致于人落进去之后不会迅速下沉,反而是一点一点在挣扎中陷进去,就像被沼泽吞没。 池子里落了十几个人,此时眼睛半翻,已经意识不清,像是梦游一般,两手胡乱又绵软地在空中挥动。 前面石岸上一名弟子捂着胸口微微撑起身,吐出口中血沫,大声喊道:“师兄!它未醒来,意识混沌,攻击只是本能,要趁它还在睡梦之中就此斩杀!” 池子中盘踞着巨大一条蛇妖,通体黑鳞,泛着幽深蓝光,瑰丽异常,它支起身足有百丈高,一口可吞下一间屋舍,头顶两侧生出形如鱼鳍的锋利骨刺,中间以筋膜相连,可以像鸟翅一样张合,遍布纤毛。 蛇眼一片漆黑,外面覆着薄薄一层膜,反着微弱的光,坚硬如铁。 它未曾醒来,全是靠着头顶的两道鳍来感知空中气流,捕捉人的动静,所有攻击完全是依靠本能而动。 巴蛇,是冬眠中的巴蛇。 按理说这种妖兽修炼至今,已无需顺应习性冬眠,就算寒日里倒头睡上一觉,到了五月也早该醒了,为何还在沉眠之中? 一道符纸疾飞出去,贴在远处石壁之上,下一瞬,风刃飞旋,隔开空气,锐响不止,整个洞穴受其所扰,飞沙石砾狂舞,众人纷纷以袖掩面,呸呸吐出一嘴的灰。 巴蛇像是被吸引了注意,头顶双鳍高高扬起,在狂风中颤抖,一息之间它就找到了方向,吐着信子,缓缓靠近符纸。 与此同时,蛇身正后方,有一人踩着风刃疾飞而起。 他长袖被吹得鼓起,双手画符,左手勾紫电,右手取地火,朝着巴蛇袭去。 蛇首顶端,两鳍之间的一列鳞片微微掀起了一瞬又平息下去,就像被吹起的水波,几乎令人察觉不到。 宁虞心中却猛地一沉,那是已经修出第三目的蛇妖。 他一脚踩在石壁纵身飞了出去,疾弹如电,扎进狂风之中,石岸上众弟子看见头顶掠过一道人影,宛如神兵天降,转眼就到了自家师兄的身后。 下一瞬,神兵借着惯性一脚将师兄踹了出去。 道宗弟子:? 紫电和地火全部打到了两侧石壁之上,地动山摇的同时,巴蛇第三眼陡然睁开,金光流转,摄人心魂,竖瞳如渊。 宁虞被那金光定在半空中,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蛇目打量他片刻,像是确认了宁虞并无威胁,复又合上。 宁虞接下来能动是能动了,但是灵力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也一并枯竭,一点劲儿都使不上,他甚至躲不过迎面抽来的蛇尾,被掀得撞上石壁后直直往下坠。 趴在石台上的弟子连滚带爬扑到边缘,嘶声大吼:“李师兄啊,没事儿吧!” 等等,宁虞心中咯噔一下,他刚才踹的……不会是李道先吧! 不可能啊,李道先不是在清平县吗,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黄芽山? 宁虞坠落时匆匆抬眼往下瞅,池子里那张散着寒气的臭脸分外显眼,还真的是那张熟面孔。 宁虞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下坠路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李道先只是腿浸了进去,没有像其他弟子一样丧失神智,他听见石岸上有人喊自己,抬起头刚要说自己没事,就看见那名弟子冲自己拼命摆手:“让一让!让开啊师兄!!” 李道先:? 下一瞬,他就被当头砸进了池子里,两个人一下子滑到池底。 道宗弟子:…… 宁虞已经屏气了,但是那浓香依然铆足了劲儿地朝鼻子里钻,耳边像是有人在吟喃,又像是有人在歌唱,过了一会儿又变成无意义的嘶鸣,忽远忽近。 他勉强撑开眼看了一眼沉得比自己还深的李道先,那人合着眼,眉头紧锁,已经昏死过去。 趴在石岸上的那名弟子捂着胸口又倒了回去。 他身边一个弟子目瞪口呆转过来:“师兄,咋办啊,李师兄掉下去了……” “还能咋办,打不过还不知道喊外援吗?”师兄深吸一口气,抖着手从衣襟里摸出传音符:“被欺负了就要告家长啊!” 他刚要往其中灌灵力,一句「师父救我」已经滚到了嘴边。 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手,他顺着那只苍白到能看见青紫筋络的手看上去,入目是一张死气沉沉的阴郁面孔。 “纪师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30 20:56:23-2022-07-31 19:5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文竹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墨子 10瓶;我在看书 6瓶;大暇、羽澜 5瓶;听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宁虞睁开眼, 入目是盖在身上的烂漫繁花,清雅的鹅黄色,他好似在花丛中长眠了一场, 骨头都要散了。 长尾一挑,花瓣纷飞。 他从石壁上滑下来时, 怕自己把李道先砸死, 确实是想变成猫,不过有心无力,身上根本没有灵力可用, 最终还是兜头和李道先撞了个脑壳嗡鸣。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化了猫。 宁虞根本没用灵力,他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心念一动,又化出人形。 他的真身应该还在那个池子里, 这里不需要耗费灵力, 是什么地方? 宁虞撑着地半支起身,鼻尖微耸,闻到清浅的芳香, 还有药草发苦的味道,这味道却令人无比心安, 身边两面都是青山, 远处村落传来模糊人声,空中还飞着二三纸鸢。 好熟悉…… “醒了?”身边有一人冷淡出声, 夹杂着微不可察的怒气。 宁虞转过头和站在他后边的李道先面面相觑, 他愣了一下, 刚想抬起袖子遮脸, 忽然想起自己现在顶着的不是本貌, 来之前就已经用移相之术换成了别人的脸。 移相之术不是普通障眼法, 施术者需要全心全意将自己当做所变换之人,因而即使意识离体,也不会暴露。 宁虞所变的那张脸在一众以美貌和惑人著称的妖族之中并不起眼,只能说是端正清秀,毫无特色,也毫无记忆点。 李道先看他时,眼中浮出鄙夷之色,从鼻子里哼出气:“猫妖误事。” “你再说一遍?”宁虞简直要气笑了,这人未免不知好歹。 被巴蛇的第三眼看见后果不堪设想,李道先不说谢谢也就算了,竟然还好意思骂他。 早知道那一脚就该踹得再重一点,踹得他嵌进石壁里抠都抠不出来。 李道先仍站着,居高临下俯视宁虞:“若不是你,我已经将它降服,何至于落入这个地方。” “降服?你还不如做梦来的实在。”宁虞拍了拍身上的花叶,站起来与他平视,语调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在梦里降服那条修出第三眼的巴蛇。” 李道先顿了顿,皱眉问道:“什么第三眼?” “你一个道宗的,如今还需要我一个妖族还给你上课了?” 宁虞解释道:“凡为妖族,或是天生,或是后天,皆有可能修出多出来的一只眼,若是天生,则势必会成为一方大妖……” 比如泷香城城主奉三居,天生的三眼九命猫,他的第三眼为窥世之眼,有透视之效,并且可以借生灵之目窥探世间每一个角落,而被借目者无知无觉。 不过听京半月说,奉三居当年因为第三眼招来不少祸患,他便自己用爪子划烂了眼睛。 至于后天生出的第三眼,大多都是杀孽累累之徒修出的鬼眼,极为难得,古来修出鬼眼的妖族都险些成为灭世之主。 但是这只巴蛇却不一样,它的第三眼金光流转,好像……带着佛缘。 李道先打断他:“这我知道,无需你来告诉我,你为何知道那只巴蛇有第三只眼?” “自然是用两只眼睛看见的,是你眼拙,才没有发现她蛇首后方鳞片挣动。” 宁虞看他那副看不起妖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补了一句:“李仙君,白日耍弄火符,小心夜里尿床。” 李道先定定看宁虞一会儿,见这只修为低微的小妖丝毫不怵,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一再挑衅。” 宁虞从容接道:“我看是你不知好歹,就算你现在喊我一声救命恩人,我也是受得起的。” 两人之中突然横插进一个声音:“你俩吵完了吗?” 宁虞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少女,用两根木筷将头发盘起,面容生得秀丽柔和,一双眸子清澈又明亮。 她将袖子卷到上臂,露出的额头和脖子被晒得汗津津,手臂间环着一个大而圆的竹青簸箕,上面铺的都是晒干的草叶。 根茎略黄,叶细长而尖,浅绿,是与小叶青针相似的一种茶叶,叫一线香。 宁虞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差点本能地喊一声「姑姑」。 那是徐凭花,不过是很多年前的徐凭花。 看来这里是蜉蝣谷,难怪宁虞刚到这里的时候觉得那样熟悉。 这么说这条巴蛇……是从蜉蝣谷来? 徐凭花将手中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到地上,她挎背着一个小布囊,不知装了什么,里头的东西随着她蹲身起立的动作叮当作响。 她蹲身时候,宁虞才看见徐凭花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面容和徐凭花十分相像,他牵着徐凭花的衣角,穿着一身黑衣,安静得有些诡异,淡淡扫了宁虞和李道先一眼,而后继续望着远处发呆。 徐凭花站到两人中间,首先牵起宁虞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又牵过李道先的手,叠在宁虞手背上。 宁虞一阵恶寒,恨不得翻手给李道先一个大嘴巴子,他硬生生忍住这种冲动,脸上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李道先也没好到哪里去,脸冷的不行。 徐凭花好声好气劝道:“既然握了手,就要和好,以后便不能像这样吵架了,对方会伤心的,知道吗?” 末了,还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拍了拍。 宁虞:不,他不会伤心,他最多用降妖杖一棍子杵死我。 李道先:…… 两人僵着脖子点点头,徐凭花欣慰地松手,他们立刻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徐凭花转向李道先,问道:“你是新来的弟子吗?” 李道先摇摇头:“谷主认错了,我是道……” 他忽地顿住,改了口:“我是新入谷的弟子。” 方才他喊徐凭花「谷主」,耳边忽有风刮过,万里晴空也阴了一瞬,像是威胁他不可说出不该说的话。 李道先了然,这里是沉眠巴蛇的妖梦。 若是不顺着梦境走,将它惊醒,则梦境崩塌后他们会被埋在巴蛇的意识洪流之中,就此失散,留在山洞里的肉身也再难醒来。 更何况这里还不止他和这只猫妖,这里还有一群道宗弟子。 徐凭花转向宁虞问道:“你呢?” 李道先怕他乱说,刚要替他回答,就听宁虞道:“我是新入谷的妖兽。” 徐凭花高兴地点了点头,转身领着他们往村子走,男孩一直拉着徐凭花的衣角,乖巧得不行,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 是徐秉生吗……不应该啊,佛医圣手小时候是这么个不讨喜的性格吗? 听闻徐秉生虽然在医道上天赋异禀,却喜欢惹是生非,闹得村子里鸡犬不宁,这才被老谷主送到了一丈山,让他静心。 宁虞正思索着,没注意到李道先一直偏头在打量着自己。 第三眼的事情只要不是妖族里的乡巴佬,或多或少都会听族中长辈说起,这不奇怪,但是自己离得近都没看见巴蛇有睁开第三眼的迹象,这只小妖却看见了。 这猫妖说自己是新入谷的妖兽,要么就是看破了这里是妖梦,要么就是极聪明又擅长观察,发现刚才的天气异常,知道要顺着对方的话来答。 如果是后者,这般**的小妖,确实难得,但若是前者……便是有人刻意伪装,并且这人修为不俗。 李道先的目光从宁虞微微皱着的眉头滑到他的下巴,是完全陌生的面容,若是用了易容之术或是障眼之法,入梦之后该暴露无遗,也就是说这猫妖本就长这样。 徐凭花一边走一边跟他们谈天:“这两日来了不少弟子,不过好久没有新的灵兽进来了,小猫儿,你还是第一只……” 她说话的间隙,脖颈后衣领上爬出一只通体金黄的小蛇,一指粗细,它像是刚睡醒,还在用脑袋蹭着徐凭花的脖子,尾巴尖撒娇似的轻轻甩来甩去。 “小黄醒啦!”小黄像是回应她的喊声,尾巴抖得更欢了,头顶呼啦一下扑出两片蝉翼似的小扇子,摇摆不止,宁虞甚至能从她的豆豆眼里看出欢喜之色。 是之前那只巴蛇,不过怎么是黄色的? 宁虞听见这个名字就沉默了,他忽然想起来,徐凭花起名的工夫和师父有的一比,蜉蝣谷里的灵兽名称就是颜色大杂烩,什么小黄小白小绿。 徐凭花摸了摸巴蛇,笑着转向宁虞:“小猫儿,你有名字么,要是没有的话,需要我给你起一个吗?” 宁虞斩钉截铁:“我有名字。” 他顶着看过来的四道目光,忽然语塞,他从不能说自己叫宁虞。 “我叫……”宁虞余光瞥见徐凭花簸箕里的茶叶,艰难开口:“小茶,我叫……小茶。” 蛇窟之中,趴在石岸上的道宗弟子们纷纷将目光转向唯一站着的那个人,他们脑中冒出了一致的疑问——纪师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作为张庐香的二弟子,纪风绵在仙门之中却没有丝毫的名气,世人只知道道宗首徒李道先一根降妖杖遍行天下,不知纪风绵耗干墨笔,写出万万字传世的作品。 他从不参与道宗的门内大比,甚至连仙门的三春大比也不参加,这些都被他称为「世上最无用最虚伪的比试」「无聊之人聚众干无聊之事」「蠢货与蠢货的较量」。 他成日里就将自己关在房门之中,编撰书册,从妖谱到符咒无一不通。 道宗那本《万妖录》就是出自他手,这般天才弟子偏偏生得体弱,阴气重,稍不留神就会被鬼怪妖邪附身,因此根本不能像李道先一样学习降妖术法,不过他本人对此也毫无兴趣,只埋头于自己的书案之上。 另外,此人脾气极坏。 道宗弟子们有一个共识,绝对不能在日落之前敲开纪师兄的门,因为他一定在睡觉,也不能在天完全黑之后去敲门,因为他一定在写书。 三春大比之前,有一名执事师弟按规矩去问他要不要参与今年的比试,敲了半天门,才看见开了一条门缝,中间一道鬼似的苍白面孔,顶着浓重的黑眼圈。 执事师弟一面掂量着自己语气的轻重,一面惴惴不安开口:“纪师兄,今年三春大比……” 纪风绵:“滚。” 道宗弟子摸了摸被门砸到的鼻子,心中悲愤,要知道他对心仪的师妹都没有用过这么温柔的态度。 但是此时山洞中的纪风绵,好像不太一样。 说不出哪里奇怪,对方还是一贯的阴郁面容,穿一身白衣,上面都是胡七八糟的墨迹,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 弟子们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玩家虽然躺在地上挺尸,脑电波却哔啵作响,一点都看不出来受伤的样子。 【二营长: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他今天束发了……】 众人一阵瞳孔地震,真的束发了,原本纪风绵都是披头散发赤着脚满宗门乱跑,好像得了失心疯,今日不仅穿了鞋,还束发了,就连衣襟都端端正正。 【云龙大胆开炮:盲生,你发现了华点,请问各位上一次捯饬得人模狗样是要干什么去?】 飘上来的答案包括但不限于「和闺蜜一起看电影」「去心仪已久的公司面试」「参加孩子的家长会」…… 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让纪风绵他转了性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31 19:59:44-2022-08-01 20: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皎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李道先正在蜉蝣谷的学堂里面听一位老医修上课。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七日有余, 见到了许多自己的道宗同门,但是他们都没有梦外的记忆,真的将自己当做蜉蝣谷的修士。 为什么为这样? 若是因为修为, 那猫妖为什么记得前事…… “七星草,性平, 味苦, 有明目提神之效……”讲堂上的医修看着不过而立,实际上已经快两百岁,依然精神矍铄, 神采奕奕,腿脚麻利跟年轻人没有差别,一顿能吃两碗饭。 蜉蝣谷安详平和得就像世外桃源,弟子们虽忙碌, 但是却过得十分舒心, 成日被药草的香气包裹着,仿佛连神魂都得到了治愈。 李道先认真记下先生的话,而后搁下毛笔, 转首看向窗外。 外面搭了许多木头架子,每一架有好几层, 摆满了晒草药的簸箕, 能看见顶着竹篓爬来爬去的乌龟,成群结队衔着枝杆飞来的黄雀, 攀在架子上调整簸箕位置的猕猴…… 有一人站在众妖兽中央, 他的长袖都撩了起来, 用一根布条扎在了肩膀上, 一边嗅闻簸箕上的草药, 检查有没有放错, 一边指挥着周围的小妖。 “止血草放在第三架最底下那排左侧的簸箕……” “小黑,跑反了!是左侧,不要左右不分!” “小胖呢,怎么半天还没把斗阑干拖过来?” 宁虞正拍着一只天竺鼠的屁股,和它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拿不动?那你们一块儿去帮帮忙,别是让它给偷偷吃了吧……” 徐凭花的小金蛇口中叼了一朵红色的喇叭花,游到宁虞面前,献宝似的支起细小的身子,把花递给他,身后的尾巴羞涩地卷起又松开,速度极快地拍打着草地。 “给我的?”宁虞颇为惊讶接过小黄送的花,亲昵摸了摸它的脑袋,展颜笑开:“谢谢小黄。” 小黄头顶两片小翅膀呼啦又扑开,飞速扇着,它个子小巧,喜悦得几乎要飞起来。 其他妖兽:可恶!被她装到了! 李道先:“……” 这猫妖怎么还混成分拣药物的妖兽头儿了? “靠窗的那名弟子,诶,就是你,小李,你来答一下,斗阑干的作用与特征,生长于何处,入药时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李道先站起身,刚要拿着书册念,又听先生说道:“把书放下,莫看你记的东西,全凭记忆回答我。” 李道先搁下书,目不斜视,流畅回答:“斗阑干,性寒,味甘,去燥刮热,常生长于阴冷潮湿处,多产于西面山谷之中,一日食不可多于三株,不可与止血草同用,易使人心脉骤停,出现假死之症。” 李道先没花多少工夫就成了整个学堂最得先生青眼的学生,因他聪慧,悟性高,却又肯下苦功夫,学什么都认真,节节课都要被先生叫起来答上两句。 蜉蝣谷的学堂氛围好,没有人去眼红这个新来的师弟,大家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下不用因为站起来支支吾吾被先生打手心了,而且先生布置的课业也有了保障,直接去问李师弟就行。 先生笑道:“答是全答对了,不过我还有一问。” 李道先恭声:“先生请讲。” 先生笑着卷起手中的书册敲在掌心,眼中有揶揄之色:“是我这课上得无趣了,还是……外面有好景迷人眼啊?” “不,我不是……”李道先刚想解释,就被四周的笑声打断。 弟子们一哄而上,拥到李道先身边,争抢着要去看窗外的场景,反而把李道先挤到了后面,就连先生也凑热闹地背着手走下讲堂。 “孙先生,来来来,这边请,给您让个中间位置。” “哪个啊?我没看见有师妹或者师姐啊,莫不是已经走过去了?” “你傻啊,李师弟方才一直看着呢,若是经过的师妹或者是师姐,怎么可能让他一整节课都心不在焉。” “这不是新来的那只猫妖吗?他还会和妖兽谈天,太可爱了吧……” 宁虞刚一抬起头,就对上窗口一群脑袋。 宁虞:? 这群人这是在干嘛啊…… 他一头雾水,试探地挥了挥手,那边的弟子分外热情地回应起来,朝他激动地挥舞手臂,先生也笑着跟他挥挥手。 “他看我了看我了,还跟我挥手!” “美得你啊,这儿一群人,你怎么知道看的是你!说不定看的就是先生呢?” 李道先:…… 轻松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远处有个医修骑着白马疾驰而来,高喊道:“孙长老,谷主让你过去,快快!” 孙长老也不多问,从门边一把提起自己常年随身携带的竹箧,抓着那医修的手,翻身就上了马,两个人转而就没影儿了,只留下马蹄扬起的尘灰。 宁虞一把抓起小金蛇就狂奔出去,跑了两步,忽然觉得衣领一紧被人提了起来,猛的一下差点把他勒断气。 宁虞趴在马背上捂着脖子咳嗽两声,扭过头怒不可遏地瞪着身后人:“能拉一把的事儿非得拽领子?” 李道先斜睨他一眼,淡道:“能捎上你就不错了。” 医修带着孙长老停在一个被人里三圈外三圈围住的小屋,外面的人纷纷给长老让开道,等他进去了,人群又聚拢,一个个焦急地朝门缝里面巴望两眼,门合很快严实,他们又什么也瞧不见了。 那是徐凭花的屋子。 “怎么就弄伤脚了呢?” “还不是那个小瘟神捣鼓出来的东西,他简直就是灾星……” “哪怕是毒修,也该知善用手中的毒与蛊,这是谷中历来的规矩,可他竟然残害亲姐姐啊,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 屋外距离众人不远处站着的就是宁虞刚进来时见过的那个男孩,是徐尾声,与徐秉生是双胞胎,不过苍洲之上未曾留下他的名字,甚至连蜉蝣谷都不曾提及他,就连徐家人也全当没有此人。 在此之前,宁虞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因为徐凭花从来没提过,他小时候去蜉蝣谷也只见过徐秉生。 那个男孩被众人指指点点,面上依然是漠然一片,只是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小屋,身侧手攥得发白。 李道先忽然说道:“把巴蛇拿出来。” 他抓着宁虞的袖子从人群里挤过去,敲了敲门扉,有个医修将门打开一条缝,面容严肃:“闲杂人等一律退远,勿来打扰。” 宁虞立马将小金蛇举起来:“我来送小黄。” 小黄急得直窜,身子都拉直了,奋力往里面扑,若不是宁虞拉着,估计已经飞窜进去了。 “是凭花养的小巴蛇,还有一位是孙老的学生。”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让他们进来吧。” 医修为他们开门,让二人进了屋,屋子里的长老神情紧绷,时不时交流两句,而后摇摇头,在一边守着的医修弟子也纷纷侧过脸叹气。 方才出声放他们进来的就是老谷主徐佩兰。 她坐在床侧,白发在脑后盘成髻,用三根扁长竹签固定,面上皱纹横生,像一株老树,于岁月风沙之中催而不折,愈发沉淀出平和镇静的力量。 徐佩兰是徐家三姐弟的姥姥,他们母亲早逝,三人由徐佩兰一手抚养长大。 老谷主早过了修士寿岁的极限,看上去却依然康健,此时正牢牢握着徐凭花的手。 徐凭花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脸色发白,却还是勉强对宁虞二人扯了个笑:“可能会吓到你们。” 她的左脚被孙长老托在手中,脚背上有一个孔洞,血肉模糊,红白二色流到一块儿,看上去异常骇人,并且那孔洞隐隐有扩大的趋势,大小不一的血点分布在周围。 宁虞怔在原地,有些抑制不住地发颤,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他见过的,这种症状……与施丘的蝎妖一模一样! 李道先望见徐凭花的伤口,也深深皱起眉:“这是……” 徐佩兰问道:“如何?” 孙长老是目前蜉蝣谷最擅治外伤、经验也最丰富的医毒双修,他手里捏着一柄沾了血小银刀,摇了摇头:“那毒液侵入肌理,甚至有化骨之效,光是削去那一处的血肉怕是不够。” 他一边从竹箧中取出药粉和刀具,一边说道:“趁那毒还未爬高,将下面这一段截了,小凭花点头我就动手。” 徐凭花沉默半晌,而后点了点头。 她抓着姥姥的手摇了摇,虚弱笑起来:“姥姥也给我打一根拐杖,就像你那根,拿着好看。” 徐佩兰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好,再给你挂一颗小葫芦,养着葫芦会来福气。” 等宁虞看见小黄爬上徐凭花的脚腕,他才发现自己手中已经空了。 孙长老斥一声,用手驱不走它,徐佩兰片刻后却忽然出声制止:“先莫动它。” 小黄一口咬在徐凭花的脚背上,蛇尾泛出黑点,痛苦地蜷起来。 李道先思索道:“难怪由金蛇化作黑蛇,是引毒的缘故,那么它若是生出第三眼……怕是大功德,你可曾见到它开第三眼?” 半晌无人回答。 李道先偏头看见宁虞脸色极差,疑惑开口:“你无事吧?” 叫了好几声,宁虞才像是回过神似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而后回答李道先之前提出的问题:“第三眼是金眼,甚至有些佛缘。” “谷主,外面秉生和尾生打起来了!” 徐佩兰道:“无事,不必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心中有气,随他们去。” 小黄吸走了毒血,游到徐凭花的掌心,缩成一团不动。 孙先生飞快地替她剜去烂肉,清理伤口并包扎起来,口中说着:“好好养着吧,你姥姥私田里种的都是好药,你这伤估计很快就能好。” 屋子外面吵嚷不止。 徐秉生骑在弟弟身上,挥出的每一个拳头都结结实实打到了对方脸上,他口中骂骂咧咧:“你他妈癫痫啊,手抖成这样!造孽的王八羔子,你他妈的……就是个祸害!那毒怎么没洒到你的脚上啊……我真的是恨不得打死你……” 说着说着,自己还哭了起来,一边哽咽,一边揍着人。 徐尾生从头至尾都不曾还手,也不曾躲开,被打得痛了,就颤着手摸一把脸上的血,他哥哥骂人没什么水平,词汇还乱用,说的唯一一句重话大概就是那句「祸害」。 但是听别人说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只是想要告诉姐姐,自己在医道上没有天赋,却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毒修。 他只是想要,一句夸奖。 不是故意的。 “你……”李道先见身边的人脸色越来越差,忍不住出声喊了他两句。 梦里的时间是百年前,徐凭花脚上血肉融化的速度很慢。 虽然宁虞当时被血沫溅出的伤口也融得慢,但是他曾饮过灵芝血,体质特殊。 如若不然,结果怕是要和那只蝎妖一样,转瞬就化作一团黑水。 过去一百年,凡人都能死过一回,小妖都能修成大妖,更何况是改进一种毒。 他原以为徐尾生已经死了,或是失踪了,如果这是徐尾生弄出来的毒…… 宁虞不自觉喃喃道:“谷主这伤好不了,不然也不会一直拄拐……徐尾生还活着,他就在苍洲……” 在哪儿? 匿息符,蝎妖,他会藏在梧州道宗吗? 宁虞的手腕忽然被李道先抓住,他抬起头发现整间屋子的人都在看自己,无数的目光齐齐射过来,徐凭花掌心趴着的小黄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他。 李道先来不及多想这小猫妖怎么知道徐凭花的脚伤根本没好,扯着宁虞就往外跑去:“它要醒了,梦会先乱,接着很快就会坍塌。” 屋子外面已经空无一人,连万里晴空都变得阴沉一片,天际隐隐滚上红烟,像是欲来的灾难,朝着蜉蝣谷迅速席卷。 两人还没翻上马,就有天雷响起,骤然降落,劈在他们身前。 大地刹那崩裂,土石落进深渊,下面热浪滚滚,有一丛流火噗嗤一声喷溅出来,飞起足有三人高,而后又落了回去,而后接二连三有飞焰升腾,让他们无法跨越。 天雷继续落下,大地四分五裂,被割成一块又一块形状错落的版图。 “李师兄!” “师兄,我们在这儿呐!你没事儿吧?” 对岸遥遥跑来许多穿着蜉蝣谷弟子服的人,跑得狼狈极了,发冠都歪了,脸上灰扑扑的,一边拔腿狂奔一边扶着头上发冠,腾出一只手朝着李道先挥舞起来。 梦浅了,道宗弟子都醒了。 李道先刚要朝前去,身后小屋却传来巴蛇极其痛苦的尖啸。 屋子被小黄暴涨的身形顶破,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鳞片由柔软变得锋锐,连头顶的两片小扇都咔嚓着长出骨刺,筋络蔓延,膜翼振动。 他和宁虞脚下的这块地猛地沉下去,而对面道宗弟子却被陡然上升的版图顶得站都站不稳,一个接一个趴到了地上。 宁虞环顾四周,原本属于蜉蝣谷的花草树木全部消失不见,连所有屋子都像是被一只手凭空抹去,反而是多出无数人。 面容扭曲地哀嚎着,像一个个火球,或是倒在地上化作焦炭,或是挣扎打滚直接翻落进深渊中,被熔岩吞没,还有一些朝着宁虞二人伸出手,蠕动着爬过来。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救救我……救命……谁来救救我……” “啊啊啊好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李道先拽着宁虞后退一步,躲开那些人的手,面容冷肃:“跟紧。” 要逃出去,得一直站在上升的板块,不然会一路下坠,被彻底困死在这里,再也醒不过来。 他右手一翻,降妖杖出现在空中,被他一拉一推,直直射向对边石壁,稳稳扎了进去,上面金色符文像是从表面剥落而出,一个一个如同台阶平铺到二人脚下。 李道先抬脚就往上走,宁虞看着那些金字,想起自己被激出心魔那一回。 李道先见宁虞不动,以为对方是担心自己的降妖法器会伤了他,便直言道:“上来,不会有事。” 本命法器,与他心意相通,不会误伤。 两人上去道宗弟子汇合,李道先清点同门的人数,宁虞却转身看向天空。 巴蛇腾飞,浑身金光闪耀,双目是翡翠绿,地下那些着火的人身上有黑色水雾冒出,一路朝它涌去,被它的巨口吞没。 它尾尖的金鳞有一片率先黑了,紧接着那黑色开始朝着全身蔓延。 吞毒救人,是大功德。 “李师兄,少一个人……” “苏桃!苏桃他不在这!” 他们立刻分散开,朝着不同方向去,一边喊着苏桃的名字一边远处张望寻人,有个弟子眼尖,很快就发现了人。 “在那里!” 一个少年正四肢着地,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是一次又一次摔了回去,他和师兄们之间还隔着一块几乎沉进熔岩中的土地。 李道先拦住大着胆子就要往下跳的一个弟子,说道:“我去。” 他甩出降妖杖,脚踏金符飞出去,几个飞身就稳稳落在苏桃面前,一把将少年的衣领提溜起来。 苏桃看见李道先,眼泪和鼻涕差点要一块儿落下来:“师兄哇,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我的祖宗——” “再多说一句就将你扔在这里。” 苏桃立马捂住自己的嘴,紧紧扒住李道先的胳膊。 宁虞一直关注着远处巴蛇的动静,这会儿它身上的鳞片已经全黑了,看上去气力难支,口中喷吐而出的都是浊气。 身旁传来一阵阵惊呼:“师兄小心!” 宁虞立马回过头,朝着边缘疾行两步,也为眼前的场景悬了心。 苏桃被飞起的火焰吓得松了手,从李道先身上坠了下去,差点将李道先也一把拉了下去,两人呈倒挂之姿,李道先用脚尖勾着金符,一手抓着师弟的脚脖子。 苏桃的头发已经有一截落进了岩浆里,烧了起来,脑门顶上也被照得通红一片。 “我把你甩上去,你一会儿记得抓稳。” “呜呜呜,师兄!我浑身发软,我不行,我没有力气……救命啊,我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李道先听着他的哭嚎,额角直跳:“再哭我就真的把你丢下去。” 不远处忽地亮了一瞬,是巴蛇砸落进熔岩之中,溅出山高的火花,周围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每一片土地都剧烈摇晃。 飞焰喷出形成火柱,再没有落下,同样的火柱从两侧升起,迅速朝中间靠拢,苏桃下面的浆面也咕噜噜冒着泡,很快就要轮到这一处。 “死定了,这回死定了,我藏在枕头下的灵石还没有花完,我啊啊啊——” 李道先一把将苏桃甩飞上天,与此同时,他身下浆面一动,金红色卷着热浪如一柄利刃直刺而来。 杀蛟龙取骨时他没死,在万魔窟时他没死,一人对战上百只山魈时他没死,万万没想到,要折在这里…… 电光火石之间,他觉得手腕一紧,还未来得及抬头,已被人一把拉住手腕,他惊愕抬头,入目却不是任何一个同门,而是一张这几天常相见的面孔,那只猫妖。 火光映在那双浅棕的瞳孔之中,竟显出绮丽光彩,连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也恍若染上无边艳色。 只是宁虞的目光淡淡掠过,与他相擦,并未过多停留,二人转瞬就错身而过。 李道先在半空中匆匆转头,只能看见一抹衣角刹那被火柱吞没,连灰烬都没有留下,他瞳孔骤缩,仿佛连心脏都停跳了。 下一瞬,他就撞进同门师弟们大张的手臂中。 “师兄!你没事儿吧?” “刚才也太吓人了啊!” 李道先挥开他们的手,朝岸边疾走两步,死死盯着眼前连成墙的熊熊烈火,却什么也找不见。 心脏剧烈因为从生死线上逃离而在胸腔之中剧烈跳动,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耳边像是有一堵墙,将所有声音隔绝。 死在已经紊乱的妖梦之中,意识便如同跌进激流之中,被冲到未知处,极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边上的人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声音渐渐消了下去,寂静一片。 黄芽山,蛇窟。 巴蛇头顶两鳍撑开,狂颤不止,蛇口中的獠牙闪着寒光,它靠近石岸,发出嘶鸣。 弟子们纷纷在地上挪动,想往里面靠,远离那只巴蛇,结果扭头发现纪风绵非但不躲,还朝着对方靠近,已经站到了石岸边缘。 “纪师兄,危险啊!” “纪师兄,快点往山洞里躲啊!” “他疯了吗?” 纪风绵伸出左手,下一刻,他们就听见师兄口中说出一串听不懂的话,晦涩又拗口,紧接着,那只巴蛇定在原地不动了。 众弟子目瞪口呆看着它收起头顶的双鳍,合了口,俯首将头顶送到纪风绵手下。 它听懂了,那句话是「纳多罗金」。 小黄与魔域的牧渊、了冬一样,血脉传承自上古,纵使不纯,却也通晓一些古语。 纳多罗金是混沌时期巴蛇的名称,是众神为它起下的名字,若有来者以古名纳多罗金相呼喝,当俯首听其语。 纪风绵抚摸它的头顶说道:“将他们送出来。” 妖梦之中,有人忽然抬起头看向天空,上面的红色已经褪了下去,只留下阴云未散。 弟子茫然地抬手:“是不是下雨了?” 话落下没多久,雨点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先是连缀成线,而后越落越急,最后变成瓢泼大雨。 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雨水将周围的一切都洗去,焦土、火海、尸体全都消失了,眼中的景色越来越模糊,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合眼之前,李道先依然望着宁虞消失那一处。 这次,喊一声救命恩人,他是真的受得起了。 “李师兄……没事儿吧,怎么还没醒……” “李师兄呜呜呜,快醒醒哇……” “你别哭了……诶诶诶,眼皮动了!” 李道先睁开眼就对上苏桃涕泗横流的脸,他一巴掌将苏桃拍开,撑起身时还有些头晕。 池子里的弟子都被拖上了这片石岸,那些弟子虽然醒了,但是表情依然有些痴傻,像是没有缓过来,甚至走不动道,被同门拖着扶着带出去。 李道先朝池子里看了一眼,转身向身边师弟发问,语调破为急促:“里面那只猫妖呢?” “什么猫妖?”那名弟子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这里没有看见猫妖啊?” 不远处有一人颤巍巍出声:“那什么,李师兄,如果你是说之前撞了你的人,那他被纪师兄抱走了,在那儿呢……” 什么纪师兄?纪风绵吗…… 李道先顺着那弟子指的方向看去,还真是纪风绵的背影,怀里抱着个人,对方面容在李道先眼中一晃而过,是那只猫妖,还在昏睡之中。 他快走几步,一把扣住纪风绵的肩膀,眼神凛冽:“放下,你手里的这只猫妖,我要带回宗门。” 纪风绵扭头睨他一眼:“我抓到的,便是我的。” 说罢他就继续朝外走去。 李道先的降妖杖抵在纪风绵的后心口,寒声道:“我说,放下。” 周围弟子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转头去看二人。 与巴蛇对上的时候,李师兄都没有拿出降妖杖,如今竟然将降妖杖对着同门。 【二营长:我靠啊,不是吧,这俩不是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意大利炮:你对他们有什么误解吧?这俩一直互相看不顺眼啊,你忘了上次纪师兄当面说李师兄是个只会死读书的木头脑瓜,井底青蛙吗?当时就差一点打起来啊!】 【云龙大胆开炮:别管,跟我一起喊,打起来!打起来!】 纪风绵脚步顿了一瞬,而后面色不改继续抬脚。 降妖杖刚要动,忽然被缠住,是醒过来后身形缩小的小黄,顺着降妖杖爬上了李道先的肩膀,蛇口张开,吐出的不是嘶鸣,却是柔和女音:“抱歉,小仙君,沉睡之时将你们困在蛇浆之中实非我本意,我带你去找别处失散的弟子。” 李道先再抬头去看,纪风绵已经走没影儿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1 20:59:23-2022-08-03 01:4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宋隰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z 10瓶;镜墨子 5瓶;皎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道宗, 降妖塔。 通天的八角铁塔,塔身上贴满朱笔黄符,笔划上有光芒爬过, 就像是一遍又一遍将符咒重写,铁塔每一角下悬挂着长串的铜铃, 风吹不动, 只会在妖气浓重时摇响,妖气越重则铜铃响动越急。 上下一揽百余层,越是往上所封印的妖物越是强悍, 最顶上的几层通常都是为祸一方的大妖。 此刻最底下数层的铜铃正缓缓而动,声音清越,穿林打叶。 “林琴降火浣鸟五只,登三层, 入黄字号廿三号笼。” “穆世峰降反鼻虫一只, 登九层,入地字号二号笼。” “李道先降山魈一百三十七只,登三十七层, 入天字号三百号至四百三十六号笼。” 降妖塔最底层宽阔无比,到处都是负责门内大比的执事弟子们忙碌的身影, 最中央是弟子们进行登记的地方, 围绕环形登记木台的队伍总共有十二列,每一列都排满了人, 队伍蜿蜒着都快排到降妖塔外头去。 木台里侧也有几座的环形高架, 上面挂满铁片, 写着各个道宗弟子的名字。 弟子们降妖归来, 要取自己的铁片, 将妖物封于降妖塔的笼中, 而后将铁片挂在笼前,此外还需在妖物身上下一道藏着自己名姓的暗符。 虽说每一层都有监察弟子严格看守,但还是要防备比试中有人心术不正,偷换铁片,篡改比试结果,故而有了暗符为证的规则。 执事弟子将写着李道先名姓的铁片挂在一条奇长无比的锁链之上,几人合力将这沉重的东西搬到了木台上,朝李道先恭声:“李师兄,请。” 若是一次降妖过多,便用锁链将铁笼串联,挂一枚铁片即可,在李道先之前,能有这般成绩的还是张宗主。 李道先抬手一拂,铁链瞬间被他收进储物袋中,他点头道谢,而后转身走到传送法阵上,身影消失不见。 下一瞬,三十七层的铜铃振声。 这还是出山降妖的比试开始以来,头一回有这么高层数的铜铃响起。 弟子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仰起头屏息去听那铜声,别的弟子登楼时,铜铃懒洋洋摇两下已算是给足了面子,唯独李道先登楼,三十七层的促响从八方传来。 有人啧啧感慨:“这排场,还得是李师兄啊,我记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十三层往上的铜铃响过吧,他一来就是三十七层,真是顶了天了……” “听说他还在蛇窟降服了一条巴蛇,不过我后来又听别人说是纪师兄降服的,到底是谁啊?” “管他谁,反正这蛇又没带回来,计不了分!”接话的弟子在木架上取下铁片,拿着递给外侧等待的同门后,他转过头冲着一脸好奇的几人压低声音道:“倒是纪师兄这一回,反常得很,若我没记错,前阵子泉州有渔夫传言,说是……” 一个师妹嗤笑两声:“不就是在海边见到人面鱼身的妖怪,至于这么神神秘秘的?咱们纪师兄一听,嚯,那他不得往《万妖录》上补两页啊?于是将笔一揣就往泉州去了,这才多久的工夫,这人怎么又到黄芽山了……” 师妹左手边的登记弟子将已经记满的书册收起来,一边从身下柜子摸出新的册子一边头也不抬地接道:“他不是一直这样吗?要么在屋子里头发疯,要么跑十万八千里去寻妖,有何奇怪的?” “都快忙死了,你们几个,有功夫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跑一趟,帮忙送点东西。”吾师姐将一块木板搁下,上头摆着一块刻着「纪风绵」三字的铁片,还有一支毛笔,毫毛纯黑,根根分明,富有光泽,是道宗的隐踪笔。 这种笔无需蘸墨,毛尖自有墨水流出,凌空画符,即可在妖物身上打下标记,片刻后墨水消失无形,但用道宗秘法可查看妖物身上印记,因此这笔平日里也可做追踪的法宝来用。 吾师姐,全名吾裤飞飞,她放下木板后又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蹲身找着什么。 吾师姐的一头长发全部用瓷筒卷了起来,里面贴着一张张改过的火符,没冒出火焰,却将瓷筒烤得烫手。 叫二营长的玩家瞅她好几眼,偏头苦思冥想一阵后,恍然说道:“你好像那个包租婆。” “嘴不要可以捐给别人。”吾飞将手里提着的铁笼哐哧一声丢在桌面上,拍了拍手:“铁片,铁笼,画暗符专用的毛笔,给你们纪师兄送过去。唔……他捉的猫妖多大啊,这个铁笼够装吗?” 吾飞拿过来的铁笼形状像是鸟笼,笼门上还做出了些花草的样式,精致得不像是用来关押妖物的。 边上有弟子路过看见这个笼子,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吾师姐,你觉得这个拿来关妖,合适吗?这又不是家宠,妖都觉得是在侮辱自己……” 吾飞有些苦恼地拍了拍笼子:“那也没办法啊,这几日捉猫猫狗狗回来蒙混过关的太多了,搞得笼子都不够用了,我连食堂刘大娘的菜篮子都借过来装竹鼠了,只能让纪师兄将就一下了。” 二营长举手茶嘴发言:“那什么……猫多大不知道,反正他是抱着一个人出去的。” 众人:原来还可以这样捉妖…… 【七夕求姻缘哪家强:话筒给你,请务必展开讲讲。】 【要来就来K记疯狂星期寺:你村里没通网啊,李道先和纪风绵差点打起来的事儿你不知道?】 【云龙大胆开炮:来问我,我也是当事人!现在转我50,立马解锁一千字详细事件报道,图文结合版!】 【吾裤飞飞:求求你们先把东西送过去,回来再唠嗑成不?再一会儿天黑了,你们谁敢去敲门啊?】 吾飞将笼子收起来:“就这样去吧,一只小猫妖应该也不要紧。” 三人拿着东西飞快离开,边上有人蠢蠢欲动,也想偷摸跟过去瞧八卦,被吾飞一脚踹在屁股上。 “还不干活啊!这么闲,要不要我用头上卷发棒给你烫个时尚腿毛?” 整个一层被「时尚腿毛」四个字震得静了一瞬,然后立马又忙碌起来,没人敢说废话,生怕变成道宗引领新风尚的时尚弄潮儿。 纪风绵房前,送东西的三个弟子正在石头剪刀布。 大战三百回合后,最终选出了一个幸运儿去敲门。 二营长鼓起勇气敲了敲门,蚊子似的:“纪师兄啊——” 意大利炮忍不住骂他:“你瞅你那点出息,能不能大点声儿,这谁听得到啊……” 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三人顿时站得笔挺,看着门后站着那人,紧张得同时咽了咽口水。 纪风绵顶着张下一秒就会张口骂人的阴沉面孔,冷冷地扫视三人一圈:“何事?” “挂……挂牌……”二营长努力将舌头滤捋直:“门内大比,按照规矩,得给所降妖物挂牌留符。” 纪风绵点头,接过他们手中的东西,欲要关门,又被一人伸手拦住,他皱眉问道:“还有事儿?” 云龙立马捧着登记册凑上前,瞅着师兄脸色,小声解释道:“还要做个记录,师兄所降妖物是何种,修为多少年,在何地降服?师兄,你看……” 纪风绵言简意赅道:“寻常猫妖,修为二十七年,黄芽山。” 说罢,他利索将门合上。 【意大利炮:他真的,我哭死,他好温柔,竟然没让我滚!】 【云龙大胆开炮:铁树会开花,母猪会上树,纪风绵会说人话。】 【二营长:我现在有点恍惚,他没骂人,让我还有点儿不习惯……】 三人回降妖塔将登记册交给吾飞。 “这妖不进降妖塔,真的没事儿吗,回头要计分了该怎么办啊?” 吾飞一边检查册子一边点头说道:“还有三日,山外降妖这一轮就结束了,计分时再去他房中检查一遍就行,反正他也就这么一只。” 李道先刚从法阵传送出来就听见这么一问一答,顿时皱起眉。 自从黄芽山回来,李道先就时常冷着脸,跟谁欠了他五百万灵石似的。 此时他更是神情严肃,吾飞见他这般厉色,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站了起来:“李师兄……” 李道先冷声道:“凡为妖物,需得关入降妖塔,这是宗门规矩,也是大比的规则,妖物狡诈善伪,不可掉以轻心。” 吾飞解释道:“是纪师兄捉的猫妖,之前已经派弟子去问过,他说那只猫妖他会看着,不用入塔。” 师弟面露难色:“那要不然我们再去问一问,让他将猫妖送过来关在一层?” 李道先在原地沉默站了半天,回道:“不用。” 他转身往外走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有弟子冷着脸模仿李道先说话的样子:“不用,劳资看中的妖,自然是归劳资管,纪风绵你等着,爹这就来找你算账。” “笑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云龙大胆开炮:下注下注,来来来,买定离手,他找纪风绵去了。】 【寡王一路硕博:不至于吧,肯定是回住处了……】 【二营长:你别不信啊,过一会儿我们一块儿去看看!】 古刹钟声,黄昏摇落满地。 “徐师兄,徐师兄,佛门清净之地,不可如此行事啊!哎哟——” 眼前树影婆娑,阳光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摇曳的金斑,身后有人一边喘气一边追赶着,声音很快就远去,因为宁虞跑得飞快,翻墙爬树,甚至在屋顶上狂奔,将瓦片踩得咔哒响,两袖鼓起,像要一只要驾风的鹤。 宁虞路过莲花池,余光匆匆一瞥,青衣草鞋,和徐凭花近乎一样的侧脸,眉心一点朱砂。 徐师兄,是徐秉生。 这里不是巴蛇的记忆,是徐秉生的记忆。 等他回过神,已经跑到了一扇柴扉前,是一丈山云水寺的后门,通向一片山中密林。 一个小沙弥推开柴扉走出来,面容稚嫩,眼神却没有孩童的天真无邪,反而平静老成,连出口的话都稳重:“徐师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徐秉生在他的光脑壳上盘了一把,嬉笑道:“小玄觉,面瘫是个毛病,回头师兄给你开一副方子,保管药到病除哈!” 说罢,他越过玄觉,脑袋探出柴门,扯着嗓子大喊:“小灵芝——” 有一人双掌合十,闭目盘坐于花树之下,落了满身的白瓣,让人担心若是起风,将花瓣吹走时,也会将那镜花水月般的身影一并吹散。 周遭寂静无声,宁虞见他睫毛轻颤,不自觉屏息等他睁眼。 这场景似曾相识,是何时见过…… “宁虞,不可久睡,快快出去。” 是纳多罗金的声音。 宁虞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坐在床边,扣着自己的脚腕,往上面挂了条冰冷的细链,拴着一块黑色的铁片,在他眼前一晃一晃。 宁虞:…… 那人见宁虞醒了,张口唤道:“宁……” 第二个字还没出口,纪风绵手中一空,铁片叮当一声碰在银链上,他不得不仰头躲开当面袭来的凶狠一脚。 李道先到了门口,屈指刚要敲,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打斗的声音,他心中一凛,改敲为推,将房门一把搡开,步子还没抬起来,就整个僵在门口。 远处屋顶上趴着几个偷偷跟来的弟子,几人的目光也趁着李道先推门,迅速滑进屋内,而后他们齐齐瞳孔地震,不自觉往前倾身,结果一个接一个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纪师兄,原来你玩的这么花吗? 第62章 纪风绵的屋子里间被他改成藏书室, 所有的家具都被丢到了外间,就连床榻也被搬到了外面,就在他书案边上, 只要一推门就能看见。 书案上的稿纸一路摊到了地上,纸页铺满了地, 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上头要么是鬼画符一般的字,要么就是一些相当抽象的妖兽画,一些纸看上去都是皱巴巴的, 就像是曾被人垫在身下当过夜的地铺。 不仅桌上有笔架和砚台,地上也到处都是墨碟和毛笔,随手抓一支起来就能蘸墨写字。 宁虞身上灵力还未完全恢复,时断时续, 流畅时在体内横冲直撞, 不受他控制,断流时宛如枯竭的河流,一滴也抽不出来。 他干脆放弃了使用灵力的想法, 从床上翻了下去,还没完全落地, 就被身后人勾住了腰。 纪风绵提醒道:“地上脏。” 宁虞腰上被这么一擒, 险些直接坐在人腿上,他手一抖, 不可控地甩出一道灵力, 迎面撞翻了书案边的烛台, 烛台又勾下了笔架, 一阵乒乓作响。 宁虞在心中暗骂一声, 转头就用手肘直击向纪风绵正面, 纪风绵不得不松开手,侧身去躲。 宁虞本就是虚晃一击,收势收得极快,他落地落得急,踢翻一个未干的墨碟,将自己衣摆溅脏,连脚上也沾了墨点,他却全不在意,飞快扯下左上方挂床幔的铁钩,一把环在了纪风绵手腕上。 铁钩的开口大,环住一个男人的手腕绰绰有余,宁虞怕他挣脱,顺手将钩上的开口给掐得合拢,一拉一拽,就将那只手吊了起来。 纪风绵端坐在床上,眉梢微动,也没反抗,偏头打量自己的手,他转了转手腕,冰冷的铁环紧紧贴着他苍白的肌肤,像是环了一条蛇。 宁虞一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支笔,随手折断笔身,用断掉那头抵上纪风绵的脖颈,目光凌厉:“你喊我什么?” 眼前的这张面孔宁虞从来没有见过,若不去看对方的表情与气质,倒也算是难得的俊容,鼻梁高挺,一双狭长的眼于眼尾微微上挑,只是他白得有些不正常,病恹恹的,看着有些鬼气森森。 这人方才脱口而出一个「宁」,他知道自己是谁…… 纪风绵低声道:“哥哥,有人来了。” 谁是你哥哥,乱喊什么…… 宁虞蓦地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人,立刻将手中断笔丢到一边,把纪风绵的脸抬高,俯首仔仔细细地打量。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直直撞入李道先眼中的画面便是纪风绵被吊着手栓在床上,那只猫妖单腿跪在他身侧,捧着纪风绵的脸,两人鼻息交错,亲密无间的样子。 李师兄的一张脸顿时精彩纷呈,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逡巡,带着怒气和不敢相信。 他原以为是纪风绵和那只小猫妖打起来了,纪风绵虽然体质虚弱,不擅与妖搏斗,但是论起画符,他是道宗翘楚,水平甚至在李道先之上,二者真打起来,吃亏的只会是小妖。 只是李道先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打法。 他的眉头都要皱成川字:“纪风绵,你简直……” 李道先的目光又移到宁虞的身上,看着宁虞抚在纪风绵脸上的手,他咬牙切齿:“你们……” 瞥见宁虞脚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刻着「纪风绵」三个字的铁片时,李道先只觉得脑袋嗡鸣。 亏他之前还担心猫妖被冲散在妖梦之中会醒不过来,他为此甚至去请求过巴蛇,自己能不能再入一次它的妖梦去找人。 小黄当时带着歉意说道:“我已醒来,妖梦则不复存在,对不住……” 没想到人已经醒了,不仅醒了,甚至精力充沛、活蹦乱跳。 纪风绵轻轻一挣,就从铁钩里脱手而出,他搭上宁虞的腰,将人按在腿上,然后把那只踩在地上的玉足也一并捞进怀里,用长袖盖住。 纪风绵掀起眼皮,冷冷望着门口站着的李道先:“日落之后不可敲我的门,这规矩你不知道?” 道宗弟子都知道日落之后不可以敲纪风绵的房门,倒不是因为眼前这个缘故,而是因为他入夜后通常在编撰书册…… 李道先跨步进屋,他走动时挟着风,那风里似乎都带着怒气,将地上的纸张吹得乱飞不说,甚至撕裂了好几张,他越是靠近,屋子里的温度下降得越是飞快。 远处从屋顶上滚下来的几个弟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他们此刻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回房早点洗洗睡觉保住性命,要么冒着生命危险前往第一战线看八卦。 几人对视一眼,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相当默契,甚至不用开口商量。 生命诚可贵,八卦价更高。 【云龙大胆开炮:想看李师兄和纪师兄大打出手的扣一,这次不是因为纪师兄嘴炮喷人了,而是为了抢一只猫妖,咱们尖子生李师兄这次是考场得意,情场失意!】 【吾裤飞飞:真打起来了?你劝一劝,让他们先原地热身,等两分钟再开打,我拿包瓜子就来,错过一秒钟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妖怪吃俺老孙一棒:报坐标,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算命找我骨折价:你们太慢了,我已经就位了,离纪师兄屋子最近的几个屋子上面已经趴满人了,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卖黄牛票出售前排位置了。】 宁虞转过头,将鼻子压在纪风绵肩膀上,轻轻嗅闻,墨香和皂香扑了一鼻子,还有隐隐约约的莲香,是京半月身上的味道,他没忍住,压着多闻了两下。 看来不是附身,是移相。 宁虞移相只变了容貌,却没变身形,京半月却换了个十成十,连身形都变了,不过身上的气味倒是没变。 李道先看着宁虞像小猫似的蹭对方的肩膀,眼里好似还带着笑意,让他心中一把无名火越烧越烈。 李道先转眼就走到二人身前,冲着京半月寒声道:“与妖物厮混,坏宗门规矩,毁门中清气,这次大比你也不用参加了,将你的名牌从他身上摘下来,自去戒律处领罚,而后到思过崖自省三月。” 宁虞听了这话,皱着眉刚要转过头就被一只手推进了床榻里侧。 紧接着床幔一拉,将他牢牢遮掩在里面。 李道先刚才那句话虽然将宁虞称作妖物,张口闭口却只斥责了纪风绵,根本没提如何处置这只与弟子厮混的猫妖。 京半月站起身和李道先平视,他问道:“摘了我的牌,再挂你的牌吗?” 三春大比时,李道先与宁虞之间甚至称不上熟悉,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 而在黄芽山,李道先却表现得很在意宁虞假扮的猫妖,京半月没进妖梦,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让一贯看不起妖物的李道先都变了心性。 正是因为一无所知,才让京半月心中如此不快,火毒都未曾让他这般烦躁,如今左手的佛珠又没带着…… 他眉眼间已经压不住戾气,开口干脆利落三个字——「滚出去」。 李道先非但没有后退,甚至迎着他的目光往前跨了一步,抬手就要去掀床幔,结果被京半月一把扣住手腕。 李道先拿贯了降妖杖,掌中都是茧,纪风绵的手却不一样,骨节分明,看上去如玉如瓷,一碰就碎,也有茧,却不是因为练武,而是写字写出来的茧。 这样一只充满书生气的手,钳着李道先的力道也不大,却让他不能再前进分毫。 宁虞在床榻里头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那个被道宗弟子私藏的祸水妖孽,此时此刻一身正气的师兄正在教训师弟,准备将妖孽斩杀,重新领师弟走上正道。 结果师弟非但没有悔改之心,还为了这个妖孽险些与师兄大打出手。 若是闹大了就不好了,毕竟猫妖是假的,纪风绵也是假的,真的纪风绵还不知道被京半月藏哪儿去了…… 宁虞刚掀开床幔准备劝架,正在对峙的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看他。 宁虞脑子一抽,想起徐凭花劝架的方式,他脱口而出:“你俩这算握手了吧,握了手就是和好了,以后不要吵架了,对方会伤心的。” 李道先、京半月:“……”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李师兄。”有个弟子扒着门框探出头,他已经蹲在门边上观察半天了,一直不敢插嘴说话,但是事情又很急,不开口不行。 他瞅着眼前紧张的局势咽了咽口水:“李师兄,那什么……宗主叫你过去一趟。” 两人僵持半晌,谁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弟子面色有些焦灼:“宗主说在降妖塔等你……” 李道先听见降妖塔三个字,面色一变,而后率先松了手,转身朝外面走去,临跨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宁虞一眼,目光落在他脚腕上。 原本该挂他的牌,铁片上头该是「李道先」三个字。 京半月往边上侧步,将床榻上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李道先收回目光,朝着降妖塔的方向快步走去。 来叫人的师弟急忙跟着李道先跑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掉过头来给纪师兄关房门。 刚要合门,忽地伸出一只手卡在门缝中。 师弟惴惴不安地抬起头:“纪师兄,有什么事儿吗?” “打水来。” 门啪地一声合上。 京半月转身走到床前,伸手将坐在边沿穿靴子的人一把捞了起来扛上肩,他颇为心烦地一脚踢开沿路地上的纸张和乱滚的笔杆,而后将宁虞放在书案上。 宁虞看他执笔蘸墨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生气了?不至于吧,不就是让他们握手言和…… 京半月道:“选罢。” 宁虞:? “想要我的名字落哪儿?” 作者有话说: 李道先:很好,血压都给我干上来了; 京半月:很好,血压也给我干上来了 第63章 京半月顶着纪风绵的脸, 看上去阴沉又暴躁,随时都会骂人的样子,而实际上他此刻的心情也确实相当不妙。 宁虞一把扣住桌子边缘, 想要翻下去,却被京半月按住肩膀, 压回了书案上。 他眼见着那只墨笔悬空在自己腰腹上, 一路上滑,最终停在了自己胸口处。 “等等!” 宁虞一把抓住京半月的手腕,企图说服对方放弃这个想法:“墨迹不好洗, 我身上灵力还未恢复,打不开储物袋,如今这么一套衣裳可是我的全部身家了,总不能腆着脸去偷道宗师弟们的弟子服……” “我说要写你衣服上了吗?” 京半月右手带着宁虞的手一起上移, 最终悬停在脖子上, 笔尖上的墨滴就落到了宁虞衣襟上,有几滴甚至落到了他的脖子上,滑出一道墨痕, 在白肤之上分外扎眼。 白莲浊泥,愿与不愿, 都得受着。 京半月用拇指接住那墨滴, 缓缓擦开,他手抚过哪一处, 就在哪一处留下痕迹。 世上再没有比眼前这一片更细腻的画纸了。 京半月道:“好好回话, 便酌情放过你。” 宁虞也不知哪儿惹着他了, 只得配合道:“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饶命。” “纳多罗金说你亡于妖梦, 因此才会昏迷不醒, 妖梦之中发生何事?” “我在里头说错了话,不小心将她惊醒,妖梦便乱了。”宁虞觉得脖子痒,忍不住缩了缩:“她梦到了百年前那场苍洲大瘟,我落进火海。” 宁虞在纳多罗金的意识洪流之中,原本是想去找她记忆中关于徐尾生的一切,没想到自己不仅在里面迷了路,还彻底失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难怪李道先说迷失妖梦者大多醒不过来,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怎么醒来? 他记得自己当时正坐在蜉蝣谷的花海里发呆,思考自己为什么要采那么多花,下一刻就被纳多罗金叫醒,只是醒来之前,又误入了一回徐秉生的记忆。 京半月用手捏住宁虞的鼻子,把他鼻尖都捏黑了:“李道先是怎么回事?” 鼻子不通气,宁虞不得不张嘴呼吸:“干他何事?你别不讲道理,松手。” “黄芽山,李道先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找他失散的同门师弟,”京半月思及当时场景,微微眯起眼,“而是找你。” “李道先?”宁虞回忆道:“我扑火之前拉了他一把,可能是这个缘故,他惯不喜欢欠人情,同人算得清清楚楚,也因此和谁都亲近不起来。” 不论是霍惊澜还是宫棠,都不喜欢李道先,说他是个顶没意思的人。 常言道君子无癖,不可与之交,李道先成日里除了降妖,便是练符画阵,不沾酒不贪口腹之欲,活得相当无趣,与他比起来,一丈山的木头佛修和绝迹峰的闷屁剑修都显得可爱起来。 宁虞被捏了鼻子,呼吸不畅,语调放得慢,连说出口的话听上去都软软糯糯,为了吸气,唇不自觉张开了些,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 京半月俯身将他说了一半的话含进口中,手里的墨笔早扔到了地上。 宁虞看他低头时又用移相之术变回原本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这般小气,不愿意顶着别人的样子接吻。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腰带被一只灵巧的手解开。 “等等!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吗?”宁虞刚一挣扎,两只手就被一并攥着按在头顶,他声音急了起来:“你说话不作数的?” 京半月道:“我说,酌情。” 没说一定。 他拾起桌上的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宁虞屈着手,用胳膊肘急急将那方砚台给推了下去,却没用,京半月已经将墨沾上了手。 纪风绵写书不讲究纸,唯独讲究笔和墨,这两样东西可以说是他的全部身家,宁虞之前随手拗断的那只笔在民间能卖出千两白银。 而在桌面上的这块墨锭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是久负盛誉的梅花锭,色浓而深,落纸不滋不散,字如寒梅绽纸端,清香久留,是千金难求的古墨。 若被世间文士知道,风雅物被人用来做风流事,怕是气得要昏厥过去。 “不对呀,我听他们说,按照刚才房中的情势,猫妖喜欢的该是纪师兄!不然李师兄进去抢人,他怎么反而往里面躲呢?” 两个师弟正并肩朝纪风绵的屋子走过来,嘀嘀咕咕说着话。 “说不定他就是被纪师兄胁迫的呢?”苏桃两只手垫在脑后,老神在在给人洗脑:“你仔细想想啊,如果那只猫妖不喜欢李师兄,又怎么会在妖梦之中舍命来救!” 苏桃摇了摇头:“哎,你是没看见李师兄当时的脸色,我们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他一个激动跟着一起跳下去殉情了!” 两个人自以为是在说小话,实际上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宁虞恨不得冲出去给这俩大嘴巴都用封条锁死,再提溜着两人的领子给扔远了,但是他趴伏在书案上,腿还被人擒着微微抬高。 后背、后背、后腰之上被人依次放了三只墨碟,只要一动,就会洒了满身。 宁仙君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这么憋屈的时候。 “舍命相救?”京半月写完最后一笔,他低头吹了两下半干的字,热气全扑洒在宁虞的大腿上,宁虞一打颤,脚腕上的铁片就跟着胡乱晃动,撞出细碎的响动。 “殉情?”京半月一边问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将宁虞身上压着的三个墨碟取下,搁在桌上。 宁虞刚翻过身,外面二人已经走到了门前,声音只隔着薄薄一扇门,宁虞连忙推了一把京半月,长腿绷直,想用脚去勾地上的外衣。 京半月手轻轻一挥,那外衣便被吹到了三丈外。 同伴说道:“你不信啊?那等师兄开门的时候,咱们瞧瞧不就知道了,悄悄瞄两眼……” 苏桃嗤笑一声:“那就走着瞧!” 他上前敲了敲门喊道:“纪师兄,水给你打来了,在边上净居。” 屋子里半晌没人说话,另一位师弟也疑惑开口:“纪师兄?这是不在吗……” 苏桃摸了摸下巴:“不会吧,刚才不是还让人打水来吗,这才多久,怎么可能就不见了……” 门蓦地被人踢开,险些抽在二人脸上,这下他们根本用不着偷偷瞄了。 纪风绵抱了个人出来,那人裹在他的外衣里,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青丝,随纪风绵的步子而轻轻晃着。 两人身上都是梅花墨锭的香气,对别人来讲,那就是金钱的味道。 不远处净居的门一开一合。 同伴一阵恍惚:“我上次替纪师兄收拾屋子,师兄们跟我说,那块墨锭不能直接用手碰,得用丝绸包着收进冰盒中。” 苏桃也是一阵恍惚:“那一块得好几万灵石了吧,如果纪师兄愿意给我这么多灵石,那我也愿意……” 同伴:“我也愿意……” 二人一致认同,这一回算是纪风绵赢了。 此时此刻,远在妖城的纪风绵本人忽然觉得鼻头一痒,打了三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手上的墨全蹭到了脸上,成了花脸。 京半月是在西海某条渔船上找到的此人,当时他正跟着渔夫找鱼怪,京半月提出想借他身份一用,纪风绵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直到对方说可以送他来妖城。 撷芳宫某一殿如今铺了满地的纸,外面围了一圈妖族,正从门窗里打量着这个怪人,是先生送过来的修士,要暂住几日。 先生交代了,若是这人向他们提了问题,方便回答的可以告知与他。 玉耳掏出手中的帕子递给纪风绵:“仙君擦擦脸罢。” 纪风绵视若无睹,他赤脚蹲在地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口中絮絮叨叨:“降妖塔里也有一只千面狐妖,我一直想要进去看看,但是师父不准……” 他突然抬头看向玉耳:“千面狐妖若是变换了模样,是不是全无破绽?” 玉耳摇摇头,答道:“并非如此,心思纯正清洁之人,或可勘破我族的幻术,窥见我族真容。” 纪风绵一边点头,一边在纸上涂涂画画,过了片刻,他又转向边上正打哈欠的眠红,问道:“凤尾海棠的毒都藏在哪儿?” 眠红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回道:“仙君,这可不好回答,这要是被你记上两笔,回头全苍洲都知道了,我们还怎么混呐?” 这一头的纪风绵不眠不休地补着《万妖录》,根本不知道自己珍藏已久的宝贝墨锭已经被人用掉一大块,并且道宗内一夜之间传遍了自己的风流韵事。 “宁虞。” 宁虞在梦里见到一大片花海,各色的小花在微风中招展着,一眼望不到头。 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只知楠^枫道他要采很多的花,挑开得最好的,模样最讨喜的,摘满满一怀。 “宁虞。”一个穿着黄衫的少女远远走来。 她的眼睛是奇异的绿色,还是竖瞳。 宁虞顿了顿,问道:“你……刚才是在喊我吗?” 纳多罗金笑起来:“是啊,是在喊你,安宁的宁,驺虞的虞。” 她背着手跳了两步凑近,问道:“这花是要采给谁的?” 宁虞回过神,看着自己怀里的花,有一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忘了。 花要送给谁? “是喜欢的人?” 宁虞刚想摇头,却又觉得不该反驳。 宁虞喃喃自语:“我要采花,送给谁呢?他好像是叫……” 他不自觉念了个名字。 “我说呢,为何你在秉生记忆里独独选了那一段,原来是被他吸引过去。” 京花十六角……逢月半而开…… 京半月。 原来是这个名字。 第64章 “这回想起来了吗?”少女笑着看向宁虞:“别人都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就想起来梦外的事情, 你倒好,率先想起来的反而是别人的名字。” 妖梦,蜉蝣谷, 纳多罗金。 宁虞眼中的茫然一点一点褪去:“你是,小黄……我不是出去了吗?” “这次不一样, 是我以梦为桥, 请你而来,因为你上一回进来有东西落在秉生那里了。” 纳多罗金化作蛇身,与宁虞在蛇窟所见不一样, 她在这里的鳞片是金色的。 她朝着宁虞俯首:“走吧,我们抓紧时间一起去找找,天亮以前送你回去。” 宁虞盘腿坐在巴蛇的头顶,花海忽地起了风, 空中漾开一圈一圈涟漪, 巴蛇带着他一路朝上飞去。 “识海只是意识的最外围,也最稳定的一层,识海之下便是混沌与无序, 如海中风暴,人若是睡着了便是沉进了下面。” 他们钻进云层, 再跃出以后, 来到的并非花海之上的那片蓝空,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周围环绕无数凭空流淌的河流, 时时变换轨道, 就像是被风吹拂的丝绦。 里面流淌的不是水, 而是流光, 是纳多罗金的意识。 爱与恶两河彼此交缠, 相生相长,不见来处,也不见尽头,思念是黛蓝色,静谧又深沉,在这些汹涌宽阔的意识之中并不起眼,却如一道难以抹去的泪痕。 宁虞从未清醒着到过识海下方,因此也未曾见过这般瑰丽的景象。 “梦境也是其中的一环,不过那可是条乱跑的急流,所以人们常说一夜无梦是最好的。” 宁虞转身望去,之前的花海已经变成他身后那条金色河流中一晃而过的虚影,各种场景在其中迅疾流淌,不消片刻,金河便翻腾着飞去了别处,那是巴蛇的梦河。 “蛇窟里的蛇浆便是如此,会将外来者拖入妖梦中消杀,偏偏你又在其中死了一回,坠得愈发深,我在这里捞你捞了半天,催着你出去,你倒好,还乱跑……” 纳多罗金口中絮絮叨叨,语气却温柔,像极了徐凭花教训两个弟弟的样子,不过挨训的通常都是徐秉生。 “找到了,竟然跑这么偏……” 巴蛇托着宁虞朝着一条白色河流飞去,这一条与其他的都不相同,光芒要暗淡许多,有些地方甚至是断开的,中央静静浮着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是徐秉生。 “他七年人被人所害,神魂剥离出肉身,身体至今无踪,只有一抹人魂躲进了黄芽山中,被我找到,只是当时那一抹魂也快消散了,情急之下,我便将他藏进识海温养,所耗神魂破巨,也因此沉眠多年。” 宁虞微微一愣,如果是七年前…… 七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是他代替徐秉生成为可攻略人物的那一天。 人有三魂,分别为天地人,天魂纯善,天真无邪,主爱念,地魂生来邪恶,主厌憎,而人魂则承载记忆,三者合一则成人。 河里躺的是人魂,映出的都是徐秉生的记忆,末尾处的画面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正以极缓慢的速度修复并生长,中间断裂出也伸出丝丝缕缕吃力地衔接着。 这是在织魂。 “抓稳了,我们进去。” 宁虞压低身子,狂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身上忽然失了重,整个人往下坠去,脸上有些微的湿润感,是扑了满面的云。 小黄的身形逐渐缩小,而后化作人形,在空中牵住宁虞的手,即将落地时,二人像是被无形的手托了一把,站定在草地之上。 风渐渐止息,是一丈山,是他上一回误入徐秉生记忆中的那一处山林。 杳杳钟声晚,疏疏沉香迟。 徐秉生正倒挂在树上,他的脚趾从草鞋前头漏出一截来,圣手本人却丝毫不在意鞋子漏风,大脚趾还颇为威风地弹了弹。 玄觉正坐在京半月身边,一大一小动作如同复刻,都合十掌静坐着,像是两座石像,唯一闹腾不止的大概就是他们头顶的人。 