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男女 作者: 叶小辛 简介: 苗江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照顾家里的动物,二是治疗医院里的动物。 那年夏秋,诺亚动物医院发生了很多事:跑到高速公路上救狗,卷入女明星中毒事件,被人肉出每个人的过往…… 但后来苗江只记得这一件事:苟岚一直在寻找的女友,回来了。 以尸体的形式。 【特别鸣谢:业务顾问 广州某洋动物医院医生 王钰 采访对象 巨小萌等自媒体】 第001章 相亲 【周一到周五,日更。涨票加更】 苗江站在水槽前,低头擦洗着手肘上的洗手液泡沫。水开得又急又猛,溅出水槽边。院长余因经过身边,笑着凑过去:“从没见过你这么急着下班。相亲去?” 苗江关掉水,抽了几张擦手纸,边擦掉手上的水,边嗯了声。 余因没想到自己说中了,要追问,苗江电话响起,她边接电话边脱下半边浅蓝色医生制服,脚步匆匆往外走。 余因隔着玻璃门上“诺亚动物医院”的一行字,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濛濛天色中。 诺亚动物医院就在住商混合区里。天色已暗,城市荷尔蒙在夜色中,像睁开的兽眼,又像闪闪烁烁的灯。夜色越深,灯越亮。写字楼与大型楼盘像巨型玻璃阴茎,平地勃起。 每天都有人通过火车站、客运站、机场和码头进入这座新移民城市,再努力将自己嵌入新身份中。换一个地方,换一种人生。 冒险家般的年轻人,来到这中国“硅谷”之城,以肉身为尺度,将基因测序、新能源汽车、无人机、5G 技术、超材料、石墨烯太赫兹芯片、柔性显示等领域,一寸寸推进到世界的前端。 余因有一次说,这些男男女女,都像某种动物。 女的像《爱丽丝梦游奇境》中的柴郡猫,纤细修长,永远微笑,永远充满活力,但从不惹事生非,让人安心。男的像斗牛犬,迥异于肩宽腿圆,肌肉与牙齿俱有力,咬合深至骨骼的田间祖先,他们在城市里驯化多年,终究成了果敢平静的家养动物,龇牙咧嘴,在这欲望社会,被星辰大海所感召,争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时间是晚上 7 点,正是下班高峰。 动物医院平行的两条街道,布满了各种餐饮食肆。附近一家甜品店开张两个多月,店外队伍依然很长。化着黑长眼线,衣着清凉,身材瘦削的女孩儿,挽着男朋友的手,在长街上笑着说话。有眼尾贴了小亮片的女人,站在巷子阴影处抽烟。苗江经过巷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女人像猫一样,冲她笑了笑。 这是周五夜晚。苗江看到年轻人提着公事包,行色匆匆地从办公楼出来,又像一滴水汇入海流一样,流入地铁站中。 下班时间,苗江站在路口二十分钟才打到一辆车。赶到小池料理时,介绍人跟相亲对象都到了。 介绍人杨师师是动物医院前台的小姑娘,跟谁都熟,又热心这种事。今天她不用值班,老早到了。远远见苗江过来,笑着抱怨:“你终于来了。我正在跟李医生说,你可能又要晚下班了。” 苗江在杨师师身旁坐下。 李医生体贴地说:“周末人多,找车位困难,我对这边不熟,也刚到不久。”他穿一件熨得妥帖的衬衣,深色粗布休闲裤。 杨师师偏着头问:“咦,你的医院不就在这附近吗?” 李医生回答说,因为自己工作太忙,对这个区域的了解只限于就职的医院。 苗江握着刚倒上的热茶,耳边听着二人的对话。她大概明白,这是介绍人在暖场,聊聊双方情况。 杨师师像个合格的主持人,从李医生嘴里套完他过去三十三年的人生轨迹后,很快将话题转到苗江身上:“我们苗江也是个医生呢。你们应该有不少共同话题。” 李医生拘谨地说,“我听说苗小姐是兽医,而我是人医。” 北极贝够厚身,三文鱼腩肥美,气氛很热烈,杨师师话很多,李医生很友善。苗江吃了太多梅子茶泡饭,身上有点热。 她脱下外套,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只听李医生说:“我记得当年学医时很辛苦,考试前压力很大。学校里流传个笑话,说‘这次过不了,就只能当牙医了。下次也过不了,就只能当兽——” 他看苗江一眼,唇型陡变:“——法医了。” 这杯茶太滚烫,但苗江默不作声地喝了下去。 北极贝还是很厚但有点腥,三文鱼腩依旧肥美只是吃腻了,气氛热烈大家都在尬聊,杨师师话很多似乎在掩饰刚才的尴尬,李医生很友善但苗江觉得他一直在盯着自己手臂。她低头一看,手臂有被动物抓过的几道旧伤,皮肤上还有狗毛。 她用手拍了拍衣服,把狗毛抖落。 李医生终于移开了目光。他夹起一箸甜虾,边嚼边含糊不清说着话:“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杨师师的脸突然煞白。她张嘴,要岔开话题,附近却一阵喧闹扑过来,棉花般堵上她的嘴。 一个穿着蓝色衬衣的男食客,掀开多肉的嘴唇,冲着服务生叫:“怎么有人带狗进来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下一下刺向邻桌。 邻桌坐着一个面容白净,颈上搭着素色围脖的长发女孩儿。她座椅下趴着条遍体纯黑的狗,一动不动。 服务生低声跟男食客说:“那是导盲犬。” “导盲犬就不是狗了吗?!”男食客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了。那人看自己吸引了众人目光,音量更大,“本市的养犬条例不是规定了,宠物不能进入餐饮场所这些公共场所吗?你们这是要违反规定是不是?” 女孩儿一直默默听着,等那男食客嚷嚷完,她才见缝插针地说:“先生,条例里也说了,导盲犬不受这一条的限制。” “那万一这玩意儿咬人怎么办?” “导盲犬没有咬人记录。”女孩儿不卑不亢,“它也不是一个‘玩意儿’。” 有更多人围聚过来。但只是看热闹,没有人替男食客说话,也没有人替女孩儿讲理。 导盲犬仍旧趴在椅子下,睁着眼睛看着围拢过来的人。它知道主人在为自己争辩,它沉默地看着众人,眼神中带着委屈。 男食客再次提高声音:“我不能跟狗一起吃饭。如果你们餐厅不处理,这事就等着闹大,砸了你们招牌!” 服务生犯难,赶紧找来经理。经理问清楚事由,安抚那位男食客,又转身跟女孩儿说了句什么,女孩儿听完后,脸涨得通红。 苗江慢慢站起身来。 杨师师以为她要上洗手间,侧身让她走出去后,才低声跟李医生说:“来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嘛,让你别问她家庭情况。她家里就一个人……” 李医生也知道自己犯傻了,压低声音:“我不这才想起她是个孤儿嘛。” 杨师师眨眨眼睛,半晌,才说:“也不是孤儿。不过……”不过什么?她没再往下说。 两人都低头喝茶,把这沉默给掩饰过去。再抬起头时,发现苗江已经走到了争执食客跟视障女孩儿那边。 苗江走近了,听到经理跟女孩儿说:“……我们给您赔偿……欢迎您下次在不携带宠物的情况下,到我们餐厅用餐……” 女孩儿颤抖着嘴唇,低声说:“小秋不是宠物。他是导盲犬!它正在工作!” 经理还是微微含着笑:“是的,是的。但导盲犬也是狗,万一引起了公共卫生事件,我们餐厅很为难……” 女孩儿咬着牙,脸蛋涨得很红,几乎发紫。不知道是空调太冷,还是情绪太烈。未几,她拉了拉狗绳,小秋乖巧地从椅子下爬出来。女孩儿弯下身,摸了摸小秋。她还没开口,小秋已经知道自己跟主人都被赶走,趴在女孩脚边,流下泪来。 这种事情,必定发生过不止一次。 