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作者:绿梅枇杷 文案: 是王朝兴衰,英雄美人,王孙公子,红颜枯骨的传奇,人们奔赴各自的命运,手起刀落,花自飘零水自流。 阅读提示: 偏好重生万能的慎慎慎慎入,有且仅有两个重生,没有穿越。 非宫斗,不夺嫡,家宅和睦;不女强,不是小甜文,非复仇虐渣向。 不考据,金手指比较小,故事比较大,he。 基本走历史主线,架空的南北朝,谢绝写作指导。 微博:青语。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嘉语,周乐,萧阮 ┃ 配角:贺兰袖 ┃ 其它:南北朝,双重生 第1章 引子一:金陵春梦 金陵。徽音殿。 云母屏风上烛光的影子,贺兰袖已经看了很久了。金陵的冬天比洛阳冷。“不知道三娘走到哪里了。”她轻轻地说。 侍婢南烛跟她多年,最知道她的心思,登时就笑道:“也就只有姑娘,这么多年了,还惦记她。” 只有她惦记她……贺兰袖微微一笑,忽又说道:“天下乱起,三百年了……” 从汉末黄巾之乱算起,三国归晋,而后金瓯有缺,足足三百四十年。就如今这个南北对峙的局面,也两百年了。人心思安,人主思功。萧阮想要提兵北上,不是一朝一夕,他想要机会,她给他机会。 纤指如葱玉,凭空慢慢画出一个人的轮廓,眉不是太长,却浓;眼睛不是太大,却清;一点朱唇,颀秀的颈。看人的时候总带了三分天真,三分戒备,像猫儿,圆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北边那个权臣是不是喜欢她这一点。 她以为她早就死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奇遇,在她父兄死后,在她被抛弃在洛阳之后。 周乐,贺兰袖蹙眉。她不记得这个人,也没有见过他,只听说是个军汉,在洛阳城破之后领军进京,扶立天子,天子就是个傀儡。到如今,参差也有近十年。 都说他独宠华阳公主。 贺兰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偷偷儿看萧阮,萧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他的发妻。她不知道华阳在他心里是怎样一个位置,她从前以为是没有的。 也许是真的没有。 苏卿染说:“既然燕朝答应送还我国皇后,我愿意为陛下前去迎她。” 那时候他该知道元嘉语是必死无疑的吧? 她过不了江。 她注定要死在长江以北,燕朝的土地上,那是她最后的价值——她的死,即便不能让燕朝君臣反目,至少能让他们心生芥蒂;亦能让吴国上下哗然:诚然华阳是他燕朝的公主,但也是他吴国的皇后! 一个出兵的借口。 她等着这个结果。 她等着苏卿染归来。 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燕人杀了华阳,萧阮也该知道不是。苏卿染的手染了华阳的血,皇后这个位置,合该落在她贺兰袖手里。 第2章 引子二:华阳公主 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天寒地滑,行人稀少,一队衣甲鲜明的人马就很难不引人注目了。 “这天气,怎么会有贵人出行?”护卫装备如此精良,被簇拥在当中的人却是徒步——莫非是流徒?兵荒马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张老三心里感慨,请教身边人,“先生瞧着,这是个什么人物?” 被称作“先生”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身蓝衣浆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永平镇在燕国和吴国的边界上,紧靠长江,两国最近往来频繁,过界的贵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远远看了一眼:“一般流徒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说话间人马走近,没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惊呼:“华阳公主!” 女子听到声音,转头来看了一眼,惨白,黑洞洞两个眼睛裸露着,如九泉之下爬上来的厉鬼。 是的,她就是华阳公主元嘉语。 从洛阳到永平镇,她已经徒步三千里。 前月吴国使臣北来,索要他们的皇后,她进宫叩谢天恩,余光里扫过天子身边的女子,她的妹妹嘉言,只要她一句话,兴许她能留下,但是她没有,她笑吟吟举起酒觞,笑吟吟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一路都顺风,那真是世间最隽永,也最恶毒的诅咒。北风割得脸上、身上、手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因为太冷,血流出来又结了痂,痂裂开,再结一层,层层叠叠,叠着尘,叠着土,叠着风里的沙,江南之地的雨水。 往前走,还有三千里,还有三千里,她就能够见到那个人。 出了永平镇,暮色渐深,远远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是长江近了。南北以长江为界,长江近了,燕国就尽了。嘉语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故国,但是她回不了这个头。 燕朝的分崩离析,有她的过错,她明白嘉言的恨意,但是她无能为力。 越走越荒凉的路,越走越荒凉的人生。 忽然远远一队人马,黑衣黑骑,风卷残云般过来,将华阳公主一行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领队按刀喝问。 对方不答话,只缓缓举起手,金光闪闪一面令牌,嘉语勉强抬头来,逆着光,就只看到一个字:敕。 皇帝之命曰敕。 一场拼斗,或者说屠杀,不断有滚烫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萧阮不会见她,哪怕她只是想问他最后一句话。 死在燕国的土地上,是她最后的价值,嘉语冷冷地想。她没有逃,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如果一定要死,那至少死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那个所谓的皇后! 领头的黑衣骑士跳下马,语声里压着得意:“公主可还记得我?” “十年了,”苏卿染掀开兜鍪,“公主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不开口?没关系。我问你一句话,你会开口的。” “公主难道就没有疑惑过,你父亲始平王虽然不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但是对你们的皇帝一直很提防,到底那一日,为什么会轻身入宫,被皇帝亲手击杀?” 嘉语霍然抬头:“为什么?” “想知道?”苏卿染笑了,“求我啊。” “求我啊!” “舔我的靴子!” 嘉语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慢慢俯身下去。 苏卿染眉梢眼角,盈盈都是笑意。她知道她一定很想知道答案,也知道除了求自己,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忽然腿上一痛,却是被嘉语死死咬住,血当时就涌了出来。 苏卿染大怒:“疯子、你这个疯子!” 苏卿染挣不脱,终于咬牙抽刀,长刀从背心插进去。 鲜血喷出来。 嘉语被迫抬起头,最后死死瞪住苏卿染,这样怨恨的目光,即便是苏卿染,也被骇得退了半步。 又哈哈大笑起来,死了,她已经死了,再怨恨又能怎样!死不瞑目是吧?苏卿染笑了一声,走过去踢了余温未散的尸体一脚,笑吟吟地说:“想知道为什么是吧,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 “因为你。” 最后三个字落音,冰冷的空气像是颤了一颤,一颗星陨落……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的南北朝背景,魏晋之后,隋唐以前。 大部分人物都有用到历史原型,时间上是北魏到东魏一段。 写一个不那么万能的重生,女主角背负记忆重新来过。 1.前世的经历是两位重生者人生的一部分,这些经历会影响到她们的性格,有积极的一面,也有负面影响,而不仅仅是一个预知的外挂; 2.多活十年是有提升,但是没有换脑,女主不是绝色/果断/通透型,她就是个普通人,金手指也小,但还是努力想要改变命运; 3.女主角不为复仇而来。 看小说有个人口味,诸君看到哪里觉得不喜欢了,请及时点叉。 谢绝写作指导。 第3章 死而复生 嘉语醒来,在正始四年。 她听到了苏卿染的最后三个字,在灵魂将散未散的时候。 是因为她,父亲和哥哥才会轻身入宫、惨遭屠戮吗? 隔了十年的时光。恍惚宫车辘辘辗过金砖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嘚嘚马蹄,嘈嘈人声,一双血手攀住了车窗,绣帘被粗暴地扯下,血肉模糊的脸,刀伤狰狞,从额角一直划开到下巴。 她想要尖叫,她叫不出来。 她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孔,或者说,是看明白他的口型,他说:“别怕是我。” 她的哥哥元昭熙,是洛阳,乃至大燕出名的美男子。这时候形如恶鬼,只来得及说最后一个字给她听:走! 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当时她就该有这种觉悟,但是她没有,她呆呆看着哥哥死在自己的面前,呆呆看着一地横流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很多她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人,还有……她的父亲。 一刀入腹,干脆,利落,果断。 最后是一个诧异的表情,也许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明明前一刻还权倾天下,纵帝王不能掠其锋,下一刻,身死人手。 她从来没有想过,父兄的死亡会是因为自己。 然而—— 苏卿染没有必要骗她——再没有什么,比真相更能让她死不瞑目。 她因此活转过来,回到十三岁的身躯里。那就仿佛是执念太深的鬼,能从九幽地狱里爬上来。 苏卿染说,是因为她。 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她没做什么? 她不知道。 帘影一动:“姑娘,宫姨娘来了。” 宫姨娘是她父亲的侧室,也是她的姨母。 她母亲过世之前,寡居的宫姨娘就在元家照顾她和哥哥。当时元景昊尚未发达,宫家也没那么多讲究,宫氏临死时候抓住妹妹的手和丈夫放在一起,虽然没有说破,意思已经很明白,是希望丈夫娶妹妹做继室。 宫氏一片慈母之心,把夫君和儿女托付给妹妹,但是后来……人永远无法预料到后来,无论是后来元景昊的飞黄腾达,还是背弃初盟。 “王妃找来这个严嬷嬷,是什么居心,”宫姨娘坐在床沿上抹泪,“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 燕国首都原在平城,高祖时候迁的洛阳。嘉语的祖父是当年留平城的宗室之一,后来她父亲元景昊外出闯荡,她年岁尚小,元景昊怕继室对女儿不好,只带走了长子。 一直到最近,太后寿辰,才让王妃把她们接来洛阳,找了宫里严嬷嬷指点礼仪进退,严嬷嬷就和她的姓一样严苛。嘉语自小娇养,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严嬷嬷让她行第二十次稽首礼的时候,她昏了过去。 “……三娘在听我说吗?”宫姨娘觉察到嘉语心不在焉。 嘉语平静地问:“那姨娘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宫姨娘一头雾水。 嘉语一脸天真:“严嬷嬷教得不好,那姨娘能给我另请一位吗?” 宫姨娘张口结舌,她这辈子大概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擅长抱怨,可不擅长解决抱怨,半晌,方才期期艾艾问:“咱们、咱们不能回平城吗?” “娘说的什么话。”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像是责备,更多娇嗔。 有人打起帘栊,露出十五岁少女俏丽的面容,素白罗衫,束腰画裙,这一步一步走来,仅是风姿,已足以醉人。 嘉语悄然收拢五指,指尖掐进掌心里,要这样,她才能用平常的声音喊出来:“袖表姐。” ——她的这个好表姐,曾经是她燕朝的皇后,却在皇帝死后跟了萧阮南下,她不知道她的结局,以她的心计手段,理当事事如意。 贺兰袖娉婷走到床前,笑吟吟地说:“娘说的什么话,姨父的家在洛阳,表妹的家就在洛阳,平城虽好,到底不是家呀。” 宫姨娘被女儿说得讷讷:“可是严嬷嬷……” “三娘又作怪了吧,”贺兰袖笑盈盈伸手来捏嘉语的脸,嘉语生硬地扭转头,贺兰袖的手顺下来,拍拍她的肩,“娘你看我身体这么弱都能够坚持,三娘怎么不能,她作怪哄你心疼呢。” 她这么一说,宫姨娘便全然不记得女儿抱怨过严嬷嬷凶蛮的话,抚着胸口叹说:“……那就好、那就好。” 贺兰袖察言观色,又问:“三娘还在怪王妃?” “我为什么要怪母亲”几个字到嘴边,嘉语忽然就记起来,当初的她该是这样应的:“都是她!我好端端在平城过我的日子,把我接来洛阳做什么,打量我爹不在好欺负是吧,还找了那么个凶死人的老蛤•蟆——” “老蛤•蟆”是贺兰袖给严嬷嬷取的外号。 她心里摇头,口中只道:“表姐说什么呢,那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个回答显然在贺兰袖意料之外,贺兰袖微怔了怔,说:“严嬷嬷是王妃请来……” “母亲当然是为我好,”嘉语不等她说完,截口就道,“我不专心,是我不对,我正要去给严嬷嬷赔礼呢。” 这话不仅贺兰袖,就是宫姨娘也大吃一惊,讪讪道:“三娘这是怪姨娘?” “姨娘又胡想了。”嘉语拉住宫姨娘的手撒娇。 宫姨娘虽然胆小,怯懦,无用,有私心,不会说话,也没有好好教过她人情世故,但那不是她的错。 当初是宫氏给了她们母女落脚之地。她对宫氏是真心感激,对他们兄妹也是真心疼爱,只是有些东西,她自己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又如何教得了人? 嘉语目中涌出泪光:“我怎么会怪姨娘。要我说,让我们一直呆在平城,是阿爷想差了,平城虽然好,到底不是洛阳,我们要适应洛阳的日子,也许我们在洛阳,还要呆很久很久……比平城更久。” 她会好好在洛阳扎根,生长,她不会再让那些爱她的人惨死。 “三娘每次都这样,显见得就你们母女情深!”贺兰袖跺脚不依,“娘偏心,三娘哪里比我好,你就只心疼三娘!” “都心疼、都心疼!”宫姨娘很享受两个女儿的撒娇,一手搂住嘉语,一手把贺兰袖抱在怀中,“都是我的好孩子。” 嘉语偏过头,看见贺兰袖眼中一闪而没的光。 第4章 故人重逢 “你们姑娘真这么说?”始平王妃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微微蹙眉,嘉语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严嬷嬷摆明了整她,她还能忍气吞声去赔礼? 事有反常即为妖。 连翘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婢子不敢有瞒王妃。” 她是王妃指派给嘉语的大丫头,是去伺候,也是去看着的,毕竟嘉语年纪小,又长在穷乡僻壤——相对洛阳来说——不识的规矩多了,需要这么个人提点,可惜嘉语进府之后,防她和防贼也差不多。 连翘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头,上面压着几个大丫头,出头没指望,费了老大劲才得到这么个差,原以为始平王嫡长女身边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里想根本近不了身。 近不了身也就罢了,这姑娘还是个扶不起的,进府不过半个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连翘如今是懊悔都来不及,只得找机会往畅和堂多跑几趟腿,指望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却听王妃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严嬷嬷那里帮你们姑娘多说几句好话。” 连翘应一声“是”,碎步退了出去。 王妃瞧着连翘的影子拐过门槛,方才偏头问慢悠悠给她打扇的喜嬷嬷:“……嬷嬷怎么看?” 喜嬷嬷长了张团团脸,不笑的时候喜气,笑的时候更喜气:“恭喜王妃,三姑娘这是懂事了。”——嘉语虽然是始平王的嫡长女,上头却还有两个堂姐,所以阖府上下呼她三姑娘。 “懂事了?”王妃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她可不敢信,“嬷嬷这打量我是戏台子上的昏君呢,尽拣我爱听的说。” 喜嬷嬷不慌不忙打着扇子:“王妃这就冤枉奴婢了,连翘那丫头都知道不敢欺瞒王妃,奴婢怎么敢?王妃再想想,三姑娘虽然性子急了点,要说坏心眼,怕还真没有……”喜嬷嬷用扇子遮了嘴,压低声音,“要真有,就不会一进府就把上下得罪个底朝天了。” 王妃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又笑一声:喜嬷嬷是人老成精,明明是要说三娘蠢笨没眼色,偏说她没坏心眼——没坏心眼还能把府里上下得罪个遍,要有坏心眼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王妃叹了口气:“她也不过就是仗着她爹罢了。” “王妃这话屈心。”喜嬷嬷又叫起了屈,“王爷对王妃,那是真没得说,王妃放眼瞧瞧这洛阳城里,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奴婢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就上头那位……怕还不如您自在呢。” “掌嘴!”王妃被喜嬷嬷这么一捧,忧心去了不少,连笑带骂,“我阿姐也是你编排得了的!” 话这么说,心里并不觉得喜嬷嬷说得不对。 始平王妃的姐姐是太后。 姚太后身为皇帝生母,享尽尊荣是没错,但要论日子舒心,还真未必比得过她。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那些上有公婆要服侍,中有妯娌小姑不能得罪,下面没准还有三五七个姨娘庶子要操心的贵妇人了……虽然也有个宫姨娘……宫姨娘算不得什么。 罢了,都看在那冤家的份上。 “行了你还是专心打扇儿吧,”王妃制止了喜嬷嬷装模作样的掌嘴,转头吩咐芳梅,“去请三娘子过来。” “王妃不可!”喜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三姑娘毛毛躁躁的,要冲撞了王妃……那可怎么得了!” 王妃下意识按手在腹部。才两个月不到,还没有显怀。京里规矩,胎坐稳前不兴往外说,怕把孩子惊走了。又打仗是见血光的事儿,索性连始平王都瞒住了,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喜嬷嬷见王妃犹豫,又添话说:“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姑娘当然是个不晓事的,可是宫姨娘……” 王妃听了“宫姨娘”三个字,反而笑了:“不碍事,芳梅你去吧。” …… 送走宫姨娘和贺兰袖,嘉语歪在床上在和婢子说话。 “三姑娘在吗?”外间传来叩门声,婢子打起帘栊,嘉语起身,“芳梅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芳梅很受宠若惊,要知道三娘子素日连王妃的面子都不大给,肯屈尊迎她……芳梅自觉担不起,忙着行礼:“王妃请三姑娘过去。” 听到王妃请她过去,嘉语倒不意外。 前世王妃派了人来训斥,被她气走。这一次……自然是连翘去汇报过了,嘉语微微一笑。 嘉语年少的时候,继母姚氏是她生命里至为可恨的一个人,而如今,她在她的面前,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行礼,喊:“母亲。” ——眼前这个她曾经最恨的人,给她使过绊子,也曾见死不救,但是父兄死后,她给他们报了仇。 王妃也没料到继女一请就来,看芳梅的脸色,不像被刁难过,王妃与喜嬷嬷换了个眼神:这三娘,竟真乖巧得像变了个人。 一面提防,一面试探着说:“三娘学礼仪辛苦了。” 嘉语垂头,给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答案:“劳母亲挂记……三娘不觉得辛苦。” 王妃说:“坐。” 嘉语依言坐下。 王妃斟酌着字句与她说道:“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忽然一个翠色身影连滚带爬冲进来,口中直嚷嚷:“王妃、王妃不好了!” 喜嬷嬷大怒,上去就是一耳光:“胡说什么!” 这记耳光抽得颇为响亮,来人站立不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嘉语这才看清楚,是嘉言身边的大丫头紫萍。 喜嬷嬷厉声喝问:“六姑娘人呢?” 紫萍醒过神来,忙跪下磕头,哭着回话说:“我们姑娘被宝光寺扣下了。” 王妃身子一晃。 芳梅要上前来扶,被王妃眼神挡了回去。王妃定定神问:“阿言怎么到宝光寺去了,你慢慢说——看座。” 紫萍这时候哪里敢坐,被王妃镇着,也不敢哭出来。亏得她是王妃为女儿精心挑选的人才,惊慌之下还能口齿伶俐:“……长安县主去宝光寺礼佛,姑娘也跟了去,叫奴婢在们外头候着,后来人不见出来,奴婢和紫草琢磨着不对劲,买通底下送水的小尼,才知道是我家姑娘闯了禁地被扣留了……” ——正始帝登基之后,姚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亲封了镇国公,弟弟娶了长安县主,长安县主就是始平王妃的弟媳。 王妃面无表情,左手抚住腹部,右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栏:“长安县主和表姑娘们呢?” “也都扣下了。”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紫萍点头:“是。奴婢和紫草商量,须得有人回来把事情报给王妃听,又想宝光寺敢扣留长安县主和我家姑娘,未必肯放我们走,所以奴婢假装出恭,从、从狗洞里钻出来的……” 怪不得这一身狼狈。 嘉语的目光掠过紫萍凌乱的头发和衣裳,脸上几处擦伤。猛听王妃说:“好了我知道了——三娘!”嘉语一惊,下意识应道:“母亲?” “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去吧。”王妃说。 嘉语和嘉言不和,在始平王府不是秘密。王妃安排嘉言去镇国公府小住,也有这个缘故,所以王妃根本就不想她知道太多,更何况事关宝光寺。她年纪小,性子又莽撞急躁,万一不慎往外漏了一两句口风……这事儿就难善了了。 嘉语犹豫了一下,照她从前的性子,这会儿早该回房,管他谁出了事,嘉言也好,王妃也罢,只要不劳动到她头上,她眉头都不会动一下,但是如今……嘉语眼望着王妃:“三娘有几句话想问紫萍。” 王妃心里乱得揪成一团,面上还强撑出镇定:“你问。” 嘉语转向紫萍:“你是坐车回来的?” ——嘉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记忆里没有这一桩。也许是她前世没在王妃跟前的缘故。但是她去过宝光寺,知道宝光寺不近,紫萍要是走回来,只怕狼狈还不止于此。 果然,紫萍应道:“是。” 嘉语又问:“阿言是坐咱们家的车去的宝光寺,还是镇国公府的车?” “自然是镇国公府的车。” “那你上车之后,说的是回王府,还是回镇国公府?” 紫萍离开宝光寺,几乎一路逃亡,哪里想得到那么多,经嘉语提醒,才觉察有异:“都不是,奴婢、奴婢说的是回府。” 一问一答到这里,王妃也明白过来,扬声吩咐:“去,把镇国公府的车夫带进来!” “母亲不可!” 王妃目光一冷。 “不可打草惊蛇。” 王妃沉默。嘉语虽然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是顺着这几句问话,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扣下长安县主和嘉言,宝光寺没这个胆,多半宝光寺也被挟制住了。对方既然能够挟制住宝光寺上下,又怎么会让紫萍轻而易举逃出来? 不过是特意放出来送信。亏得紫萍还以为自己聪明。 他们放紫萍出来送信,为的什么? 王妃还在沉吟,紫萍已经急起来:“三姑娘行行好,莫要耽误救我们姑娘……往日都是奴婢的错,三姑娘大人大量,奴婢给三姑娘磕头了……” 头磕在青砖上,砰砰砰直响。 喜嬷嬷呵斥道:“乱嚷嚷什么!三姑娘是六姑娘的亲姐姐,王妃是六姑娘的亲娘,六姑娘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多嘴!” 紫萍住了磕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王妃。 王妃歉意地对嘉语说:“紫萍这个蠢丫头,回头我定然罚她。” 要从前的嘉语,自然会阴阳怪气回敬几句,但是如今,她只乖巧地接过话头:“她也是护主心切。” “还是你这孩子贴心,”王妃点点头,“紫萍你先起来,阿言出了事,三娘做姐姐的,只有比你更急。” 又握住嘉语的手,殷殷道:“看来我不亲自去一趟是不成了,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少时候,这府里不能没个主子,三娘,就都交给你了。” 王妃托付王府是信任,嘉语却不得不再度阻止:“母亲万万不可!” 王妃皱眉,却还好耐心地解释给嘉语听:“宝光寺里如今什么情形很难说,他们放紫萍回来,自然是为了引我前去,我不去,他们不会罢手。” “所以母亲才不能去!”。 “三姑娘你——”紫萍叫起来,被喜嬷嬷一眼瞪了回去。 始平王妃深吸一口气。嘉语进府这月余,让她不胜烦扰,虽然今日乖巧不同寻常,但是究其心,她并不愿意把王府交到她手上。只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我也知道此去凶险,但是阿言——” 嘉语起身,跪在王妃面前,王妃发现自己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阿言是我妹妹,”嘉语说,“三娘不才,也听说过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想必放在姐妹身上,也是合用。母亲要信得过我,就让我代母亲先去探看,要有个不好,母亲也好应对。” 虽然这是始平王妃想要的结果,一时竟也百感交集:三娘的心思什么时候这样玲珑剔透了? 嘉敏继续道:“洛阳城我不熟,王府我同样不熟,要母亲此去,遭遇凶险,我连个求助的地方都没有。日后父亲归来,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阿言犯禁被拘,母亲出面可以,我做长姐出面也说得过去。府中余人,都没有这样的脸面。母亲说得对,对方有备而来,咱们府上大致情形,想必是打听过,如果母亲让别人代替,一旦识破,只怕对阿言不利。” “他们的目标是母亲,只要母亲在,阿言就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嘉语得出结论,“……所以母亲,让我去罢。” 王妃按住腹部,原本她还该客套几句,让嘉语更感动一点,但这不是客套的时候。 当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双手扶起嘉语,说道:“让喜嬷嬷陪你去。” 王妃又私下交代几句宝光寺,嘉语换上王妃素日便装。王妃身量比她高,裙子稍长拖地,喜嬷嬷跪下去打了个如意结。芳兰帮她把头发绾成妇人的流云髻,髻上插一支掐丝累金含珠凤,再戴上深灰色纱帷,由喜嬷嬷和紫萍陪着出了王府。 镇国公府的车候在门外。 车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深褐色短打,手长脚长,眉目却生得极是清朗,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忙忙吐掉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隔着帷纱,嘉语还是看得十分真切,不由微微一怔:竟然是他! 那人利落摆好垫脚的小杌子,灵活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王妃要去哪里?” 喜嬷嬷应道:“宝光寺。” “好嘞!”车夫爽快地应了一声,甩起鞭子。这鞭子甩得真是有模有样,嘉语在心里嘲笑。 出始平王府南行半个多时辰,就到宝光寺,喜嬷嬷下车,然后是紫萍,再然后嘉语。 嘉语被簇拥着走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正亲昵抱着马头,与它窃窃私语。觉察到有人看他,偏头来咧嘴一笑,牙齿白得有些晃眼。 ——生在那个除了风就是沙子的地方,能有这样白的牙齿,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嘉语默默地想。 进到山门,里头已经先得了消息,派了女尼来迎,嘉语不认得,喜嬷嬷却是认得的,怕嘉语露怯,抢先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敢拘我始平王府的姑娘!” 那女尼笑嘻嘻上来,合手就是“阿弥陀佛”:“嬷嬷这哪里话,我们不过是请小郡主在寺里静修片刻,也没怠慢,怎么说的刀山火海一般,这太后还时不时静修呢,小郡主金贵,总不能比太后还金贵吧?” 一口一句“小郡主”把嘉言捧得老高,其实这时候嘉言还没有爵位。 嘉语不听她的鬼话,刻意压出低沉沙哑、像是焦急得随时能哭出来的声音问:“阿言如今人在哪里?” “王妃莫要担心,”那女尼笑得和气,“贵府的姑娘,我们可不敢动……王妃随我来。” 嘉语怕露破绽,便不多话。 宝光寺是皇家尼寺,嘉语盘算过,能在此间绑架镇国公府和始平王府的人,恐怕来头不会小,所图……自然也不小。却并不十分害怕,毕竟在上一世,这件事也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显然是能够解决的。 女尼领路,进到一个幽静院落,花木生得极是葱茏,葱茏到近乎阴森。 人进门,有鸟惊起。 几人直上阁楼,到门外停住脚步,那女尼说:“请王妃推门。” 喜嬷嬷要代劳,被女尼拦住:“请王妃推门。” 嘉语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只得上前,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不由自主踉跄两步进了门,一眼过去,五六个美貌女子瑟缩着挤在角落里,其中穿沙绿百花裙的少女一见她就要扑过来,哭着喊:“阿娘!” 不是嘉言却是哪个。 十一岁的嘉言,还远不是嘉语离开时候见的那个。那时候嘉言已经褪去少女青涩,那时候嘉言是洛阳城里出名的玫瑰花,最后却被堂兄元祎修收入后宫。也封了公主,琅琊公主……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恨她,恨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所以她才会笑吟吟向她举杯,满怀恶意地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嘉语心神恍惚,就听得嘉言尖叫:“你不是我阿娘!” “你、你是谁?” 话音才落,也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个瘦小的少年,抬手一推,嘉言被推得后退几步,刀子就架在了脖子上,嘉语头皮一凉,帷帽已经被掀掉,虽然是妇人装扮,但是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什么人,敢冒充始平王妃?”有人在耳边问,温言絮语,不知怎的阴森。 另一头是嘉言的叫声:“是你!” 第5章 借刀杀人 紫萍和喜嬷嬷都没有出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了意外。 嘉语也不敢转头去看说话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抖……只能指望那个瘦小少年的手不会抖……至少不要抖得太厉害,她心里这样祈祷,声音泄露了她的恐惧:“我、我是始平王的女儿。” “胡说!”那人道,“始平王只有一个女儿……难不成你们中有一个是冒充的?你、还是她?” “她是冒充的!”嘉言这时候已经被逼回了角落,又叫了起来。 嘉语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蠢货”,只恨不能出口:她当然明白嘉言是已经知道之前不该叫破“王妃”的身份,指着如今否认,他们能放她走。可惜的是……如果不是始平王的女儿,人家凭什么留她的命? ——她不会以为镇国公府的那些奴婢和紫草,这时候还能活着吧。 “别、别杀我!”感觉到刀在脖子上紧了一紧,嘉语赶紧也叫起来,“她的脸……看她的脸……和我、我的脸!” 有目光在嘉语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去看嘉言。乍一看,这两个小娘子完全不像,但那就好像上天用了同样的材料,组合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张脸,一个明艳,一个清秀,眼睛眉毛鼻子却实打实的相似。 嘉语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血缘的力量。 袖子里的手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从最初的惊慌中渐渐定下来:他们的目标是王妃,他们没有杀嘉言,自然也不会杀你,不用怕。你见过刀,也见过血,你死过一次,没什么可怕的,她对自己说。 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料,从嘉言喝破她的身份开始。原以为对方能找上宝光寺,多半是世家子弟,她凭借王妃的身份周旋,至少也能试探出对方的底牌。 却不料对方行迹近匪。王妃的身份可能还管用,始平王的女儿,对方是全然没放在眼里。 只能先脱身。嘉语顶着刀锋,按住满心恐惧解释:“我娘才是我爹的结发妻子,只是过世得早,如今那位就是个继室……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被推出来送死的……” “元三娘你血口喷人!”嘉言哪里听得下去嘉语污蔑母亲。 “三娘子慎言。”长安县主也出言制止,虽然冷静得多,意思却是一样。 “都给我住闭嘴!”那人算是确定了这姐妹俩的身份,冷哼一声,“阿乐,看你办的好事!” 车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嘴里又叼上了狗尾巴草,抱着手靠在门背上,吊儿郎当扫了嘉语一眼。 都要说美人,小的那个才是美人,要说镇定……好吧这房间里哪个看起来都没她怕死,偏还穿得这么不伦不类。少年从鼻子里哼一声,却取笑持刀的瘦小少年:“猴子这辈子学不会怜香惜玉了。” 持刀少年下颚一紧,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旁边人:“阿乐!” “好了好了,”周乐毫不在意地息事宁人,“不就是抓错人了嘛,我再跑一趟就是了。” “再跑一趟?”嘉语抓住机会冷笑,“你就再跑十趟,王妃也不会跟你来。” 周乐被顶得“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却有人绕到嘉语面前,饶有兴致地问:“哦?” 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却明明是个眉目清华、世家子弟的形容。嘉语在心里掂量他的身份。可恨她从前对洛阳城里人物知道得实在太少,知道的人里一个都对不上。她心里转得飞快,却逼出一脸愤色:“她送我来死也就罢了,怎么舍得自己来死!” 中年男子掀眉:“你的意思,她女儿、她弟媳、侄女都在这里,她不打算来救?” 嘉语冷笑:“没危险她当然来——她送我来不就为了探路吗?我要是好端端没缺胳膊没少腿地回去了,说明没危险,如今我回不去,你说她会不会这么傻?” 中年男子笑了:“你这是……想骗我放你回去?” 嘉语听到那个“骗”字,知道伎俩被识破,心里一怯,犹自强撑:“能放我回去当然好,不过我估摸着,阁下目的没达到,也不会放了我……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非、非得王妃才能办到。” “自作聪明!”中年男子打量了嘉语一会儿,含笑摇头,“其实始平王的女儿么,留一个也够了,我猜……王妃也不会太在意。” 嘉语觉得刀尖又紧了一紧,脖子上像是被戳了个洞,火辣辣地疼。人不由自主往后仰,然后发现自己正被那个看似瘦小却力大无穷的少年挟着往外拖。登时就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你你你……不要杀我!” 角落里嘉言倏地站起,被舅母拉住。 嘉语的尖叫已经变成哭喊:“凭什么是我……元景昊把我丢平城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莫名其妙要我来洛阳受气也就算了,说得好好的只是叫我来接个人,凭什么、凭什么……” “救命、救命啊!” “放开她!”嘉言再看不下去,挣脱舅母冲了出去。这一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不仅一干劫匪意外,嘉语也意外,意外到竟忘了继续哭喊——她全然记不得嘉言有为她出头的时候,在过去的十余年里。 周乐很快堵住了她。 嘉言左冲右突都过不去,一低头咬在周乐手腕上,周乐吃痛松手。嘉言直冲到嘉语面前,不及开口,又被拽住衣领拖了回去:“放开我!”嘉言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们!你杀了她,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始平王!”中年男子冷笑,“……到时候就不是他放不放过我,而是我放不放过他的问题了。” “不用你假惺惺!”嘉语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被拖到了门槛边上,她死死抓住门框,冲嘉言叫道,“要不是你……为什么不杀你……别、别杀我!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觉得,”中年男子制止了猴子的动作,慢悠悠走到嘉语面前,托起她的下巴,“我会让你做什么呢?” “骗、骗王妃过来。”嘉语抽泣着回答。 ——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就算你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未必能够掌控所有。 被周乐丢回角落的嘉言被长安县主和表姐妹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死死按住,嘉言挣扎不脱,只得破口大骂,奈何她词汇量有限,骂来骂去不过是一句“贱婢!” 嘉语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不可置否挑了挑眉。 嘉语胆子就大了起来,凑到嘉言面前,恶意满满地问:“我是你姐姐,我是贱婢,你是什么?” 嘉言一呆。 “风凉话好说,反正死的不是你,你是父王的女儿,我就不是了?为什么被推去死的是我不是你!元六娘,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难道你不想?”嘉语盯住嘉言的眼睛,嘉言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罢了,就知道指望不上她能听懂。 左脸一痛,挨了一巴掌。 ……也好。 嘉语捂着脸转向中年男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篇话:“王妃让我带两个人来,一个是这个臭丫头的丫头紫萍,一个是王妃跟前得力的喜嬷嬷。紫萍和她主子一样蠢,肯定是跑不掉的,但是喜嬷嬷是机灵人,多半能找到机会回去报信。” “那依你的意思——” “喜嬷嬷我压不住,你扣住她,让紫萍跟我回去。”嘉语想了一会儿,又添道,“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你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 中年男子没有传唤喜嬷嬷的意思,反问:“紫萍你压得住?” 嘉言恨到眼睛充血,长安县主母女也露出不忍听闻的神色,嘉语却是得意洋洋:“紫萍和这个臭丫头一起长大,再忠心不过,你只要和她说,只要她有半点不配合,就划花臭丫头的脸……她就会怕了。” “丫头,你这是借刀杀人哪。”中年人笑眯眯地说。 嘉语一扬头,半点羞愧的意思也没有:“你舍不得就算了。” “始平王倒生了个快意恩仇的好女儿。”中年人朗笑一声,对周乐说,“你跟她去,带上那个叫紫萍的丫头,要有不对……” 中年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第6章 变故突生 嘉语几乎是瘫软在车厢里。摸摸脖子,出了血,血流得不多,可够疼。再摸到脸上,红肿还没有消退。 紫萍很快被送过来,一上车就缠着她问:“我们姑娘呢,三姑娘,我们姑娘呢?” “我们这是去哪里?回王府吗?我们姑娘呢?” “喜嬷嬷……喜嬷嬷人呢?” “再问我就把你推下去!”嘉语恶声恶气地说。紫萍吃她一吓,倒是消停了。嘉语揉揉眉心,发现车还停着:“还不走?” “你不是说要划花那个臭丫头的脸吗?”周乐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和这个臭丫头的丫头说呀?” 嘉语:……兄弟你职业拆台的么? 紫萍原本就满腹心事,听到这话,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三姑娘你把我推下去我也要说,王、王妃哪里对不住你,你、你、你……我们姑娘……” 周乐大仇得报,哈哈笑一声,一扬鞭,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渐渐就离了宝光寺的范围。 嘉语不断掀起窗帘往外看,来时她就留意过,这里有一段相对僻静的路。 紫萍还在喋喋不休,嘉语忍无可忍,威胁道:“你再哭我就真不救你们姑娘了!” 紫萍立刻就住了嘴,只用眼神控诉:我不哭难道你会救我们姑娘? 嘉语不理她,再看了一眼窗外,扶住车壁,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就算你真对那个臭丫头的命无所谓,你们两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周乐头也不回地说。 这敏锐的观察力是天生的吧,嘉语盯住少年瘦削的背影,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她对嘉言在意。幸而人都有软肋。嘉语扶住车壁,摇摇晃晃走到车门处,低声问:“贺六浑,你阿姐又病了吗?” “贺六浑”是鲜卑语,周乐的小名。 就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飞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少年的面孔忽然就近在咫尺,深黑色的眼眸凶狠地盯住她:“你说什么?” “我说,”嘉语重复,“贺六浑,你阿姐又病了吗?”重音咬在“阿姐”两个字上。 “谁告诉你的?”少年的眼睛冷如冰雪。 “渤海周家的子弟,竟然沦落到鸡鸣狗盗……真是没落了。”嘉语再叹息一声,喉头一紧,已经被死死卡住:“谁告诉你的?” 紫萍吓得呆住,连“三姑娘”都喊不出来。 嘉语睁大眼睛,与周乐对峙。他猜不到,他就是再聪明百倍,也绝对猜不到……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当然那是很多年以后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冬夜,有火炉,醇酒,风从营帐外头过去,呼呼地响。 白雪茫茫。 在父兄死后,在整个世界都颠覆之后,她也不是没有过片刻的安稳与欢喜。 而如今的周乐,只能在半晌犹疑之后,给出一个相对可能性比较大的答案:“……始平王?” 手底不知不觉就松了:他不是没听过始平王的名声。 “放心,我父王还没有回京。”嘉语知道这瞒不过去,自然不拿这个说事。正要往下套问他们此行目的,忽听得马蹄声,心里一跳,抓住周乐的衣袖低声道:“其他人我不管,我妹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你们真成了事,你信不信,尉家还是逃不掉一个灭门?” 周乐的姐夫姓尉。 渤海周氏是士族没有错,但是周乐的祖父犯法,流放边镇。周乐生下来没了母亲,父亲浪荡儿,哪里肯养儿子,周乐是姐姐、姐夫养大的。 这边话音才落,马蹄声已经到了耳边,有人在外间问:“阿乐,停这里做什么?” “这个丫头,”少年抬起头,已经换了表情,“说她的丫头吵,问我要点东西堵她的嘴——你们怎么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了团乱麻出来,塞住紫萍的嘴。 外间人道:“那边交给猴子了。” 这声音耳熟,嘉语仔细一想,可不正是那个中年男子? 四骑一车,暮色沉默着往始平王府赶。嘉语掀起窗帘偷看几次,几个人都是侍卫装扮。天色越来越黑了,模样也看不清楚。身手自然是矫健的。 平添的变数,给她脸上更增几重阴影。 四个人,加上周乐……没准是五个。虽然他方才为她掩饰,但是那说明不了什么。她知道他最终会长成一个连她父亲都忌惮的人,虽然如今还年少,视野和城府远不及后来,但也绝不个容易被摆布的。 按时间算,如今他会给人卖命,该还是因为姐姐病重,家无隔夜之粮。 如果没有别的原因是最好,但是以周乐的性子,嘉语怕的就是……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会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是她这个始平王的嫡长女比不过王妃的?嘉语把头抵在车壁上,默默地想。 王府很快就到了,紫萍噙着眼泪服侍嘉语下车。 侍卫统领边时晨领人迎上来:“三姑娘回府了?” 嘉语抬头,王府檐下的灯和影,晃晃荡荡地打在人的脸上。这几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够拿下身后四个。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和边统领不过打了三五回照面,就算她暗示,边时晨也未必能懂,就算能懂,也未必能在身后四人……也许是五人之前抢下她和紫萍的命。要不要赌一把?嘉语犹豫。 这犹豫间,耳边响起王妃的声音:“三娘!” 嘉语心里轰然一声:“完了!” 张口要阻止“别过来!”,两条人影已经越过了她,也越过边时晨,到王妃面前,于是嘉语冲口而出的话,就顺势变成了:“抓住她、她就是王妃!”不用她这句话,两个侍卫装扮的汉子也已经把刀架到了王妃脖子上。 这变故突发,莫说王妃,就是边时晨也懵了:王妃叫他今儿警醒些,才特意带了人在府外候着,心里并不太以为然,毕竟洛阳城里,敢来始平王府闹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算是防,也是防着外人,哪里会防自家姑娘。 中年男子也没料到竟然这样轻易得手,眼睛往四下里一看,所有人都还在无所适从中。 嘉语笑吟吟上前:“刀剑无眼,母亲可千万莫要妄动!” 王妃咬牙。她不是没想过她带不回人,或者只回来喜嬷嬷,但是没想过……嘉言毕竟是她的心肝儿,心肝儿被人扣留,叫她不去担忧,安安生生坐内宅等结果,那和剜心有什么区别;也怕嘉语此去会出事。 如果回来的是喜嬷嬷,她自然不会现身,可是回来的是嘉语…… 这个狼崽子! 又听嘉语从容交代:“母亲叫他们把兵器都放下吧,大门口的,莫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他们自然是指的侍卫。 王妃看了看嘉语,虽然声音有些沙哑,还是很清晰地下了命令:“放下兵器。” 边时晨张张嘴,最后也没有发声:王妃是主子,难道三娘子就不是了?上头主子掐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怎么办? 就听得“哐当”、“哐当”一阵乱响,左右比他还先抛了刀枪剑戟。 嘉语回头瞅周乐:“还不是去把人绑了!” 居然使唤起他来了!周乐心里一阵猛兽咆哮。拿住王妃的其中一个“侍卫”正是先前宝光寺里的中年男子,微不可觉点了点头,周乐便也不多话,果然扯了绳子去绑边时晨和他的手下。中年男子却押着王妃往马车走。 嘉语却拦住他们:“我有个建议,两位要不要听听?” 中年男子微抬了眼皮,王妃一口啐在她脸上:“贱婢!” 嘉语慢慢擦掉脸上的唾沫,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她说:“……我猜,阁下要的东西,母亲未必会随身携带。” 中年男子没有表情。 周乐适时开口:“既然人已经拿下,不妨进去慢慢说话……”他凑近中年男子,耳语几句,中年男子又点了点头,两个人架住王妃,往王府里头去。 有王妃开路,自然一路顺畅。 畅和堂闭了门,嬷嬷,婢子,侍卫,一个一个都被绑了粽子。到嘉语的时候,周乐一龇牙,绑得格外结实。 嘉语:…… 第7章 祸起宫闱 只点了一盏灯,王妃青白着面孔,只管咬紧牙关,一个字不吐。 “……所以,诸位是想要母亲带你们进宫?”突然插嘴的,自然是嘉语。 果然这一桩,是王妃能,而她不能。 嘉语眼珠子转了转:“我虽然没去过皇宫,不过想来皇宫里戒备森严,应该是远胜我们府里。” “不用你操心!”假侍卫周安冷冷地说,“我周家——” 周乐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周安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不服气:“说了又怎样!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的当然不多,嘉语在心里腹诽,不过世宗的皇后姓周,她还是知道的。 姚太后生下了世宗唯一的儿子是没有错,但是周皇后才是世宗心尖子上的人。世宗死后,周皇后就销声匿迹了,要不是机缘巧合,嘉语恐怕也是真不知道——周皇后去了哪里? 呼之欲出的答案:宝光寺。 宝光寺是世宗所建。 周皇后宠冠后宫十余年,周家满门公卿,世宗驾崩的时候周父正奉命征蜀,被一纸诏书召回,进了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抄家,灭族。周家在朝堂上的势力被瓜分殆尽,但是在后宫,也许还真有残余也不一定。 毕竟在皇帝登基之前,姚太后不过小小充华,九嫔之一,地位之低,能笼络到的人手可想而知。 如果周家在宫里有内应…… 如果周家人成功混入宫里…… 杀了姚太后,以皇帝年岁尚小不能亲政为由迎周皇后回宫……只要周皇后回了宫,皇帝就没有机会了,一个“孝”字能把他压死;等合适的时机,废掉也不是难事;再在宗室里找个年幼听话的傀儡,周家,就能复起了! 嘉语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周乐,她知道周乐为什么给他们卖命了——他也姓周。 只不过……高丽周,和渤海周,可不是一个周:周皇后出身高丽,世宗为了抬举母族,让两家联了宗——那也是后来周乐与她说过的。 王妃脸色苍白。嘉语能知道的东西,她知道得更清楚,嘉语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旦她真顺从带他们进了宫,那就是个“死”字,他们绝不会放过她,当然也绝不会放过她的姐姐和女儿。再果断的人,在生死面前,也难免犹豫。 忽听得嘉语“噗嗤”一笑:“要我说,何必呢,进宫多危险呐,要能哄得太后娘娘出宫,那就省事多了。” 王妃额上青筋都暴出来了:“三娘你——” 嘉语瞟她一眼,轻轻巧巧地说:“我姨母姓宫。”言下之意,太后是嘉言的姨母,可不是她的姨母,她和姓姚的没什么关系,不愿意遭此无妄之灾。 中年男子之前见过嘉语姐妹交锋,知道始平王府人事虽然简单,内讧却一点也不少。掂量一下嘉语的话,开口问:“三娘子的意思,是有办法引太后出宫?” 嘉语胸有成竹:“太后与母亲亲厚,如果母亲急病,太后没准会出宫探望呢?” “笑话!”周乐不失时机地反对,“这都什么时辰了!莫说始平王妃,就是太后亲娘病了,太后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出宫吧……又不是天不亮了。”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果然是个小丫头啊,什么都不懂。 嘉言却道:“那我怎么知道——母亲神智不清楚,说要见太后,我不过奉命行事。太后要来也就罢了,要是不来,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可不能怨我。” “那就更奇怪了,”周乐尽职尽责地刁难,“王妃又不是自己没女儿,怎么叫你去请太后?太后可认得你是谁?” “正因为我不是王妃亲生的呀!”嘉语道,“我不是亲生的才我去请,阿言是亲生的,自然要服侍在侧,不然万一母亲咽了气,不是最后一眼都看不到?太后不认得我是谁有什么关系,太后还能不认得我这张脸?” 周乐被顶得噎了一下,觑见中年男子意动,赶紧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要是太后问你,王妃得什么病,你怎么说?” “我不知道啊。”嘉语越发理直气壮,“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我年纪小,没经过事,又才进府,父王也不在,母亲这一倒,府里上下六神无主,我都慌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是什么病!” 周乐:…… “元三娘!”王妃忍无可忍,“太后出了事,你能落得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能落得什么好,”嘉语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我没娘,我阿爷成天不在家,在家也不管事,母亲和妹妹仗着太后,一个推我去死,一个甩我耳光,我猜,要是没了太后,没准我日子能好过一点。” 周乐:…… 中年男子沉吟,镇国公府的女眷也不可能扣留太久,再久,镇国公府该起疑心了。王妃如今是摆明了油盐不进,倒是这个丫头,和继母、妹妹不和……她说的也没有错,元家宗室,就算没了姚太后,始平王手里有兵,又怕过谁来?王妃有个不好,对她只有好。 他沉默的这片刻,嘉语像熬过了一万年。 幸而,中年男子终于发了话:“阿兰你陪她去。” 黯淡的光影里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嘉语没听到呼吸,只是脚边多了一条影子,淡得像一抹轻烟。 “没有母亲的腰牌,我也进不了宫。”嘉语提醒中年男子,“喜嬷嬷应该和你说过,母亲的东西,一向都是芳桂姐姐收着。” 腰牌很快到手——没人敢不把王妃的命当一回事。 森森的寒意割裂光与影,腕上一松,麻绳落地。 中年男子当着嘉语交给周兰、周安一人一枚火流星,吩咐:“有不对就放火流星,这头王妃是死定了。阿乐,你回宝光寺,看到信号,寺里的人也宰个干净——周安,你送三娘子进宫。” “三娘!”王妃看着正活动手腕的嘉语,几乎是绝望地喊了一句。 “母亲放心,”嘉语笑语盈盈,“我会把太后娘娘请来的。”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畅和堂里人人都是一惊,连烛火都摇曳得岌岌可危。中年男子看了周兰一眼,周兰的匕首抵在嘉语腰后:“应话!” 嘉语扬声问:“谁呀?” “三娘?”贺兰袖的声音。 “这么晚了,表姐有什么事?”不等周兰吩咐,嘉语自然而然就问。 贺兰袖心里纳闷,嘉语和王妃不和,王妃也懒得见她,索性免了她晨昏定省,就更加不来畅和堂了,怎么今晚竟在? 又想起白日里的不同寻常,心中疑云更甚。口中却只道:“我过来给王妃请安。” 嘉语心道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个好表姐,竟每日按时给王妃晨昏定省呢。忽的心里一动,贺兰袖也是个聪明人…… 腰后一紧,嘉语赶紧说道:“表姐回去吧,母亲头疼,已经睡下了。” “头疼?”贺兰袖声音里充满了忧虑,“要紧吗?” “不要紧。”嘉语也知道这句话是在冒险,可是这个险,她不能不冒:之前没有料到王妃会出门探看,被一举拿下,只威胁周乐保住嘉言的命。周乐这样滑头,没准就真只保住嘉言了——要知道他方才给她上绑,可丝毫都没作假。紫萍手里有她塞的小锉刀是没错,但是紫萍能成什么事,她真不敢赌——千怪万怪,怪王妃关心则乱。嘉语暗叹一声,说道,“我给母亲点了安神香,就我去你屋里我常点的那种……” 腰后又是一紧:“少废话!” 嘉语心道要是这会儿贺兰袖反问一句“什么我屋里你常点的”,她就是死路一条……好在贺兰袖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听到话只应一声:“那就好……王妃好好休息,我回房了。”脚步轻快,不紧不慢走远了。 嘉语手心里攥着的汗,到这时候才凉下来。她用香不挑剔,份例给什么用什么;去贺兰屋里也少,往常都是贺兰过来她房里——她房间大,摆设也奢华。 中年男子看她一眼:“去吧。” 嘉语领路,周兰亦步亦趋,后面跟着周乐周安。周乐要回宝光寺,嘉语猛走几步,拽住他的袖,身后紧贴着周兰的匕首与喝问:“做什么?”嘉语也不管,兀自说道:“帮我多抽那臭丫头几下,回头我赏你高丽美人。” “高丽”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含混。 周乐微垂了眼皮在暗影里,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浓密的睫就压在眼珠子上,一重一重的光影,不知怎地竟生出三分秾丽的颜色,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权贵攀附高门大族,在南北朝也算是比较常见,但是一般攀附的,史书上会记载说“自云某某某某”,而不是直接说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之类的。 第8章 王妃急病 车里没有点灯,周兰的呼吸浅得近乎于无。就好像黑压压的车厢里就只有嘉语一个人,不,一个鬼。 甩鞭子的声音,马蹄得得得的声音,车轮辘辘地转动。 始平王妃的腰牌果然管用,宫城侍卫问过嘉语的身份就放了行。 巍峨的宫殿潜伏在巨大的阴影里,草木葳蕤,初夏特有的香,纺织娘在很远的地方一声一声地唱,脚步都轻得近乎于无。 归来池苑皆依旧。 “七年了。”如果不是数字对不上,嘉语几乎以为是自己。转眸,暗色里周兰的娟秀的轮廓。莫非是当初周皇后身边的人?一念未了,就听周兰淡淡地说:“再没人比我对这宫里更熟了……三娘子,你可莫要打错了主意。” 果然……么。嘉语假假瑟缩了一下:“你要杀我吗?” 周兰笑一笑,寒光在黑暗里一闪而没。再没有光,也没有回答。嘉语自言自语自我安慰:“我阿爷还没回来呢。” 始平王握有兵权,就算周皇后如愿回宫,也还有大批的权贵和宗室需要弹压。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周皇后不想再次被赶回宝光寺的话。王妃也就罢了,她可是始平王的亲骨肉。 周兰自然明白嘉语的暗示,哂然一声,并不答话。 又进一重门,验过腰牌,周安留在外面,嘉语与周兰下车,被领往德阳殿。 …… 始平王府,畅和堂。 外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中年男子看了两个手下一眼,正踌躇使哪个出去探看,紫萍猛地挣脱束缚,才逃开几步,被当头一刀砍倒……血腥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来。 压在王妃颈上的刀紧了一紧。 再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注意到,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小小一支竹管,悄无声息捅破了润湿的窗纸。 中年男子又侧耳听了片刻,吩咐手下:“出去看看。” 有人领命而去。 …… 嘉语从前见太后的次数不多,但是对太后也有所耳闻。 在世宗后宫,姚充华并不出众,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为世宗生下唯一的子嗣,完全是因为燕朝有项古怪的制度:子贵母死——为了避免储君母族坐大,凡是生下太子的女人,都会被处死。于是宫妃皆愿生女,不生男。 世宗年近三十,膝下尤虚,未免心中忧虑,有日经过花园,听见有人许愿,说“愿生储君”,世宗心中奇怪,召了人来见,问起缘故,姚充华回答说:“当以国事为重,岂吝妾身微命。” 姚充华因此得孕。 更幸运的是,世宗也认识到人皆惜命,再坚持子贵母死,无嗣的难题不仅仅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要面对失母之痛和无子之苦。于是悍然废除了这个制度。 ……那是十四年前。姚充华生子之后不过五年,世宗就驾崩了。 “你是——”姚太后听说甥女半夜求见,匆匆赶来,却是个陌生少女,身量比嘉言略高,眉目秀致,却是不如嘉言美貌。 嘉语行礼答道:“臣女行三。” 元……三娘?太后仔细审视她的眉目,已经反应过来,是嘉言那个养在平城的姐姐,气度还过得去,太后在心里微微点头,问:“你深夜进宫,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回太后的话,是母亲让我进宫。” “你母亲——” “母亲急病。” 太后变了脸色,“盼娘她怎么了,得了什么病,传太医了吗?阿言呢?你……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一旁服侍?来人,传、传王太医!” 又转头再问:“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府中服侍?” “回太后,阿言在呢,”嘉语说,“母亲命我进宫。” “进宫……”太后像是到这时候才记起她之前的话,赶紧又问,“盼娘叫你进宫做什么?” “母亲叫我进宫请太后。” “请我?”太后愕然,连“本宫”都忘了自称。 “母亲说要见太后。” 太后果然犹豫:“这时辰,盼娘说要见我?盼娘到底生了什么病?你、你先给我说说?” 周兰在嘉语身后,微抬了抬眼皮,袖中五指一紧,指尖一抹刀光。 就听得嘉语不紧不慢地说:“是。今儿酉时,母亲忽然喊腹痛,芳梅姐姐来请我的时候,母亲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太后知道的,臣父兄出征在外,府中除臣女姐妹之外,再无主事之人。臣女常年在平城,来洛阳不足两月,对府里人事也是一无所知,只能阿言做主,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人,刘太医看过母亲之后,给母亲扎了针,母亲醒来,把臣女姐妹叫到榻前,吩咐臣女来请太后。” 嘉语说得谨慎,一个出格的字都没有,周兰心下稍松,也许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狡猾。 太后沉吟了片刻:“盼娘,唉,盼娘……这时辰宫门都落锁了,本宫……” “臣女也以为,时辰已晚。”嘉语这话,周兰手一紧。 “哦?” 却是欲擒故纵:“但是母亲坚持要臣女进宫……” 周兰这会儿才算是真放了心。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始平王妃是她的妹妹,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最是要强,要不是、要不是……是绝不会让继女进宫求助的。只怕……太后心里乱成一团,王太医又迟迟不到,太后脸色都白了。 忽听嘉语又道:“刘太医也赞成……臣女来请太后,刘太医说这病来得太急,怕有个万一……” “太急?”太后心里一动:“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是酉时。” “酉时……”太后沉吟,忽然端正了姿态,“今儿晚上,你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你可知道?” 嘉语做出努力回忆的神色,半晌,却只能遗憾地回答:“臣女所居的四宜居距畅和堂甚远,臣女不清楚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只恍惚听说,母亲今儿晚上吃了一碗樱桃。” 正樱桃上市的季节,贵人吃樱桃是风气,周兰没有听出破绽,太后心里却大起了疑云:她妹子不吃樱桃,一口都不吃。知道这点的人不多,难道妹妹这个进门不到两个月的继女竟然知道?还是说—— 姚太后终究上位多年,城府虽然不深,也不是没有。这时候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半点颜色都不露,反而逼问了一句:“樱桃哪里送进来的?” 只这一句,嘉语被“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在地:“这、这……臣女都不知道了。” 周兰也跪下磕头:“我们姑娘来洛阳不到两个月,又足不出户,连府里多大都没摸清楚,如何能知道王妃吃穿用度,都来自哪里、经谁之手?”几句话,巧妙地把王妃的追问,转化成王妃与嘉语之间的矛盾,暗示太后再问下去,就是在为妹妹打抱不平,有意刁难了。 太后不说话,微垂了眼帘,余光打量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在她的角度,只能够看到周兰乌压压的发髻,嘉语五指抓住袖口,露出雪白的袖口内衬。 内衬上一抹红。 太后眼皮一跳,有人来报:“王太医到了。” 太后不疾不徐吩咐:“始平王妃病了,烦太医随我走一趟。” 王显应道:“是,太后。” “难为三娘了。”太后这样说,却没有叫嘉语和周兰起来,反是说道:“始平王征战在外,本宫担心王妃病情,前去探望,一切从简,就不要动用仪仗和羽林卫了……琥珀,你准备一下,我们这就走。” “走”字才落音,随侍在太后身侧低眉垂目的琥珀猛地暴起,朝周兰袭去。 变起突然,周兰也始料未及。 但是周兰何许人,在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生活过十多年,又是周家悉心培养。当时就在抓人为质和逃跑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这深宫大内,手里没有人质,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最好的人质当然是太后,其次始平王府的这个死丫头。但是太后已经觉察到她有问题,就绝不会给她留下机会。 这些权衡说起来林林总总一大篇,但在周兰心里,就只是一闪念,手臂一长,雪亮一片刀光就往嘉语削去。 嘉语一直留心,这边袖风才起,顺势就伏到了地上,毫厘之差,刀光贴着头皮冰凉凉过去;才要松一口气,刀光一折,又到面前,嘉语心道不好,就听得“叮”地极细一声,刀光脱手,一溜儿血珠子弹落在金砖地上。 周兰丢了刀,纵身又往嘉语扑,眼前已经多了一个琥珀。 双方缠斗起来。 嘉语自然不可能细察这其间种种。她前后两辈子都没见过几次近身搏斗,以她的眼力,也看不清楚几招几式,谁占上风。但是她和周兰一样,对眼前形势有个基本的判断:这是皇宫,是太后的地盘,太后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人质,周兰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所以要防备的,不是她跑掉。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越打越远的两个身影,大叫一声:“别让她出门!” 第9章 凤袍加身 琥珀虽然不明白嘉语为什么这么说,却依言移封住了周兰的出逃之路。 到这时候周兰哪里还不知道嘉语搞的鬼。困在这大殿之内,就算她放出火流星,也飞不出去。她一死,外头周安肯定逃不过,然后是周皇后……周家所有的人……周家所有的希望。蛰伏七年,竟然毁在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小姑娘手里。 周兰平生,还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也不往外冲,拼着右肩挨上一掌,飘飘就往嘉语袭来。 嘉语这时候还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她半分功夫也无,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兰形如鬼魅欺近,笼住她的天灵盖—— 她要她死,她死之前,要拖她垫背……难道她得天之幸重生一次,就此告终? 不! 嘉语眼前一黑,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尖叫……良久,嘉语感觉到有人扶起她,有人走近,有人搂住她说:“好孩子……” 嘉语战战睁开眼睛,周兰就倒在她的足尖,咫尺之地,眼睛还圆睁着,嘴角蜿蜒,鲜红一行血。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虽然死不瞑目,但也还是死了。 嘉语也不知道是该狂喜还是大哭,更多茫然。这是她重生的第一日,这一日的变故,抵得上常人半生。她费尽心机,装疯卖傻,不过是在赌,赌命——既然是赌,就有赢面有输面,她这算是——赢了吗? 赢了。 “好孩子,”太后的声音,“吓坏了吧?” 嘉语慢慢移过目光,聚焦在太后的脸上,摇头:“臣女……” 两个字,哽咽住。 太后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侍婢赤珠插嘴问:“三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嘉语也知道时间不多,赶紧捡要紧的说了,宝光寺,被扣留的嘉言和长安县主母女,始平王府的变故,以及殿外的周安。 “他手里有火流星。”嘉语强调,“一定要阻止他……” “放心,就都交给姨母吧。”太后不自称“本宫”,而称“姨母”,亲近之意昭然,“难为你了。”又吩咐人带她下去包扎伤口。 …… 极淡极淡的香,弥漫了整个畅和堂。 中年男子觉察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双目炯炯地扫过畅和堂中,至少在举止上,所有人都还安分——不得不安分。中年男子吩咐:“阿立,你出去看看。” 周立应声,才走了三五步,腿脚一软,栽倒在门槛前。 中年男子脸上变色。 又听得“哐当”!刀落地的声音。是威胁王妃性命的刀。 到这会儿,不用谁言语,都知道出了变故。始平王府中人人面露喜色。中年男子反应极快,往前一步,手虚虚掐在王妃脖子上,喝道:“什么人!” “……我。”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 有人手脚并用从窗口爬进来,也许不大熟练的缘故,落地时候“咚”地一响! 这响声几乎是敲在所有人心上,无论边时晨,紫萍,还是王妃,都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定睛看时,摔在地上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素白罗衫,束腰画裙,厚纱浸过水,蒙住口鼻。正是贺兰袖。 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中年男子松了口气,虽然迷香让他震惊和恼怒,但是面对一个小姑娘,总好过面对始平王,或者始平王手下的精兵强将……一念未了,就听得贺兰袖尖叫:“别动王妃!” 尖叫声中,众人眼前一花,那少女低头直撞过来。 中年男子不防,竟被她一头撞倒。贺兰袖再抖抖索索从地上爬起来,秀丽的面孔上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凛然的决心:“你、你是谁?” 中年男子手脚酸软,心里暗道糟糕。却笑道:“这深更半夜,在王妃房中,你说我是什么人。”言下之意,他是王妃的入幕之宾。 这话极是恶毒,王府中侍婢已经纷纷地怒骂出声。 王妃更是气得昏头胀脑。 贺兰袖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也知道这人是在胡说。 她心思极是机敏,却想道:虽然是胡说,他半夜三更在王妃房里却是事实。他必死的也就罢了,回头王妃想到此事,多少在心里横一根刺,要是哪个在外头露了口风,只怕此中人少不得……少不得会被灭口。 中年男子正是要她这样想,一笑又道:“……你可不是始平王的女儿。”如果是始平王的女儿,始平王妃多少会有些忌惮。 可惜她不是。 “我姓周。”中年男子的声音在淡淡的迷香里,忽然生出三分魅惑,“小娘子年纪小,该是没有听说过;我周家在洛阳,也消失了好些年了;不过你要知道,姚充华眼下再威风,也不过就是个充华,我姐姐周皇后,可还在世哪。” 贺兰袖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周皇后意味着什么,她知道。 “小娘子这等容色,何必屈居始平王府,始平王府给你多少好处,也抵不了寄人篱下的苦,”中年男子柔声道,“只要和我合作,不,你只要解了我的毒,我允你……母仪天下。” 所有人的心,一点一点提上来。 贺兰在府里,没少被说拖油瓶。虽然没有作践,但或多或少,都不客气过。而这个男子的许诺,又这样……让人动心。贺兰袖不过是个小姑娘,哪里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便是王妃,也只能嘶声道:“阿袖你莫信他!” 却听贺兰袖问:“你也是这样和三娘说的吗?” “什么?”中年男子愕然。 “三娘年纪小,才会被你这些鬼话诓过去。可你骗不了我!你先污蔑王妃,如今又污蔑周皇后,你当我听不出来吗,你什么身份,敢对圣上指手画脚!”贺兰袖声音糯软,这几句话却是掷地有如金石。她缓缓站起,捡起地上的刀,一步一步捱到王妃身边,挥刀割断绳索,关切地问:“王妃……可还好?” 饶是以王妃的镇定,也忍不住泪盈于睫,哽咽道:“我、我很好。”她担惊受怕了整日,又中了迷香,这会儿虽然还说得出话,却动弹不得。 贺兰袖又割断捆绑边时晨的绳子,泼一杯水上去。边时晨恢复了行动能力,首先就冲到中年男子面前,正正反反给了十几二十个耳光,又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把人绑起来。 贺兰袖这才去开门开窗,畅和堂里迷香被风一吹,渐渐就散了个干净。 紫萍失血过多昏迷,被带下去救治。 边时晨向王妃请罪,王妃这会儿有气无力,只摆手叫他们先下去。又担心宫里,又担心宝光寺的女儿,千头万绪,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心思问贺兰袖:“好孩子,你、你怎么发现的这边出了事?” 贺兰袖扑通跪下。 王妃大惊:“你、你这是做什么?” 贺兰袖伏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呜咽道:“阿袖想求王妃……阿袖有个不情之请想求王妃……” “你这孩子,”见她这等形容,王妃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说道,“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贺兰袖哪里肯起,只仰着头,秀美的面容上两行眼泪潸然:“我今儿白天就瞧着三娘不对劲……三娘素来心气高,从没人敢给她委屈受的,今儿严嬷嬷……我知道严嬷嬷是为我们好,但是三娘……三娘大概是咽不下这口气……三娘大概是被迷了心,我想求王妃……” 始平王妃沉默,良久,方才道:“你先起来。” 贺兰袖不太情愿地起了身。始平王妃慢慢地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我知道,但是三娘她……” 忽然边时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宫里来人了。” 不会是太后来了吧……王妃心里一提,又放下去,失笑:就算是太后来了,如今也没危险了,可是嘉言…… 心口一堵,口中只道:“请进来。” 进来的是女官琥珀。 始平王妃经常进宫,自然认得。 琥珀进门时候已经听边时晨说了始平王府中的变故,又见王妃无恙,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行过礼,说道:“太后让奴婢来知会王妃,宝光寺那头王妃放心。” 王妃看到琥珀,就知道周家在宫里的计划没能行得通,倒也松了口气,也不问嘉语,只道:“那就替我多谢阿姐了……阿姐真是洪福齐天。” 琥珀笑道:“全靠了贵府三娘子。” “什么?”王妃大惊。 琥珀见状笑道:“这会儿我赶着回去复命,也没空和王妃详细说,总之是三娘子受了伤,如今太后留她在宫里,王妃也不用太担心,其他的等三娘子回来,王妃再好好问她吧。” 虽然琥珀的口气,字字句句都在暗示嘉语有功,王妃却不这么认为——当时嘉语那句阴恻恻的“我姨母姓宫”,实在搅得她满心不舒服。谁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那个狡猾的丫头,没准就是露了破绽,顺水推舟……她今儿白天自请去宝光寺,不就那样吗? 枉她信她!王妃想起嘉语白日里说的话,什么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什么同父亲交代,骗她信了她,把嘉言的安危交给她,她、她就这样回报她!王妃咬牙,要她这时候在眼前,她不介意啐她一口。 贺兰袖是她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都说她“气性大”、“从没人敢给她委屈受”……始平王妃揉了揉太阳穴,这个继女就是个中山狼……但是不管怎么说,阿姐没事就好。 嘉言……嘉言也不会有事的,她这样安慰自己,终究再撑不住,渐渐就睡了过去。 …… 贺兰袖轻手轻脚走出畅和堂,月明星稀。 初夏的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她站在风里,扬起面孔,笑了一声:元三娘,真是个绝好的踏脚石。是,她不过是个拖油瓶,不过人的一生,还有这样漫长。 谁能够未卜先知呢,谁能够猜到,拖油瓶有母仪天下的一天呢?母仪天下算什么?就凭这个即将四分五裂的燕国?一个空有尊荣的身份,去给燕国天下陪葬?贺兰袖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不,她才不要! 就和从前一样,会有一天,她会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位置上,俯视所有的人。不是作为燕国的皇后,而是作为吴国的皇后,再一次。一个蒸蒸日上的吴国。相信……这一次,她可以不用等那么久,也不用再走那么多弯路。 因为日后统一南北、君临天下的吴国天子,眼下正落魄着,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和大把的机会,与他同甘共苦。 以期有朝一日,凤袍加身。 第10章 人心可畏 次日下午,嘉语被送回始平王府。 随之而来太后的赏赐,落水沉香佛珠,羊脂玉梅花簪两对,宝蓝孔雀吊钗四支,齐纨宫扇十把,蜀锦百匹,并几盒宝石,说是给嘉语压惊。 始平王府上下因此喜气洋洋。 嘉语回府第一件事当然是拜见王妃,在门口就被挡驾,说王妃身体不适。 嘉语不知道琥珀没有把德阳殿里的事说给王妃听,只当是王妃气她冒犯,当时就在畅和堂外跪下了——昨晚所为,在她是事急从权,但是冒犯王妃也是事实。 要在从前,她多半当场掉头回四宜居。毕竟问心无愧,太后为证,王妃爱怎么想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 可是只要人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畅和堂是整个始平王府的中心,难免人来人往,嘉语只跪了一刻钟,就被传唤进去。 王妃穿躺在青罗软香榻上,病恹恹的,明显的不悦之色。她说:“姑娘大了,要知道自重,跪外头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姑娘。” 嘉语道:“是三娘有错,请母亲责罚。” 始平王妃看着她,简直想一耳光打过去——装!叫她装!如今阿姐都说她有功该赏,她却到自己这里来说有错该罚,她这是打阿姐的脸呢,还是打她的脸! 心里滚得和沸水似的,面上却淡淡地:“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始平王妃避而不谈,嘉语就傻了眼:原先盘算着,只消王妃说一句“你自个儿说说,错在哪里”,她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可惜王妃不给这个机会。她并非八面玲珑之人,一时间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你父亲想给你讨个县主头衔,刚巧儿太后寿辰将至,就想让你在太后跟前露个脸——当然如今太后已经见过你了,那是你的福气,我瞧着,礼仪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嘉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开口谦虚一下都来不及,王妃已经往下说道:“……我就打发了严嬷嬷回宫。也因为现今太后已经见过你,太后寿辰,恐怕你要单独备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从前嘉语是到寿辰前日才得到消息,慌得手忙脚乱,拉着贺兰袖练习了半宿的见面礼,次日更是闹出了大笑话。 但她还是得了封,不是县主,是公主,因为父兄的大胜归来。如今细想,她讨不讨太后欢喜,是不是个笑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可怜她从前为此患得患失,自卑自怜,辗转彻夜不能眠。 嘉语在心里叹息一声。 始平王妃摆明了不想和她说昨晚,她也只能另找机会,这会儿顺着王妃的话头中规中矩答道:“三娘虽然人不在洛阳,也听人说过,太后崇佛。” 王妃扬一扬眉,示意嘉语往下说。 “三娘别无所长,愿清水净手,焚香净室,为太后抄经祈福。”嘉语说。 没意思,王妃心里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后寿辰,哪个不绞尽脑汁地备礼,光是与佛有关,佛像,佛绣,珍稀善本,佛珠,佛香……不知凡几,区区几卷手抄经文,再用心,又怎么入得了太后法眼。 口中却道:“难得三娘有心,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准备吧,时间不多,这些日子,就不用来我跟前晨昏定省了。” 王妃把话说完,命人送客,嘉语就是脸皮再厚,也只得怏怏回了四宜居。 从这日起,嘉语开始潜心抄经。 …… 中间嘉语也想过外出,但是被连翘拦阻,理由是“抄经要静心”,才知道自己被禁足了。 宫姨娘倒是经常来,换着花样做她爱吃的小食,顺便抱怨王妃,就算嘉语说了一万次“是我自己要抄经的”也不管用,反而振振有词“怎么六姑娘不用抄,光你用功!”,还打算叫贺兰帮忙,好在嘉语及时拒绝了。 贺兰袖有时也来,不多。虽然边上人没有说,嘉语还是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上看出来,她如今,该是很得王妃欢心。 应该的,那晚必然是她救了王妃的性命。嘉语有点想嘲笑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住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变所有人命运,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次主动请缨。 沉住气,还有时间,总要等父亲回府……如今父亲还远没有到权势熏天的地步,她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命运。 …… 嘉语抄好佛经,送去佛前开光。 始平王府中自有小佛堂。用只银平脱双鹿纹黑漆方盒装了经书,由连翘双手捧着,带了婢子薄荷,一路往佛堂去。 从四宜居去佛堂,途径观月湖。 正五月,杨柳丝丝如碧,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缀了一路,小小粉蝶在枝头收起翅膀,蜻蜓歇在水面上。嘉语踏上玉带桥,就看见嘉言迎面走来,大红软罗琵琶衣,玲珑金臂钏,身后跟着紫苑、紫株。 怎么不见紫萍?一闪而过的念头。自宝光寺之后,嘉语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言。在嘉语想来,王妃的态度这样,嘉言也不会好。却不料嘉言笑吟吟先行了个礼,又热络问:“阿姐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心中欣慰,指着连翘手里的木盒说:“我给太后备的寿礼,正要去佛堂开光。” “哦。”嘉言的目光迅速往连翘身上一扫,又迅速收回来,“我要去母亲那里问安,就不耽误阿姐了。” 嘉语想问紫萍,又觉得玉带桥上不是细问的地方,也就点头笑道:“去吧。” 双方交错而过,就听得连翘“啊”了一声,回头看时,木盒已经斜飞出去,划出一段弧线,落进了湖里。 嘉语看住连翘。连翘也知道自己闯大祸——后天就是太后寿辰,就算不经佛前开光,要临时再抄一份,也来不及。当时唬得脸色煞白,直挺挺跪在嘉语面前,哭道:“是六姑娘、六姑娘没走稳,撞、撞了我一下。” 这边问答,嘉言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带着紫苑、紫株,一行三人,渐行渐远,就要扬长而去。 报复。嘉语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这次是经书,下次就可能是人了。 退一步,以后步步都得退……哪里有那么多余地可退!她从前就退过,起初是为萧阮,后来是一步退,步步都得退,直到退无可退。 这样的日子不会重来,无论在哪里! 嘉语垂下手:“站住!” 嘉言没有止步,连速度都没有减缓。 嘉语提高了声音:“元嘉言,我长你幼,如今长姐训话,你是不肯听吗?”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占了一个“长幼”的理。 嘉言和嘉语虽然是姐妹至亲,但是多年来一个在洛阳,一个在平城,见面极少。嘉言就是王府里唯一的千金,除了始平王和王妃,从来都只有她训斥人,没有人训斥她的。 但是不同于嘉语被困平城、少有交游,嘉言很有几个手帕交,自然见过别家长姐训妹,知道“长幼”两个字非同小可。一时站住,又大不服气,猛地转身来,冷笑道:“我倒是知道你长我幼,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当长姐的!”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嘉言说的是宝光寺。 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错了:王妃不给她澄清的机会,她就退缩了。这个退缩的结果,只会是心结越结越深,积重难返,到时候她在王府,只会步步为难,莫说逆天,就是想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也不可得。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想了些什么——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嘉语心一横,索性撕破面皮,单刀直入问:“我问你,紫萍如今人在哪里?” 嘉言眼中冒出火来:“紫萍——你还有脸提紫萍!” 第11章 久别重逢 嘉语心里咯噔一响,重复:“她人在哪里?” 嘉言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心里实在悲愤,大声说道:“她死了……你害死了她!” 死了? 嘉语愣住。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嘉言说她死了。 从前她可没死这么早。 嘉言的声音猛烈而尖锐地撞击她的耳膜:“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你是以为我回不来了是吧,我回不来了就没人戳穿你在宝光寺里摇尾乞怜对吧?你是怕紫萍对你起怀疑,怕紫萍戳穿你,所以带她回来害死了她对吧……” “啪!”在嘉语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挥了出去。 嘉言面皮薄,当时就浮起五个指印。嘉言呆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次挨打,在此之前,无论始平王还是始平王妃,哪个舍得动她一个指头。 嘉言捂住脸:“你、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我们到母亲那里说理去!” 拽住嘉语,就要去见王妃。 嘉语虽然多活一世,这具身体却只大嘉言两岁,当时要抱住桥头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旁服侍的紫苑、紫株、连翘、薄荷瞧见两姐妹动上了手,哪个不唬得魂飞魄散,忙忙一个抱住一个,这个说:“姑娘有话好好说……六姑娘年幼,有什么不能教训的,何至于动手。”那个道:“三姑娘是长姐,她说话姑娘就好好听着,哪里有还嘴的道理。” “都给我住嘴!”好容易挣脱嘉言,嘉语大喝一声,“元嘉言,你没凭没据,这样诬陷长姐,莫说是到母亲面前,就是到父亲面前说去,我也不怕!” 言外之意,就算嘉言仗着始平王不在,王妃偏袒,责罚了她,回头迟早还要闹到始平王那里去。 嘉言虽然吃了打,却也知道自己不全占理,而长姐训妹,原本就没个尺度——难道要白挨一巴掌? 一时双方都僵住,嘉语又问:“紫萍怎么死的?” 嘉言扭头不理。 嘉语冷冷看住紫苑:“紫苑你说!” 她点了名,紫苑不敢不说,被嘉言瞪一眼,又不敢实说,只得期期艾艾道:“奴婢、奴婢当时不在……” 嘉语心里一沉:当时在场的,除了王妃和周家人,就只有边时晨和几个侍卫,另外畅和堂的婢子。嘉语不好到二门外去问侍卫,而畅和堂的母婢,也不是她能审问的。 嘉语想不出当晚是个什么情形,紫萍做了什么?如果什么都没做,那她就不会死——她做了什么? 其实不难推测,只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她总以为紫萍还活着——如果紫萍用锉刀割开了绳索,如果紫萍被发现了……毫无疑问,周家那几个人不会放过她。 杀鸡儆猴这种事……没做过也听说过。 嘉语长长舒口气:“我当时带紫萍回来,是怕她留在宝光寺会没命。紫草死了你知道的,镇国公府的奴婢,也一个都没留吧。如果紫萍和喜嬷嬷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宝光寺的那些人肯定不会信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当时说‘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阁下想要知道什么,就问她’,是让他们意识到,喜嬷嬷是个很重要的人,留下有用。” “……是,我摇尾乞怜,但凡我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如果我能保全所有的人,我也想!但是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些,我尽力了,你信或者不信,我都尽力了。” “……我不可能料到母亲会出门来迎,自然也就没有办法预先知会。当时混乱,我给了紫萍一把锉刀,我问你,是不是紫萍割裂了绳索,被周家人杀了?” 嘉言呆着面孔没有答话:这记耳光,给她刺激太大了,头一次,“姐姐”这两个字在她这里有了存在感。 嘉语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再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嘉言又不傻。 她们是姐妹,外间不会因为她们姐妹关系的好坏,而否定她们的关系。所以宝光寺里中年男子要杀她,嘉言才会冲出来,也只有嘉言冲出来; 也所以,她才会威胁周乐,无论如何至少保住嘉言。 血脉是割不断的,哪怕是到最后的最后,她送她一杯酒,说一路顺风。 嘉语转头往佛堂去。虽然丢了佛经,她还是想到佛堂去。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紫萍的死不是她的错,她尽力了。但是……但是只有她知道,紫萍原本可以活多久……她的重生,提前结束了她的性命。 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先害死了一个人。 ……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你雄心壮志地想要拯救所有人,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 紫萍是一个开始……嘉语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低头看自己的手。 染了血。 其实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多数人的手都会染血。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可是紫萍……嘉语和紫萍没说过几句话,最近的距离大概是在马车里,她聒噪地问:“我们姑娘呢,三姑娘,我们姑娘呢?” 明明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可惦记,可是偏偏都还记得,音容宛在……大概就是如此。 那只是一个开始。她的死而复生,命运偏离原来的轨迹,以这样天真一个姑娘的命为祭奠。只是一个开始。 之后还会有什么、还会死多少人?她不知道,她默默双手合十:如果佛有灵。 如果佛有灵—— “啪嗒!” 清晰可闻的水滴声,嘉语一惊抬头,竟看见佛眼中两行血泪。当时腿脚一软,几乎是瘫软在蒲团上。 “这就怕了,”有低低的笑声,在小小佛堂里回荡,“我还当你真天不怕地不怕。” “周乐?”嘉语脱口就喊了出来。 守在外间的薄荷听到动静,忙问:“姑娘是在唤奴婢吗?” “不是。”嘉语应道。 外间又静了下去。 周乐从佛像后头转出来,悄无声息落在了蒲团上。他原本装神弄鬼是想吓吓这个小丫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白了面孔,竟然于心不忍,自己跳了出来——于心不忍,那简直是连他自己都诧异。 “你怎么在这里?”嘉语问。 “哎,你是真不怕我。”周乐忍不住挠挠头。照理来说,这些贵族千金看到外男,难道不该尖声惊叫,和掐着脖子的鸡一个反应嘛。这姑娘凭什么这么冷静,冷静得就好像……好像认识自己很久了。 嘉语再看了一眼佛像,心里竟然诡异得轻松起来。那也许是因为,他日追亡逐北,血流成河,未尝没有眼前这个人的份;她就是再努力,手上染的血,也不会有他那么多。 “不用看了,我弄的。”周乐明显毫无敬神之心。 嘉语:…… “你怎么还没走?” “我倒是想走,”周乐唉声叹气,“宝光寺被你们一锅端了,就我和猴子跑了出来。我可是老老实实照你的吩咐保住了你家那个臭丫头,你呢……你就赤口白牙给了我几句话,你你你……你不亏心啊?” 嘉语瞧了他一会儿,认认真真地回答:“不亏心。” 周乐:…… 嘉语瞧着他眉眼都耸拉下来,简直像只沮丧的哈巴狗。不由展颜一笑,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递过去:“这个够不够?” 周乐:…… 她是欺负他没见识吗? 王府千金的贴身首饰,能没点记号?没准还有什么香什么香的,就等着他拿去卖,始平王早张好了网等他。 虽然他回头来始平王府找她,确实是为了拿到报酬——那是他该得的。 嘉语不紧不慢又添一句:“拿去融了,虽然不够重,不过这会儿,也只有这个了。” 周乐看住那支金灿灿的簪子。 他的眼光其实也看不出好坏,不过金子值钱他知道。这丫头是真的……打算把这玩意儿给他?周乐迟疑片刻,终于问出来:“你见过我?” 自然是见过。不是以前,是以后,很久很久以后。 嘉语恍惚地想,那时候父兄已经死了,堂兄元昭叙打着为父亲报仇的旗号收拢父亲旧部,强攻洛阳,洛阳一夕陷落,萧阮趁乱南下,皇帝死了,元昭叙被群起而攻之。他计划将她远嫁柔然和亲,换取柔然借兵。然后这个人来了,单枪匹马,闯营质问:“当初始平王有什么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对待华阳公主?” 这句话可以质问天下大多数的人,满城公卿。 但就和华阳公主这个身份的获得,只与实力有关,和姚太后对她的观感完全没有关系一样,救她于水火,不是口舌之争能够达到的结果。 元昭叙将她交给周乐的条件是,周乐出兵,为他解围。 嘉语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周乐,他大步走进来,单膝跪在她面前,他说:“末将营救来迟,公主恕罪。” 抬起头来,是一张英武的脸。 那时候她哪里还有“恕罪”的资格,不过是从一个人手上,辗转到另外一个人手上,生死,去留,都由不得自己。 嘉语叹了口气,摇头:不,不会再落到那步田地了,哪怕是死! 第12章 得寸进尺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来历,我阿姐的病,还有我姐夫……”周乐满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嘉语道:“你忘了,我爹是始平王。要打听一个人,有什么困难?” 周乐摇头:“不可能!我问过你家那个臭丫头,她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她的事!”嘉语有些不耐烦,金簪一晃,“你要不要,不要拉倒!” “要、当然要!”周乐一把抢过来,也没看到什么动作,金簪在他手里,忽然就消失了。 这小子,当贼倒是一把好手,嘉语没忍住笑:“好了,报酬也给了,你快走吧。” 周乐应一声,又觉得古怪:这个小丫头凭什么支使他——对了,那晚在始平王府外,也是这么个态度,理所当然地,熟不拘礼地使唤他。他在心里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这大白天的,你往哪里去?” 周乐:“不是你让我走吗?” 嘉语:…… 被这么一搅,真是什么惊惧的心都没了。 …… 嘉语找了借口留在佛堂礼佛,怕连翘太精明看破,打发她回四宜居,就只留了薄荷,送素斋与点心进来。一直到天黑,点了灯,灯火茕茕,佛像在地上的影子,一点明一点暗,灯下有人大快朵颐。 从前嘉语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是这幅穷酸样,当然也就没机会看到他这样吃饭不要命。那时候的他已经在学着做一个世家公子,虽然在她看来,并不成功——不过在真正的世家眼里,元家未尝不是暴发户。 周乐抬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把吃食往嘉语方向推一点点——小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距离:“你……不吃吗?” 嘉语摇头:“我晚上另有点心可用。” 周乐瞧着掌中半只巴掌不到的斗彩瓷碗,像是意识到什么,半是同情,半是附和:“……是挺少的。” 这意思,是以为饭食分量太少,所以她晚上需要加餐?嘉语啼笑皆非,揶揄道:“吃你的吧,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 周乐立时就闭了嘴。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饭之恩?嘉语的心思飘忽。 据说淮阴侯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来以千金相报。日后周乐会怎样报答她呢?又想到他眼下还只是个边镇少年,这趟来洛阳恐怕是他生平头一次远行,见识短有什么奇怪,生而知之的,大约只有她这种死过一次的人吧。 忽听得少年低声道:“要阿姐、豆奴也能吃到就好了。” 平常几样点心,还怕日后常山郡君吃不到,嘉语噗嗤一笑,少年瞬间涨红了脸,有些呆气地看着她。嘉语怕他想歪,忙道:“自然是能,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玉粒金莼还嫌硌得慌。” 少年虽然不知道玉粒金莼是什么,但是沾上金玉,想必是好东西。 他有点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在取笑他——类似的话,边镇上是常常能听到的,在取笑有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时候。 这样的眼神,嘉语立时就懂了。那就和她才到洛阳,才进始平王府时候一样,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结果越慌越错,越错越怕,竖起全身的刺,防备每个人的注视。 ——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和这个世界较量的是实力,姿态好看与否,远退一射之地。 她于是迎着少年的目光,用肯定的语气重复:“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 少年怔住,忽然丢下筷子,起身连翻十余个跟头。 嘉语先是吃惊,继而意识到少年是在宣泄心中欢愉,不由抿嘴一笑,想要是手中有笔,画下少年此刻“英姿”,日后“不小心”流落出去……足够大江南北说书先生写上几大车传奇话本了。 少年翻回坐席,吃了几筷子菜又放下,双目灼灼盯住嘉语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嘉语:…… 这是传说中的得寸进尺呢,还是泄露天机?嘉语只管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少年心里略微失望,想道:她也就是一句祝愿,哪里知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转念却又想:这小娘子与我萍水相逢,啊不对,是我绑了她妹子,她却一点都不怕我,不当我是绑匪,还一口咬定我是渤海周氏,到底什么缘故? 莫非是始平王有意招揽?一念及此,眼睛都亮了。 但是少年虽然偶尔异想天开,到底不傻。始平王什么人,他什么人。即便始平王要招揽,随手一招,还愁他不来?何至于叫女儿出马——怕是这小娘子初识手段,想要收服自己。只是这个理由,仍然无法解释她对他的了如指掌。 罢了。少年对自己说,管他什么缘故,哪怕只是一句吉言,先领了情再说。 一时收敛了欢容,问:“……我会当上大将军么?” 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嘉语心里也很有些称奇。也知道边镇尚武,他能想到的前程在弓马上,也不奇怪。 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可他最初做的,却不是兵而是贼。这时候听到外间薄荷惊叫:“六姑娘、六姑娘你不能进去——” 嘉语忍不住抚额:薄荷没什么不好,就是傻了点:她越这么说,嘉言就越想进来。 她要大大方方给一句“我们姑娘在礼佛,六姑娘稍候,容我知会一声”,难道嘉言会不许?不过,那也许是她的错,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婢子。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周乐会意,猫腰一转就不见了。 门“哗”地一下被撞开,嘉言大步进来,金臂钏叮叮当当响得杂乱。周乐在佛像后听得真切,想道:都是始平王的女儿,怎么差距这么大,元三娘就一根簪子,这个六娘子的首饰——光听声音就知道分量不轻。 这时候再想起宝光寺里的言行,不由心下微酸,想道:这个古古怪怪的小娘子,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嘉语慢条斯理放下银匙,慢条斯理擦过嘴,才慢条斯理说道:“薄荷怎么当的差,六娘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明里指薄荷没有尽责,实际上却在说嘉言不知礼。 嘉言自然听得出来,火气蹭蹭蹭就往上冒,好歹还记得之前嘉语给的耳光,怕她又仗着长姐身份教训她,况且她这次也不是来掐架的,难得生生咽了,吩咐紫苑、紫株:“你们先下去。” 紫苑和紫株巴不得早早离了是非之地。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气氛,可能是这对姐妹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对过话的缘故。 嘉言清了好几次嗓子才说道:“我问过了,那晚紫萍的确是挣脱了绳索,被贼子砍倒在地,流了很多血。” 嘉语微微垂下眼帘。 “但是,”嘉言语气艰涩起来,“当时只是受了伤,大夫说伤不至死。母亲打发人送她回家休养,原本是想等她好了回来重用,但是……她回家没多久就……没了。 这意思,紫萍不是伤重死亡,而是被谋杀?嘉语睁大了眼睛:“都有谁去看过她?” 嘉言吃了一吓,又觉得不该示弱,稳住了声音道:“我也不知道。紫萍爹妈都在府里当差,她伤得不重,也就没有整日守着……且当时都以为紫萍有造化了,前去探望的人不少,这人来人往的……” 人来人往,谁下手都有可能。 但是紫萍这样一个人,也没妨着谁碍着谁,杀了能有什么好处?嘉语寻思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先头你怀疑的是我,对不对?” 第13章 佛家因果 嘉言爱理不理地拨了拨金臂钏,叮叮两声响,顾左右而言他:“我手里有个金佛,一尺长,是照着姨母的模样打的。原本是我给姨母准备的寿礼,我弄坏了你的手抄卷,这个……算我赔你。” ……这么别扭的赔礼,嘉语有些无语,良久,方才淡淡地说道:“那是你的心意,你自留着吧。” “可是……”嘉言才开口,又被打断:“紫萍出事的时候,我该是还在宫里。” “不对,”嘉言被这句话带偏,也忘了寿礼,直道,“那时候阿姐已经回来了……就三天前的事。” “哦。”嘉语心里一沉。紫萍伤得不重,照理,是一天比一天好转,所以要下手当天是最好的时机。嘉言却说,是三天前……为什么是三天前?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说:“我被禁足抄经,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你没出来过啊,何况四宜居里那么多人,薄荷,连翘,哪个不听你的,还有宫姨娘……”越说越不成话,竟然攀扯起长辈来,嘉语瞪她一眼,嘉言脖子一缩,低声道,“本来嘛……” 本来就是她看起来最可疑嘛。 嘉语问:“这事儿,母亲知道吗?” “知……大概是知道的吧。”嘉言闷闷地说。定然是知道的,事关人命,王妃可以不处理,可以缓处理,但是不可能不知道。 “母亲要追究吗?” 嘉言的表情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母亲说,那是紫萍的命。” 那是不会追查了。 燕朝崇佛,佛家讲究因果,讲究今生修来世,以这个借口推脱,也不是说不过去,紫萍只是个奴婢,忠心护主是理所应当,她的命,不重要。 但是嘉言不一样。嘉言和她有朝夕相处的情分。虽然只是个下人,也不想她死的不明不白。 嘉言大概还是想要查个清楚。来找她,就是存了要她帮忙的意思。 这个忙,要不要帮?嘉语为难。 虽然确实可能是她导致了紫萍的提前死亡,但是并不是她杀的紫萍。难过归难过,嘉语不打算给自己平添罪状——不是她做的,不是她的错。死而复生是逆天,她也还是□□凡胎,如果每死一个人,都在心上压一笔血债,那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重生,不是为了忏悔。 现实一点,紫萍是嘉言的婢子,她与嘉言素来不合,不幸灾乐祸就是她心地善良了。插手帮忙落在旁人眼里,难道不是做贼心虚?且就算她有这个心,也没那个力。始平王府上下,哪里是她使唤得动。 何况王妃的态度摆在那里。 嘉言天真了。或者说,嘉言没有为她考虑过——自然的,她何须为她考虑? 嘉语起身拈一炷香,递给嘉言,温言道:“你和紫萍主婢一场,如今她走了,给她上炷香吧。” 她这样说,便是不肯管了,嘉言眼圈一红,接过香,默默念道:“佛祖在上,信女元嘉言诚心求佛祖指点,到底谁害死了紫萍,我、我一定……”想到“报仇”两个字,忽然又踌躇起来:母亲是这个态度,阿姐也是这个态度,到底紫萍的死,有什么古怪? 她有些不安地抬头,试图从佛祖慈悲的眉目里得到安慰,却睁大了眼睛:“啊——” 嘉语顺着她的目光,正看到佛像上两行血泪。 嘉语:…… 该死的周乐! 嘉言这一惊叫,外间等候得焦灼的紫苑、紫株已经双双抢进门来:“姑娘!” “姑娘!”薄荷跟在后面,怯生生露个头。 嘉言还在发愣,嘉语已经吩咐:“出去、都出去!” 薄荷也就罢了,原本就没打算进来。紫苑、紫株却还记得下午嘉语的手段,又明明听到了嘉言惊叫,哪里还敢放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事,她们俩就是死路一条——王妃可不管什么事出有因。 当下对望一眼,壮着胆子双双跪下求道:“三姑娘,我们姑娘年纪小,不知事,还请三姑娘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们姑娘计较。”一面说,一面使劲往嘉言脸上看,生怕又带出什么来。 嘉语却生恐被她们俩也看到佛像眼睛流血,大惊小怪引来王妃,麻烦就大了——这里几个人都年纪小见识少容易糊弄,王妃却是个精细人,只要把佛堂一围,周乐完了,她也完了。 当下不动声色上前,阻住她们的视线,喝道:“主子说话,要你们多嘴,都出去!” 这是第二次叫她们出去了。 薄荷早退得没了影子。 紫苑紫株也怕再不出去,嘉语会不客气。可是她们姑娘……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在犹豫中,嘉言开了口:“出去!” 紫苑紫株这才如获大赦,慌忙退了出去,尤听得嘉语吩咐:“把门带上!” 紫苑紫株遵命带上了门,可是看着紧闭的佛堂,两个人都忧心忡忡:虽然说三姑娘教训姑娘,天经地义,王妃也不好责怪。可是怪到她们俩头上,没看好姑娘,没拦住三姑娘,也是天大的罪责。两人再对望一眼,紫苑看看薄荷,有意无意走开几步,紫株跟上去,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着要去请王妃。 佛堂里剩下两姐妹面面相觑。 嘉语叹息道:“……这样看来,只怕紫萍是真有冤情了。”佛像后头周乐听到关门声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嘉语这话,不由嗤笑:这丫头鬼话连篇,真是张口就来。 嘉言愣愣地。 嘉语知道她是吓坏了——如果她不是凑巧多活了十余年,这时候也该吓得魂不附体吧。口中说道:“等阿爷回来,让阿爷处理吧。” 嘉言还没有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出来:“为什么……” “不要告诉母亲。”嘉语补充道。 “为什么?” “我在佛堂里,给紫萍念三天往生咒,让她安心去吧。” “为什么啊!”嘉言又叫了一句,这次声音却是大上很多,“阿爷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时间会湮灭证据。 时间也会冲淡嘉言对紫萍的心意,但是这已经是最佳选择。嘉语瞥了一眼佛像,说道:“母亲才受过惊吓,而且母亲最近……不宜操劳。”她记得幼弟昭恂是在她来洛阳之后不久出生。照日子推算,王妃这时候该是有孕在身了。这个理由,足够说服嘉言。 ——王妃有孕,佛像流血,这个兆头说出去可不好听。 眼见得嘉言还一脸迷茫,嘉语压低了声音含混补充道:“怕……冲撞了阿弟。” 嘉言自然是知道自己没有弟弟的,听到嘉语郑重其事说“阿弟”,两个眼睛都瞪圆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尚且不知道母亲有孕,她这个和母亲离心离德的阿姐,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谎却不难圆,嘉语道:“母女连心,你在宝光寺……出事,如果不是母亲……怎么会叫我去。” 嘉言还半信半疑,嘉语又说道:“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 那倒是,这事不比其他,就算骗,能骗得了几时。嘉言咬唇。忽然听得薄荷在外头惊慌失措地大叫:“王、王妃!” 姐妹俩对望一眼,脸色都是刷地雪白。 到底嘉言知道自己的丫头,期期艾艾地道:“该是紫苑……” “快!”嘉语截住她的话,匆匆道,“快出去拦住母亲!” 嘉言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一跺脚,扭身要出去。嘉语又提点道:“劝母亲回畅和堂——这里不干净。” 嘉言“嗯”了一声。 嘉言出了佛堂,嘉语掩上门,隐隐听见嘉言的声音:“我就是气不过……紫苑这个笨蛋,怎么又惊动母亲了。” “……谁爱和她计较!” “阿娘我们回去吧,不能纵了她这德性!” 嘉语:…… 还能好好说话吗! 好在王妃前来,只是怕嘉言和嘉语起冲突吃亏,既然没事了,自然就转回了畅和堂。嘉语听到脚步声远去,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看见周乐在冲她做鬼脸。 嘉语没好气道:“还不快走!” 周乐却不,他蹲在佛坛上,比划着问:“你真要在这里念上三天往生咒?” 嘉语不答话——在可以不说谎的时候,她总选择不说,因为一个谎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这是周乐教她的。 周乐是个聪明人,瞧着她的表情,也猜到了,又问:“你是不是知道谁杀了那个叫紫萍的丫头?” 嘉语这回摇了头:“我不知道……不是我。那也不是我能管得到的事。” “那你……”周乐语气里明显犹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你会为她报仇吗?”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第14章 金刚怒目 公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少女也许会天真地以为有,但是周乐不是,他也看得出嘉语不是。 他说道:“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我也希望有。”嘉语这样回答,“周郎君,要记住你今日的话——快走吧,我怕母亲还会再来,她可不比我妹子好糊弄,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我也希望有。”这是她的回答。周乐心里一松,像是压在心上许久的石,终于被移开。 ——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不知道什么缘故对他了如指掌的人,对他是多大一个威胁,确认她没有恶意,对他有重要。虽然他们身份区别有如天壤,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第二次。 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他记住,更不知道她凭什么肯定王妃会去而复返,但是他明白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便一抱拳,借着夜色掩护,匆匆翻窗去了。 嘉语站在窗口,看着消失在草木葳蕤中的人影,一句“保重”卡在喉中,没有出口。 …… 王妃倒没有亲自来,来的是喜嬷嬷。喜嬷嬷和王妃一样不喜欢嘉语。 从礼法上讲,嘉语教训嘉言,完全站得住脚,喜嬷嬷也没法挑。她能做的,只是前来敲打她认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她是始平王的长女,得始平王看重没错,但是内宅,终究还是王妃做主。换句话说,她的前程,大半还在王妃手里攥着。 她要真害了嘉言,始平王也不能太过偏袒。 因此喜嬷嬷代表王妃来找嘉语时候底气十足。 当然开口还是客气:“王妃听说六娘子无意中弄坏了三娘子给太后准备的寿礼,责骂了六娘子淘气,另备了几样东西,让三娘子挑挑。”话扣住“无意中”、“淘气”,轻轻巧巧,把嘉言的责任全卸了去。 掀开托盘上的锦帕,嘉语还没怎样,薄荷已经“哇”地一下赞叹出了声。 这少见多怪,喜嬷嬷打心眼里瞧不上,嘉语却没在意,只见托盘上摆的三样东西,最夺目的是一柄玉如意,色泽温润,雕工流畅;又一串十八菩提子手链,难得菩提子大小仿佛,每颗上都刻了一尊佛像,栩栩如生;又一卷经文善本,嘉语虽然不如太后崇佛狂热,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看来王妃手上,还真攒了不少好东西,嘉语戏谑地想,口中只道:“有劳嬷嬷。” “三姑娘选一样罢。”喜嬷嬷催促道。 嘉语摇头:“我就不选了。” 喜嬷嬷愣住:“三姑娘是嫌弃?” “当然不是!”嘉语哪里肯留这个话柄,当即否认,“这几样,随便哪一样,都比三娘的手抄卷要珍贵得多,但是手抄,是三娘为太后祈福一片诚心,在心意上,却不是它们可比。” 这漂亮话说得,喜嬷嬷有些傻眼:这还是她认识的三娘子吗? 转念又想:她只说不选,没说不要,难不成是都看中了不能取舍,想挤兑得王妃全给了她?全给倒没什么,只要能够掩盖嘉言弄坏寿礼的事,王妃也是舍得的。当下忙道:“那三姑娘索性全拿了吧。” 嘉语还是摇头:“嬷嬷误会了。” “哦?” “三娘是想求嬷嬷帮个忙。” 喜嬷嬷皱眉:“三姑娘有什么吩咐?” 嘉语目光莹澈:“三娘想求喜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三娘愿意在佛前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 喜嬷嬷手一抖:这丫头是以退为进吗。诵经三日——后天就是太后寿辰了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如今京中都知道始平王的长女回来了,太后寿宴上却不见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始平王妃苛待继女;待日后嘉语出门,再稍稍露个口风,暗示是嘉言有意弄坏了她给太后备的寿礼,她不得已……那话还不知道会传得多难听呢,六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缠了!喜嬷嬷苦恼地想。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自从宝光寺之后,不对,是自严嬷嬷罚过她之后,言行就诡异起来,心思也越来越难测……罢了,这事儿,不是她能做主的。 喜嬷嬷道:“这个话,奴婢不敢传,三姑娘还是自个儿和王妃说吧。” 不等嘉语回答,慌忙就退了出去。 嘉语瞧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佛像,微微笑了一笑:她虽然不想与王妃为敌,可也绝不想谁把她看轻了,当她软柿子。是有金刚怒目,才得菩萨低眉。 …… 嘉语吩咐薄荷准备就寝。 薄荷替她解下钗环,松了发髻,全程都欲言又止。嘉语在镜中瞧见,不由笑道:“有话就说!” 薄荷原本就是个藏不住话,得了嘉语这句,噼里啪啦就问出来:“姑娘真不去寿宴了吗?” 嘉语“咦”了一声,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气:“为什么不去?” 薄荷傻了:“可是刚才姑娘说……” “我说什么了?” 薄荷这才仔细回想嘉语放出的话,什么“有劳嬷嬷送来”、“我就不选了”、“求喜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三娘愿意在佛前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这里头可真一句“不进宫”或者“不去太后寿宴”的话都没说,连“念经三日”,都没有指定要在太后寿辰上念。 想通这一点,薄荷面上就欢快起来,才欢快得片刻又僵住:“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王妃不让姑娘去……” 嘉语笑吟吟看住镜中少女:“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 薄荷:…… 在嘉语逼问的目光中,薄荷只得不情不愿把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全倒了出来:“六姑娘弄坏了姑娘的寿礼,王妃让喜嬷嬷送了更好的来作赔,姑娘不收,已经是下了王妃的面子;姑娘还说要给太后诵经做寿礼,那就完全是打脸了,王妃要是恼了……” “那又怎样?” “王妃恼了,就不让姑娘进宫参加寿宴了啊!”薄荷急得要跺脚,嘉语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慢悠悠说道:“能想这些,也不容易了。” 薄荷“啊”地睁大眼睛。嘉语心里叹息,又添一句:“再想想,要是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谁会拦着她呢?” 薄荷:…… “姑娘!” “你想想,”嘉语一笑,“如果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这府中,可有谁会劝说她,想出来了,我就带你进宫,要想不出来呢……” “想不出来!”没等嘉语说完,薄荷已经干脆利落地认了输。嘉语被噎了一下:这丫头可真是一点身为婢子的自觉性都没有。 不由回身仔细打量。要说物似主人形,这丫头,还真有几分她从前的风采,无论在心眼上,还是傻气上。 薄荷也不是元家的家生子。更准确地说,元家没有家生子,元家到元景昊手里,已经一穷二白,事事都靠元景昊夫妻亲力亲为,后来得了宫姨娘这个助力。嘉语的母亲宫氏过世之后,元景昊渐渐发达,家中才有了余财。 穷人乍富,钱都攥在手心里,要不就求田问舍,哪里舍得拿出来添置人口。一直到嘉语五六岁上头,才得了第一个丫头。 宫姨娘是带着嘉语和贺兰袖亲自去挑的。 就一水儿小豆芽,面黄肌瘦,也看不出哪个乖巧,哪个伶俐。嘉语记得薄荷咧嘴对她笑了一下,漏风的牙,她就看上了。 贺兰袖挑的南烛。后来进京,贺兰身边又添了瑞香。王妃原是指齐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给她,都被退了回去,理由是“客居,不能多扰”——是的,贺兰袖在始平王府,一直以客居自居。 当时嘉语想不明白,以为王妃作梗,很为表姐打抱不平,到后来方知嫡庶之别。贺兰客居是从父,是亲戚。王妃不是她的母亲,就不能随心所欲拿捏她。而看在宫氏的份上,又不能薄待了她。 如果承认从母,那就是妾室的拖油瓶,虽然宫姨娘这个妾室不比平常,终究也还是妾。 瑞香伶俐,眼色口齿都好,有贺兰袖不便说的,不便争的,都是她出面。但就连迟钝如嘉语也知道,瑞香不过是爪牙,南烛才是心腹。口风紧,做事可靠,是身边人最重要的品质,伶俐与否倒在其次了。 这些嘉语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也许是因为在她这个位置上,和贺兰不同:无论王妃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始平王总是她的父亲,有依仗,就有底气——不然她凭什么任性? 所以不仅她,连她身边的人,譬如薄荷这个丫头,也可以一直娇憨下去。 不用心。 嘉语忍不住摇头,如果这一世,薄荷还这样不用心……就不能留她了。 第15章 前尘往事 薄荷见嘉语这样打量她,又不说话,多少有些害怕,唧唧咕咕问:“姑娘?” “嗯?” 薄荷多少松了口气:“姑娘叫我想,我就想,不过……多半是想不出来的。” 嘉语阴阴笑一声:“想不出来,就代我在这佛堂里抄上三个月佛经。” “姑娘!” “喊一声再加一个月。”嘉语板着脸道,“我给你三次机会,多过三次就不用再想了,老老实实抄经。还有,最迟到明儿下午,就能知道是谁拦着母亲了,所以,务必在这之前给我答案。” 薄荷:…… 薄荷是真什么都不敢说了,想着三个月清汤寡水,愁得小脸发白。 …… 喜嬷嬷回了畅和堂,将佛堂中情形一五一十学给王妃听。王妃听完始末,淡淡地说:“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喜嬷嬷哭丧着脸道:“奴婢办事不力,请王妃责罚。” “罚你做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说,“你有什么办事不力,我叫你送东西,你送了,不收,是她的事儿。” “可是……”喜嬷嬷迟疑片刻。她不是姚家家生子。唯其不是,才需要比家生子付出更多努力。王妃是他们全家荣华富贵所系,她儿女前程所系,王妃所忧,是她所忧,王妃一时想不到的,她要为她设想周全——哪怕是想多了,也好过不想。 喜嬷嬷咬牙跪下:“老奴有话要说,王妃莫嫌老奴多嘴。” 王妃也不看她,一个字就回复了:“说!” 喜嬷嬷将嘉语不去太后寿宴对嘉言的名声妨碍说给王妃听:“……六姑娘如今说小是小,说不小也不小了,再过得两年,就要准备议亲,这名声,至关重要,王妃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妃却摇头:“如果她心气儿不平,就算收了东西,你以为,阿言弄坏寿礼的事儿,就不会传出去了?” “可是……” “可是什么,”王妃冷笑,“莫非嬷嬷以为,以后,她还能有多少出门的机会?” 饶是喜嬷嬷见多识广,闻言也不由面色发白:“王妃不可……就算王妃这会儿能拦住她,日后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又能怎么样,”王妃冷冷道,“就算我肯带她出去,你想想看,连太后的寿宴都能使性子推拒,哪个家里敢轻易招惹?没人邀请,我还能觍着脸带她蹭上门去?王爷又能怪我什么?” 喜嬷嬷听王妃这样说,虽然还是觉得不妥,也知道不能再劝,只得捧着王妃道:“还是王妃见识明白。” 王妃笑一笑,吩咐芳桂扶起喜嬷嬷:“嬷嬷来回跑得辛苦,我上年得的那块玉,水色儿倒好,去拿了给嬷嬷。” 喜嬷嬷千恩万谢跟着芳桂去了。 王妃面上这才收敛了笑容,阴沉沉看着雕梁画柱,良久,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对付嘉语,迟早夫妻离心,但是她有自己的孩子,不能不为他们打算。嘉语那晚,实在让她心有余悸。 只是任性也就罢了,继母总是不好当的,刁钻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但是这样城府深沉又心狠手辣,王妃忍不住轻抚腹部,除了嘉言,她还有腹中这块肉……元景昊总不能把这个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吧。 都说是个儿子呢……王妃略舒展了眉,轻快地想。 …… 次日一早,薄荷来见,眉宇间十分雀跃:“姑娘我猜到了!——是表姑娘对不对?” “表姑娘会说服王妃对不对?” “为什么……是表姑娘?”虽然是意料之中,嘉语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哪次姑娘使性子不是表姑娘给收拾的首尾啊。”薄荷沉浸在自己猜中答案的兴奋中,“在平城就这样,姑娘弄坏了东西,姑娘捅了马蜂窝,姑娘淘气,姑娘骗甘松姐姐……”薄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吐吐舌头,赶紧略过去:“后来来洛阳就更加了。姑娘自己算算,得罪了王妃多少次,哪次不是表姑娘帮着打圆场……” 薄荷说的是实话,唯其是实话,才格外惊心动魄,嘉语听到“甘松”两个字,心神一凛,想起她六岁时候闯过的一个大祸。 始平王极少回平城,在嘉语的记忆里,一年就能见到父亲两次,一次清明,一次过年。清明扫墓,过年祭祖。这两次回平城,都会带着王妃和嘉言。 起初嘉语年纪小,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年岁渐长,就有长舌的下人有意无意念叨说她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始平王之所以来平城这么少,定然是因为王妃阻拦;还说终有一日,他会忘掉平城还有她这个女儿。 哪怕是谎言,说上一千次也成了真理。连成年人都难免被蛊惑和煽动,何况她年幼无知。 那些下人总以为她年纪小,听不明白,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背着她。但其实她是明白的。明白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大的依靠。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做噩梦。梦见父亲不要她了,哥哥不理她了,连宫姨娘、袖表姐都被父亲带去洛阳,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 事情过去很久,连嘉语自己也很难记起,是什么人说了那些话,也记不起自己从哪里得来的药,又如何知道药的用途。她把药下在了王妃的茶水里,却被兄长误食。当时昭熙腹痛如绞,王妃吓得魂飞魄散。 事发后的腥风血雨。 以她当时的年岁,其实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查到自己身上来,不过那对于始平王显然不是太困难。她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想着如果哥哥死了,她也不活了。她听到父亲咆哮,整个屋子都仿佛震动了,她被父亲从床底揪出来,她记得父亲发青的脸,抬手的一巴掌。 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打死,但是并没有。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过了许久,嘉语惴惴地睁开眼睛,看到表姐的背影。 贺兰袖替她挨了那一巴掌。 她不知道贺兰袖从哪里钻出来,但是就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她及时赶到了,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她挡在她的面前,抱住始平王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姨父你饶了三娘吧,三娘还小、三娘不懂事……” 虽然贺兰袖是养在元家,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始平王也下不了手。 但是嘉语呆呆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忽地冲上去,推开贺兰,自个儿跪在父亲面前,大声说:“你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就可以去见阿娘了!” ——其实她并没有见过母亲。 她生下不久,母亲就过世了,只是在她心里,母亲该是全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和气的人。永远都不会打她,不会不要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大概世上大多数年幼失怙的孩子,都这么想。 嘉语记得自己当时仰起头,与盛怒中的父亲对峙,记得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怎样颓然落下来。 勇冠三军的始平王,在任性的女儿面前,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 宫姨娘母女衣不解带服侍了昭熙好些天,直到昭熙好转。 嘉语不敢去见昭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去见。她记得父亲带她去了母亲墓前。 是在深夜,明月如钩,渺渺茫茫的雾气在月色里弥漫。墓地在很荒凉的地方,有幽蓝色的鬼火。小小坟头,坟上有草。有碑。那时候嘉语已经识字,认得墓碑上铁笔银钩写着:“爱妻宫氏”。父亲说:“你阿娘在这里。” 四月的风还料峭。年幼的她缩着身子,惶恐地想:阿爷是要杀我吗?我伤了哥哥,所以阿爷带我来见阿娘,是要杀了我吧? 但是并没有。 她模模糊糊记得父亲搂着她,在墓前说了好些话,父亲的声音这样低沉,低沉得就像宫姨娘的催眠曲,渐渐就听不分明了,夜这样长,这样倦,这样冷。父亲是冷色里唯一的暖意,她偎在父亲怀里,隐约听见父亲说:“……对不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醒来,是新的一天,她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宫姨娘说,父亲回洛阳了。 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场。 要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是在和母亲说对不起,没有教好他们唯一的女儿。他能够把儿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却没有办法带着年幼的女儿东奔西跑。 只是那时候不懂……虽然不懂,总记得父亲的眼泪,掉在她脸上的温度。 后来……始平王来平城渐渐多起来,不再带王妃和嘉言,只带昭熙。但是平城对于昭熙来说,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十岁时候的中毒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比之寻常兄妹,他们兄妹始终不够亲密。 总要隔一段时间看过去,才更清楚。嘉语默默地想,到底是谁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呢,又是谁,让她得到了药? 都无从追究了。 那次意外之后,家里上下被始平王亲自梳理了一遍,死的死,卖的卖,她当时的婢子甘松就是因此被发卖了出去。 想到这里,嘉语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第16章 婢似主人 没有人能把幼时往事记得毫厘不差,哪怕有死而复生的运气。但是后来的事她还记得。记得离开平城那晚,表姐怎样忧心忡忡地提起,不知道王妃知道多少,王妃会不会记恨她,对她不好,那时候表姐抱住她,低低地哭泣,说:“咱们都命苦,你没娘,我没爹。” 那时候她昂起头,就好像多年前在父亲面前昂起头一样,她说:“谁都别想欺负我!” 没有人欺负她,满世界都是她的假想敌。她不断闹笑话,被嘉言笑话,被侍婢笑话,被贵族千金们笑话……每次,每一次,贺兰袖都以守护者的姿态为她解围,为她打圆场,为她说好话。 所有人都说,虽然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个不着调的,却有个难得仁义的好姐妹。 好姐妹,嘉语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在她的贴身婢子眼里,表姐都比她靠谱,何况是其他人。 …… “姑娘你笑什么,奴婢猜得……不对吗?”看到嘉语沉默,薄荷心里的不安像乌云一样越积越多,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 嘉语撩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说呢?” 薄荷:…… “我问你,王妃会听表姐的话吗?” “王妃……”薄荷有些纠结,要说“不听”吧,那不是说明她猜错了,要说“听”呢,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但是,除了表姑娘,这府里上下,还有谁会为姑娘出头?难道是……“宫姨娘?”听到薄荷冲口而出这三个字,嘉语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她似笑非笑看住薄荷:“宫姨娘?” 薄荷也意识到王妃更不可能听宫姨娘的话,张口又要猜。嘉语竖起手指:“……只有一次机会了。” 只有一次机会了,是进宫,还是青灯黄卷三个月,在此一搏!薄荷咬了咬唇,一跺脚,说道:“还是表姑娘!” 嘉语:…… 嘉语指了指书案上经卷:“去吧。我会和母亲说,让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只说让她住佛堂,没说什么时候回四宜居。 薄荷一呆,看了经卷一眼,回头瞧嘉语的脸色,眉目里渐渐渗出恐惧,她带着哭腔问:“姑娘是不要我了吗?” 这一点倒是想得明白,嘉语在心里吐槽:明明不蠢嘛。 薄荷抽抽噎噎哭起来:“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和奴婢说,奴婢改……奴婢一定改……姑娘不要不要我……” 嘉语不做声。 薄荷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姑娘是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奴婢去哪里吧……奴婢猜的表姑娘不对吗?不是表姑娘,还能有谁……难道是六娘子不成……姑娘让奴婢死个明白……” 嘉语微合了双目靠在床头,也不开口,也不阻止,听薄荷哭了半晌,渐渐气息弱下去,睁眼看时,原本就红的眼睛,这会儿已经肿得像桃子,不由叹息一声:“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薄荷收了哭声,只时不时还打个嗝。嘉语道:“我问你,如果王妃这会儿恼我,表姑娘去给我求情,王妃会不会恼她?” 好容易等到姑娘肯开口,薄荷虽然心中害怕,也不得不压下去,思忖片刻,据实答道:“……会。” “那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多年来,每每替我说好话,打圆场,可有哪一次,惹恼过谁?” 这个问题,让薄荷张大嘴,连哭都忘记了。 她从没这么想过。在她眼里,表姑娘是个大好人。每次姑娘有难,都靠了她挺身而出。是有她在,她们这些姑娘身边的人,日子才过得下去。可是要说,表姑娘因为维护姑娘,而惹恼其他人……那是真没有。 无论王爷还是宫姨娘,无论府里的,还是府外的人,哪个不交口称赞表姑娘,表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善良,生得又好,特别对姑娘,简直仁至义尽,姑娘得罪的人,她代为赔罪,姑娘做错的事,她多方弥补…… 莫说别个,就是她这个别人眼中姑娘身边第一人,也都暗地里想过,要是她不是姑娘的人,而是表姑娘的婢子,没准还能少被人为难些吧。 薄荷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嘉语又道:“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些年来,为我挡灾,挨罚,被骂,可有哪一次,有谁,不知道表姐是冤屈的?” 没有,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薄荷迅速得出了结论:一来姑娘自己做错的事,从不推诿;二来大家也都长了眼睛,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但总有个是非分明。薄荷的嘴张得更大了,简直收不回来——她虽然呆了点,不用心了点,到底不是真傻:难道说、难道说表姑娘她…… 别说是诉诸于口,光是想想,都心里冰凉。 “如今,你还觉得,说服王妃让我进宫参加寿宴的人,是表姑娘吗?”嘉语问。 薄荷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薄荷垂着头,良久,方才挣扎似的说:“我……奴婢……不想离开姑娘。” 她身边有什么好。嘉语想着从前她们几个丫头的结局,又想起紫萍,叹气说:“你如今年岁尚小,放你回去我也不放心。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去求父亲,销了你的奴籍,你……回自家去吧。” 薄荷万万料不到嘉语竟是这个打算。 不是说笑,也不是惩罚,而是赶她回家!薄荷在嘉语身边已经很多年。嘉语说不上好主子,但也绝对不坏。这么多年了,她已经记不起自家是什么样子了……要是家里境况好,谁舍得卖儿卖女? 再被卖一次,会碰上什么样的人?薄荷不敢想,也想不出来。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和元家绞在一起,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没法想象回家后的生活,没完没了的挨冷挨饿,随时可能再次被卖掉的恐惧。 她双膝一软,跪在嘉语面前,哑着喉咙道:“姑娘……姑娘是真不要我了吗?” 到这时候才知道害怕。 嘉语别过面孔,疏疏说道:“所以,说服母亲的不会是表姐,而是六娘子。表姐得知我不进宫的消息,必然会去找六娘子,她会竭尽全力说服六娘子,一来让大家敬服她对我的好,二来……” 嘉语停一停,如果是从前,贺兰袖是必然会促成她进宫,她不进宫,她就没有机会,但是如今…… 如今还会这样吗? 还会的,没有她,谁来成全她光芒万丈?当然贺兰袖是美的,可是难道帝都会缺少美人儿?她对于眼下的贺兰袖,还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实际上也是个笑话。嘉语于是笑了一笑:“表姐给的理由,一定能说服六姑娘,也一定能让六姑娘说服母亲。” 她有这个信心。 她对贺兰袖的信心,恐怕比对自己还足一些。 从来都是贺兰利用她,如今她也用她一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嘉语也想过,贺兰会找什么理由让嘉言去说服王妃,也许是抬出始平王的慈父之心,也许是为嘉言的名声着想,也许还有其他。也许是紫萍的死。 她和王妃之间,不过这点误会,只要进言得当,没有什么解不开的。 薄荷这时候却不关心这些了,只哀哀恳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嘉语道,“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是没打算带你进宫,宫里不比府里,你没学得机灵,我带你去,就是自寻死路了。” “姑娘,”薄荷咽一口唾沫,“姑娘是要带连翘姐姐去吗?” 这回轮到嘉语一呆。 薄荷细细地说道:“连翘姐姐比我机灵,且连翘姐姐是王妃的人。姑娘进宫,需要王妃照应,在王妃面前,连翘姐姐自然比我好说话,所以姑娘一早想的就是带连翘姐姐进宫……是这样吗?” 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傻子,只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有人乐意做个傻子,傻子做不下去,自然就会聪明起来。嘉语瞧着薄荷,唇边一抹轻笑,虽然她不知道,在这世上,是傻子还是聪明人更快活,但是她知道,至少聪明人会比傻子活得久。 已经死了一个紫萍,她不想再死一个薄荷。 “你猜得很对。但是三个月抄经不可以免,你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想,想通了就来四宜居找我……你下去吧,叫连翘和茯苓来。”嘉语说。 薄荷给嘉语磕了个头,这才下去了。 第17章 太后寿宴 嘉语一直等到下午才等来喜嬷嬷。 畅和堂中,始平王妃和嘉言已经等候多时。嘉语一眼扫过去,没有看到贺兰。应该的。她一向不肯自己出面。躲在别人背后,但是功劳从来少不了她。 嘉言抱着一只雕漆方盒,诚心诚意同她道歉:“昨儿我弄坏了阿姐给姨母的寿礼,阿姐能原谅我吗?” 嘉语笑吟吟地说:“我怎么会生妹妹的气。” 嘉言将方盒推到嘉语面前,打开来,里头一尊佛,眉目之间,光彩俨然,果然与太后有七八分像:“这是我给姨母备的礼,是我对姨母的心意,大概能与阿姐对姨母的心意相比——如果阿姐不生气了,就收下它吧。” 嘉语也不矫情,微微一笑道:“既是妹妹的心意,我怎么好推辞。” 始平王妃见状,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才像话,你们是姐妹啊,就要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这才像一家子。三娘,明儿一早,你和阿言、阿袖,都随我进宫去。” 都是聪明人,诵经三日之类的话,一个字都没提起。 贺兰袖会一同进宫,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从前贺兰袖为了进宫,不惜扮作她的婢子,而这一世,她于王妃有救命之恩,自然不需这样委屈。嘉语唇边噙着笑,只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她的这个好表姐啊,这一次,又会闹出什么样的花样呢? …… 太后寿诞,始平王府的车一早就出了门。 车厢宽大,王妃居左,贺兰袖、嘉语、嘉言依次按长幼分坐,当中摆着小几,几上零零碎碎的饮子和小食。从前贺兰可没有这个待遇。她只能站着,还怕被王妃瞧破,一路都低着头。 因为始平王府只收到三张帖子,没有她。 当时嘉语还怒气冲冲去质问过王妃为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回答,咱家有几个女孩儿,就有几张帖子,贺兰娘子虽然好,却不是咱家的人。嘉语还要再争辩,王妃就推脱说,是太后的决定。 那时候太后在嘉语眼中,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仙,看底下芸芸众生如蝼蚁,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但是怎么和表姐交代?嘉语记得真真的,记得说起进宫时候表姐放光的眼睛,记得表姐比自己更勤力地练习礼仪,也记得很多次被王妃为难,她站出来给她解围——她怎么舍得表姐不能同去? 不知道是谁的点醒,让她想到了那个主意。起初贺兰是不肯,嘉语赔了好多好话,说没有她在身边会害怕,说她答应过的同进退,说王妃只带她和嘉言定然包藏祸心……直到贺兰“勉为其难”,答应扮作薄荷与她同去。 她恍惚记得当时表姐问:“三娘不带上笛子吗?” “带笛子做什么?” “万一……”贺兰袖眨了眨眼睛,“万一宋王也去呢?” ——那简直是必然,太后寿宴,宋王怎么可能缺席?那时候嘉语忸怩地转过头去:“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今想起,悚然一惊:原来这个时候,她已经见过萧阮了!重生以来,她一直没有仔细想过,总觉得这辈子离他远远的就好,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相遇,不相见,但是……她竟然已经见过他了。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那有什么关系! 嘉语挺直了背脊,一遍一遍和自己说:见过又怎样?见了又怎样?如今是尘归尘,土归土,从前那个她已经死了,元嘉语已经死了!她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问他一句为什么,也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怨恨自己,因为她不必……她不会重蹈覆辙。 “……太后是个很和气的人,阿袖不用害怕。”王妃闲闲地说。 “阿袖不害怕,阿袖就是听说,太后是有大福气的人,所以大伙儿都指着太后生辰,能进宫沾点福气呢。”贺兰袖笑着应和。 她这样会说话,王妃心里也熨帖,稍稍掀起车窗帘子,遥遥指给姐妹几个看:“永宁寺的那座浮屠,是太后供养,你们进京时候,应该是见过的。” 贺兰袖点头道:“可不是。那时候离城还远着,怕有百里之遥,就瞧见一片金光闪闪,好像在云端。我听路人说,当初动工,就在地下挖出金像三十座,是菩萨见太后心诚,所以显灵。” 话音未落,就听得嘉言“噗嗤”一声笑:“姨母要建浮屠,莫说是挖出金像三十座,就是百座,又有什么稀奇……” “嘉言!” 嘉言这样言语无忌,王妃简直头疼,又舍不得训斥,瞪了半晌也没下文。贺兰抓一把果脯塞在嘉言手里:“来来来,甜甜嘴。” 再去看嘉语,嘉语一路都沉默着。 就算没贺兰机灵,有嘉语的城府也好啊。王妃头疼地想,问:“三娘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嘉语回神来,仓促道,“这次进宫,会遇见很多人吧。” 这让王妃记起之前她和宋王的传言,眉头一皱:又是个不省心。正要开口提点,忽然车驾一停。 殷嬷嬷扬声问责:“怎么驾车的?” 前头传来车夫的声音:“王妃……有人拦路。” 开什么玩笑,光天化日之下,太后诞辰,这洛阳城里有人敢拦始平王府的车?嘉语和贺兰还沉得住气,嘉言已经站起:“什么人?” 王妃再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坐下!” 又命殷嬷嬷:“去问问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间就听得有人走近了,似是到了窗边上。连王妃的面色里都难免浮起一丝惶惑——毕竟宝光寺的事过去才半个月。 幸而年轻男子的声音适时在窗外响起:“元九见过王妃。” 声音温文尔雅,一下子满车厢的人都松了口气。 “九郎?”元家人多,宗室里排行第九的,王妃一时想不起来。 嘉语也想不起。她如今来洛阳不久,从前又是个人憎鬼嫌,与宗亲几乎没有往来,看嘉言也一头雾水。 贺兰袖绞着帕子,大概车厢里,她是唯一的知情人。她知道的,甚至比元九元祎炬本人还更多。 那时候她已经身在吴国,嘉语死了,元祎修没敢等到周乐回京匆匆西奔,抛下后宫佳丽三千,也抛下了嘉言,唯一带在身边不离不弃的,就只有元祎炬的妹妹、平原公主元明月。之后,燕国以黄河为界,分裂成东燕西燕。 迎元祎修至长安的西燕大将军宇文泰鸩杀了他,另立傀儡,这个傀儡就是元祎炬。元祎炬当了十多年傀儡皇帝,虽然被宇文氏逼得杀妹,废后,另娶,但竟然活到了寿终正寝,不知道该夸他忍功了得,还是骂一句窝囊废。 贺兰这头回想,外间元祎炬已经娓娓道来:“……车子半途坏了,二十五娘还小,很受了惊吓,可否请王妃带她进宫?” 几句话,元祎炬说得甚为吃力。 他父亲是世宗的亲弟弟,他是当今天子的堂兄,论血统,比始平王近了一个洛阳还不止。 正因为这近,太后寿宴,他们兄妹不能不去。他父母是叛乱被处死,这样尴尬的身份,哪个肯援手? 连王妃想起来,眉目里都大有犹豫之色。 第18章 当时热切 “既然是亲戚,”嘉语低声道,“母亲,就让二十五娘上车吧,别误了时辰。” 她虽然不知道元祎炬是谁,但是一个宗室,连辆车都求不到,境况可想而知——当初她们家,可不就是这样? 嘉语一句话提醒了王妃:元祎炬这一家早就是死老虎了,叔伯不管,家里连个成年人都没有,别人怕沾上他们晦气,惹圣心不快,她怕什么——阿姐难道会疑她不成? 三娘说得对,都是亲戚,雪中送炭,好过落井下石。 何况时辰也确实不早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雪中送炭,自然不吝示好,王妃于是笑着道:“九郎哪里学来这么客气,还叫王妃,该叫婶娘才对——二十五娘吓坏了吧,芳兰,你和九郎过去,好生带她过来。 “婶娘教训得是!”元祎炬大喜过望。 芳兰下车,不过片刻功夫,果然带了个小姑娘过来。 王妃和嘉语姐妹也就罢了,贺兰却吓了一跳——她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个年幼版的狐媚子,至少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结果入眼是根豆芽儿,头大身子小,猛一看,就是皮包着骨。 ——她这会儿也该有个七八岁了吧,身量只有五六岁光景。 头发疏黄,眉毛淡得几乎没有,一双眼睛因此被衬得格外大,格外阴沉,乌溜溜一转,把车中主子奴婢都映了个遍,最后对王妃屈膝,声音略略有些低:“二十五娘见过婶娘。”改口这么快,可见不傻。 再与众人行礼:“见过各位姐姐。”显然是不知道嘉语、嘉言几个身份,倒是很谨慎,并不乱喊。 王妃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小姑娘轻轻地说,“元明月。” 这名字要安在美人身上,自然相得益彰,可是放在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无异于把路边一把狗尾巴草叫做牡丹。嘉言要笑,被王妃及时瞪了一眼,方才忍住,小姑娘很敏感,阴沉沉的大眼睛略暗了暗。 贺兰袖在心里暗笑:元嘉言这么个性子,活该后来元明月不容她。 按说富贵人家,打小吃好穿好,养移体居移气,没有生得不好的。王妃也料不到元家的孩子,还能养成明月这样饿鬼投胎的模样。怔了怔才叫她近来,抓了只果子给她,好生安抚几句,又叫芳兰牵了去嘉言身边坐。 嘉言嫌弃地移了移身子,王妃咳了一声才停下来。 贺兰道:“明月妹子这么可人,我一眼就爱上了,想和王妃求个恩典,让我去她身边坐?”这是要和嘉言换位置。 王妃知道贺兰袖是给自己解围,略尴尬,却还是点了头。 隔着窗帘,元祎炬也看不到车中情形,就只听到一把软软糯糯的声音夸明月可人,自告奋勇照顾她。心中大喜。因听她称“王妃”,而不是“母亲”,就知道不是始平王的女儿,语气听来又不像婢子,心里又是疑惑,又想:这位小娘子虽然不知道什么身份,心性倒是难得。 因知始平王府的家眷不嫌弃妹妹,元祎炬也就放了心,拱手道:“……如此,就麻烦婶娘和诸位妹妹了。” 马车也重又起步。 隔着嘉言,嘉语不断听到贺兰袖喁喁细语。倒没怎么听明月回话。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马车很快就进了宫。 王妃进宫得多,也不拘什么。大大方方领着贺兰袖、嘉语、嘉言、明月几个行过礼,太后就赏了座,嗔道:“来迟了。” 王妃自然不提元祎炬拦路,只道:“阿姐生辰,全洛阳都是进宫贺寿的车,就算妹子我再心急,难道还能长双翅膀,越过人家,飞进来不成?” “贫嘴!” 太后与王妃说了几句,方才对一旁的贵妇人说道:“我这妹子从小就嘴上不饶人,见笑了。”太后这个态度,边上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纷纷都道:“王妃口齿伶俐,都是太后教导得好。”一面说,几道目光都往王妃身后看过来。 当中有个深紫凤尾裙的妇人看住嘉语笑道:“这位……莫非就是三娘子?” 嘉语不认得这妇人,但是被点到名,也不好露怯,只能小小上前一步,应道:“三娘见过各位夫人。” “气度倒好。”说话的女子年三十出头,穿的浅灰青色窄袖衣,领口银花绣的行云流散。桑白色纱帔巾,扣一枚松绿如意结。底下暗金团花藕色裙,耳中明月珰。素淡不失典雅,正笑吟吟看住嘉语。 嘉语怔住。 是彭城长公主。这句话在她说来,其实不是赞语。气度好,只是为了修饰她容色不如人。嘉语心里是清楚的——要到这时候才清楚。在从前,恐怕会沾沾自喜,以为自个儿真讨人喜欢了。 彭城长公主是她前世的婆婆,也就是萧阮的母亲,更准确地说,她是萧阮的继母。 南北对峙近两百年,以长江为界,时打时和。南方一直叫嚷着要北伐,谁统一了北方,也总谋划南下。 但自高祖马革裹尸而还之后,北方天灾频繁,南边内乱,战事已经消停了十余年。 世宗时候,萧阮的父亲萧永年被弟弟夺了皇位,仓皇北逃,妻儿都留在了南方。世宗巴望着南方再大乱一场,又想千金市骨,指望着南方多投靠过来几个州县,特意许配了妹妹彭城公主给他。 到熙平元年,萧阮带着母亲王氏九死一生北来,萧阮也就罢了,但是正室已经被彭城公主占据,原配王氏实在难以安置。要委屈彭城公主做小固然万万不可,要改王氏为妾——就算萧永年良心再少些,也不敢作如是想。决断不下,只得上报世宗,世宗也只能从权,命他以王氏为平妻。 王氏深以为辱,从此闭门念佛。 而彭城长公主……心里又何尝好过,她和萧永年琴瑟和鸣好些年,要和离,莫说皇帝不肯,就算皇帝肯,她也舍不得。 大约萧永年也是左右为难,做下心结,到正始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双方都不必再争,彭城公主无子,作为萧永年唯一的子嗣,萧阮也毫无争议地继承了爵位。 彭城公主自然是个可怜人,但是以嘉语的处境,实在没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可怜。 嘉语恍然记起自己从前听始平王妃介绍说彭城长公主的时候,心里怎样热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首肯与欢喜。 如今只剩凄凉。当下盈盈福身,平平淡淡说道:“长公主谬赞。” “哪里谬赞了!”那位穿凤尾裙的妇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捂嘴笑道,“早听说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长公主若是喜欢三娘子,何不就趁着今儿好日子,问始平王妃讨这个好?” 明明众所周知,是嘉语缠着萧阮,到她口中,却成了“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听话。就不说萧阮还在孝中了。一时间殿中再没有别的声息,所有目光都往嘉语看过来,如千针万针,热辣辣扎在她脸上。 你看,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始平王妃瞧见嘉语脸都涨红了,倒很生了几分怜惜。心道:这丫头城府这样深,却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终究是色令智昏——也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平城那个破地方,哪里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人物。 要开口为嘉语解围,却又措辞艰难,一个不恰当,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忽见贺兰肩头微动,就要探步出去。让她说也好,王妃想。再回头瞧嘉言,嘉言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在气那个多嘴多事的夫人呢,还是气姐姐不检点。 第19章 天知地知 却是嘉语先开了口:“夫人说的宋王,莫非……是萧家表哥?” 如果说“宋王”强调的是萧阮作为“外男”的身份,那么“表哥”说的就是亲戚了。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自家亲戚,哪能真从小到大不走动、不见上几面? 就算是亲热,也大可以推到亲戚情分上去。 始平王妃与嘉言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已经见识了嘉语的口锋,虽然不快,却还能每每切中利害。 贺兰却大吃了一惊:三娘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 ——她自然不知道,嘉语在车中,因见她俨然在座,想起从前,就备下了这样一套说辞,用来推脱她从前对萧阮的痴缠。她不认,萧阮自然更不会认,时间久了,大伙儿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不会再提起这茬。 穿凤尾裙的夫人也是怔了怔,奇道:“原来贵府和萧家还联络有亲?” 嘉语被气笑了:“夫人糊涂了!” 这句“贵府和萧家有亲”,往小了可以局限于始平王与宋王,但是往大了说,质疑的可是元家和萧家的关系,直指彭城长公主和萧永年,那可就大大得罪了彭城——谁不知道,这嫡妻原配,是彭城的心病呢。 果然,彭城长公主怫然不悦:“三娘久在平城,是远道而来,阿阮做哥哥的,就算多照顾她一点,难道不应该?” 王妃适时添上一句:“萧郎是个好孩子,长公主教导得当,我家王爷也赞不绝口的。” 穿凤尾裙的妇人也没料到始平王妃会帮着嘉语。她从风言风语中得到的讯息,只道她爹不亲娘不爱,大可以拿捏了当笑话,却不想是个硬柿子。一时大为懊悔,讪讪说了些场面话,岔开了话。 …… 人渐渐来得多了。 王妃领着嘉语姐妹,与众贵妇人一起退出了朝华殿,被女官领着,依官职、爵位站位。这一下,自然离太后远多了。嘉语这才有余暇悄声问嘉言:“那位穿凤尾裙的夫人是什么人?” 嘉言没好气白她一眼:“是于夫人。于家不通文事,通府上下连个知礼的都没有,尽说胡话。” 贺兰袖笑道:“三娘今儿好利的口齿。” 元明月牵着贺兰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嘉语。嘉语摇头道:“我也是被逼……” 一时间礼乐响起,姐妹几个都收了声。 钟鼓之声俨然,依礼跪,拜,叩,起。像牵线的偶人,无非照着规矩来,按部就班,不必有忧喜——然而人生不是这样的。 忽贺兰推她:“三娘、三娘你瞧那边!” 嘉语目不斜视——不是她定力好,她虽然不记得,也猜得到,她当初定然是顺着表姐的目光看了过去的。但是后来沧海桑田,什么繁华都见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就不再容易生出多余的好奇心——好奇心会害死人。 嘉语道:“这是宫里,不好东张西望的,表姐忘了严嬷嬷的话吗?” 贺兰袖不意竟被嘉语教训了,心里越发惊奇,前番后事一过心,不由想道:怎么三娘竟像是、像是换过一个人似的,莫非她也……那她岂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后来的事? 想到有这种可能,便是以贺兰袖的定力,也不由面色煞白:她原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得天独厚,能事事洞察先机,如果嘉语也知道,如果……那会多出几多变数? 贺兰袖试想自己与嘉语易地而处,是绝对容不下自己的! 贺兰袖按手在膝上,抚平裙角。她对自己说:总要先试试她才知道……她是不是也……死过一次。 …… 到演礼完毕,就是分赐寿宴。 这会儿嘉语姐妹已经和王妃分开。始平王妃是有品级的命妇,这些姑娘被另分一席。 以屏风相隔,屏那边是男子席面。嘉语记得当时有风言,说太后想借着这次寿宴,察看各家姑娘,准备为皇帝选妃。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真。不过那和她没关系:她们这一行人,除了贺兰,其余都是宗室女。 想到这里,嘉语眼皮一跳:从前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贺兰才一定要在寿宴上出风头?视线不由自主往贺兰飘,贺兰也正看她。 两下里目光一撞,各自心怀鬼胎,又不便移开。 嘉语低声道:“表姐,这寿宴,可真真无趣得很。” 这声气,又与往常一般无二。 贺兰袖心中仍有疑惑,微笑道:“……是因为没见到宋王吗?” 从前她也常常这样打趣,那时候她又是羞恼,又是喜欢。如今听来只剩了刺心:“表姐要和那于夫人说一样的话吗?” 贺兰袖微微一笑:“怎么会一样。于夫人是不怀好意,我却是为你好。” 嘉语叹了口气,道:“表姐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啦……叫人听了去,可不就是笑话吗?” 贺兰袖笑道:“那咱们就不叫别人听了去,就咱们自个儿说说?” 这些话,原是她们亲近时候常说的。 到后来……后来……嘉语微怔地看着贺兰袖秀美的面容,细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红唇如蔷薇。当初,恨到极处,她也曾恨不能抓破这张脸,戳瞎她的眼睛,缝上她的嘴,彻底地……毁掉她。 她不知道,那些恨意里,到底是因为萧阮更多,还是因为她是贺兰袖更多。 幸而这一世,她与他的纠缠,她不必再参与。嘉语长舒了一口气:“我幼时,听父亲说过一个故事,表姐要不要听?” 事关始平王,贺兰袖哪里有不想听的道理,却又奇怪,她与嘉语是打小一处,哪里有她听过,她没听过的。 当时问:“姨父说什么了?” “父亲说,弘农杨氏在前朝,出过一个大官。有天途径昌邑,当时昌邑令是他举荐的,知他路过,当晚来见,赠他厚礼。那大官惋惜地说:‘我知你为人,你却不知道我的为人,实在可叹啊。’昌邑令说:‘这是深夜,没有人看到我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这是我的心意,恩公但收无妨。’大官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以说没人知道呢?’” 话止于此。 贺兰袖想不到嘉语竟然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来。按说,始平王教女儿“四知堂”的典故不足为奇,以嘉语平素为人,虽然说不上君子,“不欺暗室”四个字,还是做得到。但是这等大道理搬到闺中来说教,实在教人哭笑不得。 明月却拽了拽嘉语的衣袖,问:“三姐姐,那若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是不是就可以做了呢?” 嘉语:…… “都给我住嘴!”幸而嘉言仗义出声,解了尴尬,“……就到我们了!” 明月年纪虽小,对天威之厉却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连忙就住了嘴。 女官朝嘉语、嘉言点头示意,几个人齐齐站起,猛听得“咚”地一声,朗脆,顿时整个大殿都静了。 是一支青玉笛,不用回头,不用看,嘉语也知道,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像是非如此,无以镇压胸中惊涛骇浪。 那是她的笛子,毫无疑问。 那是她的噩梦,毫无疑问。 第20章 抛砖引玉 当一切重来……嘉语仿佛能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在所有人寂静的目光里战战。那是她第一次面圣,皇权于她,从来都是个可惊可怖的存在,她从书里看到过无数关于“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的记载。 她不知道笛子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袖子里,更不知道它怎么会掉出来。 而太后已经在问:“谁的笛子?” 那时候嘉语张嘴,她以为自己能够出声,但其实并没有。她惊恐地看着那个金座上,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隔得那么远,她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看不清楚她是高兴还是发怒。重重珠玉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脸隐藏在权杖背后。 大滴的汗从额上滑下来,打湿她的鬓角,然后是面颊……不知道妆有没有坏。 是贺兰站了出来,那时候。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出来,以“保护者”的姿态在她的面前,朗朗而谈,字字清晰:“笛子是我家姑娘带进来的,我家姑娘想吹笛一曲,为太后寿。” 那在当时,也许是急中生智最好的解释,嘉语曾这样为表姐开脱。 可是……她不会吹笛,或者说,她吹得不好。 她只是个初学者,之所以会有这样一支名贵的青玉笛,纯粹是因为表姐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宋王擅吹笛。 那时候的少女心思,总想着什么时候偶遇,有个正大光明说话的理由:“我听说殿下会吹笛,可以吹一曲给我听吗?” 或者更亲热一点:“阮哥哥可以教我吹笛吗?” 或者是…… 那些反复,折转过千百回的心思,设想过无数次,应该是在粉白的樱花树下,或者有流水潺潺,丝丝的柳条垂下来,叶子轻翠。风徐徐从掌心过去。或者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屋顶,夜色阑珊,阑珊如梦。 到眼前来,都变成逼仄的空气,耳边嗡嗡作响,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惊慌失措应对太后的问话:“……是这样吗?” “……是。” “那么,你准备吹什么曲子?” 一下子惊醒过来,时光与记忆交错,前世今生,如今太后在金座上含笑,遥遥垂问:“三娘是擅长吹笛吗?” 屏风后有少年“噗嗤”笑出声来,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宋王倒是擅长。” 那显然是个很得太后喜欢的宗室少年。太后笑骂道:“没你的事,乱开什么口,就知道欺负妹妹!” 这么一打岔,空气里缓和了许多,贵人都不傻,既然太后说了是兄妹玩闹,那自然就是兄妹玩闹。 嘉语趁机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女……不擅长。” “咦?” 太后声音里不悦。她对嘉语印象不错,做好的筏子让给她出风头,却不料她自个儿不争气,多少有些失望。 却听嘉语又道:“臣女之所以带着这支笛子,其实是想抛砖引玉。” “哦?”太后被勾起了兴致,“怎么个抛砖引玉法?” 镇定,嘉语对自己说,只要镇定地把话说完,你就赢了! 偌大的殿堂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空如旷野:“我来洛阳之前,就听说洛阳风气,高门女子多有才,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目睹。今儿是适逢太后寿辰,各家小娘子济济一堂,要是能够各展所长,为太后寿,该是怎样的盛况。” 她说得热闹,太后的眼睛也开始放光:“你是说——” “臣女想请众家姐妹合奏一曲,百鸟朝凤。”嘉语揭开谜底。 百鸟朝凤在燕国,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耳熟能详,大俗大雅,衬着太后身份,却是难得的好意象。 一时堂上堂下哗然。 有互使眼色,交头接耳,有忧心忡忡,就有人眉飞色舞,有人迫不及待,也有人冷嘲热讽,唯有贺兰在这热闹中如堕冰窖:她果然……也死过一次了! ——如果不是死过一次,不会这样冷静;如果不是死过一次,她决然算不到这样的意外。这时候她原本该像上次一样,惊恐得发不出声,等着她解围。就算是经历过进宫,见过太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急智。 三娘原本就不是个有急智的。 所以,就只有一个解释:她也死过一次,也和她一样,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这个真相像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紧了,要了她的命! 不,不会的! 别说她这会儿还未必知道她也是死而复生,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让她再输一次罢了……不过是让她死得明白一点罢了。贺兰微垂了眼帘,对自己的惊慌失措生出隐隐的羞愧:三娘都不怕重来一次,她怕什么! …… “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没你说的那么蠢嘛。”说话的是个穿碧纱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目俊俏得单薄。 “能有多聪明。”有人冷笑。 “光说笛子——这支笛子也不知道谁给设的套,要是否认,无论是否认是自己的,还是否认是她带进来的,这蠢货的名声,可就到下辈子都洗不掉了——身边人都管不住,贴身东西都看不好,啧啧。当然咯,咱们元家的女儿嘛,实在嫁不出去了,不是还有……”少年对着一个锦袍少年挤眉弄眼,“穆侯爷嘛。” 穆家世代尚公主,这少年的祖父、父亲、叔伯,都分别娶了公主,所以碧纱袍少年这样挤兑他。 穆钊手一抖,碧纱袍少年额头上已经挨了一下,周边人轰然笑:“阿穆快撕了十六郎这张嘴!” “那是不要我说了?”少年才不怕这等威胁,笑嘻嘻摸了摸额头,又叉腰,装模作样长吁短叹,“不说就不说,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不是个蠢货,和我有什么干系,倒是有的人啊……有的人啊……谁知道她随身带着那支笛子,为的谁呢、为的是谁呢?” 少年几乎是唱了出来。 之前冷笑那人,不由得眉目生怒。只是他颜色好,就算是怒,也像是薄嗔:“何必说这些无稽的话,你不是说,那笛子是别人给下的套吗?” “当然是套啦,宋王没看出来么,笛子是掉出来的,不是拿出来的呀,宋王几时见过这样的抛砖引玉?又没法否认,太后问是不是擅长吹笛,她要是一口应承,出了这个风头啊,那边那些女人,非把她生吞了不可……你当这姑娘在洛阳根基有多深!”少年道,“谁不想在太后面前露脸?谁要敢独占了这个风头,那是真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阮闻言,不得不承认这个爱胡闹的少年说的有几分道理,却问:“那要是她不擅吹笛呢?” “那更是个笑话啦,不擅吹笛,还吹笛为太后祝寿,她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呢。”少年斜斜抛了个眼风给萧阮,“说到这儿,我的宋王殿下,你倒是猜一猜,她到底擅呢还是不擅?” 萧阮低头喝一口酒,不与这少年胡闹。 少年继续往下说:“三娘子这一招呢,和咱们做强盗是一样一样的,见者有份,利益均沾,就招不了恨了。要真有绝活出众的,回头还得谢她……” “十六郎什么时候又做过强盗了?”穆钊嗤笑。 少年脸皮却厚:“谁知道呢,天道无常啊。” “还是蠢。”萧阮忽道。 元十六郎扬一扬眉:“这话怎么说?” 萧阮尚未开口,屏风那头,已经有人质疑:“小娘子们固然技艺出众,但是未曾排演过,如何听得?” 这种问题,嘉语自然是盘算过的,当时应道:“山林中百鸟和鸣,难道是排演过的?” “可是……” 嘉语道:“只要稍作调度,分了个先后,自然就有百鸟朝凤的气象了。” 太后也抚掌道:“贵在自然。” 又问:“谁来调度?” 嘉语认识的贵妇人,其实极为有限,听太后这一问,当时笑道:“臣女这儿已经出了演奏者,这个调度人,自然须得是由太后出了。” 太后也知她才来的洛阳,想必不认得什么人,要压住这一干贵女,也不是平常人能办到。当时莞尔,低声吩咐几句,就有女官过来,领一众贵族少女进到偏殿。 元十六郎对萧阮又扬了扬眉。 萧阮面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三娘子,还真有让人意外的本事呢。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全心全意喜欢另外一个人,难免会做一些蠢事,譬如苏卿染与他北来,譬如元嘉语为他家破人亡。 第21章 少年天子 起初是青笛,那就仿佛是在乳白色的浓雾中,隔着溪水,若隐若现的山林,破空而来一支响箭,英气勃勃,生气勃勃。 这开头倒是不俗,几乎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期待接下来熟悉的曲调。 但是并没有,笛声过后,忽然就静了,静得就仿佛开天辟地之初,所有生灵都还在沉睡,最先醒过来的也许是花,在半透明的空气里,慵懒舒展第一片花瓣。 弦动。 极轻,极慢。就仿佛露珠缀在花瓣尖上,欲坠不坠,是箜篌。每个人心里都转过这个念头,只是说不出来,唯恐有个声响,惊动了那树梢上的鸟儿,树下的花,花畔的草,草边潺潺流水。 渐渐流畅起来,流水一般流畅,浅绿色的春光上了梢头,照见云雀嫩黄色的羽,鲜红的喙,乌溜溜宝石一样的眼珠。 开始唱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触到空气的震动,但是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分辨出,箜篌是几时转成古琴。那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事,雾淡了,花开了,鸟儿歌唱了,唱的春光,天蓝,水绿,飞翔的欢欣。 鼓点响起的时候,有只布谷鸟,咕咕叫了两声。 旋律的急转直下——那也许是鹰来了,盘旋九天之上的雄鹰,带着罡风直扑下来,一往无前,不管阻拦在前方的是什么,十面埋伏还是四面楚歌。 女子竟然能够演奏出这样雄壮的风情!有喜出望外,也有忧形于色:毕竟是太后的寿宴啊,最该喜庆的不是吗? 而埙又响了起来,呜呜的,鸽子轻盈,风里飘落一支细羽,洁白。 人心都揪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看到血,鲜红的,滚烫的,从那些歌唱的精灵身体里喷出来,洒在绿的草地上。 却听到一声清唱。谁也听不出那唱的是什么词,什么曲,什么调,只觉得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忽然都舒展开来,就像伏暑天气里,喝了一大碗加冰的奶酪,或者最黑最冷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缕阳光。 也许要这样的声音,才能……让百鸟臣服吧。 雄鹰昂首叫了一声;然后是金雕,清亮,高昂,声遏行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云雀不知道又打哪里蹦了出来,婉转和鸣;莺哥儿和鹦鹉叽叽喳喳说着“眉寿无疆、眉寿无疆”,喜鹊跃上枝头,燕子呢喃…… 殿中有人短促地惊叫一声。 声音虽然不高,还是引得左右目光转了过去,庭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只白鹤,时婷婷而立,时振翅而舞,时分时合,一动一静,竟与那曲合奏相和。 曲愈繁,舞愈急。 每个人耳中、眼中,都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却每个声音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猛听得一声罄响,恰如无声之处惊雷,所有声音,齐齐止住,一众贵女拜寿的声音遥遥传来:“太后眉寿无疆!” 身着天子礼服的少年,在阶前高高举杯过额,贺道:“母后眉寿无疆!” 殿中亲贵、妇人也都齐齐跪下,贺道:“太后眉寿无疆!” 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天子站着,太后坐着,庭中两只白鹤,还傻愣愣呆在那里,浑然不知君临天下之威。 太后喜得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 众人又拜天子。 天子叫了平身,太后吩咐宫人好生安置那两只呆头白鹤,莫要吓着了,白鹤祝寿,可是难得的好兆头。又叫人引一众贵女到面前赐座。先赞了嘉语,嘉语早备下说辞:“……太后还谢我呢,我可真担不起——明明是我沾了太后的光,不然哪里来福气听这一曲。” 太后笑着要拧她的嘴:“油嘴滑舌,和你母亲一个样!” 始平王妃忙道:“阿姐又冤我!” 太后又细问是哪个弹琴,哪个鼓瑟,哪个敲的鼓,都一一叫到眼前来,问姓氏家世,一面频频往皇帝看。 众贵女心知肚明,这是要为天子选妃。像嘉语这样的宗室女,自知不是主角,都不声不响退坐一旁。 天子这年十四岁。 元家人都生得好相貌,站在太后身边,如青松挺拔,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嘉语偷偷打量他。她从前就没见过皇帝几次,当时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到,这个稍显柔弱的少年,会在六年之后手刃她的父亲。 嘉语想得失神,天子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顺着目光去,是个翠袖云衫的小娘子,一双浓眉无须画,底下两只杏眼,瞪人的时候,想必圆溜溜的像只猫儿,再往下,唇生得极薄。都说薄唇每是负心人。 皇帝拿不准她的身份,看她右手边,大红璎珞纱衣,肤光如雪,宜喜宜嗔一张芙蓉面,却是堂妹嘉言。那这位大约就是姨父养在平城的长女了。当下冲她笑了一笑,正听见母亲问:“……那声凤凰叫,到底怎么做出来的?” “是编钟。”有人屈膝作答。 粉白色烟罗纱裙的少女,裙面上零落绘几片绿萼梅花瓣,淡雅别致,樱桃红宽带束腰,不盈一握。难得落落大方,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欢喜。皇帝记得之前母亲问过,是国子监祭酒谢礼的女儿。编钟是礼器,祭酒家的女儿通礼器,也算是理所当然。何况谢家大族,人才济济,出众也是应当。 要是选她做皇后,倒没什么可挑的,皇帝暗忖:横竖,小玉儿也做不成皇后,怕就怕…… 又听太后问:“那雄鹰呢?” “雄鹰是笙。”声音响亮,活泼。 皇帝看过去。那姑娘穿了妃色曲裾,通身没见绣花,就只有裾角颇为敷衍地几道云纹,这姑娘,是在家里不受待见吧,皇帝想。他这样看这姑娘的时候,有人也在看他,只是皇帝却没有留意了。 太后笑吟吟问:“你是陆家的姑娘吧。” “太后明见万里。”陆靖华从前没进过宫,竟被太后一口叫出身份,不由又惊又喜,满脸敬服。 皇帝都快忍不住笑了。 边上传来一个含酸带醋的声音:“陆家女儿女红差劲,也算得上是咱们洛阳城里一景了。” 言下之意,太后能知道陆靖华是陆家的女儿,无非她的衣服手工实在太差劲了——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是说破了,未免叫人难堪。 一时间目光纷纷看过来,说话的不是别个,正是镇国公的孙女、长安县主的女儿,皇帝嫡嫡亲的表妹姚佳怡。又纷纷都泄了气,心下了然:除了她,别个也没这胆子在太后面前放肆。 陆靖华整张脸都涨红了。 陆家将门。还在太•祖时候就为元家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军功仅次于穆家。迁都洛阳之后,战事渐少,穆家往清贵发展,数代尚主,牢牢站定在决策中心。而陆家专心守边,渐渐就被边缘化。 偏陆家子女极多,教养却不如其他高门精细,男儿也就罢了,自有沙场扬名,女儿家就难免落下话柄。 姚佳怡这样说话,太后心中也有腹诽。但是姚佳怡是她属意的皇后人选,总不好当众呵斥,教她没脸。话说回来,她也是为了皇帝,太后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不是一心扑在皇帝身上,也不至于皇帝多看谁几眼就动了嗔。 太后不说话,当时就冷了场,那些素会做好人的贵女们,没一个站出来为陆靖华说话。 莫非是陆家姑娘口无遮拦,平素得罪人多?嘉语默默想,又想道:不对,就算是谢家姑娘,落到这个境地,肯出声的怕也不多,到底是太后跟前,哪个好去驳姚佳怡的面子,那不是和太后过不去吗? 良久,也只有陆靖华孤零零的声音:“阿娘说,女儿家以贞静为要,所以、所以……”她原是想说,所以衣上不必绣很多花,却被姚佳怡接过话头,嘲笑道:“所以能吹出这么雄壮的笙?” 这一下,陆靖华的脸更红了,只低着头,怕眼泪被人看见。 “陆娘子的女红,我是见识了,”嘉语忽出声道,“姚表姐的女红,三娘却还从没见过呢。” 第22章 姐妹争锋 这话不难听,但是也不好听。 贵族千金做个女红,无非是消遣,比的是精致,也不是随便拿出来给人看的。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话从嘉语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是讽刺:陆家姑娘的女红虽然不行,还见得了人,你姚家姑娘的女红,怕是见不了人! 偏偏那还是真的。 姚佳怡狠狠瞪了嘉语一眼。她也知道,在场没人敢和她吵,但是嘉语要出头,她胜算不大:没有错,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可是嘉语在名义上,那也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女。为了始平王妃,太后也少不得要一碗水端平,面子上,没准还得往嘉语那头稍稍倾一倾。就不说嘉语那个宗室身份了。 她又不可能和皇帝有什么瓜葛,吵赢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姚佳怡不傻。 嘉语就更不在意了,她和姚佳怡前世今生就没对盘过。姚佳怡此时骄纵,无非以为皇后的位置定然是她的——这样想原本也没有错,如果她不是拦了贺兰袖的路的话。嘉语的目光稍稍往贺兰那头一飘,又赶紧收回来。 始平王妃也觉得继女和侄女之间不好取舍,索性装聋作哑。 陆靖华想不到那个传说中痴缠宋王的始平王府三娘子会帮她,迷惑和惊诧倒压过了欢喜。 嘉语笑嘻嘻又说道:“陆娘子的笙,想是陆将军教的吧,所以才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可多亏有陆娘子,太后寿辰,百鸟来拜,有云雀婉转,有鹦鹉吉祥,也不能少了雄鹰展翅啊。” 皇帝接口就道:“三娘说得对,鹰声隼鸣,方能显扬我大燕国威,为太后寿的气势,要是弱了些,可真撑不起这份心意——说起来三娘的笛子,莫非是始平王叔教的?” 姚佳怡气得面色发白。 太后见这般情形,却是不好打断:总不能不顾皇帝的面子。佳怡先前这样明着嘲笑陆家姑娘,也确实太过分了。罢了,让她吃个教训吧,左右三娘也是自家孩子。以后相处,日子还长。 嘉语微微屈膝,答皇帝的话:“是,陛下。” 皇帝又笑着臊嘉言:“朕倒想不到,始平王还吹得一手好笛子——阿言怎的不会?” 嘉言眼睁睁瞧着姐姐又和表姐对上了,自个儿插不进嘴也就罢了,皇帝还偏帮她阿姐!早憋了一肚子气,懒洋洋只说道:“陛下这可说到我伤心处了,我阿爷偏心,只教了阿姐没教我,回头陛下可要为我出气。” 太后都给她气乐了:“回头本宫罚了始平王,阿言你莫进宫来哭!” 嘉语留意到这时候皇帝的表情,眼神里果然暗了暗——他还没到亲政的年岁,赏罚都轮不到他。 又听皇帝问:“姚表妹演奏的是什么声?” 这才叫真戳人伤疤——调度的女官是太后亲信,要姚佳怡技艺出色,自然会被放在最好的位置,事后太后第一个要问的也是她了。 姚佳怡迎着表哥关切的目光,满面通红。 忽然有个软软的声音插话道:“姚娘子演奏的,自然是百鸟朝凤——既是百鸟,少了哪一个,都是缺憾,陛下以为呢?” 皇帝的目光转过去:“你是?” “臣女贺兰氏。” 终于等到贺兰袖开口,嘉语觉得自己长长松了一口气,就仿佛那只传说中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本来她该在笛子掉出来的时候就大出风头的;本来她该在她拙劣的吹笛中,以伴奏的身份再出一次风头;本来她该在太后格外的垂询中,被所有人瞩目……都没有。但是嘉语毫不怀疑,她还能抓到别的机会。 皇帝道:“贺兰娘子说得对,萤草之辉,虽然比不得明月珠华,也同样不可或缺。” 这算褒呢,还贬?嘉语在心里吐槽皇帝嘴损:还说得对呢,这话里都把姚佳怡比作萤草了,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完全是在给贺兰拉仇恨吧。 这会儿贺兰袖可就难办了。本来嘛,作为嘉语的表姐,姚佳怡就很难相信贺兰会帮她,嘉语笑眯眯地想,虽然从来在别人眼里,都是她连累的贺兰,但是她自己心里知道,这块垫脚石,她做得够冤的。 这一次,却是真连累到了,这种感觉,竟然不坏。 就如嘉语所料,姚佳怡原本就认定贺兰不坏好心,再加了皇帝这句明褒实贬的话,当时就要针对贺兰袖:“什么时候轮得到贺兰氏登堂入室了。”还打算顺便问候贺兰袖的父亲所任何职。 贺兰也没想到这一下弄巧成拙。但是她比姚佳怡见机要快得多,一个见势不妙,抢先岔开话题:“陛下说到明月,今儿咱们这里,还真有位明月小娘子。” 一面说,一面拉了元明月出来。 一众贵女到这时候才看到明月,心里或多或少都吃惊。皇帝更是如此,他生于深宫,哪里见过这样面黄肌瘦的孩子。 便是太后,也多年没有见过了。始平王妃当时带了四个女孩儿进来,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关注点都在嘉语姐妹身上。最多连带注意到贺兰。后面跟了这么个小尾巴,以为是谁的丫头,万万没想到,竟也是位贵族女子。莫非是哪家庶女?太后寻思着,怜意大起,拉住元明月的手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先父故京兆王,讳愉。”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竟然是宗室女! 一时众皆大惊。 元愉是叛乱被诛,所以一众贵女中,知道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连皇帝也一头雾水:京兆王从来都是近支领爵,怎么他竟从未听过这位堂妹? ——他是不知道,叛乱也就罢了,元愉叛乱的由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就怪不得皇家讳莫如深了。 太后却是知道的。当时微叹了口气,问道:“你家中,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个哥哥。” “你哥哥是——” “家兄行九。” 太后沉吟片刻:“九郎他……如今担任何职,可有爵位?” 元明月垂头道:“家兄眼下没有爵位,也……没有担任官职。” “那你们兄妹……”皇帝冲口说了半句话,把“靠什么过活”几个字咽了回去。 他虽然没见识过人间疾苦,但是看到元明月这个模样,也知道这对兄妹日子不好过,问多了,怕伤她颜面。 太后知道得更多些,这对兄妹既然能进宫来给她贺寿,自然是入了宗籍,有禄米可领,只是瞧着这孩子的样儿,恐怕是那些狗眼瞧人低的克扣了。不然以元祎炬的身份,就算当初京兆王死得不光彩,低级爵位还是能捞到一个的,到如今无官无爵,多半是没人肯庇护,心里稍作盘算,就要说话,皇帝忽道:“让他做直阁将军吧。” 直阁将军是从三品下,官位不低了,最最要紧的是,直阁将军的职务是看守殿阁,非亲贵、心腹不能担任。 太后原本只想赏个五品下的轻车将军,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她虽然心里微觉不妥,总不好让皇帝把话收回去,只点头命女官记下。 明月忙跪下叩谢皇恩。 太后又与一众贵女随意说了些家常话。一帮人说笑几回,太后又一视同仁打赏,然后就放了人下去领宴。 到这时候,几乎所有贵女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离了太后与皇帝的视线,兴奋者有之,失落者有之,得意者有之,当然愤怒的人也有,比如姚佳怡。 大伙儿一番辛苦,最后得利最多的,却是明月这么个小丫头。幸而她是宗室女,年纪小,又处境堪怜,拉到的仇恨还不算多。 倒是嘉语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当然这个所有人,须得去掉贺兰袖:从吹响笛子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知道,她定然是死而复生,再没有丝毫侥幸。 陆靖华与嘉语擦身而过,低低道一声:“多谢!” 嘉语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嘉言冷笑一声:“小人得志!” 第23章 贵女留宫 宴毕,天色将晚,贵妇们三三两两告退。 始平王妃一直陪坐,到天色将晚不得不走了,才依依同姐姐辞行,太后拉她说了一会儿话,王妃忽然干呕起来。太后是经过事的,一瞧就明白,低声问:“盼娘,你可是……有了?” 王妃红着脸点点头。 太后道:“景昊不在家,阿言还小,三娘又初来乍到,如今那府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不如索性在宫里住上一阵子,也有人看顾。” 太后说这话,始平王妃倒没什么不愿意,只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月:“那也得先把二十五娘送还给她哥哥,我带进来的,恐怕还得我送回去。” 太后却道:“哪里犯得上这样折腾,要我说,明月也在宫里住下吧,瞧那小模样,说出去人家都不信是金枝玉叶……想来她哥哥也是年纪小,不会照顾人。”说着朝明月招手,明月赶忙走近,太后问:“本宫想留你在宫里住些日子,你可愿意?” 明月哪里能不愿意,自然是叩谢天恩,又说道:“太后抬爱,二十五娘求之不得,只不过……还请太后知会哥哥一声,免得哥哥着急。” 除了始平王妃一行五人,太后还留了谢云然、陆靖华,穆蔚秋,于璎雪,郑笑薇和李家两位姑娘,当然也少不了姚佳怡。 嘉语得知要在宫里住上一段,虽然意外,倒也安之若素。不过料想,贺兰应该很高兴:宫里距离皇帝可比王府近得多。 从前这个时候,贺兰也被留在了宫里,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让太后——也许是皇帝——对她印象深刻,不然以她的出身,怎么可能被立为皇后? 不过,无论她从前做过什么,这一世,她最好是不要再奢想了皇后的宝座了! 她知道贺兰想攀龙附凤,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拦她,但是皇后对于朝局影响实在太大。嘉语虽然吃不准她在皇帝身边起过怎样的作用,但是她不敢赌。 她不敢赌她的良心。 以始平王府这么多年对她的抚育之恩,以她与她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也不过是被当成登天梯,垫脚石,日后,皇帝与始平王之间她会怎么选,那简直没有疑问。 …… 一连好些天的宴饮,游园,投壶,也有插花,双陆,斗草,握槊。 贵女们诗歌酬唱,争奇斗艳。太后喜欢这些热闹,可惜嘉语不擅长,不过不擅长明显更招人喜欢,横竖都是陪坐。 让嘉语惊诧的是贺兰袖的格外沉静。既没有找机会让她出丑,也没有刻意为她解围。倒像是平常人家相亲相爱的两姐妹,处处照拂而不过分,比如恰到好处的一杯水,适时记起的口味偏好。这样的温柔细致,嘉语几乎要怀疑,自己前生,如梦如幻了。 过了些天,阳平、永泰两位公主就回去读书了,明月年纪小,被安排与两位公主一起进学。嘉语姐妹就没这运气,虽然这些贵女不难相处,谢云然大气,陆靖华天真,穆蔚秋清冷,郑笑薇娇媚,李家两个姑娘也都知书达理,温柔可亲,但是嘉言还是不耐烦。 ——都是天之骄女,谁乐意做陪衬呢。 何况姚佳怡和嘉语隔三差五总有些口角官司要打,嘉言也难做。 比嘉言更不耐烦的是皇帝。 他时不时会被太后拉出来站台。虽然贵女们含蓄,但是狼看羊的眼神,再含蓄也有限。更何况还有个缠人的姚佳怡。嘉语瞧他浑身不自在,想当初萧阮看见自己,大约也是这样的心情——没准她还更惹人厌。皇帝和姚佳怡,多少有从小的情分。 成不了姻缘,也还是兄妹。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想到萧阮,她总想叹气。 对皇帝,嘉语心情也十分复杂。 诚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这会儿事情还远没有发生,她总不能因为没发生的事,去怨恨父亲效忠过的人。何况怨恨也无济于事,她能怎么样?她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就是她能怎么样,她也不能不慎重。 之前她不知道,但是之后——皇帝死后,燕国天下的四分五裂,她是知道的。正因为燕国衰弱,吴国才有底气上门来讨要皇后。 况且,如果当初父兄确实有篡位之意,皇帝不奋起一击,难道引颈就戮? 总会有办法的,嘉语对自己说。 皇帝倒是很喜欢找她说话,大约是看准了她和姚佳怡不对付。她又不像嘉言,铁板钉钉太后的人。但是两个陌生人,便纵是亲戚,能有多少话说,无非就是问:“平城是什么样子,朕还没去过呢。” “平城不及洛阳繁华。”嘉语这样回答。 皇帝就说:“其实洛阳城,朕也没有正儿八经好好看过。” “三娘也没有。” 两个人面面相觑。嘉语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是夏天的午后。刚下过雨,草木都还湿漉漉的,挂着雨露,时有风,就还有花的香气,一阵一阵吹送过来。他们在亭子里下棋,远远能看到贵女们扑蝶的身影。 花红柳绿,娉婷袅娜,如画。 嘉语说:“我家在平城,不像在洛阳王府,那边就是个三进的宅子,人也简单,就姨娘带着我和表姐。” “你表姐……”皇帝掀了掀眉,“贺兰娘子?” “正是。” “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有这么明显!嘉语愕然。她重生之后,确实不如从前亲近贺兰袖,但是至于明显到连皇帝这样没见过几次的人都能觉察出来? “三娘在害怕?” 嘉语愣了愣,方才说道:“陛下说什么,三娘不明白。” 皇帝的笑容有些狡黠:“朕也不喜欢。” “什么?” “贺兰娘子……”皇帝停一停,像是在斟酌措辞,“太聪明了些。” 嘉语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皇帝是不喜欢聪明人吗?也对,蠢人比聪明人好摆布,不过听他这言外之意是——她不够聪明? “你不傻,”皇帝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不过你们的聪明,没用在同一个地方。” “什么叫……没用在同一个地方?”嘉语结结巴巴问出这句话,心里惊恐和羞愧——她活了两世,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 这时候的皇帝在她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 皇帝微微一笑。他很乐意亲近始平王的这个长女,因为她对他没有企图,也因为她背后,站着始平王。 她像是个平城里坊中走出来的姑娘,比贺兰更像。贺兰在某些时候总让他错觉,她和他的母亲一样,不,甚至比他的母亲更像个常年身居高位的人。而三娘不。三娘像个彻彻底底,平常人家养大的孩子。 ——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少年天子,没有见过真正的布衣荆钗,嘉语,就是他所能想到民间女子的极限了。 与她相比,贺兰太擅长人心的揣摩与利用了,就和他一样。 一个人未必会喜欢另外一个自己。 他看得出,太后对嘉语影响力有限。他有把握和她说话不会传到太后耳朵里去,对嘉言,他是没有这个把握的。 太后是他的母亲没有错,但是他才是天子。 皇帝说:“三娘不必觉得惊讶,这都我很小的时候,父皇教过的东西,父皇很早就过世了,我能记得的,也不过是这些。” 嘉语迷惑地睁大眼睛。 像猫儿一样的眼睛。 “……父皇说,天下聪明人很多,做皇帝的,不必是最聪明的那个,但是皇帝必须是那个会用聪明人的人。而要用一个人,起码须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一旦你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你就会知道,他用心在哪里。” 贺兰袖想要做人上人。从前她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而皇帝……莫非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嘉语吃惊地想,如果他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为什么还……娶她? 莫非他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妻子,而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或者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女人?贺兰当然是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她可以作为一个枢纽,在皇帝与她父亲之间。 皇帝看着她的表情,一时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索性沉默,下了一角棋。嘉语跟了一角。啪嗒,棋子落定,方才从惊愕中挣脱出来,却是轻声问:“那么陛下,会不会有朝一日,立我表姐为皇后呢?” 她需要这个承诺——她不想贺兰母仪天下。 只要贺兰不爬到那个位置,她就还有压制她的可能。一旦她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她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从前贺兰没有放过她,这一次相信也不会,嘉语苦涩地想。 皇帝微微怔住,目光在棋局上流连一回,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答应帮朕劝说母后立谢娘子,从今儿起,朕就许你上文津阁。” 嘉语“啊”了一声,几乎撞翻棋局:“你……你怎么知道我想进文津阁?” 连尊称都忘了。 皇帝笑得十分可恶:“因为姚表妹讨厌文津阁。” 嘉语:…… 第24章 棋逢对手 原来皇帝属意的皇后是谢云然。这倒不奇怪,陈郡谢氏的门第,若非元家富有中原,恐怕还高攀不上。自高祖起,皇家就一直致力于与高门联姻,嫁公主,娶嫔妃,崔,卢,郑,李,谢,都是首选。 抛开这些不说,谢云然本身的气度,也足以统摄六宫。 好处还不止于此。嘉语默默盘算。谢家不同于姚家,姚家没有人,即便如今有太后撑腰,一家子攀上权势的顶峰,但还是没有人——人才这个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培养出来的。 谢家有。 有谢家的支持,皇帝就有了对抗太后的底牌。 皇帝迟早是要亲政。 娶姚佳怡,皇帝没有任何好处。 姚佳怡是太后的人,相比皇帝,姚佳怡更亲近太后,姚佳怡也知道,没有太后,她坐不稳皇后这个位置。 如今太后的心性,不像是能够把持朝政到死的,把持朝政到死,那需要冷血和铁腕,如汉时吕后。姚太后贪图享乐又感情用事,如果皇帝手无寸铁,她也许还会生出奢望,但是如果皇帝有了底牌,太后多半会因为心存忌惮,而不得不让步——只要双方都肯退一步,就不至于反目。 如果皇帝能够依靠谢家顺利亲政,那么亲政之后,谢家权势必然大涨。虽然始平王日后被誉为燕朝第一战将,但是在朝中,必然会为谢家所压制。有谢家在前头顶着,即便功高,皇帝也不至于寝食难安。 有这一文一武,也许他能当个好皇帝。 可是要太后认可谢云然,却不容易:姚佳怡是太后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一个名门贵女,一个亲闺女一样的侄女,太后会选哪一个做自己的儿媳,那简直没有悬念。 再说了,立谢云然为后,太后能有什么好处?难道谢家会看得起姚家?谢云然会看得起她这个婆母?笑话! 自世宗驾崩到如今,太后在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八年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她习惯这个位置,留恋这个位置,不容任何人染指,哪怕是亲生儿子——不然她为什么最终与皇帝反目? 那么当初—— 嘉语扣一颗棋子在掌心,硌得生疼——当初是不是因为太后不肯放权,而皇帝急于亲政,手里没有别的势力,才想到她父亲? 嘉语死死扣住棋子,竟是目中酸涩: 如果是这样……如果有谢家,皇帝在朝中得到足够的支持,是不是可以不必把目光投向连年征战在外的父亲? 如果父亲不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如果父亲没有机会看到皇权的空虚,又怎么会…… 人的野心是一步一步长出来的,周乐这样说。当他还在边镇城门服役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她见过烽火经过的地方,她见过断壁颓垣,妻离子散,她见过家破人亡,鲜血与焦土,她没有野心,她不需要父兄站到权力的巅峰,为她谋图利益,她希望父亲安享富贵,荣华到老。 皇帝瞧着嘉语面上阴晴不定,也不催促,把玩着棋子,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那边的贵女。 总是要娶一个的,他对自己说,既然总是要娶一个,自然要选个称心如意。他会待她好,让她在皇后的位置上,享尽世间尊荣——这时候少年还不知道,人心如壑,是永远都填不满的。 ——有宠爱的,会索要尊荣;得到尊荣的,会希冀温情。 等候许久,方才听到嘉语的声音:“这件事不容易。” “哦?” “太后不会听我的话。” 皇帝笑了:“三娘妄自菲薄,母后如今很喜欢你。” 嘉语也笑:“贵人有时候,难免不喜欢个猫儿狗儿的。” 皇帝听嘉语这样贬低自己,越发兴致盎然:“那你再想想?” 嘉语支着下巴,果然摆出细想的姿态。皇帝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问:“如果没有姚表妹,依三娘看,你表姐与谢娘子,哪个胜算大?” 自然是表姐!嘉语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她呆了一下——在之前,她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不管日后如何,如今贺兰袖毕竟还是始平王府的人,在太后看来,贺兰就是自己人——相比谢家,胜算何止多出五成。 嘉语猛地抬头:“陛下威胁我?” 皇帝却摇头:“朕怎么会拿这位威胁你:朕的皇后是哪个,碍三娘什么事?没准三娘还会觉得,贺兰娘子做皇后,于始平王府,还更有利一些,所以三娘你说朕拿这个威胁三娘,朕是不认的。” 嘉语沉默。 那是实话,如果她不是知道了后面的结局,蹚这趟浑水实在犯不上。 “三娘没发觉么,朕是在求你。朕无非是看出三娘不喜欢贺兰娘子,”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朕不想要姚表妹,如果不能立谢娘子,那么哪怕是贺兰娘子,也好过姚表妹——三娘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除去姚表妹,就属贺兰娘子胜算最大了。” 是,因为她出身最低,最好拿捏——嘉语从前没想到这一点。 嘉语叹了口气:“陛下要我做什么?” 皇帝低眉看棋。 嘉语稳住心神。其实皇帝要做的事,一点都不难猜。有姚佳怡在,她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太后不会做别的打算,所以皇帝首先就要搬走姚佳怡这块石头,然后,给皇帝一个“必须娶谢云然”的理由。 但是这两件事,不能经由她的嘴说出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皇帝终于开口:“……须得分两步走。” “哦?” “第一步,是让表妹另适他人。”皇帝对这件事,自然是思虑已久,他既然说到“另适他人”,这个“他人”,想必是已经存在的。 “第二步,”既然皇帝表现出诚意,嘉语也不吝投桃报李,“自然是让谢娘子非陛下不嫁。” 皇帝微微一笑。 嘉语想一想,到底放心不下:“陛下为姚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她会满意的人。” 这种鬼话嘉语是不信的。 姚佳怡对皇帝有心不是一天两天,能让她满意的,除了皇帝,还有哪个,不过听这口气,大约是人才不差——这个念头升起,嘉语不由有些着恼:姚佳怡从来没有对她友善过,她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死活? 那也许是……她罪不至死?她想她过得不好,可是没有到想她死的地步。 嘉语觉察到自己软弱,多少有些沮丧,默然良久,才又问:“……怎样才能让姚表姐另适他人?” 皇帝轻咳一声,微笑道:“再过几日,明瑟湖中荷花就要开了,母后要办凌波宴。三娘见过月下荷花吗?” 嘉语摇头。 话到这里,一众贵女扑蝶归来。 陆靖华快人快嘴问:“胜负如何?” 姚佳怡被抢了话,瞪陆靖华一眼:“一局棋,倒下了一下午——哪里来这么多话!” 嘉语一推棋盘:“陛下棋艺高明,我输了。” “三娘谦虚了,”皇帝慢条斯理说道,“明明是和棋,哪里来的输赢。”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是和局。 姚佳怡叫道:“皇帝哥哥何必让着她!” 嘉语:…… 第25章 天生祸水 用过晚饭,嘉言去看母亲——这时候始平王妃已经显怀,只没对外说。贵女们三三两两在玩双陆。贺兰袖也在其中,嘉语出门,贺兰还问一声:“三娘哪里去?” 嘉语大大方方地说:“陛下允我上文津阁。” 都知道皇帝待她亲厚,所以余人也只“哦”了一声,唯姚佳怡气恨。 谢云然目中艳羡:“听说文津阁有很多孤本……” 嘉语笑着说:“谢娘子不必羡慕,我在宫里,不过就这几日,倒是日后这宫里……没准谢娘子要什么孤本善本,应有尽有。”这话暗示谢云然六宫有份,嘉语一面说,一面促狭朝姚佳怡看。 谢云然知道她们表姐妹长期不和,不过拿她做个筏子,倒也不恼,一笑就过去了。 姚佳怡却是冷笑一声,打定主意:日后做了皇后,决然不许嘉语这个贱人进宫半步——贺寿都不许,叫她没脸!不过,要是她不进宫,她又怎么让她瞧见她的威风呢?这倒又让她左右为难了。 …… 嘉语从前没有来过文津阁,这时候抬眼看去,但见巍峨。自提了灯,一步一步走上去。 她要找皇宫地图。嘉语偶然听人说起,燕国的皇宫,原是在前朝基础上修葺而成,据说底下有密道——但是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前朝的图册,在文津阁都有备份。 ——她不确定命运的最终结果,如果这一次,也还是有那一日,多一点准备,总是好的。 到处都是书,浩如瀚海银沙。连脚步都染了墨韵余香。每一卷书,每一个字,经历过什么,书写他们的人,是怀了怎样的希望,想在这个世间,留下曾经活过的痕迹?这样想,便又仿佛穿行在岁月中。 哒哒哒。 忽然听到脚步声,就在身后,不紧不慢,嘉语猛地回头——没有人。也许是自己?嘉语也不想自己吓自己,停步,那声音果然住了。 再走,又响起来:哒哒哒。 转一个弯,猛回头——没有人! 嘉语终于慌了——这时候她倒又干脆利落得忘记了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只觉惊恐——加快了脚步。猛地再转过一个弯,眼前乍亮,有人在灯影中回过头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黑色细麻裳,玉带束腰,羽冠束发。 那就像是被使了定身术一样,嘉语一动不能动。 要仔细论这少年的五官,也许在洛阳城里能找到与他不相上下的——嘉语是见过美人的,元家本身就出美人,她父亲元景昊就是个美男子,嘉言长得好,昭熙也是。而眼前这个人,单看时,你也许并不觉得他有多美,只是无论站到哪个美人身边,都没有人能够夺去他的风华。 其实这一类人,也许就都该叫祸水,不分男女。 你猜对了,是萧阮。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眼前更荒谬、更可笑的相遇了。 你要问嘉语有没有想过,重生之后,他们还会重逢?想过的。就算嘉语不肯承认,潜意识也想过。最好是不要再相遇,因为她不知道相遇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呢?万一呢?是该掉头就走吧。 你倒是掉头啊!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迈不开步呢? 嘉语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还有喉咙里咕咚吞下的一口口水——身体真诚实,嘉语悻悻地想,好像她在他面前,就没有过不丢脸的时候。 “你来这里做什么?”萧阮扫一眼嘉语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这时节原本就容易出汗,何况嘉语这一路又惊又怕。 有了声音,就会有光,有影,所有的巫咒都被解除,嘉语发现自己能动了,能出声了,她倒想说有人追她,可惜这种话,他不会信的——这种把戏她在他面前玩太多次了。 嘉语用了全部的力量来镇压腔子里那颗砰砰砰乱跳的心,以及舌尖上总是想要窜出来的那句“为什么”,谢天谢地,她死过一回了,她被他逼死过一回了!她说:“我来文津阁找书。” 这种话,萧阮也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接下来,嘉语就转了身——不管跟着她的是个什么鬼,不管是个什么鬼!哪怕下一刻出现在面前的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让他吃了好了,再死一次好了,即便是再死一次,也好过让她面对萧阮。 她这样想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悲哀,几乎淹没了她。 “找什么书?”萧阮在身后问。 嘉语没有回答他。她拖着过于沉重的身体,如在泥淖中,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津阁。 …… 书柜后头,闪出另外一张面孔,眉目俊俏得单薄。 萧阮微抬了抬眼皮:“你吓她做什么!” 元十六郎笑嘻嘻道:“你想过没有,其实娶她,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萧阮淡淡地说:“我有未婚妻。” “你们不可能。”元十六郎收了笑,“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两好,如宋王你,就不要做这种梦了。”他笑的时候没心没肺,怎么戏谑都不讨人厌,一旦收起笑,眉目之间,却生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刀光绮丽。 萧阮沉默了一会儿,忽笑道:“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长公主看上的是六娘子。” 元十六郎道:“可惜始平王妃不会允六娘子下嫁。” 小娘子可能爱慕他的颜色,到始平王妃这个年岁,却不容易再为色相所惑。萧阮在大多数丈母娘眼中,都算不得乘龙快婿,凭他在南朝怎样金尊玉贵,在燕朝能有什么根基?彭城长公主与他萧家的情分也就在一线之间,如今长公主活着还好,他日长公主过身,还不是要依附岳家? 他是南朝皇族,无论如何落魄,北朝都不可能全心信任他,没有信任,空有官爵,能有什么好? 正如元十六郎笑言,元家女儿不愁嫁。 彭城长公主的心高气傲,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萧阮这次沉默得更久一些,文津阁里的沉默,黑暗里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墨香,而咫尺之地,光影黯淡。 这是个不难预想到的结果,但是当初护送母亲北来,图的不过是个骨肉团圆,但是人心不足,得陇而望蜀,他吃了那么些苦头,母亲又有咽不下去的气,连阿染……苏卿染倒是不提,只有次失言,说起家乡莼菜。 萧阮记得当时,像是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你看,你背负的那些东西,是永远都不可能卸下来。北人不可能信任他,叔父不可能容他回去,天下之大,原本就没有他立足之地。 但人总想活着,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所以就算有什么图谋,也并非不能原谅。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元三娘方才,走也不能,不走也不能,最后并手并脚转的身,那样滑稽可笑,她自己一定没有看过。而那样惨白的脸色,却是他没有见过。 什么眼波流转,什么笑靥如花,这姑娘是下辈子也学不会了。但是他竟然有些隐隐地羡慕,羡慕她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喜欢,理直气壮地来缠他,理直气壮制造偶遇。她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父亲,和足够强大的背景,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不过他是能明白的。 燕国内乱,不会让他等太久了。 “清河王人到哪里了?”萧阮忽然问。 …… 离了萧阮的“势力”范围,嘉语几乎要跑起来——来时不觉得,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住的玉琼苑,离文津阁竟然有这么远,远到总也到不了似的。走得太急,一个没留神就撞到了人。嘉语没头没脑说一句:“对不住。” 抬头看清楚,竟然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玉面朱颜,宽袍缓带,俨然神仙中人。 嘉语一愣:“你、你是谁?”——这绝对是惊吓过度的后遗症:这皇宫里的人,哪里轮得到她来问“你是谁”? 中年男子竟也有些慌乱,迟疑片刻才道:“本王……本王清河王,受直阁将军所托来这里探望二十五娘——姑娘你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觉得女主心理年龄已经三十了所以对前夫君应该没啥感觉了,这里说明一下,第一,真到三十岁你会发现你还是会动心;第二,前夫君不是一般人。 人不会到了三十岁就尼姑了。 更何况三娘回到十三岁的身体里,会融合部分当时的感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是精神的基础,□□也会影响灵魂 第26章 皎皎王侯 要是嘉言,定然已经喊起“叔父”,嘉语才见过萧阮,脑子实在不灵光,愣了好半晌,方才呆头呆脑说道:“二十五娘不住这儿,二十五娘住清秋阁——我带王爷去吧。” 清河王再迟疑了片刻:“你是——” 嘉语这才想起来自我介绍:“家父始平王。” “三娘该呼我清河王叔。”清河王却是记性极好,一听说是始平王的女儿,就叫出了嘉语的排行。 “清河王叔。”嘉语从善如流。 往南走了两刻钟就到清秋阁,明月听说嘉语来了,一路雀跃:“三姐姐好久不见!” 猛地瞧见清河王,刹住脚步,恭恭敬敬屈膝行礼道:“二十五娘见过王叔。” 嘉语不打搅他们叔侄叙话,略坐一坐就回了玉琼苑。贵女们还在戏耍,看到嘉语,姚佳怡就叫起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说什么皇帝哥哥允你上文津阁,谁知道是不是吹的。” 她提到文津阁,嘉语心里又是翻腾起来,也不与她计较,急步回了房——要这时候才忽地想起,皇帝允她进文津阁,并非避开姚佳怡,而是……萧阮常去文津阁么? 嘉语觉得一口气噎在喉中:大约在皇帝眼里,在所有其他人眼里,能见到萧阮,对她,都是一种恩赐吧。 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忘掉这件事呢?嘉语茫然地想。要到什么时候,见到萧阮,才能够从容,如同见到路人呢——如果不能,就还是不要再相见了吧。嘉语拉过被子,蒙上头,她难过得几乎无法原谅自己。 ——大约人性是这样,最恋慕的是自己,最憎恶的是自己,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但是一次一次纵容的,还是自己,就算能重生一次,也还是人,是人,就须得绝大的毅力,方才能够克服人性固有的弱点。 也许做鬼还轻松一点,嘉语忍不住说了一句符合她眼下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该说的话。 …… 自那日撞到清河王,嘉语也觉得明月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宫里未免可怜,又去探望过几次。 近半月的调养,明月好看了许多,眉目也渐渐显山露水。她这时候年岁尚小,日后应该也是个美人。她很亲近嘉语,嘉语也不知道缘故,明明贺兰袖对她看顾得更多一点。 嘉语询问明月起居,功课,明月给她看她的习作,字写得并不太好,但是显而易见进步,嘉语不由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也许是吃过苦,心志比寻常孩子坚毅得多。嘉语很惭愧地想起自个儿晃荡过去的岁月。 明月说:“……清河王叔那天,其实不是来探望我。” “什么?” 明月笑容里有狡黠的光:“清河王叔这等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看我。” 嘉语微微皱起眉头:清河王是摄政王,她其实是听过的,只是年代久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明月说他是大忙人,这话不假。替幼主掌管朝政,怎么不忙?如果他肯庇护明月兄妹,他们早不是这个处境了。 嘉语记得当时清河王被她撞到,像是有瞬间的慌乱。只是那时候她自个儿更慌乱,也就没有细究。 论理,摄政王进宫,不算稀奇,但是那个时辰,独自一人……嘉语心里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回头往太后居住的德阳殿里看了一眼。如她果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但是她不是。 姚太后如今,也尚未到而立之年。 清河王当然是个美男子。 从清秋阁出来,嘉语心中诸多疑虑,也不知道该与谁说——与谁说都不合适。 连翘机灵,到底身份太低;和贺兰说话又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且贺兰给出一个主意,哪怕十成十看起来是为她,只怕其实九成九是为了自己。嘉言对于宗室,倒是比她知道得多,但是嘉言的性子…… 忽有人拊掌笑道:“三娘也在这里?” 是皇帝。 嘉语屈膝行礼,被叫了平身起来,才品出那个“也”字来得蹊跷,抬头一瞧,皇帝身边那个穿浅青色长裳、眉目如画的少年,不是萧阮却是哪个。嘉语只看了一眼,就垂头去:有皇帝在,她总不可能拔脚就走。 他在也不奇怪。彭城长公主一早就谋划了让他做皇帝的伴读,后来发现他学识渊博,索性就让他教皇帝礼仪——整个大燕,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礼之一字实践得赏心悦目。 皇帝笑吟吟问:“三娘这是打哪里来?” 嘉语道:“我方才去看望二十五娘。” 皇帝笑了:“二十五娘这下倒是成了香饽饽,你看了我看,我看了他看。”他没有明指,嘉语却下意识想道:他说的是清河王。 一个清脆的声音插进来:“那都是陛下仁德。” 说话的是皇帝身后的小寺人,身段玲珑。寺人衣裳粗笨,在她穿来却是纤腰一握。雪白的面皮,眉目描画得极是精致,嘉语瞧她也不闪避,嫣然一笑,两个梨涡,俏皮又好看,并无怯意。 她知道她的身份,嘉语下意识想。要不是有萧阮,她第一眼看到的,该是这个精致的小美人。 但是不经主子允许,哪个奴婢敢随便开口。嘉语的目光转向皇帝,皇帝面色微红,轻咳一声,说道:“朕说错了,是三娘心善,惦记明月,隔三差五去探望——前儿清河王叔父,不也是三娘带过去的吗?” 这是逃避!嘉语悻悻地想。 却听萧阮道:“三娘子还真是大忙人,才下文津阁,又去德阳殿。” 这时候天色将暮了,有晚风徐徐吹过去,和着萧阮的声音,倒像是有什么乐器在响,也许是钟琴,或者是零落的星光,不不不,是月光,那须得是初一的新月,明锐,清亮,不像十五十六那样蠢胖蠢胖的。 但是这句话,嘉语不能不反驳——皇帝既然能够知道清河王去过清秋阁,那么去清秋阁的时间也不难知道。她不能说这个谎,在皇帝心里失分:“我没有去德阳殿,我从文津阁下来就碰到了清河王。” 皇帝“咦”了一声:“朕还以为三娘在母后那儿,顺路带了清河王去探望明月,怎么,清河王去清秋阁,竟然没个带路的人?” 嘉语心里“咯噔”一响,到这时候,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入了彀。 第27章 画舫夜游 萧阮的那句话,就是为了引出皇帝一问吧。他是断定了她不敢说谎。但是他又如何知道清河王在什么时辰去过清秋阁? 明着针对她,其实针对的是清河王。嘉语恍惚觉得,有天罗地网,向清河王撒了过来。她不过是其中一根丝。 ——为什么要她来做这根丝呢? ——为什么要对付清河王?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自然是有的,该是半路走开了,我刚好看到,顺路就带了清河王叔过去,是分内之事。” 她只能这么说。 皇帝面色微沉。嘉语在心里揣测,对于太后与清河王的事,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皇帝可不是周乐,有个不负责任的爹。 世宗年过而立方得此子,爱逾珍宝,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照顾,连周皇后这个嫡母和姚充华这个生母都靠后。所以对于皇帝来说,父亲也许是比母亲更重要的存在。 忽小寺人拍手叫道:“……好香啊……是荷花开了吗?” 嘉语转头瞧去,迎着风,远远只瞧见明瑟湖上碧浪翻痕,哪里有什么花。这个小寺人,纯粹是为了扯开话题吧。 皇帝不想扫她的兴致,跟着就笑道:“朕听说画舫清洗过了,正好游湖,三娘也来吧。” 嘉语想要推脱,心里却大是不安,只得应了。 她看得出皇帝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个貌美的小寺人。大约是式乾殿里的宫女。皇帝还没有大婚,就算有宠,也没有名分。特意选了这个时段来,是因为这时候工匠修缮荷灯,贵女们都避开了。 真是用心良苦,看来皇帝是真的很喜欢她……只怕想娶谢云然,也是看中谢云然大气端方。 这其实不是太意外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嘉语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小寺人一路说些天真讨喜的话,哄得皇帝眉开眼笑。嘉语和萧阮渐渐落在后头,一个沉默,另一个也不说话,齐心协力做了一对哑巴。但是路这样蜿蜒曲折,嘉语眼角的余光总会看到他,有时是淡青色一角衣裳。 那是非常奇特的感觉,就像在望乡台上——如果嘉语当初有机会上望乡台的话,大约也会看到他。那时候的他应该会穿郑重的朝服,黑色与红色的交辉,有精描细绣的十二章纹。 那时候他是吴国的天子了,他身边站着苏卿染和贺兰袖。 而她至死都是燕国公主。所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吧。嘉语默默地想。 忽听得人问:“三娘子不断看小王,可是有话要说?” 嘉语:…… 皇帝回头说道:“表哥,不是朕说你,一家子亲戚,三娘子小王的多生分,直接喊三娘岂不便宜?” 嘉语:……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嘉语头疼地想,待要反驳,猛听得一声笑语:“陆娘子这身衣裳,倒正好充作船娘。” 是姚佳怡。 嘉语心里一沉,萧阮唇角,一朵转瞬即逝的笑容。 要避开已经不可能,无论皇帝还是嘉语。 小寺人仰头瞧着皇帝,眼睛里有一丝的惊恐,她不由自主朝皇帝靠近一些,怯声道:“陛下……” “陛下!”一众贵女已经到跟前,瞧见皇帝,纷纷行礼。 嘉语叹了口气,只得出来问:“各位娘子哪里去?” 姚佳怡倒没有看到小寺人,她的重点在皇帝身上——皇帝宽大的袍袖几乎遮住了小寺人纤细的影子。听到嘉语问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俏生生拉住皇帝说:“皇帝哥哥来了正好,我们正说要游湖呢——皇帝哥哥也是来游湖吗?一起吧!” 皇帝朝嘉语使眼色,嘉语也爱莫能助。 她倒不是真怕小寺人吃亏,这个小寺人不简单。游湖只是个借口,想来看看未来皇后的成色才是真——皇后总在这几个人里,跑不了。以后她还得在皇后手下讨生活,选个好点的主子是必须的。 只是嘉语也不知道这个小寺人心中的好主子是性格软好拿捏呢,还是端方宽厚。要是端方宽厚也就罢了,要是想要个好拿捏的主子,只怕太后不会容她。 一念及此,嘉语眉睫跳了一跳。 姚佳怡像是到这时候才发现了她,同时发现萧阮:“怎么,宋王也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乐不可支:“宋王又被三娘截住了?三娘这本事,怎么不去姑父帐下做斥候?” 嘉语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说什么都是错,辨赢了又有什么好处? 姚佳怡不肯放过她:“看来日后,宋王出门,须得先派人侦知一番,免得被某些人拦下。” 于璎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 谢云然人在暗处,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姚佳怡这样的尖酸刻薄。人皆有软肋,何必苦苦相逼? 陆靖华倒是记得嘉语之前为她解围,努力想要挤出句什么话来帮帮嘉语,可惜想了半天,好像确然无法反驳——三娘子对宋王的倾慕,原本就是人尽皆知,虽然这位三娘子耳闻不如见面,但是……总不会都是空穴来风吧。 贺兰袖饶有兴致地在等嘉语开口。 ——她倒是想过的,如果她是嘉语,再看到萧阮这个负心人,不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是解不了心头之恨。但是看嘉语,眉梢眼角,竟看不出恨意。 怎么会不恨呢,那多奇怪啊,贺兰袖遗憾地想。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男人了,这时候的萧阮,还没有后来的坚毅果决,也没有后来的狠心。如果说后来的萧阮,是下弦月青白冷硬的光,那么这时候就还是新月,清新,隽永。 贺兰袖其实是猜不透这个男人,也许因为长了过于漂亮的一张脸,又过于优雅的姿态,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也许多情,不过,那算得了什么?他还富有天下呢。 她没有问过他到底有没有爱过三娘,即便全天下都认定他是被迫娶始平王的女儿。 她记得苏卿染带回来嘉语死亡的消息,他细细问了在什么地方,死了多少人,甚至什么天气。唯独没有问她是怎么死的,最后说了什么话。只是沉默了整日。她是陪他到最后的人,但是到最后,她也不知道,三娘在他心里,占了一个怎样的位置。 ——但是那个位置,那必然是存在的。 不过这辈子,元嘉语没机会了。贺兰袖嘴角微微向上,一个轻巧的笑容。 “我说,”没人帮腔,连个反驳的人都没有,姚佳怡不甘心,“宋王最近都不来镇国公府了,可是上次吓坏了?” 这句话出口,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就连风,都只敢蹑手蹑脚擦过少女们娇嫩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等嘉语反击——她们见识过嘉语的口齿,并不相信她无法反驳。姐妹和睦有什么好看,吵架才好看! 嘉语抬头看了姚佳怡一眼,皇帝看她的目光有些担忧。最后流转的是萧阮的眸光,那像是极轻极淡的雾气,停留在姚佳怡脸上,抢在嘉语开口之前,轻声笑问:“姚娘子这是在打听小王的行踪吗?” “小王不甚荣幸。” 嘉语:…… 所有人都呆住:不是都说宋王对三娘子不假辞色吗?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皇帝——方才他还亲眼目睹他对嘉语不假辞色呢。 贺兰袖抿了抿唇。她当然也意外,但是后来萧阮给她的意外太多了。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更习惯这种意外。她笑吟吟说道:“天色越来越暗了,歌姬们恐怕就要开唱,陛下还不上船吗?” 皇帝也想把方才的尴尬遮过去——姚佳怡的话实在太难听,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堵住表妹的嘴——赶忙说道:“走吧。” 有皇帝帮忙岔开话题,姚佳怡精神一振,贴到皇帝身边,又兴兴头头起来:“皇帝哥哥,今年的荷花会比往年都好吧?” ——这是炫耀给场中没见识过凌波宴的贵女听的,比如嘉语。 “会的。”皇帝有气无力地回答。 小寺人被挤到后面去了,低眉垂目,我见犹怜一副剪影。 “皇帝哥哥今儿晚膳用了什么?早知道皇帝哥哥要来,就该给皇帝哥哥留几只金糕卷,那味道我尝着倒好。” “你尝着好就好,朕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 “也对,”姚佳怡毫不气馁,“桂花糕就清淡多了,下回我做给皇帝哥哥吃!” “难为你有心……” 嘉语越发落到了后头,余光一扫,萧阮还在身边,就有些头疼。她实在怕了这个人,每次都会被翻起的陈年旧事——当然了,在别人眼中,这事儿还正新鲜热乎着呢,但是于她,已经是隔了许多年。 年华如流水。 第28章 一脚踏空 她不知道,她沉默的时候,侧容倔强,像是有许多话,偏偏一个字都不能出口,萧阮想,之前每次遇见,都能看到她绯红的双颊和发亮的眼睛。但是文津阁之后,像是每次,她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这个姑娘,愣得天不怕地不怕,但又像是时时都恐惧着。比如方才他提醒皇帝,清河王行踪有问题的时候。难道她知道清河王意味着什么?萧阮心里摇头:深闺女子知道什么。替她解这个围,算是补偿他的利用吧。 暮色越来越浓,花香也是。宫人点燃了宫灯,一路珠光色的光和影。贺兰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三娘?” “嗯?”嘉语转头看她。 “三娘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贺兰微笑着摸她的鬓发,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没事就好,咱们不能和她计较。”转头向萧阮福了一福:“宋王高义,贺兰这里谢过了。” 又替她谢人——不是替她谢人,就是替她赔罪!嘉语悲愤地想:她和萧阮真该早早配成一对,让她去和苏卿染斗法,让她在两个婆母间周旋去!让她应付萧阮那些没完没了的桃花去! 萧阮淡淡地说:“不客气。” 贺兰微微一笑,在灯影里,月影里,就仿佛花开。 她也知道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一个开端而已,她很知道如何留白,如何适可而止——有从前嘉语死缠烂打的榜样在前,她越清淡越好,越沉默越好,桃花开得越热闹,才越见得梅花清幽。 一行人到湖边,画舫靠岸停着。 皇帝率先登船,然后一众贵女。小寺人上船的时候,皇帝眉眼一动,想要伸手去接应,但是余光瞟到姚佳怡,最终也没有。 谢云然的目光随之落在小寺人脸上,这时候光原本就不是很亮,又映着水光与波光,三分颜色也能到七分,何况原本就有七分。谢云然微微一愕,又看一眼皇帝,目光就淡了下去。郑笑薇的笑容更娇媚了几分。 萧阮上了画舫,然后是嘉语,贺兰在嘉语之后,连翘扶嘉语上桥板,忽然一脚踏空——“小心!”叫出来的是贺兰袖,几乎要出手的是萧阮,皇帝跺脚,笑声当然是姚佳怡:“哟,又演上了?” 嘉语止住了脚步。 连翘一只脚卡在船板和岸之间,声音里呆了哭腔:“姑娘、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嘉语瞧她这个样子,满心气苦也发作不出来,只得问:“……还能走吗?” 连翘含着两包眼泪摇头。 贺兰道:“连翘也太不小心了,让南烛扶她回去吧。” 嘉语瞟了贺兰一眼,下意识拒绝:“不必了,没有南烛,表姐多有不便,可不扰了表姐的兴致。”停一停,又略略提高声音,“……请陛下派人送我和连翘回去。” 皇帝踌躇片刻,说道:“小玉儿,小顺子,你们送三娘回去。” 话音落,就有两人应声,一个是皇帝随身小厮小顺子,而叫小玉儿的,赫然就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寺人——看来皇帝也明白了:姚佳怡对嘉语,不过是冷嘲热讽,占几句嘴上的便宜,要对上小玉儿,怕没那么容易放过。 但是小玉儿不动还好,这一动,是无论如何都再掩饰不住身形袅娜,走不过两步,就被姚佳怡喝住:“小玉儿?” 小玉儿止步:“姚娘子有什么吩咐?” 皇帝脸色一白,骂道:“她是你主子还我是你主子——还不快去扶三娘!” “是,陛下。”小玉儿乖巧地应道。款款朝嘉语和连翘走过去,姚佳怡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转身—— 两人面对面撞上了! 小玉儿“啊”地一声惊叫,姚佳怡却是慢慢扫过小玉儿的脸,扫过她精心描出来的眉,精心画出来的眼,以及盛开的唇——在男子眼中,是清水出芙蓉,唯有同样身为女子,才能一眼看穿她的画皮! 狐狸精……皇帝哥哥竟然不声不响在宫里藏了个狐狸精! 姚佳怡恨得帕子都绞成了一团,面上却笑了:“皇帝哥哥,我瞧着你这个小奴儿挺好,不如送了我吧?” 皇帝说:“表妹要奴子,回头朕给你送去,她是朕得用的,没法送你。” 姚佳怡的声音愈甜:“皇帝哥哥越这么说,我就越想要啦,长这么标致,还得用……皇帝哥哥是觉得我不配用?”又小声说:“我不配用,姑姑总配用吧——皇帝哥哥也舍不得?” 小玉儿不说话,只半低着头,宫灯照着她纤细的影子,淡得像是一个手指就能抹去。楚楚可怜的侧容,眼角漾着微微的水光,也许是泪光。 式乾殿里想必不缺美人,能从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嘉语丝毫不怀疑她有自保的能力,只不过,如果她能自保,那还要皇帝做什么呢? 皇帝脸色铁青:拿母后压他、又拿母后压他! 皇帝抿了抿唇,这是姚佳怡惯用的伎俩了。打小就这样。自父皇驾崩,她来宫里,瞧上他什么人什么东西,胡搅蛮缠一番,最后母后总会说:你是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你的,这么点子玩意儿,让给妹妹何妨? ——说什么整个江山都是他的,可是他从来连边都没摸到过,他身边可不就这么些人,这么些东西,可是又哪一样是他能做主? ——永泰、阳平也就罢了,她姚佳怡算他哪门子妹妹! 皇帝觉得胸中的气,已经压不住了。 忽然眼前人一矮,小玉儿竟是缓缓跪了下去,颤声道:“姚娘子要奴婢,奴婢就随姚娘子去,姚娘子就、就莫要再难为陛下了。” 好个以退为进,好个“莫要为难陛下”!明明姚佳怡瞧不上的是她小玉儿,可是偏能扯到皇帝身上去,姚佳怡为难他,她维护他,皇帝心里的天平不偏才怪!喝彩的不止嘉语,还有贺兰。 贺兰袖走上去双手扶起小玉儿,竟饱含怜悯道:“快起来吧,可怜的孩子。” 贺兰袖这一扶,其实什么都没解决,但是在皇帝眼中,是帮了他的心上人,在姚佳怡看来,是递了下台的梯子:既然小玉儿自个儿都答应了…… 谢云然微微讶然——虽然太后面前,贺兰袖帮着姚佳怡说过一次话,但是在后来大半个月里,贺兰袖再未露过什么锋芒,她倒真小瞧了她。 萧阮唇边若有若无一抹轻笑。 嘉语扬声道:“陛下让小玉儿和小顺子帮我扶连翘回玉琼苑,姚表姐是要阻拦吗?” 姚佳怡被嘉语这飞来一棍打得一呆。 嘉语冷冷又道:“如果姚表姐不阻拦,那么小顺子,小玉儿,扶着点连翘,咱们走!” 这话里已经把阻拦小玉儿偷换成了阻拦她回玉琼苑——小玉儿不过个玩意儿,姚佳怡能明着欺负,仗的就是她没有身份,但是要拦嘉语——凭什么?如今这场面,只要姚佳怡敢说一声“且慢”,嘉语下一句就能砸她头上去:“如今这后宫里当家的,还轮不到姚表姐吧?” 姚佳怡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这些天在贵女中使尽了威风,虽然有讨好她的,但是瞧不上的也多,真让嘉语把这句话说出口,哪怕她姚佳怡他日母仪天下,也还是个大大的话柄。一时左想右想,竟只能闭嘴。 小顺子忙不迭过来,便是小玉儿,也知道戏做足了,过犹不及,小顺子扶起连翘,小玉儿扶着嘉语,四人下了画舫。 姚佳怡未尝不想拦下他们,可惜这里不是镇国公府,就算她想,她的奴婢也不敢。她能拿太后压皇帝,不能拿太后压嘉语。 她这里憋了一肚子气,皇帝已经进舱,下令开船。 船桨荡开去,湖面上掀起一重一重脉脉的波痕,皇帝靠在窗边上看得出神,远远的笙箫,隔着水,皇帝低声对跟进来的萧阮说:“小玉儿没甚力气,小顺子一个人扶着连翘走不远,表哥你能不能——” 萧阮会意,接话道:“臣瞧着三娘子走得艰难,臣去送他们一程罢?” “劳烦表哥了……” …… 转过一个弯,画舫再看不见,小玉儿扑通就给嘉语跪下:“小玉儿谢三娘子救命之恩,三娘子长命百岁!”这时候月亮已经上来了,溶溶的银辉照在小玉儿脸上,雪白,一双妙目泪光盈盈。 这话嘉语不肯认:“吓糊涂了你!陛下叫你和小顺子送我,哪里来的救命不救命的!” 小玉儿凄然道:“如果方才陛下真让奴婢随姚娘子去,奴婢就、就——” “就怎样?”忽然出声的萧阮,嘉语被吓了一大跳,脱口道:“宋王殿下怎么来了!” 第29章 君命难违 风打着竹叶,萧萧的声音。 少年的身影在竹林里,挺拔如玉树,嘉语不敢去看他的脸,怕按不住胸腔里咚咚咚乱跳的那个东西——那时候她大概是真爱过这个人吧,嘉语惆怅地想,以至于,死过一回,都不能削弱它。 “陛下叫我护送你们回去。”萧阮说,又瞧住小玉儿,“如果方才陛下让你同姚娘子走,你就怎样?” 小玉儿垂泪道:“奴婢就和姚娘子走,不过,小玉儿这条命,是要留在宫里陪陛下的,姚娘子要带,也只能带走小玉儿的尸体。” 这些话,她是想通过自己,传到皇帝耳朵里去吗?嘉语心里一阵恶寒,只道:“你起来,扶好连翘,我们先回玉琼苑。”又与萧阮说道:“这里有小顺子、小玉儿已经够了,不敢劳殿下大驾。” 萧阮也干脆,一句话:“君命难违。” 嘉语:…… 好在玉琼苑不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宫女锦葵迎出来,嘉语说:“就到这里吧,各位留步。” 小玉儿又要跪下去说救命之恩,嘉语赶在她跪实之前拦住她:“刚好我有话要吩咐你。”小玉儿大喜,赌咒发誓说:“三娘子尽管吩咐,只要小玉儿能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嘉语听她这跟着皇帝听说书学来的口吻,哭笑不得,只道:“姚娘子恐怕还要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陛下也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拴身边,她要是真问太后要你,你就是躲在式乾殿,也是没用的。” 小玉儿听得脸色煞白。 嘉语心想,这大概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吧。皇帝如今还没有庇护她的能力,就仗着宠爱,急吼吼冲上来露脸。 嘉语生怕她又腿软求救命——她可不敢真担了这个救命的名声,她没亏她没欠她,凭什么一定要救她的命呢,嘉语几乎本能地想到,如果贺兰袖在,多半会软软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怪可怜的,三娘咱们帮帮她吧”,从前为了这些话,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官司。 人家忌惮的是始平王,忌惮她是始平王的女儿,她贺兰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能有什么颜面,能有什么损失——最后人家说的还不是,贺兰娘子心善,她何尝得过什么好处?每每,人被架到高处,就下不来了,人年少的时候尤其如是。 她如今,是不会再吃这个亏了。 嘉语道:“你是陛下的人,我可帮不了你什么,要谢,你谢陛下去,我不过一句闲话——听说阳平公主和永泰公主的母妃都还在宫里,不知道是真是假。好了,今儿我乏了,你回去吧。” 这句话嘉语不仅是说给小玉儿听,也是说给小顺子听。 世宗驾崩之后,无子的嫔妃都去了宝光寺,世宗子女不多,所以留在宫里的也不多,姚太后如今虽然位尊,但是对世宗的嫔妃,总还是要留几分颜面。姚佳怡在太后面前能够撒娇卖痴,到这些嫔妃面前,可就不管用了。 连翘脚踝肿起老高,锦葵找人检查过,好在只是看起来可怕,倒没有伤筋动骨。已经上了药。连翘给嘉语请罪,嘉语也忍不住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 连翘抽泣道:“……是踩东西滑了脚。” “什么东西?” 连翘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谨慎地回答:“像是……珍珠。” 贺兰袖的婢子南烛喜欢珍珠,嘉语也许不知道,连翘却是知道的。 嘉语瞧着烛火发呆。贺兰袖消停了那么久,到底什么缘故,又开始动了? 她了解她的这个表姐,言语挑拨是常事,但是亲自出手,其实不太多——毕竟出手很难不留破绽,有破绽就有风险。嘉语细想自己今晚,该是没有什么刺激到她。莫非是因为……萧阮? 萧阮是帮她解了围没有错,但是她不也借着这个机会,替她谢了萧阮吗?嘉语郁郁叹了口气,沾上他还真是一件好事都没有,之前逼得她在皇帝面前戳穿清河王的行踪,然后又因了他惹了贺兰,以至于连翘滑脚。 忽听连翘问:“姑娘今儿为什么要帮那个小玉儿?” “嗯?”嘉语诧异得回过神来。 连翘除了初到她身边几日劝诫过,后来话一直不多,大约是寒了心,这时候怎么说起这样的话?不过她既然问,嘉语倒也不怕回答:“如今陛下看重她,我瞧着今儿情形,真让她落到姚表姐手里,只怕陛下会怨上太后。” 今儿晚上姚佳怡明摆着搬出了太后压皇帝,皇帝自然会想到,没有太后撑腰,姚佳怡没这个底气,所以如果小玉儿有个三长两短,皇帝会怨恨太后,也是理所当然——嘉语当时并没有想这么细,她也不是个怜贫惜弱的主,只隐约觉得不妥。 连翘道:“姑娘怕两宫不和?” 嘉语不说话。 连翘道:“这个小玉儿,迟早是个祸害。” “哦?” 连翘竟然肯在她面前臧否人物了,嘉语不由仔细打量她,连翘涩然道:“奴婢原本以为,姑娘会狠狠处罚奴婢。” 嘉语:…… 以她从前的心性,在萧阮面前这么丢人,还真有可能。狠狠处罚?连翘是给她留面子了。不好看是真,大约是几个耳光罢,真要杀人放火,她也做不出来,何况还有贺兰这个大善人在一旁随时等着做好人呢。 “你原本是母亲身边的人,”嘉语沉吟道,“你这样的人才,跟着我,是可惜了。” 连翘一急,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嘉语忙忙制止她。她说这话却是真心。虽然王妃身边有几个芳,人才也好,连翘要出头难,总好过跟着她,从头至尾都没得过什么好处——后来在宋王府能嫁到侍卫统领,那是她自己的手段。 连翘哭道:“姑娘说这样的话,奴婢是死生无地了。” 嘉语摇头:“那就不说吧,你说小玉儿,我听着。” 连翘瞧着嘉语的神色,她对嘉语的了解和审时度势,倒比薄荷要强,当下理清楚思路,说道:“她这是来给陛下挑皇后呢!先前是哄得陛下和姚娘子对上,之后姑娘一出手,她又赖上姑娘了。” 果然是个明白人。 她都能看明白,在场中能看明白的,想必不是少数,只除了……皇帝。在某些方面,男子难免要迟钝一些。或者不,女子有同样的迟钝。人在年少的时候,倾心迷恋过的人,即便是十恶不赦,也能找到理由开脱。 比如她不得不如此,因为她出身卑微,因为她舍不得离开他,因为她害怕。 比如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不是可以囚在笼中的鸟,龙腾四海,凤舞九天,他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 嘉语叹息:“你说得对,我怕两宫不和——总有一日,太后会归政于陛下。” 连翘道:“姑娘心善。” 嘉语扬一扬眉。 “如今住在宫里的,也有七八位,多少都打着皇后的主意,姑娘只需找到素日里与姚娘子不对付的,借她的手……”连翘停了一停,重复之前的论断,“这个小玉儿是个祸害,姑娘如今不除去她,日后……” “等等!”嘉语打断她,“你说什么?” 连翘支吾起来:“我……” 嘉语不理她眉目中的犹豫:“如今留在宫里的那些姑娘,如果有人动了这个心思,借别人的手……”言至于此,猛地站起:“不好!” “什么?”连翘迷惑地抬起头来,“姑娘不必太忧心,如今人都在画舫上,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只要姑娘明儿和陛下说一声……” “不不不,不是她们……”嘉语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不不不,她担忧的不是那些贵女,而是担忧别的人借姚佳怡的名义行事——今儿晚上闹了那一场,哪个不知道姚佳怡恼了小玉儿。 姚佳怡恼了小玉儿,趁着皇帝游湖找人下手,简直顺理成章,皇帝痛失爱侣——且不说小玉儿当不当得起这两个字,至少这时候她在他心里,定然是重要的——问罪姚佳怡,而太后定然会护住姚佳怡。到时候,皇帝和太后,想不对上都不可能。 谁会下这个手?谁来下这个手?嘉语觉得这个人物在脑袋里沉沉浮浮,就是看不清楚,但是必然是存在的。 是是是,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是突发,画舫清洗好了,小玉儿想游湖,贵女们原本应该避开的时辰,却迎面碰上……也许还有清河王,清河王那日,到底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那里? 巧合得天衣无缝。 第30章 人微言轻 都是突发事件,却都指向同一个可能的结果:两宫反目。 不会有人怀疑,姚佳怡看到小玉儿之后的反应;同样不会有人怀疑,皇帝得知叔父做了母亲面首之后的心情;这一步一步算计下来……再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了。嘉语觉得背心出了一身冷汗。 她就该留住小玉儿——只怕之前皇帝叫小玉儿送她也是做这个打算——皇帝可真是丢了个大麻烦给她! 嘉语换带了锦葵,匆匆就往式乾殿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极黑,隐隐能听到明瑟湖传来的歌声:“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是江南小调,柔婉动人。 宫里零零落落挂着灯,疏疏微光,更衬得草木葳蕤。锦葵是个很识趣的丫头——宫人都识趣,嘉语只问式乾殿怎么走,就提了灯引路,并不问为什么。 式乾殿离玉琼苑挺远,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碰到,倒是宫室的影子,和在草木里,鬼影幢幢。 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就停在了面前。 这夜深人静的,嘉语差点没叫出声来,抬头看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俊俏,如刀锋一样单薄,又因为肤色极白,猛地一瞧,倒像是个纸人儿。这个人,嘉语却是认得的。 元十六郎与萧阮交好。当初嘉语纠缠萧阮,未尝没有这人从中周旋。萧阮冷脸,她也萌生过退意,但是只要元十六郎笑吟吟一句:“昨儿晚上,宋王殿下倒是拿着帕子坐了半宿。”心里就又欢喜起来——那自然是她的帕子。当初是找了什么机会硬塞给萧阮,却不记得了。 ——有些你以为会永远记得的事,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不记得的。 嘉语心里一松。就听得元十六笑吟吟问:“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记得这会儿他们还没有碰过面,就微垂了眼帘,作羞涩状:“敢问——” “我是十六郎,三娘还没见过我罢。”元十六郎快言快语道,“我在宫里给陛下伴读,不过今儿有宋王在,就用不着我了——我听说贵女们都去游湖了,三娘怎的不去?”却没有解释他如何认得嘉语。 嘉语屈膝行见面礼:“见过十六兄。” 元十六郎是个偏远宗室,就和当初始平王一样,比始平王更惨的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嘉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宫里来做伴读的——连元祎炬这样的身份都混不到——不过可想而知,不容易。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十六兄是去见陛下的吗?”嘉语不回答元十六郎的话,反问。 元十六郎笑道:“是啊,陛下说想听琴箫合奏,偏有不长眼的,说我的箫吹得比宋王好,特召了我过去,三娘要不要一同去,回头给哥哥我说几句好话?”这话说得,嘉语有些啼笑皆非,她元嘉语追着萧阮跑的事儿,还有人不知道吗?任谁都拿出来打趣她。 等等……元十六郎要她去画舫? 嘉语心念急转,袖子里使劲掐了虎口一下,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我才不去呢!”咬住下唇,急急要走。 “等等!”元十六郎一个旋身,拦住她去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三娘?”不等嘉语回答,自语道,“也对,明明听说都在画舫上嘛,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也知道绕不开这个问题,好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垂头道:“不敢劳十六兄烦心……陛下还等着哥哥呢,十六兄快去吧,让陛下等久了不好。”也不等元十六郎有所反应,喝一声,“锦葵我们走!” 没有脚步跟上来。 转过宜和宫,然后是清芷苑,想来已经是跟不上了,嘉语稍稍松了口气,才有些得意,忽地眼下一暗,面前又多了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 嘉语:…… 十六郎的声音,这会儿倒是没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既然让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他抄了近路——他竟然抄近路来拦她!嘉语盯住眼前的靴子,靴子上金丝隐隐的光。 他是不想让她去式乾殿呢,还是真为她打抱不平?嘉语是不信这宫里有人行侠仗义的,何况以十六郎的身份,不是足够的圆滑,根本不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那么,莫非是……真不想让她去式乾殿? 难道那个挑拨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人,就是他?或者甚至是……萧阮?萧阮与元十六郎有多好,嘉语是知道的。 会是萧阮吗?如果说他的布局从这时候就开始了……不不不,不会的。这时候燕国分裂,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这时候他还在努力站稳脚跟吧。嘉语心里千折百转,口中只道:“可是陛下……” “陛下也不会任人欺负三娘。”十六郎巧言令色,“到底什么事,把三娘委屈成这个样子?” 不能再拖下去了……嘉语想,也不知道小玉儿如今情况如何,无论如何,如果实在绕不开,不如、拖他下水?能在这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总不会连见风使舵都不会。她装模作样看看锦葵,又看元十六郎,跺脚说道:“还是不要说了……没的污了十六兄的耳朵!” 言毕又要走。 十六郎果然又拦在了她的面前:“三娘要是觉得不便对我说,还是觉得十六郎人微言轻,帮不到三娘……” “十六兄哪里话!”嘉语道。 元十六郎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咱们去游船找陛下就是了。” “不可!”嘉语道,“万万不可!” “这又为什么?”元十六郎眉尖一挑,却是转向锦葵,“三娘要是觉得难以出口,就让锦葵说吧。” 他认得锦葵。嘉语心里微惊。 锦葵微微转脸向嘉语,像是请示,又像是为难。嘉语道:“十六兄不要为难她了,我说就是……” 她忽然松口,元十六郎心里诧异,想:她说不能让皇帝知道,也许并没有关系?他迟疑着,不得不跟上嘉语的脚步。 锦葵照着灯,三人一面走,嘉语一面说:“我今儿去画舫,连翘滑了脚,我也失了兴致,就求陛下遣人送我回玉琼苑,谁知道……”她眉间薄怒,倒带出几分恶狠狠的清丽来。这几句话是事实,元十六郎也是知道的,她把话断在这里,他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问:“是路上发生了什么吗?” “才不是!”嘉语有意用上任性的口气,“那两个寺人,一个小顺子,另一个叫什么小玉儿,送我到玉琼苑门口,那个叫小玉儿的过来又哭又跪,说什么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早知道就不该多事!”嘉语道,“姚表姐为难她,我也是看不得姚表姐的气焰,帮着说了句话,我还当她知恩图报呢,我我我、我还亲手扶她起来呢,谁知道她走之后,我卸妆要歇,连翘就发现我手上的素银绞丝镯子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这宫里还闹贼了!” 失窃,倒真真是个好借口。十六郎想,凭他是谁,凭他在哪里,丢了东西总不好让人不追究。特别她还添了一句:“……要别的也就罢了,也不值什么,但那是我姨娘……”到这里,看了十六郎一眼,眼圈又是一红,那话,却再说不下去。 镯子是女子腕上之物,十六郎也不好说你捋起袖子让我看看——别说出五服的族兄了,亲哥都不行。该含糊的含糊,不该含糊的不含糊,这个三娘子,确实长进了。况且,就算戳穿她,能有什么用? 又问:“玉琼苑都找过了吗?” “当然找过了!我进宫才带几样东西!能藏哪里。就连走过的路,都找了个细细的,锦葵你说是不是?”嘉语信口胡扯,锦葵做奴婢的哪里能说不是,被嘉语一句话捎带上,只得低低应一声。 到这时候元十六郎也看出她的用意了,踌躇道:“果然是腌臜事儿,如何好让三娘自己去问——不如……一会儿我找个机会和陛下说,让陛下自个儿清理门户?” 第31章 贼喊捉贼 嘉语像是气得极了,越走越快,口中懊恼道:“我就说了,还是不说的好,这等眼皮子浅的东西,污了十六兄的耳朵,也让十六兄难做——虽然就是个宫人吧,到底是皇帝哥哥的人——我是不怕的。” 之前十六郎拿“人微言轻”逼她开口,如今她就原话奉还,十六郎虽然并不受激,却也不好改口,只得说道:“三娘都不怕,我怕什么……总是三娘初次进宫,底下人不长眼,还是我陪三娘走一趟的好。” 式乾殿平静得一如寻常,看来是还没出事,嘉语心里略松了口气,又烦恼起来:却不知对方会用什么招数对付小玉儿?且不管他!嘉语摸摸袖中银针,想道:有这东西,不愁她不跟她走。 锦葵叩门,有宫人迎出来。 瞧见嘉语也就罢了,看到十六郎,就有些奇怪:“十六郎君这会儿来式乾殿,可是有要事?” 嘉语不等十六郎说话,上前喝问:“小玉儿呢,小玉儿人在哪里?把她给我叫出来!” 小玉儿是皇帝心上的人,这人不过是个看门的,哪里敢惹她,只指着十六郎能出声阻止。嘉语想着今儿反正是横了,索性横到底,一把推开他,蹬蹬蹬冲进几步,叫道:“小顺子、小顺子!” 自有人去禀报。 小顺子倒是来得快,看到嘉语和元十六郎,嘴巴都快合不上了,却也知道轻重,忙不迭训斥侍卫:“放开、放开!三娘子是你们能拦的、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埋怨那宫人,却埋怨十六郎:“十六郎君真真害死人,三娘子性子急,十六郎君也不给说一声是三娘子来了!” 嘉语也不与他客套,径直问:“小玉儿呢?叫她来见我!” 小顺子为难:“小玉儿……这会儿怕是歇下了。” “歇下了?”嘉语冷笑一声,“莫说是歇下了,就是死了,也得给我爬起来!”口气殊为不善。 小顺子有些吃惊:这话听来,怎么都像是来找茬——但是小玉儿没得罪她呀。 其实小玉儿这会儿倒没有歇,她在画舫上受了气,又被嘉语说得惊怕,加之皇帝如今还在画舫上,和一众出身高贵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游船,她不喊心口疼就不错了,哪里还睡得下。 这时候靠在榻上,一时皱眉,一时咬牙,琢磨那一众贵女中,那个看起来和气,哪个心软,又想等皇帝回来,好诉苦一番,趁机拿捏……至于嘉语说皇帝保不住她的话,小玉儿想了半晌,嗤笑一声:三娘子倒恁地好心,就是胆子小。只奇怪,她三番两次想和她攀上“救命之恩”的关系,她却左推右阻,活像这功劳咬手似的。 “……姑娘,燕窝好了。”小双儿和小玉儿是一起进宫的,不过略生得差些,如今也不做别的,专给小玉儿熬燕窝。 “搁着吧。”小玉儿心事重重。 小双儿把燕窝盏搁在琉璃几上,劝道:“姑娘趁热喝吧……” 话没完,就被一阵嘈嘈的脚步声打断,两人俱是一惊,小双儿赶忙抢到小玉儿之前,横眉怒目道:“什么人!” “一边去!”说这话的自然是小顺子。 嘉语道:“小玉儿,你还认得我吧?” 小玉儿不敢托大,忙起身行礼道:“这么晚了三娘子来找奴婢……” “我问你!”嘉语气势汹汹,“你拿了我的素银绞丝镯子,藏哪里去了!” “什、什么?”小玉儿这会儿是真失色了。她运气好,一进宫就分到式乾殿,没多久就被皇帝看中,算得上是皇帝跟前第一人,连小顺子都不敢比肩,几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莫说是银镯子,就是金镯子,宝石镯子,那上好的羊脂玉镯子,在她这里,也就听个响…… 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成了。倒是一旁小双儿小心翼翼赔笑道:“这、这位贵人是弄错了吧?” “十六兄你瞧!”嘉语却是退了一步,把十六郎推出来,“她还抵赖、她还敢抵赖!” 元十六郎:…… 他自然知道小玉儿是什么人,又素来圆滑,只恨之前话说得满,被嘉语拿住,又没能把她诓走,只好硬着头皮道:“三娘子丢了镯子,各处都找遍了,所以来姑娘这里问问,姑娘可有看见?” 嘉语噗嗤笑一声:“她还叫上姑娘了!” 好在元十六郎脸皮甚厚,只当没听到。 小玉儿白着脸坐直了:“奴婢……不曾看见。” 嘉语都快瞧乐了:这丫头之前三番两次跪她,软得扶都扶不起,这时候反倒硬气了。却是沉下面孔:“十六兄太好性子了,这等子眼皮子浅的,哪里需要这么客气,锦葵……给我搜!” “不、不能搜!”小双儿惊叫了起来。 嘉语一个眼神横扫过去,逼得她住了嘴。 要是小玉儿这会儿还有精神,自然能有一套一套的规矩拿住她,光是闯进式乾殿,就够定几回罪了,虽然到最后多半不了了之,但至少能逼得她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小玉儿完全被嘉语这东一棒子西一棒子打懵了,小双儿又不是个伶俐的——真要伶俐,小玉儿也容不得她。 打进了式乾殿,十六郎也知道阻拦不了了,索性省了心——他倒要看看,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却是锦葵微微屈膝劝阻道:“三娘子……使不得。”只说使不得,却不说原因,想是知道阻止不了,阻止是态度,知道阻止不了,不多费口舌,是识时务,这丫头也妙。嘉语心里这样想,嘴上只道:“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锦葵应了声,也并不真翻箱倒柜,就左右走走看看。 嘉语目光四下里一扫,瞧见琉璃几上温着的燕窝盏,若无其事走近了,袖底一滑,就落了样东西进去。 小双儿看见嘉语盯上燕窝盏,一阵心慌,她虽然不清楚嘉语确切的身份,也知道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忙爬到小顺子身边,求道:“小顺子你好歹说句话呀……咱们姑娘,能稀罕一只素银镯子?” 小顺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小顺子有样好处,不明白就不开口。 就听得嘉语笑了一声:“吃起燕窝来了,还真是个姑娘!”慢悠悠擎了盏,在小玉儿面前一晃。小玉儿还在极度的羞恼中,没回过神。嘉语厉声道:“这也是你能吃的东西?你给我好好看看!” 她背对着众人,就只有小玉儿能看到她擎着的燕窝盏。 小玉儿被她一喝,才往盏中瞧去。原本就煞白的面孔越发白得可怕,连花瓣一样的唇都褪去了颜色。小双儿犹自嘟囔:“怎么就不能吃了,是陛下特特儿赏我家姑娘的……怎么就不能吃了?” 嘉语手一松,“啪!”玉盏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燕窝溅了小玉儿一身。 “搜到了吗?”嘉语又扬声问。 锦葵略一屈膝:“回姑娘的话,没有。” “那就带她回玉琼苑去审问!” 元十六郎:…… 这一手真是简单粗暴。 锦葵犹豫了一下,嘉语也不难为她,亲自上去,拉起小玉儿:“这是式乾殿,我看皇帝哥哥的面子,也不能在这里审你——跟我回去!” 小玉儿被她这一拽,踉跄几步。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三娘子也知道这是式乾殿不是始平王府啊!” 这话刻薄。众人目光齐刷刷往门口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戎装男子,小顺子率先喊道:“刘将军!” 其实式乾殿里倒不是没人,只是小玉儿位份不高,却是得宠,又把持着皇帝不让余人近身,眼红的不知道多少,小顺子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且按兵不动,自然看热闹的多,通风报信的少。所以这位刘将军才姗姗来迟。 嘉语估摸着猜是式乾殿里的侍卫统领,口中不乐意地道:“就算是式乾殿的奴婢,那也就是个奴婢,我还处置不了了?” “三娘子这话不敢苟同,就算是个奴婢,那也是式乾殿的奴婢,只能由式乾殿的主子发落,”刘将军硬邦邦地道:“陛下爱重,许我守卫式乾殿之责,她既然是我式乾殿的人,也就在我的守卫范围之内,始平王再威风,也不能威风到我式乾殿来,三娘子要带人——恕我不能遂三娘子的意。” 第32章 惺惺作态 好一个不畏强权,忠于职守!只不知是真忠还假忠,有些时候,假的看起来比真金还真。不管怎样,他占在理上,嘉语没法反驳,或者说,反驳没有用。 屋中难得地静了一会儿。 小顺子揣度形势,三娘子气势汹汹而来,却既不拷打,也不拷问——当然了,真要这么着,他就会出手了——多少猜出几分,一面在心里埋怨不知道哪个多事通知了刘将军,一面打圆场道:“别急、都别急,三娘子,十六郎君,刘将军,都坐下来、坐下来好好说话——来人,上酪饮!” “本将军不是来饮酪的!”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口气。 “我也不是来饮酪的!”嘉语也不示弱。 僵持中,小玉儿却开口道:“刘将军不必为难,奴婢愿意跟三娘子去。” 莫说十六郎,就是刘将军也大吃了一惊:“你这宫人——” “陛下让奴婢送三娘子回玉琼苑,这一路,也只有奴婢近身接触过三娘子。奴婢信三娘子,她说镯子丢了,那定然是丢了。如果奴婢不跟三娘子去,这污名,奴婢就得生受了。”小玉儿条理清晰,款款说来,“奴婢虽然身份卑微,这等名声,却是不敢当,所以奴婢愿意随三娘子去,再好好找一找,奴婢相信,定然是能找到的。” 说罢对嘉语微微一福身,“三娘子,我们走吧。” 情势急转直下,刘将军竟也找不到理由留难,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嘉语扬长而去。小顺子一路送出门,临别嘉语多说了一句:“要是不关小玉儿的事,回头我自会跟皇帝哥哥请罪,我方才失手打翻了燕窝,小玉儿屋里,还劳烦你打扫。” 小顺子自然满口应承。 等回了屋,越想越觉得蹊跷,索性把人都遣走,也不喊别个,自个儿操起笤帚,一番仔细打扫,末了,竟在燕窝碎玉中找到一支全黑的银针,小顺子手一抖,汗都下来了:要没有三娘子进来闹事,小玉儿照着平常的点儿吃了这盏燕窝……那他这脑袋…… 好险! 怪不得小玉儿忽然转变了态度。 …… 嘉语虽然没能亲见,这会儿小顺子的惊吓却是能猜到。 她既然料想到可能会有人借姚佳怡的名义对小玉儿出手,就不能不多防着些——她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下手,会以什么方式下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及时戳穿。既然都是没把握的事,索性就准备一点有把握的东西——燕窝有没有毒她不知道,那根银针,是一早就黑了的。 吃过亏的人,准备难免会充足一点。 至于到底当时有没有人轻举妄动,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了。 嘉语和元十六郎半道分了手,带锦葵、小玉儿回玉琼苑。她倒不担心元十六郎在皇帝面前怎么说。怎么说,回头皇帝见了小玉儿,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她猜,元十六郎多半什么都不会说。 明哲保身,宫里每个人都是高手。 小玉儿难得地沉住了气,一直到玉琼苑,左右没人,才谢她救命。嘉语自然不认,只推说皇帝深谋远虑,她就跑个腿,还要小玉儿莫要计较她冒犯——虽然以她的身份,对小玉儿做什么都用不到冒犯两个字,不过有宝光寺事件中始平王妃这个前车之鉴,嘉语是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小玉儿回想方才惊险,竟也落下泪来,哽咽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人,竟要下这样的黑手!” 嘉语摇头道:“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小玉儿原还指着她说一句“陛下定然会为你讨回公道”,回头好和皇帝说。但是嘉语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不由得失望:这个三娘子,终究是靠不牢。 锦葵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径自安排了小玉儿住下。这寡言少语的性子,都赶得上贺兰袖的南烛了。 …… 天亮的时候,锦葵来报,说贺兰来访。 消息传得可快,就是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去,锦葵、十六郎,还是式乾殿的人? 嘉语问过锦葵,知道昨儿晚上小玉儿已经被皇帝领走,因知她已经歇下,特意吩咐了不要打扰。嘉语叫锦葵收拾了东西,又粗粗梳洗过,方才请贺兰袖进来。 贺兰走得有些急。嘉语能听到环佩互击轻响的声音,杂而不乱,清而不锐,如罄声悦耳。嘉语于是知道那不是真急。真急了的人,什么都会乱。贺兰几步到嘉语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过,最后确定她没什么事,方才放了心,执嘉语的手落座,说:“我是今儿早上才听说……” 嘉语看着她。 贺兰也知道嘉语必然知道她是惺惺作态,不过她不在乎,她惺惺作态,原本就不是作给她看——“痛心疾首”地道:“怎么能这么鲁莽呢……就算是真丢了,一个镯子也不值什么。这不是府里,是宫里,就算陛下不怪罪,要让王妃和太后知道了,可怎生得好!” 嘉语慢慢把手抽出来:“表姐还没问我,丢的是哪只镯子,怎么就知道不值几个子儿?” 贺兰想不到她会揪住镯子说事,微吃惊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宫里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凭你什么好东西,也难让他们动这个贼心吧。” “可是这只镯子,”嘉语盯住贺兰袖,“是姨娘当初的陪嫁……” 贺兰:…… 宫姨娘是她母亲,只要她敢出言反驳,只要这里的对话漏出去一个字,她就什么名声都没了。这是早下好的套呢,还是……急切间,嘉语不疾不徐又道:“……表姐才是想岔了,我丢了东西,我是苦主,母亲和太后怎么会怪我?表姐是想说母亲和太后处事不公吗?” 贺兰袖又被噎住。 第33章 污人名节 这时候锦葵来报,说谢、李、郑、姚、陆几个小娘子来探望,嘉语起身迎客,一众贵女进门瞧见贺兰在,其余人也就罢了,姚佳怡揣摩贺兰的脸色,噗嗤就笑了:“有的人啊,急匆匆赶来表忠心,谁知道被当成了驴肝肺。” 嘉语堵住了贺兰袖的嘴,也不为己甚,笑着道:“姚表姐这是把自个儿也骂进去啦!” 姚佳怡一想也是,登时就住了嘴。 锦葵取了酪饮和小食来,疏密摆了一桌子。嘉语随意问昨晚游湖,听了什么曲子,歌舞好不好,谢云然和郑笑薇一一笑答了。郑笑薇兴致勃勃地说,十六郎的箫,比宋王殿下还强些。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嘉语也笑,猛听得于璎雪问:“……听说昨儿晚上式乾殿出大事了,三娘子的镯子找回来了吗?” 嘉语捋起袖子,皓腕上素白一双银镯子,寻常样式,寻常工艺,实在不值什么。只是这些贵女都不傻,要直接说她的镯子不值钱,万一她任起性来要斗富,可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住——南朝那个和国舅斗富的石崇什么下场,大伙儿心里有是有数的,真要斗,那也得他们自家人斗。 果然,姚佳怡不负众望:“真是小玉儿做了贼?” 这句话不好答,如果说小玉儿是贼,姚佳怡回头就能和太后告状,太后还能留个贼在儿子身边?妥妥地跑不掉一个杖毙。要说不是呢,那么昨晚一场闹,毫无疑问,是嘉语无事生非了。 能问出这样的话,姚佳怡自个儿心里也小小得意。 “怎么就传出小玉儿是贼的话来了,”嘉语却笑吟吟,矢口否认,“昨儿连翘葳了脚,陛下让小玉儿和小顺子送我。我回玉琼苑才发现镯子不见了。当时可急,连翘不能走,锦葵又不知我走过哪些地方,也是没法子,才去式乾殿请小玉儿小顺子陪沿原路找找看,结果怎么着——姚表姐要不要猜猜看?” 嘉语这信口胡说,可是一群贵女又不可能把传闲话的人带出来作证,也只能由着她信口胡说。 姚佳怡怕嘉语给她下套,犹豫了没接口,倒是郑笑薇一脸天真问:“怎么着?” 在这许多贵女中,除去贺兰,嘉语最熟的其实是郑笑薇。郑家女子多美貌,一家有女百家求,还都不是寻常人家。就她所知,李家和卢家为了争娶郑笑薇的姑姑,就起过大冲突。不过郑家门风很不怎么样。郑笑薇没有进宫为妃,倒是配了个宗室。后来天下大乱,又落到了周乐手里。郑笑薇在周乐跟前很得宠,嘉语在渤海王府见过她,妩媚一如从前。 这时候听到她问,不由莞尔:“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正怕得要寻死。” “什么!”惊叫的是陆靖华。 “你胡说!” 这自然是姚佳怡。昨晚小玉儿和她的冲突在座有目共睹,要说小玉儿没得罪她,任谁都不信,要说她以后不会找小玉儿晦气,也是谁都不信,要说小玉儿不怕她,只怕连姚佳怡自个儿都不信了。 姚佳怡这厢不过是懊恼自己又捅了嘉语这个马蜂窝,贺兰却是心惊。幸而她先来一步,要是嘉语揪住镯子的事往下说……不过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且让她威风,她威风也不过就对付得了姚佳怡这种蠢货,她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从前这个时候,她根本不在宫里。没有预案,她就不信她还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全身而退。 就听嘉语侃侃道:“我也琢磨着,姚表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小玉儿不信啊。要真让小玉儿寻死了,就算陛下不怪罪姚表姐,表姐面上也不好看,”嘉语叹了口气,“谁叫我心软呢,就算姚表姐不喜欢我,谁叫咱们是亲戚呢,就算是为了表姐的颜面着想,这事儿我也不能不管。” “你!”姚佳怡咬牙,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于璎雪怯怯道:“可、可是……三娘子也不能污人名节啊。” “污人名节?”嘉语像是吓了一大跳,“于娘子这话从何说起,我污谁名节了?” “小玉儿……如今满宫里都传小玉儿是贼呢。”于璎雪声音越发小了。 “哪有这么蠢的人啊。”嘉语道,“小玉儿是陛下身边的人,至于眼馋一只素银镯子吗?谁会信这种谣言——于娘子你信?” 指名道姓问到这种程度,于璎雪还能怎么着,只能赶紧摇头。 “就是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啊,”嘉语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我当时也是胡乱找个借口,把小玉儿带回来开导,费了好多口舌才让她信了姚表姐不会加害她。也是好人有好报,安置完小玉儿,连翘就和我说,镯子找到了……难为这丫头,瘸了腿还记挂着给我找东西。” 被硬生生栽了这么大一个赃到头上,对方还洋洋自得说“好人有好报”,姚佳怡肺都要气炸了,客套话也懒得说,起身就走。才到门口,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表姐!”却是嘉言。 “表姐怎么在这里?”嘉言问。探头一瞧,好家伙,这屋里挤挤有十余人呢。一时脸色阴晴不定。 姚佳怡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听说你阿姐昨晚丢了东西,赶过来探望的!”这是来的理由。至于走的原因,不用她说,嘉言也猜得到。姐姐对表姐,是越来越刻薄了——以前也没见这么着啊。她和姚佳怡要好,自然不曾留意:以前都是姚佳怡挤兑嘉语,嘉语难堪,贺兰解围。如今姚佳怡身边却缺了这么个能解围的人。 嘉言道:“……我也是为这事儿来——阿姐,母亲叫我找你过去!” 姚佳怡又高兴起来——嘉语能在她们面前胡说八道,到始平王妃面前,也还能这么胡说八道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石崇当然不是因为斗富死的,不过粗浅认知是这样,小姑娘们也并不精通经史…… 第34章 王妃训女 既是始平王妃相召,一众贵女自然知趣,纷纷起身告辞,一时人都走得尽了。 嘉言这才埋怨嘉语:“好端端你又惹她做什么!” 嘉语唔了一声,意识到嘉言说的是小玉儿:“你知道小玉儿?” “你进宫才几天啊,你都能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嘉言道,“皇帝哥哥要瞒的是表姐,瞒我做什么!” 嘉语心里一沉,嘉言能知道,王妃能不知道?王妃能知道,太后能不知道?但是这些人,谁都没有出手对付小玉儿。 嘉言看出她的心思,直接戳穿道:“母亲说了,留给表姐处置呢。” 留给姚佳怡处置,自然是给姚佳怡杀一儆百。可惜……像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小玉儿,也都低估了小玉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嘉语闷闷跟着嘉言去德阳殿。虽然嘉言没说,嘉语也猜得到,王妃不满她夜闯式乾殿。唤她过去,大约是要训斥。那倒没什么。嘉语心里一动,问:“式乾殿的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嘉言道:“我还要从哪里听说!如今宫里传遍了,说皇帝哥哥发好大的火,要整顿式乾殿呢。” 皇帝整顿式乾殿,可不是因为她夜闯的缘故。嘉语也懒得和嘉言解释。嘉言又道:“你少去惹她罢。还有表姐。我也知道你和表姐不和,但至于事事都针对她吗?别说我没提醒你,表姐是要做皇后的。” “你也觉得,姚表姐会做皇后?”嘉语问。 嘉言从鼻子里哼一声:“难不成还有别人?” 嘉语道:“你也觉得,姚表姐适合做皇后?” 这话倒让嘉言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到姚佳怡暴烈的性子。但是再暴烈,那也是打小和她好的表姐。嘉言道:“阿姐你胡说什么,合适不合适,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万事有太后呢。” 皇帝的婚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可惜……嘉语道:“陛下怎么对姚表姐,你也看到了……何必呢?” 嘉言斜看了嘉语一眼:“阿姐倒是会说人!” 嘉语也知道嘉言说的是萧阮。她说的没有错。她倒是想铁骨铮铮发一回毒誓,比如说“我元嘉语要再缠着萧阮,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不过仔细一想,她前儿还缠着萧阮,猛然转变态度,只怕更教人起疑。 嘉言一向瞧不上她阿姐。不过佛堂里把紫萍的事儿说开以后,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感激,所以也不过分刺激她。姐妹俩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就到了德阳殿,王妃和太后都在,王妃躺着,太后坐着。 嘉语进门,王妃就是一声暴喝:“给我跪下!” 太后忙道:“盼娘你这是做什么……仔细动了气。都吓着孩子了。三娘你莫听你母亲胡说,到哀家这里来,本宫来问你。” 嘉语瞧了王妃一眼,王妃立时就道:“太后有话要问你,还不快去!” 这是一个扮红脸,一个唱白脸了。要平常,该是太后唱白脸,把好人让给王妃做才对。之所以让王妃来担任这个角色,大约是因为事涉皇帝,怕真吓到她——毕竟王妃动怒,只是家事,太后动怒就是国事了。 嘉语心领神会,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一贯的和颜悦色,拉住她的手说:“本宫听说你昨儿晚上去式乾殿,强行带走了一个宫人,惹皇帝发了老大的火。他们不知道,本宫是知道的,你这孩子没那么冲动。必然事出有因。所以,你来告诉本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语跪下道:“回太后的话,小玉儿没有拿我的镯子。” “你!”始平王妃大怒,几乎要坐起来,被嘉言死死按住,给她顺心口:“母亲让阿姐把话说完!” 太后赞许地看了嘉言一眼。 嘉语道:“昨晚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有人要借姚表姐的名义生事,事发突然,我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出此下策。” 太后与王妃对望一眼,王妃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要生事,还是以阿姚的名义?” 嘉语平平地道:“我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太后皱了眉头,“是你猜的?” “是。”嘉语说。 太后又看了王妃一眼,嘉语不等王妃问,自己就说了出来:“大伙儿都知道那个时辰明瑟湖有匠人出没,所以原本并不在那个时辰出来,可偏偏,画舫才清理好,陛下刚好带小玉儿游湖,就和姚表姐撞上了。” “就因为这个?” 嘉语道:“三娘也自知可能是疑心太过,但是宝光寺之后,三娘只怕万一。” 她提到宝光寺,在场三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了。那件事中,嘉言无疑是受了惊吓,王妃无疑是受了委屈。而嘉语,没有人问过,她有多害怕。王妃甚至想:如果是她的亲娘在,也许是会过问吧。这个念头让一向觉得继女多事又不知好歹的王妃愧疚了。 太后摸摸嘉语的鬓发:“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嘉语低垂着头,不说话。 太后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人会把罪名推到阿姚头上去呢?” 嘉语道:“理当如是。就算小玉儿平日里另有结仇,但是昨晚得罪的是姚表姐,所以姚表姐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又因为太后总理后宫,无论姚表姐怎么辩解,都会有人怀疑是太后包庇。”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如果昨晚真死了小玉儿,姚佳怡的名声,是怎么都洗不净了——进门之后要处置,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姚佳怡还真没这资格。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是她没想周全。如果姚佳怡真坏了名声,就算她强行扶她上位,也难免落人口实。幸好……太后轻轻舒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来知会本宫一声,也少些闲话。” “恐怕来不及,”嘉语说,“连翘葳了脚,我身边实无可用之人,三来,我也没有证据。” 第35章 试扫天下 “就算没有证据,本宫也会信你,”太后说,“你这孩子,就是太多心了。这么多日不来看你母亲,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吧?” 嘉语低头道:“母亲有太后照顾,又有阿言在,必然妥当的。我年纪小,不懂事,也帮不上忙。万一带了什么进来,反而害了母亲和弟弟。还不如每日为母亲念一卷经书祈福来得实在。” 这话让王妃心里一阵感动,太后却是笑了:“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嘉语心道我当然知道。忽然有人从殿外进来,周围伏地一片:“陛下!” 太后抬头瞧见皇帝:“皇儿怎么来了?” “朕来给母后问安。”皇帝笑吟吟地说,一转眼瞧见嘉语,像是十分惊异,“三娘也在?” “好了好了!”太后拉起嘉语,示意侍婢赤珠搬了坐具来,按着嘉语坐下。又嗔怪皇帝说,“亲娘面前也装神弄鬼,不就是怕我为难了三娘么,知道你们兄妹好,你瞧瞧,可一根儿头发都没掉吧?” 皇帝只是笑,因为年少,那笑容里多少有些腼腆。许久才道:“还有件事……儿臣想把刘统领换了。” “刘统领又哪里不好了?”太后像是有些头疼。 “他负责守卫式乾殿,却出了这等事,”皇帝理直气壮地说,“昨儿是小玉儿,谁知道来日会不会是朕……” “呸呸呸,尽胡说!”太后打断他,“小玉儿什么东西,也配拿来打这个比方。再说了,小玉儿是中毒,要问罪也是膳房,和刘统领什么相干。你要是为着昨晚他得罪了三娘,要给三娘出气,怎么不先问问三娘的意思?” 根本就不关嘉语的事,却被太后硬生生拉扯到嘉语身上,而对嘉语来说,这却是个两难。顺着太后回答“刘将军恪尽职守”,皇帝定然不满意,要是顺着皇帝说“刘将军尸位素餐”呢,太后又不满意了。嘉语只得抬头来,傻愣愣“啊”了一声,像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 王妃从旁劝道:“三娘哪里知道这里轻重……阿姐就莫要为难她了。” 太后却道:“你看,三娘都不记得了,皇儿何必还耿耿于怀,就这样吧。” 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作声——大约是知道,作声也没有用。 嘉语姐妹和皇帝在德阳殿里陪太后用餐。太后同嘉语说,也不用太忌讳,得空,来看王妃也是可以的。赤珠熟悉药理,让她给瞧瞧身上佩戴就可以了。嘉言是就这样处理的。嘉语只是点头,并不多话。 用过早餐,嘉言陪王妃散步,嘉语和皇帝一起告退。皇帝有些歉意地说:“朕知道得迟了……” 嘉语说:“无妨。” 她原本就没指望皇帝赶来救命。当然太后和王妃也不至于会想要她的命。不过几句审问,至多责备,当不得什么。不过皇帝肯来,还是让她欣慰。 皇帝说:“三娘怎么不问,凶手抓到没有?” 嘉语道:“那是陛下的家务事……” “家务事?”皇帝登时就笑了,“三娘会不会觉得,朕很没有用?” “什么!”嘉语大吃了一惊。她是经常觉得自己没有用,知道得太少,能做得太少,能改变得太少,每每想起,夜不能寐。却想不到九五至尊也会这样。一时睁圆了眼睛,“陛下何以……妄自菲薄?” “如果朕不是皇帝,”皇帝说,“如果三娘不把朕当皇帝,就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兄妹,三娘是不是可以和朕说说实话?” 嘉语道:“三娘一向都尽力说实话,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后。” “那好。”皇帝说,“式乾殿是朕的家务事,可是朕连家务事都管不好。朕曾听太傅教导,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如今,可不就连一屋都扫不干净?” 嘉语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陛下以妹视三娘,那么恕三娘大胆。” “说!”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大约与陛下有所出入。” “哦?” 嘉语猜想皇帝是对于不能撤换刘统领耿耿于怀,却不便直言,只道:“汉时大儒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三娘看来,并不是说,一屋都扫不了,就无法扫平天下,而是,要是从打扫自己的屋子开始,一步一步走到扫天下。陛下知道,我在平城长大,多少听过俚词俗语,用民间的说法,大约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式乾殿这么大,陛下不妨从角落扫起。” ——刘统领动不了,不妨先动刘统领身边的人。 皇帝万料不到嘉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呆了许久,喟然道:“三娘该是朕的亲妹妹才好。” 嘉语笑道:“那是永泰和阳平公主年岁尚小,到两位公主长到我这年岁,陛下就会说,这才是我的亲妹子呢。” 皇帝哈哈一笑。 嘉语又道:“同样,陛下如今无法厘清家务事,也是因为陛下年岁尚小,尚未亲政,到陛下亲政了,三娘就袖手看陛下扫天下。” 这句话,皇帝是不同意的。如果太后肯轻易放手,就不会操控他的婚事了。却也没有反驳,只拿中指刮嘉语的鼻子:“朕年岁尚小,说得就好像三娘倒比朕要年长似的……你羞不羞?” 嘉语心里默默地想:可不就是比你年长? 眼看长廊走尽,皇帝压又低了声音说:“今儿晚上就是凌波宴了。” “嗯?” “……朕会放烟花助兴。” 凌波宴是在画舫上进行,如果放烟花,那么一众贵人势必离开船舱,走到甲板上看烟花。 嘉语手心里微汗,却是从容点头说:“我知道了。” 话说完,皇帝上辇,到嘉语不可能看到的地方,皇帝的脸色就黯淡下来,他轻轻合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对不住了,三娘。” 以后……总还有补偿的机会,他默默地想。 …… 天色永远晚得比你想得要早。 连翘不能行走,太后赏了人过来,被嘉语退了回去。嘉语带了锦葵,虽然锦葵未必可靠,胜在不多话。 满湖都是荷花,荷灯,乐声在很远的地方,只由缓慢的风,缓缓地吹过来,嘉语是没心思听这些的,她记挂着皇帝的烟花。 烟花亮起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汉代陈蕃的典故,还蛮常见的…… 《滕王阁序》里就有提到^_^ 第36章 探花娘子 距离荷桥,还有盏茶的功夫。 画舫其实已经足够宽大,但是再宽大,也比不得陆地。当中摆了长桌。太后在尊位,贵女们簇拥着太后,玩击鼓传花。 嘉语的位置是大多数人所艳羡的。除去两位公主、姚佳怡和嘉言,就数她离太后最近了。连明月都靠后。明月这晚穿了藕色衫子,月白裙,头上镶珠银钗,素淡得很。在一众花红柳绿的贵女中,反而出色。 连太后都说:“明月这样打扮好看。” 一众贵女自然纷纷吹捧太后调•教有功。 太后虽然出身平常,于诗词上倒是颇有造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这会儿一众贵女比拼的,就以诗词为主。 嘉语不擅长这些,每每被轮到,都喝酒认罚。不过半个时辰,倒喝了五六回。贺兰袖流露出要替她应对的意思,可惜嘉语对她戒备甚严,一次都没让她得逞。其实论起才艺,贺兰的确是强过她,不过和谢云然、郑笑薇一比,又不能看了。有时候出身真是大问题。 一念未了,嘉言已经把荷花塞了过来。嘉语才忙不迭要丢给贺兰袖,就听得“咚”地一响,鼓声又停了。 到这份上,连太后也免不了笑起来,打趣说:“三娘今儿晚上,可以说是探花娘子了。” 嘉语苦着脸看琥珀。琥珀是今晚令官,一翻手中对牌,笑吟吟道:“烦请三娘子再做一回诗。” 嘉语:…… 嘉语无可奈何说道:“我还是认罚!” 举杯就饮。 忽听得贺兰“啊”了一声,紧接着嘉语手肘上就挨了一下,一杯酒“咕咚”灌下去,嘉语被呛得连连咳嗽,贺兰面有忧色,轻抚嘉语的背数道:“凌波宴还没开始,三娘这里可喝了七八杯了!” 姚佳怡幸灾乐祸:“三娘酒量好,再喝几杯也不碍事。” 嘉语是恨不能一杯酒直泼到她脸上去。奈何喉中呛酒,说不出话来。贺兰收了笑,正色起身向太后告罪说:“三娘不能再喝了……贺兰这就带三娘出去醒醒酒,扰了太后的兴致,还请太后恕罪。” 嘉语不知道贺兰这么好心,竟不敢受,又暗想,也的确不能再喝了。当下按住桌面,咳了好几声把酒咽干净了方才道:“不……不劳表姐,锦葵!” 锦葵会意,过来扶她,贺兰还要坚持,嘉语打着嗝道:“表、表姐这是信不过锦葵?” 锦葵倒也不蠢,应道:“贺兰娘子放心,奴婢会看好三娘子。” 这主婢一唱一和,贺兰袖被挤兑住,姚佳怡又在一旁冷笑连连,饶是贺兰的面皮,也只能讪讪让出道来:“那三娘多小心!” 出了船舱,胸口闷气就消散不少。 虽然在船舱里,位置也就在窗边上,抬头透过窗也能看到星星,但那和眼下在船尾迎着风,看到夜空寥廓,星子闪亮,那完全是两回事。嘉语深吸了一口气。锦葵说:“奴婢给姑娘取醒酒汤。” “我没醉。”嘉语说。嘉语很清楚自己的酒量。今儿晚上还有事,她哪里就敢醉了。 锦葵却笑道:“醉猫儿都说自己没醉。”又柔声哄劝:“奴婢去去就来。” 这是真当她醉了。嘉语有些哭笑不得。 锦葵扶她到栏杆边上,转身去了。 嘉语凭栏迎风,看这船尾甚是宽大。皇帝与她说定,船近荷桥,他就会命人放烟花,到时候,人都会挤到船头去看,船头站不下,到船尾来也不奇怪——不过姚佳怡是一定能站下的。没人敢和她抢。正想着要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忽然右侧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三娘子。” 嘉语的身体顿时僵住:画舫就这么大,要往哪个方向逃窜看起来才不那么仓皇呢? 眼看着少女绷紧了身体,如果是一只猫,没准能看到弓起的背脊,和一根一根竖起的毛,还有猫儿一样的眼睛。萧阮忍不住想笑。不过最终是举起了酒杯,浅啜一口。十六郎说她昨晚唱作俱佳。可惜只要一看到他,甚至于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立时化成了戒备的小兽。 萧阮恶趣味地放慢脚步,放重脚步,如猫捉老鼠的恶意,啪嗒,啪嗒。他今晚穿的木屐,漆底描红,斜放鹅黄一支腊梅。 “三娘子怕我?”声音近得像是耳语。 错觉,一定是错觉,是风,风太暖,或者风太冷,或者……风太近?嘉语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这么巧撞上,她需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声音:“宋王殿下喝醉了。” 没准醉的是她,该死的锦葵,还真说对了——不不不,她就不该去取那个该死的醒酒汤! “那是……不怕我?”萧阮百无聊赖地把玩酒杯,余光里已经能够看到有小船乘风破浪地驶近,有人放下船板,有人沿着长梯,一步一步走上来,只穿了平常的宫装,却分明袅娜如风中之荷。 “那么,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陪我饮一杯呢?”他说。他的衣袍,刚刚好能够遮住嘉语的视线。 他并不惧怕嘉语会做什么,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嘉语:…… 这个世界崩坏了。嘉语从喉中挤出干巴巴的四个字:“我……不擅饮。” “那真可惜。”萧阮说。手一松,玲珑木杯直直坠下去,浮在水面上,也如一朵莲,随波逐流。 嘉语盯住木杯。到这时候她也明白是一场戏弄了。虽然并不明白萧阮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兴致。照理说,他不该看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吗? 那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 蓦地想起他之前戳破清河王的行踪,想起昨晚突然出现的元十六郎。嘉语微微抬起头:这时候距离荷桥,只剩半盏茶的功夫了,这么短的时间,该是不会有意外的吧——能有什么意外? 是烟花不能照常亮起,还是姚佳怡会被拖在船舱里出不来,又或者是,她被萧阮看死,不得脱身? 最后一个念头让嘉语心里一紧。 落在萧阮眼里,一朵轻笑盈盈,就在眉睫:“三娘子在想什么?” 第37章 殿下有心 嘉语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这样,说话可以顺畅一些:“我在想和殿下告罪,我出来时间不短了,该回去了。” “其实小王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要三娘子解答。”萧阮说。这时候她背后的人已经顺利进了船舱。 嘉语被拦住去路,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说:“殿下但问,三娘知无不言。” 她不敢抬头,就只看到萧阮的木屐,在柚木船板上,光艳夺目。啪嗒,啪嗒,啪嗒。 “三娘子笛子吹得不错。” 等了半晌,等到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嘉语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小兽分明在张牙舞爪地咆哮了。口中却只能应道:“殿下谬赞。” “一般奏乐,都会依宫商角徵羽的本音来奏,但是三娘子在太后寿辰那天吹的笛子就不,宫调平和,偏偏激昂,变徵悲凉,却喜气洋洋,不知者或以为三娘子炫技,但是小王深知,有技可炫,也很不容易了。”萧阮说。 嘉语身量不及他,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背后无边无际、寥廓茫然的夜。但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鸦鸦的发髻,有极淡极淡的香。 一个戒备的姿态。 这种戒备,其实是他最熟悉的。 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必须这样面对每一个人,枕戈待旦,即便梦里,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真话。他的手染过血,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或者是不在乎,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的人放下戒备。 元三娘从前是不设防的。她对她的嫡母设防,对她的妹妹设防,对嘲笑她的贵女们充满敌意,但是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如今却这样戒备了,该说每个人都会成长,还是,他在哪里露了马脚? 当然,他其实是必须被戒备的一个人,萧阮自嘲地想。 嘉语默不作声,明瑟湖的水波脉脉的,一波一波推上来,又一波一波退下去,卷着星光与夜色。船舱里亮如白昼,这里却是不大亮。萧阮的影子没有落在水波上,都聚在脚边,像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她就还可以缄默……再多一刻。 “……小王想问,三娘子的笛技,师承何人。” 一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悚然。嘉语觉得有股寒意,正漫漫地从脚底升上来。她的笛子,自然是他教的。 嘉语说:“……自然是我的父亲。” “哦,”萧阮挑一挑眉,“始平王好兴致,少不得改日,要向始平王请教一二了。” “我父亲军务繁忙,等得空了,宋王殿下再说这话不迟。”嘉语瞧着画舫距荷桥又近了一大截,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小小刺了他一下。心里埋怨着锦葵取个醒酒汤怎么要这么久,试图绕过萧阮。 萧阮也不阻拦,顺势让开,背靠在扶栏上,风垂着他宽大的衣袖,猎猎地响:“我听说三娘子昨儿晚上救了一个宫人。” 嘉语脚下不停:“殿下有心了。” “三娘子进宫不过半月,也从没听说和哪位宫人有交情,却不知道何以如此热心。” 嘉语顺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时候距离船舱入口,已经只有五六步,忽地手腕一紧,萧阮的脸忽然就到了面前:“三娘子!” 嘉语被迫直视他。 即便从前与他成亲,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这时候避无可避。他的眼睛是纯黑色,黑得就像是极深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一滴水,从九天之上,深不可测的苍穹里落下来,就点在他的眸子里。 他就是全部的光。 “你要做什么!”她竟然还说得出话来,嘉语惊奇地想。那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应对,一个围观。 “小王只是……”萧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不想看她被利用?嘉语简直想笑。他只是不想她坏他的事吧。虽然她并不清楚他眼下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眼下的萧阮,大约也还不如十七年后杀伐果断。 何况被人利用又怎么了?这宫里,这朝堂,这天下,哪个不利用人,又有哪个不被人利用?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来利用她。到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嘉语凄然地想起那个最后的冬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冰寒,莽莽苍苍的路,如旋风一样出现的苏卿染。 然而她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萧阮拉她进了耳房。然后她听见太后的声音,森然:“拉下去,打——打死为止!” 嘉语心里一惊:太后要打谁?太后要打死谁? 萧阮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戳破隔间的窗纸,有微光透出来,嘉语瞧了萧阮一眼,这样近的距离,温软的呼吸直拂到她眼睛里。嘉语果断扭转头往里瞧,就看见杯盘狼藉,贵女们惨白的脸色。 嘉语不解,萧阮低声道:“仔细看。” 酒水在桌面上蔓延,浸润在酒水中的雕花银盘、银箸,都是漆黑……有人下毒! 有人下毒! 惨叫声响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人在尖叫的时候,声音难免会变调,但是这一声一声入耳,嘉语忽然就听了出来——是小玉儿。怎么会是小玉儿,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下毒? 那些疑问纷纷地都涌了上来,来不及解决,嘉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身形才动,就被按住。这只手修长,就如同白玉雕成。冰凉。这是夏日里,衣裳穿得单薄,那凉意竟然透过衣裳沁了进来。萧阮的声音就在耳边:“太后要杀人,三娘子莫非认为是拦得住的?” 嘉语道:“她不能死。” “这天下就没有不能死的人!” “你!”嘉语豁地回头,盯住萧阮,萧阮的声音愈低,“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三娘子难道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第38章 水火不容 “太后不会杀我。”嘉语肯定地说,“而且太后也不一定非杀她不可。”嘉语想了一会儿,又添说道。这句话没多少底气。她只是记得嘉言说过,太后想把小玉儿留给姚佳怡来立威……怎么又出了这样的变故? “你不过是有个好父亲罢了。”萧阮叹息,“三娘子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他叫你做的事,这满宫里难道当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做了吗?” 他说的“他”,难道是说……皇帝? “他”叫她做的事,是指—— “宋王有话不妨直说!”外头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嘉语心急如焚,实在再抽不出什么心思和他打机锋。 “如果这话你不懂,那么我再说你也不会明白!”萧阮瞧着她惨白的脸,脸色愈白,眉色愈青。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拦住她。让她进舱也没什么,即便皇帝来了,也拦不住太后的杀心。以她的身份,多说几句,也不过是被厌弃。但是他拦住了她,他带她来这里看清楚他为什么要拦住她。 他也不知道原因,他像是突然的,不想看她进去撞得头破血流。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嘉语不服气道。 “那我就告诉你,你听好了,如果不懂,留着日后问始平王,”萧阮不得不让了步,低声道,“清河王死了。” “什么!”嘉语却是立时就懂了。她睁圆了眼睛,要追问谁杀了清河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嘉语觉得身体腾空而起,夜幕忽然垂到了面前,然后下坠……水漫过她的头顶,无边无际的水。 落水……原本是皇帝给姚佳怡准备的戏码。 “你做什么!”嘉语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萧阮的质问,像是……有那么一点怒气? …… 死亡从来都不在太远的地方。在生的每一日,它都雌伏在左近,虎视眈眈。 …… 嘉语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死亡的感觉。苏卿染的刀很快,到后来就只记得冷,记得风,记得最后三个字。 记得要回来……逆天改命! 她挣扎起来,夏夜的湖水咕咚咕咚往耳朵里灌,往鼻子里灌,往眼睛里灌,所有都隔着水,锦葵的哭叫声:“来人啊、来人啊……我们姑娘落水了!”“救命啊!”简直连小玉儿的惨叫都压了下去。 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迟,有人来得巧。 细麻掠过面颊,然后身体被拽了起来,头脸露出水面,空气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嘉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而画舫扶栏边上,这时候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第一眼看到的是贺兰,她在哭,哭着要下水,陆靖华死死抱住她。 贺兰袖之前是不会水的,后来去了南方,不知道有没有学会……而萧阮,必然是会的。 嘉语被萧阮抱上画舫,琥珀一个箭步上来,用披风裹住她。 人声嘈嘈,姚佳怡的嘲笑声,太后的喝叱声,嘉言的询问声,每句话都极近,又每个声音都极远。贺兰像是要过来,但是人太多,嘉语被琥珀半抱着推进厢房……真好,所有人都被隔绝在外,所有声音。 “三娘子、三娘子!”有人在耳边喊。嘉语目光呆滞。 “发生什么事了?”琥珀问。 嘉语迟滞地摇了摇头。她也在想,发生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回答?琥珀瞧着她这个样子,知是受惊过度。宫人取了衣物过来,琥珀指使她们帮嘉语换上,又吩咐宫人拿姜汤,自己去向太后禀报了。 琥珀一走,屋里再没有人说话。 嘉语半躺在软榻上,脑袋里声音太多,一时是姚佳怡得意洋洋的嘴脸,一时是嘉言恨铁不成钢的焦虑,一时是贺兰袖的哭声,再往前,是小玉儿的惨叫,锦葵的惊呼,还有萧阮的质问:“你做什么!” 他认识那个人,他认识那个把她丢下水的人——到底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为着什么缘故,要把她丢下水?萧阮定然是不赞成,那是让他意外的一个事,否则他不会那么问。且那人并不想她死,否则不会当着萧阮的面把她丢下水。萧阮是南人,就和北人会走路就会骑马一样,南人会说话就会水。 所以那人的目的……也许是让萧阮救起溺水的她? 这原本是,皇帝给姚佳怡安排的戏码——皇帝说:“第一步,让姚表妹另适他人。”当时她问:“陛下为姚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当时皇帝回答她:“自然是能让她满意的人。”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是—— 不不不,姚佳怡没有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笔,倒更像是……贺兰袖。嘉语心里浮现贺兰方才的样子,那样着急要跳水救她,竟不像是假装。 而且,贺兰袖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她不会做。所以,不是贺兰袖。 那还有谁……谁会想要给萧阮制造这样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嘉语心里猛地跳出萧阮方才的话:“三娘子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他叫你做的事,这满宫里难道当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做了吗?” 他说:“小王只是……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说:“清河王死了。” 等等,再往前、往前……萧阮怎么会出现在画舫上?她漏了哪里?她漏了哪个点?那几乎是呼之欲出,明明白白摆在了她的面前——“陛下为姚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自然是会让她满意的人。” 容貌,风姿,地位,出身,满洛阳,都再找不到强过萧阮的人了。 嘉语听见自己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是的姚佳怡会满意的,如果皇帝为她选的夫婿是萧阮的话。虽然比不得母仪天下的尊荣,但是作为萧阮的妻子,可以直接把她元嘉语踩进泥泞里去。所以皇帝乐得见她与姚佳怡的不和,越不和越好,越水火不容越好。 第39章 发下毒誓 只要事情按照计划进行,姚佳怡落水,在场都是北人,论起下水救人,难道会有人比萧阮更强? 再顺理成章不过。 再满意不过。 再合适不过。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也正正因为是这样一个人选,所以即便到最后,皇帝也不能与她说实话——试想,如果是之前的她,如果是重生之前的她,亲手把萧阮推给姚佳怡……嘉语无法想象当初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狠! 到时候人是她推的,难道她能冲到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一旦事发,就算始平王妃与娘家不起嫌隙,她父亲和兄长却是必然会受她连累。到时候不能再投靠太后,就只有效忠皇帝一条路可走——就算是为了保住她,他们也只有这个选择。 一箭三雕。 结果却是好大一场阴差阳错。 嘉语面色阴沉。皇帝设计了她,也设计了萧阮,所以萧阮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画舫上。因为萧阮不愿意娶姚佳怡,所以拦住了她——不不不,不对,萧阮拦住她,是因为太后要打死小玉儿。小玉儿一死,皇帝之前的计划,必然会被迫中断。所以萧阮没必要、也不想她落水。 想她落水的人—— “三娘子!”赤珠过来探她脉门,片刻,笑道:“三娘子真是福大命大……” 嘉语倒不担心这个。从落水到萧阮救起她,虽然感觉上像是过了很久,但其实应该没费多少功夫。又听赤珠道:“太后有话要问三娘子,三娘子可还撑得住?” 三娘哪里能说个“不”字,当时应道:“烦劳姑姑请太后进来。” 太后带了嘉言进来。嘉言眼睛还是红的。左右悄没声息退了出去。赤珠在外头扣上门。 太后瞧着嘉语苍白虚弱的样子,首先就叹了口气。嘉言冲口道:“阿姐你疯了!” “阿言!” 嘉语倒不奇怪嘉言会这么说。不说才奇怪。方才姚佳怡就在大声嚷嚷说“三娘好手段”了——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这样吧,她爱慕萧阮,所以设计了他,逼得他不能不救她,肌肤相亲,萧阮还能嘴硬不娶? 嘉言道:“本来就是,我有说错吗!” 嘉语瞧太后还是一脸难以启齿,当即应下话头:“阿言确实说错了。” “你——” “好了好了,”太后又“唉”了一声,“你们是亲姐妹,见面就吵像什么话,阿言你也闭嘴,你阿姐刚遭了难,眼下还弱着。三娘也是,本宫是你的姨母,不与你客气,你自个儿说,这怎么回事?” “是……是我失足落水。”嘉语说。 她未尝不想说实话。但是她根本没有看到那个人,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和萧阮会在耳房,更没有把握萧阮会说实话——他是认识凶手的。如果她与萧阮各执一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相信萧阮而不是她。 这就是口碑的力量。 “锦葵呢?”太后问,“她没跟着你?” “锦葵去取醒酒汤了。” 太后斟酌了片刻:“这么说……是醉酒落水?” “是。” “阿姐这话连我都说服不了!”嘉言气鼓鼓地说,“哪个失足落水,能翻过扶栏……” 嘉语瞧了嘉言一眼:“阿言要怎样才信?” 嘉言:…… 太后又叹了口气:“三娘啊,不是本宫不信你,就算本宫信你,阿言信你,大伙儿都信你,眼下这么个情形,也是没有用的。方才……好在,宋王就和本宫说了,他会让彭城上门提亲——” “什么!”不但嘉语,连嘉言都是大吃了一惊:“宋王他……” “本宫想着,宋王这孩子,也是没什么可挑的,何况……”太后不着痕迹看了嘉语一眼。 何况她之前痴名在外么?嘉语苦笑,却是摇头:“……如是,岂不是坐实了落水是三娘自编自演?” 嘉语从榻上下来,扶着软榻边沿跪下:“姨母明鉴,三娘虽然之前糊涂,做了些错事,闹了些笑话,但是三娘早改了,就算三娘没改,也万万不会选这个日子,扰了姨母的兴致。” 她都不提太后,口口声声只呼“姨母”,就是婉拒赐婚——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父母尚在,哪里有姨母做主的。 太后原本也当真以为,落水是嘉语的手段。在她的凌波宴上闹出这样的事,让她十分不喜,眼下瞧着她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欲擒故纵,还是当真清白,一时倒踌躇起来。 却是嘉言嘴快:“宋王都说了要上门提亲,阿姐还撇清什么!” 嘉语再瞧了嘉言一眼,又直直看着太后的眼睛,举手过肩,发誓道:“那好,我就发个誓,太后给我作证,我元嘉语,今日要是故意落水,设计宋王,天厌之,地厌之,人神共弃之——” 第40章 桃花星主 “三娘!”太后听她说得狠了,赶忙喝止道,“三娘何必说这样的话,本宫信你就是……” “三娘谢太后信任。但还是请太后给我做个见证,”嘉语一鼓作气,“虽然宋王说了上门提亲,但我还是可以发誓,如果我嫁了宋王,那么天厌——” “三娘!”太后声色转厉,“这话说不得!” 到这时候,太后倒是真信了她无辜。只是无辜有什么用,她确实落水湿身,被人抱上来。众目睽睽,赖都赖不掉,难道还能另适他人?太后也只能再叹一口气:“婚嫁之事,父母做主,哪里轮得到你多嘴了。” 嘉语却道:“太后明鉴,如果阿爷定要我嫁给宋王,我宁肯长伴青灯,为太后与陛下诵经祈福。” “你!你这孩子疯魔了!”太后完全没有料到嘉语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怔住,刚巧琥珀进来,附耳低语几句,太后起身道,“阿言你留在这里,好生劝劝你阿姐,本宫先出去了。” 太后出去,就剩了嘉言和嘉语大眼瞪小眼。 嘉言还在震惊中,嘉语已经开口问:“宴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 “我被锦葵扶出去醒酒之后,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嘉语道,“我像是听到有人惨叫……” 嘉言“啊”地一声想起来,这晚意外太多,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要警告她阿姐——之前她可是尽心尽力救过小玉儿:“我不管你和宋王,这事儿你也别管……也不是你管得了的!” “到底什么事?”嘉语追问。 嘉言没精打采,言简意赅地说了过程:“小玉儿,就式乾殿里的小玉儿来侍酒,不知怎的酒洒了,桌上银盏银碟,全变了色……当时大伙儿都吓坏了,姨母吩咐把小玉儿拖下去打死……这会儿该是早死了。” 席上有银器,正常;小玉儿来侍酒,是皇帝的安排,还是太后,还是她自己……嘉语迅速否决了最后一种可能,又问:“小玉儿没喊冤么?” “她有什么冤,”嘉言还是不在状态,“那毒便不是她下的,也经了她的手。” 瓜田李下,原本就说不清楚,何况太后是有心杀人。嘉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清河王叔过世,阿言你听说了么?” “什么?”嘉言又被吓了一跳,发了老半天呆才道,“清河王、清河王叔父……几时的事?阿姐听谁说的?” 看来是不知道了。 也许是太后有意相瞒,隐忍不发,以松懈皇帝的戒心,然后才一举杖毙了小玉儿……这么说,清河王的死与皇帝有关?皇帝有什么理由杀了清河王,因为他是太后的面首? 萧阮在其中,又扮了怎样一个角色? 必然不是主谋。以萧阮的身份,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对清河王下手,清河王死了,就算有利益也轮不到他。 是的,如果不是仇恨,就只能是利益,清河王死后,摄政大权会落进谁的手中?嘉语想得出神,忽听得外间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嘉语不由自主走到窗前,推开,一颗火流星直冲向天空,就在她头顶的位置,绽开。 荷桥上被人簇拥着的少年,隔太远,嘉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小玉儿的死,他是知道了呢,还是不知道? “阿姐!”嘉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一些迟疑,“阿姐当真不答应宋王的求亲么?” 这在嘉言眼里,也许是天大的问题,在嘉语,却没有半分犹豫:“自然当真。” “为什么?” 之前嘉语并不是没有机会表白这个心迹,之所以一直不肯轻易说起,就是怕了这句“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问吧。她自进京以来,自见萧阮第一面起,人尽皆知,她对他的爱慕。若非如此,也不会成为一个笑柄。突然转变,有句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 而她也确实经不起追问。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夜空里璀璨的烟花。那是谁说的,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阿言,你看烟花这么亮,还看得见星星吗?” 嘉言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抬起头,满天散乱的烟花,但是顺着她的手,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斗七星,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 嘉语低低地说:“阿爷和阿兄如今在前线,不知道战事如何。” 破军主战。如今破军这样亮,谁看得见阴影中的贪狼。贪狼化气主桃花。贪狼星是桃花主,哪里是寻常人消受得起。 “宋王终究是南边的人。”她说。 嘉言年幼,对南北关系认知不及嘉语:她出生的时候,南北就已经趋于停战。 吴国有时派人入洛,气度高华,还引发过燕国贵族争相拜访的风潮;南方风物又精致;何况宋王……宋王是不可能回国的,吴主不会放过他。这是燕国上下的共识,嘉言自然也这样想。 而且—— “谢娘子也是南边人。”嘉言不服气地说。 严格说来,她这样说也不算错。谢家在燕朝,只是一支分支,宗庙在南边。谢家在吴国的地位之尊,也不是燕国这支能比。不同的也许是,谢家在燕国,已经几代扎根,而萧阮,到底是孤身前来。 孤身,了无牵挂,所以无所顾忌。 嘉语和嘉言这一问一答之间,画舫减速,随即船板微震,靠岸了。 又“轰”地一声,嘉语姐妹都探头去看,只见一个亮点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到九天之上—— 起初只是一个亮点,然后它绽开了,一朵接着一朵,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一朵盛开,一朵凋零,一朵含苞又放,源源不断,生生不息,那样无边无际的夜幕,竟然被这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莲花填得满满当当。 第41章 烟花散尽 连一丝儿空隙都没有。 画舫上下,一时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可能惊天动地。 声音会惊动人,其实过分的寂静也会。 这样繁盛到极致的烟花,仿佛能开到天荒地老去,而最后一朵终于在期待中凋零,夜色里零星的星子慢慢浮起,在每个人缭乱的瞳仁里。 皇帝从荷桥上下来:“儿臣见过母后。”没有一丝儿颤音,没有一丝儿不妥。这句话打破了烟花的结界,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随即响起,画舫内外伏倒一片。这样近的距离,嘉语能够看清楚他脸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样,青涩,干净。但是瞬间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狰狞感——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死了。 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被太后打死了——其实不必如果,以他的心机和手腕,他没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还能全心全意地等着最后一朵莲花开完,他还能笑得这样平静,这样温柔……如果他这时候暴跳、怒骂、拂袖而去,也许嘉语心里,还不至于这样恐惧。 嘉语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来:“阿姐!” “阿言!”嘉语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呼痛,“我要回家!” “什么?”嘉言一脸“阿姐你疯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亲都在宫里,父亲和哥哥也不在,家里没人了,你回去做什么!” “你先别问,”嘉语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她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玩笑。 “就眼下。”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了!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眼下这样子,有咱们说话的机会吗?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就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太医强?”嘉言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沮丧:“真没办法吗?” 嘉言瞧她这样子,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要回家?回家做什么——是因为落水的缘故吗?” “自然不是。”嘉语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万句话,却半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叹了口气,“阿言我问你,太后杖毙了小玉儿,不怕陛下生气么?” 她不知道回府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困在宫里,就什么都做不了。她必须离开,这里太危险。皇帝的笑容,给了她这样的紧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只在生死边缘辗转太多次的小兽,能够轻易判断出风雨将至的气息——那并不容易,那是她前世后半生全部的收获。 “这事儿啊,”嘉言笑了,其实她也一直有感觉,自她从宝光寺归来,她阿姐像是变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颗心戳了十七八个孔,每个孔都装了没完没了的事,当然嘉言和她并不那么友爱,所以这时候口气里难免幸灾乐祸,“阿姐你怕了?” 嘉语竟点头道:“是,我怕。” 嘉言越发好笑: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她阿姐面前占上风呢。忍不住沾沾自喜:“姨母怎么会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想太多啦!” 那也许是真的。就算皇帝因为小玉儿的死怨恨太后,他能做什么?他能怨怼太后?他如今才十四岁,权力在太后手里,就算太后要废掉他,他也只能受着。是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更温顺和听话。 但是小玉儿的死……等等!嘉语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个字。如果皇帝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清河王怎么死的? 嘉言瞧着她又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问:“阿姐不出去赏花吗?” 嘉语知她爱热闹,定然是呆不住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帮我把锦葵叫进来。” 嘉言也不与她客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不多时候锦葵进来,又哭又笑:“三娘子!” 嘉语这时候想起她方才哭喊,有种隔世的遥远感和庆幸感——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她又安然度过一劫,不是吗。 她笑着说:“你过来。” 锦葵走到她跟前。 嘉语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锦葵扑通跪下:“娘子恕罪!” “恕罪?”嘉语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要我恕?” 锦葵言辞恳切:“奴婢明知道三娘子喝醉了,还放任三娘子一个人,以至于出事……如果奴婢一直在三娘子跟前,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这话里的荒谬,嘉语是知道的,无非归罪。主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总是奴才。不过嘉语并不打算拿这个问罪她。即便她当时真的醉了,锦葵去取醒酒汤也是对的,画舫并不是危险之地。何况她没有醉。 而取一碗醒酒汤,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嘉语的目光落在锦葵的头顶,鸦鸦的发,底下白皙的肌肤,和压得低低的睫毛。是个温柔清秀的小美人:“我不过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 锦葵道:“奴、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在船尾没有看到姑娘,就一路找了过去。” “找了很久?”嘉语问。 锦葵这次犹豫了更长一点时间,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很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奴婢看见……”锦葵吞吞吐吐,身子也在抖,像是极度的恐惧。嘉语说:“你说罢,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我恕你无罪。” 锦葵低了头,声如蚊蚋:“奴婢看见……看见宋王殿下。” 第42章 图谋出宫 “除了他。” 锦葵眼睛里些许茫然:“三娘子的意思是——” “你看见了什么?”嘉语重复,“无论看见了什么,都告诉我。” “可、可是……除了宋王,奴婢就没有看见其别了。”锦葵更加茫然。 嘉语闻言,微微颔首,仍是没有叫起,却问:“那么当时,那碗醒酒汤……去哪儿了?” “醒、醒酒汤?”锦葵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啊”了一声慌忙要站起来,又跪回去,“当时奴婢打了醒酒汤回来,发现三娘子不在,就随手搁在窗沿上,想找到三娘子再说——” 嘉语看着她不说话。 “后来三娘子出了事……”锦葵在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往下说,“奴、奴婢就把它给忘了。” “你说谎,锦葵。”嘉语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语速,让每个字都如钉子一样敲进锦葵的耳朵里,那种冲击力,冲得锦葵身子一晃:“奴婢没有……” “你的谎言很完整,”嘉语说,“但是再完整的谎言,也还是谎言:如果确实如你所说,你取了醒酒汤回来,因为找不到我,把醒酒汤搁置在窗沿上,那我问你,之后,你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在找我吗?” “什么?”锦葵没明白嘉语的意思。 “如果不是偷偷摸摸在找,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喊我呢?”嘉语说。她从落水到被救起,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如果锦葵果然在找她,那么之前她在耳房,应该能听到锦葵的唤声。但是她没有。 “我再问你,”嘉语说,“画舫那么大,又有栏杆隔着,你是怎么会想到往湖里看的?” 如果锦葵没有看到她落水的全过程,在黑夜里,是决然看不到她在水里挣扎——她没有呼救,因为来不及。 锦葵已然说不出话来。 嘉语却又微笑道:“如今你可以说了吧?” 锦葵沉默良久,方才道:“三娘子要我说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锦葵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看到了,她完全可以不必扯这个谎——就好像如果不是她和萧阮的特殊关系,她完全不必说谎一样。锦葵的脸色变了变,她跟嘉语的时日虽短,但是和连翘、薄荷不一样,她没有见过嘉语心无城府的一面,在她眼里,嘉语一开始就不好惹。 权衡利弊,片刻,却道:“三娘子不会长住宫中,锦葵不幸,无法离开。” 这是讨价还价。 她说得没有错。那人敢推她落水,身份就不会低,弄死锦葵和碾死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嘉语问明白了那人是谁,没凭没证,恐怕不能把他怎么样;如果锦葵给她作证,还可能被反咬一口——如果不是这丫头走开,她也不至于遭此一厄;事后她能甩手出宫,锦葵可还在这宫里。 嘉语眉眼一动:“你想出宫?” 锦葵却摇头:“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嘉语这会儿也不操心这么多,直接问:“那你想要什么?我力所能及之内,我满足你,但是那人推我落水,危及我的性命,我是非知道他是谁不可——你怕他,难道就不怕我?” “三娘子仁厚。”锦葵立刻一顶高帽子戴上来,不容嘉语推脱,“而且以三娘子聪敏,应该知道,那人并不想要三娘子的性命。” 她当然知道,嘉语冷笑:“毁人名节,与索人性命何异?” 锦葵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却道:“三娘子还是不要再问了,就算三娘子知道了是谁,三娘子也没有办法,就算三娘子告诉太后他是谁,太后也不会信——谁都不会相信。所以三娘子,还是不要问了。” 竟有这等人物,嘉语心里纳罕。锦葵当然有可能是骗她,但是这十句话里,总有一两句真。她不怕她,却怕那个推她下水的人,无非是仗着,她不但看见了她被人推落下水,还看见了她和萧阮在一起。 嘉语眼珠一转,笑吟吟道:“有件事你还没有听说吧。” 锦葵不解地看着她。 “宋王承诺,等我出宫,就请人登门提亲。”如果还是她空自热络,萧阮不予回应,独处无疑是丑闻;但如果最终结成连理,那就是佳话了,这个世界就这么荒谬。嘉语在心里嘲弄,嘴上只道,“你不对我说,就等着去大理寺说罢。” 锦葵的脸色再变了一次,终于道:“三娘子不是想出宫吗?” 嘉语:…… “如果三娘子不苦苦相逼,”锦葵说,“锦葵这里,倒是有个法子。” …… 嘉语换上羽林郎的制服,顺利穿过了灯火辉煌的凌波宴。 衣裳过于宽大了,压在身上有点重。锦葵解释说是她义兄的,但是她的话嘉语如今是半个字都不敢信。嘉语问过她,怎么知道她想出宫,锦葵说,她擅卜卦。 嘉语:…… 她有没有卜出,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死过一次呢?嘉语促狭地想。 畅通无阻到建春门,门卫索要腰牌、口令,嘉语压低声音,一一都答了。就要出门,忽然身后遥遥传来一个声音:“三娘子这是往哪里去?” 第43章 兄妹玩闹 圈套! 嘉语心中闪过这两个字。 ——莫非是锦葵设下圈套,哄她穿了这衣裳,用了这腰牌,她前脚才走,她后脚就出首告密?不不不,不可能。她用绳索捆了她,用衣裳塞了她的嘴,就算她想告密,那也得先有人发现她。 而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片刻,身后人已经赶了上来,哎哟连声:“三娘子可让奴婢好找!”这声气听着却是耳熟,嘉语定睛看时,竟然是小顺子! 小顺子笑得一脸谦卑和亲热:“三娘子好灵的心思!也就是陛下了,要奴婢这瓜脑壳子,那是想破了都想不到,如今三娘子会是这模样、到这地方来——可算是找到了。三娘子快和奴婢回去吧,太后这会儿正怪陛下胡闹,不知道疼惜姐妹呢,明瑟湖那头,可闹翻天了!” 这一串话,对嘉语,是暗示皇帝已经知道了她出走,但是显然皇帝不打算让她出宫,所以派他来带她回去;而对守门侍卫,却是将她从窃用羽林卫身份的罪名中解脱出来,轻松得好像从头至尾就是一场玩笑。 果然,侍卫握枪的手松下来,看嘉语的眼神也从紧张转为释然——皇帝年少,和亲近的姐妹玩闹有什么奇怪。只苦了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要真放走了这位三娘子,回头少不了吃挂落。 小顺子到那侍卫面前,从荷包里捡了几颗金豆子:“你这孩子,忠于职守,也是个好的——赏!” 嘉语哭笑不得看小顺子表演。不用他再特意说什么,已经明白,至少小顺子,目前,是没有恶意了。 打赏完毕,小顺子又躬身道:“奴婢送三娘子回去。” 嘉语默不做声,跟着他往回走,走了有十余步,左右无人,方才问:“小顺子这是送我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玉琼苑。”小顺子面不改色,“三娘子受了惊吓,凌波宴又闹得厉害,怕是禁不起。” 嘉语默默看了他一眼。小顺子和皇帝同年,虽然瞧着年纪小,稚气未脱,但如果不是足够的油滑和能干,也混不到这皇帝跟前第一人的位置。 她没有得罪过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救过他一命的——如果那晚小玉儿死在式乾殿里,小顺子定然难逃迁怒。 施恩于人,要么呢,就不要指望报答,譬如她对陆靖华;要么呢,就给对方力所能及报答的机会,譬如小顺子。在嘉语的经验里,施恩不如交易,钱货两讫,两不相欠。施恩不求报,免不了斗米恩,升米仇——在民间是这样,在朝堂,是功高难赏,只好一杀了之了。 嘉语于是笑道:“那边很闹么?” “很闹。”小顺子回答得中规中矩。 “陛下和太后,赏玩得都尽兴吗?”嘉语接着问。 “今儿晚上灯好,花也好,陛下和太后,赏玩得很尽兴。” “那么,”嘉语微微抬头,在这里,已经看不到明瑟湖的灯,只是她的眼波在月下流转,就仿佛灯火照了进来,流光溢彩,又漫不经心,“陛下和太后都玩得尽兴,那么是谁,扰了陛下的兴致呢?” 小顺子一惊:“三娘子这话奴婢不明白。” 嘉语哀怜地道:“我今儿晚上,可算是倒足了霉:先是行酒令,每每都轮到我,轮到我也就算了,每支签都是作诗,还每支签都是荷花诗,我长在平城,可从没见过什么荷花牡丹的,我也不会作诗,只好认罚,喝了好多杯酒,被太后轰出去醒酒,醒酒也就罢了,不知怎的,就醒到湖里去了……我今儿晚上这么倒霉,到底是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扰了陛下赏花赏灯的兴致呢?” 嘉语这样,是删繁就简地把画舫上的情形说给小顺子听,至于小顺子会不会把话传给皇帝,或者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把话传给皇帝,那就不是她能把握的了。至于落水云云,这春秋笔法,小顺子也听得出来。 听到嘉语又问那句“谁”,宫灯微微往下落了一落,也许是还有顾虑。 嘉语淡淡地又添一句:“要不就是阿言,太后叫她守着我,她又贪玩,放她出去玩吧,恐怕那个丫头又惦念我了。” 小顺子却道:“今儿晚上人多,六娘子可没机会往陛下跟前凑。” 算她聪明。嘉语心里庆幸,嘴上道:“那还惦念我的,没准是姚表姐?” 小顺子干笑一声:“姚娘子……怕是今儿晚上不得空。” 那倒是,今儿晚上花开得这么好,这么多盛装出席、如花似玉的贵女们,姚佳怡一厢要防着别人接近皇帝,一厢还要讨皇帝欢喜,那忙乱可想而知,就算想要抽空来嘲笑她几句,恐怕还找不到时机。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嘉语的眉间多了一些感慨:“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记挂我的,还是贺兰表姐。”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过她的,还是贺兰。 只要贺兰袖发现她不在画舫上,惊慌失措到皇帝面前那么一嚷嚷,嘉言那边是不说也得说了。而嘉言是知道的,她想出宫,想必出宫的各条路上,都有皇帝的心腹等着了吧——能碰上小顺子,未尝不是运气。 小顺子这次没有否认,只干干又笑了一声,把宫灯提得更高一些。 “今晚的烟花真好。”嘉语说,声音忽地低了八度,“我听阿言说,小玉儿……出事了?” 宫灯抖了一抖,碎了一地的光。这是秘语了,小顺子也知道,咬牙应了一声:“……是。” “那陛下他……” “三娘子安心,不会有事。”小顺子这样回答。 第44章 三更风起 嘉语微微有些失望,但是她也知道,小顺子能说的,也就到这个地步了,再深,那就不是索恩,是索仇了。于是长长出一口气,像是极欣慰:“……小顺子都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小顺子躬一躬身:“奴婢不敢当。” 嘉语回玉琼苑,首先去放了锦葵。锦葵奇怪她没能顺利出宫。嘉语没解释,也没有责怪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死而复生,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宠,难道还能奢求顺风顺水事事顺利?谁也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承诺啊。 只要有命在,其他都不算什么。只要活着,就可能翻盘,但是人死了,就无能为力了。 连翘瞧见她这么早回来,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凌波宴这么早就散了?” 嘉语有些疲倦地摇头:“看样子,咱们须得在这宫里,再住上一段时日了。” 连翘“啊”了一声,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这话里意思,难道姑娘不想呆在宫里? 嘉语没理会连翘的疑惑,她还在琢磨皇帝什么意思。她出宫,只是从最低限度打算规避风险,但皇帝还是阻止了她。他不打算放她回去——他不打算放出宫去的,定然不止是她,也许还有嘉言、王妃,这些与太后利益相关的人。 但是小玉儿不是她们杀的,甚至不是她们能杀的,皇帝应该很清楚,那就是太后的意思,那就是太后针对他杀了清河王的反击。所以皇帝要针对的,不会是她,而是太后,皇帝不放她们出宫,目的只能是——怕走漏了风声。 怕走漏了什么风声?自然、自然是皇帝对太后不孝的风声。 他是打算对太后不孝了吗? 他是打算如今就与太后反目了? 就为了一个小玉儿?不不不,当然不是。也许有人以为是,没准他自己也以为是,但是到后来,他会知道不是。 传说中多少冲冠一怒为红颜,说到底为的都不是红颜,红颜不过是个所有物,就和和氏璧一样。他迟早会知道,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没有什么比生死操于人手更可怕,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母亲。嘉语抬头,烟花已经散尽了。 …… 嘉语在半夜里被锦葵推醒:“三娘子要喝水吗?” 话这样说,却没有点灯。手里也不像是拿了杯盏。嘉语怔了片刻,才要开口问话,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又像是衣裙摩挲。“当!”静夜里声响总是格外惊人,这一声,却像是环佩了。 嘉语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又听了片刻,没有错,是脚步声,是往外走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像是有七八个人——会是谁? 嘉语要拉开门,想一想,又停住,走到窗边,拔下簪子划开窗纸。外间透进来微微的光,是灯。从纸缝里看去,灯并不十分明亮,受视野所限,所能看到的,也就是衣裙下摆,精美的刺绣,一朵一朵,如牡丹花开。不是宫装。那么……是住在宫里的贵女,还是先帝嫔妃,又或者永泰、阳平两位公主? 嘉语正揣测,一双藕荷色素纹软缎鞋停在窗边上,少女柔和的声音:“我们不去拜别太后吗?”是谢云然。 嘉语倒是猜过姚佳怡,没想到是谢云然。听她这口气是要出宫?出宫的还不止她一个? “太后不想见你们!”嗓音又尖又细,是个寺人。 太后身边的寺人?光听声音,实在判断不出是哪个。但是这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太后要这些贵女出宫,而且太后不想再见她们——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凌波宴上的事,为什么到现在才发作?且发作的不止一人? 这些贵女都不是寻常人,虽然在太后面前奉承,但是她们的家世,即便是太后,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到底发生了什么!嘉语心里转得飞快:这些贵女,哪怕天真如陆靖华,跋扈如姚佳怡,也都知进退,守礼节,怎么可能去触犯太后?更何况谢云然……嘉语不是没见过世家女,但是谢云然的气度,还是让她心折。 但是这会儿,谢云然像是全然忘了这是在宫里,不依不饶追问:“太后到底为着什么恼了我们,要将我们连夜驱逐出宫,还请说个明白!” 那寺人像是料不到她有此一问,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这却不是姑娘能问的了,姑娘还是快走吧!” 谢云然正色道:“阁下不说个明白,我实在不敢和阁下走。” 这句虽然也还是平常口气,却陡然生出凛然不可侵犯的风姿,嘉语隔窗听了,都不免叫好,就更别说其他几名贵女了。穆蔚秋和李家两位姑娘还只不声不响站在谢云然身后,陆靖华已经叫了出来:“谢姐姐说得对,咱们这半夜三更地被叫起,赶到这里,可连个明白话都还没有呢!” “就算有事,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郑笑薇的声音。 奇怪,闹到这份上,姚佳怡竟然没有出头。嘉语在心里想。莫非姚佳怡不在?或者说,莫非整个事,都是姚佳怡挑起的?不不不,姚佳怡要有这能耐,姚太后也不用为她这么操心了。 几个姑娘围攻起来,那寺人免不了暗暗叫苦。 别人也就罢了,这个谢娘子,也不像是有多大主意的人啊,陆家那姑娘还多问了几句,这位谢娘子,他亮出德阳殿的信物,她就乖乖吩咐丫头收拾衣物跟了他来,怎地到了这半路,不上不下的,反而闹开了? 这几位姑娘,哪个都是金尊玉贵,他得罪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重生和穿越,由于受古代各种生产力/交通/信息传播上的限制,加上主角认知上的限制,优势并没有有的小说里表现的那么大。 在没有事先预知我会穿越的前提下,穿回到过去,我一样背不出六·合彩的号码,也同样记不起当年的高考题(并不单只作文题谢谢),那么我会不会奋起读书,考上清华北大?不不不,不存在的,受天赋和性格所限,再重来一遍我也考不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们只能改变我们能改变的,故事里主角也只能改变他们能改变的~ 女主不是女强人,即便重新来一次,也不可能呼风唤雨,把持朝政;她就是个普通人,十七年前她确实深爱过萧阮,即便重来一次,即便知道后果,她也很难立刻割舍这种情愫。 。 女主想要阻止父兄之死,就必须改变朝局,但是她甚至不知道父兄之死的原因,她所知道的,不过就是一个结果;她前世也没有涉足过朝堂,要改变朝局对她来说太难了;重生之后,因为她的努力,所有她遭遇的人和事,都已经和从前不同,所有都是新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从微观上来看,就像她没有重生过一样。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个,但是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 第45章 贵女被逐 “我们也不想为难你,”谢云然客客气气地说,“只不过——” 话没完,就听得一声轻笑,却是于璎雪。这个平常只跟在姚佳怡身边做应声虫的姑娘,忽然就笑吟吟地说道:“真巧,这里是三娘子住的地儿。要三娘子在,少不得问一句,如今这宫里当家,还轮不到谢娘子吧。” 嘉语:…… 她这是躺多远都中枪。 谢云然被她这话一拦,诘问就有些难以为继。于璎雪趁热打铁:“既然是太后的意思,咱们就遵旨吧。太后素来心胸宽大,就算一时生恼,等消了气,自然就没事了,难不成还能跟咱们几个小姑娘计较?” 寺人连连点头道:“于娘子说得对,我们还是快走吧,误了时辰可不好。” 谢云然、陆靖华几个还待不动,于璎雪已经举步:“不走?你们不走我走了。” 隔着窗,嘉语也看不到谢云然的表情,但只过了片刻,脚步声又窸窸窣窣起来,渐渐的,视野里,就只剩下一片玉色月光。 …… “什么时辰了?”嘉语问。 “寅时初。”锦葵回答。 离天亮还早。为什么是这个时辰?送这些贵女送出宫,图的什么?嘉语这时候来不及细想了,只朝锦葵招手道:“过来,服侍我穿衣——不用点灯。” 锦葵麻利服侍她穿戴好,一抬头,发现嘉语瞅着她出神,低声问:“姑娘?” 嘉语问:“你……你敢不敢去德阳殿找太后?” 锦葵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去了德阳殿,谁跟着三娘子?上次姑娘醉酒,就是奴婢不在出的事……奴婢可再不敢大意了。” 这话虽然是推脱,也不是没有道理。 嘉语她也不知道锦葵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些贵女会在这个时辰被送出宫,如今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但如果她不跟她走,她却难免不往阴谋上想——怎么会这么巧?每件事,都自有发生的原因。 而且单她一个,这个时辰,不熟悉宫里的路、宫里的忌讳还在其次,要再冒出个画舫上那样的神秘人来,就什么都完了。 可是没有人去向太后报信,光她跟上去,能有什么用? 没有错,嘉语不信这个旨意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虽然有不够理智的时候,但是不傻,好生招待过这些贵女然后客客气气送回去是一回事,这半夜三更,没有理由,没有赏赐,这不叫送,这叫赶,或者像谢云然说的那样,叫驱逐,侮辱的不仅仅是这几个贵女,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 得罪这几个家族的后果,比得罪全天下人,也没差到哪里去。 可是她……实在分身乏术。 正为难,忽然外间传来一个声音:“姑娘,我去吧。”是连翘。嘉语沉吟不语,目光却往她的脚扫去。 “我有拐杖!”连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根碧玉杖来,支撑着站起,走几步给嘉语看,“六娘子叫紫苑送来的,六娘子说,姑娘身边只有锦葵,定然是不够用,所以给了我这个,本来昨儿晚上我就想和姑娘说。” 但是昨晚她心事重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阿言……大概是画舫出事之后想到的吧。如果当时她身边有连翘和锦葵两个,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嘉语有些感动。她这个妹子明明是挺讨厌她的,有时候却想得比贺兰袖还要周到。 想到贺兰,心里又是一动:方才好像,也没有听到贺兰袖的声音。 她心里转过这许多念头,连翘已经在问:“姑娘让我去德阳殿,用什么借口?” “借口么,”嘉语沉吟道,“就说我半夜出宫了。” “那么,姑娘从哪个门出宫?” 嘉语没有回答,随手从梳妆台上拾起一盒胭脂,打开来,指甲挑起一点给她看:“这个颜色,记下了吗?” 连翘说:“奴婢记下了。” …… 嘉语带着锦葵出玉琼苑的时候,谢云然他们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好在锦葵熟门熟路,两个人又赶得急,半盏茶功夫也就跟上了。 天色还昏暗着,月光的光又渐渐暗淡下去,微弱的灯火在风里忽明忽暗,倒忽然生出一股幽冥之地的诡异。 嘉语和锦葵是早把火灭了,就借这一点晦暗的光,从背影上辨认,大约是六位贵女和随身婢子。姚佳怡不在,贺兰袖也果然不在,而护送她们的人,赫然是羽林卫。 是护送贵女,不是押送犯人,竟然出动羽林卫。难怪谢云然质疑。 这里距离宫门,实在已经不远了。嘉语也料不到,自己竟然在一夜之间,两次来到这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提声喊道:“诸位娘子留步!” “三娘子!” “三娘子!” “三娘子!” 有惊,有喜,有释然。 虽然光线这样暗,但是嘉语一眼扫过去,还是把几人神色都收在了眼底。欢喜的是陆靖华; 释然的是谢云然,也不奇怪,玉琼苑外的争执,该是她有意为之。试试运气罢,虽然不能断定她一定醒着,一定能听到,一定肯伸手,但是没准呢?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人往往愿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而她赌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如果有意往下看的话,作者君觉得自己有义务再啰嗦一句,这个故事里大部分有名有姓的人物命运都已经被改变,三娘所经历的两世是完整的,这些人也是。 每个人都会因为命运的改变作出不同的应对,这不是只有主角的世界。 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不是依附于女主角存在,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爱恨和选择,他们和女主角一样是完整的人。 PS:女主也不是果断热血奋战型(为了帮你们避雷作者君也是操碎了心TAT) 第46章 谁的旨意 惊异的是于璎雪。 她今晚表现反常,嘉语匆匆地想。 于璎雪是个城府不太深的姑娘,也和姚佳怡一样,因为出身的缘故,每每摆不起架子——或者说,把架子摆得太高。真正高门女子,是不用特意去摆这个架子,她们生来就有,生来就习惯,那就和呼吸一样自然。 是什么让她这么大变化? 没等嘉语想明白,陆靖华已经叫了起来:“三娘子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来送我们吗?” 嘉语原是想找个借口拖延时间,等太后赶过来,猛地听到陆靖华这句,心里一动,却道:“自然不是。” “啊?”陆靖华的眉眼耷拉下去,连谢云然的神色里都有了瞬间的黯然。 那寺人又催道:“各位娘子,还是快些走吧。” 嘉语慢斯条理瞧了他一眼,用一种冰冷的口气说:“阁下是才进宫不久吧,看起来好生眼生。” 那寺人被派了来做这棘手的差事,自然是有几分本事,这时候把嘉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却是笑道:“奴婢看娘子,也是眼生得很。” 如果嘉语是永泰公主或者阳平公主,自然可以对喝过去,但是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如今可还连个爵位都没有呢——虽然迟早会有,但那就如同姚佳怡虽然被太后选中做皇后,但是只要她一日没坐上那个位置,就一日不能插手宫务一样,没有,就不作数。 嘉语闻言,下巴一抬:“我姓元。” ——我不和你称名道姓,我姓元,就是铁板钉钉的宗室,至于名号,排行,那也是你个死阉人能问的? 那寺人被嘉语这架势一呛,脸都青了。 当时面色一板:“奴婢不知道姑娘是哪位娘子,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娘子莫要妨碍了奴婢公务。” “好个公务!”嘉语接口就道,“你这奴才的公务,就是送这些娘子出宫吗?” “正是。” “谁的旨意?” 寺人瞧了她一眼,得意洋洋拿了玉牌在嘉语面前一晃:“娘子认得这东西么?” “不认得!” 寺人道:“娘子当真是这宫里的人么,怎么连德阳殿都不认得?” “德阳殿我认得,你这奴才我却不认得。”嘉语上前逼近一步,“我再问你一次,谁的旨意?” 那寺人的任务原本不过是哄几个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虽然是高门贵女,心眼比一般人多,也还没放在眼里。但是先是谢云然半路发难,到这里又横空出世一个宗室女,谢云然也就罢了,虽然难对付,那也还是那个年岁的难对付,嘉语这一步逼近,气势却大不寻常——她虽然无用,到底做了多年公主,王妃,气势还是撑得出来的——虽然撑不了多久。 那寺人却是心惊,脱口道:“自然是……是太后的旨意!” “是吗,”嘉语转头问谢云然,“谢娘子可有过目?” “什么?” “太后懿旨,这奴才可有给谢娘子过目?” 嘉语是从那寺人的表述中听出的破绽——当她问是谁的旨意,他没有直接回答太后的旨意,而是拿出德阳殿的信物让她猜。如果回头追究,他大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这宫里的人,果然滑不留手——所以,他手里该是没有懿旨。哪怕是假的懿旨。也许因为伪造懿旨罪名太大,或者指使他的人不愿意落下白纸黑字的把柄。 谢云然老老实实回答:“不曾。” “那各位娘子呢?” 陆靖华、郑笑薇和穆蔚秋都说不曾,李家两位姑娘手挽手也都摇头。嘉语的目光转到于璎雪面上:“于娘子看到过?” “没……没看过。”于璎雪没想到嘉语会挑了她出来问,神色里略有慌色。 “哦,”嘉语笑嘻嘻地说,“于娘子不说话,我还当于娘子看过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话问的是寺人,瞧的却是于璎雪。于璎雪脸色一变,那寺人已经说道:“是口谕。” “口谕?”嘉语的目光又转回到谢云然面上,微微一笑,“大伙儿也知道,我是平城来的,不懂规矩,所以还要请教谢娘子,送各位娘子归家这么大的事,太后只传个口谕下来,这合规矩吗?” “放肆!”寺人抓住机会暴喝,“规矩两个字,也是能用到太后身上的?” “各位娘子都听到了?”嘉语夸张得睁大了眼睛,“我没听错吧,这奴才竟然说太后不守规矩——这话我可不敢听!” 那寺人听到嘉语这样歪派,大惊失色,谢云然却轻轻巧巧把话头接了过去:“这话我也不敢听。三娘子问的,我见识短,只能姑且作答。从来这宫里的客人,迎来送往,不说诸礼兼备,至少光明正大,这样半夜驱逐,除了罪人,我、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话到尾声,泪盈于睫。 几名贵女都感同身受,陆靖华索性就哭了起来——好端端来贺寿,被留在宫里,备作东宫之选,是家族荣耀,但是半夜三更被赶回家,且不说阖府上下惊惧,光这名声,都够她们背上半辈子了。 所以便以谢云然的稳重,也免不了委屈如寻常女儿家。 但是难道于璎雪就不觉得委屈?嘉语心里想,她能够这样镇定,除非、除非是她知道会发生什么,知道她今儿受到的委屈,日后会得到补偿。什么样的补偿?比如……三媒六聘?嘉语的眉骨剧烈地跳了一下。 寺人瞧着这些贵女哭作一团,情知不好,也不敢再和嘉语纠缠规矩,忙对一愣着的羽林郎道:“时候不早了,还是请几位娘子快上路吧。” 几个羽林郎齐声道:“几位娘子,还是快上路吧。” 这话寺人说来,不过是催促,羽林卫说,就饱含威胁了。如果她们坚持不走,他们不介意帮她们一把。 所以他们一发话,连最从容的谢云然都有些慌乱,反是陆靖华收了哭声,哑着嗓子喝道:“你们试试!我陆家儿郎在边关拼命,你们也就能在这宫里欺负我们几个姑娘罢了!”一面说,一面扎了个马步。 正在僵持中,忽然远远来了一队人马,当头一人衣甲鲜明,叫道:“阿雪!” “阿爷!”于璎雪最先反应过来,欢呼着,几乎是奔上前去,“我阿爷来接我了!” 第47章 姐妹道别 “可不是!”那人笑着摸摸于璎雪的头发,带她走过来,“我今儿当值,本来是安排你大兄来接你,不知怎的,迟迟不见你出来,你大兄急了,托人传消息给我,让我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本来都快出宫了,三娘子忽然出来说三道四……”于璎雪噘着嘴抱怨。一面说,人已经到面前,寺人恭恭敬敬朝他行礼:“于将军。” “鱼内侍,”于烈随随便便回了一礼,口中仍与女儿说话,“哪位三娘子?” “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于璎雪指着嘉语给父亲介绍。 “哦。”于烈盯住嘉语,“三娘子何故阻止小女出宫?” 于家作为大燕朝的领军将军,虽然不用战场厮杀,但是长期担负守卫皇城的重任,见过的血实在不算少。他原本想,就这么个黄毛丫头,在他面前,就算不抖如筛糠,也该有一两分惊慌。 但是嘉语不慌——她见过的血,也许比他还多。嘉语说:“于将军误会了,我没有阻止于娘子出宫。” “我阿爷才没有误会,”于璎雪从父亲背后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说,“你就是不让我们出宫,鱼内侍都说了,是太后口谕,可你偏揪着问他要懿旨,都说是口谕了,人家怎么拿得出来嘛。” 嘉语瞧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被于烈截断:“你就胡说!三娘子也是好意,怕你们被歹人骗了去。好了,如今三娘子见了我,想是放心了。这几位娘子的家人,可都还在外头候着呢——都和我走罢。” 以于烈的身份背书,无论谢云然还是其他贵女,都没了疑问。虽然对半夜里被驱逐出宫仍心有不安,但是看于烈并没有责怪于璎雪的意思,想来也许对于出宫的缘由,太后那边对家中另有交代,回家了自然就知道。又听说家人在等,她们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思家心切,就有些迫不及待。嘉语也再找不出留难的理由。 几个人一一和嘉语道别,陆靖华脸上还有泪痕,谢云然却有些讪讪,低声道:“三娘子仗义援手,云娘没齿不忘。” 嘉语道:“举手之劳,谢娘子不必放在心上——于娘子是先得了消息吗,我瞧她一直很镇定。” “也许吧,”谢云然含糊地说,“你莫忘了,于家统领羽林卫,有好几代了。”时间紧促,只能点到为止。 嘉语是头一次知道于家的地位——在后来,她失去父兄庇护,不得不出来面对这个世界的风霜的时候,于家早就没落了。 但是她知道羽林卫的重要性。他们把守皇宫内外,也就能够隔绝皇宫内外。如果要来上一场宫闱之变,或者是新旧政权交替的时候,再没有比安全更重要的事了,也就再没有比领军将军更重要的人物了。 特别是于家这种,世代把持这个位置的家族,若非绝大的信任,是不可能胜任。嘉语猛地记起,在周皇后之前,世宗还有过一个皇后,姓于。 于皇后过世得早,所以名声不显。据说有过子嗣,也早早就夭折了。世宗早年的子嗣夭折的不少。后来有风传,是周皇后下的手。于皇后痛失爱子,没过多久就过世了。之后周皇后迅速上位,满门显赫。 ——大多数事件都可以遵从这样一个规律:得到利益最多的人,就是背后最大的推手。 所以也隐约有传闻,说世宗过世之后,姚太后能够顺利地把周皇后赶到宝光寺去,于家出了大力。 这样推断的话,于家是个很特殊的家族,它不像穆家和陆家,靠世代军功、与皇家联姻,也不像崔、卢、郑、李、谢,诗礼传家,人才辈出。他家靠的就是死死把住领军将军这个位置,站好每一次队。 站队是最重要的,有时比战功还重要,对于一个没有谋反打算的家族来说,每站对一次,都能收获丰厚的回报——这是一个靠投机站稳脚跟的家族。也对。否则,没有积累和传承,他于家凭什么到这个位置? 嘉语心里再一次想到“补偿”两个字,忽扬声笑道:“怎么,诸位娘子都与我道别,于娘子不同我道别吗?” 本来已经转身往宫门走的众人愣了一下。 于璎雪也意识到不妥,几位贵女都同嘉语道别,她这样自顾自就走了,多少失礼。不过她才和她起过冲突,实在不想回头和她亲亲热热作姐妹状,就只草草道:“这些日子承蒙三娘子照顾,我这里告辞了。” 转身就要走。 嘉语却又道:“三娘原以为,这些日子大伙儿都在宫里,一处吃一处玩,相处得亲热,就和自家姐妹一样,想不到,于娘子这样嫌恶我。”声音愈来愈低,竟像是真个十分委屈一般。 虽然众人都知道她是惺惺作态,但确实是于璎雪失礼在先。一时目光也都看着于璎雪。 于璎雪方才是与嘉语有过冲突没有错,但也止于此,没有更多的仇,眼瞧着这要不往回走一趟,她还能跟她杠上了——她见过嘉语和姚佳怡针锋相对,实在不想自己站在姚佳怡这个位置。更何况这么多贵女眼睁睁瞧着,她也丢不起这个面子,只得求助地看了父亲一眼。 于烈道:“三娘子多心了,小女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挂心兄长在外等候,所以失礼。” “是吗?”嘉语眼巴巴只看着于璎雪。 于璎雪实在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一步踱过去,到嘉语面前,诚心诚意地说:“三娘子我——” 话音未落,颈上一紧,低头去,就瞧见嘉语手中尖利的簪尖,正对准自己的血管。 于璎雪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皇城。 …… 月光越来越薄了,薄得几乎撑不起过于沉重的夜色。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每个人都脸色苍白。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也太过惊悚,谁能够相信呢,深闺弱女,竟然有胆量在将军面前拔刀——那甚至还不是一把刀。 陆靖华惊叫失声:“三、三娘子!”——她宁肯相信方才自己和羽林卫打了一架,也没法相信眼前这一幕,虽然嘉语素日里也并不予人柔弱的印象,但是这样的事,怎么看,都只有她做得出来啊。 谢云然也变了脸色:“三娘子有话好好说……仔细、仔细莫伤了人。” 像是为了应和她的话,那支李花扁铜簪的簪尾微微颤了一下,几名贵女差点没吓晕过去。 “三娘子这什么意思!”于烈的脸色完全沉了下去,那就像暴风雪突如其来,几个贵女,都齐齐打了个寒战。 月光这样凉薄,簪尖这样凛冽,于璎雪在极大的惊恐之中,随着父亲的质问,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而嘉语只冷冷地站着,站成暴风雪之中的雪松:“三娘不敢有什么意思。三娘只是觉得,一直以来,太后都对几位娘子赞誉有加,如今却半夜三更将她们驱逐出宫,于情不解,于理不合,所以斗胆,让婢子去请太后。在太后未到之前,三娘实在放心不下诸位娘子跟人走,所以不得不如此。” 第48章 左右为难 听嘉语说已经派了人去请太后,于烈的脸色越发难看。 谢云然反而不奇怪:要嘉语不留这后手,她才奇怪呢。不过想来,既然家人已经在宫外等候,就算是请了太后来,也就是澄清一下误会。如今人都在还好,要是太后兴师动众前来,这里空无一人了,只怕嘉语会被责罚。听说始平王征战在外,始平王妃又是继母,原本嘉语的处境只怕就不太好,这次还被自己拖下水……怕是逼急了。 谢云然心里歉意,当下解围道:“三娘子说得有道理,于将军要没有急事,何妨等候片刻?想必片刻之后,太后就该到了——三娘也莫急,于将军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你且把簪子放下。” 嘉语朝她微微一笑:“谢娘子厚道,我却是疑心重。要是等太后来了,确实有这道懿旨,那我二话不说,跪下来给于将军和于娘子磕头认错,但是……” “难道我会害自己的女儿不成!”于烈怒道。 “于将军自然是不会害于娘子,不过如今,于将军要带走的,可不止于娘子!”嘉语淡淡地说。 “那我只带走阿雪,这样总行了吧?”于烈恨恨道。 “不行!”嘉语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手里可没有羽林卫,放了于娘子,将军要带走几个人不能?所以将军见谅,三娘不敢冒这个险。” “你!” 于烈扫一眼周边。 他带的自然是亲信,但他这不是来造反,亲信也不敢对太后动手。至于这个元三……于烈估摸形势,只能苦笑,要不怎么说,匹夫一怒,血溅五尺呢。他固然可以弄死她,但是在此之前,他的女儿,只怕不能幸免。 他不清楚始平王怎么养的女儿,也没这闲工夫,一个黄毛丫头而已,但是这时候爱女落于人手,就不得不考虑:始平王的女儿,到底是将门虎种,谁知道她武艺如何——他的女儿,可是要做皇后、自小就娇养的。 一时竟踌躇:一个换一个,总是他吃亏。 良久,斟酌说道:“我要带走这几位小娘子,实在并没有恶意——” “三娘也没有恶意!”嘉语大声反驳,“三娘只是与几位娘子在宫中相处甚得,不忍她们名声尽毁。” 这对话落在一众贵女耳中,其他人还糊涂,谢云然已经白了脸:方才于烈并没有否认他是想带她们走,而不像之前坚持的,是她们的家人在外等候。带她们走,走去哪里,这个时辰?图的什么? 他的目的就只是她们几个女孩儿吗?不、不会的,是她们背后的家族,又或者剑指太后——那简直可以预见,如果她们出了意外,哪怕什么意外都没有,就此半夜三更狼狈归家,家族的怨恨也会归于太后。 很显然,她们已经卷入了这场斗法——谁与谁斗法?谢云然脑中一团乱麻。 于烈左右为难。 眼下这个局,竟然他不能破。按说该丢卒保车,但是轮到自己骨肉头上,这个卒子,是怎么都舍不得丢出去。 于烈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贵女。要是有元家六娘子在,倒是上好的人质。可惜了……于烈长叹一声,瞧着远远有灯火将近,只得说道:“既然三娘子决心留客,你年岁尚小,于某也不欺负你,咱们就留着这官司,到始平王班师回朝之日,到殿上打去!”竟是再也不看女儿一眼,匆匆就走了。 剩下那寺人看看一众贵女,又瞧瞧于烈的去向,竟也一声不吭,哼哧哼哧就跟了上去。 这变故之大,一众贵女都呆若木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惊是惶。尤其于璎雪,几乎是失声痛哭:“阿爷、阿爷别丢下我!” 但是于烈和一众羽林卫的身影,终究越来越远,到出了建春门,就再也看不见了。 嘉语也想不到于烈放弃得这么干脆,一时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锦葵提醒她:“姑娘快放下簪子,小心伤了于娘子。” 嘉语这才如梦初醒。 于璎雪恨恨瞪了锦葵一眼:“要你假好心!” 嘉语:…… 这逮谁咬谁的架势! 不过嘉语倒是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于烈这一走,于璎雪势必为众所矢之。她心里猜测,之所以于家肯豁出去干这件事,多半是皇帝许了皇后之位,不然于璎雪还能嫁给谁?这可将所有贵族都得罪了个底朝天啊。只有皇后这个位置才能安抚她,也只有皇后这个位置才能保全她……只要她荣登皇后宝座,再进一步,日后皇储为她所出,那么这些高门,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嘉语长长舒一口气,这瞬息功夫,嘉言已经扶着太后走到跟前,劈头就问:“三娘你这是做什么!” 嘉语瞧见嘉言眉目里的担忧之色,心里多少有些欢喜,应道:“正要禀告太后,有人假传太后懿旨,要将谢娘子、陆娘子、穆娘子、郑娘子、李家两位娘子和于娘子驱逐出宫。” 太后疾然变色:“此话当真?” “当真。” “那人呢?”太后先前半信半疑,到目光在诸位贵女面上扫过一遍,就知不假,登时大怒,“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竟然敢——”想到这件事的后果,太后的声音都颤了。 “我、我——”自被嘉语劫持后,于璎雪的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候更是白得发青,可怜至极。 只是那些贵女,一个也不看她。 嘉语却没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于烈说出来。虽然人人都有眼睛,但是如今太后问的是她,说不说就在她,而要不要处置于烈、怎么处置于烈,权力该交给太后——领军将军这个位置的非同小可,太后比她清楚。 当下道:“是个眼生的内侍,拿了德阳殿的信物。三娘从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名姓,太后要是不嫌三娘画工拙劣,三娘这就给太后画出来。” “好、好!”太后连说了两个“好”字,“三娘你这次,又救了本宫一命。” 这是将这件事提到与之前宝光寺事件并提了。一众贵女不知道其中缘由,更不知这“又”字何来,但是看嘉语的眼神,又惊讶了几分。 嘉语面上却殊无喜色。 太后转脸向众人,说道:“都受惊了吧……可怜见的,都是好孩子,本宫疼都疼不过来,怎么舍得……”话到这里,再说不下去,叹了口气,道,“本宫必然追究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又道:“这会儿天色还早,琥珀,先带她们都去德阳殿歇着,到天明,本宫亲自摆宴给她们压惊——三娘跟我来!” 第49章 永巷门闭 嘉语跟了太后要走,觉察到身后有目光,回头看时,于璎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嘉语与她并没有深仇大恨。但是对于于家的处置,不是她能置喙,更何况,太后也未必处置得了于家。 ——即便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也未必能够时时如意。 太后带嘉语到南阁书房,吩咐赤珠:“给三娘子磨墨!” 嘉语连忙道:“让阿言来吧。” 嘉言:……合着我就是给你使唤的。 赤珠却道:“奴婢给三娘子磨墨倒无妨,只是时辰不早,太后该上朝了。” 太后一怔:“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赤珠回答。 太后眉尖微蹙:“那本宫是真得去上朝了,三娘你慢慢画,不急,阿言留这里陪你阿姐。” “是。”嘉言和嘉语同时应声。 太后和赤珠一走,嘉言一面给嘉语磨墨,一面嘟囔:“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嘉语苦笑:“你当我想凑上去,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这世上的事,你越想避开,越避不开,咱们父王是宗室,姨母是太后,你瞧着,有哪件事,是咱们避得开的?” 嘉言歪头想了片刻:“那就由着父王和母亲去操心吧,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嘉语瞧着嘉言目色澄澈,眼神天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会知道吗,她会知道若干年后家破人亡,她被堂兄强留宫中,做他的禁脔,为天下所嘲笑?其实嘉言最后那样对她,她有什么可恨的呢,她们是姐妹啊,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啊,再没有谁的命运,和她这样息息相关了。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嘉言瞧着她阿姐看她的神色不对,忍不住回手摸摸面孔:“沾上墨了吗?” 这一摸,却在面颊上沾了老大一块墨色,嘉语说:“……是,我给你打水擦擦吧。” “哎哟,难得劳动阿姐一次。”嘉言笑嘻嘻地,又问,“今儿晚上到底怎么回事,阿姐你给我说说?” 嘉语嘴上说打水,其实自有宫人送水进来,她不过捞起手巾:“连翘怎么说的?” “连翘还能怎么说,她说你想家想得厉害,连夜要出宫,谁都劝不住。她也没法子,只得让锦葵跟了你去,一路留着记号。当时姨母可气坏了,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还说由得你去,反正出不了宫门。然后连翘就一直磕头求啊求的,姨母被她缠得没法子,只得打发人来叫醒我,叫我找你去,连翘又说我定然是劝不住的,只能是姨母或者母亲来,母亲……母亲当然不能来。” 始平王妃有孕在身,太后自然舍不得她连夜奔波。 “连翘没事吧?”嘉语过来给嘉言擦脸,嘉言略扬起面孔:“连翘能有什么事啊,姨母气头上,也就叫她跪着,后来琥珀姑姑回去,自然会让她回去歇下了,这一趟,连翘这丫头可吃了不少苦,回头咱们得赏她。” 难得嘉言说一次“咱们”,嘉语在心里暗笑,嘴上只道:“那是自然,这次可多亏了她!” “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呢!”嘉言抱怨道。 “还能怎么回事,”嘉语避重就轻地说,“想家想得睡不着呗,半夜里听见外头有人吵嚷,扒窗子一瞧,竟然是谢娘子。谢娘子你也知道,咱们进宫这么多天,从不和人拌嘴的,也就她了。我就多听了几句,那个死奴才,根本前言不搭后语,我一想,要真让她们这么回去了,太后的麻烦可不小。” 这句话嘉言倒是赞同:“可不——那后来呢?” “我追上去,就质问那个死奴才奉了谁的旨意,死奴才顾左右而言他了,到逼得没办法了,就说是太后的旨意。我不信,要他拿出懿旨出来,反正就这样吧,拼命地拖延时间,拖呀拖地……你们就来了。” “听起来也不太惊险嘛,”嘉言奇道,“怎么她们都和见了鬼似的,特别于娘子,我还没见过她这么差的脸色呢。” 嘉语哭笑不得:“你想啊,你要半夜三更,被一个不知道什么居心的陌生人,不知道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发生什么事,完了好不容易没事了,这时候想想,你不后怕?” 嘉言果然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说:“也对——好了墨磨好了,阿姐你画吧,我还没见过阿姐作画呢。” 嘉语:…… 她作画的时候,嘉言倒是难得地不聒噪了,歪在软榻上,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像是睡着了的样子——没熬过夜的孩子都这样。嘉语低头笑一笑,又想,于烈和鱼内侍的事,还是要说给太后知道。 他们把这一群贵女哄出宫去,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嘉语把头绪拉回到画舫上——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小玉儿被杖毙,她落水,然后她想出宫,是了,她想出宫,对方不许,更准确地说,是皇帝不许,之后,却是领军将军于烈要带贵女出宫。 真是的,想出去的出不去,不想出去的—— 谁想让她们出宫?自然不是于烈。于烈只是从中获益。能把皇后的位置许给于璎雪的,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就是皇帝;如果太后做主,就轮不到皇帝,但是如果太后做不了主呢?嘉语近乎冷血地得出结论:于家这次,是把宝押在了皇帝身上——就和上次,他们押姚太后一样。 所以,是皇帝要她们出宫。 但是皇帝并不以自己的名义,而以德阳殿、也就是太后的名义。他驱逐了其他贵女,单单留下和姚太后有关系的姚佳怡和贺兰袖。这群贵女在深夜出宫……要能顺利回家那还算好,要是—— 洛阳城里能翻天。 高门怨恨太后,却感激皇帝,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太后失去权柄,皇帝天下归心。 如果没有这件事,皇帝要收群臣之心,大约要三五年,这件事之后,时间能缩短到一年半载。 好阴狠的局!嘉语越想越心惊。所以,皇帝理所当然不能放她回家:一来她知道得太多,二来他对始平王没有把握。 至于姚佳怡,就更不能出宫了。一视同仁,那些奸猾似鬼的高门怎么能相信是太后的手笔呢? 还好—— 嘉语正在庆幸,视野稍暗,抬头看时,竟然是太后。 太后面色铁青,由琥珀扶着,步履虚浮,嘉语忙放下笔,迎上前去:“姨母这么快就下朝了?” 太后看她一眼,见室中除了嘉言和嘉语,再无他人,方才说道:“今儿……没上朝。” “什么?” 琥珀代为解释道:“永巷门……被关了。” 永巷门被关了。 从永巷门出去,就是朝会的含章殿,以及先帝处理朝政的清徽堂。永巷门关闭,意味着太后不能临朝,也不能召见群臣。 太后不能临朝,皇帝就会临朝。 这是釜底抽薪。 有之前的推测打底,嘉语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意外:既然皇帝打定主意要不孝,他的行为就是可以预期。 有之前的推测打底,嘉语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意外:既然皇帝打定主意要不孝,他的行为就是可以预期。 太后瞧着她丝毫不动容的脸,却是想:我真糊涂了,三娘再聪明,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又长在平城,她能知道什么,怕是连永巷门往哪里开都不清楚……我真是慌过头了。这些事,没必要让孩子知道。就算是要商议,也该找盼娘才是,只是盼娘如今,唉,盼娘如今身子重,也劳不得神…… 她强打起精神,问嘉语昨晚贵女被驱逐事件始末。 作者有话要说: 隔离后宫与前朝,在皇帝身上也管用。唐文宗时候的甘露之变就是这么回事,皇帝和朝臣之间的交通被阻断了,百官得不到皇帝的旨意,就名不正言不顺;而皇帝的旨意出不了后宫,也就无法施政…… 第50章 釜底抽薪 嘉语知道轻重,在太后面前不比在嘉言面前胡诌,只掐掉开头锦葵推醒她一节,其余就一五一十从实道来。 太后听得嘉语劫持于璎雪做人质,自然知道其中惊险。也知道昨晚到今晨,是一环套着一环,要是昨晚嘉语没有强行留住那些贵女,只怕她眼下处境,还要更艰难百倍。一面想,一面吩咐琥珀:“将于娘子暂且在德阳殿里安置。” 这是防着于璎雪被羽林卫带走。 “佳怡的东西也一并搬来。” 太后能把于璎雪捏在手里,自然也要防备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三娘和阿言。”太后说,“严守宫禁——用内卫不用羽林卫,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太后!” “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太后说,“本宫定然保你们周全——画完了吗?” “三娘听姨母的,”嘉语应道,“——已经画完了。” “来,给姨母瞧瞧。”太后拿过画纸,但纸上的人物,却连过目不忘的太后,也瞧着眼生。只得道,“我先瞧着,你带阿言去见你母亲。” 嘉语乖巧地点点头,过去摇醒嘉言,姐妹俩手拉手退了出去,留下太后一个人。琥珀道:“太后——” “让我静一静。” 再没有什么打击比背叛更伤人,姐姐背叛妹妹,儿子背叛母亲,丈夫背叛妻子。嘉语在退出书房的最后一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太后是个软弱的人。其实如果太后就此放手,荣养天年,也未尝不好。 但是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不会这样想。 走出老远,嘉言才小声问嘉语:“阿姐,又出事了?” 嘉语奇道:“你怎么知道?” “从没见过姨母这么快下朝,往常都得两三个时辰,”嘉言说,“且每次回来,姨母都会抱怨许久,那些不省事的东西。” 嘉语:…… 嘉语不得不承认,在进宫这回事上,嘉言实在经验丰富。她也知道这个事情是瞒不过嘉言——太后要瞒王妃,就须得嘉言给打掩护。于是说道:“太后方才同我说,永巷门被关了。” “什么!”嘉言的声调一下子提了上去。 “小声点小声点!”嘉语按住她的嘴,“如今到处风声鹤唳,你还一惊一乍。” “什么叫我一惊一乍!”嘉言好容易挣脱嘉语的束缚,滔滔不绝地说道,“阿姐你不懂,这事儿糟糕了!”嘉言给嘉语普及了一下永巷门的常识,然后回过头来问:“谁关的永巷门?” “太后没说,我猜……是陛下。”嘉语说,“如果永巷门确实那么重要的话,别人关了永巷门,那就是造反了。” 如果是造反,太后可没这么容易脱身。 “那倒也是。”嘉言怔怔地说,“皇帝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嘉语说,“陛下怎么想,哪里是你我能猜得到。” 但是嘉言终究也是元家的人。她在宫里浸淫的时间,远远多过嘉语。对于勾心斗角的见识,也并不比多活一辈子的嘉语差太多,何况有些东西显而易见——她迅速把昨晚贵女被驱逐和永巷门事件联系起来:“那昨晚……可是明明之前,皇帝哥哥还有说有笑,和没事人一样……他怎么可以……” 嘉言转向嘉语,认真地问:“阿姐,是不是因为姨母杖毙了小玉儿?” “我不知道。”嘉语说。 这个理由显然也并不能十分说服她自己,嘉言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问:“昨晚阿姐说要回家?” “是……” “阿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昨晚为什么忽然想回家。”嘉言说——当时她嘲弄地问嘉语是不是怕,嘉语当时回答她说是。是,她害怕——她比所有人都怕得早,是因为她比她们所有人都知道得早。 “那不重要。”嘉语说,“既然都没有出得去,那还有什么可说。” 嘉言抓住嘉语:“就是这个——阿姐你其实早就料到了是不是?你之前护着小玉儿,就是因为、因为……” 嘉言这样敏锐,嘉语也只得低头。王朝的命运是这样巨大的一辆马车,她拼了命地想要扭转它行进的方向,但是结果——谁能预料结果呢?关闭永巷门,那真是妙招,如果还能把贵女都带出去,那就更妙了。 但是到如今、如今他还能以太后的名义驱逐她们吗? 谁都不是傻子,永巷门一关,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他除了和囚禁始平王妻女一样囚禁着这些贵女之外,别无选择:一旦这些贵女出宫,皇帝的声誉,皇家的颜面,都将招致极大的损失。 ——你看,再绝妙的主意,也免不了意外,这个意外是谢云然,是她元嘉语,也是于烈的爱女之心。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吧,如果当时于烈狠下心,不顾于璎雪,强行带走那一众贵女——难不成她还能真杀了于璎雪? 大家都在赌,赌江山,赌权力,赌性命,有软肋的人先输。 “阿姐、阿姐!”嘉言的喊声惊醒她:“嗯?” “还会发生什么,”嘉言急切地问,“阿姐你告诉我,还会发生什么?” “你真想知道?”嘉语问。 嘉言很用力地点头。 嘉语叹了口气:“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我问你,是谁,让太后杖毙了小玉儿?” “我不知道……”嘉言茫然,“我们在玩击鼓传花呢,我都没留意小玉儿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洒了酒,要不是……” “你相信小玉儿会下毒吗?”嘉语问。 “姨母说是,我没仔细想,”嘉言坦白。小玉儿不过是个奴婢。一个奴婢的生死,原本轮不到她上心。就算是有冤屈,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了自己曾经为了紫萍找嘉语算账,“如今细想,她要真害了姨母,自己也逃不掉,就算侥幸逃掉了,害了姨母,她能落得什么好处?” “比如立为皇后?” “阿姐别开玩笑了!”嘉言道,“有姨母在固然立不了她,就算姨母不在了,百官宗亲,哪个也不会让皇帝哥哥这样胡来。” “那可说不准,”嘉语说,“你忘了,汉武帝的卫皇后,出身还不如她呢。” 嘉言睁大眼睛:“汉、汉武帝是个什么帝?” 嘉语这才想起,嘉言不爱读书,和她当初也差不多——读史明智,如果早知道这一点,也许她们姐妹的命运,不会这么凄惨。 嘉语这时候也懒得教她,只道:“别管汉武帝是个什么帝了,小玉儿不过是个奴婢,见识短,做什么蠢事都有可能,但是你说得对,关键不在于日后能不能立她,而是当众下毒,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嫌疑,所以那毒,定然不是她下的,这是栽赃,阿言你倒是猜猜,是谁栽的赃?” 第51章 母子博弈 嘉言费劲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摇头:“我不知道。阿姐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嘉语说。 嘉言松了口气:“我还当阿姐你什么都知道呢。” 嘉语笑了:“我虽然不知道谁栽的赃,不过我知道陛下会猜是谁——陛下一开始就不会相信小玉儿下毒,他一开始就会去想,是谁栽的赃。费这么大劲,冒这么大险,栽赃给小玉儿,没点好处,是没人肯做的。” “什、什么好处?”嘉言的喉咙有点干。 嘉语略带怜悯地看着她:“阿言你已经猜到了。” “表姐。”嘉言垂头丧气地吐出这两个字,“小玉儿得罪了表姐,但是、但是我知道,这事儿,绝不是表姐做的!” “我知道。”那并不是说姚佳怡做不出来。嘉语伸手覆于嘉言的手背,“但是陛下不知道。” 当一个人厌恶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错事,都是她做的,如果不是她做的,那必然是她引起的,那同样是她的错,她的罪。当一个人不肯给另外一个人机会的时候,她再怎么折腾,都是错,错上加错。 就如同当初的她在萧阮面前。她不是没想过如何讨好他,但是不做是错,做了更错。 所以嘉语对皇帝将姚佳怡另适他人的主意是赞同的。何必呢,人的一生就这么长,为一个不珍惜她的人赔上一生,不值得。 萧阮不值得她赔上一生,皇帝也不值得姚佳怡赔上一生。虽然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世上,十全十美的好人能有几个?她们不是好人,但是她们也不应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阿姐,陛下还会做什么?”嘉言随了嘉语,不再“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喊得亲热,那意味着,那个长期在嘉言心中,以兄长形象存在的少年,已然死亡——她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皇帝就是皇帝,不可能是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是昭熙,他们才是一家人。 “陛下不会做什么,”嘉语说,“阿言你该问,太后会做什么。” “姨母?”嘉言悚然而惊。 “陛下关闭了永巷门,不可能一直关闭。父亲和哥哥不在京城,借着母亲有孕,陛下可以强留我们几个在宫里,但是不可能一直强留谢娘子和郑娘子她们,她们的家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那和姨母有什么关系?” “在谢、李、穆、郑这些家族找上门来之前,陛下还有时间,虽然这个时间并不充裕。” “什么时间?” “与太后博弈的时间,看谁更沉得住气,陛下要面临朝臣的压力,而太后要面临陛下亲政的压力。如果沉不住气的是太后,姚表姐可能会被推出去当替罪羊。”嘉语说,“总要有一个人,充当他们母子不和的牺牲品。” “姨母不会这么做的!”嘉言大声说,“姨母最疼表姐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才正色说道:“这要看陛下给太后的压力,是不是足够大。以及太后承受力。阿言你要记住,不要仗着太后的宠爱就理所当然,太后的宠爱,不是你我能倚仗的。侄女重要,但是绝不比儿子更重要,特别是,当儿子还意味着权力的时候。” 侄女尚且如此,外甥女又如何?嘉语能够明白嘉言在这个瞬间体验到的兔死狐悲——然而现实总是残忍的,你不能考验感情,特别不能拿利益来考验它。 “表姐……会死吗?”嘉言声音里大有惧意。 “我不知道。”嘉语诚实地回答。 她推测过姚佳怡的结局。前世她就失去了姚佳怡的消息,如果不是死了,那多半是长期囚禁,或者出家,最好的可能是远嫁,但是嘉语不敢确定。 从前世的结果来看,屈服的是太后——嘉语不知道前世皇帝有没有成功把贵女们驱逐出宫,如果时间在皇帝那一边的话,太后迟早是要屈服的。姚佳怡就是个牺牲品,她替代太后承受皇帝的怒火与痛苦。 “真可怕,阿姐、那真可怕。”嘉言朝嘉语靠得更近一些。她几乎想要把脸埋在她的衣裙里,不去面对真相的鲜血淋漓。她不知道嘉语已经面对过了。只听到她疏疏的回答:“是的。”冷淡而遥远的声音,泛着银白色的光泽。 “有办法……帮帮表姐吗?”嘉言迟疑着问。她知道嘉语不喜欢姚佳怡,就如同姚佳怡不喜欢嘉语,她的这个请求,对于她阿姐,也许过分。 嘉语刻意把声音放得轻松一些:“太后还没有做决定呢。” “那倒是,”嘉言木木地说,“那我们呢?” “什么?” “我们——你、我,和母亲,”嘉言想了想,又添上一个人,“还有贺兰表姐……会遭遇什么?” 嘉语笑了:“不会有什么事,小玉儿的死与你我无关,与母亲无关,与……袖表姐无关,陛下不会找我们麻烦,只不过暂时不让我们出宫罢了,也不会让父亲和哥哥回京……大约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罢。” “不短的时间是多久?”嘉言追问。 “我也不知道。”嘉语瞧着她惶惶的颜色,安慰道,“我猜,不会迟于阿弟出生的时间。这么久,足够陛下消气了,不管他有多生气,太后总是他的亲娘,他就算想要收走她的权力,也不会做得太过分,放心,太后总能颐养天年。” “那就好。”嘉言颜色稍霁,这时候两人已经到霜云殿外,不约而同住了嘴,停下脚步,整了整面上表情,才跨过门槛,装出欢快的语调:“母亲!”、“母亲这几日可好?”嘉语问。 姐妹俩心照不宣地瞒下昨晚的变故和被关闭的永巷门,陪始平王妃说了一阵子天气。嘉言心不在焉,频频偷看嘉语,王妃知道她们姐妹一向有心结,只要没闹到面上不好看,也懒得管。三个人一顿早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毕,嘉言要去找姚佳怡,嘉语趁机告辞。 出了霜云殿,彼此对望一眼,都是长长舒一口气,嘉言不安地道:“……真要瞒住母亲吗?” 嘉语漫不经心地说:“是太后的意思。” 从王妃的身体考虑,自然能瞒就瞒,怕就怕出意外,王妃没有心理准备,受到的惊吓反而更大。从技术上说,能不能瞒得住,嘉语心里也没底。 嘉言“唉”了一声,又犯起愁:“阿姐,我该怎么和表姐说?” “说什么?” “说……陛下……可能会另立皇后。”嘉言语无伦次。 姚佳怡是太后内定的皇后,但是内定与册封,一步之遥,实则差之千里,就和储君与君的差距一样,拿不到台面上说。 嘉语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嘉言肯和她说这样的话,已经是信赖已极,但是这件事,她也只能说:“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姚表姐知道与不知道,知道多少,恐怕……都于事无补。” “知道比不知道好。”嘉言低低地说,“就算是……也要死得明白。” 那还真不一定,嘉语有时候觉得,死得糊涂,未尝不是运气,如果结局不可能改变的话。只是在嘉言这个年岁,大抵还是要追问个明白。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嘉言忽然又出声喊:“阿姐!” “嗯?” “如果是我……” “什么?” 嘉言垂着头,几个字,像是甚为艰难:“如果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的是我,阿姐你会不会也、也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删减比较多,先补个读史笔记占个位置,以后再换成小剧场吧: 看隋文帝杨坚本纪和他弟弟杨整的传,实在猜不出为啥他们兄弟感情坏成那样(杨坚自己说是为了名利,但是没找到具体事情)以至于杨坚和他爹妈说,如果有天我得了天下,老二就别他妈跟我一个姓了。 后来他果然得了天下23333 杨坚说他弟弟仗着老婆的势力欺负他,还说弟媳尉迟氏差点弄死他,所以杨整虽然有封爵,但是他老婆可能没有合葬。 这已经是隋开皇中了,积怨可深。 杨整在跟着宇文邕打北齐的时候就死了,他老婆尉迟活得比较久。 杨坚尚且如此,独孤皇后和尉迟氏之间的矛盾肯定更深了。但是从杨坚自述来看,他爹妈死后,他们兄弟仍然住在一起…… 这相爱相杀的节奏…… 还说到杨整夫妻在宇文护面前说他的坏话,早年宇文护有意用杨坚,被杨坚他爹拒绝了。所以是,杨坚他爹拦住了老大,没拦住老二? 宇文邕没整死杨整算是给杨家面子? 杨家这嫡出的三兄弟都娶的复姓,老大娶独孤,老二娶尉迟,老三尚的公主,宇文氏。 独孤皇后和宇文氏结怨很深,具体事件没找到,不过后来她教训女儿的时候说宇文家的公主不敬姑翁。 杨坚这两口子也是够了,一个挑剔北齐老大高欢放纵儿子,一个吐槽北周老大教不好女儿……这什么仇什么怨啊。 第52章 结绮阁中 嘉语偏头看她:“怎样?” “瞒着我,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因为反正无能为力,就、就看着我坐以待毙。” “不会。”嘉语言简意赅,“你不一样。” 亲疏有别,不是君子所为,但是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每件事都正义得毫无瑕疵? 嘉言叹了口气,她今儿叹的气,比过去十一年里加起来还多。她知道阿姐不喜欢表姐,表姐对她不重要,但是这么坦白地被说出来,多少还是别扭。忽然一阵脚步匆匆,嘉语、嘉言回头去,看见琥珀。 “琥珀姑姑怎么来了?” 琥珀向她们行礼问安,然后方才道:“太后想请三娘子代为安抚各位娘子。” 要代太后出面,宫里现有的人里,够格的就只有先帝几位太妃,其次始平王妃,都是长辈。但是就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合适的就只有嘉语了,她是宗室女,身份上能代替皇家说话,又年长于嘉言。 但嘉语并非长袖善舞之人,一时踌躇:“太后会出席么?” 琥珀眉宇间神色愈加为难:“奴婢也不知道。” 嘉语倒是能够体谅太后这时候抽不出身。事情早上才发生,她如今大概是在极力想要扭转形势,只能紧着重要的事情来。略略思忖,便道:“如果我请诸位娘子在水亭小聚,不知道成也不成?” 水亭是结绮阁边上的一个亭子。 据说结绮阁曾经住过高祖宠妃,因为位份太低,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没有分到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但是地位低是一回事,有圣宠是另外一回事,夏日酷热,高祖特意为她兴建了这个水亭,引一水如半月,清且浅,环绕其间。水边植有修竹,亭亭,水中又种莲,莲叶田田,再导流于顶,沿檐分六扇,飞瀑直下,如水晶帘幕,于是暑气隔绝,风过时,凉意习习。 一朝天子一朝臣,高祖时候的事,距今虽然不远,结绮阁却已经人去楼空。那亭子倒是大,莫说五六个贵女的聚会,就是十余个,也绝不至于拥挤。 嘉语自知在宫里人面不熟,也没有办聚会的经验,嘉言倒是够格跑腿,调度就还差了些,思来想去,下帖请了谢云然来。 谢云然穿的浅绿上衣,白纱腰裙,下面浅褐红长裙,锁着金色云边,再配以深蓝大红色小绶。珍珠耳坠,发鬓上一支金钗,哑光,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出奇,但自她出现,嘉语就觉得自己的目光,总不自觉往那支钗子上溜。 谢云然一进水亭就道:“难为你,找到这么个好地方。” 嘉语笑着迎上去:“地方好不好且两说,我是找谢娘子救命的。” 谢云然也是经历了昨晚变故的人,自然知道太后要安抚她们,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出面的是嘉语,但是两个眼睛往水亭内外一扫,已经知道嘉语为难的什么,当下笑道:“就是你不下帖子,我这会儿也该来见你。” 她没明说来见她做什么,但是嘉语心里知道,她是来谢她。 手挽手进了亭子,不等嘉语开口相求,谢云然就一一指点排座、布置,用什么食具,上哪些酒水点心。 “要准备席间游戏么?”嘉语问。 谢云然斜睨她一眼,笑吟吟地道:“三娘子昨晚灌酒灌得还不够?” 嘉语面有惭色:“要如诸位娘子一般,精通诗词歌赋,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 谢云然道:“三娘子也莫要妄自菲薄,大多数人于诗词上都并无天赋,不过手熟尔,三娘子要是有兴致,来日我开几张书单给三娘子?” 嘉语怔忪片刻,却是摇头:“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兴致。” 谢云然打量她一会儿,哑然失笑:“也对,雕虫小技,犯不上费心思。” “不是这个缘故,”嘉语认真地说,“多读些书总是好的,我心里很羡慕诸位娘子多才多艺,但是于自身,却总觉得,也许没那么多时间了。” 不仅仅是时间,还有心境。 从前的嘉语在这个年岁,也许还能领略风月滋味,换到如今,但觉一日紧似一日,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斩下来,血溅三尺。 谢云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嘉语那一瞬间的目光,沉默得近乎沧桑。这个年岁的女孩子,特别是她这样的身份,并不像是能够让她有这种感触的样子——或许是,始平王妃实在对她不好? 谢云然这样推测,却拿起帖子问:“怎么,三娘子不连姚娘子贺兰娘子一并请来吗?” 嘉语迟疑了一下:“需要吗?” “都请来罢,”谢云然说,“不然,单单落下她们两个,只怕会多心。” 嘉语应了一声:“我这就添上。” 添了名帖,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到底嘉语先开了口:“昨晚……谢娘子不担心吗?” 谢云然笑道:“我倒是想担心,但是担心也没有用——你呢?” 嘉语暗自惭愧,好歹多活一世,还不如这个货真价实的小姑娘沉得住气:“我也不想担心,就是一直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 “放心不下……我是不是做错了。”嘉语说,“如果昨晚于将军说的是真的呢,如果于将军确实没有恶意——” “你就放心让我们跟他走?”谢云然笑了,“三娘听说过杞人忧天吗?” 嘉语:…… 相比较昨晚让这些贵女们跟于烈走,如今她的担心,还真是杞人忧天。 “我之前见过三娘,虽然三娘未必记得,”谢云然双手按在扶栏上,极目远眺,“那时候三娘和陆娘子有点像,都是爽直性子。他们都说三娘配不上宋王,不瞒三娘,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嘉语:…… 她今儿是专程来打击她吗? “但是如今,却不这么想了。”谢云然转身来,冲嘉语笑了一笑,“她们过来,还须得一盏茶功夫,不如,我煮茶给你喝?” 嘉语有点不习惯跳跃程度这么大的对话。 谢云然也不等她回复,自叫了婢子近来,低声吩咐几句,那婢子也神奇,不过片刻,就取来了全套鎏金银茶具。 嘉语前世半生,也算是富贵人家里打滚过来,这等精致,却还是头一次见。 谢云然慢悠悠从银盒中取了茶饼出来,放进茶碾子里,慢悠悠说道:“……想必三娘也听说过,我家虽然北上已经数代,但是根子还在南边,家里习惯,也一向从南,我阿娘常和我说,喝茶静心。” 谢家是南方来的,嘉语自然知道。不过嘉语是土生土长的北人,相对而言,更习惯酪饮。她一向觉得茶涩,不过谢云然这么说,她也不忍拂逆她的好意,隔了茶桌,与谢云然相对而坐。 谢云然将清水注入银釜中,水汽氤氲地升起来,茶烟袅袅,谢云然的眉目像是更远了一些:“这结绮阁,空置许久了。” 嘉语奇道:“哦?” “你没听说过吗,”谢云然道,“这座结绮阁的主人?” 第53章 当头棒喝 “听说是住过高祖的宠妃。”嘉语道。 “是啊,之后,就一直空置了。”谢云然说,“我家先祖是高祖时候北来,那时候京城还是平城。先祖为高祖营建了洛阳,我从先祖的笔记上看到过,住在结绮阁里的,是当时的左昭仪冯氏。” 嘉语一直听说住结绮阁里的宠妃位份低,这时候不由讶然:“昭仪的位份也不低了。” “自然是不低,”谢云然说,“只不过冯昭仪的妹子,是高祖的皇后,姐妹不和,所以被安置在这里。” “那后来呢?” “后来高祖废了冯昭仪的妹子,立昭仪为后。这件事在当时引起过轩然大波。昭仪迁入德阳殿之后,结绮阁就空了下来,从此,再没有人住过。” “冯昭仪很得宠罢。”嘉语这样推想。 “很得宠,一直到做了皇后,还是很得宠。世宗幼时,就养在冯昭仪膝下。”谢云然说,“先祖笔记上说,结绮阁的空置,其实是高祖的意思,他曾经答应过冯昭仪,她住的地方,不会让他人染指。” 但是后来……嘉语默默地想,德阳殿的女主人,可是换了三四拨。她不知道谢云然说这段掌故的用意,只隐约觉得,高祖这位左昭仪,听起来挺祸水的,而谢云然的那个先祖,也八卦得够可以。 “这位冯昭仪,就是幽皇后——三娘听说过幽皇后吗?”谢云然像是笑了一下。 “幽皇后!”嘉语失声:她当然听过。只一时没想到,这结绮阁,竟然是幽皇后故居。传说幽皇后不知什么缘故惹恼了高祖,被幽禁至死,就在宝光寺。死后倒又与高祖合葬——也不知道是高祖的意思,还是世宗的意思。 谢云然瞧着嘉语的脸色,又笑了起来:“最初,她深得天子宠爱的时候,大概是不会想到有这一日。” “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嘉语喃喃地说。 “所以大多数时候也不必去想。”谢云然淡淡地说,拾起鎏金卷草纹柄银勺,从三角盐台上轻取少许盐,加进沸水里,沸水遇盐,蹭地腾起,又平静下去,“大多数时候,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当时的选择,至于这些选择,在时过境迁之后回头看,是不是最好,是不是对,就不是我们能够预知的了,一个人也许能做到问心无愧,但是不可能永不出错。” 最后几个字如当头棒喝,嘉语登时就醒悟过来,谢云然随手拈来幽皇后的典故,是开导她不要想太多。 她是知道了什么?嘉语心里一动,却道:“谢姐姐你说,如果幽皇后一早就知道自己最后,会与高祖恩断义绝,被幽禁至死,她会不会,一开始就选择放弃,在家庙中古寺青灯,平和度世?” 幽皇后冯氏十四岁进宫,与高祖年少相知,后来中途染病,被太后强行送回家,在家庙中修行数年,直到太后过世,才重又进宫——自然是使了手段的,否则纵然高祖情深意重,也未必记得若干年前的旧人。嘉语虽然不如谢云然能够看到当时人的笔记,但是也猜得到,这个手段,想必不是那么光彩。 谢云然料不到嘉语会这样问,微微一怔,又笑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就算冯昭仪甘愿古寺青灯,了此一生,命运也未必肯给她一个平和。并不是说,这条路错了,换条路,就一定是对的。人的一生变数实在太多,微不可见的一处改动,也许就面目全非,更何况是截然不同的选择。” 并不是说,这条路错了,换条路,就一定是对的! 如醍醐灌顶。 她知道之前是错了,但是之后,难道就一定是对的?她这样苦心经营,就一定能够保证不重蹈覆辙?如果到最后,仍然不能够摆脱她的命运……嘉语脑中疏疏浮起小玉儿的脸——她试图想要保住她的性命,但是并没有如愿。 谢云然见她脸色苍白,以为是高祖与幽皇后让她想起萧阮,不由懊悔失言。如果说之前的元三,多少有些轻佻和鲁直,那么如今,是失之于心思过重了。从来情深不寿,慧极易夭。 她是有心要开导她,但也许选错了例子。谢云然打捞起茶汤,细心点在葵口圈足秘色瓷盏中,一面琢磨着该说点什么,一个声音就突兀地撞了进来:“怎么,三娘已经在学着喝茶了?” 姚佳怡。 嘉语和谢云然闻声都转头,嘉言跟在姚佳怡身后气急败坏:“表姐你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谢云然在心里摇头,却听嘉语心平气和说道:“谢娘子亲自点茶,姚表姐不想尝尝吗?” “三娘今日是请我们饮茶?这倒新奇!”说话的是郑笑薇。她与李家姐妹联袂而来,慢她一步的是陆靖华。 如果说这一干贵女在之前,还存了个争奇斗艳的心思,彼此间总想一较个高下的话,那么经昨晚一役,算是大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虽然言语上未必亲热多少,但是神态间,却大不一样了。 郑笑薇轻轻巧巧坐到嘉语身边,扬着脸笑道:“谢娘子可不能厚此薄彼!” 谢云然一笑。她的婢子最识作,不待她开口发话,自然又变出几只精致的琉璃茶托,摆放在各人面前。谢云然从容分茶中,贺兰袖也到了。如果说姚佳怡还有嘉言透露消息的话,那么贺兰袖,就是在场唯一不知情的人了。 “咦,在饮茶?”贺兰袖也是十分惊色,“三娘什么时候开始,学着饮茶了?” 除去谢云然,贺兰袖大约是这一群女子中最习惯饮茶的。早还在洛阳的时候,为了讨萧阮欢喜,就习得一手好茶艺。 但是后来随萧阮到金陵,萧阮竟然为她准备了酪浆。他说:“北人喜酪,你其实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这句话曾经让她觉得,再多委屈,也都值得,如果不是后来,他再也不来见她的话。 她到得太迟。她错过了那些与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时光,所以后来,她能得到的,也就只是荣华富贵。 人总是贪心,得陇而望蜀。即便最后能够站在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与他并肩而立,享受足以俯视众生的荣光,也还会在偶尔的午夜梦回,想起年少艰辛,和最后的不完满。 她有时甚至会暗暗揣测,他在南宫中准备酪浆,不想委屈的到底是她,还是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元嘉语?他身边的女人除了她,就只有嘉语是北人。虽然嘉语生时,她从不觉得他爱过她。但是——谁知道呢? 人的执念——元嘉语就是她贺兰袖的执念。她如影随形伴她半生,没有她,她走不到那一步,但是没有她,她心里也不会剩下这么大一个洞,母仪天下的尊荣,也无法填满她这一生的缺憾。 有的人注定是可恨的,活着的时候可恨,死了比活着还更可恨——可恨死得太迟。 也许最初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位置,但是到最后,她还想多要一个人,一颗心。 贺兰袖记得自己走进水亭的时候,仿佛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蓝得没有半分瑕疵,不知道如果被刀锋割裂,会不会有粘稠的鲜血滴下来。 她来做这把刀吧,贺兰袖笑了一笑。 …… 嘉语也笑:“表姐什么时候和姚表姐这么好了,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呢。” 说话间,谢云然也分了一盏茶到贺兰袖面前,贺兰轻啜一口:“谢娘子好手艺!” 谢云然略一欠身:“不敢当。” 贺兰袖的目光疏疏掠过在座众人。姚佳怡照常挨着嘉言,郑笑薇却在嘉语边上。李家姐妹一向的沉默不多话,陆靖华仍与谢云然最近,穆蔚秋也照常与所有人疏离。这一干贵女,虽然都如素日,穿戴精致得挑不出错来,但是再精致的妆,也掩不住眼神里或多或少的惶然与疑惑。 大概她们也不知道嘉语今儿为什么请她们来吧。 贺兰袖再喝了一口茶,却是笑道:“怎么,昨儿晚上还哭着喊着要回家,今儿倒有兴致请大伙儿喝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北魏孝文帝和幽皇后这段孽缘还挺……一言难尽的。 幽皇后冯氏本身是外戚,她姑姑就是孝文帝的祖母冯太后,她嫡母是博陵长公主,不过她是庶出。史书上记载博陵生了两个儿子,倒没提女儿,怀疑她没生女儿。 反正冯太后是打定了主意从冯家选皇后的了……当时冯家送了三个女儿进宫,所以孝文帝和幽皇后可以说是年少相知了,当时感情就挺不错。 后来幽后生病,不知道啥病,被送回家,据说是在家庙里带发修行…… 孝文帝就立了她妹妹小冯后。 后来冯太后死了,孝文帝又把冯幽后给接了回来,先是封的昭仪,后来废了她妹妹,以她为皇后……小冯后其实也没啥过失…… 这个对于孝文帝这种千古明君……怎么讲,算是很不容易了。 后来孝文帝出征,幽后做主,把他妹子嫁给了她弟弟。结果公主结婚之后不满意,冒雨跑去营中告状,说我嫂子你老婆红杏出墙了……(北朝公主就这么剽悍) 就这么着,孝文帝还是舍不得杀幽后,不过他那会儿身体已经不行了(才三十出头),临死才下旨让幽后陪葬……也没有废后,只是谥号不好听…… 感觉孝文帝对幽后是真爱了…… 第54章 满座仕女 她这句话是对嘉语说,但是话出口,在座贵女,连嘉言在内,几乎人人变色,连水亭边的琴声,都像是在风里抖了一抖。 姚佳怡最先就跳了出来:“你自个儿想出宫,怎么倒不许别人出宫了!” ——嘉言不敢和她说永巷门,就只说了一众贵女差点被驱逐。姚佳怡却是想岔了,以为是太后出手,先杖毙了小玉儿,又驱逐贵女,剩下还在宫中的,可不就是她了,这么好的安排,偏偏被三娘多事给搅坏了,可不叫她着恼! “出宫”这件事,原本在人人心中皆有,人人口中皆无。这时候被姚佳怡一口叫破,郑李几个贵女无不在心中想:原来她昨儿晚上是想出宫,不知道什么缘故没出得去,却拦下了我们——到底是什么用意? 就连谢云然也忍不住想:她想出宫,为什么? 嘉言都快急哭了:“表姐!” 嘉语面色一沉:“姚表姐这说的什么话,我昨儿晚上想出宫是不假,难道除了我,还有别的什么人想出宫不成?是姚表姐你,还是阿言?” 虽然最后一句话严厉得近乎指名道姓,但是郑、李几个心惊的却是前一句:“难道除了我,还有什么人想出宫不成?”心下都想道:不错,昨儿晚上,我们并不是自己想出宫,而是被迫出宫。 贺兰袖忙忙出来打圆场——就和往常一样:“怪我!都怪我说错话,其实我的意思是,昨儿晚上,三娘还想家想得不得了,连夜出宫这种念头都出来了,还是谢娘子有办法:瞧,三娘这不就兴兴头头给大伙儿煮茶了么?” 这话胡掰得可以——明明煮茶的是谢云然。 嘉语瞧了贺兰一眼,她可不信这句话里点出的“连夜出宫”是无心之失。也不相信以贺兰袖的精细,会察觉不到昨晚的变故。却说道:“表姐这话还是说错了。” “哦?”贺兰袖有些吃惊,“我、我又说错了,难道……” “表姐就不必为我遮掩了,何必呢,昨儿晚上诸位娘子都在船上,还有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她语气沉重,郑笑薇、陆靖华几个,登时都想起昨儿晚上她落水,出了这么大的丑,就是闹着要回家,也不足为奇。 一时都释然,唯有谢云然,心中仍多少存疑,口中只道:“贺兰娘子也是好意。” 嘉语却抬头,冷冷看着姚佳怡:“这下,姚表姐满意了?” “阿姐!”嘉言喊了一声,又打住。 嘉语继续往下说道:“这里诸位娘子,都出自洛阳高门,唯我是平城来的,素日里姚表姐总说我不知礼,也就罢了,洛阳的礼,我确实知道得不多,但是连夜出宫!姚表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知礼,难道太后也不知礼?就算太后不知礼,这洛阳城里这么多亲贵、高门,难道他们都不知礼!” 嘉语一字一句都扣住“知礼”两个字,虽然并没有实指,但是在座贵女都逐渐安下心来,昨晚于烈可谓不知礼,但是太后怎么可能不知礼?太后知礼,这件事,皇家就必须给她们一个交代,就算太后敢不知礼,难道她们背后的家族,都是吃素的? 却没有人留意,“连夜出宫”四个字,是出自贺兰袖之口,而不是姚佳怡。 嘉言再喊了一声:“阿姐!” 又扭头对姚佳怡说:“表姐,快和阿姐道歉啊!” 姚佳怡虽然跋扈,对嘉言到底不一样,何况嘉语这口口声声,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姚佳怡多少也有些心慌,期期艾艾道:“三、三娘……” 贺兰袖微笑道:“三娘快莫要生气了,生生辜负了谢娘子的好茶汤。” 满座仕女,谁也没有提起缺席的于璎雪。 听琴,喝茶,斗草,然后还投了一回壶。 太后果然没有来,但是嘉语察言观色,除了谢云然心里也许还多少有疑虑之外,其余贵女,像是都被安抚住了。心下长长出了一口气——要不是太后的交代,她实在也不想这时候对姚佳怡发飙。 嘉言一直拉着姚佳怡说话。嘉语皱眉,她这个妹子,对人好起来,真是掏心掏肺。但是姚佳怡……嘉言如今和她越好,来日姚佳怡有不测,岂不越伤心?忽然有人走近,偏头瞧时,竟然是贺兰袖。 贺兰的眼神有些怯怯的:“三娘!” 嘉语冲她笑一笑。 “三娘是在恼我吗?”贺兰袖怯怯地问。 “表姐说什么,”嘉语道,“我怎么会恼表姐呢?” “不恼就好,”贺兰袖面上露出笑容,仍然大有怯意,“自进宫以来,三娘像是对我疏远了很多……” 嘉语扬一扬眉:“有吗?” “有的,”贺兰袖的神色近乎哀伤了。如果萧阮在的话,没准会怜香惜玉吧,嘉语不厚道地想,“……从前在平城,我们经常抵足而眠,说半夜的话还没个完,后来来了洛阳,也是无话不说,但是如今,表妹都说‘唯我是平城来的’,表妹忘了吗,我也是啊。” “就气头上随口一说罢了,表姐真是多心,”嘉语笑道,“表姐虽然也是平城来的,但是表姐知礼,久而久之,大伙儿就把这茬给忘了,连我也忘了。” 贺兰袖的眼神黯了黯:“表妹还是怪我?” 嘉语不耐烦再夹缠下去,只道:“我怪表姐什么了?” 贺兰袖道:“表妹要是不怪我,那我今儿晚上,来找表妹下棋好不好?” 嘉语:…… 一直到席散,嘉语还在琢磨贺兰找她下棋的事,连谢云然拔下金钗赠她,都心不在焉。 其实贺兰袖说的没有错,进宫之后,她们是疏远了,但是这种疏远,几乎是必然。嘉语决心躲到文津阁去。 自上次在文津阁撞到萧阮,就没有再去过,如今想来,是不该因噎废食。就算他萧阮去文津阁去得殷勤,那也不是长期蹲守,何况这个意外时期,他该是不在的吧。 文津阁的夜色素来比别处深沉,但是萧阮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嘉语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找我?”萧阮问。 嘉语:…… “你是知道我常在文津阁的,你来文津阁,难道不是找我?” 这么生硬的逻辑,嘉语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等等——谁说她知道他常在文津阁的?嘉语悻悻地看着灯光里的暗影。她至今不能够直视他的脸,那也许是因为那张脸,让她恐惧时光与命运的重叠。 她垂头,他就只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和过于浓稠的眉。如果作画,想必要多费许多笔墨。 和画舫上不一样了。在画舫上,她还那样急于逃离,如今却可以心平气和在这里与他说话。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萧阮想,他竟然能够和元三好好说话了。口中只问:“你来找我,没有话要和我说吗?” 嘉语:…… 萧阮倒是很喜欢她这杏眼圆睁的样子,像是整个世界,都柔软了起来。 第55章 自作多情 嘉语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阮:…… 他该说她迟钝呢还是说她迟钝呢? “永巷门都关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嘉语再问了一次。 难不成她上文津阁,还真是来找书?萧阮扬了扬眉:“我还以为三娘子会问,昨儿晚上谁推你落的水。” 嘉语道:“难道不是你?” “当然不——”话到一半,萧阮急急刹住:元三会使诈了。这可真是个惊喜和惊吓——只要他把话说完,她接下来就会问,不是他,那会是谁,还能是谁?他要自证清白,少不得和她打嘴皮官司,没准就被她套了话去。 嘉语被他瞧破,也不尴尬,她与他对手的时候多了,这还是头一次稍占上风。这时候眼珠一转,又笑道:“我耳目虽然不及殿下灵便,也听说了一个有趣的事儿,殿下要不要听?” 她这样说话,虽然眼睫还是压得极低,却陡然就生出一种活色生香的狡黠,萧阮瞧得有趣,也不肯立时接话,上当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却是走近半步,笑道:“三娘子是打算一直都叫我殿下吗?” 嘉语:…… 这日子没法过了! 都不用抬头、不用抬头嘉语也知道眼下是怎样魅惑的形容,那眉目,原本就是她从前在心底笔下描摹过千遍万遍,只能说,上天用它最好的东西打造了一个人,然后用边角余料制作了她。这样一个人面前,实在很难不生出压力,她几乎是仓皇地怀念以前那个冷漠的萧阮,那样的萧阮要好对付得多。 静谧中持续的沉默,呼吸和心跳渐渐就响亮起来,嘉语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只得歇了取笑的心思,整整面上表情,正色问:“陛下如今,人在哪里?” 萧阮道:“三娘子看起来,并不像是热衷于权位的人。”——不热衷于权位,何必知道这么多? 这样天真,嘉语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父亲是始平王,带兵的宗室,她继母是太后的亲妹子,在这个位置上,难道她有别的选择?嘉语道:“殿下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够置身事外的人。” 她如是,他亦如是。 萧阮再看了她一眼,她说得不对。论理,他是必然会置身事外的人——北燕朝局的动荡,作为客居于此的南吴皇族,本该明哲保身。她偏说“不像是”。当然他确实不是。但是以前的元三娘,何尝知道这些。 或者说何尝会在意这些。 有时候他真想问她一句,她到底心仪他什么。但或者永远都不再有机会——那个天真的元三娘,像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伸手,连一片衣袂也都沾不到。 这样未尝不好。十六郎总说她是他的良配,她是他最好的选择,那或者是真的,但是在他心里,他不情愿。 大概这世上很少有人,乐意去算计和利用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只不过这世上的人,若不是真心,哪里这么好利用?没有心,就只剩下交易,他手上,又有几多筹码,来进行交易? 萧阮无声无息笑了一声。可笑尽管如此,却还不肯顺着皇帝的意思娶姚氏。也许是,姚氏没有兵权罢。 忽然又懊悔起来,他今儿晚上真真不该来文津阁。是,她昨晚落水了,他没来得及和她解释;是,她昨晚与于烈正面交锋了,今儿早上又关了永巷门,那又如何?她没有惊慌失措,何须他多事开解? 不对,就算她惊慌失措,又和他什么关系,难不成昨儿晚上信口一句提亲,还真把她当他的女人了?始平王未必会同意……不不不,更准确的说法是,始平王定然不会同意——那不真中他的下怀吗? 他原本,就没想过要和她有什么。 心里千头万绪,出口只道:“令尊与令兄如今都不在京中,就算有变故,京中也鞭长莫及,只要令尊安好,王妃与六娘子,必然稳如泰山。” 这是叫她不用担心?嘉语眨了眨眼睛:“多承殿下吉言——只是如今,陛下人到底在哪里?” “陛下在太极殿。”萧阮说。 嘉语闻言,登时就放下心来。太极殿是世宗生前常居,也是当今皇帝即位的地方。皇帝人在太极殿,说明没有被挟持。只要皇帝没有被挟持,那么事情,就永远都还存在转机——血缘是割不断的,这句话不仅对她与嘉言适用,对如今隔阂还浅的太后与皇帝这对母子,也同样适用。 嘉语道:“如此……多谢殿下。” “谢我?”萧阮笑了起来,“谢我什么?谢我推你入水?也对,没有这个机会,要我上门提亲,可不容易。” 他这什么意思!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明明他与她心知肚明,推她下水的另有其人!她又何曾叫他来提亲了,那不过是他自说自话!嘉语只觉得心尖上怒火熊熊地烧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她这一世还要与他纠缠不清! 他在激怒你!有另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但是很快被怒火湮灭。嘉语猛地抬起头,直视萧阮的眼睛,过分漂亮的一双眼睛,她恶狠狠地说:“谁要你上门提亲了,宋王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是吗?”萧阮面上笑容不变,只是眸光更深一重,“这样……我就放心了。” …… 一直回到德阳殿,嘉语还两靥绯红,她觉得自己在发抖,抖得袖间尽是悉索悉索的声音。 其实更难听的话,她也听过,特别后来,他南下之后。她只是……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萧阮是个沉默的人,在她的记忆里。他很少看她,他很少与她说话,即便是在独处的时候。更多,就只是拒绝和躲避的姿态。 眼不见为净么,于他是风度,于她是无穷无尽的揣摩和猜测,而永不能靠近半分。 以为重来一次会不一样?以为重来一次就可以和平共处,像平常人一样对话?那真是个笑话。他不过是偶尔给她以错觉,以猫捉老鼠的兴致,在他问“你找我”的时候,在他笑“三娘子打算一直叫我殿下”的时候。当时窃喜,她极力压制,极力忽视,她庆幸无人察觉,于他,就是个笑话。 褪掉前世遮蔽她眼睛的光芒,他仍然是她的克星啊。嘉语叹着气,锦葵迎了出来:“贺兰娘子等三娘子很久了。” 嘉语:…… 她居然还没走。 嘉语定定神进屋。贺兰在与连翘说话,一偏头瞧见她,掩口笑道:“三娘哪里去了,可叫我好等!” 嘉语道:“哪里敢让表姐等,是太后召见……”——这是一早准备好的借口,贺兰袖总不能找太后去问个明白,要实在追问,就说太后召见,去了又没见人,空等到现在,才被琥珀放回来。 所幸,贺兰袖并不追问,只道:“三娘如今,可真是太跟前的红人呐。” 嘉语觉得这等对话索然无味,也不应声,径直问连翘:“表姐来找我下棋,怎么,还没把棋给我摆出来?” “表妹错怪连翘了,”贺兰袖柔声道,“是我在与连翘说,今儿谢娘子衣裳上的凤凰花,刺绣别致。” “哦,”嘉语狐疑地看连翘,连翘点头:“表姑娘在指点奴婢下针。” 嘉语女红不出色,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就不多话,吩咐了连翘摆棋。要加上前世,这对姐妹已经很多年没有对弈过,这时候嘉语照常执白,贺兰执黑,双方都有瞬间的恍惚。 时光以奇异的方式叠合,这一手,胜负又如何? 第56章 姐妹对弈 还如从前,嘉语落子快,贺兰想得慢。落子的空档,嘉语就有些走神:萧阮为什么忽然变脸?他从前没有这样羞辱过她。如今,他想做什么?他想从太后与皇帝的母子不和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一次的母子不和不会持续太久,嘉语是知道的,这对母子的感情,还远没有到决裂的时候——只是个开始。 只是有些事,一旦开始,恐怕就难以善终了。嘉语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就听见贺兰笑道:“三娘这么怕输吗?” “嗯?” “不然三娘叹什么气?”贺兰袖笑吟吟地说,纯黑的棋子,衬得手白如玉。 “又没彩头,我为什么要怕输。”嘉语说。 “三娘想要什么?” “什么?” “三娘想要什么,说与我听,”贺兰袖眸光流转,翠袖青眉,皓齿朱唇,竟明艳不可方物,“咱们就拿那个做彩头。” 嘉语再怔了一下,她想要什么。如果是从前,也许是一方精绣的锦帕,或者贺兰袖亲手调制的胭脂,要是她足够胆大的话,没准会玩笑说,宋王殿下。不过如今,她只想要她贺兰袖,不能够母仪天下。 她会答应么? 嘉语眉目里略略生出一丝戏谑:“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倒是表姐——表姐想要什么彩头?” “我想要表妹头上的金钗。”贺兰袖略略有些歉意,“三娘肯割爱么?” 嘉语笑道:“我的首饰,哪样不是由着表姐挑,偏这支不行——这支是谢姐姐送我的,却不好拿来做赌注,要不表姐选别的吧,我新得了对金宝琵琶耳坠,成色也不差什么,还有只晶粉玉质芙蓉铃,响起来可好听。” “才不要,”贺兰袖难得地驳回了嘉语的建议,“千金难买心头好,既然是谢娘子所赠,我也不好要了,那不如就赌今儿晚上,三娘陪我说话,哪儿也不许去吧——就算太后来召也不许去,三娘可愿应我?” 嘉语心道:都这么晚了,太后还找她做什么,真当她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了。 一笑就应下。 你来我往又十余个回合,白子布在边角上的棋,已经被吃了个七七八八,嘉语却还沉得住气,忽然门外喧哗,嘉语落定一子,听着那喧哗声越来越近,吩咐道:“锦葵你去看看。” 锦葵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折转回来:“是紫苑来找三娘子。” “紫苑?” 嘉语一愣神,面前已经跪了一个人:“三姑娘,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起来回话!”嘉语心里咯噔一响,声音却还压得住,“阿言怎么了?” “我家姑娘听说表姑娘被送出永巷门,就追出去要人了……” “什么!”嘉语眼前一黑,“这等混话她听谁说的——怎么这么糊涂!你、你……你们也不拦着点!” “奴婢拦不住……”紫苑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我们姑娘的性子,三姑娘是知道的,奴婢这会儿也不敢去惊动王妃……” “太后知道么?”嘉语打断她。 “太后、太后……”紫苑攥紧了帕子,有些支支吾吾。 嘉语这时候也没心思与她计较,起身道:“罢了,我去看看。” “三娘输了。”自紫苑进门之后一直沉默的贺兰袖,忽然开了口。 “什么?”嘉语诧异地回头,贺兰的目光静如夜色,就仿佛在和她说谁家衣料鲜艳,谁用的口脂格外润泽:“我说,这局棋,三娘输了,愿赌服输——三娘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陪我说话,哪儿也不许去”,嘉语记起这个,一瞬间脸色苍白:“表姐知道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就问了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贺兰袖这样说,但是表情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只是想三娘今晚哪儿也不去,就陪我在这里说话。” 贺兰袖说不知道,那必然不是真的,嘉语脑子里转得飞快。从前贺兰能得皇帝和太后青眼,与她那次留在宫里脱不开关系,而那一次,嘉言是不在的。如果她推测得没有错,姚佳怡这次在劫难逃,而贺兰阻止她……是怕姚佳怡还有转机,会妨碍她的皇后之路吗? 嘉语这迟疑,紫苑已经开始掉眼泪,转向贺兰袖连连磕头:“贺兰娘子奴婢求您了,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可是三姑娘的亲妹妹啊……”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贺兰袖好整以暇端坐着,冷冷道,“我几时说你家姑娘不是三娘的亲妹妹了。” “那就让三姑娘去救我家姑娘吧……没时间了,”紫苑大哭,“没时间了!” 看来昨儿晚上的事,这个丫头也知道了。不错,昨儿晚上她狠狠得罪了于烈,如果于烈要报复,如今嘉言凑上去就是白给…… “这宫里,上有太后太妃,下有公主,什么时候轮到三娘了!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是三娘该去顶的。”贺兰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三娘来洛阳才几天,进宫才几天,就被你们这么糟践!” “奴婢不敢!”紫苑面上已经再找不到一丝儿血色,“三姑娘、三姑娘奴婢绝无此心!” “表姐,”嘉语的声音已经镇定下来,“别难为她了,她不过是个丫头,能知道什么,阿言的事,由不得我不管。” 贺兰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话:“不管三娘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 这句话,嘉语却是信的。别的不说,贺兰袖不至于让她有性命之忧——她的价值还没有被榨干净呢,哪里能这么轻易死掉。因说道:“我知道表姐是为我好,但是阿言……” “你去能做什么?”贺兰袖说。 “我……” “你信我,六娘不会有事的,姨父不是镇国公,就算……陛下总还要顾念姨父的面子,何况王妃如今,人还在宫里呢,”贺兰袖不动声色地说,“而你不一样。” 她不一样,她不是王妃的亲骨肉,她不是太后的亲外甥,亲疏有别,在生死之际最为分明,动她的风险,要小过嘉言,而于烈恨她,要远远多过嘉言。所以紫苑想求她去,其实是想用她换嘉言。 在她的立场,当然是没有错的。如果没有贺兰袖的赌约,和极力阻拦,也许她真能坐得住也不一定,但是如今——嘉语低声说:“但是阿言,总是我妹妹……如果出事的是表姐你,我也是坐不住的。” 她说完这句话,折身要走,就听得“撕拉”一声,袖子已经被贺兰袖扯下半幅:“三娘不要去!” 她这样恳切,让嘉语蓦地想起许多年以后,她看到她的足尖,就在她的眼底,镶着淡金色的海珠,流光溢彩,那时候她的表情也同样恳切,她的声音也同样恳切,就仿佛她口中说的,并非这天下最恶毒的诅咒。 嘉语几乎要捂住胸口,才能够止住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再不能多看一眼,信手扯过连翘手头绣了一半的凤凰花柳叶软罗披帛,匆匆就出了门。 她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机会看到贺兰低头的一瞬间,眉尖一闪而逝的笑意:她信她的时候,她利用她信她,她不信的时候,她利用她的不信。元嘉语,你就是再重生三百次,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贺兰袖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翻云覆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她走时的那句话,如果出事的是表姐你,我也是坐不住的。如果是没有死过的元嘉语,这句话,她是信的。只是一切都不可能重来,贺兰袖这样想的时候,竟然能够清晰地感触到一丝一丝的悲凉,从夏天的夜色里沁出来,渗入她的肌肤。 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第57章 落入陷阱 嘉语打发了紫苑和锦葵去找太后,但是太后能不能赶来,她心里委实一点把握都没有。她到永巷门,只来得及看到嘉言被押走的背影,她几乎是提着裙子追上去:“阿言、阿言!” “阿姐!”嘉言听到嘉语的声音,恍如绝处逢生,又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 嘉语紧走几步,到两个羽林郎面前,匆匆行了一礼,说道:“两位郎君,我阿妹年幼无知,两位高抬贵手……”这边说,这边袖底下递过去两支珠钗。嘉语从前听周乐说过怎样给底下人好处,但是自己做,这还是平生头一回,指尖都在抖。 那羽林郎却拂开她的手:“娘子言重了,小人当不起。” 押着嘉言又要走。 嘉语赶紧跑到前头,双臂一张,拦住他们去路:“那还烦请两位郎君和我说说,我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劳动两位大驾。” 两个羽林郎互相对望一眼,年纪稍长那个开口说道:“这位娘子,想出永巷门。” “这不是没出得去么。”嘉语笑吟吟道。又转头对嘉言说,“阿言你又胡闹了,还不快给两位郎君赔礼道歉。” 嘉言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低声下气,忽地提及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我道歉?” “当然是你!”嘉语道,“要不是你胡闹,也不会麻烦到人家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不屈不挠又把珠钗递了过去:“两位郎君辛苦,也不值什么,拿去喝盏酪饮,大热天的,消消暑气。” 两个羽林郎再对望了一眼。 他们也是贵族出身,虽然和谢、郑这样的高门没法比,那也是有些来历的,只是在皇宫这种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到几个亲王的地方,自然全无地位可言,肯这么和和气气和他们说话的姑娘——六娘子是宗室,这位娘子既然是她姐姐,自然也是宗室——还是头一个,那冷脸也摆不下去,虽然还是拒了珠钗,却说道:“六娘子的事,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还请娘子莫要为难我们。” 嘉语心里一沉:“那么可不可以耽搁两位片刻,容我问妹子几句话?” 年长的羽林卫微点一点头,算是许可。 嘉语问:“阿言,到底出了什么事?” “表姐!”嘉言眼圈一红,“表姐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我去找姨母,姨母不见我,我去问琥珀姑姑,琥珀姑姑也找不到人!” 听起来像是失踪,倒并不一定就是……嘉语道:“姚表姐不见了,你来永巷门做什么?” “我来找皇帝哥哥!”嘉言瞧着她阿姐脸色不好看,咬了咬唇,“小玉儿不是表姐杀的……我去跟皇帝哥哥求情……就算皇帝哥哥不答应,我总也要试一试……我总不能就看着表姐、看着表姐去……”最后一个“死”字没有出口,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嘉语瞧着她这样子,满心的大道理,一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得轻言细语说道:“陛下连太后都不见,又怎么会见你?” 嘉言不说话,只是抽泣不止。 嘉语叹了口气,替她把稍显凌乱的发丝拢上去:“这两位郎君拦住你,也是职责所在,你不要觉得委屈。所幸没有酿成大祸,两位郎君,我妹子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她年幼无知,险些闯祸,幸亏有你们两位……我会看着我妹子,保证她不会再起这个念头,你们就高抬贵手……” 她言辞恳切,两个羽林郎只能苦笑,年轻一点的羽林郎说道:“这位娘子,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是上头得了风声,说有人要闯门,是上头的意思,要杀一儆百,我们……”他们做不了主,无论嘉言是不是年幼无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人,他们都得交上去。 得了风声……谁透露的风声?嘉语忽然之间意识到这是一个局:以如今形势,就算太后狠了心要把姚佳怡交出去,也不会这么快,就算是又起了变故,太后不得不做这个决定,也绝对会看住嘉言——嘉言和姚佳怡要好,嘉言什么性子,太后难道还不比她清楚? 只是太后忙乱,未必有空见嘉言是真,琥珀为太后奔走,嘉言一时找不到也是真,但是姚佳怡被带走,九成九是假。 嘉言落进陷阱里了! 嘉语一时间只觉手足冰凉:谁?嘉言得罪了谁? 她这怔忪之中,两个羽林郎又押送嘉言前行,就要穿过永巷门,嘉语眼睁睁瞧着他们的背影,忽然下定决心,追了上去。尚未开口,年纪稍长的羽林郎已经说道:“我们不可能放过她的,娘子你还是回去吧。” 嘉语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来求你们放掉她的。” “那你来做什么?”年轻的羽林郎冲口问。 “她不就是闯了永巷门么,你瞧,我也闯了,你们要带她走,索性连我一起带去吧。”嘉语说。 两个羽林郎听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要求,忍不住面面相觑。嘉言已经叫出声来:“阿姐你回去!我……我就不信皇帝哥哥还能要了我的命!” 这句话,两个羽林郎倒是很以为然:“娘子你还是回去吧,犯不上多赔一个,你是来找妹子的,我们都知道。” 嘉语苦笑,要是她昨晚没往死里得罪于烈,她倒是有这个信心,但是眼下……嘉言毕竟还小。嘉言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姚佳怡出事,难道她能眼睁睁看着嘉言去给她顶罪?嘉语摇了摇头,说:“走吧。” “这不合规矩。”年长的羽林郎却道,“我们只奉命带闯门的人走,娘子没有闯门,还请娘子回宫。” 嘉语道:“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那年长的羽林郎尚在犹豫,一队人马远远奔来,领头一人喝问道:“都堵在这里做什么,没事可做了吗?” 两个羽林郎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通,那领队下马,走到嘉语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忽而笑道:“三娘子?” 嘉语粗粗扫了一眼,是个弱冠少年,生得十分俊秀,水光潋滟一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眼角也含了三分笑意,笑的时候不知怎的就生出七分邪气来。嘉语不记得自己见过他。这边还在使劲想,那边已经笑道:“三娘子认不认得我是谁?” 嘉语老老实实回道:“不认得。” “我姓于。”那领队笑了起来。 姓于,看年纪,只怕是于璎雪的哥哥了。嘉语心里暗暗叫苦: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领队不与她啰嗦,喝道:“一起带走!” 嘉言小声埋怨:“叫你不要跟来!” 嘉语没好气回道:“我还叫你别管姚表姐的闲事呢,你听了吗?这下好,姚表姐没事,咱们可麻烦了。” 领队听得这对姐妹拌嘴,回头瞧了一眼,无声地笑了笑:就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至于让父亲这样上心么。这回人经了手,自有她们说不清的,就算他要纳这对姐妹花,始平王也只能闷声吃了这个哑巴亏,也算是给阿雪出了口恶气。这三娘子也就罢了,六娘子可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嘉言没留心自己被盯上了,听嘉语说姚佳怡没事,一时大喜:“表姐真没事?” 嘉语郁闷翻倍:“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可没准,”嘉言说,“阿姐你骗人次数虽然不多,也还是有的,比如上回宝光寺……” 嘉语:…… 第58章 姐妹情深 嘉语和嘉言被带进营中,两排羽林郎兵甲鲜明,严阵以待。莫说嘉言,嘉语都有些腿软。虽然周乐说,羽林卫中看不中用,不过就羽林卫的战斗力,也足够让她和嘉言死个两三百回吧。 主位上坐的不是别个,正是于烈,于烈道:“三娘子,这么快又见面了。”话说得轻松,语气却一点都不轻松。 嘉言往嘉语靠得更近一点,低声道:“阿姐,怎么不是皇帝哥哥?” 这样天真,嘉语只能叹气。且不说皇帝如今没有成年,没有亲政,即便太后不垂帘,也须得辅政大臣临朝。就算皇帝亲政,于烈又怎么会让她们见到皇帝。心思一转,却道:“于将军好大威风!” 于烈哈哈一笑,正要接话,嘉语话锋一转:“可比皇帝哥哥威风多了!” 虽然这时候于烈身边,尽是亲信,听到嘉语这句话,还是免不了变色:“三娘子可真爱信口雌黄啊。” 嘉语笑道:“于将军过奖——于将军如今,是做了我元氏宗令了吗?” “什么?” “如果不是元氏宗令,于将军眼下,是以什么名义审问我和我妹子?”嘉语笑吟吟问,“或者如今,于将军是兼任了大理寺卿,那么敢问将军,我和我妹子,所犯何罪?我虽然于燕律不熟,这罪名,还是要问一问的。” 嘉语这接连两问,于烈颇有些应接不暇。他当然不可能做了元氏宗令,就连大理寺卿,如今也还不是他的人。倒有些踌躇,长子于瑾已经上前一步,说道:“三娘子要逞口舌之能,父亲何必与她计较,搜出东西,罪名不就定了吗。到时候是交给陛下发落,还是请宗令来,不都是父亲一句话的事?” 搜出东西?嘉语一呆:什么东西?侧目去看嘉言,嘉言也是一头雾水。想必是没有。嘉语心下稍安,扬声问:“于将军是要栽赃吗?” 于烈冷笑道:“本将军还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 嘉语转头看于瑾:“那么少将军呢。” 于瑾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当时桃花眼一挑,笑道:“本少将军却是舍不得。” “无耻!”嘉言当时就怒骂出声。 就这等层次的言语轻薄,嘉语实在懒得理会。只目色灼灼盯住于烈:“那么,如果我和我妹子身上搜不出将军要的东西,将军是不是可以放我们回去?毕竟,我和我妹子虽然鲁莽闯了永巷门,但是也没有闯到陛下面前去啊。” “这……”于烈面色犹豫。 他不想得罪始平王,就算是宫里太后,他也不想往死里得罪。但是就这么把人放回去,未免于心不甘——昨儿晚上这丫头还威胁他来着。 嘉语却是心里一动。 她话里提到“没有闯到陛下面前去”,于烈并没有反驳,那是不是意味着,如今是于烈在隔绝两宫,而不一定是皇帝的意思呢——关闭永巷门,起初定然有皇帝的意思,但是比之于烈,皇帝必然是更容易反悔、也更容易被说服的那个,毕竟太后是皇帝的亲娘。于烈定然是要防的。 嘉语见于烈沉默着,眼珠一转,又道:“于将军是不是思女心切了?”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于烈,于烈道:“正是。阿雪进宫这么多天,杳无音信,本将军自然是惦念的。” “于娘子和阿言最好了,”嘉语笑嘻嘻地说,完全无视嘉言的白眼——要不是她和于璎雪昨晚已经闹成那个样子,她其实也不介意说她和于璎雪情同姐妹,“如果我和我妹子身上没有搜出东西,那么于将军是不是可以送我妹子回去?她年纪小,经不起吓,如今母亲又有孕在身,更不能受惊,如果将军答应的话,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给姨母,姨母为了我,定然会送还令爱。” “阿姐!”嘉言叫了起来,“要就一起回去,不然我也不走!” 嘉语偏头冷笑一声:“既然你叫我一声阿姐,就须得听我的话,不然,就不必再叫我!这个话,你就是说到母亲面前去,我也认的。” 她这样疾声厉色,又提到王妃,嘉言不敢再多话,只低声唧唧咕咕,嘉语虽然离她极近,竟也听不清楚她在嘀咕些什么,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于烈见此,眉目一动,于瑾抢先道:“……都等搜过再说。” “不可以!”嘉语大叫,手一伸,已经紧紧攥住铜簪,雪亮的簪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阿姐!”嘉言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语的真面目,一时唬得魂飞魄散,声音里也大有哭腔,“阿姐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下!” 嘉语冲她笑了一笑:“于将军不先答应我,这里哪个敢走过来,咱们可以试试,是我的簪快,还是你们的手快——我猜,我要是死了,这么大的事,母亲也担不起,到时候我爹定然是要回师洛阳,将军要怎么和我爹解释,我就在天上看着。” 于烈:…… 怎么就没防着她这一招呢,竟让她故伎重施了!于烈颇有些后悔,也只得说道:“我答应你便是。” “少将军呢?”嘉语唇边一抹轻笑。 于瑾其实不相信这个小丫头真有这个狠劲,他估摸着凭自己的身手,应该能够夺下她的簪子,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万一呢?别的不说,那妹妹是真回不来了吧,就别说皇后的宝座了,始平王多半会和他们于家死磕。 这年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于烈“啪啪”拍了两下手,就有人领来两个宫装老妇人——嘉语和嘉言终究是宗室女,于家世代为元家守门,于烈的姐姐又是世宗的皇后,于烈心中对皇室,多少存有敬畏,不敢胡来。 那两个老妇人原本就是宫里人,颇懂礼节,分别向嘉语和嘉言行过礼之后,说道:“两位娘子……得罪了。” 话说得客气,手下也有分寸,但是嘉言有生以来哪里经受过这样的侮辱,当时眼泪花花,嘉语倒是没什么表情,这忍耐功夫,就是于烈,心里也啧啧称奇——他们自然不会知道,更大的侮辱,她也都经历过了。 给嘉言搜身的老妇人先一步完事,说道:“这位娘子身上,没有夹带。” “她呢?”于瑾指着嘉语问。 给嘉语搜身的老妇人躬身回禀道:“回少将军的话,这位也没有。” 嘉语心里虽然知道自己和嘉言都不可能有夹带,但是得到证实,还是松了口气,相视一笑。嘉语道:“那么如今,于将军能送我妹子回去了吗?” 于烈稍有沉吟,嘉语立时就道:“于将军要言而无信?” 军中无信不立,于烈自然不肯认这个,爽快地道:“来人,给三娘子看座,上笔墨!” 第59章 欺君之罪 嘉语心中早有腹稿,这时候接过笔墨,几乎是一挥而就,吹了吹,让人递给于烈,于烈展开一看,纸上大白话直截了当地写:“送于娘子出来,换我回去,在永巷门交换。”说道:“三娘子爽快。” 嘉语笑嘻嘻道:“于将军谬赞。” 信封了交给嘉言,嘉语道:“你好生回去,莫要惊到母亲。就和姨母说,于将军思女心切,是父子天性,万望姨母成全。” 明明父女天性,嘉语却说父子天性,嘉言不知道里头有什么蹊跷,只是应了,忽又想起,急道:“那要是姨母不见我怎么办?之前就……” 还真有这个可能……嘉语摸摸嘉言的鬓发,忽问:“阿言你胆子大不大?” 嘉言心道:我就算胆子不大,这关口,还能怎么样。便应道:“阿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好,”嘉语说,“姨母要是不见你,你就放火烧德阳殿。” 于烈:…… 于瑾:…… 众羽林郎:…… 明明都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到底从哪里养成这一身的土匪习气?见过这么教儿子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教女儿的。始平王真是与众不同。于家父子只管吐槽,嘉言却是应道:“……我听阿姐的!”一丝儿犹豫都没有。 ……这特么就是一窝子土匪吧,于烈默默地想,怪不得阿雪干不过她们。于瑾在重新考虑自己的姐妹花计划。 却听嘉语又道:“一事不劳二主,可否烦请之前带我们来的两位郎君送我妹子回去?也使我妹子少些惊吓?” 于烈心道我才受了惊吓好不好!既然答应了放人,这时候也就不再斤斤计较,直接吩咐了,两位羽林郎出列,客客气气地道:“六娘子请!” 几个人就要出营,忽然于瑾大叫一声:“且慢!” “少将军还有指教?”嘉语面罩寒霜,只问。 “三娘子这条披帛,绣得好生别致,”于瑾慢条斯理地说,“可否请杜嬷嬷再多看几眼?” 披帛,绣花……嘉语神态虽然还勉强镇定,脸色已经不可抑制地发白——那是谁在说“今儿谢姑娘衣裳上的凤凰花,刺绣别致”,那是谁在说“这局棋,三娘输了,愿赌服输”。 好个愿赌服输! “看仔细些。”于瑾吩咐。 “先前我就奇怪,明明闯门的是六娘子,怎么三娘子这么热心,死乞白赖非跟出来不可。跟出来也就罢了,又让六娘子先回去,自己留下,”于瑾讥笑道,“可别和我说姐妹情深……”——同父异母,能情深到哪里去? 嘉言气愤地说:“我们姐妹的事儿,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长、舌、男!” “阿言!”嘉语制止了她继续发挥。 “是吗?那么这个,是太后的交代呢,还是三娘子、六娘子自己的意思?”于瑾冲嘉语扬一扬披帛里找出来的密文,是用极软极细的丝线织就,妙的是,字迹与凤凰绣花浑然一体,不容易看出来。 “阿姐——”嘉言也惊住了,满眼不可思议:“你、你——” “是我。”嘉语知道解释不清,当机立断,低声道,“我让人引走姚表姐,我让你误以为姚表姐出了事。我自然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会闯门去找陛下,我是为找你而来,以为他们不会疑心我,我只是没想到……” 是没想到这次贺兰袖竟然不顾她性命下此毒手,还是没想到,这前后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嘉语也说不明白,只转身对于烈说:“我妹子什么都不知道。” “哦,”于瑾笑嘻嘻地说,“这个说服力可不够,你们姐妹情深,谁知道是不是合伙演戏。” “我妹子不会演戏,”嘉语冷冷地说,“放她走!” “放她走?”于烈还没有开口,于瑾已经笑了出来,“三娘子可真会说笑,伪造懿旨什么罪名,三娘子不是对燕律略知一二么。想必这个罪名,即便是在始平王面前,也很交代得过去了吧。” 一直不说话的于烈听到这里,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唯有嘉言泪如雨下:“阿姐,你说你不骗我的……” 嘉语无言以对,满心满脑都只转动一个念头:必须送嘉言走……无论如何,都须得把嘉言送回宫去。奇怪,贺兰袖一向讨好王妃,怎么会把嘉言也送进虎口里来?如今王妃还坐镇宫里,不比始平王父子出征在外,一旦嘉言有事,王妃可不讲究什么证据不证据,立时就能翻脸。论理,贺兰袖不该冒这个险才对。 嘉语死活找不到活扣,是有所不知——在贺兰袖的计划里,嘉言作饵引出嘉语,只要搜过身,夹带是在嘉语身上,嘉言自然就会被放过。她也算不到嘉语会一开始就拿话将死于烈父子。到如今,倒是两个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嘉语固然被困,嘉言也走不脱。 嘉语想不通贺兰袖的计划,也就不去想了,扬声问:“于将军笑完了吗?” 于烈:…… “于将军要是笑完了,就该我说话了。”嘉语说,“敢问于将军,这密文中,写了什么?” 于瑾冷笑道:“你自个儿的东西,难不成自个儿没有看过?” “我还真没看过,”嘉语脸皮奇厚,根本不与他打口水官司,接口就应道,“还请少将军允我看上一眼。” 她这个要求虽然奇怪,好在不难满足,于瑾也有几分好奇,抽出披帛里的密文,就要递过去,猛地于烈喝道:“小心!” 嘉语眼前一黑,于瑾已经退了开去,手心里握着的,赫然是那支李花扁铜簪。嘉语笑出声来:“于将军想多了,少将军不是于娘子,我可不敢动这种念头。” 于烈心道对付你这种小狐狸,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于瑾这时候再把密文递过去,嘉语展眼一看,上头只写了四个字:黄泉见母。 嘉语还在发怔,不学无术的嘉言已经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因为被骗多有不满,但是她对嘉语依赖已深,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 嘉语这时候哪里还有传道授业的心思,删繁就简解释道:“春秋时候,郑庄公的母亲偏爱他的弟弟叔段,帮叔段起兵造反,郑庄公平定了叛乱,因怨恨母亲偏心,发誓不到黄泉不见母。” 嘉言惊得目瞪口呆:“那、那……”——她阿姐冒这么大的险,竟是要阻止皇帝和太后和好么?皇帝又没有弟弟! 嘉语瞟她一眼:“后来郑庄公后悔了,又有贤臣劝谏,说母子天性,如乌鸦反哺,羔羊跪乳。郑庄公以君无戏言相对,贤臣说,黄泉好办。于是挖了一条地道,让郑庄公得以探望他的母亲。” 这个典故的精髓在于“郑庄公后悔了”,母亲这样偏心,郑庄公这样决绝,都有后悔的一日,而况姚太后与皇帝还远远没有到那个地步。这个意思,嘉言听得出来,于氏父子自然更听得出来,一时营中默无声息。 嘉语却在想:奇怪,这字迹,怎么不是贺兰袖的?难不成真是太后的手笔?如果是太后的意思,嘉言当时找不到人也不奇怪了。但是,为什么太后会把事情交给贺兰而不是直接来找她?哪怕贺兰是有临摹之技,这短短一个多月,哪里就能摹得这般分毫不差了?且,她也不记得贺兰有这个本事。 这恍神中,就听得于烈说道:“三娘子真是煞费苦心。” 嘉语应声道:“为人臣子理当如此,不尽心竭力促成两宫和好,难道要母子怨怼,至死不见?” 这冠冕堂皇,明说郑庄公,暗指的太后母子。于烈被她一堵,应答不上。于瑾接道:“伪造懿旨是欺君之罪!” 嘉语也不辩解,只是冷笑:“于将军要怎么处置我?” 她说的“我”,而不是“我们”,还是想把妹妹排除在外。 第60章 回首又见 于烈往她两人脸上看了一眼,他今儿是收到宫人出首相告,说有人趁夜潜逃,要到前朝去找皇帝,给太后捎信。当时不过半信半疑,没想到竟真有。 更没想到会是—— 六娘子也就罢了,看样子就知道,是个全不知情,拿她换阿雪正好。这个三娘子,却不能轻易放过了。有伪造懿旨这个罪名,就算是杀了,也名正言顺。但是……杀还是不杀,怎么杀,什么时候杀,却都是问题。 正权衡,嘉语又道:“我有罪,难道不该宗令来判?” 于烈心里一动:确实,历来宗室都由宗令处理,尤其是没出阁的宗室女。这也是个办法——反正人证物证俱全,他可没有污蔑她。交给宗令,还免了他脏手,便始平王有怨,也怨不到他头上来。竟和颜悦色道:“正是。” “那如今天色已晚,宗令不在,于将军是不是先给我们姐妹找个安歇的地方?”嘉语环顾左右,面有难色。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于烈心里发笑,天塌下来了还在惦记吃饭睡觉,只怕地方不洁净、铺盖不绵软,还睡不安稳。颜色越发缓和:“有理。”也环视左右,见一人目色炯炯,身段挺拔,便点了他:“阿乐,你领她们姐妹去、去——” “小人听说宗室女素来都安置在宝光寺,将军是要小人送这两位娘子去宝光寺吗?”那少年问。 于烈虽然觉得宝光寺略远,但确实有这个惯例,便点头道:“路上小心。” “是!”少年单膝跪地,接过令箭,领命而去。 嘉语拉着妹妹转身,背对众人,忍不住唇角微微上翘,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能在这里碰上故人,实在是太好了——她进帐不久就看见他了,只是不到这一步,并不打算借他之力。 ——她不知道他怎么混进的羽林卫,混成于烈的亲兵,虽然他一向是讨人喜欢;就更没有细想过自己哪里来的信心,笃定他会为了她放弃到手的前程。 于烈心里头高兴,大方地给了一驾黑漆双辕马车。 嘉言登车的时候还在犹豫,嘉语拽了她一把。嘉言挨着她坐进车里,小声问:“阿姐,我们真要去宝光寺?” 她上次在宝光寺遇险,至今心有余悸。 “当然不会,你等着瞧!”嘉语说得笃定,嘉言仍满心忐忑——她这个阿姐,可不是每次都靠谱。 出皇城的时候,马车后头跟了二三十个羽林郎押送,也不知周乐使了什么手段,七拐八弯,走了有半个时辰,停了车,帘子一掀,露出古灵精怪一张脸:“好了没事了——两位可真能折腾!”——车后已经空无一人。 嘉言先前没心思,这会儿看仔细,眼睛都睁圆了:“——是你!” “可不就是我!”周乐笑嘻嘻地说。 嘉语道:“我妹子胆小,你莫要吓她。” “她胆小?”周乐不满地叫了起来,“三娘子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她上次咬我,如今还留了老大一个疤,我都找不到娘子了你赔我!对了,刚还说要火烧德阳殿,胆小?你哪个眼睛看见她胆小了!” 嘉言被他气得够呛,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要做什么!” “我呢,”周乐摸着下巴,往外一看,欢天喜地地说,“这儿有座花楼,瞧起来是挺不错。” 嘉言转向嘉语,“阿姐,花楼是什么?” 嘉语被这两个活宝给气乐了:“花楼就是花楼,不是你该知道的地方!” “这意思,三娘子知道?”周乐笑得眉眼都弯了。 嘉语:…… 秉着不能和无赖斗嘴的宗旨,嘉语岔开话题:“我们如今,是回始平王府吗?” 嘉语说正事,周乐也就不为己甚,答道:“怕是不能,他们跟丢了人,定然会想到去王府。” “那——” “镇国公府也不成。”周乐在洛阳的时间比嘉语还短,却是把这些门庭摸得底儿清,嘉语已经决心不与他比天赋技能了,却听他言之凿凿:“其实花楼还真是个好地方,那些羽林郎就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到——” “不行!”嘉语断然否决。 她不是没见过流落花街柳巷的贵族女子,在后来动荡的时候,莫说宗室女,就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又价值几何。但是承平岁月里,莫说她们姐妹,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肯名声稍有受损。 周乐虽然胡来,却很能体谅女孩儿的心思,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笑道:“有了!” “什么?” “往东有家金字赌坊,是宜阳王的产业,宜阳王……三娘子听过么?” 不是妓院就是赌坊!这小子平日里混迹的都什么地方!这种人渣,到底是怎么招进羽林卫里的!嘉语在心里咆哮:“赌坊也不用想。” “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就你规矩多!老子火起来把你们全卖了!”周乐嘟囔着,却还是老老实实放了帘子。 马车又动起来,轱辘轱辘,也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 盏茶功夫,忽地一停,周乐在外头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好!前头设了关卡,我瞧着像是羽林卫——怕是冲我们来的。” 这么快就跟上来了,这效率够高。 嘉语掀起车帘,但见车外一路朱门高轩。这小子倒是不笨,知道她们两个清誉要紧,如今既不能投宿客栈,更不能去那些下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就只能投亲靠友了,往城西住的都是贵人,没准哪家就是始平王或者始平王妃的故交呢?——但是他想得到,于家父子自然也想得到。 嘉语的目光逡巡,忽地停住,拔下头上金钗递出去:“你去那边,和那辆鎏金青鸾车的主人说,有谢家女儿在这里,求他援手。”以她前世今生出门次数之少,这一路车十辆里有八辆认不出名姓,剩下的一辆,姓萧。 要不是走投无路,嘉语实在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周乐应声去了,嘉言瞧着左右没人,低声问:“阿姐,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总算看在这小子救她们的份上没喊“小贼”。 嘉语心绪低落,没精打采地道:“我和你说无妨,你莫要和母亲说。” “那个自然,我是那种没义气的人吗!”嘉言几乎是在拍着胸脯发誓了,“好阿姐,快和我说罢。” “是渤海周家的人,以前也住平城,离咱们家不远,所以我认得他。上次救你出宝光寺,他是出了力的。”嘉语原本是想胡诌,说是始平王的人,转念一想,周乐这回多半会因为她丢了差事,她不做出点补偿,实在也说不过去了。因想着要把他推荐给父亲,方才临时编了个儿时故交。 这三言两语,周乐已经回来:“好了,宋王叫我们过去。” “宋王!”嘉言大叫一声:“怎么是——” 嘉语摊手:“就是。” “阿姐你还是不死心啊。”嘉言几乎是在哀嚎了。 嘉语只想吐血:“你我戴了帷帽,只说是谢家女儿,他认得我们是哪个?他是男子,总不能与我们挤一辆车吧。” 嘉言:……忽然好同情宋王怎么破。 萧阮是个极为知礼的人,嘉语姐妹下车只走了三两步就换好了车。周乐不能露面,也陪坐车中,隔着车帘,嘉语低声道:“……多谢。” 萧阮握住缰绳的手一紧:该死,怎么是她! 明明拿过来的信物是谢家辟寒钗,上车的却是……她怎么出的宫?于烈怎么会放她出宫!萧阮抬头瞧一眼查验车马的羽林郎,他心思极为灵动,前后一串,就猜了个大概。还真是……胆大妄为啊。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走吧。” 嘉语没想到萧阮能听出她的声音,兀自得意洋洋同妹妹说:“瞧,他不知道吧。” 萧阮:…… 第61章 鸡鸣狗盗 于烈自从听到嘉语姐妹拐了周乐跑了的消息,脸色就和死了爹一样难看。 为了不看他爹那张每个人都欠五百两的脸,于瑾主动请缨,全城搜索。萧阮的车驾,他是认得的。当时亲自迎上来,客气道:“……扰到宋王了。” 萧阮淡淡应道:“无妨。” 于瑾质疑道:“殿下一向坐车出行,怎么今儿——” “太久没有跑马,”萧阮说,“筋骨都松懈了。” “殿下若是有空——” 萧阮彬彬有礼地回绝:“这几日怕是不得闲。” “那就不多打扰了。”于瑾碰了个钉子,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不过萧阮的态度向来如此,更准确地说,这些名门都如此,眼睛只看得到天上,他也不是头一回见识。当下冷笑一声:“既然宋王人不在车里,那车厢中,难道不该是空的?”于家出身军旅,察看马匹负重是家传的本事,这时候走近几步,屈指叩在车厢上,眉眼一挑,“这车……却不像是空的。” 嘉语觉得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嘉言更死死攥住她的手:“阿姐?” 嘉语反手握住她,余光瞥见周乐眼睛里的笑意:“你有办法?” 周乐点头。 外间于瑾已经碰到帘子,忽地腕上一紧,再半分也不能动了,萧阮道:“车中女眷,于少将军还是莫要唐突的好。” 于瑾心神一凛:“莫不是彭城长公主?” 里头嘉语正低声问:“你会……口技?” 少女温软的气息,轻的发丝,从耳边擦过去,不知怎的听到了心跳,周乐摇头:“不会。” “那——” 周乐附耳道:“我听说宋王是南边来的,三娘子有没有听说过,南边的男子都爱敷个粉,擦个香什么的?” 嘉言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心里一阵恶寒。 但是对于嘉语来说,萧阮的马车毕竟是萧阮的马车,除了始平王府的车,就数这辆她最熟悉了,三下两下,果然翻出了东西,这时候就听得于瑾在外间说:“……宋王殿下要妨碍我执行公务?” “萧某不敢,”萧阮还是冷冷淡淡的语气,“只不过,家眷不方便外人观瞻。” 于瑾眼珠一转:“如果这车厢里坐的不是彭城长公主,恕在下孤陋寡闻,一时也想不起宋王府上还有哪位家眷了。” 萧阮道:“鸡鸣狗盗之事,于少将军不必擅长。” 这是讥讽他东家长西家短了。于瑾就想起被嘉言骂的那句“长舌男”,气不打一处来:“那这样说吧,如今我这里是跑了三个刺客,不知道宋王殿下这车里,坐了几位家眷?” 萧阮略思忖,回道:“一位。”——他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那就好。”于瑾一拍手,立时就有羽林郎过来,于瑾低语几句,羽林郎有条不紊撒土,泼水,事毕,于瑾命令车夫:“辗过去!” 车夫瞧着萧阮。 萧阮半举了手,才要说:“走!”车厢里就传出个少年的声音:“我的卿卿……到底什么事,耽搁这么久?” 莺声软语,分明最难消受的美人恩。 萧阮:…… 更火上浇油的是,车窗帘子一掀,露出粉白一张圆脸,唇色乌黑,虽然光不甚亮,也看得出,那车厢里的少年,体型甚为庞大。 一个抵三个。于瑾在心里默默吐槽:宋王下这口味,可够重的。 够得上轰动洛阳了。 …… 马车以嘉语姐妹能够想到的最快的速度往宋王府狂奔而去。嘉语姐妹面面相觑。良久,还是嘉言先开了口:“阿姐,要不,我们跳车吧?” 嘉语:…… “宋王看起来好可怕……”嘉言缩了缩肩,明明在她的位置,并不能够看到萧阮,但是那强大的低气压,像是隔着车帘透了进来。 嘉语看一眼窗外,夜色甚浓,两旁都是高墙深院,虽然也有光,但是不十分明亮,半明半暗中,萧阮的背影,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其事,看起来实在阴森。嘉语也猜不出这时候萧阮脸上该是怎样一个表情。 她并没有真的触怒过他,从前。但是……从前的萧阮还不曾对她口出过恶言呢。她默默地想。不管怎样,她如今的身份是谢家女儿,嘉语这样安慰自己:以萧家与谢家的渊源,他该不至于对她翻脸吧。 嘉语在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嘉言只好自行推理:“虽然这会儿宋王还以为咱们是谢家姑娘,但是等进了宋王府,彭城姑姑还能不知道咱们是谁!到时候……阿姐,我们还是跳车吧。” 好有道理。 嘉语计算了一下马车的速度,很难判断跳车和落在萧阮手里哪个下场更惨。 “阿姐你故意的吧!”嘉言忽然提高音调,嘉语吓了一跳:“什么?” “他呀!”嘉言凉凉瞥了周乐一眼,“是阿姐你授意的吧,明儿这事儿肯定会传遍全城,到时候,通洛阳都找不到哪家这么缺心眼的,还敢把姑娘嫁给宋王,我就说了,阿姐你就是没死心!” 嘉语:…… 从结果推断动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嘉语下意识往周乐看去,周乐也在看她,黑沉沉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嘉语脸上有点发烧。后来……他们喊过她王妃,但是他一直呼她公主。有次她听他与人说起吴国国主,瞧见她进来,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他像是不想在她面前提起他。 也许是怕她难过。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不难过了。 周乐发迹的时候,萧阮还在洛阳。虽然萧阮未必看得上一介武夫,但是洛阳城就这么大,他们也许见过面。嘉语猜不出这两个人见面的情形,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比眼下更尴尬。谁会想到呢,堂堂大将军肯屈身扮娈童。嘉语揉了揉眉心,觉得再世为人,也没这一刻吊诡。 “原来三娘子对宋王……有意?”周乐微垂了睫,漫不经心地说。 “以讹传讹。”嘉语先一步堵住嘉言的嘴——其实她不介意有个哑巴妹妹。 周乐抬一抬眼皮,又垂下去:“不过是事急从权,想必宋王也不是不能理解,六娘子这么怕什么。” “你当然不怕!”嘉言耸拉着眉眼,没好气地说,“被这么当街泼一盆污水,就算宋王不计较,彭城姑姑也会剥了我们的皮。” “其实,”周乐忽地扬眉,笑了。他眉目远不及萧阮秀致,甚至不如于瑾风流,但是这一笑之间,只让人觉得满室阳光。就是一直与他不对盘的嘉言,也都呆了一呆,却听他慢吞吞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的办法,有不馊的么?”嘉言呆过之后,照样口诛笔伐,丝毫不给面子。 “那可没准,”周乐继续他那个慢吞吞的语调,“我还没说呢,六娘子怎么就知道是个馊主意。” 周乐这样拿乔,嘉语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来不及出言阻止,嘉言已经脱口说道:“那你倒是说啊!” “六娘子叫我说我就说,”周乐抱怨道,“六娘子这是把我当府里下人了么?” 这话其实不假:一个落魄世家子,嘉言这样的天之骄女怎么会放在眼里。势利原本是人之常情,只是多与少的问题。但是怎么想是一回事,被说穿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么说,是这人救了她们姐妹,嘉言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不由得大为羞愧,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周乐紧逼。 “我……”嘉言咬了咬唇,“我是诚心诚意跟你讨教。” 嘉语:…… “好吧,六娘子年幼,我堂堂七尺男儿,也不好跟个丫头片子计较,”周乐十分大度,“其实这事儿要解决还不容易,只要始平王妃把六娘子许了宋王,不就皆大欢喜,什么事都没有了?” 嘉言气得站了起来:“你——”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嘉言站立不稳,直直朝嘉语栽了过去。两姐妹几乎是滚作一团。惊魂未定,就听得萧阮不阴不阳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车厢里诡异地静了半刻,莫说嘉言,就是嘉语也作不得声。周乐却极不服气,应声道:“难道宋王就真的没有想过娶六娘子?” 嘉语好想捂住他的嘴拖出去鞭尸三百! 但是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车外人竟然没有回答。只听得鞭声“嗤”地划破空气,“啪啪啪”连续几下,马车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难道萧阮竟然真的……在打嘉言的主意?嘉语看往嘉言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惊恐。 没有人再出声。嘉语和嘉言的脸色都难看得可以。 第62章 别枝惊鹊 马车稳稳当当进了宋王府。 自有男仆安置周乐。出来迎接嘉语姐妹的却并不是彭城长公主,而是苏卿染。 嘉语瞧着那个藕色琵琶裙的少女一步一步走来,恍惚再看到风雪中铠甲鲜红……十七年,岁月在她眉目里刻下的风霜,如今还没有踪影;时间在她与她之间积累的怨恨,这时候也还没有萌芽。 她不会让它萌芽! 苏卿染见她直勾勾地看住自己,心中生异,奇道:“这两位是?” “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和六娘子。”虽然嘉语一早就知道穿帮了,但是自萧阮口中听到这样的介绍,还是微微惊慌。 ——如果介绍她们是谢家姑娘,想必会省事很多。 ——但也许那个传言是真的,萧阮从来不会欺瞒苏卿染。 苏卿染听到“三娘子”三个字,笑意微沉:“原来是三娘子。这么晚了,殿下怎么把始平王府两位姑娘带回来了?” “出了点意外,两位娘子受了惊吓,”萧阮眉尖不易察觉的歉意,“太晚了,王妃如今还在宫里,王府上下也没个主事的人,我就带她们回来了。我不想惊动母亲,阿卿你安置吧。” 萧阮这样说,苏卿染便不再多问,对嘉言笑一笑:“两位随我来。” 三个人都沉默,嘉言不断偷看嘉语的脸色,几番欲言又止。嘉语看着苏卿染的背影。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接受直面她的冲击。从前她恨透了她,如果不是贺兰后来居上,苏卿染在她的仇恨榜上,该排第一。 她死在她手里。 想起当时风雪凛冽,热的鲜血漫过足尖,她对着已经死去的她说,因为你。 你看,她恨她,一点都不比她恨她少。 “三娘子是有话要与我说吗?”苏卿染忽偏头问。 她有极秀丽的侧容,江南女子柔和的线条,莹白如玉的肌肤,眼波流转,如春水苍翠。她是个美人,嘉语一向都知道。但是她怎么想,也都记不起第一次看到苏卿染时候的心情了,是惊艳,还是嫉妒。 重来万事皆非。嘉语摇头道:“……没有。” “哦,”苏卿染说,“三娘子自进门,就盯着我瞧,我还以为,三娘子从前见过我呢。” “没有。”嘉语干巴巴地回答。 已经是翻过的一页了。如今,她和萧阮没了关系,也就和苏卿染不会有任何关系。她固然不想与她为敌,但是也不想亲近她。这个怨恨她的人,这个最后杀死她的人,这个……一度让她生不如死的人。 嘉语心里唏嘘,只听苏卿染说:“没见过就好。” “当然啦,宋王把娘子藏这么严实,哪里是我们姐妹有福气见的呢。”嘉言笑嘻嘻地开了口。 料不到嘉言会这样维护嘉语,苏卿染一怔,不是说姐妹不和么? 嘉语无声息地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哪个家里会把女儿藏起来,除非是见不得人。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到年岁渐长,自有长辈领出去见人,除非家里没有女性长辈。宋王府当然是有的,彭城长公主在这里镇着呢。 彭城长公主不喜欢苏卿染。当然的,苏卿染是萧阮生母王氏的外甥女,彭城长公主怎么喜欢得起来。然而苏卿染——自她跟着萧阮北上,她就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原本该是这样。 算是萧阮害惨了她,嘉语叹了口气,说道:“我妹子年纪小,口无遮拦,娘子莫怪。” “也不小了。”苏卿染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元三娘对萧阮有意,满京城都知道,她有什么不知道,原是想借机打压她的气焰,不想元六娘倒是姐妹情深。 嘉言还要开口,被嘉语一记眼刀杀了回去。 苏卿染将嘉语姐妹安置在别枝楼。明月别枝惊鹊。嘉语听萧阮念过这句诗,当时追问下句,萧阮说:“不记得了。” 嘉语倒记得他当时惆怅。 “阿姐!”嘉言蹿过来,“阿姐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时候不早了,早点安寝吧。” “喂!” “嗯?” “阿姐……该死,阿姐你不会当真了吧。”嘉言哭丧着脸说,“天地良心,我可真没这个意思。” “什么?”嘉语回过神来,“什么当真当假?”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那个混蛋说的话呀,那个、那个……”嘉言忸怩比划了半天,见她阿姐还是懵懂,终于一跺脚:“反正我是不会和宋王有什么关系的。”扭身扑到榻上,拿被子蒙住头脸。 半晌,才听得嘉语轻轻地说:“我知道。” 才松口气,又听见嘉语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他要敢打这个主意,就莫怪我不客气。” 狗急了还跳墙呢! 嘉言:…… 她阿姐是没救了。嘉言悲哀地想:做妹妹的,除了成全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一晚经历这么多变故,原该疲倦已极,沾枕头就睡才对,但是并没有,也许见了太多故人,辗转竟不成眠。 月光静然照透窗纸,照在手臂上。这样的夜里,月光照彻的,也该是个琉璃世界吧。这个念头升起,嘉语像是受了莫大的蛊惑,不由自主起了身,绕过酣睡的守夜婢子——这样惫懒的丫头,天下原也不止薄荷一个。下楼,豆青芙蓉帛鞋踩在玲珑漆红木梯上,悄无声息。 她熟悉这里,如同她熟悉萧阮的车。 绕过别枝楼往西,三百步,她从前住的地方,如今这里还没有后来华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亭台池阁,而是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叠叠的木槿。木槿这种花,朝开而暮落,这个时辰,满地碎英,雪白。 人的一生,原以为不过从平城到洛阳,不过从始平王府到宋王府,谁知道命运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死在三千里外,魂魄却还找了回来——也许回来的,就真只是魂魄呢,像蝴蝶一样轻盈。 嘉语微仰起头,一滴夜露,从很高很高的树枝上落下来,啪嗒。 当年她出阁的时候,父亲已经是权势熏天。父亲问她,要怎样一个新居。她整日和贺兰袖躲在阁楼里,唧唧咕咕有说不完的话。贺兰说她的艳羡,她憧憬日后琴瑟和谐,神仙眷侣。 贺兰说,宋王最魂牵梦绕的,想必还是金陵。 因了这句话,她苦心搜罗,一掷千金,到手多少真真假假的南货,无锡的摩罗合,善琏镇的湖笔,广州的珍珠,说是自海外来,南朝的贵族惯用这个,嘉语没看出哪里好过北海的珍珠,但是没准,他会喜欢呢?如果他喜欢,她就喜欢。 所以父亲问她,她就说,要一个和萧阮在金陵故居一模一样的庭院。她想,这样,她离他那些她没有机会参与过的时光,就可以近一些,再近一些。 人的痴心,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不,是大多数时候都不可理喻——那时候她究竟有多傻,难道她没有想过,金陵对于萧阮,是夜不能寐的焦虑,是朝不保夕的恐惧,他怎么会怀念,又怎么肯靠近? 一步错,以后步步都错,嘉语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咫尺之前,大片大片水墨色的阴影在足尖铺陈开来,月光这样明亮,所以影子也格外地黑,黑得就像记忆里谁的眼睛,亮堂堂地看着她。 “三娘子为什么叹气?”萧阮这样问。也许是因为夜,也许是因为静,一字一字,清越如琳琅。 第63章 人如草芥 嘉语抬头,萧阮穿的便服,青色长直缀,腰间哑白色束带,头发也用束带束起,是浅浅鹅黄,月光的颜色。这样的少年,站在月光里,站在夏末夜间若有若无浮动的暗香里,如果是初见,会以为是天人吧。 如果不是天人,怎么能有这样的风姿? 嘉语勉强移开目光,她的声音在月色里,也生出极淡漠的飘渺来,就像是原本可以触摸,如今却隔了云端: “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这里是屋子,这里是院子,这里一脉水,清且浅,斜穿而过,傍晚的时候,夕阳铺在水里,一半儿瑟瑟一半红。这里有芭蕉,有海棠,背后是竹林,如果有风,能听到竹叶萧萧的声音,下雨,就都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一直到天明。” “……这里是回廊,廊间可以绘很多花,一朵才盛开,一朵已经凋零。这里往南,挖一个很大的湖,湖里全是荷花,夏夜和清晨,都可以闻到荷香。” 随着她的描述,萧阮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白得几乎透明,而深黑色的眸子,像是在燃烧:“谁?” “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什么谁告诉我的,”嘉语淡淡说,“殿下魔怔了么,不过是我半夜里睡不着,胡说了一通,也值得殿下这样?” 萧阮抿了抿唇。 她在他身上花心思,他是知道的,她要是从什么地方打探到他在金陵的故居,也不奇怪,就算是在这样的月夜里、就算是在这样的月夜里,她的眼睛黑得这样厉害,她的唇色红得这样妖异…… 对,就是妖异。 从来都只让他觉得清淡的元三娘,竟然会有这样妖异的时候,萧阮不由自主地心惊,却又听她说道:“还没谢过宋王援手之恩。” 萧阮勉强道:“三娘子这样,却不是道谢的态度。” 嘉语道:“备重礼,登门道谢,那是日后的事,如今既然见了宋王,我若不说一声谢,却是失礼。” “原来三娘子还知道礼,”萧阮冷笑,“知礼的小娘子在外作客,会入夜了还强行要离开,又半夜里随意游荡吗?”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嘉语恼怒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眉目里更添几分艳丽。原来她和嘉言,确实是像的,萧阮忍不住想。 “那宋王殿下又为什么夜不能寐?”嘉语冷声道。 “想我的那个卿卿呢。”萧阮应声就答。嘉语哑口无言……他还真会找借口,等等!他、他不会也和嘉言一样,以为是出自她的指使吧!嘉言顿时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倍,忍不住分辩道:“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 嘉语:…… 她好像又说错了什么,越说越错!嘉语挫败地想,她原本不过就是想说栽赃的不是她! “三娘子,”萧阮声线转柔,柔软得就像是花的心,“你不该卷入这些。” “什么?”嘉语抬头,眼睛又睁得圆了。猫儿迷惑的时候,也是这样吧。萧阮说:“……太后与陛下的争执,无论哪方获胜,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以你的身份,有始平王在,这一世,可保无忧。” 嘉语:…… 她是真没有想到萧阮会说这样的话。这一世,可保无忧?如果不是遇上他,那也许是真的,父亲会给她挑一个如意郎君,也许未必有他的风姿,未必有他出色,甚至开始的时候,也未必有多喜欢她。但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只要不相看两厌,时长日久,总会生出一些温情,足以携手到老。 如果世道不变的话。 乱世里,没有人能够说这两个字:无忧。 嘉语后来看到过这样的先故事:前朝有极得皇帝宠信的贤臣,皇帝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了他的儿子,他过世,皇帝亲临悼唁。但是当王朝分崩离析,公主被她的枕边人、她父亲宠臣的儿子,亲手砍下了头颅。 乱世里人如草芥,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没有人希望生在乱世,除非……嘉语心里一动,看向萧阮的目光,忽然又复杂了许多:“宋王殿下这样说,原本也没有错。” “哦?”萧阮一挑眉。 “我也一直在想,一直想不明白,殿下身为南吴皇室,到底为着什么缘故,要插手我燕朝帝后不和——殿下不必和我说与此事无关,如果当真无关,就不会那么巧,刚刚好能够掐在小玉儿死的时候拦我进舱。” “三娘子为什么不猜我只是耳目较常人灵便呢?”萧阮不动声色。 “也许罢,”嘉语不置可否,“一个事情发生了,总会有人受损,有人受益,总不会所有人都得了好处,但是也不会人人都因此受害。小玉儿的死,于陛下当然是没有好处,太后又何尝不是。” “那么,在三娘子看来,这个事情里,最大的受益人莫非……是我?”萧阮嘴上说得轻松,心里也隐隐后悔。他劝她不要卷入帝后之争,实在是一时好心——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纯粹的好心了,却不料她敏锐如斯。这样一来,倒是他引火烧身了。 “如今看来,获利最多的是于将军。”嘉语道。 是,表面上看,获利最多的是于烈,不过从来枪打出头鸟,皇帝和太后还没有到决裂的地步,于烈隔绝两宫,是自己找死。 那背后、于烈背后的推手……到底是不是萧阮?她不知道。以萧阮的年纪与心智,恐怕未必谋算得到于烈,但是从萧阮日后的成就倒推,就算不是他主谋,也脱不了干系。但是无论是不是他,眼下都不是戳穿的好时机。嘉语盯着萧阮垂下的手,有风过去,风盈于袖。她可不是从前的元嘉语,相信他是翩翩君子,不会杀人——那就是个笑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九五至尊。 且不说她如今人在险地,如果萧阮要灭口,她和嘉言、周乐今晚死在宋王府,哪个会知道?人尽皆知的只是她们姐妹被于烈带走,于烈那才叫百口莫辩;就算退一万步,萧阮放过她,她说萧阮是主谋,难道会有人信?凭她之前对萧阮的倾慕,最多的猜测恐怕是因爱生恨吧。 于萧阮,不过是一桩无须解释的风流韵事罢了。 因不得不避重就轻说道:“……我想,宋王殿下多少也分了一杯羹吧。”太后骤然失势,空出来的位置不少,皇帝人手定然不够用,如果萧阮向他示好——不用示好,萧阮原本就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定然会想到他。 萧阮目色微沉。 嘉语不容他说话,继续道:“我也知道殿下与陛下亲近,小玉儿的死,恐怕殿下也为陛下打抱不平,但是殿下不妨仔细想想,陛下与太后,终究是母子,这母子的仇,难道还能坚持到天长地久去?就算陛下有这个心,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百善孝为先,不孝这样的罪名,便贵为天子也当不起。 萧阮沉默了片刻:“那三娘子的意思是?” “我想殿下帮我。”嘉语揭开底牌。 萧阮失笑:这算是声东击西吗?先前说得那么严重,让他几乎以为……底牌揭开,原来却不过是想求他帮忙。小娘子的招数,才耍得这么花里胡哨。 于是问:“三娘子要我做什么?” 第64章 误入歧途 嘉语道:“今儿晚上,就多谢殿下款待了,等天明了,我和阿言还是得回府。” “你怕于将军的人会守在始平王府?”萧阮皱眉,“羽林卫的行动,我无权干涉。” 嘉语微微一笑:“哪里会让殿下这样为难。” “那是要我想法子引开羽林卫?”萧阮口中这样说,心里已经转过七八个念头,羽林卫花样子好看,军纪却好得有限,街头闹事,隔壁起火,都能引开他们……只是要不露行迹,恐怕不易。 “也不是,”嘉语笑吟吟地道,“我猜,长公主府上,该有宫制的车吧,我想向殿下借上三四十辆。” “三四十辆!”萧阮一听之下,已经明白她的计划,却道,“我哪里调得动母亲的仪驾——何况就算是母亲的仪驾,也没有三四十辆之多。” 嘉语问:“先前我向殿下求助的那支金钗,殿下可还记得?” “辟寒钗么?”萧阮问。 这回轮到嘉语吃了一惊:当时谢云然戴的那支钗子,上头也不见什么纹饰,样式也不是时兴,只道寻常,谢云然送她她就受了,也没有多谢,不想竟是辟寒钗——怪不得贺兰袖问她要。 ——相传三国魏明帝时候,昆明国进贡了一种漱金鸟,体格极小,在小娘子的掌心里,也能够站上三五七只,有明黄色的羽毛,厚实细密。没有人听过漱金鸟的叫声,有人说它们根本不会叫,但那不是真的,月圆的晚上,它们会唱歌,只是那声音,很难被人听到,因为每每一出声,就会被月光冻住,冻成细细碎碎的金屑。 那些金屑比寻常黄金稍重,当时魏明帝后宫里的妃子,争相取这种金屑,打造成佩钗,就叫辟寒钗。这漱金鸟寿命极短,至多只能活一秋,数量又极少,所以到后来,辟寒钗就只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了。 之后三国归晋,再之后晋室南渡,萧阮是南朝皇族,他说是,那多半是真的了。嘉语倒有点懊悔没多看几眼。 萧阮有些好笑:“如果不是辟寒钗,三娘子当随便什么人上门求助,我都会出手吗?” 嘉语道:“既然是辟寒钗,那就更好了。” 萧阮略一沉吟,也道:“你说得不错。” “等我回了王府,”嘉语说,“定然遣人上门道谢。” 这种话,萧阮是不在意的,却问:“三娘子从前去过金陵吗?” 嘉语知道还是自己之前描述的庭院让他放不下。但是死而复生这种事,就算她说实话,难道他会信?于是大大方方答道:“没有。” “那么,三娘子见过金陵的园林画卷?” “也没有。” 萧阮紧紧盯住她,半晌,也没有看出破绽。也许真如她所说,不过是她胡说八道?虽然胡说八道得这样蹊跷……萧阮叹了口气,偏她还问:“殿下是很喜欢这样的庭院么?” 萧阮摇头:“很晚了,三娘子回屋吧。” 嘉语知道自己不先走,他不会放心,也不犹豫,走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头,看见树下浅青色的影子颀长,月华一样美丽的束带。忍不住道:“宋王殿下!” “嗯?” “殿下会很想念金陵吗?” “不会,”萧阮微笑着回答她,“洛阳很好。” 据说很多很多年以前,司马昭也这样问过蜀后主,蜀后主回答说,此间乐,不思蜀。之后终其一生,再没有回过蜀中——最好,萧阮也能够安安分分在洛阳,荣华到老。嘉语忍不住这样想。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萧阮这样的人,不是她能困得住的。 萧阮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方才出声:“看够了?” 苏卿染慢慢走了出来:“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她?” …… 别枝楼中,嘉语姐妹一夜无梦。 才用过早餐,彭城长公主就派了人来请,显然是已经知道她们在了——这宋王府上下,能瞒过彭城长公主的事,不多。嘉言一路提心吊胆,不断低声问:“阿姐,你说,彭城姑姑会不会……” 嘉语经她提醒,也想起昨晚周乐做的好事,只能硬着头皮说:“周郎君说得对,事急从权……” 嘉言想起周乐的馊主意,不乐意地闷哼一声。 到寿安堂,姐妹俩规规矩矩给彭城长公主行礼。彭城长公主眯着眼睛看了嘉语一眼:“宫里出事了?”这样直截了当,嘉语姐妹悚然一惊——其实大可不必惊,彭城长公主,并不是没有经过事的人。 嘉语定定心,应道:“……是。” “你没有来过这里。”彭城长公主说。 “啊?”嘉言一头雾水,嘉语已经应下:“是,我和阿言没有上宋王的车,自然没有来过宋王府,没有见过姑姑。” “那就好。”彭城长公主再无多话,便吩咐左右送她们回屋。 “彭城姑姑可真凶!”嘉言低声说,“我从前都没见过她这么凶。” “你是母亲的心肝儿,谁敢和你凶啊,”嘉语哼了一声,“而且从前,你也没这么大胆子闯永巷门啊。” 嘉言:…… 她阿姐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姐妹俩说说笑笑,没留意穿过的月洞门,也没留意路越走越窄,道边古木阴森,笔直地延展上去,天色像是陡然就黑了,凛凛杀机四伏。嘉语无意中抬头,惊问:“这是哪里?”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话出口,领路的婢子闪身就不见了。 姐妹俩收住脚步。 往前看,杂木从生,只隐隐看到檐角,也不知道是屋子还是墙,前路已尽。又齐齐回头看来时路——不知道什么时候,镂空雕花门已经无声无息闭紧了。嘉言几步冲到门口,用力推搡,门闭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有人吗?”嘉言叫了起来。 “——有人吗——有人吗——”影影绰绰的回音,就仿佛她们置身的不是烟柳繁华的洛阳,而是山野空谷。嘉言一呆。良久,无人应声,到底懊恼,提起裙子再踢一脚,“咚”的一响,如暮鼓晨钟,倒把嘉言吓得怔住了。 这一次,道路尽头传来隐隐的回应:笃、笃、笃…… 不紧不慢,绵延不绝。 “阿、阿姐!”嘉言这回是真吓到了,战战喊了一声,以两倍的速度跑了回来。 嘉语拉住她的手。环视四周:这里对她不陌生。当然的,如果不是再世为人,她该和嘉言一样,如果不是更惊怕的话。 想到这里,她几乎忍不住想要笑一笑——只是到如今,再没什么可怕的。 一个人害怕,往往是不愿意失去。有人不愿意失去性命,有人不愿意失去地位,有人不愿意失去江山,有人不愿意失去一个人——从前她也曾被苏卿染引到这里。在力量不够的时候,苏卿染也不介意借刀杀人。 能在彭城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人手,这手段也不弱于贺兰袖了。 第65章 佛堂比丘 苏卿染和贺兰的不同也许在于,当力量足够的时候,她不吝于亲自动手。 她不怕脏手,她不怕被知道是她下的手。她也不怕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厌恶她,憎恨她,希望她远离她的世界,最好是,永不相见——那未尝不好,毕竟这一世,她们都还有机会达成彼此的心愿。 嘉语当初并不能够明白这种恨意,苏卿染的出身,萧阮瞒得很死,更确切地说,是瞒过了大多数人。 直到后来苏卿染随萧阮南下,嘉语才从周乐口中听说,苏卿染的父亲是南朝出名的才子,被公主看中,苏父自伤双足,也没有能够推拒皇家的婚姻。她母亲归家不久郁郁而终,苏父临终,仍写信给早逝的前妻,说终此一生,唯一的罪过,就是与卿和离。 所以在苏卿染的潜意识里,大约恐惧这种命运,更甚于其他。而当初她出现,就如同她父母宿命里的诅咒: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身上系着家族的前程与命运,之后,王朝更迭,之前种种,对皇权的屈服与恐惧,都变成笑话。 如果能够预知——嘉语想,但是即便能够预知,苏卿染的父亲,其实还是别无选择。虽然在那之后的政局中,苏家坚定地抛弃了前朝,加入到萧家的阵营。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父母的悲剧。 一个人的命运,很少能够左右家族的抉择,对家族来说,一切屈从于利益。 嘉言战战地,朝嘉语靠得更近一些:“阿姐,宋……宋王是要杀人灭口么?” 不得不说,自宫中变故之后,嘉言的想象力丰富了许多,动不动就往杀人放火上想,嘉语摸摸她的脸:“你做了什么事,宋王要杀你灭口?” 嘉言很认真地思考:要换作是她的话,昨晚周乐来的那一出,就足够她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了,不过,杀她们姐妹有什么用呢,名声还是毁掉了呀,目睹昨晚那一幕的,可不止她们俩。又听她阿姐低声道:“好了,不要乱想啦,我问你,能诵《大悲咒》吗?” 嘉言“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你瞧这里,”嘉语说,“树这么高,把太阳都遮住了,这宅子也有些年头,你应该听说过,有年头的宅子,难免不死上几个人。这里这么阴森森的,大悲咒中正平和,最能够安抚人心,涤荡戾气,既然封路被堵死了,一时半会儿咱们也走不了,不如你先坐下来,诵念几遍《大悲咒》。” 嘉言:“你为什么不自己念?” 嘉语摊手:“要我能念,还要你这个妹妹做什么?” 嘉言:…… 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太后信佛,嘉言又是自幼常在太后身边,诵念佛经,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大悲咒》一开始念诵,整个人都沉了进去,“萨皤啰罚曳……” 嘉言年岁既小,心思又单纯,就连这古木阴森之地,在她柔和的嗓音里,都渐渐生出安静祥和的氛围来,星星点点的光斑,从苍天的树叶间漏下来,灿灿。也不知道是从哪句开始,道路尽头的笃笃声,竟渐渐与嘉言的念诵融为一体:笃、笃、笃……每一声,都像是敲在谁的心坎上。 是木鱼——嘉言到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原来住在这里的,竟然是个比丘尼么? 洛阳城里,有佛寺一万四千座,佛寺这种东西对嘉言来说,比什么都常见,平常人家里安个佛龛,贵人府中设个佛堂,不说别处,始平王府自己府中就有,但是安在这样偏僻阴森的地方,明显是不欲人知。 宋王府里不欲人知的人…… 木鱼停住,嘉言如梦初醒,《大悲咒》四十八句,已经诵到尽头。道路尽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来者何人?”那声音极之难听。那像是两块粗瓷片彼此摩擦,尖利又沙哑,搅得每一根神经都焦躁不安。 怪不得她只敲木鱼,不诵佛经,就这么个声音,能把佛祖吓得从天上掉下来吧。嘉言于是又忍不住怀疑起之前的判断来——不会吧,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吧?明明宋王有十分动人的嗓音…… 就听她阿姐提高声音回应道:“我们姐妹误入此处,还望夫人不要责怪。” “你们姐妹……”佛堂里的妇人慢悠悠地问,“是这府里的人吗?” “不,我们是客人。”嘉语这样回答。 佛堂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风穿过树叶,在阳光里悉悉索索地响,嘉言不安地看嘉语,低声问:“阿姐,这位夫人会不让我们走么?” “不会的。”嘉语说。 从前她不让她走,是因为她是萧阮的妻子,有尽孝道的义务,她曾经这样想,天真地。但那就和彭城长公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苏卿染一样,萧阮的母亲,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元家的公主产生任何好感。 那时候她常来,洒扫,抄经,立规矩,单调的木鱼声,有时候诵念《大悲咒》,然后面对彭城长公主的责怪。 萧阮也问她:“你为什么要去打扰母亲的清净?” 总是错的,无论她做什么,怎么做,都是错。 “阿圆,带她们进来。”良久,佛堂里才又传出声音。 随着一团灰影出现,快步走近,嘉言才看到古木中杂草丛生的小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荒成这样。难道宋王并不常来?嘉言诧异地想。灰影是个四十上下的女尼,生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 嘉语唱了个喏:“有劳师太。” 女尼嘻嘻笑着回了一礼,天真烂漫的样子,却并不答话。嘉言心里越发诧异,嘉语拉了她一把:“走吧。” 佛堂不大,横竖至多不超过十尺,几步就能走完。佛堂里供着白衣佛像,也没有贴金,高约两尺,圆肩,细腰,形容俊美。 嘉语拉着嘉言拜过佛像,方才转过身,对蒲团上打坐的妇人行礼:“夫人。” 那妇人回了一礼,嘉言看清楚她的相貌,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妇人转眸看住她,嘉言面上发热,忙道:“我……失礼了。” 妇人道:“无妨——方才诵《大悲咒》的,就是你吧。” “是。”嘉言应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夫人你真好看。” 这洛阳城里的高门,多少美貌出众的女子,可是看到这个妇人的第一眼,嘉言还是忍不住想,世间竟然有这样好看的人,难怪……宋王能生得这样出众的相貌——只是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偏生了这样难听的声音? 那妇人自小习惯了周围的顶礼膜拜,对嘉言的赞叹,没有任何反应,连微笑都欠奉——太久没有表情,她已经不习惯笑了。视线转向嘉语,嘉语略垂头,目光不与她交汇。 两个都不好,妇人心里作出判断:姐姐怯弱,妹妹天真。她敲了一下木鱼,问:“两位是谁家姑娘?” 嘉语道:“家父始平王,我行三,家妹行六。” “原来是元家姑娘,”妇人淡淡地说,停了一停,接着道,“阿圆,送她们出去。” 嘉言:…… 嘉语又拉了她一把:“走!” “可是门——”嘉言刚要说门被锁了,话没完就发现阿圆带她们走的并不是进来的路,踉跄才跟了两步,外头就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母亲可看见三娘子和六娘子了?” 第66章 快雪亭中 是萧阮。 早知道萧阮会赶来救命,就不必哄嘉言念半天《大悲咒》了,嘉语懊恼,嘉言却满满都是兴奋:果然!果然是她! 佛堂里的妇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来了也好。” 萧阮像是在迟疑:“儿……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妇人声音里仍听不出任何情绪,就仿佛如今站在门外请求的,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 这样生疏和冷淡,嘉语也就罢了,嘉言心里诧异,又更添了十分——她可是从来都直闯畅和堂,几时问过母亲能不能进,就算母亲不许,难道王府上下,还有谁能拦她? 萧阮进来,看见嘉语姐妹都好端端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母亲冷笑:“怎么,怕我吃了她们?” 萧阮面不改色:“元家两位娘子昨晚遭了变故,是儿子请她们来家中,不知怎的走丢了,还怕她们惊扰到——” 妇人打断他:“既然你来了,就赶紧带上她们走。” 她干脆,萧阮也应得利落:“是。” 出了佛堂,穿过月洞门,嘉语姐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萧阮歉意地说:“两位受惊了。”嘉言同情地看着他,彭城长公主凶巴巴的也就算了,连亲娘也这么冷冰冰的。 嘉语却道:“宋王殿下还是管束好下人比较好。” 话这样说,余光瞥见他额角微汗,还是怔了一怔。她们在佛堂,并没有逗留太久,他来得很快。如果从前他能来这么快……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酸。 然后迅速被抹去。 那时候王夫人教导她名正言顺,如今——她能以什么名义为难她?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不是宋王妃。人只能欺侮愿意被欺侮的人——你不自己躺平,谁能踩到你的脸? 这样的责问,萧阮还是头一回自她口中听到,脚底下虚虚的影子,太阳太亮,照得人眼花。其实他也知道不用着急。母亲脾气乖戾,并不是不知道轻重。苏卿染引她们来,不过是想要吓唬她们罢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么,到底为什么这样着急呢? 也许是因为,苏卿染昨晚阴恻恻地问:“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她?” ——苏卿染认为三娘子可能猜出了之前种种,清河王的死,太后母子的决裂,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杀了她,能永绝后患。 这显然不是一个杀人的理由。杀人是一件风险甚大,而收益甚微的事。如果一定要杀人,那最好是借刀。而对付元三娘这样的闺阁女子,实在连借刀都不必。阿染想太多了。萧阮这样和自己说。 他对嘉语说:“……我会的,三娘子。”停一停,又道:“你们的……车夫,说要见你。”那个听从元家姐妹差遣的少年,虽然举止上没有太大的破绽,但是萧阮总觉得古怪,说不出的古怪。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看他的时候,眼珠子转得过于勤快了? 嘉语顺着萧阮的目光过去,周乐就在前面快雪亭中。这个人,即便是在等候的时候,也安静不下来,嘉语快步走过去:“周乐!” 嘉言要跟上,萧阮拦下她:“他像是有话要和三娘子说。” 嘉言“啊 ”了一声,不服气地道:“难不成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背着我?” 话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虚。阿姐说这人是故交,但是她不傻,什么样的故交,会冒着性命危险,从羽林郎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她们姐妹?在那样的情形下,阿姐又凭什么信任他?那须得是生死之交吧。如果是生死之交,之前,又为什么会参与宝光寺的绑架?难道他不知道阿姐是谁家的姑娘?还是说,从根本上,宝光寺事件的背后,就有阿姐参与? 这个念头一起,立时就被否决:就算她阿姐能算无遗策,她身边也没有能成事的人,就那个踹一脚都懒得喊痛的丫头薄荷?还是凡事乖觉的贺兰袖?又或者只知道抱怨,在母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宫姨娘?连个像样的心腹都没有,怎么和外头传递消息,怎么支使得动那么多人? 嘉言迷惑于周乐的来历,萧阮也有同样的疑问:“这个阿乐,不是贵府中人吧?” 嘉言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 嘉语走进快雪亭。周乐也停止了对亭柱的摧残,规规矩矩坐好,才一小会儿,又跳起来:“这个宋王府可太讨厌了。” 嘉语:…… 嘉语问:“谁惹你了?” 周乐只“哎”了一声,没有细说。他不说嘉语心里也有数。当初晋室南移,南边以衣冠正溯自居,繁文缛节,自然比洛阳严重,就更别提怀朔这等边镇了。周乐能习惯才奇怪了。就听那人问:“这次,三娘子要怎么酬谢我?” 嘉语抚额:“你要去哪里?” “……回家吧。”周乐的眼珠子又骨碌碌乱转起来。 嘉语简直受不了他这副摆明了“我在说谎”的形容,脱口道:“得了吧,回家?上次怎么没回去,我还没问你怎么混进的羽林卫呢。” “谁说我没回去!”周乐喊起冤来,“我当然回去了,不然难道我放心让猴子把钱带回去!” 嘉语认真想了一会儿他口中那个“猴子”的为人。那是个非常凶残和狡诈的人物——周乐身边像是有很多这样的人。他后来也曾在她父亲帐下效力,甚至比周乐还早一步发达。因为长相丑陋,又身负残疾,让大多数人敬而远之。他曾上宋王府拜访,萧阮用很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隆重到让当时的她迷惑不解,萧阮难得地同她解释:“没必要得罪睚眦必报的小人。” 特别是,有本事没底线的小人。嘉语默默在心里添上注解。要光说小人,于瑾何尝不是,但是萧阮并不怕得罪他。而猴子——后来周乐将整个河南道都交到他手上,能耐可见一斑。周乐说,他在生一日,猴子就闹不出什么乱子。 “如果你死了呢。”嘉语想问这句话,但是最终没有出口。大多数人,在踌躇满志的时候,不会去想身后。就如同她的父兄。 嘉语微叹了口气,却道:“既然已经回去了,为什么又回来?” “混饭吃啊!”周乐理直气壮,“钱呢,我是和猴子分了,给阿姐治完病还有余,就买了匹马——” “等等!”嘉语叫停,“你说……你买了匹马?” “可不!枣红马,精神着呢,才三岁口。”周乐心里得意,却见嘉语面上古怪之色愈浓,心想不会吧,三娘子这等金枝玉叶,还能知道马的市价?好吧他得承认那是他连哄带骗诓来的。但是三娘子,看起来也不像对坑蒙拐骗有多反感啊。 这忐忑中,却听她颤声问:“你、你成亲了?” 突如其来这样一问,周乐呆住,不知怎的,脸上就热了起来:说好的矜持呢?说好的高门贵女的矜持呢? 刚踏入快雪亭中的嘉言和萧阮也都被这句话惊住。嘉言又羞又气,脱口道:“阿姐胡说什么呢!” 萧阮不可思议地看了周乐一眼,又淡定地转回来。他承认这个少年有种奇怪的气质,但是元三娘——元三娘又在玩什么把戏?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出格,忙补救道:“我是问……周郎君还记得娄娘子吗?” “娄娘子?”周乐越发奇怪:“我不认识什么娄娘子,想是三娘子记错了。” 嘉语盯住他的眼睛——他没有说谎。娄这个姓氏,在如今,对他还全无意义。但是他已经买了马! 她记得很清楚,一贫如洗的生活,他过了很多年,后来靠着狐朋狗友,才七零八碎地得到一些机会,比如替看守城门的大兵站岗。他当时笑着和她说,替人值日,得一个钱,值夜,得三个钱,所以那时候,他常常是情愿值夜的。边镇的夜寒凉,月光照在枪上,闪着惨青色的光。 那时候寂寞的少年决然想不到,在他替人看守城门的时候,被晚归的娄家姑娘瞧见,一见钟情……是因为娄氏的嫁妆他才得到了他生平第一匹马,才有机会当上镇兵,才会进洛阳城…… 乱了,全乱了! 萧阮轻咳一声:“莫非三娘子,忽然有了做媒的兴致?” 嘉语看了他一眼,几乎是失魂落魄:“周公子稍安勿躁,等我父亲回来,自然、自然会有厚报。” 说完,退开几步,拉住嘉言道:“要是没别的事的话,我和妹妹,先行告退了。” 周乐还在满心疑惑,嘉语已经拉着嘉言走开,她最后说的两句话里,脱口而出的“周公子”,却让萧阮皱了眉头:这个人,果然不是始平王的手下,那么,他到底为什么听命于元家姐妹?而“公子”这个称呼,并非一般人家……称得上世家的周家,也就只有渤海周了。萧阮道:“原来……是渤海周家的人。” 周乐面色一冷:“我虽然也姓周,却和渤海周家,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原型年轻时候怎么弄钱的我没查到(望天)他骑射应该是少年时候就有基础,身在边镇的缘故,但是他确实没有马,穷得叮当响… 城门站岗是没钱收的,他那是服役,还得自带干粮……替人服役才有钱收,三娘不懂这些,就只牢牢记住了小周的穷。 小周:…… 第67章 假以时日 这时候嘉语姐妹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快雪亭中只剩下他们俩。萧阮轻轻拊掌,立时就有娇俏小丫头送上冰饮、果脯。 萧阮说:“坐。” 周乐看了萧阮一眼,依言坐下。 “周公子是在羽林卫么?”萧阮问。 周乐心里吃惊不小,却大大咧咧拈了一枚杏子在手,笑嘻嘻地说:“看来宋王殿下在羽林卫下了不少功夫。” 萧阮微微一笑,他贸然戳穿他的身份,他还能这样镇定,他心里也是佩服的。却问:“那么如今,周公子有什么打算?” 显然知道他不可能再回羽林卫。周乐心中暗忖:却不知道是三娘子告诉他的,还是六娘子。想到这个可能,不知怎的就记起车里的对话,当时他问:“原来三娘子对宋王有意?”当时她回答:“以讹传讹。”——不过是以讹传讹,那为什么她对宋王的车,这样了如指掌?他制止了自己往下想。 ——越往下想,她身上的谜团就越多,多到他会怀疑,她是不是从头至尾都在利用他,而他为了她丢掉羽林郎的差事,到底值不值得……也许还有更多。他把杏子丢进嘴里,压在舌下,微微的酸甜弥漫开来。 萧阮看得出,周乐也许确实是渤海周家的人,但是他定然没有受过世家的教育,所以言行举止,并不符合贵族礼仪。索性也不与他绕圈子,直接说道:“如果周公子没有别的去处,我这里倒还宽敞。” 这是要……招纳他?周乐眉尖一跳,笑道:“我救了三娘子、六娘子,想必始平王……会有所回报。” 原来是想攀附始平王。得到这个回答,萧阮反而心头稍安,又多少惋惜:“只怕始平王如今,鞭长莫及。” “周某自认为,自保尚有余。”周乐这样回答他。 “那么,”萧阮微笑道,“如有一日,周公子在始平王手下有不愉快或者不如意,不妨来找我叙旧。” 从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萧阮这样看重,周乐沾沾自喜之余,多少有些好奇:“殿下以前见过我?” “没有。” “听说过我?” “也没有。” “那么,”周乐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了起来,“殿下为什么这样看重我?” 那也许是因为……萧阮心里闪过一个隐约的念头,口中却侃侃数道:“周公子身为羽林郎,却能反抗上峰,救助两位孤弱女子,可见侠义,这是其一;危难之中,能以一己之力,将两位娘子带出虎狼之地,可见能耐,这是其二;我的车驾被阻街头,周公子能迅速找到对策助我脱困,这是其三。无论哪个人,有这三个优点,都应该被世人看重——可惜周公子去意已决。” 真是这样?真不是因为他离元三太近,元三待他太亲热吗?萧阮分明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质问。 不是,当然不是。他这样回答自己。 周乐听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好处,不由得眉飞色舞,猛听萧阮道:“其实我心里也有一个疑问,不知道周公子能否为我解惑。” “嗯?”周乐滑稽地扬起一条眉毛。 “周公子是如何认得三娘子的?”萧阮问。 …… 嘉语拉着嘉言走得极快,嘉言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她的脚步:“阿姐!阿姐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阿姐你有没有走错啊!” “哎……等等我!” 嘉语充耳不闻,最让嘉言惊奇的是,这一路走下来,她们竟连半步弯路都没走就回到了别枝楼。好容易喘匀了气,就着侍婢的手喝了半盏凉饮,方才有力气抱怨:“阿姐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又没鬼追你!” 比有鬼还可怕,嘉语想。 “……阿姐从前来过宋王府么,怎么对路这么熟?”嘉言兀自嘀嘀咕咕,“还有那个周乐,阿姐你不是说他是渤海周家的人么,怎的他自己不认?” “我怎么知道!”嘉语一句话就挡了回去。 她其实是知道的。 渤海周氏虽然比不得谢、李几家清贵,也数代仕宦,很说得过去了。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虽然亲缘还在五服之内,但是他祖父当初因罪被流放,落魄得一塌糊涂,哪个会正眼看他? 他如今得了马,他说他还没有遇见娄氏娘子,他……嘉语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这样乱,实则她并不能准确记得从前他是哪年哪月遇见的娄氏。 …… 到夕阳将尽,嘉语姐妹才得到回音,萧阮说:“……都备好了,请两位娘子登车。” …… 晚霞收走最后一丝光,正阳门打开,一辆华盖金蓥翠羽车,之后跟着长长的尾巴,仔细看,尽是宫车,一辆、两辆、三辆……有人认真数过,足足有三十七辆,三十七辆负重不轻的双辕马车。 长长的车队从正阳门出来,往始平王府去,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完。 该惊动的人都惊动了。 “太后对始平王可真是格外偏爱啊。”天子脚下,自然不乏“见多识广”的闲人,说到“偏爱”两个字,多少挤眉弄眼。 马上就有更“见多识广”的老人冷笑反驳:“知道什么,得宠的哪里是始平王,明明是始平王妃!” “这话怎么讲?”自有人搭腔,是个胡人少年。 老人一脸高深莫测:“始平王妃可是太后的亲妹子,要我说,就算是把德阳殿搬空了,你信不信,太后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把德阳殿搬空了,圣人怎么办?”胡人少年忧国忧民地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失了兴致,悻悻得道:“去去去,你个蛮子,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 整个洛阳城都在惊叹始平王府有多得宠的时候,嘉言扯着嘉语,怯怯地问:“这样……羽林卫就真不会拦阻咱们么?” “羽林卫?”嘉语露出惊讶的神气,“羽林卫凭什么拦阻咱们?” “因为……哎,阿姐!”嘉言明知道她阿姐又装蒜,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咱们‘伪造懿旨’啊!” “伪造懿旨?”嘉语摊手,“咱们奉旨出宫,谁有那个闲功夫去假造懿旨!” “奉旨出宫?” “要不是奉旨出宫,哪里来这么多赏赐?”嘉语洋洋得意,“足足三十七车赏赐呢,德阳殿都搬得半空了。” 嘉言:…… 然而正如她所言,一路招摇过市,羽林卫还真没上来找麻烦。 其实于瑾未尝不想,但是元家姐妹和周小子消失已经超过一日一夜,这个车队又过于庞大,以于瑾的精明自然想过,这车里装的自然不会是太后的赏赐,既然不是赏赐,那该是什么呢? 如果是始平王的亲兵…… 更何况众目睽睽,对方摆出这样的声势,没有足够的理由,阻难始平王府女眷的车,谁面前都交代不过去。 “可是父亲……当真就这么放过她们?”于瑾捏着密文,近乎咬牙切齿:阿雪还被扣在宫里呢,到手的人质倒先飞了。 于烈淡淡看他一眼:“沉住气,不过是两个小丫头,她们是能进宫呢,还是能上朝?只要消息传不到陛下耳中,就坏不了事。” 其实就算消息能传到皇帝耳中,也坏不了大事。于烈在心里补充。 皇宫内外,原本就是羽林卫的地盘,现在更是被他们父子把持得和铁桶一般,皇帝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也出不了宫,如今进宫的奏折,和出宫的圣旨,都从他手上过,假以时日,就算始平王回来,也翻不了天了。 只要……假以时日。 ——但是嘉语又怎么会给他这个时日? 第68章 江山万里 周乐被带进始平王府后宅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观月湖心的风来亭里挂起四面桃花美人灯,半明不暗的光,浮在沉沉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嘉语就坐在亭里,远远看去,恍惚一抹素白的影子。 这样单薄的影子,像沙上的字,风过去就能抹平。但是奇怪得很,那个小姑娘,平日里并不让人觉得单薄。周乐意外自己会有这样的联想:以她的出身,应该是没见过风沙吧。 猛听得俏生生一声喝:“六姑娘!”却是薄荷,双手叉于胸前,正正拦住去路:“六姑娘怎么带外男进来了!” 嘉言哼一声:“要你管!” 嘉语被惊动,回头瞧了一眼:“让他们进来。” 薄荷让开,嘉言再哼了一声,领周乐就进了风来亭。始平王府的风来亭比宋王府的快雪亭要宽大,华丽或有过之,精致却有不及。嘉语随意穿了件月白色重莲纹衣,许是才沐浴过,长发半湿不干,薄薄地披散在肩头,青青草的清香,若有还无。她面前摆了一副棋,对手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嘉言道:“好了我带你进来了,我走了。” “六姑娘!”六娘子一走,自家姑娘可不得和这小子单独相处?薄荷当时就急了,“这不合规矩!” 嘉言古古怪怪又哼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我阿姐还是个讲规矩的!” 嘉语抚额:“薄荷,不要多事。” 薄荷这些日子的反思很见成效,嘉语一开口,纵还有满肚子的疑问和劝诫,也全都缩了回去,默默然退到一旁。 嘉语看着嘉言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方才转脸道:“好端端的,又撩拨她做什么。” “我哪有!”周乐笑嘻嘻落座,“我只是求她带我来见你而已。” 嘉语才不会信这个“求”字:“你要来就来,哪个拦得住你。” 周乐“哈”了一声:“三娘子真该对府上的侍卫多一点信心——始平王府还真不是我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 这话嘉语倒是信的,如果不是这小子上次太神出鬼没的话。 周乐又问:“……三娘子在等人?” 嘉语扫一眼棋盘,黑白棋子纠缠得正热烈。 “……莫非是宋王?” “我等他做什么。”提到萧阮,嘉语声音里总有一点不自觉的硬度。周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察觉,也许那是不必深究的一件事。信手摸一粒子,信手落下,棋盘上纷乱的格局,登时就明晰起来:“三娘子……” “你……” “你先说。”周乐说。 嘉语略吸了口气:“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我来问问,三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怎么,又要走?” “可不是!”周乐笑嘻嘻又摸了一把棋子在手里把玩,眼底却是冷寂,冷寂如湖水,“我要回家去,会会那个传说中的娄娘子。” 嘉语:…… 这是她无法解释的事情之一,周乐明显有备而来:“三娘子可是瞒了我不少事。” 嘉语倒不觉得自己有义务事事同他交代,只是他这么说,没来由又心虚:“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那张伪造的懿旨?”周乐眼珠子转了转。 竟然不问娄氏,嘉语松了口气:“那不是我的东西。你在羽林卫,该风闻过永巷门,我怎么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找死。” “那可没准,”周乐说,“我还听说,上次宝光寺,是三娘子自己主动请缨呢。” 嘉语:…… 一码归一码好不好,嘉语怨念地想,明明她是被陷害的。 周乐又道:“宝光寺事关六娘子安危,三娘子肯挺身而出不奇怪,但是这次……我就奇怪,三娘子年岁尚小,就算始平王府有事,自有王爷王妃,到底为着什么缘故,三娘子要事事插手?” 嘉语沉默片刻,只说了八个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不过是被连累的那一个,她不过是极力想要挣脱的那一个。 “那王妃呢?” “什么?” “如果说始平王出征在外,无法担当,那王妃呢?”周乐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咆哮,或者质问,然而他并不清楚自己质问的是谁,又以什么身份来质问。 夜那么静,静得人心恍惚。嘉语知道不是每个问题都必须回答,就好像在于烈的营帐里,其实他不是必须救她——她当时并没有细想过,但是事情就如她所想,如她所愿。 “母亲有孕在身。”她说。 就算王妃没有孕,也未必会伸手管太多的闲事:她没有死过,她不知道那种痛。 听到这个答案,周乐微微一怔:“但是她对你……并不好。” “也没有特别不好。”嘉语诚实地回答。 她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她父亲的妻子,不是她的母亲,她身上没有流她的血,她也没有爱护她的义务。是,他们是一家人,但是暗地里,嘉语想,王妃也许遗憾过,没有早一步遇见她的父亲。 ——人性是这样的。当然有人指望娇妻美妾和睦共处,但是人性是这样的。 她这样坦然,而毫无怨恨,周乐忍不住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坦然,而毫无怨恨?难道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有母亲的爱护么?难道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依赖,可以毫不设防?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然微微地疼了起来,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么,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嘉语笑得异常轻松,“先等等看。” “等什么?” “虽然于氏父子不明白那几十辆宫车到底怎么回事,也不清楚我和阿言当时在不在车里,如今在不在府里,但是彭城姑姑没能见到太后他们是知道的。如今全城都以为我和阿言得了厚赏归家,于氏父子堵不住洛阳城里的嘴,但就是拼了命,也要在皇帝面前瞒住这个消息的。只是他们控制宫城时日尚短,能拿下太后的人不出差错已经不容易,要同时防备住诸多高门,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世上最不愿意嘉语出宫的人,皇帝算一个:她出宫,那意味着那晚驱逐一众贵女的阴谋泄露。所以得到这个消息,皇帝的第一个念头该是堵住她的嘴,然后才是设法应付一众高门:谢、李、郑、陆几家,可都有女儿押在宫里呢,就算有女儿不重要的,家族名声难道也不要了? 光这两个麻烦,就足以让皇帝对于氏父子不满。 更何况追索下去,会发现太后“黄泉见母”的乞求,发现于氏父子除了把太后关在永巷门之外,也把他关在了式乾殿…… “所以,消息是一定会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的?”周乐大致明白了。 “不错,陛下不会甘心做一个聋子和瞎子。”连亲生母亲都会反抗的人,怎么会屈从于区区一个羽林卫统领。六年后手握重兵,威加海内的始平王父子尚且不免一死,何况连洛阳城都控制不住的于氏父子。 嘉语长长吐出一口气:“问完了?” 周乐张口要说“没有”,余光到处,看见灯影里少女素白的面容,双眸深沉,就仿佛两汪湖水,微光的影子,晃晃荡荡,晃晃荡荡,欲坠不坠的风情。鬼使神差就想起来日方长。两个字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来日方长。 “你问完了,就该我问了,”嘉语说,“宋王和你说了什么?” “宋王……”周乐瞟了她一眼,故意的吞吞吐吐,“宋王问我,愿不愿意留在他府中。” 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他这样的人才,无论哪方势力,都会乐于招纳,嘉语问:“那你如今……是来向我辞行?” 周乐但问:“三娘子要留我吗?” “什么?” “如果三娘子留我,我就不走。”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周乐恨不得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全世界都听不分明,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 …… “公主要留我吗?” “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 当初他是这么说的。即便是嘉语,也万万没有想到,重来一回,会听到同样的话。那就仿佛雷声隆隆,从九天之上劈下来,碾压过岁月的尘埃。翻起记忆的碎片,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至少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久,没有她离开得那么久,没有……她忘记的那么久。 那是他们最后的见面,从此别后,江山万里,后会再无期。 第69章 平常人家 皇帝动手比嘉语预料得还快,秋风才起,已经传来于烈问斩菜市口的消息,屈指算去,不过四十七天。 对一个尚不能亲政的皇帝来说,这个速度难能可贵。 周乐把消息送到的时候正下雨,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满天满地都是阴的灰,嘉语从阴灰中抬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周乐说:“……都如三娘子所料。” …… 接到进宫的旨意,嘉语还没怎样,嘉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显然对于进宫这件事,多少心有余悸。 嘉语拍拍她的肩说:“母亲还在宫里。” 嘉言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在她这个年岁,母亲还是无所不能,便纵然身怀六甲,也足以庇护她。 出门的时候宫姨娘追上来:“三娘!” 嘉语回头冲她笑笑。之前她回府,宫姨娘就疑惑过,怎么就只她们姐妹回来,不见女儿——以宫姨娘的脑子,根本就忘记了还有王妃这号人物。当时嘉语和她说,被留在宫里的贵女,一个都没有出宫。 这才让她稍放了心。 如果命运不可更改,没准她还能安慰宫姨娘,袖表姐这一去,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嘉语自嘲地想,却同宫姨娘说:“姨娘放心,三娘这次,一定把表姐带回来。” 车轮辘辘地往皇宫方向滚。 嘉言掀起绣帘一角往外看:“我以前……很喜欢去宫里。”她轻轻地说,“姨母有好多好东西,三尺高的珊瑚,豌豆大的珍珠,宝石打的簪子,天水碧的衣料,上好的胭脂,连红豆饼都比家里甜,姨母疼我,我喜欢什么,她就赏我什么……我还羡慕过皇帝哥哥,所有人都怕他,唯恐他有个不高兴。” 嘉语偏头看她,秋日清晨轻薄的阳光透过绣帘照进来,温柔覆在她莹白的肌肤上,长长的睫,眸子里深色的阴影。 “如今不喜欢了吗?”嘉语问。 嘉言没有回答,却是说道:“阿姐,你看他们!” 始平王府所在,是整个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段,这一路东去,粉墙黛瓦,瓦上残留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在光华里行走,不知道是阳光太好还是错觉,仿佛每个人脸上都镀着愉悦的金光。 “我在想,像他们这样,没有大富大贵,但是自在,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嘉言幽幽地说。 嘉语心下了然:“你都听说了?” 嘉言笑了:“阿姐不会以为,有什么消息,这府里上下,会齐心协力,帮你瞒住我吧?” 这是大实话。太过实诚,反而让嘉语愣了片刻。她没想过瞒嘉言,没这个必要,她迟早会知道的。只是王妃不在,免不了受点惊吓——她是知道于家的,知道羽林卫对于皇家的重要性,甚至就在前些天,还目睹了于烈父子的威风,但就好像一阵风过去,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就这么轻描淡写、无声无息地没了。 于家上下三百余口,成年男丁问斩,童子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仆从部曲发卖。欺君之罪,通常都这么处置。嘉言反应这么大,倒在嘉语意料之外——她生在帝都,长在帝都,难道之前没有见识过?或者是之前年幼,父亲和王妃将她保护得太好,所以一直安享荣华,没有见识过荣华背后的残忍? 这样一个嘉言,在家破人亡之后,独自在虎狼之地求生,嘉语想起临别的那杯酒,她唇角的笑容,心里酸痛交加。 “阿姐?”嘉语久久不语,嘉言心里未免有些忐忑,“我……说得不对吗?” 嘉语瞧了她一会儿,忽而笑道:“父亲发迹之前,咱们家——父亲和我母亲,还有哥哥,姨娘,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嘉言张大嘴,半晌方才勉强合拢来:“怎、怎样的日子?” “我那时候小,也许还没出生,都是听姨娘念叨的。父亲还在平城的时候,要亲自挑水、劈柴。不过父亲毕竟是宗室,习得一手好箭术,所以经常进山打猎。父亲只有三支箭,能不用就不用,通常都是在山里设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如果用到箭,要万分小心,折一支就少一支。 打回来的猎物,先拿去市集上换柴米,如果有余,也有带回来吃的。秋天里猎物最多,大伙儿围着火等着吃烤肉,姨娘说哥哥那时候小,馋,闻到香气就伸手去拿,结果留了老大个疤,就在虎口——你见过么?” “没、没有。”嘉言几乎是狼狈地回答。她一时兴起,羡慕平常人家的生活,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印象中威风凛凛的父亲,和英姿勃发的兄长,会有那样的过去——母亲也从没与她说过,从没有人与她说过这些。 “……母亲织布,天不亮就起来,到天黑才歇,晚上不能够继续,怕点灯费油。”嘉语的声音渐为惆怅。 她的母亲,陪她的父亲走过最艰难的岁月,等一切好转,她已经看不到了。你可以说她福薄,但或者不。没有她恰到好处的过世,父亲就不可能娶到王妃,没有王妃,就不会被太后提拔,也许他们一家,至今仍在困窘中苦熬。 父亲会一生都郁郁不得志么?她不知道,那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她去问父亲,母亲的性命与发迹的机会之间,如果可以选择,他会选母亲吗?嘉语制止自己往下想——不要考验,人心经不起考验。 “……姨娘说母亲眼睛不好,就是生哥哥之后逞强落下的病根,后来生了我,有失调养,身子就越发差了,那时候父亲已经来了洛阳,姨娘一个人,要照顾哥哥和表姐,又要顾我和母亲,也请不到好大夫,没有拖太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些,是她从前一点一点拼凑出来,那时候她总想,如果母亲在,她一定会疼爱她,就像王妃疼爱嘉言,像宫姨娘疼爱袖表姐,无论她想要什么,她都会设法成全她,如果母亲在。 “……你看,就是这样。你以为他们过得好吗?你以为他们会比你过得更好吗?是,他们不担心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因为需要担心的太多了,他们得担心是不是有米下锅,担心冬天有没有足够的衣裳御寒,担心小儿能不能长大……和这些相比,掉脑袋是他们最不必担心的事了,因为担心也没有用,无论是你我,还是你平日里交好的那些人,随便哪个人,伸一根小指头出去,对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父亲是拼了性命,才让你我免于这种生活,阿言,”嘉语淡淡地说,“过好眼下的生活,是你我的责任。” 嘉言再往窗外看一眼,这时候车马已经走近皇宫,那些阳光下愉悦的、蝼蚁一样的贩夫走卒,已经看不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但是终于放下绣帘,她低低地回应她的姐姐:“是,阿姐。” 车轮辘辘地滚进了宫。 前来迎接是琥珀,嘉言有些受宠若惊,嘉语反而处之泰然:太后既然已经脱困,以她这次的功劳,派琥珀过来,是理所应得。 琥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三娘子、六娘子一路辛苦。” “不辛苦。” “有劳姑姑远迎。”嘉语说。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琥珀看在眼里,心里越发诧异:要说之前的宝光寺,三娘子进宫报信,还可以说心细如发,应变能力了得,那么这次,就不是“心细”和“应变”做得到的,连太后都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这个养在平城的孩子,哪里来的胆气。心里揣测,口中只道:“三娘子、六娘子随我来,太后、王妃和公主、诸位娘子,都在凌云台等着呢。” 嘉言眼睛一亮:“母亲也在?”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无城府有心无城府的好处,琥珀看嘉言的神色又有不同,含笑道:“正是,王妃念叨三娘子、六娘子,可有好些天了。” 嘉语忽问:“袖表姐还好么?” “好。”琥珀眉目间笑意不减,心里却想道:听说三娘子是贺兰娘子的母亲一手养大,却不知道这个宫姨娘到底什么人物,竟能够教出这样一对姐妹。 第70章 彩衣娱亲 凌云台在如琴湖畔,台上遍种芳树,俯仰湖光山色。这时候才入秋,草木尚还茂盛,又兼之天高气爽,最是宜人。 远远就听到丝竹之声。 嘉语一眼扫过去,果然所有人都在,谢云然,陆靖华,郑笑薇,穆蔚秋,李家姐妹,包括一向少出席酒宴的王妃和两位公主。王妃在太后左手边,月份不小了,太后给她设了软椅,懒懒躺着,看不到脸。 而太后右手边坐的,赫然是贺兰袖。 怪不得。 怪不得她问贺兰,琥珀就回了一个“好”字,果然好、好得很!嘉语默默地想。虽然她不知道从前贺兰如何在这一场宫变中获利,想来总脱不开与于氏父子交锋,如今这事儿被她拦截,贺兰袖留在宫里,却仍得了太后欢心——到底是贺兰袖。 就听得一声欢呼:“三姐姐、六姐姐!” 是明月。 这一声惊动里里外外,连太后也起了身,乐工和舞姬们识趣地停了歌舞,琥珀紧行几步上前,盈盈行礼道:“三娘子、六娘子到了。” 嘉语姐妹也要行礼,却被太后一手一个拉住,半笑半骂:“你们两个猢狲,竟然招呼都不打就敢溜出宫去,可教本宫担的好心!” 嘉语、嘉言对望一眼,连称“知罪”,就有人笑吟吟道:“光是知罪可不成,来来来,先罚酒三杯再说!”能在太后面前这样放肆的人可不多,以往都是姚佳怡,而如今……嘉语微微抬眸:“表姐。” 再无多话,接过酒,一饮而尽,果然是三杯,贺兰袖还要再递给嘉言,被嘉语拦住:“阿言年幼。”她说。 贺兰袖搁下酒杯,拉着太后的袖子嗔道:“姨母你瞧!这才真真见得是亲姐妹,一见到妹妹,就把我这个姐姐给忘了!” 太后反手搂住她:“哟哟哟,瞧你这小脸皱得,都不好看了!” 琥珀一旁凑趣道:“要不要奴婢去给贺兰娘子取珍珠养颜膏来补妆……” 贺兰袖跺脚道:“琥珀姑姑欺负人!” 一时众皆大笑。 嘉语姐妹依次入席,嘉言自然到王妃手边去,王妃一直板着脸,反正她身子重,精神倦怠,不说话也没人奇怪。嘉语却坐到了贺兰下席,说是“就算有了妹妹,也没忘了姐姐”,她右手边就是谢云然,久别重逢,相对一笑。 …… 酒过三巡,席上又热闹了些,无非言不及义的话,花草、首饰、胭脂。 忽然贺兰袖道:“我听说于贼把守永巷门,隔绝两宫,却不知道三娘和六妹妹,怎么出的宫?——三娘莫怪姐姐多嘴,你们俩没声没息就不见了,可不止太后、王妃担着心,我这儿,也悬了两个月呢。” 原来于氏父子被诛,这些深宫里的贵女也都听说了。 也对,太后之前就承诺过,就于烈半夜驱逐贵女一事,要给她们一个交代——这不就是最好的交代?反正死人不能开口,于烈做了替罪羊,所有的事,就推得一干二净,皇帝自然还是被蒙蔽的英主。 嘉语这里沉吟,贺兰袖关切地问:“怎么,有难言之隐?” 嘉言蓦地抬头,应声道:“贺兰表姐莫要胡说,我阿姐当初就没想出宫,是因为我、我被人骗了,以为表姐……” 姚佳怡不安地动了一下。 “姚表姐在宫里,能出什么事,阿言是关心则乱了,”嘉语截口道,“我当时只想把阿言带回来,但是阿言已经走到永巷门,于贼怕我们去见陛下,所以留难不须我们回来,后来我和阿言请求回家,于贼就放我们回家了——阿言出事那晚,表姐不就在我屋里吗,紫苑来哭求,表姐不是都看见了吗?” 贺兰袖“啊”了一声:“可不,那晚我在你屋里,一直等到天亮才有人来说三娘在六娘子屋里住下了,谁知道你那会儿,就到家了呢。” “是吗?”嘉语掀起眼皮,扫了贺兰一眼。 “那必是于贼的奸计了,”谢云然适时开口,“让贺兰娘子以为三娘在六娘子屋里,也许还遣了人去六娘子屋里,让六娘子屋里的人以为六娘子在三娘屋里,这样,就没有人追究两位娘子去向了。” 这一番话,谢云然说得又轻又快,陆靖华忍不住嚷道:“谢姐姐在说什么呀,什么娘子什么屋里什么人……我都听糊涂了!” 被她这么一搅,席上又是一阵笑,笑声中,嘉语低声道:“三娘谢过表姐的披帛。” 贺兰举杯,声色不动,也低声应道:“些许小物,也值得妹妹一个谢字?” 