徐秉生手里甩弄着一根狗尾巴草,他用脚勾住树干,将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放下来,坏心眼儿地用草上长满纤毛的那一端去挠玄觉的光头。 玄觉到底年纪小,片刻之后就忍不住抬起头,面容严肃道:“徐师兄,勿要胡来。” “诶,你别不知道珍惜啊,”徐秉生将狗尾巴草当做扫帚,在玄觉的光脑袋上来回滚动,“我帮你去去脑门上的灰尘啊,让你六根清净,你看你边上那个长头发的,就没这待遇吧!” 在三人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面貌和宁虞一模一样。 纳多罗金朝着那人走去:“上一回急着送你出去,谁知道你有一缕魂赖在这里,无论我如何劝都不肯走,也还好这里是秉生的人魂,换做我的梦河,怕是给你吞的渣都不剩了……” “不过你的魂魄有些奇怪,不稳也就算了,形状还散,极容易出逃,就像这一缕,分外不听话。” 人的三魂平常都是完整一团,只有特殊情况才会分离开来,并且即使分开了,也是分成三道。 而宁虞三魂如同一捆草,有千百片,像是被人捏着固定在一起,摇晃时会从中落下一根。 此刻落在徐秉生记忆里的便是一根天魂。 他的神情和宁虞的不一样,眼神澄澈干净得像个孩子,满心满眼地看着远处的人。 纳多罗金站在天魂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道:“有人来接你了,这下愿意走了吗?” 天魂也不吭声,只是沉默着摇摇头。 纳多罗金无奈道:“这是别人的记忆,你进不去。” 他不理会纳多罗金,抬脚想朝花树靠近,却始终无法前进,就像被一面看不见的墙挡住了,那是人魂的记忆结界。 天魂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人,两只手紧紧贴在结界之上,眼中是满腔的无处倾泻的委屈。 为什么走不过去,为什么碰不到,为什么明明近在眼前,却无法靠近…… 宁虞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小七,”天魂指着京半月,声音有些委屈,“是小七。” “嗯,是小七。”宁虞点头,忽地有些想笑:“换了个样子你都能认出来啊?” “认得出来。”天魂将额头压在结界上,眼睛潮湿,像是想哭的样子,口中呢喃着:“想小七……想带他回家……” 宁虞也学他的样子,额头靠在结界上,去看里面的京半月:“小七在外面呢……” 天魂转过头看他,眼中透着懵懂:“在外面?” “就在身边,不必寻,”宁虞扬唇笑道,“出去就能看见他。” 宁虞朝他伸出手:“既然想他了,就一起出去。” 天魂抿着唇笑了起来,乖巧应了一声,而后搭上他的手,转眼没入宁虞的身体。 纳多罗金松了一口气:“之前倔得九头牛都拉不走,这回总算是给劝走了,我送你出去罢。” 她转身就要走,宁虞却垂首站在原地不动。 纳多罗金失笑:“怎么了,不会连你也想赖在这里不走了吧?” 天魂是见了京半月才不肯离去,宁虞却不是,想见的人就在外面等着,他该迫切想醒来才是。 “我是有问题想问,”宁虞顿了顿,说道:“之前在你妖梦之中,让姑姑伤了脚的那一种毒……” “苦露,它叫苦露。”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① 原来叫这个名字。 宁虞记得湟州也有一种竹酒叫做苦露,酒香清冽如饮甘泉,任谁喝了之后都会大醉一场,昏昏睡上好几日,醒来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这种化血蚀骨、要人性命的剧毒,居然也取了这样的名字。 纳多罗金转头看向徐秉生,他手多又静不下来,这会儿正往京半月头上丢花,而后莫名从树上摔了下来,在草地上滚出去好几圈。 “世人都说他的天赋在整个苍洲,百年之内无人能出其左右,就连姐姐也难以与之较量。” 佛医圣手与如今的蜉蝣谷谷主,被百姓称作是救苦救难的红尘菩萨。 她回忆起往事,眼中俱是复杂之色:“但是老谷主说的没错,最有天赋的不是他们二人,而是……徐尾生,只不过他的天赋不在医道,而在炼毒。” “但是苦露过于阴毒狠辣,自那一回后就为谷中所禁,老谷主也不准他再制这种毒。” 宁虞道:“可我不久前曾见过这种毒,毒性较之百年前更烈,转瞬之间就将一只修为颇高的妖消融了,只有徐尾生能制出这种毒吗?” “只有他做过,也只做过那一回,他人便是想模仿也无法。”纳多罗金皱起眉:“但是这不可能,他不可能在苍洲大陆之上……” “为何?” “因为百年前苍洲大瘟是因他而起,他在……地海地裂。” 宁虞心中猛地一沉,徐尾生既然已经被关进了西海地裂,根本不可能出逃,那这毒又是从哪里来的? 徐秉生遇害,会与这件事有关吗…… 纳多罗金抬起头,绿瞳中微光闪动:“你之前见了我的第三眼,如今灵力被封,若是在这里待久了,只会愈发疲惫,难以恢复,我先送你出去……” 宁虞离开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树下的三人。 京半月已睁开眼,任徐秉生如何唠叨嘴碎,连眉毛都不动弹一下,就像是听不见。 玄觉被烦得不行,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那人就在身边,不必再苦苦寻找,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 纪风绵的房间窗门都关得紧,窗纸贴了好几层,外头的光根本漏不进来,在里面有点不知日夜的感觉。 宁虞眼睫一动,入目就是那人胸膛,他闷声问道:“何时上来的?” 弄到身上的墨迹睡前全都洗了个干净,唯独腿后侧的几个字,搓得皮肤都发红了也洗不掉,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刻意留下,把宁虞气得不轻,让京半月去抄书净心。 直到宁虞入睡前,那人还老老实实站在书案边,提笔动腕抄着书,抄的是清心咒。 京半月将他揽紧,不答反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好多花,想采给你……” 灵芝重伤后,所触及的花草转眼之间都会枯萎,它们的生气会渗透进小七身体内,让灵芝能够自愈。 小七碰不到花。 宁虞想到徐秉生和京半月相识,便开口说道:“巴蛇还在蛇窟之中无法离开,守着徐秉生的人魂,我在他记忆里见到你。” “他是我旧友。”京半月沉吟半晌,说道:“他剩下两魂在章圆那里,不过自从我到道宗,还未曾找到过此人,山外降妖这一环比试还未截止,章圆尚未归宗。” 章圆……这名字有些耳熟。 宁虞忽地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在快哉楼之前拦下他的那个道宗弟子吗? “纪师兄!纪师兄!” 敲门声骤如雨点。 门外的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嘴唇都是白色的:“纪师兄,快开门,出事儿了……” 房门拉开,弟子看见纪风绵一贯不耐烦的脸时,心中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论符咒,纪风绵当为道宗弟子的魁首,如果是纪师兄,一定可以进去帮李师兄…… 弟子努力克制手上的颤抖:“降妖塔……出事了。” 梧州,荆城。 别的地方快到了日出时,街上已有稀薄人烟,唯独荆城,黑云压顶,暴雨倾盆,家家户户都是一片黑暗,就连星点灯火也没有,整座城宛若上了钉的棺椁,死气沉沉。 荆城上方天空正中,以一道红色的符咒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延伸出无数条铁索的虚影,将整座城池困在其中,那原本是贴在降妖塔外面用来镇妖的九星玄灵符。 符纸如今封了一整座城。 下头是满街的人,摩肩接踵,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缓缓而行。 每一张面孔都生得一模一样,不论高矮胖瘦,脖子往上都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面,朱唇白肤,一双妩媚动人的狐狸眼,就像是将他们原本的头砍了下来,重新镶了一个脑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每一个眼角眉梢都挂着冷峭刻薄的笑意,像是在讥嘲暗处的人根本无计可施,奈何不了他们。 李道先躲在街角,微微侧过脸看着行路之人,他浑身湿透,肩膀的伤处已经疼到麻木,手中的降妖杖被满城冲天的妖气而激发,上头金光宛如会呼吸一般,一明一灭。 他掌心的血流到降妖杖上,被雨水一冲,消失不见。 千面狐妖,到底哪一只才是真的狐妖? 只要杀错了,死的就是无辜的城民百姓。 李道先转身没入黑暗,眼神如闪着寒芒的刀刃,被雨水一浸,愈发冷冽。 不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的步子忽地顿住。 “找到……你啦!” 巷子最里面,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也顶着与他骨瘦如柴的身材全不相称的美人面,他歪头咯咯地笑起来,面上长出白毛,嘴巴朝两边咧开,几乎抵到耳根,狐嘴一张,露出粘血的獠牙。 降妖杖嗡鸣震动,烫手得几乎压不住。 “仙君何苦穷追不舍?” 乞儿朝前迈步,脚尖点地,无声无息走到李道先面前仰起狐面:“我可以不杀这满城的人,也不杀你,只要你不再追赶,让我离开。” “你不敢杀人,一旦有人殒命,妖气涌动,我便会找到你,将你捉回降妖塔,”李道先语调平静,“你怕我。” “我怕你?”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道先转头,巷口已经挤满了人,齐齐盯着他,嘴唇一张一合的动作都一致。 他们朝前迈出左脚,步步逼近间笑起来:“该害怕的是你,梧州平昌冒村人,李风劲。” “六岁入道宗,为张庐香大弟子,改名李道先。入门第一年便通心法,八年间便学会道宗所有的符咒,十四岁头一回出山降妖便杀了修行百年的山鬼,二十岁东海降妖遇蛟龙,抽了它的龙骨做了这根降妖杖。” “镇塔的九星玄灵符,说是符纸,更像法器,要以血来画,唯一的要求是放血画符之人手中要握有一万妖族性命,如此才可镇妖,这世上除了张庐香,便只有你能画。” 转眼之间,他们已将李道先团团围住。 “少年天才,降妖无数,可是啊……” “可是啊,你最怕的,不就是妖吗?” 周围的一切消失不见,身上的潮湿感却挥之不去,李道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五指干瘦短小,皮肤焦黄,骨骼的形状清晰可见,降妖杖不在手中。 是冒村,当年除了他无一人生还的冒村。 他躲在一口缸中,盖子盖得严实。 除了他,这口缸中还有半个头和一只手,手被啃烂了,认不出来是谁的,但是头依稀能看出来,是他爹的,这样想,或许手也是他爹的。 李道先浸在血水中,鼻子里都是血腥气和脚底腌菜的臭气,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好像自己也和躺在缸中的父亲一样,已经死了。 “哥哥——” 女童哭得声嘶力竭,几乎断气,伴随着她的尖叫声,还有血肉被撕咬的粘稠声,它们吞咽的声音。 这些骇人的声音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李道先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害怕,他不敢推开缸上的盖子。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求救。 头顶传来木盖摩擦的声音,每挪开一寸,他的脚底的寒气就往上攀爬些许。 等到盖子被完全掀开,哐当落到地上,寒气已经冲到头顶。 李道先抬起头,腥臭的血和口水滴到他眼皮上,那是极丑的一张面孔,撑裂的人皮下面露出黑色的粗毛,长嘴尖牙,眼中有诡异的绿光,是披着人皮混进村子里的狼妖,不止一只。 下雨了,他被拖出菜缸的时候这样想着。 就在他不远处的地上,是一团又一团不成样子的血肉,剩下半个头,一只手,和爹爹一样。 难怪那声音离得这样近,原来就在外头。 他最怕的,是妖啊。 泷香城,撷芳宫。 玉耳正收拾着甩了满地的稿纸,纪风绵正躺在桌子下呼呼大睡,脸上涂画着几只王八,是城里的小妖偷跑进来干的好事儿。 “嗯?”玉耳捏着一张纸站起来,低声道:“这写的不对呀……” “哪里不对!”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纪风绵起身时一脑袋磕在了桌板下方,发出一声痛嚎,吓得小狐狸两只耳朵都紧紧贴到了脑袋上,扭过头担忧地望着他。 纪风绵从桌子底下挪出来,一脸阴沉地走到玉耳身前,劈手夺过她手中的纸:“哪里不对?” 玉耳点了点纸张某一处:“我族以幻术扬名,不仅可变幻自身面貌,还可变幻他人面貌,但是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算不得的看家本领,狐妖最擅长的可不是这个。” 纪风绵紧紧锁着眉:“那是什么?” 玉耳在地上挑拣着,拾起一支毫毛看上去还算齐整的笔,蘸墨写下两个字——窥心。 一只山茶花妖正趴在窗口,她将下巴支在胳膊上,对着玉耳挑起眉:“你连这都告诉他,小仙君这一回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玉耳笑道:“姐姐不用担心,除非无心,此术无解,不怕他知道。” 花妖身后拢着袖子的白衣女子名唤玉枢,同玉耳是一族,也是千面狐妖,她眯眼笑起来:“随她说,不打紧。” 玉耳点头接着道:“窥心之术若是善用,可替人解开心结,逃离苦海无边,妖域避世以前也常有修士愿与我族结为道侣,一来自然是因为狐族貌美,二来则是因为以狐族为伴侣,时时抚平心绪,不易生出心魔……” 玉枢面色和气地补充道:“但是追随仙君而去的同族最后大多为其所弃,他们总将我族当做登仙石、攀云梯,所以……这东西若是用得不好了,便是损人性命的利器。” 玉耳看了一眼边上的纪风绵,这人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出来,摊平,记下二人说的话。 她对着窗户无奈道:“姐姐,莫要吓唬客人。” 玉枢掩着唇笑道:“实话实说罢了。” 窥见他人心中的爱恨和欲念,窥见一切软弱和恐惧的源头,窥见不可告人的狂潮热浪和心底的无所有,将它们一把扑灭或是一把点燃,转眼生,转眼死。 让人神智迷失变作行尸,让人深陷欲望无法自拔,让人如登极乐状若疯癫,将人心全捏在他们掌心之间,这才是狐妖最擅长的,甚至有些以此取乐。 无心则无事,而有心之人,有欲之人,都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说: ①《短歌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感谢在2022-08-06 21:00:03-2022-08-08 19: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叶葳蕤 10瓶;我在看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这一回, 不是冒村,是东海。 惊涛拍岸,翻出的浪花白中掺着红色, 冲上来一具具穿肠烂肚的尸体,尸体下方伸缩着爬出来一节节蠕动的海虫。 那虫子浑身透明, 被腹中的血肉撑得鼓胀起来, 比原来的样子大出两三倍。 海上电闪雷鸣,阴云之中有黑蛟翻飞,长尾一扫, 拍碎一座灵船,上面几百号道宗弟子全往下坠,有些灵敏的,当即踩着法器飞起来, 或是凌空甩出风符将自己吹起。 另一些落进海水中, 立刻被下面蹲守的海妖拖了下去,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片刻后海水中浮出一股又一股的红色。 有人当即要跳海去救人, 却被边上同伴拦住:“救不了!海妖太多了!” 那弟子疯狂地挣动起来,五六个人都按不住他, 有人扯着他的领子怒吼:“夏陵你疯了吗!下面的人救不了, 你白白送命吗!” “之前落下去的……是元师妹。”一旁面色惨白的女弟子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汹涌而出, 哽咽道:“她与夏师兄……刚刚定亲啊……” 众人哑然, 片刻后有个年纪稍长的师兄按住还在流血的腹部从法器上站起来, 语气冷淡:“放手, 让他跳。” 边上有人不赞同道:“章师兄, 你别这么说……” 夏陵脚步刚抬, 就听章师兄说道:“若你想让元师妹白死一回,就跳!” 章师兄飞过去,按着夏陵的后脑,让他看着身下的海面:“元师妹落水是为救人,你呢,因为伤心,所以要自寻死路,那就跳啊!不是伤心吗,跳啊!” “到了下头,你看她会不会怨你软弱无能!” 章师兄将夏陵一把拎了回来,揪住他的衣领:“海妖祸世,沿岸的白幡挂了十几里,死掉的人何其多!我们出山时就没想过还能再回去,你睁开眼看看你身上这身道袍……” “若你真心爱她,该做的是让这世上少挂哪怕一张的引魂幡,”章师兄咬牙切齿,“而不是主动去做妖孽的腹中餐!” 李道先用一把长剑将自己钉在黑蛟的龙首之上,任它如何翻腾,都甩不掉自己,他趴在黑蛟两角之间,两手攥紧角的根部,他的左肩被一剑贯穿后又遭反复撕扯,几乎要将一臂绞下。 口鼻之中灌入咸涩的海水,眼前一片昏昏,是黑蛟入水。 黑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厚重粗粝:“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李道先浑身无力,甚至抬不起手指掐诀闭气,胸膛中的空气化作一连串的气泡上浮,他的意识却在下沉。 冒村之中,他也想反抗,只是有心无力,若不是张庐香赶到,他怕是早就死了。 什么旷世逸才,什么天生的降妖师,终究是一具血肉之躯,何其渺小,又何其脆弱。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他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何苦呢,要不算了吧…… “哥哥,救救我——” “李师兄!师兄救我啊!” 李道先勉强撑开眼皮,想看清楚是谁在向他求救。 海中浮浮沉沉的尸体大多残缺不堪,海虫海蛇穿梭其中,吃得肚饱,海妖口中发出诡异笑声。 这些都是他的同门师弟和师妹,但凡是能看清半边面孔的,都曾喊过他一句李师兄,现在他们的尸体把李道先包围住。 原来,是他们在喊他。 都是妖孽啊…… 李道先觉得眼睛很痛,被海水冲得发红发肿,他想自己应该没有哭,只是忍不住发抖。 惊惧交加,怒火灼心。 李风劲怕妖,李道先也怕。 不一样的是,前者不敢推开头顶的盖子,后者却再也不会这么软弱。 荆城外。 城外的道宗弟子仅有十几人,却各有所长,或独专于寻妖追踪之术,或是修为高深道心坚定,不易受妖物蛊惑,每一位拎出去都可独当一面。 昨日夜里狐妖装作某一位执事长老,从降妖塔内出逃时,不仅伤了宗主,还窃走了九十一层的镇塔符纸。 里面除了他们二者,就只剩下满城的无辜百姓。 若是城外的十几名弟子一同入城,或可联手擒拿狐妖,但是他们根本无法进去帮忙,只有李道先一人对付妖物。 哪怕此时此刻城里的这一只狐妖只是修为精深的寻常大妖,他们也不至于如此担心。 但是这只千面狐妖不一样,道宗被妖族灭宗,他曾参与其中,并且在苍洲作乱多年,后为张庐香亲手擒回,关押在降妖塔上层。 即便是宗主对上他,也要提高警惕,更何况李道先。 道宗弟子远远看见京半月走过来,他们忙不迭围了上去:“纪师兄!” 有人上前一步问道:“纪师兄,可有法子取下符纸开城?我们担心李师兄他……” 他们问出这话,心中也忐忑不安。 九星玄灵符,全宗之中只有两个人能画,但是宗主此刻正重绘镇塔的符纸,长老们列阵守着降妖塔,万一再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无人抽得开身,只得纷纷遣出最信任的弟子,但谁能想到狐妖会借张庐香的血来令符封城。 至于如何解开这道符,放眼整个道宗,若说还有谁能想出法子,便只有纪风绵。 京半月抬头望向城上方泛着红光的符纸,在道宗弟子们殷切的注视下摇了摇头:“我不会解这道符。” 众人纷纷露出失望之色,面上焦灼愈发深重。 京半月站在原地,锁骨传来一阵濡湿触感,伴随着微微的痒意,是躲在里面的小猫在他身上轻轻啃着,威胁似的磨了磨尖牙。 他顿了顿,改口道:“但或可令其失效片刻,只有三息的时间。” 弟子们激动道:“足够了!” 这些时间,足够他们入城了。 他们看着京半月消失在原地,而后一个个紧盯着城外的结界。 铁索寸寸崩裂断开,化作飞灰消散不见,天上乌云自散,连雨都小了下去,有晨光刺破云关,道道金柱倾斜着直插大地。 结界消失的第一瞬,道宗弟子们便纷纷冲了进去,他们入了城便分作三拨,一拨去查探城中百姓的情况,一拨专门去找李道先,一拨去寻狐妖的踪迹。 京半月正悬在荆城上方,手里捏着那张九星玄灵符,符纸上张庐香的血已经变成暗红,此刻重新淋上去的血是他的。 “不允。”衣襟里的黑猫将将探出脑袋,又被京半月抬手压了回去。 黑色长尾又迅速伸了出来,环住他的脖颈,尾尖一下又一下将他耳边头发撩起。 京半月低头看向怀里,黑猫立刻支起身子,用脑袋蹭着他的下巴。 “你灵力滞涩,不可胡来……” 黑猫充耳不闻,又去舔他的唇,用柔软湿润的鼻尖顶他的脸颊,软着声音叫唤。 京半月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好半天才妥协道:“只一会儿。” 他落到地上,寻了个无人的巷口将黑猫从怀里捞出来,帮它化作人形。 宁虞一落地就跑远了,背影相当无情,只有京半月站在远处,抬手摸了摸唇,湿意染上指腹。 城中百姓纷纷倒地不醒,头上狐面隐退,露出他们本来面目。 宁虞身上没有灵力,根本避不开落到身上的雨,不消片刻已淋得浑身湿透。 周围到处都是昏迷之人,乍一看就像是满地尸体,场面颇为骇人。 他将手探到一人鼻下,有温热的呼吸传来,虽有些气弱,但是却十分平稳,这些百姓都没有性命之虞。 荆城这么大,李道先会在哪儿,不会已经死了吧? 宁虞刚要起身,鼻尖忽然捕捉到一股腥味,他循着味道走过去。 巷子的位置比较低,下了雨之后,到处都是横流的污水,最里面仰面躺着一个人,苍白的不成样子,身下的血大片泅开,混着雨水流进紧贴墙角的排水渠。 宁虞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呼吸骤停,降妖杖光芒惨淡,正将自己的主人钉在地上,李道先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伤口在污水里泡得发烂。 宁虞立马跑过去,蹲身去探对方的鼻息,而后松了一口气,人还活着。 除却肩胛下边的一处爪痕,李道先身上的其他伤口都没有妖气。 怎么这些伤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吗? 宁虞用拇指轻轻揭开李道先的眼皮,没有眼白,里面漆黑一片,两只眼俱是如此,他眉头紧锁,表情像是痛极了,口中呓语不止,手臂肌肉抽搐。 宁虞喊了两声,他都像是听不见。 那呓语忽然停了,李道先面上的痛苦之色渐渐隐没下去,他像是摆脱梦魇,转而要睡熟,露出几分安宁,连呼吸也愈发轻了。 宁虞心中一沉,刚要起身去喊道宗弟子,忽被人抓住手腕。 李道先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宁虞错愕的样子。 他从被宗主领走的那日起,便立志要斩尽天下妖邪。 可是,那只猫妖呢…… 李道先仰面躺在沙滩上,他眼中血丝爆开,什么也瞧不清,只有红色的一片,右手握着的那一截蛟龙骨将他掌心都扎了个穿。 周围的海虫都被捣烂,堆的尸体成了一座小山,有一群人此起彼伏地喊着「李师兄」,而后朝他奔来。 身上的血快要流干了,李道先困倦地眨眼,听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只是还未到身边,就全都消失不见。 “怎么弄成这样?” 有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动作轻柔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李道先有些散开的视线重新聚拢,他看见一人正对着他温和笑着,是那只猫妖,对方身后那些被黑蛟召来的阴云正消退,晨光熹微透来,让人心中安宁。 “困了吗?”猫妖跪在地上,小心将他的头移到自己腿上,低声说道:“困了就睡吧……” 李道先闻着对方身上的味道,是蜉蝣谷微苦的药草味,他不自觉侧过身蜷缩起来,将头埋进那人怀里。 “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怕了……” 睡着了,真的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吗? 啪—— “都会睁眼了还不醒?”宁虞冷声道,“我都说了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 李道先眼中漆黑之色褪去,眼瞳逐渐恢复正常模样。 幻境里温柔的嗓音和此刻耳边冷厉的声音叠在一起,让他久久回不过神。 见人还呆愣着,宁虞左右开弓,又是两耳光。 “这回醒了吗?” 李道先摸了下自己挨了巴掌而高高肿起的脸颊,疼得他龇牙咧嘴,口中都是腥味,牙差点都被打下来。 醒了,彻底醒了。 李道先头一次知道,中了狐妖的窥心之术,还可以被这样硬生生打醒。 这么多年了,他也是头一回见到力气和脾气都这么大的猫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8 19:31:18-2022-08-09 20:1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半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李道先解了身上的衣服, 露出前胸后背数不清的伤口,宁虞为了节约时间,给他上药时动作一点都不轻柔, 缠布缠得又紧又快,痛得李道先额角直跳, 面色发青。 他额上淌下冷汗, 沉着脸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用两条腿走进来的,”宁虞给白布扎了个牢固的结,“还能喘气说话, 看来确实没有大碍。” 宁虞看了看指缝里残留着的绿油油的灵草粉末,面不改色将它们全擦到了李道先身上,把手蹭干净后起身就走:“回去记得多吃点补血的东西。” 李道先左手根本使不上劲儿,只能以右手扶地, 摇晃着将自己撑起来, 他忍着浑身的痛,快走两步一把扣住宁虞的手腕:“去哪儿?” 宁虞扭头看他一眼,挑眉问道:“你不用去捉狐妖吗?” “妖我会捉, ”李道先圈着对方的手微微用力,“你……” “我是跟着纪风绵来的, 我去找他。”宁虞见他望着自己的神色有些紧张, 又补了一句安抚道:“放心,我不会趁机逃跑。” 李道先一听见纪风绵三个字, 就忍不住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纪风绵也来了?难怪封城的符被摘了下来…… 他胸中莫名有些滞涩, 压了块石头似的。 也对, 一只猫妖怎么可能会找到这里, 除非是跟着门中弟子一同前来, 总不可能是听说了降妖塔出事, 特意来寻他。 那妖梦之中,又是为何要冒着那样的风险救他? 李道先喉头一动,就要将话问出口。 “李师兄!你没事儿吧?”远远的有一名道宗弟子乘风飞来。 宁虞动作迅疾,将手一挣,转身飞奔出去。 李道先在他身后说道:“明日子时,你来思过崖。” 那人转眼就闪进了巷弄深处的拐角,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道宗弟子在李道先身边落地,着急上火地问道:“师兄,没事儿吧?” 他看着李道先满身的白布,如有同感,倒抽一口冷气,已经开始觉得痛了。 “夏师兄他们已经拿着寻妖盘去捉狐妖了。”师弟一边从怀里掏出治外伤的灵丹递过去,一边随口问道:“刚是不是跑过去一个人?” 李道先接过丹药,面不改色道:“你看错了。” 师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关切道:“怎么弄成这样?” 和幻境中猫妖温柔中带着嗔怪的那句一字不差。 李道先险些被口中的丹药噎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解释道:“中了狐妖的计,自己伤的。” 师弟看着李道先的脸颊,犹豫再三后开口询问:“李师兄,这……也是你自己动的手啊?” 李道先顿了顿,咬牙承认:“是我自己扇的。” 师弟望着他一阵默然,心中肃然起敬,李师兄,真乃狠人也。 李道先右手一转,降妖杖复又出现在掌心中:“走。” 师弟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忧心道:“李师兄你伤得太重了……” “先捉妖。” 天上雨渐歇,只剩下檐角还有水珠嘀嗒落下。 “纪风绵!” 京半月微微偏过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 那人长着和宁虞所化猫妖一模一样的面孔,看见自己时双眼一亮,加快了脚步站到京半月身边:“有道宗的找到李师兄了,他已经没事儿了,我们也走罢……” 京半月垂眼看着他,不着痕迹避开对方挽过来的手,连袖子都没让对方碰到。 纪风绵对得道成仙的兴趣不大,修为也就是个半吊子的金丹期,在进城的一众道宗弟子中,毫无疑问是最好捏的软柿子。 更何况,九星玄灵符还捏在自己手里。 找纪风绵,既可以拿回符纸,还可以擒走一个人质。 狐妖的手僵在空中,不解道:“怎么了?” 京半月道:“你窥了李道先的心。” 陈述的语气。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扮作猫妖的样子接近自己。 狐妖丝毫没有被戳穿的慌乱,反而扬唇笑起来,饶有趣味地看向他:“不像吗?” 京半月不答,眉宇间都是郁气。 狐妖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面上的笑一点一点敛了下去:“移相之术……你不是纪风绵,你的术法与我是同源。” 京半月问道:“要对我用窥心之术吗?” “不。”狐妖瞳孔微缩,中央一点紫芒闪过,他警惕地眯起眼,微不可察地后撤半步:“你没有心。” “有的,是你道行不够。”京半月淡道:“再试试。” 千年修行,幻术臻至化境,怎么可能道行不够? 狐妖心中警铃大响,欲移开目光而不能,脚像是被钉在地上,背脊之上冷汗涔涔,他极度抗拒地想闭眼,眼皮之上却传来撕裂的痛楚,有血泪刹那流出,不受控制地瞪大双眼。 对方的那双黑瞳像一道深渊,只消对视一眼,便被摄住心魂,永堕黑暗,最深处的是火光和……血光。 即便被关在降妖塔内不见天日几十年,狐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景象是妖城,还是他最熟悉的绿腰城。 城墙下堆了满满当当的妖族尸体,他窥见一个少年被一根长长的骨刺贯穿胸膛钉在城墙之上,右肩下空荡荡一片,骨刺勾着少年一下又一下摔进墙里,快而狠,两三下将人砸得头破血流。 这根骨刺万分眼熟,狐妖曾见过无数回,是蜀中仙姑的足肢,长在她的虫身之下,锋锐胜过刀剑,迅疾凶猛,前半段因吸饱了血而呈暗红。 就在他以为这场单方面的虐杀已经结束时,那根骨刺却被硬生生地掰断了,碎片纷纷扬扬砸到地上。 少年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落到城下的尸堆上,仅剩的左手被碎片扎穿。 狐妖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因为那人断掉的右臂正重新长出来,他从尸堆滚到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头露出血肉模糊的脸,被划烂的双眼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不是京半月的心,这是……蜀中仙姑的。 是她生前最恐惧的一段。 狐妖喃喃道:“你居然把她吃了……” 死得过于凄惨,则怨恨之心万古不化,化作对方身上背负的累累恶业。 他浑身一震,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方拿走符纸,若不是因为他会解,便只有一种方法,用自己的血来让九星玄灵符易主。 这并非不能做到,只要此人杀过的妖,比张庐香多。 “就在附近!” 道宗弟子手里握着寻妖盘,铁盘中央镶着一颗西海的鱼目石,此刻睁开大半,盘上下了数道禁制护着中间的石头。 凭空落下紫电惊雷,整个荆城骤亮,狐妖厉声尖叫。 道宗弟子们对视一眼,转向左侧出声的地方,他们接连越过数道墙,而后看见墙头狐妖的紫影一闪而过。 他们连忙追赶上去。 鲜血顺着京半月垂落的右手滴答落下,将地上一个水洼染成红色。 地砖的罅隙之中有嫩芽探出头,抖开两片叶子。 他将袖子撩开,狰狞的伤痕从手肘一直蜿蜒到腕间,被狐妖抓过的地方已经不淌血了,他看了半晌,又将食指探进了伤口中,刚刚将愈合的伤拉开分毫,京半月忽然一顿,转过头看向身后。 宁虞正站在巷口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京半月知道对方这是生气了,他将受伤的手放下,微微侧过身将右手藏在后面。 道宗,降妖塔。 晌午日头格外烈,将外头一丛一丛的脑袋顶都晒热了。 降妖塔封了门,弟子们进不去,只能在远处围成好几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捉回来了吗?几个师兄没事儿吧?” “那自然是捉回来了啊,不过听说全都伤得不轻,李师兄就别说了,他身上的血吓坏了好几个师妹,夏师兄中了狐妖的术法,这会儿还没醒呢!” “纪师兄也伤了右手,不过听师兄们说,若不是他下了一道雷符,狐妖说不定还捉不到。” 李道先听说宗主和长老们守了一夜半日的塔,刚将降妖塔的**压制下来,重新贴了镇塔的符纸,这会儿正在降妖塔后面的林子里休息。 他领着几个弟子来到降妖塔后方,只见一张张草席铺在地上,上面躺着的都是道宗的长老,一个个仰着面,头上盖着一片比脸大的叶子。 草席上众人都像是死了一般,寂静无声。 弟子们吓得心头一跳,惨白着脸纷纷奔到各自师父身边蹲下,此起彼伏唤了起来,却无一人有回应。 降妖时硬气得要命的大弟子们一个个显得手足无措,甚至有人哽咽起来。 李道先环顾一圈,发现远处一张草席上趴着的正是张庐香。 宗主上衣解开,一动不动趴在上头,后背的爪伤深可见骨,即使已经上过了药,看上去依然形状恐怖。 李道先心中愈发凝重,连忙走过去,蹲到宗主身边:“师父。” 听见徒儿的声音,张庐香轻轻抬起手,气若游丝:“道先啊……” 李道先立马抓住张宗主的手,低声道:“师父放心,狐妖已经捉回来了。” “好,好好……” 张庐香咳了几声,他睁着浑浊的眼,声音有些虚浮:“哎,人呐,不服老果然还是不行啊,寻常人到师父这个岁数已经驾鹤西去了……” 这样不吉利的话令听着令人害怕。 李道先皱眉打断他道:“师父!” 张庐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降妖塔:“你去看看……” “师父你说,我听着。” 李道先心情沉重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要我看什么?” 难道是降妖塔还没彻底封住,又有妖物逃出? 张庐香在他耳边吐字艰难:“你去看看……西瓜切好了没有……” 李道先:“……” 他嘴角一抽,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要再问一遍,背后传来声音。 “李师兄?” 一个执事女弟子正拿着木托盘转到后边:“师兄伤得这么重,怎么还不去找医修看看!” 李道先转过头,看见她托盘里的都是切好的一片片西瓜,在烈日下浸得莹润发亮,片片都是甘甜诱人的模样。 李道先手臂上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痛得他当即脸色一白。 张庐香气也不喘了,人也精神了,指挥李道先:“愣什么,抢!挑籽儿少的!” 长老们一个个动作麻利地从草席上翻身而起。 “诶,各位师兄师弟,我不客气了,我先拿了!” “滚一边儿去,我是师兄,我先拿,还有没有规矩了?” “早说了席子不要拉那么远,躲了太阳又如何,这瓜你可来不及抢!” 眨眼的工夫,西瓜都被长老们分完了,只剩下弟子们沉默地看着他们。 某长老扭头看见自己徒弟红着眼圈看自己,挠了挠胡子解释:“年纪大了,晒半天太阳有点中暑……要不,这瓜给你?” 张庐香扭头见徒儿仍然跪着不动,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他这才注意到李道先浑身的伤和鼓胀的脸,上下打量两眼,而后关切道:“怎么弄成这样啊?” 李道先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脸上隐隐作痛,他真的不想再听到这句话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9 20:15:41-2022-08-10 16: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缨 10瓶;artless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宋师妹送九阳血丹两枚!” “陆师兄送青原八宝鹿茸一挂!” 第二日早上叫醒李道先的不是降妖除魔的理想, 而是院子里一阵阵的喧闹声。 他推开房门,看见自己的院门大敞着,师弟师妹们正排着队, 手里拿着的大多是宝瓶、锦盒一类的物什,有些则是肩上扛着麻袋, 里面装得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样的队伍从李道先院子门口一路延伸出去, 竟然没有尽头。 众人看见李道先醒了,神情激动地喊起来:“李师兄!” 李道先点了点下巴应过,扭头和房门口的苏桃大眼瞪小眼, 苏师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绢布,长得耷拉到地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跟礼单似的。 李道先一阵无言, 实在没看明白眼前的场景, 只得开口询问:“这是在干什么?” “李师兄这个点就醒了啊?”苏桃将手里绢布一下子甩到肩上,凑到李道先面前殷切发问:“头晕吗,腰酸吗, 腿痛吗,有没有感觉身体被掏空?” 李道先:…… 动静这样大, 他想不醒都难。 李师兄顿了顿, 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苏桃又抓了抓嗓子眼儿,呕了一下后问道:“那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李道先懒得理他, 转头看向角落里堆成小山的东西, 基本都是各种包装的灵草丹药, 甚至还有人搬了一大口缸来, 里面是暗红色一片, 看着有些瘆人。 苏桃解释道:“昨日师兄降妖受了那样重的伤, 师弟师妹们一个个都焦心得很,这不得赶紧给你送点补品来养一养身子嘛!” 李道先心中蓦然有些感动,问道:“那缸里的是……” 苏桃:“哦,那是我送你的鸭血,新鲜的,老补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建议涮麻辣口的。” 李道先:感动了,但也没完全感动到。 “后面还有呢!”苏桃将脖子上的绢布扒拉下来,找到自己刚停下的那一行,捏着嗓子继续念着:“下一位,董师弟,送美容养颜且补血益气,一片暖她一整天的枸杞驴皮阿胶一麻袋。” 苏桃自己念完都沉默了,小心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李道先的脸色。 队伍最前方扛着麻袋的师弟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将自己的阿胶轻手轻脚放到了鸭血缸边上。 【贫道八字带财:苏公公……我是说苏师弟送鸭血就够离谱了,你们这送的都是什么啊?灵丹灵草已经不够你们发挥了是吧?】 【专业宫斗三百集:竟然敢这么说同门师弟,翠嘴,掌他的果!】 【猴哥剃毛用飞科:阿胶还算好的,后面排队还有人拿补血壮阳药酒来的,这兄弟是几个意思啊?】 【狐狸精速速加我好友:你懂个锤子,好东西当然要留给师兄!】 李道先提着苏桃的领子,将人丢到院子外,同时对外面排队的同门道:“诸位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不需要送这些来,有宗内医修照顾,我已大好了。” 众人看着眼前砰然关上的院门,颠了颠手里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东西,纷纷露出遗憾的表情,一边结伴离开,一边感慨李师兄不愧是吾辈楷模,这身体素质果然非同寻常啊。 另一头,纪风绵的院子就寂静非常,只有一人一鬼的身影。 “纪师兄在吗?” 章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后立马退远三步,不安地望着面前毫无动静的房门。 昨天降妖塔出事之后,所有弟子都收到了召回的符令,离得近的弟子当日夜里就回了宗,剩下的也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出山降妖一环提前结束了。 他也是刚刚才回到道宗。 章圆叹了口气,自从捡到那只精通医术的鬼之后,他的医术也被逼着越来越好了,成了师兄们捎出山的香饽饽,听话乖巧好揉搓,不仅是个治外伤的好手,甚至知道许多疑难杂症和解毒之法。 道宗弟子三天一小伤,七天一大伤,基本人人都会点医术,其中有一批弟子除了修习宗门术法,平日里都在钻研医术,也算是半个医修。 章圆听闻纪风绵手伤得严重,好像还和屋子里的猫妖吵架了,这都是昨日来给纪师兄看手伤的医修说的。 那人说屋子里气氛冷得跟寒冬腊月似的,不过嗖嗖往外冒寒气的不是纪师兄,而是那只猫妖。 纪师兄脾气是众所周知的暴躁,骂人那都是家常便饭,因为成日里不出门,极难得才会受一次伤。 他上一回受伤还是因为在屋子里乱发脾气,一脚踹翻了书案,结果因为没穿靴袜,反而把脚弄伤了。 当时给他脚底板的瘀伤抹药油的医修稍稍用了些劲儿,被纪师兄大骂「庸医」不说,还被赶了出去。 可纪风绵昨天却表现得相当好说话,让抬手就抬手,上药的时候也不喊疼,只是一直看着猫妖,被对方瞪了就收回目光,片刻后又忍不住看过去。 医修原本是心惊胆战的,动作小心谨慎,轻了又轻,生怕被纪师兄骂了,后来渐渐变得一脸麻木,感觉自己十分多余,于是飞快包扎好伤口,赶紧溜走了。 今日原本应该还是由同一人上门替师兄换药,不过那人临时被喊去了别处,便安排章圆过来了。 章圆身边站着的一抹虚影正叉腰摇头:“哎呀,你这样别人怎么听得见,跟蚊子叫似的,气沉丹田,你叫章圆,嘴巴也要张大,张圆溜儿,再来!” 章圆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刚要再敲一次门,手却落了个空。 开门的不是纪风绵,却是个生面孔。 宁虞顿了顿,认出眼前的少年正是自己要找的人,而边上那个一脸八卦的鬼就是徐秉生。 他装作不认识对方的样子,问道:“你找纪风绵何事?” 章圆脑袋晕乎着,愣愣地看着宁虞,回来路上听到的关于这只猫妖的小道消息传得相当离谱,而如今传闻的主角就站在自己面前。 那张脸称不上有多惊艳,却是耐看的,温和又平静的眉眼让人瞧了就觉得心中舒坦,只是对方面色微微发白,看上去有些疲倦。 章圆喃喃道:“完了完了,这回写岔了……” 徐秉生仗着自己是鬼,别人都看不见,他直接上前两步,快贴到宁虞身上。 他打量着宁虞的脸啧啧出声:“完了,你这次把角色完全写反了,我早说了不要把路子走窄,不是所有妖族都走天生尤物那种风格的,你非要写他媚眼如丝,勾得师兄们**焚身,禁欲多年直接化身为狼……” 宁虞:“……” 为什么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放在一起,他就理解不了了…… 谁媚眼如丝,勾得谁**焚身? 宁虞顿了顿,他好像知道李藏珍爱的典藏限量版小说都是谁写的了。 青蛙道人是吧? 门忽然被拉开更多,京半月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看上去相当不耐烦,仿佛外头的人再多说一句废话,他就能往这俩脑门上贴雷符,劈死一个人再劈散一个鬼。 章圆这才注意到原来方才拉门的不是宁虞,而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 为什么纪师兄看上去脸色这么难看,难道伤口恢复的不好,更严重了吗? 章圆拍了拍挎在身侧的小木箱,解释道:“我是来替纪师兄换药的。” 京半月脸色缓了缓,和宁虞说话的语气莫名放得有些低:“让他看一看。” 宁虞对门外的章圆道:“进来罢。” 屋子里原先丢了一地的鬼画符都被收拾起来了,书案上的书册也垒得齐整,笔架上的毛笔都洗净了挂好,甚至摆上一张梨木圆桌,搁着一个半盛清水的铜盆,边上搭着干净的布巾。 章圆心中大震,纪师兄果然是不一样了啊,竟然连屋子都收拾起来了! 宁虞坐到桌边,说道:“你们纪师兄的手上的药早上已经换过了,劳烦替我瞧瞧。” 京半月将宁虞右手的袖子撩开,将他手臂托着轻轻放在桌面一块软垫之上。 右臂缠着的白布一圈一圈解开,露出的一道伤口从手肘一路倾斜着蜿蜒到手腕,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足以看出下手的人有多狠辣了。 章圆忙不迭将桌上的布巾浸了水,替宁虞重新擦了擦手臂上的血污,而后仔细打量起伤处。 这要是换了个人已经要痛昏过去,而宁虞除了面色因失血显得有些苍白,同他们说话时神色如常,就像这伤不长在他身上一样。 徐秉生站在一边围观,奇道:“咦,这伤口的形状是利器划的啊……” 一人一鬼只顾着检查伤处,丝毫没注意到京半月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徐秉生道:“你先问一下,如何伤的。” 宁虞道:“剑伤。” “用剑之人没有动用灵气,所以伤处并未有剑气绞动的痕迹,不然按这下手的力道,小臂已经碎了,”徐秉生一边说着一边点了点箱子里的绘着金银花的瓷瓶,“若对方使的是寻常剑器,就用这个罢。” 宁虞道:“不是寻常剑器,是八荒铁打的灵剑。” “难怪烂成这样,既然是灵剑,划得又这么深,为何不第一时间去找医修上药,非得等到现在?”徐秉生口中喋喋,蹲身在木箱中用目光搜寻片刻,抬头看向章圆:“你有带上专治剑伤的贺兰草吗?” 章圆的表情一言难尽,他看了徐秉生一眼,也跟着蹲到木箱边,假装翻找药草时和对方低声交流:“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徐秉生面色凝重:“确实奇怪,八荒玄铁打的灵剑存世不多,按理说,既然伤人者手握神兵,便是想杀了一只小妖也是轻而易举,为何只是伤了他的手呢……” 章圆见他分析得有理有条,憋了半天,忍不住打断道:“我是说,他是不是能看见你啊?” 蹲在地上的一人一鬼沉默对视半晌,僵着脖子转头看向桌边坐着的那人。 宁虞点点头,笑道:“我遗失一把肩头火,确实是能看见一些东西。” 章圆还傻蹲在原地,徐秉生却立刻站了起来,绕着宁虞转了一圈,而后转身在京半月面前晃了晃手:“这人看着阴气这么重,别是也能看见鬼吧?” 这人哪怕丢了人魂,遗失记忆,还是那副讨嫌的样子,京半月和他对视一眼,徐秉生立刻后撤一步:“行了,我知道你也能看见了!” 章圆心虚得不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着二人急切地解释道:“小方他没有恶意,而且医术很厉害,帮过很多师兄师姐,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担心他被人误当成厉鬼给驱了,我才让他留在宗内的!” 他面露难色道:“师兄师嫂,能不能不要告诉宗主和长老们啊……” 虽然魂体不能真的碰到人,但徐秉生还是作势拍了拍京半月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听见没,师嫂都喊上了!” 他神神秘秘凑到京半月耳边:“只要你二人不乱说,青蛙道人新写的那本《月夜迷情之道君独宠小猫奴》就让纪师兄你当男主角,至于李师兄嘛,就让他负责悲情男二的角色……” 章圆:? 京半月沉着脸道:“上药。” 章圆连忙从木箱里层翻出药粉,替宁虞将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 宁虞安慰他道:“放心,这事儿我们不会告诉别人,但是毕竟是在宗门之内,还是要将……” 他想起章圆刚才的话,顿了顿,接道:“将小方看顾好,莫要让他乱跑……至于书就不必了。” 得了肯定的答复,章圆才松了一口气:“我一定好好看着他。” 徐秉生在一旁叮嘱道:“伤处记得不能沾水啊!” 作为一个在道宗里时刻有危险被抓走的鬼,徐秉生立马将不想捉鬼的宁虞二人当做了知己,离开前还异常热情地让章圆送书给他们,作为谢礼。 章圆涨红了脸,被徐秉生在耳边叨叨半天,只能硬着头皮摸出了一本书册放到桌面上,小声道:“这事儿也别告诉其他人。” 宁虞看了一眼封面上几个字——《重生成狐狸精后,仙君大人追着我双修报恩》,边上有不起眼的三个小字「删减版」。 大约是要在师兄面前保住仅有的面子和形象,这出手还是含蓄了点。 宁虞:“放心,不会说的。” 二人离开后,京半月看着宁虞的手臂,低声道:“这样恢复太慢了。” 剑伤是宁虞今早自己动手划的,若章圆没有来,估计这伤还得晾一段时间。 昨日在荆城,宁虞其实明白京半月为何让狐妖在身上留下抓痕,因为若是真的纪风绵与狐妖对上,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不想惹人生疑,只能这么做。 只是他在巷口看到对方相当淡然地撕着伤处时,恼火**分,难过却十二分不止。 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喘不上气。 不知道痛,且习以为常,这不是个好习惯。 京半月昨晚去了降妖塔查探情况,天快亮时,他回到屋子,就看见宁虞手臂多了这么道伤,那人正擦着血,抬头看着他,面上表情淡然:“你既不知道疼,那我便来教你。” 自从降妖塔出事,道宗晚上巡夜的弟子愈发多了,若站在院子中,时不时就能看见墙头有灯火慢悠悠地爬过。 炉虫是妖物,不能在道宗之内放出,若要寻桐树,只能他们二人亲自去找。 已经到了亥时。 宁虞思索片刻,还是推门而出,朝着思过崖的方向走去。 到思过崖要穿过一片密林,然后便能看见对面的山崖峭壁,其上分布数不清的洞口,或深或浅,深的不见底,浅的只容得下一人,传闻这是道宗的开宗先祖曾在此降服旱魃,山壁上的坑洼都是当年苦战留下。 道宗弟子若是犯了错,便会被送来思过崖,在山洞之中自省,无水无食。 如今夜深,明月高悬,将什么都照得一清二楚,因此站在崖边那人的背影,远远地就能瞧见。 宁虞走近时,李道先也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对面的思过崖说道:“我以前每一次领命出山,若是不能将弟子们全数带回,便会来思过崖,寻一处山洞,待上许久。” “若是在思过崖,是不能看到这边景象的,因为此处设了阵法。弟子在对面看到的只是空中悬浮的无数石碑,记的都是为降妖而死的同门,他们大多都找不回尸骨,便只有石碑。” “我原以为我会将每一个人都记下,不忘记他们的名字,”李道先自嘲一笑,“但是我记不住,因为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是碑林所记,也只是沧海一粟。” 琅台山没有思过崖和碑林,但是有剑冢。 佩剑归于剑冢前,会重新刻上旧主的姓名,如刚出炉时由主人为其起名刻字,长剑林立,便是剑修的墓,若是生出剑灵,剑灵便是守墓之人。 宁虞看向对面,思过崖的某一些山洞中依稀可见人影,有些正望着夜空沉思,有些则看向这边,想来是在看石碑。 “不必去记,”宁虞说道,“热血抛洒者,天地留其名,不会被忘记。” 无论是死于降妖除魔的道宗弟子和长吉门剑修,还是至今不得解脱被束缚于铜人之中的亡魂,亦或者三春大比之上死于妖邪之手的仙门弟子。 这些债,总得有人去讨。 李道先转头定定看着宁虞,过了好半天才肯定道:“你不是猫妖。” 这人见过徐凭花,替人包扎外伤的手法干脆利落毫不生疏,手中有常年习武的茧,如今还能说出这般话,他……只能是仙门弟子。 宁虞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看着对面的思过崖,崖上像是蒙了一层大雾,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瞧不清。 说起来,那一边还从未去查过。 宁虞直直望进李道先的眼睛:“所以今日是要问罪吗?” 月光皎洁,将他面容映得柔和,那双浅棕的瞳中盛的不再是艳艳火光,而是一汪月白,疏冷寂静,让人心生渴望却不敢亲近。 蛇窟之中,他曾出手相助,让李道先没有直面巴蛇第三眼,妖梦之中,若不是他,被巴蛇意识吞没的也该是李道先,荆城之中,危机之时唤醒自己的也是他。 眼前这人,没有害人之心,还屡屡出手相救。 李道先率先移开视线,沉声道:“我不追究你的目的和身份,你今夜离开,这件事便就此作罢,至于纪风绵,自有宗门规矩来管教。” “思过崖有一个山洞,可以一直通到道宗以外,唯一拦路的是出口一道降妖阵,你既然不是妖,就无需我为你开阵,可直接离开。” 宁虞颇为意外地扬眉:“道宗的门内大比只是暂停,并未取消,到时弟子复核所有妖物时,你又该如何解释我的去处,总不会让你师弟来背这个罪名?” “与他无关,是我受你所惑,放你离开。” 为了包庇谁而撒谎,这事儿放在道宗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唯独李道先不会。 宁虞失笑,他还从未听过李道先说这种话。 “我不会走。” 李道先眉头紧拧,还未问理由,就听见宁虞开口说道:“若你有一日发现,有人违背门规,与邪魔勾结,害人无数,此人或许是与你共过生死的同门,或许是你所敬爱的宗门先辈,甚至可能是你至亲的恩师,到了那时候……” 宁虞眉眼间尽是凌厉之色,目光如月下一柄出鞘雪刃,此刻正架在李道先脖颈上,寒芒灼灼生辉,令人心悸。 他一字一句问道:“李道先,你当如何?” 夜风簌簌,廖无人声。 宁虞离开时不曾回头,因为也没发现崖边那人一直望着自己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宁虞刚走进密林之中,忽然看见前方火光若隐若现,是巡夜的弟子正往这个方向来,还不止两人,光是亮着的灯笼就有七八盏。 他步子微微后撤,转头却发现身后不远处也有灯火摇晃不止,甚至能听见那两人的交流声越来越清晰。 “现在什么时辰,可把我困死了,感觉一会儿回了房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已经过了亥时了,再走两圈便可以回去了。” “走走走,赶紧转完赶紧回屋睡觉!” 左边林木疏一些,右边密一些,宁虞往右侧昏暗处闪身,躲到一棵树后,预备等弟子们都走过了再出去。 腰间传来奇异的触感,他低头看见一条纤长柔软的绿枝正紧紧圈着自己的腰,下一刻便将他猛地拉上了树。 “那边好像有声音,你听见了吗?” “听动静可能是林子里的鸟吧,我们过去看看。” 山林高大,冠盖蓊郁如绿云,到了晚上便是近墨色的一团又一团影子。 一道白色衣袖从下方漏了出来,微微一荡又被人勾了上去,藏得严严实实。 夜若是深了,密林会吞没月影。 第68章 “宁虞, 现在什么时辰了?” 宁虞被拉上来时,身上蹭过好几处树杈,发出窸窣的响动。 碰落的叶片擦过身下人的发丝, 在空中翻卷时叶影忽明忽暗,悠悠落下。 月光斜着透过林叶, 照亮对方半边面孔, 盛满冷光的黑瞳近乎无情。 京半月仰躺在一根结实树干之上,横过一臂牢牢托着宁虞的大腿,他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 那人没理会他的问题, 正偏过头,用目光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宁虞在找近处稳固又不会胡乱颤动发出响动的枝杈,想握来稳一稳身形,他瞅准了左前方的一根粗枝, 刚伸出手去抓, 整个人忽然往下一坠。 慌乱间什么也没抓着,本能地就将腿收紧。 宁虞在心中暗骂一声,面上顿时涌上热气, 这夹紧的不是树枝,而是身下人的腰。 京半月刚才忽然撤了架在他腿下的手臂, 宁虞瞬间滑了下去, 原本能抓握的枝杈顿时远离了自己,伸长手也够不着, 唯一能借来扶稳的, 便只有对方的肩。 京半月见他低头瞪来, 眼中带着薄怒, 胸膛微微起伏, 呼吸也快了两分,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臊的。 宁虞刚要开口说话,余光中忽然有暖黄一晃而过,他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屏息凝神,从层叠的枝叶间悄然探出目光。 之前的两拨弟子正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碰面,灯火聚到一处,照亮周围一小片。 “诶,师兄们也在这儿呢?” “是啊,我们值子时的班次,瞧着时辰也快到了就先出来了,这个点你们也可以回弟子居了吧。” “差不多了,等换班的师兄弟来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宁虞的腰被人抬手压下,他立马皱眉回头,用眼神示意对方莫要轻举妄动。 京半月却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不依不饶地发问:“什么时辰了?” 修者耳目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听见,而这边的巡夜弟子数十人,离他们至多不过五六丈远,稍走两步就能到达这边。 宁虞抿唇不语。 方才几个弟子说话间便已透露过时辰,京半月不可能没听见,他想问的可不是时辰。 见宁虞不搭理他,京半月便又要张口出声:“宁……” 一个字都没说完,他嘴上就捂了一只手。 “我去了一趟思过崖。” 不就是想问这个吗? 宁虞咬牙道:“噤声。” 京半月得了冷冰冰几个字的回复,垂下眼不声不响,长睫如羽,将其中神色都遮住,这把模样落在宁虞眼里就变成了委屈而不敢言的样子。 宁虞昨日摆了一整天的冷脸,今天早上同对方说的话也颇严厉,这会儿极容易心软,他犹豫了片刻便撤了手,低声补了一句:“回去同你说。” “诶?那边林子里方才是不是有声音传出,是我听错了么……” “我倒是没听见,不过还是一起去瞧瞧罢,稳妥些。” 宁虞的心提了起来,紧盯着地上的光团,看它们朝这边靠近,已然来到了自己所在这棵树下。 后颈忽然被人压了下来,那人料定他不敢出声挣扎,肆无忌惮将撬开他齿关,将舌头伸了进来。 宁虞尝到血味,顿时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他当即撑着身子要起来,却被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右臂传来痒意,是伤口在愈合。 京半月在宁虞恼火的注视下拉过对方的右手,在他掌心写着「别生气」。 宁虞的掌心随对方的动作而发烫,手指不自觉蜷了蜷。 京半月以前说不出话,总是这样在宁虞的掌心写着,又暖又痒,等写完了字就喜欢握住宁虞的手不放。 肌肤相贴,温度相融。 对方又接着写了两个字——「会疼」。 这一回不是「不疼」了。 如果伤在了宁虞身上,那他是知道疼的,所以不要生气。 这两个字像是从掌心顺着经脉一路钻进了宁虞的心肺,让他心酸得不行。 宁虞顿了顿,垂眼将京半月的食指轻轻捉在掌心。 “或许是野猫吧,这么迟了总不能还有弟子逗留在这里……” “那可说不准,我刚去思过崖还看见李师兄了呢!” “这么晚了,师兄大晚上在那儿干嘛呢?” “不知道,他身边还有一人,看身形是男子,不过我们隔太远就没瞧清。” 道宗的巡夜弟子一边说着一边走远。 宁虞:…… 方才的心酸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大感不妙,忐忑地抬起头果然见京半月正眯起眼看着自己,眼中闪烁不定。 宁虞咽了咽口水,连忙说道:“别生气,误会。” 方才还是对方在道歉,宁虞冷脸,几句话的工夫,情形完全颠倒过来。 京半月轻轻重复了一遍:“亥时,思过崖。” 宁虞刚想开口,京半月就将他膝窝一抄,从树上跃了下去,朝着某个方向迈步走去,这不是回去的路,而是去思过崖的路。 宁虞只得无奈解释道:“他认出我不是妖族了,想让我离开,思过崖有一处能通往道宗外面。” 京半月不回话,脚步一刻不停,衣袂翻飞,眨眼便穿出密林。 崖边空空荡荡,李道先已不在了。 京半月忽然停住,眉头微蹙,宁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思过崖上头。 只见一人的背影直直没入白雾之中,转眼消失不见。 宁虞微微眯起眼,看那人的衣裳是道宗的人,但是并非普通弟子服。 道宗的弟子服上多为白与鸦青二色,看上去严肃又正经,袖口压几道黑边,辈分不同,则黑边数目不一,而刚刚那人袖口却没黑边。 这般制式的一般是长老一类的人物。 思过崖是肃穆之地,道宗弟子平日里极少到这一处来,怕扰了此地清净,至多便是到思过崖山洞中自省,没人去过上头。 上面到底藏了什么? 宁虞环住京半月脖颈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去看看。” 二人也跟了上去,飞过山间鸿沟,踏上了思过崖上的草地。 宁虞想起李道先所说的石碑,转身看了一眼,半天收不回目光。 悬浮空中的石碑几乎是铺天盖地朝着两侧延伸开来,望不到头,往上排列的直插入天穹,往下的则没入崖底。 原来这样多…… 宁虞的目光忽然停在某一处。 所有石碑上都写着墨字,除却东南角的一片,上头的字全都是一笔一划凿出来的,字字锋锐,仿佛背后撑着一杆打不折的铁骨。 那些石碑所记载的卒年全都是相同的二字——壬戌。 今年是己亥年,壬戌年便是…… 八十三年前,道宗灭宗那一年。 张清,生年丁酉,卒年壬戌,为降蜀中仙姑而亡。 张清是道宗前任宗主,也是张庐香的师父。 相似的碑文数以千计,只是后面所记妖邪称谓有所不同,乍一眼看去,简直是群妖盛宴。 宁虞怕将人跟丢了,将目光收回,说道:“走吧。” 白茫茫的雾气涌动了一下,像是白衣客张袖,将二人收了进去。 白雾并非无缘无故而起,而是从一道阵法中生出,可蔽人视线,使人不知方向,拦住所有企图窥探对面光景的不速之客。 宁虞忽有所觉,蹲身摸了一下草地,触手湿润,像是摸了一手夜露,过了一会儿,草地消失,粗粝的沙石摩着宁虞的指尖。 他站起身道:“是荀国阵。” 荀国阵是一种古阵,传闻有一古国名为荀,在西海的一座岛上,此岛是从仙界漂流至此,国中人皆是无病也无灾,能活千年之久,岛上的一草一木皆带仙气,吃了也可延年益寿。 无数人曾想寻这座岛,只是入岛要穿过一片迷雾,所有船只只要一头扎进那雾中,便在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如何离开,最终变成大雾中一艘艘徘徊不去的鬼船,船上人即使死了,灵魂也被束缚其中。 这阵法布施和维持都消耗颇巨,因为掌阵人须得将自身灵力抽出,化作浓雾散布到整个阵法之中。 入阵者的方位时时变化,根本无法预料自己下一刻就将被移往哪里,因此也走不出此阵。 宁虞知道这个阵法还是因为潘碧泉用过,特地用来守他的小金库。 这阵法的破法也简单,只要站在阵口,不要走动,最后自会被送出去,而只要走错一步,便会彻底迷失其中。 二人静静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光景逐渐变得清晰又明亮起来。 此时应该还没有到天亮的时候,但是荀国阵将他们送到的地方,却是白天。 他们还是在思过崖边缘。 宁虞微微眯起眼,看着山崖对面的石碑,一块一块悬于空中,他险些以为他们被阵法原路送回。 只是石碑上面的字全是反的。 是境阵,道宗之内竟然藏了境阵。 降妖塔的塔尖没入云端,它和思过崖位于道宗相反的两头,两点相连,中间能囊括整个道宗。 竟然是这样大的境阵,这可比宁虞当初在唐扩阵盘之中所见要大出数十倍不止。 宁虞刚要抬脚,忽然被京半月拉住,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怔愣在原地。 远处那人刚飞跃山崖踏上对岸,正往密林里走去,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模样便变化一分。 一身老旧道袍,一点一点翻了新,褶皱被抚平,衣上深沉的鸦青像是被水洗过,逐渐褪浅,变成群青色,就连衣裳的样式和花纹也变了,是宁虞从未见过的样式。 盘在后脑的白发垂落成青丝,随风轻扬,木簪化作一顶玉冠。 宁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道宗宗主,张庐香。 任谁少年意气时,风华都是无人能及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2 16:29:10-2022-08-13 20:1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境阵中的树林和外头的并无差别, 只是人若是穿行其中,会闻到一股极清淡的香气,那是一种安神固魂的佛香。 宁虞道:“这味道我熟悉, 是一丈山的定魂香。” 往年在琅台山,宁虞睡前总会点上一支香, 省得神魂满天跑。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掌上和指腹的茧薄了不少,原本的玉冠消失不见,变作一条月白色发带, 换了一身长吉门的弟子服,就好像真的回到了少年时。 宁虞原以为张庐香只是在身上施了改变容貌的符咒,没想到自己进了密林,竟然连移相之术都失效了。 是阵法吗?可是周围感受不到布阵的灵力流动。 “不是阵法, 应该是林中有……”宁虞转头看向京半月, 而后愣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忘了自己还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了。 有什么……有一只专门乱人道心的妖族吗…… 京半月静静望着宁虞, 也像是回不过神。 他难得有这样怔愣的时候,目光里一贯的冷淡荡然无存, 本该藏得极深的柔软却浮了出来。 宁虞现在的模样, 与他们在神女林遇见时一模一样。 一丈山的住持释空曾说他是天生的佛身,只是活的时日太久了, 心中空寂, 什么也留不下, 道德伦理, 生死存灭, 爱恨纠葛都不能让他抬一抬眼, 更别说惹他在意。 他不容于世,并非这世道容不下他,而是他心中没有这世道。 如此这般,不成佛,便成魔。 后来他果真如住持所说,成了一尊浑身恶业的杀生佛,用一把枷锁牢牢套着自己。 京半月俯身过去,抬手抚上宁虞的脸,力道极轻:“原来是藕花帘。” 密林之中藏着无形的幻术法宝,名唤藕花帘,没有别的用处,却可将人变回少年时的模样,是仙界遗珍,原本归花神所有,移相之术不过是妖族技法,碰上藕花帘,便不作数了。 宁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只觉得心脏狂跳,不知不觉就屏住呼吸:“你之前为何说自己貌丑?” 琅台山都知道宁虞捡了一只小灵芝回来,只是那只小灵芝从不肯摘下脸上缠着的布条,即便是伤好了也不肯,因为这只灵芝妖生得丑,不愿将面目示人。 长吉门有些弟子好奇得心痒,总想趁着宁虞不在去拆了小七遮脸的布条,看看是不是真的丑八怪,可惜无人得逞,因为他们最后总是被双飞剑扎了屁股,满山地逃窜,向宁虞求饶。 宁虞面前的少年生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面孔,不过比之成年后的五官已显得柔和许多,青丝用不化山根扣在脑后,偶有几缕垂散肩头。 京半月道:“怕你认出来。” “认出什么?” “很早之前,”京半月抬手伸到他脑后,替他将发带束紧,“我们见过,我原以为你记得的。” 宁虞愣了愣,什么时候见过,比神女林还早吗,为何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刚要再问,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怒斥。 “诶,前面两个没穿道袍的!” 二人抬起头,只见一个道宗弟子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迅速靠近,他身上穿着的弟子服和张庐香的一模一样。 道宗几十年前的弟子服比如今的瞧上去反而活泼许多。 那名弟子面容严肃地看着二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呢,不知道在宗内要注意衣冠吗?” 听这口吻,要么就是管事弟子,要么就是个严苛的师兄。 宁虞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宗门规矩,跟念经似的,让他忽然有种回到琅台山的错觉。 长吉门的管事弟子也是这般严肃正经,宁虞运气坏的时候,回山的时候经常被他们堵住,听他们千篇一律的说辞听得耳朵生茧子。 “宁师兄!都说了出入山门是要登记的,你每回带着他偷偷溜出去,这怎么行呢?身为师兄,你这样坏了山门规矩,让师弟师妹怎么看?” 宁虞一开始还会装模作样地听上两句,蒙混过关,后来次数多了便再也不听了,拉上小七就逃。 只是不知道道宗管事弟子的嘴上功夫和长吉门的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本宗的规矩立得清清楚楚,凡是道宗弟子,时刻都得穿着弟子服,不可随心所欲,坏了宗门形象……” 宁虞忽然头也不回,一把拽着京半月就开始跑。 “诶诶诶,你们怎么回事!跑什么啊!” 那弟子当即在身后拔腿狂追了起来,一边追赶一边叫喊。 “给我站住,你俩是不是偷混进来的妖族!” 跑出了密林,外头的人忽地多了起来,来来往往数不清。 众弟子看着三人风驰电掣从面前飞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管事弟子气急败坏地怒吼:“愣什么啊,追啊!” 众人纷纷回过神,也加入追赶的队伍,宁虞和京半月身后远远地坠了一长串的尾巴。 道宗弟子边追边闲聊起来。 “是不是哪个弟子又将外头的小妖偷偷捎进来了?” “嗐,肯定是啊,这已经是我今天捉的第六拨了,前头五队已经被送去长老那里棒打鸳鸯了,据我的经验来看,感情越深,跑得越快!” “完了,那俩已经没影了。” 他们停下脚步,四顾茫然,追着追着,前面的两个人怎么就不见了? 其中一人喃喃道:“怪怪,居然跑这么快,那得是情比金坚啊!” 聆音楼是道宗授业之地,也是除却降妖塔以外最高的一处,圆楼高有三十层,生出十八檐角,气势恢宏,东西两侧生出廊屋与配楼相连。 三层的屋顶坐着两个人,正是宁虞和京半月,他们朝下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热闹非凡。 一高一矮两名道宗弟子拿着书册往主楼这边走,同时争执不休。 “我早说了不要在室内引雷符,会把屋子劈了的,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吧!” “哎哟,我哪儿知道真就劈下来了啊?我以前画那么多张,也没见老天爷赏光啊,这回在屋子里一边吃馄饨一边随手画了一张,嘿哟,兜头给我房顶炸开了!最要命的是我馄饨也飞了!” “咱们十八人一个屋子,这房顶难道还不如你一碗馄饨?” 