苗江走上前,站在女孩儿跟经理之间,用两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们不光没有法律法规禁止导盲犬进入公共场所,相反,国家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提供无障碍服务。”她转向餐厅经理,目光却投向那个仍在盯牢他们的男食客:“如果有人要把事情闹大,你们按照国家规定,为视障人士提供协助。舆论才不会说什么。” 餐厅经理红了红脸。那男食客听到了,蹭地站起来,略为膨胀的肚皮往外挺了挺:“拜托,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要是这狗会咬人怎么办?要是这狗有病怎么办?你谁啊?你一个人就能代表全世界了?” “我是执业兽医。”苗江说,”据我所知,导盲犬本来就选择温和、不具攻击性的品种,从出生后 2 个月开始进行严格训练,最后持证上岗。你说的这些问题,都不存在。” “你说不存在就不存在?”男食客冷声笑着,“这可是畜生,不是人!畜生可是不受约束的!” 苗江点点头:“对,只有畜生才会在公众地方大吼大叫。” 餐厅经理用力掐自己手臂,防止笑出声来。 男食客一怔,怒极,正要骂人,转念一想,这不正掉入苗江的坑里吗? 这时,女孩儿突然开口:“我不想吃了。”她微牵动狗绳,温柔地说:“小秋,咱们走吧。” 经理怕她反悔,赶紧在脸上摆出笑意:“这次免单。欢迎下次光临。” 女孩儿转过身,朝向苗江的方向:“这位医生,谢谢你。我跟小秋出门,坐地铁也好,用餐也好,住酒店也好,都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了。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它说话。我替小秋,不,替所有导盲犬跟它们的主人,谢谢你。” 第002章 她很迟钝 苗江回到席上,李医生跟杨师师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李医生似乎终于对她的工作产生了些兴趣,又也许因为谈工作比谈家庭更安全。于是,他们在赤红色的日料之上,开始谈起了验尿、抽血、打针、B 超、CT 和手术。李医生提及学医时,解剖课上第一次接触到人体脂肪,苗江将一口三文鱼腩放嘴里,说她喜欢大型犬胸部皮下脂肪的毛绒柔软手感。 杨师师听得脸色苍白,连声转移话题:“你们平时还有什么爱好啊?” 谈话似乎进行得很顺利。苗江觉得,相亲也似乎没有别人说得那么难。 直到李医生说:“其实我还挺羡慕你们的。” 苗江迟钝,但是有怪怪的预感。 果然,李医生说:“我们平时经常被指责过度治疗,还有病人百度一下自己的症状,就觉得自己是半个医生了,怀疑我们的治疗方案。但你们不一样,猫猫狗狗不会说话,过度治疗也好,医疗事故也好,都不会被发现。” 说这话时,他好像轻轻笑了一笑。 苗江还是迟钝,对任何人类的微表情都难以正确解读。因此她不知道,这个笑,是表示他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表示后悔说错话,或者他要强调自己这话的意味。 杨师师听了,也是愣了愣。她掏出手机,蹩脚地转移话题:“对了,最近这个视频很火……” 苗江突然打断。她看着李医生:“你觉得我们的工作很简单?” “也不能这么说。”李医生又笑了笑。这个笑,连同他的话语,在苗江眼里,更具迷惑性了。 苗江决定忽视他的话和表情的潜在意义。她放下筷子,像个好学生一样坐着,身体微微前倾:“你不是儿科医生吧?” “神经外科。”他又笑了笑。 这一次,苗江似乎能感觉到,这笑容带有些优越意味。但她迟钝,因此丝毫没感觉被冒犯。 她体谅地点头,又说:“那你不明白,要正确诊断一个不会说话、无法表达的病患,到底意味着什么。” 杨师师察觉到这对话里的硝烟气息。她一扬手,“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侍者赶紧过来清理,其余两人注意力被转移。十分钟后,她已经把话题从“怎么我这么不小心”,转移到最近的社会新闻上去, 哪个企业家陷入丑闻,哪里又有医闹,女星于曼的老公又好像出轨了。 苗江对这些并不关心,但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看到杨师师在笑,李医生在笑,她知道自己也应该配合地笑笑。 这些融入社会的社交能力,其他人在中小学阶段业已完成,她却在念大学才掌握。 物种的生命形态越低级,生活方式越简单,行为的先天成分就越多。反之,物种的生命形态越高级,生活方式越复杂,行为的后天成分就越多。 苗江没少被笑话。大学室友笑称她是低级物种。 日料店门外有人高声唱歌,估计是喝醉了的食客。小柴门打开,穿青色和服的服务生迈着碎步,似乎出去礼貌地交涉了一阵,那歌声便远去了。 苗江从楼上窗玻璃往外看,只见那人摇摇晃晃地离去。周五夜晚,大街上都是亲密说笑的年轻人,那醉汉的身影看上去特别孤独。 他们又坐了一会,李医生提出他第二天还要上班。侍者前来结账。李医生主动提出他请,苗江要求一人一半。李医生很坚持,连连摆手:“我来吧,我听说你们……”又没了下半截。 苗江到底是个迟钝的人。半年以后,她跟同事一块来这吃饭时,才突然想明白李医生这话的下半截,应该是“当兽医的收入并不高”。 这会,苗江还在往外掏手机,打算转账,手机突然响起。她说了句“不好意思”,赶紧背对着李医生跟杨师师接电话。 打来的是余因,背景音有点空阔:“听说杨师师带你去相亲啦?” 苗江避开这问题:“什么事?” 她看墙上的钟,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五分。难道是今天刚出院的狮子狗,又被送了回来? 余因那边的电话里,传来小孩的哭声,他妻子在背景音里哄着小孩。苗江知道每周五晚,都是他雷打不动的家庭时间。 电话那头,孩子的哭声渐远,余因已经走到安静的房间里讲话。他说:“半小时前,爱狗人士路上拦车,拦下一辆可能为‘狗肉节’供货的车,救下来的狗不少有问题。现场急需兽医。如果你有空的话……” “去哪里?”苗江打断。 “你把定位发到群里。我看谁在附近,载上你一起去。” 挂掉电话后,杨师师问她什么事,苗江言简意赅说了一下。李医生在旁边听了,有点意外:“这种事,你们也要掺和吗?” 杨师师插话:“当然要!这种事情,有经验的志愿者都会请兽医过去!” 苗江低头看群信息。定位发出去,第一个回应的是汪少风:“你在小池料理门口等我。” 三人站在门口道别,杨师师开始借故问:“苗江,你这个周末有空吗?李医生好像在他们医院有场讲座,你可能会感兴趣吧。你们是同行。” 听到“同行”两个字,李医生张了张嘴,又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想了想,他说:“我加你微信?” 这时,门外停下一辆白色雷克萨斯,车窗降下来。杨师师看车上的男人转过一张脸,正是诺亚动物医院的另一位宠物医生汪少风。他认出杨师师,笑着跟她扬了扬手。 苗江说:“我同事来了。先走。” 汪少风在驾驶座上,探过身子,已为苗江推开车门。李医生在身后说:“我还没加你微信……” 苗江扶着车门,转过身,一板一眼说:“执业医师资格考试通过率是 20%,执业兽医通过率也是 20%。”这话没头没脑,李医生怔了怔。 苗江又说:“人的传染病中,有 70%来源于动物。一个国家要做好公共卫生,只关注人的健康是不够的,还要关注动物的健康。而在城市中,宠物能够教给人类的东西,远超过人类带给它们的温饱。