竟然得到这样无耻的回答,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小顺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驾到!” 嘉语忽然觉得,所谓王八看绿豆,烂锅配烂盖,贺兰袖从前能被皇帝钦点为皇后,实在不是没有原因。 她有不短的时日没有见过皇帝,皇帝像是瘦了一些,也高了一些。如果说之前还能隐约看到少年稚气的话,如今这张面孔上,已经只剩了威严和深沉——大约上位者都是如此。 嘉语努力要记起周乐做了丞相之后的模样,可是大约已经过去太久,她如今想到的周乐,还只是个佻达爱笑的少年,距离日后的渤海王,丞相,大将军,大约有一万年那么远……也许永远都达不到。 皇帝向太后和王妃问安,然后公主、贵女依次向他行礼,一整套礼节过去,太后方才问:“我和姑娘们正乐和呢,皇儿怎么来了?” 皇帝笑说:“我听说母后这儿,今儿上了樱桃宴?” “嗳嗳嗳,皇儿这鼻子,可够灵的。” 皇帝闻言,故意用拇指摸了摸鼻子,却是道:“哪里比得上母后的阿汪呢。” 阿汪是太后养的哈巴狗,小玩意儿,最讨人喜欢,太后笑得打跌,指着皇帝说:“瞧瞧,这也是一国天子!” “陛下彩衣娱亲呢。”贺兰凑趣道。 皇帝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又扫过席间:“三娘来了?” 被皇帝指名道姓,嘉语也知道是躲不开,只得上前半步,行礼道:“陛下吉祥安康,福寿绵长!” 皇帝也不叫起,掂了掂手里的玉珏,却笑着对太后说道:“朕有个事,正要和太后商量。” “哦?” “宋王——”两个字出来,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瞥了嘉语一眼,所有贵女都把耳朵支了起来,“年纪不小了,朕想给他做个媒。” 就仿佛有个雷在耳边轰了一声,嘉语被震得怔住,也忘了规矩,怔怔地抬起头来。 第71章 水晶心肝 如果太后这时候含了饮子,定然会毫不犹豫喷他一脸——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呢,不对,是自个儿婚事还撂在半空呢,就想着给人做媒,堂堂天子……等等,宋王?太后扭头看了嘉语一眼:“是彭城求你的?” “姑姑怎么会求朕,”皇帝忸怩道,“就算要求,那也是求母后啊,是最近宋王给朕上了部《礼经》,他费心治了好几年,很合朕的心意,朕想着要赏他点什么,就想到他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成亲呢。” 皇帝又看了嘉语一眼,明目张胆地。 萧阮还在孝期,赏美人自然不合适;赏官,身份不合适,想到赐婚,也说得过去了。难为皇帝绕这么大个圈子,说到底还是因为解决于家父子隔绝两宫的事萧阮出了力,皇帝想要加恩于他吧。太后面上笑着,心里却冷冷地想:皇帝是越长大越不像话了。 不过,要是让萧阮娶了三娘……太后也看了嘉语一眼:要不是三娘,她这会儿恐怕还不得脱出囚笼,三娘辛苦这一场,也该让她得偿所愿了。 因微不可觉点了点头。 几乎所有贵女,都往嘉语看过来,之前她做过的事,闹过的笑话,她们可都还记着呢。 嘉语还跪着。 她也知道皇帝对她心思微妙,在感激与怨恨之间——她和嘉言出宫,直接终结了他与太后的对峙,他大张旗鼓,关闭永巷门,将太后囚于后宫,迫使太后屈服的计划,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产了;但是要不是她,恐怕到这时候他也还没察觉,他拼着不孝的罪名,却是为于氏父子做了嫁衣。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应该不至于记恨吧。 更何况,萧阮应该是一直都在他这边。这样想来,没准皇帝是真心把赐婚当成是对她和萧阮的赏赐了?嘉语几乎是啼笑皆非:就算对她是,难道对萧阮也是?或者是,皇帝想通过萧阮拉拢她,进而对父亲示好?也许是她想多了,皇帝凭什么认定她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会重过王妃母子三个? 嘉语这里千头万绪,皇帝不紧不慢宕开一笔:“我记得前儿母亲和我提过,三娘快要及笄……也该册封了。” 提到册封,太后面上颜色愈缓:“皇儿打算给三娘什么封号?” 皇帝朗朗道:“……柔嘉居质,婉嫕有仪……”才提了两句,嘉语心里有数,这是要封她公主了,只是这一次,不知道封号是不是还是华阳。 有瞬间的恍惚,恍惚从前也是在这里,当时狂喜,把圣旨上每个字都记得真真的——其实封公主就这么一套流程,封她时候用过的词,后来册封嘉言未尝没有再用过——只是那时候,就更像是个笑话了。 只恨当时不懂,当时得意。之前她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三娘子”,之后,无论那些人心里有多瞧不上她,见了面,都得恭恭敬敬行礼,呼她“公主殿下”——国破家亡之后,就只有周乐还惦记旧时称呼。 要到那时候,才知道所谓荣华富贵,危如累卵。父亲苦心为她讨来的爵位,到底没能护住她。她自己立不起来,莫说是公主,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保证不了她不受气——说起来,她是真当过皇后的。 她唇边一闪即逝的轻笑,落在贺兰袖眼里,多少有些诡异:上次华阳公主这个尊号,是始平王大胜归来,向太后争取;这次,却是三娘自己的功劳,两宫摆明了要酬谢,酬谢的不仅仅是她,还有萧阮,所以封公主,主要还是为了铺垫下一步赐婚——在皇帝与太后看来,也许两全其美,但是三娘……难不成从前萧阮对她所为,还不足以让她死心? 如果真个痴心不悔,倒是棘手……贺兰秀致的眉峰微微蹙起,明眸一转,瞥见一众贵女神色各异。她们并不清楚永巷门的内幕,只道是嘉语出宫受了惊吓,皇家以赐婚作为补偿,所以看她的目光中,有艳羡,有忿忿,有围观,也有担忧:这样得来的姻缘,难道以后会有好日子过?宋王府上下能瞧得起? 都是玲珑剔透,水晶心肝的人儿,也就三娘,聪明面孔笨肚肠,白瞎了好出身。贺兰袖“噗嗤”一声轻笑。 这当口早停了丝竹,所以她这一笑,不轻不重,刚刚好让每个人都听得到。 皇帝语声一滞。 嘉语趁机出声:“陛下——” 皇帝是早知道嘉语和贺兰不对付,心里对贺兰袖的打断很有几分恼意,却对嘉语笑道:“朕话还没说完,三娘不用急着谢恩。” 嘉语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方才说道:“陛下厚爱,臣女不敢受。” 皇帝奇道,“朕的赏赐,你有什么不敢受?” 一众贵女纷纷惊诧,唯有太后想起一事,面上微变:难道这孩子在画舫上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誓,竟不是赌气,而是当真? 嘉语道:“臣女父兄,如今尚征战未归,臣女未曾听说过父亲在外拼杀,做儿女的,有心思安享太平、接受富贵的。” 冠冕堂皇的说辞——连爵位都不受,就更毋论亲事了。 在皇帝听来,不过是想:是了,如果始平王得胜归来,少不得还要再赏,不过到那时候锦上添花,效果却不如眼下。 到始平王妃耳中,却是另外一重意思了: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三娘是元景昊的心头肉,可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如此仓促定下婚事,她满意也就罢了,万一有个差池——别提什么皇帝赐婚,太后是她的亲姐姐,赐婚不赐婚,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 一念及此,王妃开口道:“王爷父子征战在外,我们母女难免悬心,陛下固然是好意,恐怕三娘这会儿,还领受不起。” 王妃的顾虑,太后自然明了,接过话头道:“你姨母言之有理,缓缓再说罢。” “儿子受教。”皇帝从善如流,应声道,“三娘起来罢,是朕考虑不周——” 嘉语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忙道:“陛下言重了,臣女不敢。” 行过谢礼,退回坐席。谢云然悄然伸手过来,用力握一握她。嘉语明白她的意思,她大约是以为她痛失机会,试图安慰她。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好笑。 太后问:“皇儿还有事么?” 皇帝笑道:“朕一路行来,见花开得好,教小顺子折了几支,想要借花献佛,母后莫嫌简陋。”言罢拊掌。 小顺子快步上来,双手高举过头,在太后面前托出莹白温润一只缠花玉盘。盘中琳琅摆放十余支鲜花,深红浅翠,太后只扫了一眼,心里有数,笑道:“我寡居之人,这鲜花,须得配上鲜花一样的人儿——拿下去给小娘子们插戴吧。” 琥珀领命。太后手侧第一位是始平王妃,王妃抿嘴一笑,示意嘉言。嘉言选了支粉色木芙蓉。 嘉言左手边是永泰公主,然后阳平公主,挨个选了粉白的玉簪花和浅紫凤尾莲。 明月拈了一支金铃花。 再往左是姚佳怡。 姚佳怡往白玉盘里一探,最打眼的自然是牡丹。牡丹的花时原本在四月到五月,也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寻来,不仅风姿正盛,颜色也正,正得就像是朝霞,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朝阳喷薄而出,金光万道,普照众生。 姚佳怡见猎心喜,伸手就要拿,就听得皇帝轻咳一声,不由自主抬头多看了一眼。 她自小就被家里灌输“日后要当皇后”,以为姻缘天定,太后是她的姑母,待她再亲热不过,皇帝更是她这辈子最熟悉的人。他不喜欢她,她其实是知道的,她极力想要讨他欢喜,无非是以为,总还来得及,总有一日,他会爱上她——他们有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他为帝,她为后。 直到永巷门关闭。 所有,所有一切从这时候开始,都不一样了。 第72章 国色天香 姚佳怡犹豫中,就听得太后含笑催道:“怎么,花太多,迷眼了?” 猛地记起嘉言的话,想起素来与她不对付的三娘子说“阿言是关心则乱了”,姚佳怡咬了咬唇,终于捡了凤尾莲边上的月见草,金灿灿一朵,在指尖闪着光。 像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席上空气莫名又欢快起来。 一个接一个,穆蔚秋,郑笑薇,李家姐妹,陆靖华……转到谢云然面前,盘中只剩了三支,一支红牡丹,一支蓝目菊,一支月光花。谢云然拿走一朵,玉盘到嘉语面前,还剩两支,红牡丹,一支月光花。 谢云然拿的竟然不是牡丹!嘉语心里微惊。 牡丹是花中之王,艳压群芳,皇帝费尽心思,挑了这许多种花,算计着摆放,在谢云然的位置,是一朵牡丹,用意可知。谢云然却拿了蓝目菊,意思也很明白,一个拒绝的姿态,拒绝——六宫之主的尊荣。 嘉语不知道什么事让她下了这个决定,是姚佳怡的飞扬跋扈,还是小玉儿的撒娇弄痴,又或者是深夜里的变故。这时候也由不得多想,她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牡丹插在发髻上,偏头一笑,甜甜地问:“谢娘子你帮我看看,这支牡丹可衬我今日的衣裳?” 她竟拿了牡丹,谢云然哭笑不得,却还笑着伸手帮她扶正,像是认真打量过,方才说道:“再合适没有。” 这一问一答,把上首的皇帝太后气了个倒仰——你一个宗室女,就算拿到牡丹也顶不了用,倒教皇帝一番算计落了空,剩下白玉盘转到贺兰袖面前,就只剩下孤零零一支月光花,孤零零地鲜妍。 偏嘉语促狭:“我倒忘了还有表姐,我拿了花,表姐岂不是没了选择?不如……我把花放回去,让表姐先选?” 作势就要摘花。 贺兰袖心里吐血,却也只能笑吟吟按住她的手:“三娘这说的什么话,牡丹贵重,也只有三娘才压得住。” 有太后、王妃、两位公主在,“贵重”两个字,怎么都轮不到嘉语头上。 嘉语闻言,似笑非笑,忽地叹息道:“表姐这话可就说错了。” “哦?”贺兰咬牙只道,“愿闻其详。” “所谓锦上添花,”嘉语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的姓氏,原也不需牡丹再来增光添彩,倒是表姐好人才,添一朵花,没准就真贵重了——表姐难道没听说过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呐。” 这话阴损至极,偏还无可辩驳——贺兰氏能与元氏比么——惊的不仅仅是谢云然一干贵女,连上头太后、王妃也忍不住想:贺兰氏到底哪里惹到她了,引得她这样刻薄。 贺兰反应也是极快,闻言一扭头往太后看去,嗔道:“姨母给我做主,三娘又欺负人了!” 嘉语“哎”了一声,却是说:“哪里来的‘又’字,表姐冤枉我!” 太后只管打圆场:“三娘莫急,阿袖也莫急,三娘是一番好心——他日你得了贵婿,莫忘了谢她今日吉言!” 贺兰袖不依:“姨母也取笑我!” 双方几轮太极推下来,席面上莺声燕语,皇帝觑机告了个罪,退了场。 一派的歌舞升平。 嘉语的目光越过那些真真假假的笑容,飘了起来:她挡了贺兰袖的路,她挡了贺兰袖的青云路,她宁肯冒着开罪皇帝的风险拿起那支不合时宜的牡丹,也不肯它落在贺兰手里,贺兰会怎么对付她呢?谁在乎! 她忽然就笑了起来,举杯,一饮而尽:谁在乎! 一旦接受贺兰袖并不是她从前以为的那个袖表姐,就再没什么值得挂念值得迟疑值得伤心难过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玉山倾倒。 …… “说了谁都不许进来!”皇帝几乎是在咆哮,然而门还是开了,一只竹丝白纹粉定盏脱手就飞了出去,砸在来人头上,一行血,沿着面颊汩汩地流了下来。瓷白的肤色,被衬得触目惊心。 原本就单薄的眉目,越发锐利,锐利得就像是刀刃,薄而脆。 “十六郎!”皇帝惊道,“怎么是你!” 十六郎笑道:“陛下不是吩咐过谁也不许进来么,小顺子在外头急得哭,我想着,陛下总不能打我,谁知道陛下还真打——”他是在说笑,皇帝面上却一丝儿笑意都没有,怔怔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声道:“十六兄!” “嗯?” “朕这个皇帝,委实做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初先帝以天下托付陛下的时候,想必料不到陛下会这么想。”十六郎淡淡地说。 “什么?!”皇帝又惊又怒。 十六郎提高了声音,以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重复:“当初先帝以天下托付陛下的时候,想必料不到陛下会这么想。” “砰!”皇帝出拳,十六郎仰天倒下。 …… 宋王府。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来人取下帷帽,萧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谁!谁打的你?” “自然是皇帝。”少年原本单薄锐利的眉目如今再看不到半点原样,乌黑肿胀的眼睑,就是个猪头,那声音却是冷的。 萧阮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吩咐下人打了水来,亲自给他擦了脸,又取出一只青玉八角盒,盒子一开,整个书房都弥漫着清淡的薄荷香,萧阮指尖挑一点棕金色油膏,就往他脸上敷:“好端端的,你惹他做什么。” “我惹他!”少年“桀桀”地笑起来,猛地飞起一脚,萧阮及时闪身,“哐当”一声,水盆被踹倒,一盆水全撒在了地上,污水横流,混着血丝。少年冷冷地道:“我惹他!萧阮我问你,你到底对元嘉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今她是拼着爵位不要,也不肯嫁给你了!” 机敏如宋王竟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元嘉语?” “元三娘!” 到底是萧阮,迟滞也就是片刻,并不问“爵位”的缘由,只道:“我原本就说过——” 眼看十六郎又要发怒,萧阮忙抬手道:“如今你拿到一半的羽林卫,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十六郎泄愤似的叫了两声,方才放平了语调,“这当口,羽林卫能当什么用!” 萧阮见他狂躁,柔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娶到三娘子,始平王终究是燕朝宗室,他也姓元,他不会因为我娶了他的女儿就信任我,就如同我的父亲,娶了先帝最珍爱的妹妹,也无济于事一样。” “但是你没有选择,只能一试!”十六郎叫道。 “谁说的,来日方长——”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十六郎又叫了两声,方才吐出一口气,凑到萧阮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饶是以萧阮的养气功夫,也不由变了脸色,良久,哑声道:“你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十六郎说,“我几时骗过你?” 萧阮微微垂下眼帘,水滴从指尖滑下去,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才听到“滴答”的声音,萧阮说:“我来想办法吧。” 第73章 金兰之交 嘉语睁开眼睛,守在床边的人竟然是谢云然的模样,愣了片刻,闭上眼睛,过得一刻再睁开,发现没有看错,真是谢云然:“谢、谢娘子怎么在这里?” 谢云然像是从沉思中惊醒,有些手忙脚乱:“你醒了……要喝水吗?还是醒酒汤?头疼不疼?” “我……喝醉了?”嘉语眨了眨眼睛,脑袋重如秤砣。 谢云然笑道:“可不是!醉猫儿一只,四只爪子只管挂在人家身上,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搬回来。” 她形容得活灵活现,嘉语赧然,只好装作不在意,环视四周,头顶水墨云锦帐,帐上精绣的撒珠银线海棠花,帐下垂着鎏金镂空花鸟香薰球,一丝一丝吐着香,清淑如莲,悠远绵长,一点点凉,一点点甜,像秋天晚上的月光。 “这香味倒是特别。”嘉语说。 “金屑龙脑香配的相思子,便宜你了。”谢云然仍是揶揄的口气。 嘉语“唔”了一声,又绕了回去:“谢娘子怎么在这里?” “我……”谢云然道,“张嘴!” 嘉语咽下一口醒酒汤,又酸又甜,那气味混着香往脑门一冲,倒是清醒了好些,就听得谢云然道:“我来谢你白日为我解围。” 牡丹花……嘉语脑袋里一闪而过的意象,不由苦笑道:“我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谢云然说。 两人相对看一眼,不由失笑,谢云然道:“你先说。” 嘉语略斟酌了一下字句:“恐怕这宫里的消息,瞒不过你们谢家人。” 谢云然原以为她会先问她为什么放弃皇后的位置,却不料是这样一句话,心里一暖,颔首道:“原也没有想过要瞒。” 嘉语有心想问“那你如何同家里交代”,又担心冒犯,踌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出口,倒是谢云然大大方方说道:“陛下秉性刚烈,至刚易折,恐非良配。” “至刚易折”四个字让嘉语一怔,心里好一阵唏嘘,皇帝最后的结局,可不就是这四个字。不由钦佩起谢家的相人之术来。这些日子,谢云然和其他贵女一样,困守后宫,消息纵然有,该也不多,能够看到这一层,殊为不易。 只是,皇帝虽然不是佳偶,这世上要找个良人,何其不易。何况谢云然这样,身负家族之望的女子,只怕是拒得了这次,拒不了下次。然而太久远的事,多想也没有用,人生谁不是走一步算一步。 便只道:“既然你都想好了,我就不担心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辟寒钗。” 谢云然倒不追问她用辟寒钗做了什么,想是心中有数。却说道:“我之前……以为三娘会中意贺兰娘子做皇后。” 嘉语涩声道:“……曾经是。”或者说,从前是。到今生,已然知错。 谢云然见她神情惨淡,又想起她白日在席间猛喝的几觞酒,心里越发疑惑,想道:以她这样敦厚的性子,贺兰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伤痛至于此,鄙薄其人?但是贺兰氏和嘉语终究是表姐妹,谢云然也知趣的并不追问。 一时屋里静了下来,就只有那只鎏金香薰球,缓缓吞云吐雾。 秋夜里原就极静,静得连窗外木樨花落的声音,都簌簌地如在耳边。 嘉语忽又问:“我出宫之后,表姐又做了什么?” “什么?”谢云然微怔。 “我表姐做了什么,让太后另眼相待?”嘉语问。 “你走后过了月余,我恍惚听到风声,说于……于少将军劫持了令表姐,不知怎的,令表姐无事,反倒于少将军被羽林卫射杀了。”谢云然歉然,“更多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的都有,我毕竟没有亲眼目睹。之后,太后怜惜令表姐受了惊吓,也让她搬进德阳殿里去了。” 原来是这样。 嘉语细细琢磨一回,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一时竟想不起。因笑道:“如果我是于少将军,要在宫里找个人质,最好的当然是太后,其次两位公主,再次姚表姐,或者诸位娘子……都好过我表姐。” 谢云然之前也觉得蹊跷,倒没想过这里的关节,闻言不由笑道:“三娘说的是,令表姐真是艺高人胆大。” 嘉语凝视她片刻,幽幽地说道:“谢娘子倒不嫌我刻薄。” “刻薄?”谢云然笑了,“加上这一次,三娘你有没有算过,你救过我三次了。进宫之前,我与三娘连点头之交都说不上,在此之后,三娘也没有问我索要过回报,我为什么会觉得三娘刻薄?” 深夜驱逐一次,永巷门关闭一次,席间牡丹一次……嘉语细数谢云然说的三次救命,微微一笑道:“谢姐姐好记性。” 已经是改了称呼。 …… 嘉语出宫前,就已经住进了德阳殿,这次再进宫,也还住德阳殿。宫里最藏不住话,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与贺兰不和,虽然起因不明,猜测上却都往萧阮身上扯,毕竟深宫无聊,还有什么比风流韵事更提神? 嘉语都撞到过好几次宫人窃窃私语,远远看见她,轰的一下全散了。 好在她也知道,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堵不如疏,但实在提不起劲去操纵底下的风向,她终究不会在宫里长住,何况长幼有序,贺兰年长,她年幼,这官司,怎么打都是输。索性充耳不闻。 又过得几日,天擦擦才黑,琥珀来请,说太后相召。嘉语估摸着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中秋将近,一众贵女总不能在宫里过节。 嘉语到的时候,太后正在看底下给拟的单子,听到嘉语来了,抬头就笑道:“三娘过来,帮姨母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嘉语接手看时,原来是给各家的赏赐: 谢家清贵,赏的玉版纸,松烟墨,海内珍本;穆家是外戚,赏了内用的盏碟,大约也只有穆家这样世代的皇亲国戚,得了皇家赏赐才是拿来用,而不是拿来供,嘉语记得从前这时节,官窑出了一批新瓷,白如雪,明如镜,艳如胭脂,叩时金声玉韵,颇为难得,后来她成亲时候,也得了这么一套;穆家亲近,姚家就更近了,赏赐也越发平易近人,胭脂水粉,绫扇熏香,还有宫里秘制的点心;至于其余几位,就赏得中规中矩,无非蜀锦,首饰,屏风之类。 嘉语心里琢磨着,在皇后的人选上,太后是彻底向皇帝妥协,放弃了姚佳怡,顺着皇帝的意思点了谢云然。不过谢云然先前拒绝了一次,太后再暗示,不知道谢家怎么接。不过无论谢家怎么接,都是从利益上考虑,和谢云然的心愿,是不相干了。 不由怅然,放下清单说道:“三娘愚钝,看不出好坏,不过三娘想,能让姨母过目的,想必都是好东西。” 太后笑道:“三娘也是时候学着管家了。” 嘉语虚虚应了一声。从前王妃是教过她几日的,只是她那时候左性,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吃了苦头,更心灰意冷,反正宋王府上有个无所不会的苏卿染,索性就放了手——这一放,才有后来后患无穷。 只不过如今想来,后宅里受的那些气,说到底都是小节,她父兄不死,苏卿染再能干,也就是个揣钥匙的丫头,她乐意,用她几日,不乐意,随时叫她交了回来,她敢说个不字? 她这胡思乱想,太后忽然取出一卷画,徐徐展开在她面前。 嘉语定睛看时,但见画中人峨冠博带,气度清华,却是清河王。好一会儿,方才听太后问:“三娘见过他吗?” 第74章 深宫走水 “见过的,”嘉语说,“三娘与清河王叔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清河王叔正要去探望明月,是三娘给领的路。” 太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葱玉指尖缓缓覆过画中人衣角,蔻丹如血,吴带当风,气氛陡然就凝重起来,嘉语心里直打鼓,这宫里像个巨大的黑洞,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隐藏自己,怕一旦暴露,就被击杀。 月色悄然移上窗纸,覆过太后的手,如一抹玉色轻纱,婆娑的树影,也许是月中玉桂,太后低声道:“……他死了。” 这个消息嘉语早从萧阮口中得知,这时候听到太后说起,还是不得不装出大吃一惊的模样:“什么?” “清河王死了。”太后恨道,“于烈贼子……”她原本是要痛斥于烈污蔑清河王,不经三审擅自杀人,最终却只说了四个字,又叹了口气,说道:“这次我们母子能全身而退,多亏了三娘机敏。” 嘉语犹自呆呆地道:“我竟不知叔父他……” 心里却想,就算于烈有心弄权,忌惮清河王,没有皇帝撑腰,区区一个羽林卫统领也敢动摄政王?周乐有句话说得对,人总要得陇,方才敢望蜀,到山腰,才敢看山顶,在山脚的时候,即便口出狂言,也算不得数——世传秦始皇出巡,西楚霸王和汉高祖都说过“彼可取而代之”,西楚霸王这句话被视为豪气干云,汉高祖这样说,不过换得几声嗤笑,连他自己也没当真。 只是太后作为皇帝的母亲,总不能为个外人去和儿子计较,哪怕是情郎呢,和儿子比起来,也都是外人了。 作势迟疑了半晌,才接起太后的话:“三娘其实也没做什么。”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你做了什么,本宫心里有数。”指尖还停在画中衣褶上,低低地说,“本宫总不负你就是。” 嘉语也不知道这句话,太后是对她说,还是对已经死去的清河王说。 左右都不好应。太后话锋一转,却问:“那个帮你和阿言脱险的羽林郎,听说是渤海周家的子弟?” 嘉语应道:“听说是。” 太后点头:“叫他进宫来,本宫要赏他。” 嘉语心里琢磨着,不知道太后是要封官还是赏财,却行礼道:“那三娘就先替他谢过太后。” 太后微微转眸,看住嘉语:“阿言说,他和三娘是故交。本宫倚老卖老说一句,三娘不要介意。” 嘉语诚惶诚恐道:“太后指点,三娘欢喜还来不及,哪里有介意不介意之说。” 太后才要开口,忽外间有人道:“太后!”声音又紧又急,微带了仓皇。太后脸色微变,琥珀已然问:“什么事?” “式乾殿……走水了。” 几个字入耳,莫说太后,就是嘉语,也大惊失色:诚然在于烈帐中,她是教过嘉言火烧德阳殿,那也只是走投无路时候的下策,哪曾想式乾殿竟然会走水……难不成她真是乌鸦嘴? 她尚且受到惊吓,就更不用说太后了——皇帝可还住在式乾殿里。一时面色苍白,双手直按在案上,方才勉强稳住心神。也不言语,抬脚就要出门,嘉语要跟上去,忽听得后头有人道:“阿姐止步!” 却是始平王妃。 王妃在太后这里不奇怪,但是藏身屏风之后,多少有点奇怪。 嘉语在疑惑中,王妃也没心思与她解释,只扶着腰,三步两步上来,拦在太后面前,重复道:“阿姐止步!” 太后懵然看住她,像是每个字都听到了,但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始平王妃郑重道:“君子不立危墙,阿姐万金之体,不能涉险!” 太后还是懵然,这时候反而王妃像是姐姐,太后倒成了幼妹,她几乎是手足无措地说:“可是阿钦……” “天子有百神庇佑,阿姐不必担心。如果阿姐放心不下,坐镇德阳殿里指挥即可。”始平王妃只说“该怎样做”,并不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因为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就如泰山北斗,让人定心,生出“必须照她说的做”的错觉。 便是嘉语,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继母的镇定。 ——式乾殿走水,如果只是意外也就罢了,如果是有心人作乱,皇帝恐怕就得折在里面,太后不去尚可,万一也栽进去,群龙无首,事情就棘手了。始平王妃能在顷刻间考虑到这许多,殊为不易。嘉语到这时候方才想起,从前父兄遇害之后,始平王妃尤有能耐带着一双儿女出城,如果不是途中遇上乱军,也许真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只是时也命也运也,有时候由不得人。 始平王妃按着太后坐下,吩咐赤珠守着,琥珀传话,调派宫中人手。 又过得盏茶功夫,琥珀回来禀报说:“式乾殿的火灭了。” “陛下呢?”太后和始平王妃双双抢问。 “陛下……”琥珀略略为难,忽趋近,附耳低声说了几个字,太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跺脚道:“这个孽障!”怔忪片刻,又对始平王妃点点头,说道:“没事了。” 王妃并不追问,只笑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太后面上却一丝儿喜色也没有,道:“你好生躺着,不必起身,我去看看就过来——三娘在这里陪着你母亲,莫让她乱走。” 嘉语也知道太后说让她看住王妃,其实是叫她不要跟去,当下应道:“是,姨母放心。” 眼看着太后带着琥珀赤珠消失在门外,方才听到始平王妃慢悠悠说道:“阿言不懂事,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嘉语回头看王妃,王妃六个月身孕,手和脸都浮肿着,气色却还好,嘉语忽然明白过来,王妃之前在屏风之后,该是仍对自己放心不下,与太后商量好了出言试探,只是式乾殿失火打断了这个进程。 不由哑然失笑:“母亲言重了,三娘所做,不过分内之事,阿言是我妹子,我自然要护她周全。” 始平王妃躺在绣榻上,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前尘往事都涌了上来,她忍不住想:她终究也是景昊的骨肉,我信她一回又如何,那个救了阿言的小子,不管什么来头,他救了她总没有错,不是吗。 始平王妃就这样沉沉想着,沉沉睡了过去。 留下嘉语在灯下独自寻思,式乾殿皇帝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太后这样急匆匆地过去?太后脱口而出的那句“孽障”又什么意思?走水只是个幌子吧,这个幌子背后,到底藏了怎样的变故? 第75章 好久不见 太后到戌时末才回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挥手让嘉语和王妃下去。嘉语送王妃回了房,这才折转往自己住处走,回廊走尽,忽然间人影一闪,连翘的尖叫还在嗓子里,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嘉语但觉得颈间一凉,转眸来,看见于璎雪。 这报应来得真快,嘉语苦笑:“于娘子,好久不见。” …… 于璎雪生平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又生得好看,上至老祖宗,下到兄弟,哪个不把她看得如珠如宝。于家子弟都是从小习武,唯有她,扎马步喊痛,拉几天弓,又喊痛,年过六旬的老祖宗家法都祭了出来,一面哄着她不哭,一面责打她的父亲:“折腾你那帮蠢儿子也就算了,欺负阿雪算什么本事!” 到识字时候,也叫过苦,这回老祖宗却不依,老祖宗说,我家阿雪的品貌,就是进宫当娘娘也使得的——娘娘不识字多丢人呐。 后来也知道,进宫做娘娘什么的,不过是玩笑。她开始与那些高门贵女来往的时候,已经渐渐意识到,在洛阳,于家算不得什么。 但是算不得什么的于家历经三朝,一直在稳打稳扎往上走,他们笑话她是暴发户,暴发户又如何,不照样深得两宫信重?那时候她心里也多少察觉,老祖宗是真希望她进宫,如果她进宫,如果她得到皇帝的宠爱,如果她诞育皇嗣,于家就能再往上走一步。 看今日姚家在城中跋扈,洛阳城里哪个自诩高门的人家敢拍着心口说不羡慕? 所以那晚父亲忽然出现要带她们出宫,她并不觉得意外,一点都不:父兄定然是在竭尽全力助她接近那个位置,用她们于家的方式。那个晚上的月亮,那个晚上的风,风里的脚步声,如今想来,声声在耳。 那个晚上,她离皇后的凤冠这样近,近到她几乎能够闻到金宝玉册微微的甜凉……然后——“啪”,极轻极轻的一声响,所有,都成了泡影。 所有,她梦想过的荣光,她希冀过的扬眉吐气,和所有疼爱她的人。 消息是贺兰袖告诉她的,那个出身比她更卑微,却奇怪地看不出半分卑微的女子。于璎雪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些,多年来寄人篱下难道不足以消磨她的志气?但是她偏能与谢云然说诗,与郑笑薇论琴,纠正陆靖华的礼仪。她并不是无所不知,她也会出错,但是出了错,她还能大大方方说一句:“受教了。” 而她的表妹……据说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表妹,却是截然不同的人。元三娘。如果不是她的整个人生都被她毁掉的话,没准光听到她就足以让她笑出声来。这个笑话,这个洛阳城里的大笑话。 可就是她,于璎雪手底的匕首紧了一紧:就是她!如果那晚不是她忽然出现,阻止她们出宫,也许今日,就是她册封皇后的日子了。 她竟然还有脸和她说“好久不见”! 于璎雪觉得自己牙齿都要被咬出血来,而嘉语还在不疾不徐问:“于娘子这是要带我往哪里去?” 其实嘉语听得出自己声音在抖,因为抖,才刻意地放慢了语速。只是于璎雪心里烦乱,没听出来,她只觉得她镇定得不可思议,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像她手里没有刀,她的性命没有攥在她手里,两人之间,都还如从前,就算心里再恨,再厌恶,表面上,也还能亲亲热热。 她没有作答,只手里又紧了一紧,嘉语就觉得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也许是破了皮。 镇定,嘉语对自己说:你是落到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手里,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更何况你还认识她,她是可以用言语说动的。 能进宫的都不蠢,于璎雪应该知道,她如今是她的护身符,自然不会杀她,但是砍掉她一只手,在脸上划上几刀这样的事,她未必做不出来。 特别是,那晚结怨之后,于璎雪未必不会把家破人亡的账算到她头上——当然嘉语得承认,她确实也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不过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于家败落之后,于璎雪进掖庭也有一段时间了,是什么原因,让她今晚暴起发难? 如果没有之前式乾殿走水,嘉语没准会相信是巧合,相信于璎雪是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从掖庭逃出来。但是既然有走水事件在先…… 如果式乾殿走水和于璎雪有关,那是件什么事呢?嘉语想着,口中重复问道:“于娘子这是要带我往哪里去?” 于璎雪照例不答,只逼她走几步,转到回廊后头,德阳殿里的竹林,在风里萧萧的,宫灯摇曳的影子,到底是秋天了。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巡逻的羽林卫。时机拿捏得这么好,也只有于家人了。嘉语在心里暗暗地想。 就听得一声惊呼:“什么人!” 一时间回廊内外,寒光森然。嘉语虽然看不到,也感知得到,所有枪都竖了起来,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将军,这里有人……是个小娘子。” 连翘被发现了!嘉语心里一喜,就听得身后呼吸促急,匕首一抖,粘稠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那是警告,嘉语知道。 “……还有气!” 随即就听到连翘“嗳哟”的呼痛声,然后惊叫:“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等等、姑娘——我家姑娘呢!” 一个听来耳熟的男子声音:“姑娘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姑娘是哪位?” “我家姑娘是始平王府三娘子,今儿晚上太后召见,吩咐我家姑娘送王妃回房,再回自己屋里,然后、然后奴婢就被打昏了……”连翘呜咽着,急切地问,“这位将军,可瞧见我家姑娘了?” 男子闻言,略略沉吟片刻,吩咐道:“刘洋,贺礼你们两个,各带五十人,以这里为中心,仔细搜索。赵毅,张竹,传令下去,封锁德阳殿,不管什么人,没有太后的手令,不得进出。” “将军?” “事关重大,我须得上报给太后与陛下。”男子道,“姑娘随我来。” 那名男子和连翘的脚步声渐渐就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删减得多,先把作话提上来占个位,回头再换个小剧场什么的… 唔,有小天使觉得贺兰妹子能做到两朝皇后很不可思议。 其实……皇后的要求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特别在乱世里。北齐后主高纬,第一任斛律皇后是出身将门,第二任是他表妹;后来穆黄花出身就更低了,她娘是个奴婢,爹是谁都不知道。隔壁宇文赟一口气立了五个皇后,朱满月就是个奴婢出身(好吧高欢和宇文泰看到这里可以抱头痛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南北朝不同于后世,特别宋明的礼教,那个时候相对开放,女子抛头露面的也多(当然贵族女子会矜持一点),胆子也大。 特别是北朝,这些习俗很好地保留和延续到了隋唐。 第76章 家学渊源 羽林郎远远近近展开搜寻。 走不掉了,嘉语心里想。略略别转头,于璎雪的眼睛在暗色里闪闪发光。距离这样近。嘉语轻声说:“如果我是于娘子,大约会谋求南下。” 于璎雪不作声。她实在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胆气,她手中匕首再重一分,血就会从她的血管里喷出来——她是没杀过人,不等于不会。 嘉语并不打算和于璎雪说于家父子就是自找死路——说这句话才是自找死路呢,她自嘲地想,当初她父兄被杀,如果有人劝导她说父兄咎由自取,恐怕就是当初那个软得提不起来的元三娘,也会忍不住拔刀相向吧。 她也不在意于璎雪沉默,絮絮如自语:“……是陛下和太后定的罪,事关朝廷体面,一时半会儿是翻不了案了。于娘子绑了我,也算是有了和太后讨价还价的本钱。我虽然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我要是出了事,母亲没法和我父亲交代,所以母亲是一定会说动太后保住我的。但即便如此,于娘子在洛阳还是呆不下去,倒是南朝……以于娘子的才貌,或有奇遇也未可知。” 如果是个男子,当然能指望才能,但是在这个世道,于璎雪能指望的,也只有这张脸了。 这世上的人,无论贫富,美丑,聪明愚钝,多少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何况于璎雪原本就出身富贵,容色明媚,自命不凡并非没有底气——这也是周乐教她的,人性如此,一万个里,也没几个能够例外。 于璎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然呢?”嘉语的声音简直像是魔鬼在耳边低语,“不然于娘子打算怎样?杀我泄愤?那也是个好主意,痛快!不过要赔上自己的命,多少有些不值得,何况——”说到“何况”两个字,忽然就住了嘴。 良久听不到下文,于璎雪竟然忍不住问:“何况什么?” “没什么,”嘉语微微一笑,“于娘子还是杀了我好了,我也走不远,就在这里等着,想来用不了多久,外头的羽林郎就会送于娘子来陪我,黄泉路上有个伴,也不会太寂寞。” “你!” “不然呢?”嘉语吐气如兰,“于娘子还有第三条路?” “我!”于璎雪咬牙道,“我就抓了你,问太后要了玉琼苑,吃穿尽有,然后砍掉你的手,砍掉你的脚,再戳瞎你的眼睛,划花你的脸,闲了抽你一顿……”于璎雪绞尽脑汁还要想更残忍的折磨人的法子,却听嘉语凉凉地问:“于娘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没有听说过伍子胥?” 一句话,堵死了于璎雪所有没出口的念头。 在这之前,于璎雪没有想过复仇:复仇是男人的事,她只是个家族庇护之下的小女子,这样重的责任,她担不起,也没有想过要担。但是嘉语这一句话砸下来,她忽然心虚地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九泉之下,该如何去见父兄?他们疼爱了她这么多年,她却什么都没有做过。 连复仇都没有吗? 连复仇都没有吗! 她明知道她这时候说的话多半是为了保命,但是一念起,竟如野火丛生,不能遏止。 嘉语瞧着她的脸色,虽然光线并不明朗,也还是可以看得出意动。 却反而劝道:“是我失言了,于娘子金玉一般的人儿,何必与伍子胥这种莽汉并提——还是杀了我吧……” “闭嘴!”于璎雪吼了一声。 这一下动静大,惊动了外间搜索的羽林郎,一时人都涌了过来,有人横枪,有人喝问:“什么人!” 于璎雪的匕首往上提了提,低声道:“回答他们!” “我!”嘉语应道,“是我,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你们、你们去找太后来,我有话要和太后说。” 一干羽林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犯着嘀咕:这三娘子是吓糊涂了吧,找太后来?当太后是阿猫阿狗谁都见得着的吗?就是头儿要见太后,还得通过四五道通传呢……就凭他们?还找太后来! 这厢迟疑,回廊阴影里嘉语又道:“太后不来,我就死定了!” 有胆子大的羽林郎试探着问:“三娘子是受了伤?” 就听得里间又“哎哟”了一声,这下羽林郎算是明白了,这回廊背后,定然不止她一个,她被挟持了。 几个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踌躇不定中。忽听得远远脚步声,当头领路的,不是头儿又是哪个,登时大喜,纷纷迎了上去,禀报道:“将军,人找到了……”那将军正要细问,连翘已经抢先一步:“在哪里?我们姑娘在哪里?” “就在回廊后头,”那名羽林郎答道,“大约是受了伤,眼下被人挟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姑娘切莫走近!” 几个字,把连翘已经伸出去的腿,生生又拉了回来,她退到琥珀身边,急切地问:“琥珀姑姑,怎么办?” 琥珀安抚她说:“莫急!” 又提高声音问:“三娘子,你在这里吗?” “回答她!叫她不要过来!叫所有人都退后二十步、不,三十步!” 嘉语于是应道:“我在,琥珀姑姑我在这里,姑姑不必过来,叫他们……都退后三十步。” 琥珀听她应声里中气十足,就知道受伤不重,放下心来,吩咐了羽林郎退后,方才又道:“太后今儿累了,没有亲自来,三娘子要什么,好生和姑姑说,莫要淘气。” 嘉语听琥珀说到“太后今儿累了”的时候,身后人仿佛轻笑了一声,心里越发笃定式乾殿走水和于璎雪脱不了关系。 这当口却不好再套话,只得照于璎雪的吩咐,一样一样数给琥珀听:“我要十辆马车,车窗钉死,拉马的要是上好的河套马,每辆马车里备下五个人半月的干粮与水,十套换洗衣物,驾车的须是三尺童子。都备在春明门前,等我角声吹响,十辆马车一齐发动,哪个慢了片刻,莫怪我不给三娘子留全尸!” 这些条件,起先七零八落,但是渐渐有了条理,再一点一点补充完全。 嘉语一面传话,一面在心里想,于璎雪一个闺阁姑娘,能想出这些道道来,可见得家学渊源——人都是逼出来的,不到这份上,于璎雪也就是个纤纤弱质。 外间琥珀听了却为难:这人明显是要用疑兵之计,十辆马车,十个方向,谁知道哪辆有人哪辆没有,这个挟持三娘子的人手里,又有多少同伙,说到底,元三娘虽然重要,也没有重要到能让她不顾德阳殿的安危。 于是犹豫道:“都这么晚了……” “杀人可什么时候都不嫌晚。”于璎雪手下一重,嘉语的声音登时就尖利起来。 “什么事这么热闹?”这一声问,落在别人耳中尚可,落在嘉语耳中,只觉晴天乱响了几个霹雳,心里有几万个声音在问:他怎么在这里? 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里? 就连于璎雪,也都似笑非笑多看了她几眼。 第77章 神女襄王 “宋王殿下。”琥珀微微屈膝,一众羽林郎跟着行礼,却不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彭城长公主进宫觐见太后,留宿德阳殿,她是知道的。宋王一向重礼,晨昏定省,从未缺过,这时候想必是从彭城长公主那边过来。 萧阮又问发生了什么事,琥珀就掐头去尾,把嘉语被劫持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样啊……”萧阮轻轻三个字,像是带了许多叹息,“果然为难。”琥珀原也没指望过他——宋王是出了名的不爱多管闲事,却不料萧阮话锋一转:“琥珀姑姑不嫌小王多事的话,小王倒有个想法。” 琥珀诧异地看着他,想道:素闻三娘子对宋王纠缠不休,宋王避之不及,如今看来,恐怕不尽不实。这心念电转间,面上早堆出恳切的颜色:“殿下这是哪里话,殿下肯援手,奴婢求之不得。” ——眼下僵局,可不正要一个身份上压得住的人来做主?宋王勉强算得上宗亲,爵位又高,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很说得过去了。 这边一问一答,于璎雪因隔得远,光色又昏暗,委实看不清楚形势,但是看见萧阮竟然与琥珀攀谈起来,心里就觉得不妙:“他们在搞什么鬼?” 嘉语倒是想顶一句“我怎么知道”,但是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死死咬住了没出口。又过得片刻,萧阮还没有走的意思,于璎雪越发焦躁,匕首往上推了推,正要喊话,忽见得远远一盏灯,朝这边走过来,于璎雪手下一重,嘉语知机,尖着嗓子嚷道:“别、别过来!” 那灯果然停住,光影也停住,嘉语和于璎雪都看得清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萧阮。 “哟,这是要英雄救美?”于璎雪贴着嘉语的鬓发,阴阳怪气地说。刀尖微微往上一挑,嘉语吃痛,被迫仰头,侧转,于璎雪打量片刻,又嗤笑一声。嘉语知道她是在笑话她不够格做这个美人。 她虽然后来又多活了十年,当此情形,竟也忍不住恚怒起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换谁来不好,要他出这个头! 却听那人扬声问:“三娘子可还好?” “不……好。”嘉语哆嗦了一下,一个“好”字应得支离破碎。 “里头那位,”萧阮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考虑称呼,但是终于也没有找到更合适的措辞,只得含混说道,“琥珀姑姑说,阁下的要求,她很想答应,但是这么晚了,实在怕惊动两宫,一旦两宫惊动,事关朝廷颜面,就没这么好善了了……” 皇帝和太后,不是那么好要挟的。这是于璎雪一早就知道,只是她也没有料到,他们商量半天,还是这么个结果,越发绝望,手下发狠,嘉语被逼得再尖叫一声:“救我!” 小丫头还真是心狠手辣。萧阮眉尖一点忧色,坠在不甚明朗的月色里:“我话还没有说完,阁下何必这么心急?我和琥珀姑姑商量之后,以为要答应阁下的要求,就三娘子,恐怕分量不够。” “那就麻烦殿下给三娘收尸了。”嘉语被迫说道。 “看,阁下又急了不是,”萧阮不紧不慢往下说,“我的意思是,三娘子分量不够,再加一个宋王,差不多就够了。” “什么!”这句话入耳,莫说嘉语,就是于璎雪,也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三娘子分量不够,加上我,就够了。”萧阮清晰地重复一遍,于璎雪这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她也不傻,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对上嘉语还要靠个出其不意,对上萧阮,是半分胜算都没有。 登时就逼得嘉语叫道:“你找死!” 萧阮这次却不做声了,他放下灯,解下腰间蹀躞带,就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佩饰乱响,又有个小宫人上来,手里拿着牛筋索。 于璎雪都被搅糊涂了,低声自语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嘉语却明白过来:从前她也曾被带到两军阵前,见识过兵马厮杀,有死战到底,也有赤膊反缚,白衣求降——就是解了兵器,自缚双手,任人处置。周乐就曾经为她解兵入营,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萧阮会这么做。一时就只呆呆看着,连于璎雪拿匕首戳她都忘了喊痛。 牛筋索绕过三圈,打了个死结,小宫人退下,萧阮举高了双手给于璎雪看。 于璎雪心中诧异,忍不住道:“原来神女有心,襄王未必无意。” 嘉语不说话,她实在也没什么可说,她不知道萧阮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只知道宋王府有苏卿染。眼看着萧阮只着单衣,一步一步走过来,终于只剩了一个回廊,于璎雪忽又叫道:“站住!” 这两个字,却是于璎雪自己的声音,并没有借助嘉语之口。 萧阮像是登时反应过来,语气里带了三分怜悯:“原来是于娘子,倒有些日子没见了,于娘子可还好?” 于璎雪不与他寒暄,只叫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萧阮往她们的藏身之处瞥了一眼,张手,露出掌心里的青玉八角盒,手指拧开,是棕金色的油膏,极淡极淡的薄荷香顺着风就送过来:“……是鲸膏,”他说,“原是带来给十六郎用,我猜三娘子受了伤。” 嘉语自然不做声。 于璎雪的目光往下一扫,又叫道:“脱掉靴子!” 萧阮依言脱掉靴子,靴子里并没有刀具掉出来。于璎雪仍不能完全放心,死死盯住,萧阮就在她和嘉语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走过来,到廊后,萧阮的目光首先在嘉语面上溜了一圈,低声问:“疼不疼?” 顺手递过来青玉八角盒。 嘉语别过脸去——私底下,文津阁里,画舫上,宋王府中,更暧昧的话也说过,但是人前,他一向是知礼的。她猜不出他的用意,只觉得尴尬——这一下错开,盒子“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冷眼旁观的于璎雪又嗤笑一声。 嘉语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里大为歉疚,也不敢抬头,只低眉盯住散落在足尖处的玉盒,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阮微微一笑,说:“我知道。”——其实嘉语并没有看到这个笑容,但是她能够感受到,风拂过她的眼睛,柔软得就好像一池春水。萧阮转头看住于璎雪,轻声道:“还请于娘子援手。” 以于璎雪的脾气,原本是懒得理会,她巴不得嘉语受伤重一点,疼得久一点,最好落下伤疤,终身不愈。但是萧阮的声音这样恳切——又也许是因为萧阮长了这样一张让人无法拒绝的脸,一双让人狠不起心来的眼睛,她也只能嘀咕:“殿下倒是有情有义,可惜有人不领情。” 一面说,一面踢了嘉语一脚,喝道:“捡起来!” 嘉语低头,匕首就从她的脖子上滑到后腰,指尖快要够到的时候,于璎雪忽然又暴怒起来,飞起一脚,把青玉八角盒踢出老远。 第78章 谁与合葬 有萧阮在手,人质的分量果然又足了些——并不是说萧阮比嘉语重要,而是他身份微妙。燕朝养他们父子多年,自然是有用处的。一个事关国事,一个只是家事,自然萧阮的分量重过嘉语。 是以琥珀请示过太后,到戌时末,于璎雪提出的条件,竟一一都办妥了。 于璎雪押着嘉语和萧阮从藏身的回廊后头出来,一众羽林郎发现自己如临大敌面对的,竟然是这么个花一样的小姑娘,诧异自不待说,也有认得人的,免不了在心里赞一声果然虎父无犬女。 嘉语受了伤,又被折腾许久,神情未免恹恹,忽听得人群里有人叫道:“阿姐!”转头看去,是嘉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头发光光披散着,簪子也无,钗子也无,被赤珠按住,在羽林卫后头,像是要哭出来了。 嘉语努力想挤个笑容给她,不知道为什么,只叹了口气,这头小白眼狼,算是没白养。 萧阮闻声,偏头看了她一眼。 …… 马车在暗色里飞奔,路边的杨树柳树飞快地后退,退,退成满地云烟,云烟里泛着月亮稀疏的光。 皇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从洛阳到永平镇,光着脚走,要一个半月——这是她前世走过的路。嘉语怔怔盯住被钉死的车窗,她总恍惚以为,窗外就是漠漠寒风,萧萧白雪,只要一推开,就能与前世重逢。 ——如果重逢,她该与命运说些什么呢,嘉语干笑一声。 于璎雪坐在车厢前段的小杌子上,匕首抵住车夫背后,时不时回头,警惕地扫视车厢中静坐的两人。 沉默得有些可怕。 车厢这样狭窄,人和人隔得这么近,又全无光亮,陡然就生出一种莫测的氛围来。嘉语和萧阮手足被缚,又都堵住了嘴,就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或沉重或悠长,嘉语觉得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 萧阮的手,即便是在盛夏,也比常人来得冰。 嘉语诧异地回头看他,光色太黑,就是这样近,她也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嘉语总觉得,她是能看到他的眼睛的,乌玉一样的眸光,触手寒凉。指尖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划下一小段竖。然后横折,再一横。 最后一横落定,指尖并没有收回去,还停留在那里。 “别怕”,是这两个字。先是诧异,然后不敢置信,笔画在心里依次拆开,再依序组装。没有错,是“别怕”两个字。嘉语不知道他有什么后招。单薄的中衣可藏不下兵刃。更何况双手被缚。还赤着脚。 这一路去,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倒是为她从前光着脚走三千里出了一口气——可惜了如今还只是中秋,不到寒冬。 话说回来,萧阮是越来越不像萧阮了,自她重生以来。如果不是嘴里被布帛塞得满满的,她简直抑制不住冲动,想要问一声,你也死过吗?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或者她还有兴趣问:“你是怎么死的?” 何其荒唐的问题:他是九五至尊,自然死在龙榻上;最后他葬在哪里?大约是钟山。南朝皇帝都葬在那里;谁与他合葬?也许是贺兰,或者苏卿染。嘉语在心里比较一回,觉得贺兰袖胜出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贺兰袖知道她这时候心中所想,只怕会苦笑:嘉语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也不会相信,最后与萧阮合葬的,是他的结发妻子,那个死在永平镇上、没有找回全尸的元嘉语,就只有衣冠,皇后的衣冠。然而她无话可说。就算嘉语是破国亡家的不祥之人,就算萧阮与她的婚姻根本就是个笑话,在礼法上,她都毫无疑问应该躺在他身边,直到千年万年之后,与他并立史册之中,供后人瞻仰。一代传奇帝后,足够文人骚客敷衍出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传唱大江南北。 嘉语想不到这些,也不会这么想,她只是疑惑。 顺着时间的脉络逆流,要逆流多远,才能够看清楚最初遇见的那个人?那像是在春天里,暮春,花木在风里,和蝴蝶一样翩翩,姹紫嫣红,杨柳依依,从轻翠转为青青。少年白衣胜雪,分花拂柳走过来。 才到洛阳的元三娘睁圆了眼睛,一支开得正好的杏花,从指尖掉了下去——轰然,所有人都在笑。 其实以北边风气,女儿家爱慕少年郎,也算不得什么太出格的事,到底是怎么演变成后来的笑话呢?也许是她当时撂下的脸,也许是那块没来得及送出手就被王妃察知的手巾,也许是她留在信笺上的一叶相思,也许是她偷偷练习过的青笛,还是她制造的每次偶遇?嘉语也不知道,掷果盈车是美谈,私相授受,却是会被沉塘的。 而指尖还留在她的掌心。 她的掌心温软。暗夜里萧阮也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的眼睛会不会又睁得老大,像刚睁眼的猫儿。 竟然有隐隐的欢喜,欢喜到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欢喜什么呢?萧阮这样问自己。他此行不过是为了、为了……可是那欢喜是瞒不住的,人的心啊,有时候不但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 于璎雪选的这条出逃之路大约不是官道,马车奔波了整夜,也没见羽林军追上来——虽然追上来也顶不了什么事。嘉语这样想着,到底扛不过困倦,竟在飞奔的马车里沉沉睡去了。 …… 天忽然就亮了。 嘉语听到鸟叫的声音,刚要问连翘“什么时辰了”,张嘴,却发不了声。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是萧阮的脸。清晨的阳光透过钉死的窗板照进来,淡得就像一抹烟,轻烟在萧阮的眉目里流动,就仿佛桃花盛开时候的艳光,嘉语呆了足足怔了一刻钟,不知道有没有流口水,但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萧阮姿势暧昧——睡梦里颠簸,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歪靠在了他肩头。 嘉语简直想抚额,当然那也不可能,她的手还被反绑着呢。 于璎雪还不知疲倦地回头瞧了他们一眼。天色大亮,将她眼睑中的憔悴照得清清楚楚,该是一夜未眠。 嘉语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一路都这样撑下去,那倒好,不必谁出手,纯累也能把她累死了,就怕她自知要死,拖他们两个垫背。嘉语胡想了一阵,觉察到有人在看她,回头一瞧,果然萧阮醒了。 嘉语果断闭上眼睛装死。 于璎雪一把扯掉她嘴里的布帛,嘉语来不及发声,又被塞进另外一样东西——干,嘉语的第一个感觉,然后意识到,这大概就是琥珀给备的干粮了吧,果然干到一定境界了。 于璎雪没有给萧阮干粮,只让喝了点水——嘉语体弱,不给吃的未必撑得下去,至于萧阮,于璎雪觉得自己还是提防着点的好。萧阮好骨气,她不给,他也不问她要,却问:“于娘子不休息吗?” “闭嘴!”于璎雪的声音发沙。 “就算于娘子不用休息,车夫总需要歇上一会儿,喝口水,吃点什么。”萧阮劝说。 “不用你管!”于璎雪再次呵斥道,话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虚。 车厢里恢复了沉默,马车在沉默里飞奔,日头晃悠悠地过去,到傍晚时候,于璎雪忽然出声叫道:“停车!” 萧阮朝嘉语眨眨眼。嘉语掌心里的指尖又动了,这次写的是“刀”。嘉语是真看不出来,萧阮能把刀藏在什么地方。他手不能动,又如何取出来。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萧阮微张嘴,一抹寒光。 嘉语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萧阮没问于璎雪要那些干到缺德的干粮了——这一口咬下去,还不咬出满口血来! 第79章 血色残阳 惊诧也就片刻功夫——那车夫大约是之前得到过交代,有机会就出幺蛾子,又是问于璎雪要水喝,又是要小解,于璎雪平日里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净耳,这时候竟然咬了牙,跟下车去。 嘉语和萧阮趁着于璎雪下车的这片刻完成了交接。 嘉语得了刀片,自忖只有两个指头能够活动,要磨断牛筋索实在太为难,萧阮又眨了眨眼睛,嘉语登时醒悟过来,顺手又把刀片递回给他。 ——萧阮虽然也只有手指能够活动,但他常年骑射,活动能力自然与嘉语不可同日而语。 嘉语活动活动淤血的手腕,低头解去腿上的禁锢,正要帮萧阮,忽听得一声惨叫,嘉语掀起车帘,正瞧见于璎雪从车夫的背心里拔出匕首。 血色猝不及防涌进她的眼睛。 夕阳就挂在天边,像谁鲜红的眼睛,而天色青青如水。 这时候连惊讶都没有太多时间,嘉语挥刀割向牛筋索。但是两寸长的刀片,越是心急,越是滑手,越是割不断。车外脚步声已经近来——嘉语这时候甚至没有功夫去细想于璎雪为什么会对车夫暴起杀心了。 脚步在车外停住。 嘉语听到了风声。 嘉语没有回头。 刀光如练,在狭窄的车厢里。并没有太多闪避的余地。萧阮苦于手脚被缚,只能和身撞过去,撞到嘉语手臂上,于璎雪刀势走偏,狠狠扎在嘉语肩上,嘉语手下一滑,萧阮手臂上也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然后人被撞飞了出去。 萧阮双手一挣,还是没有能够挣断牛筋索——这大概就叫作茧自缚吧,他自嘲地想。 于璎雪犹豫了一下,摆在她面前两个选择:先杀嘉语还是先杀萧阮? 于璎雪并不了解萧阮,她所知道的萧阮,不过是个风姿出众、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她不知道他如何仗剑北上,更不知道之后的戎马一生。萧阮与她也没有旧怨;而嘉语,是她恨极了的人。 但于璎雪还是选了萧阮。 这大概是本能——见过血的人都会生出的,对于危险的本能。于璎雪挥刀砍向萧阮,萧阮人在地上,只能勉强侧身滚开,于璎雪持刀再上,一时间烟尘滚滚,有时扎中,有时落空,不断有血滴落在尘埃里。 天色就快要黑了,漫天的晚霞,层层叠叠,暮云从远处席卷而来。 萧阮觉得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流失。手臂受了伤,然后是肩和腿,闪避的灵活性就大打了折扣。再加上始终没能挣脱的束缚。 身影渐渐慢下来,越来越慢,终于再也不动了。 于璎雪夙夜未眠,又一番打斗,这时候也筋疲力尽,见此不由大喜,高高举起刀,对准萧阮的心口用力扎下去,方才行到一半,忽然颈后一痛,于璎雪吃力地回头,嘉语站在夕阳里,暮色从她背后升起,她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眼神凶狠,就仿佛从地狱归来。 只一下,于璎雪结结实实倒了下去。 嘉语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向萧阮,他满身污泥,双目紧闭,生死不知。嘉语张口要喊,所有声音竟都堵在喉中,一丝儿也发不出来,伸手要试探他的鼻息,几次抬手,几次颓然落下。 脑子里全是空白。 他死了吗? 他……会死吗? 这是嘉语想都不敢想。 大约她是恨过他的吧,她定然是恨他的,只是不比恨自己更多。为什么要相遇呢,如果不,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他会安分守己地做燕王朝的宋王,她会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华阳公主,为什么要相遇呢?为什么他会出现呢? 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出现,他有足够的理由不来当这个人质,他有足够的理由不救她! 嘉语心里乱成一团麻,思维从一个点跳跃到另外一个点,每个声音都在轰鸣:他死了! 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面。 “不哭。”那像是风过去,像是风在呢喃。嘉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萧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像是努力想要给她一个笑容,但是疲乏到了极处,虚弱到了极处,都变成叹息:“别哭。” “帮……帮我解开绳索。” 嘉语又愣了一刻,方才触电似的跳了起来,捡起脚边匕首,去割他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忽听得一声惊叫:“嘉语!” 下意识人往右闪,肩上还是重重挨了一下,她此处原就有伤,这一下,痛得跌倒在地,匕首脱手。 自然是于璎雪——她搬起嘉语方才丢下的巨石,依样砸过来。 这一下花掉了她全部的力气,到石头落下,于璎雪踉跄几步,也摔坐在地。待看到嘉语匕首脱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又和身扑上,就要捡起,忽然手背一痛,却是嘉语踩住了她。 两人都是闺阁女子,虽然都出自将门,却也都不曾习武,嘉语是受伤不轻,于璎雪是筋疲力尽,都知道是生死关头,谁松手就是个死。一时都喘着粗气角力,瞪着血红的眼睛,面目扭曲。 嘉语一脚将于璎雪踹倒在地,就此扭打起来。这时候哪里还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就和市井妇人没有差别。于璎雪从昨儿晚上开始片刻不曾合眼,勉强撑过三五个回合,到底力不能支,昏死过去。 嘉语以手撑地,重重喘着气,几次几番要爬起来,也是不能。她盯住于璎雪看了半晌,也判断不出是死是活。终于有了决断,挣扎着捡起匕首,思量着要补上一刀,到抬手,忽又犹豫起来。 却听得身后人道:“……我来罢。” 是萧阮。 嘉语迷惑地看着他。 “解开我的绳索……让我来罢,”萧阮低低地说,“别、别脏了手。” 嘉语再怔了一下。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犹豫——她没杀过人。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她被杀过,她没杀过人。 这样微妙的心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却能体贴入微。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她从前的不可自拔么?如果他从前肯这样对她,她还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嘉语紧紧抓着匕首,只觉得无限悲苦,忽地呜咽一声,抬起手,狠狠扎下去。 血光从于璎雪的心口迸发出来。 萧阮闭上眼睛。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嘉语,相信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第二次机会目睹她这样伤心,这样疯狂,他默默地想,她拒他婚姻,拒绝他的好意,拒绝他靠近,但是……她还是爱着他的吧。 不然,如何解释她此刻的勇气与戾气? 这个念头就仿佛极酸极涩的一只李子,在口腔里,在舌尖上,酸得近乎甜,涩得近乎苦,苦得能拧出汁来。 第80章 素手染丹 到嘉语清醒过来,不知道过去多久,天还没有全黑,风从指间过去,微凉,草木低伏。 于璎雪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嘉语还紧紧攥着匕首,就像攥紧最后一根稻草,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口鼻之间,她恨不能痛哭一场,但是所有声音都噎在喉间,咽不下也吐不出来。她已经不记得于璎雪的模样了。 “我第一次杀人,是我十岁的时候。”萧阮低低地说,暮色逐着残云,一丝一丝抽走光华。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不讨喜的记忆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都像隔了太久远的时光,“我奶兄。和我一起长大,我溜出去看渡口,他陪我。皇叔把他丢到我的面前,他说,我是王府的主人,该由我来行家法。” “……他把刀递给我,说儿郎长大了,该见血了。”暮色和着风,吹进眸光里。 嘉语呆呆地听着。他在金陵的事,其实她知道得很少,极少,他从前并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什么,侧面得来的消息总是零碎,而不尽不实。也许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就如同他从前不屑知道她。 如今他遍身是血,遍身是伤,遍身风尘,他看住她笑,周身的血就咕噜咕噜往外冒。 “我来……帮你包扎吧。”嘉语摇摇晃晃站起来。 人生真是奇妙,有这样一刻,无论是死而复生的嘉语,还是机关算尽的萧阮,都始料未及。他们,竟然同了一回生死。能够同生共死的人,她没想过是他,他也没想过是她——至少要有苏卿染那个武力值,才好意思与他同生共死吧。 嘉语用匕首割断萧阮身上的牛筋索,又摇摇晃晃起身,让萧阮靠在巨石上。然后蹒跚走回马车,取来干净衣物、干粮和水。萧阮整日没有进食,到这时候方才惊觉腹中空空。咬一口干粮,和着水,慢慢往下咽。 嘉语又去脱车夫的鞋,那车夫不过是个小童,鞋亦短小不合用;又脱了于璎雪的,两下里拼凑,勉强穿了洞,用布条连缀了给萧阮试穿。 再把衣物割成一条一条。 夕阳挣扎在地平线上,定格的时光,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热量。 萧阮就着夕阳的余晖看她,心里多少有些恍惚,这一幕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也许是北来的路上,他受伤,苏卿染也是这样。嘉语容色不及她,神态手法,却一般无二——阿染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该是在王府里,已经用过晚饭了吧。 他从前不觉得她们像,大约以后也不会这么觉得。 阿染何其坚忍和刚烈,元三娘却是个软糯的性子。虽然萧阮也觉得她前后变化很大,换做是从前的她,这会儿恐怕已经死得很彻底了。即便如此,也还是软的,那就像是藏在棉花里的针,刺人的时候,总隔着一层。 有这样一层娇憨的软,就算是刺到人,也不会太痛。 她总像是不很愿意伤人,被逼到忍无可忍才会还击。而阿染……阿染凛冽如干将莫邪。 嘉语一气儿撕了十七八条布条备用,待要给萧阮包扎,又为难起来:萧阮原本就只穿了中衣,这会儿被血浸透,又黏上一地尘土,不撕开衣裳,无法清理。她从前是他的妻子,他的身体,自然是见过的,所以脱口说“我帮你包扎”,也是真心没想那么多,可是终究……还是隔了世啊。 如今,她与他尚无瓜葛。 萧阮何等灵醒之人,嘉语这一踌躇,哪里能不知道原因,一时促狭心起,也不开口,只斜靠在石上,看住她笑。 嘉语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可是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时已入秋,太阳在时还好,一旦落山,风就会越来越冷,受伤之人,哪里经得起这风。嘉语犹豫再三,终是咬了牙,硬着头皮去拉萧阮的衣带。周遭都是凉的,唯有身体的温热从单薄的中衣里透出来,传到指尖。嘉语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次几番,都没能解开。 萧阮终于没忍住,“哈”的一下笑出声来:“还是我自己来罢,三娘子且回车上去。” 嘉语如释重负,长出了口气,又担心:“你自己成么?” “要不……你来?”萧阮并不动手,只笑吟吟瞟了一眼嘉语手中的匕首。 嘉语又犹豫了一刻钟,方才跺脚道:“……还是我来吧。”——她也看出来,他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说这个话,不过是免她为难。 她有这样的胆气,在萧阮,是三分诧异,三分欣喜,更多……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样不明不白,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就算没有肌肤之亲,也说不清了,她大约是还没想到,如她想到了,会不会怨恨? 也许不会罢,她终究……终究还是心仪于他,就算一时恼怒,时长日久,只要他待她好,总能得到原谅。 嘉语割断萧阮的衣带,少年劲瘦的身体裸露在暮色里。纵然她早有准备,这时候也免不了双颊滚烫。到底惦念萧阮的伤势,方才勉强没有扭过头去,待看清楚,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大大小小的伤口,足足有十余处,也亏得他能忍那么久,到如今,伤处混着血,和着泥,根本无从下手。 嘉语踌躇片刻,站起身来,四下里一看,这地方荒凉,四面环山,就只有一条道,哪里看得到半点水的影子。 一时皱了眉头,视线犹犹豫豫,落在水囊上。 萧阮知意,摇头道:“没了水,咱们可撑不到回去——我这些皮肉伤,没什么要紧。” 嘉语不与他争,横竖眼下他也没有力气阻止。当然嘉语承认他的顾虑有道理,多少总要留一点,虽然一天一夜不可能从洛阳走到沙漠里去,但也须得以防万一——天知道他们如今所在是个什么鬼地方。 嘉语从水囊里倒出水,润湿布条,上下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能够决定从哪里开始。 有伤口极深,深到几乎见骨。嘉语极力放轻手脚,也还是觉得疼。萧阮却只微微皱眉,一声不吭。嘉语从前帮周乐处理过伤口,他可没这么好性子,痛起来满嘴胡话,让人好笑又好气。 嘉语道:“你要是疼,就喊出来罢,我不会笑话你。” 萧阮冲她笑一笑,眉目扭曲,还是不难看。一滴汗,从鼻尖滚下来,砸在嘉语脚尖。 嘉语的手有些抖。 萧阮安慰她说:“……也不是很疼。”难为没有颤音。 嘉语怔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其实你不必这样……宋王殿下。” 方才经过一番生死,这时候忽又呼他“宋王殿下”,萧阮愣了愣,才问:“什么?” 嘉语却又不再言语,默默然一路包扎下去。 下手却轻,轻得简直不像生手——只是始平王的千金,难道还有别的机会练习不成。萧阮暗笑自己异想天开,却又忍不住疑惑,她方才说的“不必这样”,到底……是不必怎样? 心里一动,眸光微抬,她的侧容浸在暮色里,素白,发丝从面上擦过去,眉心一点鲜红,想是血渍,已经凝固了。萧阮想要替她擦掉,半晌,终于还是抬不起手臂来。 像用朱砂点了一颗痣,他想。 第81章 适逢其会 从前倒没有这样认真看过她。 萧阮已经记不起最初见到的元三娘子是什么样子了。 当然他是见过她的,早就见过,只是那么多鲜花嫩柳一样的小娘子,他怎么看得到她呢? 后来,是不断遇见,不断遇见她的笨拙、鲁莽、冒失……如今想来,只觉得娇憨。从前大约是厌憎过的,像大多数聪明人一样,厌憎不够聪明的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多省心、省力,而不够聪明的人…… 如今倒恨不得她再蠢钝一点。 蠢钝是件绝好的武器,能够抵御这世间大多数的冷眼与厄运,就算痛,也会痛得轻一些,去得快一些。 那也许是因为……他注定是会伤到她的,就算他愿意待她好,他愿意尽他所能,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但他还是会伤到她,萧阮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忽然之间,剧痛从肩上传来。 “很痛?”他听见她问,声音里的歉意。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约就是这样的痛吧,也许还更痛一点,萧阮的意识开始涣散,涣散的意识里断断续续想起外祖家事:皇帝无道,他的曾外祖被皇帝赐死,外祖父自幼失怙,及长,韶年英秀,皇帝爱惜他人才好,将公主许配给他……是前朝的事了。 他听母亲说过外祖父与外祖母夫妻恩爱,时人称羡,都说是琴瑟和鸣。想来大约是有过许多好日子,他的母亲、他的舅舅、姨母都是外祖母所出,外祖父终身不二色……那也都是前朝。 到外祖父襄助祖父谋反,外祖母就离开了他,独居终老。一直到外祖父过世,外祖母也没有回来见他。 那该是有多痛……多怨,多恨?他不知道。 恍惚有人在唤他,那声音极远,慢慢就近了,近在咫尺,嘉语的眼睛:“……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人又清醒了几分。 “我有个问题,望殿下答我。”她说。 “你……问罢。”萧阮微微一笑,在风里。即便是痛,即便是死,他也总还能撑出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度。 嘉语道:“昨儿晚上,殿下……为什么会站出来?” 这个问题,萧阮自然是想过的,答案,也早就准备好,这时候不假思索,只是反问:“为什么不?” 嘉语语塞。 是,她大可以继续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呢。一直以来,他与她都没有太多瓜葛,是她一心恋慕他,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通洛阳城的人都知道,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就算是文津阁里……就算是画舫上……就算是永巷门事件中合作过,那又算得了什么,她有哪里值得他置自己于险地? 然而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合适质问这样一个因为她身受重伤,还将要相依为命的人。 只能把所有的话,所有疑惑,默默又都咽回去。 “我只是……适逢其会。”萧阮却又开了口,缓缓说道,“刚好路过,刚好撞见,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并不是不会说甜言蜜语,如果他愿意,他也能妙语如珠,哄得她笑逐颜开——如果是从前那个元三娘子,萧阮是有这个信心的,但是眼前这个,却让他没了把握。 对她没有把握,对自己也没有——谁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说出来,也许还能够骗过自己,一场虚情假意。 这个答案,如果是从前的她听到,该是满心欢喜又满心惆怅吧,嘉语失神地想,到如今,山高路远,沧海桑田。大多数的人,大多数的事,都要到过后才能看得清楚,要到国破家亡之后,才知道宋王萧阮这一生当中,未尝落过闲子,每一步,都预算好无数后着——她算是哪一角棋呢。 所以,又何必问呢——明知道他不会说实话,嘉语苦笑,言不由衷说道:“殿下高义。” 四个字出口,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又道:“于娘子……” “于娘子怎么了?” “我、我在想……”嘉语原本想说于璎雪怎么会暴起杀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在想,于娘子在掖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突然……偏生昨儿晚上事多,听说式乾殿也走水了……” 萧阮闻言,微叹了口气。 嘉语听他这口气叹得不寻常,一时住手,转眸看住他。 萧阮像是微微皱了眉,措辞许久,方才艰难地说道:“当时母亲也被惊动了,是陛下和陆娘子……” “陆娘子!”她是想过式乾殿走水不简单,也反复琢磨过太后含怒骂的那句“孽畜”,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被牵扯进去的竟然是陆靖华。 以陆靖华的身份,在那个时辰被堵在式乾殿里,事情就不可能善了,多半,陆靖华是会被立为皇后了。但如果皇后是陆靖华……嘉语脑子里急转如轮,老半晌方才能够出声道,“……怎么会是陆娘子!” 萧阮看见她眼珠子乱转了半天,就冒出这么一句话,不由斜睨她,笑道:“那么三娘子以为,该是谁?” 嘉语张嘴,到底没能说出一个名字来——皇帝自己心里想的是谢云然,太后想要姚佳怡,其他穆、李、郑的姑娘,论美貌、家世、手段,都不输于陆靖华……六宫之主这个位置,论理,怎么都轮不到陆靖华。 却听萧阮笑道:“我猜,三娘子想说的,是令表姐?” 嘉语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棍,整个人都僵住。萧阮近在咫尺,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全身的皮毛都竖了起来。 这倒是个奇怪的事,萧阮在心里想,从来都听说,始平王府这位表姑娘识大体,对表妹处处维护,都说要不是有她,元三娘不知道会闯出多大的祸事。也听说元三娘很服她,可是如今看来,恐怕……不可尽信。 贺兰……是姓贺兰罢,这个姓氏可不显贵。萧阮漫不经心地想,沾了富贵气,又攀不上富贵的人,富贵心往往比常人更炽。她是元三嫡亲的表姐,寄人篱下,换了别人在这个位置,怕是以讨好为主,能赢得这样的口碑,殊为不易了。大约是有心机,要没点什么,以元三的心性,也不至于提防她。 提防她什么呢? 萧阮觑着嘉语的神色,故意添一句:“不过令表姐身份,怕是不够……”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敷衍道:“殿下说得对。” 心里却如炸裂一般,许多个念头纷纷地涌了出来:贺兰身份不够,她要上位,除非得到太后的鼎力支持,但是太后已经撒手;身份够的人里,陆靖华最好摆布——她甚至不如姚佳怡,有太后撑腰。 但是陆靖华再天真,也该知道分寸。 她必然是被陷害的……但是这种事,贺兰袖必然不会自己出面,她一定会找一个人、她一定会找一个人来做替罪羊,还有谁比于璎雪更合适呢?假传谕旨,或者圣旨,或者下药,或者放火……于璎雪如今是宫里仆役,就算知道了上当,又能怎样? 如果是她……如果陷害于璎雪的人是她,嘉语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正犹豫要不要和萧阮说,忽然听到风声—— 萧阮也听到了,他甚至还听到了弦动的声音。这时候半分迟疑的时间也没有,他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翻身,扑倒嘉语,就势一滚,耳边嗡然作响,回头看时,一支箭插在地上,入木三分。 嘉语和萧阮对望一眼,心里闪过同一个名字:于瑾。 于瑾定然还活着——唯有如此,方才能够解释为什么于璎雪会来这里,并且在这里杀了碍事的车夫。 嘉语之前听说于瑾拿贺兰袖做人质就觉得蹊跷,他死在羽林郎手里更是蹊跷中的蹊跷——于家三代把持羽林卫,不可能没有一二心腹——要死在内卫手里也就罢了。如此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于瑾不傻,于璎雪也不,就算从前傻过,家破人亡之后也再傻不起来。贺兰能够取信于她,支使她去式乾殿放火,在德阳殿里劫持她做人质,多半就是在擒拿于瑾这件事上做过手脚。嘉语也没有想到,贺兰敢放走钦犯——那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有的胆气。 嘉语制止自己再往下想,转头看萧阮:“你……能走吗?” 萧阮苦笑。 他几乎完全不能动。嘉语不可能背得动他。她自己带伤不说,先天体力也不足。于瑾的箭术他心里有数,最多百步的距离,不过此地四面是山,山路又极陡,射程百步,路程可远不止这个数。 无论如何,时间都不是太多。马车跑不过轻骑,特别这马已经跑了一天一夜,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一旦让于瑾发现他们杀了于璎雪——不,不必看见于璎雪,于家有今日,实在与他们俩脱不掉干系。于璎雪人在宫中所知有限也就罢了,于瑾如何不知道,只要让于瑾看见他们,后果可想而知。 就休说他们俩如今一个残一个半残了。 嘉语咬住下唇,半晌,说道:“我有个法子,不知道用得用不得。” 第82章 穷乡僻壤 于瑾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远远山间传来狼嘷,长一声短一声,暗绿色的眼睛在草木间闪烁。 空地上就只剩下马车,车夫扑倒在地上。 环视四周,尘埃里的鲜血,被压倒的草木,染血的石头与地面,都显示这里发生过一场打斗……也许还不止一场。 于瑾下马,抽刀,走到车夫身畔,紧紧盯住马车,慢慢蹲身,刀尖把车夫翻了个身,再伸手探其鼻息——果然已经没气了。稍稍松了口气,顺手一捻车夫的衣料,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够一眼就看出,眼前这车与车夫,都出自禁中。 宫里的人,于瑾寻思,如果是来抓他,轻骑就够了,马车……算怎么回事? 马车出行,不是贵人,就是妇人,没准两者兼具,贵妇人?于瑾唇边一抹轻笑,他可是洛阳城里的贵公子,贵妇出行,会带多少辎重,人手,他心里有数,就这么孤零零一辆车,还死了车夫…… 于瑾放下车夫,疾行几步到马车前,飞起一脚——“哐当!”两扇车门大开,里间空无一人,倒是叠着几件衣物,是上好的蜀锦。也许是被自己的箭惊走了……该没走多远,于瑾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草丛里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可总算走了!安置萧阮,处理于璎雪,摆置斗殴现场,她累坏了,于瑾肯定追不上马,他的马驮了人,她放走的骏马马臀上插了一刀,吃痛疾奔的马,天知道会将于瑾引向哪里。 但是回头看看几近昏迷的萧阮,嘉语又犯愁:没了马,他们要回洛阳可不容易,她见过伤患,萧阮伤这么重,要不发热也就罢了,要发起热来……也不知道朝廷的人什么时候才找得到他们。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眼下所在,朝廷的人又怎么找得到?那些出来找他们的,心思恐怕也和她之前一样,以为于璎雪会往南走罢……嘉语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夜色渐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自然比马车中睡得安稳,到天大亮了才醒来,日光刺目。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转头去寻萧阮,却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桃花。探手去,额头滚烫——果然还是发热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嘉语不通医术,对于发热的全部经验仅止于热敷,倒是听说过军中有用酒散热的法子,只是这荒郊野外,又哪里来的酒。 忽然萧阮有了动静,低低的,像是在恳求:“水……” 嘉语抓起水囊,摇一摇,水剩得不多了。 又去摇萧阮:“醒醒……你醒醒!” 萧阮惺忪张眼,神智虽然还不十分清楚,却十分乖顺,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倦极,又昏睡过去。这样虚弱的萧阮,嘉语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果她丢下他不管,他大概是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一念及此,嘉语怔住——如果他死了、如果萧阮死了,燕朝是不是可以不分裂?她是不是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国破家亡的危机?父兄可以不死,国可以不亡,所有她身边的人,可以不必流离失所? 那当然不是真的——他是燕朝四分五裂的原因之一,不是全部。 即便如此,这个念头仍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以至于嘉语不由自主伸手向匕首。匕首冰凉。他就在这里,她爱过的人,最后杀了她的人,就在这里,只要她动手,只要她手指一动……这个曾经君临天下的男子,就再没有机会。 秋天清晨的风,秋天清晨的阳光,冷冷落在指尖。 “……水。”那人呢喃,像是想要翻个身,但是气力不继,他将脸埋在手肘里,低低地念道,“……嘉语。”两个字如是之轻,以至于嘉语以为自己幻听。他一直唤她三娘子,三娘,前世今生。他是几时,知道了她的名字? 也许是她告诉过他?那么他是几时,记下了她的名字? 是了,昨儿晚上,于璎雪搬起石头要砸她的时候,恍惚有人惊叫,就喊的嘉语。那人还说:“……我来罢。别、别脏了手。” 握住匕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无论他将会做什么,无论她来不来得及阻止,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国没有破,家没有亡,父兄都还好好活着,她还有机会与他毫无瓜葛。终究是他救了她,如果不是她,他不会在这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便纵使他他日十恶不赦,人人尽可得而诛之,那也不是她今日能杀的。 她不是君子,也知道人之在世,该求个无愧于心。 嘉语长叹了口气,把干粮和水放在萧阮手边,给他盖好衣物,用匕首在地上划写:“我去找大夫。”想想,匕首也留在萧阮袖中。方才起身束发,幸而琥珀备下的衣物里有男装,方便她装扮。 她昨夜睡得安稳,这时候精神已经恢复大半,唯有肩上伤势未愈,使不上力,眼下却顾不得。 举目四望,周遭荒凉,不见人烟。 嘉语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好,只拣了与于瑾相反的方向,一路走,一路找,足足走了有两个时辰,方才看到人影,却是个极小的村子。 这村落地方偏僻,少见外人,嘉语这样光鲜俊俏的人物,村里老老少少更是头一次看到,惊叹有之,好奇有之,小孩子和妇人站得远远的,指指点点,个别胆大拾起石子掷过来,嘉语被吓了一跳。 “都散了散了散了!小兔崽子,也不怕惊到贵人!”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男子,满面油光,三言两语驱散了围观的孩子和妇人,一步三摇到嘉语面前,像模像样作了个揖:“这位小郎……” 嘉语退了一步。 她虽然没有遭遇,也听说过,天下大乱时候多少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流落。恍惚还记得是哪本笔记里提及,百年前永嘉之乱,晋室南渡,清河公主为人所掳,辗转变卖为奴。眼下这等荒僻村落里,要是一棒子敲昏了她…… 终究防人之心不可无。 因沉下面孔,并不还礼,反是微抬起下巴,冷冷喝问:“里长呢,叫你们里长来见我!” 燕朝实行三长制,五家为邻,设邻长,五邻为里,设里长,五里为党,设党长。三长直属州郡,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徭役,对于地面情况,最为熟稔——这些嘉语也是后来听周乐说的。 她毕竟养尊处优,气势摆出来还是很能唬到人。那男子一时被震住,小心翼翼问:“小、小郎……找我们里长有事?” 嘉语斜睨他:“自然有事。” “可、可……”男子咽了一口唾沫,“可是小人该怎么去和里长说?” 嘉语道:“我家主人是始平王的公子,你就和你们里长说,始平王的公子有请。” 就是个跑腿的,摆什么臭架子,男子在心里狠呸了几声。他见识少,也不知道始平王什么人物,不过既然称王,那多半是他惹不起。不过惹不起的人远在天边,这丫头却是不知好歹撞到了他眼前……一时眼睛只管滴溜溜打量,口中道:“这农忙时节,怕是里长也不得空见我。” 嘉语哪里知道这些龌龊心思,只能硬着头皮冷笑:“你不去,自有人去。”——话这么说,真要她找其他人,却也为难。 那年轻男子却笑嘻嘻道:“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时候如果三娘杀了前夫君,所处的境地又更危险了,一个没单身出过远门的女孩子……(而且杀人真的是不得已的选择,虽然看起来很痛快,很解气,但是不现实)。 然后,一个王朝的分裂和灭亡,往往是多方合力的结果,天气,制度,外敌入侵,等等。谁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难讲。 (三娘跟过小周,是懂这个道理的) 女主角不是君子,也不是圣母,但是恩将仇报还是不至于。 即便重生,考虑到智商/见识/执行力/武力值以及身份上的差距,三娘真的搞不定前夫君,重生的优势是有限的。 故事里的人没有读者这样的上帝视角,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只能摸索前进,包括前夫君、表姐、三娘都是,命运已经在改变了,但是会改向什么方向,也不是三娘和表姐能预料的。 因为是三娘的视角,所以显得三娘会犹豫一些,但是事实上每个人都在衡量,判断,决定,所谓果断,大多数情况不过是表象。 就是前夫君算计三娘,也都是犹豫和反复过的,没有一开始就想拿自己的婚姻去换兵权(之前十六郎这么建议的时候他还拒绝过)只是形势逼到这一步,再加上感情的变数。 第83章 乱世之人 嘉语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背影,盘算这一趟出来也有两三个时辰,不知道萧阮醒来没有。干粮倒是尽有,水却不多了……这穷乡僻壤也没几个人,里长过来,少不得还须得拜托他去找刺史。 如果村里能找到马就更好了。 过了片刻,那年轻男子果然请了人来。是个中年男人,穿戴倒比年轻人像样,也还是灰扑扑的,看见嘉语,整整衣冠上前,毕恭毕敬作揖道:“小人正是此处里长,敢问小郎君,贵上如今人在哪里?” 嘉语瞥了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年轻人一眼,中年男子会意,挥手道:“你下去。” 那年轻人没得到好处,蝎蝎螫螫不肯走。中年男子回头,厉声喝道:“下去!”这才老老实实退开。 嘉语虽然聪明,终究未曾与乡里人物打过交道。见两人这情形,倒是信了有八•九分。 招手叫中年男子过来,低声交代道:“我家公子路遇盗匪,折了人手,自己也受了伤,命我前来,一是找个大夫,二是想请里长上报刺史,就说始平王世子在此,请他派人手护送回京。” 那中年男子见她衣裳虽然光鲜,脸色却不好看。再细看,肩上还隐隐渗出血丝,果然是个受了伤的光景。 他到底比年轻男子多吃几年饭,见此情形,不喜反忧:这小娘皮的气度,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莫非说的是真话?阿呆这个蠢货,看见个落单的小娘子,就说有肥羊可宰……也不怕踢到铁板。 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眼睛却舍不得——这十里八村的,哪里见过这么水灵的小娘子。尝听阿爹说大家婢胜过小家女,不想竟是真的。 也罢,不过就是个下人,那个什么王什么公子的能有多上心,何况这丫头也说了,他受了伤,多半是顾不上这么个小丫头。先诓回去,等玩腻了,转手一卖……那个什么公子就是个神仙,也找不上门来。 他原是这村里的土霸王,说一不二,倒不怕村人嚼舌根走漏风声。 嘉语见他迟迟不语,奇道:“附近没有大夫么?” 中年男子装作为难,说道:“大夫……倒是有的,只不过,小郎君让小人去找刺史,也没个信物,刺史如何肯信?” 嘉语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家公子讳名昭熙。”她身上原有首饰,只是女子贴身饰物,却不方便交与外人。 中年男子默默记下,又道:“大夫住垄上,不如小郎君随小人走一趟,也好说明情况,让他准备药材。” 嘉语听他说得有理,便没有反对。 一行人往东,中年男子领路,然后是嘉语,后头跟着那个不肯离去的年轻人。 这村落甚是贫苦,一路都是矮矮的土房、茅屋,灰扑扑的。 走了约莫一刻钟,忽然眼前一亮——这处宅子虽然远远比不得洛阳城里高门大户,在这一众土屋中,却是鹤立鸡群。中年男子瞧见嘉语眼睛里的诧异,半是矜持,半是得意地说:“……到了。” “了”字方才落音,年轻男子眼前一花,随即腰部重重受了一击,不由自主退开几步,然后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就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冲了出去;再之后,脑后又重重挨了一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 登时醒悟过来,也知道事情不妙,与那中年男子一前一后,赶忙追了上去。 …… 风响得很厉害,心跳得也很厉害,人喘得像风箱,嘉语觉得自己两辈子都没这么身手敏捷过。 如果说对上于烈父子,还有她巧舌如簧的余地,对上这些胆大包天的乡野村夫,除了跑,她实在也想不出第二个法子:他们都当她什么都不懂,那或者是真的,但是当她看到那处宅子的时候,就已经醒悟过来——穷乡僻壤的大夫,能住得上这村里最好的房子?她是见识少,可不蠢。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了。 惶惶汗如浆出。 转一个弯,眼前矮矮一间土屋。和之前那些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它的门半开着。 也是鬼使神差,嘉语一头就扎了进去。她筋疲力尽地想不起要回头把门关上,一张破毡兜头兜脸盖了下来。 才要掀开,就听得脚步声匆匆的,已经到了门外。 登时心绷得紧紧,大气不敢喘,更不敢稍动。奇怪的是,那脚步并不停下,径直就往前追去了。 嘉语这才舒了口气,口鼻之间,立时涌上来千百种腥臭。她两世为人,虽然很吃了些苦头,到底是罗绮丛中养大的,哪里见识过这等腌臜,想也不想,本能地张嘴,“哇”的一下,吐了个天翻地覆。 偏生这时候,又有脚步在门外停住,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大姑,你屋里来客了?” “大姑”两字入耳,嘉语心里就是一紧:这屋子的主人,莫非是那两个恶人的亲戚?时人聚族而居,这村子这么小,只怕人人沾亲带故。她在万般惊恐中,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声嘶嘶地回答:“我这里,能有什么人来?” 脚步在门外犹豫片刻,门嘎然一响。嘉语觉得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那踏进的半只脚却又缩了回去:“大姑,要有外人来,记得告知我。” 屋里人没有作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等了好一会儿,再没有脚步声回来,嘉语这才惊恐稍去。 忽听得耳边窸窸窣窣,嘉语小心翼翼掀开盖在头上的破毡,时值正午,这屋中却是极黑。好在她在破毡下已经适应了,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屋中一团一团的黑影,地上,墙上,屋顶上……竟然在蠕动! 又觉得腿上极痒,定睛看时,却是七八只虫子爬了上来。 登时放声尖叫。 “你再叫,把人引了来,我可救不了你。”是那个苍老的女声。她一面说,一面从帐子里伸出一样东西,冰凉凉点在嘉语腿上,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那些虫子就纷纷的都朝她爬了过去。 ——大约就是这些虫子,才叫两个恶人不敢进来吧。嘉语这样想。 那帐中又伸出一只手来,朝她招了招。 这是……要她过去? 嘉语实在害怕那些蠕动的虫子。只是这个未曾露面的帐中人救了她两次,想来这世间虽然有大奸大恶,也有人性良善。何况她是个女子,总不能如何加害于她。嘉语于是硬着头皮,一步一挪过去。 “坐!” 嘉语愕然:这屋中并无坐具。床榻上……床榻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就算、就算她不觉得恶心,也实在坐不下去。 这左右为难,也不知帐中人使了什么法子,那床榻之上的虫子竟如潮水一样退了下去,不过眨眼间,竟然空出了一块地儿。 嘉语虽然心里膈应,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了下去。才坐定,那帐中便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右肩上。 她右肩原就受了刀伤,后来又被于璎雪狠狠砸过,当时胡乱包扎起,今儿走了远路,后来心急逃命,又撕裂了伤口,所以当这只手才搭上来,嘉语只觉火辣辣一阵疼痛钻心,但只片刻,又凉下去,清凉。 疼痛在消退。 嘉语再不懂也知道帐中人是在为她疗伤,一时感激道:“多谢。” “不用谢。”那帐中人声音极低,嘶嘶的,像某种爬行动物,“我替你疗伤,你把……你的耳坠给我。” 嘉语“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戴着耳坠。大约是这个缘故,才让那两个恶人起了歹心吧。一时摘了在手,掂了掂分量,十分歉意地道:“……不值什么,待我脱困,定然另有厚报。” “无须你厚报!”帐中人冲口道,一停,又恢复先前有气无力的情状,说道,“只要你以后,不再来这里,就算是报答我了。” 嘉语想不到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登时怔住:“为什么?” 帐中人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因为你、你是……乱世之人呐。” 重音却落在“乱”字上。 第84章 天涯沦落 几个字入耳,嘉语只觉得脑袋里轰隆隆被碾过一遭。所有她所经历的,前生后世,宫闱之变,冰天雪地里的跋涉,城墙上血肉横飞,背信弃义的皇帝,萧阮的呓语……所有,都被碾得粉碎。 她觉得自己在抖,抖如筛糠。她猛地站起,一把扯下帐子,露出帐中,容颜苍老的妇人。 不仅苍老,还丑陋,嘉语第一眼看清楚,腿都软了:这妇人面上长了累累的瘤子,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个,五官被挤得变形。那些原本簇拥她的虫子,因为那帐子被扯下,一时都往她涌过来。 嘉语顾不上害怕,颤声只道:“你……你说什么!” “小娘子你……是乱世之人呐。”那妇人重复,重音仍然落在“乱”字上。并没有转头来看她,只挥舞着手中的钩子,那些奇形怪状的虫子重又聚拢到她身边,蠕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嘉语低头干呕起来。 她早上就只嚼了几口干粮,连水都没喝,这时候全吐了,又有虫子近来,争先恐后地吞食呕吐物。嘉语捂住嘴,半晌,方能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落到那妇人面上:“什么乱世之人,你、你混说什么!” 妇人闻言,微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个瞎老婆子,我也看不了那么远,不过方才小娘子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血,血流得到处都是……田里是血,地里是血,山上是血,河水都被血染红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嘉语咬紧牙关。 “我也不知道,”那妇人还是不紧不慢,不凉不热,声音嘶嘶的,“我就是个瞎老婆子,我看不了那么远,我只看到,小娘子你从血里爬出来……” “我、我……” “所以我问你要耳坠子,无非是想要保命罢了。乱世就要来了,”那妇人说,“我不过是个瞎老婆子,也还想多活几年,平平安安的,所以啊,你走之后,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嘉语心头一片迷惘。 她说她是乱世之人,她说她自血山血海里爬出来,可是她这样一个乱世飘零,连自身都不能保全的人,她要了她的耳坠,能做什么用。 ——她自然不知道,元祎修有胆子把她卖给南朝,却没胆子承受周乐的怒火,匆匆忙忙,赶在周乐回京之前,以打猎为名,带了亲近的宗室和御林军连夜入关,投奔宇文氏。 后来周乐回京,果然深以为恨,因听说元祎修西奔,曾路过这个村落,村民以麦饭壶浆上献,遂屠村以泄愤。 那时候她早就死了,如今自然想不透其中关节,只推测这个瞎了眼的老妇人,大约是开了传说中的天眼。从前她不信鬼神,但是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发生之后,便是不信,也多少有了敬畏。 理智慢慢回归,嘉语松开握紧的拳,说道:“我哥哥……也受了伤,还发热……” “我知道,”老妇人道,“我这里有药。”停一停,又道,“那人……怕不是你的哥哥。” 嘉语没有应话,也不看那些让人作呕的虫子,把耳坠放在妇人手里,说道:“我不会再来了。” 老妇人给她指了出村的路。 嘉语虽然很怕会被两个恶人逮到,但是到底担忧萧阮的伤势,只好问老妇人要了她的破毡子披在身上,又用烟灰抹了脸,这才出了门。这回运气却好,一路无事。嘉语就吃不消破毡上的气味,到离了村子,忙忙甩脱了。 回程比去时快,不过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看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嘉语心中一喜,加快脚步,眼看就要到了,忽然脖子上一紧,回头看时,两下里一个照面,这头失色,那头狞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娘子。” 正是于瑾。 嘉语被掐得有出气没进气。 她也知道于瑾恨她恨得厉害。应该的。如果他知道于璎雪死在她手里,只怕还会更恨。但是相比落在之前那两个乡人手中,倒不如被于瑾杀死来得痛快。勉强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么,她自嘲地想。 “于兄……别来无恙?”风里远远送过来一个声音,于瑾手下一顿,寻声看去,却是萧阮,蹒跚走来。 傻眼的不仅仅是于瑾。 嘉语手里还捏着瞎眼妇人给的药。隔得太远,也不知道热退了没有。死一个和死两个的区别——何必出来送死呢。于瑾恨他萧阮,可一点都不比恨她少。她倒是想骂一句蠢货,只是脖子被掐得厉害,话都卡在喉咙里,眼睛里呛出泪来。 而那人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清晰,在风里,在暮色里,逐渐能够看清楚他苍白的面容上不正常的潮红,眉目黑得如描如画。 萧阮看住于瑾,重复道:“于兄……别来无恙?” 竟是个要叙旧寒暄的姿态。于瑾喘粗气,掐住嘉语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阮失笑:“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于兄还问我为什么。” “你、你们……”“私奔”两个字悬在舌尖上,到底没有吐出来。反是萧阮笑了:“于兄猜得不错,我和三娘……私奔了。” 嘉语:…… 要不是受制于人,这时候已经可以破口大骂。萧阮笑得云淡风轻:“所以如今,咱们三个,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于瑾嘿然冷笑,“也就是说,如今我杀了你们,也没人管了。” “于兄说得没错。”萧阮声色不动,“于兄要是找死,我和三娘无非就是奉陪,这黄泉路上,有说有笑,也不寂寞。不过如果于兄还想寻条活路,还想复仇,那不妨再斟酌斟酌。” 于瑾听得“复仇”两个字,又冷笑起来——他全家被杀,是皇帝的意思,难道他这辈子还能指望弑君? 萧阮何等灵醒,哪里猜不到他所想,登时就笑道:“伍子胥也曾一夜白头。于兄也是读过书的,难道就真没想过南下?” 这个话,嘉语也曾拿来诓过于璎雪。 但是于瑾终究不是于璎雪,他知道此去千里迢迢,可能的无数变数。萧阮不过给他画了张饼。于是笑道:“宋王殿下说得不错,想必萧家老儿看到殿下的头颅,也该赏我个三瓜俩枣。” 萧阮微笑道:“我皇叔……哪里舍得杀我。” 拍拍手给于瑾看:“我如今手无寸铁,还受了伤,三娘不过一个弱女子,于兄,有话可以坐下来说。” 于瑾知道他是想救嘉语的命。他也看得出来,如今他走路都打晃,决然不是他的对手。私奔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如果这两人是正儿八经出门,没千儿八百护卫怎么可能——这样一想,又不像是说谎了。 他手底下略松,另抽了腰刀抵在嘉语后腰,喝道:“跪下!” 嘉语好容易能够自由呼吸,并不肯跪,大喘了口气,却是大叫:“谁说我私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乱世之人,这里是有个双关,啊哈,具体我就不多剧透啦。 虽然小周现在还以卖萌为生^_^但是…… 并不认为他杀人泄愤是对的……只是三娘被带走,确实对他打击比较大,以他的性格,为了三娘兴兵作大死不可能,作小死还是有的(从因果报应上说,这也是他没有得到天下的原因之一吧,古人喜欢这么归因,虽然实际上并不是) 相比之下前夫君就冷静多了。 这里三娘遇见神婆其实是化用小周原型的一个小典故(#^.^#)。 PS:乱世里普通人很惨的,史书上屠城的记录太多了…… 第85章 入戏太深 于瑾脸色一变。 “……明明是我带他去见我阿爷!”嘉语第二句又来了,“你、你……你出来做什么,你烧退了么?我、我给你找了药来。”言至尾声,声若哽咽。抬手把药递过去,衣袖稍退,瘦骨伶仃一段皓腕。 萧阮看了于瑾一眼,于瑾不作声。 萧阮接过药,柔声道:“今儿奔波了一整天,你要是累了,就去车上歇会儿,想必于兄不会不通这个情理。” 于瑾还是不说话。嘉语怯生生看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一小步,于瑾没有动刀,嘉语就在他的注视里一步一步走进马车里去。车帘放下来,连着阳光和风,都一齐挡在车外。困意上来了。 午后的阳光铺在草木上,金光闪闪。 于瑾还握着刀,萧阮不在意地笑一笑。 于瑾问:“宋王要南下?” “不然呢?”萧阮反问,“我父亲老死洛阳,难道我也要老死洛阳不成。” “借始平王的兵?” “不然呢?”萧阮再反问一声,又叹了口气,抱怨道,“如今朝中防我,和防贼有什么两样,要有别的法子……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后面半句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还往车厢那头看了一眼。 于瑾不置可否,只问:“殿下在洛阳已经呆了不短的时间,何以突然就仓促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萧阮道,“于兄如今消息不灵通了。” 于瑾盯住他,目露凶光。 “始平王平了乱,就要班师回朝。太后没有野心,天子年幼。”萧阮以手撑地,缓缓坐下去,对他的杀气恍若不觉,“一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要再兴兵,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可惜了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 这话纯属胡扯:只要天下没有一统,就不可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过始平王回朝,军中自有亲信留守,萧阮要插手,自然不如始平王父子在军中时候方便——哪怕他娶了始平王的女儿。萧阮要是急于南下,为此铤而走险,倒不奇怪。 萧阮掰了块干粮给于瑾,瞧着于瑾不敢吃,自己先咬了一口。 “殿下好计划,”于瑾见此,不肯弱了气势,也吃了一口,大约是内制,比他这些日子吃的没油没盐的东西要好上许多,慢慢咽下去,说道,“也不怕始平王翻脸不认?” “怕!怎么不怕。”话这么说,面上并无半分惧意,“不过想这世间做父母的,总拗不过做儿女的。何况古人也说过,富贵险中求。你我落到这步田地,不冒险,难道能指望平流进取,坐致公卿?” “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是南朝流传的一句话。时以九品中正制取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族子弟往往起家就得高官,一路只要不出大乱子,妥妥的三公九卿——寒门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说起来萧阮与他如今处境,比寒门好不到哪里去。 于瑾却冷笑:“殿下富贵险中求,于我能有什么好处,我要南下,少不得还是须得借殿下头颅一用。” “于兄真是……”萧阮笑着摇头,“此去金陵,尚有千里之遥,就算于兄身手了得,能避过朝廷耳目,顺利南下,到了南边,于兄能找谁,献出这份大礼?于兄莫非以为,我那皇叔,有胆光明正大收这份礼?要果真如此,当初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何能过这么多年?只怕皇叔一见我头颅,大喜之余,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于兄,为小弟报仇。” 于瑾沉默。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无须多话。 萧阮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要借元三娘和始平王的关系,把兵符骗到手。但是这小子也没带过兵,也没打过仗,谁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也罢,有了他和元三娘在手,至少这一路南下,可保无虞。 至于南下之后,是砍了萧阮的头去找吴主领功,还是帮着萧阮起兵,就都看萧阮的本事了。于瑾又咬了一口干粮,慢慢嚼碎了,咽下去,方又说道:“三娘子跟了殿下私奔,宫里岂有不找。” “大约是不会。”萧阮想也不想,径直答道,“三娘和王妃怄气,独自归家。这会儿宫里以为她在府里,府里以为她在宫里,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反应不过来。” 瞟了于瑾一眼,又道:“至于我,家母尚在府中,一兵一卒未带,就算走失个十天半月,想也无人在意。” “好算计。”话到这份上,于瑾心里也有些佩服,“我听说殿下府中,有个绝色美人……如今也都丢下不管了?”——萧阮这一去,能不能成事,谁也说不准,只要他没死,他的母亲虽然留在洛阳,料想无人敢动,倒是那个小美人……以元三娘对他一往情深,多半是不能容了。 “于兄英雄气短了。”萧阮笑道,“大丈夫但患无权,何患妇人。” 听说那个姓苏的美人是跟着萧阮一路北来,出生入死,可想而知。这人真是白瞎了这么好一张人皮。于瑾自忖毫无心肝,和萧阮一比,好像又还多那么一点点。话说回来,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能成什么事。 于瑾吃着干粮,倾耳听时,车中全无声息,不由慨叹道:“三娘子对你,倒是放心得很。” 萧阮转眸,眸光里浮金跃影,闪烁不定,良久,方才含笑答道:“她对我……自然是放心的。” …… 嘉语这一觉睡到天黑才醒。大约是累得狠了,连梦也无。醒来车厢里漆黑。风从车帘外渗进来,烤肉的香味。这时候脑子还不甚清醒,腹中已经咕咚一响:这整日,就只早上吃了几块干粮,哪里撑得到这时候。 等等……哪里来的烤肉? 探头往外看,萧阮和于瑾坐在火堆边,火堆上架着树枝,树枝上倒挂一只麂子,正往下滴着油:滋拉—— 嘉语觉得自己口水都快下来了。 “……须得刷一层蜜水,和着孜然,还有盐一起烤……”萧阮话及于此,略略偏头,就看见车帘后瞪着眼睛的嘉语,招手道,“三娘你过来!” 嘉语:…… 要不要这样普天同庆啊!怎么有她一觉醒来整个世界画风又不一样了的感觉呢? 嘉语整了衣裳,胡乱用手指梳了头,这才下车来,不敢往于瑾那边凑,挨着萧阮坐下。那火烧得极旺,火舌舔得几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萧阮熟练地割一块烤好的麂子肉,用树枝叉给她。 嘉语没有接,只直愣愣看着他手里的刀——那是于瑾的腰刀!于瑾竟然放心把腰刀交到萧阮手上!他不会是喝多了吧……等等!这附近麂子没准还能猎到一只,酒这种东西,怕是挖地三尺也没有。 ——她这样想的时候,却是忘了,萧阮重伤,刀在他手里,也就能割个麂子肉罢了,于瑾自然不惧。 “怎么了?”萧阮奇道。 嘉语指着刀:“你们这是……这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说什么胡话……是没睡醒么。”萧阮哭笑不得,“于兄要与我们同行。” 嘉语“啊”了一声,一旁于瑾凉凉地道:“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话我还没请教宋王和三娘子呢。”那原是举案齐眉的典故,嘉语这才意识到,孟光与梁鸿原是夫妻,一时红了脸,低头去吃麂子,又烫了嘴,火急火燎说不出话来,萧阮唉声叹气递水,顺气,只差没凑上去吹上几口。 嘉语心道这位入戏也太深了点吧,面上越发滚烫,更不敢抬头。 于瑾冷眼瞧着,倒是又信了三分。 好容易歇停了忙乱,想好好吃上几口麂子,又听于瑾问:“三娘子在宫里,可有见到我妹子?” 第86章 孰真孰假 嘉语心头剧震,穿了烤肉的树枝从手上掉了下去:她当然见过,于璎雪的尸体就在这附近不远,如果人死有灵,看到哥哥与仇人言笑晏晏,没准能再气死一次……也不知道萧阮如何和他解释这现场…… 大约是遇匪,匪徒杀了车夫,又被于瑾的箭惊走?以萧阮的口才,总不难解释。 于瑾见她反应这么大,却是起了疑心:“怎么,没见过?” 嘉语低头去捡,萧阮拦住她,递了自己的给她:“吃这个。”他这样镇定,嘉语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接过麂子肉,若无其事说道:“于……于少将军问得好生奇怪,莫非于娘子如今人还在宫里不成?” 于瑾皱眉,正要开口,萧阮已然说道:“三娘终究是闺中女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何知道这些。她就是住在宫里,也是德阳殿,又怎么会见到令妹?” “闺中女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话在别个身上,于瑾没准还能信上一信,用来说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认的,当下就冷笑道:“好个闺中女子不闻窗外事,却知道什么叫黄泉见母!” 嘉语闻言,登时就跳了起来:“那不是我的!我说过那东西不是我的!我是被陷害的!” 于瑾冷哼一声。 嘉语难得理直气壮,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下去:“……我就是怕阿言出事才跟了去,你妹子要紧,我妹子就不要紧了不成!我妹子被人诓了去永巷门,她婢子求到我屋里来,当时屋里可不止我一个,她要出了事,哪个能饶我!” 萧阮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按住她的肩柔声道:“莫急、莫急……有话好好说,于兄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于瑾再哼了一声。 萧阮好容易安抚住嘉语,转头对于瑾说道:“这话却是真的,就算三娘有心骗于兄,也万万不会骗我。” 这丫头和萧阮也这么说么,于瑾暗忖。 “……也就是羽林卫中出了个侠肝义胆的,又赶上萧郎肯援手,不然、不然……”嘉语“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这一哭,倒把于瑾哭了个手足无措。他素来风光得意,身边哪个女人敢哭给他看,笑还唯恐笑得不够美,能哭这么丑的,也就只有阿雪了。想到妹妹,于瑾心里一软:她如今人在掖庭,也不知道怎样吃苦。 那头萧阮柔声细语哄了半天,嘉语才渐渐收了眼泪。犹自抽泣道:“当初就是他为难我和阿言……”于瑾认识的元三娘子铁齿铜牙,胆大包天,这样娇娇弱弱哭哭啼啼,倒叫他凭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兄也是职责所在。”萧阮这样说。嘉语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满目惊恐:“那、那……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萧阮被她问得满头雾水。 “他怎么会在这里?”嘉语放慢语速,一字一断地说:“怎么这么巧,你约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萧阮奇道:“三娘又糊涂了,我几时约你在这里,不是你约的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住了嘴,同时看向于瑾。 萧阮道:“三娘说得不错。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如果我是于兄,定然不会选这样荒僻的地方藏身。如果我没有约三娘在这里,三娘也没有约我来这里见她,那该是谁,把我和三娘约到了于兄的藏身之处呢?那人对于我们和于兄的恩怨,想必是知道得很清楚。” “没准就是永巷门栽赃陷害我的人!”嘉语叫道。 于瑾沉默了半晌,方才避重就轻说道:“我在这里是为了等阿雪,阿雪没有来,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阿雪自然不会栽赃元三娘,于瑾琢磨着,那多半就是那人了。没有那人襄助,他不可能伪造死亡现场逃出生天; 他昨晚远远看到人影,以为是阿雪,当时大喜。也是他谨慎,到天擦黑都没等到约定信号才确定不是。 看来是阿雪没能找到机会出宫,那人就把他的两个仇人送来这里让他泄愤……也许也是她的仇人?于瑾的目光扫过嘉语。 他这一眼过去,嘉语像是想到了什么,目色一黯——大约是知道那人是谁了罢。竟隐隐生出怜悯: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萧阮还要追问,被嘉语突兀地打断:“萧郎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于瑾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所不知道的是,嘉语与萧阮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在于璎雪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萧阮转眸看住嘉语,在火光里。可真是个妙人儿,能把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她笑得和真的一样,哭得也和真的一样,她到底……几时真,几时假?她对他说的话里,又哪句真、哪句假?有多假,有多真? 一时想起文津阁里的惊慌失措,一时想起画舫上似醉非醉,月夜的木槿树下,她说:“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 秋风乍起,他忽然闻到荷香。 …… 到夜色渐深,嘉语就自回车里歇了。 天明时起。 于瑾将自己的马套上车。他原本想逼萧阮赶车,可惜萧阮眼下半死不活。元三娘倒是活蹦乱跳,不过让她干这个,还怕被带进阴沟里。没奈何,只能自己上了。好容易抓了两个人质,还得自己做车夫,别提多憋屈。 好在这两个人质还算安分守己,一路也没个声响——其实嘉语倒是想要有点动静,但是萧阮的伤时有反复,也就顾不上了。 日出时行,日落时歇。于璎雪从宫里要来的干粮,七七八八也还能凑合着吃。嘉语巴望于瑾什么时候再去打猎,好换换口味,可惜于瑾谨慎,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无限的盯梢事业里。 其实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嘉语怨念地想——就他们两个伤病号,没有外援,怎么都跑不掉。 话说回来,神婆的药还是管用,又过了七八天,萧阮伤势渐愈,就换了萧阮赶车。有嘉语在手,于瑾不怕他闹什么幺蛾子。 转眼就到中秋,月亮从山后面升起来,团团圆圆。火堆前三个人三个心思。萧阮递了干粮给嘉语,“想家了吗?”他问。 嘉语点点头,又摇头:“我在想,谢娘子陆娘子她们这会儿,该都出宫回家了吧。” “大约是。” “阿言该还在宫里。”嘉语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萧阮叹了口气,他知道嘉语在说什么,但是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来找他们,也许有,也许是没有找到,但是这样的概率能有多大——天上那么多云,你永远猜不到哪一片会下雨。 姚太后也没猜到。 给事中张仲瑀的上书她看了,估摸着是他家老头子张彝的意思——长子袭了爵,又想帮扶次子一把——无非老调重弹,恳请上位者选贤才,远小人。唯一出格的大约是提出“排抑武人,不使预清品”。 燕朝起家之初,原非元家一家独大,是许多部落联盟,只以元家为尊,大伙儿上马为军,下马为民,打了胜仗分赃,败仗一起扛。到后来国朝渐渐走上正轨,自太宗起,就不断设法削弱诸部。 但是藩,从来都不是好削的,虎口夺食的凶险,汉文帝为之郁郁终世,雄才大略如汉武帝也不能不小心翼翼,启用推恩令,连借口酎金找碴这样的无赖手段都使过,太宗是戍边——选诸部武勇之士分建六镇,配以高门子弟为镇将,百官之中,镇将升迁最为得力,当时趋之若鹜。 自迁都洛阳,朝廷重心南移,世风渐渐浮华,六镇沦为谪戍之地,六镇军将形同厮养,非得罪当世,莫肯为伍。世宗之后,国力疲乏,少有大战,武人空有武力,无上进之阶,原本就是个岌岌可危之局。 这等局势之下,“排抑武人”就是炸•••药桶上放火。 姚太后也没当回事。 但是她不当回事,自有人当回事。 第87章 诡不可测 ——张仲瑀的上书不知怎的泄露了出去,全城哗然,羽林郎虎贲几千人相约至尚书省诟骂,要求交出张彝的长子尚书郎张始均。尚书省闭门,羽林郎就鼓噪而进,当时上下畏惧,没有人敢站出来。 羽林郎虎贲明火执仗,转而直扑张府,拽张彝于堂下,鞭打捶击,极尽侮辱,然后点火烧屋。 张彝年近七十,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当时奄奄一息。 张始均兄弟原本已经越墙逃走,后来得知父亲落难,张始均折转回去,跪求放过父亲,张彝因此得以活命。张始均却被投入火中生生烧死。当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远近看了,莫不扼腕叹息。 叹息的人里就有周乐。 嘉语姐妹进了宫,他在王府无所事事,听到外间事起,也兴致勃勃跟去看热闹。他原与羽林郎相熟,小伙伴重逢之喜,就有好事者拉他同去。周乐自小长在军镇,打架生事原是寻常。待蜂拥至公门前,方才忐忑起来。 到尚书省闭门不应,周遭军士嘈嘈,周乐独自默然,心里反复想道:国纪堕落至此,天下就要乱了啊。 ——也难怪三娘子问他,是要留在始平王府,还是回怀朔镇,她说洛阳浅滩窄河,无英雄用武之地。他当时只想,洛阳是个浅滩,那怀朔镇算什么,如今想来,却像字字都有深意:天下大乱,六镇就会用兵——大丈夫功名不向马上取,难不成他这辈子还指望寻章摘句? 这时候乱世还没有开始,这时候周乐还不知道,他的这句叹息,就如始皇出行,项羽叹息过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一样,被记录在青史里,作为一个时代即将终结的标志,而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 这时候谢、李、郑、穆一众贵女皆已受赏,各自归家,唯有嘉言和贺兰袖因为王妃待产,还留在宫里。 一直没有嘉语的消息,嘉言几次要去见太后,都被王妃阻拦。嘉言一时急情急,口不择言:“如果被劫走的是我,阿娘也要这样阻拦阿姐么?” 王妃气了个倒仰,恶狠狠道:“即便被劫去的是你,这多事之秋,我也不会放谁去见太后!” 话这样说,心里也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嘉语诚然重要,但是她的重要和嘉言的重要不是一回事。如果是嘉言出事,她自然拼了命也要救她回来,但是嘉语……如今羽林郎闹得这么凶,阿姐正焦头烂额,她怎么好拿这些小事去打扰她? 说到底,嘉语被劫持,不是她的错,即便是元景昊回来,也不能因此怪罪于她。 嘉言劝说母亲无果,默然良久,忽道:“当初永巷门被闭,阿姐推算表姐境况不妙,我曾经问过阿姐一句话。” “什么?”王妃也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什么时候亲近到了这种地步,虽然永巷门这件事上,嘉语确实有功,但是谁知道她背后什么用心,反正王妃是不信嘉语会为嘉言舍身冒险,多半是事有巧合,脱身不得,只好将计就计。 她这样猜,其实不算错——如果嘉语早知道这么凶险,多半也会三思,而不是只身前去。只是嘉言这个年岁,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母亲不公平,郁郁说道:“我问阿姐,如果落到表姐那个地步的是我,她是不是也会这样,袖手旁观。” 王妃这时候倒又沉默了,并不追问“她怎么说”,嘉言也不等她这句话,径直道:“阿姐说,不会,你不一样。” “不过说说而已。” “我当初也这么想,阿姐不过说说,哄我欢喜,但是后来我被扣在永巷门,阿姐确实是来了,她没有食言。”嘉言慢慢地说,“如果阿娘执意不肯去求姨母,那么我去——阿娘拦不住我的。” 王妃双手抚在腹部,垂着眼皮不说话,嘉言说的,她都知道,她也反复想过,她对嘉语,是不是不公平。但是人的心,怎么能不偏?也许嘉言说得对,不管她当时是存了什么心机,她救了嘉言,她破了永巷门的局,那总是真的。只是眼下洛阳风雨飘摇,就算太后肯考虑,只怕也使不动那些大爷。 嘉言等不到母亲回答,越发灰了心,只恨自己是个女儿家,虽然也跟着父兄练习过骑射,不过是些花架子,并无半点真功夫,不然她早回了王府,母亲不在,府中侍卫自然唯她马首是瞻…… 王妃瞧见她面上闪烁不定的黯淡和伤心,微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宋王也一同被劫了去……” 听母亲提到萧阮,嘉言心里越发焦躁:“那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把她阿姐脱身的希望放在同样被劫的萧阮身上? 王妃缓缓道:“想必……宋王府也急得很,只是彭城长公主一直在宫里没有归家,所以没有得到消息。” 嘉语愕然:“阿娘的意思是?” 王妃再叹了口气:“我听说当初宋王北来,有个小丫头一直跟着。她当初能跟他北来,如今多半也能下死力救人。只有一点,宋王不在,王府的侍卫未必听她使唤,但是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人么。” ——其实王妃估计着,宋王府的侍卫多半还是能听那个小丫头使唤的,只是宋王府一旦有动,恐怕会惊动朝中,更何况宋王府的侍卫营救嘉语,自然不及自己人上心。 嘉言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提出这么个折中方案,一时跳起,叫道:“那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王妃瞟她一眼,重逾千斤。 “可是……”嘉言眼前浮起苏卿染的脸,那个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偏还美得惊人的姑娘,如果她救了阿姐,以后阿姐……不不不,她怎么会救阿姐,她多半会救下宋王,丢下阿姐不管——不由得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她去会害死阿姐的……她去还不如我去呢——” “元嘉言!”王妃厉喝,嘉言登时收声。 许久,王妃才又续道:“无论如何,边统领总是自己人,他不会不管你阿姐……她去最合适,就这么定了。” 嘉言看着母亲疲倦的面容,死死咬住唇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如果我骑射出色,也许母亲就会放心让我去吧;如果我骑射出色,就不必把阿姐的性命交到那个危险的女人手上了吧,如果—— 一念起,沧海桑田。 无论是嘉语还是萧阮,又或者始作俑者于璎雪,都没有想到,是这次突发事件,成就日后威震天下的严将军……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了,这时候嘉语还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已经不可抑止地滑离了原来的轨道,滑向诡不可测的未来。 之后……所有,所有人,都再没有回去过。 九月下旬,苏卿染戎装挎刀,领始平王府十八骑在瑟瑟秋风里出了洛阳城。这时候晨光未亮,无论雄伟的永宁寺还是幽静的宝光寺,都还沉浸在浓雾之中,满地落叶堆积,马蹄踏过,沙沙轻响。 周乐也在其中。 第88章 驾车进城 转眼又过去十余日,嘉语虽然不能准确判断身在何处,但是心里盘算着,怕是已经出了河南道。 起初看见高大的城墙会绕道,到这一日,干粮食尽,于瑾就面临选择:他自然可以啃树皮、吃野草,不过他们三个都是富贵乡里长大的,能不能吃这个苦且不说,吃不吃得了才是重点,要半路上倒了——要病倒的是三娘子倒是无妨,要萧阮倒下,少不得又得他亲自驾车。 他驾车可不如萧阮。 当然也可以支使萧阮去打猎,但是没有弓箭,能猎到什么可想而知——把弓箭交给萧阮是找死——且这样一来,会多耗去许多无谓的时间。 于瑾心里有一笔时间帐,一是始平王班师回朝,二是始平王妃发现嘉语和萧阮私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总不至于不派人来找。他必须在这两个时间底线之前,带着这两个废物抵达始平王的兵营。 或者抵达南朝——如果是后者,他就真只能借头颅一用了,有嘉语的头颅开路,萧阮的头颅作后手,他不信萧老儿不谢他。 “洛阳城已经很远了。”萧阮意味深长地说,并不苦劝。 洛阳城已经很远了——元三娘自然是生平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他萧阮在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离洛阳千里万里,孤身一人,既无印信,但凭空口,谁认他这个宋王? “……进城罢。”于瑾也明白过来,咬牙道。 萧阮微微一笑,果然驾车进了城。 守门的将士并没有十分为难他们——萧阮塞了银角子——那是从衣裳上拆下来的。也亏得于璎雪没有经验,琥珀又成心设套,给的衣物都是上好的蜀锦,衣物上绣花配饰一应俱全,于瑾只道是他们私奔所备,倒也没有起疑心。 三人进城。 于瑾留意,并没有在街头巷尾看到嘉语和萧阮的画像——虽然他琢磨着始平王妃多半也不会采取这等下策,但是进城过关,也没见守城的士兵如临大敌,或者对某个年龄层次或者类长相多加盘问。也一路不见有举止奇怪的人——照理,元三娘跟着宋王私奔,多半会去找始平王父子,就算始平王妃想不到,太后身边也该有人想得到,有了目的地,守住关卡,那就是瓮中捉鳖。 他留意的同时,嘉语和萧阮也在留意,没有看到于璎雪的画像,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埋怨朝廷不上心。 三人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 那客栈虽不甚奢华,胜在交通便利——便于跑路。于瑾照常扣住嘉语,把奔走的任务交给萧阮——要出手的主要是衣物和车,那车毕竟是宫制,虽然锉掉了印记,也还是个祸患。另外还有采买食物和新的马车。 虽然没法拒绝,但是于瑾的这个要求还是让嘉语和萧阮起了疑心——荒郊野外,于瑾支使萧阮奔走,拾柴烧火找水,都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走的路荒僻,方圆几里之内都未必有人,就算有人,也不会那么巧就是官府中人,万一萧阮运气好,碰到肯为他通风报信,引官兵前来的普通人——也许是猎户——他们三人也多半已经走远,就算没有走远,萧阮和元三娘,特别元三娘,可还是上好的人质呢。 但是这城里,到处都是人,萧阮能做的,就海了去了——虽然嘉语被扣在他手里,始终是个问题。 到底是欲擒故纵,还是别有深意,嘉语和萧阮一时也猜不透——虽然一路相安无事,但要说已经哄得于瑾完全信了他,起码萧阮是万万不肯信的。 嘉语目色惊惶。 萧阮摸摸她的鬓发说:“我很快就回来。”嘉语犹自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于瑾轻咳一声:“殿下不信我?” 萧阮笑道:“于兄说笑了。”扯开嘉语的手出了门。 于瑾回头瞧嘉语,嘉语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于瑾闭了门,慢悠悠踱步过来,忽然笑道:“三娘子像是很怕我?” 嘉语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含混应道:“之前……于、于少将军对我误解颇深。” “哦?”于瑾挑一挑眉,饶有兴致地道,“我误解了什么,三娘子可以和我说说么?” 嘉语心想能说的上次都已经说过了,不能说的如今也不能说,他冒着萧阮给他使坏的风险放他出去,到底为了什么?她虽然并不清楚萧阮如何糊弄住于瑾——这一路他们也没捞到多少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能凭直觉行事——但是也知道,于瑾到如今也没杀她,自然是萧阮的功劳。 “三娘子不知道吗,”见嘉语久久不肯开口,于瑾又道,“宋王殿下想要南归,三娘子竟不知道吗?” 嘉语道:“挑拨离间这一招,于少将军就不必往我身上使了。” “挑拨离间?”于瑾哈哈大笑:“我还道三娘子也是个聪明人。” 嘉语等他笑完了,方才幽幽地道:“我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如今扮的是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萧阮私奔的痴心人,要那么聪明做什么。萧阮想南归,普天之下,也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于瑾被她这话噎住——他从前也听说过三娘子的笑话,只是后来几次打交道,她的狡猾都出乎意料,倒教他忘了,那些话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他并不觉得气馁,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只要播下这颗种子,她用情越深,到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就痛得越苦,到时候——不怕她不来找他。 只微微笑道:“原来三娘子没有听说?” “什么?” “宋王私下养的那个……绝色美人。” 苏卿染么,嘉语面上微微变色。 于瑾察言观色,只道得计,要再开口挑拨几句,忽然外间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宋大郎、宋大郎!”——入住客栈,于瑾与萧阮对外假称宋氏兄弟,宋是萧阮的爵号,也算是他的恶趣味了。 第89章 体贴入微 于瑾抽出腰刀,行至门后,喝问:“什么人!” “小人是店里的杂役!”外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热情得近乎谄媚,“给大郎送水来!” 送水?于瑾心头疑云大起:“我没叫水!” 那杂役解释道:“……是二郎叫送的,二郎命小人先给大郎送,待他回来,再送一份,说是连日舟车劳顿,需热水沐浴解乏。” “我……”于瑾刚要说“不用”,门外杂役又滔滔不绝往下说道:“……二郎已经付过钱了,大郎莫要生气,二郎也是好意,体恤大郎一路辛苦,二郎说,万一大郎不喜,就先放着,等他回来用。” 还真是考虑周到,体贴入微。 于瑾被这一连串“大郎”、“二郎”、“用”和“不用”的冲得头昏,索性潜行至窗边。客栈窗纸不厚,午间日光又透,轻易就能看出来,门外确实只有两个人,挑着浴桶和热水。身量不高,战斗力应该不强。 没准还真是杂役。 于瑾心里想,萧阮虽然也逃过难,到底是天之骄子,瞧他在洛阳的排场,平日里起居用膳,身边怕没十七八个伺候的,比寻常人讲究也不奇怪。他原是想拒绝,但是自那日逃出皇宫,之后逃出洛阳,已经有近三个月不曾舒舒服服洗一次热水浴了。 富贵时候只道寻常,到落难,都成奢侈。 所以不提犹自可,一旦想起,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就都痒了起来。 不就是个热水浴么,他想,能费什么功夫,横竖元三娘还在手里,跑不了。一念及此,于瑾回头看了眼嘉语,嘉语面上大有惊慌之色,连连摇头,唯恐他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又是摆手,又是作口型:“不要!” ——即便是沐浴,他也不会放她出去,有多尴尬! ——要命!萧阮这是什么意思! 于瑾猜到她的顾虑,却生出促狭的心思:他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把元家姐妹弄回家去伺候枕席。只是后来接二连三的变故,逃命要紧。再后来碰到,明知道自己家破人亡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却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心里积郁也不是一日两日。 这时候好容易得了机会……怎么舍得不出了心头这口气。一时收了刀,刀尖对外,拢进袖中,笑着开门道:“进来。” “不要!”嘉语几乎是尖叫了。 两个杂役听得女子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进门来,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脚步轻浮,果然是杂役。 于瑾多少松了口气,指点他们放下浴桶和热水,杂役殷勤,不住问:“……大郎还要点什么吗?” “不用。”于瑾简洁地回答,见他们磨磨蹭蹭,贼眉鼠眼不断瞟向已经退到角落的嘉语,忽然就反应过来,从袖里摸出一只银角子丢过去,喝道:“出去!”两人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客官万福”退了出去。 嘉语原先也道萧阮弄了这么两个人来,多少有些弯弯道道,谁知是如假包换两个真杂役,不由大大失望了一回。 于瑾关了门,腰刀架在浴桶上,抽了腰带,向嘉语走过来。 嘉语惊惶,哆哆嗦嗦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三娘子猜不出来?”于瑾笑了。 嘉语白着脸,紧紧抓住萧阮走之前从袖子里递过来的刀片,心里早把那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送浴桶又送热水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在想什么!难不成暗示她行刺于瑾?拜托,就凭她连于璎雪都打不过的战斗力! 于瑾笑得越发开心:“我还真当三娘子天不怕地不怕。” 嘉语倒是想嘴硬,可惜形势比人强。她自重生之后,已经很得“识时务”三个字的精髓。当时就苦笑道:“让于少将军看笑话了,我自来胆小,不是一日两日,怕的东西,也不是一件两件。” “是吗,”于瑾笑道,“其实三娘子想多了。三娘子是宋王殿下的禁脔,我可不敢教你叠被铺床——怕宋王殿下和我拼命。”明明浴桶和热水都是萧阮使人送来,不管他什么意思,于瑾想,不管是考虑不周,没想到她处境尴尬,还是别的什么暗示,他就不信,元三娘心里能舒服到哪里去。 果然,嘉语涨红了脸,只是咬住唇不说话。 于瑾好耐心地把她绑在窗子边上,见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时恶作剧心起,凑上去亲了一口。嘉语“啊”的一下睁开眼睛,见那人已经走到木桶前,正脱下外裳,又赶紧闭了回去。她原本就不及嘉言美貌,又风尘仆仆这么多天,于瑾心有所憾地想:要是六娘子就更好了。 水声哗哗的。嘉语一面在心里诅咒萧阮,一面悄然把刀片从左手递到右手,开始对付于瑾的腰带。 偏腰带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又硬又韧……没准是牛皮。 嘉语辛辛苦苦割了老半天,还得忍受于瑾的挑衅:“……三娘子想过没有,一旦宋王殿下回到南边,身边环绕的,可都是南边的臣子,南边的势力,到时候,免不了还须得娶几个南边的娘子……” 嘉语是恨不得跳起来叫他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了! 于瑾瞧见她的怒容,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她起了猜忌,他再慢慢设法说服,他拿到兵符的可能性就大过萧阮。到时候,就算萧阮成功南归,也不过在他手里做个傀儡。至于元三娘,她是不会在意情郎是个真皇帝还是假皇帝的,只要他是萧阮,只要他死心塌地地做她的丈夫。 这样卑微的愿望,他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称心如意?正想得高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 “谁?”于瑾握刀,蓄势待发。 “官府查人!”外头传来男子粗声粗气的回答,然后是杂役谦卑的声音:“客官莫怕,只是循例、循例……” 第90章 空无一人 大白天的,哪有什么循例! 于瑾回头瞧了一眼嘉语,嘉语割腰带到紧要关头,脸色尤为难看,于瑾只当她是害怕,又听得外间敲门不绝,披了衣裳出来,随手推了屏风到嘉语面前,堪堪挡住人。再握刀到门后,心想只要对方有个什么不对,就先一刀劈了再说! 他对自己的刀法甚为自信,只要不是朝廷出动精锐,大队围攻。丢下元三娘,他要只身以逃总是问题不大。这样想着,左手猛地拉开门栓,门一开,竟是光芒万丈,刺得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到底将门出身,打小锤炼的武艺,这一步之间,右手长刀已经本能地迎风斩去,却斩了个空! 这一惊非同小可,于瑾反应也快,不思伤敌,先顾保命,蹬蹬蹬连退了有三四步,方才看清楚,方才刺到眼睛的,是长长一条火舌——那原是他在洛阳常见的炫目戏,炫目艺人口中含酒,一口喷出去,火烧连绵,能长致数丈,这时候已经快要烧尽了,落在地上,不过是一滩水。 面前空无一人。 没有粗声粗气说话的男子,也不见了殷勤狡猾的杂役二人组。 于瑾忙忙奔回屋去,一脚踹开屏风——果然,屏风后也已经空无一人。 半开的窗,被割断的腰带,一截钩在屋里,一截垂在窗外,凹成箭头的形状,怎么看,都像是嘲弄。于瑾怒极攻心,胡乱套上衣裳,从窗口跳出去——原就在二楼,元三娘都敢跳,他有什么不敢。 然而客栈外车来车往,人流不息,又哪里有元三娘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谓度日如年,嘉语眼下就是这个感觉。她在等,等于瑾回来,等他再离开。 也不敢探头,侧耳听时,悄无声息。 萧阮没有给她打过招呼,也没有任何暗示,全凭默契行事。她如今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只是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钻进了床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手里还紧攥着刀片。 她提醒自己一刻也不可以懈怠,但是连日奔波,连日提心吊胆,这时候枯燥而无聊的等候,多少有些昏昏欲睡。 “三娘、三娘……”萧阮的声音,嘉语觉得自己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了:“我在这里。” 那床甚矮,矮得让人很难想象竟然能容得下人。 萧阮半是惊讶,半是好笑,弯身去,果然看见嘉语趴在地上,手足贴地,像只大王八。唯有眼睛贼亮,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喜悦也亮晶晶的,从星星里溢出来。一时笑道:“亏得你……我当你会躲在屏风后呢。” 一面说,一面拉她出来。 嘉语原想说“屏风后哪里藏得住人”,但见他眉目焦灼,也就忍住了。萧阮也不与她多话,拉她走到门口,先探头去看一眼,然后推开隔壁——那门竟没有上锁,到进屋,闭了门,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灰头土脸,一个汗流浃背,忍不住相对而笑,萧阮说:“总算……” 嘉语抿嘴一笑。 屋中忽然就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之前有很多的话,都找不到机会。如今……却又无话可说了。 难不成要问“杂役是你安排的吗?”当然是;根本无须解释,没有之前送热水浴桶松懈于瑾的警惕心,就没有之后的顺理成章;至于“怎么会想到送热水浴桶?”那更容易解释了,萧阮是含着金匙出生,于瑾何尝不是?长途跋涉之后于瑾最无法拒绝什么,萧阮能猜中,有什么稀奇? 忽听他问:“……饿不饿?” 嘉语:…… 之前不觉得,到这句话提醒,才记起早上到这会儿水米未进。人紧张的时候,往往连饥饿都会忘记。 萧阮看她这神色,连回答都不必等,从怀中掏出胡饼。嘉语是万万想不到,萧阮这样的贵公子,会把胡饼藏在怀中,一时怔忪,却听到他言语中的歉意:“……已经冷了,仓促找不到像样的……” 嘉语接在手里,尚有余温,忽问:“你吃过了吗?” 萧阮张了张嘴,没有出声,面上表情真是精彩纷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 就像他不明白之先于瑾支开他,留下她,他明知道不必担心,于瑾不敢把她怎么样,但是心里头还这样慌乱:谁知道他会做什么,那个疯子,他没了家,没了亲人,就没了顾忌……那样危险的一个人物,他怎么可以把她留给他。 万一…… 万一呢…… 解掉一个万一,又来一个万一,他自忖聪明,却放不开这一万个茫然若失。 也许是一路同生共死的缘故?应该是,自然是,毫无疑问是。 自他受伤,她为他求药,然后双双落在于瑾手里,之后一路相依为命,他几次高热,昏迷不醒,她喂他水,喂他药,半夜里伸手试他鼻息,大约是怕他死。 她怕他死,他怕她走。 他总觉得没准什么时候,她会看穿他的真面目,知道之前种种,是他一手设计,她会恨死了他;没准什么时候,她会丢下他,他睁开眼睛,全世界都已经弃他而去,就只剩下他一个,在荒郊野外,垂垂等死。 他心里一直……都有这样的恐惧。 那大约是……在金陵留下的阴影。离他而去的人太多,为他而死的人也太多,多到足以把年少稚嫩的心磨得老茧重重,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鲜血,背叛,也只有在午夜梦回,才依稀得见。 你尝过那种感觉么,你总以为会是被抛下被放弃被辜负被背叛的那个,但是不,她在,她一直都在。 萧阮微叹了口气。 嘉语“滋拉”一下撕开包裹的荷叶,胡饼出炉已久,已经不脆了,反而生出韧劲。费了老大力气才勉强一分为二,仍是一半大,一半小,嘉语把大的那半塞给萧阮。 第91章 天罗地网 萧阮拿了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却忽然问:“要是方才我一去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你会吗?”嘉语咬了一口饼,满口焦香,“你才不会。” 漫不经心,斩钉截铁。 萧阮看着她,嘴边散落的胡麻,像猫的须。不由自主的眉目转柔,那也许就是命运的天罗地网吧——任你国色天香聪明绝顶君临天下,也逃不过的,天罗地网。 他从前听人说过认命,从前以为人不可以认命,却从不知道,命,原来是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的……他认。 …… 吃过胡饼,又休息了好一会儿,精神方才好转。 嘉语和萧阮都不敢就出门,天知道于瑾在哪里等着——其实如果单只有萧阮,倒是不怕,他们武艺也就在伯仲之间,区别在于,于瑾有趁手的兵器,萧阮没有。更糟糕的是,嘉语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拿下她,萧阮就不得不束手——所以总要等确定于瑾走了才好做打算。 光只论速度,带着嘉语,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于瑾。 嘉语百无聊赖地瞧着窗,窗自然是紧闭的,也不知道于瑾追到哪里去了,要什么时候才醒悟,折返,然后……再追出去。 她想起来问萧阮:“那些衣裳……都脱手了吗?” “自然脱手了,不然拿什么买胡饼。”萧阮说。 嘉语:……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有生以来还能穷到这个地步……想必萧阮也没有。真是神奇的体验。 又问:“那车呢?” “也脱手了。” 嘉语奇道:“怎么做到的,这么快?” 萧阮看着她睁大的眼睛,微微一笑:“……你猜?” 嘉语“哎”了一声,倒真用了心去想:“这么快,自然没有很多买主,那是……有人包圆吗?这人马车也要,衣裳也要……我可想不出,哪里有这么豪气的商家。” 萧阮似笑非笑:“再猜?” “那我可猜不出了,”嘉语毕竟少入市井,思索再三,犹茫然没有头绪,只得道,“好啦好啦,知道宋王殿下手段了得了——到底卖给了谁?” 萧阮笑道:“你伸手,我写给你看。” 时已入冬,冬天的阳光到下午渐渐乏力,只有淡淡一层,染在人的睫毛上,铺进眸光里,恍然跃动如碎金。 不能直视的容光。嘉语悄然移开目光。 忽然记起他们被于璎雪胁迫上车,他写在她手里的字,心里一乱,想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要再与他纠缠,如何又……她面上阴晴不定,萧阮索性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了个“当”字。 原来是当铺,难怪无所不收。嘉语疏疏地想。萧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趋近右边的墙,嘉语跟了过去,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两人对望一眼,都知道是于瑾回来了——他回来得却快。自然是找不到人。 隐隐能听到咒骂声,只是声音太快、太低,却是听不分明。 过得一刻钟,脚步又冲了出去。 重归于静。只不知他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多半是不会了。不过……嘉语低声问萧阮:“那两个杂役……” “我把剩下的钱分成两份,给了一份给他们,要是他们答应办完事立刻离开,三天后再回来,我就把剩下的也给他们。”萧阮低声答道。 “可是三天后……”嘉语皱眉。 萧阮笑了:“……人不可以太贪心。” 嘉语:…… …… 那脚步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嘉语等得不耐烦,探头探脑道:“……我去看看?”被萧阮一把拉回来:“把衣裳换了!” 嘉语顺着他目光看去,床头有个布包,打开,是套月白蓝衫。摸在手里毛刺刺的。就知道是寻常百姓所穿。她两辈子都没穿过这么糙的衣料,当时略略犹豫,迎风展开来,只有袖口几朵花。 其实也不算太难看……嘉语这样安慰自己。 帘后换过衣裳,走出来还有些怯怯的,不能抬头。 萧阮却是眼前一亮。她这一路灰头土脸,到如今换了干净衣裳,虽然质朴略过,却是可怜可爱。想起来年初海商送来给他过目的有支柏木簪子,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刚好作配。 嘉语被他瞧得不自在。 忽听他又道:“头发也须得换个样式。” 嘉语从前也听周乐说过,改头换面,最简单莫过于剃须换发——却缺了梳子。正迟疑,那人手里就多了一把浅黄色的桃木梳子,看得出,也是民间所用——大约是买衣物食物时候顺手捎带的。 “坐!” 嘉语不解,萧阮晃晃手里的梳子。 “我自己来!”嘉语说。 萧阮趋近,在她肩上不轻不重按了按——她肩上原有伤,虽然得了神婆的药,但是一路也不曾好好护养,行动虽然无碍,举手过头,却仍觉艰涩。被他这么一按,登时酸痛难忍,哪里还坚持得住骨气。 只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会梳什么头——这种从来只有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人的贵公子,他会梳什么头!双环、灵蛇,还是堕马髻?光想想这些可能,都心里发毛——这位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呐。 萧阮已经在动手解她的发。 嘉语自德阳殿被劫,一路辗转,颠沛流离,尘里土里滚过,鲜血溅过,又受过伤,结过痂,半月来风尘仆仆,长发早就板硬成结……一念及此,嘉语又扭身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别动!”萧阮低喝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停了片刻方又补充道,“你乱动,扯痛了我可不管。” 嘉语:…… 倒真不敢乱动了,腰板挺得直直的。 萧阮的手极是灵巧。嘉语几乎感知不到梳齿在发丝间穿梭。便是如此,嘉语也自知眼下自己一头长发乱如飞蓬,纠结如杂草。要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个头就好了,嘉语不无羞愧地想。其实不仅仅于瑾见到热水和浴桶两眼发光,她当时眼中,也是灼灼迸出火光——她比他们俩还更惨。 简直惨绝人寰。嘉语十分悲凉地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公主和皇后狼狈到她这份上的,大约不多。 “叹什么气?”萧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嘉语哪里有脸据实说,只胡乱敷衍道:“我在想,于贼找不到咱们,不知道会去哪里。” “咱们脱险之后,会去哪里,他就会去哪里堵咱们,”萧阮随口道,“大约是衙门、渡口,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萧阮一向伶俐的口齿忽然迟滞,“或者,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吗?” “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吗?”那也许是她前世的梦,不惜山高路远,路远山高,终于追了上来。嘉语几乎不能够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前世还是今生。也许她确然已经死了,是魂灵不甘,她被困在执念当中,所以假造出这种种……相逢,相守,相依为命。不同于从前的种种。 门口传来一声冷笑:“宋王殿下和三娘子,还真是情深意重呢。” 于瑾。 嘉语几乎是魂飞魄散,手里已经被塞进一样东西。萧阮大步迎了上去。嘉语低头看时,手里是一卷草绳——也不知道萧阮什么时候弄到的。他这一趟出门,像是为他们逃亡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她很知道自己的斤两,毫不犹豫就往窗边跑——屋子原就不大,三五步就到了,麻利在窗棂上打个死结,又绑在腰上,抬脚要跨出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低头瞧了一眼高度,内心惶惶——如果是直接跳下去,会死得很难看吧。 身后传来打斗声。 嘉语没有见过萧阮出手,只从他之后的经历推测,身手该是不弱。但是他没有兵器——她还记得于瑾的腰刀,有三尺之长,寒光冷冽。 登时又犹豫起来。这犹豫的片刻,身后风声一紧。嘉语回头瞧时,却是于瑾绕过萧阮,向她扑过来——拿下她,就能制住萧阮,这个念头在于瑾心里,已经想过千百遍,所以这时候行来,倒是当机立断。 于瑾快,萧阮更快!在嘉语看来,不过是眼前一花,萧阮就到了面前,信手一推:“下去!”她就身不由己,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下意识抱紧了草绳。天光亮得人眼花。 忽听得头顶“当”的一声脆响,草绳倏的溜下一大截。嘉语惊恐交加抬头看时,窗棂已经被于瑾一刀斩碎!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南北朝那么早,当铺没准应该还叫质铺。 第92章 冒认官亲 人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下坠去……风呼呼的,吹散一头乱发。说时迟那时快,萧阮折腰,反手,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草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卷,替代窗棂承受她的重量,下坠之势登时止住。 而于瑾森然,又举起了刀。 萧阮只剩了一只手。 嘉语几乎看不清楚上面纠缠的两个人,她只是听到了风声。擦过耳际的风声。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寂无声息又惊天动地。她觉得眼睛里涌出泪来。 “啪嗒”! 有温热的液体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落在她的眼睛里,整个世界,天与地,所有人海茫茫,顿时都红得触目惊心。 是血。 嘉语觉得自己想要尖叫,只是一丝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解开了腰上的绳,然后松了手。这一次,她没有往下看,她不知道距离地面还有多高,有多远,底下是坚实的土地,还是命运的河流……她松了手。 她觉得自己会摔成一摊烂泥,当然并没有。 她也没有站得很稳,她摔倒了,没有摔实又爬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她来不及想这些。她飞奔似的往客栈跑,一面大喊:“救命……救命……”有人漠然过去,有人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有人嘻嘻笑着指指点点。 一声大喝:“大胆!” 嘉语被惊得稍稍止步,才发现自己冲撞了一队人马——甲胄鲜明的一队人马,也许是仪仗?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谁的仪仗?这小城里,能用上仪仗的,也就是县官,或者刺史?或者……她想也不想,伸手拽住马头,哭道:“使君救命!” “跪下!”又一声大喝,紧接着飞来一鞭,正正抽在背上。 嘉语被抽得踉跄,不由自主屈膝,双腿跪地。以她的出身,除去屈指可数几个长辈,这天下能叫她跪的,原也不多。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死死拉住辔头,还待说话,就听得马上人道:“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如愿莫要如此。” 话音入耳,嘉语放声大哭:“哥哥!” 就算这时候有人指着太阳告诉元昭熙说,太阳是方的,他也不会更惊讶了。 距离洛阳几千里的信都,却哪里冒出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冲他车驾,还呼他哥哥! 他就两个妹子,都好端端在洛阳城里,招摇撞骗也该有个限度吧,昭熙对小娘子素来好性子,也不由动气,沉着脸喝道:“小娘子休得满口胡言,怎么好冒认官亲!” 对于重逢,嘉语想过千百次。 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之后,迟早会再看到哥哥,再看到父亲,想过也许是在始平王府,或者洛阳城外,看皇帝郊迎大胜归来、意气风发的父兄——她和昭熙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狼狈。 但是这时候,又哪里有功夫来解释。 她抬头,信手抹一把脸,满手尘土与血泪:“我是三娘……哥哥我是三娘!……于瑾要杀我……于瑾在杀宋王……” 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昭熙与她素来生疏,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又不像嘉语,因为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被杀,之后的许多年里,反反复复不敢忘记他的音容;所以一时竟没有听出声音,到她擦过脸,又喊出“三娘”两个字,方才怔住,仔细看时,发现这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小娘子,竟真是他的妹妹。 昭熙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圈忽然就红了。 他自幼就跟随父亲出征、远行,更狼狈不是没有过。但是那是他、或者父亲,不是妹妹。他和嘉语生疏不假,但是再生疏,她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父亲总说三娘像母亲,他总觉得不像,他总觉得母亲应该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子,绝不像三娘这样别扭。但是、但是即便如此,这时候看到她仰面跪在马下,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眉目,真是像极了亡母。 ——他自小金玉一样养大的妹子,何曾想,竟落到这步田地。 饶是昭熙见惯生死,心里也不由绞痛起来,好半晌才稳住神,嘉语急得落泪:“哥哥、哥哥!我真是……真是三娘啊!” 昭熙也不应。抬脚从马上跳下来,脱了披风裹住她:“萧阮人在哪里?”他问。声音里怎么都止不住颤音。 嘉语也没有察觉,只扭头指给他看:“那里、就在那里!”隔太远,又正对着日光,她实在看不清那窗边如今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谁在流血…… “如愿你去。”昭熙随口吩咐身后那个因为打错了人而手足无措的青年,“把他们俩都给我带过来。” 看到他妹子这个样子,昭熙连问来龙去脉的心思都没有,满心只想: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她骗出了洛阳,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她害到这个地步……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宋王还是羽林卫统领,他都不会放过! 一念及此,眉梢眼角杀气外泄,嘉语正抬头,忍不住叫道:“哥哥!” “我们先回营。”昭熙说。 嘉语却摇头:“可是萧郎他……”她这会儿忘了要装腔作势,连称呼都变了。 “回去!”昭熙声音冰冷。 嘉语还要再坚持,颈后一痛,人软软倒了下去。 昭熙用袖子再擦了一把她昏睡中的面孔,焦虑和担忧还纠结在眉睫。这个傻子,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要让父亲知道了……父亲素来疼她,但是这么大的事……这个妹子,怕是天生就是来找他晦气的,怎么就不能像阿言那样天真明朗,或者阿袖那样乖巧听话呢,昭熙叹着气,抱起妹妹,直往营里去了。 …… 嘉语醒来,天已经全黑。她一动,身边人立时就有了反应:“姑娘醒了!” 循声望去,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只能说干净。面目倒是温婉可亲。 低头看自己,衣裳换过了,大约头发也有人帮忙洗过,擦干。再环视四周,火盆、软榻、营帐……是个军营中的模样。慢慢想起来,她竟一头撞进了哥哥的车驾。最狼狈的一面,总是不断被不想被看见的人看见。 不过也算是……绝处逢生吧。 就听得那妇人道:“奴家姜娘,将军吩咐来照看姑娘……” 又过了片刻,就有脚步匆匆而来,帐门一掀,露出昭熙焦急的面孔,看到嘉语睁着眼睛才松了口气:“总算醒了。可睡了有一天一夜!” 嘉语心道怪不得精神健旺。这一路来,哪里有机会这么好睡。身体往往比精神更早一步知道哪里安全,哪个人值得信赖。 猛地记起,忧上眉梢,急急问道:“宋王呢?他、他人在哪里?” “他自然也在这里。”一醒来就知道问萧阮,也不问问自己怎么在这里,不问问父亲怎么不在这里——昭熙这样想的时候,倒没想过,嘉语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无论他们出现在哪里,对她都是个意外——昭熙心里腹诽,没好气答道,“还活着。” “伤得重吗?” “皮肉伤,死不了。”昭熙随口说。其实哪里只是皮肉伤,到如愿把他带回来,也就只剩半口气。不过他比她强,中午就醒了,军中大夫看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总须得养上三五月,对于此,昭熙是有点幸灾乐祸。 嘉语倒没想这么多,听说只是皮肉伤,大大松了口气,到底仍有牵挂,挣扎着要起来:“我去看看!” “看什么!”被昭熙一把按住,声音也严厉起来,“大半夜的,你要去看谁!” 嘉语:…… 作者有话要说: 信都其实已经不算小,虽然不能和洛阳比。它是冀州治所。冀州下面有长乐、武邑、渤海三郡,这是小周前世的发家之地。 第93章 长兄如父 “哥哥!”嘉语分辩道,“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好多次!” 他还和你日夜相对十多天呢,昭熙心里那个愁啊,他这妹子也不傻,怎么就这么迟钝呢。 嘉语觑着昭熙的脸色,知道他是铁了心不让她去见萧阮。只得自嘲地想,怎么从前没觉得,哥哥心眼恁的多——她和萧阮是同车一路没有错,可还有于瑾呢。生死关头,哪个有功夫去想男女大防。因问道:“那于、于贼呢?” 说到于瑾,昭熙倒有些佩服:“让他跑掉了——能从如愿手里逃下命去,于家那小子,真是长进了——三娘,你还没说,到底怎么到的信都。” 竟然到信都了吗。嘉语恍惚了一阵。她行走过的地方极为有限,出了洛阳城,认得的就不多了。原来已经到信都了——从前周乐从元昭叙手里救下她,就曾带她来过信都。信都是他兴兵之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嘉语定定神,从德阳殿里被于璎雪劫持开始,说到于璎雪暴起杀心,反过来被她杀死,然后于瑾出现,萧阮拿话稳住他,之后一路同行、进城、出逃……她言语平缓,昭熙直听得惊心动魄——虽然已经听萧阮说过一遍,但是从萧阮嘴里听到,哪里有妹妹亲口说来这么伤心。 “他日……我定然要为三娘报这个仇!” 昭熙默默地想,并没有说出来,良久,方才问道:“于家那姑娘,干什么不劫别个,单单只劫你——你从前得罪过她?” 嘉语:…… 哥哥就是这样,嘉语苦恼地想,出了错,总是她的错,哪怕她为之吃了苦头,哪怕他明明心疼得要命,一张嘴,全是她不爱听的。罢了,念及哥哥尚小……嘉语想到这里,心里也直觉好笑。 她知道昭熙心思缜密,多半事后会再问萧阮对口供,也不敢乱来,解释道:“之前……阿言被人哄去永巷门,紫苑求到我跟前,我也不能不管……后来落在于统领手上,侥幸被人搭救出了宫,也不知怎的,于家兄妹就恨我恨得厉害。” 昭熙虽然人不在洛阳,倒也想得出当时情形。听嘉语推说“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该感慨他妹子傻人有傻福呢,还是后怕差一点就…… 作为长兄如父,昭熙尽职尽责地教训道:“阿言出事,宫里有太后、有母亲,哪里轮得到你来多事!要不是你之前胆大妄为,又怎么会招来这等无妄之灾!你也不想想,要你有个万一……” 说到“万一”,昭熙就想到自小连鸡都怕的妹子竟然杀了个人!要不是恰巧碰到自己,于瑾杀了萧阮,自然会回头找三娘,三娘带着伤,身体又弱,怎么逃得过?一想到他妹子差点真的就死在那个混蛋手里,也许就死在距离自己不过几百步的地方,昭熙又默默发了一回毒誓,定要将那厮千刀万剐——方才说道:“让阿爷日后怎么和阿娘交代!” 这个“阿娘”自然是生母宫氏。嘉语也是心里一酸,好半晌才应道:“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昭熙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去找个小兵来,抽上两三百鞭泄泄火气。却听嘉语问:“对了,哥哥怎么在这里?” ……总算想到了,昭熙真是泪流满面。面无表情地说道:“行军打仗,不就是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你个女孩儿,问这么多做什么!” 嘉语:…… 她不是没见过打仗好不好!只不过……嘉语眼巴巴又问:“那阿爷呢,阿爷也在吗?” 昭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要阿爷在这里,你还能安安生生坐着?” 嘉语实在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能安安生生坐着的事了,于璎雪劫她,又不是她愿意的,碰上于瑾,那更是她倒了八辈子霉,之后又是跳楼又挨鞭子,怎么到哥哥嘴里,就都成了她的错呢。 唉,哥哥的心,海底的针呐。 昭熙雷厉风行发作过,瞧见妹子垂了头,心里一软,说道:“阿爷如今还在殷州,我去了信,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总会过来一趟。”其实他估摸着,父亲军务繁忙,未必抽得出空来,但是三娘凭空出现在这里,要让父亲不来,恐怕比教猪上树还难——罢了,父亲怎么决定,轮得到他操心? 嘉语听说父亲不在,也稍稍安心。哥哥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已经够难过了,要让父亲也看到,她简直吃不消。 她虽然不知道仗打到什么地步了,不过她知道结果,这一仗,父兄是大获全胜。所以倒并不担心战况。只拉着哥哥问军营中起居,父亲安康。 昭熙不得不敷衍应付,一面心里暗暗诧异,想这个妹子从前,哪里说过这样贴心的话,诧异之余,不由又是心酸——也不是三娘不贴心,只是她那么别扭的性子,难得好好说话。他这么想的时候,定然没有想到,他妹子也在心里暗暗腹诽,哥哥还真是一如既往不会好好说话。 话匣子倒是慢慢打开了。姜娘进来剪了一次灯花。嘉语在灯下看侃侃而谈的昭熙。她是有多久没见过哥哥了,最后一次、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血污里爬出来的恶鬼,那刀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 嘉语的目光在昭熙的面容上逡巡,照着最后的记忆,那伤在这里、这里——她还记得他当时努力想要微笑的样子,他大约也知道她害怕,他说“别怕是我”、他说“快走!” 昭熙正说到打得流匪抱头鼠窜,忽觉不对,定睛看时,却见他妹子泪盈于睫,泫然欲泣,心里一惊,想道:莫非是我方才说得兴起说漏了,提到了父亲受伤?不然三娘怎么这么伤心?试探着喊了两声:“三娘、三娘?” 嘉语回过神来,眼泪簌簌。 “哭什么……”昭熙生平最怕女人眼泪,何况还是这个从小到大都让他头疼的妹妹,登时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给她擦眼泪呢,还是先说几句哄她笑。 却听嘉语低声道:“哥哥!” “嗯?” “我前儿、前儿做了个梦……” 做个梦也值得哭,昭熙心里哀叹,觉得有这么个妹子,怕是前世欠人太多钱。 “我梦见……战况凶险,父亲和哥哥受了伤……”嘉语伸手去,缓缓抚过昭熙的脸,脸上无形的伤,从眉心一直划到下巴,这么阔,这么深的口子,深得几乎能看到白骨森森:“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哀戚,这当口提出的要求,莫说是一件,就是百件、千件,昭熙也恨不得满口子全应了。 “无论什么时候,”嘉语加重了语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昭熙是真心觉得,妹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也许是受了惊吓?看来什么时候得空,须得带她去寺里上几炷香,请沙门给念上几天经——最好,天上的阿娘能够多看顾着点吧,可怜,这次是真吃了不少苦呢。 这真是种异常矛盾的心态,昭熙想,他愿意三娘成熟一点,懂事一点,但是……又哪里能眼睁睁瞧着她吃这样的苦。 但是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 第94章 一线之间 在昭熙的严防死守下,嘉语愣是没找到借口去探望萧阮。 又过了好些天,方才找机会支开无处不在的姜娘溜了出去——她后来也曾被当做奇货可居,在军营里辗转,又因为周乐,随军过不短的时间,虽然不精通扎营技巧,倒也摸得到方向。 萧阮极是警醒,嘉语一进门,当时就察觉:“谁!”待看清楚来人,目色中许许惊喜,却问:“你怎么来了?” 不等嘉语作答,又道:“我听说你挨了一鞭,可好了?”他原本想问,她那日突然解开绳索掉下去,可有摔伤,或者她那日为什么突然放手,但是话到嘴边,终于都没有出口,也许是,她与他生死与共的决心,他并不是不明白。 “能有什么事。是阿兄的手下,有分寸的。”嘉语这样说,不肯提背上敷了好些天药,翻身都困难,昭熙还唯恐她留疤。 “阿兄说你没事,我没亲眼看到,总不放心。”有七八日未见,萧阮的胳膊还打着夹板,显然是伤到了骨——亏得哥哥只说皮肉伤。嘉语在心里很唾弃昭熙的知情不报——精神倒还好,只是瘦了许多,大约伤得着实不轻。 “真没事。”萧阮但笑。 嘉语瞧着他犹自苍白的唇色,其实她也不知道,那日他是怎么从于瑾的长刀下逃出生天的,不敢想,也不能多问。 只低声道:“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萧阮原本想说:“你我之间,何必连累两个字。”出口却变成自嘲:“我说实话三娘子莫要笑我,当时只是想救人一命,并不知道会有这么凶险。早知道这样一波三折……没准当时就不会站出来了。” 话说得既客气又漂亮,嘉语怔了怔,道:“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我做的决定,我应该承担结果。”萧阮笑着打断她,“三娘子不必为此自责。” 那也许是真的。 真相与谎言,永远在一线之间。 萧阮看着低眉的嘉语,忍不住想。在于瑾刀下的时候,他也这么想,谁知道呢,谁知道会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原本……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大概是个很好笑的笑话,够皇叔笑上许多年。 所以……所以他其实不必问她,如果他南下,她会不会与他同去——那是他志在必得。 嘉语不解萧阮的生疏,她抬头看了他:“是我阿兄和你说了什么吗?” ——以她对昭熙的了解,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来。从前她和萧阮订亲之后,昭熙还背着她找过他,听说还约过架,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不过如果是以萧阮眼下的状态,昭熙自然保赢不输。 “三娘!”背后忽然传来昭熙气急败坏的声音,昭熙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把拉住她,“伤还没好,到处乱跑什么!” 嘉语:…… 嘉语被昭熙拖回帐中才发现有人。嘉语心中诧异。昭熙道:“这是如愿,那日他伤了你,今儿来赔罪。”又小声埋怨,“三娘你连帷帽都没戴!” 嘉语:…… 就算她连帷帽都没戴也不会比挨鞭子那日更狼狈。 嘉语对如愿这个名字有印象。 那时候周乐从元昭叙手里救下她,安置在军营里。嘉语之前没有见过他,虽然见面之初,他就口称“公主恕罪”,定下君臣名分,但是这时候嘉语已经知道,世人口中所言,与真正所为,不一定是一回事。 元昭叙是她嫡嫡亲的堂哥,都不过如此,何况素昧平生的外人。 她那时候不知道周乐会怎样处置她,总不会比远嫁塞外更悲惨。就和大多数洛阳的贵族女子一样,她听说过的柔然,是广袤到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稀疏的帐篷,穿兽皮的人,身上终年散发着牛羊膻气,以及一生有限的沐浴次数。 她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周乐安置她的营帐里,轻易不敢出门一步——谁知道外头是个什么世界,听到脚步声都会瑟瑟发抖。周乐有时来看她,有时不。后来也曾笑话说她当时惊惶如受惊的羊羔。 人会把羊羔养大,用它的皮毛裁剪衣裳,用它的血肉抚慰饥寒,而养她这样一个废物,能做什么用呢。那时候她自嘲地想。 有天周乐遣人传话,说会带人来见她。 设了屏风。嘉语其实不太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极高,身形极是挺拔,也许有一点点局促。他说:“臣独孤如愿,从前在天柱大将军麾下效力,公主可……听说过我?” 嘉语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天柱大将军说的是哥哥昭熙。 其实这时候距离她父兄过世不过半年,半年的时光,发生太多的变故,多到她总以为已经翻过三生三世。 寻常人三生三世的劫数,都没有这么多。 她茫然地想,哥哥的部将——他来做什么?他见她做什么? “公主……要南下吗?”良久,独孤如愿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料想是并不知道哥哥麾下有些什么人,只得又自行开口问。 “南下?”嘉语不解地重复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南下?她为什么要南下?他为什么这样问她?是因为萧阮已经南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她父兄亡故,世间再没有别的亲人——她下意识屏蔽了继母与弟妹——但这真是个荒谬的问题啊:萧阮南下,带走了苏卿染,带走了贺兰袖,独独没有带她,已经是很明确的态度,而他还问她:要南下吗? “公主?”那人催问。 嘉语摇头:“不、我不南下。”声音虽然微弱,语气却是坚定。 独孤如愿像是略略有些吃惊,他转头瞧了周乐一眼:“大将军可否暂且回避,容我与公主单独说几句?” 隔着屏风,嘉语也看不到周乐的反应,兴许是不太高兴——这终归是他的地盘。但是也没有多话,微微躬身道:“我就在门外,公主有事,唤我一声即可。”没等嘉语回答,掉头就出去了。 嘉语有瞬间的惊慌——虽然她当时也不知道周乐对她有什么企图,但是相较之下,这个叫独孤如愿的陌生人更让她觉得危险。她几乎要抓住衣角才能够制止身体的战栗。大约也是到这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朝夕之间,对一个人生出的依赖。 ——不信任,也会依赖。 “大将军……”独孤如愿斟酌着说辞,然而再怎么斟酌,这话里的意思,也注定不那么动听,“对公主可好?” 嘉语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时涨红了面孔,没有做声。 “如果大将军对公主不好,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独孤如愿这样说,“我会助公主离开。” 嘉语仍然没有说话,也是无话可说:离开……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她能到哪里去? 独孤如愿等了许久,终于点点头,道:“臣言尽于此……微臣告辞。” 抱拳,慢慢退了出去。 如果那时候她喊住他,也许他真会带她离开吧。多年之后,再一次见到的独孤如愿,从屏风后虚晃的人影,变成眼前的年轻将军,青涩,俊朗。嘉语忍不住想,原来他真是、原来他真是哥哥的亲信啊。 昭熙见他妹子两眼发直,心里不由哀叹:是是是,如愿是出了名的美貌没有错,但是三娘你好歹是我妹子,可不可以有点出息啊!先前还口口声声“萧郎”呢——萧阮也没比如愿差呀。私底下扯了嘉语一把,咳嗽几声:“如愿也不是有意……” 他这边说,独孤如愿越发忐忑,哪里敢去看嘉语的脸色,直作揖道:“三娘子恕罪,我——” “独孤将军做得对。”嘉语如梦初醒,赶紧打断道,“没什么好道歉的,换作我,也少不了一鞭子抽开,谁知道撞上来的是个什么人,哥哥安危要紧。” 昭熙:…… 如愿做得对是没有错,但是妹子你怎么可以说出“换作我”这种话!你是名门淑女啊……淑女啊……女啊!昭熙在哀怨中越发坚定了先前的想法。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妹子本来就已经很不着调了,绝对不可以再养在军营里——那会彻底歪掉的! 昭熙于是对嘉语说:“我想过了,军中简陋,也不宜你养伤,所以和如愿商量,送你去崔家暂住几日,其余,都等父亲来了再说。” 嘉语奇道:“崔家?”——独孤如愿也不姓崔,为啥要与他商议。 昭熙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点头道:“清河崔家。” 时以五姓为贵。北朝以博陵崔氏为第一,其余清河崔,范阳卢,赵郡李,荥阳郑,陈郡谢。 这些家族累世公卿,兴盛已久,也就皇室勉强能够压上一压。有时候皇室也压不住——也不是人人都想攀龙附凤。这五姓是出了名的自矜门第,互为婚姻,若非皇家、宗室,能娶到这几家的姑娘,都可以告慰先祖了。 嘉语不知道兄长如何起了这个念头,只是不舍得离开兄长。 可惜昭熙认定了他妹子就该去知书达理的人家学一学好,根本不与她废话,只同她说:“崔家七娘子是如愿的未婚妻。” 那可不容易,嘉语抗议无果之后,一个人在车里琢磨:独孤就是个兵头,能娶到崔家姑娘,完全是祖坟冒青烟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呃,独孤如愿的原型很好猜吧^_^。 他名声好,主要得益于隋唐天子都流着他的血,给他贴金了嘻嘻。 其实这时候天下还没有大乱,独孤娶崔家妹子是有点高攀。原型是有抛妻弃子,不过反正我只取了他的颜值^_^原型也并非始平王属将。 第95章 名门望族 崔宅给嘉语的第一印象是大,足够大。始平王府当然也不小,但是竟然无法与崔家比。望族就是望族,数代积累的财富与名望,化作实体,大约就是这么美轮美奂一处家宅,大喇喇砸进眼睛里,砸得人头昏眼花。 一树一石都有来历,叠着时光的年轮。 嘉语被兄长带着拜见过崔家老封君,被安置与七娘、九娘、十二娘同住锦绣园。七娘年满十七,近日就将出阁。九娘十五,堪堪及笄,已经订了亲。十二娘与她年岁相仿,只小些月份,尚未许人。 嘉语在进崔家之前也有想过,但是真正面对,还是一场冲击。她是当过公主也做过王妃,论气派不弱于人,但是仪态、风度,仍有不及——那不是地位的显赫与富贵身家能够补足。也许就只有多活一世的眼光和见识,方才稍稍压得住吧。嘉语在心里想,在宫里时候,谢云然该是对她多有容让了。 一来客居,二来嘉语也不愿意让人低看了去,一言一行都守着规矩,素日里不过和崔家几个小娘子一处,看书,游园,说说闲话,因七娘即将出阁,又时不时有机会赏看嫁妆——那自然都是好的。 也帮着绣一两块巾子,半是谢礼,半是贺礼。 偶尔想起之前,宫里的惊心动魄,出宫一路风刀霜剑,这时候的安逸,也未尝不是福气。想到萧阮还住在营里,长日无聊,嘉语多少有些矛盾地想:哥哥总不至于亏待他。 她总记得那日在客栈,他推她下去,她仰起头,眼睛里的血光。当时惊恐,如果不是凑巧碰到哥哥,就算她能大难不死,他也死定了吧。如果他真就这样死了、如果他为她死了……嘉语泠泠打了个寒战,九娘偏头问:“三娘子觉得冷?” 嘉语摇头。 “洛阳该暖和一些,”十二娘是个圆脸的小姑娘,性情比两个姐姐都活泼,“我还没去过洛阳呢,三娘子,洛阳好玩吗?” “洛阳……”嘉语沉吟,前后两辈子,她在洛阳时日不短,自然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只是,该从哪里说起呢,要这两个字沉甸甸挂在舌尖,才惊觉,原来已经离开这么久,这么远……她真有点想洛阳了。 “洛阳是天下之中,汉晋故都,又是京城,当然远远胜过信都。”九娘适时解围。七娘年稍长,多数时候只是微笑,开口时少,大约是要端着姐姐的架子。 “洛阳的下元节有咱们信都热闹吗?”十二娘颇有些不服气。 嘉语闻言“啊”了一声:“明儿就是下元节!” “可不是!”十二娘笑着说,“明儿我们要去法云寺还愿,三娘子和我们一起去罢?” 去佛寺?嘉语有些意外。下元节原是道家节日,怎么信都风俗,反倒是去佛寺? “阿玉嘴馋,明儿家里寒食,就想去外间玩,恰巧今年……”九娘有意无意瞟了七娘一眼,七娘红了脸——没有细说,“祖母答应我们去法云寺,三娘子若是不嫌弃,倒可以去玩玩,法云寺的素斋出名的好。” “还有百戏!”十二娘补充说,“法云寺的沙门最会俗讲,比别家都好!” 嘉语算是听明白了,即便是名门望族,也有网开一面的时候,七娘即将出阁,出阁之后,可就没这么自在了,所以老封君应了她们姐妹借这个名目出门,横竖寺里也是素斋,不碍着什么。自然就笑道:“那真要请几位娘子带我去见识了——” “怎么了?”九娘心细,看出嘉语面色有不对,忙问。 “我在想,”嘉语吞吞吐吐地道,“要不要让我哥哥派人跟着……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 九娘因笑道:“三娘子真是心细。不过这世道虽有不平,我崔家的车出去,还没人敢打主意,就不劳动令兄了。” 七娘闻言,转眸看了嘉语一眼,想道:始平王的嫡长女何等尊贵,怎么竟小小年纪一个人千里迢迢来河北投奔兄长,莫非是与继母不和?又这样胆怯,怕是路上遇过强人?倒对她多了三分怜惜。 九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嘉语也不好再坚持,只心里仍多少担忧——这次她和萧阮把于瑾害惨了,要是他畏惧昭熙远遁千里也就罢了,万一还留在信都,可是个不小的隐患。 次日一早,被姜娘唤起,梳发,上妆,选的秋香色上裳,金色长裙,裙上莲纹隐隐,配着墨绿镶边。外罩件半透明纱衣。嘉语瞧着衣裳也就罢了,那裙色染得极正,光彩夺目,倒有些踌躇:“这颜色晃眼。” 姜娘笑道:“姑娘花儿一般的年纪,穿什么都不为过。到我这把年岁,可不好再穿这么嫩了。” 嘉语心里道这裙的颜色不是嫩,是闪瞎人眼。 隐隐听到十二娘在廊下嬉笑的声音,到窗边一瞧,安下心来:十二娘穿的茜红裙,柳黄衣,裙上遍撒金点,细看时,一朵一朵缀着的,原是迎春花;九娘是浅灰色窄袖衣,描金团花桃红裙,白纱帔子,她身量比十二娘略高,更袅娜些;待看到七娘,眼前又是一亮,七娘终究年长几岁,装扮上就含蓄得多,却最经得住看——她穿的是水红上裳,浅蓝腰裙,下面浅米色长裙,风起,恍若凌波。 真真是个美人,嘉语心里想:独孤如愿好福气。 十二娘待嘉语最是亲热,赶上来拉着她坐同一辆车,喈喈咕咕地笑,说法云寺的素斋:“……那时候我还小,跟着阿娘头一次去,往食盒里一瞧,呵,摇头摆尾一条鱼,那鱼极是鲜亮,眼珠子都好像是活动的,我舍不得下箸,就同阿娘说:‘阿娘,我们把鱼带回去养吧……’” 嘉语听得有趣,笑问:“令堂如何回答?” “阿娘哪里还记得要答我,就只顾着笑了,引得左右婶子、姐姐都过来问。”十二娘“唉”了一声,“后来都拿这个打趣我。” 嘉语不无羡慕地想:如果母亲在世,也许她也能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吧。 如果母亲在世……这世上的人,总对自己失去的,不曾拥有的,耿耿于怀。然而她如今,不是还有父兄、妹妹么。 她大约是,渐渐就起了不肯知足的心。嘉语忍不住自嘲——当初死的时候,千想万想,只求重新来过,哪怕难,哪怕苦,哪怕万劫不复。 得陇而望蜀,人心都如是。 说笑间马车行至法云寺外。 信都有下元节赶庙会的习俗,果然如十二娘所言格外热闹,耍百戏的,弄管弦的,摆食摊的,卜卦、斗棋、卖字……应有尽有,游客接踵摩肩。嘉语起先还记挂于瑾的事,但是这点子忧虑很快被热闹冲淡了。 她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履足这红尘繁华之处,一时看了个眼花缭乱: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红眼睛长耳朵的兔儿灯,做工粗糙、配色却鲜亮的头花,软藤编的小篮子,又有粉盒、口脂…… 嘉语只管看,但凡多看几眼,自有人替她买下,从头至尾约莫走了有半个时辰,各色小物倒买了半车。 庙会走得尽了,就有迎客僧迎她们入寺。 外头热闹,寺里却是清幽,幽静得简直像深宅大院,嘉语在放生湖边歇一歇脚,十二娘眼巴巴地只想去听俗讲,嘉语笑道:“你自去,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十二娘这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一颗石子,“当”地落在嘉语跟前。嘉语看了足足有一刻钟,吩咐道:“我渴了。” 姜娘便去取水。 嘉语瞧着左右无人,回头喝道:“出来!”石柱后头转出玄衣少年,却是独孤如愿。算他机灵,没穿戎装,嘉语抚额:“阿兄叫你来吗?” 独孤如愿笑一笑,没有作答。 嘉语顷刻间明白过来,这货多半是以公谋私,跑来偷窥未婚妻。果然,独孤如愿从怀里摸出面镜子递给她。嘉语瞪着他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独孤如愿忸怩半晌,方才道:“我瞧着好。” 嘉语:…… 嘉语在心里默默为从前的自己掬一把泪,特么好容易碰到一个忠臣义士,就这么个德性! 嘉语小脸一板:“独孤将军,你这是私相授受!” 独孤如愿“哎”了一声,比她还惊奇:“三娘子不知道吗,再过十天七娘子就要出阁了。” 嘉语无语:“左右就剩了十天,就这么等不及……到时候自个儿交给她,不好?” 独孤如愿像是压根就没这么想过,犹疑片刻,猛地得跳起。嘉语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喂喂喂,东西还在呢!嘉语张张嘴:合着是打算上赶着强买强卖? 却听姜娘问:“姑娘在和谁说话?” 嘉语:…… “哪里来的镜子?”姜娘瞧见嘉语手里的菱花镜,一惊,像是无意道,“做工倒好,怕须得百十千个钱。” 嘉语忍了又忍,方才忍住没爆粗口,只道:“我也觉得好,想送给七娘子……”又从荷包里摸了一个青金石戒指,一只十八子手链出来,说道:“手链给九娘子,戒指送十二娘……如何?” 姜娘忍住笑道:“甚好。” 嘉语歇得够了,就去听俗讲。把戒指给了十二娘,又把手链送给九娘,这两样都精致小巧,九娘也就罢了,十二娘实在爱不释手。 嘉语又拿出镜子来,一错眼,惊道:“咦?” “怎么了?”九娘问。 “眼花了。”嘉语迟了片刻才回答。把镜子递给七娘,“方才看见这面镜子,倒想起两句诗。” 第96章 青青子衿 她借住崔家,可从来没有咏过诗作过画,崔家人只道她是不会,她是娇客,自然不去为难,不想冒出这么句话,七娘、九娘一时都奇道:“说来听听。” 嘉语有意多看了七娘两眼,笑道:“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诗倒寻常,含义却隽永。崔家几个都是聪明人,哪里听不出来。九娘捂嘴只笑,十二娘忙着挤眉弄眼,七娘素手抓住镜子,却咬唇叹了口气。嘉语这时候早神游天外,想着世上哪有这么像的人。 可是再回头,人海茫茫,哪里还有方才的影子。 那日俗讲说的目连救母,说到目连的母亲在饿鬼道受苦,惨叫,嚎哭,目连又怎样百折不挠救回母亲。唯嘉语和崔七娘有些魂不守舍。 一行人都没有察觉,有人在人群里遥遥看着她们,是一男一女,那少年急得跳脚:“为什么不让我喊……” “你知道什么!”女子冷冷道,“你知道眼下三娘子是不是被劫持!你贸然上前,他们会不会杀了三娘子灭口!我家殿下和三娘子是一起出的京,如今三娘子却孤身一人,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年被她拿话堵了个严严实实,心里却想:我出京又不是为了找你家殿下,始平王妃的命令管得住始平王府的人,难道还管得到我!只要打听得这伙人的身份,不就知道三娘子是不是被挟持了,至于宋王……谁管他为什么没和三娘子在一起呢!不在一起才好! 心中另有打算不提。 听完俗讲,嘉语和崔家姐妹打道回府。 临上车,不知道哪里冲出来一群淘气小儿,嘉语差点被撞了。幸好有姜娘扶着。十二娘气得脸色发白,嘉语安慰了许久才缓和下来。 …… 转眼到七娘出阁,崔家上下有条不紊地忙,怕冷落了嘉语,专请她陪着新妇。 崔家累世公卿,七娘的父亲官位却不是太高,独孤如愿也只有六品,自然比不得当初宋王娶妃。嘉语的手缓缓抚过嫁衣,柔软如碧水,心神就有些恍惚。当初她出阁,整个洛阳都为之轰动。他们都说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盛事了,他们说,连当初彭城长公主出降,都没有这样风光,他们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再盛大再完美的开头,也奈何不了日后百孔千疮。 嘉语微叹了口气,忽听七娘问:“……三娘子可曾去过金谷园?” 嘉语一愕。 金谷春晴是洛阳八景之一,其中金谷指的金谷园,是前朝安阳乡侯石崇所建,占地极广,因势高低筑台凿地,楼台亭阁,池沼碧波,交辉掩映,又茂树郁郁,修竹亭亭,百花竞艳。到后来石崇显戮,风流云散。 嘉语从前陪周乐去过一次,满目春光,断壁残垣,唯有花树繁茂如昔。 嘉语不知道七娘何以提起。 石崇败亡之人,金谷园是败亡之地,这大喜之日,实在不宜,一时笑道:“七娘子他日得闲,可命独孤将军陪同前去——”然后硬生生转过话题:“我在哥哥军营里时,与独孤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崔七娘妙目流转,示意她往下说。 嘉语于是继续道:“……独孤将军人很和气,长得也……好看。” 多年之后,嘉语还听周乐说起,说如今独孤如愿是洛阳第一美男子了,出门打个猎,风吹偏了帽子,居然被全城效仿。就知道这货其实是有点不服气。当时失笑。 七娘只默然听着,笑容一直都在,就是看不出多少喜气。大约是忐忑吧,嘉语想,毕竟没见过几面,日后要一生一世。即便以望族女子的教养,也终究不过十七岁。搜肠刮肚想再找话头,七娘又幽幽说道:“我听说金谷园里,有过一个叫绿珠的歌姬,姿容绝世。” 嘉语:……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传闻石崇因绿珠获罪,绿珠堕楼以死相酬,真是太不吉利了。 七娘莞尔:“吓到三娘子了。” 又说道:“我幼时,家里曾经收留过一个老妪,很老很老了,皱纹爬在脸上,就和蜘蛛网一样,但是身段还轻盈苗条。她说她曾经是金谷园中歌姬,曾经师从绿珠——三娘子,你会吹笛吗?” 嘉语道:“会的……只是吹不好。” 七娘从宽袖下伸出手来,张开,手心里一段短笛,竟是黄金所制,放在嘉语掌心,沁凉。 她说:“烦请三娘子为我吹一段《子衿》。” 《子衿》是诗经名篇,说的是女子倾慕心上人。嘉语从前,也曾绣了“青青子衿”四个字在云帕上,希冀能够送到萧阮手里……她和萧阮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总还是件喜气的事。 于是一口应下,只笑道:“我吹得不好,七娘子莫要见怪。” 这时候时近黄昏,天色凄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金声清锐,穿破暮霭重重。 最后一个音符还没有散去,眼前一花,一根长鞭卷进来,七娘飞了出去。 谁也没有出声,谁都没有动……所有人都傻了——大约开天辟地以来,也没有人想过会出这样的意外——崔家娘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个儿家里,竟然被……劫走了。 足足一刻钟的静默过去,方才慌作一团,哭泣,叫喊,奔走,怒骂与喝斥。 到处都是慌慌张张的人。 作为利益无关者,嘉语算是最冷静的了。她甚至能想起法云寺里独孤如愿把镜子递给她时候的热切,想起七娘子当时衣裙,想起方才她唇边浅笑,眼底灰烬,想起她问金谷园,金谷园中的绿珠。 然后她让她吹的那支曲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不来找你,你就忍心从此与我断绝音讯么? 她觉得有一团火在胸口烧,烧得整个人苦闷难当——如果七娘不愿意下嫁独孤如愿,为什么不早说? 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是说了也没有人理会,也许…… “姑娘要往哪里去?”嘉语翻身上马,姜娘拉住了辔头。 “我……”嘉语飞起一鞭,姜娘吃痛松手,骏马冲了出去,老远,才听到嘉语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去找七娘子。” 嘉语的骑射比这时候的嘉言略强。那须得归功于后来周乐的督促。但是要真刀真枪干起来,也还是不堪一击。 只是这时候血勇上头,哪里想得这么周全。 风呼呼在耳畔响。 不知道跑了多久,路渐渐偏荒。寒冬的萧瑟,要到荒郊野外才尤为惊心,看不到一丝绿色,也看不到人,远远狼嘷,一声,接一声。嘉语勒住马,四下里都是荒山,树枝光秃秃的,交错纵横,或直挺挺刺向苍穹。 天色由惨青渐渐转为乌蓝。 “小娘子哪里去!”一声粗喝从高处传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身量却长,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远远瞧着像是只大鸟。也许是秃鹫。 嘉语定定神,扬声道:“郎君有礼!” 那少年料不到这般客气,嗤笑一声:“小娘子有礼!”调子上扬,是个调戏的口气。 嘉语只当没听出来,但问:“敢问郎君,可看到有人带了新妇骑马从这里过?” ——她也想过,也许劫匪会在半路上让七娘换过衣裳,但是转念一想,她追得仓促,他们逃得也未必从容。七娘的嫁衣样式繁琐,没有婢子帮忙,不是一时半会儿脱得掉。所以方侥幸有此一问。 那少年瞧她年纪甚小,圆溜溜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却是黑白分明的好看。他原是想,不管谁来,今儿总能痛痛快快打上一场,谁知道最先赶来却是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这可叫他怎么下手? 当下挠了挠头,“哎”了一声,磕磕绊绊道:“此、此路是我开……此、此树、呔!不管什么树了,反正先留下买路钱!” 顺口溜都念不好也好意思出来打劫!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公子淘气——这少年举止虽然荒唐,衣裳料子却不差,暮色里一口白牙也亮得晃眼。嘉语虽然说不上多有眼光,还是看得出,这少年不是专业打劫的。 一勒缰绳,就要从树下过。 “小娘子止步!”那少年猛地一喝,手里就多了一把弹弓。瞄准马蹄前方寸之地:“小娘子但前行一步,莫怪我刀枪无眼!” 嘉语:…… 好想纠正他手里拿的只是把打鸟的弹弓! 心头却疑云大起:难道他就是劫走崔七娘的人?可是年岁、举止,怎么都对不上——能得崔七娘倾心的……会是这么个小家伙?莫非是……同伙? 敢从崔家劫人,又能把人从崔家劫走,即便在操办婚礼的兵荒马乱中,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嘉语再仔细看了少年一眼,索性松了缰绳,诈道:“七娘子可没和我说过,这半道上,还有人等着打劫。” “什么七娘子八娘子,小娘子这话,我却不懂。” 少年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犯了嘀咕,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小娘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见到拿刀拿枪打劫的,不该吓得瑟瑟发抖吗,怎么这个小娘子,镇定得就和在自个儿家里一样? 又听她笑道:“郎君会吹笛子吗?” “什么?” “……要不要听我吹一曲?”嘉语从袖中取出金笛,那金子成色甚好,便是在深灰的暮色里,也还闪闪发光。 这笛子是兄长爱物,少年一眼就认出来了。 第97章 生死豪赌 嘉语眼睛盯住他,缓缓将笛子举到唇边,吹出第一个音符。 同样是《子衿》,先前欢快如山间流泉,这时候吹来,却哀怨楚楚。暮云重重,风把声音送出去,远远近近,群山应和。 不会太远。嘉语在心里计算过,实则虚之,这少年守在这里,正正好伪造一个“阻挡追兵,让七娘有机会走远”的假象。如果她是七娘,是绝不会走的:荒山野外,女子娇弱,能走多远?——之前她和萧阮面对的只是于瑾一个人,尚且选择留而不是走,就是这个缘故。 那少年终究不傻,虽然不知道她吹的曲子有什么蹊跷,却也知道不妥,当时厉声喝止:“停下、停下!不要再吹了!” 嘉语果然依言停了,却偏头问:“我吹得不好吗?” 就是吹得太好了才麻烦!少年知道这个小娘子多半是看穿了自己身份,索性不与她磨嘴皮子,长眉一敛,凶神恶煞喝斥:“滚!给我滚远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虽两人还隔了数丈之远,嘉语也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这少年年纪不大,气势倒足。嘉语也不为己甚,左手抓着金笛,右手一扯缰绳就要掉头,忽听得背后一声哭喊:“三娘子!” 是崔七娘。 嘉语竟有片刻的犹豫,犹豫要不要转身,或者回头看她此时的表情。 她当然是救不出她的,除非她自愿同她回去——她会愿意吗。嘉语忽然意识到,她之所以管这个闲事,之所以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追了上来,并不是为了带她回去,而是想知道,她会愿意吗。 愿意……和那个满心期待满心欢喜的少年在一起吗。也许她不爱他。 那像是一个长久以来折磨她的问题,即便死过一次也不能够冲淡——七娘的决断,何如当初萧阮的选择。 崔家把七娘嫁给独孤如愿,无论是早有婚约,还是看好独孤如愿前程,都必然有出自家族的考量。必然是利大于弊,才会结这门亲——对当初的萧阮,她的下嫁,何尝不是利益所在。 当初萧阮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迎娶,七娘如果有再三思索的余地,她会回头吗? 这犹疑间,身后重归于寂。想是有人将她带走了。 嘉语心里叹息一声,一抖缰绳要走,忽然之间——嘉语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真切地看到,或者听到,但是那种冰寒从肌肤拂过的痛感,一瞬间汗毛全都竖了起来。那就仿佛山野中的小兽,面对猛虎的——恐惧,对,就是恐惧。 那是在死亡面前本能的恐惧,所以乳虎啸谷,百兽惶惶。 然后身子一歪,是有个黑影扑上来。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落马,然后骨碌骨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尚惊魂未定,又是一滚……连续滚了有七八次,方才听到枝头少年冷笑道:“……好功夫!” 回身看时,地上插了七八支羽箭,坐骑连长嘶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已然倒地,血汩汩地从脖颈处流出来,染得坡上鲜红。 嘉语骇然——她之先也有想过,这少年敢一个人拦路,功夫该是不错,却也没有料到横强到这个地步。她所熟悉的,萧阮、于瑾、周乐,都是一时之俊杰,但是这几箭,怕也不如他精妙。 “三娘子、三娘子!”有人在耳边低语,是周乐。果然。果然那日不是眼花……嘉语看着他,心里不知怎的生出欢喜来。 她倒是想问他怎么来的信都,又怎么这么巧,刚刚好救她一命。但这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问话的地方。 周乐见她无恙,才放了心。 枝头少年闭了一只眼睛,缓缓又举起弓—— “五郎别来无恙?”周乐忽然站起,双手高举,笑道。 嘉语:…… 这货好像认识不少奇怪的人。 枝头那少年看清楚周乐的面目,却丝毫没有放下弓箭的打算,反是冷冷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个贼!” 嘉语:…… 其实周乐当过贼,一点都不意外。虽然他后来并没有和她提起过。然而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不会有人比嘉语这种出身、这种际遇的人更明白。 周乐却涨红了脸,几乎要用全部的力气方才按捺得住自己不去看嘉语的眼睛——她会瞧不起他么——然而这时候,这件事实在已经不重要。能活着离开才重要。三娘不清楚五郎的实力,他却是知道的。 周乐收住心神,说道:“我瞧见有人欺负小娘子,出来打抱个不平,也没想到会是五郎!” 五郎嘿嘿一笑:“是又如何?” “不如何,”周乐干脆利落地道,“我就想和五郎打个赌。” “哦?”五郎终究年少,听周乐这么说,也来了兴致,箭尖略略下移,又猛地提上来,“不成!上次你也这么说,然后骗了我的马自个儿溜了,害我被二哥骂了整半年!” 嘉语:…… 看来某人的黑历史还真是不少。 周乐又被揭了一次底,脸皮反而厚了,径直只道:“五郎也说是上次了,上次栽了,难道不想找回来?你怕我跑,不给我马不就成了,就算我有马,难道快得过你的神光?” 少年一想,可不?就算他有马——呸呸呸这小贼哪里来的马,不是偷东家的就是骗西家的——能有什么好马,就算是好马,带两个人,能跑多快?当时略略垂下眼皮,多少有些意外地瞟了嘉语一眼,又想:这货可不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这小娘子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愿冒这个大险? ……就让他救不成! 这少年原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一时笑道:“怎么个赌法?” “方圆百步,给我一刻钟,我赌五郎射不死我——如果五郎射不死我,就须得把神光给我,放我们走!” 方圆百步?嘉语心里有一万匹神光在刨地——开什么玩笑,百步的距离,对这个叫五郎的少年,那叫问题吗? 就听五郎“嗷”了一声,叫道:“你找死!” 周乐冷笑道:“我找死五郎还这样多般顾虑,我要不找死,五郎岂不是连和我说话的胆气都没有?” 这是激将,嘉语想,也不知道能激出个什么花来。 “呸!”少年是真恼了,垂下箭尖,冷冷说道,“我在这里不动,从眼下开始,我数时间,方圆一里,你带着这个臭娘们尽管逃,一刻钟之后,我射你三箭,三箭不死,我周五从此不再用箭!” 原来他也姓周,行五。嘉语想,莫不是渤海周氏? 渤海周门第不及清河崔,崔家不肯嫁女,那也不奇怪;周乐在萧阮面前否认自己是渤海周,但是听这两人对话,怕是早就见过,且不止是见过……所以方才开出这么荒谬的条件,少年果然受激中计。 偏周乐不知死活还要追问:“那神光呢?” “神光归你!” “以后不许找我们麻烦!”周乐一句接一句,完全不给少年余地。 “以后不因为这件事找你们麻烦!”少年也狡黠。 “君子一言!”周乐继续道。 “驷马难追!”少年应诺,收了弓箭,盘腿坐在树枝上,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双方都没提如果周乐输了赌,怎么处置嘉语。也许是都觉得没有必要。在周五眼里,她的生死,不比一只蝼蚁更重;而周乐想来,也许是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嘉语实在看不出,把握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这个人物很喜感,原型也很喜感。就武力值而言,他是NO1了,什么前夫君小周哥哥……都比不上他天生神力。虽然他年纪小。 人从小就是冀州小霸王^_^ 所以小周根本不敢和他打^_^ 小霸王劫亲虽然听起来荒唐,但是史有其事,当然具体操作不是这样的(属于当事人功成名就之后想要毁尸灭迹的熊事儿) 第98章 胸有成竹 方圆一里,也不到三百步。比百步略强,强不到哪里去。就好比她骑射强过嘉言,但是强得有限,也就无用。说得好听是赌,其实还是送死——原本大可不必。她无恩于他,他不必为她送死。 “我们走!”周乐说,倒是个胸有成竹的形容。 嘉语“哎”了一声跟上。 一路都是坦途,嘉语越发灰心起来:“那个周五,是你堂弟吗?” 略迟,才听周乐道:“……出了五服。” 出了五服,算是远亲。不过望族就是望族,有的上数十几代都在族谱上。但是嘉语琢磨着,那少年都口口声声喊周乐“小贼”了,这个亲,怕是攀不上。隐约明白为什么周乐不肯认自己是渤海周。 也就不提,只道:“之前说话还好好的,也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就翻脸。” 周乐瞟她一眼,心道这丫头虽然聪明,到底年纪小,在洛阳也就罢了,人人都瞧着太后和始平王的面子让她三分,她自个儿也知道分寸,但这是信都……一时摇头道:“你方才吹曲子吹得崔七娘子意动,五郎大约是想,杀了你,七娘子就没了退路。” 为了断七娘子的退路不惜杀人! 嘉语心下暗惊:“他难道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也该猜得到我身份不同寻常!”——她能看出他衣着不凡,他难道看不出她出身富贵?就算猜不到始平王府,也该考虑利益相关,不好得罪至死。 周乐笑了:“三娘子这是以常理度之,可惜我这个……周家这个五郎,从来都不能以常理度之。且不说他不知道你是谁,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天高皇帝远,这信都,就没个他怕的人!” 听周乐话里意思,周家势力也不小。嘉语前后想一回,却道:“就算天高皇帝远,可是我阿兄眼下领军在此,他也不忌惮吗?” “你阿兄?”周乐显然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略略有些吃惊,“这么说始平王也在附近?” “父王还没有到。”嘉语简洁地回答,又道,“不如……我去和他说,如果伤了你我,我阿兄势必不与他善罢甘休。” 原来绕了半天的圈子,是不想他冒这个险。周乐想起方才她煞白的脸,这场惊吓也不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却要去和有霸王之勇的周五谈判,要换个人,没准他能笑掉大牙。这时候却忍不住心里一暖。只摇头:“不可!五郎的性子,你不说还好,说了,他非杀了你不可!” “他难道不为家里着想?”嘉语问。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昭熙有兵在手,盛怒之下,流血漂橹绝非虚言。 周乐苦笑:三娘子还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即便朝廷大军压境,缓急之间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五郎这样的地头蛇。当时只道:“五郎自恃勇力,家里没人管得到他……也就他二哥说话,十句里他还能听得进一两句——三娘子不妨想想,如果他肯为家里着想,又怎么会劫走崔娘子?” 嘉语:…… 好吧,以汉武帝之能,在清平时节,要拿下游侠郭解,还费老大功夫,何况世道将乱。 还要再想法子,就听周乐笑道:“怎么,三娘子对我这么没信心?” 嘉语心道我倒想要有,问题是这玩意儿到底能从哪里挖掘出来?说话间,周乐脚步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河。 …… 周五睁开眼睛。 周乐那个混蛋会带那个小娘子往哪里逃,他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无非仗着这里有条河。少年嗤笑一声,这是冀州,他的地盘,那个混蛋,难道还能比他更了解这里的地理水文? 少年挺直了背脊,缓缓举起弓,拉圆,松手,箭尖泛着冷光,嗖的破空而去。 视野里身影一软,直直跌进河里。 奇怪的是,没有惨叫声——就算以周五的本事,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光色下,也很难做到一箭正中咽喉,所以瞄准的是背心。正常情况下,人吃痛,该是会发出声音,但是……并没有。 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只有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没有叶子的树枝在风里兀自凌乱。 周五因此不能不生出疑惑来:莫非没中?那怎么可能!他看得真真切切,确实是有人掉进了河里。 猛然间,视野中又蹿出个人影,仓皇北逃。 五郎抽出第二支箭:他看得出,北逃的是那个小娘子。如果周乐不死,他射她,应该能逼他出手,如果他死了,他射这个小娘子,也不算违约——松手,又一箭离弦而去。 身影中箭,摇晃几下,往前一扑——仍然没有惨叫声。 周五越发疑惑。如果不是三支箭没有射完,他早跳下树枝,跑去探察了。这时候竖起耳朵,确实没有。视野中也没了人影。入冬时节,草木枯败,也遮不住人。他心里算来算去,竟是算不出对方生死,也算不出对方能够藏在哪里——果然贼性难改。周五手心里扣住第三箭,竟迟疑起来。 有四种可能的情况,两个都死,或者两个都没死,或者周乐死,小娘子生,或者小娘子死,周乐在生。 如果两个都死了,或者周乐死,小娘子在生,那自然无须说,第三箭射不射都不要紧,要是小娘子死了,周乐活不活,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事,那需要他考虑的,就只剩下两个都还在生—— 周五仔细想过,抽回箭,拨了一下空弦,响声铮然。 又等了一会儿,方才悻悻道:“好了,算你赢,神光归你,我放你们走!” 没人应声,也许还在观望。周五唇边一抹轻笑:周乐喜欢马,这个弱点,恐怕他自己也未能深知。一声呼哨,一匹全身漆黑的骏马凌空而来,得得得直往前奔,才到坡下,就有个人影飞身而上,笑应道:“好!” 话音未落,最后一箭破空。 暮色已浓,半空中瞧得真切,那身影中箭,软软塌下去。 仍然没有惨叫声。 周五单手握弓,举目四望。 好半晌,方才有人慢悠悠现身,从地上捡起系在竹竿上中箭的中衣,随意披起,开口却道:“五郎诚信君子,我一向是知道的。”说话的自然是周乐,再过得片刻,嘉语也跟了出来,要细看,外罩纱衣上还有个箭眼。 寒风瑟瑟,周五这辈子还从来没觉得风这么冷过。 他年纪虽小,倒还真是个说话算话的,既然应允了要放过他们,也就不啰嗦,咬牙道:“滚!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周乐于是丢下栽进河里的稻草人,死得很冤枉的替身野兔,带着嘉语,很欢快地滚了。 第99章 劫后余生 回程没多远就碰到数骑,烟尘滚滚擦肩而过,当头那人正是独孤如愿。 嘉语大叫一声:“独孤将军!” 独孤如愿恍若未闻,马飞快地掠过了他们。 “走吧。”周乐催促。 嘉语怅然前行,过得片刻,又听到身后马蹄声,转头看时,却是独孤如愿去而复返:“三娘子!”他面上有焦急之色,“你……看到七娘了吗?” 严格说来,她没有看到她,因为她没有回头,嘉语这样想,却还是点了点头。 “在哪里?”独孤如愿目中有喜色,有急色,有忧色,更多期盼,他像是急于想要听到她的消息,又害怕得来并非佳信。 暮色爬上他的眼眸,嘉语避开他的注视,纵马上前,低声道:“如愿哥哥……不要去。” 如愿何等聪敏,听得这几个字,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手底一松,又抓紧,紧紧攥住缰绳,淡青色的血管一条一条浮上来,却抿紧了薄唇,没有多一个字,调转马头,匆匆去了。 有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有人是到过黄河还不死心。 嘉语看着如愿的背影,在暮色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苍茫,忽的腥气上涌,一张口,血喷了出来,然后眼前一黑。 整个人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起先是一线光,光里有人影来来往往,有人声呢喃,像是极近,就在耳畔,又像极远,细细碎碎,都听不清楚。 “……肝失所养,情志不抒……” “气急攻心……小心调养就好……” 才不是、才不是!嘉语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反驳:才不是!她才不是情志不抒,她才没有气急攻心!她只是……只是、也许是七娘的决断、独孤如愿的选择让她惊心。 就听得有人喜道:“醒了、姑娘醒了!” 是姜娘。 而后纷纷的脚步,有人抢步过来。 嘉语勉力睁开眼睛,是昭熙,还有……父亲!一惊,挣扎着要起来见礼,被始平王按住:“你歇着!听话!” 嘉语拗不过,只得躺着,看见父亲眼睛里的血丝,大约是日夜兼程。 虽然早知道父亲会来信都看她,真见到人,心里还是一阵难过。从前兄长好歹见了最后一面,而父亲……她总觉得她是亲眼看到了那一刀,但其实没有。她知道没有,却总觉得有。 是一刀毙命,也好,痛得少。 人死之后,如果没有知觉,就不会知道他怜爱的儿女在世间受苦,那未尝不是运气。 不过,总算……幸好…… 嘉语抽了抽鼻子:“阿爷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元景昊打断昭熙未出口的话,还瞪他一眼,方才小心翼翼问,“三儿觉得怎么样?” 嘉语道:“我没事……我真没事!” “好好好,三儿没事,真没事,你们都下去!”元景昊手一挥,有些脚步就纷纷地远去了,昭熙道:“父亲,围住崔府的人,也都撤了罢?” 嘉语:…… “好端端的,围人家府上做什么,人家对我可好。” “撤了撤了都撤了!”元景昊道,“对你好还害得你吐血,要对你不好,那还了得!” 嘉语:…… 元景昊问:“好端端的,怎么吐血了?” 嘉语哪里解释得清楚这前世今生,只含混道:“我去找七娘,碰到流匪劫道,唬到了,幸好——周郎呢?” 元景昊听女儿叫周乐叫得亲热,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还关着,说是边时晨手下……边时晨从哪里收来这么个野小子……” 思及嘉语被劫,王妃一没给信,二没上心找人营救,就过来个边时晨,十余人马,连海捕文书都没发,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却道:“人家家里丢了女儿,你去凑什么热闹,难不成要我家也丢个女儿不成!” “……偏那小子也姓周。”元景昊嘀咕。 嘉语知道不能与父亲强顶,只垂下眼帘,乖乖地道:“父亲说得是。” 又解释说:“周郎原是羽林郎,于贼作乱,他救了我和阿言。之后就回不去了,索性我让边统领收了他——是我自作主张,父亲莫要怪边统领——这个事情,哥哥也知道的。” 嘉语看向昭熙,昭熙“恍然”道:“是他呀。” 元景昊素知昭熙稳重,他应了声,想必是真的。兄妹俩难得一致,做父亲的,总是欢喜多过担忧——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两兄妹和睦共处了。 父女三个又说了几句,元景昊怕嘉语才醒,气力不继,就让她歇着,把昭熙也带走了。 嘉语原还想悄声问昭熙,独孤如愿和崔七娘的事最终怎么解决,又想,父亲大约不喜欢她再多事,也就罢了。 过得几日,姜娘打听了来,说周乐如今在世子身边做亲兵。 又原来那日劫走崔七娘的人,竟然是周家二郎,如今周二上门负荆请罪,据说崔家有意成全。 崔家对嘉语大有歉意,十二娘和九娘先后来探望过几次,九娘知她喜甜,亲手做了几样糕点,香气袭人,许是木樨。毕竟梅花还没有开。如劫后余生,三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绕开七娘不提。 嘉语自觉身体没有大碍,只奈何不了父兄如临大敌,然而养病总是无聊。十二娘送了一叠子笔记传奇过来,嘉语从前喜欢这些,只是如今再看,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从前看宋定伯捉鬼但觉有趣,如今再看,是人心叵测,比鬼更可畏惧; 从前看织女下凡,是一段佳话,如今再看,还是人心叵测,连仙子都会堕入彀中。 从前觉得有趣的,可爱的,可笑的,如今看来,满纸荒唐,满纸血泪。大约人就是如此,活得长了,对世间种种,看得太清楚,如果不假装糊涂,趣味就会一成一成减下去,直至于无。 人性里能让人期待的太少,因少,所以格外留恋,格外不舍,格外苦痛。 元景昊得空就来看她,无非叮嘱多吃,多睡,昭熙听得耳朵起茧,难得他妹子甘之如饴。 其实如果是从前,嘉语大约也会骇然自嘲,阿爷是把她当猪养了吧。但是如今,只要一想到之后十年里,再没有见过父兄、再没有机会听这些无趣又无聊的话,就……怎么都听不够了。 周乐有时会跟昭熙过来,昭熙不让他进屋,就在门口守着。 嘉语叫姜娘给他送点心,姜娘回来说:“周小郎为人甚是和善。”嘉语心里深深为死在周乐手里的人掬一把同情之泪。又让姜娘去问他怎么来的信都。姜娘回禀说,是和边统领他们一起过来的,同来的还有宋王府的苏娘子。这一路多亏有她,能够找到宋王留的记号。 嘉语倒不知道萧阮什么时候有机会给苏卿染留记号了。怔了许久,方才想起来问:“那如今,苏娘子人在哪里?” 姜娘说:“周小郎说,他和苏娘子在法云寺看到姑娘,他原是要过来与姑娘相认,苏娘子顾虑太多阻止了他,后来他就离开苏娘子和边统领混进了崔家……如今苏娘子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那边统领知道吗?”嘉语问。 “边统领也不知道,”姜娘果然已经问过,“他听说世子在信都,就一路过来了。苏娘子什么时候走的也没留意,只猜想,大概是知道了宋王殿下无恙,又怕军中不便,所以先行回了洛阳。” 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嘉语总觉得不妥。照理,萧阮受伤,无论如何,苏卿染都不该避而不见。 第100章 三堂会审 这天姜娘同嘉语说,独孤如愿来向她辞行,问她见还是不见——他要回武川镇,始平王为他争取了镇将的位置。 “见,为什么不见?”嘉语说。 设了屏风。屏风后独孤如愿挺拔的身影。想前世也是这样相见,嘉语心里多少五味俱陈。 独孤如愿说:“多谢三娘子仗义。” 嘉语恍惚想起法云寺的那个下午,百戏,泥人,俗讲,热热闹闹的阳光,大红的桃红的金光闪闪的衣裙,他把菱花镜递给她,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眨一下眼睛,阳光就会冷掉,你皱一下眉,整个世界,都如浮云散去。 嘉语说:“将军客气了……我并没有做什么。” 独孤如愿自嘲地笑了一笑,她是没有做什么,她只在他义无反顾奔往命运的悬崖之前,喊了一句“如愿哥哥”,劝了半句“不要去”,足以让他知道这世间的好意。并不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会浮起那种暧昧难明的笑容,他会一直记得,有个小姑娘,曾在暮色里,认认真真劝他“不要去”。 最后决定要去的是他。 独孤如愿低声道:“日后如果三娘子有用得到的地方,如愿定然尽力。” 他是个实在人,他不会说结草衔环,也不说两肋插刀,只平平淡淡两个字,尽力。但是嘉语知道这是真的,这句话在独孤如愿心里的意思,大约就是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这个人从前也是这样,有多少漂亮话不说,只说“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我会助公主离开”。 嘉语道:“我只愿如愿哥哥此去,万事如愿。” 独孤如愿郑重向她长揖,然后转身去了。 嘉语叫姜娘撤了屏风,一个人独坐。她不知道从前独孤如愿是不是也遭遇了这些。她不清楚他的命运,只大概记得他后来是安北将军,三品上。官位固然不算太高,也不低了。他不是周乐的嫡系,能到这个位置,可见能耐。 她揉了揉眉心,姜娘惊慌失措地奔进来:“姑娘,王爷和世子来了!” 父亲和哥哥都是常来的,有什么稀奇?嘉语没见过她这般惊惶,一时诧异,正要开口详询,元景昊已经进门,进门就喝道:“三儿,跪下!” 嘉语有些懵:这是个三堂会审的架势啊。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 她记忆里,父亲打仗的时候最多。大约因为相处日少,所以父女之间,总生疏得像隔了一层——虽然隔着的那一层并不妨碍她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疼爱——又因为是女孩儿,就算闯祸,做爹的也不好操起棍棒来打上一顿,连多骂几句,都还怕女孩儿面薄受不起。 嘉语喊道:“阿爷——” “跪下!”元景昊重申,怒气在眉宇间。 嘉语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细说起,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到底是谁,让父亲这样大动肝火……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屈膝跪倒,犹疑惑地看着父亲。 元景昊哪里不知道她委屈,心里未尝不难过,面上威色不减,只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答我。” “……是,父亲。” 元景昊略过她的语气,径直只问:“你是和宋王一起出的洛阳城?” “……是,”嘉语道,“但那是——” “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是。”嘉语咬住下唇,心有不甘。 “自出宫之后,一路出同车,坐同席?” 嘉语:…… “是,可那是——”“事急从权”四个字没来得及出口,又被打断:“是,还是不是?” “……是。” 元景昊点点头,昭熙早搬来坐具,扶父亲坐下。元景昊道:“你母亲过世早,你生性顽劣,为父又戎马倥偬,疏于管教,方才铸此大错,如今事已至此……”元景昊喝道,“宋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嘉语猛地听父亲提到萧阮,不敢置信转头去,就看见萧阮被周乐押送进来。她在崔家一住半个月,养病又半个月,月余未见。萧阮气色倒比上次要好些,只手臂上夹板还没有去掉。 周乐脸色也不好看。 萧阮瞧了一眼嘉语,求情道:“王爷要怪罪,怪我就是,天凉,地上也凉,三娘子连日受惊……先让她起来罢。” 元景昊心下稍宽,才要开口,嘉语气急道:“阿爷你这是做什么!” 元景昊木着脸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嘉语觉得自己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当时驳道:“圣人还说,嫂溺,叔援之以手!” 元景昊何尝不知道荒唐,只是他这个傻女儿,和人耳鬓厮磨这一路,就算如他们自己所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但是三人成虎,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日后她出阁,难道能不因此被诟病、被为难? 不不不,不说那么远,出了这样的事,如今还有哪个洛阳高门,瞧得上她?是是是,他的女儿,无须世人瞧得上,可是他的女儿,也须得在这红尘俗世里过活,谁欺侮她,谁对不住她,他可以去和人拼命,可是嘴长在人身上,心在人的腔子里,眼珠子在人的眼眶里,他怎么去堵住人怎么说、怎么想、怎么看? 人言可畏,那是把他的心他的肝剖开了来作践! 退一步想,萧阮无论人才、品貌、家世,都很过得去。如今看来……也很知道心疼三娘。 元景昊硬下心肠,盯住萧阮道:“宋王你说!” 萧阮转头再看了看嘉语,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沉沉压下来,压在每个人心上。姜娘早就退了出去,门紧闭着,周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识趣。 萧阮说:“王爷与世子大约不知道,之前在宫里,我曾与太后说过会请母亲上门提亲。” 一句话,轻松卸掉始平王父子迫娶的罪名,展现求娶的诚意。 如果说元景昊之前还有顾虑,怕萧阮或者宋王府上因此看轻嘉语,待听到这个回答,几乎已经可以放心——他会待她好的,他想。 嘉语脸上,却浮起一丝奇异的表情——萧阮上次求娶,那还是凌波宴前,那一晚,小玉儿死了。 那之前,清河王死了。 第101章 恩将仇报 再之前……萧阮在皇帝面前提起,清河王入宫。 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没一步闲子,嘉语仿佛到这时候,才猛地又想起,宋王萧阮生平,未尝落过一子闲棋,每一步,都有无数后招。她是一早就知道,却像是每次,都需要再三提醒,才能够确认和牢记。 “……陛下也有赐婚之意,”萧阮又补充说,“只是当时王爷世子征战在外,才不得已推延。”这是进一步做实他与嘉语的关系——是皇帝许过的,金口玉言,虽未有定,也算过了明路。 都在算计之中,嘉语冷冷地想,也许父兄还以为是自己逼迫,感激他为了救她,为了她的名声,赔上自己的婚约。又或者相信他早对她有意。但是她知道不是。 她被于璎雪劫持,是个意外,他挺身而出,也许不是意外。 以萧阮的城府心机,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即便没有遇上于瑾,走完这一遭转回洛阳,她也别无选择? 他想娶她,这个事实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从前她为嫁他费尽心思,如今是他想娶她——他想南归,他想取得朝廷的信任,他想在军中有一席之地。他从前忍气吞声认命与她成亲,无非为此,如今也还是。 否则,他日何以面对苏卿染?他会因为她放弃苏卿染?不,不会的。便她有西子之貌,谢女之才,也不敢有这个信心——苏卿染是他的底线,就如同娄氏是周乐的底线,退一步,禽兽不如。 她的父兄……更准确地说,她是他最好的跳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嘉语心里猛地一抽,在忽然之间,她清楚了之前吐血的缘由。 她是挟怨重生。 她从前对他情结未解。 这世间或确有人心如铁石,矢志不移,然而这样的人,她生平并未见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常人,哪怕君临天下,哪怕才高八斗,那也不能保证一生一世,不动心,不迷惑,不懊悔,不回头。 偶尔会想,他救她那么多次,很多次,他都大可以掉头走开,不管不顾,但是他没有;偶尔会想,他们毕竟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她最狼狈最难看的时候,都落在他眼里,许多次,他大可以皱眉,别过脸去回避,但是他没有……说到底,这一世,他没有伤害过她。 也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这个声音总会响起,在每一次,在她心思转柔的时候。 姚佳怡对皇帝痴心错付,她已经看到结局,到独孤如愿惨淡收场,积郁多年的恐惧,方才一次爆发。 人对自己狠不下心来,就自有人会对她狠心。 嘉语惨笑一声,就和这冬日下午的阳光一样惨薄:“我不嫁。” “什么?”元景昊和昭熙几乎是齐齐出声。 “我不嫁。”嘉语用一种平平常常的语气说,“宋王救我是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她前方并没有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兄长,也没有萧阮。 听到这句话能松一口气的也就周乐了。 连萧阮都怔了一怔。 他其实是给足了始平王父子面子。没有错,他是借助形势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知道嘉语心许他。不然,无以解释之前种种。之后拒绝,凌波宴一次,凌云台一次……那也许是小娘子的别扭。 而且那时候,她大约也没有想到之后会有这段逃亡,没想到与他生死与共。但是她仍然说“我不嫁”,三个字落音,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根弦,响了一下——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声响叫哀鸣。 多少年后,有人感慨失偶之雁,写诗说,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 始平王是见识过女儿任性的。 他对女儿的要求很低,他从来没想过女儿驰骋疆场,或洞察时局,女儿养在深闺里,闲了绣花,不闲花都不必绣,识文断字也不过消遣,至于任性,那更无伤大雅——他元景昊的女儿,任性得起。 ——如果王妃听说了,定然不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宫氏知道,也许会勃然大怒,埋怨丈夫把女儿当宠物养。但是始平王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他尽自己所能,不过是让女儿遂心如愿,如果女儿要天上的月亮,没准他也会踮起脚来,试上一试。 他知道怎样教儿子,但是对于亡妻留下的这个女儿,始终心怀愧疚。 所以听到嘉语说“我不嫁”,脑袋里就只嗡然一声:三儿不肯嫁,怎么办? 之前他没想过这个可能——昭熙说,三儿对宋王喜欢得紧,所以他的担忧更多落在了萧阮身上,却没有料到,三儿才是终极问题。他也没有见过别家怎么处理,儿子可能不听话,女儿怎么可能! 也不对,女儿当然有可能,不然崔家七娘这会儿好好地姓了独孤,也不会逼得如愿黯然离开。 和崔七娘比起来,三儿乖多了,元景昊欣慰地想。 但是既然三儿不肯嫁,元景昊毕竟是个务实的人——行军打仗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务实——那自然就不能再考虑这茬,元景昊眯起眼睛,视线锁定萧阮:可惜了这个少年郎,不能留了。 元景昊不是不知道萧阮对于燕朝意味着什么,不过那是皇帝的麻烦,何须他越俎代庖。 他不能让萧阮回洛阳:他不能赌萧阮的人品。既然三儿不肯嫁,那就让所有人相信,他为救三儿死了吧——他一早就被于璎雪弄死了,三儿落在于璎雪手里,于璎雪挟持三儿南逃,被三儿诓到信都,碰上昭熙。没有于瑾,也没有萧阮……就这样吧,足以自圆其说,就算仍有微词和猜疑,他也压得下去。 元景昊霍然起身,走近萧阮。到他面前,却回头再看了女儿一眼,最后问:“三儿,你当真不愿意嫁他?” 他的语气异乎寻常地温和,萧阮却从这温和中听出杀意凛凛。 如果嘉语回答说不愿意,也许始平王真会杀了他——那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对始平王来说,他忽然意识到。要不要赌这一把?之前在于瑾手里赌,是因为别无选择,如今,要不要……再赌一把? 就听到嘉语的回答,清晰,坚定:“不愿意。” 她重生一次,不为他。 “那好。”元景昊锵的拔出腰刀。 作者有话要说: 欢乐趣,离别苦……元好问的词,三娘的本家2333 他还有一首,写的敕勒歌,说: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这句写得是小周原型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2章 愿赌服输 罡风扑面,萧阮竟有瞬间的犹豫——如果他不躲,如果他硬生生受这一刀,她会怎样,他竟然有一点点期盼,如果他因此受伤,她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嘴硬? 他心思犹豫,身体的本能并不犹豫,毫厘之差,元景昊一刀劈空,一刀又起。 血光溅了出来。 始平王戎马半生,他的刀哪里是这么好躲的,萧阮手无寸铁,眼睁睁看着第三刀又要落下,避之已经不及,不由心念一灰,想道:这一把,却是输了。 然而良久,刀并没有落下。 嘉语拦在他身前。 萧阮微怔:他躲不过的刀,三娘哪里有能耐扛过去? 但很快又明白过来,定然是始平王见到女儿扑过来,拼着内腑翻腾,也硬生生收了刀势——只听得嘉语叫道:“阿爷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元景昊咽了一口血,无可奈何,“我是为你好,你不嫁他,就不能让他活着回洛阳——三儿你让开!” 如果不嫁,就不能让他活着回洛阳! 几个字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却如炸雷一般炸醒了嘉语:他们没有选择。从于璎雪出手挟持她开始,从德阳殿里他自缚为人质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捆在了一起,没有选择,除非他死,或者她死,或者……嘉语心里生出无穷无尽的怆然来。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父亲刀下——他救了她那么多次,哪怕心怀不轨,别有所图,他救了她,那总是真的。 她总不能眼睁睁放任父亲恩将仇报——父亲不应该为她背负这样的因果。 那大概就是他的赌注,他拿自己的命赌,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赢了。 她想要再回头看他一眼,在她恨他之前。但是终究不能。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跪下去,在父亲面前,在父亲刀下,她眼睛里噙着泪,只是落不下来,她说:“我……嫁。” …… 萧阮也不记得是怎么收场的了。他后来想起那个冬日的下午,就只记得混乱。始平王希望他娶嘉语,在意料之中,嘉语拒绝,是小小意外,始平王因为她的拒绝而杀心大起,那是意外之外的意外了。 人生没有那么多意料之中,也没有那么多算无遗策,在大多数时候,人不过在命运掌中,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他生平最大的意外,也许是她跪下去的那个背影。她没有回头看他,他拼不出她当时的表情。他只记得她说的那两个字冰凉,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往外渗透的冰凉,就像是秋冬之际的萧瑟,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原来她是真的……不愿意嫁给他。 他之前总以为是小娘子小性子,都是正常。即便以苏卿染的善解人意,一年到头也总有那么一两次会与他怄气,那都不难哄好,有时候只需要笑一笑,最多买个大阿福。三娘子比苏卿染还好哄。 也许是记忆欺骗了他,萧阮不安地想,一定有些什么发生了,而他还不知道。 不然为什么,分明他赌赢了,他却不觉得欢喜。 …… 那日之后,昭熙每每见到萧阮,都横挑鼻子竖挑眼——虽然他也承认,无论鼻子还是眼,这人实在都没什么可挑的。他也私下问父亲,三娘不肯嫁,为什么逼她。父亲却也只能苦笑:“我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选择了嫁,可见在三儿眼里,他还是很重要——你没有看错。” “那之前三娘为什么说不嫁?”昭熙是彻底糊涂了。 “我怎么知道!”元景昊瞪儿子一眼,又软下来,“等回了洛阳,我好好问问你母亲——只是到那时候,就没咱们反悔的余地了。”在信都,又在军营,天高皇帝远,就是他元景昊的地盘,一旦回了洛阳,势必不可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好在看起来,宋王对三儿未尝无意。 所以当萧阮请求与嘉语单独说几句的时候,昭熙反而没有打他,只说:“半个时辰,再多,就会被父王发现了,我父王生气的后果你知道的。我可保不住你。” 那是在黄昏,冬日的黄昏,愁云惨淡。让人会忍不住想,为什么还不下雪呢,雪这样明净,虽然冷,也冷得有亮度。 设了屏风。姜娘和昭熙就在门外,点一盏灯,有风,吹不动烛火。 “伤好些了吗?”是萧阮要求的见面,到头来反而是嘉语先开口,“我父亲性情急躁,你……莫要怪他。” “始平王舐犊之心,我怎么会见怪。”萧阮微微一笑。 “那么殿下……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三娘如今还唤我殿下。”萧阮微叹了口气。 嘉语略怔了怔,没有应声,两颊却烧了起来,从前她是叫他萧郎,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哪里还能再拾起。 萧阮久久得不到回应,也不强人所难,只低声道:“三娘,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嘉语还是不作声。 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 嫁给他,那意味着她很大程度上不得不重蹈从前的覆辙,不得不面对苏卿染,不得不面对她的怨恨,不得不在彭城长公主与王氏之间左右为难,不得不面对他图谋她的父兄——那意味着她从此,日日夜夜要防备的人不在别处,就在枕边,她能愿意?但是她不愿意,有用吗?他把她逼到这个地步,容得她不愿意? 这样难堪的沉默,压在萧阮心口,压得它一点一点往下坠。他冲口道:“如果你当真不愿意……如果你当真……我去和始平王说!” “说……什么?”嘉语茫然。 “令尊所虑,无非你我这一路亲昵……怕我传扬出去,有碍三娘子清誉。”萧阮说,“如果三娘子信我,我愿以我萧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绝不泄露半句。”这句话出口,没来由,竟一阵轻松。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如果她这样嫌恶他,如果……萧阮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动这样的念头,那不符合他的利益,他苦心筹谋多日,好容易水到渠成,要放手,自然多有不舍,但是强求……他从来不是强求的人。 他以势迫她,无非他相信她爱着他。 但那也许是错觉。 嘉语还是没有做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心里乱得很,她不知道他是诚心说这个话,还是以退为进。 萧阮又道:“……但是三娘子,在此之前,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三娘子是很厌恶我吗?” 嘉语摇头。 “那么……到底为什么,三娘子不愿意?” 第103章 庄生梦蝶 “我……”嘉语张了几次嘴,她知道那可笑,但是这些话,如果一直不让她说,她也许会疯掉吧,“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殿下娶了我,很盛大的婚礼,整个洛阳城都轰动了。可是殿下脸上,一点欢喜的颜色都没有……” “我梦见苏娘子……” “我梦见父兄横死,梦见袖表姐,”嘉语盯住烛光,觉得眼睛鬼火簇簇,“梦见殿下纳了袖表姐,来来往往都是人,可是谁都看不见我。殿下南归,带了苏娘子,带了袖表姐,唯独,没有带我……” 其实她想过,她不止一次想过,即便以她从前对萧阮的迷恋,如果萧阮另纳美人,哪怕是和苏卿染同样绝色的美人,她也许也不会这样怨恨,不会这样恐惧,但偏偏是贺兰袖。 至亲与至爱的同时背叛,嘉语想,听说地狱有十八层,每一层对应一种苦,那么至亲与至爱的同时背叛,大约是第十九层那么苦吧。 “那后来呢?”萧阮问。 起先他也觉得荒唐,可是嘉语这般形容,让他不由自主郑重起来。梦到苏卿染也就罢了,他想,这贺兰氏,却从何说起。他可连话都没与她说过几句。贺兰氏也是良家子,始平王的亲眷,如何肯屈身为妾? “后来……”嘉语的目光穿过巍巍烛火,穿过屏风,穿过沉沉夜色,就仿佛冰雪在眼前铺展开来,有旌旗猎猎,寒风扑面,手足失去知觉,“我走了三千里路,想要找殿下问一句话。” “你……你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殿下,为什么不休了我?”为什么不呢,在父兄死后,她的价值已经所剩无几,为什么不放她一条生路呢,他就这么恨她? 萧阮虽然能顺着她的话推想,如果他娶了她,下一步、下下步会做什么。 苏卿染是要进门的;贺兰氏与他之前不相干,之后也不会相干,他可以说清楚;但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她竟然会说到这样惨烈的结局,她说她走了三千里,只想问他,为什么不休了她。那该是怎样凄惶的处境,他实在想不出来,他怎么会、又怎么能把她逼到那个地步——以她的身份,谁能把她逼到那个地步? 更找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那只是个梦,”他重复着,对自己,也是对嘉语说,“只是个梦……怎么能当真呢。” “谁知道呢,”嘉语再一次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疲倦,“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谁知道呢。” 萧阮原本想说“三娘子要是厌恶我,何妨直说,不必托辞这等无稽之谈”,只是话到嘴边,出不了口。到底是,牵绊太深,深到回头看的时候,竟然会迷失来路。竟然会看不清楚,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这样荒唐的梦,却让她这样伤心,他想,终究还是年纪小,所以胡思乱想。他这样想,未尝没有自我安慰的成分。 “我不会和贺兰娘子有瓜葛,能得你为妻,是我平生所愿,我怎么会不欢喜。就算有朝一日我南下,又怎么会不带你同归。”萧阮道,“我曾听老人说,梦是反的,三娘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嘉语不说话,她也知道,不到眼前来,所有的事,听起来都太荒唐。 但是真相比梦荒唐。 萧阮犹豫了一下,又道:“你是真的……很害怕吗?” “……是。”与其说像答复,那更像是一声叹息,烛光里碎掉的往昔,冰雪,荒原,热血,和怨恨。 “那么,我去与始平王说罢。”萧阮说。 没有再等嘉语的回答,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他怕再多呆一刻,他会忍不住反悔。 这个结果,倒在嘉语意料之外。 之前的话,她是不信的——他说能得她为妻,是他生平所愿,他说会带她南下,他说他不会与贺兰袖有瓜葛——也幸好他没说不纳苏卿染。人多么矛盾,萧阮对苏卿染的不离不弃,在前世,横亘在她心上,几岁几年,但是如果他背弃她,她又无法接受。 苏卿染是他的底线,也是她的底线。 那就如同,娄氏是周乐的底线。从前周乐对她再好,他说“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的那个晚上,她只问了一句“那王妃怎么办”,他就默然,起身离去。 人可以算计,可以虚伪,不可以没有底线。 一念及此,不由怅然,所以,她决然不会再与苏卿染抢萧阮,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到如今……是苦头没吃够吗。 忽听得“当”的一响,“什么人!”嘉语喝道。 “我!”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嘉语抬头,看见周乐。 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斑驳的脸,斑驳的眉目。哥哥和姜娘不是守在门外吗——不会哥哥叫了周乐替代他吧,哥哥糊涂!她和萧阮说话,怎么能被外人听去,嘉语双颊微热,还有姜娘,姜娘又哪里去了。 “三娘子,”周乐不安地看着脚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三娘子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吗?” 嘉语微微怔住:“什么话?” “梦话。” 嘉语:…… 烛火跳了一下。 “如果我问,三娘子是如何知道我,如何知道怀朔镇,知道我阿姐和姐夫,知道娄娘子,”周乐说,“三娘子会不会也同我说,曾经做过一个梦……呢?” 嘉语:…… 她就知道说谎会被天打雷劈。 “三娘子是不肯答我,还是不敢答我?” 嘉语:…… 还不如雷劈呢。 嘉语悻悻道:“不敢。” 他要再逼她,她就喊人了!嘉语恨恨地想,大晚上的,对付一个萧阮还不够,还来个更难缠的,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周乐轻快地笑了起来,那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那么,三娘子是真不想嫁给宋王?” 嘉语略低了头,烛火在她的眉睫。 “那么,三娘子可不可以,”周乐难得地磕巴了一下,“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第104章 夜长梦多 嘉语吃惊地抬起头来,他的脸还在光影中,过于混乱的线条和色块,也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 “我大概这辈子也挣不到宋王的爵位,但是三娘子说过,我会做大将军……”周乐咬牙,像是发誓,“我不会到七老八十才做到大将军!” 嘉语:…… “做了大将军,王爷和世子……就不会疑心我是想羞辱三娘子了吧。”周乐说。 嘉语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什么心情。萧阮的话她不信,周乐这话,她却是信的。她只是、她只是没想过这辈子还会遇见。她以为他们缘分尽了。他、他不比萧阮,他踮起脚,也够不到她。 她是始平王的女儿。 他是边镇上一无所有的军汉。 除非天翻地覆,他们之间,就到此为止了。她不想回到从前,哪怕从前他庇护她,也朝夕相处过,也很……亲近过。但是那怎么可能,嫁给萧阮,父亲还怕她委屈,他?父亲会直接一刀劈了他! 但是要嘲笑他痴心妄想却也不能——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她从前对他,未尝没有过动心,但是更多,恐怕还是指望着,乱世飘摇里,有个能够依靠的人,有个能够安身的地方。 ——可笑她当日沦落到那个地步,想求个安身,却还不肯做妾,哪怕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不行。 别人可以轻贱她,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轻贱自己。 她后来在周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隐约也知道,周乐救她,多少有号召父亲旧部归附的意思,就好比当初魏武王迎汉献帝。无论后来如何,是尊奉还是挟持,最初,汉献帝心里想必是感激过的——虽然论号召力,她远不如汉献帝。 利用有,情意未尝没有,只是都交织在一起,也不知道哪个更多,哪个更真。 这时候想必还是真的。 她不能直视他的眼睛,只问:“你要回怀朔镇吗?” ——在她父兄之下,借她父兄之力,得她父兄提拔,即便建功立业,那也是她家家臣,哪里有家臣能肖想主子的,他想娶她,自然只能另立山头。 “……是。” “边镇苦寒,不比洛阳繁华。” 周乐笑了一笑,没有作答——那仿佛是不必回答的一个问题。 “你回怀朔镇,我父兄势力不及,恐怕不能照拂于你。”这是须得与他说清楚。她尽力,但是未必能够改变日后燕朝的四分五裂,六镇就是第一个乱的,他首当其冲,她父兄鞭长莫及。 周乐还是笑,那笑里大约还有不在意的意思。 “那你去吧。”嘉语于是说,“好好想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和哥哥说。” 她不左右他的人生,她还不出一个大燕丞相、渤海王的位置,只能让他自己选择,自己决定。 他不恨她就好。嘉语想。 一直到姜娘回来,周乐都还在发怔:三娘子这样说,是答应了呢,还是没有答应?急得姜娘直跺脚:“好你个阿乐,怎么好进姑娘的屋子!” …… 一晚上翻来覆去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嘉语也不知道萧阮此去能不能说服父亲,也不知道周乐离开,能不能再挣个大将军,命运脱轨,谁知道会朝着什么方向狂奔,每个人都卷进漩涡里,每条路都走得山穷水尽。 到次日晨起,眼睛都还是红的。 嘉语不知道萧阮是怎么和父亲说的,她只知道结果,是父亲和气地通知她:“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阿爷不杀他了?”嘉语仰头问。 始平王挠挠头:“算了,反正你还小,宋王也还在孝期,议亲的事,回京再说。” 嘉语也不知道回京再说算是个什么说法。也私下问昭熙,昭熙也糊涂:“宋王找阿爷,阿爷就把我赶出来了。” 嘉语:…… “左右不过是说你还小吧,要不就是等风头过去?”昭熙说。 嘉语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嘉语留心,从那日起,就再没有看到过周乐。他没有来向她辞行。旁敲侧击问昭熙,昭熙像是恍然大悟:“我倒忘了,是该和你说一声,毕竟是你的人——那小子和我请辞,回家去了。” 嘉语被那句“毕竟是你的人”呛住,连咳几声才掩过去:“回家做什么?” “说是家里母羊产羊羔,须得回家照看。”昭熙就是一脸“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这种人居然还是我家三娘推荐给我”的幽怨。 嘉语:…… 他就不能找个像样点的借口吗! “那哥哥……有没有赏他点什么?”嘉语问。 “有啊。”昭熙说,“本来要赏他二十军棍,看在他救过你和阿言的份上,免了。这月粮饷也都发了他……原本看他才干,是想好好栽培,反正如愿去后,我这里本来就少了人,谁想——” 嘉语:…… 周乐到信都不过月余,一来就是亲兵,多少为昭熙左右所忌,如今这一走,认真追究起来,就是个逃兵,可不得赏二十军棍? 同样回乡,独孤家族在武川是有势力的,如愿回去,进则为刺史,退下去也还有家族酋长之位可以袭领;周乐不能和他比。 昭熙见她面有忧色,问:“三娘找他有事,要不要我着人去追他回来?” 嘉语摇头,只道:“哥哥也太苛刻了,好歹他救过我和阿言。” 昭熙哼一声:“军中规矩如此,你知道什么。” 嘉语也不与他争辩,只暗暗想道:从前周乐发家,靠的娄氏嫁妆,结交四方英豪,如今两手空空回去……命定的姻缘,墙头马上,不知道是不是还会遇见。再过两个月,桃花也会开了吧。 要这时候,嘉语才惊觉,她对娄氏和苏卿染始终不同。她从前对苏卿染耿耿于怀多少年,直到贺兰袖后来居上。而对娄氏,始终只是敬而远之——反正她最后也没有住进渤海王府去,不是吗? 他们——他和娄氏——还会相遇吧。 他们……还是会成亲吧。 他后宅里多少人,郑笑薇的娇媚与游夫人的知书达理,小家碧玉韩氏……他如今不过是见到了她,他如今不过是只见过她,待日后眼界开了,见识长了,她算什么。嘉语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国色天香,能够让谁神魂颠倒非卿不娶。 他会理所当然地忘记她。 也许他如今还觉得她身份高贵,但是乱世里嘉语见得多了。安德公主——清河王的女儿,高祖嫡亲的孙女——够高贵吧,乱世里被丈夫呼出奉客,以换取财帛。宗室女沦为歌姬者,不知凡几。 要细究出身,她还不如她们。 这样一想,她的际遇,其实也不算最惨。嘉语支着头想,所以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她奋力去改变的,至多也就是自己的命运,父兄的命运,阿言的命运。如果她能够……但愿她能够。 第105章 重回洛京 又过得几日,大军开拔返京,嘉语来不及与崔家姐妹告别,只得托人转交了礼物,聊表谢意。 大军朝行暮止,到抵京,已经是十二月中,腊八都过了。 一路没有再见到萧阮。也许是避嫌。昭熙倒是很赞过几次,说萧阮骑射•精绝,博闻广识,谈吐不俗。嘉语不知道如何回应好,索性不理。到永宁寺在望,方才好歹松了口气——有个野心勃勃想要客串媒婆的哥哥有多可怕,她算是领教了。 献俘,陛见,那都是始平王与昭熙的事,与嘉语不相干。始平王吩咐边时晨带人送嘉语先行回府。 宫姨娘早带了人等在二门,嘉语瞧见宫姨娘,猛地记起,不由暗叫一声惨也——她上次进宫的时候,答应过会把贺兰袖带回来。 如今该怎样和宫姨娘交代?说她被挟持、被追杀,从洛阳到信都,几次生死边缘辗转,幸而碰到哥哥? 嘉语可不敢赌宫姨娘的小心脏。 何况还有贺兰袖……她和宫姨娘之间,隔了贺兰袖。宫姨娘固然疼爱她,可是贺兰袖怎么办? 其实之前在信都,昭熙也问过嘉语,怎么就这么巧,于璎雪混进德阳殿里,能刚刚好拦在她回屋路上。嘉语当时也不是没有过犹豫,要不要把贺兰袖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思虑再三,到底没有出口。 空口无凭。 虽然如今她与哥哥是亲近了许多,但是也未必越得过贺兰袖。更糟糕的是,她没有证据。在她固然是以果推因,但是这个“果”无法诉诸于口。不能取信于人的话,不如不说,免得适得其反。 不如待日后,引昭熙自己去看,自己去听,自己去追查和推测——反正贺兰袖绝不会就此罢手。 其实退一万步,就算昭熙信她,相信永巷门是贺兰袖有意陷害,那又怎样,昭熙能怎样,他能把贺兰袖怎样?贺兰袖是他的表妹,亲姨妈的女儿——要到这时候,嘉语才不得不承认,宫姨娘,是他们兄妹绕不过去的软肋。 对昭熙都没法说,对宫姨娘怎么开口? 那也许正是贺兰袖的高明之处——除非亲眼目睹,否则老实敦厚的宫姨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能这样心思恶毒,狡计百出的。 宫姨娘却没想这么多,一把就把嘉语搂在怀里,眼泪涟涟:“三娘你上哪儿去了,这么多天……可担心死我了。”想是边时晨带人出京让她察觉了,嘉语一面给宫姨娘擦眼泪,软语安慰,一面想。 “……挨千刀的,抓哪个不好,宫里那么多人,他抓哪个不好抓我家三娘!”自她进门,宫姨娘的眼泪就没断过,“瞧瞧、瞧瞧!都瘦了一大圈了,这风里雨里……姨娘光想想都心肝疼……” “……让阿姐知道了,还不知道怎样怨我。” 嘉语原本倒不伤心,到宫姨娘提到母亲,才有些难过。如果阿娘在,她想,总不会让她这样左右为难。 幸好连翘走过来告知:“姑娘,水放好了。”嘉语这才借了沐浴的机会逃离宫姨娘的眼泪。 热水,熏香,芬芳满室。嘉语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还是洛阳好,不对,还是家里好,哪儿都没家里好。 劫后余生,莫过于是。 到沐浴更衣毕,休息过,宫姨娘又带了红豆糕来,余温尚在。一闻就知道,是宫姨娘亲手所做。宫姨娘拉着她细细问一路行止、冷暖,嘉语试探着说:“……姨娘,表姐还在宫里没回来呢?” “是啊。”宫姨娘忍不住埋怨,“她倒好,在宫里吃香喝辣,睡得安稳,我当初叫她好好看着你呢,别叫人欺负了,她倒好!” 嘉语:…… 要是让宫姨娘知道欺负她的不是别个,正是贺兰袖,该做什么感想? “王妃和六娘子也没有回来。”宫姨娘说。 “大约是要等父亲去接。”嘉语说。 宫姨娘“唔”了一声,嘉语想起宫姨娘和父亲的关系,也多少有些尴尬,只道:“会连袖表姐一起接回来。” “姨娘不担心。”宫姨娘说。 嘉语看了宫姨娘一眼。宫姨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一辈子就守着她们兄妹三个,结果昭熙横死,姐妹反目。 后来。后来周乐带她回洛阳,厚葬宫姨娘。倒是听侍婢提起,说当初萧阮南下,贺兰袖原本是要带宫姨娘走的。 “那……为什么没走?”嘉语问——她心里未尝不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宫姨娘说,”那个侍婢是苏木还是苏叶,嘉语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她仿宫姨娘的口气,颤巍巍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就不去那么远了。阿袖,你……你能不能和王爷说,带三娘走?’” “贺兰娘子大怒,”侍婢说,又学了贺兰袖的口吻,“‘你就念着她、你就知道念着她!到底她重要还是我重要!到底她是你女儿还是我是!’” “宫姨娘就怯怯地说:‘阿袖,三娘可怜,爷娘都没了,哥哥也没了,你们都要走,留她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可以……’” “贺兰娘子大哭,说:‘她是没爹没妈,我倒是个有爹有妈的,怎么他们又叫你姨娘呢!’” “然后呢?”嘉语问,她没见过贺兰袖哭,原来她也会哭,她想。 “然后贺兰娘子就走了。”侍婢说,“只留了我们几个伺候姨娘。” 其实不止贺兰袖,如今嘉语也想问,到底她重要,还是贺兰袖重要。但是那之于宫姨娘,恐怕就是手心手背,心与肝的区别——是叫她挖心还是剜肝呢?嘉语苦笑。 但是迟早…… 宫姨娘和昭熙不一样,昭熙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有心会算计。宫姨娘没有。宫姨娘对她们姐妹的溺爱,根本就盲目,都说慈母败儿,大约就是宫姨娘这个样子吧。嘉语头痛地想。总是要说的。 迟早是要面对的。 嘉语咬牙喊:“姨娘!” “嗯?”宫姨娘正絮絮叨叨要给嘉语好好进补,忽然被打断,有些奇怪。 “如果,”嘉语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像是多少底气不足,“如果表姐欺负我……” “阿袖?”宫姨娘大吃一惊。 阿袖和三娘打小就要好,对于她来说,她们姐妹比亲姐妹还和睦,一直是她最得意的事。三娘遇险,今儿才回来,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难不成……宫姨娘很快打消了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阿袖当然是好孩子,三娘也是,姐妹间有个别扭有什么奇怪,哪家姐妹不闹别扭! 她于是很快做出了反应,就像这世上大多数父母面对子女告状一样,坚定地承诺:“阿袖敢欺负你,等她回来,我定不饶她!” 宫姨娘这个态度,让嘉语有些气馁。宫姨娘有生之年都没有动过她们姐妹一根指头,这个所谓的“不饶”,大约就是数落一顿罢。她该怎样和她解释呢,她说的“欺负”,不是姐妹间玩笑,小打小闹,她抢她一支钗子,她欠她一双耳坠,而是……是贺兰袖要她死啊。 在之前,嘉语想,在之前,贺兰袖不过是把她当垫脚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是要她死了呢。 从前她倒是瞒得很好。一直到她父兄惨死,她都还信赖她。大约就是那时候,她频繁出宫来探望她,也大约也就是那时候,和萧阮有了首尾。 “三娘你说话啊?”宫姨娘见嘉语垂着头不说话,一时也有些慌张,不知道贺兰袖到底做了什么。 “姨娘,”嘉语艰难地张嘴,更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如果我和表姐只能留一个……” 就听得“咕咚”一声,宫姨娘仰天倒了下去。 “姨娘、姨娘!”嘉语慌了手脚。幸而连翘叫了苏木苏叶过来,又是顺气又是倒水,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苏木苏叶扶宫姨娘到榻上歇着。嘉语心里也有些懊悔,明知道宫姨娘经不起吓……原本该慢慢说,让宫姨娘一步一步可以接受……可是这世间,哪里有做母亲的,能够接受自己的孩子十恶不赦? 良久,宫姨娘才握住她的手,长长出一口气:“三娘啊……” “嗯?” “姨娘求你……”宫姨娘眼中又流下泪来,“万一啊、万一阿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就看在姨娘的份上……你就看在你死去的娘亲的份上……让姐夫给她找个人家,不要大富大贵,只要人老实,肯待她好,穷点也不要紧,把她远远嫁出去,人不在眼前,你……你就眼不见为净罢……” 嘉语心道以贺兰袖的能耐,老实男人能压得住她? 她不说话,宫姨娘越发害怕,挣扎着就要从榻上下来,嘉语赶紧按住她:“姨娘!姨娘你说的什么话。” “你答应我……三娘,你答应我!”宫姨娘只是落泪。 嘉语黯然,低声道:“姨娘,不是三娘不肯应你,三娘只怕……只怕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不是三娘容不得表姐,是表姐容不得三娘。” 宫姨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是胡言乱语起来:“三娘你糊涂了!阿袖她哪里来这么大胆子!她最胆小不过,你莫要诓我……是不是王妃在你面前说什么了,阿袖她、她连爹都没有,哪里、哪里敢、敢……三娘你、你就答应姨娘吧……姨娘日后、日后定然好好和她说……” 嘉语见宫姨娘急得头发也散了,额上青筋暴出,眼珠子瞪得老大,瞳孔也不聚焦。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忙迭声道:“是是是,三娘糊涂了,三娘答应姨娘就是,姨娘你莫怕,没事的……三娘和姨娘说笑呢。” 安抚了老半晌,宫姨娘方才镇定下来。 姜娘好本事,虽是新来,却能和连翘、薄荷齐心协力,规着侍婢们退出门外。到听得里间有哭声,又送了盏安神饮进来,宫姨娘一上午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到底撑不住,没多少功夫就睡了过去,犹自抓住嘉语的手不肯放。 嘉语实在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又怕贺兰袖知道了,未免打草惊蛇。 ——不过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就算贺兰袖不知道,难道她就能放过她?嘉语如今,是不敢作如是想了。 姜娘见她眉目间忧色,抿嘴一笑道:“姑娘莫要担心,让奴婢和姨娘好好说说。” 嘉语心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说起。 姜娘也知她不信,款款说道:“姑娘不过是和贺兰姑娘闹了小别扭,宫姨娘就想多了。贺兰娘子毕竟是姑娘的姐姐,就算真有什么,姑娘哪里能不念姐妹情分,各自退一步,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倒是轻描淡写。 嘉语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道:“你好好和宫姨娘说,莫要再吓到她。” 姜娘应了一声“是”,又道:“我去叫薄荷来,扶姑娘回屋?” 嘉语摇头道:“我再坐坐。” 总是要说清楚的,只是不知道最后,是她来说清楚呢,还是贺兰袖。嘉语也不知道事情要拖到什么地步,宫姨娘才肯正视。也不知道从前宫姨娘是怎么接受贺兰袖和萧阮。也许是事情到眼前,不得不接受,也就接受了。 嘉语胡思乱想间,薄荷在外头禀报说:“姑娘,宫里来人了。” 却是琥珀来接她进宫。据说是太后摆了洗尘宴,给她压惊。 第106章 孤注一掷 这是她重生之后第四次进宫了。几乎每进宫一次,都要受一番惊吓——不过想来这次不会了。嘉语这样想。 宴席摆在德阳殿。 家宴,一眼看过去,太后,皇帝,阳平和永泰两位公主,始平王一家人,始平王,王妃,昭熙,嘉言,贺兰袖……该在的都在。王妃如今肚子已经大得可怕了,算算时间,快九个月了。 最激动的自然是嘉言。太后还没发话,就喊了声:“阿姐!”被王妃瞪了一眼。 嘉语冲她笑了一笑。 行礼见过皇帝,见过太后,又见过始平王和王妃。太后拉了她嘘寒问暖。嘉语才在宫姨娘那里领教过一回,这会儿也算是轻车熟路,该感动感动,该谢恩谢恩。 末了皇帝说:“这回始平王和世子也都回来了,朕要赏赐,三娘不许再推!” 因是家宴,父兄在座,嘉言也放肆起来,却问:“皇帝哥哥给我阿姐准备了什么封号?” 太后取笑说:“哟,要封号不如我家阿言的意,是不是还要皇儿改口啊?” 嘉言“哎”了一声:“姨母欺负人!” “净给人看笑话!”王妃嗔道,“看你阿姐多稳重,也不学着点!” 嘉语:…… “好了好了都自家人,小孩儿有口无心,”太后最见不得王妃训嘉言,“大喜日子,百无禁忌对吧——皇儿,还不快和你妹妹说,给三娘选了个什么封号。” 皇帝面上一丝儿恼意也没有,笑吟吟道:“是华阳公主。书册已经制好,等明儿三娘回府,就跟着送过去。”华阳是郡名,封地在秦州。嘉语要起身谢恩,皇帝却摆手,说道:“还有件喜事。” 嘉语脑子里空了一下,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阻止他、阻止他!” 但是来不及了! 皇帝滔滔不绝往下说:“……之前母后就看好三娘和宋王,如今看来,正是天作之合……” 皇帝说完,等着嘉语谢恩。 嘉语不动,只管看着父亲。 皇帝见情形有异,不由心中惊诧,想道:三娘和宋王……这算怎么回事? 始平王妃临盆时近,这一向精神倦怠,见席间僵住,心里就有些不耐烦:三娘和宋王纠缠也有这么久了,原想着趁景昊在,早点定下来,她也省心。只不知她又要闹什么妖蛾子。 始平王略微不安地移开目光;嘉语又看向哥哥,昭熙为难地别过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他不过是哥哥,能有多少说话的余地——他自个儿还没成亲呢。没成家的人,家里从来都不把他当成人,更何况,于私心里,他实在不觉得萧阮有哪点配不上三娘了,也就是三娘闹别扭,也亏得宋王肯包容。 嘉语再看向父亲,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上了情绪,失望,也许还有乞求:“父亲答应过我的。” “答应过什么?”嘉言听出她语气不对,冲口问。 嘉语不答,始平王也没有作声。 太后的目光扫过琥珀,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嘉语这个反应,对她是不太意外的。 就有人上来,要把永泰、阳平和嘉言带下去。嘉言不依。“下去!”王妃虎着脸喝了一声,嘉言不敢违拗母亲,又实在不情不愿,一路频频回头,猛地瞧见贺兰袖,登时找到了理由:“那袖表姐呢?” “阿袖也下去。”始平王说。 “姨父,”贺兰袖却起身,盈盈下拜,说道,“阿娘叫我看住三娘,如今事关三娘终身,阿袖实在不敢玩忽职守。” 她这是代表浣云,也算是代表浣初吧,始平王的目光微沉。盼娘虽好,终究不是亲娘。便不再说话,权当默许。 嘉语倒是想叫她出去,只是这仓促间,连父亲为什么改了态度都还没想清楚,又哪里有心思节外生枝。 皇帝借故也退了出去。 席间就只剩下太后,王妃,贺兰袖,以及元景昊父子。理论上,都是她至亲。嘉语心里却越来越慌,越来越没底,强撑着又喊了一声:“父亲!” 太后叹了口气。这话原本该王妃来说。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在身,不得不谨慎些。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只能多担待:“三娘,你是个好孩子,有些事,不是你父亲逼你,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嘉语不解地看着她。 “皇儿那道旨意没有细说,姨母也是怕唬到你,可是……”太后顿了顿,“你回来前半月,京里说书的,就有了新回目,你母亲……身子不便,又在宫里,消息不灵通,到知道,已经有些晚了。” 说书……新回目。嘉语如堕冰窖。心里只闪过三个字:苏卿染。 早半月回京的,不会是于瑾,于瑾没这个胆子。时间也对不上。那就只能是苏卿染,苏卿染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她还盼着萧阮娶她? “是……什么回目?”问话的却是贺兰袖。 太后说:“是三娘被劫持出宫,宋王挺身相救,又有苏娘子千里寻夫……” 不必更详细,在座都可以脑补出内容的活色生香。嘉语当时就惨白了脸。她是在德阳殿被劫,苏卿染不在场,是谁走漏的风声?萧阮,还是贺兰袖?嘉语张嘴,又闭牢:事到如今,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东西……本宫也筛查过两三遍,打死了好些个人,也没查出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太后声音里满是歉意,“左右不过是于家余孽……是本宫心软,怜他于家三代为国效忠,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把事情做得更绝些!” 贺兰袖的声音又响起:“千里寻夫……太后娘娘,这千里寻夫是怎么回事?” 嘉语在心里冷笑一声,在场大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苏卿染的身份了。苏卿染与萧阮是有婚约不假,只是从前萧阮那样不情愿与她成亲,也没有提过这茬。这一世三番两次许亲,固然可以看成是为她名节着想,但是究其实,也是没把前约放在心上——而苏卿染也不怨,可见两人早有默契。 “宋王……”太后也迟疑了一刻,方才能把话说出口,“苏娘子是宋王的未婚妻,王夫人做的主,在南边时候就定下了,只是宋王北来不久就披了孝,一直没来得及对外说。” “宋王殿下既然有婚约,那怎么能……”贺兰袖离座,双膝一软,正正跪了下去,“贺兰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越发尴尬起来,心道贺兰袖平素也算乖巧,如何今日…… 贺兰袖见太后不应声,目中就流下泪来,转头冲王妃“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我表妹命苦,打小就没了娘,孤零零一个在平城长大,也没见过父亲和兄长几次,可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王妃要是把我表妹许了人做妾,我姨母就是在九泉之下,也决不能安心!” 这话却不是冲太后,而是直戳始平王妃的脊梁骨,只差没指着骂她虐待继女会遭报应。 便是嘉语,也不由诧异:打人不打脸,贺兰袖这就是在打王妃的脸!贺兰袖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真要为她打抱不平?竟这样往死里得罪王妃! 简直是孤注一掷。嘉语想,她、她想从这里捞到什么好处,太后的好感?王妃的信任?还是她父兄的刮目相待? 王妃勃然动色,只是被太后按住,低声说了几句,又始平王私下里伸手与她握了一握,脸色方才缓和下来。 始平王道:“阿袖莫要胡说,三儿不会做妾,我的女儿,怎么会做妾!” 贺兰袖奇道:“那苏娘子肯做妾么?” “也不是,是平妻。”太后叹息道,“贺兰娘子,你们姐妹感情好,你为三娘打抱不平也是应当——不怕你这孩子笑话,本宫都不敢放阿言在这里,怕她拆了我的德阳殿。你说得没有错,做母亲的,是该为儿女谋划,但是你想想,要不是三娘出了这档子事,我这妹子,哪里能不尽心尽力给她寻门好亲的?到如今,哪怕是你姨娘复生,只怕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停一停,又道:“萧郎……也是自家孩子,不是本宫自夸,人才是顶好的,配三娘,也算是配得上。” 原来是平妻。嘉语心里竟然意外的平静。无论消息是谁透露的,也不管背后有没有萧阮推波助澜,布局的定然是苏卿染。如果说在信都萧阮迫娶是因势利导,那么如今苏卿染这一招,是图穷匕首见了。 自古,只有妻妾,并无平妻之说。第一个娶平妻的是前朝贾南风贾皇后的父亲贾充,他的妻子李氏受父亲连累被流放乐浪,都以为必死无疑,所以另娶郭氏,谁想数年之后,新君登基,改朝换代,大赦天下,李夫人回归洛阳,为了解决这个事,晋武帝特旨,以为平妻。 当年萧永年北上,正逢南北争端,音讯隔绝,以为王氏母子定无幸理,所以继娶彭城长公主。如今倒轮到萧阮了,真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从前并没有这一招。从前苏卿染是乖乖做了妾。如今……却不知要谋算些什么——且不管她要谋算什么,她总不会让她如意了。 “三娘、三娘!”太后见嘉语久久不语,也有些担忧,问道,“你……意下如何?” 第107章 图穷匕见 “太后是要听我说吗?”嘉语问。 她的语气这样平静,平静到太后心里咯噔一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时候却也只能应道:“你说。” 嘉语的目光一一看过去,父亲,兄长,表姐,继母,最后定在太后面上,慢慢说道:“太后还记得不记得,凌波宴那晚,在画舫里,我曾经发誓,如果我嫁了宋王,那么天厌之,地厌之,人神共弃——” “三儿!”始平王喝了一声。 昭熙也是失色:“三娘莫要胡说!” 贺兰袖闻言大哭。 连王妃都有些诧异了:三娘这、这莫不是当真……那先前又何苦……何苦坏了自个儿的名声。 嘉语恍若未闻:“……我还说,如果父王逼我,我宁肯长伴青灯,为太后与陛下诵经祈福。” “三儿!”始平王目眦尽裂,“你这样……我如何与你娘交代!” 嘉语也不应,只定定看着太后,等她回答。 太后沉吟半晌,只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便是你想出家,怕也不能。本宫总不能让整个宗室,落人口实。” 要只在宫里,哪怕是高门私下传说,也就罢了,但如今……是街头巷尾俱闻。要嘉语乖乖儿嫁了萧阮,只说是先前有赐婚,天大的丑事一床锦被盖了,不失为一段佳话,要是嘉语出了家,只怕日后阿言…… 更何况宗室中还有许多待嫁女。这样的压力,太后也觉得为难。要不是嘉语三番两次于她有救命之恩,哪里还是这等商议的口吻。 嘉语面色惨然看向父亲。 昭熙也看父亲:“父亲!” 贺兰袖跟着叫道:“王妃!” 王妃心道你叫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做她的主。心里却也为难。 始平王这会儿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该在信都把萧阮做掉,何至于此!这时候却来不及了。只能咬牙道:“既然三儿不情愿,实在、实在天下要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好了,我……臣还顶得住。” 太后:…… 果然有其父才有其女么!要天下只笑话你始平王一个也就罢了,但是阿言怎么办,其他家里有女儿的宗室不干怎么办!太后简直想吐血。 一时又叹了口气,要不是碍着盼娘,只怕她这会儿已经下懿旨了。 僵持中,王妃唇齿方动,贺兰袖已经抢先一步道:“敢问太后娘娘,那话本中,可有指名道姓说我表妹?” 打这个马虎眼有什么意思,太后悻悻地想,皇帝的叔父,娶了太后的妹子,难道还有别家?只道:“那倒没有,只说是镇北王的女儿。”洛阳天子脚下,哪个还听不出来不成。 “既如此,太后就不要再逼三娘了。”贺兰袖流着眼泪说。 她原本就生得美,哭得也不难看,倒有些楚楚可怜。太后是个喜欢美人的,要放在平常,没准还能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可是这当口只能气急了骂:“你说得轻巧,这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如今她不嫁,难不成你嫁?” 一句话,骂得贺兰袖面色惨白。 太后也有些懊悔失言。贺兰不比嘉语身份贵重,她无所顾忌,未免把话说得难听了。归根到底,也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又想,宋王人才,天下多少小娘子肖想,三娘倒好,活像他是个夜叉。 正要安抚几句,就听得贺兰袖尖叫道:“我……我嫁!” “什么?” 满座皆惊。 贺兰袖以袖掩面,哭道:“三娘不愿意,你们就莫要再逼她,横竖话本里也只说是王府的小娘子,我也是自幼养在姨父府上,受姨父与王妃抚育多年,如今三娘有难,我、我愿意替她。” “你愿意替她,与苏娘子做平妻?”太后问。 “是……我替她。”贺兰袖给太后磕头,又给王妃磕头,“是我。我被于娘子劫持,宋王殿下救了我。后来又被于、于贼拿了当人质,幸好有苏娘子追上来。我受他们两个恩惠,愿与苏娘子嫁与宋王作平妻。” …… 宴毕。 王妃倒是想回家,但是太后顾虑她临盆在即,府里没有能够主事的女人,强行将她们母女留在宫中。始平王也无可奈何。始平王父子骑马,于是嘉语就不得不与贺兰袖同车。 南烛扶贺兰袖登车,提起裙子也要上来,就听得车厢里嘉语低喝一声:“下去!” 南烛抬头看贺兰袖,贺兰袖点点头。 嘉语说:“连翘你也下去,和南烛一辆车。” “姑娘……”连翘犹豫了一下。 她不清楚德阳殿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嘉语出来之后,脸色一直很奇怪。她擅长察言观色,自然知道那不是欢愉。 “下去!”嘉语再说了一次,连翘便不争辩,行礼下车去了。马车出了宫门。车轮子辘辘地响,点缀着车厢里的沉默。冬日下午的阳光软软照在车帘子上,没有透进来。车厢里光色昏暗,贺兰袖看不清楚嘉语的表情。 她想做什么,贺兰袖也摸不透。她是知道她死过一次,知道她和萧阮的结局。但是她不能够确定,如今她对萧阮抱着怎样一个心态。她口口声声说的不愿嫁,到底是真是假。 冷不丁就听嘉语问:“后来……你做了皇后?” 猝不及防,贺兰袖几乎是狼狈地脱口道:“……什么?” “苏娘子不是你的对手。”嘉语不紧不慢地说,声音里流动一种残酷的韵律,那就好像素手持刀,剖开血肉之躯,雪亮的刀尖上绽放一朵一朵鲜红,淋漓,“宋王是个念旧的人,不会再有人越过你的名分。” “你在说什么,三娘你……你在说什么?你、你魔怔了?”虽然知道迟早会被察觉,但是临到眼前,还是忍不住心里惊涛骇浪,只撑出个焦急的表情,作势道,“我去喊姨父和表哥!” “你去啊,”嘉语突兀地笑了一声,“你去啊!我等着。” 贺兰袖的身形僵住,幽暗里的对峙,有无数尘埃在她与她之间飞舞。每一颗,都承载有无数的记忆与时光。她想过如果重生的只有她一个。大概嘉语也想过,以为这世上只有她得天独厚。 洞悉先机,然而世界已经面目全非。 她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一知半解的未来。贺兰袖并不十分担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应该担心的都是她元嘉语才对。 她于是笑了:“是,苏卿染死了,我做了萧郎的皇后,北上灭了燕国。” 一句话,嘉语眼前恍惚转过万里江山,无数人的命运。 那是她生前所没能看到的。燕朝的覆灭,分裂了近四百年的江山重新一统。那背后,她牵挂过的人……苏卿染定然是死了,嘉言呢,嘉言会怎样?周乐又岂肯甘为人下?或者那时候,他也已经死了。 每个人的最终结局,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死亡,如果贺兰袖活得够久。 但是贺兰袖说的话,不一定就真,她想知道的消息,她不会告诉她——除非是坏消息。 “你死之后,元祎修西奔长安,投靠宇文泰,宇文泰毒杀了他,另立新皇。当然了,你那个骈头也立了一个。双方都自诩为皇朝正统,互相攻讦,往来征伐,有数十年,生民疲敝,百业凋零,将士厌战……”贺兰袖笑了一笑。她知道她不信,至少不会全信,所以肆无忌惮。 其实这个结局于她,也未必就好。 她终究是个北人,只是天下兴亡,又哪里由得了一个女人。她没有孩子。这对皇后原本是绝大的劣势,却是她的优势,让萧阮能够放心立她。如果她有孩子,兴许萧阮也念不了她与他之间的那点旧情。 这些,元嘉语是不会懂的。她天生就在更得天独厚的位置上,不必像她,苦心筹谋。 她说一句,嘉语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没什么悲天悯人的心,她只是不敢去问,大约也不敢细想,她惦记的那些人的结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好在如今也不必再问,因为那不会再出现了。 “那么,”嘉语心平气和地问,“那么,你还要什么呢?” 贺兰袖微微愕然:“我……我要什么?” “我想,即便上天慷慨,也不会给每个人以重来的机会。表姐想必是和我一样,心有不甘,死有遗恨,才有这一世重新来过。从前表姐凤袍加身,母仪天下,已经是荣耀已极,能有什么心愿未了?我猜,那也许是,无论表姐日后如何风光,却都不得不面对,在你之前,还有我这个原配发妻。” “怎么,三娘以为,”贺兰袖冷笑,“一个被如意郎君亲手绞杀的原配发妻,也值得我在意?” “不过一个空头名分,换别人应该不在意,但是袖表姐你,是一定会在意的。”嘉语冷冷地说,“以宋王为人,我死之后,他不会刻意抹去我,所以名分上,表姐你永远在我之下。这就是为什么这一世,表姐明知道我如今死了,对表姐毫无好处,却仍然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的原因。” “如果你没有死过,我自然不会置你于死地。仍与从前一般,亲亲热热做姐妹,有什么不好。”贺兰袖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了,三娘想把自己想得重要一些,无妨,好歹你我姐妹一场,这点心愿,表姐我还是愿意成全你。” “但是我死了,谁来给表姐垫脚,没有我这块垫脚石,表姐如何够得到宋王?”嘉语笑了起来,“表姐的局做得这么糙,就不怕被阿言觉察?” “六娘子?”贺兰袖也笑,笑着摇头,摇头道,“已经死过一次了,三娘,你怎么还这样天真啊。你知道从前嘉言是怎么死的吗?你想不到的,你决然想不到,也不敢想,她是被——” “无论她从前怎么死的,”嘉语森然打断她,“这一世,我的妹妹,定然能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到寿终正寝。” “是吗?” “所以,除了宋王妃的位置三娘拱手相让之外,无论表姐还要什么,怕是三娘,都不能再让表姐如愿了!” “是吗?”贺兰袖微微垂下眼帘,忽地扬起手,让嘉语看清楚,她手心所持,是支李花扁铜簪,与嘉语常用的那支一模一样。她唇边噙笑,将簪尖一寸一寸压进肌肤里,鲜红的血就沿着皓白的手腕流进翠袖之中,浸染出惊心动魄的艳色,伴随着贺兰袖的尖叫:“姨父、姨父救命!” 第108章 抽丝剥茧 声音传至车外,元景昊就是一惊,喝道:“停车!” 车立时就停住了。 元景昊掀开车帘,就瞧见外甥女哭得梨花带雨,畏缩在车角。他的三儿还在惊愕之中,呆呆地转过视线来,唤了一声:“阿爷!”声音虚弱。 见两人无恙,元景昊松了口气,问:“出什么事了,阿袖?” 宫氏姐妹都跟了他,贺兰袖是自幼就养在他膝下,和亲生女儿其实也相去不远,而贺兰袖的性子,比之嘉语,多少溢美之辞都不为过,是以元景昊开口,绝对不会想到去问嘉语。 “三娘!”贺兰袖哭着亮出手心里的簪子。元景昊自然不认得这等小女儿家的饰物,但是簪尖染血,无疑是件凶•器。 “……三娘要杀我……姨父,三娘她、她……”贺兰掩面痛哭。 她没有把话说完,也无须说完,留下的空间,已经足以让人遐想——这个人,不仅仅是元景昊,还有跟上来的元昭熙,以及因为担忧主子安危而将马车团团围住的王府护卫。元景昊是她元嘉语的亲爹,元昭熙是亲哥哥,他们会原谅她所有,任性妄为,无理取闹,但是其他人不会。 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不仅仅以亲疏为别。人会相信眼见为实——虽然那不一定是真的。 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从来都不是传说。 “三儿?”元景昊皱眉,目光扫过女儿,最初的惊愕褪去,只留下一张漠然没有表情的脸。 元景昊也知道不能在闹市久留,给人看笑话,那无论对三儿、阿袖,还是始平王府的名声,都没好处。始平王府的名声最近已经够热闹了。 也许只是她们姐妹间玩闹呢,他自欺欺人地想。虽然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以阿袖的懂事和稳重,能在这大街上喊出“姨父救命”,就绝不止是玩闹,怕是三儿……他制止自己想下去,快刀斩乱麻道:“阿袖你下来,到后头那辆车上去。” 后头那辆,是侍婢所乘。 贺兰袖心里冷笑一声,所以说多少视若己出,都是笑话。 “姨父……”贺兰袖怯怯看了嘉语一眼,不敢动。 “去找阿袖的婢子过来。”元景昊吩咐,昭熙领命去了,元景昊这才担忧地看一眼嘉语,说道,“姨父在这里,你莫怕。” 嘉语笑了起来。这世上果然要最懂你的人,才伤你最深。在这点上,就连萧阮,也没有达到过贺兰袖的高度。 嘉语换了一个坐姿。 她一动,元景昊如临大敌,却不是攻击的准备,只是防守,以肉身承受她的出手——无论她将出手的是刀还是剑。当然嘉语没有出手,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她只是笑吟吟看着贺兰说:“表姐好走。” 元景昊瞪了她一眼。 南烛很快就到了。贺兰袖眼望着嘉语,扶着南烛的手,颤巍巍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车,帘子落下,终于再看不见了,但是帘子外头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进来。 “姨父……” “表哥……” 都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她没说“怕”,但是举止之间,没有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不是在描述她的惊惶。 元景昊叹了口气,吩咐道:“昭熙,你上车陪着阿袖。” “哥哥!”嘉语的声音却又传了出来,“你进来!我害怕!” 元景昊:…… 元景昊也不知道嘉语今儿是怎么了,好吧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过女儿是怎么回事,那可比打仗要费劲多了。他尽他所有,给她最好的,但是……好吧,元景昊无可奈何地想,他还能怎么办。 元景昊柔声道:“阿袖,你先进车里去,三儿她……让昭熙好好劝劝就好了。” 昭熙:……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无原则无底线的爹!昭熙悻悻地想。比起三娘的胡搅蛮缠,明显善解人意的阿袖要好对付得多。只是……好吧,他得承认他也很想知道三娘到底怎么了。是她自己不要的宋王,阿袖心疼她才委屈自己……怎么她又恼了呢。明明在信都时候,看起来已经懂事很多…… 车轮再次滚起来的时候,昭熙已经在车厢里审问妹妹:“好好的和阿袖动什么手!” 嘉语看着哥哥的脸,真好,他还活着,他和父亲都还活着,阿言也是……她才不信贺兰那些鬼话,让她和萧阮都见鬼去吧! 在之前……她一度想过,前世所经历的,会不会是一场梦,会因为隔得越久,记忆越模糊,就越轻描淡写得像一场梦。她偶尔可以侥幸以为一切不曾发生过。但是贺兰袖终于承认,是的,都发生过的,最后她赢了,她做了萧阮的皇后。于是从前所有,忽然又都到眼前,触手可及,鲜血淋漓。 真真切切都发生过,真真切切……不能再来一遍。 “三娘!”昭熙几乎是恼怒了,“我问你话!”好歹他是做哥哥的,她就不能给点面子吗,昭熙怨念地想。 “哥哥怎么就知道,是我刺伤的表姐?”嘉语慢条斯理地说。 “怎么就不是了!”昭熙道,“这车里就你们两个,连服侍的婢子都被你赶走了,不是你难道——” 话至于此,猛地收住。他是学过兵法的。三十六计烂熟于心,苦肉计这条,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轮到自己亲人身上,阿袖与三娘……下意识里,昭熙觉得,还是阿袖要靠谱一点。 ——贺兰袖要利用的,也正是这一点。她历年来积累的好口碑,并非嘉语一时半刻可以扭转。 嘉语道:“之前,哥哥还埋怨过我,说阿言出事,宫中自有太后、王妃做主,轮不到我逞强出头。” “难道不是吗。” “是!当然是。哥哥教训得对,但是我……我何尝想过要出这个头。”嘉语微叹了口气,其实到这时候,她也有些懊悔。在信都她怕吓到昭熙,没有详说,也就没有机会在昭熙心中种下对贺兰袖的疑心,“……也就是被于贼搜到披帛中夹带,是太后亲笔,写的“黄泉见母”四个字。” 事关后宫秘辛,嘉语压低了声音。 昭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要命!他上次盘问,被她轻描淡写糊弄过去,还以为永巷门那里有惊无险,谁知道……后来崔七娘私奔,她被周乐带回来,自己还在父亲面前帮她圆谎,可真是…… “你真是胆大妄为!”昭熙恶狠狠剜了嘉语一眼,“不罚你禁足,真是太便宜你了!” ——可怜他贫瘠的想象力,对妹子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禁足。 “太后并没有写过这个。” “什么!”昭熙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下。 “太后没有写过,也没有交给过我任何东西,哥哥你想想,太后是有分寸的,她是陛下生母,没有人敢冒着往死里开罪陛下的风险对她下手。只要人活着,来日方长,机会总有。既然如此,何必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她又不傻,我要出了事,母亲怎么和父亲交代?” “你是说,”昭熙总算理出了头绪,“有人陷害你?” 又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判断:“就你?你能碍到人家什么事,就算要针对父亲或者太后,那也该找阿言……” 却听嘉语道:“宫里人多嘴杂,我心里虽然有疑惑,也不好和人多说。今儿出宫,表姐陪我闲话,我才想起来问表姐,当初我和阿言突然出宫,宫里可有什么人,表现得不同寻常?” 嘉语的语速放缓,昭熙扬一扬眉。 “表姐说……想是太后身边人。”嘉语说完这一句,忽地打住,像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昭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她说得没有错啊。” “但是,”嘉语慢慢地说,“但是,哥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和阿言被迫出宫,事关太后。” “兴许阿言告诉了她呢?” “我交代过阿言,除了太后和母亲,哪怕是琥珀姑姑询问,也不许透露一个字。” 阿言可未必有这么听你的话,昭熙心想,他还是不解:“……那披帛上的字,难道不是太后身边人所为?” 嘉语摇头,目中忽见悲苦之色:“那晚,紫苑来求救的时候,表姐正与我下棋。之前,表姐说要有个彩头。她看中了我头上的钗子。无奈那支钗子,是谢娘子所赠,我不便转送,所以我们就换了一个。” “换了什么?” “如果表姐赢了,我就要陪她整晚,就算是太后召唤,也不许去。” 昭熙越发糊涂:“阿袖这是为你好,如果你不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如果我出事,哥哥能忍得住不去?”嘉语叹了口气,“阿言出事,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我起身的时候,表姐阻止我,扯坏了我的袖子,我才不得不从连翘手里,拿了那件披帛。” “你是说,连翘她……” “我进屋的时候,表姐正指点连翘绣那件披帛。”嘉语说。 ——连翘的嫌疑并不大。对于她这样的贴身婢子来说,主人出事,于她绝对是灭顶之灾。别说是她出手陷害了,光只她在场,没有劝住人,回头始平王妃要给始平王一个交代,就不会放过她。 昭熙的脸色变了。嘉语并没有提供证据,但是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人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不会是巧合。 “但是,”昭熙道,“那须得阿袖之前就知道,那晚于烈会生事……” “带走我们的羽林郎说,他们之所以抓到阿言,是因为有人出首告密。”嘉语道,“而到最后,太后也没有查出,出首的人是谁。” “真不是太后身边的人吗?”昭熙皱眉,“阿袖她、她怎么能仿出太后的笔迹?” “我想也不能,”嘉语表示赞同,“我也想,兴许是太后身边的人。所以方才表姐在的时候,我还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呢?’,表姐回答我说:‘除了太后身边的人,谁能仿出太后的笔迹呢。’” “她!”昭熙猛地站起,头碰到车顶,“咚”的一声,不得不吃痛坐下。 “我诧异地看着表姐,然后表姐就……”嘉语低声道,“哥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阿袖她……” “为什么呢。她和我一起长大,所有我有的她都有。不对,她没有哥哥和父亲。姨娘心疼我没娘,也偏疼我。”嘉语自言自语道,“我也是到今儿才知道……原来袖表姐心里,是喜欢宋王,但是宋王大约愿意娶始平王的女儿,多过始平王的外甥女。” 昭熙深吸了口气:“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三娘你——”这哪里是没出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 嘉语看着哥哥,微微一笑。其实这些话她早该和他说——如果不是方才她强行留下昭熙,又该让贺兰袖占尽先机了。 她说:“宋王很好,但是哥哥,我是真不愿意做他的王妃,表姐要,让她拿去好了。” 昭熙:…… 特么宋王真不是她们姐妹可以推来让去的东西啊! “我不知道表姐还要什么,”嘉语颜色里楚楚倦意,“不管她要什么,她都拿去好了。我不想再见她,不想再和她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哥哥,你去同父亲说,等弟弟出生,我要去宝光寺给他祈福,等表姐出阁了,我再回来。” 昭熙:…… “谁和你说是个弟弟的。”昭熙不得不岔开话题。 心里却默默盘算着,如果三娘所言属实……三娘的话里,有阿言,有紫苑,有连翘,这么多见证,多半假不了。等他核实……如果阿袖真的……那是不能再留了。如今无凭无据,却不好同父亲说,何况还有宫姨娘。昭熙头痛地想,不管怎样,让三娘去宝光寺里住上一阵避开她,也未为不可。 嘉语瞪了这个找不准重点的哥哥一眼,还要说话,车子一震,已经到了始平王府。 嘉语下车,贺兰袖也下车,嘉语回头,冬日下午,洛阳的冬日下午,浅灰色的风里,遥遥冲她笑了一笑。 第109章 风月难偿 “张仲瑀的折子泄露……是你的手笔?”灯影摇摇,暗魅丛生,有些人的见面,见不得光。 少年沉默了片刻:“你去得太久。”他离开这么久,要让太后察觉到他与清河王之死的关系,别说南下,就算他能回来,太后也会让他回不来。 “……被你搅得够乱。”青年男子略叹了口气,“也好,告密信找到了吗?” “烧了。” “那就好,”青年男子屈指在案上轻叩三声,声音清越,响若金石,忽笑道,“这些事,要让太后或者皇帝知道了,怕不活撕了你。” “他们怎么会知道,”少年阴沉沉地笑了起来,“如今老的小的,心心念念,不过争权夺位,只要压得下去就好,只要洛阳不乱,哪个有心思多想。”又笑,“倒是你,当真要娶贺兰氏?” 男子略皱一皱眉,这个结果,也在他意想之外。他想起三娘在信都的军营里,烛火屏风,她和他说的那个梦,当时她说“我梦见殿下纳了袖表姐”,当时他回答:“我不会和贺兰娘子有什么瓜葛”——你看,如今瓜葛都到眼前来,他不是纳她为妾,他如今是要娶她为妻。 他慢慢说道:“在文津阁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少年轻巧地笑了一声:“我在文津阁里说过的话多了,殿下说的却是哪一桩?” “你说,像你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两好,”青年男子说,“如我,就不要做这种梦了。” 话这样说,未尝不惆怅。又犹疑起来,难道有苏卿染还不够?还是说,难道他如今,还能怀疑三娘的拒绝不过是拿乔?萧阮自嘲地笑了一笑,人怎么能渴慕自己够不到的人呢,也许当初她也这样想过? 当初……她被冷落,被嘲笑,都不改初衷。那么到底是哪一刻,到底他做了什么,让她幡然悔悟,不再纠缠? 一个人转身而去的瞬间,一个人刚好看到她的背影。你看,命运设下多大一张网,厚地高天,痴男怨女,风月难偿。 “贺兰氏虽然不如三娘身份,却比三娘稳重多了,说起来也是个美人,而且为你的苏娘子保住了名分,算是两全其美……”猛地瞧见萧阮的神色,惊道,“你不会和三娘……” 萧阮摇头,平平说道:“你莫要胡想。” 少年松了口气——要是萧阮与元嘉语有逾矩,事情就难办了:“那就好。退一步想,贺兰氏未尝不好,她身份不及三娘六娘,没有靠山,只能依附于你,你有所求,她也只能尽力而为,而且贺兰氏乖觉,非三娘六娘可比……苏娘子也拿得住她。” “可不是。”萧阮微微一笑,举起案上杯盏,水光滟滟,漾着他的眸光:可不是这样。有什么好遗憾的呢,谁没有遗憾。 谁没有遗恨。 以前……他恍惚地想,以前他没有留意的时候,她偷偷看他,到底是怎样一副形容,为什么,他完全记不起来了? 说出口的话却只是:“那么十六郎看来,皇帝和太后……谁胜算比较大?” (第一卷 完) 第110章 谋事在人 正始五年初,始平王有点烦恼。 这年正月,王妃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昭恂。三儿那张乌鸦嘴,也有说中的时候,实在让他喜出望外。 以时人标准,他膝下的子女不算多,在此之前,就只有昭熙一枝独秀,那大约与他没怎么纳妾有关。府中歌伎舞姬侍婢其实是有的,但要正儿八经抬举了做妾,总觉得无此必要——何必去惹妻子不快呢。 小儿子长得挺壮实,虽然之前宫里多事,但是很显然,太后把妹妹照顾得很好。眼下正白白胖胖好吃好睡的时候,始平王得了闲,在滑不溜手的胖脸上戳几下,臭小子皱着眉流口水,怎么看怎么讨喜。 当然也免不了挨上王妃几颗白眼——那也是可喜的。 让他烦恼的是两个女儿。 三儿要去宝光寺祈福,昭熙还帮着说话,统共都不体谅他好不容易回趟家,还看不到女儿的郁卒。好在他们父子能够得胜归来,又府中添丁,确实该谢菩萨。但是府中不是有家庙么,三儿偏说诚意不够。 罢了。她没再说要剪头发做姑子去他就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元景昊只能这么自我安慰。 除了没事跑尼寺里去的大女儿,小女儿也不省心——虽然说元家的女儿会骑射平常,但是见天地往校场跑,也……不好吧,要摔着了碰着了可怎么好。 朝局也不让人安心。 他一向少在京城,虽然自有消息渠道,到底不确切,到回洛阳,才知道两宫之间到了何种地步。在皇后的人选上,太后无疑退了一大步,但是永巷门给太后心理上的压力不可小觑,之后太后在人事任命上,定然会更为偏执。 比如羽林卫。羽林卫掌管皇城,是重中之重,之前由于烈一人统管,如今一分为二,交给元十六郎和元祎炬。这两人仓促接手,恐怕在其位不会长久。 元景昊疑心太后属意昭熙——昭熙虽然并不比元十六郎和元祎炬年长,毕竟在军队里历练过,又有他在背后撑着。 但是这风口浪尖,要不要放昭熙去,元景昊还在犹豫中。 元景昊揉揉眉心。上面神仙打架,难免下面小鬼遭殃。太后和皇帝毕竟是亲母子。要从长远看,太后终有一日老去,皇帝终究是要亲政,但是太后如今春秋正盛,眼下就摆明车马站在皇帝那头的人,恐怕未必有命熬到皇帝亲政。 在两宫分出胜负之前,羽林卫统领的位置,举足轻重,左右为难。有句话叫“两姑之间难为妇”——一个婆婆已经很难搞了,何况两个! 投机的人大可以投机,但是他能有今天,多少得太后之力,元景昊自己心里有数,就算他有心往皇帝那边靠,皇帝也不敢信。 又听说太后有意赎滞留金陵的咸阳王回京。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弟弟,想必是一种补偿。 不过现下京中第一件大事,还是皇帝大婚。皇后最后敲定陆家的女儿,在他意料之外。于他来说,皇后的人选,姚佳怡是上佳,退而取其次……其实他暗示过王妃贺兰袖。 王妃的意思,贺兰袖人才不足以艳压群芳,出身又太过寒微,做个嫔,就很对得起宫氏了。 元景昊觉得做个嫔也不错,可惜因为三儿……话说回来,贺兰为后,于他不过锦上添花,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 到底三儿要紧。 元景昊在琢磨皇帝大婚的时候,嘉语也在想。 贺兰袖要什么,一言以蔽之,荣华富贵。 贺兰袖的心高气傲,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没当回事。到她贵为皇后她都没当回事。活该她被记恨。如今贺兰袖与苏卿染并聘为宋王妃。但是宋王妃不会是她的终极目标。 在萧阮南归之前,贺兰袖是绝不会与苏卿染起冲突的。 就算苏卿染想,贺兰袖也不会——何况苏卿染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 所以如今萧阮所欲,即贺兰所欲。 从前萧阮的兵权,是通过她父亲获得。如今有昭熙留意,贺兰绕不过去,自然会找别的出路,譬如……陆家。 嘉语其实也有些懊悔。当初凌云台上,她宁肯得罪皇帝,自己取了牡丹,也不愿意它被贺兰袖拿到。如今想来,如果真落到贺兰手里,那才是一场好戏。如果她当时就猜到贺兰袖……罢了,也还是防不胜防。 从前贺兰袖做过五年皇后,以她的本事,手上不知道攥了多少人的把柄。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够模仿太后的笔迹,能够引嘉言去永巷门,能够“凑巧”救下于瑾,让于璎雪俯首听命,又刚刚好以“走水”事故让皇帝和陆靖华被堵个正着……的原因。 她防得过贺兰袖,怎么防得过明里暗里这么多人。 好在她也不算是全无所得。要是萧阮仍能如从前一般顺利拿到兵权归国,而燕朝分裂,无力南下,那自然是她贺兰袖笑到了最后。但是如今萧阮未必有这个机会。 从前她父亲是为了她,力排众议,接纳萧阮。如今……陆靖华好摆布不等于陆家好摆布。陆靖华秉性容貌,与小玉儿相去甚远,又没有当初贺兰的手腕,也就多半不可能拥有左右皇帝和家族的能力。 事实上陆靖华得立为皇后,对于她,未尝不是利好。皇帝要与太后斗,皇后是他天然的同盟。陆家是将门,有很大可能,会从她父亲手里分一杯羹去。如果皇帝能够的话。 所以父亲会倒向太后。即便如今还没有决定,最终也必然是这样。无论为了王妃,还是因为皇帝猜忌。 而短期内,太后应该是能够压住皇帝。 在王府,能得到的消息太少,远不及她从前在周乐身边。从前她是孤家寡人,周乐并不忌讳让她碰触机密文书。而父亲是决然不会允许她进书房的——耍赖也没有用。既如此,只能另辟蹊径:宝光寺由来已久,又一向都是达官贵人乐于供奉。 暂住宝光寺,嘉语只带了姜娘、半夏和茯苓。 …… 自镇国公家眷和始平王家眷在宝光寺出事之后,宝光寺已经被清洗过一遍,始平王又拨了四名侍卫跟着嘉语。 姜娘花了半个月功夫,上下摸得熟透,买了二十四个才留头的小尼姑,以节气为名,和住持说好了跟着寺中比丘尼修行,等嘉语回府,再一并带回去安置家庙。 小尼姑不识字,学话却有模有样,各自跟着师父出入洛阳城里贵族门第,目中所见,耳中有所闻,源源不断都传回到嘉语这里。消息汇集,交由半夏、茯苓整理。起初手生,到嘉语指点了小半月,渐渐就不用再操心。 嘉语得了闲,无非反复追忆与推算。 毕竟时隔十年之久。从前这个时段所发生的事,从前并没有留意。如今想来,就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就你在这世间的这一刻,整个世界,在往什么方向滑落。 那些导致日后天崩地裂的大事,起源于哪个不起眼的细节,大多数人都看不到。比如张家被烧,嘉语从前也听说过,甚至那一日她还路过,目睹有人跌跌撞撞从张宅里奔出来。但如果不是后来周乐反复提起,她大约还会为朝廷顺利镇压动乱而高兴,决然想不到这把火,就是燕朝覆灭之始。 是谁走漏了风声呢,张仲瑀的上书? 论理,能拿到朝臣上书的人总归不多,只是苦无线索。之后吏部尚书崔亮上台主政,授官不问才能,一律按年资分先后,那更是她无从左右。受惠者亦多,要从中揪出背后黑手,则基本不可能。 更何况最重要的也许还不是找出那个人。嘉语叹了口气。 后宅的家长里短,只是便于她梳理家族、势力之间的利益关系。但是天下之大,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比如汉之亡,始于黄巾之乱,那并不完全因为京中达官显贵的勾心斗角。而是汉末的天下灾荒,瘟疫频发,朝廷赈抚不力,灾民流离失所,五斗米教大行于世,才有朝廷令天下州郡养兵驱贼,这是动乱之源。至于董卓进京,诸侯割据,不过是加剧了这个进程。 知道天下走向,是她的优势,但是她并不能由此倒推出如今的朝局。棋盘上一角闲棋,都可能导致胜负易手,更何况被她和贺兰袖移动的,是处于棋局正中的棋子。 天下还会不会乱,帝后之争鹿死谁手,都是眼下无法判断。 如果她手里有人能够左右朝局……嘉语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苦笑。人贵自知。她并没有施政的才能,手操权柄,一言以决天下,是怎样如履薄冰,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要识人用人,抚牧万民,给天下以活路,那不是摆平几个权贵就能做到的。她的父亲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几乎没有敌手,但是洛阳不是他的战场。她父兄过世之后,皇帝曾主掌洛阳半年,外不能退兵,内不能安民,可见也有限。更休说姚太后,如果她足够能干,天下也不至于动荡如此。 在这方面,没准反倒是贺兰袖优势更大,她陪萧阮走到了最后,如果她没说谎的话。怎样施政,多少耳濡目染。 但是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江南江北,毕竟不能一概而论。 转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茯苓来报,说谢云然来访。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删减比较多,补段看史笔记占个位置吧,等有空再换个小番外TAT 高归彦这个人真是特别适合做种田文的男主角。 他爹在北魏末年犯了事儿被流放凉州,走到河州碰上造反,戴罪立功,因为懂外语(柔然话?),弄到只狮子献给朝廷,当了河东郡守,后来挂了。 他年轻的时候在长安市井中和王氏私通,生下高归彦。 到高欢得志,找到高归彦的时候已经九岁了,自此一步登天。找到的时候还是个朴实少年,后来就很放纵声色了(估计他的堂侄们给他做了极好的榜样23333) 他的妻子是元天穆的女儿。史书上说这位元妹子貌不美且妒,也是绝了,元天穆长得美,他儿子也有美貌的记录,但是他女儿吧…… (所以高归彦怎么没问过高欢:哥你给我娶这么个老婆是几个意思?) 这位元妹子经常和高归彦掐架,掐狠了就去找高洋告状要离婚。 高洋:天底下有人敢拿我做妇女主任使的,也就我这个堂弟媳妇了…… 没离成,高归彦被高湛弄死了……高洋生前就说过他这个堂弟:你能服侍我家老六(高演),服侍不了老九(高湛) 没找到他妻子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并非无所不知,就更加不是无所不能。 嘉语本身在施政上并没有特殊的才能,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王子皇孙不能保证有,平民乞儿就未必没有(朱元璋有话说……),耳濡目染有一定的优势,但是这个优势也未必够越过上天给点的技能点(宋徽宗、李后主有话说……) 明思宗:……(想哭) 一个王朝的覆灭,所可能牵扯到的因素,有时候多到不可控;短命的王朝可能还有偶然性,坚持过百年的王朝覆灭,都有其必然性。 很多时候,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即便是重新来过,也不能保证不犯错。 嘉语会犯错,贺兰也会。 第111章 不掩国色 嘉语喜出望外,亲自迎出去。谢云然这日穿的轻红裙,外罩白绡纱,镂空绣了蝶纹隐隐,精巧绝伦。发间竹节白玉簪,耳中石榴石,清雅中恰到好处一抹艳色。嘉语笑道:“谢姐姐别来无恙!” 谢云然也笑道:“三娘子气色倒好。” 嘉语领她往里走。 这宝光寺原是谢云然常来,只不过宝光寺甚大,嘉语所住的疏影园她从前却没有来过。这时候但见重水复,柳暗花明,几丛修竹朗翠,庭中又植芭蕉、海棠,错落有致,天然不失雅趣。 这样的好光景,嘉语却一身缁衣,虽然是上好的料子,谢云然却总还觉得难过。她是不信她能笃信神佛的。总还是宋王的缘故,她想,心里又多三分怜惜。 主宾落座,嘉语吩咐茯苓取茶具来——与一般北人家中不同,寺里原是常备茶具与茶叶。茯苓心细,习得一手好茶艺。 嘉语笑吟吟道:“上次姐姐为我煮茶,我就借花献佛了。” 谢云然目视翻滚的沸水,说道:“陆娘子大定了。” “这么快!”话这样说,实则并不意外。 谢云然道:“陆娘子想着春光好,想请姐妹们去家里聚上一聚……我是来给三娘子送帖子的。” 嘉语忙欠身道:“使个人来就成了,何须姐姐亲自跑一趟。” “是我和贺兰娘子帮陆娘子拟的客单,”谢云然道。 嘉语:…… 她这个好表姐动作倒快。 “我看三娘子今儿气色倒好。”如果说见面时候说这句话,多少是客套,这时候说来,明显是欣慰了。 嘉语微微有些感动,却无从辩解,只道:“表姐能得偿所愿,我也替她高兴。” 谢云然吃惊道:“令表姐……” 嘉语不好把说实,只含混自嘲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也不好再不懂了。” 谢云然心下愈惊,想道:莫非贺兰氏也对宋王…… 想起在宫里时候,嘉语屡次对贺兰袖不假辞色——难道她是一早就知道了?一时竟也想不明白:以嘉语和贺兰的关系,贺兰怎么敢横刀夺爱?她倒有心要开解,只是嘉语的颜色,并没有哀伤的样子。 静默中茯苓上来分茶,茶香盈室,嘉语浅啜一口,还是觉得苦。她有意岔开话题道:“难得谢姐姐来看我,今儿天气也好,不如我们上宝石山看花罢,今年桃花开得好……”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间吵嚷。 嘉语皱眉,半夏微一躬身走了出去,不过盏茶功夫,就领了个人进来。 是个布衣少女。 约十七八岁,身量颇为高挑,散披着发,被领到屋当中,抬头怯怯扫了一眼,又迅速低眉,神色间惊慌,像是被追赶的鹿。然而就这一眼,莫说嘉语,就连见多识广如谢云然,都是眼前一亮。 世间竟有这等美人! 什么叫“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嘉语到今儿才算见识到。她从前见过的女子,从苏卿染到贺兰袖,言行举止,气度家世,都有加分,而这一位纯以色胜。大约只有郑笑薇能与她媲美。 心里暗暗吃惊。就听得半夏说:“这位小娘子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被安侍卫看到了。” “奴、奴家碰到几个轻狂少年……就、就想进来躲躲……”布衣少女像是怕得狠了,一直低垂着头,也不敢抬起,也不敢看嘉语和谢云然,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若换了别个,嘉语少不得问一句“他们为什么追你”,但是到这个少女头上,那就是完全不必问的一个问题——果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只是嘉语和谢云然都没有什么侠义心肠,这时候对望一眼,心里想的却是:竟有人敢来宝光寺撒野! 正疑惑,外头又有了动静,虽然远,也听得出是男子声音,嘉语一时恼了,吩咐半夏:“叫他们滚!” 又同茯苓说:“带这位小娘子下去,好生安置,等风头过了,再领她出去。” 茯苓半夏领命。那少女像是甚为感激,嘴唇动了动,却是说不出话来,只退几步,深深鞠了一躬。 待人都退出去,嘉语这才转脸,略带歉意道:“让姐姐受惊了。” 谢云然摆手道:“三娘子和我不必这样客气——只是我疑惑,这疏影园墙高院深,就方才那个娇怯怯的小娘子,却如何进得来。” 嘉语心道我前儿逃命,从楼阁之上跳下去也是有的,情急了挣命,哪里还顾得上娇怯。遂辩解道:“我瞧着那个小娘子身上有泥,怕是翻墙过来——我、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呢。” 谢云然愣了一愣,笑道:“……我也是。”停一停,又说,“还很知礼,却不像小门小户。”就是有点怪怪的。 这说话间,半夏去而复返,回禀道:“安侍卫回来说,外头是宜阳王的家奴。” 牵扯到主子,无论安福安康还是半夏,都不敢擅自做主。 宜阳王是高祖族弟,要论起与皇室亲缘,其实也不算近。这人很会钻营,先帝时曾为定州刺史,后来贪纵太过,被太后罢免。如今闲居京师,也有七八年。时人以商贾为俗,这位倒是荤素不忌,在洛阳城里开了连片的花楼、赌馆、典当铺。他是宗室,等闲人也不敢招惹。 在嘉语记忆里,他和周乐关系不错,后来周乐主政,他很风光得意了一阵子。 说起来周乐身边还真是聚满了各种五毒俱全的人物,嘉语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特么他的爱好是养蛊么。 却没有听说过宜阳王好色,猜想他多半是看中了美人姿色,想弄到花楼当头牌也不一定。 他辈分高。嘉语也不好出头替长辈教训家奴。当时迟疑,半夏又说道:“安侍卫也问了怎么回事,他们说,小娘子欠了债。” “欠多少?”嘉语问。 “说有十余万钱。” 嘉语扶额,要是小额欠款,她替她还了也无妨,可这么大一笔……要不呢,就是宜阳王见色起意,设局害人,要不呢,就是那个看上去又知礼又娇怯的小娘子,是个烂赌鬼。嘉语心道我这里又不是大理寺,还能把双方都叫了来给他们断案? 便只道:“这样罢,你叫安福去和他们说,始平王家眷在此,不愿意见他们佛前生事。” ——她说“始平王家眷”,不提具体身份,是料想对方忌讳王妃会多过她;“不愿佛前生事”是借佛说事,言下之意,出了这个门她不管,她这里,他们休想带走人。这是个折中的方案。 半夏领命去了。 谢云然道:“三娘子总不能一直留着她。” 嘉语说:“我也没想一直留着她。” “那三娘子的意思是……” 嘉语道:“没看到也就罢了,既然看到了,总不好让人从我眼皮子底下被掳走。先留着罢,横竖有的是地方。没准多等得几日就散去了。宜阳王叔德高望重,总不会为着这么点事亲自登门,来问我个小辈要人。” 德高望重云云自然是胡扯,但是说到最后,倒有些犹豫,以宜阳王为人,这种事还真未必就做不出来。 “那位小娘子如此颜色,恐怕终不能幸免。”谢云然叹了口气,“三娘子不嫌我多事,我倒有个主意。” “谢姐姐请讲!” 谢云然道:“外间那些奴才,只道是贵府救人,想必不会留意我的车驾。等天色晚些,叫她换上侍婢衣物,与我一道出门,兴许能够避过耳目。” 她心里思量,三娘子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肯伸手,怕是看中那少女绝色,想留在身边待日后贺兰出阁,一并送与宋王,给贺兰添堵——这原是寻常妇人家的手段,谢云然并不想她如此。 ——人做过什么,都会留下痕迹;一旦发现手段有效,就像是匠人习得一门手艺,会忍不住反复使用,越堕越深。谢云然喜欢嘉语,便不她想落到这个境地。 她这样想的时候,却是忘了,嘉语自幼丧母,并不精通后宅手段。如若她精通,从前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嘉语闻言笑道:“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有劳谢姐姐了。” 谢云然微笑:“举手之劳。” 闲吃了两盏茶,便要上山。 第112章 鸟鸣山幽 两人换过衣裳——女装不便。北朝风气,女子着男装也是寻常。谢云然穿杏子色,嘉语穿月白,又摘了坠子、簪子,重梳了发,带上半夏、茯苓,以及安平、安顺,就出了门。 宝光寺原是依山而建,山不甚高,一路风光却好。草木葳蕤。早春的颜色最是鲜妍,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光斑晃动,树叶轻翠。又花开明艳,莺飞燕舞,满目春色如许。 暖风熏得人欲醉。 嘉语听说谢家有意将谢云然许给崔家子。她在信都曾借宿崔家,这时候有意无意提及:“……九娘子温柔和顺又大方,十二娘还小,天真得很……” 宝石山游人不多,鸟鸣山幽,花开似锦,一路芳草嘉树。 毕竟常日在闺中,少有出门。起先兴致盎然,到后来渐渐疲乏。抬眼时,远远看见飞檐一角。嘉语大喜道:“前面有路亭,谢姐姐,我们上去歇会儿吧。” 谢云然额上也稍稍渗出汗来,因笑道:“好。” 紧走几步,豁然开朗,却是个半亭,亭后逶迤,拖出九曲回廊,都掩在桃李丛中。桃红李白,风过去,缤纷如花雨,煞是好看。嘉语举步要进,忽然闪出两名侍卫,阻拦道:“两位止步!” 嘉语抬了抬眼皮。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不多,却都衣饰光鲜,气度不凡,那侍卫也看得出他们来头不小,只是主人有命,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家郎主在此与人对弈,不欲被打扰,还请几位绕道。” 到这里来下棋,这家主人倒有几分风雅。但是这样霸道,嘉语没吱声,半夏上前叱道:“这亭子既建在山间,想是为了方便路人歇脚。你家主人凭什么独占,难不成这亭子还是你家私产不成!” 那侍卫却不恼,笑容可掬道:“……正是。” 嘉语闻言,目光越过他头顶。亭子上有方匾额黑底金字,写的“冠云亭”,字迹古朴遒劲,下方落款“崔原”。 原来是崔家人。 嘉语心想:即便是崔家人出钱出力建的亭子,总还是为了方便路人、惠泽乡里,并非崔家私产。 只是顾念谢云然,这些话也没有出口。 也不去看谢云然,免得她羞恼——以谢云然的敏锐,自然也会看到这几个字——只喝道:“多嘴!我们走!” 半夏垂头应了。嘉语刚要转身,就听得“噗嗤”一声笑,然后少年揶揄的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元三——” “小郎君认得三郎?”谢云然适时开口,把少年说了一半的“娘子”堵了回去——他也不是全然不识时务的人哪,洛阳是谁的地盘,他就清楚得很。 反倒嘉语懵逼:“这位小郎君——我们……见过?” 没被认出来,少年眉宇间略为窘迫的羞恼,又强撑出漫不经心,阴阳怪气嘲笑道:“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哪,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信都城外,当时三……三郎还和那个小贼在一起。” 他提到信都,嘉语已经吃了一惊,再听得“小贼”,确定是周家五郎无疑。上次见面,天色已晚,他蹲在树上,像只大号的猴子,如今倒人模狗样穿了褒衣博带,大袖翩翩——难怪她认不出来。 他几时来的洛阳……他来洛阳做什么——可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洛阳可不是信都。当下里冷笑一声,说道:“我倒不知道,渤海周家的规矩,族弟呼族兄作贼。”这话是反击,也是解释,她可不想谢云然真以为她与什么小贼有瓜葛。 周五郎急得白眉赤眼:“哪个是他族弟了、哪个是他族弟了!” 嘉语心道莫非渤海周氏这时候还没有认下周乐?还是说,周乐确然高攀了渤海周氏?时人重门第,小姓冒充高门也是有的……但如果真是冒充,周乐如何敢去信都、周家人聚居之地,就不怕被打死? 这狐疑间,就听得周五郎叫道:“……我是他族叔!” 嘉语:…… “你是他族叔?”嘉语微怔之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之前也想过种种可能,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不许笑、不许笑!”周五被笑得面红耳赤,只恨手边没有弓箭,不能叫这个可恶的小娘子闭嘴。 ——要在信都,他早让她闭嘴了。 这一下,连谢云然也不由莞尔。更休说其他人了。 周五毕竟年纪小,心智不足,一时恼羞成怒,右手就按到了腰间佩剑上——也亏得他,平日里不是用弓箭就是用刀,这次上京,被哥哥威逼着,换了把没开刃的剑,虽然没开刃,用来吓唬吓唬小姑娘还是可以的吧,他无甚把握地想——上次他拿箭对准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好像也没有多害怕。 但是她不害怕,她身边这位,她身后两位,难不成也都不怕? 他这一动,嘉语身后的人也动了。安平、安顺原是始平王的亲兵,被发配了来护卫三娘子,这么个嘴里能淡出鸟来的活,好不容易有点动静,眼睛里都能放出光——但愿这小子能在手下走上几个回合。 春光明媚里突如其来的杀气,空气一时像是凝结了,连在树上聒噪的鸟儿,都呼的一下惊飞不少。 也有呆头呆脑栽落在地的。 “几位郎君!”周五在全心戒备中,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敝上有请!” 嘉语抬头,亭中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五官只能说平常。素蓝色长袍也不甚新。语气很恭谨,却不卑微。 大约是门客。 嘉语冷笑道:“你家主人好大架子,当普天之下都你家奴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敢,”男子拱手道,“敢问郎君贵姓?” “姓元。”嘉语道。洛阳城里姓元的人家,原本也无须解释太多。 男子目光又移向谢云然,显然他很明白这一行人中,哪个是主子,哪个是下人。谢云然应道:“免贵,小姓王。” 男子微笑道:“元郎君,王郎君,敝上正是觉得,不合让底下人冲撞了两位,才扫榻以待。” 这场面话说得动听,嘉语和谢云然对看一眼,又看周五。周五面上果然有忿忿之色,就要开口,被男子稍稍拉开,轻言细语几句。周五眉目里仍是不悦,终于一甩手,蹬蹬蹬走了进去。 男子这才又笑着过来,对嘉语和谢云然拱手道:“周小郎君年纪尚小……” “我才不小!那丫头比我小!”周五的声音遥遥传来,男子面上的笑容却并不因此减弱半分。 反倒嘉语多少有些尴尬起来,问道:“敢问……贵上是——” “敝上姓崔,行九,”男子殷勤道,“与周二郎于此对弈,两位郎君——” 崔九郎,正是与谢云然议亲的崔家子。原本嘉语就好奇,能让崔七娘不惜私奔的周二是何等人物,又听到有崔九在,好奇心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擅自做主应道:“我行三。我这位朋友行二。” 其实谢云然行五。 她应了声,谢云然就不便再反对——毕竟客随主便,何况她心里,也未尝不好奇。 “元三郎、王二郎君,这边走。”那男子恭恭敬敬地说。 进了亭,沿着回廊往里走,竟是精巧异常。想必崔家人费了不少心思,看来还真不是为造福路人、而是为自家女眷进山踏青歇脚打算。嘉语心里啧啧称奇,倒有些羞愧自己之前莽撞。 走了有十余步,地面铺了大幅毡毯。嘉语认得毡毯上繁复精美的织纹,是一种叫桃金娘的植物,色泽鲜艳,光彩灼灼。这不是中原的手艺。大约来自波斯,或者更遥远的地方。崔家果然豪奢。 回廊下倒垂一串一串的绿萝,繁密得简直像个巨大的瀑布,夹杂着铃兰,小朵小朵,仿佛白玉铃铛,衬着浅金色的阳光,让人爱不释手。相形之下,金狻猊中吐出的熏香反而浅淡,脉脉只如清水。 起身迎客的两个年轻男子,一着白,一着青。嘉语琢磨着那个穿白的大约就是周二。眉目与周五极像,却是要温润许多。周五是个成天舞刀弄枪的,他这个哥哥……倒像个读书人。 嘉语知道周五后来是一员悍将,时人以“再世霸王”誉之。底下周六也做了刺史。却没有听说过周二的名声。如今看他,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兴许是死了。 乱世里没有人能够防备死亡,霸王之勇不能,宋玉之才也不能。 几个人相见行礼,照例寒暄。 周二笑道:“今儿天气好,我与崔兄相约在此对弈,正愁没人做个判官,刚巧两位郎君就来了,可不是天饷我?” 好巧一张嘴,难怪能骗得崔七娘死心塌地。 嘉语心里想着,正要答话,觉察到有人气咻咻的视线,目光略一歪,就看到周五鼓鼓的脸,不觉一笑,只差没做个鬼脸气气他。 作者有话要说: 冒认贵姓在南北朝是很重的罪名了。我记得南朝有人冒认被打死的…… 攀附也不像后来唐朝那么泛滥。 陈寅恪说,三代之内,没有冒认的可能。虽然不一定正确,但是我采用这种说法,小周的姓氏是真的。 他就是……辈分比较低2333 第113章 起手天元 周二也意识到了,轻声叱道:“五郎!” 又歉然对嘉语和谢云然道:“五郎顽劣,两位见谅。” 嘉语和谢云然齐声道:“周郎君客气了。” 他们这厢说话,崔九自始至终只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嘉语心道,这人不知道是特别沉得住气呢,还是天生的沉默寡言。 这是崔家的地盘,倒像周二是主人,他是客人。不过细想,周家子是崔家婿,说是主人也不算错。也不知道七娘有没有跟来洛阳。 双方你来我往客气几句。 自有婢子奉上饮子和鲜果,果盘里缀了迎春花,灿灿如画。 周二与崔九彼此致意过,崔九郎落手第一子,下在天元。 嘉语不擅下棋,但是基本规矩还懂,所谓“金边银角草肚皮”,说的就是起手,以占据边角为要。崔九如此开局,接下来恐怕难有作为。这盘棋没多少看头了,嘉语这样判断,只是不好出口,就有些走神。 周五倒是难得的坐得住,看来他和兄长感情是真好。不过嘉语总疑心他可能看不懂。 说到崔家,崔家后来很出了几个人才,无论是在她父兄手下,还是后来周乐手下,都很受重用。世家高门就是如此,改朝换代,于皇家宗室是天翻地覆,于世家,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 只要江山在,总还要用到他们,谁当皇帝都一样。 这个崔家九郎…… 嘉语绞尽脑汁想要记起他日后的仕途走向。奈何这个人就和周二一样,在日后混乱的局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如同她记不起谢云然的结局一样。其实乱世里,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有余心去打听那些不过几面之缘的人,打听出来他们也救不了她。她后来,连嘉言都再没见过几次呢。 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 这一笑,又惹来周五目中愤怒的火焰。嘉语瞥他一眼,视线收回,忽然就扫见左手边,有人垂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是之前那个不卑不亢的蓝衣男子。他没有留意到嘉语在看他,只顾盯住棋盘。嘉语也往棋盘看,到看清楚局势,不由大吃一惊:崔九郎这样不讨巧的开端,下了这半盏茶的功夫,竟然隐隐占了上风! 莫非这崔九郎竟然是个棋道高手?可是嘉语不由自主,余光瞟向那个蓝衣男子。他的手势已经变了。崔九又落一子,悍然截断周二布局已久的大龙。周五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周二却还沉得住气,略啜饮一口饮子,笑赞道:“好棋!” 嘉语转头问蓝衣男子:“先生贵姓?” 蓝衣男子不虞嘉语开口,又用的尊称,有片刻犹豫,方才应道:“免贵,姓随,贱名遇安。” 随遇而安么,名字倒好,嘉语心想。却问:“随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随遇安道,“请小郎君指教。” “观棋不语真君子。”嘉语笑嘻嘻地说,那笑意只浮在脸上,目中却冷。 随遇安的脸色变了一下,在崔九的余光有意无意扫过来之后,又更苍白三分。 除了周遭壁立作摆设的婢仆之外,在场可真真没一个傻子。对嘉语怎么找上的随遇安,又怎么会对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随遇安说出这样的话,无不疑云大起。谢云然看了看嘉语,又连看了随遇安几眼,最后目光落回到棋盘,却没有去看下棋的两个人。 周二与崔九是声色不动,像是所有的话,都如过耳风声。 唯有周五——他倒不傻,只是只要有他二哥在,他脑子就很有离家出走的趋势,又认定了嘉语不怀好意,当时叫道:“元三!你又在挑拨什么!” “我哪有!”嘉语拈起一只杏子,杏子尚青青,随口岔开话题,“我就是好奇,不知道两位对弈,有没有赌个什么彩头。” “没有!”周二和崔九几乎是异口同声否认。 嘉语反而生出疑惑来:“真不赌点什么么?” 谢云然扶额:“三……郎!” 周五又哼一声:“我二哥是君子!” 言下之意,小人才成天赌赌赌的。嘉语敢打赌,他说这话的时候,定然忘了,信都城外,他还和周乐赌过一场呢——还赌输了。嘉语“哈”地笑一声,又瞟了随遇安一眼:“……你是小人吗?” “你!”周五豁地站起,周二也不看他,只轻咳一声,周五就又自个儿泄气坐了回去,嚷道:“哥!” 声音之软嗲,嘉语心里哆嗦了一下。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周五这辈子,是注定要有个兄长来管教的——也许后来就是因为周二死了,他才会死心塌地跟着周乐。没准周乐只是顶替了周二的位置。 随遇安却长身而起,说道:“元郎君说得对,弈棋怎可无注。说起来我去年得了一坛梨花春,正宜春光,这就去取来助兴。”言毕朝众人团团作揖,躬身退下。崔九郎仍然静默,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这人真是定力了得,嘉语心想。 周二笑道:“托元郎的福。”起手落一子。 崔九跟着落一子。 手起手落十余个回合,崔九的脸色渐渐就难看起来,再过得小半个时辰,嘉语在心里偷偷算贴目,最多再十步,崔九必败无疑。 刚好轮到周二落子,周二凝视良久,一推棋秤:“崔兄承让,这一局下和。” 下和?周二还真给面子。嘉语噗嗤一下笑了。崔九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嘉语要开口说话,谢云然已经抢先道:“真真难得的和棋——多谢两位款待,我和三郎还要上山,就此告辞。” 不等嘉语反对,拉着嘉语就起身——当然嘉语也不会反对。 崔九勉强起身。倒是周二吩咐周五送他们出去。周五板着脸,像是不情不愿,眼睛里却有笑意盈盈。只是一直送到门口,也没等来嘉语夸赞周二,忍不住提醒道:“我二哥棋艺不错罢?” 嘉语:…… 嘉语忍不住真诚地回答他:“你箭术也不错,真的。” 周五:…… 洛阳的小娘子真是太不可爱了,特别是能和那个小贼混到一处去的小娘子! 出了半山亭,阳光一下子又满得溢了出来。 嘉语长出了一口气。周二倒是个妙人,风度气度都好。也不怪崔七娘死心塌地——毕竟她没有见过独孤如愿,不知道独孤如愿的好,无从比较。崔九却教人失望。不善言辞也就罢了,有人讷于言而敏于行。行事小气心胸狭窄输不起却是大忌。可惜了谢云然……只是这种事,谢云然不先开口,嘉语也不方便多话。 闷头爬了半天。渐渐就到山顶。山顶桃花林果然灿若云霞。只是经了半山亭那一遭,谢云然是全然没有了兴致,嘉语也多少有些索然。吩咐半夏、茯苓几个在外头等着,她和谢云然好随便走走。 没了侍婢在侧,谢云然方才低声道:“多谢三娘子了。” 嘉语“哎”了一声。 “三娘子也有所听闻罢,”谢云然涩然微笑道,“崔九郎——” 嘉语偏头看她,杏子色浅,站在桃花树下,风过去,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在瘦削的肩上。光论眉目,谢云然不如郑笑薇娇媚,不如于璎雪光艳,也不像李家姐妹温婉。但是以气度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气度这种东西,大约确实须得书香门第、百年世家的底气,方才熬制得出来。它不像酒香凛冽,锐气袭人,不像清水浅淡,淡得没滋没味,也不是酪浆,浓得化不开……也许是茶?初尝涩,久而知其香,久而知其甘,若有还无,凝久不散?——那也是南朝人喜爱的东西,嘉语想。 记得前朝也有个谢家女。有人问及她与另外一个备受赞赏的张姓女子孰强孰弱。时有比丘尼,出入贵人府邸,回答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张姓女子就是顾家妇。 谢云然也姓谢,是一脉相承。 嘉语久久不语,也不说话,也不走,谢云然心里多少有些着慌,连唤几声:“三娘子、三娘子?” “我……”嘉语伸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掌心里,柔软,微凉,“我想起一句诗。” “嗯?” “……未若柳絮因风起。”嘉语慢慢念书这七个字,也觉唇齿生香。 那还没到谢家鼎盛的时候,谢安还在东山养望,谢玄还没有在淝水一战成名。有天下雪,谢安带子侄赏雪,出考题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家子侄素多英才,一时却都应答不上,只有一人勉强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把雪比作盐,不是不好,但是谁会没事把盐往空中撒呢,谢安不置可否。 这时候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南北朝时候往北跑的是王家(王肃);拖家带口北上找老公的是谢家女;我因为是架空,所以把王谢两家姓氏换过来了^_^ 第114章 堪怜咏絮 谢云然是谢家人,自然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嘉语提起,绝不是因为惊艳谢道韫的才华,而是想说她之后的婚姻。 在南朝,王谢并称,有近百年,往来婚姻,不可胜数。谢道韫嫁给王家二郎,算得上门当户对,并不委屈。但要说郎才女貌,谢道韫无疑是委屈的。叔父谢安见她闷闷不乐,曾经问过她缘故,她回答说:“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从兄弟有封胡羯末,想不到天地之间,还有王郎。” ——嘉语是以她比谢道韫,叹息崔九郎不是良配。 其实嘉语想说的还不是谢道韫此时的抱怨,而是后来乱起,王家子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家。以至于谢道韫一介弱女子,年老力衰,直面贼子的长刀。嘉语推测崔九郎的后来,怕是不会比王家子强到哪里去。 如果这一世,战乱如期,恐怕他没有庇护家小的本事。想到这里,嘉语忍不住问:“……定了吗?” “差不多定了。” “还……能改吗?” 谢云然低声道:“之前……我已经拒过一次。”她说的是拒绝天子。即便人才出众,又深得长辈器重,也不等于可以无限次任性。谢云然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自我安慰道:“崔家毕竟是大家,知礼,不会有太出格的事……平庸之才,也足够了。” 嘉语心中凄然,她忽然懂了崔七娘成亲那天说的话。 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选择的。譬如绿珠,譬如那个最后流落崔家的歌姬,她们最好的年华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命运的随波逐流,春光换了暮色,总是悲戚时多,欢喜时少。 ——崔七娘要那一刻欢喜,有什么错。 她只是碰到了一个人,她只是想要欢喜得久一点,那也许是不合规矩,也许并没有天长地久,但是也好过一生,郁郁终老。 嘉语叹了口气。只能往好处想,如果没有战乱,就算不好,也能勉强度日,勉强到老,谢道韫和王家子可以,谢云然和崔九郎也可以。总好过落进皇宫里,在皇帝与太后之间,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正要再开口说话,忽听得桃林深处,少女娇嗔:“……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恁地耳熟。 嘉语和谢云然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脚步:听人阴私,可不是君子所为。心照不宣就往后退。 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道:“你又胡想了。” 这声音却耳生。 “我胡想!”少女吃吃笑了起来,“你偷看三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哪点比我强,是腰比我细呢,还是……”声音渐渐就低下去,像是每个字里,都藏了无数的小钩子,勾出红鸾帐,合欢散,媚眼如丝。 嘉语和谢云然哪里敢听,奈何一字一句都往耳朵里钻,捂都捂不住,双颊发起烧来,脚下就失了分寸,“喀嚓”一下,双双花容失色。紧接着少女惊呼,男子喝问:“谁!” 嘉语和谢云然对看一眼,目中都是惊惶。 谢云然拉了嘉语一把,嘉语反应过来,闪身到粗大的树干之后。也幸得花开繁密,两人衣色都浅,不容易被看出来。惊魂未定,嘉语抚着心口做了个好险的手势。 谢云然咬唇点点头,从花叶间看出去,林中空无一人,只有零星花瓣,纷纷地落在地上。 又过了片刻,方才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一角浅绯色的袍子。 嘉语和谢云然大气都不敢出,桃花林里静得骇人,听得见的脚步声,听得见心跳声,听得见刻意放缓的呼吸,花瓣落在地上,风的声音。 嘉语懊悔得不得了,一开始就不该建议上山;又懊悔不该把安平安顺和半夏茯苓留在外头——要带了他们,这里幽会的男女早该惊走了。哪里像她和谢云然两个,脚步既轻,交谈又断续,到近前才被发觉。 且安平安顺在,如今该担心和害怕的,就不是她们了。 自怨自艾中,绯色袍子已经前前后后都搜寻过一遍,连她与谢云然藏身的花树前都来回了好几次,没见到人,终于往回走了。嘉语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头顶扑棱棱一声,有鸟飞起。 嘉语:…… 绯衣男子豁地转身,径直朝她们藏身之处走来。 嘉语心里暗暗叫苦,要像之前一样没发现也就罢了,要是细看——总还经不起细看。她是该大声呼救呢,还是夺路而逃?嘉语拿不定主意,往谢云然看去,谢云然小巧的鼻尖一点细汗,也是个不知所措的光景。 绯色袍子是越来越近了。 嘉语心一横,张嘴就要喊出来,忽然外间传来呼喊:“三郎君?” “元三郎!” “元三郎你给我出来!” 第一声是半夏。第二声和第三声却是周五。绯色袍子就在距离她们不过五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嘉语猜不出周五来找她有什么事。论理,半夏是该拦住他,先进来通报——她可千万别贸然一个人进来。嘉语这里祈祷,半夏自然不知道,她还在应付周五:“想是走得远了,没有听到。” “你家娘……可真麻烦。”周五抱怨。 “要不,”茯苓建议,“周小郎君,你把酒留下,一会儿我家郎君出来,我们替你转交好了——放心,不会抹了你的功劳。” “谁稀罕这功劳!”周五撇嘴说,“要不是我二哥……我二哥叮嘱我亲手交给她,我才懒得跑这一趟。” 说话间一个箭步,莫说半夏、茯苓,就是安平、安顺,反应都迟了一瞬:“你!你做什么!快出来!”半夏惊呼。 “我找你家娘子!”周五一口气冲出有十余步,也懒得再与元家婢仆“三郎”来“三郎”去的了。他心里还在得意:要真听那两个小丫头的话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二哥还在山下等他回家呢。 这一念未了,一抬头,和绯衣男子对了个正着。 “什么人!”周五脱口喊了一声。这回轮到绯衣男子惊而失色,转身就逃。只是周五手下,哪里逃得过去。 周五放下酒坛,纵身一跃,绯衣男子就被他压服在地,周五伸手按在他肩上,顺延下来,只听得“喀嚓”十余声脆响,嘉语光听都觉得关节一疼。方知道信都城外,这小子其实是有手下留情。 这一下动静颇大。何况安平、安顺原本就追了进来。半夏和茯苓脚程虽慢,也只慢了十余步,听到声响,一时齐声叫道:“姑娘!” 嘉语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应:这桃花林中,还藏着一个少女呢。 那绯衣男子也不知什么身份,与他幽会的少女,又什么来头。要一并拿下呢,怕不慎扫了谁的颜面;要放过,又恐日后被反噬,一时之间好生为难。嘉语看谢云然,谢云然摆手,大约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周五拿下人,方才有心思左右张望,没看到人,手下就是一紧,喝问:“元三娘子和王二娘子呢?” 可怜那绯衣男子,哪里知道什么元三王二,光关节的疼痛都让他面孔扭曲,额上暴汗,只忍痛道:“这位、这位小郎……想、想是误会了,我、我没看见什么……什么娘子……” 这说话间,安平、安顺已经赶到,看见周五扭着一个人,又不见了自家小娘子,忙问:“我们姑娘人呢?” “在问!”周五说。手下又是一重,“我进来就没看到,只看到这家伙鬼鬼祟祟,一见我就逃,这里头肯定有鬼!没准就是他害了三娘子!” 嘉语:…… 少年你想多了。 话说回来,要是这地儿当真只有她和谢云然两个,对方未必就不起杀心,这荒郊野外,杀了也就杀了,管你是陈郡谢氏还是燕朝公主。 周五这么一说,安平安顺脸色都变了——丢了三娘子和谢家小娘子,他们几个,哪里还能有命在? 绯衣男子虽然到这时候都没弄清楚这三娘子和二娘子究竟是什么人,却恍惚先前听到了一个“元”字,知道自己多半是踢到了铁板,那几个小娘子——具体几个他还不知道——要真这么一直藏下去不露面,他今儿就是被这伙人活剐了,事后也不会有人敢给他喊个冤字。 他是个聪明人,想清楚这首尾,当机立断,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叫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他能说出什么来,嘉语不由得啼笑皆非,这世上还真有屈打成招。 周五与安平、安顺却不这么想,听到他肯招,周五手下稍稍一松,容他起来。绯衣男子拍掉衣上的尘土,摘下一朵残花,又去抚平衣角,周五不耐烦,一巴掌要呼上去,绯衣男子适时抬头来,正要开口,猛地瞧见赶过来的茯苓与半夏,三个人一照面,几乎是异口同声叫道:“……是你!” 茯苓和半夏认识这人?嘉语心里一惊。略拨开面前花叶,朝外看去,那绯衣男子背对着她,看不到脸。 只听茯苓道:“你、你怎么也上山来了?” 半夏说的却是:“你……你是个男人?” 嘉语:…… 看不到人脸,嘉语是实实在在,怎么也猜不出,这当口,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第115章 人面桃花 绯衣男子叫道:“小娘子救命!我、我……我是真没看到你家姑娘!”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半夏喝道,“还有,你怎么从寺里逃出来的,那些追你的人呢?好好说!你要有半句假话——”半夏并非管家娘子,想要放句狠话威胁一下,一时竟找不到,周五接口道:“我就在这里,一刀一刀把你给零剐了!” 嘉语:…… 周家真是个土匪窝……等等!寺里?被追?嘉语心里咯噔一响,想起上午翻墙进来的那个绝色美人,不会吧—— 这时候想起来,那美人的身量,也确实是太高了点,声音压得那么低,也确实……粗了点,还有披散的发,一直垂着不肯抬起的头,退下之前的行礼是鞠躬,而不是屈膝,难怪她当时觉得怪怪的……嘉语有一种自戳双目的冲动。 这乌龙! 只不知桃林里与他幽会的少女又是哪个。也怪她之前没上心,或者说美色惑人,忘了要审问。不过他既然能被宜阳王家奴追得这么狼狈,想是身份没高到哪里去。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是谁,顺藤摸瓜也能摸到这林中少女了。 如今的形势,周五与安平安顺他们找不到她和谢云然,是决然不敢走的,他们不走,林中少女就没办法寻机逃走。是时候找个机会现身了——怎么着,她和谢云然也不能这么躲下去。 正要与谢云然说,就听那绯衣男子道:“……我和婢子说要休息,不要打扰我,她们就都退出去了。” 警惕心真差!嘉语想。 “那些个丫头,就知道躲懒!”半夏直接就骂出了声,“看我回去不狠狠罚她们!” 绯衣男子停了一停,半夏又喝道:“接着说,你怎么出来的!为什么上山!我们姑娘人呢!” “小娘子,”绯衣男子低声道,“我可不可以……向你求个情?” 半夏:…… 这货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替人求情! “当时……你家姑娘也没有和底下人说,要她们看住我,所以……小娘子可不可以,不要罚她们?”眼见得半夏脸色难看得跟他欠了她千儿八百钱一样,绯衣男子忙又添道,“要罚罚我好了?” 这小子,倒很怜香惜玉。嘉语想。 “你的意思,还是我家姑娘的错了?”找不到嘉语,半夏心里原就积了老半天的恐惧与怒火,这时候都一并发了出来,“罚你?说得轻巧,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我家姑娘丢了,你就是十条命也不够赔!——接着说!” 绯衣男子被骂得蔫了神——比之前落在周五手里还更蔫上三分:“我想,那些追我的人,只道我会跟着你家姑娘的车驾出去,多半会去堵门。所以我就走原路翻墙出来了。” 脑子倒不坏,嘉语在心里又加一条。 “……我原本是想翻过这个山头,逃得远远的,谁想才到这里,就撞上各位……小娘子你听我说,你家姑娘与我无冤无仇,还救过我的性命,我要是真看到她,难道会恩将仇报不成?” “翻过山头,逃得远远的”云云自然是睁眼说瞎话,不过这口齿够伶俐,比之之前在宝光寺里,那是天壤之别。 “那可说不准!”周五说,“这天底下,恩将仇报的多了!” 半夏这时候倒不吱声了,茯苓犹犹豫豫地道:“那、那我们姑娘……” “周小郎君,”半夏忽道,“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周五下意识瞧了地上的酒坛一眼。 “麻烦周小郎君帮忙在这里看住这人,莫要放他走了。”半夏说。 “啊?” “安平、安顺,茯苓,”半夏又道,“我们再四处找找看,要是这人说的是实话,姑娘和谢娘子想必还在这周遭,不会走远。” “谢娘子?”周五怪叫一声,“不是王二娘子么?” 嘉语:…… 特么这家伙不但找不到重点,还擅长小事化大! 要说王二娘子,以后这绯衣男子和藏身桃树林里的少女就是把洛阳翻过来,也不一定找得到谢云然,这下可好!偏茯苓还好心与他解释:“是谢娘子,王二娘子是我们姑娘随口杜撰的。” 一口老血! 嘉语抱歉地看了谢云然一眼,谢云然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让她放心。 安平应道:“好,安顺往西,茯苓往北,半夏往南,我往东,我们分头找!”说着,抬脚就往桃林深处走。 “不在那里!”绯衣男子忽又叫了起来。 这句话出来,几乎人人色变,或惊或喜或怒,“这么说,你是真知道我们姑娘人在哪里?”半夏问。 其实话出口,绯衣男子也知道不妙,只是到这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编:“我、我方才像是听到有动静,像是……那边!” 他这会儿昏头昏脑,指的却是与嘉语藏身相反方向。 话音才落,谢云然忽然一拉嘉语,说道:“……走了这半天,我都累了,三娘子你呢?”一面说,一面拨开面前花树:“咦,这是——” “谢娘子!”茯苓惊喜地叫了出来。 “姑娘”、“姑娘!”半夏与安平、安顺也叫了起来。 嘉语趔趄了一下,扶着树站稳,一一扫视过去,看到周五,略诧异“呀”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已经看到绯衣男子的脸,一时瞪大了眼睛,指着他,结结巴巴地道:“他、他——” “二哥叫我给你送酒上来。”周五朝地上的酒坛努了努嘴。 “是我赢的那坛吗?”嘉语问。 “呸!什么你赢的,”周五不满地嚷嚷,“我二哥赢的!” 嘉语朝绯衣男子抬一抬下巴:“他又是怎么回事?” 周五把人往地上一掼:“我怎么知道!我进林子找你,结果人没找到,就瞧见这厮!好了,酒呢我送到了,人嘛我不管,走了!”也不等嘉语道谢和回话,径自摇摇摆摆就走了。 绯衣男子一骨碌爬起来,整了整衣冠,朝嘉语作揖道:“谢三娘子救命!” 嘉语心里琢磨着,他这谢恩,也不知道是谢宝光寺里那一遭呢,还是眼前这一遭。不过如今却不是问话的时候,也不是问话的地方——还有少女在后头猫着呢。就只一声令下:“拿下!” 绯衣男子也知道逃不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个儿先前男扮女装落在这丫头手里,不被拿下问个明白才奇怪了——也不逃,只苦笑道:“三娘子不必如此,我跟你们回去就是。” 他这么识趣,嘉语也没什么可说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 上山走了许久,下山倒快。不过半个时辰,宝光寺就在望了。一路都没人说话。嘉语心里还在想那个少女的身份,忽安顺几步抢上前去,从草丛里揪出一个人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紧接着茯苓叫道:“随郎君!” 定睛看时,果然是随遇安。 安顺也看清楚了,一愣,赶紧放手。他这一放手,随遇安趔趄就要摔倒,安顺赶紧又扶住他,尴尬地道:“随先生,小人、小人……” “无碍。”随遇安笑着应道,并不解释他为什么会在草丛里,只对嘉语和谢云然拱手:“元郎君,王郎君!” 目光在绯衣男子身上一转,略迟疑,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嘉语心里奇怪,道:“随郎君怎么一人在此,崔九郎呢?” 随遇安笑道:“我走得累了,在此歇一歇脚。” 也不提崔九郎。 嘉语不知道她走后,路亭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许是崔九郎迁怒?她终究是个姑娘家,不好细问随遇安为什么不起身,略思忖,只道:“既然随郎君走累了,一会儿我让安顺给随郎君送匹马上来,借以代步。” 随遇安也不推辞,也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再拱手道:“那就多谢元郎君了。” 嘉语略一欠身,算是回礼。 回到宝光寺,时候已经不早,姜娘早备好了晚膳,殷勤留饭。自有人带绯衣男子下去审问,又令安顺给随遇安送马不提。到晚膳毕,谢家来接,嘉语带了茯苓、半夏,一直送到山门口。 门外转角有人鬼鬼祟祟,果然宜阳王的人还在。也是他们人手不够,只能守门——当然宝光寺的面子也不能不给——嘉语心里琢磨,那绯衣男子想必不止是欠债这么简单,也不知道安福问出话来没。 三月的洛阳,太阳下去之后,多少还有些凉意,风吹动衣袖,吹起散落的发丝,临别无非说些“保重”之类的话,谢云然给嘉语整了整•风衣领子,说道:“到宴请那日,我再来接你同去。” 嘉语虚应一声。 看着谢云然一步一步下台阶,登车,车行。 嘉语急走几步,叫道:“谢姐姐!” 车子停下来,嘉语走到车窗边上,低声道:“谢姐姐放心。”——绯衣男子和桃林中少女的事,她会解决。 车厢里没有回应,车却也没有再往前行。 嘉语要转身回寺,车厢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她,谢云然探头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嘉语还在愕然中,车已经重新启动,前行,渐渐就消失在视野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夏忘了之前谢妹子报的假姓,好像有人觉得很不妥,其实那个主要是因为1.她们穿男装;2.亭子里坐的是谢娘子未婚夫崔九的缘故,三娘就没报假的。 南北朝没那么多忌讳…… 这个只是姓氏和排行,不是闺名,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其实就算是闺名,南北朝也没有严格的避讳,那会儿留下名字在史书里的女人挺多的,可能有使用的场合,但是也说明不是什么大秘密了…… 所以半夏这里情急暴露了也没啥,这个不是明清。 第116章 陌上少年 桃林中的少女是郑笑薇?嘉语觉得头又痛了起来。 她虽然后来与郑笑薇打交道不多,也知道那是个非常难对付的人物。后来大将军府里,能让娄氏为难的女人,也只有她了。周乐非常宠爱她,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她容貌出众。如今她与谢云然撞破了她的好事,就算她们都没有拿捏她的想法——甚至,嘉语都没有听出她的声音——也还怕虎有伤人意。 她心中有鬼,自然见什么都是鬼。要是万一,事情经别的渠道泄露出去,她和谢云然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眼下就看绯衣男子什么来头了。嘉语回屋。姜娘已经等候多时。原来嘉语和谢云然游宝石山的时候,永宁寺使者来过,送的帖子,说是永宁寺塔落成,要广请四方高僧、城中贵人,登塔以证盛事。 时间在三日之后。 嘉语看帖子,银粉镶边,金粉敷字,光艳满堂。姚太后礼佛至诚,是世所共知,姚太后爱奢华,也是世所共知。如今永宁寺虽然还不及宝光寺,日后想必能大放光彩。 如果不是父亲死后,元昭叙进京,一把火烧了的话,嘉语冷冷地想。 她见证了永宁寺的坍塌。 “……怕是全城的贵人都会去。”姜娘见嘉语沉吟,倒有些担心她使性子说不去。 姜娘是代州人。年前柔然入侵,不知道多少村镇被夷为平地。姜娘与丈夫在逃难中失散,无奈孤身去冀州投靠远嫁的姑姑。兵荒马乱,能有惊无险摸到姑姑家,半是天生机警,半是运气。 姑姑的夫家在镇上开粮店。 姑姑倒是怜惜她,但是这年月生意也不好做。虽然姜娘勤快又有眼色,还是吃了不少冷眼。特别姑姑的婆婆,对家里多一口人吃饭大是不满意,后来忽然又好转了,隐晦暗示了几次,说柔然人凶残,不留活口。又提到姑姑这些年,也没给家里生个带把的。当时姜娘就知道,住不下去了。 偶然听说军中找厨娘——其实是昭熙孝敬父亲的小厨房——好人家小娘子,哪个愿意去男人堆里讨生活,也亏得姜娘一手好厨艺,捡了个便宜。到后来嘉语流落信都,算是一步登天了。 因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离开信都之前,还去见过姑姑一次。姑父一家的奴颜婢膝,便姜娘见惯世态炎凉,还是心酸。三娘子是答应过帮她找家人,但是她心里也知道,多半是找不到了。 这年头死一个人,和死一条狗,能有多大区别。 但是活下来的还得活着,没大指望也得活着。日子总要往前过。那些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苦楚,时间越长,埋得越深。没准哪天就能忘了呢。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如今就只一心一意地为嘉语打算,等嘉语出阁,她好跟去做掌家娘子。 之前她是很看好宋王——不然嘉语哪里那么容易支开她。但是嘉语显然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娘子——有时候就怕她太有主意,又打错了主意。 嘉语闻言应道:“多半是。” 王妃定然是会去陪太后登塔的,然后嘉言;既然要带上嘉言,素来温良恭俭让一字不漏的王妃光为塞住悠悠之口也不会落下贺兰。 忽半夏在门口通报:“姑娘,安福来了。” 安福来回报审讯结果:“郑公子想见姑娘,说是有些话,不便对小人说。” “郑公子?” ——郑笑薇也姓郑哪; ——不是随便哪个姓郑的,都能被称为公子。 “是,郑公子姓郑,单名一个忱字。”安福缓缓说来。郑忱也是荥阳郑氏子弟,父亲是濮阳太守。家中兄弟三人,他年纪最幼。兄长俱已出仕,长兄在殷州,二兄在范阳,他文不成武不就,来洛阳碰碰运气。 碰运气碰到赌坊……那可真不容易。嘉语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他当真是欠了宜阳王叔十万赌钱么?”嘉语问。 “这……”安福支吾起来,往姜娘看。姜娘会意,上前去,两人低声问答几句,姜娘回来道:“都是些腌臜事,莫脏了姑娘的耳朵。” 嘉语:…… 嘉语心里估摸着,多半郑忱是偷了宜阳王的妾室,让宜阳王戴了绿帽子,不然宜阳王犯不上遮遮掩掩拿十万钱当借口——当然没准十万钱也是真的。在绿帽子和十万钱之间,宜阳王应该会倾向于十万钱了结此事。 嘉语问:“他怎么上的宝石山,上山做什么,都问出来了吗?” “都问了,”安福说,“还是一口咬定上山是为了逃命,我瞧着这小子话说得不尽不实,但是安平说没准就是真的。至于逃出宝光寺上山的路,倒是没有错,我查过了,确实有翻墙出去的痕迹。” 安平拦着安福不让讯问上山的目的,大约是看出桃林中她和谢云然出来得过于蹊跷。 这小子倒是嘴紧,不过也对……总不能真让他把郑笑薇给招出来,那乱子可就大了。嘉语猛地想起,安平要进桃林深处的时候,郑忱陡然叫出来,说“她不在那里”,也是为了维护郑笑薇。 他对郑笑薇倒是情深意重了……呸呸呸!嘉语在心里啐自己,想哪里去了,这小子是荥阳郑氏,郑笑薇也是荥阳郑氏,自古同姓不婚不论,他们俩的亲缘,恐怕还在五服之内! 微叹了口气,又问:“他要见我做什么?” “郑公子不肯说,不过小人觉得,三娘子还是不要见的比较好。”安福忧心忡忡地想,要让王爷知道自己放了这么条大淫•虫来见三娘子,赶明儿怕是会把自己打发去宫里陪娘娘也未可知。 安福这么说,嘉语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往姜娘看了一眼。 这屋中并无外人,姜娘道:“既是世家子弟,姑娘总不好不为青红皂白就送大理寺去。” 嘉语道:“我也这么想。” 姜娘想的送大理寺,她想的是灭口——要当时在场没有周五,没有郑笑薇,杀了就杀了。 “婢子瞧郑公子的人才,怕不是池中之物。”姜娘说得委婉,嘉语却听得明白。郑忱容色出众,就算没有其他才能,家世也摆在那里。既然不能杀,就不要得罪。小人往往比君子还不能得罪。 ——郑忱当然不是君子。 嘉语吩咐道:“安福,你去带他过来。”见安福面有犹豫之色,补充道,“有你和安康、安平守在外头,还怕他行凶不成。” 安福心道我倒不怕他行凶,我怕日后你爹行凶。 到底不敢不遵命。 不多时候人带到。还穿绯衣,这一路又摔又打,衣上略有皱褶。但是显然整过装,连头发也重新梳过,并未散乱。之前在宝石山,嘉语不便仔细打量,这时候隔着屏风,仍觉艳色逼人。 也不知道安福怎么问的话,这脸上倒是没带伤,嘉语心里琢磨着,莫非是……也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其实这倒是嘉语冤枉人了,郑忱是世家子弟,没有嘉语发话,他是决然不敢动粗的,不过军中自有问讯之法,郑忱这等身娇肉贵的公子哥们,恐吓几句也就罢了。 郑忱瞧见屏后影影绰绰有两三个人影,就知道嘉语在,开口之前,长长作揖道:“谢公主救命之恩。” 嘉语冷然道:“在山上你已经谢过了。” 郑忱正色道:“公主这话,却是说差了。”改口称公主,想是打听到了她的身份。 “怎么说话的!”安福在身后喝道。 “哦?”死到临头,胆色倒不错——不过兴许他也知道,她不会杀他吧。嘉语想。 郑忱笑道:“在山上,是谢公主在山上的救命之恩;如今,是谢公主如今的救命之恩。” 油嘴滑舌!偏还驳他不得。 嘉语道:“好了你也见到我了,有什么话就快说!” “我想问公主,打算如何处置我?” 嘉语道:“你欠宜阳王叔赌债。要真是个走投无路的小娘子,我倒是拼着挨王叔一顿数落,也要保全你。但是既然……你行骗在先,就莫怪我不义在后。如今我这里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把你交给宝光寺住持,住持怎么处理,我不过问。”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嘉语笑了,“自然是直接请宜阳王叔来领人了。” 郑忱:…… 这华阳公主还真是心狠手辣……都多少年没碰到过这么心狠手辣的小娘子了,罢了,谁叫她小呢,虽然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可是眉眼、身量都无情地出卖了她——就是个还没长成的黄毛丫头嘛。 心里只管吐槽,面上却痛心疾首:“窃为公主不值。” 来了……嘉语想,就知道有这么一出。只冷哼一声:“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不值。” “我来洛阳,是去年秋天,到如今,牡丹花都快开了。”郑忱叹息说,“我也听说了公主的遭遇……” “大胆!”半夏断然喝道,“我们姑娘王府千金,大燕公主,能有什么遭遇!” 郑忱半抬起头,隔着屏风,一双眼睛直直看过来。那像是养了水仙的水,清凌凌花的影子,水底湿漉漉两枚乌玉,诚挚得让人不忍拒绝:“我当然知道那不过是市井之人胡乱嚼舌,但是公主何辜!” 作者有话要说: 永宁寺是毁于火灾,当时还有高僧以身殉塔,十分悲壮。 不过火灾是人为还是别的什么意外,已经不可考。 这座塔在南北朝可以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小周前世是一身的桃花债,三娘都小账本上一笔一笔记着呢…… 小周:臣冤枉! 第117章 尔虞我诈 这句话,别人不懂,嘉语却是懂的。 他是暗示她,如果她把他交给宝光寺住持,或者宜阳王,传出去,始平王的女儿竟在宝光寺里藏了个绝色的少年郎,都不用多丰富的想象力,也会和之前的传闻勾搭起来。 不会有人相信郑忱是才翻过墙就被拿下——好端端的,他怎么不去翻别人的墙,偏翻过你疏影园的墙?也许还有人猜想,凭空掉下来这么一个美少年,郎才女貌,瓜田李下,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至于为什么交出去,那必然是多情少女薄情郎、因爱生恨了。 说书人的嘴,足够把故事编得狗血淋漓——就和之前嘉语和萧阮那出英雄救美一样,唔,正正好,萧阮也能轧一脚——没准正是宋王撞破了好事,华阳公主舍不得旧情,所以才忍痛割爱舍了新欢呢。 至于这天下真有绝色到雌雄莫辩的美少年,说出去都没人信。 就不提宜阳王为了头上帽子的颜色,郑笑薇为了自家名声,多半会推波助澜。 所以郑忱这话里,至少有一半是威胁。只是他语气诚挚,话又说得委婉,倒像是在打抱不平。 “郑公子还真会为我着想。”嘉语咬牙笑道,“不过,郑公子也是真想多了。这春天里,洛水上涨,因为贪看桃花,多少不知深浅的公子哥们失足落水……那可是每年都有。”——不过就是个鱼死网破,他还真当她怕了不成。 郑忱:…… 没出阁的小娘子,要不要这么凶残啊! “……宜阳王叔父,想必会乐见其成。”嘉语又补一刀。 这时候就显出郑忱非凡的厚脸皮来,话到这份上,还能撑得住神色不变,接着叹息道:“其实我是在为公主可惜。” “又哪里可惜了?” “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本该是我报答。如今公主非但一点好处未得,还为此担惊受怕,难道不可惜?” “你有什么好处给我?”嘉语实在懒得再给他捧哏,直接问。 她这么直白地讨要好处,郑忱反而懵住。原本究其心,不过是想给嘉语画个大饼——他平日里给人画的饼原本就不少。他人长得好看,说话动听,再加上家世出色,不吃饼的人不多。 当然吃了之后后悔的也不少,自认倒霉的居多。不肯认倒霉的也有,比如宜阳王。 如今被嘉语这么一戳穿,竟是词穷,半晌方才道:“公主要什么好处?” “我瞧着你如今这样子,”嘉语漫不经心地挑拨,“也给不了我什么好处。” 这是激将,赤•裸裸的激将!郑忱心里明白,却还是被激怒了——竟然被这么个小丫头片子给看不起了! 最恼火的是,他竟然无法反驳——他能给她什么,他能报答她什么?他手里那点东西,他能许诺的东西,对平常人有吸引力,对始平王的女儿,有吸引力么?他还没傻到那份上。 他也不像那些市井中人,听得只言片语,就捕风捉影,以为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抛绣球。虽然权贵中是有风传,说华阳公主爱慕宋王,但是瞧她如今这样子,就知道都是胡扯。 哪个怀春少女被抢了心上人,不苍白憔悴,还这样神采奕奕要杀人放火。这丫头如果不是天生冷血,就是…… 郑忱略收了眼神——对付这么个不懂风情的黄毛丫头,实在不必浪费这么销魂蚀骨的眼神——说道:“公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这才是老老实实谈生意的姿态嘛。嘉语终于满意了:“那你说,你要什么?” 郑忱眼珠子一转:“得公主救命之恩,郑某无以为报,愿意为公主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不可以!”姜娘急急劝道,“姑娘,可不能收留这位公子。” ——救了这么个人,已经是百口莫辩,要长期收留,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就这张脸,啧啧! 嘉语面无表情,吐出三个字:“说人话!” 郑忱也知道糊弄不过去。再糊弄,保不齐这位又来一句“听说春天里邙山有狼出没”。当下认真道:“我听说,永宁寺塔这几日就要落成了。永宁寺是太后脂粉钱供养,到时候,想必会请太后亲临。” “哦?”这人在郑家不得志——要得志也不至于宜阳王的家奴都敢欺上门来——消息还能如此灵通,嘉语面上虽然波澜不兴,心里是有些吃惊的。 “……想必公主也会收到帖子。”郑忱继续说道,“就烦请公主,带我同去。” 端的是好打算。嘉语心里想。早上还被宜阳王家奴追得像条狗,下午又被撞破好事、当小贼拿下。这样的困窘,不想着怎么摆脱,而是一门心思要从中获得好处。特么这人要是爱财,定然是个油锅里捞钱的好手,要是好色……罢了,这人本身就是色。 太后崇佛,是天下皆知。想走这条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能想到这一点不奇怪,没准之前就想过,只是苦无门路——虽然郑家会收到帖子,那也轮不到他。但是郑家子弟……何必走这样的捷径。 嘉语就好奇他以前经历过什么,以他的好皮相,应该不会太过不堪才对。 ——这个世界对美人一向宽容,在年老色衰之前。 心里这样想,却摇头:“我也不与郑公子说虚话,太后身边,不是人人都近得去的。” “我并没有求公主带我去见太后,”郑忱辩解道,“只是宜阳王家奴守门,我想脱身而已。” 嘉语不说话。 郑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这个华阳公主,显然是不喜欢与人打机锋。硬着头皮又道:“我想着,到那一日,永宁寺定然会有很多人。很多达官显贵,人一多,脱身就容易。当然如果……那是求之不得。” 听他扭扭捏捏,终于说到这个“如果”,嘉语噗嗤一下笑了:“郑公子是很会为自己打算,郑公子也知道永宁寺那日,权贵云集,要带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去,郑公子倒是替我想一想,换你是我,你敢不敢?要有个万一,莫说我还不是太后生的,就是太后亲生的公主,怕也逃不过国法。” “更何况,”嘉语想一想又补充道,“就算我能帮你到永宁寺,你可拿什么保证,日后会报答我?” 这回换到郑忱不说话。要指天划日,赌咒立誓,他这里当然没问题,但是华阳……要说这个狡猾得狐狸一样的华阳公主会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郑忱觉得自己都说服不了,何苦自取其辱。 嘉语又提醒道:“有件事你倒是说对了,我收了永宁寺的帖子。这三天里,如果郑公子能够找到一个说服我的理由,我就带你去。” …… 姜娘是彻底搞不懂自家姑娘了。 之前姑娘以祈福为名,要来宝光寺,她懂,毕竟后妈手里,日子不好过,就算有亲爹亲哥哥,也管不到后宅,更何况有个总和姑娘过不去的贺兰表姑娘。 其实姜娘在王府时日尚短,嘉语这些日子又机警,姜娘也就没看出贺兰袖哪里和她过不去,只是想,既然嘉语这么和宫姨娘说,想必是有道理的。 另外姜娘也觉得,贺兰袖在王府,吃穿用度,与两位姑娘一般无二,偏自王妃以下,除了六姑娘,人人都说她好,说姑娘不好,这里头,多少有些蹊跷——姜娘可不觉得自家姑娘有什么不好。 之后姑娘要买小尼子,打听后宅里是非,她也懂,哪家的千金,吃了她家姑娘这么大的亏,不彻查个水落石出——平白无故,好端端的深宫里,能冒出个穷凶极恶的女土匪来,都说后宫里佳丽三千,偏只抓了她?要说背后没人指使,没点恩怨纠葛,她也是不信的。 但是如今姑娘非逼得这个郑公子要好处,她就真真不懂了。姑娘才多大,还是个小丫头呢。 她都不懂,茯苓、半夏就更不懂了:莫不是姑娘受了宋王和贺兰表姑娘订亲的打击,想要给自己挑个绝色的夫君,把表姑娘压下去?那姑娘可走眼了。这位郑公子,虽然生得好,但是和宋王相比,总还缺了点什么,也许是太过轻浮了罢。 安平安福几个想的又不一样,都道是:三娘子莫非是在帮世子收羽翼?以前王妃膝下只有六娘子也就罢了,如今新得了儿子,做娘的,哪里有不为儿女打算。有后妈就有后爹,偏王妃还是太后的妹子,太后又一向偏疼,日后未必不横插一脚。三娘子为兄长考虑,也算得上苦心孤诣了。 嘉语要知道他们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猜想,怕是会大吃一惊。不过即便吃惊,也只能听之由之——她要怎么解释,她这番装神弄鬼,恐吓勒索,其实都只是为了抹掉桃林中偷听? 你偷听到了别人的秘密,不被发现也就罢了,一旦被发现,你就是全身上下长满了嘴,每张嘴都赌咒发誓:“我这辈子绝不往外说。”都是没有用的,何况这句话,多半都没有机会说出口。所谓疑心生暗鬼。所以不得不如此,明码标价,明码交易,你给我好处,我不泄露你的阴私。 她也好奇,郑忱能给出个什么理由来说服她,如果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到,那是她看走眼了。 第118章 人间至苦 安福带郑忱下去,安顺就回来了,说已经把随遇安送到家。嘉语瞧着安顺像是有心事,便问:“随郎君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没有,”安顺回答说,“只小人瞧着,像是受了伤。” “受了伤?”茯苓奇道,“谁打伤了他,崔公子么?” 半夏瞪她一眼:“姑娘问话,要你多嘴!” 茯苓不乐意了:“我就问问……姑娘还没说我呢。” 嘉语没在意俩丫头拌嘴,她记起下山时候看到他,虽然谦恭有礼,却一直停在原处不肯动身,怕就是这个缘故。崔九郎可真是……谢云然和他,简直明珠暗投,要有办法搅了这桩亲事就好了。 又想,这个随遇安,怕是被她连累了。 “姑娘?”安顺见嘉语迟迟不发话,又叫了一声。 “没事了,你下去吧。”嘉语道。 安顺行过礼要退下,又被嘉语叫住:“明儿你带礼物去探望随郎君,如果伤得重,就给他送药过去。” 安顺应声退下。 次日安顺探过随遇安,带回来手信,满纸致谢,并无其他。嘉语反倒惭愧起来。也许是她想差了。人家正人君子,帮崔九郎作假,是不得已,她却老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之——也许是她上辈子遇到的小人太多了。 郑忱没有求见,也许是理由还没有想好,他都沉得住气,嘉语自然更加不急。姜娘那边得来的消息,永宁寺请了不少高僧。又纷纷都传,说永宁寺塔美轮美奂,还说塔上能看到神迹。 有神迹什么稀奇,嘉言都知道,只要太后想看神迹,要什么没有。每年底下献上来林林总总的祥瑞,匀一点给永宁寺就足够了。 匆匆又过一日。到第三日下午,太阳就要下去了。 忽宝光寺住持着人来请,说得了南边的好茶,要请嘉语去品。嘉语琢磨着她又不懂茶,能品出个什么花样来。多半是有人想要见她,住持抹不开情面,又舍不得拿自己的面子垫底,就随便找了这么个古怪的借口,要推辞要答应,都由得她自己做主。 嘉语猜,可能是郑笑薇。 郑忱还坐得住,郑笑薇就坐不住了。嘉语可不想见她——那多尴尬哪。 于是命茯苓回话,先谢过住持盛情,然后推说忙,改日再来。 茯苓很快就回来了,不是一个人。但是与她一同回来的,却也不是郑笑薇,而是一位李夫人。 嘉语不记得见过这位夫人。大约从前也没有见过:她从夕阳里走进来的时候,披一身霞光,嘉语竟然觉得自己心跳都慢了半拍——所以她完全没有办法责怪茯苓贸然带陌生人来访。 ——扪心自问,她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美人。 传说汉武帝也有位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样的美貌,怎么她全无印象,嘉语有些诧异地想,前世今生,美人一个一个排过来,愣是想不起有个李夫人。 “寡居之人,冒昧打扰。”李夫人盈盈下拜。 难怪一身白,是戴孝么,嘉语不敢受她大礼,忙双手扶起:“夫人找我可有什么事?” “一直都有听说,宝光寺里壁画精美。有心赏玩,碰巧了听说公主在此,所以冒昧求住持……想请公主同游。”李夫人说,不疾不徐,悦耳至极。 嘉语愕然:她不是谢云然,精通各种典籍,虽然住在寺里,竟没有仔细游看过。万一这位李夫人央她解说,可如何是好——没人愿意在美人面前丢脸。思来想去,只得推拒:“夫人厚爱,但是三娘才疏学浅,恐怕……” 李夫人却笑说:“我素日无事,倒是很喜欢看佛家故事,公主不嫌弃粗陋,我愿意给公主说说。” 这!嘉语越发疑惑。 留了心打量——之前她背光走来,漫天红霞如锦,而白衣胜雪,照得她头昏眼花,哪里静得下来细看。如今定神,才发觉她三十出头,与姜娘一般年纪,眉目是如烟如柳的素淡,又金雕玉砌的精致,兼得少女天真与妇人妩媚之美,实在是难得的尤物。她自称李夫人……莫非是赵郡李氏? 她话说得客气,嘉语揣测她是有所求——求什么呢?她心里好奇,便不再推辞。 这时候天色将晚,比丘尼都在禅堂诵经。木鱼声声,伴着呢喃的诵经。霞光在暮色里。一层一层,鳞次栉比,照在壁画上。那颜色仍然是鲜艳的。嘉语命茯苓提了灯,远远跟着。 壁画中佛陀金色袈裟,右肩袒露,眉目祥和。双手叠作莲花印。脑后焰光灼灼。 他说人间八种至苦。生,老,病,死,五阴盛,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尘世中挣扎,他不动声色的静默。信他的人每日诵念他的名字,希望能被引渡到极乐之土,那里只有欢喜,没有痛苦。 他们说他怜悯世人,他们说他的慈悲充盈天地,普照众生,然而嘉语总疑心,那只是一种俯视。 总归是不能解脱的,如果还贪恋生之欢愉。 如果连生之欢愉都不再贪恋,那何必有生?没有生,何来有信?嘉语不信这个。 往右行,七八步,年轻尊者含笑而立。 李夫人在他面前停住:“阿难尊者。文殊菩萨说他面如满月,眼似净莲花。”这般美貌,嘉语心里大不敬地想,何必成佛。 “阿难是佛陀的堂弟。”李夫人的声音就在耳边,不轻不重,不远不近。嘉语已经觉察出她的好处,不仅在容貌,还在举止。也许不如萧阮优雅,却总在最让人最舒适的距离,远一分则疏,再近一分如狎。嘉语简直疑心她就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走出来的东邻之子。 ——宋玉说,东家之子,增一分过长,减一分太短。著粉太白,施朱太赤。 “……有次大法会之后,佛陀带领弟子接受波斯匿王的供养。阿难去迟一步,没有跟上,只能独自在舍卫城中乞食。” 随着她的讲解,往前一步,画中是个异域城池,人们穿各色奇怪的衣服,熙熙攘攘,赶路,行商,耕织。太阳挂在天上,渐渐偏西,行人和屋舍渐渐稀少,阿难的钵还是空的。 没有人施舍。 面前出现一口古井,井边少女婀娜,正在打水。 “这是摩登伽女。”李夫人说。 “很美貌啊。”嘉语赞叹。 “阿难向她求一钵水。”少女抬头,看见尊者的面容,她眉目里的神色,是欢喜,是羞涩,是爱慕,“她爱上他,一心想做他的妻子。” 我听过这个故事,嘉语惆怅地想。过去有很久的时光了。只是因为不信,所以不曾入心——那时候她心里怎么装得下别人的故事呢。她就是摩登伽女啊,她遇见了阿难啊,她孜孜以求。 佛陀说:“到你配得上他,我就应允你们的婚事。” “这就是求不得了。”嘉语说。 李夫人微微一笑,脚步一转,是目连救母。李夫人说:“目连尊者在佛陀的弟子中,神通第一。” 目连不及阿难美貌,是个方脸大耳的汉子。 “目连尊者的母亲青提夫人,家中豪富,却吝啬和贪婪,又喜杀生谤佛。她死后被打入饿鬼道,喉咙细窄如针,皮与骨相连,便有目连尊者使神通送饭食到眼前,也入手即化为火炭,不得入口。目连尊者看到母亲如此受苦,哀戚悲号连日,后来得佛陀指点,在每年的七月十五,做盂兰盆法会,以百味珍馐,新鲜果品,尽世甘美,供奉十方大德僧众,才得以拯救母亲。” 李夫人说到这里,忽道:“当今圣上仁孝,如果太后受苦,必然心中哀戚,或就如目连尊者。” 总算说到正题了。嘉语心里其实稍稍松了口气。打哑谜和猜人心思,实在太费劲了。 又想,从前世的结局来看,皇帝和太后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最终反目。太后被囚,虽然不像青提夫人这样苦痛,日子也不好过。皇帝或许会心疼母亲,但是这种心疼无法与权欲相提并论。 口中只管应道:“青提夫人杀生谤佛,罪孽深重,当今太后笃信佛法,自然不会有此报。” 李夫人转眸看住她,却笑:“这个话,公主自己信么?” 茯苓跟在她们身后,有五六步的距离。灯光绰绰地照到面前,其实已经不甚明亮。李夫人皎白的肌肤近在咫尺。她的眼睛略长,尖细收尾。圆的眼睛像猫,一细长就像狐狸,难以形容的媚。 嘉语也听过那些故事,说在荒郊野外,天色将晚,会有狐狸化作美貌女子,乘着风前来相会。到天明时候回首,只见坟茔。 唔……重点是,为什么不是美貌少年?竟然会想到这么荒诞的传说,嘉语嗤地笑一声,在静的经堂里,有些突兀。 李夫人也不生气,只柔和地再问了一遍:“公主说的这个话,公主自己信么?” 当然不信,她怎么会信这个。笃信神佛的太后最后怎么个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这个神秘的李夫人,为什么找她说这些,不会她也……死过一次吧。这个念头让嘉语一瞬间寒毛直竖。 却听李夫人幽幽地问:“公主听说过周皇后吗?” 第119章 舍不舍得 是周皇后的人?嘉语大为意外。 “我想,当今圣上应该也是听说过的。”李夫人素手抚过壁画,熊熊烈火,“权力这种东西,在父亲死亡之前,不会交到儿子手里;母子之间,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同。”又回头看嘉语。 嘉语如今能确定,李夫人是想和她说说皇帝和太后之间的那点破事了——为什么和她说,又谁叫她来? 这样美的一个人……何必卷入这等腌臜之事。 “但是当今圣上,就快要成年了啊。”一声叹息,锐利如图穷匕首,嘉语陡然一惊。皇帝成年,意味着权力交接,如果皇帝要,如果太后不放手,太后必然不肯放手——能够看到这一点的人,实在不少。 只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知道她死过一回的只有贺兰袖,在其他人眼里,在李夫人这些其他人眼里,这些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李夫人像是能够听到她的心声,她像是喃喃自语,目光却炯炯地看住她,“我听说了公主的遭遇。公主在平城长大,怎么一到洛阳,一进宫,事情就一件一件都找上门来——公主不觉得奇怪吗?” 我当然不奇怪,嘉语心想,不就是我的好表姐做的事嘛。她是来挑拨我与太后么,那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却应和道:“是很奇怪啊。” 李夫人微微一笑,说的却是:“公主疑心我挑拨离间?”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李夫人眸光略敛,低声道,“这世上,除了太后,最熟悉宫里的人,就只剩下她了。” “谁?”嘉语心里跳出贺兰袖的名字,到底死死按住了。 李夫人笑而不语,又往前走,衣袂拂过壁画,飘飘若仙。 嘉语愣了愣,意识到李夫人说的“她”,该是周皇后。 皇帝成年,定然会反抗太后;如果皇帝反抗太后,而朝臣、宗室都在姚太后这边——那简直是不必假设,姚太后执政八年,受她恩惠者不少,如果皇帝争取不到这些人,那么站在皇帝的角度,谁能压制他的母亲? 只有周皇后了。 但是一旦将周皇后放出来,姚太后母子之间,便再无情分可讲。所以即便皇帝要打这个主意,也要到被太后逼到那一步。如今还远没有到这一步。那么李夫人到底为什么提她?就因为她是姚太后之外,最熟悉宫里的人? 不不不,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宫里上下早被洗过几轮,她手里的人,能幸存至今的,还能有几个。 嘉语心里一团乱麻,她知道李夫人定然有所指,急切间却理不出线头。 “姑娘!”茯苓在背后叫道。 嘉语抬头时,李夫人的背影几乎就要消失在壁画尽头。忙提了裙子追上去。 也许光线太暗,李夫人像是成了一个影子,或者一缕轻烟,飘忽不定。嘉语觉得自己会永远都追不上、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又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到她追过去,她分明却不在那里。 嘉语有些恍惚,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绕过多少画壁。猛然间抬头,看见不甚明亮的粉壁上,画了一只奇怪的鸟。背后是连绵不断的雪山,它栖息在雪山之下,只有一个身子,却有两个头。 “……双头鸟,”李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声音一如之前,不远不近,不轻不重,“生活在十分险恶的环境当中,所以它的两个头,必须有一个休息,一个清醒,清醒的那个充当守卫。” 壁画之中,一个头睁着眼睛,一个头低垂着。 “这两个头,一个很贪睡,一个很警觉。经常是警觉的头保持清醒,放哨。贪睡的头镇日沉睡。有一天起了风,树上的香果被吹落,刚好就滚落在双头鸟身边。警觉的头看得出,这个果子很香,很熟,想必也会很甜。” 那是只朱红色的果子,饱满,润泽。双头鸟一个头睁大了眼睛,一个还低垂着。 李夫人说:“……在平常,警觉的头是会叫醒贪睡的头一起进食,可是这一日,警觉的头见它实在睡得很香,竟不忍心叫醒。心里想,反正我吃了,它也会受用。便把香果给吃掉了。” “那听起来像是个借口。”嘉语笑道。 “贪睡的头也这么觉得,”李夫人也微微一笑,“它想,这么好吃的香果,你却独吞了,不与我一同享用,我一定要报复。” 一直低垂的头昂了起来,目光炯炯,四下张望,而警觉的头,渐渐垂了下去。 又一枚果子吹落,滚到了双头鸟的身边,那是一枚黑色的果子,嘉语虽然闻不到气味也猜得出必然不会香甜可口。 “那是一枚毒果!”李夫人说。壁画上,贪睡的鸟头毫不犹豫,一口就啄了下去,“警觉的头趁着我沉睡,独吞了香果,我要报复它,它想,虽然吃了这颗果子我也会死,但是它也会死啊,这就足够了!” 她这是暗示什么,双头鸟的两个头,是皇帝与太后,还是姚太后与周皇后? 光影流动起来,悉悉索索,在李夫人的衣上。嘉语猛地转身,抓住她的衣袖:“不许走!” 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狐,都不许再走! 李夫人凝眸看住她,淡金色的灯影又在她的眸子里流动起来。嘉语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谁?” 李夫人静默,木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更迭,清脆绵长。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不会再跟着你走。” 李夫人再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姓郑。” 原来是李郑氏。 嘉语猛地想起来:郑笑薇有个姑姑,少女时候极具美名,引来李家与卢家为求娶大打出手……莫非就是她?之前只当她姓李,一径地往李姓美人里想,所以才不得其解。原来最终是归了李家,又守了寡。 郑家果然是美人辈出,郑笑薇艳压群芳,郑忱又美得雌雄莫辩,但是到见了这位李夫人,才知道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也许只有萧阮的生母王夫人,才可堪比拟罢。 “我……和公主一样,也行三。”李夫人声音轻怯,像是有一点犹豫,或者羞涩,再低叹了一声,“并非有意相瞒,实在是,怕公主不屑……与我同游。” 陈年旧事,嘉语知道得其实不多。她从前在洛阳,也没有能入这些高门的眼,后来世道动乱,就更无从听说。所以她并不知道李夫人何出此言,只在听到她说行三的时候,心里动了一下,想道:桃花林里,郑笑薇说的“三姑”,莫非就是她? 想到郑笑薇娇嗔的那句“……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不由面上一热,郑家可真乱……一直都这么乱么?李夫人之前不肯自报家门,怕的就是这个? 其实她能有多不屑啊,从前嘉言不也落在了元祎修手里吗。 还有明月。 朱门绣户之中,多少鬼魅丛生,无非一床锦被都盖了。 她大致猜到李夫人的来意,却还问:“夫人所为何来?” 李夫人低头看她的手,嘉语松手,李夫人前行数步,壁画上光影惨淡:那是一片荒野,落叶纷纷,想是秋天,一抹新月半残,照见地上的旅人风尘仆仆。 “这是譬喻经里的故事。”说破身份之后,李夫人声音里多了几分凄楚。 但也许是错觉。 月光照下来,惨白,是零落的人骨。旅人疑惑地四顾帐外,咆哮的声音由远而近,一只斑斓猛虎,在暮色里露出雏形;他跑了起来,他拼命地往前跑,一直跑到悬崖边上。 走投无路。 忽瞧见悬崖边上有棵老松树,枝干上垂下长长的藤蔓。旅人抓住藤蔓纵身就跳了下去。谢天谢地老虎不会爬树,他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低头却看见脚下波涛汹涌,毒龙在波涛间,张开血盆大口。 旅人不觉战栗,抱紧了藤蔓,忽然又听到吱吱连声,却是两只老鼠,正交互啃着藤蔓,旅人吼叫着,拼命摇动藤蔓,想要赶走老鼠,可是老鼠毫不畏惧。就在这时候,有东西从头上掉下来。 原来是松树上有个蜂巢,当旅人摇动藤蔓,就有蜂蜜从蜂巢里渗出。他不由仰头,张嘴,伸出舌头,等着最后一滴蜜。 这时候他全然忘了悬崖上的虎吼,波涛里的怒龙,以及藤蔓根处不停啃噬的鼠,他只觉得,蜂蜜落在舌尖的那个瞬间,再甜蜜没有了。 “人生在世,上有猛虎,下有蛟龙,中有鼠辈噬咬,只有一点甜,换做公主,是舍得,还是舍不得?”李夫人问。 嘉语竟也认真想了片刻,方才应道:“舍不得。”——如果舍得,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何必死而复生。 “所以……公主该是懂了。” “夫人何以教我?” 李夫人伸手,长袖稍稍褪去,手心里一枚铜匙,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光华黯淡:“这把钥匙,能打开周皇后的房门。” 嘉语:…… 第120章 百鸟朝凤 从见面至于今,这位李夫人,步步为营。最初阿难与摩登伽女,是暗示她的来意;之后目连救母,指向太后与皇帝关系;再引出双头鸟的恩怨,是告知如何获取周皇后的信任,得到她手里的势力——一年前周家的最后一击功败垂成,到如今已经别无选择,就算明知她是鸩酒,也不得不饮。 这是何等心机! 李夫人不是她,不是贺兰,不像她们死过一次,知道前因后果。她最多是能从郑笑薇口中旁敲侧击,得知她在宫里的际遇,继而推测出她想要什么! 嘉语并不伸手取钥匙,只带了几分试探问:“可是我并不知道,周皇后人在哪里。” “公主没有去过百鸟园么?”李夫人略略惊奇,“百鸟园中有孔雀,黄鹂,鹦鹉,八哥,还有麻雀儿,喜鹊儿,山雀儿,斑鸠,鹧鸪,燕子,鸽子,留鸟,乌鸦,白鹭,仙鹤……只没有凤凰。” 所以囚了一只凤凰?嘉语心有戚戚地想,那可真是绝妙的讽刺。 不过她说对了,嘉语还真没有去过百鸟园,嫌闹。外面有多闹,屋里就该有多静,能听到生命的声音,而触不到点滴阳光,周皇后这日子……嘉语微叹了口气。也不去问李夫人从哪里得来的钥匙。 只问:“夫人如何寻到这里?” 总不会是郑笑薇告诉她的吧,难道说,郑忱这个混蛋,在被她囚禁期间,竟然还能往外递消息?那就太可怕了。 李夫人笑着摇头:“公主多心了。” 却不肯说消息来源。嘉语一想也对,有心人想要推测,并不是多困难。便熄了心思,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么如今,夫人是来带他回去的吗?” 也是个不错的结束方式,嘉语想,她能弄到周皇后手里的势力,虽然还是不及贺兰袖,也没白忙活。让李夫人领了人走,算得上体面收场,皆大欢喜。 李夫人仍是摇头:“他如今,是回不得郑家了。” “什么!” 李夫人退了半步,对嘉语深深鞠了一躬:“他也不会再想回郑家……就都拜托公主了。” 嘉语:…… 这时候夜色已经有些深,比丘尼做完功课,各自都回房去了。殿堂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只有脚步,踏着自己的影子,灯影晃晃的,各色传说中的人物,在壁画里,各自狰狞。 各自挣扎。 其实是一场交易,从本质上说,嘉语握着铜匙想。铜匙微温……李夫人的温度。李夫人是个狠角色,不过,那和她没有关系。她施恩于郑忱——虽然起源于一场乌龙——然后收了报酬,银货两讫。 虫娘聒噪许久,忽然就停了。 …… 屋外传来叩门声:“姑娘,人带来了。” 是茯苓。她提着灯跟了嘉语和李夫人一路,因为有嘉语吩咐,一直都隔着五六步的距离,话听了个囫囵,不甚真切。到姑娘回屋之后要见郑忱,方才醒悟过来,那位李夫人,许是与郑公子有关。 嘉语说:“让他进来,你在门外守着。” 茯苓犹豫地看了郑忱一眼,郑忱抬起双手,晃了晃手腕上的枷锁,一笑,像是在说,怎么,还不放心? 茯苓便不再多话,关了门,关了耳朵,只管守在外头。 郑忱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照常点的琉璃美人灯,照常蹲着金狻猊吞云吐雾。那熏香味道极是浅淡,就像是天然的花儿草儿,微涩,浅淡得就仿佛在山林里,月色朦胧。 华阳公主正襟危坐……是了,没有设屏风。也不奇怪,能和他讨价还价要好处的黄毛丫头,郑忱才不信她是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呢。就更不说她那些私奔、挟持之类乱七八糟的传闻了。 “公主找我?”郑忱问。 “第三天了,”嘉语说,“郑公子想到说服我的理由了么?” 郑忱笑了:“我原以为公主会直接让安侍卫把我丢出去,不想还有见面的机会。”话这样说,神色里并没有半分担忧,嘉语也不知道,他是习惯了如此,还是天生乐观不知愁为何物。 也许是一直有好运呢,美人总有奇遇,嘉语几乎是羡慕地想。 “那郑公子的意思……是没有了?”嘉语问。 郑忱摊手:“我倒是很想找到,奈何空口无凭,光我舌灿莲花,也说服不了公主。” 嘉语沉吟片刻,却问:“当真……一个理由也找不到?” “公主是盼着我找到吗?”这句话,就近乎调笑了。 还真是……轻佻风流啊。嘉语攥了一口老血,没喷出来,只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你认得这个吗?” 郑忱漫不经心瞟了一眼:“公主的东西,我怎么会认得。” 看来消息还真不是他递出去的,嘉语这才放了心,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李夫人赠与我的。” 听到“李夫人”三个字,郑忱眉目一动。嘉语自见到他开始,就知道此人绝色,初见装腔作势,再见贪生怕死,到这时候,方才隐隐透出半分凝重,那就仿佛是哑光的瓷器,上了一层釉彩。 “那我可以走了?”郑忱忽然问。 咦,这会儿,反倒不打永宁寺塔的主意了。嘉语心里诧异,却道:“李夫人说,郑家,你回不去了。” “知道了。”郑忱应道。举起手,锁链哗啦啦一阵响,“公主能帮我去掉吗?” 嘉语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荒野旅人与最后一滴蜜的故事转述给他听——她看得出他斗志全失。 “宜阳王叔的人还在外头。”嘉语说。 “不关公主的事,”郑忱说,“公主放了我就好。”他说话忽然简洁了许多,之前的油嘴滑舌,像是一阵风,就全刮了个干干净净。 嘉语摇头道:“……我答应过李夫人。” 郑忱冷笑一声:“她一个寡妇,还能管到我头上来了。” “郑公子!”嘉语微提高了声音。 外间传来茯苓担忧的声音:“姑娘?” “没事。”嘉语应道。 屋里陷入到沉默中。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嘉语想,这个人怎么看,节操对他都是个传说,一会儿是宜阳王的妾室,一会儿是堂妹郑笑薇,一会儿又是李夫人,这会儿倒又硬气了——他硬气什么! 郑忱微舒了口气:“公主见谅,我……失态了。” “无妨,”嘉语决定大度一把,看在俊男美女的份上,这么狗血的大戏,多少年都碰不上一回,“郑公子明儿还去永宁寺么?” “去的。”郑忱说。 “那好,一会儿我让茯苓把安平的衣裳给你送过去,”嘉语犹豫了一会儿,“你也知道是太后面前,不要闹出事来。” “我有分寸。”他抬头看了嘉语一眼,眸光隐约恳求的神气,却欲言又止。 他真是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嘉语心里想。 “还有事?” 郑忱的睫毛又低下去,眸光闪烁:“我能不能……求公主一件事?” 嘉语扶额:她就不该多嘴。 “不会让公主为难。”郑忱又补充。 “你说。” “公主能不能答应我,忘掉……她。”郑忱语声忽然就艰涩起来,“就当是没有见过她。就当她没有来过……她原本就不该来。” “谁?”话出口,嘉语又反应过来,“李夫人?” 郑忱点头。 他不想提起她,嘉语想,也许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一个人不愿意提起另外一个人,也许是厌恶,怕她的名字脏了他的嘴;也许是过于珍视,珍视到不愿意轻率诉诸于言语。或者是不愿意连累她的名声。 “我会报答公主的,”郑忱说,“请公主……务必答应我。” “我答应你。”嘉语说。 郑忱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大约是想知道这个承诺的分量。许久,忽然问道:“公主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嘉语摇头说:“没有。”停了停,又道,“明儿郑公子就可以离开了。我没有见过郑公子,郑公子也没有见过我。日后郑公子要有为难之处,不妨去找我哥哥,我哥哥……也许会留在洛阳做羽林郎。” 从没见过,是暗示郑忱把桃林中的事一发都抹了去。 同时也拒绝了他“日后报答”的许诺——她得了李夫人的钥匙,已经是两清了。她是个公平的人。只是从郑忱对李夫人的态度上,觉得这人尚有可取之处……虽然她还是搞不清楚郑家一团糟的关系。 始平王的世子,当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羽林郎,郑忱想。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机会这种东西,不是每天都有。有人穷其一生,连影子都碰不到。是,他是荥阳郑家子,父兄皆出仕,听起来简直光鲜漂亮,如果不仔细想,他的父亲与兄长离洛阳有多远的话。 荥阳郑氏有九房,子弟无数,他算什么,恩荫也轮不到他。 “我来洛阳,有五年了。”他轻轻地说。 轻而易举,戳穿了他自己的谎言。有些谎言不细想,连自己都能骗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就如同他不清楚他哪里打动了这个斤斤计较的华阳公主,“如果是五年前,公主见到的,不会是这样一个人。” 就好像,一年前,人们认识的元三娘,不会是如今的元三娘一样,嘉语沉默地想。时间改变所有。 “我没有认真想过我要什么。”他就是个浪荡儿,在繁华的京都,开了眼界。他想他会和大多数贵族子弟一样,得到一个官职,然后等候被赏识,被提拔,被重用……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乐观地想。 时至今日,他仍然怀念那个快活的浪荡子,他并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会碰到什么样的人,会有怎样的际遇,会飞黄腾达,还是郁郁终身……也许都不要紧。总不会太差劲。直到他遇见了……那个他应该叫三姑的女人。 他后来听一些来自异域的人说过,说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她是神抽了你身上的肋骨制成,所以当她疼的时候,你也会觉得疼痛。他想带她走,每天都想。但是那怎么可能呢。那是天地都不能容。 如果能够保护她也好……他想。 他这样想的时候有多天真。 人总是慢慢,就不能再天真。那些蹉跎的志气,那些自己了断的骄傲,那些欢喜和飞扬,慢慢都沉重起来。沉重得,就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个无边无际的大泥淖,扯着人,不断地,不断地往下坠落。 郑忱自嘲地笑了一笑:“……到我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够不到。” 他想要什么?嘉语迷惑地想,那些他没有说出口的,像是都沉淀在他的眼睛里,她能够感受到他的悲哀与痛苦,但是触摸不到,他到底要什么。那定然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她想。 “其实公主之前说得对,”郑忱说,“以公主的身份,也许穷我一生,都不可能有机会报答。” 其实他之前,也没真想过要报答。 “但是如果有这个万一,还请公主相信我。”郑忱说。 嘉语又怔了一下,这时候她决然想不到,他会为这个承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只是点点头,说:“好。” 郑忱向她道过谢,要退出去,嘉语忽然叫住他,问:“郑公子,你会……开锁吗?” …… 永宁寺塔落成,太后携皇帝亲临,轰动了整个洛阳城。 始平王护送王妃和嘉言、贺兰袖直接去永宁寺——原没贺兰什么事儿,但是她如今已经定了宋王妃的名分,少不得要提带到台面上来。昭熙则是起了大早,绕了大半个洛阳城,去宝光寺接嘉语。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一众权贵亲眷随同观礼,总不好让皇帝和太后等,所以都须得早早去永宁寺候着。昭熙是自幼跟着父亲奔走,眼力不比寻常,一近宝光寺就察觉到不对,只是没有说破。 宝光寺是皇家尼寺,这寺里修行、祈福、暂住的贵人也不止一个两个,谁知道他们盯的是哪个。到进了疏影园,嘉语早梳洗好收拾完毕等他了——三娘就这点好,昭熙想,从来不叫人等。 穿的缃绮裙,配垂珠琉璃耳坠,白玉钏子。乌鸦鸦的鬓发上,压一支珊瑚簪,通体润洁如玉,也没有半分纹饰,只一味的红,红得轰轰烈烈,像滴血,也像相思豆。衣裳佩饰的简素,越发衬出这一枝独秀,像是连眼睛都被点亮了。 昭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想,三娘长大了。 换从前……其实他也记不起从前三娘是什么样子了,人的记忆,总是旧的被新的覆盖,你以为一直是这样,但是不知不觉,已经天翻地覆,所有人都不一样了,三娘不一样了,阿袖也不一样了。 兄妹寒暄过,昭熙方才漫不经心提起:“这宝光寺外头,像是多了不少人。”他原是怕他妹子不留意,搅了别人的事儿,给她提个醒,谁嘉语应声就道:“我知道。” 昭熙:…… 好吧,自信都重逢之后,昭熙对这个不按理出牌的妹子心理底线是越来越低了:“不会是……盯你的吧?” “可不是。”嘉语光棍得很,一口就认了,“宜阳王叔的人……也盯了三五日了。四门都有。” 昭熙这一口老血:“好端端的,宜阳王叔盯你做什么,你欠他银子?”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昭熙悻悻地想,她如今封了公主,有食邑,有胭脂钱,可比他这个当哥哥的有钱多了。 “差不多吧,”嘉语没有半分羞愧的意思,“说来话长——哥哥咱们先上车,别让父亲久等。” 昭熙瞧她这一脸“反正就这样了你看着办”的表情,也是无可奈何,叫了小厮过来,低声吩咐几句,这才和嘉语一道出门。他一路揣着心事,就没留意跟上来的两个丫头,有一个身量特别高。 ——他原也没特别留意过妹妹的侍婢,何况天色这么暗。 嘉语登车,昭熙也跟上来,急吼吼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信他妹子能欠到宜阳王头上去,她来洛阳才几天哪,又足不出户,恐怕宜阳王府的门往哪边开都没摸清楚。更何况宜阳王的那些产业,哪里是小娘子好近身的。 嘉语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时候离天亮还早,但是宝光寺里比丘尼已经起身做早课,门口的灯也撤了,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有没有人,不过……嘉语问:“那些人……哥哥都打发掉了?” “不然怎样!”昭熙没好气地回答她,“先绑上几个小时,你先说什么事,我再说与父亲定夺!” 嘉语原也没想能瞒过昭熙——昭熙又不是瞎子,这大门口的人,他要不先打发掉,她车子一出来,那些人可不就跟上了。只笑道:“哪里就到惊动父亲的地步了。” 昭熙:…… 这是要他帮忙打马虎眼的意思?要不要说得这么体贴啊! 话说开了,嘉语也不绕弯子:“就前几日,谢姐姐来看我,我请谢姐姐喝茶呢,就听到外头动静,支了半夏去看,结果半夏带了个小娘子回来,说是欠了宜阳王叔的债,被逼得走投无路。我是不想管,可是人都到眼前了,总不好见死不救。” 看一眼昭熙的脸色,又补充道:“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儿大伙儿眼巴巴去看的永宁寺浮屠,也不过九层,就连太后、陛下都惊动了,我的功德,可不比永宁寺塔来得小。” 虽然明知道这丫头是在东拉西扯,推卸责任,昭熙还是给气笑了:“那小娘子如今人在哪里?” 嘉语可不敢往身边那个巨高的侍婢身上瞟,只道:“留在寺里,我和她说了,我身边不缺婢女,也不敢收留她,叫她自个儿找机会走,别给我惹麻烦。” 昭熙:“……你的七级浮屠呢?” 嘉语脸皮甚厚:“之前不是得了吗,就算是佛祖,也不能这样霸道,规定救了个人,就得管他一辈子吧。”接着两手一摊,异常诚挚地看着兄长,“哥哥你瞧,就这么点子事儿,怎么好惊动父亲?” 要不是他亲生的妹子,昭熙牙根痒痒,他早把她揍成猪头了。 暗影里个子高得出奇的婢女乐得一歪嘴,半夏的目光刷地看过来。她不清楚她们姑娘带着小子去永宁寺做什么,不过,要瞒着世子的事儿,多半都好不到哪里去,半夏忧心忡忡地想。 她不比连翘。连翘原是王妃屋里的人,又一向八面玲珑,哪里都能冒出头。她性子略直,也不是全然不会审时度势,不像茯苓,只要不挨打不挨饿——骂是不要紧的,又不会脱层皮——就成天乐呵呵。 之先姑娘疑心王妃藏奸,不肯用也就罢了,自打从宫里回来,不知怎的就开了窍,她看得出,姑娘带她和茯苓来宝光寺,是亲近和重用的意思。 既然姑娘有意,她自然是要为姑娘打算。这小子……半夏又看了郑忱一眼,这小子满脸邪气,她得帮姑娘看着他。 车厢里几个人,各怀各的心思,车轮辘辘地滚过去。 永宁寺很快就到了。 永宁寺塔自动工到落成,也费了有三四年,嘉语进京时候,已经能在百里开外看到塔尖,如今更是雄伟壮丽得令人惊叹——当然嘉语是不会惊的,她从前已经惊过了,到这一世,就剩了叹息。 这时候远远瞧见人头涌动,虽然天色尚暗,也不由头皮发麻,好在等车近了,自有羽林郎开道,走得还算轻松。 “怎么这么多人?”嘉语问。 “听说有高僧要开坛辩经,信徒闻风而来,聆听圣训。”昭熙和嘉语不一样,他是信佛的。 嘉语原不清楚这回事,听哥哥一说,倒有了印象。只是她前后两世都没研读过佛理,就是高僧们辩得天花乱坠,她也听不懂。只皱眉道:“太后不会是专选了这一日来登塔吧,这么多人,要是……岂不是不可收拾?” 昭熙连“呸”了几声:“三娘也不是杞人,怎么专管忧天?” 嘉语不吭声,只在心里想,要真有乱起,两个羽林卫统领就算不全被刷下去,也得下一个,元十六郎瞧着是太后的人,下去的多半是元祎炬。元祎炬一下,就轮到她这个傻哥哥了——谁说她忧的是天呢。 始平王府的车,又有昭熙刷脸,就是没有帖子,其实也是无碍的。 自有人来指引车停。依次下车有昭熙、半夏。半夏扶住嘉语。郑忱走在最后。之前在车上,郑忱站位谨慎,还没被昭熙留意,这一出车厢,就有点高得鹤立鸡群了——亏得他还微微屈膝,昭熙还是多看了一眼,还要再看第二眼,已经被嘉语扯住:“哥哥,父亲他们人在哪里?” “公主、世子往这边请。”僧人收了昭熙的赏,笑得一脸谄媚。 第121章 永宁寺塔 始平王及家眷在西边厢房。嘉言往门口张望了几次,到瞧见昭熙的衣角,又扭头看窗外。贺兰袖抿嘴一笑。嘉语和昭熙进了屋,依次给始平王、始平王妃见礼,嘉言和贺兰袖起身避让。 始平王穿宝蓝色长袍,掩不住眉目间英气勃勃。王妃穿得素,嘉言浅红,色与嘉语相近,其实以嘉言的容光,穿大红更合适一些,浅色倒委屈了她。贺兰袖穿的鹅黄,比金浅一点,戴的一水儿玉。 ——不知道从前她来登塔观礼的时候,穿戴的都是什么,嘉语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嘉言还是气鼓鼓地不理她。 上次在宫里,嘉言被太后和王妃联手轰出去,过了很久才知道嘉语和萧阮没成,倒是贺兰袖和萧阮订了亲,自此就开始看贺兰袖不顺眼,在母亲耳边左一个狐媚子,右一句狐狸精,被王妃掌了嘴才好些。 还是贺兰袖好涵养,见了嘉语,也笑语盈盈:“三娘清减了。” 嘉语也就笑着回应:“劳表姐牵挂。” 嘉言在旁边哼了一声。 “阿娘也很挂着你。”贺兰袖说。那倒是真的,她们从宫里回王府之后,首先要面对的麻烦就是宫姨娘。在对付宫姨娘上,两姐妹算是难得默契,对宫里、车里的事闭口不提,彼此避而不见。 开头几日也就罢了,到宫里赐婚旨意下来,宫姨娘又昏厥了一次,醒来就逼着贺兰袖去给嘉语赔罪。 贺兰袖哪里肯,只是拗不过母亲,偏嘉语还不受,躲到嘉言屋里去。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宝光寺。宫姨娘镇日在屋里哭哭啼啼,贺兰袖别提有多糟心了:明明元嘉语自个儿也不情愿,凭什么赖她! 她这个不争气的娘,要不是——贺兰袖心里也清楚,就算始平王明媒正娶宫姨娘为妻,她也不姓元。何况真娶了宫姨娘,他爬不到今日的位置,而他对她们母女的歉意,也会少上很多。 但总还怪母亲不争气,与人做正头娘子不好,要给元景昊做妾! 后来还为元嘉语死了。 她得到母亲的死讯,是很久以后了,当时惊愕得发不出声——之前她总以为,燕朝忌惮她与萧阮,不会真把她母亲往死里逼。之前总恨她紧着嘉语,比自己还多。到这时候方才知道痛。 终究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她瞧不上母亲软弱、无能,那也是她的母亲。 后来听说周乐好生安葬了她,又加了许多封号,也还是狠哭了几场,恨恨地想,要不是元嘉语,母亲原可跟着她享尽人间富贵。元嘉语能给她什么,她好端端公主做着,好端端王妃做着,可有什么事、可有哪一日,想过她的母亲!死后哀荣、死后哀荣有什么用!光想想都锥心沥血地恨。 嘉语也头痛宫姨娘,只是在贺兰袖面前不肯落了气势,回应道:“有表姐在侧,以表姐机巧,想必足以承欢。” 嘉言又哼一声。 “阿言昨晚着凉了么?”王妃问。 嘉言面上一垮。始平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是看得出三儿和阿袖不和,不过小孩子,哪有不拌嘴不吵架的,能好好说话就行。倒是阿言气性大,这气,得有两三个月了吧,王妃都快愁死了。 嘉言跺脚不依:“阿爷就知道笑话我!” “好好好,阿爷不笑、不笑……”始平王一面说,一面只是忍不住。忽然昭熙叫道:“三娘你的婢子呢?” “哪个?”嘉语没反应过来,回头瞧了一眼,“半夏不是在这儿嘛。” “不是半夏,”昭熙看了一眼半夏,正要比划“是那个特别高的婢子”,半夏已经把话接了过去,“回世子的话,那是茯苓,茯苓去净房了。” 昭熙脸一红。 元景昊面色就有些不好看:难不成这混账行子,竟瞧上三儿的婢子了?转念又想,昭熙年岁渐长,知好色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这次回洛阳,也是该让盼娘帮着相看……上次太后寿宴,听说去了不少高门女子,不知道有没有出色的。 其实京里议亲早,女子十三四,男子十五六,家里就开始物色,并不一定要到及笄、及冠。王妃也婉转提醒过,只是元景昊没放在心上,他常年在外,连带昭熙也不在京中,总不能真个盲婚哑嫁。 他不点头,王妃也不好越俎代庖。 嘉语又问起昭恂。提到昭恂,始平王和王妃都喜气洋洋,连赌气的嘉言都时不时凑趣,昭熙虽然觉得,就一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散发着乳臭,胖脸上一戳一个洞的小子,也值得这样,只是不忍扫了父亲和妹妹的兴。只有贺兰是真个哑了声——这才是一家子啊,她算什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之际,一个身量高挑的女郎正趁着夜色往永宁塔去。永宁寺外守了人,永宁塔下自然也守了人,天就快要亮了,再过得一刻,就是换班的时间,两个守兵都有些懈怠。 一个说:“今儿贵人登塔,要是心情好,应该会打赏吧。” 一个随口应:“可不是,那些会卖乖弄巧的,要入了贵人的眼,没准能一步登天,不过兄弟啊——” 话至于此,眼皮微抬,猛地瞧见远远一个光点,一激灵握紧了枪:“那是什么?” “什么?”柳二跟着看过去,眼睛就直了,“鬼……鬼啊……” 只见薄暮冥冥,一点白光,正迅疾无伦地朝着他们飞过来,像是流星,或者鬼火,越来越近了,两个守兵哆嗦着提起枪,这才一提起,手上又是一软,不对,是整个身体都软了,恨不能匍匐于地,顶礼膜拜: 哪里是什么光点,分明是个绝色小娘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她脚不着地,衣袂飘飘凌空而至,眼睛里似是两点寒星,只是扫过去,也冻得人动弹不得,最诡异的还是,她周身似是有光晕流动。 不,不是似是,而是真有! 这样好看的小娘子决然不会是鬼!佛门圣地怎么会有鬼!莫非是仙子下凡? 两人这转念纠结间,仙子似是嫣然一笑,忽然又不见了。像是有极轻极轻一声笑,或者是“咔擦”—— “……丁三郎,还愣什么呢,”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被一晃醒过来,“交班了!快滚回你的狗窝去,贵人都要来了。” “哦。”丁三郎呆呆应了一声,呆呆扯着伙伴下去了。 接替的守兵看着两个踉跄远去的背影,把枪往地上一顿,笑着说,“往日里吃了亏,就算讨不回来,也要聒噪几句,今儿到安静。” “兴许是上次五十记板子,教他学了乖。”另一个守兵凑趣应道。 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游一般走出去老远,丁三郎方才像是解了魇,喃喃地说,“二郎你给我一拳,给我一拳试试,我这不会还在梦中吧。” 柳二抬手,却是给自己一巴掌:“……我也做个梦,我梦见菩萨下来了……” 忽听得身后有人干咳一声。 …… 从“鬼”到“仙”再到“菩萨”走过一遭的郑忱,正脱掉高跷,又把身上的夜明珠——发上插的,腰间挂的,袖上镶的,鞋尖嵌的,一颗一颗摘下来,足足有二十余颗,与蚕丝索、衣裳、迷药、铁丝并在一处,提着往上走。 偌大的永宁寺塔空无一人——没有人会被允许于太后之前登塔,就只有他的脚步声,鹿皮软靴踩在石阶上,原也没多少声息,但仍像是有回音,惊心动魄,动魄惊心。他会从这里,走向哪里?他也不知道。 卯时正,太后与皇帝驾到。 嘉语的侍婢“茯苓”一直没有回来,嘉语支了半夏去找,半夏又一去不返,嘉言分了紫株给她用,顺便埋汰几句,嘉语只是不吭声。 始平王妃带了嘉语姐妹,并贺兰袖一起出迎。 贵人们按身份、地位、受宠程度各就各位,各自寒暄、见礼不提。 太后恼火嘉语上次拒婚,虽然过去也有小半年,也听说她在宝光寺一心祈福,但是一瞧见,就想起她在宫中三番四次的顶撞——毕竟到她这个位置,这世上也没多少人敢顶撞了,就只招手叫了嘉言和姚佳怡过去。 贺兰袖斜睨嘉语一眼,嘉语明白她的意思:你看,你救她这么多次,她可不念你的好。 嘉语伸出食指,凌空朝她点一点,但笑不语:我予你的恩惠,比太后还多,你也没念我的好呀。 她于她有什么恩惠,害死了她母亲吗,贺兰袖扭转头,自找人说话去了。 “公主殿下!”声音是熟的,称呼却别扭——嘉语嗔道:“谢姐姐打趣我!” “不敢!”谢云然微屈膝行礼,被嘉语扶起,这才走上来与她并肩,“三娘如今可是正经食邑三百户的公主殿下,私下也就罢了,这等场合,还是呼殿下的好。” 嘉语道:“谢姐姐再这么着,信不信我这就走!” “信,当然信。”谢云然笑了起来。 两人走得近了,谢云然就有心想要问桃林中绯衣男子的处置,嘉语却不提,一门心思同她说些胭脂水粉,白玉琉璃,桃花杏花。谢云然何等灵敏,便知她是故意如此——她不想提,为什么? 谢云然满心疑惑中,又陆续有人近来,这次接到请帖的人家细数起,其实不多,也不是每家都会带女孩儿来,比如穆蔚秋来了,李家姐妹就没来,郑笑薇来了,陆靖华没有来——许是成亲前不便见面。 几人若无其事,无非说些别后见闻,贵人们结束了寒暄,由住持引领,太后与皇帝打头,开始登塔。 永宁寺通天塔分九层,高四十九丈,从外头看,只觉雄伟非常,到里间才知道奢华无尽。三户六窗,皆绣柱金铺,门上铺首,檐下宝铎,尽用赤金,嘉语这一路数上去,竟数不清有多少枚,阳光打在金铃上,灿然夺目,如有风,则泠泠作响。 姚太后定然想不到,这极尽奢华的通天塔,会是她爱子的葬生之地。那是冬天,腊月,堂哥元昭叙把刀交给她,他说:“你去,送他上路吧。” 风吹得和刀子一样。 那是嘉语最后一次登临此塔——之后不久,元昭叙一把火烧了它。 那是深夜,塔中再没有人,青灰色的石阶在火光里楚楚,从脚下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最高最远的地方,一步,又一步,哒,哒,响得悲喜交加。塔外金铃响了一阵,又一阵,鬼影幢幢在火光里迎面扑来。 那是地狱! 谁也没有进过地狱,谁也不曾从地狱中归来——如果她和贺兰袖不算的话。 但是那一夜,她就真真切切走在地狱里。 她看到地狱里的刑具,看到寒光闪烁的刀山与剑树,鲜血和肉丝就挂在刀刃剑尖上,有人挣扎着想要后退,被青面獠牙的小鬼狠狠抽了一鞭;看到那鞭梢上的倒钩与棘刺,看到罪人惊恐的眼睛和哆嗦的腿;看到热滚滚的镬汤,镬汤上正越来越快下坠的人影,热气腾上来,模糊了他的面孔,她看不真切那是谁。 也许是她见过的,她爱过的,她怨恨的,她惦记的……谁知道呢。 嘉语漠然随人流往上走——近百贵人与官眷,也没有哪个,有这样冷淡这样漠然的一双眼睛。 她看到炽热的火焰,熊熊,与她手里的火把交相辉映,密密麻麻的汗珠,沿着脊柱生出,顺着脊柱往下流。 有人在火里声嘶力竭地哀嚎,小鬼哈哈大笑。 然后是毒蛇,有千条、或者万条,纠缠的、蠕动的毒蛇,斑斓的身躯,吐着信子,缠在罪人的身上,沿着小腿往上爬,钻进眼睛里、耳朵里……无孔不入,你能看到扭曲的面孔,但是已经听不到哭泣。 又有拔舌,有蒸煮,有人被置于俎板之上,刀斧之下,横腰欲斩。 我不怕。她对自己说。过去这么久,她像是还能隐隐听到画壁中从前的喃喃自语,我不怕,就算日后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先杀了那人——那人是君,是兄,是她的杀父仇人!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嘉语抬头,目光在空中与贺兰袖一碰,又各自移开。她在窥探她。 那时候贺兰已经和萧阮在一起。更准确地说,那之前,就已经勾搭上了。嘉语不清楚来龙去脉,推测该是洛阳岌岌可危之时,贺兰帮萧阮拿到兵符。萧阮在军中原就有根基,又有天子令在手,自然不难一呼百应。是有萧阮与元昭叙的里应外合,才有洛阳城一朝陷落。 元昭叙拿下洛阳,萧阮居功至伟,她因此得到机会……手刃仇人。王妃是早带了一双儿女出城,城中她父亲的血裔就只剩下她。 那时候她没杀过人,她连鸡都没有杀过。她战战兢兢,一个人走在深夜的通天塔里,走在地狱变的壁画中,几乎以为自己就在地狱——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地狱不是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 整整两层地狱变走完,地藏王菩萨的宝冠赫然在望,几乎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壁画不可谓不精美,只是越精美,就越逼真,越逼真,就越可怖——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谁手里没攥过一两条人命,谁敢说,生平无一事亏心? 太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永宁寺住持自然极有眼光,恰到好处解说道:“地藏王菩萨功德早已圆满,只因在仞利天受佛祖嘱咐:“释迦佛入灭到弥勒佛下生人间之前,六道众生都由你来教化”,地藏王于是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即便是在地狱中受苦的罪人,只要虔心向佛,称念菩萨名号,就能得到菩萨愿力。” 地藏王菩萨莲座之下,无数仰望的面孔,喜悦都浮在眼睛里,光晕从背后升起,祥云朵朵,那是被洗净的灵魂。 住持话音方落,就听得人群中有个少女清润的声音:“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有人侧目,更多人跟着诵念佛号,连太后也含笑,双手合十。 皇帝目色微沉,他像是想要伸手抚一下壁画里喜悦的灵魂,但是最终也没有,只低眉,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嘉语心里哼了一声,谢云然低声道:“你家表姐,可真是个妙人儿。” 当然妙。方从地狱变的惊魂中出来,这一众贵人,哪个不想念一声阿弥陀佛。只苦无机会。有贺兰袖带这个头,就都有了台阶。不说感激,好感总要添上一分——也就她才能够抓到这个时机。 倒是正正能做萧阮的贤内助。嘉语不无含酸地想。奈何一样米养百样人,她是明明知道,只是做不出来。 讨人欢喜,也是件需要天赋的事。 再往前,是龙树菩萨,观音菩萨,常悲菩萨,陀罗尼菩萨,金刚藏菩萨,画像栩栩,各有姿态。 接着黑衣黑马黑幡的招魂使者,又有秦广王判案图,亡人渡河图,五官王举秤量罪图,最后轮转王判决图,再之后是六道轮回,就走完四层浮屠了。贵人素来出行以骑马坐车居多,要不是因着太后与皇帝在此,怕是要走一层,歇一层,饶是如此,到四层走完,也有些喘,只是咬牙硬撑。 第五层是天龙八部听佛证道。 天众色美,龙众取水,修罗好战而多疑,而夜叉勇健。乾达婆飘渺,迦楼罗头顶如意珠,展开金翅,足以覆天盖地,它以毒龙为食,到临终时,诸龙吐毒,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肉身烧尽,只余一心,青如琉璃色。 皇帝命终之时,大约就如迦楼罗,嘉语想。他被囚在这高塔之上,只着单衣,面色青紫,他问:“能给我块头巾么?” 她没有应声。 他抬头来,认出是元景昊的女儿,元昭熙的妹妹,他原本是要杀了她,但是看在萧阮的份上——反正众所皆知,宋王妃懦弱无用,想是留了也无妨,不想有今日。他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嘉语亮出匕首。 皇帝摇头:“这不是天子的死法。” 天子之死,不加以锋刃。这时候塔外的风刮得鬼哭狼嚎,金铃乱响,嘉语犹豫了一会儿,收起匕首,取下披帛递过去。那天晚上,元祎钦自缢身亡,谥号庄烈,兵甲亟作曰庄,刚正曰烈。 这时候皇帝并不知道这些,嘉语看他,他就冲她微笑。 贺兰冷笑一声,她自然知道皇帝最终的结局。只是元嘉语恐怕并不知道,她之所以得到这个弑君的机会,并不是因为她是当时洛阳城里元景昊唯一的骨肉,而是因为她——她想要她背上弑君之名。 ——她就和皇帝当初一样,是想过要斩草除根的。 她向萧阮提出这个建议,说的是:“三娘心痛姨父和表哥的死,定然是恨不能手刃陛下。” 萧阮当时斜斜看了她一眼:“那又如何?”他是知道弑君的后果的。 “让三娘送陛下最后一程,既是了了她的心愿,即便在陛下,想必也是服气的。”贺兰袖想了想,又补充说,“如今三娘,不过是比死人多一口气,没准出了这口气,反而能活过来呢?” 便是活过来,也再没人救得了她,如果她果然手刃天子的话。 不过事实上并没有。皇帝是自缢身亡,对谁都交代得过去。到次日验尸,也没有人找到他自缢的工具,该是烧了。 倒是难得地聪明了一回。 弑君的罪名最后还是落在元昭叙头上,元昭叙扛不住天下群起而攻之,退出洛阳。那个没用的东西,贺兰袖嗤之以鼻。 到第七层,已经有贵人吃不消,不得不向太后告罪,太后自是好生安抚,留她们歇脚,永宁寺自有人安排周全,余下人或仗着年轻力壮,或名利心炽,或一心向佛,继续往上,第七层、第八层……终于到塔顶。 从窗口往外,向东,正正能看到太极殿顶。 第九层画的是佛陀讲经,就再没有任何妖魔鬼怪,也不见凡尘俗世,所过之处,皆是菩萨,罗汉,尊者,无不面目祥和,举止优美。住持的解说也动人之极:“……佛陀说,你们持戒,如贫穷的人得到宝物,如黑暗中燃起明灯,和我住世,并没有不同。”——说的是佛陀涅槃。 忽然有人“啊”了一声,随即一声尖叫:“有人!” “有刺客!” “保护太后!” “陛下!” 随行的羽林郎哗啦啦全涌了上来,把贵人们、特别是皇帝与太后团团围住,太后将皇帝护在身后。母亲把女儿护在身后。谢云然拉住嘉语的手。所有人都仓皇往前看去,那是壁画的尽头,佛陀已经交代完后事,双手合十,涅槃而去。身下祥云朵朵,天乐袅袅,吉光普照。 吉光下有人! 大红法衣,衣上团团,是金光闪闪绣的卍字纹。 却金冠束发,并非僧众。 他背对众人盘腿面壁而坐,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只低眉敛容,诵念一声:“如是我闻!” 作者有话要说: 被囚在佛寺里,觉得冷,问人要头巾的是孝庄帝元子攸。皇帝取了他部分际遇作为原型。明光殿手刃权臣的也是他。 第122章 礼佛至诚 “大胆!”十六郎按剑上前,他心里懊糟透了:他今儿领军,负责永宁寺安危,闹出这档子事,他责任不小。 正要再喝问:“什么人!”却被太后阻止:“且慢!” “太后?”十六郎不解。 太后像是深吸了口气,颤巍巍抬手,指着那人面前的壁画说:“你瞧……他的法衣。” 贵人的目光都往壁画上看去,几乎是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气:但见壁画上,祥云之下,凡尘之中,站了位尊者,穿的正是大红法衣,衣上团团绣了金光闪闪的卍字纹。尊者微张嘴,那口型,可不是正是个“如”字? 如是我闻。 略读过佛经的都知道,佛陀诸弟子中,阿难尊者多闻第一,佛陀涅槃之后,凡有传道,都以“如是我闻”开头。 如果那人转头来……如果那人的眉目,果然竟与阿难尊者一模一样,那、那…… 天人下凡,那可不是一般的祥瑞。 心怀叵测的刺客顿时变成瑞气千条的祥瑞,十六郎还真愣了片刻,眼看太后莲步微移,就要走上前去,十六郎与皇帝几乎是同时出声:“太后不可!” “母亲不可!” 有皇帝发话,十六郎识趣住嘴。皇帝道:“且不管这人是……凭空出现在这塔顶,住持总该给朕一个解释罢?”皇帝原本是想说“是人是妖是鬼”,终究也怕于佛不敬,临时吞了这几个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众贵人心中都人忍不住想:天子虽然年少,这天大的祥瑞面前,竟有这份镇定,果然不凡。 以永宁寺住持的定力,便泰山崩于前,大约也不能让他惊到这份上。 当时双手合十,唱一声佛号,方才略躬身,说道:“回陛下的话,永宁寺落成之后,即刻上下清场封锁,遣得力弟子看守,所有钥匙,都只在老衲手中,但便是老衲,也不曾步入此间。” 停一停,又道:“自塔落成,老衲便与诸位师弟于塔下诵经,有一月之久,到今晨方止,如这人是一月之前留在塔中,便还在世,也……” 原本是永宁寺塔落成,就要请太后前来,奈何钦天司算来算去,愣是找不到良辰吉日,所以才一拖再拖。 道家有辟谷,佛家并无此说,如果是道家来砸场子,就不该身披佛家法衣;如是佛家,一月之期,不死也该脱层皮。也有可能是在永宁寺落成之后,一月之前,就带了食物上来。但是一月所需,食物与水分量不少,这寺中僧人封塔之前,有过清场,绝无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除非……除非寺中有人,里应外合。皇帝心里这么想,也知道没有证据,这话便是天子,也不便轻率出口。且不说太后笃信神佛,永宁寺住持佛法精深,也不至于为谄媚皇家,做出这等事。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诸位贵人能想到,住持自然也能想到,合手又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请施主遣人检视塔中门窗。”如果没有僧人里应外合,有人要潜入此塔,必然会在门窗上留下痕迹。 不知道半夏打扫干净没。嘉语心里有点担忧,虽然担忧也没有用。。 当时天色还暗,郑忱选的原本就是偏门,又迷倒了守卫,半夏要做的,不过是扣好弹开的锁,然后接住郑忱从窗口抛出来的包袱。能烧的一把火都烧了,不能烧的……也不过就是些夜明珠罢了。 原本按计划,半夏应该来得及赶回来复命,但是她没有……该不会出事罢,嘉语想。 为了完成这个局,可花了不少功夫,衣裳,妆容,迷药和铁丝多亏了有安福安康几个,夜明珠又拆了她好几件首饰。倒不是她建议他扮阿难。她只是把永宁寺塔顶的壁画描述给他听,他自己选的阿难。 选阿难意味着什么,他该比她清楚,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谢云然已经看了她好几眼了。嘉语也知道瞒不过她,更瞒不住郑笑薇,不过,她倒不担心她们谁会把事情泄露出去。 永宁寺住持圆滑地并不点明请哪位施主派谁去检视门窗,太后又不作声,皇帝看了十六郎一眼,十六郎迟疑:“太后?” 皇帝暗自咬牙。 太后道:“你去问问也好。” 口中这么说,眼睛仍凝视面壁人。她自幼熟读佛家经典,自然知道阿难尊者,知道阿难与摩登伽女的纠缠。佛经上都说,阿难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其身光净如明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太后发话,十六郎只好领命去了。临走之前,交代左右看护好两宫与诸位贵人。 太后举步往壁画尽头走过去。 “母亲!”皇帝再一次出声阻止,“此人虽然身着法衣,但是法相不明,母亲还是、还是等十六郎回来再说?” 一众贵人也纷纷劝谏:“太后玉体贵重,不可轻易涉险。” “吾意已决,”太后唇边含笑,说道,“本宫礼佛多年……此佛门重地,自有佛祖保佑,众卿勿忧!” 连嘉语也不曾料到太后痴心至此,眼角一抽,谢云然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三娘子——” 太后在羽林郎的簇拥下往前走,后头再跟着贵人女眷,到走了七八步,示意羽林郎不要再跟进。羽林郎虽然不敢不从,心里却无不暗暗叫苦,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人……他们就只有陪葬的份了。 连羽林郎都住了脚步,诸贵人也不敢造次,纷纷停步。 面壁人仍在面壁,恍若不闻,不见。 太后终于走到他面前。 他虽然还低着头,但是在太后的角度,从额头的弧度往下看,只觉庄严无比,俊美无比,太后生平阅人也多,但是美到这等惊心动魄的,还是头一次见。这就是阿难了,这就是阿难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中响如槌鼓。 “尊者……”良久,太后方才启唇,问话,“因何来此?” 那人举眸,眸光如银河浩瀚,他看了太后一眼,那就仿佛是银河中所有的星,在同一个时刻被倾泻下来,如水清澈,如沙细软,如金闪亮。他微微颔首,轻笑,然后星目闭合,身体忽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一众贵人距离都不太远,那人一倒下,人人都看得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目却不甚清楚,也不知是谁家儿郎。 唯郑笑薇脱口喊了半个“三”字,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来人、快来人!”太后没留意这许多,探手试过少年鼻息之后,立时就叫了起来,声音里惊惶,惊惶得一直戴在脸上完美的太后面具都裂开了。 皇帝皱眉,永宁寺住持已经上前去,俯身把过脉,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 住持道:“太后放心,这位……脉象沉稳,并无大碍。”既不称“尊者”,也不呼“施主”,想来也是对少年身份有所疑虑。到底是永宁寺,有一寺之主的分寸,皇帝暗自点头嘉许。 “那为什么——” “老衲也不知缘由,想是陛下莅临,凡胎俗体,经受不起冲击。”住持娓娓道来,一干贵人无不想道:好口舌! “……想来稍事休息就会醒转。” 太后迟疑,住持又补充道:“此处即有静室,可供贵人歇脚。” 太后大喜:“请大师带路!” ——竟用到一个“请”字,可见谦卑。 皇帝又皱了一次眉,他这个母后啊……怎么都等不及十六郎回来。谁知道这个装神弄鬼的是什么人,他可不信真有阿难尊者降临。有心要阻止,奈何羽林郎已经抬起少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住持往里去了。 剩下这几十号贵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皇帝苦笑道:“既逢此奇事,少不得要请诸位爱卿在此稍候了。好在此处风景尚佳——”一旁伺候的永宁寺僧人何等机灵,应声就道:“陛下与诸位贵人,请随小僧游赏。”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贵人们都很识趣,三三两两,或观赏壁画,或极目远眺,嘉言被母亲拘着,回头瞧时,嘉语早湮没在人群里,无影无踪。 眼见得人都散开,皇帝低声吩咐小顺子:“去,把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娘子,给朕找过来。” 小顺子心里暗暗叫苦,这没头没脑的,却上哪里去找人!只是皇帝这么吩咐了,便是为难,也少不得领命。 谢云然道:“三娘子,我们去那边看看罢。” 嘉语知她是有话要说,应道:“好。” 往南能看到宣阳门,再远是洛水,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极高,远远反射过来,一波一波金色微澜。洛水上有永桥,过了桥是铜驼街,沿铜驼街,东有四夷馆,打头一个叫金陵。 然而在这么高的地方,所有熟悉不熟悉的景致,都变成方方块块,像小儿玩的七巧板。人马在其间,微细如蝼蚁。 风缓缓吹过来,发丝掠过面庞,也带着苍金色的影子,这是暮春,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谢云然眼看着远方,低声问:“三娘子,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她出身高门,家族以诗书传世,却并非食古不化,但是向太后献谄这种事,谢云然自问做不出来,在之前,她以为嘉语也做不出来。 ——从前的嘉语确实做不出来。 嘉语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 谢云然等她解释。 “是郑公子所求。”嘉语犹豫了片刻,她知道这个说辞可以说服嘉言,不足以说服谢云然,“我只是助他一臂之力。” “为什么?”谢云然并非多事之人,却也忍不住问。 嘉语心里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在见过李夫人之后,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她不是没有给过他别的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阿难,所以,他注定是要这条路,他注定会变成一把好刀,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只是这话,不好同谢云然说,又不愿谎言欺瞒,所以良久,方才踌躇道:“我、我想……” “三娘子总说没去过金陵可惜,不如什么时候得了空,来我家坐坐,我家倒还有些江南风物。”谢云然忽地改口,嘉语起初吃惊,随即就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贺兰袖笑语:“表妹在这里,倒教我好找。” 如果说谢云然和郑笑薇都是因为知道郑忱在嘉语手中,所以会猜到这个奇怪的阿难尊者与她有关的话,贺兰袖就纯凭推测——推测这个前世不曾出现、这一世横空出世的祥瑞,是嘉语一手策划。 因为半夏与茯苓的无故失踪,也因为……不可能再有别人。 她去找过郑笑薇——小顺子和皇帝隔得远,她距离郑家母女却近。可惜郑笑薇的脸色实在苍白得可怕,眼神更可怕,像是再多听半个字就会昏过去似的。那可不像是她认识的郑笑薇,贺兰袖想。 郑笑薇口中问不出,就一路杀了过来。她倒是想单刀直入,奈何有谢云然在,不得不委婉些,当时笑吟吟道:“表妹和谢娘子看得好风景——表妹就当真不好奇,那壁画下打坐的,是个什么人?” 嘉语淡然应道:“我不比表姐博学多才,哪里知道是个什么人。” “谢娘子也不知道吗?”贺兰袖话锋一转。 谢云然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贺兰袖:…… 合着这一个两个的都油盐不进是吧! …… 静室中。 形貌酷肖阿难尊者的少年已经悠悠醒转:“这、这是哪里?”少年喃喃地问,墨如乌玉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已经将室中远近人物看了个大概,最后落在太后脸上,一本正经问:“小娘子掳我至此,意欲何为?” 太后:…… 她上位多年,敢正眼看她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何况称她小娘子!——以她的年岁,也已经不能再被称作“小娘子”了。 但是被少年这么清清脆脆地叫上一声,倒让她恍惚想起闺中,阳光从窗外的树叶间照进来,染得一室朗翠。虽然彼时并无今日锦绣成堆、金玉满堂的气象,但是人年少的时光,总让人怀想和追念。 一众羽林郎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是该冲上去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呢,还是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 还是住持把持得住,干咳一声,说道:“小施主慎言!” 少年眯着眼睛把住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住持的光头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呀”了一声,伸手去摸头顶,一脸“还好还好头发还在”的庆幸,随即又低头,瞧见身上袈裟,“啊”地一下跳起来。 他这一动,羽林郎如临大敌,将他团团围住,却听他叫道:“原来是你这个秃驴搞的鬼!” 这句话出来,众人又掉了一地的眼睛:说好的体态端庄呢!之前那个低诵“如是我闻”动听如梵音重现的阿难尊者呢! 住持更无语凝噎——已经几十年没人敢当着他喊“秃驴”了好吗! 要不是有太后在此,便是他几十年修为,怕也忍不住要犯嗔戒。只是听太后“噗嗤”一下笑出来,满心怒火便都熄了个干净,换了祥和之色,低头不住诵念:“阿弥陀佛!” 少年像是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呆了片刻,忽又扯开袈裟,叫道:“反正我不做和尚!” 太后莞尔,却看向住持。 住持心里实在愁得很,只是太后面前,又哪里敢露出来,只苦心劝道:“老衲……并无此意。” “那就好。”少年从软榻上跳下来,犹自念叨,“不像那些秃驴就好。”抬头一瞧,羽林郎还拦住去路呐,又瞧向住持,质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仍不发话。 住持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施主就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少年倒也爽快:“好吧这是什么地方?” 住持又诵一声佛,方才回答道,“这是永宁寺通天塔。” 少年皱着眉,像是要想好一会儿才想得起永宁寺是什么地方,末了来一句:“好吧我知道了,这是永宁寺嘛,我又不当和尚,老和尚你就行行好,和这几位大哥说说,放我走了吧?” 住持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却不得不耐住性子再与他说道:“可是老衲还有话要问施主。” 少年眼珠子乱转一阵,许是确定了没有老和尚发话,自己绝无可能从这一众全副武装的羽林郎中突围出去,便只撇撇嘴,不耐烦地道:“那你快问!” “敢问施主,是如何进的我寺通天塔?”住持问。 “你问我?”少年又跳了起来,被羽林郎齐齐一瞪眼,又心不甘情不愿坐下去,嘟囔道,“老和尚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我在家里睡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一觉醒来,就、就成这样啦!” 少年摊手,眉目里都是困惑的颜色。 永宁寺住持这一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见过的装神弄鬼比吃过的斋饭还多,所以得到这个回答,丝毫都不觉得意外,只又追问:“那么施主身上这件袈裟,又是从何而来?” 要知道这永宁寺通天塔中壁画,都是重金聘请画师,专为浮屠而作,普天之下,独此一份,这少年郎,如果说光只长相绝似阿难尊者也就罢了,这货一身袈裟,却不是天生能长成的,莫不是哪个混账把图样泄露出去了? “不知道!”少年这一次回答得更是干脆,不仅答得干脆,做得更干脆:他还利落一扯,把袈裟扯下来,丢在一边,就只穿了中衣,大大咧咧说道,“反正我不当和尚!” 这!住持微微一怔,还要说话,太后却开了口:“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做和尚,你倒是说说,谁让你做和尚了?” 少年张口要答,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永宁寺住持,然后目光在羽林郎面上逡巡一遍,摇头道:“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太后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少年说,“反正和尚喜欢拉人入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小娘子,你们把我弄了来,真不是要我做和尚?”又一声“小娘子”,太后双颊一热,却问:“你不是和尚?” “当然不是!” “那……你知道阿难尊者吗?” 少年愣了一下,眸子微微往上,凝住,过了片刻方才答道:“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名字倒是很好记的。” 住持:…… 装神弄鬼也不是这么个装法吧!他倒要看看他今儿怎么收局! 太后柔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 少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还是摇头道:“记不得了,左右不过是那些和尚。” “那你也记不得你是如何进的这寺、如何上的这塔么?”太后又问。 少年愕然:“小娘子这话里意思,当真不是……当真不是老和尚和这些军爷把我弄进来的?” 太后应道:“当真不是。” 少年睁圆了眼睛,良久,轻轻“啊”了一声。 太后往前移一小步,带动一众羽林郎都往前移一小步,太后道;“小……小郎君是想起来了吗?” 少年迟疑片刻,方才说道:“小娘子如此美貌,想必不会骗我。” 太后:…… 众羽林郎:…… 住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过话头问:“小施主此话怎讲?” 少年看了他一眼:“这是永宁寺对吧,那你们……是永宁寺的和尚了?” “正是。”住持道。 少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唉”地叹了一声。太后没发话,住持没开口,一众羽林郎虽然被绕了个云里雾里,到底不好催促。但是焦躁的情绪,还是在静室里一个传一个,弥漫开来。 少年被这种情绪感染,犹豫良久,方才绞着手,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想……没准是旧病犯了。” 旧病?众人都是一怔:瞧这少年活蹦乱跳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久治不愈的症候啊。太后问:“小郎君……有什么病?” “是……”少年一脸羞于启齿,期期艾艾了半晌,“离魂症。” 离魂症?意外的不仅仅是太后和羽林郎,连住持都小小吃了一惊。肝藏魂,肝虚则邪气侵袭,每卧,则神魂离散。住持年少的时候就听说过,某地某人,一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在千里之外。 莫非这小子当真不是装神弄鬼、想接近太后?住持也疑惑起来。 又听那少年补充道:“我听母亲说,是我幼时寄养在寺中留下的毛病,很多年了,犯的次数倒是、倒是不多的。” “小施主既是幼时就寄养在寺中,耳濡目染,想必精通佛理。”住持说道。 那少年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小郎君!”太后忽然发话打断他,少年看她一眼,虽然并没有尊敬的意思,但还是收了冷笑,问:“小娘子有何见教?” “小郎君当真不记得阿难尊者么?”这句话却来得奇突,之前太后问阿难,问的是知道与否,如今再问,却是问记得与否,就好像这个少年天生就该知道阿难一样。少年眉目一动,仍是摇头:“记不起来了。” 太后却点点头,又问:“那么,你是谁家子弟,总该还记得吧?” “这当然记得。”少年微微一笑,“我姓郑——” “行三,”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是皇帝。皇帝说道:“是荥阳郑家的子弟,郑三郎,你婶娘在此。”说着微微侧转身,露出郑夫人的脸,郑夫人尚未开口,那少年已经叫了起来:“婶娘怎么在这里。” 郑夫人在皇帝和太后的注视下,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到少年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混账子,见了太后和陛下,还不跪下!” 第123章 飞黄腾达 留心皇帝行踪的,可不止一个两个,皇帝带走郑夫人,一众贵人看在眼里,口中虽不言,揣测是少不了的。都眼巴巴往静室方向瞟。幸而静室中隔音甚好,这一记耳光,并没有传出声来,贵人们也就猜不到更多。 唯有贺兰袖看着郑夫人的背影,当时怔住:郑笑薇惊呼,郑夫人被带走,那静室里的少年……莫不是姓郑?瞬时就如一道闪电劈过,她忽然记起来,那就仿佛是心里的火,突地冒起,冲得她目眦尽裂,盯住嘉语厉声道:“你、你——” “表姐这是怎么了?”嘉语一脸无辜。 “你!你怎么能……”贺兰袖猛地退了一步,低头,一口血。 这一口血吐出,不仅贺兰袖怔住,嘉语也怔住。嘉语是见过李夫人,隐隐猜到郑忱的身份,并不能够十分肯定,到这时候,方才确信无疑了,郑忱确实,就是从前姚太后最宠爱的情郎。 这个人的举足轻重,从贺兰袖的反应可以推断出来。 “紫株!南烛!”嘉语大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表姑娘下去!” 贺兰袖这好端端地吐了血,莫说紫株、南烛,就是谢云然,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嘉语喝令,紫株与南烛才如梦方醒,忙忙一左一右,搀扶她下去。临行,贺兰袖还回头看了嘉语一眼。 当今之世,除去她,再没有人知道郑忱意味着什么,便是元嘉语,也不可能有她清楚。元嘉语怎么会找到这个人!她真是被与萧阮订亲喜得冲昏了头,竟然没有想到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落进元嘉语手里! 从前的永宁寺通天塔落成,并没有这一遭。郑忱是在这之后出现的,具体时日她虽然不清楚,却记得是宜阳王的手笔。 如今换了元嘉语。宜阳王要荣华富贵她知道,元嘉语要什么?贺兰袖忽然发现,她光知道自己要什么,竟然不知道,嘉语要什么。从前以为她要萧阮,然而如今看来、如今看来…… 她死而复生,总不会什么都不要吧,她想。 这对表姐妹可真是……谢云然眼见得贺兰被扶下去,心里忍不住想,要有人见了,回头嚼舌根,说贺兰过来与华阳公主说话,不过几句,就被气得吐血扶下去,嘉语这名声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这就是大多数人眼里的眼见为实。 然而转眸看嘉语,并没有十分忧虑的样子。 忽又听有人喊:“陛下!” “太后!” 却是太后带了皇帝,身后跟着永宁寺住持、郑夫人,然后元十六郎,由羽林郎簇拥着,缓步走了出来。只没了那个阿难尊者装扮的少年,不知道是被……还是……谢云然这转念间,贵人们都往太后靠拢,站位参差。 太后微笑道:“已经问明白了,那孩子是郑家三郎,得了离魂症,众卿不必惊慌。” 虽然有人私心里疑惑,就算是得了离魂症,这永宁寺的通天塔,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也有人想,离魂症各种症候都听说过,这盘坐在壁画下,能开口一句“如是我闻”,说得庄严如同佛语,还是头一次见。 然而既然太后说了是离魂症,自然就是离魂症。 众人一阵唏嘘,又跟随太后、皇帝观赏了一阵。寺中自然备了素斋席相候,入席按贵贱,又虑及远近亲疏,无不安排得恰到好处,斋饭斋菜也各种可口,人人心里都忍不住夸一句,到底是永宁寺。 食毕,太后与皇帝午后小憩,贵人各自散去。 谢云然自回厢房,嘉语也跟上了始平王妃和嘉言。嘉言低声问:“怎么就你一个,紫株南烛呢,对了还有你表姐。” 嘉语瞪她,嘉言赶紧改口:“袖表姐!” “她身子不适,我叫紫株、南烛扶她先回房了。”嘉语说。 “阿姐阿姐,”嘉言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你说……那个家伙,现下如何了?” 嘉语心里还记挂半夏,懒懒但问:“哪个家伙?” “就那个!”嘉言眸光微往上抬一抬。 嘉语道:“我怎么知道。” “就猜猜嘛!”大约是宫里三番两次出事,嘉语都靠猜的,还都猜准了,嘉言自此对她阿姐的猜谜能力充满了信心。摊上这么个妹子,嘉语心里也想吐槽——她妹子但凡有贺兰万分之一的心眼子,就应该问王妃啊!问她算什么!口中只道:“太后和陛下的事,我可不敢乱猜。” 始平王妃不咸不淡看了这姐妹俩一眼,忽道:“阿言也渐渐长大了,三娘你做姐姐的,教教她无妨。” 嘉语:…… 你做妈的不教,叫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教算怎么回事! 但是王妃发了话,嘉语少不得斟酌同嘉言说道:“那须得看那人是不是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了,如是,就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嘉言对这类套话毫无兴趣——她当然知道装神弄鬼、招摇撞骗落到贵人手里是个什么下场,她想问的是,这人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阿难尊者。便道:“那么依阿姐看,这人是不是装神弄鬼?” 嘉语心里吐槽说当然不是,口中却道:“我也没跟进去,无从判断。” “你猜嘛!” 嘉语:…… 熊孩子不好惹,特别有个护短的妈的熊孩子! 嘉语一面想,一面说道:“从他装扮得与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又在佛陀涅槃的吉光下打坐、宣佛号,专等太后与陛下莅临来看,九成九是骗子。如果他在静室中醒来,太后但有问,对答如流,那多半是这永宁寺里的和尚里应外合,做出来的祥瑞,哄太后与陛下欢喜罢了。” 略停一停,又道:“就和永宁寺通天塔动工之初,在地下挖到的三十座金像一样——阿言你当初不是很清楚么,太后要建浮屠,莫说是挖出金像三十座,就是百座,也不稀奇,如何今日又糊涂了呢?” “我才没有糊涂!”嘉言不服气地说,“金像是死的,人是活的。金像挖出来就挖出来了,这人,他打算做什么!” “无非是捞些好处,”嘉语微微一笑,“人和金像又有什么不同。” “会露陷啊!”嘉言道,“金像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要东要西,人怎么一样,人要了金还想要银,得了银又想要玉,拿了钱财还想当官,这时长日久的,哪里能不露马脚——他能如阿难尊者一般无所不知么,他能如阿难尊者一般预言这世间兴衰祸福么,他能去灾禳福,保证年年风调雨顺么?” 嘉语拊掌赞同道:“所以这一遭,是他们错了。” 她与郑忱正是顾虑怕露马脚,才没有让他装得道高僧——原本郑忱于佛理,也就略知一二,要深究下去,处处都是破绽。索性装出个一无所知,对佛全无好感,反而教人挑不出毛病。 郑忱在静室中的表演,皇帝、太后与永宁寺住持的反应,以及郑夫人的出现,都是前后仔细推敲过。小顺子一定能找到郑夫人,如果找不到,她会帮他找到。他是不能露陷的——至少目前不能。 嘉言被她绕糊涂了:“那阿姐的意思是——” 嘉语道:“如果不是里应外合,我实在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让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以这种装扮,这种姿态,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了。但是我们都能想到的道理,永宁寺这么多人,特别永宁寺住持这样的得道高僧,实在没有理由想不到,只能解释为利令智昏。” 干脆利落给永宁寺泼了一盆污水。 “那……”嘉言终究是小儿心性,颇为遗憾,“难道就没有可能是真的阿难尊者下凡吗?” “有没有可能我不知道,”嘉语摊手,“反正太后说是离魂症,就是离魂症。我猜,他醒来之后,该是不知道自己如何进的永宁寺,如何上的通天塔,如何壁画下打坐诵佛,而且应该矢口否认自己是阿难尊者,表明自己身份,是郑家三郎——我不认得郑家三郎,阿言你认得么?” 嘉言摇头道:“我也不认得。” “我们不认得,但是郑夫人定然认得,”嘉语道,“既然郑夫人认可了,那多半没有问题。人没被处决,又身在洛阳,郑家子弟么,日后自有有见面的时候,阿言不必心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始平王妃听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三娘虽然行事古怪,到底还是个孩子,看不出郑三郎是真的阿难尊者还是假的阿难尊者,如今已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已经落在了太后的眼里。 入了太后的眼,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算郑家知道其中有假,难道舍得推掉这天上掉下的馅饼? ——嘉语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母女三人这说话间,已经到了厢房。 始平王父子上午就出了寺,要下午才过来接人。贺兰袖也不在,紫株说表姑娘从塔上下来,略歇了会儿就说好了,要去寺里看花,到如今还没回来。王妃数落了她几句不知劝导,又问半夏茯苓,回答仍无消息,王妃脸一沉,教训嘉语说:“这些丫头,仗着你平日里纵容,也淘气得太过了。” 嘉语忙点头称是,应道:“等她们回来,三娘定然好好惩戒。” 料理完琐事,王妃要小憩,嘉言要去串门子,王妃就叫她带上嘉语。要换作从前,嘉言定然不肯,如今自然肯了。 姐妹俩出了房门,才走不过七八步,就有人气喘吁吁追上来问:“……可是始平王府的姑娘?” 那小厮不过七八岁,也不知道跟谁来的。 嘉语道:“我们是,你是——” 小厮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说道:“敢问……哪位是华阳公主?” 嘉语心里咯噔一下响,应道:“我是。” 小厮又行一礼,这是见公主的礼,等嘉语说了“起来”,方才起身,仍低眉垂手,说道:“我家主人想请公主到那边水亭一叙。” 这个邀请却是冒昧。不等嘉语开口,嘉言竖眉就叱问:“你家主人哪个!” 小厮道:“公主到了地儿,自然就知道了。” 一面说,袖中不动声色掉出帕子一角,那帕子是苏绣,角上系一枚珠子,初看不起眼,嘉语却认得。 嘉言还要说话,嘉语已经问:“那边水亭,说是莫非是落霞亭?” “正是。”小厮垂手应道。 嘉语回头对嘉言说:“落霞亭在落霞湖上,四面开阔,并无隔碍,想来这位小哥的主人,也并非鬼祟,何况今儿永宁寺,遍地贵人,羽林郎也是尽职尽责,你自去找人说话,紫株跟着我就行了。” “那怎么行!”嘉言断然拒绝,“母亲让我带你出来,你去哪里,我都得跟着,不然回头怎么和母亲交代!” 嘉语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是姐姐还我是姐姐?” 嘉言:…… 每次都拿这个压她! 嘉语又道:“况且这位小郎的主人找的是我,阿言你要不请自去,多少怕有些冒昧。” 嘉言:…… “你要实在不放心,我这里也有个法子——落霞湖岸上柳树长得好,你要不要在柳树下等我?” 嘉言看了眼紫株,气恼道:“我才不要!” 一扭身走了。 嘉语知道有紫株在侧,嘉言并不怕她有什么事能够瞒过她,一笑而已。 小厮瞧这斯斯文文的三娘子三言两语,激得妹妹负气离开,也不知道该佩服还是该好笑。当下领嘉语过去。落霞湖原也不远,湖上浮桥,直通落霞亭,远远瞧见亭中坐影,嘉语放慢了脚步,心里不是不吃惊的——原来是萧阮。 自回洛阳,嘉语就再没有见过他。新年里,萧阮作为始平王府的外甥女婿拜上门来,她都避嫌没有去见。如今……这是躲不开了。嘉语苦笑,略屈膝,行了见面礼:“宋王殿下别来无恙?” 石桌上放了棋,棋盘上零落几颗棋子,边上棋盒,还摆了好些小食,无非果脯梅子之类,又有酪饮,大约是怕话不投机,两下里尴尬。 萧阮的目光平平看过来:“坐。” 嘉语依言坐了。目光一扫,萧阮也就带了那个小厮,小厮站得远远的,便知是不欲有人听到。心里略松了口气,说道:“殿下……” “半夏在我手里。”萧阮说。他直白,嘉语也不绕圈子:“半夏是我的人,还恳请殿下奉还。” 萧阮略抬手,把棋盒推过来。嘉语在疑惑中,萧阮说:“打开它。” 里面满满当当二十几颗夜明珠,另外迷药、铁丝……除了衣物,其余一件不少。该死!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抓到半夏的!却听萧阮道:“我也是碰巧,并非有意。人……我会还你。” 声音里浓浓倦意。 嘉语略怔,抬头看他。萧阮的手撑在石桌上,阳光正照过来,照见手掌略薄,骨肉匀停,几与棋子同色。他的手长得很好看,嘉语一直都知道。他低眉,睫毛就覆在眸光上。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就只看到他穿的天青色纱衣,他束的羽冠,系的白玉菱格带,并无更多修饰,风流内敛。 她确实被郑忱的美貌震惊过,但如果与萧阮并立,要说眉目,是萧阮有所不及,但论到清雅,却是郑忱压他不住。 这走神,忽听得水声潺潺,萧阮不知从哪里取来两只碧玉荷叶盏,亲自斟酒,手白如玉,酒色如春。他说道:“你我劫后余生,一直没有机会把酒相庆,我请三娘子前来,就是为此。” 荷叶盏推到面前,嘉语迟疑片刻,擎杯,略沾唇。 萧阮一笑,仰首饮尽了。嘉语见他饮尽,也跟着饮尽。萧阮说:“多谢三娘子陪我饮酒。” 嘉语看着空空的酒盏,从前,他与她没来得及坐下来好好喝一盏酒,除了新婚夜里的合卺酒。那用的不是荷叶盏,是合卺杯,两杯之间振翅欲飞的凤凰,红宝石镶的眼睛,熠熠生辉。 蜡烛也是红的。 烛泪也是红的。 “……三娘子的梦里,你我,有没有一起喝过酒?” “什么?” “我在想,三娘子那个奇怪的梦里,我们有没有一起喝过酒?” “有的。”嘉语近乎木然地回答。但也只有那一次,如今想来,多少还是怆然。 她说有,萧阮心里竟是微微的欢喜。过得一刻方才又说道:“我今儿请三娘子来的第二件事,是想告诉三娘子,话本和平妻的事,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嘉语迅速回答。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他做的。从前让他求娶,比这一世要艰难许多,他也没有提出过平妻这么过分的要求——当然也许并不算太过分,凭苏卿染做的,配得上做他的妻子——何况这一世。 “令表姐——” “表姐倾慕殿下,”嘉语说,“我从前不知道。” “所以,是三娘子成全她么?”萧阮眼望着棋盘,黑与白,再远一点点,一点浅绯色,是她的衣角,她很适合这个颜色。不知道会不会也同样适合嫁衣……忽然就想到这么远,但是脸色还是不可抑止地发白。 原本他找她,并不是为了说这些。 “不是我。”嘉语说,“殿下不会让你我亡命的经历,在市井间流传;殿下也未曾为难过我,让我与人做平妻;殿下既说过不愿意与袖表姐有瓜葛,我又怎么会为难殿下——只是表姐有心。” 自最初三个字安放的一颗心,到后来,又一点一点掉下去。那些话本里言之凿凿的故事,不是他放出去的,也不是她,是苏卿染;逼她做平妻的不是他,是苏卿染;所以促成他与贺兰订婚的,不是她,是苏卿染……萧阮长长舒了口气,不管阴差阳错,还是有人苦心孤诣,无非是,他与她,没有这个运气。 “殿下可以将半夏还我了吗?”嘉语问。酒也喝过,旧也叙过,该问的话,也都问过了。 萧阮微抬起面孔,一笑:“她应该已经回去了。” 嘉语轻轻“啊”了一声:“那多谢殿下了。” “三娘子不必急于谢我,”萧阮却说,“等我把话说完,三娘子大约也不会再想谢我。” 嘉语心里一沉。 萧阮道:“三娘子会做这样的事,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原本是想劝三娘子收手,但是这样的话,我之前就说过,如今看来,三娘子并没有要听从的意思。” “殿下待要如何?”嘉语声线一冷。 “人,我已经还你;东西,也就在这里,三娘子想要,可以一并带走。”萧阮微微一笑,“至于当时目睹郑三郎进塔的两个羽林郎——” 半夏不清楚嘉语想做什么,但是萧阮清楚。起初惊骇,到细想,未尝不是一角妙棋。清河王过世大半年,因他而空出来的权力与位置,已经逐一被填满,就算没有,那也不是一个稚龄少女插手得进的,剑走偏锋,算是不得已,走得这样漂亮,是她的本事。 ——换一个人如此行事,他会直斥无耻,萧阮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观感,终究还是被喜憎所左右了。 但即便是他,也想不明白,她如何能将郑忱装扮得与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为什么不是别人,偏是阿难。 郑忱这样一个人,可遇而不可求。虽然他并不清楚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那都让他不快——她如果有难处,为什么不来找他?就因为那个离奇古怪的梦?那个该死的梦! 在一路逃亡中,她不是没有为他拼过命,她对他的心意,触手可及,他不是感觉不到。却碎于这样一个古怪的梦。虽然心里不是没有声音碎念,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是真的他会欢喜么? 她说她梦里,他最终南归,她走了三千里,只为问他一句话。这几句话,在萧阮心里,翻过来复过去想了好多遍,他南归,然后呢,然后能令她以公主之尊,徒步三千里,那说明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那只能是他登基称帝。那只能是,他治下的吴国,实力能令燕朝屈服。 他……他会盼着她梦想成真吧。 就为这个结果。他冷酷地想,就像在剖析与自己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就为这个结果,不再寄人篱下,不再被猜忌被利用,不再一日三惊,朝不保夕,哪怕三娘子说她父兄横死,说她被抛弃被流放,说他与贺兰氏双宿双栖。 平生夙愿,与儿女情长之间,他终究、他终究……不是个多情的人哪。 他沉默,嘉语也沉默:原来那两个羽林郎也落在了他手里。光这两个羽林郎的证词,其实说明不了什么,郑忱是用了迷药,他们看到的不会太多,而且也无从解释,为什么郑忱会和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 “我知道三娘子在想什么,”萧阮笑吟吟地说,“不过我猜,三娘子也不敢冒这个险。” 他是对的,她不敢冒这个险,至少目前不敢。上位者从来多疑。而眼前这个男子,方才还与她含情脉脉,饮酒,叙旧,不过一转眼,就算计得丝丝入扣。嘉语沉声问:“宋王殿下要什么?” “三娘子莫怕,我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萧阮说。 “殿下要什么?”嘉语只问。 “我想要三娘子为我做三件事。放心,必然是你力所能及。” 嘉语:…… 萧阮看得出她眸子里的狐疑与惊恐,是他吓到她了,不过他原本以为,她并不是这么容易被惊吓到的姑娘——一个尚未出阁,不,连订亲都没有,就琢磨着给太后送面首的姑娘,这世上当真有什么事,能够惊吓到她? 那真是个笑话。 没等嘉语答话,萧阮又补充了最后一句:“我猜三娘子想用拖字诀,不要紧,三娘子尽管用,拖得过去算我输。” 第124章 人道天道 “姑娘!”半夏在厢房外徘徊,因怕王妃在,不敢贸然进去。看到嘉语,眼泪就下来了。如果不是在屋外,恐怕已经跪下去认罪。 嘉语道:“哭什么!” 半夏道:“奴婢没把事办好。”这是嘉语交给她单独去办的第一件事。 “不怪你,”嘉语摇头,“是我算计失误。” 其实也不算是算计失误,没有哪个局是完美的,人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如果非做不可,有五成的把握,就可以动手了。这是周乐教给她的。而据她所知,有的事,把握不过两三成,他也做了。 有得有失。得当然最好,就算是失,也没有到绝境——为什么不做。 她只能带两个人进永宁寺,茯苓与半夏之间,当然半夏合适。她手里没有第三个人可以放风,那不是失误,那是无可奈何。要仔细想,被萧阮抓到把柄,也不算什么。被他撞见,好过被别人撞见。他心思缜密,想得多,就不会贸然捅出去,而且他有分寸,知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以他尴尬的身份,要插手皇家事,多少会掂量自己的分量。 嘉语遣开紫株去找嘉言,带半夏到寺中僻静处,好言安抚过,方才细细问及被萧阮发现的始末。嘉语镇定,半夏也就镇定下来,从头说起,她说,嘉语问,到全盘弄明白,竟然半个时辰过去了。 什么大不了,嘉语对自己说。萧阮处理那两个羽林郎,比她伸手好。至于那三件事,如今烦心还太早,她还有的是时间与机会反客为主。 当当当! 突如其来的钟声,半夏惊魂不定,嘉语道:“想是讲经开始了。” “姑娘要去听么?”半夏问。 嘉语摇头。她对佛理并不精通,也不想去太后面前凑这个热闹,四月里阳光好,她是很愿意在这花丛里静静坐上一会儿。 因吩咐半夏回房取坐具、披帛和酒水果子。半夏不放心嘉语一个人,嘉语笑道:“今日永宁寺,想必无妨。” 半夏一想也对,便去了。 …… 鸟语花香,暖风醺然,偶尔有婢子扶着贵妇人、小娘子匆匆经过。嘉语从清晨开始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不觉竟有了倦意,虽勉力支颐,眼皮也还是沉沉压了下来。 猛地听到女子尖利的声音:“……他算你哪门子三哥!” 嘉语一激灵醒过来:什么人,说私密话竟寻到这里来——要刚好半夏回来撞见,可怎生得好。她不是存心想听壁角,奈何不方便现身,就听得一个少女声音低声道:“母亲!”那像是央求,也像是低头认错的口气。声音里几分娇软。嘉语觉得耳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是谁。 之前的那个声音沉默。风过去,嘉语在花香里闻到薄的脂粉味,不知道是如何调出来,让人想起黄昏清水,蔷薇横斜。你并不能够触摸到蔷薇的娇嫩,只能凭水凝望,隐约琢磨到一抹淡的影子。 这样近,触手可及,仿佛一尾轻羽,就在人心上,一掠而过;然后那么远,就好像天上的云,隔着九重宫阙。 嘉语心里暗暗吃惊,就之前那个声音又道:“他很好,不用你操心。” “是,母亲。”少女接话极快。只是这样快,反倒让她的母亲担心,想一想又道:“我知道你们感情好,打小亲近,也没叫你们避嫌,但是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你订了亲,他也……该留心行止了。” 少女又应了一声:“是,母亲。”那声调比前一声更轻,更软,更委屈。 做母亲的只得长叹一口气:“到日后你的事定了……再说。”她原本是想告诉女儿,待日后亲事定了,可以教女婿与三郎多多亲近,只是女儿尚未出阁,有些话,到底不好说得太直白。 少女这次没有应话,嘉语猜她是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的迷惑让她的母亲做了进一步解释:“平日里瞧着你也不傻,怎么这节骨眼上反而傻了。有空瞧瞧始平王府那个贺兰氏,愣是从始平王嫡出的姑娘、正经公主手里抢到了宋王,要是她手腕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如今看来……” “如何?”少女声音一紧,嘉语忽然就知道了她是谁。原来是郑笑薇。她口中的三哥,自然就是郑忱了。嘉语从前见识过这姑娘,倒也没想到,她使在男人身上的手段,在亲娘身上也一样使得通。 因听到贺兰袖,又格外凝神:“……她今儿这风头,就是出给太后看的。我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从始平王眼皮子底下抢了他家三娘的心上人,但是也看得出,她如今是打定主意要抱牢太后的粗腿了。” 这话说得粗俗,意思却明白。嘉语心里一动,贺兰袖在通天塔上吐血之后,被扶下去歇着,连午膳都没有出席,但是听郑夫人这意思,如今又在大出风头——她能在什么地方大出风头? 风头要出给太后看,那自然只有讲经筵了。嘉语倒不知道,她的这个好表姐还精通佛理。她有点懊悔没去听讲经——早该想到,贺兰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时候,苦于脱身不得。 忽然一阵脚步声,吵嚷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裹挟往前,纷纷扰扰,细听时,像是有人在叫:“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花丛边上私话的郑家母女被惊动,郑笑薇抓住一个匆匆过去的婢子问:“出什么事了?”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婢子跑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我听说有人落水了,我……”话没完,被身边同伴推了一把:“快跟上……去、去看看,别是咱们家的姑娘!”婢子马马虎虎行了一礼,匆匆又去了。 这么一闹,郑家母女也不便再私话,相携离去。又过得片刻,有个穿素色裙子的婢子悄然前来,左顾右盼,低声叫道:“姑娘、姑娘?” 良久,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现身。 难道姑娘不在这里了?还是她记错了地方?半夏几乎要急起来,才听得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你、你进来,扶我一把!”原来是坐得久了,血气不通,竟不能一站而起。半夏大喜,忙过去扶了嘉语起身。 却听嘉语道:“走,我们听经去。” “可是——”半夏回头瞧了一眼。她从厢房里取来的坐具、披帛、酒水和果子,还放在草丛里呢。 嘉语歪头看了她片刻,忽而笑道:“没有人落水,对不对?” 半夏微怔,随即应道:“……是,姑娘明鉴。” 她早就取了东西来,只是瞧着郑家母女私话,担心姑娘就在附近,不敢贸然打扰,所以假作仓皇,说有人落水,引人经过,惊走郑家母女。她这样胆大妄为,也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待听到嘉语缓缓道:“好、很好。”这才放了心。 身边有半夏与连翘这样的人才,嘉语想,始平王妃这个继母实在也不算亏待她了。是她从前不懂事。她顺着半夏的目光往草丛遮蔽处看了一眼,安抚道:“东西不要紧,我们先去听讲经。” 半夏虽然不清楚嘉语怎么忽然又想听经了,不过那于她,总算是一件好事——她也跟着府中主子信佛。 …… 讲经筵极是盛大,贵人分男女,按尊卑依次围绕经坛四周,步障相隔,轻绡锦绣四十里。嘉语都来不及惊叹奢华。坛上高僧,身着袈裟,盘腿坐于莲座上,正面对一名鹅黄色裙装少女的诘问。 “那不是表姑娘吗。”半夏惊呼,嘉语默然不语,果然……是。 少女声音轻柔,只因了经坛的特殊设置,虽隔得远,也是听得清清楚楚,何况满座无声。嘉语一面听,一面步入到步障之内。嘉言正百无聊赖,看到嘉语,精神一振,叫道:“阿姐!”声音虽然不大,也惹得帐中人人侧目。 嘉语觉察到有人冲她笑,顺着目光去,看见谢云然,一时大喜。先上前见过太后,太后只管听台上辩经,也无暇应她,只摆摆手。又见过始平王妃,嘉言要拉她同坐,嘉语低声道:“我有事要问谢姐姐。” 嘉言虽然不喜,也只得放过她——她是不可能离了王妃与太后的。 嘉语退到谢云然身边,低声问谢云然:“我表姐她……她都在上头说了些什么?” 谢云然闻言失笑:“三娘子对佛经也有兴趣?” “没有。”嘉语断然否认。 ——让她听几个有趣的佛经故事,欣赏一下寺庙里壁画上的菩萨尊者尚可,要她抄几卷佛经也能应付,但是要她读懂那一串儿一串儿千奇百怪菩萨尊者的名字,那可真是强人所难了。 谢云然抿嘴笑道:“我瞧着也是。”如果她真对佛经有兴趣,在宝光寺里就不是那么一副闲得发慌的模样了。 又见嘉语双目灼灼看定自己,只得小声说给她听:“你来之前,定逸大师正说到大般涅槃经经卷第四十,说的是众生从业而有果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贫穷巨富,根具不具,是业各异。” 虽谢家素日所习,多近儒近道,但是似谢云然博览群书,即便说到佛经,也信手拈来,毫不为难。 这段经文说的是因果报应有三种,一种今世报,一种来生报,还有一种,需要二三生,十百千生之后,方才有所报应。 嘉语是听过这段,忍不住吐槽说:“现世报也就罢了,生报有何用,更别说后报,三生之后,谁还记得我是谁,谁是我,谁有恩有情,谁有仇有怨,谁又负过谁。” 谢云然拊掌轻笑道:“三娘子果然大有慧根。” 嘉语:…… 又慢悠悠添一句:“令表姐也是这么说。” 嘉语:…… “令表姐说,”谢云然道,“人之为人,有父,有母,有兄弟姊妹,有亲戚友朋五伦之属,一旦进入轮回,则五伦重来,来世,有来世的父母、亲戚、友朋,与从前不同。如果因为从前所做之孽,连累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则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岂不无辜?如果因为从前所施之惠,恩泽今生父母、亲戚、友朋,则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岂非无故得福报?如果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都源自于从前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于何时,灭于何世?” 嘉语虽然不喜欢贺兰袖,听到这里,也不由点头道:“我表姐说得有道理。” 莫非是重生一次,有所顿悟?嘉语心里寻思。她不清楚贺兰袖什么时候在佛经上下过功夫,不过她从前,能够同时得太后与皇帝青眼,要说不通佛理,那决然做不到。 只是,嘉语并不记得从前有这一遭,不知道是错过了,还是别有缘故,倒是萧阮……嘉语从前对萧阮明面上的行踪了如指掌,自然记得,永宁寺通天塔落成那日,萧阮辩倒四方高僧,名声大噪。 难道说,贺兰袖竟是窃取了萧阮的辩词?那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嘉语悻悻地想,却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既能讨得太后欢心,又能惊到萧阮,让他以为这世上竟真有人与他心有灵犀。 转念间,就听谢云然笑道:“……所以大师眼下也为难得很,不能作答。” 抬头看时,果然瞧见高僧于经坛上,闭目苦思。嘉语转眸看了看谢云然,谢云然一贯的云淡风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跳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来。嘉语心里一动:“谢姐姐能答,对不对?” 谢云然唇齿微动,欲言又止。 嘉语正色道:“我表姐想讨太后欢心,也无非是指望着太后看重,日后在宋王府,能有一点依仗罢了。”谢云然也需要依仗,或者说,话语权与选择权——如果崔九郎不过如此的话。 谢云然轻咳一声:“……也不是不能驳倒。” 嘉语笑道:“那三娘就洗耳恭听了。” 谢云然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既有此心,当仁不让,登时就出声应道:“贺兰娘子此言甚是,不过贺兰娘子说的是人道,定逸大师说的是天道。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谢云然这一声突如其来,贺兰袖起初微惊,转眸时,但见谢云然帷幕深垂,一步一步登台,她身后,嘉语笑语盈盈,一闪而逝。不由恼恨,说道:“谢娘子这句话,并不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哪里不能?”谢云然笑吟吟问。 “如果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都源自于从前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于何时,灭于何世?” “何谓始,何谓终,何谓起,何谓灭,贺兰娘子着相了。”言至于此,谢云然停一停,忽问,“贺兰娘子见过海吗?” 贺兰袖和嘉语一样,生于平城,到这时候,最远不过到洛阳。从前在此之后,倒是过了长江,久居金陵。但是金陵也没有海,就算有,以她六宫之主的身份,等闲,也出不了重重禁宫。 她这一迟疑,谢云然就反应过来了,改口道:“贺兰娘子你抬头看这天,天上的云。” 一时众皆抬头,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色,就只有云,云山云海,无边无际。谢云然的声音就在耳边:“海上生涛,就如这云一般,一浪才过,一浪又来,你看不到它起于何时,也追不到它灭于何处。” “可是——” “但是天是能看到的!”谢云然猛地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人道虽近,有恩不报,冤不申,荣华枉与,天道虽远,因果报应,毫厘不爽!” “好!”太后这一声赞喊出,众人如梦初醒,经坛上高僧也双手合十,低诵一声:“善哉!” 贺兰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她并非不能反驳、不能继续逼问,只是太后开口,就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贺兰袖失魂落魄地站在经坛上,眼眸不由自主一转,并没有看到萧阮。 如果说方才她还在担心,没有让他亲眼目睹她的容光,这时候就不由庆幸,至少,他也没有看到她灰头土脸。 但很快又明白过来,萧阮之所以没有目睹,该是就在方才,不忍看她丢脸,所以抽身离去了吧。对女人,萧阮一向心软。若非如此,从前他也不会在被逼迎娶嘉语之后,还想过和她好好过日子。 若非如此,她也得不到他。 贺兰袖一步一步从经坛上走下来,今日之耻,来日,她当百倍奉还。但是在那之前,她想,她是该去见萧阮一面了。 …… 谢云然替定逸大师应答了贺兰袖的问难,一时名声鹊起,京中争相传言,说谢家女有乃祖之风。当然也会顺带提及被炮灰的贺兰袖——没听说吗,宋王的未婚妻,始平王的外甥女,就是前儿话本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美人啊。然后就是一阵心知肚明的挤眉弄眼。 没几日,倒比当初嘉语的名声更响亮了。 这个效果,在谢云然意料之外,不过她素来处变不惊。倒是太后很是叹息了几回,说当初在宫里就很看好谢家娘子,只是未尝料及,内秀如此,早知……当初就该定她为后。言语之间,很是艳羡崔家的运气。 又隔三差五召谢云然进宫说话。一时风光无两。 也得亏谢家不是那等轻狂门第,并不以此自矜,饶是如此,陆家脸上也已经很不好看,只恨送出去的贴,没有收回的道理。 四月初七,陆家设赏春宴。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 整块的水晶镶成镜,足足有一人之高,陆靖华站在镜前,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纤毫毕现。以陆家财力,以陆家子女之多,论理,这面镜子,是怎么都轮不到她——上头还有老祖宗呢,依次排下来,一群伯母、婶娘,连她母亲都轮不到。 ——莫说这么奢华的镜子,就是夏日里多用了一块冰,都怕有人恨不得上来撕了她。 原本连进宫为太后贺寿都轮不到她。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麻雀变凤凰了吧,陆靖华伸出手指,点一点镜中自己的眼睛,丝丝的凉意从指尖传来,让她想起深宫中的那个少年。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她。原本,她以为自己留在宫中,不过是走个过场,有那么多美人,家世好,才学也好,一个一个,都是琉璃水晶剔透人儿,有句话怎么说,踩到尾巴,头都会动。 她呢,她什么都不懂,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由人嘲笑她的女红,由人嘲笑她吹笙雄壮。 ——姚佳怡,她想起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曾听身边人提起,然而这次,她是下了帖子去姚家的。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自己。那晚的兵荒马乱……她后来听说,于璎雪挟持了三娘子,然后宋王。后来坊间传言不是三娘子是贺兰氏,但是她知道不是,贺兰袖一直好好在宫里呆着。 她教了她很多东西,那些她从前都不知道的,人性的幽微,话里藏的话。 她后来还记得于璎雪莹白的面孔,但是那张脸上的五官,已经渐渐模糊。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挟持三娘子,也私下想过无数次,到底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假传圣旨,是不是她引她去的式乾殿。为什么会找上她?她并不记得宫里的那些日子,她和她,有过多少往来。 事涉深宫秘辛,不能与人多言,也就只与母亲透露过一二。剩下的全都积在心口,变成老大一块沼泽地,日常有梦,梦见自己深陷其中,挣扎,哭喊,围观人众漠然,没有人伸手救她。 醒来总会惊惶整夜。 她也不记得火起的那个瞬间天子在做什么了,也许是太过仓皇,仓皇到她不能顾及。反正不管她有没有留意,是惊慌失措还是镇定自若,最后……太后与皇帝的决定,家族的决定,都不是她能左右。 镇定自若四个字,让她想起谢云然,那个从来没有出过错,也永远都不会出错的人,无论仪容,还是谈吐。 三天前,她去看过一次贺兰袖,虽然祖母是定然不会同意,她还是在母亲的掩护下出了门。她说:“我在宫里时候,多得她提点,如今她出了事,我怎么能不去安慰她?” 作者有话要说: 到宋朝之后,夏天里用冰就不是太稀罕了,但是南北朝到隋唐,就还是天子赏赐重臣的奢侈品。 大块的镜子,在南北朝可能有了,《迷楼记》里说隋炀帝做了一个镜楼,咳咳,那个就比较污(我只是想说明一下技术上是有的,就是奢侈^_^) 第125章 艳压群芳 永宁寺讲经筵上的变故,她虽然因为备嫁,没有能够亲眼目睹,但是贺兰袖与她要好,这些日子,原是时常过来陪她说话的,突然不来,便是陆家上下禁言,也没有能够拦得住她心中起疑。 她想象得出当时尴尬,众目睽睽,在心上人面前灰头土脸,如果是她,没准她会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到始平王府,拜见过始平王妃,刚巧嘉言不在,说是去了镇国公府,陆靖华松了口气,到贺兰袖迎出来,才发现远没有她想的那样凄惨,虽然外头都传言她如何不慧,她却还是如平常,贞静安好,见了面,许许有感动之色,说:“我不过是这几日身上略有不适,倒叫妹妹挂记了。” 陆靖华执她的手,只恨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道理,反倒要贺兰袖安慰她:“我前儿闹的笑话,妹妹也听说了?” 陆靖华点点头,又赶忙摇头:“才不是笑话!” 贺兰袖微微一笑:“我当时所问,确实就是当时所想,诚心求教,虽然大师没有能够给我一个答复,但是谢娘子能够代为回答,我也是喜欢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敢说追效前贤,这点气度还有。” 能有这样的气度可不容易,陆靖华想。 从前传言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性情不好,让人敬而远之,虽然见面之后,并不如此,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就是贺兰袖的不离不弃,才让三娘子改了孤拐偏僻的性子。天可怜见,如今为了宋王……皇家的赐婚,以三娘子的身份,也许还有抗争的余地,贺兰袖一个孤女,能有什么法子? 心里越发为贺兰袖打抱不平。 贺兰袖察言观色——陆靖华为人有侠气,好怜贫惜弱,她是知道的——只笑吟吟道:“你好事将近,难得还能出来一趟,日后……可就多有不便了。刚巧,昨儿三娘窗外那株樱花开了,我们去看看罢。” 樱花花开繁密,几不见叶,洛阳城里贵人多爱牡丹,但是樱花也很受欢迎,只是通常所植,或粉或白,嘉语窗前那树,却是难得的绿樱,花开如雪,偏又染了极浅极浅的粉绿,仰头看时,整个天色都明丽起来。 陆家并非没有底气,比起始平王早年落魄,陆家好歹一直架子不倒,只是……陆靖华并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宠爱,哪怕她有皇后之份,也没有过一个人,将天下的珍宝捧到她面前,任她不屑一顾。 “那时候我和三娘还在平城,”贺兰袖一面走,一面说,“姨父在洛阳安了家,虽然没有接我们过来,但是这院子,是一早就置好的,你看这树,这花,还有屋里摆设,仆妇侍婢,每日洒扫。” 陆靖华微微侧脸,想,都是为三娘子准备的,花,树,院子,摆设,仆妇侍婢,她如今是公主了,那贺兰袖呢?她与她一起长大,情逾骨肉,就活该鞍前马后,殷勤得像个侍婢?难为她宠辱不惊。 忽然斜地飞出个小丫头来,一头撞到陆靖华身上。 陆靖华被撞了个趔趄,贺兰袖大惊,赶忙扶住。身边瑞香上前一步,怒声斥道:“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 小丫头惊魂未定,也不敢抬眼,只管磕头不止:“娘子饶命、娘子饶命——” 陆靖华看清楚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瘦骨伶仃,怕得可怜,心道始平王府也没有虐待下人的名声,哪里就怕到这个地步了。方要摆手说“罢了”,瑞香已经抢先开口:“还不快向陆娘子赔罪!” “陆娘子?”磕头不止的小丫头嘀咕了一声,十足迷惑,大约是想不明白,自家哪里来的陆娘子。 瑞香趾高气昂道:“陆娘子可是要做皇后的!” 这等张扬,要换个人说,陆靖华也不会喜欢,但既是贺兰袖的婢子,先就存了一份好意,想她们主婢在王府处境艰难,难得来个贵客,虽然略有些忘形,但是这个得意既从她而起,也就不觉刺耳了。 那小丫头反应却奇怪。她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表姑娘。”全没了方才的诚惶诚恐,斜着眼睛打量陆靖华,“不是说,皇后姓谢吗?” 瑞香叉腰要与她分说个明白,贺兰袖却只柔声道:“瑞香,我和陆娘子看完樱花就要回去了,你先回房备下小食。” 瑞香怒气未消,到底福一福身,不情不愿去了。 贺兰袖这才轻声细语对小丫头说:“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丫头哼了一声:“又哪里来外三道的陆娘子,真把自己当正经主子了!”也不行礼,扬长而去。 陆靖华脸色直发白。贺兰袖忙安抚道:“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陆妹妹看在我的份上,莫要往心里去。” 陆靖华不语,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太后的话,我也听说了。” “太后……”贺兰袖一时语塞。也许是在懊恼传言太广,论理,不该让她听都这等话,也有可能是在斟酌用词,到底顾忌太后身份贵重,最终只道,“都是蝼蚁之人乱嚼舌根,妹妹何须在意。” “不,我听得真真儿的,祖母和婶娘闲话,太后是真真的说了这话,母亲还为了这个和祖母怄了一场气,”陆靖华固执地说,“太后说,早该定下谢娘子。”手里绞着丝帕,已经不成样子。 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藏了好些天,只恨没人说,也没地儿说。她还须得硬撑出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维系表面的喜气洋洋。尤其不能让母亲察觉,母亲原本就很担心,也很忧虑了。 贺兰袖静了一会儿。 大约是以她的聪明灵秀,也有束手无策、无从开解的时候,陆靖华想。然而她到底开了口,她说:“我听说前朝,有太傅曾问自己的子侄:其实你们有没有出息,和我什么相干呢,可是为什么,我总希望能够把你们培养成出色的人才?” 陆靖华睁大了眼睛。 “左右子侄一时都无言,唯有一人,站出来回答说:那就像是芝兰玉树,人们总希望能够生长在自己的庭院里。”贺兰袖微笑道,“谢娘子当然很好,很出色,可是陆妹妹也毫不逊色,不然,陛下与太后,为什么会选陆妹妹为皇后呢?只是,太后就如南朝的那位太傅一样,总希望陛下身边有更多好的小娘子。” 不不不,陆靖华想,他们选我,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 “再说了,老人家一时有口无心,陆妹妹就不要多想了。”贺兰袖又补充说。其实太后无论如何,都还远远称不上老人家。 贺兰袖顺势岔开话题,指点给陆靖华看王府中诸般奇花异草,一面说,一面带她回了房。贺兰袖没有单独的院落,她从前原与嘉语亲近,有嘉语开口,始平王也就让她们姐妹共住一处了。 横竖四宜居地方宽大。 贺兰袖屋中摆设简单,用色素雅,莫说与嘉语比,就是一般闺秀,也有不及。 陆靖华原是个心无城府的人,这会儿倒又把先前的不快抛开,一心一意为贺兰袖想,怪不得她一向不请她来府中,想是怕她看了寒酸,会在心里瞧不起她——然而始平王府行事,也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了,不说一视同仁,但是好端端的小娘子在府里养着,何至于就吝啬到这个地步。 到屋中主宾落座。 南烛与瑞香早备好小食、瓜果、饮子。瓜果与饮子也就罢了,不过常见的扶芳饮、江笙饮,桃花饮,瓜果有杏子、李子,梨,那小食却稀奇,腥甜,柔韧,劲道,是陆靖华生平从未尝过。 眉目间不由自主露出诧异的神气。 贺兰袖笑吟吟解说道:“听说是年前,海客到洛阳,带来许多海上奇珍。东西也就罢了,炮制却不容易。偏生底下人费尽功夫炮制出来,三娘还是不喜欢,母亲就讨来给我了——陆妹妹可吃得惯?” “三娘子不喜欢么,”陆靖华奇道,“我尝着味道很好啊,贺兰姐姐要不要尝一点?” 贺兰袖伸手拈一小片,慢慢咽下去,说道:“那是陆妹妹福气好,我听说,就是南边的人,也有一点不能沾的。” “不能沾?”陆靖华挑了挑眉,迷惑不能解,“南边不是多水么,我听说南人会走路就会水,怎么竟不能沾海味?” “谁知道呢。”贺兰袖不在意,饮一小口桃花饮,“听说是吃了会生疹子,一片一片,就和桃花一样。” “听姐姐说得,倒像桃花癣,”陆靖华说,“我还以为会中毒呢,就和河豚一样,不是有种说法,叫拼死吃河豚么。” 贺兰袖笑了起来:“要真有毒,我哪儿敢请妹妹你吃啊,未来皇后要在我这儿出了事,我可真真百死莫赎了。” 未来皇后……镜子里陆靖华看见自己的面孔,突兀地笑了一声。她仿佛又听见小丫头的嘟囔:“不是说,皇后姓谢么”、“又哪里来外三道的陆娘子”,贺兰袖说得对,小丫头知道什么,无非听风就是雨。 她……陆靖华静静地想,她……也想当皇后么,如若不然,何必在太后面前这样高调? “姑娘?”陆靖华在镜子前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垂珠忍不住出声,“姑娘要净面上妆吗?” “好。”陆靖华这样回答,她看得清清楚楚,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眼睑下的青黑,那是连日来的焦虑与辗转不眠,“豆蔻,你去问问,今儿赏春宴上的东西,都备齐了么?” 过了一刻钟,豆蔻回来回复:“都备齐了。” 这是陆靖华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准备这样盛大的宴席,她是宴上的主人,谁也不能夺去她的光芒! …… 人渐渐就到得齐了。穆蔚秋带了妹妹过来,然后郑笑薇。郑家姐妹有六七人人,李家姐妹也不少。始平王府人丁单薄,嘉语是自宝光寺过来,嘉言与贺兰袖同车,还带来了明月的礼物。 另有崔家、卢家的小娘子,谢家女孩儿却少,只来了谢云然一个。又京兆王、汝南王、宜阳王、颍川王、广平王、濮阳王家的小娘子,和西河公主、始平公主、晋安公主、济南公主的女儿,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嘉语看到崔家来人,一时大喜,拉了谢云然和嘉言介绍说:“这是崔九娘,十二娘。”她没有细说如何认得千里之外的崔家姐妹,但是这样郑重其事的介绍,谢云然与嘉言都是晓事的,自然就热情起来。 九娘已经年满十六,来京中待嫁;十二娘还是一派天真,只是到了陌生地方,多少拘谨,倒是和嘉言很说得来。嘉语恍惚记起七娘,想到周二与崔九郎的对弈,心里一动,想道,莫非他特意上京来,特意找上崔九郎,是希望能够得到崔家的接纳与认可?如此,也算是上心了。 暮春天气,蝶舞莺飞,赏春宴露天设在园子里,周围团团的都是花,朝颜缠在栏杆上,万紫千红;迎春花突兀地斜逸出来,金光灿灿;蔷薇娇弱,蝴蝶兰与虞美人并蒂而开,樱花把树枝压得低低的,而远远看到湖面,竟然已经有了睡莲的影子。 一众贵女花枝招展,也如蝴蝶穿花,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唯有嘉言时不时回头,心神不属。 崔十二娘奇道:“六娘子在找人么?” 嘉言叹了口气,面上许许担忧之色:“我有个表姐,也是接了贴子的,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来。” 姚佳怡没有来的原因,崔家姐妹或不清楚,京中贵人却都是知道的。 当初以为铁板钉钉的皇后,人前人后何其跋扈,如今尊位易主,还是她最瞧不上的陆靖华,姚佳怡怎么肯来。大抵是派个奴婢,修书推说身体不适罢。大家都这么猜。也就嘉言盼着她。 寒暄过后,陆家姐妹陪同赏花。陆家姐妹这日穿的各色纱裙,样式仿佛,陆靖华占了正红,余者粉青黛绿尽有。嘉语看了嘉言一眼,庆幸这个从来都爱红的妹子,今儿倒是脑子灵光,没抢了陆靖华的风头。 嘉言认得嘉语这个眼神,哼一声:她阿姐总是小瞧她。 崔十二娘低声与九娘说:“从前在信都不觉得,到洛阳,才知道三娘子果然是个当姐姐的。” 谢云然闻言莞尔。 众人说说笑笑,到一树海棠前,听陆靖华说:“……是西府海棠。寻常海棠无香,唯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所以列为上品。”众人定睛看时,这一树海棠,有开得正盛的,也有含苞待放。花苞艳色如胭脂点点,全开的反而转为粉红、粉白交织,乍看去,丽如晓天明霞。 正交口称赞,忽有人面色生异,才要出声,又强自按住。然而那一点不安,到底传染开来,一个一个,陆靖华终于察觉,转头去,就看见姚佳怡,她穿的大红石榴裙——她原本就容色艳丽,配着大红,那更是艳色无双,就连这一树垂花累累的海棠,都仿佛失了颜色。 更休说陆靖华。原本姿色就有不如,何况撞衫,越发高下分明。 眼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由远而近,衣带被风吹起,飘飘然有若神妃仙子。陆靖华的脸色已经苍白了,陆家其他人脸上也不好看:他们兴师动众、花费重金办这样一场赏春宴,可不是为了她姚佳怡艳压群芳! 嘉言挣脱嘉语的手,直直往前冲去,欢欣叫道:“表姐你来了!”话音未落,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那可是真五体投地,嘉语痛苦地捂住脸把头扭向一边——她怎么会有这么个蠢妹子! 姚佳怡:…… “阿言?”姚佳怡伸手去拉她,嘉言借力,像是想要站起,但是几次都不能:“我、我脚踝扭到了。” 姚佳怡:…… “要紧么?”姚佳怡问。 “要紧,”嘉言眼睛都不眨,“表姐你扶我下去歇着吧。” 姚佳怡:…… 她气势汹汹是来砸场子,不是来找个地方歇着的! 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帮你去找华阳公主——” “表姐!”嘉言叫道,“表姐明知道我和阿姐合不来,还把我推给她!” 她摔倒的地方,距离海棠花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对话听得并不分明,就只有风吹过来,夹杂几个零碎的字,比如“华阳公主”、“合不来”,嘉语的面孔很可疑地扭曲了——特么老子真是万年背锅的! 姚佳怡心情也很复杂——她还没瞎呢,嘉言这一路贴她阿姐贴那么紧,还和她说合不来,要找借口也不必找这么个假到哭的吧! 到底没奈何,她们俩从小就好,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赖在地上起不来。只得招呼身后侍婢:“来,帮我扶阿言起来!” “表姐!” “我在!”姚佳怡没好气地应道。 “陪我——” “我会陪你去歇着!”姚佳怡扭头对陆家领路的婢子说,“你瞧,就这么巧,我表妹摔了,我今儿就不能领陆娘子的情参加赏春宴了,你去,帮我同你们主人告个罪——翠柳,我们走!” 来时如风,去也如风。海棠花下一干人,齐齐都松了口气。唯嘉语暗自不快,也不知道嘉言那个傻子摔得重不重——难道就没有别的聪明一点的法子了么!却听谢云然笑道:“令妹倒是个实诚人。” 嘉语嘴角一翘:“那当然!” 姚佳怡制造的小小风波,只过得一刻,又湮没在欢声笑语中。 众人看过海棠,又看牡丹,到日头渐高,开始困乏,陆家又贴心地在水榭设下盛宴。 赏花之后是吃花,花可入酒、入茶、入馔,摆在洁白如玉的瓷盘里,光是色泽,已经赏心悦目。更何况还有芬芳扑鼻。 一时人人都称奇,连嘉语都可惜嘉言错失口福。陆家姐妹更是面有得色。又上数碟小食,糖渍的青梅,盐腌的石发,江南来的莼菜、糖蟹,以虾酱、逐夷佐之,便是以见多识广著称的洛阳高门仕女,也不由食指大动。 “这是海鱼肠,”又一碟珍馐奉进,大多数贵女都有些迟疑,陆靖华笑吟吟解说道,“听说还是汉武时候,征伐东海边的夷人得到的菜式,极之味美,更有趣的是,南朝有位君主,酷爱蜜渍的海鱼肠——” 嘉语还是头一次听陆靖华说这么多话,且颇得意趣,心道果然长进了。大约是要做皇后的缘故,周身光彩,大不同于从前。 正想,耳边“啪嗒”一响。 在座都是高门仕女,饮食节制,绝无盏碟碰撞之声,所以猛听得这么一响,还近在咫尺,嘉语不由心中诧异——她身边坐的,可是谢云然。 转头看时,果然是谢云然失箸——以谢云然的礼仪,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正待小声相询,视线微抬,看见她的脸,又是一惊。谢云然对面的郑笑薇看得更清楚些,几欲惊叫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谢云然见嘉语与郑笑薇先后失色,已知不妥,才要抬手去摸面孔,却被嘉语按住。 作者有话要说: 芝兰玉树还是谢安谢玄的典故嘻嘻^_^ 第126章 并非旧疾 嘉语定定神,谢云然与她们吃的是同样的食物,如果她中毒,在座所有人,连她在内,谁也逃不过。 但是……一眼扫过去,就只有谢云然。 那是盏碟碗筷有问题,还是旧疾?眼下却不是问话的地方。如果是中毒,就该与陆家人通气,阻止众人继续进食,同时验毒,延请大夫;但是,万一不是呢、万一是谢云然旧疾发作呢? 嘉语感觉得到谢云然被她压制的手在不安地躁动,以谢云然的自制力,若非忍无可忍,绝不至于此。 就只有谢云然一个人中招……伤在脸面……嘉语脑子里转得飞快,她必须做出决断,要快! “陆娘子,”脑子里转过万水千山,其实只一个瞬间,陆靖华对海鱼肠的介绍刚刚结束,嘉语接口就道,“我吃好了,却有点困倦,贵府可有地方,能容我暂歇一二?” 陆靖华微微一怔,下意识目光却不是看向嘉语,而是愣愣落到谢云然脸上。这一迟疑,又多三五人看到谢云然的脸。有人手中杯盏跌落,摔得粉碎,有人看向面前佳肴,有人张口欲问。 坐得远的看不确切,只想道,华阳公主这样不给陆靖华面子,莫非也是为表姐姚佳怡打抱不平? 谢云然心里惊骇非常,只是被嘉语死死按住,也不敢乱动。 陆靖华犹疑片刻,应道:“……有的。”她素来活泼响亮的声音里,像是有什么抖了一下——也许是被谢云然的脸吓到了。 “垂珠,”陆靖华垂下眼帘,吩咐道,“带华阳公主去临水轩,那里近,地方也安静。” 垂珠就随侍在陆靖华身侧,自然看到了谢云然,也知道不好,急忙移步到嘉语面前,示意嘉语随她走。 嘉语起身,一把拽起谢云然:“谢姐姐陪我同去可好?” 谢云然垂头,脸上、颈上已经痒得不堪忍受,连手背也……但是手还是被嘉语死死攥住:“……好。”她只能这样应。 “……半夏,你去请城北的许大夫,就说我病了,请他速来。”昏昏沉沉听到嘉语的吩咐。这是帮她请大夫了,谢云然恍惚地想,但是……为什么要说是她病了呢。她有些糊涂,竟想不明白。 ……脚步逐渐远去的声音。 一路走得很匆匆。 谢云然起先是想开口问,到后来,却只能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对抗,风,或者是光和影拂过脸庞,那就仿佛是无数细小的羽毛扫过,每个毛细孔都在躁动。她不得不咬住牙,咬住唇——唯有疼痛能够消减这可怕的痒意。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才听到嘉语松了口气:“……到了。” 到了……哪里? 谢云然疑惑地想。她已经睁不开眼睛,被婢子四月与垂珠一左一右扶持,大约是安放到了软榻之上。 嘉语看了看四月,四月急得面红耳赤,却一直默不作声,任凭她差遣,这时候正握住谢云然的手。谢云然满面绯红,已经陷入到昏迷中。这养气功夫,也就谢家婢了,嘉语想。转头看住带路的陆家侍婢垂珠。 垂珠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安,屈膝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嘉语道:“我倒是想吩咐你,可惜你做不了主,去!叫你们家能做主的人过来,我有话说。”她语气并不激烈,垂珠却无故听出一身冷汗,不敢多话,略福一福身,匆匆就去了。 自进门,临水轩的婢仆就被摒弃在外,嘉语环视四周,吩咐四月:“你去打温水来,给你家姑娘擦脸。” 四月稳稳应一声,等嘉语过来替她压住谢云然,这才去了。 水很快打回来,还有陆家给的藻豆。嘉语拈一颗,在鼻子下闻一闻,摇头道:“就用清水,帮你们姑娘擦擦汗就好。” 四月虽有疑惑,也没有多问,只遵命而行。谢云然脸上的疹子已经慢慢渗出水来,虽然细微,也是看得到的。她一直在昏迷中,皱着眉,随着四月的细心擦拭,紧皱的眉头倒又松开不少。 忽听嘉语问:“……你们姑娘,可有旧疾?” “没有!”四月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姑娘,从未有过这等、这等……” 嘉语点点头,并不等她说完,又问:“那么你们姑娘,可有什么吃不得的?” 四月仍是摇头:“奴婢自小服侍姑娘,从来没有听说姑娘有什么吃不得的。” 嘉语便不再追问。 既不是旧疾,那就只剩下中毒了。同样的菜式、酒水、点心,出事的就只有谢云然,那毒定然不会下在菜肴、酒水、点心当中,那多半是在杯盏碗筷里了。嘉语不知道她们走后,陆靖华如何同其他人解释。 她手里人手不够,没有能够留下人看住食具,实在大大失策了。 转念又想,事情出在陆家,陆家想要证明自己清白的心,比什么都强烈,又众目睽睽,倒也未必做得了手脚。 只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宴会,到底什么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冒险之事。这得是多大的仇!一旦查明,何止是与谢家结了死仇,就是陆家、皇家,差点中毒的其余贵女,也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这一念未了,就有脚步由远而近,垂珠叉手禀报道:“公主殿下,我家夫人来了。” 来的是陆靖华的母亲。那妇人年过三十,肤白,圆脸,略丰腴,神色干练。大约是听垂珠说过事情始末,进门第一句话是:“谢娘子方才所用食物与食具,已经请郑娘子作陪,从席上取来。” 好个请郑娘子作陪! 嘉语心想,郑笑薇虽然与谢云然没有特别的交情,郑、谢两家却同是传承已久的高门,不说同气连枝,一点香火情总还有,况郑笑薇又与谢、陆同在宫中患过难,请她做个不偏不倚的中人见证,再合适没有。 看来陆夫人也是疑心有人下毒。 嘉语点点头,说道:“那就烦请夫人与我一起等大夫了。” 过了一刻钟许大夫才到。 那怪不得他——嘉语到洛阳这一年,统共在家也没几日,所以许秋天虽然定期上门给始平王妃把平安脉,却不认得她。更别说半夏。半夏没有始平王手帖,能这么快把人请来,已经是本事。 许秋天以医术精湛著称,在洛阳高门里名声不小,年过五十,仍精神矍铄,健步如飞。 到了临水轩,也不寒暄客套,首先就去看病人。 当时就吃了一惊:但见帐中的小娘子面色绯红,大大小小疱疹密密麻麻,猩红,暗黄,趋近透明,娟秀的面孔被撑得肿胀,疱疹之间渗出透明偏黄的液体。眼睑与嘴唇尤甚。如今人在昏迷中尚好,一旦醒来,势必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 以许秋天行医经验之丰富,自然见过疱疹,却没见过发作得这样厉害的。且这疱疹长在别处尤可,发在脸上,却是棘手:总不能让堂堂华阳公主顶一脸的伤疤——那怕是比不治的罪过还大。 可是不治,眼下就有性命之忧! 他这一皱眉,四下里都悬了心。 许秋天瞧了一眼按住谢云然双手的四月,说道:“小娘子且放手。” 四月虽然心有不安,仍遵命放手。许秋天连下了四支银针,两支在虎口,两支在经渠,谢云然虽然还在昏迷中,面上痛苦之色又因之稍减。 眼看着许秋天松了口气,陆夫人忙问:“敢问大夫,谢娘子中的什么毒?” “谢娘子?”许秋天一怔。到底医者本分,无论华阳公主,还是谢娘子,总归都是病人,“这位小娘子不是中毒。” 陆夫人闻言大喜:既不是中毒,她陆家的责任便可推了大半。床榻边四月和屏风后嘉语的心却都沉下去。郑笑薇知意,握了握她的手。 只听陆夫人追问:“那……可是旧疾复发?” “也并非旧疾。” “那是——”陆四夫人也疑惑了。 “想是小娘子沾了什么不该沾的,或者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引发了疱疹,”许秋天轻轻放下谢云然的手,说道,“老夫行医几十年,也是头次见到发作得这么厉害的。” 这句话一出,休说嘉语四月郑笑薇,就是陆夫人,心情也沉重起来。既不是旧疾,虽然也不是中毒,但总归是在他们陆家出的事。 陆夫人定定神,给侍婢一个眼风。侍婢会意,将谢云然用过的吃食与食具送上来。陆夫人道:“这是谢娘子方才进过的食。方才谢娘子走过的地方,如果许大夫有需要查看,我这就去安排。” 许大夫不答,仔细检点过食物与食具,从中挑出几样,细细问了四月,方才说道:“怕就是这几样了。” 竟然是……果然是……吃食出了问题吗,陆夫人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被挑出来的几样,还是陆靖华去过始平王府之后,回家来特意要求添上的海味,异常难找,很是费了番功夫。 不想竟、竟…… 但是华阳公主这样着急,却不像是假装;如果是始平王府或者镇国公府有所谋算,绝不至于此。而谢家婢子也一口咬定,自家娘子从未有过这样的症候——想是无心之失?却哪里就这么巧了,陆夫人心里翻江倒海。 “有人天生体质,不能碰海味,想必谢娘子就是。”许大夫这样解释,又道,“贵府园中,左右不过几样花草,谢娘子府上,应该也不少,只要没有什么出格的,想必无碍。”瞧着陆夫人的脸色,又补充道:“夫人要不放心,不妨找人带我这孙儿去看看,他年纪虽小,花草是尽识的。” 他说的孙儿,是身后背药箱的童子,不过七八岁,生得一副机灵又淘气的模样。陆夫人看他,却知道中规中矩行礼:“小子许之才,见过夫人。”他年纪小,不用避嫌,自然比许秋天方便。 “好孩子,”陆夫人道,“珊瑚,你领小郎君到园子走一遭……”话止于此,目光看向四月,四月起身,略福一福道:“我家姑娘走过的地方,奴婢约莫都还记得,请夫人让奴婢与珊瑚姐姐同去。” 陆四夫人等的就是这句,当下微微颔首:“去罢。” 四月向陆夫人行过礼,又转向屏风,福身道:“那我家姑娘,就拜托夫人和华阳公主、郑娘子了。” 许秋天这才知道,华阳公主果然是在的。 屏风后两个少女齐齐应道:“你放心。” 四月这才同珊瑚,带了许之才去园子。陆夫人定定神,又问:“既然许大夫已经看出症状,可有良方?” 许秋天沉吟道:“如果夫人信得过我,我这里可以给小娘子先施针缓解,也能开方子,但是管不管用,却不好说。” 这样一个回复,陆夫人却又为难,要是她自己的孩子,死马也要当活马医,但是谢云然毕竟是谢家人,施针也就罢了,这药方,许大夫既然没有把握,倒是要不要开呢? 屏风后又有少女声音响起:“请许大夫施针、开药,请陆夫人着人抓药、熬药,去谢府请谢祭酒与夫人前来过来主事。” 一口气安排了所有人。 陆夫人眼前一亮,想道:华阳公主倒是想得周全。她之前没有派人去通知谢家人,想必也是和她一样,怕事情闹大了,但是到这个地步,就不能不惊动谢家了。当下道:“请许大夫施针。” 又一一吩咐下去:“珍珠,你去抓药,你亲自熬药,莫让闲杂人等过手。”珍珠领命而去;又遣了口齿伶俐的石榴去谢府请人。到全部安排完毕,陆夫人额上竟已见细汗。 许秋天只管凝神下针。 屏风后嘉语也微舒了口气,人事已尽,剩下的就只有听天由命。 看陆夫人这小心谨慎唯恐出错的做派,倒像是无心之失。但她心里总隐隐有个担忧——万一不是呢?万一……是,连四月都不知道谢云然的忌口,照理,这天下就不该有人知道,除了……贺兰袖。 没有发生过的事,四月当然不知道,但是贺兰是有可能知道的。 嘉语一直没有记起谢云然后来的命运,她有没有嫁给崔九郎,过得好不好,膝下有没有儿女承欢,乱世之后,又是怎样的光景,都全无印象,也许是她后来无暇顾及,也有可能……是谢云然没有活那么久。 如果从前谢云然因此而死——以方才症状之凶险,如果没有许大夫及时赶到,谢云然死于此,毫不意外。 只是……贺兰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当真是她设计的话。 嘉语知道贺兰袖心里是有大谋划的,不然,决不至于因为郑忱落在她手里就惊而吐血,再加上永宁寺讲经筵上被逼到词穷,她记恨于谢云然,不奇怪。 ——却是她害了她。嘉语懊悔地想,若非她鼓动,也许就不会……早该让谢云然提防她! 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弱点,却从何提防起。 忽身边郑笑薇柔声安慰道:“我也听说许大夫医术高明,谢娘子定然吉人天相,公主莫要太忧心了。” 嘉语转眸看住她,微微一笑,反握住她的手说:“是,谢姐姐不会有事的。” 又微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去年太后生辰,大伙儿都还在,百鸟和鸣,园中鹤舞。”到如今,恍然又如隔世了。她目中怀念之色,纵是郑笑薇满腹心事,也忍不住陪她叹息一声。 发生这样的意外,就算都相信是无心之失,但是作为赏春宴的主人,陆靖华难辞其咎,日后太后很有可能以此为由,拒绝交出六宫的权力——连区区一个赏春宴都办不好,难道能指望她打理好后宫? 以陆靖华的性情,被太后刁难和嫌恶,自然会更加依赖贺兰——这还是陆靖华确实是无心之失的情况下。 如果陆靖华是明知可能引发谢云然的症候,还搜罗海味上席,那就是天大的把柄,便父母至亲,也决不能诉诸于口,那么,她唯一能依赖的,就只有贺兰——连她的父母兄弟,都须得退至一射之地。 想到这里,嘉语却猛地记起陆靖华当时的眼神,她喊“陆娘子”的时候,她看的不是她,而是谢云然。心里登时冰凉一片:那定然是有心所为无疑了。 人心啊。 在宫里时候,谢云然对她陆靖华的照顾与回护,绝不比贺兰少。 陆靖华的怨恨不难猜,无非是太后那句“早该定下谢家娘子”,置她于何地?无非太后至尊,她无能为力;无非有人引导她想,也许谢云然也会贪图六宫之主的位置。也许……可怜陆夫人,还以为是意外。 嘉语这揣摩与推测的工夫,许秋天施完了针,毕竟年纪上来了,喘了口气,许之才跟着四月、珊瑚就进了门,同祖父汇报:“园子里都看过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那就好。”许秋天点点头。 陆夫人忙着吩咐左右:“快!给许大夫搬坐具来!”——这会儿她也想明白了,谢云然出事已经无可挽回,如今决不能让她死在这里,事关女儿的性命前程,这位许大夫就是她的救命草。 “无妨。”许秋天却摆手,“我歇口气就好。”又唤了四月过来,细细同她交代注意事项,各种忌口,忌风,千万留心,莫让谢云然用手乱抓乱挠:“……实在压不住,就用软缎子绑住手腕——”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通报:“谢祭酒谢夫人来了!” 陆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出门迎客——该来的总会来。 嘉语没有见过谢祭酒,但是上次在永宁寺见过谢夫人。谢夫人气度高华,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这次,虽然步履不乱,环佩未响,却分明有了仓皇的气息,进得屋来,看到女儿第一眼,身形就是一晃。 谢祭酒上扶住她,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声音跟着就哽咽了——想必也是看到了。 四月早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没看好姑娘,奴婢该死!” 谢礼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起来。”停一停,又看向许秋天,“云娘她——”声音里微有颤意。 “性命暂且是无忧了。”许秋天这样说。 他只说暂且,不敢说日后。活到他这把年岁,脸面对一个女子的重要,他是知道的。他虽然之前并没有见过谢家小娘子。但是如今见了谢家夫妻这般相貌,也猜得出,是怎样一个美人。 到她醒来,发现自己面目全非,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实在无法预测。 “多谢。”谢礼又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他知道是这个老人救了他女儿的命。 “大夫!”谢夫人忽然叫了起来,仓皇地,几乎是绝望,“大夫!我家云娘、云娘的脸——” 许秋天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也很想回答他能治好,但是他不能,他只叹了口气,抱歉地说:“如果贤伉俪信得过老夫,老夫会尽力而为。”言下之意,并无十全把握,如果信得过他,他尽力,如果信不过,另寻良医,他也不以为忤。 忽听得屏风后“咚”地一声响,郑笑薇惶急地叫了起来:“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没、没事。”嘉语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第127章 初夏天气 初夏天气,洛阳街头,柳色已经悄然由新翠转为浓绿,浓绿的树荫下停了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车上走下来梳双环髻的少女,向着车厢微微福身道:“婢子去了。” “去吧。”车中人道。 那婢子便领一辆朱漆水车,往东行百余步,到一座府邸前,挥手示意车停,再上前几步,举手叩门,叩得三五下,便有妇人迎出来,满面堆笑道:“半夏姑娘来了。”显见得是常来的。 “福婶早,”半夏回礼,“今儿天可真热。” “可不是,”福婶笑着应和,“今年热得早,湖里的花都热开了……半夏姑娘来得也早,四月打早起就念叨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自有人引水车至冰窖,卸出车里的冰,大热天的,凉气袭人。 谢家府邸不小,走了有盏茶功夫才见柳暗花明。是个不大的院落,矮矮粉垣,边角几支修竹,郁郁青青,游廊曲折,廊外疏疏花木,高的梨树,矮的芭蕉,兰花抽出深碧色的叶子,打了粉红粉白的花苞儿,又有牡丹。 游廊下,牡丹丛中,站了个穿鹅黄衫子的丫头,正满怀心事,一眼瞧见半夏,喜道:“半夏来了!” 福婶领路到这里,便不再进来,微一躬身,退了下去。 四月迎上来,携半夏的手往院子里走:“我就算着,今儿你也该来了——虽然冰还没有用完。” 声音里的感激,并没有刻意掩饰。 自陆家赏春宴之后,前来探望的人不少,始平王府却只来过一个贺兰氏,还是与陆靖华一道来的。华阳公主和六娘子都没有来过,只每隔三五日,半夏会送冰过来。四月猜,是华阳公主的意思。 华阳公主应该是问过了许大夫,知道姑娘不能见汗。这天是一日热过一日,不见汗,谈何容易。 洛阳的世族大家素有藏冰的传统,但是哪里经得起这样用。家大业大的,人多,本来分到人头上也不过这么多,加在茶、饮子里,或者镇一镇酸梅汤也就罢了。何况姑娘小辈,就算有余,也是先紧着家中老人,断没有全给个小娘子用了的道理。却不知华阳公主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冰。 兴许是宫中赏赐?四月这么想,谢家人也都这么想。毕竟始平王妃深得太后宠爱。只是众所周知,华阳公主并非王妃亲生,也没有养在王妃膝下。这样尴尬的关系,这份情意也就更难得了。 只是……三娘子就真真的从未来探望过呢,四月想,就这么抽不出时间么。 “你家姑娘,情况可好些了?”半夏问。 半夏每次来都会问,四月叹了口气,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没精打采道:“倒是有好转。” 有好转有什么用,四月难过地想,她们姑娘从前,说句花容月貌也不为过,如今……那水泡倒是慢慢消了,但是也只是消了水泡罢了。疹子仍一片一片的,绯红,几乎看不到肌肤的原色。 因不放心,也请别的大夫来看过,说什么的都有,有摇头摆手说无能为力,定然会留疤的,也有拍着胸脯保证一剂药下去就恢复如初的,当场开了方子,谢家却不敢用——这脸上的事,谁敢冒险? 走投无路,差点没去张榜求医。 最后还是谢礼一锤定音:既然先前用着许大夫的药有好转,那就还是许大夫吧。 许大夫因听说谢家另请过高明,颇为不快,几乎要拒绝。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回心转意了,上门也勤勉,连续半月,每副药只开一剂,到服用了,观察过病情,再开一剂,谢家索性要收拾出院落,请许大夫住下,但是被拒绝了。 到五月,病情趋于稳定,许大夫才改为每四日上门一次。 “慢慢来,”半夏安慰她,“我家姑娘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是那么快的。” “我也知道,”四月仍是叹了口气,愁眉紧锁,“可是我家姑娘她——” 姑娘性情一向都好,她打小就跟着她,也没受过多少气,那会儿才多大点人,就知道体谅下面人不容易。真恼了,也就自个儿坐会儿,轻言细语把道理给她们说明白了,该赏赏,该罚罚,她们也服气。 但是这次—— 起初是连许大夫都不见。许大夫也好耐心,只在外等着,等着姑娘自个儿想明白了来给他开门。开的药苦——听说有黄连——姑娘倒是不抱怨,只是有时候找她要镜子。四月哪里敢给她镜子! 哭过几场,又砸了好些盏碟碗筷,许大夫只交代,莫让眼泪沾到疹子。 姑娘眼睛肿了好些天,后来才慢慢平静下来,性子却是往孤僻里走了。夫人不放心,想叫姑娘带了面纱,在园子里走走,但是许大夫说了,多开窗,出门就不必了,一来不能晒太阳,二来春天里到处是花粉,别不留神雪上加霜。 于是镇日就只呆呆坐着,看几眼书,写几张字,就是四月也能察觉到,她心里,实在是不快活的。虽然没冲她发脾气。有时候四月倒宁肯她像别家主子,把气都撒她身上,心里也好过一点。 这些事,不便与外人说,但是半夏显然是知道——当然也许知道的应该是华阳公主——隔三差五会送些小玩意过来,有时是只茶宠,做成兔子形状,玉雪可爱,据说滋养得久了,光泽莹润,灵气十足。 有时是只舞胡子,胡人装扮的小人儿,点头哈腰,劝人进食。 还有七巧板,九连环,姑娘见了,难得地笑了一下,说:“三娘是把我当小儿哄呢。” 因着这一笑,夫人和老爷都多吃了半碗饭。 又有难得的刺绣花样,画的是洛阳街头,城墙,街道,鳞次栉比的屋宇,酒肆,肉铺,布店,庙宇,行人,有叫卖的小贩,骑马的官吏,坐车的仕女,背箧的僧人,问路的游客,精细异常。 姑娘一见就爱上了,说要把它绣出来。四月又担心绣花熬眼睛,幸而隔天半夏就送书来了,叫她念给姑娘听,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俏皮事,姑娘听的时候,就忘了要绣,绣的时候,就忘了自己的病。 种种……华阳公主真是个周全人,四月想。只是这些都治标不治本,姑娘总有一日,须得面对现实,特别是—— 半夏急切问:“你家姑娘最近有不好吗?”四月才要开口,就听得一阵吵嚷声由远而近—— “崔嬷嬷、崔嬷嬷,这里您进不得!”七嘴八舌,像是府里的丫头。 “我怎么就进不得了。”慢斯条理,偏又中气十足。 四月听到这个声音,脸色不由一变,匆匆对半夏说:“你且坐,我去去就来——” 一面说,一面起身往外走。 还是迟了一步,这片刻功夫,人竟然已经到了院门口。回头看时,正对上半夏好奇的眼睛——那是个穿戴十分体面的妇人,被一群婢子追拦堵截,却是身手灵活,也不知怎么绕的,就绕了进来。 “崔嬷嬷、崔嬷嬷!”跟在后面的大丫头小丫头,有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四月上前去,面上一板,喝道:“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也不怕扰了姑娘清净!”她这一出声,哭的嚷的叫的一时都住了嘴,只其中一个穿水色红、看着有些身份的大丫头冲四月说道:“哪里是我们吵,是崔嬷嬷,非要闯进来。” “崔嬷嬷?”四月两个眼睛一扫,像是到这时候才看到那位穿戴体面的妇人,微微皱眉道,“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崔嬷嬷是客,怎么待客的,还不送崔嬷嬷去侧厅,上饮子、果脯,好生招待着!” 参差几个应声,一左一右扶住崔嬷嬷的胳膊:“崔嬷嬷请!” “四月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崔嬷嬷却是冷笑一声,大力甩开丫头的辖制——她力气甚大,当时就甩得两个丫头先后趔趄退了几步,再要上来时,她已经上前一步,逼近四月,“我奉命来探望谢娘子,四月姑娘要赶我走?” 四月面沉如水:“崔嬷嬷言重了,只是我家姑娘在病中,不能待客。” 这个崔嬷嬷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之前都有夫人挡着,这老货在夫人面前也不敢放肆,每次都只放下东西,最多冷嘲热讽几句就走了。这次不知怎的,竟让她闯到这里来,这要万一让姑娘听见了…… 只盼着这些丫头中有机灵的,找了人去通知夫人…… 却听崔嬷嬷爽朗地笑道:“我可不是来做客的,正是听说了谢娘子身染恶疾——” “崔嬷嬷慎言!”四月正要开口打断她,却被抢了先。循声看去,正是半夏。 半夏斥责道:“谢娘子不过偶尔小恙,怎么就说到恶疾了。”休妻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多言,窃盗,恶疾列第五,对于一个女子,不是可以轻易出口的评价。 崔嬷嬷笑道:“既只是小恙,怎么就不能探病了?老身虽然只是个奴婢,也是老夫人身边的奴婢,难道谢家庭训,就教了谢娘子不尊长辈?” “你算是哪门子长辈!”四月和半夏心里都涌起这句话,却终究没有出口。她说的老夫人,是崔九郎的祖母,老夫人身边的人,做小辈的,依礼是须得敬着。可是她这等做派,却叫人如何敬得起来。 四月心里焦急不知道为什么夫人还没有赶到,到底有没有人去通知夫人。就算夫人赶不到,但凡有个能做主的能来,也好过眼下。半夏却是在想,要是她们姑娘肯进谢家就好了……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一个请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所以,崔老夫人是派了嬷嬷来看我死了没有?” 是谢云然。 糟了!四月心里暗暗叫苦。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往谢云然涌过去,更准确地说,是都集中在她脸上。她自陆家回来之后,一直没有露过面,一应衣食都只四月过手,所以不仅外人见不到她,就是谢家自家人,也许久没见了。 流言蜚语,就是皇家也禁不住。高门大族多少家生子,枝枝蔓蔓的亲友,理不清扯不断禁不住的小道消息。都听说谢娘子毁了容,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思量过、揣测过,到底……毁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候瞧见她一身家常素色衣裳,深色帷帽,从头一直遮到脚。只从前就袅袅的细腰,如今更瘦得不堪一握。 “姑娘!”四月第一个跑上去,“姑娘怎么出来了,许大夫不是吩咐了说——” “我要是不出来,这不是又要有人说我谢家不懂待客之道了。”谢云然冷笑一声,“不过崔嬷嬷这样的为客之道,我谢家莫说是做,就是听,也还头一次听到。” 崔嬷嬷没想到传说中知书达理、温柔可亲的谢家娘子,还有这样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时候,饶是她的面皮,一时也窘胀起来,停了片刻,方才争辩道:“我家老夫人,也就是挂心娘子的病——” “所以命崔嬷嬷就算扰了我养病,也要打进我院子里来瞧上一瞧?”谢云然接口问。 “这话怎么说的,”崔嬷嬷知道自己理亏,索性倚老卖老,胡搅蛮缠起来,“谢娘子怎么可以恶意揣度长辈的用心?” 又一句长辈!好一句长辈!她算她哪门子长辈! 谢云然觉得自己心头的火气,正蹭蹭蹭地往上冲。虽然四月在她面前,从未透露过半句,但是以她的心细如发,如何看不出母亲的忧虑,又如何猜不到,这忧虑背后的缘故。崔家并不担心她得了病,也不担心这病可能危及她的性命。她仿佛能看到也能听到那背后的嘴脸与言语: “听说了吗?”起头定然有人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问。 “听说了听说了。”答话的人心领神会,“陆家赏春宴嘛,京里有头有脸的小娘子,几乎都去全了。” “可不是,未来皇后的家宴,谁不想趁这时候结个善缘,为了这场赏春宴,陆家也费了好大功夫,搜集来奇花异草,一应饮食用具都是难得的,谁知道——” “想是没福!” “正是,这么多小娘子,也都是娇养的,都没事!就她一个出了意外,想想都蹊跷,莫不是——”定然会有人故意卖关子吊胃口,洛阳高门的交际圈里,谢云然旁听过无数这样的口气。 “莫不是什么?”追问声。 回答的人会把声音压得更低些,因为并没有人真心想要得罪谢家,但是语气里还是会许许泄露他们的兴奋:“莫不是早有恶疾?” 然后会有附和声,恍然大悟声,又或许还有叹息:“可惜了崔郎。” “听说——”欲言又止。 “又听说什么了,快说快说!” “听说好好一张脸,可全毁了……” “哟!”惊叫是少不了的,扼腕顿足,然而那其实是一种暗自庆幸,庆幸事情没有落到自家头上,“那可怎生得好……” 三姑六婆的舌头,长了脚。这些人家里,最为关切和震动的,自然是崔家,起初也许将信将疑,要打听到确切消息,总不太难,崔九娘与十二娘都有赴宴,更何况有许大夫每日登门行医。 起初或有尊长义正辞严:“婚姻结两姓之好,谢家无负于礼,我们崔家也不能不讲信义,虽然谢娘子出了意外,也还是该依礼迎娶。” 但是渐渐地,就会有闲话传出来:“都说谢娘子的脸已经没法看了,九娘、十二娘,你们在场,有没有看清楚?” 九娘与十二娘也许会沉默,也许会含混应付过去,也许会直言:“当时确实看到谢娘子的脸上长了水泡。” “多吗?” “……多。”真相永远是最残酷的。 “那太可怜了,谢娘子我见过的,是个美人。”厚道的人也许会叹息。 “这么说,九兄岂不是要娶个丑八怪?”总有些年幼无心的小儿嬉笑,却一语道破,“九兄才可怜。” 那也许会引发一场口角,也许不会,只是一些暗自思量,暗自决心:“找个人去看看吧,如果真如传闻所言……总不能这样委屈九郎。” “九郎的性子你也知道,就算有长辈做主,难道肯忍气吞声受了这个委屈?且不说娶了回来,小两口不合,谢娘子日子也不好过,只怕到头来,九郎还是会以恶疾为由休妻。” “悔婚固然得罪谢家,难道休妻就不得罪了?”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才有这个态度强硬的崔嬷嬷,隔三差五,以探病为名欺上门来,使尽百宝要见她。之前该都是母亲拦下了吧。可笑。真正关心她的人,为了避免她心里难过,宁肯忍着不来见她,而这些人—— 左右不过是为了退婚,何至于这样凌•辱她! 谢云然笑了,隔着帷幕,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笑容:“……这么说,嬷嬷还真是来探望我?” “可不是,”崔嬷嬷急于摆脱四月和一干婢子,赶紧高声应道,“奴婢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专程登门来探望谢娘子!” “那么,”谢云然说,“如今,崔嬷嬷可以回去复命了吗?” ——她既以探病为名,如今人已经看过了,可不是该回去了? 崔嬷嬷却哪里甘心,她的目光逡巡不定,在谢云然深垂的面纱上——这面纱不揭,她回去怎么复命? 好在谢家这会儿没人,谢祭酒不在,谢夫人也被引开,就算这府里再有人闻讯而来,也不过就是些下人小辈,以她的身份,都尽数压得住的——虽然这个谢娘子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 崔嬷嬷胸中涌起斗志豪情:“谢娘子这话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 “老夫人吩咐奴婢来探病,如今奴婢虽然见过了小娘子,可还没探望过小娘子的病呢。” “你!”四月气得脸都白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要逼得姑娘揭了面纱么!这个老虔婆! “这样啊,”谢云然却不动怒,只慢悠悠问,“崔嬷嬷是大夫么?” 这话突兀,崔嬷嬷还在愕然,谢云然已经紧接着问:“还是说,崔嬷嬷有祖传的秘方,可以治病?” 崔嬷嬷回过神来,反击道:“谢娘子这话偏颇了,难不成这天底下得病的探病的,就都得是大夫,或者都有祖传的秘方不成?” 谢云然还是不动怒,只客客气气再问:“崔嬷嬷既不是大夫,也没有祖传的秘方,那么崔嬷嬷如今苦苦相逼,要看我的病,到底有什么好处,莫非崔嬷嬷看我一眼,我就能无药自愈?” 饶是崔嬷嬷伶牙俐齿,纵横高门后宅多年,一时也不由语塞。她总不能直言,说崔家不会娶一个毁了容的小娘子,便纵是谢家女吧。那么,就如她所说,她还有什么理由,坚持要看她的脸呢? 谢云然又道:“嬷嬷要看我的病,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里服软的意思,崔嬷嬷心弦一松,精神大振——早如此不就好了,小姑娘家家的,脾气这么大做什么。 却听谢云然道:“烦请嬷嬷先回府,取了我的庚帖来。” “庚、庚帖?”崔嬷嬷结结巴巴地重复。 “嬷嬷取了庚帖来,我就让嬷嬷看我的病,这要万一没法救了,崔嬷嬷就地把庚帖还我,也免了再跑一趟。”谢云然不疾不徐,侃侃说道,“嬷嬷速去速回,云娘就在这里等着,决不食言!” “姑娘!”四月又大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哭,她不知道为什么夫人还没有得到消息,还没有赶来。 这是要撕破面皮了,崔嬷嬷却想。 这天底下的人她见得多了,还从来没有听说有哪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这般气性大的……不不不,不对,就这么个黄毛丫头,哪里来这样的胆量,谁给了他这样的胆量!这是要将我的军呢,她想,我可不能被她骗了。 于是胸膛一挺,强行道:“这不是小娘子该说的话。” 话音才了,背后一声冷笑:“半夏,给我掌嘴!” 作者有话要说: 舞胡子大致就是个不倒翁,据说是兰陵王做的小玩意儿,考虑到小周原型和兰陵王的关系,恶趣味了一把嘻嘻。 第128章 仗势欺人 “是,姑娘!”半夏头也不回,高高兴兴应了,上前几步,对准崔嬷嬷,左右开弓就是两下。 她是嘉语的贴身丫头,在始平王府也是体面的,并没有做过粗活,这两记耳光,虽然卯足了劲,也不过让崔嬷嬷面皮擦红。 但是崔嬷嬷年近半百,已经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了,登时一蹦三尺高,叫道:“反了你!” “你再说一遍。” 方才那个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声调平平,没有上扬,也没有提速,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柔和,但不知怎的,崔嬷嬷就是一哆嗦。 以她的经验,这时候动怒的,发火的,掀桌的,亲自动手的,都不值一提,这样语气平和,却让她感觉到危险——这样说话的贵人,是会杀人的。只是这声音这样稚嫩,让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 粉襦黄裙,浅蓝纱衣,发间白玉簪,垂下来一串明珠,颗颗有黄豆大,圆润剔透,映出少女紧绷的面容,仿若有珠光。黑漆漆的眸子,冷冷看住她——这神情,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岁该有的。 不过就是个小娘子罢了,崔嬷嬷给自己打气,就算性情乖戾,也就是个稚龄小娘子,能在谢家府邸管谢家事的,自然是谢家的小娘子——谢家的小娘子,凭什么掌她的嘴!必须要在气势上把她压下去! 于是瞪圆了眼睛,说道:“再说一遍又怎样,我就说,反——” “掌——嘴!”嘉语再喝了一声。 半夏想也不想,举手又要掌掴。她上次是出其不意,这一次崔嬷嬷哪里容她再轻松得手!她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年轻时候也是干过粗活的,这时候一伸手,钳住半夏手腕就要往里折,忽听得耳畔怒喝:“大胆!” 也不知道从哪里就出来几个粗壮婢子,七手八脚按住她。 崔嬷嬷一面死命挣扎,一面叫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我是清河崔家的人……” “掌嘴!”嘉语冷冷,又是这两个字。 半夏揉了揉手腕,上前一步,正正反反、反反正正又是十几记耳光。她力道虽轻,架不住次数多,崔嬷嬷整张脸吹气似的肿了起来——然而对于她来说,最可怕的还不是挨打,而是这挨打背后的东西。 ——她简直记不清楚,已经多少年没人敢这样下她面子了。就是崔家的老少爷们,夫人小娘子,也都看在老夫人份上对她毕恭毕敬,不想竟在这里阴沟翻船!她真是小瞧了谢家的小娘子! 也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脸都麻了,才终于听到那个声音冷冷道:“……好了。” 半夏收手,退到嘉语身边来。 崔嬷嬷抓住时机大声喊冤道:“我是你们谢家的客人,你们谢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嘉语眉头一皱,平平又是两个字:“掌嘴!” 眼看小丫头又朝她走来,崔嬷嬷惊恐之际,连退几步。 猛地瞧见谢云然还在台阶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步就绕到她背后,叫道:“娘子救命!”只要还想进她崔家的门,自然会伸手——而天底下,就没有不想进崔家的女人。 谢云然唇边一朵轻笑,掩在面纱之下。 嘉语皱眉,抢在谢云然开口之前说道:“谢娘子要阻止我教训这个刁奴吗?” 