宁虞侧过头,看见左侧两名弟子正互相追赶,前头被追之人手里提着酒坛,脚底乘风,一下子窜上了廊屋屋顶,后头那个便只能在下面急得跳脚。 “师兄,快还给我,那酒是别人酿给我的!”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一口气给你喝完,且让我看看是什么酒……” “不行,你快还给我!” “嚯,这香气!是兰花妖酿的吧,你小子可以啊,还喝上花酒了!” 边上有人无奈出声提醒:“边上就是戒律楼,你俩乱喊什么呢?” 头顶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下头又是谁梦里百转千回的红尘人间。 京半月道:“全是魂体。” 宁虞点头:“我看见了,他们身后都没有影子。” 人若是阳寿未尽,则是生魂,若是肉身死了,便是亡魂。 冥府有规定,凡是生魂,皆不得进入,若有人违背秩序,生魂会被拘留地下,再无法还魂,留在阳世的肉身也就变成了活死人,直到躯体自然而亡,体内七魄于三魂合一,方可再入轮回。 亡魂不得久留于阳间,尤其不得出现在阳光下。 所以境阵之中才会出现日夜与现实颠倒的现象,让这些魂体在夜晚出现,而白天隐没,还点着一丈山的定魂香,为的就是保护他们不散去。 只是道宗这些遍地跑的魂体,似乎对自己已故的事实浑然不觉,并且一个个都是半生不死的样子。 “既非生魂,也非亡魂,只有一种状态,”京半月道,“肉身尚存,只是阳寿已尽,魂体不能回到原身。” 宁虞皱起眉:“又要避开阴差拘捕,又要保存那样多的肉身,张宗主他不会是……想让所有人都复生吧?” 这里的魂体多到令人眼花缭乱,数都数不清,复生死了八十多年的人,简直是异想天开。 “若是去了冥府,改了生死簿,确实是能做到。” 宁虞望着下头那些恍如尚在人世的道宗弟子:“这不可能,生魂不可入冥府,张庐香改不了生死簿。” “无间幽冥通地府,若是罗提观音可开无间幽冥之门,便能直入地府。”京半月也垂眸看去,目光四下逡巡,而后抬手一点某处:“在那里。” 聆音楼正是上午课的时候,所有弟子匆匆往楼中赶,唯有一人在人流中逆行。 偶尔有人与张庐香相撞,魂体都会直接穿过张庐香的身体,只是那些道宗弟子却不觉有异,愣了一瞬或是朝前继续走,或是转头说一句抱歉。 宁虞浑身发寒,他原以为罗提观音只是想要化神,现在看来远远不止。 篡改他人命运,介入轮回,别说邪神了,就算是十殿阎罗也不能这么做。 在民间广揽信徒,修铸铜尸千百万,无视六道自然法度。 它想取天道而代之吗…… 泷香城,城主府。 府中有一间屋子常年关着门,并非是无人居住,在城主府伺候的妖族都知道里面住着的是极重要的人,只是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眠。 鹿神见微,泷香城的先知,曾一手将城主养大。 屋子里燃着安神助眠的香,味道清幽,可抚平焦躁不安的心绪,让人免于梦魇所困。 只是这一回好似失了效。 帐中睡着的男子面白如纸,眉头紧皱,额头上布满豆大的冷汗,滑进鬓发之中。 “借问……借问长生……长生药……”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眶中嵌着浅灰的瞳孔,如一轮银盘,又如圆月,熠熠生辉。 下一瞬,眼中起了大雾,将银月遮得朦胧,连眼中焦距都丧失。 见微大口喘着气,就像是溺水之人浮上岸,他想翻身下床,却因四肢发软而滚落在地。 奉三居推门进来时,就见对方伏在地上撑不起身的虚弱样子。 他快步过去将人打横抱起,不悦道:“醒了怎么不叫我?” 见微抬手揪住对方的衣领,唇抖得不成样子,半天才发出声,语气之中满是惊慌失措:“去梧州道宗……现在就去……” 他眼中刹那涌出泪来:“去找小月,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奉三居面色陡然一沉,他将抱着的人放回床上,用袖子一擦见微额头的冷汗,而后什么也没说,步履匆匆地踏出房门。 与此同时,撷芳宫正殿之中,眠红撑着额头昏昏欲睡,玉耳轻手轻脚地往她膝上盖着薄毯,眠红却忽地站起身,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妖瞳中红光闪动。 玉耳将落地的毯子一卷,匆匆放在椅子上,她小跑着也追不上眠红的背影,只得焦急喊着:“姐姐去哪儿?” 眠红声色严厉:“莫跟来。” 玉耳停住脚步,相当不安地抱住自己手臂,眠红每一回出去,只要她开口,都会将她捎上,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宫主这般严肃的样子。 怎么回事,是出事了吗? 城主府中,见微抬手捂住自己的喉咙,止不住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紧紧闭上眼,梦中的血色似乎还残留在眼前,怎么挥都挥不掉。 高塔檐角的铜铃像是索命一般叮当不止,上下百层齐齐摇响时几乎要将天震破,还有塔身上那些黄色的符纸…… 这座塔只能是梧州道宗的降妖塔。 他梦见一尊铜像,观音像,有人在拜神。 借问长生药。 长生药是什么?是灵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3 20:14:14-2022-08-14 19:5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哟, 香香回来啦!又要找你师兄去吗?” “都说了莫要这么喊我,”张庐香无奈道,“林师兄在哪里?” 那位师兄想拍他的肩膀, 手却穿过张庐香的身体,不过二人都不在意, 他给张庐香指了个方向:“在藏书阁呢, 过几日便又到了月试,估计正在用功。” 张庐香抬脚就走,留了一句:“师兄, 衣摆着了。” 师兄转过头,立刻发现自己身后衣摆处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他大骂一声,反手扯下背上的火符摔在地上, 转头四顾, 寻找罪魁祸首。 师兄很快就瞅准了不远处躲在柱子后面憋着笑的两个师弟,两人发现好事败露,立刻大笑着开始逃命。 张庐香走后, 议论之声渐渐响起。 “天才师弟又回来了,好几日没出现, 不知上哪儿做救世主去了啊?” “救世主估计是回来救他师兄的月试吧!” “你说这两人, 同一个师父,怎么就天差地别呢, 一个目中无人, 傲得不像话, 一个脾气好的不像话, 一个是仙道天才, 年纪轻轻就已修入元婴境, 另一个却连画符的咒都背不下来……” “我看不见得,你们以为林师兄真的天赋差吗,若是这样又怎能当得了宗主首徒?林师兄次次月试擦线过,那也是需要点本事的……” 聆音阁顶端立着一只铜鸟,毫无生气的眼珠紧紧锁着下方宁虞的背影。 它歪了歪头,像是疑惑不解,忽然扑扇翅膀,朝着思过崖飞去,径直飞出了境阵。 藏书阁的规矩便是噤声,第一层的人见张庐香抬脚走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互相用眼神八卦一番,待张庐香往楼上去,他们便摇摇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这人能出现在藏书阁,说明林悯生也在,看来林师兄是在顶上那几层了。 愈往上走,人便愈少,到了最上一层,只有一人侧趴在书案上,呼吸起伏间将手边书册的纸页轻轻吹起,看样子是睡熟了,连对面有人坐下都不知道。 张庐香拢着袖子,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身前的人,眼神变得柔软温和。 青年侧脸正压在符纸之上,右手里还捏着墨笔,笔尖在桌上戳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黑点,看得出他摊开的那本《黄天祖师伏魔八十一咒经》有多催人入睡了。 林悯生明明已经及冠,过了长个儿的少年时期,却还是异常容易犯困,尤其是看书时,基本翻两页就开始不自觉地点头,张庐香每回替他数着,基本点到三十下就能睡熟。 那一回误将林师兄变成花栗鼠,这人干脆连书也不看了,心安理得地成日团在他屋子里睡觉。 侧边的窗大开着,将青年肩头的青丝吹得扬起,眼见着就要飘到右前方的砚台之上。 张庐香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接,发丝却从他手中穿过,落进墨里,他的手还停在空中,维持欲接的姿势不动。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复又靠坐回椅子上。 碰不到的。 林悯生醒来,看见窗外吹进的风将面前的书册翻得哗啦啦作响。 他刚要起身,视线忽然停滞在左手边,镇纸压了一叠符,边上是写得细密的注脚,字迹都是他所熟悉的,最上面那一张的笔墨还未完全干透。 师弟回来过了吗? 境阵中,降妖塔。 张庐香站在降妖塔外,转身道:“都跟到这儿了,出来罢。” 宁虞闻言,也不再犹豫,二人径直从侧边的林子里走出,站到他对面。 宁虞唤道:“张宗主。” “小鱼儿,”张庐香刚想笑着摸胡子,却想起来自己现在没胡子,只能改为摸下巴感慨道:“李藏这不着调的老家伙还真是养出了个好徒弟啊。” “宗主,逝者不可追,你这又是何苦?”宁虞道,“轮回因果是天地法规,你该比我们更清楚,如此这般,无非是让他们都不得安息。” 张庐香不为所动,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这话无数人同我说过,我也听了几十年了,没想到如今还要听你一个小辈再说一次。” 宁虞朝前一步:“你明明知道,逆天行事必遭天罚,他们就算复生,也无法再继续修炼,不过是一具具被困于阳间的行尸走肉,为何还要……” 张庐香打断他:“你既查到了这里,定然也知道观音可开无间幽冥,驱使铜使。” “凡是观音信徒,死后肉身归它所用,而神魂永困铜身之中,这便是它所言的永生,铜使越多,则它力量愈盛。” “三十万尘众,八万妖魔,九千凡仙,集齐这些,它便能修出神格,成为苍洲头顶上唯一的神,届时六道之中,便没有它不能去的地方,更别说是地府了。” 张庐香仰头看向面前大门紧闭的降妖塔:“尘众与妖魔都已足够,是我为它铸下,如今就差凡仙了。” 遍寻道宗也找不到的桐树,就在境阵的这座空塔里。 尘众便是百姓,苍洲无仙,凡仙便是……修者。 “修者修炼几十载,甚至几百年,所求的不仅仅是长生,而是道法自然,是挟飞仙以遨游的天地自在,”宁虞断言,“它永远不会有九千凡仙。” 张庐香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啧啧出声:“可惜啊,当年若是我和李藏一道入了魔域,说不定你今日就是我道宗的好孩子。” 宁虞的目光冷下来:“这九千凡仙里,也有你道宗的人吗?” “可能有,”张庐香模棱两可地回答,“也可能没有。” 张庐香道:“修者不会为观音所惑,但是若不得不信呢?” 宁虞深深皱眉,信仰从心,怎么会不得不信…… “还有一件事,你师父也不知道。” “双面观音其实是母子观音,母相慈悲,脚踩金叶华莲,子相嗔怒,脚踩诸鬼恶莲,它们可分,亦可合,我这样说,宁虞,你明白吗?” 境阵外,降妖塔后方的树林。 树上坐了个少年,穿着道宗弟子服,两条腿正悠闲地晃荡着。 “他不在魔域。”苏桃挑眉,而后将右手朝空中一送,那只铜鸟便被放飞。 “真是好大的胆子,敢欺骗神佛……” 他跃下树,从袖中取出张庐香的宗主令,叩开了被封的降妖塔的门,走了进去。 一层是执事弟子处理降妖塔事务的地方,从二层往上,便是加了层层叠叠封印的铁笼,里面是一双双颜色各异的妖瞳,警惕地看着来者。 苏桃随手扯下铁笼上用来封印的符纸,上头润泽的墨迹瞬间黯淡下去,而后符纸被揉成团丢在地上。 紧接着铁笼被撞出巨响,一道道铁杆发出扭曲的痕迹。 二层的铜铃迟疑着动了两下,片刻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整圈檐角的铃铛,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同时振响。 三层在这之后没多久也响了起来。 再然后是四层,五层,一层层往上接连响起…… 道宗弟子从没有去过降妖塔最上头的一百二十八层。 关于那里关押的大妖有诸多猜测,也有人曾跑去向宗主求证,只是张宗主编出来的故事一箩筐,从没有一个准话。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里根本没有关押任何大妖,而是摆了一座佛龛,中间供着一尊青铜观音像。 这尊观音像同寻常的不一样,怒目圆睁,唇角下垂,露出两根獠牙,脖子上挂一串兽颅骨,侧面各生八只手,握着不同兵器,脚下踩着的莲花,花蕊里拥挤着一张张鬼面。 一叩首,示香。 苏桃点了三根香,闭眼跪在蒲团之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而后将香插进了铜炉之中。 袅袅升起的烟将佛像的面孔也衬得有几分扭曲。 二叩首,供生。 他从身边拿出一个铁笼,揭下上面的黄符,里面两只猫妖紧紧靠在一起。 它们察觉到危险,根本不愿意离开铁笼,反而后退着贴到角落,尾巴高竖,浑身的毛炸开,发出威胁的叫声。 那是他刚才入塔的时候从二层捎上来的笼子。 笼子被打开,苏桃将手伸进去,片刻后鲜血从铁笼边缘淌到了地上。 地上的血像是拥有了生命,一点一点蠕动着朝佛龛爬去,布满铜像全身,然后融了进去。 三叩首……请神。 那尊青铜像忽地动了,它朝前趴下,身侧长出的十几只手脚撑在地上,形似蜘蛛,尾端有着与身材不相衬的巨大肉瘤,它从神台上爬了下来,钻进苏桃带来的铁笼中。 里面立刻响起吞噬血肉的粘稠声响。 苏桃看了看自己两手脏污,顺手捏了个净身诀说道:“我先走了,你吃不够的话,就自己下楼,这么多肉,总够吃的吧。” 青铜观音爬出来时,身形变大了一倍,速度也愈发快了。 它跟着苏桃朝着传送法阵爬去。 道宗,弟子居。 “师姐,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好像是降妖塔啊……”一个道宗弟子犹豫着碰了碰身边的执事师姐吾飞。 自从降妖塔被封之后,执事弟子们便不再往那处去,反正门内大比也推迟了,就当清闲两日。 吾飞正在熬药,天亮以后,要给掐着点给中了妖毒的几个师兄送去。 她打着哈欠,拿着蒲扇一会儿扇着小药炉一会儿扇着自己,企图把睡意都赶走:“哪儿有什么声音啊,我看你就是热傻了,降妖塔最近几日不是封了吗?怎么可能会有铜铃……” “草!”她猛地站起身,屏息凝神去听,然后拔腿朝着降妖塔狂奔起来:“真尼玛是铜铃!” “快快快!赶紧找宗主和长老!” “立刻找人去喊李师兄!” “你去撞钟,把所有人都叫起来!” 叮—— 宁虞骤然回首,是铜铃。 他在境阵之中,看不见外头的景象,但是脚下地面隐隐振动,耳边可闻一声又一声浪催的铜铃声,紧接着是道宗纠集弟子的撞钟之声。 是外面的降妖塔出事了。 张庐香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双面观音,宁虞陡然想起,他在魔域忘川见到的只有慈悲相…… 宁虞回头紧紧盯着张庐香,拳头攥得发白,声音之中压抑着喷薄欲出的怒火:“你将它另一半养在了降妖塔里,你……你为了曾经的同门,如今要置道宗上下所有人于不顾吗!” 京半月见他转身,便明白他要做什么,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朝思过崖飞去。 张庐香看着二人飞远的身影,目光复杂难解:“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他们,无论是从前的道宗,还是如今的道宗……”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能够……解脱啊……” 道宗之内,随着钟响,宗内灯火大片亮起,弟子们都朝着降妖塔聚拢而来。 “李师兄!宗主不在,哪儿都找遍了,根本没找到!” “李师兄,现在怎么办啊?” “都让一让,让一让,长老们来了!” 往年门内大比,道宗弟子捉回了妖,铜铃总是懒洋洋地摇一下,相当地敷衍了事,他们就说这些铜铃是岁数大了,这种老头似的铃铛自然摇不动。 如今才知道,摇不动才好。 眼前的降妖塔震动剧烈,塔身上的每一张符纸都被沸腾的妖气顶得鼓胀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撑裂,上面金光不再悠悠流转,而是刺眼地亮着,符纸中央源源不断地冒出青烟,也不知还能抗多久。 整座塔像是在痛苦地嘶鸣,最前头的弟子甚至能听清妖兽利爪刮挠塔内壁的尖锐声响,还有它们的嚎叫,千奇百怪的兽鸣起伏着。 弟子们退居百丈外,只因环绕降妖塔的妖气已经凝为实质,荡开一圈一圈的黑色波纹,呜咽如风,节节如刀,修为但凡是差一点的,光是这妖风就将他们刮得浑身是血。 几十年了,这里面镇压的大小妖物比道宗弟子的数目还多。 一旦降妖塔破了,让它们跑出来…… 李道先面色沉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月色染血,隐隐罩下红光,是不祥之兆。 道宗绝对不能再回到八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绝对不能。 “封塔之阵,我来主阵。”李道先转向身后众人,果断道:“烦请诸位长老立刻开阵。” 其中一位长老从众人中出列,凝重道:“道先,封塔之阵不同以往,要镇压万千妖邪,就连你师父主完阵也会元气大损,更何况若是降妖塔破了,首当其冲的便是主阵人啊!” 另一位长老也着急地附和道:“是啊,道先,你若是有个好歹,该让我们如何跟你师父交代,还是我等……” 李道先摇摇头:“师父不在,镇塔的九星玄灵符便只有我能画,更何况我之性命与宗门相比,不值一提……” 李道先率先走入降妖塔周围的凌冽妖风之中,头也不回道:“开阵。” “我看你们这群老头是年纪愈大,胆子愈小,唧唧歪歪的!”一个脾气暴躁的长老从鼻子里哼出气,袖子一甩就跟了上去。 宁虞远远瞧见降妖塔上方逐渐升起一圈熠熠生辉的阵印,照得夜白如昼。 阵上八卦轮转,黑白双色锦鱼游出,于空中化作双龙,盘踞在降妖塔之上,吟啸之声,肃穆威严,涤荡心魂,是道宗开了封塔之阵。 阵印之中荡下一道道黢黑的铁索,由双龙衔着,缠遍塔身。 宁虞一把捏碎手中的灵玉,将其中灵气全部吸纳,双飞剑应声而出。 李道先望着木坛上的黄纸,左手掐诀,右手执笔,他浑身灵力倾注笔端。 九星玄灵符,他学过,但是真正画成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拥有画符的资格并不意味着能真的请到星宿诸神上此符,听他号令,为他镇塔。 每画一张符,都需要供出自己的灵血,他修为不及张庐香半分,若想像师父一样镇塔,怕是要放干一身的血。 只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李师兄小心!” 一柄短剑旋转如风,削断他手中的笔。 李道先抬头看清来者时却愣了神。 “不准封!”宁虞从空中跃下,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李道先的衣领,将他按在法坛之上,声色严厉:“不可以封降妖塔!” “宁虞,你为何在道宗?你……”李道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怔愣地说不出话。 热血抛洒者,天地留其名。 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是琅台山长吉门剑修——宁虞。 长老坐守降妖塔八方,根本无人能起身来拦,一旦离了,不仅开阵失败,还会反噬主阵者。 法坦就设在降妖塔正门前的广场之上,宁虞一出现,瞬间如水投石,激起千层浪。 “竖子坏事,还不速速退去!” “宁虞,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擅闯道宗!” “那是宁师兄吗,他不是入魔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宁虞充耳不闻,压着李道先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你师父在降妖塔里面养着邪神,你封塔,妖物便成了它囊中之物,等它吃饱,别说一个道宗,十个道宗它都能杀干净!” 李道先抓住他的手腕,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宁虞,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开塔!”宁虞将他提起来,长剑一荡,木坛化作齑粉,“开塔,让我进去。” 要在它吃空所有妖物之前,竭力斩之。 盘踞降妖塔上的双龙墨身如烟散去,空中阵印刹那收束,缩成一团后寸寸崩裂,开阵的长老纷纷遭到反噬,被重新激荡的妖气震得仰面翻倒。 李道先胸口一窒,喷出一口心血。 外面道宗弟子们再也压不住,纷纷冲了过来,一些人去扶长老,剩下的则如临大敌,将降妖塔团团围住。 降妖塔的正门是黑铁所打,上面刻着两尊镇妖天神像,是道宗的祖师爷,是两位斩妖无数的杀神。 但是此时此刻,便是杀神也镇不住这门,门后冲撞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闷着无数道雷,全打在了上面。 宁虞手腕一翻,提着长剑就要过去,却被道宗弟子拦下。 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如看妖魔,手中或持符,或持剑,或拿着拂尘,百般武器对准的都是宁虞。 宁虞没时间与他们多费口舌,右手刚动就被人一把攥住。 李道先新伤未愈,又遭阵法反噬,根本拽不动他,只能吼道:“里面封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疯了吗!” 过了三十层往上,每一个修为都是百年起步,六十层往上,则都是修行千年的大妖,九十层,随便哪一只拎出来,都足够去做妖域十八城某一城的城主。 什么邪神,李道先不知道,他只知道宁虞若是进去了,就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李师兄,你还和他废话什么啊!他是魔修啊!” “他想开降妖塔,就是想陷苍洲于万劫不复,你难道要和一个魔修为伍吗?” “李道先,还不快重新开坛封塔!你还在等什么!” 李道先并不理会他们,只是扣着宁虞的手愈发用力,眼神执拗:“宁虞,你不能进去……” 降妖塔大门被冲开,一道漆黑的庞大妖影呼啸扑出,形似虎豹,两瞳红光灼灼,出来的刹那如火添柴,光芒愈盛。 它身后跟着的黑风里团聚着无数鬼魅虚影,卷着风暴朝外逃逸。 周围弟子始料未及,吓得面色惨白,宛如被噩梦摄住,无法动弹,胆小者甚至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降妖塔,开了。 “等等,那个人……那人是……”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妖影没动。 豹首上压着一只手,众人的目光随着那只手移动,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去过三春大比的都将他认了出来,是宁虞身边的那只花妖。 明明妖影比京半月的身形大出十倍不止,却因这个轻巧的动作而停滞不前,不止是这一道影子,所有逸出来的黑影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住,仰天尖叫却无法再朝外挣动一分。 他手心下压,一步步朝前,将所有黑影硬生生压了回去。 沉重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 “小七!” 宁虞朝前迈的半步顿住。 他低头看向从自己左肩穿过的长剑,鲜血流进剑槽,从尖端滑落。 是黄道剑,张庐香的佩剑,自从李道先拿了降妖杖,他就很少再拿出黄道剑,往后道宗所有降妖纪事都是降妖杖书写,就算是前几日对战千面狐妖,张庐香也未曾出剑。 即便如此,斩杀妖邪无数,涤荡苍洲的黄道剑威名依旧,无人敢忘。 “师父!”李道先也变了脸色,擒住张宗主的手腕,不让他的剑再寸进:“莫伤他……” “道先啊,你如今沦落到为魔修求情的地步了吗?”张庐香语调平和,面上没什么严厉之色,仿佛还是原来那位喜欢同弟子编胡话的长辈。 他接下来的一句却令李道先浑身发寒。 “把你的降妖杖拿出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4 19:51:57-2022-08-16 20:0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墨子 36瓶;叹沧溟 20瓶;artless 5瓶;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黄道剑……又如何?” 道宗弟子的袖中和衣襟处纷纷钻出各色的灵珠灵石, 拖拽着长长的尾巴,朝宁虞疾飞而去,在他四周浮沉。 他们仓促间想要施法取回, 灵石却不受控制,像是被中间那人牢牢吸附。 鲜血愈流愈多, 浸透宁虞一整条袖子, 随着黄道剑从后背脱出,他转过身,手里的渡尘剑一点一点提起, 剑尖有气流涌动,与黄道剑锋芒相对,二者光华不相上下。 “剑道的开道师祖……在琅台山,你要与我论剑, 那便试试看!” 所有灵石应声而碎, 里面的灵力汇成涓流,交融成一股后汹涌地流进宁虞体内,冲荡着他的四肢百骸。 灵力如水, 将寂静许久的渡尘洗得粲然。 两道银光随他而动,如疾电来侵, 锐不可当。 张庐香脚步轻旋, 侧身避开朝着脖颈送来的一剑,风将他长发吹得散乱, 是盘发的木簪被后头的短剑削断。 眼前的渡尘剑清晰地映出了张庐香的模样, 他看着如新雪擦过的剑身, 恍然生出被宁虞那双凌厉双目死死咬住的错觉。 左肩带伤还能如此出剑, 不愧是李藏的好徒儿啊…… 若没记错, 这孩子如今才二十七, 没想到已经快修出剑灵了。 这天赋,将来的境界怕是要超过他师父和师叔。 剑锋交错间,众人听得一声长鸣,不是兵戈相撞之声,而像是玉碎,又像是凤鸣鹤唳,清脆入耳。 月夜山谷之中,有一道白鸟虚影从中升起,长翅扇动,携风而来,落到宁虞身后,冲着对面引颈长啸。 凤鸟出谷,八方来朝。 张庐香剑身之上有七星依次亮起,与夜空中星光遥遥辉映,他身上隐隐出现持剑武神像,身披金甲,额间生有一道天眼。 “是宗主请北斗入剑,武神坐镇……” 道宗弟子仰头看着二人过招,瞠目结舌,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这般比试寻常不得见,与点到即止的门内大比和三春大比都不一样,这是招招致命的死斗。 转眼之间,二人已过了不下百招,张庐香修为压着宁虞一大头,双飞剑甩出千百道剑光都被黄道剑一一挡下,张庐香严防死守,渡尘左进右突不能冲破他的招式。 只是宁虞却并未露出退意,出剑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将对方四周能活动的空间压迫得愈发逼仄。 下面众弟子看的眼花缭乱,根本瞧不清二者出招拆招的方式,一黄一白两道光芒此消彼长,就像日月交辉,不遑多让。 “一群二愣子,杵着干嘛!”有个道宗长老气急出声,“这又不是比武,你们还真准备看宗主和他单打独斗吗?赶紧结伏魔阵啊!” 原本伏魔阵的主阵人该由李道先来,他在一众弟子中修为最高,且手握降妖杖,结阵助威只会事半功倍。 长老催促两声,见他迟迟不动,只得放弃,转头领着弟子们结阵。 李道先看着黑色阵印在宁虞头顶拉开,两手在身侧攥成拳,指骨发白。 “不必去记,热血抛洒者,天地留其名。” 妖梦之中,烈火熊熊,转眼便是生与死的边界,看向他的那双眼瞳却沉静如水。 他见过的,这双眼睛,见过很多次,最早也不是在巴蛇的妖梦之中。 三春大比时那人持剑而立,眼神无波无澜,却徒手撕开紫电巨蛇。 山外降妖每一次偶遇,渡尘剑开道之后紧紧跟着的便是一袭白衣,宛如惊鸿,从李道先身边掠过时还会冲他扬眉一笑,挑衅似的。 白凤去斗天上的七星已尽了全力,若是再出现两尊驱魔尊者呢? 手握长戟的驱魔尊者与武神三方鼎立,将白凤围困其中,后者转攻为守,速度齐快,却仍不可避免地落于下风。 它欲往上扑飞,却被剑戟架成的网狠狠压了回去。 武神长剑当胸插进白凤身前,那一声凄厉的痛吟令人心神动荡,情不自禁就要落泪。 两侧各有长戟高高举起,朝着被长剑钉在地上的白凤猛地扎下。 铿—— 长戟被架住时灵力顿时四散,下一瞬立刻重新聚拢,席卷如风,朝下侵略,却被一枚金色符文结成的护印挡住。 驱魔尊者消失的瞬间,结阵弟子们面色一白,灵力倒灌,险些呕出血来。 宁虞仰躺在地上,喉间和胸腔之中俱是气血涌动,被他硬生生压着。 从灵珠灵石中借来的浑身灵力顺着他胸口的窟窿散了出去,消融在空中,再也聚不起来。 他想抬手拔出将自己钉在地上的黄道剑,只是虎口早被震得裂开,血流如注,再提不起力气。 张庐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着胡子,他看着站在宁虞身侧的李道先,叹出一口气:“你从道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可还记得自己斩杀过多少妖魔?” 李道先直起身,却没有看向师父,只是望着自己被降妖杖震得发麻的手:“记得,不敢忘……” “他是魔修,三春大比伤亡之人中,亦有不少道宗弟子,是你同门。” 李道先怔在原地,东海之下飘满的浮尸复又出现在眼前,还有施丘幻阵之中,炸得遍地的血肉。 他最怕,也最恨的,就是妖邪…… 宁虞是剑修,也是为仙门所逐、勾结妖邪的魔修。 “若你有一日发现,有人违背门规,与邪魔勾结,害人无数,到了那时候……李道先,你当如何?” “你听好了,你师父在降妖塔里面养着邪神!” “道先啊,莫要令师父失望。”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降妖塔中,入目就是一具一具被啃得残缺的妖兽尸体,肝肠拖拽,涂了满地的红,四周墙壁上遍布爪痕与咬痕。 铁门后的尸体垒得比人还高,都是企图逃出炼狱的妖兽,腰部无一例外都被诡异得拦腰斩断。 大厅中央的桌椅木柜早就被砸得粉碎,刻有弟子名姓的铁片散落一地。 黑暗中藏着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从外头进来的人,无数细小的声音啃着来者的耳朵,翻来覆去都是两个相同的字,有些是哀求,有些是威胁。 开塔—— 开塔!开塔!! “你也是妖族,为何要帮着道宗的人?” 角落里有一只豹妖踱步而出,之前的妖影就是它放出,它妖身受创严重,根本无力再从道宗的重重围捕之中杀出,只能抛弃妖身,将妖丹裹在影中逃遁,没想到被人当头拦下。 京半月不答,只是环顾一圈,没看见自己要找的东西。 它不在一层。 “他是妖域……新主……” 声音从铁门后的尸堆里传来,一颗紫色的珠子颤巍巍地升到京半月面前,光芒如将死之人的呼吸一样,一明一暗间越来越暗淡。 是妖丹。 京半月侧目望去,是之前逃到荆城的那只千面狐妖,它身下四足消失不见,只留下狰狞撕裂的伤口和齿痕,半边脸都被划烂。 藏在暗处的妖族听见狐妖这句话,一圈闪烁危光的红瞳渐渐朝京半月靠拢过来。 “既为妖主,为何要将我们关在塔内!” “是同族又如何,为了苟活,它们还不是听令于那邪物与吾等厮杀?” “那便杀了他,再破一次门……” 京半月淡淡扫了一眼那颗五千年修为的妖丹,抬脚就要走,他只需要将观音找出来杀掉即可,至于降妖塔内的妖族该由道宗去处理。 狐妖嘶哑的声音响起:“观音有……凡心……” 京半月的身影停住不动。 “我知它……来处,你若想看……” 窥心之术,凡是有心者,无处可逃。 狐妖已无力再将那句话说完,它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看着自己的妖丹没入京半月掌心,它才呼出最后一口气,妖瞳仍睁着,气息却已然全无。 只要妖丹不碎,妖族就有可能复生。 周围的妖影复又隐匿进黑暗中,嘈杂之声戛然而止。 有东西下来了。 身着玄衣的人站在一层中央处,他身后凭空出现一只纤细柔美的手臂,玉指勾住他背后束发的玉环,轻轻下拉,不化山根叮当落地。 耳边的那道声音空灵温和,雌雄莫辨:“难怪他不信我,原来你不是花妖,是灵芝。” 子观音的下半身是一个巨大的肉瘤,表面坑坑洼洼,时常会像水波一样起伏,那是它的胃囊,里面都是还未完全消化的妖物。 它身侧手足的形状千奇百怪,都是之前所食,长于其身,有豺狼后肢,亦有鸟爪虫足,就像被掰下来硬插在它身上,诡异非常。 子观音虽说与母观音是共生,它的实力却弱得多,心智发育也未完全,若是不受母观音控制,便只依照食欲行事。 方才开口说话的不是它,而是真身尚在忘川之中的慈悲相。 中间站着的人也不是京半月,是由一片灵芝叶所化。 京半月悬浮在它身后不远处,看它说话时身侧八双握着兵器的人手在背后无聊地晃来晃去,偶尔自己和自己打架,如同自得其乐的小儿。 那才是子观音。 邪观音一边后退一边缓缓说道:“灵芝长生,而他却是生有际涯,有朝一日弃你而去,你该如何是好?” 京半月猛地侧过头,一柄铜斧擦着他鼻尖狠狠嵌入墙壁,握着斧头的那只手臂兴奋得血脉偾张,紧接着又是沾血的铜刀横来。 八双手挥出残影,力大无穷,每一下都与京半月的脖颈或是腰腹相差分毫,墙裂之声中夹杂着小儿嬉笑。 子观音脑后的头发被属于蝶妖的柔软触须撩开,露出一双带着怜悯之意的美目金瞳。 “京半月,我修神格,可让宁虞永生,你……” 忽有小儿厉声尖叫起来,断臂和斧头一起砸落在地,子观音痛得四处乱撞,只是断肢处很快长出一团粉红的软肉,鼓泡似的渐渐挤出手的形状,它转过头,愤怒地瞪过去。 京半月正踩着它的断臂,将那把斧头抽了出来,在手里颠了颠,身影一晃,竟凭空消失。 子观音拖着肉瘤,依然行动迅速,它猛地跃到墙上,贴着墙壁飞速攀爬,一柄巨斧紧紧咬在它尾端,砸得墙上全是裂纹,力道比它之前更胜一筹。 “不如何。” 这个问题京半月早就想过,早在确认自己心意时他就想过,这一问也根本无法使他心神动摇。 凡人寿岁终有穷尽,六道轮回却不停转。 他们可以无数次地重逢。 子观音背部长出小口,吐出细长白丝将斧头裹住,狠狠一拽,孩子气地想要夺回自己的兵器,岂料那个人竟不松手,顺势飞了过来,一脚将它的颈骨踹断。 京半月动作一滞,看了一眼从大腿上穿过的触须,触须顶端有一圈密齿,正发疯似的咬他的血肉。 子观音歪了的脖子咔哒一声复位,断肢处畸形的粉肉迅速长成了肌肉虬结的手臂。 它咯咯笑起来,像是计谋得逞。 京半月眉梢微动,原来它打的是这个主意。 观音背后那双美目合上,留下的话却在一层回荡:“灵芝是不死身,食他血肉者,可修补妖身,取他妖丹者,许之出塔……得自由身。” 周围妖影霎时攒动起来,由死水变作黑浪。 作者有话说: 京半月:赤手空拳,宁虞会生气,拿把斧头耍耍。 感谢在2022-08-16 20:07:29-2022-08-17 20:0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师父。” 李道先转向张庐香, 一字一句问道:“降妖塔里……到底有什么?” 张庐香沉默良久,定定看着他:“李道先,魔修之言, 已动你道心。” 紧跟着的下一句便是疾言厉色。 “你如今还有一点道宗首徒的模样吗?!” 自从幼时入道宗以来,张庐香还从未对他露出这般严厉又失望的神色。 道宗戒律所有一柄铁尺, 沉重无比, 轻轻一下便能打得人手心红肿,只要违了宗规,都会挨打, 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弟子们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李道先也尝过它的滋味,是他刚入门的第一年,夜夜噩梦, 梦见狼妖在他面前吃人, 他也因此日日早课迟到或是犯瞌睡。 那时师父就会拿铁尺打他的手心,却不是因为早课。 “罚你是因你难敌心中恐惧,软弱不堪, 一击即溃……若是你一直如此,斩妖除魔, 日后也不必再说。” 如今张庐香的一句句, 宛如铁尺落下,打得李道先两手发颤。 “我为你取名道先, 以道为先, 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思过崖的碑林之中, 多少人死于魔道之手, 你数得过来吗?” “看看你这身道袍,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同门吗!” 宁虞口中满是腥甜, 他强忍着身上痛意,抬眼看向身边对峙的二人:“那么你呢,满口仁义道德的道宗宗主……用降妖塔的妖物供养邪神,强留下思过崖满山的亡魂,你又对得起谁?” 他嗤笑:“你以为……你还能瞒到几时?” 宁虞之前飞身下来毁了法坛前对李道先说的话也有不少弟子听见,只是当时众人对他的出现过于震惊,并未注意到他说了什么,而此刻他说的话,清晰地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道宗弟子面上大多是对于魔修的警惕与厌憎之色,偶尔有一两人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却没人敢相信宁虞所说的话。 供养邪神,大逆不道,谁都可能做得出来,但是这人绝对不会是道宗宗主! “宁虞,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梧州,害了那么多弟子,你真的没有丝毫羞愧之心吗?” “你这魔修好生歹毒,含血喷人,煽动人心,张师兄,让我等重开伏魔阵,杀之为快!” “方才就是他让李师兄开降妖塔,跟在他身边的那只妖族已经进去了,依我看,他们就是想苍洲再现妖乱……” “小鱼儿啊……”张庐香在宁虞身侧蹲下,口气平常得像是与他话家常,眼中露出淡淡的遗憾:“你既然这么执着,那我们便让他们看看……邪神。” 宁虞心一沉,张庐香要开塔放邪神吗,他怎么敢? 被邪观音吃掉的那些妖族他又要如何解释? 他怎么敢开降妖塔…… 降妖塔内。 鲜血顺着京半月的右肩落下,咬住他的豹妖被粗壮木刺扎得千疮百孔,利齿再合不住,下颌松垮落下,他顺势将自己的右肩从妖口中扯了出来,一整条胳膊血肉模糊。 不止是一层,几乎整座降妖塔内都爬满了暗色的枝条,看上去寻常又无害,实际上却比道宗关押妖物的铁笼更坚韧,成了新的牢狱。 地上和墙上纵横生出的枝梢却挂着横七竖八的妖尸,片刻之后妖尸便被无名火焚成灰烬,妖丹被捏碎,星星点点散落在空中。 子观音被木刺钉在石柱上,八双手里空空如也,所有的兵器都被剩下的几只大妖握着,对准它,哪儿动了便砍哪儿,空中偶尔传来两声委屈到极致的嘤咛。 它面上还是嗔怒的表情,不过这会儿是敢怒不敢言,两根獠牙被打断,讲话都漏风,铜铃大的眼睛里除却怒火,还有一层泪光。 明明喊醒它的人说不够吃就下楼,为什么会被毒打成这样啊?! 边上的几只大妖在观音和京半月动手之初,都躲藏在暗处观望,没有贸然行动,它们想着先前那只千面狐妖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妖丹托付给这人,必然有它的理由。 如今,大妖们一个个面色麻木,心中在暗自庆幸,还好活得岁数久了,知道不能轻易站队的道理。 冲动是魔鬼啊…… 京半月走到子观音身前,按下它的头,拨开它后脑头发,和那双金瞳对上。 慈悲相道:“世人供奉我,我便不会死,你杀这具躯壳又有何用?” 京半月与它对视半晌,答非所问:“我的结缘礼原本该在三春大比之后就在琅台山办,如今遥遥无期。” 若不是因为邪观音一事,他和宁虞早就签下婚契了,可是现在,宁虞被仙门所逐,这婚期又变成了没影的事。 慈悲相:? 京半月右手朝边上摊开,姑获鸟立刻将手里拿着的锤子恭敬递过去。 金瞳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瞳孔一颤,猛地闭上,消失不见。 下一瞬铜锤轰然落下,后脑开花。 子观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巴一张,顿时露出漏风的牙。 这打的还是它啊! 它想抬起手捂住脑袋,但是被手全被树枝捆住了,勒得动弹不得。 京半月丝毫不理会它的哭嚎,将铜锤丢在地上,又摊开手。 周围的大妖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蛮牛上前一步,递了铜斧,因为十多件武器,京半月用这个最顺手的样子。 咔哒—— 是降妖塔的铁门动了。 京半月扬起的手顿住,外面的人开降妖塔了? 慈悲相的声音散在空中:“这孩子是杀不了你,可是他们呢?” 他们…… 京半月皱起眉,是在说道宗? 子观音的哭声忽地收住,它身后的肉瘤长出裂纹,然后从末端开始,一点一点如花瓣剥开,绽成一朵黑莲,里面是一颗颗死不瞑目、流着血泪的鬼头。 莲花从它身上剥离,花叶浮动,托住观音的两只脚。 它通体邪气一寸寸收敛进了莲花之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妖兽手足也都隐匿无形,身上血污褪去,有华光流转,甚至浮出七彩纹身,八双手或握拳或掐诀,宝相庄严。 降妖塔门大开。 众人看见的便是京半月浑身是血,妖瞳里红光闪动,手里提着一柄青铜巨斧,欲砍向对面的神佛,他身后还跟着几只大妖,显然是一伙。 降妖塔内更是满地妖尸,炼狱景象。 弟子们目光震动,骇得情不自禁后退,年纪小的看见抹得到处都是的红白黄,跪在地上就开始呕吐,估计从今夜开始要做噩梦了。 京半月见铁门大开,握斧的手臂渐渐落下,他侧目而来,冰冷的黑眸中不含一丝情感。 和之前妖邪共同破门不同,这一次是外面的人主动打开的。 一道声音如古钟响起,穿透云霄而来。 “魔修宁虞,与妖域勾结,潜入道宗,擅闯降妖塔,企图放出万千妖物,祸乱苍洲,吾奉天道之命,镇守塔门,以平妖乱。” 宁虞一听便知,这是忘川下面的慈悲相。 “只是此妖孽恶业傍身,吞食同族,生出屠神之心,欲行大逆不道之举,还望诸位齐心,斩妖除魔。” 话毕,降妖塔内的神佛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原地一尊小小的青铜像。 张庐香洪声震天:“斩妖除魔,我辈万死不辞。” 道宗弟子齐齐抱拳:“斩妖除魔,我辈万死不辞。” “胡说八道!”宁虞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气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胡说八道!张庐香,分明是你豢养邪神,是你与它勾结!你怎么敢如此颠倒黑白!!” 天道之命,镇守塔门,妖孽吞食同族,生出屠神之心…… 他们怎么敢这么说…… 宁虞耳边嗡鸣,喉间再也克制不住,喷出一口血来,溅在广场的灰白石板上,刺目异常。 “众弟子听令,”张庐香浑厚的声音传遍整个道宗,“开封塔之阵,镇压妖邪,还有……伏魔阵。” 道宗弟子震声应道:“弟子领命!” 宁虞浑身一震,观音杀不死京半月,但是封塔之阵亦是降妖之阵,京半月是妖,这阵法能封印诸多大妖,封他自然也不在话下,更何况这次是举道宗全宗之力。 “道先,封塔之阵,仍旧由你来主阵。” 宁虞根本顾不上伏魔阵,那句「镇压妖邪」像是惊雷劈在他身上。 无间幽冥里不见天日,降妖塔内亦是,更何况里面还有观音…… 他已经失去过京半月一次,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不要开阵……”宁虞握着黄道剑的剑柄,两手发颤,根本使不上劲。 插得太深,拔不出来。 他无计可施,只能徒劳地伸长手臂,一把抓住李道先的衣摆,用力到指骨几乎变形:“李道先,你……不要开阵……我昨晚在思过崖,还有方才,同你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啊……不能开阵……” 李道先沉默良久,蹲下身,轻轻握住宁虞的手,如今望向他的那双眼中有某种恐惧蔓延开,如临深渊,露出绝望之色。 宁虞也有无法战胜的恐惧,全部来源于那只妖族。 “不能开封塔之阵……” 李道先最终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的衣摆抽了出来,转头向降妖塔走去。 “弟子……领命。” 道宗弟子如潮水纷纷退开,站到远处列阵,露出广场中间的情形,黄道剑将宁虞钉在中央,张庐香和道宗长老再度拉开伏魔阵,驱魔尊者持戟站在两侧。 京半月看清不远处的场景,脸色霎时沉了下去:“宁虞……” 他刚要朝前迈步,天上忽然落下一道紫雷,正正劈在他足前,像是老天的威胁,只要他敢再朝前一步,就让他灰飞烟灭。 是李道先的雷符。 降妖塔之上,阵印重开,八卦印旋转间阔大,放出黑白双鲤,鱼跃成龙,绕着降妖塔游动,有锁链咔哒作响,从空中裹着电光落下。 这一次,铁索并没有缠上降妖塔,而是朝着塔前那人直直袭去。 张庐香握住黄道剑剑柄,嗤的一声拔了出来,他看着地上因失血过多而面白如纸的人,语气怆然:“宁虞,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复生他们。” “杀了我师兄的不是妖族,而是……” 张庐香的手指点在宁虞眉心,他指尖有光芒钻入宁虞的体内。 可惜了,这般好的天赋,这般坚韧的心性,今日便要折损于此,那让宁虞知道真相也无妨。 看清那些画面的瞬间,宁虞瞳孔骤缩,近乎失神。 道宗灭宗那晚,活下来的不只有张庐香,原本应该还有林悯生。 他说的凶手,是天道。 这个世界的天道。 作者有话说: 京半月:挥出的每一锤都感情饱满,充满了不能结婚的愤怒; 子观音:合着打不到大的那只,就打我呗? 感谢在2022-08-17 20:01:33-2022-08-18 20:0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叶葳蕤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宁虞的手浸在血泊之中, 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降下去,连意识都有些散开。 食指在黏腻的地面上轻轻蹭着,摸到一块木片, 是之前法坛的碎片。 他用手指压着,将木片尖锐的一段扎进掌心。 视线模糊了一瞬又聚拢, 有光在晃动…… 宁虞眼中映出一根漆黑的长戟, 尖端闪着寒芒,对准的是他的脖颈。 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让他们开封塔之阵…… 耳后忽地烫了起来,红色的族印浮现在皮肤上。 道宗的人正专注于控制阵法与出塔的大妖相斗, 没有发觉周围有一片生得茂盛的草木悄无声息地露出枯死之相。 宁虞嘴唇微动,感觉到空荡荡的身躯内又聚起一团灵气。 守岁从地上飞起,突刺过来,撞偏落下的枪尖。 刀刃险险擦着宁虞的脖颈而过, 划出一道血痕。 “京半月, 休要再往前,退回塔内。” 空中铁索如黑蟒,猛地扎下, 京半月身影消失,地上石板粉碎, 却没碰到他分毫。 李道先异常警觉, 周围妖气一动,他转身以雷霆之势挥出降妖杖, 手臂青筋爆出。 降妖杖上金色符文迸出, 飞旋如刀, 在铜斧上擦出灼眼的金红火花。 金符顺着铜斧爬上京半月的手臂, 如滚过炭火的烙铁, 烫得皮开肉绽。 他面色阴沉, 浑身都是压不住的戾气,当胸一脚,将李道先踹得飞出去。 这一脚的力道几乎是冲着索命去的。 “李师兄!” 李道先被师弟们扶住,他手臂已经没有知觉,胸口更是陷下去一大块。 “医修呢,快叫医修来!” 降妖杖砸落在地,杖身漆黑一片,空空如也。 金符还缠在京半月身上,从他手臂一路游曳,缠上脖颈和胸膛,像是枷锁一般绕遍全身,温度节节升高,冒出轻烟。 京半月前进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对身上痛感无知无觉。 他手中铜斧直直撞上拦路的黄道剑,力道之大甚至压得张庐香都往后退了半步。 张庐香这一生见过无数狠戾的妖邪,有茹毛饮血的怪物,也有生着七窍玲珑心的狡诈之徒,它们都有一个特点——不具人性。 那些温柔善良、知恩图报的妖并非不存在,只是它们从来不可能成为大妖,就像凡人求仙证道要摒弃诸多欲望,妖族若想修炼到至高境界,也要舍弃那些会拖累它们的情感。 眼前的这一双黑眸令张庐香想到东海,深不可测,危机四伏,此刻正掀起惊涛巨浪,有杀意从中喷薄而出。 慈悲相的声音在张庐香耳边轻轻响起:“我要他的妖丹。” 以黄道剑为首,无数道宗法剑交织成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地朝京半月袭去,走错一步便是血肉横飞。 黑白双龙衔着铁索从天而降,到了半空,化作两道闪电,嗤啦一声从京半月血肉中穿过,铁索贯穿他两肩,尖端铿锵一声扎进地里。 十几把剑架在他肩头,随着道宗长老们骤然发力而将人狠狠下压。 地上生出龟裂的痕迹,是被他双膝砸出。 铜斧啷当落地,那双手垂落身侧,鲜血顺着指尖不住地流下,填进石板裂纹的缝隙。 张庐香和众长老收回剑,朝着后方的几只大妖疾飞而去。 过了许久,一双手缓缓抬起,握住那两根天降的铁索,越攥越紧。 京半月的手可见森森白骨,剑伤和烫伤交错,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那些金文紧贴着铁索,不消片刻就将它烤得发红。 扎进地里的那头竟然被生生拔了出来,等道宗的人回过神,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两根铁索远远衔接着天上的阵印,以万钧的力道拉拽着京半月,他不能直起身,只能一次又一次艰难抬脚。 宁虞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而来的人,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别过来……” 驱魔尊者不再执着于宁虞,而是枪尖一转,对准这个闯入法阵的人。 封塔阵见铁索被越拽越远,重新旋转起来,天空中雷声轰动,像是天公愤怒的咆哮。 京半月跪到宁虞身侧,他两手脏污,滚烫无比,根本没有办法伸手抚摸对方的脸颊,也不能替宁虞擦去眼泪。 他只能俯身用唇碰了碰宁虞的脸颊,轻声道:“别怕……不会有事。” 九年前,在无间幽冥,京半月在宁虞的掌心写——哥哥,别怕。 无底深渊,无边黑暗,他照样背着宁虞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三春大比,千夫所指,他握住宁虞持剑的手,在对方耳边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宁虞,我是妖……莫怕。” 这次也是一样,头顶是降妖的阵法,身上是铁烙般的金文,两肩被锁链贯穿又拖拽撕裂,寸步难行。 可他还是要来,要到宁虞身边,说一句莫怕。 宁虞被哺进一口血,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石板的裂缝中有枝条抽出,盖住宁虞的双眼,千百条同样的坚韧花枝从他身侧生长而出,将宁虞裹在里面,也将刀剑之声拦截在外。 张庐香望着远处由树枝缠成的茧,忽然又想起了林悯生。 那天晚上,风雨雷电,林师兄也是这么护着他的。 那个次次月试都只能擦线过的人,祭出灵血,开了护山大阵,再无灵力布下金光结界,便以肉身来抗,挡在张庐香身前。 妖族的爪牙撕开林悯生的身体,一如滚滚雷光刀劈斧砍地落在京半月身上。 林师兄那晚是如何说的? “有师兄在,你莫要害怕……” 有一节花芽在地上蜿蜒着,勾上宁虞小指。 宁虞指头一动,它便缠上来蹭了蹭,像是撒娇又像是安抚,茎叶上细小的绒毛异常柔软。 眼前什么都瞧不见,除了被染红的纤长白色花瓣,十六京的香气丝丝缕缕,穿越浓重的腥味,钻进宁虞鼻子里。 他脖颈的血痕很快消失不见,胸口也不再往外流血,连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他数着雷声,七十六,七十七…… 雷声停了。 宁虞勾了勾绕在小指的花芽,它却不再动弹了,无声无息地伏在宁虞掌中。 “京半月……” 无人应答。 眼泪滑进宁虞的鬓发。 封塔之阵散了,伏魔阵也散了。 仅剩的几只大妖被铁锁拖回了降妖塔,道宗弟子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医修来回奔走,焦灼的喊声不绝于耳。 “止血散呢,止血散!” “章师弟,快来这边帮忙!” 张庐香缓步上前,看着跪在树茧前的人,妖身已死,几乎不成样子。 黄道剑轻轻一划,便从后剖开京半月的背。 张庐香探手取出一枚紫色的妖丹,端详片刻收进袖中,转身便走。 “还给我……” 一只手攥住张庐香道袍的一角。 还给我。 那一晚,他抱着林悯生的尸体,对着老天喊的也是这一句。 “妖丹……还给我……” 张庐香转过身,眉头拧起:“你没死……” 宁虞一双眼瞳中闪着妖冶的红光:“把他的妖丹还给我。” 他一手抱着京半月,一手抓着张庐香的衣摆,浑身上下黑气缭绕,肌肤下筋络的颜色越来越深,其中游走的都是混沌之气。 灵力聚不起来,他便不要灵力了。 魔域,戾天宫。 桃花崖边立着一架竹编小桌,桌上摆着茗器,有一人正用茶碾推磨茶叶,是渝州的小叶青针。 了冬扫茶粉的手忽然顿住,抬眼看向山崖下的来去江。 有魔气从中升腾而起,凝聚成一股股黑流,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小桌不远处卧着一只白虎,原本正呼呼大睡,一个少女正埋头在它毛茸茸的肚子里打盹。 小白鼻头耸动,而后睁开双眼,里面青光熠熠,它起身时曼姬一脑袋磕在了地上,立马痛得醒转过来。 “娘的,眼珠子差点给我磕掉了……了冬,你快摸摸,我头上是不是鼓包了?” 曼姬把脑袋伸到了冬手边,她头一歪就看见空中涌动的魔气。 曼姬「咦」了一声,直起身,双手撑在桌上:“九川的混沌之气怎么全往一个方向去了?” 白虎踱步到桃花崖边,阵阵虎啸响彻山崖,紧接着各方魔物的叫声此起彼伏地应和。 了冬将茶帚搁在桌上,思索道:“是有人在向魔域借混沌之气,而九川……欣然应允了。” 小白抖落抖落一身的毛,它头顶有魔气升起,化作白虎的虚影,凌空踏步,朝着魔域外奔去。 “这个方向是梧州,如果连魔兽都愿意主动借出混沌之气,”曼姬顿了顿,“只能是宁虞。” 张庐香看着面前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眼中难以遏制地露出惊诧之色。 黄道剑为伏魔利器,剑身上刻着的就是黄天祖师伏魔八十一咒经,是道宗祖师所用佩剑,代代相传,到了张庐香手里。 宁虞受了当胸一剑,再入伏魔阵,不可能还活着…… 可他胸口的窟窿已经消失不见,裸露在外的皮肤光滑平整,一丝伤痕都没留下。 难怪观音要京半月的妖丹,他根本不是什么花妖,是宁虞九年前失散的灵芝妖。 这样的能力,莫说观音了,出现在苍洲都会引起纷争。 吼—— 青眼邪虎的虚影出现在天际,它咆哮着破空而来,冲散片片云霞。 千百道同样诡谲的黑影紧随其后,形状千奇百怪,都是九川魔物,随白虎来到宁虞身边。 它们用红瞳定定看着对面的道宗宗主,而后纷纷钻进宁虞身体里。 “宁虞,你脚下站的地方是道宗!”张庐香复又提起黄道剑:“你以为借来一些混沌之气就可以与道宗抗衡了吗?” 宁虞俯身从地上捡起不化山根的碎片,摩挲着上面的血迹,将它们放进怀里。 他轻轻抬手,渡尘呼啸而至,长剑嗡鸣,剑身一点一点镀上玄色,像是泼墨其上。 如果魔域的不够…… 整个苍洲的呢? 这一次混沌之气的来处不仅仅是梧州的南面,而是取自四面八方。 原本淤积在地上的黑气铺遍了天穹,像是浓浓的阴云,明明该是日出的时辰,苍洲却因这些黑气而不见光。 梧州方圆百里内的仙门弟子看向头顶。 “这是道宗出事了?” “可千万别是降妖塔……” “门主有令,修为元婴及以上弟子速速前往道宗!” 渡尘剑光一抖,化出三千剑影,卷成飓风,猛地朝下扑向张庐香。 魔气化成一堵严严实实的黑墙,凡是想靠近的道宗弟子都被拦下,就连长老也无可奈何。 “妖丹还给我!” 宁虞不躲不闪朝着张庐香逼近,黄道剑砍到身上也不在乎,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还给我!!” 被魔气充盈的双飞剑和原先全然不同,之前飘逸凌冽带着仙气,如今杀意重重,豺狼虎豹一般张口咬来。 张庐香眼光一凌,原本要平移右出的脚步收了势,左肩硬生生受了宁虞一剑。 擦着他右臂而过的,是一道艳红如血的兽面,如虎似猫。 二人脚下不知何时铺开一面巨大的扇子,上面片片红梅飞出,化作兽颅,张口咬在张庐香身上。 是妖域的猫煞。 奉三居疾声道:“宁虞,走!周围仙门都往这儿赶来了!” 宁虞充耳不闻,将长剑一推到底,凑到张庐香面前森冷道:“八十三年前,天道留你一命,因为它选择由你带领道宗走出灭宗的阴影。” 下一句话便让张庐香变了脸色。 他望着宁虞眼中血色,沉默片刻,翻掌递出那颗妖丹。 脚下的折扇骤然合拢,宁虞的身影消失不见,就连那边京半月的妖身也被人窃走。 道宗魔气渐渐散去,黑夜复明,晨光探入。 四面八方都有灵剑光芒闪烁,片刻后降落道宗。 “张宗主,泉清门前来相助!” “我等逍遥宗弟子奉宗主之命来助道宗!” “宗主你怎么受伤了?!” 张庐香沉着脸站在原地。 宁虞方才说:“如今道宗重新鼎立仙门,你早已不是必不可缺的角色,徐秉生这个可攻略角色都会死,你还觉得天道会保你不死吗?” 原来宁虞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8 20:05:00-2022-08-19 20:3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tless 5瓶;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苍洲大陆如今最热闹的流言便是关于宁虞的, 众口相传,传出了千百种模样,好事之徒甚至跑到了琅台山, 在山门前的石头上用墨笔写「魔头故居」几个大字。 剑修们每日都得压着脾气擦拭好几遍,前来闹事的都是些普通人,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同这些人动手, 只得忍气吞声。 有一日,写字那人正好碰上李门主下山,李藏摸着下巴端详片刻, 摇摇头,说这字写得不行,没有筋骨,松散无比。 李藏从他手里接过墨笔, 大手一挥, 在另一块石头上写了相当俊逸潇洒的「魔头故居」四个字,气得那人脸都红了,大骂长吉门不要脸, 不知廉耻,劈手夺过毛笔一把撅断了, 第二日便再没来过。 蓉城街头人头攒动, 往来有许多商贾车马,摊位如长龙, 摆着绫罗绸缎、金银宝器, 甚至有仙门所用的法器灵丹, 吆喝声不绝于耳。 酒楼之中人声鼎沸, 碗筷叮当碰撞, 没人闲得下嘴, 除却吃,便是说。 “还好道宗的降妖塔没出事,真是吓死人了,我上个月听说这事儿,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天天做噩梦都是梦见自己被妖怪吃了……” “你说一个好好的仙君,怎么就这般心狠手辣?还好道宗降妖无数,功德无量,让观音显灵啊!” “那些个魔修不都是这样吗?更何况那位仙君的道侣还是个妖邪,狼狈为奸,啧啧……” 啪的一声脆响,将闲话的几人吓得住了嘴,偏头往边上望去。 邻桌一群人高马大的刀客站了起来,他们穿着朴素,披着灰色斗篷,像是想凭此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因为出众的身材惹了不少人的注意。 碎了酒碗的魁梧汉子毫无疑问是这群刀客领头的那位,他用拇指将头上的帷帽一顶,从黑纱下露出一双闪着寒芒的鹰眼,沉脸的样子唬人得很,像是杀人如麻的土匪。 霍惊澜将手中的刀拍在木桌上,拍得桌腿咯吱一颤,险些折断。 酒楼之中喧声渐歇,目光逐渐汇聚在一楼大堂这一处闹了矛盾的地方。 霍惊澜冷声道:“造谣生事,诸位小心刀剑无眼,舌头落地。” 闲话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吞了吞口水,紧张地解释道:“侠士这就误会了,真不是我们造谣,莫说这蓉城,如今整个苍洲都是这么说的,我们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 二楼忽然有一男子出声,抑扬顿挫,语气中的不满袒露无遗。 “我自梧州赶来蓉城拜会故友,一路上早听过八百回了,这些话并不算什么,在梧州说得可要厉害得多,妖魔就是妖魔,如何就变成谣言了?” 他一副书生模样,虽然身板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胆子却比周围人大出许多,不顾同伴拉拽自己的衣袖,站到围栏边,看着下方凶神恶煞的刀客:“你们莫不是和那魔修是一伙?想要来堵这悠悠众口……” 此言一出,议论之声四起,看向这群刀客的目光也警惕起来,怀疑他们是魔修伪装。 邻近的几桌已经弃了碗筷,往角落里躲,甚至有人商议着要不要去告知在蓉城值守的上章阁枭服,将这群可疑之人捉起来。 “兄长,我们换个清净点的地方就是。”霍平江冷静起身,一把按住霍惊澜攥拳的手,他低声道:“我们还要赶路,尽早去到蜉蝣谷,莫要与他们起了冲突,耽搁了要事。” 霍惊澜静默好久,重新戴好帷帽,将桌上的九万仞一把抓起,转身就领着众刀修朝外头走去。 霍平江匆匆忙忙结了酒钱也疾步追了出去。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瞧,遗憾地偏过头继续喝酒,不过之前的话题再也续不上,无一例外都议论起了梧州道宗和宁虞。 那书生说的没错,宁虞和妖邪勾结企图破开降妖塔一事不止在梧州和蓉城传开,早就一路传到了铜山的鸱金宗。 霍冈深知大儿子的秉性,别说如今扣在宁虞头顶上的妖魔之论了,往年但凡是有人说一句双飞剑是个花架子,霍惊澜都要气势汹汹地上去同人吵上两句。 自打三春大比结束以来,因着这些流言,霍惊澜的脾气越来越坏,他原本也不是暴躁冲动的性格,只是容不得别人非议甚至唾骂自己的好友,更何况骂的还是宁虞。 这下连带着鸱金宗刀修同人打架的次数也直线上升。 打架输倒是没输过,就是麻烦事儿惹了不少,也赔了不少钱,搞得鸱金宗的管事长老和弟子们天天犯偏头痛,一听「霍惊澜」三个字就开始血压上升。 因此这次弟子秘密出山,霍冈才会强硬地将小儿子塞进了队伍里,虽然霍平江修为和刀法在这一批弟子中是拖后腿的,但是他头脑冷静,处事又周全,可以时时刻刻盯着哥哥。 “还请鸱金宗的仙君留步。” 霍平江刚跨出门槛与等在外头的刀修汇合,酒楼中有一行人紧跟在他后面出来。 这行人周身有微弱的灵气涌动,纵使五官普通,通神的气质却不俗,是修者无疑。 只不过看衣着辨不出是哪个门派,与装作江湖刀客的鸱金宗弟子一样,他们也是故意隐藏修者的身份和门派。 霍惊澜眯起眼,看着对面那群弟子侧步为一个女子让开道,方才出声之人就是她,这声音熟悉,不久前他曾听过,不过对方的易容之术巧妙,他一时也看不破。 女子朝着霍惊澜行礼道:“蜉蝣谷医修,容小淳。” 容小淳,徐凭花的大弟子。 霍惊澜点头道:“原来是容师妹,我们正要去蜉蝣谷请医修,没想到竟然半路碰上了,你们为何也在蓉城?” “我在此的原因,大抵同霍师兄要找蜉蝣谷的理由是一样的,”容小淳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疫病。” 她看着周围来往侧目的行人,说道:“各位借一步说话。” 除却鸱金宗,此时此刻有许多仙门弟子正在秘密赶往蜉蝣谷的路上,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理由也只有两个字「疫病」。 这些疫病发于山野乡村,村子里面的几户人家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因为过于偏僻和穷苦,他们通常请不起大夫,生了病也都是自己熬过去,所以最开始根本没能引起仙门的注意,直到整个村子死绝。 若只是普通疫病也就罢了,但是这场疫病显得异常诡异,发病的村落像是布下了无形的结界,里面气温高得像三伏天,植物在盛夏之际大片大片地枯死,河流或是发黄或是发黑,只剩下死鱼烂虾。 这般情状,让仙门惊恐难安,理由无他,因为一切种种,都像极了百年前那场大难的前夜。 苍洲的风雨飘摇丝毫没有影响到在东海避世的妖域。 一个月前,十八城的妖族就听说先生回了妖域,还带着新夫人住进了泷香城的城主府,只不过新夫人神秘得很,还没有露过脸。 一众妖族蠢蠢欲动,正为了混进主城绞尽脑汁。 妖域六宫十八城,每宫司掌三城,以宫主为尊,城主次之,而撷芳宫情况特殊,它管辖泷香城、何欢城、绿腰城三城,其中泷香城为十八城之主,城主奉三居为妖域之主,地位要在宫主眠红之上。 泷香城不像其他妖城,稍不留神,街头会出现血斗,这里住的许多都是温和天真的草木一族,因此对于出入城这一项管得极为严格。 最近守城的轮到猫妖一族,他们这一个月来听到的入城理由简直是无奇不有,其中探亲占了大头,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族能一夜之间变成了远族亲戚,还有觉得老家风水不好,妖又凶,说话还难听,想移居过来的,更甚者说儿子走丢了,进来找找的。 泷香城不仅城门口热闹,就连城主府最近也被频频造访。 其他地方的宫主和城主到了奉三居这里,嘴上说着是有要事来商议,实际上掰扯半天,讲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起来一个个都是威名远扬的大妖,自打一只脚迈进城主府之后就开始探头探脑地找着什么,他们不说,奉三居也知道是在找宁虞。 不过宫主们没见着宁虞,倒是有一次意外撞见纪风绵来找奉三居,他们当即将口中茶水喷了出来。 妖城之中哪儿来的修士?肯定是传说中那位夫人…… 第二日,除却撷芳宫,其余五宫纷纷送来滋补身体的灵丹妙药,语气委婉地告诉奉三居,新夫人的脸色瞧着不太好,万一那天嘎嘣一下没了就不好了。 纪风绵听他们张口闭口说的都是自己眼下青黑,一看就容易熬夜猝死,他气得一夜没合眼,用自己精湛的画技画了一千多张宁虞的画像,让小妖们贴满了十八城的街头巷尾。 省得这些宫主城主再认错了人,日日往城主府送补品,还要连带着咒他两句。 妖域议论纷纷,看那鬼斧神工的画像,新夫人也可能不是人,只是看不出来是哪一脉妖族的混血,当然也不排除可能是形状怪异的魔物…… 先生不愧是先生,这眼光也是非同凡响。 “窗户关太紧啦,连缝儿都没留一条,什么都看不见嘛!” “要不然戳一个洞瞧瞧?” “你疯啦?这可是先生的房间……” 窗口挤着一堆毛茸茸的脑袋,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玉耳推开院门就看见一群小妖骑着同伴的脖子趴到了京半月的窗口,她放轻脚步,无声地走过去,贴在他们身后,压低声音说道:“眠红姐姐来啦——” “什么!宫主来了,快逃快逃!” “哇,不要乱动,我都要扶不住了……” 他们歪七歪八地纷纷摔倒在地上,仰头看见玉耳正用袖掩着唇,笑弯了眼。 小妖们纷纷舒出一口气:“原来是玉耳姐姐,吓死我们了,还以为宫主来揪耳朵了……” “确实是来揪耳朵了。”眠红跨过门槛,面色冷淡道:“我数到三,还没离开的自己乖乖把脑袋递过来。” “一,二……” 小妖们捂着脑袋哇哇大叫着,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眠红看他们从身侧奔过,手一横,将绵羊妖夹在胳膊下:“花卷,又是你的主意?” 花卷连忙捂住头顶两只耳朵,紧张道:“姐姐别生气,我们只是……担心先生……” “担心先生啊——”眠红拖长了嗓音,手懒懒一挥,身后的院门自动掩上。 玉耳在那边笑道:“你再不说实话,姐姐就要将你拎成大小耳,就不好看了。” “眠红姐姐饶命!”花卷立刻老老实实招了:“妖城里都在传,说是先生这次带着夫人回来了,他们想来看看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也想宁哥哥了……” 眠红将他放回地上,说道:“宁虞不在这儿,里头只有先生。” 花卷面露忧色:“先生还没醒吗?” 玉耳安抚道:“还没,不过歇了一个月,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应该是快醒了……” 宁虞刚带着京半月回来那日,两人血糊糊的样子将玉耳吓得够呛。 在她记忆里,上一次先生伤成这样还是在八年前打无尽城的时候,他和奉三居对上青龙,搏杀了足有七天七夜,期间十八城惊雷不断,东海大水险些淹没妖域。 那一次,京半月缓了大约有半年,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吃过那样多的妖族,这一次只花了半个多月就将血肉重新长好,只是迟迟醒不过来。 眠红的手已经扣在了门环上,木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紧接着露出一张有些苍白的少年面孔。 京半月淡淡扫了三人一眼,眉头轻蹙:“借过。” 三人连忙闪开,瞪着眼看他往外头走。 这就醒了? 眠红顿了顿,可是宁虞不在啊! 她预想的场景原本不是这样的啊,应该是宁虞趴在床边,因为一直守着京半月身边而困倦睡着,期间一直握着对方的手。 然后京半月在某个清晨悠悠醒转,抬手轻轻抚摸身边人的发丝…… 再然后宁虞醒来,发现自己睡到了床上,而那人正支着手臂深情地看着自己,两人眼含热泪地紧紧拥抱。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9 20:35:06-2022-08-22 20:5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lackte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ackteen 2瓶;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城主府的东北角有一座小楼叫司夜楼, 里面不住人,只养着一片红莲池。 司夜楼是妖族禁地,就连城主奉三居也不可以进去, 因为那是京半月的地界。 靠近小楼就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热风,如同起了熊熊大火, 抬眼一瞧, 司夜楼却依然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那些灼人的温度全是来自于楼内,抑制不住才往外逸散。 曾有一只妖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顶着热浪,悄悄走到楼外,抬手摸上了门环。 下一瞬,就有流火从门缝中涌出, 将他整只手臂都烧成了灰。 自此再也没有妖族敢靠近司夜楼十丈以内, 大家都是绕着走,不管莲花池里面有什么宝物,总归还是小命要紧。 宁虞之前在张庐香手里抢来的妖丹不是京半月的, 而是千面狐妖的。 奉三居说,真正的灵芝妖丹在莲花池里面, 除了京半月, 无人取得出来,就连他也无法触碰司夜楼。 今早, 宁虞和奉三居来到楼外, 想入楼取妖丹。 宁虞刚抬起手, 还未触道司夜楼的大门, 它却自动敞开, 在他走进之后又严严实实地合上。 门缝之中有火焰喷出, 威胁似的逼得奉三居退开好几步,显而易见的区别对待。 偌大的池中只养着一朵莲花,花瓣是红焰所化,时长时消,花蕊之中含着拇指大的暗红火光,和不断变化的花瓣不同,中央的一点火光虽然颜色诡异,有着邪物一般的黑红色,姿态却异常乖巧,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长茎在水中延伸,底部是一块又一块的藕节,紧紧环绕着沉在池底的一颗琉璃珠子,源源不断的生气从中被抽出,顺着藕节流进花茎之中,催发着红莲的焰火。 京半月身上根本不是什么火毒,是因为他用妖丹养着红莲。 楼中没有灯火,却异常明亮,红莲的焰瓣落进池子里没有熄灭,而是散开成光点,在水中沉浮,就像数不清的萤火虫。 池水清透澄澈,映出宁虞的模样,那些光点像是察觉到他的存在,纷纷聚拢而来,争相挤作一团,最后讨好地拼出一朵莲花的形状,含苞待放的姿态,带着点娇羞的意味。 宁虞将手探进池水之中,那些由火焰化作的光点瞬间缠了上来。 指尖没进池水的一瞬间,宁虞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黑暗,周围灼人的温度消失不见,整个人像是被埋进地下,冰冷又寂静。 