动物医生,也是守护着人类的职业。” 说完这句,她转过身,闷头上了车。 汪少风听到他们的对话,握着方向盘,笑得停不下来。车子驶远好一会,他才说:“那是你的相亲对象?” 苗江“嗯”了一声。 汪少风又笑:“下次我给你介绍更好的。” 都市男女擅长调情,别的女生也许会这样接上对话——“跟你比怎么样?” 好的宠物医生非常珍贵。像汪少风这样长相好,业务强,个性佳,简直是稀缺动物。他是诺亚动物医院最受欢迎的男性,人们都喊他“汪少”。从前台、医生助理、麻醉师、住院医师到女饲主,见到他都会多少有点不自然。 但苗江是苗江,不是别的女生。她生性迟钝,杨师师说她有点情感交流障碍。她像动物一样,深层交流能力欠缺,对复杂社交无能为力,对世俗评判标准丝毫不敏感。要是让她给男人打分数,她也许会对医院里另一位讨人嫌的医生苟岚,打上比汪少风更高的分——无他,只因为苟岚的手术水平是她所追求的。 第003章 救下那些狗 苗江在车上弄清楚了这次救狗事件的起因。这天傍晚,有个经常到他们医院的饲主在群里看到消息,说很多人接到举报,指有一辆载满狗只的可疑货车正驶往郊区某非法屠宰场。 “外地的狗肉节快开始了,该不会是供货的货车吧?”有人这么说。 很快,大家都议论开了。有人提议去拦下那辆货车,马上就有很多爱狗人士响应。消息通过微信群和微博,不断扩散。赶来的志愿者越来越多。 有经验的志愿者知道,运狗车辆条件恶劣,很多狗狗刚救下来没多久,就当场死了。最好请兽医,越多越好。这才有人联系上了余因。 苗江跟汪少风抵达时,余因跟其他医生已早一步到达。现场所见,陆陆续续有更多医疗团队抵达,都是来自本地其他动物医院的。有人连医院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驱车过来。 周五夜晚的高速公路本就繁忙,志愿者的车一路疾奔,终于追上了运狗车,司机被迫将车子停在高速路边。信息不断在微信群里扩散,越来越多志愿者陆续赶到,他们将运狗车重重包围。苗江来到时,现场非常吵闹。争吵声、狗吠声、哭叫声。 公路上横停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和三辆小轿车,装满狗只的货车被堵在他们后。货车司机耷拉着脑袋,操着不容易听明白的方言,大喊:“你们要干嘛!你们要干嘛!别扯我!别扯我!”人们围聚在一起,也不知道谁推了谁一下,又有人喊了起来。 苗江下了车,茫茫夜色里,人影跟人影重在一起。在混杂的人声里,她听到有志愿者正在联系警察跟动物卫生监督部门。 她看向运狗车方向,见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儿,拿着矿泉水瓶站在货车尾部,给被困车上的狗狗喂水喝。在她身旁,是更多手里拿着水瓶的志愿者。他们脚边堆了两个箱子,苗江瞥了一眼,见到里面有葡萄糖、狗粮、退烧药、口罩、消毒液和矿泉水。边角还有数十个黑色袋子。 走近了,她见到女孩儿边喂水,边流眼泪。 不能再走近了。 这里的气味让人窒息。 车上的狗不论体型,不论大小,都被塞到窄小的鸡笼里面。鸡笼跟女孩儿手中的矿泉水瓶一样高,狗狗层层叠叠被困压在一起,被挤得无法转身。苗江看到大多都是几十斤的肉狗,有牧羊犬,土狗,杂交品种,也有藏獒、黑背等名贵狗种,显然是主人心爱的宠物狗。 好多狗无法呼吸,拼命往外面探脑袋。一条黑色大型犬呲着嘴,发狂似地撕咬着囚笼,嘴边不住往下淌血。另一边厢,爱狗人士正在让货车司机签名。“签下这张放弃书!” 司机嘴里叨叨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我啥子都不懂哇!你们要干啥子嘛!不把这批货送到,我要赔钱的哇!我孩子还那么小,我咋养娃哟!赔不起哟赔不起!”他身旁还有个女人,衣服同样皱巴巴,应该是他老婆。显然很明白人多势众的道理,不说话,但止不住目光里的不解与怨恨。 赶来的志愿者和车子越来越多,高速公路被堵了大半,后面的车辆不耐烦地按鸣喇叭,现场各种声音,高高低低,撞击着苗江的耳膜。 余因挤开人群,向苗江跟汪少风走来。“现在我们还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官方——” 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喊:“警方来啦!警方来啦!” 司机老婆见警察来了,似乎感觉有了依靠,底气足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你们城里人不能这样欺负我们穷人家哇!” 爱狗人士虽在气头上,但理智还在,常识都懂,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陆续有车开过来。苗江看到有丢了狗的人,神情焦虑,来到现场找狗。一下车,看到现场的情况,当场哭了出来。现场还有金发棕发的老外,守在现场,给笼子里的狗喂水。有饲主认出了在动物医生界小有名气的汪少风,高声喊:“汪医生!快救救这些可怜的小家伙!” 救?怎么救?狗狗们被困在笼子里,没法出来。 场面越发混乱。 余因一直在打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他沮丧,放下手机:“苟岚那家伙,又找不到人了。” 苗江站在冷风中,看警方、检疫部门人员和志愿者交涉。她看着警方拒绝爱狗人士卸下鸡笼,看着有志愿者绝望地哭起来,看着有人高声喊着什么,看着警察呼吁不要越过封锁线。 刚才喂水的女孩儿,现在被封锁线拦着,手里握着只剩小半瓶矿泉水的瓶子,手指几乎将它捏至变形。她咬着嘴唇,脸也涨得红,像要马上哭出来。 苗江看手上的表。秒针一格一格走动,笼子里的狗狗,脱水越来越严重,生命一点一点流失。狗只趴在自己的排泄物上,发出阵阵哀嚎。 穿着深色制服的人迎面走来,苗江认得那是检疫部门的衣服。那男人跟交警说了句什么,便进入封锁线。 志愿者里,人们口耳相传:“刚动物检疫部门跟司机了解情况,发现全车一千四百多只狗,居然只有一张检疫证明!” 这不符合相关条例。 果然,货车司机非常泄气,用手搓了一把脸,脸上的黑色皱褶快要挤到一块了:‘我只是负责运货,啥子都不懂哟。”他老婆像被针戳了一下,那股劲儿蔫下去一点,委顿在男人身后,仍只是嗔怨地看着周遭。 过了一会,人声散开了一些,似乎交涉有了初步结果。警方表达了意思:先把现场双方车辆移到安全地方,避免继续堵塞交通。 警察没收了司机跟爱狗车主的驾驶证,让他们都重新上车,驶离高速,就近开到附近服务区。 苗江又上了汪少风的车,跟着警车一块驶向服务区。 车窗降下来,动物皮毛与血肉的气味,卷在夜风中,钻到车子里。 第004章 活下去 车子到地,她隔着车窗,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志愿者正掏出钱包。他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红色钞票,递给司机。 其他志愿者都围了上去。 汪少风一看就明白。“他们要将狗买下来。不然这事完不了。” 最后,志愿者们凑了十万块钱,将笼子里的狗买下。交易一旦达成,马上有个年轻人一手抓着货车尾部,手脚并挥,硬是爬到两米多高的铁笼子上。他攀到笼子顶,拧开矿泉水瓶,手臂一挥,白花花的水往笼子里泼洒下去,四面八方,为被囚动物降温。 志愿者中有人接了个电话,大声喊到:“找到安置点了!找到安置点了!” 说是有志愿者附近城中村租了房子,可以作为临时安置点。