她不称“谢姐姐”而直呼“谢娘子”,是有意撇清她们的关系,谢云然心领她的好意,让开半步,笑吟吟道:“云娘不敢。” 崔嬷嬷扯住谢云然的衣角哀求:“云、云娘——” 四月忍无可忍,叫道:“我家娘子的名讳是你能叫的!” 她话音方落,半夏已经到跟前,正正反反又是十余记耳光。兴许是熟练了,或者打得顺手,这十余下比之前,力道大了不少。崔嬷嬷没缓过劲来,硬生生挨了。晕头转向中,听得半夏喝问:“知错了吗?” “知……知错了。” “哪里错了?”半夏并不因此就轻易放过她。 崔嬷嬷哪里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明明她哪里都没有错!她奉命来探病,有错吗?谢家百般阻挠,她孤胆闯关,有错吗!谢娘子不诚实,不让她看她的脸,她被迫拿话激她,有错吗!她这都是为了完成老夫人的吩咐啊!她这样忠心又耿直的婢子,全洛阳都找不到第二个! 崔嬷嬷满心满脑子都想着只要过了眼前这关,回府之后如何哭诉,如何把这两个丫头片子踩到泥里去——她挨了这么多下耳光,不过就要她们跪地求饶,她可真是太宅心仁厚了。 半夏见她不答,重复问:“哪里错了?” 崔嬷嬷支支吾吾道:“我、我——” “掌嘴!” 那个恶魔一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自她来到这里,仿佛就只会说两个词,一个“半夏”,一个“掌嘴”,崔嬷嬷一哆嗦,双膝发软,不知不觉跪了下去:“奴婢知错了、奴婢是真知错了!” “错在哪里?”半夏又问。 崔嬷嬷固然人老成精,这回却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猛地记起之前四月叫的话,应道:“奴婢不该直呼谢娘子名讳。” 恶魔一样的声音“嗤”地一笑,半夏随即骂道:“谢娘子是谢娘子,关我们姑娘什么事!” “那、那……”崔嬷嬷是彻底糊涂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对横空出世的恶魔主婢。思来想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也就是谢云然,与他崔家有婚姻之约,算半个自己人。于是勉强转过身子,对着谢云然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谢娘子,奴婢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 “来看我死了没有。”谢云然轻轻巧巧接口。 崔嬷嬷话语一滞。这一次,她也再没有胆气质问谢云然怎么敢恶意揣度长辈了,只老老实实说道:“让谢娘子误解,是奴婢不是,但是我家老夫人,确实是打发奴婢来,探望谢娘子……” 抽个空档瞅了谢云然一眼,厚实的面纱,也看不到表情,但是谢云然并没有反驳——有戏! “……奴婢愚昧,”崔嬷嬷整理措辞,低声下气道,“如今实在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犯了什么事,冒犯到贵人。奴婢私心里想着,这里终究是谢娘子的地方,从来都听说客随主便,所以……” “你也知道客随主便!”四月冷哼一声。 崔嬷嬷也不在意——她原本就是打算了用这四个字来挑拨的,只是谢云然不发作,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所以奴婢斗胆恳请谢娘子,帮着奴婢问上一问,就算是死,也让奴婢……死个明白!” 话至于此,伏地呜咽不已。 良久,面纱后幽幽一声叹息:“……起来罢。” “谢娘子不发话,奴婢不敢起。”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奇怪的少女不松口,她实在不敢贸然起来,怕迎面又是十几记耳光——她老脸早不要了。 谢云然看了看嘉语,嘉语面无表情,也不作声,显然是都由她处置。 谢云然于是伸手虚扶一把,温言道:“贵人恼你的缘由,不必问,我知道。嬷嬷请起,进屋里来,咱们有话慢慢说。” 崔嬷嬷听谢云然口称“贵人”,心里又是一惊,想道:莫非这少女并非谢家人? 谢云然对四月使了个眼色,四月转身对一干婢子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姐姐们都回去吧。” 一众婢子虽然很想围观,但是谢云然发了话,也不得不行礼退下。 谢云然又对嘉语招手道:“三娘你过来。” 三娘……不知道是哪家的三娘子,崔嬷嬷寻思。 嘉语拾级而上。四月殷勤请人进门,眼见得几人分主宾落座,又悄声吩咐门外小婢取饮子、水果、小食过来。因知道谢云然请了崔嬷嬷进屋,是有私话要说,便守在门外。 嘉语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谢云然反而笑了一笑:“嬷嬷来过几次,我是知道的,这一向,都辛苦嬷嬷了。” 崔嬷嬷心里琢磨,这个古怪的三娘现身之前,谢娘子说话可没这么客气,这会儿倒是和蔼可亲了,大约是有所倚仗……也不知道这个三娘到底什么来头,也不敢去看,赶紧起身道:“是奴婢分内事,谢娘子言重了……” “不重不重,”谢云然笑吟吟地说,“我这里,还要劳烦嬷嬷再跑一趟。” 再跑一趟?崔嬷嬷心里警铃大作:“谢娘子的话,奴婢就不懂……” 谢云然看到她迅速收回的视线,如同受了惊的兽,不由微笑道:“嬷嬷不是想知道,哪里得罪三娘了么?” 崔嬷嬷道:“正是,奴婢实在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贵人。” “崔嬷嬷帮我跑了这趟腿,咱们今儿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谢云然道,“三娘,你说是也不是?” 嘉语冷冷道:“都姐姐做主。” 谢云然三番四次呼她“三娘”,她也不好再强拒人千里之外,只是余怒未消,不肯给个好脸色——也刚好给谢云然狐假虎威的机会。 “这就对了,”谢云然像是丝毫都不记恨之前崔嬷嬷无礼,拊掌道,“这么着,崔嬷嬷可愿意?” 崔嬷嬷小心翼翼又看了嘉语一眼,终究不甘心,小心翼翼问:“敢问贵人姓氏?”——不敢问名,问个姓总可以吧,回头再慢慢打听是哪家的三娘子。 嘉语阴沉沉地,张口道:“掌——” 话没完,崔嬷嬷就觉得自己脸上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幸而—— “三娘看我的面子!”谢云然及时开口,截住了她,“都看我的面子,就饶过嬷嬷这回——嬷嬷也真是,三娘的姓氏,哪里是你可以问的。” 崔嬷嬷心里那个气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自她跟老夫人嫁进崔家,就再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这个话!这到底是天上的仙子呢,还是西边来的神佛,连问都不配问,难不成她还是天家的公主? 就是公主,也没这么轻狂! 想到这里,崔嬷嬷忍不住多看了嘉语两眼。公主她也是见过的,崔家也不是没娶过公主,说起来,这小娘子虽然容色不见得有多出众,倒确确实实是长了元家人的眉目——莫非当真是个公主? 也不知道是哪个公主。隐约听说过如今圣上的姐妹都还年幼……多半是个野路子,崔嬷嬷这样想,心里倒也知道,不管野路子正路子,既然是公主,就不是她能得罪得起,除非机缘巧合…… 她满怀了恨意,但是见谢云然开了口,嘉语没有吐出最后一个字,半夏也退回了她身后,心里到底松了口气,挤出笑容道:“谢娘子教训得是。” “我不是教训嬷嬷,”谢云然道,“我是有求于嬷嬷。” “当不起谢娘子这个“求”字,”崔嬷嬷这会儿是彻底老实了,诚诚恳恳说道,“论理,奴婢也不敢与谢娘子讨价还价,只是奴婢怕自个儿能力有限,完不成娘子嘱托,到时候误事,反而不美。” 嘉语冷哼一声。 谢云然安抚她道:“三娘莫急,嬷嬷也不必害怕,我既然求到嬷嬷头上,那必然是嬷嬷能做到的。” 崔嬷嬷被嘉语那一声哼得满心惴惴,不得不应道:“谢娘子请讲。” “我想请崔嬷嬷帮我把庚帖要回来。” “什么?!”惊到的不仅仅是崔嬷嬷,连嘉语一时也收不住,露出诧异的神情:她之前之所以呼“谢娘子”,而叫“谢姐姐”,就是为了避免给崔嬷嬷一个“为谢娘子出气”的印象,免得她日后不好做人。 毕竟她还是要嫁到崔家去。却不想—— “烦请崔嬷嬷帮我把庚帖要回来,”谢云然微笑道,“我相信,崔嬷嬷是能做到的。” 崔嬷嬷心里犯了难。她原本确实是为此而来,只要让她看到谢云然的脸,只要谢云然的脸果然毁了,她自然责无旁贷会把消息带回去,劝说老夫人退婚,但是如今……却不能这么做了。 这个奇奇怪怪的三娘子显然与谢云然交好,虽然嘴上说掌她嘴是因为她冒犯她,但是实际上,恐怕还是在为谢云然打抱不平。如果她敢这样大刺刺把谢云然毁容的消息传出去——她估摸着谢云然应该是毁了容,不然不至于如此深居简出,死活不肯见她——恐怕她今儿就得横着出门了。 崔嬷嬷在深宅大院混迹多年,自然知道这些贵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尤其这个三娘子,怎么看都不是善茬。 但是要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完美的退婚借口呢?崔嬷嬷实在发愁。 婚姻大事,从来都不是马虎的,谢云然与崔九郎的订亲,自然算过八字,合过庚帖,按说要退婚,总须得一方有过。如果谢云然不能有过,难不成让自家九郎背这个黑锅?那还得有人信啊——赏春宴上看到谢云然脸上不妥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那还得说服崔家人哪——总不可能让九郎为了她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下人背黑锅吧。 难啊。 “我知道嬷嬷定然会有办法的。”谢云然道,“不然,也不会三番四次上门求见了。” 崔嬷嬷:…… 崔嬷嬷叹了口气:“实在不是奴婢不肯,实在是——” “我长到这么大,”嘉语忽然开了口,平平淡淡,一丝儿波澜都没有的语气,“也还是今儿,头一遭,被人指着脸一口一个“我我我”的,这事儿,我得回家说给阿爷阿娘听去!” “也不怪三娘着恼,”谢云然补刀,“嬷嬷也瞧见了,方才这里外外好些婢子呢,人多嘴杂的,连我也怕,怕有个管不住,让外头人听见了,也不知道是说三娘跟底下人不尊重,所以被蹬鼻子上脸呢,还是说崔家治家无方……” 崔嬷嬷:…… ——合着统共就没她们谢家什么事! ——这是萝卜棒子一起来啊。 门外传来敲门声:“姑娘!” “进来。”谢云然不以为意。 四月送了蔬果、饮子和小食进来,一一布在案上,谢云然面前的是清水,然后躬身退了出去。从容得就像是方才的对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 “……三娘你猜,这老货回去会怎么做。” 该说的都说了。四月领了崔嬷嬷退下,送她出府。闺门掩合,翠竹的影子映在纱门上,疏疏绮丽如画。 谢云然亲手给嘉语倒一盏饮子。 嘉语还头一回听谢云然这样说话,像是……有几分轻佻,全然不是从前的温柔敦厚。想是历经大变之后,人的性情,多少有变——就如同她从前。 她心里难过,但是想起方才崔嬷嬷如丧考妣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一笑,却摇头:“我可想不出来。” 这后宅里的手段,真真不是她的强项,她也就是仗着身份唬人罢了。 “三娘果然是个不懂的,”谢云然叹了口气,悠然道,“要是我,回到崔家,首先定然会去回复老夫人,就说谢娘子并无大碍,只是家里一向养得娇弱,因了暑气将至,躺了几日,不喜见人。” 嘉语喝了一小口酪浆,略酸,好奇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请我爷娘过去,商议婚期。多半会在今年秋,或者明年春,应该是明年春。”谢云然懒懒地说,“接着崔家上下就忙起来,毕竟成亲大事么,这一忙,就会乱——饶是清河崔家这样的高门,也是会乱的,就算原本不乱,崔嬷嬷也会让它乱起来。”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看住嘉语笑道:“三娘再猜猜,崔嬷嬷来看我的病,为什么肯这样卖力?” 论理,就算是老夫人吩咐,既然谢家上下严阵以待,三番两次碰壁,崔嬷嬷原可就此回禀,让崔家老夫人使别的手段——最简单莫过于买通许大夫或者许大夫身边的人。 但是崔嬷嬷竟然舍易取难,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到这里来,确实古怪。 嘉语略想一想,说道:“莫不是崔嬷嬷的儿子或者女儿,有在崔九郎或者崔九郎的爷娘跟前服侍?” 谢云然笑道:“三娘子肯用心的时候,倒也不笨。” 嘉语:…… “你猜得不错,崔嬷嬷有个孙女儿,唤作如意,在崔九郎屋里,很是得宠,听说是过了明路,只待我进门,就要领到跟前来。” 嘉语“啊”了一声——她从前虽然嫁得不如意,有个苏卿染如鲠在喉,但除此之外,倒没有别的姬妾、婢子来碍眼,如此说来,萧阮还算洁身自好,不过也许是眼界太高的缘故。 “很奇怪吗?”谢云然笑了一声,全无欢欣之意,“我既然和他订了亲,他家屋里的事,自然会打听清楚。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这天底下做父母的,无论至尊还是乞儿,对儿孙的心,都是一样的。” 嘉语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的。她当初那样迷恋萧阮,可连苏卿染这么个未婚妻都没打听到,真真失败至极,活该她冤死。 “为了孙女儿,崔嬷嬷自然肯下死力,我毁了容,她未尝不欢喜。一个毁了容的妻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夫君欢心的——这并不是我妄自菲薄。”谢云然略抬手,终究没有摸到脸上去,只慢慢按下,按在案面上。 第129章 琉璃易碎 谢云然轻轻地说:“人生于世,如我,家境殷实,父母恩爱,姐妹和睦,兄弟有才能,在天下女子中,算是一等一的好运道了。我能诗,能绣,能书,能画,能歌,能舞,善骑射,懂音律,但凡高门女子该会的才艺,不说精通,也不弱于人,但即便如此,伤了这张脸,在大多数人眼里,就连一个无知村妇也都不如了。” 嘉语心里黯然。她之前也猜,谢云然的脸怕是没有完全复原——怕是连完全复原的希望都不大。她努力想要找到合适的例子劝慰她,譬如传说中的嫫母、钟无艳,貌丑,而德配君王,但是以谢云然的见识,怎么会不明白,传说只是传说,何况她想要的,难道是一个“德配君王”? 食色性也,世人浅薄,她当初爱上萧阮难道不因为他容色出众? 反而谢云然笑道:“三娘不必叹气,我是已经想明白了,不然也不会逼崔嬷嬷回府取庚帖——你当她不愿意么?不,她可愿意得很。” 嘉语“咦”了一声,不解道:“谢姐姐不是说——” “起先,崔嬷嬷会欣喜我毁了容,但是多想几次就喜不起来了,一个性情不好的主母会怎么折腾夫君的屋里人,崔嬷嬷是过来人,她是知道的,所以即便没有我逼她,她也会想方设法毁掉这门亲事。” 嘉语略点点头。 皮囊如此重要,历经毁容之痛的人,少有不性情大变;清河崔与陈郡谢门第相当,崔九郎家世压不住谢云然,手段、见识更不用说。何况后宅从来都是主妇做主,他屋里的人,要打要杀,都只能由得谢云然。 所以崔嬷嬷定然是想要退婚的,区别只在于退婚的理由。毁容是恶疾,谢云然不想背这个名声,连累家中姐妹。 “等崔家忙乱起来,”谢云然继续道,“如意的机会就到了……只要如意有了身孕,我父亲就会上门退婚。退过婚的崔九郎,要再找别家姑娘,想必门第会低于我,这对于如意,也是好事。” 如果崔九郎果然一面结亲,一面得了庶子,谢礼因此不满,做主为爱女退亲,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除非短时间之内别有奇遇——譬如仕途上的飞黄腾达,不然崔九郎再说亲,免不了要低一个档次。家世略低的女子,在崔家强硬不起来。有崔九郎的宠爱,如意就可以横着走——所以崔嬷嬷定然会满意这个结果。 “可是崔九郎……难道不会责怪如意吗?”嘉语问。谢云然这样的才貌、家世,就是洛阳,也难找的。 “崔九郎,”谢云然淡淡地说,“三娘也见过,是个求全责备的人。即便崔嬷嬷回去,打包票说我容貌未毁,他也未必尽信,就算是信了,毁容的阴影,也会一直压在他心里。能够被退亲,我想他求之不得。” 如此,三方都满意。 嘉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后宅里的厮杀,她还是见识太少。她心里堵得慌——谢云然越是从容,她心里越堵得慌,如果永宁寺里她没撺掇她出头,就不会引来贺兰袖的报复,就不会有今日。 虽然作恶的是贺兰。心里也还是堵,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嘉语从盘中拣了杏子来吃,这时节杏子堪堪才熟,颜色娇艳好看,入口却是酸涩。总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她默默地想,默默把酸杏子咽下去。 猛听得谢云然道:“还没谢过三娘为我撑腰。” “应该的,”嘉语道,“谢姐姐不必与我客气。” “我并不是与你客气——”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门开了,谢夫人站在门槛外,手扶住门框,叫道:“云娘!” 声音严厉。 谢云然并不慌张,起身相迎:“阿娘进来坐。” 谢夫人长出口气,没有理她,却是对嘉语挤出一个笑容:“公主。” 嘉语忙起身行礼:“夫人叫我三娘就好。” 这时候她已经可以肯定谢夫人是在发怒,她大概是即便生气,也仍然温和的那类人。嘉语觉得如果她气到这份上,能把屋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而谢夫人还能稳稳当当把话说完:“三娘且歇着,我有几句话要与云娘说,云娘,你随我来。” 是退亲的事——不愧是母女,见微知著。嘉语也不知道谢夫人是如何推断出来。 谢云然打的好算盘,她如愿退亲,崔嬷嬷得了实惠,崔九郎求仁得仁,但是……这一切并不曾知会过谢氏夫妇。这大约就是她隐约觉得不对的问题所在:订亲是父母之言,退亲怎么能擅自做主? 谢云然却笑道:“三娘不是外人,阿娘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云娘听着。” 嘉语:…… 谢云然之前说“还没写过三娘为我撑腰”还真不是客气话:她这会儿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外人,但是她就是外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谢夫人多少会留有余地——这才是“撑腰”的实质啊。 但是她这么说了,她也不便避让,只回头看了半夏一眼,半夏知机,行礼退了出去。 嘉语也不知道谢云然有什么打算。 她想退亲,退亲之后呢?如果她的脸真毁了,要再找清河崔氏这样的郎君,也不容易。且不论崔九郎心性如何,在长辈眼里,就是一等一的佳婿——家世,人才,都拿得出手,又没有特别的劣迹。 这思忖间,果然听得谢夫人缓声问:“你要退亲?” 谢云然应道:“并非云娘先有此意,是崔家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看欺人太甚的不是崔家是你!”谢夫人一口气喝出来。缓一缓,方才苦口婆心劝说,“崔家担心你的病,也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崔九郎患病,云娘你自问能不派人上门打探?” “不能。”谢云然应得十分干脆。 “既是如此,崔嬷嬷纵有过分,也不是不能体谅,你为什么——” “就因为我体谅他,”谢云然说,“我体谅他不想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我体谅他崔家不想要一个容貌受损的媳妇,我体谅他们,所以放过他们,所以我提出退亲,这样,阿娘还觉得不妥吗?” “你!”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她的这个女儿,她是知道的,自小就主意大,虽然平日里话不多,但是也并非不能伶牙俐齿。瞧这道理说得一套一套,连她都被绕进去,“话不能这么说……” “那阿娘要怎么说?” 谢夫人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阿娘总盼着你好,崔家是好人家,你嫁过去就是宗妇,没人敢小瞧你。” 谢云然微微抬眼,看了母亲一眼。 谢夫人顾不得有嘉语在场,谆谆教导道:“人与人没见面,或者见面之初,看重的自然是皮囊,到时长日久,皮囊又算什么,要紧的是性情相投,祸福相倚,同富贵、共患难……” “所以呢?”谢云然声音里一丝冷意。 “九郎阿娘见过,是个好孩子。”谢夫人说到这里,也有些说不下去。她只能指着他是个好孩子,指着他对自己的女儿好,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红颜未老,尚且有色衰爱弛,而况—— 谢云然淡淡地说:“母亲当云娘还是从前的云娘么?” 从前的她,无论容貌、家世、才艺,都是上上之选,再辅以手段,就算是天子,也未尝笼络不住,但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她根本不敢去想刚醒来到处找镜子的那段日子。她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她就能回到从前。但是这个梦,已经做了近两个月,暮春的花开过,她彻底失去了照镜子的勇气,只在深夜里,指尖一寸一寸抚过面颊的时候,她知道那是什么。 想要日久生情,那也须得人家肯见她。 谢夫人低声道:“美貌的女子,歌馆楼台里要多少没有,但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 “母亲像是忘了,恶疾占七出之条,即便我成功嫁过去,崔家也随时可以翻脸,到时候我被休回家,难道我谢家门楣就很光彩?”一个字一个字,硬邦邦的就像是摔在地上都会有声音。 谢夫人更用力地扶住门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无法反驳,她只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嫁过去,顺利得到丈夫的喜爱,顺利过好她的下半生——然而她残忍地戳破了这个谎言。 即便她能嫁过去,难道她还有好日子过? “那么,”谢夫人低声问,“你要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母亲能想明白的事,父亲也能想明白;母亲不想我受的苦,父亲也不想。”谢云然丝毫没有犹豫。显然这前后,她已经思索过许多遍,即便今日没有嘉语给她借力,她也会找到别的机会。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以后可怎么办?”崔九郎这样的佳婿,可遇不可求,何况云娘面容有损。谢夫人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女儿脸上,隔着面纱,隐约能看到红肿的影子。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始终没能恢复到从前。 这个问题问得并不突兀,相反,十分理所当然。连嘉语都想过要问。然而意料之外,一直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的谢云然,竟然被问住了,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空气沉得和铁一样。 “难道你没想过?”谢夫人从惊讶到不敢置信,终于愤怒起来。 她从来都周全妥当,从未有过逾矩的女儿,竟然会做出这等顾头不顾尾的事:她竟然对将来毫无打算!她竟然在完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擅自做主把这样一桩绝好的婚事给退了!她难道不知道,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她难道不知道,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日子会有多难过,她难道不知道—— 谢夫人的手颤抖着,紧紧攥住门框,像是非如此,无以支撑她的身体,也像是非如此,不能阻止她攥在手心里的耳光。 “夫人,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作壁上观的嘉语忽然开口。 谢夫人定定神:“公主客气了,云娘不视你为外人,就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嘉语仔细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来日方长,谢姐姐当务之急是养病,以后的事,原本就该以后再说。” 就这么没头没脑一句话,不说谢夫人怔住,就是谢云然,心里也是诧异。 说得倒轻巧,谢夫人想。然而多看一眼女儿,心里的悲怆就更多一分。她的云娘哪里不好,为什么厄运偏偏降临到她身上!如果可以,她愿意以身相代,她愿意折寿十年,她愿意——然而那有什么用。 神佛并不怜悯笃信他的世人。 又或者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 三娘说“来日方长”,虽然空而无用,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云娘没有打算过将来,她就是逼,也逼不出来。退亲的事已经做下了,如今崔嬷嬷堪堪才走,要挽回并非不能,只要云娘不再出幺蛾子。 至于其他,可不是只能等以后再说。 她的云娘,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谢夫人伤心地想,她怕自己哭出来,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你、你好自为之。” 再不多看一眼,转头就离去,背影怆然,下台阶的时候,几乎跌倒。谢云然扑到门上,见婢子扶着母亲,踯躅走远,然后慢慢地,连背影也都看不到了。 室中就只剩了嘉语和谢云然——自谢云然毁容之后,原本就只留下四月贴身服侍,如今四月守在院外,不经传唤,不敢进来。半夏也被遣开。于是就只有嘉语,和扑在门上的谢云然。 嘉语并没有起身扶她的意思,良久,谢云然扶着门框,慢慢起来。 两个人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安慰的话多半无用,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特别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嘉语低头,小饮一口,就听见谢云然问:“三娘……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嘉语有些惊慌地试图把酪浆咽下去,被呛住,连咳了几声,谢云然冷笑道:“三娘你不要装了,你定然是猜到了。” 谢云然不作声。 嘉语张张嘴,还是觉得难于启齿,低头再饮了半口酪浆,艰难地吞咽下去,方才轻轻说道:“是,我想我是猜到了。” 谢云然是谢家最出色的女子,她的出色,足以让父母长辈为之骄傲,姐妹服气,兄弟敬重,然后忽然有这样一天,她从云端上摔下来——那就仿佛是一个神话的破碎。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 退亲,是她步步为营设计的,但是之后,她也是真的没有想过,因为不必再想了。在她看来,等崔嬷嬷的运作有了结果,父亲上崔家退亲,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之后?她没有之后了。 毁容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不想在世人怜悯或庆幸的目光中过上几十年,她不想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终身不见天日,她不想从前好的一切,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变质。 这时候死去,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她就还是从前美丽的、骄傲的,没有缺点的谢云然。 没有尊严的苟活,与干脆利落的死亡。 嘉语不知道这些想法她心里酝酿了多久,那些一个人静默的长夜,没有人知道的眼泪。嘉语从前今生两辈子,都算不得出色,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但是她知道从云端跌下来的痛。 “三娘一向很知道体谅人。”谢云然微微笑了一下,“在宫里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 嘉语垂下眼帘,酪浆浑浊,照不出她这时候的表情。 “我知道三娘为什么只叫半夏送东西,而不亲自来看我,所以,我也知道,三娘必不劝我的。”谢云然说。 她是要堵住她的嘴。 想必那些话,她都听过千百遍了:“慢慢来,会好的。” “没什么大不了。” “比前天好多了……” 这些话,谢夫人会说,四月会说,许大夫也会说,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要的不是好,不是好多了,不是比前天好多了,也不是“会好的”,她要的是回到从前!没有人能满足她的愿望。没有人敢把镜子递给她。但是她想要看到自己的脸,总会有办法,平静的水面,光可鉴人的瓷器。 “阿娘问我有没有想过以后,其实我想过的。”谢云然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样,我的父母不必再为我伤怀,姐妹们也不用受我牵累,至于崔家,崔家落井下石,该有此报。” 嘉语猜得出事情的后续发展:崔九郎闺门失礼,谢家退亲,谢云然“蒙羞”自尽……会传得沸沸扬扬,谢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把怒火和伤心发泄到崔家头上,死者为大,崔家为千夫所指。 “要说我没有恨过陆娘子,那不可能,但是那也怪不到她,谁知道我不能沾海味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谢云然面色灰败,“想清楚这一点,就再没什么可恨的了。唯有三娘你对我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实在是遗憾啊。” “那如果——”嘉语咬牙,几乎要脱口而出“如果有人知道呢”,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终于只呼出一口气。 ——她想要激发谢云然的生志,但是真相,就算她敢说,谢云然也不敢信。 “如果什么?” “如果我说,我希望得到姐姐的报答呢?” 谢云然微微一怔:“三娘是在说笑吗?” “不、不是,我不是说笑!”嘉语说,“我尽心尽力为姐姐奔走求医,就是为了得到姐姐的报答!” “那么三娘觉得,”谢云然倒也不恼,举手为她添了半盏酪饮,“我能报答你什么?令尊深得两宫信任,令兄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才封了华阳公主,即便是在公主中,你的食邑也不算少。三娘,一个人能得的,你已经得到不少,不可以太贪心。” 嘉语知道她说的是萧阮,她是在规劝她——在世人眼中,没有得到萧阮许婚,是她生命里唯一可以称得上缺憾的事。 但是不、不是这样的。 谢云然放下青瓷凤首壶,继续说道:“如果是从前,我出阁之后,主理崔家中馈,或者有些地方,可以说得上话,帮得上忙,但是如今……三娘你也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 不、不是这样的!嘉语仿佛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这个声音这样激越,让她不得不一气儿喝下大半盏酪饮,方才把它压下去:“难道谢姐姐觉得,你在这世上活一世,就只是为了嫁给一个男子,为他生儿育女?” 谢云然再怔了一下:难道不是这样?男子有成家立业之说,女子不能立业,可不就只剩下成家?即便要反驳,也只能说:“生儿育女是为我自己,并不为别人。” “谢姐姐何必自欺欺人,”嘉语嗤笑一声,“姐姐的孩子,会冠以夫家的姓氏,光大的是夫家的门楣,姐姐百年之后,他们绵延的,也是夫家的香火,能与姐姐有什么相干?十月怀胎,辛苦的倒是姐姐,一朝分娩,可能过不了鬼门关的倒是姐姐,生下来之后悉心教养,督促上进的,倒是姐姐。” 谢云然彻底被她说得懵了:“照三娘这么说,难道全天下的女子,都不该嫁人,不该生儿育女?” 第130章 来日方长 “当然不是!”嘉语即时否认,“女子力弱,如果家中贫困,父母年老之后,她就不得不再找一个能养活她的人,仰仗他给予衣食,作为交换,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是应有之意。” “那富贵人家的女儿呢?”谢云然心里不以为然,又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富贵人家的女儿,那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就如之前所言,女子不能举业,难有产出,父母不能白养一场,所以把女儿嫁出去,作为利益交换,得到夫家的资源——这是子女报答父母的方式。” 谢云然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篇话,下意识反驳道:“不、不是这样的,我阿爷阿娘就不会把我像……一样拿出去交换。但是他们还是希望我能找到一户好人家。” “我阿爷也不会,我阿爷也希望我能得到一个……”“如意郎君”四个字在嘉语舌尖一转,没有吐出来,她如今尚是云英未嫁,并不方便直言,能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惊世骇俗,“因为世人已经形成了这种风气。” “风气?”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形成风气,人们以成家为喜事、美事,所以即便是疼爱女儿的父母,也会把她嫁出去。只不过,他们会留心挑选女婿的人选,希望女儿在夫家,能被好好相待——但是这世上,少有夫家待媳妇,如娘家待女儿一般娇宠的。” “还是不对!”谢云然并不容易被说服,“风气的形成,总有缘由。假使三娘所言为真,那么最初,这个风气还没有形成的时候,那些疼爱女儿的富贵人家,到底为什么,会把女儿嫁出去。” 那当然是因为……成亲之后除了生儿育女的辛劳,还有阴阳调和、闺房之乐了。只是这种话,须得十年之后,不、十年之后嘉语也羞于出口,而况如今。而况对面坐的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 便只干咳一声,应道:“那自然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 “这也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摇头,“既是富贵人家,难道养不起一个闺阁女儿?” 嘉语道:“父母在世,自然万事好说,到父母老迈,甚至于百年之后,就只能依兄嫂、弟媳过活,兄嫂弟媳和气还好,这要碰上狼心狗肺的,能怎么办?” “难道做兄弟的,就不顾念手足之情?” “兄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虽然你我都有幸碰上品行好的兄弟,但是这世间狼兄奸舅,从来就不少。” ——天下的人,极好与极坏都是极少,大多数人无所谓好坏,在不触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介意做一个好人;但是一旦威胁到自己,大多数人,也都不介意做一个坏人。 但凡涉及利益,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比比皆是。 “即便兄弟顾念,但是嫂子与弟媳呢?她们与这家女儿可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凭什么要在自家养个闲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胭脂水粉,延医用药,乃至于百年之后的养老送终。就算是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一星半点,但是人性之贪,哪里有止境呢?女儿多占一分,嫂子与弟媳的儿女就少占一分,只有投入,没有回报。谢姐姐是个明事理的,倒是给我说说,这做嫂子做弟媳的,凭什么吃这个亏?” 谢云然哑然,这婚嫁背后赤••裸裸的交易关系,从前没有人同她说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时候被戳穿,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 “如果这家没有儿子,那就又回到之前女子不能立业的问题上,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为官做宰,守着偌大家业,岂不如小儿抱金过闹市?” “说到底,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苦笑,“所以无论贫穷、富贵,都不得不仰人鼻息。” 嘉语放下手中杯盏,盯住谢云然,缓缓说道:“姐姐也认为,自己不能立业么?” “如何立业?” “恕三娘直言,只论生儿育女,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也未必不如姐姐。”嘉语道,“姐姐自小受教,论见识与才能,天下多少男子不及。难道姐姐原本打算把这些都束之高阁?” “当然不是!主持中馈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养育儿女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怎么能说束之高阁?” “养育儿女是传授与指点,不是发挥才能。”嘉语应声驳道,“主持中馈,那须得姐姐有这个运气。姐姐是高门女子,日后必配高门男子,如果男子家中尚有祖母、母亲,须得几时才轮得到!” “……有的人熬到死,也没有轮到。”嘉语截断谢云然未出口的话。 谢云然心里浮躁起来——难道不该是这样吗?她所设想的人生,就是这样啊。她努力读书识字,努力学习才艺,难道不就是为了配得上一个更好的郎君吗?至于这些才能有没有用,用不用得上,那有什么关系? 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呀,上至公主,下至村妇,为什么三娘偏偏说这样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三娘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嘉语想要避开她的眼睛,但是她知道不能,避开就是示弱,示弱就无法说服她,“姐姐自己也说,像姐姐这样的人,能诗,能书,能绣,能画,能歌,能舞,知进退,明礼仪,善骑射,懂音律,门第清贵,难道就因为容貌受损,就会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不如吗?” 那确实是她说过的话,谢云然想。她不服气,但是不服气有什么用。就如三娘所说,女子不能立业,唯有成家。她会的这些,技艺,才能,就没有施展之地,可不就是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有不如? 谁会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呢?也许三娘是想安慰她,天底下总会有不在意女子容貌的男子?但是这样的话,怕是连她自己也不信。 但是嘉语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道:“天下人都说,女子不能立业,姐姐就信了女子不能立业?寻常女子,确实立业艰难,但是以姐姐的家世、能力,天底下这么多庸庸碌碌的男子都要立业,姐姐为什么不能?” “如何立业?”谢云然重复,这是她之前问过的话,“三娘你把自己绕进去了。” “如何算是立业?养得活自己就叫立业。姐姐养不活自己吗?除去嫁人之外。如果姐姐喜欢行商,难道谢家没有商铺?如果姐姐喜欢从政,女子虽然不能为官,难道不能做幕僚?如果姐姐喜欢琴棋书画,岂不闻洛阳纸贵——这些,与容貌有什么关系?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买谢家商铺的东西?还是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有用的建言?或者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精妙的琴曲、棋谱和书画?” 嘉语歇一口气,往下说道:“姐姐容貌受损,唯一有害的,就是无法嫁一个贪图美色的男子,无法为他生儿育女。” 果然还是有这句,谢云然冷笑道:“天下有不贪图美色的男子吗?” “没有!”嘉语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姐姐就活不下去了?难道除了嫁人之外,姐姐活在这世上,就再没有别的价值了?作为一个人,而不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姐姐见过哪个男子,除了是丈夫、是父亲之外,就没有身份了?他还可能是官员、是学者,是农夫,是工匠,是商人。” “……姐姐或者会反驳我,说男子是男子,女子是女子,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姐姐听说过苏州的绣娘么?她们未必识字,她们也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姐姐这样光彩照人,但是在妻子、母亲之外,她们在这世间,还有她们的身份。姐姐的见识,连这些贫贱之人都不如吗?” “当然不——” “不,”嘉语打断她,“姐姐就是这样,姐姐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女子不配为人,只能作为妻子、母亲,依附于丈夫、儿子存在,姐姐就是觉得,姐姐生下来,活在这世间,学习这些技艺,都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而不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所以姐姐在容貌受损之后,无法再得到一个堪能匹配的男子,就失去了这唯一的生存意义,就如天崩地裂,宁肯去死!” “不、不是这样的……”谢云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她听得出嘉语语气里的不屑,她瞧不起她。 她在污蔑她! 嘉语再一次不容她把话说完:“必然是这样的!否则无法解释,姐姐心存的死意。姐姐先前说平生憾事,只剩下没有报答我。不,姐姐遗憾的事情多了去了,崔家纵然得到报应,难道姐姐死后能亲眼目睹?日后谢祭酒谢夫人因为姐姐伤心,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抚慰他们?姐姐亏欠他们才是最多,姐姐不必说对不起我,反正我所付出的,姐姐也回报不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 “住口!”谢云然终于再忍不住,大叫起来,“住口,你、你出去!” 如果说话的不是嘉语,她大概早就叫她滚了!谢云然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乱响,像是有几千只几万只苍蝇在飞,而嘉语的声音穿过那些嗡嗡嗡乱飞的苍蝇传进来:“姐姐觉得三娘说错了吗?” “出去、出去!”谢云然指着门——也许那边是门罢。 “姐姐是否觉得——” “住口、你给我出去!四月、四月!”谢云然叫到第二声,四月匆匆进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请华阳公主出去。”谢云然长长吐出一口气。 …… 嘉语出了谢云然的屋子,半夏就迎上来,又外间候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给她们领路。四月因急着要回去照看谢云然,十分歉意,说了许多次:“我们姑娘……心情不好,公主莫要见怪,要怪就都怪奴婢吧……” “怪你什么。”嘉语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打不起精神,听四月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你快回去吧,我都理会得。” 出了院门,又有婢子过来说夫人有请。 嘉语带了半夏过去,谢夫人等在花厅,遥遥见了嘉语,竟是起身相迎。嘉语是晚辈,哪里当得起,忙推辞,又寒暄,好半晌才能坐下叙话。 谢夫人说:“云娘不懂事,招待不周,三娘莫要介意。” 嘉语应道:“夫人客气了。”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和云娘要好,我也不当你是外人,但是退亲……恐怕还须得重新斟酌——”谢云然退亲,是借了她的势,谢夫人要去挽回,就不得不先与她通气——虽然嘉语是晚辈,毕竟身份贵重。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伯母要不嫌我说话直,就听我一句。” 她上次这么说,就说了句“来日方长”,谢夫人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不露,说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这么多弯弯道道,三娘有话直说就是。” “崔九郎……不是良配。” 谢夫人:……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知道什么是良配? …… 一直近到午时,嘉语才终于摆脱谢夫人,由半夏扶上车,直接瘫软成一滩泥,连眼睛都阖了起来。 半夏知情识趣地给她按太阳穴和肩井穴。 虽然心里也奇怪,谢娘子一向脾性甚好,自家姑娘也……至少从宫里回府之后,就再没有无理取闹过。到底为着什么,这样两个人能吵起来,以至于谢娘子下逐客令,而姑娘则疲倦得话都不想再说。 她满腹猜疑,却也知道,主子不开口,她做奴婢的不能乱问。只道:“姑娘,咱们这就回寺里去吗?” “是啊。”嘉语好想快点回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她觉得疲倦,疲倦得简直像刚打完一场恶战,原来说话也是个力气活,她想。不不不,不是说话的缘故,大概是、大概是想得太多的缘故。 她说这么多,都只是想打消谢云然的死念。她和谢云然一样清楚地知道,崔家不会接受一个容貌受损的妻子。这世上大多数家境殷实的男子都不会接受,而况高门。让谢云然下嫁?那不如叫她去死。 她是不得不绕开这个话题。 原来出色也是一种负担。如果不是之前太出色,如今落差也不会这么大。 不不不,还是不对。嘉语心里混乱地想,不是出色……是她的前半生,为别人活得太多的缘故。那些看起来美好的品质,温柔,稳重,体贴,大方,每一项美德的背后,都是舍弃自我。 嘉语也相信这世上有人真正喜欢歌舞、书画、骑射,也有人会喜欢这些全部,就好像这世上真有人喜欢皓首穷经,但是大多数人不,大多数人好逸恶劳,而每一项技艺精通,都须得极大的毅力,与极多的功夫。 嘉语惭愧地想到自己。人和人不能比。谢云然这样处处体贴妥当,一万个人,会说一万个好,而她——如果说谢云然是玉瓶儿,她就是瓦罐儿,结果谢云然得到崔九郎这么个绣花枕头,她却得到萧阮…… 正因为谢云然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容貌受损,打击尤大。那几乎是一种信念的崩塌。 一个信念的崩溃,只能再造一个。她说到死亡这样平静,那想必是反复斟酌、反复考虑过,绝望到了极处,而并非一时冲动。平心静气与她说道理是没有用的,她也是无可奈何,方才以毒攻毒。 谢云然这样的聪明人,虽然气愤之下逐她出门,但是这些话既然已经进了她的耳朵,给她时间,她自然就能明白,她有这个信心—— “吁——”马车忽地一停。 “出什么事了!”半夏扶住嘉语,扬声责问。 “前面路被封了!”安平回道。 “那就绕道吧。”嘉语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出行,真是流年不利。 安平应了一声,掉头要走—— “等等!”嘉语叫住他,“我记得这块儿离许大夫的医馆不远?” “是不远。” “那就过去看看。”嘉语吩咐。 “可是路……”半夏急道,“路被封了啊。” “蠢丫头!这封的是车路,既不远,咱们下车走几步不行?” 姑娘这素来足不出车的,怎么对许大夫的医馆这样熟悉?半夏心里嘀咕,多半还是为着谢娘子的缘故吧,姑娘对谢娘子真是有心。一面想,一面扶嘉语下车——她自然不知道,许秋天也就罢了,许秋天的孙子许之才,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是周乐的御用大夫,与嘉语熟稔至极。 安平安顺原也想反对嘉语下车,但是嘉语既发了话,就没有他们反对的余地了。 下了车,主仆几个往许家医馆去。走了有近百步,前面人竟然越来越多,把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光车不能过,连人都不能。又有呼喝、欢笑声、叫好声,再细听,仿佛还有鞭打声。不知道在当街鞭打的是什么人,这光天化日的。 嘉语不想惹麻烦,这时候其实已经后悔贸然下车了。想是之前劳神太过,昏头昏脑,才有此错着。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嘉语微微皱眉,吩咐安平:“你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又回头对安顺和半夏说:“我们回车。” 她肯回车,几个人都是大大松了口气——主子还是有分寸的。 只等了片刻,安平就回来了:“姑娘,是随郎君。” 嘉语脑子一抽:“哪位随郎君?” “就宝石山、咱们在宝石山遇见的那位……”安平一提宝石山,莫说嘉语,连半夏都反应过来了,“呀”了一声,就听嘉语问:“随郎君在打人?”那个文弱书生能当街打人,可是稀奇。 “不不不,是在挨打。”安平说。 嘉语:…… 嘉语问:“是崔家在欺负人?”崔家真是够了,她心里想,没碰到也就算了,碰上了,活该他们倒霉! “不、不是,”但是安平回答说,“是咸阳王。” “咸阳王叔?”嘉语又吃了一惊。 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同母弟。世宗时候,得罪周肇被发配了去守边。 不知怎的和南边起了冲突,小打了一仗,倒也没有丢城失地,就是把自个儿给丢了。吴国缺将,吴主也没有为难他,就是在金陵城里,滞留了近十年。去年清河王遇害,太后大约是心存愧疚,赎了他回京。 嘉语从前就没怎么见过这位,本来么……元家枝繁叶茂,宗室多得数不过来。 想不到太后倒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回京了,也想不到一进京就惹事,这京城里风水还没摸清楚呢,这位王叔还真是——嘉语提声问:“咸阳王叔为什么打随郎君?” “说是冲撞了仪仗。” 嘉语:…… 多大点事。 话说回来,京城里因为争车道,冲撞仪仗闹出事来,也不止一桩两桩……等等,就算咸阳王恼怒被冲撞了仪仗,随遇安是崔家的人,怎么不见崔家人出来打圆场?一时迟疑,又问:“有崔家人在么?” “没有。”安平心思细,早把该打听的一气儿都打听来了,“周遭的人说,随郎君在这附近摆个字摊儿,有十余日了。” 摆摊?嘉语扶额:崔九搞什么鬼,或者是周二……多半是崔九,不管是谁的意思,嘉语想,我今儿,都得坏了他的好事! 主意打定,便道:“安平,取我的名刺,过去给咸阳王叔父赔个不是,就说随郎君是我哥哥的棋友,无意冲撞,到改日,让哥哥领了他登门赔罪。” ——这话里前半句是实,后半句就虚了。咸阳王再没度量,也不好和个小辈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弟弟,清河王就是上一卷死得很冤枉的那位摄政王,他之前客居金陵,这卷开头提到太后赎他回京^_^ 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女性的弱势没有办法,力气无法与男性相比,然后生育环节会进一步削弱女性的独立生存能力。 在古代,男性要独立生活都很困难,大部分人不得不依赖家族,何况女性。 所以一般来说,我不认为女尊这种情况会大规模出现在古代(小部落还是有可能,之前看到亲王在微博上说一直到16世纪东南亚女性地位还是比较高)。 但是对于上层(有资本,不需要依靠出卖体力为生)的女性来说,活动余地还是比较大,毕竟北朝妹子奔放,帮老公求官,打官司什么的还是比较常见。 三娘毕竟只是重生,不是穿越,见识只能到这一步了。 第131章 医馆却遇 安平领命去了。 过了片刻,安平禀回来报道:“姑娘,人带来了。”然后是随遇安低低地说:“多谢公主救命!” 声音里听得出虚弱。 嘉语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男子躺在担架上,身形消瘦,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脸,也觉得苍白。看来是真打。回来的就只有安平,咸阳王没有派人跟过来。许是觉得没有必要。 也对,对个黄毛丫头,这时候正春风得意的咸阳王实在不必纡尊降贵。 安平解释说:“随郎君受伤太重,不能行走,小人找了副担架抬他过来……” “抬他过来做什么,我又不会治病!”嘉语快给他气死了,“前头就是许大夫的医馆,抬他去医馆啊!” “公主……莫怪。”随遇安忍痛说道,“安兄弟原本是要送我去医馆,是我要先谢过公主。” 读书人就是麻烦,嘉语心想,口中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安平,送他去医馆!” 安平应了话,指挥人掉头去医馆。 没热闹可看,人渐渐就散了,到咸阳王离去,戒严也撤了,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街面又恢复成平常,匆匆的行人,叫卖的小贩,偶尔纵马过去的少年公子。嘉语吩咐说:“我们也去医馆。” ——她原本就想去医馆找许秋天。 安顺甩了一鞭子,马车前行不过数十步,“吁”了一声,正正停在许家医馆外。 安平早通报过,许悦之亲自出来迎客。 许悦之是许秋天的长子,许之才的父亲,才过而立,留了髭须,是个精明能干的模样。这时候一面引人入内室,一面说道:“……父亲正在为随郎君诊治。” “伤得很重么?” 许悦之笑道:“不过是些皮外伤。” 不过是些皮外伤,却劳动许秋天亲自诊治,那自然是看在她的份上。好话说得委婉动听。嘉语微微一笑。 内室是专为招待女客辟出来的,收拾得干净素雅,窗边插了支杏花,像是早上刚折的,花瓣上有露水干涸的痕迹。 真是好心思。 许家医馆能有今日规模,要说医术,大约是看着许秋天和日后的许之才,但要说经营,多半是眼前这位的手笔。 领人进了门,上过饮子,许悦之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候,安平过来,一五一十跟她回报随遇安的伤势:“……都是有分寸的,没伤到筋骨,随郎君底子也好,歇个十天半月就差不多了。” 嘉语“嗯”了一声。 安平知道她想听什么,继续说道:“随郎君离开崔家,有近三个月了。” 嘉语心里一算,那就是说,他们在宝石山上遇见不久,随遇安就离开了崔家。 “以什么为生?” “随郎君原小有积蓄,春转夏病了一场,花销不少,原本想找个人家坐馆当先生,急切间却也没找到。没奈何,在这附近摆了个字摊,随郎君自己说,写信,算命,都来的。” 算命……嘉语噗嗤一笑,这人有趣,不知道有没有算到自己今儿个有血光之灾? “随郎君说他算到了。”安平猜到嘉语在想什么,笑嘻嘻又说道,“不过为了生计,就算是有血光之灾,也不得不来。何况他还算到这一遭有惊无险。” “都他自己说的?”嘉语问。 她这段时间常去谢家,这是必经之路,但是并没有看到过有这么个字摊儿,也不知道是没有留意还是—— “随郎君之前染病,也是在许家医馆看的,当时手头就有些拮据,用的都是便宜药。”安平说。他抽不开身,能证实的就只有这一点。 “其他呢?”嘉语问。 “小人这就去打听。”安平笑一笑,退了出去。这半年下来,他对这位主子的性情已经摸了个大概。倒不难伺候,就是疑心重了点,但凡遇了事,总想尽其所能,把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楚。 比如之前郑忱翻进疏影园,他们兄弟几个就奉命去摸了他的底细。 后来谢娘子赏春宴上出事,又叫他们去打听席上海味的来源。 当时都暗地里笑话她疑心重,谁知道竟真查出来,原来陆家小娘子、未来的皇后娘娘,竟然是在登门探望过贺兰表姑娘之后起的心,找的海商也是自家常往来的那位。 回来禀报,三娘子只是面沉如水,并不意外的样子。 难道她早知道了?虽然毫无道理:如果早知道了,为什么不阻止呢,她和谢娘子这样要好。 也不知道三娘子想做什么。安平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上次他们查过郑忱,永宁寺塔上就出了个阿难尊者,如今事涉谢娘子……在府里时候就听说三娘子和贺兰表姑娘很不对付,不对,之前是听说三娘子和贺兰表姑娘情同手足,后来不知怎的……大约是贺兰表姑娘和宋王定了婚约之后……大约还是因了宋王吧。还真是……安平词短,只摇头叹息了几声。 ——自家主子英明一世,却栽在这上头,让他十分遗憾。 也不知道这位随郎君身上,三娘子又要作什么文章,安平把脱缰的思绪拉回来,想。 …… 许秋天诊治完随遇安,指挥仆僮给上过药,吩咐他趴着,自己去见嘉语。 这是他第三次见华阳公主了。 早先听说是平城过来的,到洛阳也有近一年,但是他每每上始平王府把平安脉却没见过。初见反而是在陆家。虽然出面理事的是陆、谢两位夫人,但是屏后少女镇定自若的声音,还是让他印象深刻。 第二次又是半夏来请。 那是在谢家病急乱投,另请高明之后。要谢家人来,他是不应的。但来的是半夏,请人的是华阳公主。华阳公主开口说的也不是医事,而是问:“令孙良才美质,许大夫就打算让他这么荒置下去吗?” 怎么好算荒置,他想。他的小孙儿打小就养在他跟前,会说话起就会辨认药材,会走路起就会抓药,开方子比几个年长的师兄都强。他原本就打算着传衣钵给他,指着他光大许家门楣。 但是显然华阳公主并不这么想。她问:“许大夫就没想过令孙进国子监?” 许秋天当时哆嗦了一下——他相信换个人听了这句话,也会忍不住哆嗦:能进国子监的,父兄至少五品往上。 行医或可糊口,地位始终不高。汉末时候华佗就因为医者地位低下而耿耿于怀,魏武王的御用医生尚且不过如此,而况其他。 许秋天不敢自比华佗,生平也见过达官贵人,救过达官贵人。但是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就是技工、乐师、歌舞伎之流。 所以华阳公主肯开这个口,是他求之不得。至于被谢家打脸这种事,哪里比得上子孙前程。 华阳公主又细细打听谢娘子的病情,诸多注意事项,譬如不见阳光,不见眼泪,不见汗水。都叫身边婢子一一记下,末了提及:“听说有一种草桂花,开的蓝花,不知道许大夫有没有见过?” 莫说他精读医书,对天下药草都有所耳闻,就是没有,既然华阳公主提了,就是挖地三尺,他也须得帮她寻来。要早知道华阳公主与随郎君是旧识,许秋天想,先前收他诊金,倒也无须这样急。 这时候推门而入,嘉语回头,许秋天行礼道:“公主万安!” “免礼。”嘉语说,“坐。” 许秋天依言坐下,向嘉语说明随遇安的伤势。就如安平所言,并无大碍。嘉语沉吟片刻,问:“谢娘子……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许秋天心里微微一沉。就知道三娘子来,最终还是要问到谢娘子。 要说疱疹,他是见过,也治过,但是似这般发作得又急又烈,也是头回碰到。事关女子颜面,下药再谨慎也不过分。他能控制病情,但要说到恢复如初,他不敢打这个包票。只道:“小人不敢欺瞒公主。” “我知道了。”嘉语叹了口气,目光在窗台斜插的杏花枝头一转,多少仍不甘心,“那怎样有助于病情?” “该说的,小人都和公主说过了,无非是保持心情愉悦。”许秋天说。 心情愉悦四个字,说来容易,但是这天下间又几人能做到?连无病无痛的人,都可能有不愉快的时候,何况疾病缠身——哪个毁了容貌毁了终身的女子,能够没心没肺就如同从前?就算是她想尽了办法…… 嘉语思来想去,只好再问:“如何保持心情愉悦?” 这也问住了许秋天。 许秋天虽然不是女子,也知道容貌对于女子的重要,不夸张地说,这次意外,基本就毁了她的下半辈子,还叫她愉悦,岂不是强人所难。但是既然华阳公主问了,许秋天也只能斟词酌句给个答案:“一是相信病能治愈。” 嘉语摇头。 连许秋天自己都没这个信心,以谢云然的灵敏,怎么会觉察不出来。何况这时候,难道不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么?原本没给这么大的希望,谢云然都承受不住,何况火里再添一把柴。 “二呢?” “二也是不成的。”许秋天苦笑,“比一还不成。”病能不能治愈,大夫心里有数,病人是不知道的。谢云然不知道,他就能千方百计哄她、骗她,让她相信他,相信会有转机。但是这第二条—— “成不成,许大夫都说说看。”嘉语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许秋天想了想,缓缓说道:“不成的。对于久病之人,如果有个发泄的机会——比如说,病人有个仇家,仇家得了报应,病人出了口气,肝气郁结一散,没准病情就会大为好转……” 人心微妙,事事如意是喜,报仇雪恨也是喜——可是谢娘子小小年纪,哪里来的生死仇家? 嘉语却笑道:“害人得病的,想必算得上仇家了。” 许秋天大吃一惊,忙道:“谢娘子的病是意外!”陆家也不是好惹的,眼看着就要出位皇后娘娘。许秋天是京中土著,心里清楚得很。既然自家孙子搭上了始平王这条船,他就不希望这条船有任何意外。 “是啊,”嘉语又叹了口气,“可惜了……许大夫说得对,果然是不成的。” 许秋天还待进一步说明利害,免得她小女儿心性,横生事端,闯了祸不好收拾。忽有人叩门。 却是安平回来了。 嘉语虽未有明言,许秋天也看得出,他们主仆有话要说。因识趣地道:“小人先去招呼病人。” 嘉语微微颔首,说:“耽误许大夫工夫了。” “哪里哪里,公主客气。”许秋天一面说,一面退出静室。 安平打探来的消息,照随遇安自述,离开崔家的时间,生病就医的时间,以及摆字摊儿的营生,一一都对得上,只有一点,随遇安没有说。他今儿冲撞咸阳王并非意外,而是被推出去的。 “是……什么人?”嘉语心里琢磨着,不过是摆个字摊儿,也没碍着谁,也抢不了附近谁的生意,会与什么人结怨呢。 “坊中无赖。”安平说。 “无赖……”嘉语语气有点游移,她这两辈子,也没怎么和底层人打过交道,如果周乐不算的话,“说了原因吗?” 这回轮到安平苦笑了:“说是看他外地人,又是个文弱书生,拿他取乐子——”无赖常做的,不就是这些吗,只是他家姑娘——他家姑娘身份既贵重,又养在闺中,哪个敢让她听到这些腌臜事。 嘉语沉默了片刻:“和崔家没关系?” 安平道:“随郎君在崔家,也不过一介清客。崔家像他这样的清客,不说成百上千,几十个总有。他要请辞,崔家即便不双手奉上程仪,求个好合好散,也不至于额外刁难。” 照理说是这样不错,嘉语心里琢磨着,不过崔九郎这么个性子,要是随遇安不深得他信任,绝不会让他帮忙下假棋,而要取得崔九郎的信任,本身就不是个容易的事,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就和宝石山脚他莫名其妙出现一样奇怪。 嘉语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人,虽然她救了他。她从前的记忆里有郑忱,没有随遇安,没准,就如安平所说,随遇安就是洛阳城里一抓一大把的落魄书生。 落魄,也许是无能,也有可能是没有机会。嘉语一时判断不出是哪种。 嘉语叫安平去请了许悦之进来,只道是:“劳烦许大夫尽心治疗随郎君,一应花销,都挂在……家兄名下。”想一想又解释说,“随郎君是家兄棋友,我虽有越殂代疱之嫌,想必家兄不会怪罪。” 许悦之乐呵呵附和道:“那个自然。” “许老先生忙,就不必再打扰他了,”嘉语说,“我们这就告辞。” 许悦之从善如流,一一都应下,又亲自送嘉语出门。才到门口,就撞见有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门。 看来今儿挨板子的还真不少。嘉语心里琢磨着,擦身而过的时候,瞥见后头那个抬担架的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身形瘦小,尖嘴猴腮,却生了鹰隼一样的眼睛。猛一瞧,像是从哪里蹿出了只大猴子……嘉语心里一动,可不就是猴子!这么巧!他什么时候来的洛阳,不知道周乐是不是也…… 心念电转,就往担架上看去,只看到一个侧卧的背影——这就是出门没看黄历的下场吧,嘉语想。 “……随郎君的伤,公主尽管放心。”许悦之尤在滔滔不绝,却见嘉语放缓了脚步,循着她目光看去,一行人抬着担架直奔里间,那个尖嘴猴腮的后生仔一迭声叫道:“大夫、大夫!” 许悦之犹豫了一下:该不会这人也能和华阳公主扯上关系吧,瞧他们的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到公主的。 好在嘉语只是看了看,扶着半夏的手,姗姗就出了医馆。 到上车,方才叫了安平到眼前来,说:“你去瞧瞧,方才被抬进去的那位,是不是姓周。如果姓周,你就同他说,冀州周二、周五也来了洛阳,叫他小心。” 安平隐约记得宝石山半亭里和崔九郎下棋的那位年轻公子姓周行二,跟在他身后的那位行五。却瞧不出担架上的军汉,能和他们有什么瓜葛。更休说攀附上他家公主的运气了。 但是他是始平王亲信,也知道自家姑娘曾经流落冀州,猜想没准就是那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吧。贵人罹难,谁知道会撞上谁,能无巧不巧帮上一把呢。想起来又问:“如果小周郎君问小人是谁,小人该怎么回答?” “就说是三娘子的人。”嘉语说。 安平应了,就要折回医馆,又被嘉语叫住:“……他曾在哥哥帐下效力,你同许大夫说,他的花销,也都记在哥哥账上。你不必急着回来,等他伤好,带他来见我……给我看住他,莫叫他跑了。” 安平:…… 可怜的世子…… 等等,这人原是世子帐下,怎么三娘子认得、他反而不认得?为什么三娘子说他会跑,是怕还不起账,还是之前就欠三娘子很多钱?安平目送嘉语登车远去,怀着一千零一个为什么,转身快步进了医馆。 那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正与许大夫吹胡子瞪眼:“什么,就摸这么一把要八百钱?你怎么不去抢!”一巴掌拍在案台上。实木打制的长案,竟受不住这一拍之力,啪地一声,碎成好几块。 整个医馆都静了下来,包括被正骨疼得鬼哭狼嚎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因为不肯吃药,而和母亲哭闹的小儿,大伙儿都呆呆看着满地碎屑,心里冒出同一个念头:特么这还是个人?他的手真是肉做的吗? 安平:…… 果然是世子的人呐。 “猴子别闹。”侧卧在担架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我这兄弟性情暴烈,大夫见谅。并非我们兄弟想要赖账,实在出门太急,又遭遇变故,可否先行个方便?”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赖账! 安平:…… 看起来还是更像三娘子的人一点。 奇怪,他这是在觉得自家姑娘为人狡诈吗?明明是个很斯文秀气的小娘子……安平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里来这样古怪的念头,像是三娘子比世子还要更可怕一点点。不过安平迅速摆正了自己的态度,上前道:“许大夫,这两位小郎是我军中同袍,都记我家世子的账……”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到三国医生地位都不高,所以华佗就借口妻子有病,告假归乡。曹操病发找不到人,后来一查,艹,敢骗我!就把他咔擦了。到曹冲生病没有好医生,曹操才有点后悔。 第132章 海上奇方 嘉语回到疏影园,才下车,远远瞧见茯苓守在门口,忍不住扶额:又来了。 赏春宴之后,嘉言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没事就来宝光寺。她来也就罢了,还非得带上姚佳怡。活像她上次在陆家那一交摔得不够狠似的。偏也不是不知道她和姚佳怡不对付,不明言来找她,只说礼佛。 既然是礼佛,嘉语也痛快,问住持要了几卷经文,嘉言一来,就遣姜娘陪她们诵经,自己落得清净。让她意外的是,她那个妹子居然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就算是光听经书,也照来不误。 倒教她真有些佩服了。 其实嘉言带姚佳怡来找她的原因,也不难猜。 无非是,姚佳怡没有得到皇后的位置,她失去与萧阮的婚约。虽然嘉言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她会拒绝萧阮,但是那不妨碍她认定她们同病相怜——如果不是打算拿姚佳怡做反面教材防微杜渐,免得她和姚佳怡一般,在日后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就是打算着求她以自己为例,开导姚佳怡。 没准前者的可能性还大一点,嘉语自嘲地想。只是嘉言一直不开口,她也乐得装糊涂。 她不好为人师——又没收束脩,谁耐烦传道授业。姚佳怡也不是什么有悟性的,既没有像她那样亲历生死,就是说给她听,也是白费口舌。那些话,难道从前没人说给她听过么?嘉语是不信的。 嘉语放轻了脚步,在厢房门口略站住一会儿,就听得姚佳怡抱怨:“……哪里没有佛堂,偏要到这里来吃挂落。” 看来姜娘不在。 嘉语心里暗忖:谁给她吃挂落了。莫非是姜娘没给她们好脸色看?不能啊,姜娘不是这样的人,就冲着阿言的面子,也不会摆脸色。大约还是指她冷落了她们。在姚佳怡的人生经验里,这等冷落,已经可以算是吃挂落了。 嘉言道:“这里有什么不好?” “这里有什么好!” “这里有我阿姐。”嘉言说。 “你阿姐你阿姐……”姚佳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瞧着你阿姐就是没贺兰氏貌美,知道抢不过,所以知难而退。” 嘉言不作声,姚佳怡赶着火上浇油:“反正我是不信的,什么海上方——” 海上方?嘉语心里“哈”了一声,嘉言怎么想出来的! “海上方是定然有的!”嘉言一口咬定,“从前我阿姐什么样儿你也不是没见过,如今……那是宋王上赶着求我阿姐,我阿姐都不带正眼瞧他。贺兰氏算什么,我阿姐要的东西,还能轮得到她!” 嘉语:……人萧阮也不是东西吧……等等,还是不对。嘉言这话虽然极端了点,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父兄在世的时候,她要的东西,她要的人,哪里轮得到贺兰——大约就是这些差异,让贺兰袖心生怨恨吧。 这回轮到姚佳怡沉默了。 她到底,是还惦念着皇后的尊荣呢,还是惦记和皇帝青梅竹马的感情,嘉语也拿不准。姚佳怡是想彻底忘掉那些人那些事呢,还是希望有人能帮她,把失去的东西讨回来。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失去了还能拿回来的,即便你付上十倍、百倍的代价,失去就是失去了,拿回来的,不是你曾经失去的。 良久,方才听见姚佳怡略带怯意地问:“你阿姐……当真这么说过?” “这还能有假!”嘉言言之凿凿,“你不也知道吗,那次于贼抓走的不是贺兰氏,是我阿姐,当时宋王也被抓走了,他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好些地方,什么三苗国,厌火国,厌火国的人全身都披黑毛,一张嘴能吐出火来……” 嘉语觉得自己一张嘴,苦得能吐出黄连来——阿言最近是在研读《山海经》么,这样胡编乱造真的好? 大约也就能忽悠忽悠姚佳怡这种不学无术的熊孩子了。 “那多好啊,”就听得姚佳怡发出一阵十分羡慕的感叹声,“我要是想要烤羊腿,都无须带上那么多那么多婢子,只需一个厌火国人,架上羊腿,刷好蜂蜜、盐巴、胡椒,然后呼地一下——” 嘉语琢磨着,这熊孩子虽然口头上对皇帝一往情深,但是这样看来,对烤羊肉才是真爱吧,这么快就把海上方丢爪哇国去了。大概也就这么点傻气,这点实诚,才让阿言这么卖力帮她。 如此一想,倒没那么讨厌了——其实嘉语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讨厌姚佳怡,大约是初见不和,再见不对盘,之后就再没有彼此看顺眼过……没准还能抢救一下—— 嘉语猛地推门,嘉言和姚佳怡都吓了一大跳,姚佳怡差点从坐具上掉下去。赶紧诵经道:“……佛应地藏菩萨问,为说如来由本愿力成就十种佛轮……”一面念,一面拿余光去瞟来人。 到看清楚来人,紧张的就换成了嘉言。 嘉言也不知道方才的话她阿姐听去多少。她这样杜撰她,她会不会发飙……虽然她阿姐已经很久没有发过飙,但是她可是挨过耳光的。 “行了别装模作样了!”嘉语喝了一声。 诵经声戛然而止。 嘉语在正襟危坐的两人面前踱了个来回,眼珠子从嘉言脸上到姚佳怡脸上,又从姚佳怡脸上回到嘉言脸上。嘉言一直在装鹌鹑,终究姚佳怡比较不心虚,胆气一壮,竟不怕死地问:“三娘当真得了海上方?” 嘉语哼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个,我说嘛……” 嘉言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指着嘉语莫要拆穿她,她可好不容易才稳住姚家表姐,阿姐这厢要来句“胡说八道”、“没这回事”,她这月余功夫可就白费了。功夫白费倒是小事,要表姐再闯到陆家去—— 她这里悬心,嘉语的目光又转了过来,把她从头打量到脚:“阿言你做的好事!” 嘉言心里一凉:“阿姐——”目中已经有了乞求之色。 嘉语只管视而不见,厉声呵斥道:“阿爷的话你都不听了!敢情你阿姐被人掳走,是值得到处宣扬的大好事吗!” 这峰回路转,嘉言喜出望外,却还须得装作委屈,同嘉语唧唧歪歪:“……表姐又不是外人。” “就算我是外人,”姚佳怡插嘴道,“难不成我就不知道是三娘在宫里失踪吗?三娘何必掩耳盗铃!”那倒是真的,以姚家与太后、始平王妃的关系,姚佳怡要知道这件事,只是迟早。 嘉语:…… 到这份上,还护着嘉言。现在是她有求于她好不好,嘉语快被这个弄不清状况的姚佳怡气乐了。 一时恶向胆边生,应道:“好好好,她不是外人,我是外人总成了吧!” 嘉言一看要坏事,赶紧打圆场道:“阿姐怎么能和我见外呢。”一句话,把责任又揽了回去。姚佳怡还要开口,被嘉言瞪了一眼,“阿姐还是和我说说绝情国吧。” 绝情国……光名字就听得嘉语一阵肉紧。阿言最近看的东西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得叫哥哥回去好好检查了才行。心里这样想,嘴上只斥道:“那有什么好说的!” 嘉言给姚佳怡使了个“看吧我没骗你吧”的眼神,绘声绘色说道:“阿姐不说,我说!当时阿姐和宋王被劫持出宫,一路往南走,表姐你是不知道,当时于家那贼子,问姨母要了多少好东西……” 嘉语沉着脸,听嘉言胡说八道,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才忍住没狂笑出声。 嘉言一会儿说她和萧阮差点被朝廷追兵追上,几度遇险;一会儿又说于璎雪被迫弃车就船,逼萧阮操楫,扬帆出海,到了那个什么奇奇怪怪的绝情国。据说绝情国原本叫多情国,国中男男女女都长得俊美异常。 “……人长得美,就难免恃美行凶,可是人又都是喜新厌旧,没准我今儿还喜欢西子,到了明儿,就看上王嫱了,这哪里能说得准呢……”啧啧,不容易,前儿还问汉武帝是个什么帝,这会儿连西子王嫱都如数家珍了。 嘉言这说的有鼻子有眼,仿若亲见,嘉语也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嘉言问:“阿姐,我说得都对吧?” 嘉语这时候已经渐渐捋清楚嘉言的思路,但是姚佳怡在前,就只冷冷淡淡道:“也没多好看。” 嘉言拍手道:“瞧,我阿姐都说好看了!” 姚佳怡心道你阿姐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还有脸说人家没多好看,想必都是大美人,让她心生嫉妒了。 “这见异思迁,也是人之常情,坏就坏在这多情国里美人多了些,见异思迁也比别处多上几成。这人和人吧,好的时候固然好,到要一拍两散了,这从前恩情,有人舍得下,有人舍不下,舍得下的还好,舍不下的可就伤心了。表姐你是不知道,这美人儿伤心啊,天都为之落泪……” 阿言这是去过宜阳王叔的产业么,嘉语暗暗想,这一大篇话,不是秦楼楚馆中人,哪里编得出来! 都怪周乐那个混账多嘴! 嘉言自然不知道她阿姐已经打算好了要关她禁闭,尤在绘声绘色说道:“那多情国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美人为情伤怀,整日里哭哭啼啼,那多情国的天气,也就一直都好不了,时不时发上一场大水。也是他们运气,三年前,大水自海外冲过来一个僧人,那僧人本着慈悲为怀,写了张方子给他们,说是吃了之后,从前再如何恩爱情深的两个人,之后都如陌路;从前再如何恨不能生吞活剥的两个人,之后,也只如陌路。” 原来姚佳怡要的是这个……嘉语心里也松了口气,要是万一姚佳怡要的海上方,是求皇帝回心转意的,可叫她哪里找去! 嘉语这头松了口气,姚佳怡却反驳道:“不对!” “哪里不对?”姚佳怡会反对,自认为故事编得十分圆满的嘉言很是意外。 “我……”姚佳怡张张嘴,忽然又闭上了,往嘉语看一眼。 她是觉得有我在,不便出口?嘉语心里揣摩,闲闲笑道:“姚表姐也是个美人,这些日子,倒是天清气朗。” 嘉言:…… 嘉言张口结舌了片刻,瞧着姚佳怡面色虽有忸怩,却没有反对的意思。看来阿姐竟是猜中了。她事先没有准备,一时也答不上来。就听她阿姐笑道:“……帝都多少美人,这会儿心情可不错呢。” “那多情国的美人,难道不是喜的多过忧的,又为什么会发大水?” 这个问题更刁钻,嘉言已经完全回答不了。嘉语略一思忖,淡淡说道:“姚表姐这么想就错了。” “错在哪里?”姚佳怡很不服气。 “姚表姐觉得,一个人是喜欢起来厉害呢,还是怨恨起来厉害?”嘉语循循善诱。 “喜欢起来厉害还是怨恨起来厉害?”姚佳怡明显被绕糊涂了。 “当然是怨恨起来厉害。表姐你想想,你喜欢一个人,最多不过是情愿为他去死,但是怨恨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是他死了,你也还是难消心头之恨。”嘉语的声调一如寻常,嘉言和姚佳怡,却不约而同,背心一凉。 这样若无其事的阴森。 阿姐这样恨过吗?嘉言想,但是阿姐说起宋王,并没有特别怨恨的样子。 “欢喜和难过也是同理。”嘉语补充说,“多情国的人得了那张海上方,从此国中少有人伤心,所以改了名叫绝情国。” 怎么听起来绝情比多情好似的,姚佳怡心里嘀咕,又抬头,盯着嘉语看了半晌,忽问:“那张方子……三娘用过么?” 嘉言的心又提了起来。 嘉语面不改色:“表姐你猜?” 姚佳怡的头勾下去。她也知道嘉语不喜欢她,但是她是见过嘉语从前的,那简直鬼迷了心窍一般,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虽然外间都流传贺兰氏横刀夺爱,但是她信嘉言说的,宋王愿意许以婚约,是她一口拒绝……她也想这样,她也想,能够从容淡定地,视从前如陌路。 她如今……实在太狼狈了。 她不是没有试过,只不过她人生的前十五年里,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里和蔼可亲的姑姑,沉默清秀的表哥,就是她的以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别的可能。 也许就因为没有想过,冲击才格外厉害。 皇后定了陆靖华之后,有前来探望和安慰的,有当面说好话,背过身去就笑话的,也有当面就忍俊不禁、阴阳怪气的,姚佳怡维系一直以来的强硬,安慰的闭门不纳,当面说好、背后笑话的都被她一一掀了老底——不过是这洛阳城里一亩三分田的事,谁还不知道谁!至于当面就阴阳怪气的,她敢直接打上门去! 如是,渐渐无人再提,但是那又如何,她心里难过,再强硬,也都是虚的。强硬本身,也都成了笑话。 若非如此,嘉言不过给了根稻草,她也不必如此言听计从——嘉言总是为她好的,她知道。她不会虚情假意地安慰她,但是她是为她好的。良久,姚佳怡抬头问:“这张方子,三娘子开什么价?” 这眨眼工夫,三娘又变成三娘子,不知道几时还会变华阳公主,嘉语实在有些无语:“我缺钱吗?” 嘉言扶额:她阿姐和表姐,定是前世的冤家。 姚佳怡这一次倒没有退却,反而追问:“那要怎样,三娘子才肯把方子给我?” 她哪里来的方子,这时候要对口径却来不及。何况,她问她要她就给,天底下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嘉语的目光扫过嘉言,扫到案上一只美人耸肩瓶,色白如玉,插一支兔儿牡丹,花瓣低垂,犹带着朝露。 嘉语走过去,信手一拂—— “砰!” 美人耸肩瓶摔成无数碎片。嘉语拍拍手,对效果十分满意,指而说道:“把它重新拼起来我就给你——不许找人帮忙。” 言毕扬长而去。 留下嘉言与姚佳怡面面相觑。 方才嘉语姐妹俩一唱一和还不觉得,嘉语这前脚出门,姚佳怡后脚就反应过来:“阿言,你阿姐不会是坑我吧?” 这个问题,嘉言也答不上来——以姚佳怡与她阿姐的关系,就算她阿姐心血来潮坑她一把,她也不意外。都怪她没早些与阿姐通气,以阿姐的嘴硬心软,她多求个几次,没准她就不计较表姐的坏脾气了。 她心里琢磨,嘴上只道:“就算我阿姐坑你,我也坑你不成?你不信我们,就去找宋王问个明白啊。” …… “姑娘,真有绝情国海上方么?”出门走了一条回廊,茯苓终于再忍不住。 “你说呢?” 茯苓:…… 她算是摸透了,但凡姑娘用这种口气说的,就不是什么好话。 茯苓心里不由地可怜起姚家表姑娘来,却听半夏道:“那,要是姚家表姑娘去找宋王打听——” “她会吗?”嘉语毫不在意,萧阮绝对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这是其一;其二,就算姚佳怡有胆去找萧阮问个明白,以萧阮的脑子,也绝对应付得过去。 不过就是糊弄个小姑娘罢了。更勿论她如今还欠着他三件事,在没帮他办到,或者说,还没成功赖掉之前,她就是随口扯到九天神女,萧阮也只能附和说是啊是啊,看见神女的那天起了大风。 “那要万一呢?”半夏仍忧虑着。 “不会的,阿言会拦住她。”嘉语说。 …… 屋里姚佳怡思来想去,正讷讷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宋王为人清正,总不会骗我。”——至少不会与嘉语联手骗她。 嘉言眯了眯眼睛:“表姐要去找宋王?” “总还是……要问过才安心。”姚佳怡也知道这话里似有不信任嘉言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辩解,“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你阿姐她——” “你也知道她是我阿姐,我阿姐能坑你,难不成还能坑我?”嘉言打断她,“表姐是打算借口拜访彭城长公主吗?” 姚佳怡微怔,迟疑片刻方才道:“……是啊。” 姚佳怡是见过萧阮的,次数还不少,只不过多半是在宫里。有萧阮在的地方,多半皇帝也在,那时候她整颗心都在皇帝身上,任人说萧阮如何风仪无双,她都视而不见,根本没有留意过。 她如今是不便再进宫…… 所以她觉得,以拜访彭城长公主的名义登门拜访,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终究阿言体谅她。。 嘉言哼了一声:“就算让你进了宋王府,你怎么确定宋王刚刚好就在府中?就算他在府里,你又有什么借口可以与他单独见面?就算是你找到了单独见面的机会,你倒是和我说说,这等私密,宋王凭什么对表姐直言不讳?” 姚佳怡:…… “就算宋王事无不可对人言,表姐不是我说你,”嘉言补刀,“表姐与宋王素无往来,猛地跑去问他,我阿姐为什么拒他婚约,真的好吗?” 姚佳怡:…… 姚佳怡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捡瓷片、拼瓷片算了,至少这件事还有阿言陪着她。 第133章 母仪天下 忙乱整个上午,总算回了自己屋子。嘉语坐下来舒舒服服用过午饭,因料想那两个笨蛋还在勤勤恳恳捡瓷片,吩咐了茯苓给她们送食盒过去。美美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已经是未时中。 半夏服侍她换过衣裳。 半夏道道:“姑娘又要去——” “是啊,”嘉语注视窗台上一盆蓝得正艳的花,微笑道,“也该去一趟了。” …… 百鸟园其实并没有在特别荒僻的地方,反而是宝光寺里一景。 嘉语进去的时候,正瞧见通体纯白的鹦鹉,拖着长长的尾巴蹲在树上,蓝孔雀、绿孔雀与白孔雀在芭蕉树下斗了个旗鼓相当。仙鹤高高昂着头,迈着碎步走来走去,红嘴的莺哥儿在枝头歌唱。 天鹅浮在水上,花与树的影子,蓝的天空和着云,如画。 越往里,林子越密,杂树丛生。 路曲曲折折,变幻的光影。嘉语不知道在她之前,有多少人走过,有多少人在断壁残垣前止住了脚步——原来前方并没有柳暗花明的好景啊,他们这样想,就此折返。大多数人都不会发现,这处墙虽然断了残了,却特别厚,厚得不同寻常。当然那也许是因为爬山虎遮盖了它。 藤蔓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的满壁斑驳。绿的叶子,或开一朵红的蓝的白的花,那是朝颜,是蔷薇,是凌霄花。拨开长长的藤蔓与浓密的叶,露出隐秘的锁口,它看起来与墙上其他的疤痕并没有两样。 人常用斗室来夸张房间之小,但是用到周皇后幽居的这间屋子,实在再贴切没有:其长,仅能容她躺下,就宽,最多也只能再容一个人,正襟危坐。 这里能听到鸟鸣,乳莺试啼,寒鸦瑟瑟,有时候还能到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经过,多少人曾在这里窃窃私语,或叹息,或哭泣。周皇后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人应答? 都看不出来,在这样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上。 周皇后生得美,比姚太后美。她是艳丽型的美人,大约与姚佳怡相类——说来奇怪,姚太后与始平王妃都只清秀,姚佳怡却生得艳丽,反而像周皇后了。这样的颜色,难怪先帝生时,荣宠不衰,嘉语默默地想。 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点意外都没有,只问:“你想知道什么?”语气平淡得就仿佛在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嘉语没有见过周皇后起身,也看不出枷锁扣在哪里。那必然是有的——李夫人敢把钥匙交给她,想是一早就知道,即便有钥匙,也带不走人。 周皇后自己想必也是清楚,她从来没有说过离开。也就只有一年前的周氏族人异想天开,以为他们还有机会罢了。 那时候嘉语回答说:“所有,我想知道所有,殿下知道的东西。” 周皇后笑了:“可真是个贪心的小娘子。”她并不问她的来历,也不问她如何来到这里,如何得到钥匙,如何知道她的身份。 深宫画卷,在嘉语面前徐徐展开。 嘉语当然是进过宫的,很多次。但是那不等于她就熟悉宫廷,熟悉宫廷的生存法则。从前她对于宫廷的了解,至死都不过一个浮光掠影的浅象。她没有在宫里扎过根,所以她不知道哪些角落里,藏着哪些魑魅魍魉。 她之于宫廷,始终不过过客,贺兰袖才是主人,但是,也并不比周皇后这个旧主来得更权威。 周皇后摸清楚嘉语对宫廷的一无所知,并没有费太久的工夫,当然那也是嘉语无心掩饰的缘故,也许因为嘉语坦诚——虽然这坦诚对她并没有什么益处——她几乎是倾囊相授。她如今也就剩了这么点乐子,不是吗。 这个小娘子会带食物来探望她,当然别的人也会,但是她还会带熏香与烛火,那就不是人人都想得到了。熏香封得很严实,没有一丝儿气味透出来,烛火也是。周皇后掂在手心里的时候,不是不意外的。 她被拘在这里,太久了,连她自己也不在意香臭与光暗了——真似久入鲍鱼之肆——她知道她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之前那些有求于她的人也这么想,但是这个小娘子……还把她当一个正常人看待。 一个正常的,能分辨香臭、明暗的人。 送饭的贱婢三天来一次;碰上天热馊了,或者下雨霉了,还会幸灾乐祸;如果她咒骂,她会拿饥饿惩罚她。从前她最恨这个,如今却欣欣地想,可以多骂她几次,好好享受有熏香与光的日子,横竖这个小娘子送来的冷食,够她吃上十天半月。 嘉语还在努力记周皇后说的话,每一个名字,这世上有过耳不忘的人,不幸的是,她没有这个本事。 忽周皇后问:“圣人该到成亲的年纪了吧。”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醒悟过来,周皇后说的“圣人”,是当今皇帝。心里微微一沉,却也不得不应道:“是。” “哪家小娘子?” “……陆家。”周皇后自然知道是哪个陆家。 “陆家?”周皇后像也有点意外,突兀地笑了一声,“你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个吧。” 果然……是猜到了,嘉语心里微乱,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周皇后笑得更加欢畅了:“那就好。” 那就……好?嘉语听到这话,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当然知道周皇后与姚太后的仇怨,知道这世上有爱屋及乌,就免不了恨乌及屋,周皇后怨恨姚太后是应该的,但是就她所知,先帝对她,实在不错,而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句话对周皇后显然无效。 果然是,恨永远会深过爱吗? 周皇后又说道:“你,会参加陛下的成亲大典。” 陈述,不是疑问,显然她确信,她就是为了破坏皇帝的大婚而来——也许是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吧,嘉语想。 “等大典办完,你就来见我,把大典上看到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我听。”周皇后掩饰不住的大仇得报的欣喜,“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 嘉语觉得自己心口跳了一跳:难道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揣摩,口中只应答:“是,殿下。” 进百鸟园一个多时辰,外头天色渐渐就要晚了,嘉语要起身告辞,又被周皇后叫住,周皇后说:“你一直只听我说,并不发问,难道除了我说的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她在试探我,嘉语想。 她确实只是听,并不发问。一来她也并不知道,她所掌握的这些什么时候能够派上用场;二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还有别人,也不能从周皇后嘴里打听到她要做什么。 另外也是防备周皇后威胁她,或者拿她做交易。 但是周皇后猜到了她的目的,她也不否认。 “难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不问你的来历,就敢事无巨细,都与你说吗?”周皇后说。 “奇怪的,”嘉语淡定地回答,“但那是殿下的事,殿下愿意把原因说给我听,是我的福分,殿下不愿意,我不能僭越。”周皇后虽然被囚于此,但是名位没有被废——所以嘉语才说“不能僭越”。 她说得平常,周皇后听得惊心,已经很久了……七年,或者八年?这地方没有日夜,没有春夏,她就只能根据冷热来确定,过去一年,又一年,有人曾经试图救她出去,而后杳无音讯。 即便是想要救她出去的,也不过是把她当成棋子,成全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姚氏不杀她,是没有必要,何况她如今这样活着,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会有人对她说:“不敢僭越。” 可真越活越回去了,周皇后自嘲地想,这几个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表面功夫,她这一生里,见过的会做表面功夫的人还少吗。这个小娘子,想必也是大家出身,依样画葫芦,有什么为难。 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过是表面功夫,但是对于嘉语的好感,却实实在在又添了一分。她说:“无论谁来这里,无论他们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害的,总不是我。” 如今外头还活着的那些人,无论是谁,所有,都是她的敌人,所以,不过是一场狗咬狗,虽然她看不到谁倒霉,谁遭殃,谁摔了跟头,不过光想想,也能让她觉得快活——没准倒霉的就是姚氏呢? 嘉语默然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堂堂皇后之尊,竟然像个恶作剧的小儿,不,当然比恶作剧要可怕多了,她手里攥着多少人的秘密,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连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唯有那个秘密……我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周皇后轻轻地说,“所以,小姑娘,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其实,”嘉语终于再忍不住,说道,“我也是有问题想要请教殿下的。” “哦?”周皇后眼睛里放出光来——要撬开这个小娘子的嘴,可真不容易。 “殿下是……很怨恨陛下吗?”她说。 “为什么不?”周皇后笑了起来:这个小娘子虽然为人谨慎,到底年纪小,竟然会纠缠这样的问题。恨,她当然恨,要不是那个小崽子,她如今还在宫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何至于—— “可是我听说,”嘉语慢慢地说,“听说世宗前,对殿下十分宠爱。” 对于一个皇后,用“宠爱”这个词,原本是不合适,有不敬之嫌,但是嘉语实在也找不到第二个词,能够形容世宗与周皇后的感情。周皇后并非世宗发妻,在她之前,还有于皇后。于皇后曾为世宗生下了嫡子。 那时候周皇后才刚刚进宫,封的贵人,据说光艳非常——虽然时隔多年,今非昔比,嘉语也可以想象她当时的盛容。她进宫不久,于皇后就失了势,再之后,皇子染疫身亡,于皇后郁郁而终。 于皇后过世,周皇后即时上位。 ——所以嘉语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世宗驾崩、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候,于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姚太后,而不是位份更高、更名正言顺的周皇后。 那之后,世宗并非没有过别的儿子,只是都养不大,听说与周皇后有关。一直拖到世宗年过而立。燕朝之前的数代天子,都没有活到四十——世宗也没有——世宗着急起来,才有姚太后上位。 世宗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疼得如珠如宝。 这些旧事,周皇后平时很少想起,她平日里想得最多的都是恨,恨姚氏那个狐媚子,不对,就她那惨淡的容色,骂她狐媚子都是抬举。恨那个小崽子,先帝看得那么重,都不许她亲近,若非如此…… “你是在责怪我,就算看在先帝份上,也不该怨恨陛下吗?”她问。 “不敢。”嘉语嘴上说不敢,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你是觉得,先帝对我,已经足够好吗?”周皇后笑了起来。 她长年累月被囚禁于此,最初的时候,她和自己说话,狭小的地方,一天一天都回荡着她的自言自语,你知道时间有多长吗?长到她开始厌倦自己的声音,厌憎自己的声音,恐惧自己的声音。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许多年里,她都习惯了小声说,小声笑,避免被自己的声音惊吓到。但是这一次,她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出眼泪来:“小娘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怎样才算对一个人好?” …… 嘉语从百鸟园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回到屋子里,茯苓过来禀报,说嘉言和姚佳怡还在捡瓷片。嘉语说:“到了点,就叫她们去歇着,和她们说,东西几时拼完都可以,要是不听话去歇着,就是拼完了,我也不会把海上方交给她。” 茯苓应了一声,苦着脸,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嘉语问。 “姑娘,”茯苓支支吾吾地道,“那个……那个,要是万一,六姑娘和表姑娘真把那东西拼成了,姑娘可从哪里弄张海上方给她们?” 瞧茯苓这为难的样子,这个问题怕是在心里反复琢磨过许久了。嘉语笑了起来,这个傻丫头:“怕什么,到时候,阿言自有办法。”——事情是嘉言编出来的,不要告诉她嘉言没想过怎么圆谎。 半夏备好纸笔,和茯苓一起退了出去。 嘉语就和往常一样,把周皇后说过的名字,一一都写在纸上,反复默诵,直到能够背下来。之后丢进火盆里,一瞬不瞬地盯着,直到最小的纸片都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火光照亮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姜娘回来了吗?”嘉语略略提高声音问。 “婢子回来了。”姜娘的声音。她回来有一会儿了,只是嘉语没有发话,不敢叩门。 “进来。”嘉语说。 姜娘进了屋。嘉语盯着她脚下,小块的阴影,半晌,方才问道:“……去看过了?” “看过了。”姜娘说。 “还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亲大典。”嘉语说。 …… “还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亲大典。”宋王府里,大大咧咧闯进来的少年,萧阮头也不抬,“你倒是清闲。” “连宋王殿下也都闲着呢,我怎么能不闲。”十六郎笑嘻嘻地说,浑不在意的样子,“在看什么,咦,又是三娘子!你的那位三娘子,可真会多管闲事啊。随遇安——随遇安是谁?” “从前是崔九郎养的门客,据说很擅长下棋。”萧阮静静地说,“但是眼下已经不是了。”这个消息,贺兰氏并不曾告诉他,大概是她也不知道。 萧阮并不是个缺乏警惕心的人,他这样的身份,处在这样的境地,如果警觉性不够,早死过两百回了。所以前日收到桃花笺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找死。第二个念头却是:这字迹恁地眼熟。 到多看几眼,悚然而惊:这字,分明与他一模一样!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他稍有大意,只要上头对他起了杀心,只要适逢其会,这人就能轻而易举,置他于死地。 不,对方要置他于死地,根本不必来这封信提醒,出其不意,效果更佳。 这个念头让他收起了轻视,慎重对待信笺里的内容:通天塔顶,阿难尊者。三娘子是不必这样藏头露尾的,何况他见过她的字。 也就是说,除了他、郑忱和三娘子主婢之外,这世上有了第五个人,洞悉永宁寺通天塔顶的秘密,而且,已经怀疑到了他身上。 萧阮深吸了口气,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会的贺兰——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她。 会面在雾月馆。雾月馆比邻金陵馆。前些年南北交战,失手被俘而不肯投诚燕朝的南人,多半被安置在此。为了避嫌,萧阮并没有进去过。最多也就打马从门外经过,隔墙能看到石榴累累的枝。 能离它这么近,说起来还多拜匿名信所赐——这是个非常了解他的人。 萧阮疑惑之余,也很有些啼笑皆非。他走进雾月馆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初夏的月挂在梢头,葳蕤的草木,树影婆娑,花的香气,也许是茉莉。映在水里的清光,桥影,湖心有亭,亭中有人,娉婷。 白绫细褶裙,裙面上单绣一支腊梅,除此之外,别无纹饰。 莹白小巧的耳垂,垂一对莲心珊瑚坠,红得像滴血。素色帷帽,轻纱从头一直垂到脚,只露出软底芙蓉鞋尖尖。 一盏琉璃莲花灯,灯光里水汽与雾气氤氲地,从足底升起,晕绕她周身,飘飘然恍若藐姑射仙子。 简素到了极致,也艳丽到了极致。 萧阮瞬间想起永宁寺里嘉语,发髻上的珊瑚簪。莫非他想错了,来的就是她?萧阮心口百味杂陈:她是几时临摹了他的字迹?他这片刻恍神,亭中女子也没有开口,只翦水双瞳盈盈地看住他。 不是她……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察觉,少女并没有掀开帷帽,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他忽然就从她营造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以三娘子的性情,不会营造这样、这样暧昧的气氛。 她……她从来都是横冲直撞的多。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意识到的,那就像是写在掌纹里一样,明明白白。 那会是谁?萧阮脑子里迅速浮起一些京城名媛的姓氏。要仔细看,才能看出这名少女比嘉语身量略高,腰身袅娜,微微向上斜掠的丹凤眼。萧阮沉吟片刻,说道:“贺兰娘子约小王到此,可是有话要说?” 他果然能够认出她!贺兰袖心里涨满了欢喜:他果然是记得她的! 这时候的萧阮,还远没有后来的积威。后来……后来他就不再涉足她的寝宫,她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失去他的,那种挫败感——让她觉得,她又输给嘉语了。 明明她死在燕朝,死在了距离他的国度一江之隔的地方,是他的情人亲手杀死了她,他与她再没有见过面——但凡他对她还有一丝怜惜,当初就不会丢下她,只带了她和苏卿染南渡。 但是这一世,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他为什么会向嘉语提亲呢?那就像是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明明知道没有他向嘉语提亲,她就不可能得到他的婚约,但是那根针,那样尖那样利那样……疼。 她必须拔掉它! 她必须从他心里拔掉它! 贺兰袖定定神,说道:“冒昧约见陛……殿下,是有事相询。” “哦?” “通天塔顶的阿难尊者,殿下怎么看?” 如果不是十六郎碰巧留意到两个举止失常的羽林郎,他又循着这条线索逮住了半夏,萧阮想,他这时候该在千方百计接近郑忱,贺兰袖抛出这个诱饵,就算他明知道有蹊跷,怕也会先吞下去再说。 这个贺兰氏!她不但能够临摹他的笔迹,还非常了解他,非同寻常地了解他——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他的?什么时候临摹了他的笔迹?她小小年纪,又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洞察力? 难道真如三娘子所说,她心仪于他,只是他没有察觉? 萧阮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上却还能够维持微笑:“天色已晚,贺兰娘子是单身一人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世宗在的时候,周皇后说得上三千宠爱在一身…… 据说她长得非常美。 当时迁都嘛(高祖从平城迁到洛阳),到世宗,洛阳的宫殿还在装修,所以比较早的时候,皇帝一家子住在金镛城,后来宫殿修好了,世宗就很欢乐地带着皇后搬家了。 其他妃嫔被丢在金镛城……很多一直到死都没有进洛阳。其中不乏高门贵女。 但是皇后就是没有生儿子(命吧) 原型其实是晋升了太后的,同年十月,星象有异,就被拖出去祭天了。那之前她也确实住尼寺里。 PS:后面两章之前发过公众章节,看过的就不要再点啦,特别134,就是千余字的小散文,是我存稿时候手抖,不得不放出来凑数的。倒是135是个甜番外,没看过的不要错过了。 小周:就是作者君施恩放我出来证明一下存在感…… 表姐去见前夫君了,哎~~ 第134章 洛阳伽蓝 写这个故事,源起于林志炫唱的《烟花易冷》,我忘了我当时在做什么,是忽然听到的声音,“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惊艳如破空而来的箭,那声音里仿佛有着金属的光泽,是银白的颜色,熠熠。 习惯听一首好歌,写一个故事,只是很久,都没有听到好歌了。 那歌里唱“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那歌里唱“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太狠”,那歌里唱“千年以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一朵牡丹,在洛阳的朝雨里绽放。 千年以后,那些斑驳的沧桑,在月影里疏疏浮起,泛着青铜的晕。 循着时光的河流回溯,到洛阳最辉煌的时代去。持续整整四百年的乱世,有木兰当户织的叹息,也有孔雀东南飞的徘徊,鲜血,白骨,红颜,一层一层累筑,最美丽的佛寺,最慈悲的神佛,最悲悯的眼睛,漠然这个尘世的苦难。胡尘,汉月,最后孕育出隋唐繁华。 一个花团锦簇的时代。当盛世的牡丹盛开,谁还会记得,牡丹花下的孤魂。 其实仔细说来,南北朝并不是一个太陌生的年代,因为我们都读过《木兰诗》,读过《孔雀东南飞》,读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都是南北朝的作品。 南北朝时期,南北以淮河为界对峙。占据广大中原地区的政权叫魏,因为要区别三国时候曹操建立的魏国,所以一般称之为北魏。 北魏是一个鲜卑人的国度。 鲜卑这个民族,千年以后已经完全融入了汉族,但是就算是不很熟悉历史的人,大约也听过这样一些姓氏,比如慕容,还记得那个绝色的慕容冲吗?比如长孙,唐太宗的长孙皇后和长孙大舅子相信大家都耳熟能详。 ——这些都是鲜卑的姓氏。 再比如拓跋。 北魏皇帝复姓拓跋。在孝文帝之后,改姓元。有一句很美丽的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它的作者元稹,就是拓跋后裔。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是一个伟大的君主,他汉化了他的国度,改汉姓,说汉语,习汉字,他把京城从偏安的平城迁到洛阳。洛阳,是天下之中,那时候通行于我华夏大地的语言,被称之为“洛下正音”。 后来……洛阳的美丽通常让我们想起牡丹,想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女皇,但是洛阳最美丽的时候,还是在北魏。那时候的洛阳,是刚刚被建筑师们规划出来的一座新的城池,就仿佛旭日东升,其道大光。在它之后,邺城、长安,一个一个的城市仿照它的样子,被复制出来。 在北魏的末世,洛阳被付之一炬。 多年之后,有人路过这座被烧毁的城池,写了一本书,叫《洛阳伽蓝记》,纪念他记忆里最美丽的都城——这时候的京都,已经迁到邺城。 那是又一场乱世的开始。 当然整个三国两晋南北朝,在大多数人的眼里,都是乱世,但是乱世里也有偶尔的安宁,如昙花一现。因为生与死的间隔这样近,繁华与废墟,青丝与白骨,以至于佛教大行于世,仅洛阳,就有佛寺1367所,皇家和贵族舍出自己的家宅,以为佛寺,是当时的风气,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隋唐。 伽蓝,就是寺院的意思。 暮鼓晨钟,奢侈无度的贵族低眉敛容地朝拜,那些虔诚与祈求,最后都零落成泥碾作尘。 第135章 番外后来 兴和三年七月。 周乐从外头回来,没看见他娘子,问左右侍婢,说在通波阁。信步走过去,远远瞧见灯火通明。侍婢要出声通报,被他摆手制止了。 通波阁四面皆琉璃,隐隐看得见人,穿得极素,挽着袖,头上也未见珠钗,就只松松梳了个髻。周乐在门外看了片刻,推门进去,阁中置冰,十分清凉。他脚步轻,她也没察觉。 一直走到跟前,方才发现铺在她面前的纸,纸上画了一半的人儿,周乐定睛看时,不由失笑:“娘子这画的谁?” 嘉语受惊,险些滴了墨,也不回头,只嗔道:“驸马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进门都不通报一声……” 周乐凑过来笑道:“原来娘子是真个会画。” 嘉语丢下笔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周乐拉开她的手看,但见手心乌黑,便知道自个儿脸上也是一团污。也不擦,反凑过来贴她,嘉语左躲右躲就是躲不开去,被他狠亲了几下:“……前儿问你,你还说不会。” 嘉语闷头不作声:他前儿问她,是想在身上刺幅花绣,央她画个样子。她素日里不过自个儿画着玩玩,说不上好,怎么有脸拿出去。况他想绣个狼——要绣只猫儿狗儿她心里还有三分底。 “……却又背着画我做什么。” 嘉语不答,只问:“郎君不是说今儿去五叔府上赴宴,晚上不回来吗?莫非是落了东西在家里?”她想不出宵禁之后周乐绕大半个城跑回来的理由。 周乐笑道:“不能是我想你了?” 嘉语从青瓷碗中拣了颗葡萄塞进他嘴里。这人嘴是越来越甜了。又听他说:“我要不回来,怎么知道娘子背地里画我?” 嘉语面上发红:“我就是拿郎君试试手罢了。” 周乐道:“当真不是娘子舍不得我远征,画了来作念想?” “当然不是!” 周乐道:“娘子是越来越不肯与我说实话了。” 嘉语略低头不语。 和大多数夫妻相比,他们实在说得上聚少离多。特别上次……差点没把她吓死。她如今是很怕见不到他。他也是知道这个,才鲜少在外头过夜。如今又要走。她心里头未免有些闷闷的。其实他从前也出征,近是一月两月,远则一年半载。她父亲、兄长当初也是这样。 她原道自己并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惧怕离别。却原来也是怕的。 周乐道:“娘子索性也给自个儿画一幅,让我带着。” 嘉语摇头:“我画得不好。” 周乐看了看案上,画中人骑在马上,阳光照着他的铠甲,恍然若金。他于书画上无甚鉴赏力,看不出什么技巧,只觉得画中人眉目里神•韵流动,生机勃勃。因笑道:“娘子总不至于除了画我,别的都不会了吧?” 嘉语道:“还会画个猫儿狗儿什么的。” 周乐:…… 周乐很坚决地道:“我要绣个狼!” 嘉语:…… “洛阳又不缺画师,却赖我做什么!” 周乐瞟她胸口,低头咬住她衣襟,就要往边上扯。嘉语打了他一下,那人亦不松口,只歪头冲她笑。 嘉语下手抓住衣襟,哄他道:“大将军天生丽质,原不需这些。” 大将军“嗷”了一声。 嘉语道:“要画出来像狗——” 大将军又“嗷”了一声。 嘉语哭笑不得:“……就不怕人笑话?” 周乐哼哼道:“长公主大作,谁敢说不好,先拖出去赏三十大板再说!” 总算不学狼嚎了,却还是不肯松口,嘉语无可奈何道:“出去不许说是我画的!” 周乐笑而不语。他这位娘子也是傻,他身上多了纹身,不教人看见也就罢了,教人看了去,却不是顶尖的画师手笔,谁猜不到其中缘故?却扯开衣襟,在胸口比划问:“娘子觉得绣在哪里为好?” 嘉语转身去提笔蘸墨,然后左手扶住他的肩,右手持笔,在他胸口点了点。 周乐登时叫道:“好痒!” 嘉语一脸无辜:“是郎君自个儿讨的——别动,动就乱了!” “这哪里能忍得住不动!” 嘉语冷笑道:“我这会儿不过用笔,到时候有人用针,郎君要忍不住,保不定给人扎个大王八出来!” 周乐满不在乎地道:“扎针不痒。” “但是痛啊。” “你郎君我又不怕痛。” 嘉语:…… 笔下却是一滑——这人肌肤原是滑的,也不吃墨,全浮在上头,嘉语不由又叫了一声:“别动!” 周乐止不住躲道:“实在忍不得——娘子还是在纸上画了吧。” 嘉语眼珠子一转:“有办法了!” 却不叫人,搁下笔,走到门口,低声交代了婢子几句。一面说一面往里看,那婢子面上表情便有些微妙。周乐心里觉得有点不妙,待嘉语走回来,勉强笑道:“娘子又要做什么?” 嘉语环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笑吟吟道:“郎君不是要狼吗?我今儿就给你画一个。” 周乐舍不得推开她,转了几个念头,试探着问:“三娘是叫连环去取东西了?” 嘉语点头。 “取……针?” 嘉语便摇头。 “取……刀?” 嘉语“噗嗤”一下笑了,斜着眼看他道:“我看出来了,郎君是真不怕痛。” 周乐还待再问,外头传来婢子的声音:“公主——” 嘉语欢快地奔了过去,又小心阖上门,转身来,周乐看得清楚,她挽在手里的,是老长一截子白绫——也不知道连环从哪里寻来。 “娘子这是要……绑我?”周乐有点不敢置信。嘉语眼睛亮闪闪地点头。周乐但觉得好笑,果然伸手来让她绑,她却又摇头,拉了他到梁柱边上,一圈一圈绕紧,竟是将他五花大绑了个结实。 周乐:…… 周乐眼睁睁看着他娘子恶意满满,在他胸口敏感处刷刷就是几笔。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娘——” “嗯?” “轻点?”嘉语难得占次上风,甚为得意,果然下手轻了,却是用笔尖毫毛略略扫过去。 周乐龇牙,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寒毛都竖了起来——难不成他岳家不是将门,是刑狱出身?不然怎么他娘子会精通这个?偏嘉语还笑吟吟执了笔在他面前乱点:“郎君这回自个儿说,是轻点还是重点?” 周乐苦着脸道:“轻也行,重也行,娘子自个儿拿捏——快点最好。”三娘说得对,谁叫是他自个儿求的呢。嘉语见他苦得脸都皱了,不由大乐,凑上去亲了亲他——他这会儿动弹不得,全由她调戏了。 调戏得够了,才下笔作画。其实自他提起之后她也想过几个构思,只是想不出哪个能配得上他。这会儿他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倒是给了她灵感,刷刷刷地往下画去,耳朵,眼睛—— 忽地那人动了动。 “别动!”嘉语画得顺手,头也不抬,呵斥道。 就听得那人干咳了一声:“娘子差不多了吧。” 嘉语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哪里有这么快。” “那娘子不妨歇会儿,明儿再画。” 嘉语听他这口气不对,抬头一看,不由呆住:分明她方才是把他五花大绑,确定了动弹不得,这里不过半个时辰,如今这白绫却收到了他手里,正在她眼前晃荡——他怎么给自己松的绑? 她还在发呆,周乐已经从她手里抽出笔来:“……今儿该轮到我了。” 嘉语“啊”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周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回拉,嘉语整个人都摔进他怀里,就听得他附耳低声道:“为夫画工不好,娘子多包涵。” 嘉语不由呜咽一声:“不要!” 周乐倒转笔尖,挑开她的衣襟:“我不绑你……” “……你不动,我就不绑你……” “……你要是动,就不要怪我……” 他声音一次比一次哑,周围的空气热度也在上升,他推开宣纸,将她放平在案上。她原本就生得欺霜赛雪,肌肤柔嫩,肌理细腻,比缎子也不差什么。周乐喉头略动,咽了一口唾沫,提笔道:“我……给娘子画朵牡丹。” 这回换了嘉语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蘸饱了墨,落在她胸口,却听那人问:“……娘子是要轻点,还是重点?” 嘉语额上刷地流下汗来,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她得承认方才是她玩过火了,不由求饶道:“郎君——” “嗯?” 那人口里应着,耳中已经全听不进去,手底下却十分用心,笔尖轻一点重一点地拨弄她。 其实周乐又不是那等风流才子,哪里会画什么,只贪看她动情光景,硬着头皮一笔一笔画下去。他原不如嘉语能控制笔尖轻重,嘉语受不住,他画一笔,她求饶一声,到后来,已经全然哑了。 周乐这才撂了笔凑过来亲她,但笑:“娘子这会儿知道轻重了?” 第136章 雾月相约 萧阮会岔开话题,在贺兰袖意料之中,既然他这么问,她也就配合回答:“……是。” “出来这么久,怕是府上该担心了。”萧阮说。从始平王府到城郊的雾月馆,距离并不太近。 “殿下真不想知道?” 隔着面纱,萧阮也能感觉到,这时候贺兰袖脸上,该是笑非笑的表情。她不信他的话,她笃定他是想知道的。 “知道什么?”萧阮一脸无辜。 “知道……”贺兰袖怔了怔,改口道,“殿下是担心我别有所图吗?” “贺兰娘子多心了。”萧阮道,“小王只是觉得,无论是出家人的事,还是皇家的事,都轮不到小王来操心。” 这种话,她信了才见鬼,贺兰袖想。明明心里想知道得要命,偏推三阻四,无非就是不信她。当时冷笑一声:“怎么,殿下怕了?” “怕?”萧阮笑了,华丽如月光的颜色,“贺兰娘子,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你快回去吧。” “如果我不呢?”贺兰袖扬起面孔,眉目浸在灯光里,在月光里,在水光里,如描如画。有魅惑的气息,魅惑中又别样倔强。贺兰袖知道自己的这个姿态很美——从前他就这么夸过她。 “那么,小王该回去了——告辞!”萧阮也不多看她一眼,拱手为礼,就转了身,施施然竟走得远了。 他竟然、竟然真就这么走了! 贺兰袖目瞪口呆,看着萧阮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就要看不到了,她意识到他不是在欲擒故纵,他是真的对她的话没有兴趣。一时竟急了起来,提着裙子紧走几步,叫道:“殿下留步!” 声音在空旷的园子里,穿过夜幕与月色,穿过重重树的影子,尖得有些走音,不如平日清润甜美。 从容,从来都是有条件的。 她是不够从容、她也从容不起来——她不能让他走! 上次永宁寺讲经坛遇挫就已经让她认识到身份的重要。从前萧阮能够凭借佛前十问震惊朝野,名声鹊起,她同样的举动,被谢云然一巴掌打翻在地,没有人为她出头,无他,地位使然。 萧阮的身份,足以让太后在开口叫好之前三思。太后不开口,自然就不会有众人附和。 然而她这晚,还是犯了同样的毛病——也许是急于求成了。她从前能够与萧阮合作无间,是她当时已经是皇后。当朝皇后,和始平王外甥女,不可同日而语。 她如今没有什么能够拿出来与他交换,他当然可以不把她当一回事。在他看来,在大多数人看来,她不可能有比他萧阮更好的选择——因为并没有人想过,她,贺兰袖,原本是可以做皇后的! 但是那又怎样,重蹈覆辙,做一个亡国之君的皇后吗,贺兰袖在心里苦笑,没有人知道大厦将倾时候她心里的惶恐,也没有人体谅她当时的奋力求生,他们只看到结果,只看到她再度封后的风光。 如果不在早早让他意识到她的好处,那么成亲之后,她拿什么和苏卿染斗?那可是青梅竹马、生死与共的情分。她想得很清楚,所以才有这样不管不顾,不要颜面的恳求:“殿下留步!” 萧阮原本是不想停,虽然他不知道贺兰袖约他来这里,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反正郑忱的把柄在他手里,郑忱受宠,他绝对有把握从中分到最大一杯羹,所以并不在意永宁寺塔顶的真相。 只是贺兰袖喊得这样可怜,她在奔跑——这样失态,他只见过嘉语,贺兰袖的仪态远远好过她。萧阮对女人一贯的心软,就只叹了口气,背对着她问:“贺兰娘子还有话说?” “我……”贺兰袖呵了口气,跑得太急,要停一停方才能够流利地说话,“不管殿下信不信,这些话,我都一定要说,永宁寺通天塔顶,太后遇见阿难尊者,是有人设局,但设局的人不是郑三,郑三就是个绣花枕头,只要殿下派人到他身边去,就能够把他牢牢攥在手心里。” 粗浅直白,连“绣花枕头”这样的俚语都用上了,萧阮怔住。 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在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子面前非议另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年轻男子——虽然已经定亲,但是没见过几面,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那无疑是非常不合适。 这样做,除了让人怀疑她的品行以外,不会有别的结果。要碰上有洁癖的男子,甚至可能因此退婚。当然萧阮不是一般人,他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她这是把她的软肋交到了他手上。 原本他以为,贺兰袖不过是故作惊人之举,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博得他的好感,虽然方式有点不对头——当然他这样想也不算错。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贺兰袖的切入点,竟然这样惊世骇俗。 选这样一个地点,说这样的话,她只差没指着鼻子告诉他:我知道你想要南下,想要回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想要操纵燕朝的朝政,趁乱拿到兵权——她是什么时候看穿的?他以为自己掩饰得不错。 虽然大多数人都能够据人之常情推测他想要南下,但是也大多数人都认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卑躬屈膝,仰燕主鼻息,讨好当权者,指望借到兵——毕竟,大多数流亡的皇子王孙都是这么做的,比如春秋时候的公子重耳。但只要当权者没有头脑发昏,就绝不会真个让他染指兵权。 最多也就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做个名义上的统帅,在南北交战的时候,做一面幌子。 这是个很大的隐患,萧阮想。如果贺兰袖不是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闺中女子,恐怕这时候已经尸骨无存:荒郊野外,这个时辰,以贺兰袖的性情,知道这场约会的人,想必不会太多。 口中却奇道:“贺兰娘子这话荒唐!我要把郑侍中攥在手心里做什么?”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贺兰袖根本不理会他的故作姿态。萧阮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她很明白,只要她能给他带来好处,他不会计较她说话的方式,“如今落魄,在崔家做门客,殿下可以自去寻他,他叫……随遇安。” 贺兰袖一口气说完这些,歇了片刻,不等萧阮开口,紧接着又说道:“无论殿下信还是不信,话,我都说给殿下听了。我是殿下的未婚妻,是天子为媒,父母之言,我与殿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阮慢慢松开手心的刀。他早该想到,和三娘子一起长大的女人,不会简单到哪里去。不过……萧阮笑了起来,那种从唇边漾开的笑意,并没有深入到眼底,“贺兰娘子这话说得不对。” 贺兰袖微笑。即便按照律法,已经定了亲的女子,也不能再算是娘家的人。她这样说,是让他看到她的决心与诚意。当然她并不指望萧阮能够做出回应——这个人,从来都口不对心。他没有拔脚就走,是个好的信号。 “……只要贺兰娘子一天没进我萧家的们,就一天还和贺兰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说的是“贺兰氏”,不是始平王府,贺兰袖姓贺兰,不姓元——他撕下了她面上最后的遮羞布。 不要以为你从始平王府出阁,就是始平王的女儿! 他还没有接受她的效忠,至少在他们成亲之前,他不会当她是自己人。但是他也让她明白,她没有别的选择,除了他,并没有什么人,是她可以依靠——贺兰氏早就抛弃她们母女,始平王对她再好,也是外人。始平王会为三娘子火中取栗,对她,只会锦上添花。 她在这世上,就如浮木,如飘萍,他是她的岸。 他始终没有回头,贺兰袖福了福身,慢慢朝相反的方向,自己走远了。这一次,她的脚步很从容,很轻,很笃定。她知道他说的对,就是这样,她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她把自己,寄生在他身上。 所以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可信。哪怕是苏卿染。 苏卿染在南方还有亲戚,有族人,血脉相连;而她贺兰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只有他。只要时间够久,他会依赖她,就如同她依靠他。 这是一种共生。 回到王府,萧阮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他不知道贺兰袖的消息来源。如果不是三娘子,那也许是始平王。都说始平王夫妻和睦,但是内帏中事,外人总不会太清楚,没准宫姨娘也有得宠的时候呢。 贺兰的身世,没什么可疑的。年前萧阮获悉与自己订亲的不是嘉语,而是贺兰袖的时候,就已经差人打听过。贺兰氏是大族,当初跟着元氏起家,东征西讨,也立过汗马功劳,只是迁都之后,慢慢就败落了。 迁都之后败落的家族不少,但是败落到贺兰氏这份上的,倒也不多。 人一穷就志短。 贺兰袖的父亲早逝,留下的家财说多不多,也就够母女吃穿而已。就这么着,也让族中垂涎。反正宫家没人了——彼时始平王不过是个穷小子,只挂了个元宗室的虚名——就有人琢磨着过继儿子给宫氏占了家产,至于那个丫头片子,逮机会卖了就是,人贩子一走,山高路远,就说是被牙花子拍走了,谁还能说他不是呢? 这么想,能带着女儿投奔姐姐、姐夫的宫氏,年轻时候也算是个灵省人了。 原本贺兰氏还不肯放人,直到始平王一把菜刀砍在他贺兰氏族长的门上,才把这对母女带出来。穷的毕竟还是怕不要命的。贺兰氏被始平王吓怂了胆,也就拿了财不再要人了——不然,以宫氏母女的姿色,卖出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萧阮反复看过平城传回来的消息,确认贺兰袖不会为别人的利益陷害他。 除非是她私下另有情郎,为了毁掉他们的婚约,和心上人在一起,陷他于死地——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虽然贺兰袖代替嘉语与他定亲的具体过程打探不出来,但是根据宫里的流言,去伪存真,拼凑起来,大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贺兰袖确实是自愿。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萧阮有这个自信。 而且根据他这些日子对郑忱的观察,恐怕也真如贺兰所说,讨人喜欢是很有一手,在朝政上,就是个草包。他之前也动过心思,如果合适,安插个把人……并无不可。 这样,他在嘉语面前,主动权就更大一点。萧阮思量着,但是并不觉得,非那个什么随遇安不可。 贺兰袖说随遇安是崔家的门客,他打听的结果,这人从前是崔九郎的伴当,擅棋。擅长下棋的人一般都有不错的战略眼光,这一点,贺兰袖说的也没有错——多半是始平王这么说过,只奇怪始平王为什么没把他收在麾下。 没准,几个月前他之所以向崔家辞行,就是去做了始平王世子幕僚也未可知。贺兰袖那里消息不灵通,以为他还在崔家。 幸好他自己有人。 不成想,时隔月余,又听到这个名字。 三娘子救下随遇安,送到医馆,说是一应费用都记在她兄长名下。姐妹俩都看好,这个随遇安,没准真有点本事。萧阮这样想。 “……有什么本事,下棋吗?”十六郎随口问。 “还不知道。”萧阮回答说,话题一转,却问,“今儿出宫,可有什么事?” 十六郎最近日子不好过。自永宁寺通天塔顶碰到郑忱这个“阿难尊者”之后,太后频频召他进宫,宠信不同寻常,如今虽然还是白身,但是朝里朝外都有风声,说是大概会给个羽林郎统领的位置。 照说,郑忱也没有多大的竞争力,但是架不住太后宠信,不用他,也要用他推荐的人。他推荐的这个人,说起来比十六郎和元祎炬都强——这才是十六郎恨得牙痒痒的原因。 如今大伙儿都猜,十六郎和元明炬两个人里,会撸下去哪一个。 要说血缘,十六郎比元祎炬差远了。元祎炬是近亲,十六郎远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了。虽然两个都是孤儿,无父无母,但是元祎炬健在的叔伯亲戚不少,虽然雪中送炭自古无,锦上添花,人家还是乐意的。 何况他还有个养在宫里的妹子,有这个妹子在,用起他来,可比他这个光得不能再光的光棍放心多了。 当然十六郎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他在宫里长大,人面熟,规矩也熟。和皇帝也亲近。不过,没准坏就坏在和皇帝亲近上——这一点,十六郎心知站队的时候到了。 十六郎说:“陛下差我去了趟谢家。” “谢家?”萧阮拊掌道,“这倒是角好棋。” “你知道我去谢家做什么?”萧阮的心思灵敏,十六郎一贯都知道,却还是忍不住问。 “大概是……去传旨,宣谢娘子进宫吧。”萧阮道,“以谢娘子的家世和人才,至少是个贵嫔?”燕朝后宫,皇后以下,有贵嫔、夫人、贵人,并称三夫人,位比外朝三公。 十六郎懊恼:“就不能是别的事?” 萧阮含笑,他当然知道十六郎为什么懊恼,他自认为有经天纬地之才,一心想要做大事,却总被委派这些个后宅妇人有关的私事:“谢祭酒最近在朝中,可没有动作,倒是谢娘子,听说前儿去陆家赴宴,席中小恙。” “小恙”是委婉的说法,实则京中高门之间早传遍了,说谢家娘子恶疾缠身。 当初上门求娶被谢家婉拒的人,厚道的暗自庆幸,没不厚道的直接幸灾乐祸——叫你看不上我,如今我还看不上你了。陆家更是……虽然族长下了严令不许,也还有不晓事的愚夫愚妇阴阳怪气,说:“太后明鉴,说“未尝料及,内秀如此”,果然谢家女内秀。” 不过谢云然与崔九郎有婚约在,崔家没有退婚,这些人也就私下说说,怕万一并无其事,只是谣言。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谢云然也再没有出门,倒是崔家人不时上门,又像是坐实了这个说法。 皇帝大约也听说了,这是个绝好的拉拢谢家的机会:谢礼素有清名,族中人才又多。不过是捏着鼻子纳个长相不佳的女子,他还忍得住。何况他从前,也是见过谢云然的。就算谢家不答应,也是示好,惠而不费,万一到那一日,没准谢家就肯稍稍偏他那么一点,有时候一点点,就是生死攸关,胜负易手。 “陛下成亲,就是成人了。”十六郎说,“亲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他抬起头,看住书香翰墨里不动声色的男子。 皇帝亲政,就须得太后交出权柄。太后会交吗?因为这个问题夙夜难眠的,朝中不止一个两个。而对于十六郎和萧阮来说,也许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且再看看。”萧阮说。 他的宗旨是扶弱不扶强,只有燕朝内斗不止,才有他的机会——其实从前中原强大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付匈奴的。 在皇帝与太后之间,如果皇后是姚佳怡,皇帝得不到外援,那么毫无疑问,他会站在皇帝那边;但是如今皇后是陆靖华,皇帝等于多了一臂,如果再加上谢家,皇帝双胁生翼,倒是太后,可能会吃力了。 “殿下是认为,谢娘子不会进宫?”十六郎问。 “大概是不会。” “为什么?”十六郎奇道。 以他看来,谢家确实有这个意向;谢娘子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她十有八九是毁了容,就算崔家不退婚,成亲之后日子也不好过;进宫,最低限度,能够保住家族和父母的颜面,为什么不呢? 萧阮转眸往灯火处看了一会儿,觉得要把风骨、傲骨之类的东西,给自小就在宫里当猫儿狗儿一样养大的十六郎解释清楚,是个难度相当大的事。就只笑笑说道:“不如……我们一起等消息。” …… 嘉语得到消息,比萧阮稍迟,也迟得有限。 是第三日清晨,姜娘送樱桃上来,浇上奶酪、蜂蜜,色泽鲜明,让人一见之下,食指大动。嘉语才尝了两个,就听到消息,说十六郎进了谢府。十六郎传的密旨,嘉语的渠道,打听不到具体内容。 当时怔了一怔。 她知道十六郎与萧阮往从过密,她相信他一开始就是萧阮的人,代表萧阮的利益,但是明面上,他还是为太后或者皇帝所驱使,那么他去谢家,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后?嘉语猜是皇帝。 皇帝想要拉拢谢家,她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嘉语心里猛地一跳:不会吧——却越想越觉得可能。崔家隔三差五遣人上门,用心昭然。如果谢家面临退婚,皇帝这时候伸手……确实是有奇效,甚至比之前立谢云然为后效果还更好。 纳一个容貌不出色却有家世,或者有德行,或者有才华的女子点缀后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晋时左思,容貌丑陋,而才华过人,留下“洛阳纸贵”的美名。他妹妹左芬,据说才气不亚于乃兄,容貌也……不比她哥哥强多少。晋武帝慕其才名,召进宫中,一时传为佳话。 之后,宫里有事,都让她写上几笔,辞藻清华——她更像是被当作清客使用,而不是嫔妃。 当然做嫔妃也没什么好就是了。嘉语想。 但是谢云然又不一样,同样的待遇,对左芬勉强还能说是佳话,对谢云然—— 嘉语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帝毕竟不是女人,或者说,大多数男子心里,都会觉得,以婚约相许,就是对女子最大的赞美,很难体谅到,女子也是人,她所需要的不是垂怜,而是尊重,和发自内心的倾慕——就和这世间的男子一样。 是人性如此,与性别无关。 对于底层,挣扎着只求活命的人,你给他口饭吃,他也许会感恩戴德;但是对于能吃饱的人,或者吃饱过的人,他就会要求更多;而对谢云然这样打出生起就没考虑过吃饭的人,她的需求,是完全不一样的层次,她会希望有人赏识,有人信任,有人尊重,有人爱慕。 你可以说这是人心不足,也可以说,穷人的感恩戴德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妥协和扭曲,扭曲到一定程度——要知道,乞丐且不食嗟来之食。 嘉语是死过一回,见识过乱世,见识过这世上从云端堕落到泥淖,见识过泥淖爬上云端,才慢慢认识到这些。 所以,谢云然是绝对不会进宫的——就算谢家答应,谢云然也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不仅仅是大族,贺兰是道武帝的母族。北魏的前身是代国,代国到道武帝的时候已经凉了,道武帝得到贺兰氏的庇护,也是借贺兰的兵复的国,嗯嗯,这位逆天的道武帝还纳了自己的姨妈…… 最后被他和他姨妈的儿子杀死了(总之我看史书看到这里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彪悍的人生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能懂的……绝望.jpg) 道武帝的舅舅起兵反他,被他反杀,道武帝一直打压,所以贺兰就慢慢没落了。 北周宇文泰的姐姐还嫁给了贺兰呢,后来武则天的姐夫也姓贺兰…… 所以表姐前世能混个皇后当当也没什么,贺兰和元家的渊源还是比较深的…… (但是这时候贺兰已经没落了,表姐的身世并无出奇之处) 第137章 天下风云 “姑娘?”嘉语久久不说话,也不进食,一旁服侍的茯苓有些担心,喊了一声。 “嗯?”嘉语抬头,刚好半夏进来:“姑娘,世子来了。” 昭熙是来接嘉言和姚佳怡的。虽然嘉语遣了人分头去镇国公府和始平王府报信,但是接连几日不归,始平王妃多少放心不下,刚好昭熙得空,就被父亲差了来。嘉语叫茯苓去请嘉言,却被打发回来,茯苓说:“六娘子说,她和表姑娘在这里很好,暂时不回去,让王妃不必担心。” 昭熙:…… 昭熙也知道经过去年几番变故,三娘和阿言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其实他也没怎么担心过阿言,阿言性情豁达,原本就强过三娘。但是姚表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几时,也被三娘降服了? 嘉语笑道:“既然阿言这么说,就让她住好了,横竖这里房间多,何况有我在,还怕她吃亏不成?” 昭熙哼了一声,她倒是大包大揽,活像就阿言是个孩子,她倒是个大人了似的——怕阿言吃亏?他还怕她吃亏呢! 又听嘉语说:“这樱桃好,哥哥要不要尝尝?” 姜娘贴心调好樱桃送了上来,昭熙见着颜色好,也不推拒,坐下来与嘉语一同享用。兄妹俩头碰头,疏疏说些琐事,无非嘉语问家里情况,昭恂闹不闹人,想起来问:“哥哥这些天,像是忙得很?” 算来,从前大约就是这前后,昭熙兼任了羽林卫统领。 昭熙闻言却皱眉,含混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听父亲使唤得多了些。” 嘉语原本是随口一问,瞧着昭熙这表情,就知道里头有文章,停住往嘴里送的银匙,作出忧心忡忡,食不知味的形容:“父亲又要出征?” “没有没有!”昭熙只道是她担心,忙否认道,“才回来,哪里就又出征了。” “可是我听说……”嘉语更“担心”了,干脆连银匙都放下了,磕在玉盘上,叮地一声响,“柔然那边闹得凶?” 昭熙也知道,宝光寺不比家里,嘉语在这里,能听到不少风声。燕朝风气,倒不至于把女儿家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自古兵危战凶,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总关心这些,也不成样子。 但是再含混其词,也怕她不信——如今三娘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昭熙心里怨念,也只能实话实说:“有人想推我顶了十六郎的位置。” 果然是这桩。 嘉语心想,昭熙说“有人”,而不说父亲,那多半就不是出自父亲的谋划。 面上只装出懵懂的模样——原本她就是该懵懂的,对这些朝中政事,利害关系:“羽林卫统领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昭熙回答说,“是左迁,能常驻京中,又轻松,不过是看守皇城,休沐时候也多。” 他原本是四品的镇东将军,羽林卫统领是三品,当然是升职。 “那哥哥为什么不高兴?”嘉语问。 昭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孔,恨眼前没有镜子,不能够反驳这个说法。却听三娘又问:“谁举荐了哥哥?” 这个问题好像比上一个好回答一点,但是牵涉到太后和郑忱……只能指望着三娘不懂事,不追问了。昭熙硬着头皮说:“是郑侍中。”——最好三娘就不要问郑侍中是谁!他是见过那人的,啧啧,昭熙自问,如果自己是个女人,又或者郑三郎是郑三娘子,怕也把持不住。昭熙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会举荐他,问父亲,父亲也一头雾水。 谢天谢地,神佛终于回应了他的祈祷,嘉语果然没有追问,也像是对郑忱为什么会推荐他没有疑问,只歪头道:“那么,是有人反对哥哥做羽林卫统领吗,比如说,十六兄?” 看到妹妹终于回到了正常小娘子的思维方式,昭熙心里很是安慰:“是啊,十六郎又没做错什么。” “父亲也反对?” “父亲也……大约是觉得,我不该越级升迁,坏了朝纲。”昭熙说。 这话就是搪塞了,嘉语不以为意。郑忱初入官场,举荐昭熙多半是为了报答她,因为她之前说过,父亲有意让哥哥进羽林卫。刚刚好这个建议又与太后的心思不谋而合,昭熙本人的条件,也各方面都说得过去。 操之过急了。 倒是她的不是。之前她还以为昭熙做羽林卫统领,是父亲的意思呢,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光有上位者的宠信还是不行,插手朝纲需要眼光和智慧,嘉语是依靠“先见之明”,而郑忱显然有所欠缺。不知道从前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嘉语慢悠悠舀了一勺樱桃奶酪,甜津津的沁人心脾。 话说回来,昭熙做羽林卫也没什么不好,他和父亲虽然手中有兵,但是在洛阳的势力,始终太过薄弱,如果当初……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樱桃在喉中,忽然就艰涩起来,嘉语用力把它咽下去。 从前昭熙的羽林卫统领,实在做得有些失败,这个念头让嘉语心里难过,她的哥哥是个将才,但是并不十分擅长玩弄权术心机。而人总要面对这些——面对除了自己不完美以外,自己的亲人也不完美的事实。 但即便不完美,也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也最让她割舍不下的人。 “三娘?” 嘉语抬头来,笑盈盈地说:“父亲也太小心了,不就是个羽林卫统领吗,十六兄都能做,哥哥有什么做不得,十六兄出征打过仗吗?他打过胜仗吗?我瞧他那样儿,怕是连人都没杀过。” 昭熙是更愁了:他这个妹子,怎么能随随便便把杀人挂嘴上呢?左右一溜眼,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周边没有外人。 便训道:“又胡说了!”话这样说,心里也不是不自得的。不说难得妹子推崇他能干,就是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十六郎这种连洛阳都没出过的人,能够做羽林卫统领,他凭什么做不得! 嘉语却话锋一转:“哥哥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连皇帝哥哥都要大婚了,哥哥还没影儿呢。” 昭熙:…… 之前他还求神拜佛,指着妹子换个话题,结果梦想成真——还不如不换呢,你听听,这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嘛! “要是阿娘在,是会为哥哥张罗的。” 昭熙也不同她多说,只捡起银箸,敲了她一下:“尽胡闹!” 嘉语捂住头,一脸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幽怨。 幽怨是假,话却是真。昭熙从前成亲迟,人总要在成亲之后,才算是成人。因为人要到成亲之后,才开始应付亲戚间的人情世故,见识到人心幽微。 昭熙要结亲,妻族定然是京中高门。但凡高门,定然子嗣兴旺,人一多,就难免良莠不齐。而亲戚间的往来不比军中,讲究赏罚分明。那就是个大泥淖,香的臭的都有,你还不能拔脚就走。 人都是历练出来的,就算昭熙不是顶尖的权术人才,也会好过从前愣头青,嘉语这样想。从前昭熙就是成亲太迟,在京中时间又不多,没有与妻族建立起感情,也没有共同的利益,事到临头,对方全然置身事外。 兄妹俩说笑间,忽然半夏进来,瞧见昭熙,登时住了脚步,只唤一声:“姑娘!” 是有话要说的口气,嘉语回头,半夏没作声。嘉语心里奇怪。昭熙不是外人,何须这般作态。不过半夏素来谨慎,想必是有缘由。嘉语眼珠一转,笑道:“哥哥把我的头发弄乱了,我进屋去补个妆。” 昭熙也看出她们主婢有话要说,猜想是小娘子的私密事,也不追问,只笑道:“这也怨我!” 半夏跟着嘉语进了内室,嘉语问:“什么事?” “谢娘子来了。”半夏说。 距离皇帝大婚还有七天,嘉言和姚佳怡还在疏影园拼捡碎瓷,谢云然入宝光寺带发修行。 …… 正始五年六月十七。 外间还黑着,夜露无声无息浸湿窗纸,渗进来蔷薇的幽香,丝丝缕缕,在空气里浮动,若有还无的凉意。 陆靖华跪坐在水晶镜前,面容娇艳如芙蓉花。 这些日子陆家上下忙得够呛,她这个风波中心的人,可做的事反而少,无非一遍一遍地练习宫廷礼节。 从前她熟悉的,是臣子的礼,以后她要习惯的,是作为皇后的礼。 过了今儿,天底下就再没几个人能抬头正视她的脸,也没有几个人,值得她平视,连同她的祖母、父亲在内,连同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在内,连同那些往日里在洛阳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高门贵女在内,见了她,都须得俯首称臣。 只要过了今天。 今天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一点都不能! 母亲再三叮嘱了要她睡好,但是三更不到,还是爬了起来。睡不着。谁睡得着呢,整个陆家。这一天一地的变化,今儿早晨,出这个门之前,她还是陆四娘子,出这个门,她就是陆皇后了。 兴奋,也惶恐。等待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是,她进过宫,见过太后,但是那是作为客人。主人和客人,是不一样的。从前,宫中朝中,权柄集于太后一身,以后,凤仪殿有了新主人。 她是凤仪殿的主人。皇后才是六宫之主,太后不是,哪怕她执掌权柄多年,哪怕她是皇帝的亲生母亲。 “要有勇气。”陆靖华轻轻对自己说。要有勇气,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接过来;要有勇气,辅佐皇帝把权力从太后手里夺过来。 这些局势,有的是她自己察觉,有的是家里分析给她听,也有贺兰袖的暗示——当然陆靖华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只觉得她说话格外动听。 “从此以后,这双手搅动的,就是天下风云。”贺兰袖这样说,不无艳羡的语气。 陆靖华慢慢伸手到眼前,微垂着手腕,慢慢舒展花瓣一样纤柔的手指,一个异常优美的手势。指尖滑嫩得像剥了壳的笋。什么叫肤如凝脂,这就是了。从前她的手不是这样的。 从前……她没想过会有这天,或者说,没想过这天真的会到眼前来。 就算是颁了诏,定了日子,也总还觉得像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然而这天终于到了,没有来迟,没有变故,没有人推她,说醒醒,天亮了。 天还没有亮。 陆靖华唇角微微上翘,一个笑痕。她知道她的家族为今天做了多少努力,甚至就在前几日,她几乎还遭遇了灭顶之灾。 皇帝要召谢云然进宫! 这个消息传到陆家,传到陆靖华耳中,她面色苍白,几乎要站立不稳: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祖母耷拉着眼皮,遮住眼底失望。 她知道祖母失望,但是她别无选择,她必须阻止——祖母是希望能够借机向谢家示好,反正谢云然的脸已经毁了,进宫也就是个摆设,面子光而已。既然不可能越过她,为什么不欣然接受呢? 是啊,为什么不能接受呢?谢云然不会知道那不是个意外。 但是她心里始终有鲠。她知道那不是意外,她还记得,凌云台的宴席上,白玉盘中的插戴,轮到谢云然,是一支开得正盛的牡丹——如果不是她不取的话。牡丹为花中之王,群芳之冠。 皇帝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谢云然不取! “谢娘子心气高。”贺兰袖这样说。但是凭什么?凭什么!她视之如珍宝,她能弃之如敝履!贺兰袖再三开导,她原本也是想咽下这口气的,她几乎也成功的咽了下去,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陆靖华深吸了一口气,起伏的胸口慢慢平静下来。今儿是她的好日子,不该想这些。横竖,她谢云然如今,也再傲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陆靖华心里也不是没有一闪而过的愧意,但是她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她不过是想要给她个教训,在她面前放肆也就罢了,要日后还这样不知进退,受到的教训也就不止于此了。 何况她当时也没有料到后果会这样严重。她以为,不过是引发一场风疹,让她闭门数日不能见人而已,谁知道—— 赏春宴上贵女不在少数,别人都没事,就她出事,可见也是命中当有,怪不到她。且事发之后,她的父亲领着兄长,已经再三上谢家谢罪,还要怎样——她的父亲,可是未来的承恩公。 祖母并不体谅她这些错综复杂的小心思,只颤巍巍说了一句:“你再想想。” 陆靖华没有作声;次日,逼着豆蔻换过衣裳,潜行出府,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再次日,谢云然进宝光寺。 消息传到陆家,陆老夫人阴沉着脸,水米不进整日,到儿女们再三恳求,方才松口,说:“叫四丫头来见我。” 陆靖华没有见过这个架势。要从前,她早吓得跪在祖母面前磕头认错——哪怕她根本没有错。但是这一次,她直挺挺地站着,从背脊到颈项都倔强地,没有一丝儿弯曲的意思。直到父亲从身后踹了一脚,方才双膝软倒。 祖母眯着眼睛看她,自上而下倾泻的目光里,绵绵不绝,她说:“你们都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和四丫头说。” “母亲!”是小叔的声音。 “母亲……母亲莫要生气,四娘有什么不对,都交给儿子,儿子自会教训她。”说这话的是父亲。 “出去!”陆老夫人闭上眼睛,冷冷喝斥。交给他?交给他们?她在心里冷笑。她当然知道几个儿子的心思,四丫头今时不同往日,几个儿子说这些话,无非是敷衍她,无非是……怕她伤了未来的皇后娘娘。 但是他们陆家……并不是靠裙带上位的孬种!先祖是一刀一枪,血里火里拼出来的功名,轮到如今儿孙们,穿得体面了,吃得精细了,言行举止有了规范,骨子里的血气,却是丢了个一干二净! 难怪柔然那些虫子敢公然犯边,要先帝在时……不不不,是先帝的先帝了,莫说犯边,怕是大气都不敢乱喘,生怕惊扰了先帝,来个御驾亲征……老人忆起昔日荣光,枯黄的面上泛起一丝血色。 陆家的男人和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老妇人积威多年,“她总是四娘的亲祖母,害不了她”,他们这样互相安慰和自我安慰着。陆靖华听见叔伯父亲、母亲的脚步碎碎,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她和祖母。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仿佛背上有条冰凉的蛇蜿蜒而下。她是畏惧祖母的,她打小就听长辈念叨过,那些和男人一起上战场的传说,在年幼的陆靖华眼里,祖母的满头银发,都是钢丝铸成。 她会杀了她吗?这个念头浮上来,很快又被压下去。不会的。就算她不怜惜她身上流着她的血,总还要顾念陆家满门。 到这个地步,她陆靖华,已经是陆家不可缺少、也不敢开罪的人物。陆靖华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萌芽,什么时候生长壮大、开花结果,到繁茂不可动摇——但是贺兰袖是知道的。 空气压着她,就如同道士的符篆,她是被镇压的小鬼。 许久,方才听到祖母的叹息。也许是目光移开了,那就像是有人揭下了她背脊上的符纸。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卸掉的重量沉如山岳。 “你……”祖母慢慢地说,“去见了谢家那孩子么?” 从“谢”字出口,陆靖华的心就被揪住,到最后一个字落音,她咬紧牙关,应道:“是。” 声音微微有一点不自觉的变形,但是并没有抵赖。母亲说的对,这座宅子里,没有什么能够瞒过老祖母的耳目。虽然她已经老了。她已经这么老了,但是她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她的儿子们,她的孙子孙女们,也许有着更为热烈和活泼的生命力,但是论起强悍,谁都不及她。 她就像是个年老的妖怪,坐在时光的尘埃里,手里攥一只灰扑扑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她全部的儿孙,他们挣扎,他们无能为力。 ——她不会放手。 陆老夫人看着脚边的孙女,她垂着头,避开她的目光,但是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她极力隐藏,但是欲盖弥彰,她觉得她老了,她该放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陆家。那也许是对的,如果儿孙辈里有能够挑起大梁的人。陆老夫人扬起下巴,绷紧的下颚略略成方形。不能放手,就是因为这群没用的东西。她并不看好就要做皇后的孙女,她从来就没看好过她! 如果不是她的母亲苦苦哀求,太后的寿辰原本也轮不到她进宫,老人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她不清楚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皇后这顶桂冠,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的孙女。 她如今是飘在云端上,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躺在砧板上,整个陆家都被她拖到了砧板上—— 她极力想要扭转这种形势,但是儿孙们都被眼前的富贵糊了眼,不知道大难临头,如果谢家能够被拉下水,也算是一线生机,这就是为什么谢家那孩子在赏春宴上出事,她明知道四丫头脱不了干系,却并未深加责怪的原因。 但是—— 老人微叹了口气,她的儿孙不知道富贵之险,她是知道的。她想要掌好最后一班舵,但是看儿子们和四丫头的反应,怕是已经力不从心——她会成为皇后,无论谁来阻拦,都是陆家的仇人,哪怕是她。 早三十年,她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这个丫头,但是她老了。人老了,就免不了心软,心软,就免不了出错。 老人闭目再想了一会儿,好在皇帝终究是想要用陆家,她还有时间。陆家不止一个孙女,孙辈中,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材。缓个一年半载,四丫头碰了壁,吃了亏,栽了跟头,就会知道错了。 “肯认……就还好。”老人低低地,对自己说。四丫头虽然有许多不足,总还有这个好处。一个守成的上位者,可以不聪明,可以出错,但是至少,至少他须得有担当,有做了就认的勇气。 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为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卖命。 作者有话要说: 北魏太武帝把柔然取名蠕蠕(太武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是个蔑称。所以陆老夫人会说那些虫子…… 北魏主要的边患来自柔然,那时候突厥还在给柔然打铁…… 第138章 富贵之险 “你起来。”陆靖华听到的就只有这三个字,然后是祖母语重心长的教诲,“再过几日,你就要进宫了,宫里不比家里,不可以再这样任性妄为。” “任性妄为”就是对她私下去见谢云然这件事的定性,定性得这样严厉,但是祖母竟然没有责打她。 ——陆家将门,不似书香门第,说到惩罚,不过禁几天足,少吃几顿,抄几卷佛经,至多不过祠堂里跪上几天就蒙混过关。陆家行的是军法,从伯父到小叔,陆靖华没少见他们挨打,就是出嫁了的姑姑,赶在祖母气头上,也逃不掉一顿,更何况孙辈……陆靖华当然也是挨过打的。 这次闯了天大的祸,竟然连责骂都没有,陆靖华心里是松了口气,也越发慌慌地没个着落。祖母不惩罚她,也许是看在她过几天就要进宫的份上,也许是因为……因为什么?陆靖华自己也想不明白。 祖母是陆家的定海神针,她撒手不管,陆靖华雀跃之余,很难不生出惶恐。 后来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火上烤,不知道祖母会有什么后着,会不会横生枝节……都没有。终于到了今天,陆靖华长长叹了口气,外人看来的风平浪静,在她心里,无异于翻过九九八十一难。 “姑娘,时辰到了。”门外传来珍珠的声音,这是唤起。 陆靖华去谢家见过谢云然事发之后,豆蔻就被带走。好在祖母没有格外为难,陆靖华求了母亲,眼见她许了良人方才落的心。珍珠原是她母亲身边的婢子,老成持重,虽然不及豆蔻贴心,也是个好的。 “进来。”她说。 婢子、嬷嬷们鱼贯而入,上妆,梳发,点唇,贴花黄,然后穿戴。陆靖华口里含了参片,一整套繁琐的程序下来,并无半分疲态,相反,目光灼灼地,精神焕发。也许是人逢喜事罢。 但是底下也有说,是天生的娘娘命格才撑得住。 陆靖华听了微微一笑,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天渐渐就大亮了。 当整个洛阳披上夕阳的霞光,宝马香车,辗尘而来。是太尉为使,司徒为副,奉玺书前来迎亲。 陆靖华穿的大严绣衣。斯时婚仪,红男绿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陆靖华这身衣裳,宫中织女赶了整整半年工,精美自不必说,颜色也鲜妍,新绿似早春,一树如花开。衣上绣的雏凤朝阳,霞光漫天。 纤腰只一握,腰间垂下来白玉组佩,串以金丝银线,陆靖华一路行来,姗姗莲步,竟无声息。 风穿廊而过,伏倒一片公卿贵妇,就只有陆靖华西向而立,受封玺册。 事毕,婢子过来为她披上披帛,白如雪,软如云,朝阳中闪烁不定的光华,如春水初生。 画轮四望车就等侯在门外,陆靖华踏着长长的毡毯,一步一步走近,登车,车迎着霞光,往东驶去。没有出错,一点错都没有,一切完美无缺……便是谢云然,也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吧,陆靖华想。她是恨不能把手放在心口,抚平腔子里这一段止不住的狂跳——但是她不能,她身边还有长御和侍中。 陆靖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长御却转脸来冲她笑了一笑:“太阳毒得很。”她说。是琥珀。 长御是宫女之长,太后派琥珀来充当长御,是很给陆家面子了。 陆靖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幸好有华盖。”琥珀略略抬头,华盖上丝络垂了下来。 她是太后的人,太后对于陆靖华这位新晋皇后,心情十分复杂。太后先前属意姚佳怡,结果却被陆靖华捡了这个便宜去。初看并不太糟糕,陆靖华也不是那种精明世故、城府深沉的女人,但是陆家—— 陆家声势不如谢、李、崔、穆,但是虎死威犹在,陆家在军中,几代积累起来的威望,却不是这几家可比。 连始平王父子都只能算后起之秀,根基不如陆家深厚。 但是退一步想,是母子之争,不是父子兄弟,太后再大的野心,也不可能撇开皇帝,自己称孤道寡。太后没有别的孩子,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所以即便争权夺利,也有个底线,不至于兵戎相见。 ——这也是永巷门不了了之的原因。 陆家与权贵、高门联姻不多,如果动用不到军权,陆家能给皇帝的支持,也就有限得很了。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陆家肯站到太后这边,但是陆家这个小娘子……琥珀看着陆靖华,在画轮四望车上,车轮辘辘地前行,她坐得岿然不动。下颚绷得紧紧的,如玉的肌肤下,能看得见颌骨的形状。 之前陆靖华给她的印象不算坏,是个天真纯朴的小姑娘,不算太机灵,但是也不傻,也能明哲保身,也能随波逐流,出了事,还有站出来的勇气。但是自从听说赏春宴上谢娘子突发恶疾之后,琥珀对她的看法就变了。 太后笑她多心:“巧合而已。不是问过了嘛,连谢娘子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能碰……” 琥珀不说话。她在宫里见识得多了,知道这世上纯粹的巧合并不那么多。就比如永巷门之后,华阳公主被挟持,宋王的挺身而出;再比如谢云然的发病——赏春宴上谁都可能出事,为什么偏偏是谢云然? 太后欣赏谢云然,那些说后悔没早早定下她为后的话,之前已经传扬出去。太后的意思,一来确实欣赏谢云然的才智与气度,二来也并非没有打压陆靖华的意思——给个下马威,震震也好。 ——上位者并不会意识到,她一时的心血来潮被有心人利用,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然后谢云然就出了事。 这样的巧合,很难让琥珀相信,就只是个巧合。何况还有后来,谢云然的避世宝光寺。 宝光寺,可真是多事之地啊。想起宝光寺里的另外一个人,几乎要叹气。但是这样的日子是不宜叹气的。于是那口气在唇边,化为浅浅一个微笑。她说:“太后盼着这天,可盼了好些时候了。” “太后厚爱。”这句话陆靖华不能不答,轻启朱唇,声音很快淹没在风声里。 陆靖华听见自己的心又怦怦怦跳了起来。侍中先行一步引路,陆靖华扶着琥珀的手。长毡尽头,皇帝身着衮服,头戴十二冕旒帝王冠,他在等她。 他背后是青庐。 陆靖华不敢加快脚步,也不敢慢上半分,抬脚,落步,每一步的节奏,每一步的长度,都大有讲究。不会出错、不能出错……没有出错。但是她仍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避开林林总总的目光。 洛阳城里顶尖的权贵都在这里,所有她能想到的目光,羡慕,不屑,怨恨,嫉妒,欣赏,审视,也都在这里。 大概也有人真心为她欢喜……她心里闪过贺兰袖的面容。 毡毯在脚下,不紧不慢地缩短、缩短……到了。陆靖华心里长长吐出一口气,背心湿得透了,风一吹,竟有些发凉。 又一女官迎上来,为她除去披帛、幕篱,钟鼓罄乐响了起来,庄严又喜庆,礼官扬声喊:“拜——” 依礼,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所以这声“拜”无疑是说给陆靖华听的。这一套流程,陆靖华都已经演练过千百遍,这时候听到号令,不假思索,略略侧转身形,盈盈下拜。 “啊——”短促的惊呼,戛然而断。 不知道是谁失态,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失态,但是紧接着,陆靖华听到了吸气声。 吸气是一个简单的,无声无息的动作,如果只有一个人、两个人……背对着他们的陆靖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察觉的,但是成百上千的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那就不同了——那将形成飓风。 有事情发生了——必然是有事情发生了!但是她不能转头去看!她被所有目光死死摁在了这个位置、这个姿态,一动不能动。瞬间的焦灼与绝望席卷过来,淹没了大燕朝新晋的皇后。 ——会、会是什么事? 皇帝抿紧了唇。从最初的震惊中挣脱出来,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时间。这个场合,谁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反应。他迅速瞟了一眼座上的母亲,母亲脸上的苍白一点都不比他少。如果不是作伪的话,皇帝迅速掂量了一下这个可能性——可能性并不大,他清楚自己的母亲,并没有这样精湛的演技。 那么会是谁—— 吸气声过后,德阳殿前,死一样的寂静。 “拜——”没有人喊停,礼官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决定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拉长调子,再喊了一声。 皇帝拜了下去——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 整个洛阳都在传,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谣言无孔不入,他们都说,陛下娶了个不祥的女人。 有多不祥? 有说是歪嘴斜眼,貌比无盐;有说她进宫瞬间,宫中飞沙走石,暗无天日,暴雨如瀑,整夜不停。还有更夸张的,说到昨儿张三家母猪开口说话,李四家的驴过桥落泪,以及张武家的傻闺女忽然死了。 有人深信不疑,就有人不信:寻常人家娶亲,还须得合个八字,找城西的瞎子算个良辰吉日呢,皇家有这么不讲究? 说的人面红耳赤,急起来跳脚:“我还能骗你?”、“骗你能有什么好处!”也有捋起袖子拉人说理的:“你瞧瞧!要真没事,怎么能今儿一早起,全城就戒严了呢?”这句话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引来的数人注目。 那倒是真的。 洛阳城里百姓一早起来,就发现城里多了不少巡城将士。洛阳是天子脚下,大伙儿都是见识过的,戒严这种事,多发于先帝驾崩,新君登基,或者城中叛乱,但是……昨儿是皇帝大婚啊。 皇帝大婚这样的喜事,照例大赦,全城都乐呵呵的,谁曾想—— 巡城将士走得近了,八卦的人们闭紧了嘴,只用眼神交流:“看吧看吧,我没说错吧?” “还真是……” 将士们木着脸,警惕的目光扫过去,但是并不追根究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上头也不是不懂,只是聊胜于无罢了。何况他们自个儿也还犯嘀咕呢,昨儿到底怎么回事……怕只有当值的羽林郎才清楚,等换了班问问去! 城里八卦得有多欢快,宫中就有多惶恐。宫女、寺人连走路都踮着脚,小心翼翼,唯恐招来主子怒火——燕朝立国百余年,还是头一回生出这样的幺蛾子呢。太后心里那懊糟劲就别提了。 被打脸的懊糟——谁能料到这样的意外呢,要赶上哪个皇子成亲闹出这样的变故,恐怕会被皇帝发配得远远的。 只能说,幸而皇帝已经是皇帝,也幸而先帝没有别的选择,姚太后一言不发,心里未尝不庆幸。 还有窃喜。闹了这么一出,陆靖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从她手上讨到半点权力了。就算她肯给,她也服不了众。但是……要不要废后呢?诚然她不高兴来个与她抢班夺权的皇后,但是出了这样的意外,她总须得向天下有个交代——就如同天象有异,通常以三公退位谢罪一般。 于太后私心里,并不乐意废掉如今的陆靖华,何况皇后贵为一国之母,也不是个说废就能废的。且不说皇帝怎么想,就是天下人面前——要万一他们说,不是皇后不祥,是天子失德呢? 怎么处置,左右为难。 虽然为难的并不是太后。对她来说,留与废,各有好处。但是长远来看,废掉之后,会换来怎样一个新皇后——总会有新皇后的——她心里也没底。从皇帝的态度揣测,换一百个也轮不到姚佳怡。 佳怡有什么不好,人长得漂亮,又是自家孩子,打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哪里像……陆家那丫头。 要她说,当初式乾殿走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姚太后当然知道式乾殿走水不是陆靖华的手笔,她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只是气头上仍忍不住把罪状都归于她——就不该为了顾全皇帝的面子轻率定下来,太后想,早知道……还不如让陆靖华消失呢。 但是让陆靖华消失也不是个想就能成的事,她乐意皇帝还不乐意呢,皇帝乐意陆家还不乐意呢,陆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好端端一个小娘子进宫贺寿,忽然就没了,陆家哪里肯依。 之后,之后就没机会了。无论是陆家还是陆靖华都让人挑不出错来,谢云然的意外只是意外,没根没据的,谁都怪不上。昨儿大婚,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没法叫停,就算她豁得出去不要脸,皇家也还要脸。 再说,皇帝怎么想,谁也拿不准。 太后把飘远的思绪用力拉扯回来,这些小庆幸与小窃喜,都是不便流露出来的。反正无论废立,都是皇帝求她,她只管稳坐钓鱼台。所以虽然还满面怒气——样子总要做的,却还有滋有味饮了一盏酪。她昨晚睡得并不坏,但总不好让底下嚼舌根,说她幸灾乐祸——虽然她确实是。 到这个点,皇帝还没领皇后来请安,太后按捺住心里的各种猜测,示意琥珀:“去看看!” 琥珀心领神会地去了。 整个皇城,真正愁云惨淡的其实还是凤仪殿外的青庐。 昨晚草草礼成之后,皇帝就屏退众人,仔细盘问陆靖华——大喜的日子,帝后这“闺房之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陆靖华从交拜开始的一头雾水,到这时候惶恐交加,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皇帝不让她知道,就没有人敢让她知道,但是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惊恐失态……就像千针万针扎在她背上。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千夫所指”、“如芒在背”,她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兽,被围观,被攻讦,而无从挣脱。 妆是早就糊了吧,她准备了半年,不,也许是前半生,也许还有更多,必须完美无暇的一天,就这样被毁了个彻底。 也许还有以后……也许已经没有了。 皇帝问一句,她答一句,她也有反问,皇帝没有回答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说错话了,皇帝并没有拂袖而去,只是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一步登天……到一脚踏空。她不敢去想以后,以后,她和眼前的这个人,她和整个皇宫,还有一辈子那么长要相处。 这样一个开头—— 但是再怎么想,从早起上妆,梳发,着衣,从天使抵达陆家,从陆家进宫,她所能记起的,就只是炽热的阳光,背心凉下去的汗,足尖白晃晃的路……也许是红的,红的毡毯,也没有意外。 没有任何意外。 没有任何人轻举妄动,包括太后身边的首席女官琥珀,一举一动,无不符合礼仪。陆家虽然不是百年书香世家,也是伴随元家一路发达,富贵有好几代了,最粗浅的礼仪,不会弄错。 盘问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也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所有的答案,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没有意外……怎么会没有意外呢?没有意外,皇后的绣衣上到底怎么会出现那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鲜红,有隐隐的腥味,皇帝虽然没有杀过人,也一直秉承君子远庖厨的传统,但是他见过血。 神不知鬼不觉,绣衣的背后,一个血染的“厉”字,鲜红到近乎狰狞。 作者有话要说: 北朝(一直到隋唐)大婚的时候,新郎新娘是红男绿女,并不像后来都穿红。 上次看到唐书,太平公主成亲和生娃都有大赦,所以皇家碰到喜事儿,大伙儿是挺跟着乐的。 第139章 谣言智者 帝后大婚,是何等重大,皇帝就不相信,陆靖华穿上绣衣之前陆家没有反复检查过。但是他也无法相信,从陆家到皇宫这一路,能有人做这样的手脚而不被察觉。 如果有,只能说神乎其技——这样的手段,便是轻入三军之中,取他项上头颅,也易如反掌,何必在妇人身上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如果不是人……皇帝静静地想,如果不是人呢? 辗转整夜。起初是不能入睡,后来是从一个梦里跳进另一个梦里,每个梦里都出现父亲的面孔。皇帝其实记不得他的父亲长什么样子,这是他过世的第九年,他过世的时候,他才六岁。 一个人对于六岁以前,很难有太清晰的记忆,所以对皇帝来说,父亲的面孔从来都是模糊的,宫廷画师也并不能复原他的眉目,他记忆里就只是一个男子弯腰牵着他。那手是暖的,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慢慢也就冷掉了。 然而昨晚,他不断地看见他。他知道是他,他看见他忧心忡忡的眉宇,不断张合的嘴,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大概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担忧,也是一个君主,对于江山传承的焦虑。 他的江山,不会在他的手上失去……皇帝在心里对父亲许诺。 大婚后的第一个早上,皇帝没有按惯例带皇后去见他的母亲,而是早早就回了式乾殿。 …… 会被皇帝召见,在萧阮意料之中。皇帝信不过他的母亲,总要召人来商量。他身边亲近的人,其实并不太多。如果不是谢云然出事与陆皇后有关,皇后第一个召见的,应该是谢祭酒才对。 毕竟是帝师。但是如今这情形,萧阮微微一笑,谢礼的话,皇帝也未必会信。 这于他,是极好的机缘。从大婚上出现意外开始,萧阮就已经在考虑对策。这件事于他有利无害,他只是和太后一样,在琢磨怎样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利益于他,比对太后更为紧要。 保住陆家的皇后,萧阮跟在小黄门身后,步入式乾殿的时候默默地想,要怎样,才能最大化得到陆家的感激呢? 对于皇后绣衣上的血字,萧阮并没有皇帝那么多的纠结,他不信鬼神。这世上没有得到过鬼神庇佑的人,都很难有这个信仰。他相信所有的事都是人为,或者命运的驱使。而命运,也是人的一部分。 厉,那并不是一个好字,何况以这样狰狞的面目,出现在这样一个不该出现的场合。 萧阮虽然不能肯定谁是幕后黑手,也并非全无头绪——这样的意外,如果不是针对皇帝,就是针对陆家,要不,就是针对陆皇后本人。如果针对的是皇帝,那个人也许是姚太后,也许是宗室,比如……新近回京的咸阳王。 如果针对的是陆家,倒有可能是他亲爱的皇叔的手笔。毕竟陆家在边境上,一度让他非常恼火。他的皇叔,虽然表面儒雅如君子,其实骨子里就像是大多数野心勃勃的人一样,他的野心,不仅对于皇帝这个位置,也对于他治下的疆土。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他有麻烦了。 但是,他也有机会了。 至于陆皇后……虽然是当事人,针对她的可能性反而最低。一个闺中女子而已,有什么要紧,能引来这样大的手笔抹黑。最大的嫌疑,无非就是谢家。但是谢家没有这么蠢——谢云然的事情过去才多久。 倒是姚太后,姚太后嫌疑一直不小。毕竟,她是最大的获益者……皇帝也会这么想。 皇帝问:“……你怎么看?” 他虽然召了萧阮进宫,其实在私心里他并不相信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之前他召进宫的那些臣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示范——他们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他:“那不是为人臣子该过问的事。”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是他知道,只要一转身,一出宫,今儿母亲就会收到一大摞的奏折,根据他们揣摩到的风向,揣测中的他母亲的心思,决定奏折的内容,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劝他废后,或者是攻击陆家失礼。 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他的这些大臣,连他都摸不到他们的下限。 何况萧阮并不是他的臣子,皇帝心知肚明,他客居洛阳为的是什么,他这么多年来,与彭城长公主,与他,与他的母亲,与燕朝上下,宗室权贵都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为的是什么。他做的每件事,看起来都这样完美……他怎么舍得戳破这张完美的面具呢。 但是他是局外人。 有时候,他需要一点局外人的眼光,局外人的意见。 而萧阮,果然也给了他最意外的回答,他说:“那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他的意思……有意思,皇帝笑了:“朕的意思?” “陛下要废后吗?”开门见山一句话,劈得皇帝呆住:萧阮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学识渊博,又是奉旨教导他礼仪言行,鲜少这样直白与他说话。 皇帝多看了他几眼,方才问道:“废如何,不废又如何?” 萧阮正色道:“臣素不闻皇后有过,如果陛下要废后,恕臣告退。” 皇帝被噎了一下,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支持废后……母后定然是支持废后的,萧阮不支持,那就是站在他这边了,虽然萧阮无职无权,站在他那一边无济于事,但是皇帝心里还是高兴的。 只是并不流露于面上,只问:“卿不闻不祥耶?”——你难道没有听说皇后不祥的传闻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萧阮一本正经地说,话锋一转,又道,“何况谣言止于智者。” 啧啧,这话说得,他要是信了有鬼神之说,岂非不智?当然皇帝并不在意这个。他再三盘问过,知道不可能人为,而萧阮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凭本心揣测。也不知道是真个不信,还是装出来的表态。皇帝微微一笑,问:“如果朕没有废后的打算呢?” “那么陛下如今之计,是要追究到底,大兴讼狱,还是隐忍不发,为皇后正名?” 一语惊醒梦中人!且勿论是人为还是天意,既成事实,首要任务不是追究而是处理。萧阮这几句话,虽然没有帮他分析出幕后黑手,却指了条康庄大道——废后还是不废?当然不废;是追查到底,还是先给皇后正名——自然是正名。 但是皇帝开口仍是问:“莫非……卿心中已有眉目?”他始终心存侥幸,希望是出自人为,又碰巧被人看破。 萧阮只是摇头:“并没有,但是想必朝中自有精干之人,定能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 理论上是如此:以陆靖华的身份,这样的场合,能够接近她的人是有数的,能够摸到皇后绣衣的,也不是清理不出来。所以萧阮说“顺藤摸瓜”不无道理。 但是理论是理论,皇帝苦笑:藤一直在那里,就是摸不到瓜。朝中诚然可能有精干之人,未必肯听命于他。 皇帝心中苦涩。不过萧阮只是从理论上推测,而并不像他清楚事情始末,皇帝失望之余,也隐隐放了心:要他能耐到那个份上,他对他的防备,可又须得上一个台阶了。 “那就再议吧,”皇帝说,“正名——又怎么个正名法?” 这回换了萧阮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臣为陛下贺!” “贺?”皇帝被他绕糊涂了,“贺从何来。” “厉者砥砺也。”萧阮只说了五个字,皇帝心中一阵狂喜。 “厉”并不是个吉利的字,它有祸患、灾难的意思,诗经中说“降此大厉”;又有恶鬼的意思,比如《左传》记载“晋侯梦大厉”;还指瘟疫,恶疮,春秋时候刺客豫让为了报仇,就曾经以颜料涂覆其身,看起来像是长满了恶疮。 而萧阮说到“砥砺”,是“厉”字的本意。 假使帝王是刀,则皇后为磨刀石,能使之砥砺奋进——这样的寓意,自然吉祥至极,当得起这个“贺”字。 转念却道:“卿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究其实,祥瑞和凶兆并无差别,都是怪力乱神。 萧阮应声道:“谣言止于智者,奈何天下不智之人何多。” 皇帝:…… 这句原来应在这里。果然滴水不漏。智者不信鬼神,但是天下蠢货多了去了,对于蠢货,就须得用蠢货的法子,那对付聪明人呢? 皇帝看住萧阮,并不催促。他知道他定然还有话说。但是这个话,只能他来说,他不能开口,甚至不便接口。 仓廪实而识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多数百姓辛劳终日,不过勉强糊口,哪里有这个闲心、这个功夫、这个见识去探知视野之外的事。所以天子择后,于皇家、于权贵是天大的事,于天下百姓,则无足轻重,不过坊间笑谈耳,拿个祥瑞已经能够镇住大部分人。 相形之下,朝中衮衮诸公就没这么好糊弄了,这个理由,远远不足以让他们闭嘴。 他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他的母亲。母亲属意姚氏女为后,在洛阳高门,不是秘密。母后掌管六宫多年,这次皇后进宫,接引女官又是她的贴身婢子,要说皇后出事,是母亲指使,想必无人不信。 ——如果不是没有证据,连他自己都会信。 把矛头引向母亲,还有额外的好处——谁家没有待嫁的女儿?谁愿意女儿出嫁遭此算计?如果洛阳高门真信了是母亲一手安排,虽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反弹,但是长远来看,人心向背,可想而知。 忠臣孝子——自古忠臣必出自孝子之门,所以无论天下如何改朝换代,忠臣孝子四个字,始终为人君所推崇。在“孝”字重压之下,皇帝不可能真把母亲怎么样,但是他从来都不介意挖母亲的墙角。 正因为他从中受益,所以这个话,万万不能出他之口。 皇帝这厢思忖,就听见萧阮说道:“十年之前,我父亲北来,蒙先帝不弃,以长公主妻之;六年后,我又奉母来奔,无论先帝、陛下,还是太后、母亲,都待我甚厚,我日夜思之,不能安寝,只恨寄身洛阳,一闲人耳,无以为报。” 式乾殿很大,很静,直到初夏清晨喧嚣的阳光铺满了它。在眼底,萧阮脚下,匍匐一个小小的影子。恍惚一个折腰的影子,淡得像一抹轻烟。皇帝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京中人人交口称赞风华第一的宋王,其实是个走投无路的落魄王孙。他从来都是,只是极少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陡然生出的惺惺相惜,皇帝自己也怔了片刻。片刻之后,几乎要失笑:萧阮怎么能和他比,他是名正言顺的燕朝之主,虽然眼下手中无权——等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眼下手中无权”? ——便纵是名义上富有四海,那也只是名义,汉献帝何尝不曾君临天下,他能在魏武王面前作色? 一念及此,皇帝面上稍霁。萧阮入朝以来,以今日给他意外最多。开场就论恩,莫非是打算替他母亲担下这个罪名?不不不,他担不起。皇帝一面想,一面温声抚慰道:“此分内事,阿兄不必如此。” ——萧阮以彭城长公主为母,他自然可以呼他为兄。 萧阮闻此言,面上并无得色,反而沉沉如水,忽长身而起,退几步,行大礼参拜于君前:“陛下恕罪!” 皇帝大惊。若非他登基八年,虽未参政,平日里修为已经到家,这会儿怕是已经坐不住。饶是如此,仍脱口道:“阿兄何罪之有!” 萧阮道:“皇后虽然身份贵重,说到底不过一深闺弱女子,能得罪什么人,不惜调动这样庞大的人力、物力,只为毁掉她?” 这正是皇帝心中所想,不假思索,应和道:“阿兄此言极是——阿兄起来说话。” 萧阮并不起身,继续说道:“所以那人想要毁掉的,定然不是皇后,而是陆家。陆家素来谨慎,在朝中并无宿敌,便有宿敌,又如何敢为一己之私,破坏陛下大婚?所以——” “所以如何?”皇帝隐约把握到他话里的脉搏,却总还差最后一层窗户纸:在萧阮的假设中,此事必是人为,但是哪个会冒此奇险,为了区区一个陆家,往死里得罪天子? “如果臣没有料错的话,能做出这种事的,就只有臣的叔父了。”萧阮不疾不徐,揭开谜底。 在意料之外,要细想,又是情理之中,南北停战数年,那也只是暂时停战而已,彼此间互派使臣,看起来光明正大,实则无孔不入。燕朝指望着统一天下,吴国也从未放弃收复失地的梦想。 站在吴国的角度——如果真是吴主所为的话,不失为一角妙棋。 达到的目的,譬如挑拨皇帝母子,使两宫离心;如果皇帝因此废后,陆家即便不心怀愤恨,恐怕也会被认定心怀愤恨,如此,皇帝还敢以陆家儿郎守边么?万一边疆战事有个风吹草动,朝中评议如何,可想而知。 曾参杀人,三人成虎。 如果皇帝不废后,那这么大一个不祥之兆,是会应在皇后身上呢,还是皇帝身上?谁敢赌这个国运? 越想越是心惊,良久,皇帝唇齿中逼出三个字:“阿兄坐。” 萧阮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主是吴主,阿兄是阿兄,朕信得过。”皇帝说。 萧阮落座,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阿兄这话,可有根据?” 萧阮摇头道:“陛下高估我了,昨儿才事发,我上哪里打听去。” 那就是全凭推测了。皇帝心里默默筹算,难怪他要先谢恩,再谢罪,然后才抛出来。这样有理有据,若非……简直连他都能信呢。这个解释,确实比“母后不满皇后,暗下黑手”,要好百倍。 洛阳有金陵细作?洛阳当然有金陵细作。这个解释,完全能够安抚四方,无论陆家还是谢家,朝中还是天下民心,连皇后、母后在内,个个都满意。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萧阮这个南朝皇子,会承受不小的压力。 皇帝眯起眼睛,这是一张投名状,萧阮把宝押在他身上,就如同春秋时候伍子胥为报仇设局行刺吴王僚。 “既然是吴主所为,”皇帝慢慢地说,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么,朕是不是该即刻召陆将军进宫,商议善后事呢?” “陛下圣裁。”萧阮说,“臣……告退。” …… “……我以为你会和承恩公见上一面再走。”宋王府中,萧阮书房里,十六郎歪在胡床上,毫无形象,手边是才上市的葡萄,青翠欲滴,浇了蜜浆,还是有些牙酸。 萧阮不以为然:“我不见他,难道他就不知道是我?” “那倒是,”十六郎但笑,“陛下的式乾殿,就是个筛子。” 萧阮不应声,慢慢煮他那一壶茶,水在壶里,开始咕噜咕噜响,水汽漫上来,润湿他的面孔。 十六郎兴致勃勃问:“你当真认为……是南边那位干的?” 萧阮不置可否:“只是有这个可能。” 十六郎却摇头:“我瞧着不像。那位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德阳殿。要说他能,柔然那边也能了,他们指着看我朝中笑话可不是一年两年,宫中胡儿也多,势力盘根错节,连太后都看不住。” “陆家从前虽然和北边打过交道,如今,却都在长江边上了。”萧阮说。言下之意,柔然犯不上和陆家过不去。 “那也够险的,这招,”十六郎咬着葡萄,含混道,“陛下也就罢了,这要朝中人说你贼喊捉贼——” 阳光透过碧纱窗,十六郎惫懒的眉目,在光影流转中,转瞬即逝的锐气逼人。 他原本就长了过分锋利的眉目,只是平日里隐藏得好——就如同萧阮原本就是个落魄王孙,只是他的落魄,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除非他有意让对方看到。萧阮往茶水里加一勺盐。 “我没有贼喊捉贼,”萧阮道,“我只是没有证据,而刚刚好这种说法,对我最有利。” 要的就是朝中有人生疑,而两宫知他无辜。 明明无辜,却为君分忧,因此背上嫌疑,无论皇帝、太后,还是陆家,包括皇后在内,没有不感激的。 有这份感激在,事情真假,都无关紧要了。 渐渐地,时间推过去,众口铄金,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会越来越趋于相信帝后大婚上的意外是南朝细作所为,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彻查中,确认他的清白。燕朝上下因此对南朝生出的仇恨,是他乐见其成。 燕朝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皇叔。如果燕朝要对南朝采取行动,就一定会考虑他。如果运气够好——当然的,他会有这个运气——陆家会让他有机会进入到军中。他会好好利用他们的感激,或者歉疚。 萧阮凝思太久,十六郎眼珠一转,凑过去问:“你当真……不信天谴?” “你信?”萧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反问。四目一对,若无其事各自错开。萧阮道:“绣衣自尚服局送到陆府,陆皇后穿上绣衣,受金宝玉册,之后进宫成礼,这一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如果这当中有意外发生,任何一个阶段都可能会被叫停,而整个流程,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中。 十六郎笑道:“你都打听清楚了。” “然。”萧阮简洁地回答。 “既然陆家拿到绣衣的时候,没有出错,皇后进宫,也没有出错,那么这个错,到底出在哪里?”十六郎似是自言自语。 第140章 幸灾乐祸 “有个时间点。”萧阮指出,“照常理,陆家自家人不至于自掘坟墓,但是如果尚服局的女官,或者陆家奴婢中有被买通的,或者索性双方都有内贼,绣衣一开始就有问题,也不是全无可能……但是这样,也没有办法保证陆皇后换上绣衣之前,不检查最后一遍。所以最好的时间点,应该是在绣衣上身之前的瞬间,偷梁换柱。” “但是之后,”萧阮又质疑,“陆皇后还须得受册,登车,进宫,那都是在陆家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那人总不可能把陆家上下都买通。” “如果是长御、侍中被买通了呢?” 前去迎接皇后的长御和女侍中,是最接近陆靖华的人,如果她们引开陆家人,至少引开陆家人的注意力,全程遮掩皇后背后的血字,运气足够好的话,也不是做不到。 但是设计这样一个局的人,怎么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一旦事发,那是灭族之罪。除非—— 萧阮微微颔首:“如果太后不怕丢脸的话——” 这世上能够差遣琥珀的人不多。皇后于大婚上出现意外,明面上丢脸的是皇后、是陆家,但是究其实,是整个皇室。萧阮并不认为太后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但是一时间,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毕竟,太后是最后的受益者,不是吗。 十六郎瞧着他的表情,轻吐了口气,看来事情真不是他干的。心情略略好转,说道:“你不信天谴,但是咱们那位陛下,却是信了。” “哦?” “你告退之后,陛下就召了承恩公进宫,又召钦天监,钦天监老秦唬得脸都白了。”十六郎想起钦天监的脸色,做了个鬼脸,“唔,就这样!” 他年轻俊俏,就是鬼脸,也不难看。但是换成钦天监老秦那张蛛网一样的老脸,萧阮忍不住笑:“别这样,老秦也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十六郎笑嘻嘻接口,“我都怕他出事,撺掇了阿秀给陛下送果子——” “阿秀?”萧阮似笑非笑瞟他一眼。 十六郎摸摸鼻子,他素来脸皮厚,也不在意萧阮打趣,正色道:“自然是阿秀,别人哪敢去触这个霉头。阿秀送果子进去,看见老秦就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臣臣臣不敢妄加揣测——”” 他学老秦颤巍巍的口音。萧阮的书房不小,但终究不似式乾殿阴森:“你猜陛下怎么说?” “朕恕你无罪。”萧阮一笑。 十六郎诧异道:“你倒猜得准。” 对十六郎的诧异,萧阮多少有些得意。在他看来,皇帝会说这个话,无非是以为,钦天监会如他一般,硬生生把凶兆拗成祥瑞报上来。 “老秦怎么说?”他问。 萧阮一向不解释,十六郎虽然心里郁闷,片刻也就抛开了,说道:“说起来我也佩服,老秦这么个胆小如鼠的货,明知道那位忌讳,这一次,竟然说了真话,他说:“那是谶——”” 谶语这种东西,几千年了,没有断绝过。 周时曾有童谣,唱说“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卖桑木作的弓箭的人,日后会灭亡周朝。一对卖桑木弓箭的夫妇因此逃亡褒国,在逃亡的路上,他们捡到了一个女婴,就是后来的褒姒。 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 然后始皇。 据说秦始皇曾得天书,书上说“亡秦者胡也”,这五个字,让秦始皇使大将蒙恬拓边,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是始皇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手创立的帝国,并非亡于胡人,而亡于他的儿子,秦二世胡亥。 新莽篡汉,天下未乱之前,就曾有谶语,说“刘秀为天子”,这句话曾令三公之一的刘歆为了应谶,更名刘秀,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光武帝脱口说:“怎么就知道这个刘秀就不是我呢?” 一语成谶。 因为这个缘故,谶纬在之后的两百年里成为显学。无数人研究它,依它判断天下的走势。三国时候袁术就信了“代汉者当涂高”这句谶语,在汉末的群雄角逐中率先称帝,而最终众叛亲离。 他赌错了天命。 所以老秦这句话出口,皇帝勃然变色,没等他说完,当头一脚,就把他踹到在地。 萧阮:…… 十六郎也拿眼睛揶揄他:你教的好学生。 萧阮苦笑,君有君仪,臣有臣礼,皇帝这样作为,多少是辜负了他的教导。正要再问后续,忽然神色一动,提声问:“阿染?” ——十六郎来访的时候,除了苏卿染,其他人不会靠近。 门外没有人,萧阮弯腰,拾起一支签。 皇帝震怒,承恩公陆俭反而沉得住气,出声问:“谶意如何?”——那谶语上说了什么? 其实皇帝也想问。 萧阮给了他台阶,能够完美地解释给天下人听,但是他骗不了自己,他不信这件事是人力可以达成。那就是天命,而钦天监就要在他面前揭开这个不祥的天命! 有些话,不说出口,就还可以假装糊涂。 陆俭作为陆家的主事人,辗转整夜,如果不是慑于天威,昨晚他就上钦天监拜访了。 但是这句话,他敢问,老秦不敢答,他低垂着头,用余光打量皇帝的脸色。 “说!”皇帝粗声说了一个字。 “是……谥。”老秦低声说。这一次,没有发抖。他是豁出去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皇帝大婚上发生这样的意外,别人躲得过,作为测卜吉凶的钦天监,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皇后谥厉。” 皇帝眼前一黑——历朝历代,为人君者一生的功绩,最后都会归结到谥号上,留名青史。皇后从皇帝谥,也就是说,如果皇后的谥号为厉,没有意外的话,皇帝的谥号里,必然也有这个厉字。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长舌阶祸曰厉。 “厉”不是一个吉祥的字,作为谥号,格外的不吉祥。上一个谥号为厉的君主是周厉王姬胡,他为后世贡献了一个词叫“道路以目”——因为贪婪和暴•政引发民愤,被逐出皇宫,死在彘地。 萧阮听到这里,拊掌笑道:“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个幕后黑手——不管他是谁,既然下这么大力气,花这么多的功夫,在皇后的绣衣上印出这个“血”字,自然不会让事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至少钦天监,应该是能够推波助澜,为之造势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要追查,就该从钦天监下手?一闪而过的念头,迅速被萧阮掐灭:案子破不破,怎么破,与他什么相干? 既然钦天监暗示了皇后的谥号为厉,即便不能扳倒皇后,也会在皇帝心里,留下长远的阴影。 而那些影影绰绰风闻内情的朝臣与宗室,又该怎样看待皇帝? 这招数之阴损,简直连萧阮都叹为观止。人都是喜欢阴谋的,即便他能和皇帝联手,给天下一个足够祥瑞和足够合理的交代,但是日后皇后不得宠,或者皇帝有过,这件事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翻出来。 而最糟糕的结果莫过于,最终皇帝果然得了这么一个谥——那时候人已经很难分得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了。 这人的心机,实在深沉得可怕,萧阮想着,就听十六郎问:“方才——”他想问方才门外动静是怎么回事,萧阮不等他说完,截口道:“不相干,我回头处理。倒是你,十六郎,你有什么打算?”这话多少有些突兀,但是十六郎听懂了。 皇帝大婚之前,朝里朝外就有风声,说羽林卫两个统领要换掉一个。十六郎虽然觉得自己比不过元祎炬,事情也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没准太后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兴头过了,郑忱算什么。 但是皇帝大婚出现这样的意外,作为负担皇城安全的羽林卫,责无旁贷——巧的很,十六郎昨日当值。 十六郎的笑容当时就僵住,片刻,又若无其事绽放开来:“能有什么打算,不就是又回到从前,无官一身轻吗?” 十六郎不服气,笑得再云淡风轻他也看得出来。换作是他,他也不服气——十六郎虽然比不过元昭熙战功赫赫,在宗室里也是难得的能干了。除了血缘,元祎炬有什么比得上他。但是那有什么用? 元祎炬有运气,他没有。 “我有个建议,”萧阮袖中的木签,是寺庙里常见的签子,上面中规中矩的刻字,他摸到当中那个“三”字,慢慢地说,“你要不要听?” …… 消息传到宝光寺,并没有比别处更迟,不过反应最大的绝不是嘉语。嘉语好笑又好气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么说,你要回家?” 姚佳怡一本正经地回答:“今儿太后赐宴承恩公夫人,诸公主、王妃、二品以上命妇陪宴,家慈有命,怕是不能不去。” 嘉语:…… 这会儿倒记起要赴宴了,难不成前几日捡碎瓷片的时候,她还想过赴宴?亏得她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 嘉言瞧着她阿姐的脸色,忙打圆场道:“说起来阿姐也是要去的。” 嘉语自然知道依礼,她这个华阳公主是要进宫陪宴,不过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在王妃那里挂了号,王妃自然会帮她推脱。于是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母亲知道的——镇国公府派人来了吗?” 姚佳怡忽然又忸怩起来,眼睛往嘉言看。嘉言硬着头皮道:“阿姐不是有车么,叫安平送我们怎么样?” 嘉语看了她一眼,对姚佳怡道:“姚表姐稍安勿躁,我有话问阿言。” 姚佳怡满脑子都想着看陆靖华的笑话,也不在意。嘉语拖了嘉言进屋,劈头就问:“就姚表姐眼下这样,你敢放她进宫?” 嘉言“唉”了一声,低头不应。 嘉语目光灼灼看着她。 “前几天都好好的……”嘉言嘀咕着。 “那你怎么不说前几个月、前几年她都好好的呢。”嘉语冷笑,“就你那劳什子海上方,你都没想好怎么圆吧?” “谁说我没想好!”嘉言争辩道:“不就是个海上方么。回头咱们让她找些稀罕物,用什么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花儿的蕊,用什么白露的露,谷雨的雨,霜降那天的霜,大雪那天的雪……做药引子,表姐找不齐,时间久了,皇帝哥哥和皇后孩子都生了,表姐那心思还能不淡?” 说到底就是个“拖”字决,能无赖到这个地步,嘉语也是服气。 嘉言又道:“表姐前些时候是真挺好的,就是有些郁郁寡欢,到昨儿,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半夜里还出去吹风,也不知道是听了谁嚼舌根——” 说到这里,嘉言压低了声音,声音里透着兴奋,幸灾乐祸的兴奋:“阿姐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嘉语睁大眼睛,装出惊讶的神气。 嘉言见她这般形容,只当她是真不知道,略略有些失望:“也、也没什么。” “没什么?”嘉语却不肯放过她,“那好端端的,姚表姐怎么就海上方也不要了,打定主意要回去?” 嘉言心里琢磨着,自家阿姐向来消息灵通,连她都没有听说,怕是有些不尽不实。就有些意兴阑珊:“就是听了风言风语,说皇后进宫的时候有些不妥,表姐听了,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真有不妥,还能赶回去看热闹?”嘉语冷哼一声,“你也不想想,要皇后真有个不妥,谁的嫌疑最大?” “这——”嘉言才要开口说“与我们什么相干”,话到一半,忽然就怔住——她也意识到,这世上最盼着陆靖华出事的人,难道不是姚佳怡么? 半晌,方才结结巴巴道:“阿姐你知道的……你看到的!这几日,表姐可都和我老老实实在寺,半步都没出过疏影园啊!” “说你呆呢,你还不信!”嘉语道,“我作证?我能给姚表姐作证?难不成我不是母亲的女儿、姚家的外甥?退一万步,便是有人信我,阿言你自己想想,镇国公这样的人家,要做点什么,难道还要表姐亲自动手?姚家上下这几百人,都干吃饭的?” 嘉言:…… “不、不会的……”嘉言道,“表姐她……姚家不会做这样的事……” 嘉语心里想,真做了也不会让你知道,口中只道:“我知道不会,但是挡不住别人这么想。我的好妹子,这洛阳城里,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阿姐我这样对你有信心的。” “那……”嘉言拉住嘉语的袖子,央求道,“那怎么办?不让表姐回去?哎不成,不成的!阿姐你想想,人人都知道表姐盼着皇后出事,如果皇后果真出了事,以表姐的性子,居然不去看热闹,岂不更可疑?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嘉语之前没想到这茬,听嘉言一提,倒也踌躇起来:“你说得有道理,除非是有太后的手令——” 忽然半夏在外间通报道:“姑娘,世子来了。” 嘉语心里咯噔一响:这时辰,昭熙来做什么,不会是真来接姚佳怡和嘉言吧?往嘉言看,嘉言摇头。 姐妹俩双双迎出门去。 昭熙进门,瞧见姚佳怡也在,稍稍有些意外:“姚表妹。” “世子哥哥。”姚佳怡屈膝行了个礼,“世子哥哥是来接阿言的吗?” 昭熙笑道:“母亲叫我来接三娘和六娘进宫赴宴——镇国公的车也到了,就在外头候着。”姚佳怡欢呼一声,匆匆说了两句道别的场面话,提着裙子一溜儿奔了出去,留下兄妹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俊不禁。 虽然没有太后的命令,但是既然镇国公府来了人,自然有镇国公府的人看着,嘉言也就不多操心了。 嘉语问:“姚表姐和阿言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要去?” 昭熙道:“昨儿的事……都听说了吗?”——宝光寺里多贵人,有贵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耳目,有风言风语,看姚佳怡方才的反应,也不像是个一无所知的。 “听说——” “听说皇后有不妥?”嘉语问。 “也不是不妥……”昭熙斟酌了半晌用词,还是觉得不宜和妹妹们讨论这种八卦,太有损他做兄长的威严,便只含混道,“不知道也好,总之就是去应个卯儿,费不了多少功夫——先上车吧。” 嘉语“哎”了一声:“待我去换个衣裳。” 嘉言也跳起来:“该死,我可没带几件首饰过来,阿姐、阿姐——” 昭熙:…… 怪不得王妃催他上路催那么急,敢情都在这里等着呢。 平心而论,嘉语和嘉言在着妆穿衣上花的功夫根本不算多。昭熙在门外,只隐约听得两个妹妹你说一句“今儿你可不能穿红”、我应一句“尽戴珍珠也太素了,加对玛瑙雕花镯子多好!” 要在一年前,昭熙是做梦都想不到嘉语和嘉言能这么好,就像是真的……不,当然是真的,她们当然是比真金还真的亲姐妹,但是就像是那种打小一块儿长大,没有过隔阂和怨怼的亲姐妹一样。 盏茶工夫,走出来焕然一新的姐妹俩,嘉语是玉色笼烟纱裙,皓腕上一对玛瑙雕花镯子,扣锁是一对小鱼儿,极是生动;嘉言穿锦纱羽缎芙蓉裙,玳瑁耳坠压住了衣色的轻浮。 昭熙瞧了一会儿,忽道:“方才我进来,在门口撞见个小娘子,穿的素色,只头上插了支玳瑁金顶簪。像是在门口徘徊了不短的时间。我问她是不是来拜访此间主人,她又摇头说不是。” 素色衣裳,玳瑁簪,这个时辰。嘉语问:“戴了帷帽么?” “戴了。”昭熙说。 是谢云然,嘉语心里想。姚佳怡能听到的风声,谢云然未必就听不到了。她自进宝光寺之后,深居简出,虽然并不拒绝她上门拜访,自个儿却极少出门。 “三娘想不起是谁吗?”昭熙见他妹子不说话,提醒道,“是个很大方的小娘子。” 嘉语摇头道:“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我们走吧,别让母亲等急了。” 马车从宝光寺出发,沿着官道往前奔,经过许家医馆的时候,许秋天刚好抬头看了一眼,他也听说了帝后大婚的凶兆,只是这时候,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已经很老了,他的孙子虽然出仕为官,但是最为贵人所看重的,仍然是他的医术。当然他并不觉得奇怪,甚至也不觉得遗憾,他已经足够的幸运,能够在翻天覆地之后仍安享富贵。 初夏的清晨,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化,初夏的清晨总还是初夏的清晨,凉爽的,金色的阳光在地面上一道一道,铺成琴弦。他新得了一盆花,花开得很盛,花瓣是明丽的蓝,蓝得就像是初夏的天空。 他早起给花浇水,当水喷到花瓣上,花瓣在瞬间转为鲜红,红得就像是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恍惚还有隐隐的腥味。 他讶然失声。 全家都被惊动了,曾孙扛不住哭了起来,细细问过,才知道是小儿淘气,往浇水的水壶里装了醋。 原来草桂花沾了醋会变红。 许秋天忽然想起,有一年华阳公主曾托他寻过一种花,好像……就是草桂花,好像……就在帝后大婚那年。 他并没有沿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那些贵人恩怨情仇,哀乐人生,和他有什么关系?正始五年六月的那场帝后大婚,迎皇后进宫的画轮四望车的华盖上有什么秘密,和他又什么相干? 都是前朝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嘉言胡诌的谷雨霜降是宝钗用的冷香丸啦;这个拖延的法子也是致敬王太医给宝玉开过的疗妒汤嘻嘻。 草桂花其实就是紫罗兰,嗯嗯,不过其实做PH试纸效果最好的还是石蕊。 萃取汁液,染过绣线(就是PH试纸的制作方式),穿插织个字出来。 沾醋(酸)变红。天热,华盖顶上放冰(福利),冰里加了醋,融化的时候滴落下来,陆妹子太紧张了以为是汗水打湿了背心。 (不过其实没有红到血的地步啦)。达到这个结果所耗费的人力、物力都非常巨大,所以皇帝直觉这不是人能做到的,也是合理的怀疑。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皇后是从皇帝谥。像李世民希望自己的谥号里有个文字,就给长孙皇后谥了个文,他儿子和臣子就明白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141章 冤家路窄 昭熙兄妹进宫的时候,已经不早。 昭熙自去男席;嘉语和嘉言由女官引去德阳殿。 青庐已经拆去,昨夜的帝后大婚,并没有在此地留下痕迹。 席位并不严格按爵位高低,未及笄的小娘子被安排作了一处。上首是贵妇们,包括先帝的姑姑和姐妹,以及宫里太妃。 嘉语这一眼扫过去,看见许多点头之交的宗室女。洛阳的宗室女人数实在不少,嘉语来洛阳日子尚短,竟不能一一都认过来。除此之外,还有穆蔚秋、郑笑薇、姚佳怡和……贺兰袖。贺兰袖穿月白满地松竹纱裙,合着她一贯的清雅,垂额一串明珠,淡淡的光晕映得眉目十分秀美。 真是冤家路窄,嘉语叹一声晦气,哪里哪里都能碰到。她疑心王妃之所以坚持要她陪宴,就是因为贺兰袖的撺掇。 太后还没有来,皇后也没有,最上首的两个位置空在那里。 轻歌曼舞,盖住了窃窃私语。 嘉语姐妹入席,邻近的小娘子起身致意。姚佳怡兴致最高,连连用眼神暗示嘉言过去。 嘉语看得直皱眉,不知道长安县主何以如此大意,竟让姚佳怡脱离了自己的视线——她不知道那是贺兰袖说了话的缘故。 “自赏春宴之后,倒有许久没见过三娘了,宝光寺里一向都好?”嘉语入座,贺兰袖第一个出声。 嘉语笑道:“劳表姐惦记。”她们之间隔了几个座,倒不担心她假装亲昵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措手不及。 这一问一答方落,就听得上首有人沉声道:“十三娘,够了!” 一时众皆凝目看去,是常山长公主。 常山长公主是高祖的妹妹,皇帝的姑祖母。早年嫁入穆家,据说和驸马感情很不错,却最终没有一儿半女。北朝贵女,没哪个“贤惠”到会主动给夫婿纳妾,没儿子就过继一个,过继驸马堂兄的幼子穆子彰。驸马过世之后,常山长公主由穆子彰奉养。 穆子彰是穆蔚秋的父亲。 那个十三娘却不知道是什么人物。嘉语心里想,目光过去,看见个穿杏红牡丹花罗裙的妇人,也想不起是哪家的夫人,被常山长公主这一喝,不敢顶嘴,面上还是不大服气的样子。 其余贵人和小娘子却都被镇住,不约而同收了话头,鸦雀无声,唯丝竹悦耳。 再过得片刻,就有女官高声通报:“太后到——” “皇后到——” 歌舞丝竹顿止,歌姬舞姬匍匐于地。 众贵人离座行礼,贺太后、皇后,待女官说“平身”,方才起身,又一声“坐”,纷纷回到坐具上。虽然不能抬头直视,却都忍不住拿余光去看上首的人。太后与皇后都袆衣博鬓,发上花十二树,腰间垂下白玉双佩。 行走间并无环佩之声,姿态都是好看的,但是细看,太后也就罢了,皇后终究年轻沉不住气,朱粉都压不住脸色。 德阳殿里静得出奇,就只有太后的声音,无非是些“佳儿佳妇”之类的好话。 太后说完,轮到皇后。也许实在太静了,静得能听清楚皇后声音里的颤意。断断续续,终于勉强说完了开场白。这想必不是她梦想中的开场白。这是她第一次亮相,在整个燕朝顶尖的贵妇面前。 而后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歌舞丝竹也重新动起来,霓裳羽衣,婀娜多姿。 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感,总觉得有什么会发生,比如之前被常山公主喝斥的贵妇,也许会说点什么,比如一直对陆皇后忿忿的姚佳怡,应该会说点什么,再比如…… 嘉语忍不住往贺兰袖看了一眼。 贺兰袖正自啜饮杯中物,像是无意中碰触到嘉语的目光,微微抬手,是个举杯的动作,隔着梅花盏,无声地笑了一笑。嘉语别过脸,说真的,她没煽风点火,没推波助澜,她还有点不习惯。 姚佳怡也没有闹,真真难得天下太平。嘉语低头饮了半口,她取的沉香饮,芬芳馥郁。 然后就听到了金戈之声。 嘉语不擅长音乐,勉强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笛子,但毕竟耳濡目染,一个破音,让她抬头,远远只见一道雪光如练,往上首卷去—— 坐在上首的是太后与皇后。 “刺客、有刺客!”几个字纷纷堵到嗓子眼,只是叫不出来。 觉察到情形有异的当然不她一个,但是剧变突起,却也只来得及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便是距离最近的,也赶不上什么动作,坐中百余人,就这么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刀光直挥过去。 “母后!”一声尖叫,也许是皇后。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像是长案翻倒在地,盏碟粉碎,随即更多响声,噼里啪啦,砰砰砰砰!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刺客,又埋伏在哪些人当中,殿上乱得不成样子,吓懵了的歌姬、舞姬一窝蜂地四下里逃窜起来,琵琶古琴笛子丢得到处都是。 狼奔豕突,连带德阳殿里训练有素的婢仆也被冲得慌了手脚,恐慌瘟疫一样传染开来。 被推倒的案几、屏风,被踩踏的坐具,杯儿碟儿盏儿、刀子叉子筷子摔在地上,有的砸得粉碎,有的滴溜溜乱转。贵人更是不堪,要不就在座上瑟瑟发抖,要不就索性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有人摔倒,有人被踩踏,有人受伤,惊叫声,尖叫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时辰,这光景,也说不得贵贱高低了。 嘉语初时也懵,毕竟当初贺兰袖封后,可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终究是见过阵仗,还能稳得住。忽然袖子一紧:“阿姐!”,却是嘉言。嘉语抚慰她说:“莫怕,不是冲我们来的。” 嘉言张口要说话,就听得有人高呼:“阿姐!”登时面上雪白——那不是别人,正是始平王妃。 始平王妃的座位离太后不算近,当然和嘉言姐妹比起来就近多了,但是在她之前,还有诸多皇太妃、太妃、长公主、公主,场面又混乱,到处是人影、刀光,各种乱响,仿佛有人惨叫。 和嘉语一样,始平王妃虽然不清楚来了多少刺客,对刺客的目标还是有判断。皇后算什么东西,根本没有成为刺客目标的资格。 刺客是冲太后来的! 到底姐妹连心,到那一声惨叫响起,王妃想也不想,也顾不得提起裙子下摆,就这么冲了上去。 “不要动、都不要动!”嘉语高声叫了起来。 ——她曾听周乐说过军中遇到夜袭,就是这样处置:当时营中大乱,火光四起,将士们各自为战,人马互相践踏,枉死者无数。他判断夜袭的敌军不会太多,就果断下令,所有将士原地不动,举火待命。这将士一不动,夜袭的敌军就现了原形,很快被平定。 今日情形,与他相仿。 德阳殿中虽然有刺客,但是以皇城戒备,无论是哪方的势力,人数都不会太多。如今场面这样混乱,嘉语也判断不出王妃的动向和太后的处境,又始终没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事不宜迟,迟恐生变,只能一试。 这一试效果竟是出奇的好——所有人都在彷徨和惊恐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声音,以命令的口吻,果断坚定,殿中四下逃散和躲藏的伎人、婢子,都是长年累月听人使唤的,几乎是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唯有刺客,不,还有始平王妃,她正往太后奔过去,却被脚下裙裾一绊,刚刚爬起来,颈上就是一凉—— 嘉语:…… 关心则乱,王妃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就不能记点教训呢? “盼娘!” “阿娘!” 两声惊叫前后脚,嘉语觉得自己头疼得更厉害了。这时殿堂上再没有奔跑的人,视野之中已经很清楚,刺客如今还站着的就只剩下一个人,身量高挑,装扮像是舞姬之流,匕首压在始平王妃颈上。 嘉语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些歌姬、舞姬、乐工为什么最先逃窜起来。要没那里一乱,德阳殿里这许多人,还拿不下这几个刺客? “放下兵器!”刺客叫道。 冲进德阳殿里的侍卫不敢违抗,一个一个依言放下兵器。 太后并没有出什么事,琥珀扶着她,面色苍白。 皇后瘫软在地上,没有人管她——没有人知道,方才被刺客杀死的婢子,是她从陆家带进宫里的珍珠,紧要关头,就只有她顾着她:她出身将门,反应比身边人都快,当时就掀翻了面前的长案,挡住刺客的长刀。长刀陷进案面,刺客拔不出来,回身出匕首,杀了上来救驾的珍珠。 到嘉语命令所有人不许动,形势急转直下,刺客又运气极好地抓到了自投罗网的始平王妃。有这张挡箭牌在手,上至太后,下至婢子,连侍卫在内,没有哪个敢轻举妄动。 还真是—— 嘉语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王妃好,夸她骨肉情深呢,还是不知轻重。 身边更不知轻重的嘉言已经按捺不住,嘉语眼疾手快一把逮住她的手腕,一脚踢在腿弯。嘉言站立不稳就栽了下去,昏头昏脑间手里仿佛被塞进一个东西,定睛看时,是她阿姐头上的发簪。 嘉言:…… 她阿姐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居安思危啊。 但这么小一支发簪,比不得弓箭、弹弓,有远程杀伤力,便纵然簪尾被磨得尖利如刃,又顶什么用?正发愁,忽听得耳边一声弦响——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琵琶被丢弃在了案几边上。 嘉言顺势躺了下去。 这动静已经惊动了刺客——说来始平王府真是流年不利,去年听说是他家姑娘遭了劫,今儿又轮到王妃——刺客手下一紧,余光扫过来。 嘉语推开案几,慢慢站起身,裙裾遮住嘉言,她战栗着说:“这位、这位娘子,要怎样……才肯放了我母亲?” “你母亲?”刺客声音沙哑。她拿下始平王妃的时候,留意到太后失态,就知道这位身份非同小可。话说回来,今日德阳殿中身份非同小可的人多了去了。没准靠着这张牌,她还有机会逃出生天也不一定。 绝望中一线光,刺客沉住气:“太后面前,有你说话的份?” 嘉语看了太后一眼,刺客的余光有意无意飘过来。嘉语道:“太后自然也希望我母亲平安。” 刺客从哼了一声,嘉语忙“诚惶诚恐”:“一定的,我保证太后会答应你的条件,我、我是华阳公主……” 刺客盯住始平王妃的后颈不作声,满殿贵人,哪里容一个外四路的公主来打包票。王妃感受到背后目光森然,却是想:阿言哪里去了,为什么站出来的是三娘?阿言这个傻孩子,可千万别……冲动! 如果嘉语知道王妃这时候心中所想,恐怕会感叹知女莫若母了。也只有亲爹亲妈,这时候还替儿女担心。当然这时候嘉语没工夫想这么多,只顾觑着刺客的表情,战战兢兢又添一句:“太后、太后是我姨母。” 一句“姨母”出口,满殿贵人纷纷腹诽:太后算她哪门子姨母,嘉言也就罢了。对了,怎么嘉言不出面,倒叫她出这个风头! 刺客心里暗喜:看来没抓错人。眼珠一转,却问:“你是三娘子还是六娘子?” 嘉语知道瞒不过,老老实实应道:“我行三。” “原来是三娘子,”刺客语声一厉,“六娘子人呢?” “阿言她——” “她不会连亲娘都不要了吧?”刺客冷冷笑道,“叫她出来见我!” 显然华阳公主的名头远不如太后的外甥女好用,嘉言咬牙,手心里都是汗。她已经从琵琶上割下来两条琴弦,再割两条,缠在银箸上,就能够做一把简易弹弓,她没有弹丸,只有一根簪子。 只有一次机会。 就听她阿姐战战道:“……阿言年纪小,方才看见母亲……吓得昏过去了。” 嘉言:…… “……好教娘子得知,母亲不止是阿言的母亲,还是我阿爷的妻子。”嘉语面上浮出极惶恐的神色,“要母亲有个万一,阿爷一定不会饶我,我、我……”声音里微微的颤意,显然恐惧至极。 这信口雌黄!始平王妃哭笑不得,赶明儿全洛阳都知道了,始平王对王妃爱重,连长女都靠边。明明是极危险,竟生出一丝丝的甜:虽然没有这丫头说得那么夸张,但是夫君爱重自己却是真的。 满殿贵妇,不知道多少人心里不是滋味。 刺客心里想的却不一样:她在宫里时日不短,始平王妃和六娘子是常听说的,只没打过照面。去年太后寿辰闹腾不小,也听说过三娘子——被挟持出京。这自古,有后妈就有后爹,何况后妈还有这么硬得不得了的靠山,恐惧也在情理之中。一时面色放缓:“我要两匹汗血宝马。” 嘉语“大喜”。 当然她不会认为刺客的要求会这么简单——于璎雪还知道要干粮衣物呢——等要了马,多半还要王妃陪她出城。不过这会儿她扮的是个天真和恐惧的小姑娘,只管“喜形于色”,说道:“请太后赐马!” 太后点头:“琥珀——” “不敢劳烦琥珀姑姑,”刺客阴恻恻说,下巴朝嘉语点了一点,“你去!” 嘉语略略吃惊,张嘴要说话,刺客已经锐声道:“你去!你亲自去,带两匹马回来。我知道这德阳殿外有的是羽林卫,不过三娘子你要想清楚,你亲手害死了王妃,你阿爷饶不饶得了你!” 三娘子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比琥珀好,比这德阳殿里任何一个人都好:因为始平王妃的性命,对她至为要紧。她又不比六娘子,宫里上下人面熟。她来洛阳能有多少时日,这宫里能走过几个地方,认得几个人! “太后?”琥珀做个口型,太后摇头,她不能冒这个险,她宁肯放走这个危险的刺客,也绝不能让妹妹有半点闪失。 嘉语畏畏缩缩问道:“……我?” 刺客没有回答,似是不屑浪费这口舌。 嘉语又转向太后,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琥珀,片刻之后,眼皮微微下垂,口中嗫嚅道:“太后?” 太后怔了怔,琥珀已经会意看到嘉言的裙角。虽然她不知道这对姐妹在搞什么鬼。太后道:“既然她叫你去,你就去吧。” “可是……”嘉语结结巴巴问,“汗血宝马……马关在什么地方?” 始平王妃:…… 琥珀应声道:“在飞龙厩。” “飞、飞龙厩在哪里?” 换别人这样问,刺客多半会认定是拖延时间,但是嘉语之前已经成功在她心里留下“爹不亲娘不爱,极少进宫,所以没见识”的印象,反倒觉得正常,也没有出声阻拦。 琥珀看了看刺客:“飞龙厩在西苑,南熏殿以北。” “南、南熏殿在哪里?” 已经有人笑出声来。 始平王妃真心觉得,要不是自己眼下命悬一线,能一口血喷她脸上去! 刺客脸色也不好看,一直到琥珀不畏烦难,细细把德阳殿到飞龙厩的路线一一说清楚,末了问:“记住了?”嘉语乖巧地点头说:“记住了。”方才稍稍好转。竟有一种“终于完事儿”了的轻松感。 嘉语提起裙子,从长案后头走出来,大约是走了十余步,距离刺客有七八步,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两个字,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短促而尖利得像啸,震得人耳膜一阵嗡嗡嗡。 又出什么事了,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这样想,连刺客也愣了一愣,转头朝她看去,然后……背心一凉,很凉,凉得就好像一截冰,从后背穿到了前胸。但是她低头看的时候,只看到一点银光。 碎碎一点,就好像夜里从瓦缝间漏下来的星光。 结束了,她想,果然就和那人说的一样,跑不掉的。“如果能跑掉,你可以试试,我绝不追究”。虽然没能跑掉,不过,她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不错罢?她想要扭头再看一眼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但是没有成功。 方才她们可都在瑟瑟发抖呢,最后一个念头,让她唇角有了一丝得意。 第142章 变故迭起 传唤羽林卫,传唤宫人收拾现场,安置贵人,隔离关押审讯伎人,召唤御医……太后有条不紊,命令一道一道发出去,德阳殿上下女官、寺人、婢子被支使得团团转。 “阿娘,”御医才走,穿杏红牡丹花罗裙的贵妇就忍不住问常山长公主,“阿娘可知道那刺客是谁的人?” “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常山长公主眉目间大有恼怒,虽然一向都知道自己这个儿媳不着调。早知道今儿就不该带她进宫来,得亏方才殿上没出什么乱子,“刺客是谁的人,阿娘我怎么会知道!” 穆夫人讪讪地道:“我只是瞧着今儿这事儿古怪……” “宫里的事,要你操这么多心!”常山长公主喝道。她当然知道儿媳在想什么,她也就想想罢了,她冷冷地想,秋娘的婚事,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穆夫人不敢和婆婆顶嘴,只狠狠剜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穆蔚秋,白长了个好样子,连笑都不会,怎么勾得到男人。太后寿辰,费尽心思送了她进宫,什么都捞不到,灰溜溜又回来了。皇后的位置,竟然让陆家那个蠢蠢笨笨的丫头给得了去! 穆家公主多,这不是句笑话,穆子彰这一辈四个兄弟,三个尚了公主,也就是说,妯娌中数她身份最低。穆子彰仕途又不出色,要不是有常山长公主这个养母顶着,家里还不知道怎样。 常山长公主不让说话,女儿又是个闷葫芦,穆夫人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她也不指望她这个女儿有六娘子那样好身手,哪怕能和华阳公主……那个养在平城的三娘子一样伶牙俐齿也好啊,瞧人家出的风头,再瞧瞧她这个女儿。 母亲幽怨的目光不断往自己飘过来,穆蔚秋扭头看窗外,窗外欣欣然一片鲜绿,花开得好,蝴蝶和蜻蜓轻盈地在花间飞来飞去。她知道母亲想要自己进宫,不过她也知道,母亲做不了主。 做不了自己的主,也做不了儿女的主。阿爷对母亲并不那么上心,家里美貌的婢子姬妾,能排出几个蹴鞠队来。除了琢磨着送她去攀登高枝,母亲的日常功课就是防姬斗妾,她是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儿。 她几乎是羡慕地想起方才德阳殿里那支流星一样闪过去的簪子,六娘子的骑射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得亏你下得了手!”太后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得意,点着嘉言的额头数落,“这要有个万一……呸呸呸大风刮去没有万一,你这胆子,真反了天了你!”室中也没有外人,几个婢子闻言,低头直笑。 都听得出,太后并不是真的发怒。 何况胆子大得反了天的也不止嘉言一个,太后瞟了一眼嘉语,到底没说出口——这个话,数落嘉言是亲热,说嘉语就是诛心了。盼娘这运气也是,算上上次,第二遭了,真该去永宁寺上炷香…… 始平王妃也心有余悸,只是舍不得责怪女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方才的恐惧与压力。不过阿姐说得也没有错,要是阿言当时手打个颤—— 嘉言憨憨只笑,不以为然。她当然有把握,没把握她能拿母亲的命开玩笑,那可是她亲娘! “太后这可错怪六娘子了。”侍立一旁的琥珀笑道,“要没六娘子大显神威,那凶徒这会儿还在逞凶呢。” “我知道我知道。”太后嗔道,“我家阿言能干嘛。” 又转头说始平王妃:“盼娘你也是,我……”她原本要说“我身边这么多人,能出什么事”,转念一想,这也是个保不齐的事儿,便改口道:“要你上来凑什么热闹,瞧,唬得三娘六娘脸都白了,景昊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怨我呢。” “阿姐教训得是。”始平王妃垂首,就和幼时在闺中时候一样,乖乖认错。 太后还要说话,忽听得外间通报:“陛下到——” “他来得倒早!”脱口酸溜溜一句。 当然是反话。 一室的贵人婢子,都只好假装突发性耳聋。平心而论,皇帝来得当然不算早,但是考虑到消息传出去的时间,前殿到德阳殿的距离,皇帝在与众臣宴,突然抽身可能引起的恐慌,实在也不算迟了。 太后对皇帝,还真是多有不满,嘉语想。 这转念间,皇帝已经大步进来,紧随其后的始平王父子、倒霉催的元十六郎,再往后,竟然是……郑忱。郑忱穿的薄墨云纹象牙色襕袍,腰间金带上镶了三五色宝石,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几个月不见,这货像是比当初还更……美艳。用上这个词,嘉语心情颇为复杂。 郑忱没留意她,目光直直地,就奔太后。 “母后受惊了。”皇帝随意摆摆手,叫起一地行礼的人。 “劳皇儿费心。”太后说了句场面话,眼睛后头的郑忱面上瞟过去。 这小子倒来得快,不枉她……前去报信的人自然会提到始平王妃被挟持,始平王父子急急退席,跟皇帝进宫在情理之中,但是郑忱要跟皇帝进来,殊不容易——天知道他找了什么借口。 “……刺客抓到了吗?”皇帝问。 “那凶徒拿你姨母做人质,被阿言射杀了。”太后说。她先前确实受了惊吓,不过宫闱之中,她算是很经过过几次变故,虽然未必能处变不惊,心性也算是历练了出来:“同伙也已经拿下,在盘查中。” 她说的同伙,是方才在德阳殿里的伎人。其实嘉语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格外惊慌,因为他们很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侥幸没被刺客杀死,没被贵人推出去当盾牌,也逃不过事后被追究连坐。 不过是些玩物,对于可能潜在的危险,贵人从来都是宁肯错杀,绝不错放,他们从来就没有被当成过人来对待。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沉默的血泪与命运,若非如此,谁会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来生与福报? 皇帝很夸赞了一番嘉言的胆气和骑射,倒是始平王,欣慰之余又愁得很——六丫头是越来越离谱了,好好的小娘子,喊打喊杀的像话吗!他倒不担心嘉言失手——也不看是谁的女儿! 皇帝又好生问候安抚了始平王妃,又对嘉语姐妹论功行赏,全程都没皇后什么事儿,就好像宫里根本没多出这号人一样,更别提皇后阻难刺客的首功了。最后皇帝请罪道:“儿听说母后受了惊吓,心不自安,又刚好郑卿新习了《心经》,诵之能令人身心舒泰,所以贸然带他进宫,母后莫要见怪。” 太后当然不会见怪——这大概是出事之后,皇帝做的唯一一件能让她满意的事了。 母子君臣言笑晏晏,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太后面上微露倦色,皇帝便带了始平王父子告退,琥珀安置了始平王妃母女,只留下郑忱给太后诵经。 这一顿饭变故迭起,就没人吃了个好,尤其始平王妃,恹恹坐了会儿就要歇下。嘉言自然陪母亲,嘉语知趣,找了个借口回房,贺兰紧随其后。 “三娘如今胆气是越来越壮了。”贺兰袖只比嘉语慢一步出门,紧几步就并肩了,笑吟吟说道。 嘉语偏头看了她一眼,不吭声。她眼下也没力气应付她,只想蒙头睡上一觉。贺兰袖却像是全然没觉察她的冷淡,凑近来,到她耳边,亲亲热热,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今儿那刺客,三娘不觉得古怪吗?” 她靠那么近,嘉语整个人都僵住了——自那日太后赐婚,她与她闹翻之后,她还是头一次做出这样的姿态,不知道又动了什么心思。 贺兰袖瞧着她僵硬的肢体,微微一笑,扬长而去。 刺客当然有问题,混不吝如穆夫人都能察觉,何况嘉语,她设计陆靖华,可没料到这样的后续——当然那不是她的过错:这世间的事,就和这世间的人一样,没有谁是孤立,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背负凶谶的皇后……她喜欢这个解释,至于皇帝怎么想,群臣怎么想,怎么应对,她不在乎。 刚活过来的时候,她还抱有天真的幻想,认为父兄遇害,源自于两宫之争,父兄被当作刀使,使完了功高盖主鸟尽弓藏,所以只要尽力维持住两宫的关系,就不会再发生——如今她不这么想了。 更准确地说,当她发现皇帝企图把姚佳怡推给萧阮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以皇帝的心性和太后的性格,两宫反目只在迟早,那不是她能够扭转的。何况这世上还有个同样死而复生的贺兰袖。 贺兰袖如今已经如愿以偿得到萧阮的许婚,那么她想的下一步,无非是助萧阮分裂朝廷,好借兵南下——像从前一样。不过嘉语并不看好她这一次还走得通。没有她父亲的兵权,没有她父亲对她无底线的宠爱,如今又被她悍然斩断陆靖华这只手——陆靖华,嘉语心里掠过这个名字。 妃色曲裾的小娘子,陆家不被重视的女儿,杂草一样生长,有着稚气和直率的面孔。 后来……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她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证据确凿,她实在也不能够相信,她会对谢云然下手。如果说毁掉她的脸还可能是意外,那么逼她进尼寺,就罪无可恕了。权势与富贵,谁都知道是好东西,站在所有人的头上,踩他们的脸,当初贺兰也这么想吧。 在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她不是没有渴望过,不过她比她们多看一步——她看到过父兄的横死,所以她知道那最高的地方,底下是万丈深渊,那是几千年几万年,鲜血和尸体堆出来的悬崖。 有个词叫悬崖勒马,不过大多数人都来不及。 比如今日陆靖华。 德阳殿上应对刺客,不可谓不漂亮:嘉语完全能够想象当时危急,也只有将门虎女方才有那等身手,要不是后来刺客画蛇添足,她几乎就能翻盘——她救了太后的命,在全洛阳最顶尖的贵妇面前。 忘恩负义这个名声,就是皇家也背不起。 当然这只是猜测,也许事实并不如此,也许刺客与皇帝、与陆家完全没有关系,纯粹就是意外,陆靖华做出了正确且准确的应对——虽然那不能改变她最终受益的事实。嘉语看着头顶锦帐,忍不住微微一笑:但是如今,都被破坏了。 贵人们不会记得她冒着生命危险为太后挡去那一刀,她们只会津津乐道华阳公主姐妹的孝心可嘉,特别六娘子以琴弦制弹弓,以铜簪为弹丸,何等慧黠! 嘉语完全可以推测出陆靖华和她背后的人眼下的气急败坏。 无论行刺是不是意外,陆靖华应对得当,就是个极大的利好。之前她记恨谢云然,不过是谢云然无心抢了她的风头,今儿嘉言可比当初谢云然过分百倍,她又能怎样——她敢动谢云然,她还敢动嘉言? 要不怎么说,人算不如天算。前后想了一回,有人叩门,茯苓前去应门,隐隐的交谈声,片言只语漏进来,像午后流光。不久茯苓回来,提了只紫金竹编食盒:“是瑞香姐姐。表姑娘怕姑娘饿着,央了小厨房……” 这是示威吗,皇宫里有她的人?嘉语暗暗忖道,如果是她,就绝不会浪费人脉在无谓的炫耀上。 “打开看看。”她说。 几样小食,百合酥,藤萝饼,绿豆糕,松子卷,又有几样蜜饯,如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一壶桂花酿。都是她爱吃的,倒是很用心,她这个表姐啊,在谁身上用心都不如在她身上用得多。 “姑娘?” “我这会儿吃不下,”嘉语道,“我猜申时还有赐宴,这些,你先用了垫垫肚子。” 茯苓愣了愣,识趣地没有多嘴。 姑娘对表姑娘的心结她也猜得到,无非就是宋王。宋王当然是个如意郎君,但是以姑娘的身份,总不能屈身侍人……表姑娘是委屈,不过,有什么法子呢。委屈了不还得送点心过来,没有始平王的支持,做了宋王妃日子也不好过。 她想起方才瑞香,低眉顺眼,就像她的主子:“要是三娘子不肯收,就当是我送你的,要实在三娘子这也不许,还劳烦你偷偷儿拿来给我,莫让我家姑娘看了伤心……” 姑娘可真狠得起心,她想,从前那么好…… 嘉语小憩了半个时辰,果然有宫人来请,重新开宴。贵人们梳洗过,重新上妆,又回到德阳殿。缺席的就只有始平王妃和嘉言,嘉语倒是来了,还有贺兰氏,眉目里看不出端倪。 贵人们虽然没有言语,也都看得出彼此不安。 又是流水一样的宫人,流水一样的美酒佳肴,只缺了歌舞。当然有胃口进食和有心思品赏歌舞的人一样不太多。 这次太后没有让她们等太久,皇后却没有来,也许是和始平王妃一样受了惊,到底年轻没经过事,太后倒是沉着,言简意赅:“就如诸位方才所见,凶徒当场伏法,赖有司得力,已然查明凶徒来历。” 哗! 虽然当着太后,底下贵人也不便交头接耳,但是眉目里传达的,却都是同一个意思:这么快!紧接着就是疑惑:谁的人? 太后朝琥珀使了个眼色,琥珀会意,上前解说道:“凶徒是吴人。” 吴人……座中一时都愣住,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洛阳城里吴人不少,首当其冲宋王萧阮,然后金陵馆,认真追究起来,谢家也是南人北来。有人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有人正襟危坐,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露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表情。 最终常山长公主打破了沉默:“吴人所为何来?” ——边境上虽然偶有摩擦,毕竟两国休战这么多年,吴人突然来这么一手,为的什么? “吴人像是认为皇后入主凤仪殿,是我朝将对南用兵的预兆,所以试图离间我朝君臣。”琥珀说。 这句解释,让殿中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皇后什么人,陆家的女儿,陆家什么人,守长江的都是陆家子弟。 有昨日凶谶在前,如果今儿德阳殿上死了皇后,那是皇后应谶,光冲这异兆,皇帝也不敢再用陆家。 要是今儿德阳殿上皇后、太后一锅端了,啧啧,那可真是…… 怪不得那刺客全无退路,都是死士。只不过派他们来的人也没料到,蝼蚁尚且偷生,始平王妃误打误撞那么一下子,反而破了他们的局。不然,要是让刺客从容布完局再死,保不齐栽谁头上去。 到时候燕朝自相残杀,南朝正可坐收渔利。 “昨儿……不会也是吴人捣的鬼吧?”忽有人道。她并没有更明确地指出“昨儿”什么事,但是每个人都听懂了。 连上首的太后也听懂了,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这两件事会被联系起来,也许在她意料之外。 “该死的南蛮子!”不知道是谁咬牙切齿爆了一句,然后整个德阳殿里都炸开了。 天下分南北,已经三百余年。三百年前的人早已经长眠于地下,而后来的人,渐渐记不起战乱起于何时,也不知道将终于何代。那就像是万古长夜,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等不到天亮了。 从前的嘉语就没有等到。 德阳殿里贵人们或真或假的愤怒和声讨,嘉语只是沉默。从前一直到她死,南北都没有再开战,她从来都不知道,洛阳的贵人们心里对南朝积累了这么多的愤怒和不满。 ——当然那也许只是一个姿态,在太后面前的姿态。 她不清楚今儿刺客的真相,但是她知道昨天的真相。是有人引导她们这样想吗,还是——她的目光徐徐扫过去,她知道她眼下的神色是过于冷静了,不过不会有人留意。 除了—— “三娘在看什么?”贺兰的声音。重新开宴之后,她就坐在了她身边。 “我在……为表姐担心。”嘉语瞟了她一眼。 贺兰袖眸子略转一转,倒没问出“三娘担什么心”这样的蠢话来,只眉头微蹙:“太后自能明鉴。” 这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竟然能发生在她和贺兰袖之间,嘉语忍不住笑了。姚佳怡坐得不远,奇道:“三娘笑什么?” 嘉语看着贺兰袖,一本正经回答说:“我笑吴人不自量力,弄巧成拙。” 这句话出口,心里却是一动:连续两日意外,大损朝廷颜面,皇帝怎么想且不说,要太后动了真气,不不不,她不动气也无妨,只要朝廷上下同仇敌忾,要说对南人用兵,还真不是没有可能……对南用兵,谁获益最大? 首当其冲当然是陆家:有吴人这个替罪羊,陆靖华就能被洗白。陆家累世扼守长江,真要打起来,兵权就会往陆家子弟手里集中。对于武将来说,有仗打,就有立功的机会;有战功,就有高官厚禄:陆家重振家声指日可待,陆家重振,皇帝受益。 如果还有第三个受益者的话,那自然非萧阮莫属。 嘉语又看了贺兰袖一眼。昨日的凶谶,她不可能预知,那是从前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是她想要发生的,所以今日的刺客,不会是她的安排,时间上来不及。能来得及安排这个刺客的…… 如果不是吴人,那就应该是获益者当中的一个,而太后,显然太后到方才才想明白。 嘉语忍不住松了口气。陆家地位上升,为皇帝所倚重,对她不是坏消息,至于陆靖华……她是翻不了身的——对外,皇帝大可以解释凶谶是吴人的阴谋,但是在他自己心上,始终都是阴影。 ——没有不信天命的皇帝,不然,何以解释“天子”二字? “三娘想明白了?”贺兰袖笑吟吟地说。 嘉语怔了怔,没有应声。 贺兰袖压低了声音,说道:“起初,我也仔细想过,三娘你要什么,后来,我算是明白了,三娘你……不是要什么,而是不要什么。你要的我给不了,你不要的,没准我能帮上忙。” 第143章 天旋地转 这话说得含混,但是嘉语能够听懂。她以为她要的是萧阮,当然那不是真的;但是她不要的,她说对了,她重生这一回,为的就是“不要”——哪怕拉上整个燕朝陪葬,她都不想要父兄惨死。 贺兰袖知她,有时候甚至比她自己更多。 “我知道你不信我,换我是你,我也不会信,不过,”贺兰袖说道,“我并没有继续打姨父和表哥的主意,我知道有你在,那是不能成事的。如今,你也看到了,根本也无须我出这个手。” 嘉语眼帘微垂。贺兰袖的意思,刺客是萧阮的手笔?那就是说,萧阮想要搭上陆家那根线?这个想法一点都不奇怪,虽然贺兰袖的话未必可信,但是在萧阮的位置上,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路——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意外,意外有时候是惊喜,有时候是惊吓,有时候是悲喜交加。 嘉语也相信,从前萧阮并非一开始就想对父亲下手,没有她,他和她的父亲风马牛不相及,如今,父亲也还远远没有后来如日中天的权势。权势如滔滔洪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水推着每个人,往不同的方向。 “帮我的忙,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嘉语冷冷地问。 “好处?那可太多了。”贺兰袖笑了,“三娘你真是……当然那不怪你,怪我。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姨父、表哥不出事,我就不必担心我娘吗?有姨父在身后撑腰,即便他日萧郎得志,也不敢薄待我。” “他从前……很薄待你吗?”嘉语哼了一声。 贺兰袖两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三娘想听吗?” “不想!”嘉语急急吐出两个字,制止了她可能出口的话。天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只要三娘不给我使绊子,我风风光光出了阁,以后,就都是我的事儿了。”贺兰袖说。 嘉语琢磨着她说的“使绊子”,大约是父亲为她请封爵位的事,不置可否。 这说话间德阳殿里的怒火已经渐渐平息,琥珀笑吟吟道:“吴人挑衅,陛下自有应对,咱们今儿还是先开宴吧。” 双手一拍,自有歌舞鱼贯而入。 一时又莺歌燕舞起来。嘉语小口小口喝着沉香饮,有人探头探脑:“三娘?”又是姚佳怡。嘉语挑眉,就听她问:“阿言可还好?”见嘉语目光不善,忙补充道:“阿娘不许我乱跑。” 不许乱跑是对的,要刺客真是萧阮与皇帝设局也就罢了,真要是吴人作乱,还不知道藏了什么后手,再加上姚佳怡从来都无法无天,除了太后,也没个人制得住她。嘉语心里想着,口中只道:“还好。” “三娘?” “嗯?” “你……有点奇怪。” 嘉语:…… 什么叫有点奇怪! “从前,”姚佳怡被她瞪了一眼,丝毫没有悔悟的觉悟,“从前,你对阿言可没这么好。” “阿言是我妹妹。”嘉语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嘉言是她妹妹,对她好、对她不好都是她的事,轮不到外人来多嘴。 姚佳怡“哎”了一声:“要从前你对阿言有这么好,我就不会——” 嘉语:…… 敢情她从前和她呛声是为嘉言打抱不平? 得了吧,她亲娘死了,父亲和兄长常年不在身边,要打抱不平,也该是为她打抱不平才对啊,哪里就轮得到有爹有妈有太后姨母的嘉言了。嘉语悻悻地想,姚佳怡就是想说和,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到底也没心思再和姚佳怡闹小孩子脾气,只说是:“我知道了,你好好的,莫要胡乱开口,阿言也就放心了。” 又自嘲道:“也免得她事后怪我没管你。” 姚佳怡:…… 到底这里谁是表姐谁是表妹!她比她年长好不好! 说也奇怪,三娘子明明比她小,却能把她压得死死的,连反驳都自己先心虚。姚佳怡近乎悲怆地想:还有没有天理了! 当然宴中并没有什么人多留意几个小娘子之间的龃龉。有上午的突发事件在先,大多数贵人都满怀心事,指着赶紧吃完了宴告退回家。人人心中都有计较,对陆家的态度,朝局动向…… 贵人们又看了一回歌舞,依照流程,向太后贺过,虽然情势多少有些惨淡,好歹完了礼。 太后照例颁了赏赐,然后贵人们依次告退,三三两两由宫人引领出了德阳殿。姚佳怡随长安县主被太后留在宫里,大约是有事相商。嘉语和贺兰袖则因了始平王妃受惊故,也滞留宫中。 太后体贴,没把她们拘在德阳殿,而是让她住从前住过的玉琼苑。 嘉语心里并不十分情愿在宫里留宿,但这也是个机会。周皇后交给她的名单,名单上有些人,没准可以见一见了。郑忱应该不会趁机来见她吧,嘉语心里盘算着,天色渐渐就黑了。夏夜的月光总是十分明亮,照在湖面上,树梢上,草尖儿上。草丛里的虫鸣,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种、多少只,长一声短一声,不肯或歇。那也许是因为,它们所有的生命,长不过这一夏。 …… 嘉语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有多久,像是很久很久,久到生出怠惰之心,不愿意醒来。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只是那声音时远时近,倒是空气里的甜香更为清晰,丝丝的,陌生又熟悉。什么香?沉香?比沉香要轻;龙涎?没有龙涎的腥;龙脑么?又不及龙脑悠长,反而微微的涩。 也许是一种花,或者草。 白昙两个字,突兀地冒了出来。 就是它! 嘉语皱眉,原来是它。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过这种香。它让她觉得烦恼,还有隐隐的恐惧。应该叫茯苓换掉它,立刻、马上!这个念头这样强烈,只是出不了声。 ——人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最为软弱,软弱到不能动弹,不能言语。 “阿蛮,这次王妃住得可久!”清清亮亮,像是一汪水。谁在说话?却不是茯苓。这个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是谁?更耳熟的是“阿蛮”两个字,那像是曾经在她身边出现过,且颇为亲近的人。 那又是谁?嘉语苦苦地想,苦苦地抓不到风的尾巴……如果记忆是风的话。 “可不是!”阿蛮的声音有些软,许许叹息,“有半年了。老往宫里跑,府里的事全然撒手,难怪王爷不喜。” 始平王妃进宫的次数确实不少,住得久的也有,但是父亲并没有抱怨过——他常年不在京里,有什么好抱怨。何况进宫是有宠于太后,那对大多数人来说,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喜? 这到底是哪家的婢子,说话这么奇怪——茯苓呢? “你家王爷还能对王妃不喜!”之前说话的人笑了一声,“我虽然不常出门,也知道始平王父子如今权势熏天……” 怎么又扯到父亲和哥哥了,嘉语混乱地想,倒没觉得别人说她父兄权势熏天有什么不对。 “话不能这么说,”阿蛮叹气,“不然你倒是替我想想,我家王妃到底为什么见天地往宫里跑?” “那还不是因为皇后!”那人笑道,“皇后和你家王妃可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皇后又没个得力的娘家。这洛阳城里哪个不知道,皇后是把你家王妃当亲妹妹待,就和当初太后待始平王妃一样罢。” “不、不、才不一样!”迷糊中的嘉语并不知道皇后是谁,王妃又是谁,却是本能地在心里大声驳斥。 但是要她去想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却是想不明白。 而那个叫阿蛮的少女却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应了一声:“……那倒是。” 夏虫又响了起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支离破碎,支离破碎的还有月光。阿蛮又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进宫里来也好。” 宫人竖起了耳朵:“你不是说,你家王爷不喜?” 阿蛮婉转看了她一眼:“你没听说吗?” 宫人娇笑着推她:“我们宫里人,哪里能知道外头的事儿,从前倒是听人念叨过,说你们王爷和王妃成亲,可动了老大阵仗,整个洛阳都轰动了,说是始平王倾其所有,把府里都搬空了……” “那有什么用啊,”阿蛮仍是叹息,“你难道没听说过,我们府上有个苏娘子吗?” “苏娘子”三个字,其实阿蛮说得比哪个字都轻,哪个字都远,远得就像是虚无缥缈一点星光,嘉语偏偏就听清楚了。 那像是魔咒解除,又像是新的魔咒,从心口那个位置瞬间蔓延到四肢。她动不了,她哪儿都动不了,包括她的脑子。但是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们说的那个王爷是宋王,那么王妃——王妃是谁? “皇后和你家王妃可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又是谁? ……是她。 嘉语觉得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当然那不是真的,但是口鼻间确然充斥着白昙花的香。她讨厌这种香,从前她进宫,贺兰袖都会为她准备,她说白昙香暖,能让她睡得安稳。 那倒是真的,所以……从前萧阮送她进宫,她沉睡的那些时候,这个世界到底发生过什么? “茯苓!”嘉语用了全身的力气,只为迸出这两个字,“茯苓!” 起初只有虚软的气息,到后来微弱的声音,再后来……终于惊动了人:“王妃?”阿蛮试探着问。 嘉语慢慢睁开眼睛,近在咫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乌油油的头发,梳的双鬟,鬟上斜插一支小鱼衔玉钗,倒也别致,肤色干净,眉目生得十分俏丽,并不美艳,是个小家碧玉的样子。 像在哪里见过……她一定是见过,就像阿蛮这个名字一样熟悉,嘉语恍惚地想,就听阿蛮问:“王妃要喝水吗?” 话音才落,手腕上就是一紧,阿蛮吃痛,几乎没叫出来。待看到女子眼睛里凶狠的光芒,连腿都发软:“王、王妃?” “你叫谁王妃?”嘉语粗声问。 “王妃你怎么了?”阿蛮声音里带出哭腔,“王妃是、是魇着了么?” 门外宫女听到里间有异,微提了声音问:“阿蛮?” 红罗云金帐中阿蛮与嘉语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听外间催问得急了,方才怯生生应道:“无……无事。” “无事就好。”宫人自言自语道。 阿蛮已经急出了一身汗,低声又问道:“王妃是魇着了么,还、还是……”可千万莫要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嘉语看懂了她的这个眼神,心里却是想道:可不是魇着了,她好端端的进宫赴宴,好端端地夜宿玉琼苑,茯苓守着她,怎么就到了这里——这是哪里?她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打量四周。 这是宫里,无论头顶精描细绣的红罗帐,还是帐中垂下来幽幽吐香的缠枝镂花银熏球,还是帐外婆娑的灯树,隐隐可见的美人屏风,都在暗示她,提醒她,这不是别处,就是宫里,就是贺兰袖的宫里,就是……她曾经长住过的地方。 在从前。 岁月是条奔腾的河流,记忆是河底的沙,有时松软,有时坚实。松软到不经意间,一个眼神,一缕风,记忆就翻腾上来,历历在目;坚实到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有时候也想不起,何时初见。 嘉语从前最后一次来这里,距离如今,参差有十年。 薄荷、连翘几个先后离开之后,苏卿染挑送过几个婢子给她,模样、性情都很看得过去,但是嘉语不信她,原样又送了回去,她后来的侍婢比如阿蛮,是贺兰袖从宫里给她挑的,她那时候信她。 贺兰给她挑的人,自然千伶百俐,无不顺心。 后来……忽然就不见了。 嘉语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跟贺兰南下了。这个可能性其实不大,贺兰袖仓促南下,不会带太多的人,论心腹,还轮不到她。所以大概是死了,或者自己走了。嘉语没有看到她的结局。 如今,却还活生生地跪在面前,满目惊惶:“王妃?” 那都是从前,这一世已经不一样了,她为什么、为什么还叫她王妃?茯苓呢? “茯苓呢?”嘉语问。 “茯……茯苓?”阿蛮吃力地吞一口唾沫,目中惊惶之色愈浓:“茯苓姐姐犯、犯了事,被逐出府很久了,王妃要见她吗?” 茯苓被逐出府了,那半夏呢,薄荷呢,连翘呢,还有……嘉言呢?嘉语脑子里有些混乱,不知怎的,忽然就跳到了嘉言、王妃,还有……父亲和兄长,一阵绞痛:“几月了?”她忽然就喊了起来。 几月?阿蛮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八、八月了,王妃要喝水吗?” 八月了。 “几年?”嘉语一把揪住试图后退的阿蛮,“正始几年?” “三年。”阿蛮抖抖索索地回答,“不是正始年,如今年号是孝昌。”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六个字在脑子里轰隆隆地,轰隆隆地响,碾过来又碾过去,把所有,所有的时光,记忆,命运,都碾了个粉碎,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 手上不知不觉松懈,阿蛮趁机退了几步,说出最后一句话:“今儿十七。” 嘉语下了榻往外走。 “王妃哪里去?”阿蛮在背后喊。 嘉语没有应声,她像风一样,没头没脑地往外走,才走了不过三四步,就听得一声悠长的通报:“皇后到——” 有人跪下去行礼,有人打起帘子,有人抬起头来,映入她眼帘,是个二十出头的丽人,白裳红裙,鹅黄色披帛,帛上牡丹花开,裙底金丝银绣的百蝶翩翩,梳的灵蛇髻,髻上金钗十二行。 嘉语只看到了她的脸。 再过三生三世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三娘这是怎么了?”她说,“又和谁怄气了不成?” 嘉语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里。 然而这时候她也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到底怎么回事。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她得出宫去,她得去制止她的父亲和兄长进宫——就是这一天,孝昌三年八月十七,她的父亲和兄长,就死在这一天! “三娘这是要去哪里?”贺兰袖不偏不倚,就拦在了她的面前。 嘉语记不得从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一幕,大约是没有,就算是有,那又怎样,过了今日,贺兰袖就再无须忌惮她,过了今日,她元嘉语就什么都不是了。 “让开!”嘉语喝道。 贺兰袖挑了挑眉,目光左右只一转,一众宫人婢子依次退了下去,悄无声息,就像是一群猫儿。 “三娘!”她伸手拦住她,拦住她所有能走的路,她像是在叹息,这叹息里又几分得意,“三娘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 “你不能出去,”她说,“你也出不去,这里都是我的人,三娘,我不会让你出去。” 这样的开诚布公,让嘉语抬头来:“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三娘,我们又回到了从前——从前发生过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贺兰袖说。 从前——她说得对,她回到了从前,她是宋王妃的那个从前;她也回到了从前,她是皇后的那个从前,所有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她知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亮,她的父亲和兄长,就会进宫。 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喋血明光殿。 嘉语瞪住她,所以,她会拖住她一个时辰;所以,她是会让她再一次目睹父兄横死;所以……她心里反复想着“所以”两个字,不知不觉,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没有镜子,她自己并不能察觉。 这样的夏夜里,灯光已经完全压不住屋里的凶煞之气,就只有月光,月光冷浸浸地照进来,照见彼此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面容。杀了这个人!嘉语心里想,杀了贺兰袖,她就能出去了。 “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贺兰袖毫不在意,“三娘你要明白,如今要杀姨父和表哥的不是我,是陛下。” 不是她,当然不。那从来都不是她与她的游戏,她从中分一杯羹而已。血肉之羹。 但是她必须出去——要么死,要么出去。嘉语低头看自己的手。她进宫穿的玉色笼纱裙,戴一对玛瑙雕花镯子,如今却是丹碧纱纹双裙,腕上空空,她没有去摸发鬓,想必也没有簪子。 她空手赤拳,门外有宫人,有寺人,有内卫,再往外有羽林卫。 贺兰袖又道:“上一次……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知情。” “你当然知情!”嘉语冷冷道。 “这样说,也不算错。”贺兰袖看着她,转到案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并不喝,只在指掌间转来转去。嘉语没有动,“我听说后来,你还问过苏氏,姨父和表哥,到底为什么进宫。” “因为我在这里。”嘉语说。 那是她死前最后一问,那是她重生的全部理由! 她知道得并不太久——就在方才,她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听到宫人与阿蛮对话,那宫人说:“这次王妃住得可久!”,阿蛮回应道:“有半年了。”半年,她在宫里半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没有表姐配合,想必父亲和哥哥,也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她说。 “是呀,不过三娘也很配合了。不是三娘在宫里一住半年,不见外人,姨父和表哥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三娘诞下麟儿呢。如果不是这样的喜讯,要哄得姨父和表哥全无准备地进宫,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 嘉语的手开始发抖。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初苏卿染在她耳边吐出的最后一个字,是“你”。 是她、当然是因为她! 没有她,没有她这样蠢,这样轻信,这样任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第144章 喋血深宫 贺兰瞟一眼她的脸色,敏捷地退开三步,抢在她发作之前话锋一转:“既然三娘这么能猜,不妨再猜猜看,明明你我都已经死过一次,重新来过,为什么如今,又双双再回到这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才是关键——怎么回来,就能怎么回去。往者已经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原想,只要过了今日,表姐从此春风得意,却不料,原来表姐也还是愿意重新来过。”嘉语说。 “不然呢。”贺兰袖冷笑。她的好表妹,这会儿倒是装起了蒜,把太后赐婚那日的伶牙俐齿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当然愿意重新来过,就像她说的,她不愿意在她之前,萧阮还有个发妻,她不愿意青史之上,她的名字,永远低她一格。她说得对,她就是她迈不过去的那个坎! “既然重新来过是表姐和我共同的心愿,”嘉语说,“既然是如此,那表姐也该拿出诚意来。” “你要什么诚意?”贺兰面上阴晴不定。 嘉语道:“我们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当时我歇在玉琼苑,表姐在哪里?” 贺兰袖沉默了片刻,否认道:“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嘉语掀眉要反驳,贺兰袖大约也觉得不妥,补充道:“我当时……皇后请我过去,我就在去凤仪殿的路上。” “哪件事?”嘉语忽然问。 “什么哪件事?” “表姐方才说的,那件事和表姐没有关系——那件事是哪件事?” 贺兰袖定定地看着杯中的水,半晌,方才不太情愿地回答道:“我在去凤仪殿的路上,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后……陆皇后,薨了。” “陆皇后她——”嘉语脑子里一片混乱。 贺兰袖僵着面孔:“宫里传是自缢,但是宫里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我也只是听说。但是三娘,你我都知道,有些事,原本不会发生。” “有些事?”嘉语呆呆地重复,“哪些事?” 贺兰袖略偏了面孔,这样,灯光就全打在右边的半张脸上,折射进黑的瞳仁里,光华流转。她像是十分难过,还有愤怒,这难过与愤怒,竟不像是假的:“哪些事,三娘要我挑明吗?” 嘉语不做声。 贺兰袖眉尖往上挑,她冷笑着,连珠炮一样一口气爆出来:“原本该是谁来做这个皇后?原本陛下与皇后成亲大典上有没有意外,原本昨天,会不会有刺客,哪些事,三娘你还不知道是哪些事吗?” 听到这里,嘉语方才如梦初醒:“表姐的意思,是因为这些变故,陆皇后才死的吗?可是那和我、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贺兰袖深吸了口气,像是非如此,不能够压下心头怒火:“三娘如今好好的,就忘了一年前自己怎么死的了。”她其实并不清楚地知道,嘉语究竟重生于哪一日,只是根据她的举止,估算约莫是一年前……没准还更早。 嘉语略垂头,想了半刻:“表姐的意思,陆皇后是和我们一样——” “不一样!”贺兰袖截口喝断,她也料不到这当口,嘉语能忽然蠢成这个样子,就好像当她发现自己回到从前的时候,心智也退化到了从前,丝毫都不像这年余来的三娘,“你我的死,都是被迫——” “表姐的死也是被迫吗?”嘉语眼前一亮。 贺兰袖瞪了她一眼,她意识到自己口误,虽然这个口误并不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三娘眼下不担心天色将明,却要纠缠这些细节吗?” 嘉语畏缩了一下,不再出声。 “你被苏氏杀死,我是病亡,病亡当然也是被迫,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去死!而如今陆皇后不是,她是自己选择的死亡,三娘你可以想想,她死的时候怨气能有多大,这股怨气,恐怕就是——” “就是你我回到从前的原因?”嘉语总算是跟上了她的思路。她原本还想问,表姐怎么知道陆皇后的自缢是自愿而不是被迫,但是以贺兰袖在这宫里的人脉,就是知道,也不出奇,“那依表姐的意思,这些变故,就都不该有?” “她怨的可不是我。” “难道是我?”嘉语诧异地问。 贺兰袖往窗外看了一眼,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黎明前最后的黑,她们都知道,天就要亮了,始平王和昭熙就要进宫了,如果她们不能及时逃离,有些事就会像从前一样发生。 “当真与你无关?”她问。 “表姐把我绕糊涂了。”嘉语道,“搅了陛下大婚的是吴人,行刺德阳殿的也是吴人,陆皇后怨恨的,不该是吴人吗?如果她都不怨恨原本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表姐,又有什么理由怨恨完全不相干的我呢?” 贺兰袖看了她半晌,忽然说道:“三娘,你知道你如今人在哪里吗?” 嘉语环视四周,再一次。卧房并不大,除了当中极尽奢华的卧榻,就一张樱草色刻丝琉璃屏,她家中卧房里有张一色一样的,不过那屏上画的是山水巉石,这里是美人抱瑶琴,许是汉时昭君的典故。 窗下妆台,雕饰得美轮美奂,台上明镜如皎,映着灯树里的火,青瓷美人觚里洁白一束月光花。 “这是……凤仪殿?”嘉语说。 “是凤仪殿,我从前住过的凤仪殿。从前我得了好东西,总会给你备一份,所以从前你进宫,都住在凤仪殿里。” 不是玉琼苑。 嘉语呵了一声,不以为然。 “三娘你再想想,如今什么时辰了?” 嘉语看了眼沙漏。其实不必看,她也知道天快要亮了——天边最远的地方,已经依稀可以看到鱼肚白,月亮残成一弯,越来越薄的影子,越来越薄,等待红日的一跃而出,金光万道。 “我并没有参与这件事,陛下固然信我,也未尝不防着我,毕竟,我是在府里长大。我娘亲至今也还在府里。所以我当时知道得并不多,我也是后来,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应该就是这时候了,报信的人已经出发,是高阳王——三娘还记得高阳王吗?” 高阳王,她当然记得。 明知道迫在眉睫,嘉语也忍不住自嘲:“陛下糊涂,我产子这么小的事,何至于劳动高阳王叔祖!” “以姨父如今的权势,何人不谄,何人不媚,”贺兰袖冷笑,“高阳王又算得了什么,就是陛下亲至为贺,姨父也当得起。” 时隔太久,嘉语其实已经记不起父兄当日的权势。她并不曾因权势受过委屈,自然也不会在乎,就好像大富之家的小儿,不会在意钱财多寡——虽然多总是好的,但是因为没有缺过,也就不至于汲汲以求。 但是多年来,作为权臣阴影下度日如年的皇帝的妻子,贺兰袖想必深有体会。 “眼下高阳王已经出了宫城。”贺兰袖说。 暗夜里,并不能听到马蹄点地的声音,也许是隔得太远。凤仪殿里静得出奇,呼吸急促起来,姐妹俩不约而同想起十年前的晚上——对嘉语是十年,对贺兰袖,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高阳王出了宫城往北走,抵达王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姨父被高阳王的求见吵醒,十分不悦,他说,如果高阳王禀报的事情不能让他满意,他就用床头的斧子砍下他的脑袋……” 嘉语不说话,这确然是她父亲的口吻,她还记得。人得志之后,人在得志多年之后,心境和举止会大不同于从前,就好像她从前认识的周乐,和后来宝光寺里周家的车夫不是一个人一样。 “……高阳王说,是好消息,大好消息,他是来恭贺宋王妃弄璋之喜。” 宋王妃弄璋,不去送王府报喜,反来始平王府,那自然是因为始平王父子权势。 但是嘉语只是个公主,嫁的又是异姓王,就算是生儿之喜,也不至于劳动宗室里辈分最高的高阳王。 始平王心里不是没有疑惑。高阳王轻佻地摘下他头上的帽子,舞了个回旋,无尽欢欣的姿态,终于让始平王终于放了心——高阳王原本就是谄媚之徒,为了讨好他,弄出这么大阵仗并非不可能。 “……然后姨父和表哥就轻车简从,跟着高阳王出了门,快马加鞭,你听——” 夜色一丝一丝被风抽尽,马蹄出了王府,声声,埋伏在明光殿东门的鬼影幢幢,等候的煎熬,丝毫不亚于苦战的疲倦。 “不要再说了!”嘉语尖叫。她知道后来、她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必她再往下说,她猛地站起,又被贺兰袖按住:“姨父和表哥就在进宫来的路上,三娘,你还是不肯说吗?” “说什么?”嘉语气短。 “说实话。”贺兰袖压低了声音,就像是刚刚从轮回之地上来,还带着地狱的幽冷,那些话,那些字眼,经她的薄唇吐出,滋啦啦燃起一簇一簇的鬼火,“说实话呀,三娘……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 “你看这里,”贺兰袖指着窗外,天色暮蓝,大多数星子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只有她们头顶的那颗,还散发着黯淡的光芒,“你看到了吗,那是陆皇后,她没有走远,她就停在这里,在这里看着,在这里等着,三娘,你还不忏悔?” “我……”嘉语咬唇,“表姐要我忏悔什么?” “没有时间了三娘,没有时间了!马儿跑得有多快,从王府到宫里,只需要半个时辰,再等等、再等等你就会听到,马蹄的声音……如果不能够得到她的原谅,你知道你会看到什么……” 何止是马蹄的声音,也许还有战鼓的声音,敲在每个人心里,咚咚咚,咚咚咚! 刀在鞘中低鸣的声音。 还有后来,攀上马车血手,惊鸿一瞥那张狰狞的面孔……是哥哥,是她的哥哥! 父亲已经找不到了,最后哥哥也没有找到,她没有能够为他们收尸,因为都碎了,所有人都……碎了。 撕心裂肺的恐惧,一滴汗,从嘉语额上滚落,“啪嗒”打在地上,浅浅一个水坑。 背心已经全湿了,还有头发,头发湿漉漉地贴住头皮,她知道自己的脸白得像鬼:“表姐到底要我忏悔什么?” ——如果忏悔能平息灵魂的怒火与怨恨,如果忏悔能令死者安息和离去,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如果,如果,如果只是如果。 惊惶与混乱,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嘉语咬紧牙关,是谁说过的,要逆天改命? “前日陛下与皇后大婚,皇后绣衣上的凶谶,难道不是你做的手脚吗!”不肯说,还是不肯说!贺兰袖多少有些懊恼,她死死盯住嘉语的脸,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眉,她每丝每毫的表情。 她就不信,到这一步,她不信她还能扛得住! 她早就该死了,从前如果不是始平王父子前脚出事,后脚萧阮就进宫接人,她当时就该死在乱兵中,和她的父兄一起死在乱刀之下,没有后来……后来近十年的好日子。 她不会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 “表姐凭什么认为是我!”嘉语抬头来看着贺兰袖,“我和陆皇后无冤无仇,害了她,我能有什么好处?” “皇后死前,曾经召谢娘子进宫问话。”贺兰袖说。 谢云然……嘉语一怔。 “谢娘子说,赏春宴上出事,三娘很为她打抱不平。”话到这里,贺兰袖语速忽然加快,不容嘉语开口,“……尚服局的绣娘,还有……宝光寺里的姜娘和……半夏,她们、她们什么都说了。” “说了什么?” “说了……是三娘你的指使!”贺兰袖于忽然之间怒气勃发,“就算是陆皇后不慎导致了谢娘子毁容,如今君臣名分已定,她是君你是臣,你这样做,于君不忠,于友不义,于姨父是不孝,于天下人不仁,三娘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事!” 话音才落,就听得“怦”地一声,门被踹开,有人大步进来,一把揪住嘉语的衣襟:“原来是你!”她说。 嘉语前后两世,都没有听到过这样怨恨,怨恨近乎诅咒的声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风驰电掣一记耳光,同时叫出声来:“陆皇后!” 是陆靖华。 当然是陆靖华! 嘉语敏捷地躲开了挟着风声的第一记耳光,没躲得开第二记,面上登时就红肿起来,但是她仍然露出了笑容。 陆靖华没有死,陆靖华还在宫里,陆靖华应该是皇后,所以,她没有回到过去,当然贺兰袖也没有。 不过是个骗局。 无论贺兰袖怎样绘声绘色,也不管她是怎样被迷倒,被移出玉琼苑,住进凤仪殿,她身边的侍婢又如何从茯苓换成阿蛮,都不过是贺兰袖的手笔,她黔驴技穷,她想逼她承认皇后背上的凶谶是她所为——并没有本事真的让时光逆转,让她回到过去,再次面对父兄喋血明光殿。 就和她料想的一样。 这就够了。 嘉语并不知道的笑容激怒了陆靖华——当然即便知道她也不在乎。 陆靖华几乎是目眦尽裂:她在嘲笑她!这两日的夜不能寐让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也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怀疑过是自己的命格不足以安居凤位。 直到她被引到这个偏殿,直到听到贺兰袖喝问:“三娘,你还不忏悔?” 原来—— 不是她的错。 不是因为她没有好好检查她的礼服,也不是因为她被上天所厌弃,而是因为华阳。陆靖华想过千百种可能,却还真的没有想过,竟然会是华阳下的手,就如她自己所言,她们何冤何仇? 她心里也闪念过谢云然。 是的也许是谢云然,谢家以诗书传家,最通礼仪,要说下手,没有比谢家更方便的了。谢云然该是恨她的,至少恨过,但那是意外,她并不是成心——陆靖华对自己说了一万句意外,然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那就是一桩意外。 既然是意外,就不是她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谢云然不该恨她。连谢云然都不该恨,她华阳又凭什么强出头? 贺兰说的对,她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她是君她是臣,她要她死,她都不能不死,何况毁容区区小事! 她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样怨恨,她本该完美的大婚,本该苦尽甘来的人生,本该烈火烹油的前程……都被毁了,被毁得一干二净! 恨意熊熊如火,从心底卷上来,烧红了她的眼睛,光是拳打脚踢已经不能光宣泄她里的心愤恨,嘉语在嚷些什么,她也是全然都听不见,就只听到身后“哗啦”一声响,有冰凉的液体溅到脸上。 一只摔碎的白瓷小茶盅,贺兰袖惊慌失措的脸,而陆靖华看到的是尖锐的碎瓷片。 她忽然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她捡起一块狭长的瓷片,往嘉语脸上划去。嘉语挣扎起来,陆靖华手下一滑。瓷片的尖端滑到她颈上,然后手臂,被划破的衣裙,错综的划痕,红的血、红的血流出来,红的血溅在她脸上——血让人兴奋。 兴奋的也许是心头怒火,火上浇油,火上浇血。 一下,又一下,这一下扎得太深,陆靖华恍惚听到有人尖叫,她分辨不出是嘉语还是贺兰袖。 贺兰就是太好心……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头上挨了一下——谁、谁敢打她?陆靖华猛地转过身,鲜血模糊了她的眼睛,恍惚是个穿茜纱裙的少女,她看不清楚她的脸,不管她是谁,她想,谁拦她她就杀谁! 陆靖华举起碎瓷片,瓷片上沾了血,有嘉语的,也有她自己的,她并不觉得痛,她朝来人扑过去。 扑了个空。 来人叫了起来。 陆靖华已经听不清楚她叫的是什么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更准确地说,是一片血红。 她扎了第二下、第三下……脚下不知怎的一绊,也许有人推了她一把,也许没有,陆靖华就像是木头人,木木地往前栽倒,她慌忙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抓到,一块碎瓷片划开了她颈上的血管。 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她新上身的白苎衣,江南的质地,柔软得像一片云。 屋里片刻的静默,然后尖叫声遽起:“啊——” “表姐!”闻声抢进门来的皇帝目瞪口呆:他的皇后扑倒在地上,鲜血从她身下蜿蜒流到他脚边;然后是他的堂妹、华阳公主斜靠在墙角,也浑身是血,他的表姐姚佳怡在尖叫,贺兰氏瑟瑟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直面死亡,皇帝并不比凡人强多少。嘉语简直不知道若干年后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皇帝,如何竟能手刃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可是百战不败的将军,血里火里都过来了,却死在自家主君手上。 嘉语觉得自己惨淡地笑了一下——那也许并不是一个笑容。 “陛下,”她努力发出声音,“皇后……” 姚佳怡反应过来,一迭声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皇帝也清醒了,吩咐:“传王太医!”一面使了个眼色。小顺子再机灵不过,凑到皇后跟前,先说一声:“奴婢放肆了!”搭手上去,略无脉息。便朝皇帝摇了摇头。皇帝的脸色又苍白一分。 第145章 你死我活 小顺子猫腰几步,到嘉语面前,但见上衣被划破多处,颈上,肩上,胳膊上、手臂上伤痕累累,恁地叫人心惊。倒没有大出血,也不在要害。心里先自定下三分,轻喊了两声:“公主、公主?” 嘉语已经闭合的眼睛勉力睁开,仍动弹不得。 小顺子探手过去,但觉指尖冰凉,一时急叫道:“公主醒醒、醒醒,莫要睡着了……三娘子、三娘子!” “我……不睡。”嘉语咬牙。 ……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眼皮这样沉,周边吵得很,好多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清脆的沙哑的尖锐的,都和苍蝇一样讨厌。她想叫他们走开,让她歇会儿,让她睡会儿,但是心里又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不断地提醒她:不能睡、不能睡……睡了你就输了。 有人拿起她的手,又放下;有人往她嘴里灌很苦很苦的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天亮了。 “这是……哪里?”瞬间的恍惚,前世今生,让她惊恐的天亮,在看到榻边人的时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嘉言跳了起来:“阿姐、阿姐醒了!” 嘉语心里有几百个问题:陆皇后死了吗?姚佳怡怎么样了?贺兰袖呢?这件事,皇帝和太后打算怎么收尾,怎么交代皇后的受伤或者死亡……出口却只简简单单问:“我睡了多久?” “一二三四……四天了!”嘉言快言快语,“茯苓!快去告诉我阿爷阿娘还有哥哥太后表姐,我阿姐醒了!阿姐你这几日高热不退,可把我们吓坏了,特别阿爷,都在宫里宿几宿了……” 嘉语:…… “我……死不了。”她轻轻地说,对自己,也对虚空之不可捉摸的命运之神。 “还说呢!”嘉言嚷嚷道,“可吓死人了!表姐说找到你的时候,全身都是血,到处都是伤……我的天哪,阿姐你到底是得罪哪路神仙了,每次进宫都受伤……不过——” “不过什么?” “没、没什么。” “阿言?”嘉语扫了她一眼。 嘉言苦着脸道:“真没什么,就是皇后……薨了。表姐说……阿姐,”嘉言咽了口唾沫,“阿姐得罪过皇后吗?” 薨了,嘉语没有听到她后来的话,只怔怔想着这两个字。 陆靖华死了。先头贺兰袖拿来骗她的话,竟然成了真——她料到了吗,还是说,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凶谶和刺客两件事之后,陆靖华剩余的价值,不多了吧。再利用一把——利用她杀了她。 如果不是姚佳怡及时赶到,陆靖华定然会杀了她,到那个时候,她贺兰袖就是唯一的见证人,发生了什么,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后因果,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嘉语想了一会儿,问:“皇后是怎么……死的?” “瓷片。”嘉言横掌擦过脖子示范给她看,“谁知道那么巧,一头栽下去,刚刚好就在这里。” 嘉语:…… 那是命运吧,如果真只是巧合的话。 “姚表姐怎么说?”嘉语又问。 “表姐说皇后要杀你,她说你身上的伤,都是皇后……她发誓说她亲眼所见……”嘉言拉住嘉语的手,嘉语的手被包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只大猪蹄,“这么狠,阿姐什么时候和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了?” “贺兰……袖表姐怎么说?”嘉语却问。 “袖表姐?袖表姐吓傻了,问什么都摇头,要不就哭,说“都怪我,都怪我!””嘉言不以为然,“这要怪她有用,我倒也愿意怪上一怪,可是阿姐你不醒,怪了她又顶什么事,怪没意思的。” 嘉言还真是实用主义者,嘉语失笑:“就这些,没别的?” “也不是没有,”嘉言说,“都是些没用的话,她总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被召进凤仪殿,皇后要杀你,她也劝不住,也拦不住——见鬼!真要拦哪有拦不住的,就算她陆……皇后是将门出身,身手了得,也没有两个打不过一个的道理!无外乎就是不想得罪皇后罢了。阿姐,到底怎么回事?” 嘉语不答,只问:“姚表姐,应该还说了些别的吧?” 嘉言心里嘀咕她阿姐记性还真好,又一五一十又说给她听:“表姐说,她进门之前就听到阿姐在大叫,说:“贺兰袖你血口喷人!”、“我没有、我真没有……”大概是这么些话——阿姐?” 这就对了,嘉语放下心,姚佳怡虽然来得迟了些,好歹也没有太迟。 反而嘉言开始发怔:“这么说,是……袖表姐?” 她和贺兰袖说不上感情,但是印象不坏——除了去年底她抢了她阿姐的婚约让她发恼之外。贺兰袖容貌秀丽,举止大方,比动辄使性子着恼的阿姐要可爱多了。 她是托庇于自家的存在,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该好好讨好阿姐才对,所以当时姚佳怡这么说,她第一个反应是表姐听错了,或者阿姐受伤之余神智不清楚——袖表姐哪里来这样的胆子! 但是看如今阿姐的表情,嘉言又摇摆不定了:难道、难道真是…… “阿言!”身后传来声音,打断她越想越可怕的脑洞,“三娘醒了?” 嘉言回头,一连串喊出来:“阿爷!阿娘!哥哥也来了……阿姐醒了,刚醒!” 说着让开位置,让太医把脉。 幸运得很,伤口虽然又细又多,也有极深的,看起来可怕,却没有伤到要害。既然人醒来,退了烧,也就无碍了。太医检查过,向始平王夫妻父子报过平安,又开了方子,建议静养。 始平王一一都应下。 既无碍,王妃就不再挂心,又心疼嘉言守了几日,带了嘉言下去。始平王又把昭熙赶了去守门,嘉语于是知道父亲有话要说。 始平王瞧着女儿被包得密密实实的脖子和手臂,实在心疼,连声问:“还疼吗?这屋里冰可够用?热不热?” “不热……也不是特别疼,”嘉语被看得不自在,“太医都说没事了,阿爷也不用这么紧张。” “哪里能不紧张,幸好没伤到脸。”始平王愁眉苦脸地叹气。一点都看不出“幸好”的痕迹。 “阿爷!”嘉语实在受不了父亲这么婆婆妈妈,“阿爷是有话要交代吗?” 始平王又叹了口气,犹犹豫豫地道:“太医说你要静养——” 嘉语:…… “也不是有话要交代,是有些事,须得问你。”磨叽了半天,始平王总算说到了正题,“当日,就你受伤那日……” 这些问题,嘉语在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总会有人来问她,不是父亲,就是太后,相形之下,父亲比太后好对付太多了。 不得不说,如果她当真全无防备全无后手的话,这会儿恐怕已经是地下一鬼了。 贺兰袖想杀她……原来贺兰袖还是想杀她。嘉语心里不是不意外的。她从来不觉得她和贺兰袖之间有和解的可能,无论她话说得有多动听,但是也从未想过,她拿到萧阮的婚约之后,还是想杀了她。 就在这宫里,就在太后和始平王妃的眼皮子底下——于璎雪那次还是借刀杀人,这次是亲自动手了。 是她太心慈手软了吗,嘉语觉得自己是真该好好反省。 贺兰袖的这个布局对她来说,难点在于,即便她能活下来,也无法对人解释,她为什么被困。 前世今生,是只属于她和她的秘密,这点默契,她不敢打破,想必贺兰也不敢。 嘉语定定神:“那日宴后,我被送去玉琼苑,和往常一样看了半卷书,茯苓送小食上来,我吃了几颗雪梅,半盏酪浆,就歇下了。那一觉,像是比平常睡得要久,要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凤仪殿——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凤仪殿。” “你没有去过,自然不知道。”始平王自己找了解释,又问,“什么时辰?” “寅时,屋里有沙漏,我当时留心看了。” “好孩子!”始平王赞了一声,心里却在想:三儿平日里有睡得有这么沉吗,还有她那个婢子,叫什么……茯苓,也说睡得沉,这一个人睡得沉不奇怪,两个人……怕是有问题,“然后呢?” “然后醒来,就看见表姐和皇后……” 嘉语回想当时情形,虽然很大程度上,她不相信时光倒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但是谁知道呢。她心中有怨,命运安排她重来,贺兰心中有憾,命运给她机会,谁能保证,陆靖华这样恨意滔天,就不会逆天改命?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她明知道贺兰袖不怀好意、贺兰袖说的每个字都不可信,却还是忍不住慌慌张张地去看沙漏。 她是在害怕,她害怕那个万一—— 黎明的云彩和日色,记忆里的血渍与狰狞,之后、之后——她眼圈一红,始平王难免慌了手脚:“三儿?” 嘉语吸了吸鼻子,带上哭腔,有真有假:“表姐、袖表姐说前日皇后成亲大典上的意外,是我做的!” 始平王皱眉,脱口道:“荒唐!”且不说他的三儿从来都安分守己,和陆皇后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光说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这样一件大事,所需动用的人力、物力,根本就不是三儿做得到的。 事发之后,只差没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元凶,也没弄清楚事情经过,就只丢了个南朝细作出来顶缸,如何能扯到他的三儿身上了! 还贺兰氏指证! 素日里见她还算有分寸,谁想竟是这么个不晓事的东西!这等话是可以胡乱说的吗?这是恩将仇报! 莫非是有人指使?定然是有人指使!不然贺兰氏……贺兰氏也就是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中小娘子,知道什么!始平王眼眸里飞快掠过去一行阴影:那必然不是针对三儿,而是针对他,甚至是针对太后! 会是谁呢? 始平王这里反复揣测,嘉语又说道:“我当时就说不是了,怎么会是我?陛下大婚那日我都没出门,也没打算过来赴宴,要不是母亲叫我陪阿言走个过场,我都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我和陆皇后可没有过节,表姐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但是陆皇后就很生气,然后就动了手,她力气很大——” 看来嘉言勤练骑射倒是对的,三儿……始平王看着嘉语伶仃的手腕,心疼地想:三儿还是弱了。不过谁料得到呢,陆家这女儿养得也太糙了吧,好端端娇花一样的小娘子,一言不合就动手——这特么还是娇花吗,这是狗尾巴草吧! “……我也打不过她,一开始就挨了好几下,后来袖表姐砸了一只茶盅——” “阿袖?”始平王眉尖一敛,“你没看错?” “我不是看的!”嘉语恼道,“哪里需要看,陆皇后两个手都掐在我脖子上,哪里还有第三只手来砸茶盅!” 始平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贺兰氏……她是被要挟被恐吓呢还是被收买了?他养条狗会冲他摇尾巴,他养只豹子能帮他打猎,他养了一个人,却反过来咬他一口! 咬他也就罢了,还咬他的三儿! 这时候想起从前种种,贺兰氏代替三儿和宋王定下婚约时候的眼泪,出宫回府路上,贺兰氏说三儿要杀她的委屈,还有再后来,回府之后,三儿的一再避让……始平王深吸了口气:这个人,是不能留了。 他总不能,让他的女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遭遇危险受委屈,如果眼皮子底下他都护不住她,岂不是人人都当他的女儿好欺负了! 至于宫氏……始平王的心思迅速跳了过去,决定以后再想。贺兰是个什么性子他或者不很清楚,宫氏他却是他拿得住的,她没那么多花头。 “……皇后捡了瓷片扎我,她扎得可狠,一扎一个血窟窿,我也躲不过去,就指着表姐能帮忙拦上一拦——就算我有罪,上头还有宗正呢,哪里就轮得到皇后来行私刑!我大声喊表姐,求她不要见死不救,可是她都不应我,直到……直到姚表姐赶过来,不知怎的,皇后又放了我……” 姚家那丫头,倒是难得机灵了一回,始平王想。他之前已经得了姚佳怡的口供,自然知道是姚佳怡搬起灯树砸了陆靖华的头,够果断,够狠,不愧是姚家的女儿,回头叫盼娘送点什么过去谢她。 “再后来,”嘉语断断续续地说,“皇后又和姚表姐动上了手……阿爷,姚表姐受伤了吗?” 她到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受了轻伤,不打紧。”始平王说。 “不打紧就好,”嘉语松了口气,又往下说道,“再后来……不知怎的,皇后摔了一跤,流了好多血……姚表姐像是吓到了,尖叫起来,震得我耳朵好痛,然后陛下就来了,然后小顺子……” 始平王微微舒了口气:“好了后来我都知道了……” 嘉语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看住空中,始平王瞧着她神色不对,一时急起来,喊道:“三儿、三儿?” 嘉语像是许久才缓过来这一口气,说道,“阿爷,我觉得像是……有哪里不对……” “什么不对?” “皇后……皇后不对!” “皇后当然不对,”始平王安抚她道,“我家三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嘉语急了起来,“我是说,皇后当时的情形不对,我当时那么大声地哭喊,说不是我,她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两个眼睛也都直愣愣地……她、她像是魔怔了。” “魔怔了。”始平王品咂着这三个字。 “对,就是魔怔了!之前太后寿辰,皇后也在宫里住过,有半个月吧,没准还更久,那时候母亲有孕,阿言就顾着伺候母亲,反倒是我和皇后她们几个见得多。” “哦?”始平王倒也没想起女儿和陆靖华还有这层渊源,“说下去。” “皇后性情耿直,也不是没脑子。”嘉语分析道,“袖表姐说是我,可这没凭没据的,皇后凭什么信她?就算是皇后信她,那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不是她凤仪殿的婢子,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他的三儿还是太天真,始平王不以为然地想,陆家那丫头认定了事情是三儿做的,又怕三儿身份贵重,不能出了这口气,所以不经审讯,直接结果了她——到时候人都死了,就算讨回个公道,又顶什么用? 大约在他们心里,这个被他养在平城的女儿,是个弃儿吧,他们是觉得他不会为了她死磕,因为他还有嘉言,还有昭熙,还有新生的昭恂,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会拿这些话说服他。 始平王冷笑一声。 “……就算我无关紧要,”嘉语道,“那姚表姐呢?她为什么连姚表姐也不放过?” “杀红了眼?”始平王猜测。 嘉语:…… 她阿爷可真……不愧是打仗的,这种话都说得出来。陆靖华又不是杀了几十、几百个人,哪里就到红了眼的地步。 于是摇头道:“就算红了眼,她也不是小儿,好端端的平地上,怎么会摔跤?摔跤也就罢了,怎么就这么巧,刚刚好——” “还有,”嘉语想一想,又补充道,“以皇后之尊,如何当时身边竟连一个婢子都没有。皇后虽然不似一般小娘子文弱,但是女子天生体弱,习武多在技巧,不在体力。但是那日,皇后竟像是力大无穷……” “我听说,”嘉语不等父亲反驳,继续道,“我听说人神智全失的时候,比如醉酒,再比如疯子,气力会比平常大上很多,是不是?” 难得三儿劫后余生,尚在病弱,竟能这样鞭辟入里地分析,始平王大觉欣慰,点头道:“的确如此。” “那么——” 一个偶然是偶然,这么多个偶然,就是蹊跷了。始平王说:“三儿你只管好好歇着,外头有阿爷我呢。” 嘉语还是心事重重:“袖表姐她——” “阿爷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始平王说。 又吩咐要她好好歇着,就带上门出去了。换进来茯苓。嘉语脑子里还有些混乱,到说出“皇后不对”四个字的时候,她才算是真的理清楚了贺兰的思路:她一开始,就没想让陆靖华活着。 一箭双雕:皇后因屡受打击而神志失常,错手杀人,然后以命偿命。 至于她——神志失常的皇后也是皇后,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孤女,难道还敢违抗皇后的意旨? 她理所当然拦不住她:一个清醒的皇后可以劝说,但是一个疯子,一个位高权重的疯子,谁知道她会做什么,谁又敢去拦她! 早知道就不提醒阿爷陆靖华神志有异了,嘉语懊恼地想,那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对,就算她不提醒,有的是人提醒,如果没有,贺兰也会让他们“碰巧”发现这个事实。 这机关算尽,嘉语背心凉透,她一早就知道她的这位表姐心狠手辣,但是她总还低估她的心狠手辣。 “姑娘?”茯苓的声音,把她从地狱里拉回人间。 嘉语看住她。 茯苓于是压低了声音,唧唧咕咕同她汇报起来。 第146章 罪不至死 陆靖华死了,还没有大殓。如今各路人马在为下葬的规格争论不休。她行凶杀人,有贺兰袖和姚佳怡两名目击者,铁板钉钉的罪名,是跑不掉了,那是先剥去皇后尊位,收回金宝金册呢,还是为朝廷颜面,报个急病暴毙? 嘉语面无表情,心里未尝不是百味杂陈:诚然是她制造了凶谶,报复她毁了谢云然的脸又逼谢云然避世,但是她并没有想过要她死。 她……罪不至死。 她是眼睁睁地瞧着陆靖华怎样一步一步落进贺兰袖的网里,不知道挣扎,无法自拔,也没能呼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她心目中“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害到身败名裂,死不瞑目。 就像从前的她。 这是嘉语第一次,从头至尾看到贺兰袖的手段。 她几乎可以肯定陆靖华是被下了药。 她会知道最后是谁绊倒了她吗?嘉语默默地想,不会有人比贺兰的位置更合适来这么一下子了。姚佳怡没有这个心机。也许……不知道更好吧。那样,她的死亡,至少不那么像一个笑话。 “贺兰表姑娘和姚家表姑娘都暂时被留在宫里,”茯苓说,“姚家表姑娘受了轻伤,如今已经大好了,贺兰表姑娘——” 茯苓“扑通”跪下,“咚咚咚”先磕了几个响头。 嘉语不说话,只看着她。 “奴婢错了。”她说。 “哦?” “奴婢……”茯苓自然不敢说她私心里揣测嘉语心眼小,为着宋王的婚约至今与贺兰袖过不去,只含混道,“奴婢瞧着贺兰表姑娘人好,又比旁人更惦着姑娘,就当她是个好人,没急着赶过去——” 她只是迟了一刻,谁成想,竟让姑娘遭了这么大的罪,要不是姚家表姑娘……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无非就想着这些事,要是姑娘真没了……就因为她迟了那么一点点,让姑娘没了…… 王爷定然会逼她们殉葬。 茯苓到这时候才真心知道怕,她知道姑娘对她们是好的,她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害死了姑娘…… “谁绊住了你?”嘉语只问。茯苓虽然略有些糊涂,性子又软,但是对她的交代,一向都不敢不听。 茯苓也不敢问嘉语是怎么知道有人绊住她的,只战战回道:“是……锦葵。” 是锦葵啊。嘉语心里长长出了口气。锦葵有问题,她去年就知道了。原来她是贺兰袖的人吗?那么,贺兰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了她的死而复生? 嘉语看着惊恐交加的茯苓。知道怕就好,知道错了就好,还知道认错,她其实已经不太责怪她。 这宫里到底有多少贺兰袖的人,连她都不知道,也无从防备,更何况茯苓。贺兰袖能瞒天过海,在她的饮食里下药,令她和茯苓沉睡,能把她从玉琼苑偷到凤仪殿,还能让整个凤仪殿闭嘴。 更勿论给陆靖华下药,和适时引陆靖华前来行凶了。这是庞大的势力,如果不是彼此敌对,嘉语简直要佩服了。 “起来吧,”嘉语说,“我不怪你,但是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才能记住教训。眼下,你先给我办件事。” “什么事?” “帮我想个法子说服阿爷,让我出宫回宝光寺。” 贺兰袖的势力防不胜防,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长期以来,嘉语未尝不是有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她知道未来,她知道他们的命运,虽然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无巨细,但好过一无所知。在这种优越感的支配下,她几乎是怜悯世人。 直到被贺兰袖这当头一棒,嘉语苦笑。 且不去管茯苓怎样绞尽脑汁想着说服始平王,嘉语用过半碗粥,自觉虚弱,又躺了下去。 …… 这一觉甚美,次日醒来,天光还早,花房里送花来,茯苓抱着进屋,但见一朵挨着一朵的繁密,大如碗,红如火,花瓣重重叠叠,团如绣球,瓣尖尚有晨露未干。又配了星星点点的白花。 “什么花?”嘉语问。 “姑娘醒了!”茯苓喜道,把花递给边上小宫人,“是天竺牡丹,配的夕雾草——我服侍姑娘梳洗罢。” 嘉语点头依从,梳洗过,又传朝食。 她在病中,肠胃尚虚,厨里也不敢为她做那些肥鸭子、蟹饺子之类,清清净净做了碗梅花汤饼,说用的绿萼梅花,和着檀香煎汁揉了面,做成梅花皮子,鸡汁打底,撒一把翠翠的葱末,热气腾腾送上来。 嘉语略尝了尝,笑着同茯苓说:“倒真有梅花的清味,只是这时节,又哪里来的梅花。” “想是年初存在冰里的。”茯苓说。 主婢俩才话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哭喊:“公主饶命!”——送汤饼的小宫人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嘉语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架势,略呆了一呆,手边却没有什么可供防身的利器,便有,如今伤势未愈,行动也不便。而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要对方胸怀利刃,暴起发难,少不得血溅五步。 她心里这样想,口气却温和:“你是谁?”这个小宫人,绝不是这宫里的侍婢——宫人少有这样硬朗的气质。 “……我姓陆,行五。” “陆”字才出口,茯苓就尖叫着拦在嘉语面前:“来人、来人呐——”“刺客”两个字尚未出口,已经被嘉语厉声喝断:“闭嘴!” 要命!就茯苓这么个小身板,难道还是陆五娘的对手?虽然陆五娘看起来也瘦瘦小小,嘉语实在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她对那些朝这边张望的宫人说道:“茯苓和我闹着玩儿呢。” 虽然仍有人心有疑虑,但是她发了话,也就慢慢都退了下去。嘉语看了眼茯苓,茯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寸步不让:“奴婢不走……姑娘不要赶我走!” 嘉语:…… 转而看住跪在面前的小姑娘:“你是皇后的妹妹?” “……是。”小姑娘声音打颤,口齿却还算清晰,“求公主恩典!” 听到“恩典”两个字,嘉语心里有了数,却不做声,只看住她。 小姑娘顶着她的目光,语速不由自主快了起来:“我……我知道我阿姐错了,阿姐她不该这么糊涂,可是公主……求公主让我阿姐入土为安……我愿与公主为奴,为阿姐赎罪!” 嘉语:…… “姑娘可别上当!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茯苓叫道。 嘉语:…… 茯苓还真是……沉不住气啊,早知道就该带半夏进宫,嘉语头痛的想,口中叱道:“闭嘴!” 嘉语目色沉沉看住陆五娘。 小姑娘不过十岁出头,肤色略黑,很瘦,不同于大多数高门女子的纤弱。虽然宫装挂在身上有些晃荡——该死,就这么身空空荡荡的宫装,一路行来,竟然没有被拦阻和盘问,清芷园的守卫都该死! 应该是习过武。赏春宴那日陆家姐妹都有列席,人数众多,大约是不够出众,所以她没有留意。她跟谁进的宫,从哪里弄到的宫装,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谁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其心可诛!嘉语在心里冷笑一声。 陆家什么门户,能让女儿为奴!她这里要是应了,洛阳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她淹了,要是不应—— “起来说话。”嘉语说。 “公主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果然是这话,嘉语的冷笑再藏不住,浮到唇上:“你威胁我?” “奴、奴婢不敢!” 这就称上奴婢了!嘉语面上冷意更甚:“奴婢?就你?你是拈得动针呢还是拿得起线?我始平王府少了奴婢吗?愿入我始平王府为奴为婢的小娘子,能从这清芷园排到建春门去!就陆五娘子你,怕还排不上号。” 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陆五娘意料之外——她见过她,在赏春宴上。 那是她陆家最风光的一日,她有生以来。不说阿姐,就是其他各房姐妹,也都精心装扮,从领口、袖口、裙边的绣花,从上襦、下裙、披帛、帔子,到头上插戴、腰间环佩、脚下鞋履,还有画眉的笔、点唇的脂、敷脸的粉,指尖的蔻丹、两靥的花子,都精致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更不说那之前家中大兴土木,构筑的亭子、池子、假山、回廊,移植来的牡丹、蔷薇、松柏、翠竹,还有调•教好的歌舞班子,那些日子,几乎是每天都能听到的丝竹之声,穿行其间,恍然如梦。 阿姐的眼睛也像是一场梦。 全洛阳最顶尖的贵女都来了,她们梳别致的发式,画新奇的妆容,衣裳如云霞,环佩皆金玉。 陆家并非寒门小户,但是这样的热闹与奢华,也是多年不曾有了。 她记得华阳公主,不因为她身份贵重,或者姿容出色。那日来的贵人太多了,美人也太多了,但是母亲说,谢娘子出事,华阳公主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应该是个很热心的人吧,她这样想。 ——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冒此奇险。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方才。她是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也许还不够大。人心险恶,她知道得还不够多。垂手触到腰间硬物,她也不是没想过最后一博。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阿姐曝尸荒野吧。 那些荣光,她的阿姐带来的荣光,全族人都梦想着沾光,他们争相讨好父亲、讨好母亲,讨好她。他们说阿姐打小就不凡,一口咬定早有异人卜算说她造化非常。到大婚凶兆一出,所有人都闭了嘴。 他们开始有意无意躲着他们走。 到前几日,宫里影影绰绰传来阿姐杀人的风声,他们的态度又变了。 他们说阿姐从小就不是有出息的样子,长得不怎么样,骨头还轻,被皇帝看中那是走了狗屎运,还不知道珍惜,他们说贵人贵在命格,没那个根骨,就别做这个梦,他们说阿姐是个祸根,要开祠堂除名。 人心是这样的啊…… 所以,别说华阳公主是个热心人,就算她尖酸刻薄、苛酷成性,她也须得来求上一求。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阿姐会刺伤她,但是她想,阿姐总有理由。如果她能到她身边贴身服侍,时长日久,总有法子找出真相。 阿姐死了,她不能让她曝尸荒野,也不能让她白死。 却听嘉语又问:“你当真是陆家的女儿?” “是。” “我瞧着不像。”嘉语却道,“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我——”陆五娘垂下头,生路又窄了一分。 随之而来的恐惧:她这话什么意思?她是要否认她的身份吗?——如果她不是陆五娘,擅闯宫廷,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会被当做刺客吗?在进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这里,谁,或者什么物件能够证明她的身份。如果华阳公主否认怎么办?如果华阳公主一声令下要当场格杀,谁能救她? 如果她死在这里——就算是日后知道杀错了人,谁还能说华阳公主不对?她才经过一场,不,两场刺杀;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是陆五娘,她已经说明了原因: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一句话,足以抹杀她的存在,连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会以她为耻吧。阿姐已经令家族蒙羞,再加上她……陆五娘年纪虽小,想到这一层,竟也冒出冷汗来:华阳公主她……是恨着阿姐的吧? ……是阿姐刺伤了她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听说,如果不是姚娘子和皇帝及时赶到,她当时就……她一定很恨阿姐吧。 “如果你当真是陆家五娘子,就给我起来说话!”嘉语短促地笑了一声,极尽嘲讽地,“不过,我想你也不是了。” “谁说——”就算是死,她也是陆家人!陆五娘昂起头。 “我说的!”嘉语不容她反驳,喝断道,“皇后母仪天下,天底下能定她罪的,不过两宫而已,如今皇后罪名未定,我问你,你赎什么罪,你给谁赎罪?陆家人,哪里来这么软的膝盖!” 几句话一气呵成,陆五娘被惊得跌坐在地,茫然。 她张嘴,发不出声。 这时候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舍妹冒犯,公主恕罪!” 这回轮到嘉语呆住:这个声音好生耳熟。 陆俨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眼下的心情,这几日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折腾得整个人都麻木了。 从四娘出阁开始—— 原本华阳公主醒来让他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要她真就这么死了,天知道始平王父子会拉多少人陪葬。紧接着就听说华阳公主指认四娘罪状,与姚氏、贺兰氏口供相符,罪证确凿,再没有反转的可能。 唯一庆幸的是,华阳公主还留了半句口风,说四娘当时不对劲,不然,他和父亲、祖母今儿也都不必进宫求见了,直接在家里等着接御旨就是,夺爵、革职、流放,没准还得往菜市口送上几颗人头。 即便如此,四娘当时要置她于死地总是事实,太后的意思,大约是先废后再定罪。 要真这样处置,陆家就完了——只要坐实了废后,四娘的罪就轻不了,一旦定罪,就算皇帝还想用他们陆家,也有心无力。 所以今儿一早,他就随父亲进了宫。 皇帝坐镇,宗正审理,始平王父子不依不饶在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没准他也会为华阳公主打抱不平,觉得四娘罪该万死。 奈何他姓陆。 四娘是他亲妹子。 他想不明白,四娘怎么会鬼迷了心窍要杀华阳,华阳是公主不是嫔妃,能碍她什么事?就算公主骄纵蛮横,她就忍不得这一时?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了去了,贵为皇后,何至于亲自动手啊。 谁想进式乾殿才一刻钟,就有寺人慌慌张张进来,说扶着祖母进德阳殿的五娘不见了。 陆俨:…… 什么叫祸不单行!五娘性情刚烈,和四娘感情又好,又正在容易冲动和容易被挑唆的年纪……原本四娘就已经把始平王府和太后往死里得罪了,要五娘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来,谁保得住她! 不把全家都赔进去就不错了。 陆俨有一瞬间的万念俱灰:四娘已经把天捅了个口子,五娘还在往那口子上撒盐,他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度过眼前危机。 他看父亲,父亲脸色苍青。连皇帝的脸都是黑的。他根本不敢去看始平王父子。起身先谢罪,然后请皇帝开恩,让他进宫抓人,理由有二,一是五娘身手不俗,怕惊扰到贵人;二来“臣最熟悉五娘性情”。 言下之意,万一五娘闯祸,以哪位贵人性命相要挟,他去,是能救人的。 他其实是想救五娘,母亲生了他们兄妹三个,四娘已经没了,总不能五娘也_ 却不料听到这番话——怎么华阳公主,倒并不像是个飞扬跋扈的? 五娘这个傻子,定然是屈膝相求了。华阳有句话说得对,他陆家人,哪里来这样软的膝盖!四娘一日不定罪,就一日还有转机……想到转机两个字,陆俨心里一动:她怎么不叫人拿下五娘? “既然来了,就把妹子领回去吧,顺便,收了她怀里的——是刀吗?”华阳公主的声音出奇地温和,比方才训斥陆五娘要温和了百倍,并不像是要问罪的样子。 陆俨原本心中就大有歉意,华阳公主这般好说话,更是感激,待听到“刀”字,不由眼前一黑,喝道:“五娘!” “……是裙刀。”陆五娘简直没脸见哥哥。 裙刀原本是女子系在裙上压裙幅的刀,没有开过锋,也不能伤人。当然陆五娘的这把就……不一样了。陆俨深吸了口气,虽然明知道华阳公主看不见,还是深深作了一揖,说道:“公主恕罪!” 里间有人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 陆俨道:“舍妹今日鲁莽,我陆家定然给公主一个交代。” 嘉语心道陆五娘私闯清芷园,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不是陆家可以给交代的事,这位陆郎君……想得也太简单了。 也不应他的话,只吩咐道:“茯苓,送陆娘子出去!” 陆俨又道:“请公主允我当面谢罪。” 陆五娘一呆,嘉语也怔住:“这就不必了吧。” 门外静了片刻,方才再度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好教公主得知,皇后是我妹妹,五娘也是。我陆家欠公主一个道歉。朝廷如何裁决是朝廷的事,眼下,我却想与五娘,代皇后向公主谢罪。” 且不管他怎么打算,至少声音听来确实有诚意,嘉语犹豫了片刻:“茯苓,设屏!” 陆俨进门,入目是六扇金漆点翠琉璃围屏,屏上素月梨花溶溶,影影绰绰能看见软榻罗帐。 陆五娘由个小宫人扶出来,眼巴巴看着自己:“哥哥。”声如蚊蚋。 看见妹妹这怯生生的样子,陆俨心里也发酸,却一撩袍子,双膝点地,扎扎实实朝着屏风后磕了三个响头。 陆五娘不敢多话,跟在兄长身后,也是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嘉语也没想到这对兄妹这样实在,说谢罪就直接磕头了,这动静,听得她都头皮一紧。忙说道:“都起来罢。” “谢公主。”陆俨说。 起身拉住陆五娘:“公主,我们告退了。” 倒是难得的干脆利落,难不成他请求当面谢罪,就真真只为了当面谢罪?嘉语脱口道:“且慢!” 陆俨站住:“公主还有吩咐?” 嘉语道:“既然陆郎君诚意,不妨问问令妹,谁指点她如此行事,或可少些口舌是非。” 陆俨立而作揖道:“多谢公主提点。”踌躇片刻,忽毅然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公主,不知公主……” “你说。”到这句话出口,嘉语方才觉得心中石头落地——她就不信了,这个陆家郎还真能别无所求,“茯苓,设座!” 陆俨落座,陆五娘就跟在他身后,如侍卫侍立。 陆俨道:“起先我听说公主为皇后所伤,几乎性命不保,就想公主定然十分怨恨皇后,也定然十分厌憎我陆家,所以五娘失踪,实在心急如焚,到听公主教训五娘,却觉得,公主对我陆家,并无恶意,可是如此?” 嘉语道:“皇后有过,自有两宫裁决,五娘子虽然鲁莽,到底没有伤到我,我又何必不依不饶?” 第147章 兄妹论兵 她说的是有“过”,而不是有“罪”,陆俨心里又松了口气。 这个华阳公主倒是很讲道理,一是一二是二,奇怪,这样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四娘怎么就……当然这时候他并每天太多心思去想这个问题——转机就在这里,他不能错过了。 如果嘉语年纪再大一点,陆俨也许会多留几个心眼,但是嘉语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城府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所以陆俨只微一盘算就把话说出了口:“如果公主不嫌弃,陆某愿以部曲两千赔罪。” 部曲其实就是私兵,地位比奴婢略高,低于良家子。陆家世代为将,陆家部曲,可谓精悍。 嘉语当时就吃了一惊:“陆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同样吃惊的还有陆五娘:“哥哥!” ——阿姐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家里哪里还凑得出……两千?天哪,凑个五百部曲都费劲了。 陆俨看了妹妹一眼,话却是对嘉语说的:“舍妹不懂事,公主莫要放在心上。我先前不曾提及,是怕公主厌憎我陆家,或疑我居心不良,不肯接受。既然公主大度,我就冒昧请求了。” 陆家部曲,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却还说冒昧请求,这人可真会说话,嘉语想。 “皇后……四娘是我妹妹,”陆俨继续说道,“就如公主所说,四娘有过,两宫自有裁决,但是对于公主殿下,我陆家仍怀有十分的歉意,如今四娘已经不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替她陪这个罪。” 他自进门,就一直在赔罪。 隔着屏风,嘉语也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听其声,观其行,倒是诚恳。 说到底,陆家名声不坏。没准比她还强上几分,嘉语自嘲地想,从前父亲掌权,又喋血宫廷,洛阳城里风云变幻,陆家始终尊奉天子。如果说站队是于家的发家之道,那么不站队,大概就是陆家是立身之本了。 她后来被迫南下,死在永安镇,那是陆家的驻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她收尸……大约是没有。 但是她记得这个声音。 江水滔滔。她行走到最后一站。已经是隆冬,江南的冬比洛阳要阴冷,那冷意不像是从外头透进来,反而像是从骨髓里生出来,血液被冻结,而每一次呼吸都更冷一分,一步接一步的行走,只剩下本能。 有孩童捡起石块掷她,狗摇着尾巴冲她叫,一些好奇的目光,还有一些别的……永安镇的驿站破败得厉害,但是天已经全黑了,黑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没有灯,月光和身体一样冷。 有人摸进屋里。 她忍不住尖叫,暗夜里粗浊的呼吸,四周是嗤嗤的笑声。羽林卫不敢动她,因为她是萧阮的女人,哪怕人人都知道她此去金陵落不到好,也还怕有人秋后算账。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会保护她。 “滚!”一声乍喝。 一线火光,很快就灭了。门“吱呀”一声,渐远的脚步。屋里还有人,她知道,只是看不见。那人像是向她行了礼,他说:“好自为之。” 她掩住胸口衣襟,一动不动,太冷,连寒战和发抖都失去动力。 她没有问他是谁,没有这个必要。她知道她没有机会再回故国。她也没看到他的脸,只是记得这个声音。 原来是陆家人。 却不知他从前因何故去的永安镇——自然不会是为了救她。她的好运气早已经用完。她还记得他声音里的厌恶与鄙夷,当然那不重要。 “公主?” 嘉语制止了那些泛滥的回忆:“陆郎君为什么认为我会接受?” 部曲这种东西,父亲和哥哥没准会喜欢,但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收了能作什么用?总不成他也和她一样,知道没准哪一天,乱世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只是觉得,也许公主需要人手保护自己。”陆俨说。他当然知道,始平王父子手下有人,碰上这种深宫变故,有人也无济于事。于是又补充道:“而且我也再没有别的能拿出手了。” 坦诚也是一种力量。 “陆郎君就不怕我收了你的部曲,也不肯原谅皇后?” 当然怕。 但是他不得不。陆俨瞳孔里瞬间的收缩,转瞬即逝,他声音平和:“这只是我陆家的歉意,我不能强求公主的原谅。” 好决断。嘉语问:“陆郎君能代表整个陆家说话吗?”他还这样年轻。她敢说,没有父亲首肯,她哥哥昭熙绝不敢做这样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深谋远虑过的。 “能。”陆俨说。 屏后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嘉语肯定不喜欢陆靖华。她不是圣人,圣人且以直报怨。她受了伤,差点死掉,如今在宫里怕得草木皆兵。她当然知道贺兰袖才是幕后黑手,但是是陆靖华的盲从、轻信、私心,也许还有别的,导致了这个结果。 但是陆靖华死了。 死亡是她付出的代价,也是她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还连累了她的家族、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 够了,嘉语想,人死为安。 ——世人对死亡总心存敬意,那或者是人性里最后的底线。 “既然如此,”她说,“陆郎君少待——茯苓,去请世子过来。” 屏后有人轻快地应了一声,闪出阁月白衫子的少女,想是始平王府的侍婢。奇怪,为什么请世子,而不是请始平王?陆俨心里一动:莫非太后心里,其实也并不太想废后?如果是这样,倒是说得通了。 废后终究有损朝廷颜面。 但是即便太后不想穷追,碍着始平王妃这个做继母的名声,也不好开这个口;始平王又生怕委屈了女儿,更怕女儿误会他为了王妃委屈她;于是合适开口的,就只剩下始平王世子——他是华阳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说什么都不会有错。 看人家的妹妹!陆俨心里一阵懊恼。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洛阳有点底蕴的人家都会看重女儿的教养了——亏他们陆家还得意洋洋,自诩不吃软饭,嘲笑人家裙带上位——陆家没有想过用女儿换取富贵,但是也没有重视过她们。 结果四娘五娘身手都还过得去,脑子里全是浆糊。 如果不是意外被皇室看重,母亲原本该为四娘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也不嫌弃她肠子里没有九拐十八弯,又有陆家在军中的势力撑腰,打打闹闹也是一生,何至于今日…… 四娘已经没有办法了,五娘的婚事,还须得和母亲说,切切不可许给高门大户,她撑不起来。 还是那句话,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了去了,他的妹妹不懂。 …… 不多时候,昭熙到了。 陆俨兄妹起身行礼,昭熙回了一礼:“请陆郎君与陆娘子隔间休息片刻。”自有宫人领他们过去,设了坐具,又送上饮子、小食。陆五娘见屋中宫人都避得远远的,怯生生又喊一声:“哥哥!” “哥哥当真要送两千部曲与华阳公主么?” 陆俨“嗯”了一声,陆五娘就急了起来:“家里哪里凑得出两千部曲!” “会有的。”陆俨这样说。这是阖族的难关,不是他一家一户,有祖母在,什么都压得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想。他也不担心华阳公主会出尔反尔,只是不解:四娘到底为什么,要和华阳公主过不去呢? “三娘你要部曲做什么,你又不打仗。”昭熙说。他不赞同妹妹的主意,瞧她这一身伤,差点就……这笔账,怎么着也要讨回来——难不成还让陆氏顶着皇后的身份,风风光光下葬?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不废后,陆氏的葬礼也风光不了。 “我就是想要!” 昭熙:…… “陆家小子不厚道,三娘你莫要被他一张脸骗了。”昭熙苦口婆心,“你想想看,一旦陆氏被废,陆家就是个树倒猢狲散,别说两千部曲,两百他家都养不起,到时候还不都是送东市的货,几百大钱能买一串,哥哥都帮你买回来就是了!” 嘉语:…… 她怎么就像是会被一张脸骗倒的人呢!嘉语抚额,哥哥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话不是这么说,”她摇头,“我不是说过吗,陆皇后当时神志不清,多半是被算计了。人死为大,咱们犯不上与陆家死磕。垮了陆家,能有什么好处?退一步,人人都会说阿爷心胸宽大,就是军中——” 陆家数代领军,经营多年,虽然如今瞧着声势不显,但是谁知道底下多少牵牵绊绊的关系,这里头的好处,不必说得太明白。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委屈你了。” “哥哥!”嘉语说,“我不会委屈自己。” 昭熙带了陆家兄妹回前殿,嘉语又重新传了一回朝食,其时已经到巳正。厨中送了红稻米粥和古楼子过来,古楼子刚出锅,香脆可口,嘉语也是饿得狠了,吃了两张方才罢手,把茯苓急得不得了。 午时,昭熙过来陪她用膳。 这一顿却丰盛,有芙蓉豆腐,鹅肫掌羹,糟蒸鲥鱼,砂锅煨鹿筋,素炒的山珍,配着翡翠鸭丝卷、葱酒海蛰、白切油鸡、熏鱼儿几个冷盘,又有黄菜雪鱼汤,枸杞莲子汤,口蘑鲜笋,燕窝鸡丝。 昭熙吃得十分尽兴,嘉语就傻眼了:这早上吃的还没消化完呢。实在气不过,就拉着昭熙说话:“阿爷回去了?” “可不是,”昭熙吞了只鲜嫩多汁的豆腐球,“这几日都在宫里,不知道积了多少事儿。” “阿爷他……说什么了吗?”嘉语其实是有些担心父亲生气的,毕竟她自作主张了。 昭熙舀了勺口蘑鲜笋汤:“阿爷能说什么,你都打定主意了阿爷自然说好,不过阿爷说,陆氏不许附葬山陵。”——自古帝后合葬于山陵,不许附葬,那虽然不是废后,也是很明确的表态了。 嘉语“嗯”了一声:“那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我那晚见到的宫人,还有可能给我下药的……还有皇后身边那些……还有姚表姐,还有……袖表姐。” “那些助纣为虐的东西吗,都处置了。”昭熙轻描淡写,没提是杖毙,三娘有些心软,他想。 “玉琼苑和凤仪殿的宫人……” “都处置了。”玉琼苑和凤仪殿,几乎是清洗了一遍。 “他们就没……供出什么吗?”嘉语迟疑了片刻方才问。她知道这件事必然波及甚广,以父亲的性子,宁肯杀错,不会放过。这么多人里,不知道有没有……哪怕一个站出来指认贺兰袖,换自己一条生路。 “没有。”昭熙说。 嘉语:…… 太可怕了,她想。从前贺兰袖有这个能耐不奇怪,至少在名分上她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他们听命于她也算名正言顺,但是这一世,她还什么都不是呢,他们凭什么、凭什么为她死守秘密? “姚表妹受了惊吓,留在德阳殿里养着,如今和阿言在一处。对了长安县主也进了宫,昨儿听说你醒了,说要来看你,被阿爷拦下了。” “袖表姐呢?”嘉语意识到兄长在回避。 “阿袖……”昭熙犹豫,“我说了三娘你别恼。” 嘉语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她并没有想过这次能一举弄死贺兰袖,更准确地说,她是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因为宫姨娘,也许是潜意识里承认,那是个太强大的对手,她没那么容易打败她。 但是她也想不出,这一次,贺兰袖要怎样才能全身而退。 “哥哥说吧,我不恼就是。”嘉语催促。 昭熙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儿阿爷去找她算账,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事出有因,要私禀太后。谁想私禀之后,太后和阿爷说,阿袖也是被人诓骗上了当,让阿爷莫要责怪她。” 嘉语目瞪口呆:这都可以! 她手里到底抓了多少人的短,连太后也都…… “她如果阿袖有心害你,当时只有皇后在,只要她帮皇后一把……” 嘉语冷笑一声:没她摔碎的杯盏,她也不会伤成这样,这还不叫“帮皇后一把”什么叫“帮皇后一把”? 口中只道:“那也就是我没死——” 昭熙默然。他当然知道这个理:也就是她没事,太后才能说这个话,不然…… “太后又说,她虽然还住咱们家里,却已经是聘出去的人了……阿爷也只得应了。不过阿爷说,细说来原就是亲戚,并非咱们家的女儿,长住家里原也不合适,就让她搬出去了。”却没有说搬去了哪里。 嘉语:…… 这也是个办法。她虽然没能置她于死地,却让父亲和兄长都厌憎了她,也算是成功了吧。等她出阁,就彻彻底底和自家没了关系,她要折腾苏卿染也好,要帮助萧阮也罢,都随她去罢。 没了始平王府这个背景,又断掉陆家这条线,她还能搭上谁——在之前,她大约是觉得,只要能杀死自己,赔上一个陆靖华也值得吧——这世上再难找第二个如陆靖华一样信她,听从她的人了吧。 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嘉语心里叹息,却笑道:“甚好,她出去了,我就能回家了。” 昭熙心里发酸,明明是个外人,三娘却因为她连家都回不了。还想说点什么,忽外间通报:“六娘子来了! “好香啊!”嘉言一进门就嚷了出来,“阿兄和阿姐在背着我吃什么?” 嘉语:…… 昭熙:…… 连茯苓都笑出了声,六娘子最能闹腾。又忙着吩咐搬坐具,摆食案,添碗筷。叫厨中再送几个热菜冷盘、汤水点心上来。 嘉语问:“这时辰,你怎么来了,母亲呢?” “阿娘回家了!”嘉言愤愤然,“阿娘如今就知道挂住那个小魔怪,再不肯在宫里多呆的。原本昨儿晚上就要出宫,好说歹说才多呆了一晚。到今儿,就连午膳都不用了。自打有了他,阿娘都不疼我了。也就是那小子如今还小,等他大上几岁,须得教他知道他我的厉害!” 嘉语:…… 昭熙:…… 嘉语凉凉道:“是呀是呀,所以人家还没满月呢,你就收集了不知道多少小弓小箭小马儿,果然是做阿姐的,要教小弟知道厉害!” 嘉言不高兴了:“阿姐就爱揭我的短!” 嘉语道:“哥哥快匀点什么过去,堵住阿言那张嘴——可被她烦死!” 昭熙果然叫人送了砂锅煨鹿筋过去,嘉言牙口好,素来都好这个。 “哥哥偏心!”嘉言又闹起来。 兄妹几个笑成一团。其实王妃不过来,嘉语心里还松口气。应酬王妃,须得好多精神。不过王妃这遭儿也做得太糙了,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不像是她一向有的分寸,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不过转念一想,没准就只是因为父亲回去了呢。父亲和王妃感情好,嘉言总不好在她和昭熙面前卖弄。 这片刻,茯苓已经为嘉言布好了菜,嘉言吃得甚为欢畅,嘉语却想起来问:“姚表姐呢,她也回家了吗?” “哪有啊!她要能回家就好了,”嘉言叹了口气,言语间大有愁意,“她是吓坏了,现如今到哪儿都须得舅妈陪着她,夜里也不安稳,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惊得不得了。也不敢出德阳殿,总说……说皇后跟着她。” 最后一句,嘉言压低了声音。 嘉语与昭熙面面相觑——事发之后,昭熙也没有见过姚佳怡,只听说轻伤,无碍,不想竟至于此。嘉语更是意外:这么个飞扬跋扈的姑娘,能胆小到这个地步。她当时可比皇帝还镇定,口齿也清晰。 大约没见过血的孩子都这样吧,嘉语想,当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怕,过后回头一想,可不就吓坏了,同样金尊玉贵的皇后说死就死了,就在咫尺之前——死亡的影子覆在她的足尖,这样近、这样近! 嘉语于是也叹了口气,她从前也不喜欢姚佳怡,但同样是嫉恨——姚佳怡嫉恨陆靖华得到皇后之位,陆靖华嫉恨谢云然得到太后嘉许,姚佳怡没有行动——至少是没来得及,陆靖华却行动了。 人生在世,谁没有那么一两个瞬间,生出贪嗔痴怨,区别也许只是在,有的人作恶,有的人不。 嘉语对嘉言说:“赶明儿你带姚表姐来见我——我有话和她说。” “阿姐要教训她吗?”嘉言问。 嘉语:…… 她看起来有这么凶残? 却道:“陆家赠我两千部曲,我想着,交一千给阿爷,剩下的阿言我们平分吧。” “真的?”惊喜叫出来的是嘉言,震惊的是昭熙:“三娘你这是做什么?” 嘉语笑嘻嘻地说:“哥哥又不缺部曲。”始平王早早就替昭熙请封了世子,日后始平王的部曲自然都由他继承,所以她这么说。 瞧这话,他们兄妹如今是在坐地分赃么! 昭熙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言这半年已经闹得很不像话了,你还帮她……再说,就算你给她部曲,她养得起吗!”养兵是要花钱的,三娘有爵位,有食邑,且她明后年就要及笄,这五百部曲给她添妆也好。阿言就还小,每个月就几个大钱零花,别说养五百兵了,五十个都成问题。 总不能她把首饰衣裳都拿去当了养兵吧,那不成大笑话了吗。 “我哪有闹得不像话!”嘉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登时就叫了出来。至于哥哥说她养得起养不起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到时候求阿娘给拨个庄子不就成了——这孩子完全没想过母亲会不给的情况。 昭熙乜斜看住她笑——嘉言的性子他知道,没那么容易生气。 嘉语却说:“哥哥这话不对,阿言这半年,可着实下了功夫,要没她,前儿德阳殿里,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我瞧着,她骑射已经很上道了,反正我也要不了这么多人,给她练练手也好。” 有这五百部曲,就算异日有变,嘉言也不至于落到元祎修这个小人手里罢,她想。 她死而复生之后,还没有见过元祎修,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见最好。见了她还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如果说皇帝屠戮她父兄还情有可原,元祎修对她们姐妹,可谓禽兽不如。 就算他不甘做傀儡,因为周乐而迁怒于她,嘉言何辜!就算她家血脉已远,也是正儿八经姓元的,他怎么能垂涎她的美貌,强留她在宫里…… 她的妹妹,这辈子定然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到寿终正寝,这是她回应贺兰袖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资料的时候,感觉古楼子是一种类似千层饼的东西……其他菜式就是开玩笑了,南北朝还不怎么炒菜。腌制的办法倒是已经比较全了,但是料理手段不能和后来比。 第148章 有苦难言 “练什么手,”昭熙越发头痛,“阿言一个小娘子,难道还要上战场打仗不成!” “打不了仗,练来打猎也好啊。”嘉语笑眯眯地说。 昭熙:…… 他是真想为陆家那些身经百战的好男儿一大哭,人家杀人的,被他的妹妹们拿来杀畜生,可不是杀鸡用牛刀! 嘉言的眼睛亮晶晶的,已经盘算起来:“我先拿他们练个一字长蛇阵,击头卷尾——” 去他的一字长蛇阵!昭熙痛苦地捂住脸把头扭向一边,他的这个妹妹,到底是怎么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是看着嘉言出生,又看着嘉言长大,他对着嘉言的时候,比对胞妹嘉语还多。最开始小小一团,肉肉的,粉嘟嘟的,脸上一按一个坑儿,眉毛和头发都稀疏浅淡,皮肤白得像雪,眼睛却是大,黑葡萄一般。 人人都说他妹子是个美人,长成了能迷倒好多少年郎,凭他哪家的公子哥们,他想,要带走他妹子,先在他手底下走几个回合再说! 他想象中是这样的,他的妹子一天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好看,会斯斯文文穿着裙裳,倚在窗口,闲暇读几卷书,画几笔画,就算不能出口成章,好歹有个书卷味儿,最起码能背个三五首诗吧。 就算不能吧也没关系,调个香儿粉儿,裁个衫儿帛儿,那也是小娘子的作派。他难得回洛阳,她就托腮听他说外面的事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娇滴滴地央求:“阿兄带我去东市买花儿可好?” 他这些梦想是逐一破灭的——如今要娶他妹子,还不是在他手里能经几个回合的事,打得过他妹子就好;至于香儿粉儿衫儿帛儿什么的,都见鬼去吧,他的妹妹,只要不追着他逼问洛阳谁家刀枪剑戟打得好他就阿弥陀佛了! 说起来他这几个妹子中,能达标的居然是贺兰氏……真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反正阿姐不习骑射,不如……索性这一千人马都给了我罢!”嘉言兴高采烈畅想完毕,尤嫌不足,腆着脸求道,“五百部曲,不够施展啊。” 嘉语:…… 昭熙:…… 他这个既不带兵也不打仗,生平没上过一天战场的妹子,好意思说五百部曲不够她施展!特么他跟着父亲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手也不过千余人马,她她她……她这是要气死他吗! 昭熙气得眼睛都红了,还是嘉语善解人意,说道:“阿言你莫要贪多,这些人虽是陆家所赠,恐怕人心有不服,你先收服了他们再说。” “那阿姐留了这五百人,是要交给哥哥训练吗?”嘉言问。 昭熙正要应声“自然是”,他保证会把他们练得服服帖帖忠心不二,嘉语却摇头:“哥哥哪有这工夫。” 昭熙扬眉表示疑惑:“三娘?” “宫里接连发生意外,”嘉语装出犹犹豫豫的神态,说道,“我估摸着,羽林卫中须得有人出来顶缸,这人职位、身份都不能太低……” 那多半是十六郎了,昭熙想,这几日出事,无巧不巧都赶上十六郎当值,是该当他倒霉。 “哥哥要接手羽林卫吗?”嘉言也反应过来。 昭熙却不答,沉吟道:“三娘认得郑侍中么?” “郑侍中?”嘉语摇头,“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昭熙道,“这人奇怪得很,前儿特意找来,郑重其事与我道歉,说宫里防卫不严,连累三娘了。” 嘉语笑了一笑:其实和他什么相干,也许是懊悔没早点让昭熙接管羽林卫? 这转念间,嘉言已经不满道:“宫里防卫和他什么相干,要道歉也是……”要道歉自然是太后和皇帝,这个面首不过仗着姨母宠爱,什么都想插一手,这话嘉言不便出口,硬生生转过,“这人好大脸!” “话不能这么说,”嘉语有些心不在焉,“人家也是好心。” 昭熙心里“咯噔”一响:不好!郑忱那张脸妖孽得很,三娘又是有前科的,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起来好像也没听说那厮有婚配,不会是……万万不可让三娘见到他,阿言也不可以! 他这里打定主意要严防死守,嘉言那头眼珠子乱转:“那……既然哥哥没空,阿姐这五百部曲……” 还没死心,嘉语失笑:“我自有人手,劳动不到你。” 昭熙在一旁凉凉地道:“阿言你莫忘了,阿爷把安平安顺几个都拨给三娘了,轮得到你!” 嘉言翻了个白眼,嘉语笑而不语,她心里另有人选。 昭熙用完饭食就出宫去了,嘉语要小憩,嘉言磨磨蹭蹭挨上榻来,嘉语推她:“又不是没地儿,过来挤我算怎么回事?” “阿姐,我真高兴。”嘉言不理,挨着她躺下。嘉语也没辙,只得叫茯苓取了个青玉抱香枕给她用。 “嗯?” “阿姐如今得了好东西,都想着我,”嘉言喜孜孜地说,“从前阿姐可不这样。” 嘉语:…… 这话好生耳熟……对了,姚佳怡也这么说。 合着她送了她五百部曲,她就来和她痛诉前史?真真还不如喂了狗! 嘉语不服气:“我从前哪里不好?”分明是嘉言对她爱理不理好不好! “阿姐还说!”嘉言是真能数给她听,“阿爷头一次带我去平城,去之前就和我说,平城有个姐姐,大我两岁,又乖巧又聪明……” 嘉语:…… 阿爷说这话的时候不脸红么? “阿爷说,头一回见姐姐,要准备见面礼。我当时刚好得了对兔子,表姐送给我的,雪白雪白的毛,扯它的耳朵软软的,可乖了……” 嘉语也记了起来,嘉言头次来平城确实拎了只小笼子:“烤兔子味道不错。” “阿姐怎么可以这样!”嘉言大叫起来,“兔子那么乖!” 嘉语心里一动:可是送到她手里的,就已经是只死兔子。贺兰袖说:“……六娘这是把我们当蛮子了吧,除了这个,也不配得到别的。”“三娘你看,六娘戴的那只红宝石项圈多好看!” 嘉语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你不是说有一对么,那只呢?” “那只后来生了好多好多小兔子!”嘉言炫耀说。 “再后来呢?” “后来、后来……”嘉言结巴起来,“阿爷办了个全兔宴……” 嘉语:…… 果然阿姐是阿爷亲生的,她是阿爷行军路上捡的么?嘉言泪奔,可怜她到七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 又过得几日,嘉语伤势好转,嘉言却没能把姚佳怡带来。嘉言诉苦说:“我好说歹说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表姐愣是一步不出德阳殿。舅母还叫我莫要逼她。阿姐你说,我这是逼她吗!” “长安县主这么说?”嘉语却问。 “是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过舅母对表姐,一向都百依百顺。”嘉言抱怨说。她自个儿的阿娘也是宠孩子的,可还没到舅母这地步。 嘉语虚虚应了一声:“我原是想着,姚家表姐救了我,我有东西要送她,既然她来不了,那就算了吧,回头我让人送镇国公府去。” 嘉言睁大了眼睛:“阿姐你不是吧,千叮嘱万叮嘱叫我把表姐带过来,就为了当面送她点东西?” “当然不是了,”嘉语立时否认道,“最主要是想谢她。” 嘉言这才出了口气,又接着叹气:“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表姐还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几时才——” “怎么个咋呼法?”冷不丁嘉语问。 “就是……半夜里抽冷子醒来,要点上几百支蜜烛,把屋里屋外照得亮如白昼,忽然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拉着婢子一个一个问过去:看到了吗?听到了吗?婢子实在什么都没看到,也只能顺着她说……” “她看到什么了?” “就是、就是……”嘉言“就是”了半天,方才附耳道,“……先皇后啊。” 嘉语思索了片刻,问:“阿言你去的时候也这样?” “也这样,表姐言之凿凿,舅妈也说浑身发冷,但是我就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舅妈说我阳气重,那个……不敢近身。”嘉言说,丝毫没觉得“阳气重”安在一个小姑娘头上有什么不妥。 “那太后怎么说?” “太后叫我在德阳殿里多陪陪表姐。”嘉言说。 嘉语忍不住笑了,嘉言跺脚道:“阿姐!人家愁着呢。” “好了好了,”嘉语道,“不愁了啊,没事的。” 嘉言却又狐疑起来:“什么叫没事的?” “我猜……”嘉语轻描淡写地道,“姚表姐,大约是要做皇后了。”嘉言一向机灵,这回却没看透,多半是关心则乱。 嘉言:…… “阿姐你说真的?”嘉言问。 “不然呢?”嘉语语气平平,丝毫没有波澜,“陛下总是要再成亲的,先皇后是陛下自个儿选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姚表姐这回受了惊吓,皇家要对她负责,让陛下立她为后,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嘉言期期艾艾地道,“这样真好吗?” “有什么不好?”嘉语反而看得开,不是贺兰袖就好。皇帝没有妻族的支持,下一步会打谁的主意,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可是表姐——”嘉言一脸的欲言又止。嘉语叹了口气:“表姐求仁得仁——对了我今儿要出宫,阿言你呢?” 嘉言:…… “阿姐你伤还没好全呢!”嘉言叫了起来。 嘉语朝茯苓抬抬下巴,茯苓说道:“这一向宫中多事,德阳殿里刺客,表姑娘受了惊吓,又还有先皇后的丧事。太后与陛下都需要时间来处理,宫中忙乱,我们姑娘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就不叨扰了。” 很明显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太后的辞行话。借口倒是找得漂亮。 嘉言翻了个白眼:“阿姐真要走?” 嘉语笑道:“宫里到底不方便。” “可是你的伤——” “真好得差不多了。”嘉语微抬头,让嘉言给她看颈上的划痕,已经结痂:“不出汗,每日换药即可,太后送了好些化淤生肌的药给我。”说到这里,想起上次被于璎雪劫持时候萧阮递给她的鲸膏,淡金色的油膏装在青玉八角盒中,被于璎雪一脚踢远了。这次太后也给了她一盒。 “那我和阿姐一起走!”嘉言说,“先前母亲就这么吩咐,叫我在宫里陪着阿姐,回头和阿姐一起回去。” 嘉语道:“我回宝光寺。” “回宝光寺做什么?” “等伤好了再回府。”嘉语若无其事。她确实和昭熙说过要回家,但是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宫姨娘。 “那、那……”嘉言迟疑,她倒不是不想去宝光寺,只是似无此必要。 嘉语笑道:“你还是留宫里陪姚表姐罢,以后……就不一样了。” 出了皇城,嘉语一路闭目养神。 她没有打听出来贺兰袖和太后说了什么,让太后这样偏袒——在场没有第三人,太后不说,她就无从打探;也不知道这样的偏袒是只此一次,还是以后都这样;也不知道她对太后有什么后手。 贺兰袖知道的宫闱秘事实在太多了,多到一想起就满心挫败。 或者该拜托郑忱代为打听? 胡思乱想中,忽听得车外嘈杂。 “外头什么事?”茯苓问。 有人应声道:“说是在抓细作,满城都在搜,南边的细作。” 嘉语“哦”了一声,想是绣衣凶谶事件与后来德阳殿行刺事件的余音,理当如此。 …… 车又行,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宝光寺。 嘉语这回进宫,细算来其实只有半月。只是连番遇险,到回疏影园,竟像是回了世外桃源,很惬意了一回。由着姜娘、半夏几个尽心服侍,忽惊蛰来报:“安平说要见公主!” 安平倒是消息灵通,她才回来他就求见,想是有急事,嘉语道:“叫他进来。” 半夏设了屏风。 安平进来,开口就是:“公主救命!” 嘉语:…… “发生……什么事了?”嘉语震惊了:安平是她父亲给她的人,忠诚和能干自不必说,尤其稳重,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上。如今人好好地站在这里,却气急败坏说什么“公主救命”,见了鬼了! 安平深吸了口气:“公主打算怎样安置周郎君?” 周……周乐吗?嘉语反应过来:进宫赴宴之前,她在许家医馆碰到那家伙,当时叫安平看顾他。安平大约是以为她要收了他做侍卫?看样子是周乐惹到他了。口中只问:“他伤好了吗?” “早好了。”安平又深呼吸了两三次,方才咬牙切齿赞道,“许大夫医术高明。”就那汉子皮粗肉糙的,压根用不上医术高明的许大夫,不对,是压根用不到大夫,把他丢荒野里自生自灭过上几天他自个儿也会好。 还省得浪费好医好药。 “既好了,就带他来见我。”嘉语说。虽然在之前,她并没有想过这么早见他。 “公主!” “嗯?” 安平的诉苦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公主可得好好教训他!这汉子自打伤好之后就一天都没安生过,不对,伤没好之前就不消停……因公主没回来,我把他带回了宝光寺,公主你猜他逃了多少次?五十二次!” 简直是血泪控诉!只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嘉语也惊得呆了,她真切感受到安平内心的崩溃。五十二次!就算从她瞧见他受伤那天算起,也平均每天超过三次了。这货身上还伤得不轻呢——人穷命贱,要伤得轻,他定然是不肯破费去求医的。 不过没准他一开始就没想过付费也未可知,嘉语不太有把握地想,吃霸王餐,治霸王病这种事,他是真做得出来。 “你……慢慢说。”嘉语道,“姜娘,给安平设座!” 安平喝了一口水。 原本他瞧着那瘦小汉子神力,以为是军中同袍,大有好感,但是后来就不对劲了——周乐第一次出逃在回宝光寺当天……安平心里真是崩溃的,特么你包扎得像只大号粽子似的你也好意思逃! 就不怕在路上被人捡去吃了? 后来就更过分了。 “他说更衣需要我回避……”我擦又不是小娘子,大家都是男人啊回避什么回避!安平恼火地想,他当时那个表情就像是三贞九烈的女人碰上了偷窥狂!他长得像偷窥狂吗!他是正经人好不好! “他说沐浴要热水……”他是始平王的亲卫啊亲卫啊亲卫啊他不是老妈子啊!再说了这小子又不是公子哥们,哪来这么娇气,正经的世子还大冬天里用雪擦身呢这大热天里他要热水! “他说伤口复发了要请许大夫……”确实是见了血。不过那时候安平已经学乖了,出门之前用绳索把他绑在窗格子上,这货居然用牙齿咬断绳子跑了……他他他……他属狗吗? 好在到底受了伤跑不远,安平又机警,每次都能把人抓回来。但是回来之后这货还能变本加厉,使出更多花招,最可耻的一次哄他们几个喝酒,趁他们酒醉把衣裳一把火全烧了。 安平:…… 要在别处也就罢了,光着就光着,又不是没光过,打仗时候谁顾得上这个。可这是宝光寺啊,就不说宝光寺这里里外外都是比丘尼,光这往来的贵人,随便冲撞了哪个,还不被当场乱棍打死! 他还没娶妻呢!安平委屈地想,话说回来那厮酒量可真不错他们四个加起来都没喝过他。 “那个该死的瘸猴子放了七次火……”他就不能来点别的么!要不是有姜娘拨款,他们早睡大街去了。 “还在门口挂了个马蜂窝……”说到这里,嘉语才发现,半月不见,他着实瘦了不少,形容也憔悴,脸上还有肿包,大约是马蜂蛰的。这七尺汉子只差没嘤嘤嘤哭出声来,嘉语完全可以估算出他内心的阴影面积…… 实在是太可怜了。 嘉语强忍住笑:“你去把他带来,我好好说说他。” 安平:…… 说说?! 安平去了有盏茶功夫才把人带来,周乐被五花大绑成了一只大螃蟹。原本想踢他一脚逼他跪下,但是估量了一下这人的性情,又考虑到公主方才的口气——“我好好说说他”——安平郁卒地没有动手。 周乐被绑得太严实,基本就露了个眼睛。半夏和姜娘都在笑,幸而有屏风,不然安平真该气死了。 嘉语吩咐说:“给他松绑。” “可是——” “放心,他不会逃了。”嘉语说。 安平半信半疑:他其实是很不放心,这货武力值不低,虽然姜娘来认过人,确定是世子手下当过差,还救过公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不认得,公主反而认得——万一他暴起伤人,他怎么和王爷交代? 说实在的,安平到这时候也没想明白,他到底哪里亏待他了!他一个始平王的亲兵,为他跑前跑后只差没端茶送水,不过就说了句公主要见他,他就跑了!他又没问他追账!当他家公主是老虎吗! 多少人想求见他家公主一面还不可得呢!——好吧并没有这个“多少人”。 安平心里腹诽,但是嘉语发话,他不能不听,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给周乐解开绑,凑过去恶狠狠威胁一句:“敢对公主无礼我就废了你!” 周乐不作声。自被拎到这个房间里以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生无可恋的表情,安平觉得他家公主真是瞎了眼才救他。 第149章 一晌贪欢 等安平退出去,嘉语把姜娘也打发了,又吩咐半夏上酪饮,半夏犹豫:“姑娘——” “叫你去就去!”嘉语道,“安平在外头守着呢,你瞧他眼下这样子,是安平的对手吗?” ——安平说得惨兮兮的,其实周乐也是灰头土脸,好不到哪里去。 那可真说不准,半夏心里嘀咕:要是安平奈何得了他,就不至于到姑娘面前大喊救命了。 “你傻呀!”嘉语点了她一下,“安平是看在我的份上,怕我回来见怪,没下死手罢了,不然他还活得到现在?” 当然还有邀功的意思,这一层嘉语就没说破了。 半夏:…… 周乐:…… 不知道姑娘要用这个人做什么,半夏想。之前拿下郑郎君姑娘也没支开她和姜娘,只把茯苓撵了出去,是怕茯苓嘴不严。不过姑娘说得对,有安平呢,她乱操什么心,姑娘心里有数的。 半夏也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嘉语和周乐。 其实嘉语让姜娘和半夏参与到郑忱事件中是无可奈何,一来她需要帮手,二来也是瞒不过;但是周乐……就不是她想不想瞒的问题了,而是太多事情无法解释:但凡牵涉到从前,她都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透过屏风,嘉语凝目看了那人一会儿。有半年没见了。虽然之前见得也不多。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更瘦了,想是边镇上沙子不好吃,表情……有点古怪,她猜得到他为什么不肯见她:他说要当大将军,要功成名就回来娶她,结果……被打了个半死,还被她半路搭救,换她也不愿意见人。 不过…… 嘉语幽幽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周乐:…… 周乐苦笑道:“三娘子别这样……还没恭贺三娘子封了公主。”得了,他就知道这丫头爱装模作样,他才不上当。 嘉语笑了起来:“你把安平坑苦了。” “火不是我放的!”周乐也懊恼:最主要是他赔不起。 嘉语倒不意外,这样简单粗暴,多半是猴子的手笔,那个人暴戾,嘉语从前看到他,也是怕的。也就周乐制得住他。 “他不该不让我走。”周乐说,“我还要回去复命呢。”复命不过是个借口,他知道,她也知道。 “你如今……是从军了吗?”嘉语问。她心里想安平说他出逃,起初有猴子相助,后来就没提了,想是先回去复命了。 “嗯。”他回怀朔镇之后就从了边军。 因为有马,人又伶俐,上头让他做队正——当然队正这样的小人物,她平生都不会碰到,他也不想与她提及。这次是来洛阳送公函:柔然不安分——当然柔然从来就没有安分过,不过今年恐怕会有大仗。 元家也是草原上部落发的家,和柔然人原是一伙,年景好的时候唱歌牧马,年景不好就越过长城来中原打劫。后来强大了,建了国,像模像样穿起了丝绸衣裳,学会了吟诗作对,就当自个儿是文明人了。 柔然人当然还是野蛮人。 镇将预判有仗可打,自然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 边镇的条件非常艰苦,当然的,如果不打大仗,缺衣少食紧紧也熬得过去,但是要打大仗,就得上报朝廷了,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周乐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见嘉语——他如今寸功未立,怎么好来见她?最多也就想,从始平王府的门口经过,能看到她的马车。 他盼着打仗,最好是大仗,有大仗才有大功可立。 就听她又说:“是我叫安平带你来见我——既然到了洛阳,怎么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 周乐垂头半晌,忽微笑道:“三娘子很想见我吗?” 嘉语:…… 硬生生扭转话题:“我原本该早些来见你——我不知道你还要回去复命。倒是我耽搁了。” 周乐知她是害羞,只可惜隔了屏风,也看不到她眼下的表情。懒洋洋只应说:“反正都迟了,也不在这一时。” 嘉语:…… 安平能被他这句气得上吊!嘉语又道:“……是我进了宫,安平也没法知会我,我在宫里又受了伤——” “受了伤?”周乐猛地抬头,“既受了伤,怎么不在宫里多养些日子!”话出口,又明白过来:必是伤得不重,不然宫里也不会放她回来。又道:“你上次也是进宫出的事,宫里很危险吗,还是说……有人害你?” 这个猜测实在大胆,连他自己也呆了一下,想道:之前是始平王人不在京里,如今始平王已经回京,还有什么人敢对她下手? 屏风后没有动静。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周乐推测给她听:“你年纪小,又极少出门,能得罪什么人,想是冲着始平王或者世子去的?” ——当初于家父子要囚禁她,就是为了始平王和太后,而不是冲她。 ——其实和大多数闺秀相比,嘉语也不算是“极少出门”了,至少她还去过一趟信都。不过不能和男子比。 嘉语还是不应声。 照常理,确该如此。大多数人都这样想。这就是为什么她虽然恨极了贺兰袖,却无可奈何的原因。她可以向父兄指出贺兰诬蔑她,却完全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让人信服:她不仅仅是诬蔑她,她是想杀了她。 “不过是姐妹间小小龃龉……”他们会这样说。 如果她不依不饶,他们会反过来劝说她:“眼下你是不懂,到日后出了阁,就会记起姐妹的好”、“你阿娘只这一个妹子,你姨娘只这一个女儿,再亲没有了,就算是她有错,你还能要她死?” 嘉语叹了口气,有种口舌无力的悲哀,那就像是一脚踩进淤泥里,拔不出来。她不得不接受太后的“仁慈”,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仁慈。她差点杀了她! 周乐敏锐地感知到她情绪里的低落,也许他是猜中了。 “三娘子知道那人是谁吗?”他问。 “我……知道的。” 竟然真有这么个人!周乐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必须保证这不是一时冲动——这件事并不容易完成,他对自己能于重重护卫中取贵人头颅也没有把握,但是他仍然说:“我帮你杀了他吧。” 不管他是谁。 嘉语惊住,这夏日的午后,就仿佛冰块在太阳穴上冰了一下,透心的凉,让她忽然意识到窗外有知了在聒噪。 绿荫满地,满地碎的光斑,炫目的白。这个人说,我帮你杀了他吧。他并不是信口讨好,他是权衡过其间难度与后果的。敢对她下手的人自然不是平常人,贵人门庭,并不那么容易出进。 他也不是荆轲、聂政这样以刺杀为能事的游侠。 这是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提议——杀了她,杀了贺兰袖,嘉语心里想,杀了她,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从此不必时时如履薄冰,不必在半夜里惊醒,不必费尽心思向人证明,她对她的不怀好意,又无可奈何看着她脱身;不必再担心宫里究竟有多少她的人,不必害怕日后她与萧阮的联手,一个擅长纵横捭阖,一个手握无数人阴私…… 为什么从前没想过呢?嘉语想,那大约是因为,从前她没想过要贺兰袖死,她想过最大的惩罚,不过是毁灭她的希望,让她错过所有可能的命运的转机,无声无息,过完平平常常的一生。 也许是她心太软,不不不,没准是因为她知道那比杀了她还更残忍。 而那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贺兰其实是想要杀她的,为此,她情愿赔上陆靖华这颗棋子。 杀人……是会脏手的。萧阮这样说。 从前她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她身边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子,和父亲拨给她的护卫,他们会听命于她去杀贺兰袖吗?不会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会立刻把这个可怕的命令汇报给她父亲。 就算这次贺兰袖闹出这样的事情,父亲也未必就同意杀她。父亲不知道她的危害,或者说不会相信。 谁信呢,除了死过一次的人,谁会信呢。 她自己的武力值又不够,贺兰袖骑射比她还强——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更纤弱一些。 如今——她也不知道贺兰袖被送去了哪里,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出了事……当然嫌疑是免不了的,所有知情人,连太后在内都会对她生出疑心。 买•凶•杀•人,从来都不新鲜。 但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她如今不在宫里,不在始平王府,也不在宋王府,没有高墙深院,没有护卫与侍从,就算是出了事,也不至于闹得洛阳城里人人自危,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去追究到底。 父亲是不会的,王妃也不会,哥哥也不会,连太后都犯不着。 只有宫姨娘……贺兰袖杀她的时候想过宫姨娘会伤心吗?就算想过,大约也不在乎。 “三娘子?”周乐喊了一声。他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嘲笑他不自量力,虽然她并没有这么做过。能和她结仇的多半是达官显贵,达官显贵也就罢了,她几次出事都在宫里,也许那人原本就是宫里人——混进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她受了伤……不知道伤在哪里,他想。 就听她说道:“容我想想。” 她头一次认真考虑杀死贺兰袖,这个曾经与她那么好,好到她毫不设防的姐妹,她生命里最大的隐患。杀了她是个好主意,她对自己说,时间该是定在贺兰袖出阁之前,那也就是今年冬。 到那时候,人们已经渐渐淡忘陆靖华的死,忘掉贺兰袖对她的诬陷,忘掉她受过的伤,和可能因此生出的怨恨——她不想让宫姨娘发现真相,不想让她发现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女杀了她的女儿。 不想她恨她。 那就、那就……嘉语定了决心。夏日的阳光还没有褪去,她对周乐说:“这件事不急。” 周乐:…… “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她说。 “什么事?” “我新得了五百部曲,需要人帮我训练。”嘉语说。她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安平安顺。这五百部曲是她留给自己救命的。安平安顺是她父亲的手下,父亲的印记太深,她需要一支完全服从她的人马。 周乐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他从前没有练过兵,但是她知道他曾指挥过兵力高达二十万以上的大仗,他是能打仗的,自然也能练兵。 周乐会过意来:“我?” 他脸上变了颜色,嘉语虽然不能看到,但是她听出来了。 “你。”她肯定地说。 “三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周乐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他之所以回到边镇,从最底层的兵当起,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靠她的扶助,他要娶她,须得靠他自己的双手,他自己挣来的功劳。 “父亲不会理会我这些小玩意儿。”她像是浑然不觉,“阿兄最近就要升任羽林卫统领,可抽不出时间……刚刚好你在洛阳。” 周乐气笑了:“三娘子莫要耍我,有兵还怕没将?几个安兄都能胜任,何必我?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 “谁说是恩惠了,”嘉语不以为然,“我是求你帮忙,让你给我做苦力,又不是把人送给你,恩惠?周郎想得可美——自你我相遇以来,我可让你占过半分便宜不曾?” 调笑似的一句“周郎”,周乐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猫爪儿抓了一下,要是能撤掉屏风就好了,他想。 其实她说得没有错,最初……就是她威胁了他,换她妹子的安全,之后更是他救了她两次——于烈手里一次,周五手上一次,她并没给过他什么好处,反而让他放弃了到手的羽林郎和始平王世子亲卫。 周乐再掂量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机会难得,没有必要为着愚蠢的尊严放弃,他从前也没有在意过这劳什子尊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呢,他心里泛起一丝的疑惑,他很快掐灭了它。她还等着他的回复。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我从前没带过兵。” “谁没有个第一次,”嘉语笑道,“我阿爷第一次带兵,你猜怎么着?” 周乐愕然:“始平王他——” “半夜里炸了营!阿爷当时带了四千人,半夜里起火,阿爷被惊醒,铠甲都来不及穿,持剑杀了十几个,跑出来清点剩余,还剩了三百。”那并不是她从父亲嘴里听说的,那是后来,她从旁人的笔记里看到,周乐命她念给他听,他说:“令尊无愧于英雄之名。”当时潸然泪下,到如今,尤能笑语。 周乐为始平王默哀了片刻。 “如今谢娘子在宝光寺里,她会的最多,隔天我问她要几本兵书——” “我识字不多。”周乐实在惭愧。 “让半夏念给你听。”嘉语一点都不意外,他识字从来就没多过,从前就是如此,嘉语微仰了头,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那么……好。”周乐说,“我会为三娘子练好这支兵。” “轮不到你说不好!”就听得她得意洋洋,“你还欠我医药钱呢,敢不给我卖命!” 周乐:…… 她能有点公主风范么! 柔然每次动兵都在秋后,草枯马肥的时候,如今才七月,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还赶得及。 …… 这晚周乐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里,半躺在云彩一样柔软的床榻上,榻前十二扇簪花仕女沉香屏曲曲折折,七宝灯树的光影影绰绰透进来。 他面前坐了个素衣女子,手里握一卷书。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灯光晕开她的眉目,遥远得像一幅画。 他心里十分安宁,在看到她的时候。 外间下着雪,雪越来越厚了,新雪簌簌地,覆在旧雪上,压着枝头,天就快要亮了。 “公主。”他伸手抚她的发,她抬头对他笑一笑。 她是他恩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曾经提拔他,重用他,没有她父亲,就没有他今日。照旧时礼节,他该奉她为主上。 然而旧时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乱世里再没有人讲究这些。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下着雪,天寒地冻,热的血泼在地上,登时就冻住了。 她穿着昂贵的玄狐皮安静地坐在雪白的毡毯上,像一只待售的小兽。面前没有设屏,也没有戴帷帽,黑的狐狸毛一根一根直竖着,衬出她素白的面容。头发打着结,他甚至能看到她颈项上的污垢。 他生平最无法忍受肮脏——当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都不曾忍受过。虽然他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说:“末将来迟,公主恕罪!”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并没有他想象中,公主该有的风仪。 糟糕的初见,还有更糟糕的后来。 关于声名狼藉的华阳公主,他也不知道该抱有怎样一种心情。 这个女人,因为她,始平王父子惨死,给了他迅速上位的机会;因为她,宋王得以带走大部分中枢兵力,朝廷失去对整个王朝的掌控力,洛阳陷落,烽烟四起,中原大地瞬间四分五裂。她这样不祥,就仿佛上古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当然她并没有那么美,然而所到之处,兵祸连结。 他收留她,出于道义,或者说,让天下人看到他的道义,他为此尊奉她,敬重她,对她好。 后来有人找上门,要带她走。昔日始平王父子手下良将如云,末了肯照顾他身后的,除了他,就只有他了。 但是她不肯。 他问她为什么,她说:“独孤将军的眼睛里没有野心。” 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吃了一惊:“那又怎样?” “如果他日大将军向他索要我,”她问,“他能拒绝吗?” 乱世里,没有野心意味着始终受制于人,一个受制于人的人,无法护她周全。她的堂哥元昭叙不就打算把她卖给柔然可汗吗。与其一次一次被出卖,辗转于这个肮脏的尘世,不如一次卖个好价钱。 汉献帝在遇见魏武之前,辗转于各路诸侯之手,从长安到洛阳,洛阳到长安,随行左右侍卫,三公九卿,皇亲国戚,衣不蔽体者有之,食不果腹者有之,有人就活生生饿死在长安的断壁残垣中。 无论魏武日后如何待他,至少终身再无饥寒之虞。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如汉献帝,没准半路上就被人宰了。 他想了想:“那可不一定,独孤将军是个实诚人,又很念旧恩,没准他宁肯抗命也要保住你呢?” “为此两军开战吗?”她语气冰冷,“打败了再交出来?” 他笑了,就为了她,两军开战?她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大约在他们这些金枝玉叶眼里,全世界都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吧,可能一朵花为她而开,就可能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她死去。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个话直接说给她听,只笑着说:“原来在公主殿下眼里,我是这样残暴的一个人。” 她眼波流转,淡淡再看了他一眼。他当时觉得她不够聪明,后来……后来过了很多年,到他以为他们不会再分开的时候,他才忽然想,也许她当年说的,那个会索要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她的驸马。 那时候他已经是吴朝皇帝了。 最终没有拒绝的人也不是他,当然更不是独孤如愿,而是元祎修。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在那个冬天,他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到来。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运气,而低估自己的多情。 那也许是因为,他一向都不是多情的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做梦就是真做梦了,醒来就会忘掉了,只是方便我交代一下前世今生…… 带四千人炸营这个是曹操的典故,还是跟董卓掐架的时候,曹操去丹阳募兵,半夜里炸营,那里提到曹操的兵器是双剑。 第150章 浮生若梦 那是一些辛苦但是振奋的时光,打仗,练兵,奔走,恩威并施,收拢人心。累得和狗一样,但心里是快活的。他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些他少年时候仰望过的,憧憬过的,权力,财富,地位,都慢慢到眼前来。 他入主洛阳,他扶立天子,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人。他踌躇满志问她:“需要我为你寻找家人吗?”她的家人,比如始平王妃,再比如琅琊公主,还有元昭恂,乱世里,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当时回答:“将军是觉得,我如今,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他的笑容登时僵住。她仰他鼻息,依赖他生存,这一点他知道,原来她竟然也知道? “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难道还要背负旁人的命运?”她这样说,冷得像冰霜,平常得像呵出去的一口气。 他当时惊住,为这个女人的冷血。他们是她的亲人啊,她的继母,她的姐妹,她的兄弟,怎么能算是旁人!他想起京中流言,他们都说,始平王父子殒命,华阳公主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他努力压制住这种愤怒,勉强说道:“如果是公主的心愿,我愿意为公主找寻。” “不必了。”她说。 真是简单明了无情无义的三个字,他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反而她看了看他,问:“如果我为此恳求将军,将军帮我找到他们,他们会感激我吗?” 周乐:…… 他最后诚实地回答:“不会。”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害死她丈夫的人,也没有哪个做女儿和儿子的,愿意去原谅一个害死他们父亲和兄长的人。 “所以,”她脸上永远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冷淡,“我为什么要找他们?” 他们是你的亲人啊,这个理由还不够!这句话卡在周乐的喉咙里,最后冲口却成了:“你就没想过赎罪吗?” “赎罪?”她像是十分地诧异,诧异地凝视他的面容,“我赎罪能令他们好过?” “不能。”周乐真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能令我好过?”这一回,她没有等他的回答,自己就做了回答,“也不能。既不能让他们好过,也不能令我好过,没有人受益,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做?” 周乐:…… 难道要拿仁义道德来责备她?那像是一个笑话,但是他终于没有忍住,脱口道:“公主每件事都会这样衡量利弊吗?难怪宋王南下带了贺兰氏,却不肯带公主同行了。” ——原本他该称贺兰氏为皇后,不过既然她跟了人私奔,自然不配再享有这个尊称。 这句话十分恶毒,他知道。 华阳公主意料之中地变了脸色,语气却还是平缓:“她是个十分有用的女人。” “有用?”周乐露出古怪的神色。 对他来说,女人前面的修饰词,最常见的是有姿色或者没有,到了这个古怪的华阳公主嘴里,却成了“有用”,他觉得他再一次被颠覆了——始平王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女儿来的? “对,有用。她对他有用,所以他带她走。”这一次,语气又稳上许多。 周乐冷笑:“那公主为什么不也变得有用一点呢?” 她微抬了眉看他:“我不需要。” 她不需要,她是始平王的女儿,她有能干的父亲和兄长,她不需要有用,身份就是她的用处。就算是他,不也因着她的这个身份养着她么?周乐从她平淡的眉目里读出讽刺的笑容。 最可恨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有这样的父兄,她再出色也盖不过她的出身,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过如此,所以,她还需要有什么用呢。 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只是难以接受。 那就像是用一把冰刃,把这个火热的世界剖开来给他看。他有好些日子不去见她,她像是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即便婢子和仆从对她不够殷勤……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她在宋王府早就经历过了。 他再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他告诉她嘉言的下落,是被元祎修收藏在宫里。 他再一次试探她:“如果公主发话——” 如果她开口,他也许会救她的妹妹。但是她再一次摇头:“我没有话。” “如果大将军有意出手,不必我开口,大将军也会出手。”她补充说,“大将军救我,是因为我的父亲,将军不忍见我沦落。琅琊也是父亲的女儿,和我一样。我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将军为我轻身入敌营,但是将军这么做了。所以将军没有救琅琊,无非就是因为,这件事并不容易。” “既然不容易,就算我开口,大将军也未必就会出手。”这是她的结论。 周乐哑口无言。 原本在他想来,华阳公主是个不太聪明的女子,她得不到夫君的欢心,连累位高权重的父兄,被堂兄挟持和出卖而无力自救,这么蠢的女人,通天下都找不到几个,所以他再意外了一次——原来她不蠢? 事实正如她的判断,除非他肯撕破脸皮,否则要带走琅琊公主,不是个容易的事。 元祎修不是三岁小儿,他不会不知道强留堂妹在宫中的后果,既然他都不在乎名声,不在乎青史臧否,也不在乎宗室失望、臣下离心,说明他对元嘉言迷恋已极,要逼他放手,无疑十分困难。 毕竟他是天子。天下乱起三百年,天子遗威尤在,他不能拿对臣子的态度来逼迫一个君王,便纵然他手无实权。 而且也犯不上。他手里有华阳,再多一个琅琊,并不能带来更多的好处,何况还须得与天子翻脸。如今形势,与他当初救下华阳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她们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元祎修虽是宗室近亲,但是比他更近的也不是没有。”华阳公主直呼天子名讳,并无半分敬意,“我听说当时朝廷提出要铸金人,宗室中只有他铸成,于是以他为真命天子。但是我想,我元家得天下一百三十载,历经十帝,铸金人虽是祖制,却极少听说有铸不成。这其间蹊跷,大将军比我明白。” 他当然明白。 无非宗室搞鬼,他们瞧不上他这个边镇来的军汉,也不甘心被他把持朝政,大权旁落。只恨实力不够,所以出此下策,以祖制为由,左右天子人选——最低限度,不能让他扶立一个幼君。 他当时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怎么,公主为什么不为他们说话?” 她也姓元。 “将军以为是谁杀了我的父亲?”她冷笑。 原来她还记得父兄的仇。那原本是理所应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吃了一惊。始平王的死,是庄烈帝元祎钦亲自动手,那之前,是高阳王送信,城阳王设伏,济阴王截断退路,后来……他们都死了。 “如果我父亲的死还能说事出有因,那么琅琊被囚,他们怎么就一句话都不说呢?”华阳公主轻飘飘地说。 轻得像鹅毛。 这个古怪的女人,足不出户,她到底是怎么做出的这些判断,是有人教她还是……如果她果真这样灵敏,那到底为什么,宋王会弃之如敝履? 大概就是这些疑问的存在,后来弟弟周琛向他求要她——她虽然不是绝色,也是元家的女儿,元家的女儿都不难看——的时候,他没有松口,另赏了个宗室女。公主也好,郡主也好,乱世里,都不算什么。 不过是昂贵一点的玩物罢了。 再后来,随着地位一步一步巩固,他意识到自己的短处。他是白手起家,发迹太晚,识字不多,但是他也知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前发生过的事,是最好的借鉴。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鬼使神差想到这个人,大约是因为她全无依靠,连骨肉至亲都恨透了她,只有他慷慨给她一席之地。 他问:“公主可愿意为我念几卷书?” 起初是兵书,他搜罗来的方志,笔记,后来渐渐繁杂,连公文也偶尔交给她,为什么不呢,她让他放心。 相处日多。 比起她的容貌,他更熟悉她的声音,略略有些低,柔和得恰到好处,语速也不快,他猜她从前也不是多用功的女子,有时候断句,会花上好些工夫。他也不催她,他发现自己乐于看到她的窘迫。 大约是因为……窘迫也是她难得的表情之一。 她的表情一直很少,自他遇见她以来,最初还有惶恐不安,后来通通都抹去。大多数时候,就只剩下漠然,也许还有疲倦。 后来……那大概是到秋天了,她念到一卷笔记,笔记里说始平王最初带兵,有四千人,半夜里炸了营,火光四起,始平王持剑手刃十余人杀出一条血路。到天明清点,身边只剩了三百人。 一则闲人笔记而已,总共读出来大约是三四十字,字正腔圆的洛下音。到最后一个字,室中悄然再无声息。他睁开眼睛,看到她面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去。她哭了,他想。 “他们说,始平王父子下葬的时候,公主没有哭,是真的么?” “是真的。” “人有的时候,会哭不出来。”她说。 如是,这样一则笔记又有什么值得哭,他不明白,不过他素来都不小气,他说:“既然提到先始平王,公主就拿去吧。” “多谢。” 后来昭恂落在他手里,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英气勃勃,倒有几分天柱大将军的影子,他授他散骑常侍,又与他说:“你阿姐如今在双照堂,你要去见她吗?” 双照堂是他办公的地方,有时夜宿。 元昭恂愕然,在惊和喜之间徘徊片刻,大约也意识到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他轻舒了口气,若无其事问:“我阿姐……如今还好么?” “华阳这一向还好。”他说。 元昭恂当时退了一步,目中掩饰不住的仇恨:“请大将军收回成命,”他说,“否则昭恂愿挂冠求去。” 他先是一怔,继而意识到,他说“你阿姐”,他以为是琅琊。是的琅琊才是他胞姐。他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她不肯为弟妹求情了。当然他得承认她拉仇恨的本事相当了得。奇怪,他并不觉得讨厌。 他权威日重。 人生的无趣在于,随着年龄增长,就再没有人你允许你如年少时候轻佻胡闹,以他的身份,“轻佻无威仪”简直足以在史书上入罪。他渐渐就往喜怒不形于色的路上走。 这种改变或如春雨,润物无声,你不会知道它发生在哪一天,哪一刻,哪个清晨或者午后,当他留意到的时候,变的已经不止是他,还有他身边的人,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怕他,讨好他,阿谀奉承,不遗余力。 她倒是难得的不肯变。他有次玩笑似的说:“公主怕是全洛阳唯一不怕我的人了吧。” “大将军希望我怕?”她反问。 他语塞,假假抱怨:“公主也没有试过讨好我。” 她应该讨好他的,比别人更应该——她一无所长,也一无所有,如今锦衣玉食,完全得自他的赐予。 他当然知道她是吃不得苦的。 “怎见得就没有?”她诧异地说。他起先以为她说笑,但是他终于发现他错了,她很认真地问:“将军不觉得吗?” 周乐:…… 他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狼狈:“比如?” “比如我从来不求将军。” 周乐:…… 这特么算哪门子讨好啊! “如果我求大将军,”她说,“只要不是太过无理,或者太难达到,看在先父的份上,大将军都会答应。当然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用一次少一次。但是我从不开口,大将军心里反而会积累生出亏欠,因为有些事,是值得我求的,但是我没有,大将军从未帮我达成过任何心愿。” “从未。”她几乎是冷漠地重复这两个字,作为结论,“于是有些事,就不必我开口了,大将军自然会为我办到。” 周乐:…… 她知道昭恂的事了吗? 不不不这不是讨好,这是操控!她在操控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她在操控他的情绪!意识到这一点,他几乎是悚然,连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是因为这个缘故保全和优待元昭恂吗?他甚至这样问自己。 他没能把元嘉言从宫里带出来,所以厚待元昭恂,作为补偿吗? 她洞悉人性,他忍不住想,就算不能把宋王玩弄于指掌之间,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这个问题,他们后来还提起过,华阳公主像是十分惊奇,原来他还记得这茬,不过她给了他回答。 “我小的时候住在平城,平城不及洛阳繁华,我那时候喜欢看传奇志怪,只要我想要的,父亲都会尽心帮我搜罗,有些来自很远的地方,隔了海,他们说海大得无边无际,有个大秦国——将军听说过大秦国吗?” 那是个很遥远的国度,周乐不知道有没有隔海,有人用骆驼驮了沉重的货物跋涉而来,他们说大秦和大燕隔着沙漠,大秦有麒麟,有繁丽的毡毯,他们的毡毯并不铺在脚下,而是挂在墙上。 他们喜欢金器,几乎是狂热的,他见过他们的金币,金币上浮雕,是个男子微笑的侧容,那是他们的国王。 “那书上说,这里,”她指着心所在的位置,“很笨,它不会懂得揣摩人的喜好,讨人欢喜,也不会去计较和权衡,值不值得,会计较和权衡的是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头,乌鸦鸦的鬓发,“当初我待他,用的是这里,”她指自己的心,然后手滑了下去,“所以不讨人喜欢,因为我给的,不是他要的。” 她用极平淡的口气说出最后一段话,收束她与萧阮的那段情,没有怨愤。也许是因为时过境迁,人不在眼前,也许是因为,那之后她也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怒:“所以公主对我,用的是这里?”也指自己的头。 她不在意地笑一笑,浅得像风过荷塘:“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用这里相待。”她指自己的头。 周乐:…… 好吧,恼怒之外,她给了他第三种选择,她像是在告诉他,你应该觉得荣幸,我虽然没有用心对你,也是用过心思的,换了别人,我连心思都不用。 坦荡得近乎可恶。 他忍不住大笑。 这未尝不是一种机巧。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样一个答案。难道他能指望她说:“我生于高门,以为世间男子都不过如此,直到遇见陛下,始知人间有丈夫?”——这个回答出自前朝羊皇后,国破家亡,她托庇于新君,甚得恩宠。新君问她:我与先帝比何如?她就这样回答。 然而这无常的世间,大约没有多少人喜欢被朝秦暮楚。 但是那之后,他再看到宋王的名字,总觉得可恶。他知道要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相待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的也许是,她对他说实话,她不畏惧激怒他,多少因为生无可恋。如他所说,她原本可以讨好他,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但是最终也没有,无非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被毁了。 她早就被毁了,在父兄喋血的那个清晨,被毁得干干净净,余生再无希望,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没有死,是因为九泉之下有人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也要努力活下去。 有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杀她。 周乐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她只是真——那也许是一种误解,然而人与人之间,多少靠误解来成全。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贪恋这一点真,因为那个时候肯对他说真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知道不该奢求,世人对权势孜孜以求,不就是因为身居高位之后,可以不必听很多不中听的话吗,但是如果身边连一个说真话的都没有,那又未免寂寞。 多寂寞啊,你能对你身边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想着攀附你,利用你的人掏心窝子说话吗? 那之后,他再没有提过宋王。 …… 飞鸟衔着流光,在碧蓝的天空下,从洛阳的秋风里穿过去。他留她在身边,世人皆以为是他禁脔,连娄氏都暗示,该带回府安置,他没放在心上,拖到冬天才想起来和她说:“王妃要见你。” 那时候他已经封王,娄氏理所当然是王妃。 她吃了一惊,很是意外,但是也没有追问,只说:“我回洛阳,未曾上门拜访,是我失礼。”又说要备礼。其实她能有多少东西,无非他平日里随手给的一些首饰衣裳,绫罗绸缎,精巧的小玩意儿。 铺了雪白的澄心纸,悬笔拟礼单。她习的簪花小楷。 燕人喜隶,棱角分明,簪花小楷多为吴人所爱——一个人身上,难免有过去的影子。 她说:“我从前也不大出门。” “哦?” “很少给人送礼。”她像是有些羞愧,“也不知道合不合王妃的意。”送礼送到人心坎上,那是门学问。 “那从前……”宋王府交游并不少,他想,“莫非是——”他听说宋王府有个苏夫人,虽然只是个妾,却精明能干,府中大小事务,一应由她打理。 她不作声,垂首写字,像是雪地上开了一朵一朵墨色的花,花开繁密,花枝妖娆。雪白一段手腕映着灯火。他像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古人说,皓腕如玉。掐丝嵌珠银镯子叮叮当当乱响。 响得人心里也有些乱。 他一直没仔细想过怎么安置她。昔时魏武王以玄璧千金,赎故人之女,为她选婿遣嫁,传为佳话,他没有过这个念头。但是要把她收进他的后宅,又像是格格不入。这样一个人,竟让他生出无可安置的错觉。 何必想那么远,他想。他猛地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并不太软,有骨节的硬度。同时僵硬的还有她的肢体。 作者有话要说: 玉璧千金赎故人之女是曹操赎蔡文姬。 铸金人那个其实是鲜卑的占卜方式,立皇后用这个,立皇帝铸金人的其实我只看到孝庄帝元子攸一例;本身孝文帝(高祖)汉化之后,铸金人在立后上都不怎么用了…… 第151章 别时容易 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成一朵云,她有些发怔的声音:“……写坏了。”她说。 她像是十分不擅长过于亲密的关系。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念着宋王,他当初没带她走,她没有义务为他守贞。但是他很难用常理来推测她——之前已经失败太多次。 她登门拜访,娄氏吃吃同他说笑话:“华阳真是太客气了,还当自己外人呢。” 周乐:…… 他私下问她王妃如何,她说:“王妃不喜欢我。”毫无疑问,娄氏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带回家的女人,任何一个。不过,最后她都会接纳,她是个贤惠人。他不觉得她会是个例外,那时候。 元昭恂不知道是听了谁教唆,元宵晚上闹了场叛乱,都关起来侯审。他心情不好,去见她的时候喝了点酒。 已经很晚了,外间下着雪,她给他念一卷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长夜静得惊人,一更更比一更深。 他是醉得有些厉害了,他想,靠在迎枕上,她的榻枕,红罗帐,金狻猊,不知道熏的什么香。火在火盆里,扑棱扑棱地响,烧得太热了,热得口干舌燥。他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她,坐在雪白的毡毯上,裹着玄狐皮大氅,素白一张脸,深墨色瞳仁。像只待售的小兽,小兽一样惊惶。 小厮在敲门,格外地响,因为里间太静了吧,是王妃催他回府,今儿元宵,总不好在外头过夜。 “大将军、大将军?”她大约是以为他睡着了,走到榻边喊。 温软的呼吸拂过面颊,太近了。他听见她的心跳声,也许是自己的,他猛地睁开眼睛,她吃了一吓,他挨过去,附耳问:“公主要留我么?” 火光从眸光一直烧到耳垂,垂下来浓密的睫,底下漾着水光。像是她的眼睛也喝了酒,也有了醉意。 火真是烧得太旺了,他恍惚地想。他伸手抚她的眉目,柔软的唇,颀长的颈,底下横生出孤楞楞一截骨。 “那王妃怎么办?”她的声音,冷冽如冰雪。 什么叫……王妃怎么办!他愣了一刻,也许不止一刻,忽然就恼怒起来,什么叫王妃怎么办!她想做他的王妃吗!她是在唆使他废掉娄氏吗!她怎么会这么想!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 他倏然起身,拂袖而去。 他恼恨了很多天,不知道是恼恨她,还是恼恨自己。是恼恨没看出她的野心,还是恼恨她太天真。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喜欢她,就什么都会为她做?他想是他宠她过分了,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该给她一点时间,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不可能为了她休掉娄氏,娄氏与他同甘共苦多年,他不至于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 他走的时候,迎春花已经开了,大片大片的金色就在路边,远看如浮云,蝴蝶轻盈地栖在花上,杨柳青翠,袅娜像情人的腰肢。 那是三月,春水开始泛滥,而烟花散尽。 …… 他后来再没有见过她。她死了。他想她一定死得很难看,所以那之后,他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她。 那是凛冬,草叶上都挂着霜,仗打了大半年,僵持不下,忽京中来信,说皇帝跑了。他当时大吃一惊,然而信中语焉不详,送信的人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几乎是即刻下令收束兵力。 人不下马,马不解鞍,直追元祎修,一直追到黄河边上,元祎修已经渡河。他自忖不能背负弑君之名,踌躇良久,终于收兵回京。 京中虽然人心惶惶,好歹没有出大乱子,松了口气。 问留守心腹,皇帝缘何出奔,心腹顾左右而言他,他勃然大怒,才应道:“王爷为何不回府问王妃?” 和娄氏有关?他吃了一惊:娄氏一向安分,何至于把元祎修逼到这个地步? 回到府中,府中静好,妻子儿女笑脸相迎。 大郎还是淘气,二郎还是阴郁,大郎老欺负他。六郎是越来越肥了,该给他找匹能负重的马。八郎病恹恹地,一看就知道还是没起色。九郎嘴上常年抹了三寸厚的蜜,把娄氏哄得眉开眼笑。 等他们都下去,只剩了娄氏。他问:“陛下是怎么回事?” “陛下?”娄氏怔了一怔,像是许久才记起来,“前月,陛下召了华阳公主进宫。” “他找她做什么!” “说是吴主来书,请陛下把皇后还给他。”她说。 这句话并不长。 几个字一个一个排着队传进他的耳朵里,然后从脑子里穿出去,就像风穿过空空荡荡的厅堂,空空荡荡的庭院。他想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哭。 她说人有的时候,会哭不出来。 很久了,奇怪,他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 “王爷、王爷!”像是有很多的声音在周遭响,争先恐后,嘈嘈,嗡嗡嗡,像挥之不去的苍蝇。 他有些茫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四周又静了下去,静得连风都蹑手蹑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她回不来了。她肯定已经死了。 “你怎么不拦住他?”他问。 娄氏叹了口气:“从前我也劝过王爷,要把公主接进府里来,好歹是个名分——”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和她之间,没有名分。没有缘分。萧阮没有休她,她就还是萧阮的发妻。萧阮向皇帝索要他的妻子,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别说元祎修,就是他当时在洛阳城,又能找个什么借口拒绝?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匹夫且不能忍,而况萧阮一国之君。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他会为她兴兵吗?他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元祎修把她交给了萧阮,这一路远去,山高水长。 他忽然知道了为什么消息能封锁得这样好,为什么元祎修会惶然西奔,为什么几乎所有臣属都闪烁其词,只与他说:“为什么不回府问王妃呢?”她说:“王妃不喜欢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来她待她,当真是不一样的。 或者是因为他待她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握紧了拳,慢慢又松开来。他该兴师问罪吗?娄氏有什么罪?娄氏说的有什么不对?华阳没有名分,所以她拦不下皇帝,阻止不了华阳南下,阻止不了华阳去死。她没有错,错的是他。 是他。 他把手按在案上,撑住自己的身体。身体这样重,重得像一座山。他想他并不是特别难过,只是心口那个位置,有什么绞成了一团。像是打了无数的结,纠缠又纠缠,恨不得拔刀斩断了,能痛得轻一点。 “王爷?”娄氏的声音在耳边。他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夜色下的黄河,黄河水呜咽,月光滔滔。不知道为什么,今年黄河没有结冰。如果他回到那个时候,会不会杀了他?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去,无从假设,无从后悔。 “还有别的消息吗?”他问。 “什么……什么别的消息?”娄氏茫然。 “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但是凛冽如刀锋,割伤她的眉。娄氏抿紧了唇。她知道他知道了,那也在意料之中。能瞒得到这时候,已经是奇迹。他迟早会猜到。她说:“已经……过世了。” 王侯之死曰薨。公主之位,爵比亲王,但是她只说,过世了。她不承认她身份贵重。 “在哪里?” “到长江了。”知道她死已经足够,其他,不重要,对她来说。 “尸体——” “被吴人带走了。”也许是抛在长江里,其实她也不知道。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竟然从来不知道,她对萧阮,有这样重要。也许不是萧阮,也许是一种挑衅,也许是别的。他想不下去了,想明白有什么用呢。她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他觉得疲倦。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疲倦。 风在窗户外,刮了整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雪。一年又过去了。 一些必须要处理的事,一些必须要处理的人,比如元祎修的后宫。他看到了琅琊公主,那是个十分美艳的女子。他承认她的美艳。他问她:“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问——有什么用呢? “拦住……谁?”她抬起面孔看他,眼波如醉,红唇艳如啖血。 “陛下。” 她噗嗤一下笑了:“大将军以为,陛下会让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带她走,又怎么会让她知道他的动向。他确实是宠过她,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后来……后来自然有新人,无数新人。 他只是不肯放她走而已。 “但是我听说,”他慢慢地说,语音里没有情绪起伏,“陛下让她来向你辞行。” 她像是到这时候方才意识到他说的“拦住他”,不是拦住元祎修西奔,而是拦住他把华阳公主交给吴国的使者。她愣了一会儿,在微微的惊讶之后,然后放声大笑:“我为什么要拦他?” “她是你阿姐。”她应该知道,她此去,九死无生。 “大将军倒是情深意重。”她还在笑。 他皱了一下眉,她笑得更加欢乐:“我被元祎修留在宫里的时候,她有出来拦过他吗?她可真是我阿姐。” 他无话可说。所有的因,都在很多年前种下,到结果,不过是一一应验。 双照堂的四宜居他还去过很多次。她的侍婢都还在那里,每日洒扫。花一年一开,树亭亭。然而雕栏玉砌,还是不可遏止地腐朽下去。月光漫过夏虫与冬草,最后一丝气味也袅袅地,散尽了。 吴国回来的人说,只是一个衣冠冢。 那骨肉呢。 “没收得上来。”碎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人肯费这个心。吴主并不在乎。到后来,时过境迁。 他一生都不曾渡江。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他听说那是个十分寒冷的地方,比洛阳的冬,还要冷上好多倍。 元祎修西奔宇文氏,他另立新君,新君年幼。未几,传来元祎修暴毙的消息。宇文也没能容得下他。据说是恼恨他闺门无礼——他没有带走琅琊公主,他带走的是他的另外一个堂妹,平原公主元明月。 当然那只是借口,他知道,不过是为了权力。元祎修不满他跋扈,难道能忍受宇文氏大权独揽? 他们不断地打仗,打了好多年,时有胜负。他一生都没有找到机会南下,相反,他不得不与吴国交好,以免腹背受敌。所以他也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到萧阮,问一声:“你到底,把她藏在了哪里?” 冬天是越来越长了,往年的冬,像是没有这么长,也没有这么冷。他病倒在玉璧城下。有一天,听到帐外嘈杂,他问出了什么事,左右惊慌失措地回答说:“太阳、太阳不见了!” 天黑得就和晚上一样。 他知道时辰到了,他没有死在洛阳,没有死在他的渤海王府,也没有死在双照堂,他死在千里之外,身边只有日夜兼程赶来的长子周澈,他交代完军国大事,然后闭上了眼睛,他说:“赦了元昭恂。” “父亲!”周澈不解。 “赦了他。”他说。 周澈于是不再说话,他会照做的,他知道。就像他一样,少年时候佻达的性情会在岁月里磨平。 “替我和你阿娘说……对不起。”这是最后一句话。 他对不起她。最初,她夤夜来会,说要做他的妻子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他与她之间,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们得到了功名富贵,泰半江山,但是再回不到当初,相濡以沫,生死与共。 但或者,她并不明白这句对不起。不过,那不重要了。 总是他负她。 这时候华阳公主已经死去很久了。就算他找到她的尸体,也已经腐朽只剩枯骨。多少红颜美人,英雄年少,最后都只剩枯骨。他应该是不能从乱世里如山的白骨中认出她来。而黄泉路上……她生前罪孽深重,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再世为人,他也许是能见到她的,只是她已经认不出他。 或者是不记得,他始终不知道,萧阮和他之间,她会记得谁。 不过也许,这已经是他与她之间最好的结局了。如果她没有被萧阮要走,如果她还留在双照堂,那么他归来,她会答应做他的妾室吗?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她的底线是不是不做妾,但是他的底线是娄氏。 所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有时候,人不能够得到更好的结局,就骗自己说,已经是最好的了,不能再好了。他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死的时候日食,这是用了原型的典故:日为我蚀,何恨。 不过原型其实是死在晋阳。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他家老大就是兰陵王的爹了;快刀斩乱麻是他家老二的典故,皮了一下的作者君嘻嘻。 第152章 墙头马上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像许多喧闹的虫子。周乐揉了揉眼睛,他记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像是看见娄二娘了,她在哭。奇怪,怎么会梦见她?他只见过她一次。 在三月的时候。 最初是个小丫头,半夜里鬼鬼祟祟摸上门,险些被他一刀砍了,到尖叫声起才听出来是个女孩儿,而且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他总不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姑娘吧,硬生生收了手,背对着她说:“我这里家徒四壁,没什么可偷的,我也不为难你,你快快走吧。” 他宽大为怀,那丫头竟不领情,尖声叫道:“我不是贼!” 你不是难道我是?周乐心里吐槽。 那丫头又叫道:“我真不是贼!“ 他当时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来,火光不很亮,看得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肤色白净,梳了双鬟。衣裳虽然不华贵,却还整洁,确实不像是镇上那些混不上饭的人家出来的小娘子。 “那你是什么人?”他问,“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娄家的婢子。”那丫头说,“平城仁和里的娄家。” 娄?他记起来,三娘子提过。她问:“周郎君还记得娄娘子吗?”他当时回答:“我不认识什么娄娘子,想是三娘子记错了。”言犹在耳,竟真有娄家的婢子找上门来。一瞬间的悚然,让他迟疑。 小丫头看出他眉目里的犹疑,支支吾吾补充道:“我家姑娘叫我来。我家姑娘……是娄家二娘子。” “我不认识你家姑娘。”周乐皱眉:当真不是三娘子派来耍他的吗?虽然他也不觉得她有这个闲心;且他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地址;不过,以三娘子对他所知之多,没准能找到也不一定。 但是她不是回洛阳了吗? “以后……”小丫头像是被他的态度梗了一下,“就认识了。” 周乐心中疑云大起,面上只不动声色:“你到底来做什么?或者说,你家姑娘叫你来做什么?” “我家姑娘叫我来问郎君,可有婚配?”这是句废话——之前姑娘已经打听清楚,这小子并无婚约。也对,瞧这家里空得,有人肯把姑娘许他才见了鬼!也就他家姑娘鬼迷了心窍。 周乐:…… 他如今可以确定了,就是三娘子派人来耍他——看来她在洛阳的日子过得真是太闲了。 什么见鬼的娄家,平城?不说他倒忘了,他住始平王府的时候曾听说过,三娘子从前就是养在平城。一念及此,不由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我有没有婚配,想必你家姑娘是清楚的。” 小丫头登时就红了脸:糟糕,莫非姑娘背后打听他的事儿被他知道了?还是说姑娘和他早就……她不敢想下去,只默默腹诽:合着她这个贴身婢子,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姑娘瞒得她好苦! 她低头道:“既然郎君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这就奇了,”他说,“我不问,怎么知道你家姑娘叫你来做什么?” 小丫头若有所思:“我家姑娘叫我来问郎君,是不是选个合适的日子,上平城……提亲?” ——原本姑娘是叫她先问有没有婚约,再问他是不是愿意与她共结连理,当然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以姑娘的人才,哪里轮得到他说个不字。但是既然他们早有默契,她就不觉得还有多此一问的必要了。装模作样也有个限度不是。 周乐几乎是顷刻变色,脱口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 “怎么突然——” 小丫头讪讪道:“大约是……近日来家里提亲的贵胄公子多了些罢。”要不她怎么说,姑娘是鬼迷了心窍呢。平城多少贵公子,这位周郎君……好吧,模样是不差,可这家里也太寒碜了些。 是这个原因吗?除了宋王,又有别家去提亲了,还是三娘子拒绝不了的人?周乐心里惊疑不定,以始平王对三娘子的宠爱,三娘子拒绝不了的人可是不多。却问:“去平城?不去洛阳吗?” “去洛阳做什么?”小丫头吃惊地问。 这吃惊,不像是能装出来的,周乐越发糊涂了。 起先他以为是三娘子戏弄,或者是害羞——明明自己牵挂,派了人来看他,却托词说什么平城娄家。要不是他知道她从前住在平城,又怎么猜得出来。可是接下来这话又不对了。就算真是三娘子催他提亲,那也该是去洛阳啊,去平城做什么。何况如今他功未成名未就,拿什么去提亲? 怕是连被始平王乱棍打出去的资格都还欠奉——人始平王府的门槛多高啊。 想三娘子也不至于这样为难他。 那么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娄二娘子,莫非是真有其人? 那又奇了。周乐倒不是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长得不错,路上小娘子抛个媚眼,不守规矩的丫头调笑几句,甚至于花楼里姑娘求个露水姻缘,都不是没有。但是好人家的小娘子,素未谋面,就这样偷偷摸摸派丫头上门催他提亲,那可真真见了鬼了。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魅力。 其实前年阿姐帮他张罗过,说是母亲生前帮他定的韩家表妹,谁想舅舅过世多年,舅母不认,阿姐一口气咽不下,竟然病了。 亲戚尚且如此,而况外人。 到底是谁戏弄他呢?真是三娘子吗,还是另有其人?周乐心里挣扎了一下,抱着万一的希望问:“你家娘子不在洛阳吗?” “洛阳?”小丫头越发不懂,“我不是说了吗,我娄家住平城仁和里,不过我家姑娘如今人倒是在镇上。” 人在镇上……周乐脑子里一转,想不起镇上有这么户人家。 “我们见过吗?”周乐问。 小丫头也被绕糊涂了:这位方才还笑得古里古怪,说他有没有婚配,姑娘是知道的,如今却又问“我们见过吗?”难道她猜错了,姑娘与他并没有……小丫头脸上一白,结结巴巴道:“郎君、郎君有没有见过我家姑娘,自己不知道吗?” 周乐:…… 周乐心里一口血,他怎么知道。既然不是三娘子派来,也不知道哪个促狭鬼搞鬼,这半夜三更的,他也没心思陪她耍。挥手道:“我怎么知道……走吧走吧,很晚了别闹了。”就往外赶人。 小丫头哪里想得到他说翻脸就翻脸,气力又大有不如,三下两下就被推了出去。然后门就闭上了。 “喂!”她气得踢了一下门。 门又开了。 小丫头心里一喜,就听得里头那人恶狠狠地警告:“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谁派你来,踢坏我的门,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头:…… “不识好歹!”小丫头气呼呼地走了。 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清净不得几日,半夜里听到叩门声:笃笃笃、笃笃笃。 “门没锁。”他说,也懒得起身:能半夜里上门的,总归不是外人。 门吱呀一下开了,探进来一个头:“周郎君?” 周乐:…… 是前儿那个小丫头,他听出她的声音了。 这样锲而不舍别无所求只为戏弄他,特么是怎样一种……精神病啊。也不知道这回又耍什么花样,是说哪个小娘子看上他了呢,还是自荐枕席?周乐心里实在不耐烦,但是进来的是个小娘子,他好歹知礼,总不好躺床上待客——虽然天黑,也看不见什么。还是胡乱披了衣裳:“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小丫头怯怯地道,“姑娘叫我来给郎君赔罪。”这位可是她家姑娘未来的夫君,也就是她以后的主子,哪里是她得罪得起,她前儿也是傻了。 赔罪?赔什么罪,周乐莫名其妙。 小丫头素会的察言观色,当即说道:“姑娘说,我不该擅闯。”虽然明明是他门没关好。 “这个啊,”周乐很大度,“赔罪就不必了,还有事吗?没事就出去吧,帮我带上门。” 小丫头:…… 可怜鬼迷了心窍的姑娘!她心里碎碎念,嘴上道:“姑娘叫我来问郎君——” 又来了!周乐抚额。 “……是不是缺钱?” 周乐:…… “缺!”他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样。 “姑娘叫我把这些……带给郎君。”小丫头从背后提出个包裹来。看起来并不太轻。周乐吃了一惊:这人为了戏弄他,真是不惜血本啊。到底是谁?且不管他是谁,他眼下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周乐的目瞪口呆让小丫头信心又回来一点。果然姑娘英明!这小子果然是因为穷,所以失了志气,不信有天上掉大饼的好事儿。这回给他送了钱,他该信她了吧。也该有底气去平城提亲了吧。 只要他应了,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姑娘说,郎君莫嫌她唐突。”她笑吟吟地说。 这世上大约没什么人会嫌送钱的唐突,除非对方别有所图。周乐沉吟片刻,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家姑娘是谁——” “我家姑娘是娄家二娘子啊!”小丫头叫了起来。 “好吧我虽然不知道娄家是个什么人家,你家二娘子又是个什么人物。”周乐从善如流,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总之,我很感激你家姑娘的好意,但是无功不受禄,这些钱财,你还是带回去吧。” 鬼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说是钱财就是钱财?当他傻?没准就是一包石头,只要他接了,那人就会跳出来嘲笑他,周乐不由自主眼睛往外瞅了一眼,该死,他是真猜不出谁这么闲这么无聊。 司马大郎还是二郎?或者刘家那小子?他心里默默排数。 这回轮到小丫头傻眼了:她家姑娘聪明是公认的,这回竟然料错了?天底下还真有这种不要钱不爱色油盐不进的“奇男子”?罢了,悻悻然把包袱往地上一放——“当!”的一声脆响。 “反正我家姑娘这么吩咐的,我话也带到了,东西也送到了,收不收,是郎君你的事儿。”小丫头撂下话,飞也似的跑了。 周乐:…… 他到次日早上才去看那个包袱,之前还特意跑门外转悠了一圈,确定没人扒他墙头等着看笑话。打开来却是吃了一惊:竟是整整一包金银首饰!谁家娘子这么豪富? 三娘子贵为始平王的嫡长女,也不敢这么胡来。且,高门大户人家小娘子的首饰,都是有记号也有账可查。 镇上人家,他来往比较多的,就只有司马家说得上家境不错。等闲也拿不出这样的手笔。难道竟不是戏弄?他胡乱想来,不得要领,索性出门打听。竟真听说有个娄娘子从平城来怀朔镇探亲。 据说娄家豪富,家中牛羊,都按谷算数,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家中僮仆数以千计。据说从前家中有人出仕为官,如今却是没有了。 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难道是有人和娄家有仇,想要坏她家二娘子的名声?这样一想,越发烫手起来。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种事,无心难算有心。周乐出了趟城,再三确定没人跟踪,找了个隐秘地儿挖了个坑,把一包金银都埋了。当然他知道这事儿没完,无论背后是谁,都不会丢下这样价值不菲的首饰就撒手。 要下次还是那个小丫头,他可得跟着她把背后的人给揪出来—— 这回只过了两天,那丫头又来了,还是晚上,周乐虽然心疼灯油,好歹点了灯:“你又来做什么?” 这回她没有带东西,只神色间慌张,比前两次更盛:“我、我家姑娘说……要见郎君。” 周乐:…… 来了!周乐心里想,她这是来引他入彀吗?面上不动声色,只道:“我不认识你家姑娘。” “我知道!”小丫头说。 “所以,我也不会跟你去——” “并没有要郎君去哪里的意思。”一个声音从小丫头背后传来。灯光并不太亮。也许是油少了,或者灯芯太短。起先只看到一抹影儿,然后慢慢拉长,是个高挑的女郎,声音十分干脆:“是我来见郎君。” 周乐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想起小的时候阿姐和他说的故事,说书生夜宿荒郊野外,有小娘子来叩门,说外面刮风啊,外面下雨啊,外面冷啊,求好心的书生收容一夜,如书生不允,她就嘤嘤嘤地哭泣不肯离开。 到书生心生怜悯,开门放了进来,会发现她容色既美,谈吐也风趣,还出手大方,动辄以金银珠玉相赠。只是不能让她喝酒,一旦醉酒,她的裙裳下面,就会生出毛茸茸的尾巴,又粗又长。 “是狐狸吗?”那时候他问,他见过那种狡黠的小东西,“那皮毛倒是好的。”镇上有钱人家穿的皮裘,他可没少眼红过。 “有时候是狐狸,有时候是狼。”阿姐说。 但是他又不是书生,也没有宿在荒郊野外。到娄二娘整个人暴露到灯光里,扯掉风帽,露出脸,才看清楚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肤色微黑,五官却生得秀丽。她眼珠子一转,笑问:“郎君是疑我别有用心吗?”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别有用心吗?周乐几乎是苦恼地想。不过这回,他倒是不怀疑她确实是好人家的小娘子,而不是谁买通了花楼女子来作弄他。 当然也不是狐狸。 娄二娘微微低了眼帘,遮住眼底的光,她说:“郎君也许不信,不过这是真的,如郎君不嫌弃,我——” “我有心上人了!”周乐打断她。他知道这样让她难堪,他也只能尽力,让她难堪得少一点,比如说,不让她把话说完。 空气一时凝固起来,火光在不停地跳跃,人的影子虚虚实实。晚上点灯真是太费油了,他忍不住想。 “之前,我怕是有人作弄,或者欲坏娘子清誉,所以前日娘子所赠,不敢收在家中,在西山谷的桃花林里,林中有石碑,碑上写“麓谷”二字,往东走百五十步,我埋得不深,想必娘子能找到。” 周乐想一想,终究不忍,又添一句:“并非娘子不好,是小子没福气,娘子……莫要见怪。” “你这人——”小丫头叫了起来。 “桃叶!”娄二娘沉沉喝了一声,那个叫桃叶的丫头登时就住了嘴,只满脸不服气。说真的,就这小子这光景,也就她家姑娘了,换了别人,见了这屋都得逃,他他他竟然还……还敢挑三拣四! “多谢郎君告知,”娄二娘却说,“郎君清贫至此,尤能不贪财货,我没有看走眼。郎君以诚相待,我很感激,但是已经赠出的东西,怎么好收回。郎君如果怕我恼,就赏脸收了吧。” 她这样处置,周乐微微有些诧异。他其实不是什么君子,他有些惭愧地想,也不是没有起过吞没财货的心,但是一来不知道这个娄娘子什么来头,二来他一向不欺负女人。三来,如果他这么做了,日后他怎么和三娘子解释呢?虽然三娘子不曾说过,但是他总觉得,他该配得起她的另眼相待。 说真的,这样容色不俗,又行事大方的小娘子,他过去十余年里所见,也不过一二,如果不是遇见三娘子在先,能得这样的佳人为妻,他是满意的——虽然他甚至不记得他曾经见过她。 他这沉默中,娄二娘微微一笑,说道:“恕我冒昧,不知郎君的心上人是——” 以他的出身和环境,她其实可以推测他的际遇,他可能遇见的女人,怀朔镇里穷得一塌糊涂的军汉的女儿或者姐妹,花楼女子,或者哪家侍婢伎人。少年人贪色,不过,她并不认为这些人在她面前有一争之力。 就算买回来做妾或者婢子,都不算什么,时长日久,他自然知道她的好。 周乐并不知道她的盘算。但是眼下,他还不好胡乱把三娘子挂在嘴上。就算是最最宽容的人,也会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所以他谁都没有说,连阿姐在内。他不想受这样的嘲笑,也不想三娘子被这样嘲笑。 但是只要想到她,欢喜就不可抑止地从眼睛里流出来,连带跳跃在眸光里的烛火都被染成瑰色,瑰丽如霞光,霞光涌动:“她不是这里的人。”他只能含混着,这样回答。 娄二娘露出好奇的神色——那是花楼女子,还是哪家侍婢伎人? “她……她从前也在平城呆过。”周乐受她的目光激励,忍不住多透露了一句。 “哦?”娄二娘是真吃惊了,竟然是平城人,“郎君能说说她的名字吗,兴许我认识?” 周乐笑了一笑:“却是不方便透露,娘子见谅。”——他心里并不认为娄家能高攀上始平王。娄二娘微微失望:他很护着他的那个心上人。不过他去平城的时候应该不多,没准她能打听到。 “既然这样,”娄二娘仍然很好地保持了她的微笑,“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 她从周乐简陋的土房里出去,天色如墨。 “怎么会梦见她呢?”周乐困惑地想,他并不觉得那是个会轻易哭泣的姑娘,她很……坚毅,很……沉得住气,他想,随即一怔,奇怪,这些,他又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原型的话小周是在平城被娄妹子看上的,他在平城服役,娄氏从城外归来,一见钟情…… 所以小周的颜值是很能打的,用事实说话……不像前夫君有身份有华服,可以说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了(嗯哼,他当时的情况没菜色就不错了) 他的小伙伴也特别想把妹妹(韩氏)嫁给他,可惜丈母娘嫌弃他穷…… 以及,他的儿子中有美色记录的比例超级高(老二除外),孙子就不说了,兰陵王镇场嘻嘻。 以上,说的是原型哈^_^ 第153章 不会相思 嘉语嘴上说去问谢云然借兵书,其实周乐从前喜欢的那几卷,她翻来覆去读过好多遍,早烂熟于心。虽然过了好些年,竟然都还记得。反正她在养伤,闲得很,想起来写几笔,兵书都短,三五日下来,竟成一卷。 她叫了半夏过来,吩咐说:“你拿去,念给周郎君听。” 半夏吃了一惊:“我去了……谁来服侍姑娘?”嘉语来宝光寺只带了姜娘、她和茯苓三个。茯苓在宫里不妥当,被姜娘罚了去洗衣房,她再去周……郎君身边,姑娘身边,可不就只剩了姜娘? 这里里外外都姜娘在打理,哪里忙得过来。 嘉语道:“叫谷雨来替你几日。”谷雨和惊蛰,都是她年初进宝光寺时候买来做比丘尼的孩子。 半夏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不好问出口。到晌午,姜娘得了消息,急忙来见,劈头就问:“姑娘是要把半夏许给周小郎吗?” 嘉语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姑娘难道不是这么打算吗?”这回轮到姜娘惊讶了。 高门仕女的贴身婢子,不都是这么被许出去的吗,主子要拉拢哪个人,或者要笼络夫婿。 自来洛阳,她听说得多了:那谁谁谁,竟把自己的贴身婢子许了个烂赌鬼;又谁谁谁,托了主子的福,竟得了个青年俊彦,还是个官身,苦尽甘来了;还有那谁谁谁,就因为生得好,被男主子看上强要了,谁料主子容不下,半年就没了,白瞎了这么多年情分。 也有奴大欺主,主子没发话,自个儿巴上姑爷,也有被放出去自行婚配的,不过,那都是少数,大多数还的被指婚,指得好的,才貌相当,指得不好的……那都是命。但是半夏正得用,姑娘何必这么急? 周小郎……人才是好的,但是根底差了些,她也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放着世子亲兵不做,一个人跑了。 “当然不是,”嘉语笑道,“我不过是因了周郎君识字不多,叫半夏过去给他念几卷书,事了就回来。” 原来是这样,姑娘还念着信都时候周小郎救她的情分呢,她就知道,姑娘是个知恩图报的,姜娘绷紧的脸松了一分,仍不免忧虑:“可这孤男寡女的……” 嘉语面上一红——当然她知道姜娘说的不是她:“可我身边识字多的,也就半夏了。” 姜娘仍觉得不合适,唧唧咕咕地说半夏是她的贴身侍婢,哪里好放出去伺候男人,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 这规矩,要不是她知她底细,还道她是五姓高门里出来的嬷嬷呢,嘉语哭笑不得,只敷衍道:“是我孟浪了,不过就这几日,回头哥哥过来,就叫周郎君跟了哥哥去。”——她在城郊有个庄子,正好给他操练。 姜娘这才停了念叨,又问:“那半夏——” “半夏不会许他!”嘉语说,她也不明白姜娘干嘛揪着这个不放。 “那万一要半夏自个儿愿意呢?” 嘉语:…… “姑娘年纪小,不懂,”姜娘语重心长,“这周小郎虽然没什么身家,长得却挺招人,又不像是个安分的。半夏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朝夕相对……保不住一时眼皮子浅。” 能看上周乐,那不叫眼皮子浅,那叫慧眼识珠好嘛,嘉语不服气地想,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找错了重点。 但是这话当然不可能诉诸于口。要半夏和他真两情相悦,她还能棒打鸳鸯不成。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要顺坡下驴应一句“那我就许了她”,又出不了口。索性说道:“我的婢子,连姜娘你在内,日后……我都会问过你们,要出去自许良人也好,留在我身边也罢,总让你们如意。” 姜娘跌足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奴婢……” “我说真的。”嘉语说。 从前她做得不好,憨实如薄荷,机灵如连翘,可靠如半夏,念旧如茯苓,一个都没留得住。当然有萧阮的原因,有苏卿染的原因,有贺兰袖的原因。但是作为主子,她难辞其咎。 没有人天生对另外一个人忠心的,一个人要得到别人的忠心,就须得给他好处,让他知道你给的好处,他在别人那里得不到,至少得不到那么多。但同时也必须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她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姜娘怔了怔,竟然红了眼圈。 半夏在门外也是呆住。她不比姜娘,打一开始就觉得姑娘千好万好。她原本是始平王府的人,父母兄弟都在府里,被指了去服侍三娘子,三娘子对她却不亲,近身活只使唤薄荷。 她表面虽然还撑得住,心里也是忧虑和惶恐的。 那日子简直就是煎熬,生怕出个什么错,被姑娘打发了出去,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儿。幸而姑娘虽然冷淡,却并不作践人。虽然很闹腾了几次,那也是和王妃、六娘子,和她们倒不相干。 她知道三娘子心地不坏,但是府里下人口口相传,说得着实不堪,她是很多次想要提醒,又想,她哪里会听她的呢,多半疑心她藏奸,到时候连眼下的安生日子都过不了了。 幸而都过去了。 姑娘忽然开了窍,这样的日子有多难得,大约只有她和茯苓、连翘三个体会最深,也最不想失去,今儿姑娘突然叫她去服侍周郎君,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姑娘这是要把她许给周郎君吗? 她透口风给姜娘,就是想着姜娘能劝上一劝,不料听到这样一番话,姑娘是真改了,谢天谢地,她靠立墙边,只觉目中酸涩。忽然惊蛰一溜儿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谢、谢娘子来了!” 半夏瞪她一眼:“好好说话!姑娘面前难道也喘成这样!” “是,半夏姐姐,”惊蛰乖乖站住,匀了呼吸,方才叩门通报道,“姑娘,谢娘子来了!” 谢云然带了礼来,滋补的药,新开的花,时令瓜果,消遣小食,笔记传奇,林林种种的小玩意儿,像是从前她给她送的,这会儿都还了回来。谢云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笑道:“咱们今年还真是,流年不利。” 嘉语也笑,却反驳道:“不对,咱们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听到“死”字,谢云然脸色微微一变。嘉语自悔失言。却听谢云然问:“陆……皇后她当真……” 嘉语沉默着点了点头:“已经没了。” 谢云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去年进宫为太后贺寿,这年余,于璎雪没了,陆靖华没了,她毁了容,三娘子是三番两次性命之忧——“我听说,陆皇后成亲大典上,见了凶谶?” 嘉语点头:“……是。” “那依三娘子看,是谁做的手脚?”谢云然盯住她。 嘉语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她当然知道谢云然博闻多识,但是她自忖手段高妙,并不那么容易看破。但是她进宫赴宴前的那个早上,哥哥说,在门口看到她了。难道她当时就…… 嘉语定定神,说道:“是南朝细作——” “是吗?”谢云然似笑非笑。 嘉语心里“咯噔”又响了一下:“反正太后和陛下都说是。”她摊摊手,表示自己没有更多看法了。 “前些日子你不在,”谢云然若无其事转开话题,“我闲来无事在寺里走走,瞧见一种花, 颜色明丽,我很喜欢,问住持,说并不知道谁种的,只那花开的地儿距离疏影园近,也许与三娘有些渊源也不一定。当时三娘不在,我就问姜娘要了,移植到我院子里,谁知道养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半月下来,竟养死了。” 嘉语道:“不过是个玩意儿,谢姐姐不必和我客气。”奇怪,姜娘怎么没和她提过?目光一转,姜娘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姜娘不知道,谢云然却偏说是问她要的。难道是……嘉语心里乱了一下。 就听得谢云然淡淡的道:“三娘不介意就好。” 嘉语:…… 她是在帮她毁尸灭迹吗?果然还是她小看了这世间的聪明人。 惊蛰在门外通报:“姑娘,世子来了!” 嘉语心里琢磨今儿也不知道什么日子,你来我也来,合着赶集呢。叫了一声:“谷雨!”谷雨知机,对谢云然和四月说:“谢娘子随我来。” 就领人到屏风后去。 谢云然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确定没有说错什么。如果说她先前还只是疑心,到这会儿算是确定了。 三娘子做出这样的事,实在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这背后的风险,万幸,没出什么差错。但到底还是连累她在宫里连番受惊又受伤。这思忖间,脚步声已经进到屋子里来。 她见过始平王世子一次,就在疏影园门口,是个英气勃勃的男子,生了极秀美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极是专注。也就眼睛和三娘子像了。元家人不论男女都生得好看,要公正地说,他比三娘子生得好。 她知道嘉语兄妹亲娘早逝,始平王世子常年不在京中,嘉语总说,哥哥对她极好,如今看来,这话倒是不虚——就她在宝光寺住的短短这些时候,已经撞见两次了,可见是来得勤。 “哥哥这是打哪儿来,这大热天的!”嘉语的声音。 男子清朗的声音:“陆家送部曲来,我过来与你知会一声,你要交给安平还是安顺,我带他去见人。” 嘉语笑吟吟道:“陆家倒是守诺。” 昭熙闻言微微一笑,并不细说。如今陆家景况不好,三娘收了他家部曲,阿爷至少不再落井下石。陆俨说要过来拜谢三娘,被他拦了。昭熙问:“你伤养得怎么样了,冰还够不够用?” 时值盛夏,伤口在长合中,肌肤新生就像是有细小的蚊虫在爬,可恨怕留下伤疤,又不敢去挠,有冰还好,要没冰,沾了汗,还更难受。嘉语笑嘻嘻只道:“说了是皮肉伤,哥哥又不是没伤过。” 昭熙心想我伤和你伤怎么一样,我皮粗肉糙的,留了疤也不打紧。又听他妹子问:“姚表姐还在宫里吗?” 昭熙如今接了羽林卫,消息比从前灵通百倍不止,自然知道姚家母女留在宫里为的什么,可惜太后拗不过皇帝:“已经回府了。” “那阿言也回家了?” “可不是。”昭熙笑了。 “哥哥笑什么?” “阿言啊,”昭熙道,“她回家还真找小肉球算账了!” 嘉言叫昭恂小魔怪,昭熙私下里喊他肉球,谁叫他如今生得肉滚滚的,又遍身奶香,简直叫人想咬一口。 嘉语:…… “阿言做什么了?” “她叫人用软藤编了个筐,垫上丝麻,然后挑了匹温顺的小母马,然后把小肉球装筐里,绑在了马背上。”想到当时情形,昭熙忍不住眉开眼笑,箩筐里装了个年画娃娃,岂不可笑。 嘉语:…… 有这么做哥哥的吗!有这么做姐姐的吗! “二郎没哭?” 谢云然听到这句才知道小肉球竟然是这对兄妹最小的弟弟,始平王妃生儿摆宴的时候,母亲也有赴宴,说那孩子喜气。不过算来,也就半岁,始平王府教儿可真是……别具一格啊。 “怎么会哭,”昭熙不以为然,“他高兴得很,咿咿呀呀说个没停,就是母亲吓坏了,要罚阿言跪佛堂,不过被阿爷拦下了,阿爷说,我元家儿郎哪里能不会骑马。” 嘉语:…… 谢云然:…… 始平王府几兄妹感情倒好,谢云然想。忽然嘉语叫了一声:“哥哥!” 元昭熙一脸无辜:“怎么了?” 他不就是说话说得口渴了,随手拿起面前的冰镇酪浆喝了一口吗,三娘这一叫倒叫他留意到,牛角杯中原就只有大半杯没满——是三娘喝过吗?他心里想,口中只道:“我不嫌你脏就是了。” 嘉语:…… “哥哥胡说什么呢!”嘉语又叫道。 屏后谢云然已经飞红了脸。四月低声道:“始平王世子好生无礼!”话这样说,两个眼睛只往谢云然脸上看:三娘子和姑娘这么好,始平王世子瞧着品性也不错,要姑娘能嫁入到始平王府,想必美满。 昭熙一怔:是了,要是三娘喝过,该放在三娘面前,而不是自己面前,想是方才有客……一念至此,目光四转,就看到榻边屏风,屏风后喁喁细语,虽然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却是女客无疑。 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不说还不觉得,说起来唇上幽香。昭熙不像京中贵公子,成日里在内帏厮混,香麝中打滚,香儿粉儿都如数家珍。他是不成的,他辨不出什么香,只觉温雅平和,绵长不绝,凭空竟生出三分雅致来。 不知道是谁家小娘子…… 也许是兰香,他想,又像是竹叶清香。忽又想到,上次来接三娘和阿言的时候在门口撞见过的小娘子,穿的素色。也许是浅灰。他从未见过年华正盛的小娘子穿这么素,但是并不难看。 她戴了深色帷帽,他没看到她的脸,只觉风姿娟秀。她鬓发上戴的玳瑁金顶簪,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记得,大约那小娘子的气息,就仿佛方才那一缕,虽然淡,却是绵长。 让他想起藏书阁,时光的暗香,清冷,染了墨色。 “不嫌弃你脏”这种话实在太亲昵,和三娘说没问题,和别家小娘子说,却是唐突了。 昭熙思来想去,三娘只笑吟吟看住他不作声,不打圆场。没奈何只得起身,对屏风后作揖道:“小子无意冒犯,娘子……见谅。” “世子客气了。”屏后少女的声音,果然是上次那个。 既知道屋中有客,有些话就不方便说了。昭熙道:“母亲也来了。” 嘉语“哦”了一声,有些怪昭熙误事——王妃来了她不先去请安,却在这里和他磨牙,实在说不过去,忙道:“容我换衣裳去见。” 昭熙说:“不急,阿言陪着她呢,在和住持说话,你又不通佛经,去了也没趣儿,我是先来见你,看你伤势的。” 嘉语道:“横竖是要见的,哥哥外头等我去。” 昭熙应了声出门,隐约听得他妹子的声音,略带了歉意:“谢姐姐——”原来姓谢。谢娘子,他想。 …… 谢云然出了门没几步就看见昭熙,在往这边张望,踌躇片刻,到底还是上前见礼道:“世子。” 昭熙说:“我来……同谢娘子道歉。” 谢云然道:“方才世子已经道过歉了。” 昭熙干咳了两声:“我还想和谢娘子道谢。” 隔着帷纱,谢云然看了他片刻,笑道:“其实……该我和三娘道谢才对。” 昭熙一愕,显然他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谢云然也不在意,福了一福,施施然就要走,又被叫住:“谢娘子!” 这回换了四月说话:“世子还有事?” 昭熙犹豫了片刻:“谢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回廊下静了一会儿,浅灰色的风被阳光晒成金沙,一把一把撒出来。谢云然觉得喉中略有些干涩:“一会儿三娘子该出来了。” “三娘还不至于担心我走丢。”昭熙说。 谢云然垂头想了片刻,说道:“世子往前走,有个漏月亭。”说完这句话,袅袅婷婷就走远了。 第154章 餐风露宿 漏月亭在疏影园以南,东临澄心湖,四围古木苍天,藤蔓枝连,即便在盛夏,也凉意袭人。昭熙找到的时候,谢云然已经在亭中,石案上摆了酪饮小食,设了坐具。四月仍忠心耿耿守在一旁。 昭熙忍不住冲她笑了一笑,心里想,这位谢娘子,可真是个周全人物。 只是目光触到酪饮,面上又有些发热,仿佛唇边幽香未散。装酪饮的是两只斗彩莲花瓷碗,配套同色瓷缸,倒也别致。 谢云然起身道:“世子坐。” 这是主人的姿态了。昭熙回了礼,依言坐下。昭熙道:“早就听三娘说过谢娘子。” 嘉语说她,自然不吝赞美,谢云然微微一笑,欠身道:“是华阳公主厚爱。” “三娘她……”昭熙微叹了口气,“三娘自小孤僻,只有袖表妹一个玩伴,如今袖表妹又……” 去年底三娘和他说,她被于烈父子劫持,是阿袖设局,他虽然不怀疑三娘说谎,却也没有足够重视,否则就不会有三娘这次受伤。他言简意赅与谢云然解释宫里发生的事——他知道谢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定然不如当事人清楚,更何况谢云然如今人在宝光寺。 谢云然凝神只听,昭熙道:“……虽然我当时不在,但是袖表妹这样对三娘,三娘有多难过,可想而知。我一直怕她闷在心里闷出病来。如今看来倒还好,想是谢娘子着力开解的缘故……” 嘉语一向不擅交友,却难得和谢云然好,所以昭熙有这个推断。 谢云然却哪里敢居这个功,正要连声否认,忽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始平王妃这是个什么意思啊?” 一把温婉的女声回答她:“傻丫头,我家又要出一位王妃了。” 话音入耳,谢云然登时截住话头,往昭熙看去。昭熙不知所措,被四月狠狠剜了一眼:先前她还道他是个好的!——这两个少女话说得不多,意思却很明白,这个该死的始平王世子今儿来宝光寺是来相看的! 既如此,又何必招惹她家姑娘! 谢云然心道才说了流年不利果然流年不利,这都今年第二遭了——前儿才和三娘子被堵在宝石山上桃花林里,窥见郑笑薇与情郎私会。这次就更糟糕了……敢情她和他们兄妹还真有偷听缘。 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娇嗔少女道:“……可是六娘子像是不太喜欢我。” “六娘子性情直率,并非不喜欢你。”又一个少女的声音,听来比前两位都稳重,“从前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时候见过,是吧九娘。” 等等!进宫给太后贺寿?谢云然心里一动,怪不得耳熟,可不正是李家姐妹,既然一个是九娘,那这个,想必是八娘了。李家姐妹性情都温婉,倒是那个娇嗔少女,声音略微尖,想是她们族妹? 九娘应道:“是。六娘子是王妃所生,与世子不同母,三娘子才与世子一母同胞。” 他的家事,这对姐妹倒打听得清楚,昭熙郁卒地想。 “那三娘子……怎么不见?”娇嗔少女问。 八娘道:“听说是病了,在养病,王妃不是说了吗,世子一进寺,先就去瞧她了。他们兄妹感情倒好。”说到这里,声音里不无艳羡,她的哥哥可没这么上紧她。 “听说是亲娘早没了,兄妹俩相依为命的,能不好吗。”九娘说。 “话不能这么说,”八娘却道,“世子打小跟着王爷在外,三娘子又一直养在平城,从前连洛阳都没来过,怕也是生疏的。” “那三娘子人怎么样?”娇嗔少女问,“喜欢什么,性情可好,平日里都与什么人往来……” 这问得可够细,谢云然心里想,看来这位李娘子,对始平王世子妃是志在必得。不由自主往元昭熙看了一眼,恰元昭熙也在看她,四下里目光一对,各自都有些惊慌,忙忙移开了。 古木遮天,亭子里原本就幽静,又没有人说话,光听着林子里少女踩着落叶的声音,风沙沙地过去,吹得谢云然面上帷幕飘飘地。 可千万别往这边过来,谢云然心里想。虽然她与这位始平王世子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眼下正与别家小娘子相看呢,却躲在这里与自己说话,怎么看都是件惹人遐思的事。 要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她—— 就如那晚陆靖华说的,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哪里配得上至尊? 这话用在她和始平王世子身上也是使得的。 她不想再听一次。 不由有些埋怨始平王世子考虑不周:他就是要与自己说三娘子,什么时候不好,挑这时候! 也怪自己轻率,有话在疏影园说也好啊。 四月也急了起来——这附近没别的去处,几个小娘子走得累了,定然会进漏月亭来歇脚,到时候可怎么解释! 而脚步声,是越发近了。 林子里九娘的笑声:“……倒没留意三娘子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过小娘子么,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总是爱的,倒是六娘子喜欢骑射——和十娘你一个性子,原本我还当你们会一见如故呢。” 原来是李十娘,谢云然心里想。 “大约喜欢弈棋吧,”八娘道,“我们在宫里时候,不是瞧见过她和陛下对弈吗?” 三娘什么时候喜欢下棋了,还和皇帝下棋……昭熙心里嘀咕。他对皇帝的敬意,可比嘉语诚恳多了。 这思索间,猛地瞧见四月脸上发白,不止是白,还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 亭子里并不热。 再转头看谢云然,隔着帷幕,看不到她的表情,妙目盈盈,却还是镇定。 果然大家女子养气功夫了得,昭熙微微一笑。脚步声已经到了林子边缘,再几步就能看到漏月亭了。猛地长身而起,退了几步,他落脚极轻,几乎没什么声息。这一下动作突然,四月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来。 昭熙再退几步,已经退出漏月亭,略仰面。这亭子四面都是古木,笔直地,从脚下一直刺到苍穹,上头枝叶之繁密,就算是下雨,也未必透得进来。谢云然登时就知道了他的目的,心里一喜,想道:三娘这个哥哥倒是不笨。 一念未了,昭熙已经利落扎好袍子,手一长,也不知怎的,人就到了树上,然后蹬蹬蹬几步,树叶簌簌地,人却越来越上,越来越上……简直像是走在平地上,谢云然心里佩服:这可不是朝夕之功。 昭熙觉察到她在看他,偏头来,眨了眨眼。 谢云然:…… “谁赢了?”李十娘问。说话间已经看到漏月亭,看到亭中谢家主仆,不由“咦”了一声,刹住话头:“有人!” 谢云然起身致意。 八娘九娘也认了出来,纷纷叫道:“谢娘子!”心里却想,方才说话大声了,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听到多少,别的也就罢了,开头那句“我家又要出位王妃”可就有些不合适——事情还没定呢。 三个人六双眼睛只往谢云然脸上转,谢云然心里哂笑,口中只道:“八娘、九娘,还有这位——” “这是我家十娘。”八娘说。 “十娘子。”谢云然微微颔首。 这就是王妃看中的世子妃人选了,果然好人才,同样的石榴裙,比两个姐姐都出众。 就容色而言,谢云然生平所见,大约也只有郑笑薇能比,郑笑薇娇媚,李十娘热烈,热烈就像仿佛她身上的石榴裙都是火星子,一不留神就能燃起来,烧成晚霞,轰轰烈烈,半边天都红了。 “谢娘子在这里做什么?”十娘好奇地问。 没等答话,已经看到石案上两碗酪饮,她可不比昭熙粗疏,登时就叫道:“谢娘子是与人相约在此吗?” 这话问得无礼,不过她神色天真,谢云然虽然尴尬,也不好着恼,只目光略略偏了偏。四月会意,接过话头道:“回十娘子的话,我家姑娘并未与人相约,只是在此赏玩,我陪她饮一碗罢了。” “哦,”十娘笑嘻嘻看着四月,“这婢子倒是能说会道。” “十娘子谬赞。”谢云然淡淡地说。她原本与八娘九娘有些交情,但是这个十娘子显然性情不同,也不知道树上那位消不消受得起。 树上那位目力甚强,知道下面说话的就是继母给挑的媳妇,细细看了一回,心里想:倒是个美人。 谢家这婢子的话,李十娘是不信的,主婢同饮——谢家这么没规矩?一时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笑道:“谢娘子也来宝光寺礼佛?” 八娘和九娘面上都有些尴尬,赏春宴上的事她们是知道的,谢云然在这宝光寺,有多少是礼佛,多少是避世,实在不好深究。 十娘是她们堂妹,深得祖父宠爱,前些年其父外放为刺史,带了她上任,回京才月余。这个妹妹年纪虽幼,主意却大,性情也要强,她们姐妹竟压制不住。因姐妹俩目光里都添了三分歉意。 谢云然含笑道:“是啊。” “这里也没有外人,”十娘又奇道,“谢娘子为什么不摘了帷帽呢,不热吗?” “十娘!”八娘、九娘几乎是同时叫出口。八娘致歉道:“谢娘子,十娘她——” 这话着实无礼,连天真这个借口都搪塞不过去。她再三挑衅,谢云然再好的涵养也有些动气,对八娘、九娘欠身道:“我歇够了,先行一步,几位慢玩。”也不再看十娘一眼,姗姗离去。 …… “我说错话了吗?”十娘眨巴着眼睛问,她眼睛大,眨起来如有湖水荡漾。 八娘和九娘都有些黑脸:这个堂妹素来爱用这一招,仗着自己年纪小,又生得可人,兄弟姐妹都让她三分。姐妹俩沉默良久,方才由八娘勉强答道:“谢娘子前儿遭遇不幸,十娘就不要再问了。” “我又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十娘不高兴地说,“我只是瞧着她极美——” 那倒是真的,美人就是美人,不用看脸,风姿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昭熙心里暗忖。 他当然知道谢云然出了事——从前三娘要他帮忙弄冰——只他一向不理会这些家长里短,也就不知道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他见她两次,都戴着帷帽,并不难看,反倒平添三分翩翩。 不过这位十娘子也还是忒无礼了。 李十娘这个话,昭熙以为然,八娘九娘却不以为然:十娘自个儿生得美,看到美人,总少不了要挑点什么毛病出来,压上一压,她们姐妹是见得多了。不知道要哪个美人才治得住她。 十娘见两个姐姐都不说话,自知是闯了祸,娇滴滴地道:“我们也歇一歇吧,都走得累了,刚好坐具也有,不怕脏了裙子。” 其实这宝光寺里,每日都有人打扫,漏月亭虽然位置略偏,也是干净的,但是十娘说的坐具,却不是亭子原有,而是谢家主仆留的那两张。八娘九娘一瞧地上,不由啼笑皆非:只两张坐具,她占了一张,难不成她们姐妹中须得有一个站着?这里又没有谁是谁的婢子! 局面又僵了起来。 “八姐、九姐还恼呢!”十娘道,“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说了还不成么。” 还是八娘开口道:“九娘,我们也歇会儿吧。” 却不去坐具,拣边上坐了。这两姐妹倒是颇为知礼和友爱,昭熙想,怎么王妃却给他挑了十娘呢? 十娘浑然不觉,兴致勃勃说道:“八姐、九姐,再与我说说三娘子吧。” 八娘和九娘虽然着恼她无事生非,但联姻终究是大事,两姐妹是得了家里叮嘱的,也不敢敷衍,细细说道:“三娘子从前在平城,亲娘早逝,就养在姨娘跟前……” 十娘奇道:“从来都只听说妾生子养在正室房里,充作嫡女,抬抬身价,怎么三娘子倒是反过来了,好端端的嫡长女,却养在姨娘跟前?”声音里大有遗憾。 “这里头有个缘故,”八娘道,“那个姨娘,原是三娘子和世子的姨母,他们亲娘过世之后,就一直留在家中照顾他们兄妹。” 她们打听得可真清楚。昭熙隐隐有些难过,母亲原留有话,要父亲以姨母为继室,结果却阴差阳错……若非如此,姨娘虽然性情懦弱,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肯给人作妾。 他们兄妹视宫姨娘为母,阿言虽然不以为然,至少保有基本的敬意,不知道他以后的妻子,能不能像对待正经婆母一样对待宫姨娘。世人视妾如婢,他是知道的,也隐隐觉得,这是个为难的事——不为难姨娘,就是为难他以后的妻子。 “这规矩可不好立!”果然,十娘道,“那府里上下当这姨娘,是亲戚呢,还是奴婢?” 八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始平王府里人事简单,除了王妃,就只有这位姨娘了。” 言下之意,是该好生对待的。 这个八娘子倒是个温厚人,昭熙心里想。 十娘又问:“始平王没有别的妾室吗?” “没有。”八娘说。 这些原本应该在家里就交代给十娘。但是十娘生母已经不在,其父几次要续弦都不了了之。始平王世子择妃,母亲虽然带了她们三个来,私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中选,所以她们姐妹知道得多,十娘却不清楚——谁料王妃就看上十娘了。 当然她也承认,她们姐妹中十娘生得最美,她有心的时候,也确实是个极讨人喜欢的。 十娘笑道:“我知道了,王妃是太后的妹子,始平王也不敢得罪太后。” 昭熙:…… 王妃要听到这句,能把她生生打死。 “话不能这么说,”八娘道,“多少公主还拦不住驸马纳妾呢。” 九娘也道:“我看过前人笔记,说前朝有个公主,妒性极重,也拦不住驸马偷腥,偷腥也就罢了,还珠胎暗结,教公主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公主命人剖开那美婢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往美婢腹里塞了一包草。”九娘心有余悸,“把驸马给吓得!” 对付爬床的贱人,可不就得这样治,十娘心里想,只是这样的话,终究惊世骇俗,她这两个姐姐,又最是温良恭俭让,她忍住叫好的冲动,说道:“那后来呢,驸马还偷腥吗?就算他敢,府中婢子也不敢了罢。” “还偷呢,”九娘说,“驸马把公主给杀了,朝廷诛了驸马三族……全毁了。” 十娘:…… 昭熙:…… 好端端的小娘子,怎么说些这么血淋淋的事儿。一阵风过去,昭熙都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十娘叫道:“好瘆人!”又道:“我们还是说三娘子吧。” 这个十娘,对他妹子还真有兴趣,昭熙不由腹诽。他是不懂,女子出阁之后,常年在内宅,与婆母、姑姐、妯娌相处的时候比丈夫还多。特别他这种常年出征的人。所以对他的妻子来说,三娘的性情至关重要。 “三娘子去年来的洛阳。”八娘说。话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一贯是不背后说人是非。只讪讪添了句,“如今该称华阳公主了。” 九娘接口道:“刚到洛阳的时候,闹腾过一阵子,风言风语也有,不过后来我们在宫里见到,倒不像传闻中那样。” “传闻中怎样?”十娘问。 又来了!九娘心里起腻,便不答话,十娘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登时就道:“我不问清楚,一会儿又得罪人可怎么办?” 这话却是有理,得罪谢娘子也就罢了,拿刚回洛阳,年幼无知也能敷衍过去。要十娘当真嫁入始平王府,这三娘子可是要长长久久相处下去的——尤其始平王世子还对妹子这样着紧。 八娘道:“传闻都当不得真,只说三娘子克死生母,忤逆王妃,欺侮姐妹,又险些害了世子之类。”其实嘉语最为人非议的还是和宋王那一段,只是八娘厚道,隐下了不说。昭熙也就罢了,要让嘉语听到这句“传闻都当不得真”,真该百感交集:为这句话,她费了多少功夫啊。 “怎么就当不得真?”十娘问。 “三娘子和六娘子感情很好。”八娘说,“从前六娘子骑射也出众的,不过远没有如今出众,据说就是——” 八娘突然卡壳,十娘紧追着问:“就是什么?” “就是去年三娘子遇险,六娘子懊悔自个儿骑射不行。”八娘含混道。 “遇险?” 八娘招架不住,看了看妹妹,九娘解围道:“其实三娘子也没有别的忌讳,你只不要在她面前提宋王就可以了。” “宋王?”十娘又发现了新鲜事儿,“我想起来,宋王不是已经订亲了么,定的就是、就是——” “贺兰氏。”九娘说,“三娘子的表姐,始平王的外甥女,也就是我们前头提过的,那位姨娘的女儿。” “我知道了!”十娘拍手道。 “知道什么?”八娘、九娘齐声问。 “知道三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呀。”十娘掰着指头数给她们听,“你们想想看,那些传闻:克死生母,是没法辩解,赤口白牙,怎么说都可以;欺侮姐妹,必然是没有,不然六娘子不会和她好;忤逆王妃,则可大可小——我瞧着王妃这样子,也不像是个能容人忤逆的。” 这几句,不仅昭熙暗中点头,连八娘、九娘也心服口服。 十娘继续说道:“其他,八姐不说,九姐不肯细说,就是都和宋王有关了。我早听说过宋王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想是三娘子对他起过淑女之思?” 这话自然不必等回答:“三娘子心仪宋王,宋王却和贺兰氏定了亲,这其间发生了什么?想那贺兰氏,连母亲都要与人做妾,可见父族不可恃,能到洛阳,全靠着始平王过日子。她是那个姨娘的女儿,想必与三娘子养在一起,却能夺去三娘子的心上人,可想而知,手段心机。” 这段分析何其犀利,昭熙忍不住想:怪不得王妃看中她,聪慧确实不同寻常。 八娘和九娘听到这里,却是悚然而惊,她们从未这样分析过那些谣言,只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谁料是有人作梗。 八娘辩解道:“不至于罢,我瞧着贺兰氏为人大方知礼,对三娘子尤其周全。” “就在这周全上!”李十娘说得眉飞色舞,“她不周全,旁人如何觉察得到三娘子不妥当?她越是周全,旁人就越是觉得三娘子不妥当,好人全她当了,坏人谁当?三娘子不当谁当!我看,要不就是宫姨娘藏奸,要不就是贺兰氏天赋异禀,至于三娘子么……”她笑了起来。 “三娘子如何?”九娘忍不住问。 昭熙却不想听,他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像是预先知道她不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耳根子软,性情懦弱了些,没用了些。”十娘轻描淡写地说,“蠢货”两个字,在两个姐姐面前,还是少说为妙,但是她的口气和神态,都在表达这个意思:这样的出身,父亲能干,兄弟争气,姐妹友爱,连继母都没什么坏心眼,却争不过什么都没有的表姐,白瞎了一手好牌。 “不至于罢,”八娘仍喃喃道,“我瞧着……三娘子也是个聪明人,贺兰氏不至于这样欺负她。” 十娘笑而不语,要连她这两个宅心仁厚的姐姐都能看得出来,贺兰氏哪里抢得到洛阳城里第一美男子,说起来她倒是佩服:能十年如一日地算计,这份韧劲和狠心,哪里是平常人做得到。也太可惜了,这等手段,竟然只抢到一个有名无实的宋王——她既然有机会进宫,怎么就没想到母仪天下呢。 如果贺兰袖知道她的这个想法,必然引为知己,然而她这时候,还困在城外雪梅庵。 雪梅庵离洛阳城两百里,如有马,一日一夜也就到了。但是仅凭双脚,贺兰袖清楚得很,她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回去:荒山野岭,她一个娇弱女子,莫说找不到路,就算是找到了,也防不住野兽和剪径劫道的强人。 雪梅庵庵前庵后都种了梅树数百株,如果不是在眼下的境地,她大约也有心去想雪地寻梅或者就着梅雪煎茶,但是这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放火,一把火把这里烧为平地,包括雪梅庵的姑子。 雪梅庵原有姑子三四人,俱容貌枯槁,穿的也就灰扑扑的僧衣——她也得了一件。姨父这次是真狠了心,王府都没让她回,也就没了机会让母亲去求情。 南烛也是当时就被拿下。瑞香应该也保不住。当然她还有法子笼络到别的人,但是丢了这两个心腹,实在可惜。 话说回来,连她自个儿都是九死一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能奢求这些。当时谁能想到——谁想得到姚佳怡会在最后关头突然闯进来! 闯进来也就罢了,三娘当时嚷的那些话,如今想来,却不是胡话,而是字字都针对自己——她是一早就知道姚佳怡会来,或者说,姚佳怡和皇帝能在当时赶来,恐怕根本就是她一手策划? 有姚佳怡和皇帝这样有力的目击证人,她能脱身实在侥幸。都怪陆靖华没用,她早一点弄死三娘,何至于此。 她那些日子日思夜想,只盼着三娘重伤不治,结果还是天不从人愿。 她何尝不想反咬一口,奈何当时被看得太死,没有机会串口供;要不是她手里攥着郑忱的秘密,恐怕这时候坟头都能长草了。姨父固然念旧,但是他念的更多她的母亲和姨母,而不是对她。 姨父比三娘心硬多了,手段也狠。 也是她天真。既然知道三娘也是死而复生,就该料到她有防备——不对,她是想到了她的防备,但是没料到她会反击。 这次倒是学了个乖,她想,幸而她与萧阮的婚约早已定下,姨父再怎么着,也只能关她三个月,到中秋之后,萧阮出孝,她就能回洛阳待嫁了。再怎么着,姨父也要脸,不至于让她光着身子出阁。 她憧憬了一会儿出阁之后的良辰美景,终有一日,她会一把火烧了这里,一把火烧了洛阳,她要看这些欺凌她的人跪在脚底下哭泣,求饶——当然她是不会饶恕他们的。 “贺兰娘子,”一个天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师父让我过来问,柴火几时好?” “就快了。”贺兰袖有气无力地回答。 “等劈好了我们就烧饭。”小尼子并无半分不满,欢欢喜喜地说,还唱了个喏才离去。 贺兰袖想哭,前世今生两辈子,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她长这么大,还头一次看到柴火,还有砍刀——她是恨不得回头一刀砍死这个小尼子,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砍了她,她还是没饭吃。 你以为烧火煮饭不用技术吗? 贺兰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再呼出来,这样,能让她稍稍平静。 她并不知道,有白米饭吃,已经是始平王格外开恩了。洛阳城里升斗小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因为有她住在这里,始平王才有此施舍,白米,瓜果,蔬菜,雪梅庵的姑子不知道有多欢喜。 刚被送来的时候,贺兰袖是抗拒过的。她逃过。不过没逃太远天就黑了,满山满谷都是野兽的叫声,她躲在树下瑟瑟发抖了整晚:她算得到人心,可算不出这些畜生的心。 好容易熬到天明,路早就走丢了,饿得奄奄一息,要不是小尼子发现了她……她回到庵里,住持和几个小尼子明显松了口气,说还好小娘子你回来了,不然,再过几天,就须得往城里报信了。 “报什么信?”她心中暗喜。 “当然是死信。”住持说,“没人领路,这里是走不出去的。小娘子又没带干粮,过上两天没回来,多半就是被山里大虫给吃了。要多拖得几天,连遗物都找不到。” 住持还说,附近山里有贼匪,看见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绝不会跟她客气。 她以为住持吓唬她。 但是住持叹息说:“从前我有个徒儿就被他们抢了去,连骨头都没剩下。你倒不必信我,不过我瞧着,小娘子也是个贵人,何必把命送在这里呢。我那小徒儿贱命一条,我还觉得可惜呢。” 这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她是要做皇后的,她的命,金贵着呢。 后来住持安排她劈柴挑水,都是始平王吩咐过的,“不劳不得食。”始平王这样说。住持虽然不知道这位看起来高贵得不得了的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但是始平王的这个话,她很赞同。 只苦了贺兰袖。 起初她不肯,不肯砍柴,更不肯挑水。住持说:“小娘子,你不挑水,就不要指水缸里有现成的供你梳洗;不砍柴,就没有柴可以生火,没有火煮不熟饭,就没有饭吃。” “那你们呢?”贺兰袖冷笑,“难不成我不砍柴挑水,你们也不吃不洗?” 老尼姑安详地回答她:“我和徒儿是习惯去水边梳洗的,缸里有没有水都不要紧。至于煮饭,”老尼姑有点不好意思,长满皱纹的脸上一丝儿羞涩,“小娘子来之前,其实我们也不是日日都有饭吃。” 贺兰袖:…… 姨父到底打哪里找出来这么个地方,打哪里找到这么些活见鬼的人! “那,事情都我做了,你们做什么?”。 “生火煮饭都是我们的事。”老尼姑和颜悦色地说,“不是我们为难你,小娘子,这些活我不让你做,是为你好,不然,糟蹋了东西,回头王爷减少米蔬的供应,不仅我们吃不饱,小娘子你也……” 老尼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动手。 到晚上,饿得整个胃都痉挛了。贺兰袖算是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前心贴后背,前心为什么能贴到后背?因为抽筋!不仅饿,还渴,好心的小姑子告诉她,小娘子可以到后山去饮水,后山的水很干净。 贺兰袖:…… 最后她拿起了砍刀,一刀、两刀、三刀……她恨这个世界! 为什么她要吃这样的苦!陆靖华这个没用的东西!枉费了她将门出身,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娘都掐不死!三娘怎么能这么狡猾!姨父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还有表哥!他们说拿她当亲女儿亲妹妹的,他们肯这样对待三娘吗!他们舍得吗!母亲为什么还不来救她——她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她知道。姨父和表哥不会让她知道,大约是会和她说,她被留在宫里,没准还会告诉她,太后很喜欢她。 她想哭,但是饿得实在太厉害了,连哭都没有力气。总有一天,她恨恨地想,她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三个月……只要熬过这三个月——可是这三个月何其漫长。 要知道,这世上虽然确实有美人餐风露宿也能惊艳众生,就像这世上有布衣荆钗倾倒王侯,但是并不太多。大多数美人都是靠着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金珠玉石滋养出来的。贺兰袖有自知之明,她算是天生丽质,但绝非天赋异禀。 如今不过半月,软嫩如凝脂的双手就已经长满血泡,血泡破灭之后钻心地疼,握住砍刀疼,举起砍刀更疼,落下去的时候她几乎要疼得叫出声来——而那之后,她知道,血泡破灭的地方会生茧。 俏丽如春笋的指尖会粗起来。 然而最让她担心的还是脸。没有镜子,她根本不敢去想脸上和颈上肌肤经这风吹日晒,还能保持住几分美貌。 那些该死的……所有的人都该死! 贺兰袖自怨自艾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找她:陆俨已经打听到了,贺兰氏没有回始平王府。她去了哪里?她能去哪里呢?不管她去了哪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不能让四娘死得这么……不清不楚。 …… 宝光寺,漏月亭。 八娘努力回想,却并不能把华阳公主和堂妹口中那个耳根子软、懦弱、无用的人联系起来,但是传闻确实是这样,她确实没有和宋王订亲。她也确实无法反驳。如果是真的,那贺兰氏太可怕了,她想。 九娘说:“三娘子倒不难相处。” “那是自然!”十娘笑了,“作恶也是有门槛的,八姐、九姐以为谁都能作恶吗?” 话音方落,就听得头顶簌簌。响动之大,八娘、九娘也听到了。姐妹几个一齐抬头,头顶是茂盛的绿荫,枝叶纠缠,简直像是一张浓绿色的网,那绿意里竟透露出森森寒凉,阴郁横生。 “是风。”八娘说。 “风这样大,倒像是树上藏了人似的。”十娘说,她心里有些不安。 “十娘快别说了,被你吓死!”九娘道,“横竖咱们也歇得够了,回去罢,免得她们找不到人,又急起来。” 十娘说了一句和昭熙差不多的话:“宝光寺里能有多大,还怕咱们走丢不成!” 但是这时候九娘已经走到亭子边缘,只觉得颈后一凉:“下雨了?” 八娘伸手出凉亭:“哪里有雨……”这当口九娘回手摸了一把,鲜红,不由尖叫起来:“血、血!” 她仰头张望,只觉天旋地转……忽地身子一软。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真不要吐槽这件事没有处理,被清洗的凤仪殿很冤枉了…… 古代生活煮饭还是要点技术的,贵人不一定会。唐中宗李显的第一个妻子赵氏常山公主的女儿,被武则天关起来,武则天应该没想弄死她,是给了柴火食物的,可惜这个妹子是真•金枝玉叶,守着吃的活活饿死; 后来越王李贞造反,常山就慨然借道,还号召说,宗室里但凡是个男人,就该起来搞死武则天……当然事情没成,被处死了。 中宗和韦氏感情很好,但是和赵氏就很一般,估计相处时候不久,还没建立起感情来,我记得是没有追封(不敢保证哈) 那个被驸马杀死的公主,确有其人,其实也不是被杀死啦,我记得是推了一下,失手。驸马也没有夷三族,他没有三族可夷,他是刘宋皇族,寄居洛阳,他爹是彭城长公主的驸马。 所以这个倒霉的公主,其实也是三娘的原型之一。她死之后,驸马的判刑朝廷上是有争议的,后来还是判了死刑,虽然和当时主政人是女性(太后)有关,也是夫权压不过皇权的缘故,这是我国古代一个很典型的案例,相关资料有《公主之死》。 第155章 兄妹花腔 “九娘!” “九姐、九姐你醒醒!” 八娘和十娘都看得清楚,九娘颈后一抹鲜红,分明是血!血都滴到衣上了!八娘生平哪里见过这样的诡异,又是惊又是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惶惶然抬头,却见一个蛇头,晃晃悠悠到眼前来。 八娘这时候只恨昏厥过去的不是自己。 “……只是条蛇。”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娘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 “……蛇血凉,所以九姐以为是雨。”十娘继续说,“如果是人血,该是热的。” 八娘哭都哭不出来。 “……我和八姐怕是抬不起九姐,八姐你守这儿,我去喊人。”十娘说。 八娘腿软,别说去喊人,就是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勉强对堂妹点点头。 她头顶上却有个人暗自叹了口气。 这样狡黠的小娘子他也是头一次见,她的冷静在他意料之外,凉薄也在意料之外:她既然能够冷静地看待这条从天而降的蛇,就该猜到死蛇不会无缘无故落到她们头上。所以这树上,她们没看到的地方,必然有人。 这个藏在树上的人,如果要对她们姐妹示好,绝不会用一条死蛇。 然而她迅速稳住了六神无主的堂姐,自己跑了——当然她可以说她是去叫人,不过她应该不会不知道,留在这里才是最危险的。 元昭熙摇了摇头,亏她这两个姐姐对她掏心掏肺。他知道八娘绝不敢抬头,所以借着树枝的弹跳力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 这时候嘉语已经换好衣裳,梳洗过,上了妆,插戴好首饰。谷雨回来禀报说,没找到世子。 “没找到就没找到吧。”嘉语毫不在意。 “那一会儿王妃问起,姑娘怎么回答?”谷雨有些担心。 “问什么?” “问世子哪儿去了呀。” “我怎么知道,”嘉语笑嘻嘻地说,“哥哥又不是二郎,去哪儿都要人抱着,兴许是有羽林郎来找,他回宫里去了呢。” 谷雨:…… 姑娘咱们说正经的,你能正经点吗? 自有比丘尼给嘉语主仆领路。始平王妃已经等候有一段时间了,见了嘉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看起来好多了。” 嘉语微笑回礼:“劳母亲挂念。” “这是我家三娘,”始平王妃给屋中贵妇介绍,“三娘,这是李夫人。” “李夫人好。”嘉语乖巧地问安。 李夫人起身要给她行礼,被王妃拦住:“今儿咱们这里只叙辈分,不论品秩。”——应该的,万一她做了昭熙的丈母娘,这个礼,嘉语哪里受得起。 嘉语却不知道这个,心里直犯嘀咕:王妃叫她来见人做什么? 李夫人却堆了满脸的笑,没口子夸赞,直夸得她天上有地下无,还从手腕上捋下一只赤金雕花镯子,说是见面礼。嘉语口中说着“长者赐不敢辞”,心里却直不住打鼓,不知道这两位什么意思。 正胡思乱想,李十娘匆匆从门外进来,说道:“九婶,九姐昏倒了!” “什么!”李夫人惊得站起,满面惶然。 …… 嘉语回疏影园的时候昭熙已经在房里,看来等了不少时候,姜娘、惊蛰几个服侍得倒还周到,并没有不耐烦。 嘉语羞他:“我道哥哥是特意来看我,却原来——” 昭熙辩解道:“明明就是特意来看你,顺便……相看。”说到“相看”两个字,没忍住脸红。又问:“几个小娘子怎么样了?” 嘉语:…… “那死蛇——” “不是故意的!”昭熙道,“我在树上,她们一直不走,刚好又爬来一条不识趣的长虫,我就顺手宰了,一时没拿稳——” 嘉语:…… “可吓得人家够呛!”嘉语道,“九娘昏厥过去了,住持把过脉,倒是无碍;八娘眼睛都直了,李夫人抱着她不知道喊了多少声“乖囡囡”,好歹回过魂来。” “十娘呢?” “十娘倒是镇定。”嘉语淡淡地说,没有告诉昭熙这份镇定让王妃大为欣赏。 兄妹俩都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 “三娘——” “哥哥先说。”嘉语道。 “还是你先说吧。”昭熙叹了口气。 “哥哥当真不是故意的?”嘉语问。 昭熙干咳一声。 嘉语道:“我猜也是。哥哥拿刀的手,还拿不住一条蛇?且哥哥当时……为什么会在树上?难道不是为了偷听李家小娘子说话?” 昭熙:…… 合着他在他妹子心里就是个登徒子?他忿忿地想,正色道:“还真不是!” “哦?”嘉语扬眉,“那为什么?” 昭熙极少见他妹子这样咄咄逼人,很是招架不住,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特么谁说我家妹子懦弱无用的,这完全是只伪装成虎斑猫的吊睛白额大老虎啊!他不敢说实话,只含混道:“就是经过。” 嘉语嗤笑一声,倒不再逼他,只问:“那李家这几个娘子中,哥哥可有看中?” 昭熙道:“母亲像是看上了十娘。” 果然还是十娘,嘉语心里一沉:从前也是她。 当初父亲和兄长遇害,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想,该是李家接走了。到她被周乐带回洛阳,才又听到消息,改嫁了周六郎,据说是很恩爱。她住在双照堂,她还来看过她一次。 她说:“公主莫要怪我。” 嘉语心里想我有什么可怪你的。独善其身好过落井下石。难道她还能指望谁雪中送炭? 她说:“不是我不肯为你哥哥守着……” 但是他们也没有一儿半女,嘉语简直能流利地帮她续下去。当然嘉语并不是怪她,她只是觉得,没必要说这个。连她自己都沦落到这个份上,难道还要为难寡嫂?何况北朝素来少有守寡的风气。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没有周乐对她的另眼相看,另眼相待,李十娘不会来见她,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难免凉薄,也许是看得太明白,知道这个世界上,讲究一个“利”字远远好过“义”字。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乱世里能活下来的,都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她的后来,她相信即便这个世界再颠覆一次、两次……无数次,她都能过得很好。 “哥哥也中意她吗?”这时候嘉语问。 昭熙再一次避而不答:“三娘觉得怎么样?” 他这样认真的姿态,嘉语心里叹息——她并不是认为李十娘不好,从前聚少离多,也许昭熙的过错还更大一些。你不能要求这世上人人品性高洁——有多少夫妻生死与共呢,她和萧阮?贺兰袖和庄烈帝?倒是始平王妃,在她父亲死后,好歹尽力全了夫妻之义。 她只是觉得,哥哥值得更好的——当然那不是她能左右的,如果哥哥当真喜欢。嘉语于是评价道:“貌美如花,聪慧过人。” “这么说,”昭熙道,“三娘是很喜欢她?” 这回轮到嘉语答非所问:“哥哥是觉得,如果我喜欢,就可以娶了吗?” “不能吗?”昭熙含笑问。 “当然不能!”嘉语断然道,“是哥哥娶妻,不是为我娶嫂子。”如果叫昭熙给她娶个嫂子,她当然希望是谢云然,但是不,她并不希望他娶谢云然是因为她,那既对不起昭熙,也对不住谢云然。 昭熙才要开口,又被打断:“我知道这世间有人为奉养父母娶妻,有人为操持家务娶妻,有人为繁衍子嗣娶妻,也有人为照顾年幼的弟妹娶妻。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三娘怎么认为?” “哥哥会希望日后我的夫君娶我,不是因为对我有情意,而是因为他的父母年老,需人服侍,他的兄弟姐妹年幼,需人照顾,他的姓氏与香火,需要有人帮他传下去吗?”嘉语问。 听到“情意”两个字,昭熙心里已经在咆哮:他妹子到底哪里听来这些个混账话! 偏还驳她不得——他读书虽然不多,孔夫子说“发乎情止乎礼”还是知道的。何况三娘是在与自己说话,并不是和别人。 一个人在亲近的人面前,总少不得放肆。 待听到后来,却微微发怔:他没有想过这些。娶三娘回去做牛做马吗,娶三娘只为传宗接代?那怎么可以! 那当他妹子什么人了? 父亲为她择婿——不会太久了,三娘还有年余及笄,这一年里总会议亲——也不会看上这样的王八蛋! “我日后的嫂子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妹子,”嘉语凉凉地说,“想必别人家做父亲的,做哥哥的,也不愿意选择这样的郎君。” “可是千百年来,不都这样吗!”昭熙争辩说。 “他们过得好吗?”嘉语幽幽地回答。 这世上种种因利而结合的婚姻,有多少人也因此渐渐生出情意,白头偕老,但是那更像是一场豪赌,输赢在两可之间。 如果赌输了,一生一世相看两厌呢——你娶她为侍奉父母,父母过世之后呢?你娶她为照顾兄弟姊妹,兄弟成家、姊妹出阁之后呢?你娶她为她的门第背景、权势财富,那如果有一日,妻族失势落败呢? 如果像她一样,家破人亡呢?就该像萧阮一样不顾而去吗?运气好如萧阮,他弃她不顾,她只能忍气吞声;如果运气不好呢,如果她当时有鱼死网破的机会,他萧阮还能这样逍遥自在吗? 你能想象枕边盘卧一条毒蛇吗? 如先晋司马宣王厌憎他的妻子张春华,张春华因此想要绝食自尽,她的儿子们心疼母亲,相约绝食,司马宣王因此且惊且恐,不得不向发妻致歉。他这样厌恶她,而她缠在他身上,至死方休。 更准确地说,是至死不休。 死后,他们仍共用一个墓室,所谓生不同衾死同穴,所以,如果死后有灵,他还会看见她,他永远都摆脱不了她——这是他想要的吗? 在大多数男子的认知里,婚姻重要,因为那意味着来自妻族的助力,而妻子不重要,他在她身上得不到的,可以在妾室、婢子、歌舞伎甚至花楼中得到,但是作为妻子,她们没有机会。固然可以养面首,但那也是夫君死后,那时候大多数妻子都已经老了,他是她再难摆脱的过去。 所以,当夫家与娘家起冲突的时候,有人会回答说:“人尽可夫。”——丈夫没了,可以再找,爹娘没了,难道能再找? 也所以,从前昭熙死后,李十娘头也不回地回了李家。这诚然不算是悲剧,最多只能说,昭熙在感情上的失败,他没有得到一个愿意为他的死亡悲伤的妻子。据说人的一生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肉体,一次是记忆。在嘉语的记忆里,昭熙一直活到她死,但是在李十娘的记忆里,他当时就死了,没有多一刻。 那其实还是运气,如果昭熙不是死亡是落魄,那有谁,会陪他颠沛流离? “那三娘是觉得十娘不好?”昭熙问。 “那不重要,哥哥。”嘉语说,“我觉得好或者不,那不重要。是哥哥娶妻,日后要和她一起过日子的是哥哥,不是父亲母亲,更不是我。我会出阁,而父亲和母亲……诚然我总盼着他们长命百岁,然而你我都知道,总有一日,他们会先我们而去。然后就只剩下哥哥和嫂子了。哥哥娶嫂子,该是为了和她一起过日子,而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只有哥哥真心待她好,她才会愿意为哥哥侍奉父母,照顾弟妹,生儿育女。然而哥哥,你总要喜欢她,才会对她好吧?” “我娶了她,自然会待她好。”昭熙说。 “怎样算对一个人好?”嘉语冷笑,“阿言喜欢骑射,你送她胭脂水粉,她会欢喜吗?谢姐姐喜欢珍稀善本,你送她金银首饰,她会感动么?袖表姐喜欢权势,你不把天下送给她,她会笑吗?” “三娘不得胡说!”昭熙道。“天下”这两个字,哪里是女孩儿可以随便挂在嘴上的。 嘉语无声地笑了笑:“以哥哥的身份与才貌,天下女子,大多任哥哥挑选,所以,哥哥才更应该慎重。对一个人好,是要用心,没有用心,她会知道。哥哥对她不用心,她对哥哥,也不会用心。” “谢娘子喜欢珍稀善本么?”昭熙忽然问。 嘉语:…… 昭熙也意识到自己关注错了重点,忙补救道:“我被三娘说糊涂了,照这么说,我还要不要成亲了。” “哥哥想要个怎样的妻子?”嘉语问。 “总要是个美人吧。”昭熙不假思索地回答。 嘉语:…… 昭熙也笑了起来:“你不喜欢十娘子,我就放心了。” 嘉语:…… 合着哥哥你逗我? 昭熙瞧着妹妹脸色不好看,说道:“就像三娘说的,李十娘聪慧过人,恐怕厚道不足。母亲很是看好她,要是三娘也看好,保不准阿爷就给我定了……”停一停又道,“三娘的好意,哥哥知道了。” ——要三娘不说这番话,他择妻的时候难免不去想,她会不会对三娘好,会不会敬重宫姨娘,就如他们兄妹一般。 李十娘容貌也就罢了——元家多少美人,他总不至于看见个有姿色的就神魂颠倒,走不动路。但是这揣度人心的本事,实在让他心里不安。猛地却见他妹子面色一板,喝道:“谷雨,送客!” 谷雨:…… 这是要闹哪一出! 昭熙也懵了:三娘这是……逐客?自信都重逢以来,三娘再没有使过小性子,他倒忘了他这妹子从前是个别扭人,这可怎么好,要三娘又变回到从前那个样子……昭熙一阵头皮发麻。 谷雨磨磨蹭蹭朝他走过来,她走得这样慢,每个动作都仿佛在朝他呐喊:“世子你快想想办法呀!” “世子再想不出办法,就莫怪婢子无礼了!” “世子莫要让婢子为难!” 昭熙:…… 昭熙硬着头皮道,“三娘是恼我了吗?” “不敢!”嘉语板着脸,从牙齿缝里掉出这两个字。昭熙但觉背心森森一凉:好吧他就不该作弄她,可是他也是—— “谷雨!”嘉语又喊。 昭熙忙道:“方才三娘不是问我,那死蛇是不是故意的吗?” 这句话果然成功堵住了嘉语的嘴,嘉语斜斜看他一眼:还不快说! 昭熙道:“原本还真不是,只是她们说话得久了,我又屏住呼吸,就有条没长眼的长虫,当我是截木头。然后我忽然想、我是忽然想到,要是拿这长虫吓她们一吓,那她们是不走也得走了。” 嘉语:…… “哥哥又说谎!” “三娘这话就不对了,昭熙叫屈,“我哪里有说谎,还又!” “那我问你,”嘉语道,“十娘对谢姐姐做什么了?” 昭熙惊道:“她告诉你了?” 话出口就知道上当。他那个方才还板着脸像全世界欠她十万大钱的妹子,已经换了张笑盈盈的面孔。 “所以,”嘉语笑着说,“哥哥有没有想好,该怎么和谢姐姐赔罪呢?” 她才不觉得昭熙与谢云然在漏月亭私会有什么问题,以谢云然守礼,和昭熙的迟钝,有什么才见了鬼。 昭熙像是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也忘了要和妹妹置气,“哎”地叫出声来:“惨了!”眼巴巴看向妹妹,“三娘你替我向谢娘子赔罪可好?” 嘉语:…… “三娘……好三儿!” 嘉语嘿然冷笑:“哥哥自个儿闯的祸,倒叫我去赔罪!” 昭熙心里想天理何在啊——他明明是因为谢云然格外照顾他妹子,才特意找了她道谢,如今出了岔子,他妹子倒好,一口一个“哥哥自个儿闯的祸”,这天底下当哥哥的还有没有说理的地儿! 但是这时候想起那个少女,唇上幽香,盈盈妙目,当时窘迫,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低头寻思半晌,问:“三娘方才说,谢娘子喜欢珍稀善本?” 这个傻哥哥,总算是有点觉悟,嘉语笑嘻嘻道:“可不是。谢家原本就藏书极多……听说她家在南边时候更甚,北来倒是丢了不少。” 昭熙道:“那三娘你给拟个单子?” 嘉语给气乐了:“谢家北上丢了哪些书,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里打听去?要我问谢姐姐打听了来,谢姐姐难道不知道是我干的?这要赔罪的到底是我呢,还是哥哥你?” 昭熙:…… 就他这妹子,好意思说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总之我不管,哥哥自个儿去张罗去。”嘉语道,“我就在这宝光寺里再多住几日,免得哥哥没借口过来,够意思了吧我?” 昭熙:…… “谷雨!”嘉语懒洋洋喊,“送世子出去!” 谷雨:…… 我我我……我站得还不够远么? …… 谢云然住的探云阁,因有个“云”字,谢家觉得好。探云阁不如疏影园占地广阔,但是小归小,五脏俱全,玲珑也是一重好。 谢云然自漏月亭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四月实在担心。 到午时,寺里忽然骚动起来,比丘尼过来告知,说寺里进了贼,要各处紧闭门户,不可大意了,要有不对,千万敲锣打鼓通知。四月对比丘尼的郑重其事吓了一大跳,特意出去打听了消息。 回来喜孜孜同谢云然说:“是漏月亭出了事儿。” 谢云然看她一眼。 “是九娘子,”四月说,“李家九娘子被条死蛇吓昏了——奇怪,怎么昏的是九娘,不是十娘。” “四月!”谢云然喝止她的幸灾乐祸。 “姑娘,那李十娘好生无礼!”四月说。她是很乐意看到李十娘受惊受怕。她猜,那定然是始平王世子所为。只不知什么缘故,倒霉的却不是十娘,而是九娘。九娘虽然不及八娘温厚稳重,也是个好性子。实在可惜。 “世子是在给姑娘出气呢。”四月说。欢喜得太过,连“始平王”三个字也省了,就仿佛是她自家的世子一般。 谢云然却摇头:“只是巧合,始平王世子怎么会和几个小娘子过不去……李家十娘子久不在京中,有些事,不知道而已,情有可原。我瞧她性情是不怕事的,倒是八娘九娘,想来受惊不轻。” 四月听她一一说来,如同亲见,心里又是佩服又是难过。 “九娘既受了惊,想必李家姐妹会在寺里逗留两日,四月,”谢云然吩咐,“一会儿叫人备了礼,给李家几位娘子送去压惊。” “是。”四月应下。 谢云然转眸看了四月一会儿,这一向她穿得素,四月也跟着素,梨花白裙裳,上面一丝儿绣色也没有,简单梳的双鬟,也不曾插戴些珠儿花儿,她原是正活泼好动的年岁。谢云然叹了口气,她说:“你如今也一年大过一年了,我瞧这光景……不如我和母亲说,让她带你回家吧。” “姑娘!”四月大惊,抬头看时,姑娘眼睛里并无半分嬉笑或者戏弄的意思,登时就哭了起来,“姑娘不要我了吗?” “不是我不要你……” “姑娘说这话就是不要我了!是我说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事,姑娘和我说,我再不犯的!”说着就要跪下去,谢云然一把拉住她,沉吟良久,只叹了口气:“罢了,你不走,就不走罢。” “我不走!”四月清清脆脆地应道。 “始平王世子的事,”谢云然顶着四月殷勤的目光,头皮一麻,硬着心肠道,“你不要想多了。” 四月才不觉得自己想多了呢,以她家姑娘的眼高于顶,能记得这号人物,就已经不是她想多了。 …… 嘉语看着拜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特别落款处朱砂描的三朵莲花纹,他是在提醒她,还欠他三件事,如今,是践约的时候到了。 看见姑娘拿着彭城长公主的拜帖翻来覆去地看,一言不发,谷雨心里打鼓:“姑娘,见是不见?” 嘉语长长出了口气:“你去,把半夏找来。” 谷雨还小,怕沉不住气。 半夏很快就到了,嘉语略问了几句周乐,半夏赞不绝口:“婢子生平还从未见过这样聪明的人。” 嘉语:…… 还会不会说话了!好歹把我这个主子排除在外啊! 她心里腹诽,然而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就叫半夏去请萧阮进来。半夏听到萧阮,唬得脸上一白,不敢多问,匆匆就去了。 惊蛰设了坐具和屏风,也被打发出去。 萧阮进了门,半夏没敢跟进来,就守在门口。 薄墨纹象牙色长袍,巴掌宽玉格带,带下系有玉玦,绯色络子,艳色夺目。萧阮有一样本事,再俗气的颜色到他身上,都像是蒙了一层冰霜,那就仿佛百花繁乱,由着天光云影一衬,就生出清贵来。 开口便是:“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竟一句废话没有。 嘉语知道他虽然用了个“求”字,但其实并不是恳求,而是要求。因微微颔首道:“殿下请讲。” 这样生疏客气……也许早该如此。失落之余,嘉语忍不住想。萧阮也这样想。距离听到她受伤,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他也记不起当时惊骇。他只是想,她究竟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样频频受伤? 他是想过要进宫探望,但是—— “殿下打算,以什么名义去?”苏卿染这样问。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几时看出他的这个心思。 “殿下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吗?”她冷冷地说。 瞒……瞒什么?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问。然后另外一个声音回答:还能瞒什么。她不肯下嫁,那么她对他,就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贺兰袖——他有义务去探望和询问的,是贺兰袖。 苏卿染问:“她……有什么好?” 好?他不觉得。她定然不如苏卿染一心为他,不如贺兰氏善解人意。不过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就死活不肯与他在一起,全然不顾念他千里回护的艰辛,坏了他多少事。她有什么好,他是真不知道。 大概就是……就是他前世欠了她。 他答不上来,苏卿染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如果他能说出她有什么好,她至少知道他图的什么。知道他图的什么,就好对付了——如果他们果然有姻缘之分。朝夕相处的日常,足以磨灭一个人身上大多数的光环。何况华阳也不是什么滴水不漏的人物。 但是她这样问,他竟是答不上来。 最可怕的是,她不肯嫁给他,她就永远没有机会让她露出破绽,让他幻灭。那就仿佛昙花,因为一现之后,永不再来,才会在记忆里被妥善收藏,你可见过有谁稀罕四季常青,胜过昙花一现? 她说:“萧郎,不要去见她。” 这是苏卿染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他从前,从未反常过。他知道自己经不起反常,他一直自律,非常自律。他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从不做有损自己利益的事,任何事! 而华阳,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块砖,把一池春水砸了个粉碎。 她不许他婚约,原没有什么大不了。计划不能成事的,比比皆是——这个世界没有义务实现你的计划,所以每个计划都可能出错,但是也每个计划,都有第二手准备,那就像,华阳不肯嫁,还有贺兰氏。 没有谁不可替代。 所以她受伤昏迷,他原本不该着急,不该心忧,哪怕她就此死去……那对他甚至是个好消息——这真是个残忍的事实:她死了,始平王父子对她的感情,多少会移情贺兰氏,在对待他的时候,也会因为追念他曾经对她的回护而网开一面。无论从哪个角度,她的死亡,他都是受益者。 但是他不想她死。 人的感情多么奇怪,明明毫无益处。 比如苏卿染原可以留在金陵;比如彭城长公主原可以再嫁他人;再比如他的父亲,他想了一辈子的金陵,念了一辈子的金陵,最后却因为两房妻室的争端,郁郁而终。难道对他来说,不是金陵最重要吗? “难道对我来说,不是金陵最重要吗?”这个话,他同样可以拿来问自己。华阳算什么。他觉得他该苦笑,但是最终也没有。他回答苏卿染说:“好,我不去。” 他没有进宫。 不久,十六郎请求外放;再后来,他也得到了华阳回宝光寺的消息。他这次登门,为的是请她践约——他不与她客套,直接说道:“……请三娘子帮忙,解除我与令表姐的婚约。” 贺兰氏没用了。 一个孤女,背后没有始平王,对他能有什么用。 但是他不能提出解除婚约:落井下石,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名声,实力不够之前,好名声至关重要。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但是意料之外,他说得干脆,华阳答得更干脆:“如君所愿。” 干脆得萧阮反而有片刻的失语,过了片刻,方才道:“如此,多谢三娘子了。” “殿下不必客气。”嘉语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懊悔,早该想办法赖掉这几件事,可惜这一向多事,仓促也没有别的法子。幸而他不过是想与贺兰袖解除婚约——天知道他下次会想要什么。 萧阮想解除婚约,对她不算意外:因利而起,自然会因利而终。他到这时候才提出来,已经比她想的要迟。 也许是消息迟了。嘉语很想知道,贺兰得知这个请求会是个什么心情。从前被放弃的是她,如今换作她。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同情萧阮:他不知道贺兰袖的价值,也就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 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说完正事,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室中静了一会儿,嘉语终于道:“半夏——” “三娘子伤好了吗?”萧阮忽然问。 嘉语略怔了一怔,终是应道:“好了,劳殿下记挂。” …… 萧阮来得快也去得快,嘉语觉得他这日情绪有些萧索,大概是为了贺兰袖,嘉语猜想,他这里放手,以贺兰如今的境况,未必能再觅良人。 他对女人总多少心软。 所以日后,让他听到贺兰袖的死讯,想必会很吃惊。便是从前有过想要娶她的心思,到这时候,也通通都泯灭了吧。 就像是放了一把火,所有牵扯瞬间烧个干净。 虽然残忍,未尝不是皆大欢喜。 有时候嘉语也觉得,如果不是有叔父篡位、父亲北走这个意外,以萧阮的心性,应该会长成一个难得的君子,君子如玉。 然而他并没有这个机会——这样的机会,原本就极其难得。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在泥淖里挣扎,在泥淖里打滚,在泥淖里,奋力把身边所有够得着的人都拖下去,刀山火海,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 萧阮不知道嘉语打算怎么对付贺兰氏,不过她该是有办法,既然她已经应诺了他。其实他猜,即便没有他发话,她也会对贺兰氏出手,但如果他不知会这一声,很难保证她不把火烧到他身上来。 他不知道贺兰氏想做什么。 如果说临摹他的字,揣测他的性情,给他推荐那个莫名其妙的随遇安还勉强能够解释的话,她对华阳的所作所为简直匪夷所思。这对姐妹身上充满了谜团。华阳还有坦诚,贺兰氏简直就是个……黑洞。 萧阮心不在焉地陪彭城长公主在宝光寺里转。他母亲王氏也礼佛,但是他来找嘉语用的借口还是彭城长公主。 母亲待他不亲近。他有时候猜测,她是责怪他当年拖累,以至于她没能跟上父亲的脚步,以至于父亲停妻再娶。父亲和母亲之间,有太多纠结的情感,他不敢、也不想去细究。 他扶着长公主从画满佛陀、罗汉、尊者与供养人的画壁前走过。彭城长公主虔诚诵佛,她极少过问他的行踪,也许知道,也许不。萧阮也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成功南下,该怎样安置她。 他对她一直心存敬意。 这对全无血缘关系的母子慢慢拜完佛堂,该点灯的点灯,该添油的添油。彭城长公主每月有固定的添油钱,自有婢子送来,像这日亲来的,在额度之外。宝光寺一众比丘尼自然好生奉承。 午时用斋。宝光寺里斋饭颇为精致,母子俩用得十分尽兴。午后小憩过,又游览寺中胜景。走到百鸟园,彭城长公主久久伫立。百鸟园虽有百鸟之名,在这盛夏的午后,却还算幽静。仙鹤在树下悠闲踱步,麻雀儿蹲在树梢上,头一点一点,差点没栽下去。天鹅半浸在湖水里,唯有蝉噪不止。 彭城长公主叹了口气,低声道:“父皇在的时候,后宫独宠幽皇后。” 萧阮不响,他知道他这时候带一双耳朵就够了。燕朝的宫闱秘事,他可以打听,可以利用,但是并不方便□□裸表现出兴趣。 “幽后无子,”彭城长公主自失地笑了一笑,“当然的,父皇怎么舍得让她有儿子。”以幽皇后的受宠程度,如她有子,高祖定然不舍得不立为嗣,而燕朝祖制,子贵母死。有燕一朝,就只有当今太后逃过了这条形同诅咒的规矩。 “皇兄自小养在幽皇后膝下,后来幽皇后被囚,皇兄侍奉如故。一直到她过世。”彭城长公主说,“后来皇兄独宠周后。” 周皇后也没有儿子。 和幽皇后不同的是,世宗废除了“杀母立子”的规定,但是没有儿子就是没有儿子。有时候人拗不过命。她没有,也不许别人有,所以世宗不敢把皇帝养在她跟前。但是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幽皇后生前,冯氏一门三男尚公主,若非侄女夭折,太子妃的位置也是她家的。幽皇后死后,冯氏迅速败落,取而代之的是世宗生母周家——周皇后就是先帝的表妹。世宗并没有照顾养母的家族。 世宗驾崩之后,这个殊荣转至姚氏,昔日冯氏如何,今日周氏就如何。 彭城长公主不知道萧阮能听懂多少,她只是感慨,不需要他倾听。她没有子嗣,也不打算再嫁。萧永年之前,她嫁过一次,驸马死了;后来皇兄许她再嫁萧永年,她与他感情甚好,但是好端端的,他也死了。 两次婚姻,都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她是公主,没人敢说她克夫,但是中道失偶,总是个伤心,要再来一回,彭城长公主颇觉得自己折腾不起。既然是注定的不能白头偕老,也不想再折腾了。 萧阮这孩子,总须得唤她一声母亲。这几年下来,他对她礼敬周到,并不比对生母差多少。她知道他想什么,如果他南归,她是不可能跟随的,她是燕朝长公主,她的根在洛阳,她不希望他走。 但是,有王氏和苏氏那个小妖精左右教唆,他不成天想着南下才奇怪了。 她想在洛阳给他找一房妻室。 第156章 绝艳易凋 就算栓不住他,留个一儿半女,也足以慰藉膝下荒凉。假子真孙子么——就算儿子是假的,孙儿总是真的。人当然要在宗室女里找,自家孩子才贴心,可惜了世宗留下的两个公主都还太小。 她原先冷眼瞧着,始平王府六娘子不错。虽然也嫌小了些,但是明艳可人,性情也明朗。又始平王妃得太后宠爱,以太后的性情,真娶了六娘子,萧阮想在洛阳弄个一官半职,站稳脚跟,根本不是问题。 男人嘛,有了娇妻美妾,儿女承欢,又有权势富贵,就不会成天想着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事了——他一个光杆儿王爷,燕朝不给兵,他还真能复辟不成。 谁成想,横空杀出一个华阳! 虽然也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和始平王妃,那可就人心隔肚皮了;养在平城,又是个妾养大的,哪里比得上洛阳的孩子;然而那之后种种,古怪离奇,都在她意料之外。她也认了,如果他实在喜欢,华阳就华阳吧。 但是她妥协,命运不妥协,最后竟落到贺兰氏身上,彭城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那个郁卒就别提了。 幸而眼看着又有了转机。 “……你上午,是去见了华阳吗?”她问。 冷不防被过问,萧阮一怔,答道:“之前听说华阳公主在宫里受伤,刚巧母亲要来礼佛,就顺路问候一声。” 彭城长公主:…… 这小子从前定然是个糊墙的,凭怎么破绽百出的话,从他嘴里出来,都能妥妥贴贴——活像这洛阳城里是人就知道华阳在这宝光寺里一样。索性挑明了说:“贺兰氏,你还要如期迎娶吗?” 彭城长公主突然发难,萧阮诧异之余,也只能老老实实应道:“已经定了亲,过了三媒六聘,总不好悔婚。” 彭城长公主:…… 她错了,这小子合该属黄鳝。但是彭城哪里容他溜走,直接就问:“我做主,替你聘了华阳如何?” 萧阮:…… 他的这个嫡母,是觉察到了什么,还是有别的打算?一时竟乱了阵脚,也乱了方寸。 不不不,三娘是不肯嫁与他的,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彭城长公主说她来做这个主——这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莫说是她,太后都做不了这个主。这怔忪的片刻,彭城长公主已经出了百鸟园。 萧阮忙跟上去,喊道:“母亲!” 彭城长公主笑吟吟看住他:到底少年儿郎,说到心上人,便是高冷如他,也把持不住。 萧阮走得近了,却低头:“母亲费心了……三娘子不愿意,母亲不要为难她。” 彭城长公主挑眉。她当然知道之前太后赐婚,却落到贺兰氏头上的事,她还因此多少被取笑过——要正经始平王的女儿,三娘也好,六娘也罢,少不得一个公主郡主的头衔,嫁也风光,娶也风光。 贺兰氏算什么,一个孤女,敢望她家的门! 当时只道是贺兰氏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机手段,横刀夺爱——人人都道是如此,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这段赐婚——只恨事情太隐秘,竟没打听得出来,如今听他这口气,竟是华阳不肯?那就怪了,华阳从前殷勤,她虽然没能目睹,也颇有耳闻,难道如今的小娘子心思变化之快,竟至于此? 一时只说道:“不是我自夸,我家阿阮这样的人才,她还有不满意?” 萧阮自然不敢把那些梦不梦的话说给长辈听,只道:“太后赐了平妻……”这算不算苏卿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苏卿染是心高气傲,但是如果没有他与三娘的千里同行,应该不至于以为自己能拿得住住她。 彭城长公主眼神一厉:他不提,她倒忘了这茬,苏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 却漫不经心说道:“华阳如今年已十四,明后年就要及笄。始平王两口子已经在给她挑人,你要真没这个意思也就罢了,要是有这个心,母亲为你筹谋。” 萧阮实在吃了一惊:彭城长公主极少管他的事,更没有听说她什么时候看好三娘。怎么听这口气,竟像是志在必得?然而这真是个诱人的提议,萧阮想,诱惑到他纵然明知不妥,竟舍不得断然拒绝。 “不然……”彭城长公主慢斯条理说道,“阿阮自个儿看上哪家娘子了,也可以与母亲说,毕竟男大当婚。” 彭城长公主这口气,活像是满洛阳的名门淑女都尽他挑似的,萧阮颇有点哭笑不得,他哪里有这个资格,要由得他选,他倒是想选陆家的女儿。但是燕朝哪个放心,又哪个允许。陆家也不敢应。 一念及此,想起陆家送给嘉语的两千部曲,奇怪,她要这个做什么。 他踌躇不语,彭城长公主不耐烦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婆婆妈妈成什么话!” 萧阮苦笑道:“孩儿实在不敢做此奢望。”他这话没有说透,但是彭城长公主自然明白:太后赐了苏卿染为平妻,这洛阳高门里,便纵是有小娘子看中他人才,也没哪个做爹妈的舍得许嫁。 彭城长公主沉吟,又听他说道:“孩儿幼时听说,人出生的时候,月老会在手上,或者脚上绑一根红绳,一头牵着这个,一头牵着那个,不管这两个人离了有多远,就是天涯海角,累世恩仇,都会结为夫妻;没有这红绳牵着,就是、就是……相比为邻,也终无姻缘。” 他原是想说“朝夕相对”,怕应了他和苏卿染,硬生生改过来。 彭城长公主勃然大怒。他这什么意思!他是打算着娶了苏家那丫头就算了?苏家那丫头能给予他什么?能帮到他什么?她和他一样是吴人,在燕朝一无家世,二无财势,他就打算守着这个空头爵位吃一辈子? 那个惹祸的妖精! 什么见鬼的红绳!合着人人都只绑一根,他那个死鬼老爹就绑了两根?那些娶不成嫁不成的,岂不是月老偷了懒,竟连一根都没有绑?她是不信这些鬼话的,她更不信,他还真只能娶了苏家那丫头! 一时面沉如水,却自言自语:“我前儿进宫,听说太后叫始平王妃去郑家看看。”她没细说去郑家看什么,萧阮已经脱口道:“郑家子弟浮滑。” 彭城长公主微微一笑。 萧阮自知失言,忙补救道:“那也无妨,想必始平王会仔细斟酌。” “始平王倒是中意崔家。”彭城长公主慢悠悠地说,“崔家多玉树,规矩也好。” “就怕规矩太大了。”萧阮忍了忍,还是说道。三娘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去崔家那样的大家族,日子可难过。更何况崔氏这样的大族,难免良莠不齐。虽有玉树,也不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却忘了,嘉语是公主,自个儿开的公主府,并不从夫居。 彭城长公主再不说话,只两个眼睛往他脸上看。萧阮的笑容也有些绷不住,微垂了眼帘,老老实实道:“是,我心许三娘,请母亲为我求娶。” 算他为难她。 之前许多挣扎,犹豫,辗转,权衡,他想过无数次放弃,在触手可及的希望与绝望面前,忽然就溃不成军。没有人斗得过自己,每个人到最后,都要对自己俯首认输——它甚至比命运更强大。 …… 萧阮母子出宝光寺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去了,夕阳的余晖染到山门,染到青青草叶上,一片金灿灿的霞红。 萧阮扶彭城长公主拾级而下,就要登车,忽听得一阵吵嚷,母子俩目光转过去,但见几个人围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推搡和叫骂,书生一个闪避不及,被推倒在地,那群人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夹杂着喝骂: “……龟儿子!” “老子今儿非打死你个龟儿子不可!” 那些个污言秽语,一句一句被风吹过来,彭城长公主听得直皱眉:佛门重地,哪里来这么些无礼的人! 山门原是个热闹地方,人进人出,但是宝光寺与寻常寺庙不同,平日里并不向外开放,往来都是贵人,除去初一十五赶集日,山门外都是空的。萧阮因道:“孩儿去看看。” 彭城长公主略点了点头,先行上车。 萧阮带人过去,已经满地狼藉。被踩了个稀烂的摊儿,倒在地上的幡子,萧阮漫不经心看一眼,上面写有“测字”,就两个字,铁画银钩,倒是风骨凛然。然而萧阮是不信什么字如其人的。 不过这也说明,这个被群殴的男子,没准是个正经读书人。 正经读书人出来摆摊儿测字,也是一奇,测字摊儿摆到这宝光寺来,又是一奇——佛祖不怪他砸场子吗。地上见了血,鼻青眼肿的书生。余光扫到宝光寺里出来几个人,眼瞧着就往这边来了。 萧阮微微一笑,侍从会意,喝道:“住手!” 虽然他瞧着文弱,身边却很有几个侍从,又都锦衣华服,几个打人的瞧这光景,先自怯了,当头一人赔笑道:“贵人听小人说,小人打这龟儿子……这小子,是有缘故的。” “哦?” “这龟……小子骗了小人的钱,却连一句吉利话都不说……” 萧阮:…… 世间竟有这等浑人!萧阮实在哭笑不得:特么谁规定测字的算命的有义务捧他开心来着!他有本事去宝光寺抽个签试试!多少人解了签哭着出来,敢一把火烧了宝光寺?就更别说永宁寺了。 萧阮也不耐烦教他,只轻言细语一个字:“滚。” 众人:…… 这位贵人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那不过几个商人,哪里敢与萧阮这样的贵人别苗头,左右看了看,灰溜溜一哄而散。 萧阮看着地上的书生,并不叫人去扶。那书生约是二十七八岁,青色长衫,腰间束了条锦带,奇怪,并不突兀。也不落魄——既不落魄,何至于如此斯文扫地?书生自己慢慢爬起来,看了萧阮一眼,擦了一把嘴边血渍,一瘸一拐扶起幡子,又重新搭好摊儿,却问:“贵人要测字?” 萧阮:…… 敬业到这种地步也不容易。 宝光寺的人瞧着并无大事,默默然又退了回去。 萧阮问:“方才那人测了什么字?” “测的“锦”字。” 萧阮心思灵敏,把个“锦”字拆了一遍,大约也就知道了他为什么挨揍,不由微微一笑,掉头就要走。 却听书生喊道:“贵人援手,随某愿无偿为贵人测上一字。” 萧阮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书生仔细打量他片刻,又瞧了瞧他身后的侍从和小厮,再往不远处车上瞟了一眼,忽问:“是宋王殿下吗?” 萧阮:…… 被认出来不奇怪:马车上有彭城长公主的徽记。这个书生,从前是在贵人堆里混过么,难怪敢来这宝光寺外测字,想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吧。前朝士人还指望三顾茅庐,如今是都不讲究了。 萧阮也不应声,脚下也不停。 书生在背后叹了口气,他说:“我在这里,原本是为了等人。” “等到了吗?”萧阮随口问。 “想等的没等到,等到殿下,也不算枉了这些时日。” “等到我?”萧阮停住脚步,他听得出弦外之音,“我并没有要收下你的意思。” “殿下会的。” “何以见得?” “方才那人是蜀中绸缎商。”书生微笑道,“他求测的那个“锦”字,想必宋王殿下也解出来了。白巾为帛,是戴孝之意,而帛边有金,宋王殿下不妨猜猜看,那是个什么预兆。” “……蜀中乱。”萧阮冷冷吐出三个字。 如果只一家一户戴孝,这“帛”字边上,就不该有金。书生又挑明了那人是绸缎商人,金伏“金戈铁马”,蜀中战乱,蜀锦产出锐减,物以稀为贵,价格必然上扬。所以是蜀中得乱,商人受金。 ——没有人听说家里死人还能高兴,哪怕能因此发上一笔呢。 萧阮心里暗惊,口中只问:“却何以断言?” “说穿了不值一哂,”书生倒也坦荡,“我有友人自蜀中过来,说今年天气反常,料想将有大旱。吴王垂涎蜀中,不是一日两日,逢此良机,哪里有不动的。” 皇叔要对蜀用兵么……这人不过一介布衣,又身在燕朝,能见微知著,也算是不凡,难怪这么大口气。 萧阮眉目略动,返身去,提笔写了一个“宋”字。 书生细瞧了片刻,面上略略动色。 “怎么,瞧不出来?” 书生道:“并非瞧不出来,而是说不出来。” “什么叫说不出来?” “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并不是能随便出口的命格,得到这四字评语的,如汉高祖,如姚太后,如许多最后执掌这天下风云的人。这书生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说出这四个字,他也许还能一笑了之,他的出身,当然可以说是贵不可言,但是后来……人有命,有运,谁知道命能不能压住运。 但是他之前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他知道他是宋王,仍给判定这四个字,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萧阮微微抬起头,红日又西沉一分,金光尽敛,宝光寺的雕梁画柱凝固在血色里,暮云苍苍。 “你是谁?”他问,没有问“谁叫你来”。 “我姓随,随遇安。”书生安详地说。 原来他就是随遇安。 “你原本要等的,是华阳公主,还是始平王世子?” “华阳公主。”随遇安并没有问他如何猜到他的目标,就如同萧阮没有过问他如何获得在宝光寺门口测字的机会。 “你跟我走吧。”萧阮说。 萧阮与彭城长公主说原来是故人。彭城长公主自不会多问。到回府,萧阮带他进书房,劈头问:“先生何以教我?” 随遇安心里奇怪宋王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他——初次见面就带他进书房,难道他不怕他其实是朝廷派来试他的探子么?——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贺兰袖,萧阮一早就摸过他的底细。 他这样信任,随遇安也不藏私:“以我之见,蜀中有旱,吴王定然会出兵,这个机会对于殿下来说,千载难逢。” “何以见得?” “蜀中沃土千里,吴王固然垂涎,难道朝廷就能眼睁睁瞧着这块大肥肉落进吴王口中?” 那可不一定,萧阮心想。世宗生前,曾派周皇后的父亲周肇出兵蜀中,世宗突然驾崩,姚太后临朝,即时召还周肇,格杀于中书省。周肇一死,征蜀自然不了了之。这其中固然有迫于形势的因素,但是已经过去七八年,燕朝再没有提起过兴兵伐蜀,可见太后并无扩张野心。 “太后没有,陛下未必没有。”随遇安说。 但是皇帝如今,境况堪忧。原本指望的陆家,如今连自保都为难;环视朝中,还真没有哪个当得起皇帝的重任。萧阮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如今朝中最受重用的,莫过于郑侍中和咸阳王。” 他只提了这两个后起之秀,没提高阳王、始平王,是看好这两位新秀弄权的潜力。 郑忱为侍中,咸阳王时任兵部尚书。侍中这个位置,起初不过皇帝近侍,后来权柄渐长,渐渐能与台省分庭抗礼,位卑而权大。如果不是郑忱太过年轻,又非元氏宗亲,能得个什么官位,连萧阮都不敢细想。 “咸阳王客居金陵数年,”萧阮道,“极得吴王爱重,对金陵颇有好感。” 虽然个人的好感在国事上作用有限,但是如果太后本身并无扩张之意,还是大有可为。毕竟打仗,就没有必胜的。如果获利再不足,咸阳王应该能够说服朝中不出兵入蜀。毕竟蜀中偏远。 “殿下有登门拜访过咸阳王吗?”随遇安问。 萧阮摇头,他不必去见。即便他去,咸阳王恐怕也会闭门谢客。叔父的手段他很清楚,他肯放咸阳王回来,必有万全之策。平心而论,如果他能公正的话,他得承认,叔父确实比父亲能干太多。 “一山不容二虎。”萧阮笑道。 咸阳王斗不过郑忱,这不是手腕和能力的问题,纯粹是太后的问题。只要郑忱动手,咸阳王的落败毫无悬念。 萧阮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位由华阳一手送到太后跟前的美男子,他承认他容色极盛,如果他的治国能力和他的姿容一样出色,这燕朝天下就能海晏河清了。到那时候,他也不必再想东想西,谋划和算计,因为毫无机会。 随遇安闻言也笑:“郑侍中确实极得圣心。只要重金贿赂了郑侍中,想来劝太后趁着金陵空虚,出兵南下,不是难事。” 萧阮拊掌道:“陆皇后方负罪而死,陆家正欲重振家声,而长江一带,又正好是陆家的地盘。”陆家是戴罪立功,试图死里求生,而他之前为保全陆皇后所做的种种努力,也该得到回报了。 萧阮这样一点就透,随遇安实在又惊又喜。 再细细想一回朝中局势,脱口道:“不知道谁给的谏议,让陛下把凶谶和行刺的罪名通通都推到南朝细作身上,真真一角好棋。”再好不过,不用鼓动,朝中京中都对吴国充满了愤恨。 而客居吴国十年,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咸阳王最大的软肋。 萧阮闻言,微微一笑不语。却问:“先生怎么知道,凶谶就不是吴国所为,以离间燕朝君臣?” 随遇安道:“太早。”皇帝太弱,再削掉陆家这条臂膀,更不是太后的对手。这不符合吴国的利益。他虽然不知道是谁设了这么个惊天大局给陆皇后钻,能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心里也是佩服的。 萧阮漫不经心问:“你在宝光寺外,为什么等的是华阳公主,而不是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回道:“因为郑侍中。” 原来他也知道郑忱和三娘有关,却不知又是怎样的机缘,萧阮想。到这时候,他竟有些感激贺兰袖了。这个随遇安,确然是个人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若非出身寒门,施展无地,恐怕早身居高位,哪里轮得到他来招揽。 后来萧阮也旁敲侧击问过随遇安,关于嘉语在郑忱身上的用心。随遇安说:“华阳公主并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物。” “然。”萧阮微微颔首,“我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也有同感。但是让郑侍郎在太后面前露脸,她意欲何为?” 随遇安心道殿下你就不要给我扯什么几面之缘了,就你和华阳这笔烂账,城中高门还有不知道的么。 思忖良久,却道:“想是要争取主动权。” “主动权?”萧阮不解。 “我听说华阳公主生母早逝,”随遇安是个稳妥人,绝不对萧阮好奇华阳公主多半句嘴,只道,“没出阁的小娘子,所虑最深,无非终身,我瞧着华阳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多半是怕了被始平王妃任意摆布。” 照常理是这样不错,但是萧阮总觉得,有始平王这样的父亲,嘉语其实不必担忧。这话却不好与随遇安深究,转而笑问:“既知道华阳公主没有野心,先生又何必找上她,而不找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道:“诚然华阳公主没有野心,但是郑侍郎势必掌权,以我观之,郑侍郎才具有不足,正求贤若渴。华阳公主必然荐我。” 他这话是说了三分,倒留了七分。 正因为华阳于权势上野心不大,郑忱郎又才智不足,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往投始平王世子,一来始平王世子本身需要人辅佐,不大可能将他外荐给郑忱;二来始平王世子远不如郑忱好左右。 退一万步说,要实现华阳公主这样一个闺阁弱女子的愿望,总比满足始平王世子容易。 萧阮闻言笑道:“先生若果然得偿所愿,投到华阳公主门下,必青史留名一代贤臣,跟了我,可就只能做乱臣贼子了。” 随遇安应声道:“愿从殿下为乱臣贼子。” …… 永安坊仁德里桐花巷。 这条巷子也许比新盛的洛阳城更为长久,遍植泡桐,清明前后开花,红的白的紫的,艳压满城。贵人都喜欢在这里置个宅子,也许并不来常住,但是雨水充沛的那几天,总会过来,不为别的,就为满街馥郁。 花落的时候,比花开更芬芳百倍。 北海王的宅子里换了主人,并没有人去探究,贵人的深宅大院,帘幕深深,谁知道藏了什么魑魅魍魉。 “这么说,三郎是不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女子说。她穿的白纱衣,通体纯白,那就像是天气最好时候的流云,或者深瀑底下,蒸腾的雾气,或者冬日清晨,阳光里的冰;或者鹤羽莲花……不不不,是月华! 深夜里,草尖上一点,树梢上一段,琉璃瓦上,盛着露水的一片;是夜莺,夜莺在月光最盛的时候歌唱,每一段音符,都只能承载指甲大小的那么一小块儿,就叼在鲜红的鸟喙上。夜莺们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最后由深藏在草丛里的纺织娘裁剪成衣裳,只有这样的轻灵,才配得上她。 她微微垂下眼帘,秋水一样的眸光,一丝一丝地泄出来。 艳如焰光的唇色。 素手低垂,一点蔻丹。安奴总听戏曲里唱,说美人水葱似的指尖,但是眼前的这个美人的手,他能想到的只能是玉,白玉雕成这十指芊芊,落在衣上,像衣上多绣了一朵花,也许是蔷薇。 蔷薇也不会红得这样……灼眼。 他完全能够明白他的主人为什么迷恋她,也完全能够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赐死她,以他主人的名义。 “是的,三娘子。”他说。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她的悲痛。有些话他也许不会说,也说不出口,但那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在他眼前被摔碎一样,那种痛心,他是有的。 郑念儿垂眸看着案上琥珀杯,杯中荡漾的酒色,酒是断肠酒。 他叫她三娘子,倒教她想起华阳,那位也行三,看起来这样纯良无害,几乎让她忘了她姓元。元家的狼崽子,是很知道人尽其用。她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可没有想过她会这样释放三郎。 这杯酒来得不算早,三郎在永宁寺塔顶被太后撞见的消息传来她就知道,她的死期到了。 太后理所当然地会杀了她——如果太后不动手,自然会有那一日,三郎自己动手。 三郎说:“我是为了你。” 不不不才不是,他是为了自己,扬眉吐气,衣锦还乡,诚然他是爱她的,但是绝不会多过爱自己。 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特别是,像他们这样的美人,你不会知道一个美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多少优待,不会知道在他们眼里,这种优待有多么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舍得对不住他们,他们这么美? 美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稀缺,哪怕在洛阳,在美人如云的高门。她因此受到的宠爱,和得到的好处,数之不尽。那时候她几乎以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整个世界都为讨她欢心而存在。 她美名在外,及笄之年,前来求娶的少年公子络绎不绝。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指望她的青睐。而卢家子和李四郎的大打出手,在当年引起的轰动,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所有人都同她说两位少年儿郎的英俊与出色,而她只笑吟吟,折一朵枝头的玫瑰。 那年的玫瑰开得真好,红得像骄阳。 后来把她许给李家是父亲的意思,因李家子弟繁盛,蒸蒸日上。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见到的卢家子,她十六岁,他是十七,或者十九?是个肤色白皙的少年,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深。 那是在谁的笄礼上,她记不清楚了。也许是崔娘子。她被引进花园里,他突然冒出来,要将玉佩赠与她。她记得那块玉佩白如羊脂,雕工精美。她不肯收,他恳求她。他说,只要她收下,怎么处置都好。 “如果丢了呢?”她问。 “能经郑娘子的手,就是被丢了,也是它的荣幸。”他这样回答。 她于是微微一笑,接过玉佩,扬手,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进湖里。 微微的涟漪荡开来。 她记得那个少年面上震惊的颜色,也许还有痛惜。她只福一福身,姗姗就走远了。衣裙上繁复的佩饰,行动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是这样,玉璧千金,就值得她笑脸相迎么?才不会!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更珍贵了。虽然她后来也听说,卢家丢了传世的玉佩,不过,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卢家子从了军,听说立了军功。 当然那和她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她出阁,嫁作李家妇。 李家妇不好做。 之前那样千求万求,到手了也不过如此。四郎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上有婆婆,下有小姑小叔,中间无数妯娌盯着,像荒原上的狼,她到那时候才知道,美貌也是种负担,而且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对于她的夫君来说,娶到美人是一种荣耀,那就像是步摇上的明珠,或者衣裳上的绶带,绶带上的玉佩——奇怪,她怎么会想到玉佩?也许是长日难熬,在婆婆面前规矩难站。 如果当初许的是卢家郎……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吧,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前头婆婆,上头嫂子,下面弟媳,小姑子,以后这一堆侄女、外甥女,谁不是这样苦过来、熬过来? 美貌不过是让她熬得比别人更难一点罢了,也许是落差更大,也许还有别的。 这样过了有四五年——如果她早知道之后,大约当时也不会抱怨叫苦了,因为后来还更苦。成亲五年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天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四郎纳了妾,那妾的姿色就没法说了,胜在年轻新鲜吧,但是她当时也并不老,便是如今,她揽镜自照的时候,也丝毫不觉得年华老去。 妾室也无所出。那简直像个天大的玩笑,子孙繁盛的李家郎,竟然有她的夫君这样膝下无出的。 婆婆自然是怪的她。四郎倒还好,只是多纳几个美人,都叮嘱了不许到她面前去碍眼。有不识趣的,在他手里就处置了。 但是回娘家的时候,母亲私下同她说,莫要太管着男人了,没个儿女傍身,以后日子不好过。而且会越来越不好过。只要能得个儿子,那些女人算什么呢,她是当家主母,尽可以远远打发了。 这样的日子,后来想来实在也无甚趣味,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却流了这么多眼泪。 她后来也有想过,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她能生个儿子是最好,不能,那一堆莺莺燕燕里哪个有产出也算是不错,她认了做亲儿,慢慢抚养长大,就是她的依靠。 是的只有儿子才是依靠,夫君是靠不住的,她会老,她老去的漫漫岁月里,她的夫君会纳更多的美人。 起先他当然会顾着她,弹压她们,到后来,她年华不再——总会有那样一天的——他就会多顾着那些青葱水嫩的美人一点,如果她管束她们,他也许会出面回护,打个圆场,各自面子上过得去。 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多少夫妻这样一生一世。 一个美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但是李四郎死了。 除非家族遗传的短命,否则很少有人会考虑盛年猝死。总之那是个意外,一个非常慌乱非常惶恐的意外。李四郎死于坠马——你要明白,在尚武的燕朝,很少有贵族子弟会死于坠马,特别精于骑射的李家儿郎。 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成了寡妇。起初她盼着家里人来接她回去,但是迟迟没有,她偷偷遣了侍女回家,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辞。她于是渐渐明白,李家仕途得意,父亲不想断了这门姻亲。 她是不重要的,对于家族来说;她守寡的价值大于她再嫁,在他们看来。 有些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婆母给她找了个孩子过继,七岁还是八岁,不知道是哪个远支的孩子,拖着鼻涕,永远肮脏的小脸,动辄嚎天嚎地要阿娘——她当然不是他阿娘,也不想做他阿娘。 她想回家,想改嫁,想重新来过,想有个人亲亲热热地过日子,不想留在李家,面对严苛的婆婆和幸灾乐祸的妯娌小姑,她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然而她宁肯要她们从前的嫉妒和厌恶,也好过后来的怜悯。 ——她郑念儿的人生,不稀罕谁来怜悯!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的厄运还没有到头。如果四郎的死算是倒下的第一张牌的话,那么与卢家子的重逢,就是第二张牌。 没有人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多长,郑念儿也不知道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去若干年,她会不会收敛自己轻慢和骄纵,但是谁知道呢。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过。 她再次遇见卢家子,在李家的回廊下。他穿的曲水紫锦袍,正春风得意,更添三分颜色。大概是喝得过了,双颊绯红,一双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看,良久,笑语:“郑娘子?” 他该叫她李夫人,她想。 他没容她反驳,熏然道:“如我再赠娘子以玉佩,娘子会收吗?” ………… 第157章 此恨绵绵 如果他足够地尊重她,就不该对她说这种不尊重的话;如果他还想娶她,大可以上她家提亲,但是他没有。他也没有等她回答,从腰间硬扯下一块玉佩,直塞到她手里来,他说:“好娘子,收下可好?” 她扬手,玉佩飞了出去。左近没有湖,没入了草丛中,她看也不看他一眼,昂首而过。 他竟以为她会求他吗?还是他以为,她不知道他新近娶了新城公主?他哪里还有资格到她面前来殷勤呢?他当她是他府里的婢妾么?她心里冷笑。 那之后,大约是过了月余。冬日里天黑得早,横竖也无事,她卸了妆,去掉钗环,才入帐中,就听得有人喘息,当时大惊要叫出声来,那人捂住她的嘴:“……是我。” 是九郎。 她呆住:“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凑过来,涎着脸说:“冬夜里冷,我给嫂子暖床。” 她反手一记耳光,没有落实。手腕被架住了,她力气不够大。两个人都不敢声张,搏斗得异常惨烈,她被揪住头发对着墙撞了好几次,她想她的脸肯定肿了,她平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最后觑了个空,把他踢下床去,这样大的动静,不知道为什么,外间值夜的婢子毫无动静。 李家的婢子,李家的家风,她瞅着地上的男人冷笑。 九郎几乎是恼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净骂些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混账话啐她:“装什么三贞九烈!” “这话你够胆到你哥哥灵前说去!”她冷笑,“看你哥哥不一个雷劈死你!” “去就去!”九郎反唇相讥,“当我不敢吗!刚刚好把你和卢家子那点子丑事抖落抖落,看他劈的是哪个!” “什么卢家子!”她怔住,继而勃然大怒,“哪个胡说八道?” “还有哪个?”九郎笑了,“除了卢家子,还能是哪个?满宴春楼的人都听得真真的,我的好嫂子,怎么就光知道疼别家的男人,不疼疼我?”这世间有下作的人,然而她不知道他能下作到这个地步。 李家是呆不得了,她想,但是,她还能去哪里?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只念着利益,谁管她死活? 没等她想出法子,九郎的妻子首先就打上门来。当然是她理亏,不然这府中又不少美貌婢子、伎人,怎么九郎就看不上莺莺,看不上燕燕,非要来爬她的床?还不是她卖弄风骚,招蜂引蝶? 她们是指着四郎死后,她就该活得像一段枯木,不该上妆,不该佩饰,最最不该,一身缟素,还压过这满府女人的美貌。 事情闹得不小,老夫人照例是不肯主持公道的。她受了欺侮,她挨了打,她被指指点点,然后她被关进了家庙。她愿她能像那些泼辣的市井妇人一样,指天骂地,然后一头撞在四郎的牌位前。 然而她不能,她做不到。她没有这么刚烈也没有这么豁得出去,她惜命。 在家庙里也不得安宁。 她拔了头上珠钗,摘下腕上金钏,贿赂了好些管事娘子,才让婢子得以回郑家。没了母亲,内宅之中,她只能指望嫂子。嫂子倒是很快就上了门,看了她的伤,好生安慰了半日,又请了大夫,然后就走了。 她答应了会与她哥哥说,但是能不能接她回去,不是她做得了主。 嫂子的这个承诺,给了她不少希望,在绝境还能熬得下去,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郑家再没有人来。 一直到次年夏,那是因为……父亲过世了,于情于理,郑家不能不上门报丧,而李家不能不放人回去奔丧——两家都还要脸,只是不要良心。 夏夜里,唯有月光寒凉。 婢子打听来的消息,嫂子去年回府之后,和哥哥怎么说的不知道,但是和婢子嬷嬷们说的却是笑话,她说:“三娘子如今在李家倒好,说是守寡,其实风流快活,一张床上能有五六七个人。” ——能说这个话,想必是劝过哥哥不要接她回来。 她和她并没有仇怨,也许有,只是她不知道。她整日整日守在灵堂里,夜色渐渐就深了,只剩了他们兄妹两个。 “哥哥,”她虚弱地恳求,“我在李家……呆不下去了,哥哥接我回来吧。” 哥哥扭头看了她一眼。他们兄妹都生得一副好相貌。不过哥哥是男生女相,多少让人觉得不端庄。他一向与父亲不和,也没怎么伤心,这些日子该吃吃,该喝喝,哪里都能睡得着,容色并无半分减损。 “不是你说的,不想回来吗。”哥哥说。 她目中流泪:“我怎么会不想回来。” 哥哥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她这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这么近了。夏天实在是太热,薄薄的麻衣,和空气一样稀薄。长驱直入的目光像火,落在哪里,哪里就烧起来。 他说:“念儿是真想回来吗?”声音贴在她耳根上。 她惊恐地叫出来,然而压得那么低,低得像是应和他的耳语:“哥哥!阿爷看着呢,哥哥,阿爷看着你呢!” “那你去求他呀,”哥哥挑眉笑了起来,“你求他呀,他活着的时候都没想过接你回来,死了就会回心转意吗?” 她抬眼看着高台上的素烛,火光在瞳仁里化开来,一片金灿灿,金灿灿血淋淋。他是对的,父亲不会管她,以父亲的古板刚直,只会一个雷劈死她,劈死他们这对伤风败俗、玷污门楣的兄妹。 “当初我就和阿爷说,李家子哪里配得上我家念儿。”哥哥笑吟吟抽掉她挽发的簪子,青丝委地。 之后她就回了郑家。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与李家人交涉,哥哥的仕途远远好过父亲,李家未必舍得得罪他。这个污浊的世道,哥哥这样不知道廉耻也无所谓忠诚的人,往往左右逢源,春风得意。 郑家并没有传出什么闲话,至少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胡龇。她当然知道嫂子背地里说话不会好听,不过那又如何,那都挡不住哥哥得意洋洋来献宝,说李家兄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下黑手装麻袋里揍了个半身不遂。 她是过得不好,不过每次看到嫂子,她心里就舒坦了。总须得有人比她过得更不好。她恶毒地想,至少如今,她是不必再为生不出儿子烦恼了,哥哥可不指望她生儿育女。想到这里,她几乎要放声大笑。 她近乎放纵的对自己好,听说常州惠山寺有好水,就指定要惠山寺的水日常饮用,不顾千里迢迢靡费;她叫人用孔雀的羽织了件大氅,末了却嫌颜色太杂,转手给了婢子;朝食一碗羹,花费过万。 更休说日常穿戴、佩饰、胭脂水粉了,都不是官中可比。阿薇喜欢她,常日里来,有时抱怨说:“阿娘那里就没见过好东西。” 她笑吟吟回答:“你阿娘要顾着你姨娘兄弟,一大家子,哪里顾得过来。” 姨娘也就罢了,嫂子要装贤惠,阿薇是不在意的。但是提到几个庶出的兄弟,就不免带出相来。 郑笑薇瞧不上那几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母亲还紧着他们,和母亲闹,越闹越不成,做娘的觉得女儿不贴心,做女儿的觉得做娘的偏了心。 郑念儿只笑吟吟看着,为什么不? 她看见三郎的那天下了雨,灰濛濛的雨,一重一重参差,像是面前挂起无数的水晶帘幕。燕子穿帘而过,少年人绯袍走来,像一幅越来越清晰的画。 他们多像啊,她想,就是那种,千人万人中一眼认出自己的感觉——你知道与自己重逢是什么感觉吗? 她冲他笑了一下。 那时候她并不能预料这一笑的因果。不过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少年,这些年来,何曾少过,今儿送支花,明儿送对鸟,什么金的玉的,稀罕的珊瑚树,远道而来的时令蔬果,锦缎衣裳,他只是静默。 他该叫她姑姑,和阿薇一样。她轻轻巧巧与他说些风月。没有错,是她先撩拨的他,为什么不呢。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长得这样美,冒充什么好人? 一些你来我往,假戏真做,棋逢对手。他总说带她走,当然她是不信的,她笑吟吟问:“走,走哪里去?” 他以为她离得了这深宅大院的供养吗?还是他以为她离得了这动辄数十婢仆的伺候?走到天涯海角去,光自己动手穿戴洗漱,就能要了她半条命——他难道以为她能洗手作羹汤?或者他能? 不不不,他和她是一样的,富贵根子里长出来的富贵花,离了富贵,就该香消玉殒了。 但终究是她选的他,她自己选的人,总比父亲选的,比命运指定的,分量要重一点。所以她用一把钥匙,在华阳面前换了他的命——以他的聪明,总不会以为,华阳像阿薇那么好招惹吧。 然而那之后种种,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不知道是该佩服华阳人尽其才,还是感慨三郎色胆包天。原来他总说的要带她走,竟然是真的。 但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条死路? 便是条死路吧,她选。 入住桐花巷,就已经是她最后的日子了。住进来的那一日,道边桐花满树,白的紫的,沉沉压在枝头,如云。花开的时候繁盛如斯,花落时候,又是怎样光景?她那时候想过的,如今都到眼前来。 郑念儿眸光里转动酒色。她今日说的话,他日她的婢子会一五一十说与三郎听,她能够猜得出三郎的反应,就像她知道自己。如果她死于太后之手,他恨过一阵也就忘了,但是如果不是呢? ——那是太后在找死! 或者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谁叫她贪心,不仅想要她死,还想她心如死灰地死。她不会知道,她今日给她的这杯黄泉酒,他日自有人替她还她。 “既然是三郎的意思,”她说,“那好,我喝。” 郑忱回来,郑念儿玉体尤温,安奴面色惨然——他会回来得这么快,是他始料未及。 郑忱面无表情,眉目浓烈得像一只地狱归来的艳鬼,良久,喉中咕噜一声:“姑姑最后……说了什么?” “三娘子说,”早备好的回答,还是说得战战兢兢,“不恨。” …… 昭熙在探云阁外徘徊已经好一会儿。 该怎么开口? 说上次鲁莽,特来赔罪?她会喜欢这些古籍善本吗?要她问,书从哪里得来,他是该实话实说,还是轻描淡写提一句,部属进献,因看到题跋上有谢家的印,所以拿来物归原主?像是哪种都不太对。 世子这是怎么了?小厮捧着书卷,心里一万个不懂。都到宝光寺了,不先去瞧三娘子,却来这里?来这里也就罢了,都到了门口,又杵外头发什么呆?太阳是越来越烈了,世子这是要榨油吗? 昭熙自然不会去理会身后幽怨的眼神,只深吸了口气,要吩咐叩门,忽然门“吱呀”一下开了,四月自里头出来,猛地撞见昭熙主仆,略吃了一惊:“世子?”随即道,“世子来找华阳公主吗?” “三娘在这里?”昭熙脱口问,心里想:却是不巧。 幸而四月答的是:“不在。”又拿眼睛上下打量昭熙,意思很明白:你不是来找妹子,来这里做什么? 昭熙干咳一声:“我来拜访谢娘子。” 一个少年郎君来拜访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亏他说得出口!四月心里腹诽,到底不敢擅自做主,只道:“世子稍候,我去通报姑娘。”探云阁原就不大,很快又出来:“世子随我来。” 昭熙跟着四月进门,看见院里停了有两三辆车,有婢子正指挥仆妇下人把箱笼搬车上去,地上还杂七杂八堆着好些东西。 昭熙心里疑惑,但是四月脚步轻快,绕了过去。 谢云然在厅中等着,倒没有设屏,照常戴了茶色帷帽。淡青衫儿,袖上绣一对金色的蝶,翩然,正与垂下来淡金色海水珍珠坠相称,清爽得好看。 夏日里瓜果多,案上林林种种摆满了,又配以五色饮,却没有煎茶。 “谢娘子。”昭熙叉手行礼。 谢云然回礼:“世子坐。” 昭熙落座,开口便说道:“我今儿,是为着前儿鲁莽连累谢娘子前来赔罪。” 他今日来意,原就在谢云然意料之内,当即应道:“世子客气了。”漏月亭的意外,她也该负一半责任。 昭熙微示意,小厮上前,双手奉礼:“……原是想谢谢娘子照顾我家三娘,却不想令娘子陷入尴尬之地,这点东西,还请谢娘子莫要嫌弃。” 他是一心一意认定了她对三娘别有照顾,谢云然有点啼笑皆非,然而人家诚心诚意提了礼来,推拒回去未免小家子气,面上也不好看。好在来日方长,找机会回礼给三娘就是了。便不啰嗦,只道:“世子有心。” 余下无话可说,昭熙只是舍不得就走——这室中像是别有氛围,外头的热气宵宵,此间清爽沁脾——小饮了一口玄色饮,忽道:“我进门时候,瞧见院子里停着车,谢娘子是要出门吗?” 谢云然颔首道:“是。” 昭熙“啊”了一声,忙道:“如此……就不打扰了。” 谢云然也不多挽留,随之起身:“四月,替我送世子出去。” 四月应声。再路过院落,箱笼已经装了个七七八八。昭熙没忍住问:“你家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四月瞅了他一眼:“世子不觉得,自己问太多了吗?” 昭熙:…… 谢娘子斯文大方,这丫头却像是长了满身的刺,冷不丁就要刺他一下,昭熙不好跟个小丫头去计较,只得好脾气地道:“我是想着,如果你家姑娘要远行,也好备份程仪……” “不必了,”四月淡淡地说,“我家姑娘不过是回家。” …… “谢娘子要回家?”昭熙一脚踏进疏影园,就问。 “是啊。” 昭熙挑眉:“我怎么觉得,三娘有事儿瞒着我呢?” 嘉语挑了半天,拈起一颗糖渍的青梅,方才懒洋洋地说道:“不干哥哥的事,哥哥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昭熙:…… 有这么当妹妹的吗! 却道:“三娘说的对。说来你前儿五百部曲交给周小子的事儿,我也还没和阿爷说呢——” 嘉语:…… 有这么当哥哥的吗! “谢姐姐要出阁了。”嘉语没精打采地说。 昭熙一呆。 怪不得她说“不干哥哥的事”,确实不干他的事。昭熙默默地想,默默喝了一口茶,不知道为什么,三娘今儿倒是兴起,煎了一整壶的茶,他来赶个巧,还是滚烫的,一直到肠子里,都还是滚烫。 没准是为谢娘子煎的。 三娘和谢云然好,希望他娶谢云然,他心里其实是知道,但是三娘也说了,他是为自己娶妻,不是为她娶嫂子。 而他当时脱口说的那句“总该是个美人吧”,也不是假话。想以他的人才家世,难道就配不上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娘子?他想娶个美人,有什么不对?当然谢娘子是很好。然而世间,就有这么阴差阳错。 只是忍不住问:“许的哪家?” 谁会是她的夫君?他想不出来。以谢家门第,如果她愿意低嫁,洛阳城里也还是有大把的人伸长脖子等着娶,娶——谢家门庭,谢家钱财,谢家在仕途上的助力,而不是……她。以她的心高气傲,该是不情愿。 她像是开在百花园里,都能卓尔不群,怎么肯低头做一棵草。 嘉语瞧了哥哥一眼:“是广阳王。”她这个傻哥哥,倒是笃定她什么都知道,该死,她还真什么都知道! 广阳王。昭熙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广阳王行五,是他的族兄。他家子嗣单薄,论血脉倒是不远的。听说幼时得病,盲了双目。能找到这样一个人……也是可怜了谢家做父母的心。 “怎么这么快?”昭熙道。 “也不算快了。”嘉语心里想叫你去找个古籍善本你找了整整半个月,还能怪人黄花菜凉得快,“前儿广阳王陪着他婶娘来寺里上香,宜阳王妃一眼就看上了,谢家……自然是肯的。” 相看什么的,对于广阳王,也就是个过场。 据说他未盲时候,曾在谢祭酒门下就学,彼时家中就有意,只是当时小,未及定下他就出了事。后来父母相继亡故,再无人做主。那时候谢云然未曾遭厄,谢家哪里舍得把个四角俱全的女儿给个瞎子。 打听到这一段前因,嘉语也不知道是该艳羡广阳王的运气,还是扼腕自家哥哥迟钝,总之事已至此,也算是皆大欢喜。 “人生于世,难免惑于声色,”嘉语叹息说,“不然哥哥以为,从前我……难道是因为宋王才华格外出众吗?” 倾慕一张美丽的皮囊,多可笑。然而人扪心自问,谁又能免俗。就不论宋王,她当初与谢云然结交,难道与她姿容脱俗全然没有关系吗?所以嘉语对昭熙的决定并不意外,只是可惜。 如果一开始就心存遗憾,心有不甘,以后漫长的岁月,只会炼就怨偶,那又何苦。 “谢姐姐和广阳王,也算是一段佳话了。”嘉语说。她从前的记忆里没有广阳王,乱世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昭熙却仿佛被刺了一下,不知道刺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拔•出•来。也没有细想。他再喝了几口茶,是茶水不是酒水。当然三娘说的没有错,毁容的女子与盲目的夫君,再合适没有——当然是佳话。 他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嘉语应道:“好。”又说:“既然哥哥已经和谢姐姐赔过罪,没什么事,明儿就来接我回府罢。” 昭熙应了声,出门去了。 半夏道:“这大热天,姑娘怎么不留世子用过晚饭再走?” 嘉语出了一会儿神,方才道:“……留不住的。” “什么?” “希望哥哥有好运气罢。”她说。 当然谢云然是很好很好的,但是这世上的好女子多如过江之鲤,错过这一个,也许还有下一个。也许没有。谁知道呢。幸而他们从相遇到相别,没有太久的时间,所以应该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对彼此都是。 这世上没有谁非谁不可,除非经历时间。时间把血与肉融在一起,才会撕扯不开,痛得死去活来。 嘉语是不信一见钟情的,从前她已经试过。 …… 探云阁。 谢云然靠在软榻上,翻检昭熙送来的古籍。难为他这么好心思,竟找到当初战乱,谢家散佚的文卷。慢慢看了盏茶功夫,一抬头,四月杵在那里。谢云然奇道:“怎么不去帮着收拾?” “姑娘!”四月说,“姑娘怎么不留世子多坐一会儿?” “这说的什么话,”谢云然道,“他来赔罪,赔完也就完了,还惦着三娘子呢,何况咱们就要回家去,哪里有这功夫闲话。” 四月深吸了口气:“姑娘,婢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谢云然道:“既然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就不要讲。” 四月咬唇站了一会儿,终道:“如果婢子还是想讲呢?” 谢云然看了这个自幼跟随她的婢子一会儿,她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说:“有些话,是不当讲的,还是不要讲的好。” “可是姑娘当真就甘心——” “为什么不?”谢云然截口反问,没让她把话说全。 四月不说话,只站着不动。如果没有遇见始平王世子,广阳王也是好的;除了眼盲之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又是郎主的学生,姑娘过门就当家,不站规矩,不受欺负,是……挺好的。 就广阳王的人才,也是很看得过去的,虽然在仕途上没有前程,但是知礼,性情也温和,四月挑不出毛病来,只是意有不平:她家姑娘值得更好的。 她一直怀着这个梦想,梦想有人慧眼识珠,不埋没了她们姑娘,后来……她遇见了始平王世子。 要她一厢情愿也就罢了,但是明明始平王世子并非无意。不然,为什么用死蛇吓唬李家姐妹?为什么费心搜罗谢家失物?为什么每次见了姑娘,都格外留神? 始平王府人口也简单,始平王不纳妾,也没听说过世子闹出些什么风言风语,可见家风是好的,三娘子、六娘子……特别三娘子与姑娘交好。至于王妃、王妃又不是世子亲娘,碍得了什么。 偏偏是……有缘相遇,无分相守。 四月是不信什么淡泊名利的,没有名利,吃什么穿什么,她家姑娘可不是靠了喝风饮露长这么大的。她家姑娘才智见识不让须眉,却因了是女子,不得不困守门庭,如今又入广阳王府…… 所谓相夫教子……做了广阳王妃,就只有教子了。 谢云然慢悠悠地说:“有个词,叫天残地缺……”四月心里咀嚼这四个字,眼泪一下子冲了上来,她背过脸去,擦干了。 谢云然无动于衷地继续翻看手里的古籍,都失散近百年了,搜集不易。不易归不易,她也不能自作多情,就咬定了始平王世子如何如何了,他若有心,自然会求家里去提亲,要是无意,她又何必多想? 三娘子对她尽朋友之义,难道她能强求,坏了她家和睦?该哭的早哭过了,她不过是,比四月更能够面对现实。 命运如此安排,命运自有它的道理。 …… 昭熙昏头昏脑地在洛阳城里走,他今儿不当值,原也没什么事。夏日里暑气蒸腾,放眼,到处都是白花花的。 “世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小厮跟着他东游西荡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没忍住问。 “去——”昭熙怔忪片刻,说道,“去庄子上吧。” 他还没有成亲,没有私产,他说的庄子,其实是嘉语的。就在洛阳城外,不算太远,骑马一个多时辰。周乐在那里帮嘉语练兵。昭熙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娘放着现成的安平、安顺不用,用这么个外人。 这一阵跑马跑得舒畅,倒把心头的郁结之气驱散不少。 到庄子门口,倒丢开了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想着先喝几口酒解解暑气,昭熙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大步就往里走,才走了两步,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俩半大小子,把枪一横,喝问:“口令?” 昭熙:…… 周小子行啊,他妹子的庄子,他还被问起口令了! 昭熙在长辈面前固然谦恭守礼,在妹子那里也是好性子,但是进到军营里,可就没那么便宜了。当时飞起一鞭。问话的小兵冷不防挨了一下,衣甲破裂,背上肿起老长一道血痕。 几个半大小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有退下的意思,反而分散包抄过来。 昭熙冷笑一声,这样的小家伙,上多少个都是白给。 反是他的小厮阿古吃了一吓,赶忙丢下马飞奔过来,守住左翼,喝道:“大胆!这是世子殿下!” 几个小子充耳不闻。 昭熙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料这一动手,竟颇见章法:三个人身上兵器不少,刀,抢,钩子,长的长短的短,难得互为掩护,配合得当。要不是阿古早早守了左翼,他手里只一条软鞭,怕就已经吃了亏。 登时收了小觑之心。 以二对三,昭熙是久经战场,竟被困住,虽然有兵器不趁手的缘故,也大为意外了。终究他经验丰富,阿古服侍他多年,也是默契,多几个回合,卖了个破绽,挨鞭子的那小子见猎心喜,踏前一步,被反手抽倒。 剩下两人不约而同退了一步,调整方位,一左一右,又成夹击之势—— “住手!” 这个声音传来,双方都松了口气。 几个小兵退开三步,但执兵器,垂手而立,连被抽倒在地的伤兵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和同袍并肩。 昭熙晃着鞭子冷冷道:“小周郎君好大排场!” 周乐快步上来,恭恭敬敬行礼道:“世子恕罪!” 这还差不多。 周乐的目光扫过几个带伤的不带伤的小子,说道:“这是始平王世子,华阳公主的兄长,都见过了?” “见过了。”几个小兵齐声道。 “记住了?” “记住了!” “那就下去吧。”周乐吩咐,又补充道,“该上药的上药。” 昭熙:…… 得!合着他就没有要人给他赔罪的意思? 这当口却不好发作——人都走了,难道叫回来?他还不至于这么小气。何况那小子又堆了满脸的殷勤凑过来:“世子殿下这是打哪里来,可用了晚饭不曾?要不要先来一碗三勒浆?” 从前在信都,怎么没觉得这家伙口舌便给?却果然渴得紧。他一向不拿乔,也就跟着进了庄子。周乐在这里是庄头,庄子里里里外外都归他打理,不想屋里却十分简陋,不过一榻,一案,干净倒是干净的。 昭熙心里频频点头,三娘没看走眼,这家伙练兵还是用了心。这时候仔细回想起来,守门的原该有四个小子,当时被他抽倒一个,还走了一个,不然,无法解释这小子这么快就能赶到。 如果四个都在,配合作战,不知道胜负如何。他心里寻思,多少生了爱才之意。 周乐叫了人上酒,上肉,上瓜果菜蔬:“……都是就近山里打的,瓜果是庄户人家送的,比不得城里,世子吃个新鲜。” 昭熙也不是洛阳城里的公子哥们,食要精,脍要细,更不讲究什么肉割不正不食,何况这些野味腌得很入味,火候正好,酒也是好的。因问:“酒是自酿的?” “那倒不是,”周乐笑道,“哪里有这许多粮食去酿酒——拿野味和过路贵人换的。” “野味很多?”昭熙敏锐地问,还有半句没问出口的“过路贵人很多?” 周乐道:“儿郎很勤力。” 昭熙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窗外就是校场,训练已经完了,还有几个逗留的,烈日当空。他也是这样过来的,看一眼就知道流程,汗水怎样糊了眼睛,又酸又疼,背脊上留下一条一条白色的痕……他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如今战场离他远着呢,如今他在洛阳城里,给皇帝和太后看门。 喝了几口酒,满心躁热退去不少,昭熙看住周乐:“怎么,你家母羊都生完了?” 周乐:…… 果然是三娘子亲生的哥哥,记性好得令人发指。幸而他脸皮甚厚,只道:“世子明鉴,正是。” 昭熙:…… “我问你,”昭熙指了指窗外,虽然窗外已经没有人,“你不做我的亲卫,却跑回家去,是不是三儿的意思?” 五百部曲,不给安平,不给安顺,给这么个母羊生产要回家照顾的边镇小子,偏这小子还训得有模有样,要不是事先说好的,他实在无法相信——但是三儿又如何知道,她会得到这五百部曲? “真不是。”周乐问心无愧,回答得格外响亮。 昭熙哼了一声,嘀咕道:“总觉得你和三儿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乐心里突地一跳,仔细看时,昭熙虽然没有醉倒,眼睛里却像是蒙了一层水汽。看来世子殿下的酒量,还真是很不怎么样,周乐心里想,正要砌词敷衍,忽听得头顶一个炸雷:“轰——” “轰隆隆——” 周乐一惊之下,落箸于案,昭熙笑了:“你小子,是要假装汉昭烈帝来一个闻雷惊么?” 周乐:…… 世子殿下你脑补得太多了。 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乱说了些话,周乐殷勤劝酒,是一心想把这个不省事的世子殿下灌醉;昭熙心里有事,不知不觉真喝得多了;而窗外,雷声隆隆之后,大雨倾盆而下,像天地间挂了千条万条瀑布。 天黑如墨。 昭熙喝得差不多了,周乐吩咐了人照看,自抽身去与阿古说话。 阿古是一直跟着昭熙的,在信都和周乐打过照面,倒还知道他和自家姑娘的渊源。也不能说他嘴不紧,只是架不住周乐套话,没多少工夫,一五一十都说了:原本是去给谢娘子赔罪,没坐多久就出来了,也没听说什么话儿,倒后来听三娘子说,谢娘子要出阁了,然后世子就和三娘子告辞了。 莫非是昭熙看上谢娘子了?周乐心思转得快,又困惑不能解:看上了就上门求娶啊,无论人才、家世、前程,这洛阳城里,就没他始平王世子配不上的女子,何必大老远跑这里来折腾他? 他这里胡乱想了一通,小厮的舌头也有些大了。 周乐吩咐了人安置他,又回头看昭熙。昭熙又多喝了几杯,倒是没说胡话,只是伏于案上。周乐吩咐了人去熬醒酒汤,又要扶他上床,忽有人来报,说:“有人叩门,请求进庄子避雨。” 大雨来得突然,西山又一向都是贵人们乐于游猎的地方,来人知道叩门,又请下人禀报,可见知礼。周乐正要请他们进来,却留意到通禀的小兵面色有异,一时问:“是什么人?” “说是赵郡李氏,”小兵口齿清晰,“一行九人,像是有人受伤,其中还有三个小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郑家骨科,咳咳。郑家这个风气呀,哎~~ 正宗的红颜祸水…… 好了,把小周放出来了,小周被哥哥调戏了…… 小周:干嘛你们兄妹都盯着我一个调戏,天理呢…… 三娘:嗯哼,我哥调戏你你有什么不满意,我哥不够好看咩? 第158章 锋芒初露 赵郡李氏,周乐心里迅速掠过这个姓氏。他和李家人没打过交道,但是赵郡李氏出城打猎,只有九个人? 这不对! 周乐吩咐道:“扶世子上榻歇着,我出去看看。”——什么人敢在这洛阳城郊打伤李家人呐,如果真是赵郡李氏的话。 他心里疑惑,到当真见了人又大吃一惊:这一行人实在狼狈,人和马都被淋成落汤鸡。九个人,其实只有八个——伏马上的那个背上中箭,多半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被不离不弃地带着,想是身份贵重。 这不像群殴,倒像是遭遇了袭击,周乐心里想着,面上只堆出诧异的神气:“几位这是……怎么回事?” “在下李十二郎,”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控马上前,拱手道,“与弟妹西山游猎,途中遇匪,仆从四散,子侄伤重,又逢雨,回城的路泥泞难行,还请庄主容我们进去,庇护一二,日后必有厚报。” 遇匪?周乐心里嘀咕。 他在这里也有不短的时日了,要说偏僻处有流匪他倒是信的,但是赵郡李氏出门,仆从护卫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贼匪又不傻,不攻击单身行客,或者行囊更丰厚的商旅,却追杀他们几个装备精良的世家子弟,是什么道理? 但是瞧这位举止形容,却不像是骗子。虽然天底下能撑出个样子的骗子也不少,但这是洛阳啊。 说话也实诚:要放他们进来,就少不得要受贼匪骚扰——如果当真有贼匪,或者说,对方当真是贼匪的话。眼看着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大雨里的几个人虽然口中不语,面色却越来越苍白了。 血滴滴答答落在水里,被雨水冲得淡了,淡到近乎于无。 救还是不救?须尽早决断,迟了恐怕非但讨不到好,反而招怨。周乐定定神,号令下去:“开门!” ——区区九人,有死有伤,还有妇人,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除非来的是几千训练有素的将士,否则要攻下这庄子,却是不易。这庄中财物有限,又没什么重要人物——心血来潮来访的世子殿下除外,但是世子今儿的行踪并非可以预料——谁得了失心疯下这个血本。 想归想,开门这当口,周乐还是做了个手势,自个儿举了火把候在门边,一应将士严阵以待。 眼瞧着八个人下了马,李十二郎抱起马上那位,一行人鱼贯而入。 周乐眉目一动,就有人上去牵马。李十二郎长眉一敛。周乐交代道:“……带下去好生照料,有伤的叫张疯子看看,没伤的喂足草料,莫教它们着了凉。”又吩咐身边人:“去叫人准备热水、姜汤、干净衣物。” 他这样从容周到,李十二郎紧张的眉头也逐渐松了下来。 这一行人衣裳单薄,又湿得透了,没了马,再藏不住什么。周乐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去,也讪笑自己过于紧张了——然而毕竟昭熙在庄子上,还醉了个一塌糊涂,要有个万一,他怎么和嘉语交代? 这大雨天,这情形,放陌生人进庄子,原本就是个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形势。 一面想,一面吩咐手下调集人手:“看好了门,莫让人进来!”言下之意,以防守为主,能不打就不打。 又细细盘问李十二郎,贼匪出现的地点、人数、装备。 李十二郎并非不想欺瞒,奈何这生死存亡之际,再说谎是害人害己,只能从实答来,周乐听着,心里是越来越不安:人数倒不算多,约是百余人,但是这百余人显然有备而来,埋伏地点的选择,射箭的轮数,追击的效率,都显示并非乌合之众——他们就是冲着赵郡李氏来的,想要一网打尽。 周乐沉吟道:“以李公子看,是什么人?”他看得出,李十二郎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赵郡李氏得罪过什么人,他心里该是有数,没准对贼匪来头,也能猜出个八九成。 李十二郎道:“不敢有瞒庄主——” “我不是庄主,”周乐连忙否认,“只是暂居于此,李兄不知道吗,这是华阳公主的庄子。” “华阳公主”四个字落音,李十二郎身体明显一僵,僵得脸色铁青:“华阳公主——始平王的女儿?” 周乐道:“正是。” 李十二郎登时住了脚步,背后却传来年轻女郎清脆的声音道:“华阳公主也在吗?那敢情好!宝光寺一别,又月余不见了。” 周乐寻声看去,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虽然和旁人一样被淋了个落汤鸡,面色青白,唇色却愈红,像雨打了蔷薇,更增娇艳。周乐只看了一眼,忙移开目光,应道:“娘子认得我家公主?” “可不是,”李十娘欢快地说,“上次在宝光寺,九姐姐出了意外,就是公主热心奔走,九姐姐,你说是不是?” 这话就不尽不实了,嘉语当时确实在场,也帮了些小忙,但要说奔走,那还轮不到她。九娘知道堂妹这么说也是为了尽量拉近彼此距离,得到庇护,因不能戳穿,只低低应道:“……是。” 李十二郎默默看了妹子一眼,欲言又止。 周乐皱眉:“总不会是……王爷的亲兵吧?”他这样敏锐,李十二郎心里就是一凉,说道:“瞧着像是羽林卫。” 李十娘拉了半天关系,原是指着这小子看在她们与华阳公主旧识的份上,再含混其词,只推说不知道对方来路,求个一夜安身,却被兄长一句话葬送了。一时面色愈白。 周乐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羽林卫!怪不得李十二郎欲言又止——羽林卫虽然不是他始平王府的亲兵,却也相去无几——他家世子可是正儿八经的羽林卫统领,他家世子眼下就在庄子里! 这可真是个大乌龙。 李十二郎已然开口道:“郎君眼下,是要绑了我等,去向主子请功吗?” 周乐瞧着他湿淋淋的衣物下肌肉绷紧,一时失笑道:“公子过虑了,李家并非逆臣,太后或者陛下为人君上,只需一纸明文,手到擒来,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公子自个儿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这原本并不是太难想明白的一个道理,只是李家一行人猝然遇袭,一路只顾着逃命,哪里静得下心来细想。周乐这几句话,恰如拨云见月,一时竟阴霾尽去,李十二郎把八娘交给身边十三郎,不顾伤势,长揖道:“多谢郎君教我。” 他是李氏宗子,对一个外人行此大礼,前所未有,一时李家众人面色肃然,连李十娘看向周乐的目光都有了不同之色。 周乐道:“公子客气了,我家公主是明理之人,便是真在这里,也不会屈了公子。” 李十二郎心里想,说得倒是好听,华阳公主一介妇人,知道什么。心里到底感激。 这当口,有小兵匆匆过来,通报道:“……来了。” 周乐原不知道来者是谁,只叫底下人守住门,这里听说可能是羽林卫,已经不作如此想,偏头笑道:“李公子可还撑得住?” 李十二郎其实已经筋疲力尽,只是眼瞧着弟妹神情萎缩羸弱,这话到底不能出口,只咬牙道:“撑得住!” 十三郎道:“阿兄——” 十二郎眼神过去,示意他不必逞强。 周乐点点头:“撑得住就随我来,看我退兵——好生安置李家几位公子和娘子。”这话是吩咐左右了。 左右即时领命,又有人牵了马来,李十二郎抬腿要上去,几次几番竟不能够,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十二郎借力,一跃而上,回头看时,还是周乐。 他微微颔首道:“多谢。” 周乐只是一笑:这些个贵介子弟,一向自视甚高,若非事态紧急,恐怕还有讲究。 也上了马,朝庄门疾驰而去。 雨下得极大,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整个世界浸在茫茫的水里,连呼吸都湿漉漉的。李十二郎觉得生平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他跟在周乐身后,像跟从一种命运——谁知道命运会把他带到哪里去。 贸然叩门已经是冒险,在得知主人是华阳之后继续信任,是冒险中的冒险。只是他无路可走——他和几个弟弟素习骑射,身体强健,底下九娘十娘身子却弱,更别提年仅七岁的侄儿了。 还有八娘。他不敢去想八娘。虽然一直带着她,但是他心里清楚,是救不回来了。尽人事罢了。想起前儿阳光明媚,带弟妹出门游猎,当时欢喜。总要保住剩下的,李十二郎握紧了缰绳。 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苦苦相逼,赶尽杀绝?他想不明白。 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帝?他李家何负于朝廷?何负于天子?一念及此,只觉胸口一团火,冲得整个人都在沸腾。 控马几个纵跃,已经到庄子门口。训练有素的兵士,栅栏扎得紧,拒马也设得密,外头压压百余人,从头裹到脚的盔甲,在雨里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力量,一种直压人心口的力量。 已经冲过一轮,地上几滩血,没有尸体。 华阳这庄子上养的是始平王的亲兵吧,李十二郎想,面对羽林卫,竟有一战之力?还有这个周到的小郎君,也是始平王麾下吧。 远远看见羽林卫头目缓缓举起手,一个进攻的手势。李十二郎反手,弓在手中,箭在弦上,就听得耳边“嗖”地一声,一支长箭已经离弦而去,穿过茫茫的雨雾,一直冲到那头目面前—— 那个瞬间,十二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要中、要中! 果然中了。 长箭擦着头皮过去,堪堪把头盔射了个对穿,那头目惊魂未定,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发髻散了而已。 这一箭之威,镇得骑兵齐齐变色。那头目也踌躇,再抬手,手势停在半空,没有往下划。 “你们可知道这是谁家庄子?”周乐这才登高喝问。 羽林卫懵了:他们是领命而来,管你谁家庄子?虽然明知道这附近贵人多,保不定就是哪位大人物的产业,但是自恃谕旨,并不怕得罪人——但是听这位神箭手的口气,这里头另有文章? 不等他们回答,周乐又说道:“是华阳公主的庄子,公主的兄长、始平王世子如今人就在这里——各位要见吗?” 李十二郎都觉头皮一麻:元昭熙人在庄子里——那可真是羊入狼口。 对面更是骚动起来。 所以说县官不如现管。始平王世子是他们顶头上司,他人在这里,他们还能硬闯?一时虽不敢交头接耳,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那头目还算镇定,扬声道:“世子在这里吗?请世子出来一见!” 周乐:…… “大胆!”这小子疯了!世子是他说想见就能见的?说拜见也就罢了,还“请世子出来”,周乐冷笑一声,弓弦上紧。 “……不然,我怎么知道阁下不是在拖延时间?”那人又叫道。 周乐竖弓,登时鸦雀无声。 周乐吐了口气。莫说羽林卫,李十二郎都觉得丢人——羽林卫中多京城贵介,虽然是庶子或者小宗,也算是一家人。羽林卫的战斗力在京城也不算差,但是在这个小郎君面前,竟怂成这副德性。 周乐倒不知道李十二郎这么瞧得起他。他原本也在羽林卫中混过,所以深知羽林卫所想所惧。可惜了对面并无旧识,否则还更有说服力。双方对峙,约莫过了有一刻钟,有马蹄声近。羽林卫中骚动更甚。 昭熙扫一眼全场,皱眉问:“怎么回事?” 竟真是始平王世子! 那头目心里一阵发慌:他原道那小子信口胡扯,不想——随着始平王世子鹰隼一样的目光看过来,周遭同袍都在有意无意躲远。唯有他——想躲也躲不开,只得硬着头皮出列,翻身下马,隔墙给昭熙行礼道:“幢主陈莫见过将军!”燕朝以千人为军,军有将,百人为幢,幢有主。 “放他进来。”昭熙吩咐。 李十二郎心里一紧,周乐却没有犹豫:“开门,请陈幢主进来。”他留意到李十二郎绷紧的肩线,拍了拍叫他放松。 十二郎也不知道该回以什么样的表情:要是这大门一开,门外百骑冲击——且不管庄子上有多少人,他们几个就是首当其冲。 然而门开了,门外百骑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就只有那头目从门外大步进来。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那头目眼睑下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周乐胯•下的马也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刚刚好就守在昭熙左翼。 昭熙恍然未觉。 那头目走到近前,再行了一礼:“陈莫见过将军。” 昭熙盯住他,质问道:“你这是……带兵来打我妹子的庄子?” 周乐:…… 李十二郎:…… 合着李家九口的性命,比不上华阳公主一个闲置的庄子? 也就是始平王世子后台硬,陈莫不得不慌忙道:“将军明鉴——” “我不明鉴,我只问你,我妹子犯了什么事儿,你们要攻打她的庄子?”昭熙漫不经心,又补一刀。 陈莫觉得自己实在冤得苍天可鉴——怎么就没人告诉他,今儿世子在这里呢。 但是既然碰上了,也只能认命:“小人奉命来拿犯人,不慎冒犯公主,待复命之后,定然登门谢罪。” “你说的犯人,莫不是这位——”既然答应了谢罪,昭熙好歹正常了些,斜眼看了十二郎一眼,“李郎君?” 李十二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从前也见过这位始平王世子,怎么就没察觉他有这样的气势?又想起之前十娘的话,记起来家里在与他议亲,不知道能不能成。要是成了,就是一家人了。 陈莫也跟着看了一眼,应道:“是。” “李郎君犯了什么罪?” “小人不知,”陈莫道,“小人不过奉命而为。”判案是大理寺的事,他只是个执行者,说不知,也不算推脱。他是一早就做好了不问,不听,不说的准备——要不是碰上这个天杀的世子的话。 昭熙“嗯”了一声:“那么,奉谁的命,总该知道吧?”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问,陈莫又看了李十二郎一眼。昭熙道:“怕什么,如今他们兄妹都在,这里百余骑,我庄子上千余部曲,人是肯定跑不掉的——如果你当真有旨,我难道会抗旨?” 这庄子里竟有始平王千余部曲!就算话有水分,也少不过五百。陈莫与李十二郎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各有恐惧和庆幸。 陈莫道:“……是口谕。” 话音才落,就听到“啪”地一声。这一下来得太快,好半晌他才意识到是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从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又听得昭熙斥道:“口谕?你傻吗?赵郡李氏,一句口谕你就敢赶尽杀绝!” 其实还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不过这里有长房四男三女,都资质出众,李家虽然子嗣旺盛,承受这样的损失,也要痛上一两代了。 陈莫料不到世子这样赤•裸裸拉偏架,心里大是不满。 他家族势力有限,能进羽林卫还多亏了嫁到崔家的姑姑。纵如此,到这会儿也不过一个幢帅。因一心想着光耀门楣。这回得贵人看中,托付阴私,只当是机会——做了这贵人的心腹,就能一步登天——却不料一头撞在南墙上。 他这点心思哪里逃得过昭熙的眼睛,心里暗骂一声蠢材,却道:“我问你,谁传的旨?” 陈莫不敢硬扛——也扛不起,回道:“是个姓柳的小黄门。” “长什么模样?” 这却叫陈莫为难了,对方有天使的名义,他哪里敢梗着脖子盯着人家脸瞧——不都是一副面白无须肾亏的样儿么。 他这里迟疑,昭熙又一耳光过来:“你连对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又没有凭据,就是官司打到金銮殿上,谁保得住你?” 这句话并不比之前更疾言厉色,但是落在陈莫耳中,却如晴天上一个霹雳,刷地一下,冷汗就下来了。 他这是……空口无凭啊。 他一味贪功求进,事先既不上报,追杀的又是赵郡李氏这样的名门,当真让他悄无声息办成了也就罢了,却又教李家兄妹几个逃了,如今落到始平王世子手里,追究起来,就是个灭门之祸!要知道,贵人们惯做的委过于人,教人背黑锅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陈莫这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是口谕,也顾不得脸面,更顾不上满地泥泞,“扑通”就跪了下去,叫道:“将军救命!” 昭熙只冷笑一声,替坐骑抓了抓颈上鬃毛,马儿欢快地连打了几个响鼻。 死一样的静,只有雨声哗哗,哗哗。 陈莫心里凉得和冰一样,但是人性如此,便死到临头,也忍不住还想要挣扎,他回头看了一眼雨里一动不动的百余羽林郎:“是我一念之差,信错了人,但是这些兄弟何辜,将军——” 昭熙还是静默。 李十二郎肘部像是被谁推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心里猜是那位小郎君。他忽然意识到,是该他说话了。虽然为掩护他们兄弟出逃,死伤部曲无数,还都是族中难得的好手,连他嫡亲的妹子八娘也……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 要紧的是找到元凶! 要紧的是活着回家报信! 这个人——这个羽林卫背后的人,他能驱动天子亲卫,可见位高权重;他敢明目张胆在这洛阳城外伏击和追击他们兄弟,可见有恃无恐;他不但要杀他们兄弟,连女子都不放过,可见仇恨之深——这样的人,要对付的定然不是他们几个小辈,他的目标,恐怕是整个赵郡李氏。 这才是最令人忧心的。 就只低头道:“都凭世子处置。” 第159章 有情皆孽 昭熙要的就是这句话。等十二郎出了口,便说道:“要只你一个,我是不救的,看在这些被你拉下水的儿郎的份上——”他低声交代了几句,无非叫陈莫带了人回去,不许声张,以后也不许再问。 陈莫自然千恩万谢,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末了昭熙拍拍他的脸,说:“莫忘了去给我妹子赔罪。”这是……收他做自己人的意思?陈莫一愕之下方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连连应是。又给昭熙多磕了几个头,诚惶诚恐退了出去。 羽林郎如潮水撤去。 好手段!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不止李十二郎,还有周乐,然而这样的手段,始平王世子使得出来,他使不出来——只有长期上位的人,才有这个底气和信心,收放自如,他如今……还差得远呢。 待羽林郎退尽,昭熙方才与李十二郎重新见礼:“方才事急,失礼了。” 李十二郎自然不能计较这个。 昭熙又道:“李郎君就不必与我回礼了,快随我进屋去,换过衣裳喝口酒,暖暖身子罢。小周这里别的都还寻常,酒却是难得的好。” 原来这个小郎君姓周,李十二郎心里想。他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分辨酒好酒坏,又挂念垂危的八娘,身上的各种伤口也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也就不客气,拨转马头,跟着昭熙和周乐进了屋。 昭熙、周乐处理羽林郎冲击庄子这小会儿功夫,之先进屋的李家兄弟、侍从已经洗过热水澡,该包扎的包扎,该上药的上药,也都换了干净的衣物,在厅里等着。食案上堆满了食物,不过李家教养,虽然是饿得极了,主人不来,并无人擅自动筷,都坐得笔直,却眼巴巴看着门口。 待十二郎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几乎是齐齐松了口气,纷纷道:“十二郎君!” “十二兄!” 十二郎扫了一眼厅中,弟弟们都在,两个忠心耿耿的部曲也在,却缺了八娘、九娘、十娘。八娘也就罢了,重伤需治,怕是起不来,九娘和十娘……一时变色:“九娘和十娘呢?” 周乐适时应道:“李公子勿急——公主不常来这里,庄上没有侍婢,想是仆妇粗手粗脚耽搁了。” 好娇气的李家娘子,昭熙心里想,他妹子从洛阳到信都千里迢迢,身边可除了萧阮,再没有别的人。 想到萧阮,心里又一点烦躁。 几人分主宾入座,过了盏茶功夫,李家九娘和十娘身着男装进来,垂着头道了个万福。 原来嘉语从未来过这里,庄子上何止没有近身侍婢,连女子衣物都没有。她们穿来的衣物又都被雨水淋了个湿透。没奈何只得上了男装。头发尚未干透,也不能梳髻,粗粗挽了个环而已。 发梢上的水滴落在衣襟上,微微晕染开来,九娘素雅,十娘艳丽,各擅半场。 昭熙在座,周乐是不敢多看,昭熙却在心里想,要谢娘子也作这般装扮,不知是什么模样。两个人各怀鬼胎,昭熙好歹身份尊贵,又是主人,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举杯道:“我先饮,各位随意。” 李十二郎虽然心里还记挂着八娘,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个小周郎君里里外外的周到,自然会安置好她。弟妹这两天都吃足了苦头,奔走,逃亡,好容易舒了口气,就让他们舒过这口气再说。闷闷用着饭食,心里盘算该如何与始平王世子交涉,忽然身子一歪,双箸落案,十三郎叫道:“哥哥!” 李家兄妹、侍从齐齐惊起,昭熙探过十二郎的鼻息,又伸手摸他脉门,道:“是脱力了。” 李家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十娘道:“多谢……世子。”她和八娘、九娘是见过昭熙的,却不料重逢这样狼狈。 昭熙没有应声,朝周乐看了一眼。过了片刻,就有大夫过来,疏散了李家兄妹,几针下去,十二郎“嗳”一声醒过来,看见周遭弟妹关切的目光,要坐起,又被昭熙按住:“李兄且歇着,来日方长。” 十二郎心有不甘:他这一倒下,始平王世子要盘问的就是他这些弟妹了。他这几个弟弟都还年幼,九娘敦厚,又素不习说谎,也就十娘自小伶俐——他把目光投往十娘,十娘微微点了点头。 十二郎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这个美艳的李十娘,看起来不简单啊,全程观望的周乐心里想。 一顿饭,吃得多少有些沉闷,周乐知道八娘多半有不好,十二郎又说倒就倒,也不敢胡乱活跃气氛。李家兄妹食不甘味,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了反馈:食物进去,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昭熙先前喝过酒,也多少用了饭食,这时候并不饿,只出于礼貌,陪着用了几箸,到最小的二十一郎放下筷子,跟着也就放下了,略带了歉意说:“我今儿来三娘这庄子,也是临时起意,这会儿就倦了,只能烦劳周郎替我待客,诸位不要怪罪。” 他说困倦要休息,意味着李家兄妹获得了商量和缓冲的时间,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谈得上怪罪。 李十娘道:“此番叨扰,来日再报答世子。” 昭熙微微一笑,抽身去了。 周乐也不多话,只带他们去休息的房间。虽则知道这些贵公子、小娘子其实不习惯与人共歇一室,但是连日亡命的艰险,安置在一处,多少能安抚他们的情绪。又分派仆妇下人,供他们使唤。 他前脚才走,后脚李家兄妹就聚集到十三郎屋里来——除去十二郎,以他最为年长。十三郎道:“这个始平王世子,可信吗?” …… “你说,李家那几个,如今在做什么?”昭熙靠在软榻上,笑吟吟问。他之前醉得厉害,被周乐使人一碗醒酒汤强行灌醒过来,这会儿真有些倦了。好在周乐从前就是他的亲兵,也无须他正襟危坐。 “无非是猜,殿下可不可靠,赶明儿醒来,殿下会问些什么话。”周乐道。 “没意思。”昭熙撇了撇嘴,“话都被你说完了——再猜猜,这些羽林郎受谁的指使。” 周乐:…… 合着这位爷是要寻他开心?他怎么不去花楼啊,那里赔笑的小娘子多可人,何必来找他这么个糙老爷们,周乐心里怨念,却也不得不认真想了片刻:“能使得动小黄门的,总是两宫近人。” “然后呢?” 周乐:……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周乐道,“我既不曾入朝为官,也没有在哪位贵人府上做过帮闲,如何知道两宫近人。” “当真不知道?”昭熙笑了,“我瞧着你都喝上宜阳王的酒了,还当你什么都知道呢。” 周乐:…… 他就不该拿他最好的酒来招待这只白眼狼!偏白眼狼还笑嘻嘻看着他,并不像是动了怒——如果真认定了他与宜阳王有苟且,怕是这笑里,会突然插出把刀来吧,周乐心里想。 却老老实实答道:“酒是我自宜阳王手里赢来的。宜阳王来西山打猎,过往频繁,有时候来讨口水喝,来得多了,就撞了个面熟。前儿和我打赌,就输了这些,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我原也不配喝——” 昭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得了,收起你这个嘴脸吧,我要真疑心你,你也没机会在这里好好说话了。” 周乐:…… 他真觉得自己比先前那个倒霉催的羽林卫幢主还冤。 昭熙却叹了口气,推心置腹与他说道:“不是我要疑心你,你自个儿想想,换你是我,你自己说,你可不可疑?三娘说你是平城旧邻,就算我信了三娘,没差人回平城打探,可是你的口音里,但凡有半点平城味儿,我也不起这个疑了。” “……要不是在信都你又救三娘一次,我原是要派人去摸你底细的,但是你又……好吧你家母羊真生完了吗?” 周乐:…… 周乐叹了口气:“这话,世子已经问过一次了。” “对对对,”昭熙也记起来,“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周乐:…… 明明就是他想看他无言以对! “我当时想,你回去就回去吧,没准你就是觉得家里母羊要紧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但是这才几个月,你又杀了回来。三娘还把……差不多整个家当都交给了你——她可真信得过你!” “我觉得,”周乐慢吞吞地说,“我没什么让公主信不过的。” 昭熙:…… 这货还敢顶嘴! 昭熙觉得自己很应该再喝杯酒压压惊。 到底还是有正经话要说,且按下不提,只道:“我从前就觉得你是个灵省人,这回见面,像是又长进了。我问你,你凭什么认定陈莫拿不出谕旨?”——若非有这个判断,他的应对又该不一样。 周乐道:“如果李家有罪,自有大理寺、御史台判定,他们却选择了野外伏击,说明李家兄妹无罪。无罪杀人,便是两宫,也不肯轻易承担这个污名,何况那位藏头露尾的神秘贵人。留下谕旨,就是把柄。” 没有人敢留这样的把柄。 “那要万一,这个神秘贵人就是两宫呢?”昭熙追问。 “不会。”周乐肯定地说,“李家兄弟年纪都轻,两宫知不知道他们都成问题,怎么会要他们性命?就更别提李家这几位小娘子了,都尚未出阁。” “说得好。”虽然也不是没有破绽,但是以周乐的身份,他能得到的消息,能分析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难能可贵,所以昭熙还是表示了赞赏。末了话锋一转,却道,“还有一个问题。” “世子请讲。” “既然你家母羊已经生产完了,你人也回了洛阳,还回来做我的亲兵怎么样?” 周乐:…… 说得母羊像是他家家属一样,周乐幽怨地想,早知道这位这么小心眼,当初就该捏一个保家卫国、报效圣上的借口来搪塞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只反问:“殿下是不愿意我为公主效力吗?” 昭熙“啊”了一声,很有些尴尬,显然并没有想到这茬——也就周乐这种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由自主往这个方向想——三娘的人不就是他的人吗。说起来他家三娘还是挺能得人心的。 一时干笑道:“唔,留在三娘这里也好,她这些部曲,也须得有人管着。” 周乐道:“……都操练得差不多了。” “嗯?” “到秋后,我就回边镇。” 昭熙:…… “你家母羊又要生羊羔了吗?” 周乐:…… 周乐道:“今年夏天酷热,冬天必然极冷,时间也长。柔然人过不了冬,是肯定会过来抢劫的,边境上有得仗打——” “你想打仗?”如今肯打仗的年轻人可不多了,或者说,洛阳的贵族少年,还有血气与勇武的,已然不多。 周乐点头。 “你想……凭着弓马立功?”昭熙再问了一句。 ——打仗是会死人的,为什么放弃始平王世子亲兵的机会去冒这个险?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换句话说,这小子有野心。 也对,好汉子就该一刀一枪拼功劳。靠着给妇孺守门,守得再严实又有什么好夸耀了。更别说这洛阳城里,贵人之间的鸡毛蒜皮,勾心斗角。那个瞬间,他几乎是羡慕他——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他迟早会从一刀一枪,走到勾心斗角。 “那这些部曲,你打算交给谁?”昭熙又问。 周乐道:“这里人尽皆知,公主才是他们的主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冲昭熙笑了一笑,“连世子殿下都不能曲逆其意。” 昭熙:…… 昭熙决定不和这小子一般见识:“我明儿一早回城。李家兄妹,就都交给你了。” 周乐怔了片刻:“世子知道是谁了吗?” 昭熙微微一笑,周乐是自己人——虽然他也不知道三娘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样死心塌地——所以,也不介意透露给他:“陛下如今尚未亲政,便是有人想要狐假虎威,也借不来一张虎皮。” 太后只想维持局面不出乱子;皇帝更是需要拉拢世家大族,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谋逆,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一锅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干,所以这么干的,只能是没脑子的人。 三岁小儿手持权柄,要没个节制,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偏这人与自己还多少有渊源,想到这里,昭熙也不是不叹气的。 周乐眨了一下眼睛:“是太后的……亲信?” “下去歇着吧,”昭熙道,“明儿要应付李家兄妹,也未必就是个容易的事,李家那位八娘子……是没了吧。” 周乐:…… 周乐起身给昭熙行过礼,走到门口,忽回头笑道:“殿下可有察觉,李家十娘子对殿下多有留意?” “滚!”昭熙一个字就打发了他。 周乐灰溜溜滚了下去。 昭熙却还愣生生发了一刻钟的呆。这小子别的上头也还有限,对于人和人的关系,直觉惊人。李十娘确实就如三娘所说,貌美如花,聪慧过人。要是再多一分秀雅就好了,就像是、就像是…… 昭熙并没有想明白这个“就像是”具体是像什么。只那晚做了个梦,梦见不知道在谁家书阁,翰墨书香盈室,有个淡青色的影子,轻盈,秀雅,就在不太远的地方,看得见,只是够不着。 她戴了帷帽,长长的幕垂下来,浅灰色的风,吹得影子飘飘的,像是里头藏了什么鸟儿洁白的翅膀。他看不到她的脸,只是觉得,如果能看到,那定然是好的。就像、就像他一直以来希望的那么好。 出了昭熙的屋子,周乐就收了笑,虽然今儿意外多,营房还是要走一趟的。 虽然庄子上大夫竭尽全力,但是八娘生机已绝,人尽皆知,人尽不忍出口。所以方才晚膳不提,也是顾虑李家兄妹这一路辛苦,何况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徒增悲戚罢了。 都明儿再说吧,到了明儿,精神和力气都恢复了,接受起来也没那么困难。周乐想着,巡过军营,也自回房歇了。 次日一早,天方亮,昭熙就回了城。 昭熙是羽林卫统领,他进出宫城,一向是不惹人注意。他求见太后,太后虽然意外,也绝不会不见。 “……臣失察,请太后降罪。”昭熙说。 太后铁青着脸,几乎是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没有罪,你有功,琥珀,赏!” 昭熙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磕头谢了恩,退了下去。 离开皇城的时候,一行人正匆匆过来。当头一身绯袍金绣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他高昂着头,似是目无余子,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与昭熙对了个眼神。他收到了,而且看懂了,昭熙心里松了口气。 …… 郑忱进入德阳殿,琥珀不在,就只有赤珠,其余侍从婢子尽数被遣走。太后垂着眼帘坐于堂上。 他像是没有看到太后的脸色,笑吟吟道:“昨儿晚上雨下了整夜,陛下睡得可安稳?” 太后不答,只道:“你过来。” 郑忱知道这一过去,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他素怕疼,这会儿却堆了满脸的笑,走到太后跟前,尚未站稳,脸上就挨了一下。太后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虽然尽了全力,也没有留下印子,只长长的指甲刮过去,一滴血挂在艳如蔻丹的指甲上,倒像是缀了颗红宝石。 太后恨声道:“你做的好事!” 郑忱直挺挺跪下去。 竟是一言不发,连个借口都不给她!太后心里怒火更炽,喝骂道:“郑三郎你也是个男人,怎地生了这么软的膝盖!”抬手又要打。 赤珠叫道:“侍中还不自辩!” 郑忱垂头却道:“我……没什么可辩的。” 太后气得发抖,顺手捡起案上玉如意当头砸过去。郑忱咬牙,硬生生受了,玉如意击在额上,登时血流如注。 德阳殿里寂静如死。 郑忱伏身于地,磕头道:“殿下凤体要紧,郑三不值得陛下如此……总是郑三负了陛下,郑三愿伏法认罪,郑三会在地下为殿下诵经祈福,愿我燕朝万年,殿下福寿安康。” 他说一句,磕一个头,血流得满地都是,太后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疼,目中已经流下泪来。 赤珠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谁知道这两个冤家会闹成这么样子!一面劝道:“陛下莫急,问明白了再急不迟。”一面对郑忱说:“郑侍中这么敢作敢当,怎么就不敢解释,为什么要杀李家兄妹?” 郑忱当然不是真想死,他等这句下台阶的话等得心都焦了,得了机会,脱口便道:“他们害死了我姑姑!” 太后一怔,连眼泪都顾不上拭了:要是别的事,她不知道也就罢了,郑念儿的死,是她亲口交代下去,怎么……倒成了李家的罪状? 一时呆呆地,却是赤珠替她问道:“你姑姑?” 郑忱又磕了个头,话都是假的,心里怨恨却是真的:“我姑姑原是李家妇,姑父早逝,姑姑在李家受尽了欺侮,最后是丧父才得以归宁,奈何婶婶不喜。我客居洛阳,多得姑姑照拂,后来承蒙陛下青眼,得以置业,就想要报答姑姑,在桐花巷里置了宅子,把姑姑接过去,谁知道——” 赤珠问:“李夫人——” “都怪我,”郑忱的声音低下去,这忏悔也是真的,“从前姑姑在家里,李家忌惮我荥阳郑氏,并不敢胡来,但是我、我孤身一人在洛阳,他们却是不怕的,前儿我进宫,到回家,姑姑就已经……没了。” 第160章 冷风冷雨 太后听到“孤身一人”几个字,心里一阵难过:这孩子在洛阳,从前的那些日子,一介白身,两手空空,可不是人人都能欺侮?又想,难道那个李郑氏果然只是对他多有照拂,而不是、不是…… 这当口,她对贺兰袖言之凿凿的告密忽然生出疑窦来:想那贺兰氏也不过是个深闺小娘子,如何知道郑家内情?李郑氏美貌是真,可是她终究是郑郎不出五服的长辈啊。要万一那贺兰氏是信口攀诬…… 太后心里乱得像团麻,牵起这头,扯到那头——这要万一、万一郑郎和这个李郑氏果然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却听赤珠又问:“确定是李家下的手?” 这也正是太后想问。 “确定。”郑忱道,“素日跟着我的那个小厮叫安奴的,收了李家重金,做了内鬼,我已经审问明白了。” “那安奴人呢?” 郑忱微垂了眼帘:“他该死。” 原来是死了,怪不得没有回来复命。赤珠与太后余光里交换过眼神,彼此心照不宣,死得好。死无对证。 “那还是侍中不对,”赤珠说,“便有天大的委屈,难道竟不信陛下能还你一个公道——” 郑忱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又垂下去,他慢慢地说:“我知道陛下对我好,但是赵郡李氏,世家大族,非陛下轻易可动。我不舍得陛下为难。我欠姑姑的,我自己来还——无非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这几句掷地有声,太后听了,未免愀然:“原来在郑郎心里,还分你我。” 郑忱心里冷笑,只是不说话。 人死不能复生。 眼前这幕他一个人在深夜里反复推敲过,无数次。念儿死后,如果他不闻不问,不追究,不报复,短时间之内,太后固然能松口气,但是时间长了,她会慢慢生出疑心——有些事,经不起细想。 她会不断地想,不断疑虑:以他与念儿之间的情意,他怎么能对念儿的死无动于衷? 人都这样。做皇帝做主子的,希望自己的臣子部属对别人背信弃义,对自己忠贞不二;女子希望情郎对前尘往事薄情寡幸,唯独对自己从一而终。但是每个人又分明都明白,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这个人能背叛别人,就能背叛自己,他能抛弃旧人,终有一日,会同样抛弃新人。 赤珠等了足足有一刻钟,都没等到郑忱表忠心,只得叹气道:“……便是如此,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了李夫人,侍中就该找谁去,怎么能随便逮着李家小郎君、小娘子就咬。” 郑忱道:“赤珠姑姑说得轻巧,这些小崽子不论,李家人是这么好咬的?” 赤珠气结:“可是私下调动羽林卫是什么罪名,你不知道?” 郑忱道:“愿伏国法。” 到这份上,还一口一句“愿伏国法”,无非是仗着太后舍不得杀他罢了,赤珠心里冷笑。太后却只觉得可怜可爱,先前被砸破的额已经渐渐止了血,横亘眉目间一抹鲜红,他容色好,并不狰狞,倒是添了风致。 太后端详良久,脱手将帕子掷到地上:“先擦把脸罢,赤珠,扶他起来。” 李家兄妹次日起得并不太晚。周乐去见十二郎,他刚刚醒来,大夫把过脉,小食了一碗粥,精神头比昨日已经好过太多,见周乐面有哀色,心思一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八娘她——” 周乐点头:“李公子节哀。” 李十二郎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八娘在这些姊妹中是最长,素来温柔敦厚,这一路逃亡,食物和药物,都先紧着别人,她是永远沉默的那个,一直到……到长箭射穿她的背心,她只喊了半句:“哥——” 大家族总这样,出色的,孱弱的,任性的,花言巧语的,会得到更多关注,八娘没有这个福气。 十二郎怔然坐了许久,对这个血脉至亲所能记起的,也不过一双秀气和沉默的眼睛,他想他必须承认的,他的妹子……并不是太讨人喜欢的姑娘,没有十娘机灵,所以、所以她就该死吗? 如果对方果真大有背景,如果家族势不如人,打算忍气吞声,如果……谁会坚持为她的死亡出头?突如其来的念头,然后十二郎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念头,而是事情的必然走向。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污浊不堪,他知道的。他强迫自己打住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涩声问:“什么时辰?” “昨儿李郎君昏过去不久,大夫就已经来说不好,”周乐道,“我虽然知道李郎君兄妹情深,但是其他郎君和娘子年岁都太幼,又连遭意外,恐怕经不起——”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了。 昨夜冷雨,也没有让李十二郎冷得这么厉害。死人是不重要的,死人永远不会比活人更重要,对于家族来说。 …… 出了宫城,原该回府,但是昭熙信马由缰,竟走到了这里——他们说,这是广阳王府。 该进去拜访一番,他也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广阳王是个不太起眼的宗室。没有办法,世道就这样,一个没有父母兄弟,又瞎了眼睛的宗室,能有多起眼,他能为官吗,还是有前程? 阿古壮着胆子、心领神会地上去叩门——谁知道他家这位世子爷在想什么,但是勒马徘徊这么久,总不能是对广阳王府的大门情有独钟。 应门的是个驼背老人,老得不能再老了,也许并不是天生的驼背,只是岁月压弯了它。 “两位郎君——找人?”老人慢吞吞地问,像是许久不曾开过口,言语迟滞。大概眼神也不好,明明是他带着小厮,到他嘴里就成了两位郎君,昭熙这样想,说道:“我来拜访广阳王。” 守门人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一动:“官……官羊?” 昭熙:…… 昭熙觉得自己从前应该是见过广阳王,但是也不好说,元家宗室繁衍颇为昌盛,祭祖或者别的场合匆匆一瞥,连模样都不太记得起来,登门拜访更是无从说起,自然也不会想到,堂堂宗室王侯,会找这么个人守门。 守门可不是个可以掉以轻心的活,那需要眼力,各家王府门上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 难道广阳王府里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奴仆来担任这个职务?他心里疑惑,只管好生与那守门人说道:“我是始平王世子,来拜见广阳王。” “柿——子?”老人家拖长了音调,昭熙正要点头,就听得他接下来语调一滑,“不是李子?” 昭熙:…… 这一下阿古受不住了,上前揪住老人,提起拳头道:“你找死!” “阿古!”昭熙喝止他。 这里毕竟是洛阳,不是信都,他们仗兵横行的地方。 昭熙使个眼色,阿古犹不太情愿地从袖子里摸出半粒银子,塞进老人手里,老人这才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殿下稍等。” 阿古:…… 昭熙心情更坏了。 也不知道是这个老家伙奴大欺主呢,还是这广阳王府驭下就这么个情形,也许两者兼有。毕竟广阳王目不能视,如果身边没个可靠人,或者说,忠心的不能干,能干的不忠心,久而久之,就不可收拾了。 等了盏茶功夫,等来广阳王的亲自出迎。 约是二十出头,穿的简蓝纱袍,周身并无挂饰,也无绣纹,想来那些东西对他也是累赘。只简简单单用一支青玉簪子绾发,倒是清爽。 他是典型元家人的长相,眉目虽然说不上特别出众,却都安置得十分妥帖,陡然一见,就像是夏日里清凌凌养了一簇水仙。 “是十三郎吗?”广阳王在距离两三步的地方停住。昭熙在族中排行十三。既论到序齿,昭熙便回道:“是,五哥近来可好?” “尚可度日,”广阳王道:“一向没怎么出门,也不知道十三郎几时回的洛阳。” 略寒暄过,就引昭熙进门。广阳王府并不太大,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凑巧,府中规划严整,几乎没有什么枝枝蔓蔓的道路,横平竖直,干净得就像是棋盘。花木倒是葱茏,有鸟叫的声音。 广阳王道:“寻常无事,不过养几只鸟,几盆花罢了。” 他说得寻常,昭熙心里却不好受。这园中景致再好,他也看不到,养几只鸟儿自娱而已,想着还有漫长的岁月……这座精致的广阳王府,简直像个囚笼。囚他一个也就罢了——昭熙没有细想这个“罢了”之后。 进了屋,屋中摆设也简单,没有设屏,没有插花,就只有几案、坐具、简洁得近乎贫寒之家。 好在屋里倒不热。 昭熙四下打量,并没有看到冰,却有凉风习习,风中像是有异香,纯净如清泉朝露,顺风看去,纱窗外隐约的绿影婆娑,也许是竹,窗下垂了累累纱囊,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香气着实宜人。 却是风雅,昭熙想。 他这趟来访突兀,广阳王却并不问他因何而来,笑吟吟只吩咐婢子上浆水酒水,时令鲜果,昭熙一一看去,这府中婢子不多,姿色也都平常,大约一个瞎子,不需这些——媚眼抛给谁看呢? 广阳王与他说些花事、鸟事。 昭熙原就没这个风雅,又不是俏佳人软语说笑,哪里听得进去,瞅了个空档问:“听说五哥订亲了?” 广阳王闻言,俊秀的眉目里一丝儿红晕,竟有些弱不胜衣:“十三郎也听说了?” “订的哪位?”昭熙追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三娘又不会骗他。 “谢祭酒的千金。”广阳王微笑,忽道,“说起来,倒是有一事相求。” 昭熙觉得自己的眉尖跳了一下。 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任他流利地把话说完:“我眼睛不便,这些年往来亲友甚少,难得十三郎记得我,到我成亲时候,能不能劳动十三郎为我做御?” 这个要求其实不算过分,他与他年岁相当,地位相当,又尚未成亲,实在再合适不过,昭熙想了半晌,竟是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他不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室中空气就一点一点尴尬地冷下去,风穿堂而过,习习地香。 广阳王像是觉察到自己让人为难了,干咳一声,正要找话圆场,却听昭熙问:“王兄……见过谢娘子吗?” 广阳王笑道:“说出来不怕十三郎笑话,还是我这眼睛未盲之时,曾在谢祭酒门下求学,有天谢娘子来找祭酒,祭酒不在……” “那时候五哥就有心——” 广阳王又咳了一声,面色窘迫:“那时候谢娘子不过七八岁,言语条理,我也就觉得这个小师妹玉雪可爱。” “那,”昭熙顿了顿,方才吞吞吐吐把话说出口,“王兄有没有听说——” “十三郎!”广阳王提声打断他。 昭熙原也不愿意用外头那些话糟蹋谢云然,被这么一打断,自然就住了嘴。 他略略低眉,眉睫之下的青砖地,清简,素雅,但是并不至于寒酸。该是知道的吧,知道她毁了容,但是他看不见,他记得的,他放在心上的,就只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儿,他说,玉雪可爱。 别人说什么,有什么重要,如风过耳,甚至连过耳的机会都不给。别人的眼光就更不重要了,他又看不见。他这一生,不能出仕,不能经商,不能行军打仗,连吟诗作对也诸多限制,但求一朵解语花。 这个人……也许这个人,才是她的良配。 一样风雅,一样澹泊,一样静,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听一朵花开的声音,也能相视而笑。他算什么。他就是个武夫,平生所好,打打杀杀,他闯进她的生活,那大约……就如传说中牛嚼牡丹。 这个念头一经浮起,再挥之不去。 昭熙也没有想过,他有生之年,竟然会在一个瞎子面前自惭形秽,他几乎是狼狈地说:“承蒙王兄青眼,我自然是……愿意的。”有他做御,至少,不会容人轻慢和刁难,哪怕她嫁的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瞎子。 这个瞬间,却又想起屏风后喁喁细语,唇上幽香,漏月亭中,古木苍天。 广阳王喜道:“那就都拜托十三郎了。” 昭熙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托词告辞。倒是广阳王依依不舍,一直送到门口,“目送”他们主仆离去。 正值晌午,太阳辣得整个洛阳城都打蔫,广阳王慢慢踱回园子,一踏进房间,就听得有人笑道:“王爷今儿好兴致,逗只鸟儿也能逗上半天。”暗绿色竹影纱门推开,走出来衣白胜雪的少年。 广阳王并不答话,慢悠悠坐下了,自有青衣婢子适时递过来一杯冰好的酒,酒色媚如胭脂,玉白的杯壁上布满细小的水珠,密如鱼鳞。他轻啜一口,笑道:“这话,萧郎敢在华阳面前说吗?” 萧阮:…… 彭城长公主要替他向始平王求亲的事,瞒得过别人,怎么瞒得过眼前人。 萧阮干笑一声,也饮了半盏茶,起身道:“时候不早了——” “赶着去告知你家大舅子?”广阳王冷笑。 萧阮:…… “去罢。”广阳王又笑了。 出了广阳王府,萧阮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其时天色还早,只不知怎的,背后就出了一身冷汗。 …… 元祎炬看着拜帖发怔,崔家的帖子。他与崔家素无往来,却不知崔九郎忽然使人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少时吃够了苦头,活得小心翼翼,自太后寿辰明月进宫,凭空掉下来一个直阁将军,就心存感激,后来又被提拔为羽林卫统领——虽然只领了一半的羽林卫,已经是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了。 虽然一向少与外臣结交,但是与人为善是他的基本宗旨,所以虽然满心疑惑,还是让人请了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衣男子,衣饰整洁,眉目只能算干净,不出色。元祎炬问:“崔郎使你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男子眉目一动,左右看了看。 元祎炬越发疑惑:崔家和他,难道还有什么秘事可言?他自幼父母双亡,在宗寺中养大,如今府中并无旧人,都是市上买来,或亲友所赠,他府中就是个筛子,没什么藏得住的。虽如此,还是挥退了下人。 青衣男子给他作了个长揖,口中道:“将军见谅,某实非崔郎君所使。” “那是何人?” “无人使我,”青衣男子站直了,侃侃言道,“我来救将军的命!” 元祎炬:…… 这赤口白牙的,咒他? 元祎炬性情暗弱,但是并不蠢——真要蠢,这么多年也活不下来,更勿论带着年幼的妹妹。他上下打量了这青衣男子片刻,他衣饰整洁,却并不名贵,谈吐斯文有礼,想是识文断字。 如今这天下的士子为求闻达于诸侯,“风骨”两个字是早不论了,还好作惊人之语,元祎炬笑一笑,笑意里并非没有自矜之意:他如今,离诸侯还远着呢,就有人来毛遂自荐了? 正要开口戳破,那男子却抢先道:“李家儿郎在西山遇袭,将军可有听闻?” “李家?” “赵郡李氏。” 元祎炬吃了一惊:以赵郡李氏的势力,哪个敢虎口拔牙?却笑道:“这等事,不该是洛阳令的职责吗?” 青衣男子道:“将军再想想?” 元祎炬好脾性,竟真又想了片刻,仍含笑摇头:“郎君好意——” “我没有什么好意,”青衣男子却又一口否认,“我来,固然是为了救将军是性命,也是想为自己报仇。” “报仇”两个字让元祎炬皱了眉,他生平最厌憎睚眦必报之人,这人既有心来奔,却又开口犯忌,登时声音就冷了下去:“是吗,既如此——” “袭击李家儿郎的,是将军手下幢主陈莫,”青衣男子不等他把拒绝的话说完,已经揭开谜底,尤嫌不足,又加一句,“如今上头的人,怕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军背这口黑锅了。” 日色惨淡,忽然“当”地一响,元祎炬侧目看时,原来是手肘碰到了几上盏碟。他竟怔怔看了片刻。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赵郡李氏,他的手下,以及……黑锅。元祎炬并不追问为什么上头不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之类。他没那么天真,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什么真相。他不想死,他和明月挣扎着活到现在不容易。 他获罪,明月不能幸免;即便幸免,她一个人……她要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虎狼之世活下去吗? “阁下的仇人是哪位?”元祎炬终于问。 “咸阳王。”青衣男子淡淡地说,就好像他说的并非当今太后宠爱的重臣,就只是路边闲人张三李四一般。 元祎炬再沉默了一会儿,比之前要短,片刻之后,他提高了声音:“来人,送客!” 青衣男子不以为忤,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他需要时间来思考和接受,他也需要时间去奔走和游说,所以只微微笑了一笑,放下名刺:“郑侍中是早上辰时末进的宫……留给将军的时间不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外间仆人进门,青衣男子一拱手,跟着仆人退了下去。 走出元祎炬的府邸,阳光略略有些刺眼,青衣男子却特意仰头对着万丈金光看了一会儿,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第161章 严父教子 青衣男子出元祎炬府邸的时候,正是元昭熙进家门。昨天的事虽然和自家关系不大,但是既然牵扯到羽林卫,他和周乐又机缘巧合被卷入,昭熙想着,还是该和父亲通个气。 元景昊这日正闲,在家里逗儿为乐,到长子来见,尤抱着小儿子嘻嘻教导:“叫阿兄——阿——” 婴儿“呀呀”挥舞着手臂,说不出个囫囵词,口水倒是流了一滩,元景昊也不嫌弃,擦擦就过,反问昭熙:“今儿不轮值吗,怎么回家来了?” 昭熙删繁就简,把前日所见所闻和父亲说了——当然略去了去庄子上的原因,以及被三个半大小子围攻的过程,元景昊起先还含笑,到后来面色渐渐肃然,沉吟片刻,问道:“……是郑侍中?” “多半是,”昭熙点头道,“孩儿出宫的时候,正赶上他进宫。”——又把私底下给郑忱通风报信的事儿给省了。郑忱这等容貌,对他反复示好,这要传出去,众口铄金,谁知道会闹出什么话来。 就是父亲这里,也少提为妙。 “依你看,太后会怎么处置?”元景昊拍着小儿肉墩墩的后背问。以他对妻姐的了解,当然能推断出来,不过是借此考校儿子。 昭熙道:“太后气得很!” 元景昊眼皮撩了一下:“这里没有外人。”——他的书房,书没几卷,人也没几个,都是带耳朵不带舌头的。 “依儿子看,”昭熙道,“有惊无险。”有他通风报信,要还能有险,这人也没救了。真要蠢到这份上,谁给他策划的永宁寺? “然后呢?” “然后……”元昭熙迟疑了片刻,他还没想过然后,郑忱不倒,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李家的事情怎么解决——太后总会有办法,“李家的损失,总须得有人出面承担——陈莫担不起。” “谁来承担?” 元昭熙脑子里把相关人事都过一遍,最后不得不承认,能担得起的人不多:“如果不是崔家,那就只能是九哥了。”陈莫和崔家有亲。元祎炬行九,“崔家和李家,可没什么仇怨。”元昭熙又补充道。 元景昊摩挲着小儿子柔软的头皮,点了点头。他这个长子在行伍中长大,打仗是不用说,对朝事却生疏,不过,能中规中矩分析出这几条,自保也够了。便笑道:“那接下来怎么做,你心里可有数?” “如果太后让孩儿接手羽林卫全营,孩儿也是能胜任的。”元昭熙道。虽然崔家有可能被背上黑锅,但是这个可能性比元祎炬小多了。崔家毕竟大族,人脉根底深厚,除非太后打算动崔家,否则没必要舍易取难。 说到底,元祎炬有什么,勤勉有什么用,剥除宗室的光环,他就是个孤儿,一衣一食,都仰仗皇家供给。 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乐得欺软怕硬的。为什么不呢。 “知道就好。”元景昊没想那么多,又回头捏捏小儿子胖嘟嘟的脸,换了话题,“这么说,你昨儿去看三娘了,三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昭熙呆了一下——其实嘉语是与她说过次日要归家,可惜他当时脑子在离家出走中,根本没有听进去。 “嗯,没问?”元景昊“欸”了一声,多少有些失望,“好好的说去祈福百日,这都第二个百日过完了,再迟,这小子都要满周岁了,她个当长姐的还想缺席不成!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你说是不是”却是对婴儿说的,婴儿浑然不知道父亲在苦恼什么,呀呀地手又抓了上来。 昭熙也知道父亲就是发牢骚,并非真的动怒——父亲对他两个妹子一向怒不起来,但是父亲发了话,总不好不接,想了片刻,说道:“到阿袖出阁,三娘就回来了——另外中秋总要回来。” 提到贺兰袖,元景昊的好心情就去了一半:他自问这些年对她们母女并无亏待,不曾想,还是种下祸根。浣云他是拿得住的,却不知怎的把女儿养成这样。 到底还是贺兰家的种,养不熟,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都养不熟,看他的三娘,早年也淘气,如今多懂事——他这么想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犯了天下父母都有的毛病:癞痢头儿子是自家的好。 要不是太后明令不许,又碍着浣云的情分,他早结果了她。 好在—— “也是这半年事多,”元景昊道,“到中秋过后,也该让人着手操办了。” 这天底下哪里有临出阁才匆忙操办的新嫁娘,昭熙知道父亲是彻底厌恶了表妹——她如今人在哪里连他都不知道,只是可想而知不会好过。 猛听得父亲又说道:“……前儿你母亲相看了李家几位小娘子,回来和我说十娘子好,你又刚巧救了她——” “孩儿并无此意!”昭熙赶紧撇清,“救他们的也不是我,是三娘……阿爷记得小周吗,在信都救了三娘、被我收为亲兵的那个。” “周……周乐?”元景昊皱眉,“你把他叫来洛阳了?” 父亲面前,昭熙也不好说那些母羊、羊羔之类的浑话——说到底三娘还要用他,便只含混道:“来洛阳有一阵子了,如今在给三娘训练部曲。” 元景昊:…… 元景昊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阿言好武他也认了,三娘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的这个毛病!什么部曲,都是些臭男人,三娘要他们做什么!人家女儿就是个女儿的样子,他这两个女儿…… 罢了罢了,都等她回来再说,先顾了眼前这桩——其实元景昊心里清楚,真见了女儿,他哪里敢问罪,不陪笑就不错了——“那也好,不管李家和郑三什么恩怨,既然出了这一遭,先看看也是对的。” 昭熙这才松了口气。 元景昊自己琢磨了半晌,唧唧咕咕地道:“你母亲说郑家小娘子生的好,可惜郑家这家风……李家你又看不上,从前我是觉得崔家不错的,但是如愿……然后范阳卢氏,”一拍大腿,“呔!我怎么忘了谢家!” 昭熙脱口道:“谢娘子有主了!” 元景昊:…… 元景昊眯着眼睛,从上到下,又从下往上打量儿子,昭熙被他看得一阵毛骨悚然:“阿——阿爷!” “兔崽子,你老子还没说谢家哪位娘子呢。” 昭熙:…… 昭熙定定神:“阿爷莫要戏耍我,谢家如今及笄未嫁的,不就只有五娘子吗。” 元景昊嗤之以鼻:“你倒打听得清楚!说!好端端的,洛阳这么多家,你觊觎人家小娘子做什么!” 昭熙:…… 这做爹妈的要不讲理来,做儿女的就只有崩溃的份。昭熙几乎是强行辩解:“谢娘子和三娘好,如今就住宝光寺里,孩儿去看望三娘,碰上过两回。” “几回?”元景昊瞪起眼睛。 “三……四回。”话出口,昭熙是恨不得咬舌,不知怎的,记起歇在庄子上那晚的梦,脸上就开始烧——可他连她的脸都没有看到过! 元景昊拍腿大笑,竟失手将怀中婴儿给摔了出去。 婴儿不明所以,犹自手舞足蹈,咯咯直笑,昭熙魂儿都给吓掉了,一把接住肉团子:“阿爷!二郎可禁不住摔!” “咳咳!”元景昊老脸一红,干咳两声,“为父这不是,咳咳,这不是……既然大郎你看中了,阿爷这就叫你母亲准备着,咱们上谢家提亲去!” 昭熙:…… 昭熙涩然道:“阿爷没听我说吗,谢娘子她……有主了。” “有主?”元景昊笑容一收,斜睨了儿子一眼,招手道,“你过来!” 昭熙:…… “阿爷有什么话就说,孩儿听着呢……就不过来了,免得惊到二郎!” “小兔崽子!你爹的儿子,有那么容易惊到?过来!” 以昭熙的经验,历来被父亲喊到近前,多半免不了挨揍,所以心里实在不情愿:他不过就是知道谢娘子排行,怎么也说不到觊觎啊——父亲怎么能用这么猥琐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儿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错? 见昭熙抱着弟弟磨磨蹭蹭不肯过来,元景昊叹了口气:“你过来,为父不打你。” 昭熙:…… 元景昊看着肉乎乎的小儿子在大儿子怀中东张西望,咿咿呀呀,十分惬意,又叹了口气,说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回平城病倒的那次吗?” 昭熙面皮一僵,他记得,他当然记得。那是他被父亲带离平城之后第一次回去,那之前大约有两三年没见过三娘,父亲不知道给他念叨了多少次,要爱护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在他想来,那该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乖巧,听话,会亲亲热热喊他“阿兄”,就和阿言一样——好吧阿言实在说不上多乖巧。然而到真见了,还不如阿言呢:这就是父亲一直给他念叨的妹妹吗,这个沉默的,别扭的,土气的孩子,连“阿兄”两个字里,都透着冷漠。 之后……就更糟糕了,他上吐下泻,差点没要了命。后来发现是中毒——幸而发现得早,也幸而毒性不烈,他体质又好,饶是如此,也还躺了半个月。那时候他想不明白,三娘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之后也一直没想明白。 “……你那时候年纪虽小,见事已经很明白,”元景昊面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这个儿子是他一直带在身边,他长大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看在眼里,“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三娘,是不是?” 昭熙抱着弟弟,手上忽然有些沉,他愣了片刻,方才说道:“那时候三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 “我只问你,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元景昊不理儿子为女儿开脱的话,只问,“是怕我责打三娘?” 昭熙实在不知道这当口父亲翻起旧事所为何来,支吾了半天,见父亲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只得点头:“三娘小,又是个女孩儿,哪里挨得住阿爷的打……”——他当时在昏迷中,并不知道最终是贺兰袖替嘉语挨了那一下。 “你当时说出来,可以少吃不少苦头。”元景昊目色微微往上,雕梁画栋,尽在眼底,“是我教你要忍,要让着妹妹……养成你这么个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你娘,你娘……性情可果断得很。” “阿爷——”听到父亲话里有自责的意思,昭熙登时不安起来。 “你不说,是你宽厚,也是你运气好,”元景昊瞪了他一眼,“也不想想,要是你就此送了命,何其不值!就是三娘,到她长大了,懂事了,想起来,一辈子能心安?这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 昭熙:…… 搞半天还是他的错,他就不该往好处想他爹! 垂头丧气应一声:“……是。” “不服?” “服!”昭熙赶紧抬头挺胸,应声响亮。昭恂不知道兄长怎么忽地站直了,跟着大声“呀”了一声,倒把元景昊逗笑了:“服就好。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那之后,还是多少疏远了三娘——” “我——” “别急着辩解,”元景昊淡淡地说,“这固然有你们兄妹聚少离多的缘故在内,但是你敢说,和平城那次,一点关系都没有?” 昭熙抿了抿唇,父亲说得对,但是他委屈——任谁在他的位置上,却如何还能亲近当初那样一个三娘?他固然爱护她,那是爱护母亲留给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纪念,但是亲近——那太难了。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三娘转了性子,”元景昊说这句话,心里未尝不庆幸,三娘转了性子,不但肯亲近兄长,对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多了依赖。一个人要对另外一个人生出依赖,即便是至亲,那也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信任。三娘又不像大郎,自小跟着他,“……你们兄妹,难道这样僵一辈子?” 昭熙的头又垂了下去。 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三娘在马前惊天动地的那一声“哥哥!”,如若他当时不在,如若在那之前三娘就已经遇害,他们兄妹,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和解的机会?那之后,如果不是三娘主动示好,他们能有今日? 起初父亲说他错,他嘴上应着,心里其实不服,到这会儿却是服了:“父亲说得是,是我错了。” ——他做兄长的不主动,却让妹妹来迁就他,自然是他的错。 “知错就好,”元景昊心里乐开了花,面上还一本正经,“如今谢娘子也是这样,人生在世,该争取的要争取,便争取不到,至少不后悔。” 昭熙:…… 他爹这脑回路,昭熙真是叹为观止,绕了这半天,是要他去抢亲?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 “对了大郎,谢娘子许的哪家?” “是五哥。”昭熙闷闷地道。 “五郎……”竟然许了个宗室,元景昊有点意外,等等,五郎,五郎的是哪家的孩子? “广阳王。”昭熙没好气地道,“广阳王眼睛有点挂碍——阿爷还想不起来?” “那个瞎子?” 昭熙:…… “那谢家……”元景昊瞟了儿子一眼,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谢娘子莫不是……有什么毛病?”谢家这样的门第,除非是一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不然哪个会把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嫁给个瞎子。 “没什么毛病,就是前儿病了一场……”昭熙也不知道心里这是懊恼更多,还是难过更多,匆匆道,“谢娘子已经和广阳王定了亲,儿子总不能和他抢吧。要阿爷没别的事,孩儿这就告退了!” 话说得急,走得也急,一气儿走到回廊下才发现小肉团还在手里。昭恂在父亲那里窝了半天,早就不满意了,有机会被哥哥带出来放风,眼睛都亮了,坐立不安要淘气,昭熙几乎抱不住他。 这会儿又不便再回去——怕被他爹抓住问东问西,那简直是可想而知的。送去王妃那里也不妥,王妃这会儿在理事,得,恶人还得恶人磨,带去见阿言好了——转身去找嘉言不提。 元景昊也有些发愣,良久,方才吐了口气:“兔崽子!”却是抬脚去了畅和堂。 畅和堂里,王妃理事也到了尾声,屋里就只剩下几个嬷嬷,见了元景昊纷纷行礼,元景昊也不与王妃客气,挥手便道:“下去、都下去!” 王妃:…… 几个嬷嬷不敢真下去,也不敢不下去,都只跪着不起,暗搓搓地拿余光打量王妃的脸色,王妃又好笑又好气:“王爷都说让你们下去了,还不快下去?” 王妃发话,一众嬷嬷如获大赦,纷纷应了“是”,小步退了下去。 屋里就只剩下始平王夫妇。 始平王一撩袍子,挤上王妃的坐榻。王妃推了一把没推开,嗔道:“也没个王爷的样子,叫人看了笑话!” “谁敢笑话!”始平王哼哼道,“大郎二郎、三娘六娘都不在跟前,你这畅和堂里,我说话又不算数,我摆个王爷的样子给谁看。” 王妃:…… 这府里,也就昭熙面前了,其余三娘六娘——就更别提昭恂——他这个王爷的样子,也摆得有限,王妃心里腹诽,口中只问:“二郎呢?” “大郎抱了去阿言那里。”他也是昭熙走后才想起来,不过,以他对长子的了解,闭着眼睛也猜得到他会去哪里,“让他们兄弟、姐弟多处处也好。” 王妃:…… 就那个还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小东西,会知道眼下带他玩的是他阿兄还是他阿姐?算了吧。 王妃打量了一会儿丈夫的脸色,一时却也猜不到他的来意,好在元景昊也不是个喜欢让人猜猜猜的,开口便道:“我听说谢家五娘子许了五郎——盼娘你知道那孩子有什么毛病吗?” “谢家五娘子?”王妃略一思忖便想了起来,试探着问,“莫不是大郎他——” 元景昊点了点头。 他原就想好了这次回京,大郎和三娘的亲事都该定下来——阿言是无须他操心的,一来还小,二来有太后和王妃看着呢,不怕找不到好的;三娘就差了一层,他不能不过问,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岔子,也是无可奈何。 大郎这头他也盘算过,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却寒微,如今好了,娶媳还须得找个有根底的门第。 要论底蕴,谢家当然数一数二,就连那些个崔家、卢家、李家、郑家,都有不及,更别提陆家、穆家这些将门了,他还真没想过给儿子找个将门虎女回来。但终究是南边来的,根基却不如崔、卢、郑、李。 不过既然大郎看上了……也就不计较了。 大郎说那孩子许了五郎,他倒不在意,五郎就是一个瞎子,能和他儿子争娶?他就不信了,他要上门提亲,谢家会偏着五郎——在元景昊看来,天下就没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信诺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却是王妃倒吸了一口气:“怎么,大郎没看上李……家小娘子?”她原本想说李十娘,临出口还是改了,心里想的是,便看不上李十娘,这不还有八娘、九娘吗,李家八娘温厚,九娘秀美,都是不错的选择。 “谢娘子不好?”元景昊心里“咯噔”一响。 “倒没什么不好,”王妃道,“就是前儿……病了一场。” …… 第162章 情有独钟 和昭熙一模一样的说辞,元景昊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大郎是不清楚,盼娘你也不清楚?” 见丈夫认真起来,王妃也只能叹息,用手在面颊上比划一下:“据说是……受了损,三娘最清楚不过。” “哦?” “三娘和谢娘子最好,当时、据说当时谢娘子的病在陆……陆家赏春宴上发作起来,就是三娘最早发觉,也是三娘当机立断找了大夫。” 元景昊还是头一次听说女儿这样英明果断,愣了愣:“到底……什么病?” “据说是风疹。” 又一个据说。元景昊道:“风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如今还没好吗?”他虽然不清楚陆家几时办的赏春宴,想是陆皇后出阁前,如今陆皇后都死了好几个月了。 王妃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出事之后,就再没人见过谢娘子。据说崔家使人去探看过——谢娘子先前订的是崔家九郎——被谢娘子轰了出来。如今婚也退了,就再没人见过。” 把崔嬷嬷轰出去的其实是嘉语,不过王妃自然识趣,只提谢云然。她倒不是觉得谢云然毁了容配不上昭熙,只是怕外头人非议,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以始平王世子的人才,竟然找个毁了容的媳妇。 听妻子这么说,元景昊琢磨着,这个谢娘子多半是毁了容没治好,迟疑了一下,自语道:“不知道大郎有没有见过。” 王妃道:“我听说如今谢娘子就住在宝光寺里,大郎成日里去看三娘,碰上过几次也是有的,不过如今谢娘子终日不摘帷帽……” “还是得问三娘。”元景昊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让阿言去问三娘。” 王妃:…… 其实王妃是真心觉得,能嫁给广阳王,谢云然也算是很有运气了。广阳王虽然瞎了眼睛,到底是宗室,有宜阳王看顾,权势不提,富贵是无忧的。瞎了眼睛,就看不到她的脸,她毁成什么样子,也都无碍。 甚至,当她老去,年华不再,也无须担心……色衰爱弛。 元景昊见妻子一脸不以为然,却奇道:“你不赞成?” 对于昭熙和嘉语,王妃一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念头,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元景昊对她的好,她也是领情。昭熙是长子,也是世子,日后定然会继承爵位——虽然她生了儿子,也没有打过夺爵的主意,不就一个王爵吗,她阿姐是太后,要什么爵位赏不下来! 嘉语的婚事已经一波三折,自然盼着昭熙顺一点。这要昭熙娶得不好,不夸张地说,家无宁日,那绝不是丈夫想看到的。王妃沉吟片刻,说道:“我倒不是不赞成,只是有这么个想法,你要听,就听听,不听,就当我没有说过。” “说!” “我不知道大郎有没有见过谢娘子,我只想问一句:大郎是不是恳求王爷为他求娶了?” “那倒没有,”元景昊挠了挠头,“不是你让我问他,有没有看中李家哪位娘子吗,他今儿来见我,我就提了一嘴,李家娘子他是看不上,倒是我提到谢家的时候……” “我这个话说了,王爷可能觉得不中听,然而这世上的人多半如此,少年人尤其心性不定,得到之前,千好万好,到手之后,这一天一天的,就能看出不好来。便是个才貌俱全的佳人,也少不了鸡蛋里挑骨头,而况谢娘子……便是大郎恳请,王爷也还须得劝他三思,如今……”言下之意,昭熙对谢云然,还没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元景昊这做爹的,实在无须操之过急。 元景昊兴头满满,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倒也不怪,想了半晌,终于只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几时得了手就不当成宝了?” 王妃:…… …… 这时候太阳就快要下去了,元祎炬等了整日的人,也终于到了,他起身,整了整衣袍,就跟着进了宫。 宫中严阵以待。 太后高踞堂上,手边始平王世子按剑而立——他是见证人,又是羽林卫统领,肩负皇城内外安危,照例是该在场。 堂下紫袍老者年七十许,颌下一把美髯,相貌威严,正是李司空;李司空背后站着李十二郎,进宫不能戴孝,也还是去了那些金的玉的,一袭灰白色长袍,素净得连隐纹都没有,腰间束带也换了布。 陈莫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跪在当中。 陈莫也就罢了,李十二郎瞧着元祎炬进来,一双浓眉眼见得就竖了起来,若非在宫里,恐怕人已经扑了上来。 饶是如此,尤咬牙切齿骂道:“好贼子!” 李司空拍了拍他的手臂。 元祎炬原没打算理会,待听到“贼子”两个字,到底没忍住,往李十二郎脸上看了一眼。李家死了不少人,这是随遇安告诉他的,他当时冷笑一声,想的却是,能死多少,有他家死得多吗。 他还敢看他!他还有脸看他!他还有脸带着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看他!李十二郎挣得眼圈都红了。 然而元祎炬也就看这一眼,并不给他发作的借口和机会,就中规中矩到太后面前,行礼见过太后。 太后道:“李家兄妹前日进西山打猎,路上被伏击,一路追杀到华阳的庄子上,天幸华阳不在,十三郎在,认出是九郎你手下的幢帅陈莫。如今李家告到本宫面前,求本宫主持公道——九郎,陈莫说是得自你的命令,你有什么话说?” 这几句话出来,在场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没有特别意外。 ——世事从来都如此,没有根底,背景单薄,没有足以让人忌惮的实力,这个锅他不背,谁背? 就连元祎炬自己,也并不十分意外——换他在太后那个位置,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沉默了片刻,问:“可有伤亡?” 太后料不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往昭熙看去。昭熙心道看我做什么,这等事,难道不该问李十二郎? 好在周乐还真给了他数据,当下不假思索,应声道:“李家部曲死亡二十三人,重伤九人,轻伤十二。李家八娘子……不幸亡故。”说到这里,偏头向李十二郎,轻声道:“司空节哀,李兄节哀。” ——话对两个人说,看的却只有李十二郎。 李家诸人进庄子时候,李八娘就已经重伤不治,她的兄弟姐妹犹吃得下,睡得着。更别说李司空,他记不记得这个孙女,都成问题。倒是李十二郎这个与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多少有几分真心——可像他与三娘。 果然,李司空只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李十二郎却是眼圈一红,咬紧牙关没有言语。 元祎炬心里一沉,虽然一早对局面有所预料,这条消息不过是雪上加霜。没有它,李家也放他不过——如果他真是凶手,或者被迫背锅的话。这一念过去,开口请求道:“太后可允我问陈莫几句话?”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太后道:“准!” “陈莫!”元祎炬喝道,“你既是奉命杀人,可有手令?” 元祎炬接手羽林卫一年不到,他不比于家世代积威,也不如昭熙背靠大树,又有战场上的功劳打底。他家世薄,资历浅,性子又和软,羽林卫原就不太服他,也得亏这大半年里没什么事,才没出乱子——然而若非如此,陈莫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贪功求进。 所以他这一喝,陈莫也不惊慌——还不如昨儿在庄子上昭熙那一耳光来得惊,只道:“并无手令。” “那是口谕?” “正是。” “何人传达的口谕——可是我?” “并非将军。”这件事,陈莫不敢说谎。 一旦他开口说“是”,元祎炬下一步必然逼问他在何时、何地——谁敢担保他胡乱报出的时间点上,元祎炬身边无人?虽然在陈莫看来,他的这个上司未必有这么聪明,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已经试过冒险,以求富贵,他失败了。 如今只能尽全力补救,不能出错,一个字都不能错,再错一步,必死无疑。这里任一个人,都可以随时碾死他,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劲。所以他说的话,九成九都是真的,只有半句谎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是个姓柳的小黄门,拿了将军的信物,传的口谕。” “什么信物?” “就是将军此刻,腰间所佩之玉。” 腰间佩玉……元祎炬不由自主手摸到玉上,温润的触感。他知道陈莫是在说谎,但是他知道没有用,谁能作证?即便是这段时间里见过他的人,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这块玉一直在他身上? 没有人会格外留意一块玉。 所以他无法自证清白。 好口齿,好技巧!他心里咬牙。然而到这份上,除了硬着头皮继续执行随遇安的策略,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元祎炬说道:“臣无法证明这枚玉佩不曾离身。” 陈莫低着头,唇边一抹苦笑,果然是这样。 “但是!”陈莫这一点庆幸未完,就听得元祎炬加重语气,问,“在座各位当真觉得,我支使得动宫中小黄门?” 李司空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是不是元祎炬假传谕旨追杀他李家子弟,对元祎炬是性命攸关,对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动用了羽林卫,太后须给他一个交代,须给他李家以补偿。 至于报仇……他也没十分放在心上。他希望这件事能让十二郎懂得,重要的永远是利益,只有利益。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尽力从中得到最多的利益,才不辜负她的死亡,而不是无谓的伤心,或者愤怒。 只是这孩子……他瞥了李十二郎一眼,看样子还没有悟到这一点。 “……我知道李家为什么怀疑我,不就是因为我的嫡母姓李吗!”元祎炬环顾左右,话锋一转,却道,“先父宠妾灭妻,王妃心怀嫉恨,剜了我母亲的眼睛,我父亲因此犯下不赦之罪。” 李司空也就罢了,其余,莫说昭熙和李十二郎、陈莫几个少年郎,就是太后,也还头一次听说——她从前只知道京兆王谋逆。宗室王谋逆,历朝历代都不罕见,已经时过境迁,也就没有过多追问,不料……竟有这样一段隐情,堪称传奇,再瞧着元祎炬眼下姿容,想他母亲,应是不俗。 昭熙却想:奇怪,京兆王妃剜了他母亲——想是京兆王的爱妾——的眼睛,京兆王就算是迁怒,也该迁怒李家,怎么就造反了呢。莫非当时李家势大,借先帝打压了他? 他这样想,也不算太错。 不过,他毕竟年纪小,不清楚当年。打压京兆王的并非世宗,而是周皇后为姻亲出头——她妹妹嫁给了京兆王妃的弟弟。周皇后得宠,周家滔天权势,京兆王要保全爱妾,除了造反,还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李司空的眼皮子耷拉下来。他隐隐猜到元祎炬说这段旧事的用意。当年世宗猝死,周肇回朝被杀,他判断出周家大势已去,迅速逼死了周氏,又为儿子另娶高门,与周家划清界限。这小兔崽子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那对死鬼爹妈十年前还能未卜先知地把这些来龙去脉都教了他? 不能啊……定是背后有人! 原本李司空对凶手是不是元祎炬并不十分肯定,当然也不在意,但是元祎炬这几句话下来,他心里已经惊到了。八娘一个丫头片子,没了固然可惜,也不动摇根本。部曲没了,再练就是;要因为这段陈年旧事招来太后清算——他最清楚太后对周家的忌讳——那就得不偿失了。 元祎炬继续往下说道:“……然而王妃已经去世多时,便我迁怒李家,这十年都等过来了,为什么不再等十年?” ——如果说十年前他因为动不了李家而放弃复仇,那么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动不了,但是再过十年,谁知道他能爬到什么位置。 这是从动机上为自己辩解,李十二郎有些动色,太后却在懊悔:早知道九郎这般能言善辩…… “便是我真要为先父母报仇,别的也就罢了,羽林卫如何动得——羽林卫并非私兵,也没有为我封口的义务,一旦事发……无旨出动,便非我指使,我也难逃失察之过。”这说辞,倒与昭熙相类,不过昭熙说“失察”是客气,他作为陈莫直系上司,却是真的了,“……太后明察!” 话到这里,有意无意,眼风往李司空脸上一转。随遇安是这样交代的,实则他并不清楚李家为什么要忌惮这件事——他那时候小,近十年的监•禁生涯局限了他的眼光。今日意外又来得仓急,来不及细问。 太后沉吟:这锅要栽不到元祎炬头上,少不得得陈莫先顶着,可陈莫一个幢主,出身平常,如何背得起这么大一锅——且不说陈家与李家毫无过节了。一时却无计可出,目光转询李司空——毕竟,他才是苦主。 李司空捋须,半晌,说道:“这孩子说得也不无道理。” 口气却是软了。 “那李卿觉得……”太后踌躇,到底舍不得把处置权交出去。然而这个下台的梯子,非李家人来搭不可。 ——她是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在她想来,元祎炬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先以雷霆之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待他百口莫辩,就此定罪。 就算他事后回过神来喊冤,也没人替他伸张,何况她还有明月在手里——只要让他确信翻案无望,以他们兄妹情深,既然在劫难逃,他应该也会认了,换他善待明月——她当然会好好补偿明月。 然而这世上岂有甘心赴死之人。 正为难,下首一个沙哑的声音质问道:“太后为何不交与有司处理?”却是李十二郎。他不是李司空,他没那么高瞻远瞩,他不在乎什么家族利益,不在乎什么得失,他要为八娘讨个公道! “咳咳!”李家老太爷干咳了两声。 开口的却是昭熙:“不可!” “有何不可?”李十二郎逼问。 昭熙是深知内情——虽然不是全部,也多过李司空和李十二郎了。太后急于找人背锅,给李家一个交代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太后并不敢深究。深究下去,哪里保得住郑忱。如今这里在场的,李家两个苦主,陈莫是凶手,元祎炬身处嫌疑之地,太后心怀鬼胎,所以这个话,他不说,谁说? 昭熙道:“恐朝中震荡。” ——羽林卫负有守卫皇城的职责,去年于家父子叛逃,已经是极大的丑闻,今年元祎炬再来这么一下,朝廷颜面扫地还在其次,只怕有心人利用,让中外心怀不轨者以为有机可乘……就不好收拾了。 这个借口是很说得过去的,李十二郎还待反驳,李老太爷已经发话:“闭嘴!太后自有处置!” 得,球又踢了回来。 太后扫视堂下,琢磨着,要实在不成,就算是硬栽,也得把锅栽给元祎炬了。 元祎炬虽未抬头,也感受得到殿中微妙的气愤。陈莫恐惧,李十二郎愤怒,李司空的迟疑,和太后的犹豫。他知道太后不会犹豫太久,这个事情,总要给出结果,这个锅,也总须得有人来背。 ——无论真凶是谁。 随遇安交代的话,他已经说完了。以他自己的想法,也再没什么可说的。如果太后铁了心要他来背这个锅,他悲观地想,他大概是难以幸免了——他手上并没有任何倚仗,足以逆转眼前形势。 永安殿中再无人说话,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再深深看了一眼元祎炬,就其本心,未尝不觉得可惜。然而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死,郑忱就保不住——毕竟亲疏有别。太后道:“九郎你说得虽然在理,但是玉佩……你作何解释?” 到底还是到这一步。元祎炬知道太后不会放过他了,而随遇安说的转机始终没有出现,李司空虽有顾忌,看样子也不过是袖手,不落井下石罢了。只得惨然挣扎道:“空口无凭,要何解释?” ——他固然无从证明玉佩并未离身,但是陈莫那头,也未尝不是空口无凭。 不就是证据吗,只要锁定了人,李家肯接受,到时候一下狱,要什么人证物证捣鼓不出来,三木之下,口供也是现成的。所以这些,太后通通都不忧虑,只要保得住三郎就好。正要开口,忽然外头冲进来一个人,叫道:“母后!” 那人风一样卷进永安殿中,尚未冲到跟前,后头已经跟上来三五个内卫,跟着叫道:“公主、公主殿下!” “殿下止步!” “……这里不能进啊殿下!”几个人一路跟到门口,齐刷刷止步,求道:“太后恕罪!” 那人却一气儿直冲到堂下,方才喘着气站定了,马马虎虎行礼道:“母后、母后……”却是永泰公主。 永泰公主还不到八岁,是世宗的遗腹子,李贵人所出。李贵人素来安分守己,姚太后也一直善待她。对永泰公主,虽然说不上多疼爱,总还有几分香火情,虽然来得不很是时候,但是瞧着小姑娘小脸挣得通红,黑嗔嗔的大眼睛里却分明惊惶,倒生出三分心疼,忙道:“起来、起来说话,什么事这么急?” “母后!”永泰公主又大喘了口气,方才说,“儿、儿在永芳园看到、看到一个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京兆王元愉造反的原因还是很多的(一般都不是单一原因)不过宠妾灭妻确实是原因之一……他的王妃其实姓于,是于皇后的妹妹 第163章 绝处逢生 死人……姚太后几乎要苦笑了。她这里李家死了一堆人还没完呢,御花园里又来一个,还真是不消停呐。 然而永泰公主既然来了,又当着一众外人——尤其当着李家人的面,她还真不能不管不顾强压下去。太后使了个眼色,琥珀会意,上来拉住永泰公主道:“公主莫急,跟奴婢来,咱们慢慢儿说。” 太后身边的琥珀姑姑,永泰是认得,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琥珀走了。 这一段小插曲,别人也就罢了,在元祎炬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莫非就是随遇安说的转机? 想随遇安不过崔家一个门客,陪王孙公子下下棋也就罢了,如何竟手眼通天,请得动永泰公主?永泰公主小小年纪,又做得了什么?但是眼看着永泰公主被琥珀牵着,一步一步就要走出门——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公主留步!”元祎炬叫道。 这一下意料之外,殿中诸人无不莫名其妙——这个元祎炬,总不能指着永泰公主给他求情吧,公主才多大。 永泰公主摇摇晃晃回头来,声音清脆天真:“你叫我?” “正是!”元祎炬怕被太后打断,话说得飞快,“臣斗胆,敢问公主,死在永芳园中的,可是寺人?” “寺……”永泰公主仰头问道,“琥珀姑姑,什么是寺人?” 元祎炬:…… “大胆!”太后哭笑不得,叱道,“公主面前,不得污言秽语!”心里想的却是,哪里就这么巧了。 琥珀也攥紧了永泰公主的手:“公主,我们走!” 永泰公主却回头再看了一眼,她觉得这位郎君看起来甚是眼熟,只一时想不起,跟着赤珠走了三五步,忽然“啊”了一声,挣脱赤珠,一溜儿小跑到元祎炬跟前,说道:“你、你是二十五娘的哥哥!” 元祎炬兄妹乃是一母同胞,眉目原就有七八分相似,永泰公主和明月又朝夕相处,感情甚好,所以不难看出来。待元祎炬点了头,永泰公主就再不犹豫,伸手到他眼下,说道:“我和明月看到了这个!” 原来……到底还是把明月卷了进来。元祎炬又是惊又是悲又是喜,定睛看时,永泰公主莹润如玉的掌心里,卧了小小一枚玉玦:“明月让我交给母后……”小公主嗫嚅着为自己辩解。 琥珀道:“那我们呈给太后,可好?” 永泰公主应了一声,把玉玦交给琥珀,太后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这枚玉玦极小,小到卧在小儿掌中也毫无滞碍,极白,白如凝脂,又极薄,薄得近乎透明,所以整块玉都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状态。 最令人叫绝的还是玦上雕龙,龙鳞、龙须历历可数,龙目微张,龙睛却嵌了极碎一粒黑珍珠,光华闪烁,恍若如生。 “把……把人给我带进来。”太后道。 她说的是“人”,但是琥珀自然知道,太后要的,是明月和永泰在永芳园里发现的尸体。 琥珀很快就下去了,太后对永泰公主招手道:“永泰你过来。” 永泰公主瞧着太后的脸色,颇为惶惑,她慢慢挪到太后面前,小声道:“母……后,我是说错话了吗?” “没有,”太后搂住她,挤出一个笑容,“永泰没说错什么,不过眼下,母后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我一定如实回答。”永泰公主小心翼翼地道。 “天这么晚了,你和二十五娘怎么会去永芳园,又在哪里看到了……死人?还有,这枚玉玦,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永泰公主微微歪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回忆的神气:“……前几日,太傅说到昙花一现,明月就上了心,今儿做完功课,就和我说,永芳园里有昙花,戌时开,想约了我陪她去看。” 永芳园里有昙花……那倒是真的,只是,未免太巧了一点,太后暗忖,嘴上只问,“那看到了吗?” “母后……”永泰公主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还没到戌时呢。” 太后一怔:“是啊,戌时还早,怎么你们这会儿就出了门?” “我和二十五娘想着,戌时太晚,嬷嬷定然会催我们歇了,所以早早就出了门,大约是酉时,我就和嬷嬷说去看二十五娘,二十五娘和嬷嬷说来看我,然后我们在永芳园会面,因着还早,就逛了一会儿园子。” 永泰公主是真真的金枝玉叶,养在深宫,见的人既少,年纪又小,说起话来就有些东扯葫芦西扯瓢,不着边际。按说,在场哪个有功夫听两个小姑娘看花逛园子,奈何她身份尊贵,不能不给面子——就连太后,也须得做些表面功夫,是以无不耐着性子——好在小姑娘声音软糯,倒不难听。 “……走到假山那里,明月葳了脚,杏儿扶她在石上坐着,这时节,石上可凉,忽然有个东西蹿过去,母后你是没看见,那东西足足有这么……大!”永泰公主比划着,一脸的心有余悸,“我和二十五娘都吓了一跳,以为是个什么……鬼啊妖精啊什么的,就叫杏儿去看,然后杏儿就尖叫起来。” 总算说到正题,殿中老的少的,无不轻出了一口气,不约而同想道:皇家的孩子就是养得娇贵,自个儿家的孩子到这年岁,都鬼精鬼精的,哪里能这样天真,说话也不看场合——然而唯其天真,说出来的话,他们这些鬼精鬼精长大的人才敢信。 太后见永泰公主情绪低落下去,拍拍她的背,问道:“然后你们就看到……了吗?” “是啊,”永泰公主吸了吸鼻子:“杏儿吓坏了,我也吓坏了,还有二十五娘,脚软得厉害,过了好久,才听见二十五娘使唤杏儿说:“你……你去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咱们认识的。”” 太后先前还疑心是有人指使明月,听到这里,疑心去看一大半:明月这丫头,多半也和永泰一样,心里害怕动不了,又逞强不肯露怯,就折腾她那个小侍女杏儿了……谁知道歪打正着。 “……杏儿说不认识,明月又叫杏儿看仔细,然后杏儿就从那人袍子底下找到了这个。”永泰公主说道,“我叫画儿提了灯,我瞧着这东西不坏,就疑心这人是偷儿,要去禀告母妃,二十五娘却说……” “二十五娘说什么?”太后问,余光瞥了元祎炬一眼,元祎炬神色里的紧张,倒不像伪装。然而转念一想,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多年不容易,便纵然如今是自身难保,但是牵挂妹子,恐怕也是情理之中。 “二十五娘说,宫里的事,都该先禀报母后,”永泰公主犹犹豫豫地说,“我说这么晚了,母后没准已经歇了。明月说,死人是大事,就算是母后歇了,也该和琥珀姑姑赤珠姑姑说……可是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见母后,也不让我见琥珀姑姑赤珠姑姑,连帮我通报都不肯——” 小姑娘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守在门口的几个内卫,几个内卫忙又请罪,太后道:“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心里却想,看样子明月还真没和永泰提她哥哥,那是永泰这丫头自己一惊一乍了。也对,那丫头和九郎长得像……是我多虑了。这思忖间,又一阵脚步声,抬头看时,却是琥珀回来了。 背后抬着尸体的两个寺人,到中殿止步——怕再近来,会冲了贵人。 太后问:“是谁?” “是掖庭伺候的寺人。”琥珀道,“具体名字,尚未查知。” 掖庭是冷宫、罪妇所居,掖庭伺候的寺人,身份卑贱,手面上自然紧得很,却哪里来这样价值连城的玉玦。 太后看了陈莫一眼:“带他下去认人!” 回复很快就出来了:“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姓柳的小黄门!” “很好。”太后道,“把人都带下去。” 人——“姓柳的小黄门”、陈莫、永泰公主和元祎炬都被带了下去,当然被带下去的方式各有不同,去向也各有不同。殿中人少了一半,太后尤不满意,目光掠过去,吩咐道:“十三郎,陪十二郎出去透透气。” 昭熙一愣:他也要出去? 视线转过去,赤珠微点了点头,意思是有她在,毋须担心太后安危。便应了话,走到还在发懵的李十二郎面前,说道:“李郎君请随我来。” 如今殿中就只剩了李家老太爷和太后,后头站着赤珠——赤珠是无须避的。李司空人老成精,哪里不懂,开口便问:“太后可是认得这块玉玦?” 太后叹息道:“本宫认得。” “是谁?” “本宫没看错的话,这枚玉玦,该是清河王遗物。”——她当然不会看错,这枚玉玦,原就是她赠给清河王。 李司空一怔:清河王…… 清河王过世已经年余。当初他被于家父子扑杀,产业也被吞没,到后来于家父子叛逃,太后重新临朝,因清河王妃早逝,清河王膝下只有一女,早已出阁,并无子嗣继承产业,所以连着于家家产一齐补给了咸阳王。 ——咸阳王应承,日后会将长子过继与兄长为嗣。 如今这枚玉玦既是清河王所有,那多半就是咸阳王落下的了。 李司空的脸色不知不觉郑重起来。如果是元祎炬,叫他赔一条命不为过,就如十二郎骂的,他是贼子,人尽可侮。 但是咸阳王不一样。清河王是为国尽忠,冤屈而死。当年咸阳王南逃,也是奸臣作乱,主上被蒙蔽,而不得已“小杖受、大杖走”,虽客居金陵,却心念故国,也是回京前朝廷大肆宣扬的。 李司空思忖良久,忽地冒出一句:“臣是一心为公——” “本宫明白。”太后也叹了口气,她知道李司空什么意思。前些年,李司空还在度支尚书任上,清河王几次上书,请求赎回咸阳王,都被他砌词拒绝,想是咸阳王回朝,听说了前事,报复回来。 当然她知道真相并非如此——真相从来都不重要——但是如果李家这样想,未尝不好。至少三郎是保住了。至于咸阳王,就是李家,也不会自信到以为,能够就此扳倒。无非是这边补偿,那边薄惩。回头她再找机会补回给他就好。前后想定,觉得反而比栽在元祎炬身上更为合适。 于是说道:“陛下后位已经定了穆娘子,还少了位贵嫔,想来九娘也要及笄,不知道李卿可有意——” 去年八娘和九娘就曾被留在宫中,当时李家是寄予了厚望,想要博个后位,不想却落在陆家,更不想之后风波迭起,反而庆幸。如今太后拿出贵嫔作为补偿……也是诚意了,不过,与其九娘,不如—— 李司空捋须笑道:“我家十娘明年也及笄了。原本去年陛下诞辰,她没赶回京里,我还道她没福。” 太后知意,颔首应了。又道:“我瞧着十二郎这孩子气宇轩昂,可有出仕?” 两人竟一五一十讨价还价起来。 …… 昭熙陪着李十二郎出了永安殿。 李十二郎对殿内将要发生的事虽然不能全然猜中,也八九不离十,心绪低落得无以复加。昭熙也只能拍拍他的肩道:“李兄节哀。” 李十二郎不肯失礼,强打起精神道:“还没谢过世子。” 昭熙笑道:“何必这样客气,不过举手之劳,换你我易地而处,想来李兄也不会吝于援手。” 李十二郎心里暗道一声“惭愧”。真要易地而处,他恐怕未必能如始平王世子这样坦荡无畏。他心里埋怨祖父市侩,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难道真有什么事,能够随心所欲,罔顾家族利益? 两人左转几步,就进了偏殿,一进门,看见元祎炬——陈莫自然下了大牢,永泰公主被督促回房歇息,他被带到这里等候。 四目相对,李十二郎腰背一僵。虽然到这时候,他大体上已经可以肯定,事情不是他所为,但陈莫毕竟是他的手下,陈莫带去伏击和追杀他们兄妹的羽林郎,毕竟是他的手下。管教不严这口锅,他是要背的。 李十二郎冷哼一声,就要退出去,昭熙忙拦住他到:“李兄听我一言!” 李十二郎目色一冷。 昭熙双手一合,作了个长揖。李十二郎欠他救命之恩,哪里敢受,忙双手托起,说道:“世子不必如此。” 昭熙道:“李兄难道要就此放过袭杀八娘的凶手?” 李十二郎一怔,立刻就意识到昭熙在说什么。袭杀他们兄妹的凶手,除去背后的主使人和陈莫,其余都在元祎炬手下,他要是肯代为查寻,定然比他们要方便得多。 反是元祎炬苦笑道:“世子高看我了。” ——就如他在殿中所言,虽然并非他指使,但是身为上峰,他难辞其咎。此事过后,定然会被降职调离。能做回直阁将军都要靠撞大运。 昭熙却道:“九兄过谦了。李兄或有所耳闻,于家累世把控羽林卫,在羽林卫中,根基深厚。我和九兄都是仓促接手,我仗着家父威名,尚能压阵,九兄这大半年不容易……” 元祎炬与昭熙交情止于泛泛。他们是同族没有错,但是宗室根系庞大,说是族中兄弟,有的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面,比如他们俩,一个长期被监禁宗寺,一个常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手足情谊自然无从谈起。 却不料这落难当口,昭熙肯一口一个“九兄”地为他开脱——虽然不是在太后面前,也足以让元祎炬领情了。 李十二郎也微微动容:这个始平王世子,倒真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虽然没能完全释怀,脸色也缓和了许多。说到底,陈莫和内侍,确实不是根基浅薄的元祎炬指使得动。 却听元祎炬说道:“若此事之后,愚兄仍能忝居其位,定然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这就是应承的意思了。 李十二郎这时候再看他,顿觉顺眼许多。 昭熙却是笑而不语。 他从前其实有几分瞧不上这个九哥。元祎炬行事温吞,一惯的唯唯诺诺老好人,很不对他的脾胃。但是今儿永安殿里一番对答,反倒让他看出勇气和急智来。兴许从前他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毕竟,有那样不光彩的父亲和母亲,难免处境尴尬。 虽然这时候元祎炬还不敢相信自己能留任原职,昭熙却是打定了主意要保住他。这世上人人都知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然而具体落到现实中,锦上添花至少能保证不得罪人,这雪中送炭——万一送给了中山狼呢? 便不是,扶不起的恶斗,雕不成的朽木,也教人心塞。 但是这个元祎炬,如今瞧着却像是块璞玉了,琢一琢无妨——昭熙也觉得自己这个念头过于老气横秋了,要说到年龄,元祎炬还长于他呢。然而这世上的人,并不局限于年龄,昭熙是站在上位者的立场。 他觉得自己迟早会外放打仗,这京中人脉,是越多越好。如果一定要把羽林卫交出去,与其交给不相干的人,自然不如交给受过他恩惠的。光受过恩惠还不行,还须得有手段收服羽林卫的人心。 就他了。 昭熙并不知道,从前他也任过羽林卫,却最终一无所得。这一世,却因为嘉语在宫中连番遇险,让他有了这个“宫里不能没有自己人”的意识。三人又说了些话,就有宫人来请他们进去。 太后与李司空已经谈妥了条件:除了十娘入宫为贵嫔,十二郎出仕为散骑常侍之外,李家又安排了三五名子弟。陈莫流放,咸阳王被捋除职务,勒令闭门思过。太后瞧着元祎炬,说道:“九郎虽然不曾事涉其中,但是身为羽林卫统领,既不能管束部属,不受蛊惑,也未能及时察觉部属动向——” 果然还是……元祎炬心里沮丧。虽然一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是方才昭熙的话还是极大地鼓舞了他,然而……罢了,不过是去职,这样的日子又不是没有过,总好过去菜市口,他这样安慰自己。 却有人出声道:“太后!” 太后说话被人打断,十分不悦,转眸看时,却是昭熙。对昭熙她倒不好发作,只问:“十三郎有话要说?” 昭熙道:“臣亦为羽林卫统领,亦没有及时察觉羽林郎动向,臣愿与九兄共担其责!” 好一个共担其责!太后心里恚怒,要不是看在他一大早赶进宫里来通风报信的份上,他信不信她真让他担了这个责!一把全捋掉这两个,叫三郎来做这个羽林卫统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心里清楚,郑忱连日进出后宫,已经教儿子不满,真要把羽林卫交给他,只怕群臣也…… 便只看了李司空一眼。 李司空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老朽相信两位将军不过是年纪轻,经验少。老朽在这里替两位将军求个情,就让他们将功补过,还请太后赏个薄面。” “那就……看在李卿的份上,”太后懒洋洋地说,“各罚俸三个月,好生当差罢。” 元祎炬又向李家祖孙谢罪。李家祖孙适度表达了宽宥。一众人向太后行过礼,出了宫,便各自分头回府。 昭熙与元祎炬同向,又同了一段路。 元祎炬被罚了三个月俸禄,理当高兴——毕竟,和事情的严重性比起来,三个月俸禄的损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一路都想着那枚玉玦,就和太后一个疑虑:明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随遇安一个崔家帮闲,如何手竟能伸进深宫?他是如何找到明月,如何说服明月?那块玉玦又从何而来? 一路想着,一路都不曾开颜。 昭熙只当他还有心结,拉住他道:“九兄今晚若是空,不如陪小弟喝一杯?” 第164章 芝兰玉树 元祎炬微微愕然,他素不擅拒绝,何况是昭熙。虽然心事重重,也还是应了。 昭熙吩咐小厮自个儿回府。 这时候将近戌时,洛阳宵禁,坊外已经是万籁俱寂,就只有一轮孤月嵌在夜幕里,还没有圆到顶峰,缺个口子,像被咬过一口的馅饼,照着洛阳城里的路,路上行人,马蹄声得得得,响得清脆。 空气无端就清冷起来,果然中秋近了,昭熙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进到长乐坊,氛围又是一变。 是处灯红酒绿,脂浓粉香,莺声燕语,好不热闹。这地方昭熙来得少,元祎炬来得更少——有这个闲钱,不如置几块地正经。是以才一进坊,就被蜂拥而上扶他们下马的各家奴子唬了一跳,几乎是夺路而逃。 到远远甩开这些,方才不约而同出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噗哧笑一声:真是的,论年岁,两人都已及冠,元祎炬更年满二十,要平常洛阳城里的浮浪子弟,这脂粉堆中都不知道打过几回滚。 好在长乐坊开门做生意,并不敢得罪客人,奴子们也识得眉高眼低,虽然未免可惜走了贵人,倒也不追,打点起精神又去奉承下一拨——这长乐坊的夜,还长着呢。 昭熙和元祎炬勒马走了一阵,两个人眼光都高,经验又少,俗艳的不进,惹眼的不进,人多不进,灯太亮的也不进……忽然昭熙目光一滞,元祎炬问:“这家?”——却是金光闪闪,几乎闪瞎人眼。 昭熙恍若未闻,只管嘀咕道:“像是看到了一个熟人……不会的,多半是我看差了……这地儿我进不去,我们再走走罢。” 长街走尽,才勉强拣了家格局不大,门面妆点还算清雅的店进了。 老板娘风韵犹存,生了一对利眼,一见这哥俩进来,就没动过给他们召妓的念头:瞧这哥俩,这眉目,都和画上似的,年长的秀气,年少的英气,她要年轻个十几二十岁,那是不要钱倒贴也肯的。 要真招了陪酒娘子过来——这算是谁嫖谁? 老板娘心里暗笑,也看得出这哥俩不过是想找个地儿清清静静喝点酒,不待他们开口,径直领他们去了楼上。乐师在楼下,拉的胡弦子,有一声没一声,传到楼上,就只剩了个意思,既调节了氛围,又不吵人说话。 这心思,便是昭熙,也说了一个“好”字,也不看菜单,说一声:“有好的,不拘什么,送上来。” “酒就上冰玉烧。”元祎炬补充说。 老板娘一一都应了,退了出去,出门还不忘把门扣上。两个人喝了盏茶,酒食都送了上来,食具也就罢了,几样小菜芙蓉豆腐,三鲜丁儿,翡翠鸭丝,泡绿菜花,看上去居然有几分赏心悦目。 元祎炬自中午见过随遇安就再没进过水米,到这点儿还真有点前胸贴后背了,也不与昭熙客气,操起筷子就大快朵颐。 昭熙也陪着用了几筷,风味是有的,还是不如自家。 待元祎炬进食过半,速度缓下来,昭熙方才开口说道:“这次李家是吃了大亏,倒连累到咱们俩,能这样解决,已经是万幸。” 元祎炬抿了一口酒,却笑道:“十三弟这话就不对了。” “哦?” “我被问罪是应该的,十三弟被我连累了。”见昭熙要说话,元祎炬打了个手势,示意听他说完,“于家父子之后,羽林卫落到你我手中,令尊在军中虽有威名,但是羽林卫中,恐怕人心也未能尽服。” 昭熙想了想,颔首道:“九哥说得是。” “我就……至少表面上,羽林郎还肯给十三弟面子,我就连表面上的面子都没有。即便今儿不出李家的事,保不住明儿崔家、卢家、谢家、郑家不出事。”昭熙笑道,“这事儿嘛,早出总好过晚出。” 昭熙原是想借酒开导元祎炬,却不料元祎炬并未因此无妄之灾而郁结于心,反而比他想得远,越发觉得这三个月的俸禄值了。待听到“谢”字,心里不由自主漾了一下,又赶紧拉回来。 元祎炬道:“我原年长你几岁……” 昭熙心里默默吐槽——不然你说我为啥一口一个“九哥”,不就因为你比我年长么。 “……却不如十三弟,有令尊耳提面命,悉心教养。我这过去的十年,几乎是虚度。离开宗正寺之后,又困苦了不短的时间,对于上头的事,知道得远不如十三弟,但是对下面的事,却还有一两分心得。” 元祎炬再喝了一口酒:“这样说有些托大,但是十三弟心胸宽广,想来不会在意。毕竟,羽林卫还须得你我一起整顿。” 元祎炬居然有这样的魄力,昭熙越发刮目相看,却问:“依九哥,咱们该如何下手?” 这些想法在元祎炬心里其实反复琢磨过很多次。他这个羽林卫统领和昭熙不一样,他的位置极不稳定,功劳就不要多想了,背黑锅的机会倒是遍地都是。两宫一个不高兴,谁都能把他撸下来。 昭熙不做这个羽林卫统领,也还是始平王世子,出兵放马,一句话的事,他却再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必须保住这个官职,他必须把羽林卫攥在手里,牢牢攥在手里,为他自己,也为明月。他立不起来,他们兄妹就任人宰割了。 之前,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一来与昭熙不交心。没有始平王这张虎皮,光凭他自个儿,再好的想法,也只是想法;二来他需要时间厘清楚羽林卫的底细。但凡是人,总归分为可用,不可用。 这时候一一给昭熙道来。 能用的,有高门的庶子旁支,落魄想要振兴门楣的小姓,或者干脆是寒门,凭着军功武力一刀一枪拼进来的;不可用,除去进来混个资历的高门子弟,还有沾亲带故的有靠山的,比如陈莫——这种人,是收不服的。 他考虑已久,想得周全,说得也细,又全不藏私。每说到一种人,连名带姓能给昭熙列出一串来。又说到个人心性。昭熙听得也认真。他久在始平王身侧,耳濡目染,并不乏驭人之术,两人喝着酒,就着小食,越说越投机,差点忘了原本就是自家兄弟,几乎要当场歃血为盟,拜个把子。 夜色渐渐就深了,两个人喝了一肚子酒,摇摇晃晃出门来。昭熙还能翻身上马,元祎炬弓马不如他,又醉得腿软,几次都没上去,惹来坐骑灰溜溜叫了两声,大是不满。还是昭熙拍拍马头,拉了他一把。 两个人歪歪斜斜出了长乐坊。虽然一路巡夜的禁卫军不在少数,但是瞧着这两人的装束就知道是贵人,也没哪个凑上来自讨没趣。 月色孤冷,长街再无闲人,一路过去的朱门高轩。元祎炬星目微抬,忽扬鞭指道:“这里……原是我家府邸。” 元祎炬的父亲京兆王是世宗的亲弟弟,他开衙建府的时候高祖还在世。天子给自家儿子选府邸,自然不计成本,尽心尽力,最好的地段,最气派的设计,就连门前的柳都比别家粗上几圈。 如今是镇国公府了。 昭熙虽然有些醉意,自家便宜外公的府邸还认得,就只能“嘿嘿”笑两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元祎炬舌头也大了。 “九哥莫要胡说!” “……我娘!” 昭熙:…… 合着兄弟你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么!这大气喘的! 京兆王虽然反了,命也送了,爵位、家产,通通都不必再想。但就身份而言,就算他死了,骨头化了灰,人也是正牌的天潢贵胄。比始平王这个……外不知道多少道的宗室要尊贵多了,更勿论半路杀出来的姚家。 所以元祎炬虽然是个孤儿,在宗寺里关了七八年,生计艰难,一旦出仕,却是一任直阁将军,再任羽林卫统领,底下人有不服,朝中却没有非议——以他的血脉,完全配得上,哪个敢瞧不上他! 他娘就不一样了。 昭熙今儿在永安宫里听了一耳朵八卦,不须多少脑子就能推出来,元祎炬兄妹的母亲不是良家子。或是教坊出身,或是贱籍——不然,就是京兆王妃猪油蒙了心,偷偷摸摸处死也就罢了,哪里能这样凌虐。 “……她剜了她的眼睛……剃了她的头发……敲掉了她的牙齿……剪了她的舌头……毒哑了她的嗓子,她说你唱啊,你再唱歌给王爷听啊……”母亲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八九岁,记事了,这些可怕的记忆缠着他,一直缠着他,日日夜夜,也只有这样醉得一塌糊涂了,才能找个出口。 昭熙听得毛发都炸了:“天下竟有恶毒的女人!” “……她把我娘送到阿爷面前,说她这个样子,你还要她?我娘呜呜地说不了话,阿爷当着她对我娘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王妃了!” 昭熙虽然醉着,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原来当初京兆王,竟是休弃了发妻,把元祎炬的母亲扶正吗?休妻也就罢了,自古良贱不通婚,何况王侯之尊——这如何使得,难怪世宗不允…… 定是世宗不允,才让京兆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不知怎的,心里也有几分佩服:是条汉子。便昔日恩爱,如今剜了眼睛,割了舌头,哑了歌喉……他终究年少,这时候醉意上头,说话也没了顾忌,竟问道:“你阿娘……这样,你阿爷不怕吗?” 元祎炬乜斜着看他一眼,他醉得眼睛里水汪汪的,也不知道是酒气还是雾气:“十三啊,哥哥我和你说,你我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就是一张皮囊吗……能有多难得?人都说我们元家出美人,你素常所见的美人还少,稀罕吗,有用吗?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吗?” “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吗?”昭熙心里的弦,像是被谁拨了一下,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袅袅余韵,如袅袅茶香。 兴许香的也不是茶,兴许响的也不是弦。 “人生在世,该争取的就要争取……”这是谁说的?昭熙也想不起来。 元祎炬兀自嘀嘀咕咕:“……你就是娶个天仙,过上三载五载,十年八年,也是人老珠黄,还能看吗……能比得上我阿娘?十三你是年纪小,不知道这天下多少夫妻,大难来时各自飞……” 元祎炬觉得自己舌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钝,已经说不出话来,冷不丁肩上挨了一下,却是昭熙问:“我要去一个地方,九哥肯陪我同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兄弟你去哪里,哥哥都陪你!”——可怜元祎炬这时候还不知道,他会因为这句话,落入到怎样的窘地。 城北谢祭酒的府邸,昭熙其实是去过的,两次送嘉语,还有一次……大约是鬼使神差。 就和今晚一样。 谢家的府墙其实不算太高,昭熙抬头看了一会儿,墙一会儿是一个,一会儿变成两个,晃晃脑袋,又合二为一了……不过总归是不高,踩着马,他迷迷糊糊地想,踩着马,一个纵跃就过去了…… 一个纵跃—— “扑通!”就像是石头落进水里,惊起好大动静,好大水花,昭熙晃晃脑袋,他没想明白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响,然后跑来跑去的很多人影,大呼小叫,灯火密集起来,火光刺进眼睛里,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挡——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 疼! 昭熙的第一个感觉,疼,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疼得就像是被谁打了一顿——谁?谁敢打他!昭熙几乎要暴跳起来,但是没能得逞,而是有了第二个感觉,冷——凉飕飕的,贴着身体的冷。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睛,入目是三尺见方的青砖地,他动了一下,没能成功,然后发现手脚都被拇指粗细的牛筋索绑了个结结实实,别说挣脱了,动一下都难。 再然后,他也找到了全身凉飕飕的原因——衣裳全湿了,贴在身上,竞夜未干,秋夜凉,哪能不冷。 牛筋索沾了水,也比寻常绳索勒得更紧。 这是……哪里? 昭熙强忍住宿醉后的头痛,昨晚的情形慢慢浮现起来,永安宫,长乐坊,月色下的打马飞奔,再然后……就是扑通一声响——“该死!”昭熙痛苦得想要捂住脸,当然,他再一次没能成功。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十三郎醒了?” 却是元祎炬。 昭熙十分懊恼:“连累九兄了。” 元祎炬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却也知道埋怨于事无补,只道:“咱们须得想个法子脱身才是。” 昭熙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倒不十分担心性命。毕竟,他这是被谢家逮住了,又不是落进了土匪窝,也不是两军对阵,立斩无赦。谢家斯文人,最多不过是当成小贼,上交京兆尹…… 大不了被父亲打上五十一百军棍—— 不想尤自可,这一想,浑身上下酸痛得更厉害了——想是昨晚挨了不少。昭熙低声道:“我这皮粗肉厚的倒不打紧,九哥——” “愚兄还没这么娇贵。”元祎炬道。 昭熙心里稍定。要元祎炬好不容易逃脱了永安宫的惩罚,却被自己酒醉害死,那可冤。又问:“这左近,可有人看守?” 元祎炬是自小被软禁,对人情世故比昭熙要通得多,虽然不曾半夜爬过谁家的墙,却也知道,以他俩的穿戴、相貌,凭这家是谁,都不至于贸然置他们于死地。等酒醉醒来,自然是要问话的。 因应道:“应该是有。” “那就好。”昭熙道。 元祎炬…… 难不成他还希望有人来围观他们眼下的处境不成?这个十三郎,看着稳重,不想……思及去年这个时候,华阳在宫中被劫,心道:……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倒与他家三娘果然一母同胞。 这一念未了,就听昭熙提高了声音问:“九哥可知这是谁家?” 元祎炬:…… 这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他其实也才醒不久,比昭熙更摸不清楚情况。便只闷闷地道:“不知。” “不是谢祭酒的府邸吗?”昭熙又道。声音更大了。 元祎炬:…… 竟然是谢家!元祎炬心里暗暗叫苦:谢家权势虽然不如其他几家,清名却还过之,这是要犯众怒的啊。 也不应声。 好在昭熙也没指着他应,顿了片刻,又道:“谢娘子约了我来,却为什么不见人?” 元祎炬:…… 完蛋了! 这个十三郎好生不知轻重,半夜爬墙也就罢了,还扯上人家小娘子!当他谢家好惹?就算是真……那也能做不能说呀! 元祎炬整个人都沉默了。 好在昭熙虽然胡闹,说完这一句,也就不再声响。眼珠子又乱转起来。这间屋子不大,也无半分装饰,却有床,有桌,有坐具,香炉,虽然简陋,倒不寒酸,心里越发有底——这大约是谢家人禁足之用。 过了一刻钟,听得外头轻轻“啊”了一声,一些细细的碎语,声音太轻,却是听不分明。 昭熙低声道:“……好了。” 元祎炬还有些糊涂。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门“吱呀”一下开了,走进来两个面目冷峻的青衣仆人。到跟前,也不言语,一反手,就是雪亮的刀尖一亮。 虽然元家兄弟心里有底,对方不至于鲁莽害了他们性命,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面色一白。 却是割断了他们腿上的牛筋索。然后一手一个,提溜起来。元家兄弟被绑了整晚,陡一站起,未免双腿发软,差点又摔了回去。被那两个青衣仆人背后推了一把,好歹稳住,踉跄向前,出了门。 出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阳光刺进眼睛里,不由自主眯了起来。两个人被推搡着,踉跄走了有近千步,转个弯,被推进一个偏厅,布置得颇为雅致,有极淡极淡水仙的香——然而这时节,却哪里来的水仙? 堂上正中坐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儒雅,颌下一把美髯,打理得整齐。束发,没有戴冠,随意插一根旧银簪子。灰蓝色袍子,袖口和领口,隐隐泛着光——想是纹绣里掺了银线。 “大约就是谢祭酒了,果然好气度。”元家兄弟虽未能言语,却不约而同作如是想。 昭熙手心里沁出汗来。 谢祭酒漫不经心瞧了他们俩一眼:“醒了?” 元家兄弟在他的注视下,不约而同低头去,齐齐应道:“醒了。” “怎么老夫觉得,两位还没醒透呢。”谢祭酒道。 “啊?”元家兄弟不知道谢礼卖什么关子,又齐齐抬头来,迎面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又湿透了。 昭熙:…… 元祎炬:…… 两人昨日劳神,夜里醉了酒,又被绑了整晚,正腹中空空,冷不防再一盆冷水,双双打了个寒颤,脸色里都透出青白来。谢礼从昨晚淤在心里的一口气,到这会儿才稍稍散发出来:这两个兔崽子,敢爬他家的墙!敢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不给点厉害瞧瞧,是不知道马王爷生了三只眼! 口气却温和得紧,谆谆如教导学堂学子:“方才是谁说的,我女儿约了他来?” “我!” “我!” 却是两个人抢着应了声。 谢礼被气笑了:还抢着认——合着是以为有什么好处吗! 昭熙看了元祎炬一眼,元祎炬却不看他。昭熙道:“九哥不必为我顶罪,我说的话,自会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我一早就说过,我娶媳妇儿不用助攻…… 三娘:嗯哼,活像没有我你还能见到你媳妇儿似的…… 哥哥:我就想知道,没我给你打掩护,你怎么和咱爹交代小周…… 其实良贱不婚倒不是自古,只是南北朝到隋唐讲究这个,往上数不忌讳,往下也渐渐放宽松了。 第165章 有子夜来 元祎炬想的却是:瞧着这谢祭酒棘手。十三郎为了脱身,拿这话激他,怕是想差了。 他是孤儿,全无家底,婚姻之事,原本就艰难,坏了名声不过是更艰难一点罢了。当然如果仕途上有所作为,那又两说了。毕竟他是男子,最多是风流罪过,无伤大雅。倒是十三郎,这要捅出去,始平王能饶他?就不说始平王妃并非他生母了——他是以己度人,因自个儿嫡母手段狠辣,便以为全天下的嫡母都是如此。 他愿意顶这罪,固然是因为昭熙的义气,也未尝不是怕昭熙出事,失爱于始平王,他接下来想要收服羽林卫的一番心思,可又落空了。 原来这俩小子是兄弟,也对,瞧着眉目里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仿佛。谢礼饶有兴致地想,要不是牵扯到他女儿,他这会儿恐怕还有心情赞一声手足情深。 谢家如今就只有谢云然一个及笄的小娘子,谢礼对这个长女极有信心,自然不会信什么有约夜来鬼话——虽然这两个小子确实长得一表人才——他也和元祎炬一样,料想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脱身,情急编出的鬼话。糟践他女儿的名声来脱身,可恶、可恨! 果然,当中那个年长的开口便道:“是小子鬼迷了心窍胡说八道——” “我来……是为了见谢娘子不假!”昭熙却打断他,大声说道。 元祎炬:…… 谢礼:…… “我家姑娘哪里得罪世子了,世子要这样血口喷人!”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谢礼背后的屏风后传来,饱含了忧愤,也许还有更多的伤心,调子高得近乎尖叫了。 是四月。 只出了这一声,戛然而止——显然屏风后还有其他人。 谢礼目光犀利地直劈过来,片刻,却笑道:“看来,是还没醒啊。”微抬手,又一盆冷水从天而降。这水质地似与先前不同,昭熙耸了耸鼻子,失声叫道:“酒?” 自然是酒,还是好酒,酒香芬芳,扑鼻而来。 谢礼冷哼一声,手上火光一闪——元家兄弟到这会儿才看清楚,原来他一直握在手里把玩的,竟然是一只火折子。“咔!”火光又闪了一下,昭熙和元祎炬额上都淌下汗来:这要有个失手—— 谢礼温和地道:“我再问一次,是谁说的,昨儿晚上,我女儿约了他来?” “我!”元祎炬叫道。 昭熙反而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许还晚一点,在信都,萧阮面对父亲腰刀时候的心情。谢家诗书传家,他倒是忘了,谢家也出过武将,早几代前,还有过八万对九十万的大战——然后还逆天地胜了。 这样的家族,当谢礼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岂不是笑话。 却挺直了背脊,说道:“九哥不要胡说,明明是我要见谢娘子,请了九哥来做见证。” 这夜里幽会,还请人见证?不但元祎炬傻了,连谢礼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见证什么?” 昭熙道:“祭酒不先问我来做什么吗?” 谢礼:…… 一口老血。 元祎炬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越滑越远,不得不拿出兄长的姿态来教训道:“十三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昭熙这时候已经理清楚了思绪,侃侃道,“昨儿父亲答应我,为我向谢娘子提亲。” 谢礼:…… 屏风后又“啊”地一声惊呼,不对,是两声,一声惊喜,一声惊吓。 谢礼手一扬,一个东西就飞了出去。 得亏昭熙是自幼练的身手,偏头,堪堪躲过,就听得“当!”地一声响,回头看时,是个砚台——还好还好,他这个老丈人,盛怒之下,也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昭熙几乎要拍着胸口庆幸:这要丢的是个火折子…… 以谢礼的好涵养,也再忍不住,厉声喝问:“既然你父亲要上门提亲,你夤夜来访,所为者何?” 他心里猜,多半是始平王看中他谢家门楣,这个小兔崽子却不知道打哪里打听来云娘毁容的风声——多半是崔家那些不省心的碎嘴子,所以摸黑过来,无非是、无非是想看一看云然的脸。 还找了人来见证! 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侮辱他的女儿——便是嫁不成广阳王,难道他谢礼还不能养她一辈子? 始平王又如何,这口气,他不咽! 昭熙一抬头,看见他心目中的老丈人脸都白了,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忙道:“我、我是想来问、问谢娘子可愿意——” 谢礼脸绷得紧,拳头握得更紧,只差没一脚把面前的几案踢翻,冲上去把这个兔崽子暴揍一顿了。到底没失态,只暴喝道:“回去告诉令尊,我谢家高攀不起——来人,把这两个、两个人给我轰出去!” 他气得直哆嗦,边上家仆也早忍不住了,待这一声令下,立时上前,谁料昭熙早有准备——他是军中打磨出来的身手,未见得好看,却实用至极。一矮身,竟如一条游鱼,从两人手底下溜了出去,口中叫道:“祭酒明鉴,小子实在是、是怕谢娘子不情愿——” “小子昨儿上午去了广阳王府——” 这小子还去了广阳王府!谢礼下意识就把这个举动归类为“寻找同盟,破坏婚约”,脸上黑得都能冒出烟来。而昭熙犹在游走。他身手远不如平日灵活,也得亏两个家仆并不敢真下狠手。 谢礼咬牙切齿道:“给我轰出去——莫要怕伤了他!” 两个家仆得令,脚下加紧,昭熙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越解释越乱呢。眼看着斜地穿过来一道青影,再躲不开——那青影却猛地往前一扑,绊倒在地。昭熙余光一扫,来得及看见元祎炬收回去的脚。 他这个九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昭熙趁这空档叫道:“是我家三娘说的,我家三娘说,谢娘子许了广阳王——” “三娘子?”谢礼怔了一下。早上四月回来,说是始平王世子的时候,他光顾着气恼,倒忘了他家三娘。 嘉语在赏春宴上救护谢云然,之后又多加开导,轰走崔嬷嬷,谢礼虽然不在场,心里却是念情的。这时候想起来,眼前这个油滑小子,却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登时长叹了口气,说道:“住手。” 这样看来,这桩婚事,倒未必是始平王府看上他们谢家门第,只怕是三娘子和云然好,撺掇了始平王。 按说,云娘要是能嫁入始平王府,也未尝不好。谢礼虽然不关注这些内帷私事,也听妻子提过一耳朵,说始平王府清净,就只有一妻一妾,那妾室还是为了照顾他们兄妹留在府中。 只是云娘…… 只是这小子——却可恶。 两个家仆被主人出尔反尔的命令弄糊涂了,却还是停住脚步,退到一边。 “你过来,”谢礼朝昭熙招招手,脸还板着,口气却严厉了——这却是对待自家子侄的态度了,“站好!” 昭熙:…… 这一下变故突然,不过昭熙还是很快适应了,乖乖站到谢礼面前,心里琢磨着:这要是挨上几个耳光……他也认了。 谢礼道:“我问你,你找广阳王,说了什么?” 原来却为的广阳王,昭熙心里沮丧,浮到面上来,说道:“……广阳王有意请我做御。” 谢礼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那你就给他做御吧。” 昭熙面上一灰,却脖子一梗,应道:“我不做!” 谢礼:…… 这小子还真能蹬鼻子上脸啊! 正要呵斥,屏风后响起一个声音:“那你要做什么?”是个女声,却不是四月,也不是谢云然。昭熙怔了片刻,面孔忽然涨红了,良久,方才垂头道:“要谢娘子愿意、要谢娘子愿意……我就求父亲上门提亲。” 谢礼:…… 这小子方才还说他爹要上门提亲呢,怎么这会儿还得去求? 明明是说了谎,谢礼心情却好了不少,脸上还是板得一丝儿笑容都没有:“一派胡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 这一句骂得口不对心,连元祎炬都听出来了,因知谢礼的名头,不敢放肆,却低了头,嘴角抽了抽。 昭熙更是大喜,口舌也便给了:“广阳王说曾与谢娘子有旧,又是祭酒学生,小子、小子就怕谢娘子为难。” “如果她为难,你又如何?”屏风后那女声又问。 昭熙再怔了一下,这个女声如此犀利……如果谢娘子为难,如果谢娘子也有意广阳王……广阳王他也见过了,谦谦君子如玉,未尝不配,然而……然而就像元祎炬说的,情投意合有多难得。 ——他明明不过是见了她几面,说话也不过百句,不知怎的,却切切以为,这四个字,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然而那有什么稀奇呢,卓文君还只听了司马相如一曲呢,又何曾见过面,何曾说过话? 恍惚,竟想起在信都时候,萧阮与三娘夜语,萧阮问:“你是真的……很害怕吗?”他在帐外,也听得出这语声里的犹豫与黯然,然而在三娘回答说“是”,之后,他反而淡定了,他说:“那么,我去与始平王说罢”。 昭熙长舒了一口气,不,他不是萧阮,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他说:“如果谢娘子为难,那想必是她还没有看到我的好处,我会求祭酒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证明,我能比广阳王兄做得更好。” “你比他好?”谢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读过几句书!” 昭熙:…… 重点呢? 连屏风后谢夫人也撑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见鬼,这是挑女婿,不是挑学生——不过,要没入他的眼,他才懒得挑呢,瞧之前多和颜悦色。谢夫人想着,给四月使了个眼色,四月会意,含笑去了:这可是大喜! 倒不是谢夫人瞧不上广阳王,那孩子命苦,没了爹妈,眼睛又盲了,心地却好,性子也柔和,然而…… 照理,他不嫌云然容色有损,她也不该嫌弃他眼盲才对,但是道理是这样的,人心不是这样的。自家孩子,莫说只是容色稍稍有损,就是真长成了个大••麻脸,那也是自家孩子,值得最好的。 想到这里,谢夫人竟也叹了口气。 外头谢礼早被夫人那一声笑得威严扫地,悻悻只道:“你都想好了,那还半夜里翻我家墙做什么,天不会亮了吗?” 昭熙:…… 昭熙低眉垂手,一副“您骂吧,我听着呢”的姿态,把谢礼气了个倒仰,要不是关系到女儿终身,他这会儿恐怕已经甩手去了。 又瞪一眼元祎炬:“你做兄长的,也由着他胡闹?” 元祎炬:…… 他这是躺多远都中枪啊。 谢礼发作了一通,气渐渐消了,这时候再来看这兄弟俩,元祎炬就不说了,他已经被归类入“闲杂人等”,剩下这个始平王世子,虽然醉了酒,又被捆绑了整晚,挨了不少拳打脚踢,然而这会儿正正经经站着,背脊挺直如标枪。 元家人都生得好,这句话谢礼从前也听过,到见了这兄弟俩,才真真知道,传言果然不假,虽然腹中空空,脸色还透着青白,眉目却还和画上去似的,芝兰玉树,莫过于是。想平生所见,宋王萧阮清贵,荥阳郑三美艳,而眼前这个元家少年,却是英挺无双——是个男儿该有的样子。 他平生重诺,然而再重的诺言,又如何重得过女儿。 谢礼道:“去,给九郎去了绳索,带下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昭熙:…… “我呢?” 谢礼又看了昭熙一眼,不响。反是屏风后谢夫人笑了:“十三郎也一块儿去。”——她可不想女婿还没过门就落下病来。 “慢着!”谢礼却又道,“九郎且去,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世子。” 昭熙忐忑等着问话。 谢礼道:“你……是见过她吗?” ——还是只听三娘提起过?谢礼也是从少年时候走过来的,少年人贪色,他岂有不知。谁不想盼着儿女有个好归宿,然而这世间事,勉强不来——若非陆家女生事,眼前这个少年,他女儿也没什么配不上的。 昭熙道:“见过……两三回。” 两三回!谢礼又是一惊,云娘什么时候这么不知礼了:“都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昭熙道:“就在宝光寺里,三娘在宝光寺里为二郎祈福,我常去探望,就、就路上碰见过两三回。” 这话不尽不实,却也不能说他说谎,昭熙心里微微有些得意,谢礼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家三娘有没有和你说——” “说了。”昭熙应道。 “那你有没有见过……”虽然这话问得其实不合适,没出阁的小娘子,哪里能让人看到,就是崔嬷嬷来窥视,不都被华阳赶出去了吗。但是这件事不问个明白,谢礼实在放心不下。他如今说不娶,一切都还来得及,到他拒了广阳王,云娘出阁,他再说不要——云娘这一辈子,可怎么过。 昭熙迟疑了一下,要是他如实回答没见过,谢祭酒是不是又不放心了,然而这件事没法说谎,谢娘子心里是有数的。 不得不道:“……我想过了,那不重要。” 谢礼:…… 谢礼最终只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 重不重要,不是他说了算,尤其,不是他眼下说了算。 昭熙心里不安,却也不得不走。 那头元祎炬已经换过衣裳,正喜孜孜喝胡椒汤,瞧见昭熙进来,忍不住笑道:“十三郎得偿所愿欤?” 昭熙却愁眉不展:“我瞧着祭酒仍有疑虑。” 元祎炬吃了一惊,在他看来,昭熙的诚意已经到了十分,怎么谢家……谢家门庭竟高到这个地步吗?昭熙知他是不清楚谢云然毁容的事,也不便说,由着侍婢服侍换过衣裳,拿起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喝。 …… 偏厅里,人已经撤尽了,就只剩下谢礼夫妇,谢礼眼底清愁,谢夫人眉目间喜色未散,彼此一对望,都有些吃惊。 谢夫人思量片刻,问:“郎君是……不打算答应始平王世子吗?” 谢礼道:“依我看,还是广阳王更稳妥。” 谢夫人怔怔地,慢慢脸上喜色就散了,半晌,才勉强道:“三娘是个好孩子。” 谢礼知道夫人为什么这么说,想必她心里的揣测和自己一样。始平王世子这样的乘龙快婿,就是他也不得不多少动心——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不在乎别人说他毁诺,然而他不能不在乎云娘。 谢礼道:“他这样的年岁——” 谢夫人接口道:“他要是爱美色……”他要是爱美色,谢家也不是舍不得几个美婢,总之不越过云娘去就好。 谢礼眉毛一竖,却并不能反驳夫人的话。世上人无不如此,身为男子,纳婢纳妾分属寻常,但是轮到自己女儿,却还私心指望着有个一双两好,一生一世——虽然他们嘴里总说,那不过就是些玩意儿。 终于道:“我瞧着,还是广阳王更好,上头也没有姑翁要服侍,下面也没有小姑子——三娘虽然好,不是还有个异母的妹子?况且始平王出身……微寒,世子跟着他南征北战,也没读过多少书……” 话到这里,见夫人神色不对,忙补救道:“广阳那孩子,总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夫人道:“你才看了他几年。” “三岁看老。”谢礼接口极快。 谢夫人又是不语,她是极喜欢华阳,连带着爱屋及乌,何况今儿始平王世子在这里几句话,都极有担当和诚意。就容色而言,广阳王只能说不错,始平王世子却是难得的美男子——人无论到什么年岁,总还是喜欢美人。 谢礼虽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心里也极是不舍,还有憋屈——他的女儿,怎么就配不得一个军头了! 夫妻俩坐困愁城——这从前退了婚也愁,有人来求,才见一点喜色;如今两家争娶,又是愁——要不怎么说,儿女是债呢。忽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伴随着四月轻快的笑声:“……到了不就知道了,是好事!” “糟糕!”夫妻俩对望一眼:怎么把这丫头忘了,一会儿云娘进门,问什么事,可怎么回答?从前是没指望,许了广阳王也就罢了,如今……来了个四角俱全的始平王世子,再亲手掐断,那对她多残忍。 然而这时候已经没有时间统一口径——就算他们能统一,还有四月那个多嘴的丫头呢——门外传来叩门声:“阿爷,阿娘,我可以进来吗?” 两口子恨不能齐齐闭嘴装死。 然而谢夫人能,谢礼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这么没有担当,只能应道:“进来!” 谢云然这日穿的郁金裙,裙上深红浅绿的扶桑花,正与这天高气爽一脉相承。面上仍覆了厚纱,只露出秋水一样的明眸,眸中盈盈水色,却问:“四月说阿爷阿娘找我,可有什么事?” 这功夫,四月的目光在室内逡巡了一圈,奇道:“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八万对九十万是淝水之战。 古代其实不存在那种小巧精致像武侠小说里提到的那种火折子啦,古人用的打火石,那玩意儿要打出火来还有点困难…… 而且其实南北朝还没发展出蒸馏技术,酒精浓度不高…… 第166章 请君三思 “什么人?”谢云然问。 “世子……始平王世子——我知道了,”四月拍手道,“世子下去换衣服了,对不对?” 她这样天真和雀跃,谢礼夫妻是有苦说不出来,良久,还是谢礼说道:“四月你先出去,在门外候着。” “不许偷听!”谢夫人添一句——她最知道这丫头性子。 “是。”四月其实有些不甘心,满心喜悦地多看了她家姑娘两眼,还是遵命下去了。 父亲和母亲这样郑重其事,谢云然心里已经隐隐猜到,竟也有些茫然。 在宝光寺里时候,宜阳王妃来相看过,打着探望三娘的幌子。她没摘面纱,对方也不介意,她知道她是满意的——她从来都让人满意,极少让人失望。之后父亲来接她,说广阳王不日就将下聘。 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得多少有些心酸。 父亲说他们幼时见过,然而大约她当时实在太小,已经记不得了,父亲说,广阳王人是好的,只是病了一场,盲了眼睛。 当时心里咯噔一响,继而苦笑,是了,自己如今这个样子,要是个十全十美的,如何轮得到她?始平王世子……不过是看在三娘的份上罢了。便是他看在三娘的份上娶了自己,又有什么趣呢? 她是高门大族里出来的孩子,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两家要结两姓之好,送个女儿过去,两夫妻十天半月里也见不上一回,说不了几句话。那些妇人固然是坐在金玉华堂里,然而外面的光,永远都照不进去。 说得不好听,如果一定要被冷落成一个门面,那还不如进宫,好歹天子富有四海。 那样,在她心里,在她和始平王世子之间,都算是一个体面的收梢,他想起她,不至于厌恶,她想起他,也永远是那个从阳光里走过来的少年,笑吟吟地问:“我家三娘可是住在这里?” 她总骗自己说不记得,其实她是记得的,他的眼睛生得好看,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 三娘……三娘是好意,她想。 见女儿沉默不语,不问,谢礼和谢夫人心里都有数:始平王世子没有说谎,云娘和他是见过的。对他会来求娶,恐怕也不是太意外。 谢礼觉得越发棘手了。然而再棘手,话也总须得有个人说:“……始平王世子昨儿晚上翻了咱家的墙,说是要见你。” 翻……墙?谢云然眨了一下眼睛,觉得有什么颠覆了。始平王世子他……怎么会这么鲁莽?见她、见她做什么,难道他们这样的人家,他还会想私相授受?不不不,他瞧着不是这样不知礼的。 “那孩子好像……喝醉了。”谢夫人说。 谢云然:…… 她倒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儿,三娘倒是和她喝过酒,三娘酒量不小,不知道世子……她这是想哪里去了。 谢礼夫妻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脸色从阴晴不定到慢慢发红,这症状,竟与昭熙方才一般无二。夫妻俩对看一眼,目中愁色更深。 “始平王世子酒醒之后,”谢礼咳了一声,快刀斩乱麻道,“为父已经质问过他,他说始平王答应请人上门提亲。虽然说成亲这件事,向来是父母之言,但是你一向有主意,为父……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谢云然低眉想了片刻,却问:“……是三娘叫他来的吗?” 谢礼与妻子再对望一眼,一齐摇头:“看样子不像是。” “那……”谢云然面上红晕更深,好在有面纱遮挡,只是眼睛里漾了一下,就好像是涟漪舒展:“那他来做什么?” 这……那些肉麻的话,昭熙说得出,谢礼与谢夫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一时尴尬起来,还是谢夫人道:“他说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 谢礼叹了一声,他这个女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素日何其冷静自持,他都是知道的,到如今……要他与她说:“罢了,不要再问了,安安心心嫁给广阳王是正经。”那无异于往她心口插刀。 不让他们见上一面,怕是不成……见了面,兴许也就死心了。 想到这里,谢礼略提高了声音,吩咐道:“四月,去把始平王世子请过来!” 外头传来四月欢快的应声:“世子已经来了!” 谢礼:…… 谢云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抿嘴一笑。她觉得她心上有只蝴蝶,在飞飞地。 她当然知道,这之后,理智会回来,会计算得失,会冷静取舍,会知道始平王世子不是佳偶,然而这一刻……就让这只蝴蝶先飞会儿,再飞会儿,以后、以后有的是时间,让它收起翅膀,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兀自枯萎死去。 广阳王……也许是好的。 她知道自己会做一个、也能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 门忽然就开了,那人迎着光走进来,秋日里细碎的阳光,像细细碎碎的金沙,给他的眉目镶上层层叠叠的金光,她会记得这一幕,谢云然不由自主地想,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她都会记得。 哪怕那时候她已经垂垂老去,老到已经记不起曾经如花月一般鲜妍的容色,记不起毁容时候的恐惧,也记不起那些枯寂如古井的岁月,她都会记得这一幕,记得——无论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来过这里。 谢云然微微抬眸,她的眸子里也有金光在闪动,那光芒,在他与她之间,每一寸空气里。 她说:“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昭熙道:“我想……问谢娘子你的名字。” 谢礼:…… 成亲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小子倒好,一上来就直问名字,云娘这是应呢,还是不应呢? 谢礼只恨自己之前没把他早逐出去,到眼下这光景,可如何是好。 谢云然也是一怔,说道:“世子不必如此——” “我想过了,”昭熙打断她,“父亲虽然答应了我来提亲,但是我等不了这么久,我不能让广阳王先我一步,所以我请了九哥过来,替我求娶。”他从颈上取下一块玉,“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一块,三娘一块,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我们兄妹,都戴了十多年,谢娘子,你……能收下吗?” 谢云然:…… 谢礼差点昏过去——他活到这把年纪,何尝见过这样不知礼,不按理出牌的人?就这么个小子,还想娶他的女儿! 偏生元祎炬还真上来,说道:“我愿意为十三弟保这个媒,还请祭酒玉成。” 谢礼:…… 四月已经喜得眉飞色舞,谢云然理智还在:“还请世子……三思。” “我三思过了,”昭熙不假思索地道,“若非三思,我前儿就该来了,就是因为反复想过,不想委屈了谢娘子,也不想委屈自己。我知道谢娘子担心什么,我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然而请谢娘子信我,我来——并非为了三娘,我是为我自己。” 谢云然:…… 她觉得她还该说点什么,拒绝的理由,要找总能找到,但是、但是为什么,就是出不了口呢? 赌——赌这一把?赌他见过她的脸之后,不会厌弃,赌他日后不会负心,赌——她赌得起吗?她这样安安生生,从未孤注一掷的人生,要不要赌这一把?她有无数的理由不赌,然而按捺不住一颗欢喜的心。 谢云然抬起手,她的手有点抖,她摸到脸上,忽地咬牙,掀起面纱—— …… 一直到出了谢府,昭熙都觉得自己犹在梦中,元祎炬几乎想给他一巴掌,叫他收起那一脸傻笑——只差没流口水。 太影响羽林卫的形象了! “九哥,我不是在做梦,对吧?”昭熙第三十四次问这句话的时候,元祎炬终于忍无可忍,狠抽了一鞭,打马回府了——他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成了吧? 昭熙:…… 小气鬼,他要能娶这么一媳妇,多半比他还过分!他从前听妹子说谢娘子毁了容,又一直见她戴着面纱,只当是脸上少一块肉,或者是被火烧过——他见过那样的伤口,在战场上,那确然是能引发人噩梦的。 然而当谢云然掀起面纱,昭熙有一种“就这样”——“之前你们都逗我么”的感觉,不过就是些许红斑吗,可怜云娘,竟为这点子事恐惧到了这个地步。可恶三娘,也拿这个吓唬他。 ——他这却冤枉嘉语了,谢云然出事之后,嘉语也再没见过她的脸,哪里知道轻重了。 她叫云然,他想,真是人如其名,如天光云影,顾盼俨然。 他想着心事,信马由缰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抬头一瞧,却是到了宝光寺外。一时孝心大发,想道:要是能接了三娘回家,父亲定然欢喜。父亲这一欢喜,他再与他说去谢家下聘……多半能省下五十军棍。 而且还有三娘帮腔呢。 抬脚就走了进去。半夏通报,嘉语奇道:“哥哥怎么突然来了?” 昭熙笑道:“怎么,不能来?” 嘉语道:“那倒不是,哥哥既然来了,就用过晚饭再走。” 昭熙在谢家吃得肚儿圆,倒是不急,只坐下来,琢磨如何与他妹子开口,无意中一抬眼,瞧见案上两只杯子,奇道:“三娘这里有客?”——上次是谢云然,他一时不察造次了。这回又是谁? 嘉语道:“……是。” 昭熙察觉到她情绪有异,心想莫非是萧阮来过?然而看他妹子一脸“你别问我,问我也不想说”的表情,犹豫了半晌,还是作罢,只道:“中秋将近,你随我回家罢?” 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孰料嘉语很痛快地应了声,说:“好。” ——竟连晚饭都不提了。 昭熙心里越发奇怪,目光在半夏、茯苓和姜娘之间扫来扫去,不知道选谁做突破口好。他那点小心思,嘉语如何看不出来,说道:“哥哥不必乱猜了,是周郎君来过,他要回怀朔镇,来与我辞行。” 原来是周乐,昭熙心思一散,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萧阮,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却笑嘻嘻问:“怎么,他家母羊又要下崽了?” 嘉语不说话,也笑不出来。 周乐是昨儿来过,不是今天,她只是……没叫人收拾。她其实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但是……总多少抱着这样的希望。 世人所谓的希望,多半是用来落空的。 周乐上门不是为辞行,而是来问她,之前到底是谁三番两次要取她性命。他答应过会为她杀了此人——如今他来践诺。答案嘉语已经想过很久,所以丝毫也没有犹豫,她说:“是我表姐贺兰氏。” “是个女人?”周乐面上露出吃惊的颜色——他原以为是始平王的仇人,却原来…… 嘉语怔了怔,这才想起,这小子虽然凶悍,却不曾杀过女人。她从前在他身边,参差近十年的时光,原本是该知道的。也是她重生之后经历太多,竟忘了这茬。不由失笑:“你不要为难了——就当我没说过。” 周乐却道:“三娘子,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嘉语道:“你问。” “我虽然不曾见过令表姐,”他说,“然而三娘子年纪尚小,既未出阁,也不曾与人有过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却如何,让令表姐三番两次相害——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口:他曾在始平王府逗留两月,自然知道宫姨娘母女寄人篱下,他虽然没有见过贺兰氏,但是以常理论,她该是巴结她且来不及,如何竟敢三番两次加害? 嘉语再怔了片刻,原来这些事,终究会到眼前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无论从前还是今生。 她不过是仗着从前占了那么一点点先机而已,也还是要还的。 她说道:“周郎君,我从前没有和你说过谎,以后也不会,所以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会直言相告——你真想知道吗?” 周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嘉语,眉目里浓灰色的疲倦,她认真地问:“你真想知道吗”——那话里像是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巨大的,像潜伏在草丛中的巨兽,一旦它站起来,所有人都会被它震惊。 他想起一年前信都的营帐里,夜色如魅影,她在灯下和萧阮说的那些话。 那些……梦话。 眼皮子跳了一下。 如果他开口说“想”,他会知道这个秘密,但是他一定会失去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没有代价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这个失去;如果他说“不想”,那么,到底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 或者是失去,或者是,放弃他的守护。 他默然许久,终于说道:“我要知道。” ——他要知道,无论那头巨兽有多么可怕。他不能让它压在她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却假装不知道。 嘉语揉了揉眉心,这兴许是一个时机。如果天下大势并不因她而改变的话,这一年的冬天,动乱就要开始了。他这次回到怀朔镇,要很久以后,他们才会再见——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她让半夏给他念兵书,她把部曲交给他,是还他从前的情,她不知道多少算是还得清,不过,既然是他选择揭盅,也是他自己画下的中止符罢。 她思索了片刻,方才能够把语言组织起来:“周郎君从前,不是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我会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是哪里人,知道你阿姐的病和姐夫的姓氏,知道……平城娄娘子吗,那些,都是表姐知道的。” 周乐睁大了眼睛,半晌,方才能够咽下一口唾沫:“你表姐——” “有些话也许很难相信,但是你要记住,如果我不想说,我会选择不说,所以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是的,我的表姐,知道一些……以后的事,比如她知道周郎君有一天,会成为天下瞩目的大将军。” 原来—— 周乐从巨大的震惊中惊醒过来,原来三娘子的表姐……原来是她的表姐知道、知道他有一天会登台拜将,飞黄腾达,所以她才对他刮目相看吗?这个念头让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原来……并不是他有多与众不同,不是她慧眼识珠,而是、而是……她知道。 她可以不告诉他的。他这样信任她,她说的每句话他都信,她可以编造无数的谎言,他会信的,他会乐于相信的——但是她不,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从他心里冒出来,掐掉一个,又生一个。 他稍稍整理了思绪,问:“便是如此、便是如此……她又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加害于你?” “那自然是……”嘉语苦笑,“我会挡她的道。” “挡……她的道?”周乐又不明白了。不过是个小娘子,成亲,生子,老去。便是有什么变故,也轮不到三娘子来挡她的道——除非她们俩,会嫁入到同一家,成为妯娌——然而宋王并无兄弟。 “她没有嫁给宋王吗?”周乐问。 嘉语摇头:“没有。”——前世他们俩的关系叫通奸,不叫嫁娶。 周乐的脸色再变了一下:宋王没有兄弟,三娘子以后会挡贺兰小娘子的道……虽然匪夷所思,然而他终于记了起来,信都的营帐里,她说:“殿下南归,带了苏娘子,带了袖表姐,唯独,没有带我。” “当初三娘子与宋王说的梦话——” 嘉语不等他说完,再点了点头。 梦话是真的,梦话是将会发生的事实,周乐脑子转得飞快,照三娘子当初的话,宋王南归,自然是冲着做皇帝去的,如果三娘子果然嫁给了宋王……以三娘子的身份,自然不会屈身为妾,所以如果宋王南归登基,三娘子理所当然皇后,那贺兰—— 原来是这样。 周乐问:“那么我当时在哪里——三娘子被流放三千里,去问宋王一句为什么的时候,我在哪里?” “大将军远征未归。”。 “如果我在,”周乐追问,“如果当时我在,是不是可以救下你?” 嘉语呆了一下,如果他当时在洛阳,元祎修自然不敢把她交给萧阮,但是如果问题丢到他面前,他衡量得失,会不会把她交出去——这时候他已经坐稳了权臣的位置,也不再需要她号召父兄旧部——她不知道。 她是南朝的皇后,名义上——群臣会逼他交出去的,她算什么呢。难道能为她一个女人兴兵十万? 一个甚至未能得手的女人。 她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肯定?周乐何等机敏,她一丝的犹豫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我明白了。” 他没有说他明白了什么,只是走出去,再没有回来。 嘉语一个人枯坐了整晚。 要说这世上,大约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知道他,她知道他会想些什么,会怎样吃惊,怎样失落,于是之前种种,全如错觉。一切从头来过。放下萧阮,再结束周乐,她这一世,是真的干干净净,与从前再无瓜葛了。 嘉语让半夏收了案上酪饮,对昭熙说:“好了,我们回家去。” 第167章 夜来忽梦 其时距中秋还有三五日,嘉语突然归来,果然让始平王喜笑颜开。 昭熙再趁机说谢家下聘的事,始平王瞬间就……抓起腰刀,追着昭熙打了整整一百下:“你个兔崽子,成亲这么大的事,这么薄的聘礼,亏你拿得出手——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儿子!” 昭熙:…… 又一个抓不住重点的爹! 元景昊与王妃连夜商议,重拟了聘礼单子,火速请人去谢家重新下聘——既然之前昭熙请了元祎炬为媒,秉着一事不劳二主的原则,劳烦元祎炬再跑一趟,这样一来,元祎炬与始平王一家子的关系倒是近不少。 至于宜阳王、广阳王叔侄怎么想,始平王就没怎么顾虑:一个市侩,嗜财如命,一个瞎子,能有什么作为。 到请期毕,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始平王妃也就罢了,元景昊给她透过口风,她虽然怕世人议论厚薄,但是既然昭熙自个儿愿意,她还有什么话说。聘礼之类,只管往多里给,横竖元景昊家财丰厚。 反而嘉语被父亲和哥哥这效率惊了个目瞪口呆——她之前还真怕一直等到谢云然人嫁了,孩子都生了,她这个傻哥哥还反应不过来,结果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兰袖在宫里算计她,父亲说会给她一个公道,回家来果然没有再见到。也不知道父亲把她送哪里去了。贺兰袖本身并无权势,从前是全仗了她父兄的名头,她父亲自然能辖制她。没有她在其中掺和,嘉语心里的恐惧又少了大半。 想到贺兰袖,嘉语心思跳跃了一下。她之前是有过寄希望于周乐能解决她,然而——他该是回怀朔镇了吧,她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娄氏有没有见到他。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倦意上来,笔尖一滴墨,直直坠了下去……她揉揉眼睛,眼前却是金闪闪的光。 是火光! 嘉语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梦中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火光,火光总在深夜里冲天而起,把夜空照得亮了,染得红了,人哭喊跌倒的声音,马长嘶奔逃的声音,还有金戈交击断裂的声音。 每一次都如此。 在洛阳,在信都,在邺城,在晋阳,在……很多地方。实则她也记不起来,当初被裹挟在元昭叙军中,后来跟随周乐,辗转过多少战场。 大约是很多罢。 这又是哪里?她默默地想,发现自己是在一座营帐前,火光映着来来往往的兵士,疲惫的面孔,刀和枪的影子婆娑。 “公主!”背后传来的声音,嘉语呆了一下,没有动。那人便转到她面前来。她吃了一惊,这是多少年过去了,他竟然……苍老到了这个地步!白发,皱纹,眉目里线条冷峻如刀刻斧削。 眼睛也是冷的,到看到她的那一刻才暖过来。 她张嘴,没有出声,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说:“他们总说我梦不到公主,是因为公主怨恨,不肯入梦。” 怨恨?嘉语也笑,真的,她怨恨这世间多少人,也怨不到他头上去。 忽又一惊:这是多少年后了——她死了多少年了?眼前这张脸,眼前这个人,真是不堪细看,细看多少岁月风云。 “我没能为你报仇。”他说。 报仇……嘉语再怔了一下,他还记着呢。 她有什么仇可报?杀她的固然是苏卿染,背后未尝不是萧阮,然而归根到底,也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挑拨元祎修与周乐君臣反目——如果周乐因此一怒兴兵,那简直再好不过。当然周乐没有——理当如此。 他虽然姓周,到底不是周幽王;她的容色,也当不起烽火戏诸侯。 她的死活,从来都不重要。她从前重要,因为她是元景昊的女儿,元昭熙的胞妹;后来重要,是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周乐的女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元嘉语本身,她从来都……无足轻重。 那就像是两国交战中,无数死在战场上的将士,被殃及的平民,谁在意他们的生死,他们又能找谁去报仇? 嘉语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想要说“不要紧”,然而只一个口型,没有声音——这是梦里,她发不了声。 那人分明读懂了她的唇语,却还是黯然,他伸手,想要抚过她的发,最终却没有;手从半空折下去,怕一触之际,烟消云散。 “三娘,你我相遇太迟。”他哑声说。 如果相遇在她落难之前,如果相识在他发迹之前,如果相知在她父兄被杀之前,如果。 嘉语忍不住笑了:她落难之前,他发迹之前,始平王的嫡长女,如何看得见边镇上的一个军汉?他连她的指尖都够不到。 那人哪有看不明白的,一时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先是得意,慢慢变成叹息:“便是……便是那之后,公主又何尝看得见下官?”——若非如此,何至于萧阮一招手,她便不远万里前去金陵? 那固然是元祎修所迫,但是在她,难道半点机会都没有?捎信,留言,哪怕那之后,梦里来见他一次? “如今……是我大限已到,公主来接我吗?”他问。 嘉语摇头:她不过是在梦里。 那人眉目里许许失落,自语道:“是啊,以公主生前为人,死后自然不能上天堂。然而即便是下地狱,公主手上的血债,又如何及我——莫说是地狱里,就是有来生,想必,也难再见了吧。” 来生——如果有来生,如果这算是来生,嘉语又摇了摇头,不,他们还会再见的,这一次,在她落难之前,在他发迹之前,在她父兄被杀之前,然而——也还是徒劳。 “公主、你……”那人目中露出十分震惊的颜色,他说,“我遇见公主以来,只见过公主两次落泪,一次是为始平王,一次是今晚。能得公主眼泪相葬,我这一生,也不算是太遗憾了。” 落泪? 她? 嘉语诧异地伸手,摸到脸上——她的手穿过了她的脸—— 眼前忽然大亮了,嘉语眨了眨眼睛,是灯光,笔还在手上,笔尖垂到纸面,墨迹已经干了。是梦。她清楚地知道是梦,却还是不由自主反手贴了一下面颊——面颊湿得像刚下过雨。 她……哭了? 哭……什么呢? 嘉语怔怔地想,她虽然决意要与萧阮划清界限,发誓绝不重蹈覆辙,然而对于她过去对他的倾慕,她是认的;而对周乐,她像是找足了一万个借口,否认,否认他与她之间,否认所有过的一切。 有过什么?大概是……近十年的时光吧。 那又怎样?她几乎是冷冷地想,你看,这一世,他们相遇得够早,够巧,然而那不过是她知道未来的结果。 一旦他知道真相,知道她并不是对他另眼相待——她不过是对未来的大将军另眼相待,无论这个大将军是他周乐,还是李乐、萧乐,都不影响她的态度,大约会……瞧不起她罢:她并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她不过就是和别人一样……趋炎附势。 嘉语叹了口气,灯火在泪光中模糊成光斑,都信手擦去了,想的却是,明儿该如何应付宫姨娘。 她回来了,贺兰袖没有回来,宫姨娘来问过好多次,嘉语总推说是太后留了她在宫里,陪公主读书。然而即便是这样,这都中秋了,也该放回来与家人团聚了吧——这可怎么回答的好? …… 和嘉语想得不一样,这时候的周乐,还远没有后来的原则。 他还没有杀过人——那就好像老虎要吃过人,才知道人肉美味一般,人也要杀过人,才知道杀人的滋味。这时候至多就是隐约觉得,女子娇弱,不该受斧钺之刑,至于为什么不该,倒没细想。 月亮已经很圆,圆得像婴儿胖鼓鼓的脸,夜色浸在月光里,吐一口气,已经能看见白茫茫的雾。 贺兰袖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大约在这雪梅庵,她就没能扎扎实实睡过一个好觉。床太硬,被褥太薄,枕头太凉。她总在半夜里饿醒来,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但是这晚她睡不着,却不是这个原因。 这屋里有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的,那就好像,即便你不看,也会察觉到有人在看你一样。那是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这个人——是谁?贺兰袖最最擅长的,莫过于抽丝剥茧。 这不是从前,她如今可不是皇后,想要她命的人没那么多,贺兰袖闭了闭眼睛,她能想到最大的可能是太后。 不会是元景昊——太后发过话,要他放她一马,他不会抗旨。 嘉语……是无须担心的,如果她要杀她,之前未尝没有机会,然而她没有——就和从前一样,她下不去手。 这雪梅庵,也没处打探消息,更准确地说,根本就没有人和她说话。这件事,从前没有,她无法知道后果,但是太后会结果李郑氏本身毫无悬念。而且,太后绝不会让郑忱察觉郑念儿的死和她有关。 绝不! 于是她贺兰袖就成了唯一的知情者——除了太后的心腹之外。太后既没有引她为心腹的意思,就只有杀了她,方才能永绝后患。 事已至此,贺兰袖倒不十分后悔,毕竟当时别无选择,不拿出点什么,元景昊能要了她的命,纵饮鸩止渴,也是要饮的。而眼下——贺兰转动眼眸,幽幽地说道:“阁下可知死期近耶?” 暗影里没有动静。 贺兰袖眉睫一动,声音里染上许许月色清霜:“我一个闺中弱女子,无权无势……阁下可曾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我的命?”话到这里,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无非是……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暗影里还是没有动静——倒是很沉得住气,贺兰袖想。慢慢又说道,“如果我死了,阁下就成了我,到时候一杯鸩酒,就和我一样……不,比我更糊涂,阁下会连为什么而死都不知道。” “我知道阁下不信,还想着封赏,”贺兰袖笑了一笑,对着流动的月色,眸中盛开淡银色的光华,“但是太后连我都信不过,难道会信得过阁下?我是始平王的继女,始平王妃可是太后嫡亲的妹子。” “你怎么知道,要你命的是太后?”暗影里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甚为年轻。年轻好,年轻容易心软,更容易被蛊惑与说服。贺兰在声音里添了一丝惶惑:“我不过一个闺中弱女子,与人无害——” “与人无害?”暗影轻笑一声。 笑声入耳,贺兰袖浑身汗毛都起来了。 ——莫非他知道真相?不可能!郑念儿的死是何等阴私,这人这样年轻,能被太后引为心腹中的心腹?不可能!她从前跟着皇帝,与太后斗了三百回合不止,不说了如指掌,这点把握还有。 正疑虑,却听那人似是漫不经心又问了一句:“果真与人无害,那三娘子怎么受的伤?” 这句话出来,就好像晴天落了个霹雳,贺兰袖只觉得全身都浸在冷浸浸的月光里,竟是不由自主脱口道:“三娘?” 暗影里没有作声,贺兰袖忽又疑惑起来:方才……真不是她幻听吗?或者说,方才,真有人说了话?真说到了三娘?三娘怎么会……三娘哪里来的人?她身边那些,不都是元景昊给的吗? 只除了、只除了…… “周乐”两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贺兰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的,它就像是一直在那里,一直在,一直在,就好像雌伏在草丛中的猛兽,专等她想起来——然而她从前,并没有见过周乐。 那时候周乐长驻晋州,极少进京。到南下之后,这个名字异军突起,她才惊觉自己疏忽——然而那是在所难免:萧阮都没有看到这个人,而况是她。 谁会想到呢。元景昊手下多少能人,他出身那样低,也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战绩。他最出色的战绩是在元景昊父子横死之后打出来的——以三万人马破元昭叙二十万大军,奠定了他的基业。 后来……细作说周大将军对华阳公主宠爱非比寻常,萧阮的脸色总不是太好看,她几乎是喜闻乐见:便是再不在意那个牌位上的人,头顶一片草原,也亏他忍得下——当然他一向都很能忍。 把嘉语接回来,是她的建议。 然后苏卿染果然杀了她,如她所愿。 只是这一世……她想起来,确实隐约听说,有个周郎君在信都救了嘉语,不想、不想就是他。果然该相遇的总会相遇吗?想从前嘉语遇见他的时候,已然落难,容色衰减,都能专宠近十年,如今她青春正盛,容色在巅峰,父兄得意,家世显贵,自然、自然能把他笼络得死心塌地。 然而—— 贺兰唇边一抹笑,却不是装的,她知道情之一事,能令人死,也能令人死里逃生。 “原来是周大将军。”她说。 她果然知道!周乐低眉看自己的手,手上刀刃雪亮:三娘没有骗他。她说过不会骗他,果然没有。 暗影里这呼吸一紧,贺兰袖已然察觉,却是大为意外: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称呼,难不成他知道?不,这不可能!三娘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吧,即便她蠢,死而复生这种事——他会信? 她不相信! 但如果他信呢?她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这个人从前虽然到最终也没有与吴国开战,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最多只是他不能——至少元祎修确实因为这件事吓得西奔了长安。这足以证明,嘉语在他心里的分量。 所以……如果他真信了呢?贺兰袖咬唇,死死盯住眼下那一小块被褥,单薄的,既不能遮风挡寒,也并不舒适和柔软,硬,硬得简直像铁。 暗影里动了一下,绮丽刀光映着月华。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电光火石之间,贺兰袖喊了出来。 大概这世上心志最为坚定的人,也难逃这样的诱惑——命运。谁不渴望知道,命运之手将怎样摆弄自己的人生。 周乐果然迟疑了片刻。 贺兰袖知道这片刻至为要紧,不等气喘匀,就往下说道:“如果她注定会嫁给宋王,如果她注定要母仪天下,周大将军,虽然你这一生位极人臣,但是仍然得不到她呢?”她没有说“她”是谁,但是他自然知道。 母仪天下……位极人臣……对于这个边镇上的少年来说,是同样的遥不可及,又同样的近在咫尺。 三娘子也说过,他会成为大将军;三娘子也说过,宋王会南归,南归了自然会登基,登基了自然会立后——然而他记得真真切切,她说的是“殿下南归,带了苏娘子,带了袖表姐,唯独,没有带我”。 唯独……没有带她! 所以她步行三千里,去问他为什么不肯休了她——而眼下这个女人却说,三娘子最终母仪天下。 她说谎! 即便宋王最后给了她名分——给一个死人以名分,这就叫……母仪天下吗?周乐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不会稀罕。即便他们最终仍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局,她也不会稀罕!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 贺兰袖的眉目,终于染上绝望的颜色:这个人竟然对三娘这样死心塌地!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她心里涌出来各种纷乱的质疑与挣扎,最终迸出一句:“她在利用你!” “她在利用你!” “你算什么东西,她是公主!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一家子皇亲国戚,她怎么会看得上你!” “即便是日后,你当了大将军,宋王不过招招手,她就不远千里万里地去了——”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周乐打断了她:“是贺兰娘子你说的,我会成为大将军。”他不动声色,人已经到床前,猛然间眼前一黑—— “该死!” 早该想到,以三娘子的狡猾,这个女人能三番两次得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还是大意了。 毕竟……她看起来确实就是个柔弱无害,娇滴滴的小娘子呀。周乐懊恼地掀下遮在他脸上的东西,那是一张被褥,已经板结了,硬得像铁,所以方才,他本能地砍出去的那一刀,刀上有血,但是不多。 受伤了就好,周乐忖道,一个受伤的小娘子,能跑多远——循着血迹就能找到。 不过,就如他所想,贺兰袖确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翻窗追出去,才走了不过十余步血迹就断了。看来她发现了,周乐耸了耸鼻子,这个尼寺不算大,能藏人的地方可不多,就算全找一遍,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周乐站定,环顾四周,想道:换他是她,他可不会留在这个尼寺里,等着他来找。 作者有话要说: 南北朝一直到隋唐都没有普及棉花,工艺的问题,摘棉籽比较费时,那时候的棉好像多半是指丝绵,贵人家才用得起,贫苦人家用柳絮啦,芦花啦之类的东西充数。表姐这时候当然过不上贵人的生活。 那时候棉花好像还是观赏性植物…… 杜甫在诗里吐槽过,说被子盖久了硬得像铁,虽然有夸张,也是有点基础的,所以表姐用被子挡了一下小周就是化用这句…… 事实上被子软的,也能挡一下刀嘻嘻。 第168章 死里求生 贺兰袖像是做了极长的一个梦,梦里跋涉了千里万里,苦痛不堪,然后她终于从梦里醒来,一动,周身都痛,痛得像是骨头碎掉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小娘子受伤不轻,且勿动!” 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那人的眉目在月的微光里,看起来有些模糊,她在哪里见过,她想,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灯光慢慢亮起来,月色就被冲淡了,贺兰袖没有起身,她起不来。 记忆也慢慢回来,从混沌中。她在夜色里狂奔,月光铺在路面上,如银,如霜,然后她听到了破空之声,那一箭射穿的夜色霜华,她扑到在地,热的血喷出来,在冷白的月光里迅速凝结。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凝结,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生机和热血,在越来越快地流失。 也许会死在这里……她怎么会死在这里!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她重生一回,不是来找死的!贺兰袖感受得到心里勃发的怨恨,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样怨恨过了,这个世界上,值得她怨恨的人,原本就不多。 她是吴国的皇后,六宫之主,哪个敢让她不痛快。怨恨不过是前尘往事……她重来一次,就是为了解决这些前尘往事,怎么能出师未捷,身死人手! 这股怨恨提着她的心,让她保住一口气,她奋力抓住身下的泥土,黑的泥土深深陷进指甲里,石子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不至于昏过去……一旦昏睡过去,就可能再醒不过来。她还有大好前程、比从前更好的前程,南下,千里江南的风光,她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没有缺憾,没有遗憾,她从前都能做到,这一次,毋庸置疑,她会做得更好! 三娘不过她的手下败将! 她会再一次爬到那个位置,不留任何遗憾,她发誓!她不能白白活一次,却什么都得不到,所以她不能睡,她必须醒着,清醒地忍受背后传来的剧痛——谢天谢地,他没有补刀。 他果然选择了弓箭,贺兰袖恍惚地想,素闻大将军弓马娴熟,原来是真的。想他出身军镇,该是常年在草地上追踪猎物,所以她根本逃不过,也没打算逃过去,她只是……拼一拼自己的运气。 拉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近身搏斗,她全无生理,而远程攻击——无论这背后的原因是周乐最后的心慈手软,还是对自己的箭术过于自信,总之结果证明,她运气实在不错,那也许还因为,她坚持到了天亮。 天终于亮了,灰蒙蒙的,然后视野之中,衰草,蓝天,泥路,所有都鲜明起来,她听到了马蹄声……终于。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大喊——至少她以为自己在大喊。 “……我听到草丛里有人。”男子就地盘坐。没有床,当然的,这只是一间破庙,离城太远,地方偏僻,早断了香火,也没有沙门打理,大约是耐不住孤寒。剩下木胎泥塑,也看不出多少威严。 他拨开草丛,天光已经大亮,晨露从草尖坠落,粗布衣裳的少女,背心长箭,伤深见骨,血流却不多。 如果不是听见了声音,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下马——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游山玩水、搭救落难少女,他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直到他看到她裸露的玉足。 这不是个贫家的小娘子。贫苦人家的小娘子,日常辛劳,绝不会有这样一双白白嫩嫩的脚,虽然它被石头和草划得鲜血淋漓,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它原本优美的形状和保养得当的肌肤。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 这个少女的身份于是变得蹊跷起来:并非贫苦人家的小娘子,却穿了贫苦人家的粗布衣裳,被射倒在这人迹罕见之处。 不知怎的就想起李家兄妹前儿在西山遇袭的传闻,他下了马,把人翻过来,映入眼帘一张如描如画、宜喜宜嗔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有些苍白,然而那苍白越发凸显她的眉目——那眉目自然是极好的。 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张脸,这样美貌,又这样娇弱。 但是这个男子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却臂上一紧——那少女在昏迷中,竟本能地抓牢了他的衣裳! 好强悍的求生意志!男子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是小小佩服,他久在边关,见多了生死,很多时候,有这口气和没这口气,就是生与死的分水岭,有人放手,就有人不放,至死不放! 他抱起人放在马背上,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间破庙,包扎了伤口——当然这时候就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用了随身带的药敷上,又生了火,热了干粮,一直到天黑她才醒来。 这伤得可不轻,这个小娘子也真是命大。 “大恩不言谢。”贺兰袖说。她一向心高气傲,重生之后,仍以皇后自居,自不会轻易与人说谢,然而这句,却说得真心实意,竟有瞬间的茫然——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人,能当得起她一声谢。 “举手之劳耳,”男子迟疑片刻,却问,“这里前无村后无店的,小娘子何以孤身一人在此?莫不是为强人所掠?” 原来雪梅庵地势特殊,整个庵堂深藏于山腹,如果不是通晓路径,万难找到——始平王能想出这么个地方安置贺兰袖,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个男子虽是寻人而至,竟也没有发现——一路痕迹早被周乐抹干净了。 贺兰袖惨然一笑,摇头道:“……却不是。” 人在极度危险当中,往往并不知道害怕,反是在脱险之后,思及种种可能的后果,才知道恐惧,贺兰袖也不例外,这时候心潮起伏,一时是记起从前的遗憾,一时又想到死而复生之后的万丈豪情,到如今—— 其实从前她走得也并非顺风顺水,当时如履薄冰,其中关节多少侥幸,是她重生之后再没有细想过——毕竟过去得久了,安稳日子过得久,人心变钝,以致于她相信,这一世,她只要按部就班,就该无往而不利——然而现实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如果昨晚她沉睡未醒,就会稀里糊涂死在周乐手里;如果她没识破对方身份,还以为是太后的人,周乐上来就是一刀;又如果周乐射中她之后,细心上来检视——毫厘之差,之后,她就没有之后了。 贺兰袖沉默,男子也不催,火光在夜色里,“啪!”地结一朵灯花,灯花坠落。 “今晚……是中秋了吧。”贺兰袖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中秋,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然而她、她的家人,就从未有过团圆的机会。她记不起父亲的样子,就像三娘对她的母亲毫无记忆。 如果父亲尚在,母亲就不必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她也不必寄人篱下。如果。从前她常常这么想,想如果有父亲,他会像姨父疼爱三娘一样疼爱自己,那么她也许也会和三娘一样,长成任性和娇纵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但是——那有什么要紧?谁生来是为了讨别人喜欢? 谁生来就想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谁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啊,谁不想随心所欲,谁不想横冲直撞,却随便走到哪一步,再错,再不堪,都有人兜底?她没有这个机会,连三娘也……到最后,她能看到的,不过是父亲和哥哥的尸体。 她忍不住再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在月色里凝结,如冰如玉:是的,没有。既然没有,就不要再希冀了。 门外就是皓月千里,贺兰袖低低地道:“失态了……公子见谅。” 男子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贺兰袖问:“中秋佳节,公子又为何一个人流落在外?” 这句话问得非常柔,也非常妙——我固然孤身在此,阁下又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有些伤心,就不必细说了吧。 男子细细琢磨了一回,却想道:这少女莫不是与人私奔,中途起了龃龉,被重伤丢下? 这思忖间,贺兰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公子长得倒像我一位故人,如果她尚在人世,或我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男子悚然一惊,眉目里的锐气,惊得烛火晃了一下:“小娘子的故人是——” “她姓陆,行四,人已往生。”贺兰袖眉目静静,唱了一声佛号,纯净得就好像修行多年的比丘尼。 “贺兰娘子?”陆俨的声音有些哑。 陆靖华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母亲病倒,父亲心灰意冷,躲进姨娘房里装死。他擅自做主,送给华阳公主的两千部曲,是他扶着祖母,挨家挨户凑出来的。这期间挨了多少白眼、冷眼,甚至打骂,都不堪细说。 这是他不能不承担。 然后陆靖华的丧事——皇家不办,家族也不打算来祭,他这个做兄长的,五娘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不办。天幸五娘尚小,婚事还能拖上几年,要都逼到眼前来,他是真只能去上吊了。 好容易上下安置妥当,他便托词要回边关,母亲苦求他过完中秋再走,他也硬起心肠拒绝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真相——虽然也许真相就如太后所言,然而他不信。 他不信! 这股气梗在他喉中,连母亲、五娘也都不曾透露半分,是不能,也是不敢。 他在始平王府守了好些日子,才理出蛛丝马迹找到这附近——不想竟有这样的运气,也是天可怜见,不教他妹子冤死。 贺兰袖微怔了片刻,眼睛就睁得大了:“公子……公子和四娘怎么称呼?” 陆俨深吸了一口气:“四娘是我妹子。” “原来是陆郎君。”贺兰袖说完这六个字,瞬也不瞬地盯了陆俨片刻,忽又用力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这是在做梦吗……四娘、是四娘在天上看顾我么?”声音一嘶,眼泪静静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直落进衣领里,湿了大片。 这泪落得伤心,半点不掺假:她当初在宫里布局,费尽心思安排式乾殿走水——那次可废了她好几个人,才扶得陆靖华上位,看中的是陆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在发现有三娘作梗,她用不上始平王的势力之后。 孰料飞来横祸,锦衣血字,生生竟废了一国之后,后来……就只能算是废物利用了,谁知道废物是真不堪用,害她不得不断尾求生。 真是一招错,步步都受累——早知道,当初就该扶持穆蔚秋。虽然如今穆家在军中影响力不如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还是有些斤两,总好过扶不起的阿斗。这些懊悔和痛楚,够她流几缸子眼泪的。 陆俨见她哭得动情,也不言语,默默递上丝帕。原本是有满腔的话要问,却一个字也没有问出口——贺兰袖到底是重伤在身,哪里容得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伤神,竟哭得昏了过去。 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浸在月色里。 陆家女儿都有“流血不流泪”的硬气,陆俨又是自幼去的军中,哪里见过这样顽强又怯弱的女子,不声不响,哭得脸有些肿,眉目浮在肌肤上,越发像是描的,鬓发都湿漉漉的。像山野里湿漉漉的小兽。 他不由自主抬手,想要压服它湿漉漉的皮毛,啊不,是鬓角——到真个瞧见自己抬起的手,竟是吓了一跳,真的,他怎么会起这么唐突的念头?……大约她和四娘好,他就当她是四娘了吧。 这个贺兰小娘子,他恍惚记得,年初的时候,太后给她和宋王赐了婚。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总须得等她醒来,才能细问是谁要杀她。他隐隐觉得,怕是和四娘脱不了干系——这时候自然不会再去想私奔之类乱七八糟的可能性了。如果果真……宋王哪里护得住她。 这样好的小娘子,为什么要遭遇这些。 陆俨只觉得心里纠成了一团乱麻,忙退开几步盘坐。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倒有一股清冽的凉意。不知不觉倦意上来。 原本顾虑贺兰袖的伤势,想着该打一两只野物回去给她补补,但是这荒郊野外,她又重伤,到底放心不下,匆匆又回来。这时候贺兰袖倒是醒了,看见他进来,整个脸都亮了:“陆大哥!” 陆俨微微一笑,算是应了,拿了果子给她:“这个甜……这种有些酸……” 贺兰袖惯享的富贵,哪里见过这个,想起陆靖华也是粗糙——果然是一家子。又是新鲜,又是好笑。要伸手来接,牵动伤口,不由皱眉。陆俨立刻就发觉了,有些羞惭:“我倒忘了你有伤——别动!” 说着刀光一亮,贺兰袖唬得差点没抬手去挡——也是苦于抬不起来——也没听得什么声音,就只见刀光如雪片,轻飘飘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顷刻又止,眼前还花着,陆俨已经片了一片果子,送到她唇边。 贺兰袖脸一红。她肤色甚白,这一点羞色立刻就显了出来,却也知道事急从权,并不言语,也是说不出来,张嘴,碎玉一般的牙齿,斜斜咬住,长长的睫毛压在眼眸上,只隐约一点水光。 陆俨面上有些发热。 他也不是没见过女子,也不是没有亲近过,不提家里给的,就是军中,也有逢场作戏的歌姬舞姬……该死,怎么能把贺兰娘子和那等人相提并论! 陆俨狠狠拴住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把视线压低,一片一片只把果子递过去,他递得慢,贺兰袖吃得也不快,一个不留神,指尖微微温软的触觉,双方都是一怔,彼此错开目光,若无其事。 几个果子,吃了足足半个时辰。 剩下的被陆俨三下两下如风卷残云扫了个干净,又就水吃了两块干粮。就听得贺兰袖轻声问:“陆大哥来这里,莫不是为了找我?” 她原是聪明人,这荒郊野外的会有人出现,原本就心疑,她不过试探着说了半句“像故人”,他就神色大变,到她说出陆靖华,他竟一口喊出了她的姓氏——若非心心念念,反应绝不会这样迅速。 陆俨昨日就已经见识了她的聪明,倒不意外,胡乱一点头。 “陆大哥找我,是为了问凤仪殿的事吗?”贺兰袖又问。 “是。”提到凤仪殿,陆俨心思就澄明起来,回答也简洁干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大哥,”贺兰袖柔声道,“你是四娘的哥哥,又救了我的命,原本,莫说是问我几个问题,就是要我去拼命,我也是肯的。但是这件事,陆大哥,我不能说——即便陆大哥因此气我,丢下我不管我也……不能说。” 不能说……陆俨眼睛里沉沉地落下些影来,不能说——“那如果我问你,是谁要杀你?” 贺兰袖苦笑:“这是同一件事,陆大哥,这是同一件事!” 陆俨怔住,他虽然刚直,却不傻,同一件事,如果陷害四娘的,和眼下追杀她的,是同一个人,那意味着什么?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千个,一万个线头涌上来,慢慢梳理,汇聚。他轻轻地说:“四娘不过是个闺中小娘子,便性子粗慢,也难与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遇害,如果不是无意中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就是挡了谁的路。” 将门虎女,一朝母仪天下,挡了多少人的路,绝了多少人的心思……简直不可想。 然而能在宫中动手,能调动凤仪宫的人为之效死,敢重伤始平王的女儿……这绝非一般的能耐。尤其重伤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有没有说谎?他不知道。 受伤总是真的,隔着屏风他都能听出中气不足;她不接受五娘屈膝总是真的,她说服始平王父子放过他们陆家,总是真的。 如果华阳说谎,哪怕只有部分谎言——谁能令她说谎?华阳公主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除了始平王妃,想要找第二个人,怕也为难。这个可能性,他当然想过,反复想过。 众所周知,皇后的人选,太后属意镇国公的女儿。那位姚家小娘子,几乎是从小就养在后宫,与天子朝夕相处,一直到今年四月,已经是天下尽知,四娘封后,四娘办赏春宴,姚娘子还来闹过事——只是没有闹成。 始平王妃自然是情愿侄女上位,太后给姚家带来多少好处,再出一个皇后……是他们求之不得。身为华阳公主的继母,自然有一万个法子,能令这个失去母亲庇护的小娘子就范,也自然有一万种方式,能在事后解决掉贺兰这个唯一活着的知情者——必须赶在她出阁之前。 这样庞大的势力……难怪她反复说:“不能说。” 是不能,也是不敢,他打听过,她的母亲如今还在始平王府过活呢,仅此一项,足以把她辖制得死死的。 陆俨从前就有的种种疑心,在贺兰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得到了证实——其实贺兰袖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人总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陆俨相信,他的妹妹无辜。 然而—— 陆俨沉吟了片刻,忽道:“天子新近大婚,新后是穆娘子。”——姚佳怡并未上位,如果不是为了姚佳怡入主六宫,始平王妃何必冒这个险? 作者有话要说: 陆俨不是族长,单门独户想要凑两千部曲其实也不容易。后来天下大乱了,个人手里的兵才多起来,王思政守玉璧城主要依靠自家部曲都有一万多。但是这时候天下没有大乱,农夫比流民要多。 第169章 千骑平冈 贺兰袖垂下眼帘:还真是铁打的皇帝流水的皇后,先是姚佳怡,然后谢云然,结果陆靖华,最后转了一圈,却落到穆蔚秋头上——从前穆蔚秋就是贵人,她气质清冷,像高山冰雪,或者秋夜里的月光,没多少暖和气儿,存在感一直很低,皇帝也就每隔几月,过去坐坐,应个景儿。 如今却是皇后了。 有微微酸楚的心思——如果不是知道燕国迟早要亡,这个位置,哪里轮不到她。什么高门,什么世族,什么将门,还不是捡她不要的! 又有些得意,最终却叹了口气,说道:“当初陛下要立四娘为皇后,是经过太后点头的。”这是一个暗示:没有太后点头,陆靖华当不了这个皇后,太后既然点了头,就不会出尔反尔。 也没有这个必要——姚佳怡做皇后固然好,但是别的女人坐了这个位置,对于太后,也是无伤无损,没有人能越过她。所以事情并非太后主使,太后……最多不过是一个被迫收拾残局的。她有她不得不庇护的人。 比如始平王妃,再比如姚佳怡。 这也是姚佳怡不能上位的原因——一旦她上位,和陆俨有同样疑心的人,天下不止凡几,天下人也就罢了,可是皇帝……太后不能不顾忌皇帝。皇帝与太后的龃龉,京城里权贵中心的人,多少有所耳闻。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陆俨盯着眼前方寸之地,贺兰袖的衣袖,粗糙的布料,针脚参差,没有染色的惨白。 姚家是织好了天罗地网,专等着他的傻妹妹一头栽进去啊。可笑……族中上下欢欣鼓舞,只当拔了头筹;可笑华阳公主这样的身份,不过是张筏子;而眼前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娘子,更是和他的四娘一样命苦…… 一个皇后的位置…… 他从来没稀罕过什么皇后的位置……尽管他从来都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它值得他妹妹的命。 陆俨黯淡的眼神里,贺兰袖像是猛地惊醒过来,抓住陆俨的袖子,脸色惨白:“陆、陆大哥!”她没有把话说完,然而眉目间的惊惶,声音里的颤意,每一个细节,都分明在问:“你、你猜到了?” 陆俨点了点头——那并不难猜。 贺兰袖眸光里忧色许许,她看了陆俨一眼,又一眼,忽咬唇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多话,陆大哥……你、你莫要怪我表妹好吗,三娘她年纪小,不知道轻重,被人一哄就当了真……” 只要陆俨信了嘉语为自己的亲事诬陷陆靖华,这仇就算是结死了——既是她起了杀心,就休怪她不客气;她能支使周乐,难道她贺兰袖就使不动人?陆俨可不是周乐那个破落户可比。 然而意料之外,陆俨竟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不怪她。” 他见过华阳,虽然隔着屏风,但是他看得出她坦荡。他相信她可能为人所欺,不信她存心陷害——如果她心术不正,最低限度,会很乐意看到五娘屈膝,也会很乐意收了部曲之后出尔反尔。 要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贺兰袖想不通其中关节,陆俨表示不会为难嘉语,她还须得捏着鼻子与他道谢,又道:“陆大哥万事小心。” 她倒不劝她不要报仇,只说“万事小心”,陆俨心里一动,她倒是知道他的心。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就微妙起来,良久,还是陆俨开口问:“贺兰娘子如今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贺兰袖自然是想过的,虽然三娘动杀心让她意外,但是她了解三娘,既然已经动了杀心,就会动手到底,她没死,她不会放过她——所以,无论如何,她眼下都不能回始平王府。 始平王府是回不去,宋王府是不打算去——她不能这样狼狈地去见萧阮。 于是剩下的……当所有可能的选择都被排除,那么剩下的,再痛苦,也是唯一的路了:回雪梅庵。 周乐定然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才不信他会手下留情放她一马,三娘自然是信他,短时间内不会再派人来,到日后知道她没死,她对周乐该起怎样的疑心?想到这节,贺兰袖几乎要大笑出声。 当然她并没有,她只是苦笑:“我无处可去……若是便宜,陆大哥送我回雪梅庵吧,我原住那儿,距离这里不远。” 无须解释,陆俨自然知道雪梅庵是个什么地方,那想必就是她这身粗布衣裳的由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纤细洁白,指尖却是平的,有薄薄的粗茧,那可不是写个字儿,绣个花儿就能磨出来。 陆俨沉吟片刻,说道:“恕我直言,贺兰娘子眼下的伤势,不得人照顾,就是个死。” 贺兰面上微微变色,她方才计划,却忘了身上的伤,这时候想起,背上伤口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不由皱了眉,可是如果不回雪梅庵,她还有哪里可去?总不能——这个破庙也不是个安身之处。 要是跟了这位陆郎君回府,这日后,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陆俨道:“如若贺兰娘子不嫌弃,我家五娘倒是在这附近庄子上散心……” 贺兰袖自然听得懂“五娘在这附近”以及“散心”云云,都不过是托辞,实际上是在告诉她,他可以请陆五娘带婢子过来照顾她,这样一来,无论对萧阮还是京中悠悠众口,都很交代得过去了。 这位陆郎君倒是个实诚人。贺兰袖这回是真的感激,低声道:“陆大哥有心,贺兰……感激不尽。” 停一停,忽又问道:“陆大哥,今儿中秋,真不回府么?” 陆俨心口一梗,他是找借口说要回边关处理军务离开的家,然而月圆人圆,哪里有不思念亲人的。 只听贺兰袖又道:“我阿爷过世早,我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寄人篱下,不想有今日,寄人篱下都不可得;如果没有陆大哥相救,如今已经是地下一鬼。陆大哥是四娘的哥哥,也就如我的哥哥一般,这中秋佳节,如果陆大哥不嫌弃,就当贺兰是四娘,陪哥哥赏今夕佳月吧。” 少女声音轻柔,就如月下溪流,潺潺过去,便千年冰万年雪,也在这流水中融化。陆俨偏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应道:“好。” …… 不管贺兰袖的这个中秋过得有多凄清,嘉语总算过得不坏,难得热闹一场。 等中秋过完,始平王和昭熙就都忙了起来,昭熙忙着和元祎炬整顿羽林卫,始平王则忙秋狩。 所谓春猎秋狩,听着像是娱乐,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是皇帝找名目练兵,练的是禁军。承平年代,禁军往往不比边千锤百炼,实打实的战斗力,禁军最重要的也不是战斗力,而是忠诚。 对天子的忠诚。 天子枕边的军队,如有不测,天子何以安卧?只要足够的忠诚,便战斗力稍弱,以洛阳城池之坚固,也是无妨——历来这样的坚城,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所以禁军的忠诚度,就格外重要了。 所以每年春秋,天子亲领,名为狩猎,实则排演攻守配合,调动的兵马往往数万,乃至于十万之多,恩威赏罚皆出自于上——当今天子年幼,到今年,才头一回秋狩。 正因为头一回,所以格外郑重其事。 这原本是咸阳王的差事,却因为李家兄妹的意外,咸阳王被捋了官职闭门思过,事情就落到了始平王头上。 这等重任,正是朝廷的信任,虽然未免繁琐,始平王当然不会抱怨,直忙了个脚不点地,嘉语想要找父亲问问贺兰袖的去向都没有找到机会,眼瞧着这一天一天过去,距离贺兰袖与萧阮的亲事可越来越近了。 嘉语也使姜娘吩咐下去打听过,也无头绪,亏得她素来以为父亲粗疏,到这份上,也是服气。 父亲找不到,哥哥也没影儿,倒是去畅和堂问安被王妃逮住,问明年九月的笄礼。 始平王妃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一面要操持昭熙的婚事,那可容不得半点马虎,一面寻思贺兰袖出阁,总不能真个什么都不办,还得顾着昭恂这个魔星,一扭头,就看见明年就要及笄的小公主一脸事不关己。 ——合着就她是操心劳碌命! 到底人心隔肚皮,对于嘉语,始平王妃从来不口出斥言,只拿嘉言做筏子,一口一句:“明知道你阿姐在洛阳人生地不熟,也不帮着拟个观礼名单,到时候手忙脚乱起来,是你有脸还是你阿娘我有脸!” 嘉言嘟囔道:“这才中秋,到明年秋还有整年呢……” “还敢顶嘴!”始平王妃一声厉喝,俩姐妹连连认错,嘉语说的是:“是三娘的错,三娘惫懒……” 嘉言说的是:“阿言知错了……阿言这就和阿姐拟名单去……” 连滚带爬出了畅和堂。 始平王妃瞧着两个背影都不见了,方才从摇床上抱起昭恂,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瞧你这两个阿姐,就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这两个不省心的出了畅和堂就忘了这事儿了,又不是小门小户,及笄各种服饰、插戴都得操心——都要她操心,她四宜居里这么多人,都吃干饭的吗。 嘉语都不操心,嘉言就更不操心了,笄礼请的是小娘子,又不是忙着天下事的郎君,也不是操持一家老小的当家主妇,多数时候都闲的,到年节上门说一声,不比在家里拟名单下帖子强啊。 嘉语眼下真愁的也就贺兰袖和萧阮的婚事,嘉言却是无事忙,她手里五百部曲操练了几个月,自以为已经有了成效,结果父亲固然看不上,哥哥也是一百个没空,如今只剩了这个闲得发慌的阿姐。 嘉言激她阿姐说:“不知道阿姐的部曲训练得如何了,要不我们去猎场比比?” 嘉语原要推辞不去,却扛不住她妹子歪缠,索性她在府里也是闲,被宫姨娘逮到问贺兰袖又伤脑筋。 只有一个为难:“如今陛下秋狩,西山里全是人,咱们又没有腰牌,怎么进去?” 嘉言“嘿”了一声:“阿姐你是真傻,几块腰牌还能难住咱们?找边叔要多少有多少!” 嘉语:…… 嘉言是个说做就做的,转头就找边时晨要腰牌。 在嘉语进门之前,嘉言也算是这府里一霸,边时晨哪里敢说个不字。横竖秋狩期间,除了皇帝的主猎场之外,自行前去凑兴的贵族子弟原也不少,不多他家这两个。再说了,布防防的是贼,又不是自家人。 ——这话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边时晨是信了。 嘉言从校场点了五十部曲出来,嘉语则让安顺捎信给安平,在西山脚下汇合。 这天一大早,嘉语姐妹换了骑装,嘉言穿珊瑚红,嘉语穿的莲青,嘉语带连翘,嘉言带了紫苑,后头浩浩荡荡跟着嘉言的部曲。 嘉言与她阿姐吹嘘她这段时间练兵的成果,如何收服人心,如何号令人马,如何排兵布阵。她阿姐只笑而不语:周乐练的兵马,反正她是一眼都没去看过,倒是昭熙说过不凡——当然这原也不待他说。 嘉言瞧着她阿姐这个反应,心里也有些发怵。自嘉语在玉带桥上给了她一巴掌之后她就老觉得她阿姐高深莫测,虽然手里有的不过是安平安顺几个,都是父亲的侍卫,理论起来,阿兄与自己才是得了父亲真传才对。 姐妹俩说说笑笑,一路打马扬鞭,你追我赶,嘉语如今骑术已经不及嘉言,被嘲笑了几次。到午时,人马已近西山脚下待春亭,远远就听得嘉言一声朗笑:“阿姐,这就是你的部曲?” 嘉语紧几鞭过去,安平正抹着汗向嘉言行礼,嘉言问:“怎么他们倒是坐着,让安统领站着?” 安平哪里当得起“安统领”三个字,连声否认,到余光里瞟见嘉语过来,就像是见了大救星,连声道:“公主、公主殿下!” 安平是自家人,一向直呼“三娘子”,怎么这会儿倒是生分起来了?嘉语心里纳罕,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果然,就如嘉言所言,背后五十部曲,齐齐整整坐了一地,还是坐在树荫底下。 嘉语不由失笑:这些家伙,倒是很会挑地方。 也难怪嘉言瞧不上,这五十部曲不但不懂规矩,连穿戴都乱七八糟,并没有整齐的铠甲——嘉语还没来得及给他们配。 孰料听得“公主”两个字,嘉语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睛,方才还好生生坐着的五十个人,这会儿已经变成五十挺标枪,应声也齐整:“见过公主殿下!”惊得附近树上鸦雀扑棱扑棱飞起。 方才还想嘲笑一番的嘉言登时愣住,转头道:“阿姐练的好兵!” 她是个识货的,自然看得出,这五十人姿态转变之速、之齐,已经是自己手下这些将士不及,虽然初见懒散,想是有自己的理由?一时问:“安平,方才他们为什么不起身迎我和阿姐?” 安平看了一眼嘉语,嘉语道:“阿言问你话,你就直说。” 嘉言:…… 合着她说话不算数? 安平却果然应了一声“是”,方才说道:“他们并不知道是公主抵达。” “那也该站着呀!”嘉言哪里受得了这个,就是没毛病也得给挑出一堆毛病来,何况原就他们失礼,“你不就站着吗?” 安平垂手道:“如果六娘子不怪罪,安平想请夏生来回答。” 嘉言:…… 夏生又是个什么鬼,嘉言悻悻道:“我不怪罪。” 安平得了许可,方才扬声道:“夏生!” 便有少年出列,约是二十出头,肤色黝黑,眉目英武,一双眼睛尤为明亮。安平道:“六娘子问你们为什么不站着迎接公主,公主让你们答话!” 嘉言:…… 至于三句话不离公主么,合着她阿姐不在,他们连话都不答她?她就是去了她阿爷的营里,也不至于这待遇啊! 夏生恭恭敬敬应道:“回六娘子的话,我们是公主的亲兵,一切行动,以保护公主安危为要,所以采取坐姿等候,最大限度保持体力,任何时候,都不必浪费无谓的体力。” 周乐是这么教的,他们就这么做的。虽然后来安平要求不一样,兄弟里也混乱过,都被他压了下去。但是这当口,真正面对华阳公主,他手心里还是沁出汗来,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他的目光,只能看见华阳公主垂在马腹侧边的短靴,靴子上银线绣出祥云的纹路。他原是陆家部曲,从前也听说过始平王,只是远得很。陆家世代将门,也不很看得起始平王这样靠裙带起家的暴发户。 他是底下人,并不太清楚其中关节,只听说陆娘子被钦点了皇后,但是忽然又没了,他们被转送给陆家从前看不上的暴发户。之后就被带到了庄子上,一丝一毫外面的消息也听不到了。 陆家肯定是出了事,而且是大事。从前那些朝夕相处的兄弟,除了身边一同被转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能活下来,也许是被发卖了,好不好都在上头一念之间;也不知道等候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等来的军头姓周,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对方的困窘。 然而那小子骑射实在不凡,与他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训练,他们歇下之后,他还能再巡视一遍军营——虽然从前陆小将军也出色,但是和这小子一比,到底是富贵人家,养得娇贵了。 后来他们就服了气,再后来他说的话,就和钉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钉进了他们脑子里。华阳公主是他们的主子,唯一的主子,她救了他们,不是要他们来妆点门面,而是要他们为她效死! 她给他们的命,他们须得以命来还! 至于其他人……其他人都不重要。 嘉言听得十分无语:“阿姐,你练了他们是为了打仗吗?” 嘉语也想不到周乐是这么给她训人的,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好气还是好笑,或者叹息那小子歪打正着:没有错,这些人,就是她计划中乱世里最后的倚仗。因应道:“为什么不——我练的兵,就打不得仗吗?” 又对夏生道:“说得好——连翘,赏!” 嘉言:…… 这都要轮到她阿姐的人上战场了,她阿爷和阿兄还带喘气的吗? 因到了午时,连翘和紫苑使人拉起步障,嘉语姐妹下马用了些干粮,一百部曲轮流值守,嘉言咬着干粮,半是撒娇半是埋怨:“阿爷就是偏心,什么好的都给阿姐不给我!” 嘉语笑吟吟道:“不是给了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么。” 嘉言:…… 幸而嘉语又道:“这才多大点事,真功夫还得猎场上见。” 嘉言一想也对,阿姐骑射不如自个儿,这猎场上,她是稳稳压得过。 三下两下咽了干粮,就拉她阿姐进了西山。 作者有话要说: 贵人是级别。贵妃,贵嫔,贵人。虽然说正位只有皇后,但是皇家的妾室还是有诰封有俸禄,和一般人家的妾不好比。 后妃列传里一般会提到,不过还是简化一下好了,之前看到高湛的后宫,心里觉得他捣鼓出这么多级别也不容易23333 小周:我不在洛阳,但是三娘身边永远有我的传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想到,幸好表姐没有裸•睡的习惯,不然小周尴尬了(来自作者君的恶意^_^) 第170章 乳虎啸谷 始平王府姐妹俩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雁行的小山头,因地势而得名,据边时晨说,这地方好,离皇帝练兵的山头不远也不近,既在安全的范围之内,又不容易被上头发现。 ——毕竟李家兄妹遇袭的事儿过去才没多久,嘉语也不是没有戒心。 到了雁行山,首先安营扎寨,这是基本功,嘉语的部曲固然行动迅速,嘉言那头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再有就是狩猎,嘉语还想多休息片刻,被她妹子不依不挠拽起来,嘉语瞧着外头炸开的阳光,头皮就是一麻。 从前她也参与过狩猎,不过她素来喜静不喜动,骑射上头平常,父兄是不强她,后来陪周乐也就应个景儿,在营帐里烫壶酒,听外头风声呼啸,弦声,箭声,惨叫声,夹杂在欢呼和吆喝声中。 她常常会觉得自己是那些在箭下逃亡的小东西,她没有野鸡那样绚丽的毛,也没有狐狸狡猾,也没有鹿的速度,大约就是傻狍子,等着被一箭击中,倒提了回来,皮剥了做靴子,肉割了下酒。 那时候周乐回帐,只会带大的猎物,比如熊,或者野猪,有次是只白狐,生了宝石一样沉静的眼睛,问她要不要留个活口养着,当个玩物……后来它的皮毛,变成了她的围脖。 她的怜悯心太少,全用在了自己身上,其他,就都顾不得了。 不能怜悯人,甚至不能怜悯一只狐狸。 嘉语上马,摸到弓箭的时候忍不住想,如今没有她,如果他再猎了那只狐狸,会送给谁? 贵人狩猎,自不同于平常猎户,一把弓,几支箭,在山路上设伏;贵人狩猎,是先指挥部曲家奴围了山头,把猎物从草丛中、洞穴中、树梢上赶出来,赶下来,贵人所需要做的,无非弯弓,射箭。 如果这样还空手而归,只能说运气太坏。 嘉言举弓对嘉语做了个瞄准的姿势——“砰!”弓弦空响一声,笑吟吟说道:“阿姐可不要落后太多哦!” 嘉语瞧了她一眼,慢吞吞道:“这不公平!” 嘉言嚷嚷:“又哪里不公平了!” 嘉语笑嘻嘻地说:“我骑射原就不如你,要说猎物,还用比吗,我这会儿就给你认输了。” 嘉言想了一会儿姐姐的话,好像也有道理,扬眉道:“那阿姐要怎么比,划下道来——莫说我做妹妹的欺负你!” 嘉语老实不客气地指着部曲说道:“你选十人,我选十人,再加上你我,紫苑连翘,以两个时辰为准,比比谁的猎物多,谁的猎物好——我做阿姐的,就算吃点亏,也是理所应当,不计较了。” 这脸皮,嘉言也是一口血。 姐妹俩定了规矩,吩咐下去,底下又好一阵折腾。 嘉语是瞧出来了,她让周乐训练的这几百部曲,对周乐算是服气,对安平却还缺一点敬意,倒是那个领头的夏生很得人心。索性把安平调了回来主持大局,倒让夏生调度安排。 夏生并没有把自己安置进跟着嘉语的十个射手之列,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是绝佳的机会——反而放一个叫阿洛的少年紧跟着嘉语,再三叮嘱:“寸步不离”,又对嘉语禀明缘故:“阿洛的箭术虽然不是最好,但是他最心细。” 言下之意,还是把之前的宗旨贯彻到底——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危更重要。 嘉语也有些啼笑皆非,看来她几次遇险,是真把周乐吓坏了,不过,她如今可是在禁军的地盘上,她爹亲自安排的人手,要这样还能遇险,那真叫见鬼。 纷纷扰扰了半刻钟,诸事安排得定,嘉语和嘉言并骑而出,安平一声呼哨,姐妹俩几乎是同时扬鞭,分道而去。 到跑出百步,猎物开始陆续出现,最早出现的是一只兔子,如果是嘉言,定然放过不开弓——开玩笑,第一件战利品来这么个小东西,简直堕了她的威风。不过嘉语就不一样了,她有自知之明。 当时就举弓,搭箭—— “咻”—— 箭擦着兔子耳朵过去,留下一溜儿血珠子,兔子早吓得魂不附体,不知道钻哪个洞里去了。跟着嘉语的射手面面相觑:凭从前周头儿把公主捧得怎样英明神武,光这一箭,就够她从云端跌下来,还原成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幸而嘉语并不知道这些。 也幸而夏生早有安排,到猎物越来越多,这一行人就分成三队,阿洛并连翘以及两个射手继续跟着嘉语,其余三人一队,分头猎捕。 一只野鸡……嘉语再次失手,阿洛眼明手快,补了一箭; 一只麂子……麂子跑得飞快,嘉语被激起了好胜心,一口气追了有二三十步,一路风声呼呼地,最后费了老大劲,嘉语一箭,连翘一箭,后面阿洛和两个射手各补一箭,才算拿下这个该死的东西。 骑射并提,嘉语控马还过得去,射艺上就差了点火候。 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所获不过两只野鸡,一只兔子,以及那只很倒霉的麂子。嘉语瞧着太阳就要下去了,叫阿洛辨明了方向,开始往回走。走了盏茶功夫,远远就瞧见一角飞扬的珊瑚红。 想是嘉言追猎,也往这边来了,嘉语夹紧马腹紧走几步,身后传来阿洛焦急的呼唤声:“公主、公主殿下!”这时分,猛地听见一声震吼。 暮云四起,地动山摇。 整个山头都静了下来,静得抬头就能看见天边浅蓝色的弯月,静得能听到月光里马蹄的声音;静得能闻到扑面而来的罡风与腥气。百兽之王的凛凛威风……嘉语恍惚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尖叫:“阿姐!” 肝胆俱裂。 她想要抬起手臂,搭上箭,如果箭射出去……这么近,应该能射中吧。然而手酸软得抬不起来,她没那么镇定,也没那么稳的手——老虎从树上蹿下来,皮毛遮住了它背后的……月亮和夕阳。 风声,腥臭,铺天盖地。 “咻——” “咻咻——” 长箭破空,然后是咆哮——老虎被激怒了。惊天动地的怒吼,钢铁一样的爪子扒到肩上,利刃透肤。躲闪是根本来不及。 该……闭上眼睛吗? 嘉语不是没有陷入过险境,面对人,尚有一战之力,一线生机,而面对百兽之王……有什么道理可讲,认命或者会死得比较有尊严。 见鬼,她竟真就死在了她爹的地盘上—— 然而良久……没有听见骨节断裂的声音。肩膀倒是疼得厉害,有声音不断地在耳边聒噪,渐渐地,她能听清楚了。是连翘,阿洛,在反复地喊:“姑娘!” “公主、公主殿下!” 两个声音都带着哭腔。 尖哨声。 马蹄声。 人渐渐汇聚过来。 眼前爬满的黑蚂蚁散去——她看见了。老虎就倒在脚边上,爪尖还滴着血。腿是软的,手也软,好在连翘架住了她。阿洛给她包扎了伤口。嘉语深吸了一口气:“你……猎到了一头老虎。” 嗓子还是干的,哑。 连翘又是哭又是笑,全然顾不上“三姑娘跟前头号得用丫头”的姿态,只顾着哭。姑娘也是,都这会儿了,还顾念什么猎不猎的。方才真是吓死她了,就是她自个儿碰上老虎,也不会比这惊吓得更厉害。 ——要姑娘真没了,他们这些人,还不都得陪死! 早知道就不该放任姑娘打马,早知道就该撵上姑娘,早知道……就不该听六姑娘的馊主意。 嘉语这会儿也在暗暗庆幸,要不是跟了这几个人,要不是这几个人真个骑射得力,她今儿是真个尸骨无存了。 阿洛脸色苍白,只勉强应道:““是……公主。”周头儿总说公主不同一般,他到这会儿也看出来了,确实不一般。 闻声赶来的夏生看见嘉语、连翘、阿洛几个站位,再看一眼倒毙的马和地上老虎,上来就是正正反反几记耳光,阿洛不敢躲,整张脸都肿了。尤不解恨,又抬脚要踹—— “夏生!”嘉语喝住他,“阿洛救了我。” “为公主效力是他的本分,”夏生叉手回话,额上青筋直爆,“保护公主不力,是他罪该万死!阿洛你自己说,是不是?” “是。”声音虽然低,却没有半分犹豫。 嘉语:…… 周乐这洗脑功力也是当真了得,这些人都忘了自己原本是陆家部曲吗?嘉语心里吐槽,惊魂未定,也不是不感动的。 这里混乱过去,嘉语才又想起来:“连翘,你去看看阿言——我好像听到她的声音了。” 连翘却是不肯:“烦请夏侍卫找人过去问问,我……我再不离开姑娘了!——姑娘,我们先回帐吧,你这里受伤不轻。” 嘉语:…… 好在夏生好说话,果真使了人去,片刻就转回来,说道:“公主不好了!” 夏生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这是他们头一回有机会在公主面前露脸,阿洛不给力,连累公主受伤,这位又抽什么风,听听,“公主不好了”——有这么说话的吗!他是真恨不得这就下手,叫他不好一回! 嘉语无暇顾及这些,她好好的,他说的“不好了”自然是指嘉言。她这个差点虎口丧生的都还没不好,嘉言又怎么了!正要过去看,阿洛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公主且慢,这附近有人!” 有人?嘉语一怔。 阿洛指着虎尸道:“方才这大虫来得急,我隔得远,仓促只射中眼睛,蒙大蒙二的箭还不及我快——大虫吃痛,却没闹事,我当时心里就疑惑,方才检视,原来这大虫腹部要害先中过箭……” “不是你们的箭?”心里想:这小子果然心细。 阿洛点头。 嘉语又问:“几箭在你们之前?” 阿洛道:“我方才叫蒙大蒙二过来问,有一箭在我们之前,却有三箭在我们之后……”若非之前那一箭,这大虫未必会发狂,不发狂未必就会冲着公主过来……是了,这大虫,原是别人的猎物。 嘉语也想明白了,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收了箭,不要声张。”又冲连翘道:“我们过去看阿言。” 紫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姑娘原是追只白孔雀来的,说要拔了它的毛做裙子,那孔雀跑得飞快——” “说重点!”嘉语也是无语了,始平王妃这么个精明人物,打哪里挑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婢子给女儿用。 “……姑娘催马,跑得飞快,我们都被姑娘甩得远远的,就只听到姑娘大喊了一声……喊了一声……” “喊了声什么?”嘉语也不能确定,她在老虎威迫中听到的声音里,有多少是幻听。 “喊了一声……“阿姐!”。”紫苑声音低下去,头也跟着勾了下去,迅速瞟一眼嘉语的脸色,又解释道:“我不是说……婢子不是说三姑娘……三姑娘当然不会——” “好了好了!”嘉语实在受不了了,她明白这个小丫头心里其实还是怀疑她,要不是她方才不在近前,指不定就直接指认了——便是如此,这心里头恐怕还在嘀咕:不知道三姑娘使了什么妖法。 天地良心!她要有妖法……罢了。 再看嘉言,小脸白得可怜,眼睛也是直的。紫苑也说她方才叫了一声“阿姐”,想是她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当时嘉言确实就往这边来,她也看见老虎了……只是赶不过来。 可怜竟吓得呆了。 嘉语看了紫苑一眼,吩咐连翘和阿洛:“拉住她!” 紫苑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听得“啪啪”两下,响声清脆,分明都打在嘉言脸上,一时唬得魂都没了,一迭声只嚷道:“三姑娘、三姑娘你这做什么……你、你、你放开——” 却听得嘉言“哇”地一下哭了出来:“阿姐!” “我在、我在这儿呢。”嘉语抱住她,嘉言抽抽搭搭哭道,“方才、方才我魇住了,就瞧见这么大一条老虎朝着阿姐去了……就和真的一样,可吓死我了——” 嘉语:…… 从前是谁豪言壮语要点兵点将跟着父兄上战场的。嘉语同情地看着那些痛苦地把头扭向一边的部曲——没准能给他们主子安个“哭将军”的诨号。 “我脸上怎么这么痛?” 嘉语:…… 好长的反射弧。 “阿姐!”嘉言眼睛往下一溜,就看到了嘉语肩上的伤,“阿姐你受伤了!谁?哪个不开眼的敢射伤你?” 嘉语:…… 忽然夏生过来禀报:“有位王郎君求见。” 嘉语看了眼嘉言,才哭过,眼睛还红着,妆也花了,嘉言走开几步。那头连翘、阿洛早放了紫苑,紫苑一下子蹿到嘉言跟前,不知道哪里就变出全套的,水,手巾,梳子,胭脂水粉,给嘉言净面上妆。 ——如果嘉语能看到,大约就会明白紫苑能在嘉言跟前伺候的原因了。 不过这会儿嘉语没空留意,她在打量这位王郎君,约是二十出头,模样只能说周正,神态倒是恭谨。该就是那几支箭的主人了。王氏——太原王氏? 见过礼,开口便是:“不合惊了贵人,特来赔罪。” 真是轻巧,一个“惊”字就敷衍了;嘴上说“赔罪”——这两手空空的,赔什么罪!敢情方才差点跟勾魂使者走一遭的不是他。嘉语心里不满,只冷冷道:“惊了我倒没什么,横竖是个无足轻重的。不过听说这会儿圣人也在山里——” 这个小娘子好会拉虎皮做大旗……然而毕竟理亏在先,王郎君并不敢如何反驳,只唯唯道:“是……是在下学艺不精——敢问贵人姓氏,来日好登门赔罪。” 登门有什么用,嘉语心道,要方才不是阿洛机灵,箭术又好,他这会儿已经可以去阎王殿里赔罪了。 就只冷着脸不说话。 那姓王的却是好耐性,嘉语不开口,他就这么恭恭敬敬地站着,站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忽然嘉言冲过来,帷帽也没有戴,发髻只粗疏挽起,大惊小怪叫道:“阿姐阿姐,我方才……不是做梦吗?” 嘉语:…… “阿姐你的伤……”忽然就明白过来,冲着王郎君瞪眼,“是你?” 王郎君老老实实应道:“是在下行事不谨,让老虎逃了……” “说得轻巧!”嘉言和嘉语一个心思,“一句行事不谨,就算是交代了?这要不是我阿姐命大——” “那贵人以为,该如何是好?”王郎君不紧不慢地问。 这倒难到了嘉语、嘉言两个。方才那一出,嘉语确实是无辜遇险,但追根究底,也就是个无心之失,她虽然受了伤,也不至于胡搅蛮缠到要人家赔命。这小子看上去老老实实,倒是个会打七寸的。 嘉语姐妹这面面相觑中,王郎君重复道:“敢问贵人姓氏,来日,我定登门赔罪。” “你还没报你的姓氏呢,倒先问起我们来了!”嘉言冲口道——她心里有点发怵,要这家伙真个登门赔罪,让阿爷知道她撺掇阿姐上山来打猎,害阿姐受了伤,这笔帐,怎么算都划不来啊。 “在下姓王。”王郎君仍是那么个老老实实的样子,“太原王氏。” 果然是太原王氏,嘉语心里想,又多看了他一眼,忽问:“敢问王郎君排行。” “行……行八。” 嘉言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被嘉语狠狠瞪了一眼:“小妹无状,王郎君见谅。” 提到排行,王政实在有些羞赧,恨自个儿没早出生几个时辰,或者推迟几个月,行七行九都好,偏行八!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这个之前大有敌意的小娘子,忽然就客气起来。 一时倒糊涂了。 太原王氏虽然一向与琅琊王氏并称,其实远有不如,尤其近年族中并没有出色的子弟,渐渐就能看得见衰落的势头。他眼力一向不错,看得出这两个小娘子衣饰、气质不凡,带的这近百侍卫更是精锐——两个小娘子而已,身边能有这样的人,可知身份尊贵,即便……也未必惹得起。 这一下态度转变,莫不是家门有旧?心里细细把京中门第筛想一遍,急切之间,却无头绪。 其实引起嘉语注意的,倒不是门第。嘉语从前虽然没有见过,只看着年岁相仿,又姓王,所以随口一问,不想当真是:这人与元祎修交好,当初她堂兄元昭叙一把火烧了洛阳,元祎修就是躲在他的庄子上。 后来周乐捧了元祎修上位,这位王八郎,就是铁杆帝党。据周乐说,人才是好的。如今他在这里,莫不是元祎修……嘉语斜看了她妹子一眼,她这个粗枝大叶的妹子,虽然年纪尚小,又梳洗未齐,却明艳得惊人。 可教人担心。 她心里想着,面上颜色越发缓和:“王郎君也不是有意,罢了,也不必再提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就此揭过吧,阿……六娘,我们走!” 嘉言不知道她阿姐何以突然如此决定,呆呆“哦”了一声,手里捏着半爿银梳子,懵懵懂懂跟着上了马,走开不过三五步,还没跑起来,后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两位……小娘子留步!” 这个声音……真是久违了,嘉语捏紧了马鞭。 嘉言却是回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口语中有时候叫老虎大虫,蛇是长虫,然后还有大牲口之类的…有些取自水浒,水浒背景其实是明朝了,姑妄用之。 第171章 魂销色授 这时候夕阳也快褪掉最后一丝炽热,月亮渐渐光了起来,照在少女面上,乌黑的长发粗粗挽起,未成鬟,几绺散的发丝伏在光洁的额上,颀秀的颈边,淘气的掉进了领口。 也未描眉,也未点唇,一派的天真,一派的明眸皓齿。夜幕就是她的华裳,月色就是她的华彩,整个的,天光水色,鸟鸣花香,一时都退去,退得远远的,变成无声无色无味的背景。 那男子原是等得不耐烦,远远瞧见背影,已经是鬼使神差,待她回头,只一眼,整个儿的心都荡到了半空,荡来荡去,没个安生处。 这小娘子……莫不是夜行的狐狸? 嘉语不回头,只再叫一声:“我们走!”这一次,却是连“六娘”两个字,也都省了。 那男子听得这两个小娘子要走,忙促马跟上,说道:“敢问两位小娘子姓氏,我好登门赔罪。” 又一个要登门赔罪的,还追着喊着要赔罪,嘉言毫无戒心地问:“你又是哪个?” “我……行十九。” 话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一走了之,嘉语深吸了口气,说道:“原来是十九兄。” 嘉言:…… 元祎修:…… 嘉言是彻底懵掉了:她都不认识的十九兄,阿姐怎么认识的? 元祎修懵得更彻底:这个容色明艳的小娘子,是他族妹? 王政却想:镇东将军不过说了句行十九,这个小娘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何其慧黠! 嘉语不等这一圈人从懵逼中醒过来,紧接着就说道:“十九兄和王郎君是无心之失,但是我如今受了伤,不得不先行一步,两位见谅。” 话至于此,又喝一声:“走!” 双腿一夹,催马要走,嘉言只迟了半步,已经被元祎修拦住。 元祎修殷勤道:“不知是哪位王叔家的妹妹——都是愚兄不是,也是巧,愚兄刚好知道这附近有个庄子,是从前先帝常驻,大夫、医药,都是全的,如今天色已晚,两位妹妹不如随我去罢。” 嘉语是想出声反对,嘉言已经拍手叫道:“那最好不过!” 嘉语挣扎道:“怎么好劳烦十九兄。” 元祎修笑道:“且不说妹妹这伤是因我而起,便不是,你我兄妹,何须客气——莫不是妹妹还怪我?” 嘉语:…… 她还能说什么呢。 山路颠簸,不宜行车,但是嘉语这会儿倒真希望自己带了车,至少能把嘉言塞进去,免得听元祎修一路喋喋不休。 也不管男女大防,也不管山路狭窄,跑前跑后与她们姐妹并骑,一时道:“几年不见,六妹妹出落得越发好了。” 嘉言还没反应,嘉语先就横了他一眼。 赶紧改口道:“头次见三娘,手头也没什么可做见面礼的……” 嘉语不等他说完,没油没盐应了一句:“不劳,谢了。” 元祎修:…… 他算是看出来了,华阳对他有意见。 想想也正常,他和皇帝亲缘近,和始平王却远,几辈子没见过的亲戚,能有什么感情,头一回见就受伤……他瞟一眼嘉语左肩,起初听到动静,几乎以为死了人,没敢出面,要不是阿王自告奋勇,他早一走了之了。 万幸没有死人…… 连伤都没多重,甩他这一脸算怎么回事,他也不是有意的,元祎修这心里渐渐不忿起来——说真的,要不是窥到六娘的背影,请他他都不来!六娘……有好几年没见了吧,上次见到……是哪个叔伯的丧礼来着? 再偷看一眼,没有笑,侧面只能看到莹白的面颊鼓鼓的,一点丰润的红,浓墨重彩的眉目,睫毛丰盛得像什么动物的皮毛,心里又热乎起来,凑趣问:“两位妹妹今儿可有什么收获?” 问的两位,眼睛只管往嘉言身上蹭。 嘉言要开口答话,又挨了嘉语一记白眼。嘉言虽然不知道缘故,也看得出阿姐不喜欢十九兄。阿姐这怪脾气,成日里这个不喜那个可厌的,嘉言心里吐槽,要不是看在她受伤的份上,她才不理她呢。 又疑惑:阿姐到底几时见过十九兄? 到底没有作声。 只听见她阿姐说道:“收获甚微。” 四个字就把话头给截了。 元祎修心里那个万马奔腾,忽瞧见前方宅院,他不比嘉语、嘉言出门少,西山他是常来,略一思索,就有了底,说道:“三娘负伤,不宜远行,我瞧着前面庄子布局严整,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不如我先去探个路,若是可行,再回来在两位妹妹过去,安顿了三娘,我再去请大夫。” 这个主意嘉语是不赞成的:谁知道是谁家庄子。 却甚合嘉言的心意:阿姐这伤,前头瞧着还不怎么样,但是这一路骑马,要迸了伤口……可就哭都来不及。 开口就抢了嘉语的话:“十九兄说得有道理,紫苑——” “怎么好让个小娘子出面,阿王,我们上去叩门。”不等嘉语开口,一夹马腹,一溜儿就去了。 嘉语:…… 合着她还喘气呢,就没个人过问她的意见? 元祎修是外人,她不好直言责备——反正人都跑了,想说什么也没地儿说去,嘉言就……就是一盘菜。 嘉语狞笑一声,一个眼风过去,嘉言忙驱马近来,小声叫屈道:“我这不是为阿姐好吗!阿姐不想和十九兄一道儿,我看出来了,索性咱们就借住这家,他们还能和咱们住一个院子不成!” 嘉语:…… 嘉言小声又问:“阿姐从前见过十九兄?” 嘉语偏头看她一眼,含混道:“倒是没见过,只听人说起过,十九兄长得……与众不同。” 嘉言:…… 这话不假,元祎修虽然也是元家人,那却是满窝的凤凰里出了只黑鸨——当然嘉语这么想是刻薄了点,嘉言就厚道多了,最多当他是个奇行种,就算不是鸡,但怎么看,也轮不到凤凰。 要仔细看元祎修的五官,其实也不差——要连五官都没元家人的影子,估计早被他爹怀疑是隔壁老王的种了——就是肤色黑得奇怪,按说一个公子哥们,洛阳城里娇生惯养,又没镇守边关,哪里来日晒雨淋的机会,怎么就生出这一身黑黝黝的肤色?也是宗室中的不解之谜了。 嘉言道:“阿姐忘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嘉语:…… 她这个妹子还和她跩文了……一时正色道:“这人眼神,看得出心术不正。” 嘉言:…… 这话也不假:元祎修生就的一双斗鸡眼,当然怎么看人怎么不正了。嘉言心道:我阿姐这看脸的毛病也是没谁了……这天下,除了宋王,一般人还真压不住。想一想说道:“阿姐还怪他——” 嘉语摇头:“他心术不正。” 嘉言急了起来,苦心劝道:“阿姐何苦无故得罪人呢!这洛阳城里多的是贵人,也不是每个贵人都……”吞掉那句“有宋王的容色”改口道,“十九兄不过长得差了些,失手伤了阿姐——” “那我问你,你瞧着,”嘉语道:“十九兄与那位王郎君,是谁惊了虎?” 嘉言犹豫道:“我也没亲眼目睹——” “那我换句话问你,”嘉语道,“如果是王郎君惊了虎,伤到我,你说,咱们那位十九兄,会不会出面顶这个罪?” 嘉言犹豫更深。 嘉语继续道:“论身份,是十九兄高,王郎君低,所以无论是谁射中了虎,都该是王郎君出面探看情况没有错。我只是想,如果十九兄并无责任,他又何必要出面?他如果要出面,又何来之迟?” 嘉言有些昏头:“阿姐的意思是说,惊虎的是十九兄?” “我可没这么说,”嘉语道,“只是猜测——反正不是十九兄就是王郎君,不会是你我,不是吗?” 她是以果推因,八九不离十,可惜嘉言并不知道,她听得脑子直犯浑——这玩意儿简直比练兵还难,当时负气道:“那照阿姐的意思,就是十九兄惊了虎,王郎君代他出面,那又怎样?”——下面人为上位者担污名,背黑锅是理所应当,即便元祎修与王政没有君臣之分。 “既王郎君已经出面,承认惊虎是他的过失,我受伤不重,没有再深究的意思,阿言你倒是想想,他后来,为什么又肯出面了呢?” “兴许就因为阿姐受伤不重?” 嘉语“哈”地笑了一下,不再与她绕弯子,直接说道:“我这人心眼坏,宁肯把人往坏处想,十九兄惊了虎,恐怕一开始未必是想出面,只奈何虎身有箭,箭上有他的标记,才不得已遣王郎君下来,待看到我并无大碍,原本王郎君回去就可以交差,不过……” “不过什么?” 嘉语说到这里,反而犹豫了,嘉言还小,未必就能懂这世间人心龌龊,然而也只犹豫了片刻,便低声道:“阿言有好些年没见过十九兄了吧,又隔得远,十九兄可未必就知道咱们是谁。” “那又如何?” 嘉语道:“方才谁还拿夫子的话来教训我,怎么这会儿倒是忘了诗经。” 嘉言:…… 她也就听人说过一次,半懂不懂,只觉得用来训她阿姐再合适没有,所以一直记着,如今她阿姐一口一句夫子,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脱口道:“好了我知道阿姐你读书多,就不要卖关子了嘛。” 嘉语瞪了她一眼,不学无术,也就她妹子了。正说道:“我家阿言也长大了——” 前头两骑翩翩来归,元祎修喜笑颜开:“庄子主人不在,留守的家人听说是公主,十分慷慨,邀我们进去。” 嘉言登时忘了什么诗经词经的,笑道:“那敢情好!”她笑得明艳,元祎修又足足多看了几眼方才恋恋不舍别开目光。 无礼! 嘉语心中恚怒,直问:“是谁家庄子,十九兄没打听明白么?” 元祎修犹豫了一下,含混道:“像是……哪位姑姑的庄子?” “哪位姑姑?”嘉语追问,燕朝几代皇帝都过世得早,倒是公主郡主县主乡主们,一个赛一个的长寿,连姑祖母都还有一堆,姑姑更是不可数。 元祎修又犹豫了一下:“像是……像是新平姑姑……” “管是哪位姑姑的,”嘉言急道,“天子脚下,还能害了咱们不成!阿姐你这伤,可不能再拖了,走吧走吧!” 嘉语的马被她一拽,完全把自己的主子抛在了九霄云外,得得得就直奔上前去了。 嘉语:…… 嘉语姐妹纵马跑了一刻钟才到,门已大开,管家亲自出迎,这庄子大约是公主常来,所以婢子、侍女不少,嘉语因着受伤,也不与他们多客套,直接就被迎了进去,更衣,上药,重新包扎伤口。 又梳洗上妆,待种种收拾完毕,连翘进来通报,说部曲已经安顿好,晚膳也准备妥当,问两位娘子要不要出席。 嘉言道:“阿姐受了伤,就别折腾了。” 嘉语不比嘉言常习骑射身体强健,到这时候确然疲倦,但是听嘉言这么说,打起精神道:“那阿言你留下来陪我——连翘你去,替我谢过主人家。” ——总不能她就此歇下,让嘉言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独自面对元祎修。 连翘一一应了,自出门不提。 休息过盏茶功夫,果然听见叩门。紫苑开门,领进来两个提着剔彩莲塘纹食盒的婢子,皆纤细袅娜,素白对襟上襦,浅绿长裙,斜绣水莲,一朵白一朵红,又蝴蝶翩翩,或蜻蜓小憩。 进门福身:“公主、六娘子。” 食盒搁置在案上,一掀开,腾地一条红龙跃起,隐隐张牙舞爪,怒目圆睁,似要择人而噬。嘉言吃了一吓,得亏素来家教严明,只面有异色,尚未失态,她心里有些羞愧:怎地这般没见识。转头去看她阿姐,她阿姐却还不如她——她都回过神来,她还在怔忪。 一时心中大慰。 裙上绣红莲的婢子见这事态,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白莲尤在卖弄:“两位娘子勿惊,此物名作红虬脯,以其形似而得名——”嘉言闻声细看,果然,却是用的肉脯,顺纹理劈成丝,堆积成云烟,足足一丈之高,之前被压住,方才盒盖一开,乍看,可不就是飞龙在天? “你们主子——”嘉语却是猛地冒出四个字打断她,略停一停,“贵主上哪位?” 两个婢子都料不到她突然问起这个,对望一眼,红莲婢子小心翼翼道:“敝主彭城长公主。” “什么?”嘉言失声道,“不是新平姑姑吗?” 红莲婢子仍是那个小心翼翼的姿态,生怕喘气大了,吹倒了两位贵客:“两位娘子……听谁说的新平公主?” “十九——”嘉言一句话没出口,被嘉语按住。 这时候追究,根本毫无意义,元祎修一句误听就可以敷衍过去。这个小人!满洛阳都知道她和萧阮的尴尬事,偏还诓她进彭城长公主的庄子,如今人家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她要拂袖而去,却是失礼。 嘉言也反应过来,眼见得她阿姐面色煞白,也不知道负伤失血还是气得,对元祎修的观感登时跌入到谷底。 反而嘉语镇定下来,自嘲地想,她早该想到,这食盒,这婢子装束,无不是南边风物,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红虬脯——她从前就尝过这道佳肴,味美非常,当然那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原是萧阮偏爱。 ——这庄子不但是彭城长公主的,更有可能,恐怕根本就已经给了萧阮。 那剩下的问题无非就是,萧阮在不在庄子上,以及萧阮知不知道她来了。嘉语皱了皱眉,这时节,萧阮不在西山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以他的身份,这样好的机会,怎么能不陪着皇帝,一窥燕朝虚实。 既然在西山,庄子里这么大动静,下面人哪里敢擅专,只怕眼前这道红虬脯,根本就是他一手安排——要不就是苏卿染。 和苏卿染比起来,没准萧阮还好对付一点。 嘉语心里想这些事,眼睛也没闲着,往食盒里一看,菜式并不算多,难得精致:描金珊瑚红瓷盘装的鲤鱼鮓,羊羹盛在雨过天青色海碗里,浓香扑鼻,鱼羊为鲜,也算是深得食中三味;又缠丝白玛瑙盘装的石榴,一粒一粒皎皎如珍珠,一碟子扁米粣,最后还有玉露团,皑皑如雪山,却一一雕刻出庭院,假山,水榭,细看芭蕉,海棠,竹林历历,在回廊里可以看到的湖,湖里莲叶脉脉,如风起。 这不是萧阮金陵旧居吗,去年秋后,别枝楼畔,他们曾说起。 看到这里,嘉语哪里还吃得下,只沉声吩咐道:“你们下去,等用完了,我自会嘱连翘送出来。” 红莲婢子道:“不敢劳烦连翘姐姐,我们就在外候着,公主摇铃,我们就进来服侍。” 嘉语想说“我无须你们服侍”,最后也没有出口,摆摆手,让她们下去了。 剩下姐妹俩。嘉言一时气恼,脱口道:“十九兄怎么可以这样!阿姐先前说他心术不正,果然不正!” 嘉语不说话。 嘉言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问:“要不……阿姐,我们明儿一早就走罢,也不和那个家伙打招呼了……” 嘉语摇头道:“到明早再说。” 嘉言:…… 她阿姐是气懵了吗,今儿天色已晚,用过晚膳她们就该歇下了,怎地听这口气,今晚还会有事? 嘉语是有苦说不出来:今儿晚上当然会有事——嘉言看不见,她却看得真真的:玉露团上,樱桃点缀成两根手指的模样,连那指甲上的蔻丹,都是比着她来的——难得他看得仔细。 ——她当初答应过的他的三件事,如今可还只提过一件呢。 贺兰袖如今如何了她心里也没底,而这第二件,又会是什么? 嘉语食不知味地用了些吃食,嘉言倒是又诧异了一回:这红虬脯味道实在不错。暗搓搓地可惜,要换了别个,她软磨硬缠,没准能要到方子,偏偏是彭城长公主,对这位姑姑,她心里着实怵得很。 姐妹俩相对无言用过晚餐,各自回房。 到亥时正,连翘进来道:“有个叫阿莲的婢子在外头说要求见姑娘,姑娘……要不要见?” “见。”嘉语语气平平,她知道连翘是顾虑天时,她不知道她没有选择。 连翘会意,也不多问,只点起灯,服侍嘉语好穿戴起身。阿莲就是送晚膳进来的红莲婢子,这时辰再来,神态比之前更为恭谨,视线一直垂着,不与嘉语交汇。 嘉语问:“这么晚了,贵主有什么事找我?” 阿莲应道:“奴婢不知道。” “那你来做什么?” “奴婢来请娘子随奴婢去一个地方。” “如果我不去呢?” “奴婢不敢勉强娘子,”阿莲的声音压得更低,“敝主说,请娘子随奴婢走这一遭,就是娘子为他做的第二件事。” 嘉语:…… 想是她的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所以这婢子只需一板一眼,有问必答。却不知道他强邀她去,所为者何。还是有关贺兰袖的婚约么?她既已经应下,就是她的事了,他何至于这样三番两次催问? 他如今就这么……厌恶袖表姐? 嘉语心思流转了这片刻,再开口便是:“带路。” 第172章 殿下错爱 走了约莫半刻钟,近湖,还有十余步,远远能看见泊在岸边的画舫。 阿莲止步:“敝主在舫上。” 嘉语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垂着头,每句话,每个举动都恭谨得过分,但是她也知道,这恭谨纯粹是因为萧阮。萧阮总有让人死心塌地的本事,这么巧,贺兰袖也有,嘉语笑了笑,伸手道:“灯给我!” 阿莲迟疑了片刻,往湖里看了一眼,一声笛响,她将手中琉璃灯盏交给了嘉语。 嘉语提灯凝神看了片刻,湖心里夜雾朦胧,画舫上并没有人的影子,只能透过画舫的窗,看见眸光里的水波荡漾……兴许是错觉,兴许只是月亮的影子。 …… “这个庄子名义上虽然是长公主所有,但其实很早,长公主就将它赠与了我的父亲。”红泥小火炉微弱的光,茶烟袅袅,冲淡深秋夜里的寒气。萧阮穿银灰色丝质的长袍,散披着发,闲适得像在卧房。 这样见客无疑是失礼,然而嘉语心里有种更古怪的感觉——便从前,在他与她的卧房里,他也没有过这样的姿态。 这姿态里的风流艳光,是她不能直视。 “……后来我来了洛阳,父亲便将它给了我。我接手之后,一草一木,都没有动过。” 嘉语没有应声,萧阮并不在意,他知道她在听,在很认真地倾听,这就够了:“我每次来这里都会想,那些年里,长公主与我父亲的相遇,是明知道使君有妇,明知道他心系故国,以长公主的尊荣,为什么还要下嫁。” 他凝视的也许是火光,也许是火光里的茶烟,但是嘉语总觉得他的目光穿过火光,穿过茶烟,笔直地指向自己。 嘉语问:“为什么?” 以一种附和的口气。他想要她问,所以她问了,然而其实,她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虽然没有见过当初的宋王,但是萧阮这等容色,想必不会全部继承于他的母亲。长公主也是人,食色性也。 想到这里,心里一动:他不会是想用美男计吧。 面上不知怎的有些烧,就听得萧阮轻笑一声:“长公主决心为我向令尊求娶。” 嘉语几乎是下意识脱口道:“阿言还小……” 不不不,不对,是阿言绝不可能与他做平妻;还是不对,以始平王妃对嘉言的宝贝程度,怎么会容嘉言嫁给这么一个破落户——今儿这什么运气,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打她妹子的主意! 但是话出口,萧阮失笑:“怎么会是六娘子……母亲要为我求娶的是你,三娘。” 嘉语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了很久,眼前的人,眼前的灯,才又慢慢清晰起来,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啼笑皆非。 从前她倒贴上门,彭城长公主看不上她,看上嘉言,最后成了亲,方才不得不认了;这一世……无论如何,与贺兰比起来,她要光鲜不少,又因着平妻的缘故,不敢打嘉言的主意,反而认定了她。 无非她名声有瑕疵,才会成为这个退而取其次的次。 嘉语叹了口气。萧阮亲自执杯,为她加满了茶,嘉语举杯浅啜,涩香满口:“好茶。”她是北人,素来多饮酪,萧阮并非不会体贴的人,他不体贴,只是不肯,并非不能。嘉语道:“殿下为何不反对?”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萧阮挑一挑眉,“但是三娘,你当知我心许你。” 嘉语:…… 听到原本是自己的台词,被对方抢了,嘉语心情很复杂,然而出口却是:“你说过不为难我!” “我是说过。”萧阮神色里一丝惘然,他是说过,那时候他以为来日方长,他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慢慢说服她,谁知道苏卿染自作主张……回京之后种种,如疾风骤雨,猝不及防。 他几乎以为没有转机——但是彭城长公主肯出手,那又不一样了。 “殿下何以食言?” 萧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浅饮了一口酒。她杯中的是茶,他为她煎的茶,留给自己的是酒,醇酒入喉,火一般烧了起来,仗着这酒意,他方才敢于把这一切摊开在她面前:“这里只有我与三娘,再没有第三个人,我有话,想要与三娘说。” 嘉语道:“殿下但说。” “我说不难为三娘子的那个晚上,曾经想问三娘子,是当真很厌恶我么?” 嘉语:…… 这句话,其实他不必问,也该知道答案,她与他曾共生死,如是厌恶,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辜负和背叛。 “三娘大约觉得我不必问,我也这么觉得,”萧阮再喝了一口酒,酒味越发醇厚,“不必问。所以后来我问的是三娘,你当真很害怕吗,三娘子说是,因为那个梦,因为梦里我南下,梦里我与贺兰娘子有染,但是我想,三娘最害怕的,还不是这个。” 嘉语垂了眼帘,心里惊骇,一浪高过一浪,她早该想到,有些事,他迟早会猜到。 “所以今日,我想就三娘害怕的事,给自己做个辩解。” 辩解是没有用的,嘉语想,那是已经发生过,她没有报复的心气,因为她知道对手的强大,知道命运的可怕,所以只想避开,避开所有可能导致那个结果的人、导致那个结果的事。 “三娘最害怕的,该是我会借始平王与世子之力南下,一旦事成,始平王与世子必然深受其害,甚至像三娘梦中一样,”萧阮吞掉“家破人亡”四个字,点到为止,“如果我说我不会,三娘你信么?” “不信。”既然话已说开,嘉语也不客气,这不是客气的时候,“殿下应当知道,其实殿下的机会并不太多。” “如果天下承平,三娘说我没有机会,我认,”萧阮眸色里染了酒色,“不过如今,三娘当真觉得天下承平?” 嘉语:…… 别的不说,就她知道的,今年天气反常,到入冬开春,柔然粮草不继,定然南侵;边事也就罢了,怕的是朝中太后与皇帝继续明争暗斗,随着皇帝年岁渐长,太后与皇帝的势力此消彼长,迟早到旗鼓相当的一日,太后再压不住皇帝,也就再压不住朝政,到时候天下乱局,必不可免。 所以萧阮这句话,让她默默又喝了一口茶。 便是战起,除非南下,否则萧阮要插手军中,谈何容易? “我得到消息,蜀中天灾,就在明年春夏之际,我皇叔定然南下,”萧阮说的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金陵空虚,洛阳帝后有隙,太后求稳,陛下要亲政,三娘你倒是想想,圣人会从哪里开局?” 嘉语脑袋里再嗡了一声,金陵空虚,对皇帝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古天子,没有不热衷于开疆拓土的,更何况战事对天子尤为有利——一旦开战,必有战损,一旦战损,就有机会安插私人。 是忠于太后还是忠于皇帝,对于朝臣来说,总是个问题。 而无论谁当政,燕朝对南用兵,萧阮是个绕不过去的人选——不然燕朝养他们父子十余年,许以公主,许以高爵厚禄,所为者何? 萧阮看到嘉语目中震骇之色,忍不住微微一笑,她能听懂,他就知道她能听懂——他承诺不利用她的父兄,是明明白白告诉她:我娶你,只因为我想你做我的妻子,与你背后的家世、权势,全无干系。 “这是第一件,第二件,”萧阮道,“贺兰娘子。三娘怕我与贺兰娘子有染,如今贺兰娘子……三娘已经知道了,不,我不会娶她。” “不!”嘉语急促地应了一句,“如果蜀中灾而不乱,或者吴主能忍住不用兵,又或者吴主能在太后与陛下决断之前平蜀呢?” “那就要看太后与陛下决断得够不够快了。”萧阮道,“如果我说,我会第一时间促成两宫决断,三娘又信不信?” 嘉语心念电转,萧阮避开前面两问,想是甚有把握,莫非已有布局?而第三个可能——要促成皇帝对南用兵不难,难的是太后;太后并无进取之意,除非…… “这是殿下要我做的第三件事吗?”嘉语手足冰凉,她想到了:如今朝中,能说动太后出兵的人,非郑忱莫属。 “不!”嘉语叫道:“殿下答应过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这个要求过分吗?”萧阮奇道,“便郑侍中不出手,出兵与否,时机上来不来得及,也在五五之数——三娘是害怕我南下吗?” 嘉语不作声。她怕,她当然怕,理智上她知道她不该怕,就算萧阮顺利南下,要从吴王手中夺回皇位,要安抚上下,经营势力,到能够打起一场倾国之战……那可都不是短时间能完成。 至少到从前她死为止,南方对北方,都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更别说开战……那已经是十年之后了,十年之后,如果她还活着,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她早该成亲生子,他也早该忘了他,便是他一统天下,他与她,仍是永不相交的人生,又有什么可怕的。 总不成,堂堂一国之君,还会留恋十年前的是非,还会对他人的妻子恋恋不忘,——她不认为自己有这个魅力。 她并没有掩饰神色中的变化,萧阮看得清楚,唇边一朵笑,狡黠:“三娘还是对我没有信心——放心,这不是第三件。” 嘉语:…… 放心个大头鬼,这都不是第三件事,她是真不知道,第三件会出什么幺蛾子——要和今晚一样,只需她走一趟也就罢了,不然,她还是早点赖掉的好。嘉语松了口气,说道:“既不是,殿下就不该与我说这些。” “我想与三娘坦诚相见。”萧阮道。这确实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坦诚了,坦诚得不亚于他们从洛阳到信都逃亡的那一路。 嘉语想一想,举杯道:“殿下错爱,三娘愿以水代酒谢过。” 双手捧杯,一饮而尽,然后道:“但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即便长公主有此谋划,我父亲顾念我的心意,未必会答应。” 萧阮脸色变了一变:“三娘……还是不愿意么?” “是,我不愿意。” “我不明白。” “殿下无须明白。”嘉语强硬地回答。 萧阮握住酒盏,怔了一怔,他原以为,她与他之间的心结,无非就是这些,他放弃了通过婚姻牟利,他想一生一世好好待她,就好像传说中的许多佳偶一般,从最初到最后,从青丝走到白头。 却原来……她还是不愿意吗,他做的种种,她都不稀罕吗?明明她那样喜欢他,他还记得她的那些目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如今,她也不肯抬头看他,到底这之间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 也许就如她所说,他无须明白,日后……成亲之后,他有大把的时间来明白。 萧阮于是叹息一声,说道:“然而三娘你也要明白,如果长公主决心要做一件事……大多数时候,她是能做成的。” 彭城长公主在宗室中颇有影响力,嘉语是知道的,却问:“殿下为何不反对?”话又绕了回去。 “我心许三娘子。”萧阮认真地回答,就和方才一样。 嘉语:…… “以殿下人才,何至于娶一个并不愿意的女子?”嘉语是真不明白了。 “我心许三娘子,我知三娘也心许我。” 嘉语:…… 她能掀桌吗? “如果不是呢?”嘉语强忍住掀桌的欲望。 “如果不是,三娘为何不抬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句话?”要说萧阮一点失落都没有,那是不可能。只是世人都道男子多情,女子痴心,他根本不相信,她会对他心死。 抬头……看他的眼睛……那是她从前的魔咒,理智上她觉得她应该抬头来,定定看住他的眼睛,看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我已经不再心仪殿下。”然而她不能,她不敢,她害怕。 死过一回……死过几回,她仍然害怕,她害怕直接面对他,悖逆他。 于是良久,只能苦笑:“殿下失算了,我说不愿意与殿下为妻,是真心实意,殿下有苏娘子,我并不想与任何人共事一夫,表姐不行,苏娘子也不行;殿下今晚与我说的话,除了提醒我说服父亲拒绝长公主之外,不会有别的用处。” 苏卿染……萧阮怔住,是了,苏卿染对他从来不是问题,或者说,对天下大多数男子,都不会以为她是问题。然而对嘉语,或者对天下大部分女子,苏卿染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本身,就是问题。 人的命运这样悲哀,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当时的救命稻草,最后压倒了你的余生。 然而那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嘉语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欢而散,好像她和萧阮很少有尽欢而散的时候,温情都在从洛阳逃亡到信都的一路上耗尽。 如果她不是死过一次,如果她是第一次遇见他,也许她能享受温情和愉悦的时光。然而第一次她遇见他……嘉语苦笑,她能记起的从前,她记得的,她记得他并不爱她。 你看,人生总是这样,你不能指望鱼与熊掌兼得。 画舫靠岸,一盏灯,点在窗口,嘉语上了岸,还回头看一眼,萧阮也在看她,太远了,远得如星辰渺渺。 阿莲也不说话,提着灯,在路口等着,等她说:“走吧。”才又上路。一路上静得很,草木萧萧地拂过脚背,深夜里,总有些沙沙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虫,或者是月光和星光落下来时候的动静。 “三娘?”一个诧异的声音忽地响起,声调上扬——元祎修。 他怎么在这里,嘉语心里闪过的念头,她想要回头看一眼,不知道萧阮有没有移走窗口的灯,但是还是按捺住了,只低头道:“十九兄。” “我刚刚才听说,这庄子原不是新平姑姑的,而是彭城姑姑所有,又转赠了……宋王,”元祎修笑吟吟道,“宋王……我恍惚记得,像是去年秋冬,他和三娘的表姐订了亲,可有此事?” 他原本也没指望真能抓到嘉语什么把柄,只想着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堂妹一个教训,出口气,却不料这么巧,竟听说宋王在庄子上,也就抱着侥幸的心理出来溜达溜达。 谁知道—— 夜会表姐的未婚夫,啧啧,华阳还真是个不顾脸面的,这一下,算是把之前种种传闻,都坐了实,看她怎么狡辩! 眼见得提灯的婢子面色发白,嘉语也果然举止露怯,元祎修笑得越发得意:我让你挤兑我、我让你在小美人面前挤兑我! 正想得高兴,嘉语道:“这么晚了,十九兄这是来捉奸?” 元祎修:…… 他不过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下,这个堂妹倒是泼辣,捉奸这种话,哪里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好随意说的,正要摆出兄长的姿态教训一番,忽听得一个仓促的声音叫道:“阿姐、阿姐我在这里!” 话音落,树后头探出嘉言的脸,一角花绸子的裙角——那是紫苑。 元祎修:…… 嘉语其实也有点意外,白天也算劳累了一天,都这时辰了,嘉言怎么来了?呵,都齐心协力来看她的好戏不是? 当然她知道嘉言必不至于此,多半是半夜里醒了,听到动静,或者别的缘故,尾随而来,或者干脆就是真的碰巧撞见,这时候眼珠一转,却拉下脸道:“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学人家满园子乱转算怎么回事!” 嘉言嘻嘻笑了一声,转眼看见元祎修,“咦”了一声道:“十九兄也出来看星星吗?” “看……星星?”元祎修的脸有些发绿。 两个小娘子,特别是六娘子年纪小,闲来无事看个星星也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华阳那句“满园子乱转”无疑是送给他的,支吾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语重心长教训道:“六娘也就罢了,三娘才受了伤,怎么不知道顾惜自己?” 嘉语尚未答话,嘉言已经低眉,喏喏道:“十九兄莫要这么说阿姐,阿姐是出来找我的……” 元祎修:…… “十九兄该是听说了这庄子主人不是新平姑姑,是彭城姑姑,想起之前说错了,也就顾不得时辰,特特赶来告知,不知怎的走错了路,不过又刚刚好,碰上了咱们,”嘉语淡淡地说,“阿言还不谢过十九兄好意!” 元祎修:…… 嘉语话这么说,又不等嘉言真个道谢,又道:“不过今儿真晚了,我们先走一步,十九兄见谅!” 姐妹俩略福一福身,不等回礼,转身迤逦而去。 元祎修一厢是恼,一厢贪恋美色,目送嘉言的背影一直到消失,方才懊糟地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反正六娘也不是他能肖想的。 一离开元祎修的视线范围,嘉言的脸就绷上了,只是不说话。 嘉语也不说话,一路听得悉悉索索衣裙摩擦的声音,嘉语还惦记着画舫上的灯,不知道萧阮有没有看到这一幕。 以萧阮的驭下之能,怎么就让元祎修这人乱走乱晃的——其实这倒是她冤枉人了,要说宋王府,自然上下严整,不至于闹出什么幺蛾子,但是这不过城郊的庄子,日常也少有人来,奴婢下人少不得懒散,何况元祎修终究是贵人,他说要在庄子里走走散心,底下人也不敢横加拦阻。 顷刻,姐妹俩回到屋中,嘉言就把紫苑支了出去。 嘉语:…… 嘉语给了连翘一个眼色,连翘老老实实滚出去了,等屋里只剩下姐妹两个,嘉言的脸色就更难看了:“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第173章 宣示主权 嘉语觉得很难以解释,无论是夜会萧阮,还是与萧阮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嘉言看到多少……听是肯定听不到的。 只好装死。 “阿姐!”嘉言气得大叫起来,意识到夜深人静,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怒火还是从声音里喷出来,喷了嘉语一脸,“前次在宫里的教训还不够么,要不是你半夜里……怎么会受伤!” 嘉语心里说我多冤呐,那是明明是贺兰袖的锅,怎么就让她背上了。心里这样想,底不能出口。 “……何况宋王、何况宋王如今已经和贺兰表姐定了亲,是阿姐你自个儿不要的,如今你又……你这算什么?你自己说,你这算什么!”嘉言都快气哭了。 嘉语默然无语。 要在今天以前,她是真的可以拍着胸脯和她保证她和萧阮没什么,什么都没有,然而这晚的对话过后,她如何还能说这句话——只要贺兰袖与萧阮婚事取消,彭城长公主就该找人上门提亲了。 不,就算是贺兰不出事,与萧阮婚事照定,以彭城长公主的脾气,也一样叫他们不成的。 只觉得头大如斗,好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今儿晚了,先歇着吧。” “阿姐!”嘉言叫道,“你不与我说清楚,我、我这就回家去!”一跺脚,扬起声音就叫道:“紫苑、紫苑!” 嘉语:…… 嘉语的手按在她肩上:“有些事,并非我不想说——” “那是什么?”嘉言急迫地追问,“那这算什么?阿姐,每每我有错,你说你是我阿姐,你能教训我,那如今这算什么,我不是你妹妹吗,你是还想着我娘……所以心存芥蒂,不愿意与我说实话!” 这什么跟什么,嘉语懵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这个一直活泼过分的妹子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自听说这是彭城姑姑的庄子,我就一直悬着心,想着人人都说阿姐你改悔了,结果——” 原来她是一直……想是听到动静就跟了上来,看着她上的画舫,又看着她出来吗,嘉语想,这也是她迟早都会碰到的问题,不是每件事都刚刚好能找到借口糊弄过去,亲近如嘉言、昭熙,总会发现端倪。 还有姜娘、连翘……不过是不敢问罢了。 总不能每次都说做梦……哪里来这么多梦。 嘉语觉得自己的这个笑容有点惨淡:“阿言你莫急,我说给你听就是,宋王找我,是为着表姐……” 嘉言一愣,嘉语继续道:“……我在宫里受伤和表姐有关,瞒不过彭城长公主,自然也瞒不过宋王。” 嘉言沉默了片刻:“那明儿不还有时间么,又不是天不亮了!宋王也是,明知道阿姐你有伤在身——” “不过几句话而已,这点小伤不碍事,”嘉语道,“宋王也是关心则乱,之前我被于氏劫持出宫,到信都一段,宋王救过我不少次,投桃报李,他不过问我几句话……我总不好拒绝。” “可是——” “阿言不必多想,宋王他……总还算是个君子。” 这句话,嘉言也无从反驳,怔忪了半晌,最后道:“宋王他……是不肯娶贺兰表姐了吗?” 嘉语点头。 嘉言更是无语了,贺兰袖与她的关系,不同于姚佳怡,姚佳怡她可以劝,可以骂,可以置评,但是贺兰袖,她只能心情复杂地沉默,沉默了一会儿,方又说道:“我不管,反正今晚,我就在阿姐这儿歇下了!不管是宋王还是什么王,谁找阿姐出去,我、都、得、在!” 嘉语:…… 这特么真不是宣示主权? …… 原本嘉语和嘉言都想好了,天一亮就打道回府,什么狩猎,什么赌注,都见鬼去!孰料次日一早,姐妹俩刚穿戴完毕,就接到始平王快马加鞭的来信,说是听说三娘受伤,嘱咐莫要乱动,就地休养。 嘉语:…… 嘉言:…… 这谁走漏的风声!她又不是折了胳膊断了腿,哪里就这么严重了!嘉语当场回信说不碍事,可以自个儿回家,到姐妹俩坐下来享用早餐的时候,信使又到,这回说的是,始平王将于半个时辰之后抵达。 嘉语:…… 嘉言:…… 这特么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不管怎么说,或者说不管怎么挣扎,嘉语和嘉言都被父亲一并带回了营帐,和皇帝的妃子安置在一处,小顺子一见嘉语,夸张地笑出八颗大牙:“我的公主殿下,怎么又受伤了!” 嘉语:…… 这个“又”字是怎么来的! ……好吧,确实是又。 皇帝这次带来的只是个美人,嘉语听到小顺子喊她“玉美人”的时候,整张脸异彩纷呈,勉强道:“玉美人可真是个美人。” 玉美人乖巧地应道:“公主谬赞。” 嘉言闷得没趣,缠着父亲要进猎场,始平王纵着女儿,让她换了骑装,领部曲跟着自己。 嘉语就比较惨。她受了点擦伤,被她爹看得比人家掉了脑袋还严重;皇帝也还记得上次她在宫里被皇后——如今已经是前皇后——差点弄死,心里愧疚;天子尚且如此,上行下效,更是不敢怠慢,都把她看得成了个玻璃人儿。 嘉语是恨不得手持大锤自己砸自己一下,看能不能听到“砰”地一声碎成满地玻璃渣。 了无生趣过了好几日,只能转了心思去琢磨怎么让父亲拒绝彭城长公主,好马不吃回头草什么的,平妻什么的,照理……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让父亲将萧阮拒之门外了。就怕彭城长公主来阴的,或者从始平王妃下手,那就防不胜防。嘉言这孩子心实,是真把她当姐姐了,王妃那头始终不过面子情。 就更别说太后了——她都能放过贺兰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正想,门砰地一下开了,嘉言连滚带爬跑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一迭声喊:“阿姐、阿姐!” 嘉语皱眉:“这是怎么了?老虎追进来了?” “不是!哎!阿姐,你还有心思打趣!不好了、真不好了!” 嘉语:…… “连翘!” 连翘知意,早上了水,嘉语摸了一手,温的,方才点头让送过去,又说道:“慢慢来,别喝得急了!” 嘉言哪里顾得这么多,她这狂奔一路,渴得紧,一仰头饮尽,水呛进喉中,不得不连咳数声——嘉语也是无语了,她妹子是来告诉她什么叫欲速而不达的吗:“到底什么事,你慢慢说,事情长不了腿,跑不了。” “哎哎,阿姐你是不知道,是、是——”嘉言说到这里,反而停下来,环顾一下四周。 嘉语:…… “……是表姐来了!” 嘉语:…… “来了就来了吧。”嘉语心里想:姚佳怡来了,要急也是皇帝和玉美人,和我什么关系。 “不是表姐,是……是贺兰表姐!”可怜嘉言终于发现了自己表述上的漏洞,赶紧补救。 “贺兰——”嘉语怔住,手不由自主扶到了小杌子上,口舌也慢下来,“袖……表姐怎么来了?” 嘉言绘声绘色说给她听,说今儿如何随父亲出门狩猎,旌旗猎猎,千骑平岗,那叫一鸡飞狗跳,豕突狼奔,马蹄声,响箭声,呼喝声,正热闹非凡,忽地山林中飞出一骑来——“阿姐你猜是谁?” 嘉语苦笑:“袖表姐?” 嘉言嗤之以鼻:“再猜!” 嘉语:…… 嘉言见她不搭话,也知道她与贺兰袖的心结,也不多卖关子,直接交代出谜底:“是咸阳王叔。” 嘉语:…… 咸阳王! 嘉语是真服了:贺兰袖这么个一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阁小娘子,被她父亲发配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了无音讯好几个月,呼啦啦再出来,就是这么震惊的消息。这两个人怎么搭上的? 或者是,几时搭上的?是得益于从前,还是—— 嘉语思忖了片刻,才发现嘉言没有往下说,一时抬头问:“咸阳王叔来做什么?” 嘉言面上一红,眼睛又开始四下里乱瞟。 嘉语随便指了件事把人都支出去,方才说道:“这大庭广众之下,想必看到的人不少,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是不好说嘛,”嘉言忸怩道,“他、咸阳王叔他……贺兰表姐是被他抱进来的……” 嘉语:…… 她错过了什么? 这不足三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只片刻,涌进来的种种想法譬如周乐最后还是下不了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心里把她归类为心如蛇蝎;萧阮终于可以放心,经此一遭,贺兰袖再怎么折腾也赖不到他了;彭城长公主……该是最高兴的一个吧。 至于咸阳王,这个在金陵呆了十年的宗室,是如何遇见贺兰袖,又如何一拍即合?是一见钟情两厢情愿,还是互相利用?是贺兰袖花言巧语哄得他为她效力,还是……她不想嫁给萧阮了吗? 不,不对,和日后的萧阮相比,区区咸阳王算什么,便一时的位高权重,也只是一时,就算是贺兰袖想要救命草,也不至于—— 不至于投怀送抱。 这其中,是还有变故,还是贺兰袖另有后手? 嘉语记不起咸阳王的模样了,也记不得他后来发生了什么,大约是……死得很早?难道说,贺兰袖是注定要先做一次寡妇,才能攀上萧阮?这个念头让她很有点啼笑皆非,命运啊—— “……咸阳王叔说贺兰表姐被人追杀,恰巧他路过救下,因事急从权,也顾不了男女大防,就近送上西山来,一是疗伤,二来也给圣人看看这太平盛世,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尚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而况四十二州六镇。”嘉言继续道。她记性甚好,虽不能一一重述,倒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嘉语心道:这话听着,倒像是咸阳王叔想要借助贺兰袖—— 忽然“嗳”地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 “咸阳王叔怎么会在西山?” 嘉言:…… 咸阳王的行踪她怎么知道。 “阿言你有所不知,前儿出了件事,李司空的孙儿孙女进西山打猎,遇上伏击,逃到我那庄子上,刚巧哥哥在,后来在永安殿中打了场殿前官司,咸阳王叔被勒令闭门思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太后一来怕郑忱事泄,二来也是顾着咸阳王的面子,李八娘的死对外也就报了个病逝,但是嘉语自有渠道,“——算算时间,这会儿,咸阳王叔不该还在府中禁足吗,却怎么到了西山,还刚刚好救下贺兰表姐?” 嘉言:…… 她阿姐怎么什么都知道,李家兄妹遇袭,她也恍惚听了一耳朵,但是咸阳王叔——谁会去留意咸阳王叔禁不禁足的。 嘉语又问:“圣人当时在吗?” “在的。” “那圣人怎么评断?” “圣人——嗳哟,”嘉言拍了一下脑袋,“我就是为这事儿特意抄小路先回来和阿姐说,圣人震怒,说要严惩不贷,然后吩咐先安置了贺兰表姐,等她醒来再说。” “安置——”嘉语反而怔了怔,“安置在哪里?” “还能是哪里,”嘉言苦笑,“贺兰表姐可是……咱们家的人,不安置在咱们这里,还能安置到哪里去。” 嘉语:…… 皇帝想做什么? 咸阳王想做什么? 贺兰袖又想做什么? 咸阳王是太后的人,太后费尽心思,花了大笔的钱才把他从金陵赎回来,回京之后,又赐还他府第、爵位,他能在洛阳城里跋扈,仗的就是这个。那么如今,他抱着贺兰袖冲上来见皇帝,意味着什么? 皇帝是明知道贺兰袖在宫中所为,知道她和贺兰袖已经撕破面皮,还把她送到她帐里来——虽然明面上理当如此——又安的什么心?如今贺兰袖是孤身一人,又受了伤,要是死在她这里—— 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嘉语想着,双手不知不觉按了下去。 恰又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便脱口道:“表姐受了伤,怎么经得起颠簸,但凡慢点,也好过仓促。” 帘子一掀,进来的却是紫苑。嘉言解释说:“我怕还有事,留了紫苑在——紫苑,可是……他们送贺兰表姐过来了?” 紫苑道:“是。”面上却大有犹疑之色,嘉言问:“又出了什么事了?” “贺兰……贺兰表姑娘醒了。” 嘉语:…… 嘉言:…… 姐妹俩对望一眼,嘉语点点头,嘉言便问:“贺兰表姐醒了,可说了什么?” “她、她……”紫苑看了看嘉语,终于一跺脚,扛住嘉语的眼神,几步挪到到嘉言耳边,压低声音道:“贺兰表姑娘她、她喊了一声“六娘子!”” “她喊我作什么?”嘉言想也不想,脱口就问。 紫苑急得汗都出来了——我的傻姑娘,这话怎么可以说给三娘子听,保不定就是三娘子和贺兰娘子串通的! “后来呢?”嘉语问,“后来还说了什么?” “没……”紫苑不情不愿地回道,“没说什么了,就这三个字,又昏了过去。” 昏得真真好……嘉语冷笑一声:“表姐好计算。” 嘉言奇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嘉语看了紫苑一眼,这个小丫头虽然始终防着自己,也不是没有道理,就这忠心,还是可取的。 贺兰袖这句“六娘子”喊出来,当机立断昏过去,是不给人问询的机会。如果她进了她的帐篷,还能好端端活着,这三个字大可以解释是向六娘子求救,或者是她被凶手误当成了六娘子,或者是眼花把人看成了嘉言。 要是她死了,这三个字,足以在流言里引起无穷无尽的猜测:凶手是嘉言?还是凶手要害的是嘉言? 最低限度,嘉言在场? 始平王府这三个小娘子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都可以出好几个话本了。 紫苑只道贺兰是要陷害嘉言,嘉语却知道她要威胁的是她:无论她如今和嘉言的姐妹情是真是假,这话自贺兰口中出,无论是流言还是在始平王妃的心里,就都和她这个做表妹的脱不了干系。 如此……还真不能让她死了——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可惜了大好时机。 嘉语心里想着这些,回复嘉言却只简简单单一句:“要是表姐在你我帐里有个不测,咱们可就百口莫辩了。” 嘉言:…… 怎么她又躺枪了。 紫苑反而微微一怔:这等话,三娘子怎么舍得解释给姑娘听? 嘉语微叹了口气,门口传来婢子的问询声:“华阳公主、六娘子,圣人嘱婢子送贺兰娘子过来,两位娘子可方便?” “进来罢。”嘉语道。 四个宫人抬着担架,领头的不是别个,正是小顺子。 几个人放下贺兰袖,腾出手给嘉语行礼,嘉语叫了起,又问小顺子:“我表姐伤得怎么样,圣人可有请太医?” “有的,”小顺子答道,“王太医刚好在,说是旧伤添新伤,伤得着实不轻,但是调理得当,性命倒是无碍的。” “旧伤添新伤?”嘉语奇道,“新伤如何,旧伤又打哪里来?” “新伤在肩上,”小顺子应道,“皮肉伤而已,未及筋骨,旧伤却在心口,只有毫厘之差……”他口齿伶俐,倒是将王太医的诊断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又交代了各种药物的内服外敷。 嘉语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在想那个“旧伤在心口”,她原以为周乐下不了手,如今看来,恐怕是贺兰命大:毫厘之差,多半周乐以为她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让她生出微微的欢喜来。 有什么可欢喜——他原本就是个亡命之徒,箭下亡魂不知几多,这也值得欢喜? 没准他就只是重诺呢? 嘉语硬生生把心思转回来,想道,周乐既然以为她死了,自然不会继续追杀,那么新伤——不知道是她自个儿捣鼓出来,还是咸阳王…… 小顺子带人告退,帐里就空下来。嘉言看着昏迷不醒的贺兰袖颇觉棘手,转脸问:“阿姐?” 嘉语笑了一声:“表姐还不醒来,是要三娘给表姐针灸吗?三娘手艺不精,这要不巧,扎到眼睛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可就不好了。” 嘉言:…… 好凶残! 紫苑更是小心肝抖了抖:三娘子对这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姐都这么凶残,她家姑娘……形势不妙啊,不成!等回了府,得禀报过王妃,给姑娘多加几个婢子……最好是会点拳脚。 她这厢想着,榻上那人竟真的应了声:“三娘就这么想要我死吗?” 第174章 号令三军 贺兰袖两个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看到嘉言和紫苑还大喇喇杵在那里,嘉语也没有清场的意思,心里可惜道:有她们在,有些话,倒又不好直说了。 嘉语道:“不敢。” “这天底下,还有我家三娘不敢的?”贺兰袖笑吟吟道。 “表姐这话又错了,”嘉语淡淡地说,“我不敢的事儿可多,比如说,我就不敢猜,表姐和宋王殿下的婚约,如今要如何了局。” 嘉言:…… 紫苑:…… 她就知道她阿姐/三娘子放不下宋王! 贺兰袖心头如野火燎过,闭了闭眼睛,说的却是:“三娘真长进了。”说得出,做得到,都是长进。 “不及表姐。”嘉语道。这句话之后,帐中就陷入到迷之沉默,嘉言主婢固然是一脸懵逼,贺兰袖仗着受伤假寐,嘉语想一想道:“我和阿言就不打扰表姐休息了。” 嘉语拖了妹子出帐,顺便把守在帐外的宫人婢子都支了进去听候贺兰袖吩咐。 嘉言以为嘉语是有话要与她说,谁知道出了帐,嘉语只管专心致志地晒太阳。 到底嘉言忍不住,问:“阿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里头那个……贺兰表姐,”嘉言说得又吃力又别扭,“怎么办?” 嘉语道:“再等等。” 嘉言不知道她阿姐在等什么,她甚至没有留意到连翘的离开。太阳好得出奇,流淌在脸上,手上,衣上,眼睛里,就像是酪浆,暖融融香津津的。隐隐能听到猎场上呼喝的声音。 箭鸣,在蓝得出奇的天空下。 忽又听她阿姐问:“这几日,十九兄有过来套近乎吗?” “没有,”嘉言说,“都没怎么见到人。” 也对,在父亲跟前找嘉言套近乎,也是嫌命长,元祎修是色•欲熏心,又不傻。嘉语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天色,风吹动她的袖子,逆着光,嘉言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分明她阿姐就在她身边,却让她觉得遥远。 或者是,一直都很远……从平城到洛阳那么远。 “姑娘。”一个人影飘然走近,嘉言定睛看时,竟是连翘。 连翘看了嘉言主婢一眼。 嘉语道:“不碍事。” 连翘点点头,开始汇报:“巳时一刻,咸阳王在含光门外救下贺兰娘子,带回王府;未时末出城往西,申时中抵达西山外围,被禁军拦下,咸阳王出示腰牌,没有得到准许,咸阳王绕路进的猎场。” 在含光门遇见贺兰袖,中间还回了王府,却不知道他是如何确定贺兰袖的身份,或者当时贺兰袖并未昏迷? 谁在追杀她?是实有其人,还是她自导自演? 咸阳王舍弃更近的皇宫太后,绕远路来西山找皇帝申诉,嘉语想,除了咸阳王因为去官禁足怨恨太后,打算投靠皇帝之外,她还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他的行为。然而皇帝敢正大光明接纳他,对抗他的母亲?她不这么认为。 嘉语问:“圣人如何处置?” “圣人单独与咸阳王说话,然后咸阳王回了城。”连翘道。 果然皇帝并不想和太后撕破脸皮。咸阳王回城,会不会进宫与太后如实交代,是个难以判断的事,嘉语低头寻思了片刻,又问:“那追杀袖表姐的凶手,可有查实?” “还在查。” “那宋王……”嘉语瞟了嘉言一眼。她也知道误会难免,但是天地良心,说到贺兰袖,真的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萧阮,“可在场?” “在的。” “宋王可有说什么?” 连翘道:“宋王并未说什么。” 也对,这等得罪人的事,当然还是彭城长公主出面的比较合适——没准他会以为是她的安排。 嘉语这沉思中,连翘不敢出言相扰,嘉言却有些等得不耐烦,阿姐之前说“等等看”,等了半天,连翘就打听到这么点子事儿,完全没用嘛,她拉了拉嘉语的袖,说道:“阿姐,咱们真要和那个女人共处一室么?” 嘉语:…… 什么叫那个女人,叫表姐! 不过……算了,嘉言说得也没有错,不能趁这个机会掐死贺兰袖,还要与她共处一室,实在太痛苦了,她才不觉得能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无意义的斗嘴……还是不要了。 嘉语道:“要不,你去和阿爷说,咱们这就下山?” 其时已近申时末,风色渐渐转凉,要说赶回城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嘉语很怀疑她爹对她伤势的痊愈程度不够信任。 “为什么是我!”嘉言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叫起来,“而且,阿姐你确定阿爷会同意?” 嘉语眼珠子转了转,正要开口,就看见父亲的小厮安德满头大汗过来,口中叫道:“三姑娘六姑娘,倒教我好找!” 嘉语与嘉言对望一眼,想的却是:说曹操曹操到。齐声问道:“阿爷找我们?” “可不是,”安德嘻嘻笑道,“可找了老半天……” 嘉语姐妹跟着进了始平王的营帐。 始平王的营帐比她们姐妹的还要大上许多,当然也粗糙许多,始平王不讲究奢华,帐中并无太多修饰。这时候是才从皇帝身边退出来,面上略有倦色,与女儿说道:“圣人让阿袖与你们同住,当时人多,为父不好驳了圣人的面子,既如此,你们也不要回帐了,就在阿爷这里住下吧。” 嘉言叫道:“我就知道阿爷最好了!” 始平王:…… 嘉语却问:“那阿爷住哪里?” 始平王含混道:“不用操心这个,阿爷有的是地方住。”目光一扫姐妹俩的婢子,吩咐道:“你们带人去,把三娘六娘的衣物用具拿过来。” 嘉语瞧着父亲神色不对,上前一步,低声问:“阿爷要回城?” 始平王抹了一把脸:有这么明显? 嘉语道:“我猜的。” 始平王:……三儿什么时候这么会猜谜了? 嘉语又道:“阿爷放心……不碍事。” 始平王叹了口气,说道:“阿袖也算是了得,我原本想着,那地儿够偏,谁想还是被她跑了出来,那也罢了,横竖她就要出阁——” “这婚事,如今宋王还肯?”嘉语问。贺兰袖是被咸阳王抱进猎场,虽然说事急从权,但是这众目睽睽—— “他不肯,元景玉就得肯!”始平王发狠道。元景玉是咸阳王的名讳,被这么连名带姓叫出来,可见恼怒。 嘉语沉默了片刻,却说道:“父亲还是与母亲从长计议,莫让彭城长公主抓到把柄。” 彭城长公主……始平王不知道这事儿与她又什么相干,但是想着三娘总不会无的放矢,因一点头,留下安德,带了安远出去。 全程懵逼的嘉言待父亲出了帐,忽笑道:“那个女人,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嘉语:…… 嘉言天真了,她们不回帐,贺兰袖正乐得一个人霸占。没准玉美人为了在皇帝面前显示贤惠还会派人……甚至是亲自过去慰问,她正好抓紧机会笼络。嘉语这样想着,却并不想回帐阻止。 她不想看到贺兰袖,多看一眼都让她难过——不过,她也不会让她得到这个机会。 她这头寻思,嘉言浑然不觉,只笑道:“……还是阿爷好,看我和阿姐头疼了这么半天,一句话就解决了。”环视四周,耸了耸鼻子,又拉扯嘉语指点道:“阿姐你看!阿爷打的猎物可打,这头熊,足足有三百多斤呢!” 始平王的猎物自然极多,小的兔子,麂子,大的野狼,黑熊,野猪。嘉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心里想:父亲这么急急忙忙回城,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回城是为了见太后还是……别的。 一团乱麻,或者说,所有人的行动都掩在浓雾里,她看不透,也猜不透,罢了,都放一放,再等一等。 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和嘉言马马虎虎用过晚膳,就此歇下。 却也睡不安稳。光想到贺兰回来了,还搭上了咸阳王,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简直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父亲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物,连父亲都说偏的地方……她从未低估过她,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她。 几分沮丧,更多懊恼,翻来覆去地做梦,一时是萧阮在画舫上,一字一顿地说:“母亲要为我求娶的是你,三娘”,一时是周乐追问:“如果我当时在,是不是就可以救下你?”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的如果他当时在,他能救下她,如果他想,他能制止元祎修把她交给萧阮,但是他不在。 这一次他在了,但是贺兰袖如约归来。 嘉语睁大眼睛,营帐顶上,疏落的星光漏下来,淡银色的尘在月色里起舞,初冬的月色,初冬的湖边。 这是不是再一次轮回,会不会无论她怎么努力,命运都会回到原来的轨迹?她不知道,命运是个巨大的泥淖,每个人都在其中挣扎,再来一次,也还是挣扎,所有脚下坚实的土地,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锵!” 响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什么声音?嘉语侧转身体,耳朵贴到地上,这样,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就只有一声,之后又是漫长的寂静,就只有风,在帐外呼呼地,过来又过去。 也许是野猫,或者巡夜的兵士不留神磕了刀剑,嘉语这样想,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有贺兰袖在的地方,都让她不安。特别是她这次回来,该挟了多少怨气,多少愤恨,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铿!”又一响。 隐隐兵戈交击的声音。 嘉语猛地坐起,推了推嘉言。嘉言犹在梦中,迷迷糊糊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醒醒、醒醒阿言!”嘉语叫道。 “阿阿阿……阿姐……”嘉言差点哭出来了,“让我再睡会儿……就一会儿……” 嘉语:…… 发狠又推了一下,心里寻思着再不醒来她就冷水伺候了。嘉言打了个寒战,却是醒了:“阿姐?” “出事了!”嘉语道。 “出……”嘉言在暗夜里环视四周,紫苑都没有醒来,连翘也没有——阿姐怎么就说出事了?能出什么事? 暗夜里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是感觉得到阿姐按在肩头的手,像是在颤抖,阿姐其实……也是害怕的吧,她忽然想:阿姐其实……是很害怕贺兰表姐的吧。她反手握住嘉语,说道:“阿姐莫怕,有我在呢。” 嘉语:…… 她妹子就是条披着狼皮的羊。 嘉语道:“你听!” 这一下嘉言也听到了,越来越频繁的兵戈交击声,马蹄声,惊呼声,惨叫声……就好像猎场上一样,只是猎场上惨叫的是兽,如今却是人。四面八方都响了起来,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来意如何。 总不会安什么好心。 且不管来了多少人马,也不管冲的是谁,姐妹俩在暗夜里对望一眼,这件事最危险的地方在于:皇帝在这里。 皇帝是个很好的人质。 皇帝的金帐距离始平王并不太远,如果皇帝点灯,从这里就可以看见,眼下还是全黑,没有灯,也没有惊叫声。 而始平王不在帐中——负责调度秋狩的始平王不在帐中。如果父亲是奉皇帝之命回城也就罢了,就怕……不是,嘉语想道。 嘉言却想:出事了,阿姐说得对,就是出事了!如果父亲在会怎么做。父亲当然不会束手就擒,父亲会—— 嘉语翻身起来。 “阿姐——”嘉言惊道。 “帮帮我!”嘉语这句话是对连翘说。 连翘和紫苑已经被惊醒,正慌不知所措,猛地听到嘉语发号施令,齐齐松了口气。连翘要去点灯,嘉语制止了她:“先过来,给我穿盔甲。” 盔甲?连翘一怔。走近去,接过来,手一沉——这却不是姑娘的骑装,心里又是一惊,不过她到底年岁较紫苑几个要长,惊归惊,并不出声,只是她素日见得少,几番几次却扣不上。 嘉言看得不耐烦,喝道:“你走开,我来!” “好了。”嘉言说。 嘉语与嘉言耳语几句,又吩咐道:“连翘,紫苑,你们俩去点灯,灯点得越多越好……” 紫苑还在迟疑,连翘已经遵命行动——对于嘉语的命令,她是从来不敢打折扣的。 嘉言也在迟疑:“阿姐——”要知道,这灯一点,四面八方不知道身份的夜袭者可就都冲这里来了,她阿姐这点功夫,不够看啊。 嘉语道:“这可是阿爷的营帐。” 嘉言反驳说:“阿姐又不是阿爷。”如果是阿爷在,她自然不用担心。 “可是有你我在,”嘉语微微一笑,“难道能堕了阿爷的威名?” 轻描淡写,嘉言却是豪气顿生:虽然父亲不在,兄长不在,但是她在啊。这不就是她一直盼着的机会吗,她练了这么久的兵,和男人一样在校场上摸爬滚打,父亲和兄长溺爱她,允许她像别家儿郎一样有自己的部曲,难道事到临头,她还要像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女子一样怕东怕西? 阿姐都不怕,她怕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的血液沸腾起来,竟是双足一并,抱拳道:“那我去了!” 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始平王的营帐里里外外,竟然亮了近百盏灯,整个西山头最亮的就是这里了。嘉语大刀金马坐在胡床上,她穿着父亲的盔甲,整张脸都埋在兜鍪里,乍一看,可不就像是始平王? 混战中的将士猛地看到明灯,登时有了主心骨,诸队主、幢主、军主更纷纷派人来讨要军令。边时晨和安德手执火炬,一南一北号令而去,说的是:“各地将士原地待命,有擅离职守者,斩!” 血淋淋一个“斩”字砸出来,震得各处将士都呆住了:这国难当头,正合该各处郎官奋勇争先,杀敌护驾,怎么反而让他们原地待命——这要皇帝有个好歹,是他始平王赔呢,还是他始平王赔? 便有人嘀咕道:“始平王这是怕谁抢了他救驾的功劳吗?” 有人干脆就鼓噪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原地待命,兄弟们,跟我——”一句话未完,迎风而来刀光一闪,头颅已经被提了起来,安德高踞马上,大声喝道:“原地待命——擅离职守者——斩!” “原地待命——原地待命——原地待命——” “擅离职守者——擅离职守者——擅离职守者——” “斩——斩——斩——” 轮番轰鸣过,热的血这才喷薄出来,鲜红。 这一刀,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安德、边时晨领队所过之处,人人束手,不敢异动。而灯也一盏一盏陆续亮了起来。嘈嘈的金戈交击声,脚步声,惨叫声登时就少了大半,仍零星响起,在黑夜里,静夜里,听起来格外瘆人。 “不知道死了多少兄弟。”有人计算着。 “这要有贼人惊到了圣人……”也有人幸灾乐祸,“看他始平王如何收场。” 这些念头,不但将士们在想,队主、幢主、军主们在想,各帐中贵人在想,嘉语也在想。她不知道这样做对或者不对。父亲没有露面,这西山上数万将士会不会从命,安德与边时晨压不压得住场。 还有嘉言……嘉言此去,能不能及时剿灭入侵者。 然而命令已经发出去了。所谓军令如山,对与错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坚持到底。她既不能问询左右,也不能走出去视察结果,她只能坐在这里,以一种如山的姿态,挺直背脊……再直一点。 不能堕了父亲的威风……她是这样和嘉言说,也这样和自己说。 于是始平王军帐之中,所有人都肃然而立,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灯火打在每个人脸上,每个人眼睛里,煞气凛凛。 不时有幢主、军主进帐来缴令,嘉语只管端坐,幢主、军主慑于始平王的威名,倒也不敢啰嗦。 但凡事都有例外——就好比,碰上一般将士,乃至于队主、幢主,敢不从军令,安德、边时晨就敢一刀削过去,但总有他们不敢削的人,仗着部曲,横冲直撞,直闯到军帐里来,大声嚷嚷:“放开我——我是来护驾的!” 边时晨喘着粗气松手,元祎修落地,先自冷笑一声:“始平王叔好大威风!” 嘉语背脊虽然还挺得笔直,心里已经开始叫苦。虽然之前就料想过或许会有人闹事,但是谁闹事不好,偏偏这人!元祎修的性情,往好里说是还有血气,往不好里说,就是窝里横、愣头青。 还欺软怕硬。 要让他知道这里坐镇的不是父亲是她,还不头一个就嚷嚷出来——之前把她往彭城长公主的庄子里诓,就没安什么好心。 然而这当口,谁能压得住他?嘉语的脸藏在兜鍪里,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缓缓抬手,对守在身侧的安平低语了一句。 …… 第175章 闲敲棋子 “王叔有话,为什么不直接与我说,却要个奴才传话?”元祎修又叫道。 这胡搅蛮缠,难不成有人与他通了消息?嘉语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几乎要出声把安平叫回来,但是最后也没有。 所有出口的话,都不要反悔——越是紧急,越不能反悔,你动摇,所有相信你的人都会动摇;你反复无常,所有跟随你的人都会反复无常。有人曾教她这些……如果他在就好了,嘉语几乎是软弱地想。 安平已经走到元祎修跟前,说道:“奉王爷令,小人有几句话想要问镇东将军。” 元祎修哼了一声,虽未言语,态度上已经很明显,那就是:就你也配来问我? 安平恍若未见,只道:“镇东将军可是对圣人有不满?” 元祎修原是想好了不理这个奴才,但是安平开口就是一顶天大的帽子,由不得他不理,当时应道:“王叔何出此言?” 这厢说话,眼睛仍紧紧盯住嘉语,心里想的却是:那人说始平王不在军中,是贼人假扮,我先前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假不了了——他首先就叫大伙儿原地不动,违者斩首,如今又不肯与我说话,定是怕被我识破。 待我来撕破他的假面具! 一念及此,竟不等安平回话,猛地蹿了过去,大声质问道:“王叔要教训侄儿,何不亲自教训,却要假奴才之手?” 幸而只蹿前一步,已经被安平拦下:“大胆!镇东将军这是要咆哮军前么!” 饶是如此,嘉语手心里已经惊出一手冷汗来:嘉言之前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要说武力值,她实在太不够看了。 元祎修虽然立功心切,也知道咆哮军前罪名不小,稍稍后退,仍叫道:“王叔教训小侄,是分所应当,但是这个奴才凭什么!” 兜鍪背后,嘉语面无表情扫过元祎修的脸,灯光这样明亮,越发照出他黝黑的肌肤凹凸不平:谁指使的他?这个蠢货!怎么就这么容易给人当枪使,从前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不成!她须得……须得拖延时间。 安平请示的目光已经看过来,嘉语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安平手下一重,元祎修杀猪般尖叫起来:“你——” “王爷这帐中……好热闹啊。”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嘉语一愣:要命,他怎么来了。 石青袍子,袍子上银线精绣一朵一朵的莲花,隐隐。 墨色瞳仁只一扫,大半个军帐里肃然无声——原本就没什么声息,被扫了这一眼,越发出不了声,连呼吸都调得浅了,怕冲撞了这玉一样的人儿——特别在元祎修的衬托下,越发容光如玉,丰神俊朗。 嘉语想抚额:这人最近真有点阴魂不散啊。 和他比起来,没准元祎修还是个好对付的。心里正愁,却听他说道:“这不是十九郎君吗?” 不称“镇东将军”,直呼十九郎,是亲近的意思,元祎修很有点受宠若惊,一时竟连疼痛都忘了,拱手应道:“宋王殿下。” 萧阮微微一笑,说道:“十九郎君是来请战?” 元祎修原待要说自个儿是来护驾的,只不知怎的,被这人笑盈盈看住,竟只能点头,再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嘉语:…… 妈的这个世界上,人长得美就是占便宜。 萧阮笑道:“早听说十九郎君英武,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今儿这事,在圣人意料之中,圣人已将禁军托付与始平王,十九郎君千金之躯,大有可为,不必以身犯险。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轻描淡写,既捧了元祎修,又捧了皇帝与始平王,个个意见高明,勇武无双,最后话锋一转,却是劝元祎修不要闹事。萧阮不仅风姿怡人,能言善辩嘉语一向是知道的,却还是头一次见识。 罢了,便没有这项技能,只要是他开口,愿意听从的人也是大把,嘉语几乎是挫败地想,这叫老天爷赏脸。 话到这里,萧阮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远远眼波一转,仿佛春水荡漾。嘉语脸藏在兜鍪中,仍双颊发热。萧阮又笑道:“圣人怕王爷长夜无聊,特遣了我来陪王爷下棋,王爷可愿意赏脸?” 嘉语:…… 莫说对弈了,就萧阮那双眼睛,一旦走近,她非露陷不可。然而这当口,仓促间,哪里有什么借口拒绝。 眼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灯光里,他每一步都像是能溅起无数的涟漪,光的涟漪,直溅到脸上,嘉语简直恨不能掀开兜鍪擦一擦脸——当然并没有。安平的眼神动了一动,如果嘉语示意,他会上前拦住他——虽然未必拦得住。 嘉语没有动。她很清楚,元祎修虽然被萧阮三言两语安抚住,但他没有走,他仍留在这里,等着看她的真假——随时可能被萧阮揭穿的真假。如果一定要有人上前来探看,那还是萧阮吧。 他不会戳穿她,她知道。 她手心里攥出汗来,这个信念就如逆风执炬,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信,她竟然能信任他,她诧异地想。 空气是凝固的,在他与她之间,溅开的灯光,溅开的灯花,靴子就停在她的眼底,他像是笑了一笑。她的目光没有抬起来,太重,自那天夜里,前日画舫上见过之后,他的目光太重,他的好意太重。 奈何这一刻,再重,她也不能不受着。 略点了点头,棋盘已经在面前摆好,并没有假手他人,萧阮没有带随从过来,许是仓促起意,她想。 “与王爷对弈,实在不敢大意,容我先手!”萧阮笑吟吟地说。 啪嗒! 嘉语抬起手,安平的心跟着抬了起来——三娘子的手可不是王爷的手,这手一伸出去,镇东将军也就罢了,宋王那头,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 纤长两根手指,从沉重的盔甲里伸出来,白指黑子,淡粉色的指甲,萧阮的睫毛密密压着眼眸,汪着一汪夜色的眼眸,也压着心里的欢喜:你看,他总能找到机会,他总能找到机会让她无法拒绝。 “啪嗒!”黑子落定。 元祎修觉得无趣起来:安平剑拔弩张地守在这里,前头宋王已经和始平王下起棋来。以宋王的口碑,他倒不至于怀疑他与贼子勾搭——他母亲还在城里呢,他又不傻。难道是那人骗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始平王却叫所有人原地待命?那不是给贼子大开了方便之门吗? 隐隐腾起的火光,厮杀的声音,血腥的味道,都杂在风里,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吹得帐幕瑟瑟地响。 营帐里的灯映着营帐里每一张面孔,岿然不动。 萧阮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里间传来:“……从前看书,说到古人临危不乱,只当是写书人夸张其事,今儿见了王爷,方知世间确有其人。” 什么叫临危不乱,这姓萧的拍起马屁来,也是了得。元祎修心里鄙夷,却竖起耳朵细细听去。 “始平王”像是回了句话,声音太轻,隔得实在又远,竟是听不分明,只听见萧阮笑道:“圣人秋狩,是何等大事,王爷布防,又何等谨慎,便有贼子混进来,也不过几十一百,仗着夜色掩护,方才显得声势浩大……” 元祎修心道: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只有咱们自己乱了,混战起来,才会不可收拾,”萧阮侃侃说道,“所以王爷传令各处点灯,原地待命,敌我分明了,那些跳梁小丑,又还能有什么作为——”话至于此,偏头一笑,“可惜了十九郎,竟无用武之地。” 原来……竟是这样,元祎修也并非全无见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人说始平王是假的,说始平王是贼子同伙……如今想来,始平王行事虽有可疑,这道理却是对的。那么那人、那人到底什么用心? 萧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王爷何必谦虚,王爷处置得当,圣人也是夸的,就是见了王爷游刃有余,才命我来,与王爷解闷儿。” 元祎修心里有点堵:他如今却被晾在这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回头始平王要与他计较起来……他心里开始发慌。 嘉语心里却定了:他果然是来帮她的。她一直没有开口,他就自个儿一唱一和,偏还能严丝合缝,自圆其说。 “啪嗒!”又落下一子,这个人情,她欠定了。 “不过,恕我多嘴,”萧阮又道,“王爷的布置,也并非没有疏漏。” 嘉语目光微抬。 萧阮笑道:“王爷各处都布局严谨,怎么华阳公主、六娘子与贺兰娘子下榻之处,反而疏忽了?” 嘉语一惊,她自然知道他这话里“华阳公主、六娘子”是假,“贺兰娘子”是真——他什么意思……他如何知道父亲不在营中,这发号施令的是她不是父亲,莫不是他之前就去探过她的营帐? 疏忽? 不不不,不可能有疏忽。她和嘉言虽然人不在帐中,侍卫并未裁减,人手是够的,哪怕真有贼子冲营,那么萧阮……是起了她之前类似的心思,想要趁这个机会,给贺兰袖以致命一击? 让贺兰袖趁乱……死于贼人之手? 嘉语看着指尖黑子反射出凛凛的光,不知道该骇笑,还是该骇笑:她可是一心想要……做他的妻子。从前她是天子遗孀,萧阮明知道她与她的关系,仍与她通奸,可见是有情,这一世,他却想要她的命? 如果贺兰知道了——如果她还有机会知道的话,会怎么想,她还想做他的妻子吗?为了皇后的头衔,为了有朝一日,站在最后的胜利者身边,与他并肩俯视这个天下,她会愿意冒着枕边人想要她死这样的风险吗? 嘉语无声无息地笑了:“那么,宋王殿下有没有帮我补上这个疏漏呢?” 萧阮眼波流转,看住棋盘对面的少女。 整张脸都在兜鍪里,她父亲的盔甲,比她整整大了三个号,背脊挺直,直得像一杆标枪。方才他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目光还锋利如刀刃,到他走近,反而放松下来,静下来,静得就像深夜里的湖水。 她信任他。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如果不是信任,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嘉语被他看得忐忑,她想她大约是被他之前的举动蛊惑了,以为坐在她对面的,是她可以信赖的人——然而并不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亲近到足以同谋杀人放火,何况要杀的,还是他的未婚妻。 也许她该岔开话题—— 这一念未了,萧阮的眉扬了起来,猛地长袖一拂,“叮叮当当”,白玉棋子散落一地。 “宋王——”嘉语心里想就算是对她有不满,也不必掀桌吧……然而才说了两个字,风声已至—— 嘉语也不知道哪个更快——是箭,还是萧阮,“叮!”破空而来的长箭钉在棋盘上,长箭穿过棋盘,长箭擦着什么过去,被扑倒在地的人抬眸看时,箭就插在帐篷上,箭羽嗡嗡嗡直颤。 只差一点点…… 怎么又是我?不知怎的,嘉语想起这个“又”字来。照理来说,这样声势浩大的夜袭,不该是冲着皇帝去的吗,她算是哪个牌名上的人物,当得起这样一场谋划?无非是被殃及的池鱼。 柔软的丝绸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头顶的光,是萧阮的袖,充斥在口鼻之间,有极淡雅的香,像是墨香……上次他们距离这么近的时候,都满身污渍,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说又。 这走神的功夫,第二箭又至,嘉语灰头土脸打了个滚,这时候才知道这一身盔甲有多坑,光听得铠甲鳞片摩擦,哗啦啦直响,不知道扛不扛得住一箭……阿言说得对,她平日里就该多习骑射。 明知道乱世在即……这该死的惰性。 第三箭……不,这回恐怕不止一箭,只听得“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响,身前身后,目之所及各个方向都有箭羽在晃动,该死,到底来了多少人!该死,她就不该把部曲都交给嘉言! 如今这营帐里剩的不过是些撑场面的仆从,哪里当得起什么用,就连安平……安平都被派去应付那个该死的元祎修。到第三批箭支如雨急下才有人反应过来,营帐中陷入到更深层次的混乱。 大约是他们也在疑惑,为什么……为什么始平王不拔刀? 有人发号施令,有人往这边跑,也有人往门外冲,满营凌乱而仓促的脚步声,焦急的询问声:“王爷?” “宋、宋王殿下?” 夹在这些声音中,脖颈之间一热,嘉语先是一怔,然后反应过来:是血。 热的血。 热的血沿着脖子流进来,蜿蜒如小蛇。她并不觉得痛……受伤的不是她,是把她扑倒在地,又抱着在地上翻滚、躲避箭支的人。嗓子被堵得死死的,要深吸一口气才问得出来:“萧……萧郎?”声音里的颤音。 那人闷哼一声,还活着。 血在他身下蔓延,越来越多,渗进她的铠甲里,粘稠,滚烫,烫得嘉语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死?她反手摸过去,摸到他背心的箭,脸色就变了——箭支穿过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地面上。 人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喝骂声,拔刀的声音,刀与剑的交击声。还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坎坎、坎坎。 “帐、帐篷……”萧阮说。没有声音,只有气息。有人在砍帐篷,帐篷就要垮了——有人要他们死。 这一个瞬间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但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想,这样的箭术,来的不是一般人,也许是死士。心怀怨恨的箭。无论如何,他都跑不掉了。她还有机会跑掉,而他会死在这里。 种种,家国大业,抱负与野心,瞬间都成灰。 她的脸在兜鍪里,他看不到,只看得到她瞳仁里的泪光,没有流出来。她的手环过他的腰摸到了背后的长箭——不能拔,拔••l出••来就是个死——无非是被帐篷压死还是出血过多而死…… 哪一种都死得不好看。 奇怪,这时候他竟然还会计较好看不好看。他觉得冷。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能叫得这样大声啊,被发现了怎么办……他神志已经开始模糊,亦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被发现。然后他觉得疼,疼痛从虎口传来,疼得他无法顺利睡过去…… 而眼皮这样沉。 “不能睡!”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听清楚了这三个字,“不许睡!”破了音,像是在尖叫,也许是咆哮。 “……萧阮你听着,不许睡!我不许你睡!”每个字都很清楚,清楚得他几乎想要笑,见鬼,这大燕朝难不成还有什么律条,是不许人睡觉的吗?他又不是罪囚……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 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罪囚囚的是身体,他被囚的是心,罪囚关在牢里,他被关在金陵。罪囚不必操心明天怎样到来,而他要操心怎样才能回去,日日夜夜,是母亲的佛号,是父亲在叹息,是苏卿染的眼睛。 他不能辜负……不能辜负的也许是他的身份,他的血脉,也许是这些人,也许是……总之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注定会被辜负的那一个。 谁会来问他呢,你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你想不想回金陵,你想不想君临天下?想不想?那不是他必须思考的问题,那是他的命运。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能退,是无路可退,所有同行者的命运,都压在他身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重得他想做一个平常人,像洛阳城里那许多飞扬跋扈的五陵少年,像一个纨绔,像一个……败家子。 然而他不能。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 疲倦这样沉重,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袭来,扰得他无法入睡,一些嗡嗡嗡的声音,灯光,都极是遥远,又极是模糊,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整个世界都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后退……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不要死,”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话,热的气息直吹进脖颈之中,柔软的也许是唇,“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谅你。” 原谅他?谁?谁要原谅他,他需要谁的原谅?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生出来,像一滴墨落在玉版纸上,晕成月亮的影子,月亮照着洛阳错落的城池,也照见金陵的柳,金陵有折柳送人的习俗,在秦淮河边上。 春天,秦淮河的水波荡漾,像情人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里提到嘉言给她姐戴的那个兜鍪(mou),其实是一种头盔,能遮住大半张脸。 传说中兰陵王解洛阳之围,到金镛城下,免胄示之面,就是脱下兜鍪,给守城的将领看他的脸,让对方确认是自己人。后来以讹传讹,说兰陵王因为貌美不能服众,所以戴了面具。 其实是兜鍪,护脸的护具。因为在战争中,脸面是个比较脆弱的东西,暴露在外很容易受致命伤,我记得是有将领脸上受箭身亡的…… 所以三娘戴了那么个东西,元祎修认不出人来…… PS:兰陵王战斗力还可以,但是放在东魏北齐这个背景下,也一般啦,就是当时解洛阳之围一仗(兰陵王破阵曲的由来),主帅也不是他,是他表哥段韶(段韶一脸黑人问号),但是他长得美…… 凭脸出圈,南北朝第一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家武力值最高的还是他二叔高洋,突厥怕死了高洋。虽然高洋后来疯了,战绩上还是可圈可点。这家子不能喝酒,喝酒就会出事,高洋那么个喝法,实在是很像酒精中毒…… 第176章 似水流年 萧阮不知道自己会活这么久,衰老,大概对于每个少年来说,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远到根本不必去想。 直到突然就到眼前来。 萧阮也不知道夜会变得这么长,长到能听到更漏一滴一滴,从天黑到天明,薄的晨曦渐渐厚重起来,夜变成昼,所有能在梦里随风潜入的人和影子,到天明,就什么都不剩了。散去的烟云,如散尽的岁月, 大多数人都在盼着他死,他活得太久了,久到超出他们的心理预期,如果说二十年前他的太子还想过自己一统天下,名垂青史的话,到如今,他所能想的,无非是顺顺利利熬到他死。 可是他总也不死。 萧阮自嘲地笑了一笑。人老之后会很怕死,所以他回忆的时候,简直无法想象他当初怎么有勇气从金陵到洛阳,又从洛阳杀回金陵,这一路的血,一路上死去的人,光是想想,都让人叹息。 他曾经……是那样一个勇猛无畏的少年么? 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便是史书上,他也会被这样描述。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不是这样的,他有过犹豫,有过软弱,有过失算,所有平凡人会犯的错,他都犯过,很多平常人会羡慕的人生,他也羡慕过。 有时候,他只是比平常人多一点点运气,和一点点……绝望。平常人有的退路他没有,所谓困兽之斗。 他就是那只困兽,一开始就被困在金陵,金陵是他的斗兽场。 他挥师北上,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周乐死了快二十年了,周氏王朝被宇文氏灭掉;苏卿染也死了。所有人都会死去,与他并肩作战的,与他兵戈相向的,他的战友,他的伙伴,他的死敌,他的……皇后。 过江之后他在永平镇驻扎了一晚,那时候宣明还在,宣明跟着他微服出了营,当然是因为不放心,白龙鱼服……他并不觉得他能在这里找到什么,近三十年过去,就算曾经有过什么,也已经没有了。 她死在这里。 贺兰袖主事,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她能安安稳稳抵达金陵,她不是太聪明,又一直太任性。 十年。他以为她早就死了,他总觉得她早就死了,但是她还活着。她落在了周乐手里。一个军汉,当初的燕朝要多少有多少,家世尚且不如宇文,一个靠妻子嫁妆得了马,才能当个骑兵的角色,怎么能入她的眼? 她会曲意奉承,换一个安身之处吗?他不知道。可笑,太可笑了,贵为一国之君,他的妻子,他的发妻,最后却做了别人的外室。 洛阳人说,大将军偏宠华阳公主。 他叫她华阳公主,而不是宋王妃,当然更不会是他后来给她的谥号,皇后,武明皇后。 一个空头名份而已,为了安抚北地人心,他没什么舍不得的。 苏卿染杀她的过程,他也没有过问,没有什么好问的,死亡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他难道会因为她的死责怪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有一日他可以席卷天下的时候,他在这里停了一天,风特别冷,江面上结了冰。 也许是因为没看到尸体,所以总不能想象她死的样子,也许从前也没有好好看过她,何况后来隔了十年。 只是忽然想起来。 为什么还会想起?他以为他已经忘得干净,却意外地想起来,想起她在杨柳树下,轻翠色的阳光,像碧玉一样。 碧玉一样的年华。 他没有见过这样任性的人。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任性的底气,他偶尔会记起最初她看到他的眼神,那年月的洛阳,这样看他的小娘子,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后来嫁给他的是她。其他人并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们比她懂事,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碰不得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想,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她真真正正,没有半分杂质地爱过他? 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想过,至少当时没有。 他娶她,有无可奈何的成分,但是未尝没有窃喜:始平王,这样好的跳板,满洛阳都找不到第二块。利用,当然是利用,这世上谁不被利用?有人肯瞧得上你的价值来利用你,已经是一种运气了,他想。 很多年以后,他站在永平镇的白杨树下,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光秃秃的树杈,树杈上没有鸟,出了太阳,也没有一丝儿温度,但是天蓝,蓝得叫人眼盲。他想,或者在那个时候,他就是恨她的。 恨……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这样任性。 难道这世上的人,不该都像他这样,像苏卿染这样,像贺兰袖这样,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吗?即便这样小心和惶恐,也还是会遭遇种种变故,陷入到束手无策的险境里,在万丈深渊里绝望,以为再无生路。 比如贺兰袖好不容易谋得的皇后之位,周旋于皇帝与太后之间,在洛阳城破之后,就是个鸡肋;再比如苏卿染遇见贺兰袖…… 她什么都没有计算过,没有筹谋过,没有为之努力奋斗过,她就像一直都在云端之上,冷冷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挣扎,权衡,惊恐,放弃的痛楚,背叛与出卖,被背叛与被出卖,被践踏的人生。 后来……她也遭遇了这些,在他的府邸里,在成为他的妻子之后,一遍一遍地,在母亲和彭城长公主之间,在他与始平王之间,她从云端之上跌下来,跌进泥淖里,像所有这个世界上挣扎求一条活路的芸芸众生。 再后来,后来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具体是哪一天开始,他也记不得,也许是她发现他和贺兰袖的关系之后,也许更早,就在始平王父子宫廷喋血之后,如果说之前她已经满身泥泞,那之后,她成了一块冰。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恨过他,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在她死亡的时候。 他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指责她,然而他想诚实地对待自己,没有错,是他恨她,他羡慕她,他嫉妒她。 他把她留在洛阳,作为一个饵:他知道元昭叙志大才疏,但是他不想他这么快败落——一旦他败落,以中原人物,谁知道会有什么豪杰趁势而起,比如周乐,再比如宇文泰。 他乐于看到燕朝的四分五裂。 他以为她会死在洛阳,或者塞外——听说元昭叙有意把她卖给柔然的可汗。 但是她的运气,实在比他想的要好……好太多。 他没有见过周乐,穿梭于两国之间的只有使者。周乐没有问他索要过他的公主,就如同他闭口不谈他的皇后,就好像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就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但是或者并非如此。 那个人……也许并不是不恨,只是他不得不与他握手言和。 你看,这才是正常的世界,每个人都委屈自己,每个人都识时务,每个人都拼命,为了活着。她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所以她死了。 但是当时光过去,当时光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却忽然想了起来,如果他有这样一个人生,一个可以任性,可以放肆,可以不曾提心吊胆,不必苦心筹谋……该有多好。 如果时间会再来一次,这是三十年之后的冬天了,她死后三十年之后的冬天,他站在她死亡的地方,迎着阳光,不无惆怅地想,其实他该见她最后一面,至少这时候想起来,不会想不起她的脸。 在那之后的第十个冬天,他躺在长安的皇宫里,这时候长江南北都是他的了,但是死神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即将死去,他即将一无所有地死去。 没有谁会在下面等他,母亲不会,苏卿染不会,她也不会,他生在这里,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死去,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她会恨他的,他知道。 这个念头让他的眼角干涸了一滴泪珠,但是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压过了所有,甚至压过了皇帝驾崩本身。。 第177章 满城风雨 冬天忽然就到了,阳光失去了温度,天有时候会很蓝,但是大多数时候都灰得叫人心灰。 昭熙裹着一身灰蒙蒙的风进了门,进门就瞧见嘉言眼巴巴地守在门口,手边嗑了一堆榛子壳,紫苑还在勤勤恳恳地给她剥,一眼看见他,飞身上来:“哥哥!” 昭熙摊了摊手。 嘉言眼里的光就暗下去:“要他一直这么不醒来,这个姐夫,我是不认也得认了……” “胡说什么呢!”昭熙喝道,“小娘子家家的,不去绣花……哪怕去校场上跑几圈,也好过在这里胡想。” 嘉言丝毫不畏惧兄长的呵斥——反正在他们姐妹面前,昭熙原也没有什么威严——继续耷拉着眼皮,嘀咕道:“怪我。” “怪你什么,”昭熙摸摸她的头发,执她的手回到座上,“谁会料到于瑾那贼子竟然还敢回洛阳……” 真要责怪,昭熙闷闷地想,怕是怪他还有道理一点。如果他和元祎炬早把羽林卫整顿完毕——然而于家在羽林卫根基之厚,根本不是一年半载清理得完。又想起去长乐坊喝酒的那个晚上,他明明瞧见了,偏还以为自个儿眼花…… “要我当时留了一半部曲与阿姐……”嘉言道。 这句话她已经重复了几百遍。她明知道阿姐的武力值就是个渣,偏还信了她的安排,把所有人都带走,只留了安平……得亏安平在。她赶到的时候,几乎都吓傻了:阿姐手里拿着刀,满身都是血。 宋王的血。 据父亲和兄长的推测,于瑾潜回洛阳,应该是奉了吴主命令,恐怕还与蜀地有什么关系……这些她不懂,她懂的只是,他们调开父亲,原只是想骚扰军中,让皇帝不安,调边军回来换防。结果于瑾看到宋王和她阿姐就疯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说于璎雪死在他们手里。 她是挺怀疑贺兰表姐的,只是没有证据。 她听见父兄背着她说,咸阳王叔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只是同样的没有证据。到如今,贺兰表姐和宋王的婚约也只能不了了之——在场的人说,当时她阿姐和宋王在下棋,要命,就他们一身臭毛病,假风雅,要是手里有刀……当然得宋王手里有刀,也不至于狼狈到满地乱滚。 宋王手里没有刀,刀在她阿姐腰上,是父亲的刀,所以营帐压下去的时候,她阿姐还来得及抽刀断箭,把宋王从废墟里拖出来,要不是有那么一下子,宋王这时候应该死得很彻底了吧。嘉言倒是遗憾他没有死。 她阿姐之前说了那么多次不想与他再有往来,不想嫁给他,如今看来,都不过口是心非。诚然他救了她,但是,但是—— 但是哪里就值得她赔上终身了呢。 她这些日子听人嚼舌根也嚼得够了,难道她阿姐都没有订亲就要做寡妇?嘉言每每想到这里,都能哭出来——如果哭有用的话。 父亲也一直懊悔,不该中计,这些天喝了不少酒,母亲过去劝都挨了骂。 当然宋王也可怜。就连贺兰表姐,最初听说宋王昏迷不醒,也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她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后来再说起,却说是心疼阿姐。 呸!她才不信。 她才是真心疼阿姐的那个。宋王伤重不能颠簸,留在西山养伤,父亲送了好些名医名药上去,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没死,也没活过来,就这么吊着一口气,吊着她阿姐,她上次去,她阿姐都瘦了老大一圈了。 彭城长公主倒是来过家里几次,也进了几回宫,从母亲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像是想把阿姐和宋王的婚事订下来,父亲没有松口。 为了防止彭城长公主骚扰阿姐,父亲派了好些人守着西山,这架势,姨母也没有苛责,反而帮着父亲安抚了彭城长公主。 但是流言蜚语还是在洛阳城里愈传愈盛。这次父亲叫阿兄上山,就是让阿兄去探个口风,看阿姐能不能在城里露上一面,把流言蜚语压下去,但是阿姐回复说,不必了。阿姐还是偏着宋王。 她始终……偏着宋王。嘉言悻悻地想,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命又硬。如今连着从前那些旧事都被翻了出来,坊间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有次连她都听得迷了,回来自个儿打了自个儿一嘴巴。 然而阿姐不肯下山,始终不是个法子。要宋王一直不醒来,难道她、难道她就一直—— “难道她还真打算守着萧阮不成。”有这个疑惑的也不止嘉言,贺兰袖也在寻思,寻思了有段日子了。 最初听说萧阮伤重,王太医说难救,当时惊骇,一言难尽。 她知道萧阮一生中,确实有过数次惊险,但是最终都死里逃生。命运眷顾他,他是天子,天定之人——这是她的信仰:做他的妻子,就有一日她可以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无论他们如今怎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但是现实打败了她。 现实就是他一直昏迷,一口气,所有人都在等他这口气散去,然后该哀悼的哀悼,该守节的守节,该结束的结束。 她抱着希望等过很长一段时间,有始平王的亲兵守着,她进不去,但是姿态总要摆出来。 一个未婚妻的姿态——她才是萧阮的未婚妻,三娘不是,三娘不过是报恩而已。 但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草木上打着霜,鸟一行一行飞走,不知道是哪一天,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他不会就这样……死了吧?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再难以被掐灭。 王太医说,再七日醒不过来,就再醒不过来了。 之前她一直不信,但是到这时候,她有些信了。三娘是死心眼,从前如此,如今还是如此,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能吊死在这棵树上一次,就能吊死在这棵树上两次。她可不想,也不能。 如果—— 如果天命不再眷顾他。 是时候了,是时候给自己找一条退路了。贺兰袖脑子转得飞快,昭熙是不可能,且不说他已经与谢云然定下婚约,便没有,三娘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反对。她成事或有不足,败事绝对有余了。 那还有、还有谁? 京中才俊——特别是日后能飞黄腾达的青年才俊,元祎修不必想,他最后也就是个没用的傀儡,而周乐已经和三娘搭上了;元祎炬……元祎炬这个妻子、妹子一个都保不住的货色,拿下也没什么用。 可惜了宇文泰如今人不在洛阳,便在,仓促间也成不了事……他如今应该是还在边镇吧。 始平王府不会庇护她太久了,始平王父子没有动她,不过是一时没想起而已。 一旦他们腾出手来…… 她可没有三娘的好命,即便是堕到泥里,还有人视她如明珠瑰宝。 趁着眼下……洛阳城里那些高门世族不算什么,不过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她贺兰袖,迟早不能屈居人下,所以她贺兰袖的郎君,也必须有君临天下的觉悟,至少,他须得有这个机会。 贺兰袖坐在窗前,窗外一支腊梅,在严霜中开得金灿灿的。 …… 洛阳城里的风雨怎么吹,都吹不到西山上来。 但是谢云然来了。 谢云然要上西山去探望这个手帕交,谢夫人其实是不太同意的,这阵子京中传闻尤多,云娘虽然是和始平王世子订了亲,但是还没过门呢,元家的事,自有元家兄妹料理,犯不着云娘去插一脚。 但是云娘说:“可那是三娘啊……” 谢夫人就泄了气,所有道理都说得通,可是那是三娘啊。谢夫人还记得第一次见,在太后的寿辰上,翠袖云衫的小娘子,元家人都生得好相貌,但是在六娘子和贺兰娘子的衬托下,实在也不算出众。 后来,却是这个不算出众的小娘子和云娘最要好,云娘出了事,她第一个发觉;出事之后,又是她奔走,就不说后来……要说云娘这桩婚事和三娘子全无干系,她也是不信的。云娘说得对,她是三娘啊。 谢夫人叹了口气,她虽然不似有的妇道人家长了条长舌,却也隐隐听说,三娘才来洛阳的时候,是很上不得台面,莫说始平王妃——她可不像那些小娘子,一意就认定了始平王妃这个做继母的定然刻薄前头的子女。她和始平王妃虽然往来不多,为人也是看在眼里,并不是那等刻薄人,当时想的就是这个小娘子大约是不太得人意——就是六娘子也不大提起这个姐姐,谁提和谁翻脸。 当然那是之前了……别人家的事,一般人哪里记得这么多,一时风气过去,三娘子和六娘子后来又要好,就忘了从前。也就是她为了云娘,才又都记起来,那时候就有风言风语,说到三娘子和宋王。 宋王这孩子……谢家和萧家都是南边来的,也就是谢家早来几代,萧家晚来几年,情分表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清楚的,宋王这孩子出挑,要还在金陵,怕是多少贵人挤破了头也要把女儿嫁给他。 然而这是洛阳。 要说世人势利,也不尽然,这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做爹娘的不想女儿嫁得好,虽然在不同的人眼里,这个“好”字不尽相同,但是相同的一点是,宋王这样的人家,不好嫁。所以仰慕他的小娘子虽然多,看好的却不多。 三娘子……太任性了,便是真个仰慕,也没有这样传得满城风雨的。没有娘亲的孩子,到底不懂。 后来倒是听说圣人有意赐婚,谁知道赐的却是贺兰氏,只道是这两人无缘,不想好端端的婚期将近了,又——最初透出来的消息,只说宋王护驾受伤,后来才慢慢传出来,说是为了救华阳公主。 消息是宫里传出来的,假不了。都说天底下的姻缘是拴了线,有这根线在,凭你千山万水,两个不相干的人,甚至累世仇家,都会凑到一起。宋王和三娘,大约就是栓了这根线,连太后都说:“都是孽。” 还特意为此去了趟永宁寺,说是给两个小儿辈祈福。 这一来,三娘的处境立时就尴尬了。要不管不顾,名声还在其次,她瞧着,三娘也不是这等没心肝的人;但是欠下这样天大的恩情,莫说是三娘,就是始平王也难做……又不是话本,救命之恩,就来个以身相许——宋王是有未婚妻的,还不止一个。想到这些,谢夫人都替她觉得难,所以谢云然说了这句话,也就默许了。 谢云然上西山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风,冬天里的风刮在脸上,和刀子一般,手脚都是冰的,山上比山下冷,心里比外头冷,不知道三娘该是如何难过,她又该说点什么,方才能够安慰到她。 第178章 天命谁手 然而这世间有很多事,不是言语安慰得了的,比如她容貌受损……谢云然不知不觉伸手摸到面颊,这世上也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只觉得,是该去看看她,哪怕只是陪她说说话。 山下风雨,山上却还好,这是谢云然的第一个印象。 说是山上,其实是山腰,彭城长公主的庄子,如今里里外外都是始平王府的人,据说贺兰氏也在。 想到贺兰袖,谢云然心里有些别扭,她才是正牌的苦主,论理,该是她守在宋王身边,然而传出来的消息,却是三娘不让她近身……到底谁传出的消息,却没有人留意过。连谢云然都没有。 ——消息这样多,这样杂,又这样狗血,谁还有心思去摸个来龙去脉呢。 侍卫没有让她久等,只过了半刻钟,嘉语就迎了出来,瘦了好些,精神倒还好,走近,能闻到淡的香。 是药香。 “宋王怎么样了?”谢云然问。 嘉语知道她是关心,自然不会计较她失礼,也就低声答道:“王太医说,就这几天了。” 就这几天了,如果醒不来,就永远都不会醒来。 那就像是、那就像是一直紧绷在心上的弦,铮然一声……断了。最能理解这种心情的,恐怕还不是嘉言、昭熙、谢云然这些亲友——他们只知道她难——而是贺兰袖,她知道她崩溃。 是的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会死,比如紫萍,比如于璎雪,比如陆靖华,再比如之后凤仪殿里那许多宫人婢子,从前,她们都活得比这一世来得久,一因一果,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谁的因,谁的果。 但他是萧阮啊…… 他不是别人,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是每个人。他的生死,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更为密切——如果他死在这里,吴国的下一任君主会是谁,贺兰袖会去攀附谁,燕朝分崩离析之后,最后再席卷天下的,又会是谁…… 然而这都不是嘉语眼下关心的,生与死面前,世界无足轻重。 最初……这些天里,她不断想起最初,她初初醒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面对继母与妹妹,面对还活着的父亲和兄长,面对……他。那时候她一心只想逃离,只想远离,越远越好,他是随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还是折翼残爪跌入万丈深渊,只要和她没有关系,她都可以含笑目送。 然而一步一步,竟然就走到如今。 即便到如今,她当然还是可以说一句,他不过是为了利用她。但是他说了不,他在画舫上发誓给她听,绝不,绝不利用她的婚姻;她也可以说,不过是巧合,他确然有救她的想法,但是绝没有想过会搭上他自己的命。 这样想也不算错,如果一早知道结果,这世间明明白白,肯为另外一个人搭上命的人能有多少? 无非是阴差阳错。 无非事到临头,事已至此……有时候路就不是人自己选的。 但是这次是,上次也是吗?上次在信都,楼阁临窗,同样是于瑾,于瑾的刀……其实没什么可否认的,没有人逼她承认,一个人可以对全世界说谎,当整个世界都遁去,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她其实可以坦诚。 承认……是他救了她,承认他舍命救了她,承认他两次舍命救了她,承认也许他说的是真话,他心许她。 承认……他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真爱了。 他当初可以大大方方与她说:“公主错爱,是我承受不起。”所有的话都说在明处,是她自己不肯放手,所以活该她遭受后来的苦难。她如今也可以说这句话:是宋王错爱,她消受不起——如果她有机会的话。 如果她有机会把这句话说给他听的话。 可是如今……如今就是有这句话,也没有人听。当时的兵荒马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镇定下来,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得及抽刀来得及挥刀砍断他背上的箭,稍纵即逝的时机,差点出不来的不仅仅是他。 就更无法解释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我就原谅你”。笑话!他何须她原谅?他并没有做任何对不住她的事,这一世。所以这句话,她或者是,说给她自己听,她原谅他,她原谅他的从前。 原谅所有他没有做过的事。 人的感情这样复杂,莫说别人,就是自己,大多数时候也是不明白的。 她想要叹气,但是并没有。她足够理智的话,也许应该听父兄的话下山。哪怕只是下山先露一面呢。 但是她想在这里,就在这里,在这里看着他沉睡,想些有的没的事,漫无边际地想,从前,眼下,以后。谁知道从前是什么样子,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眼下,她活着,她希望他也活着。 “三娘为什么不让贺兰娘子进来呢?”经过宜秋院,瞟见一角秋香色长裙的时候,谢云然忍不住问。 “放她进来,那我算什么。”嘉语淡淡地说。 谢云然呆住:这叫什么话!便贺兰氏不进来,她也是宋王的未婚妻,三娘把她挡在外头,这又算什么! 这算是、这算是鸠占鹊巢吗! “怕的可不就是鸠占鹊巢!”嘉语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提高声音说道。 谢云然:…… 然而那角秋香色长裙一闪,竟是默默然退了下去。并没有扑上来与她见个真章,不不不,莫说见个真章了,连开口都不敢——唯有贺兰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唯有贺兰袖知道她恨的是什么。 要她真个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就此弄死她给萧阮陪葬,再栽她一个引狼入室的污名——她心里清楚,那并不全然算是污蔑——这种事,如今的三娘还真做得出来,到时候她就是到了地下,也没处儿喊冤去。 难不成她还有再重来的机会?她又不是佛祖的私生女,哪有这么多好运气。 所以贺兰袖是不敢辩,也不能辩,只默默咽了这杯苦酒——从前所酿,今日来尝,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退一步想,她元三娘就没有尝过么。从洛阳到信都几番生死,之后又险些死在陆靖华手里,可惜没死透。真要死了,皇家必然讳莫如深,便她父兄能干,难道有法子起死回生?算了吧,连正名的机会都不会太多。 皇帝与皇后孰重,皇家与始平王府孰重,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便这次,她又得了什么便宜,她对宋王的用情,她自个儿不承认,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这件件桩桩数下来,她贺兰袖虽然是吃了些苦头,但是她元三娘也不好过,最多只是,她的亏吃在明处,吃了亏还被打脸,她的亏吃在暗处,吃了亏有人心疼,却不知道缘故。 也就罢了,只如今—— 如今这情形,三娘怕是脱不了身——兴许她根本就不想脱身呢,兴许她虽然瞧着大改了,骨子里还是从前那个,一见了萧阮就奋不顾身的三娘呢?这种事,贺兰袖也无从判断,嘉语到底做不做得出来。 ——就好像你无从判断一只蝴蝶什么时候决定收起翅膀。 她要殉情也就罢了,问题是从前的三娘殉情也就是殉了自个儿,如今,如果她真想不开要殉情,多半会把她拖下水。她算是看明白了,三娘根本没想放过她。贺兰想道:要实在不成,她就不得不…… 谁知道会这样呢,谁知道九五至尊说死就死,这年头,竟是连天命都不可倚仗了。 一瞬间,竟生出前途莫测的忐忑感来,这忐忑,她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一个可以确定的未来,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贺兰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天,她叹的气简直比嘉语还多。 贺兰袖这思忖间,轻声絮语的两个人,背影已经消失在廊柱之后,视野里连天衰草,寒风萧瑟,真是冬天了——不知道春天要几时才到。 …… 谢云然最初的疑惑过去,也就释然了,贺兰袖这个人,去年宫里时候她就已经略知一二,何况三娘和她打小一块儿长大,嫡亲的表姐妹,她们私下里有些什么,哪里是外人能够知道的,怕是连六娘子都不能尽知。 何况贺兰氏不是不敢出面反驳吗,她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发觉自个儿心里的天平,已经偏得一塌糊涂。 当然人心原本就是偏的。 彭城长公主这个庄子原就不甚大,走了一刻钟,也就到了头,是个极精致的小院落。时已冬末,竟还葱葱郁郁,满目浓翠,谢云然怔了怔,就听嘉语道:“我听说南边的树木,就是到了冬天,也还是绿的。” 所以就植了这满院子的花木?谢云然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她说得就好像宋王他能看到似的。却也难为了始平王——这些东西,自然不是三娘自个儿能弄到的。虽然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也得有心啊。 进了屋,又是一怔,是整个院子的主屋,当中用了屏风隔开,但是仍隐隐能看见高床软枕,屏风底下深青色的帐幔,金闪闪的刺绣。 屋里暗香浮动,是药香。 这是卧房,并非待客的厅堂,谢云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不该出言责备:她就、她就当真一刻都离不得那人么? “……原也没什么人来,”嘉语强辩道,“也就姐姐来看我——” 谢云然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会没有人来,萧阮伤重濒危,他的嫡母彭城长公主总该是要来的吧,便长公主不来,他亲娘王夫人也不来?三娘与贺兰氏姐妹不合,不许她进来也就罢了,苏氏呢? 都被她赤口白牙,一笔就抹了,合着宋王不是娘胎里出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在人间,浑没个亲人友人? 也就是三娘了,要她自个儿的亲妹子,早一嘴巴过去抽醒她!谢云然这样想着,脸上就带了出来,嘉语也知道理亏,只管低三下四道:“长公主来过的,回去了,王、王夫人没有来……” 岂止是没有来,王夫人得了消息,当时就吐了血,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我萧家没有这样的子孙!”——这要不是洛阳没有他萧家的族谱,嘉语是真信她就是支着病体,也会请宗正开祠堂,勾了萧阮的名。 为了个女人,还是个她看不上的女人,就把父母的心愿,三千里家国,百万子民全都抛下了,这样的人,不配做她的儿子! 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让他死!”她说,“他这样死了,是不忠不孝,无情无义,莫说还没死,就是真死了,我也不会给他收尸!” 这些话,嘉语没有说给谢云然听。她从前就知道王夫人性格强硬,但是强硬到这个地步,也是她始料未及。一个人心里有多少苦楚,多少阴暗,再亲近的人,能看到的也都有限。何况他们不曾亲近。 “……我是怕他醒来,我刚刚好不在……”嘉语说。 谢云然沉默:这话实在可怜。怕他醒来……王太医都说就这几天了,他还能醒来?无非自欺欺人。 她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季子挂剑。谢云然想起这四个字,心下怆然。春秋时候季子出使,路遇徐君,徐君好季子之剑。剑是礼器,季子当时为国出使,不得解剑,待出使归来,徐君已殁,季子于是将剑挂在徐君冢上而去。 他说:“这是我许他的。” 可那只是剑。莫说一口剑,就是一百口,一千口,她谢云然也不会稍皱一皱眉,但是三娘是人啊。她要把自己也挂在萧阮的坟上吗!一念及此,谢云然手脚都在发软:不、 不该是这样的! 她要拦住她! 她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她还小,她以后还有大把的日子……日子还长着呢,萧阮再惊才绝艳,再情深如海,如今也是要死了,他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是没有以后了,三娘还有以后! 她蓦地抓住嘉语:“三娘,不可以!” 嘉语怔了一怔,她知道自个儿在卧房待客——尤其是在萧阮的卧房待客不合礼节,但是谢云然不是别人。 “他是你什么人!”谢云然指着屏风,厉声问道,“三娘,你又是他的什么人,你可想清楚了?” 原来是这个,嘉语面上一松。这个话,她当然不是第一个问的,她也不是第一次回答,所以回答得异常轻松,也异常理所当然:“他是我表哥,他救了我的命,如今重伤昏迷,我当然须得在这里看顾他。” 见鬼的表哥!谢云然几乎想要破口大骂——如果不是十余年的教养束缚了她的话:且不说她和萧阮这个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就她眼下,是待表哥的态度吗?当她是瞎子,还是当天下人都是瞎子、聋子,还得是哑巴! 谢云然气极反笑:“三娘你就尽管和我胡搅,到头来他死了,下了葬,有资格给他披麻戴孝的,也不会是你!” 这话音才落,就有婢子在门外道:“姑娘,苏娘子又来了。” 嘉语:…… ……有资格披麻戴孝的来了。 谢云然眼睁睁瞧着嘉语的脸色就变了,如果说之前还是好声气儿与她说话,对她解释的话,在听到“苏娘子”三个字之后,面上就像是敷了一层严霜,冷得谢云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她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嘉语冷冷地说,“该怎么办,你们不知道?打出去啊!” 谢云然:…… 始平王府这家风—— 那婢子犹豫了一下,嘉语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那婢子应下,走开几步又停住,说道,“姑娘——” 想是三娘的贴身婢子,不然哪里来这样的胆子——却不是连翘,谢云然想。只听嘉语怒道:“好了,你们如今一个两个的,人大了心也大了,赶明儿我就回了母亲,趁早给你们找了人,方是干净!” 这话说得狠,那婢子却不怕死,不但不住嘴,反而叫屈道:“姑娘这是冤死奴婢了,要苏娘子还和前儿一样来闯门,都不用婢子出头,安平安康自然就把她打出去了,可是今儿苏娘子是正经递了帖子来求见——” “见谁?”嘉语冷笑。 “见……姑娘。” “见我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姑娘!”那婢子胆子大得逆天,“好端端的,姑娘何苦说这话!苏娘子不过是想要见姑娘一面,和姑娘说几句话——” 三娘且不去说,这个婢子说话倒是有理有据……想是三娘平日里也甚为纵容,不然也不至于此,谢云然瞧着嘉语脸色又变了,却是个要发怒的形容,忙劝道:“既然只是见个面,说几句话,三娘何不听听?” “哪里是我不听了,”嘉语道,“谢姐姐不知道,这个苏娘子可不像咱们,她一身武艺,说开打就开打,也不怕姐姐笑话,你看——” 嘉语拨开浓密如乌云的黑发,露出白皙的颈项,谢云然看了半晌,并没有看到什么,面上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前儿她来,二话不说,一剑就架到了我脖子上,”嘉语作惊魂未定状,“可吓死我了!” 这话别人信,谢云然是不大信的。自她认识嘉语以来,她拿簪子对准自个儿次数都不少,可见是个横不怕死的……就别提她父亲和兄长都是沙场常客,有个笑话说,就算是没吃过猪肉,这好歹也见过猪跑,这点子事儿能吓到她——无非就是她真个不喜欢苏娘子。对贺兰是这样,对苏娘子又是这样…… 谢云然心里摇头,始平王父子对她宠得太过了,宠成这么个唯我独尊的习气——当然三娘原本就招人疼,要不是……她也不惮于纵容她,但是今儿她不能——她不能纵容她这么毁了自己,苏氏是宋王的未婚妻,要殉情要殉葬,该是她,不该是三娘。 谢云然心里思忖,嘴上说道:“如今王爷和六娘子都回了城,就剩了三娘,想来,王爷该是给三娘留了不少亲兵吧。” 嘉语“嗯”了一声:“父亲身边十六个贴身侍卫,留了十二个。” “这就是了,”谢云然道,“王爷身边的侍卫,还对付不了一个娇滴滴的苏娘子?”伸手捏捏嘉语的脸,“好了不作妖了,让她进来吧,不过说几句话,是她能吃了咱们呢,还是咱们怕了她?” “谁怕她了!”嘉语哼了一声,只是不说话。 那婢子等不及,就打起飞脚跑了。嘉语又嘀咕道:“我说的话不听,人家说的倒是当圣旨一般,合该谢姐姐来我家当家!” 谢云然:…… 三娘这张嘴是真真不得了,一句话,两个人都挂上了。不过,就看在她还听话的份上,她今儿且饶了她。 顷刻,就有脚步声过来。 谢云然之前说得大气,真个苏卿染过来,眉目间还是紧张了几分。这个苏氏能陪着萧阮从金陵一路杀到洛阳来,当然不是什么好易与的角色。动手倒不怕,始平王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就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说。 “姑娘,苏娘子到了。”那婢子在外头道。嘉语没开口,她胆子恁大,也不敢领进门来——苏娘子的战斗力,她也是见识过的。 “薄荷说你有话要与我说,”嘉语淡淡地道,“好了,如今你人也进来了,有话就说吧。” 谢云然:…… 三娘今儿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让她意外?想来还是宋王濒危让她乱了分寸。又或者,正因为她知道贺兰和苏氏都比她更名正言顺,所以才更要撑出这样强横的态度来?心里怜惜又多一分。 想到屏风后人事不知的男子,转来转去都是祸水两个字。她从前也见过他,不远不近地,容貌与风仪,确实让人不敢多看,也只有三娘,才会仰起面孔,认真而炽热地看他吧。 她知道分寸,她知道距离,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要顾虑的,也许是尊严,也许只是颜面,也许是家族,也许是明知不可及——便是她对昭熙,也不敢生出奢望。 如果不是他坚持……她心里生出细细碎碎的喜悦,只是不能细想,外头苏娘子的声音传了进来,三娘不许她进,她竟真的就不进了,就在外头,天阴阴,风冷冷,她的声音也是沉沉的:“我听说,萧郎日子不多了。” 第179章 落叶归根 “你又哪里听说……这些个鬼话!”嘉语咬了咬唇,却道。 “华阳公主,”苏卿染并不动气,她说的每个字都很重,很用力,她知道容她说话的机会不多,“我不与你争这些,只求你看在他的份上,看在他命不久的份上,让我带他回金陵,他生在金陵,如今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原来她来,为的是这个。 嘉语和谢云然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反应却大不一样,谢云然是松了口气,想道:合该如此,入土为安。嘉语却暴怒起来,脱口喝道:“休想、苏卿染你休想!”竟是连名带姓喝了出来,可见怨愤至极。 她竟然知道她的名字!苏卿染一怔。 女子闺名,素不外传,要说在金陵,她亲友故旧多,有人知道不出奇,可这是洛阳,洛阳知道她闺名的人能有几个,怕是出自萧郎之口。想到萧阮会背着自己,与屋里这个女人说起她——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到她。 这些猜忌在心里,一阵一阵,疼如刀割。 自决定与他北来,就想过之后会遇到些什么,她不是深闺中的小娘子,她清楚地知道北来之后会发生什么:只要萧阮还想南归,就须得借助洛阳的势力——还有什么同盟,比婚姻更为可靠? 虽然婚姻也可靠得有限,但已经是这世上凡夫俗子最大的倚仗了。 何况萧阮还生了这样出色的皮囊。 她一早就想过,所以一早就有准备,也一早就细心留意了这洛阳城里的高门贵女。门第不高是可以接受的,不够美更是她乐见其成,她乐得萧阮娶一个能给他带来助力、但不得他喜欢的妻子。 华阳曾经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在他们被于璎雪劫去洛阳之前,更准确地,也许是她来宋王府借住的那晚之前。 那个晚上她看见了她。 在别枝楼畔的月色里,她用很淡很淡的口气说话,每个字,都像是碎碎的金,融在月华里,琳琅如珠光。她甚至听不分明她说了些什么——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并不像她想象中不堪一击。 她玲珑剔透,如当时月色。 所以她会忍不住走出来,她会忍不住问萧阮:“为什么不杀了她?” 当时杀了她,就没有今日了,她是后悔,后悔如熬药的火,日日夜夜,熬出来都是浓黑的苦汁。 苏卿染微垂了眼帘,双手握紧,她手里没有刀,也没有剑,她愿自己的声音和刀剑一般冷冽,她愿她的每个字,如刀剑一般锋利:“我是他的未婚妻,我如今来带他走,华阳公主,你,凭什么拦我?” 如果是不怕嘉语着恼,谢云然能给苏卿染鼓掌叫好,就该这样,就该这样一针见血,戳破三娘的自欺欺人! 但是转念又想:苏氏来的次数已经不少,这最站得住脚的理由,应该不是头一次拿出来,三娘从前能命人把她打出去,这次自然也能。她固然有些武力,但是和始平王的亲兵相比,那就是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又有些沮丧。 果然,嘉语冷哼一声:“苏娘子不必与我说这些,苏娘子知道自称未婚妻,就该知道自个儿身份,既然是还没过门,萧家的事,就轮不到你姓苏的来管!” 这理歪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萧家的事轮不到姓苏的来管,难道合该你姓元的来管? 谢云然这样想,在场竟没有一个人反驳,好吧床上昏迷不醒那个是没法反驳,始平王的亲信与始平王府的婢子是不敢反驳,至于外头那个苏娘子,是知道反驳了也不管用,索性不费这个口舌。 只道:“从前华阳公主这么说,我也不说什么,你始平王府势大,找得到好大夫好药材,你就是无礼,我也不与你计较,然而到如今,都没有用了。三娘子,富贵也好,势力也罢,你逆不了天。” “我逆不逆得了天不重要,”嘉语冷冷地说,“苏娘子你不要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带走他,活着不能,哪怕是……哪怕是死了,也须得给我在洛阳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算是化了灰,也得给我葬在洛阳!” 谢云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娘这是乡下地主老财霸占良家妇女? 苏卿染气得发抖——她这说的什么话!她当萧郎是什么人,她当萧郎是她的面首么! 她不是第一次来,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被侮辱,但是从前也只是冷言冷语,并没有说到这个份上……兴许太医说得对,萧郎他、萧郎他确实是撑不住了,所以她也不要这张脸了,什么穷形恶状都出来了。 要不是忌惮这里里外外始平王的亲兵,她早闯了进去——她试过,她进不去。莫说带萧郎走,就是看一眼都不可得。 自萧郎受伤之后,这么久,这么多人,除了大夫——王太医,李太医,许家祖孙,和华阳贴身的两个婢子,谁都不许靠近,十六郎偷偷离了任回来探望,险些被射成马蜂窝——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偏没人管得到她,萧郎两个母亲,一个不管,一个不问,一念及此,苏卿染心里何止悲苦。 她不是她元三娘,家在这里,有父亲,有兄长,有妹妹,有手帕交,有显赫的姓氏与背景,她什么都没有,她在洛阳是没有根基的,当初一腔热血跟着萧阮北来,已经是丢下家族,名声,断了所有可能。 从那时候开始,她生命里就再不会有别的,他是她仅剩的,仅有的,希望,前程,全部。 如今他要死了。 他们最终也没有回到金陵,没有再看到金陵的柳,没有再泛舟秦淮,他死了,所有这一切都不再可能。她根本不敢去想这些,她还能回家吗?她还能回金陵吗?她在洛阳、如果她留在洛阳,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所以,她想,根本不是她能做什么选择,根本就是她没有选择。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但是你没有办法回头,人生最苦痛的难道不就是……无法回头吗?所有你做过的选择,你走过的路,你爱过的人,在选择的那个瞬间,在走过的那个瞬间,在心动的那个瞬间。 时间就这样哗啦啦地过去,花红柳绿,再回不到当初。当初的萧郎,怎么会半夜三更与华阳下棋? 苏卿染心里又苦又恨,却扬起面孔,对着青苍的天色笑了一笑。 “华阳公主,”她说,“道理我说不过你,你也不是个讲理的;势力我不如你,我没爹也没娘,但是公主你信不信,拼命你拼不过我——” “拦住她、拦住她!”嘉语不等她说完就大叫起来,“安平!安康!安德!安——” “公主以为我要进来吗?”苏卿染笑了起来,她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笑的事,竟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快,“华阳公主,我真当你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原来你还怕死……原来你这样怕死……” “我怕死又如何?”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瞟了一眼谢云然,逞强应道。 “你怎么能怕死呢?”苏卿染淡淡地说,她原本就容颜如冰雪,如今连声音也冷冽如冰雪,“别人可以怕死,公主你怎么能怕死呢,你这样怕死,难道要他一个人孤零零去走黄泉路吗?” “苏娘子!”这回出声的却是谢云然,“苏娘子慎言!三娘感恩,不代表苏娘子就能信口雌黄。” 嘉语:…… 见过睁眼说瞎话的,但是说到这个地步的,嘉语也是头一回见。 苏卿染侧耳听了片刻,她没见过谢云然,也听不出说话的是谁,只是意外——华阳竟然准许外人进去了。 外人能进,她却不能! “这位娘子放心,公主也请放心,”苏卿染柔声道,“公主不肯陪他下黄泉,我绝不勉强,她不肯,我肯!” “苏娘子!”外头传来薄荷惊天动地的尖叫声,“苏苏苏……苏娘子,放……放下刀,咱、咱们有话好好说!” 谢云然和嘉语都是惊而起身,谢云然道:“三娘!” 嘉语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怎么就忘了苏卿染的刚烈呢。下意识往屏风后扫了一眼,咬牙道:“拿下她!给我拿下她!” 外间纷乱,薄荷惊恐的尖叫声,“咔嚓”骨节被折断的声音,还有四面八方涌过来,又戛然而止的脚步——他们来这里为的是护卫三娘子,而不是为了宋王这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未婚妻。既然三娘子无事,这一位嘛,人拿下就可以了。 “华阳公主,你拦得住我一时,难道拦得住我一辈子?”苏卿染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你看,你最后还是得输给我。” “输给你?”嘉语双手撑在案上,却笑道,“输给你什么?苏卿染,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让你带他走,莫说回你的金陵,就是这西山他都下不去你信不信?你要带走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他的尸体!你在乎的,根本就不是他的死活,而是你自己!” “你——” 嘉语根本不容她说话:“你以为你带他的尸体回了金陵,就算是你全了你们之间的情义,你就是他的遗孀,吴国那个老儿就会接纳你,以建安王妃的身份——你想得美!你以为我会成全你吗?” 苏卿染呆住,她是想回金陵,她是想带着萧郎回金陵,回他们的故乡,他可以安息的地方。洛阳的风这样猛,会惊扰他的梦,她不能留他在这里,她不能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异国他乡。 并不像她说的那样—— “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嘉语冷笑,“苏卿染,你别让我说出好来!在洛阳是寄人篱下,回金陵是九死一生,苏卿染你想扬眉吐气,衣锦还乡,我懂,但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他、他想不想?” “他怎么会不想?他怎么会不想!”苏卿染喝道,但是突然地,她住了嘴。 她听到……她听到一声咳嗽。 那咳声这样微弱,微弱到近乎于无,换了别人定然听不出是谁,兴许根本听不到。但是她不是别人。这个声音她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她无须思索,无须分辨,就能够认出来。她张嘴想要喊叫,但是只有两行泪,刷地流了下来。 屋里一片混乱,华阳大哭的声音:“萧郎、萧郎!”先前质问她的小娘子焦急的询问声:“三娘?” 然后大声喊了起来:“来人、来人呐!” 后来谢云然想起这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混乱,混乱得她不知所措,三娘的强硬,苏氏的决绝,以及宋王的突然醒来。三娘可以不管不顾直扑进去,她却多有不便,在屏风外,只看得到三娘的影子。 宋王甚至没有坐起来,大约是不能。 倒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极轻,轻得仿佛只有气息:“莫、莫要为难……”夹在三娘的哭声里,连那个“她”字都没有说出来。 后来是连翘……抱了盆出来,虽然隔得远,也隐隐能够看见、看见……血。谢云然虽然一贯稳重,到底不似嘉语——始平王的女儿可能没见过猪,却是一定见过血……不然,怎么连婢子都这么镇定。 屏风后的变故,随着三娘越来越响的哭声,已经是明朗了。大约是真如三娘之前所说,原本就……恰又醒来,听见三娘与苏氏对骂,谢云然虽然不知道宋王心性如何,但是以此心度之,怕是不好过。 雪上加霜,莫过于此。 三娘进去了许久,起先能听到哭声,后来是一些低的絮语,像是三娘在说:“你放心。”说:“她不会有事,我保证。”“你、你不要说话!”“要再睡一会儿么?”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问,一个人的声音,然后连这些也都没有了。 连翘蹑手蹑脚出来,面上略有些尴尬:“谢娘子……” “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她哭得累了。”隔着屏风,三娘的影子平摊成线,该是伏在锦被上,睡了过去。 谢云然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然后和连翘一般,蹑手蹑脚从侧门出了屋。 她原本是想来陪陪三娘,陪她说说话,或者听她说说话,后来她想阻拦三娘,打消她那些不应该的念头,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所有这些都是多余,这时候,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最后……陪伴那人的时间。 这个时间,已经不多了。 想到今日所见的三娘,从头至尾的失常,谢云然心里一酸,喉头都哽住了。幸而有风,便是红了眼圈,也有个托词。 连翘道:“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看见谢娘子,欢喜得狠了,尽拉着娘子说话,也忘了要传晚膳。”这个婢子心思灵动,与之前薄荷又不一样,想是薄荷仗着三娘宠信,连翘却得周全。 怪不得薄荷在外,连翘主内。 可见三娘失常归失常,倒没乱了章法,谢云然心里稍安,抬头看一眼天色,暮云已经上来了,冬天里天黑得早,在屋里竟不觉得。这时候也真觉察出腹里空空了。 连翘道:“厨下已经备好,谢娘子随我来。” 谢云然回头看了一眼,院里点了灯,并不太明亮,屋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忍不住问:“三娘她——” 连翘神色一黯,停了片刻才道:“我家姑娘和宋王一起用餐。” 谢云然:…… “宋王他——”连翘提灯,谢云然跟着她走在长廊里,想一想问,“醒来的时候多吗?” 连翘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不多……”大约也觉得过于敷衍,过了片刻,又补充道:“这月越发少了。” 他进食少,三娘自然也进食少,怪不得瘦这么多。 说话间两人出了院门。这一路走来,虽然并没有见几个人,但是一路都有被盯住的感觉,想是这院里,明明暗暗布了不少人手。 出了竹心院,感觉上就是一松。曲曲折折的园中小径,路边枯枝败叶,都露出萧索的气象。了有半刻钟,面前出来一个大的院落,这院落与方才又不同,各种布置朝向都俨然有大家气度。 这才是正院的样子,只不知为什么,三娘选了这么偏一个院落给宋王养伤,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没有深究。 之先连翘就已经吩咐下去晚膳,到谢云然到这里,晚膳已经布好,菜式不多,却十分精致,谢云然向连翘道谢,连翘面上甚是尴尬:“谢娘子远来,本该我家姑娘尽地主之谊,是我家姑娘失礼……” 谢云然叹了口气,止住她的话头。 一顿饭吃得终究索然无味。 到饭毕,连翘建议说:“天色已晚,谢娘子不如暂且住下,索性这庄子屋舍甚多。”谢云然自然是应了。 …… 安置的屋舍也是精巧,嘉语无心吩咐,显然是连翘用了心。 奈何任谁经了今儿这几场,也都会睡不着。谢云然好不容易才稍稍从毁容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嘉语又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如果不是她并不笃信鬼神,大约会忍不住燃香祷祝一番了。 这时候只是瞧着窗上月色。 冬天的月色远不及秋夏,秋月清爽,夏月皎洁,冬天的夜里,连月亮都像是蒙了一层霜,让人恍惚觉得吹一口气,再用袖子擦擦,兴许能摘了当镜子用。然而镜子里照见的形容,大约也是个愁眉紧锁。 不知道三娘后来用了晚膳没有。 “笃笃笃、笃笃笃——” 谢云然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过了片刻,又响了起来,这次听得清楚,那声音发自于窗下,窗纸上月光冰凉。 “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 响声这样有节制,或者说,响声这样斯文,谢云然披衣起身,推开窗,月光里冻得冷白的一张脸,眉目却如画。 贺兰氏。谢云然半是意外,半是不意外——她原以为会是苏氏。不过想想也对,苏氏白日吵了那么一场,又闹着要寻死,三娘虽然没有吩咐,始平王府的侍卫却是晓事的,不会这么快放了她。 三娘虽然话撂得狠,真要眼睁睁瞧着她自尽,怕也不能——就算她不顾忌苏氏,总也顾忌宋王——无论他是生是死。 谢云然就这么眼瞅着她,不开口,不发话,贺兰袖心里也有些发毛。自从她接受萧阮死亡这个可能性之后,她的整个世界就被颠覆了——对于原本她大有把握的人和事,忽然就失去了信心。 这个世界不为谁存在,不为三娘,不为萧阮,自然也不会为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可能脱离原来的轨道。她拼命地想要抓到一根稻草,但是这时候,却连一根稻草都找不到。或者说,能找到的,都是稻草。 想到这里,她面上流下两行清泪,冰凉。 谢云然道:“贺兰娘子……” “宋王她——”贺兰袖咬住下唇,眼泪更加汹涌,却仰起头,双目凄凄地看着谢云然,“我知道我不该问……不该教谢娘子为难……不该赖在山上不走……不该……” 谢云然叹了口气,三娘不喜欢贺兰氏,她也不喜欢。然而说到底,生死这样的事,对于她们来说,无论是她,是三娘,还是贺兰,都太沉重。 “没什么该不该的,进来吧。”谢云然说。 贺兰袖却只摇头,一双妙目迅速往两边一转:“三娘她、她不喜欢……” 谢云然沉默了片刻,这窗外风冷如刀,霜冷如冰,经久了怕是会得病:“贺兰娘子想知道什么?” “宋王他……还好吗?”贺兰袖哽咽问道。 谢云然迟疑了一会儿,狠心道:“不好。” 不好。贺兰袖觉得自己的心又沉了一沉,渐渐的,就沉到了底。谢云然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君子不打诳语。她信她,更胜过重生的三娘。一时间所有真的假的悲凉都翻了上来,夜冷得让她发抖。 “那三娘打算怎么办?”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奇怪,她竟然还说得出话,声音里一点抖意也没有,只是空,空得有些远,空得像是有回声,像是别人在说,别人在问,别人在关心。 谢云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停了片刻,忽又道,“苏娘子、苏娘子倒是说要带宋王回金陵。” 活的萧阮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回金陵,回金陵的只能是死的萧阮,死透了的萧阮,甚至是骨灰……贺兰袖怔怔地想,两个眼睛里空空的,空得她能看到无数雪白的骷髅,一个一个倒下去,扑倒在她面前,铺成一条路。 她从前走过的路,看来,这一世,还要再走一遍。 她这样想着,眼睛下面就流出两道血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两汉到隋唐妹子流传下来的名字还挺多,不像后来宋明礼法厉害,但是也一般不会对外传…… 比较常见还是姓氏加排行,比如公孙大娘。 不知道谢道韫行几,要是叫谢大娘那可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 宋明也留了一些名字下来啦,比如李清照,啊她的名字真美。 第180章 无法无天 深冬的洛阳城,从天色到城墙,都阴沉得厉害,这样疲惫的季节,连流言都滋生不起来,不过那也得看什么级别的流言。比如最近这桩,就让很多人津津乐道,就是冒着寒风,也要去听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说真的,这么好的题材,就是贵为天下之中的洛阳,也近十年没有过了,上一次,上次这样的狗血还是彭城长公主的婚事——而如今这桩,巧得很,也和这位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平头百姓也就罢了,连贵人圈子说起来,都兴致盎然。 “听说了吗?” “唉,怎么能不听说呢,都闹到金銮殿上去了。”金銮殿是个夸大其实,也就是闹到显阳殿而已。 更准确地说,最初是在咸阳王家门口。咸阳王的家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得去的,虽然这位前儿被撸了官职,闭门思过,但是简在帝心——不对,是简在后心,迟早还会起用,这大伙儿心照不宣。 “那样娇滴滴一个小娘子啊……”天子脚下的闲人说得那叫一唾沫横飞,贵人家就矜持多了,“……是始平王家的贺兰娘子,和华阳公主一道进的京,去年太后寿辰,还留在宫里住了几个月。” 被留在宫里住上几个月意味着什么,贵人知道,底下人哪里知道,开口就是:“那可是皇亲国戚,平日里多看一眼都是罪过,就这么披头散发冲过来,一头撞在咸阳王的车驾上,头破血流,喊着王爷救命!” 闲人的嘴多半靠不住,但要说完全没有根据也不尽然,至少贺兰袖那天确实是披发跣足,喊王爷救我!把咸阳王吓了一跳,上次她是被人追杀,这次又被人追杀,这贺兰娘子,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答案是,华阳公主。 贺兰袖哭得楚楚可怜,口齿却还伶俐,是欲说还休,也是欲盖弥彰,总之她小心翼翼,但是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有,却让人懂了:华阳公主逼她给宋王殉葬。 殉葬这种事,历来都有,不过从来都只有正室逼着姬妾殉葬——通常是没有生育的妾室,但是贺兰娘子……一来还没有过门,便过门也是明媒正娶,并非买来卖去的姬妾,二来,华阳公主——凭什么? 咸阳王气得血都冲了上来——这不是仗势欺人吗!华阳算是他萧阮的什么人,怎么能随随便便……逼自己的表姐去死!这宗室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当时吩咐左右把人通通拿下,一并提溜到朝上去,与始平王对质。 按说咸阳王手里有贺兰袖,又有被他及时拿下的始平王府亲卫,一个一个传上朝堂,事情是明明白白,奈何始平王偏拉得下脸,慢吞吞地道:“空口无凭……总要问过三娘,才知道真假。” 合着贺兰氏说的不算,他始平王府侍卫说的不算,单单只有他家三娘说的话才叫人话!咸阳王也是一口老血。还不知道华阳会怎样抵赖呢,咸阳王对这个不知道疏了多少代的侄女,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逼问道:“既如此,王兄何不请华阳来?” 始平王一脸沉痛:“萧郎如今生死未卜——” “既生死未卜,华阳又何至于逼人赴黄泉?” 始平王脸上越发沉痛:“萧郎如今生死未卜,咸阳王这样护着他未过门的妻子,又算怎么回事?我恍惚记得,贺兰氏上次就是被咸阳王……抱进了猎场?”轻描淡写,倒打一耙,勾起无数人的八卦欲: 原来咸阳王和贺兰氏还有这等渊源?说起来男未娶,女未嫁,也未尝就不能成事了,横竖宋王如今只吊着一口气——便生龙活虎,能与咸阳王比?只怕宋王头顶上早绿成了草原,没准华阳公主就是看出了这点,才非要逼表姐去死呢? 不然实在没有道理啊! 再偷看这贺兰氏,虽然蓬头垢面,但是怎么说,荆钗布裙,难掩其色——这楚楚风致,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咸阳王气得脸色发青。 客观地说,他三番两次对贺兰氏伸以援手,当然与贺兰氏姿容出众有关,一个衣裳褴褛,又容貌平常的女子,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他面前的——早被左右轰得远远的了。但要说他垂涎贺兰氏的姿色,那也是六月飞雪。 他王府里又不是没有美人。 眼看着这金尊玉贵的两个王爷撕破了脸皮要大打出手,朝臣对这种儿女私情,又八卦兴趣多过主持公道,把个朝堂吵得和菜市口一样,皇帝实在看不过去了,下旨着人上山,请华阳公主回城分说真假。 始平王还有不满,但是皇帝发了话,也只能奉诏。 结果始平王奉诏了,华阳公主来个拒不接旨。皇帝也是傻眼:再怎么着,宋王是因为护驾受伤,华阳又……看在始平王和姨母的份上,他总不好叫羽林卫把华阳绑回来吧——有昭熙在,羽林卫奉不奉诏还不一定呢。 这一天闹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常,朝会拖到未时都没完,最后还是老成持重的高阳王给了个方案:既然华阳公主不肯下山,那就给个解释吧。待走这趟的羽林郎回城,已近日落西山。 皇帝的面子,华阳公主倒也不是全然不给,承认得也算是干净利落:对,宋王就快要死了,她不忍他一个人孤零零走黄泉路,已经送苏氏去打前站了,贺兰氏虽然是她表姐,但是殉夫也是应当的。 能坚持到这时候不告退等着看好戏的朝臣已经是不多,等到这么个结果,又哗然了一回。连始终镇定的始平王也有些招架不住,眼看着左右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得不朝皇帝使了个眼色。 到底是自个儿的姨父……饶是皇帝铁石心肠,也不由地心生怜悯,大手一挥,先退了朝。朝臣这才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各自散去。 但是别人能回家,始平王和咸阳王是不能的,老老实实到后殿去。 太后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出来的时候,两个王爷脸上都不好看。后来再断断续续传出来,始平王府传出的是太后对咸阳王说的话:“宋王护驾有功,华阳一是感恩,二来悲伤过度,痰迷了心窍,你做叔叔的,怎么好和侄女计较。” 咸阳王府传出来的又不一样,说是太后对始平王说的话:“你这做阿爷的,对华阳也是纵容过度了,叫她回来!” 算是各打五十大板,当然孰重孰轻,大家也还是看在眼里——到底始平王妃的面子大。 至于贺兰氏,呔!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位。真惦记这位的也有,首推就是说书先生。王爷归王爷,谁爱听两个大男人扯皮呀,虽然都说这两位王爷生得那叫一英武不凡,但怎么着,也没有娇滴滴的小娘子有趣。 话说回到贺兰氏,这大男人的怜香惜玉,太后就没长这个心了,漫不经心一句:“虽然没有过门,到底也是萧家的人了。” 既然是萧家的人,无非两条路,要不就回萧家去——闹成这样,总不能还指着始平王会收留她吧,这小娘子也是命苦,襁褓当中就没了爹,听说娘亲原本是始平王的正室,后来么,哎呀呀,那又是一场横刀夺爱的大戏啊。 且不表始平王妃如何横刀夺爱,单说眼下这贺兰氏的困境:始平王府去不了,宋王府得看彭城长公主的意思,除此之外,就是殉葬了——华阳公主逼葬是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太后发话,那又不一样。 所以始平王和咸阳王就都盯着等太后发话,话到这里,不同的说书先生又有不同的说法。 有说是贺兰氏一头撞在金銮殿上,哭诉说:“当初三娘被于氏劫持,是宋王救了她,姨父不肯三娘与人做平妻,非逼着我顶了,如今又要逼我死,合着我算什么?我是姨父自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吗?” 也有说最重要的还不是贺兰氏,而是咸阳王,是咸阳王抢在太后发话之前撂了话:“既然是没有过门,就不算是萧家的人!” 始平王冷笑道:“不算萧家的人,难不成算你咸阳王府里的人?” 要不怎么说咸阳王也是条汉子呢,当初不肯屈从周家权势,能一跺脚南逃,十年不归,如今自然也能一咬牙,把事情扛下来——总不能让贺兰氏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毁了名声还没着落吧。 咸阳王瞥了贺兰氏一眼,说道:“承蒙贺兰娘子信我,寒舍虽然比不得王兄府上,却还有几间闲屋子,能容得下人。” 要是一般小娘子到这份上,那自然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但是贺兰氏到底大家闺秀——民间说的是皇亲国戚,哪里能应这个声,要真应了,回头宋王要是没死透,她又该如何自处? 到那时候,怕是不死也得死了。 只掩面哭泣。 倒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说了句公道话:“始平王是贺兰娘子的长辈,宋王府是贺兰娘子的夫家,两下里都没开口,咸阳王开口就能容人——那咸阳王算是贺兰娘子的什么人呢?” 这句话却是真的。 ——有点见识的人都这么说。虽然这一场泼天狗血,大伙儿的八卦之魂都在熊熊燃烧,但是这句话,太后不开口,始平王不开口,总不成,让咸阳王和贺兰氏自个儿来开这个口吧。必须得有个递话的人。 还有什么人,比太后身边的女官更合适呢? 据说当时太后劈头一个嘴巴,刮出一手血——好家伙,都忘了要唤人来掌嘴。可见怒气。然而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当时德阳殿里几个贵人,都如被钉住一般,直到太后冷冷吩咐:“拖出去!” “她说得对,”眼看着女官被拖出去,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来,贺兰袖幽幽地道,“是贺兰命苦,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是个软性子,既然改了嫁,也不算是我贺兰家的人了。贺兰无父无母,这些年,有赖王爷看顾……” 她这话里的“王爷”自然不会是咸阳王,而是始平王。 她一向都喊姨父,这会儿改口,是划清界限的意思了——姨父好歹还是个长辈,于她的婚事也好,去留也罢,发言权仍有,但是既喊了这声“王爷”,顶天了就是个于她有恩的贵人。 “……王爷的恩情,贺兰铭感五内,是贺兰欠王爷,王爷要贺兰去死,贺兰也没有二话可说,但是要贺兰殉葬——”贺兰凄然笑了一下,她知道有些时候,笑容比眼泪动人,“贺兰生不进萧家的门,死了,也不想做他萧家的鬼!” 又转头对咸阳王道:“王爷好意,贺兰也心领了,是贺兰不争气,枉费了王爷两次三番相救,只能……就此拜别了!”她盈盈下拜,最后这句话却说得又轻又快——她也明白,这是不容易的。但是怎么瞒得过一直紧盯着她的人,她身形才一动,咸阳王已经堵了过去,一把抱个正着。 太后脸色铁青:“十五郎!”——他这时候松手,死了贺兰氏,不就一了百了,干净利落。就外头再嚼几天舌根,过了也就没事了。就别提长公主已经悄悄儿透过口风,说想给宋王说华阳公主这门亲事了。 咸阳王抱住瑟瑟发抖的贺兰袖,就和前儿他在城北救下她时候一样,温软而恐惧的身躯,全心全意的信赖。父亲早逝,母亲性子软,苍茫天地间,人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始终只有自己。 恍惚她说的并不是她,而是他。可不就是这样?他父亲过世的时候,哥哥勉强算是成年,他却还年幼,母亲并不能当什么事,就是哥哥,也替他挡不了风,遮不了雨——皇位上的二哥多疑着呢。 父亲生前哥哥有多受宠,后来就有多受猜忌,人家抓不到哥哥的痛脚,可不都盯着他……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一恍神,在这个芊芊弱女子的决绝里又都翻了出来。如果不是决绝,任谁,也不能丢下这王爵的富贵,南奔而去吧。 咸阳王深吸了一口气。他从前是有未婚妻的,他走了,她耽搁不起,也就另许了人;他在南边有侍妾,有儿女,不过,那算不得什么。他跪了下来,说道:“琥珀姑姑说得有道理,还请、请皇嫂成全!” 太后:…… 这女人厉害啊,她姚家姑娘、始平王府的姑娘,连同宗室里出阁的没出阁的几十个姑娘和她一比,都是天真无邪。 早知道就该在她开口之前叫她闭嘴! 不对,早知道就不该放她进来—— 可怜姚太后,也不是说不精明,只是多年来,她都有足够的力量,足以碾压大多数试图忤逆她,与她做对的人,万万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吧。 诧异的其实不止是她,还有始平王。始平王觉得自己是真认不出贺兰袖了,这个打她一尺来长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一直以为她温柔和顺,天真明秀,论乖巧远胜过家里那两个不省心的。 如果不是之前嘉语在宫里的变故,给他打下过心理基础的话,他这会儿可以去死一死了:这样一个人,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他的宝贝女儿一般吃一般住养了十余年。这些年她做过些什么,真是细思恐极——一个人会变成这样,绝非朝夕之功,他这是、他这是在三娘身边安了一条狼啊! 之前那些颠倒黑白的话也就罢了,明明是她自个儿请求代三娘出嫁,到这会儿又成了他逼她顶替三娘做平妻。而这手并不高明的以退为进,以死威胁,十五郎又不是个傻的,怎么就、怎么就上了钩呢? 但是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她这是觉得宋王指望不上了,始平王府是早就回不去了,所以孤注一掷。 要不要成全她? 成全他,就是坑了十五郎……他不在乎,但是太后——元景昊目光往太后看去,太后冷冷道:“……不成!” 这已经是她努力几次之后说出来的话——之前一直气得在哆嗦。 “臣弟也没有父亲,”咸阳王勾着头,语音低沉,“去国十余年,母亲也没了,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贺兰娘子一样,是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都说长嫂如母,贺兰娘子,如果你愿意做我的王妃,就来这里,给太后磕个头。” 眼看着贺兰袖身形一矮,太后几乎是跌坐在胡床上:这样也行?这算是霸王硬上弓呢,还是霸王硬上弓?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堂堂咸阳王,论王爵,论封地,论官职、前程,哪样不是一等一的,他好意思说什么都没有!这口口声声“长嫂如母”,她要是不受她这个磕头,难不成,他连她都不认了? 太后气都喘不匀了,赤珠赶上来给她抚胸口,一迭声道:“太后消消气——” 德阳殿里乱成一团。 到这份上,始平王是彻底看不下去了。 论本心,他是不希望贺兰袖攀上咸阳王。这事儿,于她是绝处逢生,于他却是,一口气难咽。但是这情形,咸阳王是舍了自己的前程也要娶——男未婚,女未嫁,如今又一个想娶,一个肯嫁。 贺兰袖也说了,她无父无母,他能怎么样? 真是好心拉不住要死的鬼。始平王这略略思忖过,一拱手,说道:“臣弟……告退!” 始平王这一拂袖而去,太后也知道事情再无可挽回,气冲冲丢下一句:“你自己选的路,日后,可莫来怨本宫!” 咸阳王拉着贺兰袖对着她的背影磕头道:“谢太后成全!” 太后:…… 算了,眼不见为净。 …… 大多数说书人的主线故事,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支线,无非彭城长公主气了个倒仰,摔了好些金器玉器;至于华阳公主,呔,这眼看着咸阳王、贺兰氏就要成礼入洞房了,谁还有心思听这个。 咸阳王的这场婚事确实办得仓促又简陋,大约是怕华阳公主再发疯,闹起来不好看,横竖嫁衣嫁妆都是之前就备下的——什么,你问哪里来的嫁衣嫁妆?唉,说来可怜,贺兰氏为求活命,说了句无父无母,她可以不要她娘,她娘哪里舍得不要她。 据说始平王回府,首先就禁了宫姨娘的足,什么嫁衣铺被首饰家什,一律不许往外送,后来还是始平王世子求了父亲,说的是:“父亲不送她出嫁,难不成还能留她在家里一辈子?这点子东西,算是成全姨娘了吧。” 始平王虽然没有松口,但是世子偷偷把东西运送了出去——连人一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桩婚事后来成了洛阳城里许多人的前车之鉴:给别人养女儿,就这么个下场,亲亲热热十余年,一朝翻脸,就是一句无父无母。有痛骂贺兰氏不知廉耻,有同情始平王际遇的,不过更多人也私下里说,如果不是华阳公主,也不至于此。 然而无论说书先生怎么说,宫里太后怎么气,始平王怎么委屈,这件事终究在腊月上旬落下了帷幕。 这一年冬天,距离新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西山上终于传来消息:宋王殁了。 第181章 瞒天过海 虽然宋王熬不过这劫,是洛阳人的共识,能拖这么久,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不过这时候他们更关心的是华阳公主——可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了,再闹,可怜宗室的名声,又一轮雪上加霜。 也有人庆幸,幸好咸阳王与贺兰氏先一步完婚,而华阳公主又被宋王拖住了脚步。 当然也有暗暗里疑惑,以始平王府中侍卫的身手,华阳公主要灭口,贺兰氏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结论是:这个贺兰氏,也不是善茬。 然而西山上,落霞庄中并没有余力来顾及这些,舆论也好,风评也罢,这里只有哀伤,嘉语倒没有发疯,她几乎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是这些天的反复,希望与失望之间,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嘉言上山陪嘉语,职务之便,昭熙调了一队羽林卫护送妹子。 彭城长公主当然也上了山,宋王的生母王氏却没有露面,这是个坚强到近乎刚硬的女子……也许太硬了。 下了雪,庄里庄外又挂白,凄凄冷冷,到晚上点了烛,更是触目惊心。棺材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能闻得到楠木的香。彭城长公主年纪大,早下去歇了。嘉言还陪着嘉语,她实在担心阿姐会出事,脸色苍白得真不能看。 然而这也是最后一程了,不好多说什么。 走完这一程,棺木运回到宋王府,到大出殡,都再无须阿姐出面——阿姐的身份也不便出面。嘉言跪坐在灵前,默默想这些有的没的,阿姐对宋王也算是情至意尽,如宋王在天有灵,应该多护佑她……日后多如意。 想着想着,眼皮子耷拉下来,外头隐隐传来更声:当——当——当。 三更了。 有风,腊月里的风,呼呼呼地乱响,尤其是山上,月亮又是冷白,嘉言睡着睡着醒来,醒着醒着又睡了,嘉语还强打起精神,过了四更也撑不住,人就往一边歪,歪在连翘身上,然而连翘也迷糊了。 风一阵一阵地往里灌,一条黑影,像是融在了风里,随着风流进来,落地时候全无声息,眼睛往灵棚里一扫,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扫到嘉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如果不是—— 他这会儿只需一刀。 但是他忍住了,家破人亡的仇恨,他忍得住这一刀。他蹑手蹑脚走到棺木前,摸了摸棺盖,还没有钉死,北朝习俗,要到下葬前才钉最后一根丧门钉,可惜他等不了这么久了,他迫切地、他迫切地想要知道…… 这是不是真的。 九成九假不了。贺兰氏什么目的,他虽然不全然清楚,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她在宫里救过他,她给他混进西山大营的机会——那天晚上,也是她指引了始平王的军帐,当然,始平王军帐里坐的不是始平王,也绝不是巧合。 始平王,或者说华阳对她做过什么,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确实很恨她的这个表妹。 他猜,这其中宋王起了很大的功劳,没有宋王这个祸水,姐妹俩如何竟反目至于此——然而她最终嫁给了咸阳王。 咸阳王他还是十多年前见过。当然元家人都长得好,但是和宋王的好,又不一样。何况咸阳王年近三十,比贺兰氏大了有十余岁,便是嫦娥还心系少年呢,谁会爱上个老菜帮子。多半是为了保命。 以华阳的性情,会逼她给宋王陪葬,他是一点都不意外——贺兰氏能和宋王订亲才叫意外。 何况还有苏氏,她死了。 但是无论如何,总要看上一眼,才好南归,上报吴主。这种事,是万万出不得差错:吴国征蜀在即,燕国岂有不觊觎,他被遣北来,就是为此,虽然没有能够乱了北朝军营,能带回萧阮已死的消息,也是大功一件。 萧阮这个人,对于吴国的意义,他再清楚不过——特别是在金陵的这半年里,比从前又更清楚了十倍。 这样想着,手下猛地一掀,眼前就是一亮,他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挡住脸面——是刀光,也是灯光。 整个灵棚里都大亮了。 嘉言刚刚好又一次从半睡半醒中醒来——也是被灯光惊醒,怎么忽然点了大灯?一抬眼,正正好看见棺材里站起来的人,那人一身黑衣,手中执刀,刀光雪亮,刀尖还淌着血,登时地尖叫起来。 一把抓住紫苑的袖子,“啊啊啊”地说不出话。 紫苑被她扯醒,比她吓得还厉害,连“啊”都叫不出来,直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嘉言:…… 嘉言两个眼睛往四下里一找,猛地蹿了过去,几乎整个身体都猴到她阿姐身上,嘉语被攀得身子摇了摇,赶紧说了一句:“不是鬼。” “那、那是什么……”嘉言哭了出来,“我是骂过他,咒过他,恨不得他早点死,不过,我也什么都没做啊……他他他、他可千万别回来找我,要找也该找阿姐你啊——” 嘉语:…… 传说中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是人,不是鬼!”嘉语再一次重申,把嘉言从身上扯下来:她这个妹子,明明是纤细苗条,怎么就这么沉呢。 平日里瞧着胆子也挺大—— 算了,这一点她是再不信了,上次她被老虎袭击她都吓呆了,这次又——真该赶她去睡,话说回来,也不是没有赶过,她非陪着她不可,有什么法子。 “有影子!”嘉语抓着她的手,指着地上,“看,有影子!” “六娘子当真咒过我?”棺材里阴恻恻传来一个声音。 嘉语:…… 这叫唯恐天下不乱。 嘉言才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直把脸埋在嘉语袖子里:“煞!我听说煞和鬼不一样煞是有影子的,他他他——” 嘉语瞪了棺里那人一眼,那人笑吟吟道:“六娘子见多识广,可见过我这么好看的煞?” 嘉语:…… 嘉语叫道:“我不管了,熬了这半宿,我要回屋里补觉去了,这里该怎么着怎么着,宋王殿下自己来吧。” 嘉语这撒手而去,只听得头后嘉言尖叫不断:“阿——阿姐——阿姐救我!” 嘉语至多不过是觉得好笑:这么漫长的一场戏,骗过这里里外外的人,至亲,挚友,她能撑下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而有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觉身心俱疲:他劈头挨了一刀都没吭声,这个小娘皮,小声一点会死啊!他耳朵都快聋了!当然,对于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来说,耳朵聋不聋也无关紧要了。 没准聋了还更好一点,聋了就不必听那人笑吟吟地在耳边说:“于少将军,久违了。” 他和他交手过不止一次,从洛阳到信都,基本上他都占据上风,无他,他须得顾及那个武力值无限趋近于零的小娘子,而这一次形势反转,他心里的痛快毋庸置疑,虽然没有出口,但是他猜得出,他想说的是:你也有今天。 “不错,久违了。”几个字,艰难地从于瑾的嘴里挤出来,萧阮这一刀劈得刁钻,在他脸面上,从额头一直划开到下颌,血流了一脸,狰狞,他引以为傲的容貌,自以为风流的资本,就这样被毁得干干净净。 嘉语是没有细看,如果细看,一定会发觉,这一刀,与从前昭熙挨的那刀,是一模一样。 第二刀砍在琵琶骨上,于瑾双手下垂。 “……是,我也有今天,”于瑾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已经废了,他没能报得了仇,他输了,不过——,“不过,你们也会有这一天的,萧阮,元三娘,你们等着……等着……别以为你们就赢了!” 萧阮猛地伸手,抓住他的下颌,仍然迟了一步,一行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混在模糊的血肉间。 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死了当然可喜可贺,但是这样一来,他这次北归带了多少人,什么目的,谁在边境接应,谁在洛阳提供落脚点,素日藏身何处,谁给的地图,谁选的时机,怎么混进的西山大营……就不能尽得了。 就更别说他们费尽心思,想一网打尽的吴国情报网。 他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对,别以为你们赢了。 他和三娘苦心经营这个局,整整两个月,虽然不能说输,到底赢得不够彻底。 可惜了。 强硬如萧阮也忍不住深深叹息了一声。 “你你你——你别过来!”嘉言还在尖叫,“你再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死给你看……我说得到做得到!我我我……我真死给你看!” 萧阮:……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始平王家里两个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娘子胆子大得可怕,成天往校场跑、精于骑射没多少小娘子样的六娘子胆子小得可怕。 这个世界不会再好了。 …… 嘉言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什么,宋王根本没死?不不不,准确地说法,应该是诈死或者装死?不不不,更准确一点,好像是起初都以为救不回来了,后来他居然活过来了,所以将计就计,耍了大伙儿一回?好像也不对。 阿姐说,是为了抓住于瑾。这个人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不抓住他,寝食难安。道理是对的,但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 “阿爷知道吗?”嘉言终于想起来。 嘉语点头。 “阿兄呢?” 嘉语又点了点头,不然,如何能调动漏洞百出的羽林卫护送嘉言上山。嘉言想掀桌:合着全家就我不知道! 嘉语硬着头皮想:你娘也不知道。 “太后——” “知道。” “圣人——” “知道。” “到底还有谁不知道?” 嘉语小心翼翼地回答:“袖表姐和……表姐夫。” 嘉言:…… 嘉言忽然生出疑惑来:“阿姐,你们绕这么大个弯子,不会是除了算计姓于的,顺手也把贺兰表姐给算计了吧?” 若非如此,她实在也想不明白,事关终身,就算是贺兰袖执意不肯为宋王守丧,也未尝没有退步的余地,哪怕是软禁呢,没有这样不管不顾,匆匆出阁的道理——阿姐这一招逼殉实在太狠。 她就不信,非如此不可。 嘉语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压低声音与嘉言道:“也不全然是,阿言你不觉得,袖表姐这次回来的时机……有点太巧吗?” “阿姐你的意思是、是——” 嘉语摊手,她知道这个很难自圆其说,贺兰袖这样一个和她一样长在平城,来洛阳不满两年,这两年还有半年在宫里,半年在荒僻到她们姐妹都不知道的地方……的闺中小娘子,如何能有这样的能耐。 然而嘉言不得不信:贺兰袖能从她阿爷的布置里逃出去……就已经是她无法解释。 更别说搭上咸阳王叔了。 “所以——” “所以宋王不治这个消息,只有自袖表姐的口中、行动中泄露出去,才是最可信的。”嘉语说。于瑾什么人,他父子兄妹被嘉语、萧阮坑了有两三次,要说再毫无戒心,轻易信人——他又不傻。 嘉言稍稍懂了:“可是咸阳王叔——” “太后、父亲与圣人都劝阻过,奈何咸阳王叔一意孤行……”说的好听是一意孤行,不好听就是找死,嘉语叹了口气,咸阳王是意外,也不算太意外——贺兰袖哪有这么容易死。 而咸阳王作为救命稻草,出现得……真是恰到好处。 客居金陵十年,这千丝万缕的关系,大约也是贺兰袖找上他的原因,果断放弃萧阮……嘉语忍不住想,原来在她眼里,萧阮也算不得什么,一旦去掉九五至尊的光环——她还道她当真爱慕他。 她不知道她这位温柔和顺,善解人意的表姐有没有倾心爱过一个人,也许有过,也许只是不太久,也许……谁知道呢。 即便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人心之间的距离,仍有可能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遥远。 “出事之后,九门警戒,于瑾一时之间必然逃不出去。他之前能在洛阳城里落脚——中秋前后,阿兄在长乐坊见过他——这时候自然也能潜伏下来,但是警戒这种事不可持久,久则弛废,刚好宋王醒来,将计就计,想来,以吴主对宋王生死的在意,值得他冒这个险。然后我们赌赢了。” 嘉语淡淡地说,这期间需要瞒过的人,瞒过的耳目……简直穷尽了心力。 嘉言想来想去,好像确实没有办法反驳,毕竟,宋王确实差点死了,不是嘛;阿姐当时确实也……差不多疯了,不是嘛;至于之后种种,她确实跟着担了惊受了怕——然而又不止她一个人。 连谢娘子……唔,快要改口叫嫂子了,不一样被骗得一愣一愣的。 嘉语道:“袖表姐不信我,就算是作足了戏,她也未必信得过,反而谢姐姐一向口碑良好——”说到这里,也不是没有歉意。苏卿染口口声声嚷着要死,她被迫用了药,昏睡了好些天才醒来。 至于要怎么交代,就不是她的事了。 这个事情最大的后遗症恐怕还不在苏卿染,而在萧阮的母亲王氏,嘉语几乎有些幸灾乐祸地想,那个强硬的女人,该如何面对儿子还活着这个事实? 以及……宫姨娘。嘉语头痛地想,她又如何与宫姨娘开口?之前逼贺兰袖殉葬,是想着宫姨娘足不出户,在外头要解决贺兰袖,回头再编个自愿的理由,也就罢了,如今却……看起来好像她比萧阮麻烦更大。 也不知道阿兄是如何与她说——然而阿兄总比她好躲。 忽听嘉言问道:“那咸阳王叔和贺兰表姐的亲事……是真的吗?” 想到以后见面须得呼婶子,如果还会见面的话,嘉言一阵心塞。 嘉语:…… “这如何假得了!” 嘉言:…… “那、那……”嘉言又叹了口气,即便是这样,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阿姐留在西山,照顾了宋王两个月总是真的,如今回城,城里那些贱人还不知道会怎样嚼舌头。 “那什么呀,”嘉语推了她一把,“宋王这些日子又不在山上,山上就是个空壳子,里里外外都是我始平王府的人,父亲的亲兵,家中婢子,至于宋王——宋王他早去了寿阳,圣人要对南用兵了。” “真、真的?”嘉言眼睛睁得和猫儿一样,脸也白了,“那、那我昨晚见到的……是煞?” “……好可怕呀阿姐!” 嘉语:…… 为什么她妹子会这么好骗? …… 这来龙去脉由西山上传到宫里,再由宫里拣能播散的播散出去,整个洛阳城都被震惊了,这反转,足以让市面上说书先生们捋起袖子大干一场:这真是只大箩筐啊,要装多少狗血都装得下! 正始五年末,冬天即将过完,新的一年就在眼前,无数说书人的脑洞就如春天里的韭菜,噌噌噌地疯长。华阳公主的风评瞬间扭转——类似于将门虎女,智勇双全,忍辱负重之类的词,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从前那些误会,当然是打个哈哈就过了。 就算是最八卦的人,也顶多私下里磨牙:如今贺兰氏已经成了咸阳王妃,那华阳公主和宋王—— “嗨,那是天家的事,慎言、慎言呐!” …… 当然和嘉言一样懵逼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谢云然,不过她就只云淡风轻笑了一笑:被蒙在鼓里多少有些不快,但是这样一个真相,比三娘葬送终身要好上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何况三娘兄妹还备了重礼,亲自登门来道歉呢。 至于咸阳王妃—— 贺兰袖一刻都没有耽搁,直接去找了咸阳王,劈头一句就是:“我如今是王爷的人了,王爷要对我负责到底。”前一刻还担心帽子发绿的咸阳王登时眉开眼笑,搂紧了小娇妻:“这说的什么话。” “从前……”贺兰袖倚在咸阳王怀中,怯怯说道,“从前姨父逼我顶三娘的恶名,我就是不愿的,奈何人微言轻……我不愿,能有什么用。宋王固然俊美,然而是见了王爷之后,才知道天下英雄。” 天下英雄…… 咸阳王心都化了,不错,姓萧的小子不过就是生了张好皮囊,会装模作样罢了,这样的人,他在金陵见多了,何须挂怀。 至于洛阳城里那些嘴巴长,见识短的,议论始平王、宋王也就罢了,要论到他,或者王妃头上来,管他是高门士族,还是贩夫走卒,教他们见识他手里狼牙棒的厉害! 说起来还是怪华阳,做戏瞒着别人就罢了,瞒自家人做什么。不对,这还不是瞒自家人的问题,而是打算假戏真做了吧? 也并非没有可能——从前被劫持出京的总是她没错吧,一次两次得萧小子舍身相救的,总是她华阳没错吧,自个儿做的事,好处都自个儿得了,坏处就是往阿袖身上一推,啧啧,真个心狠手辣。 如果没有他,阿袖可不就让这对奸夫淫•••妇给逼死了。 可怜见的,他岳母还一脸的不肯相信,口口声声说我家三娘不是这样的人,呸!她也不瞧瞧自个儿身份,说什么“我家三娘”,她认她是自家人,她当过她是自家人么!想到这里,咸阳王是恨不得捉了这个侄女来,先打上三百棍再说。 …… 咸阳王夫妇倒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抵御洛阳城里流言蜚语,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首先砸到头上的倒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弹劾。 据说是于瑾的党羽交代,于瑾之所以得以进入西山大营,除了熟悉羽林卫之外,趁咸阳王带贺兰氏闯猎场的时机觑到布防虚实也是原因之一;另外咸阳王违反禁令,私自出府游猎的罪过也被翻了出来。 当然咸阳王也没有示弱,揪着始平王被调虎离山的错处不放,又指责治家不严,几乎逼死亲眷——他倒忘了,始平王府当家的是始平王妃,始平王妃,可是太后心尖尖上的妹子。 最后是各打五十大板。 咸阳王北调,发配朔州刺史,始平王南调豫州为刺史,一任三年——调令下去,两宫的耳根子登时就清净了。 ——开玩笑,这样深得太后宠信的两个人都能一南一北发配,再说话,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 得到消息的时候,贺兰袖这次倒是一个人——咸阳王还没有回府,她可以卸下面具呆上一会儿,却也没有眼泪——前儿逃得这么狼狈这么可怜,眼泪都流干净了,到如今,她只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竟然让你得了先手。不过,咱们再走走看……我就不信,你还能翻天!”•••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萃取技术不行,基本上没有这种见血封喉的□□啦…… 史书上经常能看到皇帝赐死大臣,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喝了毒酒还勒死的。 传说中李后主喝的那种牵机要疼整晚,总觉得皇帝未必有那个耐心…… 第182章 除夕之夜 再忙碌的人,到除夕夜里,总也会闲下来,守着炉火。人多的人家热闹,炉火旺,孩子满地乱跑,妯娌凑趣,老人家慈祥,男人女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说些有的没的,街坊邻居,亲朋戚友,天子贵人。 人口单薄的就难免冷清,但是冷清到宋王府这份上,也是天子脚下独一份了。彭城长公主在儿子、婢子的服侍下用过晚饭,炉火边眯了会儿眼睛,自去歇了。她年岁大了,守夜这种事,还是交给小辈吧。 这府里的小辈主子,合算来,也就只有萧阮一个。王府里里外外点了灯,他自去了卧房,卧房里只有火盆,火盆里的光,依稀映着两张脸。 “吃过这杯酒,十六郎还是尽早回任上去吧。”萧阮说。隔年不见,十六郎胖了些,倒比从前好看,总算不是瘦骨伶仃一身棱角了,圆润了好些的脸也藏起了眼睛里的锋锐,不再嗖嗖嗖地往外飞刀片了。 “过两天……我也要动身去寿阳。”萧阮又道。 十六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殿下早该去了,为什么还拖到年后?” 这回换了萧阮不说话,低头看着炉火,红的焰火,眼睛里泅出水光来。 “苏娘子与殿下同去吗?”十六郎又问。 萧阮神色一黯:“她不去。” “还在气恼?” 萧阮叹了口气。苏卿染一惯的理智和冷静,便是谈到他的婚姻,都能理智地选择,理智地剖析利害,这次却……他和华阳的计划固然是瞒了她,然而他们是瞒住了所有人——所有不需要知道的人。 包括嘉言,谢娘子,甚至母亲,还有……阿娘。 并不是她一个。 既然是做戏,总需要给点真东西给人看。但是她气恼得格外厉害,她说:“你信她,你不信我?” 他当时怔了一下,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三娘也没有把她怎么样,相比贺兰氏……对苏卿染,是真个手下留情了,怕她寻死,下药软禁起来。他去见她的时候她才醒,还以为是黄泉相会。 待听完他的解释,她脸色就变了。这句话里有多少微颤的音,只有他听得出来。原本他并不觉得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事情——并不是一开始就做了这样的计划,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死了,三娘也以为他要死了。 他是劫后余生,她何尝不是,萧阮默默然,这件事中每个人都有必须承担的,三娘承担名声上的损失,固然后期可能挽回,但是也有可能不,不可挽回的也许是宫姨娘。她没有提过,但是他知道她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必须承担的,也许是苏卿染的质疑,但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也许是阿娘,她说她不忠不孝,无情无义——那也许是真的,他当时就不该出现,不该去始平王的营帐,不该在于瑾箭下护住华阳。 他有他的责任,那些关于金陵的梦,从父亲到母亲,从十六郎到苏卿染,都压在他的肩上,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很想、很想睡上一会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谋,清清静静,睡上一会儿。 她说:“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谅你。”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亏欠了她什么,他有什么需要她原谅,但是他竟然就这样信了,他醒了过来,看见她在床边,已经睡着了,绵长的呼吸,冬夜里的静好。 她会原谅他,她说她会原谅他,这样一个可笑又荒谬的理由,让他醒了过来。 如今不肯原谅他的是苏卿染,萧阮按了按太阳穴,她说她需要静一静,然后她走进了阿娘的庵堂。 “你迟迟不肯走,是因为华阳?”等得太久,十六郎终于没忍住,挑明了问。 萧阮又怔了片刻,方才说道:“我这一走,大概要许久才能回来,走之前,我还有句话想要问她。” 要选一个合适的时候,比如大年初一,一年新的开始,新的晨曦,新的……起点。 “殿下你——” “我想要娶她为妻,”萧阮淡淡地说,“多耗一晚而已,是值得的。” 十六郎心口一堵,这不像是他认识的萧阮了,他认识的萧阮,根本没有这许多儿女情长,只有金陵,只有金陵才是他的目标,其余,不过一个温柔的假象。但是……听说人经历过生死,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 难道他也——鬼迷了心窍吗? 华阳当然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贺兰氏好,十六郎别扭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舍死相救,她悉心照料,没准、没准……十六郎决定换过一个话题:“这回真能打起来么?” “真能。”萧阮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然皇叔也不会派于瑾过来,于瑾也不会这样汲汲于我的生死,何况——” 他笑了一笑,何况还有郑忱相助。小皇帝是早已跃跃欲试,郑忱自然有法子说服太后,两宫决心一定,这朝中上下,难不成还有人抗命?这大半年里反反复复,奔走,说服,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为了……不利用婚约,不利用他日后的妻子,堂堂正正,依靠自己的力量,南下。 萧阮总想着南下,但是想着南下的却不止萧阮。自高祖之后,近五十年,虽然南北休战,但是燕朝无一日不想着南边的花花世界。 除了……边镇。 “这天气!”谁进门来都得先跺一跺脚,抖掉一身的雪,雪落到地上,片刻就化了,“冻死老子了……还好你这里有火。” 火边上擦刀的年轻人笑道:“除夕嘛,除夕的火,十五的灯,总要烧上一会儿。” “我呸!”进门的粗豪汉子啐了一口,“还灯呢,口粮能按时下来就不错了……小子,你听说没?” 年轻人撩了撩眼皮:“新来的镇将吗?” “我就说了,”粗豪汉子一拍大腿,“咱们这怀朔镇的幢主,谁都鬼不过你小子——猜猜,是个什么人。” 年轻人笑道:“是哥哥你爱重我——能发配到咱们这地儿来吃沙子的,总不会是什么得宠的人物。” “这你可猜错了,小子!”粗豪汉子兴奋得哈哈大笑,凑近来,一股酒气直冲进年轻人鼻子里,“听说是个王爷。” 王爷也有不得宠的,年轻人心想:洛京的王爷多了去了——只是无须与孙腾抬这杠。 “我知道了,”孙腾却笑道,“你肯定在心里想,王爷也有不得宠的,不过这次你又猜错了,这个王爷还真就是个得宠的……听说是什么咸什么淡……见鬼!老子最近嘴巴里真淡出鸟来了!” 年轻人:…… “……咸阳王吗?”年轻人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可不是!就是这个!”孙腾两手一合,欢天喜地笑道,“我就说了,整个儿咱们怀朔镇啊,就数你小子最鬼!” 年轻人:…… 刚刚还整个怀朔镇幢主里呢,这一下子扩展到了整个镇上,打击面有点大。年轻人笑道:“哥哥再说这种话,兄弟我可得找东西去!” “找什么?” “面皮啊!” 孙腾哈哈大笑,灌了一口酒,在火边上坐下来。年轻人还在擦刀,孙腾嘀嘀咕咕牢骚道:“我说阿乐,你这是刀啊,又不是媳妇,一天三次……没见过这么勤的,话说回来,我上月还听你阿姐唠叨,说你老大不小了——” 周乐笑道:“哥哥你再说,我就去巡营了。” 孙腾又打了个哈哈。 他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一说到成亲,就变了个闷口的葫芦。也不知道要哪家娘子才入得了他的眼。当然人家眼光高,想要挑一挑,也是说得过去的,毕竟,他这兄弟别的不说,这长相! 通怀朔镇都找不到这么俊的。 周乐要能听到他的心声,能羞得一头撞死——好在他听不到,只心不在焉地擦着刀,顺口把话岔开:“咸阳王确实是……听说是很得宠,不过女人的心呐,就和草原上的天差不多,谁知道什么时候就阴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孙腾嘿嘿笑着,“兄弟你再聪明,怕也猜不到。” 周乐挑眉,他还真猜不到。到他离开洛阳为止,咸阳王都是很得宠,连李家兄妹被伏击,太后的板子都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禁足几个月了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被发配到这苦寒之地来。 “我听说,”孙腾压低了声音,“这小子给另外一个什么王爷,戴了绿帽子!”这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八卦,有着比一般消息更顽强的生命力,竟乘着风,从洛阳一路吹到边镇上来了,“对了,就南边来的那个小白脸!” 南边来的,小白脸,王爷。周乐的脸古怪地扭曲了一下:贺兰氏已经死了,那么……是苏氏?宋王还真是命苦,寻常人一个妻子,他两个,却一个都保不住,一个死了,一个让他绿了。 他收起刀往门外走。 “喂、喂!你哪里去?” “我去巡营!”帐门一开,凛凛的风灌了进来,声音立刻就被湮没了。 孙腾愣了一下,不解地挠头嘀咕道:“不对呀,娄娘子托我的事……我还没说呢,这小子成精了!” 出了营帐,风凛凛。白天下了雪,这会儿倒是出了月亮,地上泛着银白的光,这里的月亮,也能照到洛阳吧。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就如他之前所料,柔然人来过几次,都被打退了,然而每个人都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阳春三月,是草长莺飞,也是青黄不接,那时候柔然人就不是人了,是狼,饿疯了的狼。 想打仗的人并不多,像他这样盼着打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听说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大伙儿都盼着打仗,打了仗立了功,求个封妻荫子……那还是高祖年间的事了,这二十年,是一年不比一年。 打了仗,立了功,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赏赐,只是赏得有限,越往下越有限,到如今,能混到口粮都不容易了。平日里不过守防,口粮少点,军衣薄点,也就罢了,到打仗的时候……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更别提受伤,药从来就没有够过。有断了腿,嚎叫整晚最终死去的兄弟,有拉着他求个痛快的,也有低声喃喃说不想死,最后死不瞑目的。能活下来是命,活不下来也是命,上头指着什么时候能回洛阳,换个富庶之地接着做官,下面只求一日温饱。 这是同一个世界,从洛阳到朔州,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洛阳多少贵人,朔州只有数不尽的穷汉。 他有时候会觉得三娘子与他说过的未来,像是一个梦,他会有那一天吗?环视四周,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说给任何人听,任何人!别说别人了,就是他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是痴人呓语。 怎么可能,他什么身份,三娘什么身份,别说是踮起脚,就是把整个世界都垫在脚下,他能够得到她? 所以他不去想那么多,想太多会让自己恐惧,不如踏踏实实,擦亮他的刀,喂好他的马,准备每一场,突如其来的仗。 一场大仗,大约能让他捞到一点军功……更大一点的军功。 人生路上的意外,谁知道呢,就好比,明明已经尘埃落定的两桩婚事,偏偏都飞了,如今宋王想必是在抓瞎,但愿他不会再回头肖想三娘。他当然知道宋王的威胁有多大,然而那也是他不能想的。 能想的,只有手中的刀,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 “扑通!” 几声轻响,周乐猛地醒过来,吹响胸前的呼哨:“敌袭、敌袭!” 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人影在月色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就小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 子时,又称冬至,阴尽而阳生,过了这个点,就是明天了。 不是每个明天都是明年。 嘉语坐在妆台前,散了发髻,插戴一件一件摘下来,茯苓捧了收回妆盒里,嘉语看着镜中的人,有瞬间的恍惚,是这张脸,不是那张,那张冷漠的,疏离的,空茫的……脸。这张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痕迹。 明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在家里守岁的可能性会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难,大约普天下女子都这样伤神过,除非矢志孤老,否则总有这样一日。谁会想离开自己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之后,你的荣辱生死,就全系于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嘉语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刀痕,从额角直划到下颌,她没有看到父亲的死,但是她记得哥哥是怎么死的。她会一直记着,永远都不让它再发生。 镜子里人影闪了一下,嘉语一怔:“半夏?” “姑娘!”半夏走过来,只是不说话。 嘉语道:“连翘,你去外头守着。” 连翘略略有些意外,多看了半夏一眼:这个不多话的小妮子,是几时得了姑娘的欢心?想是在宝光寺? 连翘也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语和半夏,半夏低着头,低声道:“姑娘,小周……小周郎君叫我带个口信给姑娘……”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不是嘉语竖起耳朵来听,这么近,都可能听不清楚。 “奴婢……奴婢知道错了……”半夏满脸的纠结,私相授受这种罪名,她家姑娘可是真真担不起。 就更别提她了。 “什么时候的事?”嘉语却问。 “还是中秋过后不久。” 想是她上山之后:“他说什么了?” 半夏又犹豫。 嘉语也不催她,她要不想说,就不会到她跟前来。 果然,半夏纠结了半晌,终于说道:“他说,说事情他已经办了,姑娘保重。”她有想过,姑娘托小周郎君办的是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托世子,却托给一个外人。她不敢细想。 中秋前后,嘉语一怔,那就是贺兰袖的事了,他还记得回话给她,也许、也许——也许是题中应有之义,也许是——并没有因此厌恶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意。 隔了太远的人,这个距离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万里,也许是天与地,总之是,太远了,远到他够不到她,远到她看不到他。 “我知道了,”她说,“你下去吧。” 更声响起,旧的一天过去,旧的一年过去,无论如何,明天是新的一年了。 【第二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北朝民歌《琅琊王歌词》说: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 嘻嘻,主要是他挂念的那个十五岁的妹子离得太远了呀…… 第183章 上巳风流 三月的洛阳,总让人想起春城无处不飞花。 洛阳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这是连金陵都承认的。从前金陵一口一句“衣冠正朔”,鄙弃北朝尽戎狄之乡,到近世渐渐就不再提起。金陵的人物风流,不及洛阳••物产丰饶,四夷来朝。 人们尽情享受着帝都盛世,街市上的驼铃,晨曦和晚霞,一次一次,见证和记录它的壮丽。在洛阳,连走街串巷的引车卖浆者都能整一件半件的丝绸来穿,就更别说达官贵人的豪奢了。 因山筑园,引水为池,那珍禽奇兽,异香仙葩,锦绣珠帘,金玉满堂,都是闻所未闻;越来越多的佛寺,极尽妍态的佛像,一掷千金的供养人,宜阳王元辰就公开扬言:“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 言下之意,石崇豪富,尚不及他。 章武王元融见识过元辰的豪富之后,竟然郁郁病倒,人问其故,回答说:“我从前只道高阳王比我富,不想还有宜阳王。” 京兆王元吉闻言笑道:“君这是袁术在淮南,不知世间有刘备。” 不过如今城中最热门的话题,还不是几个王爷比富,而是祖家船队归来,带回来数之不尽的海外珍奇,另外李家复起,也令城中侧目——什么,你说宋王之死的大乌龙?嗨,那都是去岁的事了。 城中每时每日都发生这么多事,谁还记得去岁。 天子脚下的瞬息万变,足以让每个人都眼花缭乱,只顾着眼前之地,至于千里之外——开春柔然入侵了朔州、并州,掠走人马牲畜数以万记,不过那是朔州、并州的事;又说始平王镇守豫州,迟早有仗要打,不过那是豫州的事。 洛阳,就已经是洛阳人的全部了。 上巳是上半年最隆重的节日。如果说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有一年里最光耀的夜景,那么三月三的上巳节,无疑拥有最明媚的春光。洛阳倒不时兴曲水流觞的风雅,但是大伙儿会在这一日出城踏青,探春,射柳,会歌,伊水边上搭起连天彩帷,鲜衣怒马,笙箫如歌,环佩轻鸣,有人长袖善舞。 雪白的杏花落满了西山,桃李争春,莺歌蝶舞,淡紫色的香葛重重攀在亭柱上,山崖间,连风里都带了香。 “……简直像是全城的人都来了东山,”嘉言抱怨道,“哪里哪里都是人,人山人海,合着咱们出城,不是踏青,倒是踏人来了。” “你可以不来啊,”嘉语听够了抱怨,随口道,“姚表姐不就没出来么!” 嘉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姐惯会的揭人伤疤,表姐如今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奸猾似鬼的阿姐还能不知道。 想了多年的皇后无望也就罢了,陆靖华出事,还道能分一杯羹,谁想皇帝钦点了穆蔚秋。穆蔚秋上位就上位吧,结果今年开春,连李家姑娘也来插一脚,虽然只是个贵嫔,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攀龙附凤的心,大多数人都不能免俗。 她从前骄横,如今闹得灰头土脸,不用想也知道从前那些原本就瞧不上她还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人该有多幸灾乐祸,索性不来看这些嘴脸——不是每个人,都有她阿姐这么强大的心志的。 想到这里,嘉言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扯了扯嘉语的衣袖,低声道:“我听说母亲给你安排了相看,可有瞧得上的?” 嘉语:…… 她这个妹子,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洛阳人家的小娘子,大多到十五头上行笄礼。及笄,意味着成人,意味着可以谈婚论嫁——不过事实上大多数人家,都在及笄之前,就给家里小娘子订了亲事,笄礼一过,就备着出阁了。 谢云然去年就是这样——当然后来出了意外,即便是出了意外,如今也在备嫁了。 要是个男子,还能托词说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女孩儿也没什么事业可做——穷门小户还要考虑养家糊口,天家贵女难免为亲兄弟站个队、为亲娘争口气的,她可全犯不上——成家立业,成家就是她们的事业。 父亲把她从平城接来洛阳,就是为了给她选婿,平城能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哪年哪月,都唯有天子脚下,才是英才荟萃。 她从前没有太多悬念就进了宋王府,到这一世,闹出这么多幺蛾子,选择余地就不太多了。 宗室女,尤其顶尖门第的宗室女,可选的无非几家高门权贵,像她这样,几次几番闹出英雄救美的传闻——且不论真假,英雄救美,于英雄往往是风流,于美人,可就没这么友好了——还每每都与同一人。 偏这人还是通洛阳最出名的美男子,别说高门,就是一般人家也都忌讳。彭城长公主倒是往宫里跑得殷勤,想磨着太后赐婚下来。要没前年那一遭,太后早就痛快了,不过如今,太后也不敢贸然应诺。 ——谁知道华阳脑子里装的什么浆糊。 召了始平王妃进宫,问王妃的意思,王妃哪里敢做嘉语的主,问嘉语,嘉语只是摇头:开玩笑,明知道是刀山火海,她吃了什么药,要蹚这趟浑水? 太后无可奈何还能撂下不管,始平王妃却不得不尽心尽力为她搜罗——谁叫始平王不在呢。始平王这一去,天知道几时几年才回京,眼看着一日大过一日,女孩儿可经不起拖。 要亲生的还好说,谁都不信她会有坏心眼,偏又不是。要拖到日后,找不到如意郎君,知道的说一句眼高于顶,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背后怎么嚼舌根。元景昊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介意的。始平王妃这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真是,人家做继母,她也做继母,怎么她这个继母,就这么难当呢。 宋王已经是一等一的人才——便不是一等一,也是她心坎上的人,要不然,去年腊月他出事,她怎么就憔悴得脱了相?人家对她也没含糊,几次几番,那真是拼了命,她松个口会死啊! 怨念归怨念,该找的人还是得找。官媒私媒,夫家娘家的人脉都上了,人也见了十余个,效果……始平王妃真是一声长叹。 嘉语也是满肚子苦水,她见人都见得想吐了。从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起,更准确地说,是从死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天上地下,都不想再与萧阮有任何瓜葛,虽然后来并没有能够做到。 但是她至少能保证,不再做萧家妇。萧家妇难为,她是实实在在不想难为自己。 可是——除非她肯青灯黄卷,削发为尼,不然这辈子总是要出阁的。她倒没这么清心寡欲,她之前是想好了,任父亲给她挑一个人,只要看上去过得去,彼此不相厌,也许可以相敬如宾,了此一生。 到眼前来才知道艰难。 始平王妃给她挑的人,至少明面上已经很看得过去,家世,人才,拿得出手,也带得出去。 可是始平王妃也有不知道的,比如卢家子有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韦家郎有个强势的母亲,裴郎俊秀,身边常带个面如好女的小厮,柳郎倒是什么都看得过去,就是人家看上的不是她。 ——谁不知道她不是王妃亲生的,太后的亲外甥女、六娘子如今也大了,容色资质风评,都远胜过她这个姐姐,所以好几家明面上说的是她,眼珠子却总往嘉言看。嘉语觉得自个儿再怎么沦落,也不好落到买一送一的地步。 嘉语甚至疑心疑鬼,怀疑是彭城长公主或者直接就是萧阮背后捣鬼,才让她相看得一次两次这么狼狈。 所以这会儿嘉言又提这茬,嘉语就狠狠瞪了她一眼,慢斯条理说道:“好端端的小娘子,成天都惦记些什么!” 嘉言:…… 她阿姐除了装神弄鬼之外,还爱装模作样。人家家里姐妹,私下里也有嘀嘀咕咕,说谁家子长得俊俏,哪个郎君才气出众,偏她阿姐不,母亲费心费力找了人来,问她意见,只管摇头,借口都懒得找。 哼哼哼,她有什么不知道,她还惦着宋王呢。 话说回来,这洛阳城里,要找个才华气度……最主要是脸,能胜过宋王的,好像也只有郑侍中。郑侍中是姨母的禁脔,气质又浮,她阿姐哪里看得上。除此之外,如今京里传得最盛的美男子,就数哥哥了。 嘉言简直想要呵呵一下,表达自己的……幸灾乐祸?好像也不对。 又被她阿姐冷冷补一刀:“如今是我,到明年,你别以为就逃得过了。” 嘉言:…… 她决定不与她阿姐斗嘴,怎么说她都是输。她阿姐这个人啊,气急了能给她来一句“你是姐姐还我是姐姐”。 想到这里,嘉言耳朵一竖,顾左右而言他:“阿姐你听!” 最先听到的是喝彩声,轰然如雷响,一阵接一阵,然后才是笛声,英气勃勃,就仿佛响箭破空。 嘉语凝神听了片刻,脱口道:“不是——” “不是什么?”嘉言不怀好意地笑。 嘉语:…… 恨恨要去撕嘉言的嘴,王妃眼皮一撩:“你们姐妹又唧唧咕咕些什么,外头大好的春光,也不出去走走!” 嘉语和嘉言对望一眼,大好春光是没错,这早春的阳光还凉着呢。偏王妃发了话,姐妹俩也不敢驳,边上有眼色如连翘、紫苑早给她们备好的帷帽,推推搡搡,低声抱怨着,到底出了帷帐。 才一出帐,一阵冷风灌进来,嘉语先就打了个寒战,顺便瞪嘉言一眼,在帐里听歌看舞饮酪不好,如今被赶出来,满目凄凉。 嘉言:…… 她阿姐就是个冻猫子,这满目都是人,不知怎的,就被她看出穷山恶水来。罢了,谁叫她是她阿姐呢。 嘉言悻悻道:“前头热闹,阿姐我们去看看?” 嘉语不太情愿,这伊水边上虽然冷,空气却还清新,人多的地方热闹,什么气味都有。然而嘉言往前走了,她也不得不跟过去。总共就安平安顺几个跟着,难不成还兵分几路?这要是走了人,可往哪儿哭去。 是洛阳南郊,阙塞山脚,沿水一带平原。两面都是山,东山多香葛,西山多佛寺,当中一带春水澄澈,有若琉璃。岸上连天的帷幕,有锦缎流光,也有青毡为帐,显贵与平民共享的春色。 贵人的帷帐之中丝竹悦耳,只隐隐闻声,帷帐之外,少年踏歌,少女踏舞,笑容目色都热烈有如盛夏。 嘉言寻声而去的是一处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地,隔老远听到的欢呼,近了反而没了声音……或者说,没了嘈杂声,就只剩鼓点铿锵。安平安顺护着她们姐妹,从人群里挤出道来。 往里看时,原来是有人在跳舞。 弦鼓声急,根本看不清楚人,只听得双足踢踏,玲珑作响,响声应节,而衣袂飘飘,裙幅盛开,快如旋风,却轻捷如一朵红云冉冉。 莫说嘉言,就是嘉语都看得入了神,这样好的胡旋,可不多见。 这当口,却有人煞风景——是个少年懒洋洋的声音:“枉你素日出众,却教个丫头抢了风头。” 这一声来得突兀,不止嘉言、嘉语,观舞众人不少侧目过去,却是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皆已束冠,身长玉立,腰中佩剑。其中穿白衣的笑道:“人家小娘子也不容易。” 蓝衣少年嘿然一声,却道:“十二郎这就甘拜下风了?” “未曾比过,如何甘拜?” 听到这里,便有好事者便鼓噪起来:“这位郎君,下场斗舞啊!” 又有相识的笑道:“十二郎,可别光说不练!” 有激将的:“这位小娘子胡旋舞得已经是很妙,郎君莫要大言欺人。” 有不看好的:“少年人,剑舞也就罢了,论胡旋,哪里比得上这位小娘子的身段!” 也有辩解的:“你如何知道就比不上?方才就是这位十二郎君吹的好笛子!十二郎,下场来一个!” 杂声嘈嘈,若非那鼓手不凡,恐怕连鼓点声都被压了下去。饶是如此,那红衣舞者脚下已然踌躇,片刻,鼓点声停,红衣舞者的身形也停下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眉目描画得精致,难得并不是金发碧眼的胡儿。 少女朝白衣少年走过去,气鼓鼓的面颊绯红,显然大是不服气,也不言语,微屈膝侧身,一个邀请的手势打得异常优雅。 白衣少年微一沉吟,却摇头:“……不好。”他身边那个蓝衣的小伙伴却不是省油的灯,一发叫起来:“哪里不好!再好没有了!十二郎你去,我这就开堂口设赌,我押、押我这把剑——有没有人一起来!” 好事者毕竟多,又趁着春光明媚,图个热闹,那蓝衣少年一句话喊出去,竟有三五十人踊跃相应,连嘉言都忍不住扯着嘉语的衣袖道:“这个好——阿姐,你说我们押点什么好?” 嘉语:…… “人家还没答应呢,你们倒好,一个两个的都急吼吼的,要押了注他不下场,难道你们下?” 嘉言兴冲冲只道:“押注的人一多,他就不下也得下了。” 嘉语摇头道:“那可未必——”正要拿前朝某个坚决不肯喝酒的将军做例子,忽又想起那将军姓王,一时闭了嘴。 嘉言已经在认真清点家当:“这支珠钗怎么样?” 嘉语见那珠钗样式也就罢了,珠子实在莹润有光,正要可惜,忽然场中嘈杂一时都息了,却是那个白衣少年发话道:“要我下场斗舞,也不是不可以。” 蓝衣少年笑道:“你还有条件了?” “正是。”白衣少年也微笑。 “说来听听!”说这个话的却不止蓝衣少年,至少有三五人在叫嚷——包括嘉言在内,当然毫无疑问地,又被嘉语瞪了一眼。 白衣少年镇静如常,连语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说的是:“这位娘子有人给她搥鼓,我也须人为我伴奏。” “这容易!”蓝衣少年随口应道,就要唤人,白衣少年却又摆手制止了他:“我这里有笛。” 蓝衣少年怪叫了一声:“你故意的罢——要说琵琶,羯鼓,铜钹,箜篌,我就没有不会的,偏这笛子——” “我阿姐会!”不等蓝衣少年说完,嘉言就叫了出来。 嘉语:…… 她还真是养了条白眼狼。 一时目光都朝这边看过来,嘉言唧唧呱呱同嘉语咬耳朵:“别扫兴嘛阿姐——今儿天气多好,你怕什么,咱们都戴着帷帽,没人认得咱们!” 认不出才怪! 嘉语心里腹诽:这里离始平王的帷帐虽然有些距离,也没远到打听不出来,便打听不到她们两个,还有安平、安顺呢,他们又不是不出门了! 周遭人又闹了起来,反是那白衣少年笑道:“各位不要强人所难,小娘子学些才艺,只是自娱,并非为娱人。” 那少年这等见识,再推三阻四反而小家子气了,实则也没有必要敝帚自珍,嘉语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无妨。” 连翘会意,上前取了笛子过来,却是支白玉笛,笛上缠绕的忍冬花纹,与她常用的青玉不同,嘉语略试一试音,点了点头。 白衣少年又问:“可有人带球来?”这一干人既是出门踏春,自然诸般玩物俱备,不多时候,就有人送了只红色绣球过来,少年拿在手里,掂了两下,冲红衣少女说道:“还请小娘子多指教!” 蓝衣少年“啪啪”拍了两下手,鼓声立时响起来,红衣少女足尖轻点,腰肢一扭,长发,长袖,连着一身嘤嘤轻鸣的金铃——也不知道是几时挂上去的,落在耳中,只觉心上有弦,微颤不已。 听得嘉言忍不住皱眉:这少女与鼓手显然搭档已久,默契非常,那还有她家阿姐什么事! 嘉语却没功夫留意嘉言这点小心思,眉尖微蹙,玉笛凑到唇边,良久,才疏疏吹出第一个音。 这音来得慢,去得也慢,莫说一众旁观的,就连白衣少年也略略露出失望之色。 “呔!这小娘皮,不会吹不要逞强啊!” “完蛋了,这回输定了,我可是押了一千个钱!” “这就怂了,胡老三?”有人哭,自然有人笑,“一千个钱都输不起,趁早回去抱孩子去!” “你——” “吵什么吵!这才刚刚开始呢,小郎君都没下场,急什么!” “就是就是——不说话会死啊?” 一轮吵吵闹闹过,嘉语唇边已经吹出第二个音,这个音仍然来得极慢,慢得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世人皆知,胡旋舞,是越快越好,唯有快,才能体现出那鼓点里的铿锵与激烈,但是慢—— 十二郎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慢的好处。 “快、快看!”又有人叫道,“这位郎君这是做什么?” “这是、这是——”一干人睁大眼睛,张大嘴,偏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肯喝酒的将军是王敦。嘉语不提是怕她妹子又联想到前夫君……毕竟他娘姓王…… 第184章 君子好逑 只见那少年把球往上一抛,滴溜溜就落了地,少年纵身踏上去。 那绣球不过巴掌大小,堪堪能容少年一只足尖而已,光这一点,已经足够把众人看了个呆。偏那少年立足于球上,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白衣飘飘如新雪,而球红似火,红白相映间,分外好看。 众人中爆出一声:“好!” 笛声随之上扬,仍然是慢,慢得就好像一江春水,浩浩汤汤,柳枝空翠,慢慢铺展开来的画卷,有蝶憩莺飞,有漫天飞絮,草丛里毛茸茸探出一对耳朵,两只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是兔子。 笛声慢,胡旋转得便慢,那少年像是全部的力气都花费在如何站稳上,一只靴子踏到老,换了另一只,长身摇摇,每时每刻都让人为他捏一把汗,生怕什么时候,眼中脚下有个不稳,就摔了下来。 然而并没有。 众人只看得他一袭白衣,或岩岩如孤松之立,或巍巍若玉山之倾,到这时候,莫说是叫好,就连大气也都不敢出了,哪里还分得出神看边上旋转如轮的红衣少女,那鼓点声,银铃璎璎碎响,都缀在笛声中,也恰到好处。 到这时候,外行只觉声色悦耳悦目,稍通音律的已经觉察出好来,嘉言更是暗搓搓地想:阿姐行啊。 就在众人暗暗称奇这当口,笛声一转,动如脱兔。那画卷就在兔子的奔跑中延展开来,是青的草地,草尖润的涩香,是新开的花,有红的,粉的,金的,紫的,是警觉的风声,风里花香馥郁,有轻轻重重的脚步声,是人的笑语,是狗的狂吠,是小鹿轻快的跳跃,也是狸猫转动的眼珠。 绣球上白衣少年的衣袂也随之快起来,快得像风,像电,像火,像山林里追逐的小兽,有矫捷的身姿,这样快,竟不让人觉得慌乱,反而异样的从容,从容如闲庭信步,风姿皎皎,在举手回眸间。 莫说是嘉言,就是之前起哄的蓝衣少年,也看了个目瞪口呆:他与十二郎结交时候不短了,可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胡旋。这个少女……他目光转过去,鲜花嫩柳一般的衣色,虽然戴了帷帽,依稀可见的明眸如水。 这转念间,笛声越来越快,快得就仿佛一线儿银丝往上抛,越抛越高,越高越险,高比九重,险如一线天,上到最顶端,只觉周身寒凉,却猛地定住。这疾如风,徐如林,不动如山,动若雷霆,倒是很得兵法三味,蓝衣少年心想。 笛声一定,白衣少年又换了个惫懒的形容,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慢如踏春,只是不离那绣球。 又缓声慢起,少年徐徐转动,如走马灯,衣袂飘飞处,恍然如画。 良久……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众人才从这笛声中、这旋舞中挣扎出来,要叫好,都只觉得一个“好”字不足以形容,那红衣少女早停了舞,这时候姗姗前去,莺声道:“郎君好舞,奴家甘拜下风。” 白衣少年这才从绣球上下来,足尖一挑,绣球稳稳落到手中,微微笑道:“是这位娘子伴的好奏。” 嘉语欠身道:“郎君谬赞。”将笛子交与连翘。连翘双手捧笛,前去交还,白衣少年却不受,笑道:“都说宝剑赠英雄,红粉赠知己,自娘子吹过此曲,这支笛子,我可不敢再用了——恐贻笑大方。” 嘉语自忖笛技虽然过得去,也还没到这份上。 只是人家说她好,她总不好驳回去扫兴,过谦又似伪。而且一支玉笛而已,看这少年穿戴行事,也算不得什么。也就不辞,遥遥一点头,连翘会意收了,屈膝道了声:“多谢郎君。” 大多数人都没留意这边,设堂口开赌那块儿才叫热闹,有喜笑颜开嚷嚷饱了眼福的,有垂头丧气嘀咕说谁能想到,也有才回过神来啧啧赞叹的,一派的欢声笑语,嘉言也是人来疯,催了紫苑去取彩头。 嘉语看得直摇头,拽着嘉言退出来。风凉一阵暖一阵,春天的气息扑鼻而来,遥遥一带白水挂在青山上,云雾缭绕。避开人群拥挤的地儿,面前渐渐就开阔起来,安平安顺几个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才像踏青嘛,嘉语欣慰地想。 “阿姐、阿姐看那边!”嘉言又叫了起来,嘉语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是临水一带,隔江设了靶子,三五个少年正在射箭。 嘉语干咳一声:要她们今儿穿的男装,倒也无妨,但是如今她妹子这一身芙蓉色金绣百蝶留仙裙,就算她无所谓,那些少年,怕也没哪个有胆借弓箭给她。 嘉言看出她心思,却是把头一扬:“谁要他们借了,安平安顺几个,难道连一把弓箭都没带?” 要嘉语觉得,她们今儿是来南郊踏春,安平安顺就算是带了兵器,怕也是刀剑为多——更方便藏匿,但是嘉言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得不遣连翘过去问一声,又道:“他们几个带的怕是硬弓长箭——” 嘉言越发兴致勃勃跃跃欲试:“那正好!我素常习的也是硬弓,哥哥说硬弓才射得死人,软弓只能射射兔子……” 嘉语:…… 话是没错,但是有这么教妹子的吗! 连翘转了回来,带了两幅弓箭——得!有这么做兄长的,就有这么做侍卫、婢子的——天可怜见,她今儿穿的百褶如意月华裙,可不合适拉弓!这腹诽没完,嘉言已经欢呼一声,抱着弓箭往江边去了。 嘉语:…… 为什么她从前会觉得她这个妹子虽然和她不太对付,也还是斯文守礼的呢?是记忆欺骗了她,还是从头至尾都是错觉? 嘉言跑得快,已经到射箭少年近前了,嘉语这里还差了百余步,忽听得马蹄声,回头去,风吹起帷幕,她不得不伸手拂下来,就听得那马上少年喊道:“华阳公主!”是方才跳胡旋的白衣少年。 嘉语一愣,少年已经跳下马:“公主这是要去射箭?” 嘉语看了眼连翘手里的弓箭,点头道:“见笑了。” 连翘自觉退开几步。 那少年走过来,迎着风,衣袖在风里翻飞,他说:“我姓李。” 嘉语微微颔首:“李郎君。” “公主兴许不知道我,”李十二郎道,“我却知道公主——去年我在西山遇袭,是世子和公主的部曲救了我们兄妹,一直没有机会谢过公主。” 嘉语再怔了一下,原来是他。这件事的结果,除了咸阳王去官禁足之外,还有李十娘进宫,李十二郎出仕。今年年初,李十二郎连升三级,如今官任御史中尉。所以城中纷纷都说李家复起。 其实李家也没有衰落过,最多就是前些年子弟意外频发,实力犹在。 “……还有今儿,要谢过公主给我伴奏。”李十二郎走到近前,站住。跟着他的马连打了几个响鼻,不知道是不是有飞絮钻进了它的鼻子。 “能给李郎君伴奏,是我的荣幸。”客套话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李郎君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李十二郎一怔,随即老老实实承认道:“是,不敢有瞒公主。” 嘉语有些哭笑不得:始平王妃还真个无时无刻不忘记给她找人,从前都在宝光寺,永宁寺,镇国公府,如今又换了新花样——打量她猜不出来还是怎的。嘴上只客客气气道:“母亲费心了。” 按说李十二郎这样的高门子弟,青年才俊,又官场得意,放眼洛阳,莫说任他挑选,也能说一句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了。怎么就找到了她头上。这个李十二郎什么人物,嘉语全无印象。昭熙倒是说了他不少好。 嘉语不说话,李十二郎面上也并无惶急之色,隔着帷幕静站了片刻,李十二郎道:“是我想见公主,公主莫怪。” 嘉语抬头看了一眼,嘉言已经在拉弓,江面上仿佛若有风。 这时候从头想起,从出门踏青,到笛声破空,到王妃发话,嘉言要看热闹,都像是安排好的,就连那跳胡旋的舞姬,鼓噪起哄的蓝衣少年,都一并可疑起来,然而她……哪里就值得人家这样费心了。 值得人家这样费心的,兴许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与兄长。 左右都不过是这样,她笑了一笑。这时候草还没有长起来,遍地新绿,毛茸茸的像小兽的皮毛。 嘉语问:“李郎君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却并不往嘉言方向,而是斜开去,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并肩而行,好过呆愣愣站着。 李十二郎会意,跟了上来:“我从前没有见过公主。” 所以也不能怪他,嘉语想道:人家都没有见过你,听到的名声又不过如此,总要图点什么吧。 “婚姻对于家族来说,更多像是一种交易。”李十二郎想一想,又道。 嘉语侧目看了他一眼,有点摸不准他的来意了。 如果是示好,这句话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如果是撕破脸皮,又像是无此必要。她也没有非他不嫁,便是王妃有这个意思,他也完全可以拒绝。在婚姻这件事上,男子总比女方有更多的主动权。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说得不对。 李十二郎察觉到她的目光,涩然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好听,但是公主定然是能懂的。” 嘉语没有说话,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就“定然能懂”了,如果不是死过一次的话。这个李十二郎,从前并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与她说过话,有过往来,如何就知道她能懂。 “如果公主不懂,如今就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李十二郎微微一笑,自嘲地道。 这倒是真的。 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哪里听得进这个。 “李郎君继续。”她说。 李十二郎嗓子有些紧,干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去年秋,我们兄妹在西山遇袭,八娘死了。” 他直接用“死”而不是“过世”,或者“去了”来形容他的妹妹,嘉语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她记得李家姐妹,八娘敦厚,九娘温柔,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在当初进宫为太后贺寿的贵女中,是不太起眼的两个。 如今八娘死于去年秋的伏击,九娘顶了她的婚约嫁去崔家,像是崔九郎……嘉语听到这个消息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嘉语道:“李郎君节哀,如八娘在世,定然不愿意看到李郎君这样难过。”只是场面话,从用词和神态上,她实在也看不出李十二郎有多挂念这个妹子。 李十二郎沉默了片刻,却道:“如今我已经不难过了。” 嘉语:…… 说这样的大实话真的好吗? 到这时候她算是看出来一点了,李十二郎这遭虽然来得突兀,但是很显然,他尽力想要表现得坦诚,坦诚到……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残忍。 “八娘死后,我没有办法替她报仇。既然不能报仇,哀悼,难过,悲伤,就都是自不量力的可笑,八娘也许并不需要这些。”李十二郎慢慢地说,慢得就像这天下午的风,风里花草和着泥土的香。 “……公主想必也听说了,他们用八娘的死,换了十娘进宫,换了我……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八娘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李十二郎的目光直看向远方,山堵在他的面前,虽然看起来还有这么远,这么远,“八娘死在我的马背上,我把她抱进庄子里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 “我总在想,如果我在祖父的位置上,会不会宁肯不要这些,也要为八娘报仇。”李十二郎又笑了一下,但是嘉语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容,“然而结论是,不、不会的。我会和祖父一样,承认她死亡的事实,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重要,无论是八娘,还是我,还是我以后的妻子,儿女。” “我……不想这样。”李十二郎给出他的结论。 大多数人都不想这样。人都是自私的。在享受了家族提供的庇护与好处之后,轮到自己献祭,要献祭的也许是自身,也许是妻儿,也许是兄妹的时候,就开始痛恨家族的索取。然而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大多数人都认了,忍了,特别是,在不需要献祭的时候,或者当献祭并不是自己,而是妻儿、姊妹的时候。 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没有家族作为依靠,大多数人连活都活不下来,活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对大多数人来说。 “所以?”嘉语扬眉。 李十二郎道:“我知道我这些念头离经叛道,但是据我所知,公主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 嘉语:…… “也许公主会觉得,我仰仗家族养大,仰仗家族出仕,以后仰仗家族的地方还多,既然受了家族的恩情,为家族出力也是理所应当,”李十二郎淡淡地说,“的确是这样,但是到我也就够了。” 嘉语怔住:“李郎君的意思是?” “如果我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妻子的家世,或与我相当,或稍不如我,没有强大的背景,如果再出现八娘这的意外,我并没有能力庇护于她,至少眼下还没有。” “所以李兄想要攀娶高门?” 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只是……赵郡李氏已经是顶尖的门第,再往上,可不就须得往元家瞅了。她父亲的军功,继母所受的宠幸,兄长蒸蒸日上的势头,算是全方位地满足他的条件,至于她……她怎样并不重要。 李十二郎终究也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些话之前都想过千百遍,当然也想过华阳公主拂袖而去,想过如何收拾首尾,她能这样一路安安静静听下来,已经是意外之喜。便不能达成目的,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但是听到她这样问,还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我想求娶公主。”最低限度,她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的家族,尚不敢开罪于她。 嘉语:…… “公主当然可以拒绝,我把这些话说给公主听,并不是强求公主答应,只是告诉公主我求娶公主的原因。”李十二郎道,“也许公主会觉得荒谬。但是……”他飞快地往嘉语方向看了一眼,深茶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脸,他倒不担心她长得难看,元家人都长得好,就是性情,他也打听过了。 一个经历过这许多波折,还能拒绝宋王的女子,他相信她的理智。 “……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对公主好。”他说。 嘉语有些懵,好在有风,风的凉意,让脑子能够清醒一点。如果她没有死过,大约会觉得他疯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八娘死去,他就是疯了也不会和她说这些话。 她是不太守规矩,但是和这位兄台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想。 然而……这不正是她活过来时候想过的吗?她从死亡中挣扎过来,回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的那个下午。 淡绿色的樱花在窗外开得正盛。 不要与萧阮再有纠葛,无论父亲与兄长给她安排怎样一段姻缘,哪怕起初并不像她当初对萧阮,热烈如飞蛾扑火,但是细水长流,到末日来临之前,他们总多少能生出一些感情,便不够深不够真,不能够保证不离不弃。 平平常常就够了,平平常常,便是最终被放弃,也不会太伤心。 如今竟然真的到眼前来,那莫非是上天听到了她的许愿?嘉语自嘲地笑一笑。对从头来过的人生,她最大的愿望无非不要重蹈覆辙,无非是父兄不至于惨死,至于感情与姻缘,她实在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一个人总不能奢求太多。 她从前就是奢求了萧阮。 这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妥,家世,容貌,人才,性情,触手可及的诚意。嘉语没有抬头,她知道李十二郎为这次会面,准备的不仅仅是这些说辞。他应该是着意修饰过。她从前对萧阮动心,不就因为他生得美吗?李十二郎想必是打听过,揣度过,他虽然不及萧阮的美貌,也是英俊的。 一场邂逅,安排得简直温柔多情。 从前他的家族,抛弃过她的哥哥——然而那正是他所痛恨和极力避免的。 相敬如宾,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并没有什么不好,嘉语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两遍。究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在恐惧什么,没有什么比安安稳稳的人生更重要了。安安稳稳,一眼到头的人生。 在即将到来的动乱之中,如果父兄不死……她不过一个后宅女子,高门府邸的后宅女子,又有什么不安稳呢? 至于这终身托付的是谁,那不重要——你看,多公平的游戏,她对他不重要,他对她也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现世安稳。 嘉语默默地走,不说话,李十二郎也陪着她沉默。走了有十余步,嘉语忽开口道:“李郎君该是听过我的一些传闻。” “是,我听过。”李十二郎说。 她之前的沉默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虽然说五姓人家娶进门的公主不在少数——改朝换代对皇家是颠覆,对高门的冲击却有限——但是他终究年轻。华阳公主终于开口,是这样一句话,还是很能让他兴奋。 “前年太后千秋,进宫给太后贺寿,被于贼劫走的是我,不是表姐。”她又说。 这一段风言风语,在洛阳流传已久。当时就沸沸扬扬,去年冬又旧事重提。这样的事,对于女子来说,是极大的污点——从洛阳到信都千里迢迢,谁知道当中发生过什么,谁能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十二郎却颔首道:“我猜也是,公主大有勇气。” 嘉语:…… 嘉语不得不提醒他:“是宋王救了我。” “宋王高义。”李十二郎道,“公主没有答应宋王的求娶,是我的运气。” 嘉语:…… 果然不愧是高门子弟,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嘉语当然明白,他这是在含蓄地表达他不介意。他可能不介意这个,甚至不介意她确然迷恋过萧阮,但是—— 嘉语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李郎君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父兄不再受两宫宠信——”“不再受两宫宠信”当然是虚词,这背后可以预见的朝政动荡,不必解释,李家儿郎,怎么可能不懂。 “公主误会了,我并不需要妻家的荣华!”李十二郎脱口道,“我——” “不急,”嘉语打断他,“李郎君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说,不必急于答我。”她的父亲如今固然身居高位,但是放眼洛京,与她地位仿佛,甚至略胜一筹的宗室女并不在少数,她在其中,也算不得出色。 以李十二郎的身份与如今在朝中的势头,就是娶个正经的公主,也并非没有可能。 大约就是她不够出色,又名声有瑕,李十二郎才有这个勇气。毕竟他这番说辞,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至少、至少也须得是经历过生死之人。 嘉语微叹了口气,转身往江边去,那头欢呼一声接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射中了,谁射空了,又谁射偏了。嘉语走近时,嘉言正凝神弯弓,甚至没有留意到她。江对面岸上的柳树,垂枝江面,随风依依。 好事少年们早遣了人过江,选三五十条柳枝,枝条上挂上数枚金铃,又每条柳枝上都削出白皮,断枝铃落水为上。 ——这样豪奢的玩法,想来都是世家子弟,许这其中也有崔卢郑李,或者干脆就是宗室。 嘉语自个儿掂量,虽然这一段伊水甚窄,江面上风也不烈,但是难度仍然不小——横竖她是不能。 只听得铮然一声,长箭离弦。眼见得箭稳稳过了江,人群中就爆出一声:“好!”——箭过江已经是不易,前头射箭的少年,三人中也只有一人能够做到,更何况这么娇滴滴一个小娘子。 嘉言却面无喜色,只死死盯住对岸,箭中柳枝,柳枝摇摇,摇得金铃璎璎碎响,良久,到底没有掉下去。 而去势已经尽。 “呼——”嘉言吁了口气,实在遗憾。 边上少年七嘴八舌安慰道:“小娘子箭术已经是百里挑一,何必叹气。” 有人自嘲道:“比我强多了。” “休说你,”有人笑,“这小娘子才多大,再过个三五年,怕我们几个,通通都不是对手。” 嘉言只是闷闷不乐,他们是不是对手有什么要紧……当年绑了她阿姐去信都的人,可不会管她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是百里挑一还是千里挑一,箭术不行就是不行,要哥哥或者父亲在这里,这还算事儿嘛。 忽然头上一重,有人揉了揉她的发髻,笑道:“让我试试!” “阿姐!”嘉言喊了一声。连翘已经递过来弓箭,嘉语拉了拉弦,这弦够硬的,她素不习弓马,原也没想过要来射柳,只是看到嘉言面上大是沮丧,试着想要安慰她:“这几位郎君说得对,你还小呢。” 说着脚下扎稳,就要开弓。嘉言哪里不知道她的好意,忙伸手按住她道:“阿姐就不要试了。” 嘉语眨了眨眼睛:“给你个机会笑话我都不要?” “……不要。”嘉言道,“阿姐不知道这上巳射柳的兆头么?” 嘉语:…… 还真不知道。 “是洛阳的习俗吗?”嘉语问。实则平城也有,整个北朝都有此俗,只是始平王父子常年不在,宫姨娘又不善骑射,不曾带她们姐妹见识。后来萧阮亦无此心。周乐倒是提过,只是那时候,她心神已倦。 嘉言干咳一声,正要解释,背后已经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正是。据说上巳射柳,祈福最灵。” “怎么个灵法?”嘉语偏头,看住来人。 李十二郎容光焕发,应声道:“射柳之前,心有所想,若中,则心想事成——” 嘉语握住弓,一时游移不定,如果要射这一箭,她该……许下怎样的心愿呢? 李十二郎又道:“如公主不弃,可以弓箭许我。” “公主”两个字落音,射柳的少年们一时哗然:这位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小娘子穿戴既华丽,言语亦大方,身手更是漂亮,早让人心生好感,却不料是个公主——既然她阿姐是公主,她自然也是了。 只不知是哪位公主,一时窥测的,赞叹的,好奇的目光,应有尽有。 嘉语犹豫了一下,李十二郎的手已经伸到了面前。 …… “阿姐阿姐,那个李十二郎的箭……简直神了!”一直到上车,嘉言都不放弃聒噪,只是不敢让母亲听到——要让母亲听到她们这么无法无天,跑去和那些浪荡儿射柳,就算是上巳节,也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连翘、紫苑两个自是不敢漏了口风,至于敢借弓箭给两个小娘子的安平、安顺,就更不敢了。 嘉语已经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一指戳到嘉言额上:“瞧你这点出息——没见过阿爷阿兄射箭么?” “那怎么一样!”嘉言不服气地嘟囔道:“我哪里就见过阿爷射箭了,阿爷总说他的箭是杀人的箭,不是用来戏耍的——难不成阿姐你见过?哥哥就更别说了,今儿上巳节,他都没空出来。” “哥哥当值呢。”嘉语漫不经心替昭熙辩解了一句,心里也有些恍惚,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她当然见过,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了。 其实嘉言说得也没有错,父亲的箭和李十二郎的箭不一样,父亲的箭更为凶悍,周乐也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当口想起他,正常情况下,她难道不该只记得李十二郎对她说的那句话么。 他说:“如有那一日,我会庇护你。”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如果不是刚刚好擦身而过,她几乎会怀疑自己并没有听到。 比如嘉言就没有听到,否则这会儿她缠着她唠叨的,就不会只是李十二郎的箭术了。 他说的那一日,是她父兄失势的那一日。 …… 始平王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里——能不喜气么,世子的婚事已经筹备得七七八八,就等着新娘过门,如今连三娘子的婚事也有了准信。之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替这位老出事端的三娘子担着心事。 要真许了宋王倒也罢了,偏又不是;要王爷在洛阳能多些时候也就罢了,偏又不能;王妃这做继母的,少不得劳心劳力,好容易小祖宗点了头,莫说王妃,就是宫里头那位,也是欢喜的,衣料首饰流水一样赏下来。 快马加鞭送信到豫州,始平王虽然不能即时回来,也须得他点过头,才能交换庚贴。 昭熙找机会多见了李十二郎几次。虽则之前就已经见过,如今再见,感觉又不一样。好在李十二郎实在没有太多可挑剔的,莫看他上巳那日胡旋跳得欢快,素日上朝却是以端正方刚、不苟言笑著称。 哪家做哥哥的也不想自个儿妹子许个浮华子弟,不苟言笑虽然无趣了些,总好过浪荡儿。 虽然对于宋王没有做成妹婿,昭熙多少遗憾,但是既然三娘不肯松口,多半有她的理由。三娘怎么想,他反正是不懂的,索性不去伤这个脑筋。光就前程来说,李十二郎又胜过宋王良多了。 待收到始平王回信,说三儿应了,他就应了,王府上下就开始正儿八经着手准备,就连成天跑校场习骑射的嘉言都收敛了几日,说是要给阿姐绣荷包——当然这种话,始平王府上下是没个信的。 他家六娘子不给三娘子折腾出一整套的刀枪剑棒流星锤,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怎么还能指望她摸绣花针呢,那不和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稀罕么。 始平王这样的人家,嫁妆自然无须嘉语操心,便她不开口,王妃也不至于在钱财上亏了她——从前都不曾,何况这一世。 订了亲的小娘子,少不得要约齐了手帕交,办一场闺宴——也有不办的,但是始平王妃力求周全,哪里肯落下。嘉语从前在平城,来洛阳才多少时日,也就宫中小住时候认得几个贵女。 转眼两年,死了陆靖华、于璎雪、李八娘,出阁了贺兰袖,到头来这批人里进宫的竟只有穆蔚秋。 如今备嫁的倒有谢云然、郑笑薇、李九娘。郑笑薇许了广怀王的孙子、元祎修的兄长——去年西山大营之后,元祎修封了汝阳县公——论起来也是亲戚。再加上信都的崔七娘、九娘、十二娘如今都在京中。宫里慷慨,允了阳平、永泰两位公主和明月一起赴宴。 一圈子数下来,竟只有姚佳怡尚无着落。但是姚佳怡这样的近亲,怎么可能不请,只是叫嘉言多费了心。 嘉语有嘉语的费心:她要去见宫姨娘。 去年腊月殉葬的闹剧,起先宫姨娘被瞒得死死的,王府上下,从主子到奴子,从始平王到昭熙,个个都修得好闭口禅。贺兰袖又进不了门,自然无事。原本始平王父子、兄妹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能瞒一时是一时,到贺兰袖死了,给宫姨娘报个急病暴毙,便是伤心,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却不料贺兰袖好手段,到底抓住了咸阳王这根救命稻草,宫姨娘这头就再瞒不住。要换了别个,没准当时就直闹到西山上,找嘉语问个明白,但是宫姨娘这鹌鹑性子,哭几场也就罢了。 ——真要闹到山上,嘉语也是为难,她和贺兰袖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或者说,根本就是个闹不清楚的事。尤其和宫姨娘。便说清楚了,手心手背,心与肝,你叫她选哪个? 总共都逃不过一场痛。 贺兰袖不是从始平王府出的阁,咸阳王宅子多,任选了处,收拾出来,给贺兰袖出阁前暂住。 昭熙经不起宫姨娘再三再四地求——虽然他是实在想不明白三娘有哪里对不住阿袖,阿袖要三娘的命,她做得初一,就别怪三娘做十五——他元家,从来就不出什么道德君子。他不在乎贺兰袖有没有人送嫁,但是他在乎宫姨娘——和嘉语一样在乎。 宫姨娘母女相见,少不得又抱头痛哭一场。要换在别的日子,贺兰袖也能把嘉语所作所为抖落出来哭给母亲听——她做的事,三娘没有证据,如今三娘逼她殉葬,于情于理,总是三娘对不住她。 偏这日是她的好日子,只能哭过一场就出了门。 送过嫁,昭熙要接宫姨娘回府,宫姨娘这当口反而硬了口气,就是不肯回来。始平王素不强她,索性叫人清点了日常用物,一并给她送过去。咸阳王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养个丈母娘。 到年十五过完,始平王出京,咸阳王赴任,贺兰袖跟了去,就留了宫姨娘一个在洛阳——嘉语就吐槽过,洛阳满地豺狼虎豹,袖表姐倒不怕她娘被生吞了。无非是知道有他们兄妹在,总不至于不管。 如今是昭熙婚事将近,她也订了亲,虽然诸事有王妃坐镇,但真要到那一天,如果宫姨娘不在,他们兄妹心里也过不去。如果说昭熙去,宫姨娘好歹还赏个脸,嘉语去了这么多回,是连门都进不得。 当然嘉语有嘉语的法子,留了薄荷在宅子外跪了一天一夜,就是吃定了宫姨娘心软,到底把薄荷送了进去。有薄荷在,虽然仍见不到人,隔三差五地,渐渐也能进门,时长日久,不怕她不软下来。 只是……总要赶在贺兰袖回来之前。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贺兰袖再回不来。不过,嘉语可不敢抱这个希望。她的这个表姐,有着杂草一样旺盛的生命力——没拿臭虫作比,已经是尊重她们在血缘上的关系了。 第185章 良辰美景 车轮辘辘辗过青石路。从始平王府到宫姨娘暂住的宅子,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快到的时候下起小雨,连翘机灵撑出伞,被嘉语拒绝了:“这才几步。”春天里的雨,吹面不寒,沾衣欲湿,也是惬意。 早上连翘就来知会过,所以也无须叩门,薄荷偷偷儿就领了她进去。到宫姨娘屋外,嘉语吩咐道:“你去外头守着。” 薄荷领命退了下去。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姨娘,是我。” 里头没有声音,理所当然的。宫姨娘这辈子就没大声过,即便是在她一手带大的女儿和外甥女面前。诚然嘉语并不是不知道宫姨娘伤心,然而她也再找不出她和贺兰袖之间,和解的可能。 能骗过宫姨娘是最好,然而她没有做到——贺兰袖的狡诈,不给她这个机会。 骗不过,一五一十地坦白,解释她的不得已,对有的人是可以的,这世上确实有人深明大义,但是大多数人的心都只是肉长的。贺兰袖是宫姨娘的女儿,切不断也砍不断的血脉。 宫姨娘不可能舍下贺兰袖,就如同当初舍不下她。之前不过想的能拖一时是一时,到头来,仍是图穷匕见。 嘉语知道解释没有用,道理拼不过感情,便是放了薄荷在宫姨娘身边,说的也不过就是些往昔琐事,在平城时候,从平城来洛阳一路,她小时候的样子,宫姨娘每每听得落泪,心思不知不觉就转了好些。 不然,便是这隔门说话的待遇,也是不给的。 嘉语说:“哥哥的婚期已经定了,在五月二十七,哥哥说已经和姨娘说过了,姨娘答应了要来,可莫要食言。” 里头还是没有声音——嘉语也不指着她回答,但是事情,总还是要说给她听: “母亲……给我订了门亲事,订的赵郡李氏。父亲也赞同,已经请过期,日子定在九月。” “再过几个月,母亲……要给我举行笄礼。父亲不一定赶得回来,三娘、三娘希望姨娘能来给三娘加簪。” 笄礼上除了必须出席的始平王与始平王妃,其余赞礼、赞者、正宾,传统都由身份贵重、声誉良好的女子担任。无论从哪个标准看,宫姨娘都不合格,但是嘉语一向视宫姨娘为母。至于宫姨娘会不会接受,她也没有把握——只是她不能到场,对她总是遗憾。 一时倒有些忐忑。 良久,屋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是当真……定了吗?” 那声音虽然略略沙哑,嘉语还是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当时怔住: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里,那——嘉语冲口叫道:“我姨娘呢?” 门开了。 萧阮站在门口,一身素净的灰袍,也没有绣纹,粗糙的布料,头发随意束着,也没有着冠。没有开口,倦色从眉目里浸出来,倒有些寻常少年的惶然。就这样看着她。嘉语被他看得惊慌起来。 有人的眼睛会说话。 慌什么,没出息!嘉语忍不住啐自己,又不是捉奸在床——便是捉奸,也轮不到他! 雨淅淅沥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得大了,嘉语是站在屋檐下,雨串子落到地上,溅开到裙角,渐渐晕出深色。她穿的妃白色上衣,浅蓝色裙,裙上参差绣了些桃金娘,有种金灿灿的艳光,背后浓绿的叶子如花绽放。 “进来。”他说。 嘉语默不作声,等着他退开一步,方才提着裙子进了屋,两个眼睛先自往屋里转上一圈:“我姨娘呢?” 萧阮叹息道:“你纵不信我,也不该疑心我会对你姨娘下手。” 这句话成功堵得嘉语无言以对。 心思稍稍一滞,却问:“你怎么在这里?”不该在寿阳吗?南北对峙这么久,眼下一触即发,他怎么会回洛阳。 那人微垂了眼帘,沉默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方才说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三娘你回来,你肯定不信。” 嘉语:…… “我也不信。”他说。 谁会信呢,那要十余年前的元嘉语,他说什么她都信,哪怕什么都不说,她也信。嘉语苦笑,人总会从天真,到不能再天真。 雨在帘外下得更急,急管繁弦的急。 秋冬的雨是陈灰色,这春天的雨却是鲜明的艳绿色,哗哗的,点在荷叶上,打在芭蕉上,梧桐树下的海棠,四宜居里的樱花被这雨水一冲,该是落英满地的缤纷。无可奈何的狼藉。也有的花经了雨反而鲜妍。 乱世还没有到,所有迫近的风雨都在窗外。窗内人还能安安稳稳坐着,共饮一盏茶。萧阮煮的茶,去年的雪或者前年的雨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安稳。一舟行水上,风声雨声,谁知道什么时候颠覆。 颠覆的只是燕朝,他会兴风作浪,腾空而起,所以你说,为什么要信? “定的李家?”萧阮问。 嘉语略点一点头,横竖这光景,她说什么都是错的——不说也错。 “王妃定的人?” 嘉语看了他一眼,真的,这种话,他怎么会信?就算王妃见得少,总也见过她的父亲。 有这样的父亲,继母再跋扈,又怎么敢逆了她的心思?嘉语几乎要以为是从前——从前她撞破他与贺兰袖,起初的不敢置信,到最后不甘心,到底要问一句:“她勾引你?”——全是笑话。 只是摇头:“王妃怎么可能做我的主。” “但是你说过,”萧阮握紧了茶匙,沸水在釜中咕嘟咕嘟冒着气,烟水上来,模糊了视线,“三娘你说过,只要我不死,你就原谅我……却原来,都是诳我的么?” 只要他不死……嘉语怔了一下,原来他听见了。却干干说道:“然而殿下并没有做过什么,需要我的原谅。” 萧阮手腕一沉:“是啊,我也没做过什么……只是三娘你说过之后,就一直惦记着,想是三娘记恨我从前冷淡。” 说到这里,自失地笑了一笑:“总是我傻。”然而人生在世,总会傻上那么一两回,不是为了眼前这个,也会为了别人,如果都没有,良辰美景,就都不过是虚设,萧阮淡淡地想。道理是谁都懂的。 只是刀子不落到自己心上,到底不觉得疼。 从前听说多少痴男怨女,比如彭城长公主,比如燕朝高祖……他也不是没笑过他们傻,金枝玉叶,乱世雄主,要什么没有,要这样一个人?难道这世间就没有比他比她更美,更媚,更招人喜欢? 然而要他以茶代酒举杯说一句“恭喜”,实在太难。这些话,从寿阳到洛阳三千里,什么没想过,什么结果没想过,临了能出口的,不过十之一二:他是早知道她不会肯,去年年尾在彭城长公主的庄园里她都不肯,而况如今。一样鲜花嫩柳的年岁,人人有所求,他看不出她想求什么。 他们所经历过的,那些生死,隐忍与狡诈,千百般算计,刀口之下的余生,她却要与另外一个人共度么? 萧阮饮了一口茶,只觉茶浓似酒。当然他并不是为她回来——早说了这话他也不信——但是如果没有她与李家的订亲,他也不会回来。这世上很多的事都可以找人替代,唯有生死不能,洞房不能。 既然他回来了,那么不该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萧阮微舒了口气:“我这样说三娘兴许不信,”他说,“然而长公主既然决意要为我求娶三娘,那么三娘与他人的婚约,就是许了,到头来也是不成的。” “殿下这是威胁我?”嘉语豁然抬头。 “如果三娘认为是,”萧阮寸步不让,“那就当是。” 嘉语:…… 彭城长公主要做什么,败坏她的名声,还是通过太后给始平王妃施压?她不知道。后宅里有很多她所不知道的手段。不过,彭城长公主再厉害,总不至于使人杀了李十二郎。李家人也不是吃素的。 李十二郎见过她,之前的流言,该听说的都听说了,该警告的她也警告了,如果他反悔,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微微颔首道:“那我等着。” 萧阮微叹了口气:“我并不想如此——” “我也不想,”嘉语客客气气地说,“然而殿下有没有为我想过,殿下必然是要南下的,一旦殿下南下,我是留在洛阳为质呢,还是留在洛阳为质?”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如果她真许了他,他日他谋划南下,他的妻室不留在洛阳,燕朝如何肯放他走?从前她肯下嫁,实在是爱惨了他。 萧阮只道她为噩梦所扰,一直心结未解——这个问题总好过她之前逼问苏卿染。当下应道:“便瞒天过海,我也不会留下你。” “之后呢?”嘉语却冷冷问。 “之后?”萧阮一怔。 “之后殿下登基为君,我父兄仍在燕朝为将,一旦兵戈相向,殿下的臣子会容我?”嘉语摇头道,“不,不会的。”这样的教训,早在千年前战国春秋就有,南朝多饱读之士,不会不知道。 只做皇后,危害还小,如有朝一日她为太后,称制临朝,就不可制了。 萧阮沉吟道:“魏晋有此先例。” 他说的是三国时候,张飞以夏侯氏为妻,夏侯与曹氏亲厚,形同宗室,季汉虽然始终呼曹为贼,却并没有逼张飞休妻。 “那是昭烈帝仁厚。”嘉语道。 “若无张飞与夏侯氏一段姻缘,日后司马代曹,夏侯连血脉都不得保存。”萧阮道,他说的是后来晋室代曹,夏侯霸入蜀一段,“我知三娘诸多顾虑,然而若三娘信我,我此生,定不相负。” 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定不相负”这样的许诺有多珍贵且不说,出自萧阮口中,多半倒是可信的,如果是当年的人。 嘉语再叹了口气:“并非我信不过殿下。” “三娘到底信不过什么!” 嘉语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花红柳绿的雨帘,怆然道:“我信不过命运。” 没有人知道命运是怎样一回事,没有人知道命运会怎样安排,那些传说中亘古不变的东西,在乱世里,多半都会粉碎。 只有经历过乱世的人才懂。 何况感情……从来都不是可以依仗的东西。所以天真的姑娘讨人喜欢,因为她们热情,她们有力气去全心全意地信任,直到这信任把她所有的后路都烧个精光,这时候她会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撂在了半空中。 发现自己所依仗的,不过是一根稻草。 那种恐惧,会把人逼疯。 自重生以来,她谋划过一些事,她做过一些努力,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因为她的努力而停止堕落,姚太后仍然大肆挥霍,热衷佛事,攀比豪奢的宗室,洛阳繁华的背后,百孔千疮的江山,空虚的国库,与尸位素餐的权贵。 命运往往会把人逼到无法选择,她是不想为难自己,又何尝不是不想为难他萧阮。 …… 萧阮最后也没有让嘉语见到宫姨娘,只让她改日再来,或者——“不急。”嘉语记得萧阮说到这两个字时候,意味深长微微一笑,恍然旧日丰神。他是个固执的人,若非固执,如何捱得到那一日。 她理所当然地说服不了他。 最后也不过是枯坐,银釜之中,茶水咕噜噜响了一下午,和着风声雨声。 嘉语怏怏出来,连翘惯会的察言观色,也不多问,只和薄荷打手势,薄荷会意,想好了送嘉语一行人出了门,就回头打探。却听嘉语道:“我明儿再来……薄荷你明儿陪着姨娘,不要走开了。” 薄荷点头应下不提。 嘉语到家,首先就去找昭熙,昭熙却不在,也是无可奈何。雨淅淅沥沥又下了整晚,不时有雷轰鸣,到次日起来,绿肥红瘦,天倒是放晴了,地上湿一块干一块,屋檐下的水渍,衬着青砖乌瓦,像是水墨画。 恰好嘉言来找她——嘉言一向说到做到,说好了要给阿姐绣荷包,就真给阿姐绣荷包,虽然指头被针扎了不少下,绣出来的鸳鸯也像鱼多过像鸭子,但是既然绣成了,还是要给阿姐鉴赏一番。 见嘉语又要出门,嘉言阴阳怪气道:“人家小娘子要出阁了,日日都守在家里,哪有阿姐这样,三天两头就往外跑的?” 嘉语淡淡只说了句:“就你知道得多!” 嘉言:…… 她阿姐这张嘴,是越来越可怕了,没事都嗖嗖嗖往外飞刀子,她好想念刚来洛阳时候怯生生的阿姐啊! 嘉语不理会嘉言的幽怨,也不知道嘉言来做什么,她急着去见宫姨娘,昨儿晚上都想了整晚,虽然萧阮确实不会伤害宫姨娘,就怕宫姨娘受到惊吓,便没有,对于宫姨娘来说,与这个前女婿会晤,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心事想了一路,车稳稳停到了咸阳王的宅子外,薄荷这回没有来迎,想是照她说的陪宫姨娘去了。 照例留下连翘,走到宫姨娘屋前,这回倒不敢再贸然说什么,先叫了声:“姨娘!” 也不知道薄荷是如何哄的,宫姨娘这回却是应了声:“你又来做什么?”声音里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嘉语道:“我来看姨娘好不好。” 屋里良久没有声息,然后是薄荷规劝的声音:“姨娘就念着我们姑娘这份心吧!” 宫姨娘没有作答,嘉语也不催,屋里屋外都悄没声息。嘉语反而怀念起昨天的雨来,有雨声响着,好歹没这么空。 “你下去!”忽听得宫姨娘喝道,却带出哭腔来。 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嘉语猜宫姨娘是有话要与她说,怕有人在跟前,下了她的面子,这几个月,想来也哭得不少,从冬到春,嘉语又是心酸,又是难过,再叫了一声:“姨娘!” 宫姨娘道:“薄荷说你昨儿也来过,只是我睡过了头。” 这么说,是用了药?嘉语心里暗忖,也好,免了惊吓,横竖她姨娘也不是个细致的人。口中只应道:“是。” “薄荷说王妃给你定了人,是李家的孩子,人可还好?” 嘉语鼻子越发酸楚,也只能再应一声:“是,姨娘——” “阿袖出阁了,大郎眼见着也要成亲,如今连三娘你也定了,姨娘就再没什么牵挂——” “我想请姨娘为我加簪!”嘉语打断她。 加簪……宫姨娘苦笑。 她的阿袖出阁得这么仓促,莫说笄礼,连嫁妆都不齐备,也幸好姑爷不弃,更庆幸没有姑翁刁难。却去了朔州,那等荒漠之地。阿袖不比她和阿姐,是没吃过什么苦,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当初瞧着姑爷还好,然而时长日久,小两口气盛,哪里有不拌个嘴吵个架的,到时候翻出来说,阿袖没有娘家,没有清白的名声,没有嫁妆,这么狼狈,满身话柄,这委屈,可如何咽得下。 这两个孩子的事,她也糊涂着,当初三娘从冀州回来就说阿袖容不得她,阿袖又哪里容不得她了,她容不下阿袖才真!这要是别人逼阿袖,她就是豁出了命不要也要给阿袖讨个公道!偏偏是三娘。三娘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失心疯了,阿袖是她表姐啊,打小一起长大,一块饼都掰开了两个人分,就不提这些年替她挨过多少骂……甚至是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有爹,有哥哥,有弟弟妹妹,如今连爵位都有了,钱财也是不愁的,她的阿袖,却什么都没有。 总是她对不住孩子……宫姨娘越想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嘉语听得也伤心,却只能把额抵在门上,一声一声地喊:“姨娘、姨娘莫哭了……” “姨娘不是怪你,”宫姨娘哭道,“姨娘是不知道怎么办好,阿袖她什么都没有,姨娘心里……过不了这个坎。” 那却是真的,贺兰袖有一万个不好,到底是她女儿。有什么抵得过母女天性呢,特别对于宫姨娘这样软弱又糊涂的人来说。她的一生,至少是半生,几乎没有自己。就只有他们几个儿女。 何况贺兰袖在她的亲娘面前,可从来都是个好女儿,好得不用她操半点心。 退一万步想,前世如果不是贺兰袖对宫姨娘还有这点心,兴许当初就弄死了她,根本轮不到后来苏卿染出手。 如今换了她两难。 嘉语道:“姨娘莫哭了……要姨娘当真不愿意,三娘也不会……勉强。” 宫姨娘擦着眼睛道:“姨娘知道三娘的心,姨娘算什么,要是算三娘的姨母,孤寡之人,哪里配得上为公主加簪;如果算……又哪里有脸面给三娘加簪?三娘许的高门,有规矩的人家,莫教人看了笑话。” “规矩是规矩,”嘉语低声道,“人情是人情,姨娘是知道的,三娘心里一直把姨娘当娘,哥哥也是……” “三娘要是真把姨娘当娘,”宫姨娘忍不住道,“姨娘不求这些虚的,只求三娘你——” “姨娘不必替袖表姐求情,”嘉语目中也流下泪来,“但凡有半点退步的余地,三娘何尝不想……” “姨娘不懂这些,”宫姨娘道,“如今阿袖已经去了朔州,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三娘你就听姨娘一句,放过她——” 嘉语道:“哪里是我不肯放过她……姨娘是多虑了,袖表姐厉害,如今三娘少不得还得呼一声婶娘。” “她什么都没有,”宫姨娘只喃喃道,“三娘,阿袖她什么都没有……” 如果她什么都有了,那就换她什么都没有了,嘉语苦笑。知道这些道理没法和宫姨娘说,说了她也不信,都是些空口无凭。就算她得了证据摆在面前,宫姨娘多半也能捂住眼睛捂住耳朵喊:“我不信……” 性子就这么个性子,不然当初也不会死得那么惨,或者说,不然当初她爹和姚氏也没那么容易成事——要换个刚烈的,早劈头盖脸问过去,姐夫当初的许诺呢,难不成我给姐夫白带几年孩子? 嘉语叹着气,只是舍不得走。 在门外听她断断续续哭了一下午。有时候见不到面,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哪怕是哭,揪着心,也像是多少能冲淡她的罪孽。 到了饭点,宫姨娘还能抽抽搭搭吩咐:“薄荷你出来!劝你家姑娘回去,再晚路就不好走了……今年香椿香,记得炒鸡子给你们姑娘,过了这些日子,可就没有这么嫩的了。姨娘这里没有好的,就不留你了——快走罢。” 嘉语:…… ……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回家路上嘉语想道。 从前宫姨娘多少还有事可忙,早年在平城,春天里也和一般人家的妇人一般,带她们姐妹踏青,指挥下人摘槐花蒸糕,采了地菜煮鸡蛋,那是三月三。上巳之后跟着寒食,寒食之后清明,扫墓,放风筝,荡秋千。 一年到头的节日,又给她们姐妹绣荷包,香囊,帔子,鞋,还有昭熙的箭囊,佩剑上的穗子,打的好络子给他挂玉。 自到洛阳她就失了主心骨,又出不得门,怕招了王妃的眼,王府里上上下下,哪里有不势利的,她这个嫡长女还被暗地里嘀咕呢,何况一个空降的姨娘。成日里在屋里想东想西,一不留神就钻了牛角尖。 如今更是……咸阳王这宅子里,连绣活都通通并不做了,既无故旧,连奴婢下人都是生的——除了始平王送过来的几个和薄荷之外。 要是能让姨娘走出去就好了…… 这时分,左近也没个亲朋戚友,如何能把姨娘从深宅大院里拐出来…… 要还在平城就好了…… 或者说,要有平城的亲友过来……嘉语眨了眨眼睛,她当然做不到,不过哥哥是方便的。嘉语想好了一回家就去找昭熙,结果才到家,姜娘就来禀报:“谢娘子遣人来了。” 来的是四月。 四月屈膝行过见面礼,笑吟吟说道:“我家姑娘摆宴,婢子来给公主送帖子。” 昭熙和谢云然的婚事就在下月,谢云然这场告别宴再不办就来不及了。从前听说不打算办——因着去年陆家的赏春宴,实在叫人心有余悸——不知怎的又决定办了。只是不好细问。寻常请帖,也犯不上四月这样的贴身婢子,不过嘉语姐妹对谢云然意义不一样,使四月来也是亲热的意思。 嘉语眼波一转,茯苓上去接了帖子。嘉语问:“我家阿言——” “六娘子的帖子已经送去了,只是公主不在,婢子候在这里。”原来是等她到这时候,嘉语又问谢云然近况,四月一一都答了,又代谢云然向嘉语问好,寒暄下来,嘉语心情才有所好转。 末了四月道:“我家姑娘还有信,让婢子转交公主。” 嘉语才叫茯苓上去接,忽然半夏在门外禀道:“世子来了。” 嘉语:…… 昨儿她要见哥哥,等了老半晌也不见回来,这当口倒来得快,也不知道这屋里埋了多少耳报神。嘉语哼了一声:“我这儿有客,叫他外头等着去!” 半夏:…… 四月:…… 嘉语这话音才落,帘子已经被掀开,昭熙笑嘻嘻进来:“昨儿在宫里当值,不过是晚回来一宿,三娘又和谁置气了——” 话到这里,四月已然起身见礼:“请世子安!”昭熙从前是见过四月的,一怔,斜看嘉语一眼,是个似笑非笑的形容,嘉语拿起手边掐花银丝团扇,劈头盖脸打过去:“我叫你装!你就接着给我装!” 昭熙知道是被看破,哈哈一笑,随手接了扇子,却问:“谢娘子近来可好。” 四月尚未出声,嘉语又道:“哥哥少装得多久没见似的,前儿我还听安平说哥哥往重明门去,就打量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息不灵通呢。” 饶是昭熙脸皮厚,被妹子这么接二连三地打脸,也有些吃不住,倒是四月含笑,一五一十把先前说过的话又与昭熙再说一遍。昭熙问得比嘉语细,这一番对答倒费了些功夫,嘉语叫茯苓拿了信来看。 却是宾客名单。 谢云然久居洛阳,交游自然不是嘉语可比,差不多洛阳高门权贵尽入彀中。谢云然心细,名单上夹杂了注释,譬如排行,小字,家中背景,连性情都有提。嘉语一行一行看下来,心里也是极服,有这张小抄,就整个洛阳高门后宅都能畅通无阻了——当初要有人给她备这么一张有多好。 连嘉言……罢了,嘉言那性子,更准确地说,就她们姐妹这性子,都是再活三生三世也不能这么周全。 这思虑间就听得昭熙道:“我前儿在外头尝到一道樱桃毕罗,极是美味,叫家里膳奴过去学了,今儿叫厨下做了,正想着给三娘取些过来,既然你来了,倒正正好,给谢娘子也带一份过去。” 嘉语阴阳怪气笑道:“四月莫怪,我这个哥哥呀,是人没过去,东西就先过去了——也见得是诚心。” 昭熙拿团扇敲了嘉语一下。 四月不理他们兄妹花枪,只当是没看见——世子对姑娘这样上心,总是好的。因着樱桃毕罗尚未做好,饭点又到了,毕竟三娘子回来得晚,嘉语吩咐了茯苓带四月下去进食,四月谢过恩,跟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昭熙兄妹,昭熙方才想起来问:“三娘昨儿找我什么事?” 问到这话,嘉语就收了嬉笑之态,道:“父亲……可有消息回来?” 昭熙微微有些意外,三娘从前不太打听父亲的事,毕竟国事朝事,要与她解释也有难度。何况行军打仗素来没个准点。这次父亲虽然明面上是去豫州当刺史,其实也是察看情况,伺机南下。 “……到底是宋王去了。”昭熙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十分不应该,毕竟……三娘如今新订了李家郎。 所以迟疑了片刻,方才应道:“并没有。” “会开战吗?”嘉语问。 “暂时看不出来。”昭熙说,毕竟是隔了几千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消息不会像京里这么灵通。 嘉语低头寻思,昭熙斟酌着说道:“三娘!” “嗯?” “李十二郎……人还不错。”要准确表达出“你不要再牵挂别人了看好眼前这位吧”,昭熙觉得颇有难度,特别是这个攻坚对象还是自个儿这个打小就别扭、也就这两年才没那么别扭了的妹子的时候。 意料之外,却听嘉语应道:“我知道——我这两日是去见姨娘了。” “姨娘还好?”昭熙问。 嘉语却摇头:“姨娘还是不肯见我。” 昭熙叹了口气,伸手轻抚她的发,说道:“来日方长,慢慢儿地,姨娘会念起你的好……横竖你要开府,便是……要出门也随意。”素来公主开公主府,并不与公婆同住,所以昭熙这样说。 嘉语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打算与昭熙说了:“……那家子原与姨娘极好,要是能接了来洛阳,姨娘也有个说话、走动的地儿,时间久了,倒不至于整日里伤怀……哪怕是跟着信佛念经,也好过眼下……” 眼下这样,既不回始平王府,也不在正经咸阳王府里,固然他们兄妹常常上门,于始平王的名声其实是不利的。 ——虽然始平王并不在意。 昭熙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来日就去一趟平城——说起来我有些年头没回过平城了,记得还有两房亲戚在那边?” 嘉语干干应道:“二叔在。”因着元昭叙的缘故,嘉语不太情愿提这家子。 元景昊家里两兄弟,元景昊居长。他们祖父母去得早,早早就分了家。两兄弟家当寒酸,原也没什么可分的。 当时昭熙小,嘉语尚未出世,也不知道兄弟间有过什么龃龉,总之元景昊与兄弟并不太亲近,不然,以他如今的地位,怎么可能不连带拉兄弟一把——连郑忱的两个兄长都因为他升了官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是官场常态。也不是没有例外,前朝有个贤相,临终给皇帝上本说子孙不堪,不足为官。皇帝与这名贤相君臣相得,不忍逆了他的心意,就当真不用其子孙——只是赐了土地、金银。 十年之后,贤相子孙尽反,捉拿到京师,皇帝问其缘故,皆忿忿道:“我父祖于朝有大功,缘何竟不允荫庇子孙?” 皇帝黯然,最后手下留情,勾了流放。 以果推因,大致可知那位贤相子孙的德行,所以说那位贤相没有错,他的子孙确实不堪为官,皇帝也没有错,结果错了。 嘉语想起这桩,倒疑心起父亲与叔父当真有什么龃龉,却听昭熙说道:“既是要去平城,少不得要上门——” “哥哥还是先问过父亲吧。”嘉语道。 昭熙笑道:“还早呢。” 他婚期将近,难免忙乱,哪里有这功夫。又问:“四月来做什么?” 嘉语:…… 这当真是人没过门,心先过去了——哪里能这样大大咧咧直呼人家贴身婢子的名字呢,却到这时候方才想起问这桩紧要事,嘉语瞪了哥哥一眼,说道:“谢姐姐下贴宴请。” 昭熙也察觉了,面上讪讪:“阿言也去吗?” “自然是去的。” 兄妹俩又说了些话,无非嘉语笄礼和昭熙成亲时候,如何哄宫姨娘回来,日后又如何交代那家子老亲,能给些什么好处,要不要瞒住父亲。 说话间厨下送了东西过来,新出的樱桃色泽鲜妍,入口也极甜。嘉语先前郁郁,经了四月和昭熙这两遭,之前设想也落到了实处,胃口倒又好了。昭熙也不回屋,就在四宜居里陪妹子用了晚饭。 全程都没有提到萧阮,只不知道为什么,昭熙总觉得这两日嘉语找他找得有些急了,连这顿晚饭,都像是多了个人陪坐似的。 “是该打听一下豫州的情况了——没个缘故,三娘怎么会问起。”昭熙想道,“虽然豫州距洛阳远……宋王,总要等到三娘出阁之后再回来……才好。”虽然他隐隐也觉得,未必就有这么好运气了。 …… 陆家办赏春宴,谢家就办好景宴,一年好景,花树辞春。 原本谢云然下帖是请了嘉语姐妹两个,临了上车,嘉言没来,却来了紫苑,支支吾吾说道:“我们姑娘……小日子来了。” 嘉语:…… 这都叫什么事儿,原本还想有嘉言在,有个提点,免得人名和人对不上号,这下倒好。要不是昭熙押车,嘉语真能当逃兵——有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哥哥,是想当逃兵都不可得。 嘉语到得不算早,但也不晚,有好些人到了,应该也还有好些人没来,谢家安排了婢子迎宾,白兰花做的小手串,大约是还缀了银铃,来一个送上一串,有时是正主接了,有时是婢子,璎璎一响,声极悦耳。 这法子倒是讨巧,嘉语心中忖道,光数数送出去的串子,就知道来了多少人,还差多少。 听说嘉语来了,谢云然就迎了出来,虽是宴客,还是戴了面纱,却换了米色,纱面上翩然一只蝶,倒不像是遮掩,而是装饰了。 嘉语笑道:“……可比寿阳公主梅花妆。”——传闻前朝寿阳公主,午后小憩檐下,时有风过,花落缤纷,缀于眉间,留下花痕,拂拭不去,反更添妩媚,之后宫妃、宫女纷纷效颦,风靡一时。 谢云然如今心境开阔不少,只抿嘴笑道:“三娘是刚吃过蜜么,这么甜嘴!” 嘉语低声解释了嘉言没来的原因,谢云然多少有些遗憾,嘉言不是正牌的小姑子,但是这小姑娘挺讨人喜欢——虽然成日里和她阿姐打嘴皮子官司,然而两姐妹的和睦,也是有目共睹。 两人说了会子话。 到底谢云然是主人不能久留,嘉语推她去忙。 作者有话要说: 异国公主做太后的危害,指秦晋崤之战…… 樱桃毕罗是看到唐朝记录上有,很久以前看的,大致像是一种馅饼,不知道有没有记错,好像也到中唐了,不过毕罗本身是胡食,应该北朝就有。 寿阳公主是南宋刘裕的女儿……红楼梦里还用到这个典故。刘家擅长骨科,也确实出了几个美貌出名的公主,啊哈山阴就是他家的。 其实就□□这件事情来讲,刘家比高家问题大多了,不过资治通鉴以南朝为正统,所以挨骂反而少。 第186章 远芳亭翠 谢家今儿办宴的园子叫宝墨园,虽然不比陆家赏春宴声势浩大,繁花似锦,倒也清雅。 从进园伊始就一脉水声潺潺,如影随形。也不知道哪里引入,时宽时浅,曲折有致,又清得见底,底下几块石头,圆润可爱,又几尾花色艳丽的鱼,一时浮上来吐一串儿泡泡,一时又没了踪影。 水面上浮了几只玛瑙色双耳羽觞杯,每隔一段就会看到。打制得颇为玲珑,觞中有酒,或艳如胭脂,或碧如春水,让人顿生浮生半日闲的雅思。一时又有鱼上来,顶得木觞微倾,倾而不倒,引来一阵一阵的惊叹声。 更别提岸上一路,时有青竹森森,清简幽静,时又桃花灼灼,繁丽多端,有时又换了奇石嶙嶙,古朴凝重,衬着水流不息,清幽的不至于单调,繁丽的不至于俗气,古朴的不至于呆滞。 用心之妙,实在难得。 嘉语听得有人窃窃语道:“听说是谢娘子一手布置……” “谢娘子可是个巧人儿,太后都夸过的。”有人记起前事,“要不是……”有人扼腕,又觉得无此必要,始平王世子与崔九郎比起来,并不落了下风,非要说遗憾,也不过是始平王家底略薄。 然而元家到底是宗室。 就有人笑道:“始平王世子又哪里不如人了,我和你说,前儿我刚巧在城南见了,虽然隔得远也没看得太真切,但是那风采,比宋王也不差什么……” 听到“宋王”两个字,嘉语下意识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又一人接过话头道:“说到宋王,我倒是想起华阳公主,听说定了你们李家?” 原来是李家娘子,却不知道是哪位,嘉语心里想着,她今儿穿的芙蓉春衫珍珠绣,在桃花丛中,却不容易看出,幸而如此,不然真是太尴尬了——说话人尴尬,听话人何尝不尴尬。 “是十二兄。”那李家娘子应道。这回嘉语听得细致,并不是九娘。 场面冷清了片刻,方才有人说道:“可是李御史?” 李家娘子应道:“正是。” 场面又冷清了。大约是不好接话,夸李御史年轻有为?这不是没出阁的小娘子热衷的;要称赞“真是一对璧人”?去年年底过去才多久;要说“李御史怎么肯”,又大大扫了李家的面子。 与其说错,不如沉默。场面虽然冷清,自有桃花开得喧闹,蝴蝶飞过来收起翅膀,蜻蜓立在水上。忽有人笑道:“前头远芳亭在投壶,还有美酒,花枝,皮影戏——各位姐姐躲这里做什么呀!” 一句话,散了众人。 嘉语才出了口气,就听得外头那人又笑道:“三姐姐还不出来!” 嘉语愣了一下,探头看去,是个穿柳色桃花裙的小娘子,鲜嫩得像刚摘出来的水葱。身量却不甚高,只到她肩膀,眉目生得极是精致,嘉语乍看这一眼,想的是,这容色,只有阿言能与她比了。 被人逮个正着总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虽然这个小娘子帮她轰走了其他人,又直呼她“三姐姐”——嘉语一激灵,是宗室女?再细看眉目,可不是!一时却想不起,是哪个王叔、王伯的女儿。 这愣神间,只听小姑娘“咯咯”笑道:“三姐姐不记得我了。” 嘉语讪讪,倒是想要不认账,但是这一不认,瞧这小姑娘一脸的精灵古怪,要下一步就问“那我叫什么呀?”岂不更尴尬。 只得认输道:“是哪家妹妹?” 小姑娘嘻嘻一笑,清清脆脆应道:“三姐姐,我是明月啊。” 嘉语:…… 上次贺帝后大婚进宫受伤之后,嘉语就再没有进过宫,明月的生辰她倒是记得,姜娘有帮她备礼,也是礼到人不到。她上次见到明月,还是女童,怎么才半年不见,忽然就生得玲珑有致了。 她脸上这明明白白写着惊叹,明月又笑道:“太后许我替永泰和阳平来贺谢娘子,刚巧瞧见三姐姐走到这桃花后头,一闪就不见了,猜着怕是人多,三姐姐不愿意出来。” 几句话把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嘉语心里赞叹,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心眼多!” 是个极亲昵的语气。 明月越发高兴起来,拉着嘉语唧唧呱呱说话,先是谢过嘉语遣人进宫贺她生辰,又问嘉言怎么没来,又说起前儿得了太后的赏,天水青的缎子,拇指大的珍珠……这又十足小姑娘的口气了。 她声音清脆,虽然聒噪了些,倒不讨人厌,嘉语一面听,一面会心微笑,沿水前行有十余步,忽听得有人叫道:“三娘子!” 立刻就有人训道:“该称公主殿下了!” 嘉语失笑,闻声看去,却是崔家九娘和十二娘。脱口叫“三娘子”的当然是十二娘,她身量高了好些,脸上稚气也退了,圆溜溜两个眼睛还是多少有些懵懂。九娘越发稳重了,再身边那个——却是七娘。 嘉语略略吃惊:前年尾时,崔七娘跟了周二私奔,这时候竟能正大光明参与仕女间交游了,想是周二郎已经获得了崔家认可。这个周二,果然不简单。心里这样想,人已经迎了上去,说的是:“好久不见!” 崔家七娘领头,九娘、十二娘跟着敛衣屈膝:“公主殿下!” 嘉语忙忙扶起她们,说道:“自家姐妹,何必多礼。” 崔十二娘起身来,“噗哧”一下笑了:“三娘……公主这句“自家姐妹”,还真真没有说错。” 嘉语尚未开口,小明月全身的刺已经竖了起来,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这位娘子何出此言?” 崔七娘叱道:“十二娘放肆!” 嘉语摸摸明月的头,有些歉意地笑道:“这是我家二十五娘,”又与明月说道:“我曾借住崔家,崔家几位娘子都待我极好。”算是解释。 可怜十二娘先是受了明月质问,又被姐姐呵斥,急得满脸通红:“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九娘代妹妹求道:“公主勿怪!” 嘉语双手扶起她:“崔姐姐言重,你我原就姐妹相称,从前这样,以后也这样,毋须多礼。” 明月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大不以为然。上下尊卑,是天理伦常,便三姐姐心地好,也不能让这起子人蹬鼻子上脸——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和她元家攀亲戚论姐妹了! 嘉语看她一眼,这孩子年纪小小,心眼又多,气性又大。说到底她出身尊贵,又很吃了些苦头,要没这个身份,怕苦头还要吃得更多,自然在意这个。 心里这样想,口中道:“十二娘说得也没有错——我听说李家九娘子许了崔九郎……”话到这里,猛地想起,崔九郎可是谢云然的前任未婚夫。一时倒自悔失言,笑了一笑。 偏崔十二娘得了话头,添道:“九姐姐还许了郑家,郑家和李家也是姻亲。” 这桩婚事是才定下来,嘉语也没有听说,一时只想道李家是九娘,崔家也是九娘,倒是巧,至于郑家……她眼皮子跳了一下,说道:“原来九娘好事也近了,许的郑家哪位郎君?” ——不会是郑忱吧。 崔九娘干咳一声,小声说:“……是郑侍中。” 嘉语:……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太后怎么会许他成亲!这是闪过嘉语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又想道,这根本不是一桩亲事,而是一个交换,或者是利益的交换,或者是出于家族的需要……两个家族,或者三个家族的需要。 李家不把自家的女儿嫁过去,反而通过崔家……大约是因为李夫人这层关系罢。 嘉语再看了崔九娘一眼。崔家这三个娘子,以七娘最有主意,十二娘最得宠,九娘最为温顺。是了,自然是要娶个温顺的,便是苦,也都自个儿咽了,不会与人添麻烦。却是可怜。 嘉语这面上挂相,莫说七娘明月,就是九娘都看出不妥来,只是不便直问,唯有十二娘还懵懂着。 七娘问:“公主可是见过郑侍中?” 嘉语谨慎应道:“永宁寺塔落成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点到为止,该说的都说了。 崔七娘却道:“我想起来,从前倒是有位姑婆许了谢家,我们今儿既然来了,论理是要去拜见——九娘,你带十二娘去。” 九娘也就罢了,知道姐姐是借故支开她们,十娘尤奇道:“七姐姐不去么?” 七娘瞪了她一眼:“十二娘糊涂了!” 九娘小声道:“七姐姐已经是周家的人了。” “那也是七姐姐啊。”十二娘嘟囔了一句,倒是没坚持,不情不愿跟着九娘走了。 这边不等嘉语开口,明月先自道:“我听说谢娘子今儿准备了不少佳酿——我去给三姐姐取来。”实则取酒这种活,连翘就足以胜任,哪里劳驾得到她。却是一溜儿小跑拉着连翘走开了。 这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的本事也是没谁了,嘉语才不相信这个小家伙会不知道郑侍中是哪个——当初清河王还是她点出来给她的呢。 崔七娘一个眼神,贴身婢子自走开几步,目光四下里扫望。 崔七娘再走近一步,低声道:“我素知道公主忠厚……” 嘉语:…… 她前后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被称“忠厚”,不知道贺兰袖听到这个评语,该作如何想。 “……我和九娘,素来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父亲官位不高,做女儿在族中地位自然有限,七娘声音压得极低,但是委屈还是从声音里透出来,“从前我的亲事,是他们做主,如今轮到九娘……” 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恃强凌弱,锄弱扶强,为了家族的利益,李家能对八娘的死无动于衷,崔家对于七娘、九娘也不会格外留情。所以李十二郎有高攀的想头,实在也没有什么出奇,嘉语想道。 “九娘不比我,她性子软,”嘉语不出声,崔七娘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这门亲事若是不妥,还望三娘子告知。”这会儿,倒又换了称呼,不再尊称公主,改了昔日昵称,盈盈下拜。 嘉语思忖半晌,结结实实受了她这一拜,方才说道:“七娘子可曾听过“禁脔”之说?” 是南朝的典故,说起来与谢家还有些渊源——晋时孝武帝看上谢家子,想留了许配自己的女儿,未及成事,孝武帝变了先帝,便有旁人想要染指,毕竟佳婿难得,有人便戏谑道:“此皇家禁脔,卿且勿近。” 崔七娘何等灵省,听了这半句,又想起之前“永宁寺塔”之说,便料想是有贵人看上了郑侍中,心里只管寻思道:这桩亲事是三叔亲自上门来说的,却作甚没有提起——连周郎都说这门亲事好? 嘉语又问:“七娘子在周家——可好?” 原来嘉语也是疑心,论理,去年永宁寺塔落成时候,崔家姐妹是否已经进京她且不知,周二郎是已经在洛阳的。当时祥瑞,目睹的人实在不少,周二郎没有理由不知道。除非是—— 崔七娘脸色微变,垂首应道:“他对我还好。” 对她自然是好的,至于九娘——“他说郑侍中风姿出众。”七娘又补充道。 嘉语颔首道:“确实是出众。” 两个人目光一对,彼此都心知肚明,周二郎十有八九是想坑了这个姨妹,且不论是为着崔家还是为着自己。 七娘微微出了口气,明月已经欢天喜地回来,拉着嘉语道:“三姐姐、崔娘子,我们去那边投壶罢。” 嘉语看住七娘:“崔娘子要等九娘和十二娘么?” 崔七娘摇头道:“不必——留了流月在这里就可以了。” 原来这个机灵的婢子叫流月。嘉语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该说的话她说了,之后,就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插手的了。七娘是与家里闹还是不闹,九娘是听天由命还是自有主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罢了。 郑忱当然不是良人。 这乱世里,高门大族能够保持门第不坠,不就是靠着眼光,靠着果断吗,该交换的时候交换,该站队的时候站队,该断腕的时候断腕,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别说一个女儿了,就是多赔上几个,也算不得什么。 三个人往远芳亭去。远远就能听到喧哗和笑语。 轰然叫好声,也不知道是谁投中,可惜了嘉言没来——这点嘉言像姚太后,颇擅此道。 嘉语正想着,才走近,就听一人懒洋洋说道:“不过是些投壶,皮影,素日都玩腻了,有什么趣儿。” 边上有人应道:“我倒有个别致的玩法,就是不知道大伙儿有没有兴趣。” 嘉语听到“玩法”两个字就头疼。 素来洛阳高门贵女社交,拼的就是才艺,她总共就习了几日吹笛,书艺平平,画艺也平平,从前就常常出乖露丑,吃了不少亏。便是重生之后,太后寿宴那次画舫上,也被灌了不少酒,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落水。 当下轻轻一拉崔七娘,低声道:“我不擅此道,先走一步。”就要退开去,才退了三五步,就听得一个刮辣爽脆的声音说道:“七娘、七娘哪里去——你要敢走,我这里军法行事!” 嘉语:…… 之前远远看见花团锦簇,衣香鬓影,人一时认不过来,这位小娘子喊了一声,倒是让嘉语留意到了,穿的蓝襦红裙,蓝是碧蓝,像天,像海,像鸢尾;红也是最纯正的红,如霞,如胭,如红的牡丹。浓得化不开来,热烈得叫人眼盲。而裙上又细细绘了金缕梅,灿灿如阳光——该是金线所绣。 再细看,眉目倒是她最熟悉的那款,应该是个宗室女,这天来的宗室女不少,一时也猜不出是哪个。 崔七娘被点了名,脚下就走不动了,略略歉然地看了嘉语一眼:她走不了,嘉语势必也走不了,要真个拂袖而去,那是不给这位面子,也是不给谢家面子了。 嘉语在袖子底下握一握她的手,微笑道:“无妨。” 偏头时,却瞧见明月一脸的跃跃欲试:也对,她这个年岁,又在宗寺里孤单了这么多年——便如今在宫里,大多数时候也是冷清的。一时怜意大起,说道:“我们去罢——今儿谢姐姐的好日子,原是该热闹一番。” 三个人走近去。 这远芳亭却是极大,里头三四十个贵女各安其位,连站着婢子、侍女,足足有五六十人,竟不觉拥挤,或这亭原本就不是用来歇脚,而是个玩乐的地儿。左右两翼是千步廊,廊中图绘,皆山水,花鸟,人物,极尽妍妙。 投壶与皮影就在这长廊下,仍有人在戏耍,投壶也就罢了,皮影咿咿呀呀,却不知唱的哪朝哪代的戏。 那蓝襦红裙的小娘子丹凤眼左右一扫,笑道:“人也差不多了。” 便有人凑趣道:“那县主还不说说玩法?” 是个县主,洛阳城县主却多,不知是谁家女儿,看年岁倒比自己稍长,嘉语暗忖。 听这凑趣的声音也耳熟,略一想,原来是之前桃花枝畔说话的李家娘子,这时候记起谢云然信上说李家来了三位,九娘,十五娘,十六娘。这位自然不是九娘,却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 九娘与十五、十六娘都是李十二郎的妹妹,只是九娘与他同母,十五娘与十六娘是庶出。这小娘子看来也就十二三岁,谢云然比她大几岁,未必就有什么交情了,兴许是谢家的意思,或者是看在自己面上? 嘉语胡想一通,只听那县主说道:“小曲儿,去,把谢娘子请来,咱们玩得热闹,主人不在怎么行!” 小曲儿是她的婢子,倒是生了副机灵样儿,领命就去了。不多时候,谢云然果然被请了来,笑吟吟道:“和静县主有何指教?” “有个新玩法儿,需得主人家配合。”和静也笑。 不知道是不是有暖风吹过的缘故,这初夏的风里挟带的金光,像是敷在她眼皮子上,只是没有沉到眼底。 嘉语听得“和静县主”四个字,顿时想起来,原来是宜阳王的女儿。 宜阳王名声不甚好,从前是贪酷,被撸了官职,回到洛阳城,想再谋个缺,苦于没有门道,消沉了几年,不知怎的又活跃起来,拿着从前积累下来的家财经商,做的却是偏门。 当铺,赌场,勾栏酒肆。 嘉语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是他找过郑忱的麻烦,逼得郑忱爬墙宝光寺,有趣的是,如今郑忱也算是飞黄腾达,却没有回头找他麻烦。想是人情面上颇有些手腕。 之二是他和周乐交好。多年之后周乐整顿吏治,头一个拿他开刀。但凡有人指责周乐整顿吏治是虚,排除异己是实,周乐就祭出这位来:我和宜阳王是故交,感情不可谓不深厚,然为国事,不得不尔。 这位和静县主是宜阳王的嫡长女,早早就出了阁,如今怕有二十五六,孀居在家。自然还是要再许人的,在挑呢。从前宜阳王在周乐面前得意,这位自然也顺风顺水——不像她们姐妹。 就听和静说道:“……玩法却简单。谢娘子你瞧,我这里有面手鼓,我敲鼓,谢娘子诵诗,诗由谢娘子自选。我这里鼓声起,诸位姐妹传花,谢娘子诵诗声起,诸位姐妹于亭中浮觞——” 嘉语顺着她目光,才发现亭中竟穿插了一脉水,形如新月,且清且浅,也不知打何处引来,却是活的。 “……如果鼓停诗未停,则持花之人可使面前浮觞之人做一件事;如果诗停鼓未停,则浮觞之人可使持花之人做一件事。” 在座贵女都从未听过有这样的玩法——寻常都是饮酒,或上座下座饮酒,或作诗,这“做一件事”范围可就阔了。 嘉语脱口问:“做什么都可以吗?” 和静县主的目光在她面前停了片刻,笑道:“都是姐妹,难不成还做得出伤天害理之事?” 一时亭中小娘子们都轰笑起来,郑笑薇就笑道:“要鼓停诗未停,花在我手,酒停君前,少不得逼三娘子连喝三觞,以儆效尤。” 另一位穆娘子也笑道:“郑娘子是心慈手软,换我就不,要诗停鼓未停,酒停在我面前,花在郑娘子手中,我要郑娘子打一套醉拳来看看——那必是天底下最千娇百媚的醉拳了。”同为穆家女,这个小姑娘倒比穆蔚秋活泼。 唯嘉语仍道:“还是定个规矩好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哟哟哟哟哟哟!”和静怪声叫道,“这哪里来的老夫子,可酸坏我了——难道是个成心扫兴的?” 这么大一一顶帽子栽下来,嘉语脸色已经变了。 谢云然开口道:“县主——” “请谢娘子诵诗——”和静县主大喝一声,手中槌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小曲儿不知道何时已经把花塞进了一位穿鹅黄色长裙的小娘子手里,小娘子忙不迭把花传给下一位,而月牙溪中,酒觞浮了起来,摇摇晃晃,顺水而流。 嘉语犹豫了一下,她看得出这位和静县主性格强硬。许是因为嫡长的缘故,在家里习惯了发号施令。她要是拂袖而去,莫说谢云然,就是与她一起来的崔七娘、明月,都是两下里为难。 兴许人家嫌她多事呢……这毕竟还是谢府上,在座的小姑娘虽然年岁有长有幼,身份上略有尊卑,都是名门,应该不至于失了分寸。 这犹豫间,手上一重,却是花已传到。是支蔷薇,有一尺来长,美则美矣,枝上却有刺。怪不得一路小娘子都接了个烫手山芋似的,嘉语半是哭笑不得,半是不得已,转手抛给了明月。 明月迅速再丢给下一位。 至于此,击鼓传花已经正常轮了起来。 嘉语没有拂袖而去,谢云然稍稍心安,耳边鼓声越发激越,和静县主又喝道:“谢娘子还不诵诗——我鼓都已经击过一轮了!” 谢云然再看了嘉语一眼,颇为歉疚,直到接到嘉语回视“无妨”,方才清了清嗓子,诵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从来诗词多悲歌,这首却透着欢快劲儿,又兼时令得宜,诵声悦耳,鼓点声急,诵声却缓,在座小娘子听过的没听过的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正愉悦,鼓声一停—— 花在一位穿浅紫色裙的小娘子手里。 “是游六娘。”崔七娘在嘉语耳边提点——她知她不识。实则她进京比嘉语还迟,不过家学渊源,就不是嘉语可比。 酒觞浮在她右首一位水红衫子的小娘子面前,这位嘉语有印象,上次陆家赏春宴上见过,是杨三娘。 谢云然诗未咏完,先且暂停。和静县主判道:“该游娘子出题了!” 游六娘性情沉稳,拔了头筹也没有什么喜色,只斯斯文文说道:“请这位妹妹满饮此觞。” 虽然一众贵女都没有出声反对,但是心里多少都觉得可惜——这可是难得作弄人的机会啊,竟然这么规规矩矩地开了场。作弄人从来都是最开心的——只要不作弄到自己身上。 唯有杨三娘大呼侥幸,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赶紧拾起酒觞,自饮了一杯,杯底一亮,笑道:“多谢游娘子赐酒。” 酒饮完,谢云然接着诵道:“……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诗短,到此结束。 酒觞停在元明月面前,花却落进了裴娘子手里,裴娘子见明月年纪小,满脸稚气,就有些慌。年纪大的知道分寸,年纪小却……敢于胡来。 明月拈花,正要开口,和静县主抢先说道:“再来饮酒我可不依!亏得我日思夜想想了这么个好玩的法子,你们就这么对我?” 半是嗔半是娇,裴娘子花容失色,游六娘面上略白。 明月看了嘉语一眼,嘉语略略摇头。 她这个堂妹,虽然相处时候不多,但是那古灵精怪,她见识过的,她要整人,可有的是法子。要对方心大尚好,但便是如此,落在有心人眼里,也是风波。他们兄妹孤苦,又哪里是经得起风波的。 明月摇了摇花枝,却笑嘻嘻道:“阿姐这就是为难人了——我年纪小,哪里知道什么好玩什么不好玩。” 这是倚小卖小,当面打脸了——显然是为嘉语之前被嘲弄酸老夫子打抱不平。 和静自恃身份——和个孩子掐架总不像话——面上已经不豫。 明月却擎了酒起身,走到裴娘子面前,歪头端详片刻,“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裴娘子生得这么好看,倒教我怜香惜玉了。” 亭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连谢云然都不由莞尔,裴娘子更哭笑不得——她这算是被调戏了呢还是被调戏了——被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呔!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家怜香惜玉了。 “这样吧,”明月再开口,她的心又提了起来,“我出个谜,让裴娘子猜一猜,要是猜不到呢,裴娘子就在这园子里,摘最美的一朵花送给我,裴娘子说好不好?” 这回不等和静开口,谢云然已经赞了一声:“好——二十五娘端的好用心!” 明月嘻嘻一笑:“谢娘子谬赞了。” 裴娘子还能说什么,大大方方笑道:“二十五娘出题,我勉力一试。” “这谜啊,”明月慢悠悠起了个头,“要从有天晚上说起,我躺在床上,看见有个东西从房梁上溜了过去,那东西既没有腿也没有手,也没有嘴巴也没有尾巴——裴娘子你说,是个什么东西?” 裴娘子:…… 莫说裴娘子,一众贵女都傻了眼:这是个什么鬼?蛇?蛇虽然没有腿,嘴巴总是有的,就更别提其他了。 裴娘子却是个磊落性子,想不出来就认了,起身道:“诸位娘子稍候,我去给二十五娘摘花。” “要记得摘这园子里最美的一朵呀!”明月满面春风。 “裴娘子且慢!”和静县主 “咚”地狠敲了一下手鼓,说道,“二十五娘这谜出得好,不仅裴娘子猜不出来,我也猜不出来,我猜,在座各位,是一个都猜不出来。我说二十五娘,你不会就随便编了这么个东西出来,根本就没有谜底吧。” 明月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道:“阿姐这说的什么话,既然是谜,哪里能没有谜底。阿姐猜不出来,也不能胡说呀。” “那你倒是说说,谜底是什么?”和静寸步不让。 明月又眨了眨眼睛,却往嘉语看过去:“三姐姐,这位县主阿姐好凶啊。” 嘉语:…… 这丫头倚小卖小都卖出经验来了。无奈何,只得说道:“二十五娘说有,自然是有的。” “哦,”和静县主冷冷逼问道,“你猜出来了?” “县主,”却是谢云然出声道,“我猜出来了。” 和静吃了一惊——她是真心以为这丫头胡编乱造,不想谢云然竟然应了。心里又惊又怒,脱口问:“是什么?” “没有腿也没有手,没有嘴巴也没有尾巴,”谢云然微微一笑,“我猜二十五娘看到那东西,是在雨后?” 明月拍手道:“谢姐姐最聪明了!” 众人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狡猾,没有腿没有手,没有嘴巴没有尾巴——每个字都勾得人往什么活物上想,其实是雨后的水滴——那水滴,可不就有沿着房梁、房柱往下滑的。 唯有嘉语心生怜意:在座都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娘子,哪里见过光溜溜的房梁,又哪里见过漏水的屋顶。这谜虽然简单,却也只有明月出得出、想得到了。 谜底既解,和静闹了个没趣,悻悻只说道:“从来都是猜字谜的,不然,闹出个什么生僻物件来,又谁猜得到。” “县主阿姐这就说错了,天一生水,可不是什么生僻物件,”明月脆生生应道,又转脸道,“裴娘子,我的花呢?” 裴娘子哈哈一笑,转身去了。 众人口中虽不言语,却忍不住想道:这却是个难题。 这园中林林总总,倒有二三十种花,这时节开的,桃花李花,杏花樱花,牡丹芍药,蔷薇海棠,郁金香,映山红,紫金花,含笑,结香,晚茶……要说最美,兴许可以数到牡丹,毕竟牡丹富贵,但是这最美的一朵……却从何说起。都想着怕是要等上许久,甚至有人暗地里寻思,是不是在裴娘子回来之前,先玩一轮。 却不料只过片刻,裴娘子就转了回来,果然拿的是牡丹,艳如云霞,回到亭子里,笑吟吟插在明月的鬓发上,拍手道:“好了。” 明月故作不满:“裴娘子怎么就能断定,这是园子里最美的一朵?” 裴娘子刮了刮她的面颊,笑道:“因为小妹子你艳压群芳啊。” 亭中先是一愕,继而轰然,有的小娘子连姿态都把持不住了,更勿论矜持。都纷纷想道:这个裴娘子也妙。 这要换到其他小娘子头上,一个“艳压群芳”能把人羞死,这亭中桃红李艳的,各有千秋,任谁都提不到一个“压”字,但是明月年纪小,又生得玉雪可爱,眉目精致没得挑,之前偏装了浪荡子的口气调戏裴娘子,这会儿裴娘子调戏回去,可不应景。 一时哄笑过去,鼓点又响。 谢云然轻启朱唇,念的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鼓声一停,诗又未完,花落在天水碧绸裙的小娘子手中,觞却浮于李家小娘子面前——嘉语还是不知道她是李十五娘还是十六娘。 和静说道:“五娘,你出题。”眼皮一撩,似笑非笑看了李家小娘子一眼。 “我……”被称作“五娘”的小娘子一时有些惊慌,像是料不到花这么快就到了自己手里,支吾了半晌。 和静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却也并不发话,只冷冷看住她。五娘子咽了口唾沫,一横心,结结巴巴说道:“我素听说谢娘子是个美人,所以我、我……我想请李十六娘揭开谢娘子的面纱。” 她口中说话,头完全不敢抬起来。 远芳亭中静得像死。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嘉语想道。 宜阳王,她可没得罪过这位王叔。要说是宝光寺,一来都过去这么久了,二来,连始作俑者郑忱都能放过,这会儿却来怪罪她和谢云然——没这个道理啊。 她从前也没见过这个族姐。 嘉语视线微抬,谢云然点了点头。是了,事从谢家起,最后落脚却在她身上:瞧她们找的好帮手。李十六娘——打量她许了李家郎,谢云然顾忌她,她顾忌李家,就该忍气吞声?笑话!这当口想起,自进亭子,自始至终,这位和静县主都没正眼瞧过她,也没有称呼过她——无论排行还是爵位。 原来也不是没有顾忌么,嘉语暗自冷笑一声。 远芳亭里十余名贵女,连着婢子,二三十双目光都往李十六娘脸上涌过去。这姑娘有十三四岁了,并不是太小,未尝就不懂人情世故。谢家今儿办宴,下帖相邀是情分,图的是热闹,不是搅事。 连谢云然都还淡定着:开什么玩笑,都带了脑子来的吧。 和静笑道:“十六娘,看你的了——怕了?” 李十六娘笑而应道:“不怕!”不就是揭个面纱吗,始平王世子敢娶,她还有什么不敢揭的,矫情! 她素来胆子奇大,虽然庶出,却是掐尖要强,两个嫡姐温厚,也助长了她的心气,后来十娘进京,才抢了她的风头,但是对这个堂姐,她是服气的。所以对这个抢了她“堂姐夫”的谢娘子,多少不太服气。 她就不信,摘了谢云然的面纱,谢云然能把她怎么样——华阳公主还是她李家妇呢。有这层关系,就算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小姑子,她也只能受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宝墨园其实是广州这边一个清代的园子啦嘻嘻,觉得名字好听…… 第187章 尊卑主客 虽然在座不少人也确然好奇谢云然的脸——自去年四月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社交场合出现了,更别说露脸,纷纷都想着,即便今日这面纱不摘,难不成成亲那日,却扇还能躲过去? 但是想归想,一直到李十六娘颤巍巍站起身,都没有人相信她真会蠢到去揭面纱。最多也不过以为她会如之前明月、裴娘子一般取个巧,然而眼看着她竟一步一步往谢云然走过去,口中道:“谢娘子,得罪了——” “住手!”嘉语再按捺不住,大叫出声。 李十六娘明显吃了一惊,回头看到嘉语——因嘉语几个入座,并无人介绍,就只有郑笑薇取笑了一次“三娘子”,也没有带姓,所以她也并不认得是谁,只道:“三娘子是要阻止我吗?” “正是。” “不过是个乐子……”李十六娘道。 揭人家伤疤、当众揭人家伤疤,还口口声声不过是个乐子,嘉语怒极反笑:“连翘,给我取刀来!” 亭中一众贵女都愣住。 和静斥道:“三娘子开口就取刀,难道竟要在这里动刀动枪?”她当然知道嘉语是公主,论理该称“殿下”,不过是装作不知。 “不过是个乐子,”嘉语冷冷道,“县主怕了?” “谁怕你——”和静不肯弱了气势,顶了一句,“就是想问,好好的你拿刀子做什么!” “如今还不想做什么,”嘉语淡淡地说,“不过到下回,要是鼓停诗未停,花在我手里,酒又不知道在哪个娘子手里的时候,想请这位娘子在谁脸上划一刀——不过是个乐子,县主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句话出来,亭子里十有八九倒吸了一口凉气,认识的想,三娘子匪气不减;不认识的却想,这谁家小娘子,好大口气!这亭中都是高门权贵的女儿,要谁脸上被划一刀——可不敢想! 特别嘉语这目光一直在李十六娘脸上转来转去,李十六娘心里这惊悚就别提了,简直连脑后勺都凉飕飕的。 说到底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自个儿家里姐妹也有你刺我一句,我绊你一跤的,要说狠劲,自然不及嘉语。只强撑着说道:“三娘子这说的什么话,恕小妹不懂——是规矩如此,小妹并未逾矩。” ——她是觉得冤,便这件事中真有人有错,那也该是五娘,而不是她。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打抱不平的姑娘,怎么就找上她了呢,她不过是照着游戏规矩,听命从事——当然她心里并非不知道,她之所以敢走到这里来揭谢云然的面纱,未尝不是倚仗身份。 嘉语气得脸色发白,真真好心救不起要死的鬼。规矩如此,她敢再进一步,她就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反是谢云然笑道:“五娘子与你耍呢,李娘子还是回座儿上去罢——先前裴娘子猜不出谜,不是认罚去折了这园子里最美的一支花么,要不,你也问问五娘子,做不到要受什么罚?” 这已经是搬来梯子让她下台了。 李十六娘犹豫了片刻,她倒不全然不知道好歹,只是已经走到了这里又折回去,多少丢了面子。 和静凉凉地道:“就是啊,十六娘,不敢就算了,和裴娘子一样认输呗,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哪里能不认输几回。” 这煽风点火得太过明显,几乎所有人意识到了,她这是挑拨李十六娘羞辱谢云然——这个和静县主……谢云然是杀了她父母呢,还是抢了她的夫君,何至于这样步步紧逼,不肯饶人? 李十六娘却因着这话,一横心——她才不要认输!摘了又怎样,难不成她还能戴着面纱进洞房、见姑翁?于是笑道:“谢娘子见不得人吗?” 谢云然退了一步,说的是:“李娘子自重。” “那是……谢娘子玩不起?”李十六娘不依不饶,举手要撩谢云然的面纱,忽然手臂一痛——已经被打落。 嘉语的脸近在咫尺:“李娘子当真要人来教你规矩吗?” “你——” “规矩是尊卑,长幼,主宾。”嘉语冷冷道,“我尊你卑,我长你幼,谢娘子是主人,你,李娘子,你不过是个宾客,作客要有作客的样子,莫让人笑话李家不知礼。” “我——” “三娘子好大威风!”和静叫道,“十六娘诚然是客,难不成三娘子是主人?要说长幼,我长你幼,难道我就能无缘无故教训三娘子你?” 她避开尊卑一节,是知道嘉语爵位高过她;又料想在座大多数贵女都没有爵位,嘉语敢亮身份,必然引来大多数的反感——鸡立鹤群固然被嘲笑,鹤立鸡群却容易引来反感,虽然这反感并不摆上台面。 宫里见识过的郑笑薇却在心里暗暗摇头:和静这招对付别人可以,对付三娘子,怕是要失算。 果然,就听得嘉语心平气和说道:“诚然县主居长,要论尊卑,恐怕我尊你卑——莫非县主也和那些个没见识的人一样,以为家法、族规大过国法?”言下之意,以家法、族规论,你年长,我得听你的,但是以国法论,恕难从命。 国法都抬出来了,好个能拉虎皮做大旗的小娘子!她说她比和静身份尊贵——莫非是个公主?亭中贵女各自心里揣测,又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悄声问郑笑薇的,却无人敢驳。 和静已经气了个半死,偏嘉语歇一口气,又添上一句:“要今日不论尊卑,谢姐姐一开始就不该呼县主,而该称一声元四娘子罢。”这话里说得明白:要不论尊卑,怎么又人人呼你县主? 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郑笑薇已经一口应道:“华阳公主说得对,是我失误了。” ——谢云然称县主当然是没错的,错在她,仗着从前旧识直呼了三娘子。郑笑薇前后思量过,如果一定要站队的话,当然嘉语比和静要紧。 一众贵女则是恍然:原来是华阳公主。就是去年逼自家表姐给宋王殉葬的那个……华阳公主?竟然有人敢惹她?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也有人想道:原来是她们元家内讧,我们一干子外人,凑什么热闹。倒隐隐觉得和静不厚道——她要教训妹妹,犯得着捆绑她们作筏子么。 唯有李十六娘心情复杂:原来这位、这个拿刀子恐吓她,拿尊卑长幼教训她规矩的女人就是华阳公主,她哥哥自个儿挑的妻子!九姐姐还说她好,要容她进了家门,还有她们立足之地吗! 谢云然紧跟着也道:“公主教训得是。”转头看住李十六娘,她一直退是不想撕破脸皮,但是既然是如此、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她微微一笑,说道:“十六娘子是一定要揭我的面纱么?” 众目睽睽之下,李十六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往常都是她看别人笑话。 她想不通华阳怎么会站出来指责她。虽则她是公主,但是已经半只脚进了她李家的门,讨姑翁欢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是,她是公主,她阿姐还是贵嫔呢,又比她差什么了! 然而这个天子跟前都得宠的阿姐,之前却被始平王世子拒过。她当时就想,凭什么,他始平王世子眼光高,还能高过天子?后来跟着姐妹偷偷看过几回,原来始平王世子,却与这洛阳城里的浮华少年……不一样。 她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也许是背脊比别人挺得直一些,也许是眉目比别人生得硬朗一些,不容易看到他笑,然而笑起来,就如噙了春风。后来听说定了谢娘子,那个赏春宴上毁了容貌的谢娘子。 之前也就罢了——毁容之前,谢家娘子的气度,她也是久仰,去年永宁寺塔落成,还大放了一回光彩,但是……那已经是之前了啊,白璧微瑕且有人不能忍,何况、何况—— 她就是想看看,如今的谢娘子到了什么份上,凭什么始平王世子还肯娶她! 城中传闻说是因着华阳公主与谢娘子交好的缘故,然而她不信——不信这世上有人肯做这样的牺牲。兴许是被华阳公主骗了呢,他也没有看到过她如今的容貌,便信了妹子的话,要是日后后悔—— 如今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并不十分明晰,只隐隐的,浮了又沉,沉了又浮。她隐约听说过民间有换亲的说法……当然她并不能继续想下去,谢云然还等着她的回答呢,李十六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这踌躇间,就听得谢云然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原是听不到的,只因为站得近,方才听得清楚,她说:“……就不劳烦李娘子了。” 话到这里,目光又都聚集到谢云然脸上,好奇的,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谢云然素手如霜雪,轻轻一拉——那面纱能有多重,只是对于一个美貌女子来说,这一拉的勇气实在重逾千斤。 始平王世子看不出的,这些小娘子未必看不出来; 在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或者说在对同性的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百倍。 但是——那又怎样,谢云然想,从前她在乎,从前她力求做到的完美,在去年四月的那个下午,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她不可能再完美了,但是她还是个人,她还要活下去。 带着这张不再完美的脸活下去。然而这世间多少明媚鲜妍的面容,迟早都会被时光侵蚀成不再完美——你以为一辈子都这样吗,你以为时间会永远停在你十四岁,十五岁,至多十六岁那个春天的早晨吗?不会的。 好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 而人总要接受自己。 谢云然笑了一下。 远芳亭里寂然无声。与之前的寂然不一样,之前是为五娘子的唐突,如今却各种原因都有。 有人恍然,有人是遗憾,有人安慰,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觉得没意思,也有人暗自羞惭。谢娘子毁容的流言从去年春末开始传,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而崔家的退婚更加重了各种猜测的真实性。 然而这时候看来,不过是双颊、下颌些须红点——虽然是不比从前了,但是这在场的小娘子目光何等犀利,如何看不出她没有上妆——再美的小娘子卸了妆,都会卸去三分颜色。 便有人寻思:就这么点事儿,能让谢家把人藏得紧紧的,藏上一整年? 有知道的也为她高兴:能恢复到这一步,委实不易。 疑心重的却想:莫不是谢家一早就想悔了崔家的婚约,所以才放出来的风声?也不对啊,崔家郎未必就不及始平王世子了。 和静县主面黑如锅底。 李十六娘呆若木鸡。 谢云然重新系好面纱,双手一拍,说道:“好了,差不多也到午时,请各位入席了。”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去看李十六娘了,也没有人去看五娘子——这位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些高门贵女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哪里看不出来她不过和静手里的傀儡。固然有人瞧不起那瑟瑟缩缩的鹌鹑样儿,但是大多数人也觉得犯不上与她计较——和个傀儡计较什么。 今儿毕竟是谢家主场,和静虽有爵位在身,家中豪富更不比寻常,但是这里哪个小娘子又寻常了,她这样跋扈,再三挑衅,哪个不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以后远着就是了:这里的小娘子可不是他家青楼酒肆赌坊中的小娘皮,也不是他宜阳王家养的婢子,由着她搓圆捏扁。 …… 嘉语紧走几步赶上谢云然,谢云然笑道:“三娘不用急。” 嘉语往和静那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谢姐姐得罪宜阳王叔么?”如果是从前有过节,这大好日子,何必请她来,没的坏了心情。 谢云然面上仍是笑,也低声应她:“我原是不想办这好景宴,只是有些事……还是须得做个了结。倒不是宜阳王,是广阳王。” 嘉语一怔,脚下略缓。谢云然往前头去了——她知道嘉语是想得明白的。她今儿是主人,不好露了痕迹。这一问一答,都是把声音压到最低,面上又丝毫不露端倪,在边上人看来,不过是一个身形交错。 “公主!”崔七娘赶上来,亲亲热热挽住她的手,笑道,“公主走得好快!” 嘉语回神来,也微微一笑,想的却是,原来是这样。 …… 李家九夫人日子一向过得不错,这年余是越发不错了。她原是卢家幼女,许的李家郎,当初是郎才女貌,堪称璧人,在九夫人这一生中,难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当然不如意,也不是没有。 只是如今想来,时过境迁,不过一笑而已。 早年也曾经天翻地覆过,更准确地说,是觉得天塌了——究其实,不过是男人偷个腥,只是与别人不同,别人偷花儿朵儿的,还讲究个兔子不吃窝边草,李九郎当初,就颇有些不讲究,爬到嫂子床上去了,却教她不好做人。 也怪郑三娘,既没了夫君,也不回家去,却扮得妖妖娆娆的,成日在眼前晃,也怨不得男人动心。 她原本就比她们都生得好些。好在后来送了去家庵,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再后来回了郑家,更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回来,惹她们妯娌笑成个掩口葫芦。她倒要看看,就这么个淫••娃荡••妇,最后能有什么下场。 不过后来……倒是没了消息,郑家三郎这两年又风光,从前她哥哥在君前也数得上,但是和这位三郎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逼得李家曲曲折折又连上这门姻亲,倒叫她惆怅了一阵子。不过这点子惆怅,就如衣上的尘,些须不顺心罢了,没什么大碍。说到大碍,眼前倒算得上一桩。 她后来是不太管夫君那些个风流账,外头那些个女人,有什么要紧,谁还能杀进这府里来,把她从李家九夫人的宝座上掀下去不成?李家可是有规矩的人家。 早年也是有过琴瑟和鸣,所以膝下才有这一儿二女,要说起,她这辈子最得意的,大概就是这个儿子了吧。女儿终究不成气候,明明也被太后留过宫里,结果出去打个猎,一死一伤回来,倒叫十娘上了位。 倒不是她不喜欢十娘,也是自家孩子,只是隔了肚皮,怎么比得上亲生的。说到亲生,九夫人又想起八娘,八娘是个好孩子,从来也没给她惹过什么事,就是性情懦弱了些,不过大家族的女儿,又不是破落户,要这么刚强做什么。 嘴不够巧,心思转得也慢,好处也就是温顺,八娘这样,九娘也这样,倒是十五、十六娘活络讨她欢心,特别八娘过后,九娘还没怎么着,十五娘、十六娘很抄了几本血经,又膝下承欢,彩衣娱亲,方才冲淡了她的丧女之痛。 九娘还不如这两个妹妹,就知道自己躲起来哭。得亏她,也就是自己的女儿了,给她争来了崔家的亲事。眼看就要出门,嫁出去了,要一心一意帮衬她兄弟也就罢了,总归不必她再来操心。 可是十二郎这门婚事,九夫人看着镜子中仍然丰腴美艳的妇人,皱了皱眉,她是不想应的,只是儿子看中了,夫君又说可,上头老头老太太也点了头,就没多少她说话的余地了。 这两日妯娌小姑都来贺她,说的自然都是好话,但是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论理,娶个公主当然是好事,何况始平王如今势头看好,特别始平王妃……这要是六娘子就好了,公主不公主的,三娘子都封了公主,总不成六娘子还能不封?就是年岁差了点,等两年也是可以的。 这个话她不敢和老祖宗说,连夫君也不敢透口风,怕他又露出那种“你怎么这么蠢”的表情来。妯娌就更加了——十二郎这样争气,她这做娘的自然是为他高兴,但是边上这些亲戚,可就未必了。 只隐隐和十二郎透过一二,十二郎当时苦笑道:“阿娘觉得,这城里打六娘子主意的人多,还是打华阳主意的人多?” “那自然是六娘子。”华阳哪里能和六娘子比。 “这就是了,阿娘你看好的,人家也看好。阿娘看我自然是千好万好,可是阿娘扪心自问,这京中儿郎,就没个比你儿子强的?”李十二郎掰着指头数给母亲听,“要论人才,宋王难道不比儿子强;要说家世,崔、卢、郑都排得上,谢家虽然根基在南边,也不是没有人,稍差一等的柳家、裴家、杨家难道就没有好儿郎?就不说穆家这等累世与皇家通婚的了。这还只是京中,前日儿子见了信都来的周家两个郎君,那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天下之大,阿娘莫要以为无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九夫人想一想,说道,“人家也未必都盯着六娘子啊,这京中好郎君不少,好娘子也不少啊,谢家五娘子虽然已经订了,下头还有呢,就不说崔、卢、郑、穆、陆,就咱们家……” 见儿子一意的摇头,九夫人就更愁了:“阿娘倒不是嫌弃她出身,再怎么着也是姓元,阿娘就担心、就担心——我儿刚才也数到宋王了,宋王身上,可颇有几件传闻,谁知道是真是假。” 十二郎是早料到有这个话,所以回答倒也不慌不忙:“阿娘又忘了,彭城长公主是宋王嫡母,要论起来,他们还是表兄妹,亲戚间哪里能不碰个头、见个面的。” “那也不能——” “阿娘就说吧,要卢表妹遭人劫持了,我刚刚好在场,阿娘说,我是救呢,还是不救?” “那怎么一样!”九夫人立刻叫起来,“那可是你嫡嫡亲的表妹,你要敢不救,你舅舅打折你的腿!你们是打小认识,一块儿长大的,这情分……和他们这一表三千里的哪里能一样——就算是这样,真要碰上这档子事,我也能让你娶了安玉。” 这话又说到表妹身上去了,李十二郎一摊手:“这不就结了,彭城长公主想要为宋王谋娶华阳公主,可不是一天两天,都求到太后跟前去了,要不是被你儿子我截了胡,指不定就成了……” 这话九夫人爱听。彭城长公主什么人,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洛阳城里可没有谁能盖过她的风头,就是如今姚太后当家了,对这个小姑子也是一昧的纵容,年年封赏,都是宗室里头一份。 她能从彭城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抢了人,无异于虎口夺食——一瞬间九夫人觉得自个儿形象都高大了。 但是如今想来,又觉得是儿子讨她欢心,这个华阳公主,她儿子最多不过是远远看过一眼,还隔着帷纱,她却是见过的,要说容色,却是不如六娘子。当然娶妻娶贤,容色倒也不很要紧。 要紧的是……从传闻中听来,这个华阳公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听话的。 这好不容易媳妇熬到婆,要一点婆婆的威风都没机会摆,这日子未免也太惨了点。九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倒不是不知道公主面前,原本就没多少威风可摆,但是一向以来,面上的尊重还是有的。 这要是当面顶起嘴来,她这笨嘴笨舌的,可如何是好。 她也就罢了,她儿子……她儿子这么出色,总不能在媳妇面前受委屈吧。 就算是十二郎能降服她,宋王这一桩,总还是、总还是……就好比前儿吧,她去老祖宗那里问安,远远地看见妯娌绕着老祖宗在那里说笑,问了左右,说是来了个女先儿,说得一嘴子好戏文。 她素来是爱热闹的,赶忙上前去,说的是英雄救美的回目,扯到什么苏娘子千里救夫,她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被蕙儿扯了好几次袖子,回了屋才醒过神来,一拍大腿:那不说的是前年华阳公主被劫么。 怪不得边上妯娌小姑看她的眼神怪怪的,笑得也怪怪的。 之前还胡扯说是贺兰氏,到去年贺兰氏被逼得殉葬了才抖落出来,根本与她没有什么干系,从头至尾都是华阳。要别人替她瞒着也就罢了,当初她的八娘、九娘都在宫里,竟也瞒得家里铁桶一般! 想到殉葬,九夫人又叹了口气:听听!天底下哪里有这么泼的小娘子,这还没出阁,要出阁了还了得!贺兰氏她也见过的,小门小户的可怜,仪态却是好的,要说起,像是比华阳更知礼一些。 倒委屈了那孩子,要不是有咸阳王,到头来宋王没死,她倒死了。便如此,也是拆了人家的好姻缘。彭城长公主和宋王倒没找她算账,莫非真像十二郎说的,彭城长公主对她颇为中意? 她是想不明白,她成天愁着怕娶回来个不服管的媳妇委屈了儿子,彭城长公主难道就不怕?不过也难说,这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肚皮呢。再说了,以华阳的身份,在她面前还能摆摆公主的谱,到彭城长公主跟前,怕是大气都不敢出吧。 想到这里,悚然一惊——是了,彭城长公主是不怕她,宋王自然也不必怕,可是她的十二郎可就……九夫人攥紧了帕子,也是她当初糊了心没想明白,如今寻思起,还是须得和十二郎好好说道说道。 如今才换了庚贴,万事还早。 “蕙儿,”九夫人吩咐道,“去外宅问问,十二郎回来了没有。” 李十二郎对于母亲相召丝毫都不意外。从来妇人被拘于后宅之中,日思夜想,不过眼前方寸,目光短浅在情理之中。虽是他的母亲,论理该为尊者讳,然而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腹诽过。 高门世族的女孩子不比贫民小户,虽不需进学,也让读书识字,明理人情世故,但是个人资质不同,成就不同。他母亲原是卢家幼女,着实娇纵了些,卢家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想着他父亲行九,上头有的是兄长,不必自立门户,自然也不必母亲多么精明强干。娇纵些想是无妨。 却不料三伯父、四伯父接连早逝,五伯父被贬出京,父亲少时虽然浪荡,也不得不出来顶立门户,还算讨圣人欢心,一路仕途平稳。母亲的地位水涨船高,威势却立不起来,如今家里还是三伯母当家——上头还镇着祖母。 李十二郎这样想着,人已经快步进了母亲的院子。就瞧见母亲一脸愁眉,开口便道:“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 李十二郎耐心听了,母亲所忧,无非华阳跋扈,给他气受,又怕她与宋王藕断丝连,委屈了他,毕竟宋王那个才貌,是人人都忌惮。 对付母亲,李十二郎有的是法子,一时只“伤心”道:“原来母亲眼里,儿子竟不如宋王?” 九夫人:…… 九夫人心里想的是“这不是前日你自个儿说的么”,然而到嘴边,还是成了安慰:“你是我的儿子,我如何会这样想,就怕——” “阿娘还是怕我在华阳公主眼中,竟不如宋王?”李十二郎想了片刻,说道,“始平王疼爱华阳公主,母亲难道没有耳闻么,彭城长公主为宋王求娶,是华阳公主不应,如今我求娶,公主却应了——阿娘仍觉得在公主眼中,我不如宋王么?” 九夫人讪讪道:“那小娘子的心思,谁知道呢。”保不定就是和宋王闹了别扭,拿她儿子花枪呢,现如今城里那些小娘子,花花肠子可不比她那时候,如今这些小娘子啊……可怜她儿子,拿了个棒槌就当针了。 李十二郎只管摇头道:“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 这是不是儿戏,也得分人,九夫人心里想道,忽然灵光一闪:“那宋王他如今……可在京里?” 李十二郎道:“宋王的行踪,岂是我能问的。”往日他闲在京中无事也就罢了,如今战事在即,自然不一样。 “有什么不能问的,”九夫人不服气,“你不说,回头进宫我问十娘去——” “阿娘!”李十二郎厉声道,“那不是十娘,那是贵嫔娘娘!” “那不还姓李么,问一问怎么了,凶什么!”九夫人嘟囔道。 “大声是儿子不对,”李十二郎叹了口气,恳切说道,“但是还把十娘当自家姑娘,却是阿娘不对了。十娘进了宫,就是天家的人了,如今又当宠,这宫里多少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 作者有话要是: 这章大修过,删减太多了(望天),过阵子我补个小番外在这里吧TAT 现在先放一段读书笔记占个地方: 昨晚看到李静训(李小孩)她爹妈的事,就西安碑林那个“开棺者死”的小孩。 她爹李敏。 这家子是李陵的后人,看过的资料说比李渊那一家子真。 李敏的祖父李贤,叔祖李远和李穆三兄弟,和北周宇文氏关系非常之近。 李贤抚养过周武帝宇文邕和齐王宇文宪;当时宇文泰要立嫡子宇文觉的时候,就是李远当着独孤信拔剑说立子以嫡不以长(很嫡庶神教了23333)。 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是独孤信的女婿。宇文泰不立他,所以逼独孤信表态。 李穆在沙苑之战中搞死了窦泰(高欢的连襟),后来邙山之战中,救过宇文泰。 所以李敏的身份还是配得上他老婆的…… 李敏他爹是个比较死心眼的人,他家里一门富贵,兄弟都封爵,唯有他封爵的时候觉得不妥,说:我无功于国,这么小就封了爵位,日后当报国恩,恐怕就不能尽孝养了。后来杨坚篡位,他家老的小的都降了,他才降。 死于打突厥。 李敏他爹战死沙场,所以从小就养在宫里。当年他爷爷给皇帝养儿子,现在皇帝(虽然已经换了一家)给他家养儿子,也算是风水轮流转。 长得美,擅骑射,擅长音律和舞蹈。 杨坚的长女杨丽华选女婿,当时云集于弘圣宫的贵公子,日以百数(不知道选了几天),最后选了李敏。 推测应该确实长得很美了2333。 然后丈母娘就帮他要官了。丈母娘和他讲:我以天下奉至尊,只有一个女儿,要不到柱国,你不要谢恩。 去见杨坚,估计是家宴,杨坚亲自弹琵琶,让李敏歌舞,大悦,问女儿:我这个外孙女婿,什么官啊? 杨丽华讲:白丁。 杨坚:…… 对李敏说:授你开府仪同三司吧。 李敏不作声。 杨坚:……不满意啊?那就授你开府。 李敏还是没反应。 杨坚:……好吧,你丈母娘有大功于我,她的女婿,我就不小气了,授你柱国。 李敏于是拜而蹈舞(这个应该很好看)。 后来数历豳州、金州、华州、岐州刺史,都……没去上班,就留在京城里吃吃喝喝,得到的赏赐比功臣还多…… 这么看,杨坚对杨丽华是真比较内疚了…… 后来杨丽华要死了,就和她弟弟杨广讲: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把我的封地转给李敏吧。 很好奇杨丽华的女儿宇文娥英有没有爵位,照理是该有,她出阁的各种排场,基本上和嫁公主没啥区别了,但是感觉杨丽华不把封地转给女儿,而是转给女婿,还是有道理的。 这两口子在隋文隋炀两朝日子都应该过得不错,李敏也不是什么有志向要建功立业的人,混吃混喝就差不多了。 但是也不是没有能力,后来杨玄感造反,以及杨广打高丽,还是有用到他。 到了隋炀帝末年,他的好运气就用完了。 李敏的叔祖李穆死后,爵位由长子继承,长子死后长孙,后来长孙也死了……李穆的第八子李浑就和大舅子宇文述说:如果你能把我爹的爵位弄来给我,“当以国赋之半,每岁奉之”。 李穆的爵位是安乐郡公,猜测这个国税是指安乐郡的税收?那也是很大一笔数目了。 宇文述原本是宇文家的奴隶,后来立了功,赐姓宇文。杨广登基,他是出了大力的,所以他后来果然帮妹夫运作到了这个爵位(嗯嗯,他儿子就是宇文化及,最后砍下了隋炀帝的脑袋) 李浑履行前约,给了两年钱,就不给了……不给了……了。 宇文述气死了,跟朋友讲:我竟然被这货骗了,至死都不忘! 隋炀帝讨伐辽东,有方士和他讲:“李氏应为天子”。 宇文述就逮到了机会,一口咬定就是李浑!然后顺手把李敏拉了进去,说他成天和堂叔、堂兄聊这个事情,策划周详。 杨广这时候还不是太信,叫宇文述查这个事情。宇文述就和宇文娥英讲:你是皇帝的外甥女,难道还怕没老公?死了一个再找嘛。 宇文娥英就信了,就照着他的指使写了表,给她舅舅看。 杨广:哈? 李浑、李敏当然难逃一死,宇文娥英也赐了鸩酒。 所以,完全能够明白为啥杨丽华的封地转给女婿不转给女儿,这个女儿长了个猪脑壳啊!和她爹宇文赟一模一样啊!!! 其实从李敏的家世,很容易看出他为啥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 他祖父李贤运气好,赶在宇文赟登基前就死了; 叔祖李远被儿子李植坑了一把。李植是宇文觉的人,帮着宇文觉要亲政,被宇文护逮到了;二代嘛,犯了事心里害怕,跟爹也不讲实话,他爹给他活活坑死。 叔祖李穆,早年几次救过宇文泰,功劳是有的,也差点被侄儿坑死,侥幸逃过一劫;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后来改朝换代,他手里还有兵,他立场转变得特别利索。 总之,从宇文泰到宇文邕,一次政变,站队没站好就是一个死;从宇文邕到宇文赟,一个昏君,搞不好就是死;从宇文赟到杨坚,改朝换代,站错了就是死;从杨坚到杨广[摊手] 所以说,还奋斗个什么劲。 娶了杨丽华的女儿,仗着杨家父子对她的愧疚,混吃混喝一辈子也就过了,弹个琴跳个舞什么的。 没想到后面还伏了“李氏当为天子”这么个大雷[跪了] 人算不如天算啊。 第188章 虎兕出柙 九夫人最是心软,听儿子这么说,倒也赞同:“也对,十娘也不容易,阿娘不问就是。阿娘也就是替你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宋王回来抢亲不成?”李十二郎笑了,扶着母亲的手跪坐下来,“已经换了庚贴,人阿娘也见过,三伯母也见过,祖母也见过,阿娘是信不过我呢,还是信不过祖母?” “理倒是这么个理儿……”九夫人喃喃说道,再一次被儿子说服了。 李十二郎从母亲屋中退出去的时候,扫视了一下屋里,并没有外人来过的迹象。蕙儿送他到廊下,李十二郎低声问:“又出什么事了?” 蕙儿嘴唇微动:“今儿上午,老祖宗那里来了个先儿,说了段前年时兴的戏文。” 李十二郎长出了口气,这些都是他意料之中,只是最近也太频繁了一点,频繁到他不得不疑心有人在背后使坏。然而宋王的手当真能插进这后宅里来?李十二郎不信,要说彭城长公主还差不多。 但是彭城长公主实在犯不上对华阳有这样的执念,想到这里,李十二郎唤了一声:“真奴!” “郎君。” “去查查昨儿进府的那个女先儿。”李十二郎说。 …… 谢家的席面,色香味俱全不待说,一席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就连和静,连着撞了两次钉子之后,也学会了三缄其口。 到午后,宾客一一告辞,嘉语也没有多留——谢云然出阁在即,谢家事多着呢。就如今日这好景宴,说到底谢家还是自觉亏欠了广阳王,特意请了和静过来,是为好合好散——和静是广阳王的堂姐。 广阳王是独子,也没个兄弟姐妹,这位已经是他最近的亲戚了,也难怪远芳亭中,字字句句都针对她们。 若非和静对嘉语实在过分,兴许谢云然今儿就一忍到底了。 嘉语初时气愤,后来一转念,也并非不能理解。人有同仇敌忾之心,不然,她为什么不愿意昭熙再娶李十娘呢。被退婚——虽则双方还没有到交换庚贴这一步,但是口头约定也是约定——对广阳王是极大的羞辱。 尤其,他还双目失明。身体残缺之人对于羞辱格外敏感。 即便是如此,也还是该有分寸,说到底,便是成了亲,也还有和离的。就为了这点子事,谢家又诚意致歉,犯不上结成死仇。 但是瞧着和静这气性,要谢家能解决也就罢了,要不能,还是须得知会昭熙一声,警惕些才好。 崔七娘一整日都贴着她,临到席散,嘉语索性挑明了:“七娘子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崔七娘笑道:“被你看出来了。” 嘉语:…… “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崔七娘道,“我也是刚想起来,我家五郎听说我来赴宴,拜托我向你问好,问上回那坛子酒可喝完了,味道如何——五郎是小孩子脾性,三娘你莫要见怪。” 五郎……嘉语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明知道是小孩子脾气,却还替他传这个话,崔七娘对周五郎倒是疼爱——起初她还以为她要问郑忱呢。 当时微笑道:“喝完了,味道好得很,还请七娘子替我谢他。” “还有……”崔七娘支吾了片刻,无可奈何笑道,“二郎听说他有个侄儿,在令兄身边做亲兵,不知怎的,也没道别,突然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错,得罪令兄——三娘可有听说?” 侄儿……自然是周乐了。想到这个人,嘉语免不了心里一甜,又怅然若失。 崔七娘察言观色,又补充道:“二郎说他那个侄儿是个聪明人,就是气性大,早年和五郎闹得不愉快,但是如今时过境迁,人也大了……” 嘉语干咳了一声,笑道:“这事我知道,他是回了边镇,想靠弓马出头,七娘子可以回去与周二郎君说,不必担心。” “是这样啊。”崔七娘也微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嘉语在说到“他”的时候,眼眸里像是有点什么奇怪的东西,转瞬即逝。那之后,她再与她说什么,她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心不在焉。 二郎的这个侄儿,还真是个奇人呢,虽然五郎每每提起都一肚子火,口口声声“小贼”,但是二郎说,这是个迟早会出头的人。 迟早……但是战场上,刀枪无眼。 …… 帐门猛地被掀开,扑进来夜风烈烈,连着一身血气,孙腾的脸黑得不能看:“兄弟!”他叫了一声。 灯火边上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目光如寒星一般凛冽。 “让你说中了!”孙腾大刀金马坐在年轻人对面,“没有,一粒粮都没有!”毡帽狠狠砸在地上,“一粒粮都没有,还听到里面有人唱曲儿——可笑,那些娇滴滴的小娘皮,大概也是没吃饱,随时要断气,真他妈晦气!” 将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 年轻人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灯火在瞳仁里跳起来。 “怎么办?”孙腾道。 年轻人握刀的手收紧:“杀了他。” “什么?”孙腾怀疑自个儿幻听了。 这是他兄弟说出来的话吗?这几个月,一直劝大伙儿再等等、再忍忍的人,忽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杀了他……说的容易,那可是刺史!朔州一地的最高长官,且不说那里里外外的防护,杀了他,那是造反! 如今他们是官军,一旦杀了他,他们就是贼! 到时候朝廷一定会派出大军来剿灭他们。到时候这头是朝廷,那头是柔然……难道他们要投奔柔然? “杀了他。”年轻人平静地重复,“没有粮,明天上战场也是个死,咱们这里都饿着肚子,柔然人可不是,人家吃饱了喝足了……不能让儿郎们白白去送死。左右是个死,即便是死,也要让儿郎们吃顿饱饭。” “为吃顿饭而死,想必比被柔然人杀死来得甘心。”年轻人笑了一下,牙齿在火光里一亮,森森,白得耀眼。 他并不想走这一步。一直以来,他都想杀贼立功,一步一步上去,从偏将军,到扫寇将军,到威烈、宁远将军,再到镇远,骁骑将军,到龙骧、骠骑将军……到大将军。 但是到昨天,他就已经知道不可能了。孙腾还抱着最后的希望,要去求一次,他知道必然是无功而返,这条路走不通,已经是绝路了,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还不想死。 他不想死,所以必须有人死! 三娘会明白的,他默默地想,即便他因此,永不能再光明正大行走于世,不能再返回洛阳,甚至有朝一日,会被她父兄杀死于沙场……她会明白的。有时候人没有选择,有时候人可以走的路,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 三娘听说过的的未来,她告诉过他的那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也许根本就只是贺兰氏的一个谎言。他,一个流徒的后代,边镇上浪荡长大的野孩子,怎么可能有一日,晋身大将军? 那样的人物,想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几千几百年才能出一个,怎么会是他? 他还说过……让她等他,等他配得起她。这时候想起来,像一个过于虚幻的笑话,虚幻得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曾出他之口,不曾入她之耳,不曾在这天地间飘荡过,不曾落地,响如金石。 然而—— 然而那支簪子,那支最初她给他的金簪,就握在手心里,压出深的痕。它证明这一切真实发生过。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明天死在攻打刺史府的路上,如果有人捡到这支簪子,不知道会不会帮他交给她。 这支簪子上,有他刻的字,他不知道她的闺名,刻的就只是她的爵号,华阳。 …… 要从前的贺兰袖准确说出乱世开始的那一天,那肯定是笔糊涂账,那会儿她还在和皇帝忙着和太后斗法呢,朔州,云州……在哪个方向她都不知道,更别提距离洛阳多远,离柔然有多近了。 到斗倒太后,朔州已经大乱,接连派出的宗室领军都大败而归,那还算好的,有人连命都没了。后来起用始平王,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方才收服六镇近三十万兵民,而始平王也因此坐大。 当然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贺兰袖万万没有想到,乱世竟始于眼前。 咸阳王并非良人这一点,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让她认识到了:新婚燕尔,尚有几分新鲜,到离了洛阳,咸阳王就开始后悔——没有人愿意离开洛阳,特别是在此之前,他已经离开洛阳太久。 特别是人人都知道,咸阳王归来是太后心中所盼,他会得宠,会跻身高位,也是当时共识——直到正始五年末的一连串变故。 人无法预料自己的命运,无论你是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还是精通兵法的王候之尊。 被逐出洛阳的沮丧精准地击中了咸阳王。 而可能再回不去洛阳,即便回去也不能再有之前的高位,这个事实让咸阳王从沮丧中掉入到更深层次的绝望。贺兰袖并不是没有试过开导,然而在金陵漫长的时光,已经极大地消磨了咸阳王的志气。 他已经不是十六岁时候敢于拍案而起,与权臣对峙的咸阳王了。十年,在金陵的十年是他最好的十年。而如今,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去朔州,为什么他要被发配到那个荒凉的地方去。 又一个十年吗,他不敢想。 身边这个人值得他付出这样一个十年吗,答案当然是不,没有任何人值得。 贺兰袖能够洞悉他这一连串的心理,然而她无能为力。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比如当你手中无粮,而面对嗷嗷待哺的婴儿——如果他肯等,兴许她还有时间,有时间来告诉他,他是有机会的。 有机会回到洛阳,甚至有机会晋身九五至尊。 然而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掉进温柔乡中——天高洛阳远,如果现实这样残酷,不如浮生共醉。 贺兰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匆忙,匆忙抓住的救命稻草,原来当真就只是一根稻草。 ——她从前没有太多机会近身接触咸阳王,那时候还是太后专权,她的活动空间局限于后宫。到这一世,她只知道他当宠,所以他能保住她的命,在三娘的刀下;知道他精通兵法——那是他从前就有的名声,而到底他做过什么,赢来这样的美名,却是她从前所不曾细究。 所以如今到眼前来,乱成一团麻——原本她图的是咸阳王身份尊贵,能征善战是乱世中帝王之资。她高估了他的心志。他醉,她不能跟着醉,朔州刺史府诚然装饰得美轮美奂,但是并没有半分,是为她这个咸阳王妃。 贺兰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举目无亲。在洛阳不是这样的,洛阳,特别是宫里,她无处不在的人脉,像无数长长短短的触角,总能在合适的时候给她以支撑和支持。然而这不是洛阳。 这大概是后来……萧阮南下之后三娘的处境,如今倒教她先尝了一回。贺兰袖并不是没有自嘲,但是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变故来得这样快。 她已经歇下了。咸阳王玩的丝竹,美人,歌舞,她杵在那里,像面碍事的屏风,人人都看得见,人人都装看不见,索性大方一点,把位置腾出来,腾给那些梦想着上位的美人,也腾给她这位荒淫无度的夫君。 天眼看着就黑了,火光是什么时候起来的,贺兰袖并不十分清楚,首先听到的是哭喊声,尖叫,如魔音穿耳,然后才是火光,是奔走的人影,是长嘶的马,是马刀的光,是……咸阳王的头。 被挑在刀尖上,挂在墙头,隔得老远,一眼就能看到。 有人声嘶力竭,贺兰袖听不懂,也许是在叫人投降,也许不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昏过去,手心捏得汗津津的,也许是雪梅庵的那几个月劳作锻炼了她的神经;也许是因为她到底是见过血的,虽然不是这么脏,没有这么乱。 但是她还是比大多数娇滴滴的美人见过更多的血,更多的死亡,她几乎是冷静地叫过来贴身婢子,叫她转过身去,用烛台砸昏了她,冷静换下丝衣,换了鞋,往脸上擦上血污和尘土。 沿着墙根走,走了有七八步,又折转回来,手底一探,那婢子还有呼吸。她不能活了,她想道,她需要一个替死鬼。仍抄起烛台,朝着脸上砸了十七八下,这回是彻底断了气,方才放下心来。 这十余下费了她不少力气。 贺兰袖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是习惯口舌杀人,亲手,这是头一回。她喘了口气,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并没有休息太久。正门是不能走,往后门摸。但是这刺史府到底不是凤仪殿,不是始平王府,她不熟,也不知怎的,起先还有些远的火光和哭喊,在周周转转中,竟然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 贺兰袖开始流汗,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头发湿了,背心也湿了。 伴随着哭喊和尖叫,挣扎和打斗中,有什么飞过来,摔在脚边,定睛看时,却是一条胳膊,白生生的胳膊,被咬得血肉模糊——像是方才跟她搏斗的不是人,而是什么深山里蹿出来的猛兽。 贺兰袖咽了一口唾沫,背抵着墙,粉壁冰凉。 她不会这么容易死的,老天让她重生一次,不是为了来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死去的。她不能就这样死掉!她咬着牙,反反复复和自己说,但是腿脚到底软了,挨着墙根,一溜儿软下去。 应该……不对,是必须趁乱逃走,趁着天黑,趁着到处都是人……道理是道理,手脚却不听使唤。 渐渐地听着尖叫声小了,脚步远了,天边翻起鱼肚白。她自来不得宠,这府里认得她的人也不多,贺兰袖盘算着,要被认出是王妃,那多半被当作奇货可居——她可不想被那些贼子…… 如果假称婢子下人,不知道是会被放走还是留下来服侍。她心思虽然还算清明,急切间却也猜不出贼人来路,但是咸阳王被高高挑起的头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贼人也知道擒贼先擒王。 手段酷烈,杀人干脆,贺兰袖从前并没有太多机会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如果是嘉语在,反而能猜得出:是军中作风。 天亮以后贼人灭了火,开始清场,死尸补一刀,活着的人被赶作一处——贺兰袖起先手软脚软,一半是惊,一半是饿,被踢了两脚,两滚带爬,好歹到了指定地点,与婢子下人混作一处。 酸臭与血腥同时扑鼻而来。 贺兰袖张嘴要呕,却是什么都呕不出来,周围都是惊惶惊恐惊惧恐怖的眼神,瑟瑟发抖的身体挤在一起。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近到跟前,是沾满泥灰与血的靴子,赤脚,草鞋,也有布鞋。不断有人高声呼喝应答,放纵快活的大笑,话说得又快又急,也不是官话,贺兰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是了,这里是朔州,距离洛阳千里,这里的人大多数都不会说官话,会说的基本就是跟着他们夫妻从洛阳来朔州的那些。贺兰袖默默地想,如果混不过去,就只能装哑巴了。 这转念间,说话声、叫喊声、笑声次第歇了,有人到跟前来,快速说了几句,贺兰袖仍然听不懂,但是这声音恁的耳熟。 耳熟,可能是故人。 这个故人敢杀咸阳王,就绝不会是什么善茬。杀咸阳王意味着什么,造反!他是铁了心造反,怎么会放过她这个咸阳王妃?几个念头从脑子里过去,贺兰袖打定了主意,必须,而且是只能装聋作哑了! 有人推了她一下,她像是大梦初醒,惊惶地抬起头。 “……有认识她的吗?”有人扳过她的脸,问她左右的婢子下人。 左右纷纷摇头:“不认识。” “没见过。” “可能是王妃屋里的,”有人大着胆子说,“昨儿晚上我看到她从王妃屋里出来——王妃的人都是洛阳来的,不懂咱们的话。” “王妃,”那个让贺兰袖耳熟的声音沉吟了片刻,再度响起,这回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王妃哪里去了?” 是周乐!贺兰袖这回听出来了,脑子里轰了一声,眼前似有无数的金星乱冒:怎么是他,怎么偏偏就落到了他手里! 不不不…… 他只见过她一面,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一时三刻间应该想不到,贺兰袖拼命安慰自己,脸色还是更白了一些——幸而她脸上抹满了尘土和血污,再惨白也看不出来,便是看出来,也是理所应当。 谁不害怕呢。 贺兰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双手打了一个手势:王妃她……死了。 “带我去看看。”周乐说。他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哑女有什么不同。事前计划再周详,当真发生的时候,总还是会有无数的意外。已经忙了整夜,精神再亢奋,到这时候,还是有些不济了。 贺兰袖心里一喜,知道头关算是过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第一印象就是全部的印象——只要接下来举止不出格。 她低着头,缩着肩,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若是在往常,再加上哭得梨花带雨,就是铁人也能被她融软了。然而眼下不是往常,这些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也没有多少怜香惜玉的心,有人一个箭步上来,劈头就是一下,贺兰袖肿了半张脸,还没来得及感知到疼痛,头皮就是一紧。 那人拽着她的头发往前拖——朝着她卧房的方向。 “这位王妃,”周乐闲闲地问,“是谁家娘子?” 边上有个男声陪着小心回答道:“……就只是个小门小户的丫头,王爷不甚喜,自来咱们朔州,竟没几个人见过这位,连姓氏也都没听说。” 这声音却耳生,并非府中长史,听口气倒像是清客。贺兰袖头皮痛得如针扎,听到这几句话,倒大松了口气,幸而她深居简出,无人认识,不然这当口,如何骗得过去。 周乐想了想:“是姓苏吗?” 他还记得孙腾给他爆过的八卦,说咸阳王给萧阮戴了绿帽子,所以才被发配来朔州。要是因此事而起,咸阳王恶了王妃,也不稀奇。从来情意浓时,只当饮水能饱,到跌宕几回,就知道没有什么比权势重要。 那清客尴尬地咳了一声,并不敢应,只道:“小人、小人实在不知道。” 贺兰袖暗暗记在心里——她的姓氏没有外传,周乐却如何猜到是姓苏?莫不是去年腊月的事以讹传讹,却教他误听了?这却是个机会。 看来这位也不是心腹,周乐想,昨晚上一阵厮杀,死了多少,走了多少,都还在清理当中,不过,如果当真是那位苏娘子,恐怕没这么容易死。他心里想着,往贺兰袖又多看了一眼。 “周兄弟!”一声嚷嚷从身后传来,周乐停住脚步,笑道:“哥哥怎么来了?” 孙腾道:“我听老克说,周兄弟让他们运粮草到武川镇去,这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些,咱们自个儿吃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多余的往外运?” 周乐道:“那边也缺粮。” “哎呀我的兄弟,哥哥知道你是心地好,但是咱们这是造反啊,这是拎着脑袋造反啊,有今儿没明儿的,不让兄弟们多分点,反而给别人,是什么道理,”孙腾道,“让他们吃饱了来收拾咱们么?” 周乐只笑问:“依哥哥看,如今这朝中是明白人多,还是糊涂人多?” 孙腾愣了一下,嗫嚅道:“朝中的事,哥哥怎么知道?” “那哥哥你想想,如果朝中明白人多,怎么放着咸阳王来朔州盘剥、克扣咱们,却没有一个人给咱们说话?” 孙腾道:“那就是糊涂人多了。” “糊涂人瞧见武川、沃野、柔玄几个镇与咱们分了朔州府的粮草,会怎么想?” 好毒计!贺兰袖虽然头皮疼得厉害,尤能想道:怪不得这人后来一度据有中原,如果不是死得早,儿孙不争气,恐怕萧阮也未必能够北上争雄。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孙腾一拍大腿道:“兄弟的意思,是拉他们入伙?” 贺兰袖:…… 世间竟有这等光吃饭不长脑子的人! 周乐却不恼,微微一笑,解释说道:“眼下还不能。底下人糊涂,上头总有些明白的。咱们不过是趁着消息未到,先行一步。他们收了咱们的粮草,就是把分赃坐实了,回头朝廷信不过,他们还有什么路可走?” “要他们不收呢?”孙腾倒不以为耻,只忧心忡忡道,“听说武川镇的镇将从前在始平王麾下,厉害得紧。” “那咱们也能及早防备。”周乐说。整个云州与朔州这几年都粮荒,又接连打仗,他们怀朔镇缺粮,他们武川镇就不缺了?他吩咐送粮的人大张旗鼓,独孤如愿收不收是一回事,下面人知不知道另外一回事。 便朝廷分得出好歹,仍信得过这几个军镇,调了来打他们,上下离心也是迟早。当然这些就不必细说了,更不必提他与独孤如愿的交情。 “……好吧。”孙腾挠了挠头,一向都是如此,他自知本事有限,他这个兄弟却是个能干大事的。他想不明白不要紧,他明白就成了,他跟着干,最多就是掉个脑袋,运气好,一场富贵少不了他。 运气不好,好赖也多吃几天饱饭。 孙腾嘿嘿笑了两声,一歪头瞧见贺兰袖,“咦”了一声,问:“兄弟你逮了这么个小娘皮做什么?” “是咸阳王妃的婢子,带了去认人。”周乐说。 孙腾的八卦心在熊熊燃烧,他也记得去年冬的流言,一时脱口问道:“是从宋王手里抢来的那位吗?” 贺兰袖:…… 周乐“嗯”了一声,他和苏卿染算是旧相识,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咸阳王能从宋王手里抢走她——抢就抢了,还不得宠,实在荒唐。 长廊走到尽头,那清客叫了一声“到了”,周乐身边身高近一丈的怪人一手提着贺兰袖,一脚踹在门上,就听得“嘭!”地一下,门板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尚且完好的形制来—— 孙腾探头看了一眼,“嚯”地怪叫了一声,大为失望——在他想来,王妃的闺房该是软玉温香,不想这样寻常。 “这倒确实像苏娘子的风格。”周乐却想。 地上横躺着一具女尸,脸被砸了个稀烂,穿戴却是华丽,上好的蜀锦,绣纹精致,是一对鸳鸯鸟儿,栩栩如生。孙腾上去摸了一把,越发失望:“就这么个鸟样,也值得两个王爷大打出手,没见过女人吗?” 周乐看了眼贺兰袖,她头发蓬乱,面上尽是血污,自然更认不出来:“这是你家王妃?” 贺兰袖只觉得头皮一松,踉跄几步摔跪在那女尸面前,她当然知道她是谁,却还装模作样看了一眼,提起袖来,掩面欲泣。 “是不是?”周乐冷冷只问。 贺兰袖把脸埋在袖中点了点头。 孙腾反而看出端倪来,问:“怎么,不对劲?” 周乐哼了一声:“这丫头倒是忠心,她家主子不知道逮了哪个做替死鬼,自个儿跑了,她还在这里给打掩护。” “我说嘛,”孙腾一脚踢开尸体,想一想,又上去,把手上、耳上、颈上的环儿簪儿都捋在手里,又瞟了一眼贺兰袖,脸也就罢了,这耳朵后头露出一小块的肌肤,却是莹白如玉,“这丫头倒生得好,兄弟你要不要?” 他举止粗俗,说话也粗,贺兰袖心里一阵叫苦:周乐生前虽然没有称帝,死后好歹捞了个追谥,怎么结交往来的,尽是这么些人物。要落在他手里,少不得挨上一刀,要落在这家伙手里—— 怕是还不如挨一刀。 一时倒有些犹豫不决。 周乐笑道:“我要她做什么,哥哥要就拿去吧,不过兄弟我话说在前头,回头嫂子问起,哥哥可别推兄弟我身上来。” 孙腾恋恋不舍再看了眼贺兰袖胸口——她倒是污了脸面,走动间身形却是无法隐藏:“兄弟这说的什么话,哥哥要了人,还不是给你嫂子使唤,啧啧,王妃的丫头呢,让你嫂子也美一回。” 周乐闻言哈哈大笑,自不去戳穿他那点小心思。 孙腾又问:“那王妃……咱们要不要追?” 周乐摇头:“不必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这又是一句谎言,苏娘子当然是要紧的人物,只是以她的武力值,不容易追。不过要仔细想,她会委身咸阳王,却是个值得玩味的事——她当然不会背叛宋王,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不会,她之所以会成为咸阳王妃,是个细思恐极的事。 她是巴不得燕朝烽烟四起,她的主子好从中混水摸鱼罢,周乐冷冷地想,要是五姓家里哪个小娘子,他还怕她赶回去报信,或者要拿了她奇货可居,不过苏娘子……她比他还要唯恐天下不乱。 就让她去罢。 贺兰袖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到底,还是没有什么比命要紧,对她来说。 …… 外间的天翻地覆,小镇上永远都是安宁的,打仗?哎哟呦哪年哪月不出兵不打仗了,那算事儿嘛。 袁氏吩咐婢子提着挎篮,要往尉家去。尉家在小镇东头,可有一阵子要走,趁早,太阳还没那么毒,鸟儿在新发的柳树枝头叽叽喳喳,一匹马惊了疯似的过去,溅起一屁股的飞尘,袁氏吐了口唾沫:“呸!” 婢子小雨捂着嘴唧唧咕咕笑了起来。 “手放下!”袁氏斥道,“哪里来的毛病,学这么狐媚子给谁看呢!” 小雨知道自个儿主人是个脸酸心软的,也不怕,回嘴道:“哪里学的什么狐媚子,我瞧着娄家的婢子都这样笑!” 袁氏道:“也不照照镜子,也好和娄家婢子比,人家多水灵,哪里像你,五大三粗的,比个男人没差。” 小雨不敢反驳这话,只在心里吐槽,你这个当主子的,都没法和人家婢子比,何况我做婢子的呢。 “怎么,不服气?”袁氏指手画脚道,“瞧你这身腱子肉,一只手能抬起半爿羊吧,人家娄家的婢子都拈针拿线的,手指头那个白嫩——” 小雨重重把挎篮往地上一放! “这又怎么了、这又怎么了?”袁氏大惊小怪道。 “从来只听说主人家嫌弃丫头力气小,做不了重活,怎么到娘子这里,倒是反过来了,嫌我力气大,那也成啊,家里不还有个多余的人么,叫了她来,我们两个一起抬这挎篮!”小雨气鼓鼓地说。 袁氏“哈哈”一笑:“瞧你瞧你,嘴巴上都能挂油瓶了。那什么人啊,人家可是柔然王妃的婢子,也就是咱们家郎君出息,才让我受用一回。要她来抬这挎篮,那不是把针当棒槌用嘛。” 小雨嘟嘟囔囔又抬起挎篮:“那娘子还叫她洗衣服。” “那是磨她性子,”袁氏道,“这富贵人家出来的,就算是丫头,也不见得就肯忍气吞声服侍咱们娘俩了,我要不磨磨她,她这眼珠子还长在头顶上呢。” 小雨哼了一声:“一个小哑巴。”不过是看在娘子说到“娘俩”,心里倒又慰贴了些,娘子也就是刀子嘴,心是不坏的,可惜了那丫头不会说话,不然倒是可以多问问,王帐里的婢子……不知道王妃可美? 主婢俩说说笑笑,心下里都大是畅快,尤其袁氏。孙腾在幢主这个位置上也蹉跎了不少年头,要是立了功,没准能升一升,她心里一直有个隐隐的企盼,指望着夫君位置再高一些,没准能唤得动人手,帮她找找雁娘。 小雨又道:“……这回娄娘子在咱们镇上呆得可久……” 袁氏笑而不语,娄晚君看上小周郎,这镇上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当然是好事。小周这孩子虽然有爹有妈,但是妈是后妈,这爹有和没有也没什么两样,要不是有个能干的姐姐,怕是早死得透透的了。 饶是如此,家无余财,名义上却上有爹妈,下有弟妹,前年他姐还病了一场,可花了不少,哪个不开眼能小娘子能看上他——就算小娘子图他生得好,又哪个做爹妈的舍得女儿往火坑里跳。 要不怎么说呢,荒年都饿不死瞎眼的雀。天生这么一人,就会生这么一人来配他,比如娄晚君。 通怀朔镇都找不到这么好的了。这长相,这家世,这能干!哪里是镇上大头兵能肖想的。这还没过门呢,就隔三差五来得殷勤,这么个娇滴滴大地方来的小娘子,非要认她做干姐姐,你要说里头没点心思,她是不信了。 想到这里,袁氏的嘴角都微微往上翘。 作者有话要说: 女先儿就是说书人,红楼梦里这么用。 第189章 巧舌如簧 小雨嚷道:“我知道,但是她都来了这么些日子了,小周郎君也没见松口——” “你懂什么!”袁氏斥道。 这人呐,就是贱,送上门来的总觉得不好,但是老话说,烈女怕缠男,这反过来也是一样:烈男也怕缠女啊,日子久了,他就知道家里有娘子的好处了……即便是到日后,这娄晚君的家世,也压得住他。 这说话间,主婢两人已经走到了镇东头。尉家景况和孙家也差不离,早年都穷,这几年孩子大了,会自个儿觅食了,日子就渐渐好了,家里也有一两个婢子下人,可不是娄家那等精细的婢子,是什么粗活重活,上手都能做。 尉家婢子阿毛出来,瞧见袁氏主仆,惊喜得大叫一声,几乎同手同脚奔了进去:“娘子、娘子,袁娘子来了!” 里间“啊啊”两声,周氏与娄晚君齐齐迎出门来,一个叫道:“阿袁来得正好!”一个款款行礼:“阿姐。” 几个人进了屋,周氏吩咐阿毛拿果子出来待客,袁氏客气退让了一番,方才分主宾落座。 周氏道:“正要去阿袁你那里问问怎么回事,听说打了一仗,也不知道输赢,都好些天了,阿乐也不见回来。” “小周郎君好着呢,”袁氏冲娄晚君笑了一下,方才往下说道,“……是打了胜仗,这会儿都忙着点人头领赏头,我家那口子往家里送了不少东西,还有小周郎君的一份,叫我给你送过来。” 实则周乐哪里有这功夫,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倒是孙腾捞得多,寻思不好独吞了,又吩咐给尉家留些份子。 周氏是个老实人,哪里想得到这其中弯弯道道,听说人无恙,念一声“阿弥陀佛”,听到打了胜仗,又念一声“阿弥陀佛”,余下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到袁氏吩咐小雨把挎篮拎过来,掀了上头的布罩,被金银布匹一晃眼,方才大吃了一惊,脱口道:“阿乐不会是去打劫了吧。” 袁氏捂住嘴唧唧咕咕笑了一阵。 又与娄晚君道:“前儿二娘认我做姐姐,我这做姐姐的,也没个像样的见面礼能出手,倒是这回,你姐夫得了些东西,二娘要是不嫌——”拉起娄晚君的手,“咔嚓”一下,一只金光璀璨的镯子就戴在了纤细的手腕上。 娄晚君何其乖巧,一迭声应道:“阿姐赏的就是好的。” 周氏忙着吩咐阿毛:“叫大郎来,好生整只羊羔,让咱们娘仨好生乐一乐。”又转脸对娄晚君道:“二娘如今放心了罢,出不了事儿。哪年哪月不打仗呢,那是男人的事,柔然人啊,进不来!” 娄晚君捧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却有些心不在焉,口中虚虚应道:“阿姐说得是。” …… 酒终饭毕,娄晚君自告奋勇送袁氏出门。 袁氏酒意上头,双颊发热,悄悄儿拉着娄晚君说道:“……住进尉家是能拉近和小周郎君的关系,但是二娘啊,你认了我这个姐姐,有些掏心窝子的话,就不能不和你说,这、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娄晚君羞红了脸:“姐姐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过就是怕着兵荒马乱的,承蒙周家阿姐相邀,才过来小住几天,等这阵儿过去,我是真要回平城了……姐姐要是来平城,可要记得来看我。” 袁氏只管摇头,这等话她是不信的。她喝多了,头重得很,一个娄晚君,两个娄晚君,三个娄晚君——无数张脸在上头晃动,看着像是娄晚君,又像是——“雁娘、雁娘!”袁氏哭了起来,“雁娘,阿娘想得你好苦……” 夹杂着有人惊叫的声音:“娘子、娘子!” “嗳哟这可怎生得好!”周氏闻声赶出来,看见瘫成一摊儿烂泥还扯着娄晚君不肯放手的袁氏,一拍大腿叫道,“大郎、大郎快去套车,送你袁婶子回去——怎么就醉成这个样子,才喝了几碗啊……” 娄晚君道:“周姐姐,我送阿姐回去——” 周氏道:“这辰光也不早了,大郎去了空车回来倒是无妨,你娇滴滴一个小娘子,深更半夜的,要撞上……可不得了。” 娄晚君垂头想了片刻,说道:“索性我今儿晚上在阿姐家住一夜,明儿再回来?” 周氏道:“那也是个法子,一路上多小心——大郎、大郎,娄娘子要一同去,你可小心点走大路……” 尉粲粗声粗气都应了,套了车到门口,闷声说道:“娄娘子上来罢!” 小雨和娄晚君的婢子桃叶一左一右扶着袁氏上了车,然后娄晚君小心翼翼提起裙摆,周氏尤在外头絮叨:“大郎你也在孙家住一晚罢,不急着赶夜路回来,横竖小孙和你阿舅好……” …… 贺兰袖从前听萧阮说起过周乐这个人,说器宇深沉,权谋机变,身却身段柔和,颇念旧恩,顾事周全,很能得人效死。不然,以他的出身,一个镇将也就到头了。 那时候她想他渤海周家虽然不是一流的门第,也是世族,虽祖辈落魄,也该有个底线。 到孙家她就知道错了。 从前她所理解的穷苦的极限是雪梅庵,要自己动手劈柴,打水,煮饭,但是到孙家才知道穷苦在于细节的方方面面,比如厕上,比如衣物,比如食物的种类,再比如窗户门缝里多少年没有打扫过的污垢。 她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一双挑剔的眼睛——就和洛阳城里那些高门贵女挑剔当初她和三娘一样——在所有人都能安之若素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所居,并非人间。 风沙一阵接一阵,遮天蔽日,陶瓮里的水是早就浑浊了,要在洛阳,洗地都嫌脏。然而听说是淘米用的。 她干呕了许久,到最后什么都呕不出来了。 她刚到朔州时候自嘲的话,如今都一一到眼前来。是的这就是后来三娘差点经历的——她差点被卖到柔然,那里漫天风沙,便是贵为王妃,一年到头也洗浴不了几次。但是周乐援手,她得以逃脱。 而如今,却是她流落到这与柔然比邻的怀朔镇上,一个幢主的家里。这样的家庭,已经不是赤贫,她看得出,这家的女主人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她笑得爽朗而大声,举止粗鲁得不像是一位贵妇人。 当然她原本就不是,不过是个刚刚洗脚上岸的泥腿子。兴许还没有上岸,如果以她贺兰袖的标准来看的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孙腾并没有来得及对她做什么,就把她押送到了这里。这里的人生得高大,镇上晃来晃去衣不蔽体的军汉,黄的黑的牙齿,黑的脸,嗡嗡嗡乱飞的蚊蝇,手臂和脖子上的脓包。 后来这群人……后来就是这群人占领了洛阳,贺兰袖几乎是惊恐地想,这群人和锦绣洛阳,她不能想象这群人和洛阳的交集。洛阳矜贵的牡丹怎样被揉•碎,洛阳骄矜的仕女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当然这时候她也没多少心思来悲天悯人——她不求人怜悯就不错了。进孙家第一天,就被发配了去浆洗房。天知道这一家人不过七八口,怎么衣物就堆成了小山——好吧这是下马威,她懂。 那个黑黑胖胖的丫头——据说是女主人的贴身婢子,在她看来,这样的资质,做洗脚婢都不够格,哪里就能做到贴身婢子了——总找机会来与她说话,可惜她说的话她不懂,她也不敢贸然开口。 她的机会不太多,不能浪费在无谓的人身上。她必须找到那个能带她离开的人。起初她不知道会是谁,后来她听到了“娄”这个姓氏。 周乐的妃子姓娄。 娄晚君后来活了很久,但是也没有久到,能让她见到她——她死于王朝覆灭之前。一个久闻其名,而最终都没有见到的人,贺兰袖好奇地想,这时候,乱世还没有开始,所有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已经像后来那样果断和强硬了吗?后来……在周乐死后,她还活了不短的年岁,她的儿子们一个一个登上至尊之位,又一个一个死去。她在他们的背后,是不可忽视的存在,一个巨大的阴影。 娄家在周乐起事之初所提供巨大的财力、物力与人力的支持,让周乐在成事之后,仍然不得不忌惮于此。他不能辜负她,也不敢。就如同汉初吕家之于高祖,不同的也许是,吕后只有一儿一女,而娄氏……贺兰袖不是没有惊叹过,她所生育的子女之多,足以撑起她的威望,几乎贯穿周氏王朝的始终。 后来,她死之后,被作为一个公认贤惠的妻子被载入史册——以周乐的成就,作为他的发妻,她理当这有一笔。然而她看的时候忍不住冷笑,北朝风气,接纳丈夫没完没了的姬妾,并不是个值得夸耀的事。 哪怕他已经尊荣如王侯。 当然,以男人的标准,这种贤惠确实值得大力宣扬和褒奖。 那些愚蠢的男人啊,她才不会相信娄氏的“贤惠”。 如果真贤惠,三娘怎么会被送到她的刀锋之下。每次想到这里,她都几乎要狂笑,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让以精明著称的娄氏上当,便她信,周乐能信? 只是他也无可奈何罢了。 这个女人能带她离开这里,贺兰袖对此深信不疑。她会找到机会接近她,她有的是砝码,有的是足以吸引她、诱惑她,带她离开这里的砝码,哪怕只是从这里到平城……那也是好的。 但是这晚,那个叫桃叶的婢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贺兰袖还是不大不小吃了一惊:何来之速也! “我家娘子有请。”她说。 贺兰袖在微冷的月光里看这个婢子。她生得只能说平常,倒是肤色略白,脸上略有几点麻子,平添了风韵。 她后来给周乐生了一个女儿,在周乐死后,动荡的朝政中,这个庶出的公主与驸马南逃,萧阮就如当初燕朝的皇帝接纳他们父子一般,秉着千金买骨的信念接纳了他们,她的女儿进宫,做了太子的嫔妃。并不得宠……不过那是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贺兰袖点了点头,让婢子领路。 桃叶显然对孙家熟门熟路,不多时候就带她进了娄晚君的屋子。娄晚君这年不过十五六,肤色微黑,并不符合时下以白为美的标准,但仍是漂亮的,紧致的肌肤,秀美的眉目,风度虽然不能与高门仕女相比,在这里已经够用了。 即便到平城,也是能得人赞许的,至于洛阳……洛阳又不一样,贺兰袖暗搓搓地想,后来周乐入主洛阳,这样一位女主人,应该是遭到过抵制,至少是嘲笑的。 不过,刀锋之下,所谓高贵,风度,说到底都是笑话。 目光在空气里相撞。如果是在廿年之后,也许能噼里啪啦撞出火花来,不过这时候还早,处境亦迥异,娄晚君用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个狼狈的婢子,而贺兰袖也老老实实收敛了锋芒。 形势比人强。 “去!”娄晚君略皱一皱眉,“把脸洗干净了再带上来!”这句话却是对桃叶说的,桃叶应了,上来拉扯贺兰袖。 贺兰袖虽然依旧不懂她的话,却挣扎了一下,挣之不脱——要说这块儿的丫头真是孔武有力——当下叫道:“娄娘子!” 字正腔圆的官话。 娄氏却丝毫没有意外,只淡淡地说:“你会说话,你是中原人?” 周乐在外头造反,倒把家里瞒得死死的,许是时候未到,贺兰袖心里想着,口中应道:“我是洛阳人!” 娄晚君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是让我的婢子拉你去把脸洗净呢,还是自个儿去?” “我长什么样重要吗?”贺兰袖上前一步,低声道,“重要的难道不是小周郎君的心上人么?” 她声音虽然压得低,但是这屋里才多大,桃叶站得又近,立时就跳了起来:“姑娘,看我撕了她的嘴!” 娄晚君却摆手,让她退一边去。这个用锅底灰污了脸的女人看来是个眼明心亮的主,在孙家不过几天,对孙家有所了解也就罢了,连自己……连自己对周郎的心事都能打探得到,这可不一般。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需要降服——也难怪袁氏把她丢浆洗房里磨性子了。 至于她……她可不能受她辖制。 贺兰袖是个惯于辖制人的,哪里能猜不到她所思所想,当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她是谁,我在洛阳见过小周郎君。” 不是平城人么,娄晚君心思一转,这丫头倒是很能大吹法螺。 于是摇头,吩咐桃叶道:“拉她下去洗净了脸,我倒要看看,这装神弄鬼的,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 她不信?贺兰袖心里咯噔一响,登时就明白过来:娄氏看上周乐,显然有些时候了。也不知道周乐是如何与她说的,骗得她这样死心塌地——她可不信,这到嘴边的肥肉,男人有舍得不叼的。 当初……便是萧阮,他舍得推拒三娘的婚约么。 怕是没说到点子上,贺兰袖把心一横,抛出第一个诱饵:“娘子要是不信,何妨去问问小周郎君三娘子。” “三娘子”入耳,娄晚君猛地瞳孔一缩,却催促桃叶:“还不赶快!” 贺兰袖傻了眼。 “娄娘子,”她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在取得主动权以前,露出真面目都是不理智的行为——“娄娘子就当真不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娄晚君倒也不吝坦白,对这么一个她一个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不过你要明白,你身上的疑点这么多,叫我怎么信你?” “娄娘子在怀疑什么……娄娘子想知道什么?”贺兰袖叫道。 “我想知道,”娄晚君笑吟吟地道,“你是谁,你一个汉女,如何流落柔然,又如何混到柔然王妃身边——” “我是汉女没有错,”贺兰袖当机立断,决定尽量说实话——她就不信,没点根据,娄晚君能无缘无故深更半夜里把她提溜过来,“我不认识什么柔然王妃,我是朔州刺史夫人的婢子。” “刺史夫人?”娄晚君呆住。虽然之前看到金镯子,心里就有所怀疑,到但真听到消息,还是不大不小惊了一下。 “刺史夫人,”贺兰袖肯定地说——她可以肯定,娄晚君定然是早看出了端倪,只是抛出来试探于她,“也是咸阳王妃。” 娄晚君越发惊了:杀宗室王,这是叛乱啊。 娄氏不算高门,在平城也不过中等门户,她祖父曾是显祖近侍,父亲不过坐享其成,兄长却也曾出仕,做到过南部尚书。兄长过世之后,家族中再无出色人才,弟弟倒是精明强干,只是年岁尚小。 她幼时跟着兄长耳濡目染,也打理过家族产业,并非不知世事的闺中女子——寻常闺中女子哪里有这样的胆气,从平城追到怀朔镇来——叛乱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祸。 周郎他……如何竟选了这样一条路?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难免不带出颜色。贺兰袖抓紧时机道:“我瞧着小周郎君公正严明,如何竟会做这等事,多半是被人骗了,如今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忽然胸口一紧,却是娄晚君怒目圆睁:“你到底什么人,是王妃的婢子,还是你就是王妃?” “娘、娘子——”贺兰袖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干干笑道,“娘子想多了,我如何能及王妃万一。” 娄晚君冷笑一声,放开她:“你既然自称是王妃的婢子,那我问你,你家王妃是什么人,姓氏,家世,平生性情如何,都给我如实道来!” 贺兰袖也想不到娄氏竟是如此难缠的一个人,或者她早该想到,寻常女子,便能侥幸遇见这样一个人,也未必能得到,便能得到,也未必跟得上他的步伐,跟得上也未必熬得住这一路艰辛。 ——譬如她的姨母宫浣初。 便熬得住,也未必坐得稳。譬如汉光武帝的第一任皇后郭圣通,以家世论,吕后也好,娄氏也罢,通通都远不及她,汉光武帝也未尝不是个厚道人,她也不是生不出儿子,但是偏偏就坐不稳这母仪天下的位置。 越发小心翼翼,斟酌措辞道:“我们王妃姓苏,闺名却不是我们做奴婢的能知道的了,原是宋王府的人,去岁冬许了我家王爷……我原是咸阳王府里的,被拨了去服侍王妃,王妃性情柔和,目下无尘,倒不难伺候。” 性情柔和与目下无尘听似矛盾,实则不然,柔和是对咸阳王而言,目下无尘,是不屑与下面人计较,所以反而不难伺候。 娄晚君见得多,倒不疑心这个。她不在洛阳,并不知道宋王何许人,也挤不进高门的社交圈,只问:“宋王府的人……宋王府的什么人?” “听、听说是宋王的表妹。”贺兰袖道。 北朝并没有显赫的苏姓人家,但是咸阳王天潢贵胄,却也不需要什么高门淑女来提升自己的门第。这事儿乍听不对劲,但是往往这样的,反而是真——编织出来的谎言反而会合乎情理。 娄晚君心里忖道,如果这个女人没有说谎,当真是咸阳王府的人,那么她口中的三娘子……如何又看得上周郎?周郎如何认得咸阳王府的人?这个念头只一转又转开去:“那现如今,你们王妃人呢?” “王妃她……”贺兰袖露出犹豫的神色,娄晚君瞟了桃叶一眼,桃叶上来,一把褥住她的头发喝道:“姑娘信她胡呲呢,咸阳王妃何等身份,她的贴身婢子,哪里就能见过周郎君了,要是见过,周郎君怎么可能认不出她来!” 作者有话要说: 雁娘是随手一笔,孙腾夫妻贫苦时候丢了个女儿,后来孙腾跟着小周(原型)发达了,也没有找回来,他总疑心自己的女儿被拐卖做了奴婢,所以放了近千个奴婢,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在其中。 如果是故事,应该有峰回路转,一家团圆…但是没有了,他的女儿没有找回来。后来袁氏过世,他就另娶了……他另娶的那个妹子也是很有故事的(抚额) 第190章 郎心如铁 这话切中利害,连娄晚君都不由地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好桃叶,关键时候还真用得上! 贺兰袖吃痛,哪里还敢拿乔,忙着叫道:“我是当真见过小周郎君,在跟着王妃去宝光寺礼佛的时候,我瞧见了周郎君,他却没瞧见我,他那时候、那时候全部心思都在三娘子身上,如何瞧得见我?何况那天晚上我又把脸涂花了,装了哑巴,就是见过的,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她这一大篇话滚滚而来,娄晚君却只冷冷道:“谁问你这个了。” “是是是,”贺兰袖又道,“我原是不想背主,所以不敢说,王妃于我虽然没有多少时日,到底主婢一场……小周郎君叫我认人,我认了那个穿王妃衣裳的婢子说是王妃,但其实、其实——” “其实如何?” “其实王妃已经逃走了。” “怎么走的?” “这、这婢子就不知道了。”贺兰袖急眉赤眼,语无伦次,“那晚上乱得,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都是死人,连王爷也……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已经不见了人,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没走脱的都死了……” 娄晚君见她不似作伪,思量了片刻,又细细问了咸阳王府的诸般规矩、往来人情,以及如何落进孙腾手里,又如何被送到怀朔镇来,前前后后问了有近一个时辰。 幸而贺兰袖说的九真一假,倒没露出什么破绽,只是精神上疲倦已极,恨不能早早回屋去歇上一会儿——哪怕并不如洛阳城里、刺史府中高床软枕,只有一堆干燥的稻草,那也是极大的享受了。 末了终于听娄晚君吩咐道:“好了桃叶,带她下去净面。” 贺兰袖:…… 贺兰袖这时候真是崩溃的。 但是意料之外,看了贺兰袖洗净污泥的面容,娄晚君倒没有多说什么,在她看来,王妃的婢子容色姣好是应该的,就小门小户的小娘子身边,都少不得配上几个俏丽的婢子,何况贵为王妃。 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人,虽然在这怀朔镇,也当得起佳人两个字了。这却是娄晚君见识短了,这世上大多数的佳人都只需中上之姿,配以合适的妆容、衣饰、风姿、才情,就足以倾倒大多数人了。 娄晚君挥手让桃叶把人带了下去。 …… 桃叶回来,服侍娄晚君卸妆,宽衣,忍不住说道:“不是婢子多嘴……” 娄晚君瞪了她一眼:她是她心腹的婢子,有话大可以直说,不必绕来绕去的。 桃叶嘿然笑了声,眉目间又堆起愁云:“姑娘,那个咸阳王妃的丫头说的话……不会是真的吧?” “你说呢。” “婢子觉得……嗨,婢子听着倒不假。” 要编出这么一大篇话,还听不出破绽,可不容易。桃叶跟着娄晚君,也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这些天镇上异动,她们是看在眼里的——若非这么个借口,也住不进尉家去。 “我听着也不假。”娄晚君道。 “那……那可怎么办,小周郎君他——”桃叶都快哭了,她们主婢在这怀朔镇上吃了有小半年的沙子了,要不是……何苦来。 娄晚君略叹息了一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桃叶睁大了眼睛:“娘子你、你、你要——” “都明儿再说吧,”娄晚君道,“无论如何,今儿都太晚了。” 话这样说,到桃叶轻轻带上门,娄晚君还睁着眼睛看着房梁,无法入睡。哪里有说的这么轻巧。 造反!做什么不好要造反! 她要如何才能把周乐拉出那个泥坑?还有那个不知道姓氏的三娘子……她并没有逼问贺兰袖这个,这想必是这丫头留着自保的,她不能逼得太狠。更何况,和造反比起来,他有个什么心上人,根本不重要。 …… 贺兰袖醒来,发现自己在车上,那可不是始平王府的翠幄青绸车,也不是她后来出行常坐的翠盖朱缨八宝车,甚至不是洛阳贵人常坐的双辕油壁车,车里狭窄,简陋,粗的木刺棱棱地支出来。 她用了片刻认清楚自己眼前的处境。 这项技能是重生之后渐渐训练出来的,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告诉自己,这不是金陵的未央宫,不是洛阳的凤仪殿,是始平王府,她昔日住过的偏院,是雪梅庵,身子底下硌得生疼的木板,是朔州刺史府,而此刻,是不知道将奔往何处的马车……不,是牛车。 贺兰袖动了动眼珠子,看见正襟危坐的娄晚君和桃叶,桃叶瞪了她一眼,贺兰袖觉得全身的骨架都快要被颠散了。 “这是……”贺兰袖犹豫了片刻,看往娄晚君,“往哪里去?” 娄晚君避而不答,却问:“你想要到哪里去?” 贺兰袖攀住车窗,稍稍稳住身子,闻言不由苦笑:“我想到哪里去……有用吗?” “那又何必多问呢。”娄晚君轻飘飘一句话,像尘埃,从九天之上飘落下来。 贺兰袖怔住,可不是?去哪里由不得她,问清楚管什么用,她能半路跳车?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兵荒马乱,跳下去就是个死。 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最终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这随时能把人心肝脾肺都颠出来的路,贺兰袖咬紧了牙。 如果这是回平城的路倒好…… 周乐造反,娄氏会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吗?这可不是从前,虽然贺兰袖并不如嘉语对周乐生平了如指掌,却也多少记得,他是先成了亲,再造的反,所以娄家人才会是他最初的班底——那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今,她还犯不上一棵树上吊死。 想到这里,贺兰袖倒有些懊悔,她昨晚可不敢多说周乐的不是,怕激得她性起,虽然不至于一刀结果了她,皮肉之苦却是不会少;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她说了周乐不是,多半也适得其反。 人年少的时候,最容易感动自己,反对的声音越大,越咬牙坚守,至于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心,谁知道呢。 要说起最初,娄氏和三娘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家世论,都是下嫁,以门第、人才论,各有高攀,然而娄氏什么结局,三娘又什么结局。贺兰袖浅浅叹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 她和三娘,就是一根藤上两个瓜,恨到底都还牵扯不清——也不知道阿娘在洛阳过得怎么样,她知道是不必担心的,只是这时候又想起来。 娄晚君再瞟了贺兰袖一眼,昨晚看起来只觉得平常,今儿在车厢里,又像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具体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出入过王府,王府里一个婢子都有这样的神采,也是让她惊叹的。 无论如何,都见了周郎再说。 她今儿是一大早就去见袁氏,果然如她所料,袁氏宿醉未醒,她匆匆喊了小雨出来,先是大惊小怪吓唬一通,说他家里的丫头有问题,然后在小雨的苦苦哀求下提出解决方案:带贺兰袖去见周乐。 小雨不敢去打搅袁氏,又使唤不动家里的车,最后还是娄晚君自己找了尉大郎,赶在袁氏起床之前溜之大吉——袁氏就算见识短,也不敢在这当口放他们去战场,尤其不敢放尉大郎去,这对尉家没法交代。 娄晚君倒是习惯了这牛车颠簸,闭眼小憩了片刻,直到外头传来尉大郎的声音:“娄娘子,到了。” 朔州治所善无尉大郎来得并不多,也是赶巧,进城不远就碰到了周乐身边的亲兵——自然是认得他的,还大大惊讶了一番,问他何所来,待听说车上带了三个小娘子,那亲兵眼睛都亮了。 ——乖乖,他们将军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呐,平常营里连个妓人都不召,这一来就来仨! 贺兰袖赶紧往外探看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正看见周乐迎面走来,登时面上刷的雪白。这是才出狼穴,又入虎窝,不,这不是虎窝,这就是虎口啊!双腿一软,身子就往下滑,被桃叶拽出车来。 青天白日的,周乐看了一眼天色,再看一眼地上,明晃晃的黑影,是人,不是鬼——是长得像么? 世上哪有这么像的,便有,他也容不下! 贺兰袖自知绝无生理,双足方一落地,拼命挣脱了桃叶,扭头就跑。说时迟那时快,众人都只见一道儿刀光雪亮,然后“咔嚓”一声,贺兰袖已经瘫倒在地,一滩血,从肩上涌出来。 ——周乐拔了刀,刀柄砸碎了肩胛骨。 贺兰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啊啊啊”地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 周乐却丝毫都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也不知道从哪里捞过来一把草,塞住她的嘴,吩咐道:“桃枝,带她下去。” 那个面如黄蜡,身高近一丈的怪人又出现了,贺兰袖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这绝望,比肩上的伤还来得重。人被拖远了,隐隐听见周乐的声音,他说:“……娄娘子从哪里找到的这个逃奴?” 逃奴,贺兰袖心里有多恨多愤懑,娄晚君心里就有多惊讶。她之前是想好过说辞的,譬如劈头就问:“郎君何以糊涂至此!”或者还有别的,但是一个照面,就被贺兰袖的血惊到了。满地都是血。 娄晚君虽然见过世面,但是何曾见过这样的凶残,一时身子也有些软,周乐见状喝道:“还不扶住你家娘子!” 却是对桃叶说的。 桃叶吃了一惊,方才慌慌张张扶住主子。说真的,她自个儿的心这会儿还跳得厉害呢,这个小周郎君,平日里看着笑嘻嘻的,只是个不太正形,哪里想得到、哪里想得到……这么大一滩血呢。 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得亏他下得手。 “先进来吧。”周乐说道。 桃叶扶着娄晚君往里走。幸而周乐那亲兵识趣,牛车是直开进刺史府里——如今这地儿已经被周乐占作了军营,不过十几二十步就到了。周乐吩咐道:“豆奴,你去外头守着,我和娄娘子有话要说。” 跟进来的尉大郎愣了一下,看了眼娄晚君,呆不楞登地应了一声,转身到门口去了。周乐看桃叶,桃叶扶着娄晚君坐下,自个儿也退了几步。 周乐叹了口气,自决定杀人取粮到如今,他都没能好好歇会儿,眼睛里全是血丝,下巴上也长出硬的青茬来。他脑子转得极快,在看到贺兰袖的那个瞬间已经反应过来,是自己之前误判了。 咸阳王妃不是苏卿染,是贺兰氏,她没死。 不知道三娘知不知道这个事,贺兰氏又如何与咸阳王搭上,以及,怎么就落到了娄晚君手里,纷至沓来的念头都被他一并压下去,如今重要的不是贺兰氏,而是眼前的娄晚君,她知道多少。 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更好的开场白,只得说了句废话:“娄娘子怎么来了善无。” 娄晚君垂头沉默了这许久,听周乐问起,方才缓缓说道:“昨儿袁家姐姐给了我这只镯子,我瞧着并不像柔然那边的东西。” 镯子?周乐目色往她手腕上一扫,心里已经把孙腾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是一向知道他贪财,只是用人之际,不能太计较。这下好,闯出祸来,得亏是落在娄晚君手里,这要是被别人看到—— 他一向都知道娄晚君对他用心,自然知道她不至于外泄,虽然心里未尝不诧异于这个小娘子的机敏,沉吟半晌,只道:“惊到娄娘子了。” “惊到我的不是这个!”娄晚君猛地冒出一句,四目相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知道不能宣诸于口。 周乐道:“娄娘子有心……一会儿我让桃枝送你回平城,朔州乱,暂时就不要过来了。” 送她走,因为这里乱,娄晚君心里生出若有还无的一丝甜蜜来,到底他担心着她。然而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失落,送她走,因为他的抉择与她无关,他甚至懒得与她解释,为什么抛下前程造反。 他的未来,无须她参与,所以送她走。 娄晚君咬了一下唇,那句不该出口的话,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直接冲了出来:“如果来的是三娘子,你也送她走吗?” 周乐的眼皮跳了一下,又静了下来:“她不会来这里。”该死,想是贺兰氏告诉了她,她还说了什么? 果然有三娘子其人,娄晚君想的却是,果然……那个女人没有说谎么。 “她会赞同周郎如今的决定吗?”娄晚君问。 周乐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别开目光,她刺到了他的痛处,他几乎是狼狈地笑了一下:“娄娘子……” “她有什么好。”娄晚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问这样一句话。 那像是平日里她瞧不起的那些个小娘子会说的话,她们娇弱得风一吹就倒,说个话也夹缠不清,只会躲在父兄的羽翼下,像那些鸟,嫩黄的羽,鲜红的喙,叽叽喳喳地唱歌,好看是好看,就是不顶用。 但是事到临头,这句话竟然自然而然地从她口里摔了出来。 “我……”周乐迟疑了一下,三娘当然好,什么都好,但是这些,并不足以与外人道,于是出口就只是,“我先遇见她。” “如果先遇见的是我呢?”既然已经丢了脸面,娄晚君索性也顾不得了,不依不饶地问。 周乐摇头。 这世上就没有如果这件事,如果没有遇见,如果遇见太迟,他没有想过,何必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他起身来,说道:“回平城去吧,娄娘子,你的恩情,我记着,有机会我会报答娘子的。”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娄晚君想说这句话,但是最终,也没有出口。 让他记着,让他欠着……总好过他忘了她。日子还长,这个三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总有一日她会见到,诚然他先遇见她。 但是这世间的缘分,就只有先来后到么,她不服、不服! …… 贺兰袖再醒来已经是半夜里,空空如也的胃提醒她时间的流逝,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强烈的饥饿感让她过了很久才能把视线凝聚起来,看清楚眼前的烛光,烛光里的人。 持烛的人是周乐。 第191章 风云初动 她觉得周乐像是咧嘴笑了一下,这个人,像是无论在什么境况下,他都还能笑得出来。 凭什么!贺兰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她知道落在他手里,就是个死:三娘要他杀了她,他就一定会杀了她,前次不过是失手,而这次……明明是同一个人,贺兰袖却隐约觉得,眼前的这个周乐,与雪梅庵里出现的那个少年,已经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那是他必然会走的路,就像燕朝必然会乱,萧阮必然会南下,娄氏与他必然会相遇。 想到娄氏,贺兰袖终于没有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周乐有些发懵,他皱了皱眉:这个女人是惊恐过度,吓疯了么——她笑什么? 贺兰袖并没有笑多久,笑这个动作牵扯到肩部的伤,痛得她流下眼泪来,她不是娄氏,她没有这么刚强,眼泪是她无往而不利的武器——虽然在周乐面前并没有什么用。但是到这时候了,她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总是逃不了一死。在雪梅庵的时候她还有足够的斗志,相信那只是一时危厄,只要脱困,她还有无数可能——那时候她还有和萧阮的婚约,她相信自己对天下的把握,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包括三娘在内。 然而仅仅过了半年……这半年里大悲大喜,比她从前所历,要惊险百倍。从前她再落魄、再艰难,还有三娘在她身边,她总是信她的,她总是帮她的,她的态度,决定了始平王父子对她的支持。 一直到……他们死亡。 那时候她惊恐的是摆脱不了元家这条将沉的船。在庄烈帝死后,过往所荣耀的一切,这时候都变成羁绊,或者说枷锁,但是她是幸运的,三娘给她垫了最后一脚,让她得以攀上萧阮。 自此,不说一帆风顺,但是每每化险为夷,回头看时,未尝不归功于自己:总是她足够聪明,足够努力,才赢到了最后。 死而复生,是上天让她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是给她弥补从前遗憾的机会,这些小波折,原以为不过是情趣。直到、直到她被娄氏带到周乐面前,生平第一次,恐惧,绝望,终于攫到了她的心。 她以为她会被带回平城,只要回到平城,她仍然大有可为。 但是她没有。 这个瞬间她意识到这些人,与她过往遇见的,交手的,利用的,玩弄于指掌之间的,不是同一群人。 无论是袁氏,娄氏,还是周乐,他们不是洛阳的贵人,不是金陵的贵人,他们是这边境军镇上长出来的……天知道是什么东西,这样野蛮,这样粗鲁,他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她无法预料更无法把握。 她能看出娄氏对周乐的感情,但是她根本就不受她的诱惑,对于她口中的三娘子,她连多一句话都没有问。 她知道最后周乐对三娘的感情,但是那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三娘吩咐他杀了她。 贺兰袖胸腔里荡着绝望的风,她看他的眼神——她也觉得自己的疯了,她已经不去算计,也全无顾忌,什么风度,什么姿态,什么命运,贺兰袖笑得干咳起来——当然她还是什么都咳不出来。 只大笑指着周乐道:“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她是你的什么人吗?” 他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啊。 周乐的目光已经从疑惑转到冰冷,他不知道她说的“她”是谁,只是恼怒,被拂了面子的恼怒。 “贺兰娘子,”他冷冷地说,“你该知道我想听什么。” “我知道,”贺兰袖忍住笑,但是没有多久,又笑了起来,“难道你以为,你想听什么,我就会说什么给你听吗?” “不然呢,”周乐反而不怒了,漫不经心只道,“贺兰娘子想不想知道,这边镇上,是怎么杀人的?” 贺兰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瞬间的惊恐,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所以,”周乐柔声道,“贺兰娘子还是不想说吗?” “说、我什么都说!”贺兰袖哭了起来,大概也是生平第一次,她不在意自己哭得好不好看。 “那我听着。”周乐道。 红的烛火跳跃,从眼睛里折射出淡金色的芒,贺兰袖在无穷无尽的惊恐中,她如今已经不指望能逃出去,或者活下去,她只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痛快。 她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喉咙在冒烟,她饿,比饿更难克服的是渴,她乞求道:“给我一点水?” 周乐摇头:“我想先听贺兰娘子说。” 他真是个魔鬼,贺兰袖想道,他当然是,他们都是。整个世界都是……她后悔了,她就不该再醒过来,在未央宫那张极尽奢华的大床上闭上眼睛之后,她就不该再睁开,不该再来一次。 老天从前全程站在她这边,这一世也许并不。 贺兰袖之前疼得昏了过去,醒来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恐惧,脑子里着实有些昏昏沉沉,想了好一会儿方才能够组织起语言:“将军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死么?” 周乐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贺兰袖来不及揣度,只顺着话头说道:“我被将军的箭射中,到天明时候有人路过,救了我。” “谁?” “陆……一位陆郎君,”贺兰袖道,“我背上如今还留有伤疤,将军若是不信——” 烛火跳跃了一下,一片凝腻的光。他和她都知道那是什么,如雪明净的肌肤,她是个美人,对于成日在军营里,军汉间打滚的人来说尤其是。娄晚君不及她美,她是三娘的表姐,她们血脉里的亲缘,浮在眉目里。 周乐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自嘲,怪不得三娘忌惮她,死到临头都还敢耍花招。 贺兰袖虽然不能尽窥他的神色,也不敢过分,絮絮说道:“陆郎君有军职在身,不能久留,把我带进城就走了。在城里,又来了好些人杀我……” 这是一个陷阱:你不是唯一的;三娘并没有寄予多高的期望在你身上,她不过是利用你,她同样可以去利用别人;有的是人肯为她所用,为她杀人,哪怕就在洛阳城里。对她来说,你什么都不是。 周乐在烛光里默默看了她一眼。 “我没有说谎……”贺兰袖道,“全洛阳的人都知道,是咸阳王救了我,咸阳王送我上了西山,天子在西山狩猎,我原本、原本是想找天子诉冤,但是没有来得及,那天晚上,西山上出了变故。” 贺兰袖浅浅喘了口气,并不敢停太久:“……我说到哪里了,哦变故,西山上,于瑾,将军定然不知道这个人,他原是是羽林卫于将军的嫡长子,于将军因为隔绝两宫,被判处极刑,于谨跑了,他如今回来,我不知道他回来做什么,反正那天晚上,宋王、宋王他拼死救了三娘。” 这是她第一次吐出“三娘”这两个字,并不觉得生涩,就仿佛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就仿佛她们还好姐妹。 贺兰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也许是光晕,也许是别的,她吃力地撑住眼皮:“宋王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大伙儿都以为他要死了,三娘很伤心,她、她逼我给他殉葬……我、我不肯。” 她当然不肯。 萧阮当然是重要的,即便排开那些,地位,门第,三娘的夫君……即便这些都没有,他也是她所向往的,他生得那么俊美,气度那么清雅,举止之间的风度,声音又温柔,温柔得就好像风和燕子在耳边呢喃。 她并非没有爱慕过他,在三娘的光芒之下,在所有手段、心机背后。 但是他死了,她怎么肯给他陪葬,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她是皇后,她会是皇后,哪怕他死了,她也能找到下一个……就像、就像当初元祎钦死了,她还能找到萧阮一样……贺兰袖的手垂了下去。 烛火越来越短,越来越短,周乐看着昏迷在地的女子,他应该杀了她,她三番两次算计三娘,虽然并没有成功,但是三娘为之受的伤,受的苦总是真的,他该杀了她,这是他答应过三娘的。 但是他犹豫了。 他还有些线头需要厘清,他不知道她话里有多少水分——即便不全是谎言。他大致明白了那之后的事,贺兰氏为什么没死,又如何委身咸阳王。三娘逼她殉葬也并非不可理解,但是宋王—— 宋王他还活着吗? 以及,她当日被救回洛阳,当真有第二批人来杀她么? 周乐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个危险人物,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绝非想这些杂事的时候,宋王离她有多近,他离她有多远,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然而,周乐再看了一眼贺兰袖的眉目,手已经抚到了刀柄上。 她脆弱得像一朵花,只要一用力,就能掐折。 但是他这时候恍惚有种错觉,她和三娘……多像啊。在远离洛阳的朔州,在乱臣贼子背道而驰的这一路上,再不能找到比她更像三娘的人了。 …… 周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黑如墨,月初,新月如钩,亮得别致又小巧。 “孙将军在外头等。”刘桃枝说。 周乐略点了点头,出门去,孙腾就忙忙地迎上来,先给了自己两嘴巴,一脸悔不当初:“兄弟——” 周乐一把扶起他:“哥哥还是想好怎么回去与嫂子解释吧。” 孙腾喋喋道:“也是哥哥猪油蒙了心,经年打雁,竟被雁啄了眼,个小丫头片子敢和我装傻——娄娘子那头……” “不碍事。”周乐摇了摇头。 “我要回镇上,一并带她回去吗?”孙腾道。 “她已经走了。”周乐说。他原本是让刘桃枝送她,刘桃枝武艺好,又熟悉地面,但是豆奴来与他说:“阿舅,让我送娄娘子吧。” 周乐当时心不在焉:“你才去过平城几次,也敢说这样的话,这不是让你阿妈在家里穷担心吗。” 豆奴沉默了半天,只重复说:“阿舅,让我去吧。” 周乐这才抬了一下头。他阿姐年长他许多,他甫一出世便遭母丧,父亲不管事,是阿姐抱了他回家,眼前这孩子虽然是他外甥,却小他不过两岁,只一直长在父母跟前,光长个子就没长过心眼。 甥舅俩四目相对,豆奴长得像姐夫,不如阿姐秀气。周乐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说道:“你自己去与娄娘子说。” 豆奴磨磨蹭蹭了半晌,才瓮声瓮气磨出一句:“阿舅帮我去说!” 他是自小与周乐一起长大,名为甥舅,实如兄弟,他骑射不如舅舅,长相不如舅舅,心眼更是远远不如,但是镇上人都说,他是能娶个好姑娘的。舅舅则不一定——哪家娘子这么没眼色。 却不想,还真有愿意倒贴的。娄娘子长得好看,比镇上所有姑娘都好看,她怎么会看上阿舅呢,阿舅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但是前年阿妈生病,阿舅出了趟远门,却捞了钱回来。豆奴的脑子里想不明白这许多事,如果阿舅要娶娄娘子,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连他都看得出来,阿舅并没有这个心思。那、那他总可以送她了吧。 周乐虚虚踢了他一脚:“这点胆色都没有,还想娶媳妇!” 豆奴涨红了脸,挤出一句:“我只是想送她回家。” 周乐懒得理他,晾着他站了有半个时辰,总算是想明白了他阿舅不会帮着去说项,磨磨蹭蹭走了。周乐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娄晚君主婢说,反正后来他们走了,刘桃枝回来了。 孙腾不知道其中原委,干巴巴陪笑了一下,又听周乐说道:“这刺史府,哥哥住着可好?” “好、当然好,兄弟我和你说,老孙我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敞亮的屋子呢,这么软的床,更别说这院子,这园子,哎哟喂,说出来不怕兄弟你笑话,头一天住进来,哥哥我还迷了几回路呢!” 周乐却笑道:“怕是住不了多久了。” “什——”孙腾就要跳起来,周乐按住他道:“这几天消息出去,消息回来,各路送粮的队主也先后复命,各方镇将都得了粮,或者得了消息,有收了粮不说话的,也有派人跟回来看个究竟的……” “兄弟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孙腾道,“猴子出门有小半年,我还当他在草原里喂了狼,却原来投了武川镇,很得独孤将军重用,这回就派了他来,嘿,那人模狗样的,抖起来了……” 周乐笑道:“他是自家兄弟,不必担心,倒是高平那边派回来的人,那个姓韩的小子,哥哥还有没有印象。” 孙腾从脑子里搜罗了一番,忽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那个匈奴汉子?” “可不是,”周乐微微一笑,匈奴衰落已久,但是有些人,总还梦想昔日荣光,何况在这边镇,胡儿比汉儿还多的地方,他登高一呼,可不应者云集,“他来了,咱们少不得要把地方让出去。” “凭什么呀!”孙腾叫道。 “凭他手下人多,马也多,”周乐道,“且让他,没什么要紧的。”让!为什么不让?但凡一个王朝,即便是有了末世的气象,没有三五次冲击,是不会亡的,但是最开始冲击的那些人,往往死无葬身之地。 周乐读书虽然不多,往上数百年的事,总还听老人念叨过,当初黄巾之乱,已经是汉末,连年灾乱,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当时遍及八州,声势不可谓不浩大,然而一朝圣人出,百万黄巾如鸟兽散。 死了多少,残了多少,剩了多少,没有人知道,世人所知,不过魏蜀吴,英雄乱世,直至三国归晋。 他这里才多少人,多少马,敢拿这点人马去与朝廷硬碰?他才没这么傻,让出地盘,让出名头,往好里想,日后还有发展的余地,往坏里想,如果朝廷尚有转机,他也能占一个“首恶伏诛,胁从不问”里的胁从。 当然这些话,周乐并不觉得有必要解释给孙腾听,他也没这个心思。他往南方看了片刻,那里有星,正冉冉升起。 …… 李家九夫人最后一次打量自己在镜中的形象,她今年三十五,膝下一儿二女,除掉死去的八娘,儿子、女儿亲事都是顶尖的,丈夫官位虽然不高,胜在走得稳,五品到四品,走了整整十年。 儿子就不说了,说了算她显摆,欺负人,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好,雏凤清于老凤声。 听多了周围人的恭维,她对自己教导儿女的功力也是信心十足。 她今儿化妆清淡,只扫了眉,点了唇,面上扑一点粉,指甲上抹一点蔻丹色,也没贴花子,也没插十二行,清清净净,穿的深紫银绣百裥裙,自个儿觉得十分端庄。不夸张地说,进宫里见娘娘都没这么用心——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她今儿要去见的,是未来的亲家,太后的妹子,始平王妃。 这些话,她在心里斟酌了又斟酌,只差没作出篇文章来,自十六娘从谢家好景宴上归来之后,她就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又看了黄历,今儿宜出行,宜订盟,宜纳采,真真再合适不过的日子。 她得好好和始平王说说,华阳的教养问题。 不是她说,小门小户的小娘子就是这样——当然如今元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了,但是她那个生母,宫,听听这姓,她自打出世到如今,还没听过这么偏的呢,怎么就不能姓卢,姓李,或者姓崔呢。 可见得始平王也不讲究,穷则穷,穷斯滥矣。 不进她家的门就罢了,如今既然是明媒正娶了要进她李家的门,许了她的儿子,有些事,不得不提点起来——当然了,华阳是公主,不是她可以教导的,但是总有能教导她的人,比如始平王妃。 真真再合适没有的人选。 听说华阳从前养在平城,来洛阳也没多少时候,这母女的感情可想而知,算算,自华阳来洛阳,一件件一桩桩,出了多少事,一会儿又被劫持出了宫,出宫还不打紧,一气儿干脆跑去了冀州。 吓!冀州,那是个什么地界啊! 别说她无辜,于家那闺女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宫里这么多人她不劫,偏劫了她!偏还被宋王给看见了。 这也就罢了,才消停多久,又在宫里被皇后……陆四娘子刺伤,陆家那闺女也是她眼瞧着长大的,怎么就不去刺别人,偏偏寻了她来刺?如果说这也就算了,去岁冬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死要活了一回,吓!逼表姐殉葬!这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做得出来的吗!不好好教教,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这小娘子啊,就是要教,不教好了,许了人家,是害了人家。娶妻娶贤,就该和她卢家的姑娘一样,宜室宜家。李家九夫人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摸了摸鬓发,决定出门往始平王府去了。 始平王妃一定会很赞成她的想法的,像始平王那么纵着女儿怎么行啊,又不能窝家里做一辈子的女儿。 她不要名声,她家六娘子还要名声呢。 第192章 高门女子 始平王妃有点坐不住了。 对面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吗?教她管教三娘?笑话!她家三娘犯得着别人来教她管教?没有错,她是不十分喜欢这个继女,但是不喜欢是一回事,别人来指手画脚是另外一回事。 哪怕这个人将是她的婆婆——有本事自个儿对三娘指手画脚去,跟她来说顶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她教训三娘? 要是从前那个三娘,没准她还会觉得她这些话十句里也有那么三四句可取,可是已经两年了,三娘进京,养在她膝下已经两年了,她还跑来和她说,要她留心三娘的举止,这是打她脸呢,还是打她脸? 就不说这两年里三娘对阿言的好了。前年没有三娘,宫里会闹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吗,去年西山大营,景昊被调虎离山,没有三娘坐镇,又会闹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吗?亏得她还是卢家的女儿。 高门女子也不过如此,比她们姚家又强到哪里去了。始平王妃心里碎碎念,只是拉不下脸,眼看着沙漏又下去一格,九夫人的声音已经从这边进,那边出了。王妃在琢磨要不要让芳莲再上点果脯上来,但是吃太多,晚饭怎么办? 正纠结,芳兰进来,对始平王妃耳语几句,始平王妃原本要说“请进来”,斜看了眼九夫人,心里一动,使了个眼色,却把洛神饮往九夫人面前一推,微微笑道:“夫人且停一停,润润喉。” 芳兰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九夫人也说得渴了,倒是不客气,笑纳了王妃的好意,始平王府的洛神饮调得好,口舌生津,又往下说道:“不是我挑理,实在外头话说得难听,王妃也是为人父母,当知道为人父母的心——” “那些个无稽之谈,哪个说给母亲听的,都该拖出去打死!”忽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九夫人吃了一惊,几乎没跳起来——当然,卢家的教养保证了她的正襟危坐,只紧紧攥住帕子,嗫嚅道,“十二郎!” 谁通知的十二郎? 始平王妃笑道:“十二郎来接夫人,特特叮嘱了叫我不要声张,是想给夫人一个惊喜呢。”——教导她管教儿女,也不照照镜子! 李十二郎朗朗应道:“多谢王妃成全!” “这孩子孝顺,这天热,芳兰,给十二郎送壶酒去!” 芳兰脆生生应了一句,隔着屏风,李十二郎又谢了一回,九夫人还在满面焦黑如遭雷劈中,始平王妃继续笑吟吟道:“原是想留夫人晚饭……” “十二郎代母亲谢过王妃好意,”李十二郎道,“却是家中有事,父亲遣我来接母亲回去。” 李十二郎说到“父亲”两个字,九夫人的脸色由焦黑又转成了苍白,郎君对她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那个狐媚子之后,一直到八娘过世,九娘与十二郎婚事定下,方才又缓和了些。 这、这要是让他知道了自个儿来始平王府的目的……九夫人喉头微动,好容易方才发声道:“我的儿——” 始平王妃掩口笑道:“瞧瞧瞧,这是打量我家大郎不在,二郎才会说话,特特给我上演母慈子孝呢。” 李十二郎不容母亲再开口,急急说道:“家父在家里等,王妃容我与母亲先走一步。” …… 出了始平王府,九夫人登车,心里仍是不安,掀了半角帘子冲李十二郎招手道:“十二郎、十二郎!” 李十二郎驱马走近,九夫人隔着帘子问:“你阿父找我什么事?” 十二郎道:“回家再说!” 这个傻孩子!九夫人急得直绞帕子,怎么能回家再说呢,回家就不是他们娘俩说话了!这心里躁得无可无不可,只恨这孩子刚直,不解她这做娘的心。忐忑了一路,到了家,给老夫人问安心里还上上下下个不停,幸而老夫人并没有多问,只叫她回去歇着,就这么句话,也让九夫人琢磨了好一阵子。 进了院子,却不见丈夫,却是儿子掀了帘子进来,九夫人一把抓住他:“你父亲找我什么事?” 李十二郎目色复杂,看了母亲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不是父亲找阿娘,是我。” 九夫人怔了片刻,放下心来,又埋怨道:“你找我就你找我,打你阿父的名号作甚。” 李十二郎道:“我要不这么说,阿娘肯这么痛快随我回来吗?” “你这孩子,”九夫人道,“我不过去始平王府作客,与王妃说说话,能把你的公主殿下怎么样了,也值得你急出这一头一脸的汗!” 说着拿了帕子给儿子擦汗,擦了会儿又叹了口气:“罢了,也是我多操心,日后自有你媳妇来擦。” 李十二郎张了张嘴,几次,才出了声:“我前儿跟阿娘说的话,阿娘全不记得了么?” 九夫人一撇嘴:“你不说还好,说了我就来气——你呀,你知道你的公主殿下做什么了吗?十六娘!十六娘是你妹子、你亲妹子!人家可没当回事,把她的脸在地上踩呢。不愧是金枝玉叶,如今是还没过门,要过了门,那还了得!你这几个妹妹,连你阿娘我在内,还有立足之地吗!” 实则重要的就是最后一句——横竖九娘就要出阁,十五娘、十六娘又不是打她肚子里出来,她才不在意她们有没有脸有没有立足之地呢,不过这人还没过门,就敢打小姑的脸,这是赤••裸裸不把婆家放在眼里啊。 娶个公主就表面风光,其实啊……也不站规矩,也不伺候公婆,连住都自有公主府,一点都感受不到儿子成家的喜气。 李十二郎沉声道:“蕙儿,去请九娘、十五娘、十六娘过来。” “蕙儿站住!”九夫人喝一声,埋怨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兄长该有的态度吗?难不成你不信你妹子、你亲娘的话,倒信了外头那女人的话?” 蕙儿张皇地看了看李十二郎,她虽然给小郎君做耳目,但是九夫人是主母,手里可攥着她的身契。 李十二郎微皱眉道:“阿娘不许蕙儿去,难道要儿子亲自去?”几个妹妹也不是垂髫小童,他虽然是做哥哥的,也不便直入闺房。 “你……”九夫人奈何不了儿子,狠狠剜了蕙儿一眼,“你去你去,叫她们几个过来,就说她们的哥哥要给她们来个三堂会审!就没见过这样做哥哥的!” 十二郎微舒了口气,以目示意,蕙儿一低头,匆匆去了。 屋里只剩了他母子二人,十二郎叫了一声:“阿娘!” 九夫人不应他。 “我知道阿娘是为我好。”十二郎叹了口气,他阿娘自然是为他好,只是父亲与母亲一向冷淡,父亲只管广置姬妾,母亲无所寄托,免不了胡思乱想,可不就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九夫人仍不应他:这小白眼狼,是该受点教训。 “我前儿听说五伯母请了女先儿来说俗戏……” “你别说!那又是桩可气的,”原本九夫人还想继续装高冷,不理儿子求和,但是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噼里啪啦一顿好讲,“你阿娘我当时羞得呀,只恨地上没条缝,要有,早钻进去了!” 李十二郎沉默了一会儿,他既有心求娶,华阳公主这几件事,当然是打听过的,有说得有鼻子有眼,也有说得云里雾里,好听的英雄救美,不好听的红颜祸水,但是这天底下的人,不同的人,在意的东西也不同。 有人在意面子,有人在意名声,有人要活得有尊严,有人只图省心,也有人强求十全十美。而他已经明白,十全十美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求得起的。既然求不起,就要早早有所取舍。 ——他已经决定不去在意华阳的过去,就无论真假,都不在意。 李十二郎说道:“阿娘就没看出,是有人故意做的套子,等着阿娘跳吗?” 九夫人“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大伯母一直怨念自个儿不是嫡出,被发配了去外头做刺史,多年不得归,你五伯母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眼红我家九娘嫁得好,你又要娶公主,还有你十叔……” 反正一个个数过去,就没有个心里不藏奸的,而且是越想越藏奸。他阿娘就是这样,耳根子又软,见事又不明白,李十二郎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一会儿几个妹妹过来,该从哪里问起。 正这时候,外头传来蕙儿的通报声:“夫人,九娘子、十五娘子、十六娘子来了。” 三个小娘子进门,瞧见十二郎也在,无不一怔。九娘领头,依次行礼道:“哥哥。” 十二郎起身还礼。 “哥哥怎么在这里?”却是十六娘率先开口。她进屋子就留意到了,嫡母表情大不自在,立刻就想起之前,心里一紧。不过她自有主意:越这个时候,越要理直气壮,先发制人——横竖她有理就对了。 十二郎看了母亲一眼,开口说道:“我听母亲说,你们去谢家赴宴,有人生事?” 这话问得蹊跷,明明是十六娘相询,他问的却是九娘,落脚点又在“生事”,十六娘倒是想搭话,也不好抢了嫡姐的先。 九娘垂头想了片刻,回家之后十六娘就来求过她,说都是自个儿不好,不该鬼迷了心窍,被和静县主利用,求两个姐姐千万莫要声张,切切不可让哥哥知道了,免得哥哥为难。却不知如何又听说了。 莫非是华阳公主告的状?不应该啊,虽然华阳公主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却还不错;许是哪个丫头多嘴,让母亲听到了,再传到哥哥耳中? 想了半晌,还是摇头:“却没有听说,谢娘子的好日子,哪个无事生非,大概是姐妹间拌了两句嘴,传来传去就走了样。” “十五娘呢,也没有听说吗?”十二郎不置可否,目色一转,问的十五娘。 十五娘也是个机灵人,在嫡母手下吃饭,察言观色算是基本功。眼下问话的是长兄,嫡母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像九娘一样打个马虎眼过去,开口一问三不知,她这里是行不通的。 好景宴上的事她当然听说了,地方才多大,人多嘴杂的,不知道多少人看笑话,她当时也吃惊不小,想她这个妹子是猪油蒙了心,和静县主什么人,你讨好她,能得什么好?有这力气,不如留着讨好华阳公主,怎么说长嫂如母,日后她肯动动嘴皮子,在家出阁,日子都好过。 只是这时机与分寸须用心,为了这点子小事被记恨上,却又得不偿失了。 所以一直到十二郎点名,十五娘也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支支吾吾答道:“听说是和静县主给谢娘子不好看。” 九夫人也是洛阳高门里打滚的,名字从耳边一过,立时反应过来:“和静县主——十六娘你上回怎么没说?” 十六娘何等眼色,到这会儿已经知道十二郎上过眼药,八成已经把嫡母说服。到底人家亲生的母子,她说一万句,抵不得人家一句。何况她这嫡母原就有三分糊涂,要不是仗着投的好胎,如何能顺风顺水、事事高人一等。眼下是摆明了秋后算账,却是抵赖不过。幸而她当初话也没说死。 这时候一咬牙,跪下哭道:“女儿原不知道和静县主和华阳公主有不和,只道是她们姐妹玩笑。” “可不就是玩笑,”九夫人道,“谁也没说不是呀,就是玩笑,原也该有些分寸的,和静县主虽然爵位不高……”“还是个破落户”,九夫人在心里嘀咕,当然这话是不出口的,“到底年长为尊——十六娘你哭什么。” 这话让十六娘心下大定:她这个嫡母她是知道的,不擅作伪。看来她阿兄还没有说服她嘛,也对,婆媳天敌,哪里这么容易。 心里这样想,嘴上只哭道:“我原不该传这个话,让母亲听了不快,日后、日后公主过门——” “和静县主做了什么?”十二郎不似母亲,听得后宅许多小道消息,何况广阳王与谢家的婚事,到纳彩就没有往下走了,两家更没有大肆宣扬,他也就无从得知。 他只拿定一个主意,华阳公主就不是个飞扬跋扈的,母亲斥她不知礼,定然有个缘由。他的这几个妹子,八娘、九娘就罢了,下头几个都是狡猾,哭也罢,闹也罢,横竖他只管问他的话。 “十五娘你先说。”仍点了十五娘的名,所谓事不关己,可信度就略高上三分。 十五娘摇头道:“哥哥这可难住我了,我那会儿在看花呢,十六娘在远芳亭——哥哥听听这名字。” 她可不想把十六娘得罪死,公道话她说一句就够了。至于其他……她不说,自有人说。这一点上,她对她的兄长信心十足。 这推托之词……十二郎眯了眯眼睛。 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丝毫都不稀奇,虽然平日里所见是道貌岸然的“君子”,眼下要对付的,却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他的妹妹。和八娘、九娘比起来,十五娘、十六娘的狡黠倒更像隔房的十娘。只不过十娘出身好,姿色也更甚一筹,所以更娇纵、更大胆,也更有主意。 十五娘、十六娘则更倾向于明哲保身。 但是同样更倾向于明哲保身的十六娘为什么会针对华阳?这是个问题,他不知道答案。小娘子之间的琐碎,他无暇打听,也不想知道,朝堂上、家族里、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已经够他想的了。 以华阳的身份,足以碾压他这两个妹妹,所以他原本无须上心。他上心的不过是他的母亲而已。他母亲是个糊涂人,人一捧、一哄就当了真,也不想想,如今怕悔婚的是他,不是华阳公主。 十二郎微叹了口气,古人说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正儿八经把齐家当回事来做了,特别当主母如他的母亲的时候。 谢天谢地,幸好华阳是个明白人。 十二郎这沉默的瞬间,已经足够在场几个小娘子心里翻过几座山了。 九娘忍不住道:“都过去有半个多月了,哥哥还追究什么,想华阳公主也不至于还记着这点子小事。” 十二郎看了九娘一眼,他这个妹子啊……自个儿敦厚,就当别人也敦厚。他不知道十六娘是如何轻描淡写和母亲说起这些事,以至于母亲根本不认为十六娘是在告状,只牢牢记着华阳公主仗势欺人。 “倒不是我要追究,”十二郎道,“是母亲心里不自在。九娘如今将要出阁,能在母亲膝下的日子已经不多……” 话只到这里,该说的都说了,九夫人固然心中快慰,想着儿子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九娘心下微惭,十五娘给喝了一声彩,十六娘住了哭泣,心下骇然:她的这个哥哥素来不理内帷,怎的这么厉害。 “是我不对,”九娘诚恳地道,“让阿娘听了闲话。远芳亭的事,我虽然不在场,影影绰绰也听了些。像是和静县主和大伙儿玩个游戏,兴许是喝多了,上了头,指着十六娘去揭谢姐姐的面纱——” “吓!”九夫人惊得失色,“谢家那娘子不是听说脸上……有些妨碍?” “可不是,去年四月的事了。”九娘道,“三……华阳公主和谢娘子好,发作了一顿。不过倒没听说谢娘子有什么不快——她脸上也好得差不多了,也没有留疤,传出来与宴的姐妹都在为她高兴呢。” 九娘这么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十六娘这脸色就没法看了:她怎么就忘了她这个嫡姐—— 九夫人心里也大是不安起来。 之前她是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说华阳大闹谢家宴,逼着一众小娘子给她行礼,当时唤了十六娘过来,再三逼问,十六娘都只管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她发了怒,方才轻描淡写提了句,华阳公主性子再好也是公主,向她行礼是应该的。 应该是应该,只是这做婆婆的,难免不胡思乱想,多品咂几回,她今日••••••逼同宴的小娘子行礼,难保他日不逼她行礼……不知不觉就变了味。 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些来龙去脉。 谢家这个小姑娘她从前也见过的,好品格,好气派,去年听说出了事,也陪着惋惜过几回,紧接着崔家悔婚,八娘接了婚约,又多少有些庆幸,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明道不白的……晦涩。 这也是人家出了意外,才轮得到她的女儿—— 当然她最好是消失,消失得越彻底越好,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眼不见心不烦。 到去年年底,忽然听说和始平王世子订了婚,就和大伙儿想的一样,都道是华阳公主促成,又纷纷都为始平王世子惋惜起来,毕竟这么大好一女婿,竟然就这么被妹子坑了。这可真真是亲妹子啊。 但是无论如何,人家没有古寺青灯,孤独终老,就得重新考虑起来,或者说,重新重视起来,谢家的女儿,始平王世子妃,日后的始平王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洛阳高门社交圈里必不可少的人物了。 为什么要得罪她呢——九夫人脱口道:“十六娘,你没真去揭她的面纱吧?” 十六娘面白如纸,只简单回道:“回母亲的话,十六娘没有。” 九娘和十五娘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九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口道,“华阳公主倒是仗义。” 这回没等十二郎开口,九娘接口就道:“何止仗义,阿娘倒是忘了么,前年我们在宫里,可多亏了三娘子,后来宝光寺里,我和、和阿姐还有十娘乘凉时候遇见蛇,也是三娘子跑上跑下……” 十五娘适时添了一句:“听说始平王妃不是她亲娘,想来公主日子也不好过……” 眼看着母亲与妹妹们直奔八卦而去,十二郎苦笑了一声。他当然看得出十六娘嘴里那句“没有”有多少水分,多少心虚,他要再逼问一句……罢了,毕竟自己的妹妹,重在震慑,难道还想赶尽杀绝? 倒是九娘,还须得提点几句,在自个儿家里这样无妨,母亲是主母,父亲是嫡子,便官位不高,上下也高看一眼,这出了阁,明枪暗箭的,还这么个性子……八娘已经不幸,总不能九娘也过不好。 十二郎按了按眉心,至于十六娘,让蕙儿私下再敲打几句也就成了。 在母女几个热烈的讨论中,十六娘惶惶的眼神里,十二郎悄然退了出去。 第193章 有客远来 昭熙和谢云然的婚事定在五月二十七,算好的良辰吉日,宜出行,开光,嫁娶,忌祈福,置产,动土。 到四月底,始平王府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作为订了亲的小娘子,嘉语已经开始学着理家,除了姜娘之外,始平王妃还很给她选了几个老成持重的嬷嬷和大丫鬟——当然已经越不过连翘几个去。 四月里谢家好景宴那点子风波到这时候已经无人记得,倒是始平王妃不经意提了一嘴,说十二郎是个不错的孩子。李十二郎靠谱,始平王妃实在大大松了口气,不然就凭他那个糊涂的妈,她都要拍案而起了。 罢了,横竖不住一处,姑爷明理就够了。 嘉语早从连翘口中听了来龙去脉,倒不是太惊讶。 其实她并没有指望过他能为了维护她而对抗他的母亲——大多数人都做不到,或者做得一次、两次,做不到始终。但是人从来只苛求自己所爱的人,苛求,心往哪里偏,哪怕只是毫厘,都痛如生死。 李十二郎是个好人,但是他们还只见过一面,他能做到,她心里不是不欢喜的。毕竟,没准他们还有一辈子要朝夕相处。 她也暗地里寻思过,这风波,怕还是因李十六娘而起,日后须得远着,再过个两年,十六娘出阁……就好了。 倒是和静县主让她放心不下,与昭熙说了,昭熙说会留意——这祸事归根到底,还是他惹出来的。嘉语不知道昭熙的打算,不过谢家应该有办法应对。宜阳王虽然财力足够,要说势,却远远不如始平王府。 偶尔还担忧萧阮,他撂了狠话,之后再没有出现过,催着昭熙问了几次南边,起先的消息是没动静,暂时打不起来,过了半月左右,昭熙回来说,萧阮那小子,居然回来了。 嘉语一口血——这都半个月了,她哥哥什么效率。 昭熙有苦说不出来,他是一心盼着萧阮不要回来,直到他这个麻烦的妹子出阁为止——他当然不会到这会儿才得到消息,但是萧阮确确实实到这会儿才在朝堂上现身,比较无语的是,竟然是父亲派他回来的。 回来的原因一是吴主狡猾,明明是有意要入蜀,却迟迟按兵不动,他不动,始平王自然也不能动;二来萧阮和始平王这一趟也不算白跑,兵临城下,也拿下了边境上几座小城,不大,但是足够庆功了。 要知道,燕朝自传位到先帝手里,接连两朝,天灾人祸,都有十余年没有过什么像样的对外战果了。 昭熙拿出来与嘉语探讨的当然不是这些朝事,他忧心忡忡地和嘉语说:“三娘你说,阿爷什么意思?” 三娘和李家的亲事,阿爷是点了头的;明知道萧阮对三娘虎视眈眈,怎么临了临了,又把这头虎给放出了柙?完全没道理嘛。诚然萧阮对南边的事最为了如指掌,此番功劳也大,但是陆家累世经营,又比他差什么了。 就算是他不可替代,光为了三娘,也该把他拖死在豫州啊。总不会阿爷又后悔,觉得萧郎更胜一筹了吧? 嘉语摊手道:“我怎么知道。”从前是萧阮做了女婿,人才又出色,所以得父亲欢心,这一世女婿做不成,却还是让父亲起了爱才之意。南边不是有人说过,愿芝兰玉树,皆生于门庭么。 “与其让他回来,还不如父亲大人自个儿回来一趟呢。”昭熙也有不满:他的婚事,父亲竟然不在。 原本去年订亲时候,是满打满算,趁着父亲在京里,却不料年底出了西山猎场的意外。头一个可恶的当然是于瑾那贼人,其次阿袖,再次也就到宋王了。至于三娘?全轮数过一遍,昭熙也不会想到他妹子。 就为了把父亲派出京城这档子事,太后都特意请了谢夫人进宫,说了一大篇“为国无暇惜身”之类的话,又说动皇帝亲临始平王府主婚,这天大的面子,好歹安抚了谢家——这当然是看在始平王妃的份上。 太后是个最知亲疏的人。 嘉语白了哥哥一眼。对成亲这件事,她的哥哥,也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希望十全十美,没有缺憾。不知道从前娶李十娘是不是也这样,无论如何,这一世,已经在宝光寺擦身而过了。 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成日里厮混在一处的,有一日要远隔天涯,而某天与你擦身而过的某一个人,也许会伴你终老。 “三娘、三娘想什么呢?”昭熙在嘉语面前晃一晃五个指头,涣散的眼神才重新聚焦起来。 嘉语道:“想起……袖表姐了。” 昭熙吃了一惊:“平白无故的……” “到月中,差不多就须得把姨娘接回来。上次去看姨娘,姨娘又求我……”嘉语道,“哥哥有没有北边的消息。” “北边?”昭熙一怔,“哪个北边?” “朔州,云州,代州,幽州。” 嘉语每吐一个地名,昭熙就莫名其妙一次。他这个妹子,最远也就到过河北腹地,怎么突然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呢。还是因为阿袖吧,到底是打小的情分,到底三娘心软,昭熙怜惜地想。 因说道:“朔州虽然苦寒,但是刺史毕竟一州之主,就咸阳王叔的身份,地方上也不敢怠慢,日子还是能过的。” 他私下里觉得阿袖再吃点苦头也无妨。要出去了才知道洛阳的好。或者说,要到外头,才知道没有始平王府的庇护,她一个弱女子的艰难。到那时候,她该知道,三娘对她有多重要了吧。 嘉语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关于六镇叛乱的源头,她零零碎碎听周乐说过,这场最终摧毁燕朝基石的叛乱追根究底,原因众多。 在朝廷方面,可能是六镇子弟的日益边缘化,晋身无门,祸根还在高祖全力朝南时候就已经种下;在军事方面,是数次遣将不得人,到禁军损耗殆尽;而对于边镇军民来说,则是更现实的——吃饱饭穿暖衣比晋升途径更为要紧,所以他们叛乱是因为连年饥荒,以及刺史的搜刮。 从前被发配朔州的刺史并不是咸阳王,而是于氏父子。 想咸阳王到底是宗室,有爵位有食邑,本身已经是豪富,再搜刮金银、粮草,能有多大用处,太后念旧,虽然因了他与贺兰袖的事心灰心淡,并不至于绝情。迟早还是要回洛阳的,有个好官声比什么都要紧。 只不过,要在咸阳王手下出头,有贺兰氏这枕边风吹着,周乐怕是不易……罢了,想这个做什么,以周乐的本事,朔州不出头还有云州,云州不出头还有代州,他从前不就拖家带口跑了好几家么。 她……她还是安安心心做李家妇罢了。 嘉语又不说话了。昭熙是丈二和尚怎么都摸不着头脑。近来三娘像是常常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成亲,她又临着出阁……这么多年,他们兄妹相处才几日,她出了阁,虽说是公主开府,不比寻常人家,但是——也不能再在一个屋檐底下了。 心里也有一点伤感,幸好云娘和三娘好,能时常接她回来。这阵子多陪陪她也就好了。一转念又想道:阿言呢?这丫头不成天腻着三娘,一会儿绣荷包,一会儿绣帔子的,却跑哪里去了。 脱口问:“阿言呢?” “今儿倒没看见她。”嘉语道,这话音才落,嘉言一迭声叫着跑了进来:“阿姐阿姐,我和你说,今儿咱们家来客人了,你猜猜是谁——”转眼瞧见昭熙,又欢天喜地一回,“哥哥也在啊。” “瞧你这眼神,光看见你阿姐,就看不见我,这心都偏到镇国公府去了。”昭熙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来什么人了?” “是要长住的,哥哥你猜?”嘉言才不在乎昭熙说她偏心——偏到她阿姐身上,她哥哥是巴不得。 嘉语双手撑在几案上,猛地站起来:“是二叔家的堂哥和堂姐吗?” 嘉言跳了起来:“哎哎哎,没道理啊,阿姐你什么都能猜中——这没道理啊!” 不仅嘉言觉得没道理,连昭熙也有那么一瞬间不服气:他妹子是什么附体了么,还是什么时候修成了半仙? 算算时间,也是元昭叙带着妹妹来洛阳的时候了。 嘉语有点害怕元昭叙。 皇帝杀了她父兄,萧阮置她于不顾,但是哪怕是乐于作践她的贺兰袖,都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 刚刚活过来的时候她想过,她不能因为没有发生的事而迁怒于人,比如萧阮没有娶她,她就不必恨他负心;嘉言没有落井下石,她们还有机会从头来过;皇帝还没有杀她的父亲和哥哥,她还来得及阻止。 然而对于元昭叙,她只想离得远远的。 她不知道她的父亲与二叔有过怎样的过节,以至于二叔活着的时候两家并没有太多来往,但是她知道后来元昭叙一直耿耿于怀,说如果不是她父亲居长,得了爵位,就不至于国破家亡。 要说元景昊的爵位与家族全无关系当然不是真的,到底他也姓元。 但是除此之外,始平王的权势基本上是自个儿一手一脚打出来的。元昭叙愤恨得全无道理,只是嘉语当时落到那一步,也只能任人污蔑。到后来周乐收拾了元昭叙,问她要不要留命,她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听说是二叔没了,过了孝期,堂哥来洛阳选官,带了二姐和七娘过来,”嘉言叽叽喳喳地说,“哦对了,还有堂嫂,倒是巧,赶上哥哥成亲。说起来堂哥成家,怎么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论理,这么近的亲戚,虽然不同城,红白喜事该是有所走动,嘉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嘉语道:“我从前在平城,也没怎么去过二叔家。” 一时间连昭熙也好奇起来:“我也是上次问三娘才知道二叔也在平城。” 兄妹三人对于二叔一家的记忆都是空白,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嘉言噗哧一笑说道:“管他呢,回头再问阿爷吧,眼下母亲让我来叫阿姐换衣裳出去见客,哥哥在,一起去罢,免得母亲另差人去请。” 嘉语勉强应了一声: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面总是要见的,哪怕是给王妃面子呢。 昭熙等了片刻,嘉语和嘉言联袂而出,兄妹三人一起去畅和堂,始平王妃正陪着客人说话。 嘉语行三,嘉言行六,是同祖父的排行,上头大娘、二娘,中间四娘、五娘,都是她叔父的女儿。只不过大娘是早已出阁,四娘、五娘夭折,所以元昭叙带过来的是二娘子嘉颖、七娘子嘉媛。 元昭叙年岁比昭熙稍长,二十有三,妻子袁氏也年满二十了,身量娇小,容色平常,没法和元家姐妹比。嘉颖姐妹都生得清秀,嘉颖略高,嘉媛脸圆,眉目里都略有憔悴,想是舟车劳顿。 堂兄妹几个这还是头回相见,彼此互相打量,也多少带了较劲。嘉语无心与元昭叙兄妹亲近,穿得家常;嘉言也没有刻意装扮,不过嘉言本身就足够的光彩照人,倒是让元昭叙兄妹眼前一亮。 自己的女儿出色,始平王妃心里当然欢喜,不过看到嘉语不上心,未免又有些不满。她与元景昊成亲之后只回过一次平城,并没有见过这个二叔——当然是听说过的,但是元景昊并没有与她细说。 她也没多问。 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二叔都没了,他的儿女反而找上门来,两个小娘子也就罢了,元昭叙怎么安置还得问过丈夫。她心里想着,面上不肯失了风度,只管和颜悦色,嘘寒问暖,又吩咐下去摆宴洗尘。 到昭熙兄妹过来,七人按长幼序齿见过礼,始平王妃与嘉语姐妹说道:“如今家里多了嫂子和姐妹,可不要淘气。” 姐妹俩自然是应了。 始平王妃再携了元昭叙兄妹入席,席间种种美酒珍馐自不待说。 到饭毕,始平王妃体恤这兄妹几个远来辛苦,吩咐了芳梅带人下去歇着,院子是早收拾了出来,元昭叙夫妻住的世安苑,嘉颖、嘉媛姐妹住玉笙居,用物都是现成的——当然不能与嘉语当初进京相提并论。 最后,打发了昭熙和嘉言,却留下嘉语说话。 嘉语算着王妃无人可问,也只能问她了。奈何她是个一无所知,不仅对父亲和二叔的恩怨一无所知,就连嘉颖、嘉媛后来的结局也所知不多……像是不太好,托了人要见她,她也没见。 眼看着王妃沉吟——多半是在斟酌用词,她总不好直接问她这个做继女的,你爹和你二叔是怎么回事——嘉语乖巧地先开了口:“这几位哥哥姐妹从前竟也是在平城么,我竟然不知道。” 王妃:…… 也对,连对她都不说,会和年幼的女儿说?何况三娘从前还是这么个不省心的性子,王妃犹豫了一下,她觉得昭熙知道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 嘉语又道:“……想从前的事,姨娘该是知道的。” 王妃:…… 这个死丫头,竟是想借她的名义接宫姨娘回来。 嘉语常日里去什么地方,王妃心里还是有数的,不然她这家也白当了。她要去看宫姨娘,她也不好说什么,她要不去才奇怪呢。宫姨娘不见她,她也暗暗里幸灾乐祸过,你这丫头,也就只能仗着你爹,和我淘气罢了。但是接宫姨娘回来……要说她全无芥蒂,那也不可能。 王妃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阿爷也不是没有去接过。”言下之意你爹都接不回来,我这做继母的何德何能。 嘉语道:“姨娘是恼我,但是哥哥婚期将近……” “那你要看好你姨娘,”王妃道,“可别搅了你哥哥的事。” 嘉语道:“母亲多虑了,姨娘她……也是想着哥哥好的。” 话到这里,王妃也有些倦了,打发了嘉语回去。嘉语行过礼,才走了几步,王妃又想起,叫住她道:“近日大约是良辰吉日多,来了好些帖子,郑家的,李家的,崔家的,都请你和阿言呢,一会儿让芳兰给你们送过去。” 嘉语应了。 王妃踌躇片刻,又道:“合适的话,带上二娘和七娘。” 王妃是个精细人,想事也明白,元昭叙这么大老远拖家带口地到洛阳来,一为选官,二来恐怕是为了两个妹妹的婚事。三娘这么挑的都定了,这二娘子比三娘还大上岁余,如今还梳的小姑髻。 按说,就算长辈之间有龃龉,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至于遗恨到下一辈。孤木不成林,说得更俗一点,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眼下家里满打满算不过四个孩子……不为多。 他二叔家的这三个孩子,元昭叙不说,二娘和七娘要许了个好人家,也是一大助力。 三娘眼看着就要出阁,李家是不错的人家。然后阿言,阿言是不愁的,阿姐怎么着都会给她选个好人。说起来佳怡可惜了,要不是早先存了当皇后的念想,如今也不至于高不成低不就地悬着。 只不过,求人姻缘是个冒险的事,一个三娘已经让她辗转愁了近两年,虽然有她自个儿不争气的原因,也有想个好的缘故在内。但是嘉颖嘉媛,不用想,许的人家是肯定比不过嘉语嘉言。 她们须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就如同始平王的外甥女一样,始平王的侄女,在婚姻的市值上,也是远远不如始平王的女儿。 要想不透这个,也不值得她为她们操心——斗米恩升米仇,免得最后亲家做不成,做成仇家。 想到这里,王妃倒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吩咐芳莲道:“备车,我要出门。” 她亲自去接,想必宫姨娘不至于不给面子——对于妾室、婢仆来说,当家主母的面子原本就比郎主的面子来得大,何况景昊对女人一向心慈手软,何况宫姨娘的性子原本就是个好拿捏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姐妹是一开始就按着房中排行,行三行六,然后昭熙兄弟就只有自己家里排行。 呃,主要是叫大娘子……不好听。 反正红楼梦里四个春也是两府一起排,但是宝玉和贾琏又各自排行,所以……嗯嗯,大家谅解一下,元大娘实在太挑战作者君的习惯了TAT 这个时候叛乱才起,消息还没到洛阳。 古代的交通和通信情况很糟糕的… 冀州是在河北。六镇在山西和内蒙,幽州就是北京那块儿,南北朝时候还挺荒凉。平城也在山西。三娘从平城到洛阳是从山西搬到河南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94章 春游春宴 嘉颖年长,还算沉得住气,嘉媛整个人都在兴奋中,虽然远来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总觉得天光还早,想去找姐姐说话,想唤个婢子带路——始平王妃拨了四个婢子给她们姐妹先使着——只不知怎的,瞧到那些光鲜气派的婢子,先自怯了,也不敢使唤,自个儿提了鞋,悄没声息溜了出去。 原道姐姐住得不远,谁想出了门就晕头转向。这始平王府原是极大,明明记得有丛蔷薇开在粉垣下,不知怎的就不见了,院子里一棵两棵玉兰倒是开得好,碗大的花坠在风里,香得醉人。 不知不觉就走得偏了,这时候翻悔想回自个儿屋里,却忘了来路。 月色是极好,在脚下铺成银亮的路,嘉媛慌归慌,倒也不怕,寻思总还在府里,实在走迷了,还可以找个婢子问路,一时竟起了游园的心。初夏的花开得极多,浓如茉莉,月光也是香的。 面前忽又阔了,是——不,不是海,是湖,湖面波光粼粼,月光也粼粼,湖上有桥,曲折雅致,在月色里宛然如白玉。虽短短不过十余步,风也宜人,月也宜人,桥那边是竹林,潇潇生寒。 下了桥还有些依依不舍,瞧着左右无人,一时生了趣,蹲身坐在岸边,去了鞋袜,伸双足浸于水中,水凉,有小的鱼游来游去,咬得脚底痒痒的。 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她想。 正惬意时候,忽有脚步声近来,嘉媛心里一喜:正好问路。忙着就要起身,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也是平城来的!”“平城”两个字让嘉媛住了脚,不自觉往阴影里藏了藏。 “那怎么能比,三姑娘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另一人笑道。 前头那人偏爱抬杠:“怎么能这么说,要没有平城的大娘子、二娘子、四娘子、五娘子,咱们家这两位,怎么就行三、行六了呢,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这话让嘉媛心里慰贴不少。 要说这回上京,投奔十余年从未见过面、也没有过往来的伯父,他们兄妹三人不忐忑是不可能的,要是伯父不纳,或者根本不认……他们该怎么办呢,平城的房子已经卖了,已经没有退路了。 只是兄长做了这个决定,她和姐姐做妹子的,原本就没有说话的余地。 从前在平城也听说过洛阳的贵人如何讲究,也隐约听说过始平王,那时候并不知道竟是自己的伯父——她也不明白这样一门贵亲,为什么却被父亲瞒得这样紧,一直到父亲过世。 总是老辈手里的恩怨,嘉媛这样寻思过,她相信姐姐也猜过,但是都没有出口,就像是一说破,就会带来多大不幸似的。哥哥是知道的,但是哥哥哪里肯跟她们多话。嫂子也不好问,闷在心里头,可有些日子了。 她今儿看王妃的样子,猜想她也不知道。后来来的堂兄、堂姐和堂妹,也不像是知道的样子,难不成就只有伯父和父亲——最多加上哥哥——知道? 但是既然伯父家这两个姐妹能够行三、行六,说明伯父还是惦记着自家的。不然,满可以关起门来只论自家排行。 这思忖间,又听两个婢子嘀咕道:“这两位娘子可没三姑娘气派!” “那是你没见过三姑娘刚来时候的情形——要不是有贺兰……” “作死!” 前头那位吐了吐舌头,左右观望片刻,方才把话说下去:“……如今连翘姐姐是有福了,就是薄荷都越不过她去,赶明儿要跟着三姑娘去李家了,我们还说要凑点份子摆上几桌贺上一贺呢。” “这你又傻了,人家出阁是去婆家过活,咱们三姑娘是公主,公主开府,是驸马上公主府来,不是三姑娘去李家……” 两个人说说笑笑,渐渐就走远了,嘉媛还在树下没敢起身——要早起身倒好,到她们提到“贺兰”就不合适了,听口气那像是王府里的禁忌,和三姐有关,她要是撞破了,可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这点事她还懂。 原来三姐封了公主,许了李家郎,总不会是小门小户。想是赵郡李氏?她从前也在平城吗?嘉媛零零碎碎拼起这些消息,也不知道是羡慕更多,还是疑惑更多。洛阳这么好,她想,为什么祖辈要留在平城呢,要当年她父亲也像伯父一样来了洛阳,会不会眼下被封作公主的就是她们姐妹呢? 少女遐想了一阵子,渐渐月光就凉了。这时候再想要回去,缓急却不见再有婢子过来。 ——其时已近戌时末,各处落锁,不能再随意走动。 嘉媛不知就里,倒是记得自个儿是过了桥的,先走回到桥那边,四处不见人,又找不到来时路,渐渐就急起来,这要是回不了屋子,明儿早上婢子进来伺候梳洗,一看床上没人,叫嚷出来——可怎么办? 然而王府如是之大,可怜嘉媛在平城住的不过是个三进的宅子,如何能与这里比,走上三五回没有结果就真的慌了,不知道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到了湖边,双脚已经开始发软:怎么办? 也合该她运气,这当口不知怎的,竟听到一声梵音悠长——原并不大声,也就是在静夜里才听得分明。 只是在桥那边,嘉媛犹豫了片刻,还是踏上了玉带桥。 …… 世安苑。 如果说嘉颖和嘉媛,沉不住气的是嘉媛,那么元昭叙夫妻之间,按捺不住心情的就是袁氏了,卸了妆,还在喋喋与丈夫说道:“想不到伯父家这么气派!” “他封了王,哪里能不气派。”元昭叙闷声道,其实他也受了极大的冲击,只是在妻子和妹妹面前,却不好流露。 “那你说,咱伯父会给你个什么官当当?”袁氏又道。 “这我怎么知道!”元昭叙道,“官是朝廷的,又不是他家的。睡吧,明儿总不好起太迟。” 袁氏却不肯罢休,叨叨又道:“他是个王爷,你是他侄儿,亲侄儿,他总不好让你当个队主、幢主吧,怎么着也该是个将军……还有二娘和七娘的亲事,要能个好人家,咱们就发达了……” 元昭叙不理她,翻了个身只管装睡。 那都差老远的事呢,伯父人都没见到,如何想得到这些。不过听了两个堂妹的排行,他也和嘉媛一样,多少心安了些。当初父亲与伯父结怨虽然深,要分说开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进京前就打听过,伯父得圣人恩宠,多少还仗着这位伯母的势,要说这府里,长成的男丁就只有二郎一个,却不是伯母所出,不见得最后就能袭爵了。倒是那个才长牙的小堂弟……是个要紧人物。 ——他比昭熙年长,因论过序齿之后,昭熙自动降为二郎,昭恂行三。 大堂妹封了公主,小堂妹迟早也会受封,要是给二娘或者七娘……二娘怕是来不及,要是能给七娘争取个爵位,倒是美。 见识过王府气派之后,再看枕边人,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他也是傻,不对,是他爹傻,放着伯父这么一门贵亲不亲近,带他们一家在平城苦熬。过去那点子恩怨算什么,亲哥俩,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早点来洛阳,他也犯不着在平城蹉跎这么多年,一个小吏的位置,也能让他心满意足。来了洛阳才知道什么叫世面,什么叫眼界——他从前就是眼界低了,以为娶了这么个妻子就已经是运气。 他是元家人啊,他姓元,他原本就该娶五姓女…… 他这样想着,到底一路辛苦,不知不觉就入了梦,梦里他可不是这寒碜的模样,他穿的锦绣,住的王府,一眼过去,莺歌燕舞,而他的妻子,该是个珠翠满头,容色出众的佳人,是该姓崔呢,还是姓李,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 …… 嘉颖其实也没有睡得很安稳,强撑出来的淡定,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未免黯然。 哥哥来洛阳是为了前程,妹妹也是,她却……却是来守寡。要说不甘心,她当然不甘心,她都没见过人,也没进张家的门,凭什么守这望门寡。父亲是想着张家这门亲事能给哥哥助力,死活要她守。 也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从前在平城,一切都是哥哥做主,她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来了洛阳,伯父家这样气派,伯母又和蔼可亲,如果她肯怜惜她,也许尚有一线转机? 想着哥哥眉梢眼角里的喜色,妹妹神情里的艳羡,她也羡慕。伯父家的姐妹,姐姐何等气度,妹妹又是何等艳光,堂哥英武,母慈子孝,兄妹间和气,她简直想不到,世间竟真真有这样的人家。 如果有天堂,这大约就是天堂吧。嘉颖微微叹息了一声,坠在夜风里,就好像一滴露。 …… 次日晨起,嘉媛的失踪在始平王府掀起了不大不小一场风波。 之所以没有闹大,是因为佛堂里比丘尼及时过来报告了嘉媛的下落。嘉媛羞惭无地,始平王妃未免自省待客不周,“原该叫三娘、六娘带你们姐妹逛逛”,又安抚嘉媛道,“却不想你与我佛有缘,是个大有福气的。” 嘉媛这才慢慢安下心来,只是不敢抬头看袁氏。 用过早饭,王妃果然命嘉语、嘉言陪客人逛园子。又叫了昭熙来,吩咐带元昭叙走走洛阳城,认识各处人物不提。嘉媛昨儿晚上没头苍蝇似的乱走一气,只觉府中空旷,到白日里来,又一番光景。 看了嘉言住的弄玉轩,嘉语住的四宜居,都只觉得好,要说哪里好,却是说不上来。也是见识短浅处。 王妃趁了这空档处理家务。宫姨娘昨儿已经随她回府——从来妾室违逆家主是性格,违逆主母是找死,宫姨娘虽然懦弱,这点子世情还懂。问起两家恩怨,宫姨娘也不敢相瞒。王妃只觉匪夷所思。 她虽然也知道丈夫是白手起家,不想过去竟真真困苦艰难到这个地步。 当时叹了口气,给元景昊修了书,只问怎么处理这兄妹三人——她猜丈夫也是想揭过的,都陈年旧事了。 …… 又过了几日,袁氏与嘉颖姐妹渐渐熟了王府,王妃吩咐下去裁剪的衣裳也已经做好,姑嫂三人只觉有生以来,竟从未见过这样软如云霞的衣裳,王妃又给备了首饰,让嘉语和嘉言领嘉颖姐妹出门。 嘉言挤眉弄眼笑话嘉语:“二姐和七娘可比阿姐你肯受教。” 嘉语哼一声,懒得与她计较——她个做妹妹的,好意思管教她做姐姐的?吃熊心豹子胆了! 嘉言又碎碎与她念叨:“二姐不爱说话,七娘倒是活泼,堂嫂就……”她搜肚刮肠,是找不到确切的形容。 嘉语道:“分了家的,堂哥选到官就能搬出去,倒是正经嫂子过门,须得你我敬着点。” 嘉言刮她的鼻子:“阿姐少给我装正经,什么正经嫂子,不就是谢姐姐吗,就知道你和她好,连我这个妹子都比下去了——说起来这阵子的宴请可多。” “时节好么。”在未婚人群中,昭熙和谢云然都年龄偏大,如今一拍即合,两家都急着办喜事。 其他几家情况又不一样,比如郑笑薇,订亲最早,这成亲的日子却到这会儿都还没有定下,据说是夫婿守着孝,横竖郑笑薇也小——她比嘉语小些月份。 李家也有宴。原是李八娘与崔九郎订亲,去年八娘过世,李家不想放弃这门姻亲,换了九娘顶上。崔九郎也是倒霉催的,连着两个未婚妻都出意外,谢云然退了他的婚觅到如意郎君也就算了,成亲居然还比他早。崔家是彻底坐不住了,原本准备冬天的婚事,打算提前到秋天办。 ——还是晚于昭熙和谢云然。 不过嘉语也算是说中了一件事,五月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时节,花都开得好,也不太热。 带嘉颖和嘉媛赴宴,帖子是不须担心的,始平王府多了两个小娘子,谁家都愿意多出两份帖子,横竖也不费什么。要家中有儿郎尚未订亲的,也乐得相看一番,要是合眼,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 郑家是中原大族,要论发迹还是太武帝时候,也出过书法大家,出过贤臣,出过才子,不过这家在洛阳高门中,一向以容色美艳与擅长音律著称。 元家也算是多美人了,不能和郑家比。 去郑家赴宴,但凡是个小娘子,都忍不住多描几笔眉,免得被比下去——虽然最终还是会被比下去。要嘉语想,去观摩美人也是一桩乐事,不然这样的宴请多了,有什么趣味,又不是每家都如谢家巧思。 郑家园子里云鬓花颜,莺声燕语,嘉语一面随意应酬——她如今已经习惯了,一面多三分心留意嘉颖——嘉媛归嘉言管。不过嘉颖其实不费她什么,她性情温和,就算被下了面子,也忍忍就过去了。 竟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嘉语也有点意外。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那就像是平静的水面上被丢进了一颗石子,奇怪的情绪一个传一个,像是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看过去,有人来了,嘉语的第一个判断是,第二个念头就是:谁? 那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绯色袍子上略略沾了尘,然而那丝毫无损于他的容光。 嘉语有一瞬间想起萧阮,想起初见,那种被击中的感觉,大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也不会有几次。 这人当然不是萧阮,他衣袍上的金线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隔得远,嘉语也看不真切。 他在门口就站住了。 “郑侍中……” “是郑侍中……” “太后宠信的那个?” 窃窃私语,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就好像水滴落在衣上,顺着经纬晕染开来,那一小块地方的颜色会洇得比周遭要深。 “我看到一树花,开得很好。”那人站在门口,遥遥说道,隔了这么远,原本里头是该听不到的,只是众人都被他容光慑住,偌大的园子里一时没了声息,就只有蝴蝶扑闪扑闪,飞起来又落下去,“想着阿薇喜欢,没准诸位娘子也喜欢,就送了过来——惊扰了各位,还多见谅。” 哪个舍得不原谅他,哪个能和这样的美人较真呢,连嘉语都忍不住想,这货像是比在宝光寺里遇见时候更美艳了十分——莫非这就是权势与富贵的作用?只是那一身绯色,让嘉语想起一句话,说每到红时便成灰。 说起来此人委身太后,也是得了莫大的好处。去年年底她闹出这么大的事,能让太后各打五十大板,未必就没有他从中斡旋的功劳。只是永宁寺之后,他与她算是心照不宣,明面上并不往来。 花送进园子,果然是极好,嘉语听到有小娘子认出来,说是宫里的品种,极是珍稀。以郑忱之宠,嘉语是一点都不意外。 嘉媛拍着心口惊叹道:“世间竟有这样的美人!” 嘉颖教训道:“这话你我姐妹间说说也就罢了,可莫叫别人听了去笑话。” 嘉媛大咧咧应道:“阿姐又多心,谁来笑话我们!”说着走开了,嘉颖坐到嘉语身边来,出了好一会儿神,方才说道:“让三娘见笑了。” 嘉语笑道:“不笑,头一次看到郑侍中的时候,我比七娘好不了多少。”可不是,错辨雌雄这种笑话,也是够了。 嘉颖笑一笑,又出了会神,悠然道:“这位郑侍中袍子上的金绣,绣得实在精致——却不知如何制成。” 这话可问住嘉语了,这手艺活,哪里是她会的。 嘉言固然不擅女红,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正要与嘉颖说“回家问绣娘就知道了”,忽然来了个藕色衣裳的小丫头,不过七八岁,走过来屈膝行了一礼,说道:“是华阳公主吗?” 嘉语应道:“我是。” “我家主人有请!”那丫头再屈一屈膝,一个“请”的姿态。 又来!嘉语怒盈于睫:萧阮他有完没完! 上次在永宁寺这样——永宁寺也就罢了,沙门中人未必有心、也未必有胆来管她的闲事,在彭城长公主的庄子里这样——那是他自个儿的地盘,但是这是郑家,上上下下都是郑家的人,被看到可怎么好? 一时深吸了口气,皱眉道:“我不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不过这样藏头露尾,可不是君子所为!” 这话说得重,小丫头吸了吸鼻子,稚气未脱的样子,却说道:“我家主人说,华阳公主看了这个,就会跟我走了。” 嘉语:…… 小丫头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出来,拳头仍握得紧紧的,往嘉颖方向看一眼,嘉颖装作赏花走开几步,小丫头方才张开手,却是莹莹发亮的一颗夜明珠。 这些珠子,萧阮可都连着半夏一并还给了她,一颗不少。不对,如果是萧阮找她,他应该记得她还欠他一件事,大可以……不必用这等实物来落人口实,再说,他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就算是过目不忘……也未必伪造得出一模一样的珠子来。那见过这些珠子的人就剩了、只剩了……郑忱。 郑忱要见她?嘉语吃了一惊。 这么说,他之前送花过来是为了找她?嘉语这样想着,郑忱向她行大礼也没有避让——她当得起。 郑忱在太后面前固然巧舌如簧,到嘉语面前就省了这些,开口说的便是:“听说公主大喜了?” 嘉语心道莫非他有什么礼要送我不成——要说他们俩的关系,借谁之手都不方便,所以亲自来与她说?当下垂首,微饮一口酒。 郑忱明显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原以为公主与宋王殿下——” 嘉语猛地抬头,郑忱叹了口气,收住话头,自罚了一杯,才又说道:“我说一句话,公主不要恼。” 嘉语道:“明知道会让我恼的话,不说也罢。” 郑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苦笑:“不说……怕是不成了。” 嘉语心里一沉:“是李十二郎——” “不是他。” “那是——” “李家,”郑忱眼帘微垂,“李家郎不是良配。” 这回轮到嘉语沉默了,又饮了半口酒,方才说道:“……却是说迟了些。”已经订了亲,李家没有对不住她,她怎么好反悔。 “我原道九夫人刁难——”郑忱才说了这几个字,面上就是一凉。他原来得及避开,到底没有,自个儿提袖慢慢抹了酒水,“……公主这婚讯来得太急,我、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公主说。” 作者有话要说: 唐传奇里和笔记里,老有一些普通人进到王侯家里(一般是杨贵妃的两个姐妹家里),以为进了神仙府邸的…… 第195章 上策下策 嘉语泼了酒,倒又冷静了些,李家九夫人来找始平王妃她是知道的,不想却是郑忱在背后捣鬼。 而李十二郎…… “李家……”嘉语说了这两个字,猛地灵光一闪,脱口道,“李夫人她——” “再过四十七天,就是周年祭了。”郑忱淡淡地说,口气平淡得不像是缅怀,这个日子,这句话在他心里埋了太久,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然而环顾左右,冠盖京华,竟不知道能说给谁听。 嘉语吃了一惊,回想起宝光寺里惊艳一瞥,那个缈白的影子在灯火里,在壁画里,她说后有猛虎,下有毒龙,被困在悬崖之上的旅人,却只心心念念舌尖的最后一滴蜜——人所能奢求的,不过这一点甜。 她死了——谁杀了她?以嘉语如今的耳目之灵便,竟从未听人提起,是讳莫如深,还是别有蹊跷?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做出第一个推断,试探着问:“是李家?”李夫人虽然被郑家接了回去,终究是李家妇,她与郑忱夹缠不清,郑李两家也不知道知道多少,要说李家因此嫌她坏了名声,也是说得过去的。 终究她没有再嫁。 如果是李家下的手,那么去年秋末,李家兄妹所受的伏击——难道不是咸阳王?嘉语看住郑忱,郑忱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先是摇头,说:“不是。”停一停又道:“是我干的。” 嘉语脑袋里“轰”了一声——去年秋李家兄妹躲进她的庄子,是周乐和昭熙救了他们。也就是说,这件事有昭熙插手——昭熙也相信背后指使伏击李家兄妹的是咸阳王吗,还是知道真相? 这话却不好问郑忱,想了想,先说道:“侍中节哀。” 郑忱敛手回礼,以未亡人的礼节。 嘉语叹了口气。 从郑忱眼下的反应来看,对李家的报复恐怕不止于伏击。 只怕李十二郎今春在朝堂上的平步青云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要爬得高,摔下来才格外惨痛。 已经死了一个八娘……嘉语心有戚戚地想,给李夫人陪葬的人可不会少。然而……她有什么资格劝说他罢手?从来,“原谅”这两个字最是不可劝,他放不下就放不下,凭什么原谅?凭什么让受害者原谅? 想是李夫人当初在李家吃了不少苦头。 她脑子有点乱,想了许久,方才绕回去问:“李家……会怎样?” 郑忱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嘉语面前推过去。是一份奏折。 嘉语匆匆只扫了一眼,脸色已经变了:“怀朔镇叛乱?”贼首的名字反复看了几回,并不是周乐,大约是资历不够。或者是这一次,他没有跟着反?她也不知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件好事。 但是郑忱拿战报给她看,是什么意思?嘉语闭目想了片刻:“郑侍中想逼李家出兵平叛?” 果然华阳公主是能看懂的,不愧是始平王的女儿,郑忱想道,口中回应说:“是李司空,十年前李司空上过六镇的条陈,三十年前李司空曾随高祖远征柔然,边镇的事,他最清楚不过……” 嘉语:…… “李司空都年过七十了!” “太后已经允了。”郑忱说。 嘉语:…… 这还有天理吗?等等!嘉语猛地想起一事,匆匆又低头,视线逡巡良久,脱口道:“咸阳王呢?” 咸阳王虽然客居南朝十年,但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善战的美名,怎么太后会放着身在前线的咸阳王不用,反起用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李司空? 像是猜到嘉语迟早会问到这个,郑忱袖子又滚出一份奏折:“还没有确定,不过多半,咸阳王应该是殉国了。” “王妃呢?”嘉语匆匆又扫一遍,没有找到。 “下落不明。”郑忱吐出这四个字,华阳公主和她这位表姐的恩怨不说全城尽知,至少高门之间不是秘密了,他连“节哀”都懒得说。 嘉语怔了片刻,脱口道:“她、她才没这么容易死。” 郑忱不说话。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六镇之乱如期爆发——尽管这一世朔州刺史由于烈换成了咸阳王。但是贺兰袖,嘉语冷冷地想,她怎么会死,她哪里这么容易死……只是宫姨娘面前又须得备好话。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嘉语道:“李司空多年没有上过战场,突然间劳师出征,难道太后就不顾虑三军将士?” 郑忱幽幽笑了一下。他知道她的这句话其实不是质问太后,而是问他:这么多人的生死,甚至是国之根基,在他一念之间。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元家的江山,自有他元家人来收拾。 然而到底,他也不忍她太失望,于是斟酌片刻,说道:“公主要知道,权力的厮杀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李司空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有人提个话头,就有无数人扑上去撕咬……” 嘉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了,起身出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郑忱在背后说:“多谢公主没让我收手……” 嘉语苦笑,她倒是想,他肯么? …… 出了门是花廊,繁复精美的雕纹,走出去老远都是阴阴的,远远看见的鸟语花香,繁华如一场梦。这里头有多少人会知道自己的命运,有多少人知道过不了多久就是家破人亡。盛世已经走到了尽头。 逼李司空出征,郑忱用的是阳谋:你不是熟悉地理人情么,你不是对当地形势判断精准吗,这为国尽忠的机会,你不去,谁去? 皇帝应该是会反对的。穆家也是将门,虽然软玉温香里酥了筋骨,但是皇帝想用,也是用得上的。问题在于,越是皇帝想用,就越是太后想要打压的,挤兑到这一步,李司空这仗,是打定了。 战事一起,就再没有什么是可控的了——萧阮还在京城呢。 “三娘这是去了哪里?”猛地背后一声问候,嘉语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回头来,却是嘉颖,纤手拈花,站在阳光里,正笑吟吟看住她。 “走得累了,找了个地儿歇了歇脚。”嘉语说。 嘉颖眼眸一转,笑道:“我当妹妹看美人去了呢。” “美人?”嘉语奇道,“又哪里来的美人?” “说是郑娘子的小妹妹,才不过……”嘉颖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却是好看得紧。” …… 嘉语回家找到昭熙,劈头就问:“去年李家兄妹西山遇袭,是郑侍中所为?” 昭熙吃了一惊,奇道:“三娘从哪里听来?” 没有否认?看来是知情。 嘉语这就不明白了,如果是知道李家与郑忱的恩怨,以郑忱如今如日中天的权势,父亲和哥哥怎么会同意她与李家的婚事?当然她不会直言是郑忱自个儿承认的,只道:“哥哥先回答我是还不是。” 昭熙想一想道:“是。”又解释说:“都已经过去了。” 这件事太后动了肝火,好容易才抚平李家,为此还牺牲了一个咸阳王,郑忱纵然得宠,至少明面上不会许他再下手。 再说了,天大的仇怨,李家已经赔了一个李八娘,他还想怎样?太后护得了他一次、两次,可未必就次次都能护住他。 李家也不是吃素的。 昭熙又问:“三娘到底哪里听来这些?” 昭熙问第二次,嘉语也就不打马虎眼了,含混说道:“我在宝光寺里给阿询祈福时候,遇见过一位李夫人,原是郑家女儿。” 昭熙“哦”了一声,也没有继续再盘问:既然有郑家女儿嫁到李家,听到什么风声也在情理之中了——李家知情了更好。却听嘉语又道:“那哥哥知不知道,朔州叛乱,有人奏请李司空挂帅出征?” 昭熙神色里这才动了一下,她这个妹子,倒是很能看到关键。他原不想和她说这些,免得她担忧,但是既然她知道了,再瞒也就没有必要,昭熙端正了姿态,让连翘送水进来,打算好好与他妹子分说。 “这件事我知道的,”他说,“李家自有应对,三娘也不必太担忧。”——如果不是事关重大,他倒是想嘲笑一番他这个妹子,人没过去,心先过去了。不过也好,总比再惦记着宋王要好。 嘉语眉间愁色不减:“那依哥哥看,李司空挂帅,胜算几何?”昭熙是自幼随父亲征战,战场是的事问他,自然比问别人来得靠谱。 昭熙摇头道:“胜算不大。” 打仗这种事,除非以狮博兔,否则拼的就是人品,啊不对,拼的就是谁犯的错更少。每个人都可能犯错,判断上的,决策上的,执行上的,甚至运气上的,区别只在错多错少,致不致命。 一旦致命,就是狮子博兔,都可能倒栽了阴沟,比如淝水、官渡,更何况眼下朔州形势还大不明朗。 要声势小,尚有回旋余地,要是成了气候……李司空这一离京,李家中生代断层,年轻一辈如李十二郎资历都浅,又没有带过兵打过仗,军事上插不进嘴,到时候郑忱要搞鬼,仗就没法打了。 毕竟不如始平王,有王妃坐镇在京,不怕背后插刀,李司空此去,任何一个点上出了纰漏,都可能导致全线溃败。 料想嘉语想不到这些,又解释道:“六镇历来是养兵之地,虽然这些年衰落,不如从前,也不是禁军可比。一旦乱起,怕胡儿举兵响应,就不可收拾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她倒不至于天真到质问“为什么哥哥不阻拦”,或者“为什么朝中衮衮诸公,竟无一人看到此中弊端,上书劝谏”,那定然是有的,也许是不多,或者是多也没有用。 拦不住太后点将出兵的决心。这其中,可能有皇帝的因素,可能有郑忱的推波助澜,也有可能有朝中诸人的明哲保身,或者落井下石,人皆有私心私情,这天底下,就没什么天生的忠臣孝子。 嘉语问:“李家怎么应对?” 昭熙笑道:“李家老爷子是成精的老狐狸,自有办法。” 嘉语扬一扬眉,不肯罢休。昭熙知她是倔劲上来了,要问个明白,想着以自家的位置,这些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就算是李家树倒猢狲散了,自己和父亲也保得住她,原无须多虑如此。 只是他这两年和她接触得多,也知道她这个多思多虑的毛病——也不知道怎么落下的,她要问,他也不得不打迭起心思来回答:“话说在前头,你阿兄我也不是李司空,只是个推断,不能当真。” 嘉语应了。 昭熙方才说道:“上策自然是打胜仗。”只要打赢了,什么都好说,燕朝自来军功重,此番平叛归来,李家还能上个台阶。 “中策呢?” “没有中策。”他这妹子多半是听多了戏文,以为凡事都有上中下三策,可惜这档子事,就两条路,要不上天,要不下地。昭熙道,“要是输了,自难免损兵折将,李司空应该会……殉国。” 殉国是好听的说法,说得更明白一点是自裁,免得贻祸家族。 嘉语先怔了一下,乍听确实不可思议,细想却再妙不过一角棋,人死了,难道还能追究责任?有的人会,当今太后不会。 太后是个极念旧情的人。 何况从前,一直到周乐当政,嘉语都记得,李家都没有完——李家娘子还能抢了崔娘子的夫婿呢。 嘉语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心来。朔州既然已经乱了,周围云州、代州很快也会响应,虎兕出柙,锐何以当?这是一场绵延数年的叛乱,被卷入的军民超过百万,南朝也因此得以窥伺神器。 从前是她父亲出面收拾,但是父亲死后,降兵再叛,乱事又起,那是周乐的天下了——最后他得了这些人马。 从这时候开始,朝廷军一败再败,多少将士说到底不过是朝争的炮灰。嘉语几乎是戚戚地想,大军出发之日,天子送行,百官整肃,谁知道有去无回。而朝中又多少翻云覆雨手,并不在乎这些生死。 一定要他们都落到这一步,他们、他们的妻儿子女都落到这一步,生死如蝼蚁,如鱼肉,才会知道其中痛楚。 比如从前的她,再比如从前嘉言。 昭熙眼睁睁看着妹子眉目里渐渐渗出哀色,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如果只是李家……李家老爷子不说,李家应该是无恙的。或者是叛乱?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看过战场上尸山血海,她这个妹子,倒不像有的人,听到打仗就以为能马上觅封侯,却不想一将功成万骨枯。 因问:“三娘在想什么呢?” 嘉语道:“想……前朝临海公主。” 前朝末世,洛阳大乱,临海公主为人所掳,辗转变卖为奴——想公主且如此,而况余人。 昭熙也有片刻的沉默,应道:“不至于此。” 嘉语却问:“父亲几时回来?” 昭熙道:“那要看太后和圣人的意思了。”朝中是缺宿将,但是宿将也是一仗一仗磨出来的,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朝中绝不会急吼吼把父亲召回来,就算日后压不住了,也还要看太后与皇帝博弈。 至少皇帝肯定是想用穆家的人。 听见嘉语叹息,昭熙心口又有些疼,忙又补充道:“其实也不必太担心,如愿在武川镇,他一向能得人心。” 嘉语闻言道:“但愿如此。”也还是无精打采。 又过得几日,李家也摆宴。李家是嘉语的夫家,她如今还没有过门,原不便去。但是九娘给她的请帖是单独下的,言辞颇为恳切,王妃看过之后,与嘉语说:“但去无妨。”嘉语也就去了。 小娘子的聚会,无非游园,赏花,宴饮,附庸风雅的品评诗画,将门多投壶,或也有弹琴,起舞,论香,说衣着穿戴。嘉语不擅此道,能躲就躲,李九娘却特来见她,代母亲与妹妹与她致歉。 “我阿娘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九娘很难为情,原本做儿女的,如何好说母亲不是,但是哥哥的话,她又不能不带到——已经把最不好听的隐去了,但是出口,还是觉得自个儿过分。 嘉语心道能养出八娘、九娘这样敦厚的性情,十二郎又明理,这个李家九夫人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怕她还要再给十六娘说好话,忙着扯开话题道:“九娘子好事将近了吧?” 李九娘面上飞霞。哪个小娘子没憧憬过自己的婚事,但是在她……因为姐姐的惨死,姐夫忽然变了夫君。母亲倒是沾沾自喜,觉得自个儿争了门好亲,可是在九娘,心里总存着一丝难过。 八娘是她嫡亲的姐姐,只年长一岁,又温柔可亲,哪怕是到最后一刻。那天泼天的雨,她一直记得,她跟在哥哥后头,看见胭脂色的血,姐姐连喊疼都没有,怕引来敌人。到最后,血都流尽了。 换来哥哥的仕途,她的婚事,十娘进宫为妃。她是敦厚,却是不傻,料想进宫的名额原是她的。只是家中长辈都看好十娘。 ——毕竟,如果进了宫不得宠,那姐姐就白死了。 当然她也不想争这个,她也不想进宫。她从前曾住在宫里,见识过姚佳怡的跋扈,见识过太后偏心,后来也见识了陆靖华的死,如今正位上的穆皇后,也并不见得有多快活,她只是为姐姐难过。 母亲是最早忘记的,母亲一向想得开,宁肯把时间和心力耗在与婶婶、伯母的斗法上;然后是哥哥,哥哥渐渐也不大提,他仕途得意,又要迎娶公主。只剩了她,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点心事。 她不说话,嘉语一时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原是想提醒九娘,如果可以,让十二郎催崔家早些迎娶,免得意外——尽管昭熙说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转念一想,一旦李家失势,从崔九郎对谢云然的无情来看,又能给她多少庇护?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握一握九娘的手,说:“但愿一切如意。” 第196章 端午龙舟 五月十四日,王妃收到始平王的回信,大体上就如她所料,说起兄弟就一句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又问及元昭叙资质,说如果不是太过愚顽的话,就让她把人送到豫州去。 元昭叙夫妻和嘉颖姐妹这些日子的举止,王妃大体是知道的,元昭叙不说十分机灵,也算是有眼色,袁氏眼皮子浅,也没浅过宫姨娘,嘉颖姐妹都安分——比当初嘉语好对付多了。 因唤了元昭叙过来,把始平王信上的意思掐头去尾与他说清楚,末了道:“如果大郎有意,我这就让边统领送你去豫州。” 元昭叙闻言大喜。他上京之前也仔细琢磨过可能的际遇,比较好的始平王或者始平王妃在京里给谋个官职,不会太高,大致是七品到六品之间,却不料比这还好——让他去豫州,是要手把手栽培了。 他打听过,昭熙从前跟着始平王转战近十年,在军中威望、根底没得说,如今安置在京中,守的是大后方,冲锋陷阵什么的,看来大伯是要用自己人了。兴冲冲回院子叫袁氏收拾起衣物,准备远行。 袁氏是新来洛阳,举目无亲,王妃忙,并无暇顾及,只叫嘉语姐妹常日带了嘉颖、嘉媛出门——这没出阁的小姑子却不好带嫂子出去,这样一来,偌大的王府,袁氏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如今丈夫又要远行,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心里一来慌张,二来也是不舍,嘴里未免叨叨道:“这刀枪无眼的,大伯也是,自家子侄,直接给场富贵不就好了,怎么就舍得拿出去挨刀挨枪的——” “住口!”元昭叙喝了一句。他自进京以来,连日谨小慎微,四处陪笑,唯恐有个不是。能得到这么个机会,做梦都能笑出来,妻子不但不为他高兴,还劈头就是一盆冷水,心里未免无味至极。 袁氏经了他一喝,却自觉委屈,抽抽搭搭就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如今满眼富贵,哪里还瞧得上我……” 元昭叙气结——明明是这婆娘自个儿眼界浅,见识短,倒说起他不是来。拂袖就出了门。门外春光正好,花树争芳,蝴蝶轻盈的身姿,唔,不是蝴蝶,是不知道哪个房里的婢子,袅袅纤腰,不堪一握。 却寻思起,这番远行,倒是须与两个妹妹吱一声。 一时又回了屋。袁氏眼睛还红着,听见郎君回来,心里一喜,只道是回心转意要来哄人,却把身子一扭,正待不理,却听元昭叙吩咐道:“我有话要与二娘说,你去请了她来。” 袁氏:…… 袁氏摔了帕子,哭道:“不是郎君叫我住口么,怎么这会儿又要我去张嘴了——可不难煞人!” 元昭叙冷冷只问:“你去不去,你不去,这院子里多的是婢子——” 竟拿她和婢子比,袁氏又羞又气,又隐隐生出恐惧来,到底还是去了。 嘉颖听说哥哥找她,倒是吃了一惊。自来洛阳,嫂子还隔三差五摸过来说话,无非问嘉语姐妹对她们怎么样,有没有婢子不听使唤,又问出门见识,言语之间,尽是艳羡。哥哥却从没来过。 当然这二门里,他也不便进来——到底寄人篱下,不比自个儿家中。这会儿请她去,想是有要紧事,忙丢下绣了一半的帔子,跟着嫂子去了世安苑,却见哥哥大刀金马地坐着,面前摆了酒馔,正自斟自饮。 见了妹子,微一点头:“坐。” 嘉颖回头看了眼嫂子,袁氏也没有走开的意思,莫非是哥哥嫂子都有话说?登时就想到张家,心里一刺,头先垂了下来。 元昭叙最见不得这个妹妹垂头丧气的样子,没的把运气都给丧没了——不然怎么着,大娘亲事说得平常,二娘却生得好,当初父亲也是奇货可居,把她说给了张家,以当时情况论,还是他家高攀。 当时张家蒸蒸日上,他还巴望着妹夫发达了拉他一把,谁想前年一把火,莫说张家,就是张尚书都没个下场。不过如今看来,和张家的这门亲,却是父亲草率了,他的妹妹,配得起更好的。 想到这里,元昭叙心里稍稍好转——也幸亏那是个短命鬼,不然他岂不是赔了?一时笑道:“有些日子不见二娘了,王妃待你们可好?” 嘉颖道:“王妃和妹妹们都极好。” “那就好,”元昭叙原也不耐与妹妹寒暄,直接道,“大伯让我去豫州,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和张家的亲事,你自个儿可有什么打算?” “我——”果然是这件,嘉颖有一瞬间的茫然,定了定神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叫没有什么打算!”元昭叙提高声音,呵斥了一句,又抿了一口酒,方才说道,“难不成你真想给张家守一辈子望门寡?” 嘉颖心道我是不情愿,但是当初……当初哥哥你和父亲可不是这么说的。却不好反驳,只把头勾得更低,额饰垂下来,几乎都遮了眼睛。 袁氏见状,插嘴道:“我的妹子哟,这里可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心里话,这会儿说还能叫你哥哥做主,到你哥哥去了豫州,可就晚了。” 丈夫的这两个妹子,她当初就看好二娘,想说给自己的弟弟,只是公爹心气高,就没正眼看过她娘家——当时她还不知道有始平王这门贵亲。后来张家那小子无福病逝,她还吹过枕边风,无奈丈夫和公爹一个鼻孔出气,当时还满口仁义道德,要二娘“从一而终”。 她呸!他元家就没什么从一而终的种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到了洛阳,元昭叙这心思活络了,毕竟好端端一个大姑娘,生得又水灵,不嫁出去,可惜了。 嘉颖看了嫂子一眼,心里只管冷笑,她这哥哥是利欲熏心,嫂子却天真,还打着如意算盘,也不看看她哥如今这心气,八字没一撇,就真当自个儿皇亲国戚了。口中只道:“我——” “我什么我,”元昭叙打断她道,“如今你住在大伯府上,想张家也不敢进来抢亲,回头哥哥在豫州给你细细儿地寻,找个可靠的,也免得你下半辈子无人可依——就这么定了!” 听到“在豫州细细儿地寻”,袁氏姑嫂心里都是一凉。袁氏想的是自个儿弟弟这回是彻底没指望了。 嘉颖却想:前头是想我守望门寡,死死拉着张家的亲事不撒手,如今要飞黄腾达了,又不知道会把我许给个什么人,门第当然是不差的,没准钱财也不少,至于是不是七老八十,容貌是否丑陋,人品是否不堪,就难说了。 她不比嘉媛,她大上几岁,见多了世态炎凉,也很知道自个儿哥哥是什么德行,心里虽然不情愿,嘴上却还能说:“都凭哥哥做主。”横竖不说这句话,他也是要做主的,不如说得漂亮一点,让他高兴高兴,没准还会良心发作,念着她的好,手下留情——当然嘉颖并不真指望这个。 果然,得了妹妹这句话,元昭叙心情大好,猛灌了一口酒:到底是他的妹子,知道为自己打算。 又吩咐道:“我不在洛阳,凡事多向你嫂子请教,莫要自作主张。” ——如果说这世上最维护他利益的人,除了他那早死的爹妈,就只有袁氏了,而不是他这两个妹子。他如今就要发达了,两个妹子都有大用,可不能稀里糊涂被哪个小白脸给骗了去。 元昭叙的这句话,让袁氏沮丧的脸上重又放出光来——到底丈夫念着自己,不同于别人——早忘了之前口角,上赶着说道:“郎君放心,我定然好好照顾二娘和七娘。” “王妃那里,早晚请安也去得殷勤些。”元昭叙又指点道,“还有二郎、三郎,两个妹妹,也都不可怠慢了……七娘还小,这些话我就不另外吩咐了,阿袁你做嫂子的,二娘你做姐姐的,多提点她。” 袁氏与嘉颖一一都应了。 原本元昭叙是想即刻起程,不过昭熙婚事在即,也不敢急这一刻,便又耽搁了半月,谁想,这半月里又闹出许多事来。 …… 从来北人骑马,南人操舟,但是近百年来,南北风俗渐近,因绕洛城有河,北朝端午除了佩戴香囊,系五色丝,喝雄黄酒之外,也有龙舟竞渡之戏。 洛水两岸垒起高台,层层堆叠,有五六层,最高近三丈,左右绵延足足十里。蜀锦裁为步障,锦上暗纹栩栩,随着光影变幻无端,或绿如碧波荡漾,或红如骄阳似火,或五色迷离,或七彩流光。 龙舟有十,宗室三,其余穆家一,姚家一,崔家二,郑家一,李家一,卢家一。 据说萧永年才到洛阳那年,也有人撺掇过他斗龙舟,也不知道他与先帝说了些什么,引来先帝放声大笑,后来定了条规矩,说是不与南人斗舟——所以萧阮再北来,就再没人提过这茬了。 皇家不出船,则是为了不扫兴——谁敢和皇家斗呢,要推来让去,倒没了意思。 原本嘉言也兴致勃勃,被嘉语几句话打消了念头:“说得轻巧,便有舟,哪里来的舟子?难道也要买?龙舟须得三四十人协同操桨,哪里就这么巧,刚刚好有三四十名配合得当的舟子等着你?” 嘉言道:“我有部曲……陆家的部曲,难道不会操舟?”陆家常年扼守长江一线,自不同于禁军。 嘉语摇头道:“未必——你问过再说。” 嘉言遣了人去问,会舟也不过二三十人,也没赛过龙舟,这会儿要从头操练起,却又来不及了。 嘉言因此很是扫兴,发了大愿明年一定要参赛。嘉语心道朔州已经乱了,明年端午还有没有都未可知。想着胜景不再来,心里也是戚戚。不是没有人劝过太后俭省,少建佛寺,太后一贯的从谏如流,只是不改。 重臣劝谏尚且如此,嘉语就不去触这个霉头了——她自问在太后心中,实在还没有这个位置。 到端午那日,昭熙照例是忙的,始平王府姐妹四个跟着王妃出行。 嘉语穿的浅蓝单衫,百褶茜红绉裙,裙上金线绣的卷草纹,近看不觉得,远远被阳光一照,却是金光闪闪,富贵非常。配了秋水一般明澈的玉坠子,玉簪子,玉钏儿,倒又把那灿灿的金压得雅致了几分; 嘉言照例穿红,却是石榴红,艳光太盛,她自个儿也受不了,忙不迭披了白的蝉翼纱,也没有添色,清透,镂空绣,头饰、耳饰、手饰都用的珍珠锆石,衬着她的眉眼,还是明艳异常。 嘉颖穿的雨过天青色,上衣是纯青,往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成嫩柳色,末了一抹银光簇簇,就如月色。首饰中规中矩,一支碧玉如意钗,一对垂珠玛瑙红耳坠。嘉媛穿的蜜黄色,洁白中一抹黄彩,绣的荼蘼处处,鲜嫩与朝气扑面而来。 始平王妃座位就在太后下首。 嘉语姐妹作一处,又低上许多。嘉语一眼看过去,许多熟的面孔。谢家来了六娘、七娘,谢云然反而没有来,许是在专心备嫁。嘉言瞧见姚佳怡,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招手,叫表姐过来。姚佳怡从前忌惮嘉语,到如今连番经事,倒又好了些,过来第一句便是:“听说三娘好事将近了?” 嘉语回笑道:“听说表姐也大喜了。” 姚佳怡的亲事上月定下来,是祖家二郎。嘉语听到的时候多少吃了一惊,细想却妙。祖家世代经商,还是海商,家中珍奇数之不尽。姚佳怡是个娇纵性子,门第低反而能容她。 真要许到高门世族去,她身上只有个乡君爵位,比不得嘉语姐妹能自个儿开府,关门过日子——那规矩可难守。也是镇国公府爱女心切,否则姚佳怡要许个高门,有什么难度。想是经了皇后之位的大起大落,反而悟了。 嘉言拉着姚佳怡介绍嘉颖、嘉媛。表姐妹几个见过,又混说了些衣料、胭脂之类,日头渐渐高了,猛地听见“咚”地一声鼓响,龙船下水了。 这是洛水极为丰沛的一段区域,然而即便如此,也容不下十舟并发,所以分两组,每组五船,船上几十条汉子皆额上缚带,赤•••裸上身,手执长桨,又有管旗,唱神,司鼓,掌锣,托香斗之属。 龙头由各世家子弟担任,皆英俊少年,这时候迎风而立,丰姿俨然。众人向着太后与皇帝的方向遥遥行礼。 嘉言眼尖,推了嘉语道:“阿姐你看,那是不是郑侍中?” 嘉语定睛看时,阳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少年站在船头,就仿佛波光上的火,火上的焰,那周身的焰光,灼得人眼睛发涩。 “想是只有宋……”姚佳怡话到这里,意识到失言,看了嘉语一眼,打个哈哈过去了。 想是只有萧阮的风姿能比,其实嘉语心里也想到这一句,又猛地一跳,回头看了眼端坐于顶层的太后,太后面上也漾着光,那光让他看起来浑然不像是三十好几的妇人,而像是返回到了二八年华。 她定然是盼着他胜出的,嘉语想道,虽然姚家也有船。至于皇帝、皇帝的目光紧锁在穆家的船上。余人……哪里敢与这两家争锋。也不知道哪个猪油蒙了心,偏把这两家的船安在同一组里。 这转念间,鼓声铿锵而起,龙舟如箭如弦,一时斩风破浪,翻江倒海,鼓噪声、叫好声亦四起。 嘉言兴致勃勃道:“阿姐阿姐,你押谁家?” 姚佳怡噗哧一笑道:“阿言这话问得奇怪,你始平王府又没有出船,你阿姐押的当然是李家船了。” 嘉语:…… 这个姚佳怡,竟然学会打趣她了。遂慢斯条理道:“表姐倒是不用愁押哪条,横竖哪条都是祖家的。”祖家既以海上商见长,打船造船也是本行,这洛水上十条船,倒有九条是祖家卖出去的。 嘉言“哈”地一下,扭头去问嘉颖:“二姐呢?” 嘉颖如梦初醒:“什么?” “咱们下注吧,”嘉言兴致勃勃地道,“二姐、七娘,押哪家船胜出?” 嘉语拍了她一下:“别吓到人家了,人家可不比你,动不动就与人打赌,没个小娘子的样子。”嘉言拉着姚佳怡叫屈:“表姐你看,我阿姐竟然说我没个小娘子样,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姚佳怡被她们姐妹逗得直乐。从前之觉得三娘轻狂,每每拖累嘉言,如今看见她们姐妹和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酸酸的,也许一开始就是这样,一开始她就是担心,三娘来了洛阳,阿言就没那么和她好了。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个儿性情招人讨厌,但是阿言一直和她好,她有多害怕失去这个好姐妹呢——大概就是害怕到针对她的姐姐吧。 到如今……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大概是去年,去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谢云然的毁容,陆靖华的疯狂,她记得那晚的月光,月光下的血,血泊里的尖叫,皇帝在她背后尖叫:“佳怡!” 他与她的前世今生,大约就在这一声尖叫中。他与她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他娶了陆靖华,之后是穆蔚秋,再之后李十娘,如今就坐在他身畔,据说是最近很得宠的妃子。总之都不是她。 阿言哄她什么海上方,还拉三娘给她圆谎,也亏得三娘张口就来,如今想起,也不知道怎的鬼迷了心窍。如今倒真来了贴海上方——她见过祖家二郎,是个英俊少年。虽然他们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也没有九五至尊的光环,但是博学多才,口绽莲花,温柔小意。她因此不计较他的出身与门第——她企望过最高的,最好的,最后一无所有。就如同三娘最终放下宋王,她放下她过去十余年里认定过的少年。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起初你踮起脚去够你能够到的,最后你站在大地上,得到你所能得到的。 姚佳怡微微舒了口气,就听见边上嘉颖怯怯地道:“我瞧着郑侍中一路领先。” “七娘你呢?” 嘉媛指指点点道:“不是郑侍中,就是穆家船,阿姐押了郑侍中,我就押穆家好了——六姐你呢?” “我呀,”嘉言悻悻道,“我没什么可选的,姚家是我外公家,我还能押别家?” 姚佳怡:…… 姐妹这说说笑笑间,洛水上鼓点越来越急,蓦地一声惊呼,看台上目光齐齐转过去,只见穆家和郑家两条龙船你追我赶,一时是郑家争先,一时又穆家抢了头,呼喝声中,人影桨声交错。 这是在交手了。 看台上喝彩声鼓噪声一时都止了,台上诸人恨不能屏气凝声,然而水声哗哗地,风声也哗哗地,嘉语回头看时,太后脸上凝着笑痕,皇帝的手拢在袖中,李十娘轻轻抚住他的手臂。 去岁冬,皇帝的宠妃还是玉美人。君恩不可恃啊,嘉语心里冷笑一声。原本该穆蔚秋出面的场合,偏带了李十娘,又指着穆家能为他争口气。李十娘再得宠,也就是个妃,与皇后不可同日而语。 又想道:李十娘也是了得,原本皇帝纳她,是太后安抚李家的筹码,如今看来,竟站稳了脚跟——不知道太后作何感想。 这转念间,远远也看到李十二郎,在一众龙舟中,既不抢头,也绝不至于落到垫底,想是很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人倒是聪明。 一念未了,又听得数人惊呼,有人翻身落水,舟上舟下尽是鼓噪声,叫骂声,和着鼓点,锣声,龙舟突飞猛进,白的浪,红的衣,黑的旗,同色飘飞的长发,竟如烈焰,激起无数人心头热血。 忽欢声大起——竟是郑家拔了头筹。 周遭都在欢呼,无论嘉言、姚佳怡,还是嘉颖、嘉媛。本来么,赛龙舟不过图个热闹,有了结果,胜出者固然欢喜,败落也当不失风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嘉语总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郑忱这样大出风头,无疑是扫了他的颜面。以嘉语看,如果穆家夺魁,皇帝应该是能拿这个事情向太后要求穆家人领军——虽然穆家有些年没出名将了,毕竟是将门,兴许比李司空合适。 隐约听到李十娘的说话声,隔得远,周遭又纷乱,竟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又几轮龙舟赛下来,到日头过午,又渐渐偏西,终于得了结果——结果仍是郑家夺魁。太后传令下去,犒赏全体,又吩咐郑家舟龙首——那自然是郑侍中郑忱——上台来领受赏赐。 这时候天色已暮,龙舟上挂起灯,映着周身彩绘,静静映在水面上,水流清缓,交织的月光水光,蒸腾出夜雾茫茫,在拾级而上的少年背后,幻化出一座座仙山,那仿佛不是人间——那必然不是人间。 连这眉目间散发着珠辉,如描如绘的少年,也不是人间俗物。 一时台上诸人——距离太后越近的,被迷惑得越深,眼看着人一步一步走近来,只觉天地苍茫,唯此一人。 连嘉语都有片刻的失神,心里想这世上果然还是美人占尽便宜,光看了这无双的容貌,就值得原谅——这时候嘉语心里其实隐隐有后悔,如果不是她将他引荐给太后,兴许太后和皇帝的矛盾还不至于如此激化。 但是转念一想,到头来总还是会激化的,一个要权力,一个不肯放手。 更何况这世间的人,该遇见的总会遇见——从前没有她,太后也仍然见到了郑忱,郑忱也仍然权倾朝野。这样的人物,与其落到别人手里,自然不如落在自己手里,最起码他欠她恩情。 忽听得“咕咚”一响,侧目看时,只见一片青光鬓影,有人大叫了一声:“二姐!”是嘉言。 登时醒过神来:竟然是嘉颖。不知怎的——兴许是看迷了,竟一头栽落下去,骨碌骨碌已经落下几个台阶,眼看着就要滚落到洛水里去。身边尖叫声多了起来,此起彼伏,有嘉媛,也有姚佳怡。 嘉语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能封公主,还是占了宗室的便宜;姚佳怡也受宠,但是她不姓元,就很难封公主。 姚妹子终于放下皇帝了,可喜可贺。她是低嫁了,不过祖家豪富,祖二郎人才好,也是圈子里的人,倒也说得过去。 之前看到基友吐槽宫心计2里封个外姓做公主,这种情况确实是很少,特别唐朝本身宗室庞大,宫心计2的背景又快到盛唐了。 除非王朝动荡,为了稳定时局,像清朝初年的孔四贞,不然一般不会有外姓公主的…… 本身开国时候,皇帝收养功臣的女儿也比较常见,毕竟打仗伤亡大,开国时候的君臣关系也和坐稳了江山不同。 第197章 永夜君王 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尖叫声遽起,混着发号施令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这混乱中,郑忱一个箭步过去——他原就离得最近——伸手一捞,刚刚好就扶起滚落下来的少女。 这众目睽睽……这英雄救美……这郎才女貌……嘉语不由掩面。 赛龙舟之前,嘉言就笑话过,说这河边起高台,要哪家小娘子,或者谁家夫人一个不小心掉下水,可就好看了,不想一语成谶。这人多嘴杂的,可比当初她凌波宴上落水要难遮掩得多。 那毕竟是在宫里。 何况事涉郑忱。从来美人多事。以这位的容色,与太后的关系,是人尽皆知,人尽不敢言,但是嘉颖……嘉颖哪里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必等到明儿早上,这洛阳城里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了。 如今太后倒是面无表情,始平王妃却气得脸色铁青——好端端一件可喜的事,好端端皆大欢喜的一天,全被这丫头搅了!弄不好阿姐还疑心是自己的意思。因打定了主意回头与太后说清楚。 郑忱扶起嘉颖,混乱稍稍止住,各人各归其位,郑忱问道:“娘子可有受伤?” 嘉颖低头应道:“……没有,多谢郑侍中。” 原来她知道自己。郑忱点了点头,松手把人交给匆匆赶过来的婢子。嘉颖眼里包着一眶泪,一瘸一拐回到座上。从行动间看,伤得实在不轻。嘉语、嘉言对望一眼,这场合,却不便多问了。 郑忱再往上走,目色有意无意飘过来。嘉语微微摇头——那不是她的主意,她不知道郑忱领会不领会得来。 郑忱便目不斜视,一直到太后面前,屈膝受了赏。 龙舟赛到这时候,才算圆满结束——至于是不是人人都觉得圆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一直到上了车,嘉语和嘉言方才得了机会细问嘉颖。嘉颖委屈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有人推我!” 嘉媛道:“哪个这么缺德!” 嘉语和嘉言面面相觑,她们几个背后坐的几位长公主,细论起都是姑母,还有姑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就迁怒到了嘉颖——想是知道她和嘉言不好惹。偏这几位都是不好深责的。 嘉语叹了口气,嘉颖只是掉眼泪,嘉言安慰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我阿姐还被推下过水呢……” 嘉语:…… 她这个妹子,就算是安慰人,没事扯她做什么。她那次是被人陷害的好不好!谁陷害的她到这会儿她还没查清楚呢!偏她就记得! 到了王府,王妃又问了一通,她比嘉语姐妹问得更细致些,然而当时,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嘉颖也被郑忱的风华魇住了,更多更详细的竟都想不起来,问得王妃心里头更堵。 却也不好多说,一来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连继女都不是——继女她还有管教之责,侄女又隔出三分了;二来食色人之大欲,别说小娘子看迷了眼,这高台之上,看迷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也不知道是谁,兴许就只是口角过节,兴许是七拐八弯的亲戚,就像上次嘉语在谢家,碰上和静再三挑衅一样,这回是知道嘉语姐妹惹不起,嘉颖、嘉媛又当不得什么,惹了就惹了,太后不高兴就不高兴,横竖她高兴就成了。 只能找机会与阿姐解释了,始平王妃窝了一肚子火,那个郑三也是,既然服侍了阿姐,又作什么招蜂惹蝶。 …… 夜色渐渐就深了,所有人都已经散去,围住她问个不休的堂妹,嫂子,伯母,以及一直安慰她的妹妹和婢子,所有人。就只剩了她,剩了天边朦朦的月。月底了,月亮不是圆的,也不是太亮,透过窗纸照进来,温柔得史无前例。 没有人推她。她来洛阳才多久,认识她的人才多少,嘉颖笑了一笑,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她记得那个少年,自郑家宴上遥遥一见,他拈花轻笑,让她上了心。当然这不是重点。虽然她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没有过这样动心,也还不至于这样轻佻。但是哥哥就要去青州了。 他说他会给她找一个夫君。 她不想给张家守寡,原想背靠始平王府徐徐图之,然而来不及了——她哥哥就要去豫州了!谁知道他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人,那必然是有利于他的仕途、他的前程,但是她呢?谁在意她。 她必须在他走之前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这么多人看着,他抱起了她,她记得他的手停在她的背上,腿上,微微的热度透过衣料,她记得他当时一紧的呼吸,记得他当时如月的眼眸……他会记得吗?他会因此上门提亲吗?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如何看她,会不会喜欢她,会不会……愿意娶她为妻。 她孤注一掷,无非走投无路。 她原本是希望一直滚下水,他能下水救她,那才是铁板钉钉……只是他的身手,意料之外的快。 嘉颖微微叹了口气,她记得嘉语目色复杂,不知道她看出了多少,不知道其他人又看出了多少。她总觉得这个堂妹的神色格外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难过。难过什么,她这样的天之骄子,知道什么叫难过。 …… 德阳殿中,红鸾帐里,青丝铺了满床,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也许都有,纠缠如藤树。 交颈而卧的两个人。 那少年道:“……其实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什么?” “我总不娶亲,怕是有碍太后声誉。”其实这年初的时候他订过一次亲,订的崔九娘,清河崔氏,门第人才都是匹配的,却不知怎的走了消息,让太后知道了,非逼他退了,说是崔家不好惹。 “声誉?”女子嗤笑一声,要那东西做什么,“怎么,怪我阻了你成亲生子?” “偏拿这个戳我心口子,”少年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口,“要是能呢,我倒是想娶……你敢嫁?我是不打紧,你日后,怕是青史之上,少不得留名。我要不是为你着想,你当我想那丫头?就她那点姿色……” 少年笑了一声。嘉颖当然算不得绝色,却也不失清丽,一个有点想法,但是不太聪明的少女,最妙的是,始平王的侄女,这个看似能与他匹配,实则一钱不值的身份。 又是她自己求来,便是华阳,也怪不得他。 然而枕边女子只哼了一声,没有接话,那丫头固然什么都不是,到底占着年轻,年轻多水灵呐,时光……要是她能回到二十年前,与郑郎相遇……不不,如果她不是太后,她又凭什么占着他? 不过那丫头倒是有一点好处,盼娘的侄女,飞不出她的手心去。 …… 端午的意外固然把始平王妃与元昭叙气了个倒仰——王妃也就罢了,元昭叙还一心一意要拿这个妹子去攀龙附凤呢。待打听得郑郎何许人也,方才又转嗔为喜,暗地里直赞这个妹子好眼力,一出手就逮到条大鱼。 这会儿又忧起郑家不当回事来——他就要去豫州,郑家来得是越早越好。 然而这两天郑家并无动静。始平王府眼下最大的,还是昭熙的婚事。这天早早就准备起来,虽然吉时还在傍晚,所有人都有事可忙,特别王妃,忙得脚不点地,正经当事人反而无所事事。 新郎官的衣裳已经试过好几次,昭熙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视仪容的人,然而这日毕竟不同,倒是很照了几回镜子,生怕有个不妥。 比如一直围观的嘉言就皱眉道:“哥哥这样却不好。” 昭熙赶忙着问:“哪里不好?” 嘉言一脸的仇大苦深,掰着指头数给他听:“首先,哥哥就不该生得这么俊,这样会抢了新娘子的风头——这是踢场啊哥哥!” 昭熙:…… “其次,”得,她还有其次呢,昭熙都想一巴掌把她拍到豫州去给他爹管教了,“这要半路上冲出个什么人,一时错认,把新郎官给抢了去当压寨夫人,哥哥你说,这如何是好?” 昭熙:…… 嘉语乐得哈哈大笑,帮腔道:“阿言从来狗嘴里不吐象牙,想不到今儿倒是吐了,不是我说,哥哥呀,你还真是——” 嘉言:…… 她阿姐这是一黑黑俩。 昭熙:…… 他爹怎么养出这两货来的,他要退货、他要退货! 连一直愁眉不展的宫姨娘都忍俊不禁,悄悄儿地笑出了声。 人人都看他笑话!昭熙心里恨恨地,挨个来回扫视这两个不留口德的妹子,想道,这个仇,他可有的是机会找回场子,阿言没准还有点远,三娘的现世报就在眼前了! “不过,”偏嘉言还能煞有介事,“哥哥也不必太担心,有我呢!我已经从部曲里精选了百人,皆精明强干,长于近战之辈,有他们护送,可保哥哥无忧。”又腆着脸凑近来:“哥哥你看,妹子我对你好吧?” 她要不是他妹妹是他弟弟,他今儿能把她打得这辈子都不敢照镜子,昭熙气急反笑:“这么说,我还要谢你了,阿——言?” “大恩不言谢。”嘉言笑嘻嘻应道。 昭熙忍无可忍,劈头给了她一巴掌:“滚!”嘉言也不躲,硬生生挨了,笑得花枝乱颤。 嘉语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哥哥不要生气,三娘也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昭熙斜睨了她一眼:“自然是不当!” “那可不成,”嘉语道,“还是要说的。” 昭熙:…… 那她还问!她这是调戏他呢还是调戏他? 昭熙可不想再听什么压寨夫人不压寨夫人的混话了,哼了一声就要出门——他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却听宫姨娘道:“二郎,听姨娘一句,阿言方才的话虽然不好听,打算却是不错的。” 昭熙叫道:“姨娘!” 宫姨娘笑道:“阿言是怕你吃亏呢——二郎没有听说过洛阳打女婿的风俗么?” 昭熙吃了一惊:他是常年在外,军营里荤话听了不少,要说到正经风俗,还真是知之不多。想一想,却道:“打就打,还怕他不成!” 宫姨娘噗哧一笑:“你个傻孩子,这丈母娘打女婿,哪里是能还手的。” 昭熙:…… 嘉语心里暗笑,要说打女婿的习俗,其实也看女家,比如她从前,她自己求来的姻缘,哪里舍得萧阮挨打,何况王妃也不是正经丈母娘,也就做做样子。谢家如今对昭熙宝贝得紧,多半是不会下狠手。 口中却道:“还有催妆呢,跟去的人不够,气势不壮,谢姐姐不出来怎么办?还有催妆诗、却扇诗——哥哥你会作诗?又有拦路的障车儿,人人都知道我家富贵,怕是早盘算好了今儿要发一笔的……” 别的也就罢了,听嘉语一口一句“催妆诗”、“却扇诗”,昭熙脸上就有些发白,他哪里会这个。便是他请来作御的九郎,也不是什么诗酒风流的人物,谢家又出名的书香门第……他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呢,这时候再找人,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这洛京里又哪个擅诗,哪个善文…… 嘉语和嘉言看到昭熙这容色,对望一眼,不由哈哈大笑——王妃哪里不知道昭熙不擅长,自然是早早备好了人。 昭熙看见两个妹妹这一阵子嘻嘻哈哈,也明白过来,恼羞成怒,一甩袖子就走了。 嘉言埋怨道:“都怪你,把哥哥气走了!” 嘉语:…… 这腊月的账,还得可快。 …… 始平王府在一阵热闹和欢腾的气氛里,谢家却有些悲喜交加——从来嫁女都是如此,从此之后,自家女儿就不再是膝下撒娇弄痴的小儿了,她要去别人家里,为别人主持中馈,服侍人家的父母,为人家家里延续香火。 想到从此一年到头,就只有几日佳节能名正言顺归家来,谢夫人眼圈都红了。谢礼是早躲了出去。虽然始平王府已经是难得简单的结构了,这门亲事又是始平王世子亲自上门求来,论理是不会对云娘不好,然而谁知道呢。 要知道这世间多少姻缘,开头你侬我侬,最终却反目成仇。不然怎么有话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要是个无懈可击的人也就罢了……那都保不住一世无忧,何况云娘是订过亲又悔亲的,两次!要不是有去年四月的风波,她的云娘,便是天子也配得上位居中宫,然而……想这些有什么用,谢夫人微舒了口气。 “阿娘不必担心。”谢云然低低地道,“云娘应付得来。” 谢夫人抚她的发不作声。想这世间的人情,要沦落到“应付”两个字,已经是极大的悲哀——当然她的云娘不会如此,昭熙那孩子,后来又来过许多次,看得出是好的,连郎君都这么说。 从来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爱,丈人却大多鸡蛋里挑骨头,既然郎君都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始平王府数下来,除了昭熙就是三娘,三娘自不必说,就是六娘子,也是出了名的性情朗阔,招人喜欢。 始平王妃也不难缠,他家三郎又小,待长成,还须十余年呢,到那个时候,云娘早站稳了脚跟。 至于那个传说中的宫姨娘,就更不用担心了,统共都是些不必担心的,只是为人父母,难免不想得多,想得多就忧得多,便事事都好,也害怕不够长久……罢了,大喜的日子,想这些做什么。 不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比如她当年……谢夫人擦了擦眼角,说道:“傻孩子,阿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过了门,世子自然会待你好,王爷和王妃也是疼人的,三娘子六娘子又都和你好,阿娘有什么好担心的,阿娘只是……阿娘只是舍不得你。”话到这里,到底没忍住落泪。 不过新娘子出阁,原本就是要哭的,倒也不碍着什么。 娘儿俩哭过一场,用了几样点心,重新上过妆,时候已经黄昏,外头隐隐传来人声、马蹄声,想是迎亲的已经来的。 谢夫人扶住谢云然的肩头,说道:“云娘能配得如此如意郎君,阿娘只有高兴的——就放心去罢。” “……都准备好了吗?”很少有人知道洛阳城里还有这样阴暗的角落,尤其是达官贵人。更不会想到,把这些人集齐起来,会有怎样的声势。莫说别人,就是他们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 直到——直到有人点醒他们。 从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抢了他们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想到新娘子可能的花容失色,我见犹怜,没准还会有娇嫩如黄莺的嗓音苦苦哀求……光想想都能让人血脉贲张。虽然到头来还是要送出去,并不能一亲芳泽,但是那些高门世族的小娘子,平日里别说是说话,就是远远看上一眼,于她们,都是天大的侮辱。 他们是阴沟里的老鼠,不过今儿,他们要趁着夜色,到地面上去看一看了。 始平王,始平王世子,嘿,你就是条强龙,在洛阳的地面上,也得尝尝地头蛇的滋味——为首的蓝衣人狞笑一声,俯身附耳听了片刻,却压住身边蠢蠢欲动的同伙,说道:“不急,再等等!” 广阳王放下酒杯,初夏,酿的青梅酒,遥想两百余年前,魏武豪气,不是不心折的。 他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已经很多年。 最初的惊惶与恐惧,最后都变成习惯,习惯坐具在这里,卧具在这里,茶具在这里,酒具在这里,一样一样,都是伸手就能够着。三尺之外的距离,都不属于他,更休说天高云远,打马扬尘。 他想过那样的日子,行猎归来,暮色如织,也许有霞,也许没有。有人备了清酒为他洗尘,那定然是身形纤细的少女,举手投足清雅,薄如蝉翼的纱衣,或洁如雪,或红如火,而回眸如月。 他没有这样的运气,命运剥夺了这一切。这世间有自作孽,就有天作孽,自作孽尚能冤有头债有主,怨自己怨他人怨众生,天作孽,你怨谁去。命运所给的,蜜糖或者砒•••霜,都只能接受。 他接受了永远没有色彩没有光亮的风景,接受了方寸之间的困顿,接受被冷落被怜悯的生活,然而他也极力争取了他所能做到的,指掌之间,操纵的千丝万缕,是这座城池最末端的支脉。 当夜幕降临,你不会知道,这座天下仰慕,大燕朝最奢华灿烂的城池实际的主人,也许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圣人知道什么,他就配和他那些愚蠢的嫔妃关在那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供人赏玩,他能做什么,不过是自以为生杀予夺罢了,他的哪一个决定是他自己的。你不会知道,有多少人,左右着你的决定——皇帝不知道,太后也不知道,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一切在潜移默化中,如春风春雨。 然而这一切,进行得多么寂寞,华灯璀璨,他永远在夜幕中,一个人,一个人俯视人性里最卑劣,最黑暗,也最真实的一面。所有的秘密没有出口——你能说给谁听呢,谁会懂得?他想过的。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渴望看到光明,渴望和正常人一样能够去到远方,看远方的风景,结识远方的人,但是如果要他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姓氏,王爵,财富……来换取——不,他不愿意。 他知道那些,人性里最阴暗、最残忍的部分,知道人们为了生存付出过什么,放弃过什么,如果生而不幸,那比失去一双眼睛更为可怕。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在炎夏开始的时候,能坐在绿荫中,凉风习习,煮一壶青梅酒,空气里涩涩甜甜的芬芳,如果有他想的那个人陪在身边,那就更好了。 人总难免遇到挫折,一个瞎子就更加,然而并没有什么,比这次的挫败感来得更强大。 十三郎,他从前没有太留意他,那也许是他父亲的光环遮住了他,但是无论如何—— 也许还不算太迟。 他举杯,这时候晚霞遥遥,拉出一道绝色的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 南北朝时候成亲是昏时,傍晚。 打女婿是回门时候,不是迎亲时候,姨娘给他提个醒而已。唐朝有打女婿打死了的案子……(很好开悬疑脑洞) 障车儿是拦路乞讨,和现在有些地方乡下还保留的舞狮差不多,过年舞狮到家门口,照例是要发红包的,不发不给走,主人家也不能动气,图个吉利嘛。 障车儿就更讨厌一点,新郎新娘怕误了吉时也只能出血。 现在有些地方也有这种风俗,迎亲的车队半路上要停几次讨红包。 第198章 乱世序曲 昭熙并不知道有人在念着他,这时候。这是他最踌躇满志的时候,骑在心爱的翻羽背上,簇拥着他的,族兄元祎炬,准妹婿李十二郎,表弟胡大郎,崔家十二郎,祖家子,卢七郎,裴三郎…… 元祎炬是他邀来的御,李十二郎是毛遂自荐,后来一串儿的人,都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说了,祖家子和卢七郎文采出众——是来帮着催妆的。 其实李十二郎也上马能射,提笔能文,就昭熙自个儿的看法,这位为了娶他妹子,该比别个更卖力才对。 如果今儿够卖力,兴许来日可以放他一马,不然……昭熙目光略略一斜,逸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阿言也算是说到做到,真给他精挑细选了百人,雄赳赳气昂昂,这架势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谢家人。 转念间已经走完长街,谢家府邸已经越来越近,就在眼前了。 谢家今儿开了正门,门里门外喜气洋洋,昭熙才到门外,身后就齐声喊道:“新妇子出来、新妇子出来——” 昭熙心里吐槽这也太没技术含量了,一听就知道是军头出身——谢家什么门第! 一时目光一转,身边已经催马走出个蓝袍少年,念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得双眉待画人。” 话音落,身后数百健儿齐声朗诵,昭熙也就罢了,谢家二老相视而笑,光这首诗就听得出用了心——谢礼很是考校过昭熙的学问,虽然没有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但要说文采风流,还是不要指望了。 可惜了他的云娘…… 然而云娘自个儿却是愿意的。兴许这小子有别的好处呢,他却看不出来,谢礼酸酸地想。他自诩通情达理,然而到小女儿情••事上,仍免不了落入窠臼——怎么说都是这小子拐了他的心头肉去。 这一首方才念完,下一首又成了,说的是:“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首比方才又强一些,谢礼素爱才,偏头看去,却是李十二郎,听说这小子和华阳订了亲,卖力是应该的。 “再来、再来!”谢家也有好事子弟,只嫌不够热闹,鼓噪道。 又一个绯袍少年排众而出,念的是:“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诗里诗外仍是把新娘比作仙子——素来催妆诗都是如此,以至于让人错觉天上仙子人满为患——只不过切合了谢家南渡而来的身份,又点明“更漏催”,时不待人,比上头两首又更见出色。 谢礼捋须点头。 作诗人是祖家子,此子才气他是知道的,只可惜……门第低了些,也怪不得但凡有个场合,就想着大放异彩。 谢家子弟也服了气,虽然催妆诗多半都是事先有备,但是催妆这种题材,近百年了,什么新鲜话都被编排过了,再新奇也不能,能妥帖雅致,已经是不容易。 正众志成城想着可以放人进来了,谢礼忽扬声道:“叫新郎自个儿做!” 一句话镇住当场——果然宝刀不老,一众人都知道始平王世子并不以诗文见长,虽然以始平王世子的身份,多的是人愿意捉刀,但是捉刀这回事,在别人面前或者能混过去,谢祭酒面前—— 谢祭酒眼睛里可不容沙子。 混不过去还在其次,这要当真昭熙老老实实作出诗来,谢祭酒面色一沉,斥一声:“这等货色也拿到我面前来!”今儿这事就没完了。一时人人看昭熙,都带了十分同情的目色,倒教谢礼又好一阵气闷。 却听昭熙从容念道:“欢颜辞岁暮,出嫁武侯家;喜气拥门阑,光动绮罗香;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这诗虽然不算十分出色,却也别致有趣,尤其收尾一句:“新娘子妆可画成了?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啊!”简直撒娇弄痴。 后头那些不通文墨的部曲也就罢了,其余无论跟来催妆的少年,还是谢家子弟,无不心中纳罕,想道:始平王世子这几句倒是不俗,莫非是有人代作……但是谢祭酒面前,焉能如此。 谢家子弟是幸灾乐祸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当然也有暗暗担心的,跟着昭熙来催妆的少年则暗暗清点存货,琢磨着要怎样才能让谢祭酒消气,好顺利过关——尤以李十二郎和祖家子为最。 一时没了声息,都在等候谢祭酒最后判定。 却不料谢礼闻言,竟并不出声呵斥刁难,面上反而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迟疑了片刻,最后大手一挥,二门开了。 就在大伙儿大跌眼睛的时候,昭熙心里悄悄儿抹了一把汗,果然知父莫若女,云娘料得可真准。又想道:这首诗里有什么妙处,竟让泰山大人神色如此古怪,古怪得就好像刚吃了枚五月的梅子? 谢礼面上还只是古怪,心里已经在咬牙切齿:罢了罢了,果然女大不中留,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随她去罢…… ——他自个儿女儿作的诗,他还能听不出来? 一众婢子扶着谢云然姗姗出来,虽然面上遮着扇看不到脸,然而身形曼妙,一双明眸,更是如珠如玉。 引来连番喝彩声,连天边的霞都被惊得远了。 华灯初上,锦绣遍地。 …… 眼看着谢云然登了车,昭熙心里这石头算是落了一半,虽然后来还有却扇诗,却是容易过了——云娘还能为难他? 一时得意洋洋,提缰缓行。 他原本就生得好,这日又是着意装扮了,更衬得丰神俊朗,英姿勃发,引来不知道多少围观小娘子看红了脸,捂着嘴吃吃直笑,要不是今儿是他的大好日子,保不齐也能闹出掷果盈车的佳话来。 谢云然端坐在车里,脚下车轮每转过一轮,离始平王府就近上一轮。这条路她走得虽然不多,也是熟的,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走得这样又欢喜又慌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母亲反反复复这样安慰她。 但是临了,还是慌的。 书上把出阁称作“来归”,分明是“出”,却称之为“归”,然而这一刻,她竟能感受到去国离乡的暮霭重重。 要和这个人……她如今能看到背影挺拔,也能看到他时不时回头来,眉目里的得意与欢喜,就要和这个人,许下一生一世的约。 …… 后来,很多年以后洛阳人想起始平王世子的这场婚礼,那像是乱世的序曲。在那之前,可不曾有过哪个贵人的婚事会遭遇这样的意外,流这么多的血,血光把洛阳的长街覆得满了,一直铺到皇城的门口。 不祥的预兆,如血色黄昏,笼在洛阳的上空,然而这年的牡丹却开得格外美艳,艳得空前绝后,倾国倾城。 所谓倾国与倾城,如良辰美景,佳期不复来。 而在当事人——比如谢云然——的记忆里,那就是一片混乱,前一刻她还沉浸在半喜半忧的茫然中,像是只眨了一下眼睛,滚滚而来的人潮就淹没了她,尖叫,嘶吼,哭•喊,然后是血……铺天盖地的血。 笑容换作惊色,惊色变成惊慌,惊慌瞬间惊恐,被冲散的人马互相践踏,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出来,映着灯色,映着月色,雪亮。 “云娘、云娘!”她听见昭熙的叫声,忍不住站起身来。 遮面的羽扇落在车上,很快又掉了下去,被踩得粉碎。她看不到这些,她只看到人潮汹涌中,那人一身红衣,白马,如怒海中的舟,被推挤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就只剩了一个红点。 “姑娘、姑娘!”分明耳边更近的是四月,惊慌失措的四月,然而她竟然到这时候才听到,“姑娘、姑娘怎么办?” 那不是障车儿,谢云然默默地想,是报应。 是陆皇后……陆靖华,她在天上看着呢,她的报应。帝后大婚时候她背上的血字,凤仪殿里最后的疯狂,到后来的无名下葬,她怨着呢。虽然出手的是三娘,说到底,却还是因她而起。 谢云然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姑娘、姑娘!”又有人惊叫起来,“他们、他们爬上来了!”是七月,七月的惊叫瞬间变成尖叫,凄厉——她左耳上,瑟瑟珠耳坠被一把扯下,鲜血淋漓,七月又惊又惧,痛得哭了起来。 爬上车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裳褴褛,面上污渍,正仰头对着车里花容失色的主婢嘿嘿直笑,宽大的齿缝焦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这样娇柔的小娘子,更没有机会靠近她们,闻到她们身上宜人的香。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伸手去抓住她们,但是下一刻,头顶就传来一股大力,钝痛,他大叫一声,掉下车去——是当中穿绿裙子的小娘子,绿得就像是春水初生,他记得有人和他说过,那是新妇。 她毫不犹豫地把他踹了下去。 “姑、姑娘?” “就这样。”谢云然淡淡地说。 就算陆靖华因她而死那又如何,她并不亏欠她,她也绝不会因为她而坐以待毙。谢云然拔下头上的簪子——大概是受了三娘的影响,那之后她都习惯了戴这支簪子,即便是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恶狠狠扎下去。 又一声惨叫。 车夫是早就被拽下去了,拉车的马深陷于人群中四顾茫然,谢云然拔出簪子,对准马就是一下——要有刀就好了,她不无遗憾的想。但是无论如何,马还是狂奔起来,在人群里践踏出一条血道。 然而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涌了过来,他们像是不知道危险,不知道疼痛,舍生忘死地往这边冲。 谢云然简直抽不出空去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谁指使的他们,他们想做什么,他们的目标是谁,也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寻找和探看昭熙的下落。要保住自己,首先她要做的,是保住自己……尽她所能。 不断有人被踹下去,一泼又一泼热的血洒在车上、地上,有谢云然亲自动手,也有四月、七月、九月、十二月四个婢子帮忙。 然而人还是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多,那简直就像是陷进了泥淖里,谢云然又狠狠扎了马两三次,但是马的行动还是不可遏止地慢下去,它浑身是伤,连眼睛都流着血,不断地哀鸣……直到终于轰然倒下。 马倒下去的那个瞬间,谢云然心里就是一凉,这是她们最后的倚仗——马一倒下,车上仅剩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潮,那后果、那后果……她不敢想,或者说,根本不必想。 有人一个箭步登上车来,谢云然几乎是不假思索,本能地扬起簪子扎向来人的眼睛,那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却不退反进,欺身过来。那车才多大,谢云然并无可退之地,当时一股汗臭直冲口鼻…… 四月、七月的尖叫声中,谢云然余光扫处,车下那更是人头汹涌,每张面孔都狰狞和扭曲。跳下去是个死,留在这里也是个死,她固然不想死,但是这样的屈辱,她也不想受。想不到最终是这样…… 想不到最终她的命运是这样,在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来,那些所有她经历的,可以在她年老的时候,在秋冬的阳光里,慢慢说给孙女听,你看,即便你曾失去所有,也还有无数可能。 然而并没有…… 有时候命运是这样的,它给你全部的希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猝不及防,让你失去它。 一瞬间转过脑中,有母亲说了无数次的那句“不必担心”,也有那个迎着阳光走过来的少年郎君,那样仓促的开始,这样仓促的结束,你说遇见总算不是太迟,但是相处的时光还恨太短。 谢云然圆睁着眼睛看住来人,最后一刻,至少她能记住谁逼死了她! 她目色里悲愤与怨恨太浓,竟逼得来人怔了片刻,方才又要上来,忽地眼前风声大作,不知道哪里飞来一鞭,刚刚还好端端站在面前的美娇娘,忽然就不见了影子,一时茫然四顾——人呢? 谢云然也在茫然中,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脚下是空的,人的头颅都在她的脚底,唯有手里的簪子,簪子刺进手心里的痛是实实在在的——然后身子一重,她落在了哪里? 方才要抬手,就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道:“是我,云娘。”兴许是怕吓到她,这四个字说得又缓又沉,沉甸甸坠在心头,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是昭熙。 她听得出他的声音,然而这逃出生天的错觉,近在咫尺的惶恐,竟让她不敢回头,怕回头,人就会碎掉,碎掉的也许是梦,也许是幻觉,她会回到之前,也许是遇见他之前,也许是更可怕的刚才。 刚才……她多想和他说,如果你来迟一步,再迟一点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这句话她不能对父亲说,不忍对母亲说,唯有这样一个人,天上地下就只有这样一个人,是任何话,她都可以说。 多可怕——如果她最后一眼看到的不是他。 风在耳边响得厉害,像暮春的雨打在芭蕉上,是马在疾奔,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疾奔,奔得这样急,急到心都堵到了喉咙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来。暮色温柔地覆下来,覆在他与她背上,覆在风里。 覆满一路的狰狞与鲜血。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谢云然默默地想,这样就很好了,哪怕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哪怕这一路的风不过是给他们送行,那也是好的。 所有那些,尖叫和哭喊,嘶鸣和呻•吟,呼喝声,怒骂声,打斗和追逐的声音都被风裹着抛在身后,远远抛在身后,就像是刚刚过去的那个白天,远得像隔了一生一世那么久。当然经不起细想。 她不敢细想。 忽然背上一重,她被按得伏下身去。这一下来得太猛太急,头磕在马背上,火辣辣的疼,但是几乎是立刻的,她听到了箭的声音,长箭擦着头皮过去,也许还有几缕发丝——“昭熙!”她叫了出来。 背后没有人应声。 谢云然张了张嘴,这一回,她发现她出不了声了,背上滚烫,粘稠的液体隔着衣裳浸湿了她的背心。 风还在响,马还在奔,前路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然而暮色变得沉重,重得像是整个的天空都压在了她的肩头,压得她坐不起来,动不了,说不出话。 “什么人?”忽地几声大喝,长••枪横出,“下来!” 谢云然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方才抬起头来,巍峨的皇城就矗立在她的面前。 “……是我。”背后有人答,声音虽然不大,却是清楚的。 谢云然发现自己忽然又能动了,她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会写诗啦,所有催妆诗都取自全唐诗,有作改动,以贴合新郎新娘的身份。 第199章 将门虎女 消息传到始平王府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从始平王妃到嘉言,脸色是齐齐一白,连被奶娘抱在手里的昭恂都被吓住了,“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整个的畅和堂,也就只有这个不知道世事的小儿能哭得放肆。 长街上一片混乱,莫说是准信,更详细的消息都只能等。 然而谁愿意等? 等候的恐惧,无能为力的煎熬,以后可能会后悔,不,是定然会后悔的焦虑,一重一重,都压在心上。事后来看,决断总是容易的,然而只有当其时,当其事,才知道其中艰难。 任何一个决定都重逾泰山,关山重重,怎么做都怕错。 这时候脑子简单反而有福,譬如宫姨娘,短暂的怔忪之后,眼中就流下泪来,口中念道“我可怜的二郎”,直挺挺就要往外冲。 “回来!”始平王妃喝了一声,却还是看了嘉语一眼。自有仆妇左右按住宫姨娘,硬生生拖了回来。 宫姨娘几乎是怨恨地瞪住她——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胆子,却在这时候迸发出最深的恨意,她很咽了几口唾沫,方才鼓起勇气要开口,又被嘉语打断:“连翘,传话给边统领,闭了四门!” “三娘你!”宫姨娘满腔的怒火,登时全转到嘉语身上,“你疯了!一会儿二郎回来怎么办?你……你会害死二郎的!他是你哥哥!你害死了阿袖还不够,如今连亲哥哥都不放过吗?我做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 “闭嘴!”王妃再喝了一句,宫姨娘虽然极力挣扎,但是出口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不甘心的呜呜声。 王妃撩了撩眼皮,宫姨娘虽然是口不择言,说得却不无道理。贺兰袖难道不是折在三娘手里?昭熙今儿迎娶谢云然难道不是三娘极力促成?更休说平城时候三娘有过的前科了,虽则那时候她还小。 但是……那又如何? 说到底这里所有人当中,只有她能决定昭熙的生死。 只有她决定的昭熙的生死,元景昊才无话可说。她才是他的至亲,所以她才能决断。如果她要他死,那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他。这个念头几乎是冷酷地滑过去,夹在若干年前那个幼儿琅琅呼她“母亲”的声音里。 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多大,到她的膝盖这么高,并不敢亲近她,但礼节是有的,小大人似的孩子。 话不多,嘴也不甜,倒是很喜欢阿言,打小就和这个妹子亲热,每次回来能给她捎上一车的礼,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也不怕人笑话,也不避嫌,大约还是小,不懂得这些。 后来朝夕相处生出的情分。 这时候记忆慢慢浮起来,堵得心口生疼,这酸疼竟压过了如何对丈夫交代的忧虑。 而顾虑最少的嘉言,已经脱口问了出来:“阿姐你叫边叔闭了门,回头哥哥进不来可怎么办?” 嘉语道:“哥哥不会回来了——” “你胡——”宫姨娘挣扎着骂了两个字,又被堵住了嘴。 “哥哥是善战之人,”嘉语这时候没功夫留意用词上的不妥,也顾不上情绪激动的宫姨娘,只一口气说道,“这么乱,定然是有人指使,冲的不是哥哥就是谢姐姐,多半是哥哥。既然是冲着哥哥,定然会堵住回家的路。哥哥可没那么傻……哥哥才不会那么傻!我猜哥哥多半会往皇城那边去。” 都说京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那么皇城就是首善中的首善了,更何况元昭熙还是羽林卫统领。 这样一场混乱,如果当真是针对昭熙,往小里说,那就是针对他始平王府,家里不能乱,如果始平王府被攻破,昭熙那才当真是无家可归;往大里说,恐怕对宫里也有妨碍——于情于理,昭熙都该进一趟皇宫。 宫姨娘听得呆住,她虽然不很明白三娘说的这话,但是三娘说得好有道理,是她错了?她冤枉三娘了?三娘还是好孩子? 开口又要哭。 始平王妃却只轻轻呼出一口气:“叫芳梅去吧。”到底她是当家人。 “是。”嘉语应一声。 芳梅福一福身,匆匆去了。 嘉语又道:“还烦请母亲遣人去请大兄过来,商议安抚客人事宜。” 来客男女分席。女客是始平王妃领着嘉语、嘉言姐妹,并袁氏几个敷衍,男客由王府长史与元昭叙接待。女客在二门之内,不容易听到外面的消息,男客就不一样了,耳目灵便,又人多嘴杂。 光就方才回来报信的人一身狼狈,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个形迹可疑。更何况吉时将至,新郎新妇还迟迟不归。 王妃颔首道:“芳兰!” 芳兰领命去了。 发完这两道命令,嘉语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始平王妃:“母亲,我记得今儿来客里,有渤海周氏兄弟?” 王妃心里默默排了下宾客名单,说道:“是有。” “是周二郎与周五郎么?” 王妃迟疑了片刻,方才应道:“……好像是。”周家兄弟河北豪客,并不久居京中,是因着与崔家有亲方才在受邀名单之列,所以始平王妃并无太多印象,只诧异想道:三娘又从哪里认得这些外男? 这一念未了,就听嘉语道:“烦请母亲请他们两位过来。” 王妃心中诧异更甚,只是方才嘉语要求的闭四门,抚宾客都有理有据,这一件,王妃虽不明其意,也还是依了她,吩咐芳桂去请人。 芳桂出去,畅和堂里一时有没了声息,嘉言赶紧抓了这空档求王妃道:“母亲,我、我想出去看看。” 王妃面上脸色一厉,正要呵斥,就听嘉语唤道:“薄荷,扶我起来……更衣。” 嘉言、嘉颖、王妃几个都不明所以,转头看去,嘉语手软软搭在薄荷臂上,几次用力都起不来,见众人惊愕,不由苦笑道:“动不了了。” 她才是、她才是所有人当中最恐惧的那个啊。 她亲眼见过他的死亡,就在她的面前,狰狞的伤口从额角一直划到下颌,血,流淌的,凝固的,纵横在他的脸上,唯有声音,就只有声音是她所熟悉的,他说:“走、快走!”当时惊恐,这时候忽然全部又回来。 手心里全是汗,背心也是,汗津津的,喉中干哑,话到嘴边,要好几次才能出声,一出声就不想停下来,仿佛那些出自她口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这是她仅剩的慰藉。 哥哥不会那么傻…… 哥哥才不会那么傻…… 他答应过她,在信都时候,这一世,他答应过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如今还记得么? 王妃心里这才生出怜意来:这孩子也是逞强,难得脑子清楚……偏宫姨娘不省事,说那些恼人的话伤人心。 连翘机灵,已经上去与薄荷一左一右扶起嘉语,嘉语朝王妃略行礼,说道:“我去更衣再来。” 王妃不知她何故要更衣,想是惊恐与惊吓之下被汗浸湿了衣裳,便应道:“我的儿,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快去罢,回屋歇着,就不要再来了,这里有母亲呢——阿言也去!” 嘉言叫道:“母亲!” 嘉语却只点点头,也不管嘉言,一行三人去了。 没有嘉语盯着,王妃心头一松——宫姨娘是个不顶事的,原就不必顾忌——布置了些人手,该守门的守门,该安抚的安抚,各安其位的各安其位,总以镇静为要。 正在斟酌派谁出门接应,元昭叙来了。 王妃删繁就简与他交代了情况,又说道:“你伯父不在,二郎如今又……这府里的事,就全托付给大郎你了。” 说着起身,竟是要给元昭叙行礼。 元昭叙忙着推辞不敢受。 到这厢事毕,元昭叙退出去,芳桂回来,却是请了周二和周五过来,王妃这才想起是嘉语的吩咐,正要让这两个少年郎稍候,忽地外间进来又一个少年,全副盔甲,刀剑齐备,进门就叫道:“母亲!” 正想道这哪里来的混小子,“母亲”两个字也是随便叫的,定睛看时,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三娘你这是做什么?” 周二尚未开口,周五已经笑了起来:“三娘子?” 嘉语双膝跪地,仰面道:“求母亲让我出门接应哥哥。” 始平王妃:…… 这是应有之义,如果府中还有男儿,如果元昭叙是昭熙的亲兄弟,或者这小子……她看了昭恂一眼,小婴儿浑然不知道自个儿已经被母亲惦记上了,含着肉呼呼的拇指,无知无畏得笑了,露出没牙的嘴。 如果这小子长到三娘这个年岁,王妃默默地想,长兄遇险,于情于理,都是要出去接应的。奈何如今府里就只有嘉言和嘉语两个,虽然也习过骑射,也训过部曲,但是哪个做娘的舍得女儿去冒这个险? 如今却是嘉言求去,嘉语也求去。王妃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心酸,上次三娘主动请缨还是阿言被扣宝光寺……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嘉言大声道:“阿姐不擅骑射,如何接应得到哥哥——还是我去罢。” 嘉语眸光在她身上一转,漫不经心只道:“阿言怕是指不动我的部曲。” 嘉言:…… 嘉语转向已经看呆了的周二与周五,说道:“周小郎可还记得信都城外,与我打的赌?” 始平王妃:…… 嘉言:…… 连嘉颖、嘉媛、袁氏三个都目瞪口呆中,心心念念想的只是,这位始平王府的千金,作什么去的信都,即便是去信都,也该有自家人护送,平白无故的,又怎么好和外男打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实则与周五打赌的并不是嘉语,不过周五也不蠢,看得出如今嘉语有求于他,那……小贼既是舍命都要护住这丫头,多半是有些渊源的,只要她松口—— 也顾不得哥哥频频询问的眼神,一口应道:“是又如何?” “周小郎输了,”嘉语道,“如果周小郎愿意护送我去接应我阿兄,那么你我之前的赌约就一笔勾销——如何?” 她问的周五,看的却是周二——显然并不担心周五不答应,反而周二这个见证人举足轻重。周二也看出她意之所在,眉目里浮起一层又好笑又好气的神情,想道:七娘的这个手帕交,可狡猾得紧。 果然,她话音落,周五应声就道:“成交!”——他要喊“且慢”都来不及,天知道这小子有多想念他的弓箭。 周二也是无可奈何:“五郎尚小,处事有不周处,还望公主见谅。如公主不弃,我愿与五弟同去。” 嘉语颔首道:“也可。” 周二:…… 什么叫也可,不一开始就谋算的是他们兄弟一文一武么,真真得了便宜还卖乖! 嘉语再转脸看向始平王妃,说道:“我在信都时候,机缘巧合,曾见识过周家两位郎君的骑射,恕我直言,恐不在阿兄之下,有他们护送,最不济可保我全身而退,如是,母亲可同意我出门接应阿兄?” 王妃被她和周氏兄弟这一来一往的问答搅得眼花缭乱,然而话到这份上,该思虑的都思虑到了,该摆的姿态也都摆了出来,哪里还有不应之理——不见得就只有她挂记哥哥,她这做继母的,就不当回事了。 当下微微叹息一声,起身扶起嘉语,执她的手道:“你们兄妹情深,我也不能再拦,只是三娘,接不接得到你阿兄在其次,你自个儿,千万好去好回。” 这几句话却是真心实意,折了一个昭熙已经不好交代,要把三娘再折进去,她如何还见得景昊。 “我也要去!”嘉言叫了起来。 不等王妃回复,嘉语已经肃然道:“如今父亲不在,阿兄不在,我又要出门,母亲膝下唯你可慰,且又有幼弟需抚,元六娘,你要行此不孝不悌之举么?” 嘉言:…… 她阿姐从来都擅长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一棒子把人砸个头昏眼花无话可说。 周五吐了吐舌头,低声与哥哥说道:“从前只觉得这个丫头狡猾,如今才真真知道,果真是做姐姐的。” 周二:…… “什么丫头,叫公主!” 然而挡不住嘉颖、嘉媛与袁氏都心有戚戚焉。 嘉语阻了嘉言,王妃固然心中安慰,宫姨娘却又哭了起来,阿袖远隔千里,昭熙生死不知,如今三娘又要轻身赴险——她倒是会说别人,就不怕自己出了意外,她这个做姨娘的会活活疼死吗! 她哭得伤心,王妃只皱一皱眉,嘉语却走过来道:“姨娘莫要担心,三娘此去,定然会把哥哥带回来。” 宫姨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扯住她的袖子只管喊“三娘”,嘉语一咬牙,挣脱她的手,几步匆匆就出了门。 有时候是不能回头,也不容回头。 …… 马是早已备好,嘉语与周二、周五说道:“我们先去营房,我有五百部曲,六娘有四百,凑了九百人,再去长街接我阿兄。” 周二也就罢了,周五又跳起来:“你居然有五百部曲——这不公平!” 嘉语:…… 周二只道:“我们这就去罢,莫让世子久等。” ——虽然两个小娘子手里竟有近千人之多确实不可思议,不过想想既是始平王府的姑娘,也不算意外了。 一行三人快马加鞭,走的是小路。便是小路,也时不时能看到鲜血和残肢。倒在血泊中呻•吟的人,破损的兵器,有长刀,沾血的箭头。这是一场伏击……这几乎是一场伏击,就像去岁李家兄妹遭遇的伏击。 然而那是西山,然而这是洛阳! 嘉语咬紧牙关打马直奔营地。营地她来得不多,至少没有嘉言来得殷勤,然而也是来过的,隔老远就觉得不对,走近了果然不对——营房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人的影子。登时心里就是一沉。 “咦,三娘子——”周五的幸灾乐祸才起了个头,就被周二喝住:“闭嘴!” 周五悻悻摸了摸鼻子。 嘉语勒住马,取出金哨子,音符是一早约定好的,金声清锐,片刻,就有个黑点出现在营地上,起初极远,眨眼就近了,嘉语看清楚来人,脱口道:“安平——人呢?” “人……被宋王带走了。”安平道。 宋王……萧阮?嘉语做梦都想不到会是他,当时怔住,一千人不到,他要了这一千不到的人做什么?嘉言的部曲也就罢了,她的部曲是周乐所训,从来只听她一个人号令,又如何肯跟萧阮走? “他、他持了世子的信物与手书。”安平从怀中取一卷书,递给嘉语。虽然字迹虚浮,却果然是昭熙的手笔。 昭熙亲笔,字迹未干,意味着什么。嘉语身子一软,手撑住马背,方才没有摔下去。真真如劫后余生。 到这时候视线方才能够聚焦,看清楚昭熙写的是“周郎练兵,三娘部曲”。 八个字没头没尾,嘉语略一思索,却不得不叫好。她哥哥真是个聪明人。要知道,周乐帮她练兵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便是到过庄上的李家兄妹,也只当是她父兄的亲兵,绝不会想到是她的部曲。 这八个字足以证明昭熙没有被胁迫。 “宋王说,多半府里还会来人,多半会是三娘子,”安平又道,“他说世子尚好,虽然受了伤,有王太医在,料想无碍。太后命他处理这件事。他带走了八百人,留了一百,说是留给三娘子带回府。” 想一想又补充道:“他说世子妃无恙,只是受惊不小。” 几句话,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连她始平王府中动向都料得毫厘不差。安平转述的时候,神情也是佩服的。嘉语心情就更复杂一些,只是今日连番,惊了又惊,实在没有精神细想。 便只道:“你领了他们回府去,听边统领吩咐。” “那三娘子你呢?” 嘉语拨转马头:“我去找宋王!” 安平:…… 他家三娘子是订了亲的订了亲的订了亲的对吧?他家的驸马爷是李家郎吧李家郎吧李家郎吧!他之前对宋王有多佩服,这会儿就有多怨念:您老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离我家公主远一点呢? 没用上“阴魂不散”这个词,很大程度上基于宋王眼下奔忙为的是自家世子爷,安平觉得自个儿很公道了。 周氏兄弟一愣,虽然心里不无嘀咕,到底追了上去。 只用了盏茶功夫,竟然追到了。 萧阮走得不比他们早多少,毕竟始平王府近,皇城远,他要说服这八百人跟他走又费了不少口舌。嘉语与周氏兄弟坐骑又神骏。这时候打马飞奔而来,起初远,还看不出什么,到越来越近,就有眼尖的叫了起来:“公主!” “是公主殿下!” “公主!” 竟一发不肯走了。萧阮闻声也勒住马,回头看时,只见月色微光,夜雾茫茫里,一朵玉兰坠落,他念的那个女子乘风破雾而来,那像是一场投奔,或者久别重逢,她的身后,所有所有,都坍塌如废墟。 “三娘。”萧阮道。 世间多少行三的女子,但是因为他念的那个行三,这个排行在舌尖就郑重起来,郑重如一朵花,等了整整一春方才盛开。 第200章 杀气腾腾 嘉语冲他点点头,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见面得这么仓促,仓促到她没有时间留意他的表情,只转头再吹了三声哨子,瞬间,就仿佛有风过境——人们听到了风的声音,草丛里虫鸣的声音,花落下来的声音。 便是萧阮,也心下骇然,想道:怪不得始平王世子一再声称情势未明,羽林卫不宜轻出九重,他始平王府的部曲已足以应付……果然是足以应付。他心中艳羡,却听嘉语提声叫道:“宋王殿下!” “公主。” 嘉语下马,萧阮亦下马,嘉语解剑,双手奉上,说道:“愿宋王此去,为我多杀贼。”她不问来龙去脉,是非曲直一言以蔽之,贼。 一时部曲轰然应道:“杀贼!” “杀贼!” 萧阮接剑,他这时候已经明白她的来意,昭熙一纸手令,并不足以让这些部曲信服,她出面就不同了,这剑一解一接,就是个交接仪式。 当时郑重应诺道:“你放心。” “这丫头好重的杀气。”周五悄悄儿与哥哥吐槽。 周二原本想反驳就你这个霸王脾气,如果成亲时候来这么一遭,恐怕杀气比这丫头还重,一转念,五郎孩子气重,不知道要几时才有这个想头,一笑,也就罢了。 …… 萧阮领人西去,嘉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人和人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已经是酉时末了,天黑得极透。萧阮大约是出来得匆忙,也没有换戎装,穿的黑衣,背影里透出来的冷峻,倒有了几分后来的影子。 周二问:“公主,我们如今上哪里去?” 嘉语忖了片刻,说道:“回府。” 她原没有把握昭熙能逃出生天,便逃出来,一时半刻也未必就接得上头。因记得周五是后来周乐倚重的大将,战斗力极强,想着可托其事——如今一揽子全交给了萧阮,倒教这两人没了用武之地。 周五尤眼巴巴问:“不跟上宋王么?” 周二:…… 周五挠了挠头:“我的意思是——” 嘉语抬眸看他,方才一阵急奔,面上很添了几分红润,暗夜里,眸光亮得惊人,周五也不知怎的一阵心虚,话竟说不下去了。 周二笑道:“五郎惦着他的赌约呢,要我说,你要应了即便日后再用弓箭,也绝不对公主开弓,事情不就揭过了么?” 嘉语笑了一笑,到这时候,也能够笑出来了,慢悠悠只道:“周二哥说得对,不过,当时与周五郎君打赌的,可不止我一个。” 嘉语这样说,周二才想起,“唔”了一声,似笑非笑看住弟弟:周乐和五郎的恩怨,他可记得清楚。 周五懊恼得,就要脱口说“谁知道那小贼如今人在哪里”,忽地福至心灵,应道:“我也不射他就是了!” 嘉语这才点头道:“好——我们回去罢。” “不进宫么?”周五又问。他来洛阳有些时候了,并没有得到机会进皇城去看一看,心里早痒痒的——只是被哥哥管住,并不敢造次。 嘉语摇头道:“母亲和姨娘该等得急了……且先回去再说。” …… 嘉语回到府中是戌时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路上总像是有血腥味如影随形,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始平王府所在的尚善坊依旧灯火辉煌,远远瞧着,像怒海中的舟——就仿佛动乱中谢云然看到昭熙的红衣。 如今更是红得透了,一直红到里头的中衣。箭插在肋骨下,肩上,三支,或者四支,浅的自个儿拔了,剩下的都极深,一动,血流如注。 偏昭熙还能冲她笑,轻描淡写地说:“……皮肉伤,死不了。” “暂时是死不了,不过世子,”王太医面无表情地警告,“也还是暂时不要说话的好。” 昭熙闷哼一声,把脸埋在枕头里。王太医又看了谢云然一眼,到底是个小姑娘,说话就客气得多:“世子妃还是屋外等着罢。”这样的血腥,哪里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能看的,没得吓坏了。 谢云然脸还白着,这一路逃命,不知道颠掉了多少首饰,头上的,腕上的,指上的,鬓发散乱的狼狈。 李贵嫔趁机道:“世子妃不嫌弃的话,可去我宫里梳洗。” 谢云然看了李十娘一眼——她们在宝光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都以为她会嫁给昭熙,谁想今日。纳罕的却是,怎么不是穆皇后出面。毕竟穆皇后从前就相识——兴许因为李家与始平王府是姻亲的缘故? 这时候也没心思细想,就只道:“贵嫔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在这里就好。”又转头与王太医说:“太医不必顾着我。” 昭熙咧嘴笑了一下,有几分得意。 李贵嫔面色微沉,却反而甜甜笑道:“世子好福气。”又道:“不敢有扰太医。”略行一行礼,退了出去。 王太医微出了口气:这年头的小娘子,个个奸猾似鬼,倒越发衬得他们这些人老不死了。 一面叫人按住昭熙,一面手上用力,就听得枕头里又闷哼了一声,箭头已经取了出来,连钩出小块的肉丝,血淋淋往下滴。 谢云然登时眼圈就红了,不觉抓到昭熙的手,昭熙的手在抖。 王太医上药,上绷带,顷刻,绷带又染得鲜红,王太医视若不见,只管绑紧。昭熙再疼不过,又哼了一声。 谢云然握他的手低声道:“你要是疼,就叫出来罢。” 昭熙没有应,实在喊疼也需要力气,只鬓发全湿了,好半晌,方才听王太医说道:“行了,好生养着罢,过上百八十天又一条好汉——”停一停,对谢云然道:“世子妃随老夫出来。” 谢云然犹豫了片刻,已经被昭熙反手抓住:“云娘、云娘她怎么了?” 王太医嘲笑道:“世子也不是小儿,难道还离不了人么?” 昭熙却正色道:“云娘她受了惊,太医要没有别的事,何妨让她留下。” 王太医被气笑了:“难不成世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医嘱这回事?” 昭熙:…… 还真没有。 他从前受了伤,能捱的就自个儿捱了,捱不过去的,军医有什么话,也不至于要背着他。 又听王太医说道:“既然世子非要听,就莫怪老夫不留口德——老夫无非是想交代世子妃,世子伤口虽然处理了,轻易还动不得。世子妃莫要被世子甜言蜜语骗了,这期间,可同不得房……” 昭熙:…… 谢云然:…… 眼看一对小儿女脸都羞成了霞色,云锦帐外宫女、宫人也吃吃偷笑,王太医哈哈一笑,功成身退。 昭熙说要休息,一并宫女、寺人也都退下去。屋里就只剩了昭熙和谢云然,相对看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虽则论理已经是新婚夫妻,然而到底有礼未成,昭熙也不知道会不会唐突佳人。 “云——” “世——”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急急收住,声音在空气里一撞,噼里啪啦闪出许多火花似的,昭熙道:“你先说——只有一条,不许再呼我世子。” 云娘咬了咬唇,方才问道:“那、那——” “叫我昭郎。” 谢云然硬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个傻郎君,又从哪里想来这一出——说书人嘴里么?三娘可没提过她阿兄有这么个昵称。 偏这会儿他又不躲了,眼神直勾勾只管看住她,像是能从她脸上看出朵花儿来。谢云然一半是羞,一半是无可奈何,半推半就道:“昭……昭郎……”话到这里卡了壳,往下要说什么,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昭熙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却牵动伤口,疼得口鼻眉目都皱作一团。 谢云然又好笑又好气,又是心疼,一时只说不出话来,默默拾起手巾,蘸了水给他擦脸。冷水触到肌肤,昭熙的眉目就静了下来。静下来的眉目,总是好看的,好看得谢云然都有些心慌。 “云娘。”他喊。 谢云然没有应声,谁知道这个傻郎君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委屈你了。”他却说。 谢云然怔了一怔,委屈,当然是委屈的,任是谁也没有想过,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接亲路上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吧,喋血,逃亡,这一波三折,他们的大婚之夜,竟然是在宫里——多么奇妙。 但是……但是你知道吗,能活下来,她和他竟然有这个运气,一起活下来,不不不,哪怕他们没有这个运气,她和他一起死在逃命的路上,她也不会觉得委屈——她在他在的地方,就不委屈。 他没有放弃她。 大乱来时,生死关头,他没有放弃她——被放弃过的人才知道其中可贵。她记得当时的风,当时脚下黑压压的头颅,哭喊,尖叫,狰狞的面孔,然后她终于安全了,终于。从地狱到天堂。 如果有天堂的话。虽然他还重伤着,她的惊恐也没有平复,他们逃出的地方,还有无数他们牵挂的人生死不明,但是,已经是最接近天堂的了。毕竟,他们都活着,他们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相守。 这些话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的手就在他手心里。 他的手这么大,粗糙,但是手心仍然是柔软的,柔软到她的指尖划过去,应该会留下浅浅的印记——虽然并不知道能留多久,但是她仍蜷起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不”字,不委屈,从不,永不。 “我想的原不是这样的……”昭熙低低地说。 打知道能娶她的那天起,他就想过,那一天,他应该英俊如天神下凡,他就和这城里顶尖门第的世族子弟一样风流倜傥,他能出口成章,字字珠玑,令一直嫌他不学无术的老丈人刮目相看。 还、还有新婚之夜…… 总之不是眼下这样,他满身是血,狰狞如恶鬼。 然而她在他手心里,蠕动的指尖,一横一竖,像是有什么从心上爬过去,也许是虫蚁。她说不,她不委屈。 “我也是。”谢云然道。她想的婚礼当然也不是这样,她该美美地,等着他催她却扇,等着扇子移开的那个瞬间,众人的惊艳与惊叹,然后接受所有人的祝福,所有人都该祝福她,在这一天。 然而—— 两个人再对看一眼,这一次没有匆忙移开去,而是忍不住笑了——是的虽然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好,但是也足够好了。 有时候,人所能奢求的,不过就是眼前,舌尖这一滴蜜的甜。 谢云然道:“能在洛阳城里调动这么多人手的人家,应该不会太多。” 昭熙“嗯”了一声,仍握她的手,心不在焉。谢云然的手不算太小,也不是太软,刚刚好他能握住。隐隐纤细的骨节,在丰盈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指甲却明洁如玉,染了蔻丹,像早春蔷薇的花瓣。 谢云然气得推了他一下,方才“嗳”了一声,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今儿闹事的贼人!” “那些人……”昭熙仍是漫不经心的神气,“不过是些奴子,仗着人多,其实会弓马的不过几十人。” 谢云然怔了一怔,她倒没看出这个。只道:“不知是谁人指使——” “这却不好说。”昭熙道,“莫说宗室、高门、权贵,就略有些积累的人家,养上百十弓箭手,也不罕见。至于奴子,如今人命多贱,当时冲击咱们的,也不过千余人,便是都没了,也不值什么。” 他是有意把对方实力往低里说,好让谢云然宽心。 实则以他粗粗计算,当时冲击的贼人,怕有两三千之多,受过训练的弓箭手也不下百人。谢云然虽然聪明,到底不如他军中历练十余年的说服力,又着实倦了,竟不能细想,只怅然道:“我们是逃出来了,但是……” 那些送亲的亲友,她身边的婢子,自小伴她一起长大的四月,七月,九月,十二月……还有昭熙的傧相,听说有李家的,崔家的,裴家的,姚家的郎君,这变故中,不知道多少会受伤,又多少会…… 简直不敢想,不堪想。 “他们冲的是你我,你我走后,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剩下的人。”昭熙也只能这样安慰她,“想想当时追我们的有多少罢,至少七成以上的弓箭手,要不是翻羽脚程快——说起来还是要多谢阿言。” 谢云然不明所以。 “今儿来接亲的行伍里,可是埋了她一百精挑细选的部曲。”昭熙笑了起来,“不然这么多人,我单枪匹马的,哪里冲得过来——真要多谢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交代的,这些小子,竟都带了刀。” 谢云然:…… 能带刀来迎亲的,她这个傻郎君,也是洛阳城里头一份了吧。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莞尔。这一日惊了又惊,反反复复,到这当口终于倦得狠了,头枕在手臂上,起先还和昭熙说说话,不知不觉眼皮就压了下来。 终于睡去了。 昭熙微舒了口气,他的新娘子,今儿可是受足了惊吓,有些事,他不想再压在她肩上了。 就让他来吧,他是她的夫君,理当由他来承担这些。他低头看了半晌,灯并不十分明亮,杂着月华的玉色,浅浅印在她脸上,肌肤白得像瓷,而唇红欲朱,发黑如夜色。忍不住靠近去,亲了亲她的眼睛。 她是他的妻子了,真好。 然而笑容渐渐就敛去了。是谁呢,他也在想。遍数洛阳高门、权贵,竟想不到谁人与自家有这样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要说争权夺利,朝中是尽有,但是如果没把握置对方于死地,哪个会把人往死里得罪? 打蛇不死的后患,不必太有远见的人也能看到。就算趁乱杀了他和云娘,他父亲尚在,军权尚在,嫡母仍得圣心,更不提谢家名望,门生遍地。光就事情本身来说,恶劣程度已经是犯了众怒。 ——谁想成亲这样的大喜日子,还要提心吊胆,处处防备? 总不成这洛阳城就只他元昭熙一个成亲,其他贵人就都不成亲、不迎亲了不成? 谁能得到好处? 谁能从中得到好处? 如今他还只是个世子,没有袭爵,没有独当一面,就连羽林卫统领,也与元祎炬分任。死了他,家中还有昭恂,昭恂虽小,也不至于绝嗣——就不说他父亲尚在盛年了;云娘就更不必说,闺中女子,连出门都不多——害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只是单单只为了泄愤——不计后果的泄愤,又谁会这么蠢?真蠢到这个地步,如何布得出这样的局势? 那人就没想过他的家族、他的亲人,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无数的问题,无数个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昭熙微出了口气,仰头望着锦绣帐顶想道,不知道宋王查得怎么样了,李十二郎他们,可有脱险——那人把这些人、这些家族一发都得罪了,可真真是个疯子! 不管是疯子还是傻子,也不管宋王今晚能查到哪一步,总之……来日方长。 昭熙总想着来日方长,嘉语却不这么想。 回到始平王府,自有人领周家兄弟重新入席,嘉语直进了畅和堂,王妃和嘉颖、嘉媛、袁氏都不在,宫姨娘也不在,许是回了屋。就只剩嘉言,守着昭恂正百无聊赖,看见嘉语进来,眼睛一亮,叫道:“谢天谢地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虽则这个妹子时不时要与她闹点别扭,拌几句嘴,到底还是惦着她,嘉语心中正安慰,嘉言话锋一转;“……快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安平说得不清不楚的,可急死我了——阿姐你去宫里了吗?” 嘉语:…… 嘉语简洁地回复道:“没,怕你们急,先回来了。”倒是忘了安平他们,早知道真该进宫去——嘉语这时候也有点懊悔,嘴上只说道:“宫里有羽林卫守着,王太医杏林圣手,再不必多担心的。” “那你去长街了没有?”嘉言又问。 嘉语:…… 她妹子是当真唯恐天下不乱,也不想想她阿姐的骑射,要不是亲哥哥遭厄,早躲起来了,哪里会出门。 “我当你追宋王去了呢。”嘉言道。 嘉语:…… 简直懒得解释。 “那你好歹把李家哥哥带回来啊。”嘉言道。 嘉语是忍无可忍:“他骑射比我强,何况,不是有宋王去了么——宋王骑射也比我强啊。”黑灯瞎火的,她自问决不能比萧阮做得更好。 “那我倒没听说。”嘉言嘴硬,顶了一句。 萧阮来洛阳有些日子了,人都赞他风度出众,但要说骑射,谁忍心这么一个玉郎君下场和那些个鲁男子拼比骑射? 嘉语:…… 嘉语决心不和这个夹缠不清的妹子再浪费时间。 忽然下摆一重,低头看时,却是昭恂——小家伙从未见过长姐戎装,这时候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一把抓牢了,仰着脸颊痴笑,口水又流出来了。嘉语正要抱起他——想着能塞给谁就塞给谁,忽然芳梅进来了。 芳梅冲嘉语、嘉言行过礼,说道:“三姑娘回来了——王妃请三姑娘出去。” 嘉语姐妹同时吃了一惊,嘉语一手拽住昭恂的背带,一面问:“出什么事了?” 嘉言叫道:“我也要去!”她整个晚上都被母亲压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早一肚子怨气,这时候全发了出来。 芳梅却笑道:“六姑娘稍安勿躁,这事儿却轮不到六姑娘——是李家九夫人——” 嘉言:…… 这她还真替不了她阿姐。悻悻把昭恂拉了回来,只戳着肥嘟嘟的面颊,嘀咕道:“欺负人……都欺负人……” 嘉语:…… 嘉语道:“芳梅姐姐稍等,我去换过衣裳就来。” 芳梅却道:“不必——三姑娘这样就很好。” 出了畅和堂,长廊走尽,嘉语方才低声问道:“当真是李家九夫人有话问我?” 芳梅笑道:“三姑娘说笑了,婢子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嘉语:…… 她这个嫡母调•教出来的人可会说话。 芳梅又轻言细语把府中诸事与嘉语说了。昭熙出门迎新迟迟不归,不仅二门外的男客起了疑心,就是二门内的女客也渐渐不耐烦。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的,就让她们听到了风声。 那还了得! 特别家中或族中有子侄做傧相的,一个两个心急火燎地来找王妃要讨个说法。 起初还能克制,到后来渐渐有些怒气上头,王妃体恤她们无妄之灾,倒不是压不住,只是到底也不清楚外头情形,只得不断遣芳梅进来看,一旦看到嘉语就请了去——在她想来,嘉语总该知道得多些。 嘉语心道:这可棘手。倒叫阿言说中了——早知道她至少该跟萧阮走这一趟,好歹带上一两个当事人回来。 不过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才到门外,就听得有个尖细嗓音质问道:“王妃这是要不顾他们死活了?” 第201章 同仇敌忾 嘉语站住了。 “三娘子?”芳梅也站住,神色里未免多添一味担忧。王妃显然是被围攻了,这一向都好好的三娘子可不要犯了旧病…… 嘉语只是不说话。 凝神听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道:“盼娘,可不能这样,大郎他好端端地跟了昭熙去,可不能——” 是镇国公夫人。 嘉语心里翻了个白眼,无怪乎这些贵人敢对王妃发难,搞半天症结在这里:有这个做亲娘的做榜样,别人还怕什么——有这么当亲娘的吗! 王妃心里也腹诽。这要是换了别人,她少不了冷下脸来与她说道说道,这么个局面是她始平王府的错吗?谁家迎亲会想到这个!就不说大郎不学无术,根本就是看在亲戚份上跟了去凑数的。只是到底是自个儿老娘——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得好声气安抚道:“阿娘急什么,消息还没回来……” “阿言安插了一百部曲在里面呢”这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时候还是不要给她们太多希望的好,不然到头来落空——那滋味,别说她们了,就是她也不好过。 之前听说嘉言挑了部曲安插进迎亲行伍里以壮声势,还数落过嘉言胡闹,到变故发生,就只剩庆幸了。 “还是要等么……”又一个女子柔声道,“已经等了有一个多时辰了。”一个多时辰……从谢家到始平王府,半个时辰都有多,要是纵马疾奔,恐怕盏茶功夫就到了。一个多时辰,该回来的早回来了。 没回来的……就怕没回来的再也回不来了。 已经有人想到这句话,隐隐哽咽之声,有人怒火更炽,一时七嘴八舌嘈嘈起来,芳梅目中忧色更甚,又催了一声:“三姑娘?” 嘉语低声道:“不急。” 芳梅:…… 三娘子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看热闹到底么?芳梅急了起来,口不择言道:“三姑娘,毕竟事关世子,还请三姑——” 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脱颖而出,就如同有人手持刀刃,滋滋地割开原本就已经惶惶的空气:“要我家七郎回不来,你们始平王府,少不得与我偿命!” 芳梅目瞪口呆——她可没听说过哪家贵妇人能这样撒泼动气到七情上面的,却听嘉语低声问:“这是谁?” 芳梅怔了一下:“谁?” “要我家抵命的是哪家夫人?” “卢、卢夫人。”话出口,芳梅又有点懊悔,三姑娘又要做什么——她这会儿倒是忘了,方才她还生怕她什么都不做呢。这转念间,嘉语已经掀了帘子大步走进去,芳梅伸手,拦了个空。 嘉语穿的戎装,虽然就只是个娇弱小娘子,这戎装上身,凭空就添了几分英气,一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已经有人认出她来了:“是华阳公主……” “去年册封的么?” “是前年了……前年底。” “始平王养在平城的嫡长女,听说是世子胞妹。” “不是说,和李家订了亲?” “可不是,李御史也去给世子做傧相了……” 窃窃私语,眉目传话,在贵妇人中有一个算一个,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来者是谁。 如果说从前她们看嘉语的目光有挑剔,有嘲笑,有猎奇,这时候通通都成了怜悯: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姑娘,最大的倚仗恐怕还不是娶了后娘就有后爹的爹,而是一母同胞的兄长罢,如今兄长又—— 连未婚夫也…… 说起来也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众人都想华阳公主这全副武装,几步走来杀气腾腾,冲的应该就是料事不周的始平王妃,却不想嘉语距离王妃还有三五步就止了步,劈头问的却是:“卢夫人这是要为袭击我兄长的贼人出头吗?” 这一问不知道多少人惊掉了眼珠子,跌碎了下巴:卢、卢夫人?关卢夫人什么事啊。 一时所有目光又都往卢夫人涌过去。 卢夫人今儿赴宴,穿的深紫色百裥裙,裙上贴金鹧鸪双双对对,枝头喧闹,又朵朵花开,配大红帔子,端的是瑞气千条,热闹非凡,只是这时候挂记爱子安危,眉目里又惊又愁,又愤恨焦虑,上好的妆容早被冷汗热汗冲得无影无踪,黄气毕露,细纹纵生……只是这时候也都顾不上了。 被嘉语拎出来质问,当时莫名其妙,反问道:“华阳公主何出此言?这虽然是你始平王府,要没个缘由——” 嘉语打断她道:“若非如此,卢夫人怎么会对我母亲喊打喊杀?那些贼子如今最怕的,难道不是我始平王府的赶尽杀绝吗,卢夫人急贼人所急,上赶着来为难我母亲,岂不是让贼子拍手称快?” 几句话一气呵成,厅中寂然无声。 这些贵妇人虽然资质有高有低,有富贵闲人也有霹雳手段,但是这几句话都听懂了:毁掉始平王世子婚礼的,害得他们子侄如今下落不明的是贼人,不是始平王妃。他们如今在一条船上,理当同仇敌忾。 迁怒于始平王府,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卢夫人有些发懵,她原也不是伶牙俐齿之人,只是心急爱子生死不明才出言不逊,这时候醒过神来,只讷讷道:“我原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嘉语接口就说,语气略低,语速略缓,缓慢中给人以郑重和真挚的错觉,“夫人信我,我知,我阿兄在那里,我表哥在那里,我——”她停了一停,仿佛是哽咽。 也许不是。 然而在场众人无不领略到了。是啊,这种心情,谁能比她更懂呢,这是始平王世子的婚礼啊,生死不明的不止卢夫人的七郎,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她的未婚夫婿,当然还有姚家大郎。 ——好吧并没有什么人把姚家大郎归入到华阳公主必须伤心伤神的人物里去。 “……我刚从外头回来,”嘉语又道,“我穿了阿兄的甲胄,佩了阿兄的剑,原是想带部曲去接应阿兄……” 仍是平平常常的语气,座中人却不由自主想道:也是始平王府人丁不旺,除去世子,底下三郎还嗷嗷待哺。三娘子、六娘子也不过才近及笄之年,都未出阁,临了事,家中连个主事的男子都没有。 始平王眼下可是在前线为国尽忠呢,留了这一家子妇孺,还在天子脚下,竟被人踩到头上来了! 想始平王府何等富贵,始平王妃何等得圣人之心,这样的人家,竟需要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亲披甲胄。在座都是燕朝顶尖门第的贵人,多少物伤其类,有人红了眼圈,有人甚至直接哭了出来,喊道:“我的儿——” 却是李家九夫人。 卢夫人尤能振作精神对始平王妃发难,她是直接一头昏了过去,到这会儿才醒。醒来就听到嘉语这话,她原是个心软无算的糊涂人,登时就哭了出来。 嘉语:…… 嘉语决定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却不想宫里已经得了消息——原本圣人正要出宫,来贺我阿兄大婚,幸而消息及时,当即命宋王领兵平乱。我自问骑射不及宋王,悍勇不及将士,所以折转回来。” 她不敢抛出昭熙已经无恙的消息——这消息一出,这攻守同盟就建不成了。 不少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身着甲胄,眉目中英气凛凛,到底将门虎女,便技不如人,气度却是不输的。 始平王妃瞧着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三娘做得对。这里是洛阳,便有乱臣贼子,能有多少,跟随我儿前去迎亲的,哪个不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还能怕了他们?如今又有宋王接应,想来无事。” 边上贵人纷纷低应道:“承王妃吉言……” “但愿如此……” 王妃又话锋一转:“如今天时已晚,外头形势不明,在座都是我始平王府的贵宾,千金之躯,不宜涉险,诸位要是不嫌粗陋,就在我府里歇了,待天明了再说——就怕事起仓促,我府中招待不周……” “王妃多虑了。” “哪里哪里——” 母女俩一唱一和,渐渐安抚住来宾。原本成亲吉时在晚上,照例是要安置来宾的,虽然因了这变故,需要安置的宾客比之前料想的要多,好在始平王府原本就婢仆众多,训练有素,倒还料理得来。 戌时近末,绷了整晚的神经,不少人倦意上脸,渐渐就散去了。 剩下的如果不是精力较常人旺盛,看热闹大过天的八卦人,就是苦主,譬如卢夫人,李家九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歇着的,生怕错过的消息——哪怕只是片刻。 她们不肯散去,王妃也不好回屋休息,连着袁氏、嘉颖、嘉媛几个陪坐,还有嘉语——嘉语换了衣裳又出来,依偎在王妃膝下。 席间上了两次瓜果,添换了三次酪饮——并没有人动用这些,风越来越凉,也只有灯盏神采奕奕,然而这神采中,渐渐也透出夜色的凄清来。 其实嘉语想着,这乱象,恐怕是要持续到天明,对方是有备而来,有心算无心,萧阮也好,她和嘉言的那些部曲也罢,都是仓促上阵,也许战斗力略有胜出,也未必就能碾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只不知道背后黑手是谁。 她没有亲临其境,既猜不出贼人是什么构成,也想不明白在父亲权倾天下之前,有哪个仇家这样心狠手辣,又不守规矩。从前并没有这么一出。从前也是要到天下大乱之后才没了规矩,如今尚是承平。 至少洛阳尚在承平。 在后来……十年之后,她倒是见过周乐专拣了新春佳节发动攻击,那是在战中,还多少人猝不及防就做了他乡野鬼。 这一念未了,忽然听到脚步声,因静,脚步声就格外清楚,清楚到仿佛带了外头的风霜,带了刀剑的喑哑,挟着夜色茫茫直冲进来:“王妃!” 始平王妃蓦地抬头来,目光炯炯:“有消息了吗?” 来人伏身行礼道:“宋王求见。” 厅中竟还静了片刻,连嘉语都有片刻说不出话来,过了子时,也许已经是丑时中了,谁都没有再抱希望,即便真有消息,论理也该到天明了再来禀报——奔忙了整晚,宋王也不是铁打的。 竟在这时候来了。 片刻的静默之后,厅堂中才发出低低的“啊”的声音,是期盼,也是惶恐,多少复杂到无法诉诸于言语的情绪,在空气里弥漫。 始平王妃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什么消息,好或者坏,总是要来的。 “快请他进来。”她说。 帘子掀开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 厅中设了八面屏,屏面是湖丝缂绣,簪花仕女,春夏之交,百花吐蕊,蝶影翩飞,仕女纱衣长裙,在石边在水边,在花丛中在柳枝里,有阳光有月光有风,配色雅致,浓淡得宜,细腻而不乏灵动。 未出阁的小娘子都在屏风后,贵妇人仗着长辈身份——毕竟洛阳高门间,多少沾亲带故,反倒不必避嫌。 然而屏面这么薄,灯火透过真丝,首先是影子,拉长的影子横亘在地面上,然后很快地,人走了进来。 黑衣,黑发,黑的斗篷,像是整个人都裹在夜色里,或者说,他把夜色卷了进来。如果说从前的宋王萧阮是如玉君子,光华内敛,触手温凉,那么这时候众人忽然发现,玉有了芒。 那就像是剑出了鞘。 又像是月亮落在湖心里,凛凛微光,凝而不散。 有不少目光黏上就扯不下来,也有人在心里嘀咕:宋王如此人品,也难怪华阳之前与他纠缠日久。 萧阮直走到始平王妃面前,目色一转,余光所及之处,都是梳髻的妇人,便知道嘉语不在,心里略略一空——虽然这也是可以预料的。 行过礼,但听始平王妃问:“外头如何了?” 萧阮答道:“已经没事了,诸位公子都好,有人受了伤,但是没有性命之忧,令侄与安侍卫在安置他们,许大夫正在救治。”这是王妃的手笔,早料想兴许有人受伤,请了许大夫来府里恭候。 一句话,多少人心里石头落地——连始平王妃母女在内。 虽则这件事不是始平王府的错,但是好端端的婚礼,要闹出人命来,到底不美。 萧家这位大郎也是成精了,王妃心里想道,是算准了等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开口就是诸位公子,全然不提星夜驰援的苦劳,接应及时的功劳。说到受了伤,却又不曝名姓,免得有人脸面无光。 ——然而谁会不记他的好? 却问:“战况如何?” “叛乱已平。”萧阮简洁地回答。 这倒在意料之中,王妃想一想又问:“送亲的谢家人……” “已经送回谢家。” 没提伤亡,王妃心里有数,点点头,正要嘉许几句就让他回去,忽然屏风后传出一个声音问:“可有审明贼人主使?” 萧阮的眼睛亮了,亮得那个刹那,连始平王妃都恍惚想起天上星子,从夜色里冉冉升起的璀璨。 不由地诧异起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三娘一厢情愿。 是三娘在靠近他,如飞蛾扑火,是三娘在吵,三娘在闹,三娘在以死相逼不肯嫁,从头至尾,他都像是局外人。想嫁的许嫁的逼嫁的拒嫁的,他始终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惊的是别人,艳的是别人,他洁白无瑕,纤尘不染。 难道……那却是可惜了。 这一念闪过去,就听得萧阮琅琅应道:“回公主的话,贼人已经送往大理寺,等候圣上发落。” 他连她的声音都记得——当然那并不奇怪,且不说去年西山上的生死纠葛,就之前洛阳到信都一路同行,以宋王的过耳不忘,这有何难? 不知道多少人这样想。嘉语是有些恼,恼的是他听出来也就罢了,何必喊破?也恼他说了半天,避重就轻——杀了多少人,拿了多少人,顺藤摸到多少瓜,全一笔带过。但是转念一想,这洛阳城里,敢把自家往死里得罪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须得先知会两宫也是情理之中。 她不做声,萧阮眸光像是往屏风后转了一轮。始平王妃道:“辛苦萧郎了。如今天时已晚,恐怕明日还要早起,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这是不留客了。 萧阮应了,行礼退了下去。 待他的影子全部从堂上消失,厅堂里才重又嘈嘈起来,有人熬不住要下去歇了,有人还想去探看自家子侄,王妃手挥目送都处理了,又吩咐嘉语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三娘,带二娘七娘回屋去。” 嘉语应声,带了嘉颖和嘉媛出门。 嘉媛是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咂舌道:“洛阳的人物真俊——那个宋王,三姐从前见过么?” 嘉语:…… 又想她们自来洛阳,先后见过的,从阿兄到郑忱到萧阮,无不是顶尖的人物,岂有不俊之理,口中答道:“自然是见过的——宋王嫡母是彭城长公主,虽然有些远,论起来也是咱们姑母。” “彭城长公主么?”嘉媛却有印象,吐了吐舌头,“那通身气派,我可不敢高攀。” 嘉语温和地笑了笑,吩咐婢子送嘉颖姐妹各回院子,方才回到四宜居。这一日变故之多,实在教人心力交瘁。算计着明儿早上进宫探望,多半也能知道结果了。也不知道太后怎么想的,竟推了萧阮出来平乱——兴许是恰逢其事? 嘉语这里想着,一眼瞧见茯苓鬼鬼祟祟,不由问:“什么事?” 茯苓道:“安平说宋王殿下给了个锦囊。” 嘉语:…… “给我看看。” 安平那小子,也是算准了茯苓性子软好说话。 锦囊倒是精致——萧阮的东西,就没有不精致的,伸手往里一探,三寸见方一张软绡,字迹看得出匆忙,隽永却不减,想来并不会随身带笔,嘉语凑到鼻尖,有幽的香,若有还无。是眉笔。 绡上四个字:斩首千五。 嘉语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他无法回答她之前的问话,但是他答应过为她杀贼,这是回执,斩首一千五百人。这是洛阳,不是战场,完全可以想象他杀出了怎样一个修罗场,当中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嘉语知道萧阮是能杀人的——一向都知道,慈不掌兵,然而这时候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有这么多人。 然后方才想道,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想萧阮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定是杀一批,留一批。以嘉语度来,杀的多半是可能会被赦免的从犯,以及可以杀的人,而首恶——多半是上交大理寺了。 然而幕后指使多半不会亲临现场。也就是些小头目,至于小头目知道多少,说了多少,那就都看萧阮的手段了——横竖他不会告诉她。 诚然不为了她,萧阮也不会手软,然而终究是她说了那句“杀贼”,是他应了那句“你放心”。嘉语握住软绡,想道,无论如何,这份情,她领。 连翘瞧着嘉语的面色,小心翼翼喊道:“姑娘、姑娘?” 嘉语没有应,神色间有些远——她在这里,她不在这里。 连翘心里就是凉了半截,她家姑娘走到今日,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了爵位,得了荣宠,得了如意郎君,这个宋王,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家姑娘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喊了一声:“姑娘!” 嘉语如梦初醒:“嗯?” “婢子听说有人受了伤,姑娘要不要去看看?”连翘说。 嘉语一头雾水:“这都什么时辰了,受伤的人自有母亲安置,我去看什么?” “可是李……”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嘉语:…… 原是拐着弯叫她去看李十二郎,这倒确实不失为一个讨取未来婆婆和夫婿欢心的好机会,只不过…… 嘉语道:“李郎未必就受了伤。” 第202章 淑女之思 “那万一呢?”连翘像是吃错了药,竟与她顶撞起来。 嘉语道:“如果没有受伤,这半日打杀,也该是乏得紧,我过去,他又须得换衣见礼,何苦来?如果受了伤,我就更不该去了,且不说有九夫人在,以九夫人的性情,他们母子相见,定然是要哭一场的,伤者体弱,哪里经得起这一而再、再而三?” 连翘:…… 她家姑娘真是个横竖有理,扳都扳不过来。 嘉语是不知道她的婢子在千防万防防她红杏出墙,只管叫薄荷来服侍梳洗卸妆,临了吹灯,连翘又来一句:“要不,婢子帮姑娘送几样小食过去?” 嘉语:…… 李十二郎是她未来的驸马,还怕府中怠慢他不成! 罢了,嘉语也实在怕了这个丫头啰嗦,摆手道:“去罢去罢——可别说是我送的。” 连翘欢天喜地应道:“婢子理会得。” 嘉语:…… 她到底理会了个什么鬼啊! …… 姑娘其实是不大喜欢李家郎君的,连翘知道。 提灯走过花廊,脚步轻得像猫,人的影子纤细,纤细到近乎袅娜。灯光随着她的脚步摇晃,一时明,一时暗,明时灿然,暗时晦涩。想起上巳节的阳光,春水碧于天,少年胡旋急。她当然知道那是逢场作戏。 一场吸引她家姑娘目光的戏。 然而毕竟用心是用心,不是吗。 宋王像是天人,李十二郎让她觉得踏实,他是活生生近在眼前,能看得见摸得到的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连世子与他比,都过于锋芒毕露了——当然世子也是好的。她原不该这样编排主子。 连翘没有留意到她的越界,她甚至没有留意到她今儿晚上催姑娘去探望李十二郎有多不合情理。打小被训练了做奴婢的人,只当自己一心一意是为主子着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信了。 人之初发,或如一树花,同样的天真明媚,而后随风而落,落在茵席上的是贵人,而她落在泥淖里。 叩门声里跳跃的旋律,里间传来少年诧异的声音:“谁?” “婢子给公子送吃食过来。”少女切切的声音。 …… 次日嘉语姐妹一早进宫的时候,太后已经在看萧阮呈上来的案卷,案卷足足有三尺之长,端端正正的小楷写了满卷,错落有致,一眼看去,但觉赏心悦目——宋王萧阮是个妙人,太后也是知道的。 案卷中记录了大部分人的身份,再依着动机与供词分门别类。卷入案中的乱民足足有三千之多,其中有近两千狱囚与刑徒,还有千余,什么人的都有,侨客,农人,小贩,工匠,各家奴子。 最后一种最为夸张,竟是各家都有,谢家,李家,崔家,卢家,郑家,穆家,姚家,各宗室王府,连始平王府都有,姚太后一面看,一面摇头,也不知道谁主使了这场动乱,简直神通广大,无孔而不入。 姚太后一目十行,一直看到卷尾,微蹙了蹙眉,这个萧阮,也算是有点本事了,夤夜出宫,天明即得,领的还是始平王府的部曲,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等作战能力,要让他去平定朔州的叛乱……就怕郑郎不喜。 郑郎对于李家的心结,说来也是她祸水东引,如今要反悔已经有些来不及。李家那个十娘也是,她怎么进的宫她自个儿不知道么,她兄弟怎么得的重任她不知道么,原想着她能好好规劝钦儿,她倒好…… 太后这又是蹙眉,又是咬牙,冷不防一张艳丽无匹的脸凑过来,扫一眼,“呀”了一声赞道:“满纸云烟。” 太后信手一推,嗔笑道:“可比下去了!” 郑忱“嘿”地笑了一声:“谁要和他比这个!”一把捉住她手臂,忽然外头琥珀通报道:“华阳公主和六娘子来了。” 太后眼睛里汪着两汪水,瞪了郑忱一眼,郑忱一笑,自个儿转到屏风后去了。 嘉语姐妹联袂而来,自然是为了探望昭熙,王妃是走不脱身,袁氏与嘉颖、嘉媛又差着身份,所以就只来了她们俩,太后也知她们心系兄长,便不多说,打发人领她们去了。 要不是昨儿已经得了消息,今日兄妹相逢,少不得抱头痛哭,不过经了一夜缓冲,兄妹三人情绪都还算稳定——说到底,都不是没见识过风浪的,连最小的嘉言在内。昭熙仍卧床,好在自家兄妹,也不至于计较失礼。 谢云然指挥宫女上了酪浆与果子,这时候杏子和桃子都已经熟了,樱桃还鲜亮,浇了冰雪,秀色可餐。 兄妹间闲话,昭熙自称再过三日就可以上山打虎,下水擒龙,被嘉语和嘉言呵呵了一顿,问到府里,嘉语和嘉言自然说一切都好,元昭叙夫妻兄妹很能帮得上一些忙,也庆幸没有什么特别的刺头跳出来捣乱。 “比如和静县主这样的……”话到嘴边,还是被嘉语咽了回去,和静县主会让谢云然想到广阳王,悔婚这种事总不好乱提。 说起来宜阳王妃和和静县主都没有来赴宴——帖子当然是下了的,不过他家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到谢家亲友与男方傧相,有些伤亡,大体还算好。谢云然口中不说,面上略略黯然,心里知道她那几个婢子多半是保不住了——谁会在意那些杂草一样的人呢。 昭熙又谢过嘉言给挑的百余部曲,嘉言却是遗憾:“早知道该挑些武艺精湛的——” “不然呢?”嘉语意外道——不是说好的精挑细选么? 嘉言老脸一红:“哥哥是去迎亲,又不是去打仗,自然挑好看的……” 昭熙:…… 嘉语:…… 嘉言又抱怨说“昨儿晚上原是要带兵来接应哥哥的,被肉团子缠了整晚,一点机会都没有”,昭熙与谢云然、嘉语几个只是笑,都知道是王妃不肯放人,嘉言又自语道:“看来下半年还是要加紧操练,竟是连洛阳都不安全了。” 昭熙、谢云然心里不约而同一沉,几个人说话一直小心翼翼,并不往叛乱上扯,无非是因着幕后人深浅难测,却被嘉言大喇喇一口道破,嘉语想起进德阳殿时候看到的太后案头——她认得萧阮的字。 登时说道:“宋王像是已经有所得。” “不是说人送到大理寺去了,在等候审讯么?”嘉言道。 嘉语却摇头:“宋王只说人送去了大理寺,并没有说等候审讯。” “那有什么……”“区别”两个字尚未出口,忽然外头婢子通报道:“……琥珀姑姑来了。”却原来太后也知道兄妹几个牵挂平乱结果,叫琥珀送了抄本过来,虽不及原本详细,该有的也都有了。 “……共计三千四百二十三人……” “……乱中互相践踏相伤致死者千余人……” “……送亲与迎亲行伍击退伤亡近千人……” “始平王府部曲斩首一千三百一十四人……” 又有需要抚恤的伤亡名单,送亲的谢家伤七十九人,死亡五十二人;迎亲的始平王府伤两百六十一人,死亡八十三人。 再加上昨晚平乱中,部曲伤百七十人,死二十二人。 纸面上只是数字,但是每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昭熙、嘉语几个虽然不是什么肯体恤下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昭熙是上惯了战场,又早有估算也就罢了,嘉语也有昨晚的数字打底。嘉言和谢云然是彻底被惊到了,嘉言是深吸一口气,谢云然攥着手巾,神色惨然。 屋子里空气沉闷得叫人难受。 “当真够得上一场小型的叛乱了,”昭熙道,“也不知道哪个与我家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语气里竟是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与昨日萎靡、沮丧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料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嘉言缓过来,忿忿说道,“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也就敢趁着阿爷不在发难——迟早收拾了!” 嘉语却不言语,想着大乱在即,只怕是有心无力,到最后不了了之——能指使出这样一场大动作的人,不至于不去想预后。萧阮已经是一等一的能干,他能查到的,恐怕就是全部了。 兄妹几个的表情谢云然看在眼里,心道傻郎君一家真是土匪本色,还好三娘看起来正常。 …… 然而事情就如嘉语所料想的那样,萧阮上交到大理寺的贼人并没有审出更多东西来,细问下去多半是: “听说谢家富贵,想来陪嫁多金银”——国库还多金银呢,怎么不去抢国库? “有人催着同去同去,不知怎的就应了”——多憨厚的人哪,如有人嚷着同去吃屎,难不成也同去? “凑热闹呗,洛阳城里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没准能捞一把呢?”——这是趁火打劫的。 “那小娘子多鲜嫩——谢家的闺女呢,啧啧,那可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别说主子了,就是捞个婢子也是天大的福气。” 又有说“余老三说了,人一多,官家就不好追责,什么法法……法不责众?呔!谁知道会杀这么多人。”要追问那个“余老三”什么人物,却是七拐八弯,什么三叔隔壁李老头的二舅子的外甥之类复杂的关系,也没见过人,就只听说是个能人儿,“在王爷/郎主/贵人面前都有面子呢”。 起初以为这个“余老三”有戏,然而问多了几个,免不了又跳出个什么“姚老七”、“刘二”、“张五”,要不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不见了,线索一条一条地断掉。 那些贩夫走卒,口齿都不甚清晰,脑子也糊涂,又缠七杂八了许多方言俚语,或是侨客,侨客倒多一点胆识,有会武的擅骑射的,起初像是有些什么指头,到后来渐渐绝了望,也还是一言不发。 又有刑徒。刑徒多是跟着狱头行事,拎出狱头来问,回答惊人的一致,说是全洛阳城的地牢里都盛行的一种说法,抢了这一把,自有人来给银子跑路,然而问那个“自有人”是什么人,竟无一人供得出来。 都说三木之下,何索而不得,偏偏竟不能得! 当然大理寺也不是吃干饭的,毕竟刑徒有记录在案,往上一捋,总能找到负责的狱卒、牢头,这些日子洛阳城里一根绳子自个儿了结的牢头不少,跑路的狱卒也不少——跑了一圈,终究没问出来。 到审讯完毕,姚太后摔了案卷——偌大一个大理寺审讯几天的结果还不如人家萧阮一个晚上!真真白费了国库养这么些庸人。也是无可奈何,撤了几个职,换了一轮人,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线索是越来越少,而不是越来越多,眼瞧着就要往不了了之奔去了。 倒是王太医无愧圣手之誉,半月下来,昭熙的伤渐渐痊愈。 在始平王府养伤的少年郎君们也各自家去,待昭熙携谢云然归家,元昭叙去了豫州,姚太后忙着北方战事,亲自送李司空领军出城——到这时候,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始平王世子成亲时候的意外了。 这时候城里最惊人的消息,已经换成了郑侍中求娶嘉颖——这让始平王府再一次成为全城贵人瞩目的焦点。 不知道多少人在想:她怎么敢! 不知道多少人在想:他怎么敢! 太后对于郑忱的偏爱在洛阳高门不是秘密。嘉颖虽然不算什么,到底如今养在始平王府。始平王妃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关节。始平王府连先头的贺兰氏在内三个姑娘,加上如今两个,也不过五个,不为多——没有顾不过来这回事。 便有人暗搓搓的想:莫非是太后示意?立刻就有人反驳:以太后如今,难道还需要掩耳盗铃? 始平王妃也是有苦说不出来,她何尝没有劝过嘉颖,只是她的身份,一厢是太后的妹子,一厢是嘉颖的长辈——没个长辈帮人争风吃醋的道理,只能先后让袁氏和谢云然出面——这时候就体现出有媳妇的好处了,自个儿不便说的话,不便做的事,一发都派了出去。 袁氏是嘉颖嫡亲的嫂子,论起来比谢云然合适,但是王妃对她旁敲侧击问起,袁氏却是蹙着一脸西施眉,怯怯道:“这件事,先前郎君在京的时候,也是说过的……” “大郎怎么说?” “我家这位姑娘从前定过亲,虽然人没了,但是我家规矩,就是守着,也是该的,却不承想,端午看龙舟看出这场祸事来,如今张家多半是不肯依了,要是郑侍中不娶,她哥哥养她一辈子,那也没什么——” 几句话把王妃气了个倒仰,再看袁氏时候眼神都不对了:你元家什么规矩,糊弄外人可以,在老娘面前说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退一万步说,元昭叙非要这个妹子守望门寡,以张家如今情势,张家敢说不让守? 偏让这袁氏这话挤兑得,活像她不许了郑忱的求亲,就是要逼嘉颖没了下场一般。不由恶狠狠想道,有这么个嫂子在,便是吃娘家一辈子,也要看是吃元昭叙这做哥哥的,还是元景昊这个做大伯的! 袁氏见王妃变了脸色,心下里也是害怕,只是郎君这么交代了,她也不敢不照着这话说。 始平王妃看了她半晌,到底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媳妇,又不是嘉语、又不是嘉言的,她这里上个什么火,尽人事也就罢了。 心灰意懒挥手让她下去。 袁氏自畅和堂里出来,六月热辣辣的天光照在身上,竟如劫后余生一般。她小门小户出身,一心想着一亩三分田的日子,并不曾想过有始平王这天大的富贵砸下来——当然那并不是说她没有希冀过富贵。 初进王府,也被富贵晃花过眼睛,只不过……如果富贵后头能跟了闲人两个字,那当然最好不过。 然而这世间哪里来这样的运气。以始平王府的权势,昭熙成亲也是她亲见的,虽然并不曾亲见当时的尸山血海,但是府里的人心惶惶,贵人汹汹的质问,戎装出行英气凛凛的三姑娘……都是亲眼目睹。 也听下人们嚼舌,说起过长街惨烈的混战,也见过谢家给添补的婢子——不用想也知道之前是没了好几个。 一颗炽热的富贵心立时就冷了。元昭叙还在兴冲冲谋划去豫州如何如何,在洛阳怎样怎样,她听着就是一阵子发慌。王妃话虽然说得不十分明白,她也听懂了,这个传言中美艳无双的郑侍中多半是有点问题,但是元昭叙想要二娘嫁,她能有什么法子——到如今,她只能指着肚子争气罢了。 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对于扛不住压力、没多大野心的人来说,富贵是味毒•药,人只道甜如蜜,也只好得过贫贱,好不过平淡;然而对于元昭叙这样原本就野心勃勃的人来说,那又不一样了。 如今不过是时机未到,待郎君得了势,她这个糟糠算得了什么呢?洛阳城里哪个男人不心心念念想着迎娶五姓女,休妻另娶的多了去了,要能一索得儿,没准还有三分香火情,有个安置,不然—— 再嫁其实不难,她如今并不算老,收拾起来也是山清水秀,但是人对于富贵是会上瘾的,住过这样神仙似的府邸,吃过山珍海味,习惯了这样婢仆成群,一呼百应的生活,你让她回到过去? 反正袁氏是不敢想。虽然她怀念平城,怀念自家灰扑扑三进的小宅子,怀念新婚燕尔时候的郎君,当时有过的喜悦与期盼,然而即便是她也知道,回不去了——从来安闲与富贵都是不能兼得。 王妃自然不知道袁氏这诸多忧惧,只是嫌弃她唯郎君之命是从——这小家子气,与宫姨娘倒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再唤了谢云然来,对谢云然就不必解释这么多,以谢云然的乖觉,太后和郑忱这点子事,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孰料谢云然也是铩羽而归:“二娘说,她也没别的想头,只是不想守望门寡,郑侍中肯……已经是她的福气,其余,不敢计较更多了。”这话回得直接,直接到……始平王妃竟无话可说。 她总不能与她说,元家的女儿不愁嫁,过了这村,还有的是店——这要万一没有呢?她能拍着胸脯担保以后来求娶的男子比郑忱出色,还是她能担保她元嘉颖就能等到一个诸事齐全的如意郎君?她嫡嫡亲的侄女儿姚佳怡,没当成皇后,都只能将就个商贾之子,她说这个话,有什么可信度? 起码明面上看起来,郑忱已经是难得的如意郎君了,家世,人才,更休说前程。 嘉颖和嘉语、嘉媛不一样,她年长几岁,性情沉稳,料想是个有成算的,如今看来,倒真真是有成算,郑忱……既然郑忱敢明目张胆来求娶,莫非是当真得了阿姐松口? 阿姐要这么个幌子做甚? 难不成是皇帝又闹了? 皇帝自大婚之后,很是不安分,什么都想插一脚,阿姐要让些步也是正常,到底孩子大了……又忖度既然谢云然得了这么个回复,在丈夫面前已经很交代得过去,索性撂开了手,想着拭目以待。 然而这事儿不但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府里头也诸多闲言碎语,嘉言瞅准了机会与嘉语嘀咕:“阿姐阿姐,那个郑侍中,可不是良配。” “不是良配”四个字,听起来恁的耳熟,嘉语也是纳闷:“怎么母亲就应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古代教育不普及的背景下,其实大多数人的见识真是很有限,别说南北朝这么远,看近代记录战争,我国民众的回忆就不如日本那边条理清晰(这个是很让人难过的一件事,记录的混乱在很大程度上给了岛国推诿和赖账的借口) 有心算无心的前提下,根本上是找不到源头的。 逻辑和别的东西一样需要训练,教育的意义就在这里。 其实晚上混战/巷战的话,死伤最多的还不是明确被砍头的,而是不明不白被踩踏死亡的。 南北朝时候是斩首计功……一直到清朝都是。 第203章 春闺梦醒 太后对郑忱怎么样,别人不知道,王妃还能不知道?太后没有女儿,全洛阳都知道王妃就是太后最贴心的小棉袄了。 所以旁人或还猜太后掩耳盗铃,嘉语却知道绝非如此,姚太后的性子,是瞧着谁好,就真真瞧在眼里,捧在心尖子上,一时一刻都舍不得轻离——如今郑忱是没有家室,当初清河王可是有王妃的。 后来周乐叫人修史,拿给她看,说是姚太后初幸清河王,日夜不离。清河王偶尔归家,辄令寺人跟随,但凡与王妃、姬妾多说了几句,就会被催促回宫——周乐当时不怀好意地问:“果真如是耶?” 嘉语当时冷冷地回答:“禁中事,我如何能知?” 周乐但轻笑不语——多半是在心里笑话她假正经。 嘉语这分神片刻,便听嘉言嘀咕道:“……又一个色令智昏呗!” 嘉语挑眉:“什么叫又?” 嘉言:…… 她费心费劲说了这么多,她阿姐怎么就听到这句——听到也就罢了,还和她挑字眼。不由地唉声叹气,好说歹说把话题拉回来,嘉语道:“这其中利害,能说的嫂子都和二姐说了,二姐不听,我能有什么法子。” 嘉言道:“难不成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二姐往火坑里跳?” 嘉语斜睨了嘉言一眼,心道从前你们不都眼睁睁看着我往火坑里跳么,这人要找死,还有人拦得住?还是说,在嘉言看来,郑忱是火坑,萧阮不是? 倒不是她不肯怜惜嘉颖,只是如今嘉颖眼里,郑忱就是最好的归宿,谁敢拦她的青云路,谁就是她的仇人——这好端端的,谁乐意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呢。 元昭叙看起来也是巴不得——这个蠢货,来洛阳才几天,也不想想,如果郑忱果然是这么块大肥肉,洛阳高门里的准丈母娘们都瞎了么,就等着他来捡这个漏?至于嘉颖、嘉颖那句不想守寡没准倒是真的。 有这么个哥哥,兴许也是走投无路了。 又听嘉言道:“二姐这里说不通,我们可以去找郑侍中啊!” 嘉语:…… 嘉语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罢——郑侍中什么人,二品的侍中,是你我说见就见得到的?” “阿姐这话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儿威风了,”嘉言反驳道,“阿姐是公主,爵比亲王,如何就比不得他一个二品的侍中了?再说了,别人不知道,阿姐还不知道,什么侍中,说穿了就是——” “元嘉言!”越说越不成话,嘉语叱了一声。 嘉言也知道不像话,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了嘴。消停不得片刻,又软声叫道:“阿姐!” 嘉语沉着面孔不应声。 嘉言道:“我知道阿姐不喜欢她……他们。” 竟然这样……明显么?嘉语沉默。 是,她不喜欢元昭叙兄妹,就如同她不喜欢皇帝,不喜欢贺兰袖,甚至一开始,她连嘉言,都是防备的。谁会喜欢伤害过自己的人。虽然一切还没有发生。如果确定一切都不会再发生,她也许还勉强能做到宽大为怀。 然而—— 她又不是圣人。 嘉言却翻身坐起,正色道:“……是因为也从平城来么?” 嘉语:…… 嘉言自顾自说道:“我就常常想起阿姐才来洛阳时候,那时候阿姐不懂规矩,不会看人眼色,总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我那时候最怕的就是阿娘叮嘱我看住阿姐了……阿姐哪里是我看得住的!” 嘉语:…… 嘉语啼笑皆非:“阿言你风魔了。”都是些旧事,何必提来?难不成这会儿还要与她算账? 嘉言却转了眼眸,看向窗外,窗外天光热烈:“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后悔。” “后悔?” “后悔那时候没多照看着阿姐一些。”嘉言道,“如今阿姐哪里还需要我提点……”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嘉语怔了怔,她倒不知道嘉言会有这样的心事。初初活转过来时候,她是想过要好好教训这个妹子,然而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转了心思?大概就是宝光寺里,她冲绑匪喊“放开她”的时候吧。 或者是更早,她说“她是冒充的”,天真要近乎愚蠢,却是指着能把她摘出去——后来每每想起,都能笑出眼泪来。 真的,她妹子就是这么个蠢货,当初对她是这样,对姚佳怡是这样,如今对嘉颖姐妹也是这样,嘉语叹了口气——真是便宜了她们。 嘉语道:“那你打算如何与郑侍中说?” 听到嘉语口气里的松动,嘉言精神一振,说道:“自然是进宫去——” “为什么不先试试和郑娘子联系呢?”嘉语说。 “郑娘子?” “郑家二娘子。” …… 很多年以后嘉言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个夏天,她在洛阳的最后一个夏天,她的兄长成亲了,她的姐姐即将出阁,小弟昭恂还在牙牙学语……那个夏天长得离谱,光亮堂堂地照在地面上,照着每一个人。 她不知道她的堂姐元嘉颖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候。 然而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却生出别的怀疑来,她那时候这么天真,又看清楚过哪一个,她是看清楚了她的母亲,还是看明白了她的姐姐?人心繁杂,而那时候她的整个世界都明朗如夏日。 同样的夏日,在洛阳,也在朔州,洛阳如何如诗画缤纷,朔州就如何如沙漠荒凉。 朔州的月光清凉,敷在肌肤上。没入军营两月有余。两个月,六十天,这要安坐在洛阳城里,不过闲话几日的功夫,然而在这地狱一样的地方……两个月,贺兰袖觉得自己老了整整二十年! 周乐并没有苛待她——至少在周乐自己的标准里没有。但是人和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和周乐这种吃糠咽菜都能过日子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法比,何况她贺兰袖。也就三娘忍得了他,贺兰袖暗地里不是没有吐过槽。 吐槽归吐槽,她眼下是不忍也得忍。她不是莽撞的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比如周乐暂时没有杀她祭旗的念头——她从来都习惯于谋定而后动,打探好地形抓住机会逃出去这种计划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那需要极强悍的体力、毅力和野外生存能力,那对她要求太高了。 没有外援,她就是走断了腿,爬都爬不出朔州。 但是所谓谋略,很大程度上需要有人配合。 而她能接触到的人——总共就两个,一个送饭的哑童,一个周乐。能说服周乐放她走当然是最好,但是连贺兰袖自己也没有这个信心:她猜不透这个人,她不知道周乐打算怎么处置她。 更直接一点,她不明白为什么周乐还没有杀了她。 他不是对三娘言听计从吗,不是三娘命他杀了她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然,那并不说明她想死。 她只是困惑于这个军汉的想法。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去,也就无时无刻不在揣度这些能够主宰、哪怕只是左右她性命的人。她清算自己手头的筹码,从前的事,不知道三娘透露了多少给他。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人不好奇自己的未来? 还是说,他早已经知晓自己的未来? 她不知道,反反复复的计算与揣测中,她的信心损失殆尽。她渐渐回归到从前——从前,她还没有成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生赢家之前的状态,她患得患失,她如履薄冰,她殚精竭虑。 还有什么能够打动这个人? 名利、富贵?笑话!有什么是她能给而三娘不能给? 贺兰袖悲哀地发现,她从前所有的,能够在贵人中纵横捭阖、打动人心的东西,都是必须在那个位置上,或者是始平王的甥女,或者是元祎钦的皇后,或者是萧阮的女人……她须得先有,而后方才有“给”的机会。 她眼下一无所有,除了这三寸不烂。 而周乐……看起来就像是山野里的猎豹,警觉,凶狠,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并不十分懂得人类的语言。 贺兰袖叹了口气,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登时被驱散。 贺兰袖不由自主把衣服拉起遮住胸口——就听得“噗嗤”一笑:“贺兰娘子这会儿竟不是在算计着用美人计么?” 贺兰袖:…… 她知道自己是个美人,不过这货有没有审美眼光就很难说了——她也不想再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只低头不说话,话越多,把柄越多,她不傻。然后就听得“咔擦”一声,紧接着“咔擦”、“咔擦”好几声,斗室里充满了桃子的芬芳——那想必是只甜美多汁的桃子,贺兰袖舔了舔干涸的唇。 “我有话要问你。”周乐说。 来了!贺兰袖心里一喜。 “别忙着高兴,”周乐席地而坐,又“咔擦”咬了口桃子,口齿不甚清晰地道,“听说我得了个王妃,这些天兄弟们来问的不少,贺兰娘子是知道我的,我这些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你,着实花费不少。” 贺兰袖:…… 这叫好吃好喝! 一瞬间贺兰袖是真生了与他造反的心。 “你要能哄得我高兴,一笔勾销也就罢了,”周乐丝毫不在意她喷火的眼神,笑嘻嘻往下说道,“要不高兴呢,我这里也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兄弟中挑个最丑的进来陪你。” 贺兰袖:…… “要说起我这个兄弟啊……”周乐打了个饱嗝,“我保证贺兰娘子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丑的……” 贺兰袖:…… “另外一个选择呢?”贺兰袖尽量保持住声线的稳定。 “问得好,”周乐嘻嘻一笑,“我兄弟多,想拜见王妃殿下的也多,算……十个钱一次吧,也能收回贺兰娘子吃喝的本钱了。” 贺兰袖:…… “将军想知道什么?” 周乐“咔擦”、“咔擦”又吃起了桃子。 贺兰袖:…… 她真想抬头看一下,这货手里的桃子到底有多大,经得住他吃个没完! “咔擦”声在屋子里回荡了好一会儿,周乐擦了擦嘴角,冷不丁爆出一句:“以贺兰娘子所知,这场动乱,持续了有多久?” 果然—— 这个问题在贺兰袖意料之中。她琢磨了这么多天,想来周乐留着她不杀,还是为了这个——从来打仗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不然古人也不会在战前卜筮吉凶,求助于鬼神了。何况他这还是造反。 然而她并不敢说谎。 她很难判断出今日周乐要问的问题里有多少是陷阱,有多少是真有疑问——但是他方才的威胁,绝不仅仅是个威胁。当下应道:“好教将军知,我不过是个深闺小女子,朔州不是洛阳,朔州这里的动乱起于何时,终于何时,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日子,不过大致算来,总有个一两年。” “后来……是始平王带兵来了?”周乐“咔擦”又咬了口桃子,漫不经心地问。 “是。”贺兰袖毫不犹豫地道。 “我杀了杜洛周?” “谁?” “贺兰娘子,”周乐多看了贺兰袖一眼,笑容可掬,“好教娘子知,我问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是……”贺兰袖忍气吞声道,“杜……将军说的莫非是柔玄镇镇将杜将军?” 周乐不说话。 贺兰袖摇头道:“杜将军死于战乱。” 周乐恶狠狠再咬了两口桃子,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贺兰娘子可会说话,这乱世兵匪,不死于战乱,难不成还老死在床上?” 贺兰袖沉着道:“将军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我姨父也是百战之人,却不曾死在战场上。” “哦,”周乐兴致勃勃问,“谁杀了始平王?” 贺兰袖嘴角抽了一下,唇齿之间迸出两个字:“圣人。” 周乐:…… 周乐从关押贺兰袖的屋子里出来,天热,热得手心里背心里都是汗,他相信贺兰袖不敢骗他——至少在取得他信任之前不敢。 如果—— 如果是这样—— 周乐背抵着墙,墙面冰凉,月光冰凉,他仰着面孔,悲喜交加。 “郎君!”刘桃枝的声音唤醒了他。 周乐侧目过去。 “人已经到齐了。”刘桃枝说。 周乐摇了摇头:“叫他们各自回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时机未到。” “是,郎君。”刘桃枝并不问为什么,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但凡周乐的话,他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不问缘由,不问对错。 …… 正始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丑时末,周乐在暗夜里惊起,刘桃枝站在床前,他咽了一口唾沫,人镇定下来。 问:“事发了?” 刘桃枝点了点头。 周乐略一沉吟,报了几个名字,没有更多的话,刘桃枝领命去了。 寅时一刻,十八骑集齐,皆一人双马,暗夜里,沉默如剪影。周乐的目光扫过这些人,这些……对他不离不弃的人。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为人上位者可以没有谋略,但是不可以没有决断;可以决断错误,但是绝不能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哪怕事出有因——这是后来他听嘉语读三国志魏武王远征汉中,进退失据时候说的话,源出于此。 而这时候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三十八骑踏在柔软而茂盛的草地上,夜露没过马蹄,悄无声息的奔腾,夜色和草原都在身后褪去。 …… 史书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过周乐的这次逃亡,但是嘉语记得。那是四月,春汛,暴雨。他后来与她说,雨下得无边无际,草原大得无边无际,他几乎疑心他永远都跑不出去了——像梦魇一样。 “……马蹄不断地陷进泥里去,雨打在脸上,像鞭子在抽……他们追上来了。”他说,“我听着马蹄声,就这么听着,等到足够的近,方才起身回射,箭不能走空,因为箭壶里的箭,就快用完了。” “如果用完了……那怎么办?”嘉语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未免带了三分天真,然而她总想知道,生死之际,会不会有人做别的选择。 “用完了,”周乐微微一笑,“公主就见不到下官了。” 嘉语:…… 嘉语梦见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之后,始平王府,四宜居,锦帐重帘,太后宠爱王妃,王妃不敢怠慢继女,一入夏屋里就放冰镇着,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头一脸的汗,像在闷热的雨天逃亡。 “薄荷、薄荷!”嘉语叫了起来,“掌灯!” “姑娘……”薄荷揉着眼睛道,“墨好了。”她是不明白,这大半夜的,不知道姑娘怎么又睡不安稳了,寻常人家姑娘睡不安稳,兴许叫碗安神汤,她家姑娘偏不——这半夜三更的,又写写画画。 那却是一张帖子,措辞异常附庸风雅,无非是“闻君擅樱桃仙酿,虽炎夏不能消解仰慕,欲登门求饮……” 落款却落的谢云然。 “姑娘?”薄荷不明所以,“要送去明曜堂吗?”明曜堂是昭熙婚后所居。 嘉语却舒了口气,摇头道:“不必了,明儿我自个儿送过去。” 天亮还早,在距离她千里万里的地方,有人奔逃在暗夜里,这晚没有雨,没有泥泞,没有追兵,就只有星光朗朗,照着他的路。 然而逃亡的路总是漫长的。不知不觉,长夜将尽,周乐抬头看了看天光,招呼众人下马暂歇,喝口水,用点干粮。刘桃枝耳尖一动,周乐偏头看了他一眼,刘桃枝道:“东南方向有事。” “我去看看。”周乐说。 作者有话要说: 造反很难一帆风顺…… 曹操和刘备,早年都辗转过好几家,曹操早年在何进手下当校尉,打过黄巾,后来给袁绍当小弟,打过徐州;直到袁绍问他要家属作人质才翻脸…… 刘备就更不用说了,演义里说得够多了…… 即便如此,造反仍然是乱世里最有前途的事业之一…… 第204章 萍水相逢 重又翻身上马,刘桃枝跟了上去。 马行不过半刻钟,就听得哭•喊声,尖叫声,喝骂声,冲天的火光里,影影绰绰看得见妇孺的影子。 周乐犹豫了一下。乱世之所以是乱世,无非是官府失去了威慑力,律法全作了废纸,再不能约束杀烧掳掠——在洛阳且不能,何况天高地远的朔州。且如今他是匪不是官。轮不到他来管。 却勒马缓行。 陷在火里的是一处驿站,跑马围住驿站的二三十条汉子,人不算多,都是好马,骑射也见功夫。不是乌合之众。礼崩乐坏,歇脚驿站的不过是寻常旅人、商贾,便有些随从、护卫,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之所以放火,无非是猫戏老鼠的快意。 周乐不作声,刘桃枝也不问,两个人都沉默着,火烧得噼里啪啦,吹过来风都是热的。 忽然一骑从火里冲出来。 是个少年的模样——想是谁家爱俏的小公子,这白马银盔,红缨长•枪,端地叫人眼前一亮。人立刻就围了过去,有七八个,少年奋力挑起长•枪,火光点点,在枪尖连成一片,夜色里颇为壮丽。 风里传来汉子肆无忌惮的笑声。 周乐眉睫一动,他们看不到,他却是看到了,在那个少年张扬的背后,有另外一个少年黑衣黑马,借着夜色的掩护溜了出来。 周乐催马上去,截个正着。 那少年抬头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子,瘦骨伶仃,眉目里的惊慌似曾相识。周乐怔了一怔,却喝道:“哪里去!” 最初的惊慌过去,少年反而镇定下来——那种鱼死网破的镇定,让周乐忍不住微微一笑,说的却是:“跟我来。” 少年:…… 那是段韶第一次看见周乐,在夜未央、天未晓的诡异时分,一个因为犹豫不决被手下出卖告密而不得不半夜逃亡的倒霉蛋。整夜的奔逃让他形容里几分憔悴,然而神志仍然是清明的,星光在他的眉目里,朗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信了这个人,调转马头,跟着他直奔向火场——那里,有他被围困的父母兄妹。 几步就近了,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周乐扬声问:“是葛帅麾下的兄弟吗?” 围着白衣少年游走、戏耍的汉子懒懒散散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来人,这人虽未着盔甲,却直得像一杆标枪,看着不像是寻常路人,兴许是个幢主……或者将军?一时有面面相觑,却无人接话。 周乐驱马更近,问:“主事者谁?” 这才有人排众而出,仍是满怀戒备地,并不敢怠慢,反问:“阁下何人?” 周乐却不答,再前行几步,目光一扫。 他在洛阳给嘉语训兵就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回怀朔镇之后又多有历练,这一眼扫去,目有精光,颇具威严,那些汉子虽不知他来头,一时竟被他镇住了,连压住那少年动手的汉子都慢了下来。 却见得那人吊儿郎当笑道:“诸位兄弟打的好草谷!” 一句话,众人心口一松,连领头的幢主都舒了口气,驱马上前攀谈,谁料才走到跟前,周乐猛地拔刀,迎面一刀劈下—— 那幢主大惊失色,抬手格挡,当时就听得“咔擦”一声,先就断了手腕,而刀势不歇,一腔热血直喷了出来。 周乐提了幢主头颅,转示众人,喝道:“葛帅为大义兴兵,岂容你坏他名声!” 几乎所有人都傻了眼——不管是跟着幢主来打草谷的汉子,还是跟在周乐身后的段韶,更休说那白衣少年了,惊得连长•枪都没握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也就只有刘桃枝还能不动如山。 周乐好收了刀,再环视众人,沉声道:“首恶授首,从者无罪——下马,原地待命!” 不知道多少人松了口气,果然下了马,三三两两坐下,有窃窃私语,竟没有一个想起来要质问这货是谁——更别说反抗了:这人如此熟悉军中将令,又口称葛帅,说不是葛帅派来巡视的将军他们都不信了。 周乐再一紧缰绳,驰马入内,路过白衣少年的时候信手一捞,把他带了上马背——这小子也是个十二三岁的光景,武艺兴许比黑衣小子还强上那么两三分,但是哪里架得住这许多弓马娴熟的汉子围攻,身上很受了几处伤,衣裳也裂了,至于先前骑出来那匹精神抖擞的白马……那是最早阵亡的。 白衣少年扭头看段韶,段韶道:“阿舅勿惊,这位将军是好人。”原来这两个小子虽然年岁仿佛,却足足差了一辈。周乐顿时对黑衣小子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周五那混小子还长他一辈呢。 白衣少年只应了一声,再未言语,显然对段韶的眼力颇具信心。 再往里几步,周乐勒马一停,白衣少年和段韶一前一后滚下马来,一叫道:“阿爷!”一叫道:“阿姐!” 里头迎出来三五个人,皆污衣污面,粗服乱头,神色间有惊有喜,当头一个看见周乐,登时眼睛晶亮,叫道:“小周郎君!” 周乐愣住,那人虽用锅灰污了脸面,然而细看时并非认不出来——竟是被他差人送回平城的娄晚君。 一时奇道:“娄娘子如何在此?” 都是劫后余生,便从前并无瓜葛也能生出几分亲热来,更何况有人芳心明许。 一一说来,却原来六镇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平城亦不能独善其身,娄家长子早逝,徒留下娇妻弱子,幼子娄昭——便是那白衣少年——尚小,也顶立不起门户,这兵荒马乱的,娄父让娄晚君姐弟带了嫂子、侄儿,跟着姐夫段荣出城避祸,谁想几条路都走不通,这兜兜转转又遭了劫—— “这也是命里该的。”段荣年届三十,言语之间大有老气。娄晚君悄声儿与周乐说:“我姐夫好历数之学,最擅易。” 原来是个神棍,周乐心里想,倒是他那个儿子,虽言语不多,却有几分成算。 …… 收到来自始平王府的帖子,郑笑薇微微有些吃惊,但细想,也在情理之中。落款是谢氏和元三娘,让她想起宝石山上,桃树林中——不过年余光景,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这段公案也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她当然知道谢云然和嘉语想见的不是她,但是她们大约也想不到,她也许久没有见过郑忱了。今非昔比。真是,洛阳才多大,她嫂子也合该姓元。 郑笑薇遣婢子春琴把帖子给郑忱送过去,只说是收到华阳公主的帖子,却有个字不识得,要请教堂哥。春琴不敢擅作主张,问:“要三郎问起哪个字——”郑笑薇胡乱给她指了个,却是个“炎”字。 夏日炎炎,郑笑薇坐在妆台前,描画着眉眼。 她生得好看,她自幼就知道。郑家多美人,但是美到她这个份上其实也不多。不能和三哥比,也不能和……姑姑比。想到那个不知所踪的美人,郑笑薇微微仰起面孔,镜面上晶光闪烁。她被三哥藏起来了,她知道。 这当口怎么想起来,兴许是因为,三哥的平步青云,从遇见三娘子开始——虽然嘉语后来封了公主,但是对于两年前进宫给太后贺寿的那群贵女而言,她永远都是始平王府的三娘子,那个在深夜里赶来救她们的少女。 她快记不起她最初的样子了,平城来的三娘子,郑笑薇噗嗤笑了一下,真的,不知不觉,已经没有人记得她来自平城,有过那样古怪的举止,如今人们再提起,都赞誉李御史的眼光了。 ——前儿始平王世子大婚,她一身戎装出面,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念叨虎父无犬女——连带着年前和宋王一场风波都揭过了。啧啧,多健忘的洛阳人,郑笑薇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一个嘲讽的笑容。 三哥会与她扯上瓜葛,在郑笑薇也始料未及,当然三娘子一向都是爱美人的,三哥容色不输宋王,又素来风流,但是三娘子会把他送到太后面前去……郑笑薇不知道她想做什么,难道始平王妃还不够受宠? 亦或者,正是因为始平王妃太过受宠?郑笑薇手里的眉笔抖了一下,那如今又闹的哪出? 是兴师问罪,还是—— 索性她是看不懂他们这些人。就和始平王管不住三娘子一样,家族里的老头老太太也管不到她三哥。如今都仰仗他呢,也不敢多问一声,那嘴脸!郑笑薇哼了一声,她是瞧不上。 当初她三哥初初来京,他们可不是这模样! 这世道,有的家门清高,就有家门谄媚,得亏祖父没了,要祖父在,少不得被这些不肖子孙活活气死。 待点完唇,春琴已经回来,郑笑薇问:“三哥说什么了吗?” “三郎君说他就过来,叨扰姑娘一盏酒。”春琴道。 郑笑薇多看了她一眼,春琴会意,补充道:“三郎君不喜。” 郑笑薇“啧”了一声,吩咐道:“替我把那件绣了鸢尾的白绫衫、宝蓝缎子裙寻出来——一会儿待客要穿。”她心知肚明自个儿不过走个过场,也无须刻意装扮——装扮起来给谁看呢。春琴应声退下去。 到午后,郑忱先来了。 堂兄妹许久不见,竟有些生疏,他身份上去之后,很知道避嫌,倒让郑笑薇惦念初见时候——那时候她这位堂兄还没如今艳色,当时相见,他说的是:“从前听说玫瑰,见了妹妹,方知世上真有。” 如今却只中规中矩道了好,寒暄几句冬夏短长,说不过一时三刻,婢子秋铃来通报:“始平王世子妃和华阳公主来了。” 以谢云然和嘉语的身份,是要出门相迎。郑笑薇似笑非笑看了她三哥一眼,提起裙子去了。 郑笑薇出了门,郑忱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他皮囊生得太好,又一贯的喜怒形于色,言笑时候固然颜色鲜妍,风流婉转,这时候不言不语也不笑了,却是春愁秋恨一时都堆上来,积在眉梢眼角。 把个春琴看得呆住。 半晌方才想起来提醒:“既是两位娘子来了,少不得要请郎君暂避。” 郑忱淡淡地道:“都是故人,何必乔张做致。” 春琴:…… …… 到谢云然与嘉语联袂进来,郑笑薇找了个借口避让出去。 谢云然看了看嘉语,她是不便走的。只走开几步,踱到窗前,窗外绿意葱郁,窗下却摆了张古琴。不由想道:郑笑薇也算是心思玲珑了。瞧着古琴样式古朴,随手试几个音,音色沉厚,兴致也上来了。 琴声不算高也不算低,潺潺,如雨。也像是住在溪边。 正宜私语。 嘉语给郑忱斟了杯酒,却果然是樱桃酒,酒色嫣红,又清透明亮,衬着羊脂白玉杯,煞是好看。 郑忱竟也受了,不待嘉语开口,自己先饮一杯。 嘉语心里略略诧异,略斟酌了下用词,说道:“听说侍中大喜了——” “什么喜,”郑忱皱眉道,“公主与我说话,就不必绕弯子了。” 嘉语一想也对,自郑忱上位之后,虽然与她见面次数极少,却从来都直来直去——想是不把她当外人的意思。便道:“我今儿借了郑娘子的名义来见郑侍中,是想问郑侍中为何要求娶我二姐。” 郑忱的眉毛扬了上去,他丝毫都不想掩饰他的惊讶:“不是公主的意思吗?” 嘉语:…… 什么叫她的意思!她手有这么长?她又不是三姑六婆,她自个儿还没出阁呢,哪里就有脸去管别人的终身了。何况婚姻何等大事,就是她嫡亲的哥哥,她也不过建议一二,哪里就敢“意思”了? 当时脸色一沉:“侍中这话什么意思?” 郑忱一怔,自己斟了杯酒压惊,甜酒入腹,沁凉:“当真不是公主的意思?” 嘉语冷冷道:“三娘并不敢左右侍中婚姻。”心里却想道:总不成如果我真有这个意思,你还能真娶了? 郑忱的脸色到这时候方才沉下来,早先胡乱飞舞的眉目都归了正位。良久,苦笑道:“看来……是我大意了。” 再饮一口酒,方才低声道:“……前儿令兄娶亲,诸位公子在府上养伤,我奉太后的意旨来府上探望过几次,几次偶遇令堂姐……”他原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说到这里,竟只能叹了一声,“令堂姐手段了得。” 嘉语目瞪口呆:嘉颖?他说的是嘉颖? 要说贺兰袖也就罢了,嘉颖来洛阳才多久,如何就知道她与郑忱——难不成就是上回来赴郑家宴席,她与郑忱见的那一面?如何就猜到了她与郑忱之间的瓜葛,竟密密织出这样一篇事来? 郑忱瞅着嘉语这神色,也知道是自个儿会错了意。 他先前只当是嘉语的意思,虽然心里多有不喜,也打算认了——说到底姑姑去了,他如今侍奉宫里,不过想着复仇,华阳于他有恩,纵是心大了些,手长了些,也不是不能忍。如今看来,华阳并不至于如此。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松快不少,再饮酒时,也不像之前苦涩难当,甚至还有心思笑了一笑:“阿薇的樱桃酿酒果然称得上一个“仙”字。” 嘉语的脸色却是难看,她也不知道是该为郑忱对她言听计从而高兴,还是对他竟会上这种当而气恼——她有这么龌龊?好吧把他郑忱送到太后面前是说不上多么高尚,但那也是在他自己首肯。 又或者该对嘉颖刮目相看? 她郑重道:“侍中与我相识,时候虽然不长,也一年有余,请侍中记着,我当初恳请侍中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父兄的安危——之后也再没有别的,如有人借我名义,命侍中行事,无论明示暗示,都不可信。” 郑忱应诺道:“是我小人之心——我自罚三杯,公主莫要气恼了。” “那如今……婚约怎么办?”嘉语问。既然是郑忱会错了意,就不是太后的锅了,以郑忱的本事……好吧她也想不通他怎么说服的太后。 郑忱却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 大热天里,虽然樱桃酒是镇过的,这时候也没了多少冷气,嘉语却生出一身冷汗来——她听出了这话外的阴森。 然而——她能说什么呢,替嘉颖说一句她也不容易,求郑忱高抬贵手放过?郑忱答应,嘉颖会答应么? 再说,凭什么?嘉语默默然也喝了一盏酒。 有个词叫咎由自取。 嘉颖揣测她与郑忱关系的时候,假装从龙舟高台上摔下去的时候,再铤而走险暗示郑忱求娶的时候,她想过她吗?她把她这个堂妹当成什么了,是可以肆无忌惮拿来利用的一段关系,和任意践踏的石头吗? 然而她并不觉得伤心,甚至难过也不太多。毕竟她不是贺兰袖,她们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没有分享过无数夜色与心事,虽然血缘上她们这样近,然而细说起,统共也就是个陌生人。 就连郑忱最后对婚约如何打算她都懒得多问一句——都凭他决断罢。 “……公主?” 嘉语回过神来,却听郑忱问:“……公主可有听说李司空北征平乱的事?” 嘉语知道郑忱多半又要劝她不要入李家门了,摇头道:“侍中不必再说,李家不曾负我,我便不能负他。” “那如果李家有负公主呢?” 嘉语眼帘低垂,看着酒色不语。她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在危机面前,李家会如何抉择,从前他们已经证明过。至于李十二郎……一个人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他选择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错开话题道:“北边战事如何?” 郑忱噗哧笑了一声:“这话公主该回去问世子才对——我又不曾上过战场,如何猜得到胜负局面?” 狡猾!嘉语心道,要是有赢面,你还让李司空挂帅?却惦记着那个梦,虽然眼下已经是七月了,却还是说道:“我有个故人在朔州,侍中若是得了空,不妨替我留意一二,那些……人中,可有周乐这个名字。” 周乐,郑忱默默记下,华阳公主的故人……如何会去朔州?提到朔州,倒让他想起她的另外一位故人—— 他主动说道:“咸阳王妃还是没有消息,多半——” “多半还活着。”嘉语苦笑,没有人比她对她的好表姐信心更足,在没有看到她的尸体之前,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死了。 郑忱几乎是带了三分怜悯地看着她,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执意要下嫁李家郎,但是,先是贺兰氏,再来一个元二娘,始平王妃的不作为应该是很多人心知肚明——不然,她们怎么敢? 他自斟自饮一杯,却问:“公主当真不考虑宋王?” 嘉语诧异地抬眸,挑眉,虽未言语,意思却很明白:萧阮真真好手段,如何竟又把他这个太后跟前的红人收买了? 郑忱讪讪道:“令兄大婚时候,宋王出力不少——我也是有眼睛的,宋王急于立功不假,也不见得事事都这样上心。”昭熙伤好之后,花了大力气在追凶上,但是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虽然有时过境迁、线索被抹掉的因素在,但是萧阮当时所下的功夫,可见一斑。 这句话,嘉语索性就不接了。郑忱也是无可奈何,两个人对坐,默默喝完一壶酒,谢云然的琴声也就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易是易经。 段荣家祖传的神棍嘻嘻。造反就没有一帆风顺的。 小周:就是作者君不肯给我开金手指的意思。 作者君:让你提前遇见三娘已经是金手指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第205章 世间儿女 夏日的午后,屋里放了冰,热的风过来,吹成凉风细细,窗台上的琉璃串子,璎璎清响,如金花细落,遍地玲珑。 嘉语确信自己是听到了铃声,在哪里呢,她想,沿着这一路走过去,一路都开着花,绿的叶子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有些蔫了,花却开得好,重瓣的长寿花,孔雀草,红的艳丽,白的纤细,水光濯濯,转过角去,是重重帘幕。 锦缎流光,弥漫在空气里的香,香气沉郁,那像是清晨,日光还没有起来,天边一线,清与浊的分界。 门是虚掩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婢子服侍在侧——原本该是谁在这里?嘉语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这仿佛也不是这时候该想的,金铃又响了起来,璎璎,璎璎,时有时又无,像少女娇嗔……或者别的。 像是着了魔,推门的时候,嘉语这样想。 门开了。不知道为什么,门这样轻易就开了,金铃细细碎碎的响声终于就到了耳边,到了眼前,有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她看到他的眼睛,热的,润的,滚烫的,像是火,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她想,这不是她认识的萧阮,萧阮是冷静的,冷静如深夜的湖水,或者玉石。然而另外一张脸也抬了起来,湿漉漉的发丝,湿漉漉的脸,红的帔子从她肩上滑下去,肌肤雪白。 她总不能说,这个女人,她也不认识。 长久的寂静,如脑海中的空白,张开嘴,只听到喘息的声音,不知道发自哪里,屋里冰镇融化的滴答声,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开始叫唤了: 知——了——知——了—— 哭声。 嘤嘤的哭声……嘉语确信自己是听到了,是听错了,那不是琉璃串子,不是金铃摇动,是哭声,谁在哭——是她吗? 嘉语忽然就醒了过来,头顶青烟色云锦帐,累累绣一串葡萄,有飞鸟来啄,翠羽金光。是梦……还好是梦,过去很久的事——她撞见萧阮和贺兰袖的奸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到梦里来。 纵然是梦,也有几分惊魂,嘉语揉了揉眉心,忽然耳尖一动——她听到了,她又听到了,那细细碎碎的嘤嘤声,细细碎碎的,像合欢花的蕊,细细碎碎得抖落下来,落得遍地都是,如烟如雾。 手心里登时沁出汗来——她这是……被魇住了?她还在梦魇里么,那要如何才出得去?一时是想起凤仪殿中贺兰袖设局,一时又害怕帘子一掀,走进来的却是萧阮,萧阮是如何与她说的,在她撞破他们之后? 她记不起来了,她记不起来了!嘉语几乎要尖叫,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直响—— “二娘子……”外头影影绰绰地传进来,却是茯苓的声音……是茯苓的声音……茯苓……这两个字让嘉语抓到了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能动了,她看见了窗外的暮色,暗蓝暮色里遥远的星。 不是午后,不是那个绝望的午后。 “谁,谁在外头?”嘉语稳了稳神,声音仍不由自主比寻常尖了一线。 茯苓慌了神:下午世子妃送姑娘回来,说是喝多了……郑娘子也是,怎么能灌姑娘酒呢,巧了连翘、半夏都不在,薄荷又躲懒,世子妃嘱自己在这里守着,等姑娘醒来服侍,却不知道二娘子怎么就得了消息。 来就来了,还不信姑娘是醉了酒,非说姑娘心存芥蒂不肯见她——她当自己什么人物了,也值得姑娘避而不见? 好说歹说就是不信,还哭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水龙头成的精,抽抽噎噎个没完,她就一直在提着心怕闹了姑娘……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茯苓心里哀怨着,起身应道:“姑娘,是二娘子。” 嘉颖,嘉语再舒了口气,是嘉颖。她消息倒是灵通,也不知道谁做的耳报神。想是知道她去了郑家,她是见过她在郑家与郑忱会面的,自然会疑心她知道了真相。嘉语拥衾坐起,说道:“请二娘子进来罢。” 茯苓这么个软和性子,几时得了空真该说说她——连嘉颖都拦不住,她拦得住谁? 这一念过去,嘉颖已经被扶进屋里来,她哭了有小半个时辰,眼睛全红了,眼皮肿着,脸面上也浮了光。妆全花了。 嘉语不由叹气道:“二姐这样,教人看见,还当我欺负二姐了呢。” “三娘……”嘉颖才说了三个字,眼睛里又浮起一层水汽,再说不下去,就只咬着唇,不尴不尬地站着。 嘉语看了眼茯苓,茯苓会意退了出去,嘉颖才要开口说话,外头又传来茯苓的声音:“姑娘先喝盏醒酒汤罢,仔细头疼……” 嘉颖:…… 嘉语忍住笑,却应道:“进来。” 茯苓进来,服侍嘉语用过醒酒汤,又服侍梳洗,又服侍换衣,再叠被铺床,这来来去去,嘉颖营造出来的悲情气氛已经被冲了大半——那还得庆幸天色已晚,嘉语没有出门的打算,没有上妆。 然而嘉颖也是了得,起初惶急,到后来气息竟然渐渐稳了,嘉语一面是奇,一面也是见好就收,让茯苓退了出去。 屋里就只剩了堂姐妹两个,嘉颖收了眼泪,却幽幽说道:“三娘如今是恨了我么?” 嘉语心平气和地问道:“二姐何出此言?” 嘉颖低眉楚楚,声音又细又碎,碎的就像是一树花,急雨来时,落英满地,收拾不起:“我原也不想这样……三娘,你是王爷、王妃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口里怕化了的心肝宝贝,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何知道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阿兄是一心一意想要我给张家守……守望门寡……” ——这话原是不好说给没出阁的妹子听,然而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有父亲和母亲在呢,”嘉语淡淡地道,“二姐这话说得过了,有父亲和母亲在,二姐不情愿,大兄也不能勉强。” 张家算什么——或者对于没有始平王这条大腿可抱的元昭叙,张家已经是了不得的存在,但是既然已经进了始平王府,张家算得了什么,元昭叙会放着满洛阳的大好姻缘不去结,吊死在张家这棵枯树上? “张家还算是好的……”嘉颖的面容更见惨淡,“和被阿兄胡乱配了人相比,张家没准还是个好的……” 这话方才有几分真意,元昭叙当初能想到卖了她,不见得就不舍得卖嘉颖这个妹子。嘉语不作声,木着脸,嘉颖也不知怎的,双腿就是一软,膝行而近,伏在嘉语膝上,声音越发的幽远,远得像一颗尘埃。 “……我也是为妹妹好。” “妹妹和李家定了亲,不日就要出阁,虽然是自个儿开府,有李郎君在,总不好再时时与郑郎见面……” “总需有个人给妹妹看着……” “是我擅做了主张,妹妹怨我是应该的,但是我也是没法子……” “如今是错已铸成……” “如何?”嘉语忽然开口,倒把嘉颖吓了一跳,半晌,方才幽幽道:“妹妹、妹妹想要如何?”她是料定了嘉语也不敢把事情捅出去——所谓鱼死网破,她是条贱命,可不怕与她这等玉瓶儿碰。 嘉语却摇头道:“二姐与郑侍中的婚事,那与我什么相干?二姐快莫要哭了,让别人见了,还当二姐不愿意嫁呢——那也不与我相干。” 嘉颖又是惊又是疑,仰了面孔看嘉语,嘉语面色如冰雪:“二姐回去罢,真与我不相干——从前那些,二姐猜错了。” 话至于此,起身道:“茯苓,送二娘子回去。” 嘉颖原抓着嘉语衣裳下摆,随着嘉语起身,一寸一寸从指尖滑过去,她心里反反复复就响着最后几个字:“……猜错了。” 不相干。 猜错了。 当真……猜错了么? 刹那间,巨大的阴影在暮色里,在花树背后,在触目所及,天地之间,满目皆霾,如果猜错了,如果她猜错了,如果……不,这不可能!如果她猜错了,郑郎如何肯——三娘……三娘是骗她的罢? 她心里又酸又苦,想三娘这样的天之骄子如何知道她的难处,她都求饶了,她为什么还这样苦苦为难?要是她肯撒手也就罢了,要是不肯……要是三娘不肯放过她……便郑郎不肯毁约,她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出不了阁。 那可如何是好? 总、总要有个法子,让她自顾不暇……才知道她纵如蝼蚁,也、也和她一样,一样……一样什么呢,她并没有想下去,天边最后一丝颜色也都沉了下去,夜幕笼住了大地,树影婆娑起来。 …… 嘉语是醉得够呛,郑忱不知怎的也有些上头,明明酒并不烈,身子却是软的。横竖郑笑薇也不是外人,索性和衣而眠。不知道睡了多久,渐渐暑气消褪,暮云四合,暮色里的星光,一时有,一时又无。 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一时远,一时近,但是慢慢就到了跟前:“念儿——” 他想要喊她的名字,奈何手软脚软,动弹不得,自然也出不了声,甚至睁不开眼睛。柔软的纱擦过他的面颊,是念儿……他想。 她回来了。 他该与她说些什么呢,是该痛哭流涕说他错了,他不该以为权与势能够庇护她,还是只拉住她的手,求她别走?别走,留在这个世界上,留在这个肮脏可笑无耻的世界上,无论是在李家还是郑家,还在桐花巷里,无论在哪里……都好。只要她在,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然而他有时又疑心,他怎么能说是孤零零一个人呢? 他什么时候,都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如今。他有父亲,有兄长,有数不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仆,卑躬屈膝的……亲戚,族人,下属。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落魄京师,被人瞧不起的浪荡子。 他如今是郑郎君,郑侍中,就是圣人,也给他三分颜色,而况其他。所以你看,权势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如今,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半句念儿……他们根本不配提这个名字,就是想起,也都是罪过。 郑家是一个大家族,荥阳郑氏,响当当的名声。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每个人都这样和他说。 所以锦被底下盖着什么,无非是大伙儿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为什么没有火呢,一把火,把所有的……所有谄笑的嘴脸,所有嫉恨的目光,所有背后不干不净的言语,一把火,都烧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桐花巷一样……如今的桐花巷里,已经没有了桐花。 都殉了葬。都给念儿殉了葬。于是如今到了雨季,也再不会厚厚落上一层,粉红黛绿的残英。干干净净的青石路,干净得乏味。 呼吸拂到脸上来,滑腻的,温软。 听说鬼魂没有温度,也没有影子,没有重量,光会从她的瞳仁里穿过去,像穿过琉璃。琉璃一样清澈。 所以当那只手抚上他的眉眼,他心里就清明了。 “阿薇……”他呢喃低语。 是阿薇,自然是阿薇,不然该是谁呢,念儿?念儿不会回来的,她恨着他呢,她恨着他,如今仍日日侍奉君侧,他没有给她报仇。不不不,即便是报了仇,也还是不要回来了吧,哪里容得下她? 那人便吃吃地笑了,吐气如兰:“三哥如今得了意……” 郑忱嘴角噙着笑,也没有睁眼——虽是人间春色——只道:“阿薇是下月出阁么,想要什么,尽管与三哥说。” 郑笑薇怔了一下,肢体有些僵,然而值得庆幸的,他并没有看见。她于是又笑吟吟说道:“这话可是三哥自个儿说的。” “我说的,”郑忱喃喃道,“是我说的……”如果他说的每句话都能够实现,那他眼下该在哪里呢,拔舌地狱,还是孽镜台前? 郑笑薇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也隐约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是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流言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话。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她从前认识的三哥了。 这个认知来得何其之迟——从前只是知道,到这会儿,忽然就有了切肤之痛。 是因为权势吗,她有些恍惚地想。恍惚的也许是暮色,然后她叹了口气,低低地说:“如果我说,我要从前的三哥呢?” 郑忱抚她的发,心里也是哀戚的。所有人都道他如今得意,他们捧着他,纵着他,仰仗他,也恨着他,也只有这个傻孩子,还念着从前的他。 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回得去的。如果不曾遇见,如果不曾来过,如果,如果。 “三哥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阁。”他说。 后来,郑笑薇后来再想起这个傍晚,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真的,她三哥的嘴就是会哄人,什么时候都这样。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结局了吧。 他把所有人都拉进了地狱里,然后他还说,他会让她风风光光地,风风光光地……她想他那时候也许是真心实意的,就好像她那时候真心实意,然而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与你讲过真心实意? 霞光是早就褪尽了,就好像岁月迟早洗尽铅华。郑忱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乌梅汤,猛地坐起来,他说:“我该回去了。” 郑笑薇摸了摸自己的面孔,不是不挫败的。 郑忱也有些沮丧。明明他该高兴才对,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华阳并没有把他当牵线木偶的意思,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小娘子异想天开——偏他还上了当。这样一想,沮丧也不算是全无缘由。 阿薇这样的美人儿教人提防,那个看上去老老实实,低眉顺眼的小娘子,却轻易算计到人心。 人心里的算计,人心里的阴暗,人心里的恐惧——那就像水藻时时在古井里滋生。 这个想法却引来随遇安一阵大笑:“侍中多虑了。” “哦?”郑忱蔫蔫地饮着茶,这玩意儿不好喝,醒酒却别有功效,也提精神。 随遇安于去年年底投入他门下,给他处理文书。今年四月,他为他争取到了中书舍人的位置。 这人十分能干,也不枉他费心思从元祎炬手里抢过来,免得在那个武夫手下暴殄天物——这家伙看着气度清华,其实一肚子歪损主意,倒是很对他胃口。至于元祎炬,他多送他几个美人,他也就消气了。 这时候只听随遇安说道:“侍中是有所不知,这世间的人贪色,原不分男女。要说长远的规划,和大的阴谋,那是侍中高估了,二娘子那点子心计,也就是花在侍中身上,别人是求都求不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郑忱哼了一声:“你个老鳏夫,当然想不来。” 随遇安笑而不语。他早年也成过家,后来妻子难产,没了,一尸两命。当时当然是伤感过的,过去得久了,也就淡了。那段婚姻原本没有持续太久,要如今想来,连妻子的面容也都渐渐有些模糊了。 他这些年漂泊无定,也不是没有人看上过他的人才,但是……他也不是十分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郑忱又说道:“要说贪色,宋王又哪里比不得李家郎了——宋王也是沉得住气,眼看着华阳九月及笄,年底就要出阁了。” 随遇安又笑了一声:“侍中操的好心——莫非侍中要做这个大媒?可侍中自个儿还没有成亲呢。” 他要沉得住气,也无须他这样隔三差五地暗示郑忱,华阳公主要进了李家的门,他再对李家下手,可就是忘恩负义了。自然是因为有他郑忱冲锋陷阵,知道华阳这桩婚事成不了,宋王方才能不露行迹。 饶是如此,始平王世子大婚上,他可好生露了一把脸——他就不信华阳能不记这个情。便她不记,始平王夫妻父子也是记的。 郑忱悻悻道:“我倒是想,那也得华阳肯啊。” 随遇安不欲在宋王这个话题上深挖下去,虽然他并不担心郑忱看穿他。毕竟,郑忱为了把他从元祎炬手里挖过来,可下了不小的功夫。有趣的是,元祎炬那头也大是遗憾,临行,都握住他的手,殷殷交代了半晌。 人都是贱的。送上门的往往轻贱,非要下了本钱,方才知道珍惜。 随遇安不接茬,换过话题道:“李司空此番出征,要是有个不利……该谁去收拾残局——始平王吗?” 定然是不利的,他非得加个“要是”无非是谨慎。 郑忱又喝了一口茶,眼睛里忽然亮了起来:“我有个想法。” 随遇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原本也是打算调始平王北上收拾,不过……”郑忱几乎是兴奋地说,“如今却想,何必始平王劳师远征呢——宋王怎么样?始平王世子大婚之乱上,他干得可不赖,他要是能凭此立下大功——” “宋王是南人。”随遇安不得不提醒他。 “正因为他是南人!”郑忱得意地道,自觉简直是神来之笔,“在中原全无根基,便是打了胜仗,这些将士,多是朔州人、代州人、云州人,哪个肯跟他背井离乡,南下作战——便是立下大功,也带不走人。” 反倒是太后要为着酬谢他,大大伤一回脑筋——最好是能把华阳许了他,遂了他的心愿。 郑忱越想越觉得妙,随遇安却始终不语,郑忱心里终于不安起来:“先生……觉得不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水龙头是古代的消防器材,不过有记录是清朝的事儿了^_^虽然说不能确定起于何时,但是估计不会南北朝这么早…… 第206章 园中哭声 那再好没有了,随遇安想。 宋王他苦心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人都道北边的兵权就算是落到他手里,也掀不起风浪来。原本是该如此。然而十六郎在冀州,也有近两年了。诚然人有重土安迁之心,但是连年天灾人祸,又逢乱世,恐怕还是活命要紧——尤其是那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 而乱世这口锅,总归是该李家来背。 想到这里,随遇安心里倒生出微微的悚然,当初十六郎远遁河北,到底是无心插柳,还是宋王一早布局?——如是,这人该有多可怕!他之前在他面前卖弄的蜀中形势,那真真班门弄斧了。 一瞬间,随遇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惊更多,还是喜更多,或者百感交集。他知道宋王不少私事,譬如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喋血,他猜宋王其实是知道背后指使人的,他杀了足够多的人来对他形成震慑,但是并没有把他揪出来,他想做什么,他猜,大概是觉得只要善加引导,这人大有可用。 随遇安半世蹉跎,所遇之人也多,到如今,方才真真生出敬畏来。 他出身寒门。寒门和寒门不一样,有的寒门虽然门第不高,财力是尽有的,譬如祖家;但是他随家,族里兴许有一二土豪,他家不过是供得起笔墨而已,在族学里旁听,先生见他可造,方才多用了几分心。 并没有当清流的福气,倒是在底层积累了不少经验,仗着才干,沉沉浮浮也有十余年。他自然知道那些高门子弟的傲气,知道他们瞧不起他,那不要紧,迟到……迟早有他们仰他鼻息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这不过是奢望。没有奇迹,他们会永远踩在他头上。 他很清楚官场龌龊,也一度爬上过相当的位置,然而一场服丧……三年守孝,直接把他打回原形。 对于高门来说,守孝是作秀的好机会,然而对于他,那就是地狱。 然而—— 他能怪谁? 怪他老娘死得不是时候?那真是个笑话。 再要从头来过,从头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已经没有了这个心力,所以才想到投机。先是崔家,崔家郎不过当他是个玩意儿,然后转换门庭,他图谋华阳,其实是说穿了还是曲线救国。 一开始,他看中的就是这位郑侍中。 却不想遇见宋王——有时候你看见这个人,你就会知道他值得追随,虽然那并不是触手可及的青云之路。不想兜兜转转,又被宋王送到了郑侍中身边来。 命运自有其神奇之处。 随遇安微叹了口气,却说道:“……虽然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宋王确实显示出才干的一面,但将兵不过几百,未及千人,朔州如今乱起,粗粗估算,乱民也有七八万——如何应付得来。” 郑忱不以为意:“那怕什么,不过是些乱民,前朝魏武王时候,百万黄巾遇着朝廷军,一触即溃。” 随遇安心道黄巾那才真真是乱民,如今朔州叛乱,虽称之为乱民,实为乱军——而且是长年累月对抗塞外的乱军,如何能同日而语。但是他并不是真心劝阻,敷衍了一句:“还请侍中慎重——纵虎容易收虎难。” 郑忱沉吟片刻,盏中茶水饮尽,就有人来报,说的是:“宫里来人,请侍中回宫。” 都知道是太后相召……随遇安低头,假装看不到郑忱的尴尬:“这么晚了,想是有要紧事……侍中快去罢,不必顾我。” 到这份上,郑忱也光棍了,抬脚就走。留下随遇安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四面环水,暮云霭霭,凉风习习。盛夏里难得这样的悠闲,随遇安想道,方才郑忱的这个念头,应该也在宋王意料之中吧。 忽又想道:却不知道苏娘子作如何想——她会跟了宋王北上吗?北上也好,好过如今……半死不活。 随遇安是见过苏卿染的。他去年年中投入到萧阮门下,深居简出,苏卿染为萧阮打理家事,难免要打个照面。隔着帷纱,他其实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只记得荷香宜人——也听府中婢子说起过苏娘子绝色。 然而绝色的女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苏娘子、苏娘子是不同的。 他从前总听人说五姓女,娶妻当娶五姓女,并不放在心上,一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高攀不起;二来也知道,所谓娶五姓女,娶的不是人,是她们背后的门第与人脉——就人本身,也无甚出奇。 直到见到苏娘子,始信天下果然有气度这回事。 …… 去岁冬,宋王在西山上的意外,险些送命是真的,哄得整个洛阳欲•仙•欲•死也是真的,之后就听说苏娘子进了家庙。虽然没有剃度,但是终日青灯黄卷,总不是长久之计。 宋王府中,家庙里,木鱼停下来,王氏也说:“……阿染,这不是长久之计。” 苏卿染垂着头,没有应话。她当然知道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她过不了心里这个坎。人心里都有结,她的结是华阳。 他为了她骗她。这句话在她心里,日日夜夜,如煎如熬。从前,她以为他与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无论是他的生死还是他的婚娶,都在她掌握之中,他是她的,他娶谁,是经她点头,甚至经她谋划。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她的掌控?她是想过的,她想不起来。萧郎与华阳去信都这一路,在他与她之间,出现了大片的空白。 你不会知道感情在什么时候滋生,那就像是春天的草,你能看到的时候,已经郁郁葱葱,遍地如茵。 野火烧不尽。 而她错过了。 是他辜负了。 也许辜负的……并不仅仅是他。华阳在西山上吼的那些话,已经半年了,还每个字都清楚得像刚刚出口: ——“……但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过问萧郎,他想不想?” 他想不想回金陵?她确实没有问过。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无须问:他想,他当然想,他和她一样想——如果在之前,她也许能理直气壮,这样回答每一个质疑的人。但是问这句话的是华阳。 那个月色里侃侃而言,玲珑剔透的少女,她知道什么——她知道了些什么? 她不敢问。 再无畏的人,也有心生怯意的时候,她的怯意就是萧郎。她从前……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过,她与萧郎,会到这一步。她从前,总以为他与她是一体的,他每个决策,都是为了他们,她每次牺牲,都是为了他们。 然而如今,她不敢再这样肯定了。 想必不敢再肯定的也不止是她。不然,他为什么不进来,他为什么不能走进来与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这个话题——当时华阳对她吼,他也听见了,甚至听得比她更清楚,更真切——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负她。 纠缠得太久的两个人,岁月生出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刀下去,血流如注,生死攸关。所以她不敢,他也不敢。 在难以捉摸的命运面前,大多数人都恨不能做逃兵——聪明通透如萧阮、苏卿染也不例外——然而他们又是清楚的,到头来,总还是逃不掉。除非死亡,除非死亡突兀地出现,过去种种,方才能一刀两断。 便如此,也还是疼的,痛的——未必就能独自活下去。 苏卿染微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姨母说这个话的意思,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劝她主动,既然断不掉,既然回头无路。在去年腊月,萧阮出的那场事故中,姨母心里的懊悔,恐怕比她更甚——更甚百倍。 她这样轻易放弃了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她诅咒他,她鄙弃他,她甚至不曾为他的“死亡”表示过悲痛。诚然身为他的生母,她有恃无恐,但是一旦情分耗尽,血缘也无能为力。 譬如——这个比方兴许不够恰当——华阳和贺兰氏。 所以她如今方才转而指望她。 苏卿染道:“姨母莫急,且再等等。” “等——等什么?” “等华阳过门。”苏卿染心平气和地说,“华阳不是贺兰氏,是决然不会与人做平妻的。” 王氏吃了一惊,又是意外,又是心疼:“那你——” “笃!”苏卿染敲了一下木鱼,没有接话。她如果做出让步,她一定要人看得见,看得见她的委屈与牺牲——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她从前,就是太理所当然了。 至于华阳,她其实并不十分担心。便真是个天仙,也有厌倦的时候,更何况华阳的容色,还远远达不到天仙。只有在心里记着,念着,而始终得不到,才会成为心结——但凡得到了,就不过如此。 那些琐碎的冲突,一次,两次,三次……没有同舟共济的信任,和生死相依的情分打底,不多时候,就磨尽了。 世间夫妻,大多如此。 何况华阳和萧郎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呢。 王氏却皱眉道:“……我听说,华阳和李御史订了亲。” 苏卿染再敲了一下木鱼,轻飘飘地道:“据我所知,彭城长公主一直在求这门婚事——以长公主的能耐,就是个迟早的问题。她和谁订了亲,都算不得数。” 在求这门婚姻的,也不止长公主,还有萧郎,她知道的。与其说她相信长公主的能耐,不如说她对萧郎有信心。 然而这个信心,想起来,多少有些悲怆。 只是,这世上的事,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既然避不过了,那就迎上去吧,无论是怎样一个结果,粉身碎骨,还是如愿以偿。 …… 嘉颖倒是想生点事出来给嘉语添堵,免得她坏了她的好事,但是急切间,却不容易。倒是她自个儿有的是麻烦——和张家的婚约始终如悬在头顶的剑,虽然没有落下来,却让她时时感受到剑光凛凛,如芒在背。 进王府有近三个月了,又经历了昭熙大婚的意外,已经不似初来怯怯。府里大致的情况她也摸得透了,要说身份,三娘自然强过她和阿媛,但要说起人心——竟不像是刻意笼络过。 她这位堂妹也是个奇人。当然按说,王府的嫡长女,确实不必下这个功夫,但是她也不想想自个儿多尴尬的身份——王妃如此得太后宠幸,又不是她亲娘,她不奉承着些,就不怕王妃给她使坏? 偏王妃还真没这个意思——也是一奇。 兴许都是看在世子的份上?无论伯父如今待她亲不亲——真要亲近,恐怕也不会丢在平城十余年不闻不问——她与世子一母同胞总是真的。无论如何,多少会看顾着些——大约她仗的就是这个。 然而堂哥只是世子,伯父膝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如今伯父还春秋鼎盛,几十年后的事,哪里能说个准呢。还不许几十年,十余年后——她就不信王妃没个想头,她要没儿子也就罢了。 但是纵然能洞若观火,这事却仍不好生。 底下粗使丫头和嬷嬷也就罢了,府里稍有些脸面的丫头眼睛都高到天上去了。到底她身份差着火候。嘉颖心里也是暗暗可惜。要她是三娘,要什么消息得不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就只听说三娘和宋王有些瓜葛。 宋王么,她那日也是亲见的,一个郑侍中不够,又来一个宋王……果然姨娘养大的没规矩。 她私心里,其实是不大看得上嘉语,总觉得她在王府里做主子,比不得嘉言名正言顺。 奇怪,同样习骑射、训部曲,嘉言就理所应当,嘉语却教她看不惯——哪个女儿家成天舞刀弄枪的,针也不拿,线也不拈,那成什么话,眼看着就要出阁了,难不成还能把这习气带到婆家去? 她下意识忘了嘉语是公主,会开府另过的事实。她也没有深究自己的这种心理——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妒意,为什么不,她与她年岁相仿,她容色还不及她,心思也不及她周全,然而她过的什么日子,她过的什么日子!她能风风光光嫁到李家去,她却……不得不穷尽心机,担惊受怕。 对照起来尤为触目惊心。 她这时候也有些明白兄长了。要从前——从前继承爵位的是父亲,那如今仰人鼻息的,就不是他们兄妹了——他们兄妹又哪点不如人了?这样的念头一个一个,翻滚在心头,又生生咽下去。 素白一张脸,一丝不苟的妆,面皮绷得紧紧的,生怕有个松懈,多少不服气不甘心就都滚了出来,被人瞧了去笑话。 像……阿媛。 进府的第一天就闹了个大笑话,她多少天不敢抬头看人,她倒好,浑然无事——换她早羞死了。然而有时候也不是不羡慕这个妹子心大。 嘉颖心里辗转来去,始终找不到出口,站在杨柳树下,帕子绞了又绞,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她的沮丧与挫败。她做错了什么,她没三娘的福气,想给自己争一争,有什么不对。谁不想过得好一点? 她不是认错了吗,她求了她那么久,她怎么就不肯松口放过她? 一头一脸的汗,有多少恐惧,多少怨恨,不能诉诸于口,在屋里也坐不住,出来透透气,心口仍然是堵的,恨不能大哭一场,兴许还能松上几分——然而前儿她也哭过了,这眼睛,才稍稍好一点。 再哭,教人看了去又是笑话。 嘉颖心里烦闷得像揣了盆火,或者一把绳子,绳子勒着她,喘不过气来。正要回屋里去,忽然听到了哭声—— 她甚至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不,不是她。不是幻听。这青天白日的,也不是什么鬼狐精怪会出没的时候。嘉颖扶着树,静心站了片刻,方才意识到哭声的源头——哭声从假山后头传来。 细细的,断续,像是个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嘉颖蹑手蹑脚走过去,首先就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她在烧什么? 借着枝叶掩护探头往里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素色裙子,虽然隔得远,仍能看得出质地、裁剪上的粗陋——这三个月的时间,在绫罗绸缎里打滚,已经养出了嘉颖的眼力。虽然未必有多高明。 是个不得宠的丫头,嘉颖在心里做出判断。火烧得不大,夏日午后的风也细,小股小股地打着旋儿,渐渐扬起来,扬到半空中,就像是黑色的蝴蝶——嘉颖认了出来:是纸、是冥纸! 莫不是这丫头有亲友在世子大婚的变故中丧生?这是第一时间闪过嘉颖脑子里的念头,但是很快地,她否决了这个想法。 随昭熙去谢家迎亲的,除了嘉言那一百部曲之外,始平王府的奴子也不少,丧生的也多。王妃花了不少功夫来安抚和安顿,给的抚恤也是不低的。七月十五盂兰节,王妃又请了高僧来做道场。 没理由这个小丫头要偷偷摸摸背了人,一边哭一边给烧纸钱,她这是……烧给谁? 可惜了这个丫头只管哭,唧唧咕咕的,大约是在诵经,虽则周遭并无别的声响,竟也听不真切。 得想个法子…… 忽然灵光一闪,嘉颖张口叫道:“三娘、三娘,往哪里去?”一面说,一面就从浓绿的树荫里走出来,像是才看到烧纸钱的小丫头,惊呼一声,捂住口鼻,说道:“你……你在做什么?” 那小丫头也唬了一跳,脸上油油的全是汗,脸都花了,她抽泣着,眼珠子四下里乱转了片刻,退几步,一溜儿就要逃。 嘉颖哪里容她逃,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她道:“蠢丫头,这哪里是走得掉的,三姑娘在那头呢——你去找死吗?” 小丫头“啊啊”了两声。 嘉颖伸指到唇上“嘘——”:“别作声,方才三姑娘就听到了,说不知道哪个装神弄鬼,要让她看到,少不得乱棍打死——” 小丫头眼睛瞪得老大——之前就已经被眼泪浸得透了,到这会儿越发楚楚可怜,像是走投无路的小兽,惊恐得呜咽,像是连气都上不来了。 嘉颖装模作样看了看左右,又侧耳听了片刻,指着槐树边上小路道:“往那边去——这里我来收拾。可记好了教训,下回——”像是才看出来,地上堆积的竟然是冥纸一般,一惊,柔声问,“是有家人亡故了吗?” “……我阿姐。”到这会儿,小丫头才能勉强说出几个字来。 嘉颖“唔”了一声:“你阿姐哪个屋里的?” “我阿姐……”小丫头身体抖得厉害,嘉颖忙按住她的肩道:“不怕不怕,谁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和三娘——” “就是她!”小丫头猛地叫出一句,眼睛里的绝望和惊恐更甚。 “什么?”嘉颖也吃了一惊,那惊意里至少有一半,出自于不敢相信——她竟然有这样的运气? 小丫头也被自己吓住了:这话虽然在她心里想过千遍百遍,恨过千遍万遍,但是、但是怎么能出口呢?怎么能说出口呢!她是不要命了吗?不止是她,还有阿爷、阿娘,还有弟弟、妹妹……都,不要命了吗! 然而这个姐姐看起来这样和气,就好像你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虽然也许并帮不上什么。 谁都帮不上。 阿姐就是死了,阿爷和阿娘也渐渐不再提起,下面的弟弟妹妹更小,他们怕是早就不记得了。他们都不记得,不记得阿姐的好处,因为王妃和六姑娘给了他们更多的好处,但是她记得。她就是记得。 这样倔强的眼脸—— 嘉颖微叹了口气,越是这样的孩子,就越容易被收了心去。她绞了帕子,细细给她擦过脸,柔声道:“瞧你,脸都哭花了,这慌慌张张的,岂不叫人疑心?来,先跟我到屋里去喝口水罢——” 作者有话要说: 嘉颖觉得她姿色比三娘强,其实这个真没有。 小周:我娘子成天被哥哥妹妹艳压就够了好吗! 寒门不等于没有钱,有的寒门还挺有钱的,只是门第低,像陶渊明的祖父陶侃就是,年轻时候穷,后来发达了有钱有兵了还是被人瞧不起;类似待遇的还有邓艾,石苞。 黄巾军碰上正规军不太能打,但是传说曹操手下最能打的青州兵就是从百万黄巾里精选出来的…… 但是青州军单独的战绩还是不多,最著名的事件是曹总死后,青州军鸣鼓解散……到那时候,青州军应该也挺老了。 六镇和黄巾军不一样,六镇是职业军人,破坏力和战斗力都非常可怕,前世始平王就是收了六镇之兵才能威胁到皇权。 第207章 螳螂捕蝉 小丫头其实好哄——兴许是从来没有人有这个耐心听她说这些,她阿姐过世已经有两年了,两年前……三姑娘来洛阳才两个月。 有时候时光不让人珍惜,直到失去。有个姐姐有什么了不起,这后巷里,哪个孩子没有一堆哥哥姐姐,她们也就是顶顶寻常的一对姐妹,当然吵过架,扯过皮,为了新衣裳冷战个十天半月。 后来想起来,就都成了懊悔,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会失去,当时兴许会珍惜。只是她还小,说不出这些道理,只哭着说:“我阿姐……是很好的,六姑娘喜欢她,每月里都赏她好多东西……” 其实不过是一两块嘉言吃不下的糕点,瞧不上的布料,戴过几次的首饰,嘉言是大方的——原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在叶儿心里,都变成珍藏。 因为就只有这么久……欢乐的时光就只有这么久,前年五月,她记得很清楚,天气还没有这么热,阿姐被送了回来,全身都是血,血染得半边身子都红了,她当时吓得跌坐在地,一迭声地喊:“阿娘、阿娘——” “谁伤了她——三娘吗?”嘉颖问。 叶儿摇头。没有人告诉过她,后来点点滴滴拼凑起来,是府里进了刺客,刺伤了阿姐,又听说那之前,有人绑了六姑娘,是阿姐回来报的信——当时跟着六姑娘去镇国公府的婢子,嬷嬷……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那时候府里许多流言,她小,也没人提防,有人说是三姑娘串通外人,害了六姑娘。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妃和六姑娘也没有追究——终究三姑娘是王爷的心头肉,没人敢触这个霉头,王妃不敢,六姑娘也不敢,更别说她们这些婢子下人了。 三娘是伯父的心头肉?嘉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小丫头的话也是不尽不实——真是心头肉,怎么会撂在平城一晾十余年?嘉颖想不通。王妃也不是那等虐待继女的继母。真要虐待……能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三娘勾搭了这个,勾搭了那个,还能嫁到李御史这样的如意郎君,那是真真见鬼。 心里这样想,口中只道:“你阿姐……是不治身亡吗?”血染了半边身子,在嘉颖想来,大致是如此了。 叶儿却摇头,坚定地摇头:“不,不是。” “那——” “她是被人害死的……她是被三姑娘害死的!”叶儿又哭了起来,“六姑娘给了长假,让阿姐好生调养,阿姐养了有半月,一天比一天好了,那时候都说六姑娘要提拔阿姐,大家都道阿姐要得意了,纷纷来探望,然后有一天人走了,阿姐半夜里猛地吐血,没捱到天亮……就去了。” 叶儿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实则阿姐在家里养病的那半月,是家里最为祥和快活的时光,阿爷也不出去喝酒了,阿娘脸上的笑容也多,六姑娘给的赏赐很多,左右街坊邻居,没有不羡慕的。 但是突然—— 突然就没了。 她记得那个晚上,初夏的晚上,风习习地,月亮冷白着脸,照在阿姐的脸上,血吐了整盆,粘稠的,腥臭的……阿娘一直在哭,阿爷请了大夫过来,然而大半夜里……大半夜里,哪个大夫肯为个奴才出诊呢。 阿姐痛啊,她攥着她的手,攥得死死的,她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捏住了,说不出来,就只“嚯嚯”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瞪着眼前……眼前什么都没有,巨大的阴影里,几只苍蝇嗡嗡嗡地飞——她要死了,它们赶过来等着她咽气,那是一顿大餐。 她想活下去,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看得出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条命。 六姑娘是来过的——她家里这样腌臜,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六姑娘还是来了,左右的婢子都哄着她,不让她看阿姐,她咬着牙说要看,然后受了很大的惊吓。她想如果是她,也会被吓一跳的。 那张脸,已经完全不像她阿姐了。虽然阿娘忙活了许久,想把她的眼睛闭上,但是眼珠子还是瞪了出来,青紫色的脸,青紫的唇,耳朵和鼻子都流着血,阿娘细心擦过了,血渍血痕还在那里。 六姑娘惊过之后像是很生气,她记得她当时说了一句:“我找她算账去!” 她当时不知道六姑娘口中的“她”是谁,后来她猜到了:“……自然是三姑娘。”除了三姑娘,府里还有哪个,是六姑娘不能直接打死的? 六姑娘是个好姑娘,也是真心喜欢她阿姐,所以阿姐过世之后,又把她补进了院子,只不过…… 六姑娘的院子,哪里是这么好呆的。她到这时候方才知道,这做婢子下人的,如何为了在姑娘面前露个脸,争得头破血流——当初她阿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每一天都比从前,更知道其中的苦楚,也每一天都比从前更想念她的姐姐。 再后来……没有人记得她阿姐了,阿爷不记得,阿娘不记得,底下的弟弟妹妹都不记得了,何况六姑娘呢。 她被挤出了弄玉轩,远远分派了做粗活,也因此听到更多的流言蜚语——弄玉轩的婢子多少还知道谨慎言行,那底下的粗使丫头,可没这么多顾忌了。 “今儿是我阿姐生日。”叶儿说。 嘉颖听了这半晌,却是半信半疑,她进始平王府这么些时日,自忖看人眼光也不算差,嘉言的性子,要真是嘉语害了她的贴身婢子,她如今不能和她这么好——这世上,便是做姐妹,也讲究缘分的。 脸面上并不露出来,只问:“你阿姐……叫什么?” “紫萍。” “紫萍?”嘉颖“啊”了一声。 叶儿道:“如今的紫萍是后来补进来的。” “原来是这样。”那倒不一定是嘉言记念旧情的缘故,无非是名字用得熟了,谁来都叫这个——保不准之前还有好几个紫萍呢,她想,当然并不与叶儿说,这等话,招人嫌又于己无益。 嘉颖抚着叶儿的头发,小丫头瘦,瘦骨伶仃的,头发又黄又少,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手脚皮肤也粗糙。看来是没少吃苦头——能进弄玉轩的婢子,便纵然是看在死人的份上,也不至于如此。 然而—— 死个丫头不算什么,无论是粗使丫头还是贴身婢子,是直接打死还是毒杀,都不算什么。哪个朱门绣户里没有冤死的鬼。也就这个傻丫头,年纪小,性子倔,认死理,说穿了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说了半天废话,唯有那句“串通外人,害了六姑娘”值得玩味。这姐妹内讧,可比死个婢子严重多了。 但她总又疑心,这丫头话里,有多少真,多少是她臆想。如果三娘当真勾结外人绑架过六娘,王妃不反过来咬死她,就已经很当得起“感动燕朝好继母”的称号了——这不现实! 依她看,王妃待三娘虽然不亲热,起码的面子情还有,六娘就——待她这个十余年没见过几次的阿姐太亲热了。要三娘是个擅长笼络人心的也就罢了,偏又不是。啧啧,伯父这一家子,可真真各种想不通。 但是无论如何,嘉颖心里盘算,无论这丫头说的是真是假——至少她自个儿是信了当真。 她信就好。 不过府里的流言,对三娘没什么杀伤力,让王妃听说了,反而是天大的祸事。王妃是不惮于杀一儆百的。须得传出去,传去谁耳朵里合适呢?嘉颖咬了咬唇,这其实是无须问的一个问题,不是吗。 嘉颖叹了口气。 “二娘子?”叶儿心里一颤,抬头看她。 “我在想,”嘉颖蹙眉道,“要怎样才能保得住你的小命——方才三娘可能已经看见你了,待回头看到地上的纸灰,恐怕、恐怕——” “二娘子!”这一声喊中带了哭腔,先前还没有干的眼泪,滚滚又落了下来。 嘉颖攥着帕子,一点一点替她擦了去。眼睛里的怜悯,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只是不住叹气。 叶儿拽着她的袖子,哭道:“二娘子、二娘子……救我!” “我可救不了你。”嘉颖苦笑道,“六姑娘都救不了你阿姐,我不过寄人篱下,何德何能——” 叶儿一张脸惨白惨白,她想起了阿姐死时候的样子,喉咙里喘着粗气,嚯嚯地,苍蝇在阴影里飞,嗡嗡嗡,嗡嗡嗡……到处都是血,粘稠的血,流也流不动,眼睛凸了出来——那张脸忽然变成了她自己! 叶儿惊叫一声,瘫软在地。 “叶儿、叶儿!”嘉颖连叫了两声,“可怜的孩子——” “别、别过来!”叶儿叫道。 嘉颖却一把搂住她,瘦弱的,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身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有那么一个瞬间,嘉颖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抱着的不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婢女,而是她自己,在拼命挣扎着,挣扎着自救的自己。 “别怕,”她喃喃地,是对叶儿说,也是对自己说,“别怕,会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别怕。” …… 李家九夫人是个和气人。 她这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莫过于十年前给郑氏的两记耳光——那也是十年前了。后来想起来,连她自己也都诧异。真的,怎么下得去手?便是要教训,也该叫婢子来,怎么能自己动手呢,没的失了身份。 又十年过去了。 她如今也是要做婆婆的人了。十年来诵经念佛,修身养性,越发慈悲。所以当那个丫头一头撞上的时候,第一反应竟不是呵斥,而是念了声佛,说道:“可怜见的,哪里来的孩子——家里大人呢?” 叶儿抬头来,眼珠子迅速一轮,确认她的身份:银灰色绉纱上衣,配丁香缎子裙,裙面上绣一丛牡丹,白的粉的,就是没有大红。乌发浓密,老气横秋梳了个髻,插的水晶簪——是她没有错了。 “我也是客居于此,哪里救得了你呢……”二娘子这样叹息。 “这个法子,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二娘子犹犹豫豫地说,“王妃是管不了三娘了,伯父又护短。” “你也听说了吧,三娘就要出阁。在这府里头有伯父,有堂哥……都护着她,再不改改这性子,出了阁,闯出祸事来可如何是好。到时候伯父是管也不好,不管又心疼——到底是,别人家的人了啊……” 余音袅袅,言犹在耳。 “……她是公主,李夫人虽是长辈,也未必不让她三分,但是基本的人伦还有——她总不至于去问李夫人要人。”二娘子说道,“所以我想来想去,这洛阳虽大,也只有这一个地儿了——你敢不敢去?” 二娘子问的是她敢不敢向李夫人求个容身之地,她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为阿姐报仇呢? 她打小耳濡目染,邻里街坊,做婆婆的如何磋磨媳妇,媳妇寻短见的都有——她年纪小见识短,并不知道公主会自个儿开府——想三姑娘在自个儿家里,自然是金尊玉贵,待出了阁,到了人家家里——哪里还容她说一不二! ——却不知道嘉颖要的就是她这么想。 这时候只照着嘉颖教过她的话,抱住李夫人的腿哭一声:“夫人救命!” 很多时候,人以为自己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并没有深究过,这背后可能有无数的手在推动——推动他这样想,推动他这样做。 比如叶儿并不知道她碰上嘉颖不是意外,比如她家隔壁小乙也不知道,他和叶儿说起她阿姐生辰,也不是意外。 就好比嘉颖并不知道,她不过是那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黄雀在后头看着呢。 …… 广阳王府一向少有来客,不过宜阳王很照顾他这个瞎眼的侄儿,他的儿女对这个堂弟自然也上心。 所有堂兄妹中,和广阳王最好的还是和静县主——和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今年这夏天,真是中了邪一样热,”和静嚷嚷着,扬起手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还是你这里好。” “我这里当然好,”广阳王笑吟吟道,“阿姐来我这里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喝完十万钱的葡萄酒,还是冰镇得刚刚好的——通洛阳,上哪里找这么慷慨的人去。” “哪里学来这小家子气,”和静嗔道,“再说了,就两杯酒,怎么就值十万钱了?” 广阳王道:“阿姐没听说吗,西域那边的路子全断了,商贾过不来,进贡也过不来,今年份的葡萄酒,龙膏酒,金器,香料,胡姬,猫眼石,绿松石……都稀罕到天上去了。” 到底和静也是宜阳王的女儿,一点即透,“哎哟”一声道:“我倒忘了,朔州那边起了乱子,都怪咸阳王叔——” 她虽然不够格看邸报,不过咸阳王殉国的消息这会儿也不是秘密了。说到咸阳王,登时就想到导致咸阳王被外放的罪魁祸首——咸阳王妃。关于这位咸阳王妃,传回来的消息就多了,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已经死了殉节的;有说乔装成下人逃走,只是尚未露面的;也有说被叛军逮住了,变卖到柔然为奴的;编得最离奇的当然还属说书人的版本,从叛贼的宠妾,到山贼枕边人,那叫一波三折,狗血淋头…… 有好事者特特上始平王府打探——虽则贺兰氏已经被始平王扫地出门,不过听说她的生母有被始平王世子接了回去——到底一家子骨肉至亲。 始平王妃的回答也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既没有人,也没有尸,又隔着千里万里,我如何知道?” 话里话外对贺兰氏是人是尸,是贼是奴,并不在意。 不过始平王府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别人也就罢了,唯有华阳公主,她一口咬定,她表姐定然还活着。——这个论断到正始年过完都没什么人信,一直到兴和年间,劫后余生的洛阳人想起华阳公主这句话,方才不得不感叹,果然最知道贺兰氏的,还是她这个心狠手辣的表妹。 当然和静并不在乎这个什么贺兰氏。她虽然瞧不上华阳,但是更瞧不上贺兰氏——不过是个成天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洗脚婢,倒是攀上了咸阳王叔这根高枝儿,结果怎么着,连咸阳王叔都被她连累了。 念头转到华阳,却神神秘秘一笑,说道:“阿弟你知不知道,如今城里最新的小道消息,说的谁来?” 广阳王道:“阿姐这是为难我了,我足不出户的,莫说小道消息,就是大道消息,我又知道几个?” 和静哼了一声:“别的大道消息你可以说不知道,前儿始平王世子迎娶谢娘子那一场乱,你总该有所耳闻罢?” 广阳王抬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前方并没有人。 和静也知道他是看不见,只不知怎的,心里揪了一下。那大约是因为广阳王瞬间绷紧的肌肤和纹理让她意识到,这件事虽然过去已经很久了,但是他还是在意的。 和静撇了撇嘴。 谢娘子确实好容色,好气度——尤其是毁容之前——家世也好,但是她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自家堂弟这样为她耿耿于怀。不就是个背信弃义的贱人吗。再好,再好一万倍,也就是个背信弃义的贱人! 她心里这样认定,也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来说,始平王世子确实比自家堂弟更有吸引力,虽然就是个武夫,但是人家长相出色啊,始平王、始平王妃又得圣心,前途…… 前途自然更不是自家堂弟可比。 理都是理,但是抵不得人心偏颇,所以和静还是恨恨地想:没出阁的小娘子,有个什么见识,可惜了五郎一片痴心。 不知道要哪家小娘子才有这等福气了,五郎虽然瞎了眼睛,仕途上没有指望,但是颇能蓄财,人又风雅斯文,知情识趣,也是难得的。 她这样想着,原本是要卖关子讹堂弟几坛好酒,到底也不忍心了,直说道:“这回出幺蛾子的,又是他家三娘。” “华阳么。”广阳王淡淡地说。 宗室人多,兄弟多,姐妹也多,他瞎了眼睛多有不便,自不能一一认过来,漏了的也有,但是华阳……他有印象的。 怎么能没印象呢——这两年来,关于她的消息可不少,无论宝光寺里的比丘尼,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郑侍中,以及……可怜的宋王。他倒是好奇,这丫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个丫头,既不能为官做宰,要说爵位富贵,到公主也到头了,要说食邑赏赐,她爹也算尽心尽力,要说如意郎君,赵郡李氏也是一等一的……便不成,不还有宋王吗,她成天上蹿下跳得忙乎些什么呢。 和静道:“可不是,阿弟你定然想不到是什么事儿。” 广阳王清秀的眉扬起,一个询问的表情。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他知道得更早,比他这个爱八卦的表姐知道得早了去了。为什么不呢,要不是她,要不是她背后撺掇,谢祭酒怎么会改变心意,云娘又怎么会—— 于私心里,他并不觉得自己比不上元昭熙,除了眼睛。但是他知道在大多数俗人的选择里,昭熙会排在他的前面。换句话说,他元昭熙要娶哪家小娘子不可以,非要和他抢云娘? 他什么都有,有父亲,有眼睛,有圣心,有前程,为什么非要和什么都没有的他抢云娘? 为什么呢? 当人生陷入到黑暗,所有,他希冀过的,期盼过的,都在阳光里灰飞烟灭,所谓庞大的消息网,不过是他聊以打发时间,当他听说云娘的变故——那就像是整个世界又都亮了起来。 然后熄灭。 星辰灭去,夜长如岁。 “……都说是两年前,华阳才来洛阳那会儿的事,镇国公世子夫人、就长安县主——你记得吗——她不是带女儿和外甥女、就始平王叔家的六娘去宝光寺里上香嘛,被绑了!”和静尤其眉飞色舞,“听说就是华阳和外人勾结干的。” “这不可能。”广阳王淡淡地说。 “什么叫不可能!”和静叫了起来。 广阳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阿姐你倒是想想,如果真是华阳勾结外人害了长安县主和六娘,始平王妃……就是拼着和始平王翻脸也会给女儿侄女讨回公道吧,何况上头还有太后……” “大家都这么说,”和静不服气,“这就是阿弟你有所不知了。” “哦?”广阳王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 和静道:“原本是这样的,华阳勾结了外人,谁想那些人不仅仅图谋长安县主和六娘子,还打上了宫里的主意……华阳哪有这胆子,进宫就怕了,反咬一口,所以太后非但没有罚她,还赏了她。” 广阳王道:“没证据的事……” “谁说没证据了!”和静道,“阿弟你猜,这次的事儿谁爆出来的?” 广阳王笑道:“这我哪里猜得出来——我这足不出户的。” “是当初跟着六娘子进宝光寺的丫头……的妹子!你猜那丫头怎么样了?被华阳给……”和静手掌横于颈前,做了个杀鸡的动作,做完才想起广阳王看不见,“哎”了一声,“……灭口了。” “还是那句话,”广阳王似笑非笑,“阿姐,空口无凭呐。” 左右都说不服堂弟,和静有些气馁,“哼”了一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横竖李家九夫人是信的。” 广阳王摇头道:“李家九夫人信也没用。” “怎么就没用了——” “李御史主意大着呢,”广阳王道,“阿姐你忘了,上回你在谢家闹事,华阳削了李十六娘子的面子,不也悄无声息就过去了么——阿姐你倒是猜猜,是李家九夫人有这个气度呢,还是李御史发了话。” “那、那……”堂弟说起这桩,和静就熄了火。真的,她原是想着李家那里能闹上一场,还没过门呢,就姑嫂不合,婆婆不喜,光冲这点,华阳也该对谢云然不满了吧,谁想……就只嘀咕道,“那也是她婆婆。” ——那丫头命好,还没过门,做郎君的就这么护着她。 广阳王面上微有不屑之意:就李家九夫人,在华阳面前摆得起婆婆的架子?不怕被打脸?李十二郎也是倒霉催的,洛阳这么多高门女子不要,招惹萧阮的女人作什么——怕自个儿死得不够快? 口中却问:“阿姐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北魏和西域商路是通的,很多墓葬里都有波斯(萨珊王朝)的金器,但是打仗商路就会受影响。 第208章 御史劝母 和静撇了撇嘴:“忙着给你找姐夫呢。” 她是再嫁之身,也不忌讳说这个。广阳王虽然还没有成家,却已及冠,身边也不缺女人,在寻常人家,没成亲的弟弟给姐姐寻亲事,也不是没有——当然广阳王是不成了,说说却是无妨。 广阳王“哈”地笑一声:“阿姐挑花了眼么。” 和静却叹气道:“阿弟你是不知道,如今世上有那么一起子轻狂人,都说是娶妻当娶五姓女——把我家摆哪里去了。” 广阳王想一想,说道:“倘若阿姐也能封个公主——” “公主哪里这么好封,”和静自嘲道,“阿爷操的贱业——” “阿姐慎言!”广阳王打断她,“王叔所为,哪里称得上贱业了,阿姐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要传到王叔耳朵里去,王叔岂不伤心?” 和静也没有料到堂弟这么大反应,微微怔了一下,方才苦笑道:“阿弟说得是。” 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阿爷开的赌场,酒肆,青楼,哪个上得了台面,可不是贱业?连累她在婆家都抬不起头来,要说起也是王爷的女儿,有爵位有脂粉钱的,可说起家中产业——嚯!那可够瞧。 ——也不止她一个人如此,私底下说起,姐妹没有不吐苦水的。 广阳王又道:“倘若阿姐能封个公主——” 和静摇头道:“阿弟也是敢想——” “为什么不,”广阳王冷笑道,“始平王……这样外八道的宗室都能给女儿争个公主,我阿姐怎么就不能了!” “始平王叔有战功,王妃还有圣眷呢,哪里是我们能比的。”和静虽然轻狂,骨子里却是虚的,不然也不会被嘉语一句“尊卑”就压下去。 广阳王笑道:“也不是没有法子。” 和静不应声。 她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她小的时候,宜阳王还没有如此豪富,被捋掉官职的那几年,也是吃过苦的。便如今,钱财是足以千金买笑了,但要说起圣宠——她这样的出身,如何不知道权势重要。 她敢对华阳发难,无非仗着她不是始平王妃肚子里出来的——要换了嘉言,她绝不敢动这个念头。 却听她堂弟又自言自语道:“如今郑侍中如日中天——” “阿弟快别说郑侍中了!”和静道,“阿弟不知道,这个郑侍中发迹之前,阿爷狠狠得罪过他……” “那怕什么,”广阳王笑了,“从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但为利往,哪里有什么敌人朋友,我来替阿姐想法子吧——阿姐觉得冯翊这个地方如何?” 和静被堂弟的异想天开惊得整整半刻钟没有说话:开什么玩笑,华阳已经是上好的食邑了,冯翊什么地方——三秦通衢,三辅重镇,封给阳平、永泰也就罢了,封给她——她做梦都不敢想。 这个堂弟真是在家里关得太久了,成日里胡思乱想,也没个人开导——未婚妻又被横刀夺爱,可怜见的,她真该多陪陪他,免得他失了心智。心里这样想,却不忍心驳他,只柔声道:“那敢情好。”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知道堂姐不信他,不过这不要紧,真到手,她就信了。他倒是真心想帮这个堂姐一把,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是据他所知,从前那个堂姐夫待她可不怎么样,他死了,对她反而是好事。 如今再嫁,自然要找个好的——不枉他们姐弟好一场,也不枉她隔三差五被他拿了当刀使。 他知道和静不聪明,不过……每个聪明人身边,都该有那么一两个傻子,到处都是聪明人的世界多可怕。 这时候他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是这个公主的头衔,救了和静的命——那时候他长眠于地下已经很多年。 这个世界上,傻子往往比聪明人活得久——这也是聪明人始料未及。 然而就如和静所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对于叶儿的说辞,李家九夫人总是信的。不过她前次在儿子那里碰了壁,这次就收敛多了,没有大大咧咧打上始平王府去,就连儿子面前如何措辞也是斟酌过的。 也没有直接叫叶儿出来控诉,只暗搓搓地把风声放出去,确保能够送到李十二郎耳朵里,这才像是初次听到一般,找了儿子说:“……虽则听起来并不像是真的,到底怕空穴来风,十二郎,你要不要去始平王府打听打听?” 十二郎就是一脸“阿娘你又犯病”了的表情:“阿娘又打哪里听来这么些胡话,两年前?两年前华阳才从平城到洛阳,连洛阳各处门往哪边开都不清楚,上哪里勾搭贼人去——” 九夫人登时被噎住,半晌,方才嗫嚅道:“没准、没准就是从平城找来的呢?” “平城找来的人?就算华阳当时年幼无知,鬼迷了心窍,他们也没长脑子么。华阳什么人,始平王府的千金,就算把天捅了个窟窿,上头还有她爹她哥哥顶着,他们跟着她干,王妃知道了王妃灭口,太后知道了太后灭口,更别说落到始平王、始平王世子手里了,”李十二郎摇头道,“真要华阳犯了这等事,始平王府还能容个知情的丫头逃出来到处喊冤,阿娘是觉得我燕朝无人么?” 九夫人被气得直揉胸口,不敢与妯娌、婆婆说,女儿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转头拉着娘家嫂子诉苦,她娘家嫂子出身韦氏,却叹息道:“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 九夫人:…… 怎么又她的不是! “姑娘你倒是想想,十二郎为什么求娶华阳公主?” 九夫人道:“这倒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家十二郎……” 韦氏嗔怪地伸食指一点小姑子的额头。 ——她这个小姑子是真真有福气的,上头有老头老太太管家,郎君虽然不怎么样吧,儿子却是争气。要没这点子福气,真真也做不到做了人家家里十几年媳妇,还这样……说得好听是娇憨,不好听是蠢。 “寻常人家当然就图个成亲生子,开枝散叶,”韦氏道,“咱们家儿郎,不还图个前程么。” 九夫人颇不服气:“我家十二郎自有才干!” “你呀!”韦氏道,“也就是自家人才与你说这个话,如今这世道,有才干管什么用,是十二郎有才干还是郑侍中有才干?”什么才干不才干的,寒门没见识说这个话也就罢了,韦氏心里直摇头,一样的高门大户出身,小姑子竟能天真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真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九夫人待要反驳,郑家那瘪三怎么能和她的十二郎比。 韦氏又说道:“如今始平王妃得圣心,始平王有战功有威望,攀上了始平王府,十二郎前程大着呢,你还恼,我才要恼,我家三郎要有十二郎一半的出息,我呀,做梦都能笑醒——你当人家始平王府招婿不挑人么,人宋王都没看在眼里,看上你家十二郎,真真的,气死我了!” 这一阵哄一阵恼得说下来,九夫人才算是开了笑颜,假假谦辞几句:“哪有这么好……” 韦氏在李家盘桓了整日,到天暮才告辞,李御史亲自来送,低声下气道:“委屈舅母了……” 韦氏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也不过在你娘面前说了几句大实话,你娘就是爱多个心,也没别的。你表弟的事……” “舅母就不必操心了。”李十二郎笑吟吟地道。 事情传到嘉语耳朵里,已经翻篇了。嘉语也是好笑又好气,府里头走失了个把粗使丫头倒没什么,始平王府家大业大的,能翻出这么些陈年旧事也是活见鬼,真当九夫人能把她怎么样似的。 九夫人的性子,往好了说是耳根子软,往不好说是没事找事——谁叫她闲呢,要是当家人,自然有忙不完的事,偏她家上头还有大嫂;要是个男子,倒可以学成文武艺,为官做宰,她不过一介女流。 生了儿子,儿子还有出息,女儿也找好了归宿,和夫君感情又平平,还能怎么样——李九郎能左拥右抱,红袖添香,她不就剩了无事生非?她好端端的,心肝宝贝一样疼着捧着长大的儿子,要被别的女人占了去——这不是剜她的心头肉吗。 虽然嘉颖总忐忑,怕她在背后做的小动作被嘉语发现——她如今是寄人篱下,哪里当得起她雷霆一怒。在她的臆想里,她已经无数次被扫地出门,流落——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流落到哪里去。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花红柳绿,平平淡淡就过去了,她和嘉语见面的机会不是太多,嘉语待她生疏而客气。她不知道是她没发现,还是在等待时机——戏弄她如猫爪下的老鼠。怀着这样的心思,嘉颖几乎是日比一日憔悴,以至于袁氏来看她都唬了一跳:“我的姑娘诶,你这是怎么了?” “苦夏。”嘉颖这样回答。 “那可如何是好,”袁氏捏捏她的胳膊,隔着衣裳都硌得慌,“瘦成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见谁?”嘉颖登时就警觉起来。 袁氏堆下满脸的笑容:“还能是谁,郑郎君啊——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大喜了!” “郑——”嘉颖反而怔住,心口跳得厉害,厉害到几乎口干舌燥,只能抓住一个字,郑——姓郑的这么多,袁氏说的是哪一个呢?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运气,“……哪位郑郎君。” 袁氏嗔怪道,“姑娘糊涂了,还有哪位,当然是郑侍中了。” 嘉颖像一脚踩进了云堆里,整个人都是软的,她垂手按在坐具上,眼帘也低垂着,悲喜一齐都涌上来,作不得声。只听得袁氏在耳边叨叨:“要说起,郑侍中可是有心人呐,前儿不是请官媒上门来问么,王妃这头应了,今儿上午就带了媒婆、师婆过来,连问名连纳吉一并都过了,然后纳征、请期——” “哪里有这般急法?”嘉颖骇然,她是见过大姐出阁的,虽然那时候他们还在平城,远没有如今富贵,但是问名是问名,纳吉是纳吉……林林总总,照着流程来,再快也须得一月之期。 哪里有这许多事,一时之间,全部都定下来的。 光说纳吉,师婆占卜,难道不需要选日子么;然后纳征,虽然郑家富贵,多少聘礼都出得起,但是聘礼不仅仅是银钱的问题,那背后是男方求娶的诚意,所以按照惯例,女方多少是要提点东西的——总不成他都备齐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始平王妃和袁氏并不上心,不过是些常见的,也就不需额外准备了。 还有嫁妆—— “我的姑娘诶,”袁氏道,“要不怎么说,郑侍中有心呢,你当你嫂子我没问过么,你猜猜,郑侍中怎么答的。” 嘉颖心里头闷闷的:“郑……侍中怎么答的?” “郑侍中说,打自端午那日,龙舟祭上看见姑娘,就一见倾心了,虽然规矩是规矩,问名,纳吉不可少,但是他心里头,早把姑娘当了娘子,便卜筮有个不吉,也是无妨的——他信命,不信天。” 嘉颖奇道:“什么叫信命,不信天?” “既然遇见姑娘,那是命里有了,至于天数如何,信他作甚。”袁氏笑了个掩口葫芦,“全是些歪理,姑娘不必理他——横竖就是这心意,所幸师婆卜出来也是吉,八字极合,白头到老。” 命里有了,天数如何……不知怎的,嘉颖觉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却还强撑着问:“请期请的哪天?” “就在九月十日。”袁氏道。 九月十七日,嘉语生辰笄礼。 嘉颖心里再沉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她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样急——嘉颖道:“那如何使得,且不说十七就三娘及笄,连着办事,哪里来得及,光说嫁妆——” “姑娘心思恁多,”袁氏笑道:“咱们来洛阳也有些日子了,瞧着二弟的婚事也急,兴许是他们洛阳人都急呢。至于嫁妆,你阿兄出门之前,就已经吩咐了我,是再不需姑娘操心的,便我们有个不周到,上头还有王妃看着呢,王妃能亏了你?三娘的笄礼,哪里又劳动得到姑娘了——姑娘就安心备嫁吧。” 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连脚下的尘都带着意气风发的劲儿。 嘉颖坐在那里没有动,身上一时冷一时热,一时又有些茫然。这不是她盼着的结果吗,这不是她苦心筹谋的结果么,她这些日子想的,念的,惦记的……不就是这个吗,怎么事到临头,竟然怕了? 她怕什么,怕郑侍中不能待她好,还是怕他风流依旧?那有什么可怕,哪个男人不拈花惹草,她管那么多作什么,横竖她是正头娘子,诰命,富贵,都是她的……她儿子的。 至于三娘……她爱笑话就笑话去吧,她不能和她比,她什么都有,只要坐在家里,所有的好运气都会从天而降,她有什么,嘉颖突兀地笑了一声,她什么都没有,所有她想要的,只能凭这双手。她不在乎她们背后说什么,笑什么——为什么要在乎,她们算她的什么人,也值得她分神去顾? 嘉颖越想越豁达,只不知怎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兴许是欢喜得。 她这里悲喜交加,嘉语那头可头疼——她妹子兴师问罪来了:“阿姐,你听说了吗,二姐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嘉语歪在床上看书,眼皮子都懒得动一下:“你说了,我不就听到了。” 嘉言:…… “可是——” “我去见过郑侍中了,”嘉语淡淡地道,“郑侍中说,是二姐所愿,他不过成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嘉言:…… 嘉言喃喃道:“但是二姐她不知道——”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该知道了。”嘉语道,“二姐是在洛阳,又不是平城,要什么消息听不到,阿言你太小看二姐了。” 嘉言怔了片刻,挨着嘉语坐下,“嗯”了一声,头就勾了下去,还是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 她这个妹子啊,也是没吃过苦头,成天无事忙。嘉语心里摇头,岔开话题问:“这些日子也没见你,你上哪里去了?”照理,是早该来问了才对,怎么到今儿才事发?她跟王妃学当家理事,也忘了和嘉言吱一声。 嘉言道:“表姐要出阁,阿娘给她添妆,我给她送过去,表姐留了我几日。” 嘉语“哦”了一声,姚佳怡。有些日子没想起来了,她许的祖家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她记得昭熙成亲时候,他是傧相之一,也不知道是谁引荐——多半是镇国公世子抬举女婿,她想。 就听见嘉言悄悄儿与她说道:“阿姐阿姐,我和表姐偷偷去看了眼表姐夫——” 嘉语道:“难不成表姐从前没见过?” “她见过是她见过,我没见过啊。”嘉言道。 嘉语:…… 要出阁是姚佳怡,又不是你,你见不见有什么打紧。嘉语心里笑话,转念又想道,多半是姚佳怡心里还有些隐忧,想让嘉言给参详参详。然而嘉言才多大,能给出什么建议——不过是她们姐妹好罢了。 “……怎么样?”嘉语问。 “阿姐你还记得么,上巳那日,我们去东山,不是姐夫……”被嘉语横了一眼,忙改口道,“李御史跳胡旋么,边上那个使劲给他下套子的家伙——” 嘉语:…… “穿蓝袍子的那个?” “可不是!”嘉言道,“就是他,表姐糊涂,还叫我扮个男装上去套他的话,我一看这可不成……” 嘉言絮絮说来,她如何左右不肯,姚佳怡如何与她置气,最后没奈何,出去打了个照面:“……他多半是认出我了,”嘉言沮丧地道,“开口就给我掉书袋,酸得老掉牙了,偏表姐还喜欢——” 原来姚佳怡好这一口么,嘉语心道,从前可看不出来——要问姚佳怡从前的喜好,她的喜好就是皇帝。奇怪,祖家子何必装出这等模样,他是如何知道姚佳怡的偏好——连她这个表妹都不知道。 这人是眼光厉害呢,还是擅长揣摩人心? 心里这样想,口中只道:“能掉出书袋来,也不容易了。”祖家又不是书香门第,累世经商,没有铜臭就不错了。 “表姐也这么说。”嘉言甚是没趣地道,“反正咬文嚼字的,我也不懂……” “反正也不是要你嫁。”嘉语结论道。 嘉言:…… 嘉言哀叹一声:“得了,我要去校场,洗掉这一身的酸气!” …… 正始六年中秋,整个洛阳都陷在了狂欢的氛围里,不仅仅因为月圆人圆,也因为……朔州叛乱平了。 李司空这一趟回京可谓是春风得意,光彩照人。在此之前,莫说是郑忱,就是太后,也并不觉得李司空能大胜归来,镇兵剽悍难制,是洛阳共识——毕竟,他们常年在阻击柔然的第一线。 原本是想着让李司空去打个前站,摸清楚情况——至少太后安慰自己是这么打算的,至于郑忱在其中的小动作,她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料李司空给了这么大一个意外之喜。 十万镇兵望风而伏,光想想都能激奋人心——别说先帝了,就是高祖,恐怕也没有打出过这么漂亮的仗,太后都盘算好了,祭祖,谢佛,昭告天下——也让阿钦这个小兔崽子看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要依他的让穆家出兵,保不定还损兵折将呢,穆家一家子少爷兵,能当什么事。 第209章 春风得意 太后心里美,郑忱嘴上奉承,心里着实不喜。当然李司空有本事他是承认的,平平安安回来也就算了,竟然还立下如此大功,一时加官进爵,连李贵嫔都凭空得了不少好脸色。 更别说李十二郎了——原本太后是要赏他父亲,李司空却专程上奏折,说儿子不堪用,不如赏孙子。 这简直恃宠而骄了!郑忱几乎是咬着牙笑,却不得不咽了这口气。 一时李家宾客盈门,只不知什么缘故,李司空却又上了辞表,闭门自守——算他有点自知之明。 这上下欢腾的氛围,连嘉颖见了嘉语,都少不得道一声:“妹妹大喜!” 嘉语没有应声,一点头就过去了。不知怎的,嘉颖觉得她脚步有些匆忙,匆忙到近乎惶然——却是往畅和堂方向去。 嘉颖倒是想要跟上去,犹豫再三,还是罢了,如今自个儿姻缘尘埃落定,虽然是急了些,但是三娘确实没有作梗,人报之以木瓜,我回之以琼琚——到底姐妹一场,何必再提从前那些个小龃龉呢。 嘉语到畅和堂,王妃正在理事,听到嘉语来了,耳朵里虽然还听着管家娘子的话,余光却不免多看她几眼。 自与李家订亲,这大半年里,嘉语说得上安分守己,还能为她排忧解难。当家理事虽然学得不怎么样,也算孺子可教。虽然前儿又有些风言风语,说到她才到洛阳时候的事儿……王妃当然是不信的。 这两年来,嘉语给她的印象已经从初来的任性轻狂,变成了沉稳有度。却不知道什么事让她这样慌张。王妃让芳桂先搬了坐具请她坐,又三下两下把管家娘子打发了。 然后方才问:“三娘怎么来了,走这么急,日头又毒,仔细中暑。” 嘉语强笑道:“劳母亲挂记……无碍的。” 却不往下说。王妃往左右一瞧,左右也不过芳桂,芳梅两个,是她心腹,她一向不避,嘉语是知道的,却如何……这等作态?心思一转,略点点头,芳桂、芳梅退了出去。 嘉语眼看着芳桂、芳梅退出门,方才与王妃说道:“我听说太后命宜阳王叔接手朔州?” 竟是这档子事,王妃略略一怔,不知道这个继女何以对政事生出兴趣来——如果是景昊或者昭熙在朔州,那又另当别论,哪怕是李司空出征呢,关心也都是应该的。但是如今去的是宜阳王。一时笑道:“像是有这么回事——朔州动乱已平,宜阳王不过去处理些后事,再无须担心的。” 嘉语眉目里忧色不减,却说道:“我听说,太后让宜阳王把降户驱赶至冀州、瀛州、定州三州就食……” 李司空不过带了几万人马,都是禁军,样子唬得住人,却是多少年没见过血。再加上有郑忱背后掣肘……幸而到了朔州,不过小战几场,倒没有露怯。之所以这么快能平,当然是因为大批人马投降的缘故。 ——能当兵,谁想当贼呢。 “是灾民,”王妃笑道,“这就是三娘有所不知了,朔州、代州、云州都是军镇,镇民上马是兵,下马是民。如今既然已经解甲投降,就都还是我燕朝赤子。这几个州县之所以动乱,主要还是因为连年天灾,刺史……巡抚不得力,冀州、瀛洲、定州都是大州,让灾民过去,也算是求条活路。” 这回轮到嘉语怔住,她想了想,说道:“但是我听说,李司空上书,说是希望朝廷能够改镇为郡县,就地安置,再加以赈济,以平息乱心……” 王妃瞥了嘉语一眼,想道:三娘对李十二郎……虽不及当初对萧阮,也算是很上心了。 “……我虽然不通政事,但是琢磨得久了,也有一二心得。” 王妃对此并无兴趣,燕朝最重军功,所以才有如今李家满门荣耀。宜阳王过去,不过是捡个便宜——总不能连这点子边边角角都不与人分。做人哪能这样呢,自己吃肉,总要让别人喝口汤吧。 只是不好扫继女的兴,随口应道:“你说。” “冀州,瀛洲,定州虽然是大州,人口繁盛,但是一州之地,如何养得起两州之人。双方难免冲突。朔州、云州、代州久灾之民,羸弱之躯,单打独斗就是死路一条,只能抱团求存。一旦抱团,就须得有人为首,有人为谋,聚众为从……则乱势又成。” “太后也是一片爱民之心。”王妃有些着恼,“不然,国库空虚,赈济不及,能奈之何?” 嘉语在心里腹诽,把永宁寺、宝光寺拆了,没准就能救起一半人——然而她也知道,太后姐妹笃信佛理,这话是万万不能出口。 沉吟片刻又道:“可怕的还不止这个。” 王妃这会儿连话都懒得接了。只嘉语不依不饶道:“李司空能迅速平定叛乱,怕不是战有功,而是谋有方。六镇之兵骁勇,从来都是我燕朝倚之如长城,但凡有一丝活路,都不至于反。李司空从前跟高祖出战柔然,高祖余恩,尚有人记怀,所以能够劝说镇将归心——一旦朝廷强行迁徙镇民,则六镇镇将何去何从?” 要说逼灾民迁徙,为求一口吃的,没准人家也认了。这些有权有势有兵马在手的镇将,你要逼他们离开老巢,他们不反才怪了。 这话不需要多高明的政治智慧也能听懂。王妃多少有些诧异——这孩子虽然不似哥哥妹妹擅长骑射,也还是继承了她老子三分本事嘛。心里这样想,却说道:“那又如何?朝廷已经让宜阳王去了,岂能出尔反尔——再说了,便是宜阳王出了岔子,也轮不到三娘你来操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准备笄礼……” 嘉语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娘也不想操心,三娘只怕倒头来,还是要阿爷阿兄出征,收拾残局。” 这才像话,王妃回嗔转喜:“那岂不好,你阿爷食邑还能再多上千儿八百户——我知道了,三娘是怕你阿爷阿兄又要出征,就赶不上你的婚事了……” 王妃能说出这样全无心肝的话来,嘉语心里就是一灰。他们如今说的不是明儿吃什么,穿什么,她们说的是打仗,是动乱,是关系到千百人生死的问题。而王妃能想到的,不过是丈夫加官进爵。 ——怪不得燕朝要亡。 身居高位,而不谋其政,这样的王朝,怎么能不亡! 然而该说的话,她不能不说:“如果父亲收拾了六镇残局,圣人将何以酬其功?母亲就不怕……功高震主?” 王妃气都喘不匀了:“三娘你说什么!好端端的咒你阿爷作甚,你阿爷十余年如一日南征北战,忠心耿耿,旁人说这个话也就罢了,你……你阿爷往日如何疼你,你怎么能背后捅他刀子!” 嘉语惨白着一张脸,垂头不说话。 几句话冲出口,王妃也冷静下来,屋里就只有她们娘儿俩,这个念头闪过去:……所以,屋里就只有她们娘儿俩,连芳桂、芳梅都要支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北边的战事,还因为、还因为这句话。 屋里静得出奇,时已过中秋,虽然日头还挂在天上,已经没了力气,金黄色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得响,响得金光闪烁。 “不至于此,”王妃缓过劲来,喃喃道,“阿姐她……不至于此。”她一向呼太后为太后,这时候冲口一句“阿姐”,多少有些心里不稳的意思。 嘉语道:“母亲还记得前年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式乾殿里那个叫小玉儿的宫女吗?” 要在太平时日,宫里成百上千的小宫女,不到琥珀、赤珠这个级别,王妃哪里会留意。但是前年……永巷门被闭,宫里的人心惶惶,虽然太后怜她有孕,隔绝了消息,也还是有印象的,妖里妖气的小东西。 当下皱眉道:“提她作甚?” “凌波宴之前,她曾经跟着圣人出游,窥伺贵女。” “合该打死。”王妃冷冷地道。 嘉语不理会,自顾说道:“当时她冲撞了姚表姐,是我给她解的围。” 王妃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时候她到洛阳才多久,进宫更是头一次……在那之前,连行礼都行得不好。 “我在讨好圣人……”嘉语自嘲地笑了一声,屋里太静,这笑声竟然有些惨然的突兀,“后来我知道是不管用了,但当时总还想着、总还想着……母亲可记得汉时魏其侯、武安侯?” 魏其侯是汉景帝的表弟窦婴;武安侯则是汉武帝的舅舅田蚡,份属外戚。 汉景帝时,魏其侯曾平定七国之乱,功劳不可谓不大,到景帝驾崩,武帝继位,则一朝天子一朝臣,田蚡上位——你以为他能功成身退?不不不,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就没有了全身而退的机会。 然而田蚡也没有善终。 话到这份上,也不必再往下说,“圣人总有一天会长大的”这几个字,在嘉语的欲言又止里,也在王妃的心里萦绕。 皇帝迟早是要长大的。 皇帝已经大婚,照理是要亲政,虽则在此之前,有过太后把持朝政到死的先例,但那不是常态。 常态是,皇帝已经成人,理当亲政。 太后会因为她而信任她的夫君,皇帝呢? 皇帝在母亲的威压之下雌伏多年,一朝权柄到手,这口气,难道他不出?除了姚家也就是她始平王府了吧,姚家没有出色人才,不过是些富贵闲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两者之间,皇帝会忌惮谁。 王妃微叹了口气,两年前……再往前三娘是养在平城,如何竟想得到这一步?神色里不免添了几分怜意,说道:“三娘用心太过了。”又嗤笑一声:“人家都盼着父兄加官进爵,好为自己讨些好处——” “我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嘉语道。 王妃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我知道了。只是宜阳王出发有好几日了,恐怕已经到达朔州了也未可知,朝廷的意旨,没个朝令夕改的道理——” 嘉语惨然道:“飞龙厩里有的是好马……” 王妃苦笑道:“三娘糊涂!你我在这屋里说也就罢了,这些话,难道是能用来说服太后的?”又摇头道:“不必再说了,三娘你的用心,母亲记着。但是,打仗是男人的事,你有阿爷有长兄,毋需如此。” 便纵真有一日,皇帝要动手,难道景昊就是吃素的,只能束手就擒?王妃心里这样想,只是这些话,却不好与继女说。 口舌费尽,王妃仍不为所动,嘉语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辞行,外头日光白晃晃得直扑过来,她心里有些恍惚,恍惚地想,从前,那是十多年前了,十多年前的中秋,也是这样一幅光景么? 忽地脚下一绊—— “三娘!” “三姑娘、三姑娘——” 许多声惊叫响了起来。 …… 听说嘉语在畅和堂绊了跤,谢云然立时就往四宜居去了。虽然如今始平王府不是她当家,耳目还是灵便的。 待看待嘉语趴窗台上发呆,松了口气,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绊了?”要别处绊了也就罢了,还有个自个儿不小心的可能在,但是畅和堂——莫不是王妃说了什么,三娘与继母置气? 谢云然进门这几个月里,对王妃印象甚好,虽然说不上多亲近,但是婆婆又不是妈,谁指着她亲近了,不为难,不刁难,互相敬着,彼此退让一步的距离,已经是顶顶好的了。更何况昭熙还向着她。 想到昭熙,谢云然心里总的甜的。 嘉语笑道:“不过是崴了脚,哪里就惊动姐姐了。”论理她是该改口喊嫂子,不过私底下她一直没改过来——谢云然也觉得这样更好。 又吩咐连翘送果盘和酒水上来。谢云然道:“你且别忙,我问你,你去畅和堂,可有什么事?” 嘉语“哎”了一声,眉目里大有犹豫之色。她当初对陆靖华下手,她猜谢云然其实是多少猜到了一点——便纵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但是那看起来也不过是小娘子之间的争端罢了。 扯到国事——那原不是她该操心,更不是她能乱打主意的。 谢云然心思略转了转,还真猜不到嘉语找王妃能有什么事。嘉语不是个事多的,王妃的态度也明摆着,嘉语的笄礼就在眼前,出阁也不远,王妃何苦在这当口为难她。最近还有的一桩,就只有嘉颖——谢云然皱了皱眉:“因为二娘的亲事么?”说的是二娘,其实想的还是郑忱。 郑忱能有今天,几乎是三娘一手促成。他们之间有怎样的牵绊与协议,三娘不曾说过,谢云然心里一直隐隐不安,特别是,嘉颖和郑忱如今好事近了——洛阳城里多少高门贵女,他怎么就看上嘉颖了呢? 嘉语默了片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看来不是了。谢云然与嘉语亲近,自然看得懂她的脸色。也知道不是万不得已,她不肯说谎,尤其不愿意对亲近的人说谎。略想一想,又道,“三娘是心里有什么事,一直担忧,却不好与王爷、世子说么?” 连父兄都不方便说,就更勿论王妃了,嘉言就还小,又养得天真。 这次,嘉语眉目里动了一下。 谢云然微叹了口气,抚她的袖道:“便是难言之隐,也总该有个人,是可以说说的。一个人闷着,这天长日久的,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当初……难道是个愿意理人的,偏三娘你,隔三差五来找我,如今……” 她说的是她去年赏春宴毁容的事,当时艰难,便如今想起来,也不是不心酸的。 她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今儿我就带了耳朵……三娘说什么,我都只听着,便是——” “谢姐姐不必如此。”嘉语打断她,她再不出声,不知道谢云然会发出什么誓来。她原也不是信不过她,只是有些事,说出来未免惊世骇俗——王妃反而不至于此,是因为太后的缘故:太后执政十年,她最信任的莫过于始平王妃,又因着始平王的缘故,那些朝事、战事,王妃是原就知道的。 而谢云然—— 嘉语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谢云然的心理承受能力,方才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地说给她听,大致是朝廷强迁朔州降户不妥,最好是能够沿用李司空原本的策略,就地安置——然而王妃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谢云然心里大吃一惊,想道:三娘小小年纪,从前跟着宫姨娘长在平城。平城虽然不是穷乡僻壤,但是如何能与洛阳同日而语,更兼之宫姨娘无甚见识,所以初来洛阳,进退失据是正常的。这不过两年,竟如同脱胎换骨……不不不,前年三娘跟着王妃进宫给太后贺寿,就已经初见端倪。 要说家学渊源,昭熙并没有显示出在这方面的敏感,反而贺兰……但是宫姨娘并不像是大智若愚,莫非、莫非真有天赋异禀? 竟有瞬间的茫然。 她这沉吟不语,倒叫嘉语有些懊悔。她也知道她成天琢磨的这些事,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人人都接受的,未出阁的小娘子就该描个花儿,绣个荷包,雅致的写几行字,画几笔画。 或者跟着王妃学习理事当家看账目……那才是正经。 谢云然已经是算是接受度比较高的了——譬如嘉言,她就从不露半句口风,免得她想歪。方开口道:“谢姐姐——” 正要央告谢云然莫要与昭熙说,谢云然却道:“三娘说得不无道理,虽然眼下乱势已平,但是乱心尤在,一个处理不慎,就是滔天大祸。” 嘉语心里一松——到底是谢家人,看事情的角度与王妃却又不同。王妃想的不过是家族荣耀。不由自主说道:“当初李司空出征,我就很担心李司空年老力衰,然而如今朝中,也并没有出色的武将。” 她父亲当然不算——她父亲压在豫州呢。 正经说起,咸阳王反而算一个,谁知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陆家长期刀锋南向,水战兴许比陆战还强些;前些年,穆家还是有人的,然而自迁都洛阳以来……老一代的战将已经老去,新生代都享受着家族与公主的荫蔽,如今家族里又添了皇后,谁还想去刀口舔血? 宗室里的王爷也是如此——谁不想过舒服日子呢,锦缎多软啊,盔甲硬的硌骨头。 这样数下来,偌大的朝廷,竟数不出几个人来。将军不过是五陵少年腰上的佩剑罢了,华丽,精致,只是抽不出来——抽出来也杀不了人。 所以……她当时并不是不能阻止李司空出征,如果她坚持的话,但是,如果李司空不去,该换谁上呢? 她不是没有痛恨过自己手中无人——她能想到的战将,这会儿多半都还籍籍无名,而且大部分都还在六镇叛军中。退一万步想,李司空输了,未必是件坏事,朝廷能对六镇的问题重视起来,以如今朝廷的实力,只要两宫不翻脸,还是可以徐徐图之——偏李司空赢了。 想到这里,嘉语不得不叹了口气。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你以为你绕开了,然而它不过是走了一段弯路,又回到从前的地方,就如同于烈没有赴朔州,导致兵变,换了咸阳王,而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眼下这情形,别人也就罢了,宜阳王叔……谢姐姐也该有所耳闻,宜阳王叔是个无利不起早,他到朔州去,能讨到什么好。”这洛阳城里多少宗室,嘉语也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起用宜阳王。 ——多半还是黄白之物闹的。 谢云然面色凝重。 她倒没想过要追问嘉语这些消息打哪里来,多半是从郑忱那里听来。毕竟,无论始平王、始平王妃还是昭熙,都不会与她说这些。也是三娘有心——到底她在焦虑什么,不然何至于,一个受尽荣宠的小娘子,要去额外操这样的心? 这个念头让谢云然怔了片刻,她从前也觉察到三娘心思深沉,交往越深,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她在怕什么?但是这句话,谢云然到底忍住了没有出口,只问:“既然母亲不肯出面,那三娘如今有什么打算?” 第210章 色胆包天 嘉语愁眉苦脸说道:“并没有什么打算——我又不能上朝,也不能上书,我要与太后说三道四,太后多半会着人把我叉出去……” 谢云然“噗嗤”一下笑了,无论如何,三娘还是很擅长苦中作乐。又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能不能行得通。” 嘉语眼睛亮了:“姐姐快说!” “郑侍中……”谢云然道,“如果郑侍中能够说服太后,虽然是迟了点——” 嘉语道:“这我也想过,可是我这脚——” “我替三娘去罢。”谢云然微微一笑。 嘉语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为什么不,当初在宝光寺,在宝石山上,郑忱是同时遇见了她们两个,毫无疑问,谢云然是这个世界上对于他们俩的关系知道得最多的人。 “还、还是找郑娘子吗?”嘉语问。上次郑忱和嘉颖的亲事,就是通过郑笑薇。 谢云然笑着摇头:“三娘也傻了,如今郑侍中是咱家姑爷了,哪里还需要通过别人呢。” 嘉语:…… 好吧,她承认在人情世故上,谢云然比她擅长太多了。 谢云然这样一个人,但凡她说出的话,总让人无端多上几分信心——虽然原本事情是并无指望的。 到天色擦黑,薄荷掌灯,忽然外头扑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嚷嚷道:“阿姐、阿姐,你怎么又受伤了?” 嘉语:…… 她就说了,嘉言消息应该不至于这样不灵通,只是这些日子总不见,疑心她又去镇国公府了,不想还知道归家。她得了谢云然开导,心情原本就好了许多,登时眉开眼笑道:“你倒会挑时候。” 嘉言见嘉语还能笑得出来,便知是无事,吸了吸鼻子,也笑道:“阿姐受了伤还敢喝酒——索性都便宜了我罢。” 嘉语:…… 你这是来探望伤病号的态度吗! 说起来这酒还是前儿去郑家胡乱找的借口,郑笑薇也是妙,当真赠了她三坛樱桃酒。嘉语不过崴了脚,饮酒原是无妨,不过嘉言既然这么说了,也就从善如流,歪在小杌子上,慢慢剥石榴吃。 她原想着嘉言多半也和谢云然一样,会问起她去畅和堂,不过嘉言又不一样,小口小口喝着酒,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阵,忽问道:“下月中阿姐就要行笄礼——阿姐可想好了要什么礼?” 嘉语看着嘉言,灯火给她莹白的面容上抹了一层柔光,外头是暮蓝的夜色,月亮嵌在夜色里,弯弯如扁舟。这时候再想起很多年前的风雪之夜,想起临行时候嘉言的那杯酒,当时红唇与艳光。 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嘉言有些发懵:“阿姐你看我作甚?” 嘉语微笑道:“礼物么,我要那东到东海的红芍药,南到南海的牡丹根,西到西海的灵芝草,北到北海的老人参,我要那屋檐高的珊瑚树,磨盘大的玳瑁鳞,珍珠帐子玛瑙枕,琉璃盘子翡翠盆……” “打住!”嘉言一口酒喷了出来,“这珍珠帐子珊瑚树什么的也就罢了,我去找找,没准母亲库里有堆着,什么东海的红芍药,南海的牡丹根……阿姐你都从哪个旮旯里找出来的玩意啊……” 嘉语哈哈一笑:“不送就算了。” 嘉言:…… 嘉言叫道:“阿姐我和你说正经的!” “那我也和你说正经的,”嘉语换上“正经”脸,正色道,“我想起来了,你说了这几天要去校场,可是在校场里碰到了什么?” 嘉言:…… “阿姐你是神棍吗?” 嘉语微微一笑,石榴汁染了满手,反手在嘉言脸上掐一把:“你说是不说?” 嘉言:…… 嘉言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眉目里有些讪讪地:“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几日去校场,总能碰上十九兄。” 嘉语面色一沉:“元祎修?” 嘉言有些怯怯地。虽然她打小就跟着父亲和兄长上西山打猎,去年得了陆家部曲更如鱼得水,哪个不被她训得服服帖帖,然而哪个与她说话,不站在三尺开外,生怕冲撞了她——始平王府三娘子尚且能得到华阳这么好的食邑,何况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 偏十九兄—— 她到这时候也能够明白为什么她阿姐一口咬定这人心术不正了,起先不过以为是阿姐挑剔他长相,如今想来,到底阿姐眼力还是有的——碰上宋王除外。 然而左右不过是看人放肆了些,说话时候身体凑得过近了些,有时候表情奇怪了些,你非要说他有什么不规矩——却又为难,就像她当初反驳她阿姐的话,人生成的斜眼,哪里能说他目光不正呢? 要与阿娘说,未免小题大做;阿兄就更不用提了,她是一万个相信她哥哥能提了刀去砍人。 就连阿姐……阿姐要细问起来,她也是为难——她虽然没见过,心里也暗搓搓想过,她阿兄能杀人,她阿姐瞧着也不是善茬。 好在嘉语并不细问,只低头剥了一把石榴,忽道:“禁军的校场,十九兄如何进得去?” 嘉言道:“听说是进了禁军。” 嘉语“哦”了一声,倒想起去年末西山大营乱起,元祎修出来喊话。后来萧阮重伤,她也顾不上,想是那次让他得了上头青眼。她知道元祎修觊觎嘉言,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于元祎修,嘉语的观感和对元昭叙一样,都是能踩一脚是一脚。但是元祎修和元昭叙还不一样,如今元昭叙是不得不依附始平王,对她们姐妹自然百般讨好;元祎修却是广怀王的嫡孙。 嘉言见嘉语不说话,换了轻快的口气说道:“阿姐也不必愁,横竖、横竖也没什么,我近日不去校场便是。” 嘉语却“噗嗤”笑了一声,扬眉问:“怕了?” 嘉言倒是想硬着头皮说句不怕,有什么可怕的呢,校场上又不是没人了,众目睽睽的,他就是够胆,也不过是过来与她说说话,也不敢真个行凶。然而那股子难受劲儿一时半会竟挥之不去。 于是老老实实道:“怕倒不至于,不过能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 嘉语道:“不怕就好。” 又朝她妹子招手道:“我有个法子……” 元祎修这种人,因出身富贵,从来都身边人捧着,只道自己是个人物,拜高踩低是会,自知之明就少了点。又没个担当。从前有胆子把她卖给萧阮,竟是没胆子等周乐回京——就算周乐再生气,难道还能杀了他? 天底下敢当弑君这个罪名的人并不多。 从汉末到三国鼎立,曹魏抓着汉献帝在手里二三十年,是魏武帝敢杀他呢,还是魏文帝敢? 何况就只是为个女人——周乐哪一点看上去像是个肯为女人不要江山的人哪。 偏他就怂了。 如果说那是他忌惮周乐军权在握,怂了还情有可原,那么西山上射虎误伤,竟叫王八郎出来给他顶罪,就未免可笑了——多大点事? 嘉言听嘉语唧唧咕咕说出一篇话来,却半信半疑:“管用吗?十九兄看起来可不像是个胆小的……” 嘉语微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管不管用。” 嘉言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阿姐的这个笑容有点可怕的。 …… 要说元祎修每日去校场是为了嘉言,其实是有些冤。他阿兄定了郑氏娘子,他被祖父喊了去一通敲打,大意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要说个好人家的娘子不容易,所以给他在禁军里谋了缺,叫他好做。 那是去年冬的事了,年末西山啸营,果然让他露了脸,封了汝阳县公,未免得意,又被祖父骂了顿,说就凭他那手骑射,上战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笑话,这平白无故的,他上战场作甚。 奈何祖父发了话,不得已隔三差五去校场来遛遛马,谁知道能碰上始平王府的六娘子呢。上次见还是大半年前,姐妹花并蒂,也是美得很呐——只是华阳凶悍,六娘子就好说话得多了。 也是从这日起,元祎修才每日里往校场上跑。要说他有什么坏心坏水,那是高估他了,不过饱饱眼福罢了。小娘子怕羞,便是他多看几眼,她难道还能拿这个和家里告状?一家子兄妹,便亲近些,又怎么了? ——说服自己总是个很容易的事。 这天早上,元祎修照常进校场,远远就看见嘉言一身红披风卷了进来,就像是骄阳——都说骄阳似火,他这个族妹,比骄阳还要明亮。登时就迎上去,远远笑道:“六妹妹来得好早!” 素日里不过勉强虚与委蛇的嘉言,今儿竟是笑靥如花:“不如十九兄早。” 美人便是绷着一张脸也美得发光,何况还能给个好脸色,元祎修喜得像是升了天,一意的驱马凑近来说话,嘴里七七八八说道:“……听说景乐寺里牡丹开得极好。” “今年牡丹已经开过了。” “是是是,是愚兄想得不周,”元祎修赶忙又道,“昭仪寺里的斋饭,六妹妹可有吃过?” “我又不是比丘尼,吃什么斋饭。” 元祎修道:“六妹妹听说了么,前儿有人领了头麒麟进洛阳,就在铜驼街,都说是祥瑞……” “是祥瑞就该送宫里去啊,和我说什么。”嘉言道。 倒不是元祎修听不出她话里的刺,然而美色当前,哪里还顾得上。 正搜肚刮肠再找点新鲜事儿来博美人一笑,忽然听到惨叫声,要只是一声也就罢了,却接二连三,元祎修不得不暂时把目光从嘉言脸上移开去,这一看不要紧,不由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这是个血葫芦罢? 或者是一摊子碎肉?碎肉在地上蠕动,被人牵着爬过校场,一路的血痕,一路碎肉,挂在石子上,沾在草尖上,白的骨头反射着阳光,铮亮。 “六娘子。”牵着血人的将士却在他们面前停下,禀报道,“报六娘子,人已经处置完毕,请六娘子检视。” 元祎修:…… 元祎修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嘉言的手,十指纤纤,在凛凛红衣的映衬下白得像是美玉,这么多天了,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摸上一摸,然而这当口,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起刀刃的锋利来。 嘉言瞟了一眼来人,漫不经心道:“不是还有一道程序没有走么?” “是,马已经备好。”将士应道,“只是属下担心,这人再让马糟蹋一遍,就留不下什么了。” “那又如何?”嘉言声音更冷,冷得也像是刀。 “是。”将士冲着嘉言行礼,然后拖着血人,慢慢又走开了,他走的那个方向,一排大宛宝马肃然而立。 元祎修:…… “六、六妹妹……”元祎修觉得自己牙齿在打战了。他倒不是没有见过血,他自个儿府里奴子他也下狠手抽过的,但是这般惨状,他也是头一次见。一时额上滚滚得淌下汗来。抬起袖子擦了一层,又淌一层。 “十九兄很热吗?”嘉言笑了,牙齿细碎如编贝,闪着玉石的光。 也像是什么小兽的齿。 元祎修在这个瞬间记起了始平王父子的凶名,“不、不热。”他擦着汗说,“这人犯了什么事,六妹妹要这样惩治他?” “惩治?”嘉言笑得更甜了,“十九兄是热昏了头吗,他是军中校尉,哪里就轮得到我来惩治了。” “那……” “不过是有天阿姐跟着阿兄来校场瞧我,这人多看了我阿姐几眼……” 元祎修:…… 始平王世子好凶残啊好凶残啊好凶残啊…… 不过是多看了华阳几眼……还不是他始平王府的下人。 他这些天,看六娘子……可不是几眼那么简单…… “十九兄这么多汗,莫非是身子虚?”嘉言关切地问,竟往他靠了靠。要在往常,元祎修能喜得上天,但是这当口,这校场上还到处是血、到处是肉呢……所谓色胆包天,元祎修忽然醒悟过来,原来他还不够色。 忙忙勒马退了几步,勉强笑道:“六妹妹看岔了罢……愚兄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十九兄留步……十九兄不是说带我去看麒麟吗?”嘉言叫了起来。 元祎修促马走得更快了。 嘉言:…… “阿姐说得竟然是真的。”眼看着人没影儿了,嘉言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呸!我元家竟然会有这等孬种!真真辱没了祖宗的好名姓。” 又驱马过去,那将士与地上爬行的“血肉”一齐止住了脚步,将士叫道:“六娘子!” “辛苦了。”嘉言道,“都起来罢。” 那堆“血肉”掀开背上倒披的兽皮,嘻嘻笑道:“不辛苦……谢六娘子赏。” …… 就如谢云然所想,始平王府与郑家缔结姻亲之后,她要见郑忱并没有什么难度——当然也有郑忱好奇的因素在,虽然上次谢云然陪华阳来见过他,不过上次他心理还揣着事,并没有太留意。 自去年四月至今,谢家这位娘子几度生死,特别是始平王世子的婚事,简直轰动全城。而谢云然也因此几乎成了传奇——当然郑忱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她,所以再会,开口便是:“世子妃风采依旧。” 谢云然微微一笑,说道:“郑侍中别来无恙?” 客套寒暄过,谢云然便把话题带到了嘉语身上,她说:“我今儿来,是受三娘所托……” 郑忱听得十分专注。 华阳关注北方战事,原就是他知道的,然而起先不过是以为她为父兄、为夫家担心,然而听谢云然娓娓道来,却是个不肯再起事端的意思,一时也笑道:“……待始平王回头来收拾残局,加官进爵,不好吗?” 竟与始平王妃一个调子,当然谢云然并不知道。她只淡淡地道:“苍生可悯。郑侍中既食朝廷之禄,就当忠君之事。” 这个话若在别人说来,多少让人觉得假正经,以为扯虎皮作大旗,私底下不知道怎么龌龊。 然而谢云然说来,却是理所当然。 谢家人,理当如此。 郑忱也听出她话里的责备之意,虽心里并不以为然,仍肃然应道:“世子妃责备得得是。” 停一停,却犹豫:“只是我有一点疑惑,想求世子妃指教。” 谢云然垂首道:“指教不敢——郑侍中请说。” 郑忱道:“世子妃先前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朔州,云州,代州三州连年遭灾,出产实不足以养活当地军民,如若不去冀州、瀛洲、定州就食,今儿这灾年,如何捱得过去?只是卖妻鬻子也就罢了……” 谢云然也知道他没有出口的半句话,应该是“如果易子而食,那就真真人间地狱了”,心里也是惨然。思忖片刻,说道:“我不过一后宅女子,并不通政事,就只有几点浅见,也不过老生常谈……” 郑忱微笑道:“世子妃但说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性•骚扰的事情在微博上闹得挺大,现代人都羞于启齿(其实没啥好羞的,不要脸的人做得出来受害者有什么好羞),就更别说古代了。嘉言虽然后来上了战场,现在毕竟还是个小妹子。 (我是放存稿不是蹭热点) 她身份贵重,敢正眼看她的男人屈指可数,陡然碰到事就有点懵。三娘前世遭遇多,还是知道怎么处理。 小周:不是我别乱想谢谢! 三娘:……(看大将军这个怂样就知道被处理过) 其实很多咸猪手就是没脸没皮,尤三姐撂个脸子贾府兄弟就软了。 礼物那段是三娘哄她妹子耍,随口杜撰的…… 原词是杨家将评书里,八妹还是九妹拒绝宋真宗(不知道有没有记错)的唱词,评书有些想象力很离奇也很扯淡。 北魏末年有人进贡麒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长颈鹿。还有进贡狮子的,当时的皇帝觉得狮子可怜,叫驯狮人放走,驯狮人觉得划不来,把狮子给杀了。 唉,可怜的狮子。 第211章 其心可诛 “我听说云、代、朔三州地处偏远,未浴佛光,当地人笃信巫术、卜筮,竟是连兰若都少,更休提浮屠,”谢云然略斟酌措辞,说道,“如能鼓动高僧北向,以云、代、朔如今景况,但凡给口吃的,民众定然乐于立塔建寺,雕琢佛像,潜移默化,时常日久,必然佛事大盛,于高僧,亦不失功德。” 这话里省掉了一个重要的隐含条件——如今洛阳贵人信佛者众,尤以太后为甚。要开国库赈灾,太后多半会叫苦哭穷,但是要这些贵人兴建佛寺、浮屠,开凿洞窟,供养佛像——那是唯恐不及。 谢云然口口声声说鼓动高僧北向,其实图的还是高僧背后,那些动不动就舍宅为寺、舍身为僧的贵人,只要他们肯出血,赈个灾——那还叫事儿吗?郑忱心领神会,当下微微一笑道:“好主意。” 又笑道:“恕我冒昧——世子妃可信佛?” 谢云然也微微一笑,说的却是:“神佛面前,不敢诳语。” 郑忱大笑,这位世子妃果然也是个妙人,难怪华阳巴巴得央求昭熙娶了她进门——就和大多数自以为深知内情的洛阳人一样,郑忱也以为始平王世子之所以会迎娶谢云然,是因为疼爱华阳公主。 “这是其一,”谢云然往下说道,“如今云、代、朔三州人多粮少,粮价必然飞涨,如能放出风去,说此地粮贵——” 郑忱骇然道:“那如何使得,四方商贾还不闻讯而来,如蝇逐臭?” “正是。”谢云然笑道,“商人为何而来?” “逐利而来。” “利在哪里?”谢云然侃侃道,“利在物以稀为贵,粮少,故而价高,一旦商贾云集,粮食充裕——他们凭什么还卖高价?” 听到这里,郑忱亦忍不住拊掌,赞道:“大善。” “不敢。”谢云然却叹了口气,面有忧色,“就算有这些法子,终归还是要人来实施,得人才在重中之重,不然,如果有人冒充高僧,去云、代、朔三州,却苛刻百姓,驱之如牛马,则百姓如何知佛之德?” 郑忱也道:“世子妃说得对,即便粮食充裕,一旦奸商惜售,便无可奈何——世子妃可是觉得宜阳王并非上选?” 谢云然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听说宜阳王经营多处产业,迹类商贾,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不瞒世子妃,”郑忱道,“宜阳王闲居已久,在朝并无职权,这次之所以得到太后信重,是因为宜阳王慷慨解囊,资助赈灾……” 郑忱的话也是点到为止,并不透露具体数额,不过谢云然想来,定然数字不小,微一点头,却说道:“有句话,兴许冒昧。” “世子妃是受华阳公主所托,”郑忱笑道,“想是知道公主对我的再造之恩,所以无论什么话,世子妃放心。” 谢云然微微颔首,说道:“商人逐利是本性,所以商人但有所付出,恐怕到头来是要连本带利收回的……” 郑忱点了点头,目色却有些游移。他当然知道宜阳王是个小人,然而有些事,还真真非小人不为。谢娘子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不过随口问询,竟真能给他说个一二三来。并非他不想做君子。 他应了给和静讨封,宜阳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忽谢云然长身而起,双手叠放,横于胸前,人往前拜——竟是行大礼。郑忱唬了一跳,忙忙侧身避开,却听谢云然道:“如能活人无数,那都是侍中的功德。” 郑忱微微抬头,看了谢云然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唏嘘。对有的人,这是兵荒马乱的乱世;对有的人,眼下却是如日中天的盛世。而对他来说,繁华已经散尽,只剩了心如枯木。功德对他有什么用。 再多的功德,世间亦无乐趣。 谢云然余光扫见他的眉目,心里却是一动,想道:此人风华正茂,倾国之色,如今又权势在手,怎的目中竟然如此意兴萧索? “并非我不想应世子妃,”郑忱面上更添了几分诚恳,“然而不瞒世子妃,这件事……迁云、代、朔州降户进冀、瀛、定三州之事,是太后的主意,如今太后正得意,要劝她改变心意,便是我……也是为难的。” 说到“便是我”三个字,郑忱声音里略略涩然。恃美行凶,倚色事人,说到底不是什么好名声——华阳也就罢了,在谢云然面前,多少有些羞愧。 又说道:“我……尽力而为。” 也只能如此了。谢云然说得口干舌燥,不过得了这么句话,也不是不沮丧的。当然她大可以就此回复嘉语——毕竟人力有时尽,太后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然而终究心有不甘,默默饮了两盏茶。 忽问:“太后对宜阳王竟有如此信重?” 郑忱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就如我方才所说,方向是太后定的,宜阳王不过照做,只要……不出大乱子,太后也不至于换了他。” “我听说宜阳王不通兵事。”谢云然道。 “世子妃的意思——” “云、代、朔三州的降户,虽说是民,但是我也听说,六镇旧俗,一向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宜阳王治民也就罢了,到底不曾带过兵……” 这位谢娘子,见闻倒也广博。郑忱心里想着,口中只笑道:“世子妃新婚燕尔,竟舍得世子出征?” 谢云然被调笑了一句,面上飞红——幸而隔着帷幕,看不真切。 又饮了一口茶遮掩,咽尽了,方才说道:“虽然说举贤不避亲,不过眼下我想推举是另外一位……” 郑忱心思也灵,脱口问:“元祎炬吗?” 谢云然颔首道:“正是。九哥身为宗室,为人又忠厚,这一两年里与外子整训京兵,尽心尽力,也算是掌过兵……” 她避而不谈元祎炬最大的优势其实是养在宫里的元明月,那也正是昭熙的劣势——如他北上,则父子皆握重兵,便太后放心,朝廷也不敢放心。 郑忱自然是懂的。 这时候抬头来,直视谢云然,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大松了口气。 如果当真是华阳所托,要他劝说太后收回成命,他虽然为难,且并不情愿,也免不了要尽力一试。如今看来……难为这位谢娘子绕了这么大一弯子,却原来,不过是为了羽林卫的兵权。 ——他知道嘉语并不希图父兄富贵,她再三恳请,不过是父兄安危,虽然他也不明白,以始平王父子如今的地位,有谁会威胁到他们的性命。便是战场上刀枪无眼,也少有主帅殒命的。不过,横竖他帮她看着,有明枪暗箭的,他替他们挡了,便是对得起她。 至于谢娘子所求,却也无妨——原本在这之前,他就谋划过让昭熙独掌羽林卫。 然而,也不是不失落。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便自己不是君子,却总还盼着别人是——其实她无须打着华阳的名义,他也是会答应她,一点小算盘,算不得什么。想到这里,郑忱心里的悲哀,竟是越来越浓了。 他有这么好骗吗,元二娘也就罢了,谢娘子……谢家人的风度与风骨呢? 算来世人都如此,就没一个干净的。 郑忱道:“诚如世子妃所愿。”这就是应了。 谢云然大喜,竟没有更多留意郑忱的神色——当然便是留意,也未必就能看得出来——这年余,他也没有白历练。便起身告辞,想的是总算没有白来一趟,对三娘也算是可以交代了。 想着有元祎矩压阵,应不至于起大乱子。 …… 正始六年八月底,元祎矩获封南阳王,领军北上。 …… 九月初,元嘉颖出阁。嘉颖虽然不是始平王的女儿,始平王府还是好好操持了一番——当然比不得昭熙大婚。 袁氏还很掉了几滴眼泪。至于张家,到底没敢上门闹——死了儿子,要没过门的媳妇守望门寡原本就说不过去,从前是人家巴结上来舍不得断掉这门亲也就罢了,如今……张家是能和始平王比显贵呢,还是和郑忱比权势? 有了更硬的靠山,更高的枝头,所谓许诺,不过就是些空话。 而郑忱骑马迎亲在之后的半个月里都是热门话题,开玩笑,这样俊美的郎君可不多见,正始六年就成亲了俩,往后要再有这么好的眼福可不容易——除非宋王成亲。 到九月中,渐渐就有消息传来,起初是形势一片大好,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先是代州反了,然后云州反了,到朔州再反的消息传来,洛阳都麻木了,该吃吃,该喝喝——毕竟乱在千里之外。 嘉语和谢云然得到消息,也只能双双叹一口气。虎兕出柙,到底不是元祎炬压得住。始平王妃这几日却往宫里跑得勤快。嘉语猜测是战事不顺,皇帝和太后置气,太后气不顺,召王妃进宫诉苦。 也是在意料之中。皇帝想要权,太后不放手,僵持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国事平顺也就罢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可不就针芒麦芒地对上了。 一晃九月上旬过完,继嘉颖之后,姚佳怡和郑笑薇相继出阁,嘉语也收了心,准备笄礼。 及笄是大事,始平王分不得身回京,只得派元昭叙送礼回来。大约是连了昭熙大婚不在的歉疚一齐都补上,这一车一车地往府里拉,有好事者默默数过,足足有二十三车——当然不会是二十三车薏仁果。 便有人酸道:“始平王是要把整个豫州都搬空了吗?” 当然并没有什么人理会。 整个始平王府上下都被调动起来。这样的氛围感染下,嘉语也盼着这天快点到来了。快点来,就能快点过去。这样的热闹和喧哗,始终不为她所喜——大约是后来过了太多形单影只的岁月。 起初总觉得还要很久,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忽然就到了眼前。九月十七这天起了风,天明如玉。 嘉语睁开眼睛,看见窗台上清水养着蔷薇,奇怪,都这时节了,竟还有蔷薇。嘉语略怔了怔,外头薄荷问:“姑娘醒了——要起身么?” 话音落,就听得连翘笑骂道:“你这蹄子,就知道怂恿姑娘,今儿可是姑娘的好日子,再错不得时辰。” 时辰,嘉语微微一笑,天蓝得十分彻底,像一整块蓝色的水晶,从这头能够看到那头。 她素日梳鬟,这日却散披了发,薄荷捧了水盆进来服侍她梳洗,然后换茯苓进来给她上妆,妆容都用最简单的,纵是如此,一张脸还是涂得又红又白——倒把天然的清丽遮了个彻底。 嘉语瞧着镜子里一张大白脸也是哑然失笑。 茯苓讷讷道:“大妆都是这样……” 嘉语抿嘴一笑:“我知道。” 该换半夏上来给她插戴——除了头上簪子,其余耳饰、腕饰,都是要加的,茯苓却犹豫,说道:“姑娘……” 嘉语诧异地偏头看她。 茯苓再犹豫了片刻,手心里沁出汗来。到底没敢出口,默默然躬身退出去。就要退到门口,嘉语却叫住她:“茯苓?” 嘉语目光下移,看住她的手,茯苓腿有点发软,身子也是软的。 嘉语道:“有什么事,你尽管与我说,听不听在我。”她必须给她身边的人以这样的信心,无论什么事,能不能解决在其次,不能瞒她,不能背着她为她做主——她的事,都须得由她自己决定。 茯苓几乎是一步一步捱过来,手臂仍垂着,手慢慢从袖子里探出来,手心张开,是一支簪子,柏木所制,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线条流畅,精美,也许不够雍容,却难得清雅。 嘉语怔了一下:“谁?” “婢子不知道,”茯苓摇头道,“早上起来,在枕边看到它……” 她当然立时就明白了这东西的名贵,并不是那些个给她献殷勤的小厮买得起的。更准确地说,他们甚至不具备眼光看出它的好。她战栗了整个早晨。要不要和姑娘说呢?说,不说?不说,说? 她服侍嘉语已久,自然知道她对于私相授受并不十分在乎,但是这支簪子主人用意所在,却教人细思恐极。 如果是李郎君,大可以大大方方通过姐妹,或者长辈把东西送过来,用不用在她家姑娘。 如果不是……她该说一声其心可诛吗? 嘉语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隐隐能猜出这支簪子的主人。无论是王妃为她准备的,还是长辈如太后、太妃、长公主,手帕交如郑笑薇、姚佳怡送过来的簪子,都不是金就是玉,或者琉璃、玛瑙。 时南有民歌,说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能心思清雅如此人,这世上原也没有几个。然而她想不出他怎么能使人把簪子放在茯苓枕边。 能进始平王府已经是匪夷所思——昭熙大婚之后,洛阳各府邸都整顿了家奴、部曲,而能知道茯苓是谁,猜出她贴身的这些婢子里,谁会心神不定,最终把簪子交给她——便是嘉语,也有瞬间的毛骨悚然。 他的手,到底有多长? 却稳了稳神,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只道:“你且下去。” 茯苓如获大赦,急急退了出去。 半夏捧了首饰盒子进门来,却奇道:“茯苓今儿怎么了,这满头大汗的,像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嘉语没有作声,任半夏把这些或轻或重的首饰给她戴上,戴到手镯的时候,方才突然问道:“今儿的宾客名单——” “在连翘姐手里。”半夏应道,“我去给姑娘取来。” 嘉语道:“叫连翘进来便是。” 半夏便应了。片刻,连翘进来,嘉语问:“今儿都来了哪些人?”这名单原是她看过的,这当口,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神不定。 连翘虽不知所以,人却是伶俐,自不待嘉语再开口,展开名单读给嘉语听: “……常山长公主,乐浪长公主,彭城长公主,乐安长公主,高平长公主……” “……阳平公主,永泰公主……二十五娘……” “安兴县主,淮阳县主,寿光县主,西城县主……” “……郑二娘,郑五娘,郑六娘,崔七娘,崔八娘,崔九娘,崔十娘,崔十五娘,卢六娘,卢七娘,李——” 读到这里,一怔,声音即止。 嘉语问:“李家来了谁?”她记得李家九夫人,十五娘,十六娘都在名单上,怎么连翘念到这里,却住了。 连翘面有难色,斟酌了片刻,方才说道:“想、想是——” “我问你,李家来了谁?”嘉语面色一沉。这日子,连翘哪里敢让她发火,忙道:“李、李九娘。” 嘉语:…… “我记得……”连翘嗫嚅道,“婢子记得李郎君说过要来的……我找找,让我找找……” “不必——” “找到了!”连翘喜道,“我就说过,李郎君应过要来的!” 嘉语默然,郑忱的话这时候如魔音一般响起来:“如果李家有负三娘子呢?”至少李十二郎没有负她,至少李九娘没有负她。 她猜不出是什么影响了九夫人的决定,是李司空的意外得胜归来,李家荣耀在望呢,还是嘉颖散布的流言?无论如何,在全洛阳都知道她将要嫁入李家的情况下,九夫人的缺席,确实是相当响亮的一记耳光。 不过,嘉语想道,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人还是要知足。 “接着念。”嘉语说。 “是。” 再过了盏茶功夫,芳梅过来与她说:“三姑娘,吉时到了。” 嘉语点点头,由薄荷扶着,出了四宜居。 作者有话要说: 兰若是寺庙的一种。 小时候看倩女幽魂里面有兰若寺,后来看到唐武宗灭佛的敕令,兰若是直接作为一个名词来用,兰若寺大致就和广州这边的士多店一样吧。 士多本身是store的音译,后面还跟个店……囧。 北魏高层信佛,但是边远没开化地区就信巫比较多,北史上经常能看到巫师出来跳大神。小周原型应该是信巫的,他儿子也是,后来发达了就改信佛了,总觉得是社交需要…… 所以谢妹子说未浴佛光。 北朝石窟还挺有名的,龙门石窟云冈石窟,这个习俗延续到隋唐,就是敦煌莫高窟……贵人出钱给自己/亲人雕琢佛像,据说有的佛像面目就是直接用供养人的…… 北朝佛像不像后来弥勒佛那样胖胖憨憨的,北朝佛像很多都身段优美,眉目精致。 薏仁果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典故,马援打仗,收了当地特产薏苡仁回京,被当成珍珠,有人诬告他索贿,病死狱中,很冤的。 后来他女儿做了汉明帝的皇后,给他平了反,也算是一段佳话了。马皇后没有生娃,但是和汉明帝感情很好。一个孤女(罪人之后)母仪天下,写小说的这么写现在读者都不信了TAT 第212章 令月吉日 这是嘉语第二次举行笄礼了。 上次始平王倒是难得的在京中,场面比如今更盛,但是父亲眼睛里的忧色,如今想来,如风里渺渺。 他为她担着心,她如今是知道了。 她与李十二郎定亲,比当初与萧阮,要让父亲放心得多吧,如父亲再回到平城,在母亲墓前,会不会说,总算是能给她一个交代了? 笙乐响了起来。 女官引导嘉语步入偏厅,宫姨娘等在那里,之前和她置气,铁齿铜牙说了不肯给她加簪,临了临了,却还是坐在这里,等着给她梳头——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她怎么狠得下心。 宫姨娘一下一下地给嘉语梳着发,嘉语的发丝细软,柔顺,扑满了整个肩头,疏密光泽如乌玉。让她想起她小的时候,才到她膝高的时候,才到她腰高的时候,一转眼,就够到她肩头……再之后,她比她高了。 挺拔,亭亭,清新如新发的竹,怎么都是好看的。 她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孩子,因为她流落天涯,宫浣云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三娘的好日子,她可不能把它冲坏了。 如果阿姐能看到三娘及笄……该有多好。她这时候想起阿姐,面容已经模糊了,到底是十余年过去。却还记得她说话的样子,每个字都清晰,像是金的玉的落在地上,一锤定音——那干脆劲儿。 有时候她觉得,王妃比她像阿姐。 她不像,她知道她不像,虽然眉目是像的。姐夫对她并不是不好,然而姐夫只是姐夫。 她从前是把三娘当女儿看,当女儿养。有时候她觉得三娘比阿袖更像她的孩子。但是后来知道不是了,并不是。阿袖才是她的女儿,没有父亲的孩子。三娘是姐姐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公主。 命运终于在她面前撕裂,血淋淋的残酷。也许阿袖是早知道,所以她才不像她。她不能像她。 一滴眼泪,终于无可奈何坠了下去。 “姨娘?”嘉语没有回头,却有些不安。 “……就好了,三娘莫急。”宫姨娘嗓子有些哑。 嘉语道:“我不急,姨娘慢慢梳。”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嘉语多少是心虚,虽然她不信贺兰袖已经死了,但是景况定然好不到哪里去。她并不后悔,她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宫姨娘交代——宫姨娘还肯为她梳发,已经不容易。 宫浣云心里充满了酸楚,她不知道她是该为三娘高兴,还是为阿袖心酸——她那样匆忙地出阁,冰天雪地的,她给她插上簪子,就算是及笄。寒酸到她每每午夜梦回,都能听到女儿在哭泣。 想到这些,难受得手都发软。最后一下把头发梳上去,一个中规中矩的髻。 女官领嘉语出去,嘉语尤回头对宫姨娘道:“姨娘过来观礼啊。” 天真如昔时。 宫姨娘强笑道:“姨娘换过衣裳就来。” 待看到她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姗姗出门去,再看不见,她身子一软,几乎跌倒在地:那人说,阿袖还活着。 …… 嘉语跟着女官进到东房,宾客俱已到齐。一眼扫过去,谢云然、嘉言、嘉颖、嘉媛几个都在。李九娘坐得略偏,眉目里大有憔悴之色。始平王妃升座,左首是如今宗室里最年长的淮阳长公主。 执事也是宫里来的女官,奉笄以进。乐浪长公主往前一步取笄,到嘉语面前,北向而立。乐声稍歇,乐人唱祝祷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然后乐声又响了起来。乐浪长公主给嘉语加笄。笄是温玉所制,雪白如羊脂。簪尾镂空了雕一朵牡丹半开,奇的大约是牡丹花心里一点胭脂红——竟是天然。也难为王妃从哪里寻来。 嘉语低一低头:“姑母。” 乐浪长公主微微一笑。 女官引嘉语到里屋去。芳桂双手捧了大袖长裙,待嘉语进来,抖开衣物,忽地手上一紧,定睛看时—— 一声惊叫从里屋传来。 一时厅里人人侧目。得亏有王妃、长公主坐镇,在座的也多是高门贵女,打小养出来的规矩,虽然好奇,到底没有谁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最多也不过是心里感慨,始平王府真是流年不利。 ——先前世子迎娶出事,如今华阳及笄又…… 芳桂面色惨白,唇一直在抖动,却连个囫囵字都吐不出来。 她知道她完了。 她死定了! 王妃素日再疼她,出了这种岔子,也不能饶她。更别说三娘子,不不不,就是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怎么能出这样的差错! 来了。嘉语心里响的却是这一声。那就像是绷了太久的弦,就等着弦断的那个时刻——终于断了,铮然。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 从来等候才是最磨人。 “让我看看。”嘉语说。 “公、公主……” “让婢子先来吧。” 女官却阻止了她,上前一步,刚刚好挡住她的去路。嘉语知她职责所在,也不勉强,略站定了。就听得女官与芳桂低声交谈几句,说是交谈,其实多半是女官在说。芳桂不过单个单个的应字。 “只剔了一根线……”女官道,“手法巧妙,看来是个针线上的高手——这根线刚刚好就在经纬结点上……” “要补却来不及。” 没出口的话是,公主及笄何等肃重,难道能叫公主穿件有破洞的大裙来完成她的成人礼?便是瑕疵都过了。虽然并不是不能遮掩。 然而这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机。女官与芳桂都是极能干的人才,当此关头,竟都束手无策:虽则笄礼上有三套礼服,每加一簪,换服饰一次,然而每种服制、配饰都有相应的规格,丝毫都不能乱。 而良辰吉时也是定好的,最多能宽限一刻——不能再多了。 芳桂惨然道:“我、我——” 笃、笃、笃。 外头传来叩门声。屋里静,这叩门声就格外清锐了。几个人都是一惊,却听门外人问:“阿姐,我可以进来吗?” 是嘉言。 嘉语朝婢子点点头,婢子开了门。嘉言几步进来,见嘉语无恙,先自松了口气——也是被她数次受伤吓怕了——方才问:“出什么事了?” “大服像是出了点问题。”嘉语说。声音仍是稳的。 如果仪式与祝福有这么重要,从前她就是不该落了那么个下场。细想来,未尝不是报应。她毁了陆靖华的大婚,报应回来,是昭熙婚礼上的意外,如今又轮到她的笄礼——然而她并不觉得害怕。 祥与不祥,无非在人。 倘若皇帝当初能把陆靖华、至少是陆家看得比那个见鬼的谶语重要,那么她装神弄鬼,也就止于装神弄鬼。 嘉言“啊”了一声,跳过去,只看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芳桂是母亲的贴身婢子,嘉语不便责备,她却没有这个顾虑,当时就怒道:“芳桂姐姐——” “阿言。”嘉语喊了一声。 嘉言回头看她。 嘉语道:“不关芳桂姐姐的事,有人存心使坏,哪里是芳桂姐姐防备得到的。” 嘉言这才……还是气咻咻瞪了芳桂一眼。她当然知道芳桂心思细密,行事谨慎,平日里母亲的衣物、首饰,都是她打理,再没有什么错的。然而今天这样的日子,又到了这个时辰,外头都等着呢。错过了吉时可如何是好。 家里连母亲、嫂子在内,上下都忙活了大半月,更别说绣娘费的功夫了。 芳桂咬得下唇都破了,一横心,说道:“六娘子勿恼,婢子这就去王妃面前领罪。” “芳桂姐姐糊涂!”嘉语喝住她道,“姐姐是母亲的婢子,这事儿传扬出去,母亲的脸面还要不要?”要薄荷经手的也就罢了,更明白一点说,要王妃是她亲娘也就罢了,要今儿及笄的是嘉言也就罢了。 自古继母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芳桂面色更是惨然不见半分血色,却也再没有别的办法——连死都不成,她这会儿死了,更坐实了王妃薄待继女的罪名。便是王爷回来,也都不好交代。 嘉言摸着破损的大服,这不是常服,比常服要华丽得多,也贵重得多,除掉节日,或者比较郑重的场合,寻常是不穿的。然而……就有这么巧,嘉言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阿姐,我有个法子。” 嘉语道:“你说。” “我……我,”嘉言偏还忸怩了片刻,说道,“阿姐还记不记得前儿我问你,想要什么礼吗。” 嘉语:…… 芳桂和女官都急得吐血,怕这当口这姐妹俩还能不疾不徐来一段话家常。好在嘉言也知道她们急,长话短说道:“之前,表姐出阁之前,我陪表姐挑衣裳,当时看到就觉得好……但是母亲说已经给阿姐备好了。” 几句话没头没尾,然而在场几个人偏偏都又听懂了:这丫头陪镇国公府姚娘子挑成亲衣料的时候,看中了一件可以送给姐姐行笄礼的大服。几个人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哪里就有这么巧? 大服是有服制的。嘉语是公主,公主及笄的大服,哪里是一般地方能看到——莫非是尚服局? 虽然如今宫里的两位公主都年岁尚小,但要说早早准备起,也不是没有可能;而镇国公府这位姚娘子深得太后宠爱,请尚服局绣娘帮着做几件小东西,那更是天经地义。就是太巧了一点——巧得让人喜出望外。 这大起大落,芳桂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女官语声里也带了几分急切:“那六娘子……烦请六娘子着人取来。” 嘉言看嘉语,嘉语并没有什么意外的颜色,只点头道:“怪不得那日你问我要什么礼物,原是早备好了。” 嘉言尤嘀咕了一句:“怕阿姐笑我……” 一闪身出去了。 芳桂和女官并不敢松这口气,论理,六娘子自小府里宫里,见识不缺,对于服制应该是清楚的,但如果是这样,王妃为什么却不取呢——虽然之前有备好的,但是六娘子的礼物,意义又不一样。 这疑虑间,嘉语却开口道:“放心,该是合用的。” 理当如此。 这镇定功夫,莫说芳桂,就是女官也都惊讶了。她生平见过的贵族女子不可谓不多,然而笄礼上发生这样的意外,还能有这样气定神闲,真真平生罕见——这已经不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该有的了。 太……平静了。 哪有笄礼上不兴奋,不憧憬,不期待的小娘子?人小的时候,总盼着长大。要到历经了风霜,才又回头留恋那些不必背负责任,不必背负命运,还有着无限可能的时光——然而都已经过去了。 女官竟忍不住微微舒了口气,即便是如此,如果没有那一段兴奋、憧憬、期待,多少还是遗憾。 当然人生总是遗憾的,没有人会珍惜……懂得珍惜的时候多半都已经过去了。 这思忖间,嘉言已经转回来,紫苑跟在后头,双手捧着大服,却是浅青,青得如一汪春水,水面上悠悠浮动的天光云影,而杨柳依依。 芳桂先怔了一下,面色灰败下去:“翟纹……”她喃喃道。公主的大服是有翟纹的,日月星辰,凤雉羽翼,紫苑手里这件虽然形制精美,色泽清雅,却不合礼制——也是她在劫难逃。 却听嘉言笑道:“起初我也这么以为,不过——” 她走到窗前去,推开窗,让日光进来,再从紫苑手里取过衣裳,就手一扬—— “啊——” 即便见多识广如女官、芳桂,也不由惊叫出声,起初不过觉得色泽好看——比王妃准备的大服还要好看,要在日光下,才能看得其中蹊跷,竟是五色俱备,翟纹清清楚楚从天色里浮出来——就仿佛浑然一体。 嘉言面有得色:“……不然我怎么会一拿起就舍不得放下,还想着送给阿姐呢,当我年纪小就没见过好东西么!”一转眸,却见嘉语仍站着不动,眉目里恍惚还有一丝凉意,凉得就好像秋冬季里,雨水落在眉心。 “阿姐?” “理当如此。”嘉语淡淡地说。 “什、什么理当如此?”嘉言莫名其妙。 “没什么,时辰不早了,”嘉语道,“叫茯苓进来给我换衣。” 素来这些贴身活计都是薄荷领的,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叫茯苓,薄荷和连翘都是一怔,也只能领命去了。 既然送了簪子来,自然会找机会让她插上;既然要插他的簪子,自然还需要与之配套的衣裳。他的眼光一向是好的——比她好。却不知道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让嘉言看到这件大服,让她动心带回来。 王妃当然是会拒绝的,虽然嘉言是一片好心:这件大服虽然没有大的差错,然而形制与细节,却都是南式——只是如今洛阳盛行金陵风尚,要说慕衣冠之正,服饰之美,也不是说不过去。 其实连那支簪子,他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得放进执事所奉的盘子里,不通过茯苓,之所以没有,大约是想要告诉她: 但凡他想,没有他做不到的。 但即便是如此,嘉语也想不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李司空的得胜归来已经是事实,虽然后来落在宜阳王手里,成了个烂摊子——那也怪不到李家头上去。她和李十二郎婚事已定,他还能怎么翻盘? 嘉语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女官引嘉语出去。乐声一时起,一时又停。乐人再唱祝祷词,这回说的是:“吉月令辰,乃申尔服,饰以威仪,淑谨尔德。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加第二簪。 执事奉簪而至。 乐浪公主伸手去取,指尖微微一滞。拿在手里,果然是那支通体鲜红的柏木簪子——配嘉语这身浅青色大服,或者说配嘉语本身的气质,再合适没有了。便是乐浪公主,插稳簪子之后,也忍不住赞一声:“华阳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王妃踞于尊位,见嘉语穿着浅青色大服出来,已经是吃了一惊,待再看到这支簪子,更是神色有异。嘉言想送这身礼物给三娘她是知道的,但是这支簪子——又打哪里来,却如何会到执事手中? 她给嘉语备的第二支簪,原是珊瑚所制,色泽虽类,材质却大有不同,光泽便也不同,看到嘉语如此装扮,竟隐隐想道:就好像、就好像这人比她更熟悉三娘,更知道三娘该穿什么,配什么。 那是……谁呢? 王妃的诧异,底下宾客既不知其因果,自然也不会有同感,最多不过是觉得,华阳果然是长大了,从前还不见得有如此出挑。 连昭熙都与有荣焉。 嘉语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当然照规矩礼仪,她也该是郑重的,肃然的,这等场合,岂容嬉笑。 人就如一个傀儡,被推着走,领着走,引着走。有时进酒食,又进里屋换衣,再出来,乐声一时停了,一时又起,乐人唱道:“宾赞既戒,肴核惟旅。申加尔服,礼仪有序。允观尔成,永天之祜。” 三簪加毕。 再由人引领至王妃座前,有女官宣训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嘉语盈盈下拜,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至此,笄礼毕。 一直悬着心的女官到这时候方才松一口气。之前大服的乱子可唬得她不轻,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芳桂的脸色还是惨败的,不知道一会儿怎么应付王妃的责问。 厅里却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年长的贵妇勉励几句好话,年少的小娘子们赠送钗儿环儿什么的,不一定名贵,也就是个心意。 嘉语脸上虽然笑着——总是要笑的,哪怕顶一张浆糊似的大白脸呢,心神却有些不定。总觉得还会有事发生——虽然她并不清楚会是什么。但是以萧阮的手段,总不会送了大服和簪子就算完了。 余光里瞥见芳兰匆匆进来,面上颇有急色,到王妃面前,耳语几句,王妃与淮阳长公主低语几句,就匆匆出去了。 嘉语看了眼连翘,又看了眼王妃的背影。 连翘心领神会,找借口跟了出去。 …… 连翘并不知道姑娘在疑心什么。自她得姑娘信任以来,看到姑娘对王妃一向都敬重有加。她有时候会乐观地觉得,姑娘是知道了王妃的好。做继女的,自然不能和继母对着来——不然有得是亏吃。 但是今儿、这日子,姑娘又抽什么风。 然而既然嘉语示意,她就不得不跟过去看看。隔着窗纸,影影绰绰看得见几个人影,像是个男子的模样。 连翘吃了一惊——世子就在府中,怎么家里来了男客,却找王妃来?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王妃怒道:“那如何使得!” “王妃息怒。”那声音却有些尖细。连翘跟嘉语进过宫,登时就反应过来,是个寺人。 太后的人? 太后派人来见王妃不稀奇,往日里也有。不过通常是宫里的姑姑,也方便内宅行走。光就今儿,为了姑娘的笄礼,就来了七八个女官——怎么又特特地另派了寺人来?赶着今儿这个日子……也难怪姑娘多心。 就听得王妃涩声道:“这叫我如何与华阳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经常看到北朝男子打扮自己的妻子,给她们做衣服啦,淘首饰啦,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南朝人可以理解,吴地少年还有刺绣的传统(明朝),北朝一听就很直男…… 小周:所以我以后会给我娘子做衣服是吧是吧是吧? 三娘(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我郎君的审美很异于常人…… 真很难想象高洋给他老婆做衣服和首饰,然后他哥高澄觉得东西不错还抢他的……后面高湛高纬就不说了败家子,给老婆做珍珠裙把市面上的珍珠都买光了,这个是真千金买一笑。 所以没准小周应该还蛮喜欢给三娘做衣服首饰。 不知道为啥有点毛骨悚然^_^ 小周:作者君敢瞧不上我的审美!!! 作者君表示,小周你原型的后宫里那么多妹子,一个被记录美貌的都没有,你说你有个啥审美2333 第213章 眼底波澜 那寺人柔声道:“奴家也知道王妃为难。” “那你们还——” 寺人叹了口气:“王妃也要体谅太后的难处。” 王妃“呵”了一声。 连翘竟无从判断这声音里的意味。 屋里静了片刻,王妃的情绪大约是平缓了些,问:“那如今,太后要我怎么做?” 寺人微微一笑道:“太后也是为王妃着想,不想坏了公主的好事——也不惊动世子殿下,请李御史和九娘子来见一见……也就罢了。” 王妃斟酌了片刻,一时没有应声。她要这么做了——她当然知道她必须这么做,李家完了,三娘不能赔进去。好在只是订亲,也幸而这一年里事多,只来得及订亲。然而说到底,她并不相信李家有这样的胆子。 私通反贼,杀良冒功——李家能得什么好,元辰就是个小人,阿姐又不是不知道。 真真可笑来。要早一步让她知道这个消息,还能劝阻一二,不不不……王妃忽地记起大半个月前,嘉语来畅和堂恳求她的事。她说强迁降户,六镇必乱。她说六镇一乱,恐怕会调父亲北上收拾残局。 她说一旦父亲收拾了这个残局,下一步就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竟……一步一步到眼前来。王妃心里一阵惊涛骇浪。寺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如果不是始平王妃着实得宠,恐怕早撂了脸。 饶是如此,仍忍不住出声提醒道:“王妃?” “让我静静!”始平王妃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竟是不太客气。那寺人一惊,愣了愣,到底闭了嘴。 连翘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和擂鼓一样,扑通,扑通,扑通。 是什么事,让王妃觉得不好和姑娘交代?太后遣了这寺人来,就只为见一见李郎君和李九娘吗,见过之后呢? 她不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以她有限的见识,也实在想不出来这寺人要见李郎君做什么。但是姑娘定然是知道的,就像姑娘知道王妃出来必然有事一般,姑娘是知道的,姑娘让她来,是、是想要她阻止吗? 阻止……李郎君被带来见这个阉人? 她像是抓到了一线生机——也许只是一根稻草,但是无论如何,她抓到了,抓牢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狂跳的心,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谁?”王妃的喝声从屋里传来:“芳兰,外头是谁?” 连翘登时就不敢动了。猫在窗子下,半人高的花草——幸而还不到深秋,草木还没有枯尽。 “一只雀儿。”芳兰应道,“雀儿啄食呢。”余光定在地面的影子上,深红一角衣袂。这个蠢丫头。她并不清楚是三姑娘房里哪个蠢丫头,但是她并不觉得有必要声张。屋里除了王妃,还有外人呢。 让外人知道三姑娘偷听嫡母成什么话。这两年里,三姑娘给的好处不少,能睁只眼闭只眼,就睁只眼闭只眼罢。 一个丫头,能翻了天? 便只喝一声:“滚!” …… 嘉语不知道为什么连翘一去这么久,也不知道王妃何以去得匆匆,可能的推测大约是府里出了什么大的事故,须得王妃出面处理。然而笄礼已毕,便再有什么,也不急在一时,非王妃不可。 ——也没有什么事故会比笄礼上大服被毁、簪子被换更严重了。 这两年里,无论王妃私底下如何,面子上是很过得去的。这样的场合,王妃绝不会失礼。 因此越发忐忑。 这心神不宁的时候,姚佳怡到面前来,送的一对金丝扭穿珠耳坠,造型颇为别致。她如今已经梳了妇人发髻,想起去年早些时候,她和嘉言哄她海上方……颇为欢乐。 恐怕,已经是最后的欢乐时光。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嘉语忍不住往门口再看了一眼。 姚佳怡笑道:“一转眼,三娘都及笄了。” 嘉语失笑:姚佳怡才多大,话说得这样老气横秋。 “……从前小,那些胡闹的事儿,三娘不要记恨我。”姚佳怡举杯道,“今儿为三娘贺,这杯我先饮了。” 人生真是奇妙,嘉语看着笑吟吟饮酒的姚佳怡,忍不住想,从前她们可没有和解过,她到死都没有想过姚佳怡的下场——总不会太好:整个姚家都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况从前各有骄纵。 她能有这样的际遇,姚佳怡能有这样的转变,再转眼,看到嘉言在为她待客。她改变不了那么多,但是身边的这些人,但愿这些人,这一世,会好过从前。嘉语也举杯,一饮而尽,亮了杯底给姚佳怡看。 算是一笑泯恩仇。 都过去了。 “公主。”李九娘怯怯喊了一声,眼神仍然是躲闪的。 如果华阳公主问起十五娘、十六娘,或者母亲,她该怎样回答?这众目睽睽的,身边多是始平王府的亲友,总不好说母亲听信谣言,要给她没脸吧。做女儿的,如何能直言母亲的不是? 如果说李九娘从前还是温柔大方的性子,自姐姐死后,这个世界对于她,就没有多少温柔可言了。她要到这个时候,方才能够认识到,虽然姐姐只长了自己一岁,但是给她挡去多少风雨。 她的婚期就在二十天后,万事俱备。 好在嘉语看过来,面上微笑一如既往:“九娘子。”李九娘是李十二郎的妹子,却年长于她,她是喊姐姐也不好,喊妹妹也奇怪,所以只含混过去。 李九娘的性子比八娘还怯,在宫里时候,两姐妹形影不离,她当时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也比不得李十娘胆子大,性情果敢。不过是个无害的小娘子……嘉语当然不至于为难她。 笑一笑,说道:“来日九娘子大喜,我再上门相贺。” 明月与永泰、阳平两位公主相携而来。如今元祎炬封王出征,待明月再年长些,应该也能请个不低的爵位。她养在宫里,宫里如今孩子少,太后、太妃待她好,有两位公主的,就有她的,姐妹三个关系很不错。 元祎炬之前官位虽然不算高,却是个重要位置,如今又领军,倘若以后明月从宫里出阁,少不得能配到一个位高权重的高门子弟,前途不可限量。 嘉语看她气色好,神情里却有愁意,略一思索,低声问:“明月是想阿兄了吗?” 明月点点头。 嘉语倒是想安慰她说元祎炬定然无事,却说不出来。 刀枪无眼。 她从前的记忆里,朝廷对六镇用兵,是一路溃败,死了不少人,虽然以底层军汉居多,宗室将领也并非没有。不说别的,咸阳王如今,不就连个囫囵尸都找不回来吗——虽然他并不是死在战场上。 只按一按她的肩,说道:“吉人自有天相。” 明月瞪着黑白分明一双眼睛看住她,忽得滴溜溜一转,凑过来道:“三姐姐,我阿兄已经回来了。” 嘉语吃了一惊,元祎炬回京,怎么半点风声也没有? “昨晚,”明月又补充道,“阿兄昨晚回的京,昨晚进了宫。” 明月这几句话,大可以理解为元祎炬一回京,首先就进宫去看妹子——到底他们兄妹是相依为命,情分与别家不同。但是嘉语并不会这样以为——元祎炬、元明月兄妹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明月与她说这个,自然不会是因为他们兄妹情深。 而是……重点是,元祎炬进宫了。 要没个急事,元祎炬怎么会连夜进宫?不整理仪容、洗涤风尘么。进宫当然也不会是为了见妹子,而是见太后。难道北方的局势,已经不可收拾了?嘉语心思急转如电,然而这急切间,又哪里想得透。 阳平见明月与嘉语咬耳朵,忍不住酸道:“二十五娘就是和三姐姐好,见了三姐姐,连我们姐妹都撂下不理了。” 好天真的公主——风雨欲来,也只有深宫里不须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才能这样天真了罢,嘉语想道。正要随口取笑“二十九娘急什么,待二十九娘及笄了,二十五娘想必也有大把的私房话要与二十九娘说”,余光里却瞧见芳莲朝她走过来。 来了。 嘉语心里再一次响起这个声音。 连翘没有回来,反而来了这位。 嘉语都顾不得阳平,目不转睛盯住来人。芳莲躲不过去,不得不走近来,屈膝行礼:“公主、县主,小娘子……”大约自个儿也觉得人物众多,一笑,对李九娘说道:“王妃请李娘子过去……” 李九娘“啊”了一声,脱口问:“是母亲来接我了吗?”这是她时时刻刻悬在心上的事,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成了形。 ——她怕是母亲来揪她回去。 ——因为华阳公主谋算姐妹的传闻,母亲心有不喜,明发了话不许她们姐妹出门,十五娘十六娘不敢违抗,唯有她心里还念着她和始平王世子再三相救的好处,背着母亲溜了出来。 不然,王妃……始平王妃找她能有什么事? 芳莲却摇头:“这就不是婢子能知道的了,王妃在畅和堂等候——李娘子请随婢子来。” 李九娘应了声,跟着芳莲过去,眼看着就要走出主厅了,嘉语忽地叫了一声:“九娘子、九娘子!” 李九娘回头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嘉语急走几步跟过来,微笑道:“我陪你去罢——此处我是主人。” 芳莲吃了一惊,脱口道:“三姑娘!” 嘉语扬眉:“怎么,不方便?” 芳莲心道王妃吩咐了只带李九娘过去,这话却不便直说,正如嘉语说的“此处我是主人”,芳莲虽然是王妃的婢子,母婢同母,但是当真站到面前,要端长辈的架子就可笑了——一时踌躇道:“哪里就说到不方便了,只是这里还有这许多小娘子等着贺姑娘及笄呢,姑娘怎么好走开?” 李九娘也乖巧地附和道:“公主且忙……”她也怕嘉语和母亲撞个正着。 嘉语毫不在意地道:“有嫂子和阿言呢,今儿来的都是我的客人,既然来了,作为主人家,我怎么好不出迎?” 芳莲心里已经叫了一万句“姑奶奶”了,要在平日里,三姑娘跟来也就跟来,横竖三姑娘也不是个作妖的,可是今儿、这事儿……芳莲还在左右为难间,嘉语又催促道:“走吧,莫让母亲等久了。” 芳莲思来想去,竟是找不到借口拒绝,远远往人群里一扫,倒是指望世子妃或者六姑娘能出来打个圆场,世子妃显然是懒得多管闲事,明明看见了,却还走开去,六姑娘……六姑娘和姚娘子又腻上了。 芳莲也是无可奈何,拖也拖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带嘉语和李九娘过去——这为难的样子,让李九娘越发忐忑,想着真要是母亲来了,不给华阳公主好脸,且不说她,阿兄那头,还不知道如何为难。 此去畅和堂,也不过一刻钟有余,转眼就近了,远远能看见门口徘徊的陌生人,李九娘没有留意,嘉语心里却是越发得沉。要见九娘的是谁,这些又是什么人——李家人可不敢来始平王府撒野。 敢来始平王府如入无人之地的…… “三姑娘……”快到门口,芳莲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三姑娘也要进去吗?” “为什么不?”嘉语脸上已经全然没了笑意。 芳莲咬了咬唇。 王妃交代过的话,她总不能打折扣,便是得罪了三姑娘……往好里想,三姑娘再过几个月就要出阁了,出阁的姑娘,便手再长,也不好伸到继母房里来不是?三姑娘和王妃之间……并不是太难选。 “三姑娘留步!”芳莲道,“还请三姑娘,莫要为难奴婢。” 嘉语看住她:“怎么,我要和九娘子去见母亲,是为难你?” 芳莲一咬牙,道:“……是。” 李九娘也觉察出有异来,莫非是母亲不知道分寸,闹到王妃面前,王妃恐怕华阳受委屈,所以…… 也帮着芳莲劝说道:“公主——” 嘉语却盯住芳莲的眼睛,问:“果真是母亲要见九娘子?” 李九娘吃了一惊:三娘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芳莲就只能苦笑,要是下跪管用的话,恐怕这会儿她已经给三娘子跪下了。如今却只能重复:“三姑娘莫要为难婢子。” 嘉语脸绷得紧紧的:“九娘子是我的客人。” “九娘子是府中客人,婢子知晓。”芳莲也只能说到这一步:李九娘不仅仅是三姑娘你的客人,而是整个始平王府的客人,自然也是王妃的客人,王妃请李九娘过来——自然是万不得已。 李九娘还在一头雾水中,嘉语的脸色已经白了。她是一直都知道郑忱对李家的怨恨,想必李家……至少当家人心里是清楚的,若非早有准备,李司空北行也不会这样顺利。原以为难关已过,却不料—— “九娘子已经订亲了。”嘉语忽然道。 李九娘:…… 芳莲有瞬间的茫然——她只知道来的是天使,并不知道天使此行目的。李九娘已经订亲,与天使要见她什么相干? 总不成天使此来,竟是为了圣人…… 不由多看了李九娘几眼,九娘当然也是个美人,但是远远说不上绝色,又,她堂妹已经在宫里——芳莲虽然近日不曾进宫,也听说过李贵嫔得宠。总不成圣人有了妹妹还想姐姐吧。 且,三娘子又如何知道? 李九娘是羞红了脸,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 “既是母亲不许我进去,”嘉语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九娘子你记着,你已经订了亲,就是崔家的人了……”接下来的话,到底不便说得太明白——她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嘉语说到这里打住,李九娘不明所以,又迟迟等不到下文,只得仓促道:“我记着。” “李娘子……”芳莲再做了个“请”的姿态,李九娘回头看了嘉语一眼,嘉语果然站在那里,既不跟进,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眉目里多少有些忧色,让李九娘也越发不安起来,不安到脚步都发沉。 芳莲想的却是,王妃吩咐了不许惊动世子与三姑娘,世子也就罢了,他在外庭,自然不至于惊动。原想着不惊动三姑娘也难不到哪里去,这么多小娘子在贺她及笄呢,哪里就会注意到李九娘了。 谁知道……三姑娘这嗅觉,真真叫她服气。 既是已经惊动了,王妃要责怪下来,也是无可奈何——好歹没带进门,给留了半分脸面。芳莲这这样想着,两个人已经到了门口,芳兰打起帘子,通禀道:“王妃,婢子带李娘子来了。” 王妃目光过来,唤道:“李娘子。” 李九娘虽不便东张西望,也看得到母亲并不在屋中。屋里除了王妃,坐着的就只有对面的白面男子。论理,小娘子见外男是需要回避——即便是王妃与外男相见,也该以屏风或者帷幕隔开。 但是都没有。 李九娘虽然说不上聪慧,也是进过宫,这时候脑子里一转,多少明了来者身份。是宫里来人。莫不是十娘……不不不,便是十娘有事,也该遣人回家才对。 没有理由来这里。 更没有理由找自己。 宫里遣使,没个道理不找父亲,不找母亲,却来找她。 尤其她还在别人家里作客。 既然没有理由,那为什么……又来了呢?李九娘脑子里一团乱麻,却还能中规中矩行礼道:“王妃。” 始平王妃见她目色虽乱,举止却还能镇定,也不得不感慨一声到底大家风范。却指着寺人说道:“这位是天使。” “天使。”李九娘再次确认自己的推测。 那寺人却也和气,微笑道:“我此来,是为了带李娘子回府。” “回……府?”李九娘愕然,脱口两个字,停一停,方才问道,“敢问天使,我家中……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竟让宫里人来带她回府? 那寺人仍是和气地笑一笑:“娘子回府就知道了。” 等于没有说。 方才引路婢子一路犹疑,华阳面上忧色,这时候全都涌了上来,李九娘问:“敢问天使,我兄长何在?” ——今儿母亲不许她们姐妹来观礼,她能出门,是全托了兄长斡旋,李十二郎自然也是来了的,不过他在外庭,是由世子招待的男客。 “令兄自然是要一起回去的。”寺人毫不犹豫地回道。 他回答得文不对题,李九娘也不敢再问,迟疑片刻,目光转向王妃。 “已经等了很久了。”寺人也看了始平王妃一眼,始平王妃眼帘微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没有应话。 李九娘忍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收回来,经过始平王妃,始平王妃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心里越发没了底。 来人是天使,王妃已经证明,那是不会有错了——以王妃与太后的关系,也没个假天使能骗过王妃的,那为什么、为什么……王妃不说话呢? 无论发生了什么,好事坏事,王妃总该知道一二;她今儿是她始平王府的客人,如今要不明不白被带走,无论明示暗示,于情于理她都该透露一二;为什么却……一句话都不说呢? “王妃!”李九娘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发颤。 王妃低低地问:“李娘子,还有事么?” 不,不该是这样一个反应……不该是这样。李九娘心一横,说道:“方才,贵府婢子说王妃有请,华阳公主怕我人生地不熟,特意陪了我过来。” “哦。”王妃皱眉。 要没有外人,芳莲早跪下请罪了,但是这时候却有不宜,是以芳莲只简单解释道:“奴婢去寻李娘子的时候,被三姑娘瞧见了——三姑娘只当是王妃找她……”换句话说,就是被嘉语盯上了,躲不开。 王妃没有在说话——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嘉语难缠,她是知道的。但是芳莲也是办事不力,被盯上了?嘉语能盯她一时,还能盯她一世不成!她当然知道这是迁怒。然而眼下,她也只有迁怒了。 李九娘口中发干,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进门之前,公主与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转述给王妃听。” 嘉语并没有说转述云云,但是李九娘猜想,既然她说了这么句话,再三叮嘱叫她记着,当然不是叫她记在心里,而是要说出来——仓促间,也再想不起比假托转述更合适的方式了。 “时候不早了。”王妃却道,“三娘有什么话,我会去问她的。” 竟是……竟是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李九娘又惊又怕,急急说道:“公主说我已经订亲了,我如今是崔家的人——天使是要把我带回崔家吗?” 王妃:…… 让她说三娘什么好。要说她事先得了风声,她是决然不信的:连她都没有听说,三娘就算有些消息渠道,能比她快? 多半是靠猜的,这丫头是越发能耐了。 竟教李九娘说出这么句话来——也亏得李九娘信她,不然,没出阁的大家闺秀,哪里能这么没皮没脸得声称自个儿是谁谁谁家的人。 王妃与那寺人对看了一眼。寺人还真犹豫了片刻。依律,出嫁女确实不受连坐,这位小娘子,是带走也可,不带亦可,然而棘手的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正主儿——李十二郎迟迟没有出来。 如果不是王妃始终坐在这里,连对婢子的交代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几乎会以为是王妃通风报信——虽然实在也没有这个必要。继女亲还是太后亲,王妃应该是拎得清,更何况国法天规摆着呢。 要华阳过了门又两说。如今尚未过门,无论华阳还是王妃,都犯不上为了维护李家而得罪太后……不不不,就是得罪他,都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去了李郎君,还有崔郎君——公主还愁嫁吗。 却听王妃踌躇道:“既李娘子已经订亲……” “王妃!”寺人却打断她,“那也不是奴婢做得了主的——何况李御史……王妃不去催催吗?” 一个奴才,竟敢使唤起她来!王妃心里恚怒,喝道:“芳莲!” “婢子……在!”芳莲战战应声。 “去找芳梅回来!” 芳莲心里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回没叫她莫惊动这个莫惊动那个;又有些发虚,三姑娘还守在外头呢,她这一出门,三姑娘问起……还能怎么样,芳莲忍不住自嘲地想道,就凭自己,能骗得过三姑娘? 这马虎眼都打不过去啊——方才那一遭,自个儿透露了多少,三姑娘又猜出了多少,才引来李九娘这样石破天惊的一问。 然而芳莲也不敢拿这种问题问王妃——王妃口气里已经是大不耐烦,她可不敢试炼王妃的耐心。 且先出门罢! 抱着这样的心情,芳莲这门出得几乎是壮烈。三姑娘果然还站在那里,更准确地说,是移到了一棵树下,又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婢子,正给她遮阳打扇,两个人倒没有说话,三姑娘眼巴巴地盯着门。 顺势就盯到了自己。 芳莲苦笑:连绕都绕不过去,索性迎上去,屈膝道:“三姑娘。” 嘉语问:“李娘子还在里头吗?” “还在的。” 嘉语点了点头,又说道:“不敢为难芳莲姐姐——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芳莲:…… 她可是做好了准备被盘问被质问,甚至于被套话。却不想这样轻易就过了关。一时也是五味杂陈,一时是喜,一时又有些惊。至于惊的到底是什么,她却也没有功夫细想,急匆匆就去找芳梅了。 偌大的王府找人不容易。 今儿来客又多。不过芳莲也知道,芳梅是去请李御史的。王妃问的其实也是李御史,而不是芳梅。找李御史自然要往外庭去。外庭人也多,不过有世子在——无论如何,世子总该是知道的。 “李御史?”昭熙奇道,“方才还在这里,我叫阿古帮你去问问——母亲要见李御史么?” 芳莲含混应了,好在世子没有三姑娘难缠,也没有多问。 昭熙不知道王妃找李十二郎什么事,猜想多半是为了三娘。倒并没有往李家方向想。李家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李司空得胜归来是一件,李贵嫔得宠有孕是另一件——这件极是私密,他却是知道的。 芳莲只等了片刻,阿古回来,说的是:“李家来人,说家中有事,请李御史速速归家。李御史来不及与世子道别,只留了个小厮转告世子……” “是李家来人……不是芳梅姐姐吗?”芳莲问。 “芳、芳梅姐姐?”阿古茫然,肯定地道,“不是。” 昭熙见芳莲发急,问道:“母亲找李御史什么事,要紧吗?” 芳莲摇了摇头,说道:“既是如此,还烦请世子把李御史的小厮请过来,我好带回去给王妃回话。” 她这时候也觉察出蹊跷来,如果说李九娘是个小娘子,李家出事,宫里来人护送她回家还说得过去,那么李御史一个大男人,也须得宫里护送么?如今李御史已经回了家,天使还能怎样? 那寺人脸色发白:“……已经回去了?” “是。”李十二郎的小厮锦奴应道。 “回去多久了?” “有……一刻钟罢。” 寺人与王妃的目光在空中接触了一下,许是太热了,噼里啪啦竟似有火光四溅。王妃说道:“李娘子既是已经订了亲,不便再回李家,且留在我这里也是使得的——既然李御史已经归家,天使也可以回宫禀报太后了。” 那寺人踌躇道:“这……不好罢。” “李娘子在我这里,如果走丢了,天使大可以唯我是问——便这样回复太后罢。”王妃语气一冷——她不发威,就当她好欺负么。 王妃态度强硬,那寺人还真不敢用强,说到底这里是始平王的地盘。如今是世子没有出面,一旦始平王世子出来,再寻根究底,他连这点说话的余地都没了。便只撂下话道:“……那就全拜托王妃了。” 那寺人不敢强行带走李九娘,但是锦奴是不能留下的。 带着锦奴从王妃屋里出来,远远看见柏树下站了个大红曲裾的小娘子,风吹着金黄色的树叶在她的头顶哗啦啦的响,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大大小小金色的光斑,在她身上,脸上晃动,就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始平王府的小娘子……今儿及笄的华阳公主么?那寺人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她是听到了什么信儿还是—— 越走越近了,近得能看清楚这位久仰其名的华阳公主,素白一张面孔,眉目清淡。论理,该是衬不起这一身艳光四射的大服,不知怎的,却又压得住。 奇怪的小娘子…… 他也听过她许多奇奇怪怪的传闻…… 她不要为难他才好。王妃他不怕,她有分寸,反而是这种正当韶年的小娘子,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多少人斗得过老狐狸,却栽在这些小犊子身上——诚然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要折辱他一场却不难。 说到底他今儿来始平王府……这可不是桩好差事。那寺人心里颇有些担忧,走到嘉语跟前,到底还是行礼喊了一句:“公主。” 嘉语回了一礼:“天使替我问太后安。” 那寺人应道:“是。” 又说:“奴婢还须得回宫与太后回话,先走一步。” 嘉语侧身道:“天使请便。” 一应一答平平常常几句话,竟让他背心湿得透了,生怕华阳公主一个想不开,多嘴问“回什么话”,所以得到这句“请便”,如蒙大赦,急走几步。就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近来,说道:“三姑娘!” 那寺人记得这声音,是方才被派去请李九娘子的那个婢子,脚下一缓。 “芳莲姐姐。”华阳公主的声音。 “王妃请三姑娘进去。”芳莲道。 嘉语微微颔首,说:“芳莲姐姐带路。” 脚步声渐渐向着王妃屋里去了,那寺人这才回头看一眼,恍惚想道,待这位华阳公主见了王妃,知道……该是如何反应。 …… 李九娘局促地喊了一声:“王妃?” “李娘子已经不是李家的人,却还没有进崔家的门,我这里也是为难,不过,无论如何,今儿你是三娘的客人总没有错,”王妃淡淡地说道,“那就请三娘过来,让三娘安置你罢。” 李九娘面上更窘,却还能硬撑着应一声:“全凭王妃做主。” “做主?”王妃苦笑,“我能做什么主,这世道,主全让你们这些小娘子做完了。” 这句话其实是不太客气,李九娘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好在门外适时传来三娘子的声音:“母亲找我?” 王妃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你的人,我可是给你留下了。” 嘉语:…… 李九娘:…… 嘉语却不得不领这个情:“劳烦母亲了。” 王妃摆了摆手:“这倒没什么,只不过人交到你手里,你可看紧了,别日后太后问起……” “三娘理会得。”嘉语应道。 这母女俩一问一答,几乎就没把当事人看在眼里,李九娘懵了片刻,方才踌躇转向嘉语道:“三娘子……” 她这会儿连“公主”都忘了称,又用起旧时称呼。 嘉语上前拉住她道:“折腾了这半天,先回屋里去罢。” 自始至终,嘉语没有问王妃发生了什么事,王妃也没有解释天使的来意,就好像在这对说不上亲热的母女之间,这都是心照不宣,不需要多话的事情一般。 …… 李十二郎从始平王府出来的时候,觉得太阳白得晃眼。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纯粹的白——在那之后的数年,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开始,一直到深夜他闭上眼睛,凡目所及,都是红,鲜红。 ——血总是从足尖开始往上涌,盖过脚背,淹没脚踝,渐渐湿了小腿,再往上,膝盖,腰,脖子,胸口……他渐渐就呼吸不过来,每一口呼出,与吸入,都粘稠,粘稠到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华阳的这个婢子他认得——始平王世子大婚时候,他受了伤,那晚她曾给他送饮食——然而也要细看才认得出来,她描粗了眉,又梳了男子发髻,穿小厮的衣裳。 不知道怎么混进来。 当时李十二郎心里也闪过许多话本传奇的影子。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血气方刚,哪里又不憧憬郎情妾意,便月移花影,都疑是玉人来,何况真真儿,这丫头来传话也不是一回两回。 何况今儿是华阳及笄之日。 一时含笑问:“是公主遣你来么?” 连翘仓促点头,左顾右盼。她知道王妃定然会遣人来。这外庭认识她的人少,但是王妃身边几个芳是认得的。 “公主要见我?”李十二郎问。 他也看出这丫头眉目里的慌乱。虽则私相授受为人诟病,但是以如今他与华阳的关系,发乎情,止乎礼,两家也并不会过多拘束。 那丫头却又摇头。 李十二郎皱眉道:“那是——” 连翘低声道:“此处不便说话,郎君且随我来。” 李十二郎愣了片刻,虽然说华阳的婢子、华阳的贴身婢子,原是他不必防备,但是他素来谨慎,当时往锦奴看了一眼。 连翘立时就意识到了,对锦奴说道:“如有人问起,麻烦小哥与人说,李家来人,请郎君回府——郎君已经回去了。” 李十二郎面色一沉,如若这不是在始平王府,如若不是华阳的婢子,早就被他拿下了——哪里有婢子敢给主子做主的! 然而连翘殷殷地看着他,她目光里的诚恳让他犹豫了片刻,吩咐锦奴道:“照她说的做。” 锦奴心里也是意外。但是既然主子发了话,也只得应下,心里是满腹疑惑:这位小娘子什么来头,竟能让他主子这样言听计从? 连翘带着李十二郎,并没有走开多远,这毕竟是外庭,并非她熟悉的内宅,所以只走开几步,压低了声音道:“是天使要见郎君。” 李十二郎不同于昭熙——昭熙终究是外人,身为李家宗子,李十二郎很知道家族繁盛底下的危机四伏,所以连翘不过曝出“天使”两个字,心里已经隐隐不安。 如是太后或者圣人要见他,大可以登堂入室直接宣召,便是给始平王府面子,也该是昭熙出面,如何……却让这么个小丫头知道了。 “天使在王妃处,请王妃绕过世子与我家姑娘请郎君前去,王妃起初不肯,说的是“这叫我如何与三娘交代”……”这句话,连翘仿了王妃的口气。 李十二郎瞬间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这个小丫头能编造出来的。 要绕过世子,绕过华阳——这两个人,一个曾经救过他,一个是他的未婚妻。 王妃说“这叫我如何与三娘交代”——呼之欲出,李十二郎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异色,脚下却是一绊,几乎跌倒。 连翘险险扶住了他。她知道他听懂了——也许比她懂得更多。她说道:“如今王妃的婢子多半已经往这边来,如果厅里找不到世子,恐怕天使还会去别的地方,婢子有个主意,如果郎君不嫌弃——” 李十二郎摇头道:“那恐怕会连累公主。” 连翘心里又惊又暖。惊的是她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猜到她是要带他去内宅躲避,暖的是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替她们姑娘着想。却说道:“有王妃与世子在,便是天使,也不敢过分为难姑娘……” 李十二郎仍是摇头:“小娘子好意,我心领了。如今形势不明,我总须得出去看看。” 躲在内宅能得到多少消息。如果真是家中出事,无论是祖父还是宫里的十娘,要错过时机,那可是遗憾终身。 连翘又说道:“既是如此,还请郎君先换过衣裳……” 李十二郎也有些诧异,想不到华阳竟会如此周全,连他可能拒绝都做好了准备——果然是经过事的。看来形势当真十分不好。她竟能不离不弃,也不枉他费尽心思求娶,为她在母亲面前斡旋。 一时道:“替我谢过公主。” 连翘一番苦心,被当成了嘉语的意思——然而也是在情理之中,说到底,她是奉姑娘的命令去偷听王妃,也是打着姑娘的名义来见他,如何能叫他不误会?当时点头道:“婢子会的。” 带李十二郎到僻静处,换了衣裳。 李十二郎只觉得从肩到袖,无处不妥帖,心里奇道:这该是始平王世子的衣裳,如何竟合身至此?——始平王世子略高于他,又常年习武,肩部应该比他稍宽;料子却平常;唯针线精致得紧。始平王府的风气说不上节俭,难道始平王对儿子竟严苛至此?心里略疑惑,这时候却也来不及细想。 换了衣裳出来,又想起在内宅的九娘,脱口道:“九娘——” 连翘不敢应实,只含混道:“我们姑娘会尽力……” 李十二郎躬身行了个大礼,连翘侧身避开,李十二郎深吸了口气,大步往门外去,连翘愣愣看了片刻,忽紧跟几步,喊道:“李郎君!” 李十二郎回头。 “祝李郎君……有惊无险。”连翘说道。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她能想到祝福朴实到毫无花哨。她原本并不是这样的人——她讨嘉语欢心的时候也用过手腕,也用过心机。 然而有的时候,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只恨不得把一个心掏出来,血淋淋地捧在手中,要送人,还怕人嫌腥。 李十二郎并不知道这个俏丽的小丫头有这样重的心事,只微微笑道:“托你吉言。”转身出了始平王府。 连翘到这会儿才知道怕,怕到几乎脱力。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自作主张,姑娘没有吩咐过她做这些,连暗示都没有。她留在外庭这么久,姑娘定然等得急了。她方才找李郎君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认出她来…… 王妃的婢子这时候定然在满世界找李郎君,王妃会吩咐她避开世子,所以会很慢。 如果她能想法子拖她一拖,那就会更慢。 连翘竭尽全力拖住芳梅的时候,李十二郎终于看到了他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宜阳王叫元辰,之前(第二卷 开头)提过一次。 晋朝之前,家里出事,在室女和已经出嫁的妹子都连坐,更惨的是,夫家出事,妹子也要连坐,真是怎么搞怎么死。 魏晋交替的时候,高门联姻频繁,一家出事,好几家妹子受累,所以司马炎废了这条。后来已经出嫁的妹子不受娘家连坐。 但是九娘只是订亲,还没出阁,所以在两可之间。 第214章 灭门之祸 至少出动了五百人,是内卫,不是羽林卫; 怪不得天使会去见王妃,而不是始平王世子。 怪不得王妃说“叫我如何与三娘交代”——当然不好交代。 当然不能用羽林卫。谁知道始平王世子在羽林卫里有多少耳目,谁能保证,不经他点头,太后或者圣人的命令,羽林卫能够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如果要通过始平王世子——他怎么会不劝阻? 事关他最疼爱的妹子的夫家,他怎么会不劝阻? 没有人出来,连女眷都没有。拖出来都是尸体。他看到了他婶子,他叔叔,积年老仆,年幼的家生子。那些平日里与他亲近的,不亲近的,熟悉的,陌生的……人,这时候都变成了尸体。冰冷的尸体。 也许还没有完全冷透。 没有母亲,也没有看到妹妹,当然八娘已经过世很久了。但是还有、还有……他知道她们走不脱。 谁也走不脱。 鲜血流到街面上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就流不动了,凝固在那里,像一道撕裂的伤口——当然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一个幻觉。他的幻觉。他想起始平王世子的迎亲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空手赤拳,但是他还能够反抗。但是这时候他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到不动。 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李家完了。 可笑的是,他连原因都不知道,没有人公布罪名,也没有经过有司审判,当然那不重要,他迟早会知道的。迟早,或者是圣人,或者是太后,总会罗织出一个足够说服天下的罪名——在他的海捕文书上。 从天堂落到地狱,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之前,他还是天之骄子,天子宠臣,前途无量;他是监察御史,御史出街,太子以下,百官回避;他是贵嫔的兄长,公主的驸马,李家的希望。 那之后,这些都没有了,不会再有了。他就是头丧家犬。 天使是来杀他的。 不止他,应该还有九娘。 华阳像是并不知道来全部的龙去脉,知道之后,她会后悔放走了他吗?她会庇护他的妹妹吗?他不知道。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今他要做的、如今他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逃命。 所有人死了,他得活着。 他得活着! 人群挤挤往前看,有幸灾乐祸的,有扼腕叹息的,有嬉笑怒骂的,围观一个显赫了近百年家族的灭亡,就如同围观一座楼的坍塌,横梁怎样倒下来,琉璃瓦怎样碎裂,珠子和玉石怎样被瓦砾湮没。 李十二郎慢慢往后退,后退,慢慢退出人群,退到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眼睛里终于流出泪来,慢慢爬过面颊,烧得生疼。 他几乎想要跪下去,但是他没有。 “那不是李御史吗?”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李十二郎片刻都没有犹豫,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喝破他身份的人是谁,也没有去细想他的声音,他转身跑了起来——以他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 …… 从畅和堂回四宜居一路,嘉语都没有说话,李九娘也是。九娘虽然性情温顺,到底也是高门大族培育出来的仕女,心里并不是存不下事——虽然心里已经很乱了,每一步都还能走得纹丝不乱。 一直到进了四宜居,嘉语开口说:“坐。” 挺直的背脊方才有一丝丝松懈。眉目里的忧色慢慢放出来,语速也是慢的。这时候也唯有慢,方才能够说清楚。 她说:“公主知道为什么天使要带我和兄长回家么?” 嘉语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九娘低头想了片刻这句“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叮嘱自己? 从始平王妃话里推测,家里怕是出事了——如果李九娘是嘉言,不定就问嘉语借匹马闯回去了——然而李九娘是李九娘,西山遇伏已经教会了她不要逞强。大多数时候她都做不了什么,除了添乱。 又听嘉语说道:“令兄……” 李九娘猛地抬头来,心跳都慢了一拍。 “……令兄该是去打探消息了。”嘉语说。 消息冲击到李九娘脑子里空白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一时是喜,一时是感激:“是公主——” “是我这位婢子。”嘉语朝连翘的方向略点了点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她擅作主张……” 嘉语语气平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连翘赶紧跪下来请罪,李九娘亦起身求情道:“公主……” “起来。”嘉语道,“我又没说你做错了。”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也不知道连翘这一着走得对还是不对。如今形势无法判断,连翘听到的片言只语,王妃的口气,天使的态度,全部拼凑起来,最多只能说明李家情况不好,到底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她没有把握。 要是李十二郎能够力挽狂澜,李家转危为安,自然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九娘怎么安置,就是个头疼的问题。王妃摆明了甩手不管,崔家……余人不说,崔九郎她见过的,谢云然毁容时候,他的表现就很令人齿冷。 李九娘折身向连翘行大礼。连翘哪里敢受,忙忙退步避让。嘉语道:“九娘子是真心感激,连翘你就受了罢。” 连翘这才站定,受了李九娘一拜,又回了一拜。 嘉语隐隐觉得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然而让她落井下石,不不不,哪怕只是装作没看见,她也做不到。她并不是多么热心的人,只是人活生生站在这里,她插手了开始,要放手也来不及了。 说到底……李家兄妹并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 李九娘又问:“公主说不知道,那么……王妃知道吗?” 嘉语心平气和地道:“母亲既然没有解释,想是有自己的考量。恕我直言,即便如今外头发生了什么,也是九娘子无能为力——如果令兄出面都做不到的话。如今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等而已。” 李九娘微怔了片刻:“公主教训得是。” 始平王妃应该是知道的,但是既然始平王妃没有要说的意思,身为晚辈,三娘子也不可能逼她开口。 退一万步,即便家里确实出了大的变故,仓促之间,她所能做的,也极之有限。与李家联姻的高门显贵不少,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哥哥出面都好过自己。他能够许诺的,她不能;他方便奔走的,她不方便;他能够做主的,她做不了。 身为女子,接受父兄、夫君,甚至于日后儿孙的庇护,不必亲身上阵,与这个世界搏杀,风雨都被挡在门墙之外,风声雨声,不过是季节的点缀,听起来多么安逸——天塌下来,自有人顶着。 然而,真到天塌地陷的时候,才会知道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去顶,是多么焦虑和惶恐的一件事。 谁不想永享太平呢,如果可以的话;但是如果不可以,谁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哪怕是死,也死得明明白白——我努力过了,我回天无力。而不是等在这里,等着命运一步一步地逼近,束手无策。 嘉语吩咐薄荷上果盘酪饮。 连翘担忧地道:“笄礼虽然已经完成,但是还有许多贵人等在厅里,姑娘不出面……” 嘉语道:“有谢姐姐和阿言呢。”这话音方才落,外头就传来一声气笑:“阿姐你说的什么话,敢情我和嫂子欠你的,今儿是你的笄礼,你倒好,自个儿回了屋里躲懒,却叫我和嫂子在外头给你应酬!” 要是平常,嘉语倒不吝和她说笑一番,今儿连番的意外,她实在少了这份心思,懒懒只看了她一眼。 谢云然跟了进来,奇道:“李娘子也在?” 她消息比嘉言灵通,当时芳莲来厅里寻人,她瞧见了,再想到之前王妃的突然离座,就知道是出了事。 李九娘起身道:“世子妃,六娘子。” 嘉言觉察到氛围不对,自个儿就闭了嘴。 嘉语问:“外头散了?” “差不多散了。”谢云然道,“时候不早了,该归家的都归家了。今儿忙了整日,也没吃几口正经饭,我过来时候,叫人传了饭食过来——李娘子不嫌弃的话,与我们一道儿用一点,如何?” 李九娘这时候哪里有胃口,只是客随主便,不得不欠身应道:“谢世子妃。” 便不再言语。 嘉语这四宜居嘉言和谢云然都是常来的,不必嘉语开口,自有婢子摆坐具过来,薄荷又唤了人过来给两位主子净手,净面,婢子走路悉悉索索的声音,哗哗的水声,空气里逼仄得厉害。 嘉语问:“上回郑娘子送的樱桃酒可还有剩?” 茯苓应道:“还有一坛。” 嘉语道:“拿来佐饭罢了。” 嘉言嘀咕道:“人家都是酒佐饭,我阿姐偏反着来,以饭佐酒——怕酒没滋味么?” 嘉语懒得理她。 反正她这个妹子一天不刺她几句心里都过不去。她怕的是,王妃那里一时半会儿没有确切消息——虽然迟早是会传消息过来的,这干等,岂不难熬?她这里难熬只一分,李九娘那里难熬可是十分。 她知道这个等的滋味。 从前她落在皇帝手里是个等,落在元昭叙手里也是个等,后来落到周乐手里,她也是等过的。 等头顶的刀几时落下来。 然而—— 那时候她也没有想到,她会陪他十年之久。如今六镇用兵,想来他还是能够脱颖而出,大将军虽然未必再有机会,但是混个征西将军、破虏将军,该是轻而易举。一去年余,兵荒马乱,他未必还记得她。 世道乱,是他的机会。 是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是长见识、开眼界的机会,见识得多了,从前以为高不可攀的,美不可言的,爱不释手的,也就寻常了。 过眼的,皆是云烟。 嘉语从来不觉得一个人记另外一个人能记多久,也不认为自己值得谁惦记多久。她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容貌、气质与才艺,在洛阳高门诸多贵族女子中,她算得上是极寻常、极平庸的一个。 所以收到萧阮的礼物,她其实是吃惊的。 那大约是因为,人多少会有执念,对于自己没有得到的——像从前她对萧阮,像周乐对她;后来她还是忘了萧阮,想必周乐也会忘了她。人一生有这么久……有时候想想,真是太久了。 到如今,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打消萧阮的执念。 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些心事,茯苓已经指挥了婢子上了饭食,又斟了酒。嘉语和李九娘是心事重重,嘉言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冒犯到她阿姐,自觉选了闭嘴。就只剩了谢云然辛苦维持场面。 到掌灯,李九娘被谢云然劝了几杯酒,双颊生色,只是说不出话来。嘉语道:“九娘子醉了,薄荷你扶她下去歇着。” 薄荷应了一声,要上来扶人,却被李九娘推开,含糊不清嘟囔道:“我没醉……” “公主……” “公主,待王妃来了、待王妃……”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微不可闻,纤细的手指仍死死抓住食案一角,不肯离开的意思,眼皮却垂了下来。 灯光里美人薄醉,容色如玉。 “阿姐,”嘉言见了,越发心疑——原本李九娘在四宜居就够奇怪了,这口口声声还提到母亲——“出什么事了?” 谢云然也拿眼睛看住嘉语,她听到的风声比嘉言多,比嘉语少。 嘉语沉默了片刻,简洁地说道:“宫里来了人,要带走九娘子和李……李御史。” “带走?”嘉言脱口道,“带哪里去——进宫吗?” “我不知道,”嘉语说,“天使当时说是带他们回李家。” “这怎么可能!”嘉言叫了起来。 便是要带李九娘回家,也该是李家来人,哪里有宫里来人的道理。更何况李十二郎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人带?把人当傻子哄呢!嘉言都能想到的蹊跷,谢云然当然也能想到,问的却是:“宫里出事了?” 嘉语想一想,说道:“二十五娘说,南阳王昨儿晚上回了洛阳,连夜进了宫……” 谢云然手一抖,几乎握不住酒盏,却定定神,待半口酒吞咽入腹之后,方才说道:“但是李司空平乱……” “怕是出了岔子。”嘉语说。 她们俩心知肚明,嘉言是一头雾水,叫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姐你就不能说明白一点,打什么哑谜——” “姑娘。”外头传来半夏的声音。 嘉语道:“进来。” 半夏走进屋子里来,她穿的男装,扫一眼屋中几个,眼帘就垂了下去。 嘉语道:“无妨。” 这种消息,知道不过是迟早。也没有必要瞒住嘉言和谢云然。至于九娘……她已经醉了,未必能听到。 听到也好。 半夏点点头,说道:“李司空通敌冒功,斩立决。” 谢云然虽然也意外,好歹还有个心理准备,嘉言是完全傻了:通通通……通敌?开什么玩笑,李家如今,孙女为贵嫔,有圣宠,孙子尚公主,前途无量,犯得上通敌?通的谁? 嘉语面无表情,只点点头:“其余人呢?” 虽然嘉语这样镇定,半夏还是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李家已经被围了……奴婢、奴婢也是听看热闹的街坊说……” “说什么?” “一个不留。” 有那么一个瞬间,四宜居里鸦雀无声。连窗外草丛里的纺织娘,都停止了叫声,像是被这肃穆的氛围吓住了。 月亮投影在湖心里,荡漾。 嘉言见识过永巷门之闭,谢云然经历过毁容的打击,嘉语更在前世目睹过父兄姨母的死亡,江山破碎,姐妹沦为玩物,自己朝不保夕,但是听到“一个不留”四个字的时候,都有那么一刻,忘记了呼吸。 这是灭门呐。 就算是通敌叛国,十恶不赦,难道不该经三堂会审,大理寺判定,最后由皇帝亲自勾决?即便是通敌叛国,也从来是男子斩决,女子幼童流放,又哪里有这等阖门俱灭的惨事?显赫如赵郡李氏,赫赫扬扬近百年,改朝换代,屹立如山,一朝灭门,竟摧枯拉朽如大厦之倾。 几个小娘子都瞪大了眼睛,且惊且骇。 以嘉语为最。 从前并没有这一遭。从前一直到燕朝分崩离析,李家都仍然坚•挺。李家有位小娘子甚至还抢了崔家娘子的夫婿。是郑忱、是郑忱干的。她早该想到,李夫人的死,对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比她之前想的还更可怕,她只道是贬官,最多流放,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谁知是灭门。 不由自主往李九娘瞟了一眼,还好,果然是醉了,应该没有听到这话——虽然迟早会听到,迟早要面对。 但即便是嘉语,也忍不住心生怜悯,如果能迟一点知道,就……迟一点罢。 李家的灭门,如果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倒也罢了,等时间过去,再惨烈的血光,也会慢慢被冲淡。世祖时候,不就有过灭九族的国史案么。然而如今正天下多事,恐怕洛阳人心,从此惶惶。 嘉语轻出了一口气,吩咐道:“连翘,薄荷,扶李娘子下去歇着。” 连翘与薄荷对望一眼,双双上来,李九娘挣扎了一下,把座中几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都放轻了呼吸,生怕惊醒了她。然而到底四肢无力,也只能由两个婢子扶着,慢慢出了屋子。 到处挂了灯,光影参差,廊下无人,薄荷忍不住抱怨道:“好重!” “就你多话!”连翘骂了一句。 对连翘,薄荷是服气的,也不敢顶嘴,想了想,说道:“连翘姐姐,你说,咱们姑娘……会收留李娘子吗?” 连翘目色游移了片刻:“那是姑娘的事,想这么多做什么。” 薄荷:…… “先头姑娘嫌我不肯用脑子,如今倒好,连翘姐姐又嫌我想得多……” 连翘哼了一声:“也不想想,姑娘叫你想的什么事,你如今想的又什么事——” 薄荷:…… 横竖是她不在理。 “公、公主……”忽然居中人爆出的一句,把连翘和薄荷都吓傻了,连翘瞪了薄荷一眼,薄荷战战,轻喊了两声:“李娘子、李娘子?” 头仍然垂着,没有应声。 两个婢子这才松了口气,不敢再胡龇,老老实实扶了李九娘进客房歇下。 …… 脚步退了出去,渐渐就远了,一片漆黑,漆黑里李九娘睁开眼睛。 其实她应该能够昏过去的,正常反应不该是这样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偏没有。有时候清醒是一种极残忍的惩罚。 她为什么没有留在家里呢,这日。她应该留在家里,那就不必独自面对这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祖母,叔叔婶婶,不那么亲热的姐妹,环绕在身边的嬷嬷婢子……有这么多人,与她一起承受。 哪怕承受的是死亡,是……灭门。 李九娘轻轻巧巧地,想要跳过这两个字,但是没有能够成功,她睁大眼睛,眼眶里里还是渐渐蓄足了液体,沿着肌肤慢慢爬下去,留下长长的痕迹。也没有声音。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不是她的家。 华阳和始平王世子妃也是到方才才得到的消息,所以之前……之前的态度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那之前,她还是赵郡李氏的女儿,姓氏构成她的身价,家族还是她的依靠,也足以成为她的底气。 那只是之前。 她得活着。 一向循规蹈矩,温柔和顺的李九娘在听到阖族被灭的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就被这个念头攫住了。她得活着,无论如何,她得活着,她反反复复这样与自己说,与家人同死并不艰难,艰难的是活着。 无论哥哥是不是还活着,无论宫里的十娘是不是还活着,她都得活着。她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如果她死了,那么能出声的人,能喊冤的人,能为祖父奔走和平反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也许是彻底就没有了,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死去的名字。 所以她得活着。 虽然她微不足道。但是她知道那是构陷。 谁在构陷? 李家并非升斗小民,竟在一日之内,落得如此下场,非一手遮天的人物不能为:想这一日之间,人证物证如何齐全?案子可经大理寺?诏书可经台省?想必都无。何其草草!便是天子下诏,那也是乱命! 天子乱命……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李九娘默念了寇仇两个字,再眨了一下眼睛。难怪祖父平叛归来,对于朝廷封赏非但不喜,反而大有忧色。 蓄满了的液体又下去一轮。 华阳之前肯援手,多半还是看在哥哥的份上。如今阖门被灭,婚事什么的,再不必提。便她有心,始平王与王妃也是不允的——宫里那位想必也是不肯。 她从心里把嘉语划掉——她不是她可以依靠和指望的人。 崔家。她在始平王妃面前自认是崔家的人,不过是权宜之计。李家与崔家是老亲,更准确地说,洛阳高门,遍布姻亲,然而这急切间,不是人人都敢伸手,或者说,不是人人都肯伸手……譬如崔家。 始平王世子妃去年在崔家的遭遇,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过是心存侥幸。只要没有意外,兴许平平安安,男婚女嫁,到生了孩子……便是终身有靠——在事情发生之前,大部分人都会忍不住心存侥幸。 但是真真事到临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去碰这个壁,碰就是个死——华阳与始平王府纵不多插手,尚不至于送她去死,崔家就不一定了。 指望崔家不如指望外祖卢家。卢家人口单薄,如今是舅舅当家,舅舅与母亲打小就感情好,母亲还有心要把卢姐儿要了来做媳妇……虽然最终没有成。但是如果隐姓埋名,暂避一时,也许卢家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能避过这个风头,如果哥哥能保住性命,如果宫里的李十娘…… 夜渐渐深了,李九娘担足了一整天的心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把人都拽进了梦里,梦里她还在来始平王府的路上,车轮辘辘地响,隔着车帘的天光,屋宇的影子,母亲不会发现自己出门了吧,她忐忑地想。 …… 人一个一个退了出来,刀上染血,靴底沾血,唯有白绫仍然干干净净——能配以白绫了断的人,到底不多。 还有鸩酒。 “关门。”最后一个人出来,内卫统领吩咐道。 赵郡李氏的大门,可不是人人都配进的,他退几步,抬头看一眼李家门楣上的匾额,匾额上的朱字。他已经记不清楚说话人的表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总是容易被时间冲淡。他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满街就只剩下铿锵的靴子踏地的声音。 …… 淑景宫。 李贵嫔得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淑景宫的宫人出去都比别宫里的人脸上多几分光彩。特别是近日,谁都知道李司空平叛归来,大功于朝,贵嫔的哥哥李御史又即将迎娶华阳公主……那可是始平王的女儿。 吓,始平王也就罢了,谁不知道,太后对始平王妃,那叫一姐妹情深。能娶到始平王的女儿,飞黄腾达,就是指日可待——不过话说回来,赵郡李氏的俊彦,不必娶公主,前程也是看得到的。 不过这天,也不知怎的,淑景宫里有点不对头,虽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总让人有点惴惴的,走路都不敢下重了脚。 李十娘面无表情地斜靠在软榻上,珠圆玉润的手抚在腹部。她下午吐了一口血,王太医来过,下了药,如今已经没事了。是因为有这个孩子,太后才不得不暂时放过她。那也是天家孩子稀罕的缘故。 消息定然是封锁的,但是怎么……又传了进来呢?李贵嫔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还有时间。 待这孩子出世……那得看是她不肯放过她,还是她不肯放过她! 她咬着牙,几乎能听到牙齿之间咯咯得响,但是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今儿的淑景宫,比往日静了一些……罢了。 …… 德阳殿。 太后看着名单,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郑郎他疯了!她真该、她真该……真该当时就杀了他! 昨儿元祎炬连夜进宫密报,有理有据,人证物证俱全,她当时也是惊怒交加,私通贼寇,杀良冒功,那是欺君之罪,然而问罪是问罪——灭门是灭门。 郑郎他……怎么这么糊涂! 便是郑念儿那个贱婢从前在李家吃了些苦头,郑郎又疑心郑念儿为李家所杀,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找不出人来,如何能连累到李家满门!李家何等门第,这消息传出去,还不天下震惶! 如今这消息……想瞒也瞒不住。竟还知道调动内卫,是算到了昭熙那关过不去。如今、如今—— 太后揉了揉眉心,就听得琥珀禀报道:“圣人来了。”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 阿钦一日大过一日,总想着向权力伸手,他哪里知道,如今这个家不好当,一时东边起火,一时西边旱涝,才消停片刻,北边平了又乱,做娘的不给他把关,难道放手给他身边那些妖妖调调的东西? 然而到底不好说不见——这天大的篓子就摆在眼前呢,不与他说一声,他还不闹翻天。 太后道:“让他进来。” 皇帝进门,先给太后行了礼,待太后叫起,目光才有意无意往太后面前的名单扫了一眼,却说道:“皇儿刚刚听说云、朔、代三州复乱,南阳王昨儿晚上已经抵京,那依母后看,如今那边,派谁过去为好?” 竟是并不提李家灭门之事。 太后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担忧:她的皇儿不但学会了伸手要权,好像还有了技巧:“皇儿以为派谁去合适?” 皇帝看了一眼母亲眉目里的忧色,心里一喜,说到底母亲捅出这么个大篓子,对他却是有利的,一时微笑道:“要说领兵,当然是始平王最为合适,但是始平王如今镇在豫州,却不好擅离。” ——因是论朝事,自然称始平王,不称姨夫。 干脆利落就把始平王从人选里摘了出去。太后微微颔首,赞同道:“他动不得。” 皇帝受到鼓舞,越发信心高涨,说道:“往下数,朝中还能动的……母亲看左光禄大夫如何?”这里又绕过了昭熙。 “阿钊啊。”太后反应过来,噗嗤一笑。 皇帝“嗯”了一声:“母后莫笑,阿钊虽然没有带过兵,但是穆家世代将门,非寻常人家可比……” “我怎么会笑皇儿,”太后轻轻巧巧地说道,“我是笑阿钊,前儿有人上书参他……” 皇帝大吃一惊:“如何朕竟没有听说?” 太后道:“是我压下了,堂堂国舅,在外头为个婢子与人大打出手,说出去皇儿面子上不好看……都多大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太后一直在笑,那笑痕像是冻在她嘴边上,皇帝恨不得把它压平了,摁回去!然而并不能够。他只能默默看着,看着母亲的嘴一张一合,话已经是听不进去了,秋热上来,一阵一阵的背心里冒汗。 “……这些事,皇儿就不必操心了,天热,下去歇着吧。”太后款款走近来,温柔地,满含怜意地,替他擦去额上的汗,丝料冰凉,经过肌肤的触感。 皇帝像触了电一般连退了几步。 “……母后说得是。”他放弃了争辩,这几年的教训告诉他,争辩是没有用的,母亲有一万个法子让事情顺着她的心意走,“儿臣告退。” 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越来越糟糕。 他这时候想起于氏父子,反而念起他们的好来,当然于氏也是有野心的,他知道,但是和母亲相比呢? 所谓名正言顺,他是君,他们是臣,以于家的根底,也翻不了天。而母亲……一个孝字压死了他。他这时候明白为什么太武帝要定下那条不近人情的规矩了,子贵而母死,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偏偏就废除了呢。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得走在千步廊中,这几年的事,件件桩桩,桩桩件件……太阳是热的,他心里是凉的。 他知道他错过了些怎样的机会,让曾经站在他身边的的人怎样失望。每一次、每一次他的挫败,都把朝中上下往远离他的方向推一把。起初他伸手就能够到的,这时候,已经只能远远看着了。 近乎被流放的陆家…… 空有尊荣,权力上靠边站的穆家…… 年至耄耋被迫出征的老司空…… 外放的十六郎…… 还有更多……他不过知道个名字,或者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们曾经为他仗义执言,然后被母亲无情地镇压。母亲有的是手段,有的是法子,降级,免职,杖责,下狱,外放,甚至是流放。 “陛下……”小顺子的声音,“这是去凤仪殿的路……” 皇帝“哦”了一声。 凤仪殿是穆皇后所居,他这时候正恨穆钊不争气,哪里肯去;然而李贵嫔……虽然她未必就得了消息,然而他哪里有脸去!一时反倒站住了,宫里也不是没有别的去处,只是……去哪里躲得开母亲的阴影? 他当初……怎么就心软了呢。皇帝恨恨得站在那里,日头晒着他的脸。 ——他这时候倒又忘了,于氏虽不如太后名正言顺,当时给他的压力并不逊于太后,那权力,总归是到不了他手里。 “陛下……”小顺子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自有人把遮阳伞送过来,遮阳伞的阴影打在皇帝的脸上,把他原本清秀的面孔扯得有些阴森。 “去……聍音阁。” “是,陛下。”小顺子应了,回头吆喝道,“传、传舆!”素来小顺子最懂皇帝,有时候比皇帝自个儿还懂。 聍音阁是玉贵人所居。原本玉贵人名字里并没有这个玉字,只因为长得有那么几分像前头那位——其实小顺子不这么觉得,但是这并不妨碍皇帝这么觉得,就这么宠上了。要说这位小玉儿,可比前头那位谨慎多了。 谨慎到连李贵嫔都能与她好,那也是不容易的。 这转念间,聍音阁就在眼前了。 早有人通报,皇帝进门时候,已经乌压压跪倒一片,玉贵人迎了出来,中规中矩行礼道:“陛下。”一步不多走,一句话也不多问,目光里的慰帖与敬慕却是明明白白,一点一点都传达了出来。 这份功力,也是前头那位小玉儿多有不及,小顺子默默地想。他有时候反倒想念前头那位偶尔的恃宠而骄,那至少看上去还有点儿人气,不像眼前这位,或者说,不像如今宫里任何一位。 穆皇后目下无尘,李贵嫔是八面玲珑,这位玉贵人又滴水不漏。就不说其余小美人了,统共都没有一个是真真把圣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偏生圣人吃这一套。 冰镇的酒水,奶皮子,青的葡萄,红的柿子,玉贵人拣了些可有可无的话题说与皇帝听,无非前次赏的衣料做了衣裳,却懊恼天不下雨,总也没有穿的机会;宫里排了新的歌舞,问皇帝想不想看。 皇帝横竖也闷,招了歌姬舞姬来,好歹是个响动,又耳边玉贵人絮絮,声如碎玉,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要说起投壶,还是李贵嫔精妙……”话到这里,“啊”了一声捂住嘴。 皇帝看她一眼,李家灭门的事,总不成连她都知道了。 玉贵人却自打了一记嘴巴,气呼呼地道:“我是早知道陛下偏宠李家妹子,难得陛下来我这里,怎么就不留神又提到她……” 皇帝哑然失笑,这时候再想起李贵嫔,不免心生怜意。 要说李司空通敌,他是不信的。李家正当荣宠,就算李司空战场失利,说到底胜败兵家常事,朝廷问责归问责,看来李贵嫔的份上……便不看在她的份上,看在华阳的份上,也不至于锒铛下狱。 最多最多,也就是免职降爵,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至于为了这点风险,谎报战功。便得了这战功,于李家,能有多少好处? 李司空都这把年岁了。 无非是、无非就是——九哥糊涂! “李贵嫔怀着身子呢……”潘贵人怯怯道,抓着皇帝的袖子,像是生怕皇帝想起李贵嫔,就要拂袖而去。 这小心眼儿,却可怜可爱。皇帝捏了捏她的脸,玉贵人不过十五六岁,脸上还嘟嘟地全是肉,手感极好:“你说的,十娘怀着身子呢,怎么着,朕都该去看看她。” 玉贵人以袖遮面道:“就知道陛下……这歌舞怎么办?” 皇帝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让她们跳着呗,我去去就回来……” “陛下可莫要食言啊。”玉贵人叫道。 这一次,皇帝没有应声,人已经走远了。 “贵人!”婢子跪下来,给玉贵人剥葡萄吃,“就如贵人所说,好容易陛下来一趟,贵人何必把陛下往淑景宫里推?” 玉贵人笑了一声:“难得李家妹子求我一次……” “贵人就是心善。”那婢子恭维道。 玉贵人再笑了一声,心善?宫里能有什么心善,无非就是,李家获罪,李贵嫔还能蹦跶多久,她要是不蹦跶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总须得有个归处。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她承欢也有年余,却没有动静。 要李家妹子能一举得男……太武帝的规矩,先帝能废,皇帝未必不能复立。即便是先帝,对冯家也是看顾的……冯家不争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横竖李家是没人了,李贵嫔要再起来也不容易,为什么不结个善缘呢。退一万步说,李贵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也说什么都不对——就算眼下对,也总有一日会变成不对,所以,为什么不呢。 与其留了皇帝在这里心不在焉,她动辄得咎。 “叫歌舞……都停了吧。”玉贵人懒懒地道,“这大热天的,就别折腾人了。” …… 淑景宫。 皇帝来了总是要迎一迎的,皇帝看着跪在脚边的李十娘未施脂粉的脸,心里就是一沉。 这是……知道了。 没有什么消息是能瞒得住的,尤其对这些高门贵女来说,哪怕是在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没有提12郎的名字,不过熟悉这段历史的到这里应该能看出原型了吧,之前摘要里也提到杨花落尽,原型弘农杨氏,和三国杨修,隋朝杨素,唐朝杨贵妃(好吧画风突然就变了)一家子。 原型人物杨愔就是被灭了满门(当然情况是有不同) 第215章 几家悲喜 在门口不便多说。 皇帝扶起李十娘:“这大热天的,你又有身子,走出来做甚?” 李十娘只管应声,皇帝也难得温存,拥着她往里走,扶她上床歪着,李十娘目光左右一扫,众婢子会意,齐齐福身退了下去。 皇帝心里叹了口气。 他怕的就是这个,偏还是到眼前来。心里登时又烦躁起来,就好像哪里扎了一根毛刺,又是酸又是疼,吐又吐不出来的苦。不管怎样,总是她受了委屈,就是为了……也先安抚住再说。皇帝这样想。 李十娘头抵在他胸前,低低地说道:“三郎,我……我没有父亲了。” ——皇帝有过两个兄长,是于皇后所出,都没有能够活过周岁,所以皇帝虽然是独子,论字却是行三。 如果李十娘见面就与他哭诉,说祖父冤屈,阖家枉死,皇帝嘴上虽然抚慰,心里多半不喜,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毕竟这关系到他在权力上的无能为力——哪个当皇帝,不,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然而李十娘不,她哭的只是她没有父亲了。不不不,她失去的又何止是父亲,她的姐妹,她的兄弟、子侄,族中上下两百余口,几乎是赵郡李氏这个姓氏,都因此塌了大半,她失去的,几乎是她立身的根本。 然而她哭的只是她没有父亲了。 他也没有父亲了。 起初记得很清楚的一些东西,到底还是,慢慢模糊了,五岁之前,那个总牵着他的手,亲手为他调羹,总絮絮与他说话的那个人……那个影子。 后来无数次想起。或者是因为他留下来的暖意,或者是因为,之后与母亲不断的冲突中,他需要一个值得他全心信赖,全心怀念,而不怕被伤害和背叛的影像,他已经死了,他给了他天子的身份。 再没有人能给他更多。 他对自己说了无数次,那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的艰难,子贵母亡的风险,以及……之后嘘寒问暖的关心。乌鸦尚知反哺,身为人子,怎么可以怨恨自己的母亲?直到……他再无法说服自己。 譬如这个秋天的下午。 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如果父亲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庇护到他成年的时候。父亲必然能够扼制母亲…… 然而他没有父亲了,就和怀中的这个女子一样……皇帝轻轻环住她,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他心里生出同病相怜的悲戚。 他喃喃地说:“是朕的过失……” 李十娘猛地抬头来:“陛下也相信,臣妾的祖父——” 皇帝怜惜地抚她的面孔。李贵嫔素以妆容精致著称,一丝不苟的发髻,一丝不苟的眉,一丝不苟贴上花子,插上钗环,每次露面都无可挑剔。他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憔悴。 从来都神采飞扬的眉目,如今脸色发黄,眼圈是红的,脸像是泡过水,肿得可怜。 他摇头道:“朕自然不信……” 李十娘噙着眼泪笑了:“陛下不信就好……” “朕不信有什么用”几个字已经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出口实在伤心。历朝历代,有哪个做皇帝的,能有他窝囊,汉献帝吗,还是秦二世?这略分神的功夫,李十娘又道:“臣妾……有事想要求陛下。” 皇帝怔了怔。她是要求他日后为李家平反么。也是意想之中。如果他一进门她就求他平反,他定然会不满。但是这时候心已经软了。正要应下来。 却听李十娘道:“我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已经没有了,太后留着我,是因了我腹中这块肉。虽说是天家骨血,虽然陛下知我家冤屈,但是这孩子……还是不要背一个有罪之名的比较好。” 皇帝皱了皱眉:“朕的孩子,有什么罪?” “他的母亲有罪!”李十娘铿声道,“有罪的姓氏,便是他的原罪。如果陛下要留他在宫里,十娘就求陛下,将十娘抹去,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世——不要让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十娘曾经存在过。” 这是要托付后事吗! 皇帝抓住她的肩,喉头耸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果这腹中孩儿继位有望,自然、自然不能有一个有罪的外家,至少母亲是不会允许的,母亲不会允许他他日翻案——那意味着她的失败。 “如果这孩子……”十娘努力微笑,“如果侥幸这孩子是个公主,或者无须担当大任,那么十娘恳求陛下,将他出继给近亲宗室,那或许他们会看在陛下的份上,善待于他……十娘将于九泉之下,日夜为母后与陛下祈福,愿陛下安康,母后千岁……” “够了!”皇帝低喝一声。 十娘便不再说话,怔怔看住皇帝的面孔,眼泪渐渐充盈了眼眶。她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但是眼泪还是漫了出来。 皇帝提起袖子给她擦拭:“还没有到这一步……有朕呢。” 十娘便也喃喃道:“是啊,有陛下呢。” 这句却又让皇帝心里一刺,他几乎想要站起来逃走,但是李十娘拉住了他的袖子,她说:“陛下已然及冠,天下皆知,母后原是该把朝政还给陛下,但是母后没有。当然陛下亦不须急……” 天下人都知道,先帝只有皇帝一个儿子,太后也只有皇帝这一个儿子,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太后如今怎样把持朝政,擅权弄国,她都在一天一天老去,所以迟早有一日,她会把权力还给他。 她不得不把权力还给他。 这也是太后久不归政,却没有引起大规模反抗的原因。 这也是皇帝迟迟不能下决心强硬对抗太后的原因。 这时候被李十娘戳穿,皇帝心里未免羞愧。李十娘却继续道:“……除非陛下有了皇子。” 那就像是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皇帝的胸口。。 除非他有了皇子。 一旦他有了皇子……无论是李十娘如今腹中的这个,还是日后穆皇后,玉贵人,崔夫人,王美人……无论是哪一个,诞下皇子,那就意味着,他不再是皇位的唯一选择,太后大可以跳过他,选择皇孙继位。 那么,她可以把持朝政更久……一直到死。一个更小的孩子,定然比他听话,比他好操纵,就好像……高祖。 高祖五岁登基,祖母冯氏临朝,一直到……冯氏薨。 “显祖。”李十娘轻轻地说。显祖死于二十二岁。据传他醉心黄老浮屠,加之龙体欠安,十七岁退位为太上皇。关于他的死亡,宗室里有很多种说法,最广为流传的是,他杀了冯太后的面首。 冯太后并不是显祖的亲生母亲,皇帝想。他倒不意外十娘知道这些旧事,但是母后……母后总是他亲娘。 虎毒不食子。 但是如果只是废了皇位呢? 而更“有趣”的是,高祖对于冯太后的孝顺,远远超过了一般母子,更休说祖孙,冯太后身后,他为她守孝六年,对冯氏荣宠备至,两度以冯氏女为后,连他的父亲也都记在冯氏女名下,由冯氏女抚养成人。 这是要保冯氏三世荣宠——当然那并没有成为事实,他的父亲终结了它。 他会成为第二个显祖吗?连他的孩子都被母后夺走?他不知道。可悲的是,他甚至不能给自己以保证,保证说不,母后不会这么做的。他没有这个信心,母后可以为郑三灭了李家满门,谁能担保…… “十娘从前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十娘伏在他膝上,他看不到她的面孔,只能听到声音里的悲怆。她心里其实是怨恨的吧,虽然她口中说“愿陛下安康,母后千岁”,但是易地而处,谁能不恨? 恨才是人之常情。 “……十娘明知道这不是陛下想听的,这会让陛下疑心十娘别有所图,但是这些话,十娘不得不说。十娘是怕眼下不说,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她说,“陛下必须、必须拿到与母后说话的筹码。” “……十娘知道这难,也知道陛下对母后的孝心,然而陛下已经拖得太久了。十娘就不信,宗室、外戚,满朝权贵,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陛下火中取栗……十娘只恨自己身为女子。”她仰起面孔,笑容惨淡,“如若十娘不是身为女子,只需陛下一纸诏书,十娘便是单枪匹马,也敢到上将面前,为陛下取虎符而归!” 皇帝觉得自己手心里沁出汗来。 只需要一纸诏书……取虎符而归……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她知道、她知道……信陵君围魏救赵的典故吗?市井屠夫,尚且能为信陵君取三军权柄,他贵为天子,环视朝野,难道连一二热血都无? 如若他从宗室中取一可信之人,随军北上,待扫平云朔叛乱,归京途中,取诏书以收权柄,有二十万大军在手,母后便是不退……也得退了。 他想得兴奋,眉目却渐渐沉了下去。 须得沉住气,他还有时间,便李十娘当真诞下麟儿,母后总不至于抱个婴儿临朝,便是要废他,也须得再等上两三年……两三年的时光,足够了。 “十娘……”他轻抚她的面孔,温柔地,“十娘待朕的心,朕知道了。朕必然会、必然会庇护你们母子,不至于、不至于……” “愿我腹中孩儿,”李十娘抬头,注视他的眼睛,她说,“能为陛下……而战!” …… 昭熙得到消息,比嘉语还快一步——芳莲带走锦奴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虽然一时抽不出身,也吩咐了阿古出门打听。他要打听消息,自然比嘉语更方便——待听说李家灭门,眼前就是一黑。 一瞬间纷至沓来的想头,诸如李家为什么要通敌,当然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然而元祎炬与李家无冤无仇,去年羽林卫伏击李家,不过是场误会,以元祎炬的为人,也不至于如此秋后算账。 更不至于构陷…… 对的就是构陷,否则即便李司空在平叛一事上处置有不妥,以李家的树大根深,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李司空人老成精,如何会不知道厉害。想到构陷,昭熙心里慢慢浮起一个名字。 他心里清楚去年西山的伏击是郑忱所为,从事后的处置看,并非郑家的意思,而是郑忱自己的恩怨。 这可真真乱拳打死老师傅。要说老谋深算,步步为营,有李司空坐镇,李家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这已经不仅仅是快和狠的问题了——而是蠢!昭熙就不明白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郑忱不等别人来动手,先就把自个儿后路全断了个干净。去年秋都是侥幸过关,年余才过,竟变本加厉! 要知道,今儿李家灭了满门,李家姻亲、故旧、门生,便一时被压住,日后必然反弹。清算起来,太后有圣人顶着,子不言母过,而况太后一介女流,深居深宫,便有个不察也是可以原谅。 他呢?他不过是个佞幸!如今太后在位,固然不可一世,待日后……汉时邓通都不免穷困潦倒而死。何况太后还不是汉文帝。 当然那是郑忱、或者说郑家需要考虑的问题,昭熙懒得多想,如今他的问题是——如何与三娘说?李家灭门,即便李十二郎能侥幸走脱,这一时半会儿也翻不了盘,难不成让三娘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昭熙心里隐隐对王妃有些不满,即便郑三犯浑,太后犯傻,事涉三娘,王妃怎么能撒手不管? 三娘婚事这一波三折,原以为尘埃落定,不想—— 还是在三娘的笄礼上——分明是瞅准了他分••身无术。昭熙发了一阵子呆,觉得还是有必要亲自去与妹子分说。由他来说,总好过别有用心的人转述。 然而一进四宜居的门,昭熙就傻了:合着娘子妹子都在,这是什么情况? 嘉语的脸色不太好,但是嘉言和谢云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想来也是,朱门绣户,看来从来都是富贵气象,便有个斗气,也就是为着衣裳、珠钗,胭脂水粉,笑过闹过,明儿早上日头照常升起。 谁见过……不,这等惨事,是听都没听说过。 “哥哥。”还是嘉语先反应过来,毕竟四宜居是她的主场,吩咐道,“还不给世子看座!” 茯苓应了声,吩咐婢子取坐具来,又上酒水与酪浆,谢云然低声问:“可用过晚饭没?”昭熙没有胃口,胡乱点了头。 谢云然往门口四月看了一眼,四月知机退了下去——总要给世子备点东西垫垫肚子。 忙乱过去,昭熙方才开口道:“三娘……都知道了?” 嘉语“嗯”了一声,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还是稳的,稳得昭熙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三娘长大了。 三娘早就长大了。自信都……兴许自她从平城到洛阳,离了从前的家,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这几年下来,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她慌乱,但几乎每一次,都因宋王而起。其余,连眼下的李家灭门,她都能稳如泰山。昭熙五味杂陈地想,难不成真有命定的姻缘,三娘怎么都逃不掉? 这一念起,杂念丛生。 却听嘉言道:“阿姐救了九娘子……如今就在院子里,阿兄怎么看?” “九娘子么,”昭熙魂不守舍地应道,“不打紧,就只是个小娘子,没有人在意……只要不是——” 话至于此,猛地警醒:“不会李御史也——” 嘉语摇头道:“他不在这里。” 昭熙才要松口气,嘉语紧接着补充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昭熙:…… 这话里的意思,李十二郎还真是她放走的!他是不是该夸奖一下他妹子没干脆把人藏在闺房啊! 昭熙心里在暴动中。得亏四月回来,给他带了碗肉羹压惊。昭熙才用了两口,就听嘉语又说道:“九哥既然回京了,宜阳王叔想必也不会留在云朔——以哥哥看,接下来朝中会派谁北上?” 昭熙被呛了一下:听听,这是小娘子该问的话吗。 谢云然问:“会调父王吗?” 一句话把昭熙从臆想拉回到现实——他妹子担心老子,还分什么内宅外朝!登时冷静下来,细想了片刻,说道:“京中还真没有宿将可以委派。” “不过……”昭熙道,“从李司空之前的平乱来看,不须宿将也是可以的。如愿在武川,他手里有兵,十六郎在冀州,可以遏制他们南下,再然后,幽冀之兵也足以用……只需派一知兵之人——”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仅要知兵能统筹,还要有足够的威望,威望不足,则无法压服骄兵悍将,除此之外,朝廷的信任也是必不可少。 这三个条件,知兵,他能做到,穆家和陆家虽然一个久不带兵,一个声势大不如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要说到威望,穆家和陆家都世代将门,但是要说到朝廷的信任……那就非宗室不能。 不由自语道:“……没准还真是阿爷。” 云朔边镇,一乱不可再乱,再乱柔然就会趁虚而入——朝廷平了一次不成,二次不成,要三次也不成,威信尽失,恐怕天下震动,所以这一次,势必要以雷霆手段一举拿下,永绝后患。 嘉语与谢云然对望一眼,果然一步一步,到底还是免不了。 云朔不比南边,云朔世代为兵,一旦收服于麾下……还是那句话,太后不疑,皇帝如何能不疑? 昭熙也感受到屋中凝重的氛围,换了轻快的语气:“便是派了父王,又有什么可愁——父王什么时候打过败仗了。” 嘉语心道我就是愁我爹不败——然而败了也是愁的。不过这些顾虑就不必她来问了。有谢云然呢。谢云然比她会说话,也更合适与昭熙交流。在元昭熙这种做哥哥的人眼里,他妹子就该蹲家里混吃等死。 昭熙用完肉羹,心里踏实了许多。 又问嘉语打算怎么安置李九娘——怎么安置都是使得的,太后也好,郑三也罢,跑了李十二郎兴许还会惦记,少一个李九娘却妨碍不大。 嘉语轻描淡写地道:“……总须得先问过九娘子自个儿的意思。” …… 德阳殿里如今是一个敢喘大气的都没有,镇纸咚地砸在郑忱脸上,鲜血横流,太后恨得声音都嘶哑了:“竖子!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郑忱只是受着,鲜血横过他的眉峰,倒添出三分异样的妖艳来。他知道她舍不得他,而他却没有什么舍不得。 人死如灯灭,要什么葬身之地。 他无谓地笑了一下,甚至舔了舔唇边的血,鲜的,咸。他说:“死在太后手中,是忱固所愿也……” “想死?”太后怒气冲冲,一把抽出墙上的剑,直刺过去,“想死本宫成全你!” 郑忱仍是跪着,不躲不闪,剑到心口,直入三分。鲜血滴落在金砖上,顷刻就只剩了一抹胭脂。 要再进一分、再进一分……到底下不去手,太后目中流下泪来,真的,杀了他,对皇帝也好,对天下也好,都是个交代。然而这时候想起,全是他的好……他当然是好的,再没有人比他更好。 她握着剑,身子直抖,抖得像是整个人都挂在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已经是万劫不复了,已经是了! 手腕一软,长剑啷当落地。 郑忱抱住她,柔声道:“莫哭了,再哭,妆就花了……” …… 如果郑忱在眼前,郑隆觉得自己能一脚踹死他! 不,活剐了他! 这小子是自己找死,还要拉全族垫背!早看出这个下流胚子,不堪大任,当初他来洛阳,没当时就掐死他真是失算! “郎君!”郑夫人担心地喊了一声。 郑隆如梦初醒,微叹息道:“李家出事了……这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谁在背后使劲。偏郑忱发达之后,族中子弟攀附上去的不知道有多少。如今就是要切割也切割不开。什么,你说把他逐出郑家——上头太后还看着呢。等太后……那也迟了。 寻思来,总还是念儿恨着李家。 郑隆搓膝苦笑,真的,他从前怎么就不知道他这个妹子这么大气性。也亏得郑三由着她。也是奇了,以郑三如今的荣宠,什么样美貌的女子没见识过,念儿固然难得,年过三十,渐渐也该色衰了罢。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郑念儿,自郑忱把她索了去之后。以他与郑念儿的关系,他也没这么厚脸皮上门求见。 郑隆是不在乎什么人伦廉耻的。 他年少时候与堂姐私通,被父亲逮住,整半年下不了床;堂姐也被火速发嫁,连嫁去什么地方,许了个什么人家都没让他知道。之后就是严防死守,不许进内宅。一直到娶了妻,他爹撒手归西,方才再肆意起来。 他生得漂亮,十年二十年前说得上风流俊俏,如今年纪虽然上去了,也不难看,反而平添了风度。 他身居高位,也不拿架子,又擅言擅笑,温存小意,很能得女子欢心,又有一桩好处,人在眼前,怎么怜香惜玉都不过分,人不在眼前,倒也不存什么念想——郑念儿这样的绝色,说撒手就撒手。 这一点让郑夫人多年来又爱又恨。她带过来的婢子,是哪个都留不住,虽则郑隆并不理家,大面儿上也总敬着她,但是这满屋子莺莺燕燕……郑夫人有郑夫人的亏心,她膝下就只有郑笑薇一个女儿,并无子嗣。 然而郑隆也并不因此亏了她——横竖她不生,有的是姬妾给他生。 “李家?”郑夫人惊呼。李家的门第,她是知道的。 郑隆短促地应了一声。 太平盛世,自然该留在京城里,与达官贵人酬唱诗文,附庸风雅,好借风上青云,但是眼见得北边乱势压不住了,燕朝这百年国运就要到头也未可知——这几百年来,说没就没的王朝可不少。 乱世里,文人风度不要也罢,免得改换门庭还须顾及颜面。这时候倒懊悔把长女许了宗室,自个儿也没得多大好处。 因与夫人商议道:“南阳王既已回京,云朔那头还是须得人过去。如今朝里乱,我抽身北上……也不失为一个退步。” “……四娘、五娘的亲事不急,要没有好的,就都等我回来再说。阿薇你多看着点,要势头有个不对……”郑隆语意含混地交代道,“就接回家里来。” 郑夫人急眉赤眼道:“女婿可是宗亲……” “宗亲?”郑隆不屑地哼了一声。清河王不是宗亲?咸阳王不是宗亲?广怀王有什么不一样?要不是太后上位之后,连着重用那些庸人,他被边缘化,他哪里舍得把这个女儿许给广怀王的孙子。 在夫人面前却不好说这些,只推心置腹道:“……世道要乱,首当其冲的不就是宗亲,阿薇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要为她打算。”脸面什么的,从来不及富贵重要。女婿算什么,女儿才是亲生的。 何况以阿薇的美貌,再嫁几次,都是不愁的。 郑夫人眼泪汪汪地叹了口气,她这个郎君,便纵有千般不好,总还是把她的女儿放在心上。 …… 李九娘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看着头顶的云锦,过了整整一刻钟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绣阁。 是始平王府,华阳公主的屋里。信息到这时候才涌上来。血都流进眼睛里,又酸又痒,也不敢去揉,揉了就该肿了,肿了眼睛……虽然人人都知道她如今处境,她就是再怎么撑,也撑不出个无事人来。 自有人过来服侍梳洗,衣物合身,颜色却素,首饰也都是素银,足见用心。 又有早餐送过来。 用过早餐,李九娘略歇了片刻,便与婢子说:“我想求见公主,姐姐方便为我通报么?” 那婢子应道:“娘子客气——公主说了,娘子什么时候想见她,都是方便的。” “劳烦姐姐领路。”李九娘道。 嘉语果然在等着,目光掠过李九娘的脸面,虽然是上了妆,仍然遮掩不住的憔悴。只是憔悴,倒不见惊惶。想来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才是高门女子该有的风度。相形之下,她从前……还不如她。 侍婢为李九娘取来坐具,李九娘却退几步,先对嘉语行了大礼。 嘉语不吭声,也不避让,如果没有她昨日的阻止,她这会儿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是她该得的。 待李九娘坐下,方才问道:“九娘子知道了?” 李九娘点了点头:“公主救命之恩,九娘如今无以为报,日后……如有日后,定然会报答公主。” 嘉语沉默了片刻。这些报答不报答的话,她是不信的,兴许这时候是真,但是真到那个时候,也许会力有不逮,也许会时间不对,也许会有别的难处——总之大多数时候,对于人性不能有太多指望。 便只问:“九娘子如今有什么打算?” 李九娘道:“不敢有瞒公主,虽然昨儿借了崔家的名义,然而九娘并不认为崔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九娘。” 嘉语“嗯”了一声。没有被恐惧和绝望击倒,还能够分析形势。从前倒看不出来——不过人都是逼出来的,从前毋需如此死里求生,也就乐得做个人畜无害的大家闺秀。 她从前……不也是如此吗? “九娘想求公主送九娘去卢家。”李九娘道,“中书卢侍郎是我舅父。” 嘉语寻思了片刻,说道:“并非我信不过令舅,只是……如今京里风声鹤唳,我这里有几句话,九娘要不要听听?” 李九娘应声道:“愿闻其详!” 她原本对于华阳肯帮她到哪一步全无信心。说到底他们之间的牵连只是她哥哥那个未完成的婚约——如是已经完成又不一样。特别华阳开口问她有什么打算,更是心里凉了半截。到这会儿,恰如峰回路转。 心里不由想道,不枉哥哥看重她。 嘉语道:“如今外头传什么话的都有,令兄又生死未卜。宫里即便不在意九娘,恐怕也都想从九娘身上找到令兄的下落。如今又都知道九娘在我这里,我出门……少不得被人盯上。” 被人盯上倒不可怕,除非想造反,不然京里哪方势力也不敢对她用强。但如果一路尾随到卢家,卢家未必肯接这个麻烦。 李九娘心里一凉。 嘉语继续道:“虽说是一动不如一静,但是九娘在我这里,却防不住宫里来人,我也不可能时时都在——九娘可记得我在西山下的庄子?” 九娘“啊”了一声,她如何不记得,她姐姐就死在那里。 “只是恐怕要委屈九娘了……”嘉语道,“我不便送九娘上卢家,府里婢子下人却是要出城采买。如果九娘不怕腌臜……便坐了那车去。等风头过去,我再求哥哥与卢侍郎通个气,请卢家上门来接。” 李家遭厄,李九娘的身份一落千丈,要嘉语亲自护送上门还有几分脸面,如果坐了下人的车子进卢家…… 便卢侍郎肯庇护这个外甥女,哪个富贵人家的下人不长了一双势利眼? 那日子哪里是人能过的。 如果卢家来接,那又不一样——起码有庇护她的诚意。也免了碰壁的可能。 再者,藏在城外的庄子上,万一城中有变,要跑路也方便。 李九娘道:“但是王妃将我交给公主,万一王妃问公主要人……” 这当口还能想到她的难处,也是难得仁厚。嘉语道:“母亲自不会问我要人……我这里要找一个与九娘子身形仿佛的婢子出来,却是不难,九娘在我这里,自然是深居简出,不容易被发现真假。” “那万一——” “万一宫里要人,再发现九娘已经人去楼空不迟。” 李九娘:…… “公主想得周全。”李九娘也不得不服气。 嘉语只是微笑,想道,任凭是谁,有过我这样的经历,自然比寻常人想得多一点。又交代道:“我叫婢子给九娘收拾衣物,那庄子九娘也见过的,周遭不过些农人……” …… 嘉颖得到消息已经是五六天之后了。 郑忱与她成亲之后,并未住回大宅。横竖郑忱自个儿有的是宅院,哪一样都不逊于郑宅。且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小姑,除了两个主子,其余都是奴婢下人,家里清净得——大约只有公主开府可比了。 但要说日子过得滋润……嘉颖就只能苦笑了。 新婚之夜,郑忱就被内侍请走了,到三日之后的归宁方才回来。这三日嘉颖如何度日如年就不说了,从前初到洛阳,始平王府还贴心安排了侍婢指引,郑宅有什么,有几十个下人等着她分派。 这是她的家,她是这家的主母——除她之外,再无他人。 别说嘉颖,就是高门世家精心培育出来的小娘子初来乍到,没人指点也少不得手忙脚乱。也得亏始平王妃没有亏待她,临出阁还分派了嬷嬷给她恶补了管家的常识,又陪嫁了几户人,才不至于彻底的孤立无援。 饶是如此,也被一件一件紧上来的人和事逼得极是狼狈。 郑忱一直到归宁那天早上才被放回来,嘉颖都做好了独身归宁,自找说辞的准备,这会儿见到郑忱,简直如绝处逢生,眼泪都下来了。郑忱倒是温柔的,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说道:“我们回门罢。” 元昭叙在洛阳没有置家,所谓归宁,自然是归始平王府。 在始平王府,王妃与袁氏面前,郑忱都给足了颜面——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真真难得的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嘉颖心里的欢喜,就仿佛一夜春风过,花开满了草原,想着从此之后,情投意合,再没有什么不如意。 就连袁氏私下里问她,姑爷待她可好,都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声:“自然是好的。” 这话说得太早——而她知道得太迟。 郑忱极少在家,起初嘉颖以为是天子看重,那也是值得欢喜,但是渐渐就觉察出不对来:他即便是归家,也是一个人书房独宿。 嘉颖年纪不小,也到了知人事的时候了,虽然上头没有母亲,姐姐、嫂子却是有的,何况还有王妃陪嫁来积年的嬷嬷,岂有不劝的,这小夫妻成日不在一处也就罢了,没有个新婚燕尔就独宿空房的道理。嘉颖虽不是绝色,也自有动人之处,又正水灵的时候,哪有男人不贪这口鲜的。 有劝说:“既是姑爷怕羞,少不得姑娘要主动些……” 嘉颖真是一口血:这郑三看起来像是怕羞的人么? 也有语带忧虑的:“姑娘不要与姑爷置气!如今不抓紧,等过了这劲儿,没个一男半女傍身,外头那些妖妖调调的,一个一个往屋里抬,到时候懊悔也来不及了——姑娘又没个可靠的娘家。” 诚是金玉良言。 始平王府可靠不可恃。伯父不是父亲,王妃就更隔了。哥哥……哥哥还指望她这桩婚姻能给他带来好处呢,她能指望他?她可不是能做白日梦的人。所以虽然是羞怯,也还是寻了机会,摸到书房里去。 夏末的晚上,秋虫已经开始发声,月光亮到了极致。 郑忱歪在床上听曲儿,小厮说夫人来了,拢了衣襟,说道:“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见!” 嘉颖在外头听得真真儿的,眼泪就下来了。 哭有很多种,有人哭只掉泪,没有声息;有人哭起来干打雷不下雨,扰人可恨;嘉颖的哭,是最最讨巧的那种,嘤嘤如碎玉,不轻不重,总在那里,恼人是恼人,然而细想来,到底可怜。 她是当家的主母,又哪个敢来拽她下去。 