宁虞耳边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像是隔着水幕传来,模糊又不真切。 “角色名称:待定;角色种族:灵芝妖;角色设定:无心无情,不死不灭,不辨五味……” “角色背景故事:天地初开后,混沌之气沉于陆地,灵洁之气上升九重天,化作仙气,唯有一抹留存于世,在上古洪荒之地孕出灵芝,灵芝抱守泥土之中,时而沉睡,时而醒来……” 紧接着吞没他的不仅仅是黑暗,还有亘古的孤寂。 无法动弹,无法挣脱,不知昼夜,不见天日。 这里……是京半月的记忆。 宁虞没看见红莲中含着的那一指黑红火光忽地摇曳一下,悄无声息地从花瓣的缝隙间流出来,滴落进池水中,变作一道影子。 原本只是拇指大的一小团,朝着宁虞游去时越变越大,最后甚至凝为实质,化出了人形,它从水中仰起脸,五官和京半月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眼瞳并非黑色,而是暗红,里面火光摇曳,为这张脸缀上妖艳之色。 “宁虞……” 就连声音也如同复刻。 它从水中浮出,踩着池底铺的石阶,一步一步朝闭着眼的宁虞走去。 眠红走近司夜楼,远远地就发现奉三居不在,估计又是被其他宫主叫走了,眼下外头只有一人守着。 那人着一身白衣,眼前却覆着黑布,这布织得极密,将光线全挡在外头。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过分,同纪风绵带着病气的苍白不一样,他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一捧雪,手背甚至被照得微微反光。 无论是姿容还是气质,看上去都不像是妖族,而像是遗落红尘的上仙,是泷香城的鹿神见微。 见微听见脚步声,微微侧过脸:“眠红?” “是我,”她领着京半月和两只小妖往那一处走,斟酌着开口,“先生醒了,只是……” “醒了?”见微转过身,颇有些惊讶:“何时醒的?” 京半月这才将对方眼前的黑布看完整,或许是觉得黑色过于沉重,上面有人用红线绣了一只扑蝶的小猫,憨态可掬。 这个充满稚气的图案与见微的气质格格不入,却意外地为他平添了几分红尘气。 “就是方才醒的,身体是恢复了,这一回伤得太重了,瞧着是从十三四岁开始长,不过……”眠红叹了口气:“不知何故,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以前京半月也有两次伤得重了,从少年时重新生长,最多就是回到十六七岁,并且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一回这么严重,竟然出现了不记事的情况。 眠红三人解释半天,说他早已不在一丈山修行,而是入了妖域,费尽口舌才将京半月说服,带到了司夜楼,不然估计他这会儿已经走出了泷香城,径直往一丈山去了。 京半月如今身量还没眠红高,也就比玉耳高出一个脑袋,少年面孔上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他望着见微,缓缓开口:“你是瑶池白鹿。” 瑶池白鹿一族不应该在妖城,而在北面瑶池仙山,受玉屏宗的庇护,眼前的这一只却离开族群,到了泷香城,还住进了城主府。 见微愣了一下,展颜笑开:“我是瑶池白鹿没错,你第一回 见我,说的也是这句话,看来是真的不记得了。” “怎么会这样?”眠红忧心地扶了扶额:“这还能想起来吗?要是让宁虞知道了该如何是好,他铁定会伤心……” 见微讲话时不疾不徐,含着某种令人镇定的力量:“他这一次受伤同先前不一样,不仅妖身重伤,因着道宗的封塔之阵引下天雷的缘故,神魂也大损,原本应该醒不过来的才对。” “神魂修补依赖妖丹,若是将妖丹放进体内休养一些时日,自然而然醒来就不会出现这般状况,可他如今神魂未全,忘记些事情也是正常……” 见微安抚地笑道:“不要担心,宁虞今日早上已经入楼取妖丹了。” 京半月皱起眉,他们都在说宁虞,这个名字从他醒来就频频听到。 “宁虞是谁?”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见微镇定接道:“若按修士说法,他是你道侣。” “是呀!你怎么可以把哥哥忘了呢!”花卷一脸焦急,伸手到衣襟里掏着什么,口中低估个不停:“我那次帮纪仙君贴画像,留了两张……” 纪风绵画画的技法在整个苍洲都是绝无仅有的,除了花卷,妖域没一只妖能看懂他画的东西,《万妖录》上面妖族的画像都是道宗后来请来京州的画师重新画的。 妖族和道宗之间素来是血海深仇,一见面就杀得眼红,却极为难得地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纪风绵对此表示十分不满,妖族对此表示十分庆幸,还好道宗重新请了画师,不然他们留给世人的印象估计就是一个又一个丑东西。 没有最丑,只有更丑。 只有花卷,对纪仙君的画技表达了深深的肯定,认为他的画十分传神,一人一妖的关系已经荣升成知交好友了,跨越种族,跨越年龄。 为这事儿,玉耳不止一次带他去信春宫找善医术的妖族,看看花卷出问题的地方是眼睛还是脑子。 玉耳一听见纪仙君三个字,就知道花卷要拿什么了,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她还未来得及出手阻止,花卷已经飞快地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了京半月手里,急切道:“先生你瞧!这就是宁虞,你能不能想起来?” 京半月展开画纸后整个人一僵,饶是他平时再不动声色,一想到画纸上的这位是自己道侣,他冰封的表情还是有一瞬间出现裂痕。 他沉默的同时,眠红和玉耳也沉默了。 见微看不见画像,只是觉得周围气氛好像颇为凝重,疑惑地歪了歪头,这是怎么了? 眠红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纪风绵,你害人不浅! 过了许久,京半月像是终于接受自己道侣长得惊世骇俗的事实,问道:“他是妖物还是……” 总归从画上看着不像是人。 “先生莫看这画了!” 眠红大着胆子,从京半月手中将那画一把夺过来,卷了卷收进自己袖中。 她一边抬手按住花卷的脑袋,一边开口解释:“宁仙君是长吉门剑修,风华无人能及,不长这样,画这画的人,前些日子被打折了手,他用脚画的,自然展现不出仙君半分的光彩,你快把这画像忘了……” 花卷努力朝玉耳使眼色,想把自己的耳朵从眠红手下救出来,但是这一回最疼他的狐妖姐姐默默偏过了脑袋,假装看不见。 “宁虞进红莲池已有三个时辰,虽说从池中取出妖丹不容易,但也有些过于久了。”见微转向京半月道:“这地方我们都无法靠近,你既然已经醒了,不如进去将他带出来。” 京半月朝着司夜楼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问道:“我与他,可签过婚契了?” 眠红答道:“结缘礼原本该在琅台山办,出了些意外便一直搁置了,还未签过婚契。” 她顿了顿,想到一件事,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语气:“我们可以直接在妖城办结缘礼,先把婚契签了,回头再去琅台山补一次。” “不必。”京半月道:“我不需要道侣,等人出来之后,让他回琅台山。” 作者有话说: 京半月: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感谢在2022-08-22 20:58:02-2022-08-23 20:5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角色与故事主线:自苍洲大难后, 瘟神被封西海地裂,而陆上八苦之气过甚,消散不去, 凝结汇聚于地下,滋养出脱离六道之外的邪物。” “天地不仁, 万灵悲嚎, 求神不得求佛不能,八苦之气生怨憎愤恨,因此邪物以观音的形象诞生于世, 又呈怒目状,盈有灭世之心。” “后灵芝诞生于一丈山,入佛门,成一丈山佛修释空大弟子, 邪神祸乱苍洲, 仙门百家联合将其镇压封印,灵芝舍弃一身血肉,重新化作灵洁之气, 洗涤世间万苦。” 短短的几行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定下了一个人该如何生如何死。 外世人并不知道笔落之时, 真的会惊动风雨。 他们说天地初开, 苍洲便因此而生。 他们说修士舍生救世,于是百年前那场大瘟, 天地流毒, 尸横遍野, 一丈山佛子以身纳毒, 万千仙门中人散尽修为, 将灵力还于天地, 成了整个大陆浓墨重彩的一笔。 给灵芝的设定是出身于泥土,承载过无边光阴。 灵芝深埋地下时,听洪荒走兽奔跑时土地震动,听雨水簌簌落地,浸润草根,听新芽生发破土的挣扎,听神界陨落,古老的语言无人再提起,而凡人在陆地繁衍生息,逐渐繁荣。 头顶之上的爱恨悲欢、生老病死交替上演千百回,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人是真正地从万年孤寂里跋涉而来。 宁虞身处黑暗之中,脚步像是灌了铅,好半天才缓缓朝前走去,他的步伐和京半月曾走过的重叠在一起。 一步一顿,俱是艰辛。 不知道过了多久,视线尽头总算是出现了一线光亮。 宁虞朝光亮处靠近,发现是一个小孩的背影,他打着把油纸伞,像是在等人,像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转过身看来。 宁虞怔愣在原地,那是……小时候的他。 “很早之前,我们见过的。” 大雨滂沱,浇得土地泥泞,头顶的绿叶被拍打得欹斜,将雨水兜头浇到盘腿坐于树下的玄明身上。 晨时艳阳高照,佛修们便纷纷将箱箧中的经书搬出来,在太阳底下晒着,去去闷在里头的潮味,到了午时反而起了风,下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倾盆大雨。 天空还是一片白色,连阴云都没有,就这么下了一场太阳雨。 云水寺的规矩中有一条叫做行止从静,不可高声呼喊或是疾跑以致惊扰他人,而今佛修们再也顾不上这规矩,躲雨的,收书的,时不时还有人互相喊着帮忙拿伞或是搬运箱箧。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渐渐歇下去,只余下沙沙雨声。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玄明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孩子,两只小手捏着油纸伞的伞柄,伞盖倾斜,将他笼罩其中,小孩自己却淋得浑身湿透。 小孩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被这场雨水洗过,水润干净。 他开口时声音稚嫩而清脆:“下雨了,你不躲雨吗?” 玄明不说话,复又闭上眼睛。 他从来没躲过雨。 常常一觉醒来时,雨便停了。 玄明也从来不做梦,闭眼睁眼,时间便过去了,有时只睡三五天,有时醒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这都算睡得浅的,最早埋在地下时,一口气睡上几百年也是常事。 不过这一回有些不同,醒来时雨还未停,天色还是白的。 玄明觉得肩背有些沉,低头望去。 入目便是长长的伞柄,那把伞被人架在了他的肩上,木伞骨轻轻抵着他的后脑,贴在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衣摆被提起来打了个结,拴着肩头的那柄伞,免得被风吹落。 小孩伏在他膝盖上睡着,像是觉得冷,把身子蜷了起来,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也在呓语。 远处柴门发出嘎吱一声,有一名老僧持伞踩上了后山泥泞的草地。 僧人走动间,鞋底的泥水吧唧作响。 “原来在这儿,让我好找……” 为了不让地上污泥弄脏衣袍,长眉白须的老者将下衣全扎到了膝盖之上,活像下地插秧的农户,是一丈山的住持,也是玄明的师父,释空。 释空蹲在玄明面前时,也学他的样子,将伞夹在肩颈中,用手捋干胡须和眉毛上的水,而后动作轻柔的将小孩抱进怀里。 他起身后吹着胡子瞪了玄明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小宁虞替你撑伞呢,你倒好,让一个小孩子淋雨,像什么话?” 玄明看了那小孩一眼,体弱气虚,发育不良,前不久又为魔气侵染,这孩子原本该夭折的,不过因为根骨不俗,又身携两族福印,如今反而平安无事。 他未曾开口让那孩子替自己撑伞。 玄明收回目光,不言不语,像是不为所动。 释空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不止:“这样一日日板着脸,说话都不搭理,难怪师弟们都同你不亲……” 等柴门又一次合上,玄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打了结的衣摆。 伞未拿走…… 风里带着丝丝凉意,他将衣摆解开,把伞收了起来,雨水复又飘至肩头。 玄明等了好几日,未见那孩子再来。 他只得起身,将伞拿着,推开那扇门走出去。 路过的佛修看见他,纷纷露出做梦般的表情,眼前的这一位师兄没事就去后山打盹,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出来,这一回居然出来的那么快,好像也只待了两天吧。 佛修们知道住持的大徒儿是妖族,好像还是花花草草一类的,因此他们私底下偶尔会开玩笑,说玄明的屁股在后山扎了根。 弟子们反应半天才喊一句「玄明师兄好」。 玄明淡淡点过头,抱着伞,步子不紧不慢,朝着住持的禅房去。 他刚跨进院子,身侧就有一个黄衣佛修风风火火地冲了过去,口中催促:“住持,今日要出发赶去灯州的辩经大会,师弟们在外头等你半天了,你是不是又忘事儿了?这药交给其他弟子吧……” 释空手中正拿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有盛药的白瓷碗。 黄衣佛修转头一眼就瞅见门口的玄明,不容拒绝地将托盘从释空手里夺走,硬是塞进了玄明手中:“玄明师兄,辛苦你了!” 释空摸着胡须叮嘱道:“玄明啊,你来照顾小宁虞一段时间,灯州辩经大会一结束师父就立马赶回来,一定要让他按时吃药……” 话还没说话,释空就被那名佛修着急上火地架走了。 玄明在原地站了会儿,低头看着木托盘,默默无言用手肘顶开禅房的木门。 宁虞正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因着发热的缘故,眼中含着水光,面颊也染着薄红,看上去异常乖巧,听见开门声后连忙抬头,呆呆地看着玄明。 玄明将托盘搁在桌上,言简意赅:“药。” 他将油纸伞靠在桌腿边:“伞。” 宁虞和他面面相觑,互相看了半天,谁也没动一下。 玄明顿了顿,将药碗拿起,走到床边递给他,这次多说了一个字:“喝药。” “住持说,以后都是你来照顾我。”宁虞乖巧地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咕咚灌了好几口,而后捧着空了的药碗,小脸苦得皱成一团。 “他未曾说过这话。”玄明从他手中接过空碗,脚步却是一顿,低头看着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 宁虞抿着唇:“他方才在外面说的,我听见了。” 耳力倒是好。 玄明淡淡瞥他一眼,手臂一抬就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我未曾答应。” “住持是你师父,师父的话,徒儿得听。我听玄觉说,若是弟子们不听话,会被罚抄经书,住持回来之后,也会罚你抄经书吗?” 玄明脚步顿住,转过身定定看着宁虞,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上去莫名有些凶,宁虞却不怵,仰着脸与他对视。 这孩子居然在威胁他。 “最近香客多,寺里的师兄都忙,住持不在,没人顾得上看我吃药……”宁虞放软语气道:“就半个月,好不好?” 宁虞在后山见到玄明的第一眼,想起的是李藏曾说给他听的神话故事。 传说里的花神也有这般好看吗? 他等了半天,见玄明不答应也不拒绝,悄悄探出手捏住对方的一根手指,还轻轻晃了晃。 小孩身上温度有些高,握着玄明的那只手也没什么力道,只是虚虚圈住他的指头。 是淋雨发热,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他撑伞那一回。 玄明沉默半天,像是妥协:“就半个月。” 接下来的半个月,玄明过得异常忙碌,时不时就听到有人喊自己。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焦头烂额这个词如何写。 “玄明师兄,你的药都熬过头了啊!拿好蒲扇,我来教你如何盯火候……” “玄明,那孩子在魔域受了惊,这是定魂香,记得睡前为他点上,到了夜半再吹灭,不可以燃一夜,他年纪小,闻多了第二天该闹头疼了。” “玄明啊,小儿多梦,你晚上要时刻看着,若是被梦魇住了,低声将他唤醒即可,寂丘师弟总做噩梦,我就是这么照料他的,他晚上还蹬被子。” “对啊,师兄,我还会唱哄小儿入睡的歌,你要不要学?诶,你别走啊,我教你唱两句,特别适合哄孩子……” “玄明啊,你给小宁虞吃了多久的白菜啊,我怎么瞧着他脸都绿了!小孩可不能只吃白菜啊!” “玄明呢?谁看到玄眀师兄了?这两天怎么总找不到他……” 一日清晨,一名黄衣佛修找遍了云水寺,也没找到玄明,只得跑去找玄觉。 云水寺的小沙弥到了下午都要在一处习字,小玄觉正在练字,听到窗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他转头发现黄衣佛修趴在窗边,正低声:“玄觉,你大师兄呢?住持回来了,四处都找不到他。” 玄觉抬起头思索一阵,一本正经回答道:“三日前有香客来寺里,偷偷塞给了师弟们一包白麻糖。” 佛修挠了挠自己光亮的脑壳,疑惑道:“这跟玄明师兄有什么关系?” “宁虞来迟了,一块都没分到,大师兄这几日清晨都会下山买一大包白麻糖回来。” 黄衣佛修:“……” 他实在没想到,有一日,玄明会和买糖两个字有干系,他随着住持出门也才半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边忽然多出另一个脑袋,释空摸着胡子欣慰道:“听说玄明如今不仅会熬药了,还会唱歌了,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宁虞如今就住在玄明的屋子里,在玄觉隔壁,玄觉每日晚上都是伴着佛经入睡,连梦里都是他玄明师兄毫无起伏的念经声。 宁虞睡得好不好他不知道,反正他睡得不太好。 玄觉顿了顿,补充道:“师父,师兄买糖的银子是从你的禅房里拿的。” 释空:“……” 玄明正揣着袖子,面色淡然地跨过山寺大门。 洒扫的弟子眼尖瞥见他袖口露出的包麻糖的纸,撑着扫帚无奈地出声喊道:“玄明师兄,小孩子吃糖吃多了,会长虫牙的,你这几日买的糖未免也太多了,都是他一个人吃的吗?” 玄明闻声立刻回过头,眼中有疑惑之色:“虫牙?” 洒扫弟子点头道:“是呀,食甜过多会长虫牙,肿半边脸,还疼得很!” 另外又有两人跑过来附和:“虫牙我小时候总长,就是吃糖吃出来的,这牙一旦疼起来,简直要命,我都恨不得把它们全拔了。” “是呀,师兄这几日时不时天天带糖给他?这样吃可不行,你回去记得替他瞧瞧,有没有长虫牙。” “昨日悟字辈好像有个师弟就是坏了牙,这几日脸肿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也别太骄纵小宁虞了……” 玄明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那一日,宁虞扒着窗口盼玄明回来,却没等到今日的糖。 玄明相当严肃地告诉他,小孩子吃多了糖,会变成哑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3 20:53:35-2022-08-24 20:5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墨子 20瓶;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宁虞先前在魔域待了一段时间, 因年纪小,受魔气所侵,夜夜噩梦, 时常出现虚弱之象,李藏便将他送来一丈山休养, 云水寺是佛门净地, 可消解魔气。 距离同住持约定的半个月早就过去了,但是释空没说,玄明也意外地没有提起, 而自那之后他也没再往后山去,而是住回了禅房。 他依着佛修们所说,每日夜里睡前点上一根定魂香,而后守着宁虞, 及至夜半再将香熄了。 两人躺在同一张床铺上, 之间的距离还能再躺下一个人,可以说是泾渭分明。 宁虞体寒,夜里睡着后会不自觉地往玄明那里贴过去, 玄明起初会用手将宁虞凑过来的脑袋推回小孩自己的枕头上。 过了几夜,宁虞的枕头就变成了他的手臂。 “玄明, 我们晚上偷偷下山好吗?听其他师兄们说, 往常湟州这个时节便已经开始卖冰糖葫芦了。” 虽然听了住持的话,一直照顾宁虞, 玄明还是被罚抄了许多卷经书, 全赖他之前偷了释空的银子去买糖。 玄明正在抄书, 头也不抬就拒绝:“不允。” 下一刻, 右臂便被人攀住, 宁虞用下巴一下又一下戳着他的肘窝, 垂着眼也不说话,侧着脑袋将脸颊压在他手臂上。 玄明悬着手半天没动,墨滴顺着笔尖落到了纸上,成了突兀的一个黑点。 今日的佛经又抄废一张。 湟州街头的夜市热闹非凡,面食摊子尤为多,热锅里扑出的白气能让行人都裹上一身米面香,麻布上的包子和宁虞的脸一般大,能嗅到其中朴实而温暖的粮食芳香,今年是丰年。 玄明自打上了街,眉头一直拧着,就没松开过。 路人频频回头看他,玄明隐了样貌,身上却依然穿着一丈山的法衣,路人大约是在疑惑一个佛修为何还留着三千烦恼丝,手里甚至牵着个小孩。 小沙弥们都要上早课午课,与宁虞玩耍的时间少,他在寺中待久了总觉得有些无趣,这会儿身上的兴奋劲儿盖不住,牵着玄明四处走动,哪儿有热闹都要瞧上一眼。 这里和渝州完全不一样,挤挤攘攘的人群之中夹着的不仅仅有马车,还有驴车,宁虞伸手时,黑驴会乖乖低下脑袋让他抚摸。 驴车里坐着五六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嘀咕个不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宁虞,他们说的是湟州土话,吱吱哇哇的,宁虞听不懂,只能与他们比划手脚来交流。 “他穿着和尚的衣服,为什么不是光头?” 宁虞顿了顿,立马扭头看向玄明,这个问题他也一直想问来着。 玄明被好几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抿了抿唇开口:“头发长得快。” 释空不是没帮他剃过头,尝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玄明是灵芝,就连头发都能一眨眼长出来,又多又密,油光乌亮,惹得云水寺里的佛修摸着光脑袋羡慕许久,他们以前也没这么好的头发。 驴车上的小孩又歪着头好奇问道:“你是他儿子吗,和尚也能讨媳妇?” 玄明:“……” 宁虞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他是我……” 是什么呢? 宁虞搜肠刮肚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便干脆道:“反正我们就是十分要好的关系!” 玄明这次买糖的铜板是从玄觉的禅房里摸出来的。 有了前几回的经历,释空把自己少得可怜的银钱藏进了玄觉的房间,万万没想到这样还是躲不过。 玄明低头看向抓着自己衣袖的小孩,后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玄明开口唤了他好几声都没回过神:“宁虞?” 之前还开开心心的,如今瞧着像是有些心事。 “嗯?”宁虞回过神,接过玄明递来的竹签,疑惑道:“不是一串吗?怎么只有一颗……” 玄明道:“我吃了。” 虽然宁虞没有长虫牙的迹象,玄明却时时记着,严格限制宁虞食甜的次数和分量。 卖糖葫芦的小贩不肯只卖一颗,他便只能买来一串,吃掉五颗,留下一颗给宁虞。 水晶豆沙糕,枣花酥,糖炸米条,样样都甜得掉牙,玄明只肯给宁虞咬一口,剩下的全自己吃了,反正灵芝是决计不会长虫牙的。 回山的时候,夜市都已经歇了,山中更是一片寂静无声,四周树丛里偶尔传来不明的响动,活像故事里精怪吃人的夜晚,但是宁虞趴在玄明背上,十分安心。 月明星稀,如水般铺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玄明。”宁虞将下巴搁在玄明肩上,困倦得口齿都有些含糊起来:“为什么你总是……不躲雨呢?” 玄明没有出声,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连上台阶都走得平稳,让背上那人能安心入睡。 宁虞手臂环着他的肩膀,手里还捏着竹签,上面的山楂剩了半颗,外头裹的糖都有些融化了。 宁虞手腕一斜,玄明肩头便留下糖渍,罪魁祸首却丝毫不察,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下次……还帮你撑伞。” 玄明过了很久,极轻地应了一声,趴在他肩上的人已经睡熟,听不见这一声回应。 在一丈山的日子过得飞快,因为经常偷偷带人下山,玄明要抄的经书越来越多,时常在夜里等宁虞睡着之后又爬起来用功。 释空接过玄明递来的厚厚一沓纸,接着昏暗的灯光,检查他抄录的经文有无错处,顺便问了一句:“小宁虞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玄明抬眼:“收拾东西?” “今日他师父要来接他回山,过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估计李藏也要到了……怎么,小宁虞未跟你说吗?” 玄明没回答。 宁虞没跟他讲要走的事。 他回房的时候,发现宁虞没睡,正趴在窗口仰着脸看月亮。 “玄明,你看。”宁虞看见他回来,抬手指着头顶,笑起来:“月亮出来了……” 玄明站在窗边望着他,不言不语,宁虞已经乖巧地将衣服都穿好了,也收拾好了包袱,里面没多少东西,就是日常穿的衣裳和几盒定魂香。 天亮时,宁虞就要走。 玄明顺着宁虞手指的方向,看向夜空中的月亮,是上弦月,半圆不满。 渝州琅台山和湟州一丈山一南一北,隔着万水千山,那是真的很远很远。 宁虞踩着窗台翻出禅房,一把抓住玄明的手跑了起来。 深夜古寺寂静,只有二人的脚步声重叠又交错,朝着后山去。 宁虞用力推开柴门,玄明瞧清眼前景象后有一瞬的怔愣。 上弦月,十六京开了。 玄明常常睡在花树下头,绿叶繁茂,适宜纳凉,他从未见树上长出一个花苞,而今枝头缀满月色,烈烈而放,如梦似幻,白瓣零落而下,纤长一缕,如悠悠一叶轻舟。 宁虞灵巧地爬上树,坐在树干上,低头看着树下那人。 如果真的有花神,见了玄明估计也要自愧不如吧。 “住持告诉我,若是诚心与京花相对,它会盛开的,我日日来后山许愿,盼它今夜开花。” 宁虞偏头掰过那些花枝,挑选了半天,摘下一朵形状和颜色都漂亮的十六京,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玄明面前,招招手示意他低头靠过来。 玄明俯下身,那朵花便被别在他衣襟上。 “玄觉时常念叨佛法,他说人与人不能长久地在一起。” 爱别离,怨憎会,佛语万法无常,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不如了却扶风去。 世人知道这道理,却终究无法成佛,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不想分离。 “那我们就签婚契,天地为证,结了红绳的人此生不会失散。” 玄明过了好久,才开口:“你知道婚契是什么吗?” 童言无忌的年纪,许下的约定也能作数吗? “自然知道,我已问过住持,他说佛修不能找道侣。” “天亮之后,我要回渝州。”宁虞面色认真:“我想同玄明一直在一起,待我长大之后,你归俗,我们结缘,好不好?” 有夜风吹过,白瓣如雨落下,这一回却没人打伞,任由它们落了满头满肩。 玄明抬手拢住衣襟间的那一朵小花。 世人度量时间,以昼夜交替作为日,四季轮转作为年,凡人最多活几十年,修士再长寿也长不过五百年,因此日夜与年月总能在他们身上留下行过的车辙,但是玄明不一样。 从这一刻起,他的时间才真正转动起来。 因生出一颗期待之心。 直到宁虞离开,玄明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他甚至没有去送一送宁虞,只是一直站在树下,待到晨光熹微,看天边一道绚烂剑光如流星远去。 玄觉隔壁禅房的主人又恢复常态,在后山的树下睡觉,屋子里总是空荡荡的。 “你师兄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要还俗了?” 徐秉生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用手肘捅了捅身边正看书的玄觉,小孩板着脸,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我早就想让他随我下山,行医救人,好好的一个灵芝,非得在一丈山装不会说话的土豆,这像话吗?”徐秉生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这回难道是开窍了,想通了,要随我下山?” 土豆本来就不会说话,徐秉生日日就会胡言乱语。 玄觉头也不抬道:“后山去过那么多回,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后山?后山能有什么不对……” 徐秉生常去后山找玄明,那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一丈山灵气充沛,又是佛门宝地,养出来的树一株株都是苍翠欲滴,就连世所罕见的十六京的花树,也只开在此处。 徐秉生忽然一拍大腿,嘴巴里的草都被咬断落到地上,他提高了嗓子:“难怪我次次去都见那花开而不败,是小灵芝干的?” 十六京开花的要求极其严苛,非人心赤诚坦荡处不落根,非月色皎洁明亮处不生发,并且不是每一个上弦月都能见到花开。 花树自从那一夜与宁虞约定开放后,再未曾凋谢过。 玄觉面容稚嫩,说话和举动都稳重老成,与惊掉下巴的徐秉生不同,他只是淡定地翻过一页书:“除了他还能有谁?” 云水寺的大雄宝殿外站着两个人。 释空像是早就料到了玄明会来找他,说要离开,眼中无一丝意外之色,他点头问道:“若你要归俗,得有个凡间的名字,你可曾想过了?” 灵芝没有名姓,也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起名字,唯一一个法号还是拜入一丈山时,由释空赐下的。 玄明沉默良久,想起藏在妖丹中的那一朵小花。 “想好了,叫……京半月。” 僧众朝暮集合于正殿之中修行,诵声传出殿门,和日落黄昏一起送那人远去。 这一次是应约归俗,赶赴人间。 “你知道我为何给你取法号为玄明吗?” 京半月已走下正殿前的台阶,闻言回过头看来。 “你困守黑暗中万万年,师父希望你有朝一日,得见天光。” 第78章 泉州南边的兰草村靠近蜉蝣谷, 土壤灵沃,农户以种植草药为生,兰草村里的小孩自从识字以后便开始学习医药之术, 都以成为一名医修作为自己的梦想。 “京先生!先生快出来呀,我们有要紧的事同你说!” “先生别躲啦, 我们知道你在家!” 木门被一群半大的孩子吵嚷着推开, 他们一溜烟跑进了小院,四散行动寻人,或是在窗边踮起脚尖朝屋子里面张望, 或是掀开水缸的木盖,企图找到小院的主人。 京半月抱着几个瓷罐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孩子们挤在一处,背对着他七嘴八舌地商议着, 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村长不是说先生今日在家吗?怎么哪儿都没人呀, 是不是出去了?” “别急,总能找到人的,最重要的是你们想出来的方法到底能不能行啊?先生之前不是当过僧人吗, 他真的会答应吗?” “哎呀,你不懂, 还俗了就是能娶亲的, 放心好了,肯定能成!” “对呀, 枸哥的姐姐那可是村子里最漂亮最温柔的, 隔壁村都有来提亲的, 我爹从小就教育我, 讨媳妇一定要擦亮眼睛, 不要走他的老路, 日日被我阿娘拎耳朵……” 京半月出声打断他们:“寻我何事?” 孩子们一个激灵,转过身齐刷刷地原地立正。 京半月与他们沉默对视,过了半晌,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朝前一步说道:“见微先生说你过几日就要走了,是真的吗?” 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 京半月颔首算是回答,迈步越过他们朝里面走。 见微是兰草村的教书先生,平日里都带孩子们识字,不过他医术精湛,村子里的医修偶尔碰上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都会来找他帮忙。 见微忙碌的时候,都是让京半月来代课。 虽然京先生通晓许多古文,画画也好看,但是教书教得奇烂无比,上他的课等于没上,全靠自己悟,不过京先生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布置课业,并且会给他们买糖吃。 见微先生就不一样了,课业却多得写不完,还会笑着打人手心,这样比较,京先生简直可爱得过分,少了他,孩子们怕是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叫枸哥的男孩一把抓住京半月的袖子,涨红了脸大声喊道:“我姐姐说了,这辈子没遇到过你这么俊俏的,一定要跟你成亲,她害臊不敢说,缘分就差这临门一脚,万万不可错过,我今日就替我家向你提个亲!你就说成不成吧!” “是呀,成亲了就不走了,先生就答应了吧!” “我娘和我姥说她们这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俊的,要不是已经嫁人了,就要撸起袖子,大胆出击了……” 京半月:“……” 外头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孩子们探头望过去,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位男子,穿一身白衣,眼瞳是清浅的灰色,看上去像是春日银湖,波光粼粼。 今日多阴云,不见太阳,见微就没有戴上眼缚。 他抱着一筐白菇草走进来,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忍俊不禁:“看来是我不受欢迎了,不然你们怎么没人向我提亲呢?” 有个女童嫩生生地开口:“猫儿哥哥说了,他不在的时候,我们要盯紧见微先生和家里的长辈,谁家要是偷偷将先生拐走了,我们就要等着屁股开花啦!” “这样啊……”见微走到京半月身边,抬起手肘碰了碰京半月的胳膊:“那小月觉得成不成呢?” 京半月淡淡扫了眼巴巴望着他的孩子们,走进屋子前留下一句惊掉人下巴的话。 “我已有婚约。” 见微进屋后将白菇草放在桌上,熟轻熟路地找到屋子里的石臼,将草剪碎后放进去。 白菇草是只长在苍洲西南的一种草,草茎是纯正的月白色,磨成粉后和水便是上好的颜料,只是因形状奇特,时常被人误认成菌子。 兰草村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山谷小村落,却也藏着许多医书古籍,里头记载的文字和语言许多都已经被人遗忘。 京半月身上没有银钱,便为他们翻译医书来换取一些可以磨粉作画的花草。 “我昨日午睡,做了个短梦,醒来后一下午未能见光。” 见微捣着石臼的手停下来,他抬眼真切说道:“你往后会去一处苦地,若遇见劫难中人……这一回,不要救。” 京半月收拾着屋子里的瓶瓶罐罐道:“凡人生死有命,与我无关。” 那都是他在兰草村攒下的各色粉末,算是他唯一要带上的行囊。 当日夜里,枸哥的姐姐都顾不上教训弟弟把自己的少女心思抖落出来,她伤心了一晚上,通宵达旦磨好了两百斤苦心草的粉末,揉进面团里做成馒头,取名为郎心似铁。 苦心草做的馒头硬得像石头,吃得枸哥消化不良,在茅坑蹲了一晚上,走路两腿都发僵,讲话的声音都虚了。 京半月离开那天,满村的孩子跑出来送他,然后将攒下的压岁钱统一放在一个小盒中,硬是要塞给他。 “先生这样穷可不行,你若是要赶去赴婚约,姑娘该瞧不上了!” “先生别怕,对方如果毁约,你就回来,我把姐姐给你留着!” 见微在边上笑得直不起腰:“郎心似铁,还是莫要耽误你姐姐了。” 郎心似铁总好过无心无情。 京半月是在宁虞走后第二年才离开一丈山,他将苍洲所有地方都走了个遍,唯独没有去渝州。 路途中能听到不少传闻,百姓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除却邻里琐事,还有仙门百家里发生的各种见闻趣事,或者是他们与妖魔相斗的传奇经历。 听闻长吉门门主带着新弟子出山历练时和鸱金宗狭路相逢,不知何故,李门主的一名徒儿当场和霍宗主的大儿子当场打了起来。 前者又瘦又矮,后者不仅个高,身板也结实,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被揍得哭出来的那一位居然是霍惊澜。 听闻洛州有食梦鬼出没,道宗和长吉门携手伏鬼,只是未曾料到那鬼附身于一名剑修身上,伤了两边不少弟子,弟子们一到晚上就开始说胡话,最后全部被送去蜉蝣谷在脑袋上扎针。 听闻琅台山的门内大比跃出了一匹黑马,无视修为差距打赢好几位师兄,之后在与其他剑宗的联合比试里也出尽风头。 另外几个宗主感慨此子天赋好又努力,是极难得的好苗子,李门主谦逊回复:“天赋算不得上乘,主要还是师父教得好。” 那孩子有努力习剑,有出山历练,也有受伤,一日又一日,名姓越来越响亮,成了苍洲新一辈弟子中的翘楚。 京半月不去渝州,是因为宁虞说了,要待他长大。 宁虞要他等待,那他便等待。 只是他未曾料到,重逢的那一日来得这样突然。 在李藏封魔域之前,苍洲的妖魔几乎是遍地跑,混沌之气中有一部分来源于恐惧,人心中生出的惊恐也因此成为滋养魔修的食料。 魔修猖獗甚至会去村落中抓来村民虐待,致伤致残,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夜惶恐不安,最终或是疯魔或是崩溃,消亡于恐惧之中。 虽然后来苍洲的魔修已少了八成,就算有一批存于世,也不敢再出来肆意害人,但是却留下了这些受过魔修残害的人还在苟延残喘。 他们以乞讨为生,成了十里八乡闻名的乞人村,又称死人村。 京半月路过那里时见到一个孩子,忽然明白见微为什么要和他说那样一番话。 那孩子和宁虞有一双相似的眼睛,只是里面毫无光彩,早就被恐惧和绝望折磨得灰败一片,如今只是会呼吸的一具尸体而已。 他双腿被截断,衣衫褴褛,瘦得胸口能见一条一条肋骨的形状,断肢处丑陋的疤痕裸露着,用手撑着自己前进,挪动一会儿便歇一会儿,就这样艰难地到了村口里,坐在小土坡上望着一处发愣。 京半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树上悬着一个人,看背影大约是女子,两只腿一长一短,在空中晃荡,是自尽而亡。 宁虞去过魔域,若不是遇上了李藏,如今还能活着吗? 京半月蹲在那孩子身前,生平头一回,生出恐惧之心。 见微让他不要救,可他还是救了,用灵芝血。 断肢重生,不是幻术,是呈现出回春之效的灵丹妙药,堪比仙法,有如神迹,不仅那孩子愣住了,躲在角落里的其他村人也久久回不过神。 这画面成了点燃村落的一把火,让他们眼中刹那迸发出狂热的色彩。 人心若是起了欲望,会比魔还要可怕。 神女林中,血月当空,神婆起舞。 林立的火把之间夹杂着幢幢鬼影,一双双闪着贪婪光芒的眼睛在悲苦面庞上显得格外突兀,就像狼眼长在了人面上,生出拼凑的诡异感。 京半月看见那孩子走得极慢,因为是新长出的腿脚,还未完全适应,他也和所有人一样捧着碗,朝着中间的神台步步靠近。 那孩子挖掉了他的一只眼睛。 吊死在树上的女人原本是路过此处的外乡人,心中善良,便想拿出一些银钱分给村里人,最后却被他们所害,死无全尸。 乞人村原来不全是魔修所造的孽,当年的人大部分已经死绝,留下的几个都已成了半人半魔的怪物,靠食人血肉过活,村子里的这些伤残之人,便是他们故意弄出,去欺弄心善的外乡人。 是苦地没错,却也是虎狼之地。 耳中全是血,外界的一切与他之间像是落下一重又一重的帘子,只留下自己心脉鼓动的声音,频率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微弱得听不到。 “聚众邪祭,全部交予当地官府。” 夜风将重帘吹起,一道声音如剑刺进耳中,清冽又冷锐,压抑着怒气,明明与幼时柔软稚嫩的嗓音全然不同,他心头却突兀地生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念头,那是宁虞。 京半月曾听过一种说法,人死前能依次回顾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场景,俗称走马灯,意识残留世间时,恍惚间能见到此生最爱的人。 如果睁开眼,会见到幻觉吗? 京半月眼睫轻颤,仍旧合着。 他不想在幻觉里见宁虞。 他要等着宁虞成人那一年,踏上渝州的土地,往琅台山去,从山门前的石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到对方的面前。 京半月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以仅剩的能动弹的二指勾住面前那人的衣袖。 他要亲口去问当年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那人伸手将他抱起,放轻声音安抚道:“莫怕,我是长吉门弟子,来救你出去。” 长吉门…… 如果是长吉门…… 京半月撑开仅剩的一只眼,眼睫上挂的血珠滴落,只能看见红色的一片,其他什么也瞧不清,虚影晃动,那些贪婪的眼光仿佛盯着他。 清辉驱散血色,是月光。 被他铭记于心的面孔已经褪去原先的稚嫩,变成少年模样,生得极好,比他想得还要好,恍然如梦。 宁虞低头望来,那双眼依旧清冽干净,如山间清泉,恰遇到月升,便将一轮玉盘衔住。 京半月抬不起手,怎么也触不到对方眼中的月影。 原来不是幻觉。 宁虞,你应约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79章 渝州不同以往, 走在街上随便一转眼就能瞧见五颜六色的灵光在人们头顶上窜来窜去,是御器飞行的修者们。 渝州百姓人手自备一张折叠小板凳,因为很大可能头顶上的修士飞着飞着, 一不小心碰上了认识的,就要当场比划两下。 民众这时候就会在铺子门口支起小板凳, 仰起脑袋围观, 相当熟练地从口袋中摸出瓜子。 三春大比是仙门盛会,在民间也是万众瞩目,不仅可以丰富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生活, 还可以带动地方发展,比如渝州地区的旅游业和商品经济。 作为东道主,长吉门剑修秉持着热情好客的原则,拐着其他门派的弟子到巷弄里面找酒喝, 顺便打探打探敌情, 看看各门各派都来了哪些人,有哪些特征与长处,好提醒师兄师姐们早做应对。 熟悉长吉门剑修秉性的, 诸如霍惊澜和宫棠等,严防死守, 在出发之前就给弟子们立了规矩, 禁止在大比之前跟着剑修们下山溜达,尤其注意提防李门主和潘长老二人的弟子。 至于头一回参加大比的天真纯善的新弟子们, 架不住剑修那热情似火的邀约, 一脸羞涩又满怀期待地加入「喝个痛快」大队, 结果就是自家情报被套了个底裤都不剩, 剑修甚至连他们昨天晚上吃了几两米饭都打听出来了。 今日是大比开场的日子, 天不亮, 琅台山便开始流光飞舞,都是昨天被剑修们拉出去喝酒的修士,在客栈呼呼大睡,被黑着脸出来寻人的师兄师姐一脚踹醒,然后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小七,昨日抱枝送我的发带你瞧见了吗?我分明记得我放在桌上的,怎么今天就找不到了……” 宁虞今日起得极早,身上穿的不再是弟子服,而是宣长老特意从渝州最大的成衣铺子里订来的。 潘碧泉亲自下山杀价,姚子非带着师弟们躲在门口偷听师父砍价的全过程,一起上了一堂生动的商业实战课。 宣毓一共订了不下三十套的衣裳,青青和长吉门为数不多的女剑修全都两眼冒光地跟来了,奇迹宁宁换装小游戏,她们可太兴奋了。 宁虞试到第七套就已经熬不住了,趁着宣毓不注意,脚踩飞剑,直接跳窗跑了,后面的人想追都追不上。 他如今身上穿的就是当时穿着逃跑的那一套,袖上和肩颈缀着白羽,看着清逸又俊朗,翻窗而出时倒真像一只白凤。 宁虞一边问着,一边在屋中四处翻找沈抱枝送的那根绣着白鹤的发带,走动或是倾身时一头青丝正晃荡着,惹眼得很,让人忍不住想抓一把。 京半月面不改色地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看到过那根发带。 屋外传来执事弟子的催促之声:“宁师兄,快一些!天光已经大亮了,各门各派的弟子们都到啦,再过一会儿该你开场了!” 宁虞应了一声,快步走到铜镜前,抓起自己平日里用惯了的那根月白发带。 他刚要抬手忽然觉得手腕有些沉,是袖口被人拽住。 宁虞回过头,对上少年的一双黑眸,他问道:“怎么了?” 京半月从袖中摸出一条新的发带,触手细腻如缎,银白色织料在日光下泛着光,如珠如鳞,上面绣着艳红的花朵,花瓣纤长,随风清扬,末端微微卷起,缱绻多情的模样。 宁虞手中的月白发带被人抽走,细致地卷好,放到了桌面上。 京半月按着他的肩让人坐在铜镜前,指尖擦过宁虞的颈侧,将一把长发全拢在手里,以指为梳,穿梭其中,发丝冰凉而顺滑,次次都能一梳到底。 宁虞笑道:“我说你前几日在藏什么呢,原来是发带啊……” 京半月每日晨起都会仔细瞧宁虞束发的手法,他私下自己练过好几次,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回,虽然步骤没有出错,但免不了有些紧张,动作谨慎又缓慢,生怕一个不当心扯了对方头发。 院子里催促的执事师弟见宁师兄应了一声后又是许久没出来,只能焦急地走到屋子外,趴到窗口上想看看宁虞到底是被什么事拖住脚了。 接着他就看见那只从外头捡来的灵芝妖在给师兄束发。 这画面和谐又温馨,和琅台山剑修的相处风格格格不入。 要知道长吉门同舍的几个师兄弟,别说兄友弟恭互相帮着洗衣束发,他们只要练剑的时候不扎对方屁股,都算是友爱同门了。 眼前这温情画面莫名令那弟子想到「老夫老妻」四个字,自从灵芝入山之后,一直都是跟宁虞同寝同食,形影不离,实在是很难不多想…… 执事弟子努力忽视心头的怪异之感,问道:“这花瞧着有些眼熟,叫什么名字?” 京半月收回手,宁虞的头发束得漂亮又紧实。 宁虞的手越过肩,摸到发带,拉到肩头细细端详着:“是十六京,在苍洲极少见,红色的花更是只在故事里才有。” 他顿了顿,接着道:“据说云水寺的后山有一株十六京的花树多年开而不败,我依稀记得我幼时去的时候……” 执事弟子转头看了看天色,拍了拍窗台:“云水寺的花先放一放,宁师兄我们快走,可别让全仙门等着呐!” 宁虞一手扒住窗框,轻巧地便从窗户里跃了出去:“小七,我要先过去,一会儿让青青来带你去云梯上找个好位置。” 京半月点头,目送二人御剑飞远。 八哥扑棱着飞上窗台,啧啧出声:“沈抱枝送的发带是你藏起来的吧?” “人家好歹是精挑细选的,费了好大的工夫,找了不知道多少条街才寻得这么一条绣着白鸟的,你也不能这么不厚道啊!” 民间避讳颇多,百姓之物不可以龙凤作为点缀,沈抱枝只能退而求其次,寻白羽的鹤鸟,身姿翩跹,畅游青天,只是民间认为鹤清洁高雅,绣出来的鸟少了几分凌厉锐气。 京半月被揭穿了也不在意,他将宁虞留在桌上的发带卷好,收进柜中,最角落里压着一抹白,上面露出白鹤的半边翅膀。 三春大比今年办在琅台山,按照惯例依然是由门内拔萃的弟子来开场,长吉门在苍洲素有剑道第一门的美称,因而开场也是为众人所殷切期待着。 各门各派依次入了云梯,入场的方式照例是五花八门,在云梯上朝下瞧,琅台山的景色一览无余,碧水青山,幽篁悬瀑,像是一口清气吹进人心中。 无论如何猜,剑宗的开场一定是舞剑。 竹林中忽有箫声响起,众人正用目光搜寻吹箫之人,却见碧海林涛之中却有一柄短剑飞旋而出,他们恍然回过神,原来那不是吹箫,而是剑风摩擦林叶发出的乐声。 “快快快,看瀑布那边!” 众人还没来得及感慨此人用剑的巧劲,连忙扭头朝瀑布看去。 飞驰而下的水流被半腰拦截,引向了空中,最前端的流水形似鹏鸟,呈现展翅之姿,鸟颈中是一柄飞旋的长剑,像是雪白的针,拉开一匹在日光下金银交错的布。 水鸟一个斜身朝上飞去,即将触及云端时被身后追赶的短剑撞上,轰然炸开。 下方的弟子本能地抬起袖子遮掩着头,怕那水珠沾湿了身,让他们露出狼狈之相。 他们等了片刻,却什么动静也没有,疑惑着放下袖子,抬眼看向天际。 天上没有落水,而是多了一片云,与鹏鸟一般形状。 渡尘穿云而出,上头站了一个少年人,衣袂翻飞,发带上的红色衬得人愈发意气风发。 刀剑断水如今已称不上多稀奇,以剑指水到这种境界,这人在剑道这条路上可以说是登堂入室了。 沈抱枝忽然出声:“那条发带是你送的吧?” 京半月恍若未闻,只是专注地看着宁虞。 这条发带是他亲手绣的。 这手艺还是跟奉三居学的,见微的发带和眼缚上全是奉三居绣的小猫,打滚撒娇,摇尾乞怜,翻着肚皮打哈欠的,还有蜷在小鹿怀里睡觉的。 “自从你来到此处,琅台山的巡夜弟子是往常的三倍,灵芝身并非是你的错处,只是长吉门不能变成第二个道宗,你明白吗?” 京半月转脸看向沈抱枝,眼神沉沉,这是赶他出山。 “你是妖族,而宁虞是正道剑修,他……” 沈抱枝的话还未说完,周围忽然响起浪推的惊叫声,还有人站起来吹口哨。 远处有一道白影翩跹而来。 宁虞臂弯里架着一条花枝,不知是从哪片山头摘来的,上面开满了烈烈盛放的红花,花瓣在狂风中如被吹起的裙摆舞动着。 他身后缀着长长的尾巴,都是飞花追随而来,远远瞧着就像是一条绮丽绚烂的长河,里面满是翻卷的春花。 其他门派的人面露好奇,不明白为何长吉门剑修如此兴奋,他们伸长了脖子看热闹,隐约听到剑修们的争相叫喊起来。 “宁师兄,三百万灵石,你手里的花送我!” “别说三百万了,我愿意给八哥梳一年的毛啊,宁师兄看看我!” “哪个不要脸的,你有种去问问八哥乐意让你给梳毛吗?” “这方向是朝着沈师兄去的吧?沈抱枝不会真的把人拐了吧,我开始害怕了……” 众目睽睽之下,渡尘朝上斜飞出去,化作银光散在天空中,而宁虞落在京半月面前。 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怎么瞧着这么不开心?” 脸都被遮住,只露一双眼睛,也就宁虞能瞧出来这人不开心了。 花河飞到众人头顶,盘旋一圈后纷纷扬扬落下,就像是落了一场花雨。 宁虞俯身时和京半月挨得极近,后者几乎能数清他的眼睫。 花枝上开得最好的那一朵被采了下来,别到了京半月的衣襟之上。 京半月不敢伸手去碰,灵芝身受损时,他所触及的草木皆会瞬间被抽走生机。 他垂眼看着那朵花,目光流连其上。 宁虞眼中噙着笑:“我送的花怎么也值三百万灵石,不要不开心了。” 云水寺的后山,宁虞从花树上一跃而下,也是这样将十六京别在他衣襟处,语气郑重又认真。 “我想同玄明一直在一起,待我长大,你还俗,我们做道侣,好不好?” 他如今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猛男就是要学会绣花!! 之前答应的缺勤加更会补上的,我在努力写ort; 评论都会回,就是我弧有点长。 因为开学的缘故,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真的非常对不起,宝们可以养肥,离完结也不远了,不出意外,九月完结。 第80章 自从京半月进了司夜楼合上门之后, 小楼里里外外的温度忽然升高了,热浪涌动得更急,空中甚至可以看到因高温而扭动的气流, 就连站在外头的几人也禁不住朝后退了好几丈远。 玉耳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扭头看向花卷, 发现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就连两只耳朵都热蔫了。 花卷接过玉耳递来的手帕,在脸上一顿揉搓,闷声问道:“见微大人, 先生到底在莲花池里面养了什么呀?” 见微的脸庞因着这些热浪而泛起浅红,显出几分生气来,他还未开口,另一边就有人出声作答:“养了一株业火红莲。” 奉三居走到几人身侧, 手腕一翻, 甩开折扇,对着司夜楼轻轻一扇,平地卷起狂风, 将小楼笼罩其中,如落下一道屏障, 将朝外猛扑的热意都收束其中。 两只小妖顿时舒出一口气, 总算是凉快了些。 奉三居转过身,发觉见微的眼缚有些松了。 他用指腹压着布条边缘, 将它朝上提了提, 两手滑到见微脑后一边重新打结, 一边问道:“宁虞还未出来?” “未曾出来, 小月已经进去了。”见微勾唇笑道:“神魂未全便强行醒来, 如今失了一部分记忆, 方才还在说胡话。” 奉三居意外地挑起眉:“居然醒了,他还记得多少?” 眠红无奈扶额:“停留在一丈山做佛修的时候,还好我们之前往他屋子里去了一趟,将人截住了,不然若是无人发现他醒来,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妖城了……” 她想起京半月进去之前说的话就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让谁去开口跟宁虞说「你回琅台山吧」?反正她是死都不会去的。 要不然把司夜楼大门一关,让宁虞在里面把京半月打一顿,把人揍服了,这事儿也算是解决了,到时候再把门打开…… 眠红微微出神,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或许可行。 见微就不一样了,他丝毫没有为这事儿忧愁。 反正拿了妖丹之后,神魂都是能补的,无非是时间长短而已,等京半月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回忆起自己说的这句话,估计脸都要青了。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兰草村,某位姑娘做的「郎心似铁」的馒头,忍不住笑出了声。 郎跪铁板还差不多。 见微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拍奉三居的手背:“等宁虞出来之后,你同他说,直接从妖城往魔域去吧,总归琅台山是回不去了,如今外头都在捉他吧。” “苍洲生变,仙门百家如今正应付四起的瘟疫,外面人心惶惶不安,暂时顾不上这头。”奉三居皱起眉:“留在妖城才是最妥当的,为何让宁虞回魔域?” 玉耳无奈接道:“先生铁了心要悔婚,还赶人呢,劝也劝不动的样子。” 见微笑道:“那就谁也别劝,他自己说不要办结缘礼了,随他去。” 司夜楼中,莲花池周围空无一人,而池子底部却沉着两道身影。 宁虞合眼而眠,神情安稳平静,甚至连嘴角也扬着微小的弧度,像是做了个好梦,他的额头抵靠在一个人的胸膛之上,那人紧紧拥着他,暗红的眼瞳里跃动着火光。 池子里的光点像是喝多了酒,如痴如醉地绕着两人舞蹈,时不时贴到宁虞的脸颊上,一触即离。 凡是阳间客,皆要背负身、口、意三方罪业,凡是罪业深重者,下了地府后要被送到更深的地狱之中,受业火炙烤。 京半月从不让任何人靠近司夜楼,倒不是因为里面有他的妖丹,而是因为楼中全是他的业火,过深过重,日夜烧不尽。 方才奉三居说的业火红莲其实并不准确,所造罪业不同,养出的莲花也不同,司夜楼里的是京半月身上杀业凝成的红黑色莲火。 以妖丹滋养,以业火催生,长出的这一朵红莲不仅可以镇煞辟邪,甚至连前来侵扰的妖魔都能一并焚烧干净。 若非要以六道来论,业火红莲该属于鬼道之物。 如今红莲之中生出的这一道精魂不仅承载了京半月的记忆,甚至连外貌和心念也是复刻而来,但是二者并非完全一致,毕竟一个是妖,一个是鬼。 京半月绕过走廊,从屏风侧面转出,看见的就是二人相拥的场景。 他深深皱起眉,是红莲鬼,还是他养出来的鬼。 抱着宁虞的红莲鬼和他有着一样的面孔,并且对方面容棱角分明,身材颀长,是京半月长大后的模样,他几乎将宁虞一整个笼在怀里,只露出怀中人雪白的耳朵和半边侧脸。 红莲鬼像是察觉到岸边人的存在,抬起头来,视线落在了京半月身上。 妖瞳对上鬼目,水面为目光所撞,无风而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荡开。 红莲鬼将宁虞揽得愈发紧,一手压上宁虞的后脑,将人往怀里按了按,将唯一露在外面的白肤都严严实实藏进了臂弯里。 他对着池边的京半月勾起唇角,露出浅笑,像是在挑衅。 京半月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露出笑容,心头那把无名怒火越烧越旺。 他走到池边,居高临下看着池中的鬼,这个被他的妖丹和业火养大的东西,也生出了天大的胆子。 红莲下的妖丹忽地颤动起来,像是闻到主人的气味,原地旋转几圈后确认了方向,朝着那个方向猛撞而去。 荧光忽地聚拢到一处,成了一堵金色的墙,妖丹狠狠撞在上面,却无法突破。 红莲之上焰火熊熊喷出,花瓣扩大六七倍,尖端滚出的火星钻进水中,化作一尾红鲤,朝着妖丹迅疾游去,张开鱼口一口将妖丹吞了下去。 红鲤往回游时,却被腹中射出的金光扎得千疮百孔,挣扎着摆动了一下尾部,还是抵不住被扎得粉碎的命运。 妖丹从鱼身钻出,朝上浮,破水而出,跃到半空中时却被一只手截住。 红莲鬼的手本就是业火所凝,根本不怕金光扎,他将妖丹丢回藕节的包围之中,扭头看向池边的人,语气森冷,恍若结冰:“滚出去。” 京半月看了对方片刻后才开口:“你将他吵醒了。” 贴在宁虞身边的光点像是发现了什么,着急忙慌地飞窜起来,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红莲鬼重新没入水中,化作一颗黑红的火心。 是宁虞要醒了。 妖丹不动弹了,莲花的火苗一瞬间恢复了正常,池子里的光点被火心引着,温柔地将宁虞包裹起来。 宁虞眼睫轻颤,他睁眼之后望着在自己眼前来回晃动的阵阵荧光,久久未回神,他眼中有泪涌出,融进池水之中,消弭无形。 原来是早就见过的。 幼时夜里为我拍背,牵我下山买糖,罚抄了经书千百卷,让云水寺的十六京开而不败。 少年时为我一笔一划刻下剑名,又一针一线手织发带,最后险些消散于无间幽冥。 是玄明,也是小七,每一个都是他。 爱别离,怨憎会,人与人不能长久地在一起。 玄觉的这句话没说错。 但是宁虞说不想分离,他便再没有离开过。 宁虞在池底躺了一会热,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翻了个身,朝不远处的妖丹游去。 他拨开环绕妖丹的红莲藕节,朝着中央那颗珠子小心地探出手。 灵芝妖丹乖巧地窝进他的掌心,里面静静盛开着一朵小花,是宁虞幼时送他的那一朵,被好好地珍藏至今。 难怪京半月的识海里有一颗十六京的花树,搞得宁虞还真以为他是花妖了。 宁虞拿了妖丹,便朝着池子边游去,头顶光芒晃动,遮蔽视线,朦胧之间似乎有一个人影立在那里。 水面如纱,被一双玉白的手划开,紧接着一张面孔便浮了出来,睫毛之上还挂着晶莹,本就清透明亮的眼睛此刻含着水光,湿漉漉地望过来时令人心尖发颤。 莲花池里的水温暖无比,泡得那人颈间都染上薄红,像是被一只手揉搓过,惹来无数遐想。 京半月面上不动,指尖却不自觉地蜷了蜷,他看着有一滴水珠顺着宁虞的鼻梁滑下,落在唇珠之上,而后滑进对方唇缝里。 外头的花妖没骗他,这人同画上完全不一样,确实是极好看的。 听说这人是一名剑修,这般身姿容貌,思慕他的人估计能遍及全苍洲,但是他却与自己做了道侣。 宁虞愣神地望着池边的小少年,连眨眼都忘了,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来之前京半月还在房中昏迷不醒,这是……醒了吗? 京半月朝前一步,倾身时衣摆浸到池子里,染成深色,他朝宁虞伸出手,声音冷淡:“过来。” 宁虞虽然摸不清状况,却还是依言抬手,递过去。 水面哗啦一声响。 后头突然探出一只长臂,顺着宁虞的胳膊一抚而上,而后托住宁虞的掌心,五指狡猾地从他指缝之中穿过,与宁虞五指相扣,将他的手拉了回来。 宁虞浑身僵硬,因为腰间也环过一只结实的臂膀,源源不断的热气轻而易举就能穿透被水打湿的衣裳传来。 随着腰间那只手圈得越来越紧,他的后背不可避免地与身后人的胸膛贴了个严严实实,像是被嵌进对方怀里。 水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那人从背后抱住宁虞,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声音轻柔得多:“哥哥……” 宁虞听见这声音,不可置信地扭头看过去,对上那张脸时再也无法镇定,来回地打量两人。 一个少年,一个男子。 两个京半月……是怎么回事? 池边少年的面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京半月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大约是因为恼火自己凭空多出一个仿冒品。 他吐出来的两个字都带着寒气:“放手。” 红莲鬼从宁虞肩上抬起头,回他一句:“滚。” 作者有话说: 京半月:血压又给我干上来了; 宁虞:《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有两个道侣》 感谢在2022-08-28 00:27:05-2022-08-28 20:2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tless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司夜楼外的几人对里面发生的变故一无所觉, 正怡然自得地聊着天。 见微问道:“听闻这两日其他五宫的宫主往府中来的次数好像格外多,是妖域出了什么事吗?” 奉三居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七月已至, 马上便是安定日和烟火大会,有许多事情需要商议安排。” “我睡太久总是不记得时节, 一眨眼居然七月了。”见微松快地笑起来:“前几年的安定日我都睡过了, 所幸今年没有错过。” “安定日的活动年年都办,都是老章程,能有什么新鲜花头?”眠红嗤笑一声, 揭穿道:“那几个老妖怪成天往这里跑,探头探脑的,无非是想看看宁虞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谁让纪风绵那画像画得实在是……太惊人。” 花卷赞同地点点头:“惊人的相似呀!纪仙君画的小羊也可像啦!” 眠红扭头和花卷沉默对视,而后转向玉耳:“你带他去信春宫看过没有?” 玉耳默默抬手压住花卷的耳朵, 小声道:“姐姐, 信春宫的前辈说他好得很,有可能是……眼光和审美有问题。” 眠红:“……” 撷芳宫这么多善书法的女妖,花卷从小耳濡目染, 审美怎么可能会长歪!绝对是信春宫老妖怪年纪大了脑袋发昏了!她明天就去苍洲抓个经验丰富的兽医来! 妖域十八城的街头前段时间又多出一批小妖,人手一把小铲子, 就是眠红派出去专门铲那些画像的, 铲得最多的小妖能得到撷芳宫的花妖姐姐们亲手做的花蜜糖。 两拨小妖,一边贴画, 一边铲画。 眠红心眼多, 故意在铲画的队伍里放了许多海族和虫族, 都是多手足的妖族, 带领小队在这场竞速比赛里逐渐取得了优势。 至于罪魁祸首纪风绵, 依然没有回到道宗, 自从京半月装作他的样子闹出降妖塔一事,他就决定直接在妖城长住了。 反正回去了也免不了被宗主和长老们当成叛徒,然后被关起来严刑审问,接着去去思过崖蹲个把月大牢,他还不如不回去了。 纪风绵那一回来找奉三居,就是与之商议能不能借一道城主令,他想离开泷香城,去另外十七城寻找其他妖族,增补他的《万妖录》,有城主令便能在妖域通行自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最近又开始筹备一本新书《关于妖域你所不知道的二三事》,讲的是安定日之后的妖城所发生的变化和十八城的街头趣闻。 安定日是妖域的节日,虽然才形成不久,但是其地位在民间相当于春节。 眠红叹出一口气:“原本结缘礼若是在安定日这天,和节日一道办多好,先生不争气啊……” 见微安慰道:“不用忧心,小月妖丹之后就能恢复得很快,每天还能窜个子,要不了多久……” 话还未说完,砰的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炸开。 司夜楼门窗的缝隙之中皆有水漏出,里面接二连三响起撞击之声,像是个壮汉抡起锤头在砸墙,整栋楼振动着,竟显得摇摇欲坠。 几人面面相觑,眼中俱是惊疑不定。 司夜楼是京半月的地界,他想拿妖丹并带人出来是轻而易举的,如今是什么情况,里面的莲花池这是……炸了? 眠红心里咯噔一下,宁虞不会真的在里面把京半月打了一顿吧? 虽然京半月说的话却是气人,但是他的伤还未好全,宁虞应该不舍得动手。 应该……吧? 花卷着急道:“先生如果打哥哥,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见微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莫要担心,他不会欺负宁虞。” 虽然京半月的天地人三魂一并受损,导致记忆遗失,心绪混乱而无常,但是只要天魂还在,即便是不记得了,他也会依照本能去爱护对方。 司夜楼,莲花池。 妖丹被宁虞拿走之后,池中莲花的焰瓣就合拢到一处,逐渐缩小,最后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了红莲鬼的后心。 池子里如今晃荡的只是普通的水,剩下浅浅的一半。 另一半被相斗的两人弄得到处都是,连房梁之上都滴滴答答落下一连串的水珠,墙上和窗上一片潮湿。 环绕四壁用来通风的总共有二十四扇木窗,其中三成碎得彻底,七成被轰了出去不见踪影。 若是打扫屋子的人见了这造反似的场景,估计要两眼一翻厥过去。 宁虞一脸茫然地站在角落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重新变得温暖干燥,脚尖前落了两道结界,一道红一道黑,将他护在里面,是面前正打架的一人一鬼分别落下的。 准确来说,是红莲鬼单方面追着殴打京半月。 毕竟两个人身高都不是一个量级的,成年版光明正大地在欺负少年版。 前者随手一挥就能攥出比人脑袋还大的火球,后者踩着墙壁飞跑,身后闪出一道又一道树藤绞成的墙,却被火球一气儿轰穿,树藤易燃,将火光引向四壁。 京半月瞥一眼被火烧得欲断的房梁,掐着时机,脚下急急转了个弯,朝宁虞飞扑过去,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带着人直接从后面的走廊滚了出去。 他原本是想将宁虞揽在怀里,没想到自己因为矮了一大截,反而是宁虞护着他的后背和脑袋,带着他一路翻滚。 外头五人瞠目结舌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卷着从司夜楼的门口颠了出来,紧接着小楼发出一阵阵沉闷的轰响,一整个坍塌成了废墟。 眠红倒抽一口气,她没想到居然打得这样厉害,把楼都打塌了! 原本以为宁虞就算再生气,也不会舍得打京半月,但是这架势分明是不死不休的程度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我得不到你,就要毁掉你…… 五人连忙走上前去,把地上的两个人拉起来分开,然后各说各话。 眠红好言相劝:“宁虞,他如今脑子坏了还没好,说的话都不作数的,你千万别生气!” 玉耳小声道:“姐姐,先生听着呢……” 花卷伸出小手替宁虞拍着滚了一身的灰,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先生怎么可以打你呢,下手还这么重,算什么男人啊……” 京半月道:“我没打他。” 宁虞根本顾不得他们在说什么,转头就要往楼里面冲去:“小七……” 京半月一把扣住宁虞的手腕:“别过去,里面那个是红莲所生的非人之物。” 他丢失记忆,不记得宁虞,但是不论如何,宁虞是自己的道侣。 司夜楼里面那个故意接近宁虞的不过是一只不人不鬼的东西,偷来窃来的样貌和记忆都是属于他的,凭什么就能这样亲近他的道侣。 宁虞脚步顿住,他定定看着眼前的一堆废墟,耳中鼓动着的是自己慌乱至极的心跳。 不是小七…… 灵芝受了重伤会回到少年时重新长起,抓着他的这个少年才是京半月,而莲花池里抱着他的男子不是。 只是那人实在是太像了,甚至会喊他哥哥,让他心绪大乱。 京半月见宁虞站在原地不动,攥着对方的手紧了紧:“你……莫要认错人了。” 少年嗓音照理说该比成年后显得更为清亮,但是京半月声音中的情绪莫名低落,他或许自己都没察觉到,这句话说得有些委屈和紧张。 废墟之中传来不易察觉的声响,碎石和木块簌簌滚落到宁虞脚边,地面隐隐震动起来。 京半月皱起眉,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把将宁虞拉到自己身后,迅速抬手凌空画了一个圈,他指尖有红光钻出,随着他的一笔一划落成复杂的梵文。 那些字上的红皮崩裂剥落,露出底下金光闪闪的内芯,而后飞到司夜楼顶端,化作一鼎金钟罩了下来,是云水寺的功法。 下一刻冲天的火光爆裂开,裹挟着烈火的断木飞石撞上金钟内壁后纷纷弹回地上,才滚出一丈就变成了一撮灰。 金钟的内壁被不断炙烤,烧得通红,那人毫发无损地从中间走出,鬼目艳红,身披烈火。 玉耳的耳朵刹那竖得笔直,耳朵尖不自觉弹了弹,她愣愣道:“两个先生……” 奉三居很快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谁,了然道:“难怪打起来,居然是养出精魂了。” 见微抬起食指点了点下唇,轻声道:“这便有意思了。” 红莲鬼环顾四周成墙的梵文,丝毫不惧,反而朝前走了两步,抬手抚摸金钟上的文字。 他微微抬起眼,看向离自己几步远的宁虞,唇角扬起,殊色惑人,热风鼓动将他长发吹得飞舞,连发梢都撩拨着火星,点点飞舞如红瓣,令人想到艳鬼出世。 京半月微微侧首,余光一扫就看见宁虞一副望着对面发愣的样子,他胸口顿时像是卡了一口气不上不下,袖下的手都不自觉捏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找道侣。 最初听到眠红说到这件事时,他的猜想是自己离开一丈山之后或许经历了意外,才染上这一身业火,剑修有办法可化解他身上的业火,条件便是二人皆为道侣,他与其双修,助其修炼。 如果是这样,他根本不需要道侣,直接回一丈山找释空就行。 但是走进司夜楼的那一刻,之前的猜想全被推翻。 这些业火并非别人强加给他,而是自己所造,至于灵芝妖丹,除非自愿,不可能供养他物,是他费尽心力在池中养出这一株业火红莲。 莲花池里,看见宁虞与红莲鬼相拥,现在发觉两人隔着自己对视,他都异常恼火。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红莲鬼手底下的梵文剧烈颤动起来,接着整个金钟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地上拔了起来,遭到挤压一般渐渐缩小,变成巴掌大落在了红莲鬼摊开的掌心上。 五指一合,金钟发出咔嚓声响,变成碎片从他指缝间落下。 一丈山的法术,京半月能施,他亦能解。 红莲鬼朝前走几步,绕过京半月就要去抓宁虞的手,却被少年一把擒住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能捏碎他骨头。 红莲鬼偏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二人目光相对间几乎能迸出火花。 