货车司机被志愿者领着,不情不愿地,又驱车驶向临时安置点。 来到安置点,警察再次围起了封锁线,除动物医生以外的人,都不能进入封锁线内。狗只在车上已超过 12 小时。有志愿者情绪激动,领头的组织者把手围成喇叭,覆在嘴巴上,高声喊:“各位冷静!各位冷静!”又转过头,继续理性协商。 二十分钟后,警察跟检疫部门人员商量后,冲着人群打了个手势:“可以卸下笼子。”这讯息将紧绷情绪稀释,让这可怕夜晚的边缘出现了亮光。很多志愿者当场哭出来。 笼子卸下来。志愿者将重伤的狗只抱出,交给现场的医疗团队。 被救下来的狗,身体情况堪忧。有两成狗当场死亡,更多狗只出现脱水症状。那个扎丸子头的女孩儿,从箱子里取出黑色袋子。这是他们事先准备的尸体密封袋。 志愿者心疼那些以肉身对抗铁笼,血肉模糊的小家伙。不少人认出汪少风。呀,那不是经常在宠物杂志、节目里出现的帅哥医生嘛。“汪医生,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快要死了呀!” 汪少风被人重重包围。 志愿者怀里的小狗,对人类已经产生了不信任。志愿者一紧张,手一松,它就跳下地来。但根本奔不远。苗江抬起眼皮,那小家伙知道她在治疗自己的同伴,一瘸一拐地向她蹭过来。它四肢全被夹伤,腿上的皮掉了,血跟腐肉混在一块,几乎是硬生生把自己蹭过去。 苗江一把将它捞起到身边,那小家伙再也没有了力气,倒在同伴身旁,只抬起脸来,睁着眼睛,看着苗江。她被这目光注视,突然眼睛一酸。 汪少风正在旁兑水稀释碘伏液,抬头见到苗江神色不对劲。他喊她名字。她没听到。他又喊了好几遍,才迟缓地抬起头来。 他以为她会像其他女生一样,在这地狱般的场景中,哭红了眼睛。但没有,他所见的苗江,跟任何时候一样,仍是一脸淡定。 苗江抓起这血团般的爪子,简单清洗一下,剔除腐肉,用生理盐水冲洗它的伤口,涂上聚维酮碘,替它消毒。也许因为太痛,也许只是想向友善的人类撒娇,刚一直不吭声的小家伙,此刻低声呜呜起来。 “你会活过来的。”苗江说着,为它涂上碘伏,“像我一样,活下去。” 严重外伤的狗只实在太多,动物医生们应对不来。他们开始指挥志愿者一起帮忙:“……把整个脚掌包起来……包到上一级关节……”“这口服抗生素,给它们兑水喝下……”“不要碰那里!小心伤害到神经或者血管!” 城中村的茫茫暗夜,混着皮毛血肉与消毒药水的味道,有种荒原的苍凉感。刷着标语的砖墙旁,孤零零伫着几杆昏暗不明的日光灯。蚊虫扑过去,绵绵密密地绕着光飞。在看不见光的地方,又绕着动物跟人飞。 数十条人影,黑幢幢,在这巨大的生死场之间,来回奔波。夜色没有边界,弥漫在其中的恶臭与不安,也没有边界。眼见艰辛救出的动物,终究还是在眼皮底下死去。渐渐地,有人开始低声哭泣。这情绪沿着夜色扩散,一下一下往志愿者身上捅去,很多人都哭起来。 但动物医生没时间哭。 汪少风发现有一条高龄母狗,居然出现了分娩迹象。它不停用前脚抓地板,一直喘息,来来回回转着圈,拱起背部。 “准备迎接新生命吧。”汪少风说。 苗江估计这只狗大概七八岁,相当于人类中老年时期了。经历过刚才一劫,它严重脱水,躁动不安,一条腿被夹伤了,血迹已干。它开始停止转圈,慢慢躺了下来。 这是狗只侧卧的分娩姿势。 苗江准备了剪刀跟碘酒。她将狗妈妈阴门的毛剃干净,随着它开始阵痛,她轻轻按摩它的腹部。狗妈妈伸长了腿,不一会,稀薄的液体从阴门排出,小狗的头慢慢露了出来。苗江试图将它拉出来,却发现脑袋被卡住了。 狗妈妈看上去非常虚弱,没有什么力气。 苗江低头附在狗妈妈耳朵上,像在跟它说什么话,边说边用手轻轻压迫它腹部,又按摩乳腺。 接着,她继续慢慢往外拉着小狗,狗宝宝终于一点一点出来了。第二只很顺利。第三只的脑袋又被卡住了,苗江费了好一会儿劲,才将小狗狗拉出来。然后是第四只、第五只…… 生产结束,狗妈妈像是昏迷了过去,苗江用洗耳球将狗宝宝鼻子、口腔的粘液吸出,用干纸巾逆毛发方向反复揉搓,慢慢擦干毛发上的羊水。狗宝宝受了刺激,嗷叫起来,苗江确认它呼吸顺畅,这才放心。汪少风在狗妈妈肚脐根部,用线结扎,把脐带剪断,用碘消毒并止血。 条件太恶劣了,生下来五只,存活的只有两只。 但只要活下来,就是希望。 因为警察拉开了隔离线,把大部分志愿者都隔离在外,只允许动物医生跟部分协助治疗的志愿者进入。其他人在隔离线外,焦急地探头张望。那个扎丸子头的女生,在黄线以外站立,背对众人,不知道跟谁打电话,边讲电话边擦眼泪。 凌晨四点,仍有人愿意跟她絮絮讲电话,听她说一些狗的生死。这个女孩子过的,应该也是备受宠爱的人生。 手背擦干眼泪,她挂掉电话,回头看到苗江跟汪少风手心上的小小肉团,是尚未睁眼的新生命。女孩脱口而出:“太可爱了。” 年纪轻的女孩子都围聚过来。嗡嗡嗡一片。 在他们的头顶,天色惨白发腥,像水塘里的死鱼翻过来肚皮。而死翻过去,另一面,就是生。 女孩子们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刚才还在哭唧唧,看到新降生的生命,心头一热,眯起眼睛,笑起来。 丸子头女孩给狗宝宝拍了照,发了朋友圈。敲下文字:“修罗场上诞生的新生命。” 手指划了划,删掉重写。 “宝贝,你们要加油。代替死去的其他狗狗,认真活下去!” *下周预告:被人称为“狗男”的苟岚登场。同一天,诺亚动物医院新来了实习生,似乎发现了汪少风的想法…… 图片源于 voltage 社,侵删 第005章 新来了实习生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在社交媒体上掀起风风雨雨。拦车救狗的事,本来争议就大。苗江回到医院,在水槽前洗手时,听到外面前台的姑娘手机上,正播放这件事的新闻视频。 一个志愿者对着镜头说:“我们拦车救狗,不是要为难谁,而是希望能够推动立法,推动全民保护动物。其实我也反对高速公路上拦车,毕竟会影响交通秩序。”对于被冠以“激进”的名号,他表现得委屈巴巴。 当被记者问到,狗只后续处理时,志愿者说:“我们早已联系好各大动物医院的医生,将受伤、患病狗只送到医院进行处置。” 记者追问:“那其他狗呢?” 志愿者说:“它们在临时安置点,状况良好。” 镜头一转,对准了临时安置点附近村民。他们嘴巴张得大,声音大,抗议意愿也大。”这些狗来历不明,谁知道有啥病啊!哪能搁我们这儿!”“听说昨天晚上还有个兽医被狗咬了呢!” 朱鹭走出来,翻转手背,在前台桌子上敲了敲。“停了吧,估计院长听了要心烦呢。”她指了指医院里面。 几百平米的店面,猫狗住院部、药房、检验科、中医理疗室、X 光室……全都成了应急诊室,大大小小五十多只狗,装在笼子里。医师们不住来回,为入院狗只做基础身体检查,为患病的狗打针、输液,驱除体内外寄生虫。空气中都是消毒药水气味。 有志愿者一心想留在这里,但余因谢过他们的好意,只留下一个有护理基础的志愿者帮忙,为送来的狗狗建立档案,拍照。 余因的朋友圈暂时变成了事件直播跟进地,但他在每条朋友圈都特地配上文字—— 本院不接受任何私人形式的捐款。 有人听说了昨晚被狗咬伤的医生是汪少风,在诺亚医院的饲主群里追问情况。余因回复说:“谣传。汪医生只是差点被咬,受了点皮外伤,已经紧急处理了伤口。” 众人发了一串合十祈祷的表情。 医院门口挂了一块牌,写着“上午暂停营业”。 回到医院后,苗江经手过十五只狗,情况都不乐观。七只狗有犬瘟,有条怀孕难产。 苗江去看昨晚那四肢全被夹断的小家伙。医助刚替它清理过笼子,喂了水。此刻它身上缠满绷带,正躺在笼子里睡觉。 她将脑袋贴近一点,看着那小脑袋,低声说:“你会好起来的。” 昨晚生产的高龄狗妈,奶水出不来。