郑忱原就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种,哪里扛得住这哭,过了一刻钟,无可奈何吩咐道:“请夫人进来!” 请了人进来,却是一呆——原本以他见多识广,她这身装扮也不算新奇,要在欢场里,少不得细细玩味,但是换到自己妻子身上,那又不一样,眼睛落到哪里,都不是太合适。 解了外衣给嘉颖披上,又挥手散了一帮子看热闹的歌姬舞姬,方才拉嘉颖坐下。 嘉颖眼圈还红着,这是货真价实地红。 郑忱又叫了婢子进来,亲手打水给她擦脸。嘉颖拉住他的手,一双妙目泪盈盈盯住他,空气里噼里啪啦全是火。郑忱却叹了口气,自个儿猛擦了一把脸,颇有些狼狈情状。却说道:“……娘子不必这样。” 嘉颖抽抽搭搭哭道:“那郎君还想我怎样!”那些荤话,到底说不出口。 起先郑忱目光闪烁,到后来也知道躲不开了,索性就直愣愣看了一回,忽噗嗤一下笑了。 嘉颖红了脸。 郑忱搂过她。光洁的肌肤裸露在月光里,一点点贪凉。他的手却是热的,热得肌肤上浮起一层细细的疙瘩。嘉颖脸上热得厉害,虽然是早有准备,但是说到底,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哪里经得住这人的手段。 郑忱摩挲她的肩,唇边含笑,凑过来,温软的气息拂过她耳后,说的却是:“娘子信不信,我今儿敢和娘子亲热,明儿太后就能杀了娘子。” 嘉颖足足愣了有一刻钟,方才把这句话听清楚:他今儿敢和她亲热,明儿太后就能杀了她! 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虽然空气这么热,虽然她神思不属,但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他的意思。 她像是瞬间掉进了冰窟里。 作者有话要说: 邓通是汉文帝的男宠,汉文帝宠爱他胜过太子,后来景帝即位就完蛋了……汉文帝给他开了印钞(铜矿)的权柄,也阻止不了他穷困潦倒而死。 所以说,不要得罪储君呀…… 和珅就吃了这个亏…… 郑隆是郑笑薇她爹,之前有出现过,但是没有提名字。 第216章 情义几何 嘉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连着陪嫁嬷嬷一迭声的惊呼:“姑娘这是怎么了?姑爷他——”都恍若未闻。 她嫁了怎样一个人?要说容色,容色无双;要说门第,门第清贵;要说前程……年纪轻轻,如此身居高位的,在洛阳找不到第二个,便是她堂兄、始平王世子,说到权势,也颇有不如。 她真是猪油蒙了心,这样一个好夫婿,难不成洛阳人都瞎了眼睛,放他单身至今?便小娘子瞎了眼睛,洛阳的丈母娘们还没瞎呢。 却原来……原来如此。 王妃是劝过她的。谢氏、三娘、六娘也都劝过。为什么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呢?说得更明白一点,直接告诉她,他是太后的禁脔,他是太后的面首,他……不是她能染指的! 她不知道当时的自己能不能听进去,袁氏喜气洋洋的脸还在眼前,如今该怎样了,如今该幸灾乐祸吗? 全洛阳都知道吧。 全洛阳都在背后笑话她吧。穿金戴银怎样,前呼后拥怎样,不过就是个笑话。怪不得新婚之夜连夜进宫,怪不得不住大宅,怪不得处处迁就,那些表面功夫、那些颜面,要来有什么用! 偏这一切,还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苦心经营,利用所有她能利用的,却得了这么个结果! 之后的许多时日,嘉颖都浑浑噩噩,一直到袁氏上门,丢出来,却是这么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李家没了。 心里方才好过一点。 即便如伯父、伯母这样千挑万选,华阳这样的天之骄女,也会碰上这样的意外——驸马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岂不比她难看?她比她幸运的也不过就是,尚未成礼。真真好运气呢。 “那三娘……”嘉颖问,“三娘如今还好么?” “三娘倒好,”袁氏咂嘴说,“还收留了李家九娘子,也不怕宫里震怒。” 嘉颖笑道:“有王妃呢。嫂子还头一次上门,容我好生招待。” …… 与嘉颖的淡定相比,随遇安简直想哭给郑三看:“侍中雷霆手段,连我都被瞒过了。” “兵贵神速。”郑忱说。 随遇安:…… 以他的处变不惊,也有片刻的无力——不是他无能,实在主子太任性:“侍中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太后已经应了我,让宋王出兵。”郑忱笑吟吟道,“先生稍安,天塌不下来!” 随遇安:…… 他怎么觉得天已经塌了呢?李家灭门,就是被推倒的第一张牌,接下来倒下的……会是谁? 郑忱到底想做什么!他原本是萧阮的人,在郑忱身边久了,倒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这人不擅实务,几乎将政事尽数委托与他,这样的信任,他从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也是绝无仅有。 然而—— 然而他这样胡闹下去,迟早玩完。完蛋的还不止是他。 “如果有这一日……”郑忱低低地道,“如果有一日,我身死人手,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先生——相信以先生之能,定然能为我完成心愿。” 这时候太阳就要下去了,秋风渐起,一日凉过一日,天色碧青如水。 有雁南行。 …… 宜书阁。 明月进宫以来,元祎炬还是头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来看她——从前他是直阁将军,之后是羽林卫统领,假公济私都很方便。但是这次北上出征,却隔了三月有余。兄妹重逢,明月道:“哥哥瘦了。” 元祎炬笑一笑:“阿月自个儿瘦了一圈才是真的。” 明月抽条,才多久不见,又往上蹿了一截子,依稀竟有了少女的曲线。想起从前又瘦又黑的模样——简直像梦一般。这时候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只管盯住兄长,说道:“……哥哥为什么不安?” 元祎炬强笑道:“我哪里有不安?” 明月也不急,慢斯条理说道:“哥哥与我相依为命,不想出了趟远门,回来就生分了。” 元祎炬:…… “这话从何说起。” “哥哥回京都有几日了,”明月道,“要说见圣人须得沐浴更衣,明月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听说,哥哥已经见过太后了。” 元祎炬心里一沉。 “原来明月知道了……倒不是哥哥想瞒你,只是哥哥打了败仗……” “胜败兵家常事。”明月小脸绷得紧紧的,晕着光,“想必圣人与太后,并不至于因此就降罪于哥哥。” 元祎炬词穷。原想着毕竟宫里不比外头,太后也不会允许外头乱七八糟的谣言传到几位公主耳朵里去。但是他这个妹子……元祎修微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说道:“并非哥哥有意瞒你……” 明月哼了一声:“哥哥不妨直说。” 元祎炬实在对付不了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子,斟酌片刻,说道:“我到云州,才知道李司空哪里是招降,他是贿贼……简直丧权辱国!”他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又亲身经历,并不觉得自己据实上报朝廷,申诉冤屈,有哪里不对。 但是这雷霆一击……即便是李司空欺上瞒下,出卖朝廷讨好叛军也绝不至于灭门。 有人在借题发挥。他和昭熙一样,第一时间想起去年秋李家兄妹在西山的遇袭,那次他几乎被冤死。这一次又……如今有太后压着,万马齐喑,到反弹起来,他固不免其罪,恐怕连明月也…… 李家尚有门可灭,他家可是已经被灭过一次了,想到这里,元祎炬何止是不安。 明月眨了眨眼睛:“李司空……圣人降罪了吗?” 元祎炬点点头,忽问:“阿月在宫里,太后与圣人有什么打算?” 明月没有回答,小脸却皱了起来:“李司空……是不是三姐姐许的那家阿翁?” 元祎炬:…… 她又知道了。 胡乱应了一声。 “李司空出事,十三兄有没有来找哥哥问话?”明月紧接着就问。 元祎炬再点了点头。他那日出宫……更准确地说,是尚未出宫,就被昭熙堵住了。他不太自然地摸了摸眼角——这里挨了一下。起初他不服气,待听到李家……他觉得这一下也不算太冤了。 昭熙气得脸色都变了。 他也知道华阳这门婚事,难得始平王府从上到下都满意,李御史他也见过,虽然没有深交,但是昭熙迎亲那日他也在场,是出了很大力,也算是一起拼过命……昭熙说他如今下落不明。 元祎炬心里很矛盾,他不想李十二郎死,但是想到李家可能复起的报复,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昭熙也这么说,他说:“九哥糊涂!这等事没有切实的证据,如何能上报!” 元祎炬这时候也隐隐后悔,但昭熙说他没有证据,却是大不服气,一把扯开衣襟,数给他看,伤口有的是已经结了痂,有的还新鲜着,略一大动就流血:“证据?十三弟要的证据,这不就是证据!” 他出兵平叛,李家人从背后捅他一刀还不算,后来如影附形一路追杀,他是九死一生,却换来兄弟一句“没有证据”! 他们这是灭口! 昭熙一惊之后也是沉默,再许久,方才说道:“我自然是信九哥的,我只怕……唉。”他叹了口气。 昭熙叹气的意思,他懂。 也是要到过后想起,才大觉蹊跷——然而这如何能怨到他!即便是有人构陷,他也是被骗,若无朝廷默许,三司会审,秋后勾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但是到这时候,说这些都太迟。 当然这些话不能说与明月听,平白无故,何必让她担这个心。便只笑道:“十三弟自然是问过的,单为他家三娘也该来问不是——问过也就罢了。” 明月却问:“那李司空与叛贼媾和的事,十三兄是信也不信?” “自然是信的。”元祎炬道。 当然他信比不信好,只不过,元祎炬隐隐觉得,如果真有秋后算账一日,昭熙终究是事外之人。 明月盯住兄长的眼睛,确定他不会欺骗自己,也就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哥哥也不必太过不安。既是卸了职,趁这闲,给我找个嫂子吧。” 元祎炬:…… 元祎炬干笑一声,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他从前……刚得了直阁将军的时候,倒是有过官媒上门,他那会儿想着再进一步,选择余地也大一点,虽然未必须得是五姓女……总要挑个如意。 如今却不好再提。羽林卫那个位置是回不去了,等着轮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选得上的。要没有李家这桩事,他倒是能通过昭熙去求求始平王妃——她在太后跟前说话是灵。但是如今这情形—— 倒是明月,如果能趁早订了亲,也算是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他知道太后待明月不薄,养在宫里,各项待遇与两位公主齐平,但是到了选婿这当口,差别就会出来——能选的话,谁不选公主呢? 总是他的不是——当初就不该贪心,为了搏个王爵,丢了现成的底子。 他又不像别人,有家族,有亲戚,有兄弟、有长辈托底,他这一掉下去,往下看,眼见得就是悬崖万丈。 他就只有一个妹子。 他原该更谨慎一点。 忽然脸上微热,却是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近来,碰碰他的面颊。元祎炬心里一热。从前他们在宗正寺里相依为命,受人欺负的时候,她就这样安慰他——那时候她还小。别的孩子小时候白白胖胖像颗肉丸子——至少他见过始平王府的三郎是这样——他妹子小时候像狗尾巴草,又黄又黑,风一吹就倒。 “哥哥!”明月道。 元祎炬笑道:“阿月这是怎么了?” “哥哥也要娶五姓女吗?”明月问。 元祎炬再笑了一下。 “哥哥还记得陆皇后吗?”明月说,“我刚进宫的时候见过她。” 元祎炬吃了一惊。不知道明月如何会想到陆家—— 自陆皇后死后陆家就一蹶不振,听说陆俨回了豫州,然而豫州无战事,要再起也不容易。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是侥幸立下战功,太后不喜,圣人不喜,至少二十年之内,没有太大的希望。 如今已经不是世祖时候,也不是高祖时候,全凭弓马说话的时代了。得两宫青眼,有军功自然青云直上;如两宫不喜,便是天大的功劳,那是打仗啊……打仗哪里有全无失误的。 要抹掉不过一句话。 他从前不过在京里练兵,并不懂得这些,觉得始平王诚然厉害,昭熙却不过如此,到真真临了战场,才知道不容易。 他这时候回想起来,战场留给他的,无非粘稠的鲜血,看不清模样的面孔,断手残脚,拖了一地的肚肠。手心里的汗。 慈不掌兵。 一个决定,一个命令,堆积如山的是人……人命。回到洛阳,进了皇城,他才有种他又活过来了的错觉。 陆家也是军功起家,世代将门,但要说到官场上的生存智慧,恐怕比自个儿强不到哪里去——没准还不如自己。 却听明月说道:“陆皇后也就罢了,陆皇后那个妹子,却有几分志气。” 元祎炬干干地应道:“你又见过?” “陆皇后出事之后,她进过宫。”明月说。她并不觉得哥哥缺乏智慧,他最多不过是缺乏孤军奋战的勇气和坚持到底的决心。 养尊处优、一帆风顺的五姓女未必有这个勇气。反而陆家五娘子……她虽然不曾亲见,光听宫人描述,已经大是佩服。他们兄妹需要一个家族来依靠,一个经历过风雨,还能够坚守的家族。 更何况眼下两宫角力,退开一步,退到一个观望的位置上,蓄势待发,焉知非福? 一般人家,没有个妹子帮兄长相看的道理。只不过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她不帮她哥哥看着,谁来看? 却还是说道:“阿月不过这么一说,到底要不要,还是哥哥自个儿做主。” …… 和静喜孜孜来见广阳王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 她做梦也想不到,父亲这趟差事办得一塌糊涂,损兵折将,南阳王更是被撸了爵位闲置。到头来,她竟然还得了好——竟果真如五郎所言,封了,真的,正经皇帝的女儿都未必有这个福气。 她爹那个宜阳王,论尊贵论权势,可哪样都不沾边,朝廷说是嘉赏她父亲的苦劳,笑话!她父亲膝下又不是没有儿子,女儿也有十七八个,虽然她居长,但是已经出阁的女儿……照理是不受赏的。 ——再说了,要说苦劳,南阳王难道就没有? 时近初冬,广阳王穿了深青色的袍子,一应绣色全无,屋子里布置得也简单,更兼了秋色萧索,越发清冷。和静忍不住说道:“……要那不识货的见了,还当五郎是哪家贫寒士子呢,哪里就俭省到这个地步了。” 广阳王笑笑不说话,他这个堂姐就是热闹,烟火气的热闹。 他幼时也曾厌恶过,嫌她泼辣俗气,心里又存不住事,也捉弄过她,后来盲了目,那时候父母还没有过世,人人都小心翼翼,唯恐触怒到他,反倒是这个堂姐和他掐起来,捋起袖子把他狠揍了一顿。 奇的是,他非但不怨恨,反而惦记上了。 隔三隔五地问,阿姐什么时候来,宜阳王心疼侄儿,索性让和静在广阳王府上住过一阵子,直到出阁。 这时候微微一笑,说道:“我又不是货,要什么人识货——还没恭喜阿姐晋升公主。” 和静——冯翊公主“噗嗤”笑了一声:“就你嘴甜……”又笑吟吟双手一拍道,“今儿阿姐就赏你嘴甜!” 门外走进来竟是二三十个美人,皆蜂腰长腿,艳色夺人,间杂竟还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因知广阳王目不能视,特选了音色娇美的,这时候不过略福一福身,行礼道:“王爷安康。”已经是莺莺呖呖,先声夺人。 广阳王:…… 他这堂姐,是真真担心他府里太清净了。一时只摇头,挥挥手,自有婢子领美人下去,婢子也忍不住偷笑。广阳王笑道:“阿姐这会儿倒是有心思往我这里塞人了——姐夫找得怎么样了?” 冯翊公主越发笑得像花儿一样:“先前承你吉言,得了封赏,所以今儿特意来……还是想听五郎说几句好听的。” 广阳王:…… 敢情是拿他当吉祥物了。 “是哪家郎君?” 真问上了,冯翊反而有片刻的羞涩,放软了声调问道:“五郎觉得……阿钊如何?” 广阳王其实不意外,却还做出个吃惊的表情来:“阿姐怎么就看上他了,我还听说,前儿他在街面上为个婢子与人大打出手……” 冯翊“嗯”了一声,语带埋怨:“我就说犯不上……偏他要强出头!” “原来是为了阿姐!”广阳王继续“大吃一惊”。 “原是打小就认识,只那会儿小,”冯翊公主道,“去年秋,他夫人没了,他常去永宁寺,做个道场,点个灯什么的,一来二去撞上了……” 去年秋到这时候,时候也不短了。冯翊也不是没经事的小娘子,这你情我愿,也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只往来得久了,多少有些意动,想到底是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不比别人强? 但是这关头,穆钊偏又不吐口了。 一直到前儿……冯翊虽然少了些城府,隐隐也觉察到不对。虽则穆钊求娶在她得爵之前,但是穆家消息灵通,未必不是先得了信儿。 要说天下人无不如此,先挑门第,再挑家世,待一圈儿轮下来,两个眼睛才看得到人。然而人也总是如此,挑人的时候诸多要求,轮到自己,恨不得摒弃了所有,净身出户,还要人看出好来。 原本到冯翊这年岁,是已经知道势利难免。但是到自个儿头上,总还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这个人想娶自己,并不因为她家财万贯,不因为她是公主,只因为她是她——只是说不出口。 说出口多可笑……光是想,都忍不住骇然冷笑。 广阳王并不能够清楚地体贴到这些细微和曲折的心思,他就只是单纯不看好穆钊。穆家公主多,眼界高,规矩大,人多是非也多,他这个堂姐不是人家对手。何况穆钊对她的用心,也有限得很。 他从前也见过穆钊,只是没有深交。是很典型的洛阳公子哥们,长袖善舞,精明能干,穆家这一代,数他最为出众。待日后皇帝亲政,重用穆家,必然是要上位的——如果皇帝当真重用穆家的话。 就是太精明了一点。倒不见得就看得上他堂姐那个公主头衔,而是看中宜阳王手面大方,交游广阔。真的,上至王侯,下到草莽,没有他这个叔叔交不到的朋友,这固然是他有意为之,然而也未尝不是本事。 穆家如今,形势并不明朗。 从来外戚荣宠最为悬殊,如冯家鼎盛之时,朝中谁不仰其鼻息,到周家上位,谁又还记得冯家。 最可笑的当然是——谁还记得于氏。谁记得于氏才是先帝发妻?她可是陪着先帝从皇子熬到太子,再从太子熬到皇帝,结果呢?接连丧儿,含恨而终。于家亦并不曾因为她得到多少好处。 而穆家,穆家如今还有什么。陆家失了陆皇后,又倒出底子赔了始平王府一堆部曲,然而子弟守边,尤有一战之力;反观穆家,如今除了一堆公主……太后倒是善待几位长公主,至于穆皇后,如今宫里得宠的是李贵嫔,玉贵人。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冯翊公主见广阳王迟迟不说话,心里忧色更重,仍强笑道:“五郎是不喜阿钊么?” 广阳王懒洋洋道:“我才见过穆侯爷几次,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我听说,如今宫里,却是李贵嫔得势……” 广阳王没有说穆钊不好,冯翊公主安心不少,却捂嘴笑道:“说到李贵嫔,五郎没有听说吗,李家出事了。” 广阳王“哦”了一声,仍是不太提得起劲:“不是李御史还是逃了么。” “哪里逃得出去!”冯翊公主“哼”了一声,“事起仓促……我听说那天他还在始平王叔家,给华阳的笄礼捧场,事发急,九门都有他的画像,除非十三郎放水——大伙儿都盯着呢,谅他也不敢。” 广阳王但笑不语。 “五郎你猜猜,如今他人在哪里?”冯翊又神神秘秘地道。 广阳王还是那副“外头的事我一无所知”的冷漠样:“阿姐又来为难我了——我如何知道。” “我和你说啊,”冯翊兴奋得脸都发红,真是许久没这样的热闹了,“都说是华阳藏了人在闺房……” “谁说的?”广阳王笑了。 “大伙儿都这么说,” “这话也就阿姐信了,”广阳王摇头道,“华阳藏个李九娘也就罢了,藏李御史,当王妃死了么?她还有妹子呢,先前……先前始平王府二娘子嫁得可不光彩,华阳又不傻,王妃忍她是有底线的。” “那、那还有谁能藏李御史……”冯翊公主微微有些失望,喃喃道。 广阳王微仰了面孔,李十二郎如今人在哪里,是洛阳人都想知道。这风口浪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藏匿他的可不会太多,不是姻亲故旧,谁肯冒这个险——然而李家的姻亲故旧,朝中那位焉能不派人盯着。 已经过去半个月,毫无消息,也是不容易。 连华阳肯收留李九娘都是不容易的。 “五郎?”冯翊公主见他又不吭声了,忍不住问,“五郎今儿什么事,频频走神?” 广阳王笑道:“哪里走神,我不过是在想,如有那一日,这满京里人,却谁肯收留我……” 冯翊公主“吓”了一声:“净胡说,你身上又没个一官半职,也不能造反,清算到谁头上也都轮不到你。” 广阳王轻笑。他这个堂姐就是天真。 从来人与人之间,他所知道的,他所熟悉的,是利用,是投资,是交易,是买卖。那些传说中的美好品质,不过纸上空言。如果一个人不肯出卖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筹码不够,就是赏金不够。 无一例外。 人间污浊如此,他是早已深知。只不知道为什么,总还希冀有人例外——就如同李十二郎逃亡,有人肯冒险庇护他,有人肯伸出援手……虽然未必不是图谋将来,那也是好的。 “五郎?” “如果呢?”广阳王淡淡地道。 “什么?” “如果就轮到了我呢?” “阿姐救你就是。”冯翊公主毫不犹豫地应道,又自失一笑,“你我姐弟,要连你都……我还能置身事外?” 这句话竟难得得到广阳王的认同:“阿姐说得是……今儿就为阿姐这句,浮一大白……如烟,上酒来!” “也就五郎想得多!”冯翊公主道,“五郎既不参政,也不为官,见事就躲,还成天怕东怕西,瞧瞧人家,广怀王叔祖可不这样,我阿爷退了回来,人家顶上去两个孙子……一个也就罢了,他家一回压上两个,嫌九郎灰头土脸得不够么……” 广阳王静然笑道:“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便圣人太后要用我,我还顶不上呢。” 广怀王这回是下了重注在皇帝身上。都琢磨着太后这么胡闹,长久不了,大概洛阳有点眼光的人都这么看,他也不例外,只不过,除了不看好太后之外,他对于朝廷的这次出兵,也同样不看好。 要说谁会在这风口浪尖上冒着送命的风险搭救,莫说广阳王想不到,就是李十二郎自个儿,也没有想到。 他当时转身就逃。不敢走大路,转入到小巷子里,后头追兵的呼喝声逼了近来,李十二郎估算了下自己的战斗力——他虽然说不上文弱书生,但是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是懂的,忽然不知道哪扇门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把他拉了进去。 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那人却说自己不过奉命而为。李十二郎心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一些熟悉的名字,然而也想不起来,到底谁有这样的神机妙算,知道今儿李家要出事,知道他会逃入此间——世间当真有这等未卜先知之人吗? 要问主人家是谁,仆役却只管摇头,说:“到时候郎君就知道了。” 待主人现身,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李十二郎提心吊胆了十天,连睡觉都不敢睡太实,可恨身边并无武器,战战整日整夜,食物摆到面前,也要再三思虑过方才下箸。仆役道:“我家主人要是想谋害郎君,我出去喊一嗓子就行了,何必费这个劲?” 李十二郎道:“兴许你家主人想着奇货可居。” “……倒叫李兄猜中了。”话音才落,有人推门而进,逆着光,李十二郎看清楚来人,不由“啊”了一声。 他想过几十个名字,没有想到他。 祖家子祖望之在他的交际圈里,不是个多起眼的人物,诚然他学识渊博,机变有趣,然而门第这道槛,并不那么好跨越。他很清楚祖家子巴结他,取悦他,为的什么,他不吝于提携,但是那也不等于他有多看重他。 祖望之说:“李兄也知道我是个商人,从来商人逐利,我救李兄并不是白救,图的是日后李兄报答。” 日后……李十二郎微微一笑,他知道这话不过是教他心里好过一点罢了,他还有没有以后,他还回不回得来洛阳——更准确地说,他出不出得了洛阳,都是个未可知。 祖望之在他对面坐下:“迟来几日,李兄莫怪。” 李十二郎笑道:“二郎大恩,我会铭记于心。” “我等着李兄回报呢。”祖望之随口道,却往下说:“想来李兄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这几日奔走打听——得了这份邸报。” 李十二郎心里一热:这小子果然周到。 接过邸报来看,看到祖父名讳,眼眶就是一红。他不同于李九娘,他是宗子,祖父对他寄予厚望,家族事务,朝里动向,自然知道得比九娘、十娘都要多得多。譬如……与郑家的恩怨。 李十二郎很难形容自己知道郑氏时候的心情,如果是别人家的事,兴许他会脱口就骂“禽兽!”然而轮到自己身上,犹如晋明帝听到司马宣王起家一段过往,只能伏床掩面,痛哭晋祚不久。 他知道是郑忱在背后捣鬼,包括去年的西山遇袭,祖父也知道,只秘而不宣——不然能怎样?能逼得太后杀了郑忱?不不,不会的,如果要在郑忱与他们李家之间选一个,太后定然不会选他们李家。 这不过是一个证明。便纵然这年余,祖父致力于与郑家修好,把九娘许给崔家也是出于这种考量。 都没有用。郑忱是恨毒了李家。到如今……已经是不死不休。 他心里恨的,怎么会不恨。即便他的叔伯祖父做了禽兽不如的事,他的兄弟、姊妹、子侄何辜! 当然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李十二郎掩卷,抬头看住祖望之。 祖望之说:“我带回来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李兄要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 “坏消息是,”祖望之说道,“如今全城都在搜捕李兄,九门都挂了李兄画像,李兄要出城不容易。” 李十二郎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斩草必除根。 “那好消息呢?”——他心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到这份上,他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是,李贵嫔有孕,九娘子也得到了华阳公主的庇护,如今无恙。”祖望之微笑道。 这个消息果然令李十二郎精神一振——十娘也就罢了,他信她有自保之能,九娘能够得到华阳的庇护,却说得上是意外之喜。虽则华阳曾遣婢子给他通风报信,但那时候,她很有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知道发生了什么,兴许会后悔与他的婚约。 却不料—— 祖望之也笑道:“我也没有料到华阳公主,长情如此。” “却不是这个缘故,二郎慎言!”李十二郎即刻否认,“华阳公主初到洛阳时候,与我家八娘、九娘颇有交情。”他也知道,这件事之后,他和嘉语的婚约定然是不能再作数,自然不能让她背这个名声。 ——她以后的夫婿,定然不想知道她与他之前有多“长情”。 祖望之唇边一抹笑:“还有第三个消息。” “哦?”李十二郎心里一紧。 祖望之却小饮了一口酒,方才措辞说道:“城中风声是越来越紧,起初查的是李家姻亲故旧,到如今,范围渐渐缩小来……已经上门过几次,虽然都被我敷衍过去,然而如果进一步彻查,恐怕是瞒不过。” 祖望之进一步解释道:“我当时也送娘子去始平王府观礼,却比李兄早一步听说变故……应是无人防我的缘故。我想着李兄要脱身,恐怕不容易,所以稍作布置,指望能派上用场,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洛阳城有多大,当时李十二郎逃窜的路径有多少,便纵是以祖望之对李十二郎的了解,以及胸中丘壑,也布下了十余处人手。那些人固然是他祖家世仆,然而天威慑人,财帛动心,祖望之并没有十全的把握不被泄露。 李十二郎点点头。 祖望之取了城中布防图给李十二郎看,李十二郎只扫了一眼,心里就是一沉,这天罗地网,要出城可不容易。留在城里,以祖家的财势,恐怕不能庇护他太久……即便加上姚家也不能。 何况姚家未必肯——也多半不知道祖家子胆大包天,敢藏了他在此。 这细细思量,眉目中并无慌乱颜色,祖望之也是服气。他素日其实并不太服气这些高门子弟,他们门第虽高,才能、见识却未必达得到门第的高度,空有风度、谈吐……能有什么用。偏还目中无人。 当然李十二郎的确佼佼不凡,这也是为什么,如果一定要找个高门来攀附,他会找上李十二郎的原因。 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可见朝廷真真气数将尽。 祖望之心中唏嘘。 又与李十二郎细细说来,他准备的人手、物资,从哪些门出,又布置了哪些疑兵,面对可以料想到的意外所准备的应对。 李十二郎频频点头,忽听祖望之说道:“……除此之外,我还遣人私下报知了华阳公主。” 李十二郎:…… “我夫人……”祖望之笑道,“大约是城中屈指可数几个,上始平王府不会被怀疑的人了。” 姚家与始平王府往来一向频繁,李家这样的变故,作为表姐,姚佳怡上门探望嘉语,是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 李十二郎沉吟道:“如何能让夫人冒这样的险!” 祖望之道:“她不知道。” 李十二郎这才“哦”了一声,仍踌躇:“却让公主为难了。” 祖望之只管笑,那笑容里未免多了一味狡黠——他知道华阳公主无法拒绝。 嘉语也知道。祖家子会通过姚佳怡的贴身婢子来与她报信,让她颇有些哭笑不得。这才成亲几日!姚佳怡也是心大,贴身婢子被人笼络了去都不知道——真真什么时候被卖了都还能给人数钱。 祖家子是个厉害角色,时机,人选,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怎么就知道不去找卢家,不去找崔家,单单找上她。 是吃定了她不能拒绝。 何况他提出的要求亦不算过分,不过是求她布一路疑兵罢了。调虎离山……用她来调虎离山,亏他说得出口,然而细想却是极妙,人人都知道她与李十二郎的关系,也人人都知道她收留了李九娘。 如今是所有眼睛都盯住她,猜想她会不会对李十二郎伸出援手,这个手,不伸是明哲保身,伸是有情有义。 他就等着看,这个好名声,她是赚呢,还是不赚。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宣王就是司马懿,司马懿得曹丕父子托孤,信任到了极点,后来指着洛水发誓不会杀曹爽,结果是赶尽杀绝。 在他之前,没人敢杀天子。 东晋明帝听王导说完这一段,就觉得自个儿祖宗特别不是东西…… 晋明帝是个好娃,27岁就死了,怪可惜的。本来他不死,东晋还有指望收复故地…… 不知道该不该说报应。曹氏父子命短,以至于国祚不长,司马懿活那么久,后世到关键时候命短了。赶上五胡十六国,中原被糟蹋惨了。 第217章 仓皇出城 嘉语打算在十月初三那天出城礼佛,自然要先请示王妃。 始平王妃皱眉,李十二郎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流言说还在城里,三娘在这当口要出城……什么企图还用说吗。她这时候极是懊悔给嘉语订了这门亲——眼见得门第赫赫,谁想一朝崩塌。 她当然知道那不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定然不至于让她如此为难。 如今让她为难的却是三娘。 她虽然不知道嘉语是如何与李十二郎联系——她倒不反感她有些消息渠道,说到底,姑娘大了,有些手段,总比没有好。 始平王妃道:“三娘已经收留了李家九娘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趟浑水,何必再蹚?她与她父亲自然会想法子再给她找门亲,虽然是不容易,但是好在没有过门,不过是从头再来过……罢了。 嘉语低头道:“三娘不过是想出城礼佛罢了。” 王妃:…… 这话嘉言说也就罢了,三娘?糊弄谁呢。 王妃也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劝没有用,没的还能闹僵。挥手叫她下去再想想。转头就找了谢云然来,推心置腹说道:“三娘这孩子也是倔,这当口出城,少不得被人截拦,到时候闹出来……可不好看。” 谢云然沉吟片刻,却说道:“想来三娘有分寸。” 王妃道:“这孩子忠厚,我怕她上人家的当。” 嘉语虽然各种不省心,待人却说得上真心实意,从前对嘉言,后来对谢云然,对昭熙,对宋王,甚至是对李家兄妹,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轻薄之辈——如是,倒不需她操这个心,也不值得她操这个心了。 谢云然却压低了声音道:“如今天下都知道李家冤枉……” 始平王妃略怔了怔,不由苦笑。天下人皆有后路,唯她没有——便知道李家冤枉,又能如何?揉了揉眉心,含混道:“……李家已经是不成了,三娘日后还须得说亲……” 谢云然见王妃不接话茬,也知道王妃有王妃的难处。换了口风安慰道:“姻缘自有天定。虽然是须得母亲多费心,但是也无须太过忧心,以三娘的人才,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 王妃不说话:说得轻巧,她是没见之前她为三娘的亲事费了多少劲。便只说道:“云娘要是拦不住三娘,好歹与二郎说一声——要闹出事来,少不得还是要二郎去收拾首尾。” 王妃坚持,谢云然也只有应声的份。 …… 同样感慨于“姻缘天定”的还有千里之外的始平王——始平王妃做梦也不会想到,与她的家信同时抵达豫州的,还有宋王的求婚书,看得始平王又惊又骇:这小子,未免也太会趁火打劫了! 又想道,原以为三儿与李十二郎是尘埃落定,不想这兜兜转转,还是不成——莫非当真是命中注定,与萧家那小子有缘? 他对萧阮从前就大有好感,特别他西山上兵变重伤那阵子,几乎以为三儿回心转意,却不想还是不肯松口。后来萧阮与他同在豫州,亦表现出色——大约也有刻意讨好的成分在,然而诚意总是真的。 只不过……三儿不乐意,莫说是宋王,就是吴主求娶,他也是不肯的。儿女都是债,始平王微叹了口气,信搁在手边,并不以为意。 …… 昭熙晚上回来,听说嘉语要出城,大惊道:“母亲说得对,这当口,三娘不该蹚这趟浑水……” 谢云然道:“李御史不过求三娘一路疑兵,并不真个要三娘带他出城。” 昭熙仍是摇头:“李御史计划得好,真个进行起来,未必就这么顺遂……就怕到最后,还是会拖三娘下水。” 郑忱是疯了,先前灭了李家满门,如今又疯了一样找李十二郎——还是用的内卫,单单绕过他。对于元祎炬,他可以一拳下去,与他分说个明白,但是他与郑忱之间,关系却远没有亲密到这一步。 诚然他有向他示好,他也勉强算是救过他一命——如今想来,懊悔不迭。早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当初就不该—— 然而当初他不通风报信,郑忱就保不住命了吗?难说。 谢云然面有难色:“可是我已经应了三娘……” “那有什么打紧,”昭熙慨然道,“不需你出面,我去与她说……” 人已经到门口,却听他娘子吞吞吐吐道:“三娘说,她与李御史婚约未解,夫妻有帮扶之义……” 这话对始平王妃说是没有用的,对昭熙却还管用。昭熙脚步一滞,迟疑道:“这几日,三娘心情如何?”——他因为李家事出意外,他竟不能预料,也没能阻止,颇觉得愧对他妹子。 谢云然答道:“……还好。” “还好?” 谢云然道:“三娘也是知道不能履行婚约,对李御史颇有歉意,送李御史出城,也算是了结了心愿。” 昭熙想了片刻,到底叹了口气:总不能叫三娘存了这个心结。他走回来,躺在谢云然身边,郁郁说道:“那赶明儿我调出时间,送她出城。” 谢云然笑道:“不妥。三娘出面,便是出了差错,郎君还能兜回来,无非三娘年纪小不懂事;郎君出面,人都疑心是父亲或者母亲的意思,事情就严重了——何况有郎君在,内卫再傻也知道,李御史不会来了。” 停了片刻又道:“郎君也不必担心李御史改变计划,盯三娘的人多了,他就是有这个心,也上不了车。” 昭熙一想也对,稍稍释然。却问道:“三娘心情当真还好吗?” “还好。”谢云然道,“依我看,三娘对李御史有义,并非有情。所以送了李御史出城,就算是两清了。” 昭熙不解地别过头看她:“云娘这话奇怪。” “嗯?” “三娘若非对李御史有情,如何会答应他求娶?”昭熙道,“三娘可不是肯将就的人。” 谢云然踌躇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听说年初时候,王妃带三娘相看了不少人,都未有合意的,李御史已经是人中龙凤。”她知道昭熙不能懂,所以并没有说透,想当时三娘的委屈,她能感同身受。 莫说三娘了,她不也答应过崔家求娶吗——那并不意味着她就有多惦记崔九郎了。 “那依云娘看,三娘是还惦着……宋王吗?”昭熙问。 谢云然摇头:“这我可看不出来。” “云娘也看不出来?”昭熙许许失望。 谢云然气得推了他一把:“你这个做哥哥的都看不出来,我如何看得出来!” 昭熙挠了挠头,抱怨道:“我家三娘心眼可多,莫说我,我看,就是母亲也……” “不是心眼多,是想得多。”谢云然道,“我有时候觉得,三娘年岁虽小,却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一样——像是比你我还经历得多。昭郎,三娘过去十三年里,当真就只是在平城吗?” “那当然!” 谢云然道:“那想来,症结还是宋王。三娘从前在平城,未曾见过这等人物,所以一见而惊,到后来……虽然我不知道宋王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这样伤心,但就是伤心透了,心无所属,人尽可夫。” 她用的是“人尽可夫”的本意——天底下合适的才子俊彦,都堪为配。 昭熙默然。 谢云然又道:“李御史也是诚心。” 昭熙应道:“十二郎可惜了——三娘可有说,谁救了他?” “没有。” 昭熙两眼空空看着房顶,忽感慨道:“敢在这时候收留他的人,也颇有胆气,要知道,卢家也好,崔家也罢,就连我家,都退避三舍……”说到这里,自失地笑一笑,“如有一日,我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并不知道,就在前一日,广阳王也有过类似的感慨。 “你我夫妻一体,郎君高居庙堂,我凤冠霞帔,郎君亡命天涯,我洗手羹汤。”谢云然慨然应声道。 昭熙转眸看住她,半晌,却摇头:“不……不要这样,云娘,如真有那一日,我定然放你走。我家落败,谢家未必落败,云娘回家即可——并非我不信云娘的心意,但是云娘,我舍不得你吃这个苦。” 谢云然怒道:“文君尚能当垆卖酒……” “那是司马相如不对!”昭熙搂住她说道,“我听过这个故事,但是不该是这样的。这并不是一则佳话,他连自个儿都养不活,就算文君能跟着他餐风饮露,万一他有了孩儿,难道也跟着衣食无着,更何况——云娘?” 谢云然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昭熙吃了一惊:“……我、我说错话了吗?” “你知道了?” “什么?” 谢云然附耳过来,低语了两句,昭熙蹭得跳了起来:“真的?” 谢云然:…… “母亲知道吗?” 谢云然低声道:“还没有确定,也就没有告诉母亲……” “那怎么成!”昭熙急得到处找鞋子,“我去与母亲说,饮食上……” “傻子!”谢云然笑了,王妃向来省事,既不叫她立规矩随身服侍,也没有与他们同案而食的习惯,她的饮食,和王妃什么相干了。 昭熙想了片刻,期期艾艾又问:“三娘知道么?” “傻子!”谢云然又好笑又好气,“三娘还未出阁呢,哪里好知道这个!” “那、那……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 谢云然:…… “好了我知道我傻了,”昭熙凑过来要听,喃喃道,“哪里就这么快了……这才多久……” 谢云然:…… “昭郎想要个小子还是丫头?” “都好……”昭熙笑得一脸傻气,“要是个小子,可不能长得像你,太秀气了那可不成,得像我;要是个丫头,那可不能像她两个姑姑,养成个霸王脾气,要跟她外公、舅舅学诗啊画啊……绣花什么的,不对,我的女儿,学绣花做什么,还是得学骑射,我听说岭南有果下马,才三尺高,刚刚好合适小娃儿学骑……” 谢云然:…… 醒醒啊郎君,这娃还没影呢,就惦记骑射了! “也不能像三郎,母亲把他宠坏了,豆丁大的娃娃,尽会朝人吐口水……” “回来!”谢云然喝道,“你去哪里——你不知道么,没到三月的娃娃,不能往外说的……” “我去说与阿娘听——” 谢云然:…… 她算是彻底服气了。 …… 早上嘉语出门的时候,还小小庆幸了下嘉言被姚佳怡拉去作客,不然少不得追问到底,然而转念一想,多半也是祖家子所为。 婢子只带了连翘,却让安平带了十余人骑马跟着。虽然料想即便是内卫,也不至于太为难她,但是万一冲有突,也算是个缓冲。上次昭熙迎亲的变故让她觉得,凡事多备着点,总不会有坏处。 登车出门。嘉语还没什么,因知道今儿坐车耗时不短,早早叫薄荷准备了小食,闲书。倒是连翘,神色里颇为担忧,虽然碍着嘉语,并不敢掀起帘子,目光却时时往外飘,在帘与窗的空隙里。 嘉语被她这神色扰得不安,摇头道:“你要看就看罢。”真是,要薄荷也就罢了,连翘一向是沉得住气的。 连翘闻言,如获大赦。看了盏茶功夫,倒还真让她看出门道来,与嘉语说道:“姑娘,有人跟着我们。” 嘉语“嗯”了一声:“爱跟就跟着呗。” 连翘:…… “可是待会儿……” “什么?”嘉语从书里抬头看住连翘。 连翘一下子卡了壳,两个眼睛又往外张望。嘉语失笑。车虽然不是很晃,但是书她也不是很看得进去。李十二郎出城,可以往南走,也可以往北走。以祖家的经营,如果往南走,大约也用不上她。 不过也难说,兴许就是定的南走,这花枪耍得可远。她知道王妃和昭熙都不赞同她走这一趟,然而她先前已经救了李九娘。这不过举手之劳,她实在有点拉不下脸来拒绝——可见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兴许还有隐隐的歉疚:从前李家并没有遭遇灭门。 她猜不透哪里出了差错,从前郑三同样为太后所宠爱,李家却没有被灭门。难道从前并没有李夫人的意外? 因百思不得其解,而郑忱上位到底是得她之力,更不知道萧阮是不是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嘉语掩卷叹了口气,真真飞来横祸。 但听得“吁——”地一声,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公主,安业坊到了。” 嘉语应了一声。 照祖家子的计划,她这日要去五个坊的宅院,分在不同方向。天知道那些宅院都谁的产业,想必祖家子有的是障眼法。后头盯梢的见她朝着安业坊来,只当她接了李十二郎会从定鼎门出,便都往定鼎门布置人手了。 说到底,内卫不比羽林卫。以羽林卫守九门,人手轮换,绰绰有余,而内卫不行。内卫亦不敢过于迫近,只要她没出城,连上来问一句都不敢——便始平王不在京中,真当始平王世子吃素的么。 嘉语下车,稍事休息,招呼侍从饮水进食。换马,换车,换人。都是吃饱喝足,休息够了的好马,又能跑一轮。 这时候日头还早。到中午嘉语已经去过两个坊,人也跑得奄奄一息。在明教坊用午饭——也是早早就有人备下,她到的时候,饭食还热着,最最难得,竟还能合乎她的口味——这个祖家子可真是个能干人。 再登车的时候,连翘忍不住了,说道:“姑娘……” “嗯?” “姑娘不出城么?”连翘问。 嘉语知她其实想问李十二郎什么时候登车。当然连翘是不必瞒的,只不过计划里并没有这一项。便只避重就轻说道:“我问哥哥要了夜行的令牌,便晚些回来,也是无妨。” 连翘便知道这日行程还有大半了。过了片刻又问:“姑娘一直都知道李、李御史的下落吗?” 嘉语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连翘“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过了午时,倦意渐渐上来,嘉语昏昏然歪在车里,幸而车内极是宽大,容她合衣而卧。倒是连翘精神奕奕,时时往窗外看。一时又说道:“姑娘,他们往长夏门去了。” 这已经是第四处宅院,内卫跟着车驾从城东跑到城西,又从城西换到城北,差不多跑了有大半个洛阳城。嘉语和连翘不过在马车里休养生息,车夫与侍从也换过几轮,这些内卫却跑得筋疲力尽。 “陈将军,这样不成!”便有人喘着气说,“怎么看、怎么看华阳公主都是在耍咱们啊。” 那头领不过二十余岁,面貌颇有些英俊,眉目里却大有阴鸷之意——如果是昭熙或者李十二郎在,兴许会脱口叫了出来:“陈莫!”——正是正始五年秋,在西山伏击李家兄妹的羽林卫幢主陈莫。 原本李家的意思,这位虽是奉命行事,但是手上好几条人命总是真的,不能留。奈何昭熙先前答应过保他一命,李家感激昭熙救命之恩,也就抬手放过。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有这句话在,陈莫进宫做了内侍。 他那位嫁入崔家的姑姑也被休弃回家,半年不到,郁郁而终。 到这时候,他自然也知道华阳公主出门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拖住他们——原本都以为她会仗着始平王与始平王妃,便吃定了他们不敢查她车驾,强行送人出城。虽则上头交代过,不能惊了华阳公主…… 但是交代归交代……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陈莫自问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他是万万不会放过李十二郎的。 然而…… 即便是如此,最后李十二郎会不会借公主的车驾出城,却仍然是难以判断。兴许纯粹消遣他们一天就完了,兴许…… 无非就是看死了内卫人手不够。 如果华阳今日出行纯粹只为消遣他们,那么李十二郎会从哪个门出城?陈莫低头沉思片刻,那要看他是南下还是北上了。南下?南下固然可能得到高官厚禄,然而这满门血仇,换谁放得下? 南朝不提北伐,到如今,有近四十年了。 陈莫唇角上勾,一个嘲弄的笑容——被哄骗跟着华阳车驾跑马整日,是他失算,但是华阳公主这日出行,却至少给他们确定了一个时间上的范围——如果李十二郎要出城,那多半会选在今日。 毕竟,城里的搜索已经越来越紧了,那庇护他的人……自古以来,能有几个程婴、公孙?便有,李十二郎也不姓赵哪。 “上东门,”陈莫狞笑道,“我们往上东门去!” “那盯公主车驾的人……” “继续盯着!”陈莫一提缰,率先往北去了。 在陈莫没有留意到的地方,一个卖糕的小贩默默目送了他们的远去。然后麻利开始收摊。 “阿罗,今儿这么早就收摊?”边上卖梨的小贩吆喝问。 那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嗯”了一声,不太情愿地解释道:“小舅子这两日成亲,叫我早些儿回去帮忙。” “哟,那大喜啊……” “可不是……” 口里说着,人渐渐就走得远了。 …… 想到只要去最后一个地方了,嘉语也有些振奋。 去了这处,就真出城了。城外有菩提寺,进寺上一炷香,也算是礼佛了。这时候往外看,日头遥遥,就要落下。 进城的人多在清晨,出城则多在傍晚。要说验明证身,自然清晨出门,守门人最为疏忽大意,到傍晚,又手忙脚乱,容易糊弄。嘉语也拿不准李十二郎会在早上出城还是晚上。反正她是一早就出来了。 早有早的好处,晚有晚的优势——毕竟出了城,有夜色掩护,更不容易被追击。 嘉语心里盘算着,却听连翘惊叫一声:“有人、有人——停车!” 嘉语转眸去,看到连翘目色里的惊慌。 “停车!”她说。 车方缓,就有一团黑影直蹿上来。车外悄无声息,稳稳又前行。嘉语定睛看时,不是李十二郎却是哪个? 连翘端的好眼力。 进了车,喘•息未匀,李十二郎朝嘉语欠身道:“惊到公主了。” 嘉语微微一笑,道:“李郎君别来无恙?”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在这里?他是要借她的车出城吗——之前不是说好只作疑兵? “坐。”嘉语又道。 李十二郎点点头,亦不与她客气,坐下匀了气息,说道:“他们往上东门去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是嘉语竟听懂了——祖家子原本的计划,是以她吸引内卫疲于奔命,送李十二郎从上东门出城,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兴许是被看破了,如今上东门已经出不去了。 所以不得已,只能折回来,借助于她的车驾。到这当口,嘉语自然不能拒绝——这应该也是在他们算计之中。 嘉语点了点头:“原来李郎君要北上。” 李十二郎深吸了一口气:“让公主见笑了,我虽不才,终不能容父祖含冤于九泉之下。” “那李郎君是要——” “清君侧。”李十二郎说。 清君侧,真是个好借口,嘉语想,前世她爹进京,也是这个借口。 嘉语沉默。 李十二郎自知失言,虽然他本意是指郑忱,但何尝不是剑指太后。有始平王妃这个嫡母,华阳如何好出声。只不知道什么缘故,如今在她面前,他反倒没了顾忌——大约是破罐子破摔了。 这时候从头翻悔,讪讪道:“还没有谢过公主再三援手之恩。” 嘉语欠身道:“郎君客气。”又道:“九娘子如今住在我西山脚下的庄子里,九娘子想等风头过去,上卢家求救……” “不可!”李十二郎脱口道。 嘉语注目于他。 李十二郎苦笑:“如今全洛阳都知道九娘为公主收留,如卢家有意,自然会上门来接,如果卢家没有这个意思……”他原是想说“只能多拜托公主了”,然而转念想道,他如今又有什么立场拜托她? 一时收住。他要出城已经是不容易,何况此番远走,祸福难料,他也就罢了,九娘哪里吃得这个苦。 嘉语点点头,说道:“既然李郎这么看,如果卢家不来接,就让九娘在庄子上等郎君归来罢。” 既然李十二郎没有提崔家,她自然也不提。 李十二郎起身,五体投于地,以示谢意。他倒是想要承诺日后有所回报,然而即便他此去万事顺遂,又有什么可以拿来报答她——她什么都不缺,她缺的他又给不了。他此去赌命,难不成叫她等他? 他还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要他们原就海誓山盟,生死相许也就罢了。既无前因,只能叹是无缘。 因说道:“从前我与公主订盟,未料有此厄变。李某此去生死未卜,不敢耽误公主。当初走得仓促,婚书并未带在身上,只好写了份放婚书——当然公主兴许不需要这东西,然而李某的心意……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嘉语应了一声。这等话,如何接都是尴尬。这世上当然有坚贞不渝,死生挈阔,在书里。他与她没有这等情分,连举手之劳,他都受宠若惊,是识趣,也是自省。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当然是愉快的。 车厢里空气有些沉闷,不相干的人,到底不相干。 忽听嘉语道:“郎君敢于北上,想是不看好朝廷这次出兵?” 李十二郎微微诧异。转念一想,有始平王妃这个嫡母,有始平王这种父亲,她对于局势有所耳闻是应该,毕竟,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她父兄出征了。便说道:“如是令尊北上平叛,我就只能掉头南下了。” 虽然吴国有四五十年没有过北伐,也还有北伐的可能,但是如果始平王北上,云朔三州,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有能力逆袭。 嘉语挑眉,神色里有瞬间的迷惑。 “公主是想说宋王么,”李十二郎察言观色,他与她之间已经没了婚约,自然不必避开这个名字,何况京中都知道宋王手段,“便纵是天纵之才,以猜忌之将,将惶惑之兵,恐怕难免沉戟折沙。” 萧阮以南人将北兵,处境尴尬;平叛大军经了李司空、宜阳王和南阳王轮番领兵,特别李家灭门之后,势必惶惑不知所措,都是可以预料。李十二郎提到沉戟折沙,却是魏武王赤壁兵败的典故。 嘉语纠结了片刻她该不该盼着萧阮兵败,最终只叹了口气,局面至此,已经是覆水难收。 李十二郎安抚她道:“公主也不必忧虑,待圣人亲政,自然海内归心。” 这话嘉语听得刺耳。太后固然诸多不是,然而皇帝上位,云朔代州的饥荒也还是饥荒,军镇离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拉得回来。一时问:“郎君也认为,如今天下乱势,是太后牝鸡司晨的缘故吗?” 李十二郎摇头道:“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心不安之故。” ——世人皆知,太后迟早还政于皇帝,而如今帝后争权,除了像郑忱这种死心塌地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谁人不是首鼠两端。 如是,人心浮动,谁还能正经做事。 嘉语点点头,欲言又止。 “公主可是有话要说?”李十二郎问。 嘉语面上略有尴尬之色,说道:“我听闻郎君要北上,倒是想起,有个故人,也在朔州……如今应该是在云州了。” “故人?”李十二郎和郑忱一个想法:似华阳这等足不出户的小娘子,竟然能有故人远在云朔,也是一奇。 嘉语点头道:“这位故人,郎君也见过……” 李十二郎一激灵,脱口问:“是小周郎君吗?”去年他在西山脚下得昭熙相救,除了昭熙之外,对那位一箭破羽林的小周郎君印象深刻。当时以为是昭熙的亲兵,然而这年余,却没有再见过。连昭熙迎亲那次变故都没有出现——照理是该出面的。这时候忍不住道:“还以为他跟令尊去了豫州。” 嘉语随口道:“那倒没有,他也不是我父王的人……”说着从手腕上捋下一样东西,递给李十二郎:“我在邸报上也没有看到他的名字,想来处境艰难,郎君此去,若是遇见他,还请郎君将此物转赠与他。” 李十二郎:…… 这句话信息量好大。 既不是始平王的人,却听始平王世子使唤,在华阳的庄子上练兵;华阳公主能看到朝廷邸报……也就罢了,却在邸报上寻找这么个名不经传的人物,如今还有所转赠……这是私相授受么! 待细看她递过来的——是一对金镯子,成色上佳,足足有半斤之重,心里又咯噔一响:从前看她也是个清雅人物,素日戴的不是珍珠就是玉,如何竟赠人这等俗物——不怕重? 嘉语也意识到这句话漏洞太大,只能勉强补救道:“他在信都救过我……” 李十二郎:…… 能有救过华阳公主这等际遇,始平王父子不该有所报答么,在禁军、在羽林卫,乃至于在豫州或者别的地方安插一个低级军官,能有什么难度,如何千里迢迢,却去了动荡不安的朔……云州? 不过他们兄妹得她数次搭救,自不好犯颜直问,只得含蓄说道:“边镇苦寒,难为小周郎君肯为国守边……” 嘉语含混道:“他是朔州人……大概是,比较热爱自己的家乡。” 李十二郎决定假装没有听见。 “……如今朔州连番战事,官兵折损极大,小周郎君诚然骑射•精绝……”但是战场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有人骑射一塌糊涂,偏生能一仗到底,毫发无损;有人武艺精湛,却死得稀里糊涂。 嘉语却笑道:“哪里这么容易死。”何况这货多半是已经从贼。 李十二郎:…… 他发现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这位前任未婚妻了。从前见她数次,还曾经感慨到底是将门虎女,纵领不得兵,当不得将,却不同于一般小娘子的无知——然而能说出这等话,看来还是所知甚少。 李十二郎硬着头皮问:“那公主如何知他如今处境艰难?” 嘉语沉默了片刻,结结巴巴道:“兵荒马乱,要养家糊口……自然艰难。” 李十二郎:…… 连翘一声惊呼:“小周郎君成家了么?”——她听茯苓与半夏打趣,还以为姑娘有意把半夏许给这位周郎君。 李十二郎:…… 连她的贴身婢子,也知道这位小周郎君么? 嘉语犹豫着张张嘴,又合上,最后还是点点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不对吗?” 你的态度不对,李十二郎心道。华阳一向稳重,就连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变故猝发——他虽然不在现场,也听母亲、姊妹称道过——都能侃侃而言,如何这会儿,却结结巴巴胡说八道起来。倒有几分可爱——华阳容色原不及姐妹,要说端方,固然合适做宗妇主母,却未免乏了可爱。 连翘低眉顺眼道:“难得姑娘惦记他。” 嘉语:…… “多嘴!”嘉语喝了一声。她也知道这其实不太合理。那人何须她惦记。她与其惦记他,不如惦记眼下战事,惦记王妃会把她许给谁,以及萧阮什么时候能够停止他的小动作。那人、那人自然是不会死的。 乱臣贼子,哪里这么容易死。 如果不是前日梦见,她反复与自己说,兴许就想不起来了。 然而—— 梦见次数着实不少。 每次醒来,竟还会惆怅……许是烽烟四起,乱势渐成的缘故。他从前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很早就投奔了她的父亲,襄助他收拾了云朔乱兵。至于后来……后来因势成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到萧阮北上,再到李十二郎北上,方才想起,照从前推算,他这时候是已经成了亲,得了长子,在几方势力之间奔走,或者是被猜忌,或者是被冷落,生计艰难。他后来是怎么翻的身……他却没有与她说过。 雪中送炭,总不负他们相识一场。 以她看来,李十二郎此去,碰到的机会应该是相当大——她有时又疑心自己是一早就想到这个,不然,何至于戴了这么笨重的金器出门? 有些事,原禁不起细想。 她也不愿意细想。就只说道:“……如果郎君遇见他,就说是我贺他新婚。” “公主有心。”李十二郎赞道。他虽然只匆匆见了周乐一面,也是很惊叹于他的能耐,始平王或者始平王世子的意思,要笼络这样的人才,并不足以为奇——便是华阳慧眼识英雄,也是不稀奇的。 嘉语点点头,这篇揭过。 忽外头车夫说道:“公主,有人朝这边来了。” 连翘闻言,掀起窗帘一看,不由惊呼:“姑娘,来了好多人……” 嘉语与李十二郎对望一眼。 嘉语心里盘算道,内卫追了一整日了,是疲惫之师,相对而言,她的部曲算是以逸待劳,再拖一阵子,等车出了城,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她敲了窗板两下,外头车夫是昭熙匀给她用的,最识军令。 连翘道:“姑娘,他、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嘉语应了一声,又敲了一下窗。 作者有话要说: 果下马是原产于岭南的一种马,挺袖珍,很名贵。 第218章 岂独伤心 车速陡然快了起来,专心看车外的连翘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李十二郎扶了她一把,连翘红着脸说:“多谢郎君。” 李十二郎点点头,却说道:“那人叫陈莫,去年秋,在西山带人伏击我们兄妹的便是他。” 嘉语“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她就说,这城里还有哪个这么不给她面子——就是郑忱亲至,也断不至于此。却原来另有缘故——去年伏击李家兄妹,还能留着性命的人,活罪应该是没有少挨。 连翘不断地往外看:“……姑娘,又跟上来了!”嘉语吃了一惊,再敲了一下窗,风呼地从鬓边掠过,差点没吹散她的发。嘉语知道不可能再快了。 脸色就有些难看。她这些部曲的战斗力她是知道的,因对手是内卫,点到为止,并不想闹出人命,这个陈莫明显是置同僚、手下生死于不顾,带着亲信在追——如今她手边却再没有人可用了。 她倒不怕他敢怎么样,除非他想造反。 然而有句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个陈莫要是不要命了,逼停她的车,把李十二郎从车上拽下去——这样难看的事,汉光武帝时期就出过强项令——就算事后郑忱能够杀了他,李十二郎的人头也该落地了吧。 “姑、姑娘……”连翘喊道,声音里的恐惧,长刀破空,一滴血溅在她脸上。 李十二郎按住窗棂。 嘉语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想不到的大约是郑忱会派出陈莫这条疯狗。而这条疯狗竟然会全然不顾华阳和始平王的面子。他这是找死——所以你看,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绊倒在哪颗石子上。 祖家子已经是殚精竭虑,华阳也尽心尽力,然而为山九仞,到底功亏一篑。再周详的计划,挡不住疯子拼命。 李十二郎惨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没有能给完成公主托付,还望公主莫要怪我。” 嘉语问:“郎君是要跳车吗?” 当真被陈莫追上,车厢里施展不开,李十二郎就只能束手就擒,还不如跳车,或许能抢到一线先机—— “外头有多少人?”没等李十二郎回答,嘉语又问。 “三……五……七……十六个。”一路数下来,连翘声音在抖。 双拳难敌四手。嘉语看了看李十二郎,她不清楚双方的武力值对比——反正她爹有过以一敌十的记录——但是李十二郎应该心里有数。 李十二郎握住腰上的刀,低声道:“如我死在今日,来年初一十五,烦请公主为我点一炷香。” 他死了,十娘兴许还能折腾,九娘没了别的指望,华阳能安置,是她的运气,不能,那是她的命。 嘉语懂了,点头道:“郎君放心——” 话没完,连翘直挺挺跪下去。一瞬间脸色发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嘉语几乎是在尖叫:“闭嘴!” 连翘道:“姑娘——” “我叫你闭嘴!” “姑娘——”连翘开始磕头。李十二郎不明所以,就听嘉语叫道:“你去是送死!”一激灵明白过来。 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要调虎离山吗?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他好歹习过骑射,武力值在洛阳贵族子弟中也是拔尖的。这个丫头……他这时候细细看她,他见过她几次,他见过她才几次! 李十二郎不明白,嘉语也不明白,她只是瞬间读懂了她的这个表情。疯了,她想,整个世界都疯掉了,郑三疯了一样要斩草除根,陈莫疯了一样要报仇雪恨,如今轮到连翘……连翘疯了一样要去送死! 连翘不是这样的。 她记忆里的连翘不是这样的,连翘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丫头,不然她不会从畅和堂调到四宜居来,不会轻易被她看到,更不会在她成为宋王妃之后,迅速找到足以托付终身的人离开她。 ……那是从前了。 从前她何等明智,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沉船,不可依恃——难道如今李十二郎足以依恃吗? 还是说,她从前的明智,不过是她没有碰上那个让她昏头的人?不过是她没有遇见李十二郎?嘉语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那她算什么?如果不是李家这场变故,那连翘要置她于何地? “姑娘……” “不许!”嘉语冷冷道,声音在发抖,“你是我的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去送死,你就不能死!” “姑娘……”连翘的声音开始也是抖的,到后来,竟然稳了,“我知道姑娘会应我的,姑娘心软,阖府都知道姑娘心软,多求几次,姑娘总是应的……我给姑娘挡过好多次了,薄荷不成,我走之后,院子里让半夏管……” 她心软,嘉语恨恨地想,她不过是对她们几个从前跟了她、却没有落得好下场的婢子心软罢了。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 “闭嘴!”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但是我也知道,姑娘对李郎君没有情意。姑娘救他不过是心软。姑娘的心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和李郎君是不相干的……我知道。如果李家没有变故,我跟着姑娘到公主府,以姑娘为人,定然不容人作妾,但是如果我说终身不嫁,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定然也是肯的。” 她只道嘉语是心软,并不知世间有“道义”两个字。她是奴婢出身,也没有嘉语这样的傲气,如真个可心,做妾也不觉得丢人。但是燕朝风气,能容妾室的主母原就极少。更何况她家姑娘是公主。 嘉语咬着牙冷笑,这就是她的婢子,你看,这就是她身边朝夕相处的婢子,可把她摸得透透的。她前儿还在嘲笑姚佳怡的婢子全成了祖家子的人,迟早卖了她,瞧瞧她自个儿身边的吧! 她这个话可不是说给她听,她是说给李十二郎听,她一条命,可没打算白送了!她的情意,是要说与他听——这些个小心思她懂,她全都懂,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能一脚踹死她!但是连翘啊…… 就是养个玩物儿,久了,也会生出心肝来——何况是个人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嘉语掩面,兴许她说得对,她就是心软。 ……何况她要去送死呢。 她就这么点心思,这会儿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兴许她会死,兴许他回不来,总之是没有机会了。 一个人的心有多深,要多久才能知道,她整日就在她身边,为她梳洗,为她收拾,为她打点上下。你怎么知道,她的心在哪里呢?你能得到一个人全部的效忠,然而你并不能知道,她愿意为谁去死。 “李郎君。”连翘转脸看向李十二郎,说道,“前儿李郎君留在府中的衣物,我今儿给李郎君带过来了,原本是想在李郎君下车的时候还与李郎君,然而如今看来,恐怕不得不……僭越了。” 李十二郎眼下的肌肉不自觉地动了动。 连翘给嘉语再磕了一个头,起身取出包袱,抖开,里头果然是嘉语及笄那日他在始平王府换下的那件袍子。 李十二郎忽然明白过来,那天她交给他的衣物,并非华阳所备,而是这个丫头私下裁制,怪不得料子寻常。那之前,他默默地想,那之前,她还给他送过一次饮食,更早,他就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没有更早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这么几次。她什么时候看到他,他全然不知道。 他那时候看到的不过是华阳,便不计她背后的始平王府,华阳也是他理想的妻子。他怎么能看到她身边的婢子呢,以他当时的年少得志,心高气傲,前程似锦……到如今都是笑话。 无亲无故,他如何能知道这世间,竟然有人肯为他去死。 凭什么呢。他不知道。 值得吗?不值得。至少他觉得不值得。 她生还的可能性还不及他——他生还的可能性已经是极小了。 而她是……必死无疑。 李十二郎张了几次嘴,可笑,华阳和她的婢子都能说话,或怒或哀,他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抖得太厉害了,喉头上下动了几次,终于有了声音,他说:“敢问……连翘姑娘,原来叫什么名字?” 嘉语猛地站起来——“啪!”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李十二郎脸上挨了一下,响声清脆。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这是……问名啊。 连翘还在发怔。 李十二郎没有看嘉语,也没有管脸上的伤,只看住连翘,重复问:“连翘姑娘从前在家时候,叫什么名字?” “……并没取名,母亲叫我二丫。”连翘说。袍子展开来,李十二郎身量比她高,袍子毫不费劲地裹住了她的身体。 “我姓李,单名一个愔字。”李愔点头道,“今年十九,七月生人,尚未娶妻,二丫可愿意,与我为妻?” “你这是逼她去死!”嘉语哭了起来。如果说之前连翘说要代李愔下车,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话,那么李愔这句话,就是把棺材盖给她合上了,钉牢了,钉死了! 连翘再怔了一下,面上却放出光来,她转脸看向嘉语,说:“姑娘莫要怪我……” 嘉语掩面不肯看她。她反对、她反对有什么用,她能要她的命,她能要她去死,但是她不能强留她活着。 “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给你,”李愔道,“这是我仅剩的,我的姓氏……不会再有别人了。”这是一个承诺,她是他的妻子,从此之后,他此去,是荣归故里,还是死于非命,他都不会再娶。 他这是拿他的门第与姓氏,换她的命。连翘是贱籍,这辈子并没有想过能够高攀到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诱惑,莫说她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就是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也无法抗拒。。 “请公主赐二丫一件首饰。”李愔单膝跪地,求道。 没有人会在乎公主的婢子,但是这些内卫并没有见过华阳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华阳公主。这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或者说,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嘉语从头上拔下一把簪钗,掷在地上。 叮叮当当乱了一地。 李愔一一都捡起来,放在连翘手里,他原本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忽然发现,原来到这时候,他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知道他卑劣,他想活下去——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如果踩着华阳公主的尸体他能活下去,他也会这么做的。 ——你以为他没有想过吗,以华阳公主为人质——那能够令洛阳大多数人望而却步,但是陈莫不会。 他要活下去,如果卑躬屈膝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卑躬屈膝;如果心狠手辣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心狠手辣;如果无耻能令他活下去,他就无耻。他从前想过做一个君子,如今他不这么想了。 如今他只想报仇。 车夫在门外扬鞭敲了三下,是示意如果要下车,时机已经到了。 连翘对着嘉语再磕了一个头,嘉语猛地伸手要拽住她,就听得“滋——”地一声丝帛撕裂,人已经下去了。 嘉语紧紧攥着半爿丝帛,但觉喉中腥甜。 …… “公主莫要哭了。”李愔说。 这不是哭的时候。连翘也不能白死。他飞快地扔给嘉语一卷布帛,嘉语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做声。 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 陈莫简直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就如同一年前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贵人选中来执行西山伏击的任务,没想到西山脚下会一头撞上始平王世子,没想到李家兄妹逃出生天之后他竟然还能留下一条命。 ——虽然有时候你不知道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他原道华阳不过故弄玄虚,不想最终李十二郎还是上了公主的车驾——这要没人通风报信,还真让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待带着二十几个亲信突破华阳公主的部曲防线,再追上去的时候,华阳公主的马车就大大咧咧停在了路当中。 陈莫:…… 他的目光先自停在马车边上,华阳公主穿了杏子黄襦衫,湖蓝色裙,深灰色的帷幕从头遮到脚,帷幕上绣了小小的兰花。大约是婢子给她搬了坐具出来,面前摆了小小几案,案上琳琅几样小食与酒。 华阳公主坐在深茶色坐具上,腰背挺得笔直。 “公主!”陈莫不得不向她行礼,却说道,“陈某公务在身,不便多礼,公主见谅。” 那帷幕后像是有目光一转,冷冷。并未作声,倒是服侍在侧的婢子摆出送客的姿态,说的是:“将军请便。” 陈莫的目光往马车上溜了一圈,那原是一辆双辕马车,并不如一般贵妇人所乘,极尽奢华,却透着轻便。是双马并进,然而眼下就只剩了一匹马,不安地捯着它的蹄子,注意到有人看它,竟抬头来,打了个响鼻。 另一匹马呢? 车厢紧闭——车里有没有人? 这是个空城计呢还是迷魂阵,陈莫脑子里转得飞快,几个念头一闪而过:“公主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华阳公主尚未开口,就被边上婢子抢白道:“将军不是有公务在身么,哪里来这么多闲功夫问我家公主!” 陈莫也不动气,却摆出十分诚恳的颜色,说道:“陈某追击朝廷钦犯至此,不见了钦犯,却看见公主,公主不在车里,却在路边。陈某不得不怀疑,公主莫不是受了钦犯威胁,被……鸠占了鹊巢!” 话音落,竟一步上前,一脚踹过去。 这一下变故突起,莫说华阳公主主婢,就是车夫也没有料到,只来得及闪身稍避,就听得“嘭”的一声,车门已碎。 华阳公主的脸遮在帷幕之后也就罢了,那婢子却是显而易见的怒气冲天,叱道:“大胆!” “是陈某大胆!” 车厢才多大,陈莫一眼过去,已经看出里头确实没有人,心下一转念,便知道是华阳公主的拖延之计。他从善如流,先认了错,紧接着又道,“陈某心系公主安危,不得已冒犯,公主见谅——我们走!” 竟是不等华阳公主开口,上马绝尘而去,远远还听得那婢子的斥骂声:“竖子无礼!” 陈莫虽然不敢反驳,心里其实是得意的。他知道他今儿已经把始平王府得罪死了……既是如此,又何妨再罪上三分? 眼看着人已经没了踪影,“华阳公主”这才取下帷幕来,对着那“婢子”一揖到底,却原来是李愔,那“婢子”才是嘉语:李愔身量甚高,骨架亦不似女子纤细,如果站着,少不得被看破。 何况陈莫从前见过他。所以才不得已委屈嘉语为侍婢。 背心都湿得透了,万幸陈莫并没有起这个疑心。 ——方才陈莫距他不过五步之遥,匹夫一怒,五步之内,也足以血溅当场。但是他忍住了,陈莫不过一条狗,他犯不上为一条狗送命。他如今的命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欠了人命,他背了无数的债。 车夫早解了马,牵到他跟前,李愔往嘉语看了片刻,最低限度,他原本是应该说声多谢,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能说出来的都嫌太轻。 如果做不到,不必宣诸于口;如果有那样一日——何妨到一日再谢?李愔翻身上马,一紧缰绳。听见华阳公主在身后说:“愿郎君此去,心想事成。”这才像是他所知道的华阳公主——即便是天塌下来,该说的场面话仍然能说得稳稳当当,该摆出的姿态也仍然摆得从从容容。 之前……是失态了。 她和连翘,该是有很深的感情,然而这世上并没有“情同姐妹”这回事,在主婢之间。李愔相信如果今儿要为他去死的是始平王府六娘子,恐怕华阳宁肯打昏她拖回去,也绝不容她任性妄为。 换了他面对八娘、九娘,他也会如此。你看,人性多么卑劣,人心多么偏颇。 …… 剩下车夫看着没了马的马车苦笑,“公主如今可怎么回府——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 “回府?且不急。”嘉语戴上帷帽,却摇头道,“再等等。” 再等等……陈莫会回来。 连翘说她会寻机下马,虽然并不能确定能寻到这个“机”,但是或者也许可能。最好陈莫能追着空马跑远,更远一点,再远一点,到发现之后,并不去找连翘,而是回来找她兴师问罪。 那样,连翘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虽然是很渺茫——一开始就很渺茫。 一直到这时候,嘉语都不敢去想,方才有没有人看到连翘,有没有看到她往什么方向去了,她想要骗自己说没准没有人看到呢? 然而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嘉语拿了钳子,慢慢敲一只核桃,不知道为什么,敲了许久也没有敲开。素日里这些活都是连翘做的。 连翘这样心灵手巧的人…… 连翘这样既识时务,又果断机灵的人……原本在乱世里,能比她过得好,过得安稳。 当然李家的门第原本是她这辈子都高攀不上。但是她如今……即便李愔他日衣锦归来,她只剩了牌位,富贵有什么用,门第有什么用,姓氏有什么用!至于香火……她死过一次,也没有享到谁的香火。 ——大概是,无论是萧阮,还是周乐,都没有想过要烧给她。从这个角度想,她从前实在失败得厉害。 总之怎么看,都是笔赔本的买卖。 嘉语也知道这些念头市侩,正常的反应是恼恨这个丫头,恼恨她的背叛。即便她对李愔没有情爱,那也不是她一个丫头肖想得起的。原本该如此,但是嘉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并不因此恼怒。 那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生死之后,就会知道,那原本就是不要紧的东西。 如果她和李愔成了亲,她对李愔有了情,再发现连翘有这等心思,甚至背着她向他示好,那兴许她才应该恼怒。 如今……并没有发生,也再不会发生。嘉语冷冷地想。面前又起了烟尘,烟尘滚滚,陈莫去而复返,怒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竟是来兴师问罪么。 嘉语抬头,隔着帷幕,再多的怒气也有些模糊,他没有追上李愔,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连翘——至少他没有把连翘带过来,那么就有两个可能,一是连翘已经死了,二是他没有转头去追。 然而对这样一条疯狗的问话,嘉语并不觉得她有回答的必要,冷冷笑了一声。 车夫道:“将军不得无礼!” 陈莫狞笑一声,一把推开他,逼近嘉语:“华阳公主,下官很怀疑你到底是华阳公主,还是李——啊!”他惨叫了一声,想要回头望。然而没容他回头,又一鞭落下,他被抽倒在地,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哥哥!”他听见女子的叫声。 是始平王世子……始平王世子来得好快……为什么没有人出声示警……几个念头闪过去,那鞭子一刻都没有停过,他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希望能离那条鞭子远一点……哪怕远一点点。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运气。 起初还能痛呼出声,渐渐地连声音都出不来了,开始是因为每一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后来是全然没了力气,血模糊了他的眼睛,灰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更不知道围观的同僚、亲信都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来不及懊悔。 嘉语从前也听说过父兄凶名,据说在某些地方她父亲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但是亲眼目睹,也是第一次。如果施加于别人身上,兴许她会叫停,但是这个陈莫……但是想到连翘,竟是出不了声。 就只呆呆看着那人在地上翻滚,滚成血肉模糊,渐渐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够了。”她说。 昭熙的鞭子还扬着,“啪”的一声空响:“三娘……” “我说,够了,”嘉语道,“哥哥,叫人把他送到郑侍中府上去……” “三娘?”昭熙吃了一惊。 这打人不打脸。陈莫冒犯公主,他怎么处理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是送到郑忱家里去……那就是明摆了不给郑忱面子了。 “就说是华阳所赠。”嘉语淡淡地说。 昭熙:…… 昭熙丢了鞭子,朝嘉语走过去,说道:“是阿兄来迟了,累三娘受惊——”一语未毕,忽地一扬眉:“三娘你的婢子呢?” 他虽然不清楚嘉语带了几个婢子出门,但总不至于一个不带。 嘉语这才落泪道:“哥哥,连翘没了。” 昭熙当然不是一个人来。他虽然没有亲自护送嘉语的车驾,但是到了时辰嘉语没有回府,自然就知道不对,带了羽林卫过来——不然内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上司毙命而噤若寒蝉,连出声示警都不敢。 昭熙制住陈莫,嘉语便支了车夫带人去找连翘。还是迟了一步。从结果来推算,连翘没来得及下马。 ——陈莫自有追踪之术,若非这点优势,去岁秋也不会被郑三看中。 原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直到连翘赴死——李愔固然不能辜负她的死,嘉语与她主婢一场,又何尝忍心。 找回来就只剩了尸体。 尸体还没有凉,背上中箭,致命伤却是当胸一刀。 可想而知,当时陈莫应该是看到了连翘的脸。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李愔。她与他无冤无仇。这一刀是迁怒,也是泄愤——这时候他多半已经猜到,方才始终没有开口发声的华阳公主才是李愔。 仇人近在咫尺,却生生错过的怨恨,全都发泄在了连翘身上。 这怨恨,撑着他毫不犹豫杀了连翘,甚至还撑着他怒气冲冲回来找她要个说法——这已经完全丧心病狂了好吗! 如果不是昭熙及时赶到——嘉语悄然收起手心里的匕首。 昭熙看了一眼连翘的尸体,虽然喊不出名字,也是眼熟。一时皱眉,想道:三娘竟舍得贴身婢子去冒此奇险,可见对这桩婚事还是上了心。却不想到底没有缘分……该让云娘好生安抚她才是。 这时候只摸摸嘉语的头发,安慰道:“已经过去了……三娘,我们回府吧。” …… 陈莫送到郑忱府上,已经断气了。 郑忱不在家中,嘉颖接了这份“大礼”。嘉颖哪里见过这个,吐得酸水都出来了。待听到来人说是“华阳公主所赠”,更是手足冰凉。她只道嘉语对她不客气,见了这人,才知道嘉语已经是很念亲情。 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合眼面前就浮现那个血淋淋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一时是向她索命,一时是喊救命,待细看时……竟又变成了她自己的脸!而三娘就站在不太远的地方冷笑。 嘉颖惊得醒过来,一迭声问:“郎君回来了吗?” 郑忱到下午才回府。嘉颖整张脸都是青的,听说郑忱回来,几乎是直奔出门,一见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郑忱已经听下人说过始末,见嘉颖痛哭,只苦笑道:“看来公主这回是真动了气……” 嘉颖:…… 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还在担心她动了气! 嘉颖几乎是冲口道:“郑郎就这么护着她?她可并没有想过给郑郎留下半点面子!” 郑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说道:“娘子说的什么话,华阳公主可是娘子堂妹,我做姐夫的,不该让着她么?” 嘉颖:…… 他几时把她这层亲戚关系放在心上了! 嘉颖这时候想起前尘往事,火气腾地上来,压都压不住,捂着脸哭道:“郑郎当我是傻子糊弄呢……” 他当她傻子呢! 从前他与三娘这么往来,怎么就不怕宫里那位发现;娶了她过门,又不与她亲热,这与她嫁了张家那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李家怎么出的事,李愔怎么就被逼到亡命,没准也是她这个好郎君做的孽! ——不得不说,嘉颖这个想法在某个程度上真相了。 郑忱也不动气,他用一种近乎哀怜的目光看他的妻子,他说:“这不是娘子所求么?” 一句话,就如同匕首扎进她的胸口,嘉颖不敢置信地抬头来,死死盯住郑忱,她想从这张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她想看出点什么来,歉疚?负罪?或者怜爱?她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郑忱面无表情地面对她的审视,就仿佛一张白纸,就仿佛一张白纸看着另外一张白纸,眉目里渐渐渗出的嘲弄与疲倦。 “我要回大宅一趟。”偏郑忱并不瞒她,“你与公主不睦,斡旋这件事,还须得拜托阿薇。” 嘉颖呆呆站着,看着郑忱的背影,颀长,玉秀。 这样好看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狠的心!他当初不要她也就罢了,既然娶了她,怎么可以不对她负责!——她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了,这段姻缘是她求来的,她只当是救命稻草,却不想是杯鸩酒。 …… 嘉语这一觉睡了许久。 梦里一些乱的人影,人头济济,衣袂飘飘,有时候是虚的,有时候是实的。她心里知道他们是谁,只是名字到嘴边,怎么都喊不出来。也许是连翘。也许是紫萍,也许是陆靖华,也许还有贺兰袖。 她说:“你杀了我。” 那是谁?也许是于璎雪?“是,我杀了你,”她觉得她应该看住她的眼睛,冷冷地回复她,“那又如何?” 但是她发不了声。 那人的目光怨毒,就像是长的藤蔓,越过迷雾的藩篱,像蛇,嘉语不由自主地后退、后退,退到突然就没有了路。背后是墙,冰冷。她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道墙,她想,有她很熟悉的气息。 那藤蔓已经伸面前,却忽然开出一朵花来,鲜明的浅紫色,风吹过,异香扑鼻。那花像是在微笑,花里生出谁的眼睛,脉脉含情:“三娘。” 嘉语变色,落荒而逃——路不知道为什么又通了,她像是跌进了一个营帐里——原来方才她背心抵到的并不是墙,而是营帐的外壁么,帐中有人兀自饮酒,猛地抬头来,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她跌跌撞撞朝着他跑过去,她喊:“救命——” 那人没有动,却伸手摸摸她的面孔,他说:“公主这是魇着了么?” “将、将军……将军救我!”她觉得她在苦苦哀求,那也许是真的,但是并没有声音。整个帐中都没有声音。 而背后有脚步声,也许是马蹄声,有人手持敕令—— “有人找你,公主。”那人说。 嘉语觉得自己惊惶地睁大了眼睛,她抓住他的手,抓紧了。那人却从她手指间挣脱出来,他的手,他的袖,他说:“公主不是不肯为妾么?” “我救不了你。” “你是他的皇后,他要带你走,我能有什么法子?” 嘉语“啊”地叫了一声—— “姑娘、姑娘是魇着了么?”薄荷忙忙碌碌地,打了水来给她擦脸,待摸到她的额头,登时惊叫起来:“好热!”她俯身与嘉语碰了碰额头,脸色就有些发白:“茯苓、茯苓……姑娘发热了!” 她一迭声叫着,奔了出去。 嘉语呆呆地,只觉得头痛欲裂。 …… 嘉语和昭熙昨晚回来得晚,始平王妃已经歇下了,所以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次日早上才听说。 ——吓!这兄妹怎么想的,活生生抽死了人,还送到人家府里去!生怕人家不知道吗!这是示威他们知不知道!王妃揉了揉眉心,真的,三娘胡闹也就罢了,昭熙怎么也跟着胡闹起来,都是成家的人了! 云娘也不帮着劝劝。 倒不必她上门兴师问罪,俞嬷嬷就进来报与她听道:“世子来了,在外头候着。” “叫他进来。”王妃已经是在压住火气。 昭熙进畅和堂,给王妃见礼。王妃见他是独自前来,便知道是不想让谢云然一起来挨骂。心里直摇头。 对于始平王妃来说,昭熙和嘉语不同,嘉语是养在平城,昭熙却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大多数都跟着始平王到处乱跑,但是从那么点个子,渐渐高起来,线条和轮廓英朗起来……这情分又不一样。 所以昭熙这么低眉顺眼往跟前一站,垂着手,王妃心里先自软了三分。 昭熙道:“昨儿三娘出城,是我的主意。陈莫对三娘无礼,我一时冲动……原本昨儿晚上就该来给母亲报备,只是回来得晚,怕扰了母亲和三郎休息……”话没说完,就听得王妃一声冷笑。 王妃对昭熙素来客气,到底长辈,这点威慑力还有,昭熙被唬得一怔。 就听王妃慢悠悠说道:“要阿言在这里,少不得说昨儿教唆三娘出城是她的主意,这个话,二郎你信不信?” 昭熙:………… 王妃也是真气。 兄妹和睦当然是好事,但是眼瞧着府里这三个,和睦得也太不像话了。三娘闯下这样的祸事,还想打马虎眼过去吗!在外头也就罢了,如今关起门来自个儿府里说话,袒护也不是这么个袒护法! “母亲……”昭熙低声下气说道,“李御史出这样的意外,三娘心里委实……过不去。” 这话倒是直白——王妃目光下垂,之先容了三娘收留九娘子,也是想着她心里不好过,但是九娘子不要紧,李十二郎却……三娘这是恃宠而骄了。真让她这么下去,还不知道下回出什么幺蛾子。 一时摇头:“便纵然可惜,也不是三娘该插手的——何况李家这案子,也不算太冤。”这话里言不由衷,为了维护太后,王妃也是拼。 昭熙乖乖应道:“母亲说得是。” 王妃也知道这个说辞不很说得过去,又补充道:“即便有不妥当,也自有长辈处理,何必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强出头!” 昭熙再应一声:“母亲说得是。” 王妃发作过了,气也就平了。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郑三那头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只是这个郑三,却又教她头疼。 要不是碍着太后,这等佞幸,在她手里死一万次都不嫌多! 然而这些话不可能对昭熙说,只道:“……罢了,既然是已经做下了,也没有个不敢当的道理,总不能叫三娘一个女孩儿来当。只不过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你们做兄嫂的,也该多劝劝才是——” “王妃,”忽芳桂来报,“郑娘子递了帖子,说来拜见王妃,车驾已经到了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强项令是汉光武帝时候的典故,平阳公主的奴仆犯了法,被洛阳令从平阳公主车驾里拖出去正法了,事后光武帝也没惩罚他,相当强项了。 南北朝极重门第,李家门第对于一般人都是高不可攀,就像小周这样的门第,他族叔(周二)想要娶崔七娘都只能靠抢。 连翘是奴婢,奴婢贱籍,原本良贱不婚,李12是不能娶连翘为妻,《唐律》:“诸与奴娶良人为妻者,徒一年半。” 汉朝时候比较宽松,魏晋南北朝时候就开始讲究这个了。北朝比唐朝还严格。 但是吧,李十二郎都到这时候了…… 第219章 相逢相识 “郑娘子?”王妃略怔,“哪个郑娘子?” 芳桂道:“广怀王家那位,王妃忘了吗,前儿三姑娘及笄她还来捧过场……” 王妃“哦”了一声,道:“请她进来。” 郑笑薇来始平王府的次数却不算多。这次既是受郑忱所托,少不得穿戴得端庄一些。她父亲与夫婿北上,前脚才走,后脚就被母亲接回了娘家,日子过得可逍遥。待听说李家出事,倒是狠狠吃了一吓。 郑忱也没有仔细与她解释来龙去脉,只含混说得罪了华阳。郑笑薇也不傻,第一时间就想到多半是与李家有关——难不成李家灭门,竟是她这位堂兄的手笔?这个念头郑笑薇私下里想过,却不敢信。 郑郎他……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这等心狠手辣的人。 但是母亲却劝说自己离他远一点…… 郑笑薇这恍神间,已经被领到畅和堂,忙正了正容,问安,寒暄,终于轮到说正话的时候,郑笑薇挺直了背脊,堆出满脸歉意,说道:“我这次来,是受堂兄所托,来向华阳公主道歉……” 始平王妃:…… 屏风后的始平王世子:…… 郑笑薇看见始平王妃难得的失态,一时诧异:难道之前永宁寺塔的事,竟不是王妃的意思,而是华阳自作主张? 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一时也无暇细想。 始平王妃心道郑三这什么意思?这件事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理屈在三娘她心里是知道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尸体送上门啊。明明错在自己,对方却派人来致歉,这是羞辱呢,还是羞辱呢?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心致歉,叫嘉颖来岂不比郑笑薇合适?虽则郑笑薇嫁入宗室,也算是自家亲戚…… 这心念电转间,就听得郑笑薇又问:“婶子能让我见见华阳么?” 王妃往屏风后头扫了一眼。昭熙说昨晚三娘受了惊,又没了连翘。如果这位郑娘子是好意倒也罢了…… 郑笑薇察觉到王妃的眼色,心里就是一奇,想道:莫非华阳怕她上门生事,躲在屏风后?不能啊!别人不知道她三哥,她还能不知道,那是——眼风才跟过去,就有脚步声急急过来,芳兰在门外道:“王妃——” “什么事?” “半夏来报,说三姑娘她……发热了。” “要紧吗!” 郑笑薇听得清楚,屏风后响起的明明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登时就反应过来,想是始平王世子。她从前也听说始平王对家里两个女儿溺爱非常,想必世子正与王妃商讨华阳的事……如果始平王夫妻,以及世子对华阳在宝光寺里所为一无所知的话,对于得罪堂兄这件事,应该是有点担心的。 “拿我的名帖,去请王太医!”始平王妃当机立断,又对郑笑薇露出歉意的表情,说道,“郑娘子……” 郑笑薇知道嘉语生病,王妃身为继母,少不得要前去照看,忙应道:“我原是来探望华阳的,婶子不介意的话,我陪婶子前去?” 始平王妃心里疑虑更重:这丫头莫不是怀疑他们府里做戏,要跟上去一探真假?面上虽然没有大动肝火,颜色却略略一沉。 屏后昭熙已然开口道:“三娘昨儿受了惊,郑娘子何必苦苦相逼?”——他心里着实担忧,三娘一向身子强健,之先跟着萧阮从洛阳一路逃命到信都,后来在宫里受伤,恢复都很快,昨天那点子事,怎么就至于发热了呢。 他这时候隐隐懊悔,不该当着三娘的面活活抽死陈莫,痛快是痛快,羽林郎都有看吐了的,何况三娘。 郑笑薇知道这是好时机,应声便道:“世子误会了。我堂兄先前落魄时候,曾经被追债至宝光寺附近,是华阳经过,搭救了他——虽则事情过去已久,但是这份恩情,我堂兄还记着……” ——她当然不会提及嘉语把郑忱扮成阿难尊者,那件事见不得光,这件却是可以的。 昭熙“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接嘉语去永宁塔时候,好像确实听她提过,这时候脱口道:“原来那位是郑侍中……” 这就对得上了——郑忱屡屡对他示好,原来是这个缘故。心里又奇道:既是如此,他明知道李十二郎是三娘的未婚夫,还是灭了李家满门,岂不是恩将仇报? 始平王妃听昭熙的应话,便知是实有其事,心里半是落到了实处,半是不满:要三娘当初不救这个妖孽,岂不就没有今儿这档子事了——然而这世上的因缘际会,往往并不以人力、人心为转移。 ——蝴蝶扇动翅膀,没有人知道哪里会起飓风。 口中责备昭熙道:“多嘴!”又转脸对郑笑薇笑道:“方才二郎在我这里……阿薇不必这样客气,论起来,他还须得喊你一声‘阿嫂’——你唤他十三弟就是了。” 郑笑薇和昭熙都从善如流,改了称呼。 王妃挽着郑笑薇的手说:“既是来探望三娘,就和我来罢——二郎你自个儿回屋里去反省去,还有你媳妇……” 昭熙:…… 昭熙先乖乖应了一声:“是。” 回过神来,赶紧道:“……我想陪母亲去四宜居……” “……你去做什么!”王妃道,“你去了三娘还得更衣,她眼下不好,岂不累着她,你要有心,叫你媳妇儿过来就是了……” 昭熙:…… 他媳妇儿恐怕早去了,昭熙忍不住幽怨地想。 …… 正如昭熙所料,始平王妃和郑笑薇到四宜居的时候,谢云然早就到了。四宜居里没了连翘,幸亏还有姜娘镇着,不然早乱了套。薄荷一直在哭,茯苓也慌慌地。 嘉语发热得有些糊涂了,断断续续地说胡话,谢云然坐镇指挥人给她敷冰,温度也一直没有下去。 “哥哥!”嘉语又叫了起来,“哥哥……”谢云然俯身凑近去,嘉语胸口起伏得厉害:“不要去……哥哥不要、不要进宫……” 谢云然呆了一下,明明昨儿没了的是连翘,怎么三娘这口口声声喊的却是……昭熙呢? …… 始平王府为着嘉语的病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李愔已经快马加鞭,远离了洛阳——祖望之早在城外为他备了马,衣物,钱粮以及地图。这人精细他是一早就知道,周到到这份上,李愔心里是感激的。 人只有落难时候,才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这是句大俗话,也是句大实话。 当然,这种付出兴许并不是无偿,他希望得到回报,也应该得到回报——为什么不呢,如果他有衣锦还乡的机会。 李愔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自古以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不见得就比那些人更出色,能赌的或者只是命。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李愔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次又一次验证他的运气。 先是丢了马——在路边讨口吃的时候被人偷去的。以李愔的出身,何尝这么狼狈讨过一口吃的……从前不都是他丢了缰绳,找个地儿舒舒服服坐着躺着,自有仆从为他煮食、喂马和打水? 然后丢了钱,天幸祖家子想得周到,散串的五铢钱与布帛虽然没了,贴身的金银都还在……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地界,财不露白,倒不好拿出来使。 再丢了地图。甚至想不起是哪个点上被顺手牵羊。那人未必知道它的价值,只估摸着能卖钱就拿走了。 幸而他记性了得。 进入河北。朔州、云州、代州乱成一锅粥,冀州却井然有序。十六郎这个人他从前也见过,锋利得像极薄的刃,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折在谁手里——却不想两年下来,有这样的成就。 反观自己在洛阳,得意一时,如今来看,反而是蹉跎了。 李愔没有留在冀州,虽然以他的眼力,很容易看出这是王者之资。但是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的计划是去幽州——他五伯父犯事流放,数下来也有十余年了。当初家中哭成一团,不想—— 如今也只剩了他死里逃生。 幽州虽然苦寒,却是牧马之地。如今天下乱势已成,骑兵便是人人觊觎的资本。祖父起初是想过要捞这个儿子回京,到后来李五郎在右骁卫将军手下混到参军,就熄了这个心思。 特别自云朔平乱回来之后,祖父对帝后之争已经是大不看好,再三与他说,如家中有变,能指望东山再起的,就只有这个幽州的伯父了。幽州兵马就是他们手里的资本,有待价而沽的机会,莫要贱卖了。 李愔盘算得好,但是他忘了一件事,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那句话,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很显然,他这把掷了瘪十——李愔感受到后脑传来的剧痛的时候,忍不住闪过这个念头。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便宜了谁——他这褡裢里值钱的玩意儿,其实还不少。 …… 李愔醒来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他这一路实在混得太惨,惨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到底哪里来的信心,以为单枪匹马,就能报仇雪恨——也许支撑他的,就只是仇恨而已。 天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下来。这是一顶旧帐,边角上补了又补,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处境不会太好。帐中东西不多,难得干净,没有素常牧区的膻气。李愔的目光从侧移,就看到了那个补靴的少女。 约是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眉目却还俏丽,眼睛明亮有神。穿着甚为朴素,衣上没有什么绣纹,针线却是不错的,放在膝上的靴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正费劲地把麻线从靴子里拽出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一抬头,面上略略露出喜色,说道:“郎君醒了。” 却是官话。 进入到云朔地界之后说官话的人少了,杂七杂八的地方话多了,可怜李愔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几时听过这些鸟语……这时候陡然听到官话,恰似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几乎要泪盈于眶。 脱口问:“这、这是哪里?” “这是小曲村,五原地界。”少女一把把麻线扯到底,起身道,“我去叫周郎。” 李愔怔了片刻,原来是进入到了五原地界。这姑娘倒是聪明,开口说的官话,待听得他问,首先答的小地名,大约是怕他没有听说过,又加了大地名。五原他当然是知道的……周郎又是—— 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李愔并没有打算特意去找周乐,嘉语拜托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如果能碰上……人海茫茫,居无定所,即便是高官显爵也未必就能说找就找到,何况周乐还没有名扬天下。 嘉语最多就只是猜测他或者在云州。 以李愔的计划,自然是先去幽州,待手头人手宽裕了,再慢慢联系——有名有姓的,只要有时间,希望还是有的。 却不想—— 李愔这里吃惊不小,不信有这样的巧合,然而只过了半刻钟,就听得脚步声近,门帘撩起,与那少女一起进来的,不是故人却是哪个。一时竟是呆住了。周乐笑道:“李郎君别来无恙。” 李愔:…… 你别说,还真没有比“别来无恙”四个字更贴切的问候语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两次逃亡,都被他救下,这特么是缘分啊。 李愔不由苦笑道:“小周郎君……又见面了。” 他上次见他,是淋了个落汤鸡,架子还在;这次是衣裳褴褛,体发肮脏,精神萎靡……不过看周乐眼下,情况大约也不是很好,不然——那少女给谁补的靴子呢。竟生出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来。 周乐嘻嘻一笑,坐到床边来,那少女又退了出去。 周乐道:“李郎君如何到了这里?” 李愔也知道世道一乱,消息就不那么灵通。李家遭厄这种事,出了洛阳,城里兴许还能从海捕文书上看到——那也是须得河北以南的州县,到了云朔,如今这盗贼四起,文书也行不通了。 然而—— 周乐什么人,他从前救过华阳,即便始平王父子无所回报,从西山庄子上的部曲装备与训练来看,也没有当他是外人。正如华阳所说,没有留在洛阳或是带去豫州,是因为他原本是朔州人—— 或是给了镇将一职? 李愔有点拿不住,左右看看,并无外人,方才试探着问道:“小周郎君如今在哪位将军麾下?” 周乐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却漫不经心道:“我如今……在葛天王麾下。” 李愔:…… 葛、葛天王……正经朝廷军队,哪里来这样的官衔。 这是……从贼了?李愔傻眼。虽然之前华阳说过,他眼下可能情形不好,从帐中情况来看,也确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万万没想到,这货竟然能从贼——从贼还能大大咧咧对他说出来。 当他是死老虎吗…… 虽然好像……确实也是。他如今自个儿都是朝廷通缉钦犯,难不成还能跳起来指责对方是贼?一念及此,李愔登时就反应过来:这小子耍他呢。他能不知道李家的变故?怕只是试探罢。 一时面色一沉:“小周郎君何必明知故问。” 周乐“哦”了一声,笑容不减:“李兄误会了,小弟确实不知道李兄为何出现在这里——李兄是路过呢,还是有意投奔而来?” 李愔:…… 他还真没有想过从贼。他李家显赫当时,哪里能想过落草为寇——然而他眼下情形,比落草为寇又好到哪里去。人家纵是贼寇,好歹也还没有到全国通缉的份上吧。 一时面上混杂了茫然与犹豫的颜色。 周乐也不紧逼,只笑道:“李兄不急,可以慢慢想。” 李愔:…… 这是……逼他入伙?目色不由一冷。故人重逢的喜悦淡了大半。虽则他才遭了黑手,这一路风霜雨雪饥寒交迫的身体虚弱,未必打得过眼前这小子,即便打得过,也未必逃得出这个帐篷,但是—— 周乐却又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兄这一路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就算只是路过,也容小弟好好招待一二——毕竟这天高皇帝远,难得有人来。” 李愔这才“哦”了一声,紧绷的肩胛微微一松,环顾左右,故意笑道:“小周郎君这里要添张嘴也不容易。” 周乐狡黠一笑:“李兄太小看我了。我这里别的没有,一口吃的却不能少——李兄有阵子没安安生生睡上一觉了吧。” 李愔“哼”了一声:“周郎这里,莫非是我能安寝之处?”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天涯沦落,难得处境相当。便是从前有过龃龉都会顿生亲切之感,何况他们从前就是“过命”的交情。 门帘子一掀,脚步声过来,却是那少女去而复返,手里托了只盘子,林林总总摆着水,柿子,几样肉脯,虽不精致,却还登样。少女走到跟前,放下盘子,说道:“李郎君饮水。” 李愔虽然落魄,礼数仍然周到,当时欠身道:“有劳弟妹了。” 周乐:…… 这个李十二郎怎么能一言不和就判他已婚呢! 登时叫道:“李兄不要胡说——我也就罢了,二娘如今还待字闺中,怎么好乱说!” 这回轮到李愔傻眼了。取水喝了小半口以掩饰尴尬,然后方才笑道:“是愚兄想差了——原是看着周郎与小娘子年貌相当……小娘子见谅。” 娄晚君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应道:“李郎君无心之失,无须道歉。” 李愔还是欠一欠身。 娄晚君又退了出去。 李愔看住周乐笑。他又没瞎,这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说得一口好官话,进退举止颇见风度,出身便不是高门,也是有根底的人家,却在这个破帐篷里给他补靴子——说她心地特别善良,他信,他信不信? 周乐脸皮老厚,根本不在乎李愔的嘲笑,自顾捡了块肉脯往嘴里塞,含混说道:“原本令祖父招降了众将,各自收兵入库,回洛阳该大大有赏才对,怎么就突然……宜阳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和宜阳王交情是不错,那应该说臭味相投——要说宜阳王公正廉明有节操,这等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李愔沉默了片刻,最终只叹了一声:“一言难尽——如今周郎在葛天王手下担任何职?” “他用我做亲信都督……”周乐犹豫了一下,剩下半截子话自个儿吞了。他不是很看好葛荣。葛荣这个人,才干当然是有的,他也是怀朔镇人,与他有乡邻之亲,不同于之前杜帅对他的猜忌。 但是—— 此人攻城掠地是一把好手,也能聚拢人心,但是拢得来、守不住有什么用?如今人倒是够多,一个人一张嘴,地方也占住了,还是一股子土匪作风,除了抢还是抢——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他一个人琢磨得够久了。李愔从天而降,确实让他喜出望外。必须留住他,他心里想。 却听李愔道:“……朝廷派了宋王北上,收拾宜阳王的乱局,周郎可有所耳闻?” 周乐“啊”了一声:“帅旗打的还是元字——怪不得用兵不同了。我倒不知道,朝廷还能用宋王领兵。” 李愔斜睨了他一眼,这小子能啊,始平王、宜阳王、宋王……如数家珍,攀上的权贵竟是不少。他有心指点,说道:“六月底,始平王世子迎亲出了乱子,是宋王带人平定的——说起来带的还是你的人。” 周乐脑子也不慢:“三……华阳公主的部曲么——始平王世子成亲了——华阳公主的部曲如何能听宋王的指挥?” 李愔奇道:“……不是世子的部曲吗?” 周乐道:“不是。” 这解释还真是简单粗暴,李愔悻悻道:“公主又不上阵打仗,练这么多部曲做什么。” 周乐:…… 兄弟你会不会找重点啊! 周乐道:“华阳公主的部曲,听世子的命令也就罢了,如何竟由着宋王来指挥——吃谁的喝谁的都忘了!” 李愔:…… 李愔不知道周乐这怒从何来,只略略猜到那批人大概是始平王留给女儿防身之用,自然不能人人都使唤得动。便解释道:“当时始平王世子前去谢家迎亲,乱起,世子与世子妃下落不明,是以——” “那也不该交给宋王啊!”周乐怒道,“朝廷没人了么,叫这么个南蛮子领兵!” 李愔不知道他对萧阮存有心病,一边是诧异,一边是好笑:“……后来才知道世子带世子妃直奔了皇城,当时宋王刚好在宫里,因不知乱从何来,也是情急乱点兵了……宋王那一战表现出色,这回才被……点了差。” 他心里对太后恨到了极处,竟不愿意尊称,但是多年教养,要直呼姚氏也是不能,只能含混带过。 周乐面上颜色稍霁:“原来是这样——”既然李愔先提到了始平王,他少不得想要打听嘉语近况,只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问世子也就罢了,问个闺中小娘子,多少有些不宜。她该是及笄了吧,他想。 李愔说到始平王,也想到了华阳公主这茬,一时笑道:“方才我直呼那位小娘子弟媳,周郎还不喜,说起来,却不是我的过错。” 周乐:…… “总不成是我的错?” 李愔摇头道:“那倒不是,是华阳公主……” 周乐觉得自个儿心跳都慢了一拍:“什么?” “是华阳公主……公主送我出城,倒是说起,周郎应该是在云州,又托我如果遇见周郎,可代她转赠此物,以为新婚之贺。” 李愔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对足足够半斤重的金镯子来。真的,之前还觉得华阳托他带此物颇为奇怪。到这一路逃难,打小不识黄白之物的贵公子方才渐渐知道银钱可贵。 特别见了这帐中清寒,更是生出佩服来——盛世古董乱世金。 周乐呆了一呆,竟没有伸手来接,目色往下,看到自己的脚尖,停了半晌,方才嗫嚅道:“可是……我没有成亲啊。” 怯得简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谁传的这种谣言,三娘信了么?她怎么会信这样的鬼话……这千里迢迢的,却叫李愔带了这东西来。她是不要他了吗?镯子就在他眼底,便是不看,余光也能被那灿灿金色煞到。 她是惦着他的,他知道。 唯其知道,才越发委屈。 李愔见周乐虽然尽力掩饰,但是眉目和声音都不对劲了,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时吃了一惊,想道:怪不得始平王父子不肯留他在洛阳,远远赶到边镇来,也不予丝毫照拂,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这人既是救过华阳,又为她训练部曲,想是相识已久,极得信任。去年年底,华阳在西山与宋王联手设计于瑾,之后彭城长公主为宋王求娶,华阳却再三不允,难道、难道竟是为了此人? 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无法取信—— 如果是这样,华阳不肯答应宋王可以解释,却为什么答应了他?再者,无论他还是宋王,都是洛阳贵公子中的佼佼者,这位小周郎君,英武则尽有,仔细看,眉目也是好的,但要说贵气…… 李愔生生打了个冷战,这词和他没有什么关系。镯子握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越来越重了。 帐中空气僵滞。 光从顶上漏进来,在床上,被褥上乱晃的光斑,也是灿灿的金色。良久,周乐终于还是伸手取了,却问:“华阳公主她……订亲了么?”他竭力想要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但是绷紧的面皮还是无情地出卖了他。 李愔:…… 李愔倒不难理解周乐会对华阳生出爱慕之心。虽然华阳的容色不算顶好,但是家世、气度、见识都是加分,你以为美人是怎么长成的,天生的么?天生丽质能有多少,说到底,还是养出来的。 养移体,居移气。 何谓美人,诗经上说得好,首先是“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其次才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美人如此,公子亦是如此。 若无家世加持,宋王的风度立刻减色三分;同样,没有赵郡李氏的头衔,他过去二十年里凭什么顺风顺水,如群星捧月? 便中人之姿,以锦玉堆之,家世衬之,气度彰显之,再妆点以见识,便不如珠玉生辉,也足以夺目。 以周乐的景况,能够够到华阳已经是不容易,念念不忘也算是正常——说起来,他们俩好像离难兄难弟四个字更近了。 李愔苦笑道:“……是。” 周乐面色一灰,却还强撑着问:“可是和宋王?”——这次倒没有直呼南蛮子了。 李愔摇头道:“那倒不是。” 周乐怔了一怔,忽然一喜,却笑道:“唔……原来不是。” 李愔:…… 他就这么……无足轻重么? 不由奇道:“周郎何出此言?” 周乐笑而不语。开什么玩笑,以萧阮对三娘用心,如果三娘当真临嫁,怕没有这样气定神闲。由是可以推知,三娘这桩婚事,定然是成不了的——但是,三娘为什么要答应别人的求娶呢? 是始平王妃逼她吗?不不不,三娘的性子,王妃哪里逼得了她。何况始平王这么紧着她——王妃哪有这么想不开。 少不了避而不谈,只问:“订的哪家?”——这却是必须要问的。 李愔犹豫了一下,应道:“不敢相瞒,是我家十三郎。” 周乐“哦”了一声——果然。怪不得她送他出城。李家如今满门被灭,订的是谁都不成了。他拍拍李愔的肩,以示安慰。又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李兄远来疲惫,不妨再歇会儿——晚上出来烤麂子吃。” 李愔:…… 兄弟你是不是还漏了什么话没说? …… 打猎这件事,从燕朝建国伊始就是燕朝军队中经久不衰的集体活动。如果说在洛阳,狩猎的意义在于攻守配合,更类似于演习或者操练,那么在实际行军中,则更倾向于作为……军粮的补充来源。 一直到高祖时期,朝廷议起北伐都有这样的说法:就算赶到前线,柔然人已经望风而逃,就地猎食一番,也能不虚此行了。 ——相信云朔附近的野兽听到这种想法会十分伤心。 无论如何,周乐这趟是没有白跑,到晚上李愔被叫起,看到帐篷外横躺着至少有三百斤的大野猪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人家长这么大容易么。他算是信了周乐之前的承诺了,他这里还真不少他一口吃的。 篝火已经架起,老老少少席地而坐,有提刀削肉的,有谈笑风生的,也不分尊卑,也不避嫌男女。 也对—— 男女大防之类的训诂,在富贵人家则可,贫民小户已经是不讲究,何况这兵荒马乱。 周乐向他介绍,除了军中兄弟,还有娄氏一家。娄家大娘子比娄晚君年长不少,姿色也有不如,人却极是爽朗。夫婿姓段,单名一个荣字,长得颇为白净,又生了一把美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原是笑眯眯在与妻子说话,猛回头看见李愔,竟是大惊失色,脱口道:“这位郎君印堂发黑——” 李愔:…… 他当然知道自己印堂发黑,血光覆眉——不用再提醒了。 周乐暗搓搓附耳道:“姐夫他……祖传的神棍。” “姐夫?” 周乐笑着从背后拉出个小子出来:“没办法,这小子非要认我为兄——”是个蔫头蔫脑的少年,肤色和他的两个姐姐一样深,笑起来倒是一口白牙,“不然阿韶就要喊他阿兄了,那他得喊我小舅!” 李愔:…… 这样也行? 不过李愔琢磨着,这小子应该不是想当小舅,而是想当小舅子吧。这兄妹名分一定,倒是干脆。 看周乐和娄晚君之间毫无芥蒂的相处,也是很有几分江湖草莽的混不吝。又生出好奇来,这娄氏却不知道是何方人士,做何营生,又如何跟了周乐东奔西跑。心里想着,口中只问:“阿韶又是谁?” “我。”循声看去,暗影里站了一个少年,年纪身段都与娄昭相仿,连眉目都有几分相似,用词极是俭省,眼睛却是明亮的,亮得发光。 几个称呼在李愔心里一转,便知道是段荣和娄大娘的儿子。 一时想道:这少年英华内敛,异日成就当在这对夫妻之上——便不提这个,就如今长相也胜过其父母良多。可惜了他逃难至此,身无长物,要依他往常作派,少不得赏块玉佩什么的做见面礼。 这时候却只能笑一笑,惠而不费地赞一声:“果然英雄少年。” 段韶笑而应道:“郎君谬赞。” 周乐知他疑惑,便拉了他坐下,一面拔出腰刀,从野猪颈上削下一块,片得薄了,串在树枝上,刷了油、盐,一过火,就听得滋滋乱响,肉片卷了起来,焦黄,香气蹭蹭地直往口鼻之间扑过来。 一面把之前造反不成,夜半跑路碰上娄氏姐弟的事删繁就简说给李愔听,又说道:“二娘说李兄长途跋涉,饥一顿饱一顿,恐怕肠胃不适,吃不得大块肉,要我说,做得精细些是无妨的——” 说着把肉片递了过来。 李愔很有些受宠若惊。他当然看得出周乐是想招揽他,但是浅水如何养得了大鱼。倒不是他看不上周乐,说到底他们从前不过一面之交。眼下看来,还远远不成气候。他赵郡李氏,便是要投贼,也该投个大头目。 周乐如今……自个儿还在别人手下仰人鼻息呢。 便只笑道:“劳娄娘子费心。” 又听周乐漫不经心补充道:“阿昭家里原是平城富户,他阿兄曾任南部尚书,可惜过世得早,阿昭又小……” 李愔心道娄昭的兄长能做到南部尚书,娄家就是仕宦而非富户。但是娄昭兄长过世之后,族中竟再无出仕者,就靠着娄父挂个虚名混日子——如果不是子息单薄,恐怕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人家。 也正常,如果是大有名气的门第,就算远在平城,他也该有所耳闻才对。没听过,自然是因为门第不够高。 一时各自吃肉喝酒不提。 段荣举着叉子走过来,嘴里咬着肉,两个眼珠子却只管盯住李愔,含混不清地嘟囔道:“这不对啊……” 李愔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周乐笑道:“李兄是我的贵客,姐夫可莫要把他吓跑了。” 段荣板着脸道:“我几时吓跑过你的客人——我只是瞧着这位郎君隆怀丰颐,是极贵之相——” 周乐乐了:“自认识姐夫以来,已经听姐夫判定过十几个极贵之相了,哪里有这么巧,天底下的贵人都让姐夫给碰上了——不过这位李郎君,还真是天生的贵人,不用姐夫看,我也是知道的。” 李愔心里一动,段荣这个话,他像是在哪里听过? 段荣哼了一声,他性子好,也不容易动气,只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看这位李郎君,原本是父母双全,妻儿和乐的好面相,却不知道什么缘故,如今面色晦暗,竟像是、竟像是六亲无靠。”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小周一直喊李十二郎李兄,但是其实李十二郎比他小一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周:怪我咯? 李12才19,小周五月生日,年满20了…… 小周:都没人给我过生…… 三娘:乖,好好造反,以后我给你过。 小周:…… 第220章 贵不可言 “六亲无靠”四个字抛出来,就像是猛地一记重拳打在心口,李愔好半晌缓不过来。 他如今,哪里还有六亲可靠。 却又动了疑心,周乐是知道他李家灭门的,让这么个神神叨叨的神棍来与他说“六亲无靠”,算是个什么意思。 他这一动疑,周乐哪里看不出来——换了是他,也会作这等想法。 却凑近来,低声道:“我可不敢走漏了李郎君的身份。”那当然不是因为李愔是钦犯,而是赵郡李氏响当当的名头,一旦传扬出去,他哪里留得住。就是葛天王,怕也少不得拉下脸来跟他抢人。 李愔轻点了一下头。 周乐又扬声说:“姐夫没瞧见李郎君受了伤么,眼下正虚弱着,气色当然不好,待养上几日,再看不迟。” 段荣又哼了一声,这个周小子,就是不信他的相术。 不过要说起这小子的相,也是一奇。起初只觉得有王侯之相——那已经是一等一了,若非乱世,平头百姓,几世才修得到一个王侯。可是这几日看来,竟是越看越贵,贵不可言。然而这个话,连枕边人都不敢乱说——他有分寸。 大娘想把妹子嫁给这小子——当然最主要还是二娘自个儿愿意,他也是赞成的,可惜周小子竟不情愿。 如果不是……他早翻脸走人了:这是给脸不要脸好吗!他一个流徒之后,家贫如洗,竟能拒他娄氏的婚约——不知道娄氏家里有多少仆僮,多少牛羊么!好吧作为娄氏女婿,他其实也没有数清楚过。 也罢了,认了做干亲,聊胜于无。 也确实如这小子说的,这些天他撞见的贵人,像是太多了一点,多到他几乎真真要怀疑起自己的相术来。特别今晚这个姓李的,大贵之相是没得跑,只是六亲缘上,他还有参不透的地方,得想想。 正要回去翻书细思量,却听李愔说道:“先生且慢!” 段荣“哈”地一声,面有得色。 李愔道:“先生可能看出我的妻室?” 周乐:…… 还真信了。 既然李愔有这个兴致,他当然不好不给面子,让出位置。段荣坐下来,借着火光,细细看了一回,又闭目想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了,怕得罪郎君,小周不依……” 周乐:…… 这个神棍喜欢到处给人看相的毛病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几时担心过他依不依的,这会儿倒好,拿起乔来。 李愔道:“先生但说无妨。” 段荣还戏谑地朝周乐看了一眼,周乐恶狠狠咬了一口肉。 段荣这才略带遗憾地收回目光,略带遗憾地说:“恐怕夫妻缘也是薄的。郎君有克妻之相……不过郎君也不必过于担心,克妻之事,祸福难料,譬如……”一时却想不起克妻的好例子来,只含混过去,往下说道,“我瞧着,郎君子孙却是繁盛……” 世人凑成夫妻,多半都不过是为了繁衍,既然繁衍无碍,香火旺盛,妻室自然无足轻重。 周乐听段荣的这个断语,不由皱眉。他虽然不知道李愔是否已经成亲,不过看他单枪匹马到这里,如果不是尚未娶亲,那多是半妻子死在这场灭门之祸上。何必去戳人痛处呢。 李愔听了这话,却如五雷轰顶,整个脸都黑了。 周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知道他李家灭门,已经是消息灵通,也是事情轰动,但是他甚至不知道他与华阳订亲,自然也不会知道连翘,更不可能知道他与连翘的生死婚约。所以…… 这个神棍也不该知道。 所以—— 难道说—— 他心里不断盘旋起那个可怕的念头——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想起在哪里看到过方才周乐与神棍说起的异状了——遍地贵人。汉光武帝崛起于南阳,中兴汉室,一时南阳遍地贵门,人尽公卿。 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一地就占了九席。 并非南阳就得天独厚,人杰地灵。说到底,不过天子私心。人有亲疏,地有远近,同样用人,为什么不用相邻故旧呢? 李愔死死攥住方才周乐交给他的树枝,薄如蝉翼的猪颈肉还剩了大半,然而这时候便是龙肝凤髓,他又哪里咽得下去,满心满眼只是想着,如果这是龙兴之地,如果这是龙兴之地,那是不是意味着…… 意味着……燕朝完了? “……李、李兄?”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周乐的声音——看样子他已经喊了他不少声,差不多要来掐他人中了。 段荣一脸“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表情。 李愔一把抓住周乐:“周、小周郎君,我头有点昏,可否扶我去躺会儿?” 周乐怀疑是段荣不合时宜的神棍戳到李愔的伤心处,让他没了胃口,很有几分歉意,扶李愔进帐,还体贴给他倒了水。李愔勉强喝了一口,周乐道:“这事儿怪我,姐夫他并非有意——” “我知道。”李愔打断他,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冷水入肠,紊乱的心神稍稍镇定下来,不由失笑。也是他自己吓唬自己了,且不说神棍信口雌黄,就算偶有猜中也不奇怪;即便他真是金口玉牙,泄露天机,这个龙兴应在谁身上,眼下还说不定呢。 虽然他不看好燕朝如今形势,但是如果皇帝上位,励精图治,云朔乱局也还没有到不能解的地步,譬如,使始平王北上—— 想到这里,李愔倒是心思一动,问道:“我说周郎,如果朝廷派始平王北上收拾残局,你当如何?” 周乐随口道:“当降。” 李愔:…… 这出息! 周乐不慌不忙补充道:“李兄莫忘了,我从前给始平王世子做过亲兵,始平王父子帐下的战斗力,我是知道的,打不过,自然以保存实力为先。” 原来这货还给昭熙做过亲兵……等等!保存实力是个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不肯甘为人下么? 周乐想一想又道:“不必扯这么远,如果宋王当真如李兄所说那么能干的话,这次平叛,就能把各路兵马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李愔吃惊道:“周郎这样看好宋王?” 周乐点头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比始平王——” “李兄说笑了,始平王什么年纪,宋王什么年纪,再历练个十几二十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始平王世子呢?”李愔心道,始平王不能比,昭熙虽长他两岁,该是能比的了吧。 周乐看着他笑了一笑:“李兄这是考我?” 李愔:…… 如果他没有留的心思,如此考问,好像确然不是太合适。 李愔犹豫了片刻,抬手又饮了半口水,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大约类似于你爱说不说,反正我就是问了。 周乐“哈”了一声,拒绝道:“这个不好说,我也没看过宋王打仗。倒是李兄当时在场,不妨与我说说?” 这回轮到李愔黑脸了。这小子真是会蹬鼻子上脸。他是在场不假,但是当时已经入夜,现场混乱,哪里有这个余力,都是事后自个儿慢慢拼凑和推测,再复原出来,这小子倒好,张口就要全程…… 一时说道:“周郎这就不对了,宋王带的可是你的兵……” “是三……公主的兵,我练的没错,但是怎么用,就看人了。”周乐笑道,“李兄要是记不起来,与我说说当时情形,也是可以的。” 李愔多少有些意外,他让周乐臧否人物,确实有考校的意思。一个人能不能成事,与野心有关,与气度有关,与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有关。多少人栽在识人用人的问题上——譬如西楚霸王。 孰料这小子狡猾,不肯点评始平王世子与宋王,却主动要露一手用兵的本事,这是要和萧阮一较高下么? 他对洛阳,怕是不如萧阮熟悉吧。不过话说回来,要乱世称雄,不通兵事那是找死。 李愔收了之前轻佻,当真与周乐说起昭熙迎亲那晚的变故来,天如何黑,乱如何起,兵从何来。 …… 周乐从李愔帐中出来的时候,时已近二更。李愔留他同榻,被他拒绝了。 出门被风一吹,看到满地残骸,不由泪流满面——足足三百斤呢,可怜他,就没吃上几口。也不知道他们叫了多少人来,分了多少出去。 小兔崽子们端的能吃! 夜已经很深了,他有点犹豫,但还是想去见见那个人,不然心里总不得安——虽然不安也无济于事。 有个词叫鞭长莫及。 “二哥!”娄晚君揉着眼睛出门来。 ——周乐认了娄昭这个弟弟,论起排行,上头有娄大郎,他行二,娄昭行三。所以娄晚君呼他二哥。 周乐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娄晚君却问:“二哥吃过了吗?” 周乐干咳了一声:“……去睡吧。” 娄晚君道:“我去热热,还有剩的……” 周乐心里知道是她私藏,不然,以那群小兔崽子的战斗力,别说肉了,骨头有渣就不错了。然而娄晚君的好,总让他隐隐有承受不起的错觉。当然他们如今已经是兄妹,她对他好是应该的。 理论上是这样。 周乐站了片刻,硬起心肠道:“不用了——我还要出去。” 娄晚君也不意外,打仗不同于居家,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去,也不能多问,只道:“这里有点干粮,带上吧。” 周乐嚼着干粮走在夜风里。娄家两个姑娘都能干,娄晚君除了能干之外,性情果断刚强,比他从前认识的小娘子都强出许多。当然除了三娘。他从未试过拿三娘与别人相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约就是……不须比吧。 他总记得初夏的下午,浓荫匝地,知了在窗外一声一声叫得声嘶力竭,佛堂里却是凉的,静的。他与她相对而坐,神佛见证他们的相遇,她从头上拔下簪子,她说:“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她说:“……我也希望有。” 一晃,两年有余。 就连距离他与她说“给我一点时间”的那个秋夜,也有两年了。周乐这时候走在路上,淡银色的星光如雪片飘下来,覆满一身。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人总需要点什么,来说服自己坚持。 ——你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你不知道你会遇见谁,在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对你笑。 周乐掀开一扇帐门。这里距离他的营帐其实不太远,不过是奴役所居,自然比不上他的营帐干净和清静。但是能独居一帐,已经是他格外开恩了。而贺兰氏,并没有能力把它收拾得像样一点。 里头黑得像个窟窿,甚至还不如露天,风月敞亮。黑影哆嗦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的眼睛里,多少恐惧与绝望。 “是我。”周乐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怕什么。 如今她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他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谁叫他当初那样恐吓她,之后从杜洛周麾下出逃的时候,用羊皮袋装了她挂在马上,一路颠簸折腾,可想而知。骨头没碎,是她命大。 黑影明显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又换了警惕的目光。 这个混蛋!每次来见她,总能套走一篇话。无论她怎么用假话掺沙子,反正他最后都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她也希望自己能够骗过他,希望他死于非命。奈何祸害遗千年,这特么居然是真的。 但是有时候贺兰袖自个儿也疑心,并不是她骗不到他,是她不敢,也不想。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在的州县,但是她很清楚她眼下的处境。没有这个混蛋的庇护,这遍地流民、军匪,能把她生吞了! 如今想起在平城,在洛阳,在金陵……受过的委屈,那些一时不能忍的气,以及最后的不甘心……不是不懊悔的。 没有什么比干净干燥的衣裳,柔软的被褥,丰富而精细的食物,以及坚固的屋宇——无论是皇宫、王府,还是当初她在平城住过的宅院——更好的东西了,为了这些,她情愿被那些洛阳高门的贵女瞧不起。 她情愿与太后、皇帝、嫔妃,甚至宫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情愿人人都觉得三娘比她重要,前程比她好。包括她的母亲。 她情愿萧阮到最后也只肯给她尊荣,不肯给她更多。 那些都不重要! 比起生存来,跟一口饱饭比起来,跟一碗干净的水比起来,跟痛痛快快的热水浴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 然而这时候,她只能昂起头,竭力想要摆一个倨傲如王妃的姿态问:“小周郎君这次来,又想知道什么?” 周乐站在阴影里,垂着目光微笑,他说:“原来在嫁给宋王之前,三娘还订过一次亲么?” …… 李愔瞪着眼睛看帐篷顶上漏下来的星光,他忽然反应过来,周乐那个混蛋,避而不谈宋王与始平王世子的高下,是怕日后传到华阳耳中、让她不喜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小子想得也太远了吧! 轮得到他么!他酸溜溜地想,这两个天差地别,怎么看都拉不到一起的人,难不成……还真是姻缘天定? …… 贺兰袖“噗嗤”一笑:“怎么,她没告诉你吗,在嫁给萧阮之前,她可还订了好几次亲呢。” 她心里其实也是诧异的:除了萧阮,三娘还会答应和别人订亲?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虽然知道三娘和她一样死过一次重来,但潜意识里总还觉得,没有人比萧阮重要,对于嘉语来说。 “哦,”周乐也不动气,只笑道,“都有谁,说来听听?” 贺兰袖心思略一转,也明白过来:订亲有什么用,她一早就与他说过,三娘是嫁给了萧阮——她这时候是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却说道:“管他是谁,总轮不到将军你。” “是吗,”周乐眼望着足尖,目色里多少有些阴沉,他对她客气,她敢蹬鼻子上脸!“有个消息,王妃大约是没有听说——宋王北上了。” 贺兰袖怔了一下。 从前六镇乱起,她已经是皇后,虽然后宫不同于前朝,但是太后和皇帝死掐,作为皇帝死忠,这些朝事,她多少有听说——何况萧阮是她表妹夫呢,三娘可是她最重要的筹码。 所以萧阮北上的时机她记得清楚,他是随始平王大军北上——莫非这混蛋又在套她的话? 只冷冷应道:“那又如何?” “王妃不想见他吗?”周乐阴恻恻地问。 贺兰袖:…… 作者有话要说: 猪颈肉还蛮好吃的,尤其炭烧…… 面相这种东西,在我国的传统文化里,被认为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有人定胜天的说法。 前世小周并没有得到李12郎死心塌地的效忠,前世李十二郎还背负整个家族;李12郎的命数变动导致小周的命数变动…… 当然三娘的命数肯定是动了。 表姐:还有我TAT 第221章 生前身后 获悉萧阮与嘉语联手设局、通过她哄于瑾入彀时候的惊恐与绝望,纵然是过了这么久,还是心有余悸。那就仿佛天塌了一重又一重,萧阮死了,她绝望,萧阮没死,比他死了更让她绝望。 原来她曾经那么傻,一心想嫁给他……傻得就和当初三娘一样。 之前有过的心气……后来知道是奢望了。兴许她早该想到:之前三娘不是这样么,三娘当初付出不比她多,条件不比她好?他感动过吗?她这时候从头疑心起,她当初以为的,也许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如果萧阮确然在乎过三娘,为什么南下不带她?她不知道。 人心这样复杂,你以为你明白了,但也许并没有。 后来再选咸阳王,是退而取其次,亡羊补牢,也是无可奈何,死里求生——谁知道他不成器。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气候,哪怕有更得天独厚的条件。 凭什么三娘就有这个运气,一遇萧阮,再遇周乐,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凭什么她就没有?凭什么!贺兰袖抓住身下的稻草,暗夜里,她知道她手指粗糙,这双手,如今已经粗糙到能挂破衣裳上的丝。 她惨然笑了一声,声音里疲惫——从身体到精神上都疲惫。你以为和这个混蛋斗智斗勇,不会耗费她的力气么。 他的这句话让她全线溃败,她疲倦地问:“……将军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周乐蹲了下来,这样,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冷漠的,像冬夜里的星子,“三娘为什么会与别人订亲。” 贺兰袖:…… 贺兰袖真想一巴掌抽醒他! 三娘为什么会想和别人订亲,她怎么会知道! 他当她是他的情感顾问么!他到如今也不过边镇上一个不成气候的反贼,还远远看不到前景,如果不是三娘知道他后来有出息,他以为她的眼睛能看到他?真是想得比花儿还美。贺兰袖恨恨地想。 “我不知道。”她说,“三娘年已及笄,笄年许嫁,有什么不对。” “你我都知道有什么不对。”周乐说。 贺兰袖:…… “将军或许知道,但是我——” “你当然也知道。”周乐打断她,“就像你知道始平王会北上,知道宋王会南下,知道我有朝一日会入主洛阳一样,你当然知道。贺兰娘子,你也该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并非我不能杀你——” “那将军为什么不杀我?”这句话几近于自暴自弃。 “问得好!”周乐龇牙再笑了一下,“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我之间,还能做一笔交易。” 贺兰袖:…… 这半年下来,能说的基本都被逼得、被吓得、被骗得说了,她还有什么价值? 交易?什么交易?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地直跳:既然是交易,自然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之说。 “宋王不会在乎贺兰娘子的生死,朝廷也不会,”周乐慢悠悠说道,“这是贺兰娘子首先要知道的:天下在乎贺兰娘子性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娘,她想你死。你一日不死,她一日不能心安。” 贺兰袖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三娘不会放过她——她已经下了决心,就不会半途而废。 “还有一个呢?” “你的母亲。”周乐道,“我在意三娘,三娘兴许会顾虑令堂,但是我不会。换句话说,我会倾向于让你死。” 贺兰袖:…… “将军想与我做怎样一个交易,”贺兰袖问,“总不会是眼下这桩吧?”就为了问三娘为什么会订亲——答案的靠谱与否还得靠自由心证——而饶她性命,她不信。这个混蛋是个精明人,她从未见过他做赔本生意。 “当然不是。”周乐这回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要宋王的南下路线。” 萧阮想要南下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这个混蛋会知道她是与萧阮一起走的,也不算奇怪。但是,贺兰袖总觉得有点不对,具体哪里不对,一时竟理不出头绪来——他要知道萧阮的南下路线做什么? 难不成要拦路打劫?从前他到死都没有腾出手来对南用兵,拦下萧阮有什么用?他的对手在北方! 周乐又补充道:“如果说这世上有人对于宋王和三娘所知甚深的话,我想,那是非贺兰娘子莫属了。” 贺兰袖:…… 她对三娘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这是众所周知,但是她对萧阮——他怎么知道她对萧阮所知甚深? 他怎么知道! 贺兰袖猛地坐起:“你——你知道了?” 周乐几乎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接口就道:“不错,我猜到了。” 一瞬间,两个人都听见秋风打在帐上,啪啪啪的响。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唧地叫,连星光落下来,都像是有了哗哗哗的声音。更别提腔子里咚咚咚跳得欢。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唯有帐外的娄晚君不知道。 她只知道周乐常常来找这个女人。 她不在意周乐有别的女人。男人免不了三妻四妾,她的父亲是如此,兄长如此,日后阿昭成了亲,恐怕也不会只守着正妻。这个女人……当初周郎说她是个逃奴,如今听来,她当然不是。 但是即便不是,如今也就是个落毛的凤凰,并不能够威胁到她。 她心里好奇的是那个久闻其名的“三娘子”——谁家三娘子?她不知道,也猜不出来。能和咸阳王妃、宋王这等身份扯上关系的女人,总不会是个歌姬、舞姬或者婢子之类的身份吧。 正如贺兰氏所说,她身份如此尊贵,无论她和谁订亲、成亲,又怎么轮得到周郎? 然而周郎心心念念都是她。 她觉得心酸,心酸难耐。 却听帐中周乐说道:“我也听过乡野传闻,有人得了病,忽然又好了,开口却说起别处的话,对千里万里之外了如指掌,偏偏忘了自个儿是谁;也听说有巫人能知百年前、百年后——起初我以为,贺兰娘子也是如此。” 娄晚君心里一紧:原来这个贺兰娘子能知生前身后事么?原来周郎来找她,并不是……这个想头倒让她生出微微的欢喜。 贺兰袖干巴巴笑了一声:“那将军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贺兰娘子泄露得太多了。”周乐目光往帐顶飘,帐顶黑乎乎的,像夜色张开一张大嘴,足以吞噬这世间所有……所有的秘密,“贺兰娘子像是知道得极多,而大多数事情,都与贺兰娘子自己有关。” “那又如何?” “贺兰娘子每次说起来,都感同身受,就像是亲身经历一般。”周乐声音略略转冷,他心思有些缥缈,不仅仅是贺兰袖,三娘她……她与萧阮哭诉梦话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梦。 还有她说起平城娄娘子时候的惆怅,她对他的了解,更不像是……道听途说。她说她不骗他,但是没有说过她不瞒他——如果贺兰氏知道未来,谁能保证她不知道呢? “……但是有的事,贺兰娘子说得并不对。”周乐道。 “哪里不对?”贺兰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走调——也许是太静了的缘故。 “譬如说,”周乐目色又沉了下来,“贺兰娘子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咸阳王妃。”三娘说,贺兰袖三番五次加害于她,是因为她会挡她的路。她哪里挡过她的路呢,因为她嫁给了萧阮。 但是三娘又说,贺兰袖并没有嫁给萧阮。 可想而知,贺兰袖是想要名正言顺做宋王妃的,所以三娘才会说,她妨碍了她表姐——因为萧阮想娶她。 但是结果贺兰氏成了咸阳王妃。 她知道这么多,竟不知道咸阳王会事败身死么?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推拒这桩婚姻?还是说,她的预知,只是命运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不不不,他试探过了,她知道全部,和她利害相关的,全部。 每一个细节。 惊人的……细致。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意外?这些念头在周乐心里盘旋了许久,无数苦想、纠结和彷徨的夜晚。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对,”周乐淡淡地说,“有一天,我过河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屏住呼吸的不仅仅是贺兰袖。 “去年暖冬,河上还是结了冰,远看着像是能够打马而过。”周乐慢慢地说,“但其实不能。假使我当时跑马过河,少不了破冰落水,便侥幸没有淹死,恐怕也会落下病根,没准就一病不起。” 竟然不能梦想成真……贺兰袖十分遗憾。 周乐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贺兰袖的遗憾:“但是我没有——因为有人阻止了我,告诉我这冰薄,不能过马,所以我没有死,所以我今儿才能在贺兰娘子面前,与娘子说这些话。” “我还是不明白——” “贺兰娘子之所以不幸落进冰窟窿里,是因为贺兰娘子从前走过这条路,因为贺兰娘子从前顺利地过了河,到了河对岸,但是没有人告诉贺兰娘子——如今,这河已经不能过了。” 贺兰袖:…… 他说得对。 这条河,已经是不能过了。并不因为暖冬,河上冰薄,而是有人敲碎了河上的冰,不不不,三娘不是敲碎了河上的冰,而是打断了她的腿,无论河上冰薄冰厚,她总归是过不去了——她早该知道。 是她过于自信,惯性地以为她还可以。以为能打败三娘一次,就能打败两次、三次——她忘了,她前世之所以能够笑到最后,并不是因为她条件比三娘好,恰恰相反,是三娘不与她计较。 三娘那时候当她是至亲,又怎么会与她计较这些小事。 贺兰袖沉默了一会儿。这些念头从前没有过,这半年里,却一次两次地冒出来。她当然知道她和三娘是回不到过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她们幼时在平城,她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过她。 其实她比三娘年长,比三娘想得多;她比三娘心大,也比三娘要得多。而三娘,本身拥有足够多,所以杂念少。 三娘以为她们是一样的,其实,一开始就不一样——她是始平王的女儿,她是个妾身不明,她算是谁家的孩子呢,她姓着贺兰,却住在始平王府;她爹妈是结发夫妻,如今她娘却给人做了妾室。 那些……就像是潮水,日日夜夜冲刷着她的心,也许是羞辱,也许是混乱,也许是不甘心。总之一步一步,路是自己选的,路是自己走的……要回头已经是百年身。 你说她后悔?不不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再来一次,最多是后悔凤仪殿里,没有能够及时杀死她。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贺兰袖低低叹了口气,抱着膝,把头埋下去,太久没有洗浴,衣物与肉体的酸臭充斥在口鼻之间,她也顾不得了:“原来将军都知道了——那将军也就该知道,宋王南下,未必会走同一条路。” “为什么不。”周乐淡淡地说。 因为—— 贺兰袖张嘴,又老老实实合上了。为什么不,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与她们恩怨纠葛又死而复生的人的话,谁能够影响到萧阮南下的路?萧阮在南朝的人脉,并不因为她们姐妹而变动。 “将军要知道这个做什么?”贺兰袖到底没忍住问——如果她不问,娄晚君都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周乐道:“贺兰娘子猜不到么?” “他没有带三娘——”贺兰袖怎么会猜不到,但是她的声音再一次戛然而止。没有错,前世他是没有带三娘走,这一世呢? 但是反过来想,如果三娘严防死守,姨父与表哥幸免于难,那么就算萧阮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吧。 只不过—— 就像她费尽心思,未能得偿所愿一样,三娘苦心筹谋,也未必能够保住父兄不死——不然,她如何就眼睁睁看着两宫失和,烽烟四起呢。 她贺兰一介民女,想要的最多不过是姻缘,富贵。三娘是公主啊。这燕朝,是她元家天下啊。贺兰袖几乎是幸灾乐祸,再怎么严防死守,帝后不还是反目了么,再怎么着,天下也还是乱了啊。 而周乐——问到这话,该说他未雨绸缪呢,还是趁火打劫?贺兰心里一声冷笑,只是没有挂在面上。 “贺兰娘子是不是想说,如今圣人不敢杀始平王父子,所以即便宋王有心,也带不走三娘?”周乐问。 贺兰袖应了一声“是”。 周乐说道:“我在想贺兰娘子为什么走不对路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虽然没有因为冰薄落水而死在河里,但是说到底,我终归还是会死的,或者死在战场上,或者死在家里——只是迟早。” 贺兰抬头来,眨了一下眼睛:她没听懂。 周乐难得好耐心地与她解释——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过于诡异,没有、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这样老老实实做他的听众,便日后他与三娘重逢,这些话,也是不能乱说的。但是贺兰……她的命还在他手里呢。 ——当然他万万不会想到,深夜的营帐外还站了个几乎冻僵的少女,她大气也不敢出,她冷,也不敢跺脚活动血液,她怕极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着她,她想要听下去——无论如何。 “……有些事情可以阻止,有些事情不能。无论是我,还是贺兰娘子,还是……都不知道这些事里哪些是可以阻止的,哪些是不能被阻止的。哪些已经被阻止,哪些只是看起来被阻止,其实只是推迟、正蓄势待发。” 周乐知道这样说,贺兰袖也未必能够明白,又补充道:“譬如我饿了,我动手烧饭,有人抽走了我的柴薪,我可以改去饭馆;有人偷走了我的钱,我可以改去乡人家里讨食;有人说服了乡人不施舍给我,我还可以埋伏在路边,抢路人的食物……无论如何,填饱肚子这件事,总归是会发生的。” “再譬如,我们会遇见……一些人,我并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遇见,兴许有人阻拦过我们的相见,我也茫然不知,但是换一个时间,换一种方式,兴许到头来,该相遇的总会相遇。” ——没有人能够参透命运的秘密。 你避开的水坑,也许在会在若干年后,几夏轮回,变成雨降临在你的头上,猝不及防。 贺兰袖叹了口气,这大约也譬如,她千方百计,想要避开嫁给萧阮以外的人——而最终失败;三娘千方百计想要避开嫁给萧阮的命运——谁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好吧,”她说,“将军想要的路线,我给——将军回馈我以什么?” 周乐微微一笑,那笑容近乎嘲笑:“贺兰娘子还想要什么?” 贺兰袖:…… 偏周乐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适可而止”四个字,又道:“贺兰娘子要是有诚意与我做这笔交易,不如先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 贺兰袖:…… 她想死! “将军可没有给出任何能保证交易顺利进行的诚意。”贺兰袖忍不住说道。 “没有吗?”周乐大吃一惊,“不然,贺兰娘子以为自己凭什么活到如今呢?” 贺兰袖:…… 她想死! 贺兰袖想了片刻,说道:“要我拿出诚意也可以,将军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周乐扬一扬眉:“你说。” 第222章 如何收场 “将军既答应我不死,我还想斗胆求将军,让我活得像个人——” “什么叫活得像个人?” “不要断我的手脚,不要动我的眼睛、舌头、鼻子、耳朵,和……脸。”最后一个字,贺兰袖说得几乎是胆颤心惊。 周乐:…… “贺兰娘子不提的话,我还当真没有想过。”周乐笑得实在可恶。 贺兰袖:…… “不要把我送给……别人糟蹋。”贺兰袖咬住下唇,说道。她算是豁出去了,这些话必须得说在前头。 “到此为止。”周乐说。 贺兰袖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要求,诸如“干净的营帐”、“拨个人来伺候”、“能见人的衣物”、“足够的饭食与水”通通都被堵死在腹中了。也罢,说多了还不知道这人能使出什么手段来折腾她。 便点头道:“成交!” 周乐也点了点头。 两人击掌,“啪!”响声清脆。 帐外娄晚君竖起的耳朵冻得通红。 贺兰又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娘为什么会答应与别人订亲,这世上除了三娘自己,大约也没有人能够猜到毫厘不差。我自然是比将军知道得多一些,但是也只能勉强一猜——将军莫要怪我。” 周乐再点了一下头:贺兰氏这样说,虽然有推卸责任之嫌,未尝不是一种诚恳。 “原本前年,三娘从信都回洛阳,太后与圣人就几次想赐婚给她与宋王,三娘不肯,”贺兰袖侃侃说道,“我当时以为她拿乔,如今想来,兴许却是真的。到去年年底,她已经是第三次拒绝宋王了。” 娄晚君:…… 娄晚君简直不敢想象这位“三娘”的身份了——拒绝一个王侯,三次! “……如今她年已及笄,没有出家的打算,无论是姨父还是王妃,也该为她择婿了。她能拒绝一次,两次……不能永远拒绝。她从前心里只有一个宋王,既然宋王不可能,与其他任何人成亲,都没有区别。” 贺兰袖偷觑了一眼周乐的面色,补充道:“当然,也许将军觉得自个儿不一样……” “我本来就不一样!”周乐怒冲冲地说。什么叫她心里只有一个宋王——从前是那样么? 贺兰袖:…… 讲点道理好吗! 自恋可以少一点吗! “不错,将军不一样。”贺兰袖想一想,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可是陪了他足足十年呢。 周乐瞧着贺兰袖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她在动什么心思,但是他知道他是不一样的。三娘经历过什么,他大致已经理出线索来,诸如下嫁宋王,父兄惨死,天下大乱,他乘势而起……不然,他们凭什么相遇呢? 他做了大将军,他应该是留了她在身边。 他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出征,她会被迫南行,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宋王心慕她已久,却最后逼得她远行三千里,想是一段始乱终弃——他这样想,原也不算太离谱,毕竟,他没有见过前世的嘉语。 但是他知道,重来一次,她仍然愿意答应给他机会。 她可以不给的。他们之间的位置,还没有发生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但至少眼下,她还不需要他的庇护,也许永远都不需要。但是她给他机会,她这么说,也这么做。 不然,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能够得到华阳公主再三相救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能有拿陆家部曲练手的机会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远隔了千里万里,能让她牵肠挂肚,赠金赠银么? 他从前对她一定很好,所以她才对他念念不忘——他几乎是沾沾自喜地想。 贺兰袖说道:“……我不知道三娘答应过将军什么,但是如果不是……三娘说的话,其实是作不得数的。” “什么叫……作不得数?”周乐两眼发直。 贺兰袖心里直摇头,看着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倒又傻了:“将军没有听说过么,花开堪折直须折。” 周乐:“没有。” 贺兰袖:…… 三娘从前怎么和这个军汉沟通的? “她从前答应将军,就如同我以为自己能过那条河一样,”贺兰袖不得不说大白话,“但是将军未必就过得了河。我今儿也不怕与将军说句实话,将军的妻子,如今已经在身边了——三娘也是知道的。” “她知道……”周乐心里一动,猛地想起李愔那句莫名其妙的“新婚之贺”来。当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恐怕就确如贺兰氏所言,在三娘看来,这时候,他应该是成了亲的。 虽然—— 三娘与贺兰氏都经历过的那个世界里,他是已经成了亲。但是那时候,他不是……还没有遇见三娘吗? 就如同,那时候,三娘还没有遇见他,所以一心一意只想着宋王。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过得了那条河——她不知道远隔了这千里万里,杳无音信,他是不是……已经成了亲,做了别人的夫君。 “我说这句话,兴许将军不喜……”贺兰袖道。 “那就不要说!” 贺兰袖:…… 能按理出牌吗?!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大概是想说,三娘对他的好,三娘与他的约定,都无非可能有那样一日,她父兄双亡,她在这世上再无依靠,而他飞黄腾达,足以庇护她——她不过是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那或者是真的。但是他记得,他总记得,三娘冲他笑的样子——一个人笑是不是因为真的欢喜,很容易被看出来。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 娄晚君有些站立不稳。 虽然周乐与咸阳王妃的对话里,她还有太多听不明白的东西,但是这句话,却实实在在灌进了她的脑子里,振聋发聩。 她说:“将军的妻子,如今已经在身边了。” 将军的……妻子……如今……已经在……身边了。 如今,军营里,周乐身边,云英未嫁的适龄女子,难道还有第二个么? 猛地帐中一声大喝:“谁?” 帐帘哗地一下掀开。 “豆奴?你怎么来了?”周乐看见这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一脸牙疼。 这小子,上次求了他护送娄晚君回平城,之后就怎么都不肯回家了,非要赖跟在他身边——他这干的是砍头的买卖好吗! 最后也是奈何不了他,给阿姐去信,说大郎在他这里。阿姐护犊子,交代了满满一页纸,连带着两大包吃的用的……周乐是一口血,全咽了回去。 尉璨憨憨咧嘴笑道:“我巡营……” 周乐:…… 周乐拍了一下他的脑壳:“回去!” 尉璨“嗯”了一声,迅速回了一下头,阴影里少女的身形僵硬,她方才差点跌倒,亏得他扶住她。他挠了挠头,再咧了一下嘴,快走几步,跟上周乐:“阿舅,我们在这里还要呆多久?” 周乐道:“呆不了多久了。” 如果果真如李愔所说,宋王擅兵的话,这里百万大军,少不了要化整为零,到时候……其实他也有一点犹豫,如果官军强劲,自然不宜直面其锋。当然即便要投降,也不能降萧阮。 萧阮就是座泥菩萨,只要在燕朝一日,迟早自身难保。 周乐吸了吸鼻子,天气是真的开始凉了,如果独孤如愿能坐大的话……总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嘉语这一病,竟缠绵半月有余。 起先是来势汹汹,连续的高热不退,太医几乎是长驻始平王府。从王妃到昭熙,都闹了个人仰马翻,嘉言从祖家作客回来,也是一脸懵逼——她出门这两日里,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本谢云然是要一直在四宜居看守着,后来被昭熙劝了回去,毕竟她身子重,又不是大夫,府里又不缺人手——就是四宜居,也是不缺的。 郑笑薇只上门了一次,再要过来,郑夫人禁了她的足。倒不是对始平王府不满,而是不许她和郑忱再有瓜葛。郑夫人可不傻,郑忱是将沉的船了,别人作死她不管,她的女儿,她不能让她跟着沉了。 郑笑薇出不了门,郑忱也没有别的法子,夫人路线他可不敢走,他这个夫人,并不是个可信的。昭熙倒是常见,不过昭熙很能摆脸色给他看,低声下气赔了不少笑脸,方才稍稍有所缓和。到底也不敢提嘉语。只能走太后的路子,借了太后的名义,各种珍贵药材,流水一样进了始平王府。 到嘉语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她原不过是心病,连惊带惧的——天气已经彻底凉了,夏日里总蹑手蹑脚的风,开始有了肆虐的气势,树叶子哗啦啦落了一地,水碧如天。 阖府上下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连翘,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一样。 倒是她自个儿和嘉言提过一次,她说:“我算是知道当初紫萍出事时候,你的心情了。” 嘉言怔了一下:“紫萍?……哦。” 那个紫萍。 她后来补了一个婢子,仍沿用先前的名字,只是人不一样。过去了这么久,当时又急又气,如今想来,遥远得几近陌生:“后来母亲找到了凶手——是我忘了和阿姐说……” “谁?” “是紫……紫萍家隔壁的柳四娘。”嘉言说。 柳四娘原与紫萍家里有些过节,那次紫萍为了王妃受伤,众人都以为紫萍要发达了,紫萍的母亲更是这样认为,再与柳四娘吵起来,大约是放了狠话,柳四娘回了家,越想越气,也越想越怕,真要紫萍家得了意,恐怕她在府里的一双儿女都要受磋磨……渐渐就生了邪火。 “原是该与阿姐说的……”嘉言也有些羞愧。只是那时候她们姐妹进了宫,未几,嘉语又被挟持去了信都,府中事多,再后来……就忘了。 “阿姐,”嘉言怯生生道,“如今你屋里的婢子却是少了……” 她是暗示嘉语该再补一个,王妃已经备好了人选,等着嘉语拍板。但是嘉语摇头道:“罢了,人多了头疼。” 从前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学了些手段,便能得到身边人的效忠——像贺兰袖一样,她能得那么多人为她奔走,为她效力,为什么她就不能。如今知道,她是真不能。她的心不够狠。 你对一个人好,对一个人再好,许以前程,许以富贵,都不如拿住他的把柄,威胁,恐吓来得有用。 人性就是这样的,感激远远不如恐惧的力量。但是她做不到,她没有办法把身边人当成工具用。 她反而有些明白她从前的放任了,也许那时候她心里也隐隐有这个念头。人心是多么难以掌控,人心的欲望难以预测,也难以满足,除非是落到了后来那个地步,否则,何必去费这个劲呢。 她身居高位,就没有人敢背叛她;即便背叛,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反而是如果她动了感情,动了心思,死一个连翘,都让她元气大伤。 嘉语懒懒地看几页书,画几笔画,在窗边上看点风景,日头遥遥就落下去了,横竖王妃不敢来管她:王妃还在头疼怎么和她爹交代她这里连番的意外呢——要命,又不是她支三娘送李十二郎出的门。 谢云然还是常来,避而不谈李家,那也是意想之中。嘉语看得出她的歉意,兴许是因为她当初推荐了元祎炬出兵?那也怪不得她,何况元祎炬也未必是诬告。总之有人下套,总会有人上当。 有日谢云然与她闲聊,随口说道:“三娘发热的时候,我听见三娘不断地喊哥哥……” 嘉语吃了一惊,这时候隔得有些久了,梦里的事,梦醒之后,总记不起来。不过如果喊的是哥哥的话,大概是……又想起当初昭熙的惨死?为什么想起?她也不知道是因为陈莫还是连翘。 陈莫让她知道凡事都有意外;连翘让她知道,没有人是可控的。 “你说……”谢云然从来都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记性,这时候与嘉语说起,满心疑惑,“你叫你哥哥不要进宫……”——昭熙时任羽林卫统领,肩负皇城安危,怎么可能不进宫? 嘉语心虚地道:“……我想是,如果有什么变故——” 谢云然:…… 但是昭熙是羽林卫统领啊,宫里有变故,不都指着他么?等等!三娘说的变故……宫里眼下可能的变故,不就是太后与皇帝么——她为什么不说,梦里的事,梦里的话,当不得真呢?通常人们都这么说。 “……不要……单身进宫。”嘉语说。 谢云然:…… 昭熙进宫,自然要带兵,不然,凭什么压服宫里的变故……三娘这句话好生蹊跷,谢云然想。 …… 到十月底,郑忱托了人来,说想要与嘉语面谈。 嘉语原不想见他,但是细细想来,她不能阻止李夫人的死,也不能阻止日后李愔回京报仇,那她凭什么阻止郑忱灭李家的门——李家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了? 见面是在宝光寺——自此始,至此终。 郑忱实实在在是抱着赔罪的心思前来,看到嘉语还是吃了一惊,脱口道:“公主何以清减至此——都是我的罪过!” 嘉语反而摇头,她自己知道,并不是谁的过错,只是人在不断地看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 郑忱十分难过:“我没想到陈莫这个畜生竟然敢冒犯公主!早知道……放过李御史也罢。” 李家作的恶,原本该李家每个人来承受。李愔身为宗子,他是决然不肯放过的,他享受了李家的富贵,自然要承担李家的罪孽。但是他最后还是放过了李九娘,也让这位李御史……逃了出去。 然而他放他一马,如他日后有命回京,可不会放过他。 嘉语也只能苦笑:“郑侍中与李家的恩怨,原不是我可以插手的。” “公主……” “但是郑侍中,”嘉语打断他,“你想过……如何收场吗?”李家已经不可收拾,云朔代三州的叛乱,又如何收拾? 郑忱低头道:“如果公主问的是我,公主心里应该是知道的。” 嘉语:…… “如果公主问的是朝局,那有待圣人亲政;如果公主问六镇之乱,”郑忱慢吞吞地道,“令尊——” 嘉语:…… “没有别的人选吗?”嘉语再次打断他。 郑忱面上略略有些诧异:“我知道公主不慕权势,但是公主,两宫反目在即,以王妃与太后的关系,令尊如果不是手握重兵,就必须面对一朝失势,从来……墙倒众人推……” 权力场就是这样,你想全身而退?不,没有这样的好事。要不就手握大权,至死方休,要不就自断一臂,换家宅平安。始平王在朝中就没有过仗势欺人,落井下石,争权夺利么,当然有。 既然做过,就须得承受后果。 “我知道失去太后,令尊少不得直面陛下的猜忌,所以还准备了一个人……”这是他抽身前最后一角棋,想必能够完成对华阳的承诺。 郑忱能想到这一着,也算是有心了……嘉语犹豫了片刻:“宋王他……没有获胜的希望么?” “有。我之所以让宋王北上,也是希望他能收拾得了这个残局……”萧阮是客居,便一时手握重兵,还朝之后也须得拱手相让。那么朝中诸将,仍以始平王为首,这样得来的兵权,皇帝猜忌也有限。 是再理想不过。 “……但是圣人派了元祎晦监军。” 元祎晦是广怀王的长孙,元祎修的兄长。郑忱也犹豫了一下:“宋王身处嫌疑之地,太后也没有理由反对。圣人的意思,我猜是要元祎晦辖制宋王,但是军中不比朝中,恐怕会闹出乱子。” 嘉语:…… 连郑忱这样并不精通兵事的人都知道军中不比朝中,皇帝竟然不知道么?一个不慎,动摇的是燕朝根基。还是说,皇帝已经被太后气昏了头,为了对抗母亲,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订亲这个事情吧,虽然小周在12郎面前装得不在意,心里还是不好过的,不然也不会跑去找表姐摊牌。 表姐(虚弱):三娘能给我换个妹夫么TAT 元祎晦是郑笑薇的丈夫,之前应该提过一次(就嘉言吓唬元祎修那里,不过没把她的名字点出来) 第223章 意外之喜 风是越来越冷了,走出宝光寺的时候,嘉语忍不住想。这时候再回望宝光寺,大雄宝殿的影子,青烟缭绕,木鱼声,佛喧声嗡嗡嗡地响,就像是暮色。让嘉语想起重新活过来,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像是很久以前了,初夏的阳光,浓翠的树影,太后和皇帝的关系,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无可挽回。 帝国像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外头看着还坚固和华丽,车里的人已经知道百孔千疮。而驾车的人蒙住马的眼睛,朝着悬崖狂奔。她试过拉住它,但是力有不逮;她试过改变它行进的方向,但是它又转了回来。 终究是她不懂驾车,也没有驾车的机会;她也没有这么大的野心——野心是个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有。好的年代里,人们不需要多大的野心,也能给安居乐业;更毋论王侯,野心反而多余。 但是乱世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半夏催促道:“姑娘,上车吧。” “我还想走走。”嘉语说。 秋风还是惬意的,暑气已经散了。星子还没有全部上来,从大雄宝殿走到宝光寺的山门,大约是千余步。 萧阮北上,元祎晦监军,同去的还有元祎修。姜娘给过她消息,但是当时她恹恹地,没有反应过来。元祎晦……她不记得这位族兄后来了。 谁去不好,派了元祎修。 元祎修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物——敢作敢当固然是条好汉,不敢做不敢当也可以理解,这敢做不敢当,可不就容易闯祸。 萧阮竟然领兵了,还是拜她兄长迎亲上的意外所赐,嘉语简直无语问苍天。 要萧阮能收拾得了云朔残局也好,嘉语尤心存侥幸,她对萧阮的信心,比李愔、郑忱还多一点。 但是元祎修能做出什么事,就不是她能预料的了。 横竖父亲还没有北上。即便萧阮不竞全功,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再用上郑忱这步棋…… “姑娘!”一声尖叫遽然。嘉语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而“啪”的一记耳光已经清脆地响在了耳边。 半夏捂着脸,凶狠地瞪住对面梳着灵蛇髻的女子,大声道:“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郑夫人? 嘉颖可不是郑夫人?嘉语这一眼扫过去,嘉颖竟是带了两三个婢子,七八个粗使仆妇,气势汹汹指着她说道:“给我打这个淫•妇!” 几个贴身婢子还在犹疑中——虽然并不知道嘉语主婢的身份,但是看这穿戴气派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几个仆妇却一拥而上,把嘉语主婢四人围住,抽出棒子,朝着嘉语几个使将出来。 ——她们在郑府都是做粗活的,平日里莫说夫人、郎君了,就是管事都见得少,难得有这么个在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哪里不全力以赴。 茯苓、半夏和薄荷护住嘉语,已经连挨了几下,茯苓和薄荷都在哎哟呼痛,半夏忍痛叫道:“公主——谁敢打我们公主!” “狗胆包天——敢冒充公主!”嘉颖喝道,“给我狠狠打——”“吱——”猛地一声尖哨压过了她的喝斥。 嘉颖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很难描述她得到嘉语在宝光寺与郑忱幽会这个消息时候的心情,是“果然如此”呢,还是“为什么这样对我!”对她用太后做借口不能亲热,那三娘呢?三娘就值得他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 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 她才是他……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个念头纠缠着她,来,还是不来。不亲眼目睹,总归是不敢置信,但是目睹之后呢?她能怎样?她的兄长还指着伯父攀龙附凤呢,她连个娘家都没有。但是就这样放过他们?放过这对……奸夫淫•妇? 李家满门尸骨未寒,足以死不瞑目——前车之鉴不远。 嘉颖只觉得一股愤懑之气直冲灵台,无论如何,哪怕是拼死,也要让三娘受到教训。她怕什么,如今理亏的又不是她,李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娘身上还有婚约,私会外男,难道她敢嚷出去? 只要她一口咬定,打的是与郑郎通奸的女人,三娘还能抢了这个名头来认?最多是一句“认错人了”揭过,这哑巴亏,她总须得吃。 直到哨声响起……嘉颖忐忑,嘉语却在庆幸。 上次的意外把昭熙吓坏了,之后每逢她出门,哪怕是跟着王妃、嘉言一起出门,也总得派上十余个部曲跟着,又逼她随身带这只金哨子,碰上部曲不方便进去的地方,只一吹——如今他们就在宝光寺外候命。 也就是百余步的距离。 然而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薄荷、半夏和茯苓都受了伤,几乎护不住她。嘉语高声叫道:“二娘子认错人了!” 她猜嘉颖最后能打的牌,也就是个“认错人”——“我就是明目张胆认错人,打错人,你敢承认你与郑郎在此幽会?”然而竟是真不能。如果没有带部曲随行,这个哑巴亏,她还真只能吃了! 不如她先叫破了,如果嘉颖还念着她曾寄居始平王府这点香火情,就此顺坡下驴—— 嘉颖非但没有应声,反而退开两步,冲身边婢子叫道:“还愣着做什么,上去啊!” 一个婢子小声道:“夫人,这位娘子说认错人了……” ——这位小娘子不但说“认错人”了,还能一口叫破自家夫人排行,真真细思恐极。 嘉颖狠狠瞪了她一眼,正要再催,马蹄急雨一般狂飙过来,人马未至,先声夺人:“哪个敢伤我家公主!” 嘉颖脸色一变——这丫头,如今连上宝光寺来幽会都会带上部曲了么?好大排场! 这愣神的片刻,连人带马已经冲了过来。 围住嘉语主婢的不过几个粗使仆妇,哪里敢正面其锋,纷纷退开。还有人嚷道:“公主、哪里来的公主?”有人叫道:“冒充的倒是有一个——”话音未落,已经挨了一下……又一下。登时哭嚎声四起。 部曲兵分三路,四五个绕住仆妇,鞭如雨下,逼得她们且哭且喊且退,慢慢就退远了。四五个朝嘉颖冲过来,嘉颖面色惨白,尤能撑住架子叫道:“你们、你们什么人,敢在宝光寺里行凶?” “宝光寺?”那人冷笑,“我们公主伤在这里,我不找宝光寺晦气,已经是他们的运气了!” 部曲中为首那人下了马,朝嘉语走过去,行礼道:“公主受惊了!” “还好。”嘉语说,“只是我这几个婢子都受了伤——方队主可有带伤药?” 半夏受伤尤重。她脸上先挨了嘉颖一记耳光,这记耳光可狠,五个指印,嘴角沁血。后来又试着去抢那些粗使丫头手里的棒子。她是四宜居的丫头,素日最多也就做点针线活,哪里是她们的对手。 茯苓和薄荷背上也挨了不少下。 就连嘉语,虽不能挽起袖子来看,胳膊和腿上恐怕也有青肿。 这狼狈情状,方志心里直叫苦——怎么就他当值时候出了这等岔子,回头安平非削他不可。就琢磨着要把这边这几个夫人、婢子一并都带回府里去交差。口中道:“有的,请公主稍候。” …… 到宝光寺的比丘尼赶出来阻拦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了。 半夏、茯苓几个各自上了药,嘉颖主婢已经被拿下。嘉语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走上去认嘉颖——她该说什么呢。 她一意地认定她与郑忱有染,她怎么解释在她看来,都是狡辩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转念间,身后马蹄声近。 郑忱冲她一抱拳:“公主!”彼此交换过眼神,郑忱点了点头,控住缰绳,小步走近嘉颖,柔声问道:“夫人怎么在这里?” 嘉颖:…… 这是明知故问!长眼睛的都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 “我——” “要没别的事,夫人就随我回家去罢。”郑忱并不真个等她回答。 嘉颖心里一喜——至少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给足她面子。这个念头竟然让她有了微微的悔意。果然郑郎还是好的,不好的……不好的自然是狐媚子!她朝嘉语看过去,扬起下巴,目色里多少挑衅。 “这位郎君!”方志横跨一步,拦在郑忱面前,却听嘉语淡淡地吩咐道:“让她走!” 方志一怔,颇有些不甘心,到底应了:“是,公主。” 原来这个小娘子当真是公主……嘉颖带的两个婢子,以及那十余个粗使仆妇都面如土色。郎主会看在夫妻一场的面上护住夫人,那她们呢? 一个婢子已经哭着往郑忱脚下扑过去:“郎主!” “是夫人带我们来的……” “我、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 那边的仆妇也叫了起来:“……我们是照夫人的吩咐——” “走吧。”郑忱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一般,径直促马到嘉颖面前,朝着她伸手去,“上来!”他说。 嘉颖忽然明白过来,他要带走的是她,也只有她而已。这些人……从她的贴身婢子,到这些仆妇……当然她们原本就是弃子,她也没有想过要保住她们,但总想着先回了家,再慢慢寻机发落。 但是郑忱显然不这么打算,他拉住嘉颖的手,一用力把嘉颖带上马背。接着吩咐身后的小厮:“把这些人的身契找出来,送到始平王府上去,请世子发落,千万不要手软——我的意思是,全卖进黑窑子里去。” 轻飘飘的一句话。 嘉颖坐在马上,郑忱身后,整个人都在发冷。她知道她在郑府的威信完了——兴许从来就没有过;也许那还不是最可怕的,郑忱到这会儿还与她和颜悦色——他发落了她们,会怎样发落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想要跳下马去,跪在三娘面前痛哭流涕,求她带她回去,回——始平王府。 那里有王妃——王妃是个很公道的人。 但是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方才,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三娘求她住手,也是喊“二娘子”。她再没有喊过她一句“二姐”。 “姑娘,就这么……让她走了?”薄荷不甘心地问。 嘉语看了她一眼:“人家的家事,要你多嘴!” 薄荷扁了扁嘴。 嘉语也没有想到嘉颖会蠢到这个地步。她不喜欢他们兄妹。她甚至能够接受皇帝杀她父兄的理由,接受萧阮为了南下利用她的婚姻,但是唯有元昭叙这个人——所有的理由,都不足以让她原谅他。 他打着为她父亲报仇的旗号聚拢她父兄的兵马,却打不出她父兄那样漂亮的仗,一败再败,丢盔弃甲,转头却谋划着卖了她换马。 她父兄哪里对不住他了。 她又哪里对不住她了。嘉语兴致缺缺地上了车,但愿郑忱能管住她,莫要再出门闯祸了。 除了宝光寺里小小风波之外,嘉语这些日子其实过得算是不错。李愔写的放婚书她暂时没有交给始平王妃——年初那一段不断地相看已经让她烦不胜烦,要年底再来一次……她想上吊。 而更幸运的是,王妃还真没有来找她说过这个问题。 其实能够不插手她的婚事,王妃也是大大松了口气,真的,如果是她生的,她早打包丢给宋王了。她斟词酌句写给元景昊的信,元景昊就简单回复了一句:知道了,三娘的婚事我自有安排。 王妃猜,如果不是在军中找了个冤大头,多半还是会落到宋王身上——毕竟那孩子也在豫州呆过一阵子,这么大好献殷勤的机会,萧家大郎可不像是个抓不住的。横竖只要不用她操心她就谢天谢地了。 总算腾出空来,伺候家里的小魔怪。昭恂见风就长,肉嘟嘟的活泼,也不怕生,谁抱都能笑出一脸口水。王妃带了他进宫,太后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赏赐就不说了,光这个月,就在宫里留了有半个月。 太后抱着肉嘟嘟的婴儿,惆怅地与王妃说:“阿钦这么小的时候,也最黏我。” 始平王妃:…… 阿姐是好日子过多了,不记得当初艰辛。 ——当初圣人是先帝一手带着,但凡式乾殿的宫人,都是先帝亲自挑选。宫里女人,连皇后在内,谁都拢不了身。哪怕就是阿姐这个亲娘——她那时候进宫探望,阿姐说起儿子,每每能哭成个泪人。 到底也没有戳穿。 就让阿姐这么以为吧——如今圣人,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与阿姐亲近了。连带她这个姨母也都被疏远。 说起来,三娘有些话,还真是对的。始平王妃常常这么想:这孩子,也并不是没有心。不过关于云朔战事,三娘说怕到头来还是要她爹北上——这个判断却是不对。从战报来看,宋王打得不错。 也是意外之喜。毕竟宋王不是燕人,这角棋子原是备着南下。并没有想过让他领兵。 太后更是得意,几次三番与王妃说:“是郑卿的主意。” 王妃那是一口血。 上次她进宫时候,直问太后要收拾李家怎么不先与她通气。太后竟轻描淡写来一句:“哦,忘了。”后来赏了她好些好东西,方才让她消了气——她自个儿也知道,生气不过是做个样子,把态度亮出来。 真要和她这个做太后的阿姐翻脸,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不敢真的触怒她。她是她阿姐没有错,她也是太后,执掌一国权柄,无数人的生死富贵。 然而这个郑忱,也着实不像话。 始平王妃甚至暗搓搓地想过,如今是她和他没有冲突,要当真冲突起来,太后会向着谁还未可知。这样想的时候,始平王妃甚至隐隐觉得,三娘当初在宝光寺举手之劳救了这人,没准……是救对了——如果阿姐一定要遇见这个妖孽的话。 “……阿钦磨着要穆钊过去,吓,穆家如今还有能打仗的嘛——后来好说歹说才让了步,只派了十郎做监军。”太后抱怨道,“阿钦这心是越来越大了,连军中都想插手,还打量我不知道呢。” 始平王妃试探着劝道:“圣人如今也大了——” “再大的孩子,在当娘的眼里,都是个孩子。”太后漫不经心一句话盖过,又喜孜孜亲了昭恂一口,“要是只有三郎这么大就好了。” 要是只有昭恂这么大,就不会与她置气,不会听别的女人唆使。就在膝上端端正正坐着,小大人似的,捏捏他的脸,就咧着嘴笑,口齿不清地喊她“阿娘”——光想想,太后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也不知怎的,转眼就这么大了。三句话里两句带刺,还有一句阴阳怪气。也不想当初她生他的艰辛——光是把他生下来,那是多大的勇气,捱过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危险。太后黯然叹了口气。。 始平王妃尴尬地看着小儿子的口水流到了太后胸前。 第224章 骨肉连心 嘉语得到前线的消息,倒不算太意外。她一早就知道,萧阮不领兵就罢了,一旦领兵,定然会脱颖而出。倒是谢云然有些吃惊,也十分扼腕可惜:如果萧阮不是吴人,和三娘当真可以说天作之合了。 不过谢云然有样好处,既然嘉语表示了不想和萧阮有瓜葛,她就从不在她面前提这个名字。 日光澹澹从窗外照进来,案上一束浅紫色的花,养在清水里,谢云然一扭头就能看见,心情愉悦。 手里这件小衣裳已经绣得差不多了,实则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但是——谢云然把手按在腹部,笑得神游天外。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会像她多一点呢,还是昭熙,或者像三娘六娘。 像姑姑的女孩儿可不少。 “嫂子在绣花呢?”说曹操曹操到,谢云然正想着两个小姑子,就听见嘉言大叫一声,“这是给三郎的衣裳吗——不对啊,好小……怎么这么小?三郎可穿不进去。嫂子该问母亲要个尺寸来……” 话没说完,头上挨了嘉语一下:“阿言你傻了?” “啊?哪里?” 嘉语懒得理她,转脸向谢云然道:“谢姐姐,这就是你不对了——哥哥知道吗?” 到底年长两岁。谢云然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不对,我认罚——三娘、六娘想吃什么,我吩咐厨里做。” 嘉言一头雾水:“阿姐——你和嫂子说什么呢,我怎么、我怎么听不懂了我?” 谢云然:…… 嘉语又敲了她一下,附耳说了几个字,嘉言眉毛都飞了起来:“真的?”头上又挨了一下。 嘉言:…… “我就是让阿姐敲笨的。”嘉言嘟囔着说道,凑到谢云然面前,“让我听听——” 谢云然:…… “母亲知道吗?”嘉语问。 谢云然看了嘉言一眼,说道:“正要与母亲说——” “姑娘!”忽然薄荷进来,面色凝重。 嘉语奇道:“出什么事了?” 薄荷两个眼珠子往四下里一看,却问:“世子……世子今儿在家里吗?” 嘉语更惊奇了:“你找哥哥?”——她的婢子,找昭熙什么事? “我、我……”薄荷的脸憋得通红,“不,我找姑娘,要是世子在……就更好了。” “到底什么事?”这拖拖拉拉,支支吾吾的,嘉语面色一沉。 薄荷“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姨娘……姨娘不见了。” 嘉语:…… 嘉语觉得眼前像是有什么在乱飞。 她不知道宫姨娘去了哪里,或者说,她不知道她能去哪里,从前她没有离开过王府,一直到她的父亲和兄长死去,后来皇帝也死了,元昭叙扶立了新的天子。 那时候萧阮已经在谋划南下,所以贺兰袖把宫姨娘也接了过来。 那时候她病得厉害。 满府的人都知道她不受宠,素日里就使唤不动,何况到这时候兵荒马乱。也无人为她延医,就只有宫姨娘日日来看她,求人给她开药,抹着眼泪说:“我对不住阿姐……” 她强撑着坐起来,指着门歇斯底里地吼:“滚!” 药包散开来,散得一地都是药。 但是宫姨娘还一直来一直来……一直到萧阮南下,天子派人来带走她,宫姨娘挡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你们放过她……” 要是个聪明人,就该去求天子,拿话威胁他“你杀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宋王回来问你们索要他的发妻”,或者哀求也可以,哀求说“宋王不喜欢王妃,满府的人都知道,你们杀了她,不过是教宋王遂心如愿”。 可是宫姨娘不会,她没那么灵巧的心思,也没那么便给的口舌,她只会用自己臃肿的身体挡在她的面前,给那些人磕头,求他们放她走,至于她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还有没有她的安身之处,宫姨娘是不敢想,也想不到。 也没有人听她的哀求。 她扑上去抱住那些人的腿,转头对她喊:“三娘快走!”嘉语没有动,她动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又一刀,也许是几刀,十个手指断落,然后是手臂,手落在地上,然后人终于倒下去,以一个滑稽可笑的姿势倒下去,血慢慢地流到她脚边,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宫姨娘死了,宫姨娘为她死了。 ……嘉语觉得有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了……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只是站不住。 有人扶住了她,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喊“三娘”…… 后来通通都变成了“阿姐”,声音起先是极远,然后慢慢清楚了,口鼻之间传来一阵剧痛——“阿言你放开我。”她说,声音轻得像是呢喃。 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扶到榻上,嘉言放开了掐她人中的手:“阿姐——” “姨娘她——” “姨娘应该是离了家,留了信给你。”谢云然走过来,薄荷就知道哭,惊惶得厉害,她费了点功夫才把话问出来,“今儿早上苏木发现的,如今苏木、苏叶两个都跪在外头,等候发落。” “信呢?”嘉语问。 “在这里。”谢云然递过来。嘉语要展开,又犹豫了一下,抬头道:“谢姐姐,我该等哥哥回来一起看吗?” 谢云然摇头道:“有我和阿言呢,你看吧。” 嘉语深吸了口气,手还是发抖。信就只有一页,宫姨娘的字歪歪斜斜,拙朴如小儿,纸上泪痕俨然。 宫姨娘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信写得直白,她说她笄礼上,簪子与大服,都是她做的手脚,她没脸再见她,已经离开洛阳。最后叮嘱她不必找她,要好好吃饭,不要挑食,天冷加衣云云。 后面涂了一大块,应该是写完之后发现絮叨的家常比交代的正文还要长上许多,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嘉语抖抖索索把信看完。 抓着信纸的手都潮了。她及笄后不过三五日,变故迭出,自送李愔出门,又病了月余,如今想起来,才发觉宫姨娘每次来看她,都挑她沉睡未醒的时候——大约就是如她所说的,没脸见她。 其实……簪子和衣裳的意外,她不是太在意。她连茯苓都没有追究,便是知道是宫姨娘做下的,也不过气恼几日罢了,还能、还能怎么样。这些事,宫姨娘不做,也有别人来做,萧阮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 光就嘉言看中那件大服,就不是宫姨娘能够左右的——那须得宫里绣娘配合。 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是宫姨娘为着贺兰袖记恨她,坏了她的笄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今倒好,一句离开洛阳,离开洛阳,她能往哪里去?她这辈子,上辈子都只呆过洛阳和平城两个地方。 她会回平城么? 谢云然见嘉语呆呆的,缓声道:“三娘?” “嗯?” “姨娘说了什么?” “姨娘说……”嘉语顿了顿,“她没脸见我,已经离开洛阳——” 谢云然:…… 如果不是三娘攥紧了信,她真想拿过来自个儿看。嘉言就没这顾忌了,凑过去才看一眼就叫了出来:“原来那件大服是——” 嘉语瞪了她一眼,“我脑子乱得很,不知道姨娘会去哪里……”她抬头看了看谢云然,“但是姨娘这半辈子呆过的,除了洛阳就只有平城。来洛阳她就没怎么出过府,恐怕连洛阳几扇门往哪边开都数不清……” 话到这里,又停了停,要在平城反倒好一些,洛阳对宫姨娘实在太陌生。她养尊处优也有些年头了,不比外头小门小户的泼辣,优裕的生活让人钝感——何况宫姨娘原本就是个不爱争不爱抢的。 这一出门,岂不如羊入虎口。光想想外头的群狼环伺,嘉语冷汗都下来了。必须……必须尽快找到她。 目标一定,嘉语的目光才算是稳住了:“姨娘不是什么精明人,她既打算走,不会毫无异状。苏木、苏叶两个丫头也是舒坦日子过久了。我想借姐姐这里地方……审问一二。” 谢云然点头道:“四月,去把苏木、苏叶请进来。” 四月领命去了。 嘉语目光又飘了起来。从及笄那日到如今,时间可不算短。宫姨娘谋划出走的时间,恐怕比这个还长。只因着连番出事,李家灭门,之后她病倒,都既加重了宫姨娘的歉疚,也拖住了她出走的步伐。 应该还有点什么,她茫然地想,应该还有点什么……姨娘不会无缘无故地剪她的衣服,换掉她的簪子,一定还有点什么。 “三娘,”忽听谢云然问,“咸阳王妃……一直没有消息么。” 嘉语心里轰地一下,亮了。 是了。 一瞬间的五味杂陈。从来这世上的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唯有做父母的,劫富济贫。 从前她是宋王妃,人人都知她不得宠,说话做不得数,日常供给都敢拿残羹冷饭敷衍,病了也敢偷懒不去延医,唯有宫姨娘念着她;后来贺兰跟了萧阮南下,虽说是祸福难料,她却留在朝不保夕的洛阳。 因为她在洛阳,因为萧阮没有带上她。 如今形势逆转,换了贺兰落魄出阁,下落不明,宫姨娘她——她该不会去找贺兰袖了吧?那比回平城还更糟糕,可能性却要大上许多。她回平城做什么,原本平城亲友就不多,走动也不勤。 可是贺兰袖、贺兰袖如今人在哪里,她这里一点线索都没有…… 宫姨娘又能拿到什么线索?——要没人挑唆,她该是连贺兰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是萧阮干的,嘉语心里想,萧阮不至于、也没有必要哄宫姨娘去送死。这里头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嘉语心里乱成一团麻。宫姨娘这等与世无争的人,能得罪什么人,要这样恶毒。 宫姨娘心思又钝,又软,又轻信…… 嘉语这六神无主,四月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姑娘,苏木和苏叶到了。” 嘉语抬头再看了谢云然一眼,谢云然拍拍她的手,说道:“我来。” 她进门也有小半年了,宫姨娘在府里的地位她看得明白,不高,但是对于昭熙兄妹来说,无疑很重要。 所以虽然未必有很多人捧着她敬着她,但是怠慢总不至于——何况始平王和始平王妃对她也是客气的。王妃的客气里多少还有疏远,始平王却是亲昵,亲人之间的亲昵。 宫姨娘性情随和,随和到更像小门小户的主妇——当然,她原也不是王府的主人,她不当家,手里没有权柄,对底下人也难免失之于和软。而她贴身的婢子,在昭熙和嘉语面前,也因此很有几分体面。 但是今儿……就不能给她们这个体面了!谢云然冷冷地想,丢了主子这么大的事,以为跪跪就可以糊弄过去么! 嘉语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脑子乱得太厉害,自然不与谢云然争,让到一旁。 苏木、苏叶看见出来的不是嘉语而是谢云然,心里都是一惊。嘉语去宫姨娘院里去得勤,虽然有些喜怒不定,但是和这个永远得体不出错、不多话的世子妃比起来,好对付太多了。 她们俩在平城就跟着宫姨娘,过的是小门小户的生活,陡然到王府里来,虽然面上添了王府婢子的光彩,但是心是怯的——宫姨娘自个儿也怯,两下里几乎是一拍即合,宫姨娘就被拿捏住了。 虽然名义上是婢子,过得着实不差,王妃不克扣,小主子孝顺,吃穿用度,几乎是比着主子来。 宫姨娘待下人也宽厚,稍稍有点碎嘴子,忍忍就过去了—— 谁想得到呢。两个丫头几乎生出同一个念头,谁想得到呢,那个老实到连二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宫姨娘,竟然、竟然—— 没的给人添麻烦! 谢云然说道:“三娘及笄前一个月到如今这两个月里,宫姨娘去过哪里,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能想起多少算多少,我都要知道——七月,九月,你们俩分别帮着记录和对照。” 竟是从两个月前问起! 苏木赔笑道:“不是婢子不想,只是这两个月原也事多……要三五日,还能想起来,两个月前……” “在这里想不起来,就去浆洗房想。”谢云然淡淡地说,“要是浆洗房也想不起来,我就只能禀明母亲,让母亲找个地儿让你们好好想想了。”这两个丫头也是被宫姨娘纵坏了,丢了主子还敢大咧咧地来一句想不起来! 苏木:…… 偏谢云然还添了一句:“我这里三炷香的功夫,谁想起来的多,谁就免于去浆洗房——不然,光丢了主子这件事,就算我容得下,世子也容不下!” 苏木和苏叶几乎是同时想起了府中流传的,关于始平王和始平王世子的凶名——虽然平日里来姨娘院子里问安的世子就只是个英俊少年,但是谁都知道,这个少年的战功可是人头垒起来的。 苏叶脱口道:“昨儿晚上姨娘歇下时候和我说,不知道三姑娘近儿心情可好些了。我说姨娘为什么不自个儿去四宜居看看呢。姨娘就叹了口气,说,睡吧。” 苏木狠狠瞪了她一眼——当然最近的事情记得最清楚,倒叫这蹄子抢先了一条,也不敢再拖延,赶忙说道:“我也想起来了,宫姨娘这几日忽然说想吃烙饼,倒叫厨里多做了些……”烙饼干,耐嚼,宫姨娘牙口不好,那原不是她素日爱吃的。 谢云然吩咐道:“记下来!” 嘉语看得眼花缭乱。 起先不过来了苏木和苏叶两个,一炷香•功夫过去,又多了七八个,到三炷香烧完,院子里已经黑压压跪了四五十人。谢云然一句一句吩咐,来来往往的人。一个时辰过去,谢云然轻舒了口气,挥退了所有人。 四月端了参茶过来,谢云然小饮一口润润喉,对嘉语说:“姨娘大致是在今儿早上寅时初,穿了羊嬷嬷的旧衣冒充底下人跟着水房阿袁出的府,途径西市车马行,我估摸着是会雇车,从上阳门出城。” 说到这里,凝神想了片刻,又补充道:“可能会雇马千里车行的车。按时辰算,这会儿该是才出城不久,车马不会走得太快,姨娘也不会走小道,这时候追出去,太阳落山之前,应该是可以追到。” 算来宫姨娘前半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从平城到洛阳,那时候自有府中长史为之打点和计划,该带的行李,在哪里歇,哪里用饭,一路驿馆自不必多说,始平王府的车马,驿站不敢怠慢。 而这次,宫姨娘自个儿计划了全部。从衣物到饮食,银钱到路线,不说滴水不漏,大致竟也还合理,谢云然不得不惊叹,到底是贺兰袖的亲娘,平日里无所用心,真个用起心来,其实也不差。 嘉语起身道:“我去追!” 谢云然却按住她:“让阿言去!” “啊?”嘉言呆了一呆。 谢云然解释道:“三娘免不了心软,到时候姨娘哭闹起来,场面也不好看。” 还不止是场面不好看。之前三娘因着连翘的死,已经伤心了好些日子。宫姨娘又哪里是连翘能比。她这次出走,为的是贺兰袖,母女连心,要到时候狠心说出什么不好听的,三娘岂不难过。 嘉言就不一样了。宫姨娘敢闹三娘,可不敢闹嘉言——多半以为是王妃的意思。 谢云然没有挑明了说,嘉言也有些发怵——这宫姨娘要是哭闹起来,难道她要打昏她拖回来?到时候不说阿姐,就是哥哥恐怕也会埋怨她。怎么说都是长辈……嘉言闷闷地道:“叫哥哥去不好?他跑得快!” 谢云然:…… “你就不怕言官参你阿兄一个欺凌庶母?”谢云然道。宫姨娘不怕三娘,自然也不会怕昭熙。昭熙对这个姨娘,简直比三娘还心软,要拉拉扯扯让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话呢。 “还有这等事?”嘉言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嘉语推了她一把:“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嘉言:…… 合着都联合起来欺负她一个…… 嘉言心酸了一把,还是认命地去了。临走只与嘉语声明:“我要得罪了姨娘,哥哥面前,你可要给我说好话。” 嘉语道:“嫂子在这里呢,轮得到我说!” 嘉言:…… 待嘉言身影消失在门口,谢云然方才与嘉语笑道:“阿言倒是听你的话。” 嘉语“嗯”了一声,自个儿不能去,总是担着心。当然嘉言并没有欺负长辈的爱好,但是日后宫姨娘想来,她竟然用王妃来压她,多少也是不自在。 “阿言定然能带姨娘回来,”谢云然道,“这个不需你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嘉语抬头看住她:“什么事?” “依我看,姨娘该是得了咸阳王妃的消息。”谢云然说。 嘉语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消息如何进来……”谢云然皱了皱眉,家中仆从甚多,难免良莠不齐。 昭熙迎娶她时候的变故,后来细察下来,竟牵涉到十余家下人,都是权贵重臣,高门朱户,有姻亲,有旧仇,也有风马牛不相及。私下想过多少次,实在想不明白,谁能够牵起这么大一张人情巨网。 之后各家都有整顿下人,然而……宫姨娘还是得了消息,说明这张网仍然存在。 “……但是从姨娘打听的路线来看,确实是得了消息。”谢云然跳过这个念头,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且不管真假,咸阳王殉国,咸阳王妃下落不明,无论如何,姨娘都是坐不住的,除非三娘你狠得下心……” 狠得下心软禁宫姨娘。 但是谢云然很怀疑,即便三娘狠得下心,那张网运作起来,宫姨娘未必就逃不出去。 嘉语道:“如今朔州这么乱,姨娘连远门都没出过,哪里吃得消这个。就是拼着被姨娘埋怨,我也不得不——” “如果姨娘绝食呢?” “她要不吃,苏木苏叶,明松院里上上下下谁也不许吃,”嘉语不假思索地说道,“姨娘就是可怜身边人,也坚持不下去。” 谢云然:…… 她该说一句知母莫若女么。 却摇头:“起初兴许是这样,可是三娘啊,苏木苏叶,哪怕明松院里所有人加起来,在姨娘眼里,如何比得上咸阳王妃?这是其一;其二,云朔那边如今还乱着,咸阳王妃更确切的消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拿得到,姨娘心志不舒,忧伤肺,怒伤肝,思伤脾,长此以往,倘若因此病了,你又能如何?” 嘉语:…… 她能阻止宫姨娘自戕,不能阻止她自苦,就是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能钻到她心里去,让她不难过,不伤心,不因此一病不起。 谢云然拍拍她的手,结论道:“三娘,姨娘并非无知小儿,你不能为她做主。” “可是——”嘉语迟疑了一下,不是她瞧不起宫姨娘,只是——“姨娘虽然不是小儿,但是自来心思简单。从前我们在平城,也少有交游,少有出门,少有访客。有父亲在,也没有人敢欺凌到我们头上来,几乎就是关着门过日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于世事,于人心险恶,姨娘几乎是一无所知。” 三娘这是灯下黑啊,谢云然忍不住摸了摸嘉语的鬓发,摇头笑道,“那咸阳王妃与三娘你,到底是如何生出这么多心思来?” 嘉语:…… 她可以说是因为死过一次,而贺兰袖……她能说她天赋异禀吗? “即便姨娘真个无知,”谢云然道,“你也可以慢慢教她,把朔州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些什么,都说给她听,如果她还是执意要走,三娘,姨娘不是你的婢子,她是你的长辈。你要尊重她……包括尊重她的决定。” 嘉语:…… 即便是她的婢子,她也主宰不了她的生死——比如连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哪怕是宫姨娘。那或者是对的,即便贺兰袖对她十恶不赦,对于宫姨娘来说,她始终是手心里的肉。她割舍不下。 嘉语用力闭了闭眼睛。 “与其让姨娘一心想着逃出去,或者以死相逼,”谢云然道,“不如三娘你把外面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拣能说的说给她听,一次说不通,多几次就好了。” “那要是、要是姨娘还是要走呢?”嘉语眼圈已经红了,光是问出这句话,对她都不容易。 “如果她还是要走,”谢云然微叹了口气。那不是如果,是必然——天底下做母亲的,哪个舍得下自己的儿女。三娘和昭熙虽然也是姨娘心尖子上的人儿,但是如今他们好端端在家里,贺兰袖生死不知,怎么取舍,还用猜么,“三娘你倒是想想,让她一个人逃出去的好,还是你派人护送她去的好?” “派、派多少人?”嘉语哭着问。 三娘是完全乱了阵脚,从前多冷静的人,便是昭熙和她的婚礼上出了天大的变故,都能冷静,怎么到了这会儿,竟只能哭着问她“派多少人”——谢云然是有所不知,无他,人的依赖性而已。 谢云然心里算计了片刻,说道:“具体多少,还须得问你哥哥。” 嘉语“哦”了一声,是她糊涂了,这等事,自然要与昭熙商量。 谢云然按着嘉语进了晚膳,到申时末,嘉言果然回来了,嘉语往她身后一看,没有人,脸色就有些发白。 嘉言忙道:“姨娘回明松院去了。” 嘉语一想也对,宫姨娘又不是囚犯,押到这明曜堂来受审,何况她和宫姨娘私下里什么话都好说,在谢云然和嘉言面前反而束手束脚——不好下了宫姨娘的面子。因说道:“你做得很对。” 嘉言难得被她阿姐夸奖,一时得意洋洋:“可不——可累死我了,阿姐和嫂子可要好好犒劳我……” 嘉语:…… 嘉语问:“姨娘可还好?” 嘉言摇头道:“不太好。” 嘉语还待要细问,外头七月通报道:“姑娘,世子回来了。” 昭熙进来,一看两个妹子都在,“咦”了一声:“今儿什么风,把你们俩都给刮来了?” 嘉语和嘉言几乎是齐齐“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她们来找谢云然原是因为元祎炬娶亲,王妃考校她们姐妹,叫她们姐妹备礼,因特特里来请教嫂子。 谁想—— 嘉语耸拉着脑袋道:“哥哥,姨娘要去朔州找袖表姐,你说怎么办?” 昭熙吃了一惊:“如今朔州乱成这样,哪里能让她去——” “如果她一定要去呢?” “咱们府里又不缺人手,看管起来慢慢劝就是了。”昭熙不以为然地说。 “如果姨娘绝食呢?” “那就明松院上上下下,谁也别想吃!”昭熙恶狠狠地道,“一口水都别想!” 谢云然:…… 这兄妹俩绝壁是亲生的。 嘉语觉得自己像是很久没有见过宫姨娘了——竟不知道她老了这么多。宫姨娘一向养尊处优,又不操心,虽然年已三十出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然而如今坐在面前,竟真像个三十余许的妇人了。 嘉语心里一阵心酸,几乎要伸手去抚平她眉心细纹。然而终于没有,她低声喊道:“……姨娘。” 宫姨娘低垂着眉眼沉默。她是被嘉言带回来的,嘉言也没有为难她,是她自个儿心里先自怯了,后来一想,她怕什么——嘉言难道就不是她的晚辈了?后来苏木苏叶回来说,是世子妃审的人。 而三娘在这里……她还有什么脸见三娘?她剪了她笄礼上的衣裳,她换了她笄礼上的簪子,她虽然猜不到那个藏头露尾的人是谁,但是也没有蠢到不知道对方不安好心——不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送给三娘? 只是她想,三娘什么都有。便失去这一星半点,也算不得什么。而阿袖……她的阿袖什么都没有了。或者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其实是希望三娘也失去点什么,这样兴许她能原谅她曾逼阿袖殉葬。 原来她心里是有怨恨的……只是她不敢面对,也不敢深想。 这时候只听见嘉语低声道:“……那些都是不要紧的,笄礼上的那些,大服也好,簪子也罢,都没什么要紧,姨娘不必记在心上。” “表姐……”她犹豫了一下。 长期以来,她都不敢与宫姨娘提到贺兰袖,一是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无论怎么说,总都还是绕不过去姐妹反目。然而今儿这场对话,是她先自准备了许久,想着要一鼓作气——长痛不如短痛,不料事到了临头,还是卡了壳。 “……表姐,”嘉语重复了一次,“就如姨娘所知道的,咸阳王殉国,表姐如今在朔州,下落不明。” 嘉语原想说“咸阳王既是殉国,如今云朔州府上下定然在全力搜救表姐”,然而一转念,这些不尽不实的就不要说给宫姨娘听了,免得她钻牛角尖,抓住这个说她骗她,下面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便改口道:“……兵荒马乱,一时找不到也是有的。” “……很久了。”宫姨娘突然哭了起来,“阿袖下落不明很久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三娘、三娘你让姨娘去找她好不好,姨娘在这里总是慌慌的……姨娘昨儿晚上还梦见她了,她说她饿——” 嘉语趋近去抱住宫姨娘,宫姨娘把头靠在她肩上,小会儿功夫,肩上衣裳已经湿得透了。 宫姨娘哭着跟她说:“你们俩打小就好,三娘你如今是大了,人大心也大,就忘了你们小的时候,咱们在平城,你淘气,上树摘果子,阿袖就在下面战战兢兢,又怕有人过来,又怕你摔下来——” “后来我真的摔下来了……”嘉语喃喃地说。 “可不是,”宫姨娘擦着眼泪,“你还记得,你摔下来了,她扑过来想接住你,结果手脱了臼……” 于是我又欠了她。嘉语冷冷地想,到底没有说出口。她也不知道当初那些事情,有哪些是贺兰袖有意为之,哪些是真心实意。兴许有过真的,后来都假了。而她大约是疑心得太久,往回看,百孔千疮。 嘉语深吸一口气,强行扭转话题:“姨娘还记得,去年夏天,陛下大婚我们进宫那次吗?” 宫姨娘怔了怔,不知道嘉语怎么会提起那茬。 然而这是嘉语唯一能够正大光明拿出来指责贺兰袖的:“……姨娘还记得,我那次进宫受了伤,休养了许久才回宝光寺吗?” 宫姨娘道:“……听姐夫说过。”素日三娘有个头疼脑热,她都不放心,只是这一回在宫里,她也鞭长莫及。姐夫倒是好言安抚,说宫里医药都是最好的,无须担心。做爹的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样。 “那次父亲应该是告诉姨娘,袖表姐被留在宫里。”嘉语说道,“其实不是。” “什么?”宫姨娘懵了。她当时听说贺兰袖留在宫里,虽然并不算指望儿女攀龙附凤的父母,但是听到女儿有可能攀到高枝,心里也是欢喜的。天底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女儿嫁得好呢? “父亲也怕姨娘伤心啊,”嘉语低低地道,“姨娘不问,宫里这样的地方,谁能伤到我吗?” 宫姨娘这回迟疑了片刻,她想问“谁”,鬼使神差的,脱口变成了:“阿袖她……她哪里来这样的本事?” “袖表姐和陆皇后要好,姨娘没有听说吗?” 宫姨娘哑然。她当然……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放在心上。要好,能有多好,能有和三娘十余年的姐妹情分么?这时候被嘉语一件一件挑出来,她并没有说得更明白,但是宫姨娘忽然就害怕起来。 害怕……什么? 这和她对于嘉语的怨恨一样,是她不敢细想,不敢深想。 然而嘉语这一次是铁了心要与她说个明白。 谢云然说得对,宫姨娘不是她的婢子,就算她钝,她软,她心思简单,她也不是无知小儿,她看不见,听不到,她就指给她看,说给她听,那些已经发生的,可能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在她和贺兰袖之间。 她总要做个决断。 她不能代替她来决断。 “是袖表姐,姨娘,袖表姐要我死……”嘉语也哭了起来。真的,从前第一次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那就好像天塌了一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那个人,你以为全世界背叛你她都会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却原来—— 却原来——嘉语甚至无法把“原来”两个字之后的各种念头补全。却原来是她。却原来是这样,却原来她人生里这么多不幸,来自于她的赠与。为什么呢。她怎么就把她恨到了这个地步? 到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像是一把锤子,最初的那一下,惊天动地,到后来,渐渐地就不疼了。 就算还流着血,也不觉得疼了。 “可是——”宫姨娘惊慌失措地抱住嘉语,“可是三娘,在那之前,三娘你还记得么,你和姐夫、昭熙一起从信都回来那天,你就和我说、和我说……”她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三娘说阿袖不好。 阿袖当真——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袖她、为什么会和三娘过不去呢?宫姨娘发现她碰上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也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当然三娘不会骗她,她知道。 阿袖不一样…… 阿袖主意大,三娘胆小,三娘不会骗她。宫姨娘放开嘉语,“砰砰砰”一口气磕了三个响头。嘉语不料及此,扑过来已经迟了一步。宫姨娘抬头道:“三娘,姨娘也没有别的办法,阿袖做错了事,姨娘代她给你赔罪。” 嘉语张了张嘴,摇头道:“姨娘不必如此。从袖表姐想要我死开始,我就、我也没有手软过……” 宫姨娘用力闭了闭眼睛,潸然泪下:这是谁酿的酒,谁种的果?两个长在她膝下,相亲相爱的小姑娘,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那次……袖表姐不是留在宫里,是父亲把她送去了庄子上,原是想等她出阁,这事儿就算完了,”嘉语按住宫姨娘,她尽量用一种冷淡的口气往下说,“但是后来,袖表姐逃了出来……” 再后来的事,也无须她说,她如何逼殉,贺兰袖如何出阁,宫姨娘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姨娘想念表姐,我不是不知道……” “但是此去朔州,路阻且长,没有找到袖表姐也就罢了,要是姨娘出了事——姨娘不要指望我,我不会救表姐,但是我、我不知道日后,我于地下见了阿娘,阿娘问我姨娘呢,我该如何回答?” “可是阿袖……”宫姨娘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响,眼前有无数的金光乱冒,她攥紧手心里的帕子,“可是阿袖……” 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她死了有什么打紧……她的女儿,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嘉语瞧着宫姨娘眼睛也直了,额上不断地冒汗,竟如水洗一般。 已经是深秋天气了!忙着上来给宫姨娘抚胸顺气。她原还待再说几句云朔乱得厉害,遍地贼匪,人命如草芥,然而见了宫姨娘这等形容,哪里还敢多说。只道:“姨娘要去找表姐,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宫姨娘一把抓住她的手,竟如回光返照一般。 到底是她输了,嘉语苦笑。贺兰袖从前总说,宫姨娘什么都先紧着她,到了这会儿方才知道,骨肉情深。 罢了。 嘉语疏疏道:“哥哥给姨娘挑了人,就由他们护送姨娘北上……但是姨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一路艰险难测,找不找得到袖表姐尚未可知,如果落到什么人手里,好歹给我们捎个信……” 言下之意,她是出了这个门,但是她随时可以回来,无论贺兰袖是生是死。 然而这时候宫姨娘哪里还听得懂这些,只喃喃应道:“好、好……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国各种租赁服务都出现得挺早……租马车大概类似于现在打的吧…… 第225章 玉面修罗 嘉语和昭熙给宫姨娘送行,在半个月之后。 嘉语很少见过清晨的洛阳,太阳还没有出来,云雾弥漫,屋宇连城,从始平王府一直延伸到城外。 要说的话,这半月里都已经说尽,到了临别,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眼看着宫姨娘登车,部曲渐次跟上,风吹到脸上,还是凉凉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嘉语说:“哥哥,我们回去吧。” 昭熙应了一声,勒住缰绳与嘉语并骑。他知道嘉语心里不好受。他幼时受宫姨娘照顾,后来却是聚少离多。而三娘一直在宫姨娘膝下,如果不是……何至于此。想到这里,昭熙忍不住喊道:“三娘!” “嗯?”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阿袖。”他这时候已经接受了阿袖算计三娘这个事实,但是回头想想,竟不知其始,“阿袖什么时候开始对你——” “我不知道。”嘉语说。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马蹄子踩在风里,毛顺着风扬起,昭熙打了个喷嚏:“那么……知道阿袖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知道。”嘉语这么说,停了片刻,却说道,“表姐心气儿高。” “嗯?”昭熙转脸看住她,淡青色的帷幕在她脸上飘飘的,像是连眼睛都被蒙了一层雾气。帷幕上绣了许多浅金色的兰花。 “起初……”嘉语微仰了面孔,天渐渐蓝了起来,浮云列如鱼鳞,“我们还小的时候,姨娘心疼我没娘,阿爷又不在身边,袖表姐又比我年长,大约就是,姨娘总叫她让着我……那时候袖表姐才多大……” 起初……贺兰袖未必能看到其中的好处,但是她那样一个聪明人,后来自然就会知道了。也许是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也许是别的。起初不情愿,后来就变成了有意诱导。她明面上吃的亏,总能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待到了洛阳—— “洛阳这样一个贵人云集的地方,”嘉语叹息。洛阳这样一个贵人云集的地方,她都算不了什么,何况贺兰袖。她们姐妹一脚踏入,就如同跌进了万花筒,“……袖表姐并没有别的。” 她没有战功显赫的父亲,没有圣眷正隆的继母,也没有日后定然会大放光彩的哥哥。她的母亲固然爱她,但是并不足以让她依靠,更不足以给她带来荣耀和身份。她没有别的,她就只有她。 她没有别的办法——要让所有人看到她,就必须有人被她踩在脚下。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并不是因为她对不起她;不是因为她们之间有什么仇恨。正因为没有,如今想来,才格外悲凉。 或者她觉得她损失得起。她损失得起她的名誉,她出身已经足够尊贵;她损失得起富贵,她从来没有缺过这个;她损失得起姻缘,那是她自找的,求仁得仁——又怎么会承受不起。 到后来,一步一步……她当然知道她损失不起她的父兄,那是她最后的底线,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 说到底不过是,她的损失,她不在乎! 她为什么要在乎—— 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她的,她为什么要在乎?说姐妹情深,姐妹再情深,她能把她的父亲分她一半吗?她能把她的哥哥分给她吗,还是她能把她的姓氏赠与她?不不不,都不能。她拥有这么多,她还抢走了她的母亲。 昭熙并不能懂嘉语此时的心情,但是略略一推,也大致能够猜到贺兰袖要的是什么。当时叹了口气,说道:“早知道如此、早知道会如此……父亲当初就不该……” 嘉语“啊”了一声:“什么?” “如果阿袖不是养在府里,自然就不会……”昭熙说,“父亲当初是为了把姨娘把她从贺兰族中抢回来,后来是怜惜她无依无靠,不然也不会……如果不是这样,给姨娘找个老实男人——” 也无须找高门,大致是七品上,如果寒门出身,没有别的倚仗更好,有始平王在,自然不敢欺负始平王的小姨子;贺兰袖不入住王府,自然会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此,方可平安。 “……之前还说要回平城,去找户人家来洛阳,也让姨娘有个走动的地儿。”昭熙又道,“却不想这一向事多,竟没能成行。” 嘉语还沉浸在昭熙之前的话里——她怎么没想到呢。从前是在平城,姨娘要照顾她和贺兰袖,后来……父亲把宫姨娘搁在家里,并没有把她当妻子……甚至没有把她当妾。她就只是他的小姨子,从前是,一直是。 放出去与人做正头娘子不好过这样? “待姨娘回来……”嘉语道,她并不认为宫姨娘能找到贺兰袖,这一路远去千山万水,决心代替不了行动,到钱花完,再无路可走,宫姨娘兴许就能回来了——至少她盼着是如此,“哥哥,我和父亲说……” “说……什么?”昭熙反而一怔。 “要是姨娘愿意,”嘉语道,“要是姨娘愿意,让父亲留意,咱们……给姨娘说门亲吧。” 嘉语说这个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宫姨娘从出始平王府的大门开始,就没有想过再回来。她知道阿袖对不住三娘。她也不能让阿袖再回来面对三娘,三娘说过不会放过她。她如今想的不过是,找到阿袖,在哪里找到阿袖,就在哪里过。 在哪里都好,平城也好,朔州也好,她就守着阿袖过日子——寡妇原该是这样的。她从前,是贪了姐夫的好处,不然,王府哪里是她该进的地方——姐夫又不是没有正头娘子。她算什么呢。如今昭熙和三娘都大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今的朔州已经是修罗场。她两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修罗场。 …… 嘉颖觉得自己所在就是修罗场。她万万没有想到郑忱会这样折磨她——是的不是处置,不是惩罚,是折磨。 郑忱这样和她说:“我知道夫人一直在怀疑什么,怪我,一直没有与夫人说清楚,虽然如今来说已经迟了,但是话,还是要说的。我与华阳公主清清白白,并无苟且,之所以与公主相见,是因为她救过我,我灭了李家的门,李御史是她的未婚夫,于情于理,我原该与她赔不是。” 这时候嘉颖心里还在喜忧参半中。喜的自然是郑郎和三娘竟然……三娘竟然救过郑郎的命。原来是她错了;惊的是李家灭门,竟然真是郑郎所为——郑郎的权势,竟至于斯?忧的是,不知道郑郎会怎么处置她。 当时赔笑道:“我也该与三妹妹赔不是。” 郑忱笑了一下。他原具惊世颜色,这一笑却不知怎的,让嘉颖从心底生出寒意来,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喊道:“郑郎?” “你不必。”郑忱简单地说,“你什么都不必做。” “为、为什么?” “夫人是如何嫁给我的,夫人心里应该有数。”郑忱笑道,“我不是什么良人……夫人出阁之前,华阳公主该是劝过夫人。但是公主大约也不知道,我郑三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 嘉颖心里猛地一沉。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也许已经太迟了。 “那么,”她结结巴巴地问,“那么为什么……为什么郑郎还是——” “你说呢,”郑忱伸手抚她的脸,温柔如情人呢喃,“……如果没有今儿这桩事,二娘,你我也能善始善终。” 他们年少夫妻,如今才刚刚开始,哪里就说到终了——除非是——嘉颖这里胆战心惊,几乎要哭出来:“那、那……” “如今,”郑忱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面孔,“怕是没有这么容易了——阿四过来,带夫人下去。” “郑郎!”嘉颖挣扎了一下,当然的,并没有能够成功。 这是第几天了……她不知道。 郑忱当然没有克扣她的饮食。银姬娇滴滴地说:“那怎么行呢,吃不好睡不好,就是天仙似的人物也撑不了几天啊,哎哟哟这鲜花一样的小娘子鲜花一样的颜色……这样的成色如今可不好找……” 嘉颖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 她隐隐地知道她不是好人——到她使出手段来,始知人间有修罗场。郑忱他、他到底想做什么?她是他的妻子,她挂着他的姓氏,难道他想把她和那些、那些……婢子、粗使仆妇一样发配到、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怎么会呢,”郑忱笑吟吟地说,“夫人想多了。我死的时候,夫人还是要给我陪葬的。” 他娶她,原本就是随手拉个自寻死路的人陪葬。 “傻姑娘。”银姬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嘉颖自个儿也没脸说,说了也像个笑话——只当是郑忱新买的姬妾,或者日后是要送给什么达官贵人,自然要悉心调养。首先这性子就不行!这样的性子,哪里能讨男人喜欢呢,“侍中是要好好疼爱你呢……” 嘉颖:…… 她得逃出去,她想。 无论逃到哪里去……即便始平王府她是回不得了,平城……平城她是回不得了,张家……张家也不是她能进得去的地方,哪怕天下之大,再没有她能容身之处,她也要逃出去……无论如何。 嘉颖笑了起来,像银姬教的那样,眉毛、眼睛、嘴唇,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果她学得够快,银姬说,她就可以少受一点那些口不能言的折磨。 …… 德阳殿。 皇帝不知道太后今儿怎么就心血来潮召他来德阳殿用早膳。通常他们母子并不一起用膳。他和穆皇后一起吃,或者李贵嫔,或者玉贵人……有的是人陪他吃饭,都秀色可餐。就算没有,一个人吃也是好的。 不过这阵子,他在等消息,看样子太后也在等消息,双方都有意无意避免冲突……所以并不好拒绝。 早膳异常的丰富,只是多少食之无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子之间已经生疏到了这个地步。或者是从来就没有亲近过?皇帝往回看的时候,只记得一双手牵着自己,穿白衣服的人在哭。金座太高了,她抱起他,她把他抱上去。 那双手光润莹泽。 然后所有人,突然都矮了下去,他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 那是寅时,或者更早?他还没有睡醒,就接受了这个身份——那之前他是储君,那之后,他是天子。 他扭头看到身边的这个女人,他们说,她是他的母亲。她才是他的母亲,而不是之前那个母后——周皇后?他心里猛地跳出这个名字,是的周皇后,皇后姓周,他的母亲并不是皇后。她只是……生了他。 皇帝魂不守舍,太后却兴致很好。她兴致勃勃地问起他的妃子:“李贵嫔孕育皇嗣辛苦,想吃什么,只管与母后说。” 皇帝:…… 十娘敢吃他娘的赏赐,那才真真见了鬼! 当然他并不至于疑心太后会谋杀李贵嫔腹中的孩子。他成亲年余,后宫人数也不算少,但是到如今也就李贵嫔得了龙胎,他也好,太后也好,都指着呢。最多不过是夺子杀母——孩子总是不须担心的。 却笑道:“那朕就代十娘先谢过母后的好意了。” “你这孩子!”太后嗔怪道,“和母后客气做什么——母后也盼着早日瓜熟蒂落,生个三郎那样的胖娃娃。” 皇帝想起始平王府的三郎,也是一笑。那孩子长得和年画娃娃似的,也不认生,确实是讨喜——说起来,始平王妃这阵子往宫里跑得勤,华阳的婚事又落了空,还是在她的笄礼上,不知道她怨不怨这个继母。 那丫头也是想不开,当初早依了他,跟了萧阮——萧阮这回仗打得好,只不知道,眼下是不是还活着。 想到这里,皇帝嘴角的笑意,货真价实地浓了起来。 “皇儿想到什么这么高兴?” 皇帝随口敷衍道:“皇儿忽然想起,阿言今年也十四了。”以燕朝习俗,嘉言的笄礼和亲事也该提上日程——原本可以再早些,只是华阳这个做姐姐的一直没定下来,所以才拖到这时候。 嘉言身份不像华阳这么尴尬,洛阳的高门才俊,尽可挑选。 太后“哦”了一声,眼睛里也流出笑意来,嘉言颜色原本就好,这两年越发出挑了,可得好好挑挑。 因说道:“皇帝可不能亏待了阿言。” 皇帝心道什么爵位、封邑、赏赐、规格还不都是她定,偏要加这句,活像他说了能算数似的。先头和静什么身份,还不是被撺掇着封了公主——开什么玩笑,冯翊这等地方,是能随便给人的吗。 他娘真真是……昏了头。 他心里愤懑,嘴上只应和道:“都凭母后做主。” 太后微微一笑,漫不经心拈了块绿豆糕,糕点甜得入口即溶:“说起来我这里还有件值得皇儿高兴的事……” 皇帝心里警钟铮然一声,却死死按住,特特迟了片刻方才出声:“哦?” 一份军报摆在了面前。 皇帝看了两眼,却笑道:“母后——” “看吧。”太后说,仍然是笑吟吟的。 那笑容像是黏在了她的嘴角,扯不下去了。只不知道什么缘故,皇帝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僵——也许是黏得太久了。 他仍然迟疑了片刻,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母后让你看,你就看呗——横竖都是她的意思,为什么不;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他:这不对劲!母后从来不喜欢他对朝事、尤其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 有蹊跷。 然而到底什么蹊跷……总要看过才知道。 他微垂了眼帘,略过母亲注视的目光。他不知道她是想看到他慌乱呢,还是别的。一咬牙,拿起军报。 他并不知道他的指尖在抖——大约是心里抖得更厉害的缘故。 一目十行看了第一遍。 再看第二遍。 第三遍…… “……才多少字,皇儿还没看完么,”太后笑道,“这么看奏折,那可不成。” 皇帝微舒了口气:“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摇头道:“这可不是教训,母后可不敢再教训你了——不过几句经验之谈罢了。” “母后——”皇帝抬头来,视线与太后碰上,空气里还是僵滞了片刻。以皇帝一向的习惯,应该是很快就把目光移开去,这一次他没有,两个人的短兵相接,仿佛有金戈之声……但或者是错觉? 太后一直在笑,皇帝竟从那笑容里看出几分慈祥可亲来。 或者是……他错了? 她毕竟是他的亲娘。毕竟这世上,与她骨肉相连的,就只有他。就算她爱揽权,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有别的选择么,他日她大行归天,身后,谥号,香火,乃至于墓葬……不都是他说了算。 她一身的荣辱都系在他身上,就算让她跋扈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跋扈得太久了!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他。从前他不就这么想么,从前……永巷门被闭的时候,他不就这么想么,他不就因着这个,放了她一马么。她收敛了么?不不不,她变本加厉了! 如今朝中,还有几个人心里向着他的。 北上平叛这么大的事,他不同意李司空年迈出征,她考虑过吗;天幸李司空得胜归朝,后事原该用清廉自守的宗室前去安抚,她考虑过吗;宜阳王、宜阳王什么人品,连他都有所耳闻,她不知道吗? 李司空临战媾和,谎报战功,尚未有定论,凭一面之辞就灭人家满门——他当然知道那是郑忱擅杀,并非太后的意思——然而没有太后撑腰,郑忱哪里来的胆子?之前纵容也就罢了,出了这样的事,不杀他以谢天下,反而由着他追杀李御史——她当赵郡李氏是与她安定姚氏一般的小门小户么! 幸而、幸而—— 皇帝微笑道:“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 太后点了点头:“皇儿所言甚是。” “宋王他……”皇帝回忆了一下,战报上并没有提到宋王的反应,因说道,“彭城姑姑那里,还需母后好生安抚。” “那是自然。”太后低头喝了一口酪。 “待大军回朝,祎晦也该封王了。”皇帝最后的结论。 太后仍是微微颔首:“皇儿所言甚是——本宫有些乏了。”这样说的时候,她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丝疲色。太后保养得当,虽花期已过,仍风韵不减,但是这么一个瞬间,皇帝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破绽。 “皇儿告退。”皇帝即时起身,这句话,他想说太久了。 …… 出了德阳殿,皇帝终于笑出了声。 真是个好消息——母后说得没有错,真是个值得他高兴的好消息……再好没有了。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以至于那笑声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笑声……像是有些尖锐。 “陛下?”小顺子问,“陛下要回式乾殿么?”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不愧是他跟前最得宠的内监,对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时候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只道:“去……去淑景宫!”这个消息,如果一定要与人分享的话,大约也只有淑景宫那位最懂了。 …… “云朔之乱初定……十郎夺了兵权?”李十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你猜?”皇帝难得有这个心情与她逗趣。 李十娘这时候已经显怀了,肚子尖,经年的老嬷嬷一口咬定定然是个皇子。如是,那可真真是双喜临门。这孩子、这孩子……他可不会让他再和他一样,吃这样的苦头。皇帝模模糊糊地想。 “臣妾哪里猜得到。”李十娘薄抹了脂粉,看上去没那么憔悴。六个月的身孕,一般孕妇都是胖,她反而瘦了。她并不想如此。拼命地吃,但是吃什么吐什么。想是腹中胎儿也知道她心里苦。 却还能笑,笑得比从前还要更甜,更娇,带一点点天真:“……想是陛下运筹帷幄?” 皇帝拍手笑道:“你个机灵鬼……还说猜不到!” 李十娘腼腆地笑道:“臣妾也就是信口一说,可不知道这个筹怎么运……” “朕拟了道圣旨给祎晦。” “这时机可不容易拿捏……”李十娘脱口道。 “可不是,”皇帝又笑了起来,“待他还朝,朕要好好赏他!” 李十娘偎在皇帝怀中,双手抚在腹部,心里却是冰凉,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阵前夺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宋王她见过的,在始平王世子的大婚上,凭借几百部曲,几个时辰平定几千人之乱。又是南人将北兵,能把云朔收拾得七七八八。 这样的人物,会束手就擒?她不信! 再者,如果元祎晦果然夺权成功,仍然心向君王,那为什么、为什么……军报却落在了太后手里呢? “陛下去了淑景宫……” “陛下在与玉贵人饮酒……” 德阳殿里,太后也在饮酒,消息一件一件传进来,如同佐酒。太后摇头道:“皇儿心急了……”心里未尝不觉得诧异,过去两年,怎么钦儿连两年前的气度都没有了,就不能再等等,或者再细想三分么? 郑忱道:“陛下是想得太久了。” 但凡人对一个东西朝思暮想得太久,真真到手的时候欣喜若狂,又哪里还沉得住气去判断真假。不当场失态,已经是人杰,还能沉得住气去判断与斟酌的,那是万里无一。皇帝到底年纪太小。 年纪太小就身居高位,一切都来得太容易。郑忱也听说过两年前太后寿宴的风波,他相信那一次,皇帝也是定了决心,想要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拿回来——然后他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他后来反悔的话。 虽然前有小玉儿的死,后有皇后选得不如意,但是总的来说,皇帝的人生还是可以称得上一帆风顺。 郑忱想起自己在赌场、青楼,贵人后宅里跌宕的那些日子,你不会知道,那些反复、汹涌而来的失望,就像是站在沙滩上,一遍一遍冲刷着他的脚。永远都没有尽头——你能指望海浪停止么。 那像个笑话。 兴许是因为那些日子,后来一步登天,他反而收得住。所谓轻狂,不过是摆给外人看:他肆意而为,他始终知道后果。 太后再喝了半盏酒,眼睛里就添了醉意。虽然这个结果也不是她不能够预想,但是真到眼前来,多少是失望的。他是她的儿子啊,她十月怀胎容易么;她在宫里战战兢兢、做周皇后的眼中钉容易么。 后来……先帝撒手,孤儿寡母半夜临朝,诓得周肇从蜀中归来,击杀于朝堂,容易么。 这个小兔崽子,如今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他娘过几天好日子都容不下——还想他能容得下天下? 太后冷笑一声,仗着醉意斜视郑忱:“郑郎倒是肯给他说话,可知道钦儿亲政,第一个要杀的是谁?” 郑忱倾身过来,在她耳后吐一口气,连说的话也纯用气声,并不落到实处:“除非娘子不要我了,不然陛下再怎么着,也会再等等……”他有什么,他算什么,死狗一条,皇帝不会连这个耐心都没有吧。 “要是我死了呢。”太后冷笑。 郑忱也笑:“我要说娘子千秋万岁,那是假话。” “那真话呢?” “娘子不在了,我还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郑忱笑了起来,“陛下大约是容不得我给娘子陪葬,不过,那有什么打紧,到了地下,娘子且等着就是。”话虽然说得轻佻,却是应声而答,眉目之间全无半分迟疑。 太后心里一荡,抱住他的脖颈,正要说话,又有消息到了:“陛下喝醉了……” “喝醉了也要来与本宫说……”太后哼了一声,神色间大是不满。就皇帝离了德阳殿之后种种,喝醉简直就是必然。 而她已经听够了。 ——听够了她的儿子为了即将掌权而欢欣鼓舞——或者说,听够了她儿子为了她的即将失势举杯相贺。 郑忱却轻轻巧巧笑道:“怎么,太后没有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么……” 太后心神一凛,往那宫人看去:“圣人就只是醉了么?” 那宫人“扑通”一下跪倒:“奴婢、奴婢不敢说……” 太后沉默了片刻。还有什么不敢说?皇帝从德阳殿出去之后,在千步廊下放声大笑他们敢说;赶去淑景宫给李十娘报喜他们敢说;去玉贵人那里喝酒听曲儿他们敢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说! 她道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敢说的,她未必就敢听! 郑忱又悠悠然笑道:“有太后在呢,怕什么。” 那宫人胆怯地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头去,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太、太后……” ——太后没开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的。 太后被郑忱逼了这一句,要再不让说,倒像是她怯了似的,因心一横:“你说吧……恕你无罪。” “陛下说,郑、郑侍中自然不能留……” 这在意想之中,郑忱尚有余心转脸来对她笑一笑。 “陛下说,李家的冤屈,自然是要洗了的……”这也不算意外。无论李家是不是真的冤屈,这一招大可得人心。 太后心里渐渐松了下来。 “……那玉贵人就说,是该好好服侍太后颐养天年了。” “贱婢!”太后喝了一声。贱婢大胆,她是她能问的人吗!便是皇后……也没有这个资格,何况区区一个贵人! 那宫人被吓住了,登时就住了口。 太后回过神来:“说、接着说!圣人怎么说?” “圣、圣人说……”那宫人咽了一口唾沫,她实在怕极了,但是怕有什么用,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说了没准还有太后那句“无罪”做护身符,她不说,立刻就是个死。何况,她不说,难道就没有别人来说了么? “……圣人说,早知道有今日,两年前,就不该再开永、永巷门……”宫人青白着面孔,好歹囫囵着把话说完。 “砰!”飞过来的是太后手里的酒盏。没有砸中,落在金砖上,碎了。酒水淌了一地。 不开永巷门,她就被困在后宫里,形同软禁。 原来皇儿是这样想。 原来皇儿不但想要她手里的权,还想…… 郑郎倒是把他往好处想,以为会留着他,哪怕只是为了陪伴她。如今方才知道,那孩子、那孩子早就猪油蒙了心! 那个玉贵人……她倒是彻查过,和从前那个小玉儿并没有关系。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这样阴魂不散。她想要什么,她这前脚••交权,她后脚就该撺掇皇儿立她为后了吧。就像、就像先帝立周后。 于皇后都能死得无声无息——皇儿未必就忌惮穆家了。 “……还说了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方才碎在金砖地上的夜光杯。 那宫人呜咽一声:“奴婢、奴婢——” “不说就是个死。”太后语气平平,漠然道,“我方才说的,说了,恕你无罪,仍然算数。” “……玉贵人说,如何能这样对待母后。”那宫人战栗道,“圣人说、圣人说……他母后在、在宝光寺里呢……”那宫人总觉得太后定然会勃然大怒,会剐了她,或者别的什么,更可怕的惩罚。 但是意料之外,这句话落音,德阳殿里死寂。 静了这么久,久到宫人再撑不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却抬起头来——她疑心太后昏厥过去了。但是并没有。一抬头,就撞上太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那地方定然有她最恐惧也最怨恨的人。 怒火烧得这样静,静得就仿佛整个世界停止了运转。 没有人敢出声,每个人都清楚,出声定然会被这怒火烧成灰烬。连最得太后宠爱的郑侍中都在沉默中。 空气里“咝咝”地响,像是蛇在吐信子。 “……你下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宫人衣裳都湿过三次了。她觉得她上半辈子总共加起来,都没有这么久。到终于等到这句话,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太后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收住了:保住这条命,可不容易。 太后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但是酒盏方才已经被她掷出去了。郑忱无声无息把自个儿的酒盏递了过来。 太后没头没脑地倒酒,手抖得厉害,郑忱从她手里拿过酒壶,斟了半盏。 “倒满!”太后说。 郑忱不吱声,又多倒了半盏。 酒水在酒盏里荡漾,红得像鲜血。她忽然想起她进宫的那个傍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她还小,她的姑姑在瑶光寺出家,经讲得好,常年出入宫廷、贵人府邸,于皇后很喜欢她。 父亲和姑姑说:“媚娘大了,你给她看门亲事吧。” 姑姑摸着她的脸说:“媚娘生了这么好的相貌,怎么能配一个寻常人……糟蹋了。” 进宫之后才知道美人不算什么,这宫里满坑满谷的美人。 虽然姑姑极力在皇帝面前说她的好话,皇帝也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她进宫三年,就只得了这么一眼。如果不是皇帝接连丧子,如果不是宫里的女人都害怕生下皇嗣,她算什么呢,她这一生算什么呢。 她后来总记得她进宫那天的晚霞,红得真好,寒鸦在晚霞里扑簌扑簌地飞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皇后美得就像那天的晚霞。 …… 太后放下酒盏,说了一句让郑忱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李贵嫔这胎……有七个月了吧。” 这句话不但郑忱不懂,就是太后自个儿,当时也是不懂的。 作者有话要说: 隋朝就有过姑姑毒死老公,侄女被休的事……(这也是第一卷 里太后逼三娘嫁前夫君的原因)总之古代亲族关系远比现代人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226章 受命于天 正始六年十一月,洛阳的冬来得猝不及防,碧青的天色在一夜之间转为铅灰,云低低的垂着,像是一眨眼,就会砸下豆大的雨点来……兴许是冰雹也不一定。 就和皇帝的病一样。 不怪城中流言,皇帝今年才十七,弱冠之年,虽然未必就多强健了,但是一夜之间突然病倒不能上朝,渐渐地连嫔妃、大臣也都不能见——接连几份要求见皇帝的折子都被打了回来。 偏这当口,前线也乱了阵脚。 之前接连不断的捷报,人都以为云朔之乱就要平,却不料变故猝生于肘腋。 谣传是监军元祎晦持了皇帝密诏,逼宋王交出虎符——那倒不奇怪,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宋王决然不可能长掌兵权——却不知怎的,引发了军中动乱,有说是悍将不服,以“矫诏”之罪斩了元祎晦。 知情的不知情的众说纷纭。有说宋王哪里来的胆子,他老娘可还在洛阳呢;何况麾下将士俱为北人,难不成背井离乡给他卖命?更离谱的说宋王已经领了大军,正向洛阳出发——准备打下洛阳再回金陵。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洛阳是这么好下的么,光护城河都过不了好吗! 奈何人心惶惶,不少人已经逃出城去,匿身山野。有人甚至想起三百年前汉室亡国,洛阳的兵火连年。 知道更多的人都闭紧了嘴,胆小的甚至称病告假,再闭门谢客——开玩笑,朝中有郑三这个疯子,连李家都能一锅端了,多少家族有李家这样的根基和势力啊。 但是无论如何,前线溃败总是事实,宋王控制不了局面总是事实——太后已经下旨召回宋王,调驻守豫州的始平王北上,总是事实。 始平王府还算平静,只王妃进宫数日没有归家——这也是常有的,太后与王妃姐妹情深么。嘉言心里慌慌的,和嘉语说:“总觉得要出事——皇帝哥哥病了,我们是不是要进宫探望?” 嘉语说:“母亲在宫里呢。” 嘉言“哦”了一声,也有道理,母亲在宫里呢。 “三郎喊着要阿娘。”嘉言说。王妃这次进宫得匆忙,连昭恂都没有带上。嘉言心里实在不踏实。 嘉语问:“嬷嬷不尽心么?” “那倒没有。”嘉言闷闷地说。往外看,天色沉沉的,教人快活不起来。因着王妃不在,府里都交给谢云然,谢云然有孕在身劳累不得,所以王妃临走又指定嘉语帮着打理——所以这会儿嘉语也是忙的。 虽然大体上不过萧规曹随,不过琐碎事儿也多。 嘉语记不得正始六年发生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北上,云朔之乱是能平的;她疑心过皇帝假病,王妃被诓进宫里当了人质。但是昭熙说,太后每日都有临朝理事……那是她多想了。 太后无恙,王妃自然无恙。 “宫里很平静。”昭熙说,“陛下不见人是真的,李贵嫔的胎象也有不稳之虞,王太医留在宫里随时候命。”前世李十娘没有进宫,她是昭熙的妻子,大约聚少离多的缘故,也没有过身孕。 “郑侍中也留在宫里么?”嘉语问。 “那是……自然。”提到这个人,昭熙就忍不住皱眉。郑忱这等相貌,对小娘子杀伤力太大,他不想三娘提他。 嘉语只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元祎晦夺兵权应该是真的,没有夺成功多半也是真的——开玩笑,他当萧阮什么人了,他手里的东西,是别人想拿就能拿走的么?那之后,军中应该是乱了:军心乱了。 这么短的时日,萧阮还控制不住所有人。他之前的仗打得顺风顺水,其实也有元祎晦的功劳——宗室的威望,足以压住底下骄兵悍将。元祎晦一死——鬼知道他怎么死的,萧阮在其职,就得负其责。 到如今,当真是以猜忌之身,将疑虑之兵了,自然兵败如山倒……到头来,还是得父亲过去收拾残局。 嘉语心里一阵神兽翻腾。 元祎晦夺兵自然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夺兵失败,太后软禁皇帝不难猜。 那之后呢,太后打算做什么。她只有这一个儿子,最多能打打孙子的主意……让皇帝直接晋升太上皇么,那还得保证李十娘腹中所孕确实是个儿子。这生下来就做天子的,前汉亡时,倒也有过几位。 果然权力这件事,一旦沾手,就脱不了身。什么父子、母子、兄弟……都是浮云。然而人生在世,哪里就能清清白白,一点利益都不沾?农人还能为了一条沟渠三尺墙斗个你死我活,何况金銮殿。 嘉语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安抚嘉言说:“左右不过两宫之间龃龉,闹不起来。” 做儿子的,只有一个妈,弑母这种事,皇帝还做不出来——做出这等事,他这个皇位也坐到头了。那可是始皇帝都不敢做;而太后这个做妈的,也只有皇帝一个儿子,想换一个上位都不可能。 血亲的牵制,于双方都是无可奈何。最多也就是软禁……前儿永巷门,不是闭过一次么。 “我心里发慌。” “慌就去跑马!” “这天气?”嘉言无语。话音才落,就下起雨来。竟然是瓢泼大雨。冬日里难得这么大的雨,白茫茫地牵成线,合成墙,刷成了瀑布,整个天和地之间,像是整成了一座巨大的水牢,哗哗哗的没有尽头。 嘉语轻舒了口气。 这晚昭熙回来,说李贵嫔生了,生了个儿子,立为皇太子。圣旨,依祖制,子贵母死。 王妃还是没有回来。 又过了月余,焦躁不安的一个月,都到腊月了,王妃还是没有回来。倒是始平王北上,顺利接手了军队,在整治当中。十二月二十七日,离正始七年还差三天,昭熙带回来第二个消息,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于显阳殿——十二年前正月他即位于此,最终驾崩于此。 嘉语脑子一空。 皇帝……死了。 他竟然……死了。 这个前世亲手格杀她的父兄,又死在她手里的族兄……死了?他当然不是病死的,毫无疑问。那么、那么……想到那个可能,嘉语心里的惊骇,简直不能言说。 她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大约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自古,弑父者有之,弑君者有之,至于手足相残,那是屡见不鲜,但是死在自己母亲手里的人…… “哥哥,”她低声问,“母亲……还在宫里么?” “在的。” “王公大臣,”她的声音在发抖,“就没有起疑心的么?”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他妹子猜到了。这不难猜,无论是对云娘还是三娘,哪怕是阿言……瞒不过去的。他们一家,与皇家走得太近了。昭熙几乎是颓然坐下,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和三娘一样,惊诧莫名。 惊骇莫名。 权力之争是他知道的,也是他熟悉的,但是亲手……弑君倒也罢了。 这是禽兽所为——虎毒尚不食子,这句话,从来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他们没有让他见皇帝,他猜王妃是见到了的。她一直在宫里,为的是善后。她大约也没有别的选择——太后做了,她能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兴许死了已经很久了……他没露面已经很久了。 一向都是太后在把持朝政,皇帝平日里也就应个卯。偶尔几日怠慢不上朝,朝臣也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太久了。 大多数人都和他想的一样。 皇帝派元祎晦夺兵这件事做得过分了,便是王公大臣也认为过分了。宋王的兵权,大可以等他回朝上交,将士都是北人,他带不走,或者说带不走多少,何必做得如此难看,失了朝廷体面——太后要惩罚他,也是应该。 即便是软禁——大多数人猜的都是软禁。 但是他死了。 从前他看太后是尊者,是长辈。看在王妃的份上,太后待他们兄妹一向亲热有加。之后……他不知道之后他该怎么看她。禽兽吗?他燕朝天下,就握在一个禽兽手里吗?昭熙心里堵得慌。 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完全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去,天下该是怎样的震动——那不同于李家灭门。那完全不同于李家灭门。 惟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信仰。 时近除夕,竟又下起雨来。冬天的雨夹着冰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拍门,或者有人在行夜路,一个人,总以为身后有什么跟着,猛一回头,就只有自己的影子,影子怯怯贴在地面上。 屋里火生得旺,但是嘉言还是靠嘉语靠得很紧,像是近一点,就能暖一点。 如今王妃不在府中,府里就只有夫妻兄妹五个,昭恂还只会咧嘴傻笑,让嬷嬷抱了出去。屋里还剩了四个人。 婢子识趣,都站得远远的。 昭熙觉得有必要与妻子、妹妹交代一下——毕竟,王妃已经卷入其中,自家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皇帝驾崩,天下戴孝,消息也瞒不了多久。 昭熙先看了嘉言一眼,三娘来洛阳才多少时候,进宫才多少次,不能与嘉言比。嘉言如今是大了些,前些年可是“皇帝哥哥”长、“皇帝哥哥”短的,虽然不及姚佳怡,堂兄妹感情却也极好。 嘉言被哥哥这么一看,越发慌了起来,转头问嘉语:“阿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嘉语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她比谢云然和嘉言都早一步知道——也只是恰巧她下午在的缘故。 昭熙道:“阿言,陛下……驾崩了。” 嘉言“啊”了一声。她心慌有些日子了,母亲在宫里老不回来,她想过要进宫,被嫂子和姐姐拦住。她之前就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什么发生了……但是哥哥和姐姐都不想她知道。 到这会儿揭开谜底,竟有瞬间的茫然。然后眼泪才流下来。 如果说在昭熙眼中皇帝是天子,在那个万人景仰的位置上,虽然他还年少,但是他从没有怀疑过,有朝一日,他会执掌天下。 在嘉语看来,皇帝是一个必须被提防的人。前世他召她的父亲进京勤王,一举扳倒太后,之后却当庭手刃她的父兄。她死死记得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夜里,永宁寺塔中,他说:这不是天子的死法。 到死,他都是天子。 他算计她,他猜忌她的父兄,他囚禁太后,他手刃权臣……他始终都是天子。 但是对嘉言来说,不,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个年长她几岁的哥哥,打小一起吃,一处玩培养出来的情分,如果不是长大之后天威日重,特别永巷门之后,在嘉言心里,他几乎和昭熙一样重要。 他怎么会死呢,他还这样年轻,嘉言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不敢往下想。 当初永巷门被闭的时候,阿姐与她说“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充当他们母子不和的牺牲品”,那个牺牲品可能是小玉儿,可能是表姐,可能是于家父子,阿姐说“太后的宠爱,不是你我能倚仗的”。 那些话,这时候突然一一都浮起来。风吹冷雨打着窗,疏一阵密一阵,嘉言往窗外看,只觉无数的魑魅魍魉欺压过来……手上却忽然一紧,嘉语握紧了她的手,四目相对,却到底无话可说。 都是见识过的。 昭熙没有赶上永巷门之变,嘉言赶上了。太后与皇帝这两年的明争暗斗,她虽然不是亲眼目睹,也有所耳闻。她甚至想起当初于家父子栽赃她们姐妹搜出来的那块软缎,软缎上写,黄泉见母。 不到黄泉不见母。 如今真到黄泉了。 如有朝一日,九泉之下,母子重逢……不,皇帝哥哥一定不愿意再见姨母了,嘉言捂住嘴,压住了哭声。 嘉语拍拍她的背。她往窗外看,下意识地往永宁寺看,前世为皇帝陪葬的天下第一塔,如今还好好的,雨浇在塔上,那些金的铜的铃,那些哑的脆的响,在地狱之火里……明明隔得太远,却仿佛就在耳边。 太后和皇帝之间,活下来的那个是太后,她也不知道该唏嘘,还是庆幸——太后总不至于杀她的父亲。 如今太后仰仗她的父亲和兄长,仰仗她父亲北上收拾残局,仰仗她兄长稳定京中形势。但是太后与皇帝又不一样,太后念旧情,从龙有功之人,清河王,王太医,到于家父子,她都善待始终。 先帝留下的妃子、公主,乃至于先帝的姐妹,她也都善待始终。 杀清河王的是于烈——于烈敢动这个手,未尝没有皇帝点头。 杀于烈,是皇帝亲旨。 所以未尝不好,在她的角度来看——但是从天下的角度来看,就很难说是祸是福。名正言顺四个字,始终悬在太后的头顶,如剑。如果太后如当初冯太后那样积极进取也就罢了,但是太后并没有这个野心。 野心是个好东西,对于上位者,简直不可或缺。 嘉言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 昭熙这才说到第二个问题:“云娘,岳父他老人家——”祭酒守天下之礼,弑君这种事,君子所不能容。 如果谢家闹将起来,场面恐怕不会好看。 谢云然凝神想了片刻,却问:“新君已经定了么?” 皇帝驾崩这件事,对这屋里的每个人都是冲击,于嘉言是情,于她是礼。君臣父子四个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虽然她这时候想起来,皇帝不过是那个曾执意要将一支红牡丹赠与她的少年罢了——三年不到,阴阳相隔,物是人非。 昭熙微微颔首道:“前儿皇太子满月,就定了。” 谢云然摇了摇头。皇帝死得如此蹊跷,如有人质疑皇太子……也并非不可能。当初汉惠帝刘盈死后,群臣直言少帝非惠帝之子,硬生生逼得退位,另迎了文帝继位——说到底,还是为了废除吕氏的“名正言顺”。 如今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皇太子尚在襁褓,太后还能临朝——至少十五年,帝党肯善罢甘休? 谢云然微叹了口气:“总要说得过去。” □□无缝这件事,天底下是没有的,但是掩耳盗铃这种事,她父亲也好,叔伯兄弟也罢,恐怕做不出来。 忽然嘉言出声问:“哥哥?” “嗯?” “皇帝哥哥他……到底是怎么……怎么死的?”她脱口一个“死”字,无论是驾崩,还是薨,或者是卒,说到底都是死了。 昭熙看了嘉语一眼,嘉语应道:“急病,暴毙于显阳殿。” “哥哥见到……哥哥见到皇帝哥哥了吗?” 昭熙摇头。 “那……是王太医给皇帝哥哥诊治的吗?” 昭熙道:“自来陛下的身体,一向都由王太医负责。这两月里,王太医都一直在宫里,半为皇太子,半为陛下。” “皇帝哥哥说……”嘉言又流下泪来,“皇帝哥哥总说,王太医是他信得过的……” 没有什么人是信得过的,对于君王来说。嘉语和昭熙、谢云然虽未言语,目中都是恻然。当初扶立皇帝的,于烈,清河王,王太医,内侍刘腾……如今王太医硕果仅存。他站在了太后这边。 也许是不得不——木已成舟,死皇帝和活太后之间,是不难选的。 嘉语道:“哥哥,母亲如今是留在宫里,但是父亲——哥哥要不要问问父亲的意思。” 昭熙迟疑了片刻,轻声说道:“父亲……也没什么可选的。” 他很清楚父亲的发达有王妃的功劳,如今王妃……难道父亲能背弃王妃——且不说还有嘉言和昭恂了。 不,不是这样的,嘉语心里想。从前父亲就站在了皇帝这边。 嘉语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什么理由站在皇帝这边,也许是出于对宗室、或者说对姓氏的忠诚,也许是因为在他看来,皇位迟早会交给皇帝——太后再固执,又能多固执几年呢。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而如今,太后用行动向他们昭示,哪怕只有一个儿子,敢和她抢权力,那也是找死! 嘉语道:“……总要送封信,让父亲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送了。”昭熙道。 “那以哥哥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这句话,不仅嘉语想问,谢云然也想问。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太后此举是禽兽所为还是禽兽不如,总之是已经发生了,王妃脱不了身,对于接下来的形势,昭熙需要有个基本的判断,而王府上下,作为当家理事人,她也该心里有数。 昭熙道:“顺利的话,皇太子登基,余者如常。” 从来新旧交替之时最为混乱,但是燕朝之前是太后掌权,之后也是太后掌权,交替只是一个名义,论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何况城中精兵尽在昭熙掌握之中,就算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也压得下去。 皇帝的死惹人怀疑没有错,但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谁敢质问太后?当太后不敢杀人吗? “如果有不顺呢?”嘉语冷冷地问,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世皇帝虽然多活了五六年,却仍然没有子嗣。 是因为没有纳李十娘的缘故么? “如果……不顺,”昭熙头皮一麻,如果不顺,那就该他出马了。他虽然打过不少仗,但是要血洗洛阳,乃至于巷战,委实不是他愿意的,他摇了摇头,“不会有什么不顺。太子是陛下血嗣,太后是……群臣,莫敢不从。” 换句话说,即便太后不义,皇位还是该这孩子的,然而监护这孩子的,除了太后,最名正言顺莫过于穆皇后。 然而穆家如今势力哪里能与太后抗衡,便有胆大的跳出来,也是个鸡蛋碰石头。 谢云然幽幽地道:“小儿易夭。” 昭熙如梦初醒——原来三娘说的“不顺”是指…… “那该从宗室中过继一个……”昭熙道。 过继一个孩子延续皇帝的香火,会过继谁的孩子?哪个孩子没有父母叔伯兄弟,一旦被选中,南面称君,那么、那么——待那孩子年长之后,太后要对付的,可不止孤零零一个孩子,而是……一大家子。 所以这个嗣子……必须是太后信得过的人。昭熙心思有些游移。 如今天下,太后信得过的……都有谁。 第227章 风雪夜归 天色已经全黑了,德阳殿里没有点灯,没有人敢进去。 太后说了,擅入者死! 不怕这句话的,通燕朝上下,大约也只有始平王妃了。兴许还应该加一个郑侍中。然而始平王妃这会儿忙得团团转,需要处理的后续事宜实在太多,比如皇帝的遗容,王公大臣中质疑的不会少。 比如皇帝的收殓;皇帝的嫔妃,式乾殿的宫人、内监;再比如新君登基,这孩子先天不足,能不能撑过登基典礼她心里都没有底。 平心而论,始平王妃也很难明白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做。人都以为不可能,无论帝后母子走到哪一步,毕竟太后不是当初冯太后。冯太后于显祖有抚育之劳,而无血脉牵绊,何况显祖当时有嗣。 而无论太后还是先帝,都只有皇帝一个儿子。 别说太后心里怎么想,始平王妃心里都过不去。皇帝是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比昭熙还亲近三分……连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被召进宫的时候,太后还镇定着,她镇定地坐在显阳殿里与她说:“钦儿没了。” 她记得她当时是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古怪到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是久病初愈,还是如释重负;是一个笑容的未成形,还是哭泣后的疲惫。她像是极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却最终挺直了腰板。 她亦无从揣度她如何会下了这个决定,也许是皇帝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最终触怒她,于是积怨已久,一朝爆发——只有在这时候,始平王妃才真切感受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太后,不是她的阿姐。 她看到的,就只是皇帝苍白的脸,身体已经凉了。两个眼睛并没有睁着——据说含冤而死的人会死不瞑目,但是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或者是因为他不冤,或者是他不愿意再睁着眼睛,看到他的母亲。 王妃在德阳殿里陪太后坐了很久,这种天气,莫说一两个时辰,就是多想个一两天,也是不要紧的。 雨在殿外下得稀里哗啦,宫人和内监都没有被允许进来。 她小心翼翼没有去问太后发生了什么。 太后知道她不敢问。她也不想说。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这时候脑海里反复翻腾的就只有皇帝软倒下去的样子,那张空白的脸,眉目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是他的表情……她不知道那是悲愤还是嘲笑。 她心里反复转动的就只是一个念头,原来他想我死。原来我的儿子……想要我死! 大约他是觉得她该活够了。 在他的父亲死后,她又多活了十二年,手握一国权柄,享尽人间富贵,就是面首,也换过几茬。至于她为这个王朝操的心,她为他操的心,说到底……那正是他所怨恨的。他的王朝,他的天下。 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进了德阳殿,郑忱正在陪她用膳,见皇帝进来,起身行礼道:“陛下——” “滚!”皇帝冷冷地一个字。 郑忱看了太后一眼,太后略点点头:“下去吧。” 郑忱这才拱手行礼,一振衣袍,就听见皇帝冷笑一声:“原来朕的话,当真是人人都可以不听了!” 郑忱吃了一惊,但是立时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军报的后半截落到了皇帝手里——显然,太后并没有长久瞒住皇帝的意思。 他直挺挺跪下去:“陛下恕罪!” 皇帝恨得牙痒痒——这个小人!连敷衍都不能做得更像样一点! “下去吧。”太后重复了一句,“皇儿有话直接与本宫说,郑卿是臣子,并非奴仆,你不该这样折辱他。” 郑忱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匆匆再说了句“陛下恕罪”,倒退着出了门。 皇帝按住自己想要追上去一剑穿心的手。 “这时辰,陛下来……有事吗?”太后拈着银勺,慢悠悠画了个圈,她知道他来为的什么,郑忱都能猜到,她如何猜不到。 “儿……儿子听说祎晦他、他——” 太后抬头看他。 皇帝一横心:“母后是在戏弄孩儿么?” 太后问:“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手心里有些发潮,那种逼仄感又回来了。 往哪里看都是墙,欢喜全成了笑话。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小玉儿欢欢喜喜与他游湖,转眼就成泡影;永巷门关上又打开,母亲抱住他痛哭的时候,那时候、那时候他怎么就没有足够的狠心! 他喉中发干,所以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嘶吼,怨恨的嘶吼:“母后早就知道了不是么,祎晦夺兵失败,被诛杀于帐前……” “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太后微微笑道。 “难道不是吗,”皇帝怒道,“母后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么?” “记得的,”太后仍然在微笑,“皇儿说,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皇儿不必担心,你姨丈已经北上了。” 始平王北上—— 元祎晦已经死了,阿修……阿修胆识出众,在宋王面前兴许还能狐假虎威一番,但是既然始平王已经北上—— 所有的布局都作了废。皇帝怔在那里,不知道是该怨愤元祎晦无用还是怨愤母亲狠心。她就是等着看他的笑话吗,她就那么高兴看他的笑话么吗。他是她的儿子,他当她是他的母亲,她有当过他是她的儿子吗。 玩弄于指掌之间……皇帝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或者像猫儿戏鼠。 他从前以为他能等到的,也许就如李贵嫔所说,他根本就等不到——母亲不会放权给他,他就得再做上五年十年年、或者更久……更久的傀儡。或者根本没有那个更久。他能活得过他的母亲么? 谁知道呢。往上数,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三十出头就没了。他如今已经十七,他还有多少时间?如果母亲不肯放权,如果他无法从母亲手上夺回权力,他的余生、他余生能做的,不过是繁衍而已。 一国之君,那真是个笑话。 他想要沉住气,然而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容在渐渐扭曲,渐渐狰狞,或者是知道,也无能为力。 “皇儿既然用人,就该知道谁能用,谁不能用,”太后淡淡地说,“广怀王家两个小子,一个过于求稳,一个偏于激进,对付一般人,皇儿用阿晦为主,阿修为辅原本没有错,但是宋王……宋王在皇儿身边这么久,皇儿还是没有摸清楚他的性情么?” “请……母后赐教。”皇帝唇齿之间逼出的几个字,声音都不似平常。 太后笑了一下:“皇儿还年轻,慢慢儿来——” “如果孩儿……”皇帝觉得他喉咙里塞了只巨大的烙铁,经过的每个字都像火,“如果孩儿说,孩儿等不了了呢?” 太后猛地抬起头来—— 那孩子说了什么?太后恍惚地想,雨声在耳边又响了起来。已经没有了,那个许多年前,她为了看一眼,而愿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上一整日,却一句话都说不上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早就没有了,她却还总盼着他回来。 回来的就只是眼前这个、这个—— 她问他:“……那皇儿要什么?” “皇儿、皇儿请母后归政于朕。”他粗暴地,将这句话宣诸于口。 “皇儿原本是打算……”她说,“皇儿原本是打算待祎晦大军归朝,封锁九门,逼本宫归政么?” “是又如何?” “那么皇儿打算……如何处置本宫?” “朕请母后颐养天年。” “如果本宫不想呢?”她的声音就此冷下去。颐养天年……她老到需要颐养天年了么。 像后宫里那些先帝的妃子一样。她们其实并不比她更年长,也并不比她姿色稍弱,皱纹还没有横过她们白腻的肌肤,身段也依然修长和苗条,但是老了就是老了,那种东西从她们的眼睛里爬进去,就再没有出来过。 也许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过,也许是因为日子已经死了。再不会有别的东西能够打动她们,能够让她们眼前一亮,让她们忍不住笑——先帝已经大行而去,她们是寡妇,寡妇怎么能笑呢。 一旦她交出手中的权力,她也会变成那样一个活死人吧,毫无生气地活着,像是灰尘,风吹过,都懒得动上一动。 再没有人会打破了头在她面前露脸,穿她喜欢的衣服,说她喜欢听的话,哪怕是出乖弄丑,说到底,也不过是哄她一笑。到那时候啊,那些人,都该涌向皇帝了吧,也许还有他宫里那些妖妖娆娆的东西。 什么李贵嫔,玉贵人…… 皇帝的呼吸紧了一紧,如果母后不想呢,如果母后不肯呢……几年前永巷门被闭,到再度打开,他必须承认,那并不仅仅因为他心慈手软。这两年里,受母亲恩惠的人是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 那些人的荣辱都在母亲身上,自然不会希望母亲归政,如果母亲不肯放手,一旦有人振臂高呼,用孝道压他,那他能怎么办? “如果母亲不肯,”皇帝这日是撕破了脸皮,索性说得更绝一点,“如果母亲不肯,周太后如今还在——” “啪!”皇帝脸上挨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挨过打,从来没有,谁敢打一国之君?太后的思绪又中断了一下,也许是雨声太大了,越来越大了,简直像是轰鸣。 一阵一阵地在耳边提醒她,那孩子,他叫周皇后为太后。 周皇后回宫,哪里还有她的活路,连华阳都知道的道理,这孩子……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想她死啊。 这孩子、这孩子……留不得了,她想。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想的时候反而镇定得出奇,也许她早就这么想了,这孩子大了,她留不住了。她该找个、找个听话的孩子,好好培养,好好……等他长大。 原本她想再等等,可是皇儿他、他说他等不了了。 她也等不了了。 就像当初她进宫三年,始终等不到先帝,她就没有再等下去——不会有人以为先帝听到她的祝祷,是个纯粹的巧合吧?不会有人以为,先帝一朝身死,王显、刘腾几个能先于周皇后找到她,就只是个纯粹的巧合吧! …… 太后赏了半盒梅花糕给玉贵人,说是新晋的厨子,赏她尝个鲜。 玉贵人难得这样的好儿,几乎是受宠若惊。她不比李十娘,背后有家族姓氏撑着,也不像别的嫔妃,太后只当是空气。她因着像前头那个小玉儿,左右被看不顺眼。 心里寻思大约是李贵嫔临盆的缘故。要李家没出事,她固然不敢肖想她腹中的孩子,太后也不至于起这样的念头。毕竟是先帝已经废了的祖制。但是如今……既然李贵嫔难逃一死,那孩子总要有个人来照顾。 太后日理万机,要给个宫人,未免辱没了那孩子的身份。这满宫里贵人数下来,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她素日里甚得皇帝宠爱,竟忘了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只怪穆皇后存在感实在太低。 因喜孜孜收了,想着等皇帝过来卖个乖。 …… 太后跌跌撞撞赶到聆音阁时候,聆音阁的婢子说:“贵人被陛下召去了式乾殿——太后有什么事吗?” 太后站定了片刻,却说:“无事。” 有什么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呢。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所谓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时候收手,还不知道下场会如何。 “太后?”琥珀瞧着太后茫然走的这几步,忍不住开口问道,“……要上辇吗?” 太后摇了摇头,信步走去,这皇宫原是极大,只是她平日里并没有太多留意——便是这后宫之主,行、坐、卧也不过三五处。 冬已过半,草木凋零,而天色将暮,更添了冷清凄凉。 “阿穆这些日子可好?”太后忽地问起。 穆皇后是皇帝亲定,太后没有插手。对于这位皇后,太后既不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厌恶,素日里不过晾着。好在这位皇后也是省事,讨不了太后欢心,也讨不了皇帝欢心,竟也我行我素地过了下去。 以她的出身,大体上总出不了错。只要穆家不给她生事,皇家就当是供个菩萨,物质上总不至于亏了她。 只是青春正好的年岁,这样形神如枯木,多少让人唏嘘。 琥珀中规中矩应道:“皇后贞静,是陛下的福气。” “是啊。”太后突兀地笑了一声。从陆皇后到穆皇后,皇儿倒是挑了个不多事的。从前先帝的于皇后也不多事。 从聆音阁阁绕过去就是润景殿,再过去长亭,华阴殿,兰池……不知不觉走出老长一段路,琥珀提醒道:“太后,前头是式乾殿了。” 太后又怔了怔,在风里站了片刻,琥珀给她披上披风,铅灰色的风吹过她的脸,她说:“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回太后的话,琥珀跟着太后,有十三年了。” 太后“哦”了一声,她原是记得的,只是忍不住要问。十三年。先帝驾崩前夕,国事尽托了清河王——其实她后来想过,如果不是当时先帝病来得急,周肇征蜀未归,兴许还轮不到清河王。 那后来……也就轮不到她了。 先帝那头咽气,周氏这头就满宫搜她,她躲在掖庭里,大气也不敢出。死了好几个宫人。哪条路不是血染红。那些拥她上位的人,就一定怀了什么好心么,也不见得。无非怕外戚坐大,不好收拾。 ——要论外戚跋扈,她姚家如何及得上周家。她又用了几个私人——太后自觉把始平王一家归入到宗室当中,并不算在外戚里。 想到周氏的手段……太后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周氏进宫的时候,周家未起,于皇后还坐得稳稳的,膝下亦有嫡子。 皇儿……皇儿是心大了,见识却又短了。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他娘捱过多少日子才有的今天么。 灰影出了式乾殿,借着暮色一溜儿小跑,猛地就要斜穿过去,忽然耳朵一痛,人生生被提了起来,紧接着一声大喝:“站住!” 那灰影抬头来,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幺儿,生平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登时慌了个手足无措,开口也结结巴巴,半天没说个子丑寅卯出来。琥珀不耐烦,直接训道:“见了太后,还不跪下?” 小幺儿“扑通”跪了下去,乱七八糟地磕头喊:“太太太……太后万安。”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定定瞅了他一会儿。小幺儿半晌没听见叫起,又抬头来觑了一眼,吓!小脸都煞白了。 “太后?”琥珀也察觉到不对劲,喊了一声。 “搜搜他身上……”太后轻飘飘抛下一句,却自顾自往前去了。琥珀跟之不及,只得把气都撒在小幺儿身上:“起来!” 太后并不知道会搜出什么,或者到这时候,搜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她跨进式乾殿里,耳边是一声一声的通报:“太后——驾到——太后——驾到——”就如同寺里的钟声迢递。 脚步却是轻的,皇帝并没有迎出来,迎出来的是满脸惶恐的玉贵人。 “圣人呢?”太后问。 “圣……圣人在书房。”玉贵人战战兢兢地说。 太后往前走。 “太……太后!”玉贵人叫了一声。 “什么事?”太后问。 “妾、妾身谢过太后赏……”玉贵人结结巴巴地说。 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不停。 “太后!”玉贵人又叫了一声。这次太后没有应,脚步一转,已经向着皇帝书房去了。玉贵人腿一软,几乎是瘫倒在地。她今儿不过才和皇帝提了声太后,尚未说到赏赐,皇帝脸色就极之不好看。 想到太后的雷霆之威,玉贵人挣扎着起来,又摔了下去,一咬牙,再爬了起来——可恨这不是在聆音阁,她总共就带了一个宫人过来,如今还留在里头呢。式乾殿的宫人,眼睛可都长在额头上。 好容易捱到书房门口,就听见太后不阴不阳地问:“陛下在写什么?” “皇儿深感心浮气躁,正在抄《莲华经》。”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此经能令一切众生离诸苦恼;此经能大饶益一切众生,充满其愿,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 太后目光落在“如子得母”上,稍稍一偏,看到案头的梅花糕。 “皇儿抄完了这经,要供到佛前去么?”太后问。 “正是。” 太后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知怎地又飘了一下,却笑道:“永宁寺如今佛法昌盛——” “孩儿福薄,不敢有劳永宁寺大师!” 太后迟迟“哦”了一声。 “母后这个时候来式乾殿,可有什么训示?”皇帝问。 太后再迟疑了一下,说道:“哪里就说得到训示了——无非是天凉了,过来看看奴才们有没有尽心,该添减的衣裳、被褥,陛下便虔心向佛,也不可熬到太晚,过了酉时,就不要再进食,免得睡不安稳……”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案头的梅花糕上,是玉贵人给带来的,母后不喜欢玉贵人,并不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她长得像小玉儿。 皇帝冷笑了一声。 但凡他喜欢的,他母后就不喜欢,可怜这个丫头,连一盒梅花糕尝了好,都舍不得吃完了,巴巴儿给他送过来。这东西隔夜就硬了,还能吃么。 …… 太后出了式乾殿,小幺儿还跪在那里,太后看了他一眼,琥珀说:“禀太后,并没有……搜出什么。” 太后“嗯”了一声,其实比起圣旨,还是口谕更好。这么个年纪的小幺儿,也不像是识字的,要能中规中矩背几句圣人之言,也由不得人不信。不然皇儿派他出来做什么,他又为什么一见了自己,撒腿就跑? 那小幺儿全然不知道眼前的贵人心里起了这许多波澜,犹自心心念念地想,今儿倒霉,赶不上赌场开局了。 风又紧了一紧。 太后吩咐道:“琥珀你守在这里,再有人出来,就封了式乾殿。” 琥珀微微张嘴,却应道:“是,太后。” “着人来报我。” “是,太后。” 再有人出来……到再有人出来,就该是来报死信了,太后淡淡地想,这孩子,自找的死路……不知道淑景宫里那位怎么样了。 王太医垂手立在殿下,十分为难地道:“李贵嫔身子是强健,但是催产……催产可伤身。”他心里也知道那位李贵嫔家里已经没人了,太后不会留着她,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但是话总要说在前头。 “那孩子呢?” “……孩子怕也弱。”王太医说。 “能活么?” “七月活,八月死……如今还没到八月。” “那就催吧。” 皇帝元祎钦死在正始六年十一月十九日戌时一刻,式乾殿里慌慌张张往外找太医被琥珀拦下,太后再来,就只看到他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同时倒下的还有玉贵人——当然,没有人会在乎她了。 …… 萧阮赶回洛阳,在除夕之夜。 雨一直下到除夕,他远归而来,进府的时候带了北地风霜,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茫茫的。屋里却点了灯,灯不算太亮,但是一直亮着。萧阮推门,苏卿染手拢着袖子歪在火盆边上,盆里暗红色的火。 人进门带起的风惊醒了她,她抬头的时候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半醒非醒,像是蒙了薄薄一层雾气。 让萧阮想起数年前他们过江的时候,那也是冬天,江南的冬雨跟着他们的足迹,从金陵一直跟到长江,江上结了薄冰,冰上覆雪,却不能纵马而过。还是须得坐船,又不似春秋,船能顺风顺水而下。 苏卿染冷得脸都发紫了,也没有火,也不敢生火,就着雪嚼几把干粮,他把她的手暖在胸口,那像是冰,慢慢化开来。 金陵的冬天……简直比洛阳还冷,萧阮抖了抖羽篷,跺着脚问:“怎么还没睡?” “等殿下呢。”她说。算着时辰,该是这晚到。起身取衣裳。这么晚了,婢子都打发了去歇了。横竖除夕是要守夜。 苏卿染的手如今倒是暖和,擦过他的面颊,那暖意一丝一丝的。他其实是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差不多有年余罢,自西山下来,他匆匆去了豫州,再回来,她就已经在家庙里,陪着母亲念佛诵经。 他与她说过不必如此——从西山回城就与她说过,华阳当时……不过是为了赶她走,免得露出破绽。但是苏卿染说:“有些话,华阳公主说得也不算错。”是她想回金陵——比他更想。 “……但是有些事,还是须得我自个儿想明白。”她说。 那如今,是想明白了么?萧阮想。 脱掉湿透的斗篷,硬得硌脚的靴子,换上轻软的睡袍,散了头发。苏卿染把火挑旺,金狻猊里的沉水香也慢慢透出来,萧阮忍不住轻舒了口气,和云朔的日子比起来,这暖香真真教人筋骨酥软。 “家里一切都好?”他问。 “都好。”苏卿染说。连她在内不过四口之家,金银财帛尽有,她手下,哪个奴才敢不服管?两个主母——王夫人镇日念佛,彭城长公主交游广阔,又喜欢出门,横竖碰不到面,能有什么不好。 萧阮怜惜地看着她的背脊,绷得太紧了,阿染总是绷得太紧,紧到他想喘口气……都觉得奢侈。 家常总是说不下去,亦无须他操心,萧阮想一想,说道:“听说陛下……” 苏卿染点了点头。 到底还是惊了一下。 消息是早就收到了,元祎晦被斩首——那倒不是他的意思,他不想把皇帝得罪死了。也一早就知道元祎晦兄弟的来意,如果叛乱已平,他想要的人马到手,他是不介意把兵权给他们。 如此,待大军回朝,逼太后归政,这些年他在皇帝跟前,也并非没有香火情——皇帝再对南用兵,也不能不用他。 可惜元祎修坏事,元祎晦为了给弟弟补篓子,不得不提前动手,惹反了云朔来投诚的镇将。 到这时候,为了稳定军心,是不杀也得杀了。当然最后动手的也不是他,借了一把刀:是元祎晦的老丈人——那个成天笑呵呵的家伙,素日只觉风度极好,不想心狠手辣。 斩了元祎晦,元祎修营也不回撒腿就跑,手下追了一天一夜——天知道他们有没有尽力,总之他哥是被他坑死了。 他也想过,元祎晦这回夺兵失败,消息传回到洛阳,朝中定然会大变。但是在他看来,大变破天,也不过是太后软禁皇帝而已。剩下的就拼命了——如果皇帝能活得比太后久,还是有希望的。 结果—— 他从前觉得,叔父为了皇位不顾手足,已经是禽兽所为。到这时候方才知道,他叔父已经是天底下一等一心慈手软的人了:竟然顾及舆论没有杀他。他也是到这时候方才真真对他的那个名义上的学生生出怜悯来。 想他死的时候该是何等不甘,何等怨恨。落地就是储君,当时千种贵重,万般珍爱,及至冲龄登基,却做了一辈子傀儡。也并非不懂谋定后动,也并不是不能忍,也不是没有接近过成功——却到底一败涂地。 错在哪里? 大约就错在不敢当。未必他就还念着母子情,到这一步,都能想到调兵勤王了,还有多少母子情分,无非是,不敢当……“不孝”之名。一个人要成事,多少要背上罪名,背上罪孽,背上血债。 千古未有之罪又如何。 他不敢,太后敢,他就输了。有人输了江山还有命,但是他的命……既得之于她,失之于她,这样想,大抵也可无恨。 “我这里得到消息,”苏卿染说,“元祎修过了长江。” “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萧阮嗤笑一声,却见苏卿染神色有异,不由惊道,“难道叔父——” “我没有见过元祎修,从得来的消息看,这人胆子奇大,口气也大。”苏卿染说,“陛下大约是看中了他的胆识。” 萧阮:…… 他知道她这时候说的陛下是指他的叔父萧永明。 “倒让皇叔挑了个好时候。”萧阮略一思忖,说道。他才从朔州退下来,始平王北上,如今豫州就只剩了陆家军。陆俨这年余经营豫州还算得力,但是兵力有不足;却巧元祎修深知云朔战乱,北军疲惫。 换了他在叔父的位置上也该趁火打劫。要知道眼下燕朝是既要防着柔然,又要收拾云朔一摊子乱——被元祎晦兄弟这么一搅,多少人降而复叛,这都第二回了,也算是驾轻就熟……没准连旗子都不用新制——两线作战都已经是大忌,哪里还应付得了第三方。就不说攘外需先安内了。 燕朝全力向北,长江一线原本就空虚。 这些年大兴佛寺,内库也被掏了个七七八八。打战要钱,多线开战那是个死要钱。无论太后在位还是皇帝上位,都得焦头烂额,太后欠了名分,皇帝缺了实权,两宫掣肘……除非天纵之才。 又问:“皇叔派了谁为将?” “安业。”苏卿染说。 萧阮:…… “他不是个棋侍么?”饶是萧阮的记性,也费了好些时候才想起这个名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就是个棋待诏。要说过人之处,大约是精力充沛。能与叔父下棋到旗鼓相当,他算是一个。 是这些年长进了,还是叔父抬举?没听过他的战绩啊,萧阮想了想,问:“领军多少?” “七千。” 萧阮干咳一声,摇头道:“看来皇叔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只是骚扰一下。 这就是叔父的不对了,不出手也就罢了,出手就该大方些,这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到底误事。他这个叔父,内政理得是不错的,如今南朝富庶,不亚于北朝,但说到兵事……就差了魄力。 蜀中算什么,中原才是根本。 不趁着如今燕朝内忧外困,自顾不暇,至少拿下几个州,待来日恢复了元气,又哪里还有北伐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人少,可以打元祎修的旗号,算是他北朝宗室内乱,元家家务事,各州府可择善而从;这要人多了,明摆元祎修就是傀儡,就是外敌入侵,敢放他入关就是叛国——那性质又不一样了。 “殿下怎么打算?”苏卿染不置可否,只问。 萧阮沉默了片刻:“云朔虽然乱,始平王还是收拾得下来。”不说战功,光身份上的优势,始平王胜过他太多。 “难道殿下此去,就全无收获么?” 萧阮看了她一眼,说道:“十六郎在河北收了一些人……是可以跟我南下。” “我有一个想法。”苏卿染忽道。 “嗯?” “如果放元祎修北来……”苏卿染说道,“如今洛阳城里,对陛下的死有疑虑的,也不止一个两个。虽然始平王世子手上有羽林卫,城中压制得住,但是如果消息放出城去——我是说,传到青州去……” 萧阮脸色略变:弑君、杀子,洛阳城里固然压制得住,但是传扬出去,足以瓦解大多数人的斗志——谁能容她?当初吕后何以倒台——难道不是因为汉惠帝的死吗?吕后可还没有亲手杀死汉惠帝。 “给我舆图!” 舆图迅速被展开。萧阮跟着始平王驻守过豫州,对洛阳到豫州一带水文地理、城池兵力心中有数,这时候信手蘸茶,在地图上点出几个位置来,说道:“……绕开这几座城,就不需要打太多硬仗……” 譬如当初汉高祖进关,论兵力,汉王如何及得上西楚霸王,却比霸王早一步,无他,避开了秦军主力而已。 “安业这人我见过,”苏卿染接口道,“是个聪明人。擅棋者多长于谋算……可惜了人少。”说到这里,苏卿染也没忍住遗憾。七千人,从豫州到洛阳一路折损,能存下五千余众,已经是神勇。 萧阮却笑道:“倘若人多,那必然会委之以亲信宗室,又哪里有我的机会。” 又说道:“便是到了洛阳城下,也进不了城——洛阳坚城,自古以来,少有从外攻破。如今城里的兵力又泰半握在始平王世子手里。始平王世子年纪虽轻,却是沙场老将,不容易出大的纰漏。” 苏卿染应了一声,洛阳大致的城防图她也看过,只要中规中矩,稳打稳扎布防,要攻破是不容易的。 何况始平王听闻洛阳被围,就算战事不容他亲自回师,遣一偏将勤王却是不难。 七千人,把洛阳围上都做不到,何况里外交攻。 她低头寻思半晌,忽道:“如果杀了他呢?” “什么?”萧阮脱口问。 “杀了元昭熙。”苏卿染说。 作者有话要说: 洛阳算是北方,干燥,冬天雨未必会多,不过皇帝驾崩,下点雨送他一程吧…… 这个事情本身很悲剧……母子俩并不是没有感情,就像慈禧对同治一样,肯定是有感情的,同治敢不鸟他娘娶自己想娶的妹子,光绪就不敢。 汉惠帝甚至敢杀他娘的情人。 皇帝仗着自己是太后唯一的儿子,也不是太顾忌;他没想到他妈会杀他,本身这个不是正常思维能想到的。他低估了他娘心里的恐惧。 也就独生子敢顶撞太后了。武则天的儿女中,也只有李弘敢顶撞她,李弘的出生对武则天意义太大了。后来就死了,之前看到研究唐史的教授在微博上说被他娘弄死的可能性很大…… 那时候他爹还活着……(就是身体不好,制不住老婆了……) 当然太后和武则天在性格上差异很大…… 第228章 人心鬼魅 屋子里一时静下去,能听到火盆里哔啵哔啵的声音,冻雨的寒凉被隔绝在屋宇之外。 杀了元昭熙。 元昭熙不容易杀;但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如果布局得当,有心算无心,也不是杀不了。但是这件事的难点难道不在于善后么?杀了元昭熙,始平王能善罢甘休?太后如今还在位儿上呢。 张敞五日京兆尚可杀人,而况太后邪。 何况—— “杀了元昭熙,能接手羽林卫的就只有一个元祎炬。”苏卿染说。论用兵元祎炬自然不如昭熙经验丰富;以身份论,其实也不如昭熙压得住;也不如昭熙得人心。昭熙被困,城中人人都有信心:始平王定然会回师相救。 但是元祎炬——那变数就大了。 到时候再利用童谣、流言、神棍,满城风雨可想而知。 “一旦洛阳城下,”苏卿染侃侃道,“太后被问罪,襁褓中的小儿能顶什么用。到时候洛阳人心惶惶,始平王回师,洛阳守不住,始平王无论自己上位还是扶持一个傀儡,南下报仇几成必然——” 一转眸,看见萧阮的眼神,一怔:“殿下这样看我做什么?” “如果杀了元昭熙,元祎炬仍能守住洛阳呢?这是第一;”萧阮数道,“第二,如果元祎修查出杀元昭熙的凶手,移送始平王,取得始平王的谅解呢;就算诸事顺利,如果始平王以国事为重不报仇呢,这是第三。” “还有第四吗?”苏卿染看出他言有未尽,不由冷笑一声。 “我杀了元祎晦。”萧阮说,“阿染你觉得,元祎修进城会放过我?这是第四。” “不进城,就拦在城下,”萧阮又道,“让他们进退失据,再找机会挑拨元祎修——元祎修与安业原本就不是一条心,也不会一条心——杀了安业,接手这七千人,合着十六郎那头,两万人,足够我们南下了。” 他不是去打江山,只是去拿回自己的东西——两万就差不多了,何况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不是新丁。 “不到七千人。”苏卿染再冷笑一声。 “七千江淮将士,万余无家可归的燕人,要活命,就得听我的,”萧阮声音也冷,“是坐以待毙,还是富贵险中求。” “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华阳!”苏卿染猛地爆出一句。 空气凝结起来,就如针尖麦芒一般刺进人的眼睛里,人的喉咙里,火花暗闪,灯的影子,人的影子。 萧阮叹了口气,你看,有些事,有些话,总要到眼前来,逃是逃不过的。 “阿染……”他低声问,“你很介意她么?” 苏卿染扭过头。当初,娶华阳是他们商量的结果。时至今日她仍然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始平王父子的势力、威望,以及麾下将士,就像是驴子眼前的萝卜。然而她以为他娶的是势,谁料他想要的是人。 她并没有特意去打听他之后做了什么,在华阳与李愔订亲之后。也无须打听,以她知他之深,她知道他不会什么都不做,譬如元昭熙婚礼上的挺身而出……他原本不必杀这么多人。 她当然知道刺杀元昭熙需要庞大而精密的计算,而且有太多不可掌控,并不是一着好棋,但是她到底没有忍住。 没忍住问上一问。 他果然是……不肯的。 即便始平王未必查得到元昭熙的死因,他也不舍得华阳伤心。 “如果顺利的话,”她答非所问,“到兵临城下,我们就要南下,如果殿下舍不得华阳……就该着手准备了。” “阿染?”萧阮吃惊地喊了一声。 “殿下问我是不是介意,”苏卿染轻轻地说,“我介意或者不,重要吗?” ……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萧阮看着帐顶精绣肥硕的杜鹃默默地想。据说杜鹃在暮春里泣血,反复叫的是,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从前的谋划,一步一步,形势不断地改变,不断地明了,也不断地更加混乱,不断地柳暗花明,也不断地山重水复。 然而终于走到今日,归去,看上去触手可及。 苏卿染说,我介意或者不,重要吗?当然是重要的,他想,她也知道。以她的心思玲珑,有什么不明白,偏说这话来怄他。杀了元昭熙,亏她想得出——这些年不见天日,把她的心思也养得邪了。 如今形势其实还不明朗,太后怎么做,元祎修能不能兵临城下都是未知数。只能相机而动。如果始平王上位——即便不登基,扶持一个傀儡,权势也远胜如今。娶了三娘……他却说过不利用她的父兄。 他总是想绕开苏卿染最后的那句话,但是最终没有成功。如果她介意——那么从前,她也是介意的么? 从前…… 萧阮不是没有信过嘉语的鬼话,说她做过那样一个梦,步行三千里去见他,问他为什么不休了她。 只是个梦,起初他这么想,小娘子常日无事,连梦里都有他。 偏并不是什么好梦。然而后来……后来慢慢回过味来,什么时候动的疑心?大约是贺兰与他订亲的时候。他曾经掷地有声地说,他与贺兰氏没有什么相干,转脸却被迫食言。巧……真是太巧了。 如果那只是巧合,或者说,有迹可循的意外,但是再想起之前,永巷门被闭,她和嘉言夜宿别枝楼的那个晚上,她对他府中的熟稔,她在木槿树下与他说的话:“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 即便她从什么途径得到过他在金陵的府邸图纸,仓促之间,又如何有这样完善的构设?他后来想过的,照她所说,几乎可以复原他从前的府邸而不突兀——然而那不是一个小娘子突发奇想能想到的。 再后来,永宁寺塔顶的阿难尊者,贺兰氏推荐给他的随遇安,以及贺兰氏的笔迹……每件事都能勉强解释,是巧合,是他没有留意的地方,有人留意到了,但是巧合太多,或者是他疏忽太多? 他一次一次地恍惚,以为他如今所历,不过是照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走过的路,再来一遍。及至于西山意外,她哭着说:“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谅你!”这句话,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起初他也觉得那也像是个梦,那多半是个梦——他有什么对不起她?因为他之前算计过她、与她一起被于璎雪胁迫出京么?他与她私下见过这么多次,她找过无数的理由拒绝他,从没有说过这一件。 他亦有这个自信,瞒天过海。 那是后来,她因为郑忱被他敲诈——华阳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何况他亦从未为难过她。 那还有什么?还有的,就只剩下那个梦了。寒冬腊月,徒步三千里,得多大仇、多大怨。 如果那不是一个梦呢? 如果那不是一个梦——那是否可以解释三娘前后对他的态度大变?没有人比他更真切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当时没有深思,只以为是小娘子长大了,知道要矜持了……然而哪有一夜之间,突然懂事的? 他细查过,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像他经历的剧变,从皇太子到皇侄,父亲杳无音信,他朝不保夕。 并没有。 那个梦,她梦得这样真切,这样惶恐,那样清晰,她在梦里改建过他的府邸,她在梦里与他喝过酒,在梦里,他与贺兰氏有染,也是在梦里,始平王父子横死,他带了贺兰氏与苏卿染南下—— 然后是她三千里风雪徒步。 只有这样的过去,才能让她在生死之际,尤能脱口说出“……我、我就原谅你!”这样的话。 因为……她根本没有原谅他的理由,如果那不是一个梦,如果那是确确实实发生过:他娶了她,并不是因为喜爱她,而是因为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他利用过始平王女婿这个身份,利用过始平王父子的声望与势力,他做一个大胆的推测,恐怕始平王父子横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光想想都觉得疼。 无论初衷是什么,如果发生过这些,无论他因着什么缘故娶她,她下嫁于他,总是因为心慕他。当然可以说,一个人选的路,即便错了,也是她为当初的选择付出的代价——但是能不恨,能无怨吗? 所以……她后来后悔了。 没有父兄庇护,夫君弃她不顾,便纵然还挂了个公主的名头,也是人人尽可糟践了。 不知道后来…… 他南下之后她还活了多久,一个人在洛阳。那些日子,大概就像是虫蚁,一寸一寸地噬咬,那些曾经很重要的东西,尊严,喜恶,七情六欲,一件一件地丢弃……最后还剩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当初在金陵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所以无论他拿出怎样的诚意,对她来说,都是一场惊吓。她害怕他。她害怕再落到那样的境地。但是他怎么会让她,再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并没有想过放手,除了他,她还能许给谁呢,李愔吗?始平王父子死后,李愔能庇护她? 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他庇护不了他的姐妹,也庇护不了他的妻子。 何况她原本就是他的女人——凭什么叫他放手?他萧阮的东西,就那么好抢! ——他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失去”的执念。也许是因为之前失去得太多。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或者他拥有足够的多……也许他能从容一点。一路紧绷的并不仅仅是苏卿染。 至于阿染……她会想明白的。他模模糊糊地想,倦意上来了,这一路风雨兼程,反复计算,从身到心,这会儿也该是倦了,明天的事,明年的事……都等天亮再说吧,等天亮,她就能想明白了。 …… 赤珠以为进德阳殿的会是始平王妃,意料之外,来的是郑忱。 “太后说:‘擅入者死!’” “那就死吧。”少年脚下不停,一直走进黑暗里。光都打在他的背后,就仿佛披一身光羽。 这个人……还真是意料之外呢。赤珠有片刻的恍惚,她不喜欢郑忱,在太后的情人当中,清河王清贵,杨将军英武,这位有什么,唇红齿白的颜色。尝闻,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何况这样飞扬跋扈。 但是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披风被风扬起,擦过她的鼻尖,让她想起鸟的翅羽掠过风的声音。 德阳殿里有人尖叫—— “太后!”赤珠几步进殿,手里火折子一闪——“灭、灭掉!”太后挥舞着双手,长袖遮住面容。 赤珠一怔,火光登时就灭了。就听得郑忱柔声道:“媚娘……是我。” 太后从喉咙里“咕噜”一声,脸仍然埋在袖中。赤珠默默退了出去。隐约听得郑忱问:“媚娘、媚娘这是怎么了?” “钦儿……”太后恍惚道,“我看到钦儿了。” “陛下已经大行。”郑忱说。 “我看到他了,就在那儿……那儿……”太后又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皇帝就站在那里,门口,墙上,窗边上,她眼睛聚焦的每个地方,有灯的地方,影子颤巍巍地,他就站在那里。 苍白着面孔,眼睛黑洞洞地看着她,他像是张了嘴,但是没有声音。鬼是发不出声音的。就像是皮影戏。 然后血流了出来,像桃花染了白绫。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执政十二年,她手底下不知道去了多少人命,有些只是一个名字,有些只是一个数字,也有的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咽的气,眼睛还瞪着,手在半空中,什么也抓不住。 血溅在她的鞋上,她会说:“没的脏了本宫的鞋。” 所以……便多杀一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那里,总在那里,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先帝,先帝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瞅着他,他是在责怪她,或者厉声斥骂她——虽然她都听不到。 她能看到他的怒火,他等着她呢——他在地下等着她呢。 是因为……因为天子有百神护佑的缘故么。她这时候倒想起这个说法来。要说命格贵重,谁重得过天子,他就这么死了,心有不甘,所以就是小鬼也不敢硬拉了去,留了他在这皇宫里飘来荡去? 身为天子之母……她觉得她该硬气一点,叫他滚——为人之子的孝道他不懂吗?兴许做了鬼就不讲究这些了?她又疑心起来。 “媚娘不怕……”郑郎的声音倒是清清楚楚,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太后哭了起来。 夜色这样沉,她没有抬头。抬头也看不见,眼睛里蓄着星光的少年,唇角含着笑。一朵蔷薇的艳色。 这时候知道怕了,他心不在焉地想,迟了——她当初杀念儿的时候怕吗? 太后会下手毒死皇帝,即便对于郑忱,也是个意外——意外的惊喜。他原本不过盼着母子反目,皇帝被逼到死角,自然会奋起反击。而对于一个太后来说,自古以来最糟糕的下场,也不过是软禁。 到那时候,他再一件一件把她的罪状数给她听,让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然而—— 他以为她不会怕,却原来到底还是怕的。如今皇帝一死,幼主……啊哈,她真指望这么个幼主压阵?死期就在眼前了。可惜了不够久——有时候,死亡反而是解脱。他反而指望着她再多活几天。 活着……在恐惧中,在懊悔中,在绝望中,像他一样。 “那里什么都没有……媚娘是眼花了么。”他声音愈柔,“陛下已经大行了……” “不、不……我看见、我看见了!” “那……那也许是陛下挂念太后,不舍得走?”终于没有忍住,一朵笑,如烟花绽放。 怀中人一抖:“郑郎?” “嗯?”也许是在黑暗里,目不能视,于是别的感官就格外清楚,譬如听觉与触觉。 “陪我去宝光寺小住罢?”寺里有神佛看着,有高僧镇着,镇日的佛喧,木鱼,是鬼魅所不敢近。 为什么是宝光寺,却不是永宁寺?郑忱仍然心不在焉地想,却说道:“可是太后已经宣布了陛下大行,跟着就是新君登基——” 新君登基,太后能不在场么。 怀中人叹息一声,渐渐地不再言语了。 …… 千里之外,安业也叹息了一声。蜡丸送到手上的时候,时有亲信在侧,问道:“将军何故叹息?” 安业沉吟片刻,方才回答道:“建安王。” “建安王?” 安业把地图递给他看,那亲信越看越惊,回过味来,一时脱口问:“……是建安王么?” 安业道:“我不知道。” “那——” “我就是想到他。”安业说。 建安王——如今燕朝的宋王没有见过安业——兴许见过,也没有太在意,他叔父身边有太多人需要他警惕和提防,安业不过是个小人物。但是安业是记得他的。那时候他不过十三四岁。 眉目是青涩的,青涩,恭谨,斯文守礼,你看不出他的锋芒,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但是没有人敢亲近他——谁敢去挑战帝王的猜忌之心呢——大约是因了这个缘故,气质里渐渐就渗出生人勿近的清冷来。 再后来…… 建安王北上是在五年前的正月,水冷得刺骨,他记得皇帝当时愕然——没有人想过他会逃。更多人觉得他会联络父亲旧部发动政变,但是没有人想过他会逃,还是带着母亲和未婚妻一起逃走。 去洛阳的人回来说燕主封他为宋王,说起他的风采,万人空巷,这些话,皇帝也是爱听的,听的时候微微笑的光。 他看得心惊。 蜡丸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的面前,蜡丸里的地图也没有署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起他。 兴许是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知道呢。 也许是想南归?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然而归——安业嗤笑了一声。他记得那个少年的聪明绝顶,他曾旁观皇帝与他下棋,他总能下出三局两负——你倒是猜猜,为什么不是三局三负呢。 猜不透,索性不猜。 亲信问:“……不会是陷阱吧?” 安业笑道:“如果是陷阱,就该换个法子送到我面前了。” 亲信不知道换个法子是什么法子,但是有了这张地图,他的手有点抖,有了这张图——燕军关卡设置、军力分布皆一目了然,他们这一路,岂能不势如破竹?又问:“要告知汝阳县公么?” “告诉他做什么,”安业微微笑道:“倒是这个——”顺手又递过一卷绢书。 亲信:…… 安业忍不住一笑,想必建安王也一早料到如此,所以分开备份。倒又可惜起来,如今陛下膝下诸子,竟无一人能及此人。 他隐隐有个念头,竟不敢细想。 亲信低头细看绢书,额上登时冒出汗来,却是骇更多过于惊:“将、将军,这是真的?” 安业道:“真不真有什么要紧——拿去给汝阳县公看吧。” 亲信迟疑:“……怕是无人敢信。” 安业笑得十分安详:“所以才要交给汝阳县公看啊,他总有法子令人信的。” “……将军英明。”亲信擦了一把冷汗下去了。 安业的笑容收了起来,双手安在案几上,沉思。要说信,他也不见得全信。起初元祎修入朝,皇帝得到消息,倒是想过趁虚而入,大举北伐,但是群臣皆谏,说前车之鉴,不可妄动倾国之兵。 什么前车之鉴,无非是江南好日子过得久了,没有人想打仗罢了——尤其这等苦战。自晋末以来,屡战屡败,而江南渐渐富庶,三五代一过,都习惯了江南温软,谁还惦记北伐——也就是皇帝了。 皇帝也在犹豫中,又有密报传来,说燕主驾崩。 这一下举朝震惊,越发机不可失。有人建议说元祎修这张牌得好好打。之前定的是清君侧,如今看来,岂止是清君侧!元祎修也是高祖之后,血统比元祎钦也不差什么。元祎钦有子尚幼,如何能担当大任。 于是战略目标转为护送汝阳县公北上登基——人不须多,须勇;将不须高门,须智。 安业自然知道朝中诸公不过是在糊弄皇帝。 太平日子过久了,都想着争权夺利,软玉温香,没有人想打仗——然而说出来的道理,却是无可反驳。也就只有他这样的人——他这样出身寒门,渴望建功立业,提升门第的人方才走这条需要拼命的路。 他是挺身而出,主动请命。 皇帝虽然心有疑虑——他是棋待诏,虽然棋艺精湛,很得皇帝欢心,从前可没有打过仗,然而想来不过费些财帛,这些年的安稳,江南要别的没有,财帑却是充裕的——也就让他领军一试了。 不想天上又掉了块馅饼给他。 安业低头笑了一声,吩咐下去:太后不慈,弑君鸩子,命全军缟素,为天子戴孝。请汝阳县公打出旗号来——为天子报仇! …… 始平王收到消息有点迟了,始平王妃记起来该给丈夫送信,已经是十天以后,几乎与昭熙前后脚,信到朔州,始平王已经到了云州,这等消息,亦不敢轻易经手他人,待辗转到始平王手里,已经是正月初五。 消息对于始平王的冲击丝毫不比对他的儿女们来得轻。 因为王妃的关系,他和太后私底下见面的次数远多过于一般臣子,太后对他的亲昵,也不同于一般臣子,乃至于宗室。在他的印象里,太后是个秀丽温和的中年妇人,人机敏,见识也是不错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皇帝是她的立身之本好吗! 实在皇帝忤逆,也该把消息一步一步透出来,无论真假,待天下皆知,皇帝翻不了身,再立皇子……说得不好听,自先帝以来,皇家子嗣稀少,小儿成活率又低,就算皇帝再十恶不赦,也该关起来让他下崽子! 这下倒好,统共就一个皇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要万一夭折了—— 始平王敲了敲额角。 “王爷?”亲信问。王妃与世子接连急报,自然不会是小事。 始平王轻呼了口气:“陛下驾崩,新君登基,恐怕要上个贺表。” 亲信:…… “不须回京?”亲信问。 始平王往南边看了一眼,摇头道:“不须。”羽林卫在昭熙手里,应该是稳得住。朝臣就算有疑虑,皇子总是真的,太后把控朝政也这么些年,除了永巷门皇帝作妖那次,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又道:“如今这战况,如何回得去。” 说起这个,真是一口血。 最早李司空北上处理的时候,情况其实还不是太糟糕,天灾是主因,赈济不及时,粮草不济,队主、幢主反的多,上面镇将和军主几乎没有反的,都在苦苦守城。所以李司空登高一招,几乎兵不刃血就平了叛。 被宜阳王一搅,完了。 待萧阮再来,已经是费功夫。也亏得冀州十六郎鼎力相助,要钱出钱要粮出粮要人出人,萧阮自个儿也能干,生生又收服一次。 被元祎晦兄弟一搅,又完了。 到他北上……有句话叫事不过三。如今朝廷在云朔边镇的信用度,已经是个渣。这一回,是只能凭实力硬生生打了。 更糟糕的是,叛乱这种事,从来都形同养蛊。起先总是杂乱无章,群雄并起,渐渐分出高低来,消亡,合并,譬如当初董卓乱政,十三路诸侯齐集河内,其势汹汹,到一朝云散,已经是三分天下。 如今也是这么个形势,杜洛周已经完了,如今葛荣已经从边镇渐侵中原,除云朔代三州之外,幽州,冀州,定州,瀛洲,殷州、沧州……已经尽数落入他手中,眼下正围攻邺城。邺城一下,刀锋直指洛阳! 所以不是他不回,实在是回不去。葛荣席卷九州,号称部众百万,如今已经自称天子,建国号齐,连年号都有了,年号广元……虽说麾下多流民,几同当年黄巾军,但是打个折扣,三四十万也有。 他这里有多少兵……精兵一万不到,加上独孤所部呼应,再连烧火的运粮的喂马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三万。 以寡迎众,这滋味可说不上好受。 亲信深知其苦,也就叹息一声:“偏这当口,南边也有动静……” 始平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兵马也不多,领将籍籍无名,元祎修又是个……让他蹦跶几日。” 亲信点了点头。 其实始平王还有话没说透,让元祎修去扰一扰也好。 只要洛阳不下……便可。洛阳坚城,哪有这么好下——葛荣连邺城都打不下呢。何况羽林卫在昭熙手里。从来有敌人从外头杀进来,反而能促进城里的人抱团。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而他如今手里有的,是他的基本盘。如果这时候收兵回京,被追尾就麻烦了。便不被追尾,这千里奔袭,能有什么战斗力?白填了人命。倒不如……先打好眼前的仗,要是打得好,葛荣麾下这三十万…… 魏武王不就是收了青州军起的家么。 盘算归盘算,到底还是挂念,他妻儿子女可个顶个的都在洛阳,身边就只有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侄儿。要说起昭叙……那是始平王心里另外一口血。他弟弟不成器,这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能说全无可取之处,至少武勇。但是为将之道,光武勇顶什么用,当个先锋就到头了,手底将士超过三千数,就驾驭不住了。然而眼下也只能放他在身边,在京城……昭熙都在慢慢摸索。想到昭熙,又念起两个女儿。嘉言也快要及笄了。三儿的笄礼没赶上,阿言的笄礼总该能赶上。 三儿的亲事……可真是伤脑筋啊。他和李愔只在朝上见过寥寥几面,说不上特别的印象,不过赵郡李氏,门第是可以的。谁想——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但是早知道,就不该应了,让三儿遭此无妄之灾。 “王爷要回信么?”亲信见始平王眉目里大有忧色,又问。素来公文都是他处理,私信却是始平王自个儿写的。始平王文字才能有限,下笔艰难,偏又不肯假他人之笔。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腹诽过。 始平王虚应了一声。 “我给王爷磨墨?” 始平王略点了点头。墨色在清水里化开来。始平王提了笔。一封给昭熙,一封给王妃。 素来他给昭熙写信最多,老子教儿子,也没什么客气可讲,也不须讲究文字;给王妃就要斟酌一下。给昭熙交代的无非守好洛阳,稳住局势,随机应变;给王妃则隐晦问起宫里以及皇子的情况。 到收笔时候忽又想起,王妃常日在宫里,昭熙又忙于局势,府中男丁就只剩了三郎……见鬼,三郎这会儿该会走路了吧。本该是谢氏主持家事,但是记得前儿昭熙曾来信,提到谢氏有喜。 这掐指算去,岂不是三儿在管事? 推纸写第三封,交代局势不稳,叫她们姐妹少出门,多备粮草药材,免得万一有事措手不及。又将府中攻守据点详细写来,竟写了满满一张纸,信到末尾,心里一突,想道:这要真万一有变…… 于是提笔又写: “……李家遭厄,也在为父意料之外,不怪你母亲。如今局势动荡,如万一城中有变,汝兄不及回家,可往宋王府上求助。前日宋王向为父提亲,以为父看来,此子甚佳,如三儿心无他念,为父……” 他原是想写“打算应下”,想到女儿性情——他这些年东奔西跑,在洛阳都没呆上几日,就更别说平城了。除去昭熙,嘉言、嘉语都不在身边。嘉言好说,她有亲娘看着呢,嘉语却是……摸不透。 从来做父亲的,如何去体谅小女儿心事?浣初走得早,浣云又糊涂,阿袖都教成这样了,对比嘉言一看,始平王心里不是不后悔的。这会儿思来想去,抹了好几次,方才小心翼翼写道“想来亦可”。 话虽然这么写,其实始平王倒不觉得嘉语心里能有别的人。他虽然不懂曾经沧海难为水之类文绉绉的句子,却也知道,如萧阮这样出色的男子,原本就万里无一,如果只是泛泛见过也就罢了,偏偏—— 西山兵变,外人看得云遮雾掩,他岂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时如果不是三儿当机立断,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于瑾行刺,如果没有萧阮在,三儿必不能幸免;以及,萧阮当时伤势之重,几乎殒命……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 三儿后来让传出话去,一句布局擒贼,就像自始至终都在计划之中一般——然而他知道不是的。 这样生死相托,生死相依,别说三儿,他都要动心了。 所以春日里接到王妃来信,说三儿应了李家求娶,要说吃惊——他比萧阮更吃惊。 他想不明白三儿在想些什么,但是这等情形之下,萧阮应该可以信任和托付的。始平王落下最后一笔,微叹了口气,交给亲信道:“加急。” 那亲信应声出门,片刻,忽又折转回来,说道:“王爷,外头有人闹事。” 始平王:…… 这是军营诶,有人闹事,不会一板子打出去? “什么人?” “说是……”亲信觑着始平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姓周。” 始平王被气乐了:天下姓周的没十万也有八万,说有姓周的人找他,他就能知道是谁那才见了鬼了。 亲信笑了起来,低声说了几个字,始平王“哈”地笑了一声,却道:“我如何知道他是真降还假降?” “那位小周将军说他去过信都。”亲信说道。 始平王这才“啊”了一声,他记性甚好,自然记起嘉语和萧阮逃到信都时候,宋王府派出来营救的人里有这么个姓周的小子——昭熙留了他做亲兵,不知怎的,后来又送给三儿训练部曲了。 ——他并不知道周乐回怀朔镇一段,只当一直跟着昭熙。 一时自语道:“他怎么到了这里——快叫他进来。” 帐门一掀,果然是故人。始平王一眼看见,心里却咯噔一下:这小子怎么瘦成这样了,形容之中亦大有憔悴之意。始平王颇有些以貌取人,若非信都曾见,光这形容,能让他打发了养马去。 周乐见了始平王,登时拜倒,口中叫道:“王爷!” 来见始平王,他心里不是没有犹豫过的。虽然之前李愔问他,如果始平王北上,他当如何,他当时随口应道“当降”——然而真到眼前来时,却想起当初他与嘉语的约定。他答应过她,不倚仗她父兄的力量。 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把这个约定说给李愔听——李愔也是倒霉得紧,那日在他帐中吃过野猪肉之后继续向幽州进发,未几,幽州城破,李愔乔装改扮混进流民里逃命,被抓了回来。 好在他乔装得十分成功,人家抓了他,只当是寻常人,留在军营里做饭……李愔哪里会做什么饭,馍馍蒸成了炭,被一群军汉吊起来打。到这份上,李愔哪里还敢报出自己的名字令姓氏蒙羞。 也是巧,刚好周乐经过——总之一场大乌龙,李愔也算是认了命,如今在他帐下为他出谋划策。葛荣眼下声势虽大,形势其实并不太好,入了冬,山上猎物也少了。再打不下邺城,哪里找这么多东西填人肚子。 李愔听得周乐竟然与华阳有这么个约定,那真是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只差没提起他的耳朵狂吼一万遍……最后只冷静地问了一句:“如有朝一日,始平王有天子之分,难道将军还能拒之门外?” ——开什么玩笑,如果始平王当了皇帝,你还能不在他手里讨饭吃? 好有道理。 如果两人仍在洛阳,仍是太平盛世,自然不会提什么天子不天子的,但是眼下世道乱成这样—— 李愔又道:“当初将军与华阳公主有此约定,是将军身无长物,一饮一食皆赖之始平王父子,与乞儿何异,如今将军手下有兵,已经今非昔比……是始平王得将军之助,而非将军借始平王之力……” ——可还是身无长物。周乐默默给自己补全。 为了能见到始平王,贿赂始平王左右为自己说好话,连三娘给的金子都送了出去。真真穷得乞儿不如。 始平王自然不知道他这么多小心思,倒也难得礼贤下士,双手扶起他道:“……不急,你慢慢说来。” 第229章 稚子登基 周乐一直没有回来,李愔左右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在帐外走走。 云州却没有下雨,月光朗朗中透着冷清,腊月的寒肃。他有生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不在洛阳过年。 便日后能回洛阳,亦再不复昔日光景,一家人热热闹闹,包括懂事的八娘,懦弱的九娘,伶俐的十五娘、十六娘,耳根子软得一塌糊涂的母亲,平日里在外头怎么胡闹,过年总会回来的父亲。 还有祖父,堂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大的小的,落地走的小儿……李愔斩断了回忆。 心思一转,却想道,原来周乐与华阳当真有前约,那就奇了。如果不是华阳,他倒真会疑心是一场戏弄——但是华阳亦不似此等轻狂人。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华阳竟有这种眼力? 如是,华阳又何必答应他的求娶呢。如日后有见面的机会,还真是想问问她。 他低头寻思,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极是轻快。营地里虽然还算安全——也就是相对安全,不能与洛阳比,他心里的弦始终是紧的,因而快步一闪,却听那人道:“李郎君勿惊——是我。” 是娄晚君。 李愔的肩胛松弛下来,笑道:“这时辰,娄娘子还不歇?” 他在周乐身边有些时候了,自然知道段、娄两家对周乐的支持力度之大——他一度疑心娄家仍存了把娄晚君许给周乐的念头。其实也不奇怪,这世上,除了血缘,姻缘已经是最稳妥的结盟方式了。 但是自他发现周乐与华阳有前约之后,就打定了主意要打消娄家这个念头。周乐娶华阳的好处,简直数之不尽。以华阳的身份与性情,怕是容不得还有其他人。尤其是娄晚君。 要是婢子与歌姬也就罢了,不过是些玩物,娄晚君身份还是太高了。 娄晚君道:“李郎君不也没有歇?” 李愔笑了一下,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渐渐融进树影里,李愔止步道:“娄娘子有话要问?” 娄晚君抬头看住李愔,她至今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姓李,洛阳人,上下都跟着周乐呼他李郎君。虽然和他们一般不过粗服乱头,但是举止间看得出贵气——他是贵人,她知道。 他认识那个三娘子。 想到这里,娄晚君咬了咬牙:“我、我想知道三娘子是谁。” 通常提到一个人,都会以姓氏加排行,但是她每次听到他与周乐说起三娘子,都有意无意忽略了姓氏。 是她没有姓呢,还是她的姓氏……不能提? “原来娄娘子也听说了,”李愔微微一笑,合该如此,娄晚君也是个聪明人。他低声问,“娄娘子可知道周郎今儿晚上去了哪里?” 娄晚君点点头。此事机密,并不方便说出来。 李愔也不说,只道:“就是他家的三娘子。” “他家?”娄晚君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出口,方才愕然,怔住,“他家?” 始平王家的三娘子,自然无须额外多提姓氏。 始平王家的三娘子……那是洛阳城里的金枝玉叶,如何、如何却与她来抢—— 她如何能认得周乐? 她、他们……娄晚君心里乱成一团麻,竟不知不觉低头去,她能看到他的好,自然也有别的女人看到,这有什么稀奇;然而……那算什么呢,她陪着周乐转战千里,艰苦度日,她在哪里。 凭什么、凭什么……就凭她身份矜贵么。 “娄娘子……娄娘子?” “嗯?”娄晚君应了一声,带了鼻音。仍没有抬头。 李愔微叹了口气,从来痴男怨女。反倒是他和华阳清清白白,能算计得丝丝入扣,能给多少,能得多少,这样一想,反倒能够明白华阳肯许他婚约的原因了。无非无心,无非无情。 想到自己也算是洛阳城里数得上的英才了,却不过是个幌子,但是想到萧阮……他心里立刻就平衡了——那位才真真白担了虚名, 却听娄晚君低声问:“……她长得美么?” 李愔:…… 但凡女人,总少不了这一问。其实她美不美,根本无关紧要。对他来说,她背后是始平王、始平王府,是始平王世子;对周乐来说,总之是有情——就算她丑如无盐,他看上了,能奈之何。 因索然道:“娄娘子何必多此一问呢。” 娄晚君:…… “我不服气……”她低声说,没头没尾的。 李愔再看了她一眼,索性捅破窗户纸:“如今你娄家与段家都追随周将军,是他应承过什么吗?”这次围邺城……娄家这一子二女都在城外,娄老头自个儿可在城内,打的主意是里应外合……总不至于在这节骨眼上反悔吧。 娄晚君摇了摇头,她几乎想要哭出来,但是她忍住了。她母亲早逝,未几,长兄亦病逝,父亲不理事,弟弟年幼,家中事务,泰半由她打理,所以自幼养得性情坚毅,不是寻常小娘子可比。 李愔松了口气,幸而没有。不然也是头疼。言而无信的人哪里值得追随,但是要放弃华阳求娶娄晚君,又实在得不偿失。 “……是姐夫看好他……”娄晚君又添了一句。 李愔:…… 那个神棍? 虽然鬼神之说他并不太信,但是这当口,想起神棍的铁口直断,心里竟也多添了三分稳当,一时说道:“娄娘子……” “嗯?” “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强求,”李愔说道,“周将军少年英雄,有小娘子心许也在情理当中。娄娘子说不服气,然而人生于这世间,多少心气到头来,不服也得服。娄娘子还小,慢慢儿就知道了。” “嗯……”娄晚君只能从鼻子里哼一声,鼻子里也全是水汽。 “说句不好听的,”李愔道,“娄娘子不服气别人,还有人不服气娄娘子呢……以娄娘子的人才,定然能觅得如意郎君,我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周乐能成事,如今追随他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贵人。娄晚君的婚姻,自然差不了。 “承……李郎君吉言。”娄晚君这样应道,到底带了哭腔,她不服,她就是不服!这世上多少人服了她都不服!明明那个贺兰氏说的,她说过的,她是他的妻子、她才是他的妻子——为什么又不是了呢? ……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昭告天下是在正始七年正月初九——啊不对,已经不是正始了,改年号孝昌,孝昌元年。 孝则昌,不言而喻的年号。 新君才满月,裹在襁褓之中,被太后抱着,接受群臣朝拜。钟鼓齐鸣。从太后的角度看去,就只看见乌压压的头顶。原本是想再推迟几日,迟到上元节过去,王公大臣们没了拜亲访友的借口。 但还是太久了,王太医说拖不了那么久。 王公大臣再拜,钟鼓又响上一轮,登基仪式完成,太后心里微松了口气,怀中婴儿尚在酣睡——这等场合,只能让他酣睡。 退朝。 琥珀抱着小皇帝,太后绷紧的脸,一行人都没有说话。人都已经派下去了,底下谁和谁说话,都说了什么……在消息没有反馈回来之前,太后片刻都不敢松弛——人紧张起来,连日的失眠与惊恐都像是轻了不少。 郑忱也没有进宫——这当口,需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也不好留他在宫里。然而晚上…… 太后这阵子真是怕极了晚上。天一黑下来,她就能看到儿子的影子,在窗纸上,在门背后,在椅子上,风哗啦啦地吹,飘荡的丝绸,转眼就不见了。滴着血的眼眶——她想过再开棺看一次,但是这种念头,就是隐晦透露给始平王妃,都被始平王妃怼了回来,她说:“阿姐,你可让钦儿安息吧!” 钦儿,你可不能不孝啊……太后心里想。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身畔“哇”地一下传来哭声。太后停住脚步,琥珀赔笑道:“陛下他、他——” 太后点点头,说道:“进屋里去换,这外头风大,莫让他着了凉。” 琥珀应了声“是”。 …… 群臣还在懵逼中。 虽然之前皇帝不上朝已经两月有余,元旦朝拜也停了。但是这春秋鼎盛之年……没了也就罢了,这膝下……好吧,大燕朝也是见了鬼了,宗室子嗣繁盛,好几家都为了爵位打得头破血流,偏偏皇家—— 先帝——世宗到先帝,已经是一脉单传,打落草开始就战战兢兢护着,唯恐有个不测,到六岁头上,世宗驾崩。如今这位倒好,皇帝才满月就撒手去了,这要有个不测——宗室亲王面面相觑间,都不免各有各的念头。 …… 高阳王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 他一向很得太后重用,但是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能避免两头站队——自前线传来元祎晦被斩首,始平王北上接手的消息,心思就开始活动了——皇帝这眼瞅着一时半会儿还是亲政不了,要是皇帝没有儿子…… 他是满心以为太后会找他来商量,谁知道—— 这蠢娘们。 这回倒知道雷厉风行了。 李家那位,怎么就偏偏生了个皇子呢,这运气!他扼腕的也不知道是太后的运气,还是李家的运气——偏偏先帝唯一的儿子出自李家。这孩子要能熬到亲政那会儿,他可饶不了郑家那小白脸。 高阳王一路想着,出了皇城就要上马,忽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伯父!” 高阳王回头看时,不咸不淡应了一句:“十二郎啊。” “给伯父请安。”城阳王屈身行礼。 “起来罢。”高阳王道。 城阳王不动。 高阳王心里就寻思这孩子搞什么鬼。城阳王是老七家的孩子。老七和他年岁隔得远,又不同母,逢年过节走动是一回事,这要说兄弟情分——开玩笑,天家哪里来的兄弟。何况从前世宗在位,可没少打压他这个兄长,好不容易熬走了世宗,再熬走了清河王,他这日子,说起来也没舒坦几天。 “十二郎这是要做什么?”高阳王问。 城阳王这才微抬起头来,眼眶还是红的。高阳王不由叹了口气,说道:“陛——先帝大行得突然,贤侄就算悲痛,也该有个度,好了好了,这大年节下的,回去歇着吧。”边说边伸手扶了他一把。 城阳王应道:“是,伯父。” 回身也上了马。 这回反倒是高阳王在原地站了片刻,正月的风几乎把头巾吹歪了都没察觉。 “王爷?”服侍他的小厮忍不住喊道。高阳王回过神来,却说道:“想不到十二郎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素日里看也就是个只会走马熬鹰的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生出这等心机来。 高阳王捏了捏手心里的东西,软的,像是匆匆从哪里撕了一块布帛,这消息来得如此急——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高阳王上马,一直到离皇城两里开外才匆匆在风里展了一下。果然是一块布帛,像是从衣上撕下来,上面斑斑血渍,非常简单,就只有两个字:公主。没头没尾两个字,高阳王想了一会儿,额上顿时流下汗来。 他拉住马,再细看了一遍,没有错,就只有两个字。 公主。 “王、王爷?”跟着高阳王的小厮眼睁睁看着高阳王一扯马头,朝着皇城疾奔而去。 …… “我要见太后!”高阳王抽了那侍卫一鞭,“去,去禀报太后,就说事急,本王今儿非见到太后不可!” 话音落,就听得一声冷笑:“高阳王伯父好大威风——便是让阿路报上去,这见与不见,也还是太后的事——哪里就能保证见到了。” 高阳王抬眼瞧见是昭熙,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一鞭子抽过去:“好你个十三郎!” 昭熙侧头避开,眉头也皱了起来。实则太后说今儿累了,谁都不见,高阳王在侍卫面前托大也就罢了,如今这形势,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 一时说道:“伯父——” “你们母子干的好事!”高阳王厉喝一声,人压过来,低声骂道,“混淆皇室血脉,这罪过你担得起?你爹都担不起!” 昭熙怔了一怔,混淆皇室血脉,高阳王在与他暗示什么——暗示今儿登基的皇帝陛下已经、已经…… 小儿易夭他也听说过,但是要说太后抱了个死孩子上殿,昭熙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让我见太后!”高阳王再说了一次。 昭熙犹豫了片刻,说道:“……容十三郎进去问问。” “快去!”高阳王又凶了一句。这些天始平王妃一直在宫里,羽林卫又由昭熙把持,他是疑心这母子俩一早就知道——如今这些个小儿辈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元景昊也是混账,要没有他,兴许太后还能安分一点。 过了盏茶功夫,昭熙出来道:“高阳王请随我来。”这是公事,自然不便再称伯父。 高阳王见他脸色也有些发白,更是冷哼一声。 昭熙也不作声。他进去报与太后听的时候,太后的脸色……实在笔墨难以形容。他几乎想要冲口问皇帝怎么样了,到底压了下去。毕竟身份、辈分摆着呢,如果一定要问,也是问王妃更为合适。 然而、然而—— 想到小皇帝可能已经夭折,昭熙心里一阵发冷。 “你母亲这样胡来,你爹也不管管!”高阳王低声道。 昭熙道:“恐怕……母亲并不知情。” 高阳王再哼了一声,不知情,太后最信任的就是这个妹子了,一句不知情能糊弄过去,骗鬼吧! “可有给你父亲去信?”高阳王又问。 “……有。” 昭熙素日与这个伯父并没有什么往来。论血脉、论爵位、论地位,哪怕论权势,这位都胜过他的父亲始平王,不过一向在朝中,并没有怎么出过京。怎么听他的口气,倒是相信父亲会站在先帝这边? 这时候想起刚刚得知先帝大行的消息,三娘也问的这么一句:可有给父亲去信? 奇怪,三娘怎么会想到这个。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都压得极低,又轻又快,三步开外就很难听到。转眼德阳殿在望,两个人默契地都闭了嘴。 太后已经换过衣裳,在等着了。高阳王进殿,太后却看了昭熙一眼,说道:“十三郎,去把你母亲找来,本宫有话要与她说。” 昭熙脑袋里空白了一刻。 …… 昭熙找到始平王妃,说太后召见。 他们母子不同于外人——这也是太后让昭熙去找王妃的原因。王妃问德阳殿什么事,昭熙含混只说是高阳王求见。 王妃“哦”了一声,抬脚就走,昭熙跟在后头,低声道:“母亲?” “嗯?” “陛下他——”昭熙说了这三个字,一时又卡了壳。反是王妃回头问:“陛下他怎么了?” 昭熙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看来王妃是不知情。 王妃觑着他的表情,却停住脚步,忽道:“陛下一直是琥珀和王太医在看护,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倒不是太后不信王妃,只是王妃忙得团团转,实在没有这个时间来看顾婴儿。 昭熙虚应了一声。 王妃又问:“你父亲——回信到了么?” 昭熙摇头。 王妃沉默了片刻,自语道:“怎么还没到,莫不是战事棘手?” 昭熙道:“大概是行军无定所。父亲才到云州,收拾起来也费功夫。” 这话让王妃稍稍安心。 略点点头,又与昭熙说道:“先帝去得仓促,陛下又着实年幼,要不是北边乱起,实在你父亲应该在京城镇着——如今是没有办法,里里外外都是事儿,母亲有想得不周到,二郎你多担待。” 这说的是先帝之死。 昭熙应道:“二郎知道。”说话间到德阳殿外。猛听得里头一声喝:“贱婢!”是太后的声音。 昭熙目光一飘。 始平王妃进殿。昭熙自回前殿。才出永巷门,任九就迎上来:“将军,城阳王和济阴王要出城。” 昭熙这才从“贱婢是谁”的琢磨中回过神来:“都拿下了?” “都拿下了。”任九道,“正等候将军发落。”拿人他们敢——有昭熙撑腰呢,但是处置——那就不是他们能处置的了。 昭熙应了一声:“带我去。” 城阳王行十二,济阴王行十六。昭熙问:“这时辰,十二兄和十六弟要出城去做什么?” 要平日,一句“打猎”尽可敷衍得过,但是国丧期间,打猎游冶自是不许,即便走亲访友,也形迹可疑。 眼见得两兄弟不说话,昭熙又道:“两位王爷要是不说,那就莫怪本将不客气了。” 之前称兄道弟是给面子,既然改了称呼,就是公对公了,再说到“不客气”,城阳王和济阴王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寒战:自陈莫被这位当街活活抽死之后,始平王世子在宗室里也算是凶名远扬了。 ——多少因为前年献虏而对他神魂颠倒的小娘子就此终结绮梦。 当然他们身份不同,但是眼下形势也不同。济阴王也就罢了,城阳王几乎是把肠子都悔得青了。 他倒是想到了太后定然会派人盯梢,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高阳王会把他们卖得这么干脆——他前脚才把消息知会与他,他后脚就进了宫,以至于他连多想的时间都没有。 也没能安顿家人。匆匆忙忙就只通知了这位堂弟——说起来还多亏他长了个心眼,让人留意高阳王的动向。他如今百思不得其解的大约是,为什么之前……先帝生前,说高阳王是个可信的呢。 如果说高阳王的可信与否还在两可之间的话,这位始平王世子的可信度,那就无限接近于零了。 毫无疑问,无论始平王还是始平王世子,都是太后的爪牙。 城阳王一时是懊悔,一时是恐惧,一时是忧愤,他猛地抬头来,叫道:“元十三郎,你们父子祸国殃民,迟早报应!” 昭熙:…… 老子勤勤恳恳在给皇家干活,你说我祸国殃民! 昭熙怒极反笑,和蔼可亲地问道:“十二兄这话从何说起,小弟我几时祸国,又几时殃民,十二兄这赤口白牙的,还咬起人来了!” “你们母子——” “十二兄!”济阴王忽地叫了一声,说道,“十二兄这话错了,十三兄是我元家好儿郎,不过是一时被蒙蔽——这满朝上下都没个明眼的,如何能怪十三兄。” 被蒙蔽,这说的是太后吧。昭熙在心里想,这个济阴王虽然年幼,脑子倒比城阳王清楚。之前出逃没准只是一时慌乱。 ——这哪里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呢。 原来他们兄弟是皇帝的人。 只不知什么缘故,皇帝派了元祎晦兄弟北上监军,却没有考虑这两个——要知道如今皇帝已经驾崩,树倒猢狲散,无论新君还是……再立宗室里哪个,都须得认皇帝为父,认太后为祖母。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太后的地位都是无可动摇。这样看,这俩兄弟倒是难得的死心眼。 大约就是太死心眼了,反而不被皇帝看在眼里。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冷冷看着,从城阳王看到济阴王,又从济阴王看到城阳王。 城阳王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济阴王反而更镇定下来,说道:“这天下……还是我元家的天下吧。” 昭熙不作声,他就等着这兄弟俩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皇帝死得冤枉他知道,要他之前就知道太后的计划,兴许还能通过始平王妃劝上一劝——这等疯狂的事,始平王妃定然也是不赞成的。 但是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要动太后,在他的位置真是万万不能。 却见济阴王一撩袍子,双膝及地——城阳王也跟着跪了下来,昭熙皱了眉,正犹豫是一脚踹翻呢还是一脚踹翻呢,就听得济阴王低声说道:“我知道十三兄也不知情,如果十三兄信得过我,我想请十三兄见一个人。” 昭熙:…… 开玩笑,他凭什么信他。 不过话说回来,他不怕这两货倒是真的。他也好奇,这两兄弟到底什么缘故匆匆就往城外跑——城阳王看着蠢了些,济阴王却不是。总有个缘故吧,要不就是有大军在城外等着,要不就是逃命。 昭熙因说道:“带路吧。” 他也想看看,他们手里,还有什么底牌。 城阳王留下,济阴王领路——去的是济阴王府。济阴王一路都不说话。正月里的风刮在脸上,仿佛有一道一道的印子。 幸而没有下雨。 济阴王府显然毫不知情,因早上宣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这会儿里里外外正忙着换装,灯笼换下来,织锦换下来,见济阴王回府,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冲他行礼:“王爷!”再看到跟在济阴王身后全副武装的羽林郎,都是齐齐一惊,把目光往下压,压得更低一些,恨不得整个人都能钻进地下去。 更没人敢问来者何为。 济阴王脚下不停,直走进内宅里去。惊惶了一府的莺莺燕燕。长廊走尽,济阴王在门前停住脚步。 却不敲门,躬身对昭熙说道:“十三兄,里头这人……并非可见天日者。” 那是钦犯了。 昭熙心道,藏个钦犯在内宅,他这个族弟真出息。他知道他的意思是只让他一个人跟进去。要搁在平日,倒是无妨。只是这时候——这可不是他能轻身冒险的时候。面无表情说道:“十六弟说笑了。” 济阴王道:“不过一个弱女子,十三兄堂堂沙场骁将,难道会惧怕这个?” 昭熙应声就道:“那就更须避嫌了——让你嫂子知道还了得!”话这样说,脸上一丝儿笑意都没有。 如果里面藏的是位小娘子,他猜多半是宫闱密事,论理确实无可惧。只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在信都,三娘摸着他的脸说:无论什么时候,哥哥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并不信任济阴王,他说是小娘子,未必就是;就算是小娘子,也未必不会杀人——何必冒这个险呢。 想不到始平王世子这样滴水不漏,济阴王也是无可奈何。他只想昭熙一个人进去,一来确实事关阴私,事关皇家阴私,事关他元家脸面,不想被外人看了笑话;二来确实存了伺机拿下昭熙的意思。 他并不是想杀人。杀了昭熙他也出不了城,但是作为人质——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质了。奈何昭熙不上当——激将也不管用——不仅不上当,连站位都极是讲究:刚刚好拿了他当人肉盾牌。 济阴王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只有更加恭谨,伸手在门上叩了五声,三长两短。 里头传来一个年轻小娘子的声音:“谁?” “我,十六郎。” 里头沉默了片刻,忽清声质问道:“十六郎何以卖我?” 济阴王:…… 他是一早就知道这位多疑又多智——所以才指望有她的帮助,能拿下昭熙做人质——但是敏锐到这个地步,却又棘手。 正要开口,身后昭熙忽出声问道:“是李贵嫔吗?” “世子?”里头一声惊呼。 片刻,门开了。 …… 李十娘没有想到昭熙能够认出她的声音。就只有西山庄子里一面之缘而已。何况她当时狼狈。不过,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件好事。她之前也听说华阳救了九娘。当时诧异,想不到华阳有这等义气。虽然义气并不能顶事,但是这份情她记着。只是接踵而来的剧变让她无暇他顾。 元祎晦兄弟北上她是后来才听说的,很难说这角棋走得对或者不对。如果元祎晦兄弟能出其不意杀了宋王、控制住北边的军队,那自然万事好说,但是一旦事败——皇帝竟然没有准备后手! 不但没有准备后手,还被太后半份军报哄得骄而忘形。李十娘虽然不能断言皇帝会如何,但是她自己——她知道她死定了。 …… 昭熙只带了任九和郭金两个人进门。进门之后,昭熙心里也暗叫了一声侥幸——当然李十娘未必能够拿下他,就算有济阴王相助也未必能够拿下,但是瞧这里头布置精细,受点小伤恐怕难以避免。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针线,黄豆,刀斧剑器藏头露尾,并不露凶相,讲究的是配合。 寻常人也就罢了,乍眼看最多感觉凌乱,然而以昭熙的见识,一进此间,自然能觉察兵气凛凛。李十娘当着他的面一一拆掉。她说:“世子见谅……虽然王爷是义薄云天,但我总还得防着别的。” 她没有细说别的是什么,兴许是王妃,兴许是混进府里的细作,或者别的……像他这样大大咧咧要闯进来的人。昭熙看了济阴王一眼,人是李贵嫔他已经见到了,但是济阴王为什么会救李贵嫔? 济阴王低声道:“我母亲……姓李。” 昭熙:…… 应该的。以李家门第,当有这等姻亲。也不能更往细里追究,要追究起来,洛阳哪个高门清清白白全无瓜葛? 昭熙道:“人我已经见了……” 人已经见了,还有什么话,也该说了。 李贵嫔“死而复生”这件事他已经懒得问了。李家灭门之后,李十娘就该防着产子之后被过河拆桥。既然是日防夜防,防到了也不稀奇。之前“子贵母死”是内监下的手,他不在场,如今想来,多半是被掉包了。 或者是被买通。 出宫虽然艰难,但是李十娘当时入宫,李家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在资源和人脉上,自然不同于寻常宫妃。 何况还有济阴王援手——兴许还有别的什么人。 这不是重点。李贵嫔虽然生下了皇帝,但是皇帝也就是个婴儿,济阴王总不会觉得可以李贵嫔可以凭此上位。 所以……定然还有些别的什么。 济阴王看了李十娘一眼,又扫一眼昭熙背后全副武装的两个羽林郎。昭熙道:“这两位是我父亲的亲兵。”始平王给儿子的亲兵,忠诚程度毋庸置疑,这是其一;其二,武力值也毋庸置疑。 “……原本我也以为太后要等到皇儿临盆之后再下手,”李十娘低声道,“不想太后……太后连剩下几个月都等不及了。” 用的是催产药。 在得知这一点的时候,李十娘整个人都僵了。七月生,八月死,这药有一分不对,她这里就是一尸两命,根本不用再挣扎。 但是万一呢—— 万一王太医医术就有这么精湛,能够保住皇儿不死呢?最关键的是,她当时并无路可走:王太医的催产药她已经吃了开头,她敢不接着吃下去?她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宫禁重重,能往哪里走? 所以细细谋划下来,就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替死鬼,出宫的路……婴儿被抱走的时候她已经陷入昏迷,连多看一眼都不能——也没有人给她看。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床上躺着的才是个死人,她在床下,听着婴儿的哭声渐渐就远去了。 离宫的那天又下了大雨,其实她一度以为自己是走不出去了,宫里这么大,雨声这么大,她摔了好几次,觉得内脏都被摔出来了,大概还有血……幸好有雨,雨冲刷了血迹,什么痕迹都没有留。 能活到这个时候是她命大,纯粹是她命大。 “……我不知道皇儿是生是死,”李十娘说,“所以托王爷……给我带消息。阿晋说,只要她活着,她就会给我消息。” 除非她死了…… 这一路已经死了很多人,有人是心甘情愿的,也有不明不白的。 李十娘眸光转向济阴王——她也在等消息,就和昭熙一样。她明白济阴王带昭熙来,必然是有事情发生了。 兴许那孩子已经死了…… 济阴王道:“我受贵嫔所托收到消息,那消息说——”他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消息来得这样匪夷所思,让他不敢信又不能不信。他原本救李十娘,固然有母亲的原因,但是何尝不和她是皇帝生母有关。 ——当初太后何尝没有落魄过,翻身之后如何。 他在押宝而已。 谁知道城阳王——那个莽汉!他这时候倒是也懊悔自己匆匆忙忙就想出城。虽然不出城也是束手待毙,但是起码能死得从容一点。 “什么?”昭熙等了片刻,见他还犹豫,不由问道。 济阴王长叹一声:“……是个公主。” 是个公主。 四个字从在场五个人脑子里穿过去,像是风,让人想要抓住但是并不能,留在手里的也不知道是惊还是骇。鸩杀皇帝已经是昏招,但是皇帝有子继承大统,名义上也是说得过去的,作为新君的祖母,垂帘执政依旧理所当然。 日后夭折是一回事,至少在法统上,太后的地位不会被动摇。 但是如果、如果并没有皇子呢? 如果是个公主呢? 那太后手里还剩什么! 昭熙霍然起身,叫道:“拿下!” 任九和郭金几乎是下意识动手,济阴王和李十娘不及反应——反应也没有什么用,在武力值上,昭熙占据了全部的上风。 顷刻间动弹不得。 “十三兄!”济阴王叫道。 昭熙沉着面孔没有说话。高阳王已经知道了,高阳王进宫找太后就是为了这个。高阳王会想要谁做先帝嗣子?高阳王的子孙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即便有,太后怎么会肯——高阳王,那可是高祖亲子啊。 一旦上位,太后哪里压得住他? 所以、所以太后找王妃—— “看好他们。”昭熙吩咐道,转身就走。 “世子!”李十娘叫出声来,她没有等昭熙应声,也知道昭熙多半不会应,却还是说道,“皇儿她、她不过是个公主,却曾登大宝,即便太后不忍,恐怕也有人不会放过她。世子能、能……” 她声音开始发颤,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世子能保住她的命吗?” 昭熙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然而他并不能够作答。他未必保得住那个婴儿的命,何况那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昭熙加快了脚步,出了济阴王府,上马扬鞭,疾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说原型吧,有人说她是我国第一个女皇帝,比武则天还早上一个多世纪,这个就是猎奇了,这个妹子的登基,历史上是不被承认的。 她没走完登流程。 后来再没有她的消息,她连名字都没有,后来人称呼她就叫她元姑娘,孝明帝元诩唯一的孩子,独生女。 估计当时太后以为会是个儿子,到生下来一看,已经迟了,皇帝都死了,只能仓促冒充皇子登基…… 上次看到一个古代分娩的资料,其实那会儿贵族妇女分娩是用站姿/跪姿的比较多……(无法想象,瑟瑟发抖) 第230章 翁婿初会 “母亲回来了吗?”昭熙没有下马,直接问门房。 门房见他满脸杀气,差点没栽个跟头——得亏他是早年跟过始平王的老兵,多少还撑得住,忙道:“王妃方才回来过,又走了。” 以他的身份,自然是不敢问王妃去向。但是昭熙立时扭转马头,朝着皇城狂奔——连走了多久都没问——看来是又进宫去了。 “……要出大事啊。”老兵用烟斗磕了磕鞋底,叹息了一声。这架势,不像是洛阳,倒像是在战场了。他不过想好好养个老,看来是不成了。光这些天世子妃和三姑娘、六姑娘忙活的这些事就知道。 要下雨了啊。 他虽然老了,心里还敞亮着呢。 …… 昭熙一路狂奔,一路都没有看到王妃的马车,心里早把城阳王、济阴王两个祸害鞭尸了一万遍。特别济阴王,不过就是四个字,早和他说了不就完了,非得绕这么大个弯子,领他去见李贵嫔。 他当然知道没有李贵嫔这个人证,这事儿他未必会信,如果要验证真假,恐怕花费时间和功夫不会少。 只是这当口气急攻心,难免迁怒。 待赶到皇城,扔了马鞭就往里走,一直追到聆音阁,远远看到王妃的背影,果然像是抱了个小儿的模样。 昭熙叫道:“母亲!” 始平王妃住了脚步,回头时候眉目里一点疑惑——未尝没有忐忑:“二郎?” 昭恂看到哥哥大步走来,手舞足蹈地兴奋起来:“哥……哥哥!” 探出身子去要抱。 昭熙:…… 昭熙问:“母亲这是往哪里去?” …… 孝昌元年正月初九。 这当然不是个寻常日子,新君登基,改年号,天下戴孝,都是明显的记忆点,并不同于面目模糊的每一天。但是谢云然后来想起来,只记得昭熙这天其实是回了府的,但是她没能见到他。 虽自腊月中旬起,昭熙就开始忙,夜宿皇城也是寻常。但是这天她没有见到他,后来想起,总觉得遗憾,分外遗憾。 如果早知道会有离别,也许该把每次见面,都当成最后一次。 …… 这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暮云深垂,银月在云层间,像只小小的耳坠。 始平王妃眉目里有踌躇的颜色。她想昭熙多半是猜到了,这孩子,消息倒是灵通。当然这也没什么,迟早他都是会知道的。昭熙也不是外人。因说道:“太后让我带三郎去德阳殿。” 昭熙沉声道:“母亲不先问过父亲么?” 始平王妃迟疑片刻。原本是该问过丈夫的,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后之前连她都瞒过了,应该打的是瞒过天下人的主意,奈何被高阳王捅破,如今仓促,又如何去询问千里之外的始平王。 始平王妃道:“怕是来不及。”三郎不上位,宗室里有的是小儿等着上。高阳王就是头一个,所以太后才命她即刻带三郎进宫。 “三郎还小。”昭熙道。 这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把自个儿交给哥哥,白白手舞足蹈兴奋了半日,如今面上已经大有委屈之色。 “二郎是……不赞成么?”王妃诧异道。 三郎登基,对二郎只有好——他是他的亲哥哥,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他们更亲近的关系吗。昭恂年幼不能亲政,太后垂帘,这外头的事,可不都他们父子说了算——亦不必怕日后功高震主,都自家人。 昭熙走近一步,王妃知机,目光左右一梭,羽林郎也好,宫人也罢,都会意地退开几步,给他们母子留下空间。 昭熙低声道:“要日后三郎成人,太后不肯放手呢?” 始平王妃:…… 原来怕这个,始平王妃心里一松,她当然也盘算过,三郎是她儿子,还不是昭熙那样只挂个名头,是真真她生的,她养的,她岂能不为他打算。然而昭熙能有这份心,足以让她欣慰——素日里没白疼他。 王妃道:“二郎也说了,三郎如今还小,到他能亲政,还有十余年,到那时候——” 说句大逆不道的,太后未必活得这么长,即便活到了那把年岁,也老了。还能像如今这般,死死把着朝政不放吗? 昭熙道:“母亲不记得冯太后了吗?”这位就是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儿子,连孙子也熬到成年,把持朝政一直到死。 王妃当然知道她。太后对这位可钦羡得紧。 儿子也就罢了,她对孙子未尝不严酷,偏偏孙子还亲近她。生前死后,一直厚待冯氏。前后两位皇后都姓冯。长公主亦下嫁冯氏。原本还谋划过为太子迎娶冯氏,只因冯氏女年幼,太子妃空置了许多年,一直到太子事败。 这样的成就……实在是每个后宫女人梦寐以求。然而对于这时候的始平王妃,这显然不是个正面例子。 太后垂帘听政也就罢了,三郎实在小,她总不能指着这孩子处理朝政,但是待三郎渐渐长大……三郎会亲近阿姐多过她这个生母么,如果阿姐果真命贵,十余年后,她还会把持朝政……不放么。 “孩儿知道母亲与太后姐妹情深,但是,”昭熙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王妃几乎疑心他是不敢把这个话付诸于口,“但是母亲扪心自问,姐妹与儿子……孰亲?” 王妃退了一步。 昭熙扯住她的袖子,再问一句:“外甥与儿子……孰亲?” 太后能杀儿子,难道就不能杀外甥了?太后连儿子都杀,如果权力冲突,对她这个妹子的容忍度会有多大?如果三郎登基,十年之后面对的命运,就如钦儿一般,景昊毫无疑问会站在三郎这边。 王妃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昭恂咧嘴冲她笑。她忽然想,皇帝其实是很少笑的。更不会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他还不如阿言快活呢。 这个念头过去,很快又被下一个念头占据。阿言是个女孩儿,傻乐就傻乐吧,她还指着三郎长成男子汉大丈夫有一番作为呢。天底下还有比当皇帝更大的作为么。前线沐血奋战的将士,而荣耀归于天子。 天下都是他的。 一时想起太后的威风,一时又想起昭恂也姓元,他元祎钦当得天子,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三郎就不成么。 二郎……二郎莫不是嫉妒了? 王妃这里天人交战,看昭熙的目光变了又变,二郎当然是要袭爵的,他是三郎的亲哥哥,就是把爵位再提一提也没什么。怕就怕从前他是没把三郎放在眼里,毕竟年岁差距在这里,但是眼瞅着…… 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有别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该这么想,昭熙这孩子对三娘和六娘的爱护是阖府目睹,但是那又怎么一样,三娘和六娘都不过是女孩儿,迟早是要出阁的。出阁也是家族助力。 而三郎—— “母亲,把三郎给我。”昭熙说。 始平王妃再迟疑了一下,她心里实在乱得像麻。 其实昭熙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该先问过景昊。虽然说三郎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命运她能做主,但是景昊也许能比她果断一点,王妃想。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王妃在这里啊,倒教奴婢好找!” 是琥珀和赤珠,竟联袂而来。 始平王妃吃了一惊,脱口问:“你们俩不在德阳殿,来这里做什么?” 琥珀笑吟吟道,“王妃迟迟不归,太后挂记,叫我们俩来迎一迎——三郎来,姑姑抱。” 昭恂是常进宫,琥珀、赤珠见得极多,早就混得熟了——何况这娃原本就不认生。咧嘴就笑,又冲着琥珀伸出肉鼓鼓的手臂了。 昭熙:…… 这娃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亲疏啊。 眼看着王妃就要把昭恂递过去,昭熙到底急了,再上前一步,猿臂一伸,就要先于琥珀抱住昭恂。 说时迟那时快,昭熙只觉耳边风过,风中仿佛有刃,几乎是下意识手一缩—— 琥珀抱起昭恂笑道:“哟,世子还舍不得弟弟呢,来,三郎,咱们和哥哥道个别,明儿再见了……” “母亲!”昭熙冲王妃喊道。 始平王妃一横心:“二郎忙你的去罢,三郎这里有我呢。” “母亲!”昭熙再叫了一声。 始平王妃微叹了口气,却了转身。昭熙见事不可为,冲上一步,眼前衣袂一闪——是赤珠。昭熙和赤珠不同,昭熙的功夫在阵前杀人是管用的,在这投鼠忌器的地方,却是施展不开。 何况有琥珀这等机灵人在,才交手不过三五招,琥珀已经召来内卫:“拿下!” “琥珀姑姑!”王妃皱眉道,“二郎他——” “王妃莫要担心,”琥珀咯咯笑着,亲了昭恂一口,昭恂一张胖脸都笑皱了,“世子一时冲动,过一晚就好了。” “可是羽林卫——” “我来之前太后就说了,这月余,世子着实辛苦,”琥珀若无其事地道,“如今新君已经登基,也该好好歇上几天了。” “可是羽林卫——”王妃重复道。 “太后方才已经召了南阳王进宫,世子休沐这几日,由南阳王暂代。”琥珀轻描淡写地说,又低头去逗弄昭恂。 她心里其实没有这么轻松,要说统兵之能,南阳王如何及得上始平王世子,但是眼下,他已经是最好的了。到底人面儿熟,应该不至于出大乱子。只要三郎登基,这个软,始平王世子是不服也得服了。 她这时候真服的还是太后。三郎登基这样天大的好事,她实在不知道始平王世子为什么会反对。她连反对的理由都找不出来。但是太后偏命了她们过来。她问为什么,太后叹息说:“人的心呐,难猜着呢。” 琥珀猜不出来,只笑嘻嘻逗着昭恂,几个人往德阳殿去了。 德阳殿里灯火通明,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昭恂登基并没有那么顺利。 如果皇帝大行,太后第一时间昭告天下:皇帝无子,以昭恂过继,兴许还不会闹这么大。如今新君已经登基,君臣名分已定,大伙儿奉他为主,再来这一出老母鸡变鸭——实在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昭恂不是高祖子孙,血脉已远;又,先帝无子,首选当然还是矮一辈,可作嗣子,继承香火。 ——昭恂和先帝可是嫡亲的表兄弟。 当然太后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原本的计划里,就没想过会是个公主——谁能想到呢,钦儿竟福薄如此。之前都说是个儿子。到孩子出来,已经是措手不及,又想着小小婴儿,横竖不能亲政,是皇子是公主都没差。就让她先占住位置几年,她慢慢儿从宗室里挑……挑个合眼缘的孩子。 当然还是得小,大了养不亲,也不好掌控;还得家世不显——三郎当然是好的,但是三郎做外甥比做继孙好。 而且选三郎,总须得问过元景昊,不教盼娘为难才好。 谁想事情泄了出去。 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太后也没有头绪——这事儿,可连盼娘都不知道啊。婴儿养在式乾殿里,除了琥珀和王太医,再不许人出入……只除了今儿登基。自前朝回后宫,婴儿哭闹,琥珀抱着她去把了次尿……莫非就是这时候? 太后倒是想把当时在场的宫人、内侍,一个个揪出来打死,但是眼下也不是时候。眼下要紧的是先扶了三郎上位,堵住所有人的嘴。不然高阳王……那老头子也是猪油蒙了心,口口声声膝下子孙繁盛。 他是高祖长子,血脉既亲,辈分也高,如今先帝墓木已拱,这老头倒还硬茬茬地活着。太后也不得不多少留点脸面。 然而盼娘却说:“……其实未尝不可。” 太后:…… “如今景昊不在京中,二郎又不赞同。南阳王未必压得住羽林卫。”王妃是不大看得上元祎炬,当初李司空回京,局面尚好,让他协助宜阳王那是多大的脸面,结果他倒好,损兵折将回来,还倒打李家一耙。无论如何,昭熙才是自己人,“在高祖子孙中挑一个,至少明面上压得住。” 太后默然。妹子的心思她明白。要立三郎能倚仗的就只有始平王父子,如今始平王出征未归,虽然重兵在握,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昭熙又摆明车马不赞同。元祎炬顶不了太久……盼娘也是怕。 但是她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的孙子、孙女她能做主,没人能二话。高阳王的子孙上位,即便如今年幼,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都不用十年,过上两年她就能看到了……这天下,还有她坐的地儿么。 前朝有的是教训。 …… 新君是个公主这件事,太后保密得太好,连始平王妃都瞒过了,更别说王公大臣。就是一向自诩消息灵通的广阳王,这次也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整个帝都暗流涌动的还只是皇帝不明不白的死。 元祎修打出旗号来为天子复仇,也不过就让他冷笑了一声而已。没有人觉得元祎修能成事——虽然听说这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嘉语也不觉得。 前世元昭叙打着为她父亲复仇的旗号把洛阳烧过一遍之后,城中亲贵都如惊弓之鸟,胆大的尚能浑水摸鱼,胆小的索性舍身出家,元祎修是躲到了城外庄子上。到周乐进京,想找个人来当皇帝竟不可得。 原本周乐属意北海王。 元昭叙进京的时候,这位紧急避难到吴国去了。后来的元昭叙兵败,吴主派兵送还。最后没有立成,是因为城中传闻这位好男色——嘉语当时琢磨着,要这位族弟上位,周乐的性向少不得大大成谜。 大概是不想背这锅。 后来是派兵一家一家把人请出来议事。最后依祖制,铸成金佛的是元祎修——换句话说,元祎修上位有运气的成分,并不是靠武力。他生平并没有打过大仗,更休说围城攻坚——洛阳城这么好下么。 所以正月初九这天,虽然昭熙没有归来,嘉语也没有太担心。新君登基,事多是应该的,这时候皇宫也远远不是龙潭虎穴。拉着嘉言去看谢云然,两姐妹下棋,谢云然在旁边观战。她身子有五个半月了。 始平王府一向婴儿稀少,又是长子长孙,上下都小心翼翼,既不让她管事儿,也不让她劳神,最多也就在院子里走上几步。昭熙虽然忙,得空回家总要与她腹中孩儿说上几句私房话,还不让她听! 昭熙不在的时候,三娘和六娘也是常来,她听了片言只语,知道府中眼下囤了不少粮草与药材。三娘把部曲也抽调了过来。她像是很怕城中会起乱子。谢云然倒还好,昭熙从前闲时与她说过城防。 只要新君顺利登基,这两个月不出乱子,形势就算是稳定下来。谢云然心里想着。“啪!”嘉语打了一下嘉言的手背:“又悔棋、又悔棋……都多大了!” 嘉言跳脚说:“就一角棋,你做阿姐的,让让我不行啊!” “不行!”嘉语斩钉截铁,一口拒绝,“棋场无父子!” 想一想又补充道:“更无姐妹!” 谢云然看得直乐。 …… 然而总有人不想新君顺利登基——无论这个新君是公主还是宗室子,元祎修都打定了主意要搅乱它! 他对皇帝其实没有太多感情,他又不是嘉言。作为高祖之子,无论高阳王还是他祖父,在世宗时候都是被提防的。那还是周肇弄权的时候。后来姚太后上位,反而倚重宗室,多少放了些权下来。 但是两宫之争——他当然站皇帝这边,太后终归是要死的,太后终归是要归政于天子,颐养天年的。何况李家灭门之后,京中已经大有非议,祖父也认为时候到了。所以皇帝嘱他兄长北上,他义无反顾地跟了去。 虽然之后种种,并不如之前所想:只要拿出皇帝密诏,宋王就下跪磕头束手就擒,然后他们兄弟扫平叛逆,凯旋归来,万众瞩目,之后太后退位,归政于皇帝,皇帝倚他们兄弟为肱骨——都没有。 他哥哥死了。 那个南蛮子,竟然敢杀宗室!最初他心里的愤怒,在之后的两个月里,渐渐平息了下去。 当时仓皇出逃,几近山穷水尽,要不是突然遇见一支商旅,夺了马匹干粮和财货,还真真未必就逃得过宋王的搜捕——他并不知道被他打劫的是扮作商旅的宫姨娘——然而那也让他的部曲损失过半。 残兵败将,无以言勇,元祎修也就像当时许多不容于燕朝的人一样,选择了南下。 他最初南下只是抱着和当初咸阳王差不多的目的,求一个安身之地,孰料半月之后,吴主请了他去,说:“将军节哀。” 他当时眉骨都跳了起来。 “燕主驾崩了。”这句话方才让他安下心来。 但是立刻,他就像洛阳城里的亲贵一般,意识到了其中蹊跷。当然仅仅怀疑是不管用的。直到他拿到安业送过来的密信,虽然不知道出处,但是这时候,糊涂有糊涂的好处,便是假的,他也要把它当成真的。 即便是谎言,说上一千遍,兴许未必骗得过别人,但是至少骗过了自己。 是太后毒杀了皇帝。 以母鸩子,十恶不赦,如何能为人主? 而之后的形势也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喜出望外——这时候元祎修已经不是刚出洛阳时候的天真了,他已经见识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安业手里只有七千将士——还不是老兵,都是新丁。 起初他觉得会一战而溃,但是并没有。 之后他觉得会一败涂地,但是也没有。 他们势如破竹,一战胜,再战胜,节节胜利,到半个月之后,离洛阳已经不远了。他抬头,甚至能够看到永宁寺的塔顶——他坚信他看到了。 他就要进洛阳城了! 皇帝死了,太后毒杀了他,太后自然不能再临朝,非但不能临朝,她——该死! 该谁上位呢。 同样是高祖的子孙,他给皇帝报了仇。 元祎修微微笑了一下,营帐里灯火闪了一下。他想不到安业这么能干,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福分。当然,这是他应得的,他九死一生,应得的报酬。 …… 每个人都在犯错。区别不过是错多错少,损失大与损失小。在最后的尘埃落定之前,大多数人都有翻盘的机会。 不过大多数人都抓不住。 …… 始平王与周乐详谈整夜。 从兵力部署到将领秉性,周乐都如数家珍,又兼之地理水文、粮草物资、军中情况,言无不尽。始平王却未能尽信。诚然他救过三儿,又曾经是昭熙的亲兵,但是人心难测——毕竟他不像独孤,在他麾下时久。 他在昭熙手下,恐怕还不及给葛荣效力时候多。而且看起来,葛荣待他也不算太薄。 周乐的建议是虽然如今平城已是强弩之末,但是城外攻坚也已经竭尽全力,差不多是时候里应外合夹击了——不能让葛荣得到平城。平城不比朔州、云州、代州,甚至不比幽州、定州、瀛洲。平城曾是帝都,虽然如今已经不是了,但论物资丰富、人口繁盛,也不是周边州府能望其项背。 这个说法,始平王倒是赞成。如今京中形势就算还稳得住,也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他这个心态是很容易被利用的——他心里也清楚。 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能画出来。浮现在眼前的,山川,道路,河流,城池,该从何处进,何处退,何处准备援军,何处用骑兵,何处上步兵……周乐说得都对,太对了,对得有点可疑。 这样处心积虑,当然可以理解为投奔的诚意,但万一是陷阱呢,人家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当然不能说他完了,燕朝就完了——至少如果皇帝仍在生,朝局稳固,是不至于此。但是偏偏——他完了,燕朝完了个七七八八,这话是不错的。然而留给他的时间不是太多。时机稍纵即逝。 要不要赌这一把? 始平王负手在帐中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忽然喊了一声:“栾平!” “王爷?” “去看看,那小子在做什么?” 栾平片刻回来回复道:“还在睡。” 始平王:…… 年轻人可真能睡…… 他该说他心大呢还是说他心大呢。 他就不信这货真能在别人的军营里睡得天塌下来当被盖! 始平王决定自己去看看。 走近营帐的时候,故意放重了脚步,掀开帐门也是“哗”地一下,榻上少年一惊而起,叫道:“王爷。” 这会儿知道醒了……身手不错。 始平王冷笑一声:“倒是睡得踏实。” 周乐赧颜道:“……有许多天没睡好了。到王爷这里,也算是回了家。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始平王:……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始平王道。 但凡他动了那么一点点疑心,杀个把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是误杀,又算得了什么呢。到他这个位置,谁没误杀过几个。何况他凶名在外。 周乐笑道:“不怕。” 始平王:…… 这样皮实的小子,昭熙治得住? 然而细想,实在不无道理:眼下就杀了,哪个还敢降?——这小子是单身前来,营里总不会个把亲信都不留吧。 他的死是瞒不住的。 葛荣号称百万大军,就算去掉流民,再打个折扣,有战斗力的也占到近三十万。始平王手里至多不过三万人,这三十万就是站在那里原封不动让他砍,那也得砍上老半天哪——杀人又不是杀鸡。 所以无论是谁——无论是李司空,还是后来宋王,还是如今始平王,都是上策招降,中策打降,下策骗降。上策已经被李司空用过,形势所逼,宋王和始平王也不至于用到下策,就只有打降一路可走。 却听周乐又道:“我六镇自古养兵之地,几十万大军就算是散了也干不了别的……落在庸人手里,岂不可惜。” 始平王斜睨他一眼,知道他要是开口问“那该落在谁手里”,这小子就能打蛇随棍上了。按说是好话人人爱听,但是打仗不比寻常,还是少听几句的为好。略想了想,忽问:“你从前,不是跟过宋王么?” ——怎么萧阮北上收拾时候不见他降,反而来降他? 周乐诧异了片刻——始平王怎么想起这茬来。他当初是跟着宋王府苏娘子到的信都,也难怪始平王有此疑问。因说道:“王爷明鉴,我并不曾跟过宋王,当时来信都,是冲的三……华阳公主。” “三儿?”始平王略略吃惊。 昭熙帮嘉语圆谎,倒没有提过嘉语杜撰的“平城旧邻”,所以始平王只知道这货是跟着宋王府的人过来。 周乐点头。 之前宝光寺那段是不能说的。说了始平王也不信——他自己不也疑神疑鬼了许久么。便从永巷门被闭,嘉语、嘉言姐妹被于家父子拿下说起,说到惊险处,始平王眼睛都吊了起来——虽然他也不是头次听了。 “……也就是说,你当时在羽林卫。”始平王道。 “是。” “因为救了三儿……她们姐妹,就回不去了?” “……是。”周乐又简单只应了一个字。 始平王沉吟了片刻。这小子前后过程说得有板有眼,如果不是当时在场,确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细致——连他知道得都没有这么细致。但是,理由呢?羽林郎这样的身份,对于这小子,已经是高攀了。 这萍水相逢,无亲无故,他也没有施恩给他,就算看好他们父子前程,这一把赌得也大。 更何况之后……他并没有跟着昭熙。 周乐觑着始平王脸色,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任谁都得怀疑。他不过是等着他开口问罢了。果然,只等了片刻,始平王便问:“你当时既任羽林郎,就该知道军令如山,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周乐心里琢磨,要是说“久慕王爷英名”大约能把老头子拍得舒舒服服,就是可信度太低了。还是要说实话,哪怕只有半句实话,日后对质起来也有个退步。便笑道:“因为三……华阳公主。” 他也知道这个话容易引起误解,因此赶紧添上一句:“当时看到公主不过一个弱女子,却这样拼力维护妹妹……” 始平王“唔”了一声,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像是三伏天里吃了一碗冰,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开了:他就知道是三儿心地好。姐妹俩从前闹别扭归闹别扭,动真格的了,还是骨血里亲。 也是三儿和阿言的福气。 要说他半生拼斗到如今,到他眼前来的,哪个不图点什么——那也是人之常情,他从前也这么过来的。这小子之前救三儿和阿言,丢了羽林郎的缺,后来又到信都……却没得他们父子多少好处。 倒多少生出歉意来。但仍不得不问:“……那后来,我记得你还帮三儿练过兵,怎么又回了边镇?” “是公主的意思。”周乐说,他竭力想要掩饰声音里的得意,还是忍不住笑了,“公主说边镇多事,好立战功。” 始平王:…… 男子汉大丈夫的,还有没有点主见了! 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三儿生平,好吧,除了那次远行信都之外,就只在平城和洛阳呆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道什么战事了——瞎胡闹!……也难怪三儿把兵交给他练,是怕他被她坑死了吧。 始平王重重“哼”了一声,到底自个儿的宝贝,不好当着外人责骂,便只说道:“这等话,以后不要听了。” 周乐忍住笑,应了。 始平王又道:“来人,传膳!”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家过继这个事情,有嗣君对太后不好的,也有太后对嗣君不好的,看情况。 明武宗死后,过继来的嘉靖就对他娘不好,唉。 慈禧是过继了她妹妹的儿子,光绪一辈子过得挺苦。 总之如果这里哥哥放手,推导的结果又不一样,但是哥哥被太后杀子这个事情吓住了,他怕他弟弟重蹈覆辙,说要问过父亲这个当然是托词,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没有时间问东问西。 其实北魏游牧民族,兄终弟及也是很常见,这个主要还是皇帝没儿子断了香火。 献文帝退位作太上皇的时候(17岁的太上皇……),北魏上下探讨过一次,献文帝想传位给哥哥,被大臣(我记得是高允,可能有记错)拍了回去,最后还是传给了五岁的儿子…… 一句题外话,高欢的出身被质疑(一般怀疑他是攀附高门)的理由之一是,高允是正宗的渤海高氏、高欢和他家有亲,为啥不提。 高欢:…… (他不是我祖宗我为啥要提啊TAT) 不展开说了,总之吧,真有问题河北那支也不会认他。 第231章 各有所图 周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昨儿给始平王讲解葛荣内部情形,一直到鸡叫才歇,总共也就歇了两个时辰,到这会儿还水米未进呢。 午饭很快送了上来,行军在外,当然说不上色香味,丰盛倒是丰盛的,白米饭,肥鸭子,野兔子。 始平王率先抄起筷子开吃。 周乐想了想,也确然没必要太矜持——毕竟饿死事大,也跟上始平王的节奏,才吃了两口,忽听始平王问:“三儿还和你说了什么?” 周乐:…… 岳父您开口之前能先打个招呼么,差点被噎死! “公主、公主……”他支吾了片刻。 “说!” 周乐:…… “公主说王爷常日里身临险境,虽然说报国不避斧钺,但是实在教人担心。”周乐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始平王心里一热。这孩子就是心事重。她爹十多岁出门谋生,什么仗没打过,什么人没见过,枪林箭雨的,如今年近不惑,哪里要她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来操心——多操心操心她自个儿就不错了。 “公主还说,王爷如今身份贵重,无论去什么地方,身边总该跟着人才好。”他知道始平王父子是死于皇帝之手,父子同死,很疑心是像当初大将军周肇一般被诓进宫里砍了——不然何至于此。 虽然不一定如此,但是提醒一句总不会错。 始平王虎着脸哼了一声:“这丫头,什么都往外说!” “我……”周乐又道,“我有个外甥,小名儿叫豆奴,有几斤力气,要是王爷不弃……倒是可以留在身边,牵个马,挑个担子什么的。我自幼由姐姐、姐夫抚养,与豆奴虽名为甥舅,实如兄弟,豆奴性情鲁直,却是再听话不过……” 这是送人质了。 始平王扫了他一眼。这小子心眼忒多,留个人质……也是好的。 “王爷,”外头传来栾平的声音,“讨虏将军求见!” “阿叙么,”始平王道,“叫他进来。”又催周乐,“快吃,吃完了好赶路!” …… 孝昌元年正月初十。 嘉语听说郑侍中来访,吃了一惊。 初二郑忱已经来过一次,那是女婿回门。嘉颖虽然不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他们兄妹如今住在始平王府,回门自然也回的始平王府——倒是带了不少年礼,只是不见嘉颖,说是染恙,不便出门。 嘉语揣度其中缘故,也没多问,倒是嘉媛担心姐姐,说要上门探望,也被婉拒了,说是怕过病。 这初十……又算什么日子。 还是让人请进来。 王妃不在,谢云然有孕,一应外客都由长史和嘉语姐妹接待。嘉语姐妹主要接待女客,但是郑忱自家姑爷,当然不一样。 郑忱进门,劈头第一句就是:“公主没听说吗,令兄被夺职,软禁在宫里,如今羽林卫由南阳王暂领。” 嘉语:…… 沉默了整整半刻钟方才能滞重地回答一个“没”字。第一反应当然是慌:昭熙被夺职软禁?谁软禁了他?谁能软禁他,太后?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王妃呢?王妃怎么会让昭熙被软禁,难道王妃也—— “母亲呢?”她问。 “王妃无恙,三郎亦无恙。”郑忱说。 头四个字入耳,嘉语心里已经平静不少。王妃既然无事,宫里就没有发生什么颠覆性的变故——如果太后有事,王妃第一个逃不掉。既然太后和王妃都还在,那么即便软禁,也不至于殃及性命。 至少目前不会。但是紧接着听到“三郎亦无恙”五个字,嘉语眼皮跳了一下:“三郎?”王妃进宫,昭恂是由畅和堂庄嬷嬷看着。王妃叮嘱了每日要与嘉言早晚报平安——嘉语就没多问了。 嘉言疼爱弟弟,没事就去瞧瞧,庄嬷嬷也就省了晨昏汇报。大概是时日久了,双方都有所懈怠。何况王府里能出什么事。昭恂不认生,嘉语都在园子里碰到过几次,挠得四宜居的仙鹤满地跑。 也就这两日没见……王妃带走昭恂这件事,畅和堂里下意识应该以为嘉言是知道的,也就没有另行知会了——何况王妃带走昭恂,那是天经地义。至于带昭恂去做什么,那就不是底下人能过问的了。 连嘉言都不必通知,更休说嘉语。嘉语这片刻功夫,已经捋清楚来龙去脉,也就知道昭熙为什么会被软禁了。 该是权宜之计。 如今皇宫还远远不是龙潭虎穴。 嘉语微舒了口气,问:“如果我想进宫——” “我来安排。”郑忱道。 …… 嘉语于孝昌元年正月初十傍晚走进皇宫的时候,正是高阳王、北海王、广陵王兄弟几个碰头的时候。原本该在场的还有广怀王——但是受元祎晦兄弟、特别元祎修的影响,广怀王已经下狱候审。 就只有他的侄儿范阳王参与。 气氛不算太好。 虽然口口声声都说是为了皇室血脉,但是个顶个心里明白,大伙儿盯紧的,其实还是皇位——要有太后鸩杀先帝的证据也就罢了。如今没有,就不能把人得罪死了。毕竟嗣君还是须得太后点头。 症结当然还是在始平王父子身上。如果始平王如当初大将军周肇一般远征蜀中,确定了就算洛阳有变也赶不回来,而他们手里又有一个如先帝一般名正言顺、礼法上无可挑剔的继承人,那还可以参照前事处理。 可惜云朔没那么远。 而先帝就只有一个女儿。 整个帝国唯一天然具有继承权的孩子,偏偏就是个女孩儿——简直让人心花怒放。这腾出来的,可是九五至尊的宝座啊! 一群人碰头,起先是各自夸耀自家孩子,渐渐剑拔弩张起来。 子嗣多的认为嗣君需要足够多的兄弟姐妹作为羽翼,以便日后亲政;官位低的说亲政尚早,首先得过太后这关——太后会让你高阳王的子孙上位么,那真不是给自个儿掘墓?也有强调血统远近的。 高阳王干咳了一声—— 要说血统,这里谁也不远;要说爵位,谁也不低;一般都是高祖子孙,有什么好争的,还能把各自内宅里那点子阴私翻出来互相攻讦?那都不须太后出手——太后只要坐在那里笑破肚皮就够了。 “十九郎大军已经到司州。”高阳王说。 这才是他把新君是个公主的秘密公开的原因。不然呢,这群傻子,以为他高兴找这么多人来与他竞争么。 “什么?”北海王、广陵王几个异口同声叫道。 “打的是为天子复仇的旗号。”高阳王安详地补充说。 皇帝死得蹊跷,这里人人心中有数。之前不敢发难,泰半是看在新君面上:新君能怎么办?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骨血得自太后,皇位依靠太后,他能怎么办?但翻出来是个公主,局面就又不一样了。 换句话说,新君必须退位,接下来的嗣君注定不是太后亲生。血脉是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东西——在可以选择的范围之内,这件事已经经历了千百年来历史的验证。这才是一众宗室蠢蠢欲动的原因。 原以为自个儿在洛阳,已经是抢到先机,却不想十九郎那个东西……几个人不约而同泛起了酸:司州,司州离洛阳能有多远,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而已。 可比云朔还近得多。 “十九郎哪里来的大军?”范阳王问。一众宗室王中以他年龄最小,辈分最低,问出来也不怕被笑话。 高阳王往南边扬了扬下巴:“还不是那边那位……” “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一直沉默的临洮王说。 当然没安什么好心:人会指望你大燕朝国泰民安,时和岁丰么。都疯了吧。人家就是看准了你国中内乱,打算扶持个傀儡。看来吴主也知道南北势均力敌,一口吞不下,但是分一杯羹的诚意的还有。 然而—— 几个宗室王默契地把他这句话忽略过去。往前春秋战国,借外国之兵回京夺权的公子王孙数不胜数,就是本朝道武帝上位,也未尝不是借贺兰部之力——至于傀儡与否,就未必是始作俑者能左右的了。 ——被道武帝提防了一辈子的贺兰部,如今族人零散,哪里还有当初势力。 高阳王慢斯条理说道:“如今咱们需要确定的,是站太后,还是站十九郎?” 站太后,眼下就该行动起来,不要等到兵临城下;万一兵临城下,该守城的守城,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以后功劳再说,嗣君再议;站元祎修——一旦元祎修进城,这皇位当然是毋需多想。 元祎修不是傻子,南边吴主也不是傻子,谁都不想白忙一场——当然功劳还是有份的。 室中陡然就沉默起来。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几个人都是一惊,范阳王双手按在几上,北海王已经钻进案底,广陵王、临洮王一个按住腰刀,一个已经拔了出来。高阳王侧耳听了片刻,摇头道:“不用慌,是阿韶。” 几个宗室王默默然回归原位。 高阳王提高声音应道:“进来!”门被推开,进来身材颀长,容颜秀美的少年,果然是高阳王的孙子元韶。元韶进门,先团团做了个揖——他与昭熙、元祎修同辈,在场都是他的长辈——却不说话。 高阳王点点头,方才趋近,耳语几句。高阳王指了指门,元韶退了出去。高阳王环顾四周,略有些得意地说道:“九郎进宫了。” 广陵王最先反应过来:“十三郎——” “听说太后想扶始平王家那个小的上位,十三郎不答应……”高阳王说。 室中接连响起几声嗤笑。这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了个王爵还能大打出手呢,何况皇位。让家里三小子上位,十三郎能服气?可惜他年龄也太大了,莫说太后不容,就是认先帝为父——也怪寒碜。 一向听说始平王治家有方,兄妹友爱——就这么个友爱法?几个人不由得幸灾乐祸。他们家大业大,子孙繁盛的,哪个没一脑门糟心事儿。还真当有人能把家里料理得清爽——原来也不过如此。 既缘故在这里,元祎炬又进了宫,自然是冲着羽林卫去。羽林卫落到元祎炬手里,可比在昭熙手里好对付多了。 几个宗室王心里都动了动。 范阳王问:“十九郎说为天子复仇——是什么缘故?” “说是鸩杀。”高阳王说。 室中又沉默了片刻。 这消息也不知道如何传出去,竟然能落到元祎修耳朵里。元祎修能在短短半月之间抵达司州,恐怕一路没有打过太硬的仗——多少与太后失德、人心涣散有关。 “……有实据么?”临洮王问。 “恐怕没有。” “南边派了多少人给十九郎?”北海王问。 “不到一万。” 几个人齐齐倒吸了一口气,不到一万,能从豫州打到司州,要没人放水,那就是见鬼了! “不到一万人,可打不下洛阳。”范阳王说。他是广怀王的亲侄儿,与元祎修关系最近,自度抢到嗣君的可能性不大,又琢磨着最好能把叔叔捞出来,自然最先站定了元祎修,“除非能拿下九郎。” 羽林卫在昭熙手里,他们谁都不敢打这个主意,但是如今,既然落到了元祎炬手里——就好办多了。 “他家二十五娘还在宫里呢。”广陵王说。 “一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范阳王轻轻松松地说。他心里并不像是表面上那样轻松,所以他还补了一句,“我说的是拿下……”说服是拿下,软禁也是拿下。说到底他并不十分瞧得起这个自小在宗寺里长大的堂侄。 …… 嘉语看到昭熙精神还好,先松了口气。 虽然不用看也知道王妃不至于亏待昭熙。她给昭熙带了些食物和衣物——虽然这些王妃也有准备。 昭熙一看就笑了:“我又不是下狱,三娘倒像是来探监。” 嘉语不笑。 昭熙的笑容渐渐也没了:“家里出事了?” 嘉语摇头,闷闷道:“能出什么事——但是哥哥如今在宫里,我如何与嫂子说?” 昭熙道:“这有什么不好说,新君登基这当口,京中不安,在皇城值夜个三五日,是说得过去的。”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还是先出去吧。” “什么?” “还是先出宫,”嘉语说道,“是回府还是索性出城去找父亲——” 昭熙倒不奇怪嘉语能来得这么快,也不奇怪她什么都不问,直接提出让他出宫——想必郑三都与她说了。她既然提出要带他出宫,那想必郑三也有所安排。太后只是软禁他,又不是真个要问罪。 出宫也是无妨的。 只是—— “父亲……” 嘉语怔了一下:“父亲怎么了?” “母亲像是赞同三郎……我不知道父亲怎么想。”昭熙说。他昨日进宫太急,羽林郎都留在永巷门外,不然也不至于几个回合就被拿下。但是话说回来,双方都有所顾忌,如果他铁了心要走,也是走得掉的。 但是他当时犹豫了。王妃是赞同三郎出继给先皇为嗣,父亲呢?如果父亲也赞同呢?三郎固然是他弟弟,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上,恐怕他还不如王妃,更别说父亲了。如今始平王府轮得到他做主么。 这原是他心底的话,之前并没有意识到,昨儿想了整晚。 他承认自己莽撞,诚然他有可能说服王妃,但是竟没有考虑过如果不能说服呢。这进退两难,是他思虑不周。 嘉语道:“父亲是不是赞同,总要问过才知道。哥哥一个人宫里瞎想也不是办法。” 昭熙摇头道:“如今城中形势未明,三郎能不能……还未可知。我贸然抽身离京,要万一城中有变,家里就只有你和阿言,你嫂子又……如何放得下心?”他没有提王妃,因为王妃在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太后执意要立三郎,或者高阳王有别的打算,也总在这三五七日,到他找到父亲,已经是来不及阻止——或者是来不及扶持。便送信也来不及。虽然信总是要送的。 嘉语赶紧点头道:“可不是!哥哥你不在家里,上下都不安——哥哥还是快点回家吧。” 这是睁眼说瞎话了。他不在家又不是一日两日,还能扯到上下不安去。昭熙捏捏她的脸,失笑:“净胡说!” “哪有胡说!” 嘉语这时候心里也在暗暗懊悔,早知道昭熙顾虑这个,她该一上来就拿谢云然和孩子吓唬他——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等话,如何好乱说。到这时候懊悔也迟了。既动之以情不能,就只能晓之以理。 嘉语道:“哥哥如今被关在这里,羽林卫也撒手了,这要万一城中有变,九哥应付得来?宫里消息总比外头迟一步——” 昭熙仍是摇头。三娘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是一来城中有变的可能性并不太大;二来,三娘到底是不懂为官之道。 如果他即时离宫离京去找父亲倒也罢了,太后就算是气恼也鞭长莫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还有王妃斡旋,待日后父亲扫平云朔乱事,将功折罪也就罢了。但是离宫不离京,那太后真真颜面扫地。 且元祎炬原是与他分治羽林卫,控制力还不如他,他在宫里也就罢了,一旦出去,就更加控制不住了。 他又不可能出面打太后的脸。 到这时候羽林卫不乱也乱了,羽林卫一乱,城里不乱也乱了。 然而昭熙也知道,说到底,他妹子无非是担心他在宫里。便说道:“三娘毋须操心我,管好阿言,帮我看顾好你嫂子就够了。之前我与你说过的,囤积粮草、药材,让部曲回来轮值,可都有做到?” 嘉语没好气道:“没有、都没有!——都等着哥哥回来处理呢。” 昭熙:…… “好了三娘听话——” “可是哥哥在宫里,也于事无补啊!”嘉语打断他。 昭熙道:“该说的话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三娘,三郎毕竟——”他犹豫了一下,这话他只能与嘉语说,“三郎毕竟是母亲的骨肉。你我能尽力而为,到底不能越俎代庖。更何况、——” 他虽然是为三郎好,但是也许王妃才是天底下最不会害他,肯为他拼命的人。 谁也不能保证,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太后会不会甘愿放手。之前所有人都这样想,太后总有放手的一天,皇帝总有亲政的一天——然而并没有。但是自此往后,太后还是会一天比一天老去。 总有一天—— 天底下没有不死之人。 没有人预料得到十年后的事——别说十年后了,就是一年后、一月后,不,就是十天后的局势,眼下都没人敢打包票。连嘉语都不能。连贺兰袖都不能。她们经历过“十年后”,但是从前皇帝没有死这么早,太后倒是没有活太久。这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她们往前走,每一步都是新的。 嘉语垂头道:“要哥哥在家,我也能睡个踏实觉……” 虽然明知道三娘不过装可怜,目的还是为了哄他出去。昭熙仍然忍不住心里软了一下,说道:“辛苦三娘了。” 嘉语:…… “也就三五天……”昭熙又道。 嘉语手段使尽,昭熙仍不肯跟她走,一时恶胆横生,恨不能直接一板砖拍昏了扛走。眼神才有个不对,昭熙就笑了:“就凭你?” 嘉语:…… 有个武力值太高的哥哥不好办啊。 第232章 洛阳城破 嘉语无可奈何,形势也确实没有危险到非走不可——这时候嘉语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兄妹最大的缺陷,因为一直以来,有始平王、王妃,乃至于太后的庇护,不到危急关头,他们生不出果断的心。 只得说道:“哥哥既不肯出去……好歹留个可通音讯的人在身边,也好知道外头的消息。”她含混说外头,其实是指羽林卫。羽林卫的消息渠道,也是她和郑三都不能的。 昭熙道:“任九和郭金……” 话到这里,踌躇了片刻,三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眼下时局不稳,如何好在外奔走。遂改口道“让谢冉去联系”——谢冉是谢云然的弟弟,虽然不过十三四岁,却是机灵。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信。 不仅仅是谢冉可信,以他的身份,在任九和郭金面前,也比一般人可信。 嘉语应了,又道:“按理有母亲在,我不必担心这些,但是母亲要顾着三郎,未必想得到哥哥。这宫里,郑侍中是可信的。” 昭熙长眉一挑。 三娘倒是信他。 她不过在宝光寺卖个顺手人情,这人前人后,无论在嘉颖还是陈莫的事上,都给面子——知恩图报还没个完了?心里半信半疑,说道:“这才几日,何必麻烦到郑侍中。” 嘉语不理他这话,继续往下说:“家里我已经照哥哥吩咐的布置好,万一宫里城里有变故,哥哥不必急于回家。以咱们府里的准备,十天半月是攻不破的,倒是哥哥单身在此,既无部曲在身边,也没有羽林卫——” “三娘!”昭熙不以为然,试图打断她的话,但是嘉语没理他,这些话迟早是要与他说。如今这局面她看不透,昭熙身边没人让她心里不安——当初如果父亲和哥哥带兵进殿,就无论如何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哥哥先保重自己,”嘉语道,“待时局安定再做打算。父亲重兵在手,城中有变,定然回师相救,其他都是身外物,只要咱们一家子不至于落到他人手里,让父亲投鼠忌器,就已经是胜局。” “三娘想太多了。”昭熙说。 这些话,哪里是随便可以出口的。“重兵在手”四个字,就不该安在父亲头上。虽然那是个事实。 嘉语说完这些,却有些难过。一个人能改变的事情到底有限。你过了这个坎,还有下一个在前头等着。 没有一帆风顺的好事。 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好运气。 她像昭熙一样不赞同昭恂登基。自家不是高祖之后,血脉关系太远,镇不住宗室。要镇住宗室,压服群臣,就需得太后鼎力相助。要太平时节倒也罢了,如今云朔乱成这样,说太平未免可笑。 她得承认,昭恂登基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断绝始平王府的后顾之忧——如果能够干掉太后的话。 然而那并不能保证昭恂日后就不会猜忌昭熙。 你看,人总要做出选择,总要在砍手和砍脚之间做出选择。 …… 小宫人提着灯,嘉语在晃荡的灯影里走出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大乱前她最后一次见到昭熙。就如同昭熙没有想到昭恂登基会耗去半个月的时间。大多数时候半个月只是一弹指,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 清秋阁外,明月揉了揉眼睛,她好像看到嘉语了:“三——”冲口只叫了一个字。 “二十五娘?”阳平公主问。 “没什么。”该是眼花了,她想。隔得远,灯光簇簇,看花了也是有的。那分明是个宫人的背影。 要是三姐姐在宫里就好了,她想。其实她和嘉语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太多,但是她对始平王府深具好感。 这几日宫里惶惶,让她想起前年太后生辰。 不对,是大前年,正始四年。那次皇帝哥哥和太后置气,闹出好大风波……是先帝了,她提醒自己。 皇帝死得突然。 皇帝死得蹊跷这种话外头或许有,宫里是没人敢提的。 所有的疑惑与惊恐都老老实实藏在舌头底下,咽进喉咙里,最后湮没于腹中。不能出口,却默默然破土发芽,疯狂滋长——各种止不住的念头在空气里,在水里,无处不在,就是不响。不敢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出来晾一晾: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太后为什么不追究?太后不但不追究,相反像是很害怕。德阳殿里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让人确信太后是在害怕——她为什么……害怕? 她害怕……什么。没有人敢说。甚至没有人敢想。一想到有那种可能,整个人都在战栗。阳平和永泰两位公主心思单纯,想得也少,明月不一样。即便是如此,她也不敢相信。 她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生下她就死了。她觉得如果有的话,大约是像始平王妃对六姐姐那样,也有责备的时候,但即便是责备,也透出亲昵。她因此亲近嘉语——她和她一样,没有母亲。 始平王妃是六娘子的母亲,不是三娘子的母亲。 哥哥说母亲生得极美,她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美貌并不是一个母亲必须的优点。母亲应该是温柔的。最重要的是,她总在哪里,永远不会消失——无论孩子多么淘气。 而太后杀了皇帝。 让人惊恐的也许是,并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好好做一个母亲。就好比,她的母亲并不觉得她和哥哥值得她留恋。当然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只是知道自己必须死,对她的孩子来说,她死去才是最好的。 也许是。明月默默地想。阳平和永泰这两日都沉浸在悲痛中。父亲过世时候她们还太小,如今哥哥又过世了。当然她们并没有太多担忧。太后对她们一向不错。 担忧的就只有明月。明月知道宫里出了变故,因为始平王世子忽然消失了,而她的哥哥执掌了羽林卫。 变天了。 那也许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契机,但也许—— 明月打了个寒战。她觉得眼下的生活已经很好,她害怕改变。她有时候会梦见自己回到宗庙里,头发一直长一直长。然后她猛地回头,看见一地零落的白骨——她不知道那是母亲,还是她和哥哥。 头发在白骨上生长,就仿佛枯木上杂草丛生。 哥哥变得很忙——不知道之前始平王世子是不是也这么忙。哥哥夺了他的官位,三姐姐会不会因此怪她。她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跟着她一路,到先帝灵前——她是来陪阳平公主守灵。 比手臂还粗的白蜡一根一根竖着,像冬天里的树林。到处都是黑和白。先帝的脸凝固在纸上……并不太像。 画师其实不敢细看龙颜。 “阿月!”阳平公主忽然出声,明月别转头:“怎么了?” “阿月你怕吗?”阳平公主问。 “怕?”明月不解,“怕什么?”她怕也就罢了,她们两个是先帝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 “你听说了吗?”阳平低低地说。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她今年不过十岁,正满心好奇的时候。这半个月都被母妃管得死死的,年也没过好,书也不让去念。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窃窃如草丛里的虫鸣,“他们说皇帝哥哥回来了……” “什么?” “就是、就是……那个——”阳平也知道那个词不能出口,只能拼命地暗示。 明月像是醒悟过来,“唔”了一声,却问:“很可怕么?” 这个反应让阳平迟疑了一下。当然是可怕的,但是阿月为什么这么问。 “……先帝生前最疼公主,便是、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因为牵挂公主,回来看上一眼而已。”明月说。“最疼公主”云云当然不过几句便宜话。但是阳平像是信了。眉目里的兴奋又被悲痛取代。 她说:“是啊,哥哥生前疼我。” 她抬头看了一下悬在墙上的画像,又赶紧低头:“阿月!” “嗯?” “你说,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谁?” “皇帝哥哥……” 明月:…… “我……”阳平道,“我怕皇帝哥哥骂我……” 明月又好笑又好气:“平白无故的,先帝骂你作甚——” “有件事……阿月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明月:…… “从前皇帝哥哥还没有成亲的时候,我常去皇帝哥哥那里玩,有次皇帝哥哥不在……小顺子也不在。”阳平想了想,像是谁都不在,除了那个挺好看的姐姐,“我从皇帝哥哥案上拿了个东西……” 明月:…… 怪不得她怕,敢情怕先帝找她算账……这样天真,不知道人比鬼可怕么。明月几乎要抿嘴一笑,想到这是在守灵,又生生忍住了:“不过是个玩意儿,你们是兄妹,先帝怎么会在乎一件东西。” “我是后来才听说……”阳平道,“皇帝哥哥发了好大的火,杖毙了好些人……”宫人绘声绘色地传,说全是血,地冲了几次都没冲干净。她在假山后头听着,不敢出去。后来渐渐也不再去式乾殿了。 明月道:“宫人是宫人,你是你,你是先帝的亲妹子,怎么能和他们比。” “东西在西陵苑假山洞里,”阳平嘟囔道,“哥哥要还惦记着,就去那里找,别、别……别来找我……” 这神态,倒让明月疑惑起来,到底什么东西,能让阳平惦记成这个样子。她是公主,打小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块玉?一串珍珠?或者别的更贵重的东西?她想不出来。当然那也不什么要紧的事。 明月安抚了阳平一会儿,夜渐渐又深了。 冬夜漫长。 …… 元祎炬这些天很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忙过了。 自从朔州回来以后,朝廷以雷霆手段灭了李家满门。但是也没有给他安排新职位。他就和大多数勋贵一般,沦到轮选的境地。当然那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某次与李家姻亲狭路相逢,被迎面啐了一口。 他后来也慢慢回过味来,是被人当了刀使。 谁叫他势单力薄,背后无人呢——有人敢这样陷害昭熙么,没有!但凡有人动这个心思,始平王也好,始平王妃也好,能第一时间撕了他。 好在他心态尚可。毕竟从前落魄过,如今虽然丢了官职,总好过从前。倒也不太怨恨。 逍遥了一阵子,天上忽然落下这么块大馅饼来。 没有得到过的人会格外珍惜,得到过之后,再失而复得,那珍惜又多上十倍。元祎炬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过暂领。宫里出了事儿,而自己在太后眼里,多少还算个靠得住的人——虽然犯过错。 但毕竟……明月还在太后手里攥着呢。他可起不了什么心思。何况无论谁上位,总之轮不到他。 虽然他也是高祖子孙。 当然总有人会试图逼他表态,比如说——这晚他回府,深夜来访的人。 …… 没有人相信洛阳城会破,更年轻的人甚至不知道洛阳城曾经破过——当然是破过的,就和整个中原一样,元家并不是洛阳原本的主人。洛阳原本的主人,也许姓司马,也许姓曹,也许姓刘,更早的时候姓姬。 或者是……天下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嘉语曾经亲眼见到洛阳城破。 那也是冬天,也没有人相信洛阳会破。有护城河呢,他们都这么说。就如同三国末年,吴主对长江天险的自信。然而上天和洛阳人开了个极大的玩笑,那年的护城河……干涸了。 如果是铁骑过江是天意,那么接下来的十室九空,只能理解为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正始六年的冬天已经过尽了,春风荒原,生出茸茸野草,兔子探头探脑;绿波始泛,柳枝开始柔软。 元祎修看着徐徐打开的洛阳城门,长舒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他一度以为能到洛阳城下都已经是运气,以为他的南奔会连累父祖,以为定然有一场恶仗可打——然而都没有。 不由面有得色,扭头冲安业笑道:“想不到小子得民心如此。” 安业不动声色,欠身应道:“将军应天承命,理当如此。” 话这样说,心里只管冷笑。 他本部才七千兵马,一路折损三成,虽有补充,也不到八千。元祎修自己原有部曲,再沿路招揽,近乎四千。 总共加起来不到一万五。虽然说一路强行军,战事不断,将士得到很好的训练——换句话说,能活下来的不是命大运气好,就是有几把刷子。但是面对庞大的洛阳城,他还是生出有心无力的叹息来。 照既定计划,既然进了洛阳,元祎修就该称帝了——如果能顺利占据洛阳的话。占领洛阳,首要占领皇城。 占领皇城,首要是废除新君的合法性。 …… 昭恂在孝昌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登基称帝。 太后花了足足半个月功夫才把昭恂扶上位,是所有人始料未及。始平王的血统太远是阻力之一,之二是始平王不在京中,之三是始平王世子不握有兵权——虽然昭熙对羽林卫的掌控力仍让人心生忌惮。 幸而一众宗室王虽然碰过头,仍各有各的心思,太后方才能够合纵连横。待他们回过味来,昭恂已经坐到显阳殿里。 这时候悔之晚矣——好在他们还有第二个选择。 孝昌元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元祎炬猝不及防被拿下。次日,洛阳城破——孝昌元年自此而终。 昭恂甚至来不及建立自己的年号。 后来洛阳人想起这一天,大约是官道上密集的马蹄声,飞扬的尘土,与蓝得不像话的天空。而嘉语抬头的时候,看到天空裂开,黏稠的血滴下来。 过于浓烈的色泽让人眼盲。 她得到消息已经不算晚——谁也想不到元祎修过了荥阳就一马平川,根本不用攻城就被迎了进来。 洛阳已经百年没有这样惊过。 她之前囤积粮草与药材,调部曲守王府,都不过是防备城中骚乱。而城中骚乱到昭熙迎亲那晚的规模已经是极限——谁知是大军进城。嘉语虽然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但是这时候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城破了,我们得出城去躲躲。”嘉语对嘉言说,“母亲和三郎,还有哥哥如今都在宫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消息,你带人去接应母亲。” 她隐约听说了吴主派人护送元祎修进京、为天子复仇的事,却不像萧阮那样对人数、将领都一清二楚。破城的过程也是众口纷纭,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也不是细问的时候。 没有几万兵马,元祎修敢大摇大摆进洛阳城来?大多数人都这样想。 破城这个消息对嘉言的冲击比嘉语来得大——在她眼里,父亲和兄长在战场上几近于无所不能,怎么竟然会……破城?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脱口问:“哥哥——哥哥呢?” “哥哥在宫里,”嘉语耐心地重复了一次,“哥哥不赞成三郎登基,被太后剥夺了职权,软禁在宫里。” 三郎称帝她是知道的。虽然当时也目瞪口呆——说起来也不久,就在三天前。幸而身为女眷,并无需进宫朝拜新天子。别说昭熙了,她也不愿意。先帝不明不白的死给她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而之前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新君竟然是个公主更是让她无言以对。姨母是失心疯了么,如何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她猜想太后不过是仓促间想让公主先占据大位,之后再徐徐图之。然后呢,然后到公主身份再瞒不住的时候,她是让她无声无息地死亡,就和她的父亲母亲一样,还是只剥夺她的身份,交给亲信——比如她的母亲抚养? 作为……太后最亲近、最疼爱的晚辈之一,嘉言在这两个月里无数次不寒而栗。 如今再听到太后竟然丧心病狂地软禁她的哥哥——她一直当这些日子哥哥忙,还抱怨过哥哥如今都不着家了,不知道外头是不是养了个外室呢,被阿姐掌嘴——嘉言这时候腿一软:“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你带人进宫去接母亲和三郎,把哥哥放出来……如果他已经出来了,那就都听他的。不要恋战。我让安平领人在上安门接应你们。”嘉语道,“我带表嫂、七娘和谢姐姐出城。东郊咱们有个庄子,上年你去过的——还记得吗。那里偏僻,知道的人不多。咱们就在那里汇合。” “抄小路,别让人截了道!” 嘉语说一句,嘉言应一句,那些话都是清楚的,记下来就只有“找母亲和三郎”、“听哥哥的”,“东郊的庄子”。 最后嘉语推了她一把:“去!” 嘉言再应了一声,走几步有回头,可怜兮兮地与嘉语说:“阿姐,你可一定要来啊!” 嘉语:…… “快去!”嘉语喝了一声。 嘉言这才走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有多重要。 ——那之后的天各一方,要多少勇气、多少信心,才能支撑她们再回到这里,回到最初离别的地方。所有的离别都是这样,以为不过几个时辰,几天,几个月,到回首时候才知道,每一场离别都是生死。 纵庭树还在,人面已非。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业原型陈庆之 第233章 兵荒马乱 打发走嘉言,再打发茯苓和薄荷一个去世安苑找袁氏,一个去玉笙居通知嘉媛。她带半夏去见谢云然。谢云然身孕已经快七个月了,昭熙被软禁和昭恂登基称帝两件事都死死瞒住了她。不然,以谢云然的敏锐,迟早会察觉。这当口却如何与她说?如果她问,洛阳城怎么会破,昭熙人呢? 如果昭熙当初肯跟她回府就好了,嘉语简直怨念。然而当时不会料到昭恂登基这样一波三折,更想不到会有元祎修横地杀出来。元祎修进京,别人可以不走,元祎修也不会一家一家杀过去,但是昭恂非走不可。 元祎修打的是为天子复仇的旗号,太后的下场——嘉语可不敢想。太后完了,王妃呢?谁会相信王妃清白无辜? 王妃完了,还能留着他们兄妹下酒么? 然而这些话,都不能和谢云然说。如今外头定然乱得很,大军进京,没有不杀人的。即便把谢云然拘在车里,她也不是聋子。 嘉语思来想去,至少须得说一半的实话—— 天气好,谢云然在院子里走走,一抬头就看到嘉语,不由露出笑容来,往日嘉语便是来看她,也到午时或者晚上,大清早的,她可没这功夫。 一时笑道:“三娘今儿怎么得闲?” 嘉语笑不出来,往左右看了一眼。谢云然身边只有四月和七月,都是可信的——也是必须带走的人。 便说道:“城里起了乱子,哥哥让咱们先出城去躲躲。” “出城?”谢云然吃了一惊,脸色就变了。她虽然不曾掌过家,心思却极细,嘉语前些日子的准备她虽然不曾目睹,却都听在耳朵里,知道便是城中有乱,也是无妨的——不然三娘早把她送回谢家了。 怎么就到了要出城的地步? 又想起有半个月没有见过昭熙了。她知道昭熙忙,忙起来回不了家也是有的。三五十天……但是半个月,从未有过。她原想过要问三娘,又怕三娘笑话。这时候顾不得了,扯住嘉语的袖子厉声问:“你哥哥人呢?” “在宫里!”嘉语脱口道,“是任九哥哥来传的话!” “三娘你莫骗我,城、城里动乱,你哥哥怎么会在宫里——”谢云然脸色一白,豆大的汗珠登时就落了下来。 “姑娘、姑娘!”四月叫了起来。 “谢姐姐!”嘉语的脸色也开始发白,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来人、来人啊!”她也叫了起来,院子里的人开始奔跑。 一场兵荒马乱的序幕—— …… 嘉言心里虽然慌张,毕竟这还是她从小长大的洛阳。从始平王府到皇城,是她这辈子走过最多的路,没有之一。虽然素日坐车走的官道,但是她也是打小淘气过来,远路近路自然摸得门清。 街面上还没有开始乱,有妇人挑着担子带着孩子赶路,孩子一蹦一跳地,担子上青菜叶上挂着水珠。 太阳慢悠悠往头顶赶。 嘉言也不知道嘉语哪里得来的消息——当然阿姐不会骗她。她心里还是乱,不知道姨母和母亲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还有哥哥……最好她们已经得了消息,哥哥已经被放出来——那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破城。 洛阳这么坚固的城,怎么会破?她不知道。那该有多少兵马啊,她想不出来。那该是如传说中的蝗虫一般,铺天盖地地往城墙上爬,箭射完一轮又一轮……人一层一层往下掉,又一层一层往上爬。 阿姐说不要恋战,应该是说给哥哥听的,她想。淡金色的阳光照在睫毛上,折射成七彩的小球,她有一点点恍惚。 嘉言还只是慌张,王妃眼下是六神无主。她已经得到了消息——有守城的将领飞驰入宫,报告城门失守的消息。 但是这当口,太后不见了。 更可怕的是,据琥珀、赤珠反馈,四天前昭恂登基之后,太后就不见了。王妃气得要发疯——也许是恐惧得!这近三个月来,宫里上上下下都是她打理,忙得脚不点地,阿姐呆着就好,还能不见? 整个皇城都几乎被翻了过来。 更多的消息在她面前汇聚。太后不对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大约是从十一月下旬开始就不断地、不断地像在躲避什么。德阳殿里这么多屋子,太后换了一间又一间,不许点灯,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除了……郑侍中。 太后像是起过意想要去宝光寺礼佛,但是最终没有去成。也许是因为嗣君的事走不开。 “郑三人呢?”王妃口不择言,都懒得称官号了。 “不、不知道。”底下人都这样回答。要仔细追究起,郑忱不见也有三四天了。王妃惊得面如死色,几乎是瘫倒在地。 完了……这下真完了。 到嘉言如旋风一般卷进来,王妃方才又稍稍醒过神来:“出城?”出城避避是个好办法,王妃挣扎着要起来,又跌坐回去,“你姨母她、她不见了!”她抓住女儿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 嘉言也是一惊:太后不见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嘉语再三吩咐她把王妃和弟弟带出来,却只字不提太后。也许阿姐对太后软禁哥哥,心里怨恨?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立刻抓住了它:“哥哥!” “什么?” “把哥哥放出来!”嘉言叫道。 王妃这才如梦初醒:昭熙……是、是该把昭熙放出来。奇怪,城怎么这么快就破了,元祎炬人呢?这时候是来不及多想,一迭声吩咐下去:“去、去把世子带过来!”她把昭恂往嘉言怀里推。 昭恂有些日子没见到姐姐了,喜得嬉笑。 “母亲找我?”王妃话音才落,外头就走进一个人来。不是昭熙却是哪个,“……阿言来得好快!” 竟还有心思说笑。 王妃这时候顾不上问他怎么出来,也顾不上问他几时出来的,只急急说道:“二郎,太后不见了!” 昭熙眉头一拧,这个在他意料之外。只说道:“阿言你带母亲和三郎先走——外头有人接应么?没有我找人送你们。” “有!”嘉言赶紧应道,“建春门外有五十人,是跟我过来的,还有上安门外有四百部曲,阿姐说护送我们去东郊的庄子。” “那就快走吧。”昭熙说。四百五十人,三娘给自己留了一半,就是兵分两路——三娘顾着云娘呢。 “可是太后……”王妃眼泪都下来了。她知道昭熙对太后没多少感情,但是嘉言不一样,太后待她有多好,“阿言——” “我留下来找太后。”昭熙说。 “哥哥!”嘉言惊叫一声,“阿姐叫我与你说不要恋战!” “哪里到这份上了。”昭熙笑道,“好了你们快走吧。我手里的人,守个皇城还绰绰有余,实在守不住,突围总是够的。你们走了我才放得开手脚。” “二郎,”王妃心慌慌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你一定把太后找出来啊,太后她、太后她并不是……” “我知道了。”昭熙说。他猜王妃大约是想与他说,太后并不真心想要剥夺他的职权。当时不过权宜。其实不必王妃说这些,他都必须把太后找出来。太后落到元祎修手里,可发挥的余地就多了。 ……原来是太后失踪,怪不得昭恂登基之后,他没有立时被放出来。 他并不清楚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局面。元祎炬对羽林卫的掌控力虽然不如他,也是数得上的。任九、郭金进宫来找他,说南阳王不见了。羽林卫中谣言四起,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各自为政。 再说城门,那真是匪夷所思——洛阳什么时候这么容易下了?元祎修才多少人?难不成先头传闻的七千是假消息,实则吴国倾巢而出?如果吴国倾国来犯,那自豫州到荥阳一路防线都是死的么? 昭熙比嘉言知道得多,临战经验也更为丰富,所以很快就推断出来,元祎炬失踪多半是被拿下了,羽林卫失控应该是有人鼓动;既然连羽林卫都能收买和策反,想是城中早有内应,那么城门多半也是从内打开的。 不然,破城哪里能快到这个地步。 为天子复仇,扛得一手好旗——天子不就是被他们兄弟坑死的么。昭熙心中冷笑,然而也不得不承认,太后连续的昏招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这一路走来,已经把任九和郭金都派出去集结人手了。不知道成制的还能召回多少。守住皇城问题应该不大——但是没这个必要。一座空城,元祎修要拿拿去。他找到太后,带上玉玺,就可以走了。 至多两个时辰。昭熙盘算着。 也幸亏嘉言及时进宫带走王妃和三郎,告知他家中消息,解除了后顾之忧。昭熙目送嘉言和王妃的背影消失在驰道上,对琥珀说:“把各殿作司、尚书、大监、侍中、小黄门通通都给我请过来。” 琥珀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德阳殿外就林林站了各色服饰的女官与内监,压压有百余人。 昭熙跨出门槛,横地一眼过去,多少人身上有些冷飕飕地。虽然未必个个都认得他,却个个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气。 “烦劳琥珀姑姑给我点一炷香!”说话却是客气。 琥珀应声,拈了支香点上。 昭熙这才对了众人开口道:“各人清点各人的宫殿,及殿外五百步内,到这炷香点完,还没有找到太后或者郑侍中,作司死,尚书、侍中各升一级。以此类推——各位应该不会想让我有点第二炷香的机会。” 在场诸人多少也是见过世面,见过凶的,没见过这么横的——已经有人嚷了起来:“那要万一太后和侍中都不在宫里呢?” 昭熙回头看了一眼香。 众女官、内监一哄而散——还问什么问!明知道这位不打算讲理了,还问什么问!知道的知道是始平王世子,战场上杀了多少个回合人头滚滚,还在乎多杀几个么。不知道的也知道这位惹不起。 昭熙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阳光明晃晃的,天蓝得十分明澈。找到太后就往北走,元祎修能这么快到洛阳来,和豫州、荥阳一线放水脱不了干系。羽林卫在京中尚可,离了京就是条死蛇,不可倚仗。 ——他和元祎炬已经是下过功夫整顿,但是当时整顿至多也就是拱卫京师,还真能让他们出去? 元祎炬如今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三娘带云娘出城,可一定要顺利啊。 所有人……几乎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忘记了宫里还有太妃、皇后、嫔妃与公主。包括那个曾经皇位一日游的小婴儿。 到皇城布防完毕,要紧文书、玉印收拾完毕,昭熙方才得闲询问琥珀、赤珠关于太后失踪——这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太后这样一个动辄身边数十人服侍的贵人,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 还失踪四日之久! 琥珀、赤珠面面相觑。 事关太后阴私,万不得已透露给始平王妃都已经是死罪,何况始平王世子。这两人能从偏殿小宫人熬到太后跟前第一人,虽然多少有微时同甘共苦的情分打底,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只是这眼下—— 无论如何,都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赤珠先开口道:“自……先帝大行之后,太后就开始神思恍惚……” “兴许是悲痛过度。”琥珀不轻不重添个注脚。 “白天还好一点,一到晚上,哪里都呆不住,总说、说……先帝回来了。” 起初太后并不敢让身边人看出端倪,惊叫起来,只逼得身边婢子把门窗照亮。婢子虽然被太后的神情和声音唬得胆战心惊,却不得不禀报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太后因此大怒,连杀了好些人。 后来……能在德阳殿里近身伺候的哪里有蠢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头慢慢就明白过来。 有一阵子,太后叫了很多宫人宫女充实德阳殿,到处点上灯。但是没有用。再多的人、再多的灯都无法驱散。太后也请过高僧,高僧超度也就好了那么一两晚,然后有天起来,高僧七窍流血而死。 这件事彻底击垮了太后。人也撤了,灯也撤了。琥珀记得这一切,口中却只说道:“先帝英灵不远,挂念慈母……也是有的。” 昭熙:…… “……太后不欲宫中惊惶,没有声张。”赤珠也知道这话说不过去,硬着头皮囫囵道,“一直就只有郑侍中伺候左右。后来公主……次日,”“登基”两个字是不能说的,公主怎么能登基呢,“二十五娘陪着阳平公主守灵,到三更时分,阳平公主一声惊叫,也说、说看到先帝了。” 二十五娘……昭熙犹豫了一下,意识到是元祎炬的妹妹元明月,还有阳平公主和永泰公主,如今都在宫里。不过他没有多想,几个小公主而已,就算是元祎修进宫,也没必要和几个小公主过不去。 “那之后太后每晚换地方住,事先并不让人知道。”赤珠说,“有几晚连我和……琥珀姐姐都不知道。” 琥珀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其实她负责看顾小公主,这些日子在太后身边并不太多,但是太后行踪连她和赤珠都瞒过,这让她当时很有大事不妙的恐惧感——莫不是她们已经失去了太后的信任? “也就是说,一直知道太后行踪的,就只有郑侍中?”昭熙问。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王妃走之前会与他说,找到郑侍中就能找到太后了。该死,这个郑三……到底意欲何为? 琥珀、赤珠齐齐点头。 “确定他如今还在宫里?”昭熙又问。 琥珀和赤珠再点了点头。 昭熙不知道她们如何能确定,但是他知道这当口,这两人是决然不敢说假话的。又看了眼案上的香,已经下去一半了。案上线香还剩四分之一的时候,郑忱被带到了德阳殿。并没有找到太后。 宫人说,郑侍中是在明瑟湖上的画舫里找到的。找到的时候他在饮酒,酒泼在船板上,船板破了个洞。 而郑忱一言不发。 昭熙颇为意外得看着他。虽然宫人惶急,对郑忱还是保留了最大程度的尊重——毕竟朝中重臣,罪名未定——他看上去并不狼狈,发冠未乱,眉目也清清楚楚,镇定得就仿佛赶赴一场盛宴。 昭熙忍住了没问怎么回事,只问:“太后人呢?” ——难不成太后为先帝鬼魂所扰,又听说城破,恐惧之下竟然自尽了?不对啊,太后失踪,可有三四日了。 那时候谁料得到洛阳城破? 郑忱笑了:“他们都已经说得如此明白,想世子也是个聪明人——” 昭熙的脸白了一下:“太后她——” “没了。”郑忱淡淡地说,“擒拿凶手的功劳,就送给世子殿下了。” 昭熙:…… 昭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洛阳城破了,侍中知道吗?” 郑忱:……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就如同昭熙算不到太后竟然会死在郑忱手中一样,郑忱做梦都想不到洛阳城会破。 天下没有不能破的城,就如同天下没有不能死的人。昭熙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走!皇城已经不值得守了——原本就不值得。既然太后已死,无论她死在哪里,因为什么缘故而死,对他都毫无意义。 昭熙收拾了下自己的怒火,松开手,对郑忱道:“侍中好自为之!”杀人偿命,昭熙不知道郑忱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想知道了。 该有人为太后报仇,但不必是他。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昭熙觉得痛快——没有太后这一连串荒唐的举措,洛阳何至于破,大燕何至于此!身为臣子,他不得不为尊者讳,但是那不等于他不愤恨。 “世子哪里去!”郑忱却叫道。 “出城!”昭熙冷冷地说。 郑忱:…… 原来有时候连求死都不容易。 显然始平王世子并不打算与他多说,匆匆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就往外走。德阳殿里一众宫人,连琥珀、赤珠在内都是一脸懵逼——这算怎么回事,郑侍中杀了太后?郑侍中杀了太后,始平王世子竟不过问! 杀不杀郑侍中只在举手间,问太后遗体何在也不过一句话,然而始平王世子竟然只顾着出城逃命!太后是养了一窝子白眼狼么!先前始平王妃与六娘子,如今始平王世子……竟无一个顾念太后! 往日太后待他们如何,今日他们对太后如何! 别人也就罢了,琥珀、赤珠几个心腹不由地勃然大怒,一个叫道:“世子殿下留步!”一个已然长剑出鞘!元祎修尚未攻破皇城,内卫与羽林卫竟先缠斗起来,反倒把罪魁祸首郑忱撂在了一旁。 郑忱也是目瞪口呆。 昭熙连目瞪口呆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三五个内卫团团围住。这特么出宫得先杀出一条血路,等出了宫还有条血路在等着。昭熙这啼笑皆非,然而缠斗了一刻钟之后,他是彻底再也笑不出来了: 任九进殿来通报道:“殿下,皇城破了!” 昭熙:…… 昭熙格开一刀,喝问:“怎么回事?” “小顺子……听说是有位小顺子把城门打开了!”任九过来替昭熙挡了一下。 昭熙:…… 该死!一日之内,经历两次城破,还都是从城里攻破。昭熙心里也是日了狗了。太后光顾着杀皇帝,连皇帝手下这位头号大红人都忘了收拾,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登时叫道:“皇城已破,各位还不走吗?” 这一声大喝好歹让在场宫人、内卫清醒了一下,皇城破了! 有人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命第一;有人却开始琢磨,不管破城的是哪位,首先要拿下的当然是太后,如今太后没了,要能拿下始平王世子,可也是首功一件呐——他可是新君的亲哥哥! 昭熙话出口,也意识到不妙。 压力并没有减轻,相反,朝着他涌过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幸好任九料到可能会有混战,带了不少羽林郎过来,但是起初的小范围混战还是渐渐扩成了一场大混战——混战中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 昏天暗地中不知道打了有多久。到元祎修包围德阳殿的时候还没有完。元祎修命人通通拿下,清点现场,只见一地横流的鲜血,残肢断臂,骨碌碌的头颅一直滚到脚底下——如今他已经不怕这个了。 他已经见过血,杀过人,杀过很多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校场上会被血葫芦吓得六神无主的公子哥了。 “太后在哪里?”元祎修揪住最近的内侍问。 “太、太后……”那内侍并非太后亲信,平日里连进德阳殿的资格都没有,哪里知道太后在哪里,这时候浑身是血,被元祎修吼得两眼发花,身子一歪——死了。 元祎修:…… 这可够晦气的。 也对,以他的身份,何至于要亲自审问。元祎修放开手,没好气吩咐下去:“来人!一个一个问下去,到问出来为止!” “是,将军。” “还有始平王妃、始平王世子,以及——”元祎修狞笑了一下,“皇帝陛下,要活的!” 要活的才能昭告天下正伪;要活的才好与始平王讨价还价。元祎修踌躇满志地坐在太后日常所坐的位置上,盘算着。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太监是被正常人瞧不上,口碑也臭,大多数确实可能心理扭曲,毕竟残缺,但是人毕竟是人,不可能人人如此,也有有血有肉的。 之前看到北史上记载北齐一个很好学的小太监,没干过什么坏事,最后居然殉国了……当时我就吐槽,高湛这种烂人有什么好殉的啊。 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 第234章 江山美人 昭熙醒来有点懵。他用了整整一刻钟才反应过来两件事:第一,他还活着,没有死在混战中;第二,他还在宫里: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从周遭所用材质来看。 下意识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脸:“郑——” 第二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 是郑忱。 当然是郑忱。但是他的脸——昭熙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回手摸到自己脸上。他倒不像小娘子那样爱惜脸面,但是如郑忱眼下这般——未免太过狰狞。 “世子醒了。”他说。 “你……你救了我?”昭熙知道这是句废话,还是不由自主说了。 “是啊。”郑忱懒懒地说。 两个人都陷入到沉默中。他们同殿为臣,也不算没有往来,但这样的私下见面,却是绝无仅有。以至于昭熙想了想才问:“这是哪里?” “结绮阁。” 昭熙:…… 从前幽皇后所居? 也亏得他想得到,昭熙想,他听谢云然说过,高祖应承过幽皇后,她之后,再不许人染指——元祎修自诩高祖子孙,自然不会违背此戒。此地地方荒僻,又没有人住,自然不容易被发现。 只是有一件:怎么出去? “别想了,”郑忱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出不去的,宫门如今守得可紧——等令尊回城吧。” 昭熙道:“我父亲远在云朔,大军回京也不是一天两天,攻城也不是一天两天。等我父亲来救,恐怕你我只剩枯骨。” 郑三淡淡地道:“这是宫里,能饿死别人,还能饿死你我?至多是不如你始平王府山珍海味罢了。” 昭熙:…… 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身为羽林卫统领,别的地方不熟,皇城地形是再熟不过——但要说到后宫,应该是郑忱比他更熟。只是郑忱这口气——好好的话,偏要夹枪带棒,活像他欠他五百钱似的。 昭熙忍不住问:“我哪里得罪郑侍中了?” “原来世子还不知道么?”郑忱猛地抬头,面部肌肉收紧,伤痕被挣开,又汩汩流出血来。 昭熙不是没见过血,但是这等情形实在可怖,他几乎要倒退一步——这一动,才发现全身疼痛。肩上,腿上,手臂上,到处都是伤。幸好并不致命。可喜可贺。比起上次迎亲时候情况还要好上许多。 “世子受伤不轻,”郑忱阴阳怪气地道,“莫要乱动,这里可没有药——别连累我还要出去偷药。” 昭熙这才留意到自己的伤口被处理过,处理得颇为细致。昭熙心里一动,想道:这人虽然嘴上不饶人,却实在没有半分恶意。之所以如此句句针对他,莫非是容貌受损的缘故? 想世间美人,哪有不珍爱容貌的。如郑忱落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说到底是为了救自己,也难怪他——怪不得三娘说,郑忱是个可靠的。他之前也没有想过,竟是这般可靠法。 一时柔声道:“还没谢过郑侍中救命之恩……” “不必你谢我!”郑忱恶声恶气爆出五个字,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我不过是报答华阳公主。” 昭熙:…… 他妹子这运气!不过是随手搭救了一个人,竟能换来这样的报答——这可不是陈莫事件能比的。 “还是要谢的。”昭熙道,“三娘是三娘,我是我……” “别傻了!”郑忱嗤笑了一声,“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郑忱这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昭熙忍不住追问。 郑忱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要不是我答应过华阳,无论如何要保住世子的性命,我这会儿早死了。”说到这里,郑忱再嗤笑了一声:“瞧,人走起背字来,连想死都死不成。” 昭熙:…… 合着是为这事儿横竖看他不顺眼?这位没听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么。 这时候倒又想起,当时宫人说找到他的时候,他在画舫上独自饮酒。 原来—— 昭熙眼珠一转,却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侍中要给太后殉情么?” “放屁!”郑忱脱口骂了一句,“那个——”他心里原有千百句脏话,到这时候,突然都堵住了。 良久,方才怔怔说道:“世子忘了么,太后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杀的。” “太后……”郑忱竟能不受激,昭熙也有点意外,然而他确实想知道他为什么杀太后,“诚然太后对不住许多人,但是依我看来,太后对侍中,算是仁至义尽,却不知道侍中为什么要——这样?” 郑忱胸膛起伏。 他当然知道她对他仁至义尽,兴许方才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就是因为她仁至义尽。她活着,他恨毒了她,然而如今她已经死了。死得比念儿要惨上百倍,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而死亡整整凌迟了她四个日夜。 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不一样,但是也许比他原本的计划更酷烈百倍。 井水刚刚好没过她的脖子。井壁上全是青苔,她上不来,她不能坐,更不能躺下,甚至不能往墙壁上靠,她就这么站着,双手撑住井壁。不能说水米不进。她低头就能喝到井水。只有井水。 他听见她哭泣,听见她谩骂,然后变成求饶,求饶,求饶……最后都变成诅咒。 如果诅咒能令一个人下地狱的话,他眼下就该在刀山火海油锅之中,日日夜夜,刀割着他,火烧着他,油煎着他。 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做了初一,就该想到有人会做十五。也许她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他。没有他,兴许她真能颐养天年。 那也许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克星。 他知道他不是好人。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应该怪他太过贪心,既然贪图了荣华富贵,就该知道留不住念儿。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你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江山,权力,美人,样样都让你占全了。 说到底怪他贪心。但是他总要找一个人来恨,不然,何以支撑余生? 人性就是这样的。 就像他想好了,一杯鸩酒入腹,他就能见到念儿,他能与她说,我为你报了仇:太后死了,我亲手杀的,李家没了,我亲手灭的,还有郑家,我杀了太后,郑家势必受我牵连,诛尽三族,包括你的兄长。 ——但是最终竟不能。 杀人多么容易,轮到自己,到底手软了。所以宫人找到他,他自忖可能受辱,却还是没有反抗——就这样吧,他下不了手,找人来下手。发现是始平王世子的时候,他心里竟有微微的欢喜。 他一场富贵,得自华阳,最后性命断送于她兄长手中,也算是天意? 谁知道始平王世子竟然不杀他! 他要当时杀了他,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郑忱怨念地想:杀了他,德阳殿里那些人自然不会责怪他光顾着逃命——毕竟,他还为太后报了仇;他逃出生天,就不必他再辛辛苦苦来救他了。 谁叫他答应过华阳! 这下倒好,又死不成。 兴许就是命。郑忱轻舒了口气,说:“世子不要问了,那和世子无关。也不是世子该问的。” 昭熙:…… 好歹那也算是他姨母。 他不肯说,昭熙也就不追问——问也问不出来。想一想又道:“就怕父亲进京还需些时日——外头不会以为我们死了吧。” 别的不怕,云娘还怀着身孕呢,可受不得这个惊。 “不会。”郑忱闷声道,“汝阳县公既然打了为天子复仇的旗号,首先要找到罪魁祸首。太后受人蒙蔽,那罪魁祸首,自然该由我这个乱臣贼子来担当——没找到我的尸体,华阳不会相信世子意外的。” “太后受人蒙蔽”云云自然又是为尊者讳那一套,重点在最后。昭熙半信半疑,想道:三娘对这货能有这样的信心? … 其时嘉语并没有得到消息。始平王府已经被元祎修的人马围住。元祎修也知道要紧,并不假手于安业的人。 进洛阳之后,除去城门留守,元祎修所部统共包围了三处府邸: 一处始平王府。从府中防卫来看,绝对有重要人物没来得及撤走;一处宋王府,萧阮与他有杀兄之仇,如何能放过;一处郑府,就如郑忱所料。 剩下的方才与安业所部汇合一处围攻皇城——不得不感叹他的运气,洛阳城不战而降,皇城不攻而下,然而遍寻皇城,要紧人物一个不见,就只有小猫三两只——太妃、公主、宗室女倒是有几个。 他能拿这些人做什么,元祎修摆摆手,叫人把她们都带下去作一处安置。 琥珀死在混战中,赤珠不知所踪,连那个登基过的小公主也没找到,元祎修很怀疑是被赤珠带走了。 这也是让人气恼的,毕竟,她也算是太后的罪证之一。 被包围的三处府邸传来的消息也令他不快:首先是郑府,主宅人去楼空,留了一堆不知事的婢仆;然后始平王府,他见过嘉语和嘉言的部曲,知道始平王府的战斗力,特留了一千人,竟还久攻不下。 唯有宋王府老老实实,没有抵抗。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传说去信都救过宋王的十八骑都没有出手,宋王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微笑说:“有劳各位,我跟你们走。”意态从容。元祎修的部属面面相觑,好半晌方才充满歉意地说:“得罪了。” 一直进到显阳殿,都嘴角噙笑,色如春晓,反倒衬出他元祎修气急败坏。 元祎修是想把萧阮一刀砍了,又被安业拦了个死死的:“敝国建安王……还请交给敝国自行处理。”把元祎修气了个倒仰。他甚至怀疑萧阮是一开始就算准了会有安业这一出,方才丝毫不做抵抗。 但是安业——元祎修也没有蠢到以为自己能与安业决裂的地步。 进城没有遭遇激战,归功于元祎炬被高阳王拿下,始平王世子又不知去向,但是那不等于羽林卫就不存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趁乱出城,北上投奔始平王;又多少藏匿于洛阳城中,随时可能被有心人鼓动。 何况洛阳城里要塞与城门,至少有八成落在安业手里。自然的,无利不起早,人千里迢迢送他来洛阳,岂能不有所图。 如今他站在他面前,垂首敛容,貌似谦恭,却寸步不让。元祎修的刀慢慢垂下,忽地朗笑一声:“理当如此——将军不必与我客气。”余光里一身白衣刺得他眼睛疼。南朝人都这样么,看似文质彬彬,其实狡诈无比。 元祎修看不懂这些南人,安业的骑射并不出色。起初他是一万个瞧不上,不过是吴主的棋侍,哪里就能打仗了。他当吴主是敷衍他,心里又是愤恨,又是忧惧。然而……一路都在意料之外。他以为吴主想要萧阮的脑袋更甚于他,却不想安业又杀出来阻拦——是他们君臣又改变主意了? 横竖都是憋屈,憋得元祎修脸色实在不好看。安业哪里看不出来,然而他们一路上的矛盾,又不止于此。 吴主是想要建安王的命没有错,但是有的是时间,何必急于一时——他还有话要问他呢。 萧阮看似从容,不过是他一贯的风度,心里并没有这么大的把握。洛阳城破,不仅在嘉语、昭熙意料之外,对他也是意外的。 ——除了始作俑者高阳王,根本没有人能料到这样的意外。 到城破,他也想过出城暂避,但是他决定赌一把。就赌——在权力面前,仇恨无足轻重。拿到安业手里这七千江淮健儿,是他心中所愿;而元祎修和安业的矛盾,积累到这时候,也该爆发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进城之前,因为有共同的目标,还能相忍合作,进城之后……如今洛阳城算谁的? 既如此,何必仓皇出城,给人笑话? 眼看着元祎修黑口黑面就要回宫,忽然有人来报:“郑夫人带到。” “郑夫人?”元祎修一怔,边上有人提醒道:“郑侍中的夫人。”元祎修一听大喜:“快快带上来!” 嘉颖觉得自己死定了:她是被人从宅子里拖出来的。 这之前她已经被软禁了差不多两个月,她装过乖巧,装过顺从,几次设法逃走——有次差点成功了。最终功亏一篑。被捉回来之后,银姬有的是千百种口不能言的法子折磨她。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人前动手。 人前,她仍然是尊贵的侍中夫人。 当这些军汉一拥而入,意图不轨,她使劲挣扎、说明身份的时候,看见那些人眼里“奇货可居”的光。 她知道郑忱完了——不然他们怎么敢! 郑忱当然可能失势,但是始平王呢,她哥哥呢……虽然她并不曾指望过哥哥救她,但是如果伯父与哥哥没有出意外,人家多少还会看他们的面子。而这些人、这些是……什么人? 她偷偷打量,用眼底余光打量脚下,金砖平整如镜;再环视四周,这屋子气派。在洛阳近一年的时光,从始平王府到郑宅,到李家,她见识了太多好地方,好东西,但是并无一处有此处气派。 这是哪里?这并不像是贼窝。这个念头让她稍稍松了口气。要落进贼人手里,那才真真万劫不复。 “抬头来!”她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唬了一跳,好大一张黑脸!又赶紧低了头。 元祎修盔甲未换,衣上染血,手还按在腰间刀柄上,待看清楚面前的女子,梳了妇人的发髻,然而仔细看眉眼……倒是眼熟。脱口问:“这位夫人……我们从前见过么?” 安业面色一沉,郑侍中人尚未找到,死活不知,这位汝阳县公,倒先调戏起人家夫人来。眸光扫处,就看见萧阮笑意盈盈的眼角,仿佛在说:“瞧,这就是皇叔看中的人。”心里不由大为羞愧。 “妾……不知道。”嘉颖应道。 “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元祎修哼了一声。他原本就在气头上。 “便从前见过……”嘉颖嘤嘤呖呖道,“如今将军威严,妾不敢直视!”不过一句话,说得柔肠百转,倒像是唱了个曲儿。 元祎修一怔,心里不由羡慕道,郑三那厮既得太后宠幸,竟还敢有如此艳福——其实嘉颖颜色远不如嘉言,元祎修第一眼看见也觉得不亮眼,但是这两句对答下来,竟无端生出千百种媚意来。 想那郑三也是个美人,那眼睛自然是长在头顶上的,虽然他得太后宠幸,娶妻不过是个幌子,那也不是庸脂俗粉入得了眼的,元祎修摸着下巴想道:想必是有过人之处。当时便起了留人之意。只是安业还在眼前,却不好直言。只问:“郑夫人可知郑侍中去向?” 说到郑忱,嘉颖的眼泪就下来了,连装都不用装——当然哭得比从前又更媚上了十分:“将军难道不知道么,郑郎的去向如何会与我交代?别说交代了,妾就是死了,恐怕也得十天半月才传得到郑郎耳中。” 话里极是幽怨,美人又哭得如梨花带雨,元祎修哈地一下笑出了声。 真的,他是缘木求鱼了,郑三是太后的禁脔,这个夫人……还真真委屈得我见犹怜。他虽未开口,意思已经到了十分,身边岂无察言观色之辈,便有人凑趣说道:“想郑夫人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元祎修眼前一亮,从善如流:“夫人是谁家女儿?” 嘉颖目中含泪,娇滴滴应道:“妾身姓元,行十九。” 元祎修“啊”了一声,自殿上走下来,执她手道:“原来是堂妹,巧得很,我也行十九,十九娘就叫我十九兄好了。” 嘉颖:…… 安业:…… 萧阮:…… “既是我元家的女儿,如何能与郑三那狗贼糟蹋了,”元祎修道,“十九兄给你做主,今儿就和离了罢。” “都听十九兄的。”嘉颖再低眉时,眉目里已经染了春色。她从前是慕过郑忱颜色,然而这半年来吃尽了苦头,她也算是看穿了,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性情温柔有什么用——何况还都是装的。 他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妻子,她又何必还要他这个丈夫。 眼前这人既然自称是她的族兄,那便是宗室王了——那此处、此处莫非是他的王府?但是身边还站着的这个少年……她瞧着,怎么像是宋王? 她被囚在郑忱私宅,如何能知道外头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候满心疑惑。但是她至少知道一件事:这个对她有着生死大权的男子,口口声声叫她堂妹——最低限度,性命她是保住了,地位也保住了。 至于其他,她有的是时间来打听。 “离了郑宅,十九娘可有归处?” “妾只有一个哥哥,并不在京中……”嘉颖道。 “那就先留在宫里罢了!”元祎修一锤定了音。 宫里?嘉颖傻了眼,竟忘了要低头,只顾着环视四周:这、这是宫里?那太后呢,皇帝呢?李贵嫔呢?那些从前高高在上,尊贵得只能让人仰视的……人呢? 有人哼了一声——安业忍无可忍,拂袖而去:竖子不足与谋! “安将军!”元祎修喊道。他当然也知道自个儿不像话,不过郑三的妻子……乱臣贼子的妻子,岂不人人得以欺之? 安业止住脚步,也不回头,只道:“建安王殿下请随我来。” 第235章 勇绝之剑 到知道走不了的时候,嘉语心里反而安定下来。大概人都是如此,到没有选择,就只能面对了:许秋天给谢云然把过脉,说暂时不宜远行。那意味着他们至少还须得在洛阳呆上三到四个月。 原本以为不需守太久,但是这样一来,恐怕是得守到父亲回京了。人算不如天算,嘉语也是啼笑皆非。 先派人去城门口知会嘉言,让他们先走。 然后将剩余部曲悉数调回王府,加上府中原有护卫、家丁,近七百人。始平王府邸是始平王父子刻意经营过,易守难攻。嘉语不懂打仗,都甩手交给安福、安康。算来府中粮草,两个月总能撑到。 又让嬷嬷把各房管事娘子都找齐了,发话下去,府中婢仆、歌姬舞姬,包括家庙中修行的比丘尼,有亲友的可自行投靠亲友,府中发放路费,待乱过之后再回来;无处可去的可留在府中。 如此种种,将府中闲人缩减到最少。 袁氏和嘉媛两个嘉语也问过了,原以为她们会更倾向于出城与嘉言汇合,但是意料之外,袁氏忿然道:“三娘这说的什么话,我与七娘又不是府上婢仆,大难来临就各自脱逃——三娘不走,我们自然也不走!” 嘉言心道这不是脱逃不脱逃的问题,嘉言就是头一个被她打发走的。不过她有这份心,也算是难得。虽然王妃也留了人在府中,但是王妃的人,她使唤起来总不太方便。袁氏也是能帮得上忙的。 嘉媛却小声问了一句:“三姐姐……我阿姐呢?” 嘉语道:“二姐自然有二姐夫照料,七娘不必忧心。” 话这么说,她心里其实是不信的。郑忱能做出什么事来,她怎么猜得到。只让嘉媛跟了袁氏住世安苑,免得一个人胡思乱想。 到安排得当,元祎修当真使人围了府邸的时候,嘉语反而清闲下来,在明曜堂陪谢云然。已经是二月了,草茸茸地从泥里钻出来。 “连累你了。”谢云然说。 嘉语拍拍她的手:“是我不对,外头情形,应该及早与姐姐说。” 以谢云然的敏锐,她来明曜堂又来得多,家里情形哪里有不清楚。只是这连续半月朝中、城中走向之诡异,变故之猝然,莫说谢云然,就是她不也稀里糊涂——昭熙又不回来,叫她怎么能不乱想。 谢云然勉强笑了一笑。大约还是成亲那日的阴影,突如其来的人,突如其来的杀戮,突如其来血流一地。人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渐渐失去信心。譬如某年四月的赏春宴,再譬如端午过后的迎亲。 然后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笃定的。什么都可能失去。越是幸福的时候,这种恐惧就越是强烈。虽然人前总还能维持镇定与从容,但那不过是她一贯的风度,越是压抑,恐惧越是肆无忌惮。 其实三娘瞒她的并不多。如果她当时知道昭熙被软禁在宫里,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古怪的念头来。 所以总会是这样的…… 落到这个地步,几乎是必然。谢云然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固守意味着什么,她变成累赘,需要昭熙和三娘顾及的累赘。还有她的孩子。她伸手抚在腹部,已经近七月了,能抓到小小的手和脚,柔软的头皮。 这是她不能放弃的。 就听嘉语又道:“客气话姐姐就不需与我说了。哥哥和母亲、三郎应该是已经跟了阿言出城。不然十九兄也犯不上这样丧心病狂来围王府。”王妃、昭熙和昭恂明显是更值得他下血本的人质。 谢云然点点头:“难得三娘不乱。” 宫姨娘留信出走能慌得她手脚发软,到这等事来,反而镇定了。 嘉语讪笑道:“也乱的,只是父亲不在,哥哥不在……总要有个人出面应对,阿言又小。” 其实嘉言不过小她两岁,只是她后来又多活了十年,莫说嘉言,就是昭熙、谢云然也不及她经历得多。 她之前也是被破城惊住了,后来细想,元祎修南逃,被吴主送回,就算沿途招兵,兵力也不会太强。吴主上位近十年,从未动过北伐之心,对燕朝的忌惮可想而知。除非是两国开战——那又不一样。 洛阳这么大,光要守的城门就有十三处,再加上皇城,以及城中人心惶惶的亲贵,流散的羽林卫,到处都要兵。没有兵压着,哪里都能造反——元祎修的兵力永远是不够用的。所以能抽出来围她始平王府的兵力必然有限。 久攻不下,元祎修也不敢拿人命往里填。多半到最后就是维持个不打不退的局面,等着府中粮草耗尽,府中人认栽投降。 棘手之处也许只在于,元祎修打着为天子复仇的名义,多半会把王妃和昭熙都归于“弑君”之罪。弑君这个罪名,放在寻常人家,自然株连九族。她们虽然是宗室,阖门抄斩恐怕也是免不了。 所以嘉语也拿不准,如果元祎修能攻破始平王府,是会拿她们做人质呢,还是直接宰了告慰天子。 ——那就要看元祎修有多忌惮她爹了。 当然无论如何,还是先守住王府要紧,嘉言和昭熙都已经出城,自然会想法子救他们,何况还有谢家周旋……横竖嘉言已经出城,嘉语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无论如何,这一次,嘉言不会落到他手里。 落到元祎修手里的是嘉颖,这一点嘉语也始料未及。 ——她从前是恍惚听说元祎修强留了几名宗室女在宫中,但是她只知道嘉言。也许即便是在前世的嘉语心里,也只有嘉言才是重要的。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嘉言如今还在城里。 嘉言护送王妃和昭恂还没到城门,就接到了她阿姐送出来的消息。当时就懵了:什么叫……暂时不能出城? 嘉言几乎是第一时间掉转马头,王妃急得大叫:“阿言、阿言你去哪里?” “我去……”嘉言犹豫了片刻,应道:“我去找哥哥!”阿姐说不能出城,那就是不能出城了。那哥哥呢,还在宫里找太后的哥哥呢?哥哥总会有办法的——哥哥总不会让阿姐和嫂子两个留在城里。 “给我回来!”王妃喝道。 “阿娘!”嘉言急得几乎要跺脚,“阿娘你追我做什么,三郎还在车里呢。” “跟我走!”王妃再喝了一声。 嘉言攥紧手里的缰绳。 王妃道:“你去能带出你阿姐来?要你回去能把你阿姐和嫂子带出来,阿娘今儿也就让你去了,你成吗?” “哥哥——” “你哥哥如今还在宫里,宫里这时候保不定已经被围了,你单枪匹马去,能顶什么用?”始平王妃打断她道,“你哥哥自幼跟着你爹南征北战,杀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你哥哥要你救?” “哥哥不需我救,”嘉言这时候反而镇定下来,回道,“我只是想去问哥哥,阿姐和嫂子出不来,怎么办——安平安顺!” “在?” “带母亲和三郎走!” “是!” “阿言、阿言——”王妃的声音渐渐远了。 嘉言拉住马定了定神,逆着人流往城里去了。 嘉言的目的是皇宫。纵马跑了有半个时辰,远远皇城在望,嘉言心里就是一沉:皇城上的铠甲服色,可不是她熟悉的那款。皇城失守了?那哥哥呢,姨母呢?嘉言勒马四望,心里实在茫然。 忽然腰上一紧,嘉言身子一偏滚下马来,反手扬鞭抽出去,又被紧紧握住,嘉言即时撒手,袖中刀出,就听见一个男子喝道:“六娘子是我!” 定睛看时,却是祖望之。 嘉言眨了眨眼睛。 “你表姐让我过来看看情况,”祖望之多看了嘉言一眼,即时移开目光,叹气道,“六娘子,你这身装扮倒是像个平常人家的小娘子了,可这马——先跟我回去吧。” 嘉言:…… “我哥哥他——” “皇城失守,他们都说,世子已经……殉国了。” …… 安业从皇城出来,时已近午,街面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嚎哭和奔跑的人,妇人,孩子。临街一路,能看到不少起火的屋宇。 几乎没有开门的酒楼。 安业勒马缓行,仰着脖子看了片刻,在饕餮居外下马。目色示意,自有亲兵上前叩门——饕餮居主人从门缝里看到将士的衣甲,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开了门,亲自来迎,吩咐大厨用心调制。 安业略躬身,等萧阮下马,让萧阮先行。 进屋上楼落座。 其实只隔了五年,安业想。当初那个清冷如月光的少年,已经长成眼前这个模样。故人重逢总让人诸多感慨。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建安王……”他微笑道,“别来无恙?” 萧阮也恍惚了片刻。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他。苏卿染是直呼殿下。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提这个旧称了。虽然不断有使臣入燕,但是他碍于身份,一向不与他们见面。而宋王这个爵位,亦未尝不含恶意。 ——武王灭商,周公封纣王庶兄微子于宋。 听久了竟然也习惯。 到“建安王”三个字入耳,登时想起江南的绿波,金陵杨柳,从前惯见的,乃至于厌恶的,隔了时光,一时都柔软起来。 萧阮因也笑道:“不知将军远来,不曾拥彗扫门。” 这是以主人的姿态说话了。安业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道:“其实有件事,一直想请教殿下。”萧阮举杯,轻啜一口,然后放下。他知道他要问什么,然而这其实是不须问、亦无须回答的一个问题。 一个拒绝的姿态,以安业的聪明世故,自然是懂了。却仍忍不住叹息道:“殿下心系故国,令人钦佩。” 萧阮笑了:“当真?” 安业:…… 他私下揣度过许多次,建安王到底出于什么心态帮助他这一路势如破竹。诚然北伐收复失地是南朝历代帝王都绕不过去,但是付诸实践——最近也是百余年前了。多少侨民还记得自己的籍贯、郡王,却终身不曾踏足故地。 他猜是如此,但是如今看来,又不像是如此。建安王……未免太过轻佻,轻佻得简直不像常年寄人篱下。 燕主能有这等度量?安业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到底不敢信。却听萧阮说道:“忘了问将军,我皇叔如今可好?” “圣上安好。”安业想也不想,应声就答。 “太子殿下——”萧阮笑了一笑,慢悠悠揭穿他,“太子哥哥不幸,还望皇叔节哀。”吴国太子年前游湖落水,之后一病不起,于正始六年十一月薨于金陵——几乎与元祎钦前后脚。 建安王好快的消息,安业心里想着,口中只道:“劳建安王挂念,圣上多得几位王爷、公主服侍在侧,如今圣体安康。” “那就好。”萧阮这回只说了三个字。 不知怎的,安业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建安王当然是个危险人物,但是在之前也未料到如此危险。安业略一沉吟,忽说道:“我记得建安王亦擅弈——要不趁此闲暇,请殿下与我对弈一局?” 萧阮不动声色:“将军记差了,本王不擅棋。” 安业:…… 安业脸一沉,作色道:“殿下是不给我面子?”他如今是洛阳城里唯一握有大量正规军的人,谁敢不给他面子! 萧阮笑道:“不敢!”略停一停,不等安业应话,接着就道:“我听说安将军擅弈,能从棋局解读人心——所以不敢。” 安业:…… 建安王你要不要这么直白。话都到这份上,叫他还怎么装得下去。登时森然道:“原来殿下也知道——” “我知道将军眼下不想杀我。”萧阮再饮了一口酒。他既然已经想要赌这一把,自然前后想地清楚,“皇叔料不到将军能进洛阳城,自然不会让将军杀我。所以杀与不杀,在将军一念之间。” “如果——” “如果将军要杀我,是汝阳县公动手还是将军动手,其实没有区别——想必汝阳县公并不至于吝啬于一个人头。” 安业:…… 安业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他这时候还能好脾气地问:“那如果之前我并不想,但是眼下想了呢?” 萧阮微垂了眼帘。他不说话的时候,面色安润如玉,这样的容光,便是见多了美人的安业也不能直视,不由自主移开目光,心中忖道:莫说圣上没有下这个令,便当真……我能下得了这个手? 他并非心慈手软之人,从豫州一路杀到洛阳,屠城灭门,箭底亡魂不知几多,但一时为容色所慑,竟隐隐生出不忍来。这分神的瞬间,案上一盘新上的松鼠鳜鱼不知怎的被移到了眼皮子下,就听得萧阮低声笑道:“这时节,鳜鱼却不多见,将军且尝尝,与咱们金陵的做法有什么不同。” 安业只道他怯了,所以顾左右言他。也不想逼他到太紧,果然面皮一松,抄起筷子,筷尖才触到鳜鱼身段上,脸色就是一变,脱口道:“鱼肠?” 春秋时候欧冶子为越王铸剑,剑成,请相剑大师薛烛,薛烛惊而失色,判道:“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而后专诸以此剑藏身鱼腹,杀吴主僚,应了“臣以杀君”的判词。 吴主僚死后,阖闾上位。 是以历代视之为不祥,但是太史公称之为“勇绝之剑”。 叫安业如何不惊——建安王被带进宫里,自然有将士检视过,身上并无凶器,之后跟他出宫,到饕餮居,这一路既无人与他言语,更不可能传递任何消息——连这饕餮居都是他一时起意,并非预订。 这鱼肠剑从何而来?鱼肠剑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会出现在街道上、庖肆中的东西。 以下犯上、诛杀了吴主的鱼肠!安业只觉得一股寒气森森从心底冒了出来。且不说建安王如何得到这东西,且不说建安王如何将这东西堂而皇之摆给他看,光说鱼肠这两个字背后的用心……就足以让他心惊胆裂。 他怎么敢! 他当他当真不敢杀他么! “……如果将军要杀我,”萧阮的声音还是稳的,其实他心里未尝没有诧异:广阳王这个狗东西,叫他送点东西过来,他竟然把鱼肠给送了进来——是真怕他死不成,面上只管泰然自若,“将军看看,这把剑可还使得?” 安业:…… 他如果用这把剑杀了建安王,岂不也是“臣以杀君”?真真细思恐极。 一时之间雅室之中静得叫人尴尬。 安业额上冒出汗来,终于起身,退开几步,长拜于地:“殿下——” “将军请起!”萧阮见好就收,接口就道。 再重新落座。安业算是彻底收起了之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心态。在豫州接到蜡丸时候他就该想到,建安王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也就元祎修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能手到擒来,说杀就杀了。 ——他能在鱼腹之中藏一柄鱼肠,在茶水、点心里下点毒,那还叫事儿吗? 安业心里暗叫了一万句侥幸。 萧阮其实也是——如果安业当真拿起鱼肠,他这里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什么趁手的兵器。虽然安业未必就擅长近身搏斗了吧,但也不是文弱书生,有鱼肠这等神兵利器加持……千言万语一句话,广阳王就不是个东西! 不过萧阮素来擅长掩饰,只低头再饮一口酒,笑道:“其实我料定将军不想杀我,无非是眼下洛阳僵局难解。” 安业道:“还请殿下教我。” 他不杀萧阮自然是为了洛阳:他手里不过七千余众。而元祎修进京之后,得到宗室叔伯、朝中亲贵的支持,麾下兵马立刻就超过他——一旦他有了自主之力,还会不会对他言听计从……那简直是可想而知的事。 诚然南朝在洛阳有布置,有细作,但是细作能有多高的位置?不过奔走于市井之间,仆役之中,能与建安王比? 他需要得到洛阳高门的支持,就只能通过建安王。建安王来洛阳已经五年,加上其父的经营,在某种程度上,相对于他,一个南朝领兵北上的将领,建安王无疑是自己人。他需要这座桥梁。 但是——建安王凭什么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宋王这个爵位没啥问题,萧阮想歪了…… 其实南北朝时候北魏皇帝比较恶趣味的是,南朝宋跑过来的皇室他们封宋王……不过相对应的,南朝也没和他们客气。 昭明太子落水,之后一病不起,挂了……《文选》的作者,高中语文必考常识嘻嘻。 话说落水而死的人还挺多,比如明武宗朱寿大将军,他用寿字给自己取名真让人心酸。 鱼肠剑就是广阳王(瞎子)给前夫君的回报(之一)了…… 拿下洛阳不仅对始平王一家意外,对于安业来说也是个意外,请求吴主支援出兵需要时间,原型也是这个情形,最后梁武帝是没派兵支援…… 话说我在苏州松鹤楼吃的松鼠鳜鱼难吃死了,特别小,后来上海的基友告诉我说要进包厢里才能吃到正宗的,包厢里好像是几千块的最低消费吧,一两个人怎么都不合算TAT 之前还很向往的……不过苏州的面很好吃。园林是真漂亮。 第236章 与虎谋皮 “五郎的意思是,阿叔不该出头?”宜阳王有点犹豫。 他这个瞎眼的侄儿有多厉害,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当初如果不是他建议,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宜阳王恍惚了一下,那时候五郎不过十三四,瞎了眼睛,成日在家里,不知怎的,竟有那么多想头。 他当时也是走投无路,冒险一试,不想就成了——打那以后,他看这个侄儿,心里就嘶嘶嘶冒着寒气。 他哥哥就这么一个独子,又去得早。虽然说是宗室,要知道百年繁衍下来,宗室是一个多么广泛的概念,宗室的景况也是天差地别,好的能好到天上去,位高权重,起居如仙人;差的并不比寻常人家好上多少。 譬如始平王在平城时候的光景。 他们这一支,他哥哥是嫡长,能袭到王爵,虽然仕途平常,好在家里人口少,也还过得下去。轮到他就……他们兄弟感情好,兄长在生也十分照顾他,兄长死后他也不好意思夺了侄儿的爵位。 他难得一念之仁,没用错地方。 这个侄儿……邪门得很。 他不知道他如何汇总和分析那些浩如烟海的消息,如何从里面挑拣出自己需要的部分,也不知道他如何得出结果——总之他靠着他发了家,得了爵,得了圣宠,虽然有人瞧不上,也算是出头了。 但是眼下这个机会……这样的机会可不会太多:自古从龙之功最厚。 “阿叔非要想试,那也无妨。” 广阳王轻飘飘抛出一句,宜阳王心里更没底了。从前他也这样,等他碰了壁吃了亏再回头,他也就笑一笑,吩咐阿霜去他府里种一株魏紫——之后宜阳王看到府里的魏紫就心塞。偏偏还不敢拔掉。 因唉声叹气了一阵子。 广阳王也不劝他,只懒洋洋与侍婢说话:“腊梅恐怕开得有些败了,去摘几枝桃花进来,迎春花这时候开得好——”话到这里,猛地想起,问宜阳王:“阿姐和穆郎的亲事,可有定下来?” 宜阳王很有些措手不及,窘道:“原本是打算年后,不料——”不料皇帝驾崩,天下戴孝。 “穆家反悔了?” 那也在情理之中。皇帝猝死,太后也没了——元祎修几乎把皇城翻过来之后,终于找到了太后的尸体,在一口枯井当中。 奇的是,太后竟然是被淹死的。太后身份尊贵,当然不能让仵作近身验尸,但是症状明显,有经验的老人远远看一眼,就得出了结论。便有人说是天谴——元祎修当然乐得让这种谣言流传开来。 于是如今城中论身份之贵,无人能出穆皇后之右。 穆家急需盟友。 姻亲是最简单也最可靠的结盟方式。 “那倒没有。”宜阳王干干笑道。只不过穆家希望看到他更多诚意。 “原来是这样。”广阳王点点头,“也是阿姐死心眼。”不然穆家算什么。穆太后空剩名分,如果元祎修不打算要脸了,直接让她殉了先帝,穆家能怎么样?如今这城里,几乎是元祎修说了算。 就好比李贵嫔…… 洛阳城破,城阳王获释,第一时间闯入济阴王府,奉命看守济阴王和李贵嫔的羽林郎当时就懵掉了——除了束手交人,还能怎么样。元祎修假惺惺厚赏了城阳王与济阴王,而李贵嫔……自然是笑纳了。 这个十九郎也有点意思。广阳王嗤笑了一声。皇位还没坐稳呢,就急吼吼惦记起女人。郑三的夫人,先帝的贵嫔,那叫一荤素不忌。可惜了李贵嫔这等才貌双全的佳人,碰上一个是莽夫,一个是恶鬼。 实在没半分让人看好的迹象。 如果不是洛阳破城这件事大出了他意料之外,他几乎可以断定十九郎撑不过半年。不过既然有破城这个先例在前,广阳王也不想把话说死了,只与宜阳王说道:“既然赶上了守丧,也就不急于一时。” 宜阳王眨了眨眼睛。他听出他的意思了,穆家他不看好,要冯翊非君不嫁也就罢了,不然,还是从长计议。 但是十九郎已经称帝了…… 宜阳王犹豫道:“五郎,给阿叔交个底,诸王之中,你到底看好哪个?” 广阳王又笑:“阿叔恁的心急。” “哪里能不急。”宜阳王苦笑。 一口大肥肉就在眼前,走对一步,鸡犬升天,走错一步……以宜阳王对时局的两眼一抹黑,也硬生生打了个寒颤。李家灭门的教训可不远。郑家得亏是阖族躲了出去,不然眼看着就要步李家后尘。 广阳王推开窗,初春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涌进来。花与草的香气都有些涩涩的,不够甜,不像调出来的沉水、龙涎,过犹不及。鸟儿在树上叫,应该还有蝴蝶,小小白色的蝴蝶,翅膀上载着阳光。 还有蜻蜓。蜻蜓多起来像晚上的萤火虫,挥舞着竹竿能打下一片,装在纸盒里,嗡嗡嗡地乱撞。 就像眼下洛阳城里的亲贵和宗室。人人都想要投机一把,又怕投得不对。 他这个王叔不着调。当初定州刺史也是他爹活动得来,他倒好,上任就收钱。定州民风剽悍,差点没被打死。之后回了洛阳,倒是老实了几年。但是对儿女却还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对他也是。 不然穆家也不至于拿冯翊的婚事要挟了。 但是眼下时局之乱,可谓旷古未有。他虽然手头消息繁杂,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到底谁会胜出,谁能坐稳皇位——但总之不会是元祎修。 他想了想,问:“以阿叔看来,如果安将军猝死,十九郎还值不值得押?” 宜阳王:…… “安将军怎么会猝死?” 广阳王笑了。他阿叔经商是一把好手,所以累积起金山银海,但说到朝政上的眼光,那真叫一个糊涂。南朝送元祎修回来,当然不会安什么好心,在进洛阳之前,双方还能精诚合作。到如今—— 元祎修已经登基称帝了。从正始七年到孝昌元年,如今是永安元年。 南朝固然没安好心,但要说吴主想立一个傀儡皇帝,遥控北朝,那也不至于。以吴主的胆气与眼光,顶多是想扶持元祎修偏安一隅,分裂燕朝,坐山观虎斗,待斗到两败俱伤,或者多败俱伤,他再来捡便宜。 ——就和从前晋室八王之乱一般。 然而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又谁想得到安业那支东拼西凑起来的军队能一路杀进洛阳! 所以到这会儿,是大伙儿一齐傻眼:洛阳城里有多少亲贵来不及站队,多少宗室扶不出自己的人,就连始作俑者吴主也来不及支援远在洛阳的北伐军。 元祎修既然已经入主洛阳,在始平王回师之前,暂时没有人能够取代他。他这里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与安业精诚合作,安抚百官,保住洛阳,再徐徐图谋,以天子之命号令四方——如今洛阳并不安稳。 但是那不可能! 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天生的。双方都在趁乱扩充自己的实力,以压倒对方。何况以元祎修的激进,若非从前安业兵强马壮,又一路隐忍,早就一拍两散了。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双方的运气。 所以元祎修必然会选第二条路,就是试图行使天子的权力,安置百官,摆脱掣肘——多少蠢货都这么做。 如果不是外头还有个始平王,恐怕公开决裂都有可能。 如果元祎修能够笼住始平王,安业死期就在眼前——想必这时候元祎修已经在懊恼之前打出的“为天子复仇”的旗号。没有这个旗号,他起兵就名不正言不顺,到不了洛阳城外,但是打出这个旗号—— 意味着他必须对先帝之死负责。 谁杀了先帝,洛阳城中亲贵岂有不知,始平王妃母子帮凶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如今都传始平王世子死于内卫之手,元祎修倒也似模似样安葬了他,称之为“殉国”——但那不是真的。 真相是,始平王世子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元祎修找了身形相似的尸体,毁去脸面,再找人来认。然而始平王世子身为羽林卫统领,又不是深居简出的小娘子,见过的人何其之多,费了不少功夫才指鹿为马——传出来都是笑话。元祎修也都顾不得了。他是不得不如此。如果始平王世子尚在,羽林卫哪个会理他,他如今收敛了始平王世子,再拿始平王世子之死做幌子,招揽羽林卫——对始平王也是个交代。 然而如果说始平王世子还能一“死”了之,始平王妃就难办了:始平王妃带了他家三郎出城。在儿子和元祎修之间,始平王会扶立哪位,这简直就是个不用问的事。估计元祎修每晚想到这个都无法入眠。 所以安业算是保住一条命。 而拿下始平王府,手里攒上几个人质,对于元祎修来说,几乎是当务之急——然而始平王府又久攻不下。 简直连他都为他着急。 元祎修一心想要掌控洛阳,安业又怎么会束手就擒,他接到萧阮送过来的消息时候就忍不住笑了:这人找上萧阮,岂非与虎谋皮? “不如这样,”广阳王笑道,“我与阿叔打个赌,如果安将军死于半月之内,阿姐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安业想借萧阮登堂入室,萧阮想要安业麾下兵马——他赌萧阮能赢。 阿姐与穆郎好,他不是不知道。从前世道安稳——起码洛阳是安稳的,倒能由着她性子来,然而乱世既至,穆家态度暧昧,就该重新打算——怎么说,阿姐这个公主头衔也费了他不少力气,不能贱卖了。 …… 嘉言被祖望之带到别院——大宅人多嘴杂,恐怕守不住秘密,又等了四五天才等到姚佳怡。姐妹俩见面,抱头痛哭。 嘉言赶着问昭熙和嘉语,姚佳怡开口第一句却是:“姑姑没了。” 嘉言“啊”了一声。她忽然意识到,庇护了自家与镇国公府整整十二年的太后……没了。一时呆在那里,眼泪也来不及收,死死抓着姚佳怡的手腕,直到姚佳怡低叫了一声:“阿言——!” 嘉言方才如梦初醒,松了手。却问:“我阿娘和三郎都出城了,你家里——”这当然问的是姚家,不是祖家。 姚佳怡涩然道:“没能出得去。” 嘉言反过来安慰她:“外公与舅舅一向不干预朝事;这些日子舅舅、舅母也没有进宫,不至于被……”“清算”两个字到嘴边,到底没能出口。她母亲需要被清算么?那不是间接承认了太后的罪过? 这些话,人人可议,唯有他们两家、唯有她们姐妹不能。 嘉言叹了口气:“我阿姐和嫂子都没能出来。” “郎君去打听了,先头打得厉害,不过贵府守卫了得,几倍兵力到头来也没有攻破,如今就只围上了。”姚佳怡道,“郎君说,十九兄不至于要三娘和嫂子性命——也就是拿到手里做个人质罢了。” 嘉言不应声,往好处想当然如此,但是哥哥——祖望之说“世子殉国”的时候她腿都软了。要不是他后来还加了一句“真假不知”,她真能当场冲击皇城。 姚佳怡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然而昭熙眼下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也不敢把话说死了,只含混道:“……世子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十九兄口口声声为先帝报仇,到如今连郑侍中都没找到,何况世子哥哥。” 嘉言迟疑:“怎么郑侍中他……没有给姨母殉葬么?” “殉葬?”姚佳怡呵了一声,没把祖望之的推断说给嘉言听——说了又如何,徒增悲愤罢了,“你家二娘子也没有为郑侍中守节啊。” “二、二姐?”嘉言傻了。 “她如今在宫里。”姚佳怡停了停,这等丑事,要不是自家姐妹,她也说不出口,“受宠着呢。”说到这里,忍不住多看了嘉言一眼,多少后怕:嘉言这等容色,岂是嘉颖能比——天幸先被郎君找到。不然真真羊入虎口。 嘉言:………… 如果不是有太后鸩子打底,这件事也足够惊世骇俗——其实不过是她晚生几年,没有听说过燕太•祖强纳姨母为妃的光荣历史而已。嘉言低头盘算了片刻,忽问:“姐夫如今对表姐可还好?” 元祎修要人质,阿姐和嫂子是人质,她难道就不是?祖家这别院可比不得他们王府。她和姚佳怡的关系也瞒不了人。 姚佳怡面色微沉:“你姐夫还好。” 嘉言扬眉:“那是祖家人——” “就怕那些目光短浅的想不开。”姚佳怡说。一夜剧变。所有人都知道她倚仗的是什么,所有人也知道她失去了倚仗。从前的张狂都被打回到脸上来。人都是如此,被迫长大。幸而郎君不弃。 “所以你姐夫让我在这里陪你住上一阵子。”姚佳怡说。也是看住嘉言,免得她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一时冲动—— 嘉言略略不安地道:“连累表姐了。” 姚佳怡“哼”了一声:“到这时候了你来与我说这个——从前我连累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嫌了!” 嘉言:…… …… 把姚佳怡哄到别院,祖望之也是松了口气。 要继续留她在大宅,天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他又不能时时在内宅守着,姚氏哪里是个受得了气的。 如今人人都道姚家完了,他独不以为然。始平王还没完呢,姚家哪里这么容易就完了——始平王一天不死,局面就一天不定。就算始平王死了,局面也还有一万个未可知:谁收拾得了云朔叛乱? 如今可不是周肇远征蜀中那局面,西蜀在国土之外,云朔却是心腹之患。 且,周肇当时奉命回京,龙椅上坐的是名正言顺的王朝继承人——再挑剔也挑不出错来的真龙天子。如今元祎修算什么,一个县公,王爵都没混上呢。高祖子孙?高祖子孙洛阳城里能数出一个蹴鞠队! 远的不说,被高阳王诱捕的元祎炬难道不是高祖子孙? 何况当时周肇全无防备——如今始平王妃与幼子不知所踪,难道不是北上投奔始平王去了?京里什么情况,始平王能像当时周肇一样两眼一抹黑?就不说周家当时跋扈,得罪多少人。 始平王在京里还有谢家、姚家这些姻亲呢。元祎修到这会儿都没动谢家,多半是不敢动,也动不了。 除非始平王父子被一锅端了,否则姚家有惊无险。如今连十有八九还在城中的始平王世子都找不到,而况始平王?那些目光短浅的蠢货,就知道撺掇他休妻再娶——他休妻再娶还能娶到姚氏这样的门第? 安定姚氏在洛阳排不上号,那也是地方豪强,世宦人家,强过他祖家一个商户百倍好吗! 姚氏也就是被宠坏了,多少有些任性,不给人面子,其实心思简单明了,比大多数高门女子都好哄。 如果不是先头都指着她坐上后位,哪里轮得到他来捡这个便宜。 祖望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救下六娘子,这是多大的情分——可惜了李愔杳无音讯。 祖望之不知道的是,有件事他猜错了:始平王妃并没有带昭恂北上。 这千里迢迢,兵荒马乱,始平王妃一个妇道人家,虽然有部曲护送,也并不打算带幼子冒此奇险——何况嘉言还在城中。始平王得到消息自然会回京,她乐得以逸待劳。而且三娘这处庄子果然偏僻。 …… 被祖望之念叨的李愔如今才是真个发愁。 京里消息来得又多又繁杂,真真假假,什么稀奇古怪的谣言都有。被证实的只有新君原是个公主,已经逊位。太后暴毙身亡,始平王幼子登基,然后洛阳城就破了。最后确定下来破城的是元祎修。 李愔也不知道该作怎样的反应。 太后就这么没了——是她下令灭了他满门。太后没了,郑三还能得好?就不说元祎修破城打的是为天子复仇的旗号了。他满腔怨恨,到这时候,就像一拳落了空,也不知道是悲更多还是愤更多。 他的仇人没了。 下半生的空空荡荡——然而日子还在继续,他要为重新振兴李氏而奋斗么。对他来说,荣华富贵有什么难度?对他来说,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稀罕。李愔叹了口气,青草萌发,冰河解冻的春意,落进眼睛里,全是灰。 如果说李愔眼睛里全是灰,那么始平王眼睛里就全是火。 他完全无法想象洛阳城怎么破的——元昭熙这个废物!七千人啊,七千人就破了洛阳城,他还有脸来见他吗?太后是死了,盼娘呢,三儿呢,阿言呢,三郎,谢氏,还有元昭熙那个败家子呢?人呢、人呢! 他牵挂的人通通不知所踪,那是要出人命啊——前儿一个多嘴说昭熙殉国的探子就险些被他活活打死。 如今都没人敢来他面前晃荡。元昭叙身为始平王在军中唯一的直系亲属,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跟他请战,被始平王一顿炮轰:“这么能战,怎么不打回洛阳去?你娘子妹子都在洛阳,也没见你多担心!” 元昭叙:…… 他倒是想担心,但是眼前这仗不还得打么? “要你能独当一面,我也能回京了!”劈头盖脸又一顿臭骂,元昭叙不得不抹着唾沫星子退了出去。才出帐就看见周乐低着头在帐外踱步,不由幸灾乐祸道:“小周将军是要进去见我伯父么?” 周乐“啊”了一声,抬头来看见是元昭叙,点点头。 “快、快进去,”元昭叙道,“趁这会儿伯父心情好,有什么话都好说。” 周乐:…… 如今军中还有谁不知道始平王心情不好么。这个元昭叙,也是鲁直得可爱。 周乐道:“谢过讨虏将军。” 当真大步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杨愔同族后辈杨素说,我无心谋取富贵,只怕富贵逼我。杨素打仗是很天才,搞阴谋也有一手,杨愔不及他,但是理政,还是杨愔比较强…… 对于杨愔这样的人来说,获取富贵的难度和咱们找份工作差不多…… 道武帝逼死姨夫,强纳姨母,然后生了个娃,最后他被这个娃砍死了…… 真是个一言难尽的狗血剧。 刘宋那边皇帝强纳姑姑,还做了点伪装,北魏早年是完全不在意伦理,好吧后来知道要人模狗样了…… 第237章 急功近利 帐门才掀开,就听见始平王咆哮:“兔崽——”待看清楚来人,大出了口气:“……是你啊。” 他心忧洛阳形势,恼恨那些语焉不详的线报,恨不能插翅飞回去——但是他一直压着没有动兵。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他心里很清醒——他恼恨的也许还有自己的清醒。这时候对周乐摆了摆手,说道:“出去吧。”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力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周乐感同身受。 始平王急于回京,然而形势不允许。能够压住不出兵,已经是难得的冷静——这时候谁他妈妻小全在洛阳城里还能冷静得下来啊! 数数这月余一波一波传来的消息吧,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旋又退位,再新君登基,不过三五日,洛阳城破。再传来就是太后薨,幼主与始平王妃不知所踪,始平王世子不知所踪——那三娘呢? 这时候没有人会提及三娘——相对于太后、幼主与世子来说,华阳公主无足轻重。 但是对他是重要的。 对始平王同样重要。他失去消息的,几乎是他的全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女儿。 要是之前那一仗竞全功就好了。周乐不无遗憾地想。他来投始平王,是有一整套的计划。与城中娄氏、段氏族人里应外合,夹击葛荣部。也不能说没有成功,至少平城之围是解了——但是葛荣逃了。 始平王倒没有怪他。 他当时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他们还有时间——谁知道并没有。 洛阳传来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最可笑竟有说元祎修强留了始平王府两位娘子在宫里,吓!元祎修好歹也是高祖子孙,他还要脸吧,他还怕雷劈吧。说始平王世子殉国的就更多了——到始平王发怒方才稍稍平复。 其实这条消息,周乐反而觉得多少有点可信度,不然——他就和始平王一样,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以世子掌兵的能力,如何能让元祎修七千人破了洛阳城。除非他死了——除非破城之前他就死了。 如果始平王世子死了,周乐想到这里还能冷静,那么三娘在洛阳城,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她了;如果她没能出城……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他不能想下去。然而如果她出了城,自然会北上。 如今破城的消息已经过去有七八天,洛阳到云州虽然远,日夜兼程,就算三娘不认路,再几日也该到了。 如果再过几天还没有到呢? 到这里,就再也跳不过去。就不说从洛阳到这里一路兵荒马乱,可能遭遇的危险了。三娘几乎没有出过远门,除了之前和萧阮到信都——如今恐怕萧阮自顾不暇:元祎修与他可有杀兄之仇。 无论往哪条路想,想来想去都到了绝路。 不不不不会的,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但是毫无疑问,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叛乱,不能及时回京……拖得越久,就越危险。周乐说:“王爷,我知道滏口径附近有个山谷,能容近两千将士。” 这当口还当真有傻子敢来与他探讨军情,始平王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相州地形他心里有数,他一提滏口谷便知道他想打埋伏。可是两千将士抵什么用——更休说太白八径,葛荣未必就走滏口径了。 一时只是沉默。 周乐又道:“葛荣自忖兵多,他知道咱们兵少,当然会选稳妥的打法。他不知道我们兵在哪里,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背着邺城向太行,摆出长蛇阵。” 始平王勉强说道:“想法是好的,但是周小子,你又不是葛荣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算得这么准?要他龟缩于邺城与你我打消耗战呢;即便他出兵,如他多派斥候,稳打稳扎,不摆长蛇阵呢。” 周乐“嗯”了一声,并不十分在意,却问:“王爷信得过我吗?” 始平王:…… “如果王爷信不过,”周乐像是自言自语,“我说的这些,就无异于背主求荣:如今洛阳城破,新君登基,说是要为天子复仇——谁人杀了天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新君忌惮王爷。他对王爷的支持,定然不如先太后。无论是补给还是名义上,王爷都会越来越站不住。所以王爷会急于一战。” “所以你就利用我这个心思,把我卖给葛荣?”始平王接口道,“我这一战败,葛荣没准就真成了气候。” 周乐应道:“是。” 却抬头来,四目相对。 他素日里嬉笑没个正形,这时候正正经经说话,竟是眉清目朗。始平王怔了片刻方才说道:“你要去做间?” 周乐摇头:“我前头归正,葛荣可算是把我恨透了,哪里还容我回去——我去做饵。” 间和饵哪个更危险?始平王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小子真是胆子奇大,要了两千将士就敢去埋伏人家三十万大军,那和蚂蚁伸个腿,声称要绊倒大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一仗如果真胜了……始平王踌躇道:“待我想想——你只要两千人吗?” “我要两千骑兵埋伏,”周乐道,“还请王爷亲率剩余骑兵接应我。” “你要冲阵?” “我不冲阵,我冲葛荣大营,请王爷兵分三路冲阵。” 始平王:…… 他手里骑兵总共不足一万,对上人家三十万大军,还兵分三路! 然而他竟认真考虑起这个建议来。 如果葛荣当真被这货哄得背对邺城摆出长蛇阵,以滏口径附近的地形,那长蛇岂不绵延数十里,头尾不能相顾。葛荣麾下原就以步兵居多——自然的,从流民口粮里抢下马来的难度可想而知——战斗力也不如自己。不说一冲即垮—— “……只要冲散了阵势,胁从不问,容他们各自携眷逃命,莫说三十万,就是当真百万大军,也能散了。” “散了?”始平王冷笑一声。他还想要图谋这三十万呢,哪里容他们就这么散了。他朝周乐招招手:“你过来。” 待周乐走近,指着对面道:“坐。” 周乐坐下。 始平王再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比昭熙还小一岁呐。想到昭熙,他心里一阵绞痛。如果昭熙在,他就可以放心回洛阳了;如果昭熙在,焉知这小子不是他的好帮手?如果昭熙在……他按住这个念头。 破城消息到上党,不过七八天,除了近身亲信,知道的人其实不太多。他也不会让太多人知道,免得军心不稳。这小子消息倒是灵。 心思也灵,就是赌性奇大。 他年轻时候也心心念念往上爬,也没急功近利到这个地步。他到他麾下还不到两个月,虽然说颇有些前因,但是军中尚无威望。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慢慢来,累功渐进,他迟早会赏识他,重用他。 年轻人,何以如是之急? 拿自己做钓饵,他这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葛荣可能不上钩,上钩也未必就步步照着他设想的来;他这里可能不听,可能调度不力;就算一切如意,冲散了葛荣大军,同袍嫉妒他功高,还可能见死不救。 他又不是昭熙——没人敢不救昭熙,但是元昭叙就敢不救他!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他在他这里,几乎就是一人之下——反过来,如果他真卖了他,在葛荣面前,难道就不是了? 始平王失笑,问:“这些,都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周乐道:“洛阳城破之事,并不敢贸然外泄。”如果不是洛阳城破,始平王自然不至于这样急于求战。 整个方案中,李愔也有所建言——虽然他认为这个主意太冒险。以及,贺兰氏的片言只语,让他推断出,前世始平王破葛荣大军,情形应该是与之仿佛。不过那一次,始平王调度更从容一些。 以果推因,虽然时势有所不同,但是他的优势在于——即便是始平王,也不如他熟悉地形,更不如他熟悉葛荣。 当然他所不知道的是,前世始平王破葛荣,也有他的功劳。 始平王点点头,微舒了口气。这点灵省当有。假以时日,真真可以留给昭熙作用。然而眼下……他说:“容我再斟酌一二。” 打仗当然是要冒险的,区别只在多少。 这里确然拖延不得,拖得越久,元祎修那个混账皇位就坐得越稳——那个浑货也敢抢他家三郎的皇位!到这份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太后和王妃到底想了些什么,都不知会他就把三郎拱上皇位。 那些既定的事实,就不必多想了。 始平王展了舆图来,细问周乐打算从哪里进谷,从哪里劫道,从哪里冲阵,忽然元昭叙在外头禀报道:“伯父,安、安平来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 帐中两人俱是一惊。 始平王脱口道:“叫他进来、快叫他进来!”看了眼周乐,暗示他出去——周乐只管装傻。开什么玩笑,安平可是老相识,洛阳来人里,没有人比他消息更准了。始平王一转念,这小子,留着就留着吧。 横竖他知道的已经不少——鬼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元昭叙领安平入帐,看到周乐竟然没被始平王喷死,心里十分遗憾。安平日夜兼程,形容草草,他也知道始平王心急,并不先去梳洗。进帐看到始平王也就罢了,看到周乐也在,不免怔了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始平王:…… 这是说闲话的时候吗! 好在安平很快反应过来,匆匆行过礼,简明扼要说道:“王妃与陛下已经出城,如今在公主的庄子上;世子还是没有消息;六娘子回城去找世子,也没了消息;汝阳县公围了王府,迄今未破。” 始平王和周乐都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陛下是昭恂,以他的身份,称呼元祎修自然还是用“汝阳县公”。 “三儿和谢氏——”始平王停了一停,才道,“都还在家里?” “是。” 始平王心里一阵神兽翻腾,身经百战的儿子没守住京城,没出过几回城的女儿却守住了王府,这叫他找谁说理去! “她们怎么不出城?” “世子妃动了胎气,”安平道,“许大夫说暂时不宜动。” 始平王:…… 什么时候发动不好,偏偏这时候。然而始平王也没有蠢到以为这是人力所能控制。谢氏不能出城,三儿自然也…… “是男是女?” 安平:…… 始平王自知失言。他心里也是怕昭熙不在了,所以指着这孩子。但是未及分娩,如何知道男女。阿言也是胡闹,就算昭熙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她,她能做什么——盼娘怎么不拦住她! 安平小心翼翼说道:“世子……如今并没有消息。汝阳县公放出消息说内卫生事,世子不察遭了暗算,他已经好生收敛、安葬世子——但是据属下打探来……不像是真的。” 始平王精神一震:“确定了不是真的?” “多半不是,”安平道,“世子妃和三娘子都在京中,如果果真是世子……汝阳县公怎么不敢让三娘子去认……呢?”见过世子的人虽然多,但是论亲近,谁能和世子妃、华阳公主相比。而且如果果真有世子的尸体,也足以把华阳公主引出府——世子妃与华阳公主还能容世子曝尸荒野? 这话有道理,始平王重重“嗯”了一声,算是认可:“说吧,洛阳城到底怎么破的?” 安平护送始平王妃和昭恂出城的那日整个洛阳城乱得一塌糊涂,安置了王妃与昭恂之后,安平几个分头打探,大致理清楚了城破的脉络,所以始平王问起时候,倒比嘉语她们要清楚得多。 就此一一说来。 始平王脸色铁青:太后事先不曾谋划得当,情急了就拿他家三郎顶杠,真不拿别人的儿子当儿子——好吧她自己的儿子也—— 王妃不敢违拗她阿姐,昭熙多半是看出其中不妥,不敢贸然同意。但如果没有王妃点头,内卫哪里这么容易拿下昭熙。昭熙不过敬她长辈而已。昭熙不被拿下,也就没有元祎修什么事了。 待听到元祎炬被高阳王哄入府中一发拿下,忍不住脱口骂道:“混账——九郎如今人怎么样了?” “说什么的都有,”安平急于来告知始平王妃母子的消息,元祎炬终究是外人,也就没这么上心,只能谨慎地说,“有人说汝阳县公想要拉拢,但是高阳王坚持要杀……后来不知怎的没有杀成。” “人不就在他手里么,还能没有杀成?”始平王道。如今昭熙下落不明,如果他能脱身的话自然是会出面的,无论是在洛阳城里还是城外现身,或者是北上——如今这景况,多半是受了伤。 始平王还是一厢情愿地往好处想。 昭熙不现身,洛阳城里能收拾羽林卫的就只有元祎炬。元祎修想要摆脱南朝辖制,就必须与宗室通力合作——然而宗室各怀异心,人人都想把他捏在手心里。元祎炬势单力薄,是诸王中最好拿捏的一位,高阳王当然不肯放手——放了手,元祎炬才是天子跟前第一人,那他算什么?可惜了他想拿下羽林卫,有心无力。 安平踌躇了一下,他觉得这个传言不可信,但还是说给始平王听:“据说、据说是南阳王养在宫里的那个妹子……献出玉玺,换了南阳王一命。” 始平王:…… 始平王根本不记得元祎炬还有个妹子养在宫里。宗室女多了去了,他又常年不在洛阳,哪里一一记得过来。但是能养在宫里,那是还没有出阁,竟然能趁乱把玉玺藏起来——这位特么也是个人才。 “那个郑侍中怎么回事?”太后的面首,始平王虽然不予置评,生理性的厌恶是免不了的。一个男人,生那么妖妖娆娆像什么话。 安平垂头道:“属下来不及打听,有人说是殉了太后。汝阳县公抄了郑家,不过郑家人好像预先知道大难临头,早就出了城。就留了座空宅子,倒是郑夫人——” 安平看了元昭叙一眼,元昭叙“啊”了一声,总算想起来郑夫人是何许人——不是他妹子么。 始平王也记了起来:“二娘她怎么了?” “被留在宫里。” “没死?” “……没。” “啪!”始平王顺手抄起手边酒壶直掷过去,元昭叙不敢躲,硬生生挨了,酒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王爷!” “王爷!” 安平与周乐同时叫了起来。 周乐道:“讨虏将军人在千里之外,如何能知道郑夫人所为。” “滚出去!”始平王闷闷说道。 就算郑三不是东西,如今生死未定,才几天功夫,爬床也就罢了,爬到族兄床上去,这还要不要脸了! 他那个混账弟弟怎么教的女儿! 周乐心里却想,怪不得有传闻说始平王府两个小娘子留在宫里——想是“二娘子”以讹传讹,却不是空穴来风。他倒不像始平王一样觉得嘉颖该死。郑侍中没了,难道叫她守寡?再嫁不是很正常么。 郑侍中说殉就殉了,也不说一声;郑家人说跑就跑了,也不带上她,她一个小娘子兵荒马乱的,元祎修用强,她还有什么办法。 该死的不是元祎修么。 但是始平王这样勃然大怒,他也不敢多嘴,目光往元昭叙身上一扫,却又怔住:元昭叙正唯唯诺诺往外退,他低着头,嘴角细纹却是古怪。 始平王喘了口气,又问谢家、姚家这些姻亲故旧,安平虽不能尽知,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始平王想一想,又问:“宋王呢?” 不但周乐一怔,连安平也十分意外,好端端的,始平王问宋王做什么?却还中规中矩答道:“宋王无恙。听说起初汝阳县公要他偿命,后来不知怎的也放了。有人看见他和南朝的安将军在饕餮居喝酒。” 始平王:…… 这货倒是好人缘。 也罢,他脱了身,总能照顾三儿一二。 洛阳城里这局势,可真真乱得叫人无处下手,有无数人在趁乱搅局,火中取栗,所以难免瞬息万变。要他在城里也就罢了。不过王妃、三郎和三儿、谢氏无恙,还是让他放了一半的心。三儿如今也只能守。 他下意识忽略了谢云然的战斗力——说到打仗,那自然是他的女儿。 安平的意思,守上两三个月是没有问题。 这两三个月要干掉葛荣,回师洛阳……始平王再看了一眼舆图,还是觉得有点悬。其实周小子的计策不错,但是这小子的可信度,以及能不能达到这个效果,都还是需要斟酌。 忽听安平问:“小周郎君如今是在王爷麾下效力?” 始平王:…… 这货怎么谁都熟? 周乐应道:“是——三……华阳公主这一向可好?”他可盼了不少日子,总算来了个知根知底的。他是恨不得立时把他拉到一边细细盘问。但是始平王跟前……他偷偷用余光扫了扫始平王—— 忽地耳边“哗啦”一响,继而胸口一痛,跌倒在地——却是始平王掀了案几,一脚踹过来,咬牙切齿骂道:“好贼子,敢图谋我家三儿!” 周乐:…… 您、您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周乐万万想不到他的无妄之灾来自于元祎修强留嘉颖拨动了始平王心里的警戒之弦——如果连元祎修与嘉颖这样的关系,都会闹出这样的丑事,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周小子一说到三儿就支支吾吾,几次口误,难道这里头没鬼? 周乐的悲剧在于——他还真无法反驳。 难道不是么? 傻眼的是安平。他倒是一直都知道三娘子对这个姓周的小子另眼相看,但是他的联想能力远远没有始平王丰富,只道是三娘子替父兄招揽人才。 这还在目瞪口呆中,就听得自家王爷叱道:“出去!” 安平左右看了看,帐中除了始平王,就只有他和周乐。王爷这话……好像并不是对周小子说的? 安平恍然大悟,麻利退了出去。 长出了口气,尼玛这就是传说中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他做错什么了遭此无妄之灾。 …… 周乐被踹翻在地上,百口莫辩,想着恐怕还要挨上好几下,索性赖住并不起身。 却不想始平王把安平赶了出去,就坐了下来。也懒得斟酒,提起酒壶咕噜咕噜灌了老大一口。粗声问:“你见过三儿几次?” 第238章 岳父审婿 周乐不敢相瞒,低声应道:“有二十一次。” 这小子倒记得清楚——要记这么清楚做什么!始平王又灌了一口酒。知道自己的宝贝被人惦记总不是个愉快的事,何况还瞒着他! “三儿知道么?” 周乐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三娘她……知道的。” 始平王:…… 这就改口不叫公主叫三娘了!狗胆包天的东西!始平王抓着酒壶要掷,心里却生出疑惑来:如果三娘明知道这小子图谋不轨还把部曲交给他,还与他说到家事,还……还不许他从他们父子手中讨到好处。 那意味着什么。 他虽然是个粗人,也是过来人。从前与阿初好的时候……那时候他就是个穷小子,当然宫家也没什么可给他借势,但是他那时候不也心心念念要在岳丈面前给阿初挣面子?廿年前往事瞬间涌上来,百感交集。 就昭熙那混小子,在谢礼面前怎么个嘴脸,他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小子、这小子……但是这小子哪里配得上他的三儿!就是萧阮,他还嫌他不够勇武。始平王看着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也不敢抬头的周乐,是恨不得一脚踹死他,最终却只问:“她……她和你说过什么?” 周乐知道这回是真真去了半条命——如果始平王世子在这里,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便素日最会打蛇随棍上,这会儿也只老老实实说道:“我与三娘说,请她等我一等,到我能配得上她的时候——”始平王问嘉语与他说了什么,他回的却是他与嘉语说了什么——也是免得始平王借口“我家三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一发把他砍了。这里可不是洛阳,这里杀人不犯法。 ——就算在洛阳,始平王杀他这么个无名小卒,也是不犯法的。 始平王哼了一声:“你配得上?” 周乐:…… 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接着说!” 周乐:…… 还让不让人不说话了! 周乐也是无可奈何,小心翼翼拣了不会被暴走的始平王砍死的话题:“三娘说、三娘说宋王恐怕会始乱终弃。” “放屁!”始平王怒道,“她怎么不和我说!” 周乐:…… “不对!始乱终弃不是这么用的!”始平王反应过来,三儿又不是嘉颖那个贱坯子,怎么就与人“乱”了 周乐:…… 看不出他岳父还有文化? 始平王心里懊恼着呢,这等话三娘也与这混小子说,难不成当真……就算萧阮不好,那还有李愔啊。虽然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始乱终弃,他再哼了一声:“他会始乱终弃,难不成你就不会了?” “我不会。”周乐脖子一梗,应声道。 始平王一句话噎死他:“你如今还配不上呢!” 周乐:…… “你才见过她多少次!” 周乐:…… 难道萧阮或者李愔就见过三娘很多次么! 始平王再灌了两口酒,脑子倒是更清醒了一些。怪不得这小子瞅准机会来投他军营,怪不得这小子把洛阳的消息打听得一清二楚,催他速战速决。怪不得这紧要关头不念着跑路,反而提议去当钓饵。 他当他急功近利……还不如急功近利呢!始平王恨恨地想。他如今倒不怀疑他的用心了,但是—— 他怎么能拿三儿去换人的忠心。 始平王又喝了一口酒,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周乐等了半晌没有等到第二脚,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爬起来——虽然没准下一脚又把他踹回去了。 却听始平王说道:“这不行。” 周乐:…… 虽然他心里未尝没有想过,始平王是绝对不可能答应,但是真到眼前来,还是眼前一黑。 “你要什么,别的都可以,三儿不行。”始平王说道。 周乐抬头看他,竟像是不能置信。 始平王略略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这小子的眼神一直过分活泼,这时候定定的,倒生出几分静意来。他知道他是真的。他当然是真的很喜欢三儿。不然呢。谁的命不是命啊。但是他喜欢他就要答应么。 天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 其实从前他也想过。论容貌,三儿不是顶美;论才艺——女孩儿又不能出将入相,有才能也不过打理内宅,人是娶妻,又不是娶嬷嬷,要才能作甚,反而才艺尚可作点缀——反正他是看不出来;论性子,也不是温柔贤淑。虽然如今比从前好多了,还怕太任性。要把她嫁到那些高门,就怕规矩。怕她受了委屈没处说。 所以他是打算过,在自己麾下找个忠厚老实、背景单薄的世家子,有他和昭熙在,管得住。没人敢欺负她。 但是后来……是她自己看上了萧阮。 萧阮……不是凡品。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样的人才,其实不是他的三儿配得起的。所以在信都他就想过,要不……杀了他。谁知道后来萧阮倒是情愿了,三儿不情愿了。大约是三儿自己也知道,不可久恃。李愔也是好的——既然他诚心求娶。 但是周乐……他和他们不一样。 萧阮和李愔都是见识过的,见识过洛阳城里的繁华风流,知道三儿人才不出众,性情不讨好,却还愿意娶她。他们是权衡过,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这样的婚姻才能够长久。 所谓门当户对,莫不如此。 周乐是个人才。但是出身实在太低了。他才去过洛阳几次,他见过几个女人。他见过的女子中,三娘当然是最出众的。 但是以后呢。 他从前以为有自己,有昭熙,足够庇护两个女儿一生一世。他迟早会死在她们前头,但还有昭熙昭恂呢。 然而如今昭熙生死不知。 昭恂……昭恂连路都还走不稳当吧。 如果他庇护不了她们一生一世,他就须得给她们找个稳妥的良人——周小子从哪里看都不像是个稳妥的人哪。 他这时候心慕的,不过是他够不到的那个世界,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名门仕女,他够不到,他踮起脚来都够不到。但是娶了三儿之后,他就能够到了。之后,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展开,有无数高贵的、绝色的女子。 到那时候,他还会惦记他的三儿么。 三儿有什么能让他这样惦记?始平王长出了一口气,涩然道:“……三儿不行。”他不能让他的三儿受这样的委屈。 他没有看他,也不等他说话,接着就说道:“如果世道没有乱,周小子你按部就班地升迁,一级一级来,这辈子到头了也就是个镇西将军。如果你娶了三儿,我自然不会让你吃这个亏。你也不敢有负三儿。但是啊——” 但是世道已经乱了。站在他这个位置,如果到这时候还看不清楚,那就可笑了。 乱世里,这小子注定是会脱颖而出,谁都压不住。 然而乱世枭雄,未必就是好女婿。 难道他的三儿,要给人做糟糠妻?最初的情义,到后来,情没有了,光剩下义,于是独守空房,看着夫君左拥右抱? 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命运,甚至甘之如饴,但是他不能忍受他的女儿这样。他希望他的女儿与女婿和和美美,从年少时候,一直相守到老。老到不能动,还能相视一笑——如果阿初还活着,他们会这样。 阿初没了,他和盼娘也会这样。 “我不会有负三娘!”少年硬邦邦地说。他料得到始平王不会答应,但是料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他不怕他吃软饭,不怕他不能出人头地,甚至不怕他匹配不上他的女儿,但是他怕他的女儿受委屈。 ——他怎么舍得委屈三娘。 “你知道什么。”始平王叹息的时候,未免有一丝的苍凉。人年少的时候,以为自己能一诺千金,矢志不渝,以为自己能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直到后来……到后来人不再年少。 “我——” “而且我已经把她许给宋王,不要再想了,”始平王淡淡地说,“我不会把三儿许给你,这个饵,你还做不做?” 宋王……到底还是宋王!周乐张嘴,张了几次嘴,他觉得眼泪能把他的话都湮没了,但其实并没有。 他咬牙,恶狠狠地说:“做!为什么不做!” …… 一直到回自己的营帐,周乐心里都是乱的。 始平王竟然没有打死他。始平王这样英明的人,他都说了三娘担心萧阮始乱终弃,他还坚持把她许给萧阮。罢了,他几乎是沮丧地想。如果三娘和萧阮注定有一段姻缘……横竖他还有机会。 如今洛阳乱成这样,就算是始平王亲自写了婚书,婚书平平安安抵达洛阳,落到萧阮手里,国孝未除,也成不了亲。 何况世子生死未卜,始平王府还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也不能怪始平王,他如何能知道、他如何能知道后来三娘经历过什么。想到这里,又稍稍振作。忽地胸口一阵隐痛——始平王这当胸一脚可不好挨,周乐心里头乱着,也没喊亲兵,自个儿翻出跌打药,脱了外袍准备上药。 忽地毛发一紧,喝道:“谁?” 背后一双手,自胁下绕过来,环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肩上:“……我。” 周乐整个身体都僵了:“二娘你这是做什么——”肩上微热,液体浸湿了他的中衣。周乐诧异地扭过头去:“你怎么了?” 娄晚君从来不以柔媚见长。 自他斩了葛荣的部将,救下这一家子之后,娄氏姐妹就一直跟在军中。流民中原就有大批妇孺,何况这对姐妹骑射还过得去。不算累赘。娄大娘也就罢了,娄晚君的容色,还招来过不少觊觎。从葛荣麾下到始平王麾下都有。娄晚君不应,他与段荣自然会设法帮她推脱。 他心里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已经拒绝过了。她不死心,于他是一种负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她不是他想要的。 然而这年余相处下来,要说没有情分,那是假的。 周乐叹了口气:“你先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 “阿昭!”娄晚君哽咽道,“阿昭说……你要去相州。”娄晚君并非无知妇孺,成日混在军中,耳濡目染,他要去相州做什么,她哪里猜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冒这九死一生的险去相州,她又哪里猜不到。 洛阳城破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她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兵荒马乱,有无数的可能和意外。始平王固然勇冠三军,但是他的女儿,说到底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和别的高门女子有什么不一样。 待她失去消息…… 或者落到别人手里…… 便是他再念着,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但是她这样想,他不这样想。他明显要火中取栗,助始平王速战速决。 火中取栗,一个不好就是引火烧身——葛荣有这么好骗?葛荣这么好骗如何能横行河北,成一方诸侯? 周乐皱眉道:“阿昭那小子……” “是我逼他说的。” “你先放开我,”周乐道,“其实没那么危险。” 回答他的是又一滴眼泪。 “二娘——” “我去见过咸阳王妃。”她忽然道。 周乐:…… 那个祸害! 不消说,定然又是二娘逼她说的。但是真假——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贺兰氏肯定不同意。 她绝对是一朵能把斗争进行到死的奇葩。 然而娄晚君并不这么觉得。 周乐并没有太为难贺兰袖,看得出她平日是有梳洗的——不过那也许和周乐自身的洁癖有关。他是个从来不为难自己的人。但是衣物就……你不能指望一个男人能给他并不上心的女人打理妥当。 ——就算上心,也未必过得了审美关。 便贺兰氏从前有十分姿色,这么一来,也减损三分;再加上一路颠簸,起居饮食一塌糊涂,容色枯槁,肌肤粗糙,又减损三四分。如今出现在娄晚君面前的,就不过是个至多三分姿色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能令洛阳王侯竞折腰?娄晚君有片刻错愕,然后是轻蔑——她已经不记得她最初见到的贺兰袖是什么样子了。人的记忆总是这样,重重叠叠,新的盖过旧的,没有人记得从前。 贺兰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水里见过自己的倒影——周乐没有好心到给她提供镜子——模糊的倒影,让她以为自己还似从前。娄晚君的出现让她兴奋起来。她抬起脚,“啪”地一下,踩死一只黝黑的虫子。 没有尖叫,没有惊恐,甚至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这就是她的日常。 娄晚君不知道是该惊叹人对于环境的适应力,还是感慨原来再娇怯的小娘子,也能被逼到这一步。 “娄娘子找我有事?”贺兰袖其实不太惊讶娄晚君的出现。既然她在这里,她迟早会找到她。 周乐比娄晚君死得早,早十五年。 娄晚君的幸运在于,她死在了周氏王朝覆灭之前。该享受的好处,她都享受到了,作为一国太后,生女为后,有子为帝。 她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虽然周乐的后宅里并不缺少女人,但是结发之义,在他心里一定极重,萧阮这么感慨过。当时贺兰袖偷偷看他的脸,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笑的是—— 可笑这一世重来,她连他的边都没有摸到,想到这里,贺兰袖就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娄晚君问。 “我笑……我笑从前有对恩爱夫妻,生了七八个孩儿,竟硬生生被人横刀夺爱。” 娄晚君:…… 她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如果是廿年以后的娄太后,兴许能够云淡风轻,拂袖而去。但是她不是。她如今还是娄家的二娘子,待字闺中。听到有人说她以后会和心上人生上七八个孩儿,又是惊又是羞,又暗自窃喜。 窃喜过后是惆怅。娄晚君低声道:“他先遇见她。” “那倒是,”贺兰袖冷冷地道,“至少这一次,她抢了先。不过从前,娄娘子也并不是没有吃过亏。” 从前……娄晚君心思恍惚。她不知道从前是什么样子,眼前这个人知道。从前……大约就是她想要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是她迟了。娄晚君是个务实的人。这年余,她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另选佳婿。 但是你知道吗,你见过最好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其次。 原本她是没有希望的,虽然周郎心许华阳公主这句话她一直按住自己不说,但是她心里明白,这是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洛阳城破,给了她一线希望——从前她太高,高到让她绝望:始平王的女儿,会青睐于边镇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臭小子。她还能说什么呢。这样天大的饼砸下来,换她是周郎,她还会念着手边的窝窝头么。 但是洛阳城破了,她可能会死,可能会残,可能会不知所踪,可能遭遇各种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厄运……这些,她在动荡的流民中看到的太多了。娄晚君抓住手边的帐幕:“从前,从前她也很得他欢心么?” “但是也没能进得了你周家的门哪,”贺兰袖放声大笑,“娄娘子,从前她可是死在你手里。” 娄晚君:…… 她心里的震惊,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到底不是廿年后的娄太后啊,贺兰袖几乎是怜悯地想。“放心,你的周郎也没有怪罪你,”贺兰袖道,“娄娘子从前和周郎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娄晚君竭力装出镇定来:“王妃好会哄人的一张嘴!” “哄人?”贺兰袖“哈”了一声,“我要是只会哄人,娄娘子倒是猜一猜,你那个奸猾似鬼的郎君,到底会不会留我到如今?他是嫌手下吃饭的人不够多吗?你对你的周郎,了解得还不够啊。你记住,你的周郎之所以留我到如今,不是因为我会哄人,而是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又狡黠又得意。 是这句话给了娄晚君勇气。 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却听周乐道:“她的话你也信——你是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关着她吗?” 我知道,娄晚君在心里想,因为她恨透了你的三娘,你怕她使坏,但是又不得不留着她,因为她知道得那么多。 “她说周郎会娶我……”她低低地说。 周乐:…… “叫二哥!” 娄晚君不作声。 “二娘,你要是不想做我妹子,也是可以的。”周乐冷冷地道,“那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那我对二娘也不会有这么客气了。” 娄晚君还是不作声。 “我会与姐夫和阿昭说,如今平城已经无事,不如先送你和你阿姐回家,免得跟着我们颠沛流离——” “二哥!”娄晚君终于叫了起来。 “还不放手?” 娄晚君犹豫了一下,她贪恋这片刻的温度。如果果真如贺兰氏所言,能将华阳公主置于死地,那么这世间还有谁,比她更配他呢? “放手!”周乐厉声喝道。 娄晚君还在犹豫中,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落在了地上——天幸周乐还念着他们的情分,一个过肩摔,也没有使出全力——娄晚君并没有觉得身体上的疼痛,但是心里疼得像是要裂开一般。 周乐道:“二娘你回去吧,不要再去见她!——不然我叫豆奴送你回平城。” 娄晚君想要叫道“我不回去”却忍住了,她咬了咬唇,说道:“相州——” “相州的事不用你管!” “不,我是想说,二哥相州之行,不去问问……咸阳王妃么?” 周乐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她不可信——你以后不许给她通风报信,不许见她!” “她说王爷相州之行,定然能够活捉葛天王,但是……”娄晚君道,“更重要的是,王爷收了葛天王手下三十万大军——这奠定了他日后权倾天下的基础。也是、也是郎君后来逐鹿天下的资本。” 第239章 天下之资 周乐愣了一下。 这句话没什么蹊跷,都是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事实:他前世既然入主洛阳,势必参与逐鹿天下——那意味着,始平王父子已经出局。 当初三娘与他说,有朝一日,他会是燕朝大将军。他质疑过,也动摇过,直到后来抓到贺兰袖。他知道三娘隐瞒了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隐瞒:如果始平王父子不出局,要哪年哪月,才轮得到他? 这几乎是无须怀疑的一个事实:他后来发达,是继承了始平王父子的人马。 虽然他并不十分明白这其中还发生过什么。如果他是强取,三娘必然不会对他多有好感。兴许就只是,始平王父子死后,他为他们报了仇,得到了他们部将的效忠——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设想。 他不是坐在书房里畅想的书生,会以为天下得来如此之易。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手段,没有算计,没有血腥?远的不说,如今始平王麾下战将如云,他是后来者,今日他们与他并肩作战,他日他们就肯心甘情愿对他俯首称臣? 不会的。 那是一个博弈,角力,妥协和清算的过程。 他后来回想起他和三娘初见的那个初夏,佛堂阴凉,三娘脱口说“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应该是事实,然后他追问“我日后能做到大将军么”,她颔首时候微妙的尴尬——是有她父兄之死,才有他的上位。 及至于后来,他天真地问“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的时候,她心里的踌躇与恐惧。如果不是情意已深,她就该断然拒绝,甚至让父兄杀了他,以绝后患。然而她给了他练兵的机会。 明明是那样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人。你喜欢一个人,拼自己所有为他做些什么并不稀奇,但是令怯者勇,懦者刚,吝者为之慷慨,或者勇者怯,刚者懦,慷慨之人吝啬于一厘一毫……都是不容易的。 贺兰氏提醒他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即便拿下葛荣,始平王回京,也不会带走所有人。他不同于始平王麾下大部分将领之处在于他出身六镇,他曾经辗转奔走于反贼之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同行同止,同乡之谊,他比如今始平王麾下大多数将领,都更容易得到他们的信任。 换句话说,他比他们所有人,更容易得到这三十万兵马。 始平王走后,他也许可以做到……让他回不来。 如果说他前去为饵,为始平王立下汗马功劳,从此就是始平王一人之下。但是一人之下,也还是为人之下,哪里有万万人之上痛快。 贺兰氏当然知道他的野心——她甚至见证过他的野心。 而娄氏与段氏,乃至于李愔为什么会跟随他——你说为什么。让娄晚君来传这个话,用意就在这里。 周乐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不知道二娘有这样的野心。” 贺兰氏说过很多次,她是他的妻子,曾经;三娘反而不是。他猜三娘与贺兰氏这对表姐妹改变了很多事。她们有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有力所能及之处。如果他没有遇到三娘,应该是接受了娄氏的婚约。 那之后,她应该也是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就和如今一样,或者更甚。没有三娘,他要得到始平王的待见,难度会更大。 他试着做过推演,想必从前娄昭和段韶也还是跟了他,那时候他们是姻亲。这一世没有这层关系,他也没有想过会再遇见——但还是发生了。这是他的无能为力,但是他也有他能决定的。 譬如,他决定只把她当妹妹。 她值得一个认真对待她的男子,而不是他。 “……恐怕,我是不能成全二娘的野心了。”他说,“之前有些事,我也没有认真与二娘说过。但是既然二娘已经见过贺兰氏,也听了她的话,她大约没有与二娘说过,她从前是先帝的皇后。” 娄晚君:…… “所以我说她的话当不得真——如果当真,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如果二娘要信,我也没有办法。阿昭与阿韶跟着我,我并不能保证他们飞黄腾达。二娘,我们如今刀口舔血,有没有命捱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对三娘耿耿于怀,”周乐说,“或者是觉得我高攀不上,或者是觉得,她不过看中我可能有的以后,就好比贺兰氏曾经看好过宋王,因为她知道宋王有朝一日会回到金陵,登基称帝。” 娄晚君:……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她根本不关心那个劳什子宋王! “那你还相信华阳公主的承诺——她承诺过你,却还是许了李家的婚约!”娄晚君大声说。 何止李家,还有个宋王呢,周乐心里那个愁。 嘴上只轻描淡写说道:“那又如何,莫说只是订亲,就算成了亲,成了十七八次亲,到头来还是得落到我手里!” 娄晚君:…… “二娘大约觉得我不可理喻,”周乐说,“但是二娘想想自个儿做的这些,又有什么道理可讲?我是个男人,我可以将就,便成了亲,还可以姬妾成群,到那个时候,二娘又与谁说理去?二娘是只要一个周娄氏的头衔吗?” 娄晚君:…… “我当你是妹子,叫你一声二娘,就和大娘、阿昭一样,我会希望你有个好归宿,夫妻恩爱,儿女成行,而不是把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上。”周乐叹了口气,“我瞧三娘那样子,也不是个容我纳妾的。” 最后一句又泄了底。 娄晚君:…… “二娘再好好想想,这些话,我会与姐夫、阿昭说,让他们给你留意。你要是不喜欢军中的汉子,李——” “够了!”娄晚君喝了一声,“那要是你娶不到华阳公主呢?” “只要我不死,她活着,”周乐断然道,“就没有这个可能。” 娄晚君:…… 贺兰氏说得还真没有错,除非华阳公主死了,否则她根本没有机会。她还说,前世她就是死在她手里,但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他的女人。而这一次…… 真的要放手吗? “我言尽于此……我要上药了,二娘,”周乐干咳了一声,“还是出去吧——不方便。” 娄晚君板着脸道:“妹子给哥哥上药,还能有不方便了?”她又不是没给他上过药,这时候倒避起嫌来。 周乐:…… 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么? 好在娄晚君说归说,一掀帐门就出去了。周乐颇有点自怨自艾地扯开中衣:其实还是有个人给上药方便一点。 之前他顾着她面子,也不能直言三娘的身份,这次全说开了,也好。二娘只是一时糊涂也不傻,周乐被药味熏得抽了抽鼻子,其实他觉得二娘和李愔没准很配。但是豆奴……呔,他想这么多做什么,那不是阿昭该烦恼的事情么。 倒是贺兰氏……怪不得三娘从前拿她这么头疼。他也就是这几天忙了点,就给他捅出这么大篓子来。 等见了面,三娘可得好好补偿我。周乐哼哼唧唧地想,一抬头,娄昭站在帐门口:“阿姐叫我过来给你上药!” 周乐:…… “阿昭啊,”周乐一把搂住他,问,“有没有想过,给你二姐找个二姐夫啊?” “想过。”娄昭也抽了抽鼻子,“太难了,还是交给阿爹去想吧。” 何止想过,大姐还暗搓搓地问过自己,让二哥给他当二姐夫怎么样,他倒是想说好,被阿韶一巴掌打醒来:“你说好就好,你问过二哥吗?” 娄昭:…… 这天底下做舅舅的做到他这份上,足可以含笑九泉。 “要二哥有这个意思,还用得着你开口?”反正阿韶是这么说的。好像也挺有道理。 娄昭用力给周乐揉胸口,忽然问道:“那二哥什么时候给我找个二嫂回来?” 周乐:…… 兔崽子还学会催婚了! “你二嫂在洛阳呢,”周乐兴头头地说,“待活捉了葛荣,咱们就上洛阳提亲去……” 娄昭:…… 他二哥吹起来也挺不着边际的。 …… 嘉颖早上睁开眼睛,有片刻的恍惚:这是哪里,是平城旧宅,是始平王府,还是郑家? 都不是。 这是宫里。 嘉颖长出了一口气。 她心里未尝没有想过伦理,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回去过那种日子了,光想到银姬那张脸她都想吐。她已经死了,皇帝帮她杀了她——真好。这时候想起银姬被拎到她面前,因为过度惊恐而变形的脸,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十九娘笑什么?”元祎修的声音。 嘉颖眼波流转:“笑陛下。” 元祎修奇道:“朕有什么可笑?” “可笑的当然不是陛下。” “那是谁?” “自然是十九娘了。” 元祎修伸手扳过她的脸。这么近,也没有擦粉,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莹洁如雪的肌肤。嘉颖眉目不如嘉言,明艳如霞光,但是肤色极白,白得几与她颈上羊脂玉同色:“十九娘又有什么可笑?” “十九娘一想到陛下在身边,就忍不住笑——岂不可笑。”嘉颖道。 “好甜的嘴!”元祎修在她胸口捏了一把。他收用嘉颖不过一时兴起,后来倒真真想起她眉眼像谁。可惜始平王妃带了一双儿女早早出城去了。 想到始平王府,元祎修也是头疼。 围了有近一个月了,门没破,损失着实不少。他之前也想过,始平王与世子常年不在京中,自个儿老巢当然会整治得用心。但如今这府里又没有男人——也不对,华阳凶着呢。他这时候倒想起西山上那茬来,牙疼。 按说都是他元家的女儿,特别与十九娘,那是极亲的堂姐妹,怎么就这么天差地别呢。元祎修心里想着,忍不住抱怨道:“你家三娘——” 嘉颖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陛下还想我家三娘呢——” 元祎修:…… 元祎修干咳了一声:“想哪里去了,我听说世子妃即将临盆,华阳倒好,不许人进,也不让人出,这要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好与始平王叔交代。” 说的好听,还不是怕伯父回来。嘉颖心里嗤笑。她在始平王府住得不久,出阁前又和嘉语闹过一场,她性情要强,在郑宅吃的苦头也没有与嫂子、妹子提过——她知道是不会有人为她撑腰出头。 所以始平王府被围,她倒是好生看了场热闹。 这时候也不过是附和元祎修,闲闲说道:“难得陛下挂心,要说起来,我嫂子和妹子也还在府中呢。” 嘉颖说到嫂子,元祎修倒想起她还有个哥哥来。元昭叙在始平王手下他是知道的。他看得出嘉颖在家里不得宠,在始平王府就更不必说了——始平王又不是她爹,又不在府里,能好到哪里去。 不知元昭叙得知……会做什么反应。 要是元昭叙能从始平王手里接下兵权,效忠于他——怎么说他如今已经登基称帝,始平王不过是个宗室王——那是再好不过。 不过元祎修也没有天真到这份上。之前他和兄长都不曾从萧阮手中夺下虎符,何况始平王,那才真真叫虎口拔牙。 始平王府的三娘和六娘是可以拿来做人质的,但是嘉颖——怎么偏生落到手里的,却是颗弃子。 元祎修叹了口气,问:“十九娘要不要回府探望?——华阳应该不至于如此不通人情。想你嫂子与妹子这些天,恐怕受惊也不小。华阳这何苦来,都自家人,朕又不是洪水猛兽。” 嘉颖低笑一声:“陛下……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呢!” 元祎修抱住她一顿乱亲,嘉颖却推开他。元祎修不悦道:“又怎么了?” “陛下当真想要我回府?”嘉颖正色问。 “自然是当真,”元祎修随口道,“怕什么,你进府去探望嫂子和妹子,天经地义,华阳还能把你怎么着。” “陛下是想要人装成我的侍卫,跟着进去吗?” 元祎修迟疑了一下。他当然是这个想头,但暂时也就只是个想头。想始平王府自有精细人,多半是得不了手。只是眼下,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始平王能拖到这时候还不回京,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光想想这些日子始平王会谋划着怎样对付他,都能让他毛骨悚然。 他想不出如何能守住洛阳。他威逼利诱过元祎炬出来收拾羽林卫,但是元祎炬拒绝了。看在御印的份上,他也没逼得太狠——也有二十五娘的功劳,二十五娘虽然貌不出众,一张嘴都是道理。 也想过招募兵勇,但是开国库一看,那叫一傻眼。内库也干净得叫人心酸。他真傻,他就光知道太后能折腾,还不知道她能折腾到这个地步。 安业这些日子也是不安分。他提出要带兵过黄河,驻守中郎城,以阻击始平王——他哪里敢放他去。 这内忧外困,元祎修是恨不得躲在后宫里,能捱得一时是一时。 嘉颖却道:“陛下这是打错主意了。” 元祎修面色一沉。 “说来陛下不信。从前我借住在伯父府上,三娘就不喜欢我,”嘉颖喁喁细语,无限委屈,“天幸三娘并不当家,王妃公道。但是如今……陛下要我回去,十九娘不敢不回,但是三娘多半不会容我进府。” 元祎修叹了口气,落在他手里这枚棋子,何止是弃子,还是废子——老天对他何其薄也。 正要装模作样再问一句“十九娘就不担心嫂子和妹子么”,嘉颖却又开口了:“……但是也不是没有法子。” “哦?”元祎修扬了扬眉,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嘉颖低低笑了一下,忽说道:“前儿陛下赏了我这枚玉佩,我瞧着眼熟……” 元祎修多看了一眼,玉佩就坠在她胸口,成色甚好,佩上雕的两条小鱼首尾相连,也是活灵活现。 “……很衬十九娘。”他说。 “十九娘一直想问,这枚玉佩,陛下自哪里得来?”嘉颖道。 元祎修愣了一下,他也是公子习气,东西得了就得了,要说来处,就未必记得确切。皱眉想了片刻,方才说道:“忘了……不过是个玩意儿,给你你就收着……” “陛下是见过宫姨娘么?”嘉颖瞧着他当真想不起来,不得不挑明问。 “宫……宫姨娘是哪个?” “我伯父的妾室。”嘉颖道,“也是前头那位宫氏——也就是世子与三娘生母的妹子。世子哥哥也就罢了,三娘是她一手带大,情分不同一般。” 说到这份上,元祎修也记了起来,从前影影绰绰一些流言,关于华阳的身世,以及咸阳王妃。因笑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这枚玉佩……我瞧着像是宫姨娘戴过……” 元祎修“啊”了一声。 “陛下想起来了吗?” 元祎修还真想起来了:这枚玉佩是他的亲兵孝敬他的。 那还是好几个月前,他从云朔战场上仓皇逃命,身边部曲虽然不少,马匹却大大不足。也是巧,撞上一队人马护送一个妇人——俱是一人双马,马匹俊俏,财货也不少。 他当时就没客气,下手就抢马,把那妇人唬得不行,忙忙奉上金银宝贝,求条活路。他当然是笑纳了。也没赶尽杀绝——那队人马战斗力不错,他急于逃命,也没时间与他们缠斗。 到这时候回想起来,经嘉颖一说,不由想道:莫非那位……就是宫姨娘?这就奇了,他原本以为是哪家贵妇人取道回乡,躲避战乱,但是始平王的妾室,不好好呆在洛阳,去云朔做什么? 也不曾听说过始平王战时还需妇人服侍左右。何况云朔也不是没有美妇人,哪里需要她千里迢迢过去。 不过嘉颖面前,他自是不肯认杀人劫道之事——那不是天子所为,只含混道:“是么,那可巧。” 嘉颖附耳道:“我有个法子赚三娘出府……陛下听听好不好?” 第240章 此恨无穷 永安元年走到三月,从冰化雪融,到春暖花开。在许秋天的悉心调养下,谢云然的脸色比之前要好上很多。 生娃这件事对于女人来说,自古就是鬼门关。嘉语从前没有生养过,也没有起过这个念头,横竖萧阮是没给,后来是妾身不明。反正这会儿她看着谢云然巨大的腹部,掰指头一算,就是心惊肉跳。 这时候格外想念昭熙——就该把昭熙找回来,让他看看!——她并不知道昭熙没有能够出城。虽然围府的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他们的话哪里作得了真。他们还说王妃母子也落在了元祎修手里呢。 笑话!嘉言不至于连母亲和弟弟都带不出去。白瞎了那几百部曲么。 外头不打了,只围着也是气闷。嘉语猜昭熙是北上了,王妃顾着昭恂和嘉言,又知道王府无恙,自然撂下不管——府中存粮、存药嘉言都是知道的。 也不知道父亲几时回来。从前始平王收拾云朔乱局也花了不短的时间。打仗这回事,真正交战可能只有半天,一两天,时间全花在行军,扎营,相持和寻找战机上。这回又赶上洛阳动荡,就怕军心不稳。 然而那也不是她顾得到的事。 嘉语看着账簿发呆。 她总觉得她像是遗漏了什么。没有能够阻止太后弑君,或者没有能够阻止洛阳城破,以至于元祎修上位?她不知道。太后和皇帝哪个胜出更好——从前皇帝胜出,她父兄惨死;这次太后胜出,洛阳城破。 对于整个庞大的世界来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置身其中,都如盲人摸象。摸不准的何止贺兰袖。 “姑娘、姑娘!”一愣神,几乎以为是连翘。 回头才看清楚是半夏。半夏这阵子可忙,抚慰伤员,调度物资和人手,清点库存——换季了,虽然是在乱中,也不能让人不换衣裳。大伙儿都知道她是四宜居的当家人,半个主子,可以代嘉语说话。 半夏眉目里一缕忧色:“姑娘,外头说,二娘子回来了。” 嘉语“啊”了一声。 如今府里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也一直没有听到郑忱的消息。 嘉语猜他多半是跑了,没有留在城里等死的道理。当然不会带上嘉颖。嘉颖来这里做什么——诚然元祎修不会放过郑忱,但是她这里比郑宅又好到哪里去了。眼下还围着呢,她倒来自投罗网? 嘉语也懒得起身,只道:“让人传话给她,就说府中都好,叫她不必挂念。” “不让她进来么?”服侍在侧的茯苓忍不住插嘴问。 嘉语道:“如今府里有一口算一口,吃穿用度都是有数的,哪里来这么多浪费。再说,她出阁也有半年,郑侍中明媒正娶的夫人,还能亏了她?开门放她进来,不就和咱们一样被堵住了吗?” 郑家难道没有护卫?总不能郑忱全带走了吧。她手里有的是银钱,还怕没处花?何必进来一起委屈呢。说到底,嘉语也不觉得嘉颖能有与自个儿同生共死的心气——就连袁氏与嘉媛她也没信到哪里去。 “她说她恳求了汝阳县公……” “来做说客么?”嘉语奇道。嘉颖哪里来的信心,以为能说服她?元祎修又哪里来的底气,以为是个人能就口灿莲花? “婢子也这样想,”半夏苦笑,如果只是嘉颖来求见,她大可以代姑娘做主拒绝了,“但是——姑娘看看这个。” 半夏伸手过来,手心张开,嘉语看了一眼。嘉语在首饰衣裳上算不得用心,但是常日里看得多的,哪里会不认得。 当时怔了一下,竟问:“哪里来的?” 人已经站起——她心里也知道这句话是不必问的。之前送宫姨娘出城,算到了云朔的兵荒马乱,没算到洛阳城破。 这东西会落到嘉颖手中,她想不明白,也不必想—— 嘉颖是坐着吊篮进的王府——承平时节,始平王府竟有这种东西!她这位伯父与堂兄端的会居安思危。难怪久攻不下。在墙上就能看到三娘,果然是来了。站得稳稳的,穿一色的白。眼睛也没往上看。 有阵子没见了。自上次宝光寺外荒唐的捉奸之后——如今想来,简直像一场梦。 从平城到洛阳,从王府到皇宫,这大半年,寻常人三生三世都不够。这时候想起才到洛阳,才进王府见到堂兄堂妹时候,那也是三月,或者五月?天已经开始热了,花园里垂垂地坠着青色的石榴。她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梗直的脖子,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往下溜。她记得嘉言脚上银灰色缎子鞋,攒得如花一般,密密镶了一圈色浅红色的碎珠子。 她当时艳羡地想,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一双鞋——这样一双、一看就知道主人备受宠爱的鞋。 其实无论始平王府还是郑家,再到元祎修,物质上都不曾亏欠她。但要说到多少好东西——好东西是需要时间来攒的。就连识别好东西的眼光,也都需要时间。嘉颖已经算是有心人。不然,如何认得宫姨娘的玉佩? 吊篮落实到地面,自有婢子上来扶她,待抬头来,眼睛里已经含了一包泪:“三娘!” 嘉语道:“郑夫人——扶郑夫人进府!” 这是连一句“二姐”都不肯喊了。再左右看时,也没有看见袁氏和嘉媛,不知道是嘉语封了消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嘉颖也不敢作色,横竖她用心不在这里。乖乖低头跟着嘉语进了四宜居。 分主宾落座,嘉语还叫人上了酪饮和小食,待嘉颖喘过气来,方才问:“郑夫人这枚玉佩从何得来?” “三娘!”嘉颖再叫了一句。 嘉语依旧板着脸:“郑夫人。” 嘉颖也知道宝光寺外把她得罪得狠了,眼睛一眨,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三娘……” “郑夫人!”嘉语正色道,“想来汝阳县公让郑夫人前来,不是为了与我闲话家常——我姨娘人在哪里?” 嘉颖:…… 三娘一向是个脸硬心冷的,她怎么就忘了呢。 却捂住脸,抽抽噎噎地道:“姨娘、姨娘已经没了……” 嘉语攥紧手心里的丝帕,心思飘来飘去:她说的不是真的,当然不会是真的。姨娘、姨娘自然不会……她是元祎修的人,不管是被迫还是主动……她说的话当不得真……这样说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样说对元祎修有什么好处? 她原以为是宫姨娘落在了元祎修手里,拿来要挟她。但是她说、她说姨娘没了。姨娘没了他们还拿什么要挟她?她吃力地想要想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几个生硬的字,就像没煮熟的米,怎么都咽不下去。 囫囵滑下咽喉,囫囵硌在心口。 “……我听说洛阳城破了,郎君也一直不见回来,出门一看,乱得很,人一窝蜂往外头跑,我也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被裹带了出去……”嘉颖的话远远近近地在耳边响,“到城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到处都是人。后来听到马蹄声,越发乱了,人推着人、踩着人,我心里慌得很,瞅了个空退到路边上去,藏在树后头。后来马蹄声又远了,人也散了,天快要黑的样子,我寻思,还不如回城。” 嘉颖原不是洛阳人,不熟悉洛阳左近,也绝无亲友可以投靠。稀里糊涂被裹挟出城,又稀里糊涂打算回城,也是说得过去。 嘉语只管听着,不插嘴,不问——她心里还乱着。 “我从树后出来,辨明方向,忽然听到有人喊‘二娘!’”嘉颖道,“我很是吃了一惊,那人又喊了几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气弱了,我心里想,莫不是家里丫头也跑了出来,便寻声找了过去。” “是我姨娘么?”嘉语到底没忍住。 嘉颖张嘴,先点了点头,又哭了一声,方才抖抖索索说道:“那时候、那时候姨娘就已经快不成了。” “姨娘一个人么?”嘉语反而没有哭,问话的声线也是清楚的。 三娘当真心硬,嘉颖心里想。皇帝说前年冬宫姨娘的女儿险些被三娘逼死她还不信,如今看来,怕是真的。 “我、我不知道。”她说。 “怎么会……不知道?”嘉语再怔了一下。如果嘉颖说宫姨娘是一个人,那她定然是假的,她派了部曲护卫,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只有一个人。但是如果宫姨娘身边还有人,怎么会落到—— “当时天就快要黑了,”嘉颖说,“到处都是……死人,”她声音抖了一下,仿佛她看到的不止是尸体,还有咕噜噜乱滚的头颅,断手断脚,拖一地的肠子和血,“我、我也不敢细看……大约是还有人……” “天快黑了,你又藏身树后,姨娘如何就能把你认出来?”嘉语问。 这些都是嘉颖一早与元祎修对过的词。 其实也不必说得太详细,洛阳城破,谁人不慌,何况嘉颖这样一个没见过血没杀过人也没逃过命的小娘子,只要想起当时被拖出郑宅的恐惧,都不用装,真心实意的眼泪自然而然夺眶而出。 嘉颖捂住嘴哭上一阵,方才道:“三娘在怀疑我么?” 嘉语不做声。丝帕里裹的玉佩总是真的。 她总不能骗自己说是宫姨娘遗失了,恰巧就被嘉颖捡到。便是伪作,也没有这么像的。嘉颖在府中才住了多久,这玉佩才见过几次,素日悬在宫姨娘胸口,也不见得就方便凑近去看。 “我、我——”嘉颖的抽噎变成大哭,“我就知道——” “不是我怀疑郑夫人,”嘉语出声打断她,慢条斯理说道,“郑夫人也没有与我解释过,如何能在重重包围中递进话来。” “半夏没有与三娘说么?”嘉颖擦了一把眼泪,“她没与你说么,我在陛下面前保证我能说服三娘……” “所以,你是来做说客?” “当然不是!”嘉颖断然否认,“我、我哪里能说服三娘。我就是被抓到了,实在没有办法脱身,方才、方才——” “也就是说,你骗了汝阳县公?”嘉语问。 “也、也不算是骗,”嘉颖嗫嚅道,“我这不是进府来,试图说服三娘么,这要三娘不听,我能有什么法子。” “但是你也知道,我未必就容你进府,所以你才拿出我姨娘的……玉佩来?”嘉语刻意跳过“遗物”两个字。 “……是。”嘉颖道,“我知道我从前……是我错了,三娘你大人有大量,是我错了,打一开始我就该听三娘的,不该与郑、不该与郑侍中有牵扯,三娘说得对,他不是良人,可怜我后知后觉……” 这话里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郑郎不是良人,她一早就不该鬼迷了心窍,但是她怕呀。她不为自己打算,还有谁为她打算,她不像三娘、六娘,有父兄可以依靠,有母亲疼爱。她有什么。她甚至不如七娘,七娘还小,还有时间。 当时能抓到的,就只有郑郎——何况郑郎生得那样惊心动魄的艳色。那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够抵御。 嘉颖这厢哭得情真意切,嘉语终于稍稍动容。她知道郑忱定然对嘉颖不怎么样。她谎言欺骗在先,无故猜疑在后,郑忱又不是软柿子,哪里能任她拿捏。要安分守己倒也罢了。 嘉颖的袖子已经湿透了。她没有带帕子,也没有上妆,哭得整张脸都像是在水里泡过,实在狼狈可怜。 嘉语看了看茯苓,茯苓会意,亲自去打了水来,说道:“二娘子,洗把脸再说吧。” 嘉颖泪眼朦胧看往嘉语,嘉语没作声。 嘉颖战战侧身,哑声道:“不敢劳烦……”双手捧起水,草草洗了一把脸。就听嘉语问:“我姨娘……后来呢?” 她信了……嘉颖心里狂喜,手巾在脸上又多捂了片刻,生怕形容中露了破绽。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惧怕三娘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大约是昭熙迎亲那日的杀气,又或者宝光寺外的镇定。 她也不知道。 不过至少她知道,要骗过她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也没有第二次机会——让三娘看穿她的图谋,三娘未必就不敢杀她。这兵荒马乱时节,她完全可以瞒过她的兄嫂和妹子——除了她妹子,原本也没人在意她。 嘉颖小心翼翼把手巾放回盆里,脸上已经恢复了戚容:“姨娘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句‘三娘’……” 嘉语脸上全无表情,只是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刷”地一下雪白,白得全无血色。 “姑娘!”茯苓和薄荷登时就慌了,一左一右抓住嘉语的手连声唤道,“姑娘、姑娘!” 连嘉颖都傻了眼。她也听说宫姨娘是三娘和世子的姨母,不同于一般侍妾。特别三娘,是宫姨娘一手带大。但是她在府里时候,也没见三娘如何亲近她。只当是姑娘大了,知道自重身份了。 如今看来,竟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赌对了! 她也不知道宫姨娘被护送去云朔为的是什么。元祎修也不知道。只是推测,如果不是去见始平王,那多半是去寻咸阳王妃。三娘既然能狠心逼咸阳王妃去死,怎么对宫姨娘却这样情深义重? 她起先不过是赌一把。在元祎修身边这半个月,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舒心的半个月。有人重视她,有人宠爱她,但凡她想要的,她总能得到——她原本也不是太贪心的人。她只是一直都没有太好的运气。 她想要留住这种运气——虽然她之前没有进过宫,也没有见过几个妃子,但是她也知道,六宫佳丽并非浪得虚名。 如今是时局不稳,皇帝还没来得及广纳后宫,这是她的机会。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她不可能晋身皇后,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妃子的名分。她姓元。皇帝留她在宫里,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君恩不可恃。她已经在郑忱身上吃过的苦头,如今不能再吃一次。 她必须在时局稳定之前获得自己的利益——皇帝答应她,只要她赚三娘出府,就封她公主。 她从没有想过她也能得到公主的爵位,和三娘、六娘平起平坐。 她也完全不能够明白三娘在负隅顽抗什么。洛阳城已经破了,皇帝已经登基,年号已定,百官归顺,她一个外三道的公主能怎么样?先帝驾崩,太后服罪自尽,皇帝又不是外人,他和先帝一般是高祖子孙。 ——可怜嘉颖一直被拘在后宅,根本不知道在先帝与元祎修之间还隔了帝位半日游的小公主和昭恂。 既成事实,就算伯父回京,又能怎么样?他还能造反?吓!早早熄了这个心思罢。 嘉颖这样想着,四宜居已经乱作一团。 茯苓也不知道是该掐姑娘人中,还是用冷水敷脸……都没来得及,嘉语微舒了口气,“慌什么。”她说。 声音虽然轻,却是清楚的。 “姑娘!”薄荷泪眼婆娑,“姑娘可吓到奴婢了!” 嘉语咬了咬唇,抓住她的手说道:“我姨娘她——” “姑娘节哀!”茯苓和薄荷双双跪了下去,又是焦虑又是惊恐,生怕嘉语再昏过去。如今府里,可再没人能主持大局了。 嘉语“嗯”了一声,吩咐道:“茯苓你带二姐去世安居——如今七娘也在那里。” 茯苓犹豫了一下,方才应道:“是——二娘子请随奴婢来。” 嘉颖看了嘉语一眼:“三娘——” “去罢。”嘉语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嘉颖如获大赦,心里雀跃,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茯苓走了。 “薄荷,”嘉语道,“你也出去。” 薄荷叫道:“姑娘!” “出去!”嘉语喝了一声。 薄荷不敢违拗,也不敢走远,就在门外,把门带上。 外头风一吹,脑子醒了一些,她才意识到,方才二娘子说给姑娘听的,是宫姨娘没了。 宫姨娘是个不太精明的妇人,她也好,苏木、苏叶也好,就连南烛,在宫姨娘面前也多少打过饥荒。特别苏木苏叶那一对,恐怕是坑了宫姨娘不少。 宫姨娘当然也恼怒过,但是恼怒归恼怒,也没把她们怎么样——她抓不到她们的把柄,也不是那等狠心的人,做不出把人打死,或者发卖出去这样的事。前头几个被发卖的,还都是始平王做的主。 就这么没了。这让薄荷有些惊慌。她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惊慌的是什么——先是连翘没了,然后是宫姨娘。厄运就像是遮在头顶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下雨来,会不会下到她的头上。 她并不知道这朵乌云叫乱世。 她并不能想那么远,但是她想到宫姨娘,忽然就摸到面颊上冰凉的液体。她哭了。 第241章 卿须怜我 “出不去。”结绮阁,谁都想不到的地方,有人嘟囔了一句。 “再等等。” 