边上几人站在原地,看着这场面,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像下一刻就会被火星滋一脸。 只有夹在两人中间的宁虞灵光乍现:“握手腕也算是握手,握了手就是和好了,以后不要打架了!” 京半月、红莲鬼:…… 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8 20:29:46-2022-08-29 20:1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tless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泷香城的最中央是撷芳宫, 城北才是城主府。 撷芳宫秉承了眠红一贯的风格,占地广,宽阔而奢华, 恍若天宫鼎立中央,里头袅袅婷婷来回走动的不是女妖, 而是天上的仙女。 城主府就只有撷芳宫的三成大, 显得朴素许多。 名义上这是奉三居一人的住处,站在墙外头朝里面瞧不过是普通的屋舍院落,甚至没有假山假水来装点一番, 都比不过苍洲一些地方官员的府邸。 只有进去了才能发现里面是别有天地,屋舍楼阁众多,制式不一却各有千秋,后方庭院更是纳下一整片宽阔的湖泊, 仙气袅袅, 名唤瑶池,与瑶池仙山里藏的那一片像了七八成。 奉三居平日的议事之处便设在瑶池之上,是个四面开敞的湖边方亭, 中央的长桌恰能坐下十八城城主和六宫宫主,从他的位置上恰好能看着见微在湖中央的小亭里午睡。 长桌最上首有三个位置, 原本该是京半月、奉三居和眠红的, 如今宁虞被红莲鬼和京半月一左一右夹着坐下了。 奉三居乐得如此,干脆贴着见微坐, 只有眠红孤苦伶仃在另一侧, 对面是一对一, 侧面是一对二, 有种自己好多余的错觉。 另外两只小妖见他们要议事, 便自觉地回避了。 “业火红莲是佛门禁术, 力量虽强盛无比,却须得造下累累恶业来铺垫,并且极少有能从中生出精魂的。”见微好奇道:“你是如何修出来的?” 造下的恶业越多,养出的莲火便越霸道,可将其拿去锻铁造器炼就神兵,亦可将其融进自身筋脉,化作本命火,随取随用。 从前并非无人养成过精魂,而由此成就者,无一例外,都是大凶大恶、危害苍生之徒,为佛门所驱逐。 红莲鬼道:“我于道宗动杀念,故而红莲之中生出恶鬼。” 语气平淡至极,好似说的不是他想要灭了道宗,而是梧州的天气真好,每日都是大晴天,并且这话讲得有几分奇怪,就好像他不是红莲养出的恶鬼,而是正主。 眠红皱起眉:“先生是先生,你是你,纵使记忆是相通的,却不可一同而论。” 莲花鬼抬眼看向她,眠红顿时噤声,背脊发寒,朝后面缩了缩脖子,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自从京半月和宁虞在一起之后,眠红就觉得先生变化许多,浑身戾气都藏了起来,又或者说消散了,因此她胆子也越发大了。 如今被扫这么一眼,让她如坠寒窟,像是回到在妖域第一次见到京半月的时候。 红莲鬼道:“人之所成,不过身与心,我与他本就是同一人。” 周围人都沉默思索着,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要知道红莲鬼拥有的记忆比如今的京半月还要更完整。 京半月沉郁抬眼:“红莲鬼道,为施术者所驱策,鬼奴也妄想称主?” 两人视线相对,未发一言。 位于风暴最中央的宁虞丝毫不受他们所扰,他正悄悄打量着方亭角落里的一盆花。 花盆就在京半月那一侧,里面种的是粉红的扶桑,色泽娇嫩,花瓣又阔又漂亮,边缘生着锯齿,就像裙摆的褶皱,一看就知平日里被人精心照料着,这花生得极好。 他在等扶桑花动。 灵芝受伤后,无法控制自身妖力,触摸花草吸收生气只是其中一种,京半月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心绪浮动间,溢出的妖力能影响到周身的草木。 宁虞还是偶然发现这一点,自觉抓住了对方的秘密,乐了好久,并且从来没告诉过小七。 此时此刻,扶桑花正怒张着,花瓣中央团簇的花柱像是一柄长矛,拉直了指向红莲鬼的方向,一副恨不得扎死他的样子。 见微从善如流:“两个人,那还不好办?小月呢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伤也未完全恢复,取了妖丹之后好好修炼,大月呢就帮着处理十八城事物。” “至于宁虞……”见微抿了一口茶,捧着瓷盏慢悠悠开口:“仙门是回不去了,我瞧着魔域就不错,听说你在那里也有许多熟识,总归婚契也没签,结缘礼不如就……算了吧?” 红莲鬼面色陡然一沉,声音都响了两分:“不可!” 京半月不答,神色冷淡。 他不远处的扶桑花却蔫儿了似的垂落下来,几乎快把头低到地上,花柱卷着卷着团成了一个小球,像是自闭又懊恼。 宁虞努力压着忍不住要上翘的唇角,他方才来时就已经听见微说了京半月丢失记忆的事情,心中并不意外,他取妖丹,就是为了替对方修补神魂。 眠红从余光里瞥见宁虞憋笑的样子,她脑袋顶上顿时冒出三个看不见的问号,宁虞这是怎么了,受刺激疯了吗,听见先生说要让他走,还乐成这样…… 京半月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早上是我神魂未全,思虑不周,宁虞他……” 宁虞顺着接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妖域。” 少年装作不经意地转头,正好和宁虞对视。 宁虞望着他的那双眼里不仅没有难过之色,还溢着笑,京半月立刻偏过头去,将自己冷漠的侧脸留给对方。 扶桑花的花柱呼啦一下舒展开,花朵重新抬了起来,随风轻轻摆动,像个得了糖就摇头晃脑的孩子。 眠红一听宁虞不走了,见缝插针,又提了一嘴安定日办结缘礼的事,若是决定要办,正好现在就可以把城主们叫来议事。 她见京半月也不答应也不拒绝的样子,顿时来劲儿了,开始苦心奉劝在场的所有人早做准备。 装点场地肯定是撷芳宫全体共同出动,只是以什么色调的花为主还需要讨论;妖族结缘的流程和仙门的可大不一样,到底是按那一边来还要商量;宴上摆哪些菜肴也得精挑细选,考虑到不同妖族的食物链关系,这可是一个大工程…… 这些事情还没个结果,红莲鬼和京半月就「谁和宁虞结缘」一问当场动起手来,将奉三居的议事亭的炸成了五面通风。 掀了顶,只留下亭子下面的木台,险些波及远处见微的午睡小亭。 奉三居:……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奉三居重新给宁虞安排了住处,离那两人都远得很,谁也没占着便宜。 他原本的设想是在京半月恢复记忆,将红莲收回之前,减少这两人打起来的几率,省得城主府隔三差五就要修房造屋。 但是他千防万防,没防住眠红搞小动作。 入夜之后,宁虞坐在床边,听见有人敲门,他开了门才发现是京半月。 少年人抱着枕头和薄衾站在门外,垂眼避开宁虞的目光,镇定说道:“眠红说你夜里睡不安稳,天魂会跑出体外,让我来守夜。” 宁虞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他守着京半月的那一个多月,夜夜噩梦,梦见张庐香伸手从对方背后剖出妖丹的惊悚场面,天魂每天晚上都吓得跑出来,抱着京半月的妖身放声大哭。 若是将魂体流出来的眼泪全部收集起来,估计都能水淹城主府了。 妖域没有定魂香,眠红只能每天晚上连哄带骗地劝着它回到宁虞身体里,却丝毫没有效果,对方反而哭得变本加厉,让眠红整只妖憔悴不少。 后来还是见微披衣起来,安抚天魂,才止住那折磨人的哭嚎,这边完事了,他又要急匆匆回房安抚另一只。 宁虞侧过身,让他进来,京半月将自己的枕头放在床的最边缘,再偏一点就能掉下来,两个人的位置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宁虞就算在上面打两圈滚也碰不到对方。 这场景让他想到在一丈山时,玄明最开始也是这样摆枕头,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宁虞走过去,将京半月的枕头往里面塞了塞,和自己那个紧紧挨着,说道:“你昏迷不醒的一个多月,与我都是同寝而眠,就这么睡吧。” 他转过头看着那人在原地僵立着不动,心中暗自发笑,故意道:“双修都双修过了,你如今倒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双修两个字一出,京半月整个人僵得愈发厉害,他目光镇定地落在床铺上,望着姿态亲密的两个枕头,耳根一点一点地红了。 佛修都不能找道侣,更别说双修了。 京半月抿唇道:“我只记得一丈山,我们……” 窗户边忽然传来咚咚两声,一下子打散了屋中的氛围。 宁虞站到窗口边,看着纸窗上映出的那抹高大人影,他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挡着身后的少年,将窗户朝外推开一些。 红莲鬼从袖中取出一物,朝宁虞递了递:“妖域没有定魂香,你将这个放在枕边,也可安神。” 是一朵巴掌大小的红色莲花,暖暖地贴着宁虞的掌心。 宁虞碰了碰莲花的花瓣,发现是火焰凝的,这莲香和京半月身上的一模一样。 红莲鬼见他出神,长长的睫羽垂落,火光映照着,像是飞霞落进了眼底,更何况他还用指尖轻轻拨弄着莲花的花瓣。 这朵花就是红莲池中滋养火心的那一朵,与红莲鬼同身共感,宁虞碰花瓣,就像是在碰他。 他心头一动,俯下身,一个吻轻柔地朝着宁虞眉心印下去。 宁虞的额头……是不是有点高? 他睁开眼就看见一只手横在宁虞额前,他方才亲到了那只手的手背上,手挪开便露出宁虞的双眼,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唇角紧抿,像是想笑,又像是觉得尴尬。 京半月正站在他身后,面色阴沉地掏出巾帕擦着手背,恨不得将皮都搓下来,目光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嫌恶之色。 “夜半翻窗,寡廉鲜耻。” 红莲鬼更是直接抬手在嘴上施了个净咒,问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居然还在屋子里面。 京半月微微侧过身,红莲鬼的视线就落到那一头的床铺,上面是两个枕头,他眸光中的火苗蹭地一下燃了起来。 下一刻,京半月放在床上的被子和枕头就蓦然烧了起来,连灰都没有留下。 京半月丝毫不恼:“如此,我们便只能同枕而眠。” 他环着宁虞的腰,将人往后带,抬起二指,朝下方一压,窗户合拢,关上的速度无比迅疾,带着些恶狠狠的意味。 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在了窗缝中间。 京半月黑着脸将二指压得更低,两扇窗户合得更加用力,中间那只手却纹丝不动,两人僵持不下,最后窗框发出咔嚓一声,裂开了。 宁虞:“……” 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了?他今天晚上真的能睡觉吗…… 另一边,城主房中。 见微被爆炸的巨响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奉三居眼疾手快地将人捞起,难得地说了句脏话。 见微忧心地推了推他的肩:“铁定是那两个又打起来了,你去瞧一下。” 奉三居翻身坐到床边,相当阴郁地抹了一把脸,胸膛因为恼火而起伏着,他随手披上外衣,走出房门就看见某个角落里滚起浓烟。 在城主府侍奉的妖族们从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跑去救火。 “怎么白日里烧了一栋楼,一座亭子,晚上又烧了一间屋子?” “先生今日的脾气好像格外不好啊……” “不是说先生带了新夫人回来吗?怎么还会这样,不应该啊……” “哎呀,你们不懂,夫妻之间嘛,有些小打小闹都是情趣,先生不是一般妖族,这动静当然也不一般啦!” 奉三居:…… 天亮之后,他要让这三个通通搬去撷芳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9 20:19:32-2022-08-30 20: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魔王大人今天开心吗、风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京半月昏迷的那段时间, 眠红也一并住在城主府,照看先生和宁虞,熬了一个多月的夜, 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好不容易先生醒了,她以为自己能美美睡上一觉, 结果天不亮就被奉三居的传音叫了起来, 让她在撷芳宫收拾出三间屋子。 眠红将那三个人领回撷芳宫的时候,恍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像是领着犯了事儿的小妖回去的家长。 妖城同苍洲一样, 每座城都设有学府,只不过所授内容同人族不一样。 青澜宫所在的无尽城,里面多是海族,学府会教授小妖深海捕鱼, 风暴冲浪;信春宫管辖的不老城, 都是喜爱种田的草食性妖族,学的是如何运用妖术将苞谷种得又大又甜;泷香城则以各类幻术幻阵为主,辅以匿踪之术等。 学府里的小妖若是课业不过关或是惹出事来, 就会被叫家长,眠红上一回被叫去泷香城的学府, 还是因为有两只小蛇妖为了玉耳大打出手, 打架的理由是争夺配偶。 这一回确实也差不多…… “从苍洲打探情况回来的小妖说,如今蜉蝣谷八成的医修与药修都出谷了, 赶往疫地, 谷主率领门下弟子企图找出根治之法, 至今未有结果。” “仙门百家派出弟子协同地方官员庇护周围城镇, 只是民间暴动频发, 除却染病而亡的仙门弟子, 还有许多反而是被百姓伤了……” 城主府的议事亭被烧了之后还在重修之中,十八城城主与六宫宫主如今聚首在撷芳宫之中某个大殿之中,正商讨着妖域是否要插手苍洲此次疫病。 将宁虞和另外大小两只接到撷芳宫之后的几天里,眠红极少睡好觉,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过来时,隔壁绿腰城的城主甚至忧心地问她是不是被人打了。 她倒是没被人打,不过眼前的几个城主倒是快打起来了,眼瞅着袖子都撸起来,拳头已经捏在手上了。 “管仙门做什么,他们死几个就死几个,跟我们又有何关系?你们难道忘了当年他们是如何猎杀妖族的,抽骨剥皮、拔角锯齿去炼制法器,还用妖丹来提高修为……” “覆巢之下无完卵,苍洲疫病非比寻常,妖域就算避世,也不能幸免于难,东海流火之时,就是亡族之日!” “那你便带着你的族人一道去送死,我不拦你!” 眠红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发出不轻不重的叩叩声,众人顿时噤声。 撷芳宫为六宫之首不是没有理由,整个妖域,除却灵芝和猫煞,最凶悍的可不是烛别宫茹毛饮血的虎狼走兽,而是这朵艳色绝世的海棠。 自凤尾海棠起,妖域才知道花族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柔弱可欺之辈。 眠红沉思片刻,问道:“西海和魔域如何了?” “鲛族已经出世,守着西海海岸,不让大陆河流的瘟毒流入西海,只是鲛人数目稀少,净水之力有限,此非长久之计。” “至于魔域还未有动作,天堑隔开苍洲,疫病并没有传到那里,只是九川与东海、西海均相通,早晚有一日也要卷入其中。” 女音清丽婉转,珠落玉盘,是云宫宫主,妖身为青乌,鬓边各别着三只碧蓝长羽,化作原型时便是她的六耳,可纳百里之内一切声响。 云宫所辖三城内全为飞禽,妖域探听情况也多遣它们前往。 提及魔域,青乌接着道:“魔主今早又遣使而来,问宁仙君在此处是否一切安好,仙君在梧州时,一次性摄入混沌之气过多,恐无法化为己用,若有必要,可将宁虞送往魔域,由魔主亲自照看。” 说罢,她转向最上首,征求京先生的意见。 牧渊已经让曼姬来了好几回,只是妖域每一回都拒了,迟迟不肯放人。 红莲鬼道:“混沌之气,我会解决。” 言下之意就是,宁虞除了妖域,哪儿也不去。 青乌点点头,又开始讲起仙门与上章阁联合一事。 红莲鬼正垂眼听着,忽然间将眉头皱起,吓得青乌顿时收了声,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下一刻,他便推开椅子,起身朝外走去。 莲花被人动了。 宁虞的屋子是撷芳宫最清幽的一个院落,周围住着的多是梅花妖族,如今正值夏季,她们大多闭门不出,在屋中静修,成了整个泷香城最安宁寂静之处。 枕头歪斜着,薄被早就被踢得一半落到了地上,床上的人正蜷缩成一团,努力朝着角落里的红莲贴去。 宁虞额头布满冷汗,即使闭着眼,睫毛也不住地颤动着,嘴唇发白,发出呓语,他身上魔气逃散,不消片刻就将整间屋子弄得黑雾缭绕,甚至从门窗缝隙之中溢了出去。 他的识海之中,瀑布早就完全冰封,青山枯败,白云坍塌委地,空气之中凝结着一团又一团的黑气在识海里横冲直撞,撞得山崩地裂,满目疮痍。 “邪神祸乱苍洲,仙门百家联合将其镇压封印,灵芝舍弃一身血肉,重新化作灵洁之气,洗涤世间万苦……” 之前在京半月记忆中听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避无可避,与系统提示的活泼嗓音不一样,这个声音呆板而枯燥,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也不含感情。 他盘坐在瀑布下方的宽石之上,白肤之下是一条条骇人的黑紫筋脉,魔气如蛇游走其中,偶尔会将他皮肤顶起,像是要钻出体外。 原本被封在冰河之中的心魔早就消失不见,若是宁虞此刻睁开眼去照一照河面,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和心魔长得一模一样了。 “宁虞,他的设定就是最终为苍洲而死,既为戏中人,你该明白,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你忘了林悯生是怎么死的吗?他原本该活下来的……” “如果真的可以改变,你的结缘礼早就该成了。” “只要活着,你,你们,所有人,都只能做外世人手下的一盘棋。” 空中黑气愈发暴躁地飞窜起来,呼啸着一头砸进冰河之中,冰裂咔嚓着蔓延开来,甚至一路碎到了宁虞的身前。 红莲光芒大盛,将床上的人柔柔地包裹进金光中。 花瓣绽开,越长越大,红焰在消长之间不断地侵吞着屋子里的魔气,将它们清理干净后又变回无害的小花,乖巧地贴着宁虞的手背。 宁虞的身体上浮出一个虚影,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因为哭多了,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它低头环顾一圈,却没在床上看见熟悉的身影,眼中浮现出焦急之色。 “又不见了……” 天魂刚要爬下床,就被红莲中心伸长的两根莲须圈住了腰身,像是被一双手抱住,不让它离开。 天魂转过身,与红莲小声商议:“我去找小七,不走很远,好不好?” 又有一根莲须从中心伸了出来,左右摇了摇,意思是不行,莲须点了点天魂的鼻尖,又在它眼角蹭了蹭,亲昵地安抚它。 圈在天魂腰上的那两根微微用力,将魂体朝宁虞的方向拉了拉,催促它回到主人的身体。 天魂泫然欲泣:“你拽疼我了……” 魂体也是会痛的,不仅会痛,还会反映在主人身体之上。 红莲吓了一大跳,莲须慌慌张张松开,前端愧疚地卷起又展开,手足无措的样子。 它小心翼翼又探出莲须,想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伤到对方。 下一刻它被一脚蹬了下去,在地上滚了十多圈而后一头撞上桌子腿,花屁股朝天。 红莲:? 等它费力把自己翻了个面摆正,屋子里面已经没有天魂的身影了。 撷芳宫多游廊芳亭,不同的地方景致不一,四季芳菲在宫中皆可一览而尽。 京半月和见微并肩走着,玉耳在前头领路。 见微偏过头问道:“小月是不是长高了?” 见微是瑶池白鹿,且天生眼瞳特异,不论蒙不蒙眼,视线都不会受阻,戴上眼缚不过是为了避光,防止太阳伤了那一双异常金贵脆弱的眼睛。 他瞧不见死物,只能瞧见生灵身上一团一团的气运,并且气运这东西也是时时变化的。 前面领路的玉耳在见微眼里就是一只优哉游哉摇着尾巴的小狐狸,光芒灼灼,正值芳龄,还有之前同奉三居入宫时,见到的眠红是一棵海棠花,只不过花影瞧着相当萎靡,一看就是觉没睡好。 京半月刚从道宗被救回来时,是一个芝麻大小的光点,闪一下灭一下,死气缭绕,到了司夜楼外,便恢复成灵芝的草芽形状,如今瞧着,挺拔了不少,宽阔的叶盖已经有了雏形。 整个苍洲,见过灵芝原型的大约只有见微一人。 京半月后退一步,避开见微伸过来的手:“长了一尺。” 见微毫不介意地收回手:“记得多少了?” “离开一丈山后五年。” “神魂修补与妖身自愈完全是两回事,”见微边走边提醒道,“欲速则不达,这同日常修炼是一个道理,织魂要谨慎周密,且三魂要同时修补,不可以为了恢复记忆而只补人魂。” 三人所在游廊中间是一座圆亭,支着山水屏风,绕过圆亭后便是往上台阶,通往某座观景小楼外的走廊。 他们已经踩上了最高一级台阶,正准备踏进走廊,忽然听身后有人试探出声。 “小七?” 三人脚步俱是一顿,转过身看见走廊的红柱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神情紧张又慌乱,眼中带着一丝丝惊恐。 天魂逃得匆忙,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衣摆之下是未着鞋袜的赤足。 紧接着,游廊另一头又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在那里,我看见了!” “快快快,追上去,千万别让它跑丢了,若是找不见了,回头宫主得把我们腌了做鲜花饼!” “他妈的,老娘一年都没这么跑过了,今天算是交代在这里了……” 拐角处出现一堆形容狼狈的花妖,云鬓散乱,钗环晃得叮当作响,袖子撸到了胳膊肘上,连裙子都扎了上去,汗水把脸上胭脂都弄花了,跑得一个个面目狰狞。 她们手里拿着的都是捕魂的妖器,中间一人甚至用了幻术,变作了京半月的脸。 只不过这位「京半月」穿着藕粉的广袖裙,裙摆上用绣着大片的金桂,娇俏又活泼。 花妖们一声又一声地哄着,两眼发光地一边靠近一边朝天魂招着手。 “小乖乖,来姐姐这里啊,你的小七在这里——” “宁宁宝贝-你不是要找小七吗,你回头看看呀,他就在这里呀!” “你这样乱跑,小七会生气的,生气了他晚上就不和你一起睡了!” 粉裙子哄道:“来啊,宝贝!你听话呀,来老娘……不是,来小七怀里,让我嘴一个!” 天魂一脸被欺骗的愤怒,猛地回头大喊:“小七才不穿粉裙子!!” 粉裙子为了追它,这一路上飞檐走壁,爬墙钻洞,如今耐心都快耗尽了。 她也同样满脸崩溃地吼道:“那你想看什么样的,你倒是说啊!我刚才就是急着追你,来不及变衣服,你放心,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她相当粗犷地拍了拍胸脯,拇指朝天一竖:“五彩斑斓的黑,深沉寂静的白,还是那一抹看似热情放纵,实际忧郁孤独的夕阳红,我现在就变给你看!” 天魂顿了好久,也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被震惊了,定定看着那个穿着粉裙子的桂花妖。 两方对峙半晌,天魂咽了咽口水,问了一句:“真的吗?” 粉裙子愣了一下,心中燃起希望,这就是有戏啊,宫主说了,时不待我,如果客人出现动摇的迹象,就要乘胜追击,然后一举拿下! 她连连点头,上前一步:“真的真的,你想看什么样子的先生?大胆地说出你的诉求,姐姐一定满足你!” 天魂绞着手指,脸颊通红,小声道:“想看小七……” 粉裙子疯狂鼓励他:“说!大胆地说出来!不要怕啊!” 天魂扭捏半天,吞吞吐吐:“就是……不穿的……” 众花妖:…… 这小东西,还挺敢说的。 第84章 京半月等人站的位置高, 身形又被屏风挡住大半,因此花妖们根本没注意到此处还有别人,也不知道正主就在另一头听着她们窃窃私语, 并且能将下头的场景尽收眼底。 “这不太合适吧,万一被别人看见, 实在是有伤风化啊!到时候传了出去, 外人还以为我们撷芳宫都是些……混账玩意儿……” “俗话说得好,裸先生不裸贫道,它既然这么想看, 我们可以画给它看啊!” “但你又没见过先生不穿衣服的样子,如何画?” 粉裙子拍了拍胸口,邪魅一笑:“这你就放一万个心,我, 泷香城第一春宫画手, 阅男人无数,画技和幻术都是臻至化境,我一出手, 那必然是五星好评,回购率百分百, 说不定还胜过先生本人!” 边上立刻有人附和:“对对对, 小桂花的同人本是整个妖域的热销第一!” 玉耳瞳孔地震,你们这样大声讨论给天魂定制画像真的合适吗? 还胜过本人, 京先生就站在边上啊, 他不要面子的吗…… 见微从刚才开始笑到现在就没停过, 他努力压着唇角, 一点声音都没漏出来。 只有京半月面上虽没什么变化, 周身的温度却一降再降, 已经要落到冰点,冻得玉耳都打了个寒颤。 见微小声问道:“这也是眠红的主意?” 玉耳扯了扯嘴角,尴尬地回道:“眠红姐姐说虽然有红莲在,但是哥哥的天魂相当狡猾,以防万一,她特意叮嘱周围的花妖姐姐们看着些,如果天魂又跑出来了……” 玉耳的声音越压越低,到后来等同蚊吟:“就……就启动天魂诱捕计划……” 事实证明,眠红的天魂诱捕计划出人意料的有效。 天魂回头看了京半月一眼,脚尖已经转向那一头的花妖,蠢蠢欲动。 放着正主不要,已经朝着花妖那里挪了一寸。 京半月看见它的小动作,忍无可忍地出声:“还不过来?” 天魂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京半月,发现对方的表情实在是不太妙,它立刻改了主意,乖乖听话,朝对方小跑着奔去。 众花妖原地石化,一个个面上绷不住,欲哭无泪。 “刚刚那是……先生的声音吧?” “是幻术吧,绝对是幻术!这位姐妹修为过人,大宝贝居然一下子就上钩了!可恶啊!” “姐妹你醒醒,那好像……是真的啊……” 众花妖:完犊子了。 玉耳默默地走下台阶,将屏风移开,然后看着一众吓傻了的花妖,相当不忍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别的姐姐或许她还可以求个情,只有那位泷香城第一春宫画手,她是真救不了啊…… 桂花妖两腿发软,神情恍惚,想起自己刚才放荡不羁的言论,差点当场给京半月磕一个,喊一句「先生饶命,我这就自断右手,从此封笔再也不画了」。 天魂歪过头觑着京半月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七别生气,我一直在找你的,才没有被骗到!” 没被骗到,但也不是完全没被骗到,只差一点点,就要自愿上钩了。 见微被遮住的双眼笑得眯起,他柔声提醒道:“外面日头这样大,姑娘们不如早些回去,以免将脸上胭脂给晒花了。” 花妖们听见这话愣了一下,见微的意思就是她们可以走了。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花妖们撤步的同时悄悄打量京半月两眼,后者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天魂身上,连头都没偏一下。 她们忙不迭地朝着来路夺命狂奔,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放下快要扎到腰上去的裙子,同时用手将跑歪了的鬓发扶正。 天魂遗憾地看了一眼粉裙子的背影,泷香城第一画手就这么飞了啊…… “在想什么?” “在想小七不穿……” 天魂回过头,对上京半月的眼睛,顿了一下,改口道:“在想小七怎么又不见了。” 宁虞怎样,天魂便是怎样,京半月见它唇色那样淡,便知道是那人夜里惊梦,着凉发虚,睡得并不好。 他面上仍冷着,语气却落得轻:“我送你回去,以后莫要乱跑了。” 天魂闻言便知道他没有生气,它舒出一口气,点着头往侧面挪了一步,正巧站到京半月的身后,笑着说:“小七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京半月顿了顿,问道:“为何要这样走?” 天魂老老实实回答:“我害怕。” 宁虞没有一刻不在害怕,九年前至今,失却之心,畏惧之心,刻入肺腑,不得安寝。 “我先将它送回梅花居。”京半月转向见微问道:“你身上可带着还灵草的草绳?” 见微愣了一下:“有倒是有,只是你为何要……” 他忽然明白过来京半月想做什么了,收了声,从袖中掏出一根平平无奇的绿色草绳递了过去。 还灵草用以通灵,民间祭祖时常在一旁点燃还灵草,据说草灰之中可见先祖亡魂。 若是编成草绳来做桥的扶手,生者抓着这一头,亡者抓着另一头,就能跨过看不见的结界,在桥中央相会。 妖域也会有这样祭祖的方式,七月半没过多久,见微身上还余下一些。 京半月将一头拴在自己手上,另一头递向身后。 天魂愣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草绳,学着他的模样在自己手腕上打了个结。 京半月微微屈膝,扭头对它道:“上来。” 天魂试探地伸手,摸到京半月的肩后睁大了眼睛,半天回不过神。 京半月也不催促,静静地等了片刻,最后脖子传来微微的凉意,是被天魂伸手圈住,他背上一丝重量也感觉不到,却走得缓慢而稳当。 以前在一丈山,带宁虞下山买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背着宁虞的。 宁虞总将右手压在左臂下,五指紧紧抓着他肩头的衣裳,抓得那处皱成一片。 那时候宁虞还小,如今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小七……” “何事?” 天魂将头埋进少年颈间,安心地闭上眼。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梅花居,宁虞的屋中多了一道人影。 被子和枕头全落到了地上,床上只有一朵巨大的莲花花苞,即使花瓣紧紧闭合着,缝隙之中依然有混沌之气溢出。 那人走向床畔时,莲花之上抽出丝丝缕缕的线光,没入那人的身体中,随着线光越来越多地离开,莲花像是被拆解开的丝织品,露出裹在中间的宁虞。 红莲鬼俯身握住宁虞的手,与之额头相抵,毫不受阻地就进入了对方的识海。 他孤身立于茫茫天地之中,目光所及之处,是鹅毛白雪纷扬而落,土地宽广而厚重,它所发出疲惫而冰冷地喘息,化作空中呼啸的冷风。 宁虞的识海……变大了。 红莲鬼的目光转向瀑布,宽石之上,空无一人。 整条冰河都被打碎了,河流静止,上头浮冰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 红莲鬼走到河畔,蹲身将手浸没其中,寒气顿时钻进四肢百骸。 河水濡湿袖口,没过衣襟和头顶,他整个人便也沉了进去。 冰河底部变得与先前不相同,越往下反而越发宽阔起来,水中可见两侧土坡之上嵌着冰晶玉柱,长短不一,纵横交错,像是深深插在其中的刀枪剑戟,守着河底蜷缩的一抹白影。 那人两手随意交叠在脸侧,背后黑发如藻摇摆浮动,水中间歇会窜升一小串气泡,若不是身下无尾,定会让人误以为是沉沉睡去的一只鲛人。 红莲鬼朝下游去,绕开那些拦路的冰柱到了宁虞身边。 宁虞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面色苍白如雪,像是随时融化会消失,在这条河中再也寻不得踪迹。 一双手环住宁虞的腰,将人结结实实地搂紧怀里。 河底的土壤之中有东西钻了出来,是一条一条的花茎,朝上生长时顶出花苞,从浮冰缝隙之中挤出,花瓣啪嗒一声打开。 一朵朵红莲漂浮其上,灼灼盛开,河面蒸汽浮白,冰消雪融,片刻后连水都温暖起来。 红莲鬼抱着宁虞浮出水面,他没带人往岸上去,而是浸在水中暖身,环着宁虞的腰身将他托着。 宁虞觉得眼皮无比沉重,甚至能感觉到每一颗挂在眼睫上的水珠是如何重重垂坠下去,他已经醒来,只是浑身发僵,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劲得很。 水是暖的,抱着他的人也是…… 对方身上的温度被水波送着拍打在宁虞的后背,宁虞闭着眼将额头偎进对方的脖颈,嗅到的莲花芬芳一路钻进肺腑,让整个人都暖了过来。 不是小七。 宁虞喃喃出声:“是小莲花啊……” 红莲鬼顿了顿,将人揽紧,垂眼说道:“也是小七。” 宁虞从对方肩上抬起头,他在河中冻了许久,这会儿笑起来声音有些发哑:“你是你,小七是小七啊。” 搅得识海天翻地覆的混沌之气丝毫没有令那双眼睛蒙上灰雾,它依然明亮无比,因为里面倒映着京半月的面容而浮出柔和之色,红莲的光芒也一并融化其中。 冰河变成了莲花河,司夜楼的门若是没有被打开,宁虞便不会再醒来,会在他怀里一直睡下去。 红莲如灯,偶有漂着碰到一起的,轻轻挨一下便分开,就像红莲鬼用指尖去碰宁虞耳畔边的发丝,触之即离。 过了良久,他低声问道:“有何不同?” 明明都是一样的,声与形一样,记忆一样,就连爱也是一样,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人,为什么宁虞一直不肯承认? 热气喷洒在肌肤上,他的唇几乎挨到宁虞的鼻尖,执着地又说一遍:“是我,也是小七。” 语气低微,像是说给对面人听的,又像是吟喃自语。 第85章 宁虞能从对方的眼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庞, 这两人就连眼睛也生得一样,看向宁虞时专注又安静,仿佛天地之下已容不得其他。 对面这双眼中透出执拗之色, 他在等宁虞的回应。 红莲鬼想让宁虞承认,他就是小七。 宁虞没有躲闪, 只是抬起手, 遮住那双令他心软的眼睛,轻叹一声:“司夜楼里也一样寂寞吧……” 掌心传来微微的痒意,是那人闭眼又睁开。 司夜楼里也一样寂寞, 就像被深埋在地下的灵芝,被关在楼里的莲火也是一样,只能趴在池子边,侧耳去听外面的声音。 妖域每天都热闹, 只是这些热闹没有一星半点与他相关。 见微讨小孩子喜欢, 以前城里的小妖最喜欢往城主府跑,听白鹿讲人间的故事,红莲鬼要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 才能依稀听到被风送进来的只言片语,就像是他窃来的。 “修者说……看不见……知道你来了……” 他在心里将这句话补全。 修者说, 我虽然看不见, 但是闻见栀子花的香味,便知道是你来了。 这是见微第一百三十七次讲起玉屏宗的一名法修与妖族相恋的故事。 小妖们日日盼着能过节, 红莲鬼也盼着, 妖域所有的节日里, 他最喜欢安定日, 因为安定日会放烟火。 烟火在天空中炸开的声音, 十八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楚, 不至于将他遗落。 他瞧不见天上的烟火,却能看见纸窗上的一明一暗,交替闪烁,他的烟火不在天上,而在池子里。 莲花池里一遍又一遍放着宁虞冲着他笑的模样,眼中映着的烟火甚至亮过繁星,他不敢伸手去碰,只要水面起了涟漪,那人就会散了。 等到天光亮起,外面的喧闹渐渐歇下去,红莲鬼便会重新沉进池子里,合上眼,去到京半月的记忆里,去见宁虞。 “宁虞呢?他先前与我说吃两口点心垫过肚子了再来,我这才答应放他一马,就让他沾了一筷子的酒,这人怎么不见了?” “宁师兄年年都这么说,不然他这样一杯倒的酒量碰上你们,估计倒头睡上三天都缓不过来……” “别说宁师兄了,就你们这逮一个灌一个的架势,谁还敢留这儿啊,其他人早跑完啦!” 今年的除夕,宁虞晚饭时去桌上露了个脸就跑路,他虽然溜得快,却还是免不了被几个师兄抓住,按着头灌下好两杯才给放行。 渝州的烟花出了名的样式多,有些能在空中不停歇地变幻出七八种色彩,还有些能拼凑成各种瑞兽的形状,在天上或是飞舞或是跑动一阵,甚至能用烟花来表演驱赶年兽的故事,很是惊艳。 每逢除夕,都有外乡人千里迢迢跑来渝州,就是为了看烟火。 剑修们每次喝过了酒,都会争抢着最高的山头,找一个看烟火的最佳位置,每一年的绝迹峰都会成为热门的候选地界。 虽然琅台主山最为高大,但是周围环绕的山峰众多,稍远一些的烟火在空中的位置低,就不能看见了,还是偏僻一些的绝迹峰好,虽然山顶冻得人牙齿打架,但是却能把四面八方的光景都瞧清楚。 沈抱枝每一年都会守着山顶最好的位置留给宁虞,今年等了半天却没等见该来的人,连他辛辛苦苦抢来的位置都被李藏一屁股坐走了。 该来的人,却早就下了山。 渝州城有一座酒楼叫点星楼,是整个渝州最高的建筑,除夕夜的桌席最起码也要提前三个月预订,否则连点星楼的边角都摸不到。 放烟火前,所有人都会聚到围栏处,探出头一边谈天一边等候。 第一道流光飞起时候,百姓雀跃欢呼,他们激动地等了片刻,却并没有看见空中炸开烟花,反而那道银光一飞冲天后直直朝着点星楼坠下,吓得楼中人惊叫逃窜,以为要亡命于此。 岂料那银光只是无声地落到了楼顶。 宁虞俯身去摸楼顶的瓦片,一摸一手的灰,他却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了下去,一扭头就看见少年正一声不吭站在他边上。 “嫌弃?那你坐我腿上,我这是新换的袍子!” 黑暗中宁虞的面容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京半月却知道黑夜藏去了怎样的好光景,那人饮了酒,面颊微微发红,眼中水光潋滟,连唇色都比平时显得更加湿润柔软,招人疼的模样。 他静静看了宁虞半晌,在对方身边坐下,还没坐稳,右手就被人抓了过去。 宁虞摊开京半月的手,在上面放了一件物什。 触感柔软,是平安符袋,袋身是正红色,上头用银扣和丝线封了口,顶端的挂绳是用五彩线编出来的,这种挂绳是专门做给小孩子佩戴的,有五福的寓意。 一丈山每年也会做这样的平安符,都是寺里面的师兄做的,发给每一个小沙弥。 京半月也跟着学过,还是释空教的,他原本是想等春节时给宁虞做一个,只是未来得及等到年底,宁虞就跟李藏回去了。 但是编五福绳的手法,他一直记得。 京半月低下头,也从袖中摸出一个平安符默默递过去,红袋,银扣,彩绳,和宁虞给他的一模一样,惹得身边人大笑出声。 “小七的手比我巧啊……” 他编了很多年,做出来的挂绳自然比宁虞现学的这个看上去是精巧一些。 楼下人们的吵闹声渐歇渐止,像是十分默契地屏息等着什么。 宁虞将京半月的双手抓起,笼在自己的手中,而后将人拉向自己。 京半月从他眼中看见自己背后有星火升腾,下一刹,空中绽开漫天流光,像是要将黑夜都击碎。 烟火声隐去,唯独那人的话在耳畔响起。 “我的小七,年年岁岁都要平安康乐。” 这句话,红莲鬼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闭上眼都能听到那人温柔的嗓音。 京半月漫长记忆中最珍稀的片段,全部来自于宁虞,而司夜楼中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什么都是窃来的,什么都是小七的。 十六京是,三春大比的那朵花是,就连平安符也是给小七的。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红莲是从京半月的业火中生来,业火是红莲的养料,亦是枷锁,将他关在司夜楼中,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予莲鬼生者,当为他主。 京半月那句话没说错,他只是个鬼奴。 建起司夜楼,挖下莲花池,就是为了养一颗火心,精魂的诞生就连京半月也没料到。 如果不是因为京半月失忆,估计他这颗精魂已经被抹杀了。 宁虞低声道:“你已经离开司夜楼了,不用再守着莲花池。” 不再为业火所困,天地无边宽广,哪里都能去。 在京半月记忆里见到的山与水,红莲鬼也可以亲历一遍,去走他该走的路,见他注定相遇的人和真正的烟火,往人间去。 宁虞抬手托住身边最近的一朵莲花,将花茎夹在指缝间。 莲花离开水面发出哗啦一声响,水珠顺着宁虞的手腕滑进他袖中。 “不用做小七,就做红莲。” 遮挡视线的那只手挪开,红莲鬼垂眼看向夹在两人之间的那朵花,过了良久,哑声问道:“你给小七取名字,也会给我取吗?” 宁虞顿了一下,没有应下。 红莲鬼见他这样便知是拒绝自己了,眼中出现失落之色,不过很快就被藏起。 “父母兄长可赐名,授业恩师可赐名,而我不能。”宁虞顿了顿,接着道:“红莲虽从杀业中生,却也因此得了镇恶驱邪的能力,有守护与安定的意味,你该有个好名字。” 红莲鬼问道:“像京半月一样好听?” 宁虞展颜笑开:“对,像京半月一样好听。” 河中红莲朝着宁虞靠拢而来,因为过于渴望反而畏缩不前,不敢贴得太近。 莲花亲近宁虞的姿态令他想到京半月的花枝,明明主人是个不声不响又冷漠淡然的性子,花枝却惯会撒娇讨饶,那些看着柔软脆弱的枝条,却能挡下一道又一道的天雷。 红莲和灵芝是不一样的,即使拥有一样的记忆,却终究不是同一人。 离开一丈山,在人间等宁虞长大的不是他;陪着宁虞躺在琅台山的山头数星星的不是他;牵着白马,穿着婚服在西海边等宁虞的也不是他…… 红莲鬼突然伸手捧住宁虞的脸,将对方拉了过来,两个人的唇险些撞在一起,宁虞急急伸手来挡,那个吻最终没有落下,两人挨得极尽,近到宁虞能看见对方眼里极浅的笑意。 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时,热气都轻轻撞进宁虞的掌心。 只要一合掌,就能捉住那句约定。 “宁虞,安定日,你要陪我一起看烟火。” 今年的安定日,他要看真正的烟火,和宁虞一起。 大雪早就停了,以莲花河为中心,暖意朝四周扩散开,将地上雪衣擦去,露出湿润而冰凉的土石,就像大地回春,有新芽破土而出,荒芜之上冒出稀疏的绿意。 混沌之气被宁虞揉在一起,挤压着,捶打着,用以填补那些满是疮疤和孔洞的青山,余下的都化作识海边缘新的土地。 不仅仅是牧渊,红莲鬼也想过帮宁虞引出体内多余的混沌之气而后自己吞掉,但是他自从进入宁虞的识海之后,就明白不需要这么做。 柔软而坚韧的心,能将畏惧、厌憎、嫉妒等一切令人入魔的东西,铺成了脚下的路。 房门打开,红莲鬼与刚走到外头的一人一魂对上眼。 天魂看见他的模样,眼中带着疑惑,愣了许久才开口:“你……” 红莲鬼看着天魂,话却是对京半月说的:“我在外面等你。” 第86章 眠红不知道京半月和红莲鬼达成了怎样的约定, 从某一天开始,二人极少再打起来,勉强够得上和谐二字, 让她省心不少,最起码晚上能够睡个好觉, 也省下了修缮房屋的钱财。 京半月和红莲鬼容貌一致, 站在一起时就如同孪生兄弟。 诸位宫主和城主第一次看见二人同框时,挠着头疑惑了好久,最后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果然, 要论会玩那还得是先生,竟然弄出第二个自己,宁仙君福气不浅啊…… 一时间,众妖灵感大发, 无数佳作横空出世, 在一众香艳作品之中,泷香城第一春宫画手激情转型成为纯情画手,杀出一条血路。 她凭借平均一夜一本的爆肝速率, 画出了以京半月主角的「仙君他总是想偷亲我」原创系列。 撷芳宫最近卖出的画册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花妖们卖得最好的胭脂水粉和花蜜。 “仙君他总是想偷情我”走了与众不同的清纯和暧昧路线,两位主角直到结尾也只是纯洁地拥抱亲吻, 但是画者技法不俗, 将氛围感烘托到了极致,在春宫图满地跑的妖域之中, 成了泥石流中的一股清流, 获得了潮水般的好评, 成了当下的爆款。 撷芳宫, 海棠居。 眠红正托腮翻着画册, 啧啧出声, 这笔法,这色调,这剧情安排…… 好哇,真不愧是她宫里,那叫一个人才辈出啊! 京半月跨进门时就看见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翻着什么,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眠红。” 眠红蓦然回头,和京半月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她立刻将画册一合,将手迅速背到身后,牵起唇角笑道:“先生喊我啊……” 京半月颔首道:“我来是想问,上一回你送来的花蜜,可还有多?” 不知道是什么花蜜,宁虞晚上调温水或是牛乳喝了之后入睡会更快一些,也很少再出现多梦之症。 “是梦柯花,有助眠安神之效,”眠红道,“先生想要花蜜,何必亲自走这一趟,传音告知即可,我回头就让人送去梅花居。” 京半月点过头后目光偏移,落到对方僵硬的手臂上,一语不发,却看得眠红心里打鼓。 眠红用妖法将身后的画册隐了起来,然后姿态自然地垂落手臂,笑道:“我这个吧……年纪大了,最近总觉得胳膊有些酸痛。” 她两手在背后交叠,拉扯了两下肩膀:“这样好似会松快些!” “宫主!” 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花妖手里捧着一堆画册冲进来,只不过画册垒得太高,将她视线遮住。 桂花妖一边摇摇晃晃跨过门槛一边喊道:“宫主,我上一回同你说,让你给宁仙君送一份,你还怎么没帮我送?我翻库存的时候才发现我准备好的大礼包还在原地放着,这可是专门为他定制的!全妖域独此一份!” 她将画册一气儿放到了桌上,抬起头时对上一张她万分熟悉的面孔。 熟悉倒不是因为见得多,而是因为最近每天晚上都在画这张脸,已经到了闭着眼睛用脚夹着笔都能画出来的程度了。 桂花妖:“……” 眠红:“……” 挖个洞把她俩一起埋进去算了,手拉手安详闭眼。 京半月目光扫过桌面,都是一些宫中余留下来的画册,其中有几本用鲜红的丝绦捆在一起,上头还打了个相当可爱的结,手法特殊,像是一只扑棱翅膀的蝴蝶。 京半月伸手解开丝绦,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扫了两眼,看见自己的面孔时眉梢动了一下,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同人本,里面的故事内容完全是虚构的。 眠红和桂花妖提着一口气,生怕他一本一本翻下去,最终要翻开下面厚的那一本。 主线的内容非常简单也相当俗套,出场的角色不超过两只手。 讲的是一只不死怪物,在与大妖相斗之后,浑身沾满了血污,他便跳进河里想要让流水冲刷身体。 路过的一位仙君以为河中是一只意外落水的山野小妖,立刻出手相救,仙君见对方满身伤痕,心生怜悯,便将这只小妖带在身边,保护他,照顾他。 小妖虽然沉默寡言,却长得十分好看,仙君渐渐喜欢上身边的小妖,只是怕吓到对方,所以未曾表露心意,只是每天晚上会在对方熟睡之后偷偷亲他面颊。 小妖也担心如果仙君知道了他是一个杀不死的怪物,会害怕他,因而也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从来不说。 两个人默默相守,感情始终隔着一层纱,如雾看花。 到了最后,仙君遇到魔修追杀,小妖为了救他,杀掉了所有魔修,却也暴露了恐怖的一面,本想就此离开,却被仙君拉住,交换了一个带着血味的吻,然后互相表明了心意。 京半月将主线的最后一本画册合上后,桂花妖立马冲上来按住最下面的那本番外,她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笑着说:“到这里就完结了哈哈,后面都是与主角无关的内容,都是很无聊的东西,没什么看头的,先生一定不感兴趣……” 桂花妖用力到面容扭曲,却还是按不住那本飞到对方手中的番外。 撞入眼帘的就是极其富有冲击力的画面,讲的是怪物和仙君在一起之后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只不过看者相当淡定,脸不红心不跳,翻了几页后将画册放回了桌上,抬眼看向那一头的桂花妖,后者一脸悲壮,已经准备好迎接切腕自尽的结局。 “不如本人。” 桂花妖:? 二人瞪着眼看着京半月将送给宁虞的那一堆画册重新捆好,然后提着走出了门。 桂花妖一脸恍惚地转头看向眠红:“他刚才是不是说我画的不如本人,他在质疑我的画工和眼光……” 眠红怜爱地看着她:“手还在就好。” 桂花妖回过神,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手。 撷芳宫,梅花居。 宁虞的床上如今摆了两个枕头,自从那日他魔气逸散之后,京半月就搬来了梅花居。 枕头边的那朵莲花依然摆在那里,虽然京半月非常想把这朵花丢到外面去,但是红莲在安神定魂上面确有效果,他便只能按下这冲动。 事实上,红莲也十分不爽。 京半月睡在外侧,宁虞睡在里侧,莲花晚上都是被搁在京半月那一侧。 它想伸出莲须想越过灵芝去悄悄碰一下宁虞的脸颊都不行,每一次都会被人一把掐断,断掉的莲须都被京半月藏在了床底,第二天再收拾出去,没让宁虞发现过。 宁虞正在房中翻着纪风绵新写的《关于妖域的二三事》,听见敲门声以后还以为是京半月回来了,头也没抬一下,片刻后他恍然回过神,若是那人回来,敲了门便该进来了。 房门被拉开,宁虞看见外面站的人,当场怔愣在原地,许久才开口唤了一声:“宫师姐。” 红衣宝钗,腰带上拴一根细长金烟斗,半掩在裙褶之中,面上依旧是一双光彩潋滟的狭长凤眼,红唇点漆,宫棠手臂撑在门框之上,抬手捏住宁虞的下巴,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 “瞧着瘦了不少。” 说完这句话,她就丝毫不客气地侧身挤进了房中,坐下之后自己给自己斟茶喝,她一眼就瞥见了床上两个枕头,眉毛一挑:“那只小花妖呢?” 宁虞合上门,坐在她对面问道:“出去了,暂时还未归来……师姐为何来妖域了?” “受我师父之托,过来找见微和泷香城城主的,顺手给你捎两封信。” 梧州道宗,是猫煞带着宁虞离开,他入妖域一事,也不算是秘密。 宫棠从怀中摸出两封信放在桌上,用指压着一滑,两封信打着旋儿飞到了宁虞手下。 信封上写的都是「小鱼儿亲启」,一个字迹潦草,狗啃似的难看,另一个则是游云惊龙,清气与风骨两全。 宁虞刚要打开信,宫棠却站了起来,探身越过半个桌面,压住他的手,声音低沉:“宁虞,苍洲大乱了。” 宁虞抬起头,神色平静答道:“我知道。” 苍洲如何,他一直都知道。 瘟神逃离西海地裂,在苍洲重新掀起血雨腥风,满天下都是因疫病而死之人,罪魁祸首却不知所踪,仙门百家就算有心捉捕却也抽不出余力。 妖域虽然避世,却只是隐匿在东海之上,不让他人寻得,东海若是有变,妖域也避无可避会受其影响。 苍洲大难一事,妖城之中早就传遍了。 宫棠按着宁虞的手微微用力,她面上神色骤冷了下来:“那你也应该知道——请神宴。” “瘟神投下的毒,杀死的不仅仅是人,还有苍洲的木石青山、河流百川、云海碧天。”宫棠俯身,和宁虞四目相对:“百年前,一丈山佛子尚存于世,他是佛陀的转世金身,故而能以身纳毒,最终功德圆满而去,万千修士放弃登仙之道,将一身灵力送归天地,令其恢复生机……” 李藏的师父,剑仙李一行;霍冈的姐姐,神缨枪霍呈凤;徐凭花的姥姥,甘露手徐佩兰;释空的师父,金身佛既然……为了后世之人,全都放弃了坦荡仙途,化作一缕清风而去。 “如今,再没有人来救苍洲了。” 宁虞像是想到什么,嚯地抬起头:“所以你说的请神宴……” 宫棠松开了他的手,站直了身,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你应该知道的,与你大闹道宗时出来平息妖乱的那尊怒法观音有关。” 原定剧情里的邪神,被道宗捧成了救世主。 宁虞后牙关咬紧,面颊肌肉紧绷,他压在信封上的手骤然攥紧,手背之上青筋棱起,他忽然明白为何张庐香要说那一句「不得不信」。 邪观音这是在要挟仙门,放毒苍洲之后,以天下百姓的性命来要挟仙门,助它成神。 他站起身,定定看着宫棠:“请神宴,也是助神宴,助的不是怒法观音,而是观音母。” 华莲净世观音才是民间啖天教所供奉的那尊邪神,又被称作长生母,当苦难遍行苍洲大地,民间信仰也就随之崛起,人人都想要活下去,只有一星点的希望,便会将它当做溺水浮木,抓住了便再不放手。 三千凡仙…… 祭出三千修士,作为它成神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宫棠点头道:“是,民间对它深信不疑,观音护住了梧州不受疫病侵扰,如今观音信徒遍布天下,他们坚信唯有长生母能救苍洲。” 宁虞沉眉道:“那观音本来是道宗所养,毒与张庐香也脱不了干系,他们存灭世之心,欲取天道而代之……” “宁虞。”宫棠打断他,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哪怕我相信,霍惊澜相信,整个长吉门相信,天下人也不会相信你,杀了张庐香,能灭得了那只脱离六道轮回的邪物吗?灭了它,谁来救苍洲?” “蜉蝣谷解不开这毒,一丈山也没有第二个佛子,我们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宫棠顿了顿:“除非……” 宁虞见她目光沉凝着望来,心中隐隐不安。 对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将自己的话补完:“除非,灵芝愿意出手相助。” 桌上的两封信被袖子慌乱地拂到,跌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左右补一更感谢在2022-09-02 19:59:29-2022-09-04 20:0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缨 20瓶;镜墨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宁虞俯身从地上捡起信封, 稳住声线问道:“你是为此而来?” “是,见微是瑶池白鹿,如今白鹿一族的族长是我师父鹿梦, 玉屏宗有奉三居给的城主令,若是白鹿一族有难, 可凭此令往妖域求援。” 玉屏宗宗主鹿梦是半妖, 人与妖结合所生之子。 见微时常给小妖念叨的那个故事便是前任玉屏宗宗主与瑶池白鹿的故事,鹿梦是宗主之女,是他姐姐。 宫棠从衣襟摸出一块纯黑的令牌, 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张红漆兽面,龇牙咧嘴,与奉三居扇子上的兽面一般无二。 令牌搁到桌面上, 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这脆响和她接下来那句话令宁虞的心骤然沉底。 “一丈山住持释空说,苍洲终到难时,可往妖域求问灵芝, 我此行便是来妖域求灵芝,求他……做一回金身佛。” 宁虞抬手抓住那块城主令, 五指收拢, 捏得死紧:“所以你没有去找见微和奉三居,而是先来了我这里。” 宫棠道:“世上灵芝独此一人, 是小七, 也是……京半月。” 京半月刚走到房门口, 里面响起的那句话让他预备敲门的手骤然顿住。 “宁虞, 苍洲和京半月, 如今你要选哪一个?” 房中半天没传出声音, 寂静到可怕。 京半月垂眼立在外头,也同屋子里的人一并沉默着。 宫棠挪开握着宁虞肩膀的手,将桌上的信朝他推近两分,说道:“李门主和霍惊澜给你的信,拆了看看吧。” 宁虞抬手时才发觉浑身酸软无力,他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启了封口的蜡,从里面摸出厚厚的一沓信纸。 李藏还是老样子,随意又毫无温情可言地问候了徒弟两句,接下来通篇都是让宁虞捎一些妖域特产回去。 “妖域的话本子记得给师父捎一点,你宣师叔说要你给她买些撷芳宫的胭脂水粉,净师叔说他要烛别宫的腌辣肉,潘长老想要信春宫特产的紫竹木算盘,但是最近他和我吵架,听师父的,别给他带了,或者收他十倍价钱……” 列了长长的清单出来,就好像宁虞是去妖域旅游一样。 另一封便单薄许多,霍惊澜像是匆忙之间落笔,只有短短两句话「吃好睡好,但是别长膘,长膘提不动剑」。 两封信没多少字,宁虞却反复看了好几遍。 双飞剑哪怕如今成了魔剑,上面挂着的剑穗却仍是长吉门的,即使剑断了,渡尘与守岁的剑名也永远铭刻其上。 苍洲和小七相比,孰轻孰重? 宁虞捏着信纸的手用力至极,几乎要将纸张抠破,他看着上头熟悉至极的字:“我要……” 那一回在来去江,玉斗宛如银河,二人坐在鱼背上,京半月亲手替他拿回剑穗。 他说:“如果是宁虞,苍洲该在小七之上。” 那人眼中并无难过之色,只是低眉将宁虞的发梢绕在指尖。 世人都爱白衣客,便是灵芝也不能免俗,所以他不愿意成为牵绊对方提剑的那一缕风。 宁虞嘴唇轻动,低低吐出几个字:“苍洲……” 宫棠像是没听明白,她皱起眉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宁虞抬起头,眼神之中有一种异样的沉静,像是孕育风浪前的海面,有万钧力道潜藏其中,冲出来便能搅动天地。 苍洲该在小七之上,这句话不对。 他每一个字都说的清晰有力,让宫棠能听清楚。 “我说,苍洲和他,我都要。” 他要所爱永存世间,长吉门的山,钟灵峰的小院,蜉蝣谷的花海,还有所有他爱的人。 他要让失却之心、畏惧之心都成为他脚下的路,再也无法将他从夜里惊醒,仓皇地去摸对方的脸颊。 他要守他的苍洲,用他的剑。 屋外提着画册的人像是料到了宁虞的回答,勾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宁虞道:“不用求灵芝,安定日之后,我会离开妖域回到苍洲,去……请神宴。” 宫棠望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看见了李一行。 鹿梦之前同他说过,宁虞一点都不像李藏,更像是李一行,李藏的无名剑看似锋锐不可当,实则厚重无比,沉甸甸的,背负了太多。 剑仙却不一样,是个抱着竹剑的闲散人,一招一式不为定山河,相反,为了所爱之人,一招一式皆可破山河。 宫棠从没见过传说中的剑仙,但是这一刻,她却能想象对方的样子。 宫棠忽地笑出了声:“你果然是和霍惊澜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这一回又输好多银子给他。” 宫棠出发来妖域之前,去找了一趟霍惊澜。 仙门百家的弟子分头去了苍洲各个地方,将百姓全部送往仅剩的几处安然无恙的地方。 一是紫微星庇佑的京州,一是衔月狼族所在的北面苦寒之地,一是白鹿所守护的瑶池仙山,一处是神树所生长的铜山,一处是百毒不侵的蜉蝣谷,最后一处便是邪观音所庇护的梧州。 其余地方,无一幸存,就连琅台山上都遍布流火,绝迹峰上冰雪融化,再也不是原本遗世独立的模样,露出光秃又崩裂的山壁,淌出焦黄的水。 宫棠到鸱金宗时,霍惊澜正用九万仞载着一拨又一拨逃命的百姓上山,来回跑动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脏污,沾了不知从哪块地方来的土与灰。 他在衣摆上随意擦了擦手,从衣襟里小心掏出一封干干净净的信,递给等在山门外的宫棠,而后一屁股坐在石台上,也借机喘气休息。 宫棠将信收妥帖后,踏下好几级台阶后,突然回头笑道:“要拿灵芝换苍洲,宁虞这回估计得气得把我赶出去。” 霍惊澜慢悠悠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一边抻着身上的筋骨一边从台阶上踱步下来:“那倒不至于,小鱼儿不会生气的,不过他也不会答应把小七给你。” “打赌吗,宫师姐,赌点酒钱啊,回头苍洲安然无恙了,我请宁虞喝酒。” “狗屁,就他那点丢人的酒量,能花掉我三个铜板都算是长进了,”宫棠嗤笑一声,“你又想来框我的银子。” 她朝下走去,霍惊澜跟在她身边,送她一段路。 宫棠的步子已轻松许多,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不肯?” 黑黢黢一张脸笑出了一排又亮又白的牙齿,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因为他是宁虞。” 宫棠没有留在妖域等宁虞,也没有去找见微和奉三居,而是率先回了瑶池仙山。 京半月那一日回房很迟,手里拿着一碗调了花蜜的牛乳,那些画册不知道被他藏哪里去了。 妖域平日里依旧热热闹闹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份热闹还能维持多久,因为东海不像有鲛族守护的西海,已经有流毒涌入海域。 青澜宫多海族,宫主暗中率领大妖出城,在东海拉开巨大的屏障,隔开欲要流入妖域的毒水。 安定日如约而至。 七年前的七月廿七,是奉三居一统妖域、划分十八城的日子,也是妖域从东海上彻底消失的日子。 三十多座城池互相吞并,同族之间互以为食的过去终于画上了句号。 从那天开始,不论修为高低、实力强弱,所有妖族均可获得一席安居之地,按族群和习性划入各自所属的城中,每一城的大妖要依照与猫煞的约定守卫自己城中的妖族。 泷香城下面的尸骨依然堆得山高,墙上瓢泼的血水将城砖染成一块块深沉的暗色,正是日出之时,阳光照在上面,宛如一整片上漆不匀的红墙,不是肃穆又庄严的红,而是令人望而生畏,胆寒心颤的血色。 城墙上高高坐了一个人,一腿垂落,一腿支着,**着上半身,包扎伤口的布条从小腹一路缠到了脖颈,正翻过手腕,用指腹抹去佛珠上沾的血。 他无声地看着千万妖族穿越城门,踩过尸骨铺成的路,汇聚于泷香城之中。 躲在洞窟地底苟活的卑贱妖族和称霸一方的上古大妖站在一起,听新颁的城规。 妖群之中有一个小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她一仰头就看见城墙上多出一尊石像,容姿俊美,呆愣了一瞬。 片刻后,小妖觉得喉咙一痒,一个呛人的喷嚏当即飞了出来,带着一串噼里啪啦的火星。 不知道小妖先前吃了什么,连喷出来的火星子都是五颜六色的,托着长长的尾巴,直直冲着石像飞去。 众妖环绕着一处高台,上面立着奉三居,他身后站着以眠红为首的六宫宫主和余下十七城的城主,那团火星将他们的视线都引了过去,众妖这才看到墙头坐着一个人。 奉三居一抬手,宣读城规的鸟妖便立刻停了下来。 泷香城城主走到高台边缘,声音不轻不重,却传遍了全场:“先生不下来?” 不是石像,是那只吃了无数大妖的怪物。 小家伙反应过来以后,吓得捂着嘴直打嗝,一团一团的烟从两边耳朵中冒了出来,她急得眼泪都要飙出来的。 京半月垂眼看着那一串火星炸在脚边,纹丝不动。 周围妖族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觉得那只小妖死定了,怎料墙头的人只是定定看了对方片刻,突然出声问道:“你是烟火妖?” 小妖慌得声音都打颤:“我不知道,族人都被吃完了,我不知道……” 她见京半月脸上没有恼怒之色,怯生生开口 :“求你不要杀我,我也可以做烟火妖的,我可以喷很多很多的火星,只要打喷嚏就行……你喜欢烟火吗?” 京半月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在发呆,过了好久,他才轻点了下巴。 是喜欢烟火的,喜欢渝州城的烟火,喜欢那人眼睛里的烟火。 他想让宁虞,年年岁岁都能看见烟火。 第88章 安定日这天, 十八城之间可任意往来互通,奉三居和眠红有的忙,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去了, 就连京半月和红莲鬼也是清晨一道离开的,不知道在暗中合计些什么。 宁虞来妖域这么久了, 还是第一回 走上街头。 妖城的街头和苍洲完全不一样, 铺子不像民间那样在一条道上鳞次栉比地排列,它们的位置随意得多,有些甚至有许多飞在天上, 使得街道像树上枝杈一样,有无数个岔口,稍有不慎就会迷了方向。 每一间铺子都好似是活着的,可以挪动方位, 若是从高处朝下看, 整个妖城的街道就像是游蛇一般,缓缓扭动,时时都在变换形状。 街上也有车马, 不过拉车的都是些妖兽,形状千奇百怪, 地上跑的, 天上飞的,样样齐全, 各色的宝马香车或是从头顶飞过, 或是疾掠如风在妖群之中飞窜。 撷芳宫三城的妖族大约是十八城中容貌最为绮丽的, 诸如千面狐族、凤尾海棠、金环玉蛇等, 因而安定日这天, 其他几城的妖都往这一处来, 运气好的,说不定能遇上一段情缘。 不过也要擦亮眼睛,以免金风玉露还未相逢,倒先叫蛇妖给生吞了,闹出命案一桩,真成了风流鬼一只。 宁虞今日依旧穿着白衣,并未有特别,袖子一扎就能去练剑,只是他这身素净打扮在妖城之中便显得与众不同,就像是白鸟误落花丛之中,被千红万紫包围。 街上香风阵阵,左手边是云鬓柳腰的狐眼美人,前头是霓裳羽衣的桃面佳人,随便拉一个出去,都是能颠倒众生的好相貌,此刻却都频频回头看向宁虞和紧紧跟他身边的少女。 周围的妖族眼中光芒闪烁不止,若不是被同伴拉着,估计要直接逼上来。 “那不是宫主身边的小狐狸吗,她身边的那个准是小仙君没跑了!” “这看着也太好吃了,眼神这么干净的,尝起来一定特别甜……” “我头一回这么嫉妒先生啊,我也想被小仙君偷亲,千万不要怜惜我是一朵娇花,最好亲死我!” “妖域避世以后,都没法出去玩,我好久没吃过剑修,这肩这背这腰身,你看他的手,又白又长,光是想想,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宁虞:…… 玉耳扭头见他神色不自然,一边引着他往别处走一边笑道:“哥哥莫担心,妖域风气素来是如此,心意摆在明面上,也从不避讳议论欢好之事,他们只是觉得你生得好看,夸赞两句。” 向他袒露心意不在少数,但从未有人将话说得如此露骨。 四面八方的声音灌入耳,“夜里咬着岂不是跟含一口软玉似的”“他是不是脸红了,面皮这样薄,再讲两句岂不是身上都要红了”“先生福气这样好,难怪这么久不肯回妖域,换了我,也不乐意回来”…… 宁虞心中懊恼,早知道他也入乡随俗,打扮得像只妖族便不会这样引人注目了。 玉耳看见前头的人被那一句句浪语催得加快了步子,还抬手压了压泛红的耳朵尖,她也快走两步,跟上宁虞,却忍不住用袖子掩着唇笑了。 妖族都有一双灵巧的鼻子,能闻到人身上的味道,好色之人发酸,幽怨之人发苦,贪婪之人浑身上下都是呛人的臭气。 宁虞自己不知道,他在妖族眼里,就是一颗会走动的清甜果子,并且正当好时候,招展着,待君采撷的模样,也不怪妖族们心痒。 妖族本就是诞生于天地间的生灵,修自然之法,若是与宁虞这样的人双修,在修行一路会事半功倍,所以妖族会偏爱心思纯善的读书人、道心清正的剑修、仁心仁术的医修等。 但是他们至多也就是眼馋一下,毕竟宁虞身上还有另一股令所有妖族害怕的气息。 前头生着一棵巨大的桃树,微风吹过便摇出晃目的粉白之色,花枝灵活地伸展着,朝着行人递出半开半合的花苞,而后卷走他们手中的酒钱。 妖域族群繁多,海族用白贝,羽族用玉翎,总归是花样百出,最后干脆学了苍洲,用金银来易物。 宁虞原本想问京半月要一些,谁知道这人从头到脚,一分钱也掏不出,两个人面对面,晒干了沉默,最后还是财大气粗的眠红送来了一麻袋的碎金碎银。 玉耳说道:“那处是桃源酒家,是桃花一族所开,因着每一朵桃花是不一样的,递出去的每一盏酒也有全然不同的滋味,全是独一份的,赏味之前可闻清香来择,亦可闭目盲选,别有趣味。” “这酒只有在泷香城才能喝得着,况且每朵桃花一日只倾酒一次,来得迟了便喝不着了。” 她朝前一步,冲桃花树招了招手:“我请哥哥喝酒。” “玉耳来啦!”一条桃枝柔软地抻长,到了玉耳身前,枝头旋开一朵由粉渐白的桃花,里面站着一个小人,高低只有一个指节,粉衣玉簪,妆发精致,看见宁虞时「咦」了一声。 桃花妖脚下踩着的桃瓣也跟着摇摆两下,打招呼似的,她笑得灿烂:“宁仙君!安定日吉祥呀!” 宁虞刚想同她问好,余光忽然瞥见十几根桃枝如同利剑一样呼啸着刺来,然后围着他开得满满当当,几十只桃花妖脆生生喊成一片,争抢着要请宁虞喝酒,惹得周围妖族都转头看过来。 小人们纷纷撸起袖子,眼中闪着熊熊斗志,感觉马上就能打起来。 宁虞连忙摘下一朵桃花,花瓣收拢着,里面是浅浅的清液,只一口香,是先前最早开到面前的那只花妖倾的酒。 酒液入口便化作水汽,一路通到肺腑之中,像是含了一口沾着花香的潮湿春风。 花瓣忽扇一下,贴了贴宁虞的唇瓣。 桃花妖狡黠地笑着:“讨你一个吻,仙君就不用给酒钱啦!” 玉耳拢着袖子笑起来:“哥哥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绝对不告诉先生。” 二人离开时,花妖们还恋恋不舍地摇摆着枝叶。 路过某处,头顶天光被遮蔽,落入一片巨大的阴影中,宁虞抬头一瞧才发现一艘游行在天上的小船被众妖族围得水泄不通。 他好奇地打量两眼,发现离开那一处的妖族手中都托着一个透明水球,里面是好几条蓝光莹莹的小鱼。 那鱼只有拇指大小,没有鳞片和鱼目,像是一团水气凝出来似的,摆尾游动时尾巴尖还会摇散蓝光。 有一道男声在身后响起:“那是周公鱼,食之可入美梦无边,心想事成。” 宁虞回头发现居然还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见多了京半月用移相之术变作的模样,这会儿突然看见本人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纪风绵冲他颔首,而后站定在宁虞身前。 宁虞笑道:“纪师兄,好巧。” 纪风绵依旧穿着写满墨字的白衣,上面有些字迹还光润着,应该是今晚新记上的,几根毛笔全拴在腰带上。 他衣襟松垮,胸口处鼓鼓囊囊塞着什么,答道:“不巧,就是来找你的,我不日便要离开妖城,有一事相求。” 宁虞点头道:“师兄尽管说便是,上一回在道宗,降妖塔一事……” 纪风绵探手入衣襟,摸出一沓纸,手指翻飞地在里面挑拣着,打断宁虞的解释:“安定日习俗,除却欢喜之事,不言其他,师弟入乡随俗。” 他抽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又从腰间拔出笔,问道:“灵芝这两页,我还缺一些东西未补全,想来问问师弟,与其双修一次,灵力能增补多少?修为可有精进?旧伤顽疾一类,可消退多少?可有强身健体之效?” 纪风绵拿着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面的人吭一声,他抬起头就见宁虞正尴尬地站在原地,犹豫着开口:“还未曾……” 他深深地皱起眉:“还没有双修过?” 宁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像是难以启齿:“只互相帮忙修补过受损的识海。” 双修分两种,一种是识海相融,一种是水乳交融,二者结合,才能增长修为。 纪风绵相当失望地离开,走之前还叮嘱宁虞,下一回一定要告诉他是何效果,眼神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那一处便是宝袖羊的铺子,族中多巧匠,卖的都是珠玉宝器、金银饰物,做工在一整个妖域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宁虞抬起头,朝着玉耳指着的地方看去。 斜前方有一处琳琅辉煌的铺子,形似元宝,门庭若市,牌匾上写着金灿灿的「宝袖阁」三字,里面忙碌的妖族都生着一头蓬松鬈发,鼻尖带着一点粉,看上去柔软又无害,就连讲话都是细声细语的。 花卷今日打扮得极讨喜,穿着锦衣,头上压一顶毛绒小帽,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喊得行人喜笑颜开,纷纷往宝袖阁里头去。 宁虞一靠近他便瞧见了,小跑着奔了过来,一头扑进了宁虞怀里。 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从衣袖中摸出一个锦袋塞进了宁虞手中:“这是我给哥哥的安定日贺礼,愿哥哥安远如意!” 宁虞打开锦袋,摸出一串金打的细链,上面拴着个镂雕铃铛,图案做得相当精巧,刻的是游鱼衔花的样式。 玉耳凑近打量两分,疑惑道:“你是不是拿错了?这看着像烟火大会的点戏铃。” 花卷一边将铃铛系在宁虞腰带上,一边说道:“不是呀,这是阁中新做的金铃!” 宁虞好奇道:“什么是点戏铃?” 玉耳解释道:“太阳落山后,十八城所有的妖族会有一场比试,尽己所能去争夺点戏铃,得了金铃的不仅可以指定今晚放什么烟火,还可以向泷香城城主讨要一件东西,只要在妖域之内,只要城主他给得起。” “并且,每一年都有胜出的妖族借烟火来求情缘的,没一个不成的,是安定日的好戏。” 宁虞恍然,这样的条件,怕是全妖域都要来争一争了。 花卷还要替宝袖阁招待客人,二人便没有停留太久。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宝袖阁楼上有一个女妖面带惊慌地攀在楼梯扶手上,冲着下面道:“花卷,你是不是拿了一个金色的铃铛!” 