苗江戴上手套触摸,发现它的乳房变硬且肿胀,还有温热感。经过一夜休息,狗妈妈疲倦依然,不时有带血液体从乳头溢出。苗江开了水剂抗生素,嘱咐医助们按摩狗妈妈乳房,为它挤乳。 在这其间,有记者要过来采访,汪少风推掉了。 余因正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档案。听到汪少风这么说,抬起头来:“为什么?” 他的办公室位于医院后半部,在医生诊室、住院区跟手术区之间,用三面大玻璃墙跟外面隔开。抬头就能看到手术室、手术准备室、麻醉室跟手术擦洗水槽。 汪少风靠在玻璃墙上:“你想让媒体看到这里乱哄哄?”佯装转身,“那我去把人喊回来。” “哎,别别别——” 正说着,前台姑娘杨师师进来:“院长,实习生到了。要不要让她进来?” 余因说:“不用。”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医师照片,对杨师师说:“让她跟着苗江吧。” 杨师师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汪少风也跟在她身后出去。杨师师回过头,故作神秘:“新来的实习生叫余果。” “嗯?”汪少风含笑看她,等待她下半句。 她说:“我听说余因有个妹妹,动物医学大三在读。估计就是她了。” 交到苗江手上之前,余果先由杨师师带着,领了一套制服。杨师师指了指上衣:“袖子长度稍微卷起来一点,既保护手臂,又不会接触到污物。”又指了指鞋子,“下次换双舒服的深色运动鞋吧。” 见余果戴了耳环,杨师师好心提醒:“最好别戴有圈的耳环,动物们可能会抓咬这些圈圈。其他医院有发生过医生助理耳垂被撕裂的事。” 余果赶紧把耳环摘下,放口袋里。见杨师师看着她的手腕,她又把项链也摘下。杨师师微笑,递给她一个橡皮圈,“把头发扎在脑后吧。” 余果跟着杨师师在动物医院里绕了一圈,听她介绍工作流程。“平时我接诊时,会填清楚患病动物的信息,包括名字、种类、品种、性别等等……这里是候诊室,主人陪宠物等待就诊的地方……” “CT,MRI,X 光室在这儿……”她们经过密闭的房间前,杨师师轻快地走过去,用手虚晃一下,”这是宠物专用磁力共振仪……那是全国首台肌电波检测仪……DR 系统……全套神经外科系统……” 转过脸,又指指那边:“那是检验科。”余果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侧着一张脸,正专注于眼前的莱卡显微镜。 杨师师重点介绍了一下宠物专用核磁共振仪,以及新增的中医理疗室。她俩走进去时,一条小泰迪正趴在地上,身上被剃了毛,扎了电针,身旁是一台电子针灸按摩仪。它的主人坐在一旁,低头玩手机。 朱鹭正在整理理疗室,她把移动书架挪开。余果看到上面放了几本《中兽医古籍选释荟萃》《传统中兽医诊病技巧》《中兽医方剂大全》之类的书。 杨师师跟她打招呼:“怎么了?” 朱鹭左手叉腰,扬起下巴:“腾出地方,给新来的小家伙们啊。”说着,她将书架移开,理疗室中间空出好大一块位置。她抬起手臂,擦了擦前额,余果看她胸前工牌上写着名字,朱鹭。一抬头,见她肤色雪白,眉眼漆黑,不禁联想起跟她同名的动物来—— 羽白色身躯,柳叶形羽冠,神态优雅端庄,个性沉静,不成群活动,古人视其为吉祥之鸟。 余果脑中出现了一名古装美人。着羽白色浮织纹样外袍,衣襟处露出白面红里的衣料,花信年华,端坐在屏风前。像冬夜明月照在积雪上,端丽动人。在余果的脑海深处,这美人抬起头,看余果一眼,微微一笑,余果觉得这积雪都化了。 现实中,朱鹭撸起袖子,下巴一抬,随口问:“新人?” 这姿态,这神情,似乎都跟余果心目中的古典美人或传统中医,相距甚远。 杨师师点点头,又冲她眨眨眼,趁余果没在意,用口型说:“余——因——妹——妹——” 朱鹭似乎没看懂这个嘴型,只继续搬搬抬抬。 杨师师领着余果继续走。 “这是手术室。”“这是药房。”“那是化验室。”“这是猫狗住院部。” 因为凌晨送过来五十多只狗,住院部挤不下,于是药房门口、化验室外的走廊、中医理疗室里,全都挤满了送来的狗。杨师师在手术室外见到一脸疲倦的苗江,正要跟她说余果的事,苗江的目光像顺水漂走的芦苇,松松地越过两人身上,又移到住院部那边的笼子去了。 见苗江走开,杨师师指着她的背影跟余果说:“这是院长为你安排的师傅,你以后跟她学习。不过她正忙,待会我再带你到她诊室。” 余果点头,不禁好奇地又看了眼苗江。 她俩绕了一圈,又回到前台。杨师师开始跟余果闲聊,问她哪个学校,读几年级,家里有谁,住在哪里,有没有男朋友。 余果单纯,一会儿就把话都交代清楚了。杨师师在心里的小本本上,一个个打着勾:果真是余因妹妹。跟父母一起住,和余因一个小区。农大动物医学系大三学生。没男友。 正聊着,玻璃门上突然一阵巨响。她俩吓一跳,回头看,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年轻男人,手上握着一卷东西,摇摇晃晃走进来。 他头发半长,看上去像刚洗完头没吹干,湿嗒嗒,蓬松松,搭在肩上。他半垂着眼睛,闷头闷脑,径直往候诊室的长沙发上仰面倒下。 第006章 狗男 余果不知道发生啥事,只呆呆地看着那男人。那人往沙发上一躺,手中握着那卷东西啪地掉地上了。她定睛一看,只见封面上,一个水着少女半坐在泳池边,手里握着一杯牛奶。镜头从上至下,摄入她仰起的无辜的脸,和跟容貌不符的身材。在一堆片假名中,余果只看得懂“叶小辛子”“写真”“素颜”这几个汉字。 杨师师脸色一沉,冲上前捡起那写真集,往男人脑袋上一砸:“GOU LAN!快起来!” 余果脑子一朦:狗男? 又抬起眼,在墙壁上找寻墙上的医生名字,终于找到了“苟岚”二字。 苟岚挪开搭在眼睛上的手臂,半死不活哼哼着:“就这么对我?我昨晚才完成一台手术,天快亮才离开医院。” “回家休息去呀。”杨师师卷起那本写真集,一下一下敲着苟岚脑袋,“在这里躺着,让别人看到,算怎么回事?”她把写真扔地上,“还看这种恶心东西!败坏医院名声呀!” 苟岚几乎从沙发上滚下地来,一把抱住写真集,连声喊着:“我的叶小辛子!” 像对待亲密爱人,他用手仔细抚平卷皱的书页,恭恭敬敬放在沙发旁的架子上,才懒洋洋回身:“谁愿意回来睡啊?我家楼上不在装修嘛。” “那上个月你咋又跑回来睡了?” “空调坏了。” “上上个月呢?” “隔壁两口子天天吵架。”他叉开掌心,随手把头发往后一拢,余果这才看清他乱发下的脸。眼睛是黑亮的,就是带着睡不醒的神情,嘴角一丝愤世嫉俗。这丝愤世嫉俗,突然在他脸上摆布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神态,“还好,那两人现在离了。世界清静了!” 余果抬眼看墙上的动物医生照片,每个人都笑容可掬,照片下有一段小小简介。比如余因的名字和照片下,写着“擅长:神经外科,神经内科,影像诊断。”履历里包括“中国宠物磁共振先导,爱丁堡大学动物医学硕士,全国宠物高峰论坛讲师,拥有十年临床经验”。 但苟岚的照片里,他半低头抱着一只狗,只能拍到他不情不愿的大侧脸。满脸写着“赶紧拍完拉倒别碍着我睡觉”。介绍里,只写着“擅长犬猫外科疾病”。什么学术背景,几年临床经验,有啥相关成就,啥都没写。这份简介,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往外散发着不情愿与不配合的气息。 “你能不能别在候诊室躺着?让进来的客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在杨师师鄙视的语言攻势下,苟岚终于温吞地从沙发上爬起,拖着脚步,走向检验科方向。