昭熙心里是崩溃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时日了,几乎有半辈子……这么久。他的妻子即将临盆,难道他连儿子出世都赶不上么。不过,谢天谢地,至少家里人都出城了。 昭熙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又担心地问:“元祎修不会拿我的下落哄三娘她们回来吧?” 云娘有身孕,三郎又小,都是不宜长途跋涉。昭熙估计王妃不会带他们北上,最多就是给父亲送信——父亲看到洛阳丢了,还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想到这里,昭熙心里又多崩溃一次。 他怎么就那么大意呢当时! “哪能呢,”郑忱漫不经心地剥着鼠皮,这玩意儿吃起来实在太腥,要不是……他是宁肯饿死都不想吃,“华阳公主这么精明,哪里能轻易上当。” “你哪个眼睛看出我家三娘精明了?”昭熙哼了一声。他家三儿才好骗呢,他忧心忡忡地想。 …… 这晚嘉语梦见贺兰袖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她自咸阳王死后就失去音讯。嘉语虽然不相信她会死,但是也不知道她如今人在哪里。她并不时常想起她。她知道她的命运已经完全改变——整个燕王朝的命运都拐了一个弯。 如今没有人知道这架庞大的马车将滑向何处。 她梦见贺兰袖质问她:“我娘呢?” 她梦见自己在哭,她说:“我不知道。”她像是模模糊糊知道了宫姨娘已经没了,但是总也不能够相信。 “你害死了她!”她指着她恨声道,“你又害死了她!” “我没有……”她这样说,又恍惚觉得这句话不对。宫姨娘是死了,是她害死了她。从前是,这次也是,每次都是。 “她偏着你。”贺兰袖幽幽地说,“她总偏着你,我把她让给你,你又顾不好她……你把她还给我……你还我!” 她厉声叫了起来,最后三个字,像是一把尖的锥子,直刺进耳膜里,嘉语“啊”地一声醒过来。 “姑娘!”薄荷的声音,“姑娘是做噩梦了么?” 帐中全无声息。 薄荷等了片刻,心里慌起来,伸手去拨帐子—— “没有。”听到嘉语的声音,薄荷悬着的心方才稍稍落回到腔子里。宫姨娘没了她都伤心,何况姑娘。但是这个“没有”应得好生古怪。薄荷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姑娘说的是,没有做噩梦么? “……不算噩梦。”嘉语的声音是沉的,就像夜色沉进湖里。 贺兰袖骂得对。宫姨娘一向偏着她,她却没有照顾好她。从前没有,这一世还是没有。从前她是怨过她,重来一次,她原以为,她可以安安稳稳,颐养天年——如今知道是不能了。 从前为着她,这一世为着贺兰。一颗心总是扯成两半,两头都不讨好。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笨的人。 然而偏偏就有。 嘉语心里实在酸楚难当,薄荷在外头问:“……姑娘要喝水么?” “不用。”声音里又带出鼻音来。 薄荷忍不住叫道:“姑娘!” “嗯?” “姨娘……”薄荷才说了“姨娘”两个字,下意识转过头去,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天怎么……突然就亮了? …… 春和日丽,宜沐浴,焚香,动土,搬迁。 萧阮的头发披散下来,足足有三尺之长,半湿不干,晾在阳光里。春天的阳光只是暖,和着风,也不烈。 倒衬得乌发白衣,丰姿如玉。 清音发梳得好,萧阮最爱用她,这时候有一下没一下,惬意得眼睛都快要闭上了。 他近日忙,忙得府里都见不到人,难得能歇上一会儿,清音也怕扰到他,手脚越发轻柔。原本萧阮的发质也是极软,软得像春草才萌,有种茸茸的触感。他已经长成一个青年,发质却还像少年时候。 忽然动了一下鼻翼:“阿染来了。” 清音一惊,回头却没有看到人:“殿下又哄人!”她说。苏娘子一向严厉,这府里的婢子下人怕她多过宋王。 萧阮不说话,阳光晃在脸上痒痒的,像落了蚊虫。只有春天和秋天的阳光才这样温柔。可惜春秋易逝。易逝的又何止春秋。吴人有佩芳草的旧俗,特别在春日里,苏卿染佩兰,被风一吹,芬芳滚得遍地都是。 到身后终于响起脚步声,虽然极轻,清音才真信了宋王并没有哄她,登时挺直了腰。 “苏娘子!” “随先生!”清音又喊。萧阮这才睁眼来,笑道:“失礼了。”话这样说,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随遇安也不在意,只揶揄道:“难得殿下偷闲。” 自洛阳城破,宫中乱起,他就回了宋王府,只不再抛头露面。倒是一向应酬不多的萧阮最近不得不频频赴宴,一时是宫中,一时是安业,有时还能选了同一个时间。亏得萧阮长袖善舞,各方都不得罪。 这项技能,可把有些人羡慕坏了——比如元祎炬。 “郑侍中还没有消息么?”萧阮问。 “没有。”随遇安神色间略微黯然。他疑心郑忱是死了,私底下他一直都那么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但如果当真死了,相信元祎修不吝于把他的头挂出来。郑忱这个人虽然诸多不是,对他却还不错。 “阿随也不用太难过,”萧阮道,“虽然说那日混乱,但是郑侍中那么张脸,如果在其中,藏也藏不住。” 随遇安:…… 这位还有脸说别人。 苏卿染听这两位废话了半天郑忱,忍无可忍道:“殿下还是出城避避的好。”她一开始就不赞成萧阮留在城里。元祎修没杀他已经是近乎奇迹,竟还能这么热络起来,实在让她不安。 萧阮笑道:“阿染不觉得,都这时候了,有点迟了么?” 随遇安干咳了一声:“有件事,须得与殿下说一声。” “哦?”萧阮侧头看住他。 随遇安避开他的注视,言简意赅地道:“昨儿晚上,始平王府走水了。” 萧阮没有作声,但是清音感觉得到,他的背脊僵了一下,之前舒展的姿态没了。像瞬间绷紧的弦,或者将出未出的刀。 “……好在始平王府这些日子枕戈待旦,没有太大伤亡。”随遇安的这句话并没有让萧阮放松下来。他知道元祎修想拿下始平王府很久了,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看来,他是找到了突破口。 萧阮略吐了口气,问:“粮草还是药材?” “药材。”随遇安略垂下眼帘。宋王敏锐是他一向尽知,他能一口叫破元祎修的谋划,其实没什么意外。 意外的也许是……他还能如此镇定。 他不是苏卿染,多少抱有侥幸。他位置不同,更容易看出萧阮的决心——一个谋士,该有这种判断力。 但他还是跟着苏卿染来了。 萧阮坐了起来,神色里略略怔忪。他知道元祎修是要出牌了。却还是忍不住问:“是谁?” “郑夫人。”随遇安苦笑。如果早知道嘉颖会这样坏事,他疑心郑忱会一早杀了她——但是谁能料到呢。 那就像没有人能够料到洛阳城破一样。 “华阳没杀了她吗?”萧阮问。 随遇安:…… 随遇安心里一万头神兽在奔腾:他这位主子当华阳公主什么人了,给太后送面首已经是出格,娇怯怯的小娘子,还当真敢杀人不成?那可是她堂姐,当今宠着呢。就算为自己留条后路也不当杀。 当然这不过是推测,随遇安是个谨慎的人,他谨慎地回答:“如今王府里没有消息出来。” 萧阮点了点头:“如果杀了人,这时候人头该挂出来了。不过……”他叹了口气,恐怕三娘也不敢绝了退路。药材被郑夫人一把火烧了,要始平王世子妃有个三长两短——如今始平王世子已经是下落不明了。 苏卿染问:“殿下不出城么?” “恐怕来不及了。”萧阮随口道。 “为什么来不及?” “始平王世子妃即将临盆,药材要紧,三娘也耽搁不起,这事儿一出,恐怕三娘即刻就要面圣。” 萧阮没有留意到自己鸡同鸭讲,更没察觉自己脱口叫了“三娘”,苏卿染心里一刺,索性就追问道:“她面圣又如何?” “她面圣……”萧阮踌躇了一下,“即为人质。”元祎修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他能强留了郑夫人在宫里,焉知不会强留嘉语? “她为人质又如何?”苏卿染冷笑一声,“华阳不是郑夫人,她爹手里还握着兵呢。燕主敢对郑夫人无礼,难道还敢对华阳无礼!” 萧阮“嗯”了一声,没有接话。风吹着他的头发,已经干了七八成,有青草的气息。 “燕主这厢腾出手来,可不就要逼殿下了?”苏卿染又说。 “他逼不了我。” 元祎修一面拿七千淮南将士做饵吊着他,一面极力挑拨他与安业。是想故技重施,指着他杀了安业,得以摆脱安业的辖制,然后再杀了他,“为安将军报仇”,顺理成章接手这批人马。 想得倒美。 “还是说,殿下至今仍想迎娶华阳?”苏卿染忽然问。 如今的华阳已经没有了被谋娶的价值——除非是萧阮想和始平王里应外合,干掉元祎修。这不在他们计划之中——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 萧阮有瞬间图穷匕首见的错觉。 苏卿染想问他的其实就是这个——苏卿染一开始想问的其实是三娘。萧阮看了随遇安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跟着她胡闹。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阿染有话要说,随先生可以暂避么?” 他原可以找一万种不留痕迹的借口,不必这样生硬和直白。但是这会儿他没有这个心情。 随遇安行礼道:“殿下容我告退。”——他原该在苏卿染质问的时候就找借口退下去,给双方留足颜面,但是他没有。 或者说,一开始就不该跟着她出现在这里。 萧阮看着他退开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 “殿下?”苏卿染皱眉道,“随先生也不是外人。”萧阮再“嗯”了一声,扭头看清音。清音哪里敢多话,默默然行礼退下。就只剩下他和苏卿染。萧阮这才说道:“……和是不是外人无关。” 苏卿染冷笑一声:“殿下要乘人之危么?” 萧阮奇道:“阿染何出此言?” 苏卿染:…… 他居然和她装模作样、他居然和她装模作样! 萧阮见她脸色都白了,也知道不能再与她胡说下去。苏卿染的性子……又不是三娘,三娘还能与他你来我往调笑个几句——然而那也是很久以前了。忙道:“眼下我自顾不暇,哪里还能乘人之危。” 苏卿染面色稍霁,却还是哼了一声:“我问的不是这个。” 对,她问的不是这个,她问的是——他是不是还要娶三娘。他当然可以哄哄她,男人么,说几句甜言蜜语有什么难度。苏卿染又不是别个,到头来她还能与他计较?——但是他不想骗她。 从长远来看,也骗不过。 萧阮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说——” “嗯?”话到一半的戛然而止,任谁都要抓狂。 “如果我说,”萧阮重复这四个字,眸光映着天光,涣散得像是回忆,“如果我说三娘她……是我的人呢?” 苏卿染“啊”了一声,眉目里俱是惊色。整个人已经呆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她对他,一向都是放心的。为什么不?他们之间,多少诸如青梅竹马、同生共死、心有灵犀之类的词不能尽述。 华阳算什么。她后来已经想明白,正始五年西山上的场变故只是变故——萧郎定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么危险,到后来更是作戏,为了骗过贺兰氏。为了不娶贺兰氏。要说情分,不能与她和他相比。 更休说美貌。 萧郎并不是不知礼的,更不会不知道轻重。他们之间这样亲昵,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走最后一步——除了礼教之外,未尝不是怕闹出人命。寄人篱下,他们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然而如今他说:“她是我的人。” 苏卿染倒吸了一口气。 萧阮的目光往下走,睫毛遮住了眸光。这让他的眉目看起来越发秀致和无辜。他知道她误会了。 然而三娘当然是他的人。她一早就与他说过,他们喝过合卺酒,他们成过亲,只是后来他南下,没有带她走——这一次不会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会带上她,不会留她一个人在洛阳城里,孤零零的一个人。 无论如何。 “什、什么时候的事?”苏卿染难得的结巴起来。 萧阮不作声。也作不得声:一个谎言,要多少谎话来圆。 “是前年西山上吗?”苏卿染问。 不会是之前。之前从信都回来她问过的;但是西山上——华阳怎么肯?她后来不是还应了李家的婚约么?一念及此,背心发凉。 她从前也没有想过萧阮只有她一个妻子。苏卿染没有意识到她和萧阮都走进了一个误区:她从来不觉得萧阮会只有她一个女人,是因为他们要在洛阳立足,他们想借燕朝的兵,所以他们需要联姻—— 她只想过那个女人应该是不如她,不如她美貌,不如她能干,不如她对他有用,更不如她与他的情分。 最好他一眼都不想多看她。 这样……便是多一个人,她也可以假装骗自己说不得已。 但是这算什么!苏卿染心里熊熊地烧着火,火烧得她思维迟钝,语声干涩:“那么,殿下是要带她走么?” “……是。” “那么……”苏卿染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其实这个人是华阳,她应该不意外才对,有什么可意外的呢,从正始四年的那个秋天开始,她还记得她的马蹄踩碎洛阳城里满地堆积的黄叶,沙沙,沙沙。 那时候他和她在一起。 那时候开始的纠缠,他图谋她,她拒绝他;他算计她,而最后落空;再之后他们联手,骗过了所有人,骗了于谨,骗过了贺兰氏,骗过了她,甚至骗过了姑母……骗过所有人。 她一定很得意罢,她冷冷地想。 正始六年之后,他就再没有说过要放手。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从头到尾都有迹可循,是她大意。 要不是有这些变故,没准这位还真能留在洛阳做驸马爷了!这句话在苏卿染的胸口反复地响,反复地……横冲直撞。她说不出来,她从来都……说不出这些露骨的话。她也从来没有试过对他恶语相向。 一件事,但凡变成习惯,要改变过来,就都是不容易的。 譬如苏卿染,思来想去,出口竟是极冷静的:“那么……殿下如今就要开始准备了。” “……是。”萧阮再应了一声。 苏卿染扭头退了下去。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些什么。她一早就说过她介意——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态度已经来得太迟。错的也许是她为什么还要问。她觉得她就该一记耳光摔在他脸上,或者吐一口血。 或者她该哭,像大多数小娘子遇见这样的事情时候的反应一样,悲悲戚戚地,捂住嘴哭。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大约是她一早就知道,哭没有用。哭是所有行为中最没有用的一种——难道她想要换得他的怜悯么? 她苏卿染何须人怜悯! 知道哭没用的也不止苏卿染一个。嘉语这会儿也没哭,她冷静得可怕——至少薄荷是怕了,一声都不敢吭,跟着嘉语进了明曜堂。 第242章 天子赐婚 谢云然早就醒了。 孕中原就眠浅,何况出了这样的事。整个王府都在惶惶中,惶惶呼喊的婢子下人,惶惶奔走的侍卫奴仆,灼热的风,风里哔啵哔啵的响——那响声里充满了不祥的节奏:走水了。 这是三月,不是九月,天干物燥的秋。 这当然也不是意外。两军交战,哪里有什么意外。 四月和七月守在她身边,眼睛贼亮,寸步不离……直到嘉语带着薄荷走进来,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虽然三娘子未必就有什么好法子。但如今她是府里的主心骨。 “我做错了几件事。”嘉语趋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谢云然心头一惊,勉强笑道:“混了细作进来?” “是郑夫人。”嘉语道。 到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元祎修并不是打算拿宫姨娘做人质逼她出去,而是用来转移她的视线:姨娘没了,她焉能不悲,巨大的悲伤之下,又焉能不分神?她一分神,就是嘉颖的机会。 如今嘉颖烧了药材——却是安胎和生产要用的。 谢云然点点头:“她待如何?” “她让我去面圣。”嘉语说。 谢云然怔了一下:“三娘——” 嘉语苦笑道:“不能不去——恐怕会留我在宫里,如此,府中就只有谢姐姐了。”她是来告别。 谢云然沉默了片刻:“不能不去吗?”她当然知道是多此一问,但总还抱着一丝的希望。 嘉语道:“你放心。” “三娘——” “……他不敢杀我。”嘉语说。但是也不会放她回来。 “横竖父亲和哥哥还没有这么快回京。”嘉语又补充道,“总还要一两月的时间,一两个月,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这一年的春天变故已经太多。 “没准宫里消息反而比府里灵通。”嘉语说。 “而且姨娘……姨娘没了,总须得有人出面给她收敛。”那块玉佩是错不了的,嘉语心里清楚。她不出面,谁能保证元祎修不像从前那位一般,任她曝尸荒野。宫姨娘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在他们看来。 谢云然一直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得不出府。或者她应该说“别去”——留下她! 但是她实在舍不得。 她舍不得腹中的孩子。 嘉语握了握她的手:“姐姐保重——要等哥哥回来。”她说,“不要让我没法和哥哥交代。” 嘉语并不记得从前嘉颖是不是元祎修的禁脔之一,她不是她在意的人。 活该她栽在她手里。 车厢里只有这姐妹俩的时候,嘉颖简直压不住雀跃的心,她决定大度一点——虽然三娘从前对她不好,但是宝光寺外那一出,无论如何都是她的错。她也因此受到了惩罚……嘉颖轻巧地跳过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都过去了。 无论如何,她们还是嫡亲的堂姐妹。嘉颖道:“三娘莫怕,陛下并无恶意。” 嘉语看了她一眼,她有时候真不知道嘉颖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当然不是坏人,她最多就是会为自己打算——然而洛阳这样复杂。她知道多少,她知道什么,她不过是以为自己攀到了高枝。 到这当口还能来与她说“并无恶意”——竟然是异常的诚恳。她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吗。 嘉颖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三娘莫要怪我——我总不能抗旨。” 碰上这么个糊涂人,嘉语满心邪火都发作不出来。郑忱真把她养废了。偏她原本就固执,就像之前固执地认为她和郑忱有私,怎么解释都不信;如今又把元祎修当好人……嘉语简直懒得与她废话。 “我姨娘——” “我没有见过宫姨娘,”嘉颖老老实实地说,“是陛下见过,双鱼玉佩也是陛下给我的。” 嘉语心里又多沉一分。 如果说玉佩落在嘉颖手里,还有可能是宫姨娘心甘情愿交出的话,落在元祎修手里,那真真万无幸理。 女子身上佩物,元祎修未必会留心,虽然玉质是顶好的。能认出来的是嘉颖。这样往前推,恐怕元祎修连宫姨娘是谁不知道。便知道,在他看来,她也没有做人质的资格。人生于世,人质也是讲究资格的。 姨娘没有这个资格。 不知道她死在了哪里,嘉语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想道:如果姨娘在天有灵,能托梦告知尸骨所在……就好了。 ……然而这不是分神的时候,她肩上还压着谢云然母子两条命。 她知道元祎修不敢杀她,但是留着,也就是张牌,不定什么时候打。他手里扣着谢云然的药——他把她锁在宫里,药材按日发放,再看死了谢家,她连出逃都不能。 嘉语听着车轮辘辘地辗过去,心里又是恼恨,又是懊悔。她不是没有提防过,然而她本性里,并不惯于提防人。 嘉语揣着心事,嘉颖揣着欢喜,车行了大半个时辰,进了宫。 …… 宴摆在德阳殿。 嘉语和嘉颖被领过来的时候,歌正欢,舞正浓,元祎修南面而坐,倚在他身边的美人一袭紫衣。 是李十娘。 嘉语有瞬间的百感交集:她还活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飘飞的霓裳,低声在元祎修耳边说了句什么,元祎修于是大笑起来。 “陛下,”宫人提醒道,“华阳公主和十九娘子到了。” 元祎修朝身边人看了一眼,那寺人会意,双手一拍,登时歌住曲停舞歇。元祎修坐直了,微笑道:“三娘。” 嘉语屈膝:“十九兄。” 倒不是她骨头硬,不肯改口——不然就直呼“汝阳县公”了。嘉语不争这口闲气。她只是摆明态度。就如同昭熙不赞同昭恂登基,虽然他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太多话语权,但是态度还是要亮出来。 元祎修也不在意,他依旧微微笑着,说道:“今儿请三娘来,是有一桩喜事。” 嘉语:…… “喜从何来?”她知道元祎修指着她接这个口,也就接了,只心里忍不住冷笑,朝中是先死了皇帝,再死了太后,他元祎修也死了兄长,嘴里还能冒出“喜事”两个字——这脸皮实在也不容易了。 元祎修却又卖关子,左右看了一看,说道:“还要等一个人。” 嘉语:…… “这就是陛下不对了!”李十娘笑吟吟道,“如今哪个不知道始平王府上有喜。要说妾身从前与世子妃也是手帕交,世子妃出阁妾身没赶上,不如陛下就许了我这个好儿,让我出宫探望世子妃。” 嘉语:…… 要说李家八娘、九娘和谢云然有旧也就罢了,十娘这个“手帕交”未免来得奇突。不过嘉语还是很感激她把话头拉到谢云然身上。张口就道:“正要求十九兄救命!” 人就要矮下去——却被元祎修拦住:“三娘不必如此。” 嘉语心里再沉一分。 要他受了这个礼也就罢了,他不肯受,那是还有话。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元祎修心胸狭窄,她们姐妹又几次得罪他,哪里这么轻易放她过去。 余光往李十娘一转。 却听嘉颖道:“三娘莫急,陛下早命王太医候着了。” 嘉语:…… 李十娘:…… 嘉语气恼嘉颖竟真心以为自家早降早好,以为元祎修会看在她的份上好生安置他们——包括她的哥哥。李十娘诧异的却是:郑三这么个伶俐人,娶的妇人竟然会无知到这个地步。医者能救人,也能杀人——生杀在一念之间——王太医,差点就杀了她。 元祎修“哈哈”一笑:“十九娘说得对,来来来,三娘且先坐,尝尝我这里的酒,可及得上贵府。” 嘉语默默然被引入席。 嘉颖坐在元祎修身畔,与李十娘一左一右,甚为和谐。元祎修一抬手,有宫人过来给嘉语斟酒。 嘉语哪里喝得下去。 她心里盘算,总要有牌可打,才好提条件。她从前是仗着太后,仗着王妃,也仗着父兄握兵,如今却是软肋在别人手里。 正寻思,就听得通报:“宋王到——” 登时惊起,目光先是看往元祎修,紧接着在李十娘面上一扫,李十娘目中并无意外,想是早知道了。 反而嘉颖奇道:“陛下等的是宋王么?” 元祎修拊掌道:“正是。” 歌舞又止。 嘉语目光垂了下去。她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她从案上取过酒杯,饮了一口,镇镇心思也好。 萧阮走进来,他看到嘉语了。这是无需费力的一件事——当你挂着一个人,在人群中你首先看到的就会是她。总会是她。那就像是她周身有不一样的光环萦绕……果然还是出府了,他想。 “陛下万安。”萧阮已经改口了——他比嘉语更不在乎这个。坐在燕朝皇位上的人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 元祎修笑道:“宋王知道朕今儿召你来,所为何事吗?” 萧阮道:“陛下的心思,臣不敢妄自揣测。” 元祎修一笑:“赐座。”待萧阮坐下了,方才又道,“给宋王上酒——今儿朕赐宋王这杯酒,来日可要百倍讨还。” 宫人托着酒已经跪到面前,萧阮却忍不住嘉语看了一眼。他知道这句“百倍讨还”的意思,她知道吗。 “请殿下饮酒。”莺声燕语。 萧阮伸手取过酒杯,一饮而尽。 “痛快!”元祎修叫道,“宋王再饮一杯?” 萧阮一口气喝了三杯,那宫人方才退下去。元祎修道:“宋王如今已经知道朕为什么召你进宫来了吧?” 萧阮再往嘉语看了一眼,嘉语仍然低着头。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但是他总是愿意的。她穿了他的衣,簪了他的簪子,她当然—— “……朕这位皇妹,去年及笄。从前是许过亲,宋王大约也有所耳闻,家门不幸,被郑三那贼子害了。如今李家郎生死未卜,我这皇妹——”元祎修装模作样说了一篇话,收尾道,“朕做主,许了宋王如何?” 之前听元祎修口口声声“一桩喜事”,嘉语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虽然并不明白其中来龙去脉:萧阮杀了元祎晦,元祎修不但没有怪罪他,瞧这情形,竟还试图拉拢他——嘉语心里也是崩溃的。 萧阮真真有着非同一般的生命力,从金陵到洛阳,对他有好感的人多到不可思议。 元祎修走这一步,意在何指,嘉语不知道。被困的这月余,消息来得太少。如果早知道嘉颖被元祎修收用,就不至于放她进府,即便放她进府,也该更多提防——世间最难买,莫过于后悔药。 到如今都逼到眼前来——应,还是不应?并没有她选择的余地。 就连元祎修最后那句“如何”问的也不是她,而是萧阮。他是她的族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是皇帝,她的婚嫁,他能做主,就和之前太后与皇帝对她的婚嫁有决定权一样,只是当时他们都顾及她父亲与王妃。 至于萧阮会怎么决定,如果是她父亲将她许他,想必他不会犹豫,但是元祎修——他又不傻。 元祎修图的什么,她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嘉语倒是盼着萧阮能够拒绝,又害怕他拒绝之后还有更糟糕的在前头等着,而萧阮的目光已经飘过来两次,虽然并不明显,但是以她和他的关系,如何能察觉不到。 如果他应了……嘉语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她这一世,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来拒绝他,就如同贺兰拼尽了全力靠近他,然而都没有能够如愿。虽然经过不一样,结果却是一样的——就和元祎修的上位一样。 那多可怕——如果一切重来,却仍然回到原来的老路上……不不不,至少贺兰袖这一次,没有当成皇后,她这样自我安慰。 却听萧阮应道:“陛下好意——”嘉语心里一提,往他看过去,萧阮微微一笑:“……臣不敢推拒。” 嘉语:…… “谅你也不敢!”元祎修笑道,“我这个皇妹才貌双全……”这是睁眼说瞎话了。始平王家几个,谢云然占一个才,嘉言能占一个貌,嘉语两样都稀疏平常。至多能说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先帝生前就几次有意许婚与卿,却几经波折,所谓好事多磨。如今既然已经成了,不想王叔又不在京中,好在之前十三兄成亲王叔也不在,”元祎修环顾一下左右,“十娘,此事就交与你来操办吧。” 又与嘉语笑道:“朕也就是没有女儿,朕要是有个女儿,如此佳婿,哪里还轮得到皇妹!”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嘉语脱口道:“十九兄现在生也还来得及!” 萧阮:…… 元祎修:…… 李十娘已经轻笑出声。 她是个明白人,知道为什么让她而不是嘉颖接手操办华阳的婚事。无非就是,嘉颖留在始平王府的嫂子与妹子,已经被华阳控制起来——反不反水,看嘉颖的良心。虽然嘉颖看起来没多少良心,但是元祎修不敢冒这个险。 他这步棋,赌的是宋王对华阳的志在必得。 元祎修登基称帝,虽然跑了郑家,没了李家,穆家首鼠两端,谢家虚与委蛇——始平王世子的尸体找的就是谢家人认的,至少没撕破脸皮。其余崔家、卢家,以及宗室亲贵,已经全线倒戈,奉他为主。 从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家族利益面前,原本就没有道义可言。李愔是不在洛阳,如果他在,也不会做出别的选择。 不过如果李愔在,元祎修就不方便拿华阳的婚事做文章了。 李十娘这厢思忖,元祎修又道:“便朕愿意生,也还怕萧郎等不起。”言罢哈哈一笑。他如今占尽上风,也不在意这些口齿上的便宜,只兴致勃勃道:“朕登基以来第一桩大喜事,可得好好办!” 全程就没有给嘉语留下说话的机会——她能说什么,谢氏一人两命,可在他手里攥着。何况她和萧阮的私情,是他亲眼目睹,她能有多不愿意?恐怕这会儿在心里暗喜呢,元祎修不以为然地想,小娘子就是矫情。 嘉语眼睛直愣愣瞧着面前方寸之地。诚然就如元祎修所料,她没什么可说的,愿意不愿意,她说了不算。萧阮那头应了——无论他怎么打算,都是应了。她怎么办?一想到从前在宋王府吃过的那些苦头,她心尖都是颤的。思来想去,实在无路可走,只得硬着头皮道:“十九兄且慢!” 元祎修转脸看向她,面上浮起微笑。 嘉语抬头来,说道:“宋王不敢推拒十九兄的好意,但是三娘想问十九兄一句:十九兄这是要逼宋王停妻再娶妻么?” 她不敢拿她和李愔的婚约说事,李愔生死未卜,元祎修一句“不忍皇妹大好年华空掷”就能驳回。好在萧阮与苏卿染的婚事,是先姚太后定过的。 元祎修故作的大吃一惊:“怎么原来萧郎使君有妇么?”把球踢给萧阮——他就不信萧阮舍得不娶。 果然,萧阮只怔了片刻,便说道:“我有几句话,想要与公主说——还请陛下应允。” “宋王请便!”元祎修笑得极是得意。 萧阮对元祎修拱手长揖,然后方才朝嘉语走过来。 嘉语脑子里转得飞快,她当然知道在苏卿染这件事上,萧阮是无解的,但是他既然敢应,那他会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嘉语几乎要生出逃离的心——自正始四年,也在这德阳殿里,她拒绝太后给她与萧阮赐婚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恨不能逃离的恐慌了。 如果他说,如果他说他欠他的三件事,还剩最后一件……怎么办? 第243章 假凤虚凰 萧阮在距离她三步的地方停住。元祎修恁的小气,他有话与三娘说,也不给安排个单独说话的地儿,他心里嗤笑,他是不放心——他当然不放心。她眉目里的慌乱都快要溢出来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慌。 大约是自始平王父子回京之后,她逐渐生出来的底气,在这场动乱中又打回原形。她应该还不知道昭熙下落不明。 萧阮所处的位置和嘉语不同,他消息来源更广,他得知始平王府起火,就已经料到嘉语多半是要出府,元祎修会拿这个人质怎么处置他也是再三推想过——虽然并没有想到他会把三娘许给他。 这步棋,即便是萧阮看来,也是有些妙的。 始平王会不会把三娘许给他?在元祎修看来定然是不会。不然,以他和三娘的纠葛之深,够他们成亲个三五回了。但是他就把三娘许给了他,他赌的是他舍不得不娶——然后他承认他赌对了。 如果他不应,焉知他会不会转手把三娘嫁给他人,崔家、卢家又不是没有适龄男子,譬如那个崔九郎,不就两度没有成亲么。他应了,就得照他的意思杀了安业——不过萧阮更疑心其实不必他动手,元祎修只打算拿他和三娘的亲事做噱头,引安业赴宴,一刀宰了,如此,那锅他是不背也得背。 在那之后,到始平王兵临城下,认不认他这个女婿,就看他的本事了。 想得挺美——大约是之前太顺风顺水了。萧阮心里头冷笑,但是这个亲,他还真成定了! 萧阮再笑了一笑,那笑容大有安抚的意思。萧阮这个人,只要他想,眉目能柔和得像春风化雨。嘉语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就听他问:“三娘还记得正始四年秋,我们在信都时候说过的话么?” 嘉语:…… 正始四年秋,他们在信都说的话多了去了,这问的却是哪句?然而他到底没有拿她答应过的三件事来要挟她,无论如何,还是心里还是稍稍安慰。 “看来三娘是不记得了,”萧阮并不在意,袖手笑道,“我却还记得,我说,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王爷还问我为什么?” 同样一句话,落在不同的人耳朵里,解读出不同的意思。从李十娘到元祎修,无不恍然想道:果然如此。 嘉颖是彻底呆成了木桩子:她早该想到三娘和宋王不清不楚才对,之前昭熙成亲,宋王处理完贼人回来报与王妃,三娘开口他就知道她是谁——当时七娘还傻乎乎问“那个宋王,三姐从前见过么”。 一时间颇有些心塞——如果三娘早与她说明,她又如何会疑心她与郑郎。无他,不过是她以为郑郎容色难得,又几次撞破他与三娘私会,方有这等想法,如果早知道宋王——自然不会起这等心思。 就不会之后受这么多折辱了。 这一众人中,无疑嘉语反应最快,当时就低眉道:“殿下、殿下还记着呢。” 心里其实是糊涂的。 她可没萧阮这记性,她只能据理推测,萧阮这句话,听来像是在她父亲面前承认与她有情——这不可能!在她父亲面前,萧阮绝不会说这样轻佻露骨的话。 他一向知礼……一向都比她更知礼。 但是既然提到信都,想必不会无的放矢。当时从洛阳一路逃亡,他什么时候、可能对什么人无中生有地承认这桩情•事?嘉语迅速理出头绪来:于瑾。只能是于瑾。他当时哄于瑾说他们私奔…… “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于兄还问我为什么。” 这句话突兀地跳出来,是在暮云四起的秋风里。她当时被于瑾掐得有出气没进气,何其狼狈。就和那之前她可以弃萧阮于不顾,独自离去一样,萧阮当时也大可以不现身,就没有后来几乎丧命的惊险了。 但是她没有,他也没有。 时过境迁。 有时候人不去想,不会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是瞬间记忆又都回来。她明白他旧事重提的意思。他们可以合作骗过于瑾,一次,两次,为什么不能故伎重施,再骗元祎修?或者是“你当时信我,如今可以再信一次”。 何况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嘉语虽然低眉,但是萧阮曾与她朝夕相处过不短的时日,如何看不出她从茫然到恍然,便换了叹息的声音——叹息如一朵花开:“如何能不记得。” 这更坐实了从前的风言风语。李十娘心里颇不是滋味——虽然已经是知道华阳和自家的亲事不成了,还是觉得堂兄有点冤。 元祎修则笑道:“三娘从前瞒得我好苦。” 嘉语:…… 元祎修别的也就罢了,这脸皮实在天下无敌。不知情的人听了,还当他在她手上吃过多少亏呢。却整了整思路,说道:“虽是如此,还有一事要求陛下?” “世子妃么,”元祎修笑嘻嘻道,“三娘只管放心出阁,有我呢——哪里能亏待十三嫂。” 嘉语心里“呸”了一声,面上只淡淡地道:“我和宋王的……亲事,还请陛下从简。” “那怎么成!”元祎修被踩了尾巴似的叫起来,“虽然王叔不在京中,那也不能让三娘受这个委屈——三娘可是我大燕的公主!” 嘉语:…… 她也知道元祎修是想把她的婚事做大,做到众所皆知,没准还盼着传到她父亲耳中,想她失陷洛阳,被萧阮强娶——她爹还不气死。 嘉语抬头看住他,慢吞吞地道:“十九兄,先帝在天上看着呢。”——从公布驾崩到这会儿,先帝死了未满百日,你逼我成亲也就罢了,这国丧未满,你好意思说为先帝报仇么? 元祎修:…… 他这个族妹确实擅长抓人把柄。 …… 不过无论如何,三方算是勉强谈妥。元祎修原要留嘉语在宫中,嘉语声称要回府与嫂子商议婚事。元祎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横竖谢氏的药在他手里,不怕她打别的主意。 又让李十娘陪嘉语回府,顺便送药。 嘉颖奇道:“陛下可偏心——怎么不让我去?” 元祎修心道这丫头也是心大,之前华阳没剐了她,已经是看在血脉相亲和不欲多事的份上。如今华阳已经与他谈妥条件,十九娘当然是个不要紧了,她还敢跟着她回府——十有八九会死得很难看。 他起初留嘉颖在宫里,不过一时新鲜,这月余下来,倒也生了几分情意。这丫头傻归傻,对他也算是真心了。 一时笑道:“十九娘不还要陪朕么?” 嘉语:…… 她是没见过她二叔,也忍不住庆幸他过世得早,也没葬在洛阳,不然真真能从棺材里跳出来——但也未必。元昭叙是那个样子,如今嘉颖又这样,保不定是家学渊源。难怪从前父亲不与他家往来。 嘉语这头想着,李十娘已经起身。 萧阮也趁机告退。 嘉语是有一肚子话,无数细节要与萧阮对口径。但是这车里还有李十娘呢。 “恭喜公主!”李十娘道。 嘉语:…… 这事儿有什么好恭喜的! 李十娘诚恳地说:“虽然是仓促赐婚,但是看得出宋王对公主情深义重。如今世道昏乱,朝不保夕,始平王与世子又……公主能得此佳婿,已经是运气。” 嘉语:…… 嘉语心里有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原来她也会觉得,情深义重很重要么? 她从前不喜欢李十娘,是因为李十娘在昭熙出事之后,迅速与他割清关系,回家再嫁。而且嫁得很不错。虽然她心里知道乱世里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常见了。她身不由己,那原也怪不得她。 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兴许她能体谅,体谅乱世里女人不易。但是发生在昭熙身上……那又不一样,人有偏私。 然而这一世,她和昭熙没有半分关系。她进宫,得宠,生子,又迅速失去这一切。如今落在元祎修手里。 所以这时候再看李十娘,比从前要客观得多。这样美且慧的一个女子,也是可惜。 李十娘却还能微笑道:“公主这样看我做什么?” 嘉语随口道:“看贵嫔长得美。” 一句“贵嫔”让李十娘百感交集。 她并不太怀念元祎钦,诚然他宠过她,但那有什么用,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但是和元祎修比起来,元祎钦至少还能讨她欢喜。如今这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床上拉,连宗室姐妹都不放过。 想到这里,李十娘微叹了口气,却丝毫没有惭愧的意思——有什么好惭愧,她不过是为了活命。男人为了活命,不惜摇尾乞怜,女人还有别的选择么?她千辛万苦活下来,还能为这个去死? 元十九娘都没死,何况是她。 李十娘道:“还没有谢过公主收留九姐、营救十二兄。”李愔一向得她看重,但是九娘从前在她心里当真无足轻重。但是如今家里人都死绝了,只剩下这个堂姐,自然就金贵起来。 嘉语道:“不须谢。” 她仍是不多话——嘉颖的背叛让她心有余悸。虽然李十娘口口声声说谢,之前德阳殿里也给她递话,但是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九娘不过是她堂姐,那七娘还是嘉颖的亲妹子呢。她在乎过么。 李十娘何等慧黠,自然能猜到其中缘故,也不上赶着讨人嫌:从来说不如做。 只道:“世子妃我会替公主照顾,想世子定然吉人有天相。倒是公主出阁,恐怕陛下另有打算,公主和宋王殿下多加小心。” 嘉语:…… 十二月悄没声息地进来,被七月推了一把。七月微微摇头。谢云然一眼看到,说道:“有什么事说吧。” “七、七娘子说要见娘子。”十二月期期艾艾地说。 府里头都知道二娘子闹出大事了,三姑娘被迫进宫,到如今还没有音信回来。在三姑娘和六姑娘之间,这府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偏向六姑娘,但是在二娘子、七娘子和三姑娘之间,自然以三姑娘为重。 谢云然身边的婢子也染上了这个毛病。 昨晚府中走水,世安苑就被看了起来,嘉语走之前倒也没有格外为难这对姑嫂,只与谢云然说:“还是多提防的好。” 谢云然心里是恨的。始平王府之于元昭叙兄妹,可以说是收留,到头来被反咬一口。三娘临行前与她说“不要让我没法和哥哥交代”,然而待昭熙回来,若是问“三娘呢”,她又该如何与他交代? 她这时候忽然明白昭熙当街抽死陈莫的心情了。她兴致索然地摆摆手:“我眼下不想见她们——” “姑娘……三姑娘回来了!”忽然四月一头闯进来,口中嚷嚷着。 谢云然一怔,随后就看到嘉语与李十娘联袂进门。谢云然扶着腰,右手抓住床栏,嘉语一迭声道:“谢姐姐别起来!” 李十娘低低笑了一声,随口道:“久闻贵府园子好,闻名不如见面,世子妃和公主可许我放肆观赏一回?” 嘉语尚未开口,谢云然已然道:“四月、七月,你们陪贵嫔赏园子。”她喊的还是贵嫔,因她也不知道宫中变故。甚至仓促来不及多想她怎么还活着。 嘉语心里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这屋里头两个,都是她嫂子——虽然她从前和李十娘来往得并不多。 李十娘退出去,谢云然朝嘉语招手。嘉语忙上前去。谢云然抓住她的手,方才松了口气。嘉语知道她是担心她——不然,以她一向的条理,何至于人到了面前,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嘉语道:“我进宫见了十九兄。” “他可有为难你?” 嘉语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些事瞒不过,也不能瞒。这当口,实在不能让她再受惊了。无论什么事,她亲口告诉她,总好过她从别人那里听到——传来传去的话,少有不添油加醋的。因说道:“十九兄将我赐婚与宋王。” 谢云然吃了一惊。 嘉语走后,她就一直在揣度她可能遇到的困境,譬如被扣留在宫中,譬如言语上多少受些委屈,为的是杀她威风——毕竟以小小一个始平王府,对抗朝廷月余,连累他损兵折将,颜面无存。 但是——赐婚也就罢了,如他心怀歹意,随便指认一人,逼三娘下嫁,那说不得就只能鱼死网破。 偏偏是宋王。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替她欢喜还是担心。无论如何,与宋王成亲都不算是一个太糟糕的选择。 无论是对三娘,还是别的什么人。 所以以谢云然的理智,竟也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三娘你……你意下如何?” 嘉语:…… 谢云然登时反应过来:元祎修赐下这桩婚事,自然不会是为三娘、或者为宋王着想。赶紧又问:“汝阳县公图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嘉语苦笑,“宋王的意思,是先应了,过了这关再说。” 谢云然:…… “什么叫先应了!”谢云然顿足道,“他既然提出来,只要宋王与三娘你点了头,恐怕六礼顷刻即成,到那时候……” 嘉语嗫嚅道:“——宋王这个人,虽然诸多不是,倒有一点好,既然他说是假的,就不会是真的。” 谢云然:…… 谢云然思忖再三,仍道:“这个假,恐怕不好做。”——这里过了六礼,甚至于圆了房,就算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他们也是夫妻了,哪怕双方都说是假,又谁信这个假? 三娘日后还能嫁给别人吗? “我想,”嘉语吞吞吐吐道,“我猜,他多半是给我备了一份放妻书……”她这辈子也是活见鬼,亲没成一桩,放妻子书倒收了两份。 谢云然:…… “如今手里消息太少,我还想不透十九兄拉拢宋王做什么。”嘉语道,“李贵嫔倒是提醒我,说恐怕婚礼上会生事——不过她的话,未必就做得了准。”昭熙的婚礼出了意外,如今又轮到她。这什么运气。 谢云然微垂了眼帘:“容我想想——汝阳县公命你几时回去?” “他没有说。”嘉语道,“但是李贵嫔跟了来,势必不能久留。” 谢云然“嗯”了一声,说道:“你昨晚夙夜未眠,赶上的都是劳心劳力的事,趁这会儿,去榻上躺躺。” 之前不提起还没什么,谢云然这一提,嘉语困劲也上来了,十二月领她到隔壁屋里歇着。 谢云然看着帐顶发呆。 三娘倒是信任宋王,她信不过。宋王和三娘的纠葛有些年头了。作为旁观者,她很能够明白三娘不肯答应宋王的原因——废话,哪个心高气傲的小娘子肯做平妻。哪怕是宋王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 宁做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女人当然有,绝不会是公主之尊。 但是宋王对三娘确然有心。麻烦就麻烦在这个有心上——难得这样的机会,她实在难以想象宋王会放过她。 假的就不会是真的?——假戏真做的多了去了。 但是她有什么法子,三娘敢不应么?她这胎到七月,打下来就是一尸两命。谢云然这时候未尝不懊悔自己素日失之文弱。 总要想个法子,她喃喃自语,或者是找个人代三娘嫁过去?就怕骗得过元祎修,骗不过萧阮。 “世子妃在愁什么?”突如其来一声笑,谢云然吓了一跳,“贵嫔——”李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四月和七月两个丫头竟没有跟着。谢云然心里隐隐惊骇:四月和七月是她身边得力的,竟看不住她。 “世子妃如今还称我贵嫔呢。”李十娘再笑了一声。 谢云然静默了片刻,先帝驾崩,论理是该称太妃。但是瞧着如今这情形——穿红挂绿,显然并没有守孝,虽然不知道缘故,也能猜到一二。呼她太妃无异于打她的脸。 “李娘子。”谢云然改口道。 李十娘微微一笑:“我猜世子妃是在为华阳忧心。” 第244章 一路顺风 谢云然勉强笑了一笑,不知道李十娘是友是敌。她和嘉语一个想头:虽然说三娘是救过李家九娘和十二郎,但是何如嘉颖? 嘉颖都能毫不犹豫卖了她们,李十娘又欠她们多少。 “华阳要是当真不想与宋王成亲,也不是没有法子。”李十娘笑吟吟地说。 “哦?”谢云然没有顺着她的话追问。她还在观望中。 “虽然陛下答应了华阳婚事从简,但是再简,也是有限度,”李十娘道,“如果出个什么意外,华阳公主没了——” “什么?”谢云然脱口喊了出来。 “世子妃也是个聪明人。”李十娘笑吟吟看住她,就此打住。 谢云然深吸了一口气。李十娘说的“没了”不是失踪,而是“死了”,与其“假成亲”,何不“假死”?无论元祎修赐下这桩婚约图的是什么,三娘不得不答应,就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 如果三娘“死”了—— 如果三娘死了,始平王府就只剩了她一个,元祎修敢停她的药么?他当真一个人质都不留?他敢? 她赌他不敢! 再联想到三娘之前说的,李十娘提醒她,婚事中可能会有意外发生……谢云然抬头看住李十娘,目光里探询的意思。 李十一娘微叹了口气,收了笑容,说道:“我知道华阳公主不信我,世子妃也未必信。我原也不是那等忠义之人。我不过是……死过一回。”她挣出命来,以为尚有峰回路转。姚太后就是她的榜样。 谁知道—— 她的目光落在谢云然的腹部,眉目里涩意更重:“我那孩儿如今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她没有抱过她,甚至没有好好看上一眼,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全都由姚太后摆布了。她自己的命要紧。但那终究也是她的骨肉。 “横竖我就是这么一说,”李十娘轻轻巧巧结束了这段对话,“做不做,怎么做,都是世子妃与华阳公主自己的事——就不打扰世子妃安胎了。”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多谢。”谢云然在背后说。 李十娘站了片刻,面无表情出了屋子。 …… 萧阮进门就有人来报:“安将军来了!” 安业这些日子来得颇为勤快。起初是指着能借萧阮与洛阳高门攀上关系,后来竟有了几分真心相交的意思。 萧阮也是哭笑不得。安业受他叔父知遇之恩,怎么着也不可能站在他这头,所谓惺惺相惜——一想到收场他就没了兴致。这世间有的是不计得失的往来,但是如果注定要拔刀相对,何必为友? 何况今日,他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因说道:“就说我不在。” 径直往别枝楼去。 别枝楼原是客房,正始四年秋嘉语姐妹住过一宿,后来一直空着,萧阮有时过来。他这会儿不想见人,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再合适不过。 元祎修下出这角棋,自然还有后手。始平王府如今仍然被围,三娘出入都有人盯着,一个谋划不当……他倒不介意假戏真做,但是他不想三娘这样委屈——在他力所能及,他还是想她心甘情愿。 始平王迟迟没有回师,在意料之中。 云朔乱局,洛阳城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要始平王能够沉住气,从中得到的好处,洛阳城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其实不看好元祎修,虽然这月余他至少表面上整合了洛阳的大部分资源。 但是这样薄弱的联盟,别说可靠了,可信度都相当之低。等到始平王回师——就看始平王有没有这个野心了。 以萧阮对始平王的了解来看,至少元祎钦在位时候,他是没有这个野心。但是人的野心,往往是一步一步催发出来。当他回到洛阳,发现洛阳不堪一击,洛阳,乃至于整个燕王朝,都有赖于他的兵马的时候—— 或者是,在他向元祎修称臣之后,接踵而来的猜忌、削弱、架空——那几乎都是可以预料。 元祎修如今容不下安业,日后怎么能容始平王?始平王的幼子,是姚太后亲手扶立的幼主。就不说元昭熙还可能死在这场混乱中了。 虽然萧阮相信即便元昭熙死了,也不会是死在元祎修手上——但是他信没有用,还得始平王夫妻父女信哪。 如果元昭熙没死——他为什么不出来? 萧阮在昭熙的名位下画了一个圈。他不知道他如今人在哪里,处境如何,是受了伤,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直没有消息。如果说始平王府被围,凭着对自家防卫能力的信心,他敢不出现;王府深夜走水,他可能因为消息不灵通而不曾得知,没有现身。那么他与三娘“成亲”,他还忍得住吗? 这是他不得不计算在内的一个变数。 反倒是始平王妃无须担心。虽然她手里有不少人马,但是三娘不是六娘子,情况不明,她多半是一动不如一静。 就看元祎修如何出招了。 这月余,元祎修就断断续续给安业使绊子。说将士护送他北来,劳苦功高,功高需赏,从宫里挑了一批宫人许配将官。安业自然不肯,即便当真要安家于此,也该与世家联姻——娶这些宫人管什么用。 元祎修等的就是他反对,把风声吹出去——自然不提将官,只说将士人人有份,无奈安将军阻拦。 幸而安业在这支人马中威望甚高,就是有小小风波,也都压下了。 但是元祎修原就没指着一举成功,只是先把这些不满的种子种下,等适当时候行云布雨,就遍地生芽了。 元祎修的这些打算,安业心知肚明,奈何他手头的资源实在有限,金陵又迟迟没有消息。洛阳亲贵个个首鼠两端,元祎修对他的不满已经越来越明显,他被堵在洛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两百年前晋室内乱失去中原,之后五十年里数次北伐,都得到了中原豪强响应,但是数次功败垂成,最成功的一次他们收复了长安,然而后院起火,匆匆而返。 那之后,再无北伐。 又一百年过去了,偏安江南的士族渐渐习惯江南水土,而中原豪强也不复有故主之思。也对,哪里来的故主?晋室亡国都七八十年了。他从前总听说中原如今粗鄙,但是亲至洛阳,才知道也是衣冠之乡。 书同文,语同音,习同俗——你如今再来说他们是异族,谁在乎这个? 老百姓只在乎穿衣吃饭。 如果金陵一直不派兵来援,他也只能尽他所能守住洛阳,实在守不住,他带来的这些江东儿郎,他得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安业的这些想头,萧阮虽不能尽知,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认真说来,洛阳城坚,只要物资充足,军民上下得力,即便是始平王大军回师,守上一年半载其实问题不大——前提是元祎修听话。 问题就在于,元祎修主意又大,守城也好,打仗也罢,见识都不算高明。 除了广怀王、高阳王这些上了贼船怎么都下不来的宗室,这洛阳城里高门都不会跟着他死心塌地,一旦有个里应外合的,就像他当初破城一样——他手里可信的、能用的,还是只有安业这支人马。 可惜了这支人马,他也想要,萧阮忍不住笑了一笑。 元祎修在他身上没少下功夫,话里话外地提金陵,提他原本该是吴国太子——都哪年哪月的账了。 大概是一直不见效,急起来,所以才下了三娘这剂猛药。 算他下对了。 他眼下还算不到元祎修的具体计划,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他跟着他的节奏来。当然,还是需要三娘配合。 只是他如今又见不到她。 萧阮微叹了口气,有太多需要推敲的细节。如果反客为主,拿下那七千人马,即刻南下,三娘她——会愿意吗? 心神微分,就仿佛有风拂过。 十六郎与他约定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想到十六郎,萧阮从屉中取出一卷书信,信边起了毛,其实并没有存放太久,只是他摩挲的次数有点多。十六郎说是给他的大礼,他当时还道他大惊小怪,待打开了看时,也是一阵头晕目眩。 那信里说:“此子甚佳”、“为父想来亦可”。以始平王在军中的说一不二,给女儿的信竟然会写得这样扭扭捏捏,小心翼翼。萧阮几乎可以想象始平王抓耳挠腮,在纸上涂涂抹抹的样子。 从来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祎修这个媒三娘可以不认,但是始平王亲笔,她怎么会不认。 萧阮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里实在欢喜。带她南下,带她到金陵,带她去莫愁湖,看风起,莲叶脉脉,一波一波传递的水痕。 六月,莲蓬出水,莲子青青——不知道她可喜欢吃莲子。 …… 永安元年三月二十二日,宋王萧阮迎娶华阳公主。 …… 嘉语是从宫里出阁。 元祎修到底不放心,放她回去当日就把她召了回来。这次进宫嘉语带了半夏和姜娘。 她及笄之前就已经在备嫁。嫁衣、妆奁都是现成的。原本该有公主府,然而事起仓促,萧阮又是王爵,双方也就心照不宣地不提——提也无用,元祎修穷得恨不得扣她一半嫁妆,哪里还肯多出银子来给她建公主府。 算来两辈子都封了公主,两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府邸。 嘉语看着镜中人的脸,也是气闷。从前世萧阮南下开始,她就与自己说了无数次,如有来世,不要再见此人。谁知道兜兜转转,重活一世,竟还是要与他成亲——哪怕就是假的,也够让人心塞。 这一年她是十七岁。从前她是十六成亲。如果说正始四年她刚刚活过来,每天睁眼,混乱的是身在双照堂还是始平王府,那么如今她每天早上醒来,混乱的是谁会是洛阳的下一任主人——就算说是萧阮她都信! 整个世界都在旋涡里旋转,她已经彻底不知道时局将会走向何方。 大概也没有人知道。 谢云然与她定下假死出城的计划。 “坐帐时候……”谢云然道,她的婚礼虽然没到这一步就被打断,但是流程是极清楚的,“借口去净房,一把火——” 三四月,天气回潮,嘉颖能够放火成功,因为烧的是药材。药材的保存地原本就比别处干燥。好在绢衣和纱衣都是易燃之物。婚礼上酒水又多。 但是这些事,她一个人可完不成。就算带上半夏和姜娘,也还是完不成:放火之后的改头换面,逃走的路径,接应的马匹,出城的腰牌——以防万一。既然放了火,尸体总要留下一具吧。 杀人放火这活计,还真让她做全了。 “李贵嫔……”谢云然道。 嘉语犹豫了一下:“谢姐姐觉得她可信么?” 谢云然也犹豫。 “三娘大婚,想必阿冉会奉命赴宴。”谢云然一面思忖,一面说道,“虽然汝阳县公多半会使人看住他……” 嘉语苦笑:谢冉才多大。 “阿冉年纪虽小,人却是机灵的。”谢云然这样安抚她。 “但是如今消息也送不出去。”嘉语道。 始平王府还是被围得死死的,一个兵没减。药材倒是按日送来。送药的显然是元祎修的心腹。 谢云然凝思再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三娘能见到穆皇后吗?” 嘉语:……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穆蔚秋,那个风度高爽却沉默寡言的少女。她进宫之后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宠爱,当然敬重是有——元祎钦不是元祎修,他在他父亲精心为他挑选的大儒熏陶下长大,明面上礼法和规矩都是守的。 太后死后,六宫无主。 “原本先帝驾崩,就算朝政太后不肯放手,也该在宗室中挑个可造之材,养在穆皇后膝下,为先帝续香火。”谢云然说。结果太后选了昭恂。而重点在于,穆家对于这件事,该抱有怎样的希望。 “穆家大郎,”谢云然微微一笑,“是个有野心的人。” 一句话就够了。 与其纠结于李十娘的可信与否,或者冒险联系谢冉,不如寻找利益上的盟友。 嘉语进宫这大半个月里,活动范围被限制得厉害。不过元祎修接手皇城也不过两月有余,宫中多少太后旧人,不可尽数。嘉语前后进宫数次,颇得人缘,竟让她瞅了空子把口信送到凤仪殿。 嘉语无从揣度穆蔚秋进宫之后的心路历程。她记得那是个冷美人,并不太热衷于权位、争宠,至少在当时、正始四年的时候不太热衷。 那之后……得宠的是李贵嫔和玉贵人。 元祎修没有太防备穆蔚秋:这个女人虽然正当韶年,却像是木头桩子雕的菩萨,美则美矣,没一丝儿人气。所以她说要给华阳公主添妆,他还大吃了一惊:“皇嫂与华阳有旧?” 穆蔚秋淡淡地说:“正始四年秋,我进宫为太后贺寿,曾得华阳相救。” 她这一说,元祎修倒恍惚想起来,那还是于瑾父子在的时候。不由酸溜溜地想,华阳倒是会市恩。因说道:“那就让她来拜见皇嫂吧。” 但是到嘉语拜见穆蔚秋的时候,穆蔚秋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我知道三娘子来找我,是有求于我。” 嘉语:…… “三娘子是有神通的人,”穆蔚秋说,“所以我也要求三娘子一件事。” 嘉语:…… 她自身难保,还能答应别人什么事? 不过她这摆明车马要做交易,嘉语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吩咐就是,哪里就说到求了。” 穆蔚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对,她看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看门外的天空。暮春的天色蓝得几乎透明,胖乎乎的云一朵挨着一朵:“等三娘子再回洛阳城的时候,记得放我出宫。” 嘉语诧异地看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应道:“殿下客气了,如我有再回洛阳的一日,定然助殿下走得远远的。” “三娘子你看,我还是怕死。”穆蔚秋淡淡地说。 嘉语赔笑道:“人哪里有不怕死的。” 穆蔚秋摇了摇头,这才说道:“三娘子要求什么,如今可以说了。” 嘉语把大致的需求说给穆蔚秋听。 意料之外,穆蔚秋竟然还给她添了几条建议,譬如一路补给和北上路线之类。见嘉语目中疑惑之色,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道:“我堂兄狡黠,多半会留后手,三娘子千万小心。” 嘉语:…… “但是他乐于奉迎令尊回京,”穆蔚秋道,“所以三娘子猜对了,穆家才是如今洛阳城里唯一不会出卖你的势力。” 嘉语心下骇然。 穆蔚秋脸上当真一丝儿表情都没有,空泛得像纸,像瓷,像玉,但是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她困在这深宫里,竟然什么都知道! 穆家的野心,大约是等她父亲回京,扶昭恂上位——这已经是既成的事实——认穆蔚秋为母。理论上,穆家作为昭恂的外祖家,应该享有……至少他们认为,应该是和从前周家、姚家一样的地位。 而她但求一走。 嘉语告退离开的时候,穆蔚秋亲手给她斟了一杯酒,说:“愿三娘子此去,一路顺风。” 嘉语:…… 外头笙箫已经响了起来,人声嘈嘈,越来近,她听到萧阮的脚步声了。她总是很容易听出他的声音,她听见自己的心开始砰砰砰地跳起来,她知道接下来的这几个时辰,如同奔赴战场。 在战鼓响起来的前一刻,她忽然想起,她忘了问谢云然,如果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如果、她只是说如果,有人冲进火里救她——那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收复长安的是刘裕,其实后来还有刘义隆北伐,落得元嘉草草,懒得提了。 嘉语心里卧槽的是穆妹子居然祝她一路顺风…… 这四个字嘉言前世说过之后就是她的心病了…… 第245章 公主出阁 左右宫人举扇遮住嘉语的脸,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垂额的璎珞间若隐若现。萧阮看到这双眼睛,心里就安定下来。 这一路他都在想,如果元祎修给他来个李代桃僵,虽然并非没有应对之策,但是一脚踏空……也够他受的。 元祎修赐婚的消息落实之后,苏卿染的脸色就一直难看下去。她当然知道元祎修有所图谋,知道萧阮不过将计就计,但是她也知道,既然萧阮已经说了华阳是他的人,这桩婚事,便没有元祎修,也是会成的。 但真真到那一日,看见她的那个人穿戴整齐,绛红纱袍,金冠束发,腰间碧玉带,眉目含春——她知道他生得好,她打小就知道,但是也不知道是这么个好法——她忽然尝到了满口血腥的滋味。 原来这么苦。 原来一万个知道,比不得亲眼目睹。 “苏娘子?”是随遇安的声音。苏卿染没有回头,只道:“无事。”身后没了声息。 有时候以为自己可以骗过自己,说“无事”便可无事。 …… 看守嘉语的宫人多半从前没有见过萧阮,虽然多少听说宋王是个美人,但到真真看到——“啪!”攥在手里的扇子不知怎的就掉了下去。 嘉语:…… 那宫人慌慌张张捡起来,已经惹来一阵哄笑——到这份上,接下来还如何能刁难宋王催妆却扇? 嘉语也是无可奈何,她也不敢抬头看太仔细。 不知道多少人想起几年前,华阳公主还不是公主时候闹出的笑话——所以说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萧阮看见嘉语露出来半张被刷得雪白的脸,不由微微一笑。虽然早知道新妇妆都是如此,还是看得出浓妆下的紧张。这些日子他们并没有见面的机会。论礼也是不该的。何况还有元祎修的耳目。 他送了不少东西进宫——宫里毕竟人多手杂,比进始平王府要容易。但是她没有消息送出来。元祎修实在看得太紧。 好在—— 好在一旦礼成,就方便多了。 “新妇登车!”有人扯着嗓子喊。 天色清得像一匹江水。 …… 元祎修看着远去的车马,对身边美人说:“真真一对璧人。” 美人掩口笑道:“多赖陛下成全。” 成全么,元祎修大笑。想起正始五年秋,他在西山惊虎,得知伤到始平王的两个女儿的时候,何其惶然。当时如何料得到有今日。 …… 箫鼓的声音没有传到结绮阁,离得太远。 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昭熙和郑忱过了整整一月有余。糟糕的饮食让他们的伤势恢复得极慢。起初昭熙伤重,由郑忱出门找食,有时能找到残羹剩饭,有时什么都找不到,逮只老鼠回来也算一餐。 昭熙不是没吃过苦,打仗行军都是苦差事,几天不吃也是有的。但是这次回京,好衣好食地过了近两年,再看到血淋淋的生鼠竟是吃不下去。 郑忱一向是两手一摊:“你爱吃不吃——别给我摆世子殿下的架子!” 昭熙:…… 他也是不懂了,郑忱这种士族子弟,如何咽得下去。郑忱干干笑一声:“不都说你们打仗的饿极了人都能吃么……” 昭熙:…… “那也是烤熟了才吃啊。”昭熙道,“而且人肉比较多。” 这回换郑忱崩溃了:他是不想被小瞧,才硬撑出这个满不在乎的劲头,但是听他这经验丰富的口气,难不成还真吃过人? 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过。郑忱也就罢了,他原本就没存了还要活多久的心,过一天算一天。昭熙却是急,但是急也没有用,伤没好,出去就是找死。到他伤好到能够行动自如,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了。 没好的时候急,真好了反而不急了。盘算着先觅食,恢复身体机能,顺便打听消息。 他陆陆续续听说了元祎修如何进宫,如何登基,如何清理宫中各色人物。也听说了如今宫中最受宠的女人是元十九娘。 昭熙的心情也是日了狗了。 这些日子昼伏夜出,不但解决了吃穿,皇城防守也摸了个七七八八。与他从前在位没有太大出入,只改了换防时间和口令。昭熙想着,哪天趁黑撂倒两个,换过衣裳,拿了令牌,差不多就可以出宫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昭熙前几日就已经觉察到宫中动向不寻常,只一时找不到源头——他一直忍着没有掳人逼问口供,免得闹出人命藏身不住。所以得来的消息也都七零八落。到这天晚上,方才从两个宫人口中听说,这日华阳公主出阁。 昭熙:…… 是元祎修新封了公主么?用什么爵号不好,偏要与他妹子抢? 但是很快的,另外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会不会、会不会她们说的华阳公主就是……就是三娘? 不会的,三娘已经出城了。 三娘定然早就出城了。她都能把阿言支来宫中接应他和王妃,就是已经知道局势不可收拾,先走为妙,怎么还会留在城里? 但是这个念头生出来,哪里还掐得灭:万一呢?万一三娘和他一样出了意外,不得不留在城中呢?还有云娘,三娘没走,云娘会走吗?出阁又是什么鬼?三娘的婚事,是元祎修那个混蛋能够过问的吗! 他对自己自己说冷静、冷静,但是在他冷静下来之前,两个宫人已经一死一伤,活着的那个在他刀下瑟瑟发抖。 昭熙:……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原是想好先回去与郑三商量的!——这两个月的相依为命,他和郑忱之间发展出了一种类似于友情的东西。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原本他未必看得起这等以色侍人的男子,但是郑三如今已经没有色了。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昭熙也只能认了,他压低声音问:“华阳公主……是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么?” “……听说、听说是。”那宫人哭得一直在打嗝,她实在不明白这哪里来的无妄之灾。 “她今日出阁?”昭熙听见自己的声音,真奇怪,原来他的声音是这个样子,清清楚楚,一丝不乱。 “……是,婢子听说是。” “到底是不是?” “是!” 昭熙觉得自己沉默了许久,然后方才能够问出来:“是谁?” “什、什么?” “驸马是谁?” “是宋、宋王……” 昭熙:…… 如果换一个场景,他没准会哈哈笑两声:原来是他,到底还是他。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对这个人充满了好感。觉得三娘这样任性,不能收此人为婿实在可惜。甚至一度想过,如果三娘不成,不知道阿言成不成。 但是如今这形势—— 用脚趾头想也都知道这背后充满了算计。如果被算计的是萧阮也就罢了,他有的是办法;但是如果被算计的是三娘呢?如果是萧阮仍对三娘有心,在元祎修乱点鸳鸯羞辱三娘的时候挺身而出……也就罢了。 那要万一不是呢? 昭熙右手一推,一腔血喷出来,宫人软软倒下去。他抹了一把脸,掉头往结绮阁走。 “华阳和宋王?那不挺好吗!看不出元祎修还能做个人呐!”郑忱嚼着昭熙带回来的肉脯,一脸莫名其妙,“还老早以前我就听说——” “那不都是从前吗!”昭熙不耐烦地道,“后来三娘改了——还不许人长大了!” 郑忱:…… 如果对一个人的倾慕,会随着时光流逝减退,乃至于最终消失……那该有多好。 “……你往哪里去?” “我得去看看。” 郑忱:…… “你怎么出去?都这时辰了!” 昭熙右手一抬,指尖挂了一面腰牌,暮色里闪着寒光:“我拿到了这个。” “这个也没用!太冒险了、这时辰!不是我说你,华阳与宋王成亲,就没你什么事,没事你操个什么心啊,这要暴露了……喂喂等等、元十三你等等我!” 昭熙回头看他。 郑忱三下两下把肉脯往嘴里塞完了,鼓着腮帮子道:“……我、我跟你去!” 昭熙干咳一声:“郑侍中,我这次得你救命,已经感激不尽——” “啰嗦!”郑忱打断他,“走吧!” 昭熙笑了一笑,右手一抛,郑忱下意识抬手,触手一凉,对光一看——又一面腰牌。 郑忱:…… 他早该想到,华阳这样狡猾,该是家学渊源。 …… 嘉语并不知道,半个时辰之差,让她与昭熙失之交臂。 这时候马车已经抵达宋王府了,一路平安,没有夜袭,也没有任何突发事件。连凑热闹的障车儿都没有出现。 平静得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 宋王府里里外外挂起彩灯。其时,距离宣布先帝驾崩,尚未满百日。 侍娘挑起车帘,宫人扶嘉语下车。毡席从脚底一直铺展到王府的西南角。那是青庐所在。宫人拉起步障,有两三里之长。嘉语余光所见,是连绵不断的桃金娘,一朵一朵开得流光溢彩。人通通都被挡在外头。 两个宫人亦步亦趋,团扇遮住她的脸。 隔着步障,隐隐能听见嘈嘈的说笑声。虽然说人心未定,但是仍来了不少人捧场。毕竟是新君登基以来第一桩喜事。双方身份又如此特殊,一个牵扯到手握重兵的始平王,一个是南朝北来的亲王。 这次元祎修的登基,又与南朝脱不了关系—— “……听说护送陛下北归的安将军也被宋王请来做了傧相。”这对叔侄搞什么鬼?人们交头接耳,投往步障的目光越发灼热,恨不能往那锦绣丛中丢一点火星,烧开一片,揪了新妇出来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人相信华阳会心甘情愿接受元祎修指婚:人都说他杀了她的兄长;有趣的是,也没有人认为,华阳嫁给宋王是被迫。大概是因为,宋王这样一个人,无论谁嫁给他,都不算委屈吧。 嘉语在这些置疑的目光中,只管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条路她走过。光照进她的眼睛,让她一阵一阵的晕眩。不、不是的。那时候步障上绣的是牡丹,大朵大朵的牡丹,开出盛世气象。 那时候宋王府也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不一样了。 那时候父亲在,昭熙也在。客人更多,也更热闹,却没有什么要她操心的,她只管欢欢喜喜,飞蛾扑火。 想到“火”字,嘉语心神一凛。 毡席在脚下一点一点变短。路到尽头,猛地一张脸撞进她的视野。刹那间火树银花。她从来都知道他长得好看,但是从前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盛装——不她见过的,但是过去太久,久到她想不起来了。 又或者是,那次他站在这里,并没有这样光彩照人。嘉语几乎想要往后退——奈何一左一右两个宫人硬邦邦撑住了她。 “三娘不认得我了?”萧阮笑吟吟问。 嘉语:…… “请殿下进帐。”边上宫人也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提醒道。 萧阮笑着退了半步:“王妃先请。” 嘉语:…… “这不合规矩!”那宫人又道。人还没过门呢,“王妃”就先叫上了! 萧阮眸光扫了她一眼。那宫人也不知怎地,只觉双膝发软,喉咙发紧,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嘉语“不合规矩”地先进了帐——嘉语根本不知道萧阮想做什么,既然他让她先进,她先进何妨。 青庐里遍地是果子,金银和花钿,寓意无非是吉祥。 嘉语记得她从前看到还大吃了一惊,无处落脚的张皇。如今倒是不张皇了。波澜不惊地走进去。 萧阮就在她左右,太近了,这让她有些紧张。 进帐之后站定,嘉语被宫人扶着,稍稍侧转身体。相对而拜,是女子先拜,男子再拜。嘉语双手合于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折腰下去。流畅如行云流水——就好像这具身体还记得从前做过什么。 记得从前如飞蛾么,嘉语鼻子一酸。 然后轮到萧阮。 外头已经有人在叫:“新妇子、新妇子——”这是催却扇了。 却扇诗多半不过大白话,对萧阮没什么难度,亦无须假手他人。因从容笑道:“洛阳花烛动,禁中画新娥。天春知寒暑,宝扇何须用?”——话里话外地笑,今儿天气又不热,姑娘你老拿个扇子做什么? 他念一句,帐里帐外亲友跟着鼓噪一句,一时热闹非凡。嘉语垂头不应,恍惚觉得光华直打到脸上来。 萧阮微微一笑,又念道:“春山隐,秋水明,才思欲语迟。闻道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这首比方才那首又强一些,通诗都不曾提罗扇,句句只夸新妇美貌:眉如春山,目含秋水,我想要作首诗,只恨才思不敏。但是我听说嫦娥该跟着彩云一起降临人间,而不能一直藏在明月里。 嘉语脸上已经有些发热,虽然催妆也好,却扇也好,作来作去无非夸新妇美貌——但是在萧阮面前,又谁敢自夸美貌? 萧阮原就极在意她的眉目,这神色一动,哪里有不明白的道理,半是好笑半是郑重,又念出第三首:“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驾动,环佩出长廊。” 高驾动的是谁家高驾,出长廊的环佩又有哪个?这首不是却扇!嘉语呆呆得想,竟忘了要低头。 这是假的,她对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假的!她与萧阮半世夫妻,她熟悉萧阮的喜怒,其实并不比萧阮熟悉她差多少。萧阮不是恶人,所以她也许不必怕他。 但他也绝不是多么深情的人。无论对她、对苏卿染,还是对后来的贺兰袖。到想清楚这一点,她已经再世为人。他承担所有他觉得他应该承担的,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些人有多么深切的爱意,而是责任。王氏是他的责任,苏卿染是他的责任,后来无路可退的贺兰袖,也是他的责任。 她不是——也许仅仅是,她从未让他觉得她是。 她是燕朝的公主,她是她父亲的女儿,也许是她没有察觉她的底气,或者说,她从未察觉过她是骄傲的。 嘉语神思片刻的恍惚,萧阮伸手按住她道:“三娘,坐帐了。” 两人并坐在床榻上,耳边恍惚有人吟诵“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宫人跪在床前,双手高高托举同牢盘,又有侍娘一左一右,喂两位新人各进三口。 有童子上来,托的是合卺酒。两杯之间,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宝石镶的眼睛,熠熠生辉。 “三娘说从前梦见过我们一起喝酒——可是这种?”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之前也是怕元19拿这个引她哥,她爹回来,特意说了不要大办,但是她怎么都算不到她哥就在宫里…… 之前谢娘子成亲写了催妆,三娘成亲就只写却扇了,嗯嗯,小周成亲就只写洞房了捂脸。 小周:别说得我占了多大便宜一样好吗! 作者君:我是照顾你个文盲!!! 小周:那我谢谢你哦。 作者君:大恩不言谢^_^ 却扇诗不是原创,作者君不会写诗,只是做了一些改动。 不知道是表姐被小周审问更惨,还是三娘被前夫君审问更惨…… 前夫君:我更惨好吗!!!谁他妈乐意听自己的老婆爱上了别人的故事啊…… 小周:听说自己的心上人是别人的老婆也很惨好吗! 表姐:都给我闭嘴! 第246章 结发夫妻 两个人原本就挨得近,近得近乎耳语。嘉语再呆了一下,她想不起她什么时候和他说过的喝酒了——大概是很久以前了。他怎么什么都记得! 忽地足尖一凉,鞋子已经去了。嘉语惊得要跳起来,被身边宫人按住:“公主莫慌,是系五色丝: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却是用五色丝绵将两人的脚趾系在了一起。 紧接着头皮一紧,一缕发丝被剪下——这是结发了。嘉语知道走完这一步,整个婚礼流程方才告一段落。 略松了口气。 萧阮明显察觉到她的放松,不由低声笑问:“饿不饿?” 嘉语:…… 她说饿他还能给她弄点吃的来不成。 进帐闹婚的亲友先退出去,帐外准备了好酒、篝火、狗肉、歌舞;侍女放下帐幕。帐外越发喧闹起来,更衬得帐中死寂——就只有呼吸声。 嘉语道:“殿下——” “还叫我殿下?”萧阮失笑——这句话当初在信都,昭熙营中他就说过一次。想不到是在新婚之夜说第二次。 嘉语正色道:“殿下自重!” 萧阮微叹了口气,寻思什么时候把始平王的信给她看,就听她问:“一直没有机会问殿下,十九兄这是什么意思?” 萧阮沉吟片刻,说道:“他想通过我拿下安将军的人马——三娘知道安将军吗?” 嘉语摇头——城破的时候说什么的都有,后来始平王府就被围了。再后来进宫,几乎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谨慎言行。 安业并不是多么大有名气的人物。 萧阮挑挑拣拣把吴主命安业护送元祎修入洛的消息说给她听,嘉语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登时脱口问道:“殿下就由着十九兄这样利用?” “自然不会。” “那——”嘉语犹豫了一下,他们如今算是合作,但是萧阮未必肯全盘托出。 萧阮道:“再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嘉语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滴漏:“是今晚会有变故吗?” 萧阮凝神听了片刻,若无其事道:“待外头这支曲子弹完——” “是苏娘子在弹么?” 猝不及防,萧阮怔了怔。 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比之前更喧闹百倍,像是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疾呼,有人在吼。 萧阮起身,一个趔趄,低头看时,却是绑在脚趾上的五色棉线。不由抬头,四目一对,双双失笑。 “刀给我!” “什么?” 萧阮笑了,目色往嘉语右边袖子里一转。嘉语悻悻丢出刀来,长不盈尺,银光熠熠,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裙刀,其实锋利无比。是能杀人的刀,偏做得花哨,刀面上一条春藤横亘,开出金灿灿的花。 这审美!萧阮看得直摇头:“世子的手艺?”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目光闪了一下,元昭熙到这会儿都没有出现,在他看来,实在凶多吉少。他总记得她说她前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三千里——那时候始平王父子都没了。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不过是他。 因微叹了口气:“我这一去,祸福难料,三娘不为我担心么?”这时候两人距离极近,红的烛,鬓的影,少女眼睛里毛茸茸的光。 嘉语看了看他手里的刀:“殿下算无遗策,三娘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阮“哈哈”笑了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当然知道他的本事。话锋一转却道:“三娘谬赞了,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我一没算到太后敢弑君;二没想过洛阳会破城,三没有料到——” 话至于此,猛地收住,眼眸一沉。 “没有料到什么?”嘉语忍不住追问。 萧阮指间微动,银光在烛火里闪了一下,五色丝已断。“我走了。”萧阮说。嘉语再抬头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个背影,挺直,直得近乎僵硬。 他没有料到他会对她动情。他图谋娶她,那是一回事,动情是另外一回事。人生在世,背负已经足够沉重,哪里还有余力去旁逸斜出。十六郎一早就说过,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两情相悦。 无非是债。 不是人欠他,就是他欠人。 所以当这句话突然流到舌尖,萧阮有瞬间的晕眩。 那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浓雾被风吹散,让他得以在瞬间窥见底下万丈深渊,深渊里累累白骨。 一个不能有软肋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他两辈子唯一的一次动情,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时间里——这哪里是能胡思乱想的时候!萧阮大步走出青庐,守在帐外的宫人纷纷惊呼:“殿下?” “殿下?” 一路大惊失色、惶然伏地的侍女、婢子。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新郎就这样丢下新妇出帐——华阳公主这年余颇有些凶名:逼殉、赠剑、力拒王师,哪件拎出来,不是杀气腾腾? 守在青庐帐外的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都是推卸的眼神:该谁进帐去打探情况? 华阳公主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虽然被陛下拔了牙,那老虎还是老虎——别以为就始平王世子敢当街杀人,华阳公主杀了人还敢往人门上送呢!这盛怒之下,万一觉得自个儿丢了面子,迁怒起来—— 幸而只片刻,帐中传来一声呜咽。 几个人纷纷放下心来:这才像是正常情况。又猜多半是宋王听到外头动静,要出来查看,华阳公主不依,两口子起了口角。所以方才宋王脸色才这么难看,也所以……才有华阳公主帐中哭泣。 “烟容!”帐中传来华阳公主的叫声。 叫烟容的宫人无可奈何地自认倒霉,跨前一步,应道:“公主?” “进来!”嘉语道。 烟容与几个宫人互相对望一眼,略点点头,掀起帐帘,三步两步走了进去。几个宫人隐约看到里间凌乱,也不知道是遍地果子、铜钱、金银和花钿闪闪,还是华阳公主方才发作过的缘故。 乖乖,在宋王这等神仙一样的人物面前也能发作的,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华阳公主了,几个人无不作如是想,烟容进去,还不知道受怎样的气……幸好有烟容挡了这劫。 她们几个能被派来看住华阳公主,自然是元祎修信得过的。但即便如此,华阳公主到底是主子。几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始平王肯归顺,华阳公主顿时身价百倍——哪里是她们得罪得起? 宫里当然也有不长眼的人,对华阳公主有不敬。这种人呐,都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不说如今圣人偏宠的那位十九娘子,也是华阳公主嫡嫡亲的堂姐了,所谓疏不间亲。如今虽然生份,谁知道哪天就和好了呢。 然而侧耳听了片刻,帐中并无声息——没有吩咐的声音,也没有呵斥声。隐约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有还无。 一时心里无不纳罕。 “烟柳!”华阳公主又喊了。 烟柳面上一垮,愁眉苦脸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进来。”还是两个字,如果说方才两个字里还有隐约的哭腔,这两个字背后完全可以还原出华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脸。 烟柳不敢多问,也进帐去了。 “烟茜!” ……烟茜进去了。 剩下烟雨、烟杏、烟芝、烟叶几个面面相觑,心里都生出不太好的预感。先头叫烟容进帐也就罢了,接着又叫烟柳——也没听到里头有人走动,或者交谈。然后轮到烟茜,这一个两个的,都在帐中做什么? 青庐帐里静得可怕,帐外的人是越想越怕,虽然这宋王府中还是热闹的。来来往往的婢子、侍娘、仆役下人,灯火通明。但是原本该新郎新妇共度春宵的青庐,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走进去的人,都如泥牛沉海。 偏生……她们还不敢不进去。兵荒马乱当中她们从众多宫人里脱颖而出,受到圣人看重,凭的是什么;圣人派她们到华阳公主身边为的是什么;这时候要扭头就走了,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芝姐!”烟雨磨磨蹭蹭到烟芝身边,却朝着一个走过去的宋王府婢子努了努嘴。 烟芝心领神会,烟雨这个鬼机灵,打的借刀杀人的主意。 ——到底是宋王府的人,如今华阳公主还是新妇,多少会客气一二。不过也难说,方才宋王脸色可不好看,如果华阳公主连宋王的面子都不给的话,那宋王府的下人,又算是那个牌名上的人物。 虽这样想,正要拉个人过来,里头华阳公主又发话了:“烟雨、烟杏、烟芝、烟叶……进来。” 烟芝:…… 烟雨:…… 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仗着人多,再想想责任在身,原本就没有退步的余地。于是齐齐应了一声:“是,公主。”几个人颇为默契地同步上前,打起帐帘,然后仿佛有一阵风过去—— 连惊呼都来不及,几个人软软瘫倒下去。 “请公主更衣!”青衣人低声道,背转过身去。 嘉语点点头。 要换的不仅是衣裳,还有配饰,插戴,所有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包括那把她从不离袖的裙刀——既然已经被萧阮看到,就不能再留了。全换给了烟容。烟容与她身材仿佛,烧了脸,就是神仙也都认不出来。 原本她的计划是去净房,但是萧阮的离开给了她这个机会——青庐显然比净房更合适。纱罗淋上酒水,顷刻间烟炎张天。到时候……嘉语有隐隐的愧疚,其实方才,她可以试着和萧阮说这个计划。 毕竟他们眼下是在合作中。 但是她不敢。她总觉得,没准说了,他不会放她走。他离开之前没说完的第三件他没有料到的事,让她莫名有种心惊肉跳的恐惧感——如果连萧阮都恐惧的话——他没有料到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知道……这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去多想了。时间并不太多。嘉语只静然站了片刻,便低声道:“好了。” 青衣人转身来,冲她一抱拳,说道:“希望公主再回洛阳时候,还记得穆郎。” “不敢不记得。”嘉语微微一笑。其实在这之前,她也没有想过,竟然是穆钊亲自来。然而细想却是极妙——他原本就是宋王府的座上嘉宾,不过离开片刻,只要脱下这身仆役的衣裳,转身就是华服公子,谁想得到。 …… 青庐中发生的一切,萧阮浑然不知。 他已经走到了骚动发生的地点。嘉宾和仆从自动让出路来,让他看到横卧在当中七窍流血的安业。 “怎么回事?”萧阮环顾四周。 “建安王!”一个跪在地上的亲兵抬头来,横眉怒目,“这句话该小人问建安王才对!承蒙建安王盛情,我家将军不惧朝野流言,拼着被陛下责怪,为建安王大婚作傧相,是信任建安王为人,却不料——” “……却不料建安王狼子野心!这个人、还请建安王给小人解释,为什么我家将军喝了这个人敬的酒就、就——” 那亲兵一把从同伴手中揪过人来,掷到萧阮面前。 瘫在地上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团团一张脸,萧阮自然认得他——是王府长史王惠。他是王府的老人,当年跟着萧永年北上,伺候萧家父子两代。他资历老,处事公道,在府中颇得人心。 如果不是闹出了人命——而且是贵人的命,恐怕府中早有人出面回护。这时候匍匐于地,战战叫道:“王爷、王爷救命!” 他心里清楚,能救他的就只有萧阮。其余人都不够格开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惠叔起来慢慢说。”萧阮温声道。王惠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人,往日里也是当长辈敬的。 “属下——”王惠挣扎了一下,没有能够站起来。 萧阮皱了皱眉,估计他是被制住有一会儿了,手足麻痹。然而多等片刻,他还在挣扎。萧阮终是不忍心自己人这样狼狈,伸手去扶——“多谢王爷。”王惠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萧阮心里一动,手上陡然变重:“惠叔、惠叔!”萧阮叫了起来。 王惠的脖子已经歪了,涎水牵成线流淌下来。 一瞬间,所有光影都褪去了颜色。鸦雀无声。围观的所有人——连宋王府的仆役都不由自主看往萧阮的手,这双手优美如玉雕,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这是……灭口吗?更何况前来观礼的嘉宾! 不知道多少人默默然退步,伸手往腰间探去——却摸了个空:进宋王府的那会儿,兵器就已经被解去。是早有预谋?他是要夺取安业的兵权,还是想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知道多少人这样想。 看向萧阮的目光,有惊恐,有不屑,也有难以置信:这个丰姿如神仙的男子,竟然会在自己的婚礼上策划谋杀——那是将华阳公主置于何地?将婚姻大事置于何地?将圣人、彭城长公主置于何地?又将燕朝收留他父子两代的恩情置于何地! 安业的那名亲兵更是怒不可遏,大步逼到萧阮面前来:“建安王!” 萧阮看了他一眼,却慢慢将王惠平放在地上,伸手抚过他的脸——把他圆睁的双目合上。然后起身往前走。 “建安王哪里去!”那亲兵大声问。 萧阮再走了一步,那亲兵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他意识到他是不该退的,赶紧挺起胸膛挡住萧阮的去向:“建安王——” “拿下!”萧阮终于开口,简单明了。 左右怔了怔,到底一向积威,不敢不听,登时抢上前来,任那亲兵怎么怒吼、踢打,都扭住了他。 围绕在萧阮和安业身边的嘉宾又退了一圈。 萧阮走到安业跟前,先伸手探了探鼻息,并无鼻息,再伸手探脉,并无脉搏。萧阮垂首沉默,那亲兵骂道:“建安王何必惺惺作态!” 这句话无疑喊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何谓惺惺作态?”萧阮站起来,心平气和地环视四周,这些人,这些平日里仰慕他风度的,争相与他结交的,有少年公子,有朝中亲贵,有附庸风雅的宗室,到出了事,立时就能看出——他和他们,不是同路人。 他是外人,他自始至终都是外人,没有家族庇护,没有亲朋戚友,没有根。他的根在金陵。 他走到安业的那名亲兵面前,说道:“也许在阁下看来,惠叔是个不配与安将军并提的小人物;也许在各位看来,我萧阮是个利欲熏心,为权势不择手段的小人;即便这些都是真的,那容我问一句,我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杀了安将军,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杀了惠叔,图的是什么?” “自然是图我们将军麾下兵马!”有人大声道。 一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全副武装一队人马大步走来,领头的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清秀儒雅一副好相貌。“姜主簿!”安业的亲兵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原来是江淮军中主簿姜舒。 “原来是姜主簿,”萧阮不假思索,但问,“我杀了安将军,我就能拿下江淮军吗?” “单凭建安王当然不行,但是如果加上济阴王呢?”姜舒等的就是这句,当下冷笑一声,右手扬起一卷软帛,露出鲜红的玺印,“建安王,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和济阴王勾结阴谋造反,已经败露了,这是圣旨!可惜我来迟一步——将军!”他大叫一声,形同哭号,已经跪倒在安业面前。 全场哗然。 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后,是济阴王与城阳王不顾性命揭露了太后扶持皇女假冒储君登基的阴谋,几乎被灭口。因而汝阳县公进京之后,以羽林卫统领之职酬赏他的功劳,怎么竟然—— 这时候再看,萧阮原本就肤白,在灯火中,竟白得有了几分森然。 “原来是济阴王……” “说来也是高祖子孙,可叹、可叹!” “如今圣上名位已定……”话这么说,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笔账,汝阳县公这位置坐得有多不安。 “多半许了宋王带江淮军南下……”有人这样猜测。 只要萧阮带走江淮军,洛阳立刻就会陷入混战中。这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当初晋室的八王之乱。有人打了个寒战——他也知道这样太过夸张了。晋室八王之乱,规模可不仅仅是一个洛阳混战可比。 “建安王还有什么话说?”问话的是安业的副手岳同。 萧阮看了看他,说道:“我——” “王惠将军!”又一人站出来,像是才看清楚倒在地上的人,半是吃惊,半是义愤,“是王惠将军!建安王连王惠将军都不放过么?想当年太子殿下北狩,众叛亲离,唯有王将军不离不弃——” 萧阮:…… 说话的虬髯大汉,一看就是军中老兵。倒是分得好工,能说会道的姜舒出来定了调子,鲁直的岳同跟进,再加老兵补刀。萧阮的目光朝他们身后望去,近百人的一队人马,人人面上都是悲愤之色。 有多少人知道真相?有多少人在窃喜?有多少人不过随波逐流? 将士们对上萧阮的视线,有咬牙切齿回瞪过来的,有目色黯然大为失望的,也有躲闪不定的。 不知道是谁带头,挥着拳头喝问:“建安王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时众皆响应:“建安王还有什么话可说?” “住口!”突然传来的呵斥声,声音虽然不高,却威势十足,不容置疑。讶然回头的不仅仅是江淮将士,连萧阮也不由变了颜色,他略略侧转了身子,躬身道:“母亲!”余光里看的仍是江淮军。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彭城长公主。 相对于姜舒,彭城长公主并没有带太多人。但是目光扫过全场,从洛阳亲贵到江淮将士,几乎人人都被她压得低头去——果然是高祖的女儿;果然不愧是敢夜驰军营,抗旨不婚的彭城长公主。 十余年过去,当年的老人已经不多,如今的洛阳少年,又几人记得公主威名。 “放肆!”彭城长公主说的第二句话,“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公主殿下!”姜舒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彭城长公主挡了回去:“你又是什么人?”她看他的目光,就像看脚底一堆虫豸。 “在下——” “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彭城长公主轻蔑地哼了一声,“建安王,哪里来的建安王——都给我滚!” 姜舒:…… “母亲!”萧阮开口,也得到了和姜舒一样的待遇:“还有你!”彭城长公主兰花指都伸了出来,差点没点到他额头上去,“今儿什么日子,这什么时辰,你倒好,还有工夫和这些闲人撕扯——还不给我滚回青庐去!” 萧阮:…… 合着安业一条命,王惠一条命,牵扯到的背后谋反、朝局,在长公主眼中,都比不得他的新婚之夜重要! 但是彭城长公主这不管不顾的几句,竟奇迹般地安抚住了在场的洛阳亲贵:这是长公主的态度啊、这可是彭城长公主的态度啊! “殿、殿下!”这当口,有人跌跌撞撞过来,一迭声叫道,“殿下!” “慌什么、慌什么!”彭城长公主勃然大怒,一个嘴巴子抽过去,抽得来人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这什么日子,这一个两个的,都得了失心疯不成!” “公、公主……”那婢女两眼发黑,却还哭丧着脸应道,“走、走水了……青、青庐走水了……” 彭城长公主:…… 萧阮:…… 人算不如天算。 萧阮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万无一失。一个计划的执行过程,有无数的意外,善谋者即便不能精准地料到这些意外,也能推算个十之八九:比如彭城长公主的突然出现,他是能够应付的。 但是青庐的失火让他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谁放的火?谁这样恨他?三娘能逃出来么?瞬间涌上来所有关于以后的设想,就像是一座高楼,轰然崩塌,横梁怎样焦黑,怎样倒下,怎样火星四溅。 但是那样的崩塌也不过片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冷静地意识到毁了他的婚礼,没有人会得到好处,三娘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在这场火里,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她死在这场火里…… 如果苏卿染并没有出手。 混乱的线条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三娘死在这场火里,元祎修手中就只剩下谢云然这张牌。 原来—— 原来她并不信他。 原来她在德阳殿里答应的亲事,不过是权宜——原本就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还在以为会有什么呢? 但是那或者也好过她可能葬身火海吧,他想。 “殿下、殿下!”他微微舒出一口气,终于能听到声音,余光扫过,一些焦急和惊惶的面孔。 萧阮看住仍横躺在地面上的安业与王惠,沉声道:“来人,好生收敛安将军与王老。” 围观人众见他当此危急还能如此镇定,也不知道是惊讶更多还是恐惧更多。有不少人心里想道,原来宋王对于华阳公主到底还是不上心,如若不然,青庐走水,便不至于纵身蹈火,如何还顾得到两个死人? 外人这样想,王府中人却不敢多嘴,一时各就各位,有人抬起王惠的尸体,已经凉了,有人去抬安业,姜舒横臂挡道:“放肆!” “小子无礼!”彭城长公主喝了一声,“安将军既是在我府中出事,我儿自然会给你们交代——如今谁敢阻拦我儿行事,是不想要这个交代了么?” 这是一脚踩在姜舒的命门上。 眼看着彭城长公主身后的人、宋王府的下人,一个一个围拢过来,虽然手中并无兵器,但是目色炯炯,姜舒不由自主怯了一怯,心里想道:人死在宋王府,死在萧阮父子的亲信手里,还有什么可说的,横竖燕主已经答应了只要安将军一死,江淮军就由我领军……尸体,他们要拿去便拿去罢。 因悻悻道:“还望宋王守诺。”让开一步。他一时嘴快,竟忘了称建安王,萧阮眼睛里闪了一下。 萧阮对围观人众一拱手,说道:“青庐走水,小王心急如焚,不得不先行一步,还望各位见谅。”一干嘉宾无不面面相觑:到这关头,这货不赶去救火,还能与他们客套,到底心急如焚在哪里? 当然嘴上只纷纷道:“宋王请便……” “殿下节哀……” 萧阮嘴角抽了抽,他哪里就到节哀这份上了。 然而细想也并不是没有:三娘宁肯冒着被烧死的危险脱身,也不愿意与他成亲。原来他与她说过那么多次,他不会借她父兄上位,他心慕她,他想娶她……这些话,她都忘了么。或者是不在乎?这还不够悲哀吗。 然而这哪里又是悲哀的时候了,萧阮意识到自己正大步往青庐的方向走过去,走路带起的风吹在脸上灼热。他们从前也是如此么?他们从前,成亲的那一次,也是如此吗? 如果她还没有走,如果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他一定要好好问问她——在那之后,在他们成亲之后,在他南下之前,到底还发生过什么。 火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拖了水龙,提着水桶,捧着水盆,或大声呼喝,或止步不前,更多匆匆的身影,在火光里,有人走得太快,甚至忘了要停下来向他行礼。 三娘不会在那里。 应该是这样的,必然是这样的……然而想得清楚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外一回事,眼看着火光烧得半边夜空都亮了,就仿佛霞光,仿佛始平王府走水的那个晚上。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三娘做得出来的事,但是…… 但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她放的火呢。 如果她还在那里呢,如果她信他。 萧阮听见腔子里重捶如鼓的声音,如果呢,如果呢,如果呢?火星几乎溅到他眼睛里,烧得眼睛酸痛。 “殿下!”有人在耳边大声道,“殿下止步!” 萧阮几乎是茫然地转过头去,他走得太近了,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他走得太近了。苏卿染的脸也映在火光里,她的眼睛也在火光里,火光在她的眼睛里涌动如潮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说。 她说得对。 萧阮微微仰起面孔,火光直冲霄汉,越往上越零星,零星得就仿佛是星光的倒影。风烈烈地。她不在那里,她定然不在那里。他不能以身犯险。他不能死。理智在与什么拉锯,他看不清楚。 但是苏卿染挡在面前,是实实在在的,她拉住他,她直视他的面孔,眼睛里悲哀的影子。 这样僵滞的姿态,在他与她之间。 “有人进去了!”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萧阮和苏卿染同时转过头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又一个,颀长的背影。 “赏!”是彭城长公主的声音,“进青庐救火者,重赏,救出华阳者,重重有赏!” 又几人进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她知道了,萧阮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彭城长公主未必不知道青庐是谁放的火,但是仍然颁下这样的赏令。 她知道三娘的重要性,对于他,也对于洛阳,在这个时候。 他与苏卿染对了一个眼神,感情对他们都太奢侈——特别在这时候,感情没有用。 萧阮低声发了几个指令,跟着他的小厮各自领命而去。他看了看苏卿染,说道:“你放心。” 苏卿染惨然笑了一声,如果他站得不是这样近,如果他眉目里的悲色不是这样浓,也许她真的可以放心。命运跟她开了怎样一个残忍的玩笑,这场火,竟然不是她放的。他有多理智,她有多理智? 她看着他走近火,一步一步走近,火已经烧到他的衣角,火已经烧进他的眼睛,他不知道。 他已经在火里了,他都不知道! 她盼着华阳会死在火里,她盼着这场火能够结束一切,她盼着所有所有,都到此为止! 也许在火里的根本就不是华阳,而是她与他。 火光里人影在左冲右突,也许是在寻找,摇摇欲坠的帐篷,不时有什么砸下来,轰然而起的火光。 火怎么能烧这么大、这么久?这个念头盘旋在每个人心头。 里头不断传来嘶吼的声音,起初湮没在沸腾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中,但是那嘶吼越来越大,越来越悲怆,围在青庐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叫喊,那声音也越发清楚了,那人喊的是“三娘”、“三娘”! 竟然不是“公主”,不是“王妃”——当此之世,谁能这样直呼华阳公主? 萧阮第一个反应过来,脱口叫道:“世子!” 他果然来了。 他到底还是来了——合该他来!这时候能阻止三娘走的,也只有他了。萧阮与苏卿染对望一眼,苏卿染别过脸去,萧阮招手叫了随遇安过来,低声道:“发令下去,叫阖府的人都大声叫喊‘世子小心!’” “世子?”随遇安吃了一惊,“始平王世子到了?”也知道不是多问的时候,转身就去了。 不过片刻,周围轰然叫道:“世子小心!” “世子小心——” “世子——小心——” 那声音顺着风远远传出去。 “元十三、元十三,他们知道了!”郑忱叫道,火光模糊了他的眼睛,热气蒸腾,一点火星溅到衣裳上。 他们知道他来了。 昭熙没有理他。地上这么多人,横七竖八躺着这么多人,三娘在哪里?谁放的火,为什么放火,他根本无暇去想。 他只想找到三娘,如果他来得及。 他一定来得及! 不然、不然—— 他没有办法想下去,思维冲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会找到她,他一定能找到她! “哥哥!”他忽然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平常就能听到的一个称呼,竟然能悦耳如同天籁。 “我在这里。”她说。 如果吐血能够解决问题的话,嘉语觉得自己能把胆汁吐出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昭熙竟然没有出城,更万万想不到他们兄妹竟然会重逢在宋王府。火起的时候她已经成功混进赶来救火的下人里。人这样多,人心这样惶惶,也没人多留意。马就等在外头,出城的腰牌握在手里。她上了马,然后她听到了那些叫声——不知道为什么会传这么远:“世子——” “世子——小心!”他们这样喊,顺着风。 像是有几十上百人同时叫喊——也许她应该感谢他们。昭熙被烧得不轻。如果她再不回来,他会继续找下去吗?明明她和他说过,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不是顾着别人。 尤其……不是顾着她。 到如今只能苦笑。人的性情如此。昭熙前世中招,这一世再次中招。 嘉语揉了揉额角。 “去歇会儿吧,三娘。”萧阮说。 作者有话要说: 北狩什么的是官方措辞,像是北宋皇帝被俘虏去上京,就叫北狩…… 第247章 虎口拔牙 嘉语不敢转头去看他。她是回到了青庐里,回到了火里,换了任何人问她,她都能一推了之: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不知道谁放的火,醒来已经在火里,听到了昭熙的叫声……然而对萧阮她不敢。 那几十上百的声音叫得那么整齐,怎么可能没有原因。 或者她应该倒打一耙,指责他没有全力救火,至少他没有冲进火里救她,不是吗?但是她不敢。舍命相救的恩情太重。如果说之前几次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的话,这一次,他有的是时间权衡得失。 何况宋王府这么多人——不都是死的。 也好。 她不能再欠他。 她低头道:“殿下先去歇着吧。”——她相信他还有大把的事情需要处理。他有他的局。 “宫里来了人。”萧阮说。 嘉语“哦”了一声:“请殿下替我谢过陛下。”元祎修这时候关心的自然不是她,而是昭熙。见鬼,昭熙到底为什么没有出城,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后者倒是好解释,毕竟她成亲,昭熙是该来的。 难道——嘉语心里一紧:她的婚事,从头至尾都是个饵?元祎修图谋的根本不是萧阮,而是昭熙? “……是王太医。”萧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嘉语:…… “请王太医进来!”嘉语急急道。 萧阮按住她:“已经请进来了——你别急。”之前王府里大夫已经给昭熙看过,说了性命无碍,一时不醒,应该是之前饮食不善,身体虚弱,又大悲大喜之故。再等等就醒了。当然三娘的焦虑并非不可理解。 嘉语点了点头,眼帘仍然垂着。 王太医进屋里来,首先就把萧阮和嘉语轰出去:“宋王与王妃再不下去歇着的话,恐怕老夫要救治的,就不止世子一个了。” 嘉语:…… 嘉语几乎是被萧阮拖了出去,她手软脚软,也反抗不了。到再被拖进屋子里,一屋的婢子下人纷纷退了出去,才忍不住悚然。 她掐了一把虎口,软声道:“殿下——” 萧阮似笑非笑地看住她。 嘉语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就仿佛利刃加身。屋子里空气是凝固的,每吸一口气都如同虎口拔牙。 硬着头皮再喊了一声:“殿下——”越发心虚,嗓子干得能冒出火来。 萧阮叹了口气。他也看出她的怯意。她原是怕他的。或者是羞愧?知道羞愧就好。她被昭熙从火里抱出来的时候,一脸焦黑。虽然他一早就猜到她多半是后来进去的,然而当时也吃吓不小。 何苦如此。 连始平王都信他会护她周全,她怎么就不信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连累始平王世子——当然这话是决计不能说的。“先睡吧。”他说,“有什么话,都明儿再说——我去叫半夏和姜娘进来。” 其时天已经快亮了。 嘉语这一日一夜殚精竭虑,到这时候也差不多了,特别萧阮明显肯放他一马,嘉语心里松了口气。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心里绷紧的时候还能强撑着,心弦一松,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她几乎是即时就昏睡过去。 萧阮不由失笑:他人还没走呢。她这会儿对他倒又放心。 这一路都顾不上擦脸,脸还是黑的。 萧阮拿手巾蘸了茶水,细细擦过去,一点一点露出莹白的肌肤。新妇妆不知道什么时候卸掉的。可想而知的仓皇。这下倒好,她没逃出去,还把始平王世子给折了进来。心里不知道该有多懊丧。 这多疑的毛病,也不知道几时能改。 “苏、苏娘子……苏娘子你不能进来!”外头传来半夏的声音。萧阮心里一沉,大步走了出去:“阿染?” 半夏和姜娘齐齐屈膝道:“王爷。” 萧阮点点头:“你们进去吧——王妃已经睡着了。” 半夏与姜娘对望一眼,心头不无忧虑,却还应了声:“是,王爷。” 待她们进了屋,萧阮与苏卿染并肩走了几步,苏卿染仍然面无表情,说道:“宫里来人问安将军。” 萧阮“嗯”了一声。这在意料之中。原本元祎修是计划就地拿下他,先是遭到彭城长公主的呵斥,紧接着嘉语这一把火,不仅乱了他的阵脚,元祎修也跟着乱了:“是要召我进宫问话吗?” “是。”苏卿染道。 萧阮脚下踉跄了一下。 “殿下!”苏卿染大惊失色,也顾不上气恼,伸手扶住他,“殿下你怎么了!” “……就说连番事端,本王心力交瘁病倒了。”萧阮微微一笑,在苏卿染耳边低声道。 苏卿染怔了片刻,肃然道:“是,殿下。” 第248章 惟梦闲人 “病倒?”元祎修冷笑了一声。这种鬼话他是不信的。不过他也不急。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他这时候心情很好。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原本不过是为了拿下江淮军,竟然一箭双雕,钓出始平王世子这条大鱼。 他竟然没死……竟然就在城里,真是太险:这要是他暗地里召集羽林卫,局面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人都说天命,这就是天命罢。天命在他! 特别昭熙如今受了伤,他名正言顺软禁他,只等始平王前来,看他是幼子幼女权势要紧,还是长子长女长孙要紧。元祎修把玩着玉如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大丈夫无所谓妻子,不过始平王素来英雄气短。 到时候……他倒不急于夺他兵权,不是还有个元昭叙么,元昭叙可是他亲侄儿,有的是功夫慢慢架空。 十九娘和她的这个哥哥,该有很多话说吧。 最好是元昭熙就剩了一口气……他家三郎又小,那元景昊也没别的可选,元祎修思忖道,即便他如今还好,他也会让他只剩一口气的。元景昊能怪谁呢,要怪就怪华阳吧,要不是她—— 也是怪了,他这么多人手,竟然没能看住。要不是元昭熙横插这一竿子,没准就让她假死出逃成功了。 看来这宫里……还是需要大清洗啊。元祎修的笑容渐渐沉下去。 …… 祖望之的笑容也沉了下去。 昨晚的事已经传开了。安业横死宋王府,据说是被宋王心腹一杯酒送的上路。紧接着宋王这个亲信也死了。安业的部将来得太过及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个局。而宋王无疑已经深陷局中。 偏偏并不容易解:一个人、几个人或者有能力思考其中的蹊跷,但是群情激奋,所有人都会被带进去,这时候还能冷静的人,往往会被指责被收买,或者不想为安将军报仇。特别是在有心人的鼓噪下。 姜舒几个这时候应该已经回了军营。这一晚,忙乱的人实在太多了。 青庐走水的罪魁祸首不难猜,华阳这一遭算是弄巧成拙。他们兄妹都落进元祎修手里,始平王还能扛到几时? 这些消息,他都瞒得死死的,不但瞒住了嘉言,连姚佳怡都没让听到风声。如果局势继续恶化的话……祖望之默默盘算着,也许是时候让她们多少知道一点了。 …… 洛阳人是越来越看不懂洛阳的局势了:宋王成亲次日,宋王府被江淮军围了。为安将军讨个说法的呼声尘嚣日上。远远看热闹的人把整条街都堵住了。人指指点点,说这位原是金陵的建安王,如今华阳公主的驸马。 “那说来说去,不还是他们南蛮子自己打自己么?”有人就不懂了。 “可不是。”要不是自家皇帝刚刚被太后杀了,估计人群中不少能爆出“骨肉相残”之类的话来谴责。 又有人想起:“华阳公主,不是始平王府那位么?”能说出这等话的,自不是贩夫走卒。 有人应和道:“正是。始平王、始平王妃都不在京中,据说只有世子来了。”这位是以讹传讹。 “吓?”有人大吃一惊,“世子,哪个世子?” “自然是始平王世子。” “始平王世子不是已经……” 人还在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有人已经悄然抽身。始平王世子没死,现身宋王府,可不是件小事。 “是这家子呀……”有人叹息。 一句话,有人想起前年西山兵变,有人想起更早的英雄救美,有人叹息命运多舛——去年年中世子成亲也是杀了一场,如今轮到公主,怎么事事都不顺呢。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整个洛阳,可有顺的? 死了皇帝,死了太后,光皇帝都换了仨,南蛮子的兵至今还在洛阳还没走呢,瞧这情形,也是难以善了。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府里倒还安静。萧阮借故拒绝了元祎修的宣召,一直忙到天亮才歇,也没功夫再去和嘉语说几句——不过谅她也没醒。到午时起来,便得到围府的消息,小厮顾回说:“长公主请殿下过去。” 萧阮“哦”了一声。宋王府里被称作“长公主”的自然是彭城长公主。料想也是该叫他去问话了。 昨晚闹的两场,一场死人,一场起火,彭城长公主都能站在他这边压阵,实在让他心存感激。反是他母亲一直没有来。他和三娘成亲,母亲不喜,他是知道的。然而两下对比,心里也不是不难过。 母亲一向都是冷性子,他只能这样与自己说。 又问:“始平王世子醒了么?” “醒了。”顾回说,“王太医和孙内侍还在外头候着。”意思是还没让他们知道。瞒过内侍容易,王太医却不可能瞒太久。 “有人去报与王妃了吗?”萧阮问。嘉语既然已经与他成亲——且不论真假,府中上下自然改口称王妃。 顾回道:“尚未。” 萧阮点了点头,那自然是苏卿染的意思:是免得节外生枝——要不要把元昭熙交给元祎修的主动权,必须要握在手里——还是往彭城长公主住的回音堂里去了。 自青庐火灭,昭熙救了嘉语出来之后,彭城长公主就自去歇着了。横竖萧阮能掌控局面——到她这年岁,可不比少年时候了。因听说忙了整夜,也没去叫起,只吩咐待他醒了过来。 回音堂不比家庙冷清,家庙里哪怕一应用具都是顶好的,也还是冷清。回音堂的锦绣富丽,像洛阳城里任何一个王府中女主人居室该有的样子。她有时候想,如果萧永年地下有灵,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也会喜欢回音堂胜过家庙。家庙里只有木鱼,一声一声,敲出来都是怨恨。 在那以前,她不知道金陵女子纤弱的身体里,也会存有这么深、这么重的怨恨。她当然也怨过,不然也不会憋着一口气给萧阮谋划婚事。她从前喜欢嘉言,总觉得嘉言像她年轻时候——也只有嘉言这样的美色,才压得住苏家那个丫头。 华阳却让人头痛。彭城长公主少年时候深得父亲宠爱,见识过后宫的风雨,也见识过朝堂的波云,多少事,她不想插手罢了,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这丫头就是想诈死,她怎么不想想,她这一走,丢下个烂摊子,是打量着萧阮会给她收拾么。宋王府的脸面,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从来也不是个太顾及脸面的人。彭城长公主微叹了口气,一抬头,就看见萧阮走进来。 “母亲。”萧阮朝她行礼,一丝不苟的好看。 “吃了吗?”彭城长公主问。 “还没有,”萧阮笑道,“厚颜来请母亲赐饭。” 他还能笑得出来,不知怎的,彭城长公主心里也是一松,叫了几个素日萧阮爱吃的菜,又命他坐下:“怎么三娘没与你同来?” 萧阮:…… 论理,他是该与三娘过来问安行跪拜礼,这下倒好,他脑子一转,解释道:“怪我,听说母亲相召,急急就来了,忘了领三娘过来。” 彭城长公主:…… 这位差不多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典型吧,她要是他亲娘,能给他气死。 然而毕竟不是。彭城长公主瞪了他一眼:“顾回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新妇过来!” 顾回打起飞脚跑了。彭城长公主眼风一扫,左右婢子知趣退下。屋里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彭城长公主用银匙搅了搅,奶酪的芬芳溢得满屋子都是,却不再开口——等着某人自个儿招认呢。 萧阮哪里有不懂的,掐头去尾说道:“惠叔会做出这等事,实在教儿子失望。”元祎修在他府里安插眼线,收买人手,是他一直都知道的——燕朝安在他府里的人原本就不少。他故意露的破绽。 彭城长公主手上一停:“那安业,你打算怎么交代?” 萧阮含混道:“是圣人在背后鼓动。” “我问你安业!”彭城长公主冷冷地问。她当然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萧阮垂首,好半晌方才涩声道:“母亲知我……” “三娘给我留下!”彭城长公主打断他。 萧阮道:“母亲知我……我亦不忍相骗。”言下之意,他是必然要南下,嘉语他也必然要带走。 银匙磕在盏杯边缘,“叮”的一声。 “你们父子!”彭城长公主猛地爆出四个字,气势一泄:这父子俩有什么良心。他爹心心念念,想的不就是金陵,他如今又——如果说他比他爹要强一点的话,那大概是他好歹想着带华阳走。 但是——她怎么能容他带走。 一个孩子!他们俩至少须得给她留下一个孩子。瞧如今这形势,他急于要走,哪里还等得上一年。 彭城长公主拾起银匙,小小用了一块酪,心平气和地摇头说:“休想!” 萧阮:…… 这样的心平气和,往往才是最可怕的。人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可能。等气头过了,也还可能回心转意。 但是彭城长公主的这两个字,显然并没有留下这样的余地。她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与他摊牌,原因一点都不难猜:她该是知道安业人在哪里,知道他与安业谋划了什么,也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她在威胁他! 萧阮眉尖一动,却低声道:“母亲不想去金陵,看一眼我父亲少年时候住过的地方吗?” 彭城长公主吃惊地看着他,他是在暗示带她南下?她不是王氏,不是苏家那丫头,她是燕朝的公主、长公主,当今圣上是她的侄儿——无论谁上位都是她的侄儿。在金陵,她可什么都没有。 “……要是母亲吃不惯金陵的鱼,就少住几日,母亲要回洛阳,又哪个敢阻拦?”她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他给!——他父亲欠的,又不止这一桩,不一向都是他在还吗。 彭城长公主:…… 她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初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带着母亲和未婚妻逃离金陵,千里迢迢北上而毫发无伤了;也差不多能明白为什么萧永年对他寄予厚望了:这孩子天生有化敌为友的本事。 只是踌躇:他说的请她南下,是如今就带她南下呢,还是待大功告成,迎她南下——她不是少年人,要一路杀回金陵,她会是个累赘;她也不是王氏。萧阮一走,王氏在洛阳就是人质,所以不得不带上。 她又不同。 正要开口详询,忽外头通报:“新妇来了——” 嘉语的喜服都烧了,也不知道萧阮从哪里捣腾出一套来,早早就让姜娘备下,不然来见彭城长公主,可有得尴尬。 这时候略带几分怯意到门口,萧阮回头一看,是已经重新上过妆,眉弯如月,浅蓝曲裾,鬓发上通体艳红的珊瑚簪子,垂下来金珠闪闪,衬着耳上同色耳坠,几分不安在眉睫,又努力压住的少女。 不由失笑。 退出来与她并肩:“来了?” 嘉语“嗯”了一声,昨晚没有跑掉,按流程是该来与彭城长公主行跪拜礼,改口叫“母亲”,她都认了。担心的却是不知道萧阮打算如何处置昭熙——元祎修压在那里,恐怕想要庇护也多有为难。 萧阮牵她进屋,给彭城长公主行礼——这是她演练过的,虽然隔了十余年,但是有萧阮带着,便有些魂不守舍,好歹也没有出错。 彭城长公主也知道她定然是有话要与萧阮说,倒不为难她——说到底自家晚辈,虽然元景昊是远支,素日里宗室玩笑,也有笑话他“乡下人”的,然而如今他们夫妻都不在城里,留下这一双儿女,多少有些可怜。 草草走完过场,便推说累先回了房。 她这一走,嘉语越发头皮发麻:萧阮昨晚是看在她累坏了的份上放她一马,不代表今儿还会继续放过她。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案上林林总总的食物,嘉语看一眼就知道,都是萧阮素日偏爱的。萧阮唤了婢子过来,又添几样。嘉语听他报的菜名,却是她常吃的。不是不感动的:这个人哪,哪怕是做戏,也都能做到十分。 进了几样食物,心里方才稳下来;只是心上压了个秤砣,吃进嘴里什么滋味却是难说了。 嘉语打了半天腹稿,开口说道:“安将军的事……想必殿下已经解决了。” “江淮军在外头围着呢。”萧阮说。 嘉语:…… 然而看萧阮这个姿态,也知道是不要紧。于是说道:“想来殿下胸有成竹。” 萧阮又笑了一下。 嘉语抓到这个笑容,心里就是一响,也对,她一向是骗不过他,就不必做此无谓的挣扎了。绕再大的弯子,到头来还不是要见真章。索性省了客套,直接问道:“我哥哥他……一直都在城里么?” “之前圣人声称他已经……”萧阮横掌在颈上一比,“还让谢小郎去认了——说也奇怪,你家二娘子不就在宫里么,却为什么舍近求远。我打听来,是当时德阳殿里内卫与羽林卫混战,令兄不知所踪。” 嘉语拨了拨盘子里的食物,是越发难以下咽了。要不是她闹成亲,哥哥多半不会露面;即便露面,想当时也该是混在嘉宾当中;如果不是她想装死逃走,他怎么着也不至于如此冒失出头。 萧阮恼恨她不信他,然而真见了她这般形容,倒不忍心再过多责备,正要宽慰几句,却听她期期艾艾问:“那如今、如今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哥哥?” 萧阮:…… 有这闲功夫多担心担心自个儿不行? 萧阮哼了一声:“王妃没有听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嘉语:…… “昨晚在青庐,”嘉语道,“难不成我是在自言自语?” 萧阮:…… “这样吧,”萧阮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三娘,三娘如实回答我,我就如实回答三娘。” 来了。嘉语就知道腊月的账,来得不会太慢。她猜他多半是想问她诈死逃走的事。没有成功的计划多少让人难为情。 但是—— 嘉语慢吞吞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殿下要问几句?” 萧阮道:“三娘是觉得不公平么?” “不敢。”嘉语悻悻道。 萧阮喝了一小口酒。他喝酒素不上头,喝多少眼睛都亮晶晶的。就只有水光荡漾。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借酒壮胆。酒在胃肠里,烧得色如胭脂。许多垒在嘴边的话,挑了最简单的开头:“正始五年,永宁寺塔落成的时候,我与三娘在永宁寺里有过一面之缘,三娘还记得吗?” 嘉语:…… 怎么能不记得,她不就是在那里被他勒索答应了三件事么?登时就警觉起来,他不会是要她答应把昭熙送进宫里去吧? “……我已经完成了两件,”嘉语道,“只欠最后一件,殿下慎用。” 萧阮摇头笑道:“三娘想多了。那次我问三娘,在三娘的梦里,我们是不是喝过酒,三娘说喝过,那如今我想问——喝的可是昨晚那种?” ——这句话其实他昨晚问过,只是被打断,嘉语没来得及回答他。 嘉语整个人都僵硬了,硬得像是全身由一块一块的石头拼装起来,一动,就咔擦咔擦地响,在骨节之间;而血液结成冰,血管里全是冰渣子。 “如果三娘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是……默认?”萧阮并没有等太久,他也看出她崩溃。 像是每次提到,她都会这样。 话音落,就看见嘉语深吸了口气,竟点了点头。 果然。 “那次青庐也起了火?” “……没有。”嘉语干巴巴地回答。 “那次洛阳城破了吗?” “……没有。” “那次令尊也不在洛阳?” 嘉语犹豫了一下:“……不,他在的。” “所以,”萧阮道,“三娘,你还在怕什么?——我还是娶了你……无论真假;但是我没有与贺兰娘子有染;如果我南下,我定然会带你走;三娘,已经不一样了——你到底还怕什么?”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起这个问题,嘉语想,她曾以梦为伪饰,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不是。她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结局还是会一样的。 她干干地说:“在梦里,殿下与袖表姐有染,也不是在这时候。”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阮叹息,她在避重就轻,“想必在三娘的梦里,令表姐也没有下落不明。” “那是梦里。”嘉语说。 萧阮:…… “那么在三娘的梦里,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三娘徒步三千里来见我,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得可多了,嘉语没有压住,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太多了。 “殿下是个聪明人,”嘉语慢吞吞地说,“就该知道,如果我父兄不在了,没有人会顾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乱。末世的公主,被抛弃的王妃,会遭遇些什么……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说来呢?” 萧阮第一次真切触摸到那话里的悲凉。 如果说之前,她每次都只含混带过的话,那这几句话里,无疑直接勾勒出了当时的处境。 他已经看到了乱世的源头。他甚至可以猜到,六镇之乱的下一步,是军阀混战,乱兵进京。天街踏尽公卿骨,倾覆之下,岂有完卵?她并非横刀立马的巾帼。金枝玉叶,无父无兄,无人庇护。 她身份高贵,颜色可人,新晋的权贵,怎么会放过她? “三娘是……改嫁了吗?”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如何问出这句话。就如同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抛下她一个人在洛阳。 他眼前遮了无数的迷雾,在他与她之间。 他自问并非狼心狗肺之人,怎么能对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 “殿下想多了,”嘉语冷冷道,“娶妻当娶五姓女。” 萧阮心里再沉了一分。如果是改嫁,倒又还好,若是为人姬妾,乃至于……以他的出身,哪里还能往下想。 一时连喉头都梗住。问到这里,他反而希望那当真只是个梦了——这样的噩梦,怎么可能真实发生过?她是他的妻子,一个连妻子都不能庇护的人,岂能得天下?便得天下,又如何服天下? 嘉语也喝了一口酒。她闷的是她原本已经忘了,至少忘了个七七八八,他偏又勾起她来想。 “所以三娘其实……所以三娘恨我?”萧阮在这个瞬间恍然,想起她多少次不敢看他。 “只是个梦,”嘉语口气反而淡了,“殿下也不必多想。梦里殿下固然有不是之处,也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竟需要双手撑住几案。或者他原本是不该问。她一直不说,恐怕就是这个缘故。他是极其心细之人,这时候回想起相遇以来种种,在文津阁里,在画舫上,在信都—— “那从前……那三娘梦里,也曾经与我到过信都么?” 萧阮这找重点的本事,嘉语是服气的。不错,就是信都之行。没有信都之行,他与她如何能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说话? 她的沉默,萧阮瞬间就懂了。站在他的角度,亦不难推演出如果没有信都之行的生死与共,她不过是洛阳城里不自量力倾慕他的少女,或者不过是被他选中,认为可以助他南回的踏板之一。 在那样的景况下——就如正始四年秋他所设想的那样,他们成了亲,他得到她父兄的助力,然后呢?一个太糟糕的开始,怎么能指望之后的日久生情?他没有这个余力,她没有这个机会。 她说她咎由自取,求仁得仁,他有今日,想来也不过是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觉得整个人都泡在黄连里,然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对别人这样,对自己也这样。所以他仍然能够咬牙问得更清楚一些:“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你来见我,隔了多久?” “十年。”嘉语的声音干得没有一点水分。 竟然有十年之久。 他此去金陵,到站稳脚跟,不过是成功成仁,哪里需要十年之久?看来那时候……他是真的半点都没有惦记过她。那么最后她被迫南下——兴许他在准备北伐? 那时候他年过而立,膝下应有儿女,后宫佳丽便不是太多,该有的总会有。 她一个人在洛阳。 她会是一个人死守洛阳吗?这个念头突然生出来,萧阮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前没有细想过,然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会有孩子吗?她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吗?她、她会遇见别的男人吗? 会有别人对她好吗? 嘉语看不出萧阮在想什么,他沉思的时候,眉目静好如画。时已过午,光从窗外横照进来,像古琴上淡金色的弦,轻轻一拨,就能听到无数岁月的回音。她没有想过她能和萧阮说起从前——那些不曾发生过的从前。 她总觉得这些事,早就埋在四年前,她死的那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一遍一遍地翻出来。兴许是因为贺兰;兴许是因为她在不断地与故人重逢,就像一次一次地劈头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那并不是一种太愉快的体验:没有人愿意与失败的自己重逢,哪怕能从中获益。 忽听萧阮涩然问道:“那么……” “殿下还没有问够?”嘉语打断他。 萧阮:…… “还有最后一个。” “好吧。” “三娘后来……心里有了别人吗?”他当然知道她心里有他,至少是有过他,不然他凭什么娶她?但是后来呢?后来,十年。对于这个时候的萧阮来说,十年还是太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应该是足以忘记很多人。 也许足以忘记他。 他试着想象十年后的她,在乱世里,在乱世的洛阳挣扎过十年的三娘,她眼睛里应该会有风霜。 嘉语眨了一下眼睛,淡金色的弦在岁月里铮然一响,嗡嗡嗡的回音,回音里飞舞的尘埃:“这不是殿下该问的。” 当初他放手,她再跟了谁,已经与他没有关系。 “如果我一定要问呢?” “很多人,”嘉语突兀地笑了一下,“殿下想听哪一个?” 萧阮:…… 萧阮也笑了:“三娘说笑了。” 嘉语:…… “三娘并非多情之人。”萧阮说了这半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猛地收住。换了谁来问这个问题,都希望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没有人比他更好,没有人来得比他更早,所以理所当然,没有别人。 但是怎么可能。 十年,足以让幼苗长成栋梁,少年走到中年,这么久,怎么可能没有。那会是怎样一个人?应该是不及他,但是比他对她好。自然不会是洛阳高门那些背负家族的贵族子弟,他们牵念太多,也见识过太多颜色…… 一念及此,萧阮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名字,脱口道:“是周乐?” 嘉语:…… 再说一次,萧阮找重点的本事,她是服气的。 她完全不知道他从哪个旮旯里把周乐这个名字拎出来——他们是只见过一次吧?这个说法虽然不是太准确,但是在他南下之后的十年里,她总不能把元昭叙、独孤如愿,以及只闻其名、不曾见面的柔然可汗也拉出来凑数吧。 嘉语道:“殿下,这已经超出最后一个问题了。” 萧阮目不转睛看着她,她面上的古怪,像是意外,还有一点恍然,但是决然没有否定的意思。 于是点了点头,这个问题,确实不必再回答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他不信他还能追到金陵来——他敢来金陵,他就敢让他死。 “始平王世子,”他说,“我会送他回始平王府——我听说世子妃即将临盆,论理,世子是应该守在世子妃身边。” 无懈可击的答案,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留在宋王府是不可能的,嘉语之前就想过,萧阮有萧阮的谋划,留了昭熙在府中,元祎修怕是十二个时辰都要盯上了。萧阮固然动弹不得,昭熙又能得什么好处。送回王府,好歹能让谢云然心安。 反正她眼下也走不得。 因说道:“那我先替哥哥谢过殿下了。” 萧阮看了看她的餐盘,虽然动得不多,但是她食量一向不大,又心里存着事,也没有必要逼她多吃。便只说道:“三娘真要谢我,就陪我去一趟家庙罢。” 嘉语:…… “……我原不过是与殿下客气……” “三娘客气过了。” 嘉语:…… 要去家庙见王氏,莫说嘉语,就是萧阮自个儿也是头疼。他娘为人冷清,又偏疼阿染。虽然以她的涵养,未见得就明面上刁难,但是绵里藏针的厉害,三娘虽然不傻,在他娘面前,也就是个菜。 ——他这会儿倒又忘了,嘉语既与他成过亲,自然见识过王氏的厉害。 正踌躇该交代点什么好应对,一出门,苏卿染冷着脸站在那里:“江淮军闹腾得厉害了,恐怕须得殿下出面压一压。”目光落在萧阮手上,他牵着她。那目光刀一般锋利。萧阮下意识松了手。 犹豫了片刻。 嘉语道:“请殿下准许我随殿下前去。” “公主千金之体,岂可随意涉险!”苏卿染断然拒绝。 她还是呼她公主。嘉语也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好气。想是萧阮猜到了她那个“梦”的蹊跷,却没有说与苏卿染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事实让她心里微微欢喜。 也许是幸灾乐祸。她原可以回她一句“有殿下珠玉在前,三娘不敢自矜”,却没有吭声,看了萧阮一眼,凭君裁断的意思。你看,这些技巧,她原是会的——不光贺兰会。区别不过在于用于不用。 萧阮道:“让她跟去无妨。”总好过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他娘。 苏卿染却闲闲抛出一句:“公主不去探望始平王世子么——我方才过来时候,听说世子已经醒了。” 这一句杀手锏,杀得嘉语无心恋战,急急说道:“殿下——” 到这时候,萧阮哪里还看不出两女交锋,竟险些中招。不由失笑道:“你快去罢。”元昭熙的处置他已经与她交代过了,自无须再瞒。再过上半日,昭熙就是不走也得走了。不趁着这会儿见上一面,回头只怕她怪他。 自有人过来领路,嘉语提着裙子一溜儿小跑,苏卿染皱了皱眉:这等仪态,如何堪配萧郎? “走罢。”萧阮说。 苏卿染应了一声,与他并肩前行。 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说,偏生到这当口,不知道如何起头。半晌,还是苏卿染先开口,半是酸半是苦:“还没有恭喜殿下得偿所愿。”她自矜身份,到底没有把“抱得美人归”几个字一并吐出来。 萧阮转头看了她一眼,他原是想说“阿染恁地多心”,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她自己知道。出口说的却是:“你又落在我后面了。” 她总是……落后他半步。 他并不是不知道缘故:她恪守礼节,以臣自居。然而有时候,有时候他也想要一个敢与他并肩的人。 苏卿染怔了一怔。她也发现了。这一日她原是想与他并肩而行。然而走出不过十余步,还是习惯性地让他走了先。 …… 江淮军从早上开始闹腾,过了午,气势已经有不如。自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待坐下来用过干粮,方才又提起精神。原以为和早上一样不过白费劲,有人已经在嘀咕要不干脆直接动武—— 却听墙头有人叫道:“殿下来了!” 宋王府的大门轰然打开。 江淮军上上下下都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建安王这等人物,他们在江东,多半没有机会目睹。虽然此行是激愤于安将军之死,但是这会儿,竟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建安王真的会出现吗? ——那些王孙公子,可有哪一个当真敢直面刀锋? 目之所及,白马蓝袍。城中人都知道昨儿宋王大婚,迎娶燕朝华阳公主。照理,今日跪拜高堂,应该还穿的喜服。却换了素蓝。想是因为安将军。亦没有带太多人,不过八•九骑跟在身后。 这般做派,人未走近,已经让不少人生出好感来。 萧阮自然知道。 要收服人心,第一面十分要紧。这时候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去。有威严,也有温和。他直面每一双眼睛。好奇的,质疑的,惊讶的,怒火喷上来,他毫不犹豫喷回去。他不心虚。这些人,就该是他的。 喊打喊杀的江淮军一时都静了下去。 姜舒见势不好:这样下去,他们不像是来找他算账,反倒像是来接受他的检阅——还有天理吗!左右看了一眼,便有心腹扑上去,拽住马头,气势汹汹质问:“建安王,我们将军人呢?” 萧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息的时间。围住宋王府的将士有几百之多,实在不适合长篇大论的解释。 必须言简意赅,一击得中。 因冷冷喝问道:“姜先生这什么意思?” 姜舒单膝跪倒,垂头,哽咽道:“安将军何辜!” 一句话,在场将士无不想起安业的好处,虽未至吮疽舐痔,但是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作战时候的身先士卒,亲自断后,已经是难得的好将领。多少人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回护之情,又多少人曾与他并肩作战。 有人眼圈泛红,有人哭出声来,更多人挥拳喝道:“将军!” 眼看场面失控,萧阮左侧一名全副铠甲的侍从动了动,萧阮举手制止了他,也制止了群情激奋的将士。 “昨晚的意外,是姜先生亲眼目睹,出事的不仅有安将军,还有青庐。”萧阮沉声道,“我昨晚就应承过,定然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各位一个交代,姜先生却何故鼓动将士,围我王府?” “并非我鼓动——”姜舒话才说了一半,又被萧阮打断:“为何不安抚?姜先生身为江淮军主簿,将军在时,不能为将军出谋划策,以全其心;将军不在时,不能安抚上下,以待其时——将军要你何用?” 姜舒:…… 他是来领他教训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南下夺位所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很难找到相近的例子,不过刘秀粗平天下也只用了几年,姓氏就是他们的金手指,前夫君地位比刘秀又高很多。 父祖遗泽,可以部分参考汉宣帝…… 设定里晋之后就是吴,等于把宋齐梁三朝合一了,减少了王朝更迭,增加了前夫君的政治资本。王朝更迭太频繁的话,会削弱他身份的含金量。 第249章 长剑出鞘 姜舒出身天水姜氏,对安业其实不太服气。然而这一路北来,技不如人,又时时有性命之忧,不得不精诚合作。到进了洛阳城,安业与元祎修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不但萧阮清楚,他心里也是明白的。 从前在江东,人都说中原沦落,以为蛮夷之地。虽屡有洛阳来使,也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但是当真到了洛阳,才惊觉洛阳文风之盛,不下于金陵。也难怪建安王乐不思蜀——如是,既在金陵不得志,何妨洛阳得志? 元祎修赐的良田美宅被安业拒了,他私下就颇有怨言。 是以与元祎修一拍即合。 他既是铁了心投效元祎修,又岂会再把萧阮放在眼里,当时回道:“我自尽心竭力,奈何有人口蜜腹剑。” “好一个口蜜腹剑!”萧阮想也不想,接口就道,“那么姜先生如今带了安将军的人来,围我王府,是想要什么?” “想要为安将军讨一个说法!”姜舒精神一振。 “什么说法?” “杀人偿命,请建安王交出凶手!” “谁是凶手?” 萧阮这一问紧似一问,话问得急,神态上却并不咄咄逼人,反而颇有几分漫不经心。这姿态不但让江淮将士犹疑起来,就连宋王府中人,也多少松了口气:被兵马围府,始平王府就是前车之鉴,谁想落到那一步? 姜舒迟疑了片刻,起身面对江淮军,说道:“建安王虽然北投数年,被燕主看重,许嫁公主,封以王爵,但是安将军一直以‘建安王’相称,是指望建安王虽然身在北地,心念金陵,乡土之谊。” 说到这里,重新转回来,手按在腰间剑上,向着萧阮逼近一步,:“……却不料建安王狼子野心,鸩杀安将军,以为凭借宗室恩威,便可顺理成章,接手我江淮军!”话到尾声愈厉。 猛地铿然一声,长剑出鞘,寒光直指。 “大胆!” “放肆!” 几声喝斥此起彼伏,紧接着拔刀拔剑的声音,萧阮一句话压住了他们:“都给我住手!” 待手下刀剑还鞘,方才转过脸来,拨开面前剑间:“姜先生可有证据?”竟然还笑了一下。 他这等颜色,一笑之际,直面他的姜舒竟被晃得眼花。心思也动了一下,立刻又稳住了。宋王府的侍卫被压住,没有发难,他心里是十分可惜的。这时候眸光往下,往左侧散,那影子已经撤了回去。 还是时机不到。这个宋王,怎么就这么不容易被激怒呢。 口中只道:“自然是有证据。” “怎么,”萧阮笑道,“姜先生的证据,不打算让我过目一下,以让我心服口服吗?” 姜舒避开他的目光,咬牙道:“姜乙,王娘子来了吗?” “……我在的。”一把娇怯怯的女声。然后一条纤细的身影从江淮将士中缓缓走出来。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身量娇小,肤色极白。 萧阮的脸色变了:王惠的这个女儿,他是认得的,她素日在府中陪伴苏卿染,极是乖巧。 …… 半闲堂中。 嘉语与昭熙的这次重逢,在嘉语看来,几乎与信都那次不相上下了。还好昭熙烧伤得不严重。昭熙是怕了她又哭,一个劲地数给她看:“你哥哥我从前在军中,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子算什么……” 嘉语:……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好吗! 嘉语忍了半天的眼泪,好歹忍了下去,只问:“哥哥怎么还在城里?” “我还想问你呢,”昭熙埋怨道,“你都知道叫阿言来接应我和母亲、三郎,怎么自己却没走?” 嘉语低头道:“嫂子身子不便……”昭熙既然要回府,这件事就迟早会知道,没有必要瞒他。 昭熙“啊”了一声,大有歉意:却原来是因为他的缘故——云娘身子这么重了么? 嘉语知他所念,三言两语交代了府中情况。昭熙听到谢云然无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问:“父亲、母亲都不在,你和宋王怎么……” “权宜之计。”嘉语道,“二姐一把火把府里的药材烧了,不得不进宫,十九兄大概是想拉拢宋王对抗安将军。” 昭熙:…… 元祎修那个混蛋!他自己没有妹子么……不对,他家三娘什么时候,竟然能够用作拉拢宋王的筹码了? 一时也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宋王对三娘的心思,连元祎修都能够看出来,三娘还能不知道?三娘先前应了李家的婚约,该是对宋王再无顾念——但是如今李十二郎生死难测,三娘又受宋王庇护。 要如何与三娘说,干脆顺水推舟……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昭熙心里盘算,只不知道如何开口,却听嘉语又问:“哥哥这些日子,都在哪里?一直没有出来,是受了伤么?十九兄可是昭告天下,说哥哥已经——” “就在宫里,和郑三……郑侍中救了我。”昭熙道。 嘉语:…… 这时候想起正始五年的春,郑忱对她的承诺:“我会报答公主的。”他说。那时候他还什么都没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的风云变化,他飞黄腾达,权倾一时。然而他还记得。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他留在洛阳城里,就是一个“死”字。或者比死更可怕。 “那郑侍中如今……” “他和我一起来的,”昭熙道,“应该是趁乱走了。”自然是要走,不然让人家一网打尽不成。 嘉语犹豫了一下,她猜郑忱是乔装打扮过,不然以郑忱的颜色,就算是千人万人当中,也会被一眼挑出来。 “三娘放心,”昭熙安慰她道,“那小子油滑得很,虽然是做了几年人上人,以前的手艺也没搁下,饿不死他。对了,宋王打算如何处置我?——十九郎那个混账,定然不会轻易放我走。” “宋王说要送哥哥回家。”嘉语道。 昭熙大喜:“那敢情好!” 嘉语:…… “但是昨儿晚上好像还发生了一些事,如今宋王府……被江淮军围上了。” 昭熙:…… “昨儿晚上这府里确实热闹,又杀人又放火的——谁放的火,三娘你看见了吗?” 嘉语摇头道:“我没看见。” …… 王娘子走到萧阮马前,双膝跪地,先自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说道:“这么多年,我们一家受殿下恩典,无以为报。” 萧阮沉默了片刻,回道:“惠叔不在了,阿圆你该在家里好生照料你母亲。” 少女道:“我母亲也不在了。”她没有哭,声调也没有提高,就这么一句,像是在每个人心上刺了一刀:谁人没有父母? 萧阮目色转冷:“王娘子随姜先生来见我,所为何事?” 王娘子大声道:“请殿下为我主持公道!” “何为公道?” 王娘子从袖中取出一卷布帛,双手高举过头,呈到萧阮面前,说道:“我父亲是奉命行事,以此为证!” 哗! 虽然并不能看到布帛上的内容,但是光听王娘子这说辞,在场江淮将士都被震动了:果然!建安王要证据,姜主簿就给他证据!王惠何许人也,对萧家父子忠心耿耿。他奉命行事,还能奉谁的命? 一时纷纷对萧阮怒目相向。有性急的已经骂出声来。也有人高声叫道:“王娘子,小心他销毁证据!” “我们将军就以为他是好人……” 萧阮铁青着脸接过软帛,展开一看,脸色越发阴沉。 姜舒趁热打铁,叫道:“建安王,那书卷上写了什么,建安王敢不敢大声读给在下听,以自证清白?” 萧阮冷冷道:“我的清白,恐怕还轮不到姜主簿来问。”这句话无礼至极,只差没指着姜舒的鼻子骂,你算是什么人,你什么身份,也敢要我自证清白! ——连姜舒尚且没有这个身份,何况底下江淮将士。 江淮将士的情绪再一次被激发出来。 不少人抽刀,宋王府亦响起一阵抽刀声,紧随其后,一阵马蹄声——苏卿染领了轻骑,手持弓箭,在距离大门十步的地方给萧阮压阵。 “那建安王的意思……是不敢了?”姜舒发狠,逼问一句。他知道这句话把萧阮往死里得罪了。那又怎样?燕主摆明了是借刀杀人,拿他萧阮的人头收买江淮军的人心——譬如魏武王借粮官人头一用——并非他做错了什么,纯粹是他身份合适——冤当然是冤的,然而人生于世,谁人不冤。 众人都道宋王要么黑脸关门回府,要么反击,连他身后的骑士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人轻声道:“殿下——” 萧阮再次举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江淮将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不少人感知到他这目光里的悲悯——是因为安将军么?不知道多少人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他杀了他。证据确凿。 然后就听到他冷冷爆出两个字:“不敢。” 姜舒:…… 一众江淮军:…… 连王府的侍卫都无语了:即便人当真是王爷你杀的,这当口也不能认啊!这不是激化矛盾吗?这要打起来——就王府这点人,不赶紧关上门,哪里有胜算?也就只有苏卿染还能保持不动如山了。 就在王府上下绷紧了神经的时候,“当!”不知道哪里发出来的声响——兴许是有人过于紧张,□□失手落地。 宋王府的门口有瞬间的死寂——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杀!”不知道谁叫了一句。 “慢着!”突如其来一声暴喝,声如洪钟,竟生生压住了满场的杀气。 江淮军也好,宋王府守卫也好,都齐齐转头去。 就看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紫衣人缓步走来,向着众人一拱手,问道:“诸位,宋王府这是出什么事了,可否告知在下?” 萧阮的脸绷得紧紧的,坐得八风不动。 姜舒与几个副将交换过眼神,仍由姜舒出面,上前说道:“先生可是自宫里来?”众人闻言,不由想道:阉人竟能有这样洪亮的一把嗓子,几乎可以媲美新亭侯长坂坡那一声吼了。可谓天赋异禀。 ——元祎修其实也这样想。 那紫衣人道:“正是。宋王昨日大婚,陛下遣我来颁赏。” 说话间身形微偏,让江淮军上下看到他带来的车马。萧阮眼皮一撩,仍是面无表情。江淮军上下却俱是一惊:他们来的人并不太多,单是宋王府已经不容易对付了,这里又来一大助力……可如何是好。 姜舒更是面色惨然,仰天长叹道:“将军啊——” “这位先生……”紫衣人像是十分意外,也十分热心,问道,“何故如此伤心?” “我家将军护送你家陛下北归,一路可谓尽心竭力,却不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姜舒惨然道,“真真叫人英雄气短。” 那紫衣人像是大吃一惊,犹豫了片刻方才问道:“你家将军……你家将军可是关中侯安侯爷?”元祎修登基之后,以关中侯爵位酬谢安业护送之功,不过江淮军上下,仍以“将军”称呼他。 “正是。”姜舒应道。 “安侯爷他……”紫衣人抬头,遥遥看向宋王府大门,他像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萧阮,赶紧跪拜下去,口中直呼:“奴婢给宋王殿下见礼了。” 萧阮淡淡说了一句:“免礼。” 这一问一答,江淮军上下心里又凉了大半:虽然这个阉人提起他们将军明显敬重有加,但是瞧他对建安王这个态度……也不能指望了。 那紫衣人却又回头问:“安侯爷怎么了,这位先生,可否与我详细说来?” “说也无用。”姜舒冷冷道,“上使既是奉命前来,要不就退后一步,容我等与建安王理论完毕,要不就——”他看了紫衣人身后的车马护卫一眼,皆是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武力值不低。 “……索性一起来吧!”姜舒这句话,江淮军上下豪气顿生。没有错,无论他是建安王的人还是燕王的人,既然敢害了他们将军性命,就该承受他们的清算——多少人,就一起来吧,要战就战个痛快! 眼看兵戈声又起,凛凛扑面而来,那紫衣人退了半步,却再喝了一声:“且慢!” “上使还有什么话说?”姜舒道。 “先生都不曾说,怎么就知道说也无用呢。”紫衣人一脸诚恳,却还偷偷看了萧阮一眼。 姜舒回头看将官与将士,不少人叫道:“说就说!” “也让上使知道我家将军冤屈!” 也有人叫道:“请天使为我家将军主持公道!”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竟像是这几百上千人都生出了同一个心思:这里到底不是江东。燕朝有燕朝的律法。然而杀人偿命,自古如此——虽然建安王身份尊贵,但是他们将军也并非无名之辈。 所以—— 为什么不让燕主主持公道呢?这里是洛阳,是他的地盘。将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或者说,江淮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从豫州到洛阳这一路,他们沐血奋战了多少个日夜,多少次无路可走,没有他们,燕主能北归?能进洛阳?能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能坐稳那个位置? 这些念头在呼喝声中一个一个簇簇地生出来,这让他们的叫声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坚定。 燕国皇帝是他们的人。 你建安王再尊贵,能贵得过皇帝?说到底你也不过寄人篱下。 紫衣人与姜舒交换一个眼神:事情成了。江淮军这种归属感彻底被激发出来,待回了营地,一传十、十传百……紫衣人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是何等功劳啊。只要能完成这桩任务,他就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就如同从前小顺子在先帝面前一般。 当然——前提是完成任务。他清咳了一声,姜舒会意,转身打了个手势,叫声一时都住了。 紫衣人遥遥朝萧阮一稽首,说道:“宋王殿下不介意我耽搁这片刻罢?” 萧阮冷冷道:“如果我说我介意呢?” 紫衣人:…… 这个宋王怎么不按理出牌?大大方方说句“请便”会死啊。 他满心幽怨,却不得不应道:“还请殿下稍安勿躁,老奴过后自会向陛下请罪。”这句话是表明立场:他是皇帝的人,不是你萧阮的人。 萧阮冷笑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却与身后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清楚了?那人无声应道:看清楚了。 不过是做戏罢了,萧阮在马上,从江淮军到内卫一览无余。 这是来拿他的人。 不然,护送赏赐而已,何需这等精悍的人马。能找出这样一个压众的内侍,元祎修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其实不难理解:除了他在身份上刚刚好合适借人头一用之外,他和他之间,毕竟还有杀兄之仇。 没有借口也就罢了,能一箭双雕,为什么不。 这时候听姜舒目中含泪,却口齿清晰地把昨晚到今日的事情一一说给天使听:“……下官去到王家,原是想问个明白,却不料见到王娘子正抚其母之尸痛哭。王长史的尸体是昨夜三更时分被送回家的……” 那紫衣天使装模作样痛惜道:“可怜的孩子……” “我见王娘子年纪甚小,痛失依怙,怕一个人再想不开,所以将她带回军营,到早上,她突然与我说,希望陛下能为她父亲洗清冤屈——然而将军出事,下官已经六神无主,又人微言轻——” “古有缇萦,今有王氏。”紫衣天使拊掌道,“难得、难得!” 王娘子微微垂首,敛衣行礼,以示谢意。 紫衣天使这一番问答完毕,略沉吟,忽道:“这到底是你一面之辞,既然事涉宋王殿下,小人不得不再听听宋王殿下的说法。” “理所应当。”姜舒躬身一礼。 江淮将士纷纷后退,中间让出一人宽的道路来,姜舒按剑紧随其后,于是紫衣天使这一路走来,倒像是被夹道相迎,来主持公道的一般。 萧阮好耐心地等人走到跟前来,等他施施然行完礼,开口问道:“宋王可听全了?” 萧阮点点头。 “那宋王可有话说?” “我无话可说。”萧阮淡淡地说。 江淮军上下大怒,紫衣天使是大喜,姜舒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是跟着安业见过萧阮的,不止一次。这人虽然高高在上,并不容易亲近,但是你要说他是个蠢货——就是死了的安业也不会同意。 可是他明明说的是“我无话可说”——难道他当真没有后手? 紫衣天使喜孜孜道:“殿下可知道杀人偿命?” 萧阮颔首道:“知。” “既然殿下无话可说,那么奴婢将姜主簿所诉情状转述与陛下,请陛下裁决——殿下可有异议?” 萧阮沉默了片刻,忽道:“王娘子所呈证据,天使不带回去给陛下过目么?” 紫衣天使:…… 紫衣天使干咳了一声,他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找死的人呢,连证据都自己准备好了。忙道:“正有此意,还请殿下——” 萧阮手一提,一抖,露出字的影来。多少人伸长脖子削尖了脑袋往这边看——其实大多数将士并不识字。但是姜舒出身名门,自然是识的;便不识字,帛卷上斗大的玺印也是清清楚楚,如炽火烈焰。 一瞬间,就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那寒意却是森森地从脚底卷上来:完了。他想。 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死亡的獠牙。 他早该想到! 他眼前全是黑的。 他该抓住王家那个丫头,该死的,他该杀了她,放了她的血,一刀一刀地……剐了她。他怎么就没想到多看一眼。不对,理智清楚而又□□地告诉他,他们是有备而来,即便他处处留意,恐怕也免不了、免不了…… 夺路而逃?别开玩笑了。他身后是江淮军。只要建安王或者这个嗓门奇大的天使喊一嗓子。双拳难敌四手。这里可有将近一千人。就算他逃得出去,这里是洛阳,不是金陵,哪里有容他藏身之处? 或者该以建安王为人质——不知道胜算几何。 紫衣天使接过帛书,匆匆一览,脸色也是大变。他是受命而来,现场情形早推演过几十上百次,最不济也就是姜舒闹事不成,灰头土脸回宫去,但是这帛书,帛书上却分明写着,王惠奉天子之命处决关中侯。 紫衣天使捧着帛书双手直抖,脑门上全是汗,眼看着就要滴落到帛书上,忽地双手一合,双膝一软,跪倒在萧阮马前,口中道:“奴婢无知,冒犯殿下,请殿下降罪!” 他既受命领事,也是个机变之人。且不论此书真假,是否被宋王偷梁换柱,或者那个仇大苦深的王家丫头原本就是宋王安排,姜舒等人都是落进了宋王的陷阱无疑。要这帛书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也就罢了。 偏方才宋王那一抖,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帛书上的玺印,就算他拿回去掉包也来不及了。 所以权衡之下,先认罪再说——总之罪归于己,不能归于天子。再者有什么话,关起门来一切好说。 萧阮耸拉着脸皮,无精打采回了一句:“起来吧,不知者无罪。” 江淮军:……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且眼看着这两位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一时间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出头叫道:“建安王——” 话音未落,有人一跃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大多数江淮将士只觉眼前一花,寒光迎着日光闪过—— “殿下!” “王爷!” “当!”、“啷当、啷当!”紧接着几声脆响,人影落地。 这时候众人再定睛看时,地上的人竟然是姜舒。和他一起落地的是断成两截的剑。萧阮挺直背脊,就仿佛方才并无动作——只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锋上的血沥沥染红了马背的鬃毛。 摔在地面上的姜舒看着断臂发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右臂:特么谁能想到建安王这等王孙公子能有这样的武力值?又特么谁能想到这个手无寸铁的家伙在袖子里藏了神兵利器。 江淮军:…… 这又是什么情况?他们该上去抢回姜主簿呢还是抢回姜主簿呢?一干人还在犹疑中,宋王背后有骑士纵马上前,取下兜鍪,露出脸来。 “安将军!” “安将军!” “安将军!” 又一轮惊呼猝起,江淮军彻底傻眼了:这个一直在建安王身后、让他们以为不过是建安王的侍卫之一的骑士,竟然是已经“死了”的安业。 这是……诈尸么?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衣天使受到这连番暴击,话都说不囫囵了,抖抖索索问:“安、安侯爷是人是……鬼?” 安业没理他,下马对萧阮一鞠躬,说道:“谢建安王救命之恩——连累建安王受委屈了。” 萧阮摇了摇头:“是分内之事,将军不必客气。”口气仍然是冷淡的。 但是“分内之事”四个字,却让江淮军上下心里一暖:看来建安王仍是顾念故土、故人。又多少懊悔起方才的无礼与鲁莽来。这时候已经没有人理会姜舒了,纷纷都涌到安业身边,七嘴八舌问:“将军——” “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人还以为将军已经……” 安业却指着地上姜舒说道:“姜主簿随我从金陵到洛阳,兢兢业业,不无功劳,却不想落了这么个下场,真真叫人可惜。”——这却是之前姜舒在紫衣天使面前评价安业的原话。只将“英雄气短”改成了“可惜”,不齿之意,溢于言表。 将士虽然仍不明所以,却也听得出,定然是姜舒在其中捣鬼,自有人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啐骂一声:“好贼子!” 安业道:“且带他回营去,莫污了宋王府的地方。” 又回头对萧阮一拱手,萧阮微微颔首。 一时江淮军尽数散去。 就只有王家小娘子还站在那里,一身素白,面无表情。萧阮扭头看了一眼,苏卿染下马,牵起她的手道:“阿圆辛苦了。” 紫衣天使:…… 萧阮对紫衣天使道:“出了这等意外,想来天使回宫不好交代,不如本王就此随天使进宫,亲自面圣,与陛下分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紫衣天使擦着汗说。 他也看出来了,敢情这两位是打算让姜舒背了这锅——恐怕还不止姜舒。安业藏身在萧阮的侍从中,冷眼旁观了全程,这些跟着姜舒前来的将士,哪些有问题哪些没有,该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虽然不清楚皇帝的全盘计划,也不知道安业为什么没有死,王娘子怎么就反水……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从身旁走过的王娘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在姜舒的讲述中,这位王娘子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其父是奉谁之命毒杀安业。以王惠与萧家父子的关系,如果是宋王的命令,何须手书,留下这等物证? 一伙蠢材!他在心里破口大骂,但是毫无疑问他明白了一件事:整个计划,不论是姜舒的计划,还是皇帝的计划,都完蛋了。 …… 元祎修眼下最佩服的人,莫过于他在江东的同行了。萧老二竟然能够老老实实忍下来,金尊玉贵地养了萧阮好几年。 他怎么能忍得住不杀他?这简直是千古难解之谜。只要一想起那张脸,元祎修就觉得满肚子都是苦水:拿饵钓鱼,饵被吞了,鱼脱钩而去,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鱼脱钩而去之后还能回来给他吐了一串泡泡。 这都什么事啊。 昨晚报上来就是形势一片大好:安业死了,死得透透的,脉搏都没了。但是王惠死了——怎么就人人都以为他喜欢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呢,特别在河还没有过的情况下?他人品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好吧元祎修自个儿反省一回,确实不太值得信任,但是他萧阮就值得信任么?这个见鬼的帛书——见鬼!萧阮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呐,王惠投诚,也不是没有交过投名状,临受命了却来一句“空口无凭”。 这种时时刻刻担心死于非命的人终于死于非命了——该!问题是他死于非命怎么就还给他挖了这么一大坑呢。 姜舒那个蠢货,看到个可怜兮兮的小娘子就忘了人心险恶么?还是那句话,萧阮那府里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哪,这种事、这种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做得出来的吗!爹死了,妈死了,还能给萧阮效力? 元祎修嘀咕了一句“色即是空”——不然呢,不然萧阮拿什么引那个小娘子上的钩,还不是他那张脸。 他要生了那么张脸……元祎修叹了口气,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想下去了。人不能跟天斗,不对,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元祎修喝了点酒,他承认是自己低估了萧阮。萧阮在洛阳这么些年无所作为,让人印象深刻的无非学识与风度,一直到正始五年,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意外,才让人惊觉——这货竟然会打仗。 之后接手宜阳王北上平乱让洛阳又惊了一回。但即便如此,在元祎修看来,他的计划原本是万无一失:王惠是萧家父子的心腹。之前他再三试探过他投诚的真假。再厉害的人,也不会时时提防身边人。 如今看来,王惠的投诚是真的——谁料得到他有这么个女儿呢。不对,更早,到底是谁卖了他,让萧阮能够先下手为强,他眼下也还糊涂着,照理不至于此,他布下去多少眼线,萧阮可都是照单全收。 酒不知不觉下去半壶,元祎修还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幸好萧阮并不敢与他撕破脸皮,他还得在洛阳呆着呢。也给了架了下楼的梯子——不知道是不是和安溪商量好的。想到安业,元祎修又一阵头痛。唯一的收获就只剩下那个自投罗网的始平王世子了,想到这里,元祎修心里方才好过一点。 真的,始平王这等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一对情深义重的兄妹。他虽然不知道昭熙之前人在哪里,但是好不容易脱身,不赶着出城,却跑去妹妹的婚礼——他不知道李愔怎么做的吗? 人李愔当初也有妹子在城里,他回头看过吗?就不说萧阮不会亏待了华阳。 瞧,今儿来见他,绝口不提被算计,倒是求他许昭熙回始平王府养伤,说是世子妃临盆在即,放世子回去,始平王定然会感激——算了吧,始平王要知道他一开始就打算让华阳做寡妇,估计能活剥了他。 这下可好,兄妹俩齐齐落在他手里,几乎是绑住了始平王的手脚——早知道,就该把华阳成亲的事办得更盛大一些,没准连始平王妃、六娘子……特别是六娘子都能哄出来。元祎修不无遗憾地想。 “这么好的天气,陛下为何一个人在此喝闷酒?”嘉颖妖妖娆娆走进来。 元祎修仗着醉意摸她的脸,涎着脸笑道:“你哥哥就要回来了,你说我这酒闷不闷?” “我哥哥……”嘉颖一怔,脸色就有些发白,“我哥哥——”她那日放火烧了始平王府的药材,可是受了她嫂子一记耳光。 元祎修捏住她的下巴,凑近了吐一口酒进去。嘉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元祎修满面笑容,说道:“十九娘,你总说自个儿没有娘家……没人撑腰,如今可算是有了,我问你,你欢喜不欢喜?” 这是要抬举她哥哥的意思,她懂。但是她仍然犹豫了一下,方才曲膝行礼:“欢喜的……陛下。” 她哥哥得了她的好处,兴许、兴许会顾念她一点?嘉颖心里全然没有底。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她对她哥哥的信任,还不及对她嫂子多。手足什么的,她从前就没有信过。她从前还指着自己能嫁个良人。 便纵是这一阵子得封了公主,即便在李十娘面前也能抬头挺胸,压她一头,待提到元昭叙,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悲怆。 心里头悲怆的也不止嘉颖一个。 穆钊早上起来,听说宋王府被堵了,心里还一阵痛快:该!他和秋娘谋划了小半个月,人力、物力丢进去不少,图的什么,结果呢!一场空!到下午堵住宋王府的兵就退了,他这心里就堵上了。 连续两次押错注。 之前是先帝,好端端春秋正盛的先帝,就这么……没了;然后这次。他倒不是对元祎修有什么意见,元祎修登基之后,并没有薄待穆家,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而对于太后、特别是太后的母家来说,皇帝总是越年幼越好。不然,之前他们这么费心费力谋取这个皇后的位置图什么。 从这个角度,始平王府的三小子当然是强过他元祎修。 当然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如果始平王府能再弱势一点就更好了。 谁知道—— 这样下去,恐怕穆家在朝中会越来越边缘化。虽然元祎修如今还没有立后,也不是没有希望再出一个皇后,但是元祎修那模样……也就只有元十九娘和李十娘这等走投无路的人才睡得下去吧。 穆钊觉得自个儿就该去庙里算一卦,没准是流年不利呢。 正想着,有人来报,说:“冯翊公主来了。” 穆钊沉默了片刻。平心而论,他是有点喜欢冯翊。冯翊虽然年长他几岁,却生得艳丽。他是见识过美人的,能把紫色穿这么好看,她算是洛阳城里独一份了。说话也爽利——虽然嘴皮子厉害了点。 其实是个外中强干,欺软怕硬的,他知道。有时候想想未尝不怜惜。她喜欢他,他知道。他当然是仗着她喜欢他,即便他不娶她,她也离不开他,所以才不把她当一回事……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他当然知道宜阳王最近态度不对劲,不过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如今洛阳城里这乱象丛生,妻子他只能娶一个,总要娶个能帮得上忙的。婚姻不就是图这个吗,不然还能有什么。他府里又不缺美人。 因说道:“就说我出城了。”先晾着她,看看宜阳王的底牌。当然他也清楚,宜阳王不是始平王,没有这样的底气。宜阳王膝下儿女也多,冯翊也不是最受宠的,能得到的终究有限……也是可惜。 “出城?”冯翊艳若桃花的一张脸气得通红,“往哪个门出的城?” 回话的婢子暗暗叫苦,这当口却不可能再折回去问郎主,只得苦着脸道:“郎主从哪个门出城,婢子实在不知道——”眼看着冯翊握住鞭子的手腕一紧,忙忙跪倒,曲臂护住脸面,叫道,“公主饶命!” 冯翊“啪”地一声,鞭子甩在屏风上,四分五裂的山河图。她今儿出来见他不容易,她父亲已经下了死令,不许她再与他往来,眼看着、眼看着这桩婚事……就要冷下去,他还不见她! 他敢不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缇萦上书救父这个初中历史书上应该还有把,就不啰嗦啦 没有脉搏那个是民间戏法,放个圆球在胳膊底下就能达成的效果。 第250章 牵肠挂肚 一股气直冲脑门,冯翊叱道:“你回去问他,他从哪个城门出的城!” 那婢子被唬得昏头昏脑,竟应道:“是、是……婢子这就去。” 连滚带爬往屋里走。 冯翊见了这情形,越发坐实了穆钊就在屋里,他就在家里。他不见她而已。心里又是酸又是涩又是气苦,一股脑儿都涌上来,不知不觉手上一松,软鞭落地。冯翊呆呆看了落地鞭子片刻,心里忽然就灰了去。 既然是这样,她苦苦坚持还有什么意思。这个念头生出来,就像是野火过境,烧出一天一地的灰。也许父亲说得对……阿钊其实也和他娘一样,其实从骨子里看不上她这个买来的公主。可惜了阿弟费心,父亲费力。 这时候想了又想,也没有去捡那根缀着宝石的鞭子,就只淡淡说道:“如果你家郎君出来,就和他说,我来过,我走了。” 穆家一众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应话,当然更没人敢拦她,就只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穆钊从内室出来时候,厅中已经空无一人:“人呢?”他问。 没有人。地上扭曲瘫着一根软鞭。鞭子上缀了七颗宝石。穆钊恍惚想起,他像是什么时候提过想要这么一条鞭子,兴许是太久了,他也记不起来了。当然他这时候还不知道,这原本该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 嘉言在祖家外宅已经住了近两个月了。这样足不出户的日子,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虽然有姚佳怡相伴,这时候也到极限了,虽然不至于上蹿下跳,但是同样的话,已经问过三十几遍。 “……没有,没有新消息,郎君说如今京里形势渐渐稳定下来了。” “世子哥哥没有消息。” “你家里如今还围着呢,没有人出来。你阿姐又不傻,她怎么会出来。”这几句话,姚佳怡睡觉都能反射性脱口而出了。 嘉言却不好糊弄:“既然京里局势都稳定了,那些出城避难的也该回来了,没准我哥哥就……” “就算世子哥哥回来,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姚佳怡打断她,“而且郎君说,世子哥哥应该会北上。不然他回来能做什么。你也说了,表嫂如今身子不便,三娘没法带她走,难不成世子哥哥就能带她走?” “阿嫂快要生了。”嘉言掰着指头算时间,简直愁肠百结。真的,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赶在这当口。 “待姑父回来……”姚佳怡总是这样结尾,“就好了。”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等父亲回来,就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嘉言心思简单,倒没多想她家三郎可能上位的事,只估计着,恐怕元祎修没这么得意了。但是父亲一直没有回来,想是战事不顺。 因知道出征没准就是一年半载回不来,所以才如此忧心忡忡:阿姐那里,撑上两三个月也就到头了,一年半载,如何撑得下来?时间过去得越久,忧心就越重,几次与姚佳怡说要出门看看。 哪怕去宝光寺上个香呢。 被姚佳怡喷了一脸:“你能出个门就不错了,还想出城?” “那永宁寺?”那都是人多嘴杂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姚佳怡摇头道:“郎君不让我们出门,自有他的道理。”嘉颖进宫的事祖望之暗搓搓与她说了,虽然没有进一步说明,但是意思很明白,嘉颖这等姿色元祎修都不放过,全无半分体面可言,嘉言万万不能落到他手里。 “姐夫也打探不到什么。”倒不是嘉言看不起祖望之,相反,祖望之给她的印象不错的,但是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扒着姚佳怡咬耳朵:“要不我们偷偷出去一趟,换个装,也不带人,我就去看看家里……也不让姐夫知道。” 姚佳怡一向疼她,也知道她是实在忍不住了,却还是摇头:“你姐夫哪里这么好糊弄,这宅子里上上下下,可都是他的人。” 嘉言:…… 嘉言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表姐你再这样,哪天被姐夫卖了还得给他数钱!” 姚佳怡愣了愣,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容来。嘉言看她笑得古怪,不由奇道:“表姐?” “不会的。”姚佳怡说。 嘉言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拢在小腹上,嘉言猛地想起谢云然——那次她和阿姐去瞧她,她也是这个样子,登时脱口叫道:“表姐你——” “嘘——”姚佳怡竖起指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能说。” “姐夫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他这些日子也没怎么过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嘉言在这里,祖望之要避嫌,所以来得不是太频繁。 嘉言怔怔看着她的腹部,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笑不出来。这孩子来得很是时候,也很不是时候。不过有了这孩子,表姐可以忘掉皇帝哥哥了吧。 有过一阵子,嘉言觉得皇帝只是皇帝,不再是她从小喊到大的皇帝哥哥,但是他死了。虽然她与姚佳怡都有意无意回避了这个话题,但是她看得出,皇帝的死对于姚佳怡的冲击,恐怕比她还大。 一个人死了……纵生前有千种万种不好,他死了,剩下的就都只有好。何况表姐当初那样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 有次她与姚佳怡说她做梦梦到嘉语:“……我梦见阿姐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身边一个婢子都没有,她和我说冷……” “我也……” “表姐也梦到我阿姐了吗?”嘉言诧异。虽然她们已经握手言和。 “不是你阿姐,是……” 姚佳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直沉默下去。 嘉言当时啐她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但是后来想起来,她梦到的应该是皇帝……已经是先帝了。 这样一来,嘉言也不好再缠着姚佳怡陪她出门。何况姚佳怡有句话说得对,就算是哥哥回来,没有几千几万的人跟着,也做不了什么,何况是她呢。好在阿姐手里的人,守个王府也够了。 哥哥下落不明,前方战事难料,母亲不知道到了哪里——她该是带着三郎北上了吧。真的,一家子天南地北,让人牵肠挂肚。 她想家了。 虽然姚佳怡很好。 才这样想了两天,忽然婢子请她过去,嘉言进屋看见祖望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有件事,恐怕不得不说与六娘子听了。” 嘉言神经一紧:“我阿姐——” “汝阳县公将你阿姐赐婚与宋王。”祖望之当然不是这时候才得到消息。不过当时他想来,这桩婚事未必成得了。不想竟成了。连带着元昭熙现身落网——他不得不佩服元祎修这点运气。 虽然嘉颖那一把火,已经让元祎修拿到了不错的筹码,但是和元昭熙比起来——即便始平王疼爱女儿名声在外,但是昭熙在他心里的地位,应该是高过华阳和谢氏,连带谢氏未出世的孩子在内。 嘉言在目瞪口呆中:这什么情况?元祎修这货这辈子还能做一件好事?等等!她阿姐又没有出府,他说赐婚就赐婚?难不成和宋王成亲对阿姐的诱惑力,竟然能够超过对自身安危的警觉性? 嘉言张了几次嘴又合上,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问道:“十九兄他、他为什么这么做?” 祖望之倒是能猜得出元祎修图的什么,不过显然他也没有图谋成功,就不必说出来让嘉言瞎想了。 因干干笑了一声,说道:“我猜,没准是宋王自个儿求的。” 嘉言:…… 她姐夫真真玩得一手好乘人之危啊——这时候她心里想的姐夫,当然不是祖望之。 嘉言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如果真真如祖望之所言,是宋王主动求娶的话。 “我糊涂了。”她说。 姚佳怡默默与她对望一眼:“没准我该去贺三娘得偿所愿?”心里忽又疑惑起来:当初阿言伙同三娘与她胡诌的那个什么海上方,难不成竟是真的?——虽然这时候想来,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阿爷和阿娘都不在,阿兄也……难道我阿姐成亲,身边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吗?”嘉言脱口道。 祖望之是彻底无语了,这姐妹俩都在想什么呢。 他干咳一声:“六娘子不必担忧,虽然王爷和王妃不在城中,但是自有宗亲操持,不至于失礼。” “那么……”嘉言道,“姐夫能替我给阿姐添妆吗?” 祖望之:…… 祖望之微笑道:“时局不稳,汝阳县公下令一切从简,连岳父大人都没有收到请帖呢。” 他知道嘉言不是有意。 然而他不得不措辞掩饰自己的窘迫:他的身份在那些高门与亲贵眼中,也就是个清客帮闲,没准要用钱的时候就想起他来。至于抛头露面的好事……恐怕也只有李愔对他高看一眼了。 嘉言看了一眼窗外,喃喃道:“……那多可惜,怎么宋王就不能再等等呢……”虽然再等等,兴许她阿姐又推三阻四了。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祖望之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昨晚青庐的失火。 … 姜娘退了出去。 昭熙看着她的背影忽道:“青庐起火的时候,三娘身边都是宫里的人。” 嘉语“嗯”了一声,敷衍道:“十九兄不让我带太多人,姜娘和半夏都是我坚持再三才许跟过来服侍。” 如今跟她进宋王府的宫人死了个七七八八,也就没有人阻拦姜娘和半夏了。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实在没想到十九郎……” “谁都没有想到。”嘉语接口道。 但是他原本应该想到的。父亲不在洛阳,府里就只有母亲、妹子、妻子、幼弟,他不该如此掉以轻心,以为局面可控。昭熙懊悔过很多个日夜,只是这些话,也不能说与嘉语听。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他昨晚混进王府,是抄小道直进青庐,所以听姜娘说到安业、王惠的死,脑子里转着,却不甚分明:“安将军的死,是宋王设的局?” “恐怕是十九兄的杰作。”嘉语解释说,“十九兄与安将军多有不和,安将军在江淮军中威望又实在太高,何况江淮军上下都是南边的人,没点由头,哪里能给十九兄使唤——宋王不过是顺水推舟。” 她心里也感慨元祎修实在太小看了萧阮。以她推测,萧阮未必就知道王惠已经被策反,不过是和安业商量好引蛇出洞,王惠就上了钩。至于之后……王惠都死了,他怎么会放过他的家人。那个叫“阿圆”的小娘子,真心也好,被迫也罢,她的话,是半个字都不能信的。可笑姜舒就信了。 真是他不死谁死。 姜娘记性甚好,在场对话几乎是一五一十道来。那个王娘子自露面始,每句都话里有话,姜舒没听出来,安业没拦住,就让江淮军欠下萧阮老大人情——萧阮可不是什么善茬,欠他人情,多半得拿命来还。 昭熙想的却是洛阳城破,家里就被围了,三娘哪里来这么灵通的消息——无非是萧阮告诉她。对萧阮愈发添了好感。想自己恐怕过不了今晚就会被送回去,留下三娘一个人在这里。因说道:“三娘……” “嗯?” “宋王他……”昭熙有些口吃。这些话,做娘的与女儿说,或者嫂子与小姑说,都是好的,他一个大男人要与妹子谈论感情问题……他爹为什么不把三娘生成三郎呢?昭熙心里怨念,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我瞧着,宋王对三娘也算是真心实意,虽然说这桩婚事是情势所迫……” “哥哥!”嘉语叫了一声。 “十二郎一去杳无音讯,”昭熙道,“莫非三娘心里有人?”他始终觉得,三娘与李愔这段订亲来得莫名其妙——虽然李愔并没有什么不好——好在去得也莫名其妙,算是扯平。 嘉语:…… 嘉语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不和昭熙说清楚了——万一昭熙再把这个意思给她爹说了,没准她爹脑子一热就把她给嫁了。原本她爹对萧阮印象就好。斟酌了片刻用词,开口道:“哥哥觉得,宋王是怎样一个人?” “宋王么。”昭熙视线往上,逡巡不定。 提起萧阮,洛阳人大约都是同一个印象:王孙贵公子。连宗室都会有这种错觉:萧阮就是按着这个模板长出来的,容貌、风度、学识、言行举止,无一不符合他们的想象——也许还是元家发迹之前,对中原的想象。 按说元家入主中原近百年,哪个不是金玉堆出来的人,单独拎出来也都是好汉子,好相貌,好风度,但是给萧阮这么一对照……货比货得扔。幸好去过金陵回来的使者说,金陵诸公子也远不如他。 昭熙回洛阳这两年里,倒是落下了不错的名声,就有好事者将他与萧阮并称“洛阳双璧”,他自个儿也窃喜过,暗搓搓地拿去问云娘,云娘似笑非笑看着他,说:“君美甚,萧郎何能及君也。” ——后来他看到了《战国策》。 他觉得自己固然不是太合适与萧阮并称——最多不过是满足一下宗室的自尊心。三娘和萧阮在一起,画风也多少有些奇怪:他这个妹子,并没有出尘脱俗的气质。 昭熙道:“宋王……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嘉语:…… 嘉语忍不住冷笑:“你妹子我何德何能,能匹配一个圣人?” 不是她让给评的吗,真评了她又炸毛。 昭熙十分委屈:“三娘莫要无理取闹。我就要回府,又不能带你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如何放心得下。如果宋王能……我和宋王虽然也见过几次,恐怕还不及你知他之深,如今你们已经成亲……” “那是权宜之计!” 昭熙:…… 这种事怎么权宜?如今全洛阳都知道她许了宋王,她还能一个一个、挨家挨户去堵人家的嘴,说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这个妹子也不是蠢的,怎么这件事上就鬼迷了心窍?这其中固然有元祎修的逼迫,只怕也是萧阮拿话诓了她。昭熙憋着一口血,苦口婆心说道:“那三娘你说,宋王身份、品格,又哪里配不上你?” “哥哥你忘了,宋王他是吴人,他要南下回金陵——我怎么办?” 昭熙怔了一怔,此去金陵,有万里之遥,三娘如果真跟了萧阮南下,恐怕他们兄妹这辈子,再难得有几次见面的机会。 原来三娘怕的是这个。 却沉默了片刻,说道:“三娘也是糊涂了,如果宋王真有那一日,你就是吴国的皇后,再没有人能够盖过你去。”他说道 “那一日”自然不是萧阮南下的那一日,而是他登基称帝的那一日。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宋王这样的郎君,称得上如意,皇后这样的身份——每个人摸着自己胸口问,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做万人之上?你愿意向人低头、屈膝、称臣?——才配得上他妹子。 嘉语气极反笑:“哥哥才真糊涂了,且不说宋王南下,未必就有这个造化,便有,你妹子我一个人去金陵,能坐得住皇后的位置?” “怎么就坐不住,”昭熙眼睛里杀机一闪,“萧阮这么多年,不得不屈居洛阳,不就是没有兵吗,他费心费力救下安业,不就是为了江淮军吗,那才多少人,待父亲回来,给他两万精骑,以宋王的本事……” 嘉语是已经彻底听不下去了。她这里千防万防,就是不想萧阮从她父兄手里捞到任何好处,她这个哥哥倒好,大手一挥就是两万精骑——她爹手里兵很多么? 有人在粉墙背后沉默:两万精骑!始平王世子真真好气魄,开口就是两万,还是精骑。看来始平王世子对于云朔叛乱的看法和殿下一样,这一战,他父子能得的好处甚多——否则哪里来这么多兵甲拨给外人。 也难怪始平王放着妻儿不顾,也要先平了乱再说。 转念却又苦笑:恐怕真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她容她的问题,而是她华阳能不能容她苏卿染的问题了。一念及此,心潮起伏,她唯恐自己把持不住,惊了屋中兄妹,因蹑手蹑脚,悄悄退了出去。 “……总之三娘不必担心,”昭熙最后总结道,“有哥哥在,他决然不敢负你。” 嘉语觉得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再这么着,她哥哥能连嫁妆都给她备好。于是一句话截断昭熙的话:“哥哥扯远了。” 昭熙:…… 说宋王会南下也是他妹子先提的! 嘉语简单粗暴地道:“哥哥为什么不问我,宋王这么好,为什么我会与李御史订亲?” “为什么?”昭熙心里一提。 “避害而已。”嘉语道。人有趋利避害之心,无非利害哪个占上风。她当然知道李愔不及萧阮,也知道李愔待她不及萧阮,但是李愔的好处在于,他身上的“害”是最少的:她不曾对他有情,所以他无害。 她不是当初的元三娘了——她不是从前那个,热血热情,能一心奔着自己喜欢而去的元嘉语了。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会趋利,本能地趋利,但是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已经不想要这世间太多的好处,她只想避害。 她心里未尝不知道这种想法的偏颇之处,但是人其实是不能回头的,已经走过的路,你无法再走一遍。 已经走过的心程,你无法再走一遍。 “哥哥,”嘉语低着头,垂着眼帘说道,“哥哥看到宋王的好处,我看到宋王的害处。这条路行不通的,我与他没有缘分——哥哥且放心回府,这里,三娘应付得来,不必哥哥将我托付于谁。” …… 十余颗圆滚滚的珠子在玉盘里滴溜溜地转,漾出淡金色的光芒。这等成色,近年也见得少了。陆五娘心里感慨。陆家不尚奢华,反倒元祎炬喜欢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陆五娘与他成亲后,少不得耳濡目染,渐渐长了眼光。 却听那妇人道:“如果不是年景着实艰难,小妇人也不至于拿这些货色来污了王妃的眼目……” 陆五娘矜持地点点头。 “但要说好货色,也不是没有……” 这话锋一转,陆五娘就忍不住笑了。她做当家娘子这年余,见多了这种伎俩,也不搭腔,笑吟吟自饮了一杯酒。 那妇人常年出入贵人门庭兜售海货,察言观色是看家本领,不必抬头便知道这位南阳王妃生个不喜欢故弄玄虚的。赶紧陪笑自己给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张嘴,王妃面前也敢卖这个巧……” “差不多得了。”陆五娘清清脆脆说道,“有什么宝,都拿出来吧。” 那妇人嘻嘻一笑,“都依王妃的。”转脸对身边才留头的小丫头说道,“去,把巧儿请上来,就说王妃答应了见她。” 这妇人!才说了不敢卖巧,要请上来的人却又叫巧儿,可不赶巧?陆五娘撑不住,又笑了一回——却不知那妇人原是有意的凑趣。 片刻,人领上来,却是个披紫纱的美人。 那美人身量颇为高挑,面上遮的、身上穿的,都是同色薄如蝉翼的紫纱,纱面上疏密缀了十余处金箔,如落英缤纷,蝶影翩翩;那紫纱穿得也怪,不经剪裁,从肩颈一重一重斜绕下来,一直绕到足踝。 裹得这样密不透风,露出来的半边香肩,十根脚趾就格外风情万种,引人遐思了,便是陆五娘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赞道:“果然是上品。” 心里已经知道这位美人不是中原人。 又问:“程娘子说的好货,便是这位娘子么?” 元祎炬自被高阳王出其不意拿下,导致羽林卫群龙无首,洛阳与皇城陷落得轻而易举,后来又差点被元祎修杀掉之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其实心灰意冷。他从前自视甚高,如今却觉得处处不如人。 陆五娘伤神有些日子了。要在和平年月里,少不得劝他奋发向上,但是这时局不稳时候,奋发得一个不好就是身死人手,倒不如玩物丧志,静观其变——也是自保之道。所以才容得这位妇人上门。 如今见这妇人拉了这么个美人出来,不由地心生疑惑,不知道她意欲何为——总不会是打算把这个美人卖给她吧。 她虽然未必就一定是个醋娘子,但是哪家主妇喜欢这么自找不痛快。 却听那妇人掩口笑道:“小妇人又不是来讨打的——可不想吃王爷的杀威棒。” 她不说惹王妃不痛快,却说怕吃王爷的杀威棒,陆五娘听得又是一笑:元祎炬倒当真没什么纳妾的心思。他是妾生子,又目睹了因母亲而起的家破人亡,有这等前车之鉴在,自然不容易乱来。 “只是……”那妇人看了紫纱美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个……丫头却不是咱们中原人,她们有她们的规矩……” “什么规矩?”陆五娘漫不经心问:从来牙行的嘴最是不可信,为了把货卖出去,针都能说成金,要真有点什么,那还不夸到天上去了。 “她说她带到中原来的这件东西,是她们族中至宝,只卖有缘人,”那妇人道,“不但只卖有缘人,就连看也——” “怎么,”陆五娘冷笑一声,“连你都没有看过?” “这……小妇人、小妇人这等人,哪里就敢说到有缘人了。”那妇人絮絮道,“莫说是看,就少多问了几次,都要挨白眼。” 陆五娘懒得理会她装腔作势,只问:“你既没有看过,如何就知道是至宝?” 那妇人尚未回答,忽然紫纱美人唧唧咕咕冲她说了一顿,也不行礼,抬脚就往外走。那妇人呆了一下,一张脸想要挤出笑容来,偏又挤不出来,僵僵地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末了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抬头与陆五娘说道:“恭喜王妃。” 陆五娘原就料到她会有此一招,目色里添了不屑:“哦,她说我是有缘人么?” “不不不王妃误会了,”那妇人再瞅了一眼玉盘中的珠子,面上全是痛惜之色,“她说这些珠子送与王妃作弹丸耍了。” 陆五娘怔了一怔:“什么?” 似她这等人家,自然听说过金丸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宠臣,仗着皇帝为所欲为,轻狂到什么地步呢,连打鸟的弹丸,都是金子打的。“那后来呢?”几乎每个听故事的小儿都会问这句话。 后来自然是家破人亡,亲友尽诛,总之没有好下场。 要说金丸尚可浇铸,这珍珠……虽然不说顶级货色,也算难得了。陆五娘沉默了片刻,说道:“回来!” 那妇人大喜,紫纱美人却是充耳不闻,几个起落,眼看着就要走出花厅。 “拦下她!”陆五娘是将门出身,元祎炬也热心于练兵,这两口子家里毫无疑问的军法治家,这一声令下,且莫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是条彪形大汉,这厅中婢子也敢前仆后继奋勇当先。 紫纱美人的背影像是有瞬间的茫然。 那妇人赶紧道:“王妃恕罪!” 陆五娘哼了一声:“何罪?” 那妇人捏着手帕,捏了又捏,最终也只能哭丧着脸说道:“小妇人、小妇人着实不知道。” 陆五娘:…… 不知道还口口声声恕罪,也是可恶! 只冷冷道:“这位娘子我从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你在当中如何传的话,怎么我就成了个欺行霸市的?” 那妇人如梦初醒,“啊”了一声,又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嘴巴,这几下却不同于之前的轻巧,而是打得实实在在:“都怪我这张嘴……但是好教王妃得知,却说因为这丫头方才的话,小妇人委实不敢一五一十说与王妃听。” 陆五娘:…… “到底她说了什么?” “这……”那妇人一脸惶恐,其实心里对紫衣美人也是佩服的:她怎么就知道南阳王妃不耐烦这些俗套的小把戏,却会被这句话激怒? “说吧。”陆五娘这两个字里,已经含了威胁。 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倒:“王妃饶命!” 陆五娘:…… “恕你无罪。”陆五娘眼皮沉沉撩起,看了一眼在门口被截住的紫纱美人一眼,她仍然直挺挺站着,看到那妇人下跪,眼睛里却生出好奇——就像是山中小兽第一次看到人,几分意外,几分不以为然。 莫非当真不是中原人?嫁入南阳王府这些日子,陆五娘也很见过几个海客胡姬,只是海外之国颇多,各国风俗迥异,也不知道这个美人具体来自哪一国。 那妇人手脚连用爬起来,却首先叹了口气,说道:“王妃莫恼,实在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小妇人、唉唉……小妇人听她素日嘀嘀咕咕也就罢了,海外之人不曾开化,也不懂礼数……” 陆五娘看了她一眼。 那妇人知道她又不耐烦了,赶紧几句结束了抱怨:“……小妇人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带她来碰碰运气,却不想这些鬼话,王妃面前也敢胡龇,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小妇人可还……上有老下有小……” 陆五娘:…… “……幸而能听懂她的话的人极少,”那妇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结束了漫长的前奏,转入到正题,“她说……”到底多看了陆五娘一眼,把心一横,“说唯有万万人之上,方才有缘见到她们族中至宝。” 陆五娘:…… “来人!”陆五娘喝道,“把人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且慢!” 屏风后传来的男声,陆五娘惊了一下:“王爷怎么过来了?” 元祎炬原是听说府中来了海客,他素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也知道陆五是因他近日郁郁不乐,而招了这么些人,心里又是感动又有些好笑,也担心三姑六婆的胡乱教唆,因跟了过来。却不想听到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什么叫万万人之上。 陆五怎么可能万万人之上。 元祎炬兄妹自幼长在宗正庙之中,起初不过想三餐饱饭,重见天日,后来太后大赦出了宗庙,当务之急是养活自己——无父无母的落魄宗室,谁都能来踩一脚,虽然理论上他们是有俸米可领的。 削尖脑袋,放下架子,不要脸皮……后来想起来只觉得艰难,然而每日晨起,还是要打起精神。并没有多少收获——天底下钻营富贵的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们兄妹两个。富贵门哪里这么好进。 后来碰到始平王妃纯粹是运气。那时候他们兄妹几乎已经走投无路了,连果腹都难,有时候想还不如回去宗寺呢。 然而从此竟有了运气,从值阁将军到羽林卫统领,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独领羽林卫……虽然不是常态,其中也有过波折,有过灭顶之灾,但是人心与野望就在这一波三折中,慢慢将养出来。 元祎修算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在高祖子孙中,十个里恐怕有七八个动过。先帝是世宗独子,没得说;但是元祎修——他兄长死在宋王手里,尸骨未寒,他倒好,笼络得起劲。宋王有什么值得笼络,又不是始平王。 当然这些想头,人尽可有,但是付诸于言语——这么缺心眼的,多半早早被收拾了。 剩下的都在伺机而动,或者不动;而底下投机的、鼓动的……那就数不胜数了。然而这两个人,一个三姑六婆的嘴脸,一个异域美人的装扮,怎么看都不是能主事的人,那背后……是谁? 元祎炬心里倒是有这么个人:当初李家兄妹西山遇伏,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也是这么个神神道道的做派。洛阳城破,郑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那位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人在哪里。 他可不会认为随遇安是那种会殉主的忠义之士。郑三既然不行了,他少不得另找山头。找山头这种事,自然是生不如熟,新不如故——说起来他当初也不是没有挽留过他。 这样捋出来的线头,待陆五那句“乱棍打死”出来,他就不得不出声阻止了。 待听到陆五娘问,一时笑道:“我听说王妃近日热衷于搜罗珠宝金器,所以过来帮王妃掌眼。” 陆五娘面色微红,却道:“这两人胡说八道——” “何妨看看,”元祎炬打断她,漫不经心笑道,“横竖咱们也不图她的宝贝。” 陆五娘迟疑了片刻,方才觉得心在往下沉。陆家虽然以兵事见长,毕竟与国共荣近百年,她亲姐姐陆靖华又做了一日皇后,虽然她当时年岁尚小,然而这两年磨砺下来,已经今非昔比——从来艰难最能磋磨人心。 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夫君有这个实力,或者说有这个运气问鼎九五。诚然人总觉得自己所得到的配不上自己的才智,或者配不上自己的付出,或者配不上自己的出身——然而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 就像当初她阿姐,如果不是有人算计,固然没有金宝玉册、摄领六宫的风光,但是如果能活到如今,膝下该有儿女成双了吧。 当初立后的风光,恍如一梦,到底经不起细想,论家世容貌学识心计城府,她阿姐其实不比和她一同进宫的贵女们出色,却阴差阳错拔了头筹,结果呢。 元十九如今看来自然得意,但是才不配位,德不配位,谁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又何须艳羡? 九郎能有这个想头不奇怪……但是最好还是能够打消它。因略一沉吟,也笑道:“王爷说得是,我也好奇,这位美人儿,”陆五娘眼波一转,倒有几分呷醋的意思,“……能有什么宝贝。” 那妇人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浑身已经湿得透了,待听到陆五松了这口气,方才赶紧瞥一眼紫衣美人,虚弱地道:“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姐姐用来嘲笑哥哥的是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那一段,现在课本里应该还有吧…… 金丸打鸟是汉武帝时候的典故,好像是韩嫣吧,汉武帝是挺喜欢他的,死的挺早,年纪轻轻就死了。 我小时候看古龙的欢乐英雄,说到金丸打鸟,还很震惊……后来就知道是随手化用了TAT 第251章 随我南下 紫衣美人怔忪,那妇人赶紧叽里咕噜了一串,她像是这才听懂了似的,慢慢走过来。 陆五娘的眉渐渐纠结起来。 元祎炬看往那妇人道:“这位娘子族中至宝,是只有我娘子能看么?” 那妇人赔笑道:“如果王爷……那自然、那自然——” 紫衣美人歪头瞧了瞧元祎炬,叽里咕噜又冒出一长串话来,元祎炬与陆五娘自是不懂,那妇人脸上却又冒出汗来,一面冒汗一面战战道:“她说、说——”“说”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 “只能我娘子见?”元祎炬会意,声音一冷。 那妇人双膝一软,瘫软在地,哭天抢地嚎叫道:“我原就说过行不通,你偏要,可怜我……” “混账!”陆五娘道,“王爷,此等妖人,拖下去打死吧!” 那紫衣美人一双眼睛在这对夫妇脸上骨碌碌转过来又转过去,又说了几个音节,地面上那妇人一骨碌爬起,叫道:“她说王爷自然可以看!” “哦?”到底还是怕死。什么族规不族规,便真有,也就是个幌子——何况并没有呢,“那就看看罢。”元祎炬性情温和,又实在好奇,虽然不满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故弄玄虚,倒也没有格外为难。 “那我就陪王爷一块儿看了。”陆五娘笑道。手里攥得紧紧的。 紫衣美人环视了一周。 元祎炬摆手道:“都下去。” 紫衣美人的目光又落在那妇人身上。 元祎炬:…… “你也下去。” 那妇人如获大赦,急急退了出去。看样子不但想退出这间屋子,是恨不得一口气退出南阳王府。 婢子掩上门。 脚步的余音还不是太远,紫衣美人身形一动,带起一道寒光,元祎炬脱口叫道:“大胆!” 话音才落,就听得“叮叮当当”,两人已经交手十余下。 元祎炬:…… 他素知道他这位夫人出身将门,但是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转念未完,双方已经各自退开。陆五娘臂上淌血,紫衣美人面纱脱落。应该说双方都没有达到目的:紫衣美人没拿下陆五做人质,陆五也吃了亏。 而元祎炬这一瞥之下目瞪口呆:“任九?” 是任九,自然就不是随遇安的人:他是昭熙的亲信——莫不是昭熙派他来找他?想到这里,元祎炬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他和昭熙当然不能说没有交情。即便太后软禁了昭熙,让他独领羽林卫的时候,他都信誓旦旦与昭熙说过,只等他出来,就把羽林卫完完整整还给他。 说得就好像羽林卫是他元昭熙的一样——其实并不是。当初羽林卫是同时交到他们俩手里,当初羽林卫的整顿是他们俩通力合作,甚至一开始,是他元祎炬的想法。但是他清楚自己的位置。 如果阻拦昭恂登基的那个人是他……别说软禁了,直接想想怎么死的吧。 这个认知一直持续到洛阳城破,元祎修登基。 变天了,他意识到。 “王爷。”任九躬身应道,手里仍握着刀。 他从前在羽林卫就被取过“任美人”的绰号,取其骨骼轻细,肤色洁白,又眉目清奇。穿了这一身从头裹到脚,又刻意练习过的扭腰摆胯,确然可以骗过大多数人的耳目——却不知道南阳王妃如何识破。 “你还认我这个王爷呢,”元祎炬冷哼一声,挡在陆五娘与任九之间,“伤我娘子,该当何罪?” “只要王爷能救出世子夫妻,”任九面不改色,“任九但凭王爷定罪。” 元祎炬的眼睛是冷的。 他接了宋王的请帖,只差人送礼过去,并未亲至。陆五娘想去也被他阻止了:萧阮也好,华阳也罢,都不是省油的灯,看起来花团锦簇的一场喜事,他光用鼻子闻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不生出点事儿,这两位祖宗消停得了?他如今在元祎修眼里还是戴罪之身,少惹祸为妙。 果然被他猜中——杀人放火,昨晚都齐活了。即便如此,元昭熙的出现,也还是在他意料之外。 这个任九—— 元祎炬扭头问:“王妃伤得重吗?” 陆五娘手里还握着刀,闻言摇头:“无碍。”而后方才眼睛亮晶晶地看住任九道:“原来是为始平王世子而来——不是说世子下落不明么?” “五娘!”元祎炬喊道,缓了缓口气,“王妃受了伤,先下去包扎吧。” “王妃且慢!” “放肆!”元祎炬满面怒容。 任九却嘻嘻笑了一声:“王爷何必急于赶王妃走呢?” 他谋划逼元祎炬出手其实已经有不少时日。 自昭熙失踪之后他就一直在找他,后来听说华阳公主被赚出府,他立刻意识到无论昭熙人在哪里,先把华阳公主和世子妃带出去才是最要紧的。 然而毕竟羽林卫中,除了昭熙,元祎炬才是最具号召力的人。任九虽然是昭熙亲信,身份却不能和他比。找到陆五娘这个突破口也算是机缘巧合。到昨日听说昭熙现身,便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不想陆五娘身手如此厉害——他自忖并无破绽,不知道这娘们怎么手里就多了一把刀。 这时候看见陆五娘眼睛亮晶晶地说起“始平王世子”,心里就是一动。正始五年陆皇后谋害华阳公主,外头人知道得不多,他是羽林卫队主,如何能不知道。华阳公主饶过陆家没有清算,也不知道这位心里是怨恨还是感激。 然而值此之时,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陆五娘虽无言语,看向夫君的目光里登时多了那么一丝难过。元祎炬踌躇了片刻。要换别的男子,哪里在意这个:男人干大事的,女人只管生儿育女,打理后宅,外头的事,轮得到她们过问么。 但是元祎炬恰恰是个异数。他家里人口单薄,除了宫里的明月,就只有陆五了。因解释给陆五听:“昨日宋王与华阳大婚,青庐走水,十三弟突然出现,救出了华阳。” 陆五娘“啊”了一声:“青庐走水?” “已经没事了。”元祎炬说,“任九却是胡搅蛮缠——圣人进洛阳,始平王妃当时就带了六娘子、三郎出城。如果能走,华阳与世子妃为何不走?想是其中有缘故,为夫……”他停顿了一下,“任九想拿娘子性命逼为夫,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陆五娘“嗯”了一声,叹息道:“谁料得到——” “我听说……”任九打断她,“京兆王当日屈死,王爷兄妹被拘于宗正寺,是太后下令,才得以重见天日。” 元祎炬不吭声。 “我还听说正始四年,王爷兄妹进宫为太后贺寿,是始平王妃带了小娘子才得以见到太后,王爷也才得以进宫长驻为值阁将军。” 这是来摆恩情索要回报了?元祎炬心里越发不自在。不错,他们兄妹得以重见天日是太后的功劳;他们兄妹得以活得像个人样,是得了始平王妃的助力——但是那于太后,于始平王妃,都不过举手之劳。 如今他搭救昭熙夫妻,却是要命的事。 “正始五年秋,李家兄妹西山遇伏,是世子收留,方才得以活命——如果李家兄妹全军覆没,”任九笑了一笑,“当然兴许,也没王爷什么事了。不过我又听说,那之后,世子去祭酒家提亲,是王爷做的媒?” 元祎炬冷笑道:“始平王叔府上被围,谢家倒是隔岸观得好火。” 任九:…… 这话却是屈心——谢家并非没有动作,只是不便摆在明面上说。 却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一拱手,掉头就走。 “郎君留步!”这次叫停的是陆五娘。 任九道:“王爷不肯出面,我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时间紧迫,我还须得往别处求人,就不多叨扰了,方才伤了王妃,还请王妃多原宥。” 得,这里索性就不提元祎炬了。 “可惜什么?”元祎炬却出声问。 “王爷想不通可惜什么吗?”任九冷笑一声,“王爷都想不通我可惜什么,先前怎么就答应让我单独面见王爷与王妃呢?” 元祎炬:…… 元祎炬心里也是怨念的,他之前答应单独见他,不是以为他是随遇安的人嘛:他猜是随遇安曾为郑三效力,如今新君追究,不方便抛头露面,所以才使了个紫衣美人前来。 谁特么知道紫衣美人是个男儿身啊。再说了,他对权位有点念想,这不很正常么。如今谁对那个位置没点念想啊。没念想他元昭熙怎么不早早投了诚,顺便带上他爹他妹子他弟弟?不过再品咂任九这两句话,心里猛地又一跳:他在暗示什么? 旋即失笑:他能暗示什么。一个寒门出身,最高职位不过是羽林卫副统领——还是元昭熙上任之后提拔上来的小子,他要有这等通天的眼光与本事,怎么这么多年,就混了这么个不上不下? 且不说如今始平王鞭长莫及,就算他归来,也就投诚与造反两条路。投诚的话,元祎修能信他什么,无非慢慢架空,慢慢熬下去,一条沉船;要是造反,成败还在五五之数,就算成了,皇位是他家三郎的,兵马权势是始平王父子的,有他什么事——当然如果这里卖个好,日后多少分一杯羹。 不过,和需要他冒的风险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 元祎炬觉得可笑,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一场同袍的份上,我就不往上报了——戴上你的面纱。” 却听陆五娘说道:“任郎君什么打算,可否透露一二?” “五娘!”元祎炬皱眉道,“这等机密,不是你我该听的。” 陆五娘看了他一会儿。 那目光看得元祎炬心里咯噔一响。 陆五娘道:“我就是想起正始五年,我阿姐出事之后,家里求告无门。”求告无门的苦头,其实元祎炬吃得比陆五娘要多,不过他之后算是翻了身,至少翻过身,陆家却一直到如今还半死不活。 元祎炬干咳一声:“并非为夫不肯援手,但是如今羽林卫零散,各有家门要顾,就算为夫一时血勇,无人无粮无兵甲,也难成事,何况华阳与世子妃当初破城时候不走,还不知道什么缘故。” “是世子妃身子重。”任九道。 “你看,”元祎炬道,“世子妃当时就身子重,如今那更是……如何出得了城?” 陆五娘看了一会儿元祎炬,又看了一会儿任九,当初华阳放他们兄妹一马,她心里当然感念,并不至于拿自己的夫君去冒险,但是任九方才的那句话,没有打动元祎炬,却打动了她。 如今元祎炬在元祎修手下不得志,如果始平王归来,他家三郎得以登基——有始平王拱卫,元祎炬哪里还能生出“万万人之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又正如任九所言,其实始平王府上下对郎君一直都还是不错的。 如此,也算是从龙之功了。 即便不成……她小心行事,也不至于受到牵累。 因微微一笑道:“其实不必羽林卫——郎君有所不知,如今守卫始平王府的,原是我陆家部曲。既是世子妃身子重,连累华阳公主没有出城,想来如今始平王府缺的,不过是粮草与药材。” …… 到酉时末,姜娘通报说宋王来了。昭熙兄妹便知道是时辰到了。昭熙上的宫车,宫车在前,萧阮与嘉语同乘在后。 暮色霭霭压下来。 嘉语频频往车外看,萧阮也不管她,自顾自闭目养神。今日的变故,早在他心里演练过七八遍,事后细想,也没有太大的纰漏。元祎修对他自然是忌惮,但是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也是忌惮的。 如今就等江淮军的反应了。 安业这个人多少有些可惜。 昭熙回到始平王府,一时半会儿也还是动弹不得,便有羽林卫呼应也动弹不得。总要等世子妃坐完月子,方才有动作的可能。到那个时候……恐怕到那个时候,始平王已经回来了。 他是等不了这么久了。时机不等人。虽然始平王回来,收拾了洛阳之后,未必就不支持他南下,毕竟他们如今关系不一样了。始平王又极疼三娘。然而……然而毕竟他答应过三娘。 说过的话,总是要算数的——况且始平王的兵是这么好借的么。 萧阮转头看了嘉语一眼,车里没有灯,她的脸融在暮色里,暮色清得像江水。一群鸟拥着西沉的日头,极喧闹又极幽静。 嘉语觉察到他的目光,讪讪收回视线:“我也知道十九兄不至于害了我哥哥。”至少目前不至于。 “你们兄妹情深,你担心是正常的。”萧阮道。 嘉语“嗯”了一声,心里也还是乱。 如今她也猜不到元祎修的下一步。倒是知道萧阮多半在谋划要走——几时走?这话却不好问。如果她父亲已经回来,萧阮走不走,都不干她的事了;要是父亲没有回来,他动身南下,她怎么办? 元祎修会容她回府吗?昭熙眼下能回府是萧阮的面子,他走后,这洛阳城里,她可再没有别的依仗了。 萧阮问:“三娘在想什么?” “想……”嘉语冲口说了一个字,无以为继。她想的那些事,没一件是能与他说的。 “想我么?” 嘉语:…… 她总不能说是——她想的和他说的也不是一回事。 萧阮见好就收,换过话题道:“虽然如今宫里那位算是捏住了世子要害,令贵府上下不得不乖乖就范,但是待世子妃生产之后,恐怕伤脑筋的就变成那位了。” 嘉语道:“谢姐姐体弱,日后要添了小儿,岂非出城更加不便?” 萧阮摇头道:“三娘这么说,未免太小瞧世子了。” 嘉语不作声。昭熙的势力与实力,她当然不能尽知,昭熙也没有告诉她或者交给她的意思——他根本就反对她冒险去联络人,只敷衍说自有办法。嘉语是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如今府邸被死死围困住,府中部曲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便外头有人接应,洛阳城也不是这么好出的。 要是人手足够,或者应该给元祎修另外找个对头,以为疑兵,再四处放火,令他疲于奔命,倒是有可能让昭熙带了娇妻弱子突围。 但是且不说她并不知道昭熙手里有些什么人,便知道,如今形势不同从前,从前可信的人,如今未必还可信。 如果没有前世那些意外,其实她应该信昭熙才对。昭熙毕竟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远远胜过她胡思乱想。 “三娘该能猜到我不日即将南下。”萧阮忽又说道。 嘉语怔怔看了他一眼,怔怔道:“那三娘预祝殿下一路顺风。”她忽地想道,一路顺风四个字,是当初她被迫南下时候,嘉言送给她的。 “如果,”萧阮淡淡地说,“我能帮世子召齐羽林卫,换三娘与我南下……”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嘉语也接不上来。她心里清楚羽林卫自然不会听他萧阮的使唤,听他的使唤还不如听她的呢,好赖她是昭熙的亲妹子,荣辱一体,比他要可信得多。但是他偏偏这么说。 “我以为……”她讷讷说道,“我以为殿下已经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 “你我成亲,不过是应付十九兄的逼迫……” 萧阮狡黠地笑了一下:“所以我没有逼你。” 嘉语:…… 不不不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嘉语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是说,我以为殿下已经明白,我与殿下的过去……并不那么愉快……” 他们曾经是夫妻,但是并非情侣。 “我知道了。”萧阮静然看住她,说道,“从前是我想错了。我虽然不知道从前为什么会那样,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丢下你。” 嘉语:…… 好像有什么不对? “苏娘子!”她冲口说道,“苏娘子会杀了我!” 萧阮吃了一惊:“阿染?” 嘉语也怔了一下,她没有料到自己会说出来。其实与贺兰袖相比,她对苏卿染的敌意和恨意要少上很多。何况重新来过的时候,她打算得好好的,不再与萧阮纠缠,那苏卿染对她又算什么呢? 她就是个陌生人。她对苏卿染就是个陌生人,苏卿染对她也就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她为什么要恨一个陌生人? 谁知道还是走到这一步。 嘉语低声下气地道:“殿下要与苏娘子说清楚,你我不过是、不过是——” 萧阮近乎茫然地看着她:杀她的人是苏卿染?怎么会是苏卿染?他一直以为是皇帝——不管当时在位的是谁——杀她泄愤,也算是理所当然。 怎么会是苏卿染。 他当然知道苏卿染不惮于杀人,但是三娘是他的人,苏卿染怎么会杀他的人? 他下意识觉得苏卿染与他是一体,但凡会触犯到他的利益,她都不会去做。但是细想,莫说前世,就是他这辈子所见,苏卿染也对她动过杀心……那是很久以前了。那还是正始四年的事。 如今……如今自然不一样了。他这样想,人忽地往前倾。 “到了。”萧阮回过神来,“不会的。” 嘉语意识到他说的前半句是车马已经抵达始平王府,后半句却是苏卿染不会杀她——大约天底下出色的男子都会有这种错觉,当有人对他死心塌地,便会纵容他所做的一切,譬如娶妻,譬如纳妾。 当然苏卿染本身也是个奇女子,她确实容忍了他娶妻纳妾,恐怕后来在金陵容也忍了一干宫妃。但是她最后还是杀了她,可见容忍不过是权宜,终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可笑的是,她忍无可忍,不是对他,而是对她。 不过她这时候顾不上反驳了,她拉起车帘喊了一声:“哥哥!”——昭熙已经被人扶下车,往始平王府走去。围府的、守府的将士纷纷惊呼,指指点点,奔走相告,有惊喜惊吓,也有不敢置信。 更有拔腿就跑,往里头去报信的。 昭熙闻声回头道:“三娘不必下车,回去罢。跟着宋王好生过日子。”就和萧阮仍称他世子一般,他称呼萧阮,也还是宋王而不是妹夫。 嘉语跳下车,往前跑了两步就被拦住:“王妃请回!” 萧阮也跟了下来。昭熙说:“回去罢,府里不用你担心。” 嘉语这回“嗯”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其实她也知道昭熙和谢云然应该不会有事,但是站在这里,暮色沉沉,风吹着她的衣角,风吹着昭熙的碎发,谁的旗帜在墙头猎猎地响。她心里难免哽住。 她忍不住嘲笑自己,明明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很多很多年了,从前昭熙死后,她还多活了十年之久,再加上这里三年,整整十三年,她都没有办法忘记当时的惊怖。 “回去罢——”昭熙再说了一次,忽听得几声弦响,马蹄簇簇,昭熙兄妹齐齐回头,但见十余骑轰然而至,眨眼就到面前,一人捞起昭熙,一人伸手来拉嘉语,嘉语才被拉起,手臂上就是一热。 一只右臂掉在地上,溅起尘土,鲜血都喷在她手上,衣上。 嘉语摔下马——甚至来不及看清楚马上的是谁。 有人扶起她:“三娘!” 嘉语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呆呆地转过头,看见萧阮的脸:“殿——哥哥、我哥哥他——”一句话来不及说完,挣开人往前跑,没几步双膝一软,萧阮再次抱起了她:“是羽林卫。” 他在她耳边低语。 羽林卫,是羽林卫,羽林卫,羽林卫……嘉语在心里反复念了几次,心才慢慢沉回腔子里。羽林卫自然不会伤害昭熙,他们不过是劫走他,以免他落到元祎修手里。他们原也计划一并劫走她,但是萧阮他—— 她慢慢转头看住萧阮,萧阮摇头道:“我不会放你走,无论来的是谁。我不会放心你落在任何人手里。” 这变故来得突然,不但嘉语懵掉了,护送昭熙的宫人懵掉了,围攻始平王府和守卫始平王府的两拨将士,也通通迟了片刻。 “追!” 不知道谁喊出的这两个字,有人翻身上马,有人开弓放箭,一时乱得不可开交。萧阮见嘉语还是呆呆的,怕被流箭误伤,带她上了车。才上车,车身上就“叮叮叮”连响了十余下,倒像是暴雨。 萧阮也有点哭笑不得。追昭熙的是元祎修的人,当然不敢放箭:射死了始平王世子,和始平王那头就没有善了的可能了。 所以放箭的反而是始平王府的将士……这特么就尴尬了。 幸好他一向惜命,车驾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箭离得远,射到车身,去势差不多也尽了。这时候和嘉语被局限在狭小的空间里,让他想起当初被迫从洛阳到信都,那种相依为命的错觉。虽然之后发生了太多事,但是那时候、那时候三娘是信他的,他知道。 听外头叮叮叮乱响了一刻钟,嘉语方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马还在长嘶,有人气急败坏地叫嚷。 是羽林卫。萧阮说是羽林卫,那自然是羽林卫,她想,羽林卫怎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当口赶来,府里头消息不知道有没有传到谢云然耳中——如果已经传到,岂不是很受惊吓。虽然谢云然未必就猜不到是羽林卫,就怕关心则乱。 羽林卫来得也太过冒失。 如果说他们一直潜伏在城中,伺机搭救,那为什么之前不出现?就算之前她和谢云然龟缩在府中,没有契机,那么她进宫那次……那次也没有人来。这时候带走昭熙,要是元祎修拿谢云然逼他出来……那岂不是白忙一场? 还冒着激怒元祎修的风险。 还有萧阮,他说这些话什么意思?前一刻说如果他能召齐羽林卫,下一刻羽林卫到了,他却砍断那名羽林郎的手臂,阻止他带走她——横竖这是也不是他第一次对她撂狠话了。 嘉语想了这半晌,身体才慢慢止住了颤抖。她没有看萧阮,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说道:“这不是殿下的安排吗?” “自然不是,”萧阮否认道,“郭金鲁莽!”任九和郭金是昭熙的心腹,这两位连嘉语都见过,但要说到性情,就不是几面之缘能够了如指掌。但是萧阮是知道的。任九城府深,心思缜密,所以能做出这桩事来的定然是郭金,不是任九。 嘉语冷笑一声:“殿下对我哥哥倒是关注得很。” 萧阮无奈地道:“如果连羽林卫统领的得力属下我都不能略知一二,三娘岂不又笑话我无能?” 嘉语:…… 她也知道自己胡搅蛮缠,但是这时候实在情绪低落,忍了忍又道:“谢姐姐如今不好,哥哥即便被他们带走,也还是会回来的吧?” 萧阮道:“便世子有这个心,恐怕也不便露面了。” “为什么?” “不被逼到绝路,圣人并不至于对世子妃不利。如果真到那一步,相信谢家会促成世子妃与世子和离。”萧阮道,“羽林卫这次出动,牺牲的人手、人脉定然不少,世子不能辜负他们。” 人家为他送了命,他不能寒了人的心——谁的命不是命了? 诚然昭熙对谢云然很重要,但是对于谢家来说,恐怕是谢云然更重要;同样的,对于始平王来说,谢云然远远不如嘉语重要,就更别说昭熙了。除非昭熙死了,谢云然腹中的孩子才会重要起来。 嘉语有瞬间的茫然:所以当初李十娘决然和离,也许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死别,不如生离? 她不敢细想。如果真到那一步,恐怕不止被逼和离这么简单,和离之后定然还有下一步,那昭熙得有多难过,谢云然得有多难过,那个无辜的孩子……得有多可怜。 萧阮看了她一会儿,忽说道:“其实要救世子妃出城固然不容易,但是只要贵府守得住,解决眼前这场危机却也不难。” ——他找上任九,原本就是备着解决谢云然这个后顾之忧。昭熙的出现算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不过如今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嘉语看了他一眼:“殿下肯出手?” 萧阮微微颔首。 “有条件?”萧阮这里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 “随我南下。” 嘉语:…… “殿下魔怔了。”嘉语道。他想知道的,她差不多都已经说给他听:他们从前是成过亲,但是她从前没有什么好下场,苏卿染杀了她——他如今是即便知道她会死,还要她跟他南下么? 萧阮略略别过脸去。 他知道他这样不对,如果他不打算问始平王借兵,三娘对他毫无用处。三娘并不想跟他南下,哪怕在洛阳城里前途未卜。也许是因为还有牵挂,也许是信任她的父兄多过他。那也是应该的。 但是人不是说一件事应该的,对的,他就会去做,他就想这么做;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也许就如三娘所说,他就是魔怔了。 十六郎在信里劝过他,说金陵遍地佳丽,便洛阳城里,似华阳这样的女子,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那也是对的。 他们在文津阁里相遇的时候,在宫里相遇的时候,在画舫上相遇的时候,她还真只是洛阳城里要多少有多少的小娘子中的一个。他未尝没有后悔过,也许于璎雪挟持她的时候,他就不该出现。 是他算计的她,结果把自己绕了进去。 也许换别的女子与他一路同行,一样会舍不得放弃他,一样会与他同生共死,乃至于以身相许,而不像她这样难缠。但是……奈何已经是她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不放心把她交到别人手里,谁都不行。 何况她原本就是他的人,只要她在他身边,他从前亏欠的,就还都能一一偿还。 如果她不在……他不愿意想。 他不应声,嘉语也就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容我再想想。” 萧阮淡淡地说:“恐怕留给三娘细想的时间不会太多:宫里那位逼世子露面的耐心,不会超过七天。” 嘉语:…… “还有,”萧阮道,“我们恐怕得回府了。一会儿宫中来人,少不得还会打扰到你。” 嘉语:…… 车身上“叮叮叮”的声音渐渐少了。嘉语从车帘缝里往外看,战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王府部曲制止了元祎修所部对羽林卫的追击,元祎修所部气急败坏之下的再一次攻打王府也没有能够成功。 元祎修肯定会很生气,嘉语想。 可惜了隔得太远,她实在看不出王府如今是谁在主持大局,但愿没有惊动到谢云然。 “擦擦脸。”递过来一块手巾,半杯茶水,触手仍温。嘉语也不知道他怎么变出来的。 回到宋王府已经是未时末,天黑得透了,到处都点了灯,一下车就有长史来报:“宫里来人,在厅中等着王爷和王妃呢。” 嘉语:…… 元祎修好快的速度! 嘉语与萧阮对望了一眼,没敢提去换衣服——她衣袖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先见了天使。这位天使倒是个和气人,对嘉语衣袖上的血渍也视而不见,只管客客气气地说道:“圣人听说昨晚贵府上变故迭出,心忧公主,想请公主回宫叙话,还望宋王放行。” 嘉语:…… 这借口,还能更生硬一点吗? 萧阮的口气更硬:“敢问天使,可有诏书?” 那天使赔笑道:“圣人不过是想与皇妹叙话,哪里就要动用到诏书了?” “那我娘子可是有罪在身?” “不敢不敢!”天使大惊失色,连称“不敢”,“殿下何出此言?” “那天使请回吧。” 天使:…… “三日回门,”萧阮道,“我娘子既不是戴罪之身,便是圣人相召,那也须得三日之后,如此匆匆回宫,教别人如何看待小王,又如何看待王妃,是以为我萧家不懂礼节呢,还是以为圣人——” 话至于此,冷笑一声。元祎修当然不知礼,朝野尽知,不然如何解释宫里的李十娘和元嘉颖? 天使:…… 要说到“礼”,别说他了,别说元祎修了,就是元祎钦复生,也不是这位的对手。 “小王新婚燕尔,天使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先回。” 天使:…… 瞬间罪恶感飙升:没事打扰人家新婚做什么,这不是特特地来找人嫌么? “好了我们回屋吧。”萧阮牵起她的手,旁若无人。 嘉语:…… 他这么能忽悠人,亏得之前在车上还吓唬她。 这一夜一日,元祎修的心情像是过山车。 从捕获元昭熙的惊喜,到如今一败涂地的懊糟,他疑心昭熙被劫走是萧阮与昭熙兄妹合谋,但是待听说了华阳当时反应,又疑惑起来——然而很难说华阳是不是又与萧阮演了一场戏。 这两位可是有前科的。 奈何并没有什么证据。华阳又没走,彭城长公主还坐镇宋王府呢,不反咬他一口已经是很客气了。派去问话的内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被恼羞成怒的元祎修吩咐拉下去打板子。 余怒未消。元祎修把名单掷在地上,盯住眼前的人,目光如鹰隼:“钊哥下得一手好棋!”他用了旧时称呼。 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穆钊汗如雨下。谋划华阳假死出城,他自认为行事缜密,然而元祎修揪出整条人脉,只用了一天。是他运气好,还是他一向小瞧了他?他不知道。他心里闪过“天命”两个字。然而没法细想。 也无话可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是穆家人,世家子有世家子的气度。 “是没想到有今日吧,”元祎修说了这半句,停了片刻,突兀地笑了一声,“朕也没想到。” 他是算计了始平王一家子、算计了宋王,防着高阳王、北海王,利用济阴王、城阳王,对一众高门有打有拉,但是对于元祎钦的遗孀,对于穆家,他是给了足够尊重的。他们可真对得起他呀,他想。 “臣,死罪。”穆钊应道,他跪在地上,背脊还挺得直直的。 元祎修恨不得一脚踢翻了他,或者给他一记耳光,清脆得能浇灭心头之火,他的手攥得紧紧的,在袖子里。脸色发青。死罪,他说得轻巧,他无非是知道他并不打算杀他。他就这么自信他不会杀人? 元祎修咬着牙笑道:“钊哥这话就见外了,朕要你的命做什么?” 他来回走几步,踢了踢地上的名单:“你信不信,朕能找出这些人,就能找得出更多人。可不是人人都像钊哥你,金玉堆出来的公子,开口就是死罪……他们倒不怕死,就怕活着!” 第252章 酒入愁肠 穆钊没有抬头,余光里亮一阵暗一阵,元祎修的影子在灯光里来来去去,最后定在他眼皮子底下。金线绣龙绕革靴,他甚至能看清楚金龙嘴角的长须,仿佛在轻颤。他听得出他牙缝里咝咝的狠厉。 他在威胁他。 能找得出这些人、能这么快找得出这些人……他不信全是运气。能从头至尾猜出这条线的,除了他和秋娘,就只有华阳了吧——但是他和秋娘一直防着华阳,华阳并不能尽知他动用的人手。 然而这时候他实在也没了别的想头:他没有别的人选。 他是金玉堆出来的公子,谁不是?穆钊的背心在发凉,他仿佛是只筛子,从头到脚都是洞,凉的风飕飕地灌进来。 他不要他的命,他要什么。 德阳殿里静得可怕,没有人敢出声,是人都知道这里的主子心情不好。元祎修是这里的主子,皇宫的主子,也是洛阳的主子。 “陛下,”穆钊也停了一下,说出这句话对他无疑艰难,“……要什么?” 元祎修“呵呵”笑了一声,能问出这句话来,穆钊还算是识趣:“朕要什么,钊哥怎么能不知道?” 他要做燕朝的主人。穆钊默默地想,他已经掌握了朝廷,但是如果把燕朝比作一个人,他掌握的不过是这个人的脑袋,延伸出去,四肢、五脏六腑、流动的血液……他需要力量来得到这些东西。 江淮军不过是个开胃菜,守住洛阳已经是极限,要得天下,还是要始平王的那支军队。 始平王…… 几乎每个人都在等他回来。 就如同当初世宗驾崩,先帝登基,所有人都在等周肇,只有带兵的周肇回来,朝廷才能尘埃落定。 不能再输了,穆钊终于生出了怯意:这一把赌,他不入局!他抬起头,却道:“……臣确实知道。” “那么,”元祎修冷冷道,“钊哥有什么打算?” …… “阿姐一会儿去归来居等着,”广阳王笑嘻嘻道,“就能看到穆郎的脸了,我保证,会比死了爹妈还好看。” 他难得这么孩子气地说话,冯翊公主却提不起兴致:“算了,你又惹他做什么。” “谁叫他先惹我阿姐呢!”广阳王恨恨道,“不给他几分颜色,真当自个儿是钦定的驸马,以为洛阳城里就没别的男人了!” 冯翊公主不说话,她也没什么可说的,之前兴头头忙了许久,以为终身可托,结果就是场空欢喜。洛阳城里当然还有别的人,俊俏的,风流的,贪慕她颜色嫁妆的,指着攀龙附凤的,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她当初欢喜过的心,到底是冷了。 “阿弟就别替我操心了,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阿弟及冠有年,也该娶亲了。”她没精打采地说。 广阳王扭头往窗外“看”:“这大好的春光,虽然九门戒严,不便出城,不过听说永宁寺塔顶,也能看到百里开外了。” “哪里这么夸张,”冯翊公主道,“能看到城门外三十里就不错了。那还得天气好。” “城门外三十里……”广阳王沉吟片刻,笑了一笑。 不知道云娘眼下怎么想。他也知道自己这点执念可笑,他根本没有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就记得谢家山水屏风后转出来的小姑娘,梳两个髻环,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见有外人也不慌张,大大方方行了一礼。 还在书阁遇见过,踮起脚够不到的那卷书。 大约是他有颜色的记忆太少,所以死死想要抓住……抓住他最后还光明的日子。 …… 被几乎所有人惦记的始平王奇迹般地连一个喷嚏都没有打。他收到了最新的消息,信息量有点大。他之前还指着三娘要是遇见什么困难,萧阮能帮扶一把呢,这下好,直接被赐了婚。 这桩婚事原是他所想,但是被元祎修赐下来,却又变了味。 三娘是被二娘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赚出府的!看到这里,始平王眼睛里直接喷出火来:“去!把元昭叙给我叫过来!” 待元昭叙进帐,二话不说,先一脚踹倒,再提刀纵身上前,没头没脑就是一顿毒打。起先元昭叙不敢喊痛,到后来血流了满面,耳中嗡嗡嗡地,已经发不出声音来,恍惚听见有人在大声叫道:“王爷、王爷……” “不能再打了……讨虏将军要没命了!” “念在将军的功劳上……” “王爷与将军骨肉至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王爷!” 他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元昭叙想。昨天那么惨烈的埋伏战没有死,死在大伯手里……没准他早就想下这个手了。可笑,他还以为攀上他能飞黄腾达呢,他根本、根本就是拿他当傻子耍! 他自个儿的儿子他舍得上战场来出生入死么? 他的亲信……他舍得进包围圈里,去出生入死吗? 爹爹说得对,他这个大伯就是个利益熏心,六亲不顾……可怜他之前做那么多美梦,不想死在这荒郊野外,连具薄木棺材都混不到,大约就是草席子一卷,送了他性命……他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王爷就算要处死他,也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又一名亲信上来,殷殷劝道,“这等脏活,还是让小子们来吧!” 始平王微舒了一口气,哐当丢下刀,回座上去了。 “王爷,”机灵人扫了一眼案上书信,试探着问,“是京里有消息了么?” “这一家子不要脸的东西!”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始平王又是满肚子邪火:这一家子不要脸的东西,他恨恨地想,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还要拖他的三儿下水,他非、他非打死他不可! 始平王不解气,随手操起案头镇纸,恶狠狠掷了过去—— “咚!” 硬物与头骨相击的声音,在没人敢出大气的中军大营里响如闷鼓,帐中亲兵都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忒疼! 再细看时,元昭叙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满地的血,看上去着实狰狞。 没人敢吱声——谁知道会引来什么无名火:这月余王爷回不得京,虽然行动上看不出来,嘴上一溜儿火烧火燎的泡可不是假的。这当口,谁去当炮灰呢。还是装死比较好。 始平王却也不在意这些,他静坐了片刻,方才出的一身汗凉下去,便宣布:“我要回京、即刻回京!” 帐中亲信俱不出声,彼此交换过眼神,也是为难。 要之前没打这一仗,他们是说什么都要拦住的。但是这一仗打下来,葛荣所部已经崩溃。始平王要回京,也不是不行,但是大军一走,这满地溃兵,后患无穷——之前宋王不也差点平了云朔吗? 这次能以少胜多击溃葛荣,多少有些侥幸,要再闹出一个李荣、王荣来,朝廷大军坐等的就是疲于奔命。 没有第四次了。 但是要拦住始平王不让回京,未免不近情理。谁没有个妻儿子女心头肉,始平王能忍到这时候,也是相当不容易。 始平王等了片刻,帐中仍无人应声。他征战多年,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因说道:“诸位多虑了,本王还没有老糊涂,我这次回京,只带三千人,诸位仍留在此地收练溃军,待我归来。” 于是议题立刻就转变为三千人如何拿得下洛阳,多少人更为合适,以及带哪些人、哪部人马回去;京中可联络的人马、京畿粮草;七嘴八舌,各有所见。一直议到掌灯时分,事情算是定了个七七八八。 回京既定,留在秦州收尾的人选也一并定下来。如果不是这顿毒打,多半幕僚会建议以元昭叙为首,毕竟骨肉至亲,这大半年来在始平王身边也算勤勉,亦有身先士卒之功,但是既然出了这档子事—— 用始平王的话说:“阿叙得随我走,骑不上马就是拖也要给我拖到洛阳去死!” 伏在地上一直没敢起来的元昭叙心尖上颤了一下:这是真要他的命啊。 他是始平王的亲侄儿,天生嫡系中的嫡系,又自恃勇武,未免不把同僚放在眼里,虽不至于视同奴仆下人,但是素日举止轻慢。所以此番遭厄,始平王又在气头上,也就没什么人真心为他说话。 这时候听着接手大营的人选一个一个被提出来,元昭叙这心里当真如在火上烤。 到戌时用过晚饭,始平王传令下去,召一众将领入帐。周乐在这场伏击战中得了首功,论功行赏,勉强也在其列。 ——和大多数人比起来,他资历也还是太浅。 听到始平王要回京,他无疑是最兴奋的一个,脱口就道:“末将愿随王爷回京!” 始平王:…… 始平王觉得他该抽空与这小子聊聊三娘与萧阮成亲的事。 周乐走出中军大营的时候,已经是繁星满天。始平王没有答应带他回洛阳,理由有二:其一是三娘成亲了;其二才是之前的那场大仗中他受伤其实不轻,就在靠近肋骨的位置上,受了三箭。 始平王几乎是推心置腹地与他说:“三儿你就不要指望了,不过你小子是个人物,如果你还愿意留在我麾下,我自然会好生用你。” 这是要栽培的意思,他懂。 一瞬间的百感交集。 他当然不能说是没有野心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窝窝囊囊过完一生。怎么着也要凭弓马混个镇北将军当当,这是他打小的心愿。然后后来想起来,恐怕军镇上一多半会骑马的小子都这么想。 但是后来他去了洛阳,但是后来他遇见了三娘,后来。三娘成了亲。三娘还是和宋王成了亲。想起来那时候在信都,秋夜里寒凉,吹得人的影子在灯下,如水波皱皱。如今水波里全是星光。 周乐捡一块薄的石子打出去,在水面上跳了三下,还是沉了。 涟漪都没来得及散尽。 他知道始平王定然还有话没有说,他是想他死心。当然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上,他这样做无可厚非。 何况他还爱惜他的人才。 但是只要他脑子还在,难道他不会想?洛阳城破,父亲征战在外,兄长下落不明,母亲妹妹都不在身边,嫂子即将临盆——三娘这时候还有心思成亲,她是傻了呢,还是傻了呢? 是宋王趁火打劫,还是别有缘故,他不知道。对宋王这个人,他其实是有点服气的。这世上让人服气的大约是,有人比你长得好看,还比你有风度;有人出身比你好,脑子居然还不笨。 大概始平王赌的就是他这时候没了脑子,周乐想。 留在秦州收拾残兵,当然是重要的,他投军至今,兜兜转转,手头就那么点人,收了这一笔,算是个发了个横财。始平王不在,收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他的。坐镇中军大营的是始平王的心腹邵宗。 邵宗与始平王有点沾亲带故,却并非雄才大略之人,打仗当然是厉害的,控制人就差了点。周乐心不在焉地想,他也不是六镇之人。如今散兵游勇如惊弓之鸟,他去收拾,好歹占个同乡之谊。 心里仍隐隐不安。 照说始平王此去,带的都是精兵,不说以一当十,最低限度也能全身而退。贺兰氏提过,始平王父子都是死在皇帝手里,如今皇帝已经死了。如今皇宫里那位,始平王父子可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十二分警惕,没有被算计了去的道理。 三娘在宋王府……这个认知到底还是让他不舒服了,他再捡起一块石子,恶狠狠砸了出去。 “将军久不回帐,属下还以为将军投水了呢。” 周乐也不回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坐。” 李愔嫌弃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又展平了垫上,方才坐了下去。 周乐哼了一声。 当初逃难的时候不见他这么讲究,这会儿又矫情上了。这些个士族子弟啊。 “属下听说将军自请跟随王爷回京?”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周乐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嘀咕道,“横竖王爷也没同意。” “要王爷同意呢?”李愔勃然大怒。回京,回京这小子能有什么作为!他以为他什么人、什么出身,跟始平王回京,顶天了也就是在始平王身边做个副将——做个副将配得上用他李愔? 周乐垂头不说话。 他知道他的优势在这里,他知道他是冲动了,他就不信他李愔这辈子没冲动过! “将军是见过宋王的,”李愔又道,“宋王的人品,将军也该信得过……” “够了!” 身边果然静了下来,静得周乐反而不自在起来,又多捡了块石头,捏在手里,有棱有角得硌着:“李兄?” “喝酒。”一只酒囊塞过来。 周乐:…… “明儿恐怕要早起。”周乐嘟囔道,“对伤口恢复也不好……”不过,管他呢。一口烈酒直冲入喉中,呛得他连声咳了起来。 李愔摇了摇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酒壶,略抿一口。军中没什么好酒,就一个字,烈。这苦烈方才能让这些今日生明日死的军汉意识到自己活着。再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哪怕是痛。 两个人沉默着喝了一阵子酒,周乐的酒囊很快就见了底,眼睛还是亮的。李愔的酒壶还没有过半。 周乐说道:“三娘成亲的事,不要透露出去。” 李愔略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透露出去”指的是娄晚君。娄晚君也算是个奇女子,坚毅和能干,就是个男人也比不上,偏生这点事想不开,白白蹉跎了年华。却应道:“她迟早会知道。” 如今在秦州不知道,他日进京,始平王嫁女这样的事,哪里是瞒得住的。 也不知道华阳怎么会应允下嫁。诚然萧阮他……但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这大半年下来,他是真信了眼前这小子,他对华阳,竟然不像是一厢情愿——李愔已经懒得去想自己在整个事情中占了个什么位置了,不是这位的炮灰,就是那位的炮灰。谁都拿他当幌子。 要没有经历家破人亡,他还是洛阳城里那个金尊玉贵的李公子,恐怕会不依不饶,始平王府又如何,公主又如何,这天底下的事,总要说个“理”字!——然而到如今,他也没这个心气了。 “到时候再说,”周乐迟疑了一下,他酒量其实不小,这点酒不算什么,他不觉得他醉了,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我、我如今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李兄难道不觉得,宋王有可能趁机南下么?” 李愔看了周乐一眼。暮春的晚上没有起雾,星光都浸入水里,淡的银辉返照上来,在葱茏的草木中,在眉梢眼角。 李愔微吐了口气:“你想多了。” 萧阮手里能有多少人马。他如今娶了华阳,那可是个一本万利:吴主可以借兵给元祎修北上,始平王难道不能借兵给女婿南下?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等始平王回京、平了洛阳再走,岂不可惜? 周乐晃了晃空的酒囊。他也觉得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可是理智上知道,抵不过这一波一波的消息。一时是李家郎,一时兜兜转转又回到萧阮。始平王亦开门见山与他说,三儿你是不要指望了。 大抵从前也是如此。贺兰氏口中听来的那些,你以为能躲过去的雨,经了几夏轮回,到头来仍淋了个落汤鸡——就如同三娘与宋王的这桩婚约。三娘是推拒过的,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抵不过命运。 就好像他从前不愿意投身始平王麾下,到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就好像贺兰氏想清楚了萧阮会君临天下,拼命要抢在三娘之前与他结发,结果阴差阳错。 就好像他没有想过会再遇见娄晚君。 这时候抬起头,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彩里,山川沉默,仿佛能听见命运之神的冷笑。 “将军遇见华阳公主是在什么时候?”李愔忽然问。 “正始四年,五月。”周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五月的树荫,五月的梅子,累累垂下来,石榴的果。 正始四年,那真是很久了,李愔低头算了片刻:“那是在洛阳?” “在洛阳。” “既是在洛阳,将军能遇见华阳公主,难道没有听说——” “宋王么?”周乐道。 李愔:…… 挺明白的嘛,就不用他做小人了。 周乐沉吟了片刻。 其实从贺兰氏的话里他也能猜出来,萧阮当初是看中了始平王的势力,以萧阮的人才,如果有心蛊惑,哄三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岂不是手到擒来?吃过这样的亏,也难怪三娘对他敬谢不敏。 心里又多少高兴起来,什么命运不命运的,要他信这个,贺兰氏如今还该在洛阳城里做她的皇后呢。 李愔又道:“娄娘子真是难得的好女子。” 要光论人品,李愔暗搓搓觉得,娄晚君比华阳要强。不是说华阳不聪明、不美貌,而是那样的金枝玉叶,怎么瞧,都不像是能跟着周乐吃苦的。他完全无法想象华阳有娄晚君那样百折不挠的坚韧。 何况娄氏也不是没有嫁妆,段韶和娄昭都是上好的嫁妆。有如汉武卫皇后。 第253章 携美与宴 周乐有点遗憾地捏着空荡荡的酒囊,酒到用时方恨少,因问:“李兄不考虑续弦么?” 李愔:…… 李愔道:“将军素不如此糟践人。” 他倒不是觉得娄晚君配不上他,但是娄晚君的心在哪里,周乐又不瞎——这话说出来,未免对不住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娘子。 “何况拙荆过世之时,我曾发誓不再娶。”李愔再抿了一口酒。他其实不太记得连翘的样子了。他就只见过她三次,始平王世子成亲那晚,华阳公主及笄那日,还有她死的那一日。 “对不住。”周乐低声道,“提到李兄伤心事了。” 李愔不置可否,没有应声。 要说多伤心其实不见得,无端害了人一条命,愧疚总是有的。从前他也不怎么把下人的命当命,后来……说报应也好,幡然醒悟也行,但是如果有机会重来,他并不认为他会做别的选择。 礼崩乐坏的世道,哪个手里不沾点血,不攒上几条人命。 “我明白李兄想劝我什么,如果我是糟践人,就不会提李兄了。豆奴眼珠子在二娘身上多久了,我也没松过口。”周乐拍拍他的肩,“我只是觉得,难得李兄赏识她的好。李兄也当得起乘龙快婿四个字了。” 如果娄晚君能够嫁到赵郡李氏,恐怕对于娄家来说,比嫁给他还要满意个上百倍。 “……好了,我不劝李兄续弦,李兄也不要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王爷不带我进京,洛阳的消息还是不可缺,李兄可有门路?”周乐又自言自语道,“万一宋王南下,还赶得及抄小路截他。” 李愔:…… 好像有什么不对! 但是这家伙有句话说得对,洛阳的消息不可或缺。要说到消息灵通,来源广泛,恐怕他认识的贵公子,还不及祖望之。李愔饮尽剩下的酒,无论始平王这次进京成败如何,天下的格局,恐怕又要再变一变了。 …… 萧阮说元祎修耐心不好,给昭熙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天,事实上元祎修只给了三天。三天之内,不见昭熙回来,就给谢云然断药。 谢云然这胎已经到九月。她原本就生得文弱,自腊月开始事端不断,昭熙累月不在府中,国事家事,未免损心劳力,积郁不解,到城破围府,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祸事至此,不过是个开始。 嘉语倒是想过要回府安抚,但是萧阮道:“之前宫里那位就是拿她的药要挟你,如今世子到了家门口,没有见人,宫里那位会做什么,世子妃会猜不到?世子妃可比三娘聪明多了。” 嘉语:…… 有这么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吗? “如今你们府上不过几个积年的嬷嬷,一群婢子,没个能当家做主的,消息是肯定瞒不住,”萧阮又道,“恐怕宫里那位也不会许你回府。” “那三朝回门呢?”嘉语不服气。 “你既然是从宫里出阁,回门也该是回的宫里。” 嘉语:…… “殿下可有法子?”嘉语能这样说,已经是低声下气。 萧阮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这个问题,我该是已经与三娘说过了。” 嘉语:…… “其实三娘该往好处想,我父子滞留洛阳十余年,就南下这件事,我父亲谋划过,我也谋划过,都不是一次两次。这次虽然是迫在眉睫,也未必不会功败垂成。如果南下不成。你我的约定,就是句空话。” 嘉语:…… 好有道理,她就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人怎么能这么耿直地说出来呢? 但是话说回来,她与他打交道这么多回,凡是往好处想的,无一不是奔着最糟糕的情况去了。 嘉语心里盘算了半晌,却道:“有件事我不明白。” “娘子但有所询,为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嘉语:…… “我记得永宁寺中,我其实还欠殿下一件事没有做,为什么殿下不把那个约定拿出来用呢?” 萧阮微微一笑:“那自然是,还有别处用得着的时候。” 譬如……立后什么的。萧阮心里头暗笑,他从未把这个约定放在心上,也就三娘念念不忘,生怕他拿来要挟她做什么她不愿意做的。然而于他,不过是个情•趣而已。 “殿下能有什么法子,”嘉语道,“殿下能联络的,也不外乎羽林卫,羽林卫已经带走我哥哥,如果他们能解决这个问题,也用不着殿下了。” “有道理,”萧阮点头,“然后呢?” 嘉语:…… 这样不行!他是知道兄嫂对她要紧,所以才能够要挟她,她是有所求没有错,难道他萧阮就无所求? 嘉语心里转了一转,忽问:“殿下即将南归,是万事俱备,只等时机了么?” 萧阮仍只是笑:“三娘这是要为我谋划前程吗?” 嘉语:…… 这人真是太滑不留手了,一整篇话下来,滴水不漏,却教她如何找得到破绽。 “三娘如果不是要为我出谋划策,那大约是想知道我还缺点什么,可以用作与我对等交换的筹码?” 嘉语不作声。 原本就已经很惨淡的局面,应了这声,简直一败涂地。 “要说筹码,三娘也不是没有,”萧阮笑吟吟说,却不自觉微微偏转了面孔,避开她的眼睛,“不过三娘你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面上虽然还在笑,心里未尝不苦涩。 并非他想要为难她,如果他能令她心甘情愿。 他才是全无筹码、不得不算计的那个。 他知道他不能松手,他松手,就是错过。只有抓紧了才有来日方长。没有什么熬得过时间。他曾经用了足够长的时间让她失望,到最终放手,那么大约也需要等同的时间,来等到她回心转意。 萧阮摊牌道:“不是我不肯给三娘时间,是宫里那位,他只给了三天,三娘再想想,什么时候给我答复都不会太迟。” 他说完这句,整了整衣裳,嘉语忽问:“殿下是要出门吗?” 萧阮莞尔:又来!还是指着找他的把柄。心里这样想,面上只管漫不经心道:“我要出门赴宴,王妃要一起吗?” 嘉语:“如果我说要呢?” 她如今可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自昨日昭熙被劫走之后,宋王府又多了不少耳目,原本就已经不少,她住的瑶光居里都随处可见,但是每次萧阮来见她,那些人都会奇迹般地生出事,得不到机会靠近。 她心里知道是萧阮的手段——他与她说话,自然不能让这些人听了去。 萧阮明知道她是不肯死心,然而还是笑了一笑:“那王妃就陪我赴宴罢。” 一直到上车,嘉语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她说“如果我说要呢”,不过是一时冲动——除非对方邀请,不然哪里好随意上门。何况宴请萧阮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物,有什么目的。 不想萧阮一口应承了,倒教她不好反口。 手忙脚乱换了衣裳出门,上车,再问去谁府上,萧阮只管笑而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嘉语恨得牙痒痒,也是无可奈何。 车行往西,走了有大半个时辰,渐渐人烟稀少,房屋疏落。嘉语频频往外看,忽地反应过来:“是安将军?” 萧阮拊掌笑道:“看来还是不傻。” 嘉语:…… 嘉语知道他图谋安业,安业未见得就一无所知,双方拼的算计。她如今立场不同,他怎么敢带她赴宴——就不怕她坏了他的好事?心里这样想,车已经渐渐近了江淮军营的势力范围。 安业远迎而来,才说了“殿下千秋”,却见萧阮转身去,扶出一个红衣少女。那少女戴了浅茶色帷幕,厚纱遮颜,只觉身形窈窕——便知道是华阳公主了。不由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似笑非笑。 萧阮面不改色,诚恳说道:“我不敢有辞将军厚意。我娘子也是将门出身,听闻江淮军军容整齐,特求了我同来,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跟安业前来迎客的一众建安军将领看见有女子随行已经是吃了一惊,再听说是华阳公主,更是目瞪口呆:虽然军中并无忌讳,但也一向少有女子前来,何况这等金枝玉叶。 一时有人喜,有人不喜:江淮军并非他燕朝兵马,华阳公主纵然身份贵重,也没个把军营当市集逛的道理。 喜的是虽然之前建安王救了安业,大有恩于江淮军,但是建安王对于金陵的狼子野心,也是朝野共识,不料成亲之后惧内至此,恐怕从此之后,会安心留在洛阳做他燕朝女婿也未可知。 江淮军兵源驳杂,大多出身卑微,所以这当口竟有不少人心思已经转回到江东,与乡邻吹嘘:“洛阳啊、不就那样儿么,比咱们金陵大一点,四四方方……城墙砌得不错。” “皇帝还与我们并肩作战呢。” 想想落魄到流落金陵的皇帝也没有什么好吹的:“还有公主呢!”深闺中的公主,可就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了,定然会有人问:“公主长得怎么样?” 公主长什么样呢,到洛阳这么些时日,贵人也见过好些,也知道不能冒犯,拿余光看,只能看见厚纱一角,飘飘荡荡……呔!其实不用看,光建安王这模样儿,他的娘子,自然是美若天仙了。 安业只是微笑:“建安王新婚燕尔,是下官强人所难了。” 私心里却想,始平王虽然将兵,要说到将门,恐怕还差些火候。至于军容、赐教云云,多半不过是建安王带娘子同行的借口。看来这门婚事虽然是元祎修强赐,恐怕建安王心里也是愿意的。 可惜了……苏娘子。 一面想,一面侧身往里让:“王爷、王妃请!” 嘉语微微抬眸,一眼望去,但见将士执戈而立,分列于毡毯两侧,直达大营。她猜安业宴请是为前日在宋王府中“暴毙”以及次日江淮军围府之事,道谢与道歉兼而有之,所以这样隆重。 又想道:经此一役,元祎修与江淮军已经是撕破面皮,江淮军这几日就该有动作了吧。 一行数人进帐,分主宾落座。 安业亲自执壶,从萧阮、嘉语到一众属将,杯中尽数斟满,萧阮与嘉语也就罢了,一众属将无不受宠若惊。 末了放下酒壶,冲着南边举杯道:“这次我江淮军上下能侥幸不受蒙蔽,实在有赖祖上恩德,这杯敬我主圣上!” 仰首一饮而尽。 一众属将自然轰然应诺:“敬我主圣上!”各自饮尽。 安业目光炯炯看住萧阮——华阳公主也就罢了,这一杯,他是逼萧阮表态。嘉语知道自己是个不要紧的人物,沾沾唇就放下了。 萧阮一笑,并没有多少为难的意思,也举杯向南,祝祷道:“皇叔万年!”这是句真心话,他得活得久一点,不要没等他回到金陵就急吼吼地死了,那他这半生如何了局——瞬间想起李愔。 见他如此,安业却是放了心,还好这位对陛下仍有敬意,不然,便是他对江淮军上下有恩,对他有恩,也终容不得他。 安业斟第二杯酒,这回是向萧阮,举杯道:“敬建安王救我江淮军于水火!” 仍仰首饮尽。 萧阮笑道:“安将军言重了。” 安业第三杯仍是向着萧阮:“这杯谢建安王救我性命。”圣上比江淮军重要,江淮军比他的性命重要。 这回萧阮受了,陪饮一杯。 安业再斟第四杯,却转向对嘉语道:“扰了王妃的婚宴,王妃恕罪!” 嘉语:…… 萧阮手快,已经为她斟了半杯。 嘉语瞪他一眼,萧阮只是笑。这眉目传情落在安业一干人眼中,无不想道:建安王对这位王妃真是宠爱非常。嘉语原待再沾沾唇意思意思了事,偏萧阮只给斟了半杯,不得不饮尽了。酒意入肠,面上便添一分颜色,虽然隔着厚纱原看不到什么,萧阮的笑意仍盈盈浮上眸光。 安业忍不住再咳了一声。他有点挂念江东的娇妻弱子了。他成亲早,娇儿已有五六岁,不对,到今年春,该吃七岁的饭了。虽然说大丈夫建功立业,不以妻子为念,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其实建安王这样也好。如在金陵,以他的身份,就免不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没的污了清雅。就留在洛阳,以他的人才,燕朝虽不能重用,但是娶了华阳公主,便可保富贵终身。如此,也算不负了先太子了。 这转念间,右首副将岳同起身,安业目光一撩,不动如山。 岳同对着萧阮与嘉语跪拜下去,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岳同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建安王、王妃恕罪。” 嘉语看了萧阮一眼,萧阮低声道:“这位岳将军受了姜主簿蛊惑……”又提高声音道:“岳将军不必如此。” 岳同道:“……但是小人还有一事不明,想向建安王请教。” 嘉语:…… “滚出去!”安业怒道,“建安王何等身份,是你能问的!” 莫说萧阮了,就是嘉语都能看出这怒有多假——要换了她爹在此,早就抽刀了,不见血不能善了,哪里还能端坐不动。心里不由疑惑起来:萧阮图谋江淮军不假,但是这次救了安业也是真。要细算起来,萧阮这一手已经是近乎阳谋,元祎修才是明火执仗来抢,难道安业想一箭双雕? 那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萧阮却只摇头道:“安将军息怒。我猜岳将军想问的事,江淮军上下想问的不少。我父子不容于江东,客居洛阳十余年,几代燕主待我父子不薄,我父得以尚公主,我亦得以尚公主,我父亲得赐王爵,我得以袭爵,安将军与燕主有隙,于情于理,是我该报答燕主恩情的时候到了。” 他到洛阳其实不过几年,算上他父亲,方才说得上十余年。但是这样含混说来,人不经细想,第一个念头都是:建安王离开金陵,竟然有这么久了; 自然而然衍生出第二个念头:都已经这么久了,还回得去么?便回得去,还能染指大位吗?当初忠于他父子的人,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有几个,又还能有几个留在中枢,或手握重兵? “……但是我没有。”萧阮淡淡地道,“如今宫里那位不值得我效忠,这是其一;诸位虽与我非亲非故,却是我江淮子弟,我不忍诸位认贼作父,这是其二。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稍释岳将军心中之疑。” 岳同怔了一下,再磕了三个响头,满面羞惭道:“小人不敢质疑建安王,小人原不过是想问,既然建安王已经拿到了燕主谋害我安将军的证据,为什么不当场揭露出来,反而代为遮掩?” 萧阮“唔”了一声,却没有作答,反而看了安业一眼。 安业赔笑道:“这小子没见识,让建安王见笑了。”转头对岳同喝道:“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想着杀杀杀,叫你多读点书就和要你的命一样!也不想想,咱们走了就走了,建安王在洛阳还要过日子……” “其实话不能这么说,”嘉语忽然出声,把满帐男人都唬了一跳:他们原想着这位公主不过是来做个花瓶的,谁成想花瓶还能说话! “……萧郎固然不便把朝廷得罪死了,江淮军的粮饷,恐怕也还是要从我十九兄手里拿吧。”言下之意,萧阮没当场撕了元祎修的脸是为诸位好,诸位可不要不领情。 安业绕了这么大一弯子,说到底是想逼萧阮应诺不南下,所以嘉语这句话出来,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他没留意的是,萧阮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三娘抓住他的把柄了——江淮军缺粮,这不是安业的事,是他萧阮的事。 岳同的脑子里空白了片刻:我拿的剧本有什么不对? 安业却是反应极快,当即举杯赔罪道:“王妃所言极是,是在下考虑不周,未能体谅建安王的苦心。”他不怕华阳公主与建安王感情好,他们感情越好,建安王被拖住的可能性就越大。 多少儿女情长,葬送英雄气短。 建安王不同于他的父亲在金陵有妻儿姬妾,也曾位高权重,建安王没有这个机会,他年仅弱冠,勘不破“色”字很正常——何况始平王归来,他在洛阳前景看好,何必南下自讨苦吃。 嘉语微一颔首,不再言语。原本就不是该她言语的场合。 安业之所以没有立刻与元祎修撕破脸皮,自然是因为粮草。三四月,青黄不接,就算他手中有兵,可以沿途打劫,那也得地主家有余粮啊。元祎修运气好,洛阳去年种种变故都在秋税之后,虽然姚太后一向挥霍,国库空虚,不可能容他大肆募兵,供应江淮军却还有余。如今他与安业有隙,估计粮草卡得紧,守洛阳也就罢了,萧阮要南下,这个问题就大了。 想通这一点,嘉语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她算是找到了萧阮的软肋,然而,她手里也没有粮草。除了粮草之外,萧阮南下最大的障碍恐怕就只剩下安业——元祎修是拦不住他的。 安业这个人她闻名已久,亲眼见了却不过如此:书生气这么重,如何是萧阮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内涵三娘不如谢姐姐聪明。 三娘:蛤? 第254章 帐里乌龙 嘉语夹了一筷子菜,她心思全不在此,竟没有细想她盏碟中谁给布的菜,只觉入口极是鲜美;就更没有留意安业如何斥责岳同,岳同如何赔罪,萧阮又如何把话圆过来,如何自嘲“王妃偏心我”。 嘉语正在想如果把萧阮的心思透露给安业——其实不必她透露,从安业的表现来看,他原本就防着萧阮,无须她多此一举。真让萧阮知晓她处心积虑破坏他的南下大计,恐怕他不会手软。 他会杀了她吧。 无论谁阻止他南下,他都不会犹豫。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为妻,说不会放手,不会放心把她交到任何人手上,不会利用她的父兄上位,但是嘉语毫不怀疑,那不过是她没有触犯过他的底线而已。 她知道他的底线,她害怕他——原来一直到这时候,她都是怕的。 忽然手臂上一紧,嘉语转头去,近在咫尺萧阮的脸,脸色青白,眼睛睁得极大,一只手抓住她,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喉咙。 “萧郎!”她听见谁大叫了一声,那个声音太耳熟,像是她自己。 奇怪,她为什么叫得这么大声,这么惊慌?在神智回来以前,她发现自己已经手忙脚乱抱住了他,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嚯嚯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有毒! 食物里有毒,也许是酒,也许是别的。 萧阮要死了,一闪而过的念头,他终于死了……不,他还不能死!不对!嘉语来不及细想哪里不对,人已经霍然转身,扫过帐中一张张居心叵测的面孔,从安业到他麾下亲信将领,人人可疑。 萧阮想杀安业,被他知道了? 鸿门宴? 在她大燕的领土上,在洛阳,吴人敢给她摆鸿门宴!是元祎修的意思吗?嘉语这心潮起伏中,乐声一时都止了。横竖她也没有留意过它几时开始的——安业和他的亲信从四面八方逼过来。 萧阮是活不成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她——不然他们怎么敢! “别过来!你们——”嘉语恨恨道,“想不到十九兄几次三番加害于安将军,安将军空握重兵不敢反抗、几乎连累江淮军上下也就罢了,竟还反过来恩将仇报、算计萧郎!” “王妃——” 嘉语感觉到萧阮抓住她的手臂越来越用力了,他像是嘶声想与她说点什么,却到底说不出来。他大约是想告诉她,她打不过他们,废话她当然打不过……她方才还在觉得安业书生气重呢,可笑! “诸位杀了我、杀了萧郎能有什么好处!”嘉语脱口道,“安将军不就是缺粮么,在洛阳城里我无能为力,待出了洛阳——”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嘉语挣扎起来。 那手却捂得极紧,紧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要……胡说。”只有“嘶嘶”的气音,还是没有声音。 嘉语的眼泪忽然掉下来,她也不知道是委屈更多还是悲怆更多:怎么她就这么倒霉呢,难道她这辈子注定是要和这个人死在一起? 她不过来混口饭吃她容易吗! 安业与一众亲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王妃、王妃误会了……” “建安王他没有……” “不是中毒……” 七嘴八舌,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直接笑出眼泪:“建安王好福气……”安业一面笑一面说道,“王妃再仔细看看,末将瞧着,建安王像是被鱼刺卡住了,王妃是北人,大约没有见过……” “王妃还是赶紧,迟了恐怕建安王当真……” “王妃你看好了,从安将军到小人,可都是手无寸铁,绝无伤人之意……”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捂在嘴上的手到这会儿方才松了,嘉语勉强转过头去,萧阮已经卡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请王妃使劲拍建安王的背试试……” “王妃莫怕,末将不过来就是……” 安业之前还觉得萧阮说他的王妃“出身将门”有所夸张,如今瞧着这位大力拍他胸背这手劲,不由自主一阵牙疼。再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没有错,确实是将门出身无疑了。 萧阮大大吐了一口血,总算缓过气来,也是一脸的眼泪——卡的。却反手抱住嘉语道:“莫怕,有我在。” 嘉语:…… 她真心觉得,她还是死了算了。 帐中又是一阵哄笑。莫说安业这许多手下,就是安业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建安王多半是真熄了南回的心了。连吃个鱼都会被鱼刺卡个半死不活差点闹出人命,他好意思说他是南人? 大抵也就是先太子夫妻有这么个心愿,至于建安王……安业忍不住微笑了,他还在喁喁细语,哄他的王妃呢。 “……安将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怪我,没与你说清楚,今儿原是安将军谢我前日给他解围……” “哪有!三娘是没有见过被鱼刺卡住,在南边这种事多了,安将军他们是见得多,自然知道,三娘如何能知道。” “鱼刺卡喉也是会要人命的,今儿要没有三娘在这里,保不定为夫就……”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萧阮又长身而起,对着帐中将士团团作了一个揖,安业等人哪里敢受,纷纷避让,安业道:“建安王这是——” “我娘子面皮薄,今儿这桩意外,还请各位严守口风,我在这里谢过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安业嘴上只管应着,心里却在想,华阳公主没有说出来的那半句话,待出了洛阳、出了洛阳又怎样?出了洛阳她就有粮了么? “建安王放心……” “王妃那是、那叫什么来着……”岳同挠头,安业接道:“鹣鲽情深!” “对对对,就是那个鹣、鹣什么来着……”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安业瞧见她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应声,便知道萧阮所言不虚,又四顾狼藉,岔开话题道:“怕是这帐中气味腌臜,熏到王妃了。先前建安王不是说过王妃出身将门,想观我军容么——不妨跟我来!” “去看看可好?”萧阮柔声问,一面给她理了帷帽。连鬓发都乱了,可怜见的。 素日里待他只管冷淡,生死关头慌成这样,还说不想与他南下,萧阮唇边一抹转瞬即逝的轻笑,他要不捂住她的嘴,恐怕…… 却听嘉语低声问:“都是殿下的安排么?” “什么?” “我是北人,殿下又不是北人,如何不识鱼刺。”嘉语冷冷道,“就是今儿带我过来,恐怕也都在殿下计算之中吧。” 她不过是个幌子。 她不过是他带过来的一个幌子,让安业安心而已。 “你看你,又多心了,”萧阮笑吟吟地道,“有什么话都回府再说,安将军说得对,这帐中气味实在腌臜难忍。” 萧阮不知道嘉语是如何看出来的,也许她理所当然能够看出来,但是嘉语这个话,多少有些冤枉他。 他带她赴宴,是一片好心。他能够谅解她对他的戒备,他试图把自己剖开给她看。这对他来说不容易。他的世界原是见不得光,无论是他在金陵的过往,还是在洛阳,他从来不是清白的。 他认识的人,他出没的场合,他使的手段与心机,旁人看他光风霁月,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魑魅魍魉。他不避她。他给她看,看得多了,兴许她会对他多一点信心,信他……不会再丢下她。 但是他很快发现带上她同行的好处。 自污是一种简单粗暴、但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用来传达“我没有野心”这个信息:秦时武成侯白起临战索赏,汉时张良辟谷仙游,都是前车之鉴。以至于受贿、醉酒、装病、求田问舍、游猎无度……他这招叫沉溺美色。 能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呢。 三娘绷得太紧了。 他被鱼刺卡住,求助于她,原本是一时兴起。如果她不是慌了神,就该看出周围侍婢没有动。但是她慌了。从城破开始,到王府被围,被迫进宫,再被迫与他成亲,被迫留在洛阳……这些日子她过得不容易。 萧阮心里生出怜惜来: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旋即又失笑,真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天下动荡在即,天潢贵胄金枝玉叶首当其冲。往前推百年,中原换过十几个主人,那些王孙公子,如今何在? 但是有他在,总不至于让她落到那个地步。 萧阮心里想着,到底不敢造次,虚虚牵着嘉语——其实是牵住她的袖子,不断拿余光看她的脸色。 嘉语垂着头不说话,却一步不落跟上萧阮。她知道是自己错了,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就算萧阮是利用她,那又如何,她有不让利用的资本么。她又不是真的只有十六岁,等着人来哄。 真要这么天真,在周乐帐下,也捱不到十年……不知道李愔找到他没有,嘉语心思一转,又跳了过去。 渐渐听到鼓点:咚咚咚,咚咚咚,铿锵有力。 金鼓之声嘉语前世听得实在不少,因脚下一步不乱,姿态从容。安业便笑道:“之前建安王说王妃出身将门,末将还不敢信,想王妃这等金枝玉叶,怎么能和咱们这些军汉扯上关系——如今算是服气了。” 嘉语微微颔首道:“将军过奖。”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萧阮便凑趣道:“正始四年,我和三娘曾经在内兄军营里叨扰过几日。” 嘉语嗔道:“多嘴!” 萧阮眉目里便生出光来:“娘子教训得是。” 嘉语:…… 安业若有所思。 正始四年,那时日可不短了,难怪——他从前总担心萧阮有所图谋,当然他也承认他有所图是正常的,不过,如果能通过华阳公主得到始平王父子的支持,何必再觊觎他这区区几千人马? 他几乎压不住眼角的笑容,微微侧身让道:“请建安王、建安王妃登台。” 说是台,其实不太高,一眼看过去,济济都是人头。 安业也是有心让萧阮见识他吴朝的兵马,彻底歇停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目光一转,自有亲信走开去安排。随着鼓点,将士从四面八方拢过来,不过片刻的尘土飞扬,鼓点一停,营场上静如山岳。 安业道:“建安王千秋!” 底下几千人同时应声:“建安王千秋!”叫声惊起树梢的鸟,扑哧扑哧一片。 安业又道:“王妃万福!” 底下几千人又同时应道:“王妃万福!” 萧阮只微微颔首。 嘉语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诚然她知道这样安排是安业体贴她方才尴尬,用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但是此情此景,实在太像萧阮检阅江淮军了——然而萧阮一不是吴主,二不是三军统帅,有什么资格检阅江淮军?安业就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吗,还是故意留出的破绽,试探萧阮? 鼓点又响了起来。 将士阵列大开大合,一时如长蛇,摆头动尾;一时化为圆阵,生生不息;一时有如苍鹰张开双翼,一时又收了花哨,老老实实站成方阵,猛然间几千杆枪一齐前刺,几千人同时大喝一声:“杀!” 端的是烟尘滚滚,杀气腾腾。 嘉语被震得片刻失语,就听萧阮笑道:“安将军练的好兵!”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这难道不像是一个君上在嘉奖属下吗? 嘉语接口就道:“难怪能从江东一路杀到洛阳势如破竹。” 安业轻咳一声,这件事他可不敢居功:“全赖圣上仁德。”哪位圣上就不细说了。说元祎修,华阳公主不喜,说吴主,建安王不喜。 于是轻轻揭过,只道:“……素来北人善射,王妃父兄都是名将,我手下这些儿郎,恐怕入不得王妃的眼。” ——其实江淮军自成军以来就以陆战为主,骑射并不亚于燕军。 嘉语道:“将军过谦了。” 有人送鲜果、酒水上来,一行人各饮了一杯,又下台去。这时候营地上已经清除出空地来,竖起靶子,将士们分队骑射。 有亲兵送了弓箭过来,安业拿了一副在手里把玩片刻,笑道:“建安王要不要下场试试身手?” 萧阮也取了一副,掂了掂分量,也笑道:“小王久不练习,恐怕要教将军失望了。” 眉尖一动,却向嘉语道:“三娘——” 嘉语:…… 他对她的各项技能有什么误解? 萧阮却哈哈一笑道:“但是三娘想看的话,为夫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嘉语:…… 一句话能说完的事,为什么中间要隔了个大喘气?说到底还是成心看她笑话不是! 嘉语恨恨哼了一声:“殿下既然疏于练习,就不要献丑了。” 这话一出,安业与左右都忍俊不禁,更有性情鲁直的,直接笑出了声。 萧阮也忍不住伸手,隔着厚纱捏了捏她的面皮:这丫头,是真真个擅长蹬鼻子上脸。正要再调笑几句,忽然远远一骑飞来,不由得脸上变色。一行人纷纷转头去。萧阮道:“……是天使。” 安业与左右亲信换了个眼神,笑容都掉了下去。安业首先迎上去,笑道:“不知天使远来,所为何事?” 那红袍天使也堆了满脸的笑,下马先行礼作揖,方才说道:“将军勿惊,是圣人听说宋王携王妃巡视江淮军,特命了某来,为将军晚宴添一壶酒!”一句话,在场所有人脸色都越发不好看起来。 萧阮的行踪瞒不过人,是众所皆知,不过一向是心知肚明,像元祎修这样大咧咧撕开来,端的是不讲究。 不讲究也就罢了,横竖这位自进洛阳以来,就没做过几件讲究的事,但是“巡视江淮军”几个字就过分了,这是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在两个原本就有心结的人之间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 这还只是其二。 其三,这添一壶酒又算怎么回事,一壶酒够几个人喝了? 那红袍天使像是看出了安业心里的疑惑,笑吟吟又解释道:“并非圣人不想多赐,实在这解忧酒,宫中也只剩了一壶。” 原来是解忧酒,嘉语与萧阮对望一眼,不知道元祎修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 安业仍是不解。 红袍天使进一步解释道:“这酒是我朝太祖所酿,当时就只酿了百坛,一直没有取名,到高祖听了魏武王短歌行说何以解忧,方才取了名叫解忧。” 碍着安业与众将的身份,他不便把话说全。当初燕太祖说的是,到取了天下,再取酒痛饮。大约是当时也没有料到群雄并起,取天下不易。后来燕朝每有大胜,皇帝都会取此酒大宴功臣。 安业与左右不懂,萧阮与嘉语却是有所耳闻,安业从萧阮的面上也看出这酒确实珍稀,因回礼谢道:“那就烦请天使代我谢过圣上了。” 红袍天使笑吟吟道:“这个不急——来人呐!” 便上来七八人,天使拔开酒塞,一一斟满酒杯,送到各人面前,说道:“圣人可怕安将军与宋王殿下背着大伙儿私吞了,所以叫我在这里,做个公平裁断。” 嘉语定睛看时,却用的雕花银杯——大概是料到众人会怕酒中有毒——酒水殷红,恰如桃花。 酒香扑鼻,醇厚无比,确实是好酒。 演武场中,安业以下,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人伸手。 虽然照常理元祎修应该不至于一网打尽,但是谁知道呢,万一他想的就是杀鸡儆猴,再腾笼换鸟—— 作者有话要说: 南北朝时候南方人吃鱼吃得多,北方人更爱吃烧烤(蒸煮),不过其实到北魏末年,吃鱼在洛阳也算是流行了,但是肯定没南方人吃得多。 第255章 安业之死 天使倒是沉得住气,也不急,也不催,乐呵呵等着,一副看谁熬得过谁的架势。 嘉语左右瞧了瞧,伸手去取托盘上的酒。她才动,萧阮也伸了手——他比她快,嘉语酒杯才到手,萧阮酒水已经入喉。安业那句“建安王小心”就此胎死腹中。天使冲他竖起大拇指:“殿下豪气!” 确实有点托大了。嘉语心里嘀咕。 她敢取酒,多少仗着元祎修不敢杀她。但是萧阮……元祎修还当真没有太多顾忌,只要他不南下,就是他砧板上的肉,什么时候收拾都不迟——他忍得住到这时候还不杀他,她已经是很意外了。 大约是瞧着还有利用价值。她这样想,扬手也饮尽了。 不愧是燕朝传说了百年的佳酿,入口醇厚,回甘绵长,那滋味像是一层一层涌上来,再一层一层褪下去,每一层的味道都有少许不同。 “好酒!”嘉语道。 萧阮见她面上染了绯色,眸光里水光潋滟,平添了三分媚意,心里就是一动。 安业几个见萧阮和嘉语先后饮酒,并无异样,心里便翻起歉意:原本这两位是他们请来的贵客,如今却替他们试了毒。安业尤为惭愧:无论元祎修居心如何,建安王敢饮,华阳公主敢饮,他竟不敢么? 胆识比不过建安王也就罢了,连华阳公主一个小女子都不如,岂不笑话! 因抬手取杯,冲萧阮与嘉语点点头,说道:“让王爷、王妃见笑了。”实在元祎修言而无信,又反复无常,是他不得不防。 萧阮犹豫了片刻,眼看着安业手中酒杯已经凑到唇边,忍不住劝道:“安将军——” 安业摆手说道:“生死无尤。”又自嘲道,“如果我当真回不到江东,江淮军就拜托殿下了。” 萧阮:…… 这句话倒是他一直想要的,但是并非此情此景。 他心中不祥之感愈浓,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余光里往嘉语看。 嘉语会意,说道:“方才席间安将军与诸位将军已经饮酒不少,如今洛阳多赖各位,便是十九兄,也不想看到诸位将军醉酒误事罢。” 那天使笑道:“公主多虑了,圣人吩咐奴婢过来,为安将军的晚宴添酒助兴,也就是让诸位将军安心乐一乐。” 安业一笑,说道:“多谢王妃。” 这言语间,岳同已经按捺不住,自取了一杯,一口酒饮尽了,叫道:“好酒!” 安业也饮了,也赞一声:“好酒!” 一时众将纷纷取酒,不过片刻,一壶酒饮尽,仍无人异状。安业越发觉得是自己多疑,对天使也客气了不少,说道:“军中没有可以媲美解忧的好酒,烈酒倒是不少,天使要不要来一杯?” 那天使摇头道:“奴婢不敢——圣人还等着奴婢回话呢。”行过礼,打马而去。 安业转头来,与众人笑道:“这位天使倒是客气——”一句话未完,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头,手抓住胸口衣襟,“啊”了一声。 “安将军!”嘉语即时叫了出来,下一句话却没有出口:之前闹出的乌龙还阴影未散。众人也是如此,都迟疑了片刻,就眼睁睁瞧着安业口鼻之间喷出血来,猛地扑倒在地。 岳同冲上去一探鼻息,脸色就变了。抬头道:“将军他——”犹豫了一下,反手摸到脉搏,脉搏也没了。却想起建安王成亲那晚,安业也没了脉搏,人却是好好的。越发犹迟疑,只连声叫道:“将军、将军!” 萧阮退了半步。嘉语也变色道:“安将军他——” 岳同大哭出声,口中嚷着:“将军!”忽地一个转身,扑过来扯住萧阮的衣角叫道:“建安王,我们将军他是不是、是不是——” 萧阮张了张嘴,竟无声息,过了片刻方才道:“诸位……节哀。” 他没有蹲下去看,也知道不必。上次是他与安业串通,没有脉搏不过是民间杂耍的技巧,说穿了不值一哂。 但是今天没有。 安业死了。 酒里有毒。 登时就乱了起来,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抠喉催吐,有人哭嚎喊着将军要报仇,隔得近的将士也觉察到不对劲,只不敢违命走过来,远远围住,有胆子大的在人群里喊:“安将军、安将军怎么了?” 元祎修好大的胆子,萧阮默默然举目四望。 银器验不出来的毒当然是有的,而且很多。方才酒杯送到众人面前,哪一杯有哪一杯没有,那个该死的天使应该是心里有数。就算其他人不小心拿到毒酒,想来也有法子化解。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倾向于拿自己面前那杯。 有他和三娘带头,这些军汉怎么肯示弱,堕了威风。 怪不得那货走那么快,走得快有什么用,回到宫里,难道元祎修会放过他?天真! 看来元祎修是真不想要江淮军了。横竖之前谋划事败,如今再怎么做都很难挽回这支军队对他的信任,索性—— 萧阮也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偏生他还不能拒绝——元祎修就是趁着他在江淮军中,毒死安业,无非是看准了他不会让江淮军乱,看准了他不能容忍江淮军的分崩离析,更舍不得江淮军去冲击皇城。 最初的混乱过去,众人已经发现就只有安业中毒,余者无恙。便有人大叫道:“建安王,要为我们将军做主啊!” 立刻就有人反驳道:“建安王自身难保,如何为我们将军做主!”——这是对萧阮仍存有戒心的。 “将军亲口说的话,将军尸骨未寒,邓将军就要否认么?”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萧阮自然是知道的,恐怕那人也以为是他的安排,不知道三娘是不是也这么以为——但是这当口,萧阮也顾不得她了。 “将军他——” “将军说如果他有万一,江淮军就托付给建安王了!”又一人叫道。 这句话出来,吵吵嚷嚷的众将忽然就熄了火,所有的目光终于都往萧阮看过来。没有错,安业方才确实是说了这句话:如果他回不了江东,江淮军上下就托付给建安王了——也只有建安王受得起他的托付。 他们虽然祖籍中原,但是侨居江东已久,北伐以来,全赖安业悉心谋划,一路还算顺利。但是安业这一死,他们忽然就意识到,他们在中原、在洛阳就是无根的浮萍,他们是孤军深入,举目无亲。 建安王——安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大约也是作如此想,这个脑后生反骨的建安王,反而是他们唯一依赖、唯一能信任的人。 不然呢,难道去信那个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的燕主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建安王到底是南人,是他们吴国的宗室,又久居洛阳,熟悉洛阳形势。如今元祎修起了杀心,恐怕只有他能够保住他们,也许还能为将军报仇,也许还能带他们回江东——不知道多少人没忍住往南看。 只有离开了,才知道家乡的好。 固然也还有人一腔热血,矢志复仇,但是这世上的事,逃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之前安业在萧阮大婚那晚出事,一来有人鼓动,二来众人确实更加义愤填膺,然而经了那一遭,到这会儿,这股子心气就歇了不少。 何况方才饮酒的可不止安业,不知道多少人还在后怕中,在庆幸中——热血冷掉,便免不了为自己打算得多了一点。 就是最多疑的,也只是想道:“要是建安王不愿意南归呢,他在这里有美人、有富贵,有大好前程,凭什么南归?”“那要看燕主的态度了,如果燕主容不下他……”“自然是要逼得燕主容不下他——” 至于建安王南归之后,是不是又一场腥风血雨,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了。 这时候他们担忧的反而是建安王与华阳公主恩爱,万一华阳公主阻止他南下——那当如何? 不知道多少人想起了传说中与建安王一同北上的苏娘子。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振臂高呼一声:“建安王!” 几人应和:“建安王!” “建安王!” “建安王!” “建安王!” 一带十,十带百,外头不明所以的将士也被带动起来,一时间传遍整个营地,几千人一齐振臂高呼:“建安王!” “请建安王为我等做主!”一人下跪,千百人下跪,萧阮举目望去,压压的都是人头。 暮色已经上来了,一重一重地上来,浓如墨染。 暮春竟生出秋的萧瑟来。 …… 嘉语并不记得安业何等人物,但是如果远在秦州的贺兰袖听到整个消息,免不了要吃上一惊。 安业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了。 虽然安业在江东朝局中,也算不得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是绝不该死在洛阳。萧阮称帝之后,江东各州刺史望风而伏,安业也是其中之一。萧阮因他知北,所以后来以他镇守南北边境,一直到死。 他安安稳稳死在自家床上,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爵位。 …… 这时候嘉语整个人是懵逼的。如果不是红袍天使已经将酒具一并收走,她恐怕会捡起来细细再看一遍;才从鬼门关上转回来,又被江淮军震住。可笑她之前还想着安业能够拦阻萧阮南下,如今—— 反倒是他成全了他。 他的死成全了他。 耳中听着江淮军的高呼,声浪一波一波,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嘉语忍不住扭头往城北看,这是元祎修想看到的吗?他想做什么?他这是把江淮军拱手让给萧阮,然后——再治他一个谋反之罪吗? 不不不,这不可能,萧阮有了江淮军,就不是他可以轻易治罪的了,这个念头转过去,江淮军众将已经单膝跪下:“请建安王为我等做主!” 萧阮道:“各位将军起来说话!” 岳同扯着嗓子道:“建安王不答应,我等今日就跪死在此地,免得多受汝阳县公折辱!” 他一向性情鲁直,在江淮军中却颇得人缘,不然之前也不会被姜舒骗去站台——这句话出来,登时上上下下一片应和声:“建安王不答应,我等今日就跪死在此地,免得多受汝阳县公折辱!” 萧阮面色一沉:“诸位这是要挟我?” 这罪名诸将哪里敢认,纷纷否认道:“末将不敢!”、“末将不过是伤心安将军……”、“我们将军他——” 萧阮道:“如果诸位不是要挟我,就都起来说话。” 岳同等人迟疑了片刻,建安王这口气虽然温和,却大有不容违拗的意思。从来骄兵悍将,哪里肯轻易服人,如果不是安业死得仓促,一群人六神无主,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喊出“建安王”三个字。 却有人叫道:“既然安将军叫咱们听建安王的,咱们就听建安王的吧!” 几处都是闲碎声音,要细看,定然是找不到人,但是既然有人这么提议,大伙儿也就恍惚觉得像是安将军确实说过这个话——既然是将他们托付了建安王,自然就要听建安王的。因三三两两起了身。 萧阮说道:“圣人赐酒,安将军暴毙,这件事,我须得进宫为安将军,也为江淮军诸位问个明白。” 众人轰然应道:“殿下英明!”——心里是感激的:安将军这一次总算没有信错人。 萧阮又道:“江淮军何去何从,都待我面圣之后再说,如今军中事务,暂且由岳将军代理,沈主簿胁从。”岳同与沈非都是安业倚重的人物。岳同脾气急,沈非却是个慢性子,一急一缓,搭配得当。 江淮军自然服气。 萧阮这才转脸看向嘉语道:“我们走罢。” 嘉语:…… 两个人携手登车。 车行出去老远,嘉语方才轻轻舒了口气。 从天使赐酒到安业猝死,到江淮军认主。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又急又猛。萧阮的处置算是举重若轻。旁人也就罢了,嘉语身在其中,自然知道并非全是巧合,也并非全靠运气。 多方合力算计,也合该安业该死。 如今车中再无第三人,她原可以语含讥诮:“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但是她没有;萧阮这时候也大可以逼问她:“要不要跟我南下,三娘可想好了?”但是他也没有。两个人齐心协力地沉默着。 都知道是大变在即。就算嘉语是曾经经历过,萧阮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这时候也难免倦极失声。 谁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暴风雨,或者更猛烈的暴风雪?江东是极少下雪,便有,也薄薄一层,像裘衣上的毛,茸茸的光。反倒洛阳,雪积得厚,却松软如飞絮,太阳照在上面,全无一丝温度。 车渐渐就行到了皇城外头。 车停稳了。 嘉语看了萧阮一眼。她都知道今晚元祎修不会见他,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萧阮却点点头道:“烦劳三娘陪我下车一趟。” 样子总是要做的——割须代首也好,罪己诏也罢,样子总是要做的。 下车通禀,只过了片刻就有宫人出来拒绝,也不提元祎修,直接说的就是:“公主出阁,三日未到,怎么就急于归宁了?莫不是宋王薄待了公主?” 嘉语:…… 萧阮拱手道:“既是圣人小恙,我与王妃不便多扰,我明日再来,愿陛下安康。”言下之意,安业无罪被杀,元祎修你是得了失心疯么?当然这句话未必能够传出去,但是话总是要说的。 宫人:…… 萧阮怼完元祎修,与嘉语回车,说道:“连累三娘了。” 嘉语摇了摇头,元祎修今晚不见他,明日定然是要见的。萧阮拿下江淮军,也不是为了在洛阳与他为敌。 萧阮心里盘算着明日该如何应对元祎修。这七千人马,他可不会白白送他。总是要付出点什么来交换的。粮草还卡在他手里呢。他原以为安业已经拿到粮草——到元祎修亮出这一手,就知道不可能了。 这时候想起之前嘉语冲口而出的那句“在洛阳我无能为力”,其实出了洛阳,恐怕始平王哪里也匀不出多少。云朔之所以会乱,从根子上说不就是缺粮么。始平王要接收了那三十万大军,恐怕比他还愁。 车厢里已经许久没有声息,萧阮道:“三娘!”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想问她是不是被安业的死吓住了,回神一想又失笑。她又不是没有见过血,甚至不是没有杀过人。 便这辈子没有,从前也该有过。 想到这里,萧阮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要不要跟我南下,三娘还没有想好么?” 嘉语迟疑了片刻才道:“殿下很急么?” 萧阮苦笑:“我不过是以为三娘会急。” 嘉语:…… “三娘有没有想过,”萧阮忽道,“如果不跟着我走,三娘是打算留在洛阳吗?” 嘉语偏了一下头:她不知道萧阮为什么这么问。她家在洛阳,她自然在洛阳,不然——难道要回平城去吗? 萧阮又道:“以三娘看来,令尊对上宫里那位,胜算几何?” 嘉语吃了一惊。 原本在她看来,这是个无须多想的事。她爹南征北战多少年,从一无所有到如今这个位置,这一路白骨,虽不是她亲见,也可想而知。元祎修算什么,一个纨绔宗室,侥幸得到洛阳,能与她父亲相提并论? “论打仗,他定然无法与令尊相比,”萧阮道,“但是如今你也看见了——” 嘉语心神恍了一下,是,她看见了,安业死得有多冤——他对元祎修并非没有防备,却还是着了道。 虽然这其中不无萧阮的功劳。 她能说先帝死后,她父兄就高枕无忧了吗?不能。但要说元祎修能扛住她父亲的大军归来,她也不信。先帝能手刃她父兄,是因为她当时在宫里,所以轻身冒进,未尝不是因为——这原不是天子作派。 但是元祎修又哪里有半点天子风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业的原型,陈庆之是得到了善终的……^_^ 第256章 多情应笑 “令尊收拾云朔,该发了一笔横财,”萧阮语气一松,说道,“论理,宫里那位也不敢逼得太急。但是如今世子、三娘和世子妃都在洛阳,恐怕令尊投鼠忌器,束手束脚。”更严重的他没敢说。 始平王致命的弱点,恐怕还不在这一双儿女。而是——恐怕一直到这时候为止,他都没有意识到,他比他的幼子更合适那个位置。虽然他的幼子在姚太后的运作下,有了合法的继承权,但是——他才是三军之主。 稚子何知,前途未卜。 他称帝的阻力会大过昭恂,但是推力同样大过昭恂,他麾下的将士、谋士,哪个不想更进一步。就是这洛阳城里,与他沾亲带故的,休戚相关的,又哪个不想,再进一步?这些,都不可能指望昭恂。 昭恂太小了。 他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恐怕有点迟。 始平王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得王妃与姚太后之力太多。在元祎钦猝死之前,他应该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连三郎登基对于他都是个意外,再加上云朔乱军必须速战速决的压力,他很难立刻转变想法。 也很难绕过始平王妃的利益,从全盘着手。 萧阮之前猜到始平王父子俱亡时候就想过其中缘故,但是这些话,却不是能与身边人说的。这时候只听见嘉语犹豫道:“如果父亲打不下洛阳,我大约还是要寻机带谢姐姐出城,随军撤退。” 萧阮忍不住笑了。 戌时过半,车外还有零星的月光,车里没有灯。嘉语其实看不到萧阮的脸,但是她知道他笑了。他笑什么,她想要问,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出口。这样的问题,像是必须亲密到一定程度方才好问。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很可笑么?” “不可笑,”萧阮道,“之前我还以为,三娘这辈子都不打算离开洛阳了呢。” 嘉语:…… 这人刻薄起来也是真刻薄。 “再过上半年,三娘就年满十七了,”萧阮道,“周乐那小子,如今是在你父亲帐下么?” 嘉语:……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他来。 嘉语干干地道:“我不知道——我没有他的消息。” “如果你父亲这次归来,一切顺利,三娘就是长公主,比如今宫里的永泰、阳平还要尊贵十分,李御史如果还活着,就是爬也要爬到洛阳来与你完婚——”萧阮慢条斯理地道,“其余崔家,卢家,郑家,谢家……洛阳城里高门子弟,但凡三娘看得上,要哪家都是手到擒来。” 嘉语:…… 她是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财么? “……就是要养面首也不在话下。” 嘉语也是忍无可忍:“殿下过分了!” 萧阮没有理会她的怒气,再浇上一勺油:“但是如果你父亲事败呢?” 嘉语不响,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是从来一件事,都有成有败,事前虑成败,再难听的话也是要听的。 “……恐怕令尊就要考虑结盟了。”萧阮道,“最好的结盟手段,莫过于婚姻,三娘的婚姻,会是令尊手里有相当分量的筹码……周乐那小子,显然还不够资格。” 嘉语:…… 为什么又说到他? 然而她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要真到那一步,恐怕就不是她、也不是她父亲能选的了。生死关头,婚姻不过是小事。 但是—— 怎见得就会到那一步?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她父亲的赢面还是远远大过元祎修,不然洛阳城中也不会如此人心浮动。人心这种东西的微妙在于,当大多数人都认为你会输的时候,他们就会首鼠两端。没有人肯陪船去沉。 船是死的,人是活的。 于是避重就轻说道:“殿下何以如此看重周将军?” 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很难把这种不安化为实据。这一日经历的变故足够多:元祎修发布对她兄长的通缉——虽然是在意料之中;然后目睹了江淮军的军容——江淮军阵容强盛,也不算意外。 意外的也许就只有安业之死。她相信那对于萧阮也是意外的。但是从宫里回程,他竟然有闲心考虑她父亲的成败了。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这时候不该全新考虑江淮军南下可能遇到的问题么? 他会在她父亲回京之前南下吧。嘉语实在想不出元祎修能怎样应对她父亲的大军?如今元祎修手里的牌,就只剩下粮草。难道他打算以此为饵,驱使萧阮为他退兵? 他从哪里看出萧阮比安业听话的?就算萧阮听话,他又从哪里看出萧阮能打败她父亲?嘉语转头看住萧阮,车里实在太暗了,他整张面孔都隐在暗色里,光和影重塑了他的眉目。 “殿下会……与我父亲为敌么?” 她没有等他回答关于周乐的那个问题。关于周乐,她觉得他想得有点多。她承认她与周乐的关系是一笔乱账,其混乱程度,根本不下于她与萧阮。但是,都远远不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 ——他这时候应该是娶了娄晚君,恐怕连长子都有了。 她这辈子与萧阮成亲是迫不得已,情势所逼,总不会连与周乐,都会再一次走上从前的老路。 这时候只听萧阮说道:“三娘说笑了——三娘是指着南北的休战能一直持续下去么?” 嘉语心里一沉。 她能避重就轻,他就能避实就虚,那说明什么? “……到家了。”萧阮说。 宋王府门口的灯光影影绰绰从帘子里透进来。 萧阮送嘉语回屋。 宋王府檐下的灯挂得疏密有致,亭台楼阁到晚上又另一番光景。风吹得湖面上皱皱的,月光也皱皱的,草木褪去白日里鲜亮的颜色,一团一团,或烟笼雾罩,或干脆就只剩下黑乎乎的影子,婆娑。 人心藏在暗昧之中,面目全非。 没有人说话,就只听见脚步声碎碎的,同样零碎和纷杂的思绪。 嘉语拾级而上,笃、笃、笃三声,站定,回头与萧阮道:“多谢殿下送我。”风度这件事,萧阮还真是从来不缺。 “应该的。”萧阮微微仰面。嘉语整个人在灯光中,灯光柔软地覆在她衣袖上。肌肤像是白瓷,眉色却如春山,那该是画师一笔一笔精心描出来,待描到眼睛——想是再高明的画师也会为难吧。 他心里的焦躁不安,她未必看得出来,但是他心里是明白的。他需要点什么,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在面对明天以前。 他笑吟吟地问:“三娘能为我煮一壶茶么?”他没有问她会不会煮茶——她自然是会的,既然她从前是他的妻子。 嘉语犹豫了一下:“听说苏娘子擅长此道——” “可我是与三娘出门赴宴喝了酒,”萧阮理直气壮地说,“为我煮一壶茶解酒对三娘有这样为难么?” 嘉语心道这世上应该还有一样东西叫醒酒汤,何况他宋王府上下,奴婢数以百计,怎么就缺她这一壶茶了——都这个时辰了。她倒是想说“为难”,可惜萧阮站在这里,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嘉语与他僵持片刻,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莫要嫌三娘手艺粗陋。” 萧阮一笑,仿她的口气说道:“三娘莫要嫌我多事。” 嘉语:…… 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 踌躇,又道:“我这屋里,可没有茶具。” 萧阮这时候已经走上来,笑道:“怎么会没有。” 嘉语:…… 该死,她倒是忘了,这是宋王府。这屋中一应物事都经他手。只有她找不到的,没有他不清楚的。眼睁睁看着这人施施然登堂入室,吩咐婢子取茶具,嘉语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自有婢子捧了坐具过来。 嘉语这才苦笑道:“殿下凡事都想得这么周全么?” “不然呢,”萧阮冷笑一声,他说要喝茶,虽然有故意刁难的意思,但醉意也是真的。之前宴上就喝了不少,之后“解忧”虽然入口甘甜,其实后劲极大,他几乎不耐烦再与她客气,“想得不周全,能活到今日么?” 嘉语:…… 这是一回事吗! 她一向是不敢太仔细看他,所以也没有留意到他目色里的醉意,只随口道:“殿下想这么周全,怎么没想到让苏娘子先煮了茶在家里等?” “三娘怎么知道她没有煮?”萧阮淡淡地说。 嘉语:…… “那殿下不去,岂不叫人失望?” “失望”两个字入耳,萧阮的脸色就变了一变。他一向是不教人失望的,不能,然后不敢。有人在年少的时候肆意飞扬,之后才发觉人生沉重如枷锁——他是一早就知道了。 他撑住头,忽然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怕她?” 嘉语:…… “你这么怕她,就不怕我?” 嘉语:…… 嘉语道:“那大约是因为……苏娘子可防,而殿下不可防。” 她这时候也知道和萧阮成亲这一步是走错了,就如昭熙说的,这种事,怎么能从权。如果大婚那晚假死出逃成功倒也罢了,偏又没有。 “王爷、王妃。”婢子已经取了茶灶、茶具与泉水过来,一一摆在案上,略屈一屈膝,退了下去。 嘉语伸手去取水方,猛地腕上一紧,已经被萧阮抓住。 “原来三娘也知道我不可防么。”萧阮低低地笑了。 嘉语抬头,撞到近在咫尺萧阮的眼睛,一瞬间汗毛直竖:“殿下——” 萧阮勾了勾唇,手上用力,嘉语就跌了下去,被抱了个满怀:“今儿安将军帐中,三娘可不是这样呼我。”这时候还斤斤计较一个称呼未免可笑。他在她耳后轻吹了口气,“去信都的时候,三娘也不是这样呼我。” 嘉语不敢动,只苦笑道:“我道殿下是个君子。” “我从前是个君子么?”萧阮柔声道,“还是从前我们成亲,也没有洞房?” 嘉语这才惊慌起来,仓促四顾,宫人婢子一个一个眼观鼻鼻观心,躬身退了出去,半夏和姜娘并不在其中。便知道是被萧阮调开了。 “殿、殿下……”嘉语挣扎道,“殿下先放开我。” 萧阮没有应声,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紧。时已暮春,衣裳并不太厚,手心里的热度透进来,嘉语整个身体都僵直了。 嘉语战栗道:“萧、萧郎?” 萧阮这才笑一笑,低头要亲她,嘉语别过脸,萧阮低声道:“三娘最好不要乱动……不然莫怪为夫把持不住。” 嘉语:…… 讲点道理好吗! 她眼睛睁得老大,他几乎能在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笑容。他知道这个笑容是有点邪气,他再凑近一点,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他亲了亲她的眼睛:“三娘是很害怕吗?” 嘉语:…… 她有点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动静太大。萧阮的呼吸拂到她颈上,也许是碎的发。 “我从前……很粗暴么?”萧阮的声音也开始发哑。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她很害怕。他抚她的背许久也安抚不下来。他将她放平在地上,觉得她轻软得像一片羽毛:“我这次会温柔一点。” 嘉语动了一动,萧阮按住她的肩。忽又笑道:“如果我说我不会,三娘会帮我么?” 嘉语:…… 萧阮用额头碰碰她:“三娘总不敢看我。” 嘉语:…… 原来他是知道的。 他的手抚在她的脖颈之间,再往下,手被按住,嘉语睁开眼睛,目中的惶恐与恳求,一分一分都传递过来。她的手其实没有什么力气,就软软搭在他手背上,他一反手就能翻过来,但是他没有。 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 “什么?”嘉语的声音滞涩,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的滞涩。 “那些……三娘做的那些事,”萧阮道,“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三娘当时会这么做,这几年,三娘是……坏了我不少事吧。” 嘉语心里暗暗叫苦,他不会想连这些一起清算罢。她平日也算口舌便给,但是这当口,哪里能反驳得来。 只有气无力说道:“三娘不敢居功。” 萧阮伏在她肩上笑了。那笑声像是从胸口隆隆地滚过来。嘉语推了一下他,却哪里推得动。 嘉语结结巴巴地道:“从、从前殿下并不是急色的人……”——当然不是,不然她怎么敢与他成亲,难道她不知道成亲要洞房吗? “我要是急色……”萧阮失笑,“早在正始四年,三娘就该与我成亲了。” 嘉语:…… “但是殿下说,不为难我……” “我这样说过吗……”一句话到尾声,不知怎地生出意味深长来。 嘉语:…… “那时候你在你父亲面前替我挡了一刀,却不肯嫁给我,”萧阮的声音低得像在呢喃,“你说你做过那样一个梦,我其实是不信的,三娘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一个梦吓到的人……我那时候以为……” 萧阮停了一会儿,这个话其实是不容易说出口的:“我从前听说,人在年少的时候会迷恋一些东西,或者是……某个人,到那个时段过去,就过去了,回想起来,就如同南柯一梦……我那时候、我那时候以为三娘对我就是这样……” 嘉语呆了一呆,她不知道萧阮会这样想。 “那时候伤心过一阵子,不过我一向掩饰得很好。”萧阮的语气淡了,“从前十六郎总说我没有心……” “……我不知道什么叫没有心,”萧阮闭了闭眼睛,他这时候才开始察觉到头有点昏昏沉沉,“三娘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嘉语硬着头皮道:“不、不会。” “那大概是一种……会干扰到判断力的东西。”萧阮说道,“三娘应该知道的。我记得、我记得正始四年,三娘还试过调解先帝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后来就没有了,应该是尝到了这种滋味……” 嘉语心神微分,她有点明白萧阮在说什么了。努力却换来失败的时候,人会感受到沮丧和挫败,比如她屡次谋划不成,认识到无力回天的时候。萧阮应该是摒弃了这部分情绪——他不能放手。 在金陵他要保命,在洛阳同样要保命,何况他想要的,还不止是保命。 “那之后……十六郎说、其实不用十六郎说我也知道,那种东西又回来了,”萧阮叹了口气,“所以那之前我可以说,我不为难三娘,但是那之后、那之后——就由不得我了。”他低头吻她的唇。 ——如果不是判断失误,又哪里会有西山上的意外。 嘉语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下。她心里有点乱。这不像是萧阮能说的话。他素日里虽然也爱与她调笑几句,半真半假,有时候不过是做戏。他对她当然是照顾的——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十分照顾。 当初和贺兰……他都认了。他带贺兰南下,并没有丢下贺兰在洛阳自生自灭。 被丢下的是她。 那也许并不仅仅因为她累赘,因为他没有把她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之内,还因为她对于她父亲旧部的号召力,丢下她,如同丢下一个饵。或者还有些别的。 他总说这一次他不会丢下她,她其实是信的,但是你看,就是一场阴差阳错——她信,但是她这次不需要。 嘉语觉得呼吸不过来,整个身体都在发软。他的唇一路往下,他伸手去解她的衣带(没有解开)。 她终于哭了出来:“你、你不要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调戏三娘的那句话,各位自由心证吧……(反正作者君表示并没有忌讳) 前夫君喝醉了,自制力还是有点下降…… 三娘也是有点身娇体柔易推倒…… 小周:…… 水方是茶具。 第257章 英雄美人 萧阮回身吻她的眼泪。 “你不知道……”嘉语哭道,“你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你不过是以为、你不过是以为我是你的妻子,就理所当然……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 “你其实、你其实是不喜欢我的……” 萧阮忍不住笑了:“三娘——” “从前、从前殿下其实是不愿意娶我的,是我强求,”嘉语断断续续地说,多少有些颠三倒四,“你一直都不喜欢我……那其实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人愿意这样,女人不愿意被强娶,男人难道就愿意被强嫁了……” “我并没有被强嫁……”她哭得一塌糊涂,萧阮也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好气。 “是你这样以为而已,因为我与你说过,我们从前是成过亲的,然后你就会觉得、会觉得理当如此……” “理当如何?”萧阮低头吻她的锁骨。 “觉得我是你的人,觉得对不住我,觉得必须带我南下……不能放任我留在洛阳……但是、但是你仍然是不喜欢我的,我和从前、我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她是重新来过了,她努力做一个新的人,她小心翼翼避开从前掉过的陷阱,但是从本质上说,她和从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他从前不喜欢她,如今凭什么会喜欢上她? 他如今不肯放手,无非是他没有得到——那不是说身体。他以为他能轻易得到,但是没有,以他的容色与身份,这样的挫败对于他,应该是极其罕见的一种经验,所以他才放不开手,说穿了没什么神奇的。 “三娘怕我始乱终弃么?”萧阮笑了,“三娘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信你不会。”嘉语应得不假思索。 该有的名分他会给她,如果操作得当,兴许会宠爱她久一点,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她几乎是绝望地想,那有什么意思呢,假的终究是假的。谁会这样——谁会明知道是鸩酒,却因为酒的甘美而情愿饮尽? 萧阮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面颊上湿漉漉的,可怜的孩子,她真是被吓坏了。 但是这惊惶终于让他摸到了她的底细:“……所以,三娘怕的其实不是我,三娘不肯跟我南下也不肯与我……亲热并不是信不过我,而是信不过自己——三娘害怕动情,恐怕还有甚于我,是这样吗?” 原来她是怕她会对他动情。 她宁肯与李愔成亲也不愿意与他……那自然是因为,李愔是她清楚自己不会动情的那个人。谁吃过这样大的苦头还敢轻易动情呢,君子之交多好。然而不逼她到这份上,她素日里不过推三阻四,哪里肯与他说实话。 他伸手抚到她的胸口,她的心在他手下跳得又急切又惶然,萧阮半是得意,半是戚戚。 嘉语怯生生地道:“我知道殿下是喝醉了,我给殿下煮一壶茶好不好?” 怎么还这样天真啊。萧阮没忍住笑,也没忍住叹息。那叹息就像是暮春风里的落英,一片一片飘散下来。 如果没有动情,她怕什么动情。 何必躲得这样辛苦。 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就算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然而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该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到底逼到眼前来。 他插手进她的鬓发,发髻早就散了,散得像握一手细沙。“好了不哭了……”他说。 门“砰”地一声开了。 萧阮和嘉语齐齐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苏卿染站在门口。满地狼藉,钗环簪子亮晶晶散得到处都是,帔子,钏子,萧阮的衣裳有些乱了,嘉语更是乱得一塌糊涂,苏卿染的目光在她裸露的肩头停了片刻。 没什么可看的,她对自己说。他早就说过她是他的人。怎么难道一定要亲眼目睹才肯信吗?苏卿染冷笑一声。就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人已经走了出去。 留下站在门口同样目瞪口呆的半夏和姜娘,半夏的脸肿得老高——苏卿染这两下可不算轻。 两个人面面相觑,姜娘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然后是半夏:“王爷饶命!” 开玩笑,公主和驸马亲热,是她们能乱闯的吗!姜娘是把肠子都悔青了,她怎么会听半夏那丫头的鬼话,宋王对她家姑娘明明是百依百顺,偏她说姑娘在这府里时时有性命之忧——她从哪里看出来的性命之忧! 萧阮淡淡地道:“下去!” 姜娘与半夏如获大赦,赶紧应道:“是——” 嘉语急得叫了一声:“回来!” 姜娘和半夏迟疑了片刻,萧阮道:“你们姑娘喝醉了,今晚不须你们服侍,都下去罢。” 姜娘和半夏都低眉应了一声:“是。” 眼观鼻、鼻观心往后退去。萧阮看了看嘉语,眼神里嘲弄无疑:看见没,这就是你的婢子,就没一个能打的! 嘉语:…… 早知道就该把这几个东西送给昭熙给她训练一阵子。 姜娘已经退到门槛上,半夏比她慢半步,忽道:“婢子去给姑娘取醒酒汤。”言下之意,我去去就来。 萧阮:…… 鬼知道她这回又能找什么人来。虽然这府里是没人能管他,但是……萧阮犹豫了一下。嘉语求饶道:“殿下再给我一点时间……” “来日方长……” 萧阮摸了摸她的面孔,来日方长。但是以三娘这么个性子,要等到她自己肯承认,敢正视,他哪里还有机会。 他剩下的时间就这么多。 萧阮低头靠近去,嘉语赶紧又闭了眼睛。萧阮亲了亲她的眼睛,却说道:“我给三娘时间,三娘肯再给我一点时间么?” 嘉语这时候哪里敢说不给,连连点头道:“我——” “跟我南下!” 嘉语无可奈何道:“这么大的决定,我总要问过我父亲——” “三娘又傻了,”萧阮笑道,“没有令尊点头,我敢说这个话么?” 嘉语惊道:“我父亲他、殿下联系到我父亲了吗?” 萧阮道:“如今宫里看得这么紧——你哥哥走后看得更紧了——如今你父亲的人进不来,我的人出不去,哪里联络得上,还是刚破城时候,我收到你父亲的信。” “怎么从没有听殿下提过?”嘉语疑惑道。她倒不是怀疑萧阮说谎,这样容易被戳穿的谎言,萧阮又不傻。 “三娘这又想不明白了,”萧阮亲了亲她的面颊,“我要一早拿出来,三娘又该说我为难了三娘。” 父命这种东西,锦上添花也就罢了。瞧始平王写的那一手字,就知道在家里是个夫纲不振父纲不振的,三娘听不听也是两说了。他原是想水到渠成,再拿来博她一笑。谁想如今是不能了…… 嘉语拢了拢衣襟,心里想拿出我爹的信是为难我,这就不叫为难我——还讲不讲道理了! “总之,你父亲将你许我了。出嫁从夫,我南下,你自然跟我南下。世子妃的药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有安排。” 嘉语:…… 这个骗子,之前逼得她这么紧,转脸就是一句早有安排——是打量她没有选择么。 “阿染她……”萧阮停了一停,有些话总是要说的,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三娘并不是那个从平城到洛阳就完了的小娘子。她活了那么长,在离开他之后,她还活了那么长,“你说从前是阿染杀了你,这件事我想过了,没有我默许,阿染不会下手。你不要怨她……那想必都是我的错。”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她,形势会走到哪一步,如今无法推测。但那总是和她之后的身份有关,或者也许就只是周乐对她的宠爱引发了他的杀机。谁知道呢。那听起来完全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他怎么会舍得杀她。 嘉语眉睫暗了暗。她活转过来之后,一直致力于分清楚从前和以后。起初她想一刀两断,后来知道是不能了。 每个人都在天下大局中,哪里这么容易这么脱身。 她知道她对萧阮的心态不对。是她从前的错。她把从前和萧阮的婚姻失败归结于自己,不然呢,推给他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到底,人最容易原谅的是自己,最难以原谅的还是自己。 她原本不该落到那一步。 她从前是没有机会纠正,她如今想,然而面对的也许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嘉语这时候抬头看萧阮,她已经记不起,她从前看到的那个少年,是不是眼前这人的模样。那个少年会说他伤过心吗? 他只说过他对她失望。 她那时候……大约也确实是总让人失望的一个人。但是如今呢,她如今就不叫他失望了吗? 喜欢一个人毫无道理,然而恐惧总是有道理的。 萧阮最后亲了亲她的眉心:“我给三娘时间,三娘也要给我时间。从前种种,过去就过去了吧,我们从头来过。” 嘉语甚至不知道这个话是萧阮说的,还是她自己说的。 “把父亲的信给我。”她低声说。 萧阮应了一声。 “谢姐姐的事……你有法子通知我哥哥吗?” “有。”言简意赅。 “我给殿下煮一壶茶醒醒酒。” “好。”萧阮嘴上这么应了,人还是没有动。 嘉语犹豫了一下,凑上去亲了他一下。萧阮这才笑了,扶她一把,嘉语整个人到这时候都还是软的。这个骗子,萧阮暗暗地想,她要是后来真服侍过别的男人,怎么在他面前都还会羞怯到这个地步。 煮沸的水开始翻滚,茶香慢慢透出来。热气在春夜里,模糊彼此的面容。 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静好的时光,从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过。 …… 苏卿染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走了有多久,这大概是难于计算的一个事情。 她心里怨恨华阳的侍婢为什么要强行把她请过去,她早该知道……可笑,萧阮会让她元嘉语出事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萧阮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她知道她对他是重要的,他没有动她是出于疼惜,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并不太适合再有更多变数。 但是—— 她不去想,那幅画面也会一再地浮上来,萧郎额上密密的汗,乱的额发,湿漉漉的眉目,女子雪白的肩,肩上痕迹。满地狼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他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难道不该是、那难道不该是—— 他们是夫妻。 难道不该她才是他的妻子吗?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们打小就在一起,她背叛了整个家族随他北来。 也许是太久了,久到他忘了,她不是他的属将,不是他的幕僚,不是他的奔走之友。 她是他的妻子,她允许他与别的女子成亲是形势所逼,并非她就心甘情愿了。 苏卿染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浸在月光里,月光锋利,割裂了湖水。水波荡漾的纹理。原来岁月不可依恃。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中的倒影,倒影也被月光割裂。她知道这是无理取闹,但是她很想知道,在他心里,是她更重要,还是她华阳更重要。 …… 萧阮次日请求觐见,果然就被允了。 元祎修日听说昨晚宋王府的事故,原是想宋王府里葡萄架要倒,正等着笑话呢。待看到来人,未免大失所望:这厮神清气爽得一如既往,非但不见半点萎靡,反而越发秀逸无匹。端的叫人心塞。 收拾起看八卦的热情,仍笑道:“原以为萧郎要到华阳归宁方才肯进宫来见朕。” 萧阮道:“怕陛下等得急。” 元祎修:…… 忍不住冷笑道:“是萧郎急还是朕急?” 萧阮微微笑了一笑,并不言语。元祎修更心塞了三分,这厮不说话比说话还气人。要说如今洛阳城里他最想杀的,还真非他莫属。但是周边的人都在拼命规劝他:“何必呢、何必与这么个落魄王孙较劲。” 为什么不能与他较劲,他杀了他哥哥!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这个事情,都能让他辗转反侧。大约这人天生就有这么一种气质,叫人下不去手。果然留到这时候是对的,这不,眼看着就能派上用场了。 都忍到这时候了,他都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难道他还要与他计较? 元祎修深呼吸了几次,说道:“朕登基以来,自问待萧郎不薄。华阳可是朕心尖尖上的人物,都许了萧郎……” 萧阮这回微皱了皱眉,这位心尖尖上的人物,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说辞。口中只能敷衍道:“陛下隆恩。” 元祎修颜色缓和了一些,和蔼可亲地道:“说到华阳,倒是有件事忘了与萧郎提起,始平王叔平了云朔叛乱,听说华阳出阁,正紧赶慢赶回洛阳呢。到时候,恐怕还须得萧郎陪我负荆请罪。” 众人皆心知肚明,始平王的归来不会是为了华阳,元祎修自然也不会“忘了”与萧阮提起,不过话这么说,萧阮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应道:“殿下说得是。” 元祎修道:“听说这回始平王叔带了百万大军回师,要是王叔怪罪起来,萧郎可否为朕挡上一挡?” 这是进入正题了。萧阮正色道:“陛下说笑了,王爷哪里来的百万大军。” 元祎修:…… 元祎修诚恳地道:“莫说百万了,如今洛阳城里的情况萧郎也是知道的,王叔就是回来个零头,问起罪来,朕也是措手不及。” 萧阮道:“难得陛下信重,萧某在洛阳孑然一身,恐怕有心无力。” 见鬼的孑然一身,刚刚到手的七千人马被他吃了?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虽然早知道是如此,元祎修心里还是忿忿:他可留了他一条命!如今他全家的命,可都攥在他手里,他挡不住始平王,给他宋王府灭个门难道还不成? ——好像还真不成。至少彭城长公主是他自家人,元祎修悻悻地想,杀了高祖的女儿,莫说宗室,怕是他爹都不饶他。 “萧郎过谦了,”元祎修阴恻恻地道,“当初朕与兄长在萧郎帐下效力时候,萧郎可不是这般作态。” “并非萧某不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萧阮笑道,“只要陛下肯信,萧某自当鞠躬尽瘁,大义灭亲。” 元祎修:…… 嗯,他当然不信。不过话总是要问上一问的。于是似笑非笑说道:“这样说来,还是朕错了?” “陛下自然不会错。”萧阮话说了这半句,戛然而止——废话,当然是他的错。 元祎修有点忍无可忍,还是忍了下来:“那如果朕御驾亲征,请求萧阮为我掠阵呢?” 萧阮仍然在微笑:“如果陛下信得过我。” 元祎修:…… 信不过。 元祎修有些泄气,虽然纯粹不过是试探,但是萧阮也真真太不给他面子。当然还是那句话,犯不上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元祎修点点头道:“萧郎坦率……朕不过与萧郎说笑耳。都是自家人,朕哪里真能和始平王交战——如果朕要宴请始平王,请萧郎为我送去帖子,萧郎也不肯吗?” 萧阮欠身道:“求之不得。” “……就怕始平王叔不肯赏脸。”元祎修紧接着又道。 这明摆着的鸿门宴,始平王又不傻。萧阮没有应声,元祎修也并不等他应声,继续往下道:“原是想请十三兄为朕递这个帖子,给朕和始平王叔从中说和,谁想十三兄不肯见朕……” 萧阮道:“内兄是不敢冒犯陛下天颜。” 元祎修:…… 算了,这等官方说辞,恐怕整个元氏宗室全加起来都说不过这人。 元祎修也觉得不能再与他绕弯子了,再这么绕下去,要得出结果华阳儿子都有了。因沉吟说道:“当初朕进洛阳,羽林卫溃散得太快,武库中兵甲都来不及取。朕进洛阳,多得江淮军护送之功,之前是想以宅地、奴婢酬谢,但是安将军不受,想来想去,也只有兵甲能够酬谢了,萧郎觉得怎么样?” 武库兵甲……萧阮心里微惊:元祎修这是大手笔啊。他七千兵马如果能配上兵甲,战斗力几乎能翻倍。肯出这样的价钱,所图必大。萧阮不动声色,只道:“那萧某就先替江淮军谢过陛下了。” “萧郎不必多礼,”元祎修笑吟吟地道,“朕要宴请王叔,又怕王叔不肯赏脸,那朕想叨扰王叔一顿,不知道王叔意下如何?” 萧阮干干笑道:“这恐怕要问岳父大人。” 元祎修点头道:“萧郎说得对——朕想烦请萧郎为朕问上一声,萧郎可愿意?” 萧阮越发心惊,谨慎措辞道:“但凭殿下差遣。”元祎修敢放他出城,是有恃无恐——他仗的是什么? 光只是粮草已经无法解释他的慷慨了。 萧阮行礼退出德阳殿的时候,忍不住恍惚了一下,要真能拿到粮草与兵甲,到豫州与十六郎汇合南下,这个地方,他恐怕要很多年之后才能重游了吧。然而横亘在面前的,元祎修要怎样应对始平王——这也是他的难题。 谁会信元祎修下这样的血本,只要他帮忙送一封信。 一直到萧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元祎修方才哼了一声道:“好个滑不留手的建安王。” 便有人在他身后笑道:“还不是被陛下玩弄于指掌之间。” 元祎修含笑责备道:“八郎一向不如此说话。” 王八郎低头道:“陛下英明!” 元祎修于是叹了口气,颇有些怀念道:“从前八郎都是呼我十九郎。” “那是微臣僭越。” “……我那时候也没有想过,”元祎修环顾四周,他当然没有想过,怎么就轮得到他,“能有今日。当初南下,不过想借一安身立命之处,就如当初咸阳王叔一般。后来听说了姚氏鸩天子,满朝竟没有一个为天子喊冤,方才不得已出来收拾局面,即便到这时候,朕也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是天降大任于陛下。”王八郎应道。 “恐怕始平王叔不这么想,”元祎修叹息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实在……不得已。” “始平王原该体谅陛下苦心。” 元祎修哈哈一笑道:“可惜朕能信的人实在太少——八郎不可负我。” “不敢有负陛下。”王八郎跪了下来,应诺道。 “以八郎看来,”元祎修忽道,“萧阮当真志在金陵,不在洛阳?” 王八郎奇道:“陛下何以有此问?” “朕是担心,”元祎修迟疑了片刻,“八郎也知道,萧阮对华阳上心也不是一日两日……” “那陛下问的是,宋王志在金陵,还是美人?” 元祎修闻言不由大笑:“八郎说得对——自古英雄何愁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葡萄架倒那个典故我就不解释啦^_^我不记得是哪朝哪代的笑话了,不过笑话里有县令,没准是明朝了…… 元19是快被前夫君气死了…… 呃,前夫君就是对三娘之前哄他的说后来跟过很多人耿耿于怀啦,试一下就知道了…… 前夫君: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三娘:…… 第258章 母子之间 “三万?”萧阮看着数据,两万步兵,八千骑兵。 怪不得元祎修急于干掉安业:如今元祎修算是半个傀儡,宗室还有说话的余地,要这三万吴军进了洛阳,元祎修就彻底失去了自主权,莫说洛阳了,后宫里他想做个主都不容易。他要不听话,宗室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 那么眼下元祎修打的主意,莫不是要他带着江淮军迎战这三万吴军? 那未免太瞧得起他。 他如今是能够掌控一部分江淮军将领没有错。他原是盘算从洛阳到豫州,慢慢建立起在军中的权威。但是这时候,要下令让他们掉头打自己人——和燕军相比,吴军当然是自己人——那怎么可能。 更巧的是,从元祎修透露的口风来看,始平王已经距离洛阳不远——不知道带了多少兵马。 这样想来,他那位皇叔也是可笑,犹豫了这么久,早不来晚不来,刚刚好赶在始平王回来这刀口上,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幸灾乐祸呢还是幸灾乐祸呢。 不管是始平王的兵马还是他皇叔的兵马,横竖他兵少势弱,都只能避其锋芒。当然,要是能吞了这三万人—— “辛苦先生了。”萧阮道。 “在下分内之事,殿下客气。”随遇安说,他竟也犹豫了一下,“殿下?” “嗯?” “华阳公主会随我们走么?” “先生何以有此一问?”萧阮道。 “恐怕始平王不舍爱女。” 萧阮微微一笑道:“待日后有机会,我再向岳父大人请罪。” 然而两个人都知道,从如今到日后,恐怕是一段不短的日子。 萧阮道:“安将军应该是之前就已经收到吴军来援的消息,所以不在意粮草问题。” 安业手里不过七千人,掌控洛阳到底还是吃力,但是到吴军进京,近四万人马,元祎修也只能跪了。 随遇安道:“安将军瞒得好紧。” 萧阮道:“他身处嫌疑之地,原就该谨慎些,何况恐怕他疑心江淮军中有人投元十九,也不是一日两日。”但是消息还是走漏到了元祎修手里。元祎修应该是已经绕过江淮军,另有消息渠道。 随遇安应道:“殿下说得是。这次领吴军北上的是贞阳侯,贞阳侯素有善战之名,何来之迟也。” 早一步……哪怕只早三天呢,元祎修敢杀人? “先生这是考我?”萧阮忍不住笑道,“贞阳侯是我堂兄,善战之名不敢当,勇武倒是真的。皇叔很喜欢他,常抚他的背说,此吾家千里驹也。”言下之意,有勇无谋。从豫州到洛阳的布防,安业能过来是开了挂,贞阳侯萧原既没有这个便利条件,脑子也不甚灵光,硬碰硬自然来得迟。 随遇安看了萧阮一眼:“这三万人,殿下有没有想过——” “想。” 随遇安“哈哈”一笑,自然当想。问题不过是蛇吞象,怎么吞,以及怎么不被撑死。 萧阮道:“元十九这么好心给我装备兵甲……我也是却之不恭。” 随遇安道:“武库兵甲,怕没这么好拿。” 这话里已经有规劝的意思。 萧阮再看了看他带回来的消息,对随遇安他没什么好瞒的,因说道:“照之前的计划赶在始平王回京之前走,那是这三万人也拿不到,武库兵甲也拿不到。元十九既然打了这个主意,也不会让我走。” 元祎修想驱狼吞虎,他也想,只不过元祎修想一箭三雕,他想渔翁得利。 “这不是你我想不想的问题,”萧阮道,“只怕在此之前,元十九已经着人往吴军中做说客,我堂兄……我堂兄是个急功近利之人。我听说太子年前病故,如今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贞阳侯萧原并非皇子。如今金陵诸皇子窥伺大位,贞阳侯是谁的人,他萧阮未必清楚,但是去年元祎修在金陵那三个月可不会白混。 随遇安在心里抹了一把汗,真要等到始平王破城再走,那可真是险到毫巅。当然获利也大。 他深吸了一口气,质疑道:“汝阳县公不会当真只要殿下为他送一封信吧。” “当然不会,”萧阮道,“如今我还猜不透他卖的什么药。我的打算是只要得了始平王过司州的消息,就可以准备走了。大致是先走一半人,剩下一半等我出城。我出城,武库兵甲就可以领了,从广莫门走。” 他没有细说广莫门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随遇安自然心领神会——这恐怕是萧家父子布下的长线。 萧阮也是有苦说不出来。要他是安业,江淮军今日就可以走了,化整为零,不着痕迹,奈何他在江淮军中威望不能与安业比,他要化整为零,就真成零了——所以还是只能成建制地走,靠部将压制。 “谁来接应殿下?”随遇安问。 萧阮目光游移了片刻,人手不足,或者说,可信、可用的人手不足是个持续性存在的问题。片刻之后,却是笑道:“不须接应——想始平王也不会过分为难我。” “殿下这样想怕是不对。”随遇安道,“倘若殿下没有迎娶华阳公主,以殿下从前与始平王的交情,始平王确实不会留难殿下,但是如今——就是为了公主,恐怕始平王也会要求殿下留下来。” 一个女婿半个儿,哪里这么容易脱身。安业死得仓促,始平王未必得到了消息,但是就算他萧阮是个光杆司令,恐怕也须得给他始平王效力。 萧阮再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始平王此来,兵马虽然不会太多,但该是嫡系,不是我能插得进手。就算我能,他也不会让我插手——我固然并无投诚之意,始平王对我也并非没有防备之心。他留在我军中并无用处,放我回洛阳联络宗亲、权贵,也不如谢家来得有诚意。先生不必多想了。” 说到底谢家才是始平王府正经的姻亲,他这个女婿还差得远。要说影响力,他也不能与谢家比。又与随遇安细细推敲元祎修可能的动作以及应对,安排江淮军,以及王氏、嘉语的出城事宜。 随遇安心里发怵:“要华阳公主不肯走呢?” 萧阮看了他一眼:“先生怎么会这么问?” 随遇安:…… 他隐隐觉得这位主子有点信心太足了——那可是个能闹出事来的女人。如今嫂子待产,兄长下落不明,好不容易盼到父亲归来,她能不见上一面就走?苏娘子倒是有可能,华阳……他可不看好。 …… 嘉语到下午就听说了谢冉登高击鼓,状告始平王世子的消息。 因这桩案子来得稀奇,街头巷尾纷纷传闻,说谢家子状告姐夫明知道姐姐待产在即,避而不见,要求大理寺判刑打断他的腿。 有人为始平王世子打抱不平,说他不现身也就罢了,现身定然被扣押。王府里又不是没有人手,就算世子在府中,也替不了世子妃阵痛生子,那么,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家端的强人所难。 有人不解道,这个始平王世子,妹子成亲就能出来,娘子产子反而不能出来。莫非是他妹子成亲比娘子产子更危险? 有人嘲笑道:大理寺倒是想打断他的腿,那也得先找到人啊。 嘉语听姜娘绘声绘色,一一说来,只是抿嘴轻笑。这样刁钻的状纸,想是谢家手笔。她哥哥又不傻,谢家都说了,回来就打断他的腿,到这份上了,愣是没一个字提和离、义绝,自然知道是不能回来了。 她还当萧阮有别的门道联系到她哥哥呢,原来不过是闹得众所皆知。 嘉语这庆幸的时候,昭熙却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从他醒来,第一眼看到广阳王,心里就是一沉。 人一生这么长,背叛这回事,大概总会碰上几回。郭金那汉子,素日只觉鲁直,无甚心机,不想回头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看到我,十三兄是不是很意外?”广阳王笑吟吟地说。 昭熙不说话,他自己做过什么,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虽然他和云娘是两情相悦,但是在广阳王看来,何尝不是横刀夺爱。 “圣人像是动怒了。”广阳王手一抖,卷幅垂下来。他站得不远也不近,让昭熙既不能从容看清楚,也不至于看不到——大致是要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就像被掐着脖子的鸡一样,丑态毕露。 要是云娘能在这里围观就更好了。她的如意郎君,洛阳城中人人拿来与宋王媲美的如意郎君,不过就这么个鸟样。 然而昭熙这时候哪里还能顾及姿态:三日之内,他不现身,“恐怕世子妃有不虞之祸”,玺印盖在最后,红得刺眼。昭熙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刺眼的玺印。他知道广阳王是想他求他——然而求他也没有用。 “不过十三兄大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云娘有意外的,”广阳王诚恳地道,“不过如果让云娘知道十三兄这样不把她放在心上,恐怕会伤心吧。” “……伤心也不要紧,日子总要过,过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什么都会习惯的,十三兄,你说是不是?” “华阳多半还以为十三兄是被忠心耿耿的手下带走了,什么,你说她看不出来?不要紧,宋王一定能看出带走十三兄的是什么人。” “十三兄也不用太忧心了,郭二还是有良心的。他虽然不得已背叛你,还是求了我莫要杀你。”广阳王叹息道,“其实他傻了,我哪里舍得杀你,我还想留着你,留着你看我迎娶云娘,一家子亲亲热热呢。” “十三兄是想等始平王叔回来吧。可惜了,就算始平王叔回来,也万万想不到你在这里。你说郭二和他的手下?那你不妨猜猜他们如今人在哪里。要是从前,始平王叔大不了把洛阳翻过来,可惜啊可惜,如今王叔膝下,也不止你一个儿子。他的另外一个儿子,可是九五至尊呢。你说王叔还会不会牵挂你——我赌他不会。” “如果华阳能留在洛阳,兴许还有个人会时时提醒他你的下落不明,不过……”广阳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再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萧阮就要走了,你说在华阳看来,是哥哥重要呢,还是情郎重要。” …… 萧阮回来得不算太迟,屋里就只有姜娘,帘子都放下来了。萧阮问:“你们姑娘呢?” 姜娘吃了一吓,赶忙道:“姑娘被夫人请去了。” “夫人?”萧阮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府里被称作“夫人”的就只有他母亲王氏了。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他成亲次日想带嘉语过去见她,也是想着有他在,母亲多少能收敛一点。偏又趁了他不在。 “三娘她……”萧阮问,“说什么了吗?”——三娘会这么实诚么,他娘一请就乖乖过去? “姑娘说,如果郎君回来问起,就说请郎君不必担心,她应付得来。”姜娘道。 萧阮有点啼笑皆非:“那要是我不问呢?” “那想必郎君没有担心,姑娘也就白嘱咐一声。”姜娘笑道。 “好婢子。”萧阮赞了一声,摸了两粒金豆子赏她,转身去了家庙。 自正始五年末他在西山上出了意外,王氏的反应让他大失所望以来,萧阮虽然礼数上仍无可挑剔,和王氏话却是少了。他娘原也不是好说话的人。萧阮渐渐就记不起她还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那想必是有过的,只是过去太久。 萧阮不去想这些,待回到金陵就好了。很多事他都这样想,待回到金陵就好了。隐隐能听到木鱼声了。王氏信佛,其实彭城长公主也信,有时候萧阮在心里腹诽,他爹何苦找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回来为难自己。 “夫人,公子来了!”阿圆站在门口通禀。 王氏没有抬头,手下也纹丝不乱:“笃!”敲在木鱼上。萧阮一眼看进去,就看见嘉语盘坐在蒲团上念经。 他觉得他娘多少有些可笑。要找人念经,这府里多少人,不够他还能买,买了送到宝光寺也好,永宁寺也好,请高僧开了光再送回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金刚经熟的心经好的,要什么样的都有。 偏他娘喜欢为难他的女人——不仅是三娘,苏卿染也经常来给她诵经。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王氏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出声道:“母亲!” 他这一出声打断了诵经,嘉语转头看他一眼,王氏哼了一声,责备道:“这就心不静了!” 嘉语因解决了兄嫂的困境,心情正好,也不在意王氏的语气,只笑道:“萧郎回来了!” 王氏狠狠剜了她一眼——如果不是前年腊月这个丫头挑拨离间,大郎也不至于对自己这样疏远,让彭城那个贱人钻了空子,许她进门。如果不是大郎在,她这会儿早连槌子连木鱼没头没脑砸过去了。 佛前还敢这样,背着她不知道怎样妖孽,迷惑她的儿子。 如果是从前,嘉语也早就诚惶诚恐,低头认错了。奈何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如今嘉语只笑吟吟道:“郎君来接我吗?” 萧阮:…… 这丫头像是除了在他面前束手无策之外,对别人都挺有办法的——尤其擅长给他拉仇恨。 却只问道:“母亲要留三娘晚饭吗?” “怎么,”王氏冷冷道,“我还留不得了?” “可是姑姑说——” 萧阮心道三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母亲心上最大的刺就是这个,偏说道:“虽然姑姑说了今晚要我陪她用饭,不过母亲留饭,我哪里好辞,只能烦郎君去请姑姑过来,咱们一家子,吃个团圆饭吧。” 萧阮:…… 团、团圆饭? 就听得“哗啦”一声。 萧阮恨不得捂住脸:他母亲失态了。偏还真抓不住狐狸精的把柄:这丫头虽然信口胡说,却是呼他母亲“母亲”,称彭城长公主“姑姑”,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传出去人家还得说他母亲心胸狭窄。 萧阮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给王氏解围道:“三娘胡闹!不知道母亲一向雅好清静吗,要闹得这里鸡犬不宁你就满意了——快跟我回去!”嘉语一骨碌爬起来,低眉顺眼道:“是……三娘知错了。” 王氏借机骂道:“你娶的好新妇!” “都是儿子的错……”萧阮唯唯诺诺。 王氏气得肝疼:“带她走!……莫让人家说我萧家妇不懂礼数!” “是是是……”横竖有口无心,萧阮只管都应了。到王氏发作过,好歹带了嘉语出门。出了门,两个人对望一眼,嘉语噗嗤一笑,学着他重复道“是是是……母亲说得对”,暮色里眉眼弯弯。 萧阮摇头道:“怎么就来了这里。” 嘉语道:“长辈相召,怎么好推拒。” 萧阮:…… 萧阮只得苦笑道:“我母亲她……你多担待。” 嘉语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不觉也收了笑容。西山那次意外事件里王氏的话她还记得。她虽然没有母亲,但是宫姨娘待她有多好。她父亲也好,兄长也罢,连嘉言如今也好了。然而萧阮这样一个人—— 外人只道他光鲜,然而偌大一个王府里,真心待他的,大概就只有苏卿染。 也许不止是洛阳,从前在金陵也是这样罢。他父亲北逃之后,留下他们娘俩,和多少居心叵测的人。 萧阮见她目色有异,不由微笑道:“三娘这么看我做什么?” 嘉语说道:“你母亲不容易——” 萧阮“嗯”了一声。他还以为她又被他迷住了呢——咦,他为什么要说又? “……但那不是萧郎的过失。” 萧阮怔了一下。 “令尊……是令尊的责任。”嘉语不太自在地说。不该说人是非,更不该在一个儿子面前直刺其父。 萧阮再怔了一下,不知不觉缓了脚步。 嘉语觉察到他没有跟上,回头看他,他掩饰地笑了笑:“父债子还。” “不是这样的……”嘉语道。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她一时也想不明白。 第259章 不情之请 萧阮轻咳了一声。他知道嘉语想说什么。是他听不下去。有些真相的残酷,其实不宜戳穿。然而他心里是欢喜的,她能说出这个话,当然是因为心疼他,不然呢。不然他们只会说:归根到底是你无能! 是你无能才滞留洛阳这么多年,一事无成。 你到底要几时才能回到金陵,拿回本来应该属于你的东西? 那是你父亲的希望……你是你父亲全部的希望,为什么你做不到? 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反而好,冷得麻木了,就不觉得太难过。如果有一点点火,一点点温情,反而让人意识到这天有多寒,地有多冻。 萧阮微笑着打断她:“有个消息——” “我哥哥他——” “不是令兄,是令尊、令尊回来了。”萧阮道。 嘉语“啊”了一声,呆在当地:她爹……难道是——盼了许久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她几乎以为要一直等下去了。 “是、是十九兄与你说的?”嘉语叫道。 萧阮含笑点了点头。 “十九兄他……”嘉语问,“十九兄还说了什么?” “他叫我给令尊送一封信。” “送一封……信?什么信?” “如今还不知道。”萧阮道。 嘉语眨了眨眼睛,重点当然不是信,如果只是送一封信,父亲不信他元祎修的人,谢家人、姚家人,朝中故旧,羽林卫,哪个不可以,要他萧阮去送——特别是,在送了萧阮江淮军这样一份大礼之后。 为什么是萧阮——当真只是一封信吗? 嘉语张了张嘴,期期艾艾道:“我有个、有个不情之请……” “三娘也知道是不情之请——” “也、也不算是不情之请,”嘉语皱眉,磕磕绊绊地道,“我父亲他、我父亲他恐怕听说了你我成亲的消息,你贸然前去,恐怕我父亲会问罪于你。如果有我在、如果有我在,那自然又不一样了。” 萧阮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她的鬓发:“三娘又傻了,如今不是我想去送这封信,是宫里那位在打主意,哪里容我自己带人。” “但是……”嘉语急得团团转,“我父亲可不是好说话的人。” ——元祎修当然是想要图谋她父亲,他想要通过萧阮图谋她父亲,虽然她不知道具体他会怎么做。 “不怕,”萧阮低声笑道,“岳父大人这样疼你,哪里舍得你守寡。” 嘉语:…… “何况,”萧阮又道,“何况我出城,三娘也要出城了。” 嘉语意识到萧阮在说什么:“不!”她叫了起来,“我——” “三娘莫要忘了自己答应过什么。”萧阮道。 “可是——” 萧阮按住她的肩道:“跟我走,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们父女重逢。” 嘉语几乎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跟他走、如果跟他南下——那她要多久才能再回洛阳?不,这不是重点,不是!她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有抓住,她拼命地想,拼命地想要从记忆里找出更多的东西。 “你!”她说,“你答应我——” “什么?” “你答应我,”嘉语拉住萧阮的袖子,目中有恳求之色,“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要杀我父亲。” 萧阮:…… 萧阮诧异地道:“三娘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杀你的父亲?” 其实嘉语并不能确定从前她父兄之死这件事中,萧阮介入有多深。他当然有插手其中,也许是出谋划策,也许是引君入瓮。不过萧阮这个人,一向以利己为要,损不损人倒不十分放在心上。 从前元祎钦是非杀她父兄不可,他与萧阮利益一致,他想要瓦解她父兄的势力,萧阮是野心勃勃想要接手。 如今—— 如今萧阮既没有入她父亲军中,手里人马也就这么多,总不至于傻到真听了元祎修的话,就拿去与她父亲硬碰硬吧。 嘉语揣度萧阮的态度,在元祎修与她父亲之间,恐怕还更倾向于她父亲。 嘉语这样恳求,甚至让萧阮有点措手不及。他自然知道嘉语并不是无事生非之人,她之所以会这么想,多半这件事……从前就发生过。 要细想并非没有道理。 如果没有得到这七千江淮军,即便有十六郎,他也不敢贸然南下。元祎修不就是由他国人马护送回的京师吗?虽然十六郎与他交情不同,但是时移事易,谁能保证他不会有忌惮十六郎的一天? 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兵马才叫兵马。本身实力不足就容易被反噬。 如果从前没有江淮军,他能得到的人马就只能来自于始平王。始平王父子不死,他能得到多少人效忠?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南下宁肯带贺兰也不带三娘了——她父兄死在他手里,他怎么敢带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萧阮苦笑。 一个人逆行上位,手里怎么可能不见血。即便如今情况与从前不同,但是元祎修要对付始平王他难道不知道?虽然不能确切推断出他想做什么,但是他不拒绝他的命令,谁知道是不是在为虎作伥。 是他贪心,或者他别无选择。 所以萧阮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我会小心,不让他借我的刀。”言下之意,他当然不会杀她的父亲,但是元祎修不是他能左右。 嘉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萧阮这样应允,已经是他所能承诺的极限。她不可能求他为了她放弃他的利益——即便苏卿染也不能——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拦阻他南下的脚步,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就好像,如果当初她父亲确实有上位之心,也不是她这个女儿能够劝阻得了的。 就好像,从前并不是没有人劝阻过她对萧阮的一往情深。 她是死过一次,又拥有太多,所以才能所求甚少;然而活在这个前途未卜的世界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贪心。 四月七日萧阮受诏进宫。 后来嘉语想起来,只记得天色清如琉璃。院子里树木枝叶已经繁茂,还没有来得及结果。 有人进来说:“公主,请吧。” 姜娘和半夏都慌起来:“你们、你们要带公主到哪里去?” …… 就如萧阮之前所料,元祎修并不许他带人,反而派了内卫护送。他午时进宫,一直拖到暮色重重,方才得以出城门。 信是火漆封口——其实元祎修想多了,即便他不封口,萧阮也找不到机会偷看。 始平王驻扎在城郊三十里。 听说来的是萧阮,始平王心情也颇为复杂。虽然之前是他写了那封信,想着如果三儿求助无门,这人未尝不算是一条后路。但是待朕听到元祎修那混账把三儿赐了这人,又觉得这人也混账起来。 不告而娶这回事—— 不对,要娶他的女儿,怎么能不过他这一关! 恐怕元祎修那个混账派了他来,就是故意来气他!始平王气咻咻地想,但是气归气,人总不能不见。 因传令下去。 萧阮驰马入营,远远就看见刀光闪烁,几乎刺进眼睛里。到走近了看,两行将士全副武装,摆出足足近百步的刀阵,杀气腾腾,这是要逼他低头从刀下过。萧阮心里失笑:始平王也是意气用事了。 他又不是长于妇人之手的王孙贵公子。 遂面不改色,穿阵而过,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内卫冷汗涔涔。萧阮余光里瞥见,心里不由诧异:总不成元祎修将如此大事托付给两个废物? 进帐,始平王黑着脸,四平八稳坐在正中,左右簇拥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彪形大汉,磨刀赫赫。 萧阮不待他开口,先行了跪拜大礼:“王爷千秋!”他没开口喊“岳父大人”,始平王松口气之余,又若有所失。 如果这货进门就口称“岳父”,未免厚颜无耻,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还没点头呢;但是如眼前这般中规中矩喊“王爷”,又像是撇得太干净——说到底他娶了三儿总是事实对吧。 也不叫免礼,反而阴阳怪气道:“萧郎此来,是为十九郎那个混账当说客吗?” 萧阮瞅着始平王这脸色,就知道老男人不好哄——嫁女儿的老男人尤其不好哄。当然这也不是哄的时候。 双手持信,高举过头,低声下气地道:“我为送信而来,不敢冒犯王爷虎威。” 没从他嘴里听到“陛下”或者“圣人”之类的称呼,始平王心里稍稍好过一点,冷哼一声。自有左右亲信上前取信。 萧阮身后内卫一齐叫了起来:“这是陛下御笔,请王爷亲览!” 始平王头也不抬,只说了两个字:“多嘴!” 这些内卫只觉眼前一花,方才一路扎在眼睛里、皮肤上的刀光突然都变了实体,一时间四面八方来的都是刀枪,那句“不斩来使”并没有来得及出口,身体上突然多了七八个窟窿,血流了满地。 立刻有人上来拖了出去。 萧阮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帐中动的人其实也不多,甚至围观的都不多,那名亲信还在兢兢业业给始平王看信。始平王问:“他怎么说?” “汝阳县公说,想和王爷约个时间,小酌一杯。” 始平王:…… 他道元祎修会拿出点天子气度来,骂他一顿,他也敬他是条汉子。结果猢狲还是猢狲,也不知道找哪个捉刀,捣鼓出这么文绉绉一封信。他摸了摸下巴,看见萧阮还跪在那里,不耐打地说道:“起来!” 萧阮起身,唇角已经带了笑:“王爷别来无恙?” 又喊他“王爷”了,始平王一阵心塞,按住大腿道:“我问你,我家三儿如今人在哪里?” 萧阮垂目笑了一笑:“不得王爷首肯,小婿不敢冒认。” 始平王:…… 始平王瞪了他一眼:这货真是好话说尽,便宜占尽——亏周小子还敢肖想三娘,哪里是这货的对手。 却听萧阮不慌不忙又添一句:“岳父大人给三娘的信,三娘给我看了……”言下之意,他和三娘的婚事,是经过你始平王点头的,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不容反悔——横竖三娘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她爹,也不怕戳穿。 始平王:…… 他该抱怨一句女大不中留么? 萧阮整了整衣袍,又重新下拜,这回行的是家礼。 左右亲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人家翁婿说话,他们杵在这里算什么。 一个一个纷纷道:“王爷,末将先去吃个饭——” “属下还有公文没有处理——” “王爷——” 始平王:……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始平王挥了挥手,叫他们都下去,不必再搜肠刮肚地找借口,叫人笑话。横竖他确实是有话要问萧阮。 虽然他已经和王妃汇合,但是洛阳城破之后,稳妥起见,王妃再没有进过城。就是他派去打听消息的斥候细作,也不会比一直在城中的萧阮更消息灵通了。待人走了个干净,帐中顿时空旷不少。 始平王问:“元祎修这信什么意思?” 萧阮苦笑道:“小婿也不清楚。” “那你还给他送信?” 萧阮道:“人在屋檐下,哪里能不低头。” 始平王盯住他的眼睛看了片刻。萧阮自然不如谢家与姚家与他关系亲近,但是从正始四年开始,他救三娘的次数可不算少。去年春,他们又在豫州共事数月,如今他又娶了三娘,照理说是个可信的人。 不过知人知面难知心。 始平王沉吟道:“昭熙他……还没有消息么?” 萧阮不敢相瞒,将昭熙如何现身,他如何进宫求情,元祎修的人如何催促和护送昭熙到始平王府又被羽林卫劫走,这一五一十说来,再兼之洛阳城中形势,一问一答之间,竟花去足足半个时辰。 始平王问得细,萧阮的回答也算是详尽,当中亦无太多迟疑、推诿。始平王这才渐渐信了,心里未尝不笑话自己多疑:这小子一心想要南下,没有他借兵,他拿什么南下?何况他对三儿不似作伪。 因笑道:“既是被羽林卫救走,待听到我的消息,自然就该出现了。萧郎已经送过信,如今内卫又不巧被我杀了,回城恐怕会被问罪,不如且留在我帐下效力——”一句话未完,忽然帐外传来通禀声:“王爷,有人求见宋王。” 始平王看萧阮,萧阮脸色变了变,起身道:“我去见他。” “不急,”始平王按住他,问:“是谁?” 萧阮摇头道:“我不知道。” “进来!”始平王提高了声音。萧阮转头往门口看,进来的只有一个人,萧阮认得是元昭叙。元昭叙手里捧着一只木盒。 始平王喝道:“人呢?” 原本在秦州听说了嘉颖的事之后他就一肚子火,恨不能把这一家子都塞进他爹的棺材里去,让高僧超度个两三百回再说。 但是这一路走来,元昭叙也不知道听了哪个教唆,整夜整夜跪在他帐外;又有人进言,说“二娘子在洛阳做什么,讨虏将军远在秦州出生入死,如何能知道”,又有说“到底王爷一家子骨肉至亲……” 呸!要不是昭熙如今下落不明,谁跟他一家子骨肉至亲! 始平王的愤怒一直持续到洛阳附近方才稍解,到底削了元昭叙的职,只让他在帐前听令。 这时候但听元昭叙老老实实应道:“我让他留在帐外。” “是什么人?” “是……”元昭叙往萧阮看了一眼,竟说道,“侄儿、侄儿不敢说。” “混账!”始平王怒道:“我帐下,你有什么不敢说!” “是——”元昭叙再看了萧阮一眼,萧阮心知不妙,目光不由往帐外看,却听元昭叙说道:“是、是苏娘子。” 始平王其实是听说过苏卿染的,然而一时竟没有想起来,奇道:“什么苏娘子?” 元昭叙低头不再吱声。 萧阮却为难起来。 苏卿染这时候来找他,想是有要事。莫不是江淮军出城不顺?但是他又不可能在始平王面前暴露自己的实力——让始平王知道了江淮军,他还走不走!排除这些不说,光苏卿染的身份他也交代不过去。 他总不能说是他的未婚妻——天底下哪个做岳父的听了都能赏他一刀,何况始平王。 所以迟疑了片刻方才含混道:“是、是我表妹。” 始平王登时就记起平妻旧案,脸色果然难看到了十分。如果不是大战在即,他能一脚踹死他!但这不是发火的时候。 始平王强忍住怒气,转向元昭叙喝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是苏娘子让我转送给宋王——” “好、好你个——”始平王咬牙切齿,“敢情是怕情郎在我这里缺衣少食了么——是什么东西?” 元昭叙嗫嚅道:“侄儿、侄儿不知道——宋王殿下的东西,侄儿不敢看。” “打开!”始平王喝道。 元昭叙又偷偷看了萧阮一眼,像是指望他能站出来说个话。萧阮满脑子都是江淮军,却也想不透苏卿染会给他送什么。他往元昭叙走了半步,眼前就是一黑,始平王大步越过他,一伸手,木盒就落进了始平王手里。 “岳——”萧阮才说了半个字,忽地福至心灵,大叫了一句,“不可!” 到底迟了一步,那盒盖毫无机关,一掀就开。始平王定睛看时,脸色大变,猛地转身揪住萧阮的衣领怒道:“你——”他也只来得及说一个字,猛地转头去:“你——”这个字却是对元昭叙说的。 元昭叙的弯刀插进他的背心,入木三分。 始平王手里的木盒掉到地上,有什么滚了出来,骨碌碌地一直滚到萧阮脚边,是一个人头。那人头怒目圆睁,须发毕张——是昭熙。始平王竟顾不得背后的伤,猛地朝那人头扑过去。 元昭叙第二刀掷中。 血几乎是喷了出来,满手黏稠。始平王终于抱住了那个人头,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他伸手要合上他的眼睛,忽然怔住了。 第260章 南柯梦醒 电光火石之间,萧阮想起临行前嘉语再三与他说的那句话:“你、你不要杀我父亲!”这句话像是触发了最后的机关,萧阮身子一旋,快步绕过始平王与元昭叙,朝帐门逃窜而去。 人才到门口,元昭叙的哭声已经响了起来:“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伯父你说句话啊!” “宋王他、宋王他——萧阮你纳命来!” 这句话冲到帐门的时候,萧阮已经上马。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要他来做这个信使。谢家人、姚家人都有可能接近始平王,与始平王私下说话,但是他们和始平王之间,没有苏卿染,没有江淮军,没有猜疑,没有嫌疑。 元祎修,或者说是元昭叙需要一个替罪羊,有他这个替罪羊,元昭叙才能顺理成章,以复仇为名接手始平王的人马。 毕竟当时帐中只有他和始平王,然后他逃了——他不能不逃:他手无寸铁,元昭叙手中有刀。他无法自辩,这时候来不及,之后也来不及。而作为始平王的侄儿、在始平王帐下效力的元昭叙显然比他更能取信于始平王的亲信。 马却是难得的好马,箭一轮一轮追射过来,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元祎修无所谓他的死活——他死了可以给他背锅,活着可以给他祸乱江东,萧阮心里明白,但是身后的箭紧追不舍。 背上、腿上已经中了不少箭。 他也没穿铠甲,元祎修这个蠢货,难道真真要杀了他?——元昭叙想杀了他倒是可能的。这一念未了,胯•下一沉——该死,那马竟然跪了。萧阮也不犹豫,翻身下马,以马尸为盾,又一轮的箭如雨下。 追上来的将士再射了一轮,马自然全无动静,已经死得透透的了,马后也没有动静。便疑心是萧阮已经死了。 这人娶了公主,却杀了王爷,自然罪该万死,几个人对望一眼,又惊又喜,拔了刀,小心翼翼靠近去。 十步、五步—— 猛然间一个黑影冲天而起,夺刀,杀人,上马一气呵成。待几人回过神来,匆匆上马,竟又拉开了距离。 “追!”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他们又失去了一个伙伴。 从始平王帐中出事到这时候,已经足足过去小半个时辰,追兵速度不减,萧阮心里已经叫苦不迭,他身上的伤一直没有得到包扎,有的地方血自己止住了,有的地方却止不住,淅淅沥沥淌了一路。 光循这血迹他也跑不掉。 搞不好他今天真会被元祎修这个蠢货害死在这里……这一分神,胯•下马又中了一箭。 伤马长嘶一声,萧阮整个人下坠,不由心里一沉—— 却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上马!”那人叱道。 萧阮心里惊了一下——当然并不容他迟疑,翻身上马,几支箭擦着他们飞过去。双方对射起来。追兵原本就不是太多,天色又极黑,也判断不出对方人数。前来接应萧阮的亲兵护着他且战且走,渐渐就出了射程。 眼看着追不上了,追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颓然垂手,拨马回头。 到追兵的马蹄已经听不见,嘉语这才舒了口气,问:“何人追你?” 刚入夜她就随军被送出了城。她想要趁机去找父亲,奈何左右都是萧阮的人,这军中半夏与姜娘也不顶用。苏卿染更不会帮她。正无计可施,突然看到了随遇安。 萧阮进始平王军营迟迟不见归,随遇安放心不下,要前去接应。 嘉语旁敲侧击问出来,心下大喜,砌词说要与父亲辞别,到底随遇安是旧识,没能拒绝得了她。 ——她只道是得计,并不知道随遇安故意,一半为了郑忱,一半为了苏卿染。 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让嘉语救下萧阮——她对他的身形原就比旁人熟悉。 萧阮没有应声,整个人沉沉伏在她背上。嘉语又叫了两声,仍没有人应,只觉得一道黏稠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了进来。 嘉语也不是没有经过事的,便知道萧阮受了伤——恐怕是晕过去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其实她并不知道具体父亲扎营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这关口,就只能自我安慰:父亲手里有好几千骑兵呢,元祎修暗算得到孤家寡人的萧阮,如何暗算得到她父亲。 一勒缰绳,加快了速度。 待驰回营地,嘉语先下马,回头去扶萧阮,光不是太亮,摸到他的袖子都湿透了,不知道受了多少箭,心里也是咂舌。 不少将士往这边看过来。 嘉语手才伸到胁下,却被推开,萧阮垂手在马背上按住片刻,忽笑道:“我自己来。”一抬腿下了马,竟还能站得稳稳的。 只有在嘉语这个位置,才能看到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整张脸。 “我去请军医——”她说。 “不必,你进来给我包扎一下,我们、我们这就走!”萧阮说。 整夜急行军,到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萧阮几乎直接昏睡过去。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至少是不能睡太久,即便在混乱的梦里,都有个声音一直在喊:“醒醒、醒醒!” 到终于醒来,也已经是第四日下午了,在车里,听得见外面连绵不断的马蹄声,他的兵,他的马,萧阮听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看到伺候在一旁的婢子,那婢子探头去喊:“苏将军!” 马车停下来,苏卿染掀帘子进来。 萧阮张了张嘴,声音粗哑。苏卿染递过来一杯水,水温刚刚好,加了蜜。萧阮润了润喉,就听见苏卿染与他汇报这一路行程。 前儿晚上他撑到军中已经伤得不轻,却也没有忘记吩咐下去,留了千余人截留和收编贞阳侯溃散之后的军队——果然就如他所料,贞阳侯和始平王所部对上了,散兵游勇在这两天里陆陆续续赶了上来。 粗粗点过,大致有近两万人。 苏卿染兴奋得脸都在发红,萧阮忍不住笑了一笑,粮草、兵甲、人马,他都拿到了,一样不少。 一路行止是早就敲定的,这时候无须赘言。 萧阮看了看苏卿染,倒不是他不想她高兴得久一点——他也知道她不喜欢三娘——但是如今军中事务是她与随遇安分管,何况三娘属于家务事,不问她还能问谁:“三娘她怎么样了?”他问。 苏卿染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赶上来的人这么多,人多嘴杂,又不像王府里能控制得住。 她昨晚听这些人说“宋王杀了始平王”,心里也是诧异的。萧阮对华阳怎么样,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他会杀她父亲,别人信,她不信——但是这么多人众口一词,怎么可能是误传。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对那个女人生出同情来——直到她见到她。 萧阮闭了闭眼睛,各处伤口像是在同一个时刻又都迸开了:“不是我。” “什么?” “不是我杀的。”萧阮苦笑:这种话连苏卿染都会信,难道他还能指望三娘不信? 苏卿染“啊”了一声,不知怎的悲喜交加。悲的大约是,他到底舍不得,喜的却是,她爱的那个少年,终究没有那么绝情。却摇头道:“她如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殿下还是过几日再去看她。” 萧阮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三娘这时候的心情,他简直不敢去想:如果认定是他杀了她的父亲,她还救了他,恐怕是想死的心都有——没有冲过来杀了他,恐怕是他左右亲兵防守严密的缘故。 车一路颠簸,萧阮思来想去,也只能问:“她可有进食?” 苏卿染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水米不进,又是急行军,如何撑得住。萧阮要坐起,被苏卿染按住:“殿下伤重,还是暂时不要动的好,华阳公主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我找人制住了她,待过上几天,殿下方才好近身。” “免得为她所伤”这句话就不必明说了。 萧阮吃了一惊:“你——” “找了三五个人才制住……”苏卿染无奈地道,“她……疯了。” 萧阮心里一阵绞痛,三娘虽然也习骑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要三五个人才制得住。可想而知她当时崩溃到什么地步。偏偏苏卿染说的是对的,他这时候去看她,除了引她发疯之外,全无益处。 苏卿染扶萧阮起来进了些食,到晚上宿营换过药,萧阮已经能骑马巡营。新兵旧兵,该安抚的安抚,该鼓舞的鼓舞。大多数人当兵并没有太远大的理想,不过混口饭吃,打胜仗,立功得赏都是大人物的事,他们不过求个有命回家。 战场是最朝生暮死的地方,命如蚍蜉,然而短暂的激战之外,漫长的等待、相持、奔走才最熬人心。 到所有人歇下,萧阮也疲倦到了极点,他原以为疲倦了会好些,半夜里还是被惊醒,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 辗转半宿,到底披了衣裳起身。 苏卿染问:“殿下去哪里?” 萧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瞒不过她,手抚在门上,低低地道:“我去看看她。” 苏卿染没有作声。 走出营十余步,听到背后脚步声。是苏卿染跟了上来,手里提着灯。萧阮摇头道:“不用灯——吵醒了又不好。”月光清寒,夜露里青草的芬芳,像是有雾气腾上来,苏卿染站在夜雾里,看见他的背影。 已经走远了。 嘉语住的营帐,萧阮巡营时候经过了好几次,没敢进。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吃不下,恐怕睡得也不会太早。苏卿染含混说“制住”,其实是绑了起来——那也是没有办法。 半夏守在营帐外头,头一点点往下坠。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子,在始平王府也好,跟到宋王府也罢,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萧阮稍稍放重脚步,半夏猛地抬头来,看见是他,下意识就要喊,萧阮示意她噤声:“别吵醒你们姑娘。”半夏闭了嘴,却狠狠瞪住他,那目光里仇恨的神色——然而萧阮并不是没有被人仇恨过。 他摇了摇头,掀开帐门走进去,半夏握紧拳,到底不敢拦他。 那人歪歪靠在帐角,月光不比日光,照进来淡得近乎无。萧阮连灯都不敢点,自然更不敢去摸她的脸。 连呼吸都是轻的。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要听到这呼吸他心里方才安稳一点。从那晚的噩梦里醒过来,他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他必须记起每一个细节,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然而这个交代并不能够改变始平王已死的事实。这时候想起她当时求他“你不要杀我父亲”,何其悲痛。 如今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他了。 想起正始四年,他与她千里迢迢奔赴信都,当时艰苦,如今想来却是秋色正好,人都活着,萧阮默默想了半晌,就和这晚的夜色一样冷浸浸的,全身乏力,竟懒得再回营帐,就在这里和衣而眠。 都说人乏了不会有梦,偏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是叔父板着面孔端坐在大殿上,厉声质问:“竖子!见了朕竟不下拜!”一时又换了父亲的面孔:“大郎你来了……”他这样憔悴,就连这句话都有气无力,仿佛他并不盼着见他。 一时又换了始平王,他像是头一次见他,或者头一次认识他,他揪住他的衣领道:“混账,敢欺负我家三儿!” “我没有……”不知怎的脱口应出了声,然后醒了过来,就看见嘉语瞪着眼睛看住他。这样的目光,实在也不容易被忽略。 “三娘……”天其实还没有大亮,但是微微有了光,这点光足以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嘉语原本就只是生得秀丽,说不上绝色,这时候连日憔悴,一张脸浮肿得苍白。去河北一路还只是狼狈。 这时候连唇色都是白的,萧阮看见她的嘴迅速一张一合,却没有半点声音,不由慌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 嘉语也意识到了,她闭了嘴,眼皮垂下去,一滴眼泪掉在麻绳上。苏卿染并没有亏待她,虽然是五花大绑,着力的地方却垫了软帛,显然是怕伤到她。 能哭出来倒又好一点,不然恐怕更承受不住。她方才定然是在骂他,可惜了没有骂出声。萧阮心里酸楚,走近去抱住她说道:“不是我!三娘你信我,不是我!是元昭叙,元昭叙杀了你父亲,栽赃于我!” 怀中剧烈的挣扎渐渐缓和下来,她转脸看住他,这样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萧阮目中也掉下泪来:“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是元昭叙动手,他当然会及早预防;但是元祎修心怀不轨是他一早就知道,他并没有拒绝出使。他甚至想过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想过以始平王的身经百战,元祎修如何奈何得了他。 是,如果交战,元祎修当然无论如何都不是始平王的对手;是,所以他一早就该想到元祎修能使的不过是旁门左道,就像安业死于毒杀;是,三娘说得对,始平王不会有多信任他,他应该带她去。 如果有三娘在,即便看到昭熙人头,始平王也不会第一时间对他起疑,不会紧接着就担忧他的女儿,以至于大意给了元昭叙以可乘之机。 如果元昭叙第一刀不中,就算外头亲兵没有及时赶进来,他与始平王联手,也未必拿不下元昭叙。 然而如果——如果有什么用。 人怎样伤心,日头还是照样升起。 要做的事情太多,萧阮停留和解释的时间终究有限,他从进宫开始,说到元祎修如何拖延,他如何出城,如何进营与始平王交谈,一直到后来元昭叙入帐。他原本口才甚好,这时候却半点花巧都没有用。 不过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嘉语一时是落泪,更多时候沉默。他话里的真假她自然是听得出,他说她父亲当时的形容,仿她父亲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她父亲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待听到昭熙的人头掉出来,连眼泪也都没有了。 “那个人,”萧阮迟疑了一下,他反复想过的事,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与她听。如果事实并不如此,那会是第二次打击。但是看着嘉语灰败的脸色,还是说道,“……应该并非令兄。” “什么?”嘉语几乎喊出声来,短促地嘎然一响。 萧阮摸了摸她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如果真是令兄……如果宫里那位当真得到了令兄,就不必拖延到光色不明方才放我出城。”如果帐中光线足够明朗,以始平王父子的亲密,恐怕一眼就能破绽。 嘉语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萧阮轻舒了口气,叫了半夏进来,吩咐传膳,特别点了要粥。半夏恶狠狠瞪他,到嘉语点头方才领命下去。 萧阮道:“我现在给你松绑,你、你不要伤到自己。” 嘉语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是应了。 萧阮这才替她解开绳索,替她搓揉手臂推拿肩背活血。嘉语只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片刻半夏回来,食盒里是与将士一色一样的干粮。萧阮看了半夏一眼,半夏道:“苏娘子说没有粥。” 又补充道:“苏娘子说,为将者当与兵士同衣同食。” 萧阮:…… 那他昨晚吃的算什么。 反倒嘉语没有说话,拿起干粮蘸了水就往嘴里送。 她被绑得久了,手指难免僵硬,动作迟缓,兼之干粮冷硬,进食亦是极慢,但是面上全无表情,眼睛也是空的。 半夏实在担心,眼珠子在嘉语和萧阮之间转来转去。她不知道如今是怎么个情况,但是她知道王爷和世子没了,姑娘就完全落进了宋王手里。宋王也就罢了,苏娘子实在不是易与人物。偏她又极得宋王的意,如此推来,实在堪忧。他们都说宋王待姑娘好,但是,待姑娘好怎么会杀王爷和世子呢。 从前见宋王数次,都只觉清雅秀逸,打昨日开始,不,也许是更早以前……他身上像是渐渐逼出了血气与煞气,让人看了害怕——姑娘也是因为害怕,才不得不屈服么?要得想个法子逃出去才好。 萧阮没有在意她的目光,他看着嘉语吃了半晌,方才勉为其难也取用了一块。他知道有些事需要时间来平复,她如今肯喝水,能进食,已经是不容易了。草草用过早饭,外头开始响鼓,是不走也得走了。 萧阮召了小厮过来吩咐:“王妃有什么异动,即刻过来报我。” 出帐看见苏卿染冷着脸,萧阮也知道是自己不对,只能讪讪道:“她父亲没了……” 苏卿染看他一眼,简直懒得说话,翻身上了马。萧阮目光暗了暗,他在这个瞬间忽然想起他的父亲。 好在苏卿染一向不需人哄。 …… 萧阮总觉得嘉语状态不是很对劲,但是几天下来,行军、进食、宿营,她都乖巧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心里反而越发不安。 这晚萧阮与众将议事完毕回帐,小厮一溜儿过来,贴着耳朵与他说道:“王妃来了。”目光一直往苏卿染瞟。 萧阮:…… 敢情这几天苏卿染脸色不好看,人人都有所察觉。 萧阮与苏卿染说道:“三娘来了。”小厮心里暗暗佩服,到底王爷就是王爷,全然不惧美人发怒——两个美人都不惧。 第261章 巧笑倩兮 苏卿染冷笑一声:“殿下的意思,是不许我进?” 萧阮摇头道:“你要不要进,哪里我说了算。” 一掀帐进了门。 他这样说,苏卿染反而迟疑了片刻,一跺脚掉头走开去——难道她要进去听他们情意绵绵互诉衷肠? 萧阮却是吃了一惊:帐中竟被整治出一桌席面来。这一眼看过去有酒有肉,错落摆置,颜色可喜。三娘换了新衣,是雨过天青色,虽然素净,素净也别有一番味道——比起之前的蓬头垢面,不可同日而语。 萧阮有些不自在:“三娘?” 嘉语冲他笑了一下:“是姜娘的手艺。” 萧阮“嗯”了一声,他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又反应过来:“能说话了!” 嘉语道:“我又没有哑。” “那自然是。”萧阮走过去,在她身畔坐下。嘉语给他布菜。萧阮自认得她以来何曾见她如此低三下四,一时受宠若惊,说道:“三娘可是有话要说?” 嘉语眼帘垂了下去,她原也不指着能瞒过他。却放下菜,给他斟酒,满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一杯。先饮尽了,方才与他说道:“在洛阳的时候,我曾经答应与殿下南下,但是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萧阮看住她,没有去动酒:“你要回洛阳?” 嘉语低眉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酒杯:“元昭叙杀了我父亲,我不能容他。”她不肯说“父兄”,是总还指着萧阮的猜测是对的,指着昭熙还活着。 “你一个人?” 嘉语没有作声。不然呢。她手里哪里有什么人,如果不是连地图和马匹、干粮都没有,她也不用来与他辞别——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一关不好过,但是她更知道什么都不带跑出去,饿死荒野的可能性有多大。 当然如果萧阮肯开恩拨些人马给她——嘉语也知道不能作如此奢想。 萧阮的手按到案上,他想掀了它:“三娘以为自己是聂政还是荆轲?” “都不是。”嘉语下意识回答。 萧阮:…… 这会儿要她卖什么诚实! 萧阮道:“你跟我南下,我替你报仇。” “并非我不信殿下。”嘉语道。萧阮的这个反应,她自然是想过的,她也知道他此去,对金陵志在必得,然而得到金陵之后呢,得到金陵之后他就会为她兴兵复仇么?不,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得到天下之后就是收复人心,大战之后的与民休养生息,他要动元昭叙,那是倾国之战。春秋时候勾践复仇,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方才有一举灭吴。 那是萧阮的梦了,不是她的,她只想杀了元昭叙。 她低声道:“我等不了这么久。” “当初我北上,也没有想过要等这么久……三娘是聪明人。”萧阮不得不与她说理。从前的三娘可能不够聪明,但是就如她所说,他南下之后她一个人在洛阳过了十年,周旋在豺狼虎豹当中,他不信她还这样天真。 不能等就是去送死,这个抉择并不太困难。 “我父亲尚有旧部。”嘉语道。如今她父亲人才去,恩泽尚在,人心尚在,要到十年、二十年之后,谁还记得她父亲。 “……就算是你父亲旧部,受你父亲恩惠,”萧阮道,“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他们还想着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三娘你扪心自问,这些你能给吗?你什么都给不了,他们凭什么听你使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如果是昭熙又不一样,昭熙从前就在军中,能得人心;昭熙能扶持幼弟上位,给他们希望。三娘不过一个深闺小娘子,人家信她能拈针拿线也就罢了,还信她舞刀弄枪? 嘉语不作声,看着眼前的酒菜出神。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她确实等不了十年。前世她父亲得意的时间更久,势力更大,这一次恐怕是刚刚平了云朔就回来,还没来得及收编和整治六镇之兵。 即便那样大的势力,她父兄一死,也就烟消云散,不过各自打着他的旗号互相倾轧。 她多活一世,如今想到可信的,也不过一个独孤如愿。所以她根本没有想过回洛阳,洛阳没有她的立身之地。 “……你要去找周乐?”萧阮忽又问,“从前是他为你父兄报了仇?” “不是。”嘉语闷闷地道,不知道他如何又想起周乐。诚然前世周乐是在她父亲帐下效力,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那是谁?” 嘉语抬头看了他一眼:“元昭叙。” 萧阮:…… 如果能找到周乐,未尝不是一条路,嘉语想。 “但是是他得了你父亲的兵马?”萧阮又问。 这一次,嘉语点了点头。 萧阮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你不用想了,我不会放你走的。”他最后看了一眼满桌子的酒菜,一口也吃不下去,拂袖出了门。 萧阮从帐中出来,被风一吹,稍稍醒了醒神:那是他的营帐,他如今却往哪里去? …… 鸠占鹊巢的主仆仨也不算好过,半夏看着萧阮的背影,担忧地道:“姑娘,如今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嘉语撑住头,揉了揉眉心。从前萧阮与她说过,想要好好过日子,然而她让他失望;如今他说从头来过,奈何他们并没有这个运气。兴许就是她与他没有缘分。 她觉得倦。父亲与兄长死讯传到的那个晚上,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听他们说完这个消息,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那是她重活一次最大的指望,就这样落了空;那就像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 狠狠砸在她脸上。 她甚至想过,是不是根本没有一回事,是谣言,或者她重活的这一回,其实只是她濒死时候的梦境。 但是消息总是这样,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致。她那些混乱的梦境里,一时是从前,一时是现在。她反复看到兄长的脸,狰狞的刀痕,反复听他说:“走、快走!”时间这样紧急,他来不及告诉她,该走到哪里去。 她想要往回走,想要逆着萧阮的路线往回走,去找她的父亲。 她幼时在平城,总担心有一日父亲会丢下她,不要她,就像那些婢子背后嚼的舌根一样……然后都成了真。 那如今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如果说她之前还想过一些别的,像大多数幸运的人一样,有个看得过去的夫君,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几个绕膝小儿,在飘摇的乱世里,好歹死在自家床上;或者和萧阮从头来过。 如今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元昭叙杀了她父亲,就该为此付出代价。兵败身亡,未免太便宜了他。她希望能找到昭熙,但是兴许并不需要她费这个心。如果萧阮之前的猜测没有错,他确实是被羽林郎带走的话,那是最好。 但是也许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她之前想做一个好人,在她重新活过来之后。她没有想过追究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也不想把从前的际遇归咎于人,她情愿归咎于自己,避开那些不该踩的陷阱。也许是她想错了。原本天底下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嘉语微叹了口气,就听姜娘说道:“有句话,婢子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嘉语无心客套:“说吧。” “宋王殿下说得在理,”姜娘不敢看嘉语的眼睛,她知道这个话大逆不道,“要姑娘是个男人也就罢了,如今这兵荒马乱……”报仇是男人的事,姑娘家能做什么。宋王肯允诺为她报仇,还不够吗? 反正姜娘觉得够了。 姑娘没吃过什么苦,最苦也不过就是逃亡到信都,那时候不还有宋王在侧吗。如今她有什么。从前是始平王的女儿,人人都敬着她,捧着她,宠着她,不敢得罪她。如今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倒不如从了宋王。即便就如姑娘说的,报仇要很久以后,也是个指望。就算日后色衰爱弛,宋王食言,那也还是金尊玉贵的王妃。离了这里,谁还认她这个华阳公主?即便认,难保不图些什么。 图也就图了,就怕始乱终弃。姑娘模样比不得六姑娘,心机城府不如表姑娘,要真是狐狸精变的,有那等魅惑众生的颜色手段倒也罢了——她和半夏也跟着享福——偏又没有,心气儿还高。 宋王好歹有真心,人才模样也不辱没了姑娘,何况是天子赐婚,正经的结发夫妻,不比跟别人强? 宋王和姑娘说的那些话,有些她懂,有些她不懂,她不明白宋王怎么会提到周小子——但是那小子是能成事的吗! 嘉语意兴阑珊:“你要是想留下,也无妨,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在我走之前,你还得是我的人。” 她知道姜娘从前吃过不少苦,好容易攀上她,想过安稳日子也是人之常情。 “姑娘!”姜娘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姜娘并没有——” “你留下来跟建安王南下,他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不会亏待你,不过,他能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待你,也能为我杀了你。”嘉语平平淡淡地说,“你想好了再回答我,我这一去,确实死生难料。” 姜娘哭了起来:“姑娘……”她是一片好心,不想姑娘绝情。莫不是突遭变故,转了性子? 嘉语没有作声,半夏在姜娘耳边说了几句,姜娘收了眼泪,仍不敢起来,嘉语也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她如今要谋算萧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能齐心协力也就罢了,叛徒是万万不能有的。 她也知道萧阮不会轻易放手,她知道他待她是有几分真心,但是他们没有这个运气。从前是他负她,这一次,算她负他。 她相信萧阮没有骗她,当时帐中的变故,换了她在场,也不会有更好的处置。但是她父亲死了。你看,这就是结果。如果去的是别人,也许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但是去的是萧阮。元昭叙假托要见他的是苏卿染,如果不是苏卿染,他是不是更警觉一点;如果不是苏卿染,父亲也许更信任他一点? 嘉语知道自己是苛求,但是或者她该更早一点意识到,有苏卿染在,她和他根本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如果她再死一次,是不是还有机会重来,救下她的父亲?她不知道。她不敢赌这个运气。 …… 萧阮既然负气出了帐,自不好再转回去,在营地里乱走一通。自己也觉得可笑,南归金陵是他们父子两代的心愿,如今真真实现了,却为这么些琐事为难自己:三娘想走是没有错,她走得了吗? 就算她之后多活了很多年,那也还是在洛阳。从洛阳到信都路上他就该看出来,她并没有独自出过远门。 离了他的势力范围,她能走多远? 至于周乐……也就他挂着这么个小人物了。乱世里要有作为,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他虽然不能尽知前事,但是周乐能接手始平王的人马,应该是在始平王父子尽死,他得到三娘之后了。否则他既不是始平王的嫡系,也不是始平王的子侄,出身、资历无一可取,怎么可能得到昔日同僚的效忠? 如今没准昭熙还活着呢——他确实盼着他活着,虽然长远来看,未必是好事。 “殿下!” 萧阮抬头,看见苏卿染。营地里空旷,萧阮责备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着,明儿还要早起赶路。” 苏卿染没有应这个话,却问:“她是来求殿下为她报仇吗?”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萧阮诧异道:“怎么会——三娘一向有分寸。” 话出口,心里咯噔一响。如果说后来的三娘和从前的三娘有什么显著的不同的话,那大约是,从前那个三娘不懂的分寸,如今这个三娘太知道分寸。知道界限,在他与她之间,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 也许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并不任她予取予求。 她不是对他没有信任,是对所有人,她机警得像只随时准备撤离的兔子,对谁都不能放下心防,能信任的只有利益。 没有人值得托付——所以才需要时间。 可惜命运没有给他们时间,萧阮忽然不安起来。这个判断让他意识到失去她的可能性。很多时候,不是他想,这个世界就会为他让路。 苏卿染冷冷道:“没有就好。如果她敢鼓动殿下回师为她报仇,我一定会杀了她!” “阿染!”萧阮叫了一声。 苏卿染看他的目光是冷的。虽然她一贯有些冷,或者说冷静:“怎么,舍不得?这不是在洛阳,如果始平王父子没有死,留着她多少还有用,如今——” 萧阮再喊了一声:“阿染!” 苏卿染终于闭了嘴。她看得出他不想再听,然而这几句话在她心里盘旋已久,终于有机会说出来,看到他因此变色,她心里一阵痛快:这里不是洛阳,始平王父子也死了,她就是她手心里的人。 她杀了她,难道他会为她报仇?不,不会的,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爱的这个人。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兴许是再没什么可说的,默默然走完剩下的路,各自回帐。 萧阮回到帐中,嘉语主婢已经不在了。不知怎的,反倒生出隐隐的失落来。不然呢,不然难道他能指望她留下来?萧阮自嘲地想。 …… 军中议事照例到很晚,毕竟距离豫州是越来越近了。去岁岁尾安业拿到萧阮提供的情报就能一路避开燕军主力的幸运到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复制——被打通过两遍,再不思悔改,燕军又不是傻。 所以萧阮这一路虽然是急行军,实则走得小心翼翼,间或打几个小仗都是精心算计,一来锤炼战斗力,形成凝聚力;二来也是提高他在军中的威望。转眼离开洛阳已经半个月,众人的心思渐渐安定下来。 议事到尾声,忽有人通报道:“王妃来了!” 帐中诸将神色就有些古怪,有直接低头装作没听见的,有余光偷偷打量苏卿染的,有看住萧阮微笑的,更多人疑惑:她来做什么? 自离洛阳越来越远,洛阳对于这些人的影响也越来越小。 当初在洛阳,建安王迎娶华阳公主是所有人喜闻乐见,谁知道转眼就成鸡肋。之前不少人认为,建安王既然下得去手杀了始平王——虽然他本人否认——那么抛弃华阳公主也是顺理成章。不原本就有苏娘子么。和华阳公主这等金枝玉叶比起来,与他们并肩战斗的苏卿染显然更得人心。 但是意料之外。 之前都听说建安王对华阳公主有情,如今看来,竟不是谣传;而华阳公主除了最初闹了几天,后来也一路平平稳稳跟了下来。也对,杀父之仇固然不共戴天,但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她还能回洛阳吗?回洛阳能有什么作为,她和燕主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始平王府恐怕这时候还围着呢。不过也不一定,始平王父子已歿,府中妇孺,就不必浪费兵力了。总之,始平王一脉完了。 即便日后始平王幼子还有出头的一日,那也是许多年以后了。 还不如指望建安王呢。 诸将心中或多或少转着这些念头,就听得环佩一响,有人走进来。 穿的素色衣裳,连束带也一并用的素色,耳下垂的珍珠。却在云鬓上插了一支通体鲜红的柏木簪子。那红色素日见了也就罢了,衬着这一身孝,竟生出几分妩媚妖娆来——却是刺眼。 有人不屑,也有人心里怜惜:想当初始平王何其疼爱这个掌上明珠,一转眼落难,仰人鼻息。 萧阮多看了那簪子一眼,原来她还留着,却为什么从不让他知道——明知道不妥,仍迟疑了片刻,方才问:“你来做什么?”三娘一向自知身份,不能插手军中事务,怎么会突然跑来讨这个没趣? 之前他还想着恐怕三娘要冷他一阵子了。 嘉语道:“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见殿下回帐……”话到这里微微一笑,回头从姜娘手中接过食盒。光从姿态看就知道不轻。食盒放下在当中几案上,打开来,里面林林种种七八样小菜,色香俱有。 众人议事到这时候,原本就有些饥肠辘辘,见得这些菜色,无不食指大动。 “……恐诸位将军腹中饥饿。”嘉语这才把剩下的半句话补全。 萧阮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偏偏有不会看脸色的,竟笑嘻嘻帮腔道:“是怕殿下腹中饥饿罢,王妃好手艺——殿下还是快回帐去,免得有人惦记!” 萧阮:…… 这三天不挨打就皮痒的货! 却问:“三娘哪里来的食材?”他吩咐了人看住她,虽然不至于限制她在营中走动,但是营中哪里来这些鸡鸭鱼肉。 便有人离座道:“王爷恕罪,是属下——”是随遇安。萧阮知他与嘉语旧识,倒不好怪罪,也没有胃口,只道:“你们慢用罢。” 起身要带嘉语走,却听得一声清叱:“且慢!” 苏卿染面笼寒霜,目光直勾勾盯在嘉语发鬓上。萧阮知道她狷介,也知道嘉语多半是故意——如果只是担心他腹中饥饿,左右又不是没有人。 因说道:“阿染——” 嘉语这头大大方方也出了声:“苏娘子有何见教?” 苏卿染走过来,萧阮下意识退了半步,护在嘉语身前。 苏卿染盯住他:“军中重地,岂是闲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音落,就听得“叮”的一声响,在座诸将——尤以随遇安为最——惊得跳了起来,纷纷道:“苏将军!”、“苏将军不可!” 苏卿染剑已还鞘,萧阮右手持刀,左手收拢,就只露出一个尖尖,仍红得惊心动魄。 一绺青丝,这才飘飘荡荡落了地。 萧阮低声下气道:“苏将军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会处理。” 苏卿染淡淡地说:“以发代首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萧阮摇了摇头,对诸将拱手道:“先走一步。”拉住嘉语,出了帐方才与她说:“你何苦又去惹她!” 嘉语不做声。 萧阮道:“你这样闹,是逼我禁你足么?” 作者有话要说: 摘要里后面两个半句是陆游的词,化用了……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老子在造反,从前的貂裘珠宝放着生灰吧……北朝妹子是有造反传统的,北周大义公主听说她爹被杨坚杀了,二话没说鼓动老公跟隋朝干架…… 后来李世民他姐听说她爹造反,跟着就是招兵买马造反;李世民搞玄武门,长孙跟去斟酒,安史乱后肃宗还是代宗的皇后还能持剑守门…… 所以北朝妹子真是很有造反基因…… 小周:我娘子将门出身,各位多多包涵TAT 三娘:你个土匪出身好意思说我? (想吐槽一下其实陆游是挺怕冷的,一个南方人好意思穿貂) 第262章 小周归来 嘉语低头走了几步。之前月亮圆过,过了月半,慢慢又缺了。月亮的光照在地上,银亮:“那下次我就在帐中等殿下就是。” 萧阮明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然而这话听进耳朵里,簪子硌在手心,没忍住心里一荡。人就在身畔,也不用费多少劲就能看见月光里的人。从前就知道她秀丽,如今这眉目里,倒是添了三分邪气。 半晌又低声道:“你不要去惹她,军法无情,她真发作起来,我未必就保得住你。” 嘉语低眉笑道:“原来殿下也知道保不住我。” “三娘!” “很晚了,殿下早些休息罢,免得苏娘子又……”嘉语扬起面孔冲他笑了一下,紧走几步,拉开了距离。 萧阮微舒了口气,想着过几日战后,再找时间与她好好说说。三娘一向很会审时度势,很会低头,会量力而行。他知道她委屈,然而这条路原本就行不通。何况……多少人都这样委屈过来。 比如他的父亲,再比如他。 然而次日回帐,竟果然看到嘉语在帐中。灯光不是特别明亮,照得灯影中人却鲜亮得像春日里的桃花。她竟穿了樱色云裳,配鹅黄锦带,头上簪的,耳下垂的,手腕上戴一串叮叮当当响的镯子。 是正在给他斟酒的缘故。 萧阮觉得头有点痛,口还有点干,他想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帐歇着”,一时也出不了口,只觉酒光灯影中明眸生辉。 过了许久方才问:“……是点了香么?”恐怕是催情香,没有说破,是给她留颜面。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叹了口气,掐了香,坐到她身边来:“是不是已经让人去通知阿染了?” 嘉语:…… 萧阮按住她的手摇头道:“三娘——” 帐门哗地一下被掀开,苏卿染果然到得及时,隔了老远,罡风已经扑过来:“大战在即,你敢哄殿下喝酒!” 萧阮道:“苏将军不必多虑——我不会喝的。” 苏卿染嫌恶地看了一眼嘉语遍身锦绣,手按在腰间剑上:“我信殿下不喝,也要这许多为殿下卖命的将士都信殿下不喝才好!” 萧阮道:“姜娘、半夏,扶王妃回帐——飞廉、萍翳,从今日起,白日里不许王妃出车,晚上宿营,不许出帐,有违此令,提头来见!”几个人应了声,速速退了下去,嘉语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帐中就只剩了萧阮和苏卿染。 萧阮看了一眼酒杯中的酒,不知道嘉语又从哪里弄来。却说道:“你且消消气——” “你就这么纵着她!”苏卿染余怒未消。 “不是已经禁足了吗?”萧阮道,“她原本就不是真要给我喝酒——不然何必着人知会你。” 苏卿染怔了一下:“那她想做什么?” “想我放她走,想回去报仇,想……”萧阮苦笑了一声,“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什么!” “一次不成,两次、三次……你总会有一次忍不住动手,伤了她,或者杀了她。为了避免这个结果,我除了放她走,再没有别的法子。” 简单粗暴,但是管用。 这倒是让他看出三娘果然是始平王的女儿了——这父女俩动不动就弄死人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 苏卿染:…… 关她什么事? “那殿下……”苏卿染犹豫了一下,嘉语确实很会激怒她,但是萧阮轻易看穿了,他不上这个当,她再怎么作妖也没有用。但是她确实是希望她走的,所以脱口就成了,“……要放她走吗?” 萧阮瞳孔微缩:“休想!” 萧阮并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嘉语的事,就如苏卿染所说,大战在即。这时候距离豫州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遭遇的伏击与骚扰越来越频繁。萧阮心里清楚,应该是进入了陆家的势力范围。 正始五年陆皇后的死于陆家在洛阳的势力几乎是致命一击,但是到了边境上,陆家仍然具备极大的话语权。无他,无人能替。 萧阮不打算与陆家军硬碰硬,他估计陆俨也没有这个打算。原本他没死,南下就是燕主默许,元祎修盼着他祸害吴国,陆俨自然也盼着这个结果——但是十六郎万余人马,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所以萧阮全部心思都在如何迷惑和扰乱陆家耳目上,或使人乔装打扮,或散布谣言,有一日之间大战小战七八次,也有三五日驻足不前。到好不容易接到元十六进帐,尚未寒暄,就看见飞廉在帐外探头探脑。 萧阮:…… “进来!”自上次军中议事,嘉语来过一次之后,有居心不良者一到晚上就作西子捧心状表示“饿了”,气得苏卿染脸色铁青,几次要严正军纪未果。萧阮横竖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倒是十六郎惊了一下:以萧阮治军之严,帐下竟有人敢冒犯虎威! 萧阮也懒得解释,只与他说道:“我去去就来。” 其实嘉语这几日还算消停。不然呢,连姜娘、半夏在内都被禁足。她在他军中,也就认得一个随遇安罢了。 因奇道:“又出什么事了?” “王妃……”飞廉低头去,吞吞吐吐地道,“王妃好像吃错东西了……” “吃错东西?” “王妃在吐……”飞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是萧阮的贴身小厮,成日跟着主子,自然知道王妃虽然被禁足,但是远远没有到失宠的地步。这位主子对她紧着呢,“半夏在哭,说、说王妃中毒了。” 萧阮:…… 他派去看住她的两个小子,飞廉和萍翳跟他的时间都不算短,都是有眼力见的机灵人,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就更别说三娘的饮食都是从他这里分派过去,这平白无故地闹出中毒来…… “姜娘求我来讨羊奶……”飞廉看萧阮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信。 但是他可以不信,他不能不来。这要那位有个万一,别说他了,在他看来,怕是苏娘子都担罪不起。 “那你就带些羊奶回去吧。”萧阮道。 飞廉赶紧应了,一溜儿小跑去找羊。萧阮见他走得匆忙,倒又疑惑起来:莫非并不是假的? 这时候叫他回来又恐误事。 萧阮回帐,元十六郎笑道:“有快两年不见了,殿下瘦了好些……” 萧阮也有些感慨。十六郎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那样尖锐到近乎尖刻的一个少年。如今重逢,面上却添了风霜。想这半年里发生的事,件件桩桩如风雨迫人急。然而这却不是说话的时候。萧阮拍拍他的肩,手底下已经展开地图——就在眼前了。过了豫州就是黄河,过了河,就是故土。 于他是故土,于十六郎,于……三娘却是异国。萧阮神思恍惚了一下,十六郎很快就察觉了:“殿下心里有事?” 萧阮略带了歉意:“你接着说,我听着呢。”十六郎肯把他的人马优劣、手下将领如此详尽地说与他听,他原不该疑心什么。 十六郎却凝神想了片刻,忽问:“莫不是华阳为了始平王与殿下不愉快?” 萧阮苦笑道:“她想回去报仇……” “这不胡闹吗!”十六郎脱口道,看了看萧阮,“始平王不是……” “不是。” 十六郎:…… 萧阮被十六郎看得不自在,只道:“这条路被我使人扫荡了几个来回,陆四多半猜我们会走这里……” 冷不防十六郎把地图一收:“殿下还是去看看华阳吧,横竖夜还长……我先用个饭。” 萧阮:…… “……她也算我堂妹不是。”十六郎道。 萧阮才不信他这等鬼话。要嘉语都能算他堂妹,数下来他家亲戚能把洛阳绕上好几圈,还至于这样形单影只,孤家寡人? 十六郎推了他一把。 萧阮便知道不是说笑,迟疑片刻,道:“那我去了。”又叫了人进来服侍。 十六郎看着他的背影,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不会顾念什么堂兄堂妹,何况华阳这等隔了十七八代的。就是亲妹子,他也未必有多看重。他看重的人……他微微笑着,举杯靠近唇边。真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生在世,能得意时且得意,要真到了那一日,不过草席一卷,死了便埋。 …… 萧阮进到嘉语帐中,不由吃了一惊:帐中竟有微微的酸腐气。 虽然行军在外多有不便,但是以嘉语的身份,底下人决然不敢慢待,想是已经打扫过,熏过香,怎么还…… 待走近,更是脸上变色。 嘉语听到脚步声,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萧阮,竟还微微笑了一下:“殿下。” 萧阮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怎么会……是当真中了毒?谁下的毒,苏卿染吗?不不不,不会的,没有他点头,苏卿染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而且苏卿染的性子,要杀人,直接抽刀就杀了。 下毒这种手法,根本不会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者是、或者是三娘希望他以为是苏卿染? 即便是如此……萧阮脱口道:“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命……”话至于此,猛地收住:她一直就是拿自己的命在逼他。 嘉语懒洋洋地道:“看,在殿下面前,三娘就什么花样都使不出来。” 萧阮目色沉了沉,冷笑道:“我还以为三娘会给我来一出四面楚歌——你不是会吹笛子么,连我送的簪子都带了,不会把笛子给落下了吧。” “不敢,”嘉语道,“殿下知道的,三娘怕死。”真动摇到军心,她是不太信得过萧阮会心软的。 “怕死你还……”萧阮忍了忍,“吃的什么?” “这次是死不了了。”嘉语淡淡地说。 “这次——还有下次?”萧阮觉得自己的脸色和嘉语的脸色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 “从前殿下还笑话我,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嘉语忽然笑了起来。 “你死了,谁给你爹报仇?”萧阮厉声道,“你以为我会么!” “殿下当然不会。不过没准呢,没准上天垂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萧阮觉得手心里的耳光快攥不住了:“如果没有呢?” “我也没有想过会有。我不过想殿下放我走。殿下也不可能时时守着我。殿下要做的事多了。殿下敢守着我,苏娘子第一个就不答应……如今殿下还清醒,要哪天不那么清醒了,想来想去,三娘又怕死,又不像是那么蠢的,定然是有人害了她,那是谁呢……除了苏娘子还能是谁呢?” 是人就会犯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萧阮,不然,从前贺兰袖凭什么干掉苏卿染。 她赌的无非是,萧阮不敢赌。 “从前是阿染对不住你,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如今你又何必再处处针对她?”萧阮实在想不明白,惹上苏卿染对三娘到底有什么好处。三娘从前连他都不记恨,又怎么会记恨苏卿染? “不是我要针对她,”嘉语正色道,“殿下要听真话么?” 萧阮:…… “因为我也想不出,除了苏娘子,还有谁能打动殿下,让殿下改变主意了。”嘉语微笑道,“殿下或许不想失去我,但是我知道,殿下更不能失去苏娘子。” “所以——”所以他不放她走,她就一次让他失去她们两个么。她可真会找他的软肋。 原来……三娘也有这么狠的时候,他忍不住想。 一时无语,良久,方才涩然道:“三娘上次说,想要召回令尊旧部,三娘是打算再破一次洛阳城?” 嘉语道:“洛阳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昭叙。 “三娘想过没有,”萧阮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也曾握笔,后来终于握了刀。他杀过的人,恐怕不比她见过的少,“我七岁学兵,十一岁杀人,十三岁带人从金陵到洛阳,便知道从前所学全无用处。之后闲居洛阳,每岁京师行猎都不敢或缺,一直到令兄成亲那晚,第一次真刀实枪,对手不过一些杂役牢囚,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恕我直言,三娘要到这一步,要多少年?” “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嘉语苦笑。她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她没有选择。 “如果三娘不打算自己领兵上战场……”萧阮犹豫了一下,他又想到周乐了。当然始平王应该还有别的亲信。也许三娘知道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但是人心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可靠的只有利益。 即便一开始可能出于义愤,出于念恩,起兵为始平王报仇,但是如果报仇受挫呢?没有内应,以洛阳的储备,守上三五年没有大的问题。三五年,支撑下去的人马和粮草都是个可怕的数字。 除了血亲……谁坚持得下去。 到热血耗尽,就需要共同的利益——三娘能给他什么,哪怕是周乐,三娘能给他什么?从前她是公主,他高攀不上,以后呢?这时候想起三娘这些日子使的手段,那大约就是从前她留在洛阳的生存之道了。 “在我这里,你是王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到那一步,到求人出战,仰人鼻息的那一步,三娘肯为人婢妾么?” “他不会……” 果然她还念着他!萧阮觉得心里有面鼓,在咚咚咚地直响,响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却念着那个什么都不及他的男人。她拿自己的命要挟他,要么走,要么死。 他宁肯她死了! 她就算是死,也该死在他手里! 萧阮想得心里直发紧,忽然外头传来飞廉的声音:“殿下,顾回说有位陆将军来访,请殿下回帐。”陆将军……萧阮竟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了嘉语一眼,有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嘉语看着萧阮出了帐,多少松了口气。 以她对他的了解,如何能不知道他方才是动了怒。萧阮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在行险,不然呢。但凡她还有路可走,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 嘉语深吸了口气,虽然是算准的分量,但是吃的苦头着实不小。之前吐了半天也不知道吐干净没有——如果作假能瞒得过萧阮,她就不受这个罪了——她是真不想死,她有气无力地想。 忽然外头一声短促的尖叫。 “飞——”第二个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嘉语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踏着灯影走过来:“我来带你走。” 嘉语的脑子有点乱。她不知道是不是药下重了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她心里盼着他来,于是他就来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但是如果不在这里,他该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他是打晕了飞廉和萍翳么?那请萧阮过去的陆将军——是她想的那样吗?他说带她走,又是走到哪里去? 她心里乱得像麻,忍不住使劲敲了敲头,才敲了两下就被周乐拉住手腕,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他不知道他前世见她的时候,比这时候还狼狈十分——“是我、我回来了。” 这里不是洛阳,也不是怀朔镇,怎么都说不到“回来”两个字,但是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想——从前她说她被带走、他出征在外,他没有及时赶回去,他其实一直耿耿于怀。 “我在王爷帐下效力……” “我听说讨虏将军兄妹害了王爷世子……”外头都说是宋王,说华阳公主委身事仇。他是不信的。 “我想三娘一定不想南下……” 她的手冷,他的手热,温差让她确定了面前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幻影。原来他还是投奔了她的父亲,知道她父亲没了——天下皆知。 嘉语抬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萧阮虽然治军严谨,但是这日正值与元十六郎合营,免不了混乱。元十六郎军中原就有不少六镇之人,以周乐的机灵,单枪匹马要混进来想当然不难。 但是单枪匹马要带走她,那就太难了。 “自然不是。”周乐也不知道是该为她还有心思考虑周全感到安慰,还是难过她连丧父兄。他从前见到她,虽然未尝没有困境,但是眼睛里始终有神采。如今衣饰依然精细,面色却透着灰。他闻得到帐中微微酸腐的气味。不知道是萧阮待她不好还是—— 他心里惶恐起来,如果她有了身孕,如何还肯跟他走。 手上却是一紧,嘉语反手握住他,几乎是急切地问:“那、那你会为我爹报仇吗?”那就像是溺水者抓到最后的稻草。 “不,我不会。” 嘉语目中的光暗淡下去。是啊,从前元昭叙为她父亲报仇是因为要接手她父亲的兵马,这一次她父亲匆匆回京,想来云朔乱军也没有收服,带到洛阳的精兵又都被元昭叙收走,剩下在云朔战场上的部将,只能各凭本事,各奔前程。 从前他还需要她对于她父亲部将的号召力,如今她连这个本钱都没有了——那他来做什么。难不成真是图了她这个人——天底下又不是没有美人了。就不说带走她还要过萧阮那一关。便不提萧阮难以对付,抢别人的娘子说出去就这么好听么。 周乐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看得清楚她眼睛里的期待,也看得见这希望破灭之后的沮丧,幸而只是沮丧,还没有到绝望。 “……三娘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周乐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与她听,“我会帮你,但是这是三娘自己的仇,该三娘亲手去报。” 嘉语怔了片刻,那当然是她的仇,她的父亲,她的兄长……该她自己去报。但是她手里没有兵,没有人,亦不像当年王妃与元祎钦关系亲近,仅靠摇唇鼓舌,就能杀人于无形——她如今连洛阳都进不去! “我会帮你。”周乐再说了一次。 她的仇就是他的仇,他能帮她报仇,但是他并不想如此——他不想她求他。他不想她为了求他为她父亲报仇而委曲求全,谄媚讨好……他不想这样。就像他从前不想借她的名义得到始平王父子的提携。 无论谁帮她报仇,都不如她自己来这一刀来得痛快! 嘉语没有想这么多,但是她听懂了他的话。她知道他的本事,一去两年有余,既然能够寻到她帐中来——而且不是单枪匹马,想是手下初见规模。她垂头道:“……那我们走吧。” 第263章 第三件事 一直在懵逼中的姜娘和半夏到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姜娘惊道:“姑娘怎么可以和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走!” ——时隔两年,她已经不认得周乐。 反而半夏见过的外男少,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周郎君能找到她们,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有这样的胆子,开口说要带姑娘走,但是仍然叫道:“姑娘不要丢下我!” 嘉语看了看周乐。周乐说:“三娘自己决定。” 嘉语略点点头:“半夏你过来扶我。”停一停又道,“姜娘你留在这里,如果建安王回来,帮我拖住他。”姜娘当然不可能拖得住萧阮,她这样说,不过是给个台阶,全了她们主仆情义。 周乐拿刀划开帐篷——出帐走的却不是帐门,嘉语往帐外一看,高高低低全是树影,就知道是事先探察过。出帐不过百余步,就瞧见树下拴着四匹马。 嘉语:…… 这货还好意思说“三娘自己决定”! 周乐解释道:“备的一人双马。” 嘉语:…… 他一人双马也就罢了,他哪里看出她能控双马。 周乐干咳一声:废话,她看起来是能离得了婢子的人么,他不多备几匹马怎么行! 这话却不敢说,拿出事先备的衣裳,催促主仆俩换过。想起来问:“……能上得去马吗?” 嘉语自忖虽然并不擅长骑射,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不想才到一半腿脚就软了。幸而周乐见机得快,在她腰上托了一把。嘉语便知道是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又日夜赶路所致。 马蹄皆裹,马口衔枚,奔来全无声息。军营甚大,嘉语也不知道周乐是如何挑出的这条路,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有三两处关卡,也都顺利通过了——鬼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口令。 恐怕这货尾随江淮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之前她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他说不是——也不知道接应的人马在哪里。当然嘉语也知道这不是问的时候。 她既然信了他,就无须多想。 曲曲折折的路走了有近半个时辰,眼前渐渐开朗,就快要离了江淮军驻地范围。嘉语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得背后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追上来了! 几个人齐齐脸色一变——但都知道是走不了回头路的,也不回头看,齐齐促马急行。 风声忽然紧了起来,周乐猛地一伏身,整个人几乎贴到马背上,紧接着头皮一凉,长箭擦着他直射过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周乐看见路边被箭贯穿的树干。 只有一匹马,一个人……来得好快!他忍不住想,萧阮好大的胆子,如果他是只身追来,未必就不能一战了! 一念过,又几箭飞来,周乐侧身避过,心知对方是锁定了他——幸而被锁定的是他。 摘弓取箭一气呵成,再转身,果然远远看见有人白衣胜雪。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楚他的眉目——纵然周乐并无断袖之癖,猛然间这一眼,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身为男子尚且如此,何况三娘……他心里想道,手一松,已经回了一箭。 这一箭是周乐先发,萧阮后应,两支箭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然后双双坠落。周乐抬眼看时,弓上已经搭好第二箭,而萧阮的箭尖,不偏不倚指向了嘉语的背心。不由叫道:“你敢!” 萧阮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手指当然也没有动。 “有种你我各射三箭,生死无尤!”周乐叫道,“我让你先射!” 萧阮仍然没有应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嘉语也听出来了,追上来的只有萧阮一个人,他撇下亲兵、侍卫,一个人追上来了。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时,就看见他的箭尖,距离她大约是十余步,她能看到箭上的寒光,冷冷。 她不是周乐,她充其量也就能骑个马,射个箭,十箭里能中个两三箭就不错了。她知道这一箭她是万万躲不过去,如果萧阮当真想杀她的话。 如果他真的想杀她的话。 她勒住了马。 ……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萧阮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说,杀了她!她背叛他。他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背叛,那之后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他从来都不觉得三娘会背叛他,她胆子那么小,她知道他的逆鳞,她敢拒绝他,但是不敢背叛他。 他一直这样觉得。 然而现在她就站在这里。十步,十步的距离,他从未有过失手。虽然他起初不过是想逼她停。他知道周乐有与他一战之能,谁叫他走得急,亲兵没有跟上呢——但是三娘没有。她受不起他一箭。 这个姿态,足以逼他们停下来面对他。 但是当她当真勒住马,在月光下与他对峙,他心里不可抑止地生出那个声音:杀了她!他觉察到他勾住弓弦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拉住弓弦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但是松手——会像流星一样轻快。 杀了她,就能留住她。哪怕是变成一具尸体,她也必须在他身边,永不背叛。如她所愿、就如她所愿,死在他手里!这个念头仿佛是火苗,一簇一簇地往上蹿。月光这样冷,竟无法冷却它。萧阮注视着这团火焰,像注视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偏那马驮着她往他又走近一步。 “别过来!”他几乎想要对她说,但是他没有。 “从这里往南,再三百里就是永安镇,”他听见她的声音,和着月光一起流淌下来,汩汩,泛着银白的光,“那是我的殒命之地。如果殿下一定要杀了我,就把我埋在那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原来她从前就死在那里,已经这么近了。 那仿佛是命运的诅咒,她总会死在他手里,他想。 他微微垂下眼帘,银白原来是他的箭尖。他的手抖得这么厉害,箭尖却坚定如同被寒冰封印。她死在永安镇,然后时间往回转,转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绿荫匝地,初实累累。她想要从血泊中救起她的父兄。 这个心愿也许比避开他、避开她的命运更为强烈。 那之后许多人的擦肩而过,许多人的不期而遇,生与死的轮转反复,她拦不住帝国的土崩瓦解,也最终没有拦住她父亲奔向死亡的脚步。 他这时候要仔细去回想那个晚上,重重暮霭遮住了他的眼睛。那些突然喷出来的血,扭曲的面孔,始平王紧紧抱在怀里的头颅,那些当时就定格的……就如父亲所说,你不知道哪一天是你的命运。 “如果那天,”这回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如果那天你父亲没有出事,你是不是会陪我回金陵?” “是。”嘉语的声音比他更低,然而她并没有犹豫。 他说他们可以从头来过。他不知道这句话击中她,或者是击中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女,她留在她血液里始终不肯熄灭的一点灵魂之火。 然而你不能苛求命运,说它没有给你机会——如果他当时不贪图元祎修的人马和武器,如果他当时能救下她的父亲,如果她放弃复仇,这就是机会。 萧阮手一松,长箭离弦—— 周乐惊得脸色都白了,半夏更是尖叫出声,然而长箭无声无息钉在了距离马蹄半寸的地方,深深地、深深地插入了泥土。 萧阮手里已经没有箭了,长弓微微下垂,周乐的箭还对着他,他也没有多看一眼,他根本就没有抬起眼睛。 一向是三娘不敢看他,这一日,却是他不敢看她了。 “你过来。”他说。 嘉语犹豫了片刻,果然纵马再前行了两步。 “他会帮你报仇?”他问。他也会为她报仇,只是她说她等不了那么久。也许她是对的。他该杀了她,但是也许不必这样急。 嘉语摇头:“我的仇,我自己报。” 那是怎样一条崎岖的路,无数明枪暗箭,无数可能死于非命。别人不知道,他知道。他难道不能在金陵忍气吞声过完这几十年?或者他难道不能在洛阳安安稳稳做她华阳公主的驸马,半生锦绣繁华? 从前他不能,如今她也不能。 “三娘还欠我一件事,”萧阮说,“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我知道三娘素来一诺千金。” 嘉语:…… 千金算不得什么。 “你答应我!”然而他根本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你答应我,要活着。”如果一定要死,她只能死在他手里。 嘉语纵马退了半步:“我答应你。” 萧阮一眼也没有看她,他拨转马头,疾行而去。 周乐手里的弓终于垂下来,他促马走近嘉语:“他说什么?” “没什么。”嘉语说。 她到这时候才留意到他穿的白衣,像是这些天他都穿的白衣。他是在给她父亲戴孝吗?她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他们没有这个运气。 “……接应的人就在前面,不远了。”周乐道。 对宋王他也是佩服的,到底是宋王,再往前多走百步,就进入他的射程了。他只身前来,这一步可险。 始平王死讯传到的时候,他刚刚收拢了近五万人马,参差不齐,剔去老弱病残,也不过万余,还不是立刻能用的。大多都留在秦州。秦州乱成了一锅粥,始平王以下,骄兵悍将,谁也不服谁。 邵宗也不是个有主意的。 有人要回师洛阳,找元昭叙问个清楚,再请皇帝出面主持公道——虽然始平王就死在洛阳城外,但是到底双方没有撕破面皮;虽然他们都知道始平王生前不承认这个天子,但是既然他在这个位置上,就该有所决断。 也有人要南下追击宋王,为始平王报仇,然而接下来又为主力、路线争闹不休。 谁没有点私心,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党同伐异,扩大自己的势力?始平王之前带去洛阳的不过三千精兵,这里云朔乱军,有足足三十万。始平王压得住那是始平王,如今洛阳可就只剩下一个元昭叙。 周乐带了五十人就上路了,当然还有贺兰袖。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对她说,“找不到三娘,长江就是你的归宿。三娘从前与我说,贺兰娘子是个聪明人,但愿她没有看错。” 贺兰袖:…… 合着三娘还说过她的好话。 “我听说陆将军如今镇守边关,”贺兰袖这样说,“我与陆将军有旧,如果将军不疑我,我愿意走这一趟,为将军做个说客。” 他信她才见鬼了。 江淮军是走走停停,有时绕路,他有贺兰袖画的路线图可以抄近路。不过她一直强调,如今形势与从前不同,萧阮未必会走同一条路,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会从永安镇过河——那是陆家的地盘。 周乐追了七八天才追上江淮军。 总算—— 他转脸看住嘉语的侧容,忍不住笑了一笑。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 …… 用过午饭,姚佳怡进来与嘉言说:“阿言我们去永宁寺上香吧。” 嘉言吃了一惊。她想出门已经想了很久,一直都是姚佳怡和她说等等、再等等父亲就回来了。怎么今儿主动提到带她出门——还是这时辰,祖家这处外宅离永宁寺可不算近,差不多要两个时辰。 到回来,天都黑了。 姚佳怡道:“还不是为了……”她抚了抚腹部,笑容有点勉强,“说是下午才是吉时,利子嗣。” 声音里略略带了歉意。 嘉语顿时就懂了,笑道:“那敢情好,正好今儿天气也好。” 她几乎是雀跃地回房换衣准备出门。她在这里住了差不多有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不出门,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她都快疯了。虽然姚佳怡带她去永宁寺也不会许她半路下车,但是到了永宁寺,姚佳怡去上香,添油,点灯,她总能找到机会与寺里比丘、沙弥说上几句。 永宁寺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何况永宁寺与姚家关系匪浅。 出门的时候嘉言特特多带了几件金宝首饰,想寺里比丘没有不贪财的,多施舍几个,总能套出话来。 她一路盘算,就没有留意到姚佳怡眉目里的愁意。 果然就如嘉言所想,抵达永宁寺已经是申时末,太阳都快要下去了,云层镶了厚厚的金边。嘉言先下,再扶了姚佳怡下车。姚佳怡抓住她的手有点冷,嘉言登时就叫了出来:“表姐身体有不适么?” 姚佳怡捏捏她的脸:“又胡说。” 嘉言吸了吸鼻子,想道:莫非是孕中正常反应?虽然王妃生昭恂时候,她就侍奉在左右,其实左右婢仆宫人甚多,又有经年的妇人嬷嬷,根本轮不到她近身——王妃又哪里舍得她双手沾上阳春水。 嘉言这时候想到母亲和弟弟,心里好生挂念。 姐妹俩手挽手,说说笑笑往里走。嘉言左顾右盼道:“今儿游客好少,是姐夫清了场么?”四月初夏,阳光和煦,草木葱茏,正蝶舞莺飞,游园赏景好时候,往年这时候来上香、祈福的人络绎不绝。 姚佳怡道:“你姐夫哪里有这样的排场。”太后在时,看在她的份上清个场也就罢了。 嘉言这次总算是有所察觉,侧目道:“表姐和姐夫——” 姚佳怡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嘉言觉得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像是紧了一紧。 这是……两口子吵架了么? 姚佳怡的性情是嘉言素知的,因打小就在太后跟前得宠,左右宫人、府中侍婢都知道她将来要做皇后,所以人人都捧着她,恨不能捧到天上去,指着日后她得了意,能分一杯半杯羹。 谁料到就没有日后了。 嘉言原是想劝姚佳怡几句,既然已经成了亲,如今又将有孩儿,还是收收性子,不要与夫君闹。她见祖望之的次数虽然不多,却看得出是个好性儿,能伏低做小。这话要出口,却听姚佳怡低声问:“阿言,你想姨母么?” 她眼睛仍看着前方,嘴唇微动,要不是嘉言与她靠得极近,几乎看不出她是在说话。 嘉言余光迅速扫了一眼周遭。周遭没有别的香客,就只有几个婢子,在落后她们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 都是姚家的婢子,论理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嘉言算不得是个谨慎人,但是自去年年尾至今,几经反复,到底多了几个心眼。姚佳怡忽然问起太后,大约是她自己想念太后了。那是自然,姚太后在位,姚家何等风光,就是他们始平王府也—— 太后杀了皇帝,她想不通过;太后要立三郎,她也不是很愿意,但是现在太后也死了。嘉言在一次一次的意外与震惊中,已经彻底糊涂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对错,或者说,她不知道该不该判断对与错。 太后没有对不起她,皇帝也没有……如今他们母子于地下重逢,该如何相对? 姚佳怡没有等她的回答,只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瑟瑟说了一句:“我想。”瑟瑟如寒鸦。 有僧人迎上来,低眉竖掌唱了个喏:“两位娘子,是来祈福吗?”嘉言正要应说“是”,忽然姚佳怡身子晃了晃,嘉言登时就慌了:“表姐、表姐你怎么了?”“我——”姚佳怡紧紧拽住她的袖子,气若游丝。 嘉言一把抱住姚佳怡:“来人、来人呐!” 几个婢子惊慌失措,有过来帮着嘉言扶住姚佳怡,有跑开找人求助的,那僧人怔了怔,倒不十分惊慌,伸手一探脉,片刻,了然道:“原来这位娘子有孕在身。” 嘉言使劲点头:“是是是我表姐她——” “左近有厢房,两位娘子不嫌弃的话——”那僧人打断她。 “快带我们去!”嘉言忙道。 那僧人点点头,引嘉言一行四人往左拐了几步,果然有座精舍。僧人推开门,侧身让几人进去,自己倒退半步,守在门外。 “表姐、表姐你醒醒!”嘉言叫道,又要到门口去看有没有请到大夫,忽然袖子一紧,姚佳怡已经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看见前夫君的感觉就是:槽,我要弯了! 三娘:…… 第264章 各自保重 嘉言心里咯噔一响,她知道是有事情发生了。 姚佳怡是在阻止什么,或者提防什么——提防谁?这两个婢子吗?还是走开的婢子,还是……全部? “引她们过来。”姚佳怡低声道。她又闭上了眼睛,袖底却塞了件东西到嘉言手中。 嘉言:…… “春生!”嘉言叫道,“杵那里做什么!还不去倒杯水来!” 春生看了看床上仍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姚佳怡,又看了眼横眉怒目的嘉言。她们都是打小就跟着姚佳怡的,自然和嘉言也熟,知道六娘子这脾性,不发作也就罢了,发作起来可不比她家姑娘好哄。 春生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嘉言看了看姚佳怡,焦躁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那两个丫头怎么去这么久,即便枯木大师不在,这寺里也该还有别的人,莫不是、莫不是见着太后不在了就怠慢我们——” 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看似不经意,已经走到夏目背后,手裹在袖中,猛地往前一送。夏目的眼睛登时就睁大了,人软软倒下来。嘉言也没有料到这匕首竟能锋利如此,低头看时,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她扶了她一把,靠墙站着。 姚佳怡道:“阿言!” 嘉言几步过来:“表姐,这、这怎么回事?” 姚佳怡:…… 这个糊涂妹子,人都杀了才来问她怎么回事。 然而心里竟是欣慰的。她握住嘉言的手低声道:“表姐对不住你,你姐夫他、他——” “我父亲回来了么?”嘉言脱口问。到这时候,她哪里还猜不出祖望之藏匿她是在下注,如果不是胜负已分,想必姚佳怡不至于如此伤心。 姚佳怡更用力地握住她,张了几次嘴,竟说不出来。 嘉言心里登时明白过来,脸刷地白了。如果只是兵败,想必表姐不至于如此难以出口。她竟不敢把这个心思想得太明白。 “春生几个……都是姐夫的人?”嘉言问道。 姚佳怡点了点头。 “姐夫她逼表姐带我来这里——”嘉言扭头往外看,“是有人在这里等着么?姐夫他……竟半点都不顾惜表姐你、你如今……” 姚佳怡目中眼泪落下来。不不不,他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他的话说得好听极了,他说姑父和昭熙哥哥都已经死了,三郎还小,三娘又被宋王虏去——兴许是心甘情愿也未可知,总之,始平王府是没有人了。 他们能收留阿言一时,不能收留阿言一世,阿言眼瞅着就要及笄,要婚嫁,难道要留在这里耽误了年华么。 “那郎君的意思是——”她当时这样问,她根本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想当初他带了嘉言回来,她心里何等欢喜。 “他们一家子兄妹,哪里要我们这些外人来操心,”他笑着说,“我听说武威将军和平原公主明儿要去永宁寺。” ——元昭叙进京后,获封武威将军,嘉颖得了平原的封号。 “他们都说是宋王杀了姑父,带走了三娘,”姚佳怡低声道,“我一个深宅妇人,也不知道哪个消息是真,哪个消息是假,但是我听说,你家二娘子如今被圣上养在宫里,我不敢信圣上,也不敢信你家二娘子。” 如今看来,恐怕不止是元昭叙和嘉颖在这寺里,恐怕祖家还另备了人手防着她。 “……所以,阿言你走吧。”姚佳怡把手上,耳上,腰上,金的玉的尽数解下来,塞到嘉言手里,“表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莫要怪我……要不是腹中有这快孽障,表姐恨不得能跟你一起走……” 姚佳怡哭了起来,不敢大声,怕惊动了门外的人。 其实祖望之早上就催她出门,她心里像是有个烧得通红的火球在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她不是没有想过听他的话,但是一想到那是嘉言……嘉言打小就和她好,比亲姐妹还好,她要亲手推她进火坑么? 嘉言浑浑噩噩接过那些东西。 姚佳怡又强撑着起来,脱了外袍,底下竟比平日多穿了一件,也不知道问哪个婢子要来的衣物,姚佳怡解下来,同样塞进嘉言手里。 嘉言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忽然跪下去,冲姚佳怡磕了三个头,她说:“我走了。表姐你要保重。” …… 冯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经过春晴街——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她那个秀气的堂弟会把始平王世子囚禁在地牢里一样。 那天从穆府回来之后她一直心情不好,外头也乱,宜阳王不让她出门。 拘了一个来月才出来透口气,不知怎的就拐到了这里。天气回暖,洛阳渐渐又热闹起来,满街杨柳飞絮,乱跑的小儿,一不留神就栽了个跟头,惹来周遭一阵哄笑。 “来了来了!”不知道谁叫了第一声。 声音簇簇地到处响了起来,人开始往这边集中,都是些少年儿郎。穿着鲜亮的衣裳,且歌且舞,渐渐堵成一道屏障。 便知道是障车儿。 冯翊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热闹——莫说冯翊了,整个洛阳都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热闹,像是今春的阳光太凉,没有能够融化去年的雪。 虽然说之前有宋王迎娶华阳公主,但是那场婚事的意外迭出,实在无法给人留下任何愉快的印象。即便没有这些意外,有了前些日子始平王父子惨死,再提这桩婚事也让人觉得诡异。 诡异就如同白雪地里一抹惨红。 想到华阳,冯翊心里也是一阵堵。她之前为堂弟打抱不平,与华阳不痛快,想当时谢家女出阁,始平王府的富贵,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料到之后的急转直下,以至于家破人亡。如今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听说是被宋王带走了,这父兄之仇,还不知道怎样算个了结。 如果说李愔郎亡命出城冯翊还能幸灾乐祸的话,到这时候,放在皇帝太后先后驾崩,公主幼君旁系走马灯一样上位这个背景里,就算冯翊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人物,到底也还是宗室公主,哪里还笑得出来。 但是今日听到这喜乐,却又想道:我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华阳,无论如何,华阳总算是进了萧家的门。就算最后反目,这一段情•事好歹有个交代,好过我和穆郎——这一念未了,不知不觉抬头来,猛的瞧见马上新郎。 那新郎穿了绛红纱袍,袍上暗纹隐隐,有龙腾马跃之势,又镶了金边,被阳光一照,简直夺目。 障车儿越发兴奋起来,推推挤挤,欢声笑语,把新娘的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翊无心热闹,无精打采与婢子说道:“绕道走吧……” 外头马夫应了一声,扬起鞭,“啪!”地一下脆响,马车掉头,忽听得一声尖叫:“穆郎君大喜!” 原来是穆家办喜事,怪不得乍眼瞧去,那马上少年恁的眼熟;车轮滚了几滚,冯翊心里忽地一激灵,叫道:“停车、停车!” “姑娘?” “去穆府!”冯翊停了片刻才道。 其实她应该想到的,她一早就该想到!他不见她,自然是因为有了别的相好。横竖穆家那一堆公主嫌弃她是旁系,嫌弃她嫁过人,嫌弃她性情不够温顺,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从前浓情蜜意,多少障碍都不觉得。 如今他撒手,她倒要看看,他到底娶了怎样一个娘子,是不是当真就比她冯翊强上百倍了。 穆钊迎亲碰上障车儿,竟比绕道的冯翊还晚上一刻钟才到。冯翊与婢子换过衣裳,混到人群里去。 等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忽然冯翊被推了一下:“哎,穆郎君怎么突然就成亲了,也没听说过六礼——是谁家娘子你知道吗?” “没听说。”冯翊含混道。心里有点紧张。 但是原来没有听说的也不止她一个。她方才还想父亲拘着不许她出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呢。 “想是个大美人,让穆郎君急不可待了吧。”又有人闲话。 “……听说冯翊公主也是个美人。”冯翊遮遮掩掩地道。 “呔!公主能有什么美人!”有人笑接道,“真要美,穆郎还不上赶着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冯翊寻声看去,那男子足足七尺有余,以她的身高,竟然要仰望了。那声音虽然年轻,却长了一部浓密的络腮胡,也看不到五官。从衣饰上来看,并不像是洛阳人。口音咬字也重。 一个男人家混到这妇人中来做什么,还说她不够美,冯翊心里忿忿,狠狠瞪了他几眼。 “宇文兄这就不对了,”又一人笑道,“别家的公主我不知道,这洛阳城里的公主还是有美人的,不然,穆郎谁生出来的。” 那姓宇文的“哈哈”笑了一声,应道“有理”,忽回头看了一眼,冯翊不由自主低头去,想道:这人好凶的眼睛! 周遭人已经纷纷道:“来了来了!” “看新妇了!” “新妇下车了!” 人都朝一个方向涌过去。走不动道或者伸长脖子,或者站到石上,手脚利落的直接攀到了树上,墙上。 冯翊原本不算矮,这样一来,视野竟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急得无可无不可。对身边婢子喝道:“趴下!”这人潮汹涌中,要站住且不容易,何况趴下。但是冯翊这霸王脾气,婢子哪里敢说个“不”字,左右看看,双脚一软,才要趴下,就被左右推搡开来。“姑、姑娘——”婢子哭了起来。 主婢被冲散,冯翊也有些慌张,退了几步,就撞上结结实实一堵肉墙,回头看时,不是别个,却是那个络腮胡子宇文。 冯翊忙低头要绕过去。 “怎么,不看新妇了?”宇文道。 冯翊最是欺软怕硬,如今落单,哪里敢和人硬杠,一拱手就要开溜,走了几步又被拦住:“你要是要看呢,就跟我进去。” 这人有帖子?冯翊心里有些诧异,要知道穆家自视甚高,往来非富即贵,这位络腮胡子,啊不对,这个姓宇文的——宇文是个什么姓?当初高祖改姓,没跟着改过来么?那也算不得显赫了。 这思量间,手臂上一紧。 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体就飞了起来——“救命啊!”如果不是在穆钊的婚礼上,这三个字应该是会喊出来的,但是一想到、一想到底下这个得意洋洋道新郎是穆钊,冯翊硬生生咬紧了唇。 “胆子不小!”宇文笑道,“要洛阳城里的公主有你这个胆子,就算长得丑一点,老子也认了!” “谁要你认!”冯翊气得脑子发昏,当她元家的公主是市面上的小菜,任挑任拣么! “还真是?”宇文也吃了一惊。他不过随口调笑,还能真碰上个公主?一时上上下下打量冯翊。 却听得人群哗然。 冯翊顾不上气愤,挣脱宇文辖制,三步两步奔上前。围观人众人人惊诧莫名,竟让她顺利拨开闯了进去,只见坐在百子帐中的女子年过四十,身材短小,肤色黝,却浓妆重彩,俨然如新妇妆扮。 冯翊也呆住,许久方才喃喃道:“这、这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 “新妇呢?” “这就是新妇啊。”有人说道。 冯翊眼前黑了一下,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这就是新妇?说好的貌美如花呢,说好的门第清贵、动静皆宜呢,这个看起来比穆元氏还要老上十余岁的妇人就是穆钊要娶的妻子?冯翊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她像她一样苍老了吗,还是她姿色竟不如她,还是—— 她不知道她呆了多久,但是渐渐的她能听到声音了:“……是天子赐婚……” “听说是天子乳母……” “穆郎如何能肯?” “如何不肯,”有人笑道,“娶了天子乳母,形同天子乳父,能得多少好处,何况乳母有乳母的好处……”话渐渐往下三道走。 “可惜了冯翊……” 冯翊听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风流倜傥如穆郎,府中多少如花美人,最后竟为了讨皇帝欢心娶了这么一位,门第,相貌,人才,一无可取,不知道如今穆府中姑姑奶奶们这次可满意了? 她睁着眼睛往帐中看,就看见穆钊面无表情的脸。他还能怎样,元祎修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秋娘已经死了,他不能让穆家完在自己手里,不就是娶一个老丑妇人么,他娶就是! 他这时候再想起冯翊、他这时候根本不敢去想冯翊! 冯翊踉踉跄跄出了人群,到空旷无人处大笑三声,不知怎的,竟落下泪来。 “你就是冯翊公主么?”忽然背后传来一声问。 …… 穆蔚秋没有想过自己会死这么早。她以为她会活到很老很老、很老很老还在宫墙这边,也许是冷宫,头发白了,满脸皱纹,看落叶在秋风里落地满地都是,然后拢了拢衣襟,蹒跚走回屋里,感慨今年冬天来得真早。 冬天总会一年比一年早,就好像希望会一年比一年少。 这样一想,如今这个结局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了。始平王世子在华阳与宋王婚礼上突然出现,以至于华阳去而复返,她就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她算错了,穆钊算错了,华阳算错了——这背后一定有人算对了。 她无心计较算对的那个人是谁,反正不是她,穆钊要背负起他该背负的责任,她也有她的命运。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为太后贺寿的那次进宫,鲜花嫩柳一样的阳光,而命运早早埋下的伏笔。 没有人能够如愿。于璎雪死了,陆靖华死了,郑笑薇、谢云然做了寡妇,被灭门的李家姐妹,下落不明的贺兰氏,以及,家破人亡的华阳——没有人能够如愿,她听到末世的悲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已经初夏了,洛阳越来越好的阳光,越来越葱郁的草木,反衬得凤仪殿里格外冷清。凤仪殿是皇后之所居,其实元祎修登基她就该识趣地上表移宫,虚位以待——但是她没有。这当然是穆家的意思。 她为穆家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到头了,母亲不可以再拿这个来责备她——其实自她入主六宫之后,母亲再不敢对她有任何不满,至少表面上没有。整个家族对她的恭敬——这就是代价。 穆蔚秋吩咐婢子调配香汤沐浴,婢子面有难色:“司衣局已经好几日没有送香过来了,说是如今国库空虚,圣人带头,六宫俭省……” 穆蔚秋点了点头,忽道:“其实不必解释与我听。” 那婢子闻言色变,跪下道:“殿下——”她跟穆蔚秋日久,一向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主子,不挑剔,不多话,然而气质里自有不容冒犯,她们底下人也好挺直腰杆做人。 虽然一向不甚得宠,有穆家在背后撑着,只要不犯什么大错,皇后这个位置自然稳稳当当,顶了不起是等日后哪个身份低或者失宠的嫔妃得了儿子,领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即便不养,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后的儿子。 谁能想到,先帝年纪轻轻的竟然就——都怪那些狐媚子,有一个没一个的,撺掇皇帝和太后做对,结果呢! 先帝陡然驾崩,留下来唯一的血脉又是个公主,太后也没了。 从前瞅着新君对皇后还算敬重,各种物资不缺,就想着日子还能过下来,谁又能料到……她就是个伺候人的贱婢,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叫•春秋大义,只晓得树倒猢狲散,大难来时,各人须寻各人门。 她们底下人的难处,原也不是皇后、国舅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想得到的。 到底心虚,被穆蔚秋这不轻不重几个字唬到了,待回头一想,司衣局不给东西,她有什么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心里想得倒是明白,只是穆皇后这个表情她看不明白。何况穆蔚秋一直没有叫她起来。却吩咐了别的婢子下去准备汤水沐浴:“没有香也是使得得,我记得胰子还有,总不会也记错了吧。” 跪在地上的婢子更是心惊,她听出穆蔚秋话里的冷意。做奴婢的难,碰到主子糊涂的不容易,碰到主子精明,那更加不容易——她从前觉得穆蔚秋是刚刚好,这时候却猛地被点醒来: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要不然,手里怎么攒出一条人线,刚刚好能够瞒过元祎修的耳目,替华阳公主策划出这样一条装死出走之道? 那婢子这才真真的脸上发白,磕头道:“殿下恕罪!” “你有什么罪,”穆蔚秋淡淡地说,声音里的厌倦压过了厌恶,“莫不说司衣局其实是给了东西的?” “不、婢子——”那婢子还要往下说,忽然有宫人进来通禀道,“二十五娘和永泰公主、阳平公主求见。” 第265章 皇后之死 穆蔚秋怔了一下,说了一句让凤仪殿里听到这句话的宫人、婢子都百思不解的话:“我还没沐浴更衣呢,她来做什么——你去和三位小娘子说,我近日身体欠安,不必她们问候,都回去吧。” 明明来的有三位,她却说“她来做什么”,何况以皇后之尊,见几个小姑子,又何须沐浴更衣。 进来通禀的宫人先应了声,继而问:“如果三位娘子执意要见殿下呢?” 穆蔚秋不动声色瞟了她的手一眼。 如果她还有力气,或者是其余几位,比如郑笑薇、贺兰氏或者谢云然,即便不废了这双手,也会让她把吞下去的吐出来吧。然而她是穆蔚秋,她就只看了一眼,说道:“那就让二十五娘进来。” 过了片刻,果然是明月被领进来。明月看到穆蔚秋还好端端坐在软榻上,心里先自松了一口气,行礼道:“皇嫂!” 穆蔚秋没有应她,环视来一下四周的宫人、婢子,连同还跪在地上的那位。 众人行礼退下。 明月的心又提了上来:“皇嫂!” “二十五娘在担心什么?” “我——”明月张口结舌,她忽然发现,有时候伶牙俐齿全无用处。 “永泰和阳平还是一团孩子气,”穆蔚秋说,“二十五娘有心,我都记着呢。” “皇嫂!”明月哭了起来。 她知道穆蔚秋是个聪明人,也许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聪明,如果之前皇帝哥哥对她好一点,兴许可以免去这场祸事。不不不,她未必就瞧得上皇帝哥哥了。所以那些“忍一忍也许会有转机”之类的话对她没有用,她定然已经想过了,所有可能的后果,未必就是绝望,只是她放弃了。 聪明人往往更容易放弃——特别当她意识到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 “……天子害了始平王叔!”穆蔚秋一直只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劝她不要哭,明月只好自个儿收了眼泪,抽抽嗒嗒地说。 她对于整个始平王府都抱有极大的好感,虽然哥哥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宗室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叔伯兄弟姐妹,怎么就没有人肯举手之劳呢。她永远记得谁带她进宫,谁把她推到太后面前。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始平王几次,始平王也未必记得她。 穆蔚秋问:“那又如何?” “宋王他会回来的——”明月说,他带走了三姐姐,他一定还会带她回来,一定! 穆蔚秋摇头道:“我燕朝国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插手。”华阳既然跟他走了,就是放弃了洛阳,也放弃了燕朝。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失望。如果昭熙尚在,收拾残局,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是他家三郎就太小了。 明月冲口道:“那我哥哥——” 穆蔚秋仔细看了看明月,明月已经不是正始四年她初初见过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了,她长高了不少,如果站直了,兴许能与她比肩,或者更高。肌肤莹润白皙,眉目里的光彩正慢慢焕发出来。 “明月希望南阳王取而代之么?”穆蔚秋慢慢地问。“取而代之”四个字说得含混,并没有特别指出是取代始平王还是取代元祎修——她与她都明白前者的不可能。元祎炬最多能拿下羽林卫,对始平王旧部全无影响力。 明月垂头不说话。十九兄是高祖子孙,他们兄妹也是,十九兄不仁,为什么哥哥不能取而代之? 良久,穆蔚秋仍是摇头:“有几句话,我原不想说,但是看在二十五娘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份上,我可以与二十五娘说几句实话:你不能指望穆家,穆家如今已经没了脊骨和志气,这是第一。” 她直言“最后一面”,明月骇然失色。 “第二,如果令兄果然有运气,那么二十五娘日后要提防的就不是汝阳县公,而是令兄了,令兄是个好哥哥,不过好哥哥与好皇帝之间,多半是没有选择的——我累了,二十五娘你回去吧,叫外头跪着的那个婢子进来。” 明月几乎是失魂落魄,走下台阶的时候差点没被门槛绊一跤。 忽听得背后穆蔚秋道:“二十五娘!” “皇嫂!”明知道不可能,明月还是心里一喜,只道她回心转意。 “如果日后华阳回来,”穆蔚秋说,“如果你们还有机会见面,你替我和她说,她欠我的,她会知道怎么做。” …… 夜越来越长了,每晚醒来好几次,都是被小儿啼哭闹醒。 抬头看时,外头还是沉沉的,像永远都没有尽头。小儿的脸粉嘟嘟的好看,没有光,自个儿带出光来,呼吸浅得像没有。要凑得极近,近到几乎脸贴脸,方才能感受到浅浅的热气,带着奶腥。 谢云然这时候反而庆幸王府被围,里面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了。若非如此,恐怕就是母亲,也会劝她回家改嫁吧。 是个女儿。有时候谢云然也很遗憾,如果是个儿子,也许他们还能容她守下去。然而是个女儿,如果没有这样的变故,这孩子该是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如今却……一出世就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 但愿她能在她长大之前了结这桩因果。 谢云然倒没有殉夫的想法。当初昭熙就与她说过,如果她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记得他,像她一样。 如今又多了一个人。这孩子一定会记得她的父亲,是洛阳城里的少年英雄,他娶她的那天,整个洛阳的长街都被染红。 那像是一个不幸的开端,然而这时候想起来,竟然也觉得留恋。留恋是夕阳就要下去了,最后在天边,狭长一抹晚霞,艳光不可直视。 如今她也只剩下这些。 “姑娘喝水。”四月进来。 这丫头如今是越来越懂她的心思,她却越来越歉疚。这府里如今与宫里对峙,能撑多久尚未可知,到鱼死网破那一日,她和孩子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看在她父亲的份上——她身边这些人,未必保得住。 就和她成亲那日一样。 “五娘最近还有来过吗?”谢云然问。除了第一次,南阳王妃陆氏都来去匆匆,并不来与她见面——也是考虑到她身子重,多有不便。 最初南阳王妃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谢云然吃惊不小。她这时候身孕已经到九月,腹大如鼓,完全只能听人宰割:她也知道嘉语姐妹这批部曲原本是陆家人,从前是陆家势败,不得已求饶。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们要弃始平王府重归旧主也是说得过去的。 但是意料之外,那丫头竟然是来给她送药的——以王妃之尊,竟然亲自沿水逆流而上,潜入始平王府,为她送药,谢云然也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好笑,这时候想起当初三娘提起陆五娘,在陆靖华死后潜入宫中,口口声声要给她为奴为婢,当时骇然,想不到这丫头成了亲,还是这么个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用在如今的洛阳,用在陆家人身上,倒是再合适没有。 她说是任九的托付。谢云然记起昭熙的这个亲信,只记得骨骼清奇、话不多。那么出卖昭熙的定然不是他。 四月摇头道:“没有。”想一想又补充说,“但是上次送来的药物还没有用完。” 上次,还是始平王父子在生。谢云然点了点头,脸贴到女儿面上:“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四月也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从前,她定然会找出许多理由来,为南阳王妃开脱,当然更重要的是安慰姑娘。如今不来。如今她已经知道形势严峻——外无援兵,光靠守,是守不久的,一城如此,一府更是如此。 人要穿衣,吃饭,婚嫁,治病,主子可以硬扛,底下人心会越来越散。不在人心彻底涣散之前找到出路……后果不堪设想。卖主求荣固然可恨,然而如果做主子的完全不为下面着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再三犹豫,仍然把话说出口:“袁氏……说要见姑娘。” 自从嘉语被嘉颖算计进宫之后,袁氏和嘉媛就被软禁在屋子里,一直很安分,这两天大约是听到了风声,再三求见谢云然——之前四月一直压着,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给主子听。 “袁氏?”谢云然只意外了片刻,便摇头道,“不见。” “姑娘!”四月急了起来。 如今府里就只有姑娘和小娘子两个主子了——外头还不知道是个小娘子——要是个小郎君倒又好了。这时候四月是深刻理解了之前太后的疯狂:王府靠什么撑着,不是她们姑娘,是王爷和世子啊。 如今说句不好听的,没了王爷和世子,始平王府在大家眼里就已经没了一半,如果让人知道姑娘生的是个小娘子,还得再去一半,要是被王妃带走的三郎也没了,始平王这爵位就能直接易主了。 而她家姑娘、她家姑娘如今才不过双十年华,谢家的女儿,还有大好日子呢——虽然并不是世子不好,然而事已至此,人总要为以后打算。就算是为了小娘子,也不能死守这条沉船。何况—— “……连三娘子都走了。”四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出口。 三娘子不顾她们姑娘、不顾自个儿的亲侄女,走了也就罢了,还是跟仇人走的。这叫她一口气如何忍得下!宋王就这么好,让她连父亲、兄长都不要了?她难道不知道,没了王爷、世子,她也就和这座始平王府一样,什么都不是吗? 谢云然看了她一眼,天亮还早,也看不清楚这丫头脸上的表情。 “不要胡说,”谢云然慢慢地说,“王爷和世子不是宋王害的,三娘也一定会回来。” “可是他们都说——” “他们说的话如何能信,”谢云然幽幽地道,“如果三娘跟宋王走了,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宋王瞒下了王爷和世子的死,但即便如此,也瞒不住太久,三娘一定会回来的。” 谢云然的这个话,四月并不太服气,虽然姑娘是个聪明人,见识也比她高明,但是那些人也不是圣人的人,是王爷旧部,怎么就不可信了。 但是这时候也不便与主子争辩,便只顺着谢她的话说道:“即便三娘子会回来,那又顶什么用。”三娘子会打仗吗?还是三娘子手里有什么让圣人忌惮、不得不退步的东西,“王妃和三郎君都没有回来呢。” 在四月看来,曾经在始平王府当家作主的始平王妃当然比没出阁的三娘子靠谱得多——四月潜意识里就没把嘉语和萧阮的婚事当真。 这句话得到了谢云然的赞同。始平王既然曾经兵临城下,没理由王妃不与始平王汇合,至少也会见上一面,如今始平王与世子遇难,王妃与三郎不知道去了何处。在一定程度上,王妃应该是能够号令始平王旧部,如果她有这个心的话,但是如果她只想先把三郎养大再复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谢云然再亲了亲女儿的面容。 “姑娘,”四月道,“姑娘总要拿个章程出来,稳稳底下人的心。” “再等等看。”谢云然说。 如今形势还混乱着,手里消息又杂又碎,成天来始平王府招呼的是元昭叙,是他说的宋王害了始平王父子,带走了三娘。如果没有嘉颖和元祎修的关系,再带上谢冉一起来喊话,兴许她还能信。 他连谢冉都不敢带,就算始平王父子的死不是他亲自下手,一个内应是跑不掉了。 然而让谢云然疑惑的是,既然始平王父子已经没了,她就已经不复重要,这始平王府想守就天长地久地让她守下去,何必这么急吼吼要赚她出来?这里头的蹊跷,却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要是陆五娘肯再来一次就好了。 当然谢云然也知道这是奢望,陆五娘之前肯为她送药已经是莫大的恩惠,那时候恐怕大伙儿都还指着王爷入主洛阳,到如今……如今是都不做这个指望了。南阳王性情暗弱,如果有心,早就聚起羽林卫了,何必等到今日。 谢云然想着这些心事,几乎要沉沉再睡过去。 忽然外头传来叩门声,谢云然一时又警醒起来,搂住女儿道:“四月。” 四月会意,匆匆起身去,片刻,回来说道:“五娘子来了。” 谢云然吃了一惊:“五娘——是南阳王妃么?” “是。”四月道。 仍是天未明,夜未央,谢云然再抬头时,不知怎的,觉得天边光亮了一点点。无论如何,无论她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都好过没有。 “让她等等,我换衣去见她。” “姑娘不急,王妃说,此来正是为了求见姑娘。”四月说。 谢云然换了衣裳出来见陆五娘。陆五娘仍是一身鱼皮水靠,这玩意儿在洛阳算是独一份了。 陆五娘起身道:“弟妹。” 谢云然抱着襁褓走近,说道:“此儿得生,多有赖九嫂成全……” “不敢当!”陆五娘接口就道,“我是来见弟妹最后一面……”她微微有些羞愧,“日后,怕不能再来了。” 她没有说原因,但是原因并不太难猜——就如她之前猜的一样,谢云然心里想。她抱了女儿出来,多少有博同情的成分,但是事已至此……虽然失望,仍笑吟吟道:“承蒙九嫂不弃,保全我们母子于危难之中。如今这孩子尚未有名,如九嫂不弃,云娘有个不情之请。” 陆五娘吃了一惊,不觉往襁褓中看去。那襁褓是谢云然亲手所制,自然精致非常。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在酣睡中,小儿肌肤莹润如酥,眉发淡得像雾,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猛地一皱,小嘴微张,打了个呵欠。 陆五娘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小东西,只觉得心都化了。 她明知道谢云然的这个不情之请她其实担不起——虽然始平王父子俱死,但是王妃尚在,取名的殊荣怎么轮得到她。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小郎君生得到这样好看,不如小名就叫玉郎罢。” 到底没敢僭越。 谢云然微笑道:“好。”亲了亲小儿面容,喁喁细语道,“以后,阿娘就喊你玉郎了。” 陆五娘见她母子情深,想到这孩子一出世就没了祖父与父亲,好好一大家子七零八落,也不由为他委屈起来。只是如今始平王府已经回天无力。自古救急不救穷。始平王府的穷途末路,也不是她救得起。 然而要不顾而去,竟再狠不下心,瞅了瞅襁褓中一脸懵懂的小儿,低声道:“之前给弟妹送药,是任九郎君再三拜托,后来王叔回京,任九郎君出城与王叔汇合,从此不知所踪。” 谢云然点点头。 陆五娘想一想又道:“如今圣人倚重元昭叙。”元祎修留嘉颖在宫里这等丑事,洛阳城里但凡还要点脸面的,无不以之为耻辱,何况陆家这等自诩清正的人家。底下人不好非议天子,元昭叙兄妹就没这个特权了,且不说元昭叙上位还明显有借其妹之势。所以陆五娘不惮直呼其名。 是意料之中。谢云然心道,眼下还能倚重,待洛阳城里人心收服,倚重就会变成猜忌。却问:“我听说他收敛了父亲和郎君……可是当真?” 第266章 江水滔滔 “自然……”陆五娘冲口而出这两个字,猛地一愣,改口道,“传言是如此。” “五娘子有亲眼见过么?” 陆五娘摇头。 “那九哥呢?” 这回陆五娘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郎君也没有看到。” 谢云然这样问,陆五娘便知道她多半是对始平王父子的死起了疑心。然而她并不觉得其中可疑——她听元祎炬说过,元昭叙进入军中是去年初夏,一年不到的时间,无论始平王如何抬举栽培,也不至于一手遮天。在场始平王父子亲兵、心腹如此之多,如果有假,如何瞒得过去。 然而谢云然满心期盼,她并不是不懂。那就像当初她盼着她姐姐在宫里加害华阳公主不是真的一样。这时候再看襁褓中无忧无虑的小儿,心里也酸楚起来。这孤儿寡母,还要熬许多年才熬得到头——如果有头的话。 她看住谢云然,小心翼翼道:“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谢云然微点点头:“九嫂不必与我客气。” 陆五娘说道:“我知道弟妹与三娘之前守王府,是怕万一王叔回来,进退失据。但是如今……王妃与三郎、六娘不知所踪,府中只剩下弟妹与玉郎。天子忌惮王叔与十三弟在情理之中,但是没个忌惮弟妹与玉郎的道理。如今这形势,外无援兵,弟妹再守下去,恐怕不能长久。” 谢云然垂头道:“九嫂好意,云娘心领了。” 只是心领,不打算从命,陆五娘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却听谢云然停一停又道:“只怕是圣人能容,有人不能容。” 这个“有人”,谢云然说得含混,陆五娘听得明白:她不怀疑始平王父子的死,但是对于萧阮一人一马,进军营杀了始平王这等悍将、还能全身而退,她也不无疑虑。虽然他是华阳的驸马,又传闻他带了昭熙的人头,令始平王心神失守、不能细察才酿成这等惨剧,但是在熟悉军营布置的陆五娘看来,没有内应,此事决然不可能成。 这个内应——能是谁? 她疑心元昭叙,但是这等疑虑,既不能出口,也不便出口——毕竟事后是元昭叙收敛了始平王父子,也是元昭叙第一个喊出为始平王复仇的口号,还与北来的吴军硬碰硬对了一场。经此一役,他不仅收敛了始平王父子遗体,还顺手收了始平王麾下精兵。连羽林卫中一些不晓事的也对他感恩戴德,把元祎炬气得够呛。 如果果真是元昭叙所为,那么谢云然与玉郎的性命自然不能留,就算不能明着来,暗地里多少手段不能行。 这时候见谢云然虽然仍是云淡风轻,眉目里却掩不住愁意,忍不住说道:“弟妹要是不嫌弃,待散了府中守兵,可来我府上暂住!” 谢云然说到元昭叙,原是想把话头引到羽林卫身上去,不想陆五娘能这样仗义。当时小小吃了一惊——不是没有动摇的。但是动摇也只是片刻,仍摇头道:“不敢连累九哥和九嫂。”人冲动时候做出的许诺,是万万不可信、更不可恃,多少人就是信了,最后死在这上头。 见陆五娘扬眉要反驳,又添上一句:“他与我家至亲,就算闹到天子面前,他说要奉养我与玉郎,一句疏不间亲,就能挑拨得人心灰意冷。” 言至于此,也不等陆五娘再说什么,又说道:“九嫂怜惜我和玉郎,就把我今日的话往外说去。我是谢家的女儿,顶了不起一拍两散,可怜玉郎终究是元家子孙,他父祖惨死,要他再有个万一,九泉之下,我固然无颜面对昭郎,那些昔日曾得到父亲与郎君恩惠的人,他们就有脸吗?” 谢云然这几句话原不过是为了激起陆五娘义愤,然而到话出口,自己也没有忍住,泪光莹莹。忙低头去看玉郎以为掩饰,然而眼泪又落在玉郎的脸上。 小儿睡得正酣,哪里能明白母亲心中忧惧,只觉面上甚痒,手舞足蹈了片刻。 陆五娘心中酸楚,久久不能出声,最终只简洁地应道:“谨遵命。” 谢云然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水中,微叹了口气。 四月问:“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谢云然淡淡地说。 只要这个话传到元祎炬耳中,他就会反应过来;只要这个话传出去,始平王世子妃并非不想向圣人投诚,却是怕了元昭叙——多少人没有疑虑也会生出疑虑。特别是与元昭叙全无感情的羽林卫。 虽然说人生在世,迫于形势,不一定能感恩图报,但是误将仇人作恩人——多少人愿意忍受这样的欺骗? 要是无路可走倒也罢了,谢云然另外四个字在这里等着呢,疏不间亲。元祎修土生土长的洛阳宗室,不论堂亲,家里也不是没有兄弟姐妹,就算这些兄弟姐妹都没有带兵之能,不还有元祎炬吗。 对于元祎修来说,元昭叙是疏;对于元昭叙来说,元祎修何尝不疏——始平王是他的亲伯父他都能下这个手,何况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弟。 如此便如麻杆打狼,两头都怕。 而她谢云然的姿态已经摆了出来:愿降天子,不降元昭叙。 这个话对内对外,都能够稳得住,剩下的,就看元祎修的态度了——这时候谢云然还不知道,她的这几句话开启了洛阳城里长达年余的拉锯战,在元昭叙与元祎修之间,在元祎修与始平王府之间。 “那姑娘当真打算遣散守卫么?” “当然不!” “可是——” “至少也要守到三娘回来吧。”谢云然说。 “那要是三娘子不回来了呢?”这句话四月没敢问出口,她知道姑娘定然会回答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四月无法明白自家姑娘对于三姑娘这等不可理喻的信心,想一想又问:“那如果宫里那位不理会南阳王妃传出去的话,执意要全力攻打我们呢?” 如今已经没有始平王的威胁,也没了安业掣肘,洛阳城里就只剩下一个需要天子大力支持的元昭叙,元祎修大可以放开手脚来猛攻王府——王府守卫能坚持到这时候,多少占了元祎修不能全力以赴的便宜。 “那就说明郎君尚在人间。”谢云然眼圈又红了。她甚至盼着这个结果。没了始平王父子,她与玉郎原本是没有多少价值的,元祎修围府也就罢了,真要下狠心来打,恐怕洛阳城里疑虑的人更多。 “就怕他不敢。”谢云然补充道。 她低头再亲了亲女儿的面颊,喃喃道:“玉郎会和阿娘一起等对不对,我们一起等、等爹爹回来。” …… 萧阮下令驻扎永安镇,不仅随遇安意外,就是苏卿染,也是意外的。唯一不意外的那个人也许是贺兰袖。 然而即便是贺兰袖,听到萧阮果然驻军永安镇的时候,也如同心上被重锤锤了一记——有时候你不会知道那些东西能藏多久,那些……不甘心,那些耿耿于怀的东西,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 果然让她猜中了吧,她想,他根本就是在意三娘的。 从前是,这一次也是。 只是从前他意识到得晚,于是那些懊悔与追念的后果,就都让她承受了。她丝毫都不怀疑嘉语向萧阮透露过她曾经死在这里这个事实。周乐不过听了片言只语,便能猜出她和三娘的来历,何况萧阮。 “袖娘?”陆俨留意到她异乎寻常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响:他知道她和萧阮订过亲,只是被华阳公主毁了。 时隔近三年,贺兰袖突然出现在他行猎的路上,拦下他的马,他几乎没有认出来。他记忆里贺兰袖还是正始五年中秋之夜,那个重伤之余仍神志清明的少女,眉目皎皎,气质如兰。 而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咸阳王妃,皮肤粗糙,毛发散乱,老了足足十岁。也许还不止十岁。如果不是不想伤人,他几乎不会勒住马。如今想来,应该是咸阳王死后,吃足了苦头。 然而贺兰袖有一点好处,就是她从不抱怨,无论是正始五年被追杀还是之后的颠沛流离,对于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她一句话也没有多提,当时只求他:“求将军救救三娘!”她这样说。 虽然容色消减,也不是没有楚楚可怜。 他当时勒住马,居高临下地问她:“谁家三娘?”直到“华阳公主”四个字提醒他这张脸,在他记忆里存在过多长一段时间。听闻她嫁与咸阳王的时候他还失落过。不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华阳。他虽然不在洛阳,也听说过她被华阳逼殉,虽然后来证实了不过是一场乌龙,然而他对于这对表姐妹的观感实在又复杂又古怪——她怎么能不怨恨呢? “三娘年纪小,不懂事,身边又有小人挑拨,难免不走错路,做错事。”她这样说,“我终究是做姐姐的,哪里能记恨。” 贺兰袖也知道这句话无法取信于人,她不过是摆这么个姿态,然后等了足足半刻钟才吞吞吐吐把自己的难处说出来:“何况我母亲、我母亲应该在三娘身边。”这句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她不在洛阳,昭熙又死了,三娘就是她娘仅存的心头肉,三娘既然跟着萧阮南下,她娘没有理由不在军中。 ——当然她不得不救三娘,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仍然在某个混蛋的射程之内,虽然陆俨未必救不下她,不过她还是舍不得拿自己的命去赌。 这句话打动了陆俨。 她让他想起正始五年的那个少女在月光里哭泣,想起那个夏季的自己,欢欢喜喜送妹子出阁,不过几日,天地变色,凄风冷雨——他多希望四娘没有做那些事,然而她做了,那她也还是他的妹妹。 如果她活着,没准他会恨不得打死她,但是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他能记得的就都只是她的好——哪怕为此付出两千部曲的代价,他也希望她能活过来。 华阳倒是还活着,但是始平王父子已经没了,大约阿袖也是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为她们姐妹遮风挡雨——虽然从前也不曾为阿袖遮过。但是始平王府十余年的养育之恩,想必她也是记得的。 她提供萧阮可能的驻军点,竟有七八成是真的,她说萧阮会驻军永安镇,虽然永安镇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伏击点,但是胜在以逸待劳,战果还是相当可观。然而阿袖眉目里竟染了黯然。 贺兰袖低声道:“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三人,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忍不住吐露了半句心声。这些话,她从前是不与人说的,事关三娘与萧阮。陆俨对她不错,当然她知道他为什么对她不错,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总是有因才有果。他要是没有娶亲就更不错了。 虽然她也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等谁一辈子。距离上次相见已经过去这么久,她也是罗敷有夫,如何能怪使君有妇? 但是她急于摆脱周乐,不得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之前三娘就吩咐过周乐杀她,人没杀成,还养了这么久,可想而知她会有多恼怒。不过这时候她应该也没有心思来与她计较了。她爹死了——没有她插手,她爹和哥哥还是死了。 该是她命中克父克兄,当然也是萧阮够狠,贺兰袖几乎是幸灾乐祸地想。 她重来一世,不但没有得到萧阮,连从前的皇后也丢了。更是被逼得远离洛阳,从前的人脉丢了个精光,空有手段无处施展。然而三娘处心积虑,还不是死了爹、死了哥哥,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有周乐……恐怕还不如她。 她至今仍记得她推门而入,笑吟吟与她说“好久不见,三娘还记得我么?”时候三娘突然苍白的面孔。不过她当时也没有料到她的脸色会和她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她说母亲去找她了。 兵荒马乱的,她说母亲去找她了! 贺兰袖几乎没有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你就不会拉住她?哪怕是捆起来绑在屋里,也好过让她走! “我需要她那也一个无知妇人来搜救吗!”她对她吼。你看,她娘再一次死在她手里,就和从前一样。 嘉语没有作声,没有反驳。两姐妹互相对望一眼,又迅速别开目光。她死了妈,她死了爹,死了姨娘,还死了哥哥。虽然从前她们也曾这样一一失去过,然而可笑的是,再来一次,她们仍然没有躲开命运。 大概命运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躲的躲不开,想拿的拿不到,想改变的没有改变,不想改变的改变了。 到这个地步,两姐妹也没了说话的兴致。陆俨与周乐交涉要留下她——这是贺兰袖一早就打算好的,周乐能带多少人马过来,如何能与陆家这种地头蛇比。但是周乐还是看了看嘉语。 嘉语眼神放空了片刻方才说道:“我们走!” 贺兰袖其实和她没有多少关系,贺兰袖的死活其实与她没有多少关系。可笑她到这时候才意识到。 而父亲已经没了。 她之前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离开萧阮上,到这一切梦想成真,丧父的悲哀才真真切切涌过来,那就像是潮水,日夜不停地冲刷,她在水底下,呼吸不过来。那些懊悔、恐惧与悲伤。 贺兰袖算什么,她想,我真傻,虚掷了这么多光阴在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 “殿下驻军永安镇,莫不是与华阳公主有关?”这句话,整个军中大抵也只有苏卿染能问了。 萧阮站在柳树下,已经初夏,柳树褪去了之前鲜嫩得一把能掐出水来的颜色,换了浓绿,在风里摇曳,身姿仍如美人。眼前就是长江。过了江,就真真不能回望了——那些被虚掷的时光。 虚掷的心。 她说她从前死在这里。经了昨晚的厮杀,泥地里都是血。大约从前也是如此。从前她总是说,他迟早是要回金陵,而她只能留在洛阳,那时候他还想,总有一日,她会肯跟他南下。 到她果然肯跟他南下了,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两世姻缘,换不到一个结果。 “如果殿下果然是因为华阳公主驻军永安镇,那我是不是可以大胆说一句,能猜到殿下会驻军永安镇的,也只有华阳公主,那昨晚的伏击——”苏卿染音调转冷。萧郎与她纠缠不清也就罢了,如何能因为一个女人损害大业,拿这么多将士性命当儿戏——这还是她认识的萧郎么? “如果她没走,一直跟我们南下,你会杀她么?”萧阮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质问,反而打断她问。 苏卿染怔了一怔:“殿下就这么怕我杀她?” 萧阮看了她一眼,目色里多少无可奈何:“如果我说是呢。” “殿下是怕我杀她所以放她走么?” 萧阮没有作声。他为什么放她走,如今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总是有无数多的原因——就和他想要留下她的理由一样多。 “如果是她准备了这场伏击,害了这些将士,”苏卿染一字一句地说,“便是殿下恨我,我也会杀了她。” 萧阮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不是她。” “殿下怎么就知道不是她!” “如果她能这样果断出击,你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萧阮摇了摇头,说道,“走吧,该过江了。” 江水滔滔,浮光跃金,在永安元年初夏的这个晚上,没有人记得萧阮当时的表情,但是苏卿染记下了他的这句话。 (第三卷 完) 第267章 重逢之后 周乐从嘉语帐中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半夏甚至追了几步喊:“将军!”他没有回头,直奔马厩去了。 上了马,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所幸草原极是辽阔,信马狂奔一阵,出了满身的汗,风一吹,全都凉下来,心里才稍稍好过一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样,重逢的喜悦,仿佛还在昨日。 之前准备了无数的话,然而真到相见,全都收了起来:始平王新丧,多少话都不好说,也不好问。犹记得次日晨起,他去见她,她即时起身:“周将军!”他当时笑道:“从前三娘都唤我周郎。” 她乖巧地换了称呼:“周郎。” 他当时就该察觉这些蛛丝马迹,周乐松了缰绳,马踱步到树下低头吃草,随手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叼在嘴里,他当时就该察觉,只恨当时急于赶路:三娘哪里这么乖巧过,打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 她该是那个在宝光寺里装疯卖傻的丫头,是于烈帐中挺直背脊与羽林卫对峙的宗室公主,是后来再见,给他练兵机会,却口口声声与他说“自你我相遇以来,我可让你占过半分便宜不曾”的慧黠少女。 不细想,不知道分别了这么久,舍不得放手的记忆,什么时候看,都宛如昨日。 这么久的时光里,他在边镇固然颠沛流离,她在洛阳城里,每次传来的消息,也都让他心惊肉跳。 起初他以为离了萧阮,他允诺她报仇,一切都会好起来。当时看来确实如此,一路奔劳,也没有叫苦叫累,甚至看不出半点疲态。一直到抵达秦州,突然就连日高烧、一病不起了。大夫说是积郁。 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切肤之痛,没有人能够替代。 他没有见过这样虚弱的三娘,连笑容都虚弱得像一朵开败的花。他看得出她努力进食,吃药,努力想要尽快好起来,但是事与愿违。病了许久才稍见起色,已经是盛夏了。她说她要回洛阳。 她说昭熙还活着,她要回洛阳。 起初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 天下皆知始平王父子殒命洛阳城下——如果昭熙还活着,始平王旧部怎么可能臣服于元昭叙?或者是三娘悲痛过度的幻觉?后来才知道是萧阮的推断。周乐在心里把萧阮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反过来想,心有戚戚:那个混蛋也不容易,他不骗三娘说昭熙还活着,只怕当时三娘就撑不住了。 这回轮到他焦头烂额。 始平王杀了葛荣,抽身即走,留下的烂摊子都由部将自行解决。周乐是占了同乡的便宜,到这时候,手里参差五六万人马——然而马不足两千,盔甲不足五千,青壮不过万余。更糟糕的是,他遇到了之前和葛荣一样的难题:是人就要吃饭。 还不止吃饭。幸好如今盛夏,要是隆冬……他恨不能卖身筹款。 而三娘要回洛阳。要带这么些饭都吃不上的流匪去打洛阳——要洛阳这么好打,当初元祎修破城也不至于让所有人跌破眼镜了,周乐悻悻地想,三娘这么个聪明人,也有一头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的时候。 然而把他气到想吐血的还不是三娘的执拗。周乐扯着杨树柔韧的枝条发呆,元昭叙当然是个王八蛋,但是嘉语在萧阮身边过的什么日子,他几乎不敢去想。她大约也求过他为她报仇吧。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里神采飞扬、狡猾慧黠的三娘,她凄苦得简直像地窖里等着过冬的小白菜。周乐要深吸一口气方才能够平复心里的难过。他其实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难过,而三娘不知道她其实也没有—— 眼见得逼到面前来的生存危机,她还不知道。 他需要时间心平气和与她好好说说,就算昭熙当真还活着,他们眼下也不能回洛阳。 三娘是否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也没有把握。她之前定然是求过萧阮,如果萧阮肯回师洛阳,也没他什么事了。他不无苦涩地想,或者三娘根本不介意是谁带走她,只要那个人能帮她报仇。 这个念头萦绕在心里,其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贺兰袖和他说过,三娘看好他,无非是知道他的前程,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当然贺兰袖的话,他一向是不当真;娄晚君也这么说,她说得更委婉一些;但是连李愔都说,如果三娘当真心许他,他实在找不出她会和萧阮纠缠这么久的理由,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与萧阮成亲;如果始平王尚在也就罢了…… 李愔也承认,要从长远来看,三娘当然胜过娄晚君,光姓氏就加分不少,但是眼下——始平王带去洛阳的精兵已经尽数落入到元昭叙手里,你不能不考虑天子的号召力。而留在云朔七州的将领,山头林立,各自打的什么主意都未可知。 娄晚君背后有整个娄家。娄家有钱,有粮,有马,虽然并不能撑起长期军需,但是解决燃眉之急还是可以的。如果一定要卖身,肯定卖给娄家更实惠,当然最好是两个都娶了——这是李愔的原话。 周乐差点没一巴掌打死他。 草原上的风,太阳一下去就凉了。即便夏天也不例外。周乐回到营地,天已经黑得透了。满天都是星星,亮闪闪的,他站在帐外,又起了踌躇之意:如果她坚持要回洛阳呢,如何才能打得下洛阳? “是周将军吗?”里头传来嘉语的声音。 周乐犹豫了一下,应道:“是我。” 他没有掀帐,也没有走进去。他其实是有点害怕他无法拒绝她。 怕什么,他这样给自己鼓劲,三娘又不是老虎。他一军主帅,能怕了这么个小姑娘?然而想归想,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停在了门外。 “……半夏去找将军了。”嘉语说。听得出她站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也许只有一帐之隔。她没有走出来,也许就和他没有办法走进去一样,“将军答应过的会帮我报仇,如今这句话可还算数?” 又是报仇。周乐脱口道:“如今三娘心里除了报仇,就再没有别的了吗!” 帐中沉默了片刻:“是啊,如今三娘心里就只剩下报仇,让将军失望了。” “三娘!”周乐叫了一声。他并不是不想报仇,只是不认为这时候回洛阳是个好主意。 “如果将军不想帮我报仇,还请将军放我走——” 嘉语这句话没有说完,帐门“哗”地被扯下,一瞬间出现在面前周乐怒气冲冲的脸:“放你走,你要走到哪里去,去找萧阮吗,还是去找别的男人——是不是只要能报仇,你根本不在意跟的是谁?” “是,我不在意。”嘉语的声音冷下去,“将军既然能让表姐为将军领路,想是已经知道了。我再世为人,其实没有太多奢望,我没有救下父亲,希望还来得及救下哥哥——我不想再白活一次。” 周乐只觉得满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冲,她只想救下她父兄,那她自己呢,那他呢,她从前答应过的等他,那算什么?那他们从前在一起过的那些日子——虽然他并没有记忆——那又算什么? 她都不要了吗? “将军于我,大概是多有误会,”嘉语淡淡地道,“想是袖表姐也加深了将军的误会,从前,我是说我父兄死后、我死之前,是曾经得到过将军收留,也只是收留而已,并没有像将军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周乐抓住帐幕,觉得自己一张嘴,喷出来全是火。 “并没有像将军想的那样……情深义重。”嘉语也知道这四个字难于出口,然而说出来,心里竟然松快不少。 周乐简直被她蠢哭:“在三娘看来,我有这么好心?” “将军当然没有那么好心,只是在当时,将军需要我号召我父亲旧部,”嘉语低声说道,“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整编了六镇兵马,那时候我当然比如今要有用得多——所以收留我,并不算是不划算。” 有些话,说出来总是残忍——然而并不比真相更残忍。 “所以十年之后,我还是没能收服你父亲的旧部?”周乐冷笑。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嘉语别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三娘不打算与我说清楚么,”周乐抓住她,“其实三娘自己心里清楚,那十年里,三娘心里有我的对不对?” 嘉语摇头道:“不过是求生而已,将军想太多了。” 她只是求生,那他呢? “将军也并没有爱过我,”嘉语道,“从前将军所喜爱的,不过是一个投将军所好而伪装的三娘,并不是真的;就如同这一世,将军所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因为多活一世,所以看起来也许稍微从容的三娘,这也并不是真的。”从父亲死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从容已经荡然无存。 前路茫茫,她再一次从云端跌下来,变成一个平常人,她不再能够预料每个人的将来——也许一开始就没有过,只是她曾经有那种错觉,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或者能够左右些什么。都不过是错觉。 “周郎真心喜爱的……”嘉语犹豫了片刻,“其实是娄娘子。” 其实真相就是如此,其实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欺骗他,利用他,只要他肯帮她报仇。然而他如今不肯,待时长日久,他总会发现这个真相,他其实、从来都没有见过真实的她,而真实的她,也许并不讨他喜欢。 周乐牙缝里咝咝地冒着寒气,如果他是蛇,他不介意当场咬她一口,让她长长记性: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把死而复生的事挂在嘴边,也不怕被人捉了去当祥瑞。 “三娘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讨我喜欢。” 嘉语:…… 这货能找到重点吗? “好了不哭了。”周乐又道。 嘉语:…… 他哪个眼睛看见她哭了! “不就是回洛阳吗,”周乐觉得自己颇有当昏君的潜质,如果有昏君的资本就更好了。他伸手摸了摸嘉语的鬓发,“我们来算算,去洛阳须得筹备些什么——三娘从前在我身边这么久,不会连军需都没有算过吧。” 嘉语:…… “我又不是你的军需官!”嘉语冲口道。 “那是我的什么?”周乐反问。 嘉语:…… “三娘连军需都不会算,如何为王爷报仇?”周乐正色道,“我不回师洛阳,三娘就去找别人,如果别人也不肯呢,或者就算别人有这个心,没有这个力呢?如果全力以赴,而饮恨败北——这个结果是三娘要的吗?三娘要想清楚,杀王爷的是当今圣上,旁人不过是刀,愿意为三娘背负这个弑君之名的人能有多少。” 嘉语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弑君这个罪名,她敢背,独孤如愿敢不敢?她不知道,从前他想救她的时候,并没有这个难题。 而其他人、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世子一直没有消息,”周乐又道,“如果世子果然还在生,该是没有听说王爷……有人瞒住了他,那人至今没有把世子出卖给天子,那么一时半会儿应该不至于改变主意,我们还有时间。” 嘉语心里一动,她确实没有想到过这节:之前缠绵于病榻,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死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去救昭熙?王妃顾着昭恂,有她拦阻,嘉言又能做什么;谢云然书香世家,难道还能杀人? “……还有,别把我往别人身边推。”周乐停了半晌,幽幽又冒出一句,他实在恨得牙痒,“如果我心里有二娘,恐怕儿子都能喊爹了。” 嘉语:…… 这倒是真的,要推算来,他的长子这时候已经能满地跑了。 脱口却问:“你没与她成亲么?” 周乐:…… “你说的从前,不是我的从前,”周乐断然道,“你我没有从前,只有以后。三娘说从前是假的,那以后总是真的。横竖三娘从前说等我,也并没有当真。”周乐心里也委屈,和人订亲就算了,又和人成亲,要他没有及时赶到,保不定就过江不回来了——当然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嘉语:“……我们还是来算军需吧。” 打仗打的钱粮,嘉语从前就听过这句话,然而并没有正儿八经见他算过——嘉语心里吐槽过这货会不会算术还在两可之间,不过身为一军统帅,大体心里应该有数。周乐不取账簿,也不用算筹,张嘴就来:“步兵日食二升,骑兵三升,不能再少了,算两万人,此去洛阳,近半月路程,路上损耗至少五成……” “这是粮草,还有马匹,甲胄,弓箭,矛戟,盾牌,药材消耗……” “洛阳坚城,如果没有内应,围城战至少是半年到一年……”周乐看着她渐渐发白的脸色,没忍心直说,只要城中有粮,坚持两到三年其实不稀奇——那还得是元祎修外无援兵,但那是不可能的。 嘉语低声道:“可是从前将军其实没怎么在粮草上发过愁……” 周乐:…… “将军说因粮于敌才是上策……”因粮于敌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边打边抢。这个话出口,嘉语也觉得不妥。毕竟从前是燕朝已经彻底垮了。如今她哥还活着呢,不带这么糟蹋自个儿家的。 忙补充道:“后来进了洛阳……当然不一样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从土匪晋升到王侯,做派当然不一样。进洛阳已经是几年之后,周乐留了弟弟在京城,专业筹粮;后来再过几年,又培养了长子听政。 听到自己过去的“丰功伟绩”,周乐心里也十分复杂。要是云朔这地界上还能抢点什么,他倒也无所谓——问题是,如今云朔,能抢的就只剩下人了。 “不过,”嘉语苦苦思索,良久,方才说道,“不过那时候将军驻地不是在秦州。” “那在哪里?” “冀州。”嘉语肯定地说道。 竟然是冀州,周乐像是陡然挨了一棍。这样想,自己当时恐怕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如何去的冀州,固然冀州富庶? “十六兄在冀州主政三年,云朔之乱中接收了不少散兵游勇,都带了南下,”嘉语循着这条思路往下说,“不只是散兵游勇,恐怕还有原本朝廷在冀州的守军。那之后冀州就应该兵力空虚——” “河北这地方与别处不一样,”周乐打断她道,“河北地方豪强多。当初晋室南下,来不及跟随朝廷一起走的世家大族,都是阖族结堡而居。”虽然比不得当初元氏入主中原时候各部落的骑兵,但是防守能力十分横强,并不是没有与朝廷议价的资本。 嘉语看了他一眼,周乐和渤海周氏这一笔烂账从来没有与她说过,她只能推测他是与本家有过节。 周乐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虚起来,讪讪道:“从秦州去冀州也不算近。河北豪强都以正统自居,如今洛阳有天子——” 天子就是大义名分。 “将军忘了,我父亲在河北驻军时候不短。”嘉语道,“十九兄称帝,仗的是洛阳城里宗亲支持,拿好处的是洛阳高门。河北豪强天高皇帝远,哪里分得到一杯羹。如今我父亲一死,云朔乱势又成,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从来乱世都是洗牌的时候,天下人蠢蠢欲动,河北豪强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这倒不是她胡诌——这原本就是从前周乐取河北的理由之一,只除了开头那句“我父亲在河北驻军时候不短”。 元祎修解决了她父亲对洛阳城的威胁,正是大力拉拢各地诸侯,筹措兵马平定乱事的时候,就算昭熙性命无虞,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待天下大定,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周乐手里只有人马,没有地盘。没有地盘就没有收入,人马就是无根的浮萍。打胜仗时候还没什么,就是输不起,一输就散——就和葛荣一样。 “秦州疲敝,将军自然不能长驻于此,”嘉语道,“如果将军有意考虑河北,我倒是愿意为将军走这一趟。” 周乐呆了一下。 他与她提到军需,倒不指望她有什么建议。就算他答应她亲手报仇,那也不是一蹴能成的事。从前她在洛阳城里颇有些办法,那是仗着始平王父子,也仗着始平王妃——更准确地说是仗着太后。出了洛阳,光人脉与势力上就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始平王父子已经没了,太后更是千夫所指。 他原不过是想告诉她形势并没有那么好,他们眼下不能回洛阳,他们需要一步一步来。 但是三娘这口气—— “走这一趟”是什么意思? 嘉语难得见他这等目瞪口呆,要不是丧父之痛,她能笑出声来。这时候只伸手在他眼前一晃,说道:“将军觉得,我这双手,要到拉得动弓,射得准箭,须得多少时日?一年、两年?我等不了这么久。” 他也未必等得了这么久。 就算他对娄晚君无意,就算他这时候还恋慕她,但是以后呢,他能保证他对后来的韩氏、王氏、冯娘、游夫人、郑笑薇都无意么? 她不信。 不过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得对,弑君这个罪名,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当得起。是她的父亲被杀了,是她要报仇,所以理所应当,这个罪名,就该她来背。 她不能总指着别人。 如果她一早想明白这个道理,事情也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她想。 周乐迟疑良久,伸手摸上她的额头:“三娘,你要不要……再歇会儿?” 嘉语:……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之前一路病,都没想起来问小周有没有成亲,她心里默认小周是已经成亲的。 小周:…… 冀州在东汉末年是个很大的地盘,就袁绍的地盘,曹操搞定冀州兖州基本就平定了北方,那时候天下才13个州…… 到南北朝,仅北朝都有三十多个州了,州的地盘在缩小,不过冀州应该还是算大州,人口比较繁盛,元子攸登基之前封的长乐王,就是冀州底下的长乐郡(名字真好听),治所在信都。 小周原型是先得了殷州,再得的冀州……不过,作者君觉得简化一下算了……(冀州殷州都在河北,那时候河南河北开发得不错) 最后北齐灭亡的时候他的子孙还能在信都募兵,可见在这个地方确实是深耕过…… 三娘去的虽然是冀州,图的是整个河北。 第268章 祸起萧墙 “三娘把我当外人……”周乐没忍住与李愔抱怨。他也不知道这个话还能与谁说。他不在军中这半个月,都是李愔替他瞒过去的。到如今左右亲信也只知道他身边有人,并不知道是谁。 ——其实周乐身边既无妻妾,收用女子也不稀奇。 娄晚君倒是旁敲侧击问过几次,都被他打哈哈糊弄过去。嘉语一直病着,便不病,他也不想她们碰面。他知道嘉语对娄晚君有心结,也因此窃喜过——如果她不在乎他,又怎么会对她耿耿于怀。 李愔头也不抬:“将军不是外人,难道是内人?” 能好歹考虑一下华阳是他的前任未婚妻吗?虽然不知者无罪。 周乐:…… 其实李愔心里也是惊的。高门女子耳濡目染,对政局有看法不奇怪,但是出了洛阳,连他都不辨东西,何况深闺中的小娘子。华阳能有这等见识。倒是不负其父英名。 冀州是个好地方,不过似这等豪强盘根错节之处,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他们想,难道元祎修就不想? 周乐追到永安镇这一去一回一个多月。虽然说他这边收编、整训降军也需要时间,还是多少有所耽误。作为谋主,他不是没有劝过。但是反过来一想,驸马这个身份对于周乐,实在大有裨益。 元昭叙算什么东西,要说报仇,当然华阳可信度更高。 如今华阳主动请缨要去冀州,在李愔看来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至于周乐那些儿女情长的碎碎念,他全当了耳边风。 “……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李愔道。 “什么?” “先始平王驻军河北,虽然已经是三年以前,公主又曾经到过信都,多少还有香火情,”李愔随口道,“我的意思,可以让公主试试。”能兵不刃血,那自然是上上策,实在谈不拢再打不迟。 周乐:……心塞。 “她才遭父丧,又病了这一场……”周乐犹豫。虽然三娘勉强能说一句口齿伶俐,但是那显然也分场合。洛阳是她的主场自然好说话,冀州……她能理得清冀州那些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 何况结盟靠的不是口舌,而是利益。无利可图,能看在始平王的份上不把她卖了,已经是情分,这是其一。 其二,她眼下能以什么身份去游说冀州豪强?说宋王妃就可笑了,始平王的死,宋王还有洗不干净的嫌疑;始平王的女儿吗?始平王已经没了;始平王世子的妹妹?她说昭熙尚在,连他都不能尽信,何况外人。 周乐悲哀地想,如今三娘代表他出面,还不如娄晚君来得有说服力,至少娄家独子、女婿、外孙都在他麾下。 三娘和他如今算是什么关系? 元昭叙为始平王报仇名正言顺:他如今是始平王亲眷中唯一的成年男子,他周乐说要为始平王报仇,恐怕十个人里有九个不信——他又不是始平王旧部,他跟了始平王才多少时候,就算他如今与三娘上赶着成亲,也是无媒苟合,谁信他来。 就不说三娘还有父孝要守了。 李愔道:“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将军不去问公主,问我算怎么回事?” 周乐:…… “将军要没别的事,就别打扰我处理军务了。”开玩笑,他很忙的好吗!葛荣死了,始平王也死了,人马都留在这里,这秦州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军阀。如果不是整个秦州都没有一块安生的地方,他也不会对河北起心思了。 而且离了秦州,也可以摆脱绍宗节制。 绍宗颇有投诚元祎修的意思,当然这也不是不可理解:绍宗并不是一个大有野心的人物,有朝廷拨粮草当然好过自己满世界找吃的。但是如今这军中,始平王的兵马少于云朔降军,不能说绍宗没有手段,只是没有时间,威望又与始平王相去太远,他说降,肯跟他降的人能有多少尚未可知。 周乐从前在葛荣手下混得不错,又是六镇出身,收到的人马多不说,还很得信任,这就犯了绍宗的忌讳——虽然不犯忌讳周乐也不是肯长久屈居人下的。趁着眼下还没有成事,趁早走也是好的。 周乐:…… 这特么到底谁是老大? 周乐老老实实滚了出去,还没出门,就听见李愔在背后凉凉地道:“恐怕明儿邢远要生事,将军还是早点歇着,以养精蓄锐。” 周乐:…… 管得可宽! 活该他做鳏夫! 周乐气咻咻出了帐,李愔反倒发了一阵子呆。 如果华阳此去能成——虽然他觉得可能性不大——她的位置算是坐稳了。不然,失去父兄的华阳公主,这处境让他想起汉武的两任皇后。陈皇后固然身份高贵,如何比得上自带嫁妆的卫皇后? 华阳到底还是个聪明人。 这时候往回想,他和华阳的订婚,简直像是她与宋王赌气的结果。不然呢,不然何以解释她跟随宋王南下?如果不是有郑忱,他简直要怀疑他李家灭门都和他的那次订婚脱不了干系。 亏他当时还沾沾自喜,能娶到宋王想娶而不得的女人。那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丝毫都不奇怪周乐能把她带回来,但那绝不是因为他周乐,而是因为始平王。萧阮什么人物,怎么肯为一个女人停留江北,也只有周乐这个傻子……他心里隐隐为周乐打抱不平,也许也为他自己。 虽然仔细算下来,华阳并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她救了九娘,她送他出城,他记得的。 然而兜兜转转,她心里的人原来还是宋王,可惜了周乐…… 李愔强行把这段心思按下去,无论如何,他们如今又在一条船上了,他应该找个机会拜见她。 嘉语并不知道李愔也在军中,周乐没有与她提过。 半夏问:“姑娘当真要去冀州吗?” “自然当真。”嘉语说。 “可是……”半夏犹豫了一下,“是周将军不肯为王爷报仇么?”她心里十分难过。以她家姑娘的身份,什么时候身边只有她一个婢子了!她还当他是个好人。但是她今天看到他对姑娘动手动脚! 这一惊非同小可。 虽然半夏知道嘉语嫁给萧阮,多少有被迫的成分,但是心里已然认可宋王是她们公主的驸马,她总以为,等为王爷报了仇,她们还会南下,那周将军算怎么回事,难道姑娘为了报仇,竟然不惜—— 半夏心里拐不过这个弯。在她看来,周乐还是几年前那个受她们姑娘周济的落魄军汉,虽然那时候姑娘就对他另眼相看,虽然他如今确实是得了意,但那也是王爷提拔,这不是该他报恩的时候吗? 他怎么能乘人之危,对她们姑娘生出别样的心思呢! 却听嘉语道:“不是,是我自己要去的。”她在周乐面前说“我愿意走这一趟”,多少有点冲动——在那之前,她还想要去找独孤如愿,如果周乐不肯帮她报仇的话。 然而过后仔细想,却像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这时候想起她从前在周乐面前说过的那句“我不必有用”,真能笑出眼泪来。真的,哪里来这么大的脸!摔得那么惨换来的教训,还以为自己可以不必有用。 活该差点被元昭叙卖掉! “姑娘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半夏几乎要哭出来。 “信都不算远,”嘉语偏头看了她一眼,“不过你跟着我,多少要吃点苦头。” “奴婢不怕吃苦。”半夏说。虽然心里对信都这样一个只听过地名的地方,不可能没有畏惧,但是姑娘要去,她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她没有想过别的出路,姑娘没有负她,她自然不能背弃姑娘。 她又不是姜娘,跟姑娘才多少时日。 嘉语从前也没有这个耐心解释——她唯一一次的耐心就用在薄荷身上。虽然薄荷之后确实乖觉了不少,也还是有限。远不及连翘和半夏。人天性如此,如果没有大的变故,很难有翻天覆地的改变。愚钝如她,即便经历过生死这样的变故,还不是好了伤疤就忘了从前的痛。但是如今,她身边就只剩下这一个可靠的人了。 因说道:“周将军是答应帮我报仇,但是我总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值得帮。信都是我去过的地方,你不要怕,出去走走,好过坐困愁城。”她尽量轻描淡写,与其说是安抚半夏,不如说是安抚她自己。 ——————————— 嘉语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在梦里逆着暮色前行。洛阳城外郁郁的草木,她听到风声,听到箭声。她使劲催促胯•下的马,她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急于奔赴——像是急于奔赴生与死的界限。 近了,越来越近了。是林立的营帐,一顶挨着一顶,错落有致。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知道不能应。 不能出声,一出声梦就会醒来,醒来就迟了! 她纵马入军营,没有人拦她,也许是没有人拦得住她,梦里她只是一个魂灵,所以才轻而易举,纵马如飞。 “你——”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心里一喜,总算—— 总算来得不是太迟。 她下马冲了进去。这瞬息的延误,人已经扑倒在毡毯上,黏稠的血在毡毯上蔓延。被染红的便衣。他紧紧抱住那个残缺的头颅,像抱住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在晦暗不明的灯光里,却抬起了头。 她跌倒在他面前,她伸手去,她的手穿过他的胸膛。她张嘴,她没有发出声音,这时候谁也出不了声。但是她确信他看到了她,他看到了她的眼泪,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不是在梦里,他一定会和她说:“三儿不哭。” 但是这一次,他说的是“昭熙”。 “去找昭熙。” “阿爷!”她哭出声来。 “姑娘、姑娘!姑娘醒醒!”半夏的声音。 嘉语知道自己回来了。她勉强应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半夏说道:“外面起火了。”起火,两个字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嘉语彻底清醒过来,侧耳听时,兵戈交击声隐隐,弓弦、马蹄声不绝,间或有金鼓号角。 “有人夜袭。”嘉语坐起。 半夏起身去点灯,嘉语制止了她:“不急。”夜袭都是趁黑,趁乱。如今形势不明,帐中点灯,岂不是引人来攻?而且她的营帐距离周乐的中军大营不会太远,除非是内乱,或者已经到山穷水尽,没理由会摸到这里来。 她家姑娘怎么就一点都不慌呢。半夏心里嘀咕,回头来服侍她穿衣,忽听得外头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姑——”才出声就被捂住嘴。 黑夜里只剩下呼吸。半夏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跳得厉害:有人摸到这里来了,菩萨保佑,那人可千万、千万莫要进来。 像是菩萨听到了她的心声,那脚步在帐外停了片刻,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或者是犹豫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但是片刻之后,风卷着星光——不、不是星光,是火折子的亮光在帐中亮起,瞬间被照亮的主婢二人。 “娄娘子。”她听见她家姑娘的声音,还是镇定的。 听到来的是位小娘子,半夏也不抖了,定睛看去。帐门已经放下,火光莹莹,照见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眉目秀致,肤色微黑,乌鸦鸦一头发。一袭暗红色袍子中,眼睛里发着亮。 半夏打量娄晚君,娄晚君打量嘉语。虽然两名女子年岁相当,还是轻而易举能辨认出谁是公主,谁是婢子。 她像是才醒,没有梳妆,头发散披在肩头,身体裹在薄衾中,面色略有些苍白,衬得眉目极黑,黑得像是夜色沉沉里坠着一滴夜露。她看不明白其中的情绪,但是很明显不是畏惧,或者惊慌。 她知道她。 她们没有见过面,她能一口叫破她的名字,是周郎与她提过,还是、还是就如贺兰氏所说,她是有记忆的人? 那她会恨她吧,就如她恨她一样? 火折子一闪就灭了,帐中重又陷入到黑暗中。娄晚君再打燃了它,说道:“是华阳公主吗?有人袭营。” 嘉语“嗯”了一声,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守兵都派出去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娄晚君说。 华阳公主夜沉沉的眼珠子动了一动,像是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没有。似动非动之间,宛然眸光潋滟。 原来华阳公主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周郎见了她就什么都不要了。娄晚君心里略略有些挫败,又想: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即便是落难,也不过是从宋王手里落到周郎手里,吃过什么苦头,知道什么。 但是华阳公主没有开口,却是边上婢子问:“是周将军让娘子来接我家姑娘么?” 这个话娄晚君不应,只含混道:“时间紧迫,公主还是速速决定的比较好。” 她久居军旅,对夜袭并不陌生。起初不过是一时好奇,趁着周乐不在过来窥伺——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肯定这帐中人就是华阳公主。但是果然是。而且帐中就只有这对显然未经世事的主婢二人。 如果她死了……当然不能是她杀的。 如果她受了惊,她又不似她熟悉营地。慌不择路,走到哪里都有可能,乱军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没凭没据,周郎也不能说是她干的。 果然,就听得华阳公主说道:“我不熟悉军营——”“我可以带路”几个字还在娄晚君舌尖上,紧接着就听到她说:“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安安生生呆在帐中的比较好。” 娄晚君:…… 也对,这位公主虽然没打过仗,后宅里的手段该是见得不少。她既然知道她是……自然信不过她。 “既是如此,”娄晚君说,“就不打扰公主了。” 她退了出去。 “姑娘?”半夏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走到帐门边上,听了片刻,“她走了。” 嘉语略点了点头。 周乐说他没有娶她,也不会娶她,但是她还在他营中,想是娄昭、段荣的缘故。她想赚她出去。周乐把贺兰袖养在身边这么久,难保不被她撞见。贺兰袖会和她说些什么,嘉语简直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嘉语掀了被子披上外袍,半夏一怔:“姑娘这是——” “这里呆不得了。”嘉语说,“我们走。” 半夏眨了眨眼睛,上去服侍嘉语穿鞋。倒不须多解释她就明白过来,方才那位娄娘子想是不怀好意。 “我们去哪里?” “去周将军帐中。”嘉语道。 半夏去取火折子。 “不点灯。”嘉语再一次制止了她。 半夏:…… 这黑不隆冬的,营中地形又交错复杂,她家姑娘当真找得到周将军的营帐? 她服侍姑娘,大白天出去还分不清东西呢,她家姑娘足不出户的——能认得路才见了鬼。还有,她家姑娘怎么认得方才那位娄娘子的?半夏也是不懂,难道这世上当真有生而知之者? —————————————— 周乐喘了口气,丢下起卷的刀,抓起酒囊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不无抱怨地道:“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忽有人惊叫了一声:“将军!” 转头去,就看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是他营帐的方向。那边不止有他的营帐。周乐面上有些发白,猛地一勒缰绳,马吃痛长嘶,调转头,朝着营中狂奔而去。 兴许就只是他的营帐呢,他想。 没有人知道三娘在这里,便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只当是无关紧要。就算有人背叛,那也该是他的营帐……他反复这样想着,然而随着火光越来越近,那些想法便一个一个地破灭了。 起火的不是一处两处,整个一片都是火,火势在蔓延中。已经有士兵过来扑火,凌乱的脚步声,不知道有多少是敌人,多少是自己人。 周乐也没有心思去分辨这些,他急于往火里走。 “将军!”有人认出他来。 “将军!”有人向他行礼。 马快得像一阵风。 “将军往哪里去?”喝问声被抛在背后。 “将军!”有人横马阻在他面前,“前面没有路了,二哥回头!”是娄昭。周乐想也不想,抬手一刀劈过去,娄昭哪里敢硬接,退后半步,再定睛看时,人和马都过去了。 娄昭:…… 娄昭无奈,只得催马追上去:“二哥、二哥!” 周乐没有回答,越往前,火势越大,隐约还能分辨出营帐的位置,他的帐肯定烧得灰都不剩了。三娘的营帐、三娘的营帐……他心里模模糊糊浮现起这个念头,这么乱,三娘又不傻,难道在帐中等着被烧么。 “二哥!”娄昭冲过来,拉住辔头苦苦哀求,“不能再过去了!” 火光挟着风,热辣辣扑进眼睛里,马站不住,后退了半步。周乐深吸一口气:“你一直在这里?” 娄昭道:“李哥叫我起来守营……” “那人呢?”周乐厉声问。 周乐屈肘撞开他。 才迈步,娄昭又扑上来:“不能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话,我去、我去还不成么!”娄昭哑着嗓子叫道。 周乐看了他一眼,只沉声道:“放开!” “让我去!”娄昭道,“军中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二哥!” 周乐心里也知道不能怪他。他当时反应已经是不慢,原不至于让人抄了老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这时候千怪万怪,都还是怪他自己。虽然理智上也知道烧成这样,火里不可能有活人了,但是万一呢—— 万一她在火里,而他没有去救她—— 就算她已经……他也须得把她带出来啊。 周乐缓了口气道:“好,你也去!” 到这份上,娄昭也知道拦不住他,一咬牙,也要来一桶水把自己浇透了,却低声与那小兵说道:“去找李郎君、快!” 这迟了不过片刻,周乐已经冲进火里。 火光滚滚,热浪蒸腾,东西难辨。幸而是帐篷,不会有横梁砸下来的危险。周乐捂住口鼻,虽然他扎营于此时候不长,好在他记性甚好,一路摸索着往嘉语帐中找去:“三娘,”他叫道,“三娘?” “三娘?” 没有人应声,回答他的就只有噼里啪啦的火光。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的美貌值还是可以的,只是她妹子太强了所以总被低估。 第269章 失而复得 脚下一绊,是一具尸体,更准确地说,是一具残尸。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周乐迟疑了一下,没有弯腰去看,不,不会的,他想。 再往前走,又一具尸体,又一具……距离记忆中帐门不过七八步或者更短,竟横七竖八躺了十余具尸体,应该是守兵,还有敌军,这里像是遭遇了激烈的交手,他判断着。然而所有的尸体都静默。 衣裳都烧残了,烟雾又重,根本分不清敌我。也分不出男女。 “二哥!”后头传来娄昭的声音,“二哥你在哪里?” 周乐没有应。一门心思往前走。火光透过湿的衣料烧进来,滋滋地,皮肉的香味。再走几步,他想,再走几步,没准会有发现呢? “三娘,”他喊,声音不知不觉地发哑,“你出来,你应我一声——” 忽然肩上一紧,有人抓住了他。难道是……周乐脱口道:“三——”一个字尚未落音,颈后狠狠挨了一下。 周乐:…… 哪个王八蛋下的狠手,他非宰了他不可! 娄昭和李愔合力把周乐从火里拖出来。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娄昭尤甚,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惊的。 “李哥现在怎么办?”娄昭看着周乐那个愁啊。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他二哥还能这么冲动呢——他自动忽略了之前周乐为拿下葛荣冒的险:男子汉大丈夫,为功名利禄以身犯险是天经地义。 李愔铁青着面孔,从亲兵手里拿过一桶水,对着周乐的脸哗啦啦就浇下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了。 “李哥!”娄昭看着李愔的背影,哀叫了一声。 周乐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二、二哥!”娄昭战战叫道。他觉得他完蛋了。先烧死了他二哥的金丝雀,然后刚才……他该怎么解释,刚才打昏他的是李哥不是他呢。他悲哀地觉得,就算是李哥下的手,他二哥也会把账算在他头上。 周乐没理会他的小心思,只顾扭头看着火光的方向,将士们前仆后继地冲过去扑火。然而夏夜里天干物燥,火势顺风,烈烈响着。 她在火里,他想,他救不了她。还不如留在萧阮身边呢,那至少还活着。如今云朔这么乱,他就不该带她回来。他从前是怎样遇上她的呢。他从前……他明知道已经不一样,却还总相信他们能和从前一样。 “二哥你说话啊!”娄昭慌了,“二哥你别吓我,你、你说句话啊……”娄昭想不明白,死在火里的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能把他二哥迷成这样。 周乐猛地拔出刀,娄昭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是和身扑上抱住他:“二哥、二哥你别这样——” 周乐反手一记敲在他头上。 娄昭扑地。 周乐以刀驻地,勉强站起来,伤口火辣辣的灼痛,不知道是刀伤箭伤还是烧伤。虽然事已至此,他想,好歹、好歹—— “将军?”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周乐身子一震。是幻听吧,他想,即便是幻听……他竟不敢回头看。 “将军往哪里去?”那人绕到他面前来,火光把他的脸照得清楚,那人怔了一怔,声音转柔,“你受伤了。” 他脸上有眼泪。 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嘉语在这个瞬间想起她还在家里,有一年春末时候的梦,梦见火光在营帐上,婆娑不知道谁的影子,他干涩地说:“对不住,我没能为公主报仇。”那时候他白发苍苍。 那明明是从前的事了。 明明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知道的,不过是她或者贺兰袖透露出来的一鳞半爪,他甚至不知道她不是他的妻子。 “我们回帐中包扎。”她说。 周乐应了一声,目光还是没有移开。幸而这里人来人往,都上赶着去救火,也没人敢多看一眼。 嘉语低声道:“你醒醒——我还活着,我不在火里。” 又吩咐半夏:“去扶娄将军起来。” 娄昭:…… 说真的,他还想继续装死呢。 “我哪里这么容易死。”嘉语道。 周乐微舒了口气:“嗯。”是啊,她哪里这么容易死。却还是忍不住道:“里头死了不少人。” “我不在那里。”她说。 周乐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温热,是真的,他想。 娄昭不得已,把自己的营帐让了出来。外头来来往往都是人,救火的,救人的,退下来的伤兵。就知道打得差不多了,剩下不过是收拾残局。他逆着人流过去,走了百余步,果然就看到段韶。 “阿舅!”段韶摘下头盔,“二舅人呢?” “在帐里。”娄昭道,“今儿晚上咱们去李哥那里凑合一晚得了。” 段韶挑了挑眉。 娄昭摊手:“二哥的营帐被烧了。” 段韶“咦”了一声,姚平不像是个精明人,不然也不会听人挑唆,来出这个力了。他能摸到他二舅的营帐? “走吧走吧。”娄昭一把搂住他的肩,咬耳朵道,“我跟你说,我看见那个人了……” 段韶眨了眨眼睛,娄昭发现自己忽然走不动了。 娄昭:…… “阿韶?” 段韶眼珠子往他们俩营帐方向一转。娄昭与他自幼一处长大,哪里不知道他这个外甥在想什么,大力摇头道:“要去你自个儿去——” 被段韶一把拉住:“我得了一把好刀……” 娄昭:…… 他就不该多嘴! 其实他心里也好奇。之前是颇不服气,他二姐哪里不好了,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他二姐能干,上门来提亲的也不止一家两家,只是他二姐不点头。从前他不知道缘故,到见了二哥就知道了。 他又不傻,他靴子破了也没见他二姐给补补,倒是二哥的靴子永远亮得刺眼。当然那也是好的,如果能成的话,他甚至美滋滋地想过二哥娶了二姐,对他能客气点,像别家姐夫对小舅子一样。 奈何这回轮到二哥不点头了。 后来隐隐听说二哥心里有人。听说了很久,一直没见到人,渐渐也就不放在心上:要这个人一直不出现,他二哥不迟早成亲生子,还有比他二姐更合适的吗?没看见尉家那小子成天围着他二姐转! 但是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在她出现以前他暗搓搓地想过,能让他二哥记挂这么久的,怎么着也得有张祸水的脸吧。然而并不是,他该怎么形容呢,她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媚。当然他承认那是个美人。 即便他带着偏见和挑剔去看,那也是个美人,只是美得——过于贵气了。连她身边的那个丫头,都有种目不斜视的傲气。她叫他“娄将军”,奇怪,她怎么知道他,是二哥跟她提过么?平白无故,二哥提他做什么。 段韶吩咐左右继续收拾残局,和娄昭两个鬼鬼祟祟摸到了营帐附近,帐门遮得严严实实,这当然难不倒两个坏小子,段韶拉着娄昭绕到营帐一侧,亮出匕首,只轻轻一划,帐幕裂得全无声息——娄昭眼睛都亮了。 段韶斜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又收了回去。 娄昭:…… 幸而不是冬日,否则以他二哥的精细,风一进帐就该有所察觉了。娄昭这样想,眼睛贴了上去。 嘉语在给周乐卸甲。 他穿的薄甲,这时候流血已经止住了,衣甲与皮肉粘在一起,尤其被火烧过的地方,莫说是撕开,就是碰到都忍不住牙缝里“嘶嘶”抽着凉气:“疼!” “这会儿知道疼了!”嘉语没好气地道。被支使了去取药和打水的半夏还没有回来,“没事往火里乱冲什么!” 周乐不说话,只看住她笑。 嘉语哪里吃得住这样灼灼的目光,扭头去,耳根已经微微发红。帐里灯光不是太明亮,不太明亮的光镀在莹白的肌肤上,越发衬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失而复得,周乐心里的欢喜不可言说。 “下次不要这样了。”嘉语说,“我没那么容易死,真要死了,你好歹留着命给我报仇。” 周乐“嗯”了一声,却道:“那时候,哪里想这么明白。” 嘉语怔住。 周乐问:“你怎么出来的?” 嘉语道:“半夏警醒,听到外头声音,摇醒了我。我瞧见外头守卫不见了,就知道恐怕不好。原想去你帐中,又怕你不在,谁想半路上碰到李郎君……” 这话半真半假。 她当时没敢走正门,用刀划破帐幕——周乐一向有在毡毯下藏刀的习惯,待破帐而出,才发现时间过去太久,她对周乐的扎营习惯已经有些模糊,起初还想再找找,半路上敌军已经过来,万幸躲得及时。 她听见那些人嘀咕说:“……是这里吗?”、“谁知道……”、“……一把火……都烧了!” 便知道周乐帐中也不能去了。 半夏吓得整个人都在抖,她反而冷静下来。黑夜里影影绰绰的光。她像是瞬间回到从前,那些……不知道有没有以后的日子。她也是这样,她像半夏一样,安置在哪里,就在哪里瑟瑟发抖。 然而躲起来是没有用的,火迟早烧到这里来。 她这时候往外看,两个眼睛都发着光,心像是沉在湖水里,冰凉。她记得一些很久以前的话,大约是周乐说给她听的,当时不以为意,这时候忽然都想起来,他说:“在草原上扎营,如果无险可恃,一般都作方营……” “两万人分为七军,中军四千,作一大营,左右四军,虞侯两军,各置三营。每营中间能容一营,中军在中央,六军分四畔……” 她心里想着这些话,估算自己是位置,一步一步走出去。外头乱,中军大营几乎是空的。她和半夏挨着营帐走,时不时停下来听帐中有没有声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时候,人对于时间的感知会比寻常漫长得多。到终于看到灯火,嘉语劈开营帐,一抬头,就看到李愔。 李愔:…… 李愔看着她手里的刀。 两个人呆若木鸡,反倒是半夏先喊出来:“李郎君——李郎君怎么在这里?” 李愔苦笑道:“那要多谢你家公主举荐。” 嘉语:…… …… 周乐脸色微微一变:“原来是碰到了李兄。”他知道嘉语没有说实话,误打误撞遇见李愔也就罢了,从来外头生乱,又在夜间,一动不如一静,如果没有别的变故,三娘何以反其道而行之? 嘉语说道:“我记得将军说,那火里有不少人?” 周乐“嗯”了一声,说道:“当时没仔细看,如今想来,应该就是守卫。”守在三娘帐外的都是精干之人,怎么会有战事一起,就擅离职守这回事,想是被调虎离山,察觉不对,再折返回营。 这场恶战不知道是发生在火起之前,还是火起之后。 这说话间,半夏取了药和水回来。嘉语摸了摸水,果然是温的。打湿手巾,先捂在衣甲上,把血渍化了。 到剥开时,周乐还是没忍住龇了一下牙。 嘉语看到衣甲下血肉模糊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听周乐问:“三娘和李兄是旧识?” “我阿兄成亲的时候,请了他做傧相。”嘉语随口答道。 周乐扭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知道三娘从前和李家订过亲。” 嘉语手下一抖:选这个时候提这个,他是真不怕她下黑手。懒得回话,手巾上沾了药,就要给他敷上。 “疼!”周乐又叫了起来。 嘉语:…… “我还没碰你呢,叫什么疼!”嘉语也是有点崩溃。从前不记得这货有这么娇弱啊——他不是常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吗。 这里话音才落,就听得“噗嗤”、“噗嗤”两声笑,身后帐幕软软塌了进来。 嘉语:…… 周乐:…… 周乐操起刀追了出去。 娄昭和段韶一口气跑进段荣夫妇帐中,周乐才好歹顾忌自个儿衣着不整没有追进去,仍恨恨掷刀于地,放下狠话:“有种在你娘帐里躲一辈子!” ——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段韶那小子出的主意,娄昭这个做舅舅的,对个小辈俯首帖耳,也是出息! 娄昭幸灾乐祸,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段韶却收了笑,与他母亲说道:“阿爷从前总打算把二姨嫁给二舅,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要在平常年月里,长辈的婚事自然不容小辈指手画脚,但是兵荒马乱中,段韶渐渐显露出来的才能,便是做父母的,也会听听他的意见。然而即便如此,娄氏还是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 段韶道:“早点给二姨寻个人家,免得亲家结不成,结出仇来。” …… 周乐回来,伤口绽了几处,嘉语也不知道该好笑还是好气。 “两个兔崽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周乐气鼓鼓地抱怨。真的,窥伺主帅营帐,这要在他岳父大人手下,几条命都送了。 嘉语道:“将军怎么不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周乐:…… 三娘这张嘴!只是瞧她这模样,哪里舍得撕。 重新上药包扎过,丑时都到了尾声,都倦得狠了,各自合衣歇下。 半夏睡不着,她今儿受到的惊吓比嘉语大。 先是小周郎君被姑娘气得拂袖而去,好在这小子还知道回来,结果一转眼姑娘说要去信都,吓!信都;半夜里被吵醒,好容易来了个秀秀气气的小娘子,她当她是个好人,结果人一走姑娘就说,帐里不能呆了。 更可怕的是,居然让姑娘说中了。 一路走得战战兢兢,半夏简直哭都不敢,待帐幕劈开,看到李愔,半夏已经惊到麻木了:小周郎君对她们姑娘的心思,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而这位——这位可是正儿八经和姑娘有过婚约的人! 他会和周乐打起来吗?半夏竟然还认真考虑了一下谁的武力值比较高,这时候她们姑娘已经坐下来喝羊奶了。 热气腾腾的奶香,盈满一帐。 李愔打发人去处理杀人放火。半夏提了半天的心到这时候方才落稳了,还好还好,赵郡李氏的气度果然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然而李愔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跌进了深渊——他说:“原来公主与周将军有旧约。” 半夏:…… 他说什么呢,她怎么听不明白? 她听不明白,嘉语却是明白的。李愔是在表示不满。是人之常情。虽然说他们之间并没有深厚的感情,但是在订下婚约的时候,无疑都是憧憬过的,便不是琴瑟和鸣,好歹相敬如宾。 到如今面目全非。 这时候只微笑道:“九娘子在我家庄子上,不在城中,李郎君大可以放心。” 李愔轻舒了口气,起身深深作了一揖。 嘉语侧身避让,心里几分惨然。想当初洛水江畔,鲜衣怒马,到如今,他白衣,她也白衣。 “公主节哀。”李愔说。 嘉语欠身回礼。缓了一口气方才说道:“我与周将军是旧识,但是对郎君并非有意欺瞒。” 她只认旧识,不认前约,李愔虽然奇怪,也不得不承认,这让他心里好过多了。这就算是个交代了吧,他想,不然呢,他与她到今日,她还能想着报仇,他连仇人都没了。简直不知道谁比谁惨。 嘉语低头喝了一口羊奶。她没有料到会遇到李愔。兵荒马乱,仓促出逃,她对他能找到周乐都不抱希望,何况是留在周乐帐中。就更不会想到他竟然对她和周乐的关系知道得不少。简直活见鬼! 周乐不是个会乱说话的人,他能知道这么多,只能说明一件事:周乐对他十分信任。也对,世家子弟从贼的极少,以他的学识,周乐不可能不看重。 如今云朔山头林立,大大小小摩擦不断,但是像今晚这样大规模动刀,她抵达秦州以来还是头一次,以此推算,应该是矛盾越来越激化了,有人急于自立,或者是别的。云朔站不住,迟早还得去河北。 她想去冀州,周乐未必肯。抛开他与周氏前嫌不说,恐怕也不放心她长途跋涉。如果能说动李愔——周乐并非听不进建议的人。 这思忖间,李愔问:“公主自洛阳来,敢问如今城中形势如何?”他们虽然也有斥候,但是一来天高路远,洛阳不是当务之急,二来斥候身份也不高,很难打听得到更确切的消息,还比不上之前始平王的耳目。 就更不能和嘉语这等亲历者比了。 第270章 了无牵挂 嘉语苦笑道:“破城开始,我府中就被围了,后来……十九兄又怎么能容我四处打探。我知道的不过是安将军是真没了,江淮军跟了宋王南下,再后来,吴军和……”她喉头一哽,避而不提元昭叙,只说道,“在洛阳城下打了一仗,吴军溃败,宋王收了散兵游勇,如今该是已经过江了。” 李愔眉尖一动,就听嘉语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李郎君,就是不知道李郎君能不能如实回答我。” 李愔微笑道:“我如今了无牵挂之人,公主但问。”没有牵挂就没有顾忌。 嘉语道:“如今太后已经没了,如果十九兄为李家鸣冤翻案,李郎君会考虑回洛阳么?” “不会。”李愔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就答了。 他当然会回洛阳,但不是这样回去——他这样回去,不过就是条丧门犬,元祎修今日能拿他做马骨市恩,明日就能送他上断头台当鸡儆猴,他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回去做马骨、鸡头做什么。 紧接着反问:“那公主呢?”始平王父子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元昭叙和元祎修都声称是萧阮所杀,只要出现时机选得恰当,她回洛阳继续锦衣玉食难度并不是太大——岂不好过跟着周乐在这乱军中朝不保夕。 李愔不觉得嘉语是个能吃苦的人,那就像他无法想象他的母亲和姐妹颠沛流离一样——幸好她们已经没了。 所以如果华阳沉默,他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不过他仍觉得可能性比较大的是她怒发冲冠应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却不料她迟了片刻,平平淡淡说了一句:“我燕朝天子,岂能由南蛮来立?” 李愔:…… 这是赤口白牙否认元祎修皇位的合法性了。 当然这确实是元祎修的软肋之一。 细想也是妙:元祎修皇位得来不正,谁正?当然是始平王的幼子,那是经姚太后认证过的。别的不说,礼法上确实比元祎修站得住脚。如果扶立,则天子年幼,需权臣辅佐——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华阳这是女生外向么?人还没嫁过来,就开始为夫君打算了。李愔心里吐槽,却又踌躇,确实是个好人选,只是他痛恨姚太后,如今要扶立她的外甥,光想想都像是心口扎了一根刺。 喝了口羊奶方才把这种情绪压下去:“公主是知道王妃如今人在哪里?” “不知道。”嘉语摇头,“城破之前母亲就带六娘和三郎出城了,之后……李郎君在我父亲帐下,没有消息么?” 李愔道:“令尊在秦州时候还有的。” 嘉语沉默了片刻,直言道:“李郎君误会我的意思了,三郎小,光有个名头当不得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汉光武帝——”嘉语短促地抛出四个字,忽然帐外脚步声一紧,有人进帐通报道:“外头有人要见先生,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周将军不好了!” 李愔:…… 半夏当时骇得冷汗都下来了:她们姑娘和李郎君的话她半懂不懂,这句话却是懂的。 然后李郎君急匆匆出了帐,再回来时候脸色铁青,差点没把她们姑娘赶出去:“好好管管你的汉子!”他几乎是在咆哮,“不想活了趁早,别拖累大伙儿!”她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李郎君爆粗口。 真可怕,她想。 不过周郎君当时的样子也够可怕了,难怪李郎君发火。 她疑心那场火,那些放火的人,就算不是那个娄娘子派来的,也和她脱不了干系,多半是她引来的。不然姑娘怎么会在她走后就离帐,还不敢走正门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郎君问的时候,姑娘就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个娄娘子,不知道什么来头——还有后来那个娄将军,小鬼头一个,哪里有个将军样了!还躲起来偷看她们姑娘!还要不要脸了!半夏心里“呸”了一声,这要还在王府,早拖出去打死了。 夏日里天亮得早,半夏胡想了半日,天边已经泛白,慢慢浮起红霞。 帐中有了动静,是周乐起身,披了外衣,蹑手蹑脚走过来,半夏眼睛都睁大了。周乐觉察到有人看他,一扭头,看见半夏圆鼓鼓的眼睛,不由讪讪直起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出帐去了。 半夏长出了一口气。 周乐:…… 半夏那个丫头,他从前也没冒犯过她呀,怎么看他就和采花大盗似的。他不就是、他不就是想亲亲三娘的眼睛么,他也没想吵醒她。 他出帐去,新的一天,空气冷冷的清新,血腥已经散去了,只有起火的营地上,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嘉语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帐中空无一人,连半夏都不在。嘉语揉了揉眼角,到底不比从前在家里,身边随时随地都有人候着。 昨晚李愔可气得够呛,就是李家被灭门,都没这样七情上面——那时候他还有世家公子的矜持与克制。后来在云朔战场上辗转流浪两年,无事也就罢了,一旦事急,这种矜持还剩多少,就只能问天了。 这样的李愔看起来反而像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嘉语丝毫不怀疑昨晚火起和娄晚君有关,不过这样仓促行事,该是临时起意。她从前其实没见过娄晚君几次,记得她是个周全人,原本不该犯这样的错。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她如今还年轻。 这样想的时候,嘉语偶尔会觉得她已经很老很老,老得像个千年老妖怪,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她忽然意识到她昨晚关于她为什么不在帐中的话,周乐其实是不信的。她知道他不会信,却还这样说了。 引而不发是示弱,是委屈,也是体谅:她知道他不能查,查了也不能处理。她这个姿态,对娄氏后患无穷。 她并非刻意如此。 那像是早已存在的一只魔鬼,到合适的环境,就会生出獠牙。嘉语微微叹了口气,她不想走这条老路。 “姑娘醒了?”帐帘一掀,些须阳光漏进来,帐里尘光飞舞的瞬间,嘉语不由自主遮了一下眼睛。 “……都巳时了,”半夏说道,“奶都热了三次。”