花卷望着面色焦灼的姐姐,愣了一下:“是呀,怎么了吗?” 姐姐急得将楼梯踩得咚咚响:“那是今天早上新改的点戏铃,只有那么一只!一会儿该由青澜宫的龙女来拿!” 上一回胜出的便是青澜宫的龙族,这一次按照规矩,当由龙族来抛金铃。 花卷连忙奔了出去,外面花花绿绿一片,却没有那一席白衣清风。 夜色席卷天际,妖域之中却明灯如昼。 众妖都等着青龙掷铃,等了半天,空中一丝动静也无,别说青龙了,连雷云都没来一片。 就在这时,妖群之中却有一处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人手里正拿着一块热腾腾的糕,还未咬上一口,就见腰间金铃发光,亮如明星。 宁虞一脸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腰际,他摸着发烫的铃铛,想问玉耳是怎么回事,还未出声,浑身寒毛就都竖了起来。 周围亮起了各色的妖瞳,如一盏盏的鬼火,朝着宁虞步步逼近。 宁虞拿着米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第89章 宁虞将米糕叼在嘴里, 脚下如踩劲风,折腰如柳,弯出不可思议的曲线, 仰首躲过疾掠而来的铁爪鹰勾。 蹭着鼻尖划过的鹰爪如刑具,陨铁般深沉的玄色, 泛着冷光, 遮蔽视线的火烧云是一双翼然巨翅,气流擦过羽翼边缘,再钻出来时便成了汹涌热浪, 甚至卷出火星。 是云宫的赤翎。 这一动如水投石,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巨涛,妖族齐齐动了。 宁虞在心中大骂一声, 不就是拿下了铺子里最后一块米糕吗!至于全部都来抢吗!这么想吃他可以让出来, 两个铜板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动手啊! 举目之下皆无退路,别说八方袭来的拳脚, 就连天上也有爪牙落下,简直是密不透风一座牢笼当头罩下。 宁虞出手如电, 将剩下半块米糕拍在迎面冲来的犀妖额头上, 一把握住对方鼻子上粗壮的牛角,顺势将自己荡了起来。 衣摆旋开, 倒逆之风吹得衣料紧紧贴上肌肉紧绷的长腿, 勾出流畅线条, 如劲竹扫来, 力量蓬勃, 有着别样的美感, 令观者血脉偾张。 首当其冲的是一只半幻化出妖身的揽月蝶,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断地振翅旋身,如若不然,这一脚怕是能将他的人形都给踹散了。 对方像是料到了他会避开,那只脚越过蝶妖精准地踹在他后头黑熊的胸膛之上,后者倒飞出去,双手握着的两柄巨锤跟着掀出去一大片。 牢笼有了破口,宁虞当即将众妖脑袋当作踏板,一脚一个,踩着飞跃了出去,如白鸟振翅而逃。 他逃跑时顺手扯走了一只在边上围观打架的地精的算命幡,好好的一杆幡被他拿来当**使。 地精还没反应过来,五指还圈成着握杆的形状,下一刻就见「看相算命占卜问卦一口价」几个字从眼前招摇滑过,甩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地精身形与佝偻老头一般无二,出口却如孩童哭啼:“我的幡啊……” 他急得朝前走了两步,下一瞬就双脚离地,像是背后长出翅膀飞了起来。 宁虞提着吱哇乱叫的地精旋了半圈,另一手把枪一横,铿锵撞上滚来的铁球,上面满是古铜色的鳞甲,锋锐如刀刃,被拦下后有呲张之势,是穿山甲。 抵在竹竿上的长臂一收一放,推出的一掌看似绵软无力,掌风却有移山倒海之势,平地掀起狂风,还不止一道,如浪叠起,愈演愈烈,硬生生将那只穿山甲和身后群妖一并拍飞了出去。 “别哭了,还你!” 地精眼角还挂着眼泪花子,一低头却发现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算命幡被砍成了十几节,他心痛不已,一屁股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玉耳先前被众妖推到了外边,挤破头也挤不进去,反而被妖潮推得离宁虞越来越远,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宁虞被众妖追着跑远。 小狐狸站在原地着急地揪着自己的耳朵尖,她就说那金铃的制式瞧着不一般,里头的铎舌绝对不是实心的金珠,边缘有微不可察的几道缝,只有点戏铃才会藏这么一道玄机! 花卷这个粗心鬼! 玉耳朝着城墙的方向跑去,从袖中摸出一朵海棠花吹开,急切地嚷了两句,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娴静温柔的样子。 浓郁夜色遮住云巅之上停驻的一艘大船和船上耸立的高阁。 彼时,眠红正瘫倒在阁中某一处角落,她一身妖力用了七七八八,支了张躺椅在上头打盹,眼皮子已经合上了。 朱红耳坠子一亮,响起了玉耳惊惶的声音:“眠红姐姐!他们全去追哥哥了,怎么办呀!” 眠红:? 什么玩意儿,谁追谁? 她一个挺身站了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开口问道:“谁瞧上宁虞了?” 大庭广众之下追着人求欢,这在妖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是谁敢对着宁虞这么干,胆子也太大了吧! “许多妖族在追宁虞,”奉三居正站在飞鸢阁的围栏边缘,眯起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下面的光景,折扇轻摇,“他拿了点戏铃。” 白衣身后乌泱泱跟着蝗虫似的一大群,那人上天入地,飞窜在妖城的各个角落,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是在领着妖族兜圈子,一会儿炸了东角,一会儿塌了西角,尘烟四起,地面时不时就剧颤一下。 宁虞毫发无伤,身后的妖族大军则在慢慢减员。 宫主和城主被抓去当壮丁,忙活了一整日,妖力不要钱一样地朝天上撒,这会儿也跟眠红一样瘫在竹椅上,一个个有气无力,就差两腿一蹬了。 奉三居的话简直比灵丹妙药还有用,听见「宁虞」「点戏铃」几个字眼,他们一个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挤着往围栏边凑。 “把那片云拨开,让我瞧瞧,快!” “这就开始抢铃了?按规矩该是由青澜宫的小瑛儿来掷铃啊,怎么变成夫人领着跑了?” 点戏铃历来都是由宝袖阁阁主亲造,眠红便是用膝盖想也猜到了,这件事大概率和花卷脱不了干系。 宁虞曾在百花会送了花卷一个银铃,花卷之前去魔域时就带了一只金铃,只不过没来得及送出去,宁虞又去了道宗。 这回铁定是小羊妖想趁着安定日的好时节,重新将金铃送出去,结果错将点戏铃当成宝袖阁的新样式了。 眠红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青澜宫那位龙女,头疼不已,那可是宫主的妹妹,去年龙女为了抢点戏铃来求情缘,一根银枪打遍了全妖域,最后险些扎到了眠红的脸上。 龙女讨去的小郎君是她撷芳宫最难养的一朵玉兰花。 眠红身边坐着的就是见微,后者手里捧着茶盏,看上去十分闲情惬意,不紧不慢开口问道:“龙瑛去年不是才结缘?不会来争这一回了吧。” 围栏边站着一位着苍色锦衣的男子,发冠如墨玉珊瑚,他回过头来,露出冷峻面容,是当年被京半月砍下一根龙角的青龙。 “大人也有失算的时候,”青澜宫宫主摇头道,“舍妹最近不知何故惹恼了家中玉兰,正发愁,她从无尽城来时就说要再点上一次烟火去讨夫郎欢心,这一回定是不肯相让的。” 龙瑛去年是如何抢到点戏铃的,妖域有目共睹,飞鸢阁上的妖族纷纷为宁虞担心起来。 云宫宫主鬓边三对碧羽轻颤,捉到风声,青乌发出小声的惊呼:“夫人将金铃丢了!” 点戏铃如日升腾,一下子冲入云端,万丈光芒刺破夜色。 铎舌先前撞在金壁上都未发出声响,如今在云层之中,被水汽浸润,金珠周边的细缝被云水填满,啪嗒一声弹开,绽开花苞。 叮—— 清越之声直冲云霄,无形之中推出气浪,将那声响送遍了整个妖域。 宝袖阁正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女子因身形过于高挑,前额和上门框齐平,不得不低头走出。 她眼尾处缀着苍青鳞片,色泽浓深以至于发黑发亮,鼻梁高挺,长眉入鬓,长发高高扎在脑后,英气非常,是青澜宫的龙女。 龙瑛耳廓分明,上端略尖,右耳骨打了孔,挂着银环,耳朵动时,银环也跟着一颤。 她眯眼望向某处,揉动手腕时,骨骼咔嗒作响,合着铁靴踏地的声音。 泷香城中,众妖以彼此为梯,踩踏着往上攀爬,堆叠在一起成了上窄下宽的一座高塔。 最顶端的反而不是羽族,而是身形灵巧的泷香猫妖,她弓背蓄力,腾跃而起,长指成笼,自下而上冲着金铃罩去。 下一瞬,火光大放,绿焰阴冷诡异,将妖族以肉身堆叠而成的塔一把点燃,夜叉海鬼化作鬼火一路烧上去,转眼就从猫妖指尖烧上了天际。 火焰之中出现一张青面獠牙的丑陋面孔,张口就向金铃咬去。 嗤啦—— 一杆通体结霜的银**入火焰之中,角度异常狠辣刁钻,寒霜顺着枪身扑出,转眼就将绿烟压下大半,火苗都蔫儿了,噗噗冒气。 点戏铃的链子飞旋着套上枪头,众妖眼见着今年又要花落青澜宫,刚要叹出一口气,变故陡生,金铃作一团云雾散开了,枪头空空如也。 下头的妖族纷纷傻了眼,连龙瑛也惊愕了一下。 什么时候掉换的,下面几千双妖瞳,竟都没瞧出异样? 一双手拨开云雾,白衣仙君一腿盘一腿放,坐在长剑之上,金铃好端端地捏在这人手里,他像是终于看够了这场戏,好奇地打量龙瑛:“东海龙族都像你这般高?” 龙瑛看见宁虞时,眼中露出惊艳之色,宁虞有些像她家的小玉兰,只不过一个遥坐云端,一个盛于融雪之时,她不喜欢云上的,看着就跟捉不住似的。 “那倒也不全是,哥哥比我矮一头。” 她认出眼前人,笑道:“家里郎君最近闹得厉害,夫人让我一让?” 先前点戏铃入云时,宁虞便悄无声息地抽了剑,引着水雾重新捏了一只,在它穿云而出之前,将二者换了位置。 细链在指上晃荡两圈,在泷香城灯火辉映下折出碎而晃眼的光芒,链子即将转出指尖的那一刻,金铃又被人牢牢攥进手心。 宁虞改了主意,语带歉意,眼中却是明晃晃的挑衅:“我家郎君最近瞧着也总不大高兴,怕是让不了。” 龙瑛也不多说,右手指节旋动,将**握得更紧。 两道银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将那一片的云全部扫荡了干净,露出穹顶夜星,不一会儿,银光急坠,又斗到了地上。 地上妖族的脑袋像是被风吹过的草,左右转动,上下偏移,眼儿被晃花,脖颈扭得酸痛,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众妖光顾着看龙凤斗,等头顶一暗才反应过来,到了飞鸢出天的时辰。 夜风吹开云雾,一艘如鲲鹏般遮天蔽日的木船长鸣一声,缓缓游出,船身两侧伸出木翼,上头是要将穹顶扎穿的飞鸢阁,高不见顶,壮阔辉煌,旋开的三十六处檐角挂着彩绣明灯。 京半月刚从天上落回船上,就见满船的妖都拥挤着站在外头,朝下望着,群情激动,时不时发出叫好声,甚至有两只太过于专注一头栽了下去,被同伴眼疾手快抓住脚脖子,挂在空中还不忘扭着脖子去看某处。 他还是维持着少年模样,个子却已经和成年男子相媲美,记忆停留在几年前,那时他尚住在琅台山外的小院。 妖族见京半月朝围栏这边走,纷纷给他让开道,人还未站定,耳边就响起了一阵阵的惊叫之声。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令他不由得晃神。 有一物光芒闪烁,打着旋儿朝他飞来,后头紧紧追着一道白影。 金铃和琉璃盏隐隐重叠。 蓉城红袖招,满楼的修士去夺那一口花蜜。 那人携风而来,然后…… 京半月本能地抬手接住迎面而来的金铃。 下一瞬,白鸿入怀,将他扑倒在地,两个人滑出去好几丈。 宁虞在京半月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笑声朗然,像是开怀至极:“东海的,承让了!” 第90章 铁靴踏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龙瑛走到二人身侧,带着些不服气:“怎么,先生拿到了金铃, 也算是你赢吗?” 宁虞利索地站了起来,将被他撞到地上的京半月也拉了起来, 屈指在对方掌心的金铃上一弹, 铎舌在里头乱颤,他笑道:“如何不算,是我追在前头, 难不成你要抵赖?” “今晚本该由我掷铃,是宝袖阁出了岔子,率先将点戏铃送了出去,不然鹿死谁手可未必。” 龙瑛双手抱臂, 仰头看向飞鸢阁高处的几人:“不如让宫主和城主来说说, 到底该算谁赢?” 眠红胳膊肘撑在红漆的木栏杆上,提了嗓子说道:“这可不好说啊,要不然这样?我来掷铃, 你俩再打一架。” 此言一出,周围妖族纷纷起哄, 都是一副没看够的样子。 奉三居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不难办, 一折烟花戏和一件妖城赏,你们各择其一, 如何?” 宁虞和龙瑛异口同声都是「烟花戏」, 两人偏头对视, 气氛再一次变得剑拔弩张, 谁也不肯让步。 见微颇为感慨地叹出一口气:“城主的奖赏在他们心中竟比不得照虹鸟的烟火戏了。” 城主府中都是俗世里难寻的宝物, 九婴蛇蜕、镇堂佛木、龙角凤翎等, 随便哪一样拿到苍洲去都会引得仙门修士头破血流地争抢。 如今倒好,轮到了这两人,竟是谁也瞧不上了。 去年龙瑛赢了那一回,她哥哥原本是想让她将自己的角拿回来,没想到龙瑛根本不在乎哥哥的龙角缺着一截有多难看,她满脑子都是一定要将撷芳宫里那一支花神留下的簪子讨来给小玉兰做定情信物。 青澜宫宫主还记得这一茬,适时开口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龙瑛眉毛一竖,急道:“先生自然是向着宁仙君的!哥哥何必多此一问?” 众妖的目光移到京半月的脸上,那人依然容色冷淡,他压低肩膀,俯身将点戏铃重新系回了宁虞的腰上,二指一捻,将金铃上头的光芒全部抽了出来,变成一片柔软的金羽,被人抛到空中,吉光闪耀。 京半月对着奉三居说道:“烟火戏和奖赏,都要。” 这是明摆着的偏袒了。 一声鸟啼划破夜色,穿着七色羽衣的少女蹁跹而落,豆蔻年华,面颊生粉,一双眸子如琉璃灯,里头荧光流转,她手中提着空心的铜杆,像是无孔的箫。 是照虹鸟,也是当年将火星子喷在京半月脚边的那只小妖。 妖域的烟火和民间不一样,和渝州城也不一样,每一年都是照虹鸟亲自布下。 很久以前神界还在的时候,照虹是星官座下的仙鸟,一身妖力精纯无比,别说布下几道烟火,甚至能移星换斗,神界陨落之后,娇养的仙鸟便被吃得差不多了。 如今整个苍洲也只剩下那么一只照虹,是云宫的宝贝疙瘩。 照虹一把抓住金羽,反手一拍,就将它拍进了衣裙上,变作一道金丝绣纹。 少女的目光锁在宁虞腰上,知道这便是今年胜出之人,她脆生生开口说道:“烟火开场要等人定之后,你想看什么同我说就行,我会预先准备好。” 宁虞见龙女在边上气结的模样,忍不住扶着京半月的肩膀笑了起来,这笑声落在龙瑛耳里,跟小人得志没有差别。 龙瑛转向宁虞,身后长发如鞭,抽打在腰上,她下巴一扬,干脆利落地问道:“敢不敢再比一次?” 双飞剑无声浮现在宁虞身前,龙瑛刚要变出银枪,却见那人抓着京半月,踩上长剑,对着她笑道:“不比了,让给你便是。” 宁虞御剑而起,与飞鸢阁上的奉三居相视:“既然烟花戏让给了她,我便向城主讨一个赏。” 听见这话,就连边上懒洋洋撑着脑袋的眠红都直起了身,眼中有意外之色。 宁虞能要什么赏?只要他开口,甚至能直接进城主府的府库里面去挑拣。 奉三居合上折扇,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自然赏得,想要什么,宁仙君尽管开口,只要妖域给得起。” “九月,琅台山结缘礼,我要妖域十八城出海来贺。” 此言一出,周围寂静一片,针落可闻。 妖域避世至今,已满七年,出入城口管辖严苛,许多妖族已经多年未曾涉足人间,最开始听闻京半月要和一位修士结缘时,大家都以为他会办两场结缘礼,苍洲一场,妖城一场。 这一回,就连素来讲究排场的眠红也不得不佩服宁虞的胆量之大,竟然想要苍洲仙门百家和十八城的大妖同席,做他的宾客,也不怕修士和妖族当场打起来,将山都给移平了。 扇骨敲在木栏上,发出一声响。 奉三居笑道:“那贵门派可要多备些酒席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让我们站着。” 一言就定下佳期。 拖了那么久的结缘礼,如今终于有了盼头。 京半月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想起他在意识初开时听见天道说,灵芝终将归散于天地,想起宫棠和宁虞说苍洲大难,想起青澜宫如今尚有一批妖族未曾参加安定日,还在东海之中。 “宁虞,九月,苍洲会四海升平。” 宁虞听京半月突然开口,还愣了一下,他看着少年人一脸的认真严肃,心尖像是被挠了一下,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会的。” 长剑留下的白痕在空中好似一道桥,从天上落到人间。 今年安定日的泷香城比往年更为热闹。 宁虞在城里头转悠了了半天,想找那个动不动就哭嚎的地精,赔他一根算命幡。 地精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一家又一家的点心铺子,馒头被做成兔子的形状,在蒸笼之中热得打滚,枣糕开出一朵朵的花,趁着店家不注意,还会偷偷朝外头吐枣泥,都是妖族的幻术,让人舍不得下嘴。 京半月左手提着一摞话本子,右手提着好几盒胭脂水粉,肩上斜挂着的包裹里是一个算盘,嘴巴里还叼着宁虞吃了一口就不愿再碰的糖饼。 理由是糖饼粘牙,在嘴里打他。 边上妖族走过时,看见先生面无表情嚼糖饼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你咒谁英年早逝!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看!” 是纪风绵的声音。 京半月扭头看过去,纪仙君正在一个算命摊前,两手压在膝盖上,沉着脸驳斥对面的地精:“原来地精根本就不会算命,招摇撞骗、胡言乱语!” 说着就要从衣襟掏出黄纸,改一改自己的笔记。 地精身边算命幡的竹竿被砍成了十几节,如今像是竹筒堆高,歪歪扭扭,连幡上的字都显出几分颤巍巍,生怕把自己晃塌了。 京半月回头喊了一声宁虞,后者根本没有回应,正在斜前方的汤铺前,试图用自己出众的口才说服汤锅里已半红的海虾越锅逃亡。 店家朝京半月投来求助的目光,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京半月:…… 他只能提着大包小包,朝着算命摊走去,矮身在上面放了一把碎金:“赔你的竹竿。” “先生给多啦,两个铜板就行,要不然……我也给你算算?” “不必。” 京半月扭头就看见纪风绵和地精一左一右抓着他的衣摆。 “坐下。”纪风绵一脚踢过来小木凳,然后对着地精说道:“给他算算下一次双修是什么时候。” 地精挠了挠脖子,犹豫道:“这不太合适吧……” “宁虞。” 宁虞转身时,愣了好久,险些没有认出对方来。 红莲鬼先前都打扮得和京半月一模一样,从头黑到脚,连佛珠也没落下,如今却穿上一身红衣,衣裳开出大片大片的金色莲花,莲花底下露出半截鱼尾。 宁虞想起施丘女神的衣裙,也是莲花藏鱼。 他长得……有些不一样了。 虽还是和灵芝有六七分像,却不至于再将两人看混了。 红莲鬼将唇边小痣抹去,眉心之中多出一指朱红,容色昳丽,这般样貌即便是在美人遍地的泷香城也相当惹眼。 他上前一把牵住宁虞的手,拉上人就要走。 “等等……” 宁虞刹住脚步,转头四顾,却没发现京半月的身影。 “宁虞,人定之时快到了,你答应过陪我看烟火的。”红莲鬼将食指压在唇上,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笑意,压低声音:“趁他不在,我们偷偷跑。” 全妖域赏烟火最好的地方就是在飞鸢船的高阁之上,那是离天穹最近的地方,是渝州城的点星楼远远比不了的。 红莲鬼牵着人悄无声息往阁顶飞的时候,大妖们正在里面喝酒谈天,靠在围栏边等烟火的见微却发觉了,因为宁虞在他眼中实在是太亮了,跟一轮小太阳似的。 他微微歪头,询问身边人的意见:“要告状吗?” 奉三居点了点下方某处:“不用,看得比谁都紧,已经追上来了。” 飞鸢阁最顶端掩在云中,宁虞面颊上都沾着水汽和凉意,像是被云亲过。 宁虞盘起双腿,望着下头繁华如梦的景象,说道:“我还没见过妖域的烟火,不知道和渝州的有什么不同。” 红莲鬼想起纸窗上的一明一灭,轻声答道:“很响,也很亮,一定是极漂亮的。” 他转头打量宁虞,后者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估计是在担心自己突然跑开,底下那人会找不到。 “宁虞。” 宁虞回过头,一只温热的手就抚上他的眉毛,游到鬓边,压了压他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我原以为,有着和他一样的记忆与容貌,就能成为小七。” 并非是将自己当做小七,才会爱他,是因为爱他,才想做小七。 宁虞看向那双暗红的眼瞳,对方语气平静,连手上的动作都无比温柔。 “原来还是不一样。” 红莲鬼的手停在宁虞耳后,眸光里露出某种深且重的情感:“司夜楼是为你而建,红莲是为你而种,予我生者不是他,是你。” 红莲是红莲,小七是小七,但是他们都渴慕天光。 “原本是想和你一起看烟火的,如今却好像来不及了。” 话毕,红莲鬼用拇指压住宁虞的唇,倾身而下,吻在自己指背上,口中渡出一团暖光。 宁虞瞪大眼睛,右肩之上出现拇指大小的火光,像是会呼吸,一收一放间越变越大,由原本随时会熄灭的虚弱模样变得炽热而耀眼。 那股暖流顺着肩膀流淌到全身,像是整个人蜷缩在温水之中。 灵芝以妖丹养红莲,受业火日日焚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他捧来一簇肩头火,求得夜夜安宁。 红莲鬼的视线越过宁虞的耳边,和远处浮在空中那人对上。 依照约定,他将火心给宁虞,从此以后便是自由身,天下之大,皆可往之。 宁虞像是察觉到什么,连忙将对方推开,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扣住腰,扛上肩。 宁虞看不见京半月的面容,却知道他生气了,因为掐在他大腿上的那只手十分用力,隔着衣裳都能留下指印的程度。 第91章 “我算命可不比见微大人差啊!”地精重新买了根竹竿, 费劲地将幡布挂了上去:“不是针对你,最近一阵算的全都是早亡之相……” 纪风绵若有所思地垂落眼睫。 地精如其名,并非寻常妖族, 而是从泥土之中生出的一股自然之气,他们附耳于土地, 可听见常人听不见的声音, 因而便有了地精会算命的说法。 地精见纪风绵脸色阴沉,以为对方还是不相信自己,气鼓鼓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铜板递到他面前:“不信拉倒, 不收你钱了!” 纪风绵顿了好久,也没有接过自己的钱,反而从袖中摸出一块银锭掷了过去:“那你说说,我何时亡故?” 地精手忙脚乱地接住银锭, 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把揣进兜里, 说道:“八月,上旬到中旬之间。” “其他人也是这个时间?” “都是一样。” 是恰好找他算命的都会死在苍洲大难之中,还是说……所有人? 纪风绵突然想起来, 地精先前还算京半月今天晚上就能双修得道,还能抱俩娃, 分明是鬼扯! 宁虞再怎么说也是男子, 怎么可能生孩子…… 这么想着,纪风绵又放下心来, 看来自己不会真的英年早逝了。 他走了两步, 面色又是一变, 难道灵芝有什么特殊的体质?! 虽说今年的夺铃之争, 宁虞和龙瑛不分上下, 但是烟花戏最终还是归了龙瑛, 众妖纷纷回忆起她去年向玉兰求爱时点的烟火。 起初是烟火变出的龙从云端游了出来,直冲玉兰妖而去,在他鼻子尖炸了个噼里啪啦。 要是换别的花妖,早就吓得花容失色,朝后跌去,他却只是眉毛一挑,惊讶了一瞬,而后便站定在原地。 四周火星抖落满地,烟花消散,环绕花妖的却变成了真正的青龙,鳞片熠熠生辉,顶着满头的鲜花,有些笨拙地将巨大的头颅拱到他面前。 周围都是未落定的尘烟,合着头顶传来的呛鼻子的花香,青龙满腔深情的告白变作一个巨大的喷嚏,紧接着天降大雨,将花妖从头浇到了脚。 不知道龙女今年会预备什么样的烟火戏,吃了去年的教训,今年应该不会再打喷嚏了。 人定之时就快要到了,进入泷香城的妖族越来越多,连天空都拥挤了起来,长着鱼尾的飞马已经好几次和鹏鸟撞在一起,街道上更是寸步难行。 如果说硬是要找出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大约只有城墙之上。 主城的城墙若是不修得高一些,当年就该被大妖们踏烂了,宁虞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入城的妖群,队伍壮大在里外两头,衬得城门都窄小起来,就像是女郎纤细的腰肢。 点戏铃被摘去光芒之后,就是普通的金铃,如今细链被挂上了宁虞的右脚踝,莫说走路,只要动弹一下,便会摇出动听声响。 黑衣垫在垛口之上,踩在上面的玉足白得晃眼,脚趾正羞怯地蜷着,黑色的衣料被蹭起,挤出大小不一的几道浪纹。 宁虞小腿绷紧,隐蔽地挪了一下右脚后跟,想避开那只顺着踝骨抚到脚背上的那只手,响起的铃铛却暴露他的动作。 少年脱了外衣垫在他身下,为他栓好铃铛后并未立刻站直身,依旧半跪着,目光顺着肌肤滑落,像是雄鹰巡视自己的领地,又像是画师落笔前以眼光行礼。 京半月长得也就比当年的小七高一些,身形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看着就像是那些琅台山那些快要及冠的剑修,他们总是一口一个宁师兄。 “何时与他约定一起看烟火的?” 师弟们没有他那样高的个子,也不会这样对他说话,语气淡淡,却藏着些不明的意味。 眼前的景象让宁虞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混乱感。 宁虞抬手握住金铃,将响动闷在掌心,而后盘起腿将双足藏进宽阔的衣摆下,隔开对方带着薄温的视线,镇定答道:“魔气逸散,他入识海寻我那一回。” 京半月没有应声,只是望着宁虞,看那双薄粉的嘴唇开开合合,心念一动,便将拇指压了上去,潮湿温暖的气息将他指节包裹住。 他知道红莲鬼不敢亲宁虞,就像他在琅台山外待了那么多年,却不敢走到山脚下,连作画都要扯来云彩,将与对方一起住过的小屋严严实实地盖住。 情之所怯,连思念都不能放肆。 宁虞捉住他的手腕,沿着指腹亲下去,一路亲到指根,用唇蹭着他的掌心,撒娇的动作生疏又僵硬,转移话题的痕迹相当明显:“你身上的包裹呢?” “让人拿回府了。” 对方的手很大,掌心的温度灼人,指骨边静伏着青筋。 宁虞思绪忽地漂移出去,想到方才那人紧紧扣住自己腿时,青筋会不会凸起。 京半月垂眼低眉看着自己的手掌几乎盖住宁虞的半张脸,那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变幻莫测,带着羞恼的意味。 他和红莲鬼一样,原本是不敢的,就像识海中满池塘的莲花,没一朵敢钻进宁虞怀里。 但是妄念远比业火更令他煎熬,焚身之火尚可忍耐,心火却难捺。 宁虞的下巴忽然被人捏住,他回过神,就跌入一片无边寂静的黑海。 整个妖域的灯火齐齐暗了下去,就连飞鸢阁檐角的灯也被一气儿吹灭了,天上地下黑成一片,如同带着十八座城池齐齐回到了混沌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就像回到九年前,无间幽冥之中,除了对方的温度,什么也摸不着,抓不住。 但是这次宁虞心中异常平静,没有害怕。 即使背后悬空,腰上却牢牢锢着一双手。 宁虞知道自己掉不下去。 对方的气息侵入肺腑,舌尖扫过齿关,又顶入口腔,温柔又缓慢地舔舐着每一个角落,不含**,也没有一丝的侵略性,就像迁徙的倦鸟,回到阔别已久的山林,那是他跋山涉水寻找的归属之地。 设定里,灵芝不辨五味,但是这个设定却出过差错。 京半月尝到过两次味道,在他还是种子的时候,苍洲下了天地初开以来的第一场大雨,雨水从空隙流进土壤之中,让他隐约尝到甘甜的滋味。 还有一次便是现在。 两人就在黑暗中交换着绵长的吻,鼻息交错,远离一寸都是不舍。 金铃一阵急促地响动,是宁虞被京半月一把抱高了,他伸出双腿环住对方的腰,听见对方轻声说:“宁虞,抬头。” 人定之时到了。 空中突兀地亮起一个光点,金红交错,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点浮出云端,靛蓝、杏黄、海棠红……千般色彩,万丈光芒,像是有人执笔为繁星着色,变作如今的绚烂模样。 下一瞬,天火坠落人间,一颗又一颗,如流星划破夜色,拉出长痕,就像是这个世界行将末路,到了最后的辉煌之际。 每一个角落的阴影都被抹去,每一张面庞都被照亮,万妖哑然失声,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这还是头一回,妖域的烟火倒悬而落。 烟火映在宁虞的眼瞳之中,连眼睫上都像是挂着一簇又一簇的光。 他喃喃开口问道:“妖域的烟火……都是这样的吗?” 京半月没有看烟火,而是仰首看着宁虞,就如同那年除夕,他们偷溜下山,跑去了渝州城,坐在点星楼的顶端。 “不是。” 宁虞闻言低头,看向对方。 “这是妖域送你的。” 京半月顿了顿,补充道:“算我下的聘礼。” 宁虞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弓,低声道:“没有金银,只有烟火,我师父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京半月眼里浮上浅浅的笑意:“不止烟火。” 飞鸢阁。 玉耳抓着栏杆,努力伸长胳膊,想去捉一颗流焰,已经双脚离地了,却怎么也够不着。 耳边突然横出一只手,带着些敷衍地朝着流焰勾了勾手指,一朵海棠红的火焰落到半路,打了个急转弯,朝着飞鸢阁而来,落到了那人手里。 眠红手一翻,花就落进了玉耳的掌心。 小狐狸顺手将白花别在发间,说道:“难怪姐姐忙了一整日,原来是陪着做烟火去了。” 眠红长长舒出一口气:“是啊,不过数目实在是太多了,险些把我们都给掏空了……” 烟火都是照虹用铜杆吹出来的,花却是眠红他们一朵一朵用妖力裹好塞进去的,不然早就被火星烧成灰了。 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妖从来没这样小心地捻过花,忙得腰酸背疼,十指都要抽筋,还没有报酬。 泷香城的妖族纷纷倾身,从地上捡起白色的花朵,置于掌中细细打量,这是妖城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花朵,就连撷芳宫也没有,但是他们都认得这种花,是情人花,又叫十六京。 “这样,李门主会答应吗?” 宁虞垂眼看着别在自己衣襟上的十六京,没有出声回应,只是俯下身,贴上对方的唇。 “别哭,”京半月啄吻他潮湿的眼角,“哥哥。” 神女林见到的那轮明月,终于落进了他的怀里。 安定日的烟火会一直放到太阳东升之时,同人间除夕一样,晚上没有任何一只妖族会睡觉,都是欢腾一整夜。 除却开头的那场倒悬烟火,宁虞根本不知道后面放了些什么,连那些喧闹都时远时近,一声直冲云霄的龙吟响起,才让他分出些心神。 是不是轮到龙瑛点的烟火戏了? 照虹用银白的烟火堆砌出一朵又一朵的白色玉兰花,花苞缀满妖域的上空,原本该是清雅出尘的花朵,徐徐绽开时却有夺目的光彩。 龙瑛吸取了去年的教训,没有再顶一脑门的花,而是直接将自家小花妖拱上了脑袋,载着人上下腾飞,撒欢似的满妖城转圈。 宁虞越过京半月宽阔的肩膀,和坐在龙首上的男子对上眼,对方略一扬眉,先是闪过惊讶之色,而后一脸的了然。 毕竟是妖域,又是安定日,再正常不过,让他惊讶的是先生怎么选了这一处地方。 城墙之上,风大,凉了些吧…… 算了,先生有先生的想法。 玉兰妖相当淡定地拍了拍青龙的脑袋,让她往别处去。 宁虞觉得尴尬不已,涨红了脸:“小七,回去……” 对方充耳不闻。 宁虞咬牙切齿,连名带姓地喊起来:“京半月,这是在外面!” 京半月掀起眼帘,看着头顶甩着尾巴急转弯的青龙,眼神沉沉的。 龙瑛原本来美滋滋地载着郎君兜风,这会儿在心中大喊倒霉,她怎么知道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往城墙上跑啊! 泷香城的妖族抬头看着青龙,不明所以,他们怎么觉得方才还身姿潇洒的龙瑛飞出了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北面的城主府如今一只妖都没有,京半月抱着人直接走了正门,根本不用担心被谁撞见,为了抄近道,甚至连跃了好几道墙,一转眼就闪进了梅花居。 宁虞望着黑暗中那双红光闪烁的妖瞳,蓦然有些心慌,从那人身下飞快地钻了出去:“我突然想起来,先前将玉耳丢在街上了,我去找找她……” 床帐被人一把掀开,而后有一只雪白长腿探了出去,用脚尖在地上慌张地找着鞋,金铃被甩得乱颤。 下一刻,两道帘子中又伸出一只胳膊,捞住那只腿的膝窝,不容拒绝地将它勾了回去。 飞鸢阁中钻出一只碧绿青鸟,眼瞳烁金,飞至半空,引颈清啼。 泷香城中所有羽族纷纷化出妖身,群鸟追随青乌而去,空灵的歌声响彻九霄。 是安定日要结束了。 妖族们两手交叠,将掌心压在胸口,闭上眼。 飞鸢阁的最顶上,有人捡起一朵十六京,垂眼想了想,别在了自己衣襟上,然后学着别人的模样,叠手胸前,闭眼许愿。 如果真的灵验…… 那就愿妖域安定,苍洲四海升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7 23:38:45-2022-09-08 21:1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tless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池水涨到了边缘, 像是满杯的水,荡漾时会扑出一些,地上泥泞不堪, 到处都是布鞋踩踏其中的粘稠声响,在石板上留下的脚印没一会儿又被冲刷干净。 空中的潮闷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从头到脚浸着说不出的沉重感。 一个小沙弥赤足立于古寺的庭院之中, 浑身湿透,衣裳粘在身上,本该是狼狈的模样, 他的神色却异常淡然,好似无所谓兜头浇下的雨水。 京半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踩在了水坑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皮肤被泡得有些发皱。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该在后山睡觉,为何跑到前面来了? 京半月的身侧跑过不少用袖子遮着头顶的佛修,行色匆匆, 怀里还揣着佛经,佛修们肩头湿了大半, 佛经却连雨点都没沾上。 周围的人都像是看不见他。 雨落下的速度好似变慢了, 让人能清晰地看见雨丝在空中是如何倾斜的,他忽有所感地回过头, 视线收拢到一处, 以石板路上撑伞走来的那人为终点。 京半月觉得自己应该认识那人, 还是自己极重要的人。 他恍惚想起, 自己从后山跑出来, 找遍了整个云水寺, 就是想找这个人。 静静看着对方行至面前,他指尖微动,想抬手捞一把那纯白无瑕的衣摆,以免落到地上沾湿了。 青年蹲身,将伞盖朝前倾斜,把他笼罩其中,柔声问道:“怎么不躲雨?若是感了风寒,住持会担心的。” 京半月看着对方的衣摆如白云委地,盖住他踩在水坑里的双脚,他抬起双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你……要走吗?” “是啊。”青年笑着伸出袖子,替他擦着脸,声音温柔:“小七别怕,等雨停了,我就回来。” 伞被塞进了京半月的手里,再抬眼时那人却不见了。 等雨停…… 京半月捏紧伞柄,要等着雨停…… 宁虞睁开眼睛,入目便是男人的胸膛,紧紧贴在对方手臂上的那只耳好似能听见两个人不分彼此的心跳声。 昨夜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脑海中,宁虞的手指忍不住掐进掌心。 京半月一夜之间就将神魂修补完全,身形一直在变,直接从少年时长到了成人后,让宁虞生出错觉,两个人根本不是在双修,他不过是一个被妖族捉去采补的可怜剑修。 宁虞喊他小七,喊他京先生,喊得口齿不清,那些名字和称谓衔在口中就像是烫了唇舌,烙出一声又一声的喘息。 逼到最后,宁虞甚至连他当年在云水寺的法号都叫了出来。 听见「玄明」两个字,京半月像是愣住,有了一瞬明显的停顿,宁虞抓着那间隙,抬脚想蹬对方的膝盖,借力翻身下去,结果身上根本没有力气,软绵绵地踩了一脚后就被人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小腿。 京半月声音沙哑:“你方才喊我什么?” “玄……玄明……” “宁虞,喊法号,不合适。” 对方从身后贴上来时,宁虞恍然觉得他的心跳像是要擂进自己的胸腔之中。 昨晚烟花亮了一夜,都不知道入睡是什么时辰。 现在外头倒是天光大亮了。 宁虞轻轻抬手,指腹摸上京半月肩膀上那一圈牙印,伤口已经结痂,凹凸起伏地顶着宁虞的手指,昭告着下嘴的人有多用力。 灵芝身上不应该留下疤痕,然而这一处却被保留了下来,像是个标记。 宁虞偏过头,用脸颊和唇角轻轻蹭过对方的肌肤,清浅的草木香涌入鼻端,昨夜红莲将火心给宁虞之后,京半月身上的莲香便淡了许多,流淌在血液之中火毒也消失了,但是依然暖得发烫。 他数着对方如羽的眼睫,还有规律的呼吸声,而后将京半月微微皱着的眉心揉开,在那处印下一个吻。 他的小灵芝睡得好沉。 “纪仙君,现在还不能进去打扰。” 纪风绵今早收拾了包裹,准备往梅花居来同宁虞告别,然后便离开妖域,他没想到前脚刚迈进院子,就被拦了下来。 他看着拦在身前的男童,就像是被天雷轰然砸中,半天反应不及。 小孩尚不及他腰间,也就到大腿的高度,两颊粉嫩,一双眼睛乌亮,生得极讨人喜欢,和宁虞像了六七成,身上穿的衣袍还是琅台山的弟子服,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宁仙君的儿子。 都说儿子随娘,闺女随爹,这孩子长得这么像宁虞,难不成真的是…… 纪风绵的表情一言难尽,试探地说道:“小友,你长得有些像……像宁师弟……” 男童看着他,一脸的莫名其妙,就好像对方说了句多蠢的话:“因为我就是小鱼生的呀,难不成还要长得随你吗?” 纪风绵表情更古怪了,竟然真的是宁虞生的,灵芝还有这等奇效?! 因着要离开的缘故,所有稿纸都被稳妥收拾进包裹里,纪风绵只能从腰带上摸出笔,盘腿坐在地上,摊开自己的袖子,准备直接记在袖子上。 他抬起头问道:“那你是半妖?” 男童跟着蹲在他面前,歪着脑袋咯咯地笑:“是了是了,就是半妖!” 纪风绵记:灵芝一族可改道侣体质,一夜产子,让血脉得以延续…… “守岁,不可胡言。” 门边守着的少年终是忍不住,低声斥了一句,而后朝这边走来,冲纪风绵弯腰行礼:“纪仙君,失礼了。” 纪风绵一听「守岁」两个字,就知道自己被耍了,他瞪了那小孩半晌,嚯地站起来:“剑灵?” 守岁分明是宁虞那把短剑的名字,如此一看,另一个少年该也是剑灵。 渡尘穿的也是琅台山的弟子服,身量颀长,宽肩窄腰,迎风立如修竹,低头牵住守岁就像是兄长牵住自家弟弟。 他长得不像宁虞,也不像是京半月,秀丽清冷,眉眼中反而有两分净无相的影子,气质却和净无相不一样,不会给人以孤高如雪峰的冷感,像是化冰的春水,瞧着寒凉,入手却是暖的。 渡尘身上挂着好些包袱,看着也像是要远行的模样,说道:“仙君莫急,宁虞一会儿便出来了。” 纪风绵应了一声,而后打量他两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长得不像宁虞,反而像是净长老?” “剑灵诞生时,相貌并非一定会随剑主,”渡尘温声解释,“宁虞幼时习剑,受师叔指点颇多,我出生自然与师叔有些相似。” 纪风绵忽然想起李藏无名剑的剑灵,难不成是李门主境界过高,与无名剑到了神魂相通、人剑合一的地步,所以剑灵才会和主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随口一问,没想到渡尘却沉默了,不止从何说起的模样。 守岁晃悠着渡尘的手说道:“纪仙君有所不知,剑灵是可以随意选择相貌的,我喜欢小鱼,就长得像小鱼,渡尘仰慕净师叔,便长得像师叔。” “无名说,师父年轻时总是闭着眼睛念叨自己多么英俊潇洒,苍洲女修个个对他一见倾心,他索性变成师父的样子,希望师父日日看着自己的脸,心里多少能有点数。” 无名的原话是:这土包子眼瘸还不知道去治治,没救了。 正说着,房门发出吱呀一声,渡尘和纪风绵刚转过头,守岁已经撒开脚丫奔着开门那人去了。 “小鱼醒啦!” 宁虞穿戴齐整,他昨夜没睡太久,面上带着些疲色,只是步入晨光之下整个人就像在隐隐发光,像一柄重新锻过的剑,锋锐不减,更胜从前。 宁虞摸了摸守岁的脑袋,低声道:“不要吵嚷,小七还在睡。” 守岁立马站定,做了个捂嘴的动作,而后用气音问:“我们不带小七走吗?” 宁虞笑着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是啊,我们要把小七丢掉,你若是不听话,回头也将你丢了。” 渡尘也跟着站到宁虞身前,手腕一提,将提溜着的包袱展示给宁虞看:“这是要带给师父他们的东西,我已经全部拿来了,随时都可以走。” 纪风绵将毛笔慢吞吞地挂回腰间,宁虞与灵芝双修,修为朝上迈了一个大台阶,双飞剑更是直接生出了剑灵。 地精说的,全是真的,他是真的要英年早逝了…… 宁虞见纪风绵也背着包袱,走过去问道:“纪师兄今日便走?” 纪风绵颔首作答,而后说道:“你不也是今日便走?长吉门如今应该都在蜉蝣谷,妖域临东海,你要过去的话,得穿越整个苍洲,路上要费好些时间。” “不去蜉蝣谷,”宁虞摇摇头,“苍洲不是要办请神宴吗?我去凑个热闹,师兄呢,要回梧州吗?” 梧州受观音庇佑,如今成了神降之地,许多逃难的百姓不去人皇与上章阁所在的京州,反而全往梧州跑,他们认为就算京州沦陷了,天子没了,道宗也不会出事。 两个人并肩朝外面走。 “我所有的书册全在道宗,我要回梧州将它们安置好,我身死魂消不要紧,书册却是我毕生心血,损伤一丝一毫我都会死不瞑目的。” 纪风绵想起宁虞所说的请神宴,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递过去:“请神宴会在京州办,届时仙门百家汇聚于此,你以魔身前往,怕是不妥,更何况观音与你有过节,若是遇难,可借此符请来护法神保平安。” 宁虞想起先前与张庐香斗剑时,对方就是请来武神助阵,他接过符纸收好,问道:“我一个魔修,也可以请来护法神?” “可以,不过能请到哪位就不晓得了……” 纪风绵突然收了声,眉头紧锁,看着不远处立着的那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宁虞偏头就看见一位紫衫美人,美得雌雄莫辨,像是大病刚愈,有弱柳扶风之姿,含水眼眸稍稍一抬,便令人心旌动摇。 宁虞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对方的气息他却是有印象的。 美人开口,声音也是婉转动人,带着些沙哑,尾音勾人:“宁虞,我在等你。” 宁虞:“等我?” 纪风绵低声解释:“是曾被关在降妖塔里的那只千面狐妖。” 宁虞回过神,是那一回从降妖塔出逃到荆城的狐妖,也是那颗紫色妖丹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捉宝贝发红包,中秋快乐,亲亲你们—— 第93章 “小鱼小鱼, 你快看这个!” 渡尘化作长剑载着两人在空中飞着,守岁盘腿坐在剑身上,周围都是宁虞要捎给师父和师叔们的东西, 他正摊开一本书册模样的东西,冲宁虞举了起来。 宁虞还在想狐妖说的话, 有些心不在焉地瞄了两眼, 目光顿时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住,是一本画册,上面的小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不止有他,还有京半月。 “虽然画得很像,但是小七才没有这么凶呢,”守岁伸出小手摸了摸画册上冷得生人勿进的怪物, “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小鱼离开妖域为什么不带上他呢?” 宁虞接过画册来翻了两页,唇角忍不住翘起弧度:“小七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等他醒了, 自然会来找我们。” 讲了仙君和妖怪的爱情故事,画得栩栩如生, 底部和边缘的留白处有人用毛笔写了寥寥几句批注。 仙君带着小妖去人间街头吃点心的温馨日常, 这人评「尚可」;专门描绘小妖美貌的画面,他大笔一挥批一句「画技欠佳, 过于秀气」;仙君偷亲小妖的场景, 边上就是一个矜持的「好」字。 宁虞忍俊不禁:“渡尘, 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渡尘一边斜着剑身掠过阴云一边回答:“我也不知晓, 给师父带的话本子和这一套画册放在一起, 府中小妖说全是先生让保管的东西, 我以为全是你安定日买来的,便都捎上了。” 东海如今状况不妙,安定日结束之后,青澜宫便领着所有海族出了城,龙瑛和家里的兰花妖也没有温存多久,天还未亮便跟着哥哥入海了。 宁虞从妖域出来之后,便看见东海之上有一道银线,将海域划分为二色,靠近苍洲东海岸的江河汇流而入的全是滚滚黑浪,像是玄甲军队朝着另一头铿锵挺近,把碧海青天一寸寸碾碎。 拥有净水能力的只有西海的鲛族,青澜宫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去阻拦毒水,用妖力铸一道银屏,在滔天的风浪之中屹立如墙。 黑水之中翻肚浮上海妖的尸首,片刻之后便溶解其中,踪迹难寻。 明明几个时辰以前,他们还在妖城之中并肩看烟火。 宁虞默然看了半晌,而后御剑往一丈山的方向去。 “画里面的小七是人人害怕的怪物,”守岁相当聪慧,指着画册上的小人,“如果他会说话,大概会希望自己被画得可爱一些,他也不想当怪物的,当花妖就很好,大家都喜欢。” “小鱼,狐妖姐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一个时辰前,在撷芳宫,那只狐妖款款而行,朝着二人靠拢。 纪风绵神色不动,袖下的手却已捏住雷符,而狐妖只是站在三步开外,保持着这一距离不再前进。 “宁虞,灵芝带回我的妖丹,作为报答,我以窥心之术在降妖塔中所见,俱告知与你。” “观音最害怕的,是设定。” 纪风绵面上露出茫然,宁虞却是瞳孔骤缩。 他想起在降妖塔前,他被黄道剑钉在地上,张庐香以为他难逃此劫,便将当年道宗灭宗的一夜给他看。 宁虞看见的也是设定,是张庐香的设定。 大雨滂沱,石阶上的血迹冲刷不尽,和着水淌下来依旧是刺目的鲜红,若是白花在边上的红土扎根,怕是最终也会变成血色。 张庐香眼半睁着,看着挂在石柱上飘扬的红绸子…… 只剩下半截,余下的一半不知被混在了哪位弟子的肚肠之中。 残尸太多,他辨不出来。 原本该是大喜的日子,道宗头一回这样高调地操办结缘礼,弟子们从一月前就开始筹划,一定热热闹闹地办,锣鼓喧天地办,让边上村镇都听见乐声,省得他们总说道宗弟子一辈子也讨不着媳妇。 张庐香与那位要结缘的师兄并不熟悉,也不理解为何同门个个都跟自己要成亲了似的激动,他只在屋子里看书,嫌外头吵,甚至在窗门上贴了好几道隔音符。 因着上下都在筹备结缘礼,这个月的月试都取消了,不然这个时候,林悯生该来敲他的窗户,拿着书问他这个月考核大约会考哪些地方。 这位张清的大弟子,因为次次月试压线过而被同门师弟们暗地里笑话不已,他们总拿林悯生和张庐香比较,说一个是蠢材一个是天才,也不知道宗主是怎么选出这一对石玉的。 林师兄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说自己,但是不允许别人诋毁他的天才师弟。 道宗上上下下都惊异这两人关系居然意外的融洽,如果他们是林悯生,有这样一个师弟,早就要眼红得跟见了仇人一样,怎么还会时常腆着脸去拍人家的窗户,摇尾乞怜地向师弟求助,一点男人的自尊都没有。 说这话的弟子,当日住处就被烧了。 张庐香觉得摇尾乞怜这个词不合适,那是扑在他窗上的一卷清风,是他日日翘首以待的人。 窗户被人拍得震动不已,贴在上面的隔音符跟吃饱了打嗝似的一鼓一鼓,快要兜不住外头的声响。 思绪被打断,张庐香抬起眼,二指一并,朝侧面一弹,隔音符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窗户,刚要飘下,突然被掀开的窗户将它直接打飞了。 “师妹,别,别开窗……” “香香,香香快出来!” “好哇,你们居然偷新娘子的红盖头,林师兄快转过来让我看一眼!” “别扒拉人了,你们不要一天天的仗着林师兄脾气好欺负他……” 外面吵嚷的声响呼啦一声涌了进来,就像决堤的河。 一个师妹将脑袋探进了窗户,一偏头就看见张庐香拿着卷书坐在桌边,对方的眼神中带着些疑惑,像是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吵到了自己窗前。 张师兄看着心高气傲,不好相与,讲话也直愣愣的,没有人情味,若是有弟子同一个问题请教了他两遍,一定会得一句「笨」的评价,但是他会闭着眼睛夸林师兄「聪明」「悟性高」「有天资」。 师妹觉得这样的张庐香还怪可爱的。 她冲里头呆坐的人招招手,口中催促:“香香来啊!你再不来,林师兄该要羞跑了!” 外头的笑闹声里传来林悯生压低的求饶:“师妹,别喊他,太丢人了……” “不丢人啊,林师兄俏得很!” “师兄脸皮薄,你们别闹太过了啊……” 张庐香起身走到窗边时,外头的人也推搡着林悯生过来,不知道谁在背后使的劲儿大了些,一把搡得林师兄脚下踉跄,朝前扑去。 张庐香本能地倾身去接,两只大手牢牢托住对方的手肘,整个人怔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 他们抢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来盖他的清风,盖头上用金线绣的花团锦簇的那个囍字,不容拒绝地撞进张庐香的眼帘。 怀里的人抬头时,红褶如浪,露出下面一双温润的眼,惊慌失措地朝张庐香看来,两个人只对上一瞬,红布荡下又将林悯生的面容遮了严实。 二人都像是失了神,起身的动作极缓。 就好像……隔着窗框夫妻对拜。 屋外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雷霆怒吼:“盖头拿来!老娘找了整整一个时辰!误了吉时有你们好果子吃!” 一个道宗师姐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有人一把扯下了林悯生头上的红盖头,他们笑闹着去躲师姐的追杀,一溜烟儿就跑了,只留下两个人戳在原地,一里一外,都垂眼看着横在身前的窗框。 结缘礼,成亲,道侣…… 这些字眼儿敲锣打鼓地排着队跳进了张庐香的心池,像是盖头上那个扎进他眼底的囍字,在他胸口落下了一颗种子。 “张师弟。” 林悯生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僵硬凝滞的氛围。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面上挂了柔和的笑,扶着窗框朝前微微倾身:“今日大礼有好多活,去帮帮师弟们吧,外面石柱还要挂红绸子,他们御风的功夫不到家,已经摔下来好几回了。” 张庐香看他半晌,颔首,极轻地应了一声,掩在袖下的手,食指和拇指搓碰在一起,他紧张时便会这样。 红绸子是张庐香御风挂上去的,将山门前的石柱串联起来,像是在天上铺了红毯,迎风招展,喜气洋洋。 如今成了满地七零八落的碎片,红绸子是,这场结缘礼是,道宗所有的弟子也是。 妖族涌入道宗的时候,新人才刚叩了天地,拜了师长,转身相对,还未倾身,便有道宗弟子的头颅划破喜乐,滚到上座的张清脚边。 红光冲天,锣鼓齐鸣,外人只以为是热闹喜事。 张庐香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妖,合上眼是血光,睁开眼是同门尸体,余光都要被撑裂,肚子上被抓开了道口子,还得一手压着欲淌出来的五脏,一手画符结印。 张清一生降妖无数,最终也被夜袭的妖撕成了无数片,张庐香甚至找不到他的一块尸骨,只能看见插在护山大阵中的那把黄道剑,剑身上的红痕像是条条血泪。 护山大阵只有宗主才能开,但这一回却不是张清开的,早在开阵之前,他就被蜀中仙姑率领众妖围杀了。 率众弟子以灵血祭天,叩开护山阵法的是月试擦线被耻笑至今的道宗首徒,林悯生右臂被截断,血流如注,面容却异常镇定,甚至带着肃杀之气。 他左手以指为笔,以血为墨,灵力倾注如江,庞大复杂的开阵符一气呵成。 护山大阵亮起的那一刻,外面的人后知后觉,道宗根本不是在办喜事,周围门派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止派出了弟子,连宗主长老都齐齐出山。 “不是开了护山大阵吗,居然连张宗主都……” “有千面狐妖在,就算是开了护山大阵也没有办法,狐妖一族最擅惑心,走火入魔的弟子会将同门当妖物杀了。” “所以说妖就是妖,道宗糊涂啊!” “如今都这样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张庐香奋力抬手,拥住身上的人,感受到对方微弱的鼻息后,心里的石头重重落地。 他刚想开口呼救,却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角色名:张庐香; 角色设定:道宗宗主,手持道宗先辈传下的黄道剑,待弟子和煦如风,遇事果断决然。少年多历不幸,却因此养就坚定心性,有悲天悯人的宽广胸怀,是苍洲备受爱戴与尊敬的一位仙门宗主。” 张庐香眼睁睁看着林悯生的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紧接着越裂越开,他震惊又茫然,无措地伸手去捂那伤口,裂痕却越来越大。 “林师兄……” 他脑子里嗡鸣作响,像是被轰然敲入了一根钢锥,先前被妖族开膛破肚都没有这般疼:“林悯生……” “角色故事:年幼时,张庐香所在村落为妖兽袭击,他被路过的张清所救,成道宗弟子,对于符咒与阵法的悟性得天独厚,受师兄林悯生照顾而平安长大,与师兄感情甚笃。 少年时,因天赋奇高又不善与人交往,时常受同门嫉妒排挤,得林悯生从中调和,最终成了同门所信赖与仰慕的天才师兄,也是苍洲的一代天骄。 后历灭门惨案,作为全宗唯一幸存的弟子,张庐香继前宗主张清之位,背负着道宗与妖族天沟一般的仇恨,以及重振门派的艰辛使命,誓要涤荡人间,还苍洲一片清风明月。 若干年后,在仙门与邪神对决的那一战中,以身祭剑,斩杀妖魔无数,重伤邪神,让苍洲迎来千年安定,也算是了却他毕生夙愿。” “不要……我不要当宗主……” 林悯生脖子上的那道裂痕就像是怪物张开巨口,将张庐香和他满身的绝望一并吞没了。 “还给我……把师兄还给我……” 皮肉掀起,筋骨寸断。 他失声痛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只是努力想将掉下来的头颅接回对方脖子上。 苍洲哪儿来的清风明月,他的清风都被硬生生地掐断了…… “快来人,张师兄在这儿!来个医修!” “张师兄,你先放手,让医修替你看看……” “别硬拉他,小心拽着身上的伤了!” 渡尘的声音将宁虞的思绪拉了回来。 “宁虞,一丈山到了。” 宁虞应了一声,从长剑上走下来时,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迈出相当沉重的一步。 狐妖说:“宁虞,你救想灭观音救苍洲,何尝不是将我们重新推入他人设下的苦难之中?观音想灭天道取而代之,又何尝不是想救我们?” 在梧州,张庐香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宁虞,我从来没有想复生他们,我只是想让他们解脱。” 宁虞最开始想逃离的,也是被攻略的宿命。 他与张庐香,与观音,所惧相同,原本该是一路。 他想做的……原是错的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0 20:55:54-2022-09-11 20:5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颂止明庭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一丈山有一处悬崖峭壁, 垂直而落,宛如刀劈,风雨欹斜吹打, 鸟雀雕琢其上,最后竟隐隐出现一张人脸, 只是五官轮廓都模糊, 面目难辨。 曾有行僧游历四方,路过此地,在山腰寻了一处山洞过夜, 夜里梦见自己与释迦摩尼坐而论法,醒来后便在这座山上落脚,那便是云水寺第一任住持。 云水寺落成之后,石壁上的人面便渐渐显露形迹, 就是佛陀面相, 云水寺的佛修们感其所召,日日到石壁前诵经念法,风雨无阻, 是为修行。 几百年过去,住持和弟子换了好几批, 石佛终于在日月磋磨中变得完整, 如来坐,一手持一手放, 半身埋云端, 半身立苍土, 庄严肃穆, 成了苍洲的一处神迹。 云水寺香火鼎盛, 让民间信仰有了归处。 少男少女来求金玉良缘, 远行之人求平安无忧,坐贾行商求财源广进,读书人求功名仕途,人间帝王求风调雨顺,天下安定。 人人心中的念想,都被辽远的钟声和诵声托举而起,递上青天。 宁虞也来过,长伏石佛前,将前额磕得血肉模糊,他想找回遍寻不得的人。 那年不知何故,遍地飞雪,就连渝州这样四季如春的地方也飘了白,苍洲东北的湟州更是如此,一丈山几乎要被雪淹了,远远望来都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云。 即使是过惯了寒冬的佛修们也觉得今年冷得不寻常,小沙弥们被免了三日的早课,聚在屋子里听师兄讲经,一张张小脸冻得通红,十个里面八个都在犯瞌睡。 “玄觉师兄,我养的小苗昨日冻死了,”一个趴在窗口的小沙弥忧心地转过头,“那个剑修也会冻死吗?” 玄觉放下经书,也抬眼看向窗外。 雪下了三日未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他起身推开门时有寒风漏了进来,将那些瞌睡泡全部吹破了,小沙弥们问他去哪儿,玄觉说去石佛那里,看看他师兄的小苗是否安好。 通天石佛的面孔在冰天雪地之间显得尤其寒冷,尤其孤高,触不可及,好似世间万物都没放在眼中,让仰头的人除却敬意,又萌生出畏惧之心。 释空一年四季都是同一身法衣,像是觉不到冷,立在雪地里如立春风中,他揣着袖子偏头笑看一眼走身边的玄觉。 老僧看上去不慌不忙,甚至有闲心将胡须上的冰碴子拨弄干净:“瞧着呢,不必忧心。” 玄觉站在释空侧后方,也跟着往前头瞧,第一眼险些没找到那人。 宁虞穿一身白衣,满头满肩都是雪,跪在佛前,渺小得像是一粒尘。 这人已经跪了三日有余,埋在雪下的双膝估计已经被粘在冻土之上,拔都拔不出来,若不是口鼻之中还有热气呼出,任谁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玄觉依然记得,小时候宁虞问他,如何才能一直和他师兄在一起,他以佛家八苦作答,宁虞当时愣了许久,没明白他的意思。 长吉门不会教弟子佛法,只会告诉他们,剑心无畏则长风可破,一往无前,所以宁虞说“如果是和玄明在一起,苦一些也不要紧,我是剑修,什么都不会怕的”。 去年琅台山三春大比,玄觉也跟着释空去了,看见自家师兄缩了身形跟在宁虞身边,比试到了激烈的时候,云梯前排的剑修纷纷站起身来,举手高呼。 师兄那会儿身量不高,被挡了视线,什么也瞧不见,宁虞便将人背起来,让他扶着自己的肩看比试,武场上精彩纷呈,师兄的眼神却未曾从宁虞身上挪开。 那一瞬间,玄觉也相信过,他们是能一直在一起的。 玄觉正想着,忽然觉得远处跪着的那人动了,他以为是错觉,凝神去瞧,却发现宁虞真的站了起来。 双飞剑是从三尺高的雪地里拔出的,腿脚也是。 剑修的身形摇摇欲坠,走一步停一步,因跪太久了,双膝不能完全伸直,绷着奇怪的弧度,他就这样裹着满身不化的寒气朝前行去。 玄觉以为宁虞再走一步就会栽倒,而后再也爬不起来,但是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剑修站定在石佛面前,仰起头,与那看似悲悯实则无情的面孔遥遥相对,像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所爱之人就一定要分离? 为什么整个苍洲都翻遍了,还是落了个求不得苦? 为什么天地如此不仁…… 释空相当淡定地挽起袖子,露出与苍老面相完全不符的结实臂膀,他转首对玄觉说道:“去将师弟们喊来,多喊一些,不然拦不住。” 剑光照雪,晃得人眼疼,第一下便挥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石佛身上冰雪崩塌,咔嚓作响,轰然砸落在地,溅得白茫四起,疾风卷地。 “宁虞!” 饶是玄觉平日里再镇定,也没料到宁虞居然要砍佛像,他朝前一步,急切出声:“快住手!” 第二剑便直直朝着佛陀的脖颈砍下。 渡尘剑成了孤鸿绝影,哀鸣痛唳地撞了上去。 剑风擦过佛陀的脸侧,留下一道豁口,金刚杵被长剑带着一起巨颤不已,却将孤鸿牢牢拦住。 释空见宁虞眉心带着一缕黑气,无声叹出一口气:“小宁虞心中有苦处,可以同贫僧说……” 宁虞不答,只是手腕一动,再一次提剑。 不用玄明去喊人,云水寺的佛修感觉到脚下土地震动,头顶有剑啸直插九霄,他们纷纷朝着闹出的动静的悬崖奔去。 石佛有金刚杵护着,双飞剑便转头朝着云水寺飞去。 伽蓝殿、观音殿、罗汉殿里面的金身佛都被切了个稀巴烂,罪魁祸首一声不吭,下手却又快又狠,飞剑将屋顶都捅了个穿,剑尖一甩,跋陀罗的头便滚下石阶。 佛修们想阻拦,险些连脑袋都被削掉。 云水寺的小沙弥吓得直哭,躲到师兄们背后,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还给他们分糖吃的剑修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最后还是李藏亲自赶来,轻巧地用二指截住渡尘,又踩着房梁,将屋子里发疯乱窜的守岁一脚踢了下来,短剑砸到地上之后跟断了气一样,一动不动。 李藏拍了拍袖子,踩着满地狼藉走到宁虞身前,问道:“湟州这样冷,不如跟师父回山?” 宁虞手里握着渡尘,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音也发不出,只吐出一团气,就像是哑了。 “想跟师父说什么?” 李藏的手掌宽厚,一下又一下拍着少年的肩,安抚道:“不着急啊,慢慢说……” “听……” 宁虞扯了扯嘴角,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角却红了,泪珠滑出水痕,打在地上就是一个深色的印。 “听不见……” 他上天入地都找不到那人,只能求诸神佛,但是徒劳无用,寻不得还是寻不得。 求了多少遍,磕了多少头,自己也数不清了。 神佛听不见啊…… 湟州太冷了,还总下雪,宁虞跟着李藏回了琅台山。 佛修们在管事师兄的安排下拾掇佛像的残骸碎片,一个个都觉得心头滴血。 释空突然出声唤了一句:“玄明啊……” 罗汉殿的角落里转出个人影,没有出声,只是抬眼看向释空。 玄觉恍然回过神来,先前释空所说的「瞧着呢」,不是他在看着,而是玄明师兄在看着。 京半月穿一身黑衣,脖颈和手腕露出覆伤的白布,上面有暗褐的血迹,沾了满身凶煞妖气,眼如沉潭,目光转向李藏离开的方向。 玄觉隐隐窥见地底钻出的怨气与凝为实质的恨意盘旋在他脚下,像是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将他也拖入地狱。 不再是一丈山不避风雨的世外灵芝,也不是琅台山被宁虞牵着走的小七。 玄觉想问宁虞,也想问师兄。 为何都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释空却像看不见大徒儿身上的邪气,点了点佛像的残骸:“怎么说也是因你而起,等师弟们清点过后,你自己算算,要抄多少卷经书。” 京半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自己已不算一丈山的弟子,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木刺,用指腹蹭了蹭上面一抹细长的红。 宁虞自己都没注意到手背被划伤了。 释空走出几步,忽又回过头,补了一句:“你上一回窃了藏经楼里的禁书,记得早日还回去,不然守楼的弟子发现书丢了,要吓坏了。” 住持走后,京半月从衣襟里摸出一本沉甸甸的书册放进玄觉手里,转身朝着后山走去。 玄觉低头一看,是《伐阎经》,被封禁在藏经楼里的邪典,讲的是如何造业杀生以补益自身,或是炼化红莲恶鬼供己驱策。 “爱别离,怨憎会,师兄并非不明白。” 京半月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玄觉。 玄觉幼时不识字,时常捧着佛经到后山,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玄明睡醒了,便上前来问,书上这一句有何典故,该作何解。 这六个字,还是玄明教的。 玄觉这一回想问师兄,求不得苦已尝够了,为何还要放不下? 只做后山那颗不问浮云世事的灵芝,想睡时倒头就睡,渴了就饮河水,暑时去山林间纳凉,寒时来寺中寻炭火烤手,这样难道不好吗? 为何一定要归俗? 他顿了半天,最终还是将邪典收起来,只说了一句话。 “花树还开着,雪太大了,住持让我给它支了个棚子。” 那人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多谢。 如今正是流火的时节,湟州无雪,荒凉与寂静却更胜雪时。 宁虞没有去云水寺,而是先去了那一处石壁。 他仰头望向石佛,一如当年。 佛面上的豁口相当醒目,无论佛修们如何用膏石修补,第二日总会恢复原样,就像一道不会愈合的疤痕。 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有拜过神佛。 “住持,”宁虞没有转头,注视佛像,话却是对走到身边的人所讲,“百年前,苍洲大难,云水寺的佛子既然以身纳毒,让苍洲命脉得以延续,也让所有人不得解脱,他是功,还是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1 20:57:04-2022-09-12 21:2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软、镜墨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释空没有回答宁虞的问题, 反问他:“万灵生来皆苦,如此,是活, 还是不活?” 两人并肩而立,都没有再说话。 既然为救天下苍生而选择离开云水寺的那一日, 石佛凭空落下一滴泪, 成了茶楼话本里被念叨的一段,后世常常有人争论这泪是流与谁的,是为苍洲还是为既然, 是喜还是悲。 世人不知道,或许就连那一滴传说里我佛流下的泪,都是天道刻意为一丈山添上的一笔,并非来自于神佛的慈悲仁心, 只是为了让既然的舍身增上悲壮色彩。 苍洲就算有神明, 也是天道下的一颗颗棋,神界的诞生与陨落不过是他们随心推移手中棋子。 就连月神和恶鬼的故事也是早就写好的,恶鬼消亡, 月神永困无间幽冥,成了难平的一曲, 不忍心他们分离的只有民间的百姓, 在传唱的故事里改了天道的设定,说月神与恶鬼最终相守。 天道想要一位可堪大任的仙门宗主, 轻轻巧巧地写下「灭宗」, 道宗思过崖上满山拥挤的亡魂至今仍活在旧梦里, 追赶打闹, 混着月试, 偶尔也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代天师, 实际上却连日光都不得见。 天道想要一场风雨飘摇的劫难,百年前就逼得蜉蝣谷的医修成了瘟神,哀鸿遍野的惨象被他们一笔带过。 天道想要一颗救世灵芝,便在京半月身上加诸了万年的孤寂与忍耐,让他寒来暑往地等着自己赴死的那一日,不知疼痛,不知甘苦,只是一味地等着。 湟州如今一块绿地都没有,连鸟鸣都听不见,也没了撞钟之人,安静如坟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气息,埋没其中的尸体不知凡几,化作血水之后除却臭气,再也留不下什么。 小沙弥都被送去了瑶池仙山,和玉屏宗的修士待在一起,那里有仙鹿守着,比一丈山要安稳得多,其余的佛修一部分留在了寺中,另一部分不知去了何处。 释空没有问宁虞为何不去蜉蝣谷找长吉门的剑修,而是来了一丈山,他只是将人领回了云水寺。 宁虞的住处便是玄觉隔壁的禅房,幼时他和京半月一起住过的那间,里面堆满了佛经古籍,一本又一本,上面的字迹都是宁虞所熟悉的,全是释空罚京半月抄的书。 书页中夹着纸条,上面记着被罚的缘由,桩桩件件,都与宁虞有关。 京半月来还伞时,宁虞威胁他,若是将自己丢下,住持定会罚他抄书。 他没有丢下宁虞,却也抄了万万卷经书,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宁虞拿着佛经,坐在窗畔翻着,遇见不懂之处,便拿着书去问玄觉,后者一一为其解答。 玄觉说话的方式同京半月一样,言简意赅,宁虞听着会出神,思绪飘到妖域之中,想起自己离开前,那人熟睡的样子。 待到第三日,宁虞拿着书卷从玄觉房中撤出,却被他叫住。 “宁虞,要去后山看看吗?” 后山所有的树全都死绝了,只剩下一群佛修。 身染毒疫的人会自发前往后山,带几件僧衣和经书,其余也没什么要拿的了,他们和往常一样,念经诵佛,目光温润平和,不似在难中。 玄觉推开柴扉时,后山的佛修听见响动,回过头向二人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有一些靠坐在树干之下,双眼闭合,无声无息,像是睡着,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肉已经开始发烂,脓水混着血水弄脏了身上的僧衣。 云水寺一日比一日安静,人也一日比一日少。 宁虞望着那一株十六京,有些发愣,十六京在焦土之上开出红色的花,一朵又一朵,招摇热烈。 一名老僧伸出干枯的手,佝偻着背,费劲地去够头顶的枝杈,边上有弟子见状,走过去替他压下枝头,老僧便从袖中颤巍巍掏出一片红,系了上去。 原来是裁纸作花。 玄觉道:“他们说,这样便不算是谢了。” 整个云水寺就活了这么一棵树。 枝头热热闹闹的,为何不算是活着呢? 宁虞问了玄觉那样多的问题,读了一遍又一遍的佛经,却还是读不通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 他是剑修,不是佛修,既然读不通,那便不读了。 宁虞望着花树上的红色,想起道宗结缘礼那天,张庐香和林悯生并肩站在夕阳下,目送红妆的新娘被道宗的师姐牵着送入正殿之中。 林悯生看着新娘的背影,张庐香看着落到师兄肩头的红霞,像是红盖头,他喉头一动,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想问对方,要不要和自己结为道侣。 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天道或许自己都不知道,笔下的人物早就离开那些设定,真切地活着,那样努力又热烈地活着。 宁虞转身看向玄觉:“我来,是想问云水寺借一样东西。” 《伐阎经》最初讲的其实是非天道的一位阿修罗王为了追杀邪佛阎多楼而造下累世恶业,堕入地狱道后借自身业火与其同归于尽。 后世有恶徒觊觎阿修罗杀佛的力量,效仿修炼,往其中增补了许多邪术,业火红莲与鬼奴只是其中的一页。 “我要重新炼剑。” 