没几步,又回过身,一手扒住书架,抽出那本写真,小心翼翼捧怀里。 余果低声问杨师师:“他也是这里的医生?” 她的意思是:他居然也是这里的医生? 杨师师翻了个白眼:“别理他。余因去年不知从哪儿请这个人回来,整天吊儿郎当,也不给客人好脸色。其他人忙得要死,他天天混吃混喝。现在更过分了,居然上班看色情杂志。” 她嘴里这个人,徐徐回头,悠悠转身,把两手往外一摊开:“我最后跟你说一遍:叶小辛子是水着女星。她的写真,不是色情,是展现造物主伟大的艺术——” 他一转身,迎面撞上从住院部走出来的苗江。她满脸倦意,在看清眼前的瞬间,眼神突然亮起来:“苟岚,一条未去势的公犬,触诊右侧髋关节有脱出的股骨头,X 光片显示右股骨头朝前朝上脱出。早上做了麻醉后右骨头直接复位,刚才又发生脱位……” 苟岚拖着脚步,半秒没停留,跟苗江擦肩而过时,丢下一句话:“做右侧髋关节圆韧带再造,选用全髋关节人造圆韧带技术。”说着便回到诊室里,紧闭房门,再没出来过。 这天实在是忙。余因一直在跟志愿者和动物收容中心联系。汪少风跟苗江替送进来的重病犬只做紧急手术。医助们协助治疗。余因早已在公众号跟微信群发布信息,请非急诊病患避免今天上门,今天来的病患很少。但即便如此,余果还是围观了苟岚跟饲主的一次小争执。 饲主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话也不说清楚,不明不白的老是让人做检查。这算什么意思!” 苟岚拖着脚步走到诊室门口:“大姐,我原话不是这样的。我说的是……” “谁是大姐?” “小姐……” “谁是小姐?!”饲主气得浑身发抖。 苟岚抱着手臂,斜斜倚在门上:“小姐姐,这里不是动物园,是动物医院。你以为冲我扔个香蕉,我就要向你笑一笑啊?我是专业人士,专业是要收费的……” “你哪里专业了?不就是治个猫猫狗狗吗?” 作为动物医学专业学生,余果听得有点不爽。但见苟岚边抠前额上的痘边打呵欠,等对方发泄完,才抱着手臂说:“这位小姐姐,我明白的。当世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而你又没法改变这种看法时,你内心就会建立防御机制。你会出现这些行为,比如说,否认事实……” 饲主一跺脚:“我没有!” 苟岚继续往下数:“曲解真相……” “你就是为了赚钱吧?”饲主急了。 “……或是阻断事实,并且坚守自我观点,拒绝接受现实。人类防御性机制得建立,产生于现实与感知层面的冲突,由此会带来虚假的体验。”苟岚充满同情地看了饲主一眼,”体现在你身上,就是‘谁花钱听谁的’的优越感。” 饲主的脸又红又紫,现在连余果都看得出来,她正坐在火山口,马上就要爆发。 余因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拦在苟岚跟饲主中间,赶紧跟饲主说对不起。他把饲主拉到一边,低声说:“唉,对不起,我们这个苟医生,医术很高明,但是……”他回头看苟岚一眼,见苟岚已经像没事人一样,回到诊室了,才压低声音继续解释,“脑子有点问题。” “脑子有问题怎么还来当医生?”饲主的脸色缓和了。 “他跟人打交道有问题,但对待动物还是很有天赋的。” 余因连声跟对方道歉,最后安排由汪少风接诊。他让医生助理小马过来,先带病患去做生化。小马低声嘀咕了一句:“狗医生每次都没好事。” 苟岚抱着手臂,徐徐微笑:“你说什么?” 余因赶紧扯开话题:“中午我们去哪里吃饭?” 小马抱着病患离开。饲主原本不情不愿,嘴里还在说着诸如“就不该听朋友介绍来这里,还是应该去连锁的动物医院”,但在汪少风推开诊室门,微笑着迎接她时,她明显一怔,再不抱怨。 杨师师把诊室门关上,摇了摇头,笑笑说:“还是汪少更受欢迎啊。” 余果好奇心起,杨师师好不容易有个听众,眉毛一飞,手指一翘,嘴巴动起来。 她刚说到两人的区别,说苟岚认为动物医疗的核心是医疗,而汪少风认为宠物医疗业的本质是服务。说起好几个旧主顾,被苟岚惹毛了,最后都得靠汪少风拉回来。 第007章 如何跟人打交道 余果其实更关心苗江,毕竟那是哥哥安排给她的师傅。她低声问:“苗医生什么时候有空?我什么时候开始跟她?” 杨师师习惯性偏偏脑袋,说:“她手头有台手术,待会吧。” “那我现在有什么可以做的?” 这会儿又有电话进来,杨师师做了个手势,让余果等等。这电话似乎是动物收留中心打来的,杨师师放下电话,跑去问余因,又跑回来,跟对方讲目前动物医院收留的犬只情况,边说边在本子上飞快记下什么。 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有空理会余果。 余果在候诊室坐了一会,又在旁边卖宠物用品、宠物食品的架子上看了一圈,最后再绕到前台。只听杨师师含笑对电话那头说:“嗯,是这样的……你们随时过来都可以……” 看她一时半会停不了,余果又走开。她见到一个诊室门外挂着苗江的名字,门口敞开,桌面上放了一盆植物,已经半枯。她走进去,用自己喝水的水壶,接了点水,给植物浇上。 她大二时,在老妈上班的公司待过几天,算是学校要求的社会实践。实习生没事干,老妈让她勤快点,多干点跑腿的事,端茶倒水什么的。 她闲着没事,拿来诊室一角的抹布,开始擦桌子椅子。桌面上有几叠文件,她翻了一下,见其中一叠最上方贴了张字条,写着“作废”,还打了个大叉。她信手看了看,见都是乱写乱画的废纸,去年写满了的日程本,还有一本像是已经填满了的草稿本。最下面放着一本书,标题是《如何与人打交道》。 她心里纳闷,一个动物医生,还学什么跟人打交道。信手翻了翻,发现里面居然还用荧光笔划了线。 余果将这本书挪开,把其他东西,连同掉在地上的废纸,整齐叠放在一起,放到桌腿儿边。 桌腿边放了个黑色垃圾桶,她把垃圾桶拿出去倒,顺手又把候诊室的垃圾也倒了。她回头提着空垃圾桶回诊室时,见到一个穿天蓝色医生制服的背影,背朝门口,正弯腰蹲在桌腿儿边翻东西。 “你好——”余果怯生生地打招呼。 那人转过身来,她看到正是刚才匆匆见过一面的苗江。刚才那一面太快,此刻她才看清楚苗江的正脸:干净瘦削,半长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扎成一团,黑玉石似的双眼瞧得人心里发慌。笑起来应该会很甜美,但是她不笑,余果便无法想象她笑的模样。 苗江站起来问:“你是谁?” 又问:“怎么会在这里?” 老妈说,没有人忍心责骂爱笑的人。余果心惊胆战地笑笑,说:“我是这里的实习生,安排了跟你……” 苗江瞥了一眼她手上的垃圾桶,里面空空荡荡。她打断余果的话:“你把我的东西扔了?” “我……看垃圾桶已经满了。” 苗江没理会她,继续在刚才那堆东西里翻找,终于找到一个小本本。正是那本填满了的草稿本。余果刚才也简单翻过,里面貌似都是乱涂乱画。即便如此,她也没敢动她东西,把这本子扔掉。她怯生生地补充:“我只是帮你整理一下,没丢……” 苗江用手抖了抖本子,打开门,走到医院的候诊室,把本子塞到微波炉里。她扭到两分钟,微波炉发出低沉闷响。她转过身,跟余果说:“你叫什么名字?” “余果。” “余果,我的东西,是不能随便被遗弃的。”她说这话时,没有训人的意味,只像是在轻轻讲一个事实。 余果乖乖点头,心里却纳闷,这人到底是在哪里接受教育,为什么中文那么别扭。遗弃?这词能这么用吗?难道是《如何跟人打交道》里教的? 微波炉停了。苗江戴上手套,把本子拿在手里。“你来这里是为了学习怎么当宠物医生。打扫卫生这种事,有其他人。你跟我进来吧。” 余因早已在群里通知今天值班的医护人员,晚上到附近的云南餐馆聚餐,慰劳“在救狗事件加班加点”的人。 