鼓楼和其他仙门不一样,不落在青山平野之上,而是藏在唐扩的阵法之中,灯州出事之后,整个阵法便被迁去了京州。 京州即使有上章阁和鼓楼庇护,可落脚的土地却也一寸一寸地减少,环绕州城的庞大结界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朝里面收缩着。 弟子们日夜奔忙,只要是能用的傀儡都被调用了起来,闲下来的人傀只有唐楼主的那一只。 穿着玄衣的男人将袖子挽到上臂,他坐在轮椅上,行动多有不便,只能将盛着水的铜盆,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探手试了试水温。 青年用脚尖勾过凳子,坐在唐扩面前,思索片刻,将手搭上了对方的轮椅,而后俯身过去,静静看着水面映出自己的面貌。 徐尾生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盆里的水散着清香,是用花露叶煎过的,据说洗完以后能让每一根头发丝都染上香味,好几天不散,这是京州贵女常用的法子。 不过如今就算是天潢贵胄也寻不来一片花露叶,别说沐浴洗头,连饮一口清水都成了难事。 唐扩将徐尾生的青丝小心拘起,放进水中,屈掌从铜盆里舀起一捧水淋到他的头皮上,叮嘱一句:“若是弄进了眼睛和耳朵,要跟我说。” 徐尾生正发呆,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人傀若是进了水,虽然修缮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依然会觉得不舒服。 上一回唐扩给他洗头,不小心将水弄进了他耳朵里,晚上睡觉时,徐尾生便一直用侧脸蹭着枕头,窸窸窣窣的响动将本就睡得浅的楼主闹醒了,半夜起身替他擦耳朵。 铜盆被挪到了桌面上,徐尾生将侧脸压在对方的膝盖上,感觉到布巾在脑袋上摩挲。 就算唐扩的手艺再精湛,也不能让人傀感觉到温度和疼痛,只是楼主本人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件事,每一回都会用手试一试水温,觉得不烫手了再给他洗头。 唐扩替他擦干了头发,声音平稳柔和:“等过了请神宴,就回蜉蝣谷吧。” 膝上的人不答,唐扩将五指插进他的发丝中,感受着掌心和指缝间的冰凉濡湿。 “不是想要当医修吗?” “做了医修,就可以将姐姐的腿治好了。” 徐尾生闭上眼,捉过他的手腕,将脸埋进那潮湿的掌心。 这一回,不当瘟神了。 第96章 梧州, 道宗。 晨光熹微,该是梦深时,整个道宗却无人安眠。 山门之内的石台上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头, 每个人俱是面容严肃,无人吵嚷或者私语, 只有领头弟子一次又一次的点名。 李道先站在最前方, 他旧伤未愈,衣袍之下缠满覆伤的白布,压着各种草药, 浑身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最痛的是胸口,被宁虞身边那只妖族踹的那一脚。 那一日,他躺在地上,医修火急火燎地将他包围, 满头大汗地处理他胸口险些要命的伤, 李道先的注意却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偏头看着那只朝着宁虞走去的妖族,看他以肩背接住天雷和降魔尊者的长戟。 李道先昏迷之前听见宁虞在哭。 自那之后, 再无一夜好眠。 夜里总是多梦,梦见海中浮尸唤他师兄, 梦见头顶光影摇晃, 水缸的木盖被打开。 梦见自己在蜉蝣谷的昏昏课堂,一扭头就能看见宁虞正挽着袖子择草药, 暖阳洒在他手臂上, 微微反光, 下一刻那人影就被道宗的法阵所囚, 灰飞烟灭前喊着他的名字。 不是猫妖的面容, 是宁虞。 是游神节戴着月神面具, 腰上系满花绳的仙君,是思过崖前双目如泉盛满月光,同他说「不必去记」的剑修,也是被黄道剑钉在地上时在李道先衣摆上留下带血指印的魔修。 如果当时接住那只手,而不是抽身离开…… “都来齐没有?”一位长老环顾下方弟子。 执事弟子答:“弟子们都来齐了,已准备好动身前往京州了。” 张庐香摸了摸胡须,说道:“道先,启程吧。” 李道先收回思绪,颔首说是,而后干脆利落地抬手画符,一艘可载千人的庞大灵舟应召而现,悬浮在众弟子头顶,舟身一沉,便将气浪压下,吹得弟子们衣舞发扬。 以宗主为首,道宗众人依次登上灵舟,李道先上灵舟前朝某个方向掠了一眼,速度极快,便是一旁与他挨着肩的弟子也未察觉到。 灵舟滑入天际的同时,思过崖上有个人影稳稳当当落地。 “难怪让我来,原来是这笨瓜解不开阵法。” 纪风绵弯腰摸了一把地上的干土,而后让灵力蛛网一般铺满整个思过崖,心中便大致有数了。 他将衣摆一掀,盘腿坐在了地上,从草堆里扒拉出几个石子,思索片刻便动手摆起了阵法,动作相当迅捷,口中念叨着什么,目光漂移飞快。 荀国阵若是有外人进入,阵法就会当即变换,布阵人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察觉异动。 要是想不被发现,便只能在上面仿照着布一道完全相同的阵法,既不惊动布阵人,又能将自己送进去。 这种几近失传的古阵,以李道先的水平当然是解不开的,还得看他。 纪风绵是七日前回来的,他原本是想悄无声息地回自己屋子,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给带上,然后趁着月黑风高跑路。 没想到将书册刚收拾好,一推开门就和外头抱着双臂、面无表情的李道先撞了个脸对脸。 他已经做好了被当场抓去见宗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向宗主和长老告发,还替他隐瞒已经归宗的事实。 纪风绵这几日都藏在李道先的院子里,李道先忙于请神宴一事,每一日都是早出晚归,只说有事与纪风绵商议,让他等待。 昨日夜里,向来不对盘的师兄弟二人难得有机会平心静气地对话。 纪风绵坦言自己一直安然待在妖域,根本不是被囚禁虐待,也没有被受到威胁,还胖了三斤。 李道先望了他许久,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厉声诘问,只是低下头,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话,问的不是纪风绵,也不是妖域。 “宁虞安好?” 这一问倒让纪风绵意外,他答道:“安好。” 李道先点头,继续擦手里的降妖杖,将金文的每一个凹陷与转折处都仔仔细细地清理过,上面曾陷满京半月焦灼的皮肉,险些让整根降妖杖都废了。 纪风绵看着面色平静的师兄,忍不住开口发问:“你不是最恨妖魔了吗?你难道不怀疑我和妖域为伍,和宁虞勾结,故意让他进来损毁降妖塔?” 纪风绵是富贵出身,自幼痴迷于妖邪传说,是离家出走来到道宗,他根骨平凡,根本不适合修道,但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小年纪就通晓的古今妖物不下三千,张庐香便破格将其纳为弟子。 除却撰书,他对其余事情一概无兴趣,和师父与同门也没有多亲近。 纪风绵知道降妖塔一事的原委后并没有多惊讶,稍一思索,就能想通其中关窍。 但是李道先不一样,他最亲近信任之人就是张庐香,于他而言,宗主不仅是救命恩人,更是是师长与父兄,是赐他名字,用一杆铁尺领他走上正道的人。 听说降妖塔出事那天,伤了京半月的封塔之阵还是他开的。 当时明明已经做出选择了,何必多此一问,关心那人是否安好。 纪风绵见对方一声不吭,他脾气上来,不耐烦地踹一脚李道先椅子腿:“问你话呢?” “明日道宗就会离开梧州,去往请神宴,”李道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降妖杖搁在桌上,“你带一人去思过崖,若是到了必要之时……” 李道先从怀里摸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符纸递过去:“将思过崖里的那位带来京州,或可拦师父一二。” 千里传送符,分为子母两张符纸,方位互通,即便相隔千里,一息之内也可抵达,通常为逃命所用,光是倾注其中的灵力就可以掏空半颗金丹,苍洲千万灵石也难买。 “李道先,他们都说你以后会成为全苍洲降妖第一人,这话我是不信的。”纪风绵顿了半晌,唇角扬起讥讽的弧度:“因为你真的相当没有胆量。” 李道先没有辩驳,他确实是个相当胆小的人。 他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上一只猫妖,也不敢去相信宁虞颠覆他认知的一番话,直到真相被剖开摆在他面前,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弯下腰。 “你……” 李道先才说一个字便将话头掐了:“算了。” “我不会帮你带话,请神宴宁虞也会去。”纪风绵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将符纸折了折收起来:“有话你当面同他说。” 境阵之外,日光几乎要将每一寸土地烤干,境阵之中却是静谧夜晚,思过崖为阵法所护,甚至能听到阵阵扰人梦的蝉鸣。 林悯生立在张庐香的屋子外,左手还捏着一卷书,往常这个时候,屋子里一般都会亮着灯等他来,看来今夜这人是又不在山门中了。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心里微微一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转过身,下一刻愣在原地。 “是林师叔吧。” 少年穿得相当邋遢,披头散发,看上去也病恹恹,没什么精神,衣袍之上俱是不知从哪里沾的墨迹。 他走到张庐香屋子前,相当不客气地一脚踢开房门,探脑袋进去巴望一阵,略一挑眉:“果然,当年也是住的这间屋子,好找得很。” 同辈的师兄弟中确实也有一些招了小弟子在带,但是林悯生从没见过眼前这人,道宗的执事师兄可不会允许弟子们这样衣冠不整。 更何况这人根本没有穿着道宗的衣服,举止行事皆散漫无礼,一点仙家弟子的气度也无。 林悯生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犹疑道:“你喊我师叔,你师父是……” 纪风绵也不卖关子,大咧咧就将师父的名姓报了出来:“张庐香。” 两人沉默对视,谁也没有接着说话,纪风绵也不着急,只是给足了对方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林悯生静静望着他,眼神依然温和,反驳的语气也不激烈:“他未曾收过弟子。” 纪风绵「哦」了一声:“他收我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几十年了,不知道也正常,师父如今已是道宗宗主,除却我以外还有一个大徒儿叫李道先。” 旁人若是听了这样的话,只会觉得对方在胡言乱语,然后大骂晦气,拂袖离去。 林悯生面上毫无愠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手里的书册被卷起来又展开,展开又卷起,就像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原来是这样啊……” 他早就亡故了。 境阵之中,不知年月,就像是做了一场最怀念的梦,林悯生在里面待得太久,以至于忘记只要是梦,终有醒来的那一天。 他叹出一口气,眼中有怅然之色:“你叫什么名字?” “纪风绵。” “纪师侄,他……是个好宗主吗?” 道宗从灭宗到如今成了仙门百家中鼎立的大宗门,一个「好」字实在是说不完他的功绩,但是养邪神的也是这位好宗主。 纪风绵斟酌着开口:“这可不好说……” 一人一魂之间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不好说个屁,我看好说得很,他就是个黑心肠的玩意儿!” 林悯生觉得耳熟,一个许久未曾想起的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 纪风绵袖子里钻出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头顶两片薄翅忽扇着,是蜉蝣谷的巴蛇,小金嘴巴一张,吐出一团青烟。 青烟落地之后化作人形,绿衫草鞋,眉心一点红。 “小林子,你傻不傻?”徐秉生迎着对方错愕的目光,上前一步,屈指狠狠弹在林悯生额头:“人是会变的!” 雨什么时候会停? 小沙弥依旧握着伞站定在原地,他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周围不再有人经过,只有脚边连绵不断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的脚好像长进了土里。 伞盖微微掀开,伸出一只小手,接来掌中水色二三点,而后渐渐积成一捧。 京半月将伞收起来,将陷进泥泞中的双足**,身上已经干了的衣服又沾湿。 他抱着伞一步一步走出山门,踩在冰凉的石阶之上。 他等不及雨停了…… 床边燃着的梦柯香被人伸出二指捻灭,轻烟呈挽留之姿缭绕在他指尖,京半月却毫不留情地抽手而出。 床榻上的枕头由两只变成了一只,另一人的温度却早就散了个干净。 房门一开,掩在屋子里头的香气便一股脑地扑了出去。 他走得急,甚至没穿靴。 撷芳宫的小妖看见京半月时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大步从她们身侧走了过去。 一路上只能见到还未成年的小妖和纯善柔弱的妖族,铺子关了八成,街上也没什么闲逛的妖,出现的面孔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整个妖域就像是烟火燃尽的夜空,显得空寂起来。 城主府,瑶池。 瑶池之上的方亭已经修缮好了,只不过所有的大妖都跟着奉三居离开妖域了,如今亭子里只有伶仃一人。 见微今日没有戴眼缚,粼粼湖光将他的双眼映得格外漂亮,只是里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有着深沉的隐忧。 他身前的桌面上有一只线团盘成的小猫,没有五官,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桌子上,挥舞四足去抱见微的手指,是奉三居留下的妖术。 “醒了啊……”见微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继续用指尖挠着小猫的肚子,朝着身后人说道:“睡得不算太久。” 京半月站在他身后,冷声道:“梦柯香不是眠红放的,是宁虞让你放的。” 见微的手顿了顿,而后相当淡然地承认了:“是他让我放的。” 早在宫棠来找宁虞那一回,京半月就猜到宁虞想独自离开妖域,只是他没想到那人居然选在安定日的第二天就跑。 看来还是灵芝于修士补益过多,让对方腿脚这样利索。 京半月想起自己做的梦,禁不住咬住后牙,转身便走。 什么等雨停了就回来,鬼话连篇的剑修。 “小月,离开妖域,便是绝路。” 见微站起身,将闹腾的小猫捉进袖子中。 他看向京半月毫不迟疑离开的背影,不疾不徐地开口:“我曾梦见观音出现在降妖塔,吃着你妖身上的血肉,可我催着奉三居去将你带回妖域,不止是因为这个。” “借问灵芝药,要借灵芝的不是观音,是苍洲。” 见微走出方亭,阳光照在薄薄的眼皮上,他感到剧痛却不避不让,抬眼看着面前那一株光芒微弱的灵芝,露出哀色。 京半月同人间入药的灵芝不一样,他原身长得就像是寻常花草,叶片宽阔轻薄像是伞盖,无聊时会轻轻扇动,打瞌睡时会卷起来,柔弱惹人爱的模样。 和宁虞双修之后,灵芝上更是结出一朵花苞,顶端的瓣尖翘起,像是美人檀口,吹一口就会打开。 “我梦见万民俯首祭拜观音,天地之间都是观音信徒,自古邪不胜正,但是这一次仙门没有赢,而你最终会归散于天地之间。” 他看见了道宗降妖塔出事,也看见了今日的请神宴,所以才让奉三居将灵芝带回,不让京半月离开。 见微朝前一步,一字一顿地问道:“即便是这样,也要去吗?” 京半月转头看向见微,吐出毫无起伏的两个字:“要去。” “即使最后动手的是宁虞,”见微走到他面前,仰头看向对方波澜不惊的面孔,复又问一遍,“你也要去吗?” 宫棠来找宁虞一事,见微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而来,见微也知道。 宁虞让见微点梦柯香,是怕京半月出现在请神宴上,仙门会和观音联手对付他,可是见微梦中所见,吞吃灵芝妖丹的不是别人,正是宁虞。 见微从来没有怀疑过宁虞会放弃京半月,他害怕的是…… “见微。” 见微听见这一声,有些恍然,京半月很少叫他的名字,已不记得上一回听到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 京半月抬起手盖住见微上半张脸,移开时对方脸上出现一条由柔软草叶交缠编织而成的眼缚,将炽烈阳光都隔绝在外头。 他落下一句沉而缓的话后,便快步离开了。 “他不会。” 京州街头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到处都是合衣而眠的人,手叠手,腿叠腿,稍不留神就会踩到谁,大家都是蓬头垢面,角落挤满令人作呕的臭气。 情况稍好一些的或许能得一席草铺,大多数人是直接就着泥地石砖或是靠着墙根就睡,第二日醒不过来的人,都会被人拖走,免得尸体占了地方。 京州富庶,又是天子脚下,每日都会有官差出来发放稀粥,算是苍洲情况最好的一块地方,困苦之地,诸如铜山与北地,甚至出现了分人而食的现象。 请神宴所在的舞雩台原本是帝王用来祭祀祈福的地方,求国泰民安、海晏河清,铺地所用的汉白玉浮雕腾飞巨龙,凛凛威风,好似下一瞬便会破空而出呼风唤雨。 最前头连绵迭起的红色高楼便是祭祀的场所,原本该由帝王登临,持香向上苍祈请恩泽福厚,如今主楼却摆上了一张神台,上面是形状诡异的青铜像。 青铜像双面,对着舞雩台的一面是怒目观音,对着高楼外跪拜百姓的面容却柔美安详,像是慈母。 天空中划过各色的流光,落下在舞雩台上的全是仙门弟子。 与三春大比的热闹截然不同,各门各派肃立于广场中央,秩序井然安,鸦雀无声,就连站在最前头的宗主们也只是互相颔首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 道宗的灵舟到了皇城外不得再进,弟子们只能御风而往。 如今还能派出弟子来到此处的都是苍洲有些根底的门派,其余的不是弟子死绝了,便是因为身处流毒之中无力自保,更别说赶来京州了。 玉屏宗和鸱金宗的位置正好相邻,宫棠和霍惊澜打了个照面后便站定不动,连脸都没转一下,将传音入耳的工夫运用到了极致。 宫棠:“宁虞没有去蜉蝣谷,也没有来过瑶池仙山,他去过铜山吗?” 霍惊澜顿了顿,答道:“也没有来过铜山。” 霍惊澜转向长吉门的方向,剑修已经全部到场,用袖子挡着脸偷偷打哈欠的老头正是李藏,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位长老,领头弟子的位置该是宁虞的,此刻站着的却是沈抱枝。 宫棠也同样用余光隐蔽地打量那一处,找遍了所有剑修,也没发现那人的身影。 宁虞没有来,灵芝也不在。 五音之乐奏响,是仙门百家到齐,请神宴开场了。 霍惊澜像是看透宫棠心中的不宁,传入对方耳中的那句话坚定有力。 “宁虞从不食言。” 所以他一定会来。 第97章 石佛脚下有一个不起眼山洞, 洞口约莫一人半的高度,只是和通天的佛像比起来,山洞就像被它踩在脚下的一粒芝麻, 来到此处的人多是仰着脖子,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处。 洞口如今有光芒流转, 是一道护法结界, 外面守着的僧人正是玄觉。 他原本盘膝坐在洞外,听见脚步声后,睁眼便是一愣。 “师兄。” 京半月点了下巴算是应过, 而后抬手触上结界,指尖所到之处有波纹荡漾而起,汇聚如金,微微顶出, 抵住他的手指, 不容许穿越。 玄明起身时看了看天色:“请神宴应该已经开场了。” 仙门百家都去,除了一丈山。 京半月掀眼看向山洞内,里面黑黢黢的一片, 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却像是黝黑的通道中穿梭而过, 来到山腹之中的光耀处。 “以山为炉, 以杀生业火炼剑……是《伐阎经》。” 《伐阎经》中有一页记的便是以业火锻造兵器,所造出来武器凶煞至极, 可斩有形无形, 无论何者, 若是被武器所伤, 则会如堕地狱, 受火焚之刑。 玄觉问道:“师兄要去吗?” 去哪儿?是山炉之中, 还是请神宴? 不管问的是哪一个,京半月都是要去的。 玄觉见对方神色淡然地点头,好似将要赴往的根本不是凶险之地,而是某条街巷里的糕点铺子。 玄觉从小就仰慕这位师兄,他觉得玄明就像是海,宽广无边,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却又无情得什么都不留于心中,只是一个空字。 许是生命无边,不知走到何处才能停下,那人与万般光景错身而过,终是成了万般光景的过客,无人为之停留,他也从不为谁驻足。 后来,山寺之中来了一个小剑修,他发现自己那位素来没有表情的师兄会皱眉了。 玄觉想起宁虞砸佛像时那些在他心中盘旋一圈又沉没下去的问题,到了今日,他也没有求来一个解。 他顺着京半月的指尖看见对方戳着结界,二者像是在较劲又像是在商量。 玄觉每一日都会查探结界是否稳固,上面金光快如刀剑,凶得很,会削人手指,偏生到了京半月这里就成了好脾气的样子,区别对待得过于明显。 “师兄自下山以来,几多磨难,聚时少,离别多,先是为人所食,后又落入无间幽冥,去了妖域又是业火加身,远不如你当年在山寺中那般自在。” 玄觉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的灰:“宁虞炼剑,为斩邪神,届时邪神消亡,天地苦难无人开解,便是灵芝舍身之时。人世间的情爱,值得你下山这一趟吗?” “玄觉,”京半月的食指微微施力,压下金光,“我虽是佛修,但我心中并无佛陀。” “当年答应释空做他弟子,并非是为了皈依谁,而是因为他告诉我,山河黯淡时,要寻一光亮处栖身,方不至于永沦黑暗。” “他说一丈山里供奉着那样多的神佛,我总能遇到能让我虔诚匍匐脚下的一位。” 那时住持还未长出白眉,是个玉面僧人,盘腿坐在京半月身边,他讲话如诵经,自有温柔镇定的力量孕育其中,令人不自觉就信服。 释空立在三步以外,不远不近,烈日与蝉鸣夹着的那道声音犹如清泉:“灵芝,你与云水寺有缘,注定要做我的弟子。” 树下的灵芝只是懒懒翻了个身,不欲理会这日日来自己这儿浪费口舌的人。 同样的话,释空的师父说过,释空师父的师父也说过,甚至一字不差。 “我替你算过命,”释空蹲下身,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不堪入耳,“你死期将至。” 灵芝肩膀一动,变成仰躺在地上的姿势,杂草挠着他的脸,有些痒。 “死期何时?” 死期将至,便是邪神要出现了。 释空道:“命数时刻变化,说不准,总归是活不太久了。” 灵芝应了一声,合上眼继续睡觉,没有慌乱也没有欣喜,只是不在意。 “归去来兮,了无痕迹,人是,灵芝也是。”僧人屁股一放,就地坐下:“你与他们的不同却不在于寿命,而在于……” 释空的动作快,灵芝却更快,掐得僧人痛嚎出声,腕骨差点断了,指尖捻着的东西滚到草丛里。 是一块焦黄的糖,形状奇怪,一看就是切出来的边角料。 僧人揉了揉手腕,将师弟们吃剩的边角料捡起来吹了吹灰,又递到对方面前:“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灵芝不接。 “你不接是因为尝不出甜,也闻不见麦香,不生欲望,也没有七情可言,于生无所求,于死无所惧,你和人不同,和妖魔也不同。” “灵芝没有心,便不算是活过。” 灵芝默了半晌,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释空将糖塞进他的掌心:“一丈山神佛无数,总有你心归处,做我的弟子不亏,我连法号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玄明,是不是很好听?” 他望着掌心的那颗糖,微微出神。 如果天道不允,神佛也能给他心吗? 灵芝入了云水寺,不是在后山睡觉,就是被释空捉去注解一些佛典,都是失传的古语,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被这个笑呵呵的佛修给骗了。 直到宁虞出现,喊他玄明。 这是天道没写的一段。 “这道结界里面的,”京半月的声音轻下来,“是我的天光。” 那句话落下,结界像是有所触动,竟让他穿过一指,紧接着容纳了他的整只手。 宁虞耳根子软,就连他亲自布下的结界也是一样,说上两句好话,金光都飘飘然了,像是在故意给面前这人放水。 京半月穿过结界,黑衣顷刻就被吞没进同色的通道中。 结界之内,温度高得惊人,是山炉,也是剑炉,仅仅是洞口的温度就像是能将人烤化,等上片刻便会看见皮肉熟透。 穿过一段黑暗,往后面便渐渐有光亮出现,通道由狭窄渐渐拓宽,山腹之中是一个空腔,如今里面被金红的火焰填满,就连头顶掉落的石灰都带着焰尾,落在地上嗤嗤作响。 正中央悬浮着的是一长一短两柄剑,银剑被烤成了金色,剑锋流淌的红光还是血滴滚落。 若是寻常人,即便穿过结界也无法走到这里,半道上就会窒息而死,或是被蒸成熟尸,而宁虞所用的杀生业火是来自于京半月的身上。 后者受这火烤了这么多年,如今来到山炉之中,只觉得再寻常不过。 悬剑之下,一人盘腿而坐,两手端放于膝上,不动如山,肩上和头上三捧火焰时长时消,里面隐约可窥见红莲的形状,烈烈盛开着。 宁虞的面容也被镀上一层光,看上去漂亮得不似凡人,他眉头轻蹙着,额头有汗珠滑落,贴着脖颈的衣领被汗液洇湿。 京半月半蹲半跪,抬手将宁虞散在脸侧的鬓发撩至耳后,低声唤道:“宁虞。” 他的确在一丈山遇见了令自己甘愿匍匐的神佛,就在眼前。 此后向对方走去的每一步,于他而言,都是朝圣。 宁虞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沉稳又温柔,像是层层浪涛化作一双手将他从海底托上岸,他睁开眼来,和身前的人对视,恍然如隔梦。 宁虞一低头就看见京半月衣摆边缘露出的赤足,显然是走得急了,竟连鞋也没顾得上穿,就这么从妖域跑来了一丈山。 他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吃起地抬起一根手指勾住对方的衣襟:“还是来了……” 他让见微燃了香,特意捏了个梦想蒙混过关,结果还是让这人跑了出来。 宁虞将汗津津的脖颈蹭到京半月的颈间,而后浑身卸了力,放松下来,重心支到了对方身上 ,眼半睁着。 算了,来了便来了吧。 京半月略一偏首便贴住宁虞的面颊,他挨了片刻,说道:“我睡得不好。” 宁虞失笑,这话又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控诉自己把他丢下。 京半月听见耳边溢出的几声笑,抚上对方的后颈,威胁似的捏了两把:“若是我没有醒来,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一个人去请神宴,”宁虞坦言,“斩了观音,然后让整个苍洲放烟火来庆贺,算是我向妖域下的聘礼。” 然后呢?就算能杀了邪神,谁来救苍洲的烂天烂地? 宁虞没说。 周遭火光霎时熄灭,整个山腹都陷入黑暗中,只有双飞剑化作的两道银光钻入宁虞发间,垂下两颗莹莹的小珠。 宁虞在黑暗中抬手抚上对方面颊,凑过去低声问道:“如何找来的?” “心火所指……” 话只说了一半,唇便被剑修咬了一口。 浑身上下裹着业火的人,连唇舌都是滚烫的,宁虞的吐息钻进他喉中,胸膛里,血脉中,而后流遍全身,像是又将他拖回被火毒炙烤的时候,不是煎熬,是沉沦。 这温度本就来自于京半月,就像安定日那天他将宁虞从头到脚捂热了,含化了,对方咬他脖颈时,唇齿也是这般热,和他身上一模一样。 宁虞相当不客气地从灵芝口中吸来妖力化为己用,洗尽身上疲乏之感,他双眼噙着得逞的笑,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京半月刚要扶住他的腰,给对方更多,那人却狡猾地后撤,长臂一撑地就站了起来。 “再不走就赶不及了。” 舞雩台前的红色的高楼像是一道线,将京州切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外面是满地俯首跪拜的百姓,人山人海填满每一条街巷的空隙。 一丈山的佛像前空空荡荡,就连留下传说的石佛也无人跪拜,所有的信徒皆来到邪观音脚下,连眼神懵懂的稚儿也被拉着跪下。 老者伸出脏污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将缝在衣襟里的巴掌大小的双面观音画拿出来,小心合拢在掌心中,他俯首叩拜,磕得头破血流,眼角的皱纹被泪水填满。 神佛若是见了这般虔诚又可怜的模样,怕是也会于心不忍地掩面叹气。 一丈山的佛陀不显灵了,画在纸上的,雕成像的,刻在木珠、木牌上的,都是双面观音,上章阁烧不完,也毁不尽。 一个慈悲,护佑人们长生不灭,一个怒目,斩尽天下一切妖魔,成了人人抓握的救命稻草。 角落里挤着的女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跪拜,片刻后睁开眼扭头问身后面容憔悴的女子:“娘,神仙真的会保佑我们吗?” 她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因身体虚弱,声音轻到不可闻:“囡囡,你忘了你爹爹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了?讲剑仙的那一个……” 女童回忆一阵,点点头:“记得,爹爹说,很久之前,也有这样艰难的时候,保佑我们的不是神佛,而是是修士们。” 说完,孩子望着自己合十的手,露出不解之色:“那我们在拜什么呢?” 女子望着头顶苍茫的天,视线所及,空空如也。 他们在拜什么呢? 百姓都在拜观音,可是为他们而死的却不是观音。 是因毒化作一捧又一捧血水的蜉蝣谷医修,是冒着风险从苦难之地拖出一个又一个幸存者的长吉门剑修,是为了省下两口粮食而活活饿死的上章阁弟子…… 百年前护着苍洲的是他们的父兄与师长,如今轮到了他们。 从来不是什么观音。 女子收回目光,合十的手抵在眉心:“求你爹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母女俩,也保佑他们,全都平平安安。” 家园消亡,山河破碎,但愿所有人都能够安然度过劫难。 舞雩台上,仙门聚首。 主持仪典的修士本该由仙门推举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而怒法观音初次降临是在道宗,这次便干脆由张庐香来担此任。 请神宴的仪式比祈福的祭祀来得简洁得多,没有条条框框和繁冗琐碎的规矩,毕竟观音所要的只是三千凡仙,与其说是献礼仪式,更像是一场交易,拿人命换人命。 宗主长老们依次给观音上香,与楼下面色虔诚得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凡人不一样,他们神情各异,无一人眼中带着信服,只将表面功夫做到了位。 面容肃穆的李藏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一改先前哈欠不止的困顿模样,躬身时口中甚至念念有词,对着上天拜了又拜,紧跟在他后头的几个长吉门长老也是容色虔诚。 百来个仙门尊长,只有长吉门的是这副做派。 红楼高可通天,每一层都站着供香结束后的长老们,蜉蝣谷和鸱金宗是前后脚下来,再往后便是玉屏宗和长吉门。 徐凭花微微侧首问道:“这是在念什么,你听见了吗?” 霍冈忍住掏耳朵的冲动,嘴角抽了抽:“老李头说,长吉门的列位祖师爷在上,琅台山被毁都是出海瘟神造的孽,千万别骂他,要骂就骂台上供着的这个王八龟蛋,最重要的是,祖师爷要是在天有灵,麻烦保佑……” “保佑剑修们平安无事?” 霍冈还没来得及回答,后面下来的玉屏宗宗主鹿梦一言难尽地接了话:“保佑剑修们个个发大财,早点把弟子们在外头掀房毁楼欠下的债还清。” 徐凭花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完全符合李门主一贯的行事作风。 这一打岔倒是让她素来沉重的心情轻了一瞬,三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无奈的笑意。 供香之后便是祈请观音显灵。 各派尊长立于高楼之上,以指为刃,割开掌心,舞雩台上众弟子跟着照做,血珠汇聚成线,连接他们的手掌与青铜像,好似观音用这些红线牵住了所有人。 血光没入青铜身,像是雨水沁入土壤之中,让原本单薄的颜色变得浓深起来,像是空壳被灌注填满。 日光穿过层云,一道一道浇注其上,宛若神迹。 佛像沐洗其下,散发出润泽的光,连双目都有精光透出,诡异地活了过来,铜身剥落,露出里面鲜活的色彩,眼珠子狂转不止,脚下踩的莲花浮沉旋转。 对着京州百姓的那一面的华莲净世观音睁开双眼,像是见到民间疾苦,它竟缓缓垂下两颗泪。 红楼之外万众哗然,叩首祈求如沸水滚起,甚至有人大哭大嚎着朝这边磕头爬来,若不是上章阁弟子列位于前,维持秩序,这些百姓就要互相踩着肩膀搭成人梯爬到楼上来。 最后便是献仙礼,三千弟子,各门各派都有所出,宗门首徒当为表率,否则难以服众。 第一批弟子从众人中走出,拢共三十三人,每一个都是众人熟悉的面孔。 鸱金宗霍惊澜、玉屏宗宫棠、蜉蝣谷容小淳、长吉门沈抱枝、衔月族长亲弟孟忍冬、鼓楼秦放……就连李道先也跟着一并出列。 几十个人并肩而立,站在广场中央,与浮到空中的那尊神佛遥遥相对。 汉白玉之上凭空开出金色华莲,圣洁不染俗尘,三十三朵,与人数相对,朝着弟子那一边的花瓣微微垂落,似是邀请。 三千凡仙跪坐金莲,自断经脉,死后会化作观音座下使者,归于长生道,从此死生无忧。 第98章 舞雩台上空, 万顷天光俱落在神佛身上,它身侧两边出现七八仙官,奏的不是丝竹管乐, 而是铜锣之声,各个身材魁梧, 小山一样压在众人头顶, 怒目圆睁,如同镇恶罗汉。 红漆鼓,青铜人, 声声摧得人心如潮。 徐凭花的目光掠过容小淳,眼中掩下淡淡的哀色。 她没有成亲,也没有诞下子嗣,只有两名亲弟, 一个因罪孽深重被关入西海地裂, 另一个出走蜉蝣谷百年,救过人命千千万,不敢求回报, 也不敢回家,只是为了偿还前者欠下的债。 徐佩兰离开时, 徐凭花也只有双十年华, 医书尚没完全背熟,就要被一把胡子的长老们喊一声谷主, 她曾在蜉蝣谷的紫藤树前发过誓, 一定会做一个好谷主。 结果呢, 于亲弟, 管教无方, 于山谷, 守护不力,于小淳,师恩难继。 到头来,竟是她高看了自己。 徐凭花手中的拐杖一动,挂在上面的葫芦便撞在了木杆上,将顶层所有宗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旋身转向张庐香,目光中并无怨怼,容色沉静而威仪:“这三千人,是仙门的将来,也是苍洲的将来,经此之后,苍洲至少有百年衰弱,一切都要从头再起。” 观音承诺会解苍洲苦难,让天地之间灵气蓬勃,万灵生生不息。 仙门原本打算效仿先辈,如百年前那样,由各门各派的尊长舍身,为小辈换一个清净山河,只是当初苍洲一难,许多门派尊长离去致使道法永远失传,修者仙途黯淡。 仙门大会时,是鸱金宗的霍惊澜连同各派首徒,共三十三人,跪在殿外,自请去做那三千凡仙,众宗主沉默之时,第一个点头的是他父亲霍冈。 徐凭花眸光清明,像是看透什么:“张宗主,所有的一切与苍洲相比,都不值一提。” 张庐香一言未发,也转头看了一眼舞雩台上背脊挺拔的李道先,张清将张庐香捡回道宗,而他将李风劲捡回道宗,挣不脱的循环和命运,终要结束于此。 “谷主放心,如今的一切,皆是为后世开路。” 所有人都会得到解脱,都能真正地活着。 广场之上,三十三人谁也没动,只是看着眼前翩跹的莲花,花瓣流光皎洁,像是仙家圣器,虽说将要自绝的是他们,但是这几人间的气氛反而比高楼之上松快许多。 霍惊澜嗤笑一声:“整得还挺有排场。” “莫要点破,让观音多没面子,毕竟它弄这场面也不容易。”宫棠抱着双臂,搭在胳膊上的指头敲了敲,这响动让她左侧那人微微移眼看来,她顺势问道:“对吧,李师兄?” 李道先不置可否:“降妖塔开时,倒也没有这排场。” 容小淳也忍不住插嘴进来,和他们一起说小话:“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观音显现神通,平万妖之乱,不论怎么想,那排场都不可能小吧?” 李道先顿了顿,答道:“如果它被花妖按在墙上打也算是排场的话,那确实不小。” 沈抱枝想起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还有山门外的「魔头故居」四个字,他偏头冷笑一声:“就凭你们道宗颠倒黑白的工夫,没将它当场打死还真是京半月失手了。” 鼓声催促,众人止了话头,纷纷上前一步,抬脚踩上垂地的花瓣,如登仙梯。 霍惊澜面露遗憾:“宫师姐,你还欠我酒钱,下辈子记得还,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要不是周围都是人,宫棠已经一脚踹到他的膝窝上,让他先行一步去拜那见鬼的观音去了。 容小淳扭头四顾一圈,众人都只是踩上莲瓣就不动了,她问了一句:“跪吗?” 李道先不答,他仰头看向天际,除却神像和仙官,便只有流云,一个人影也没有。 早知道还是让纪风绵带话了,看这样子,他是等不到宁虞来了。 左侧有光芒骤放,是一人率先跪到金莲中,既然开了头,其他弟子陆陆续续便也跟着跪下。 片刻后,场上只剩下这五人僵立着,像是听不见催促的鼓声,也察觉不到压在他们肩头的满场目光。 宫棠看向高楼之上,捉到鹿梦那双浅灰的眸子,她扯了个笑,回了容小淳之前那句话:“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一起吧。” 霍惊澜叹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而后低下头,打量了两眼脚尖前的莲心,说是莲心,其实是一垫蒲团,方便他们行跪拜之礼。 金莲的花叶跟着张开,像是迎接这些修者。 霍惊澜一掀衣摆,双膝重重落了下去。 下一瞬,舞雩台后侧观礼的众弟子窃窃私语起来,眼中是惊愕和不解,就连高楼上的各位宗主也变了神色,目光凝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气息像是魔域九川,不,不对……不只是九川的魔气!” “是魔域的来了吗,这般修为,难不成是螣蛇或者食月天狗?” 一团无形的气流托住霍惊澜的膝盖,阻了他下落的趋势。 不仅仅是他,欲跪的五人都是这般诡异的姿势,双膝弯曲在半空,要落不落。 金莲的脉络之中爬上黑色,迅速侵染了整朵莲花,眨眼之间,花叶枯萎蜷缩,凋零在地上,风一吹便被卷成了一捧灰,纷纷扬扬飞上了天。 所有人都被气流托着站直了身,就连先前跪下的人也被强硬地拉拽了起来,重新站定在舞雩台上。 “谁都不许跪。” 听见这一声,霍惊澜等人都是猛然抬头,胸膛中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这一瞬间连血液流淌的速度都快了起来。 天上仙官也跟着停下手中奏乐的动作,转头四顾,铜铃大的双眼在人群中搜寻着,想找出打断仪式的那人。 白虹贯日,像是天穹开裂,被撕扯出一道逼仄的缝隙,倾泻出红白二色交织的长河,像是有仙人高立曜日之上,抛下煌煌两袭织锦,让其垂落人间。 高楼之下的百姓看得痴傻,不自觉伸出手,想捞一把天河。 直到凤鸣贯耳,他们才恍然发觉那根本不是神仙的柔软锦缎,而是长风之中裹着烈烈焰火的白鸿。 凤鸟长颈之中是两柄飞剑,这把戏仙门弟子九年前曾在琅台山的三春大比时见过,如今再见,已经远远胜过当年。 观音脚下莲花骤然脱出,飞至它面前,花瓣旋转如刀。 莲心处的鬼差如水沸腾,在瞬息之间膨胀如蔽日阴云,张开血口咬向白鸿。 不仅舞雩台上的仙家弟子瞳孔骤缩,连台下的百姓也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白鸿被鬼差吞没时甚至未发出一声惨叫,恍若刚才的惊艳场景都成了昙花一现。 容小淳不可置信道:“它吞了双飞剑?” 李道先眯起眼看着空中鬼差仰首吞咽的姿势,断言道:“不可能。” 道宗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他自然知道一丈山有一本杀邪佛的《伐阎经》,是以恶制恶、有违正道的禁书,双飞剑上火焰分明是大煞之象。 “如果没有看错,宁虞剑上的该是杀生业火,这火,谁也碰不得。” 像是映证他的话,鬼差口中有火星闪动了一下,熊熊大火顷刻席卷它全身,顺着它一路烧向观音莲。 鬼差被观音决然剥出莲花,成了京州头顶的一片火烧云,它惨叫着被撕裂成千万片余烬,落到百姓的头上和肩上。 剑尖像是噙着一枚星,隔着莲花指向慈悲相的眉心,挤攘在莲心中的其他鬼差不自觉地避其锋芒,它们在莲花中游动,警惕地望着剑身上的金红焰纹,生怕下一刻就有烈焰腾起。 身着白衣的人悬浮于空中,两袖如翼,随风而动,他身后便是恶鬼燃尽后的飞烟。 霍惊澜一直绷着的两肩松落下来,他忍不住笑出声:“整得还挺有排场。” 宫棠手臂一扬,朝他丢过去一样东西:“看样子是不必等下辈子了。” 霍惊澜接过钱袋,往衣襟里胡乱一塞:“怎么这么轻,这才几两银子?你可别驴我。” 高空之上,一人一佛对峙。 双面观音重新将莲花踩到脚下,无惧无畏地将面容暴露在利刃之下。 两侧击鼓的仙官渐渐朝着中央围拢,将八方退路全部堵死,红漆鼓消失,青铜人手中的鼓槌高高扬起,成了利器,随便一下就能砸得人肠穿肚烂。 仙官高大,神佛更高大,衬得人影渺小,如蜉蝣撼树。 宁虞与慈悲相那双金瞳相对,透过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将话说给了另一人听:“剧情所设定的邪神原本只有一位,而非子母双生。我曾见过你于忘川之下的那具肉躯,被无名剑斩断手之后,是借来他人尸躯重接断臂。” “怒目观音却不一样,它的八双手臂能真正重生,只是因为要供养你,邪神修炼不足,至今仍保留着稚儿的心智,因而降妖塔中,它复生的速度远远不及灵芝。” “千面狐妖说,观音有一颗凡心,但是邪神脱离六道之外,何来的凡心?” 宁虞手腕一沉,剑尖指向对方左心口:“是你将己心剖出,献给邪神,与它合身为一,才弄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慈悲相唇角勾起出一个微不可察笑,即便被对方叫出了名字也毫不慌张,像是早就有所预料。 “我所言,可对?唐楼主。” 慈悲相舒出一口气,声音渺远而空灵,如仙钟奏鸣:“张宗主夸你可不止一回了,小鱼儿,如今就连我也羡慕李门主了。” 两人之间落下一道结界,外面的人听不见二者的对话,只能看到宁虞被山丘似的几尊铜像包围,他立于其中,长剑大逆不道地指向救世观音。 百姓见了这场面焦灼不已,骂声四起,唾沫星子横飞。 “魔修宁虞,扰乱大典,岂可容于世?” “那可是救苦救难的观音,此子其心可诛啊!” “苍洲当真是要断绝于此了吗……” 长短两剑,是那位闹得苍洲风雨飘摇的魔修,在三春大比中杀仙门弟子,在梧州开降妖塔引众妖出逃,如今竟然敢打断请神宴,剑指救世神佛。 魔修妄图灭世,人人得而诛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7 20:57:52-2022-09-18 22: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墨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慈悲相问:“宁虞, 你难道就甘心吗?” 甘心永生永世地困在他人所掌握的世界中,甘心被无形的手推着走向苦难和分离,甘心将自己全部的情感交付给一个最终会离开的人吗? “日夜难寐, 百般思索,”宁虞坦言答道, “皆是不甘心。” 它迎着渡尘的剑锋朝前一步, 任由剑尖戳在它眉心,沁出血珠又迅速凝住,像是一点朱砂, 金瞳牢牢攥着长剑的主人,一眨也不眨。 声如耳语,字字句句都令人血液沸腾:“天地不仁,那就改天换地, 你难道不想和灵芝厮守吗?” 观音成神, 苍洲复生,它杀天道,重构世界秩序, 灵芝再也不用走向灭亡,宁虞甚至可以和他一起长生得道, 登临仙途。 宁虞静静望它半晌, 手中的剑岿然不动,问道:“那他们就甘心吗?” 霍惊澜会甘心吗? 被仙门送上舞雩台的三千弟子会甘心吗? 一丈山裁纸作花的佛修, 被埋藏在青山下、黑海中的青铜尸, 变成血水了无痕迹的仙门弟子还有苍洲百姓…… 他们都能甘心吗? 杀了那样多的人, 让苍洲如堕地狱之中, 看遍地都是尸山血海, 这样换来的解脱, 真的是解脱吗? “欲成大事,总要有所牺牲,你师父将你教养得太善良,也太软弱。” “要踩着他人的尸骨才能登天,软弱无能之辈是你才对。”宁虞轻笑一声:“为了众生解脱,说得冠冕堂皇,可让众生痛不欲生的也是你。” 慈悲相平静道:“就算少了这三千凡仙,我亦能成神。这一回,你也带灵芝来了吗?” 宁虞眼神凌冽,斜肩错身,避开身后落下的铜槌,雪白衣角转眼就被风刮远,渡尘欲追观音而去,却被仙官团团围住。 舞雩台上白玉石柱根基不稳,骤然倾倒,砸成碎片,仙门弟子转头四顾,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俱是惊慌不定,心中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 京州百姓脚下地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有房屋倾颓,倒在地上,激起尘灰一片,甚至压住了不少人,惨叫被闷杀在砖瓦之中。 上章阁率先反应过来,原本镇守在红楼之上的弟子脚踏飞檐,在剧烈的震荡之中稳稳跃过一条条街巷,朝城中倾塌的地方迅疾飞去。 衣袍之上,猛禽翼然,不止枭和鹰,就连白鹤、飞燕都一并出了阁。 头顶有群鸟铺天盖地飞来,在京州之上形成青苍色的倒悬之海。 舞雩台上众弟子仰头凝神去看,却发现海面在呼吸之间就朝着他们逼近,上头的东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映在每一个人的眼瞳之中。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修青铜身,不老不灭,一度长生,天上的全部都是观音的铜使,居然有这么多……” “你看天上铜人的面孔,那个……好像是凌霄门的楚师兄啊,他居然也在其中!” 不止是仙门弟子,其中甚至有形状奇诡的妖魔,虽然尸身被藏在青铜之中,但是这些青铜像活动自如,落到城中发出一连串的闷响,踩得地裂石碎。 舞雩台上落下的都是仙门弟子所铸成的铜人,许多都是早就亡故的师兄师姐,中间甚至有长老一辈,遍及各个宗门。 玉屏宗的几位法修看着其中一具身形高挑的女铜人,他们心中太过于惊诧和恐惧,甚至不知该做何表情。 “段师姐?” “段桥不是离开山门了吗,怎么会变成观音的铜使?” “如果是这样,师姐她应该……已经亡故了。” 铜人朝前迈了一步,吓得法修噤了声,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一人大着胆子上前,在铜人面前晃了晃手:“师姐,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咔哒—— 骨头断裂的声音跟惨叫声比起来轻不可闻,那名弟子小臂以奇怪扭曲的角度被铜人抓在手里,还在不停扭转。 金色箭矢流星一样撞在段桥肩膀上,发出铿锵巨响,地上的汉白玉转瞬之间被破开百余丈,铜人被金烟枪打飞,接连撞穿十多根石柱。 那名玉屏宗弟子扶着断臂倒在地上,法修们这才反应过来,将他扶住,蜉蝣谷的医修连忙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宫棠抬手,金烟枪却没有回到掌中,她蹙眉看向远处。 尘嚣散去,铜人依然完好,碎石从它肩头滚落,它脚步沉沉,转向宫棠,手里牢牢抓着嗡鸣挣动的法器。 莫说玉屏宗弟子吓白了脸,就连其他宗门的弟子也是心中大骇。 一个铜人已是刀枪不入,甚至可擒住宫棠的法器,若是这天上地下所有的铜人加到一起呢…… 随着段桥起身,舞雩台上的铜人纷纷动了,朝着仙门弟子袭去,场面乱成一团。 红楼之上,李藏一脚踏上围栏,身形一晃便消失在空中,紧随其后的便是净无相、宣毓还有长吉门的其他长老。 京州城中落下的全是妖魔所化铜像,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被虎狼环伺,无路可逃,他们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去求天上的观音,却徒劳无用。 肝肠涂地,残肢横飞。 高楼已空,所有宗主全部飞到城中,他们拉开一道又一道结界,全被铜像轻而易举地打破,他们只能祭出法器或是布阵来拦。 “是灵血。” 观音饮过所有修者的灵血,相当于所有人都予它一封通行无阻的令牌,结界根本无法阻拦。 徐凭花扶在栏杆上的手用力到发白,京州的人太多,青铜也太多,修士根本护不住所有人,莫说舞雩台上尚且难以抽身的仙门弟子,就算把他们全部加上,也来不及救人。 从铜人出现不过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半空中已经浮起千余个光团,或明或暗,有修士的,也有凡人的,前后交错地朝着中间的神佛涌去,没入它的身体。 没有三千凡仙自愿献身,便摄来京州的亡魂精魄填那最后一点空缺。 徐凭花走得急,掩不住跛脚的事实,步伐一轻一重,她走到张庐香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后者没有躲闪,将这一耳光接了个实。 怒火攻心,字字沉痛,说到最后声嘶力竭。 “你的私情!你的不甘!你的终身之憾!比得上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吗?!” 徐凭花见对方眼中毫无悔过之色,胸膛之中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余下的便只有一片空寂寒凉,她拄着拐杖朝高楼之下走去。 “若是悯生还在,看到你如今的样子,该多失望……” 京州满城乱象尽入一人眼中。 立于州城中的这一处高楼已经荒废许久,若是寻常日子,这酒楼里该是张灯结彩、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一人立在屋顶之上,目光掠过对面街巷中不瞑目的尸体。 百年前也是这样,走哪儿都是死人。 徐尾生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头看见来者,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宁虞在,灵芝在。 “除了宁虞拿走的那本关于苍洲神话的书,鼓楼的藏书阁里还有一本《苍洲纪关键人物设定与剧情背景》,你就是仙门苦苦寻觅的那一棵救世灵芝。”徐尾生负手而立:“宁虞要杀观音,他带你来,是预备让你来救苍洲吗?” 京半月不答,只是走到徐尾生面前,端详对方的面孔:“鼓楼人傀,蜉蝣谷徐尾生,唐扩双腿是为你而断,他欲杀天道,也是为了你。” “为我,也为所有人。” 徐尾生相当平淡地抛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如今苍洲毒疫确实是我所为,可百年前……并非是我投下苦露。” 京半月微微蹙眉,苍洲当年遍地的疫毒就是苦露,除了徐尾生没有人做得出这东西,更何况当年连提灯鬼车都出海来捉他,怎么可能不是他干的? 徐尾生抬手指向京半月的身后:“天道,又或者藏在天道身后的外世人,他们能做到的远比你想得多,比如……” “将你也变作像我一样的人傀。” 徐尾生收回手,看向舞雩台上空身姿翩跹的白衣剑修:“他们喜欢缔造感天动地的神话传说,将人塑造成自我牺牲的英雄,这是他们造神的方式,就如百年前的金身佛既然还有剑仙李一行,所以我猜,这一回,他们会选宁虞。” “京半月,你不想救他吗?” 铜人组成的青海之中出现偌大漩涡,环绕的中心便是宁虞。 双飞剑不仅要拦下妖魔的爪牙,还要抗住仙官的铜槌和仙门弟子的法器,速度已经快到极致,残影不休,恍然间犹如千剑同时而动。 宁虞精神紧绷,眼观八方,耳捉风动,没有一刻可以喘息,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长戟擦着脖颈划过,铜人的面孔和道宗的降魔尊者隐隐重叠,就是这样两把长戟,洞穿了京半月的妖身,留下无数堵都堵不住的伤口。 霍惊澜虽然在下面应付着铜像,但是他也时时刻刻关注着空中的动静。 看见长戟变形,刀刃出人意料地开花翻卷,削断宁虞一截发后径直刺向脖颈时,霍惊澜甚至顾不得身后袭来的青铜剑。 “小鱼儿!” “宁虞!” “宁师兄!” 九万仞掀起滔天气浪,降妖杖上金文以破风之势骤然弹出,抱春剑长啸入空。 红影疾掠如火,甚至快过刀风与飞剑,一把将宁虞扯入怀里,眨眼便消失在原地,让长戟扎了个空。 宁虞闻到熟悉的莲香,愣了一下,从那人怀里抬起头,果然看见了红莲鬼的侧脸。 他扬眉,眼中有得意之色:“这一回,我可比灵芝快。” 宁虞越过他的肩头,看见满天妖魔涌入京州。 红莲鬼见他怔愣,解释道:“东海都是毒水酸雨,根本无法横渡,我们是去魔域借道,从南边过来,因而迟了一些。” 魔域的螣蛇和青澜宫的两只青龙并排而飞,它们背上的妖族和魔修跟下饺子似的纷纷落进沸腾的人潮之中,在百姓惊恐的目光中拉开一道又一道颜色邪诡的结界,将他们和力战而竭的宗主们护在里面。 青眼白虎望着红莲的背影,懊恼地甩了甩脑袋,它原本是想英雄救美的,脚下都快跑出火花了,没想到还是让人抢先了,而且这人怎么抱着不撒手了。 小白背上的曼姬也相当不满地皱了皱鼻子:“跑得够快的,这谁啊?” “撷芳宫的新花,红莲,稀罕着呢,苍洲就这么一朵。”眠红将一柄只剩半截剑刃的重剑丢了出去:“李门主,出场费记得结一下。” “小海棠啊,都是一家人,谈钱多伤感情!” 李藏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接过无名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剑风排山倒海地掀了出去,以摧枯拉朽之势击飞了五里之内的所有青铜像。 李藏本人都愣了一下,他看着手里华光烁烁、异常耀眼的无名剑,恍然大悟,只剩半截的无名今天算是铁剑开花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8 22:27:12-2022-09-19 21:2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tless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红莲鬼带着宁虞落在舞雩台北面一座观礼阁的顶上。 在阁中躲难的宫人没发现这两人, 他们只瞧见铜像将这处包围,登时骇得腿软面白,惊叫连连, 推搡着往高层跑。 一只满是血污的大手突然伸出,扒住二人身侧的檐牙。 红莲鬼抬脚就是一记狠踹。 舞雩台上鱼龙混杂, 他以为是有人偷袭暗算, 这一脚没留情面,差点将观礼阁的筋骨都给踹散了,高阁五层檐角一路塌到了底, 拥挤在楼梯上的人左摇右晃,一个撞一个滚球似的翻了下来。 一人从高阁侧面翻身而上,眉毛一竖,神情颇凶:“妖城来的都这样不厚道?” 要不是霍惊澜反应快臂力佳, 朝边上疾攀几下, 这会儿已经被踹到地上爬不起来了。 红莲鬼认得刀修:“你倒是来得快。” 观礼阁外的金钟结界,是一丈山的法术,红莲带着宁虞前脚刚踩上檐瓦, 后脚便挥手布下结界。 霍惊澜踩着铜像脑袋一路连飞带跳才赶上两人,在结界落地的前一瞬, 跪地仰身滑了进来。 他大跨几步靠近, 肩头刮过的腥风直扑到宁虞面上。 这人舍生送死时都没抬一下眉毛,见到宁虞在空中险些被暗伤, 却吓得差点将手里的刀甩飞出去, 还被偷袭的青铜剑刺到背, 这会儿一摸一手的血。 霍惊澜见对方并无受伤的迹象, 高悬的心才落回实处, 皱眉问道:“剑火镇邪, 对上邪神铜使该占上风,怎么见你施展不开的样子?” 宁虞解释道:“铜像封存着亡者尸身和魂魄,沾上业火恐会魂飞魄散。” 业火无边,一剑下去,烧的不是观音,而是别人的三魂七魄。 他仰头看向天穹之中那华光流彩的神佛,怒法观音颅后还长着另外半个脑袋,是和它面貌截然不同的慈悲相,二者之间冲撞又和谐,竟生出奇诡之美。 在降妖塔时,慈悲相尚且只有一双金瞳眼出现在怒法观音背后,如今不仅可变出完整面相,甚至连怒目相的后背也变成了它的胸膛,脚下踩得鬼头莲转半圈便成了金色华莲。 无名剑就算封住忘川底下的那具肉躯也无济于事,慈悲相已经重新长到了怒法观音的身上。 苍洲一难,民间信仰尽数臣归于它,登天成神不过是一步之遥。 魂魄的柔光融进观音的肌肤中,就像是滴水入海,漾出极小的水波。 红莲鬼也顺着宁虞的目光看向那处:“等它吃够了魂魄,就能修成一身两佛。” 说话间,舞雩台上的青铜像已经尽数涌向观礼阁,它们互相踩踏攀爬,如蚁虫一样淹没了观礼阁,趴伏在结界之上,用一双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紧盯着里头的宁虞。 台上仙门弟子得了喘息之机,互相搀扶着退居到安全处,灵力枯竭的和重伤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医修们奔走其间,手上动作一刻未停,额头冷汗不住落下。 几枚青铜箭簇被挑出后啷当落地,容小淳手下动作飞快,为剑修止血上药包扎,她刚要起身,大腿被射出几个血窟窿的沈抱枝动作却比她还快,已经站了起来。 刚迈出一步,沈抱枝膝盖便是一软。 迎面而来的那人疾走两步,稳稳架住了他的胳膊。 青青刚从混乱中救下几名宫人,此刻长剑还未收起,索性拿剑柄敲了敲沈抱枝的肩膀:“都走不动道了,去了也是给宁师兄添乱。” 沈抱枝抬眼看向观礼阁上空,面色愈发凝重。 铜像汇聚成了天穹之下的青黑浪涛,观礼阁与之相比,如即将被巨浪掀翻的一叶小舟。 下一刻,铜槌击钟。 音潮入耳,百鬼哭嚎。 舞雩台上原本就重伤的仙门弟子耳孔和口鼻一并冒出血来,感觉自己快被那声响捣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结界颤动不已。 红莲鬼欲要结印修补,却被人压下胳膊。 “开结界吧。” 宁虞手腕一翻,腕下的筋脉中有流火汹涌而出,火焰旋转凝成长剑,剑身上赤红焰纹如水流淌。 长剑嗡鸣不已,蓄势待发。 宁虞朝前刚迈出一步,肩膀忽地一沉。 霍惊澜按住人,错步上前:“我为你开路。” 他颠了颠手里的九万仞,头也不回地叮嘱一句:“这回别踩手啊。” 结界收起的瞬间,九万仞划出长弧,白鸿以点水之姿轻巧踏在刀背上,像是一根银针扎进青黑浪涛之中,看似脆弱易折,却将浪涛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刀风开路,凡是欲意靠近的铜像皆被掀飞出去,这刀风非但不减,反而真的如万仞巨浪迭起,越发张扬而凶猛。 红色高楼之中,张庐香凭栏而望,看那道身影扶摇直上。 黄道剑被拇指推出鞘。 他踩上栏杆,跃身而出,凌空疾踏几步后骤然停下,望着拦路的那人,眸光微动。 在荆城肩胛被刺穿,降妖塔前肋骨又断过好几根,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凡是换了其他仙门弟子,早就倒下了,偏偏这人像是铁打的,握着降妖杖的手丝毫不抖。 李道先面容平静地发问:“师父,你如今沦落到做邪神走狗的地步了吗?” 这话听着耳熟。 降妖塔前,张庐香也曾这么对他说过。 道先啊,你如今沦落到为魔修求情的地步了吗? 张庐香禁不住轻笑出两声,这姑且也算是原话奉还。 “你护魔修,我助邪神,你我确实不枉师徒一场。” 京州城中到处都是妖魔拉出的结界,蜷缩其中的百姓瑟瑟发抖,精神恍惚,处于晕厥的边缘。 眠红一脚将脸上长满眼睛的蜘蛛妖踹了出去:“这几个都是胆子小的,你换个地方待待,免得把他们吓晕了。” 雪白的狐狸驮着背上的人族孩童出现在墙头,轻巧地落在眠红的脚边,前身伏下,那是城中与亲人失散的孩子。 眠红将小孩提溜起来,交给一边的桃花妖照顾。 白狐正用爪子蹭着面颊上的灰,忽然耳朵一动,朝着舞雩台的方向看去。 靠在墙根边打坐恢复的仙门弟子也听见那一声声巨响,勉强撑起身看向头顶。 青铜无痛无感,聚成的黑浪更是无穷无尽,被刀风击溃之后很快就能重新聚拢在一起,像是要将白鸿围杀,转眼就将那抹微渺的身影埋没了。 玉耳惊叫一声,用爪子疯狂抓挠眠红的裙摆,焦急出声:“姐姐,是宁虞!” 慈悲相垂眼看着穿透浪涛袭来的白衣剑修,抬起手,五指收拢,叩在掌心。 铜像汇聚成道道粗壮锁链,从四面八方向中间围拢,将宁虞困在中央,让他无路可退,一寸寸朝着他挤压过去,连剑修抬手的空间都变得逼仄起来。 刀风一散,铁索收紧的速度骤然加快,密不透风地绞在一起,成了一个铜球,将那抹白影牢牢镇压其中,寻不见半片衣角。 九万仞的刀风被蛮横又强硬地扑杀了。 长吉门弟子见了这一幕,气得眼眶发红,捏碎灵珠吸纳灵气,强撑着再提剑站起:“这铜像刀枪不入,耗也能把人耗死,不行,我们要去帮师兄……” 尚有余力的妖族们也纷纷围到眠红身后。 “急什么?” 一人踩着飞剑从天而降,剑修们望见那张脸就愣在原地,一声「门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剑身余半截,剑柄刻重山,是李藏的剑没错,门主什么时候变这么年轻了…… 无名剑灵将七八只伤重现出原型的妖族放在眠红脚边,抬头时目光犀利万分,像是穿透这层铜墙,看清其中正竭力挣扎突破的人影。 “那可不是宁虞。” 话音刚落,千百道白芒从缝隙刺出,囚笼炸开,掀飞的青铜像如雨点散落。 中间的白衣人有着和宁虞一模一样的面容,他迎风而立,就连身形也分毫不差。 长吉门弟子见过无数次宁师兄出剑的样子,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他们不明白,这分明就是宁虞,为何「门主」却说他不是。 怒法观音手中握的铜斧猛地朝头顶挥去,铿锵一声架住破风而来的长剑。 长剑分量不足铜斧十分之一,可偏偏二者对峙,谁也不输。 “宁虞”压腕时,怒法观音握斧的手臂爆出虬结筋络,双臂微不可察地颤动起来。 不止是长吉门,就连州城中其他弟子仰头看见天上一幕都是瞳孔剧震。 “渡尘断了?!” 长剑寸寸崩裂,铜斧迫近那人鼻尖。 刀刃掀起的狂风卷得他黑发乱舞,露出一双明锐的眼。 噗嗤—— 利器入肉。 慈悲相垂眼看着穿透自己颈项的渡尘剑,目光顺着剑身上移。 两个宁虞。 先前被斧刃劈成两半的人影化作一缕流云,在宁虞身侧重新凝成一柄短剑,是守岁。 剑灵与主心神相合,便是出招也分毫不差,比幻术要高明得多。 渡尘剑身上火焰争先恐后涌出,杀生业火遇邪气,如遇干柴。 神佛从头到脚被红光包裹,成了一团火球,声音在火焚之中扭曲变形。 黑色碎片如同焚烧过后的纸屑,从它身上剥离出来。 不死之躯在烈火中四分五裂,八臂被烧得焦黑萎缩,从根部断开,铜武带着断臂从空中坠落。 宁虞看着烈火焚烧中的那张面孔,眉峰拢起。 观音颈间伤口滴血未出,只有森森黑气不断逃逸消散。 这不是观音,是被遣来做替身的莲中鬼。 宁虞能想到借守岁剑灵来隐藏行踪,观音自然也能利用恶鬼捏出一具虚相。 恶鬼被烧得溃散,嘴巴只剩下黑色的孔洞,一开一合。 它想说什么…… 宁虞持剑的手迟疑了一瞬,鼻尖忽然钻入一丝潮气。 水雾凭空凝成一只手的形状,朦胧模糊,只能瞧出个大概的轮廓,它轻轻握住宁虞的剑身,挡住了源源不断朝外奔涌的流火。 是一只男人的手。 有冰凉的两点水珠打在宁虞面颊上。 京州顷刻下起了大雨。 不是流毒之下腐蚀土石的酸雨,而是真正的雨水,丝丝凉意裹着草木生发的土腥和沁入肺腑的甘甜。 裹在恶鬼身上的业火都回到了渡尘剑中。 雨水洗掉恶鬼身上积聚又膨胀的邪气,露出下面那张苍白的面孔和单薄的身影,女子脸上一道道水痕接连滑落,辨不清是雨还是泪。 宁虞怔了一瞬,眼前的魂魄他是认识的,他缓缓抽回手,长剑垂落身侧。 对方的面貌同阵盘中的蝎妖一模一样,是施丘国的公主。 按照常理,魂体碰不到雨水,也见不得日光,可她鬓发却被雨水沾湿,雨幕中的那双眼睛盛着无边的哀寂,静静望着渡尘剑上消散的那只手,恍如隔梦。 宁虞回过神,所以方才那只手是…… 施丘神女。 大雨如昙花一现,神女的气息消散时,雨便消失了,就像从不曾出现过。 公主的目光转到宁虞面上,她肩头有微尘散出,魂魄边缘变得模糊起来,是行将消散的样子。 宁虞看见她唇瓣轻动,却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公主走到宁虞身边,附耳而来。 空灵钵音响彻云霄,将他带回黄沙漫天的西北疆土,那个曾得神明眷顾最终毁于大火的古国遗址、 沙尘之下的多兰楼有雨神留下的法宝,荒漠之上有徘徊几百年的孤魂,日夜俯首在砂砾中捡拾着什么。 游行四海的僧人问她,为何不去投胎。 孤魂说,赎罪。 剑穗上的照夜珠轻晃,有千千万万细碎的光点从公主胸膛中钻出,流萤一般飞进照夜珠里,像是拢住一捧星河。 宁虞听清了对方想说的话。 她说的是—— 轮回啊…… 钻进照夜珠中的流萤是她翻捡黄沙后拾来的不计其数的亡魂碎片。 不是她的轮回,是施丘万民的轮回。 “宁虞,我朝子民,便拜托你来相送了。” 话音弥散,人影消去。 宁虞回过神,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京州。 他脚下踩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如薄薄一层明镜,脚尖一动,便蹭出一圈圈的涟漪。 水面上自己的身影被涟漪拨散。 神明所布下的结界和修士不同,相当于平行开辟出一方小世界,神力越强盛,则结界越宽广,结界之外的人根本寻不得也进不得,与之相反,衰败之神,则无法开出结界。 宁虞极目远眺,望见边际一道泛白的丝线,成水天交接之处,这一方结界怕是不止百里。 “她是我铸下的第一具青铜像。” 不是慈悲相空灵到诡异的嗓音,这道嗓音温柔清浅,从身后传来时如被春风拂了肩背和耳尖。 宁虞还未转过身,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十几只柔弱无骨的纤长藕臂出现在他左右两侧,长臂泛出死气青色,偏生指盖染着鲜红蔻丹,若有似乎地撩过他的长发。 只有手臂,并无躯干,上肢末端有细到肉眼看不见的丝线一路延伸至身后那人的手上。 唐扩两手交叠在膝上,五指都戴着色泽冷冽的戒指,玄铁所造,是平日制傀牵丝时的工具。 手臂飘回他身后,推着轮椅缓缓向前,木轮被水沾湿,染得色深。 “尸身铸铜尚且不够,”宁虞转身看向他,寒声道,“你居然还拿它们来制傀。” 以有灵之物制作尸傀的手段残忍无度,并且被制成尸傀者不得投胎。 唐扩在宁虞面前三步远处停下,金瞳染上笑意:“你与我有何不同?用施丘公主的魂魄祭剑,你的杀生业火不是也会燃得更烈一些吗?” 水天相对,上下同时浮出两只巨手,骨头节节悬空分离,以傀线相连,与此同时,水面浮出许多畸形傀儡,都是拼凑而成,牛头缝在人躯之上,蛇妖鳞上开满虫目,小儿背上肉瘤是无数长舌盘旋而成。 剑修立于其中,如烛心被人拢于掌中,周边是无数觊觎烛心的贪婪鬼魅。 巨手猛地合拢。 砰—— 舞雩台中心被砸出一个巨大深坑,龙腾浮雕碎成千百块,将一人埋没其中。 尘烟滚滚遮人眼,石块撞上钉在坑中的长剑,剑身却纹丝不动。 降妖杖上的金光透过石堆的缝隙亮起,就像是主人渐次微弱下去的脉搏,到了最后光芒黯淡得近乎看不见。 躺在坑底的那人却无声无息,宛如尸体,但是张庐香知道他还未死,只是伤得太重,无法动弹罢了。 他的弟子,他再清楚不过。 李道先此人,就算浑身的骨头全断完了,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咽气。 不然他也不能带着黑蛟龙骨从东海活着回来,还捞回了无数同门尸骨,葬于碑林。 张庐香走到深坑边缘,朝前摊掌,黄道剑扑哧一声从李道先胸前拔了出来,飞回他手里。 他还未转身,浑身就是一僵。 “肉身融散之痛,至爱离散之悲,生魂不渡之苦,轮回之道终为哭声淹没……” 张庐香不敢转身,甚至不敢偏一下头。 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情绪难辨。 那人站定在他身后,说道:“这便是你说的解脱吗?” 密密麻麻站在舞雩台上的全是道宗弟子,只不过弟子服陈旧,还是几十年前的制式。 从境阵中被唤醒时,他们每一个人面上都是懵懂之色,只觉得荒诞无比,直到走出思过崖,在碑林中一一找到他们的名姓,道宗灭亡时的满天血光才重新闪回他们眼前。 道宗弟子们见那手持黄道剑的宗主缓缓转过身,鹤发鸡皮,道骨仙风,谁也不能从张庐香如今的模样找到当年道宗天才的影子。 他们望向对方的眼神无比复杂,过往的嫉妒、厌憎、倾慕、欣赏全部消散,只剩下百味杂陈四个字。 多少年的岁月和光阴,这人割裂地扮演着完全相反的两个角色。 白日里是背负与妖族血海深仇的道宗宗主,到了夜里,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境阵,又做回几十年前那个受人嫉妒排挤却浑不在意的天才师兄。 有人以袖掩面,无声叹出一口气。 张庐香和为首那人对视,半天也未曾喊出那一句「师兄」。 这里不是思过崖上的境阵,他不能变成少年模样,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悯生望着对方,满腔的话涌到了嘴边又淹没无声,连痛斥和诘问的力气都没有。 埋没降妖杖的碎石纷纷化作齑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探入灰**末之中,将降妖杖重新握紧。 纪风绵扶着李道先一步一步从坑底走出。 降妖杖抵在张庐香后心,金文如锁链捆上他的脖颈,他不曾动弹,只是看着林悯生一语不发地转过身,领着道宗亡魂漂浮离开。 李道先的声音极哑,喉中血腥浓重,吐字都异常艰辛:“宁虞和邪神不一样,所以我与你……也不一样。” 原来…… 原来当时宁虞被黄道剑钉在降妖塔前,是这样痛。 绝望、痛楚、悲泣,他当时未能接住分毫,只是将自己的衣摆从对方沾血的手中抽出。 如今,全部还于己身。 —— 州城之中依然是一片混乱。 众人尚在打斗之中,所立之处却土崩瓦解,猝不及防就栽进深渊沟壑之中,待他们御风飞出,却发觉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裂土或是下沉,被吞没进地底涌出的混沌之中,或是带着上头的屋舍楼阁飘浮而起,像一座座悬空之岛。 这异动不仅出现在京州,整个苍洲都在剧烈震荡中出现混乱颠倒之相。 流云委地,海水倒灌,高山坍塌陷落,江河激荡涌入天空。 天地失序,是灭世前兆。 仙门弟子先前打斗时就耗干灵气,全凭所带灵珠灵玉来填身上的窟窿,已是强弩之末,不少人从半空坠落。 云宫羽族纷纷现出妖身,翼然而起,将他们全部接住,振翅旋身,避开空中横飞的木石,寻着较为平稳的浮空之地将人放下。 众人正寻落脚处,忽见穹顶之上旋开一个巨大的青蓝法阵,笼罩整个京州,光华万丈,将底下每一张人面都染上莹莹蓝光。 妖族和魔修以为那是观音设下的术法,一个个如临大敌,还是道宗弟子率先认出了本门阵法独有的阴阳双鱼,他们面面相觑,眼中都是惊诧之色。 凡是有阴阳双鱼作引的阵法,都是道宗祖师所创,是本门秘法,诸如降妖塔的封塔之阵,是弟子们必须要修习传承的阵法,而眼前的这一个,他们竟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道宗之人都聚集在灵舟之上,是他们来京州时乘的那一艘。 一位长老眯起眼看了许久,像是确认了什么,缓缓吐出一口气:“九轮之阵早已失传,未曾想有生之年还能得见……” 有弟子问道:“那是什么阵法,为何从未听说过?” 长老还未开口解释,就被不远处一人抢了话。 “九轮之阵,是安魂引路之阵,凡天灾或战争之地,埋骨万千,死者魂魄遗失生前记忆,终年在死地徘徊不去,这时道宗会率弟子出山,于死地叩开九轮之阵,将它们送往轮回。” 九轮日,是发生于上古的天灾。 当时十日并出,焦土万里,凶兽伺机而出,以民为食。