距离聚餐时间还有半小时,苗江在诊室里,跟余果介绍动物医生的日常事务—— “临床检查要包括病史跟环境调查,因为有些问题,可能跟主人的护理方法不对路有关。你要指出问题,并且给建议……对动物的系统性检查包括视诊、触诊和听诊,这些你在学校都学过了。在这里就要跟着我看看临床做法……” “有些疾病会感染所有种类的动物,有些疾病只感染特定种类,所以要根据宠物的个体情况来制定免疫程序,也就是必需疫苗和非必需疫苗。必需疫苗适用于同一个种群的所有个体,比如狗的必需疫苗有犬瘟热、腺病毒、狂犬病。非必需疫苗适用于存在特殊感染风险的。比如狗的非必需疫苗,就包括莱姆病、钩端螺旋体病、贾第鞭毛虫病……” “寄生虫预防……牙病预防……宠物绝育……趾甲切除……这些你在学校都应该学过了……还有一些学校没教过的,比如说,动物会认得它接触过的医生跟医助,所以要尽量让动物在医院的经历舒服,不然的话,它下次来会非常抗拒跟不配合。” 杨师师推门而进:“去吃饭啦,院长大人催了好几遍了。”她已经换下工作服,穿了件贴身小裙,抓了个红色手抓包。等苗江换下衣服,跟余果一块准备出门时,迎面撞上一个身穿蓝色外衣,短发戴眼镜的女孩儿。女孩儿神态拘谨,用手推了推眼镜。 她朝苗江跟余果点点头,她们瞧不清她的脸。她慢慢走到前台,跟正在对镜补妆的杨师师说:“我是动物收容中心的,我叫刘婉婉。” 苗江停下往外的脚步,回过头。 刘婉婉注意到了,她也回头,认真看了看,惊喜地喊出来:“喵酱,是你?原来你在这里!” 那天是余果第一次在诺亚动物医院见到刘婉婉。她对这个女孩儿印象很好。 听人说,每次发生类似拦车救狗的事后,狗只安置都是个大问题。志愿者们会通过社交网络平台,发布狗只认领信息。但是能够顺利被认领的狗,只是少数幸运儿。绝大多数狗,最后都要无非两种出路:缺乏经验的志愿者,会放生了事。有经验的志愿者,会设法联系动物收容中心,将后续安置问题妥善解决。前者往往会引发放生地附近居民恐慌和抗议。 刘婉婉是苗江的大学室友,毕业后到动物收容中心工作,恰好就是杨师师联系的那家。这次两人再见面,余因叫上刘婉婉一起吃饭。 第008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苗江她们赶到时,包间里几人刚好在讨论这次拦车旧狗的事。一推开门,就听到余因的声音在说:“……拦车救猫猫狗狗的事情越来越多……争议也大……毕竟有些志愿者爱狗心切,违法追车的视频被人放到网上,自然会有反对的声音……” “还有人认为,这些运送的狗是私有财产,觉得这是在侵犯私有财产。我讨厌吃狗偷狗的人,但同时又觉得,这些毕竟也是别人的生意,吃狗肉也是别人的权利。”医助小马人年轻,头发染成棕色,一根根往外立着。他说话直接,从不拐弯抹角。跟所有年轻人一样,爱发表意见。 苗江她们几人走进来,只有苟岚身旁还有空位。苟岚一直趴在桌上睡觉,头发乱糟糟,披挂在他手臂上。杨师师率先挑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苗江拉开苟岚身旁的椅子坐下,刘婉婉跟余果坐在中间。余因打趣说:“刘婉婉跟杨师师,这名字跟对偶一样。” 只听小马又说,“……其实我们协助志愿者,到底是对,还是错?再说了,现在还出现了骗志愿者捐钱的救狗人士……” 一直趴在那儿睡觉的苟岚,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是医生,救治病患是你的职责,还要管这事的对错吗?”说完这话,他又趴下脑袋,接着睡。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小马估计就听进去了,没准还会叫好。但苟岚说这话,他就不乐意听了。他到底年轻,直截了当讽刺:“听说你昨晚没出现,现在怎么好意思坐在这儿吃饭呢?平时聚会你也不参加,这次居然这么赏面?” 余因本来一直给小马打眼色,但看这家伙越说越起劲,只得当和事佬:“是我叫苟岚来的。他最近手术太多,辛苦了。” “辛苦?我们医院谁不辛苦啊?汪医生昨天还受伤了呢。咱们诺亚以前医患关系挺好的,他来了以后,经常出现跟饲主的争执。” 余因说:“不也一样嘛,都是为了……” 苟岚腾地站起,声音干干的:“饱了,先撤。”拉开椅子,像道影子一样离开。 刘婉婉跟余果都是第一天跟大伙一块吃饭,突然有点尴尬。小马满不在乎地看着苟岚离开的背影,长长的“切”了一声。“看他端的那架子。都不止一个饲主跟我吐槽过他了。” 汪少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身旁的余因跟朱鹭倒了茶,又斟满小马眼前的杯子,“价值判断不是我们的事。不管这件事争议多大,但对动物医生来说,目标很简单——全力救治动物。” 余果早就听杨师师提过汪少风了,但在诊所一直没好意思打量他。现在趁着大家聊天,她才偷偷观察起这个男人来。 她看他徐徐微笑,就连说句抱怨的话,都笑着抱怨。包括哥哥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喜欢他,他似乎也喜欢所有人。但余果敏感,纤细,总感觉浅灰色外套下的这男人,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么热切。 哥哥跟苟岚身上,都还有点少年气。但汪少风是成熟的,邈不可慕的,有城府的。 余果这边在偷偷打量汪少风,杨师师那头,把她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 余因倒没那么细心,他只顾跟刘婉婉说话。刘婉婉说,自己认识这次救狗事件的几个组织者。“他们同时具有爱和理性。我上次跟他们聊天,他们说,每次救助前,志愿者都要想清楚事后怎样安置,食物药物人力各方面都要兼顾好。如果不经过慎重思考,就凭情绪行动,会造成普通人的反感。” 余因点头:“我有关注各地的类似事情。有些地方的类似行动,因为把动物卸下来就不管,反而落人口实。” 余果一直托腮,安静地想。余因问:“你今天特安静呀。想啥呢?” 余果说:“我是在想,对于走失的狗,那些主人也有责任吧。他们应该看好自己的狗狗呀。” 小马拼命点头:“所以才说,狗主出门一定要牵绳。”他平时就一直抱怨,自己租住那个小区的狗主素质低,遛狗不牵绳,也没做好宠物大小便跟吠叫训练。他说,网上有动物保护人士提出,这些狗只被发现时已经不健康了,也许应该对狗只实行安乐死,让狗贩子承受重大经济损失,才能够解决问题。 他说这话时,刘婉婉眼睛很亮地看着他。 余因问起她动物收留中心的事。“之前你还是跟着你们会长来的呢。” 刘婉婉微笑:“嗯,那时候我刚到收留中心工作。没想到院长你还记得。”她主动说起,自己跟苗江是大学室友,后来苗江读研究生后,两人就没怎么联系了。 大家说,这真是好巧。 杨师师笑着:“缘分缘分,没想到你们原来还是好朋友,赶紧喝一个。” 汪少风注意到余果进来后,一直抱着手臂,显然是怕冷。他说:“我跟你换个位置。” 余果本来正在看他,突然听他把话转到自己头上,赶紧受宠若惊地说,“不用不用。” 汪少风叫服务生过来,让他调高空调温度,再拿件披肩过来。他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披肩,递给余果。余果从他手中接过披肩,搭在自己肩上,心头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又抬头看了汪少风一眼。 刘婉婉跟余果都不熟悉这里的大部分人,汪少风在谈话时特别照顾到她们,不时把话题引到她们身上。“我以前也去过动物收留中心,也许有机会,可以再到你那里。”“你现在读大三吗?打算毕业后直接工作,还是继续念书?” 一句一句地聊下去,一杯果汁一杯果汁地喝下去,原本在新环境中显得拘谨的余果,慢慢地松弛下来,偶尔也会回一两句俏皮话。汪少风听得笑起来。余果以前在宠物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但真人笑起来,比照片好看多了。 小时候看电视,她特别羡慕这种职场人士,下班后一起吃饭喝酒聊天的放松场景。总幻想以后也能这样。在校时,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终于也是个大人了。 包间的洗手间坏了,服务生过来道歉。因为喝了太多果汁,余果跑了几趟走廊上的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后,她接了个电话,是老妈打来的。她边走边嗯嗯应着:“我跟哥哥和他的同事们在吃饭呢……没事……晚点回去……” 挂掉电话,余果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她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听到拐角处有人在说话。她认得那是朱鹭的声音。只听朱鹭笑着说:“汪少,别不好意思。我们从小认识,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知为啥,余果没大大方方走出去,而是下意识躲在暗处。她听到汪少风笑笑:“我在想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朱鹭说:“你的感情太稀有。你受人欢迎,才不是因为你够真诚。你把每个人当作不同公式去拆解,一一应对。但唯独有一个人,一条公式,你怎样都搞不清楚。越是搞不清楚,你越感兴趣。” 汪少风还是笑:“你在说什么?谁是那条公式?” 朱鹭用两只手竖在自己耳旁,立成猫耳朵,“喵”了两声。 第009章 他在找这个人 余果躲在暗处,听明白她指谁,意外至极。 朱鹭放下手,语气有点小小得意:“被我说中了吧?你是哪种人,我还能不知道?” 汪少风不怒反笑:“我对苗江没兴趣。但我倒是对你这番话感兴趣。那你说,我是哪种人?” “你周围的人是哪种人,你就是哪种人。你跟你哥那种偏执果断不同,你灵活得过分了,就是条变色龙。”朱鹭说这话时,语气轻轻的,但似乎透着小心翼翼。果然,汪少风的神色仍是淡淡的,但不再像之前那么热切而耐心。 只听朱鹭又低声说了点什么,汪少风无奈地笑笑,只说了句:“走吧。等我哥回来收拾你。” 两人走开了好一会,余果才慢慢踱回去。 她回到饭桌上,朱鹭跟汪少风正在分别跟身旁的人说话。她想着刚才听到的话,又注意观察着,但并没发现汪少风对苗江有什么不同。她心想,朱鹭对汪少风的判断未免太武断,也有点太难听。不过汪少风会做人这一点倒是不假。她觉得他不像个宠物医生,更接近于企业里长袖善舞的那种人。 聚餐结束后,余因载余果、刘婉婉他们回去,杨师师要在附近商场买点东西。朱鹭站在门口,缓缓抽一支烟,说她待会还要到深圳湾过关,让汪少风送她。汪少风问:“还有位置,谁坐我的车?” 余因说:“你送苗江吧。” 余果坐在哥哥车上,从降下来的车窗往外看苗江。苗江不苟言笑,窄肩衬衣,扣上每粒纽扣,一缕头发落在额角,她马上用手拢到耳后,工整得像白纸黑字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 她不禁想:汪少风真的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们说,猫喜欢在黑暗的地方独自睡觉。狗喜欢交际。 如果硬要给苟岚跟汪少风划到两个物种的话,那放下两人,又送完朱鹭后就出去继续喝东西的汪少风,应该来自犬星。而一进门,就把外套往地上一扔,灯也不开,直接扑到床上的苟岚,估计来自猫星。 还没入睡,苟岚就听到门铃响。他转了个身,用枕头把脑袋盖住。 会有谁找他呢?不是物业就是推销。 过了一会,门铃静下来。他把枕头推开,要继续睡。只听外面有人喊他名字,然后说:“我是苗江。” 他开门。 苗江手里提着一袋打包饭盒。“你好,我知道你没吃饭,把打包饭盒带过来给你。” 苟岚穿着白背心,短裤,抱着手臂倚在门边上,隔开一点距离看苗江。眼前这人很有趣。他发现很久了,每次跟他说话,她都会用“你好”开头,好像有人拿着尺子,丈量她的日常行为守则。她待人处事不出格,不逾越,但也因此完全没有个性,像块木头。 唯一能将这块木头点燃的,是动物医学。 他摸到落地灯的开关,拧亮。在被褥间翻到一件薄外套,边披边问她:“你怎么来了?”回过身往里面走,在全屋唯一一张凳子上坐下。那是一张蓝色塑料高脚凳,像从路边大排档捡来,随便使用。 苗江站在门边打量这单人间。靠墙是一张单人床,墙上贴着水着女星的海报,边角不规整,像是从书上撕下来的。床边的篮子里堆了一篮子衣物。窗下的长桌上,全是书和跟笔记本、文件。 她走进来几步:“上次问你几个问题,你说以后再说。现在就是那个以后了。” 苟岚披好外套,回头上下打量苗江。看她神态正常,说话有条有理,还是个动物医生。动物解剖、动物病理、寄生虫病、内科病、动物外科与产科、动物微生物检验技术、动物防疫与检疫技术、药理与毒理,林林总总,悉数通过,不可能智商太低。 但她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人家说“以后”,就是“别来烦我”。人家说“再约”,就是“没空”。 但她居然提了个打包饭盒,上来敲门,要当个好学生。 这老师用手搓了搓脸,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他踏着拖鞋,慢吞吞倒了杯凉水,慢吞吞地喝下去,才随手指了指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犬细小病毒性肠炎那几个问题,我笔记上都有。你自己翻。” 苗江兴冲冲,正要凑上去看,苟岚突然喊:“等一会。” 他走过来,掰开一次性筷子,手指抠开饭盒:“不能白教你。” “嗯?” 苟岚掂起筷子,在空气中晃了一圈:“帮我打扫屋子。” 老师家里只有四面墙,一张床,一张长桌,一把塑料凳。没有植物,没有动物。看起来不难打扫,但是,地板很久没拖,衣服好多没洗,窗户很久没擦。 没有烘干机,没有洗碗机,没有扫地机器人,没有擦窗机器人。有一部小型洗衣机,看上去残又破,没有烘干功能。 她帮他把衣物丢进洗衣机,在滚轴隆隆像要把房子震毁的转动声中,把地板拖干净,擦了窗户。 苟岚吃完盒饭,把饭盒往长桌上一放,又闷头睡觉。苗江翻开他的笔记,看他在上面写着“研制犬细小病毒单克隆抗体注射液和犬瘟热病毒单克隆抗体注射液的关键,是分离这两种病毒。” 这份论文,她早已看过,但她喜欢看他的笔记。上面有他记录的病例和临床心得。 她看了将近一小时,才发现洗衣机早已停下。她把衣服拿出来,把晾衣杆推到窗下,一件件衣服挂好,才回身推开窗。外面起了风,带动窗帘,起起落落抖在白色的墙上。 从这高楼窗户往外看,能遥遥看到对面的香港新界自然保护区。 室内,苟岚居然睡得挺沉。 苗江用手机拍下几页她认为有用的笔记,意犹未尽,回头端详老师书架上,还有什么好书。 抬眼望去,居然大部分是心理学书籍,《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