尧帝令羿射九日,诛凶兽,大灾过后,漂泊人间的鬼魂难以计数,哭声传遍四海八荒。 鬼婆心生不忍,特来人间为众魂引路,带它们去往冥府投胎。 一个师弟瞪圆眼睛,禁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惊呼道:“纪师兄!” 纪风绵收起风符,落在灵舟之上。 边上有弟子迟疑开口:“是纪师兄,还是……” 未出口的那半句话是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 是纪风绵,还是妖族伪装的? 纪风绵斜睨那人一眼,嗤笑:“你脑子落梧州了?” 那弟子一噎,这口吻这语气这眼神,是纪风绵没错了。 道宗之人看见纪风绵后的心情相当复杂,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他。 按理说纵容妖族伪作他的样子潜入宗门该是大过一件,可如今邪神之乱已是事实,京半月和宁虞当时并未伤害任何一名弟子,反而是他们将这两人伤得差点殒命。 纪风绵懒得理会他们这些心思,径直走向各位长老,言简意赅道:“九轮之阵为道宗先辈叩开,只是他们俱为魂体,无法画符请来鬼婆,还要向诸位借力。” “你所说的的先辈……” 话还未说完,灵舟中突然涌出无数亡魂的身形。 虽然魂体不占地方,但是这一幕就像往舟中凭空塞进了几千人,场面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老头们活了一把岁数了,妖魔鬼怪也见了个遍,还从没见过同门先辈的鬼魂这样浩浩荡荡地找上门来。 弟子们一个个跟鹌鹑似的被亡魂夹在其中,眼睛瞪得浑圆,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反倒是道宗亡魂见了他们兴奋得不行,如果不是魂体碰不到活人,他们早就勾肩搭背地和小辈们聊起来了。 “我叫谢东林,你认得么?哎呀,就是碑林七十八行十三列那个……你居然没被罚去过思过崖!这不是道宗人必须经历的吗?” “什么,你们竟然没有月试?!嗐,改周试了啊,那没事儿了。” “算算年份,今年有三春大比吧,比试如何?” “怎么就让剑修抢了风头?你们这一届不行啊,我们当时都是按着剑修的脑袋打的!” 纪风绵转身看向林悯生,后者垂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林师叔。” 林悯生的思绪被打断,方抬起头就看见纪风绵朝他张手:“时间紧迫,还请开符。” 道宗弟子还是头一回主动让鬼上身。 亡魂操纵弟子们的身体,熟练地取出黄符,祭出灵血,动作整齐划一,未有一丝生疏。 他们于境阵之中日夜练习,即便故去八十多年,也从未有一日将这些阵法符咒忘记。 “死了太久了,没什么给小辈的见礼,便教你们画这道符。日后凡是人间苦难处,便由你们前往,于死地开出生路。” 灵舟之上,荧蓝光线如细流汇聚,交织成一道水柱,蜿蜒流入法阵。 阴阳双鱼从阵法中游出,其中一只穿云而过后,鱼面变幻成皱纹横生的人脸,老如朽木,它摆尾落在半空,化作佝偻妇人。 鬼婆的手出奇得大,摊开后能坐一小儿,另一只鱼在她掌心弹动两下,成了一柄摇铃。 叮—— 摇铃之声回荡,空中微尘也随之一颤。 铜像的动作先是一顿,而后像是受到牵制,变得滞缓起来。 及至三声铃响过后,它们悬停空中,不再攻击结界,迟疑又笨拙地转过身,看向铃声源头。 鬼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铃铛,脚下踩着无形之阶,慢慢悠悠地向头顶的法阵走去,一步一摇。 她苍老粗粝的声音和摇铃之声交错成古老的歌谣,无人能解鬼神的话语,却为那低哑的歌声抚平心绪,仿佛回到幼时,将小手放进祖母的掌心。 那一张张或是麻木空洞或是痛苦扭曲的面孔发出崩裂的咔嚓声响,拳头大的光团从中挣出,跌跌撞撞地朝中央的老妇飘去。 失去魂魄之后,不计其数的青铜像纷纷坠落,被裂土下的混沌侵吞。 被囚困的肉身终于消解,而灵魂则被引着向上,去往来世之境。 生来皆苦,可还是要来。 来世亦苦,可还是要去。 远处有一块灰白的宽阔石台,是舞雩台的碎片,上面一前一后立着两人。 张庐香看着鬼婆拾级而上,身姿逐渐变化。 大手上原本干枯皱起的皮变得紧致光滑,摇铃消失不见,宽厚的手掌落到腹部,那一处高高隆起,是怀孕的迹象。 粗哑的嗓音也柔和细腻起来,似慈母拍背哄小儿入眠,声声呢喃低语。 魂魄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自下而上拉出长长星河,一齐钻入九轮之阵。 当年苍洲大难之后,道宗和云水寺中时常空荡无人,因弟子们都奔忙于各地,超度亡魂。 整个道宗,只有张庐香未曾离开梧州,因他画出的请神符全是废纸。 他通宵达旦地绘符,一笔一划都不曾出错,符纸却没有显灵的迹象。 “若要请来鬼婆,当有同她一样的爱怜之心。” 林悯生深夜晚归,也不知杵在窗边看了多久,他奔忙数月,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连眼中映着的烛火都变得昏黄,像是犯困。 他推门进来,将师弟的手掌摊开,在上头极慢地将请神符重新绘了一遍:“民生多艰,怜之,爱之,祈请神灵,送无依之魂,往那安息之地……” 张庐香看着在掌心游走的指尖,有些意动,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他想合掌将那指捉在手中。 落完最后一笔,那人便收回了手。 “等你成了宗主,或许就能明白了。” 张庐香望着对方眼下青黑,开口说道:“我不会当宗主。” 这话已经听过好几遍,对方始终说不出理由,林悯生眼中透出几许无奈,干脆顺着他问道:“那你想如何?” 张庐香重新提笔画符:“当长老。” 林悯生做宗主,他当长老,他会守着道宗,也守着师兄。 收笔的瞬间符纸亮了起来,恍惚之间,张庐香听见一声摇铃响起。 那是他唯一一次画成九轮之阵的请神符。 自灭宗之后,他再也画不出这符,爱怜之心已失,往后余生,只有怨憎与不甘,日夜难寐,一直到今天。 张庐香的指尖动了一下:“道先。” 李道先见他转头时,不由得浑身紧绷了一瞬,可对方出口的话却出乎意料。 “师父……再教你最后一道符。” 道宗灵舟之上,林悯生已画完符咒,将身体交还给纪风绵后站到一旁,由他们撑起阵法。 纪风绵见林悯生忽然抬头望向某处,神情错愕又惊讶,他不由得也顺着林悯生的目光看过去。 支撑九轮之阵的灵力全部来自于道宗弟子,而远处还有一道刺眼金光源源不断地流入阵法之中,如同流水浸润干涸之地,磅礴灵力填满了阵法的每一个空隙。 九轮之阵转瞬撑大数倍,不仅是京州,连边上百里也囊括进去。 光点从四面八方飘摇而来,西海,北地,妖域,魔域…… 李道先再有天赋,修行年数却远远不及张庐香,后者更是当年和剑仙李一行等人齐名的天才,这样汹涌的灵力,只能是宗主了。 他打自己大徒弟的时候,果然还是手下留情了。 纪风绵转头看向林悯生,忽然明白过来。 思过崖之上布着偌大的定魂法阵,终年燃着云水寺的安魂香,林悯生他们亡故太久,本就是极易散的魂体,更何况离开境阵后又附身弟子叩开这样大的阵法。 他们的身影较刚来时淡了许多。 纪风绵道:“师叔,他这是想送你们离开。” 张庐香不想让他们入轮回,就是为了将他们守在身边,不再为天道所利用,而如今天地将崩,若入轮回,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便只能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林悯生摇摇头,道宗亡魂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离开。 “不仅是他,我们也想向天道讨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说: 突然探头!(头顶锅盖) 感谢在2022-09-19 21:25:51-2022-10-26 23:3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叶葳蕤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水天结界。 血珠顺着剑尖落下, 溅起血花,原本澄澈清透、映着无云碧空的水镜早就成了骇人的红池。 尸山血海,宛如炼狱。 站在中间那人扬手, 提着的山魈头颅便骨碌碌滚出去,一直撞上侧面山高的尸堆才停下。 火星落于其上, 尸山如柴堆燃起, 它们像是忽然活了过来,挣扎扭动着滚落进血水中,想要扑灭身上的火, 还未爬至剑修脚边便化作灰烬,沉寂下去。 宁虞听见自己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眼前晃出重影。 傀线也是用神树青铜所炼,柔软纤长却不可摧折, 比剑刃刀锋更快而利。 他浑身的伤全是傀线留下, 未伤至要害,却无法愈合,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像是伤处含着烫过的刀片,正一片片刮着他的肉。 淌出的血液异样的浓浊, 混着几缕黑浆。 有铃声突兀地响起, 从脚下闷闷传来,每响一声, 结界便收缩百丈。 唐扩垂眼听了片刻便对外界发生何事了然于心。 鬼婆摇铃, 是九轮之阵。 道宗之内, 只有张庐香会这阵法, 但是他却开不了。 难道他们全都猜错了, 天道没有选宁虞, 反而选了道宗之人吗? 会是李道先吗…… 唐扩两手忽拍在扶手之上,踏着水面疾行几步,身后轮椅刹那焚于火中,险些燎了他的衣袖。 他看着宁虞长剑上吞吐的火光,说道:“传闻杀生业火可将天地化作焚炉,炼化一切有无,便是神官也难逃其中,可你手中这把不过是半成之剑,连我的结界都破不了,更遑论弑神。” 话音刚落,傀线自八方袭去。 剑尖划破脚下水镜,挑起一层又一层红色水幕,凡是水幕起伏处,均有细到肉眼看不见的傀线割水而来。 白衣染血,蹁跹振羽,艳绝又惨烈。 左腕忽地剧痛无比,宁虞闪身的动作一滞,险些让面前袭来的傀线扎穿脖颈。 无法近身,便永远落于下风。 要破局。 足尖踏过交错的两线,剑修旋身而起,将穿过腕骨还未撤出的傀线一把抓在手中,拉扯间掌心的血一股股顺着傀线滑出。 业火刹那席卷而上,轰轰烈烈地朝尽头撞去。 早在傀线紧绷的一瞬,唐扩就将其勾断。 他低头看向手指,食指指腹多一道被烫开的灰痕,转眼消失不见。 “半成的弑神之剑……” 剑修的声音近在咫尺。 唐扩猛然抬眼,见杀生业火烧于睫前,长剑与胸膛只差毫厘,却不见人影。 电光火石间,有二指点在唐扩后颈,断了他后撤的动作,将人直直朝前推去。 长剑贯胸。 宁虞转至唐扩面前,重新将剑柄握住,他面色苍白,额上还有冷汗,唯独双眼凌厉如刀,没有泄出一丝疼痛之色,他:“杀你一个伪神,足够了。” 唐扩喉间溢出两声笑,带着剑柄震颤起来:“你还是不明白,即使是伪神,与你们也有天壤之别。” 在他伸手屈指的那一刻,宁虞心脏突跳,警钟高鸣,下意识就要将渡尘收回。 金瞳抬眼望来,威严无比,就像是神明下了禁令。 宁虞浑身一僵,脑中鸣响不止,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一口乱撞的钟,眼前出现重影,一双金瞳变作六只眼,紧紧锁着他。 铿—— 唐扩指尖弹在剑身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撞响,如水投石,推开的涟漪却是飓风般的力道,顺着剑身席卷而上。 指骨像是被重锤一寸寸地敲得粉碎,筋脉崩裂,血肉刀剐。 半截长剑脱出,抓握它的手软软地垂落在那人身侧。 袖上大片大片沁出来的血色昭告着下面是怎样惨烈的光景,莫说削肉断骨,光是将筋脉割裂,手就算是废了。 唐扩目光温和地看着单膝砸落在地上的剑修,明明痛得佝偻成一团,额头埋下近乎要碰到水面,他却偏偏吊着一口气,不肯落两膝。 宁虞没有发出痛呼,是因腑内出血,堵上了嗓子眼儿,张口还未发出一个音,齿缝间便溢出血来。 那只手抚上发顶时,他浑身都在打颤,甚至没有避开的力气。 仙门所有的宗主中,就连最温柔的蜉蝣谷谷主徐凭花对弟子都是严厉的,唯独鼓楼这位楼主,出了名的好说话,容易心软,不忍责罚弟子,哪怕是气急了也说不出两句重话。 宁虞的脸颊碰到冰凉坚硬的东西,黏腻的血填进了玄戒表面的凹槽。 下巴被人托起,温暖湿润的巾帕落到面上,血污被细致地擦去,露出苍白干净的面颊。 唐扩右手撩开宁虞的鬓发,探手抚到他耳后,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滚烫的族印,淡声说道:“灵芝活不久了,过了今日,这族印也就护不住你了。小鱼儿,听劝,莫与他结缘了。” 宁虞骤然抬眼,眼光若是能化为实质,已将眼前之人撕成碎片:“他不在京州……” “你若来了,他总是要在你身边的。” 唐扩将那血污的巾帕团了团塞进宁虞口中,而后一手拖住他后颈,一手按住红印,食指玄戒节节拔长,成长指外的铁骨,尖端呈刺状,贴着皮肉斜扎了进去,沿着族印边缘走了一圈。 “我做主替你挖了。” 仰起的脖颈骤然绷紧,痛得筋络突出,撕心裂肺的痛嚎都被堵塞其中。 唐扩将剜下来的那块血肉随手丢在地上,重新掏出一块干净巾帕慢斯条理地擦着指缝。 傀线卷上宁虞的四肢和颈项,将他悬于空中。 宁虞感到颈间那根线收束得越来越紧,他启唇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 耳上全是血,唐扩的声音只能模糊传来只言片语,再然后便朦胧到什么也听不清,只剩下自己渐次微弱下去的心跳声。 “宁虞……” 宁虞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那声音远远地传来,辨不清是谁。 恍惚之间,血池变作莹莹绿地,有日光穿透林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 “宁师兄……” 听闻人将死之前,会见生平往事,原来不是假的。 “快快快,快追!它又入山了!” “千万别让它把山烧了!!” 猿妖就躲在琅台山外不远处的梨花县,已经烧抢了好几户人家,伤了不少人,几人将它驱出县城,它却故技重施,又往山林里躲。 秋日天干且多风,山间除了常青树外,还有落叶枯枝满地,一点就着,宁虞几乎是一头扎进火海。 他手间掐诀,剑刃上顿时有碧波荡开,一脚踏在树干上,旋身飞出,衣袂翻飞,环绕身侧的流水飞鸟也随之振翅飞出,扑进摇曳火光中。 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户小院,宁虞心里忽地一跳,下一刻猿妖果然冲了进去,院子外的篱笆忽地燃起,变成一堵火墙。 宁虞刚跃上墙头,就见猿臂上的红毛刹那化作烈焰,刮出热风,直直捶向一人,对方一缕黑发被卷进火焰中,却未被烧着。 那人像是被吓傻了,一动也不动。 短剑疾飞而出,护在那人身前。 对方身影有明显的一晃,不知为何,手指一松,拎着的画纸忽地飘飞出去,被火一燎,卷了半边。 守岁看上去轻巧无比,剑锋一挑却将三百多斤的妖物掀飞出去,在空中划出半圆。 宁虞随后而至,手腕一转,渡尘便搅出寒风将猿妖包裹其中,直直送上天际,后头跟来的两个剑修抖开一个大麻袋,极快将它兜头一套,麻袋剧烈挣动,而后化作巴掌大小被收进袖子里。 他们欢呼一声:“谢谢宁师兄啦!我们回去就请八哥吃蜜柑!” 青青追在他们身后怒骂:“不要恩将仇报,八哥吃蜜柑会拉肚子的!” 宁虞转身看向院中人时却突然忘了到嘴边的话,原以为隐居在山里的该是猎户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想到居然长得这样好看。 别是碰上什么山野精怪了…… 身上分明也没有妖气。 宁虞将地上已经烧了一半的纸捡起来,瞥了一眼,画的是山景,有点眼熟。 他将画纸递给对方,这人接过纸也不说话,颇为无礼地瞧着他,甚至连一句谢都没有。 换了别人,宁虞已经转身走了,可对上这么一张脸,他就是恼也恼不起来。 “山中多野妖精怪,若有难处,可去琅台山找长吉门的剑修。” 宁虞被盯得不自在,叮嘱完就匆匆转身。 袖子被人扯住,他转头顺着那只手看向对方,眼中带着疑惑:“怎么了?” 那人好半天才开口:“是长吉门……哪位仙君?” “宁虞。” 院子里的画,数也数不清,耗干多少笔墨,一笔一画全是琅台山。 原以为是初见,未曾想是久别重逢。 一丈山,云水寺,雨水沾湿树下佛修的乌发和衣袍,宁虞不自觉撑着伞走过去,那双眼睁开望来时,天地也因此失色。 人影幢幢,花灯如昼,他俯身蹲在那人身边,将象征心意的绳花悄无声息地系了上去。 烟火坠落人间,十六京落满妖域,他睡意朦胧间听了一夜妖族的歌,感到一个又一个极轻的吻落在肩颈上。 所有的画面都像被大风刮走,在宁虞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抽离出,就连最后零星的一点也抓握不住,倏地泯灭。 如滴水入海,踪迹再难追寻。 他眼瞳中的黑色墨水般漾开,转瞬变成漆黑一片。 那些喘息和闷在胸腔中的痛吟齐齐销了声。 万籁俱寂。 钻进剑修身体里的傀线被无形之手一根根拔出,滑落在地。 唐扩似有所感,仰首看去。 天道无形无象,原本不可为人所见,但是百年前,他在将死之际曾见过一回,它们牵在徐尾生身上,让他成了苍洲唾骂的罪人,最后被提灯鬼车捉入西海地裂,在流火里煎熬百年。 如今,细如蚕丝的白线轻而易举地穿越结界的壁垒,一路蜿蜒,悄无声息地没入宁虞的身躯。 ——角色接管成功,请手动输入操作指令; ——斩邪神; “天道。”唐扩淡淡开口:“我等了你……一百一十三个年头。” 剑修不答,提剑时手臂上的血填满渡尘剑柄上每一处缝隙。 结界之外。 苍洲分裂之后地底涌出的混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外扩张着,每吞没一块土地,混沌便壮大一分。 魔域修炼所用的混沌之气和地底下真正的混沌全然不同,前者不过是大地表面的淤浊之气,后者却是真正能吞没一切的。 人傀在飞跃穿梭在漂浮的屋舍之间,速度奇快,留下道道残影,他身后有如莽长藤追逐而来,所到之处俱被摧为尘嚣。 悬石之上,京半月忽地变了脸色,漆黑眼瞳中泛出一点猩红,转头定定看向某个方向,脚步一旋就要抽身离开。 “天道不仁,你早该信我。” 人傀在如莽藤蔓间摇晃而过,凡手指拂过之处,枝叶腐蚀消融。 那只手猛地袭向京半月的后心,却被对方一把掐得腕骨粉碎。 京半月声音低沉得可怖:“滚开。” 徐尾生眼中并无惧色:“若是我想,百年之前就可覆灭苍洲,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未免瞧不起我。” 妖域。 东海毒水倒灌进妖域,接连淹没了十三座城,所有妖族登上了那艘飞鸢木船,它原本只是安定日用来赏烟花的船,现在却成了避难之所。 见微扶着高阁的栏杆,抬手解开眼缚。 那双灰白的眼睛中云翳褪尽,再也不是毫无焦距的样子。 这一回,他也能看见了。 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纯白丝线从天穹垂落,连接在苍洲的每一块土地之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晚上发 第102章 众人正仰头看着萤火辉煌的九轮之阵, 天穹忽地颤动起来,上浮的魂魄也显出几分迟疑,像是察觉到危险, 本能地往后撤去,不再涌入阵法。 “是不是九轮之阵撑不住了?” “道宗的不都在那儿吗?主阵弟子安然无恙, 阵法之中灵力充沛, 没有反噬的迹象,不可能撑不住啊……” “不是阵法,是观音结界在震动!!” 九轮之阵下方, 天空如镜,支离破碎。 结界碎片崩落之处,倾泻出汩汩血水,挂在天边, 成了血江。 不见观音身影, 却看见一人从裂隙中飞身而出,踏上一块白色石台,那是舞雩台的碎片。 唐扩落定后踉跄两步, 身形显出几分狼狈,被长剑划烂的半张脸上全是业火烧灼的痕迹, 他并二指伸进左眼一转, 将死肉剜下。 他转身看去,眼孔中金瞳缓慢地长了出来。 天道这个疯子…… 撑在结界缝隙边缘的是两只血手, 露在外的五指和手腕都被傀丝削得露出森森白骨, 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甚至有二指只是藕断丝连地粘在根部, 看得人心头一跳。 两手一上一下抵着结界边缘, 缓缓施力, 姿势好似要将天地撑开。 水天结界坍塌成粉末,一人从中摇摇晃晃爬出,御空向着石台而去。 因为眼前的情状过于惨烈,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那就是宁虞。 傀线如刑具一般缠满了剑修全身,没有一根不挂着他的血,就连脖颈上也满是令人心惊的狰狞勒痕,胸口凹陷一大片,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身上的伤口显得诡异,像是滚出毒浆,带着血肉一起融化剥落,化作黑水,转息之间便滴穿了半人高的石台,落进混沌之中。 视力绝佳的妖族甚至能看清粘连在小臂骨头上的筋肉还在抽搐跳动,光是瞧着,就觉得浑身都疼了起来。 玉耳不忍再看,将脑袋埋进眠红脖颈里,嚎啕大哭起来。 修士聚集的浮地。 容小淳忍不住朝前迈步,拧眉道:“是苦露。” 先前场面那样混乱,她都异常镇静,未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如今连语气都掩不住焦灼:“这样的伤势加上苦露之毒,至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连尸骨都不会剩下,宁虞他……” 一旁的法修也是震撼不已:“没想到为了苍洲,宁虞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先前梧州出事时,我不辨真相,还跟着骂过宁师兄,如今想来当真是……惭愧至极啊!” “宁虞再怎么说也是长吉门弟子,倒是唐楼主,实在是让人心寒!还有道宗那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唐扩多少年从不与人相争,谁能料到背地里居然杀人炼尸,妄图成神……” 霍惊澜面色极难看,他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是心中的不安十分强烈。 他将缠着右手和刀柄的布条重新勒紧,纵身飞出,朝着那方石台不断靠近,却在百丈之外猛地撞上无形之墙,撞得眼冒金星,险些连人带刀坠下去。 不只是他,长吉门剑修也被这堵墙拦住,连妖魔尽数止步于前,术法用尽却无计可施。 道宗灵舟。 纪风绵望见这一幕,眼神沉了下来:“没有邪气波动,这根本不是唐扩布下的结界,这屏障简直……恍若无物。” 林悯生是道宗弟子,又是不受肉身所拘的魂体,看出些名堂:“肩头火湮灭无形,只有头顶一点火星,此乃殒命之相,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拿神魂去喂剑火……” “不是宁虞,是天道。” 巴蛇载着一人飞来,徐秉生跃上灵舟,将小蛇随手绕在腕间,朝二人大步流星:“就是因为它当年没杀了徐尾生,而是将他关进地裂,才有了今天这尊灭世观音,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它不会让宁虞有机会醒过来,再乱一次天命。” 林悯生恍悟:“所以那道屏障……” 徐秉生嗤笑一声:“自然也是天道。” 天道要杀观音,也要断宁虞的生路,永绝后患。 纪风绵上下打量徐秉生两眼:“你怎么还是这个鬼样子,不是要找骨头吗?” 徐秉生两手一摊:“我没找到他,是不是你的灵符有问题啊?” “不可能,”纪风绵皱眉,“除非你尸骨无存,但凡是留下一点灰,我的符纸都能找到。” 七年前,徐秉生就是在梧州外黄芽山被张庐香所杀,骨头被抽出送往灯州,做成了唐扩手下的一具人傀。 如今占据人傀的魂体正是他的胞弟。 徐秉生将灵符掏出来给他看:“我倒是也想找啊!寻到半道上,这玩意儿就不发光了,还突然烧了起来,如今只剩这么点儿了,分明你这功夫不到家啊……” 纪风绵脱口而出:“放屁!” 徐秉生被骂得静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也顾不上什么骨头不骨头了,一个箭步差点怼纪风绵脸上:“诶,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论辈分你们宗主都得喊我师兄!我骨头还是他扒的!你们全宗上下哪个不得尊称我一声圣手啊!若不是看在你用灵符帮我的份儿上,我已经把你嘴缝起来了……” 纪风绵看着符纸上面的火星,顿了顿又说道:“符纸自燃说明你的骨头正在消失……连灰都没剩下。” —— 周遭的一切在宁虞眼中都被遮掩进黑幕之中,只有唐扩一人的身影异常清晰,甚至微微发光。 他朝对方走去,脚步一深一浅,留下一个又一个血色足印。 周边凡是能牵动之物都被傀线拖拽而来,以迅雷之势呼啸砸向石台上持剑那人。 剑光流火,将拦路之石劈得粉碎。 飘扬狂舞的尘灰将众人的视线挡得七七八八,只有火光在其中急促闪烁。 二人如同被放入一方透明的盒子里,互相残杀,可预见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 傀线袭来时,宁虞非但没躲,反而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唐扩的手腕。 宁虞身后铁索铮铮,如游龙而出。 唐扩瞳孔骤缩,浑身都是一震,烧得通红的锁链瞬息缠上两人交叠的胳膊,将他们牢牢捆缚在一起。 西海地裂的铁索,生擒苍洲罪大恶极者无数,为此链所缚者,不可逃脱。 等尘嚣落定,众人却发现石台上空空如也。 有人惊叫起来:“他们掉下去了!” 两道紧贴的人影在空中飞旋坠落,一路砰砰撞穿了不少石块,两人角力间互相翻转,轮流垫于下方,血肉和坚硬之物相碰的闷响不断远去。 唐扩整个人被包裹在业火之中,被烧得焦烂的皮肉掉落之后又有新的肉长了出来。 那双金瞳在业火淬洗中染上烈烈红色,不再是悲悯之目,反而显出几分恶鬼般的狰狞。 火焚之痛再难以忍受又如何?远不及他当年拖着断腿在地上爬行的狼狈和痛楚! 宁虞会是他扯断的第一根天道线,就算不能走到成神的最后一步,他也会把苍洲所有的天道线都丢进混沌里……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所谓的天道。 长吉门剑修急得满头大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 几百道飞剑疾追而下,纷纷撞上无形屏障,就连无名剑也破不开那道墙,所有剑气全部被弹了回去,险伤了一旁的弟子。 二人下坠的身影如流星。 来不及了! 唐扩紧盯着宁虞身后急速迫近的深渊巨口,指节微勾。 最后一刻,傀线骤然收紧,交错如刀,将唐扩的胳膊齐根绞断,他屈膝顶上宁虞腹部借力而起,看着对方带着他的断臂猛地坠去。 混沌翻腾间就要碰上那人翻飞的衣袂。 下坠戛然而止。 花枝轻柔地托住宁虞,从背后将他拥抱住,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枝条越来越多,交织成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将底下的混沌隔绝开。 枝条小心翼翼剥下嵌进骨肉的傀线和锁链,而后裹住伤痕累累的剑修,微芒不断从枝上溢出,争相涌入那些伤口。 宁虞的指尖动了一下。 蜷缩在他手中的那一株细小花苞不断打颤,像是在抽噎,哭得花茎都要断了。 ——灵芝; 唐扩转身对上不远处一双黑眸,想起方才生死一线时,与混沌咫尺相对的景象。 不同的是,混沌是没有感情的,而这人眼中因怒火而掀起的骇浪将他吞没。 宁虞受草木精气的供养,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着。 业火悄无声息地燃起,柔嫩的花苞痛苦挣扎了几下,化成灰烬前依然向他掌心贴去。 剑修摇晃起身,黑幕之中不再是唐扩一人,而是两道身影。 邪神,灵芝。 两边都是不死身,打起架来也是不要命的打法。 底下百丈的每一块土地都受到波及,粉尘和碎石飞了满天,再也找不到一处能落脚的地方,上头的人就算是有心相助也插不进手。 眠红还是头一次见京半月动这么大的火气,他之前和红莲鬼打架都没这么发狠。 不,也不是头一次…… 九年前,京半月刚来泷香城,养了一段时间伤便开始帮着奉三居清理妖域,中间还出去捉了几个魔修,据说是当年在北地追杀宁虞致其误入无间幽冥的罪魁祸首。 那些魔修至今还在妖城,活得好好的。 被做成人藕,埋在泷香城的某座池子里,为水妖日夜啃食,因食过灵芝血肉,被啃掉的地方自己会生长恢复,想死也死不了。 什么无心无情,云烟不入眼,这人分明睚眦必报得很。 纪风绵望着那些依然为屏障所阻拦的长剑,不解道:“为什么他能进去?” “九轮之阵洞开,万魂转生,信仰崩塌,观音无法成神,谁来救苍洲?”徐秉生走到灵舟边缘,神色难得的凝重:“天道让他诞生,就是为了今天。” 宁虞在这里,天道甚至不用去找灵芝,他自己就会来。 这是要一箭三雕啊…… 嗤—— 京半月微微偏头,原本该穿过眉心的傀线陡然刺进他左眼,苦露腐蚀血肉,淌下黑红交错的毒水。 伸出的那手被傀线绞紧,可灵芝无痛无感,袭向对方的动作一刻未停。 半只小臂直直捅进唐扩的胸膛,从后背穿出。 唐扩被带着后撤半步,脚跟已经悬空,他握住在胸口转动的那只手臂,玄戒转动,十根铁刺便穿透对方小臂。 两人脚下血泊中的红色顺着石板边缘滴尽了混沌之中,还未落深便被分解成血雾接着化为无形。 字字句句,喷薄着怒火。 “京半月,你看清楚,你救下的是谁!” “他根本不是宁虞!是天道!!” “你以为我死了天道就会放过他吗?!你痴心妄想……”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扯了回去,按头砸进地上。 提起又砸,一下又一下,像是泄愤,又像是报复。 到了最后,连扎进京半月身体里的傀线都松脱起来。 京半月将手抽出站起身,看着嵌在地缝里脑浆迸裂、难辨人形的一团,眼中寒意更甚。 “你的人傀拦了我的路,所以我把他丢进混沌了。” 话毕,他没再看地上血肉猛然挣动的恐怖景象,而是转身朝宁虞走去。 宁虞站在花枝编成的网上,姿态甚至透出些乖巧,虽然浑身血迹看上去异常凄惨,但是最重的几处伤都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 拴在宁虞身上的白线,京半月能看见。 唐扩,天道,都要付出代价。 ——杀灵芝,取妖丹。 剑修眼中黑色像是翻涌了一瞬。 众人看见宁虞平安,纷纷松了一口气。 只有奉三居眉头蹙起,他看见有一点火星在京半月身后闪动了一下,那异象微弱到连开了第三眼的他都怀疑是错觉,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火光……是渡尘剑! 他忽然眼瞳圆睁,高声喊道:“先生!小心身后!” 剑尖刚凝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刺了下去。 妖族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刺得人耳膜快撕裂。 长剑袭向那人后心的场景在宁虞的纯黑眼睛无限放大。 杀灵芝,取妖丹…… 灵芝…… 金铃摇响,周遭满是妖族鼓动的欢呼与喝彩。 有人在喧嚣中跟他说:“宁虞,九月,苍洲会四海升平。” 他笑着应声。 “会的。” 天道线骤然绷紧。 啪嗒,啪嗒—— 血沿着腕骨滑落成几道红线,淅淅沥沥落到地上,像是红梅零落。 渡尘伤主,发出痛苦的嘶鸣,尖锐异常,这声音如钉入脑,妖魔纷纷捂住耳朵,修士也急忙关掉听感。 握住剑尖的手掌几近被割成两截,握剑的五指非但没有脱力松开,反而越收越紧。 宁虞浑身的骨骼发出错位的咔嚓响动,他身上每一根白线都绷到了极致,想将他往回扯,力道之大甚至拽着人在地上拽一寸的血痕。 睫羽上凝着血,颤动起来就像是翅膀振碎的红蝶。 右眼中的漆黑被挤压着团聚成一点,凝在瞳孔中央,像是破开重重迷障。 灵芝…… 唐扩看着宁虞右手上挣断的天道线,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回到百年前。 铁索,大雨,提灯鬼车奉天道捉拿瘟神…… 那人身上牵满白线,被铁索烫得皮开肉绽也不挣扎,漆黑双眼里映出唐扩狼狈的样子,泪水混在雨里落下。 唐扩两手被打折,两腿被截断,他只能用嘴啃着草皮,用肩蹭着泥地,朝前一寸一寸地爬去,口中血腥甚至盖过土腥。 他不记得自己追出去多少里,直到半张脸血肉模糊,牙齿脱落,无法寸进。 他知道他再也追不上他的小尾巴了。 天道……解脱……自由…… 若真是为了苍洲,为了后世,他也不会杀了那样多的人。 从头至尾,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他会好好活着……” 唐扩摇晃着撑起身,金瞳闪烁不止,两手全是血,连结出的印都发着红光。 他不能如愿,天道、灵芝、宁虞,谁都不能如愿! 他不得圆满,天下人就都不得圆满! “即便众生泯灭,苍洲消亡,唯有他,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鬼头红莲倒悬天穹,花瓣怒张,里面探出的鬼面血泪横流,赫然是唐扩的脸。 它对着苍洲发出阵阵的嘶吼,像是愤然咆哮,又像是尖锐刺耳的悲泣。 宁虞听见周围有人嘶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思绪尚有些迟钝,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声音都熟悉,还未来得及辨别,就别人一把扣进怀里,对方力气大得惊人,撞得他肩膀都疼。 百丈之内,土石浮木全部凭空消失,像是被人硬生生抹去,连一粒灰都没留下。 下一刻,三人齐齐坠入混沌之中。 天道屏障消失不见,长剑纷纷穿其而过,却已是徒劳。 不远处一块红漆石柱上,有一个少年吃力地翻身爬了上去,他穿着道宗弟子服,胳膊肘下夹着的人傀只剩下全身的三分之一,自胸腹以下空空如也,就连头颅也只剩下一半。 徐尾生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唐扩落下去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苏桃似笑非笑:“即便有观音的心护着,在混沌里也撑不了太久,我好不容易把你捞回来,你可别告诉我你也要跳下去陪他。” 徐尾生没有回答,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西海地裂之中,被岩浆炙烤,浑身都疼。 可他分明已经从地裂离开了,为什么还是会疼? 落进混沌里尸骨无存的那个人,今日凌晨出门前,还替他穿好鞋袜,仔仔细细梳了发。 因着请神宴的缘故,天还未亮仙门便要动身,两人昨夜同卧一塌,都是一夜未睡,也不曾言语。 徐尾生推着唐扩的轮椅从鼓楼离开时还是满天繁星,那人突然喊了他一声:“小尾巴。” 木轮停下,他以为对方有话要说,俯身过去也半天没听到下文,反倒是鼻尖被一指轻轻按住,对方指腹垫了什么东西,冰凉地硌着他的鼻子。 唐扩移开手,徐尾生接住落下的圆片,低头看向掌心。 是种子…… 唐扩见他鼻尖上被按出一个红印,忍不住发笑:“三春大比时,问你姐姐讨来的,是你们谷里那一棵紫藤。” 其实不用他解释,蜉蝣谷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种子。 徐尾生正打量那颗种子,用指尖拨弄着,片刻后听那人又开了口。 “凡事都有万一,若这一回我不能成神……就让苏桃带你走吧。” 拨弄种子的手一僵,徐尾生转头看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去哪儿? 我若走了,你呢,你又去哪儿? 长指顺着他的眉心一路下滑,停留在鼻尖,复又碰了碰那个红印。 动作是爱怜又眷恋的,随之而出的话却全然相反。 “和他一起离开苍洲,虽然回不了蜉蝣谷,但总归能自在地活着。” 若是没有蜉蝣谷,也没有那人。 真的会有意义吗? 徐尾生收回目光:“不会。” 他顿了片刻,将那句话重新补完:“我不会下去陪他。” 苏桃满意点头:“我知道你不会,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修文比较慢,还有一章凌晨发 第103章 混沌之中, 万般皆无。 花枝疯长,缠绕交织成一个不断旋转坠落的囚笼,裹着中间紧紧相拥的两道人影向着最深处去。 即便枝条生生不息, 也难挡无孔不入的混沌,黑气如缕, 飞快地缠上宁虞的身体, 将他肌肤侵蚀,接着便是血肉溃散,白骨消弭。 周遭是无边黑暗, 他于其中坠落又消散,恍惚间,像是重回无间幽冥,就连拥抱他的人也是同一个。 宁虞看着自己手背上溢出的尘粒, 眼中并无恐惧之色。 长吉门与道宗不一样, 琅台山有剑冢,却无墓碑,每一把插于深谷之中的剑, 剑身上铭刻的几个字就是剑修碑文,无需世人祭拜, 自有丘山凭吊。 宁虞少年时原想着, 以后自己的两把剑要插在最高处,待月出山谷之时, 可见剑辉芒芒, 一如他生前模样。 他从没想过, 自己有一日会弃了山谷月。 “长吉门的规矩, 成了家的剑修, 剑不入剑冢, 交予道侣。”宁虞抬手压在京半月脑后,与他额头相抵,像是要溺进那双黑眸:“你要亲手为我立碑,妖族喊我夫人,碑上就写亡妻。我不入轮回,你不必来找,也不用年年祭拜,渡尘和守岁修出剑灵,你要把他们都带着……” 锢在腰间的那双手忽地用力,宁虞吃痛,话还未说完,被掐得溢出两声痛呼。 京半月将宁虞搂紧,像是要将人嵌入骨缝里,他眼神极深,也不应声,也不回话,忽然俯首去吻怀里的人。 两唇相碰,呼吸交缠。 宁虞觉得京半月的唇舌很烫,比安定日两人结合时还烫,胸膛撞在一起时,如再无隔阂,连心跳都要相击而碎。 他听见自己身体被混沌蚕食鲸吞的声音,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从二十多年前疾驰而来,最终将他此生所有的爱恨与光阴,一并埋葬在对方的臂弯里,身死魂消,却并非不是完整。 尝到血味,还有抵死之意。 宁虞像是察觉到什么,忽地瞪大眼睛,抬手抵上对方肩膀就要施力推开,那人却将他双手反剪到身后,吻得愈深,将那一把劲腰都压得仰出弧度。 京半月抬手掐他下巴,硬是迫他张开齿关。 有灼灼一团光芒从京半月口中浮出,中间那朵十六京从白色变成了艳丽的红色,正徐徐招展。 妖丹被相当强硬又蛮横地哺进宁虞口中。 宁虞用舌尖抵着,拼命朝外推,被那人狠狠抽了一巴掌在屁股上。 妖丹入喉,妖力瞬间流淌至他的四肢百骸,如一头没进温水中,被暖意环抱。 宁虞身上的溃散之势停下,莹莹光辉从他每一处伤口溢出,填补又抚平那些残损之处,就连耳后被剜去的皮肉也光滑如初,红色的繁复族印重新浮现其上。 族印烙于神魂,就算肉身泯灭,烙印却不会消失。 族印在,心火在,不论宁虞身处何方,京半月总能找到他,赶到他身边。 唇刚分离,京半月还未抬起头就被人一把揪住衣襟,宁虞唇齿间还留着腥甜的味道,两只手用力到指骨泛白,恨得咬牙切齿:“你……” “我不会有亡妻。” 京半月用拇指揩去他唇边血迹,又将指腹沾的湿润重重揉在对方欲张的唇上,像是压了一抹鲜红的口脂:“为我妻者,死生与我同,没有走在我前头的说法。” 灵芝献了妖丹,便不再是不死身,为混沌所拆解的地方再不能复生。 宁虞伸手想拢住京半月肩头散出的尘粒,无济于事,那些微粒就像是指缝里的流沙,抓不住也握不住,他将牙关咬得死紧,一语不发,眼角却红了。 京半月将那双发颤的手捉住,按在自己胸膛之上,低头安抚地亲他通红的眼角,咸涩的泪水被舌尖抵着一一含去。 “无间幽冥我都带你出去了,混沌也是一样。” 一吻终了,宁虞被按着肩转了个方向。 京半月从身后抱来时,他感觉自己异常剧烈的心跳被对方宽厚的胸膛托住,右手被人覆住,渡尘转瞬释出。 宁虞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又见到梦丘之中的那轮血月。 那一回在神女林,京半月从宁虞发间取出银光,渡尘乖巧蛰伏于那人掌间,化作花枝,他就这样带宁虞提剑而起,破开夜夜轮转、无法逃脱的噩梦。 “宁虞,我不为苍洲,只为你。” 京半月带他提剑,遥遥指向头顶。 灵芝不爱苍生,也无所谓苍洲存亡。 苍洲灭,他便覆灭,苍洲生,他便继续在树下睡着,无所事事,等它终结。 京半月原以为他会那样一直走到尽头,直到许多年前,他小憩一场,雨中醒来,见有人为他打伞,向他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他为何不躲雨。 雨未停,天光却洒了满身。 “我想你头上的天,脚下的地,往后的路,都干干净净。” 业火将两个人从头裹到脚,成了烈烈的一团。 杀生之火,以魂为引,烈烈燃起时,无可抵挡。 这火是从京半月身上而来,最后一颗火星也该是他的覆灭之火。 以天下最穷凶极恶的妖来祭剑,这把剑才算是大成。 火光刹那向四方汹涌而去,将周围的一切全部点燃,从前方硬生生劈开一条向上的路。 耳尖落下一个吻,轻得让宁虞以为是错觉。 “三春大比时,你为我赢来不化山根,做仙门魁首。安定日,你为我赢来点戏铃,得城主一诺,让妖域十八城在你我二人结缘之日出海来贺。今日,再为我赢一次。” 拥着宁虞的身影愈往上,散得愈快,及至最后,化作一缕轻灵白气,缠绕于他指尖片刻,像是恋恋不舍,贴着小指绕了一圈,顷刻消散无形。 宁虞抬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十指掐进掌心,用力到沁血。 这一回,不杀妖魔,不驱鬼邪,也不斩神佛,他要辟开一方干净天地,再将他的灵芝接回来。 天摇地动间,众人瞠目看着底下混沌沦为火海,翻腾如滚滚沸水。 业火无休无止,转眼爬上苍洲的每一片残存的土地,顺着难以计数的天道线,在狂风中一路咆哮着烧了上去。 那些白线终于以火燎的姿态,难以掩盖,也难以隐藏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每一双为火光所照亮的眼瞳中都是震惊和不解。 “那是什么?这线是自以前就有吗?” “傀线?是鼓楼的傀线吗,难道是唐扩干的?” “十个鼓楼也没这本事儿啊!你他妈眼睛扒开看看,这东西整个苍洲都是啊!!” “等等,天上那是……那是神仙吗……” 即便被业火烧断,那些柔软似蚕丝的白线却又重新自天际落下,埋进苍洲的土地中。 一张人面穿透层层云霭从天穹缓缓浮现出来,五官空空,只有一张脸的轮廓,甚至连脖颈和身躯都没有。 它垂首之时如巨人俯瞰,蜉蝣众生皆不入眼底。 十二只金色大手悬于周围,十指纤长、呈兰花之姿,白线从它发上蜿蜒生长,绕过金手,再入苍洲,就好似天地命脉俱牵于它掌中。 天公合掌,则众生皆入十指笼。 挣不动,逃不脱。 那声音自四方而来,响彻天地间,恍若渺渺天音。 “宁虞……” 众人听见这二字,心头巨震。 宁虞不是掉入混沌之中了吗? 他们像是意识到什么,纷纷低头看去。 甚至无需目光搜寻,那道人影便直直扎入眼中。 火海像是被一双大手拨开,无边红焰都成一人脚下之阶,他从幽暗深处拾级而上,白衣残损,处处沾血,像是从冥府尸山血海爬出的索命厉鬼,向人间的每一步都是踩刀尖,踏火炭。 宁虞悬立于火海之上,衣袂翻飞,仰首看天道,双眼凛凛似寒风,却又烈烈如业火。 毫无惧意,也毫无敬意。 第104章 天道无形无相, 不生双目,它俯首时却让所有人产生被凝视的错觉。 “渝州宁虞,荡平邪神, 再造乾坤,许汝不世之功, 登临成仙, 长生无极。” 此言一出,四方寂静。 苍洲已几百年未有人得道成仙了,登天之道像是被人拦腰斩断, 所有修士只能仰望,不能往上一步,哪怕攀登千万里,依旧只是山脚下匍匐的众生之一。 “登临成仙, 长乐无极……” 宁虞轻声重复了一遍。 它不是在嘉奖宁虞, 而是在和他谈条件,许下的便是这八个字。 一只若兰金手翻掌落下,化作粲然天梯, 一路铺到他脚边。 若此番顺应天道,那他便是唯一的仙。 宁虞抬头看向那些衔立天地间, 在火与风之中不摧的白线。 烧不尽的。 仙途坦荡啊…… 众目睽睽之下, 那人衣摆一荡,迈上了第一级台阶。 他们不敢移开目光, 甚至不敢眨眼。 剑修每朝上一步, 身后的台阶便会消失不见, 如后路斩断, 不可回头, 也回不了头。 这一路好似无穷无尽, 又像是转瞬即过。 只要再往前一步…… 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人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他却迟迟没有再抬膝。 宁虞望向天道,容色平静,说道:“你怕观音成神,但是你忘了,苍洲本来就有神明。” 黄色符纸被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上面的朱笔印记一闪而过。 五指一松,符纸被风吹拂至空中,无火自焚,化作飞灰,一挥即散。 是纪风绵的请神符。 “神界陨落,他却没有,游戏规则,你也得遵守,不是吗?” 游戏设定给了神明改天换地之力,却又轻飘飘一笔让神界陨落,让他们终沦为传说,活于百家之口,活于话本戏台,活于一张张抹得鲜艳又诡谲的面具之上。 外世之人,伪作天公,自以为可以将所有人玩弄鼓掌间,按着他们的头走编排好的剧本,却没有想过,笔下浮生,并非死物。 千百道荧光交织飞舞,在远处逐渐凝聚成一道轮廓模糊的高挑身影。 他每行一步,手脚上的镣铐便撞出啷当声响,愈是靠近,身形和面貌便愈清晰起来,采月华织衣带,取银钩作发簪,生得不食烟火,仿佛多瞧一眼便是亵渎,唯有眉心一道殷红的罪神之印,为谪仙面容添上绮丽之色。 苍洲所有的神明,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名罪神了。 九年前,也是他将宁虞和小七从无间幽冥送出去。 月神站定在宁虞身后,业火卷上他手脚沉重铁器,将它们烧得通红,最后崩裂断开,从空中砸落。 天道降罪于渎职之神,将其打入无间幽冥,而今日宁虞却将他放了出来。 神官并未结印,只是抬起手,声色清冷,令闻者齿寒。 “阴司鬼蜮,开界门,请火烛。” 神令所指,奉行不怠。 咔嚓—— 双飞剑穗上挂的两颗照夜珠应声而碎,月辉四溢,如泉流淌,先前被施丘公主送入其中的魂魄荧光宛如泉中星,朝着天际盘旋而上,没入荧蓝阵法。 阵法如被泼墨,霎时变成漆黑一片,泛出森森鬼气。 “九轮之阵……九轮之阵开始倒转了!” “这,这可是直通冥府的大阵啊!若是倒转,岂不是冥府阴魂都要出来了?!” “什么九轮之阵,那开的是两界之门!!” 阵法之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像是封了千年的沉重石门被人推开,两三零星光点率先飞了出来,紧跟着的便是成河流萤。 林悯生仰头看着那些从轮回之道调头,复又回到人间的魂魄,心念一动,火烛……原来是这种火烛。 他转头看向灵舟之上的道宗亡魂,音量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弟子耳中:“道法无形,天地无边,人亦无量。凡天灾地孽之所、生灵流亡之地,皆少不了我辈身影,九轮阵法便是祖师为此而创,如今天道失衡,死地又何止万里?” 林悯生顿了顿,接着道:“身为道宗首徒,若是轮回难渡,我自当为舟为楫,为苍生去搏一搏那滔天巨浪,诸位……”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还道宗首徒,你这都上一届了!宗主都是你亲师弟了,你当哪门子的首徒?”徐秉生掐了掐林悯生的脸,表情一言难尽:“讲话的方式还真是一点儿没变,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还是我来说吧。” 林悯生眼中俱是无奈之色。 徐秉生放开人转过身,懒懒地抬了抬胳膊:“我和你们林师兄去上头搭把手,你们愿意帮忙就来。” 众亡魂面面相觑,最后齐齐喊道:“我与二位师兄同行!” 徐秉生被那声音震得一激灵,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来就来呗,喊那么大声……” 林悯生刚要领着他们飘浮而起,忽听见身后有人将他唤住。 纪风绵笑道:“既是一个宗门的,就该整整齐齐的不是么?” 话音刚落,灵舟忽地自发动了起来。 舟中人面面相觑,不论是长老还是弟子,根本无人催动灵舟,它怎么就自己动了起来? 片刻后,他们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去,只见两人浮于灵舟上空。 弟子们纷纷唤一声「李师兄」,对着张庐香却犹豫起来,没人敢唤再他一声「宗主」。 张庐香浑不在意,只是看了林悯生一眼,抬手催着灵舟乘风向上。 星河摇落人间,烈火围线衬得天地如临完结之日,万千亡魂沉浮其中,成了红海中点点星火,它们蜿蜒成河,将中央那人环绕。 其中一个光团漂浮至宁虞面前,逐渐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宁师叔。” 宁虞看着面前身形疏浅的神魂,险些以为自己错认。 分明是素淡清雅的杏花木簪,戴在段桥头上却成了另外的滋味,恍若风一吹,上头杏花就会随之飘扬而出,不是零落成泥,是去追东风。 “师叔为我寻木簪,让我与她得见最后一面,了却终身之憾,此番恩情,段桥无以为报。” 段桥朝前跨步,站定在宁虞面前:“我来去空空,孑然此身,没有别的,今日甘为剑火,去平你道上险阻。” 她直接握住锋利剑刃,手中并无鲜血流出,整个人却转瞬融进业火之中,消失不见。 业火如遇风吹,高涨一瞬后缓慢平复下来。 不见段桥,却见一道似曾相识的高挑身影立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宁虞。” 纯白裙摆长得曳地,上面金线勾出鱼莲图样,一只青竹耳铛随那人步伐轻轻晃荡,高领恰遮住喉结,是施丘神女。 公主附耳同宁虞说轮回时,他其实并未离开,依旧在旁侧看着。 那声钵音他也听见了,但他看见的不是黄沙之上的孤魂,而是红衣金饰的少女,回首见他,展颜奔来,跫音叩他心门。 ——公主知道风什么时候来吗? ——知道,若是婀颂的耳坠动了,便是风来了。 神女行至宁虞面前,同他身侧的月神淡淡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也同样握住剑锋。 握剑之手与先前水雾凝出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回,他并未掐灭业火。 “我本为雨神使,如今甘为剑火,为她,为施丘万民,守轮回之道,为苍洲……劈新生之路。” 紧随神女之后,从九轮之阵涌出的魂魄纷纷而至,以扑火之姿没入剑身。 双飞剑被掷出,悬立于前,剑光曜日,与天争辉。 锋芒对准的便是那张无相面。 天道仰颈而起,如翻身匿入天穹,十二金手瞬息闪动,将剑修围拢,依然是捻兰的柔美之姿,却饱含杀机,宁虞甚至不及其中一个指节长,更莫说环绕身侧的两柄剑了。 它们盘旋成圆,白线纵横,将人困于其中,前后左右再无出路。 千百道剑光如箭矢流星,瞬息而发,越过宁虞肩头,和合掌之手轰然相撞,碰出金红火花。 宁虞怔了一瞬,那些不是双飞剑的剑影。 那是…… 净无相的昆仑剑,宣毓的悬水剑,潘碧泉的金谷剑,沈抱枝的抱春剑,青青的风流剑…… 他猛地回首。 剑修们迎风立在无名剑之上,悬停于他身后不远处,长吉门每个人都在,不曾缺了任何一个。 李藏笑着看向他:“小鱼儿,双飞是你手中剑,师门亦是你手中剑啊。” 长剑纷纷飞回剑修手中,他们两手交叠持剑,将其竖于身前,剑柄在上,声如洪钟:“长吉门,今日为师兄,为灵芝,为众生,甘化剑火,愿天下归定,长乐长吉!” 话音落下,业火从他们脚下陡然升起,每个人的面容都掩映在火光之中。 青青眼睛还红着,她看着宁虞,突然放声大喊了起来:“宁师兄!我是长吉门剑修,我是门主第一百八十七个徒弟,我的剑法是你所教,我的长剑是师门所赠,我喜欢苍洲,喜欢师门,也喜欢师兄……” 沈抱枝紧与她并肩而立,只是看着宁虞,并未多言。 魂是外来魂,心为此乡心。 宁虞看着他们二人,低声说道:“我知道。” 剑修身影消散处,一艘灵舟徐徐停泊,上面新旧两式弟子服交错而立,站了满舟的人和鬼,他们看着宁虞,却是谁也没动。 纪风绵又等了片刻,实在是没耐心,忍不住扭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喊人:“林师叔是前一代道宗首徒,不出这个面,怎么着?这一代道宗首徒还要人请不成?下来啊!” 李道先愣了一瞬,发觉所有目光都向着自己,就连张庐香也回头看他,眼神无声地催促。 他顿了顿,从灵舟落下,走到宁虞面前,两人相对,半晌无言。 纪风绵看见这一幕,恨铁不成钢地抹了把脸,狠狠叹气,这都走到脚丫子跟前了,怎么还是张不开嘴! 李道先僵立一阵,一句话没说,忽然转身走了。 莫说纪风绵看傻了,就连上头暗中着急的其他道宗弟子也是一愣。 李道先回到灵舟之前,背后是道宗满门。 他转过身一错不错望着宁虞的眼睛,像是定了决心,掷地有声:“道宗,愿为天下先,热血抛洒,魂化剑火,不求天地留名,只求……从此天宽地广,皆是自由处。” 未说之话,未尽之言,不如待到天地复苏那日,旧人重逢之际,再说与他听。 道宗之后,仙门百家轮番而来,和牧渊率领的九川魔道挤挤攘攘地站在一起,竟成了诡异的和谐场面。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交杂在一起,宁虞却将每一个都听清了。 “长吉门打头阵,我们自然是压轴啊。” 眠红从飞鸢木船上跳下,刚迈了一步,边上旋风似的刮过一道红影,一闪便到了宁虞面前,将人抱了个满怀。 红莲鬼低头贴近他,轻声道:“宁虞,孤魂野鬼不入轮回,为我取个名字吧。” 宁虞抬手抚过对方眼睫,那双烁烁的妖瞳只盛着他的身影便盈满了。 他好像还欠对方一场烟火。 宁虞过了许久才开口:“照临,就叫照临。” 红莲鬼笑起来:“好,就叫照临。” 愿天光照临大地,妖域安定,苍洲四海升平。 妖族纷纷退到奉三居和鹿神见微身后,他们跟着泷香城主向宁虞行的,是妖族之礼。 “泷香十八城,愿化剑火破云,让天光照临大地。” 众影随火光泯灭。 月神复又出现,俯身而来,眉心那道印鲜红似血,烙在宁虞眼底。 他抬手按在剑修眉心:“信仰所归,万灵所请,罪神容华,愿移交神位。” 罪神之印如铜锈剥落,露出底下粲然华光,从月神头上消失后出现在宁虞面上。 “最后一剑,苍洲站在你这边。” 宁虞凝眸看向天道消失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选择,不停地舍弃。 有人为邪神刀俎,用尸身铸下铜像千万,却也用灵力供养境阵几十年,守亡魂数千,只求他们能挣脱天命,去行该行之路; 有人百年布局,道心沦丧,落得人形不存,如鬼邪,似妖魔,却只要夜里合眼就能看见至爱离去的景象,感到白线锁喉,窒息难解; 也有人孤寂万载,不知草木香,不辨人间味,无痛亦无伤,枯坐树下,从生来便遥遥等着无望的终结之日…… 前程可毁,尊严可贱,道心可弃,肉身亦可杀。 一切苦痛和不甘,错与对,全部要在他手里终结。 宁虞提剑,花枝忽然从他手腕筋络处生发,绕一圈剑柄,枝梢停留在他手背之上,花苞旋开,十六京朝着剑锋所指处盛开。 双剑扶摇直上,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向着穹顶刺去。 苍洲幸存至此的百姓散布在浮土之上,他们从未想过有一日天会被烧烂,红霞铺满,煌煌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他们纷纷跪地稽首。 百年前,瘟神出世,天地流毒,得修士舍身来护,才换来苍洲安定。 这一回,不止是修士,便连妖魔也一并抗肩于前。 若是这片土地还有真正的天道,请一定要庇护他们…… 保佑所有人平安无虞。 渺小微茫的人,如一豆火星,捻指便能掐灭,可万千星子团聚挣扎起来,却是惊天撼地。 第105章 正文完结 市中心不论何时都是人山人海, 踮脚望过去全是乌泱泱一片全是脑袋顶,七月初又是暑假刚开始,人群里年轻面孔尤其多。 南方城市到了夏天总是又潮又闷, 今天又是三十九度的高温,站在外面就算什么也不干都能出一身的汗。 穿长袖又戴了帽子和口罩的青年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周围人频频看他, 眼神里都写着「这人不热吗」。 青年丝毫不在意那些停留在身上的目光,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他低头时, 露在外面的白皙脖颈在酷烈的太阳下微微发光,看上去细腻干净。 车辆来去的轰鸣,行人走路的踢踏声,笑闹与谈天, 所有声音拉扯成了一张透明的膜布, 将他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 身后有个年轻的姑娘在打电话,几个关键词落进耳中,青年看屏幕的眼神渐渐放空, 注意力转移到那道声音上。 “仙门招弟子也是三年一轮,和三春大比是同一年, 招新是在秋天, 姚子非这几天为这事儿忙得够呛,黑眼圈已经比眼睛都大了。” “还好官方把攻略玩法取消了, 要不然宁师兄肯定要被追得离山出走, 谁让京半月又不在……” “是啊, 这一次魔域和妖域都有好多新人, 这俩原本避世的时候都只有种田养老玩家, 现在又繁荣起来, 搞得仙门有点紧张兮兮。” “靠近九川和东海那几个门派的宗主每天拉着老李头念叨,生怕自己门派哪天成了九川分流或者泷香城分城,老李头快被烦死了,这几天对外装年纪大了痛风呢……” 绿灯亮了,人如潮水互相推挤着向对岸去。 那道声音忽地靠近,从他的肩膀擦过又远去。 “他痛个屁的风,一顿能吃三斤卤牛肉,人早跑鸱金宗找霍宗主打麻将去了!” “我一会儿就回苍洲啊,正好去看看新弟子,顺便给姚师弟搭把手……” 青年看着那个女生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视线重新回到手机屏幕上。 上面的画面正是《苍洲纪》新发布的游戏短片,用来纪念重新开服一周年。 视频已经播放到结尾。 魔域的桃花一路飘摇穿越天堑,飞满苍洲,接着是一句话。 ——“梦中所遇之人,醒时终会相见。” 没有玩家知道当年苍洲最后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化为剑火的那一刻,他们的意识就被弹出了游戏世界。 紧接着就是《苍洲纪》官方发布公告,宣布暂时关服,原因是游戏数据库崩溃,需要停服维修。 玩家满怀希望地等着游戏重开,等了三个月、半年、一年…… 到了最后,等候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市面上可玩的游戏那么多,没有谁会一直等着。 就连青青也以为苍洲再也不会有后续了,她每回给自己的游戏设备擦灰时,都会出神,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就好像御剑飞着飞着…… 突然双脚落地,就连她的剑也无影无踪。 直到三年后,游戏工作室被另一家公司所收购,《苍洲纪》宣布重新开服。 老玩家账号都被保留下来,只是这一次故事背景却变了。 月神出无间幽冥,与仙门和妖魔两域协力,重封混沌,以神力重塑天地,那场令天地崩溃的邪神之乱恍如从未发生过,被制成铜像者,跌入混沌者,死于毒疫者,全都回到了这片土地。 苍洲依然是那个百姓安定的苍洲,那场浩劫只有少数人记得。 外面骄阳似火,能把人烤化,苍洲这会儿却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踩着飞剑的少女甫一落地就舒服地喟叹一声,琅台山简直是避暑胜地。 钟灵峰种的树都是四季常青,这会儿还是蓊郁的样子,她推开小院的门,朝里面探了个脑袋。 趴在屋顶上打盹的九尾灵猫、在窗棂上来回蹦跶的梅花鸽、追着自己尾巴兜圈的雪貂、啃草皮的踏雪灵驹、在藤椅上排排坐的玉桂兔…… 所有脑袋一致地转过来看着门口的青青。 屋脊上冒出一排毛茸茸的脑袋,都是从后院闻声而来的灵兽,就连苹果树上的猕猴也倒挂下来,从枝叶间露出一双眼睛看向来者。 雪貂站起来又躺回去,在地上又滚了两圈,失落地把脸埋进尾巴:“想鱼鱼……” 看样子宁虞不在钟灵峰了。 青青咳了两声问道:“你们知道宁师兄去哪儿了吗?” “应该在妖域,泷香城那只三眼猫办了结缘礼,宁虞半月前便去了。” 她转向出声的地方,苹果树下支了一张小木桌,温柔恬静的女子正用铜器磨着茶粉,是其中一只玉桂兔化出的人形,不过开口说话的可不是她,而是对面的乌足锦鸡。 八哥用两只翅膀捧着茶盏,老神在在地缀了一口,不紧不慢道:“妖族成亲也用不了半个月,估计是有事儿耽搁了……” 雪貂忧愁地揉了一把尾巴:“是不是被其他妖兽绊住脚了呀?” 这话一出,整个院子的气氛都凝重起来。 灵兽们窃窃私语,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妖域那些家伙确实是有些惑人的本事儿在身上,宁虞上一次就为着一只花妖快一年没回山。 桌子对面的玉桂兔越听越害怕,眼圈都红了,吧嗒吧嗒开始落泪,仿佛已经预见了宁虞被妖族拐走的模样。 八哥拍了拍桌子,提高嗓子:“哭什么,饮茶先啦!” 青青一噎,最近洒扫弟子大概率是个广东来的。 九尾灵猫从屋顶上轻巧落地,步伐优雅:“宁虞如果真心想让妖族过门,我们拦不住,依我看,不如让对方知难而退,自己离开。” 梅花鸽扑扇翅膀飞到灵驹的脑袋上,忧心地咕咕两声:“这样小鱼会不会生气?” 灵猫摇了摇尾巴:“不会,是那妖族自己要走,与我们可沾不上关系。” 灵兽们渐渐汇聚到院子中间开始开会。 青青侧耳听了片刻,感觉像是看了一场宫斗大剧《灵兽传:让仙君独宠你的一百八十个小妙招》。 宁师兄不在,这些灵兽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的样子…… 她默默地将院门合了,御剑朝山门飞去。 来山门应招的人又多又杂,长吉门今年招新就采取了新模式,绝迹峰某师姐自告奋勇,给第三峰所有的执事弟子进行了一场改革性的培训,誓要通过层层筛选找出最好的仙门苗子。 前期经过筛选的根骨和资质都不错的人,会被带到沧浪台,由执事弟子们进行面试。 沧浪台是长吉门试剑大会或是门内大比的地方,建在某个被削平山头上,人立于其上,小如芝麻,现在台上总共拉开两百多条队伍,每一条都长得朝山下蜿蜒。 这已经是面试的第三天了,可来的人还是看不到头。 姚子非熟练地挂上微笑:“请你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 他边上一溜儿的执事弟子同样挂着假笑。 “目前苍洲仙门有一千三百多个宗门,光是修习剑道的就有两百不止,为什么会选择我们门派呢?” “之前有在其他门派修行的经历吗?好的,鸱金宗是吧,我们接下来会找该门派的相关人员做个背调,了解一下相关情况……” “你提交上来的根骨测试的结果非常符合我们剑修修行的先天条件,但是我看你之前是在蜉蝣谷学医的,你这弃医从武,实在是跨度有点大啊……哦哦,想当半奶妈半输出啊……” 所有面试结束的玩家站起来都是一整个精神恍惚,好像自己并不是在玩游戏选门派,而是在参加某公司面试,重新面临被人事支配的恐惧。 青青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姚子非!” 姚子非立刻回头,乖巧喊了声「师姐」。 姚子非离开座位之后,他身后原本瘫着休息的执事弟子立刻起身顶上了他的位置,开始新一轮的「审讯」。 青青面无表情,袖下拳头已经捏了起来:“你这是哪儿学的话术?” 姚子非一脸无辜:“我们原本招新只看籍贯出身和根骨,但是这几次来应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背景又十分混杂,甚至有别的宗门跳槽来的,为了琅台山的安全和光明的未来,需要进行严格的审核,这些都是月师姐教的。” 青青沉默半晌,简直无言以对。 一道流光落在两人之间,沈抱枝收剑,见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青青抬手点了点这一排面试现场:“看看,你们绝迹峰师姐的培训结果,这尼玛什么秋招现场啊?” 沈抱枝愣了一下:“绝迹峰的师姐?叫什么名字?” 姚子非:“月入一块八,整天笑哈哈。” 沈抱枝、青青:…… 【沈抱枝:确实是我们峰的,她本人是做HR工作的,在这个岗位上的资历有十年了】 【小草青青:这踏马是招弟子,不是招员工 !!】 姚子非摸了摸鼻子:“先不说这个了,师姐找到宁师兄了吗?” 青青:“我刚去钟灵峰问了,不在,说是去了妖域还没回来。” 姚子非叹一口气,头疼地扶额:“师父不在山中,好些事情还得问过师兄,这下好了,一个人都找不到……” 沈抱枝像是想到什么,若有所思道:“他应该不在妖域……” 一丈山,云水寺。 后山那一株十六京花树常年盛开,那些原本由佛修绑在上面的纸片变成了真正的绯红花朵。 树下侧卧着一个人,他将手垫在颊边,这一觉睡得颇沉,白衣上铺着许多落红,半边衣袖都被埋进花堆,面容掩映其中,令人遐想。 小沙弥们趴到后院的围墙上,悄悄打量那个人,压低了嗓音说话。 “在后山睡觉真的那么舒服吗?他都连着睡了三天了……” “呀,你不知道,他上一次在后山睡了整整一月,三天算什么!” “如果真的是妖怪,我们要告诉玄觉师叔吗?” “你疯啦,师叔肯定会把他抓起来,你拿了人家的糖,还告状,算什么男子汉!” 原本是窃窃私语,其中两个互相争了起来,音量也跟着提高了不少。 吵嘴和劝架声之中又横插进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 “清净之地,不可喧哗。” 挂在墙头的沙弥被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纷纷栽倒在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垂头耷脑站在原地。 玄觉根本不会因为这些可怜样子而心软,无情开口:“《般若心经》一人抄一遍,三日后交予我检查,现在去上午课。” 沙弥们唉声说「是」,领了罚,却没人离开,在原地踌躇一阵,互相使着眼色,将年纪最小的那个弟子推了出来。 小师弟犹豫着伸出小手地抓住他的衣摆,吞吞吐吐:“师叔,后山的那只妖……不抓好不好?” 边上沙弥立马附和起来。 “是呀是呀,上一次悟善在山下崴了脚,还是他给背上来的!” “住持说啦,若怀善心,妖亦非妖,若怀恶心,人亦非人……” 玄觉淡道:“经书按时抄来,若一字不错,我便不抓。” 他们一听这话,立马推搡着要回去抄书,还是头一回被罚了还这么积极。 玄觉等他们都跑了,便推开后山的柴门,静立着看远处那人。 妖丹被宁虞从身体里生生剖了出来,就埋在树下,日日化作清气消散,养出了百里的灵土仙草,可灵芝却没长出来。 若是一丈山也养不出灵芝,苍洲便没有其他地方能养出灵芝。 “他在妖域吃酒了吧,妖域的桃花酿就好比神仙酒,这次估计有的睡了……” 玄觉看向身侧无声无息出现的释空,唤一声师父。 释空把胳膊肘里的伞递过去:“起码要睡足一月,拿去给他挡挡,别回头要让花给埋咯。” 玄觉伸手就要接,边上却横过一只手,稳稳接过伞。 玄觉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一句师兄还未出口,险些被甩上的门撞到鼻子。 释空一边无奈摇头一边转身离开:“这脾气……” 宁虞醒来时,已是明月高悬。 头顶斜支着一把伞,伞沿挨着地,夜风一吹便晃动不止。 他上一回饮酒之后睡了一个多月,完全被埋在花堆里,连人影都寻不得,吓得小沙弥还以为他死了,围着他念经,想要超度他。 释空路过看见这一幕,发出的洪钟笑声硬生生把宁虞从酣梦里吵醒了。 后来,住持便时常过来给宁虞留把伞,拿的是当年他留在一丈山的那柄。 宁虞微微偏头,视线越过伞沿,看向空中未满的月。 今夜是半月啊…… 宁虞在妖域喝多了酒,现在还是浑身发软,他干脆翻了个身趴在自己胳膊上,另一只手推了着伞柄摇晃一阵,看上面的花簌簌落下。 指尖顺着伞柄抚下时却顿住,他的衣角被人拴在了伞柄上。 宁虞心漏跳了一瞬,将伞转开,抬眼看去。 又做梦了…… 他在花树下睡时,时常会梦见京半月。 那人盘坐在花树下,合眼而眠,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 宁虞甚至没顾得上解开伞柄上的结,支起身往对方那处挪了半臂距离,将手压上男人两边的膝盖,凑过去看他的面容。 那双黑眸睁开时,宁虞只觉得耳边轰响,再然后天地寂静无声。 这一回梦得好真实…… 温热的吐息全拂到了京半月鼻尖,还有酒气,香甜的、令人心悸的花香,全含在对方舌尖,离他只有寸许,像是诱人采撷,还有那双润着的醉眼。 京半月开口时嗓音清清冷冷,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长吉门剑修,来一丈山做什么?” 宁虞的眼神渐渐清明过来,指尖也忍不住有些发颤。 原来不是做梦。 他半晌没出声,低头在地上摩挲一阵,最后从自己衣摆上拣了一朵红色的十六京,小心翼翼别在对方的衣襟,就着这个姿势仰起脸,低声道:“我来赴约。” 九月,苍洲四海升平。 他长大成人了,来接当年做过约定的那个人,结缘成亲,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苍洲实际上已经脱离游戏工作室的剧本,虽然还是有玩家存在,但是已经作为独立的平行世界存在,具体的会在番外解释,和这章没有出现名字的青年有关系,可以猜一下是谁。 关于收尾部分这么久才续上真的非常抱歉!! 最后收尾时关于剧情方面有很多需要梳理和收束的地方,关于结局有很多个构想,改了非常多个版本,好几次都是全部推翻重写,因为笔力不足,经历了非常非常痛苦和煎熬的一段写作时间,虽然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差强人意…… 但总算是努力地完结了!!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追更的宝贝,你们是支撑我将故事完结的动力,抱过来狂亲!! 接下来会先修一修文,然后缓慢更新番外,更新时间不定,可能会写到游戏重开之后的故事和大婚,有余力的话也可能会写一写回忆篇,如果有其他想看的都可以告诉我。 ps:开了个抽奖,可以在这章给我留个爪爪—— 最后,祝愿所有相爱之人能一起跋涉过所有苦难,再不分离。 祝愿我们都有在生活中逆行的勇气。 我们下一本再见。 (突然探头)对预收感兴趣的宝可以点一点收藏!! 预收文《匹配对象非人类》——约会请排队; 文案: 时念为哥哥时江的人生大事操碎了心,特意给他装了一个交友软件,按着哥哥的头注册完之后拍拍手满意离开。 时江看着屏幕上的问卷调查——“请告知系统您所属意的类型,叙述越详细,匹配越精准哦——” 时江一脸麻木:谢邀,我不喜欢人。 系统:问卷提交成功,已收到玩家诉求,转入非人专区—— 时江:? 接下来,时江在app的交友广场看见了—— 女巫分享乌鸦毛与青蛙腿甜甜圈的最新配方; 狼人吐槽抱怨织围巾的线团又涨价; 狐妖公然挂人,说约会对象x能力不行,双方对喷三千楼; 魅魔和人鱼去网红景点旅游打卡,两名魔法师在后面给他们提行李…… 第二天上水课,时江还在津津有味看狐妖对喷的帖子,感慨物种的奇妙。 下一秒,分区管理员精灵小姐发布公告—— 我亲爱的朋友们,烦请抽出宝贵的时间阅读本次公告! 近日有新人加入,是本区第一位人族哟,希望大家注意和谐,不要发送血腥暴力内容,不要吓到新朋友,要友好往来呀—— 非人类:! 时江面对铺天盖地的好友申请,觉得自己疯了。 系统:附近有208个非人类对您表示有好感,请合理安排约会时间哟—— 时江点开「附近」,心中一万个「草」字飘过。 草,舍友兼学生会主席是蛇妖! 草,卷死全专业的班长是海族! 草,打工西餐厅的老板是血族! 草,来蹭住的远方表弟是狼人! 主席:“下课后来学生办公室。” 班长:“小江,下课之后麻烦等我一下,我跟你一块儿回宿舍吧。” 老板:“我刚从机场出来,给你带了礼物,晚上见。” 表弟:“江哥,我在你们教学楼下等你。” 时江企图卸载软件,这玩意儿踏马的卸载不掉啊! 他立马给妹妹发消息:“救我救我救我!” 时念:? 感谢在2022-10-30 08:15:23-2022-11-01 21:4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叹沧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软 10瓶;以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