离了始平王府,又离了宫里,然后离开宋王府,离开洛阳,离开宋王的军营,这一路相依为命,她在嘉语面前说话,已经比从前逾矩太多了。 她自己并未察觉。 嘉语微微一笑,说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饿。” 半夏手脚麻利地伺候她穿衣,净手,净面,再坐下来进食,嘉语问:“周将军什么时候出去的?” “很早。”半夏道,“那时候天还没亮。” 嘉语便不说话了,低头喝奶。 打仗是个辛苦事,她也不是到这会儿才知道。从前她父亲和哥哥也是这样。想到昭熙,又想到仍困守在洛阳城里的谢云然,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已经生了,不知道是个小娘子还是小郎君。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想想都替她发慌。 嘉语还没来得及去找李愔,李愔就先找上门来。下午。早上明明还明朗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为阴沉,阴沉得就像李愔的脸。 “周将军被绍将军扣下了。”李愔说,他像是尽力想要保持从容的叙说状态,但是焦虑还是从眼神里泄漏出来。 “绍将军——绍宗?”嘉语问,“为什么扣人?” 绍宗是她表姑的儿子,大她太多了,兴许小时候见过,她没有印象了,年礼节礼倒是年年派人送进京里。 从前她父亲死后他跟了元昭叙,元昭叙战败后归顺周乐,一直不得志,四下里托人找门路,还给她送过礼,但是她没有见他。 ——倒不是出于怨恨,而是见了也没用。 当初元昭叙声称为她父亲报了仇,底下服气他的人也不少: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她的死活。 燕朝起家的十个部落里,绍氏是比较特殊的一个。作为部落首领,绍家几度建立过自己的王朝,又迅速败亡。就武力值来说,无疑相当可观。嘉语记得周乐说过,这个人,他打算留给儿子用。 “……他性情温和,少有野心,便于驾驭。”周乐这样说。 想不到这一世——胆子倒大。不过也许从前就有过这一出也不一定。 “……王爷北上之后,留绍将军节制全军,”李愔介绍道,“起初有王爷威名镇着,收降还算顺利。但是王爷与世子殉国的消息传来,人心涣散,一日不如一日,尤其六镇降军,屡屡反叛,绍将军就有些压不住。” 压不住是正常的,降军比主军还多,粮草又远远不够,要她爹在也就罢了,绍宗无论年龄、身份、资历,哪一样都压不住,再加上朝廷乱成一锅粥,威信扫地……嘉语微微颔首,示意李愔接着说。 “就有人建言绍将军,索性全……”李愔横掌比了“杀”的手势。 “他疯了?”嘉语惊道,“这里有三十万人!” 李愔点头道:“后来就有话传出来,说绍将军要调降军去抗击柔然,妇孺卖到并州与人为奴。” 骨肉分离……好像也没好多少。 “……周将军听到这个消息,就去面见绍将军,据理力争。”李愔道,“谁知道绍将军悍然扣押了周将军,说要以抗命治罪。” 军中抗命是死罪。 嘉语眨了眨眼睛:虽然她估算不出眼下周乐的实力,应该不会太弱才对。如果朝廷威信仍在,或者她爹主事,杀了也就杀了,但是绍宗——敢冒这个险? 李愔见她不说话,面上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心里就发起急来:难道真如他之前所想,她对周乐是利用多过情意? 等了片刻,才听她问道:“军中……就没有人去闹事么?” “消息尚未传开,”李愔道,“如今六镇降户人心惶惶,我怕闹起来,酿成大祸。”要闹事,人少了不成气候,人多又怕出乱子,即便这次把人保下来,回头上头一想,这小子军中威望如此之高,哪里能留! 再者,六镇这些军汉已经降而复叛好几次,一次生,二次熟,再来一次,以燕朝如今的形势,是真没人收拾得了了。 嘉语“哦”了一声:“那李郎君来找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李愔犹豫道:“我听说绍将军与公主有亲,又听说绍将军从前得王爷恩惠甚多——”说得不好听,绍宗不就是她始平王府的家奴么。始平王父子没了,华阳公主说话比不得从前,但是余威仍在,兴许能借用一下。 华阳公主又不作声了,李愔心里简直凉了半截。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听见她慢悠悠地道:“李郎君此来,是瞒着周将军的吧。” 李愔:…… 李愔怒形于色:“公主——” “这也是个办法,”嘉语紧接着却说,“但是我需要几件东西,麻烦李郎君帮忙筹措。” 李愔:…… 他彻底糊涂了,她这个表态,是打算出面呢,还是不出面? “周将军手握重兵,哪里是绍将军说杀就能杀得了的,”嘉语摇头,没有等李愔把“周将军根基尚浅”这个理由说出来,“周将军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他是打算好了离开秦州了吗?” 李愔:…… 李愔沉默了片刻,方才重新坐下,说道:“……有这么明显?” 嘉语微笑道:“对六镇降户,应该不太明显。”就算降户中不乏智慧之人,但是人一旦置身于群体之中,大多数都会失去判断的能力。而极少数还能够自己判断的声音,也会湮没在群体的恐慌当中。 ——万一呢? 坑杀降卒这种事又不稀奇,何况卖俘为奴也算是燕朝传统了。 “瞒不过公主。”李愔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收住,“不过周将军被扣下是实。” 嘉语“嗯”了一声。她没有问周乐和李愔打算离开秦州之后去哪里——也算是心照不宣。 李愔又补充道:“洛阳来人,在秦州已经有一阵子了。前儿姚平夜袭我营,惊吓到公主,就是他们在后头怂恿。绍将军……恐怕是有心投诚。” 无论怎么看,绍宗都没有拒绝洛阳的理由:元昭叙虽然没有为始平王父子报仇,好歹在洛阳城外与宋王血战了一场,胜负不论,这个态度还是赢得了大部分始平王旧部的心;如今秦州形势又吃紧。他不赶紧趁着眼下大军还在手里,还有和朝廷要价的资本,到秦州再乱起来,就不好说了。 嘉语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忽道:“要下雨了。” 李愔怔了一怔。 “都说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嘉语笑道,“我想考一考先生,这雨,几时能下下来?” 李愔:…… 别说,这还真是基本功。他从前在洛阳不过纸上谈兵,这两年也算是练出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何以突然提及天色,却还是多看了两眼,说道:“草原上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看这云层的厚度,半个时辰之内,必然有雷雨。” 嘉语点点头,说道:“那就拜托李郎君帮我准备盔甲,纸笔,朱砂,以及——昔日我阿兄在军中时同色的马,我们还有半个时辰。” 李愔忽然想起昨晚,她没说完的那句“汉光武帝”,他好像有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 绍宗要杀周乐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绍宗身边人透的口风,不知怎的就一传十、十传百了。恐慌和愤怒像瘟疫一样蔓延。 云压得低低地,重得每个人弯了腰。 女人抱着孩子哭泣,他们原本就是乱世里最容易被出卖的一群人;男人杀气腾腾地磨着刀,抓紧手里削尖了头的木棒,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他们早就走投无路了,从两年前朝廷放弃他们开始。 不是每个人都识字,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劳什子周将军。不过很多人都记得贺六浑,和他们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一起喝过酒,一起猎杀过野猪和老虎。那个少年长了英俊的眉眼,骑射•精妙得让人服气。 他为大伙儿求情,却被上头问罪,有传得玄乎的,说他已经被绑了起来,申时就要砍头。 六镇的汉子不怕死,原本就都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但是要像牲口一样被卖来卖去,像牲口一样被驱逐了去送死——人不是牲口!与其日后屈辱而死,不如今日为贺六浑死了! 不知道多少人怀着这样的念头,他们不言不语,却都慢慢往绍宗的营帐逼近过去。 军中原不许错营乱走,绍宗听到风声,派了人去驱逐,但是几拨人回来,人却越聚越多,渐渐成了气候。 这时候也没有人敢杀人——怕众怒之下,被撕得粉碎。 绍宗脸上的怒气也越聚越多了:他召见周乐哪里是为了这些流匪!姚平夜袭周营,周乐反手就把人家的粮草给端了,双方官司打到他面前来,他承认他是有所偏颇,但是这流言,这时机,摆明了有人挑事儿! 他也派了人去喊话澄清,可惜迟了一步。 就算不迟,恐怕也没多少人信他。他素日里对降军并不算太客气。他是一向都知道周乐这小子在降军、尤其怀朔降军中颇有人望,但是人望高到这个地步,绍宗端着酒杯,眉目里压不住杀气。 他就不信这场闹事和这小子全无关系! 拿这些流匪要挟他?绍宗咬着牙冷笑,他要这样就被这小子拿住了,那才真他妈见鬼! 第271章 英灵不远 平心而论,绍宗承认周小子讨人喜欢,连他那个素来不苟言笑的表舅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才在表舅麾下几天! 绍氏祖传的兵法大家,出过不少能人和猛人,虽然后来败落了。绍家的败落还不同于陆家与穆家,穆家不过是在朝中边缘化,他家是在反复的建国、亡国和复国的轮回中耗尽了元气。 但即便如此,在用兵上他也绝对有资格瞧不上野路子出身的周乐。 这时候森然道:“周将军,你这是要造反?” “绍将军言重了!”周乐低眉顺眼地解释道,“也不知道谁传的谣言——” “谣言?还能是谁,”姚平笑了,打断他道,“周兄弟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那姚将军说是谁,”周乐丝毫都不动气,客客气气地道,“你我如今都在绍将军帐中,有绍将军看着,谁也没三头六臂。当然我也知道姚将军丢了粮草心里头恼,但是那也不能血口喷人,平白无故就说是我干的呀。” 姚平:…… 他真是一口血。 就是这小子,趁着他们杀人放火回来,黎明前最松懈的时候,报复性地抢了他的粮草。这事儿明白得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偏他巧舌如簧,三言两语推了个干净,横竖他是左也不知道,右也不知道。 如今绍宗军营被围攻——他是幸灾乐祸,就算这小子再怎么矢口否认,跑出来闹事的总是他周乐的人没错吧。 绍宗下不了台,他以为他能讨了好去! 果然,绍宗冷冷道:“那如今这局面,周将军打算如何解决?” 周乐道:“降军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心中惶恐。他们原不过是因为云朔连年饥荒而流离失所的牧民、猎户、军汉。如今秦州粮草吃紧,朝廷又撒手不管,害怕重蹈覆辙而已。将军允我出去安抚他们几句,也就无事了。” 姚平又大笑起来:“敢情绍将军派了这么多人出去,都比不得周兄弟金口玉言啊。” 周乐微笑:“如果姚兄不介意,想要主动请缨,小弟也乐见其成。” 姚平:…… “都给我闭嘴!”绍宗厉喝一声,又道:“周将军不是一向都不赞成投靠洛阳吗?”他早就想和洛阳那头握手言和了,然而反对的人不少,周乐就是最激烈的一个——他也知道粮草吃紧!朝廷不拨粮,难道他能凭空变出来? 周乐道:“王爷提携之恩,周某没齿难忘。”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姚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跳出来道,“周兄弟这么没齿难忘,也没见南下追杀宋王,还不是靠了武威将军——” 这个话周乐简直懒得驳他,他也知道姚平是个浑人,犯不上与他说道理,就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作罢。 姚平居然被他这一眼看得无端心虚起来,奇怪,他又没说错什么,心虚个什么劲。 姚平不明白,绍宗却是明白的:无论杀始平王的是不是宋王,都不过是刀,德阳殿里那位才是握刀的手。但是如今他是天子,他有什么办法?他追随始平王多年,与昭熙情同手足,难道不比他周乐的感情来得深? 难道他不想报仇? 问题是人死不能复生。难道要他指望三郎?三郎才多大,他会走路了吗?就不说三郎也下落不明了。眼下是几十万大军,几十万张嘴,每天问他要吃的,那才是眼前当务之急。筹不到粮草,大伙儿一起玩完。 绍宗是战将,并无经世之才,这焦头烂额,又赶上这些流匪竟然敢给他逼宫——这他妈是要造反啊! 他要真放了周乐出去安抚,他威信何在?这次安抚住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要是受了他们要挟,依赖周乐来解决这场危机,那这军中主帅到底是他呢,还是周乐?绍宗沉默着,眉目却越发锋利起来:这场危机当然是周乐的谋划;抢姚平粮草的当然也是周乐;反对与洛阳和谈的,还是周乐——这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杀了他,他想。 把人都调过来,镇住这些不安分的东西,杀鸡儆猴——杀一千降军的威慑力都不如杀周乐一个。 杀了他! 周乐看着绍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响:要糟! 可惜已经迟了,绍宗打定主意要干掉这个碍事的家伙:“来人!”他叫道,“拿下周将军!” 周乐被推出军营的时候,云层已经厚得像岩石,严严实实遮住了天空,把远处直刺苍穹的孤峰衬得几分悲壮。绍宗能有这等决断,实在在周乐意料之外。 可惜了。 他原本是想从绍宗手里讨个调令——毕竟绍宗是始平王指定代理人,名正言顺。 周乐环顾四周,距离他最近的是绍宗调来的亲兵。绍宗麾下多为始平王旧部,始平王旧部人数不如降军,但是装备精良,加上行之有效的指挥,战斗力就不是群龙无首的六镇流匪可比。 只能仗着人多了,周乐默默盘算着。 他身后执法的将士手持虎头刀,也在默默盘算——他盘算的是行刑的时间。 随着沙漏一点一点落下,所有人心都提了起来,蠢蠢欲动的降军,严阵以待的亲兵,不知道多少人打算喋血,多少人打算拼命。 一触即发的形势,恰如一触即发的天气。忽然间人群中起了骚动——这时候的骚动,戳在一触即发的人心上,几乎把所有目光都引了过去。那像是突然出现的一匹快马,马上银枪白马的少年身姿挺拔。 顷刻就逼到面前来——其实并没有那么近,但是因为马快,几乎所有人都错觉那人是直接冲到了面前,错觉以为他们看清楚了——其实尚有十余步之遥。 六镇降军也就罢了,守在周乐身边的亲兵不知道多少人脱口叫道:“世子!” “世子殿下!” 不知道多少人泪流满面,几乎要跪下去亲吻脚下的土地:是世子、世子还活着! 然而始平王世子并不说话,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如同他的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又消失了。 一片白绫,孤零零从空中落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白绫上鲜血淋漓一个字:仇。 “轰隆隆——”随着白绫落下,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像剑,横亘一干人心上,随即,大雨倾盆。 绍宗是百战之将,照理便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但是这时候他坐在座上,捏着酒杯的手在抖。 出现得太巧。 兴许是伪造,横竖谁也没有拿到那张白绫。 血淋淋的字。 隔了这么远,谁能够看清楚。 他心里反复着这些念头,像七八只葫芦在水上,按下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他这帐下昭熙的亲兵不少,昭熙回洛阳时候亲手交到他手上,他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容:“都是好儿郎,表哥莫要亏待了他们。” 他当时一口应道:“阿熙说的什么话,他们是你的人,待你回来,自然还归你。” 那时候他们并肩看红日遥遥落下,意气风发——谁料他一去不复返。绍宗比昭熙大七八岁,很小就跟了始平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洛阳和平城,莫说华阳姐妹,就是王妃都拜见得不多,但是和昭熙,几乎就和亲兄弟一样。 始平王父子死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也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稳得住,才镇得住。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这个时候,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这上面——用在镇住这些骄兵悍将,保住云朔不乱上面。 一直到这时候。 外头纷纷攘攘地喊“世子”、“世子殿下”,他才忽然惊觉,他甚至没有时间来哀悼一下,这个被他当做弟弟的年轻人。英年早逝,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他还那么年轻。他死得……得有多不甘心啊。 所以他最后给他一个“仇”字。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留给他一个血写的“仇”字。 如果是真的话。 他都不等他出帐,不等他去见他最后一面。绍宗忽然惶恐起来,也许他其实是怨他的吧,怨他不给他们父子报仇。他父子这样信任他,把所有的人马都交給他,让他节制一方,他却不能为他们报仇。 所以在他要杀周乐——那个矢志报仇的小子——的时候,他的魂灵从幽冥之地回来,回来告诉他,要以血还血,给他报仇。 绍宗几乎是苦笑着看自己的手。他这一生,原不过想安安稳稳阵前杀敌,挣个封妻荫子。他自知不是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天高地厚的野心,他唯一会的,唯一擅长的,不过是打仗,安安稳稳地打仗。 报仇太难了。与朝廷为敌,做乱臣贼子,乃至于落草为寇——那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他有过那样一些为天下而战的祖先,他们的勇武与梦想,耗尽族中精血,到他,已经只想安安稳稳做个人臣。 何况也许是假的呢,即便是——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出现?军营自古煞地。隔得又远,军中能有几个识字郎,能认出昭熙的笔迹。虽然他们都说是、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就是世子!” 如果是真的呢,绍宗翻来覆去地想,也许是假的……直到周乐被领进帐来。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绍宗犹豫了片刻,亲自上前去给他松了绑。 退回到座上,沉默良久。他倒是没有想过要问周乐看到了什么,他嘴里的话,自然是会朝他有利的方向说。何况在场他自己的亲兵也足够多。一个两个可能眼花,几百上千人,焉有眼花之理。 人,是确确实实出现过了——无论真假。看周乐这个表情,也不像是早就知道。当然并不排除他演戏。 索性什么都不问,只问:“周兄弟打算如何安抚这些六镇降户?” 周乐也迟疑了片刻。在他看来,绍宗多少会问上一两句的人,他直接就跳了过去。不知道是信了呢,还是不信。思来想去,还是赌了一把,说道:“秦州如今地少人多,不是久留之地。” 绍宗看了他一眼。人人都知道秦州不是久留之地。 “我想问将军讨个调令,”周乐道,“调我部转进冀州就食。”——这里没吃的了,我打算带我的人去冀州讨口吃的。这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问绍宗要了冀州做驻地。谁来提供粮草?冀州税收。 换句话说,他是彻底不指望朝廷了。 如果没有方才的意外,这句话能让绍宗焦躁:冀州又不是他的地盘,没有朝廷的调令,他一个镇北将军,哪里能把麾下调到河北去! 但是他明白周乐来问他要调令的原因:除了本身镇北将军的官职,又如今是代理始平王坐镇云朔。当然要仔细说,始平王其实也没有这个权力,但是从来始平王仗着太后,这种事先斩后奏没少做。 当然周乐要这个调令,主要还是为了防备同袍:有调令在手,他就是名正言顺奉命行事,他去了,其余人就不能跟他去河北抢地盘。 绍宗道:“我给你调令,冀州可以不理。”莫说他的调令,就是朝廷的调令,在冀州那个豪强林立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好使。 周乐道:“末将明白。”他又换了称呼。 绍宗没有理会,也不叫人,自己取笔墨写了调令,拿印的时候怔了怔,终于没忍住问:“那个字、当真是阿熙的吗?” 他知道周乐在昭熙麾下做过亲兵,虽然不是太久,未必就见过他的字。 周乐料不到他先前不问,到这临门一脚倒又问起来。想了想,说道:“末将惭愧,其实看得不是太清楚。那血……书落下来,很快就不见了。” “人也说不见就不见了。”绍宗叹息一声,抓着印按了上去。 周乐提着的心,到这时候方才落实。却道:“那人……虽然有些距离,但是样子……确实是像的。” 绍宗“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兄弟一场,他不见他,也是一种惩罚。 “我知道将军的难处,”周乐拿了调令,忽又说道,“我先前听说世子妃有孕……世子没了,能保住世子妃和小郎君也是好的。”没有人知道世子妃生的是男是女,是生是死,但是话总会往好边说。 “你去罢!”绍宗催促道。 周乐回到帐中,雨已经住了。第一眼看到帐中女郎,不由摇头笑道:“却哪里来的胆子!” 李愔问:“将军调令到手了吗?” 周乐扬了扬手。 李愔问:“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周乐点点头,“免得夜长梦多。” 李愔应了声,出帐安排。半夏捧了干的衣袍过来,伺候他换上,案上姜汤,兀自热气腾腾,周乐喝了一口,笑道:“半夏是越来越能干了。”半夏哪里敢应,退出几步,当了瞎子和聋子。 周乐喝着姜汤打量嘉语,看得出是卸了妆。这时候来看,又怎么都不像了。大约是离得近的缘故。当时骑在马上,掩饰了身高上的不足。盔甲撑住身量,再加上兜鍪修饰了脸型——剩下眉目总是好收拾的。 猛地一笑道:“眉倒是不需另画了。” 嘉语:…… 这瞧了半天,就冒出这么句话来。 其实乍看,嘉语和昭熙确实不太像,但是真把五官零拆了,一件一件来分析,却又各有酷肖之处。这大约就是一母同胞的好处了。 莫说周乐,李愔当时也惊了个目瞪口呆,脱口问:“难道公主……难道公主一早就打算这样做了吗?” 嘉语当时从容应道:“虽然同是父亲血脉,但是三郎尚小。就算前线将士为他拼了一腔热血,也不知道其中艰难可贵,但是阿兄就不一样了。不说阿兄在军中人望,就单论他日酬功,也比稚子公平。” 李愔道:“可是世子已经——” “我阿兄还活着。”嘉语斩钉截铁地说。 李愔:…… 如果昭熙还活着,无论如何,周乐不可能不与他这个谋主通气。难道是华阳癔症了?心里不由生出怜意来。灭门的惨痛,他尝过。也并不戳穿她,只委婉道:“那也须先找到世子再说。”当真昭熙仍在人世的话,号召力自然强过三郎百倍。 一念及此,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华阳提及汉光武帝了:始平王府三郎的优势在于名分,但是汉光武帝同样是远支。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三郎那点名分的优势算不得什么。看来华阳是有心扶同胞兄长上位。 那当然是好的,如果昭熙仍在人世的话。 “阿兄在洛阳,不得脱身,”嘉语道,“如果他能在河北,李郎君意下如何?” 这个话嘉语先同李愔说了,这时候倒不急于和周乐说,但是周乐也猜到几分。 不过出发在即,难得这最后片刻闲暇,周乐也没有提的意思,只笑吟吟与嘉语猜谜道:“我猜,那马下布有地道?”——拥簇在四周的人手自然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将不明真相的群众隔离在真相之外,三娘抛出白绫血字,地道打开,直接下去,在外人看来,不就和“突然消失一样”吗? “一时半刻哪里挖得出地道,”嘉语没好气地说,“就是个坑,大坑!”坑上盖了木板,简单的机关,一翻就下去了。那坑极深——掉下去才知道有多深,嘉语很怀疑挖坑的人从前是猎户,还是专捕老虎的那种。 周乐想了一下当时情形,忍了忍,问:“摔疼了?” “那倒没有,底下还有马呢。”嘉语道。 “那马做错什么了,三娘要这样对它?”周乐到底没忍住哈哈大笑。 嘉语:…… 作者有话要说: 绍宗真敢拿人开刀小周也是有点意外…… 小周还是很信任李12能搞定这个事,只是没想到李12拿去考验三娘了。 慕容家其实不好说兵法大家,不过慕容家建国复国和亡国的本事,在魏晋南北朝没有对手(太绝望了)后来基本上元气耗尽…… 就只剩下吐谷浑一枝独秀坚持到了唐朝了……(啥时候灭亡的我没留意)这个顽强堪比小强的姓氏,为大众所知的不过一个慕容冲而已。 慕容复:还有我。 慕容垂:真他妈活见鬼!(慕容垂13岁打得高丽鬼哭狼嚎,是个狠角色,他和前后两任妻子的故事也是狗血得不行……居然没慕容复名气大TAT,金庸写慕容复就假托他的后裔) 第272章 拦路佳人 信都。 刺史府红烛高照,满座衣冠,歌舞浓,酒正酣,新上任的崔刺史一眼看过去,冀州豪强子弟济济一堂,无一缺席,颇有些得意洋洋。 崔九郎前些年过得蹉跎,婚事上说一个不成,再说一个又不成,京中渐渐就传出不好听的话来。虽然男子不似小娘子,迟些也不打紧,但是克妻到底不是好事。一直拖到这年春末,方才定下卢氏娘子。 也是巧,才成了亲就被派了冀州刺史缺,虽然不是清品,也不是京官,但是他这个年纪,已经足以夸耀了。可见卢氏旺夫——比之家破人亡守寡的谢氏,灭门的李氏,崔九郎真是一本满足。 要说前些年,他是真憋屈。婚事上接连不顺也就罢了,仕途也不见长进。不敢和李愔、郑忱这些风口浪尖的人物比,连随遇安这等清客帮闲都爬到头上,也是没天理了。不知道多少人背后笑话他。 幸而—— 崔九郎抿了半口酒,面上飞红。他倒不是全无自知之明,也知道元祎修派了他来,多少是看中他崔家的影响力。既是如此,他就给他看看冀州第一名门不是浪得虚名。 崔九郎左右看看,他右手坐的周二郎。原本以周家在冀州的地位,这位置还轮不到他。不过,谁叫周二是他崔家女婿呢。那自然又不一样。崔九郎问周二:“怎的不见你家五郎?”周五勇武,在冀州家喻户晓——不是好名声。太平时节崔九郎是瞧不上这等粗鲁武夫,不过,谁叫这时节不太平呢。 崔家消息灵通,已经听说了绍宗令六镇流民往冀州就食。崔九郎碍于家教不能破口大骂,心里早恨不得把绍宗卸成十七八块。又听说领军姓周,便疑心和渤海周氏有些瓜葛。 时人重门第,便没有瓜葛他也能扯出些瓜葛来——他就不信有哪个寒门小子不想和渤海周氏联宗。待联了宗,自有宗法管教,要搓圆捏扁,还不由着他。到拿下人马,那个仗着妹子上位的元昭叙敢在他面前装蒜? 崔九郎想得美,只觉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却听周二说道:“五郎哪里是个坐得住的,一早就出门浪去了。” “五郎今年十五了吧,”崔九郎笑道,“也到了该上笼头的时候了。” 周二嫌弃道:“五郎性子野,哪家肯把小娘子给他糟蹋!”心里只管吐槽:崔九郎就爱装,五郎都十七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瞧着五郎就好,”崔九郎目光往左右一扫,低声问:“二郎看,李家娘子怎么样?” 周二知道崔九郎是想通过五郎的亲事把李家也绑上自己的车驾。但是五郎的性子,娶妻这种大事,哪里由得了人。一时只含笑道:“莫要耽误了人家小娘子——府君是有所不知,我家五郎今年是疯魔了,成日里在家里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崔九郎击案道:“果然英雄少年!” 周二:…… “府君过奖了,”周二苦笑不得,“这等嘉评,五郎哪里承受得起。” 就是不肯松口,横竖他借口多,左一个右一个竟让他敷衍到了宴终席散,崔九郎尤殷殷握住他的手道:“二郎只管回去禀报令尊,五郎这里,我去说!这英雄美人,天作之合,岂有不愿之理。” 周二:…… 这日晚宴,周二颇陪饮了几杯,不胜酒力,到上了车,车驾摇摇,着实有些倦了。 崔九郎不是好相与的人。从前在洛阳,他多少想借助崔家人脉,不得不与他做陪衬。但是并没有得到太多好处。洛阳高门太多了。他周家在冀州还算个人家,到洛阳实在算不得什么,也就与安定姚氏不相上下吧。 不过人家家里出了太后,又不一样了。 说到太后,其实他周家也有一位——不过那位只是借他周氏之名而已,正经说来,到底不是一家。 而且还败落了。 要说周皇后在位时候,对他周家,也不是全无好处。 一念及此,忽地车驾一停,周二没有防备,身子前倾,险险没撞到头,不由恼道:“见鬼了?” 车夫战战道:“二、二郎君,有人拦车!” 周二怒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这里是信都,不是洛阳! “他、他——” “周二郎君好大架子。”却是个小娘子的声音。 莫不是李家娘子找上门来?这是第一个念头——得益于崔九郎念了整晚的李娘子,但是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呸呸呸,李家又不是没人了,崔九郎乱点鸳鸯谱,她不乐意,有的是人过来与他说。 再说了,不都是崔九郎在自说自话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等等,话哪里就传得这么快了!周二胡乱想着,掀了车帘往外看,夏夜的月光,月光下白衣少女,他怔了一怔,脱口道:“华、华阳公主?” 酒登时就醒了。 还真是见鬼了,华阳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跟了宋王南下吗?周二下意识往地上看,疏影横斜,如水墨画。 “周二郎君别来无恙。”那少女又开口了。他是见过嘉语的,还不止一次,这时候想起来,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 周二轻舒了口气,下车与她相见,声音亦转柔:“周某方才无状,公主恕罪。” 嘉语下马:“不知者无罪。” 周二问:“公主怎么在这里?” 嘉语道:“我来找周二郎君。” “找我何事?” 周二心里隐隐生出个念头,又觉得过于荒谬,以至于不待出口,自个儿就先否决掉了。崔家消息快,周家也不慢,周乐领了六镇流民来冀州就食的消息周二也听说了,不过他与崔九郎想得又不一样。 周乐虽然也是渤海周氏,却是旁支,家里早败落了。败落也就罢了,他祖父是判了流刑去的怀朔镇,这话说来就不好听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洛阳已经渐渐趋于稳定,绍宗虽然把周乐和六镇流民打发了来河北,自己却动身去了洛阳。这是个和解的信号。只要绍宗领军归顺元祎修,那么天下大致就算定了。 其余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小叛乱,哪年哪月没有,都不是什么大事。 于他周家来说,跟着崔九郎是条稳妥的路。 “想周二郎君也有所耳闻,”却听华阳公主道,“我父亲已经——” “公主节哀!” 嘉语略点点头,继续往下说:“……我父亲无罪被杀,我兄妹不能与汝阳县公干休。” 周二敏锐地抓到“兄妹”两个字——除了当时被仇恨冲昏了头的始平王部将,天下有识之士都能一眼看出来,要杀始平王的不是宋王,而是元祎修,宋王顶多就是把刀,因此并不诧异华阳公主直斥“汝阳县公”而不称“天子”——却猛地抬头:“公主说……世子——?” “我阿兄尚在人世。” 这句话的冲击力,周二几乎是脱口问:“世子如今人在哪里?” “军中。” “哪个军中?” 嘉语笑了:“还有哪个军中。” 其时始平王世子于绍宗帐前显灵的消息尚未抵达信都,周二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那令兄为什么不亲自前来?” 嘉语也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阿兄受伤未愈。” “行动不便么?” 嘉语点了点头。 周二沉吟片刻:“当时令兄在王府外被人带走,公主可知道那人是谁?” “是羽林郎郭金,我阿兄在羽林卫中的左膀右臂。” “那郭金如今人在哪里?” “已经没了。”嘉语黯然道,“他当时为救我阿兄中了箭,箭伤不治,没多久就没了。” “那后来……”周二糊涂了,“后来我听说——” “我二姐骗我出府,大得了汝阳县公的心意,我父亲因此迁怒堂兄,堂兄早生异心,与汝阳县公暗通款曲,汝阳县公假造我阿兄头颅,令我堂兄趁天色昏暗送进我父亲帐中,乱我父亲方寸,方才得手……” 这话一半是萧阮当时推测给她听,一半是她与周乐、李愔商定的说辞,竟阴差阳错,与事实不远。 “敢问周二郎君,如今冀州,是站汝阳县公,还是站我阿兄?”嘉语猛地抬头,问。 周二苦笑道:“公主这是为难我了。” 他心里也清楚,华阳问冀州,其实是问周家。他的表态也很明白:别说冀州了,就是周家,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如冀州大多数豪强所料,周乐想进冀州,必然会寻求冀州豪强的支持,而不是一言不发就开打——那不现实;既然剑指冀州,第一个找的自然是他周家,虽然他从前与周家的往来,并不是太愉快的经历。 意外的大概是,来的人会是华阳。华阳所说的世子在生,他半信半疑:如果世子在生,而且在军中,没理由绍宗会投诚洛阳。就算是世子担忧妻小,命绍宗佯降进京也仍然说不过去;也只有世子已死,才能解释为什么至今仍打的周乐的旗帜,而不是始平王世子——始平王世子的号召力不比他周乐强? 但是华阳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是和崔九郎一起离开的洛阳,自然对元谢氏说的那句“我降天子,不降元昭叙”有所耳闻,这句话却又与华阳所言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杀始平王,当有元昭叙的份。 华阳公主是随江淮军离开的洛阳,绝无可能与谢氏通气——除非她们姑嫂一早就能料到眼下这个局面。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退一万步,就算确如华阳公主所言,始平王世子仍在生,要不要跟这个赌,周二也是犹豫。他又不是周乐,光棍一条,他周家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里庙,怎么能和那等亡命之徒相比。 当然他并不是不知道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而且周乐到底姓周,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真让他上了位,要不提携自家人,难不成提携别人?而且如果当真如今始平王一双儿女都托庇于他…… 嘉语原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能说动周二——开玩笑,事关家族利益,乃至于家族生死,就算他周二眼下敢拍着胸脯说我跟你们干,她也不敢信啊。反而他现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态度才是正常。 却黯然道:“并非我为难周二郎君。想当初我父亲驻军河北,剿灭贺、卫叛军,颇得冀州豪强襄助,我道……”话至于此,黯然笑了一下,硬生生转折,“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来信都了。” 周二心里动了一下。他明白华阳提及始平王驻军的用意:始平王当时在河北用兵,豪强襄助,立下军功得到提拔的冀州子弟其实不少。此去不远,香火情仍在。他周家不愿意冒险,未必别家也不愿意。 总有人顾念旧情,也总有人愿意火中取栗,放手一搏。 这大概就是始平王世子虽不能亲至,却派了妹子来做这个说客的原因。如果这时候放华阳走,让别家拔了头筹,却又可惜。到底始平王世子不比周乐,周乐会仰仗他们周家,始平王世子却未必。 对始平王世子来说,周家李家陈家曹家有什么区别。 如此,还须得与父亲仔细斟酌。 于是笑道:“我记得公主上次来信都,作客崔家,与我娘子相处甚得。之后一别两三年,娘子也常常提起,如若公主不嫌弃,我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主意下如何。”这是相邀的意思了。 嘉语诧异道:“七娘子如今人在信都么?” “可不是,”周二笑道,“去年生了个小子,也不便长途跋涉,就在信都住下了。” “恭喜周二郎君!”嘉语道。 “那公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二可不敢让华阳公主就这么骑着马大摇大摆进他周家的门,忙把车驾让出来——原本他坐车、公主骑马也是不合礼数的。 他不知道华阳公主此番来信都带了多少人,虽然眼下就只有她和婢子,但是想必还有其他人:以心换心,如果他是始平王世子,决然不会放心妹子孤身一人前来。就算是周乐,也不会这么放心。 如果始平王世子果然还在世,想拿下华阳去洛阳邀功的人不会少——却不知道宋王怎么就肯放她北归,这个念头在周二心里闪了一下:如果不是始平王世子亲自出马,谁能从萧阮手里带走他的王妃? 抵达周家已经是亥时末。 将近子时还不见郎君回来,崔七娘辗转不能入眠。她嫁给周乾快四年了,这时候回想初嫁,简直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她倒不是后悔,周乾对她不错的,只是和她的那些姐妹相比,在前程上未免差了些。 他仰仗她的娘家,她知道。 她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独孤如愿的消息,听说他放弃了始平王帐下的前程,回了武川镇。有时候觉得对不住他,但是那时候她看周乾,怎么看怎么欢喜。再后来,听说六镇叛乱,席卷七州,又有些庆幸。 然而那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的以后都系在周乾身上了。周乾在洛阳奔走,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到洛阳乱了,方才跟着崔九郎回到信都。回信都也好,崔九郎做了冀州刺史,他在信都也能施展拳脚。 这样想,她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不如意:周家不如崔家,娶她原本就是高攀,周乾又仰仗她堂哥,自然周家上下都对她客气。 如今又生了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她这样问自己。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大约就是,她从前在姐妹中出挑,如今夫婿却不如人吧。如今是夫婿不如人也就罢了,她自己选的,她认,但要是日后她的孩子也—— 崔七娘翻了个身,她不愿意想下去。 出阁之前,想的夫婿无非年少英俊,温柔多情,说话能得她的心,但是到如今有了孩子,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 忽又想起出阁那日给她吹笛的三娘子来……早该改了口唤公主,不过她记得的总还是那个话不多的少女,她也是到了洛阳才听说她从前的荒唐事,其实细想,她到信都已经是荒唐,后来逼殉表姐,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要说任性,这位比她尤有过之,后来果然嫁给了如意郎君,那又怎样?这如意郎君却害了她父兄。 崔七娘胡乱想着,就听得外头婢子殷殷道:“郎君回来了!” “娘子歇下了么?”周乾的声音。 “已经歇了。” “阿曦呢?” “早歇了,”婢子笑吟吟道,“小儿郎哪里熬得到这时候。” “轻点……莫吵醒了娘子。” 那婢子吃吃笑道:“待郎君进去,还不是要闹醒来。” 崔七娘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是红豆……这丫头留不得了。待听到周乾的脚步并没有停留,直走进来,心里又稍稍安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然而周乾对她何等熟悉,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装睡,心里暗笑,脱了靴子上床来,对着她后颈吹了口气。 崔七娘不理他。 “娘子歇得可早,”周乾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去书房歇着吧,免得扰到娘子,红豆——” “你敢!” 周乾哈地笑了出来,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叫你装睡!” 崔七娘恨恨道:“郎君回来得越发晚了,赶明儿阿曦连爹爹都不认识……” 周乾心道那小子才几个月,眼睛都没睁开,哪里能认得人。也知道是妇人常用手段,并不介意,只道:“今儿府君摆宴。” 听说是堂兄摆宴,那自然是正事,崔七娘心里已经缓下来,却仍斜睨丈夫一眼,娇嗔道:“就知道拿我阿兄做幌子,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之间的小心思,要藏就藏得好一点,莫要有天戳穿了,都没脸——” 周乾瞧她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半掩在青丝里,心里欢喜,只管亲上来,口中笑道:“赶明儿你回家去问问,你堂兄还想给五郎说门亲呢。” “五郎?”崔七娘怔了一怔,“说的哪家姑娘?” “哪家姑娘都不相干,”周乾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见崔七娘这口气,倒又有些懊悔失言,“五郎的事,让爹爹伤脑筋去。” “哪家姑娘你倒是说啊!”崔七娘推了周乾一把:她堂兄怎么突然想起给五郎说亲了? 周乾笑了一声:“横竖不是你们崔家姑娘。” “那倒是,我家姐妹哪里还有我这么傻的。”崔七娘下意识接道。 周乾的动作慢了下去,终于意兴索然,摊手摊脚仰天躺下:“果然是晚了,歇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谢姐姐/李九娘的前任未婚夫崔九郎嘛…… 以及第一卷 里抢亲的周二郎(周二:喊二叔谢谢!) 第273章 各有顾虑 周家婢子退了出去,半夏过来伺候嘉语更衣,她不知道姑娘住进周家是临时起意呢还是早有这个打算。姑娘的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了。也许摸不透的不是她家姑娘的心思,而是这个世道。 这么些天,姑娘都没有提过六娘子,没有提过王妃与三郎,就好像他们都不存在一样。也许是无暇顾及,也许是心里惦着,也不与人说。姑娘心里藏的事太多了,她虽然是她的贴身婢子,也猜不到一二。 譬如这次来信都。 周乐拿到调令,当晚就把消息发出去,私下流传,都说想活命的就跟贺六浑走。一夜之间,诸营竟空了大半。不止是六镇降户,昔日始平王父子部将也有不少跟了来,周乐将他们独置一营,交给姑娘。 半夏是到这时候方才觉得,周乐果然是个可靠的人。念及从前,还以为姑娘想把自己许给他,当时委屈,简直骇笑。真的,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们姑娘要靠那个落魄小子庇护。 都到这时候了,她也看得出,那小子对姑娘用心不一般,姑娘待他也不同于旁人。如果去不了金陵,或者说,宋王当真不可能回头,也许这小子迟早会成为她家姑爷……这种事她从前哪里敢想。 但是人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竟然也就接受了。 那些来见姑娘的,他们从前没有见过姑娘,她猜他们也无从分辨姑娘的真假,然而十几个大老爷们,竟都伏地嚎啕大哭。姑娘反而不哭。姑娘冷冷地说:“等救出我阿兄,给我爹爹报了仇,再哭不迟。” 姑娘倒是敢说,半夏心里一直惴惴。对于世子是否仍然在生这件事,她和周乐、周乾的看法一样,都不是太信。她当时就在姑娘身边,知道她当时崩溃,她猜这话多半是宋王编出来哄姑娘活下去的。 ——她家这位姑爷真是什么都好,要不是吴人就更好了。 然而姑娘这胆子是越来越大,骗了那一众将军不说,如今又骗到周二郎君头上来。骗那些将军说世子在洛阳,到周二郎君这里,索性就直接说在军中——待大军进冀州,交不出人来,这谎可怎么圆? 半夏不明白,她们姑娘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呆在军中。她说要来冀州,周乐不就带着大军过来了吗,为什么她还要先走一步?她看得出周乐不放心,只是姑娘决定的事……那小子又舍不得与姑娘吵。 李愔也可气,他说:“让司马子如去亦可,就怕说服力不如公主。”——敢情不是他娘子他不心疼。 半夏不知道这位司马郎君是什么人,她知道姑娘虽然从前到过信都,但是那时候王爷和世子都还在,姑娘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等闲也不会抛头露面。能见过多少人,认得多少人,又多少人还顾念王爷世子。 但是没有人会考虑她的意见。 周乐和李愔给姑娘很补了几天课,大致是冀州地形、门户、产出,官员派系,各家实力排名,姻亲关系以及祖上渊源。听起来简直和洛阳一样复杂。再后来,精挑细选了五十人护送她们主婢上路。 才五十人,当初姑娘给宫姨娘还给了近百人呢,半夏酸酸地想。 临出发,周乐又来与姑娘唧唧咕咕了小半个时辰。大致是不想她冒险。但是她家姑娘哪里是个肯听人劝的。 还说到娄娘子。想到那个半夜里出现,眉清目秀,转脸就能杀人放火的娄娘子,半夏简直背心都发凉——周乐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呐,如果姑娘真和他好了,这时候来信都,岂不是把人白白拱手相让? 可惜她急,她们姑娘不急。 其实嘉语也急,只是急的方向和半夏不一样。她只有二十五天时间。已经过完一天,还剩二十四天。 周乐那头行军是一天四十里,还须得沿途扫荡收集粮草。但即便这个速度,满打满算,二十五到三十天也能到河北了。换句话说,这二十五天里,她须得设法说服冀州豪强支持这支军队。 之前他们就想过,元十六郎跑了,元祎修肯定会派人来接手冀州,但是到信都才知道,那人竟然是崔九。 崔家是冀州地面上的地头蛇,元祎修用崔九也在情理之中。 好在嘉语一开始就没想过拿崔家做突破口。崔家在燕朝已经是顶尖门户,人家犯不着跟你冒这个险,风险太大,收益太小。更有勇气冒险的应该是次一等的门户,比如李家、陈家、曹家、林家。 周家实力其实还不如这几家,不过因为是周乐本家,也因为她之前和周二周五有过几面之缘,所以才优先考虑。 比较恼火的是,周二的娘子姓崔。 周二是个有野心的人,嘉语毫不怀疑。不然也无须犹豫,更不必把她请进门,虽然找了七娘这个借口……她并不认为周二真会让她去见七娘。如果说周家还会在崔氏与周乐之间犹豫的话,七娘没什么可犹豫的。 如果崔七娘绕不过去…… 嘉语想起正始四年,她住在崔家的那些日子,七娘长她几岁,温柔可亲。到后来出阁求她为她吹笛,她好奇的是,如果没有她,会是谁来吹这个笛?以她的身份,崔家不好追究,如果吹笛的是崔家婢子、歌姬,哪怕是崔家姑娘,恐怕事后都不能善了。 这其中诚然有两情相悦,恐怕也不是没有算计。以周家门第,想要娶到崔家娘子,周二无疑是高攀。 这样推断,周二也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不然,崔家娘子娶不到,再次一点门第的姑娘难道也娶不到?这样一个人,很难想象他会心甘情愿附崔家骥尾,特别崔九,随遇安都忍不得,周二能忍? 嘉语轻舒了一口气,这个念头让她心里稍安。 …… “三娘该到信都了。”周乐没忍住与李愔念叨。 李愔瞪了他一眼:“这么不放心,前儿又何苦放她去?” “这话说得!活像我不让她去她就不去了一样。”周乐悻悻道。他就知道这个死鳏夫嘴里吐不出象牙。明明当时还给三娘帮腔。 李愔差点没给他气死,一军主帅,能说出这等话来,还要脸不要! 忽又想起一事,问:“你去娄家提亲了?” 周乐“嗯”了一声,面上并无喜色,反而叹气道:“……这件事,是我做差了。”三娘帐外守卫被调开,继而帐中起火,虽然没有留下活口,要查却是不难。当时这么乱,很难做到□□无缝。他替豆奴向娄家求娶原是想敲山震虎,给她个警告,也顺便打消豆奴的心思。谁想娄家竟然应了。 这特么就尴尬了。豆奴欢天喜地来谢他,他总不好再反口。 李愔皱眉道:“豆奴能娶了二娘,也是件好事。”他的看法和周乐相反,娄晚君嫁給豆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婚姻自古就是盟约的一种,两个人,两个家族,两个部落……两个国家。 诚然娄晚君可惜。他倒不是看不出娄晚君的心思,无非是指着自损一千,能伤人八百。未必就不奏效——周乐这个人别的都好,对女人一向过于心软了,她这一气之下许了豆奴,没准周乐真会内疚。 但是内疚管什么用啊,周乐还能因为内疚把她从外甥手里抢回来? 他从前还道她是个聪明人。 周乐愁道:“豆奴憨。”豆奴太憨,二娘心思又多,他阿姐就这么个宝贝,以后要有个不顺,还不给他哭个天塌地陷。 李愔瞅住他笑:“这么不放心,索性你自个儿娶了。” 周乐看了他一眼,懒洋洋说道:“这个话你和三娘说去,她肯放过你,我就放过你。” 李愔“哈哈”一笑:“我算是知道华阳怎么能瞧上你了。” “我长得俊呗。” 李愔:…… 这个话他就该去萧阮面前说! 周乐也知道这话不要脸,又好奇问:“为什么?” 李愔一本正经道:“乱世里,似将军这等怜香惜玉之人,还真是不多。” 周乐:…… 很好,他还能在自己帐里,给自个儿的幕僚给调戏了。 “好了,不与你胡扯了,”李愔从军报里翻出一份丢给周乐,“始平王妃和三郎没有消息,六娘子有消息了。” 周乐接过,只扫了一眼,惊道:“确定是六娘子?” 李愔点头道:“看起来是。” 他从前见过嘉言,虽然不好仔细看,也知道始平王的这个次女容色美艳,冠绝京华,只是有始平王夫妻和太后加持,等闲人哪里敢打她的主意;也见过她射箭,在小娘子当中,算是不错了。 洛阳城破她就没了消息。不想始平王死后,她竟然……他之前还想华阳别的还有几分小聪明,领兵作战却是不能——不想她妹子这么生猛,竟敢带了人骚扰京畿。她手里的人马,大约就还是从前周乐给她姐练的那些,没准还收了些羽林郎。 然而—— 小打小闹能成什么气候。 “我这就给三娘写信,”周乐道,“让人拿了三娘的信物去接她。” 李愔哼了一声:“想给你家三娘写信,不必找这么个借口。” …… 信都,周宅。 周翼躺在竹躺椅上,哼着小调,喝点小酒,美婢在一旁打扇,香风徐来,他自觉过得是神仙日子,直到外头通禀:“二郎君来了。”脸就拉了下来。 “爹!”周乾给父亲行礼问安。 周翼一脸牙疼:“五郎呢?” “五郎还没回来。”周乾道。 “那你来做什么?”周翼问,“难不成这回是你闯了祸?” 周乾:…… “我来给父亲请安。” “呸!”周翼毫不客气地戳穿他,“没闯祸你想得起你爹我?太阳打西边起来了吗?” 周乾:…… “爹!”周乾叫了一声,“孩儿有事要请教爹。” “阿凤阿凤,快把我的铺盖找出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去牢里呆着安生。” 周翼也知道自己是作孽,生了这么两个孽障,五郎是个混世魔王也就罢了,这个老二……他该怎么说,老五虽然混账,没老二教唆,也闯不出这千奇百怪的祸来。到人家找上门,哪里还找得到这两个兔崽子。赔钱赔笑也就罢了,得罪了官府,隔三差五找上门,不都得他这把老骨头去顶罪。 这七八年来,历任冀州刺史都已经习惯了在牢里给他留间房,衙役、牢头都是极熟的,没准比这两个儿子还熟。 话说回来,自老二成了家,倒有改邪归正的倾向——虽然他娶这门亲又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不过眼前这架势,周翼只觉得背脊发凉。肯定又闯祸了,没准还是天大的祸事——这才消停了几年呐。 “周乐来了!”周乾也知道,和他爹好好说话是不成的,忙言简意赅抛出一句。 “周乐?”老头眯着眼睛想了片刻,从脑海深处把这个名字挖出来,“他还活着?” 周乾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平白无故,爹你就不能念着人家点好——他带了三十万人马,想进冀州。” “三、三十万?”周翼大吃一惊,“纸人吗?” 周乾:…… “活人。”周乾冷冷地道。 周翼沉默了片刻:“唔……他想做什么?” “说是要给始平王报仇。” “那孙子怎么和始平王扯上的关系?” 周乾一愣,这他还真没想过要问,想了想方才说道:“听说是救了始平王的女儿,所以得到始平王父子赏识……” “始平王的女儿?”周翼眼前一黑,觉得自家门风真是没得救了:儿媳是儿子抢来的,五郎的媳妇还不知道会以怎么样稀奇古怪的方式进门。这个只来过一次的侄孙,一听就不像是走正道的。不然人家深闺小娘子,哪里轮得到他去救……等等,始平王,周翼的脑子慢慢回来,“他想做什么,二郎你再说一遍?” “想进冀州。”周乾知道老头想明白了。 “崔家怎么说?” “他还没去找崔家。” 周翼彻底明白了。二郎这次果然是又想闯祸了,这祸事,就是把他全部身家都押上也都兜不住了。 “容我想想,”他说,“他人在哪里?” “他还没有到,他的使者我昨晚带回来了。” 周翼:…… “人呢?”周翼咬牙切齿问。 “恐怕不能来见父亲。”周乾凑近一步,在父亲耳边低语了几个字,老头的脸色又变了一次。 “父亲要见她吗?”周乾问。 周翼坐回躺椅,往左右看了看,左右退了下去,连同那个打扇子的美婢。屋里就只剩下父子二人,外头日光朗朗泼进来。 “不见。”周翼说。 周乾没要想过父亲这么快决断,一时还愣着,他父亲对他招了招手:“坐。” 周乾老老实实坐下。 周翼端详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他前世修来的孽障。 他有六个儿子,长子和三子、四子早夭,五子、六子庶出,周乾虽然是次子,其实是他的嫡长子了。这个儿子打小聪明伶俐,不是他自夸,信都这地面上,同辈能与他比的,没有。 他知道他的野心,不然以周家的门第,以他的人才,也不是娶不到好女子,他偏不。不过光有野心是没有用的。 “你老老实实和我说,五郎哪里去了?”周翼问。 “五郎……”周乾瞄了父亲一眼。他爹一向以忠厚老实、胆小如鼠示人。凡是他们兄弟闯祸,他都老老实实出去赔不是,狡辩都不会,更别说仗势欺人了。窝囊得方圆百里人尽皆知。他小时候也这么觉得。 不过他爹要真窝囊,他就不明白他怎么会重金请了人来教他文韬武略,更别说五郎那一身功夫了——有这么天生天养的吗? 周乾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说道:“我瞧着这世道不太平,怕有人祸害乡邻,让五郎去召集乡勇——”话没完,脸上就挨了一下,并不重,周翼哼了一声:“祸害乡邻的,除了你们兄弟还有谁!” 周乾:…… 周翼道:“小子,你那点心思,就别想着瞒过你爹了吧。我问你,你是不是听着三十万大军就心动了?” 周乾大着胆子道:“我怕如今不应,错过机会。” 周翼道:“周乐那小子,你是见过的,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周乾心里道:他一个流徒之后,家徒四壁,要安安分分做个军汉,几时才能出头。 “不安分不要紧,”周翼摇头道,“古今能成事的,不管大事小事,就没几个安分人。但是二郎啊,他是个胡人。” 周乾:…… 虽然是旁支,但是族谱可考,是正经渤海周氏,怎么就是个胡人了。 “傻孩子,你没听说过孟母三迁吗,他们那一支流放边镇,他虽然身上还流着周氏的血,却说的胡语,习的胡俗,哪里还有半分中原人的模样。”周翼道,“你再看看他如今带的那些人马,可有我中原子弟?” 周乾:…… 那和他什么关系! 如果周乐算是胡人,那如今元家天下难道流的是华夏的血? 周翼停了一会儿,又问:“我河北地方富庶,豪强林立,但是在洛阳,除了崔家,都没有一席之地,这个原因,二郎你想过没有?” 周乾道:“从龙晚?” “再想!” 周乾:…… 万万没想到啊,他这个一辈子推崇用板子和儿子交流的爹,还有一天会考他文事。他琢磨了一会儿,既然他爹之前提到华夷之辨,那多半是从那上面来。 因说道:“胡儿防着咱们?” “崔家不是华族么?”周翼手心有点痒:可惜儿子大了,不然打上几板没准就想得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到南北朝末年,华夷的区分已经很小了,但是小周领的边镇兵马,开化和文明程度不能和洛阳相比,在习俗上,肯定更靠近蛮夷。 就是汉朝,边境人马的习俗也会多少被匈奴同化…… 但是六镇蛮夷归蛮夷,毕竟还是帝国的军队,你不能说他们蛮夷就活该饿着肚子守卫边境,人家也是人,也想吃饱穿暖升官发财,中枢权贵把人逼急了造反,这个不能说是蛮夷的过错。 其实五胡之乱的开端,也和民族没啥关系,人饿了要吃饭,没吃的就会造反(等死,死国可乎)什么族都一样……到后来抱团求存是后来的事了。 本来孝文帝汉化已经是进步,宇文泰干不过东边,为了强化向心力(抱团)又鲜卑化了一部分,后来杨坚得了天下,第一件事就是把大伙儿的鲜卑赐姓改回来(感谢普六茹坚2333) 第274章 天下之心 周乾这才想起,七娘和他说过,崔家累世高门,但是来河北,却是曾祖辈的事。崔氏曾祖当时奉命北伐,吃了败仗,失手被俘。当时都谣传他投敌,回不去了,世祖又礼遇有加,半推半就从了。 他孤身北来,和谢家情况相仿,不过谢家北来只是一支,未免势单力薄,都聚居洛阳,崔家却举族迁徙,背靠朝廷,数十年经营,遂成河北第一家。 “你再想想,”周翼点拨儿子道,“我周家五世祖,也曾高居司空之位——”周乾心里吐槽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还是绍家天下,传两代就完了,之后他家没完没了地复国,没完没了地亡国,哪个有心思陪他家这么玩下去。 不过他大致也知道他爹想听什么了,元氏入主中原之后,用了大量士人,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高祖把京城迁到了洛阳旧都,严令举国上下习华语,从华俗,再不提华夷之别——当初绍家并没有这个意识。 “当初永嘉之变,晋室南迁……”周翼落落道,那其实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记忆会一代一代衰减,渐渐地人们不记得汉武荣光,再渐渐地人们不记得乱世初起时的惨痛,当时没有跟随晋室南下的大多数人,怎样惊恐,怎样从惊恐中挣扎出来,结堡自保,为了活命,然后为了话语权……那些惨烈的厮杀与博弈,到世道重新繁华起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知道他的儿子们会比他更不记得。 世道安定下去,华人会慢慢地、慢慢地蚕食胡儿的天下。 “……乱世里坟头一茬一茬,王侯将相,”周翼道,“安定了不到百年,迁都三十年,如今洛阳已经没几个人会胡语了,天子会作诗,宗室里熟读经典的不少,但是周乐带的这些人马,儿子啊,你看清楚,他带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些年轻人,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不乱,按部就班,要熬到几时才轮得到他们。但是洛阳城里换了几个皇帝天下就乱了吗? 太年轻! 都是胡儿。周乾模模糊糊听出了父亲的意思,盘踞洛阳的是胡儿,镇守六镇的更是胡儿。洛阳的胡儿已经开化,在杀烧掳掠之外学会了治国,学会了礼仪和文雅,而被洛阳抛弃的六镇胡儿没有。 周乐带来河北的,正是六镇胡儿。 周乐是他周家人,渤海周氏,那说明不了什么。他带领的是六镇军民,六镇军民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所在。人很难不被利益裹挟——打仗要人效死,人家凭什么给你效死?为了活命,为了富贵。 他会用官位酬赏他们的功劳,用子女玉帛酬赏他们的功劳,就像从前世祖、烈祖做过的那样,他本身是华是夷,根本不重要。 他就是个胡儿! 周乾在这个瞬间明白父亲一直不喜欢这个侄孙的原因。 他这时候回头想,第一次见到周乐的样子,穿羊皮袄的少年,眉目生得那样伶俐,表情却是局促的。官话说得磕磕巴巴。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官话说得不好,便不大说,待过得月余,已经说得很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功夫。骑射好得惊人,那时候五郎可喜欢他,成日里混在一处。 他生在信都。他出生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人说鲜卑语了,在他的位置,也很难有他父亲的感受,一定要认真去想,方才能察觉,也许就如父亲说的那样,那是一群野蛮人,他们会毁掉他们子孙后代的晋升之路。 可是三十万人……他想。 信都也不止他周家,父亲不见,别人也不见吗?他孜孜以求,希望提高门第,别人不也这么想吗? 就算知道是饮鸩止渴,也是他不饮,有的是人抢着饮——人最怕的不是将来如何,而是眼下。如果不是对胜负没有把握,他其实并不为此犹豫。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要提升门第,是何其艰难的事。 何况—— 他心里有更隐晦的念头,他并没有想过要把它说出来。 他退了出去。 周翼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坐了更久的时间,他知道他没能说服他的儿子。小儿辈的急功近利。他老了。他希望平平安安地,等着儿孙建功立业,而不是在他死后,没有人能给他坟上添一抔土。 …… 嘉语晨起,周家婢子已经候在门外,送进来胰子、手巾、脂粉衣物,虽不及嘉语在家中所用,也称得上精美。胰子薄如一片梅花,触水便化;衣物是白纻所织,颜色皎皎,连首饰也一齐备了。 梳洗毕,又来一婢子,说道:“二郎君去见郎主,怕娘子拘束,请了姑娘过来作陪。” 引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娘子,穿的浅黄色裙衫,圆鼓鼓的脸,圆溜溜的眼睛,一脸好奇:“阿姐怎么称呼?” 嘉语:…… 想是周二不想泄露她的身份,没有与底下人细说,又不敢怠慢,请了妹子来作陪。于是笑道:“妹妹叫我三娘子就好。”那小姑娘脆生生喊了一声“三娘子”,又自我介绍道:“我叫阿难。” 嘉语便知道周家也信佛。 婢子又送了早餐进来,有地黄粥,胡麻饼,杏仁酪,馎饦,配以五色饮,时令蔬果葡萄,石榴与桃。 阿难素日朝食并没有如此丰盛,便知道这位不言其姓的三娘子果然是贵客:早上二兄遣人说家里来了贵客、请她作陪的时候她还心里疑惑,如果是男客,自不会让她作陪,如果是女客,为什么不是阿嫂去呢? 她暗搓搓地想,是不是二兄外头有了相好带回家里来,所以要瞒着阿嫂。还老大不情愿,到见了人方才打消这个念头:这位三娘子颜色虽不见得有多惊艳,气质里自有矜贵,不似那等孟浪人。 又生出好奇来,不知道到底什么人物,能令二兄这般郑重。 用过朝食,便问嘉语:“阿姐要到园子里走走消食吗?” 嘉语见这个小姑娘从见面开始就不断偷瞄她,也知道是好奇。周乐说过周翼有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娇宠得紧。不由莞尔。想起远在洛阳的嘉言——好在有王妃在,倒不致使她有后顾之虞。 周家园子也是极大,时令盛夏,草木葱茏,沿廊漫步,无暴晒之忧,有微风徐来。廊下水波粼粼,隔水望去,隐隐可见白塔重重。 半夏与周家婢子都不远不近跟着,有五六步的距离,阿难于是笑嘻嘻问:“阿姐怎么认识的我二哥?” 嘉语心里想不知道周翼什么态度,随口应道:“有次踏青,碰见你二哥与人对弈……” “我二哥可是赢了?”阿难兴致盎然,对她二哥的棋艺信心很足。 嘉语:…… “过去太久,记不得很清楚了,还是正始五年的事。”她笑吟吟道,“你五哥也在。”那年桃花开得好,只是当时赏花人,如今天各一方。 “阿姐还认得我五哥!”阿难叫了起来。 “可不是,你五哥拿箭射我。” 阿难:…… “那、那是不打不相识么。”阿难忸怩道。 嘉语再笑了一声,忽问:“你五哥在家?” “不在,”阿难道,“五哥在家里待不住……阿姐莫怕,他敢欺负你,我和阿爹说去!” 嘉语:…… 她这一团孩子气,嘉语简直不好意思再套她的话,却反而是阿难自个儿说:“而且如今二哥也在家里,五哥可不敢乱来。” 嘉语“咦”了一声道:“你五哥比你二哥先回来?” 阿难掰着指头算道:“五哥去年……去年三月就回来了。”嘉语心里也算了一下,那是洛阳城破就走了。周家兄弟打的好算盘,恐怕是留周二在城中见机行事,周五回信都……周五回信都做什么? 这时候长廊走到尽,一抬头看见假山,山上有亭,可俯瞰四周。嘉语与阿难拾级而上,鲜花开了一路,阿难怯怯问:“阿姐还恼我五哥么?” 嘉语奇道:“恼又如何,不恼又如何?” 阿难偷偷看了一眼她的侧容,她已经完全确定她和二哥全无关系,也不会是自家亲眷,如是,二哥早介绍了。那还能是什么人呢?她心里转来转去地想,脱口道:“如果不恼了,你会不会做我五嫂?” 嘉语:…… “不会。”嘉语捏了捏她的脸,小丫头,人小鬼大的,想套她身份。 阿难:…… 嘉语心里忽然轻快起来,说道:“除了你二哥、五哥,你家里我还认得一个人。” 阿难脸上堆满疑惑,猜不透这个好看的姐姐还能认识什么人。嘉语从袖中取出眉笔,在石桌上三笔两笔,勾勒出眼睛,眉毛……阿难看了半晌,忽然叫道:“这、这是小乐子——阿姐认识小乐子?” 嘉语:…… 她怎么忘了,周乐在周家的辈分,不仅比周二、周五要低,连眼前这个小丫头都能大大咧咧喊他一声“小乐子”。 不由莞尔。 阿难又高兴起来,拉住她喋喋道:“他好多年没来了,说好了会来看我的又不来。他手可巧,给我编过好多蚱蜢,蟋蟀,还有老虎,可惜后来惹恼了五哥,都没能留住……” “他怎么惹恼了你五哥?”嘉语插嘴问。 来信都之前她也问过周乐,周乐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说“都小时候的事了”,要不就是“你说服周二就差不多了,周五给他跑腿的,碍不了事”,逼急了来一句:“你从前不知道吗?” 可算是逮到机会问了。 阿难却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嘉语一想也是,周乐这几年都在云朔,不会来河北,那来信都至少也是四年前了,那时候小丫头才不过六七岁,哪里知道这个。 “三娘子想知道,怎么不问我?”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却是周二。 嘉语:…… 这神出鬼没的。 “二哥!”阿难绕过去,抱住哥哥的手,眨巴着眼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和阿姐还没逛完园子呢。” 周二摸着她的头,又瞟一眼石桌上的画像。寥寥不过十余笔,倒是惟妙惟肖。如果不是华阳公主擅画,那就是—— 他瞧嘉语这尴尬的表情,显然是很想毁尸灭迹了。 阿难又缠着他道:“……小乐子怎么惹恼了五哥,二哥你倒是说啊!” 周二干咳一声,清了清喉,说道:“你五哥有阵子爱上了写诗。” 嘉语:…… 阿难:…… “……写了诗,总须得有人听吧。”周二再咳了一声,“后来阿乐就跑了,还顺手把五郎的马给带走了。” 嘉语:…… 这仇……果然结得够深的。 周二打发婢子带阿难回屋。 “小妹无礼,公主莫怪。”等阿难走了,周二方才改了称呼。 嘉语笑道:“周二郎君客气了,小娘子颇为天真可喜。” 客套话说完,两下里都沉默。 周二在斟酌如何与嘉语开口。拒绝和被拒绝一样,都不是太愉快的事。特别是,拒绝华阳公主这样一个人。 他与她见面的次数不是太多,但是印象深刻。这时候想起宝石山上莫愁亭,春光如画。五郎唧唧咕咕说这个丫头古怪,他却记得始平王世子成亲那晚她的镇定,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后来赠剑与宋王。 再后来—— 从洛阳城破开始,或者更早,从先帝驾崩开始,从她及笄那日李家灭门开始。他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在那些时候。然后她素衣白马夜来,说要为父亲报仇。他虽然没死过爹,也知道那滋味不会好受。 不然,她何至于离开宋王。 嘉语眼角余光觑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成了。其实周二来得这么快,她就起了疑,只是不死心。这时候反而想开了,微微一笑道:“周二郎君不必这样为难。”话这么说,心里到底失望。 周二欠身道:“公主恕罪。” 嘉语回了一礼,表示无妨,却问:“令尊是觉得,汝阳县公胜算比较大么?” “那倒不是,”话说开,周二也从容了,他原也不是拘谨的人,“世子与公主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要举族相从,不得不有所顾虑。” “顾虑……什么?”嘉语脱口问,忽又明白过来。周家顾虑的如果不是胜负,那便是胜负之后了。许是担忧他们兄妹只想着复仇,复仇之后……嘉语“咦”了一声,说道:“汝阳县公不过窃取大位……” 她虽然没有明说,意思已经很明白,元祎修那个皇帝是当不成了。他们兄妹费这么大工夫,肯定要扶自己人上去。 “社稷无主,有德者居之”这种官话,不说他也该懂。 周二看了她一会儿,却问:“世子可曾与公主交代过,如何酬谢六镇军民?” 这话问得寻常,也不寻常,嘉语呆了一下:酬谢六镇军民?还能怎么酬谢?无外乎论功行赏,历来如此。如今胜负未定,不,是大军尚未进到河北,就考虑得手之后的利益分配,会不会——太早? 难道从前,周乐就是拿这个作饵,钓了周家上船? ——嘉语不曾细想,她前世面对的局面不同,周家面对的局面也大有不同。如今是元祎修在位,局势渐稳,前世却是元昭叙弑君,仓皇出京。元祎修与周乐之间不好选,元昭叙和周乐之间还不好选么。 她脑子转得飞快。周家所忧,很有可能是河北所有豪强所忧。那周家在担心什么?担心六镇军功无以酬谢吗?自古从龙功重。她记不起前世周乐怎么处理六镇将士的了,他一直在打仗,一直到她死,都在打仗。 有人尸骨无存,有人剑底亡魂,就有人死里逃生,有人高官显爵。 然而那又有什么不对?嘉语感觉不出不对来——说到底她仍然是燕朝公主,对于族类、门第、姓氏这些东西,不是没有认识,但是决然不会如周二一般有切肤之痛——换作李愔,早该反应过来。 或者周二担心的是军纪?这倒无须额外提醒,嘉语也知道军纪堪忧。所谓秋毫不犯,在乱世里就是个传说。人只有眼下没有将来的时候,国法也好,军规也罢,都难以形成有效约束,更别说道德了。 “……公主?”周二再喊了一声,将嘉语从沉思中唤醒。 嘉语道:“容我想想。” 周二便不再说话,他不认为这是她能做主的事。他对她心存怜惜。若非连遭变故,似她这种身份,又何须抛头露面。 日头渐渐升上来,亭里亭外金灿灿一片。 周二说道:“公主还是回屋里去罢,要中了暑气,世子须饶我不得。” 嘉语一笑,难免苦涩。要昭熙当真在军中就好了。她一直对外宣称昭熙仍然在世,她说得那么肯定,有时候倒不一定是想要骗过谁——最想骗过的还是自己。只有相信昭熙仍在,她才有勇气去想洛阳。 就怕当时萧阮也这样想。 走出亭子的时候周二留意了一下桌面,画像已经不见了。想是华阳公主趁着婢子上来领走阿难时候偷偷擦去。 不由暗笑,华阳公主胆子倒大,却又害羞成这个样子。 他虽然无从判断始平王世子兄妹如今和周乐的主从关系,不过始平王一死,精兵归于元昭叙,留在秦州的大部分人马又随绍宗投了洛阳,不说实力,光就人数而言,始平王世子麾下定然远远不及六镇降军。 可想而知,始平王世子对六镇的号召力,绝对比不上六镇出身的周乐。要周乐卖力,华阳公主该是始平王世子手里最好的一张牌了。何况还有前缘在先。这倒让他想起汉时卫青与平阳。平阳之前也不是没有过驸马。 转脸见她仍垂头沉思,忍不住点拨道:“……公主要不要先问过令兄?” 嘉语茫然看了他一眼,如果有哥哥在——每个人都这么说,如果有哥哥在——就不须她这样奔波,不须她劳心,她从前也这么想。有父亲在,有哥哥在,朝中局势就算一塌糊涂,又和她什么相干。 重活一次她还这么想,何其天真。她不能等哥哥回来了,这一次,她既等不到父亲,也不可能等到哥哥——如果昭熙能出来的话,现实一点吧,即便昭熙还在生,如果他能出现,父亲死的时候他就该出现了。 所以,嘉语几乎是冷静地想,不能指望别人,任何人!这个念头生出来,像是让她隐隐看到一线光。 第275章 锥在囊中 沉默一直持续到回屋。 周二告辞,临走与她说道:“公主再仔细想想也无妨。至少在周家,不会有人惊扰到公主。”他这是暗示不会出卖她。嘉语点点头,却叫住他说道:“如果周二郎君不介意,我想明儿去拜访李家。” 虽然说冀州这些豪强盘根错节,同气连枝,但是未必就同进退了。如今周家不愿意谈,先去问问李家也好。 “公主要拜访李家哪位?” “李家翁。”嘉语道,“听闻老人家好酒……” 她拿眼睛看住周二,周二笑了,这是赤•裸•裸的敲诈。一本正经说道:“寒舍好酒不多,不过公主远来是客,周二也不好敝帚自珍。”她能想到李家翁好酒,也不算是没做过功课了。不过在他看来,李家比周家更为保守,连他父亲都不看好六镇叛军,李家又如何肯屈身事贼? 停一停却道:“关于李家翁,我倒有个建议,不知道公主——” “但说无妨。” “也是巧,再过三天,就是李家翁六十大寿——” “想来周二郎君必有帖子?”嘉语接口就道。 周二笑了一笑,知道她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再告辞一回,退了出去。 其实他不必提醒华阳李家翁的寿辰,周二离开的时候心里想道,父亲已经决定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那大约是,在他心里其实还是盼着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如疾风骤雨,扫荡乾坤。 输也好赢也好,那就像烈火席卷过去,像闪电撕裂夜幕,像轰雷惊醒世人——他在这夜幕里摸索得太久,久到他已经不相信自己能够脱颖而出了。锥在囊中,方才能够脱颖而出,他不在囊中,奈何? 特别自姚太后停年格的律令出台以来,这个世界要轮到他、轮到他周家,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至于六镇胡儿会怎样肆虐中原,去他的,还不够肆虐吗?冀州不过是暂保,其余云州,朔州,代州,幽州,秦州……他凭什么相信冀州就一直有运气置身事外? 如果能借这股东风,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崔九何德何能,盘踞高位?京城里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又何德何能,耀武扬威? 他不服气。 想这世间不服气的,又何止他一个! …… 李延坐在葡萄架下,心情不是太好。这天是他六十大寿——突然就六十了。人并不那么容易察觉时间的流逝。 突然就这么老了,他想。 人年少的时候不会知道时间有多么宝贵,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时间太长,怎么也过不完。他年少的时候也仰慕过一些英雄,想着像他们一样,一剑,一琴,横行天下。不过后来他老了,身边就只剩下琴。 放在手边,安静得像是从未发过声。 他这一生也没有过太多发声的机会。他的曾祖做过定州刺史,祖父做过安州刺史。清河王曾辟他为参军,后来他死了,他老了。他一定是老了,不然为什么会想起那么多以前的事,不然为什么他会开始怕死? 人年少的时候不怕死,以为头颅如韭菜,砍了还能再长。但是到年老的时候就会知道不会了。那是人生命里最好的一段时光,阳光充沛,血热得冷不下来。因为以后再不可能这么好了,只剩下一点渣滓,反而留恋起来。 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多活一天,多看阿时一天,阿时多长大一天。 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李忠如今年过四十。孙子阿时不过十三四岁,疼得和眼珠子似的。忠儿也是个好孩子,性情温和,孝顺,一大早穿得喜气洋洋出去迎客去了。他大寿,他真心实意地忙里忙外。 没有什么不好,他想,还有阿时呢。阿时生得聪明伶俐,再大一点,就能顶立门户了。 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平和的心态。恼得狠了恨不能一脚踹死他,但是后来,他越来越老,膝下仍然只有这一个儿子,渐渐地也就认了命。这样一个孩子,生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庸庸碌碌也是一世。 既然生作了他的儿子,他总要庇护他……到能闭眼、能松手的那一日。李延喝了一口酒,酒是个好东西,他想。 “郎主,”管家过来禀报道,“周家二郎君来了,说要见您。” 李延又喝了一口酒,周家那孩子。有时候他不得不羡慕周老儿的运气,他也没觉得他是个聪明人,六个儿子只留住三个,老三还是被活活烫死的。但是留住的这三个儿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物。 对了,他还有女儿。 李延心里着实悲愤,又多喝了两口酒才吩咐把人带进来。 …… 嘉语束起发,穿了男装,跟在周二身后,没有带半夏。半夏起初不情愿,念叨了几次“这怎么成”,还是妥协了——横竖她不妥协也没有办法。 李延大寿,来客实在不少,族中子弟,姻亲,李家门客,河北各地豪强。嘉语记得李愔说他慷慨仗义,颇有侠气。早年身体不是太好,久病成良医,还给他家老头子看过病。 周二也说,闯了祸,来李家躲躲总是没错的。 嘉语:…… 嗯,看得出,这兄弟俩都是闯祸的好胚子。 周二是熟门熟路,和门口迎客的李忠说笑几句就被让了进去,侧厅坐了片刻,又有下人来,把他们往里请。 人实在太多了,穿梭个没停。周二游刃有余地与各色人等寒暄。有人注意到嘉语,便大大方方介绍说:“远房亲戚。” 嘉语:…… 好吧,也不是说不过去。周皇后与他渤海周氏联宗,先帝元祎钦又是她表哥,如此算来,说个远房亲戚不算逾矩。 她脸上抹了粉,匆匆一瞥,大多数人只觉得这个小哥好生清秀,倒没往别的方向想。 嘉语正暗自庆幸一路顺利,人群就开始骚动起来。口口相传的眼风,人人都往边上避,当中让出道来,嘉语定睛看时,那大步走来的紫袍人不是别个,正是崔九郎。她目色微斜,与周二撞了个正着。 周二的表情分明在说:“完了。” 崔九是见过她的。 虽然时日略久,但是难保他想不起来——毕竟上次见她,周二也有在场,就是个现成的记忆线索。 嘉语后退了半步。 周二一笑,却往前迎上去,规规矩矩行礼道:“府君!”他与他郎舅之亲,私底下其实并没有这么规矩。崔九只道他给他长脸,忙双手扶起,笑道:“李老寿辰,你既然要来,也不来邀我。” 周二也笑道:“我给府君打前站呢。”身子微侧,刚刚好拦住嘉语。 两个人亲亲热热就进去了。原本指引他们进门的下人看了看嘉语,又看了看周二与崔九郎的方向,一溜儿小跑跟了上去。 嘉语:…… 她也知道周二得了空,自然会着人回头找她,倒也不急。只是这人来人往的过道,也不好直愣愣杵在那里,拦人去处,于是走开几步。 李家这宅子布局也妙,不过几步之隔,这边熙熙攘攘,那边却是曲径通幽,别有天地,清清秀秀几根竹子,一弯浅水,怪石嶙峋,嘉语不由自主多走了几步,想道:萧阮成日里夸他们江南园林—— 怎么又想起他了。嘉语扶住那石头,倒是怔了一怔。猛听见人喁喁细语,像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她无意听人阴私,正要蹑手蹑脚再走开去,却听得又一个少年的声音,正说道:“……周五叔么?” 嘉语吃了一惊,脚步就停了下来。 少女的声音道:“……小时候见过,很……凶。”“凶”字都带了颤音,嘉语听得直乐,这口气,一听就知道是小家碧玉。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前世,第一次看到那家伙坐在树上,她应该也会吓一跳。 少年像是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没有找出能够反驳少女的词,便只说道:“那你同婶子说呀,哭什么,婶子那么疼你……” “我阿娘怕阿爹,”少女细声细气地道,“府君发了话,我阿爹又不敢不听——” 少年道:“你是想我去同阿翁说对不对?” 少女没有作声。 “我阿翁也不能与府君对着干呀。”少年犹豫道,“琇姐如今也说不出周五叔什么不好。长得凶……”少年实在不觉得长得凶算是缺点,只是不好驳堂姐的话,折中说道,“那还小时候的事,没准如今不凶了呢?” 嘉语:…… 嘉语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少年人已经站起,皱着眉喝问:“什么人?” 嘉语不得不从怪石后头转出来。 那少年见她衣饰不凡,便知道是今儿来给祖父贺寿的客人。他自幼陪祖父应酬,冀州数得上的人家没有他没见过的。然而这位瞧着着实眼生。他也知道祖父交游广阔,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只管把堂姐拦在身后,不教那人看了去。嘴上说道:“这位郎君可是迷了路。” 嘉语心道这少年好灵的脑子,倒知道不教训她“非礼勿听”。她自知这个扮相还能勉强瞒过人的眼睛,却瞒不过耳朵,因低声笑道:“小郎君勿恼。” 那少年惊得睁大了眼睛,少女却从他身后探头来:“唔,是个小姐姐。” 嘉语摊手道:“并非有意偷听,实在是走岔了路,见这里风景好,所以多停了一会儿。” 少年的警惕心并没有松下来,追着问:“奴子竟敢将娘子孤身一人抛下,该死!”心里想的却是,今日来贺寿的,也不是没有女客,为什么这位娘子却要扮作男装。是什么居心? 嘉语不便解释,跳开话题道:“方才听小娘子提到周五郎君——是府君替他向小娘子提亲了么?”她虽是女子声音,却作的男子装扮,又颇为清秀,那少女不敢抬头看她,低低应了一声:“是。” “娘子认得周五叔?”少年又插话问。 “有过几面之缘。”嘉语笑道,“想府君日理万机,还有这个雅兴来给小娘子提亲,定是看好了英雄美人。” 那少女迅速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少年冷冷道:“这是我家家事。”言下之意,不须你多嘴。话出口,脸色微微一变:这个小娘子口口声声说着“英雄美人”,其实却是在嘲笑“府君雅兴”。 不错,府君如何忽然会想起他这个堂姐的婚事?他堂叔如今是在刺史府任职,职位不算高,为人又老实。他这个堂姐也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美人。府君从前长居洛阳,并没有回过信都,这次突然回来,祖父还就此考校过他。 他心里这些念头转来转去,就听堂姐怯怯说道:“不敢自称美人,恐怕配不起英雄。” 嘉语笑道:“小娘子是怕配不起英雄,还是配不起府君提亲?”——你是不想嫁给周五呢,还是反感崔九自作主张? 心下也是诧异:崔九自认为周家就是自己船上的,不必多虑,想要通过周家拉拢李家,也不难猜到。但是为什么偏指定了这个小娘子呢?李延虽然只有一子,也没有孙女,但是李家家族里女孩儿可不会少。 少年回头看了堂姐一眼,他发现其实他也不知道。女孩儿的心思太难猜。他家中豪富,远胜亲邻,亲族之间往来,也都是人捧着他。他心里清楚缘故,虽知道是人之常情,不至于反感,却大有戒心。 反是这个堂姐,素日里话不多,难得不卑不亢,让他高看一眼。所以今儿见她红了眼睛,才上赶着多问一句。 虽然问出来原因啼笑皆非。 李琇疑惑地问:“有差别吗?” 嘉语道:“如果小娘子只是瞧不上周五郎,这好办,小娘子亲自去周家一趟,让周五郎君恼了小娘子,这门亲事自然就不成了。” “那如果琇姐是不情愿府君提亲呢?”李时问,虽然他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嘉语笑道:“那就是小郎君的事了。” “我的事?” “府君心系一府民生,如何会对小娘子的婚事上心——是一时兴起呢,还是别有所图,小郎君该心里有数才对。”她猜这个少年应该就是李延的孙子李时了。口中说话,不免又多看了李琇几眼。 李琇面色有些发白。 也对,除了像她一样两世为人,对婚姻期望值极低,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都还是有憧憬和梦想的吧。谁想自己的婚事只是两家利益的结合,甚至于干脆就是为人所利用呢。 李时没有说话,李琇强撑着说道:“多谢姐姐点拨。” 嘉语算着周二该着人来找她了,便不再多话,与兄妹俩告辞,原路退了回去。 李时同李琇说道:“这位……娘子说得有道理,琇姐自个儿要先想清楚才好。周五叔小时候淘气,如今时过境迁,兴许改了也未可知。”又说道,“我离开这么久,恐怕阿翁找我,先走一步。琇姐想清楚了,再找我无妨。” 李琇拿不准堂弟这几句是不是场面话,不过她一向识趣,便颔首道:“时弟这份心,琇姐先谢了。” 李时匆匆离了锦绣园。他猜那个男装小娘子是来见祖父的。他心里实在好奇,因而匆匆抄了近路。到祖父屋中,却只有祖父一人独坐。李延见他满身是汗,不免责怪道:“到哪里去了,走得这么急?” 李时眼珠子一转,却说道:“孙儿听说府君来了……” 李延不以为然道:“孩子气!府君来了也值得这样!”便吩咐婢子带他下去更衣。 李时:…… 他随口胡诌,哪里知道崔府君当真来了。到更衣回来,廊下却遇着周二。李时不敢怠慢,忙行礼道:“周二叔!” 周二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是阿时啊……阿时长这么大了!” 李时:…… 倚老卖老什么的最讨厌了!忽地心里一动,想道:那个小娘子认得周五叔,保不定就是周二叔带来的呢。 这转念间已经被周二叫住:“阿时哪里去?” “去见祖父。” “你祖父在见客呢。”周二道。 李时犹豫了片刻:“是祖父相召——” 周二:…… 李家情况他清楚,李忠憨厚,李延并不太看重这个儿子,反而更有意栽培未及冠的孙子。这倒好,他领了人来,他被赶出来,却让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进去旁听。周二心里也是一口血没地儿吐。 李时骗过周二,兴冲冲到祖父书房外,却听得里头悄无声息,不由一阵纳闷:莫非自己想错了? 好在只过得片刻,祖父的声音就模模糊糊传了出来:“……难为李公子还惦记我这把老骨头。”李愔的信写得颇为客气,字体玲珑,文采飞扬,全是废话。通篇都在问候身体安康,李忠、李时一个都没落下。 他知道要紧的话多半在这个信使身上。竟然使了个丫头片子过来,是身边无人么?这个念头倒让他心里几分戚戚。虽然姓了同一个李字,但是赵郡李氏何等门第,当初在洛阳,他是万万不敢高攀。 虽然李家兄弟见了他并不拿大,也是以子侄辈自居。 谁想一个措手不及,竟被灭了满门。想当时仓皇出逃,也难怪他投贼。李延心里微叹了口气,换了满脸慈祥与嘉语说道:“……也难为你远道而来,既然是赶上了老夫寿辰,不妨入席,与周二好好喝一杯。” 嘉语:…… 嗯,又一只老狐狸。 她心里想这些绕弯子的话,恐怕她是说不过这个人老成精的家伙了。索性直接说道:“诚所愿也,但是我临行前,公子还有交代。” “不许喝酒么?”李延打了个哈哈。 嘉语:…… “阿翁说笑了,”嘉语绷紧了脸,一丝儿笑容都没有,“公子说,有求于阿翁。” 李延抖了抖手里的信,像是十分意外:“信里倒不曾提及。” 嘉语道:“此等机密,岂容落于纸笔,公子也怕一个不慎,累及老大人全族。” 这等危言耸听的话在李延耳中不过老生常谈,门外李时心里却“咯噔”一响:什么事能累及全族?她的主人——又是谁家公子?他虽然聪明,到底年纪尚小,听到这个话,非但不觉惊恐,反而心里充满了向往。 这世间但凡有大风险,往往都伴随着大利益——反过来也是,要想有大的收获,往往须得冒大的风险。越发竖起耳朵来,就听里头人说道:“如今将军三十万人马,正往冀州过来……” 李时素日帮着李延处理文件,对往来消息倒不生疏,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登时就想起来:原来是六镇叛军……六镇叛军里哪里有什么人物称得上“公子”;又想:这个小娘子倒是气度不凡。 第276章 谁家家眷 “李公子想错了几件事,”李延打断她,“第一,冀州不是我李家所有,朝廷自有州官;第二,即便我李家有这个号召力,能躲开胡儿肆虐,是我冀州有幸,公子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放你们进来?第三,”李延在看了一眼手里的信,摇头道,“三十万人马?小子,这个话老夫是不信的。” 李延最后拈着胡子说:“你来得巧,刚刚好老夫六十大寿,四十不惑,五十就该知天命,何况老夫六十了。李公子一番好意,老夫心领,要早上三十年,老夫倒还有这个心劲,如今……如今是只想守着儿子孙子颐养天年了。” 这话是给她台阶下,嘉语懂。她甚至能猜到这老头下一步就该赶人了。 但是还有一桩她意料之外——李延往门口看了一眼,喝道:“阿时吗?给我滚进来!” 李时:…… 姜还是老的辣。 脸上堆出笑,推门进来,说道:“我给阿翁送酒来。” 李延板着脸,心里却是喜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带这位郎君入席。” 李时应声,走到嘉语面前,说道:“这位郎君——”话至于此,一停,他心生促狭,装模作样惊道,“这位郎君好生面熟。” 嘉语:…… 刚刚才见过,当然面熟了。 心里微动,脱口问:“阿翁还记得清河王吗?” “清河王”三字入耳,李延心里蓦地一沉。他被清河王辟为参军,很得看重。他一度以为那是他振兴家门的机会——直到正始元年,他母亲过世,他回乡守孝。 没等他再回洛阳,清河王就遇害了。他想过如果他当时在,清河王是不是有运气躲过这一劫——但是他没有这个运气。 是他生平憾事。 这时候再看了一眼嘉语,她知道清河王,想是李愔与她说过。但是联想起方才孙子脱口说的那句“面熟”,仔细看时,竟恍惚觉得,这丫头竟有几分像清河王——阿时从前随他在洛阳,是见过王爷的。 难道—— 李延面上动容:“你、你到底是谁?” 李时想不到自己的玩笑话竟引来祖父这一问——难道她进来这么久,祖父竟还没有问明她的身份? 就听那男装女子声音略沉,答道:“清河王叔遇害那一日,我曾在宫中见过他。” 既口称“王叔”,那必须是宗室女,再揣度她的年岁,能跟李愔混的宗室女,李延苦笑道:“公主白龙鱼服——” “家父始平王!”嘉语打断他,声音里带出悲怆。 元祎修没有剥夺嘉语的爵位,虽然名义上始平王父子是死于她的驸马之手。 李延祖孙都是白身,只能依礼拜见。嘉语自然不肯受,略侧身,意思意思就完了。李延起身的时候,心里闪过“苦命鸳鸯”这个念头,一个灭门,一个破家,真是再难得这样的缘分。 嘉语不知道他这些念头,只想道:李愔说李延从前得清河王叔看重。士为知己者死。清河王叔死得冤枉,焉知不是他心里的结?转念又想,清河王冤枉,我爹死得何尝不冤枉?没有我爹,谁收拾得了云朔乱局。以三万对三十万这样的胜仗,是人人都打得出来的吗? 诚然打仗是为了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但是谁敢说于社稷无功?既然这老头口口声声提到冀州民生—— 便仍承袭之前沉重的语气说道:“阿翁说冀州能免于叛军肆虐,是冀州之幸,恕华阳冒昧,敢问阿翁,是谁使冀州免于叛军肆虐?”——云朔七州沦陷,没有她爹力挽狂澜,冀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免。 李延被她这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转头往北,拱一拱手。 嘉语紧接着又道:“当初太后在位,清河王辅政,不说海晏河清,至少仓禀实,法令行,到王叔无辜受戮,两宫反目,天下遂烽烟四起;天子不得不倚仗我父南征北战,以安四境;如今小人窃取大位,三十万六镇叛军就是高悬于我燕朝头顶之剑,剑已出鞘,阿翁莫非以为,冀州这一次,还有幸免于难的运气?” 她将清河王与始平王相提并论,先肯定清河王的政绩,再暗示是有“清河王无辜受戮”,方才引来“天下烽烟”这个结果,是天为其鸣不平;如今始平王身死,六镇叛军无人能制,何尝不是报应。 这个话李延还能冷静,李时颇心许之。 这对祖孙的沉默让嘉语略略放心,她知道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不会换来多少实际的效果,就好像人人都知道高洁的品行让人钦佩,但是能做到的没有几个。冀州安危当然重要,不过还有更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家族,子孙。 嘉语缓了口气,惋惜道:“阿翁曾侍奉王叔,当知道王叔的心愿。王叔壮志未酬,我父亲也是。如今汝阳县公……阿翁是觉得,汝阳县公是乐于给洛阳崔家机会呢,还是会乐于给冀州各位机会?” 她往李时看了一眼,这是赤•裸•裸的利益。 李延谨慎地道:“草民不敢妄议天子。” 她华阳公主当然敢直斥天子,那是他元家家事。他一介草民,岂敢与天潢贵胄同列。他当年因为清河王的意外死亡而失去施展才干、提升门第的机会,心里当然憋着一口气,但是时过境迁,已经这么多年。 所谓英雄气短。 嘉语想了想,又问:“如阿翁所说,六镇降军能战者并没有三十万之众,如全力以赴,以阿翁估算,冀州能挡得住吗?” 李延道:“五五之数。” 他心里盘算应该有七成的胜算。六镇降军不是始平王的精兵。三十万数字虽然可观,说到底不过乌合之众,并不能持久——特别在粮草不继的情况下。领兵的统帅周乐也没有太多的战绩可供景仰。 “然后呢?”嘉语突兀地冒出三个字。 李延反而怔了一下:“什么然后?” “阿翁和冀州诸位带领自家子弟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打退六镇降军,然后呢?朝廷会论功行赏吗?” 李延倒是想拍着胸脯说“当然会”,可惜这个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论起功来,自然首推崔家,其余几家能分到残羹剩饭就不错了。战争中吃了亏,损了子弟的人家,也只能折了胳膊往袖子里藏。 “我父亲会。”嘉语说。 又不是人人都是始平王,李延在心里想。始平王在赏罚方面是有不错的名声。可惜他死了。 “……我阿兄也会。”嘉语又道。 “令尊与令兄……”李延正要吹捧始平王父子几句——横竖都是死人了,吹到天上去也活转不过来,却突然李时插嘴道:“世子他——”始平王父子之死是天下皆知,华阳公主为什么要分两次说? “在军中。”嘉语接口就道。 李延的眼睛直了一下:始平王世子在军中?昭熙素有善战之名。李延心里的天平不知不觉往嘉语偏了一偏:“既然世子在军中,为什么却打了周将军的旗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周乐的号召力,如何能与始平王世子相比。 嘉语含混道:“时机未到。” 李延眼睛里的光又暗了下去。就算是始平王世子没有死,就在军中,那又如何。冀州虽然富庶,三十万大军虽然威武,以一隅而攻中央,能有多少胜算。葛荣据有七州,还不是被始平王一战而下。 三十万降军,说穿了其实是三十万残军败将,里头夹杂的老病妇孺不计其数。 站皇帝这边,虽然未必捞得到多少好处,但是稳妥;站始平王世子这边,一个不慎就是家破人亡。更何况如今皇帝占有名分。即便日后始平王世子得了天下,也不能以此来责备和惩罚他们。 人畏惧失去,更甚于得不到。 “公主的意思我明白,”李延慢吞吞地说,“还是那句话,冀州是朝廷的冀州,朝廷自有州官,不是我李家说了算。要是公主能说服崔府君——” “或者杀了崔府君!”李时冒出一句。 “啪!”脸上登时挨了一下,“滚出去!”李延喝道。小兔崽子,毛都没生齐,胆子倒是大到天上去了。 李时自小聪明伶俐,得祖父喜爱,哪里被动过哪怕一根指头,这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让公主见笑了。”李延道。 嘉语却微微一笑,说道:“小郎君勇气可嘉。” 不知怎的,李延觉得华阳公主的这个笑容可怕,非常可怕。他在那个瞬间想起她的父亲。始平王在大多数时候是个和气的人,非常和气,和气得就像潜伏在草丛中的花豹,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一跃而起,咬断你的喉管。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离开李延书房的时候,嘉语一路都在想。如果不能说服崔九……不,不必去想这个,崔九怎么舍得放弃到手的功名富贵,去走这样一条路。从崔九当初找谢家退婚就可以看出来,这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他这头娶了娘子,不知道可还记得洛阳的李九娘。 还是杀了他吧,她想。 席间觥筹交错自不必说。嘉语怕被看穿,只能装聋作哑。周二被崔九郎召了去。她处境就有些尴尬。 有浮浪子弟过来邀她共饮,横竖就是推不开,不得已饮了一盏。不想信都的酒比洛阳要烈得多,一盏入腹,面上竟微微发热。嘉语用手背贴了贴脸,就听得旁边有少年笑道:“小娘子莫怕。” 嘉语转头来,那少年见她面如桃花,莹莹妙目,目中有惊色有恼色,却并无惧意,忍不住笑道:“……陈十二好男风。” 嘉语:…… 那少年又问:“小娘子谁家家眷?” 嘉语不敢往周二看,怕落在崔九郎眼里。指尖蘸了酒水,写了个“周”字。 这个小娘子竟然识字,少年颇为意外,却道:“周兄好大狗胆!”娶了崔家娘子还敢拈花惹草——他猜这个小娘子是周二的宠妾,央了周二出来耍。 嘉语知道他误会了,赶紧摇头。摇头也表达不清楚,只得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并非郎君想的那样。” 那少年哈哈一笑,倒不追问,只道:“我姓封。” 到酒终席散,太阳也下去了,暮霭中朦朦一轮新月。 周二猜嘉语此行不是太顺利,不然,最低限度,李延会叫他进去问问他的态度。当然这件事原本就是不容易的,也亏得始平王世子敢放妹子过来。大约是,他们兄妹想要拿到多一点主动权。 一路都没有人说话。到了周家,周二还是送嘉语进内宅,嘉语抬头看见屋里没有亮灯,不由诧异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周二问。 “半夏……”嘉语道,“半夏不在屋里。”她没有回来,照理半夏是要点灯的。 不但屋里没有灯,屋外也不见周家婢子。 周二也吃了一惊,说道:“公主且等,容我过去看看。”虽然是自己家里,还是小心为上。站元祎修还是元昭熙是个选择问题,要是华阳公主在他周家出了事,说得不好听,他还怕宋王找上门来。 因摸了刀在手里,放轻脚步,到门口,门紧闭,周二贴门听了片刻,门里悄无声息,便知道是没人了。周二退了两步,一抬脚,砰地一下,门应声而开。后头有人递过灯来,往里一照,屋里果然没有人。 嘉语瞧他摸刀,探路,踹门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然担忧半夏,也不由想道:当初宝石山上还当他是个斯文人,这会儿是看得出,果然是周五的哥哥了。也果然是能做出抢亲这种事的人。 周二吩咐道:“去,把今儿见过公主的、来过这里的都给我找来。” 那小厮迟疑了一下,周二的目光就斜了过去,待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由失色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厮嘻嘻笑道:“二叔!”正是李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周二的小厮换了衣裳,他身高身形与那小厮相仿,又一路低着头,竟然侥幸蒙混过关。 周二:…… “胡闹!”周二这当口哪里有心思管他李家的闲事。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打包丢回去。也懒得多问,直接叫道:“拾山、拾得!”也不知道哪里就闪出两个人来。“把李家小郎君送回去!”周二吩咐道。 “二叔、二叔!”李时挣扎着叫道,“二叔你急什么,横竖我人在这里,二叔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去都方便……” “你要做什么?” 李时道:“二叔家里不是丢了人吗,二叔留着我,没准能派上用场呢?” 周二:…… 嘉语上前一步,她不在意李时跟过来会出什么事,她眼下就想知道半夏去哪里了:“没有我的吩咐,半夏不会离开屋子的,想是有人带走了她。”“带走”是个委婉的说法,更准确的应该是“掳走”。 周二瞪了李时一眼,对拾山报了几个名字,内宅的婢子他并不个个都认得,不过嘉语所居是他一手安排,自然是清楚的:“……把她们带去小山居。” 拾山领命去了。 周二缓了缓颜色方才同嘉语说道:“公主且随我来。” 嘉语应了声,眉目里仍大有忧色。李时喋喋说道:“公主也不必太担心,周二叔府上,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进得来。” 周二再瞪了李时一眼,这货口口声声喊二叔,要真是他侄儿,他一个窝心脚能踹死他。 嘉语在心里把行程过了一遍。他们是扮作商队进的信都,之后化整为零,大多数人都被她使了出去。跟在身边不过三五人。见周二是在晚上,左右无人。再之后进周家,这两天足不出户。半夏并不是太要紧的人物,在大多数人眼里。 除了……女人。 只有女人才知道贴身婢子有多要紧。 她心里怀疑,只是不好出口:崔七娘是周家长媳。周母过世早,原周家是周五的生母、周翼的妾室当家,名不正言不顺。到七娘过门,自然换了七娘来。她被周二安置在内宅,头日也就罢了,过了这两天,七娘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这样一想,倒又懊悔起来。早知道如此,周翼不见她,她就该请辞。这样,就算崔七娘仍然找上门来,也没这么容易得手。 然而七娘为什么带走半夏?起初或是出于与封陇类似的猜疑,半夏也不是哑巴,这种张嘴就能澄清的误会;一场误会,半夏也不是不能谅解;但是她没有放她回来;那自然是要引她前去了。 七娘也许是没有想到周二会送她回来,也有可能想到了,不过并不放在心上。 嘉语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正始四年她借住崔府,七娘对她的照顾她是领情的。到如今立场不同,大概就与她对她堂兄起了杀心一样,她想要把她送给崔九郎或者直接送给元祎修,都不是不可以理解。但是何必为难半夏呢,半夏不过是个婢子——她要是光明正大来找她也就罢了。 李时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又问:“公主是想到什么了吗?” 周二:…… 不说话这里真没人把他当哑巴! 第277章 公主出城 嘉语在想,周二也没闲着。他自己家里的情况,比嘉语更清楚百倍。没有内应,谁会平白无故找上半夏这么个婢子。华阳多半也是想到了,只是碍着他的家事——她总不好越俎代庖。 而且……总要问过才知道。 小山居距离嘉语住的院子不太远。周二安顿了嘉语和李时,拾山也把人带了过来,总共有七八个婢子和仆妇。周二懒得一一过问,就一个字吩咐下去:“打!”登时厅中一片腥风血雨,鬼哭狼嚎。 有人是莫名其妙,有人是心知肚明,有人被殃及池鱼。 多挨上几板,自有人跳出来喊冤,有人跳出来告密。周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挥手让拾山把人都带下去,竟还怔了半晌,方才入室与嘉语说:“恐怕……恐怕是与拙荆有关,周某不察之过。” 他未尝不知道七娘自恃门第,然而成亲三载有余,一向恩爱。他方才甚至在她和华阳之间犹豫了片刻:如果杀了华阳主婢灭口,那七娘的过错,兴许可以遮掩过去……奈何有李时在。 李延也见过了。华阳敢进他周家的门,未必就没有后手。 好在只是个婢子,就算这个婢子陪她上过刀山下过火海,那也还是个婢子,他想,只要人没死,就不是太大的事。 嘉语抬头看他,等他的下文。 “我去把她带回来。”周二说。没有提如果人带不回来怎么办。 “我有个主意,”嘉语却叫住他,她用尽量轻快的语气与他说道,“想是崔姐姐误会了,半夏那丫头话也说不清楚。就这么点子小事,不值当姐夫与姐姐闹,不如我去吧,崔姐姐见了我,自然就知道是误会了。” 她一向称崔七娘“七娘子”,呼他“周二郎君”,这时候却改了口叫“姐姐、姐夫”,许是想拉拢关系,保住她的贴身婢子。这样天真,周乾也不知道如何应声,或是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他知道七娘定然不是因为误会,如果华阳公主往这个方向用力,无异于南辕北辙。要不要挑明,想来实在棘手。 他还在踌躇,嘉语又说道:“我上门作客,竟没有去拜见崔姐姐,闹出这样的误会,崔姐姐着恼也是应该。所以还想问姐夫要个手信,回头去周五郎君那里躲上几日,待崔姐姐气消了再说。” 这话半通半不通,却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周二便知道她是明白的。这话是在告诉他,半夏她一定要带走,不惜得罪崔七娘——当然既然七娘想拿她做人情,就无所谓得罪不得罪,这个脸不撕也是破的。 她知道他为难,或者说她是知道他还没有做决定。他如何说服崔七娘或者被崔七娘说服她管不了,她想试试游说五郎。 周二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五郎在河济。”又从案头取了纸笔,龙飞凤舞封了信笺。 嘉语与他道谢。 周二惭愧道:“不敢当公主这声谢。”原本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被七娘一招就搅散了。诚然她是为他好,周二叹了口气。 李时还在发呆:这两个人的对话他没全懂怎么办? 嘉语却又说道:“李郎君!” “啊?” “烦劳李郎君陪我走一趟。”嘉语道。 周二知道她是要个护身符。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对。因说道:“阿时,公主就交给你了。” 李时:…… 怎么好像顿时肩上就重了几千斤呢? …… 崔七娘的心情从气恼到振奋,只用了半个时辰。 最初听说郎君带了个女人回来,瞒着她安置在内宅,崔七娘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怎么可能,他脑子里有坑吗?就不说他们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光是她才给他生了儿子,她堂兄才做了冀州刺史,他不要前程了? 不过崔七娘不是个沉不住气的,她等了两天,是等周乾自己来与她坦白,也是在打探对方底细。却不想服侍的婢子竟没一个知道的,只说那主婢二人气派非常。倒是阿难说:“她让我呼她三娘子”。 三娘子……想不到真是三娘子。她当时也该想到才对,若非姓氏敏感,也不会刻意不提。 既是三娘子,自然不会屈身为妾。她来周家做什么,或者说,她来信都做什么,崔七娘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不过不要紧,那不重要。 她虽然不清楚嘉语和萧阮之间那笔烂账,但至少听说了始平王府力拒王师长达半年之久。就不提始平王气势汹汹兵临城下——其实那时候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始平王胜算比较大。 谁能想到始平王会死在女婿手里。这样一想,华阳离开宋王在情理之中。会找上周家,却是意料之外了。始平王旧部无数——虽然说树倒猢狲散,姻亲也还有几家,怎么会来信都找周乾? 她在洛阳时候,陆续还与华阳见过几次,华阳大约是念着当初借住,对她们姐妹格外亲热,但是周家……河北和始平王有渊源是不错,周家与始平王却并没有特别的关系。还不如陈家和曹家呢。 她也是为她好,崔七娘不无心虚地想,既然天子下令为始平王报仇,也没有免去她公主的爵位,就不会薄待她。她一个小娘子,既然不能屈身事仇,那还是回洛阳去比较好——不然呢,不然还能怎样? 她知道她幼弟曾被立为天子,不过在她看来,那孩子实在太小,就算他登基,那也是始平王妃或六娘子垂帘,怎么都轮不到她,她能捞到个长公主的风光就不错了。何苦为人作这嫁衣。 可恶的却是周乾——华阳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么,他留了华阳在家里,想做什么?现有的通天大道不走,倒去想那些没影儿的事? 还瞒着她!崔七娘心里重又恼怒起来,他是疑她有外心吗? 崔七娘的脸色刚刚沉下来,就听得婢子禀报:“外头有位三娘子求见娘子。” 对方没有摆公主的谱,让崔七娘心里舒坦不少。亲自迎出去,果然就看见嘉语。有两年不见了,她像是长高了一些,瘦了——任谁经历这样的变故都不会太好过吧。精神还好。衣裳首饰都是素白。 崔七娘道:“三娘子节哀。”——她既自称三娘子,她便称她三娘子。 嘉语微微颔首:“劳崔姐姐记挂。”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崔七娘迎了嘉语进去,嘉语没有寒暄的心思,几乎是进门就问:“听说半夏那丫头冲撞了崔姐姐……”这话自然是在胡诌——不过是个起个话头。双方都心知肚明。 崔七娘道:“妹妹哪里话,莫说半夏知礼,便当真冲撞了我,看在妹妹的份上,我也没有跟她计较的道理。” 嘉语“惊”道:“那莫非是底下人传错了话,半夏并不在姐姐这里?”作势要走。崔七娘拦住她,使了个眼色,会意的婢子或退出去,或走开几步。崔七娘方才与嘉语说道:“半夏当然在我这里。” “……人呢?” “是我有话要与三娘子说。” 嘉语沉默了片刻。崔七娘会与她说什么其实不难猜。但是她这么个聪明人,总不能指望几句话她就能乖乖回洛阳吧。 索性摇头道:“有些话,崔姐姐知道我不爱听,就不要说了。” 崔七娘正色道:“三娘子——我知道三娘子是公主,平日里听的都是公主爱听的话。但是,承蒙三娘子喊我一声姐姐,我就把三娘子当自个儿妹子看——有些话,纵是不好听,也是为你好。我不知道三娘子来信都为的什么,但是听姐姐一句话,回洛阳去吧。” “崔姐姐送我回去么?”嘉语冷笑。 崔七娘:…… 她没有见过嘉语这样尖锐。到底是公主,她在心里想,不容忤逆。 是她一厢情愿了——她也是为了她好。不然,何必与她闲话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唯一的婢子已经被她拿下,直接送了去刺史府,她还能翻天?待日后回了洛阳,她会感激她的。 遂忍气吞声道:“妹妹说笑了。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姐姐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自然是要拜托官府——妹妹是公主,哪个敢怠慢你。”又笑道,“走这么急过来,先喝杯水润润喉罢。” 便有婢子送水上来。 嘉语看了一眼,不动:“姐姐先把半夏还我!”语气已经强硬了。 崔七娘怫然不悦:人矮屋檐下,哪里有这么说话的。当还是她父亲手握重兵、太后当权时候光景么。声音也冷了下去:“三娘子又说笑了。我哪里见过什么半冬半夏,就只恍惚听底下人说,今儿家里抓了个贼,总不会堂堂华阳公主的贴身婢子,还能偷鸡摸狗吧。 嘉语从前见她时候尚未出阁,总还是温柔和顺居多。这两年不见,既然是当家主母,渐渐气势就养了出来。 她原也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但是会闹得这样难看,还是在意料之外。她退了一步,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真的只能得罪崔娘子了。” 崔七娘心道你登我家门,却不与我这个当家主母打声招呼,你当你还没有得罪我么? 就听得一声清锐的哨声。崔七娘的脸色也变了:她再迟钝也知道是外头有人。什么人能够进到她周家内宅来接应她?当她周家无人么!始平王父子已死,如今的华阳,又还能有什么后手? 这转念间,就有婢子进来道:“娘子——” “什么事?” “外头、外头有人求见娘子。”那婢子声音颤颤的。 崔七娘看了嘉语一眼,嘉语面无表情。“什么人?”她加重了语气。 “不、不知道。”那婢子也知道这样回答定然会受斥,忙又补充道,“不知道是哪个屋里的婢子……” 崔七娘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却没有发作,反而语气平和:“是吗?” 那婢子服侍她已久,哪里不晓得厉害,几乎没哭出来:“那人、那婢子手里抱着小郎君——” “什么!”崔七娘脑子里空白了一下,目光再转向嘉语时候,几乎有些愣愣的。阿曦……她模模糊糊地想,阿曦落在她手里了。她不过带走她一个婢子,她竟然……她怎么敢! “让、让她进来。” 这句话出自她自己之口,竟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 那婢子很快退了出去,又很快领了人进来,是个瘦瘦小小不起眼的丫头,手里抱着襁褓,是阿曦。 再没有人比她更熟了。 乳娘该死! 所有看孩子的婢子都该死! 崔七娘觉得所有的话都堵了上来,争先恐后想要出口,却一个字都出不来;她想要奔上前去,那个婢子那么瘦,那么小,她一伸手就能把儿子抢回来——但是她动不了。也许是因为华阳公主冷漠的目光。 也许是因为那个婢子虽然瘦小,相对于她的孩子却强大得可怕。她有时候会觉得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像一条多汁的植物,只要那婢子手上一用力,就会有汁水喷出来,然后枯萎,枯萎如稻草。 她身边的嬷嬷慌慌忙忙上去,才一动就被她喝住:“回来!” ——襁褓被那婢子高高举起。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华阳公主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是恐吓,崔七娘想,她就不信她真敢……如果她真敢,她还能走得出周家么?这是恐吓!但是她不敢赌,她心里慌得像凭空多出来一个大窟窿。 风使劲对着那窟窿里吹。 她的孩子多乖啊,连一声啼哭都没有,崔七娘的眼睛有些模糊,仿佛看见襁褓中摇摇摆摆的小手和小脚。 “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了,“把那个丫头带出来。” “我还要三匹马。”嘉语说。 “三匹马。”崔七娘干干地重复。 半夏很快被领出来,崔七娘志不在她,并没有吃什么苦头,至少□□上没有。眼神也没有涣散。她知道她家姑娘会救她。但是看到这架势,尤其看到那瘦小婢子手中高举的襁褓,还是惊了一下,嗫嚅道:“姑娘!” “我们走!”嘉语说。 崔七娘尖叫了一声,没有人听清楚她叫的内容。 “嬷嬷跟着我们,出门上了马,孩子还你。”嘉语冷冷地说,“崔娘子就在这里等着,要不要声张……崔娘子心里应该有数。” 人很快退了出去,华阳公主,半夏,那个瘦小的丫头抱着襁褓中的小郎君,亦步亦趋跟上去的嬷嬷。 崔七娘也要跟上去,被嘉语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就住了脚步,她是在警告她,她懂。她有些站立不稳,有婢子扶住她:“娘子?” 崔七娘的心慢慢沉下去:“郎君呢?去把郎君请过来。”婢子不敢多话,退了出去。也有还傻不拉几愣在那里的,被伙伴推了一把才知道动:眼下娘子心情不好,这时候要被迁怒,可就是死路一条。 崔七娘坐在那里,眼泪涌了出来。她早该想到,如今华阳走投无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是她想不通,她怎么找到阿曦的。这里是周宅,不是她始平王府,她怎么就轻车熟路,抱走阿玥? 那些人都是死的吗?这么多人,看孩子这么多人…… 她该和郎君说……不,她该去找九兄,她就不信,她还能长翅膀飞出去…… “娘子、娘子?”那婢子连叫了数声,崔七娘才抬头来,“郎君来了!”声音雀跃。崔七娘想也不想,一耳光扫了过去:“啪!” “这是怎么了?”周二进门就听见这声清脆的耳光,一脸懵然:“七娘?” “二郎!”崔七娘才出了声,声音里带出哭腔,就看见周二手中小儿,正嘻嘻笑着抓父亲的衣领——“阿曦!”崔七娘几乎是扑了过来,“阿曦!” “七娘?”周二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拢住妻子,“怎么了,七娘?”他看到妻子脸都白了,心里不无诧异。 “三……你做的好事!”崔七娘抢过儿子,脸贴到儿子脸上,抽抽搭搭骂道。 周二:…… 他看得出妻子方寸全乱,索性也不问她,往边上婢子看了看,有婢子轻声与他说了经过。 周二:…… 华阳公主自己来索要婢子,他虽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件事到底发生在他周家——也没有反对,他不想因此与妻子冲突。没多久,乳娘就抱了阿曦过来,说是娘子吩咐,让他看着孩子。 他心里还纳闷,莫不是华阳与七娘闹起来,七娘负气,把孩子丢给他? 却不想—— 怪不得先问他要了手信去见五郎——怕就是知道七娘放不过她。 嬷嬷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迭声道:“姑娘、姑娘不好了——”一句话没完,也看见七娘手里的小儿,就是一愣。 又一个上当受骗的,周二啼笑皆非,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没事了。” 嬷嬷:…… “……她吓唬你而已。”周二道,“你也不想想,这是在咱自家里,她哪里来这样的胆子。”拿他儿子的命威胁他娘子?华阳又不傻。这要万一失手,把小儿惊出病来,她这还有求于他呢。这下好,一个空襁褓,把素日还算冷静的七娘唬成这样。也是可怜见的,母子连心。周二拍着妻子的背安抚她。 七娘闪躲开去,气咻咻道:“那还不是你引狼入室!”她当然想过,她不敢,她怎么敢。但是她又怎么敢赌? 周二也着恼:“那平白无故的,你拿人家婢子做什么。” “我平白无故!”崔七娘恼道,“你带了女人回来,阖府上下都知道,光瞒着我一个,你说我平白无故!” 哪里就阖府上下光瞒着她一个了,周二无奈道:“那你拿下那婢子,不就知道是谁了。” “是啊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不知道,周二郎你藏了华阳公主在家里打算做什么,金屋藏娇么!” “七娘!”周二见她说得不像话,喝了一声。 崔七娘收住话头,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儿背过身去,小儿虽然口不能言,像是也感知到父母之间一触即发的怒火,“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崔七娘一直绷着脸不得不缓下来,柔声哄着小儿。 周二气也下去了,说道:“华阳公主什么人物,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从前还住过你家,这等话,赤口白牙的,怎么好乱说。” 崔七娘也知道自己过分,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她到了信都,就住在咱们家里,你不与我说,不与九兄说,你替我想一想——” “我要与你说了,你还不连夜送往刺史府。”周二冷笑。 崔七娘道:“我那也是为她好!” 周二不语,眼睛只看着儿子。 崔七娘知道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丈夫,愣了愣,说道:“你不把她送上去,难不成一直养在家里?” “她是来见父亲,”周二道,“父亲不见她,她过几日就走了——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你家从前也不是没有得过她父亲的恩惠。她如今是落难,你这么急吼吼把她送上去做什么。圣人他——”想到洛阳城破之前七娘就回了信都,并不知道元祎修收用族妹之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个字就没有出口。 “她算什么来使——”话到一半,猛地醒过来,崔七娘不敢置信地问,“宋王他——” “不是他,是始平王旧部。” 崔七娘再怔了一下,想不到真有人为个毛孩子火中取栗。因说道:“那她又何苦……那还不如跟宋王南下。那好歹还是个王妃的名分,他家三郎……” “不是她家三郎。”这句话周二凑近了与她说,“是世子。你莫要与你九兄说。如今形势还不准。” 崔七娘越发吃惊,心里想道:这等大事,如何能瞒住九兄!便与周二说道:“郎君糊涂!父亲既不见她,郎君更不能放她走!这样首鼠两端,能讨得哪头好?待她引大军来犯信都,难道会放过咱们?” 她对丈夫所知甚深,见他不说话,便知他是有投机之意,只碍着父亲不肯。一时抱住小儿哭道:“便从前郎君有什么打算,我如今也算是把她得罪了。郎君要还顾念我们娘儿俩,就早早决断罢!” 周二明知道她有做戏之嫌,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里仍忍不住软了下去,伸手揽住他们母子道:“这会儿知道怕了。怎么先前又不三思而后行。” 崔七娘心道我便是三思了,那也不过是个婢子——谁能想到堂堂金枝玉叶有这等匪气—— 周二又道:“她如今一心一意念着父仇,这点子小事,哪里会放在心上……就不要胡想了,外头的事有我呢。” 崔七娘道:“她如今是只想着父仇,这要日后真让他们兄妹得手,回头想起今日之辱,那又当如何?” 周二有些魂不守舍道:“到那一日,真要有那一日……她不晓事,她阿兄还能不晓事?” 崔七娘:…… 她倒不是这日才认得周二,也知道她这个郎君素有野心。这几年时局混乱,在洛阳不得志,如今想要浑水摸鱼——但还是那句话,放着她崔家这条通天大道不走,尽想着改换门庭,是什么道理。 …… 出了周宅,纵马猛跑了一阵,半夏方才缓过气问嘉语:“姑娘,那周府小郎君——” 嘉语尚未回答,那瘦瘦小小的婢子转头来冲她咧嘴一笑,说道:“小丫头倒是能操心。” 半夏:…… “这是李郎君。”嘉语及时开口,稳住了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的半夏,“不必担心,那襁褓中不过裹了块石头而已。” 半夏脱口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李时上赶着问。 半夏看了他一眼,心里想怪不得方才他一直不说话,原来是个小郎君:“知道我家姑娘心地好。”真要是个小儿,被这家伙猛地往下一掷,少说也要送掉半条命。 李时“唔”了一声,嘀咕道:“这丫头,话怎么说的,你家公主心地好,谁心地不好来着——就为了你家公主,日后我都不能上周二叔的家门了!” 嘉语道:“李郎君想这么远做什么。如今李郎君该愁的不是如何进周家的门,而是你自个儿家门罢——让你祖父找到你,非打折你的腿不可!” 李时“哇”地一声,假模假样哭了出来:“公主殿下,你要对我负责啊!” 嘉语:…… 半夏:…… 半夏觉得,光冲着这句话,他的腿就保不住了——他祖父不打,周将军也饶不过他。 …… 打仗这件事,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行军。幸而这些降兵行军都行成了习惯。这几年不是在追人就是在跑路,要不就是找吃的。每个人都很能吃,每个人都抓紧时间、抓紧机会,把每一顿当成生命里最后一顿。 必须承认的是,确实很多人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军纪一直都很糟糕。当贼当惯了,莫说原本平民,就是有些原来的镇兵也渐渐忘了军令。之前李愔和周乐已经训得七七八八的人马,被同乡、同族一冲,渐渐又有了跑偏的趋势,李愔简直头疼。 周乐安慰他说:“反正到了冀州,大多数人也是要解甲归田的。”打仗讲究令行禁止,倒不在人多。老病妇孺横竖也打不了仗,发配了去种田多好,免得一到饭点就琢磨着去抢。要不是他没有地盘,早就安置了。 李愔哼了一声:“我要是冀州人,也不会许你进冀州。” 周乐:…… “公主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恐怕事情进展不顺利。”李愔再补一刀。 周乐道:“我前头就不想她去——” “她不去,你去?”李愔冷笑,“她说不下来,你去也无济于事——不要打这个主意了。” 周乐:…… 他哪个眼睛看出来他在想这个事? 周乐翻着军报,军纪这个事情他当然知道。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对于将领的掌控力是个极大的考验。再者行军令人疲倦,拖家带口的行军又更令这种疲倦加倍了。绍宗调令他们去往冀州就食,但是冀州到底怎么个情况,大伙儿心里都还是没有底。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心态,尤为难管。 因合了案卷,略思忖,忽道:“李兄是很担心军纪么,我这里有个法子,李兄要不要听听?” 李愔:“将军不自己说,还要我三请四催么?” 周乐:…… 正要与李愔细说。忽然有亲兵过来,附耳与他说了几句。周乐皱眉道:“她来做什么,都这么晚了,就说我歇下了。” 亲兵看了一眼帐中亮着的灯,觉得自个儿主子颇会掩耳盗铃。周乐凑过去要把灯吹了。李愔道:“来都来了,你就出去见见她——她不走,哪里是轩仔赶得动的。拖下去让豆奴知道了也不好。” 周乐犹豫道:“二娘素来敬重李兄——” 李愔果断起身把灯吹了。 周乐:…… 人生啊。 周乐不情愿去见娄晚君。虽然行军途中各种不方便,所谓提亲与订亲都是口头约定,但是事情已经定了无疑。原本早在怀朔镇,该说的话他都已经与她说过了,娄晚君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如果不是后来贺兰氏—— 三娘这个表姐果然是个祸胎,周乐心里怨念,到底不得不去见了。 新月微光,娄晚君在光里,一丝儿碎发垂下来,慌乱得楚楚可人。周乐干咳了一声:“二娘!” 娄晚君等了许久,几乎以为他不会出来了,这时候倒是一惊,眼睛里朦朦的都是泪光。待看清楚来人,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哭得可怜,周乐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该说的话都已经与她说过了,便贺兰说他们从前是夫妻,那也是从前。她总不能因着那些没有发生过,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发生的事,就指责他负心罢。 他等了一阵子,娄晚君还在哭,草丛里虫唧唧地,想着和李愔没有说完的话,就有些焦躁:“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么?” 娄晚君抽了抽鼻子。她并不是个爱哭的,然而到这时候束手无策,悲从中来,竟怎么都止不住。眼睛已经红了,痒痒的,也不敢去擦,怕明儿肿了被人发现。硬撑着吸了口气,方才说道:“我不想成亲!” 周乐:…… “亲事是二娘自己应的!”周乐恼道,“二娘今年十七岁,不是七岁,如何能言而无信?” 娄晚君心里也委屈,哪里是她想应。从前有人上门提亲,她爹娘都会先问过她。然而这次……爹娘也罢,姐姐、姐夫也罢,话里话外都是,尉灿没什么可挑的,又是周将军亲自上门提亲,怎么好推拒。 别人来提亲也就罢了,他明知道、他是明知道自己心仪于他,他怎么可以—— 她低声道:“你怎么能为别人来提亲?” 周乐看着地上的月光,月光再亮,也都还浸润在夜色里。过了好半晌方才说道:“……你该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这句话残忍,但是并不比她做得更残忍。三娘经历了什么,天下皆知。她也是知道的。 便是个路人,也不该如此,何况她跟着他,也算是在始平王麾下。 娄晚君心里轰然一声,他知道了。 “她告诉你的?”她挣扎了一下。 周乐摇头:“她怎么会说这种闲话。”又道,“你做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迟早会事发?不,以二娘的聪明,怎么会没有想过,无非是以为……以为得了手,看在阿昭、阿韶的份上我也不能不忍了。” 人死不能复生。她真得了手,他就杀了她也无济于事。 她是心慕他,他知道,她为他做了多少,他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逼他咽了这口血,便是她对他的好吗? “……我为豆奴提亲,并不是想要二娘你与他成亲,而是想他死心。”他说。 娄晚君怔怔看住他。她记得她第一次看到他,也是在晚上,在城墙上。那晚的月亮应该是圆的,清得像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抬头,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忘不掉他。 她当然知道这世间不是没有别的好男儿。 那也许就是宿命所系,或者鬼迷了心窍。他当然是好的,华阳公主这等眼高于顶的金枝玉叶眼里怎么会看到凡人。可笑华阳公主这等金枝玉叶,竟然会放下身段和她这样的民女抢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子。 是她自不量力——虽然咸阳王妃说…… “回去罢。”周乐转身向营帐走去,“要不要和豆奴成亲,你该去和你爹娘说。” “如果!”娄晚君叫了一声,“如果她只是利用你为她父亲报仇呢?” “那也和二娘你没有什么关系了。”周乐应道,脚步并没有停,一直走到帐里去,黑夜吞没了他的背影。 娄晚君哭了起来。那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引火要烧死华阳公主,已经彻底惹恼了他。他不仅仅是不愿意再与她……甚至连她与尉灿的亲事,他其实也是不情愿的。他根本不愿意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如果不是阿昭和阿韶,姐姐、姐夫与他相处融洽的话,她绝望地想,没准他会把她赶出军中也未可知。 他这样一个容易对女人心软的人。 周乐听到她的哭声,硬起心肠没有回头。娄晚君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小娘子。相反,她性情开阔,爽朗,能干,是许多边镇男子梦寐以求。如果没有贺兰氏挑唆,她根本不会这样纠缠不休。 “送二娘回帐。”周二吩咐亲兵,“她不走,就去找娄将军。” 那亲兵苦着脸出去了:将军还是不行啊。劝了半天,这烫手山芋还是得丢给他。 李愔看着那亲兵出帐,忍不住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其实有句话,她说得也在理。” 周乐没作声。 “公主她……”李愔自己斟酌了一下说法,“对将军确实不无利用之意。”他和周乐相处日久,又奉周乐为主君,心里上的天平早偏得一塌糊涂了——他就是为周乐打抱不平。 周乐这次看了他一眼,忽说道:“三娘答应我的时候,是正始四年。” 李愔:…… “我不傻,她也不傻。她是王爷的女儿,王爷位高权重,迟早要为她请封公主,我算什么。我知道其中为难,难道她不知道?” “也许是戏弄?”李愔心里想。这句话他没敢出口。他又不是不识得华阳。虽然她有些行为实在古怪,但是并非这等轻浮人。 “也许只是信口一应呢?”李愔思来想去,还是说道。 “她为什么要信口应我?”周乐追问。 李愔这回倒真为难了一下。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他如今是没了心思。从前也犯不上去讨哪个欢心。华阳虽与他订过亲,也不须他费心去哄。就更别说身边姐姐妹妹,婢子伎人了。 “如果是宋王,或者令弟,”周乐又道,“李兄觉得,她也会信口答应么,在明知道困难重重的情况下?” 李愔仔细想了一回,宋王是肯定不会了,华阳拒绝宋王,他是知道的;至于他——他与她之间并没有什么阻碍。他的家世,人才,在洛阳都是排得上号,华阳许给他,不算委屈。 他不得不承认:“想来……恐怕不会。” “那李兄再想想,她为什么会应我?”周乐唇角上翘,有微微的笑意泄露出来。 李愔觉得这笑容可恶,却忍不住问:“为什么?” 周乐到底没忍住大笑出声:“我们还是来讨论一下军纪问题吧。” 李愔:…… 他为什么要与他说呢,真是的。周乐想,她明知道为难,或者她明知道他与她之间根本没有可能,她父亲不会容她等那么久,而他也根本不可能循着寻常的晋升之道够到她,但是她还是答应了他。 那无非就是,她无法拒绝他,她害怕拒绝他,她害怕会失去他。 她以为他不知道么。 …… 嘉语原打算天明出城,但是遭到了李时的强烈反对。嘉语奇道:“你就不怕你祖父在城门等着逮你?” 李时道:“祖父哪里能知道我今晚就出城,今晚不走,到明儿才真个瓮中捉鳖呢。” 嘉语猜这个小家伙多半有自己的门路,勒马问:“哪个门?” “安定门。” 嘉语往半夏看了一眼,半夏会意,走开去通知护卫集结。 李时乖觉,知道还要等上一阵子,便说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食肆,酒食尚可,只是地方狭小,怕委屈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步骤是一步都省不得的,没有阿难,三娘套不出周五的消息;没有李家寿宴,李时动(野)心,三娘可能被周二灭口;崔七娘天真觉得可以把三娘卖给元19,但是周二不傻,卖了三娘小周肯定会和他死磕…… 虽然小周能不能进冀州还不一定,但是三十万大军和他周家死磕周二肯定不想。 阿难小妹子泄漏三娘的身份是无心的,她小,也没有见识过这些。 第278章 河济周五 嘉语下午酒席虽然吃得不多,倒也不饿。不过她也知道李时这个建议,多半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周翼是直接不见她,周二持续观望,李延不肯掺和,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正要寻机相询。 于是下马应道:“李郎君客气。” 李时牵着马,领她往前走了百步,就往右拐。嘉语往里一看,里头黑洞洞的,也没有光。李时笑道:“公主是怕被我带去见府君么?” 嘉语跟上他:“李郎君要带我去见府君,方才又何必得罪崔娘子呢。远近亲疏这个关系,我不懂,李郎君还能不懂?” 李时奇道:“我哪里得罪周二婶子了?” 嘉语啼笑皆非:“就算崔娘子眼瞎,你周二叔难道是傻的不成?” 李时这才皱了眉,又哈哈一笑。这时候两人已经进到巷子里。虽然黑,脚下石板却砌得整齐。月光里依稀能看到路边的花木,像是夹竹桃。花早就开败了,剩下绿油油的叶子,有青涩的香气。 李时停住脚步,上前叩门,叩了有七八声,门方才吱呀开了半扇,里头探出一个乱蓬蓬的头:“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话到这里,看清楚来人,就是一阵倒吸气:“怎么又是你!” 嘉语:…… 这时候虽然不早,也还没过戌时,怎么都说不到“半夜三更”。 以李家门第,又怎么会有人对李家的凤凰蛋这么不客气。莫非是……这人不知道李时的身份?嘉语往李时看了一眼,那人也看到嘉语了,又叫了起来:“不得了小鬼头!却哪里拐了个小娘子来!” 话没说完,被李时一把推开:“赵哥又傻了,我表姐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你倒拐一个来给我看看!好心照顾你生意还嫌晚——宋姐、宋姐!” 嘉语:…… 这什么情况? 嘉语往里看,里头亮起幽幽一点火,从上头飘下来,隐约可见是个妇人,看不出年岁,含笑说道:“王小郎君又来了。”也看了看嘉语,却不问姓氏,只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王小郎君是常客,小娘子坐。” 举止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嘉语心里越发纳罕,进了门,油灯的光不是太亮,勉强能够看清楚四周,收拾得干净,只是怎么看都不像食肆,像是居家。也不知道李时怎么找到的,可不容易。 宋氏麻利支好油灯,对嘉语笑道:“王小郎君往日要的也就是酒,小娘子要点什么?” 嘉语到这会儿才真信了这家伙是带她来吃的——这地儿有什么能吃的,这个念头才转过去,李时已经说道:“还有酱肘子!” 宋氏再看了一眼嘉语,笑而不语:酱肘子这种东西,你个混不吝的小子吃吃也就罢了,怎么好招呼人家清清爽爽的小娘子。 嘉语问:“什么酒?” “自家酿的,也没个名儿。”宋氏道。 “那就酒和酱……”嘉语看了李时一眼,李时给她补充道:“酱肘子。” 宋氏也不多问,退了下去。 嘉语再回头看时,李时噗嗤一笑道:“找赵哥?他哪里有这闲工夫与咱们蘑菇,早睡去了。夏日里天光早,他赶着早起读书。晚上看字费油又费眼的……公主——” 嘉语瞪了他一眼,李时改口笑道:“阿姐莫怕,这地儿也不会有旁人来……你莫看赵哥胆子小,酒却酿得不错,连城东李家翁都说好。据说当初想把他留在家里酿酒,不过赵哥读书人……” 嘉语听他换了话题,就知道宋氏来了,略侧身让了一让——这家既不是商户,当然不能以商户视之。 宋氏放下酒菜,叉手谢道:“小娘子客气。” 默默又退了下去。 嘉语这才问道:“赵郎君既是读书人,如何又——” 李时摇头晃脑道:“一看公……就知道阿姐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 嘉语:…… 要仔细想,她前后两世诚然都吃过些苦头,颠沛流离,或无人看顾,但要说到穷困潦倒,那离她实在有些远——不然她也不会不明白随遇安当街摆摊的用意所在了。一转念失笑,那离她是远,离李家小公子又能近到哪里去。 周乐倒是真穷过,不过他显然就不是兢兢业业过日子的人——钱在他手里,多少都是个花。 就听李时又说道:“……这个酿酒的方子也是赵哥从古书里抄来的,护得和宝贝似的,我阿翁想买,他死活不肯。” “不肯是对的。”嘉语随口道。 李时乜斜了她一眼:“……这阿姐又不懂了。他献了方子,我阿翁能亏待他?怎么都好过蜗居在这陋巷里,靠他娘子辛苦养活一家人——以他的学识,又不真打算下半辈子卖酒为生,紧着这个做什么。” 嘉语沉默了片刻,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可能有人认死理:靠酒方子得到被赏识的机会,这个名声到底不好听。 不过也许人在没有机会的时候,不会在乎这些。 嘉语这胡思乱想,李时已经揭了盅,酒香混着肉香溢了出来,李时眼睛都亮了。嘉语瞧着好笑,把食盘往李时方向推了推。李时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阿姐嫌弃?” ——这等人间至味,难道还真有人能嫌弃? 嘉语道:“李郎君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 李时“哦”了一声。他是真没反应过来。虽然华阳公主男装女装都穿得素,但是既然去了他家赴宴,想席间定然有饮酒吃肉。不过这世上事都有从权之说。仍免不了十分遗憾道:“……那多可惜。” 嘉语看着酒食笑道:“于李郎君,想必也不可惜。” 李时嘻嘻一笑,忽正色道:“我从前见过王爷。” 嘉语眼帘微垂。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不太去想她的父亲,她丝毫都不奇怪她从前会被萧阮认定为冷心冷肺。因为有些事不可想。她总不能哭哭啼啼过日子。从前是浑浑噩噩麻痹自己,这次换了主动请缨,忙碌奔走。 不可以闲下来。闲下来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没有珍惜的时光。她和父亲相处的时候就这么多,人没有失去的时候总以为时间无穷无尽,就像人年少的时候以为时光的无穷无尽。然而后来想起,后来每一次想起,原来每一次相聚都距离最后的告别这样近,就如同被人在心上狠狠砍上一刀,血哗哗地流出来。 别过脸往外看,死一样的静,死一样的黑,所有过去的,都不可能重来——重来的机会已经被她挥霍掉了。 “如果王爷在生,想必不舍得公主这样难过。”李时说。华阳公主没有说话,脸上只是漠然,但是氛围陡然就降到了冰点,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即便他这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 “……那时候王爷与我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李时又道。 嘉语不置可否。这种客套话,她爹不知道与多少人说过。她不信这小子会铭记于心,更不信这小子为了这么句话,肯跟她赴汤蹈火——这不现实。 “我爹是个实诚人,”李时接着往下说道,“所以阿翁寄希望于我,指着我赶紧成人,能顶立门户。” 嘉语到这时候方才再看他一眼,眉目里露出倾听的神色。 “我……”李时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怕阿翁活不了这么久。”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希望儿女快快长大,幸福安康;天底下做儿女的心也都是一样的,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就是他所以急功近利的原因?嘉语想,她并不清楚李家内幕,比如家族内部的强干弱枝,李延的身体状况,都不是那么容易打探得到的,不过想来在李延眼里,孙子能安分守己守着家业,哪怕不如眼下风光,也比铤而走险好一万倍。 但是显然李时并不这么想。 李时喝了一口酒,又问:“公主当真是打算去找周五叔么?” 李时的诚意,嘉语犹豫了一下,无论真假。这孩子无疑早慧。初生牛犊不怕虎。当然这是正常的。人年少都没有锐气,难不成等年老力衰?她原本的计划里,带上他,无非是想拖李家下水。 也有可能李延在背后操纵,打着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不过那也不要紧,多得是长线放出去,鱼没钓上来还丢了饵的。 于是笑道:“正是——李郎君不一早就知道了么?” “公主想杀了崔府君吗?” 嘉语奇道:“杀了崔府君能有什么好处,除了让崔娘子恨我之外?” “公主像是一直躲着崔府君。”李时说。 嘉语道:“崔府君从前见过我。” 李时“哦”了一声,又喝了两口酒,开始认认真真吃肘子。他素日在家里,李延讲究养生,怕他积食,决不许晚上这样胡吃海喝。 嘉语看了看案上,李时说要酒,送上来足足有五六斤之多,李时只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心里就有了底。待李时吃饱喝足,半夏已经循着记号找来。她召集了二十余人。嘉语点头道:“够了。我们往安定门去罢。” 李时与宋氏结账告辞。三人出门与护从汇合。李时见这二十余人都作商旅打扮,便知道之前是散在城里打探消息。一行人往西,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安定门遥遥在望。李时道:“公主在在这里稍等?” 嘉语颔首应了。 李时提了酒食,催马前行。 …… 周昂打猎回来,听得亲兵来报,说有人求见,问名只说是故人。帖子倒是留了一张。周昂打开了看,幸而字不多,都是常见的。 “元、元三娘?”周昂不自觉嘀咕出声,搜肠刮肚地想,竟然有人取这么娘娘腔的名字。 “姓元?”边上文书脱口道。 “姓元。”周昂也觉得这个姓氏甚为少见。 文书:…… 那文书小心翼翼地问:“莫非是洛阳方面来人。” “洛阳”两个字倒是当真提醒到周昂,周昂一拍大腿道:“是她呀!”又奇道,“她来冀州做什么?”始平王父子之死天下皆知,他当时听说华阳公主随驸马南下,还道她是潜伏在萧阮左右伺机报仇呢。 却不想来了河济。 惊讶归惊讶,人总是要见的:没有晾着个公主在外头等的道理。 周昂亲自带人迎出去,不见两年有余,三娘子像是瘦了些,不知怎的,还矮了些。人都是越长越高,怎么三娘子反而越来越矮了。 幸而嘉语并不知道他这个感慨。他们赶了两天路才到河济。问路人驻军处,路人都是一脸一言难尽。嘉语就猜周五口碑不算好。及至于见面,第一个反应是:这货居然能长这么高!怕是八尺有余了。留了络腮胡,站在那里如铁塔一般,气势迫人。想起初见,坐在树枝上的分明是个小童。 周昂要给她行大礼,嘉语自然不肯受。双方寒暄过,周昂就叫人领了护卫去进食。一行人风尘仆仆地下去了,却有个少年岿然不动。周昂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笑道:“周五叔不记得我了?” 周昂:…… 周昂跟着周乾去洛阳,一去几年,被兄长拘着不许闯祸,呆得委实无聊。一直到洛阳城破方才稍稍兴奋了一把,却被踢了回乡。周乾吩咐他说:“如今天下要乱了,你回去招募乡勇,守护四邻。” 周昂虽然是个粗人,也知道兄长这句话前半句是真,后半句是假。回了冀州,少不得搜罗勇士,劫掠乡邻。周乾不在,他就是脱了缰的野马,可着劲地撒欢,哪里还能记得若干年前见过的毛孩子。 李时何等机灵,便知道是不记得了,哈哈一笑道:“周五叔还记得李家阿时吗?” 周昂这才恍然大悟,意外道:“小石头长这么高了!” 嘉语:…… 他有脸说人家长得高。 周昂请了嘉语主婢和李时进帐。一进帐就闻得烤羊肉的香气,混着孜然和蜜,浓香滚滚。周昂看了嘉语一眼,却吩咐亲兵道:“去,叫厨子做几样素菜过来,做得精细点——不然我扒了他的皮!” 嘉语:…… 几个人分了主宾落座。周昂这才有空问:“公主怎么来了河济?” 嘉语瞧他这反应,就知道周二没来得及给他来信。于是说道:“家兄遣我来冀州。” 周昂“啊”了一声,就和之前周乾、李延的反应一样:“令兄——世子?”眼睛里放出精光来。 嘉语心道这才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只微微颔首。 周昂想了一回,又奇道:“那也该往信都去,却怎么来了河济?”信都才是冀州治所。 嘉语道:“我原是去的信都,奈何府君催索得急。” 周昂道:“是我阿兄教你来的吗?”知道河济有匪的人不少,但是知道是他在河济的人不多,横竖这年头盗匪四起,他托个名就糊弄过去了。 嘉语尴尬地道:“令兄……不瞒周五郎君,实则是我得罪了令嫂。”她没有仔细说什么事得罪崔氏,不过周昂也不傻,崔九郎想要捉拿她,他嫂子姓崔,他兄长却让她来找他。这种种结合起来,指向十分明显。 周昂心里一阵激荡,连咬了几口羊肉掩饰,又喝了一口酒,人却冷静下来,问:“世子如今人在哪里?” “秦州,正往冀州过来。”嘉语道。 周昂身在河济,消息虽然不及周乾灵通,却也知道始平王当日匆忙进京,留在秦州的是未经整编的云朔降军。如今过去也不过三四个月。始平王也就罢了,对于这些人,始平王世子威慑力怕是有限。云朔乱久,人心思叛,想来领兵的另有其人,未必就是始平王世子兄妹能拿得住。不然,何须华阳公主亲来冀州。 寻思这个话不好直问,怕伤了她颜面。搜肠刮肚地一时却想不起有别的话可说。 好在有婢子送素菜与饮子进来,方才缓解了尴尬。嘉语瞧这素菜虽不精致,却难得鲜美。她奔波了这几日,不觉腹中饥饿,食指大动。 忽然李时叼着羊腿道:“说起来要恭喜周五叔。” 周昂一激灵,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我听琇姐说,府君着人上门给她提亲——” 周昂打断他道:“小石头不得胡说!” 嘉语笑道:“李家这位娘子却是个美人。” 周昂面色微沉:崔家子这手伸得可长!他之前与周乾在洛阳借住崔家,见识了洛阳高门的嘴脸,早一肚子不满。如今先听说了嫂子自作主张,继而又听到崔家子图谋他——他阿兄还没说什么呢,他倒会打算。 因说道:“公主算是我的故人,小石头也是,难得咱们故人重逢,就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嘉语:…… 到酒足饭饱,周昂使了人送嘉语主婢和李时各入其帐休息。 半夏有些沮丧。她这些日子陪嘉语走了两三家,眼见得她们姑娘费尽口舌,也不见哪个态度松动,反而差点被崔氏绑了去洛阳。她原就不觉得她们姑娘该吃这个苦,到这会儿更是愤愤不平。 想从前她们姑娘在洛阳,哪里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更别提这样辗转碰壁。 忍不住说道:“姑娘!” “嗯?” “我们几时回去?” 嘉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哪里去?” “回……周将军那里去。” 嘉语“哦”了一声:“我们不回去,我们就在这里,等他过来。” “姑娘!”半夏眼睛泛出泪光来。连她都能看出周五避而不谈,就和他老子一个样,姑娘难道竟看不出来吗? 嘉语笑道:“我原本也没想周五郎君能怎么样。” “但是——”半夏是真的不懂,周二郎君给周五郎君写了信,姑娘也不拿出来,反而送自己的帖子。难不成姑娘问周二郎君要信,其实只是为了问周五郎君的去向? “就这两天罢。”嘉语轻舒了一口气,“就这两天,崔府君会来河济……” “什么?”半夏惊叫起来。 嘉语看她一眼:“他来了才好。” 同一个时刻,周昂正与心腹说道:“你说,二哥这什么意思?” 那心腹笑道:“二郎君什么意思,郎君写信过去问问不就明白了——信都才多远,实在不放心,郎君走个来回,也就在一日一夜之间。” 周昂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觉得——” “觉得什么?” “三娘子怪可怜的。”周昂道,“我二哥——”他是服气他二哥,但是他二哥成亲之后,对娘子实在太忍让了些。别的也就罢了,他的亲事,崔家子也敢插手——他像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么? 那心腹迟疑了片刻:“那郎君是想?” 周昂十分烦恼地原地转了个圈:“我能怎么样——要二哥……呔!我回信都去见二哥罢。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莫要怠慢了他们。” 那心腹失笑道:“郎君这说的什么话!郎君的客人,是我怠慢得起么?” “我说真的!”周昂道,“就算是崔家子来要人,也不能把人交出去——都等我回来再说!” 那心腹应了,听得周昂又嘀咕了一句,却更为含混,也没有听清楚,像是在说“那贼小子……”“……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没完不可!” “贼小子”又是哪个?那心腹默默地想。 …… 洛阳。 始平王府仍然是一个人人绕行的地方,但是很明显形势已经松动了。围兵陆陆续续撤了好些,就只剩下百余人。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围在这里意义何在——除了侍婢和守兵,王府里就只剩下孤儿寡母。 自世子妃传出话,说“降天子,不降元昭叙”,城里很震惊过一阵子。尤其之前跟着元昭叙和吴兵干过一架的将士。当时热血上头,到如今时过境迁,就有人回过神来。要细想确实没有道理:宋王和始平王父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就不说宋王是华阳公主的驸马、始平王的女婿了。 再细想……不能想下去。 还是那句话,时过境迁。固然有人挂冠求去,大多数还是留了下来。大多数人都是军户出身,祖传的手艺,不当兵难不成去落草为寇,或者回乡种地、牧羊?就不说元昭叙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赏金赏银的笼络了。 始平王父子已经没了,华阳公主也随驸马南下,王妃母子又杳无音信,如今洛阳城里就只剩了始平王世子妃和个呀呀学语的小儿,能顶什么用?等到那孩子长大,他们都已经老了,还拿得起刀、舞得动枪? 有心人也不过冲始平王府的方向磕几个头,哭一场算是全了君臣恩义。 最让人心安理得的还是绍宗进京这件事。要说始平王左右,最得信任的,除了世子和元昭叙,就要数到这位绍将军了。连他都向朝廷投诚了,余人还有什么可说。说起来还是天子亲迎。 要说如今洛阳城里,谁对绍宗进京不满,那只能是元昭叙了。绍宗进京之前,元昭叙可谓风光无两。始平王父子既死,元祎修赐了元昭叙袭爵,原本还要住进府里去——未遂。 刚开始他是想过用强,奈何他麾下将士大多为始平王父子旧部,莫说强攻,就是装个样子都还装得不太像——便如此,也还被守兵骂个狗血喷头,心理素质稍差的能被直接骂到吐血。 事情一拖就是两三月,娘子妹子仍被拘在府里,生死不知——虽然没有人认为世子妃会杀了她们泄愤。嘉颖也与元祎修哭过,元祎修也无可奈何:他要再加紧把王府打下来,只能加重城中人的怀疑:如果始平王世子果然已经没了,纵不出府,孤儿寡母,于他又有什么威胁。更何况还有个谢家在朝中推波助澜,口口声声不食周粟,把元祎修气了个倒仰——他燕朝还没亡呢。 到绍宗进京,随从亲兵中渐渐传出的消息,那更是雪上加霜:他们说始平王世子英灵不远;说始平王父子大仇未报,死不瞑目。怪力乱神原本就是民间话本最爱,元昭叙如今连出门都踌躇,总觉得有人背后指指点点。 他原是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何况他与元祎修都心知肚明,那日送去的人头决然不是昭熙—— 元祎修却因此特召了绍宗进宫细问。绍宗起先只是磕头,推说“怪力鬼神,不足为凭”,到元祎修追问得紧了,方才含混说道:“……如果当真是世子,无论是人是鬼,却为何不来见我?” ——无论是人是鬼,既肯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却为何不来见他这个至亲? 元祎修心里便有了底:昭熙阵前现身一事九成九是假,有人想借他名义造反是真。然而一转念,并不戳穿了——当然他也无法戳穿:自那日始平王府前被劫走之后,昭熙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都快把洛阳翻过来了,还是没影儿——留着这个话头,来日问罪元昭叙不好么。 始平王军临城下的时候,元祎修和元昭叙是一拍即合,但是到如今——时过境迁这句话能用在始平王旧部身上,也能用在这对临危苟合的君臣身上。元祎修哪里是个肯被人拿捏住要害的。因笑道:“朕听说君昔日在王叔军中,受王叔倚重,如左膀右臂,不知道与武威将军孰强?” 绍宗诚惶诚恐:“不敢与武威将军相比。” 武威将军元昭叙辗转听到这段君臣对答,只觉一股寒气森森从脚板底下升上来。诚然他进京之后,是颇有居功之意,又仗着嘉颖受宠,时有骄态,但是公道地说,他还真没有觊觎九五的意思。 虽然他也姓元,但是前半生落魄太久,自知根基浅薄,不能服众。谁知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他当初反水是拼了性命,只要差一点点——哪怕他伯父能喊出一个字,结果也不一样。 元祎修坐享其成,不酬谢他也就罢了——他下意识并不觉得区区一个武威将军足以酬谢他的功劳——如今不过局势稍定,就琢磨着背后给他来一刀!他妹子还在宫里日夜侍奉他呢。 元昭叙忿忿地想,信马由缰,竟又到始平王府附近。这座美轮美奂的府邸,原该是他的,可恨谢氏,从前在府里见时,倒没看出是这样泼辣的妇人。袁氏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要死了倒好,不死不活没个消息,他想要另娶都不方便——要有得力姻亲,他在朝堂上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再想到谢氏那句话刚刚传出来时候,他还被迫在这里下跪请罪——谢氏也没有出来见他。如今都在洛阳城里传成了笑柄。元昭叙的心情越发糟糕起来。左右亲信见他面色不豫,也不敢多话。 忽然有人迎面走来,就要擦肩而过,猛地退了几步,叫道:“这不是武威将军吗?” 元昭叙转眸看时,并不认得其人。 那人笑道:“将军是贵人多忘事,”驱马上来,却低声道,“将军还为府中娘子与妹妹担忧么?且随我来!” 元昭叙还在疑惑,却见那人右手握拳,伸到他面前,猛地五指一张又收拢。心里咯噔一响:方才他手心里那物事,莫不是袁氏嫁妆里的透雕凤凰玉佩?那玉不算顶好,尤其在他如今的眼光看来。 但是东西是东西。 再抬头看那人,一张随处可见的脸,平庸得毫无特色。委实记不得。 那人扬鞭一指前方:“我做东,咱们去喝一盅,武威将军肯不肯赏这个脸?” 元昭叙也知道,这人口中虽然只提他的娘子与妹子,指的其实是始平王府。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怕他不成! 遂把心一横,却笑道:“哪里能让阁下破费——走吧。” 那人微微一笑,拨马与他并骑而行。 如果说始平王世子在秦州现身的消息让元祎修和元昭叙又惊又惧的话,那么谢夫人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自年初城破,她就再没有见过云娘,丈夫和儿子也都拦着不让她出门,连消息也都是她一一逼问出来,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眼泪。平心而论,昭熙那孩子当然是极好的,但是她的云娘……想到云娘受了多少苦,要一个人担惊受怕,孤孤单单地生下孩子,她几乎要懊悔把女儿嫁给他。 特别四月,始平王父子殒命城外的消息,谢礼父子死死瞒了她整整一个月。然而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到终于知道的那天,谢夫人整个人都傻了,她完全无法想象云娘听到这个消息,怎样肝肠寸断。 然而进不去始平王府的不仅仅是元昭叙,她也进不去,在府外徘徊了许多次,谢礼不许她下车,只远远看着,想云娘出阁那日遭遇的凶险,再想到今日——当时就该知道这场亲事是不顺的。 她心里懊悔一千次、一万次,于事无补。 这时候反而传出来云娘的消息,什么降天子,不降元昭叙,这孩子糊涂!始平王已经没了,昭熙也没了,王妃母子又下落不明,始平王府总要有个人能撑起来——元昭叙虽然不好,总是个男人。 不仅她,谢礼父子也没想明白,不过谢礼说:“这孩子自小主意大,她这么说,该有她的道理。” 谢夫人是不赞成的。她并非不懂,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但是她是一个母亲——当她是一个母亲的时候,她不想去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她的女儿,不该一个人孤苦伶仃,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想要进始平王府,她必须进去,去看她的女儿。 日子苦苦捱到六月,围府的人渐渐松下来,忽然又得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谢夫人终于找到机会进府的时候,之前那些想要劝说女儿和离的话通通都省了,只喜孜孜与谢云然说:“……总是苍天有眼。” 谢云然反而只能苦笑。她和绍宗的判断是一样的,如果当真是昭熙,没有不去见绍宗,反而为个无名小卒现身的道理。 “……那人叫什么,”她问她的母亲,“绍将军当时动怒要杀的那个人?” “像是……姓周。”谢夫人哪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想了半天方才不太肯定地给了个回答。 姓周……谢云然苦苦想了一会儿,她不记得亲友中有姓周的。倒是恍惚想起她和昭熙成亲那日,三娘像是找过姓周的两兄弟。她当时不在府中,还须得问畅和堂的婢子。“是渤海周氏么?”她问她的母亲。 “这我如何能知道。”谢夫人抱着玉郎,戳了戳粉嫩的面孔,“你爹爹、你爹爹就要回来了!你知道你爹爹是谁么?” 谢云然:…… 让她高兴高兴也好…… 那人、姓周的那人打着昭熙的旗号,他想做什么?是敌是友,还是、还是三娘回来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到底没有把握,又想了片刻“周”这个姓,如果是渤海周氏……她心里忽然跳出三个字,周皇后。 姚太后死了,周皇后还在。 “去把薄荷和茯苓请过来。”谢云然吩咐道。 …… 周昂回信都见兄长的计划最后没能成行:次日一早就有信使到,说府君正往河济过来。言下之意是要见他。 周昂:…… 他这特么是在当土匪啊! 你一州刺史屈尊来见个土匪什么意思!好歹等回信都去再见也好啊! 周昂让手下人给信使灌酒,酒过三巡,话就出来了,崔九此来主要还是为了“钦犯”,那信使不知道周昂在河济藏了什么钦犯,周昂自个儿是知道的——除了华阳公主还能有谁。 信使透露,崔九此来还捎带了一位李家娘子。 周昂:…… 到这份上,他也不知道和他过不去的到底是他哥还是他嫂子了。左右劝他说:“郎主往山里去,过个十天半月的,府君还能在咱们这里蹲上十天半月不成——对了,把华阳公主也带上。” 周昂差点没一脚踹死这厮。 崔九郎人还没到,特意使了个信使过来,为的什么,还不就是防他这一手!他去山上不要紧,哪里还能捎带上华阳公主——他当公主是他家婆娘么,搭个棚子就能睡,扯块麻布就能穿? 因愁了一回,就有手下来报,说华阳公主来了。 周昂其实没心情见她,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有些话需要交代。于是把人请进来。落了座,嘉语劈头就问:“听说崔府君要来?” 周昂:…… 这特么谁走漏的消息,还这么快!他这帐里漏风了么! 其实嘉语不过是推测罢了。她如今寄人篱下,带的人又不多,虽然周昂没有刻意限制他们的行踪,至少是以礼相待,但是他原本就是精通兵法之人,这支人马虽然人数不过五千,却是精心训练了年余,论军纪战斗力,比周乐的乌合之众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底下人都知道军法厉害,又哪里敢泄密。 这时候觑着周昂面上神色,便知道没有猜错。于是道:“府君是来索要我的吗?” 周昂道:“公主来见我,说是故人,帖子上留名三娘子——既是三娘子,到了周五这里,就不必担心这些。” 嘉语知道他性情虽然别扭,人却极为爽快,也就颔首应道:“三娘……并不担心。” 周昂这才转嗔为喜,说道:“便府君前来,能带多少人,还能搜我营地不成?” 就是搜也搜不出来。他崔家虽然势大,没翻脸之前,也不至于这样对他。就不说崔九郎眼下是摆明了要拉拢冀州豪强,又怎么会轻易开罪他。就不说他周家和崔家的姻亲关系了。 嘉语问:“那周五郎君如今在愁什么?” 周昂摸了摸自己的面孔,有这么明显?想一想,承认道:“我听说、听说……府君带了个小娘子过来……” 这消息嘉语也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被带来的自然是李琇,当然不是来成亲,李家还不至于此。就是想看。转念却想,李琇家世不必说,模样也是山清水秀,周五人都没见过,怎么就这么抗拒? ——人李琇还找了个“长得凶”的借口呢。 莫非这小子在外头有了相好,只是因为门第或者别的缘故,没有过明路? 到底是私事,却不好问。何况她也不在意周五娶不娶李家娘子,自然也不会劝他见或者不见:双方都不情愿,这桩婚事能有什么好,又不是戏文里欢喜冤家。只问:“周五郎君是不想被崔府君插手亲事么?” 周昂怨念道:“我娘还没操这个心呢。”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亏心,他娘是周翼的妾室,虽然掌过家,于他的婚姻大事上其实并没有发言权。 嘉语“哈哈”一笑道:“周五郎君要是不情愿,也不是没有法子。不过话说在前头,要回头见了李娘子美貌,再来懊悔,与我抱怨,我是不理的。” 周昂肯与她说这件事,自然是指着她能给出个主意。他营中都是糙汉子,哪里知道怎么回绝亲事——要伤了李家的面子也不美,毕竟世交。赶紧大力点头道:“三娘子快说!”急起来又忘了称“公主”。 第279章 心悦诚服 嘉语等的就是这句,因说道:“崔府君来访,周五郎君可有美酒佳肴、歌舞相待?” 周昂挠头:“美酒佳肴是有的。”歌舞……别开玩笑了,他这里打家劫舍,饮酒作乐是有,当真要养一班清吟小唱,不闲得慌么?当他麾下这些人都不是狼? “那伺候人的婢子想必也——” 周昂:…… 她个公主前来,都是自个儿带的婢子,崔府君一个大男人,不能用男人伺候吗! 嘉语微微一笑:“周五郎君也在洛阳呆过,听说是借住在崔家,如今想来,崔府君身边可是用的小厮伺候?” 周昂:…… “便是崔府君不用,想必李娘子也是要的。”嘉语又加一句。 周昂掰着指头算了一回:“城里倒是有富户家里豢养歌姬婢子……只怕是不入府君法眼。”言下之意,他这里是真没有,去抢几个回来可还使得? 嘉语道:“歌舞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周五郎君重金酬赏,去城里请一班回来也不是不行。但是婢子使女——难不成周五郎君这营中,当真一个女人都没有?” ——素来营中有设营妓的惯例。嘉语从前被周乐迎回军中,就是这样警告她:“军营里鲁男子多,下官不在的时候,公主不要乱走,被误认了,臣就算想要及时赶回来,也还怕来不及。” 周昂窘了一下,如果不是颔下络腮胡子浓密,没准就遮不住了。不过要细想也不是不能理解:华阳公主父兄都是领军之人,夫婿也是,又在军中住过,就算知道有这回事,又有什么稀奇? 故作镇定道:“那些……如何能近身使用?” 嘉语道:“可有貌美之人?” 周昂硬着头皮道:“不过是些山野村姑……” 嘉语面无表情:“你且领人来,让我看看。”停一停又道,“要是周五郎君心爱的,就不用领来。” 周昂:…… 周昂小心翼翼问:“公主是有所吩咐么?” 嘉语道:“歌舞我不擅长,我这婢子也不擅长,但要说到贴身伺候,我这个婢子还有一二章法可以指点,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其二,”嘉语笑了一下,“我听说府君新婚燕尔,膝下尚未有一儿半女,却把夫人留在洛阳侍奉二老。要听说府君就地纳妾,消息传到洛阳,周五郎君不妨猜猜,府君夫人会怎么样?” “会、会怎么样?”周昂只觉胆战心惊,这些妇人中的道道,他可真是一窍不通。 嘉语道:“后宅不宁,前院多事,府君要还抽得出功夫来管周五郎君的闲事,我也服他——至于李家小娘子,倒无须周五郎君多虑。” 周翼只有一妻一妾,相处和睦——至少表面和睦。周昂年纪小,并不知道生母与嫡母之间有过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以及被牺牲的同胞兄长。后来他嫡母过世,父亲也没有再娶。是以他并没有后院起火这个概念,他心里琢磨,大约是始平王府有过,不然三娘子如何知道这个? 因为不懂,就只能频频点头,转念又问:“公主何以如此热心?”他知道她前来是有所图,偏一时又不能回信都去问兄长到底怎么个态度,到底没忍住。 嘉语道:“如果只是为了周五郎君与李娘子的亲事,想必府君还不至于亲身前来——是我给周五郎君添麻烦了,我无以为报。” “公主又与我客气。”周昂道。 “府君对我这样穷追不舍,我如果全无反击,岂不可惜。” 周昂:…… 好有道理。这丫头还不是公主的时候,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虽然如今父亲没了,太后也没了,但是脾气显然并没有改过来。能直言是想报复崔九,也算是坦荡了。 他却想不起崔家与始平王府有什么仇什么怨,崔九不肯放过她,大约就只是名利心炽罢。 才要吩咐亲兵去领人过来,忽然想起,转头道:“有件事,一直想问公主。” 嘉语道:“但问。” “如今世子领军吗?” 嘉语道:“我父亲旧部,没有跟随绍将军进京的,都在我阿兄麾下。” “那六镇降兵呢?” 嘉语也知道当有此问。周五对她的热心起疑,是在情理之中,固然她并不是不能解释,但是对他而言,是有备无患。这要万一她真有什么动作,他被拖下水之前,好歹确定一下水下有什么。 偏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如今军中领六镇降兵之人,周五郎君也认得。” 周昂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是那个小贼吧?” 嘉语不说话,看向周五时候,眉目不由自主弯了一弯。 周昂心情十分复杂。 他幼时跋扈,后来洛阳两年寄人篱下,要说完全没有触动那肯定是假的。如今再提周乐,虽然仍“贼子”、“贼子”骂不绝口,气恼已经少了大半。那小子于他,更大程度上像是个儿时玩伴。 他知道华阳和他有点关系,他救了她,之后在始平王世子身边做亲兵,再之后像是在洛阳混过一阵子,又回了边镇。周乾提起,很有些怒其不争——为什么不留在世子麾下呢,回怀朔镇能有什么出息! 周昂倒没想那么多,在谁麾下都受管。人生在世最要紧没个拘束。不想他辗转还是和始平王世子兄妹扯上关系。 可见缘分一事,有时候真真强求不得。 周昂这些感慨嘉语自然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敢提太多,怕他恼。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开口,反而面上浮起谜之微笑。嘉语觉得没准是自己眼花。周昂伸手招了个亲兵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那亲兵心中诧异,到底不敢抬头看嘉语,退了出去。 过了两刻钟回来,脚步碎碎的,嘉语转头看时,不免吃了一惊,带进来有十五六人,皆粗头乱服。嘉语有一点恍惚,虽然之前她也想过,这些女子不会太光鲜,只要勉强能入眼,就算是不错了。 周昂见她目瞪口呆,不由大笑:“都与你说了是山野村姑,偏你不信——如今可是信了?”真要给崔九塞女人,不如去青楼物色,就他营里这些,崔九这等眼高于顶的人如何瞧得上。 他这里话音才落,就有人抬头,目光像箭一样笔直地射过来。却闭紧了嘴。嘉语看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几道鞭痕,长长短短,想是被打得怕了,知道了要住嘴,却还没学会收敛目光。 “带她下去,”嘉语对半夏说,“还有这几个,带下去把脸洗了,洗干净一点。”她觉得自己这口气像人牙子。王府里挑人是王妃和长史的事。她上次见人牙子还是在平城。 那时候宫姨娘还在。她赶紧跳过这个念头。 周昂没想到她真能挑出人来。更没想到半夏领了人去,不过是洗个脸洗个手,回来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竟看得出水灵的颜色了。 这回轮到他目瞪口呆。 嘉语却不满意,说道:“恐怕还须得教她们一点进退规矩。” 周昂听到“规矩”两个字,头都大了。连连道:“公主带她们下去调•教罢。” 嘉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周昂道。真是的,就几个丫头,还能翻天?“去吧去吧……别在我这里碍眼。” 嘉语笑了一笑,便与周昂告辞。要说进退举止,嘉语是很怀念当初她在宝光寺时候姜娘给她训练的那批比丘尼。虽然是比丘尼,姿色、言谈,都比眼前这几个强上百倍。周五老惦念着去城里带几个回来,也是对的。青楼也好,富户家中也罢,豢养的女子都比她们进退有度,但是有一样,是其他人所没有的。 希望这种东西,对她们如此奢侈,以至于她们拼了命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那个眼睛里藏不住恨意的少女叫何佳人。洗净了劣质脂粉,也真是个清秀佳人。她自陈是附近猎户,父母兄弟都没了,被掳至军中,差不多有半个月。她没有细说,遭遇可想而知。 嘉语知道周五不是善男信女。朝廷失去威慑力,国法不能至之处,际遇堪怜者,不知凡几。她与她们说:“过几日,有贵人上门,你们能伺候好了他,即便不被他带走,我也带你们走。” 其余女子唯唯应声,唯有何佳人眼睛直勾勾看住她问:“如果伺候不好呢?” 嘉语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劳而获这件事,在我这里行不通。”她话说得绝,何佳人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如果是个烂好人,她还真不能跟她走。这世道到处豺狼虎豹,跟了她走,焉知不会再受磋磨。 这世上,善人无立足之地。 …… 崔九郎来河济,一路春风得意。他那个嫁到周家的堂妹,他从前还觉得可惜。他崔家女子,都该与高门联姻,怎么反而低嫁了?虽然周乾是个人物,可惜了门第。不想能得了这么个利好。 别说,初初得到消息,他还起过疑心:天下皆知,华阳跟了宋王南下,怎么会来河北?后来有了别的消息佐证,方才真信了。也是奇怪,她怎么会去找周二、周五?要说渊源,她从前还借住过崔家呢。 要这回直接来崔家,要免了他这一趟跑。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段路程也还是春风得意——李家娘子话虽然不多,却是娇俏可人。许了周五那个莽汉,还真可惜。崔九郎决定把李琇说给周五,其实是临时起意,他就不记得什么时候听人提过一嘴,说李家有这么个小娘子待字闺中——他当然不记得。应了贵人多忘事这句。 既然带了女眷,就不便扬鞭策马,痛快跑一场了。走走停停,说说笑笑,足足花了七八天才到河济。他倒不怕华阳公主跑了——他早使了信使,该说的话都说了,他就不信周五敢放走了她。 他和始平王府没仇,但是和华阳公主有过节。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他还记得乳娘去谢家回来,被扇成猪头的脸——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能泼辣成这个样子,也亏得宋王把她当成宝。 姿色也不过如此,崔九郎心里碎碎念叨,要说姿色,还是谢氏更出众一些,可惜了……他往车厢看了一眼,车中人正挽起窗帘往外看来,两个人视线一触,又若无其事,各自分开去。 离河济还有二十里,远远就看见两队人马,人各持灯,璀璨如游龙。当中让出道来,一声一声由远而近,到耳边如雷鸣轰然:“拜见府君!” 这才是一州之主的威风啊。 崔九抵达信都两个月了,还从来没这么舒坦过。他虽然拼命压住了脸上的笑容,眼睛里还是一点一点溢了出来,水满则溢的溢。周五这小子有长进啊。从前在洛阳,整日跟在周乾身后,除了有几分力气,实在不像是个有出息的。不想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了。 嘉语推了周昂一把。 周昂:…… 还能讲点道理吗?他的人、他的马!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都交给她使了。交给她使也就罢了,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的,排了这么个阵仗出来,这要让他哥知道了,能笑到明年去! 他要想退缩,华阳公主就是两个眼睛一瞪:“周五郎君这也不肯,那也不肯,何不老老实实娶了李娘子,皆大欢喜?” 周昂:…… 看看、看看,娶了娘子就是这么个下场,他哥已经是前车之鉴了,他哪里敢以身犯险! 他心里怨念,不得不往前紧走几步,与崔九郎行礼:“拜见府君!府君远道而来,辛苦了!” 崔九郎大咧咧坐在马上,受了他全礼。 周昂上马,引崔九郎进城。他和嘉语商议的最终结果,还是不要让崔九郎进军营的比较好。他就地占了所宅子,把人都清空了,换上自己的人。酒菜也都是现成酒楼里做的。说是洛阳来的厨子。 诸般安排,崔九果然颜色甚悦,执他的手,一口一句“五郎”。周昂觉得满身都是鸡皮疙瘩。 他从前……对他兄长也没有这么亲热过。他心里不无难过地想。 侍婢扶李娘子下车,果然是亭亭玉立一个小娘子,虽然戴了帷帽,并不能看清楚她的眉目。 李琇觉得有人在暗处看她。寻了目光看过去,却又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她一个贵族女子,无人作陪,有人好奇张望也是正常的。虽然寻常侍婢并不敢如此大胆,但是这穷乡僻壤,没规矩也不奇怪。 她心里有点发慌。不仅仅因为周五这么个铁塔似的人,还因为、还因为——这次跟随府君出行,其实是她有心谋划。 她没想到能够成功。 府君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她,但是她记得。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府君的时候,他背后漫天红霞,把黯淡的天空都照亮了。 …… 刀很薄,插进去的时候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血。过了一会儿才有血渗出来。人在梦里哼了一声。 何佳人脑子空白了一阵子。原来杀一个人这样轻而易举。她听到座中人都称他“府君”,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总是贵人。死了。公主与其他人说要好生伺候她,却与她说“杀了他,杀了他我就带你走”。 她不知道她会被带到哪里去,竟然到这时候才开始茫然。总会好过这里。 她低头看这个男人,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比她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英俊和气派,如果不是……兴许她会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如意郎君,也是平生所愿。她不知道他哪里得罪公主了。 也许也是公主爱慕他而不得,索性杀了他?这个念头让她笑出声来,那个能与周五谈笑风生的女人? 她从前没见过多少贵族女子,深宅大院的,出个门也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奴婢和下人,不容近身。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她们,和她想象里的温柔娴静、弱不禁风完全不是一回事。周五呼她公主。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吗?皇帝的女儿……怎么会一个人单枪匹马来河济。 那都不是她能问的。她只吩咐她杀人。杀人之后呢?“有人会过来接手。”她说。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帮她毁尸灭迹吗?那之后呢?死了人,该如何与他的家人交代?会死很多人吧,她想。 那都不是她能想的。有时候人生就这么逼仄。她能看到的,父亲和兄弟打猎为生,左邻右舍也打猎为生。后来贼匪来了,就如切瓜砍菜一般,肉沫子飞得到处都是。她藏得好,没有被发现。 后来他们走了,她连背影都没敢伸头去看一眼。哭了很久,后来饿了。原来人再难受再恐惧也还是会饿。 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回忆,那脚步极轻,但是瞒不过猎人的耳朵。也许是公主说的接手的人,何佳人怀着这样的希望,却还是不自觉把薄被翻上来,遮住了崔九郎的伤口。幸好血流得不多。 人从门口探个头进来,是个女人。何佳人吃了一惊,这一瞥之间,已经判断出是府君带来的那个女人。除了她,这宅中都是歌姬、舞姬,奴婢下人,公主和半夏穿的男装。没有这样奢丽的。 就只有那个女人了。虽然她当时没有仔细看。也不容她仔细看,她的目标不是她。只记得很美,在灯光里,面容上莹润的光彩。姿态也是美的,坐的姿态,饮酒进食的姿态,让她想起半夏的控诉。 ——公主让半夏训练她们的仪态,半夏每个表情都在说,我特么这辈子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粗俗的人! 那人再往里看了一眼,确定屋里就只有何佳人一个,便走进来道:“府君是醉了吗?” 何佳人下床来与她行礼,腿脚有些发软,原来她还是怕的——却顺势蹲下去,与她行礼道:“……是,娘子。” 这句“娘子”让李琇心里微微的欢喜。她装出不经意的神气,说道:“好了你下去吧。” 何佳人:…… 这难不成就是公主说的“接手”? 李琇看了她一眼,彼此都是心虚。何佳人急中生智,忙说道:“可是府君——” “这里有我呢。”李琇说。 何佳人不敢再犹豫了,她再与李琇行了一礼,克制住往回看的念头——不知道薄被盖得是否严实,多久会被看出来,被看出来之后——她按住自己这些丛生的杂念,低着头走了出去。 她看见了她的脸,何佳人忽然想道。如果要追查,恐怕她是跑不掉了。也许公主会有安排,也许没有。对于公主来说,她就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吧——不然呢。不然她为什么用她,不用她那个贴身婢子? 无非就是她、更准确地说是她们没有选择。丢快骨头在地上,饿疯了的狗一拥而上,打得头破血流。 她就是那条狗。 何佳人沿着指定的路线去见嘉语。屋里除了嘉语,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个人像是起了争执,她进屋的时候尚有硝烟未散,以至于嘉语没什么心思应付她。只道:“好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领她下去的是半夏。 何佳人一路都沉默着,半夏也有点刮目相看。不过山野里的女子没准真有这个胆气。杀人,还是杀了崔九郎这样的人,啧啧——不过话说回来,她能知道崔家什么门第,崔九什么人物么,她很怀疑。 一直到进屋,屋里有之前备下的水和食物。何佳人咬了一口饼,有点干。半夏没有要走的意思。何佳人再咬了一口,眼睛看住半夏:“公主会把我交出去吗?”如果是最后一顿,应该不至于这么寒碜。 这时候才想到这个,半夏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却摇头:“你放心,我们姑娘不是这样的人。”这几日半夏与她们接触得多,虽然总板着脸,但是似乎比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更为可信。 她不称“公主”,就喊“姑娘”,这大约是贴身婢子的特权吧,她想。 “快点吃,”半夏又道,“吃完了好送你走。” “走?”何佳人睁大了眼睛,越发吃不下,干涩得硌喉,“不是说——”不是说带她走吗? “到事发,肯定是要闹一场的。李家和崔家恐怕都会闹,李娘子见过你,送你进山里躲躲。放心,我们姑娘暂时不会离开冀州,如果要走,会带上你。我们姑娘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何佳人更吃不下了。 这空口无凭,把她带进山里,手起刀落,只那么一下。回头喂了野狗,剩一堆骨头,兴许骨头都不剩,谁能找到她? 半夏看出她的心思,却摇头道:“你傻了!我们姑娘真要害你,就在这宅子里,赏你一碗药,还省了底下人跑山路呢。我们这次来河济,可没带多少人,还得分上两个护送你进山,你当容易么?” 何佳人:…… 何佳人喝了一口水,顺利把饼子吃完了。她说得对,要杀那位府君不容易,杀她和她的伙伴还不易如反掌。犯不上这样大费周章。 …… 李时脸都白了:“公主不是说,杀了府君也没有什么好处么?” “如今有了。”嘉语淡淡地说。 崔九郎带到河济来,连李琇的婢子在内,一共八十七人,大多数都被灌醉。外人不管,贴身服侍的六人已经被绑了起来。她的护卫在与他们说话。崔九郎已经没了,死路和生路,总得选一条。 李时完全无法想象,华阳公主竟然当真如此胆大妄为。之前与他说的那些话,这时候想来,至少有一半是假的,是用来蒙蔽他的——她根本没有信他。他到底是年少,以为几句话就可以打动人心。 ——祖父说的是对的,他想。华阳公主就是个危险的女人。 “公主如何就能肯定那位王郎君肯背这样的黑锅?” 嘉语奇道:“什么黑锅?” “府君……杀府君的罪名。”李时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 “谁说让他背了,”嘉语摇头道,“我就是让他过来,尽快。府君相召,又有李郎君你去报信,他自然是信的。”最要紧的当然是,这位王郎君姓王,太原王家人。以元祎修与王八郎的关系,在崔家和王家之间怎么选,可想而知。 “让他过来,”李时不自觉脱口说道,“也——” 嘉语不作声,意思已经很明白。 李时道:“公主总要把事情与我说清楚,不然——” 嘉语道:“不是我不愿意与李郎君说清楚,是怕说清楚了,郎君会恼。” 李时:…… 她不说清楚,他就不恼了么!她怎么有脸说这个话! 嘉语眼帘微微垂下来,眉目里就有了一种无辜的气质:“……不止李郎君会恼,周五郎君也会恼。” 李时:…… 好有道理。周五这会儿还醉着呢。要等他醒来,发现变了天——等等!他忽然起了疑心,周五当真对这件事的发生完全没有预见么?他明知道华阳公主来河济是有所图,他还敢把这么多人交给她,为什么? 这时候想起华阳公主来河济,上门时候说的“故人”,不知怎的就生出意味深长来。她华阳公主与周五能有什么“故”?还是说,周家兄弟一早就定下了这个计划,不过把他们李家蒙在鼓里? 周二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虽然是他看着写下的,但是他们兄弟之间的隐语,他这个外人如何能知晓? 李时脑子里涌上来无数可怕的猜想,却听嘉语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李郎君迟早会知道的。” “到底什么事?”李时冲口道。 “……是李娘子杀了府君。” 李时:…… 他定定地看了嘉语足足有一刻钟那么久,脑子才能慢慢动起来:当然不会是李琇杀的人,她连鸡都不敢杀,敢杀人?无论周家兄弟有没有参与,崔九都是死在周五的地盘上,李琇在崔九屋里,没准还是在床上——无论她是因着什么原因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不得不为华阳公主跑这个腿,把崔九的死推到那位姓王的幕僚身上去。王幕僚是皇帝的人。 崔家、李家、周家……他们上了贼船,就不得不把冀州其他人拽上来,哪能一个人死呢,要死也是大家一起死! ……或者一起富贵。 李时微吐出一口气,他忽然又怀疑起来,他祖父放他出门,难道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不信。这时候再想起祖父当时与华阳公主说的那句:“除非公主能说服崔府君”,不知怎的,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 后来李琇想起来,她生命里最可怕的一天,是永安元年六月二十三日。那个晚上,她跟着崔府君抵达河济,被安置在城中一座体面的宅子里。比不得信都。宅子里服侍的婢子看得出都是临时找来的,并不太守规矩。 守规矩的婢子,哪里敢来传这个话。她看着这个才到她肩高的婢子,心里充满了厌恶。她之前对李时说不想嫁给周五,托词是他长得凶。其实她并没有见过周五,只听人用充满赞赏的口气说他有霸王之勇。 她第一次见到崔九郎,是她父亲宴客。 那才初夏,她去园子里摘一支芙蓉,却看见有个年轻男子在路上徘徊。浅蓝色袍子,束腰的锦带上一丝不苟的天王化生纹。他背对着她,颀长。她从前在书里看到“玉树临风”这样的形容,到这时候忽然就跳了出来。 她躲在树后,见他徘徊良久,终于没忍住出声问:“公子是走迷了么?” 她家的园子其实不大,远不如李时家的那个。只是她父亲仕途蹉跎,那点子不得意的心思全用在了雕琢自家园子上,别的也就罢了,路径却设得繁复和曲折,寻常人第一次来,是很容易走迷。 他闻言却没有转身,只道:“有劳小娘子指个路。” 要他当时转了身,她想,便是他模样俊朗,气质出众,她也不至于如此倾心。她李家在河北门第不低,从前也是见过人物的。她自幼生得美丽,自有人殷勤。偏他没有。他就是个君子,守礼如古。 她偏要走到他面前去,与他说:“指路怕是说不明白,我带公子出去罢。” 他微笑,目光仍是远远的,落在距离她三步开外的芙蓉树上,或者是树梢上的鸟,或者是飞远的蝶,总之就是不看她。那淡漠里的生疏,生疏里的克制,就仿佛天边流云,悬崖新雪,冰清玉洁。 她闻到他身上梨花春的香。他喝了酒,醉意在眸光里,气质里三分疏狂,疏狂也藏着书生斯文底色。 周五不是书生,周五是赳赳武夫。能认得几个字都未可知,但是连找的婢子都能这么俗气,日常可想而知。如果没有遇见崔府君,兴许她也认了。偏偏她遇见了。既见君子……见过莲花,如何还能看得见狗尾巴草? 而眼下——他竟然敢让婢子请她去见面!他当她什么人!他怎么敢! “那如果我不去呢?”李琇冷笑。 “奴婢不过是为郎君传个话,”那婢子老老实实地道,“去与不去,在娘子。” 她不知道她那个瞬间怎么会想起府君,兴许是再想不起别人了。她在河济,六亲无靠。怎么能不想起他呢?他那样高洁守礼的君子,听到这样无礼的要求,该勃然大怒吧。他该知道……她有多委屈了吧。 他会安慰她吗?如果她哭泣。 当时这样明晰的念头,在过后想起,却如鬼使神差。她不该去的,尤其不该甩掉贴身婢子,孤身前去。然而她当时怎么能不去呢,既然去了,看见崔府君身边连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她怎么能不犹豫呢。 如果他醒来想喝水;如果他翻身被子掉下去;如果他睁开眼睛看见她—— 她就在这里待会儿就好,这么近,她与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过,近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夜晚这样漫长,她就是再看他一会儿,再与他哭诉也不会太迟。 酒气盈满一室,呼吸的芳香。 当时想得有多美,到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真相明明白白展现在眼前时候就有多可怕。李琇过去十五年里,从未见过,不,连听都没有听过这样可怕的事。他死了,她陪着他的尸体度过漫漫长夜。 阁楼里李琇的尖叫声响起来的时候,嘉语还在不慌不忙用她的早餐。 姑娘倒是沉得住气,半夏有点慌,她不知道周五郎君酒醉醒来,看到这么个场面,会不会宁肯再醉过去。没准会打死她。虽然何佳人已经送走了,李时也走了。崔九郎仆从的口供,也都录好画押了。 她真傻,单知道世子能杀人,怎么就想不到她们姑娘也能杀人呢。都是一个妈生的。 敢情平日里好声气儿都是装的。 嘉语比平时还多喝了一碗酪:李琇醒了,之后是周五。待周五清楚了形势,王幕僚该到了。她需要体力。 这并不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计划。 一开始她不知道李琇钟情于崔九郎。如果李琇没有去找崔九郎,她会放弃这个主意。她总不能强迫李琇失去她的名节。人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们的命运,尽管有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身在命运的局中。 当然如今这个结果是最好的。每个人都称心如愿,周五不必再烦恼被逼娶,李琇也不用担心被强嫁。没有人会——或者说没有人敢泄露这晚的意外。她会被接回家,李家会给她挑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 已经有人闻声而去——当然不是她的人。她需要外人见证。 他们会和李琇一样受到惊吓,会发现插在崔九郎心口的是女子裙刀,李琇会发现自己的裙刀不见了,她无法解释,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不带婢子在崔九郎房中呆这么久——哪怕没有整夜,也是逾矩的。 她用了一点迷香,过了整夜,应该已经散尽了。原本用得也不多。 不知道李延对这样一个结果,是否还满意,她想,终于将碗中的酪食尽了。是该半夏去劝说李琇的婢子了。 周昂是被吵醒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可恨还有人不断在耳边叨叨:“郎君、郎君醒醒!” “不好了郎君——” “郎君不好了——” 什么叫郎君不好了,他好着呢!他几乎要拔刀割掉那个人的舌头!周昂迷迷糊糊刀都已经摸到了手里,待看清楚人,还是放下了。见鬼,什么事把个老成持重的老韩唬成这样,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还是—— 猛地一激灵:“三娘子她——” “不是公主,是李娘子!”老韩说。 “李娘子?”周昂在脑子里搜了一下这个人物,是崔九打算说给他的娘子。他皱了皱眉:“不会死了吧?” 老韩:…… 他这个主子说话还真是百无禁忌。 周昂从床上爬起来,他昨晚喝得实在不少,真是的,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到这会儿还头重脚轻。他话这样说,其实还是有点担心。不过李氏那么个秀气娇怯的小娘子,想来也不至于会惹了谁。 尤其不会惹到三娘子。 这宅子上下,除了三娘子主婢,其余都是他的人,那就没什么可想的了。 “她把崔府君给杀了。” “什么?”周昂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李娘子她……杀了崔府君。” 周昂:…… 要说华阳杀了崔九,可信度还高一点。李娘子?他也不是没长眼睛,席中她一直往崔九郎看,含情脉脉地,看得他又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她会杀崔九,是他在做梦呢,还是老韩醉糊涂了? 周昂伸手在老韩眼前晃了一晃。 “我没醉。”老韩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就是……”他掐了自己一把,连皮带肉的……疼。周昂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崔府君如今……没了?” “没了。” “李娘子——” “在哭。” 周昂:…… 哭顶什么用啊!到这时候了,哭顶什么用啊! “问原因了吗?” “崔府君对李娘子意图不轨——” 周昂一口水喷出来,崔九对李娘子意图不轨?怎么他瞧着,李娘子对崔九意图不轨还更可信呢? “郎君!”老韩哭丧着脸,“怎么办?”左边是崔家,右边是李家,他这个混不吝的主子恐怕是觉得都无所谓,谁来打谁——但是他是周乾安置在周昂左右的,知道分寸。这两家,哪家都得罪不起。 周昂想了一会儿,头疼。他是不知道分寸,不过他知道他阿兄肯定会骂他。 “昨晚三……公主人在哪里?” 老韩:…… 他主子又糊涂了不成,公主昨晚是歇在宅中没有出城不错,但是当时天色已晚,怎么好让公主赶夜路。公主歇在屋中,又谁人敢进去探察?别人他不知道,反正他这把老骨头不敢,他还想留着脑袋过年呢。 周昂也意识到他这话问得不妥,才要改口,老韩福至心灵,脱口道:“莫非郎君怀疑是、是公主所为?” 周昂要点头,却犹豫了一下,叹气说:“怎么会。”就算是她,如今崔九人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老韩也是个明白人,进门说的就是“李娘子”,不提“崔府君”,崔九郎的死已经成了定局。 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 无论如何,崔九郎死在他这里,三娘子应该是能给他一点善后建议的——无论事情是不是她做的,这都是她喜闻乐见的结果。 他起身洗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从头至尾都是李家老头布的局?不然,以李老头对他那个孙子的宝贝程度,怎么会让他孤身跟了三娘子前来?是李家已经全面倒向了始平王世子么? 第280章 将军为媒 周昂进门的时候嘉语在看信,清晨的阳光穿过竹帘,被割裂成无数琴的弦,婉转和成窗外鸟鸣。她看得十分认真,他走到近前刻意加重了脚步,方才如梦初醒,抬头来笑了一笑:“周五郎君。” 周昂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信,就放在几案上,她大大方方地说:“周将军来信,说我妹妹有消息了。” 周昂没见过始平王府的六娘子,听说既美且慧——要没见过华阳兴许他就信了。不过这会儿,他下意识觉得,既然华阳能养成这么个土匪性子,她妹子也不会强到哪里去。一个爹生的么。 因干咳了一声:“我听说李娘子——” “我也听说了。”嘉语道,“我之前在李家与李娘子打过照面,如今不方便见她。让半夏去了。” 周昂“哦”了一声。华阳公主这话说得,就好像她不是始作俑者似的。当然他也知道她手里就二十人。他的手下是他的手下,归拢上来的消息怎么看都像是意外。她使得动她那几个婢子,可使不动李琇半夜三更去崔九的房间。 “府君的心腹,我让底下人看起来了,”嘉语又道,“怎么处置,还要看周五郎君的意思。” 周昂道:“公主处置得当。” 自当如此,没有收尾之前,消息万万不能走漏。崔李两家要反目,是崔李两家的事。他务必把事情推卸得干净——不想他哥找他麻烦的话。又问:“小石头……我听说小石头连夜就走了,他可与公主说了什么?” “他说让周五郎君等他两日,他把凶手带回来。”嘉语说。 周昂:…… 也就是说,李家已经想好了怎么交代。 倒是给他省事。 周昂愣了愣,要手边有酒,他这时候想喝一点。最终只吐了口气,说道:“会出这样的事,真让人意想不到。”他也无法确定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华阳插手,插手有多深。有和没有都不意外。 嘉语垂目道:“是李娘子没有运气。”半夏说服了她的婢子。李琇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也不知道是因为悲痛还是恐惧。她的婢子选了这个说辞。正常人都会如此:这个污名,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 周昂道:“那凶手是谁,小石头可有与公主透露?” 嘉语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分量不足的人,也背不起这个罪名。” 周昂听她说得滴水不漏,心里也有一点佩服。果然这丫头就是狡猾。也不知道小石头会找个什么人过来。有分量的人,哪个有分量的人肯被背这个锅——他没嘴分辨么?这个念头过去,猛地醒悟过来。 那人当然活不到河济。 然而这也不过就是令崔李两家反目,断了李家后路。但是事后李家想起来,难道不会怨恨?还是说,李家原本的态度也模棱两可?那李家找来背锅的这个人,难道不会一并把他也拖下水吗? 这些伤脑子的事,原本都是周乾在做,如今周乾不在身边,周昂不得不亲自想了一回。越想越觉得,什么可能都有。但是三娘子把自个儿抵押在这里,就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她仗的什么?她不怕她兄长鞭长莫及么? “……他还说了什么?”周昂脱口问。 “什么?” 周昂朝案上信努了努嘴。字迹实在说不上漂亮,勉强横平竖直。他爹总说这小子胡儿气重,说真的,怀朔那么个穷乡僻壤,能认字已经不错,这小子还能写,端得天赋异禀。 嘉语笑道:“也没什么,周将军说,他精选了两万人,再过五六日就抵达河济了。” 周昂:……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丫头是只狐狸——等等!周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万人么?”他的眼睛贼亮贼亮。也不知道这小子有没有长进,他在那个瞬间觉得自己腰间大刀都在摩拳擦掌,饥•渴难耐。 嘉语:…… 嘉语意识到她好像料错了一件事。 意识到自己料错了事的也不止嘉语一个。李时握着刀,心口发紧。他知道这一刀下去,李家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贼船了。 华阳公主一定会把琇姐杀了崔府君的事最大程度地坐实,而琇姐百口莫辩,或者说李家百口莫辩——谁会相信这背后不是他李家的意思呢。不不不,即便他们信了这是一桩意外,是崔府君意图不轨,导致琇姐被迫杀人,李崔两家反目也是反定了。 除非杀了华阳公主,杀了她的婢子和护卫,然后保证周五、周五的人和崔府君的随从不会走漏消息,那根本就不是在河济孑然一身的他能做得到的。周家的态度始终暧昧。反正他看不出周五杀华阳公主的半点可能。 杀了他吧……他想,杀了眼前这个人,断了后路,以后同舟共济。也许祖父也这么想?然而祖父不在身边,不能替他决定。 能替他决定的就只有身边这个——华阳公主的侍卫,他脸上一丝儿表情都没有,也没有逼他:“刀在郎君手里,杀与不杀,郎君可以自己决定。” 李时心里一万头肥羊飞过去:他能决定什么,从河济回信都,他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他回不得家,也没有时间去找人。他不断提醒他:“没有时间了。”是啊,崔府君已经死了。 王九郎死的时间不能和那个时间相距太久,不然无法说服崔家。 李时深吸了一口气。刀递出去,血飞溅出来。 他从前没有杀过人,至少是没有杀过这等地位的人。太原王家。圣人对王八郎宠信得无以复加。他祖父那里的消息,王八郎甚至常常夜宿禁中,与圣人同榻而眠。这已经不是人臣的待遇了。 杀了他。这段意外就能说得通了:崔府君打着巡视的借口来河济,不知情的只道他勤政爱民,知情的知道他是去找华阳公主——华阳公主替乃兄奔走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话。 李时想来想去,仍疑的周家。 王九郎闻风而至,竟为了争功杀了崔府君,崔家家奴怀刃报仇,之后自戕——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为难的始终是崔家:王八郎与皇帝相知于微,荣宠不比寻常,王九郎是皇帝安置在崔九郎身边的耳目。说得好听是争功,谁知道皇帝背后打什么主意。无论如何,一命换一命这种事,圣人肯定会和稀泥糊弄过去的。没准事后还会补偿王家。他王家人的命是命,他崔家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有赵郡李氏这个前车之鉴,清河崔氏应该知道怎么选。 或许有不信邪的,坚持等皇帝一个说法——但是皇帝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华阳公主这么说。这个话李时信。虽然华阳公主实话并不太多,又明显多疑。但是她终究是皇帝的族妹,洛阳城里的贵人,对于皇帝的性子,比他们摸得透。 何况她押的注,可不比他们小。她是想拐他们上贼船没有错,但是她一定不想翻了这条船。 李时第二刀直直地砍了下去。 …… 周乾终于接到周昂的信,是三天之后了。 河济发生这么大的事,周乾整个人都是懵的,周昂还与他说千万千万,要瞒住七娘——他也不知道七娘得到这个消息会做什么反应。透露华阳在河济给崔九的人是她,如今崔九郎死了。 他当然知道华阳不会安分,不过这个不安分的结果出来,未免有点心惊肉跳。李家已经陷进去了。李琇不算什么,李时陷进去,李家就真的陷进去了——只能说,李时到底年少。不过没准一开始李延就是这么打算呢? 崔家人已经赶了过去,他周家,也是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了。他收了信,还是决定去见一见父亲。 …… 路过麦田的时候,周乐下了马,小心翼翼不让马踩到那些绿油油的茎叶。麦子这个长势,让他心里充满了欢喜,更让他高兴的是,有他这个榜样,两万人过去,麦田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他知道是他之前的恐吓起了作用,这些在云朔七州无法无天的镇兵终于意识到他们不能做一辈子的贼,要他领着他们去河北找出路,就得听他的。 距离河济还有一日一夜的路程。他收到了三娘的信,信里说,一切安好,盼着他尽快赶到。 …… 周昂出城之前问嘉语:“公主会弹琴吗?” 嘉语笑盈盈回答:“我会击鼓。” 周昂:…… 他就该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女儿天生会打地洞! …… 周乐是前一晚收到的战书,委实有点啼笑皆非。 他这个五叔,多少年了还这么个脾性。当然你不能说个人勇武无用武之地,将是军胆,没这个胆撑着,成不了军。但是大咧咧在信里说要问过他手里的刀才让进城,周乐森森觉得这货是看戏文看多了。 如果不是三娘在信里说周乾点了头,他真疑心这是赚他人头的把戏。 虽然急于进城,也还是按捺住心情,在距离河济二十里的地方扎营。他是盼着三娘能夜来相见,又觉得自己毫无道理。他大军压境,没个人在城里,如何能压得住城里那些老的少的狐狸。 早上全军饱餐了一顿,都知道是行军最后一程了——要么进城,要么开战。 周乐带了两千人先行,到河济城下,已经是巳时。夏日里太阳出来得早,这时候已经城里城外白茫茫一片。城门很快就开了。出来一支约百人的队伍。领头那人黑得铁塔一般,周乐看了半晌方才认出来。 有种家养的狗崽子一夜长成熊的错愕。 周昂也是多年没见过周乐了,从前见他,只觉眉目伶俐,如今两军对仗,坐在马上,眉目都像是被扶正了,竟有了几分岳峙渊渟的气度。心里颇不服气,远远喝了一声:“小儿辈,见了你叔叔还不下马磕头!” 周乐:…… 他就知道周五会给他来个下马威,偏他还挑不出理来,可不就是小辈,他可不就是他族叔?但他要真下了马,这个头一磕,眼下或可顺利进城,可是气势倒了,日后这里怕是再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了。 何况背后还有两千双眼睛看着呢。 两千双眼睛,两千张嘴,再加上——怎么都堵不住。 周乐微抬头,迎着光,有风,光球被吹到睫毛上,折射出斑斓的颜色。能看到墙头站了不少人。除了守城的将士,也许还有各家子弟,他们总要看看,这个即将进驻冀州的胡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是他软了,他的人,他的兵,他们的血肉就是供他们饕餮的大餐,背靠河北之利,他们轻易能够一转手就把他卖给洛阳。 不知道三娘在不在这里,这个念头转过去,就听见墙头响起战鼓声。 周昂:…… 周乐笑了。他不怀好意地看了周昂一眼,周昂扯开嗓子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你叔叔啊!”顾忌不能落人话柄,没开口说“你爷爷”,已经是很有分寸了。 周乐驱马上前,拱手道:“国事在身,恕我顾不得多叙家礼。”却下马,遥遥冲城墙上行了一礼。他这个礼行得规矩,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是臣礼不是家礼。没眼力的也能知道,这个礼不是冲的周五。 周昂:…… 不由自主也回头看了一眼。就如同他冲周乐喊小儿辈,周乐无法反驳一样,有华阳公主在,周乐只行国礼不行家礼,怎么着都能说得过去。 墙头周乾心情十分复杂。 逼周乐阵前认亲示弱当然是他的主意。周昂只想与他痛痛快快打一场。不想这小子确实有几分急智。他斜睨了嘉语一眼,隔这么远,这小子怎么认出的华阳?这时候又想起华阳给阿难画的半张脸。 要说这两人没鬼,他是真不信了!有种平白被塞一嘴狗粮的气恼。可惜了宋王这等人才…… 又想起七娘。崔九郎的死讯他瞒了一阵子。他没有能够说服父亲就匆匆来了河济。横竖周五是个脑生反骨的,从来不听老爹的话。他一走,家里就没人压得住了,想来七娘已经得了消息。 这时候木已成舟,恼也没有用。她甚至不敢声张,说崔九郎死在华阳手里——那只能徒然令她娘家怨恨她:不是她,崔九郎怎么会想到去河济,不去河济,又哪里来这飞来横祸。 大约七娘心里也会委屈。谁成想崔九郎就这么个银枪蜡头……不、不对,她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他知道他蠢,知道他志大才疏,知道他刚愎自用,知道他附庸风雅。就如同他知道,有本事不一定爬得上去。 他一直没有细想过这口怨气在心里憋了有多久。他像是一尾鱼,在这些人之间,他清楚自己每句话都说得动听,就像他知道他们对他的敷衍。他有时候未尝不羡慕弟弟心胸豁达,永远吃得下睡得着。 永远吃得下睡得着的周五这时候恼羞成怒,拔刀喝道:“来战!”话音方落,就听得背后一阵“咔咔”的响声。 城门开了。 周乐“哈哈”一笑,驱马上前与他并行,低声道:“阿乐如今也是带兵的人了,五叔多少我留给点面子。”这声“五叔”喊得周昂通体舒畅,只哼了一声,到底没再与他追究。 周乐朝城头看了一眼,鼓声还在继续。这两千人是他全部的骑兵,控马十分得力,从头至尾走完,不过花了一刻钟功夫。 最后一槌到这时候方才落定。 前来迎他的,周乾,曹林,陈悦,封陇,曹典。李时跟在李延身边——之前他也没有想到祖父会亲自来,问了前因后果,倒是没有怪他,只道:“合当如此。”他之前惴惴的心思才慢慢放下来。 周乐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嘉语,心里颇有些失落。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这等场合,并不适合一个小娘子出没。想是已经下了城墙,回宅子里去了。她能走,他不能走,稳定的地盘有多重要,他清楚的。 没有地盘,再多的人马,也经不起一场败。 到申时才安顿好人马,应付完这些老的少的狐狸。被灌了不少酒,想到家里有人在等,愉悦都像是花,开了一朵,又一朵。然而一进屋,就看见周五大大咧咧坐在嘉语对面,不由头皮一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小子贼心不死,不和他打一场,恐怕今晚连觉都睡不好。 因不得不拔刀,冲周昂扬起下巴:“来吧。” 周昂挠了挠头,猛地跳起,匆忙丢下一句:“我走了。”溜之大吉。 周乐:…… 见鬼了! 一回头看见嘉语笑得古怪,心里一荡,也忘了要问她怎么把这个杀星打发走的。三步两步过去。 嘉语给他斟了酒,说道:“将军一路辛苦。” 周乐也不伸手接,直接凑了上来。 嘉语:…… 就该反手全扣在他脸上! 却听那人道:“……一路都在担心你。”心里一软,酒没有泼出去,举手让他饮了。放下酒杯道:“……侥幸不辱使命。”她觉得这次冀州之行她还是有点运气。之前并没有想过能把崔家拉过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想,猛地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 嘉语吃了一惊,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愕然抬头。他喝了酒,之前想是知道不能醉,一直强撑着,到这会儿醉意都漾在眼睛里,泼了出来。眉目里风霜之色,想是一路劳心劳力。嘉语低声道:“将军且坐!” 周乐挨着她坐下来,半夏也看出这货醉得不轻,给搬了个小杌子给他靠着,就听见他嘀咕道:“……李愔那个混蛋,你一走我就后悔了。” 嘉语:…… 李愔真是千古奇冤。 “……没一个好东西,”周乐碎碎念叨,“小刀都与我说了。” 小刀是她派去送信的护卫,多嘴,她想。其实这次分别并不太久,比之之前——之前他回怀朔镇,差不多两年不见。 “醉了就睡会儿吧。”她干干地说。心里实在是乱。眼下事情还千头万绪的。那人只管抓着她的手不放,说出来的话渐渐就含混了。真的,醉成这个样子,方才还有胆和周五抽刀,真不怕周五一刀劈了他。 “……不许走!”他说,“你今儿鼓可击得好听。” 嘉语:…… ——军鼓有什么好听!能有点鉴赏力吗! 周乐忽又凑过来,亲了亲她的面颊。 嘉语:…… 这货真不是装醉? “还愣着做什么!”嘉语瞪了半夏一眼,“去要醒酒汤啊!”没有醒酒汤要一套银针也是好的,看扎不醒他! 半夏:…… 周乐很有骨气地装醉到底,醒酒汤也没有灌醒他。他自知皮厚,奈何三娘是个害羞的主。又父孝在身,也不容他胡闹。 不知不觉竟真的沉沉睡了去。他很久没睡这么踏实了。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他这样的人,一向都少有做梦的时候。梦里他像是回到了十三四岁,个子突然窜上去老大一截,衣物顿时就短了。姐夫不知怎的惹恼了上头,被发付了回家。阿姐又病了。那大约是冬天。 怀朔镇的冬天冷,地上冻得硬邦邦的,脚趾头从鞋洞里钻出来。牛羊都被关进棚子里,连狼都饿得瘦骨伶仃,没几口肉,还不如会存粮的耗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的冀州,也许是走投无路。也许是谁与他提过。是谁已经不记得了。豆奴没心没肺地在外头闯祸,打伤了段镇将的儿子段宁。幸而段镇将一向喜欢他,没有追究。也许就是他说的。 他也不知道信都有这么远,不知道冀州有这么繁华,这里像是人人都有衣穿,有饭吃,屋子里有暖融融的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路乞讨,短工,运气好能捡到猎人陷阱里的猎物。 到有人指了周家宅子给他看的时候,他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他那个不成器的爹确实给他念叨过,说周家门第,祖上风光,他都当他灌多了黄汤左耳进右耳出——横竖知道这些也顶不了用。 然而那一刻,像是都变成了事实。 他结结巴巴背家谱给那个气派的中年人听,他父亲、祖父、曾祖、高祖的名字。一直到高祖,那个中年人方才微微颔首。他松了口气。结巴不是因为不记得,而是官话说得不好,带了口音。 那个淘气的小郎君在旁边一句一句跟着学,阴阳怪气的。“叫五叔!”他说。孩子气的得意洋洋。 “五郎淘气!”训话的少年比他年长两岁,比他高,白皙俊秀,锦衣华服。是个少年公子的模样。怀朔镇没有这样的少年,他想。便是镇上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是鸡飞狗跳地闹。没有这样斯文气派的。 气派。住在信都的族人让他不断想起这两个字。周翼没有亏待他,让人给他阿姐送了银子,留他住在家里。他知道他的好意——正青黄不接时节,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老子可没有留他饭的习惯。 让他陪周五读书。周五哪里是个肯读书的,写几个字就掷笔跳起来:“阿乐阿乐,我们打猎去!” 打猎是周五的主意,回来受罚的当然是他。富贵人家的富贵眼。底下人说的话不会好听到哪里去。连夫子都对他不客气。吃白饭的穷亲戚。吃白饭还撺掇小郎君出去耍,耍了收拾不干净首尾,连累左右下人吃挂落。 后来那夫子被周五撵了出去,周五破天荒被他爹罚去跪祖宗牌位。 到这个份上,他当然再呆不下去了。满打满算在信都呆了六个月。 奇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又想起来。他看见多年前那个小小少年一声不吭重新披上他的羊皮袄。六月天气,只有这一件是自己的。其余,周家的都留在了周家。除了给阿姐治病的钱。 如果他能还了这笔钱,他想,只要他能还了这笔钱,他就站在这个门口,砸到他们脸上去。然后、然后他再也不来了! 周乐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也许是他自己想醒来,便挣脱了梦魇,他想。后来阿姐的病好转,稍有结余,送了东西上下打点,姐夫复职,家里渐渐又好了。在信都的那段日子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真的,只要不故地重游,哪里有这个闲功夫,整日忙着打猎、跑马都来不及。直到正始四年夏,他跟着伙伴去了洛阳。 “将军醒了!”反应这么快的当然不是他那些粗枝大叶的亲兵。半夏跳起来,送了一盏水到他嘴边。 周乐哪里敢这么劳动嘉语的婢子,伸手接过来喝了:“你们姑娘呢?” 半夏道:“姑娘在接见命妇。”之前嘉语在河济的事没有传扬出去,如今过了明路,地面上的命妇自然是要过来拜见。 周乐奇道:“你在这里,那谁在伺候三娘?” “之前姑娘问周五郎君要了几个人。”半夏回答说。 周乐皱了皱眉,以周五的性子,身边有些什么女人可想而知。那些人如何合适近身服侍。也就是在河济了,要在洛阳,三娘也不敢这么拿大。他偏头看了看半夏。半夏走来走去地给他取水和手巾。 半夏是始平王妃给嘉语挑的人,比嘉语大两岁,今年十九。正始五年他小住宝光寺的时候就套出来了。那时候半夏总板着脸与他说话。后来不知怎的又和气了些。他觉得今儿半夏的心情有些闷闷的。 “你们姑娘是在躲我吗?”周乐洗了把脸,手巾掷回水盆里,漫不经心问。 他突然出的这把声把半夏吓了一跳。其实半夏在周乐面前不及萧阮那里拘谨。毕竟是旧相识。周乐人也随和,又好说笑。他说笑与宋王又不一样。宋王肯对谁笑一笑,那是纡尊降贵,让人受宠若惊。 在周乐这里,除了刚重逢时候的惊魂未定,半夏还是敢怼他的:“姑娘不该躲着将军么,我们王爷尸骨未寒……”就不说她们姑娘有驸马了。虽然周乐比宋王随和好相处,半夏还是时不时替宋王抱屈。 周乐干咳一声:“我昨晚喝醉了。” 半夏:…… 您老真喝醉了,还这一脸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你们姑娘很生气么?” 半夏犹豫了一下,从前姑娘的心思就不好猜,如今更是难猜上了十倍。周乐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并不是她不想糊弄。因迟疑了片刻,就听周乐又问:“昨晚我醉了之后,你们姑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这个又好回答一点,“就自个儿坐了一会儿。” “然后呢?” “后来将军睡沉了,让人送进屋里来。”半夏想了想,“天明的时候,我服侍了姑娘梳洗,姑娘让我过来伺候将军。”话说完,那头没了声音。半夏诧异地抬头,觉得周乐脸有点青,不由奇道:“将军牙疼么?” 周乐:…… …… 嘉语陪夫人团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那边是察言观色,想要摸她的底,都指着夫君攀个高枝儿升官发财;这头无非兵来将挡,好话说尽,就是不落到实处:开玩笑,国之重器,怎么能轻易许人。 不过一个多时辰,倒像是过了几天几夜那么漫长。还不能不留饭。嘉语找了借口出来透口气,一出门就瞧见周乐杵在那里。半夏却没跟过来。 嘉语:…… 嘉语随口道:“半夏那丫头——” “三娘是想我收了半夏吗?”周乐打断她。 嘉语:…… 这小子反应是挺快的。 她从前是答应过半夏自个儿择婿,她给她准备嫁妆。谁知道后来——她知道周乐对她用心,然而始终不觉得这件事能够持续太久。人还是现实一点比较好。她有父孝在身是实,她如今不能与他翻脸也是实。 她能牵住他的那一点情丝,如游魂易断。 从前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其实不是太多,重逢之后又因为她陡然遭遇剧变,而宽宥她的失常。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很容易把她想得太好。其实她没那么好。她最好在那个最后的时限之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如果是半夏,她大约是可以放心。半夏是她的人。当然成与不成也不是她说了算。但是如果成了,是他和半夏有愧于她。她并不是不知道不该这样算计身边人。 她有时候觉得,她正在不可抑止地往她上半辈子后半程的路上滑。她想要拉住自己,却总觉得四面楚歌。 之前娄晚君,如今半夏,下一个是谁?没准有一天会轮到她自己。 “半夏她——”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三个字。 “她不知道。”周乐哼了一声。要让半夏知道,没事都变成有事了。她何苦在自己和贴身婢子之间埋这么根刺,“你也不想想,她敢动你的人么。” 嘉语:…… “你还是对我不放心。”这句话周乐说得有点难过。 嘉语反而安抚他道:“从前……你也有不少姬妾的。” 周乐:…… “那你怎么不说,从前二娘是我的妻子?”话出口,周乐猛地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从前娄晚君是他的妻子,那三娘算是他的什么人?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如堕冰窖。 嘉语脸白了一下,然后笑了。 “别笑了!”周乐厉声道。缓了口气,又唧唧咕咕说道,“要为难就不要笑了。”笑这么难看,为难谁呢。 嘉语:…… 周乐靠在廊柱上。他出来得匆忙,说不上哪里修饰不当,总觉得眉目凌乱。她猜他根本没细想过他们从前的那笔烂账,无论是她还是贺兰袖,都有意无意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和引导。 他说他们没有从前,只有以后。那就像萧阮与她说可以从头来过一样。他们都想错的一件事也许是,他们能够从头来过,她不能。人或如顽石,而岁月如刀,每个人都被过去雕琢成现在的样子。 不记得,不知道,是一种运气。 “我给二娘说了门亲。”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嘉语:…… 行军这么急,还有空给人说亲,也是没谁了。 “那些人,”周乐看着脚尖,“你说的那些……姬妾,”两个字,不知怎地就说出咬牙切齿的声气,“给我列个名单,日后遇着了,有一个算一个,我给她们说亲!” 嘉语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大将军兼职媒婆,那画风可美。 “不许笑!”周乐再说了一次,已经没了气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三娘是很爱气他,然而如今她身边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人能纵着她。 “半夏是吗?”他问。 “她不是!”嘉语赶忙道。 周乐看住她笑,怎么就应得这么快。他从前那些姬妾她记得很清楚么? 嘉语心里也诧异,她分明并没有这个意思,倒反像是借口逼他不要拈花惹草似的。不知怎的就歪成了这样。 “等用过午饭,让半夏回来。” 周乐吸了吸鼻子:“我还没用早饭呢。” 嘉语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出来这么久,再晾着人家不好。” 全程目睹的何佳人站在距离他们约五六步的地方——李琇回信都之后她就被接了回来——半夏与她说过这个最佳距离,既不妨碍公主与人说话,万一公主需要,也能及时赶到。她问:“公主需要什么?” 半夏说:“掌嘴之类的。” 何佳人:…… 当那个年轻将军怒气冲冲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又很担心她大概可能也许不是他的对手。 一开始确实是怒气冲冲,到后来不知怎么又笑了。他生得挺俊,俊得像刀,但是笑起来……笑起来像是这满地乱晃的光斑都被他点亮。何佳人多看了那人几眼,他出来得有多急,衣带系得歪歪的。 最后不无遗憾地把目光收回来,像猫儿收回自己的爪子:这个距离,话不能听得很清楚,偏那句听明白了,“我是你的人”,唔,公主的人。她这个主子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周乐磨蹭了一会儿也只能走了,他下午还有人要见。他也知道嘉语这里没有完全解决,然而气恼已经没有了。要细说也怪他操之过急。她无非是怕他等不了三年之久。然而之前更难的两年都已经过了。 那时候想起来都觉得渺茫,如今人已经近在咫尺。 她对他没有信心,恐怕也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始平王的死,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份。易地而处,如果他像她一样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知道父兄会死在谁的刀下——恐怕也无暇顾及情•事。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比生死重要,没有什么比时刻压在头上的灭顶之灾重要。 然而到头来,始平王还是死了。 她反复拒绝萧阮,应该就是知道父兄之死与他有关,然而兜兜转转,还是不得不与他成亲,试想她当时心情,恐怕是惊恐多过愉快。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重来一次是逆天,如果改不了命,逆天何用。 但是无论如何,他想,她来冀州之后,比从前拘在营中要舒展多了。 时长日久,她总能慢慢再信他。 大约……他心里隐隐泛起这个念头,也许,他们从前并没有这么愉快。遇见得太迟,他对她不会这样坦诚与纵容,她对他的信赖只有更少。以三娘为妾,亏他从前想得出来。要说三娘肯老老实实与人作妾,哪怕是给他作妾,他觉得他能把自己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午饭还是半夏服侍。周乐叫了她一起用,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你们姑娘素日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半夏道:“看几卷书。”习字是不肯的,更别提绣花。她不得不承认,她家姑娘就不是个勤奋的人。 “什么书?”竟然不是骑马射箭,周乐想。如果半夏知道他这么想,多半会添一句,爱骑马射箭的是六娘子。 “什么书……都看。” 半夏想了半晌,好像并不能够总结出自家姑娘的偏好。原本王爷世子就心疼姑娘,好容易有了这么个正经爱好,都可着劲儿给姑娘搜刮,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何况家里还有个无所不知的世子妃。 她在这一刻发现她是如此怀念王府,怀念洛阳,怀念那些夏日下午悠长和悠闲的时光,那时候连翘还在,薄荷睡在树荫下的凉席上,簇簇的花落下来。茯苓总在做绣活。石榴累累地垂着果子。 离开洛阳之后,姑娘从不与她提这些,从不。 第281章 心领神会 半夏印象里从不提洛阳的华阳公主这时候正与人提到洛阳:“原来荣夫人出身陈郡,可巧,我嫂子是陈郡谢氏,却如今人在洛阳。”荣氏哪里敢与名满天下的谢氏相提并论,却止不住喜上眉梢。 又与人说到牡丹:“……家父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倒是母亲说小娘子屋前屋后的,不能没有牡丹,从留园移了十余株过来,给我和妹妹在院子里种着。” 有识货的暗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阳人爱牡丹,谁家不种上几株,偏只有留园牡丹成了洛阳一景,可见出色。寻常人家莫说是移植,就是一睹芳容都不可得。也只有始平王妃才不当回事。十余株,那真是滔天的权势,滔天的富贵。 然而嘉语心里苦笑,从前王府里有王妃应酬,哪里要她来与人说这些闲话,这一恍神,忽听人问:“……小周将军可有婚配?” 嘉语:…… 这年头爱做媒的人可真多。 寻声看去,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想是家里有小娘子尚未出阁。嘉语客客气气笑道:“却不好问。恍惚听说是有订亲。”她又不是长辈,也不是近亲,说个“不好问”完全搪塞得过去。 那妇人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边上有人笑道:“阿姐何须叹气,莫说是订亲,就是成了亲,也还能作妾——小周将军生得好相貌,又前途无量,可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好亲事。”她知道杨家事,她家里尚未出阁的就只剩下一个庶女。又不是自个儿肚皮里出来的,要能拉扯了一家富贵,作妾又有什么丢人。 嘉语浑身毛都竖了起来。 何佳人忽然笑道:“夫人说笑了,小周将军怎么敢委屈了令爱。” 嘉语斜睨她一眼:“多嘴!” 席间陡然一凛,像是有冷风刮过去,再定睛看时,并没有什么异样。华阳公主仍是笑吟吟的模样。 其实在座夫人最遗憾的还不是小周将军有订亲,而是始平王世子竟然早早就成了亲,而且世子妃至今尚在——居然没有在动乱中意外。不过光看华阳公主这份气派,做不了世子妃,做个妾也是好的。 有人默默盘算,始平王世子还要几日才到。 被诸多妇人惦记的始平王世子这时候绝对没有这么旖旎的心思。断断续续传到他耳朵里的消息,他父亲没了,是宋王下的手。他还带走了三娘。 “……那大约是宋王与圣人的约定,”广阳王笑吟吟地说,“杀了始平王叔,就给他兵甲、人马,放他南下。” 昭熙不作声,他不能松口,怕一松口,会嚎叫出来。 他知道广阳王想他痛苦,想他崩溃,他不能让他如愿。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或者一定不是真的,父亲不一定死了,就算是,也不一定是死在萧阮手里。如果果然是萧阮做了这件事,他就一定带不走三娘! 这些话里,一定有假! “云娘……”广阳王又笑了,“出府了。赶明儿我请了她来家里,也让十三兄听听娘子的声音。” 脚步声渐渐远了。 昭熙如今已经熟悉了这个脚步声,那种盲人特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昭熙这时候再想起两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他走进广阳王府,看到这个从前见面极少的族兄时候的心情。 那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有今天。他看起来这样斯文守礼,人畜无害。他的过错大约是,没有更早与云娘订下百年之约。 然而有时候人不挨这么一鞭子,很难醒过来。 起初惊怒交加,后来慢慢消停。他得活着!有人在外头等他,父亲,妹妹,妻子,孩子。他被抓进来的时候云娘已经快要临盆,这时候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他从前觉得儿子女儿都好,这时候他希望是个儿子。 他希望有个儿子能够保护她。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地下的温度原比地面上要凉,虽是盛夏了,也仍然穿着旧衣。广阳王当然不会这么好心,照顾到他的衣物。每日给他送饭的是个病怏怏的老头,病弱得一个指头就能撂倒。 从前他能。广阳王没有捆绑他的手足,而是在他身上插了无数银针,都钉在穴位上,气血阻滞。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么阴损的法子。他如今连筷子都拿不起,每次进食都能出一身的汗。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地牢窄小,小得和耳房差不多,横竖三步走到头。广阳王和送饭老头不来的时候,他就扶着墙一遍一遍地走。他心里清楚,数月的气血阻滞,即便日后能够出去,也是个废人了。他不想变成废人。 云娘和孩子还在外头等着他;父亲可不会希望他的儿子是个废人,无论他如今是活着还是——他总和自己说父亲一定还活着,那么个威风八面的男人,谁能杀得了他;萧阮就算是丧心病狂了,有这个心,也不见得做得到;杀了爹还带走女儿,这是把脖子洗干净了伸进铡刀下面等着受死吗? 他一遍一遍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这样说服自己,唯有如此,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广阳王说会让他听到云娘的声音。地牢里一向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他从来没有放他出去过。送饭的老头既聋且哑,能发出的声音种类还不如耗子多。或者是把他带出去,或者是把云娘带过来…… 他不信广阳王敢让云娘见他。 然而云娘为什么会出府,和当初三娘一样上当吗?昭熙想不明白。谢云然却是不得不面对。 元昭叙这个王八蛋! 以谢云然的好涵养,这句话也在心里响了一万次有余。她之前放出消息,降天子不降元昭叙,是挑拨无疑:元祎修不杀了元昭叙,她就不降,赌的无非是短时间之内,元祎修不敢杀元昭叙,也杀不了元昭叙。 ——真要杀了,那也算是皆大欢喜。 这几个月来,事情正如她所想,元祎修与元昭叙之间的矛盾渐渐浮出水面,元祎修撤了大部分围军,元昭叙所部又不肯出力,再加上陆五娘隔三差五地接济,日子虽然不算顶好,也还能过得下去。 “等爹爹回来就好了。”她总这样与玉郎说,虽然希望渺茫。哪怕三娘回来也好,至少身边有个能说话能商量的人。 她猜秦州“始平王世子显灵”和三娘有关,茯苓听到“周姓将军”几个字的反应更加重了这种怀疑。她们说,六娘名下的部曲是六娘子自个儿训的,三娘的部曲却是一个姓周的小子给练的兵。 听说从前就是昭熙的亲兵,后来回了乡,想六镇兵乱,再投靠始平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处境最好的时候,母亲得到机会进来看过她一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元昭叙那个王八蛋! 始平王府这样的深宅大院,等闲是听不到外头喧闹声的。又不是平民小户,临街闺楼,支个窗都能打到过路人。 但是军中金鼓就不一样了。 军中这些器具,原本就是为了指挥人马,想旷野之地,金戈交击之中,千军万马都能听到的声音,那穿透力,区区一个始平王府自然不在话下。最为可恨的是,元昭叙自知部将不肯这样欺侮孤儿寡母,却找了街头无赖儿轮番上阵。 人在射程之外,守兵也是无可奈何。 如此日夜不休,三五七日下来,大人还扛得住,或能塞耳强忍,玉郎小儿,如何忍得住。日夜啼哭,原本肥嘟嘟一按一个小坑的小脸,不几日就显露出面黄肌瘦的光景来。饶是谢云然能忍,也哭了几回。 谢家人上书弹劾元昭叙扰民,元祎修只管压下了。 始平王一死,他压力骤减——虽然始平王世子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既然已经对外宣称始平王父子俱亡,他身为天子,不能失了天子的气度,不方便逼迫孤儿寡母过甚,又知道元昭叙比他更急,所以撤了大部分围兵,袖手旁观。但是那不等于他对于元昭叙逼出谢云然母子不乐见其成。 皇帝装聋作哑,谢家也无可奈何。 元昭叙左右并不是没有人相劝,这等不得人心之举,只有让人更加重对他的怀疑:当时帐中就只有他和宋王,那么杀始平王的到底是他,还是宋王?横竖宋王人已经走了,他这里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无法反驳。 然而元昭叙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当然知道这样缺德,就是他喂饱了的那些将领,也没有不反感的:谁无妻儿?刀尖上舔血的生涯,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谁希望自己的妻儿遭受这样的对待? 但是他怕呀。不把谢云然母子抓到手里,万一昭熙当真还活着,万一昭熙回来——他简直不敢想。 毫无疑问,他的下场会比元祎修惨一万倍——那天那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反复斟酌过。名声要紧,性命更要紧。当然对外的说辞,无非就是担心娘子妹子的安危;无非也是好心,不忍见世子妃这样自误。 虽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好歹也是个说法。 好在半个月之后,谢氏果然扛不住,让人传话,说要进宫面圣。 …… 接到谢氏请求进宫面圣的消息,元祎修真是再得意没有了,搂着嘉颖笑道:“你阿兄真是一员福将!” 嘉颖这小半年日子过得舒心,而且是越来越舒心。 当时始平王兵临城下,她还以为眼前的好日子就要灰飞烟灭,着实忧虑了一阵子,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联系上了哥哥。那个从前都懒得多看她一眼的哥哥竟然立下如此奇功,自然她在宫里的位置再无人能比。如今宫里什么新鲜的名贵的难得的都紧着她,什么李氏,薛氏都不如她。 因笑道:“都是陛下运筹帷幄——妾也终于能与嫂子、妹妹重逢了。她们一日困在王府不得出,妾就一日不得安寝。” 这种场面话,不过说说罢了,横竖元祎修也不会当真。他如今的势力已经渐渐从洛阳扩展开去。缺人,缺自己人,缺信得过的人。州县一个一个收回来,到催夏粮的时候了。拿到那批粮他就扩军。 得派自己人,把军队死死攥在自己手里。他这样盘算着,却与嘉颖笑道:“始平王世子妃来见朕,十九娘你说,朕该摆个什么样的阵仗?” 嘉颖笑道:“陛下摆个什么样的阵仗都是天子气派。” 元祎修“哈哈”一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十九娘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 马车从始平王府出来,围观的人不少,指指点点,有叹息的,感慨的,怕惹祸上身,都站得远远的。 谢冉驱马走近,隔窗喊了一声:“阿姐!” 窗帘掀起一角,确实是谢云然略略憔悴的脸,这才放了心。他对这个姐姐一直心怀愧疚。当初她在陆家出事,他游学在外,后来出阁又意外,他这个做弟弟的,哪里都没有帮上过忙……一直到始平王父子殒命。 马车后头远远跟着的人马,不知道是元昭叙的人还是元祎修的人。谢云然是一概不问,马车径直往皇城去。 到皇城外,谢云然下车,怀中抱了个金绣如意纹大红襁褓。谢冉见之则喜,不由笑道:“是玉郎么?”凑近去要看。谢云然木然摇头,抱紧了怀中婴儿,一矮身上了宫车。谢冉一怔,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谢冉要跟进车,里头却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谢冉身形一滞,车已经发动起来,辘辘前行。 阿姐的手腕,他不无心酸地想,惨白得像是只剩了骨头。手心里却写了个“留”字。她一个进德阳殿,实在教人担心。当初华阳公主不就是这样吗,被扣留在宫里,形同软禁。阿姐还带着个孩子呢。 看到谢云然抱着孩子进来,元祎修也是吃惊。他得到的消息,以为最低限度,谢冉会陪她进来。但是并没有。 意外归意外,架势还是摆得很足,居高临下地说道:“请动世子妃,可是不容易。” 谢云然不应声,抱着婴儿中规中矩行了见面礼。甚至还不是臣礼。元祎修心中恼怒,责道:“你——” “我听说我家二娘子在宫中,可否麻烦十九弟请出来一会。”谢云然终于开口,称呼却是“十九弟”。 换了别人说这个话,元祎修恐怕要大怒拖出去乱棍打死了。然而谢云然容颜肃穆,举止中三分哀色,他不由自主往她怀中襁褓看了一眼,面色微变,竟自嘲想道,她没有喊我汝阳县公,已经是给面子了——要仔细论起来,也不算错。 竟十分体贴地给递了个梯子:“正好,平原也成日念叨——去请平原公主过来。” 立刻就有宫人下去。 元祎修再看了一眼那襁褓,小心翼翼问道:“世子妃怀中所抱,可是我那玉郎侄儿——可否让我瞧上一瞧?” “十九弟不会想看的。”谢云然冷冷地道。 元祎修:……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他觉得他是天子之尊,不管她怀里抱的是个什么东西,是生是死,既然话出口,就该让人把它呈上来。然而想是一回事,就是出不了口。抱个死娃娃上德阳殿,配她这一身大红,亏她想得出来。 始平王父子死了——至少始平王确定是死了——她竟然穿大红。这样喜庆的颜色,平白透出阴森来。这大夏天的。 呸呸呸,天子有百神护佑,怕她什么。 幸而嘉颖很快就到了:她也听说谢云然今儿进宫觐见,早早梳洗好了等着传唤。如果嫂子和妹子也来了,阖家团圆,岂不是皆大欢喜?她对袁氏没有什么感情,对嘉媛还惦念的。也让袁氏见见她今日风光。 进德阳殿才发现气氛不对。犹豫了一下,先给元祎修行礼道:“陛下!” 又转头,才要喊“世子妃”,话没出口就被谢云然打断,切金碎玉一般的声音:“你嫂子和妹子在皇城外等着。” 嘉颖又惊又喜,脱口道:“那敢情好——多谢世子妃成全。”向元祎修请求道:“请陛下——” “传!”元祎修只吐了一个字,他心里清楚,没这么好的事。她死了儿子,还会乖乖把她嫂子、妹子还她?真当是泥捏的菩萨,没个性子么。 出宫却颇有些距离。嘉颖受不住殿中诡异的氛围,试图调节道:“这是玉郎么?” 元祎修:…… 谢云然看了她一眼。嘉颖心下一凛。她原也是机敏之人,在宫里这段日子过得好,松懈了几分,本能还在,她到这时候才看清楚谢云然这一身红,红得像血。竟除了血,再想不到第二个相近的颜色。 她从前见谢云然,何等云淡风轻的一个女子,便泰山崩于前都不能令她改色——如今好像也不能。只是从前是淡与轻,如今是冷。冷得像这夏日炎炎,陡然堕入寒冬腊月。嘉颖竟打了个寒战,还要强笑,竟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心下只是骇然。 反是谢云然问:“你要看吗?” “……不——”嘉颖慌乱说了一个字,陡然又静下去,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不过来,她咽了一口唾沫。昭熙可能没死,她和元昭叙一样清楚。 “谅你也不敢。”谢云然冷笑了一声。 嘉颖:…… 嘉颖转头去看元祎修,元祎修也冷硬着一张脸,没有作声。 去传唤袁氏和嘉媛进宫的宫人回来了,一个人,满头大汗,汗湿重衣,战战伏地道:“禀陛下,两位娘子、两位娘子——” 嘉颖倏地站起:“我妹妹怎么了?” “还活着。”谢云然曼声道。 嘉颖:…… 元祎修道:“慢慢说。” “是,陛下。”那宫人缓了一口气,方才顺利把话说出来,“两位娘子被五花大绑,左右各站一人,以刀斧相逼,正往市口去——” 嘉颖眼前一黑,抬手指着谢云然,口唇颤颤。元祎修道:“世子妃意欲何为?” “我要带玉郎回娘家,求十九弟成全。”谢云然道。 元祎修沉默了片刻。这个死孩子且不说,元昭叙成功逼出谢云然,自然是要把她攥在手里。放她回谢家?想得可美!袁氏和嘉媛对他不算什么,没了就没了,谥号和下葬的规格上给点好处就行了。 “你!”嘉颖悲愤交加,终于喊了出来,“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谢云然慢条斯理地说,“就是让我两个婢子与路人说说,刀下两位都什么身份,为什么被推到菜市口斩首,因为他们的夫君、哥哥、小姑、姐姐想她们死,贵易交,富易妻,自古然也。” 这血口喷人,嘉颖气得直抖,却向元祎修哭道:“陛下——” “不过也不一定,这世上有夫妻恩爱,姐妹情深,所以没准是有人狡兔死,走狗烹,不记得有些人的功劳了。” 这话是直指元祎修见死不救。 “陛下!”嘉颖跪了下去。袁氏和嘉媛拘在始平王府有小半年了,她从前并不十分挂心,在她的印象里,三娘还有点狠劲,谢云然却一直心慈手软。不想——她死了儿子,这种事恐怕真做得出来! “陛下!”她哭道,“阿嫂和七娘性命不要紧,陛下名声要紧!” 谢云然面无表情。 元祎修心里原不在意什么名声不名声,横竖他名声也不是太好。却转念一想,让她住回娘家又如何?她敢跑,他难道不敢拿谢家开刀?谢家纵然有些势力,也是满门书生,顶什么用。她家七娘子也就罢了,袁氏死了却是可惜——元昭叙还不趁此机会结娶一门贵亲?他何必背这个黑锅,却成人之美? 却故意冷着脸道:“平原这话什么意思?” “求陛下救我妹妹和嫂子!”嘉颖应声道。 元祎修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良久,方才十分不忍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世子妃是伤心过度,也罢,看在死去的始平王叔与十三兄的份上,朕不与你一介妇人计较。你想回娘家就回罢。” “请十九弟颁旨。”谢云然平平跟了一句。 元祎修:…… “拟旨!”允都允了,颁旨就颁旨。又柔声道:“平原你先起来,仔细地上凉。” “谢陛下。”自有左右扶起,嘉颖又道:“陛下已经答应拟制,世子……妃什么时候放了我妹妹和嫂子?” 谢云然等圣旨到手,方才疏疏说道:“袁氏是你嫂子,也是我嫂子;七娘是你妹子,也是我妹子,我回娘家小住,带了嫂子与妹子,也不是说不过去。”话说完,冲元祎修行了一礼,也不告退,自个儿走了出去。 嘉颖:…… “公主、公主!”宫人叫了起来,“公主怎么了?” 元祎修:…… 谢云然挺直了背脊,一直到进了自家马车方才软下来。四月把玉郎递上去:“小郎君乖极了,一声都没哭。”她说。 谢云然点点头,她的腿有点软。玉郎许久没睡这么沉了。谢云然低头亲住她的脸。她抱去面圣的襁褓里只是一截木头。无论元祎修还是嘉颖,要有个不忌讳、不嫌晦气的,下来看一眼就穿帮了。 让他们以为玉郎已经没了,便日后有个变故,玉郎也能以别的身份在谢家安安稳稳过下去——当然的,如果她死了,她看了看唬得面无人色的袁氏与嘉媛,这两个知道内情的人是要给她陪葬的。 谢云然吩咐道:“去谢府。” …… 广阳王不断点头微笑。 他教元昭叙那一手纯粹是无赖,没想到玉郎没了。这倒让他有点心疼。虽然他并不在意那个孩子的死活。云娘没了牵挂,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没了牵挂,就没了可以讨好她和要挟她的东西。 “下去吧。”他心情愉悦地说。云娘把元祎修涮了这件事让他心情愉悦。耳尖一动,有人步履匆匆进来,是他的长史,因问道:“何故如是之急?” 长史躬身道:“老桂没了。” 广阳王皱了皱眉,老桂是给昭熙送饭的老头,难得又聋又哑。不过话说回来,没有现成的聋哑人,临时做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倒也并非残忍好杀之辈,还是问了一句:“可有合适人选?” 长史不假思索道:“有的。” 与一般人不同,他是决然不敢小瞧他这位主子。开玩笑,死在这位手里的人,通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熟悉他的性情,自然也就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回答,在进门之前,已经把人选准备好了。 “哦?” “花房里张妈的侄儿。”长史躬身道,“调查过了,年前来的洛阳,因又聋又哑,还——” “还怎么?” “丑。”长史干干地道,“怕吓着人,所以一直不敢出门。” 广阳王“噗嗤”一笑:“那怎么如今又——” “前几日,张妈闪了腰,不得已,才让他出来料理几天花草。是祖传的手艺,倒也漂亮。” “倒是巧。”广阳王道。 “是,巧。”长史老老实实承认。 广阳王想了一会儿:“那就先这么着吧。” …… 周乐下午出门之前,封陇先找上门来,开口便道:“听说将军要去县衙?” 周乐打了个哈哈,没装得下去。这个人虽然年轻,看得出世家风范,也许还有别的:他丝毫不躲避他的注视。 周乐于是笑道:“是有此意。” “我陪将军去如何?” 周乐犹豫了一下。他昨日应酬这几家子弟,除去从前就相识的周乾、周昂,余人性情虽不尽相同,有一点却相通:说话不尽不实。他猜他们仍有疑虑,也许是在他和“始平王世子”之间摇摆观望。 周乐也是有点啼笑皆非。诚然始平王世子有始平王世子的号召力,问题在于,就算三娘没有自欺欺人,如今始平王世子人在哪里也还是个问题。虽然为了圆这个谎,他和李愔在军中找了面目相似的人做后手。 封陇道:“家父曾任冀州别驾。” 周乐抬了抬眼睛,示意他继续。 “……死于任上。”封陇语气平平,甚至唇边还有一抹微笑。 九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年纪尚小,隐约知道叔伯长辈拿了好处。他是孝子,一家一家磕头过去。待回了家,脱了孝衣,照常要饮酒食肉。仆从不敢拿给他,上报主母,母亲拿了鞭子过来抽他,抽了一道一道的血。 他当着过来看热闹的亲族的面大声嚷嚷,说待我出了孝,定然将你这个老虔婆嫁得远远的。 亲族轰然骇笑,有以为他是说孩子话的,也有大声斥责他不孝的,激动的老人甚至亲自持杖下场,以杖痛击他的背。 然而三年之后,他年满十六,迫不及待及了冠,果然挑了个异乡人,竟然把生母给嫁了。 周乐挑了挑眉。 他在信都住得虽然不算久,主要又是陪周昂这个上蹿下跳没个消停的皮猴子读书,但是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他还真听说过。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那个顽劣的封小郎与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年轻人挂钩。 时过境迁,他重提父亲之死是在暗示什么?如果封父之死果然有蹊跷,如今封家又如何放心让他来河济——让他一个人来河济见他? 他看封陇,封陇也看他。对于周乐这个人,他自认下的功夫不比冀州任何人少。自听说他带军往河北这边来开始,或者更早,葛荣领云朔乱军席卷七州,他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他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一个……翻天的机会。 犹记得母亲再嫁前夕,母子俩的抱头痛哭。转天出门,又能笑嘻嘻与兄弟挑剔异乡人送来的彩礼。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没有碰触过,就好像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遵从长辈的意思迎娶了婶婶的侄女为妻,恩爱非常。数年如一日的姿态让所有人放松了警惕,也赢得了族亲长辈的信任。 生存永远是最重要的。 之前没有想过周乐这样年轻。想能够镇得住三军,特别云朔叛军的人,即便年纪上看不出来,长相也该是周五一类,好吧他们原本就是族亲。但是——却原来是这样英俊的一个人,年已及冠,却还带了几分少年意气。 眼睛过于明亮了,明亮得近乎咄咄逼人。昨日在城墙上,隔这么远,他甚至能感受到他举目远眺时候眼睛里的笑意。需要严阵以待的一场战役,被这笑意融成了一场久别重逢——真是超乎寻常的亲和力。 而这时候,他挑了挑眉,说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将军爽快!”封陇忍不住说。 周乐道:“既然各位已经允我进冀州,就该精诚合作,不疑彼此。”话到这里,一顿,又低声笑道:“封郎可是第一个来见我的。” 这个“第一”的分量,彼此心知肚明,相视一笑,并骑而出。 连封陇在内,周乐只带了七八人。河济县令姓陈,单名一个贤字,昨日开门迎兵,陈贤也在,身为县令,坐席却不是主位,可知性情柔顺——若非如此,也容不得周五在河济耀武扬威近两年。 周乐下马,劈头一句:“周某来拜见陈明府!”就要下拜。 陈贤哪里敢受,慌忙下阶来,双手扶起,说道:“将军客气、将军客气——陈某哪里能受将军的礼!” 双方推辞寒暄了一阵,由陈贤迎了进门。 周乐来此,自然是为了物资与驻地,闲谈起了头,扯扯就说到正事,拐弯抹角问河济人口,近年收成。 陈贤虽然性情柔顺,也知道周乐带兵进驻,有些权力是要让渡出去,但是到底一方父母官,周五地头蛇也就罢了,对周乐这种外人,他哪里舍得轻易撒手。既然周乐是拐弯抹角地问,就休怪他柔中带刚给他推回去。 偏旁边还杵了个土生土长的封陇。陈贤从前看不上这等纨绔子弟,只是碍着周乐在,不能堵住他那张插科打诨的嘴,不知怎的,三下两下,竟让周乐把话给套了去,还顺手塞了七八个人进他的县衙。 到两人扬长而去,陈贤在门口晒了半天的太阳,最后一跺脚:这俩小子忒不是东西! 周乐办妥了事,心情愉悦,琢磨着还要去军营,有一搭没一搭与封陇说话,猛地听封陇问:“……待此间事了,华阳公主是要南下吗?” “南下?”周乐猛地抬头,怫然不悦,“公主是我燕朝公主,怎么会南下?” 封陇只管笑道:“毕竟宋王南下,恐怕不会再回来。” 周乐冷着脸道:“那和公主什么关系!” 封陇:…… 华阳公主与宋王的婚事虽然不能说人尽皆知,但是天下人说到始平王之死,都免不了添一句“凶手是他的女婿”——既是华阳公主的驸马,怎么能说“什么关系”!封陇虽然早有盘算,闻言也不由忍俊不禁。 周乐勒马缓行,心里未尝不乱。 封陇道:“将军说得在理,如今是吴朝多了建安王,我朝没了宋王,既然没有宋王,也就无所谓宋王妃。” 周乐“嗯”了一声,好像有什么不对? 略略转过脸去,就看见封陇含笑道:“之前在李家翁寿宴上,我和公主殿下就有过一面之缘。公主为世子奔走,将军为谁奔走?” 周乐老神在在,顺口应道:“自然为先始平王知遇之恩。” “封某斗胆——” 周乐道:“但问。” “昨日见将军军容整齐,恕封某直言,先行的这两万人,恐怕已经是精锐尽出了。”封陇道。他世家子弟,又悉心于此,眼力还是有的。 周乐犹豫了一下,说道:“世子所领,是先始平王旧部……”始平王旧部,自然不会是乌合之众。 “封某不敢问世子所部,人马多少。”封陇道。 周乐:…… 这小子油滑。分明是猜到了如果真有“始平王世子”在军中,人马实力也远不如他的事实,却不肯直说,来一句“不敢问”。 “河济能容得下将军,恐怕容不下二十万大军。”封陇又道。 周乐皱眉道:“冀州不止河济。” “军中也不止将军。”封陇接口道,“封某虽然不曾领军,也知道令出多门,是军中大忌,将军与世子都是老于行伍之人,自然比我清楚。” 周乐微微一笑。 他自然清楚,他更清楚军中并没有一个凌驾于他之上的始平王世子,三娘不通军事,军中自然是他一言而决,只是不足为外人道,正要打个马虎眼过去,封陇又道:“……除非将军与世子能合为一家。” “什么?”周乐怔了一下。 “将军没有想过么,”封陇道,“如今论实力,自然是将军势大,始平王世子势弱,但是论名份,恐怕将军不如世子。如此名不副实,便始平王世子心中不疑,两位身边人、底下人,安得不疑?” 周乐:…… “我听闻始平王世子已经娶亲,幼子尚小,但是始平王膝下除了华阳公主尚有幼女,已经长成,原本是再合适不过,然而华阳公主如今为其兄奔走,时长日久,身边自然会形成一股势力——这样一来,倒是比其妹更为合适。”他没说合适什么,然而似周乐这种位置的人,自然心领神会。 封陇并不觉得周乐在冀州娶哪个世家的女儿就合适了,周乐原本就是渤海周氏,虽然是旁系,但是亲缘关系无疑,再娶了哪家的女儿,免不了有所偏颇,冀州豪强之间也可能因此节外生枝。 反而周乐与始平王世子之间的内耗才是最要命的——自古攘外需先安内。 周乐是没料到他还能把他和嘉言拉郎配了,不由啼笑皆非,待他再绕回到三娘身上,方才忍不住莞尔,却板着脸道:“封郎慎言,公主尚有孝在身。” 封陇听他说“有孝在身”,却不是“罗敷有夫”,便知道有门,当时一笑道:“何不先订亲,以正名分?” …… 何佳人通禀说周将军求见的时候,嘉语迟疑了一下,天时虽然不是太晚,但是她已经卸了妆,于是说道:“就说我已经歇下了,让他明儿再来。” 半夏道:“万一将军有急事呢?” 嘉语似笑非笑瞪了她一眼:“才服侍了一顿饭,回来就帮着人家说话了。” 半夏:…… 她们姑娘是越来越别扭了,她又哪里帮谁说话了——等等,小周将军又算什么人家了! 到底不服气,顶了回去:“不是姑娘叫我去的吗,如今又来怨我!” 嘉语看着镜中她气鼓鼓不明所以的脸,倒生了三分歉意:原本答应让她自个儿择婿的是她,后来情急想要把她许人的也是她,再回心转意把她叫回来的还是她。这丫头跟她这一路,可算是尽心尽力了。 嘴上只道:“好了好了,偏你话多——去帮我寻了那件藕色衫子来,我去见他就是。” “那可是姑娘自个儿说的。”半夏嘟囔着走开去。 何佳人靠在门上歪着头笑:从前看这位公主着实冷面冷心,如今瞧她对半夏,却是个软性子,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嘉语换过衣裳,随便拢住头发,也没有梳鬟,踩了木屐,踢踢踏踏就出了房门。 第282章 轻薄佳人 周乐在侧厅等了片刻,听到声音抬头,就看见嘉语素着一张脸,散着发,也没有戴那些金的玉的,看起来有些匆忙,也不知道是怕他等久了呢,还是懒得重新妆扮。灯白色冷,人色反而是暖的。 “喝了酒?”嘉语问,一面吩咐何佳人,“去取醒酒汤来。” 周乐道:“有话要与你说。” 嘉语觉察到他面上颜色有异,倒不像是喝多了。他喝多了的样子,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坐下道:“你说。”隔得不算太近,还是伸手够得着的距离。周乐想起昨儿下午佯醉装疯,然而她还是信他。一时眉梢眼角都转了柔。 定了定神,方才说道:“如今冀州人都担心我与世子内耗。” 嘉语:…… 嗯,她那没影儿的哥哥,还有人惦记上了——当然那并不是没有道理。 “……有人建议我与公主订亲。”他一向直呼“三娘”。尽管喝了酒壮胆,真要出口,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变成了“公主”。糟糕透了。那听起来就像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将军对公主,而不是他与她。 嘉语怔了怔。她听到有人担心他与昭熙内耗,就有了这个念头。当然她从跟他离开豫州,就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到眼前来。 他想娶她,至少这时候还是想的。 周乐见她垂着眼帘不说话,鲜见得沉住了气,把诸如“是有人建议,并非我着急”、“形势所迫”之类的话死死压在了舌底。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方才听她说道:“……那就订亲吧。” 周乐整个人都震惊了。 他忽然觉得,方才等得不是太久,而是太短。这么短的时间,她真想清楚了吗,他说的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虽然他一向都知道她是个讲理的人,情不可以打动的时候,利益往往能够说服她。 然而—— 然而婚姻就是纯粹的利益么,对于她来说,对于与他成亲这个事情来说?她是因为父仇而跟着他离开萧阮,也因为父仇而愿意委身于他吗?他这算是乘人之危呢,还是落井下石?她会觉得委屈吧,日后想起来。 如果她不是心甘情愿——她当然是情愿的,四年前她就答应过他,但是中间隔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她如今不情愿了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瞬间突然涌上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到底心虚,他和她之间,隔了这么远,远得有时候想起来,就如同隔了银河。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就有一万个理由推翻它。他们从前并不是夫妻,他的妻子是二娘,她的夫君是萧阮。她说过他有很多姬妾。他猜大约是她后来落难,被他收进后宅,贺兰氏说他从前很宠爱她,也许是真的。 怎么会不是真的。不过就是相遇得太迟。总是太迟——他总是比萧阮来得迟,这个念头让他沮丧,无能为力的沮丧。 “……我父亲已经过世,”又听得她一个一个数过来,“母亲和哥哥如今下落不明,宗亲多半都在平城洛阳,冀州恐怕难寻。不过初嫁从父,再嫁从身,也说得过去。好在将军族亲就在信都—— “如果你不情愿——” “什么?” 嘉语的目光看过来,夏夜的星光,萤火虫浮在草木里,月光在窗纸上,葳蕤的影子。周乐一时气短,垂头道:“如果你不情愿……就当我没说。” 嘉语再迟疑了一下:“将军这是——后悔了?”不容他说话,她用极快的速度补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订亲,待拿下冀州,日后回了洛阳,解除婚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我怎么会后悔!”周乐再次打断她,也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那些平日里会觉得很羞耻的话顺顺当当就流了出来,“三娘这话可冤我!从正始四年到如今,我心里想的,眼里看的,难道不都是你……” 起初,这时候回想起初遇,最开始模模糊糊一个影子。始平王的女儿,有点古怪的丫头,后来一次一次地重逢,每次添一点颜色,每次深一点线条,后来什么时候想起,都清清楚楚,她在哪家寺里装疯卖傻,在哪座佛像下合手垂目,在谁的帐中慷慨陈词,又在谁的府里惊慌失措。 慢慢就不用去想,那个影子,那双眼睛,总在那里。你要问他她有什么好,兴许他真答不上来,无非就是遇见了,填满了。 也许从前就是这样。 眼前一花,有人凑近,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就仿佛一片花瓣落在他唇上,也许是月光。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哗哗地往上涌,从脸上滴出来。时间比方才过得更慢,能慢上一万倍。或者是快上一万倍。 人已经退了回去,双手安放在膝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不是她垂着头,洁白的颈项曲如一株铃兰。 周乐舔了一下唇:“三、三娘?”他觉得头有点晕,也许是失血,也许是喝多了的幻觉,总之那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难道会是假的? 不不不……那当然是真的,他屏住呼吸,像是怕气出大了,会把真相冲没了。他猜不出他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三娘想清楚了。才不会!她刚刚还说解除婚约不过一句话的事。 谁说是一句话的事!周乐只觉得恶胆横生:“三娘你方才……可是轻薄了我?” 嘉语:…… 这货的脑回路果然是不太正常的。 她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不过是知道了,即便是半夏,她也容不得,取舍之间想得再清楚也像是心口一根刺。 订亲就订亲吧,还有三年之久呢,他日后要后悔,再说后悔吧。 她心里总觉得迟早他会有后悔的那一日,怎么可能呢,为了她放弃……娄晚君也就罢了,郑笑薇的娇媚她是见识过的,青梅竹马的韩氏还没有到眼前来,还有游娘,他当初像是也很喜欢那个小娘子。 他从前固然不是一心一意待她,她从前对他也是利用多过其他,她知道他喜欢什么,知道他的眼睛总落在哪些地方,知道他身边并不缺少谄媚与柔顺。所谓恃宠而骄,或者孤高自许,都不过是精心计算的结果。 他从前也许是知道的,只是并不在意;也许不知道。不过那不重要了。 他如今一心一意对她,也许不能长久,也不足以依恃:聚少离多,他心里的那个“三娘”只是他心里的人,不是实实在在的她;也许仍会落回到从前的窠臼里,她会被摆在从前娄晚君的那个位置上—— 那该是进洛阳之后了,那时候她总该已经找到哥哥,只要哥哥没有死,她也不算白活。她没有娄晚君的贤惠,会守着一屋子莺莺燕燕等他回来。她说:“如果日后将军后悔了,要记得与我说。” ——记得与她说,容她抽身,看在曾经彼此有过情意的份上。 周乐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翻来覆去觉得不公平:他昨儿不过拉了她的手,就被她塞了个婢子过来,今儿……周乐是恨不得化身被轻薄的小娘子来一句“郎君须得对我负责”——这句话终究太过羞耻,便是喝了酒也还是说不出口,只得委委屈屈重复道:“三娘你……方才轻薄了我。” “不是已经答应了你订亲么,还待怎样!”嘉语喝道。 周乐:…… 捧着醒酒汤进门的何佳人吃了一吓,失手“哐当!”,一碗汤全泼在了门槛上。 嘉语趁机起身道:“夜深了,将军请回吧。” 周乐:…… 他算是明白了,他娘子的规矩,应该就是许她轻薄他,不许他轻薄她。 天理呢? …… 送走封陇,因周乐进冀州而赶来河济的豪强子弟就去了个七七八八,周乐与周乾并骑而行,周乐说:“河济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赶在世子抵达之前,我也要去趟信都……恐怕还得求二叔陪我走这一趟。” 周乾“唔”了一声,眉目里到这时候才露出许许愁意来。 周乐的人马他看过了,营地也去过,果然如父亲所言,胡儿气重。这还是精选的人马,周乐压得住,待后头二十几万人过来,良莠不齐,一个安置不好,就是祸患。五郎是不烦这些,他一向天塌下来当被盖,也就周乐进城露过一面,就自回营去了,和见了鬼似的……说到底还得他来伤脑筋。 他看了周乐一眼,心里浮出许多诸如“今非昔比”、“士别三日”之类的感慨。他记忆里的周乐不是这个样子,从前那个陪五郎读书的小子……周乾忽然想道,这其实是正始元年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这小子一向讨人喜欢,从前就很能挑唆五郎给他出头。那时候谁能料到今日成就。 然而—— 周乾问:“……要去见老头子么?” 周乐道:“岂敢不去。” 两人相视一笑,融了近十年的时光。周乾忍不住心里微动,想道:无论如何,总是自家人…… 周乐又低声下气喊了一声:“二叔。” 周乾斜睨他。 “有件事……要求二叔帮忙。”分明眉目未动,偏教人看出心花怒放来。 周乾脱口问:“和公主有关么?” 周乐找他帮忙,自不能瞒他——横竖也没什么可瞒的:“是。我和三、公主的婚事,恐怕还需要长辈出面……” 周乾怔了片刻,心里竟有些酸涩,连迎面的阳光都刺眼了几分:没想到这让这小子做成了。虽然如今华阳公主是落毛的凤凰,那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肖想的。他娶到七娘,已经是人人都说高攀,这小子竟能娶到公主! 迟疑也只片刻,周乾立刻意识到这背后的好处:他娶了华阳公主,就是始平王的女婿,为始平王报仇立刻就名正言顺了。如果说从前始平王世子稳压他一头,那么如今婚事一成,就只压半头了。 他手中人马、实力原本就胜过始平王世子……兴许这桩婚事,就是一早谈妥的条件?看来华阳公主和宋王确实已经完了。 想到这里,周乾倒是没忘记再多问一句:“世子点头了吗?” 周乐道:“世子如今伤重……” “有多重?”周乾目视他,“你给我交个底,免得在父亲面前露了马脚。” 周乐低声道:“一应事务,公主可以做主。” “什么!”周乾失声。他早该想到、他早该想到,始平王世子何等骁勇的人物,就算是受了伤,也没有个让妹子孤身奔走,自己安坐后营的道理。莫不是这对狗男女软禁了他?不不不,华阳提及兄长时候的口气是装不出来的。那么、那么……所有的可能性排除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周乾在那个瞬间,在烈日下手足冰凉,他拼命压低了声音:“人还活着?” “人还活着。” “人在哪里?”周乾紧跟着问。 “在军中。”周乐硬着头皮应道。三娘撒下的弥天大谎,他是不圆也得圆。 周乾沉默了片刻,胯•下骏马长嘶了一声,他才发现缰绳勒得紧了,双手一松,猛地拽住周乐的衣领:“你……你能做公主的主?” 他这一动作,后头亲兵团团围了过来,周乐目光一横,又纷纷退了下去。周乐并不惧与周乾对视:“二叔说笑了,我如何能做公主的主,公主有她自己的主意,她还要顾及世子。” 周乾心里跑过去一万匹野马。 却听周乐又低声道:“只要我们能进洛阳,便万一日后是她家三郎……那也是你我打下的江山,公主垂帘也就罢了,难道轮得到别个?”如果昭熙确然已经不测,这世上有亲疏之分,更有强弱之别。三郎年幼,始平王妃无尺寸之功,岂能容她上位。就不说她们姐妹有弑君之嫌了。这是他一早就盘算好的。 周乾面色变了几变,难怪他爹不喜欢这小子,这个无君无父无法无天的东西,这才到哪儿呢,就想到大宝了。 他沉吟了片刻:“公主……可是自愿?”如果日后当真是始平王府的三郎上位,相对于有过失的始平王妃,华阳公主确实垂帘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即便是垂帘,那也是公主,没有驸马垂帘的道理。 周乐:…… 他生平为人冤枉次数也不算少,这么冤的还是头一次。苦着脸道:“二叔也是见过三娘的,三娘那么个性子,她不自愿,难道我能强她?我不过求叔公出面给我订亲,她身上有孝,成亲还得三年……两年多呢。” 周乾见他苦得情真意切,如果不是事关重大,几乎要笑出声来。忍了忍,想道:这小子嘴紧,都这么多天了,问到始平王世子的不是一家两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每次都能瞒得滴水不漏,一直到今儿,才给自己透了准信,说到底还是当自己周家人——事到如今,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 手下这才松了,又想道,也罢了,这小子能娶到公主,没准也能把老头子给忽悠了…… 黑着脸纵马走上几步,方才又道:“既然世子伤重,到时候就住在信都老宅,不过五郎那里,你还得去一趟。” 周乐笑嘻嘻应了一声:“那是自然。” 周乾又给周乐指点了一二冀州豪强之间强弱和势力,有些周乐之前就有打探到,有些从嘉语、封陇、李家父子以及其余人口中也听说过。不过每个人的角度不同,看到的关系也有不同。 同行到尽头,要分手时候,周乾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世子的伤……还能好吗?” 周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肯定地回答:“这件事我不敢瞒二叔,世子的伤势虽然重,那也是一路动荡的缘故,待好好休养个三五月,就算不能再上疆场,那也是无碍的。” 周乾道:“那是最好。”——最好这小子没有骗他。 拨马去了。 …… 周乐次日下午去见的周昂,不得不和他打了一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正始四年这混蛋还在玩弓箭呢,赌输了之后,倒是把槊给练出来了,那可是个要命的家伙。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来斗气的,结果是他挨了一槊,这小子也受了一箭。 周乐的亲兵很担忧地等候在帐外,因为帐中不断传出来各种可疑的声音而胆战心惊:他们将军真是进去敷药而不是进帐受刑吗?从来没有听说过将军敷个药能疼得鬼哭狼嚎——那还是他们将军吗? “……你好歹也是一军之主!不喊疼会死啊!” “……会啊!轻轻轻……轻点。”周乐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是被槊打死的,要死也是死于这货的包扎。 “要去信都?哎,怎么不多留几天,也好陪我多切磋切磋。” 周乐:…… 他还想要命的,迷上了比武的周昂可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还不如继续迷恋写诗呢。 “对了我新写了——” “……什么,你和三娘子要成亲?”周昂愣了愣,“那敢情好,下次见面,那丫头可得叫我五叔了。” “那丫头也要回信都……要我沿途护送……给你壮胆?”周昂摸了摸下巴,果断拒绝,“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怕了她一介妇人!” 周乐凑过去,小声问道:“那我进城那天,三娘和你说了什么?” 周昂“哼”了一声,手下用力,周乐杀猪般的嚎叫又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槊这种兵器很难练的,练出来威力就很大,我记得隋唐演义里罗成他爹罗艺的兵器是槊,元稹吹曹氏父子横槊赋诗,讲道理,曹总并不以力气大著称…… 第283章 背负因果 周乾走了四五天之后,崔七娘回过神来,她是周家当家主母,不问则已,追问下去,底下哪里瞒得住。 待知道是去了河济,不由手足冰冷。华阳公主在信都种种,崔九郎为什么去河济,别人不知道,他们夫妻再清楚不过。家里老头子不肯见华阳公主,那冤家也是知道的。也不知怎的就鬼迷了心窍。 崔七娘觉得自家完全是无妄之灾,流年不利。虽然元十六郎主政冀州也没有亏待过周家,但是如何能与崔九郎自家人比,谁知道上任才三月,说没就没了,堂嫂卢氏从洛阳一路哭过来,然而她年纪轻轻,膝下又无一儿半女,定然是守不住的,再过三五月出了孝,多半会回娘家,再适他人。 她心里虚,都没敢在娘家长住。崔九郎的死因崔家瞒得紧,连自家人都瞒,只说是与王郎君巡视州府遇贼,双双遭厄。崔七娘当时听了就忍不住冷笑:这等说辞,也就骗骗下面人罢。如今太原王氏得势,王九郎不明不白死在信都,朝廷不派人来细查才怪。这事体,经得起细查么? 如今是城中人人心照不宣,打量着要改换门庭,崔七娘实在一口气咽不下,但是周乾的决定,她总不能背着他去找公公告密——又不是在外头养小妇。何况老头子那半死不活的,告也无用。 崔七娘意兴缺缺,抱了儿子去崇真寺礼佛。 她出阁之前,这崇真寺是常来,早些时候是母亲或者婶娘带她过来,后来和姐妹相携而来,记得当时解签,说她会得贵婿,小娘子心照不宣说说笑笑……正始四年那回,带华阳去的却是法云寺。 想到华阳,崔七娘心里就是一堵。崔九郎的死定然和她脱不了干系,也不知道二郎眼巴巴地赶去河济图的什么,难道始平王世子大军这么快就到了?如果真如此,那就当真不能再追究了。 她心里反复权衡这其中利弊,不管崔九郎怎么死的,既然崔家都不打算出这个头,而是有了倒向始平王世子的意思,那华阳自然再动不得。这口气不咽也只能咽了,日后狭路相逢……她抱紧了怀中小儿。 幸而小儿睡得正酣,小鼻子皱皱,打个呵欠,没有醒来。七娘低头看了半晌,怜爱地亲了亲他的脸。二郎说华阳公主不过是吓唬她,她有求于他,怎么敢伤害他的儿子,这话诚然有理,但是她到底把她给得罪了,日后狭路相逢,她要她的命也就罢了,要想伤害阿曦,那是万万不能。 崔七娘这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有些乏了,抬眼看见前面假山,山上有亭,遂拾级而上,亭子里四面来风,隐隐暗香浮动,似有还无,端的惬意。崔七娘把儿子抱在怀中,指指点点教他说话:“山——” “撒——” “树——” “咝——” 小儿咿咿呀呀口齿不清,逗得七娘和婢子吃吃直笑。小儿不知道母亲在笑什么,一咧嘴,拉出长长的涎水来。七娘给儿子擦去口水,又指点道:“河——”话音未落,就瞧见假山下花树间窈窕一条人影。 微微一怔,侧头问婢子:“梨儿你看,下面那位小娘子——” 那被唤作“梨儿”的婢子如今是她跟前第一得意人,这时候两个眼睛往下一看,脱口就道:“李娘子!” “你确定?” 梨儿往前走几步,再细细看了一回,恰巧那位小娘子转身要走,登时看了个正着,点头肯定道:“是李娘子没有错。” 崔七娘大喜:“快、快去,请李娘子过来!” 梨儿得令就要下山,又听得崔七娘一声大喝:“且慢!” 梨儿:…… “且慢。”崔七娘重复。她之前操之过急,可吃过大亏,如今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沉吟片刻方才说道,“不急,你先跟上去,莫要惊扰到她,打听她什么时候来的崇真寺,来做什么,什么时候走,身边都有些什么人陪同——都打听明白了,再来回我。” 梨儿领命去了。 崔七娘坐在亭子里,只觉得心跳一时急一时缓:崔九郎是带着这位李娘子去的河济。当时在河济的人里,华阳主婢是不能问,李时滑不留手,不用问也知道问不出来;五郎固然实诚,却是分人,要让二郎知道了,恐怕又要置气。七娘并不想因着这点子事坏了夫妻间情分。唯有这位李娘子—— 李娘子当然是关键人物。 只是崔九郎出事之后,这位李娘子就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她也不好贸然上门求见。想不到竟在此间偶遇,崔七娘迅速在脑子里把所有相关线索与猜测最大限度地串起来,又想了好些旁敲侧击、恩威并施的说辞。 梨儿却过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回来,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一禀报与主子听:原来这位李家娘子自从河济回来,整个人就有些呆呆木木的,话也懒说,水米懒进,睡得也极是不安稳,更半步不出闺房,如此半月下来,人都熬成了衣架子。家里左右没了法子,才送到寺里来,指着佛法无边,拯救众生呢。 崔七娘一面听,一面与心中揣测一一对照,心里便有了计较,点点头问:“她住在哪里,可看明白了?” “这个自然。”梨儿笑道。 …… 被那个美貌妇人拦下的时候,李琇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遇见了谁。小家碧玉,出门原就不多,要说闺中手帕交,崔七娘又大她太多了。她这时候只觉得这个妇人甚是眼熟。然而她近来记性像是不太好。 这样的日子有一阵子了,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的;近来也总找不到燕儿,那个该死的丫头,不知道浪哪里去了;有时候恍惚觉得,是自己支使了她出门,但是又想不起什么事。就像是理当如此。 日子过得颠颠倒倒,总在半夜里醒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非要点上十七八支蜡烛,把每个角落都照亮。当然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而天色渐渐泛白。是姨母出了这么个主意,送她到崇真寺里来。 说也奇怪,自住进崇真寺以来,果然比从前心安了许多。暮鼓晨钟,木鱼声和佛喧,口鼻之间缭绕的檀香,像是当真能够祛除些什么……直到遇见这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她想或者她是她的旧识? “妹妹不认得我了?”崔七娘微微一笑,这不奇怪,她们从前不过几面之缘,在酒宴中,或谁家园子里,满满当当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娘子,若非格外投缘,谁又能看见谁,谁又能记得谁,“我却还记得妹妹。” 李琇低眉,十分抱歉地说道:“是我不对……我前儿病了一场,倒忘了许多事。” 崔七娘善解人意地点头道:“那真是无妄之灾——我也听说了。” 李琇反而吃了一惊:“什么……无妄之灾?” “妹妹……”崔七娘看起来比她更吃惊,“妹妹这也不记得了么?” 李琇迟疑了片刻,忽然大叫起来:“阿橘、阿橘——阿橘呢?” “——妹妹是在找婢子么?”崔七娘问。她既是有心来见她,自然不会容得有人打扰,是以一早就让盼儿把李琇的婢子引得远远的了。 “是、是啊,”李琇道,“阿娘说,我记不起来的事,问阿橘就对了——” 崔七娘“恍然大悟”:“……是这样啊。妹妹不必心急,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前儿妹妹病了,我堂兄挂念,与我提过几次——就是我那个任冀州刺史的堂兄,从前去府上拜访过,妹妹也不记得了么?” “府君——”李琇念出这两个字,像是眼前有风过去,灰白色的风,颀长如玉树的背影,正缓缓转过来,“府、府君——啊——” 她猛地尖叫起来,那声音刮过耳膜,远远传了出去。 “姑娘、姑娘——”阿橘终究不敢走得太远,听到李琇的尖叫,飞也似得奔过来,“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你可别吓我……姑娘、姑娘!来人呐——” …… 天色将暮了,又进来两个香客,知客僧虚云低头唱了个喏,说道:“施主是上香还是祈福?今儿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来?” 说完一抬头,看见对方形容,不由呆住。 云林寺是江陵名寺,作为知客僧,镇日里迎来送往,阅人无数,饶是如此,见了此人还是心里一惊,不由自主想道:天底下竟有这这般人物!那人年不过弱冠,一身白衣,越发衬得面如冰霜,目如点星。 那人像是见惯了这等反应,也不追究他失态,只轻咳一声:“我来访人。” 虚云忙又低头,心里默念了几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方才结结巴巴问:“敢问公子,访的蔽寺哪位师父?”原本到这时辰,山门将闭,众僧晚课,凭他什么来人,都该拒之门外——然而这个念头压根就没有生出来过。 “法印。”白衣男子道。 虚云又迟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十分遗憾道:“……却是不巧,法印师叔闭关了。” 白衣男子道:“无妨——你把这个送进去,想必他会见我。” 就手递过来名帖,虚云只看了一眼,眼前就是一黑:这个神仙似的的公子就是……建安王?都说他所向披靡,杀人如麻,如何竟然是这么个温润秀美的青年?匆匆低头道:“公子稍候。”转身奔进山门,已经离开老远,还觉得腔子里有什么东西砰砰砰跳得正急,却哪里敢回头。 元十六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萧阮瞪了他一眼,也只能自嘲道:“如今真是传什么的都有。” 三月渡江,这小半年功夫已经拿下渝州、江陵两个重镇,扼住了吴国狭长的领土,割裂了长江上下。虽然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是庐陵王、南康王、邵陵王、湘东王、武陵王几位檄文迭出,笔仗精彩,实则各自拥兵,或指东打西,或踌躇不前,明眼人都看得出,没有救驾金陵的意思。 这特么就……尴尬了。 当然萧阮不觉得尴尬,眼前形势原本就在意料之中。正始五年吴太子病逝之后,盯住那个位置的可不止一位两位,偏再无人能如当初太子,身份、才能、气度,种种都能服众。吴主最后立了次子晋安王。 萧阮心里清楚,他如今形势大好,说穿了就是他的这些堂兄弟们合力放他南下,直指金陵。待金陵城破,逼死了金銮宝殿上那两位,再以报仇的名义一哄而上,谁得了手,天下就是谁的——也算是公平。 在他们看来,他离开金陵五年,虽然手中有兵,但是脚下没有土,至多就是逞一时之能,只待他们登高一呼,取他项上人头不过朝夕间事。也是这些年里皇叔把他们纵得太不像话了,萧阮心里想。 他皇叔是又好名,又贪权,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不,报应来了:新太子压不住底下兄弟,诸王连带着对他这个当爹的也起了杀心。权力自古就染血,他怎么上位,他儿子也想这么上位。萧阮这思忖间,虚云已经去而复返,越发不敢抬头看他,只喏喏道:“法印师叔请公子进去。” 法印俗名刘旭,是萧永年昔日幕僚。 十一年前,萧永年仓皇北逃,底下臣属、幕僚改换门庭者不知凡几,没有刘旭这么嚣张的:他辅助他的皇叔迅速安定了朝廷,连哄带骗压服他的母亲,以至于后来王氏一提起,就恨得咬牙切齿。 但是萧阮记忆里,这还不是全部。 刘旭当时迅速倒戈是事实,但是那之后,只过了两三年,就挂冠求去了。他离开金陵之前来见过他一面,问他:“殿下还记得我吗?” 他当时心里想的是“没齿难忘”,面上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尚书令名满天下,小子岂敢不识?” 刘旭摇头道:“孺子可教。” 萧阮:…… “我要回江陵去了,十年之内,我在江陵等殿下归来。”他说。 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十年,又凭什么断定他还会归来——或者说他还能归来。然而九年之后,他坐在这里,看着对面须发皆白的法印和尚,不得不承认,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他当时没能逃离金陵,今日早成地下一鬼;如果十年之内他没能归来,恐怕也不必再归来。 他心里这样想,问的却是:“如果我十年之内没有归来,大师会重操旧业么?”储君不能服众,他归不归来,都有一场乱。 “会。”法印说。 “那我如今归来,大师要不要出山?” 法印双手合十,低眉宣了一声佛号,方才说道:“令堂恨不能杀我而后快。” 萧阮失笑:和尚到这时候才知道怕? 他知道他其实是问他索要保证,这等人老成精的东西,萧阮板着脸道:“以大师昔日所为,换个全尸不冤枉。” 法印嘿然笑了一声。十年前他就觉得这小子不错,不然也不会指点他出京;如今——如果他真要他的命,他现下是江陵之主,一句话的事。他不接他的话给出承诺,却抛出这么一句,是要探他的底啊。 忽问:“殿下带了谁来?” 萧阮屈指在案上叩了三下,法印愕然抬头,就看见一点寒星破门,随即咔咔咔一阵脆响,门板一节一节垮下,天光乍亮,露出黑衣人单薄的身形。单薄得像刀,或者说刀刃,眉目也如刀刃锋利。 “法印大师,”萧阮介绍道,“十六郎。” 元十六郎冷着一张脸,大步走进来,风过如刀刃刮骨。 法印•心里明白,建安王能带来见他的,定然是心腹中的心腹。原以为会是苏家那丫头。不想却是个黑衣小子。他从前见过咸阳王,这小子眉目,一看就是元家人。他瞅了萧阮一眼,想道:这小子卖相好,北狩数年,不但拐了人家公主回来,连宗室也拐带了——燕主这赔本生意做得! 心里一动,说道:“殿下还是尽快择日与苏娘子完婚罢。” 萧阮知道这就是和尚给他的第一条建言了。初听来古怪,一个出家人,却来管人婚事,细想却是道理。 苏家是江陵地头蛇,在江陵的势力,不说数一数二,也不会跌出前三。虽然苏卿染父母早亡,又跟他出奔,一走数年杳无音讯,但是她姓苏,毫无疑问,说破天她身上也都还流着苏家的血。 她与他是早有婚约,出奔不算什么,只要成了亲,就是名正言顺的姻亲。从前再有什么恩怨,也都一床锦被盖过了。 萧阮面上却浮起难色。要是苏卿染肯回苏家,当年也不会这样决绝跟他出奔了。苏家当年的嘴脸,他便没有亲见,也猜得到。 法印误会了他的为难,他看着他的衣物,不冷不热道:“建安王莫非是在为始平王服丧?” 为了拿到兵甲人马,在洛阳城下杀了始平王,这等决断,他敬他是条汉子,怎么一转眼,还服上了丧,猫哭耗子也不是这么个哭法。如果始平王在生,华阳公主当然是张好牌,但是始平王父子都死了—— 他父子的部将人马,再怎么昏了头,也不会为了个公主南下。反而苏家那丫头要紧。这小子难道想不明白? 萧阮避重就轻道:“洛阳城外变故,内子至今不能释怀。” 法印变色道:“何不以苏氏为妃?”——从前在洛阳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已经拿下江陵,如何还能再以元氏为妃。 萧阮不作声。 法印几乎要破口大骂“竖子不足与谋”这当口,忽然门外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师弟动嗔了。” 法印:…… 该死,怎么把这装神弄鬼的东西给召来了。 萧阮与元十六郎转头看去,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僧人,眉清目秀,月白一袭僧衣,倒穿出了宝相庄严的模样。 这年纪,能直斥法印“师弟”,辈分可高——莫非是修为精深?一念及此,萧阮起身道:“这位大师如何称呼?” 那少年僧人定定看了他一眼,目澄如水,也不知怎的,萧阮只觉得心尖上一颤,像是有什么被他看透了。赶紧收敛了心神。 却听那少年僧人饱含悲悯地道:“这位施主,无缘人已是无缘。” “什么?” “还请施主指点,那再世之人,如今人在哪里? 这句话除了萧阮,谁都没有听懂。 然而萧阮哪里这么容易被诓住,当时应道:“什么再世再生,小师父的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呢?”眨眼功夫,大师就成了小师父,元十六郎眼观鼻鼻观心,法印嗤地一下笑出声来,又赶紧打住:“师兄莫嗔、师兄莫嗔!” 法照:…… 这个托庇沙门的酒肉和尚! 法照连诵了几篇经才把嗔怒之心压下去。 他与法印不同,是自幼入的沙门,连续两代住持都喜他天资聪颖,悟性通透,虽然年纪小,隐隐已见高僧风范。这样的出身,自然瞧不上法印这种混吃混喝的混子,甚至不明白法印这样的资质,如何让师父收入门墙。 他今日原是在打坐,冥冥中感知到气场波动,信步走来,却到这个酒肉和尚门外,脱口而出的断语,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很明白,到这会儿被怼了,方才潜心看了萧阮片刻,说道:“公子背负因果——” “天底下谁人不背负因果!”萧阮一声喝断。 法照不料他辞锋厉害,心念一转,便知那再世之人,多半是他心上人。所谓因果,恐怕缘起于此。然而这话不无道理,便如他六根清净,这一念之动,岂知不是因果?他自幼修行,自不像俗世中人负气斗狠,默然片刻,竟恭恭敬敬行礼道:“小僧受教了。”再不看余人一眼,走了出去。 萧阮:…… 法印拊掌大笑:“也就殿下镇得住他,这小子,平日里心气高得能上天!” 萧阮也微微一笑,却想道:自古修道修佛,只图口饭吃,招摇撞骗也就罢了,就怕苦心于此,却走了歪门邪道。他明明瞧不上法印,却特意走来,恐怕只为那一句“再世之人”——如何能让他找到三娘! 作者有话要说: 云林寺是借了灵隐寺的原名(嗯嗯灵隐寺在杭州,不在江陵^_^)灵隐寺里头不说,外面石窟里的佛像很值得一看…… 话说回来,南北朝时候和尚还没有吃素,吃素是梁武帝萧衍开的头,所以法照骂人家酒肉和尚是不对的嘻嘻^_^ 第284章 公主驾到 他这些日子戎马倥偬,不得闲暇,便偶尔想到,也迅速让这个名字滑过去。他原就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到今儿被这个和尚一口叫破,说无缘人已是无缘,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心上就如同插了一刀。 如果不是和尚紧跟着来了一句“再世之人”,兴许他会忍不住问“何谓有缘,何谓无缘?”他和三娘纠缠几年,就算起初是他有心设局,那后来总是缘分吧,如果不是始平王横死,三娘已经应允了他从头来过。 这么多年,生生死死,她应允的,也不过就只是一句从头来过。 她说从前,他走之后,她留在洛阳十年。 他不知道她怎么过的这十年,但是也许他看到了结果——如果这也算是因果的话。他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个人不过是露了一面,她就跟他走了。那固然是报仇心切,然而何尝不是她对他的信任,多过对他。 他极少去想这些,极少去想那个晚上的月光与背影,刀光与箭光,极少去想她离开他之后,会发生什么,风筝断了线,往哪里飞只能凭风。谁都不可能停留在那一刻,他马不停蹄地南下,她马不停蹄地北上,谁都没有回头,无非谁都回不了头。 他甚至不能抱怨她始乱终弃。她是从来没有骗过他,连欺骗都吝啬。他这时候往回想,她对她唯一的承诺不过是,只要你不死,我就原谅你。 你看,最多……也只是原谅而已。她原谅他们的从前,但是他们没有机会从头来过。他当时是当局者迷,如今想来,或是旁观者清。 他不知道因果。 他不想知道什么是因果,那些他没有种下的因,他不得不背负的果,就如同国仇家恨。 萧阮微叹了口气,收敛起心神,眼眸却往法照就要消失的背影转了一轮。元十六郎会意,就要退出去。 忽然法印道:“说起来当初住持收留我,条件就是救这讨人嫌的小子一命,殿下怎么看?” 萧阮怔了怔,方才说道:“我猜小师父要找的人是……咸阳王妃,咸阳王妃的手段,大师可能有所不知。” 法印“哦”了一声,随口道:“咸阳王么,当初客居金陵,我见过的。” 这一对一答间,元十六郎已经彻底消失在门外。 法印絮絮又道:“殿下娶了苏娘子,江陵苏家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们倒是想不认苏娘子,问题是当今圣上不这么想。何况此去金陵,千里之遥,以讹传讹,谁知道能传成什么样子。留在金陵的苏家人,就是圣人刀俎上的鱼肉,杀不杀都是心头大患,迟早把人逼到殿下这一边。” 萧阮颔首:自古帝王猜忌心重,何况他皇叔这等靠政变上位的。杀了苏家人,不仅江陵丢得更彻底,恐怕京中群臣,少有不寒心的;不杀,就须得时时提防,时间短也就罢了,时间一长,恐怕还是君逼臣反。 这老头服侍他父亲与叔父前后近十年,虽然长居江陵,却像是在金陵长了双眼睛似的,洞若观火。 怪不得父亲看重他。 “……所以,殿下不肯,还是顾忌华阳公主么?”法印见他点头归点头,就是不松口,索性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不称“王妃”单称“华阳公主”,是有意撇清这两者的关系:他吴国的皇后,就不能是他燕朝的公主。 萧阮道:“我并没有不肯。”他没有想过不娶苏卿染,但是也没有想过娶她。他经常会恍惚,以为她早就是他的妻子,无须格外声明,也无须盛大的仪式。大约在其他人眼中是必须的,必须——昭告天下。 “那么殿下为什么不择一良辰吉日……” “总要问过阿染才好。”萧阮打断他。肯不肯认回苏家是苏卿染的事,自然该由苏卿染自己来决定。 “苏娘子有何不肯!”法印冷笑,苏家那丫头小小年纪就跟了建安王北上,在洛阳吃了多少苦头,建安王停妻另娶,图的什么,不就是始平王的势力吗?这样的际遇,还能不知道娘家的重要性? 换口气又道,“有句话不要怪老夫没有提醒殿下:如今殿下提亲,尚是势均力敌,要到殿下窘迫再求上门,恐怕苏家开出的条件,就不止一个苏娘子了。” 萧阮:…… 老头子眼光毒辣,人都道他一路高歌猛进风光无限,只有他一眼看穿他的隐忧。 …… 苏卿染来找萧阮的时候,萧阮已经准备歇下了。忙了整日。见苏卿染进来,不由惊问:“可是营中有事?” “营中无事,”苏卿染语气平平,“我听说殿下去了云林寺。” 萧阮“唔”了一声。十六郎不会泄露他的行踪和言语,其他人就未必了。何况法印和尚有不择手段的前科。便解释道:“去见了一位故人,他建议你我完婚,以便与苏家结盟。” 苏卿染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让萧阮觉察到了不对劲,一抬头,苏卿染站在那里,没有哭,眼圈已经红了。 “阿染?”萧阮惊得站了起来:苏卿染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殿下是不愿意么?”每个字都挣扎得异常艰难。 “阿染!”萧阮叫了一声,缓了口气道,“我是怕你为难。” “为难——为难什么?”这句话却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萧阮这回是真真诧异了,皱眉道:“阿染你糊涂了么,为难什么,难不成你想回苏家?”如今军中情况如此,他知道,苏卿染更了如指掌,如果他把法印的话一五一十说与她听,倒像是逼迫于她。 ——她总不能置军情于不顾。 不如索性当没这么回事,总还有别的办法,苏家拉不过来,就打下去。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苏卿染竟然冷笑了:“果然为难的是我,不是殿下?” “我?”萧阮愕然。 苏卿染心口起伏不定,当然是他,他不就是怕消息传到江北,被华阳知道么,他怕的不就是这个吗?她走了,她跟别的男人走了,他却总还指着她有日能回头,她会回头么?笑话!会回头就不会走! 他们是自幼订下的婚约,她没有想过别的人,从前也没有想过他会有别的人。然而那个人终于出现了,她以为她走了就过去了,但是并没有、并没有、并没有!他明明知道他们成亲会带来什么,他还是不愿意。 他推了她出来做借口——然而借口只是借口。 苏卿染竭尽全力地睁大眼睛,她觉得她快撑不住眼睛里的液体了,然而那流出来的不像是泪,反而像是血。 “阿染!”萧阮面上终于变色。 以他的聪明,到这时候哪里还猜不到她话中所指。也许他一早就该想到。也许确实如此,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他抱住苏卿染软下去的身躯,在她耳边说道:“如果你不顾虑苏家,我们这就完婚。” 话出口,不知怎的,竟有片刻心如刀绞。 他当然是不能负了她的,他想。 永安元年九月初,秋风起,秋意浓,建安王与苏氏于江陵完婚。消息传到河济,半夏气得脸都白了:“驸马他怎么可以——” “叫建安王!”嘉语打断她。 合上信笺,心里也不知道是怅惘还是松了口气,合当如此,她与他的结局合当如此,一别两宽。 …… 周翼知道自己管不住两个儿子,不过周家不止那两个浑小子。始平王世子想要得到周家的支持,就非得过他这关不可。所以周乾跑了,他一点都不急。半个月后,前去河济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再六七天过去,方才得到消息,说华阳公主莅临信都。 华阳公主之前来过,他知道的,他没有见她,但是这次华阳公主摆明了车马,贴子上门,就不是他能不见得了。 周翼头疼。 虽然说要再推脱一次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他要是告病,华阳公主总不能使人把他个老头子从病榻上拽下来吧。但是不久就传来了华阳公主备下厚礼,使人送往族中几个老人家里,告知翌日登门拜访的消息。 这特么就头疼了。用脚趾头想想得到这丫头的用心。哪个家族里没有几个这样的老头子老夫人,仗着辈分高,骨头硬,不要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周翼心里头明白,华阳公主这些动作就是做给他看的,要不要找这些人,就等他的态度了。他觉得这事儿多半是周乐那个坏小子捣鼓出来的,不然华阳公主远在洛阳,如何能知道他周家底细。 当然周翼万万不会想到,这个缺德得冒烟的主意还真不是周乐想出来的,而是周乾献策。周乾有周乾的道理:既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押这把,没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无论如何,周翼思来想去,也知道这一面是躲不过了。 …… 周家开了中门,不相干的人都被赶得远远的,周翼领了一干子侄出门跪迎。 嘉语这头也摆足了公主的架势,华盖,銮驾,侍从,人马将近,拉出十里蜀锦为步障,及至于下车,毡毯铺地。嘉语仍穿了素衣,玉饰却佩得整齐,七宝幂篱光华夺目。 崔七娘匍匐于地,只能看到长裙下摆,缀着米白色的珍珠。她心里忽然生出惊怖来:这才是公主的派头。她从前不过是没有摆出来罢了。她从来都知道她是公主,只是……大约就只是因为她没有摆出来,就起了狎侮之心。 她忽然想,她下的那角棋,会不会……错了? 不不不当然不会,越是如此,越说明得罪她的后果糟糕。不能让这对兄妹得了势——就算是为了九兄报仇也不能。崔七娘这样想,头压得低低地,九月的阳光照在她头上,背上,身后金灿灿一片。 周翼迅速在来人中找到周乐,他就在华阳公主身边,是所有人中距离她最近的一个——意料之中。却没有穿戎装,中规中矩素色长袍,人模狗样的,老头子心里想,从前这小子穿长衫就像是沐猴而冠。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一撞,那小子龇牙笑了一笑。 老头子心里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周家迎嘉语进门,有资格陪坐者不过三五人。崔七娘虽无诰命,好在身为当家主母,尚能忝陪末座。 周翼这才“小心翼翼”问:“不知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嘉语眼眸往周乐一转,周乐上前应道:“公主此来,是给侄孙儿一个面子。” 周翼咳了一声:“大胆!” 又赔笑道:“公主您看——” 嘉语心道老狐狸玩得一手好挑拨离间。却笑道:“阿翁莫急,周将军说得没有错,我今儿登门拜访,确实是应周将军所求。周将军说的话,就是我想说的。”言语间眼眸又往周乐转了一轮。 周乐恭恭敬敬给老头行子侄之礼。 国礼之后叙家礼,也说得过去,老头子这样想,坐得直板板的,捋须受了,眼睛时不时往嘉语瞟上一眼,他有点琢磨不透,这丫头和这小子这次前来,到底有什么底牌能够说服他周家支持他们。 周翼抬手叫起,周乐起身,垂手道:“侄孙这次央了公主上门,是想请叔祖给侄孙做主,说一门亲事。” 周翼:…… 周翼想不到是这桩,忍不住想道:这小子虽然不着调,这个礼却行得规矩好看。话也说得在理。虽然是兵荒马乱,成亲这种事,还是须得族中长辈出面。正要应声,忽然心里一动,往华阳公主看去。 以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的身份,这小子看上哪家姑娘不能赐婚呐——莫不是高攀?他是看上了崔家姑娘呢,还是李家娘子?周翼想起外头风传崔九郎的死和李家娘子脱不了干系,不由想得歪了。 这转念间,口中循循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没等嘉语开口,周乐已经应道:“侄孙想恳求叔祖替侄孙向始平王世子提亲!” “什、什么?”饶是周翼人老成精,这句话还是震得他三魂六魄都飞了。他说什么,他是听错了么?始平王世子? “侄孙想恳求叔祖替侄孙向始平王世子提亲。”周乐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这次周翼听明白了。 翻天了!他心里想。 在他看来,自己儿子胡闹,抢了崔氏娘子,已经是过分了,幸而结局皆大欢喜。这小子、这小子何德何能! 震惊的也不止是他。在场除了周乾,都是一脸懵逼。包括崔七娘在内。她倒是知道周乐救过华阳,不过亲兵、家将救主,原就是分内之事。以华阳的出身——不对,她不是已经、已经嫁与宋王了么? 当时竟脱口道:“那宋王——” 长辈在场,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一时不少目光往她看过来,有不满,有训斥,也有心有戚戚者。 这话倒是提醒了周翼,周翼斟酌了一下,正要开口,周乐再一次打断了他:“婶子说宋王——我朝中谁是宋王?” 崔七娘张口结舌,愣是说不出话来。宋王南下,天下皆知,如今都疯传说宋王在江南闯下大好局面,不知道多少人私底下提及,大觉可惜,“华阳公主眼光还是有的”,不过“那有什么用”。这样的女婿,可不是一般人家消受得起。 ——得亏这时候萧阮迎娶苏氏的消息还没有传遍。不然就不止是可惜了。 周翼到嘴边的话再次被堵了回去。他说得没有错。宋王南下,打出的旗号是建安王,宋王何在?没有宋王,又哪里来的宋王妃?如果华阳公主还自认是宋王妃,那就不会送出华阳公主的名帖了。 这其中的态度……昭然若揭。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华阳公主亲自陪着小子前来,如今又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有怨恨,他是真真疑心这小子挟恩求报。 然而—— 哪怕真真是挟恩求报,他心里想道,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能娶到公主的,岂是一般门第? 这时候再看那小子眉眼,不知怎的,竟顺眼了七八分。如今看他穿衣行礼,其实已经很难与若干年前那个胡儿联系起来。要娶了华阳公主,便是始平王府的驸马,一旦事成,必然位高权重。 如果他心慕中原文化——然而胡儿善战,这一仗打下来,就怕胡儿功高制不住。 他心里犹豫起来,一面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门第提升,一面是自幼就知道被堵死的仕途…… 他这里为难出不了声,被请来陪坐的族中长辈已经拊掌叫道:“大喜、大喜事啊!” “我周家蓬荜生辉——” “怪道最近门外落的喜鹊子多了——” “小翼儿还不快应了!人阿乐还眼巴巴等着你发话呢!”说话的是周翼的三婶,一面说,一面眼角春风却是不住往华阳公主吹。乖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她咂了一下嘴,真的,怎么自个儿子就摊不上这样的好运气呢。 崔七娘看了嘉语一眼,深色的帷幕下看不到她的脸,目光又扫向周乾,在场唯有他是镇定的,他是知道的,她想,他该是早就知道的——然而他并没有与她提过。 却听周翼道:“公主容禀——” 嘉语和周乐摆了老大阵仗,被老头一记云手推开:“……能高攀上公主,当然是我周家得天之幸,但是世子尚未抵达信都,冀州一州之地,恕老朽见识短浅,实在找不到能当得起公主长辈的贵人……” 陪坐的几个老头、老太太面面相觑:这老头疯了?天大的好事,还能往门外推!华阳公主肯陪了这小子出面,明摆了郎情妾意,不趁着这时候定下来,等始平王世子抵达,万一世子不允怎么办? 当公主是地里的苞谷,满世界都是吗! 奈何周翼这个话已经出了口,入了华阳公主的耳,想要塞回去也不行了。 不由齐刷刷目光都投往嘉语。 嘉语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她当然想过,对策倒也不难,只是她看周翼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目光闪烁不定,总觉得话里有话。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便与周乐换个眼色,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阿翁——” “以老朽浅见,此子虽然不肖,还不至于敢唐突公主殿下,”周翼打断她道,“他从前也在我膝下受教过几日,公主恕老朽托大,有几句话,想要私下问问他——” 嘉语这才看了周乐一眼,周乐微微颔首。 嘉语于是笑道:“阿翁请便。” 第285章 生死由我 厅中去了周翼和周乐,氛围立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要来的是始平王世子,厅中几位还能探探口风,偏来的是个公主:你有本事为难世子,但是对个娇怯怯的女流之辈,多少有点不忍心;要正经洛阳来的公主,颂圣的话还是好说,但是人家才死了爹;要华阳公主已经出阁,老太太们也有一展身手的时候,偏她今儿上门,还梳的小姑髻。 想她成亲不过月余就遭了大变,始平王命丧宋王之手,她想要全盘否认这桩婚事,也不是不能理解。特别在她可能与周乐订亲之后,周家几位老头、老太太顺理成章就把她看成了自家小辈,不但理解,甚至还有了几分怜惜。 要是个寻常小娘子,怜惜之下赏点什么倒是可行,问题是她是公主,就算是如今落魄,也不是他们能赏的。 免不了就冷了场。 要换了别的场合,周乾倒是能打圆场,华阳公主也不是忸怩之人。但是长辈在座,他开口就无礼了。他与崔七娘打了个眼色。崔七娘笑吟吟道:“自正始五年在洛阳见过公主,一别竟两年了。” 话从洛阳说起,不提嘉语从前借住,更不提几个月前在周宅的冲突,是想借着这个嘉语不能发作的机会,一笔都抹了。 嘉语假假回忆了片刻,应道:“崔娘子容光更胜从前,三娘也替娘子高兴。听说娘子年前得了麟儿——” 要在崔七娘心里,是半点都不想儿子落到嘉语手中——落到她眼里也不行!特别在见识了崔九郎的死之后。她从前看她,也就是个宗室旁支,落魄公主,到崔九郎死后,方才知道心狠手辣。 但是眼下话赶话地既然提起,也不好小气,只得吩咐道:“如意,去抱了小郎君来,沾沾公主的喜气。” 一群只能大眼瞪小眼没话找话的成年人中多了小儿,立刻就活泼多了,这个夸小郎君生得俊俏,那个提及自家也生了孙儿,半夏从如意手中接过小儿,抱到嘉语面前。嘉语从手上捋下一只玉镯子,放在襁褓边,也赞道:“小儿甚乖,三娘来得仓促,没能给他打个长命锁,崔娘子莫要记恨。” 就算是把前篇通通都揭过了。 …… 厅中得了小儿解围,屋里周乐还在压力山大。 他之前听嘉语说周翼不肯见她,心里也纳罕过。他倒是知道周翼不甚喜他,不过他是他,嘉语身份又不一样。也是防着他这一手,才大张旗鼓前来,结果还是被老头拎进了小黑屋。 老头儿架势摆出来,开口就是冷笑:“猢狲长能耐了啊,知道找贵人来压本家了!” 周乐:…… 他是猢狲,猢狲的本家是个什么鬼。他心里吐槽,面上只能卖乖巧道:“叔祖这话就冤枉我了……” “冤枉你?”周翼冷笑。莫说身份贵重如华阳公主,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没个提亲之前,自个儿先上门的。要没这猢狲撺掇,他能把个周字倒过来写! 这老头!对几个儿子倒是很能和颜悦色、伏低做小,到他面前就威风了。周乐心里想着,忙说道:“叔祖这话还真是冤我——我和公主在河济时候,听到一些风声,说城中有人疑虑我与世子龃龉——” “你和我说实话,始平王世子当真还活着?”周翼开头喝问,其实不过是摆个样子,先唬唬这皮实小子,免得被他忽悠了去。 “活着。”谎话说得多了,周乐自个儿都有了几分信。 “那如今军中是世子主事,还是你主事?” 周乐沉默了片刻。这是个陷阱:如果始平王世子当真在军中,哪里轮得到他来主事?就算是从前始平王看重他,他在始平王麾下,也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如何就能得到始平王父子全副身家的信任了。 因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想必叔祖也听说了,如今军中尽六镇降军,世子麾下,不过千余人——” “我听说世子从前跟随始平王南征北战数年,后来在京中又任羽林卫统领,想身边亲兵不少,如何竟只余千余人?” 周乐苦笑道:“从前跟着始平王,是朝廷官兵,当兵吃粮,立功受赏,如今再跟着始平王世子……”话到这里及时刹住,没把“反贼”两个字说出口,“正好六镇降户走投无路,也算是一拍即合。叔祖也知道,我生在六镇,长在六镇,我说的话他们能懂,这关口,就算我想把主将的位置让与世子,世子也做不来。” 他没提京中羽林卫:除非像李愔这样全家尽没的,哪个有家有口的肯舍弃妻儿到千里之外来当叛军? 周翼也很能想明白其中关节,面上殊无喜色,却问:“那仗都是六镇降军打的,日后论功行赏——” 周乐知道关键处来了:之前那些问题,是人人都问,唯有这个,是周翼特有。他抬头看住周翼道:“叔祖的意思是——” “六镇军户,常年守边,以兵事见长,”周翼道,“然而边镇苦寒,是你我共知。如果此战顺利,他们立了功,得了赏,自然不会再回到边镇去。叔祖是老了,什么前程、门楣,也都不要紧了,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周乐恍然想道,怪不得周乾再三吩咐他要规矩,要守礼,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他垂首沉思,周翼也不催他。到底他年纪轻,也没有见过大阵仗,有些事情没想过也是正常。话说回来,他虽然不喜周乐,也承认这小子是自家人,又跟着五郎读过几天书,说到底还是个可以说话的人。 又隐隐觉得以华阳公主的眼光,能看上这小子,如果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想这小子还是有可取之处。 毕竟择婿不同于择将。 要知道,华阳公主的前夫可是以风度著称的宋王。他虽然没有见过宋王,好歹听说过名声。如今江南传来的消息,也不像是个绣花枕头。怀着这样的心思再来看眼前这个侄孙,周翼摇了摇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周家捡了个大便宜。 这思忖间,周乐终于前后计算完毕。他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说道:“正如叔祖所虑,胡儿善战,他们提着脑袋给我卖命,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日后论功行赏,我不能有负他们的这份信任。” 周翼心里头一沉,口中却笑道:“论功行赏,原也是天经地义。” 正寻思要找个什么借口把人打发出去,再与周乾商议利害,好在如今只驻扎于河济一地,尚可挽回。却听周乐又道:“这些将士从前在边镇苦战,作为国之屏障,是朝廷有负于他们,不是他们有负于朝廷。” 周翼脸色越发难看:诚然六镇守边,确实抵挡住了柔然的侵犯,然而亏负他们的是朝廷,不是百姓。不能由百姓来买这个账! “有件事我想请教叔祖。” “但问!”臭小子如今倒知道用“请教”这么文绉绉的词了。 “叔祖素日里请人看家护院,如果有贼来犯,护院们拼死把贼赶了出去,难道叔祖不给他们论功行赏?” 好小子,还问到他头上来了。周翼可不怕这个,当即答道:“那也不过是赏些银钱布帛,绝不会让人登堂入室,做我家账房,管家,乃至于娶我周家的女儿。” 周乐干咳一声,却笑道:“侄孙儿也这么想。” 周翼一怔。 周乐接着又道:“我知道叔祖所忧,无非惧胡儿杀烧掳掠,但是六镇降户原是我大燕军户,与叔祖一般,都是我大燕子民,守我大燕律法,他们常年在边镇,为的是守护我大燕,而不是抢掠百姓。如今我带他们到冀州来,为的是拨乱反正,日后他们立了功,以军功酬赏,无非银钱土地布帛。” 周翼摇头,这小子还是太年轻。如今他带来的人不过是降户,进到冀州来求个活命,讨一口饭吃,到元气稍复,他们就会要更多,待立了功,那又不一样了,权力的好处,他们看得到,那些人就看不到吗? 周乐没等他反驳,继续说道:“叔祖是否疑虑边地苦寒,怕他们乍见了中原富足,难免起歪心,而侄孙要他们效死,不敢过分管束?” 周翼不置可否:毕竟周家大户,又与周乐本家,便有不长眼的,等闲也不会祸害到他。 “不敢有瞒叔祖,进冀州之前,我就与他们有过约定。我周乐并非勋贵出身,也没有过人的威望,就与他们一般,都是六镇军户,弓马上讨些吃食,比不得葛天王横行七州的气概。想葛天王百万之众,只因了号令不齐,到头来树倒猢狲散,而况是我。如果要跟我走,就须得听我号令,不得欺压百姓,不得犯我军令,但有犯,生死由我!” 周翼听到这里,方才稍稍动容:这特么是约法三章啊。汉高祖进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而后有天下。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番计较。 六镇叛军被始平王打败之后,被归束于一处,为奴为婢,日子过得可不舒坦,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叛乱了。这小子开口就夸葛荣英雄气概,继而警告,不听号令,重蹈覆辙就在眼前。之后方才提出要求。 怪不得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对他另眼相待。 这样想,面上神色略略缓和。 周乐又道:“叔祖再想想,如今这世道,我燕朝与吴朝隔江而治,虽然眼下尚无战事,但是前儿洛阳一破,吴国老儿立刻劳师远征。就不说常年觊觎中原的柔然了。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士,战事一起,叔祖难道以为,冀州能独善其身?” 周翼默然。 “便是胡儿,元家也已经入主中原百年,中原仍是中原人的中原,胡儿不过要了中原人一点粮食、一点布帛,付出的代价是征战四方,六镇也好,长江也罢,都是他们在镇守,中原人又有什么舍不得呢?打仗可是拼命的事。” “小子可知人心不足?”周翼问。 “知。”周乐毫不迟疑。军令原本就是针对中低级将领。对于高级将领,游戏规则又不一样。财帛土地重要,权势更重要。有了权势,要什么没有。他问:“叔祖可曾听说过,姚太后在世,曾于朝堂亲自策试官吏,能者上任,不能者免?” 周翼寻思半晌,方才从脑子里挖出这块遥远的记忆。 那还是先帝初初登基时候发生过的事,并没有贯彻下来。不用想也可知背后阻力之大。大约就是从那以后,姚太后渐渐怠政。要说起,姚太后也不失为一个聪明人。不过聪明人常见的缺陷,往往不能坚持,不能长久。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如此,政事亦如此。 “阿乐你也打算——” “叔祖说先前对于护宅有功的护院,可以赏财帛,不可以委之以重任,侄孙不以为然。” “你接着说。” 不知不觉,周翼说话的口气已经有所转变。他自个儿没留意到,周乐已经发现了。不由笑道:“财帛酬功,而忠心可用,如果还有做账房、管家的本事,为什么不呢?如果人才匹配得上我家的女儿,为什么不呢?” 周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小子,娘子还没娶上呢,就想到女儿了。真有了女儿,看他舍不舍得——看华阳公主不拿大耳刮子扇他!也就是始平王已经没了,他才敢这样大放厥词。 不然—— 吐槽归吐槽,周乐的态度已经亮了出来。周翼大致明白,敢情这小子还真没打算以官位酬谢这些胡儿。虽然态度就只是态度,未必能做得尽善尽美,心里还是无比慰贴:“世子也如此想么?” 其实在周翼看来,始平王世子还真未必比得上元祎修。元祎修是高祖一脉。是从高祖开始,元家方才迁都洛阳,抛弃了胡语、胡姓、胡装胡制,与中原血肉相融。始平王这亲族关系可就远了。 而且始平王世子以善战著称,倒没听说有其余才能。 周乐心道世子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不过世子是个听得进话的人——这方面像是比三娘还强些。也就是血统上不及元祎修罢了。你个汉人,和胡儿计较什么血统。因说道:“世子虽然生在平城,却见识过洛阳繁华。” 周翼“嗯”了一声,他也是见过昭熙的。却阖目想了一会儿。 他不说话,周乐也就不再多嘴。前后想了一回方才的说辞,应该没有大的纰漏。书房里静得只有呼吸,窗外虫鸣阵阵。已经入秋了。不知道三娘在外头有没有等得急了,他想。其实还有一桩事,他瞒了三娘不少时日,打算着今儿得了周家首肯再说与她听,也免得她着急上火。 日头渐渐移到了正中。 忽听周翼问:“我替你提亲,该向谁提?” 周乐大喜,应道:“向三……公主提便是。” “不妥。”周翼道。虽然华阳公主再嫁之身,论理可以自己做主,但是这样便绕不开宋王。他心里很怀疑华阳公主没能从宋王手里讨到休书,更不可能有人给他们判和离。只有如华阳公主那也彻底否认有过这门婚事,方才说得上名正言顺。以他看来,是等始平王世子抵达最好。 “世子……”他问,“是不赞同么?”不赞同是正常的。复仇是复仇,这妹婿可不是人人合适。 “倒不是世子不赞同。”周乐也知道周翼这旧话重提,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为难他。索性低声诌道:“我们来冀州路上……遭遇了行刺。我领军先行一步的时候,世子尚昏迷不醒……” 周翼:…… “公主知道么?” “公主知道。” 难怪华阳公主脸面也不要了,急于订亲,把周乐绑上她复仇的战车。这小子瞧着聪明,只怕其实是被卖了还在给人数钱——也罢,没准人还数得心甘情愿呢。又不是自个儿亲生的,犯不上操这个心。 又听周乐道:“侄孙对冀州人物所知不足,恐怕还须得求叔祖指点迷津。” “好说。”周翼一口应下。先前在堂中提到“贵人”云云说到底不过是托词。华阳公主身份高不假,冀州也不是无人。只是一般人想不到而已。他既然敢拿这句做说辞,自然备有后手。 他原不赞成与洛阳为敌。就算没有胡儿之忧,这件事也是收益大,风险大。以周家如今形势,只要稳打稳扎,多过几代,定然能跻身朝堂。奈何儿子不听劝。二郎也就罢了,五郎的实力,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五郎比二郎还不听话。两兄弟入了局,他周家就一半入了局。 然后是李家和崔家……拦都拦不住。 冀州死了刺史,上头的反应已经给了出来,果然是极其不利于崔家。当今圣上也是托大,姚太后当初敢动李家,一是色令智昏,二来也是仗着执政日久,根基稳固,不然哪里这么容易。这位保住洛阳才几天呐。 周翼这时候想起来,多少有些懊悔当时没见华阳公主,不知道她当时会拿出来说服他的说辞又是怎样。 不过既然许了婚嫁,周乐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倒无须多虑了。 至于始平王世子……周翼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同情一下这一家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遇上行刺。始平王世子是始平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无论周乐还是如今的河北豪强,都知道这个人的分量,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咽下这口气,在进洛阳之前。但是如果当真侥幸进了洛阳—— 长君与幼主之间,恐怕又费思量。 周翼叹了口气,低声与周乐交代了几句。周乐又是惊又是服。周家兄弟都不爱听老头子训话,他却是知道的,这老头惯会的扮猪吃老虎,两兄弟再淘,其实还不是被老头压得死死的。也就是去了洛阳之后才如风筝断线。 周乐一个人从书房出来,厅堂中目光齐刷刷扫过来,连嘉语都在看他。周乐微微一笑,说道:“叔祖留我们用饭。” 这话却是与嘉语说的。 众目睽睽,嘉语登时面红耳赤。幸而帷幕厚,并不那么容易看出来。 周乾招了歌舞来,美酒佳肴流水一般送上席间。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要搞定苏家,当然不止娶苏妹子一个选项,还可以娶苏家其他妹子嘛^_^ 前夫君:…… 一般来讲,联姻确实是最快也最能取信于人的结盟方式了,人类对于基因的执念,联姻能保证他的后代里有苏家的DNA…… 吕布考虑过和袁术联姻,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曹操和袁绍的儿子谈过联姻,我之前觉得南北朝居然没有联过姻不科学,后来仔细一看,是有谈过的,没成事儿。北边皇帝死得早,南边王朝换得勤(摊手) 第286章 一线生机 从周宅归来,天色将暮,周乐被灌了不少酒——道贺的酒,总不好一推再推——连马都骑不得了,虽然他自个儿说他不会走路也会骑马,不过没有人信。娄昭与岳华一左一右,把人塞进车里。 因只有公主的座驾最为宽大,嘉语把车让了出来,又不可能屈尊去坐婢子的车,只得骑马。 他们这次来信都,驻军在城外三十里,带进城的人马不过百余,借住周家别第,距离周宅有十余里的距离。 初秋的晚上,月亮还远远没有到圆的时候,锋利如弯匕,精致的冷光。风带着凉,吹得惬意。嘉语虽然不知道周乐怎么说服周翼,好歹也明白了周家的态度。心里琢磨着,到底他们自家人好说话。 忽然车行一滞,使半夏前去探问。半夏很快就回来,说:“不知道什么人在前头设了绊子,绊倒了马,已经移除了。” 嘉语寻思多半是信都人心躁动,路况不好,吩咐下去缓行。小刀过来,低声与她说:“将军请公主进车。” 嘉语:…… 她心里很疑心周乐又要借酒装疯,又觉得不至于此。这货一向很识时务,她的态度他也清楚。只迟疑了片刻,还是叫停了车,掀帘进去,一眼就看到周乐歪在坐席上,目光炯炯。 嘉语:…… “刚醒!”周乐说。 嘉语“哼”了一声,信他才见了鬼。多半一开始就是装醉。 他又朝她招手:“三娘你过来。” 嘉语没动。 周乐“哈哈”一笑:“是真醉了,如今手脚还是软的,不信你摸摸。” 嘉语:…… 这何止是醉,完全是醉糊涂了。嘉语决然不敢与醉鬼讲道理,就要叫停退出去,却见周乐“嘘”了一声道:“叔祖与我说——”话到这里,车又猛地一停,嘉语没防备,人往前跌去,踉跄几步,扶住车窗方才止住。 这时候距离周乐已经非常之近了。周乐侧耳听了片刻,忽低声道:“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就抱住我——” 这话说得好没来由,嘉语犹豫了一下,实在无从判断这货是真醉还是假醉。再抬头看时,他面上虽然还在笑,眼底肌肉却是紧绷。她近在咫尺几乎跌倒,他也没伸手来扶。方才侧耳——他在听什么? 这一念未了,果然就听得周乐数:“一、二——三!” 嘉语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就听得“轰——”地一声,车身剧震,像是在与此同时,她飞了出去。 然后重重跌落在地面,也许是草丛里。她挣扎着要抬头去看,眼睛却被捂上了。紧接着惨叫声响了起来,马嘶声,马蹄声,弓弦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半夏!”嘉语心里一紧。 “别动……”周乐的声音就在耳边,像还是带着笑,“被发现就麻烦了。” “半夏——”嘉语道。 “我方才与小刀说过,让他护着她,能不能逃出去看天了。”周乐道,“别说她,就是你我——” 嘉语扯下他的手,手果然是软的。 想方才不动,多半是在积蓄力气。到这会儿力气用尽,是真个想动也都无能为力了。嘉语抬眸看他,距离得太近,几乎看不到脸的全貌,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酒——” “酒没有问题,是有人灌酒灌太多了。”其实他们走的时候,周乾倒是有提出过,不如留宿。是嘉语顾虑崔七娘,没有应声——她知道崔七娘不喜欢她。 谁想会发生这种意外。 “谁?”嘉语问。 周乐闭了一下眼睛,席上的觥筹交错,饶是他记性好,也不能一一指认出来。何况兴许出面的人也不是谋划的人。便只含混道:“诓我们进信都,想要一网打尽的,左右不过那几家。”如果他和三娘果然命丧于此,无人指使得动六镇降兵,于冀州是一场浩劫,谁想浑水摸鱼? “有内奸吗?” “不知道。”时间太短了,无从判断。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嘉语又问。 “他们说有人使绊子,绊倒马的时候。”周乐道。他在那个时候醒过来。当时无暇细想,亦无暇细说,只是念头一动,想到之前周翼说起冀州几家的立场和动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年少的时候在信都,也听闻过河北的游侠儿,那些他曾经向往过的,最终背道而驰。 嘉语再侧耳听了片刻。马蹄来去的声音,像是渐渐地四下里散开。她猜是小刀之后再去传的话,让他们四下里逃命。他是喝多了,如今手软脚软,驾不住马。又知她骑射不济,竟不能放心。 可惜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手,目的如何,所以也无从周旋。 也不知道半夏逃出去没有。她方才听到了她的叫声。还有他们眼下,藏身于路边草丛里,袭击者并没有撤去,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幸亏这时候初秋,草木只是发黄,还没有秃。 “……公主目标太大了……”周乐含混又添一句。 骑射不济还在其次,三娘今儿盛装,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追兵的。只能指着手下这几十人四下逃开,分散目标,拖延时间。拖延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救兵,周乐自个儿心里也没有底。 他倒不觉得绝望,只看住嘉语笑道:“三娘怎的一点都不害怕?” 嘉语哼了一声:“将军尽管贪杯。” 周乐:…… 他就不能指望她能与他说些甜言蜜语,诸如生不同衾死同穴之类的话,十二郎说小娘子都爱听这些……没准他是碰上了一个假娘子。 却笑道:“下次不敢了。” 嘉语也笑了,其实不关饮酒的事,如果灌不醉人,多半还有别的法子。有心算无心,是防不胜防。方才惊吓出了一身汗,到这时候风一吹,冷津津地都贴到了身上,不由打了个寒战。 周乐问:“冷?” 嘉语摇头:“听!他们像是——” 像是抓到了活口。声音杂在风里,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哪边走了?” “不知道?” 紧接着一声惨叫。嘉语和周乐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起来。周乐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也……?” 又一声。 隔得还是太远了。嘉语听不出是谁。她不知道周乐能不能听出来。多半是能的。他的亲兵。从前昭熙对自个儿的亲兵可宝贝。她反手与他相握,又忍不住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把他们供出来。 虽然未必人人都知道他们仍在附近,没有逃走。 昭熙就是被自个儿亲信出卖的。 这转念间,周乐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嘉语虽然也侧耳靠近地面,但是不能与他比。他从前打猎,后来行军,伏地听音都是看家的本领。他听到了怒骂声——都说三木之下,何索而不得,屠刀之下亦是同理。 他原本对自己的亲兵是极有信心。 如果果真有人杀将过来,他看了嘉语一眼,那却是他连累她了。他这时候忽然疑心起来,其实他留她藏匿于此,并不是那些可以说出口的理由,而是如果他死在这里,有她相伴,也不算太遗憾。 他怎么能这么想呢,他这时候方才懊悔起来,他死了不要紧,她还有父仇没报,如何能甘心。 恐怕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怨他—— 他把手从嘉语手里抽出来,嘉语诧异地看住他,忽然反应过来,抓住他道:“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可逃不出去!” “不用逃,”周乐说,“等他们走了,自然会有救兵来。”四五十号人,总有漏网之鱼,别的地儿不敢去,出城找段韶总是会的。 “然后呢?” “什么?” “然后我再过江投奔萧阮吗?”嘉语冷笑道,“周乐你记着,是你带我回来,你就得负责到底!” 周乐:…… 这对答中,一个物事从天而降,猛砸在距离他们不过两尺的地方,滚了一滚,两个人都唬了一跳,转头看时,周乐眼圈一红,伸手遮住嘉语的视线:“是小刀。” 嘉语登时就沉默了。那是个很伶俐的少年,总不敢抬头看她,也不敢看半夏。 周乐想的却是:方才他听到的喝骂声,可不是小刀的声音,难道小刀是被骂的那个人? 如果真是小刀…… 论理不至于此,小刀跟他虽然不算久,也是出生入死。但如果真是小刀,小刀当然能猜到他的打算。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了,横竖都是个死,迎上去或还有一线生机。 周乐这样想的时候,粗嘎一声惊呼,又一具尸体骨碌碌滚下来。却是个陌生人。这一行随从,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也不知道是袭击者还是过路人。如果是袭击者,恐怕一会儿就有人下来收尸。 如果是过路人,那就是对方打定了主意杀人灭口。无差别的杀戮,是怕有人认出身份,还是怕他跑去搬救兵? 无论是哪个,情况都像是越发不妙了。 他回头看身边的人,月色穿过轻翠的草尖落进她的眉目,在瞳仁里浮动成一片玉。她说然后呢,然后过江投奔萧阮吗?她说周乐你记着,是你带我回来,你就要负责到底!他忍不住笑了一笑。 真的,极少见她这样气急败坏。 大约是他们都中了前世的陷阱,他两手空空就以为自己能得到当朝公主的青睐,她一心一意相信他能带她回到洛阳。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并非她记忆里那个无往而不利的英雄——如果他曾经是的话。 他猜他从前走这条路,也不是没有过艰难和危险,也不是每次都能从容脱身,他那时候也是从鲜血和尸体中挣扎出来,狼狈不堪。 谁能够保证这一次,不是别人踩着他的尸体上位?就像咸阳王妃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失去些什么一样。 他伸手抚她的背,语声里未免带了艰涩和遗憾:“三娘——” “你不要去送死!” “谁说我是去送死。”周乐笑了。 “再忍一忍,就算是、就算是为了我。”即便他没有喝酒,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今儿喝了这么多。眼睁睁看着亲信一个一个惨死在面前,这滋味不好受她知道。但是他出去就能把人引开吗?袭击者不会怀疑他的用心吗?嘉语很怀疑周乐如今还不是太清醒,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径直往下说道:“我要是死了——” “我就去找萧阮!” 周乐不理她这些负气的话:“不你不会的。你去洛阳,你去找谢家。如今唯有谢家还可能真心盼着世子尚在。”其实绍宗也是可信的,在一定程度上。他有愧于始平王的托付,还不至于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生出忌惮。何况他们中表之亲。但是绍宗未必当真盼着昭熙还在世上。 如果三娘是将才倒又好了。但就算是将才,也不是人人都能统御得了六镇降军。 说来说去,还是怪他根基太浅。 “如果一定要有人把人引开,那也该我去——”她没喝酒,人比较清醒,这是其一;杀了周乐,杀了也就杀了,杀一个公主,那罪过可就大了。尤其在元祎修没有明旨要杀她的情况下。就与当初萧阮的处境相仿。 她对于元祎修的威胁力,还不及萧阮对于吴主呢。 “三娘就这么对我没有信心吗?”周乐疾声打断她,“三娘从前还说过我会做到大将军。哪里这么容易死了。” 嘉语:…… 她能说当初不过戏语吗?他能不能不要这么当真啊!然而仔细听他这话里,像是急于想要证明什么。就像她对于他的不确定一样,或者在他那里,她的心意,也是个无法确定的事?她几乎是有些混乱地想。 “……这话我不过是说说,以防万一,今日不说,来日也会说,未必就派得上用场——”话到这里,地下传来一阵震动。 周乐眉目一动:那声音却不是冲他们来,而是渐渐远去了。 小刀—— 他转头看了一眼,小刀的头颅就在草丛里,安安静静地,背对着他们。一丝不苟的发髻。想是一出双簧,指路是假,喝骂也是假,他和他的伙伴合力把袭击者们引向了别处——但是那不会太久。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很快就会回来。他和三娘的体力都不足以支撑跑太远。 视线最终落在那具陌生的尸体上。 …… “策哥,那里有个人!” “杀了!”方策瞧也不瞧,一句话砸过去。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断的手和脚,圆滚滚的头颅,受惊的马踩过去,红的白的,扯出来长长的肠子。这就是个修罗场,他是修罗场里修罗王。 这单活干得晦气。 人都杀了个七七八八,偏跑了正主儿。原本他就说不想接这单,偏老大财迷了心窍。当然他承认价开得确实高,但是有钱还得有命呐。一个公主,一个镇北将军,这要不是乱世,他得株连九族! 当然他那个九族,诛了也就诛了,没啥可惜的。 “策哥!”人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拖着一个人。方策不由大怒:“连杀人都不会,要你何用!” 一刀劈下去,那个小喽啰连喊冤都来不及。 血气热烘烘地喷上来,周乐心里也是哔了狗,却来不及嫌弃,先大喝一声:“策哥是我!” 方策:…… 一把刀硬生生刹在半空中。他在马上,那小子在马下,黑不隆冬的也看不明白,只得叫道:“拿火来!”立刻就有小喽啰送火把过来,火光里瞅见唇红齿白一张面孔,倒是不讨厌,只是不认识。 方策大刀才要动,那人叫道:“策哥贵人多忘事!” 方策再仔细看一回,还是不认识,登时狞笑道:“你大爷我这辈子就没做过贵人!” 一刀劈了下去。 却劈了个空! 方策心里微微诧异,他是自幼练刀,对自个儿刀法极有信心,就方才那个小厮也是刀山火海里趟过来的,挡不住他随手一刀,这小子何德何能—— 这心念一动,旧势去尽,新力又生,就听见那灰扑扑的小子又叫了起来:“策哥但往三年前想去!” 方策:…… 三年前!谁特么记得那么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管他认得不认得,先宰了再说! 又一刀! 这回他看得清楚,那小子身形极是顺溜,他一刀劈下去,他顺势就往下扑倒,却抬头来,恳切地道:“策大爷再想想、再想想!我是来报恩的!” 你别说,“报恩”两个字入耳,方策还真想起一件事,那时节他还在家里,有晚喝了酒回来,听见院子里吵嚷,一时多事,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人群里吊了个小子,家仆拿了鞭子蘸了盐水抽他。 “这怎么回事?” 门子回答他说:“十五郎君,这贼来咱们家里偷鹅,被小人拿下了。” “偷着了么?”他问。 门子咧嘴笑道:“人不是被拿下了吗?” 他瞧着那小子身形单薄,性情却极是倔强,凭怎么抽也不坑一声——没准是昏死过去了。一时也是起了恻隐之心,说道:“既然没偷着,就放了吧。”那门子虽然不太情愿,到底他是主子,也就从了。 想起来这事,再看眼前这小子,不知怎的,竟是越看越像起来——其实当时那偷鹅贼垂着头,根本看不到眉眼。但料想也该是眼前这小子的模样——人总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救过的,该是个能看得顺眼的人。 既然是贼,有些身手也就不奇怪了。神色一时缓和,却喝道:“报什么恩,从实招来!” 周乐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要这货这辈子都没做过半件好事,虽然还不至于无法可想,这半条命可就断送在这里了。他也知道这招行得险,纯粹是靠眼力推断这人出身、心性。也是天不绝他。 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才要爬起来,觑着方策的脸色,又扑了下去,这里做足了戏,方才战战兢兢说道:“我、我来给策大爷报信……” 第287章 姐妹重逢 “报什么信?你起来,慢慢说!” 周乐装模作样再多犹豫了片刻,方才站起身来,火光打在他面上,也打在方策面上,这人不过二十出头,手底下功夫这么硬,如果不是天赋异禀,就是世家子,童子功。却半点表面功夫都不做,纯靠武力和凶残威慑,这又不是世家作风了。世家再怎么狗屁倒灶事多,面子总还要。 多半是离了家……那就不是冀州人。 周乐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帘,垂下手,一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说道:“小、小人半年前来的信都,听说今儿周家有贵人来,就、就想——” 方策眉眼一跳,不耐烦地道:“说重点!” “我听那人说……刚好做了那小子!”周乐抬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人?”方策拧眉,他可不傻,也不信什么好人有好报。恩将仇报的事儿多了。且不说他当初不过举手之劳。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说是谁,也就是鬼迷了心窍……”周乐的头又栽了下去,声音里也透出些怯生生的意思来。 方策心里暗笑,什么鬼迷了心窍,财迷了心窍才是真,想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想得倒美!喝道:“人是谁,什么模样,说!” 周乐看了一眼仍搁在头顶不离左右的刀,刀刃霍霍地放着光,像月亮的毛边,他也不迟疑,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那人背对着我,也看不到模样,就只听声音,声音有点沉,像是四十好几了,与他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穿得可花,模样儿也俊,就是脾气不太好。” 几句话像是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有点家底的人家,当家人当然不会小到哪里去,光听声音,模棱两可。到这年岁了,教导儿孙也是意料中事。贵人家的子弟,脾气再好,对下人使性子也是有的。 方策听得两条眉毛都绞作了一条,刀锋不由自主往下压了一压。 周乐喘了口气,又往下说道:“那小子嚷嚷:“父亲这又为什么?”那老头大怒,喝道:“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那小子就说:“灭口?为什么要灭口?咱们日后还有用得到他们的时候……”” 到这里方策神色又缓和三分:虽然这家伙小子老头的夹缠不清,好歹吐了点干货。举刀的手也垂了下来。他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就这么个单薄的小子,要说身手,也就是个贼身手,连小喽喽都能拖着走的人,实在没必要这样如临大敌。 “那人怎么说?”他问。 “那人说,”周乐的语速到这时候才慢下来,有了几分回想的意思,“那人说:‘再想!’” 方策:…… “……那小子想半天也没想出名堂来,那老头就摇头晃脑说了一顿什么木什么墙的……”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方策落草以来,还是头一次觉得,读点书还是有用的,至少不会被这些传个话都能走样的东西气死。 “对对对,就是那个朽、朽泥……”周乐编不下去了,忙又点头哈腰把这贼头捧了一顿,“策大爷高见、高见呐!” 方策:…… 方策踹了他一脚:“然后呢?” 周乐没事人一样爬起来。这一脚诚然不算轻,不过他个贼头,能不伤到他,已经是当他自己人了——虽然他对自己人也就那样:“那老头说:‘你不是才去过洛阳吗?你说说看,为什么始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什、什么?”方策大吃一惊,“你再说一遍,那老头说了什么!” “那老头说,为什么始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始平王,你没听错?” “我没听错,我听得真真儿的不会有错,那、那始平王,和策大爷有亲么?”周乐怯怯抬头道。 方策啐了他一口,只道是这小子没见识,倒也不与他计较,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那小子说,说取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乐挠挠头,“小人是不明白,那个什么送王怎么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呢?” 方策没理他,他听不懂,他却是能懂的。 瞧这小子装扮、举止和言辞,就是个底层小人物,他知道什么始平王,什么宋王,又哪里会这么弯弯绕绕地说话。 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八个字,他无非以为下落不明,那少年却是反应过来了:似宋王这等贵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岂不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平王手下,纵有百万之兵,又谁能到他面前去问一声:“始平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于是人无论是不是他杀的,这恶名,他是不受也只能受了。 说到底还是灭口,不过听老头这意思,是想把这个赃栽谁头上去,还是从骨子里就信不过他能做到一个不留?方策沉吟了半晌,又问:“那他们有没有说,由谁来做掉我?” “他说自有人动手。”周乐脱口道,“却、却没有说是谁,只是策大爷这次出来,少不得损兵折将……”这人世家子弟,行事如此凶残,自然是半路上的山。想那盗行里,岂能人人服气他行事? 借机一拨,倒不用说得多明白,他自个儿就能想起来。 方策又停了片刻,却问:“那老头和少年在哪里说的话,你且带我去,要有个不实……” “周家……”周乐哭丧着脸道,“今儿周家宴客,吓,那人可多。周家护院也多,里里外外的……策大爷要信得过我……” 方策“哼”了一声:“我如何能信得过你!”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地再扫了一遍现场,却想道:周家扎手。他今儿出这趟活,带的人原本不少,仗着天时地利,又出其不意,也还是折损了三四成。如今还有人追兵未归,留在这里打扫的,不过一二。这么点人想硬怼周家,那就是个笑话。 其实也不必问。自有人动手……他再哼了一声,想背后捅他一刀的人不少,能捅这一刀的,可不会太多。 又有点焦躁地想道:可是这正主儿还没有追到,却是不妙。 他看了周乐一眼,这小子正一脸艳羡地看着他腰间刀。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又开口道:“我问你,你这一路过来,可有看到一个女人?” “没、没有。”周乐道,“这一路……”他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满地尸骨。 他从前就听过这些人行事作风,只要给得起钱,天皇老子都敢杀。能给得起钱的当然都是贵人,所以死的往往也都是贵人。据说是先用力士投掷巨石,连人带马给砸趴下。通常护卫仆役都吓得鹌鹑似的。 接下来就好办了,追拦堵截,砍瓜切菜一般。大约像他手下这么硬茬的,还是头一次。周乐心里有些难过,这些人有的跟了他两年的,也有不足半年的,都是好儿郎……还有阿昭,还不知道半夏…… 周乐抬头道:“小人有个念头,策大爷要不要听听?” 方策正在为难:他这时候想回山,就怕被老大劈头一刀宰了,喊冤都不能。然而这里到手的花红就这么飞了,也怪可惜的;可惜还在其次,这两个人的身份,那个什么公主倒没什么,还有个男的,手底下丘八可不少,要泄露出去这单活是他做的……就算杀了老大,他恐怕也得准备收拾包袱走人了。 偏就这么上天入地地找不到了?连要往哪处追都不知道,还被诓了一道,真特么见了鬼!猛地听到周乐这话,没好气道:“说!不说老子劈了你!” 周乐“战战”道:“策大爷找不到人,怎么不在这周遭找找?” 方策提脚要踹,周乐机警,知道这一脚可不能挨,略略闪身躲过了正面,让肉多的地方挨了,就听得方策骂道:“还敢躲——你那个眼睛看见我没找过这周遭了!当人人都是你那个猪脑壳!” 周乐看着满地血肉和泥,认真说道:“没准、没准就在这里呢?” “什么意思?” 周乐搓着手,赔笑道:“大爷您看,这人挨着人,肉挨着肉,您手下都英雄好汉,哪里能做这腌臜活,大爷要不嫌弃我——” “你去!”方策这回听明白了,敢情这小子还真是油锅里捞钱花的苦手,人都烂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发财,不过也罢,说起来还当真没仔细搜过这里一堆……烂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一遍!” 周乐得了令,立刻面上生光,飞也似得去了。 方策起初还盯着,果然那小子点检得认真,只是时不时往袖子里揣点东西,也不嫌脏!觉察到他的目光,竟然还能羞涩地给他点个头哈个腰。 方策:…… 他心里甚是鄙夷,也懒得再看,索性吩咐了手底下喽啰看住,自个儿到一边去了。 过了近两刻钟,忽然听得那小子一声欢呼:“找到了!” 要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这小子是个福将,可惜方策不是别人。他心里颇有种哔了狗的不忿感:他这里费心费劲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被这个二愣子三下五除二地找到了。偏全程还在他和手下的盯视之下,没有搞鬼的可能。 方策纵马过去,就看见周乐抱着一件素色纱衣,如云雾堆叠。长刀一挑,就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环佩交击之声。方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这小子的衣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借机藏了几个。 周乐觉察到他的目光,忙不迭赔笑道:“小人不敢、不敢!” 方策没作声。 这纱衣看得出质地不凡,但要一口咬定是公主所有,倒也未必。他是世家子不错,门第却不高,也没有去过洛阳,更不可能见识公主这样的贵人。兴许公主身边婢子如此穿戴呢?他心里没底,只是不肯露怯,沉着脸对住火光细看。待看到那只玉色裙压,方才略吐了口气,示意手下把火把压得更低一些。 被踩过的痕迹,从周乐所站之地往东南方向延伸,一直伸到路旁坡下。那里有一大片被压倒的草。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人。都只道她会仓皇奔逃,如今看来,却是乱初起,就弃马弃车,藏身于此。一直到那该死的亲兵指了假路,他们追踪而去,方才弃了衣裳首饰,从容逃走。这衣裳恐怕又是障目之法。 方策越想越觉得这个公主不简单。 他再看了一回从踩痕到纱衣的路径,这看来就像是仓皇间走到这里,才想起自个儿衣物惹眼,匆匆脱下来,方向直指安定门,再往外就是周军驻军之地。心里不由一声冷笑。虽然如今是礼崩乐坏,宵禁不严,但是时过二更,九门已闭,想她娇怯怯一个小娘子,难道还有飞檐走壁之能? 既然这个公主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方策环视四周,城中情况他大致也知道,最先投诚的是周、李两家,这两家子弟为其奔走和游说可谓不遗余力,之后才到崔家和陈家。听说封家走动也颇为殷勤。 然而今日她才从周家出来,即遇伏击,恐怕对周家的信任,多少会打个折扣。 方策仔细揣度一回,心里有了底,吩咐手下道:“带上他,我们走!”长刀所指,却是李宅所在。 一行人带上周乐,匆匆就去了。 …… 马蹄声渐渐远去。 月光静然照在地面上,血肉铺陈的地面,人间修罗场。血腥的味道充斥于口鼻之间,嘉语一动也不敢动。她和周乐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每具尸体都被补刀。这伙人应该就是打算好了不留活口。 他们甚至来不及翻检。 他和她说,他把人引开,她不要急于出来,防备人去而复返。 她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把周乐带走了。她心里有点慌。也许是月光太嘈杂。 过了半刻钟,马蹄声果然去而复返。没看到人又走了。这次兴许是真走了。嘉语想。仍藏在血肉堆里,不敢出来。一直到这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伏击者是什么人,背后是什么人,意图何在。 她不知道。周乐也不知道。周乐编了一大篇鬼话,其实句句模棱两可,不过是把水搅浑。 那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而且相当准确; 那人想的不止是杀人,还有灭口。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就是别有所图;这些不过是杀手,未必就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杀了她,在外人看来,大致是如断掉她兄长一臂;只是杀了周乐,那倒让人起疑是不是她兄长想要独吞人马了。但是这个幕后人,是打定了主意,两条命都要。杀了她也就罢了,周乐一死,六镇降军无人能制,妥妥地烂了冀州——哪个冀州人这么丧心病狂,也不怕被乡民挖了祖坟? 莫非是还有后手?然而缓急间哪里有人能接下这个烂摊子? 周乐方才那一篇鬼话,有大半即兴发挥,看人下菜碟。这样想,那个贼头恐怕并没有见过幕后人。原本周乐是打算诓了他们去周家,趁乱逃走,说的几句话用上了激将,谁想这个贼头性情凶悍孤拐,却又谨慎至极,倒教人无处下嘴。如今更是……把人带走了。他身上可没有刀。刀在她手里。 他说即便带了也会被搜出来,反而增加凶险。这不过是安慰她的话。 他待她好,她是知道的,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她配不起他待她这样好。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清清楚楚,锱铢必较。 总是她没有用,得了从头来过的机会,还是不能事事料中—— 这一念未了,又听得一阵马蹄声,嘉语惊骇之下,面色惨白,竟抬头去,与那鲜衣怒马的头领四目交汇,撞了个正着。 那是怎样一张脸! 斑驳的痕,坑坑洼洼,在眉间,在双颊,在唇鼻与耳颈上。月光的清浅越衬出血痕狰狞。嘉语几乎是尖叫一声,那不是……不,她想,那不是!那绝对不会是……然而紧跟着,那头领竟也叫了一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喜悦。嘉语没有听出来。 那人跳下马,后头立刻有人举了火把来,这样她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个从尸体里坐起来的人穿了亲兵的服饰,衣裳和头发都被血浸得透了,板结得像是泥。脸上也是血混着土,但是她还是认出来了。 她几乎是跪坐了下去,喊道:“阿姐!” 风泠泠地从她们之间穿过去。 嘉语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不能够确定这是美梦还是噩梦。这个人叫她阿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叫她阿姐。但是她的脸—— 这是在做梦吧。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那像是很久之前了。周乐说打听到了嘉言的消息,已经派了人去接。之后过了月余。她也没有敢多问。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有时候会梦见她,梦见她问:“是不是宋王杀了阿爷?” “阿姐你为什么不救他?” 她在梦里总是急于辩解,说不,不是他,是元祎修。她没有来得及救他。然而在梦里总是开不了口,嘉言就已经拂袖而去,她说这个仇,你不报,我来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梦里,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面孔,她想那不是真的,嘉言有多么好看的一张脸,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惊叹。 手指触到的地方,冰凉。 果然……是梦啊。 那人却像是如梦方醒,“啊”了一声,伸手摘下面皮:“阿姐是我、是我!”——她一时情急,竟忘了面具。 嘉语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张恐怖至极的脸变成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眼泪方才夺眶而出,这回是热的了,这回是热的了! 她一把抓住她:“快!他们把周郎带走了!” 第288章 引蛇出洞 嘉言懵了片刻。如今阿兄和阿姐都在周乐军中她知道。要不是得了这个消息,她也不会千里迢迢从武川过来。但是如今这什么情况?接待的那个段小将军说,阿姐和周乐进城拜访冀州几家大姓而已。 怎么就、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要不是她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人,按捺不住进城来碰碰运气,她阿姐难道要在这尸堆里等到天亮?光想想都觉得后怕。 “阿姐你慢慢说!我在这里。周将军去了哪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反倒是嘉言比她镇定了。想几年前她们西山遇虎,嘉言还能唬得两眼发直。 她心里还有些乱。也只能删繁就简与嘉言说道:“我们从周家赴宴回来,遇到伏击。不知道是谁人指使。周将军醉酒,我又……当时乱,我和周将军藏身于此,后来周将军出面,把贼人引开了。” ——当时他们都以为,迟早会被找到,其实这时候想来,也未必尽然。但是赌命这回事,嘉语不敢信,周乐不敢恃,他不能够容忍命不握在自己手里。 想一想又补充道:“他们对我们行踪十分清楚,像是打定了主意一个不留。我没能看到,但是后来听声音,像是往东边去了。周将军身上没有兵器。” 嘉言这才应了声,叫了人来,低声吩咐几句,最后说道:“……往东边去。” “等等!”嘉语又叫道,“周将军换了过路人的衣裳,假称与那头目有旧,你们也换了衣裳再去,莫要被发现了,免得、免得——” 嘉言依葫芦画瓢又吩咐一回,一行人这才退了下去。 嘉言道:“好了好了,阿姐你先随我回营休息罢,周将军……机灵,不会有事的。阿姐、阿姐——” …… 嘉语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挺久,然而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低头检视,有人帮她洗浴过,换了干净衣物。再环视四周,陌生得很。也不知道在哪里。她这半年住处换得频繁,也不以为异。 隐隐听见人声。 下了地,寻着声音过去,听到一个年轻女子正说道:“……到寺里断了线索。小人记得那寺唤作龙华寺。留下乌灵、乌醒几个盯着,吩咐他们有机会进去;其余人各自沿途搜索;小人先回来报与将军听。” 又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不怪你,是我们赶到太迟了。” 是嘉言的声音,嘉语想。 “谁?”嘉言忽然提高了声音,“谁在外头!” 声音里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度,嘉语有些恍惚地想,这就不像是嘉言了。从前大约也是如此,被迫一夕长大。昨夜里见得匆忙,她白日里本来就疲惫,更兼之提心吊胆,竟没能撑得住多问她几句。 这时候推门而进,说道:“是我。” 嘉言怔了一下,说道:“时辰还早,阿姐怎么就醒了,再歇会儿罢?” “我听见你们在说——” “阿姐无须挂心,再找找,哪怕把信都翻过来呢,总能找到。”嘉言道,“我来得仓促,军中也没有大夫……” “我没什么事,”嘉语打断她,“周将军还是要尽快找到。段将军压不住。他不露面,一日两日也就罢了,时间久了,冀州这些豪强都不是吃素的。” 他们这回来信都,就带了五日口粮。到五日粮尽,少不得要动用信都库存。条件没有谈妥,要紧位置没安插进自己人之前,口粮要么从河济运过来,要么化缘。能要到三日口粮,已经是信都给她这个“公主”头衔的面子。 “不要暴露身份,免得贼人狗急了跳墙,伤及周将军性命。贼人带周将军走的时候,应该还没识破他的伪装。不过他手里没有兵器,总须得有人接应才好脱身。”睡过一觉醒来,脑子清醒了不少。这时候再想起贼人去而复返时候说的话,倒不像是对周乐起了疑。 ——说到底还是周乐狡猾,从头至尾都没有供出过什么实在话。 停了片刻,又说道:“等天亮了,拿我的名刺去周家请周二郎君过来。” 嘉语这里说到周二,倒是让嘉言想起来,脱口道:“是阿兄成亲那日,护送阿姐出门的那位周二郎君么?” 嘉语颔首道:“正是。” 嘉言看了乌容一眼,乌容知机,退了出去,嘉言这才问嘉语:“周家还可信吗?” 嘉语道:“我不知道周家是不是可信,不过周二郎君应该是可信的。” 嘉言“嗯”了一声,思忖片刻却道:“阿兄——” “阿兄不在这里。”嘉语道。 “段小将军说阿兄还在路上……”嘉言道,“他说阿兄受了伤,伤得重吗?”她直奔信都来找嘉语,就是听说大军在行进中,恐怕不好找。 嘉语苦笑道:“这个话我说给你听,你就烂在肚子里,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嘉言脸色一变。 嘉语摇头道:“不是。我想他大概是在洛阳。” 嘉言:…… 姐妹俩到这时候方才对视一眼,想起别后种种,都料知对方定然吃尽了苦头,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良久,还是嘉语先开口道:“母亲和三郎——” “在武川镇。”嘉言道。 “大约是七月的时候,周将军说得了你的消息,派人去洛阳接你——” “我没敢信。”嘉言道。 嘉语心里一酸,她这个妹子从前多轻信的人呐,周乐派去洛阳的人,可是拿了她的信物,她都不敢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阿爷、阿爷……的时候,你在营里吗?” “我不在。”嘉言道,“我那时候还在城里。城破的时候我回头去找你,被姚……被祖二郎带回了外宅,那阵子都是表姐陪着我,没让我知道外头的消息,后来、后来……”嘉言哭了起来,“表姐没了。” 嘉语“啊”了一声,有些呆呆地。她这时候想起来,怪不得嘉言不喊祖望之姐夫。 她伸手抱住妹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轻轻拍她的背。昨晚重逢时候,多冷静和干练的将军,到这时候才哭出来,不知道忍了多久。 “……他要把我送给十九兄,表姐把我带到永宁寺里,偷偷儿放了我走……”嘉言断断续续地说给姐姐听,“我去了庄子上,阿娘和三郎在那里。阿爷……那时候阿娘和三郎在营里,乱的时候他们护着阿娘和三郎逃了出来,就剩了百来号人。他们说、他们说什么的都有……” 原来是王妃再一次见机极快,带着儿子逃出生天。 “……元昭叙,”嘉语喃喃道,“元昭叙杀了阿爷……宋王要带我走,我——”她当然不能走。 “我就说不会是姐夫……” 嘉语摇了摇头,也没有与她解释她和萧阮已经完了。那些个小事,不算什么。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阿娘要带三郎回安定,”安定是姚家郡望,嘉言道,“我没同意,我要留在洛阳打听消息,阿爷的事,总不能就这样、就这样算了!……后来我听说表姐她、他们说表姐是难产……我不信……后来端午龙舟,我绑了许家小郎开棺……” 嘉语恍惚地想起来,姚佳怡成亲之后,她还见过的。比之前苦苦想要做皇后的那些时候开阔了许多。虽然她们从前不和,也是为她高兴的。小娘子之间,不过些须口角,也没有深仇大恨。 后来她及笄,她过来与她道贺,已经换了妇人髻,也还是光彩照人。她原本就是个美人。 再往前,在凤仪殿,她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她劝阻她不要进宫,谁想还是逃不过…… “祖家杀了表姐?”嘉语问。 嘉言摇头:“血崩……”祖家没有救她,或者是来不及,或者是不肯,总之人没了。姚太后在生,赫赫扬扬的镇国公府,到这时候成了烫手的山芋。没准在有的人眼里,没有直接下手,已经是仁至义尽。 “后来呢?” “后来独孤将军……”嘉言犹豫了一下,“阿姐知道他吗?” “知道的,他从前在阿兄麾下,我们见过。” “我小时候见过他,他和阿兄很好。”嘉言道,“他进京来找绍表哥,绍表哥没有见他。” 嘉言略去了她山穷水尽、劫掠为生的那段时光,就更没有提起她一不小心,把独孤如愿给劫了的事。 场面一度很尴尬。 “那如今——” “我听说了六镇降军的动向,又听说阿兄……阿姐在军中,还听说降军头领姓周,便疑心之前碰到的不是骗子。我与独孤将军说,我来看看情况,如果属实……”嘉言轻舒了口气,这年余的时光,说来不过寥寥几句。 嘉语说得更为简省:“宋王要南下,我怎么能南下,阿兄还在洛阳,阿爷又死得不明不白……就跟周将军到了秦州。秦州凋敝,不足以养兵,便往河北来。周将军带了两万精兵先行,如今驻军河济,信都城外的段将军你也见过了。之后还有十余万老弱,安置在河北繁衍生息,便是、便是……” “帝王之资”几个字她没说出口,横竖她们姐妹要的也不是那个位置。只是没有这个资本,一切都无从谈起。 姐妹俩沉默了片刻,嘉语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就快要亮了。 “有嫂子的消息么?”她问。 “有,”嘉言面上到这时候才有了一点喜悦的意思,“嫂子给阿兄生了个儿子,小名儿叫玉郎,想是生得好看。阿娘说该取个贱名好养活,嫂子好像也有这个顾虑,大把银钱撒出去,让满城的人随意叫……” “傻阿言,”嘉语也笑了一笑,“嫂子是往外传消息呢——等等,你说嫂子往外撒银钱,嫂子她如今、她如今人在哪里?” “在谢家。”嘉言说。 嘉语脸上的笑容登时就住了。 …… 到天亮,姐妹俩稍事梳洗,进大厅用餐,嘉语这才发现,被嘉言“征用”的,不过一处三进的小宅子,看样子是个富户所有。 心道怎么段韶没给安排住处?心念一转又明白过来,嘉言如今戒心如此之重,段韶年纪又小,信不过实属正常,她不都叫“段小将军”么,其实段韶十三四了,她自个儿也不过十五,倒好意思说人家小。 话说回来,虽然始平王并没有教导过她们姐妹排兵布阵,但是家学渊源,耳濡目染,自不是一般良家子可比,大约就是如此,才会觉得段韶小———如果不是乱世,这等年纪,如何就能单领一军了。嘉言没有提她在西山劫掠为生,嘉语也猜得到一二,西山那庄子里能有多少存货,能支撑五百人半年? 何况她父亲抵达,王妃多半是以为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就不会做之后的打算,到后来……虽然人数锐减,剩余的粮草想必也有限,嘉言出城,这里又三五个月,青黄不接,总不会有粮草从天上掉下来。 能遇到独孤如愿真是侥幸,嘉语想,然而在独孤之前,她又遇到过多少不靠谱的人,不能细想。 姐妹俩各揣着心事,默默将盘中餐粒食尽,饭食亦简单。再过了片刻,段韶和周乾一前一后到了,嘉言下意识掏出面具戴上,嘉语看了一眼,也没有制止。只教她换了侍卫装束,退到一边去。 先叫了周乾进来。周乾脸色有些发白。他这一路都没敢走太急,怕被看破端倪。路口那堆血肉,嘉语没让嘉言打扫,而是去叫了周乾。周乾看第一眼差点没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阵仗的人。 待进厅来看到华阳公主正襟危坐,面上略有倦色,并无惊慌,心里倒生出惭意来。他一个须眉男子,别的倒也罢了,胆气还能不如一个小娘子?——他不会知道嘉语昨儿晚上已经惊慌过了。 “……事情就是如此。”嘉语大致给他描述了昨儿晚上那伙人。从两次马匹被绊停开始,一直到最后去而复返。 她也猜得到,周乐对这伙人行事作风有印象。他这些年在洛阳和云朔居多,再没有回过信都,如果不是年少时候见闻,她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了。连客居半年的周乐都能有所耳闻,地头蛇周乾没有不清楚的道理。 果然,周乾低头沉思片刻,说道:“听起来像是崔嵬山中那伙人。”又补充道,“其实他们是不是在崔嵬山也没有人知道。但是信都人人都知道,要找他们就去崔嵬山。龙华寺住持我倒是相熟……” 嘉语道:“周二郎君可有策教我?” 周乾道:“周将军处置得当,暂时不会有大的危险,公主是想先救人,还是一发把背后主使者钓出来?” 嘉语正色道:“自然救人要紧——周二郎君可有法子把背后人找出来?” 周乾微微一笑:“冀州这地界上,总还不至于束手无策。”又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崔嵬山那伙人,一向信誉极好。”既然是接了单,没有不完单的道理,换句话说,她华阳公主如今仍在危险当中。 话到这里,周乾余光打量了一下周遭。这当然不是周家的宅子,也不知道华阳怎么找到的住处,位置倒是妙,就在市集左近,消息四通八达,出入又不惹人注意,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公主会住在这等地方。 然而坏处也在这里,鱼龙混杂,随便混个什么人进来,哪怕是车水的,卖鱼的,这宅子也阻拦不住。 余光扫到嘉语身后,心神一凛。这是白日,自不会像嘉语昨儿晚上在火光和月光里,惊慌失措地把面具看成人脸。但即便如此,青天白日的,也还是被唬了一跳:这脸可够丑的。华阳公主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侍卫?他想。 却听华阳公主道:“周二郎君可否再等等,我有个主意——恐怕要问过段将军才能决定。” 周乾垂手道:“公主请便。”他自知这件事上周家嫌疑不会小,华阳公主留着那滩肉泥给他打扫就是警告的意思了。段韶是周乐的亲信,比他这个族叔亲多了。华阳公主与段韶对话,他自然该避嫌。 嘉语却摇头道:“不必如此,周二郎君听着便是。”周家没什么可疑的,不然周乐昨儿晚上也不会试图诱使那贼人往周家去了。当然敲打敲打还是必要——他们的行踪总是周家人泄露的无疑。 周乾心里微动。在信都,没有人比他与华阳公主更近,如果不算七娘的话。七娘对她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当初她借住崔家的时候,而他目睹她一路飞速成长,今儿这事的处理,竟比两三月前更老练了。 处境逼人成长。如果始平王尚在,何须她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抛头露面,奔走四方。 不多时候段韶进来。他穿了便装,不仔细看就是个地道的冀州少年。 段韶看见周乾,微吃了一惊,忙着给他见礼:他呼周乐为舅,算来是周乾的孙辈了。周乾当然不受他这个礼,打个哈哈就过去。 他昨儿见过嘉言,自然不会诧异,倒是有点高兴。 昨儿嘉言不肯摘面具,在军营门口差点打起来,要不是她手里有王妃印信,他是不能信的。原来周乾也享受与他同样的待遇。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长了张怎样可怕的脸,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比周乾得到消息要早,昨儿晚上嘉言就派了人去通知——他是必须通知的,自不必嘉语额外吩咐。他也没有急于进城,安顿好上下才过来,因与周乾撞了个前后脚。他与嘉语的看法相同,都不认为周乐眼下有危险,不能声张,恐怕打草惊蛇。 这时候听嘉语说道:“既然崔嵬山是非杀我不可,不如……就把昨晚的消息宣扬出去,说周将军遇刺重伤?” “自然会有人上门探伤。”周乾随口道。 在座几人都心知肚明,上门探的不是伤,是生死。 如果周乐死了,始平王世子又不能及时赶到,冀州局面自然须得重新思量。有人模棱两可,就会有人因势利导。而最急于想要知道周乐死活的,自然是幕后主使和崔嵬山了。兴许崔嵬山还更急——他们不能砸了自个儿招牌。 “但是周将军并不在府中,所以无论谁来,公主都必须挡驾。”越是挡驾,怀疑的人就越多,越是见不到人,疑虑就越重,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至少有一半人会相信周乐已经死了,华阳公主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始平王世子过来。 “而且我们必然会调兵来严加防守。”嘉语道。 以常理推测是该如此,无论周乐是受伤还是已经死了,周家都会把人筛过一遍,里里外外换上最信任的婢仆下人,再加上周乐的亲兵——就算崔嵬山有通天之能,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再行刺一回,却是不能。 嘉语继续道:“……将军为我重伤,我却帮不上忙,我家有崇佛的传统,想要去佛寺里祈福一番也是说得过去。” 嘉言翻了个白眼:她阿姐就是有事没事拿神佛消遣,也不怕佛祖怪罪。 段韶却道:“不可!” 嘉语注目于他:“有何不可?” “以昨晚将军与公主的反应来看,恐怕崔嵬山的贼人不会以为公主是容易慌乱之人。”段韶道。 嘉语微微颔首:“有道理,段将军有何建议?” 段韶想了片刻方才说道:“恐怕会有人来找我。”周乐带来两千人,只带了百余人进城,都托付给他驻扎在城外。如果幕后主使不是丧心病狂想要把冀州打烂,应该会想办法收服六镇降军。 那自然会找上他。如果能说通他这里,再收服留在河济的两万人就容易多了;如果不能说服他,就地宰了,也算是早绝后患。 “那段将军会如何应对?”嘉语问。 “我还在犹豫中,消息就泄露了出去。”段韶微微一笑。 嘉语不由拊掌道:“军中鼓噪,将军压不下去,自然不得不来见我。因为周将军重伤是假,我不敢让将军进来,将军便疑心——”疑心伏击根本就是始平王世子兄妹所设,当然这个话并不说破,只笑了一笑,略过去往下道,“……我不敢直面将军质问,无奈之下,只得以祈福为名,避了出去。” 她出了门,底下人不敢做主,凡事都往她身上一推,奉命行事,段韶总不能把人都杀了个干净——这要万一周乐还活着呢? 而嘉语这头,只要她出了门,就是砧板上的肉,崔嵬山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 一个假将军,一个真公主,两个人足以把崔嵬山和幕后主使的注意力牢牢牵制住,崔嵬山一时也就顾不上细查周乐来历,而这几件事都是大张旗鼓,不怕人不知道,周乐自然明白该如何配合行事。 第289章 五行见克 消息才传出来,信都就乱了。 尤其刚刚登上贼船的几家豪强。他们原本并没有与洛阳对抗的野心,如果不是周乐带了三十万云朔降军压境的话。 如今好了,才上贼船,就闹出遇刺。 听说华阳公主无恙,伤的是周乐;甚至有流言说周乐已经死了。华阳公主管什么用,她是带得了兵,还是打得起仗?华阳公主出了意外,只要不是死在周乐手里,于时局无损——不是还有个一息尚存的始平王世子吗? 可是周乐出了意外,麻烦就大了。 几家豪强都打着同一个主意:如今最要紧是打听周乐死活。因一个一个带了药物、补品,号称“妙手回春”的神医,递贴子登门。 都吃了闭门羹。 别说周乐,就是华阳公主都没有露面。只使了个婢子出来传话,说是公主看顾将军,无心梳洗,不便见客。 之前华阳公主与周乐拜访周家,便有说始平王世子有意招周乐为驸马。当时人不信,如今两下里一对,倒信了个七八成。不然周乐什么身份,使个婢子看顾就成了,何至于公主亲自上阵。 也不知道从哪家传出来,话渐渐地就不好听了。说当初华阳公主就有个克母之名,如今看来,恐怕不止克母,而是克父、克夫,五行见克。有时候事情经不起细想:华阳订亲,李家灭门,成亲,始平王府一夕见败,始平王没了,王妃和一双儿女下落不明,世子重伤,唯华阳公主毫发无损。 就不说那个倒霉的咸阳王妃贺兰氏了……听说是华阳公主的表姐。 如今轮到周乐,六镇出身的军户,什么刀斧没见过,怎么就才和华阳公主扯上瓜葛,就生死不知了呢? 看来命不够硬,还真当不了华阳公主的驸马。 嘉语听了不过啼笑皆非,反而嘉言气得跳脚:“谁说我下落不明了,啊?谁说我娘和三郎下落不明了!” 嘉语道:“恐怕是洛阳来人了。” 克母之类,是她初到洛阳时候的恶名,这种没根据的话,洛阳也不人人都信的。何况后来变故迭生,洛阳人也忘了这茬。信都远在千里之外,反而翻起这笔旧账来,虽然有因势利导,也值得细思了。 嘉言气咻咻道:“污言秽语,没的糟蹋人!” 嘉语摇头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谣言飞了两三天,华阳公主也好,周家也罢,都没有出面澄清的意思。第四天段韶进城,众人都眼巴巴伸长脖子等着:他们是外人,华阳公主不见也就罢了,段韶是周乐心腹,难不成她还能硬扛着不见? 结果大失所望:华阳公主还是两个字,不见。她是公主。真要撕破脸皮也就罢了,不然这冀州地面上,还真没个人身份上压得住她。 宅子外蹲点的人说,段小将军出门来,脸色铁青,照着门外的石狮子狠狠抽了一鞭,一路纵马回营。 段韶回到营地,下午亲兵来报,说有人求见,也不递贴子,也不自报家门,只给了卷文书。那亲兵不识字,段韶接过来一看,是宁远将军的任命书。 这份见面礼可是不小。 段韶捏着任命书不说话,左右亲信也不敢多问。 亲信不比一般士兵,他们离将官近,得到的信任多,过耳的消息多,心思也多。这几日信都闹得凶,营地里人心浮动,他们嘴里不敢提,心里未尝不是惴惴。云朔乱了三年,乱象波及七州,死伤百万。有多少次是从死尸堆里挣扎出来的命,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以为到冀州能吃上口饱饭,运气好攒下几个钱,买块地,说门亲事,生几个满地乱跑的崽子,也不枉了投个人胎。谁知道—— 周将军死了,他们怎么办?是留在冀州,还是走回头路?虽然他们也听说始平王世子在军中,但是始平王世子什么人且不说,始平王他们见过的,便没见过也领教过他的部将,人家可没把他们当人看。 要再像先前一样落到朝廷手里,男人发配去朔北打柔然,女人卖给凶羯为奴,就是这些军汉,也免不了打个寒战。 可是要继续反,还不是和周将军说的一样,迟早被朝廷清剿了。 想来想去都没有活路,眼睛只能盯着面无表情的段将军。段将军年纪小,话也不多,主意却是大的。在军中很得人心。 段韶摇了摇头,把任命状退了回去,也没有别的交代。 片刻,那亲兵又进帐来,说外头那人奇怪,退了东西给他也不走,反而又塞给他十卷帛纸。段韶面色有点凝重,九张空白委任状,三张荡寇将军,三张威烈将军,三张宜威将军。最后还是那张宁远将军。 意思很明白了。 是朝廷来人,毫无疑问。 段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未尝不动荡。从七品的荡寇将军,七品的威烈将军,六品的宜威将军,最后,五品的宁远将军。五品往上,封妻荫子。他这里不过两千人,这个价码不能说开得不够大。 看来这次来信都的,不是什么小人物。 段韶微叹了口气,掀帐迎了出去。时已九月,暑气未散,那人一身文士装束在烈日下,却不见急躁之色。 段韶道:“不知先生前来,段某有失远迎。” 不过是客套话,那文士也就笑一笑,说:“段将军肯屈尊来见,已经是吾辈荣幸。” 待进了帐,段韶方才问:“先生贵姓?” “姓王。”那文士笑道:“段将军呼我王郎即可。” 段韶微欠身。之前华阳公主就说过可能是王家人。又呼亲兵上饮子瓜果。只道:“军中简陋,王郎且将就用些。” 那文士到洛阳已经有些时日,对周乐手下这些心腹不说尽知,也打听得十分详尽了。知道段韶俭朴讷言,也就不多客套,直接说道:“如今信都都传周将军已然不幸,不知道段将军有什么打算?” 段韶面上一闪而逝忿忿之色,口中却道:“先生慎言——不过是流言蜚语,如何信得?” “这么说,段将军是不信了?”那文士也不动怒,慢悠悠问。 “自然不信!”段韶道,“我家将军何其英武,区区蟊贼,怎么动得了我家将军。也就是些无知小人以讹传讹罢了。” 那文士大笑,连连摇头道:“段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呢?” 段韶冷冷看住他,直到他收了笑,方才说道:“先生何故发笑?” 那文士心中甚恼:他总不好厚着脸皮再说一次“我就是笑你自欺欺人”吧。取了案上一枚瓜果,入口生津,停了片刻,忽道:“我看段将军也是良家子出身,从军之前,大约也穿过绫罗绸缎。” ——段韶的底细他自然是打听过的,段家虽然眼前不怎么样,祖上也出过仕,做过官,虽然在他太原王家看来,那等芝麻浊官,不值得一做。 段韶只管微笑,他从前过的当然是小少爷的生活,但是富而不贵,哪里敢在王家人面前夸耀根基。 “……段郎以为,是绫罗贴身呢,还是布衣贴身?” 段韶笑道:“段某命贱,好戎装。” 那文士被他噎了一下,这回却不恼了,只道:“段将军却是忠心,可惜了。” 段韶知道是戏肉来了,他这里姿态也摆够了,也就不以为甚,顺着王某人的话说道:“先生是有所不知,周将军待我,对外虽称上下,实如骨肉至亲。如今他受了伤,我心里只有急,并无他意。” 那文士道:“我说的可惜却不是段将军。” 段韶这回不响了。 洛阳高门之中,尚且禁不住克母这样的流言,何况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底层军汉,也就是还有个公主的头衔、皇家威严压着,不然军营里的非议,多难听的话都有。 “段将军可曾去过洛阳?” 段韶摇头:“京中繁华,段某无福。” “那将军可曾见过宋王殿下?” 这话周乐军中上下是统一了口径的,登时就应道:“什么宋王?” 那文士心里攥了一大口血,只得说道:“周将军掩耳盗铃了,便没有宋王,就能否认华阳公主有过驸马吗?” 段韶又是不响。 “不瞒段将军,从前公主在洛阳时候,王某不才,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段韶凝神看他。 那文士笑道:“……还是早先跟从圣人西山狩猎时候。段将军是个聪明人,我也不与将军绕弯子,从来男子喜欢美妇人,其实妇人心中,未尝不喜美少年。周将军固然英武,可能与宋王相比?” 段韶不语,只面上微微变色。 “我知道段将军爱兵如子,”其实在王政看来,爱兵如子不一定,对手下人笼络还是到位的,五品的宁远将军打动不了他,再加上九张空白委任状,他就迎出帐了,“可惜了周将军为美色所惑,却拿了自家儿郎的命,去拼一个驸马——其实始平王为宋王所杀,公主舍不得怪罪宋王,却把账算到圣人头上。” 段韶不为所动,只道:“周将军所谋,非我等能问。” “我听说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王政起身道,“既然段将军这么说,王某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告辞!” 段韶知道他不过是装模作样,一动不动,就含笑看他起身,急走几步,然后渐渐缓下来,停在帐门处,说道:“段将军当真不担心周将军安危吗?” 段韶道:“自然担心,不过有公主照料,想必不会有差池。” 王政从前见过周乐,还从他手里买过酒水熟食,当时只觉得此人豪爽健谈,哪里料得到他手下这般奸猾无赖,合着这半天的话都白说了,竟不得不自己找个台阶下,冷笑道:“将军脸公主的面都见不到,就这么信她会悉心照料周将军?” 段韶慢悠悠道:“不然呢?先生说来倒是头头是道,怎么不自己去见公主?” 王政心道我去见华阳公主做什么,人马又不在她手里,六镇降军还能信服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只道:“并非我不去见公主——”一句话未了,已经觑见段韶目中笑意,一跺脚说道:“段将军就不担心周将军有话要交代吗?” 段韶道:“如果周将军有话要交代,公主自然会见我。” “不是见世子?”王政冷笑。 他是元祎修心腹,自然知道昭熙不在自己手里,死活虽然不知,但是既然周乐宣称昭熙在他军中,不妨顺着这个话挑拨——他和周乾是同一个想法:除了始平王世子,天下间谁能从萧阮帐下带走华阳公主? 段韶又不响了。 王政接着说道:“公主我迟早是要去见的,不过恕我直言,我去见公主的时候,恐怕就没段将军选择的余地了。” 段韶皱眉:“先生这个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王政也不答,只笑了一笑。始平王已经没了,就算始平王世子还活着,如今元昭叙和绍宗俱已归顺,他光杆司令一个,也不怕翻出天去,所以出京时候,元祎修是吩咐了弄死华阳公主,别让她进京——进京就不好办了。 这个主意其实他不赞成。自古皇家同室操戈,男人大可以斩草除根,女人一向是要留着的,和亲也好,赏人也罢,能用到的地方多了。 如今周乐死了,华阳公主没死,岂非天赐? 江南传来的消息,萧阮进展不错,虽然他另娶了,留着华阳公主,也是张牌,烧不起他后院的火,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他找段韶,因为他是周乐心腹。拿下段韶,只要他张嘴,河济两万人就是囊中之物。六镇降军有战斗力的也就只有这两万人而已。其余老弱病残就地安置,编户齐民,冀州就算是平了,连带云朔之乱。 这是不世之功啊。 待冀州平了,他再追究他兄弟之死,也算是不负圣人。 如果段韶这里说不通,少不得另打主意——他要给周乐尽忠,底下多的是人想要上位;就算这六镇降军真被周乐整得铁板一块,也就是一群不晓事的军汉,市恩,示威,恩威并施,他不信拿不下。 王政这里主意打得好,冷不丁段韶问:“先生此来,是想拿下六镇降军吗?” 王政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何故把窗纸戳穿,只道:“段将军应该相信,如果周将军尚在,我一介书生,是拿不下六镇降军的。” 段韶摇头:“那也未必。”这货能自称一介书生,他心里甚堵,“六镇降军不过求一口饭吃,求一条活命,周将军能拿得下,王先生自然也拿得下。” 王政心中警铃大作,也不说话,只直直看住段韶。这小家伙今年不知道满了十五没有。这话是周乐平日里交代呢,还是——脑子在“华阳公主”四个字上转了一转。他正始五年年末在西山猎虎见过嘉语姐妹,当时得嘉语礼遇,然而事易时移,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 “……就看先生打算怎么安置了。”段韶看着王政的脸色,知道这把又赌对了。 王政目光陡然森冷。 他也看出这小子是在套话,不然口风不可能转得如此之快,前一刻还在口口声声“周将军英武,几个蟊贼奈何不了”,这一转眼就变成了“周将军拿得下,王先生自然也能拿得下”。他想知道什么? 段韶不避他的目光。 两人对视良久,王政笑了:“原来段将军心里也不是不疑。” 段韶眉目里许许倦色,像是自言自语:“先生这话却是错了……” 王政摇头道:“我示将军以诚,将军却拿虚话搪塞我,如此,将军心中之惑,恐怕王某无能为力了。” 他这时候人已经在门口,掀帐就要跨出门,就听得段韶在背后叫了一声:“先生且慢!” 王政再一次停步,他知道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段韶道:“正如先生所言,我三番两次求见将军,都为公主所阻,先生可有计教我?” 王政背对着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他沉吟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周将军如今情况如何且不知,不过想来,始平王世子招周将军为驸马,无非就是怕帐下两军离心,不能通力合作。段将军往这上头想去即可。” 说完,也不等段韶再问,大步出营去了。 段韶起身相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微舒了口气,回转帐中。帐中已经多了一人。 嘉言仍戴着她那只斑驳可怖的面具,目冷寒霜:“这个王八郎——该死!” 段韶道:“他死了也无济于事。” 他看得出王政有恃无恐。他恃的是谁?这冀州地界上,三十万六镇降军压境,洛阳天高皇帝远,绝非他可恃之势。 王政把那人藏得死死的,却是不好查。 嘉言把玩着手中酒盏,忽笑道:“汝阳县公赏起人来,什么宜威将军伏波将军的,都三钱不值两钱地打发了。” 段韶奇道:“严娘子担心这个做什么。这官位,他赏得下来,自然也收得回去。” 他怀疑这位严娘子是姚太后身边女官,洛阳变故,她跟着始平王妃出逃。她代表始平王妃,所以华阳公主不得不敬着她。派来他营中,也不知道是防他,还是把她调离身边,免得碍手碍脚。 防他也是正常,毕竟人心隔肚皮。如果周乐真有不测……段韶自己先打了个寒战,把这种大不敬的念头先打消了去。 却听嘉言冷哼了一声,说道:“名爵国之重器,岂可轻易许人,先太后都知道的道理,如今这位——” 言至于此,猛地收住。 她也知道她那位姨母是什么都知道,就只是什么都做不到。要做得到,也不至于让郑忱上位,乱了朝纲。元祎修就更不是东西了,亏得元昭叙和嘉颖这对没皮没脸的兄妹还能贴上去,害了她父亲的性命。 段韶心里不以为然:要人拼命,怎么能不给人好处——话说回来,一个小娘子有如此见识,也算是不错了。岔开话题道:“那么消息……一会儿就传出去?” 嘉言点点头。 段韶安抚她道:“严娘子不必担忧,我会多派人手,留意动向。” 嘉言沉默了片刻,说道:“形势不明,人心思危,原是情理之中。段将军也不必过于苛求底下人。” 段韶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这话极是有道理。他原还担心这位严娘子没见过世面,听风就是雨,话都传到华阳公主耳朵里去,到时候公主要杀,他这里却是为难。这时候瞧着,连她那张油彩斑驳的面具都顺眼起来。 这位严娘子也是奇怪,她手下女兵、婢子并不遮掩眉目,只穿了男装,或是戎装,大大方方出入,偏她例外。 莫非真丑得见不了人? 然而这时候细看,忽略掉面上横七竖八,却是妙目盈盈,宝光流转,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荡。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目光往下,扫到持盏把玩的手,但见纤秾合度,肤色莹白,只在虎口、指尖有些须粗茧,也不难看。 要换了周乐,这时候少不得出言调笑,好歹哄她摘了面具再说,但是段韶不是这等人,只想道:这位严娘子终日戴着面具,不觉得难受吗?他略点了点头,说道:“严娘子少坐,我去去就来。” 嘉言知道他是出去布置人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背脊却不知不觉挺直了。她知道他们是在行险,天底下多少事,就怕弄假成真。要周乐果然无事,就算一时乱,也还收的回来,就怕—— 嘉语派她来段韶军中,防的就是这个。 第290章 桃花朵朵 嘉语这天醒得很早。 她这些天都醒得很早。局已经布成,就只待人来投网。每个细节都仔细推敲过,该安排的人也都安排了。然而手里可靠的人就这么多。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出纰漏。所谓算无遗策……她可没这个本事。 屋里没有别的人。婢子都在外头守着。睁着眼睛看锦绣帐顶,她心里有点慌。周乐跟了那人去,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一路连个暗记都找不到。也许是来不及留,也许是——周家人也不敢大肆搜寻,怕打草惊蛇。 要是他死了……这个念头不止一次浮上来,就仿佛一具尸体,上面挂满了秤砣,慢慢又沉了下去。 不会的。 他哪里这么容易死。 他从前也不是安坐朝堂的阿翁。一向是自己带兵上战场,刀斧无眼,可不会避着他走。她给他包扎过伤口,长的,短的,深的,浅的,最险离心口不过寸许,她当时看到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都死不了,这人该是有天命的吧。嘉语很少去想天命这种东西。如果天命能够做主,她就不会活过来;如果天命能够做主,她父亲就不会死第二次。然而这时候她又希望有天命这种东西存在了。 幸而嘉言赶过来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要万一事有不成,还有嘉言。独孤如愿能够扶持她。她知道自己心里是又起了退缩的念头。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有大决心、大毅力的人。大多数人都不是。 横竖是再睡不着,索性起身,叫婢子进来伺候文房四宝,写写停停,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左右可信之人,冀州豪强之间的恩怨牵扯,对局势走向的判断。最后吩咐如果找到半夏,一定要善待她。 半夏和娄昭都没有消息,不过周乾也说了,现场血肉模糊,也分不出都有谁。 想到这个婢子跟她两世,一次好下场都没有落到,嘉语心里也是难过,她几乎要信了那些流言蜚语,说她五行见克。 连个亲近的婢子都留不住。 这个念头让她眼前有些模糊,最后的落款怎么都落不下去,手腕一软,污了纸面。 …… 用过早饭,过不得一时三刻,便有人来禀:“不好了,段将军带了好多人来——” 过得一时,又有人来报:“不好了,段将军口口声声今儿见不到周将军,不肯退兵——” 再过得一时,底下人已经是催促:“公主还是出去避避吧,段将军这是来者不善啊。” 再过得一时,口风已经变成:“公主从后门走!” 嘉语于是轻装简从,登车而去。 出了宅子,底下人过来请示:“公主往哪里去?” “崇真寺。”嘉语说。她倒是想直接去龙华寺,但是龙华寺小,地方又偏僻,之先几天也没查出端倪,不敢逼太紧。崇真寺是信都最大的尼寺,以她的身份和对信都的认知,去崇真寺才是正常。 车行得很平稳,一路也有人接应。车夫和左右婢子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神态和举止都很自然。 嘉语手里攥着帕子。 刺客随时可能到来,不过大白天的,应该不至于像那晚大开杀戒。这一路上倒是很有几个稍微荒僻的点,又都一一落了空。嘉语的心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抵达崇真寺,整张帕子都湿得透了。 那伙贼人倒是沉得住气,她心里想。 下了车,自然有住持亲自来迎,在前殿礼了佛,点了长明灯,转去厢房稍事休息。 有人从假山后怯怯探出头来:“不是说有贵人来吗?” 她身边婢子笑道:“刚才那位不就是——” “我见过她。”李琇认真地说。 婢子阿橘一呆,没敢接话。她这时候忽然想起,她家姑娘出事好像、好像是因为去过河济。这位华阳公主好像也是从河济过来。 嘉语自然不会知道李琇主婢也在寺中。这崇真寺里有周家预先布下的人手和眼线,料想也不会出什么意外。难道那伙贼人打算就这么算了?还是说,他们已经去宅子里刺杀那个“受伤的周将军”了? 心里一时难安,又不敢露了痕迹,索性坐下来默默念一篇《心经》,她虽然不信佛,念到“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竟生出几分诚意来。忽听得外头叩门声惶急:“公主、公主殿下!” 听出是周家婢子繁枝,她方才被支使了去打水。因往边上伺候的乌灵看了一眼,乌灵道:“进来!” 门外却静了片刻,然后一声尖叫:“血——” 乌灵猛地蹿了出去,人才出门,短促一声,戛然而止,嘉语起身看时,就只看到帘子下两只脚。 人被挂了起来。 门外再无声息,乌灵也好,繁枝也好,叩门声,尖叫声……都无影无踪。就只有鸟声,风声,水声潺潺。 原本还该有其他人,周家的人,嘉言的人,像是在同一个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嘉语口中有些发干,她攥紧了帕子里的匕首,一步一步走过去,她脚步声原本极轻,这时候听来却响如擂鼓。 厢房不大,走到门口也就四五步,嘉语看着静止的门帘,像看一只怪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暴起伤人。 猛地伸手一掀—— 门外什么都没有,没有血,没有人,没有怪兽。 才要松一口气,忽然眼前一黑,人软软倒了下去。 …… 周乾的脸色变了,“你再说一遍!” “公主……公主不见了!” 换了周昂,恐怕已经一耳光过去,大骂“废物”了,周乾就只面色微微一沉,冷冷看住跪在面前请罪的亲卫。他没有出声,那亲卫却觉得头上、背上点了几千道火在烧,烧得他根本跪不住,只能一个劲地磕头。 良久,方才听到主子发话说:“起来吧,说说,怎么回事?” …… 周乾还能冷静,嘉言就没这么冷静了。 “你说我阿姐她——” “你阿姐?”周乾挑眉,他是听错了吗? 嘉言反手一撕,周乾只觉得眼前忽然就亮了。 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信都也不是没有美人,他在洛阳借住崔府,服侍他的婢子都是百里挑一,更别说七娘了,但是陡然看到面具下的面容,还是惊了片刻——难怪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也难怪华阳从来不觉得自己美。 却原来如此。 嘉言这时候哪顾得上这个,只急吼吼地问:“我阿姐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你们给跟丢了,你们都废物吗?” 周乾:…… 她是他家五郎亲生的吗? 他在洛阳呆得久,倒也听说过始平王府姐妹俩感情好,便不诧异嘉言这般急眉赤眼,只道:“六娘子莫急,我看这次下手的,未必就是崔嵬山那伙人。” 嘉言急归急,脑子还在,经周乾略一提醒,也就转过弯来:崔嵬山那伙人可是赶尽杀绝,一个不留。这次她阿姐的失踪却全程不见血,侍卫被迷昏,另外失踪了五个婢子。 难道又有新的势力插手进来?真是乱中见乱。 嘉言这里恼火,周乾也不插嘴,一直等到嘉言冷静下来问:“和王八郎勾搭的是谁家?” “陈家。” “人都查清楚了吗?” “名单出来了。”周乾说。心里想道,既然六娘子来了,不知道王妃是不是也……如果王妃和六娘子姐弟都能逃出来,那么始平王世子在世的可能性自然又大上许多。虽然没见到人,到底心里不踏实。 嘉言目中杀气一闪,却听周乾道:“公主此行涉险,应该是心里有数,不知道她走之前对六娘子是不是有所交代?” 嘉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并没有——” 周乾道:“公主闺房,外臣不敢擅入,六娘子要不要问问服侍公主的婢子?”这些婢子仆妇虽然原是周家的人,不过周乾总不至于几个人都与嘉语计较。一早就连身契一起交了出去。既然是嘉语的人,他就不好再训问。 嘉言颔首道:“那就劳烦周二郎君请他们过来。”一面说,一面重新戴上面具。 片刻,便有人领了十余婢子、仆妇过来。 贴身几个婢子都已经被嘉语带走,留下的无非做些打扫、洗刷,老的老、小的小,粗的粗,别说说话了,多半连嘉语的面都见不到。这时候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被提了来,主位上坐的又是这么张古怪的面孔,难免人心惶惶。 嘉言问过一通,并无收获,心里未免失望。 正要打发她们下去,忽然有个细骨伶仃的小丫头怯怯地道:“郎君——”她原是周家人,自然会觉得,相比这个面孔可怖的小娘子,自家主人要和气得多,可亲得多。虽然从前也就只远远看过一眼。 “嗯?”周乾应了声。 那小丫头胆气稍壮,说道:“奴婢在公主屋里拾到这个……” 却是个纸团。 嘉语的东西,周乾也不敢看,转手交给嘉言,嘉言展开扫了一眼,再抬头来,目光里杀气大盛。 “她不识字。”周乾隔空虚虚按住她,“底下奴婢,少有识字的。” 嘉言呆了一下反应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心里涌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她几乎想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握刀握弓的手。她不知道戾气什么时候生根发芽,然后迅速长成这样枝繁叶茂的模样。 正始四年夏,紫萍死的时候,她还和她阿姐闹过一场。 最初总是血,她没赶得上。她还在城里,在祖家外宅,祖家人拿那些话敷衍她,那时候她阿爷倒在血泊里,她阿兄下落不明,阿姐被带出洛阳,母亲与弟弟仓皇逃亡,仓皇匿藏,她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还是血,表姐的血,过路商人旅人的血,无辜的不无辜的,他们求活命,她也求活命,谁比谁高贵了。 后来到了武川镇,独孤如愿收了她的弓刀,她没头苍蝇似的蹿了好几天,如愿与她说:“你是王爷的女儿啊。” 她是王爷的女儿,顶什么用,她阿爷把她们姐妹当心肝儿,那顶什么用,他死了,他们兄妹离散,她还能指着谁来替她拿刀拿枪?乱世里男人要活命,女人也要活命,没有谁比谁容易,没有谁靠得起谁。 来信都是她的主意,她娘点了头,独孤如愿也无可奈何。结果还是血。血肉像泥一样,她阿姐趴在泥地里,死尸堆里。她阿姐从前是很喜欢宋王的,她记得。她初来洛阳时候还有些傻气。 宋王也愿意娶她。 嘉言戴了面具,谁也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但是翦水双眸里煞气渐渐散了。就算是这样,她想,那也不关底下人的事。就是王府里,识字的婢子也是不多的。再说,要不是她,她也看不到这个。 “下去吧。”嘉言终于开口,十余个面无人色的奴婢方才踉踉跄跄出了门。 周乾也不敢问那纸团上到底写了什么,想是要紧。只说道:“段将军说王郎还有杀手锏,六娘子怎么看?” 嘉言这时候思路反而清晰了,不假思索说道:“如果周将军果然遭遇不幸,无论是段将军还是侯将军,恐怕都镇不住这些降军。冀州怕他们流窜为害,朝廷也怕,再来一次七州沦陷……”她原想说“可再没有我阿爷来收拾了”,心中一梗,略了过去,“所以王八郎身边,想必还有原六镇将官。” 她也只能猜是出身六镇,从前得葛荣重用,所以在降军、降户中甚有威望的人。 这是她与段韶推测的结果,这时候抛出来,周乾果然刮目相看,想道:始平王世子固然英雄了得,他两个女儿也都颇有见识。 嘉言又道:“洛阳垂涎周将军的人马,必然在军中造势,段将军如今在排查,我阿姐的下落,就只能拜托周二郎君了。” 周乾微笑道:“我分内之事,六娘子不必客气。” 周乾退出去,嘉言这才重新展开纸团。 纸上一些人名,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后来却草草抹了几个,又有墨滴落当中。如果是从前,嘉言会不懂,这时候轻易就懂了。虽然没有标注,但是既然她阿姐写下来,自然都是要紧人物。 想是她阿姐出门的时候,也想过万一不测……又觉得不能不测,所以方才匆忙抹了。 …… “又要出去?”眼睁睁看着周乾进来,换了衣裳又要出门,崔七娘忍不住道,“郎君都多少天没归家了。” 周乾“嗯”了一声,华阳公主失踪的消息不能外传,捂住的最佳办法当然是让“华阳公主”出个面露个脸,原本大有为难之处——毕竟仓促要找个能扮公主的人不容易,这话又不能和他娘子说,好在如今有了个现成的六娘子,他还赶着出去安排。 因只顺口问:“你这几日,有没有回过崔家?” “不是郎君叫我少回去嘛,”崔七娘恼道,“从没有见过郎君这样的,连人家回娘家都管!” 周乾道:“如今时局不好,外头风声鹤唳的——” “哟,几时我娘家又成了外头?从前在洛阳,郎君怎么不说这话,反而有事没事让我去二叔家坐坐?” 周乾没好气道:“待事情过了,你爱回娘家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郎君就可以在家里为所欲为了?”崔七娘越发恼了,她不在家里镇着,指不定多少妖妖娆娆的爬上来。 周乾见她嗔中带俏,忍不住笑了,凑过去耳语道:“娘子什么时候也许为夫我为所欲为一回,嗯?” 七娘哪里经得住他缠。顷刻云雨毕,懒洋洋在绣榻上,看周乾披了袍子,低头束带。遥想起初见时候,不过十四五岁,跟婶婶去崇真寺礼佛,回来路上坏了车,不得不等着家人求助,然后就出来这么个少年。 他那天大概穿的白衣,在暮色里,就冲她笑。 那天去的姐妹也不算少,婢子众多,他就一眼看到她,冲她笑,就像是春天里看到一树桃花开的笑容。 后来想,他原是惯于笑的。 “周……将军还是没有消息吗?”七娘突然问,周乾倒像是被惊了一下,含混道:“在找。” “要是找不到——” “这冀州地界上,还有你郎君找不到的人?”周乾笑了一声,出去了。 “要是已经死了呢”,这句话到底没有机会问出口。崔七娘看着周乾消失的地方,人已经走了,她目光里的影像还没有完全消散。她知道他不会听她的,他选了一条险路,她不知道她会被带向什么地方。 这世上的事,但凡成了当然是好的,如果不成呢? …… 嘉语睁开眼睛,她这时候想,应该是厢房里的香有问题,对方没有用强……总是好的。 影像在眼前慢慢成形。起初是模糊的,后来清晰起来,秋日的寒凉。光从外头透进来,这像是当地人砍了几根木头拼成的屋子,甚至没有用上砖和瓦。屋里简陋得她生平仅见。 这是在山上,她想。 是崔嵬山吗?或者假托崔嵬山的名义?她记得崔嵬山那伙贼人的手段,哪里会用迷药这么温柔。 她甚至没有被绑上。嘉语活动活动手脚,手脚也没有被绑过的痕迹,也没有受伤。 扶墙站起,目光透过疏密不一的木头往外看,外头红的黄的叶子,一只野兔猛地蹿过去,没有人。 她仍然犹豫了一下。植被和温度都说明这是在山上,深山野林里,恐怕路都没有,她出得了这个门,难道还走得下山? 就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粗布麻衣,发式梳得简单,也没有戴什么钗环簪子。两个人四只眼睛一对,那丫头道:“……你醒了?”声音清脆爽利。 嘉语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她。那丫头反而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干干咳了一声:“你是不是要问我这是哪里?” 嘉语还是不作声。 那丫头有点心虚,心里想道:这个小娘子长得也不凶,怎么眼睛这么厉,倒像是要把她五脏六腑全搅出来,看个明白似的。她也不敢走过去,隔着五六步说道:“这是崔嵬山。” 果然。 但是怎么会是女人?当然就算真是崔嵬山,有女人也不奇怪,只是这丫头梳的小姑髻,是没有出阁。或是贼人头目的女儿? “你——你不要想跑,没人领路,崔嵬山是走不出去的。”那丫头又说。 嘉语仍然不说话。 “你是哑巴吗?” “不对,哑巴怎么好假扮公主……”少女打量的目光里充满了狐疑,“要公主就长你这样,那也没长四个眼睛八张嘴嘛!”她不想承认她长得美,弱了自个儿的气势,再说了,长得美了不起啊!回头她在这张脸上划上十七八刀,看她还美不美! 看她还扮不扮得了公主! 看她还—— “明芝!”有人闯了进来,“给我出来!” 嘉语听出这个声音,是那晚那个贼人头目。面上不由动了一动。她到这会儿才确认了掳她上山的果然是崔嵬山的贼人无疑。不知道周乐是不是也在这里。为什么他们那晚不惜大开杀戒,今儿却这样心慈手软了。 是周乐的缘故吗?他想做什么? “哥!”那丫头跺脚道,“我、我还没和她说呢……” “出来!”方策喝道。 那丫头却不像他手下,战战兢兢地怕他。她扬起面孔,盯住嘉语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哑巴,反正话我得跟你说。贾郎说你是他的未婚妻,他和你有婚约,我就是让人带了你上来,告诉你一句,如今这婚约,不算数了!” 嘉语:…… 她得承认,周乐这招桃花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这样的意外,嘉语措手不及,开什么玩笑,她起初以为要面对的是和王政的博弈,要担心的是她和周乐的性命,结果突然冒出这么个小姑娘,大咧咧和她宣布,她和周乐的婚约,不算数了。 救命啊——她和周乐还没订婚呢。 周乐到底怎么又讨了这么个小姑娘的欢心了,嘉语是懒得去想。从前她好奇过,也不敢直接问,从旁人口中听来,当初娄氏许他,是他在城墙上服役,娄氏远远看见他,就与婢子说:“这才是我要找的夫君啊。” 恐怕这个小娘子也是如此——不过也难说,周乐为了逃命,花了心思也未可知。 她猜周乐没有暴露身份,不然这个小姑娘也不会以为她是假公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糊弄的她,许是欺负山她年纪小又身在山野见识少? 前后推测过,方才冷冷说道:“他和你说的吗?” 她之前沉默了许久,猛地开口,小姑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那、那自然是——” “叫他来见我,亲口和我说!”嘉语打断她。 明芝气急了,贾郎的这个未婚妻看上去也不傻,怎么能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呢,哪个做娘子的乐意郎君与别的小娘子见面?还是有过婚约的小娘子。正要开口斥责,被方策攥住手腕拖了出去。 “……放、放开我!”明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啪嗒”一下锁扣紧的声音。 嘉语心里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对方不会这么大意。 第291章 两情缱绻 方策冷着脸,要把明芝掼在地上,到底舍不得。他父母早逝,和这个妹子相依为命,离家出走也有多半因为这个妹子——族里要拿她去换亲,男方门第甚高,就是新郎是个傻子。他和他妹子说过,以后哥有一口饭吃,你就有一口饭吃,你看不上的男人,就算是皇子王孙,咱们也不嫁! 谁想得到—— 他前日下山截杀周乐和华阳公主,被报恩的“贾三郎”撺掇,疑心胡老大要背后捅刀,记挂单身在山上的妹子,顾不得连日疲惫赶回来,果然听到胡老大撮着牙花子和底下人拿他开涮。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方策借了汇报之名和胡老大单独说话,说不得几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待他提了头出来,底下有服的,有不服的。原本方策杀人如麻,根基又浅,不如胡老大得人心,这会儿安抚、镇压,倒是处处都要用到“贾三”这个外人了。 ——他这几日忙得团团转,所以嘉语姐妹和段韶摆了半天的局,也只诓了王政和冀州的墙头草,诓不到过于忙乱、无心他顾的崔嵬山。 周乐这个人,要专心讨人喜欢起来,成效也是惊人。摸着良心说话,方策也觉得这人颇不讨厌。直到他抽出手来,准备再次下山,完成上次没有完成的活计——崔嵬山是讲信誉的,没了胡老大,还有方老大。 偏“贾三”不知道吃什么迷了心,劝他投奔那个见鬼的公主。方策被说得烦躁起来,拔刀要砍,就听得“哐当”一声,抬头看到送瓜果进来的妹子。他妹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这小子死了,她也不活了。 方策:…… 敢情这瓜果也不一定是送给他吃的。 他这是拐了个黄鼠狼上山吗? 其实他也没反对:虽然这小子有做贼的前科,但是盗匪一家,就老大不说老二了,这小子模样生得好,人也机灵,也不是配不上他妹子。谁知道竟会梗着脖子说不肯。这意外,连见多识广的方老大都被震住了:他妹子长得也不差呀。 这山上垂涎他妹子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不然你当他这么杀人如麻为了什么,不就是震慑那些不开眼的东西吗? 如今他妹子点头了,这小子还能摇头,还有没有天理了! 以方策的意思,当然是一刀宰了痛快,但是碍着他妹子,底下人也都纷纷给求情,方策估摸着,他要是一意孤行,搞不好就是孤家寡人了。就先关了柴房,派人轮流进去问,问了老半天,总算问了出来。原来这小子有个没过门的娘子,不知怎的,竟让那个见鬼的公主收了做婢子。 一个东流西窜做贼的,还能有女人不开眼肯跟他——方老大下意识略去了他妹子。 其实这时候方策也隐隐意识到,胡老大这件事,恐怕是被这小子给诓了。不过他的性子,是从来不把别人的命放在心上,做了就做了,错了就错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自个儿当老大终究要痛快些。 未婚妻什么的,也不觉得难办,别说没过门了,就是过了门,不也就一刀子的事吗? 他妹子居然不肯! 方策也是奇怪了,他妹子也不是没杀过人。崔嵬山里,也养不出娇滴滴的方家大小姐。怎么这会儿又心慈手软了呢? “……不能让他心里恨我。”他妹子憋了半天,给了这么句话。 方策:…… 说句实在话,他到这会儿才觉得,他妹子是真有点像个女人了。 不过他也没想到,他妹子竟然还能背着他派了人下山去,把华阳公主和贴身婢子一发都劫上山来——要是真劫持了公主也算她能耐,刚好一刀宰了完了这单活,谁想又是个假的,人真公主好端端在城里坐镇呢。也是晦气。不过也对,才遭了劫,真公主金枝玉叶的哪里来的胆子就带这么几个人出门,这不等着挨宰嘛。 咳咳,扯远了。 说到底劫人这种事就不是女孩儿能做的,她又不是山大王!方策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都想不起从前在家里,他妹子是个什么模样了。 明芝被她哥哥看得心虚起来,又鼓起勇气道:“哥哥从前答应过我的……” “我从前是答应过你,”方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我答应你管什么用,贾三那小子答应过你吗?” “只要——”明芝磕磕绊绊地说道,“只要她松了口,让她去和贾郎说……” “你看她这样儿,是个肯松口的样子吗?” 明芝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木门。她心里清楚,那个小娘子长得比她美。还不止是美,还有别的,她模模糊糊地想,比如气度之类的东西。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她是贼。如果她是贾郎,让她选,她也不会选自己。 不过既然贾郎上了山,就和她一样了。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个小娘子—— 明芝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她见过很多被掳上山来的小娘子,都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起初都是不从的,后来也就在山里住下了。给他们洗衣,烧饭,暖床。不然呢,不然还能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久了也就愿意了。 要不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这个小娘子生得这样好看……她看了一眼哥哥,心里有了主意,说道:“我要是和贾郎成了亲,哥哥可就是一个人了……” 方策脑子不慢,就知道他这个妹子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不由地冷笑,合着他妹子成个亲,还要把他赔进去,见过赔钱货,可没见过这么赔的。正要开口,心里忽地一动,方才那个小娘子,他也看见了。 衣物这样素,不知怎的,素里却透出雅来,头发乱着,颜色是好的。也难怪贾三念念不忘。 他离家这几年,倒不是没有女人,有需要了,山下有的是妓院暗门子,也有附近山里的猎户小娘子,过了也就过了,并不放在心上。养个妹子已经不容易,他一个贼匪,还能想着拖儿带女么? 当然并没有这样出色的。 就是被掳上山来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也没有这样出色的。 明芝见她哥哥不作声,只道是有门,因笑道:“我看山上嫂子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又道:“我哥哥这等英雄人物,也不算是辱没了她。”只待她这头肯了,她先变了心,贾郎还有什么可说的。 “别说了!”方策焦躁地打断她,“你知道什么,那小子也就是运气,公主的贴身婢子,你当是一般人高攀得起的吗?” 明芝不服气地说道:“那个公主还能活几天还不知道呢,有什么威风可摆?” 方策冷笑道:“你那个贾郎可是在心心念念想要去投奔那个不知道还能活几天的公主!” 明芝“哇”地一下哭出声:“哥!哥你帮帮我……” 方策:…… 方策觉得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这个妹子在家里时候是很安分守己,不然也不会被族里挑上,谁敢给傻子娶个刺头回去呢?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耳濡目染,性情不知不觉就泼辣了。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毕竟女儿家不像男子,原是该养在深闺里,由父兄护送交给夫君,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外面的事……他妹子是没这个福气了。那多少是他无能。 方策叹了口气,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 …… 方家兄妹出去之后,嘉语再仔细检查了一轮屋子,屋里干净得像被狗舔过,别说趁手的兵器了,就连坐具卧具都没有,看来原本就是用来关人的。也不知道随行的婢子关在哪里,有没有把她的身份供出来?想是没有;那个叫明芝的小娘子又如何就知道她就是周乐的未婚妻?都没有人能够解答。 往外看,视野里也没有人,风过去,草木低伏,有种这地儿能喘气的就她一个的错觉。 天色渐渐就黑了下去。 门开了,嘉语一惊:进来的却不是明芝,而是方策。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他杀了人,他杀了谁? 他来做什么? 嘉语背抵住墙,瞪大眼睛看住他,他竟对她微微一笑,说:“我杀了他。”他没有说是谁,那竟像是他们都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一个人。 “不可能!”嘉语终于回过神来。不可能,就这么一个人,他能杀得了周乐?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妹子还嚷嚷要嫁给他呢,哪里就舍得杀他了。再说了周乐这么识作,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方策哼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不杀了他,留着过年?” 你才癞蛤•蟆,你他妈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嘉语恨恨地想,就听得“叮”地一声,一样东西丢到她面前。 嘉语看了一眼,暮色这么深,一抹金在暮色里闪闪发光。她再抬头看方策,血在他衣上,衣袖上,他脸上就只有有恃无恐。嘉语手扶住背后的木柱子,木头削得并不十分光滑,粗粝的刺刺进她的手指。 她扶着那柱子慢慢矮下身去,是支金簪子,握在手心里,指腹摩挲过去,簪尾有字,是“华阳”。 哪里来的簪子,她想,当初她给他,不是让他融了换钱,给他阿姐治病么?他怎么没有听她的话……他怎么就不听她的话……她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为什么竟在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簪子冰凉。秋天里什么都是凉的,当初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他身上的铠甲也是凉的,他走进来的时候,带着外头的风,风刮在她脸上,也是凉的,那时候她在元昭叙帐中。 “哭了?”方策眼力极好,觉得大是没有意思,小娘皮就爱个哭哭啼啼,哭管什么用,哭一场能把人给哭活过来? “不是说还没成亲嘛,来来来,给我看看。” 他朝她走过去。 暮色里阴影极重,像只展翅的怪兽。越来越浓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的影子,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人跟着矮身,他伸手摸到她的衣领,衣料名贵得不同寻常。暮色里少女抬头,惊惶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颈边一凉,方策吃痛跌倒。 方才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女猛地起身,一脚踏在他的伤口上。伤口迸裂,黏稠的血迅速流了出来。饶是方策身经百战,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能这样狠,这样快。 他忍痛抓住她的脚踝,就手一拖。嘉语踩在他颈项之间,原是压上了全部的体重,到底力度不足,被远远摔了出去。手里还紧紧抓住那只簪子,簪尖上染了血。这时候只恨不是她寻常用的那支李花铜簪。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嘉语这里是血海深仇,无须多言,方策被伤了喉管,出声也就是“嘶嘶”的,如蛇吐信。 就是个小娘子,他想,哪里来这么狠毒的手段。 嘉语亦盯住他。她知道自己体力不够,更理智的做法是徐徐图之。但是这时候哪里还有理智。总要杀了他,她想,总要杀了他他才能瞑目。她也才能瞑目。 反而方策犹豫,他又觉得不值当起来。早知道不好搞定,就不该应了明芝,更不该不带刀进来——虽然即便到这时候,他也不认为她能杀了他。应该退出去,他想,退出去拿刀,她应该没有力气追上来。 有了刀,就没这么客气了。 方策主意打定,眼睛虽然还看着嘉语,却捂住伤口缓缓往后退了去。 他要逃……嘉语很快就意识到了,出了这个门,外面都是他的人,取之不尽的兵器,她就无论如何都杀不了他了。 她也追不上他。 “你——”她急中生智,忽然就喊了出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策莫名其妙,她是谁,她还能是谁,不就是个假公主吗?就如明芝所说,那个见鬼的公主都不知道能蹦跶几天,一个婢子,还以为自己是谁——要真在洛阳,金枝玉叶的又另说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嘉语紧接着又抛出一句。 “谁?”方策总算停住了脚步。 “可笑……”嘉语冷冷地说,“你带了他回山,你妹子还哭着嚷着要嫁给他,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方策面上肌肉抽了一下,颈项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黏稠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往外冒。他知道伤得不轻。这个美貌的小娘子下手狠不说,位置也认得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华阳公主?” 始平王的女儿,始平王世子的妹妹——就算有几样防身之技,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这个女人是真公主不是假公主,那么贾三—— 方策这心神微分,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偏过头去,堪堪滑开要害,还是挨了一下。幸好只是支簪子,不是刀……方策心里想着,蹬蹬蹬连退几步,就要到门口,猛地听见门“吱呀”一声—— “明芝!”方策大喜,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脑后一阵风过去,他脖子一歪,彻底软了下去。 嘉语握着簪子抬头来,那人站在门口,到方策完全倒下去才露出身形,看见她,眉目就是一喜:“果然在这里!” 嘉语:…… 其实到这时候眼泪才真的哗哗地直冲出来,怎么都止不住。那人也顾不得还有个大活人倒在他们之间,直接跨过去,抱住她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叮”的一声,有什么落在地上。周乐目光顺过去,登时就明白过来:“他和你说我死了?”那人伏在他肩上,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顷刻间就把他的衣裳都浸湿了。 “哪里就哭成这样了,”他心里纠半晌,搜肠刮肚的,什么甜言蜜语也都想不出来,只叹息道,“就算我——”背上一紧,隔着衣物,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指尖战栗,便知道她是不想听这个话。 周乐看了一眼倒在旁边的方策,脖子上还在流血。三娘有多少力气他是知道的。方策这么个狠人,竟然被逼到这个地步。她是铁了心要杀他。怎么这么傻,就算是得了手,也该拿来做人质才对。 无非就是、无非就是—— 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总有人和他说她不过是利用他报仇,说她心里喜欢的其实还是宋王,他也知道自个儿比不得宋王俊美,比不得宋王家世,更比不得萧氏门第。但是她为了他,也是不要命。 自重逢以来,她成日挂在嘴上,记在心里的就是报仇,就算是与他订亲,也是为了报仇,到这会儿才露了行迹。 “不哭了,再哭眼睛就肿了。”周乐亲了亲她的鬓角,又亲了亲她的面颊,面上全是眼泪,又咸又涩,“你歇会儿,我先把人处理了。” 嘉语“嗯”了一声,乖乖儿在墙角坐下,往外看,天色已经全黑了,漫天繁星。倦意像风一样卷上来,覆了全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又过来,搂住她的腰。她这时候也没了力气,顺势偎在他怀中。热度从他身体里渗出来,袍袖遮住她的脸。 隐隐听得那人说道:“……从前,也这么哭过?” 她听见自己倦倦的声音:“从前你位高权重,讨你欢喜都来不及,哪里敢哭来惹人讨厌。” 那人便抱紧了她,半晌,方才说道:“那是我对你不住。” “这世上对不住我的人多了,怎么都轮不到将军……”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嘉语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了,也许根本就是在梦里,才这样肆无忌惮。 “不一样,他们心里没有你,”他声音里固执,“我心里有你。” 他心里……她想,他心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天下,权势,妻儿,要轮到她,不知道要轮多久,但或者他说得对,他心里是有她。无论假的她还是真的她,总归是有的。所以别人不觉得对不住她,但是他总说,对不住。 她死之后,她恍惚地想,那天梦里她看到的,他站在营帐外头,天黑得像墨,他说:“对不住……我没能给你报仇。” 周乐不知道她的那个梦。他疑心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她像是睡得熟了,正常的,这些天想来也没有睡得很好,又经了这一轮惊吓,脸上还有泪痕,眼角也是红的。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外头火光已经起来了。 …… 方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他动不了,脖子上在流血,背上也在流血,人被五花大绑,绑得死死的。 该死的…… 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炯炯有神。火光从外面透进来,他可以清楚看到角落里相拥的男女,一些听不清楚的呢喃细语。他抱住她,就像是得到了稀世珍宝;她偎着他,像旅人回到了家里,从此再无须枕下置刀。 他生平从未见过这般缱绻的情丝,一时竟是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金子软,伤口不大,也就是脖子那个地方脆弱,三娘用了狠劲,后来踩住他的脖子是想效果扩大化,但是还是不行,她力气太小了,体重也不够。 第292章 不嫁之恩 嘉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到了床上。也还是简陋。被褥中散发着干草的气息。不是周宅,也不在军营里。熟悉的声音说道:“公主醒了。”是周家派给她的婢子繁枝。 有人走出去,捧了水和衣物、手巾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 嘉语问:“是周将军救了你们?”几个婢子都点头称是。形容中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细问都是被迷昏了,倒没吃别的苦头,就是醒来时候被问了些奇怪的话。 这几个丫头也机灵,瞅着贼人并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齐心协力给她安了个假公主真侍婢的名头,没想到她还是被挑了出去。 嘉语醒得迟,也猜不透其中缘故——她当然不知道是周乐吹嘘她美貌惹的祸。 再过得片刻,外头有报说周将军来了。 周乐进来时候,嘉语才梳洗过,脸上还挂着水珠,眉目却是青青。穿了山上人家的粗布衣裳,袍袖甚为宽大,松松地挂在身上,只腰间一束,便衬得腰细如柳。心里不觉一喜。 嘉语被他瞧得不自在,一众婢子又识趣都退了出去。要扭头避开这人的注视,又多少不舍得。 他像是整晚都没有休息,这会儿却还神采奕奕,说道:“我来服侍公主早膳。” 嘉语:…… 周乐哈哈一笑,陪了她落座。也知道她心里定然疑惑甚多,便一一与她解释。从那晚被带走说起,如何摸清楚方策的底细,挑拨得他们自相残杀,再得了机会蛊惑人心,虽则这崔嵬山上还是以方策为主,其实底下已经有不少人与他暗通款曲,不然他也没有这么快找到她。 嘉语道:“那根簪子——” “被他们搜了去。” “我不是问这个。” 周乐见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连喝了几口凉水才压下去。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那根早该已经被融了的簪子,怎么会几年之后还被他贴身带着,以至于露了破绽。 ——不然就凭方策手下那几个憨货,能问出他为什么不肯和方明芝成亲才怪。 也没有料到方策偏挑了它去骗三娘。要不是这件东西,三娘也不至于上当。因一面说道:“……当时拿了去典当,后来手头松了,又赎了回来。”一面又自懊悔:“总是我贪心,想要图这崔嵬山上近千人,不然一早和二叔通了消息,也不至于害你被赚上山。” 嘉语听他说“一早”,便知道昨晚周乾上了山,自然能有如今这局面。也就放了心,只说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倒留了这么久……” “原想留着给你加簪……”周乐接了一句。 两个人突然就沉默了。他想给她加簪的时候,他还没从贼,她也还没及笄——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嘉语道:“当了也就当了,将军又不是闺阁娘子,带根簪子也是不像……” 周乐“嗯”了一声,他也知道不过是身外之物,只是她的东西,他总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里。又听她说道:“……赶明儿下了山,给你织个箭囊……” 周乐笑了:“三娘还会女红?” 嘉语:…… 却阴恻恻地道:“周郎不要我织的箭囊,难不成要明芝妹子给你织?” 周乐叫苦:“三娘这话可冤我——”又小心翼翼问:“如果我说我没有杀她……” 嘉语不冷不热地道:“那和我什么相干,我们连亲事都没订下呢,将军就算是长留在这崔嵬山里,与人做了上门女婿——” 周乐气得要拧她的嘴,他就知道,他娘子刻薄起来,是浑不讲理的。偏朱唇贝齿,雪肤青目,她素日里原是沉静多过灵动,英气多过风情,这似笑非笑之际,竟横生了三分媚意,哪里下得去手。 半真半假闹了一阵,周乐才又与她说:“方娘子随她兄长上山,也有两三年,素日就没见过几个平头正脸的,难免想得歪了,待下了山——”话到这里,猛地记起一事,骇然道:“我不会从前也和她——” 这草木皆兵,嘉语“噗嗤”一下笑了:“将军从前虽然荒唐,也还不至于这样糊涂。”倒不是说方明芝不够美,虽然后来他府中姬妾确实以美人居多——就算够美,有这么个大舅子,也够喝他一壶。 嘉语也没有料到,因了这桩事,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都没多少人敢给周乐塞女人—— “没听说吗?”他们口口相传,说华阳公主凶悍,不止女人不放过,连送人的一并清算。方将军当初就差点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可有几个人有方将军这样硬的命,敢拿脑袋去试华阳公主的刀锋? 当然那是后话了。 嘉语又与周乐说了他失踪之后,与段韶定的引蛇出洞之计。 周乐道:“二叔都与我说了。阿韶在军中排找了几日,人是找了出来,不过没抓到,让他跑了。”他没要冀州豪强中心存异志、首鼠两端的名单。在他看来,这原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只要不是主动引贼入室,被蛊惑和动摇,都是正常的——竟远不如嘉言气愤。 嘉语听说人找出来还让人给跑了,不由奇道:“是谁?” “宇文……”周乐还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应该是宇文五郎。他三兄是很了得,不过前年就被诱杀了,他家一手三箭名气不小。”宇文兄弟在六镇的人望和势力,他是颇为艳羡。 “宇文……”嘉语却也迟疑了一下,眼神探望过来,“宇文泰吗?” 周乐吃了一惊,他虽然知道宇文兄弟不凡,却也没有想到嘉语能知道他。他与嘉语重逢之后,相处渐多,他识人原不是嘉语能比,自然知道她虽然心思细密,却并非好事之人,恐怕是两度家破人亡,方才逼得自己插手外间事。高门忌讳牝鸡司晨,他家累世北边,却不在意这些——如此算来,她能知道的,必然是后来大有作为之人。 因问:“三娘知道他?” “如果是宇文泰的话……”嘉语道,“他后来占了长安。”长安是汉之故都,虽然后来破败。离洛阳也是极近,周乐光想想两地距离,都能倒吸一口凉气,心腹之患啊。心里便大为可惜,没抓到这人,及早除去。 嘉言也颇觉得遗憾:“我记得他是娶了我一个族姐……”话到这里,声音不由欢快起来,“阿言到了。” “谁?” “我妹妹。”嘉语道,“你前儿不是捎信给我,说找到阿言了吗?” 周乐这才记起这档子事,也是惊喜。他先前派了人去,闹了个灰头土脸回来,再去就找不到了。正烦恼该怎么和嘉语交代,却不想那丫头自个儿找上门来。当时笑道:“你妹子武力惊人。” 嘉言也笑:“那当然,她可是我阿兄一手一脚教出来的。”想到昭熙下落不明,目色一暗,又振作道,“阿言说我嫂子得了个儿子。” 周乐心道那敢情好,就算昭熙真没了,也能扶这孩子上位。却问:“王妃和三郎可有消息?” “在武川镇。”嘉语道,“独孤将军那里。” 周乐心里颇为不喜,想始平王没了,王妃这个做母亲的顾着小儿子,固然无话可说。却支使女儿东奔西走,又想到从前在洛阳,王妃薄待嘉语,忍不住道:“王妃如此,实在不堪为天下之母。” 嘉语只道他是给嘉言打抱不平,笑道:“阿言记挂我,所以先来一步。” 周乐见她提起继母,面上全无怨怼之色,心中怜意大起,却问:“她从前待你不好,你就不记恨她?” 嘉语随口应道:“也没有特别不好,我还有姨娘呢,也不见得就稀罕她对我好了。”转眸看见周乐颜色耿耿,怕他和王妃过不去,忙补充道:“从前先帝杀了我父亲和哥哥,是母亲替他们报了仇。” “她杀了天子?”周乐惊问。 “不,她撺掇先帝杀了那些帮凶,把先帝的羽翼剪除了个干净。” “谁杀了天子?” “我。” 周乐:…… 到早饭毕,算着时间该下山回城,周乐要出门,又被叫住,那人递过来一支簪子。“你不是说要给我加簪吗?”少女笑盈盈的眼睛,像三月里山上开满桃花,“虽然没赶上,如今也不算太迟。”她说。 …… 亲眼看到崔嵬山被夷为白地,周乾心里是崩溃的,以至于周乐牵了华阳公主出来他都不能更惊讶了。 崔嵬山盘踞信都有十余年,往年光景好的时候,官府也不是没有剿过,家里丢了人、死了人的大户也不是没有悬赏过,都徒劳无功,谁能想竟是这样下场。周乐是他族中晚辈,从前总不觉得这小子有多了不起,经此一役,他再笑嘻嘻喊他“二叔”,周乾只觉得从脚底板一直凉到背心。 周乐携嘉语回城,自然城中轰动,各处都来探口风,周乐使人对外说,这几日要祭奠死难亲兵。 这句话就是态度了。 王政和宇文泰一众洛阳来人走得仓促,冀州这些两头下注的家族到这份上,是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了。各人清点自家前些日子上蹿下跳的人,该绑的绑,该逐的逐,一发都清理了个干净。 …… 那晚的屠杀现场是周乾带人打扫,人已经找不全了,只能立衣冠冢。请了人来写碑,周乐清点,少了半夏。进屋去问嘉语,嘉语说:“没准还活着呢。”周乐知她逃避成性,也只能叹息作罢。 段韶请求去掉娄昭的名字,他说:“舅公清点出来的遗物我都看过了,后来我又带人找了一遍,没有二舅的刀。” 周乐知他稳妥,也不多问,直接去掉了事。 祭奠那日,声势浩大,信都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派了人来,公主亲临,数千将士长歌当哭,十分悲壮。 崔嵬山的贼人听得外头动静,腿都软了。杀人时候不觉得,临到自个儿头上才知道怕。要不是有人看着,恐怕早一哄而散了。 晚上周乐过来,让人带了几个头目进帐。 见了周乐,有破口大骂的,有跪地求饶的,也有沉默不语的。周乐等他们都发作完了,方才缓声说道:“你们杀了我的亲兵,我容得你们,军中同袍容不得你们。”一句话,几个人面如死灰。 方策叫道:“要杀便杀了,废话什么!” 诸人当中,唯他自忖必死:原本追杀就是他带的人,之后又把华阳公主得罪死了。唯一可惜的就是明芝,但是他也知道明芝是没有活路的。就算周乐饶得过她,华阳公主也饶不过。索性就不作儿女态,免得被人耻笑。 周乐笑道:“方兄痛快——来人,赐酒,送方兄上路!” 方策是个光棍性子,也不多话,给酒就喝,然后被拖了出去。 再看剩下几个人,脸色是越发难看了,周乐笑道:“几位是信任我,方才肯跟着我从山上下来——” 这句话让贼头们听出了转机,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 “害了将军亲兵的是方小子,咱们可没做什么……” “将军在山上时候……” 周乐默然听他们说完了,方才接着道:“但是还是那句话,我是想着兄弟们好,但是军中必然容不下各位。”停了片刻又道:“……恐怕容不下各位的还不止是我军中将士,还有冀州豪强。” 贼头:…… 这倒不是恐吓:这十余年,他们接的活计不少,他们的存在,对于有亲人折损在他们手上的,固然是切骨之恨,便是当初买凶之人,也是横亘在心上的一颗刺,不灭了他们,寝食如何得安。 有机灵的便叫道:“将军救命!” 贼头们便纷纷道:“将军指点一条生路……” 周乐笑道:“自然是有心要救你们,才请了你们过来。不过能救你们的却不是我。” “那是谁?” “公主。” 贼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道谁不知道你们夫妻俩一个鼻孔出气,绕了这老大弯子,又是杀人又是为难的,不过是把好人让给公主做。看着也是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也不怕别人笑话。 心里头这么想,嘴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歌功颂德,偏这些贼匪没读过什么书,马屁都拍不出花样来,周乐也听不下去,干咳两声清了场,说道:“以后,你们就由公主身边这位严娘子统领。” 贼头们想不到他不止是说,还真把他们交给个娘们,当即傻了眼,待抬头看时,却是张满脸疤痕的面具。 周乐手下有支鬼面军,是从这时候开始。 …… 方策一直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直到他感觉到疼痛,然后听到了哭声。睁开眼睛,看见眼睛肿得不成样子的妹妹。然后是段韶冷漠的脸。段韶十分和气地与他说:“找到我阿舅,我就放了你。” 方策这才发现手脚都被上了镣铐。 …… 周乐得了崔嵬山历年账簿,对于信都地面上的陈年恩怨又有了进一步了解,分拆成两部分,一部分交与李时,一部分交与周乾,命他们厘清楚冀州地理,把无主的山地拣出来,等着分派。 原本周乐和嘉语是打算好了赶在李愔抵达冀州之前办完订亲,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横的杀出个崔嵬山,推迟了半个多月,李愔领着三十万六镇降户,已经到了河济。这一下手忙脚乱。 河济那地方,驻个一两万人还没什么,哪里容得下三十万。 李愔带着老弱病残走完这几千里路,人都瘦得脱了形,哪里还是当初那个跳胡旋的翩翩少年。周乐也不忍心再压榨他,叫他先歇几天,把活分派下去,一时间上上下下忙了个脚不点地。 娄氏姐妹听说娄昭下落不明,顿时抱头痛哭。段荣父子抽不开身,段韶遣了明芝守着他娘和姨娘将功赎罪。 这样的形势下,娄晚君的婚事也只能推迟。 嘉语也是头疼,之前几千人也好,几万人也罢,衣食住行都周乐和李愔操心,如今这三十万降户里,有头有脸的将领夫人少不得她出面应酬。她连洛阳城里那些高门夫人都搞不定,又哪里应付得来这些成分繁杂的将领夫人。她原本也不是为一尺布头两尺绸缎扯皮的人才。 相形之下,应付那些借探望之名试她兄长死活的人还在其次了。 周乐不常在城里,嘉言又忙得不见人,嘉语每天早上醒来都无比怀念姜娘。实在无可奈何了,只能去找抱病坐镇信都的李愔。 李愔听了始末,不由哈哈大笑:“原来公主却不擅细务。” 嘉语苦笑:“李郎君倒是听哪个说了我擅长细务。” 李愔没忍住,吐槽道:“那我要谢公主不嫁之恩了。” 嘉语:…… 她要在洛阳,自然有王妃给她调•教人手,哪里似如今,身边这些婢子,不是周家的就是李家的,要不半路上捡来的,都不是什么正经受过训的。她如今也没心思像从前训连翘、薄荷一般训人了。 李愔指点道:“公主要是疲于应酬,大可以在信都找个能替公主应酬的大家妇人,不过——” “不过什么?” “这人能替公主应酬,也就能替公主把人心笼络了去,公主要小心喧宾夺主。” 嘉语脸色一垮。她也不是不知道枕边风的厉害。念及这些,竟不得不佩服起娄晚君来。她有个公主爵位压阵,那些将领夫人便心里有不服,面上还少不得奉承,娄晚君当初,连这点底气都没有。 可惜了周乐是主将,让娄晚君出面,多少不妥。何况娄家姐妹如今还在伤心娄昭。 她在信都的旧识中,崔七娘倒是个好揽事的,身份也合适,就怕如李愔所言,她能替她理事,也能替她市恩,到时候不好收拾。 李愔觑见她面上神色变幻,便知道是夹袋里没有人,也是爱莫能助。说道:“实在不成,还是得公主为主,底下找个身份略低,势力稍弱的人家主妇,给公主打个下手也就罢了。” 嘉语叹息道:“也只能如此。” 李愔又道:“我听说公主和将军将要订亲,将军有周家出面,公主这里,从前世子没有到也就罢了,如今既然世子已经到了,不出面恐怕不合适。” 嘉语知道李愔是提醒她,顺着话头应道:“阿兄伤重,哪里能为这等琐事伤神。” 李愔微笑道:“如果不是当初变故,如今九娘也该为人妇了。” 嘉语安慰他道:“九娘子是个有福气的,想必无恙。” 李愔道:“我虽然身份不及世子,也是做人兄长的,如果公主不嫌弃,我倒是愿意替世子出这个面。” 嘉语心里寻思,这也是个法子,忙应道:“李郎君这话就见外了,李郎君与周郎是生死之交,与我亦有患难之情,便李郎君不开这个口,三娘也是要求到李郎君跟前来的。” 他两人在屋中商议订亲种种,外头放轻了脚步,想的却是:原来李愔与华阳公主,是曾经订过亲的么? 第293章 问君三语 嘉语听从李愔的主意,挑了齐家和曹家娘子帮忙处理杂事,又通过周乾请了崔七娘过来坐镇,手头方才渐渐闲了些。 方策几乎把信都附近都翻过来,还是没有找到娄昭。娄氏姐妹伤心一场,渐渐也就过去了。娄晚君和尉灿的婚事提上日程,嘉语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娄晚君的战斗力她是知道的。 这日原是和嘉言说好了一起吃晚饭,结果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自个儿怏怏吃了,就听得外头婢子禀报说段将军求见。 平心而论,嘉语对段韶还是大有好感,虽然从前也没见过几次,但是脑子清楚,话又不多。让婢子传进来,段韶与她行过礼,却不开口,嘉语奇道:“段将军来见我,就没有话要说吗?” “公主恕罪,”段韶低头道,“……想见公主的不是我。” 嘉语便明白过来,敢情还有这么曲线救国的。她与段韶说道:“将军一向看重你。” 段韶面有惭色,垂头不语。 嘉语也知道他为难——谁还没个三亲六戚,却不过情面?因沉吟了片刻,又说道:“下不为例——辛夷,传她进来罢。” 段韶给她磕了个头,方才退出去。 过得片刻,果然辛夷领了娄晚君进来。嘉语道:“娄娘子应该知道,我是不愿意见你的,我今儿见你,是娄将军和段将军的面子。” 娄晚君道:“我知道。” 嘉语这才点头,问:“那么娄娘子有什么事找我?” 娄晚君像是难于开口,竟先沉默了半刻钟,方才说道:“我就要成亲了。” 嘉语看住她不作声。她知道这就是个开场白。但是她想不明白她的来意。她和她之间有什么话说。她差点烧死她,周乐的反应她也看见了,她总不会天真到以为她会阻止她的婚事吧。 “我……”娄晚君开口又说了一个字,猛地咬住唇,过了片刻才把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我不甘心。” 嘉语的目光渐渐就凉下去。她觉得有时候人还是要认命的。譬如前世她对萧阮,这一世娄晚君对周乐。感情不比其他,既然是求而不得,就该放手——至少周乐还是肯认娄家这门干亲。 “你是来求我帮你退婚吗?”嘉语问。 娄晚君却摇头:“我还不至于这么傻。” “那么娄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几句话想要问公主,希望公主能够如实回答我。” 嘉语:…… 她这是来质问她吗?她是觉得这天底下是个人就能质问她吗?嘉语冷笑一声,娄晚君又说道:“我也知道我是自取其辱,公主可以不理我,可以不见我,更可以不答我。所以作为交换——公主还记得咸阳王妃吗?” 嘉语:…… 她这个好表姐真是阴魂不散。 她只道她山穷水尽,谁想到了豫州她又柳暗花明,满血复活。她都无法责怪周乐与她交易,没有这个交易,保不定她这会儿已经过了江。 嘉语问:“咸阳王妃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娄晚君笑了:“公主多虑了,咸阳王妃当时处境,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什么东西留给我,只不过她与我说,从前公主过世得早,后来发生的事儿,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兴趣听?” 嘉语摇头道:“娄娘子上当了,我那个表姐嘴里,可没几句真话。” 贺兰袖是落在周乐手里,不是落在她娄晚君手里。能榨出来的话,早被周乐榨了个干净。哪里轮得到她。就不说贺兰袖说话从来真假掺半。周乐也是要从她这里听说,两下里对照推测,才敢信她一二。 娄晚君作恍然状:“原来公主与咸阳王妃不和。” 嘉语淡淡地道:“娄娘子不会到这会儿才知道我与表姐不和罢。”她与贺兰袖的关系,贺兰袖的为人,在嘉语看来,娄晚君不至于如此天真。却为什么今儿晚上过来,东拉西扯,她到底要说什么? “还真是到这会儿才知道,”娄晚君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沮丧的形容,“这样说来,恐怕这个人,公主也不会太在意……却是我想差了。” 这个人?嘉语呆了一下:“谁?” “宫氏。” 嘉语再呆了一下:“哪个……” 说出口只两个字,立刻收住。她倒是想要保持镇定,镇定地说“她不过是我父亲的妾,你说我在不在意”,然而脸上变色又如何瞒得过人,连自己都瞒不过去。她总不至于以为这个宫氏指的是她母亲。 她原以为她已经没了。 她也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声音,于是停了许久,方才问:“你带她过来了吗?”如果宫姨娘当真还活着,那么之前嘉颖手里的东西却从哪里得来?她已经被骗过一次,自然不可能再上这样的当。 她只道娄晚君会砌辞推诿,不让她见,谁想她竟大大方方道:“就在外头候着,公主要是想见她——” “我想见她!” “……就让人去领她进来。” 嘉语看了辛夷一眼,辛夷跟她也有些时日了,自然会意,匆匆出去,片刻,果然带了人进来。 听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嘉语的脸色已经是不好看。她倒是想端坐等着,也坐不住,起身迎了几步,迎面就撞见那个妇人,作寻常六镇妇人装扮,肤色却是极白,眉目也比寻常村妇秀丽。 嘉语只看了一眼,腿都软了,只是喊不出来。 那人看见她,却是脸色大变,要哭又哭不出来,要走又迈不动步子,最后双膝一软,跪在她面前,哭道:“三娘——” 嘉语要扶她起来,辛夷也过来帮忙,宫姨娘却抱住嘉语的腿,怎么都拉不起,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嘉语昏头昏脑听了半晌也听不明白,索性回头问:“我姨娘这是怎么了?” 娄晚君闲闲道:“说出来就不好听了。” 嘉语皱眉道:“娄娘子是要问完我话才肯说吗?” “那倒不是,”娄晚君笑道,“就是怕公主脸上挂不住。” 嘉语接口就道:“娄娘子但说无妨。” 娄晚君微微一笑,说道:“想王爷生前也是威名赫赫,不想尸骨未寒,连野孩子都有了。” 嘉语脑子里把这句话过了两三遍,方才想明白,大大松了口气,说道:“姨娘且起来,这件事三娘能做主。” 眼见得宫姨娘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又好笑又好气,拿了手巾来给她擦脸,柔声道:“我道是什么事,从前是父亲对不住姨娘,别说父亲如今已经过世了,就是父亲在,知道姨娘有了归宿,也只有欢喜的。” 话到这里,又疑心宫姨娘并没有碰上什么好人,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弱女子,会遭遇什么根本不堪细想,又赶紧补充道:“便是那人对姨娘不好,姨娘回三娘这里来就是,多养几口人,三娘还养得起。” “我对不住姐夫……”宫姨娘抽抽搭搭地道,“可是我那孩子……” 嘉语登时就醒过来,怪不得娄晚君根本不在乎放宫姨娘与她相见,敢情是扣住了孩子。 “是表弟么?”嘉语问。 “……是。”宫姨娘忸忸怩怩地说,“还、还有方统领……” 嘉语:…… 嘉语也知道这不是细说的时候,匆匆安抚宫姨娘道:“姨娘不怕,有三娘在呢,表弟和姨……姨夫,都不会有事的。” 宫姨娘听她喊出“姨夫”两个字,又羞又愧,以袖遮面道:“我没脸见三娘……” 嘉语摇头道:“这话姨娘就不要再说了,辛夷,领姨娘下去梳洗,换过衣裳先歇着,用点粥饭——我一会儿再过去看姨娘。” 辛夷会意,带了宫姨娘下去。 嘉语这才回到座上,她看了娄晚君一眼,知道她找到宫姨娘,恐怕是有些时候了。也不知怎的,竟把宫姨娘的身份给套问了出来。宫姨娘自觉对不住她爹不敢来见她,恐怕方统领也怕她问罪。 娄晚君如今带了她过来,就是为了、为了问她几句话吗?几句话而已,又不用她掉块肉,答了也就答了。 于是说道:“娄娘子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娄晚君带了宫氏过来,原本是存了看戏的心思。 她华阳公主不是一心想要给她爹报仇吗,那她爹头顶上帽子绿了她倒是管还是不管?却哪里想到她能光棍到这个地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连姨夫连表弟全认了下来——她爹的棺材板还按得住吗! 不过转念一想,她自个儿不也许了一家又一家,和宋王成亲才多久,转眼又跟了周乐,偏那傻子还视她如珠如宝。娄晚君心里酸酸的,听到嘉语问话,方才不怀好意贺道:“恭喜公主一家子骨肉团圆。” 嘉语看她脸色,便知道她瞧不上宫姨娘。她估计如果从前周乐比她死得早,她也不会再嫁了。 ——当然到周乐这个位置,遗孀怎么可能再嫁。没有意外,周乐的儿子日后篡位登基,少不得尊奉她为太后。自古除非亡国,哪里有改嫁的太后。 然而在她这里,宫姨娘能活着已经是意外之喜,哪里还在意这个。莫说宫姨娘,就是王妃,守完孝要改嫁,她也是不拦的。 乱世里人活着已经是不容易,各自尽心罢了。 因说道:“那还要多谢娄娘子成全。”这感激里至少有一半是真心实意。 娄晚君觉得这位公主面皮之厚,也是天下无敌了。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余光里往门外一扫,想着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方才说道:“他们都说公主就要与周郎订亲。” 嘉语“嗯”了一声。 “这是公主第三次订亲了罢?” 嘉语:…… “周郎总说,公主是一早就许过他的,那恕我冒昧,既如此,公主怎么会与宋王成亲?” 嘉语这时候往回想,答应与萧阮成亲,固然有信任他的原因,也是害怕被元祎修胡乱指人。自古以来,都有拿公主和宗室女犒赏功臣、心腹,乃至于和亲的惯例。何况她父亲还是元祎修的眼中钉呢。 世道好也就罢了,世道不好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被折磨而死的公主。 至少她知道这一次萧阮不会这么待她。 她怕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以为死过一次就不怕了吗?嘉语心里想着,口中只道:“……是形势所迫。” “那么之前公主许嫁李十二郎,也是形势所迫么?”娄晚君尖刻地问,“区区李家也能胁迫到公主?” 嘉语略吃了一惊,心里想娄晚君如何知道她当时许的是李愔。她倒没有往偷听上想,只道是洛阳城破时候,不少人出了城。虽然多半是投靠亲友,但是也有投军的。譬如当时被打散的羽林卫。 兴许哪里就听到了。 想来娄晚君也有激怒她的意思,不然赵郡李氏,就算只剩了李愔一个人,也绝不至于被说成“区区李氏”。 于是先辩解道:“赵郡李氏门第已经是不低。” 然后方才说道:“至于我当时是不是形势所迫,我倒是想问问娄娘子,如今娄娘子也是成亲在即,心里却还挂记周郎,这算不算是形势所迫?——难道尉大郎就能胁迫娄娘子?” “我——”娄晚君冲口道,“那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嘉语淡淡地说,“娄娘子的爹娘、姐姐会催促娄娘子成亲,我当时年已及笄,母亲就不催我了吗?”她当时其实是想避开萧阮,谁想到后来,萧阮反而成了救命稻草。世事不可预料如此。 只是这个话,她又不可能与娄晚君说清楚。 娄晚君愣了一下,却说道:“如果周郎……便是我爹、我姐姐、姐夫一齐逼我,我也是不会应的。” 这个话倒当真把嘉语堵住了。娄晚君对周乐原本就比她要深情。如果从前先遇到的是周乐也就罢了。不,那时候她恐怕还是会喜欢萧阮更多一点。生不逢时兴许就是如此。从头再来过,也不可能再如当初热烈。 人心匪石,石头无痛无觉,无畏无惧。 然而即便畏惧,也还要前行,是生而为人的无奈,也是生而为人的荣光了吧。 嘉语微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我不如娄娘子。” 娄晚君想不到她会承认,惊中竟带了隐隐的怒:她怎么可以这样,周郎待她这样好,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所以,”娄晚君冷笑道,“公主如今与周郎订亲,也是形势所迫?” 嘉语心里琢磨这人铺垫了半天,其实是为了问这句话吗? “公主要如实答我。”娄晚君又添了一句。她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她相信华阳公主也知道。 嘉语果然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方才说道:“我这次与将军仓促订亲,以安各方人心,恐怕娄娘子就是去问将军,将军也少不得回答一句形势所迫。” 娄晚君心中大喜,紧着逼问道:“那公主呢?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公主便不愿意与周郎订亲吗?” 嘉语却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自顾往下说道:“……但即便是形势所迫,如果不是周郎,那也是不能的。” 从前她觉得谁都可以,事情没有到头上来的时候,李愔可以;她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萧阮也可以;不见面的时候她也想过,周乐回了怀朔镇,自然会与娄晚君成亲,生下七八个满地乱爬的崽子……也是可以的。 到崔嵬山一役方才惊觉,时间花在哪里,毕竟还是有痕迹。她从前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他从前在她身上花的时间,这时候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出现了。你说是前世的冤孽也好,是命运作弄也罢,总之除了这个人,都变成了不可以。 娄晚君想不到“形势所迫”之后还有这样一句话,冲口叫道:“你说谎!” 嘉语摇头道:“如果不是性命攸关,或者不得已,我一向不爱说谎。娄娘子要明白,我今儿能容你在这里说话,不是因为姨夫和表弟在你手里——只要你娄家和段家跟着将军一日,娄娘子就不可能拿他们威胁我——我不过是谢你替我找到了姨娘。” 她虽然不清楚娄晚君如何找到宫姨娘,但那总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人如海,何况三十万人。 “那你为什么——”娄晚君厉声问,“为什么还趁着周郎不在每每私会李愔?” 嘉语皱眉道:“娄娘子怎么知道我去见——”话至于此,心中警觉,转头去,就看见周乐风尘仆仆站在门口,隔得有点远,灯光也不是太明亮,光影交错在他脸上,竟辨不出什么表情。 原来她的目的在这里,嘉语想。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李愔这件事……他根本没有问过她订亲的事,甚至也没有过多提起过她和萧阮的婚姻。就好像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不知道他是不在意,还是刻意让自己不在意。 她也没有想到娄晚君会使这样的手段。 这宅子里的侍卫和婢子,对于周乐,一向是形同虚设。但是娄晚君怎么知道他今儿回来——连她都不知道。 这种种念头形诸于脸上,就只是错愕。 空气几乎是凝固的,时间流逝得比想象的更为缓慢。 嘉语想她其实见过周乐处理类似的事,那大约是郑笑薇。他有过一阵子很喜欢她。后来他出征……她不知道有没有捉奸在床,想必是有证据。他便能冤枉郑笑薇,也总不至于冤枉自己的儿子。 后来……后来他把儿子打了个半死,差点废掉,郑笑薇倒没什么事。 “二娘不该这样和公主说话。”良久,娄晚君和嘉语总算听到了这人开口。 嘉语:…… “我——”娄晚君才想要说“我是为了你”,周乐已经打断她:“你这样对得起豆奴吗?” 娄晚君:…… “我和公主的事,不须你操心。”他的目光落回到嘉语脸上,“你下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公主不会再见你。” 嘉语:……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连婢子也都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嘉语和周乐。嘉语感觉得到他在走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解释说:“我去见李郎君是因为——” “豆奴诓我,说三娘在家里等我用晚饭。”周乐说。 嘉语:……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嘉语抱怨道:“将军养了个好外甥。” “就是,热饭都不让我吃上一口,”周乐道:“我还饿着呢。” 嘉语:…… 他真不要听她解释吗?或者说,他能退开几步让她说话吗?自崔嵬山下来之后,这人是越来越不规矩了。 “那我们传膳吧?” “方才你和二娘说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什么?”嘉语奇道,“娄娘子怎么知道——” “前头那一句!”周乐气得跳脚,她就是故意的! 嘉语抿嘴笑了一下,提了声音道:“苁蓉,传膳!” 第294章 甜言蜜语 娄晚君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闻声而来的婢子催促了几声,几乎是把她推了出去。怎么可能,她想,天底下怎么可能有男人不在乎这种事。她夜会的不是别人,是和她订过亲的男人啊。 他怎么能肯定他们不会旧情复燃?她姨娘这个样子,谁能保证她不会—— 然而到底被请了出去。 尉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不安,看到她出来方才放了心,迎上来道:“你和公主说什么了?我阿舅没有发火罢?” 灯色太暗了,他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死灰。他原也不是这么细心的人。 周乐厉声问她:“你这样对得起豆奴吗?”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他,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她是不甘愿。 可是她能有什么法子。已经是孤注一掷。碰到宫氏是意外,她那个骈头不好控制,何况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华阳公主说得没有错,只要她娄氏与段氏有一日仍在周乐手底下,她就不可能真拿他们威胁她。 阿韶冷着脸说以后不会再管她。尉灿极其不安地问:“真的没事吗?让阿舅知道我骗他,他会剥了我的皮……”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已经赌出去了。血本无归。娄晚君终于没能忍住,哭了出来。 …… 盏碟一样一样送进来。嘉语原是打算和嘉言一起晚饭,特地吩咐厨下多做了几样,结果嘉言没有回来,她又哪里吃得了这么多,都便宜了周乐。嘉语又让婢子送酒,周乐按住她道:“不须酒。” 嘉语诧异地看住他,周乐接着就道:“戒了。” 嘉语:…… “如果不是上次喝醉,也不至于陷你我入如此险境。” 嘉语这才“唔”了一声。 周乐紧用了几口饭,腹中有底,才有闲暇与嘉语说道:“从前二娘也不是这样的,不知道咸阳王妃与她说了些什么。”——他就算不念豆奴和阿韶的面子,也要看在娄昭的份上,饶她这次。 嘉语苦笑道:“我表姐一向是很会说话。” 她记忆里娄晚君也不至于此,大概是她没有见过她走投无路的窘迫。想到她方才昂着头与她说“便是爹娘、姐姐姐夫一齐逼我,我也是不会应的”,心里颇不是滋味,因说道:“一定要把她嫁给豆奴么?” 周乐道:“也说了别人,她不肯点头,后来豆奴央我——” 嘉语:…… “她是对将军不死心。” 周乐闷头吃了一口菜,觉得人生处处都是陷阱。 嘉语见他如此,不由“噗嗤”一笑:“……将军是很能讨小娘子喜欢。” 周乐慢条斯理把饭菜咽下去,瞅住嘉语道:“三娘这是不服么?” 嘉语:…… “服。” …… 见周乐快要吃好了,嘉语装作漫不经心:“李郎君当初见到将军,怎么会说到我订亲?” 她这一问,周乐也就想了起来,当时情况,李愔怎么好与他说,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我的未婚妻——那不是找死吗? 却揶揄道:“那时候不知道谁托他给我带金子……” 嘉语面上一窘,讪讪道:“我不知道事情会改变多少……要按从前算起,将军当时应该是手头窘迫。” “也所以,三娘那时候推算我该是成了亲?”周乐问。 嘉语“嗯”了一声。 “那如果我确实已经成了亲,我赶来豫州,三娘还会跟我走么?” 嘉语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从前的事,将军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就该知道我当时……是没有选择。第一次看到将军,就已经在元昭叙帐中,我那个堂哥……” 周乐眼睁睁看着她面上露出怨恨的表情,他有点后悔,其实不该问这些。他知道她从前过得不快活。 “……那时候有人肯带我走,凭他是谁,我也都认了。”元昭叙就是她父亲手里的狗,她父亲不点头,他连叫都不敢叫一声。然而后来她父亲不在了,“但是这一次,如果将军已经成亲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 周乐心里一沉,暗道了一声侥幸。他就知道三娘没这么大方。又问:“你去找谁?”他知道她没有领兵的能力。 嘉语勉强笑道:“将军一定要问吗?” 周乐料想她父亲手下,虽然有元昭叙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没准也还有一二忠义之士,就算是绍宗屈服于洛阳,也不是对始平王全无感念。这样的人恐怕为数不少。也就笑道:“三娘不想说,我就不问。” 嘉语看了他一会儿,终道:“与将军说了也无妨——后来独孤将军来见过我,说如果将军待我不好,可以求救于他。” 原来是独孤如愿,周乐放下心。他见过独孤如愿,知道他与昭熙交好,恐怕也就是看在昭熙的份上。 一时眉目又生动起来:“那怎么……三娘当时没有跟他走?” 嘉语低眉道:“我已经先遇见将军了啊。” 周乐哪里听过她这样甜言蜜语,登时喜不自禁。如果不是已经身份不同,少不得起来翻上十个八个筋斗哄她一笑。这时候只能心里痒痒,笑道:“三娘明明不怕我误会,怎么又巴巴地给我解释李兄的事——你去找李兄,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还没小气到这个地步。”李愔又不是萧阮。 嘉语看他一眼,说道:“我知道将军不至于疑心我,不过李郎君是与将军说了谎,恐怕将军找他为难。” 这人横起来自己倚重的长子都下得了手,她可不敢赌李愔的运气。 “……订亲这件事,原怪不得李郎君,将军知道的,正始五年秋,他们兄妹在西山遇伏,八娘惨死,那之后他就想找个能给他遮风避雨的势力;我在洛阳名声不好,母亲又热心与我说亲,实在推脱不得。”嘉语道,“后来李家灭门,我送他出城,被内卫追击,连翘她……李郎君请我为他与连翘证婚。” 周乐“啊”了一声:“原来连翘——”怪不得后来就只有半夏了。说来可笑,三娘这个做未婚妻的,反而要为未婚夫与贴身婢子主婚,简直天方夜谭。都到这份上,还能有什么私情可言。 又想,三娘也不是随随便便肯牺牲贴身婢子的,恐怕是李愔与连翘有情在先。 “……他当时发誓,说此生不再续娶。”嘉语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李愔甚为可怜,“我当时已经受封了公主,订亲这件事,他有全程参与,对于公主订亲的流程和礼仪,比我要清楚得多。” 周乐反应过来,敢情三娘去见李愔,竟是为了商议与他订亲的事,他要为了这个误会,李愔何止是冤屈。 嘉语接着道:“……原本我父亲没了,母亲与阿兄、阿嫂都不在,身边并无能为我做主的长辈,好在今儿娄娘子给我把宫姨娘送过来了。” “宫姨娘?”周乐大吃一惊,“她怎么出的城,还能寻到这里来?”——他大致知道是嘉颖烧了药材,逼得嘉语出府,却并不知道里头有宫姨娘的缘故,只道宫姨娘和谢云然一般,还被围困在始平王府。 “可不是,”嘉语欣然道,“真是意外之喜——我还没来得及问姨娘话。” 周乐笑道:“那我一会儿陪你去看望姨娘罢。”话音落,就听得苁蓉在外头通报:“段将军来了。” 周乐与嘉语对望一眼,都知道是来请罪的。周乐道:“让他进来罢。” “段将军……”苁蓉犹犹豫豫地道,“还带了一个……一个半人。” “什么叫一个半人?”嘉语脱口问,又立刻醒悟过来,喜得连声道,“快、快请他进来!” 片刻,段韶被请进来。 跟他进来的,果然是始平王府的侍卫统领方志,方志手里还抱着婴儿襁褓,看到周乐也就罢了,待看到嘉语,不由面色惨然,跪倒在地:“公主……”诱拐王府女眷,哪朝哪代都是砍头的重罪。 嘉语正要开口安抚,周乐给了她一个眼色,登时就住了。周乐喝道:“方统领好大胆子!” 嘉语知道周乐是在唱白脸,把红脸让给她唱。 ——当时他们兄妹是让他护送宫姨娘去找贺兰袖,怎么就变成到眼下情形,连孩子都有了。要宫姨娘自个儿愿意的也就罢了。就怕宫姨娘糊涂,被人算计了去。何况还有落在嘉颖手里的玉佩。 然而嘉语心里清楚,从前周乐在人前是惯于做好人,不然哪里能哄得人死心塌地跟他。这会儿倒是捋起袖子做恶人了。转念又明白过来,方志是她的部曲,他大约是觉得她手里总该有些人。 就像之前把她父亲旧部交给她一样。 方志原是陆家部曲,从前在周乐手下受训,自然认得人。这会儿看见他和华阳公主并肩而坐,心里多少惊惧。 也不敢怠慢,一五一十说来。 宫姨娘原本不是什么大有主见的,只是爱女心切,一时血气上涌。然而她生平就没出过几次门,在洛阳城里都未必分得清东南西北,何况出了洛阳城。渐渐地主事权就不得不移到方志身上。 方志一路打探消息,也是暗暗叫苦。起初听说云朔快要平了,不知怎的又乱了,到处是散兵游勇,他们这鲜衣怒马,就是大好肥羊。他倒是想要劝宫姨娘待时局稳定再走,宫姨娘又固执不肯。 进入到云朔地界就出了事。方志这时候想起来,可以肯定,那是谁家部曲,人数既多,战斗力也强。他们被打散,马,兵甲,粮草和药材都被抢走。他护着宫姨娘往山里逃,沿途丢下金银财货买路换命。也还是受了伤,他伤得重,宫姨娘伤得轻,在山里躲了好些时候,天气转凉,入了冬。 要仍在洛阳,方志不敢有这等贼胆,但是落到山野之中相依为命,避嫌无从说起。宫姨娘比王妃大上几岁,也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当,在美人如云的王府、皇宫固然排不上号,也不是寻常妇人可比。 方志觉得头顶上目光针一样刺过来,心里战战。他进门就留意到了,他家公主还梳的小姑髻。他要说孤男寡女,难免生事,恐怕会被她身边那位生吞活剥了。只硬着头皮含混道:“后来姨娘有了身孕……” 宫姨娘痛哭了一场,觉得对不住始平王,没脸去见昭熙兄妹;方志也有点慌,这特么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是要掉脑袋的问题好吗!一个舍不得腹中块肉,一个只能咬牙一条道走到黑。 但是别的尚可,到月份大了要分娩,方志就傻了:他没当过爹也知道这是要命的事,不得已带宫姨娘出山,在附近村落住下。 周乐问得极细,方志也不敢打马虎眼。他知道周乐厉害。 去年十月,宫姨娘生下孩子。人没有孩子的时候,餐风露宿也都过得,到多了一个只会张嘴要吃的奶娃儿,情况又不一样了。大人能将就穿兽皮、麻衣,小儿肌肤娇嫩,哪里吃得了这个苦。 何况宫姨娘产后也需要补身子,需人照看。 村里却又不太平,隔三差五的散兵游勇,大军过境,杀烧掳掠,村里人纷纷往山上跑。然而别人能跑,方志拖着个才生产过的妇人和嗷嗷待哺的娃儿如何跑得动,不得已拿出从前的手段,杀了七八个。 他也知道事情不能善了,不敢回洛阳,便动了心思想要南下投奔老主子。谁想村里人见识短,从前只道他是山里独居的猎户,交易上占些便宜,如今识得他本事,心里不安,竟连夜出首告了。 方志没栽在贼人手里,却栽在村人手上,被绑了去见贼首。好在那贼首不傻,知道乱世里如方志这等能耐人,笼络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杀,留了方志在身边做亲兵队长,连宫姨娘也都入了贼营。 周乐问:“那贼首叫什么?” 方志报了名字,原来是葛荣手下小头目。方志道:“小人虽然狼心狗肺,也不敢与王爷为敌……” 双方开战,方志趁乱斩了小头目,带着宫姨娘跑了。 始平王吩咐守住各处关卡,招揽散兵游勇,方志哪里敢停留,一路如惊弓之鸟,马不停蹄往河北来。宫姨娘却并非那等强壮妇人,这年余辗转云朔,早就吃不消了,这时候惊惧交加,竟半路病倒。 方志口才平平,然而这等际遇本身实在惊心动魄。嘉语光想到宫姨娘这一路艰险,心里也是酸痛交加,后怕不已。又庆幸有方志在身边,不然宫姨娘一个人,如何撑得到这时候。 方志这一年多,不是在照看孩子就是在照看宫姨娘,也就在贼营里略微听说了一二时局。到后来宫姨娘稍稍好些,再向路人打听,听说太后没了,始平王也没了,登时目瞪口呆,不知道何去何从。 到八月李愔领兵路过,因听说是去冀州,方志想着这穷乡僻壤也不是办法,就带着宫姨娘和孩子进了军营。 方志嘴紧,便人盘问,也只说是六镇降户,葛天王旧部,也指得出一二旧人——当然都是死人。但是他不露马脚,宫姨娘那头却是个筛子。 娄晚君容色比不得嘉语姐妹,在这里也算是个标致人,说话又和气,口口声声都是平城故人,处处予以方便,很快就赢得了宫姨娘的信任。 之前娄晚君对嘉语的了解其实主要来自于贺兰袖和周乐。她见贺兰袖的机会少,周乐也不会多说,反而宫姨娘思念两个女儿,难免与她说些旧事。 “……到今儿下午,二娘子说有贵人召见。”方志说。他只道是周乐,心里虽然忐忑,倒不十分害怕。谁想娄晚君带了宫姨娘一去不返,却是段韶来,提了他们父子。待见到嘉语,自然唬得魂飞魄散。 ——她可是正经苦主。 嘉语听到宫姨娘在娄晚君手里没吃苦头,已经是大大松了口气。 周乐与方志说道:“姨娘今儿就歇在公主这里了,你留下孩子,且随阿韶回去。” 方志心里一沉。他与宫姨娘相处日久,渐渐地也就知道她与昭熙兄妹感情不同寻常,只要不是落在始平王、始平王妃手里,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就不一样了。如今又让他留下孩子。他留恋地多看了孩子几眼,方才恋恋不舍跟着段韶出去。 嘉语往婢子手里一瞧,只觉那孩子眉眼与宫姨娘甚像,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那孩子原本不见了父亲就在瘪嘴,又被偷袭,登时“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满屋子都跟着震响。 嘉语:…… 周乐:…… 周乐强忍了笑,说道:“方统领的话如今听来是没什么破绽,不过三娘还是先问过姨娘的比较好。” 嘉语讪讪应了。 “要方统领没什么问题,日后就让他领兵护卫你。”方志妻儿都捏在他手里,倒不担心他有异心。 嘉语又应了声,见天时已晚,便让周乐回去休息,自己起身去见宫姨娘。却又被周乐拉住,嘉语回头,那人凑过来低声道:“日后我们要有了孩儿,可不许乱戳。” 嘉语:…… 嗯,这位是想得挺远的。 第295章 双喜临门 “怎么是周……将军?”宫姨娘忽然问。 嘉语让苁蓉抱了孩子跟她去见宫姨娘。宫姨娘原本在跟辛夷抹眼泪,看见孩子,眼睛蹭地亮了,又哭又笑。那孩子好不容易被苁蓉哄住,见了母亲哭泣,又跟着大嚎起来,母子俩一唱一和的热闹。 待双双平息下来,孩子倦倦睡去,嘉语再细问宫姨娘这年余际遇,知道方志大体上没有说谎,才放下心。 谁知道宫姨娘接着抛出这么一句。 嘉语反而愣了:“不是他,该是谁?” 宫姨娘抱着孩子不响。她离开洛阳之前,李家已经灭门。她也知道李愔是不成的了。别说什么一诺千金,哪个做爹妈的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个逃犯。何况王侯。便王妃狠心,也还要顾虑始平王。 她走的时候并不十分担心,是知道嘉语已经不是才到洛阳时候的嘉语了,王妃不至于亏了她。 ——当然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之后的风云突变。 离开洛阳之后,她听到的消息既杂且少,大部分在方志那里就拦住了。一直到遇上娄晚君,才补上一些天下皆知的事。譬如太后没了,皇帝没了,始平王也没了——就是这个消息,让娄晚君察觉了她的来历。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姐夫会没了。她总觉得,便是她没了,姐夫也还在的。当初她丈夫病逝,族中人欺上来吃绝户,姐夫一斧头砍在门上镇住了他们。她带着阿袖依附姐姐、姐夫过活,也有两三年。 后来姐姐没了。 她这时候再想起姐姐,已经是很遥远了。时间过去得毫无痕迹,如果不是跟前两个小女儿一天一天长大的话。起初时间是一个月,两个月那么过,到后来一年两年,再后来有一天往回想,已经十年过去了。 阿袖到了二八年华,然后三娘及笄,昭熙更是成了亲,眼看着就要有孩子。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对得起姐姐了。 当年姐夫没有娶她这件事,她虽然不很怨恨,心里还是有结的。 她是性子软和,也是比不得王妃有个做太后的姐姐撑腰,但是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平白无故的,怎么肯给人作妾。那阵子每天闭了眼睛都能梦见姐姐,指着她骂“宫家的女儿怎么能与人作妾!” 她也不想,可是她出了这个门,能到哪里去。她也不是那等能干人,一手一脚能打个天下出来,更何况还有姐姐一双儿女,还有阿袖——出了这个门,就算有姐夫照拂,阿袖也不能再过上这等日子了。 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有时候也羞愧自己的软弱无能,但是舒服的日子就像是泥淖,让人一日一日地沉下去。 如果不是阿袖出了意外,她大约会在王府里一直呆下去,一直到死。她知道姐夫会善待她,三娘和昭熙也会待她好,她的日子是一眼看得到头的——但是阿袖出了意外。她没有想到那之后还有更多的意外。 她跟了始平王十余年,聚少离多,先是给她姐姐守孝,后来他又娶了王妃,和她在一起少之又少。不夸张地说,还不如方志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多。但是她知道那个人,待她是好的。他也问过她要不要改嫁,他说会像对自个儿妹子一样给她发嫁。她那时候只低着头说:“我答应过阿姐的……” 她答应过阿姐看着昭熙兄妹长大。 后来渐渐地便不再提这话。 到娄晚君说他没了,她记得她那时候抬起头来,夕阳将下,漫天红霞都像是血。她想要问他怎么死的,想问他死的时候有没有很痛,想了那么多,一句话也没能出口,就只听见娄晚君吃惊地问:“方娘子,你怎么……哭了?” 是啊,她怎么哭了。 她不是已经想好了,待找到阿袖,就一心一意和方志过日子,再不回洛阳去。也就再不会见那个人。 然而听到他死亡的消息,就像是一座山轰然崩塌。她被埋在那山的阴影里。她想阿姐会怪她,你怎么没有照顾好他呢? 她想要辩解,说姐夫娶了王妃,他不需要我照顾。 没有人听她辩解。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娄晚君怕她出事,也不敢放她回去,找借口留她在帐中,过了三两天才放她走。 她没有与方志说这件事。她为了阿袖离开王府,离开洛阳,离开之后才又渐渐知道人世艰难。那就像是中间中断了十余年的岁月,她重新开始学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像一个独自面对风雨的人。 那之后她也反复想过,留在王府的一双儿女,昭熙是不需她操心了,他有云娘呢。三娘却教她记挂,记挂到不敢问。 “……我以为会是宋王。”她说。 嘉语“哦”了一声。再听到这个人,她已经很平静了:“他南下回金陵了。前儿传来的消息,娶了苏娘子。他如今也不叫宋王了,是建安王,再过几日,恐怕要改口称吴主了。”嘉语估计宫姨娘就只知道她爹死了,也不敢问她爹怎么死的,不然就不会提到萧阮了——不敢问也是正常的。 宫姨娘闷闷地道:“那却是可惜。” 宋王与阿袖订过亲,三娘为了这事儿,气得要逼阿袖给他殉葬。她便知道三娘心里是有这个人的。她私心里想着,阿袖也好,三娘也罢,想来这人做她的女婿是做定了——谁知道竟是这么个结果。 戏文里说红颜祸水,她可没有见过哪个红颜祸害人比宋王厉害。那么亲密无间的两姐妹,愣是为了他反目成仇。 “如果宋王不急着南下——” “姨娘!”嘉语打断她,“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如果。” “可是周……”宫姨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周乐订亲这件事,太委屈嘉语。 嘉语道:“姨娘从前不是见过他吗?” 宫姨娘:…… 她从前哪里能想到,就这么个小子敢觊觎她的心头肉。这时候努力往回想,卖相倒是好的,可是洛阳卖相好的小子,何止成千上万。论家世人才,莫说宋王了,就是差李愔也差得太远。 大约如今,就仗着手中兵马罢了。 宫姨娘道:“我知道三娘是报仇心切……还有昭熙呢,报仇是男人的事,你……你阿爷要知道你……不得心疼死。” 嘉语道:“不光为了这个。”到底羞怯,没把话说完整,只硬生生转折道,“姨娘知道,三娘是舍不得委屈自己的。” ——她没敢把昭熙的情况说与宫姨娘听,要说昭熙下落不明,怕宫姨娘说漏嘴;要说昭熙就在军中,又拦不住宫姨娘要见他;就只含混推说不在信都,在外头领兵也就罢了。 宫姨娘见她如此作答,也是没奈何,只得自嘲道:“三娘如今,是人大主意也大了。” 嘉语安抚她道:“姨娘且歇上几日,待他得了闲,让他来拜见姨娘。”她也觉得要说服宫姨娘难度略大,不如让那个吹嘘自己很能得小娘子喜欢的家伙自个儿来好了。既然能得小娘子喜欢,想来讨她姨娘喜欢也是不难。 宫姨娘小心翼翼又问:“三娘可有、可有阿袖的下落?” 嘉语到如今也知道母女天性,没有道理可讲。贺兰袖便万般不是,对她这个娘还是尽心。她失去父亲,疼成那个样子,让宫姨娘忍受失女之痛,也是不应该。便不动恼,平平说道:“袖表姐如今人在豫州,陆将军那里。待日后局势稳了,姨娘要是思念表姐,我派人护送姨娘过去就是。” 宫姨娘讪讪道:“知道她无事就放心了。” 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阿袖怎么又和豫州的陆将军有了瓜葛。她这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能耐,都不需要她了。如今需要她的,就只有怀中小儿,吃喝拉撒,时时刻刻都离不了她。 却听嘉语又道:“当时朔州叛乱,是周郎找到了她,也是周郎护送她去的豫州。” 宫姨娘:…… 她还能说什么呢,三娘这么护着那小子。 “姨娘且安心为我准备订亲诸事,不会让姨娘等太久,”嘉语又补充道,“如今整个冀州都在抢收麦子,待仓禀充实,十九兄的大军也该到了。”是生是死,是回洛阳还是去见她爹,在此一战。 …… 尉灿成亲和周乐订亲都定了日子。因公主身份尊贵,所需准备极多,所以反而尉灿在先。两桩喜事连着办,多少有冲喜的意思。人人都知道大仗在即,未必人人都有命回来。都想着热闹一下也好。 以尉灿与周乐的关系,少不得各方来贺。 照例出阁是要哭,娄晚君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段娄氏抚她的背说:“出了阁,就是别家的人了。从前那些想头,就都收起来罢。阿姐瞧着尉大郎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对你也好,你不要负了人家。” 娄晚君道:“我是想阿昭。” 提到娄昭,段娄氏也伤心。从前她们阿兄也是个人物,要不是阿兄没了,也不用二娘这么抛头露面,经营产业,养成如今这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就是碰上公主,也要争上一争——吓,哪里来这么高的心气。 原想着阿昭也是个能够顶立门户的,谁想又—— “人家出阁都有兄弟背,”娄晚君哭道,“阿昭到如今,生不见人——” 原本周乐与她娄家认了干亲,娄昭不在,他背她上车也是可以的,但是如今他以男方长辈自居,自然不可能来背她。也幸好如此,娄晚君想,不然,由他将她送到另外一个人手里,光想想都觉得凄凉。 段娄氏打断她:“阿韶一直在找,兴许哪天就找到了呢。” 只要一天没看到尸体,就能骗自己一天人还在,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但是人一定在的。 娄晚君却比她阿姐要现实得多,说道:“父亲年事已高,我出阁之后,家中就只能指着阿奇……”阿奇是她们长兄的遗腹子,今年不过八岁,“……阿姐要记得提点阿韶,莫让他……莫让他们忘了阿昭。” 段娄氏叹了口气:“二娘糊涂!前儿你算计公主,要不是看在阿昭的份上,你倒以为,今儿公主会来么?” “我原也不指着她来”这句话在娄晚君心里转了一转,没有出口。她也知道公主莅临是多大的面子。外头催妆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大多是军中同袍。娄晚君甚至能听出一些人的声音。周乐不在其中。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次她是真的要成亲了,再不会有别的转机。嫁给尉大郎,固然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他,但是也断绝了其他可能。他是很疼他这个外甥,明知道不堪用,还一直留在身边。 想到真要嫁给这样一个粗人,娄晚君心里忽然充满了恐惧。 “不能再哭了,再哭妆就花了。”段娄氏提醒她。 娄晚君没能忍住,伏在她阿姐肩上哭了出来:“阿姐,我心里好苦……” 段娄氏一怔,她是真没有想到,她这个妹子执念如此之深。她有些慌了:“二娘,这桩婚事,你是点过头的。” 娄晚君只是哭泣。 段娄氏渐渐也就回过味来,她只能笨拙地安慰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待成了亲,只要他待你好,慢慢儿的,慢慢儿的……就能忘掉了。” 其实未必就能忘得多么干净,她想,她有时候还能想起来,那个少年趴在墙头,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总看不清他的脸,也许是在梦里的缘故。“你在上面看什么呢?”她仰头问。“看你。”少年红了脸。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阿兄带了段荣回来,把她许了他。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她父兄没有对不住她,给她找的是门当户对、品貌端庄的良人。何况后来有了阿韶。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是遗憾——谁没有遗憾?绣娘指下错针,书生落笔错字,将军麾下亡魂,都是遗憾。 “……人还是要认命的。”她说。 “那为什么她不认命?”娄晚君脱口道。 “谁?” 娄晚君却又不出声了。如果所有人都认命,为什么她不认命?她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原本该是怎样的,原本她父亲死了,她兄长也死了,原本她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却想着鸠占鹊巢! 阿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不知道她娄家失去了什么…… “二娘……”段娄氏还待劝说,忽然外头鼓噪起来,那声音像是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欢畅,一声接一声,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呼喝。“不会出什么事吧。”段娄氏嘀咕着,吩咐婢子打起门帘。 娄晚君泪痕未干的一张脸,也往外看去。 人齐齐让出道来,那马一直走到门外,马上少年的脸在火光里越来越清晰,段娄氏张大嘴,发不出声响。娄晚君也忘了哭泣。 那少年说:“我回来了。” …… 娄昭的突然出现被视为天降祥瑞。 其实方策也一度疑心他早被剁成了肉酱,只是他估计着,开战之前找不到娄昭,他们兄妹迟早被段韶丢进山里喂狼。所以格外卖力,万幸总算找到了,只是伤得重——当时被一刀砍进了心窝子里。 娄昭听说他二姐出阁,怎么着都要回来。 方策这时候去段韶跟前缴令,面上不由微微浮起笑容:不管怎么说,命算是保住了。 …… 嘉语这里也是意外之喜:半夏也回来了。 嘉语上赶着问她这些日子都躲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冷不防嘉言在一旁冷冷道:“半夏姐姐这梳的什么头?” 嘉语一惊,才发现半夏换了妇人发髻。 有宫姨娘这个前车之鉴,倒不难想发生了什么,然而嘉语还是呆了一下。如今娄昭尚未成气候也就罢了,日后立功赏爵,岂有不嫌弃半夏出身?就不说无媒苟合,如何过娄昭父母那一关了。 半夏这年余都在嘉语身边,已经是摸透了嘉语的性子,并不怕她责难,倒是对嘉言——嘉言戴了面具,也瞒不过她这等王府旧人——有几分畏惧。这时候见嘉语脸色不好看,登时跪下来磕头请罪。 嘉语心里盘算,如果不是这次订亲需李愔出面执兄长之礼的话,兴许看在连翘份上,李愔愿意认了这个妹子也未可知,如今是不成了;周乐也不行,他出面近乎威压,难免招怨…… 她这里不作声,也不叫起,半夏终于怕了起来,求道:“姑娘——” “阿言,”嘉语却问,“那些……人如今在你手里,可还听话?” 如今嘉言手里有一千骑兵,两千步兵,共三千人不到。部分是崔嵬山贼人,部分是始平王旧部,还有部分她从洛阳带出来的陆家部曲,这部分人最少,不过几十人——其余都留在武川镇护卫王妃母子。 当初“始平王世子”在秦州现身,因为感念始平王父子昔日恩惠而改投周乐的旧部有千余人,当时血勇,过后难免犹豫,毕竟华阳公主不能带兵;六镇降军是他们手下败将,无人能服众;还怕被推出去当炮灰。 ——军中旧俗,恶战时候,先把俘虏推出去,杀得一个算一个。虽然周乐后来是降了始平王没有错,但是那才多久,他们当中随便一个都比他资历老。就不说他还是被六镇降军推出来的带头人了。 如果六镇降军有心报复,他们是怎么都逃不过。 于是路途中陆陆续续又逃了一两百人;一直到冀州,听说周乐要与华阳公主订亲,才又稍稍捡回来一点信心。 谁知道空降来一个戴面具的严娘子——这世道,女人都能打仗了吗?起初不服,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个严娘子的治军手段颇得世子真传。渐渐地谣言四起,最离谱的说法是严娘子其实是世子妃,她早就逃出洛阳城了,不过是怕连累谢家,所以不敢声张;不过更多人相信严娘子只是世子身边姬妾。 无论哪个身份,她背后有世子是肯定的。 嘉言不制止这些流言,跟她来冀州的陆家部曲嘴上都安了锁,横竖是一问三不知,再问就亮军法。始平王旧部先服了,反过来帮着压服崔嵬山的贼人,一来二去,这月余时间虽然辛苦,好歹把军队带了出来。 如今冀州各部,要说步兵,自然周乐占有压倒性优势,他手里有两万余人,要论骑兵,则周乐也不过三千,嘉言一千,周昂千五,冀州其余豪强各处部曲,来历既杂,号令不一,防守也就罢了,真大战起来只能做个补充。 始平王旧部到这时候才真真放下心来:周乐能拨出这么多兵甲粮草给严娘子,可见对于给始平王报仇这件事出自真心。 …… 嘉言这时候听她阿姐问及,也就笑道:“阿姐莫要小看我。” 嘉语道:“娄将军安然回来,方氏兄妹算是保住了性命。我瞧着方策是个狠人,要是阿言你降得住——” “阿姐要用他?”嘉言奇道,她是知道她阿姐在这人手上吃过苦头的,她可是想好了双倍奉还。 “我记得他也是世家子,”嘉语指着半夏道,“想给这丫头找个出身。” 半夏也没有想到嘉语闷了半晌,却是在给她找出路,顿时流下眼泪来。狠狠给她磕了几个头,说道:“姑娘——” 嘉语伸手扶起她,说道:“娄将军前程远大,你跟了他也是好的。”停一停,却笑道,“只是……我却用不起将军夫人做婢子了。”想这个丫头跟了她两世,总算该有一世,有个好点的结局吧,她想。 半夏也知道这时候原该顺着她的话说“半夏永远是姑娘的婢子”,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出口,她想她和姑娘这年余动荡,原也不需要说这些矫情的话;平心而论,能做人上人,谁愿意做个被呼来喝去的奴婢呢。 第296章 洛阳风云 有时候元祎修会忍不住想,如果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还是他的堂弟元祎钦,他会怎么处理眼下危机,是否会有更多人心甘情愿俯首听命,而不必如他朝惕夕厉,战战兢兢——那简直是必然的。 他天然具有继承权,不像他,在法理上有致命的弱点。 之前攻陷洛阳,还能以为先帝报仇的名义,后来收拾远道而来的吴军,是扯上始平王,如今——在他和华阳公主之间,谁会信他为始平王报仇?就是萧阮会掉头杀个回马枪,也比他来得名正言顺。 河北燕朝腹地,离洛阳就这么远;又地方富庶,人口繁盛;冀州不听号令,其他州县岂有不效仿的,一旦成了气候,就是四分五裂;种种,都是心腹之患,元祎修如今早没了三个月前的春风得意。 这一切怎么开始的?绍宗归顺,却放了六镇降户去冀州就食;元昭叙进朝,却留下华阳这么个尾巴。他也不知道是该怪萧阮夫纲不振,管不住娘子呢,还是怪华阳不识大体——好歹她也是他燕朝公主,享受他燕朝食邑,怎么就不以大局为重呢?燕朝四分五裂,她这个公主能得什么好? 但是血亲复仇这件事,自古有之,自古以来,都以为是义举。他最多也就能否认始平王的死和他有关。实在不成,把元昭叙推出去也是可以的——如果推得出去的话——就怕华阳并不因此罢手。 而他登基的合法性又进一步被削弱。 想到这些后果,元祎修着实恼火。虽然王政一再安抚他,说天下乱势,非一朝一夕。他从前所见繁华,不过是以天下富庶,涸泽而渔,供洛阳淫•乐,到姚太后执政后期,政令就已经出不了京畿。 又鼓励他说,当此时势,合该圣人力挽狂澜。 他倒是想,可是崔九郎死了,唾手可得的冀州转眼就成了个刺头。王政去信都,他是一万个不赞成,生怕他有个闪失,他身边可再没有第二个如此得他信任的人了——元昭叙自然不可信。 出发之前诸事具备,他也指望他这一去马到功成,结果又灰头土脸回来,万幸人没事。 元祎修对于信都声称的“始平王世子在军中”是一万个不信,没见到人,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也不信。他是恨不得砍下元昭熙的头,给他高高挂在洛阳城门口,让天下瞻仰——让你们信他还活着! 可惜他不能。 洛阳城都快翻过来了,也没找到元昭熙。连他从前在羽林卫的那些心腹也都消失了个七七八八,活着是严刑拷打,打死了都还是一句不知道。恐怕是真不知道了。 何况他如今还指着元昭叙和绍宗带回来的始平王旧部给他去河北打仗呢。 说来可笑,元昭叙与绍宗所领,都是始平王旧部,听说要去河北收拾六镇降军,竟都欢天喜地过来领命。底下人就是好糊弄,不好糊弄的人好收买,不好收买的人还能分化,实在不成,不是还有镇压吗? 所谓帝王心术,说穿了不过这些。 但是他心里清楚,这一切,毕竟还是有个底线。要他如今就反咬一口,说始平王父子有弑君之嫌,恐怕军中立刻无所适从。所以便是他有把昭熙抽筋扒皮的心,这会儿也只能咬着牙捧起他们父子。 何况还有个谢氏在洛阳,把元昭叙那头压得死死的——从她喊出“降天子不降元昭叙”开始,他就该知道,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亏他当时还为了把她逼出那个该死的始平王府沾沾自喜。 他把始平王的爵位赏给元昭叙,原是水到渠成之事,谁想竟惹来从宗室到臣子齐心协力的抵制,要不就声称“王爵岂能随意与人”,要不就直接问“世子自有后嗣,难不成武威将军要认世子为父?” 元昭叙:…… 反正元昭叙是爵位也拿不稳,王府住不进去,娘子和妹子还被带走,到朝上再这么一闹,元祎修也有点索然无味,改封了他临洮王。 元祎修发狠时候也想过,反正始平王没了,只要时间够久,始平王旧部慢慢地也能死心塌地地归顺,没了这些,始平王世子就算还活着,是个废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始平王世子要是废了,谢氏这个世子妃就更不足为惧,捏在手里也没有大用:威胁华阳公主恐怕还差了点——玉郎没了,华阳连萧阮都能舍得下,还有什么舍不下?保不定还巴望她嫂子早点去陪她哥呢。索性就逼她改嫁,也断了始平王一脉的念想。 他原是想找几个门第过得去,人品不堪的世家子轮番上谢家提亲。谢家起初定然不肯,使得下水磨功夫,就是谢礼夫妇忍得住骚扰,这日子久了,亲族闲话也能把人逼死——到时候看她是嫁是不嫁! 不过没等他实施这套计划,就有人找上门来。 “王叔为广阳王兄求娶谢氏?”元祎修惊了个目瞪口呆。他倒不知道他那个瞎了眼的王兄还有这等雅兴。 “可不是,”宜阳王叹气说,“那孩子,心眼实着呢。之前,谢氏与十三郎订亲之前,原是与五郎订过的,只是后来,咳,圣人也知道,那时候始平王势大,十三郎闹着要娶,谢祭酒也是没办法……” 元祎修瞧着他王叔这一脸悲不自禁,心情颇为复杂:这哪里是始平王势大的问题,这明摆着是你家五郎瞎了眼睛的问题好吗! 当然他也知道宜阳王这个说法,其实是为了讨他欢心。但是听这口气,广阳王还是很稀罕谢氏。开玩笑,他想逼谢氏改嫁,可不是为了让她过好日子——虽然嫁给个瞎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这么想,面上一本正经回绝道:“王叔这就是为难我了,都说谢氏与十三兄情义甚笃,如今十三兄尸骨未寒,谢氏岂肯改嫁?” 宜阳王叹着气:“谁说不是呢,要不我怎么说那孩子死心眼。他说他听说圣人要打仗,又听说前些年姚氏挥霍得厉害,唯恐国库空虚……咳,其实有圣人在,国库哪里用得到他这么个瞎子来操心。” “王兄心忧国事是好事啊。”元祎修微微一笑,便有些意动。广阳王这么个瞎子,手上能有多少子儿,素日也没人留意,不过宜阳王巨富,在洛阳是排得上号的,既然他巴巴来求他,恐怕数目不会太小。 又故作为难:“这事儿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如今谢氏回了娘家,改不改嫁,自然她父母兄弟做主,朕虽然贵为天子,却不好越殂代疱。” “我也是这么和那孩子说的,”宜阳王一张脸都皱了起来,“那孩子就是听不进去,我做叔叔的,一想到我那可怜的兄长就只有这一点骨血,又早早去了,这孩子瞎了眼睛,孤苦伶仃的到这个年岁……” 话到这里,假意掺着真情,竟掉下眼泪,“是我这做叔叔的无能,这么多年,连门亲都给他说不上……要是圣人肯配合,我、我就是捐出半数身家也是甘愿的。” 半数身家。宜阳王这些天每每想到这四个字,伤心得连睡都睡不着。人消瘦了老大一圈。 那孩子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她不娶啊。半数身家,他容易吗他,这么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白道黑道,吃喝嫖赌,才攒下这么几个字儿,他倒好,张嘴就是半数身家——敢情不是割他的肉他不心疼! 宜阳王这里哭得老泪纵横,元祎修也诧异了,莫非大伙儿素日里都看走了眼,他这个王叔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叔叔? 他原先还在算计广阳王能有多少身家,这会儿听到宜阳王声称愿意捐出半数,心里就乐开了花:这羊肥啊! 有宜阳王带头,要洛阳宗室都有这个觉悟,就算那些个州县刺史,那些不拿钱不干活的骄兵悍将一齐向他发难,他也都不愁了! 他努力绷住脸,与宜阳王说道:“难得王叔这份心——” “陛下!”忽然有寺人走近来,低声与他说了几句,元祎修大喜,匆匆与宜阳王说道,“王叔勿忧,这件事就包在十九郎身上了——” 宜阳王也不是个不识趣的,立时起身道:“臣告退。”心里却在想,是谁呢?谁进京能让十九郎喜成这个样子? 寺人领他出宫,远远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匆匆进了德阳殿。 …… 元祎修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运气,那就好像从前他没想到他能有天子之份。 自正始五年陆氏被废,人都以为陆家一蹶不振。唯王政劝他待陆家以礼,又以“当初姚氏掌管后宫,陆皇后怎么没的最后也没有定论,兴许是冤案也未可知”为由,下旨起出陆氏尸骸,陪葬先帝。 虽然没有复其名誉,也没有以皇后之礼下葬,已经得到陆家的感激涕零。下葬之日,南阳王妃哭得昏厥过去。南阳王也为王妃上表谢恩,元祎修因此有复用南阳王元祎炬的意思,却被王政拦住。 王政问他:“陛下用南阳王,可有合适位置?” 这还真问倒了元祎修:世人皆知,元祎炬从前是羽林卫统领,后来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个。但是这个位置要紧,除了骨肉至亲,元祎修哪里放心给别人。他手里人马就这么多,也匀不出给他元祎炬。 要外放做个刺史,恐怕非但得不到感激,反而招怨。想来想去,只有作罢。王政又与他说:“陛下勿急,有的是机会。”他当时不解,到这时候方才明白过来:王八郎说的机会,就是陆四吧。 陆家世代镇守边境,就是陆皇后因罪致死,也只是将陆家诸人降级留用,并没有一撸到底。这就给了陆俨机会。 正始六年,始平王奉命到豫州,见陆俨所部军容整肃,十分欣赏,破格提拔为自己的副手,后来始平王被急调北上,紧跟着皇帝驾崩,太后惨死,洛阳自顾不暇,陆俨以豫州为基础,慢慢蚕食附近州县。 这也是萧阮领江淮军南下,越近豫州越谨慎的原因。 又半年过去,陆俨趁着各方角力,远交近攻,渐渐地把整个河南道拿到了手里,麾下人马也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因听说陛下要对河北用兵,”他这时候伏于玉阶之下,奉上表章,“豫州,广州,颍州,洛州,扬州……河南道十三州刺史联名,嘱我带兵听从陛下号令。”要放在太平时节,十三州刺史敢如此串联,上位者脸都能青掉。 偏偏元祎修并非太平天子,他的诏书出了洛阳,听不听话,就看各地州县良心了。因心中甚喜,问道:“共有多少人马?” “步兵五万,骑兵一万。” “如今都在哪里?” “仍屯守河南道,等候陛下圣旨。” 元祎修不由自主起身,走下玉阶,双手扶起他:“陆卿是天饷我耶。” 陆俨垂头,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想过,重回洛阳,会是这般光景。 他从前想的是吴国入侵,他立下战功,得到天子召见,以他的功劳,重振家声。然而现实是,吴军初次入境,打的为天子复仇的旗号,再次入境,洛阳传旨让路。 至于此,知国事不可为,起初一腔热血,慢慢就凉了。 与贺兰重逢,算是另外一个契机。 重逢之时她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如果不是他还记得她的声音,再仔细看她的眉目,他是无论如何也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个面黄肌瘦、手足粗糙的女子就是当初中秋月色里,娟秀如梨花的女子。 什么因,结了什么果,他不知道。 她说:“求将军顾念我姨父于天下功劳,救救我家三娘。”那时候宋王杀了始平王,还是天下共识。 她是被当初奉华阳公主之命前去杀她的人逼到豫州,她只字不提,只求他救华阳公主。他有时候疑心华阳真的期待被救吗?她真的愿意离开萧阮吗,哪怕是因为血海深仇?要知道正始六年,她就曾为了他逼贺兰殉葬。那时候他问过贺兰要不要跟他走,她的笑容十分凄凉,她说:“将军救不了我。” 他记得她的这个笑容。 后来再回头看,也知道她是对的,是华阳公主要杀她,是洛阳顶尖几家宠臣之间的角力,那背后的利益牵扯、两国关系,他陆家自身难保,他连四娘都救不了,怎么去救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凭什么? 重逢之后,她比从前拘谨多了。他不知道她是自矜咸阳王妃的身份,还是背后时时有支箭对着,又或者是因为那之后,他另娶,她别嫁,原本就两不相干了。她求他说“顾念我姨父于天下功劳”,而不是“你我有故”。 可见她并不相信他与她从前那点旧情,是她可以依恃。总是他不够强大,从前不能护卫四娘,如今也得不到她的信任。 不不不,从前那是在洛阳,他背后是风雨飘摇的家族,面对太后与天子;如今在豫州,他麾下兵强马壮,站在他的对立面,不过一介流匪——他有什么可怕?他如今懦弱到面对一介流匪都要退避吗? 他留下了贺兰,就算是为了四娘,也不能让她再落到华阳手里。 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袖娘。 …… 贺兰袖站在窗前,看窗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她又回到了洛阳,真的,简直像做梦一样。 陆俨这次进京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回家。他如今进宫面圣了。贺兰袖并不是不知道陆严不是太好的归宿,但是……只有他了。在周乐和陆俨之间,一条死路,一条生路,根本不用选。 没想到她最终还是和萧阮没有缘分,贺兰袖几乎有些自怨自怜地想,她原本以为上天给她再一次机会,是为了得偿所愿。 却原来并不是。 三娘也没有得到。 她倒不奇怪嘉语不肯跟萧阮南下,她也不傻,在洛阳还有个依仗,去了金陵,还不知道受到怎样的磋磨呢。到头来都便宜了苏卿染。她有时候疑心苏卿染是不是也死过一回,不然怎么有这样的运气。 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三娘也就罢了,如果是苏卿染活过来,头件事肯定是咬死她。想到这里,贺兰袖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 既然已经是不可能和萧阮再续前缘了,她倒也想得开,横竖天下未定,她还有机会。 ——周乐从前死得早,连长子也死得早,不到而立。次子篡位登基,后来闹了两三次兄终弟及,摊上两个熊孩子,国力迅速衰弱下去,建国二十八年,亡于宇文氏之手。统共也就娄氏过足了太后瘾。 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些,三娘不知道,周乐也没能问出来,更别说其他人了。贺兰袖很有种天下风云尽在手中的错觉。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迎着风,敬自己一杯:她能活到这时候,实在是很不容易。当初三娘逼殉,差点就着了道。好不容易抓住咸阳王这根救命稻草,又不过一时血勇,并无长策,到头来怪她连累他贬出洛阳。 她连累他?可笑,他是不知道他从前怎么死的吧! 如果母亲还在洛阳就好了,酒入肠中,贺兰袖到底叹了口气,在洛阳就能等到她回来。三娘怎么就不能看好她!她从前是为了三娘留下,这一世,却为了寻她北上,她这个娘亲,怎么就这么命苦。 她并不看好元祎修与周乐的这一战。诚然周乐从始平王手里拿到的人马不如从前。他的基本盘还是六镇降军——没有经过始平王整训的六镇降军。但是看看元祎修手里的牌吧,哪怕有一张能服众的呢。 首先得位不正,天下州县原就在观望之中。 要知道,当初洛阳城破得太快,天下人来不及反应,后来始平王兵临城下,却是一场预告过的长途奔袭,仍不见州县勤王。他这半年里又打又拉,才好歹名义上得到天下效忠,其实位置坐得还是不稳当。 这次出兵,就是一个考验。 考虑到洛阳人马有限也好,或者是消耗州县的对抗之力、收敛人心也罢,在贺兰袖看来,迟早会演变成天下州县联军与冀州的决战。云朔七州破敝不说,其余州县隔岸观火也有两三年了,没见过血的,算什么兵?也就陆俨手里六万人马稍稍强一点——但是陆俨的身份资历,又哪里能服众? 河南道也就罢了,他家原就据有豫州。 燕朝旧例,这种大仗非宗室不能统帅。可惜咸阳王死了。如今宗室里能拿得出上战场的,总不能指望宜阳王吧? 如果她猜得不错,统帅多半是会在元昭叙和元祎炬之间。元昭叙对上周乐没有胜算,元祎炬也没有。就不说河北于周乐是主场,于元祎修的联军是客场,人马多,自相践踏起来,可比人马少还厉害。 不过,这刚刚好也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机会——那就好像周乐趁着云朔之乱,收了六镇降军一样。 第297章 海棠花谢 谢云然每天都临一幅字。 她知道外头如今怎么说她,跌宕起伏的人生难免落人话柄。然而比起正始五年初夏的际遇,这次已经好很多了。 落下最后一笔,方才偏头去看摇车中小儿。天底下没什么比小儿长得更快了,昨儿看他眼睛还睁不开,过得几日,已经水汪汪藏了葡萄;早些日子还是肉团团坐起来费劲,如今已经能扶着车沿颤巍巍站起来了。 玉郎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回头看她,喜得脸上肉成一团,伸手呀呀要抱。谢云然看一眼窗外,已经是深秋了,天高云远,凉爽有风。抱了玉郎出门,她院子里种了桂花海棠,一阵风过去,簌簌地遍地落金。 “桂花。”谢云然指着桂花树,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小儿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闭了眼睛不看她,伸手抓脸,谢云然仰头闪避,就听得一声笑。谢云然也没有回头,只道:“阿冉今儿这么早?”因防着玉郎事泄,如今能进她这院子的,除了寸步不离的四月,就只有谢礼夫妇和谢冉了。 没有听到回答,谢云然抱紧玉郎转身,看见海棠边上站了个以手巾遮面的陌生男子。谢家内闱岂容陌生男子随意进出?谢云然心思转了转,她方才出来得急,四月留在屋子里打扫,身边无人。 周遭亦无人。 谢云然不敢把心中惊怒泄露于眉眼,只含笑问:“阁下——” “世子妃不认得我了。”那男子道,声音粗嘎,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竟不大会言语了一般。 谢云然心道你脸上包裹得这么严实,统共就露了两个眼珠子,这样我还能认出你——除非是昭郎。这人当然不是昭熙。想是从前见过的人。但是“从前见过”这个条件未免太过宽泛,谢云然只能摇头:“抱歉——” “无妨。”那人却道,“正要认不出才好。” 谢云然还在寻思什么叫“正要认不出才好”,那人逼近一步,谢云然心里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却听那人低声道,“我找到了世子……” “什么?” 谢云然盼这句话,不知道盼了多少个日夜,真到眼前来,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他还活着吗?她想要问,无论如何也都问不出口。他定然还活着吧,她每次都这样回答自己。 这次轮到别人来回答她。 “世子妃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吗?”陌生人的眼睛冷下去。 “不——他在哪里?他如今人在哪里!”如果不是手中抱着玉郎,谢云然几乎要伸手去抓住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的惶急,终于让陌生人收起了冷意,他点点头,说道:“我需要世子妃的帮助。” …… 谢冉来看玉郎的时候,院子里就只剩下谢云然抱着玉郎发呆。谢冉心细,见她眼角似有泪痕,忍不住问:“阿姐有心事?”谢云然张嘴,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听说——” 才说三个字又堵住了。 谢冉心思玲珑,哪里猜不到,登时就说道:“那些风言风语,阿姐理它作甚。你和玉郎能回来住,爷娘心里欢喜着呢。” 何况华阳公主在河北磨刀霍霍。 如今朝中有多少人在曹营心在汉。不过与当初始平王兵临城下是不可比了。当初押始平王的人更多一点,如今押元祎修的人更多。上次都以为他在劫难逃,谁想这小子是真有几分天命。就冲着这个,洛阳算是让他稳住了。 谢冉觉得甚为可惜。 他也没有想到,华阳一介女流,能不依不饶和元祎修杠上。国子监里迂腐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点评,说公主不识大体,不顾苍生,他都嗤之以鼻,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不轮到自己头上,多理智的话都说得出来。 当然更多扼腕叹息,说可惜了是个公主。言下之意,如果是世子,就好办多了。信都声称世子在军中的话没有传到洛阳,或者是传到了,被压了下去。大部分人还是相信,河北不过是华阳公主在搞事。 那个话谢冉也不信。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元祎修几乎是把洛阳翻过来,一寸一寸地找,他谢家也在找,他相信还有别的人,希望他死的,不希望他死的……都在找,但是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今儿绍宗请他喝酒,说是请他,其实一个人闷头浇愁,末了来一句:“我知道谢小郎瞧不起我……” 谢冉:…… 这都哪儿跟哪儿。 能做官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做贼,这不是很正常么。 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对他的部将,他的家族、他的妻儿负责。换他在他的位置,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只是可怜了小玉郎,谢冉抱着外甥。小儿进谢家,好生调养了半个月,又养得胖嘟嘟的了,掂在手里沉甸甸的。眉眼像世子,雪白一张皮子,却是他谢家遗传。如今还小,到大了些能满地乱跑了,免不了被人怀疑来历。 不过—— 谁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呢,想当初他阿姐出阁,不都人人艳羡她得了个好郎君么,谁想不过一两年,始平王府会破败成眼下情形。 就听他阿姐说道:“……我就是听说,这些天,有不少上门提亲的,烦扰到父亲大人。” “那又怎样,”谢冉不在意地道,“我谢家又不是那等平民小户,生怕家里多一口抢食,阿姐且放宽心,阿爷阿娘不会点头的。” “我是想,”谢云然看着玉郎,眼睛里掉下泪来,“就算是阿爷阿娘不舍得为难我,时间久了,族里岂有不说的……” “阿姐就是思虑太过了。”谢冉怜惜地看着他阿姐,想是独撑王府的这半年苦了她,其实不过双十年华。日后当然是要再嫁的,但是眼前这么个情形,那些上门来提亲的,就没一个人样,哪里配得上她!“不吃他们的,不穿他们的,也不占他们一分祖产,谁嚼舌根,让他们来和我嚼!” 谢云然听了谢冉这话,不由一笑。她这个弟弟,从来寡言少语,精于学而疏于人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长成这样有担当的人物了。如果不是……她还真想就顺着他的口气说道:“那敢情好,我和玉郎就指着阿冉了。” 但是那人说、那人说——她知道这些话不能和任何人说,不能和父亲母亲说,不能和阿冉说,连四月都不能说。唯一能听她倾诉的,就只有什么都听不懂,所以也不会多想,不会阻拦她的玉郎。 他说昭郎就在广阳王府,他说之前她出阁那日的幕后主使就是广阳王。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她怎么能信这个话呢。谁做得出这样的事! 她出阁那日……谢云然当时打了个寒战,并不是因为冷。那日死了多少人他知道吗? 她有什么值得……她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心心念念,不惜毁天灭地?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值得。是因为、因为他看不见的缘故吗? 她不知道。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超出她能够理解的范围。那也许就像她当初不能够理解陆靖华为什么要毁了她。 求而不得……真的有这么恨? 那要是得到了,发现不过如此呢? “我没有信物,”那人说,“世子如今情况,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信物,让我带给世子妃。” “你是谁?”谢云然没有忍住问,“你能……让我看看你是谁吗?”他到底是谁,昭熙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他? “世子妃当真要看?”那人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极其难听,像栖在树杈上的夜枭。 谢云然顿时就反应过来,这人的声音,定然是毁过的,那么他的脸、他的脸……“看来世子妃猜到了,”他说,“世子妃就是看了我的脸,也认不出我来。” “谁毁了你的脸?” 谢云然也听过豫让漆身吞炭的典故,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世上竟真有这等义士,他是受过昭郎大恩吗? 那人沉默了许久,久到谢云然疑心他是不肯回答了,但是最终还是听到他叹了口气,他说:“世子妃还记得郑三吗?” 恐怕就是广阳王策划了她出阁那日的屠杀也不能比这句话更具有冲击力了,他站在海棠花边上,他当初好看得就像一树海棠。倾动天下的艳色,都以为他不在了,有人写诗嘲讽他祸乱朝纲,不得好死,也有人惋惜风流散尽,美人绝世,谁能想到他还活着,又谁会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形态活着。 谢云然过了许久才舒出这一口气,她对谢冉说:“你帮我和阿爷说,如果有合适的,我愿意改嫁。” 谢冉呆呆抬头来,“啊”了一声。 “不过我有条件,”谢云然说,“我不想委屈了自己,要再嫁,第一不嫁与仇人,第二爵位不可以低于昭郎。” 谢冉“哦”了一声,他觉得他阿姐是真聪明,这两个条件一亮,那些上门来提亲的浪荡儿都给他有多远滚多远。他猜第一个条件是防着元昭叙,那小子蠢蠢欲动想娶个五姓女,也是朝野尽知了;第二个条件,啊哈,难道洛阳适龄的王爷很多吗? …… 广阳王最近可以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他频频去探望地牢里的那个人,告诉他谁谁谁上谢家提亲了,谁谁谁拦下了去上朝的谢祭酒口称“小婿”,谢祭酒怎样恼羞成怒,那人又如何污言秽语,气得谢礼告病。 他人生得秀美,气质温润,若非亲眼目睹,谁也不会相信广阳王还有这样残忍粗俗的一面。他也不会让人看到他的这一面,让人看到,他们就不怕他了。所以带进地牢里的就只有个又聋又哑,丑得没人忍心看第二眼的花匠。 经了长史调•教,花匠的脚步细碎得几不可闻。地牢里没有光,广阳王自个儿眼瞎,也不容别人看到光。郑忱扶着阴冷的石壁跟着广阳王往前走,他比他走得快,在这里,他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 有时候他也会疑惑,有时候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为什么会到这一步。想当初初见昭熙,是正始四年腊月,始平王父子凯旋归来,旌旗猎猎,天子郊迎,将士铠甲映着日光,那气派! 后来再见,已经是在宫里。他绯衣艳色,哪个不多看几眼。始平王世子却是个方正人,目不斜视,全不像他妹子和娘子。想他当初躲债到宝光寺,她们可没细问他什么,光看他的脸,就决定救了。 这些细碎的事如今想来全是趣味,他想他是快要死了。 他原本早就该死了,想杀他的人可真多啊这天下。可是不,他不会让任何人得偿所愿,他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华阳公主和宋王成亲那日,他和昭熙从宫里出来,昭熙挂记他妹子,这么高的火焰也一头撞了进去。后来宋王府的人赶过来救火,他趁乱走了。他从前答应过华阳公主的事,到这时候算是践诺。 奇怪,他其实并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人物。月下花前,他许过的诺言多了,所谓海誓山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偏偏就没与念儿说过。陈词滥调,总觉得她未必想听,后来想起来,也不是不后悔。就算俗气的,傻气的,多少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许确实会不屑一顾,但那些都不是他。 后来……想说也没地儿说了。 他拼命找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想要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消失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最后一个得她信任的人,竟然是与他郑家全无关系的华阳公主。大约就是如此,他记得她的托付。 那天他从宋王府出来,天黑得透透的,他觉得他该去见她了。虽然他脸上留了疤,不如从前好看,她兴许会认不出来,但是不要紧,他成天缠着她,说他们从前没说过的话,做他们从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慢慢儿地,她就会重新爱上他了。 他虽然成过亲,有过妻子,身边也从来不乏女人,但是他像是从来没有过像寻常人一样,油米柴盐的生活。 从前是过不起,风月场上浪荡儿,要什么油米柴盐;后来……后来就是笑话了。 这些想头,是洛阳城破之后,他和昭熙躲在宫里养伤时候生出来的。他这时候往回想,从前和爷娘兄弟一起过活,也没有始平王府这么清净。他娘是妾室,家里兄弟多了,总会别苗头。他打小贪玩,不上进,也没什么讨人喜欢的长处,长得好有时候占来的不是便宜。后来他那些兄弟倒是沾了他不少光,如今不知道该倒了什么血霉——他没刻意去打听,不过那都是很会见风使舵的货,也犯不上他操心。 始平王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很有凶名,对妻女却像个寻常男子。始平王妃这么个性子,竟有这等福气。 昭熙说也就是娶了云娘,家里方才热闹些。天冷的时候,两个妹妹带三郎过来,云娘蒸了雪白的糕点,三郎馋着要吃,嘉言抱三郎于膝上,自己吃一半,剩下一半喂了他养的狸猫,三郎被气得大哭起来。 “换我也哭。”郑忱记得自己当时乐不可支。 昭熙笑了一声:“我倒忘了,郑郎也是三郎——我看三郎你也不是个掌权的料,待我阿爷回来,我问他讨个好花好酒的闲职,让你种种花,听听戏,逗逗鹦哥儿,娶个好娘子,这日子也就过得有滋味了。” 他也看得出他日子没滋味;娶个好娘子?他想娶的那个不能娶,他娶了的那个……他乜斜着眼睛看他:“二娘不好?”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嘉颖放火逼了三娘出府。 昭熙当时摇头说:“也不是不好,我和二娘见得不多,就只听云娘说她心思细。似我这等粗人,娘子心细,刚好把日子过得细致些,三郎不妨找个心粗的,便是三郎恼了她,她也笑笑就过去了。” 他想他说的其实不是心粗,而是心宽,没什么放在心上,人生于世,得过且过。那也不是不好,只是以这样的标准,岂不是念儿也不合适?“那还是不要了。”这句话到嘴边,却变成:“那二娘怎么办?” “三郎是没有听说过寡妇再嫁么?”昭熙嗤之以鼻,“三郎心里没有她,何必勉强呢。” 他也知道他心里没有她。郑忱忍不住觉得好笑,寡妇再嫁,他倒是为他长长久久打算起来,知道郑忱这个身份不能再用,横竖他脸也毁了,有始平王府的庇护,改头换面,再从头来过算不得什么。 只是—— 他不知道他是没有以后的人。 那天晚上宋王府闹得这么热闹,灯火繁华,他独自走开,影子茕茕。他是想要寻死,华阳公主和宋王大婚,是难得的好日子,他不想扰了他们的兴,虽然华阳未必还记得他——她大约也会以为他早就死了。 怕惊动人,没敢骑马,他信步走去,走得远远的,远到他一时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洛阳城破之后,城中多了许多废墟,无主的断壁颓垣里长出茂盛的草木,肥硕的兔子惊得跳起来,从他身边跃过去。 他环视四周,忽然想起来,这是桐花巷。 郑忱踉跄走在黑暗的地道里,地道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只有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才能够从容去想这些旧事,他没有死成,纯粹是个意外,意外到他难于启齿——绳子断了。他听说上吊是痛苦最少的死法,虽然会很难看。 他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意外。 然而到如今,他未尝不庆幸这个意外。也许是念儿不想见他,虽然他报了仇,但是他答应华阳公主的事,还没有做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始平王会死在洛阳城外——天底下能料到这个的实在不多。 他循着羽林卫这条线索找到了郭金……的家人。郭金已经死了,连他手下的羽林郎,都是被毒死的。倒是死得痛快,他的妻子痛哭流涕,说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就不忙着逼他为新君效力了。 世界上没有“早知道”这回事。 他不想泄露行踪,所以也没有容她活下去。他知道昭熙没有落在元祎修手里,不然他早就昭告天下了。 他回烟花之地混过一阵子,一来方便混吃混喝,二来打探消息。要说消息,全天下也没有比这里更灵通的了。他没了从前俊俏的模样,自然不可能再得到姐儿们青睐,当初他在这里厮混的时候,如今平康坊最红的姐儿还在给他提鞋呢。 天底下的风云变幻让他始料不及,他并没有怎么想过自己在这传奇中占了怎样的位置,如今平康坊也没有人再提从前的郑三郎,从前和他好过的姐儿们有的从了良,有的做了鸨,有的人老色衰。 最后得到昭熙的线索,落在一个洗衣婢的身上。 广阳王府张妈的侄儿和洗衣婢约好了私奔,落在他手里就是一把火,洗衣婢死了,张妈的侄儿被烧得面目全非,哑了。 然后他进了广阳王府。 给昭熙送了半个月的饭菜才得到机会,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郑”字。他摸到昭熙的骨头,他就只剩了骨头,骨头上蒙着一层皮。他看不见昭熙,昭熙也看不见他,昭熙伸手摸他的脸,摸了许久,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 奇怪,他哭什么。 堂堂始平王世子,半世英雄,也不怕人笑话。 他当然知道他如今不好看。从前他听人说丑人多作怪,忍不住骇笑,其实美人才真真作怪,美人在乎自己的皮囊,远甚于丑人。不好看的人,索性镜子少照,免得烦恼,然而美人如何舍得不照镜子? 不在乎容貌的其实只有一种人,死人。 他就当自己是死了,如今苟延残喘,不过是有事情没有完成。他怕他到了地下,念儿问他:“你在人间,可还有什么因果未了?” 他总不能说,有一个人说过会给他挑个好花好酒的闲职,让他种种花,听听戏,逗逗鹦哥儿,娶个好娘子,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后来他身陷囹圄,他却没有救他,只是因为——因为他着急来见她。 念儿兴许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要娶谁?” “娶你。”他就这么回答她。 她总在那里,他想,她总在那里等他,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了,那就再多等片刻罢,总不会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里有部分李十娘的前世回忆录,不想看前世回忆录的麻烦跳过…… 第298章 乱世佳人 李十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回到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在并州当刺史,她随父上任,住在并州首府晋阳。 父亲公务繁忙,母亲早逝,身边不过几名姬妾,又哪里管得住她。也不敢管。起初有过不识趣的,没准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约束过她,说一个小娘子,不在家里好好学些针黹女红,成天外头疯跑什么。 她下巴一抬,扬长而去。 那妾室气不过,使人盯她。过了阵子,就瞧见她带了个少年回来,把臂游园。那妾室倒也谨慎,再三使人看了,确实是个少年,不是小娘子,这才兴冲冲去告了她父亲。她父亲大惊,过来看时,却是府吏的女儿。 她跪在父亲面前哭诉说:“要姨娘心里没鬼,干什么整日里疑神疑鬼?我跟父亲来晋阳多少时候了,难得有个知心人,都被姨娘惊走——我知道姨娘不过是想在我面前抖抖做娘的威风,要我亲娘要在,也舍不得这样为难我……” 她父亲原是个软和性子,哪里禁得住她这哭,又果真疑心起那妾室来,渐渐就冷落了,隔年换月,有客卿辞去,索性将那妾室送了他。 后来她得了机会,让父亲发现那府吏膝下一双儿女原是双生。她父亲哪里舍得怪她,倒是笑她机灵,更悉心栽培。 再无人敢管她,争先恐后地讨好,群星捧月似的奉承,日子过得着实惬意。进父亲书房看文书也好,假扮小厮跟父亲赴宴也罢,再得了空,借人作掩,去城外骑马打猎,住帐篷,逐水而居,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晋阳不像洛阳,城外大片的草原,青青地一直覆到天边,像一张极大的绿毡毯。白的云一团一团,飘落下来变成石头、羊群,还有河流,河流里流着鲜花,鲜花底下藏着鱼儿,脱了鞋,成群结队亲吻她的脚底。 有少年摘了大捧的花过来,往她脚下一丢,打马就跑远了,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 长什么模样原也不重要,她是要回洛阳的,那个锦绣铺地,珍珠作帘的地方。她在青山顶上眺望远不可及的洛阳,像将军遥望他的战场。阳光底下,她的笑容和阳光一样夺目——晋阳城的少年这么说。 她十四岁的时候离开了晋阳,再没有回去过,她想她是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初回洛阳,她确实艳惊四座,不止是艳,琴棋书画,哪一样都拿得出手,骑射更是漂亮,就是她的骑装,也是所有姐妹中最别出心裁。若非如此,怎么叔母去宝光寺,老祖宗就非嘱她带上她呢。 但是梦里不是这样的,梦里从回到洛阳就开始不一样。她在闺房调制胭脂,父亲遣人进来说:“有贵客临门,请十娘子出去奉一盏酪。” 她心里想,那是怎样的人物,父亲竟然舍得他最心爱的女儿端茶侍水? 却束发扮了小厮,往酪里加三勺盐,托盘出去,客座上两个少年,都穿了猎装,弓箭还放在手边。 唔,她见过,她想,她见过左边那个少年,去岁秋她跟随堂兄出猎西山,他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过去,就像是刀剑,或者烈酒,黑色大氅,笑声朗朗,回首时候,容颜如冰雪。堂兄说,是始平王世子。 她把加了料的酪递给他。 他才尝了一口,面孔不可思议地扭曲,他抬头向她看过来,她垂着脸,稍稍倾斜的托盘,托盘上托腮美人,美如皓月。 那少年便笑了。 后来他们成了亲,她做了始平王世子妃,任谁见了都须得赞一声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起初好得蜜里调油。 她弹琴,他听她弹琴;她行猎,他陪她行猎;她要回娘家省亲,他送她回家;他骑马,她也要骑马,双骑并辔,车如流水马如龙;上元节,灯满洛阳,她一家一家猜过去,无有不中,出尽了风头。 到最后一只灯楼,却被难住。她怏怏不乐,昭郎为讨她欢心,特特去找了灯楼主人。她记得她穿得简淡,妆也简淡,站在天底下最最繁华的洛阳城里,清雅得像五色缤纷中一抹水墨痕,不知怎的就教她心惊。 昭熙说,谢娘子真是雅人。 因了这句话,她打马狂奔,负气而去。 昭熙没有追上来。 那有什么呢,李十娘不解地想,她无法明白当时心情,那大约是,梦里女子没有进宫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她没有经历家破人亡。在梦里那个女子看来,大概全世界都是因为她而存在,只要她想的,没有她得不到,她心里有的,眼睛里就不可以再有第二个人。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绵绵不绝的梦,长得像是人生。 她央父亲买了两个绝色的胡女,绿眼睛,水蛇腰,肌肤雪白,交给教坊调•教,过得三两月,辗转送进崔家。未几,就听到崔九郎别有幸宠的传闻。她笑吟吟说给昭熙听,昭熙气得与她大闹了一场。 那是他们生分的开始。 原本他不必为一个外人与她动怒,她气了好些天,等昭熙与她赔不是,但是她没有等来昭熙赔礼,等来他出征的消息。 一出征就是半年,回来不过几日,再出征又是半年。时光消磨,感情渐渐地就淡了下去。 始平王府清净,王妃的心思更多放在太后和天子的掐架上,两个小姑子,三娘没两年就出了阁,许的全洛阳最俊美的王侯,却难得回来,回来也并不与她说话,她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 六娘子和她也不亲近,她在洛阳土生土长,很有一帮子手帕交。在宫里时候也多。 偌大的始平王府,像是就孤零零就住了她一个人。 宫姨娘倒是时常过来与她说话,黏糊糊的市井妇人,素日里也就知道念念儿女经,催她快快生个孩子——一个妾室,给她充什么婆婆款!要不是她女儿是皇后,她恐怕也不能容她与她胡说八道。 其实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就是没趣儿。三月三去洛水边,看见骑白马手持弹弓的少年,活泼泼跳胡旋的少女,越发觉得始平王府像个金打的笼子,恨不得有朝一日胁生双翼,能飞出去就好了。 那些日子老往娘家跑,忽然有一日听说始平王回京了。 昭熙也回京了,然而他们并没有再亲近起来,崔谢氏的那件事始终卡在他心里,像一根刺。 她渐渐就有了和离的念头,她父亲不许。她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许,始平王正日比一日权势熏天。从前始平王也是君前重臣,皇帝倚赖他,太后信任他,后来皇帝和太后分了胜负——这时候始平王人马已经进京。父亲给她打比方,说:“你想想看,如果你是进宫,还有可能全身而退么?” 这个比方让她毛骨悚然。 她嫁的不过是始平王世子,并非东宫,更不是天子。 人人都说始平王想做天子……那时候她愁眉苦脸地想,昭熙要真做了天子,也决然不会立她为皇后,她不得宠,却再出不得宫,这日子真是没法过。 但是他终于没有做成天子。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她那时候就如脱困的鸟儿,扑棱扑棱往家里飞。干脆利落一刀两断,没等父亲为她择婿,她就遇到了周六郎。六郎比她小很多,原有妻崔氏,父亲不愿意,但是她愿意啊。她在他眼睛里,看到当初晋阳那些捧花少年眼睛里的光。 可惜那样的日子,也并没有好太久。 有时候你猜不到命运会有怎样的后手,就好像她没有想过始平王父子死后,华阳公主姐妹竟然活了下来,六娘子进了宫,华阳得到了大将军的宠爱。 那时候京中人有求于大将军,不得其门而入,便有人出主意,说可以拜访华阳公主。曲线救国一向是官场捷径。 然而华阳公主也不是这么好见的。斯时周六郎两个兄长俱已过世,六郎犯事,将被贬出京,他求她,她不得已去见华阳。华阳倒是见了她,也没有追究她没有为她兄长守节,只是对她所求,只当是不懂。 像从前一样,她眼睛里就没有她。 那之后不久,有天她出门,被一个少年拦下车,他笑嘻嘻地轻薄她:“小娘子长得可美……” 那个少年生了极出挑的一双桃花眼。 大将军的长子周澈,少年丞相,年方十四。 这让她想起若干年前她送胡姬进崔家。 六郎改迁北豫州刺史,没有带上她;未几,叛逃长安。那少年鲜衣怒马来见,得意洋洋:“娘子今日肯依从我了吗?”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是六郎托人将她送了他,就像当初她的父亲将妾室送与客卿。 后来她知道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这就算是完了,但是不,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你以为完了的时候,它还长着呢,你以为还长的时候,它才突然咔嚓一声,宣告剧终。 …… 身如浮萍。 不仅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的姜娘这么想,被元昭叙带走的华阳公主这么想,自晋阳进京之后,这辈子再没有离开过洛阳的李十娘也这么想——那个俊美的少年公子得意洋洋问她:“如今娘子肯依从我了吗?” 李十娘低眉,洁白的额抵在狱栏上,像一株垂死的兰花。 她知道她没有选择。周六叛逃,大将军念及同族没有株连,但是周六一房跑不掉的,作为他的妻子,按律当斩。 周澈得了她,不过新鲜几日也就撂开了手。这位周大公子的后宅异常热闹,好在他敛财有术,对女人亦大方,吃穿用度得周全。横竖她也不争宠——她从前多少狐媚手段,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她灰了心,想就此终年,但是命运并不就此放过她。过了五年,或者七年,日子糊涂,她也记不得太清楚,影影绰绰记得华阳公主已经过世,随后皇帝西奔,未几,死于鸩酒。 故人一个一个死去,每死去一个,她过往的岁月就崩塌掉一部分。 周澈死在八月,木樨开始香的时候,在他父亲亡故之后两年,在他即将篡位登基前夕。遇刺身亡。 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都在意料之外。 丞相府里乱成一团,到处是哭泣的女人,嚎啕小儿。周澈的正妻冯翊长公主长跪在棺木旁,肃然答礼。身边是她的儿子,周澈唯一的嫡子,年仅三岁。烛光摇曳得厉害,李十娘看不到她的表情。 是庆幸还是哀痛。周澈的死,延缓了燕朝之亡,然而她和他青梅竹马,感情一向是不错的。 她很小就嫁进周家,七岁或者八岁。自此被她的婆婆娄氏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她能在她的神色里看到娄氏的刚硬,但她还是长了元家人的眉眼。李十娘在这个瞬间想起昭熙,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都说是冯翊长公主的兄长、当今圣上策划了这场行刺,但是抓到的凶手来自南朝。凶手被当场格杀,剁为肉酱,及时赶到的那个人是周家二公子周洋。于是也有人说,周洋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因为周澈死后,周家全部的权势,就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女人不关心这些。周洋就算为难他的嫂子侄儿,也不会为难到她这样一个无宠无后的姬妾身上来。李十娘有时候不得不庆幸自己膝下尤虚。如有了儿女,便有了牵挂,便须得为他们打算,为他们活着。 如今要为周澈守节,抚育儿女的是他的妻子。作为主母,她有权处置他生前的莺莺燕燕,受过宠的,费过心的,没有得到诰命的——所以人永远不要以为名分没有用,它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保障。 李十娘没有诰命。 她打小见得多了,自己家里,族里,那些得过宠,碍过眼的姬妾在丈夫死后会有怎样的遭遇,被逼了殉葬,被卖给过路的外乡人,或者流落烟花之地。她虽然不至于此,但是未必就不会被打发去家庙里青灯黄卷了。 是到了该自谋出路的时候。 周洋的妻子姓李,是她堂兄李愔的女儿。 周家自发达之后,致力于与高门联姻,连周澈的妾室里都有姓王姓柳的。就和当初元家一样。 李明霞见了她,笑吟吟地说:“姑姑要再年少得几岁,我可不敢让郎君看见姑姑。” 李十娘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她也知道自己是过了以色侍人的时候。她是来求她,让她进渤海王府,在娄氏身边做个女官。她那时候已经知道周家必然会篡位,而周家篡位之后,娄氏就是太后。 娄氏有六个儿子,无论谁做天子,她都是妥妥的太后。 又到临门一脚的时候。 李十娘不无唏嘘地想,如果当初始平王膝下不止昭熙、昭恂,而是多几个成年的儿子,也轮不到他周家来与她耀武扬威。 她进了王府,后来进了宫。宫里婢子极多,她虽然在娄氏身边,倒不劳亲手服侍。她小心行事,娄氏还算喜欢她。周洋忙于国事,不常来看他娘,常年盘踞在她膝下的,就只有九公子周湛和周澈的庶长子周琅。 两小儿同岁,都生得漂亮,尤其九公子周湛。 宫里丝竹不断,周琅便躲到偏殿里去,他父亲没了,天下人都忙着贺他二叔登基,他也要上贺表。没有人怜惜他丧父之痛。 周湛在园子里找桑葚,他说:“阿琅爱吃这个。” 这孩子性情阴郁,但是喜欢谁,就对谁贴心贴肺地好。周琅守父孝,听不得丝竹,他就陪他下棋。他下棋不如周琅,连着输了好些局,终于恼了,抬手翻了棋盘。周琅也不响,捡了棋盘重新摆好。 “不下了。” “九叔在怕什么?”周琅心平气和地问。 周湛不说话。 “九叔不必担心我。”周琅又说,一粒一粒把棋子安上棋盘。玉石相击的声音,清脆,在偏殿里回响。 李十娘听出来了,他在复盘。 “谁说我在担心你了,”周湛冷笑,又闷声说,“他今年年底要出征柔然,你以为就你逃不过?我也要去的。” 战场上最好杀人。从前周六郎总忿忿与她说:“我五哥死得冤枉!” 周洋登基称帝,周澈被追封,他的儿子们都封了爵,场面总是要做足的。几百年前天下方乱,孙权得了兄长的基业,也追封了兄长长沙王,但是他的儿子,要么养死,要么养废,没有第三条路。 不过,那与她什么相干?李十娘摇头走开去。这后宫里她就只有耳朵,没有嘴。 又过了十年。 这回她记下了时间,是十年没有错,周洋死了。他喝了太多酒,打了很多仗,杀了很多人。有人恨死了他。他醉酒的时候总是说,要灭了长安,打过长江。然而并不能如愿。天子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 他临死之前很犹豫,他说他的儿子周琏年幼懦弱,想要传位与六弟周沅,但是最终没有。他舍不得大位旁落。 李明霞的兄长与顾命大臣谋划将周沅、周湛外调为刺史,像他们那些庶出的兄弟一般,在外头拱卫京师。 新君年幼不能决断,回宫问询母亲。 李明霞生得极是貌美,当初盛装出席,连冯翊长公主也压不住她的艳色,周澈因此恼恨,找过周洋的茬。她凭美貌被娶进周家,亦凭美貌坐稳后位,却并非心有城府之人。新旧交替之际,最是慌张,她拉着她的袖子问:“姑姑你看……这事儿可行?” 李十娘握她的手说:“新君年幼,有国舅辅佐,幸甚。” 转身去见了娄氏。 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是天子,天子之上是太后,不是太皇太后。 这年十一月,常山王周沅与长广王周湛逼宫,周琏逊位为济南王。李明霞气得将玉玺掷于地,哭着骂她:“贱婢卖我!” 李十娘笑吟吟地走近,拢住她额上的碎发,附耳低声道:“如今明霞尚年少,已经被长广王看见了……” 李十娘其实并不能确切想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命。也许是落在周澈手里的时候,也许是知道周六郎出卖她之后。反正她是已经认命了,她没有能够给家族添彩,家族也不能救她于水火。 这件事没什么可怨的,当初周家父子的权势,就是李家全搭进去,也救不了她。她不因此怨恨,但是她再度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晚辈的羞辱,她忽然发现,她还是原来那个记仇的李十娘。 她记恨李明霞,记恨当初周澈,记恨整个周家,她就想看看,他们还会有怎样的结局。 长广王答应送她去宝光寺。当初的九公子已经长成秀美的青年。这十年,在他兄长的猜忌与折磨下,日子还不如她好过。 乱世铜炉,王侯将相,高门世族,都不过如此。 往后……李十娘淡淡地想,她手中有金,名下有地,身边有婢子服侍,上头有宝光寺庇护,远离是非,还可以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马车辘辘地往西走,她盘算她仅有的,她不知道一支长箭正破空而来,三息之后,钉在了她的喉间。 鲜血绽开,像一朵花。 人都说临死,会回到自己这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候,那大约是她将托盘微微倾转,她看到那个少年的笑容。 …… 是始平王世子么?李十娘诧异地想,她见过始平王世子,却并没有这样的恋慕。 她惊得醒过来。 “十娘,”元祎修奇道,“怎么哭了?”前儿嘉颖连累他被谢氏坑了一把之后,渐渐就被冷落了,他这些日子很宠爱她。 “做了一个梦……”李十娘说,她摸到眼角的眼泪,奇怪,她怎么哭了。 “梦见谁了,哭得这么伤心?”元祎修轻佻地问。 “梦见……”李十娘努力想了一会儿,她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光怪陆离,但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瞟了元祎修一眼,却笑道:“梦见我十二兄了。” “你那个……驸马没当成,惹来一身骚的堂兄?”元祎修哈哈笑了一声。 “陛下!”李十娘嗔道,“人家正伤心呢。也是合该我家倒霉,高攀不上你们元家的公主——” “高攀不上公主有什么关系,”元祎修凑近来,狎戏道,“攀得上天子就……成了。” 第299章 公主订亲 这特么是她第三次订亲了,要连前世算上,第四次了。嘉语看着镜中人的脸,未免片刻失神。 和周乐还是第一次。 订亲没新人什么事,总共都是长辈忙活。宫姨娘遗憾自己记不得嘉语的嫁妆单子,别说那些婢子了,就是嘉言都没忍住骇笑。人要经过天翻地覆的大难才知道身外之物要紧,也才知道身外之物不要紧。 嘉言之先总疑心她阿姐委屈,渐渐就不疑了。宋王当然好,但是再好也都过去了,他别娶,她另嫁,两不相干。 想不到最终会是这个人,嘉言未免惆怅。她初见周乐是在宝光寺中,那小子奉命看守她们,成日里笑嘻嘻的,下手却狠……如果表姐还在,定然会大吃一惊。女婿回门时候,也能狠狠揍他一顿。 但是表姐,已经不在了。 宫姨娘脸上漾着喜气洋洋,虽然新郎不是她中意的那个,但是好歹,她能名正言顺地操持她阿姐的婚事——那原本是她想都不敢想。 这让嘉言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和三郎,还有……想到独孤如愿,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他原是不许她走,或者说,他就觉得她该安安分分住在宅子里,像那些传闻中的大家闺秀,高门女子一样。 然而他失算了。 她记得他那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六、六娘子和世子说得不一样啊……” 过了很久才又与她说:“……和三娘子也不一样。” 她气鼓鼓地怼回去:“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我有什么不好?” 独孤如愿呆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门擦枪去了。 次日清晨她被乌容喊醒,乌容说:“独孤将军来了。”请进门,他就垂着眼帘与她说:“没什么不好,六娘子很好,比别人都好。”说完就走了。 嘉言:…… 这大清早的,她还以为柔然入侵了呢。 母亲与她说:“独孤将军当然什么都好,待回了洛阳,阿娘就亲自出马,给他说门好亲,不会像从前崔娘子一般……” 她听懂了母亲的意思,母亲是觉得独孤配不上她。她在那时候想起当初她阿姐遇见宋王,她有没有想过这个人配不配得上她,或者她配不配得上这个人?大概是都没有吧。母亲遇见父亲的时候呢? 皇帝死的时候,她知道这世间便是至亲,也不能共情,像她不明白她阿姐当初对宋王的迷恋,她阿姐不能懂得皇帝死时她的难过,母亲不理解为什么洛阳城破她会只身回去找阿姐,也再没有人如她为姚佳怡哭得这么伤心。 她困守西山劫掠为生的时候,心里就只剩下恨,所有的、所有的消息都那么可怕,那就像是天降大雨,每一滴雨都化成针,针穿成线,无孔不入,扎到哪里,痛到哪里。 父亲死了。 哥哥死了。 她阿姐嫁给了她们的杀父仇人,就好像那人还是她的如意郎君。 母亲在家里诅咒宋王,诅咒阿姐,诅咒元祎修,诅咒不知道感恩的洛阳人和天下人。 她宁肯在外头流血也不要回家看母亲的脸。 三郎还小,他从前那样无忧无虑,突然之间,身边再没有一个人像从前,即便仍冲他笑,那笑容里也有重重阴影。 她没有离开洛阳是因为放她走的姚佳怡,因为被困的谢云然母子,也因为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天下之大,还有没有她容身之处,她不知道。她杀了很多人,她原以为杀人是件很可怕的事,然而血喷到衣上,和西山里的猎物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黏稠的,滚烫的,然后凝结成褐色的痂。 独孤如愿夺了她的刀,却没有顺势揭开她的面具,他握住刀低声道:“我教世子用箭,世子曾教我使刀……” “六娘子该是不记得我了吧,”他说,“我上次瞧见六娘子,还不如小马驹高……” “你才不如小马驹高!”她没忍住反驳。 如愿就笑了:“六娘子上次也这么说。” 他说:“洛阳不是久留之地,六娘子随我到武川镇去吧,武川镇虽然不如洛阳繁华,但是在那里,六娘子就可以不怕了。” 她昂起头:“谁说我怕!” “是我怕,”他笑了一笑,并不与她强辩,“六娘子要有个闪失,我如何与王爷世子交代。” 她到这时候才正眼看他。 他身材与昭熙相仿,眉目不及昭熙清秀,更硬朗一点。如果说昭熙的英气像是浓雾重重里破空而来的一声青笛,那么如愿就像是荒凉之地,吹出连天营帐的号角声,那声音里能听出金戈铁马,烽火河山。 “我姓独孤,”他说,“独孤如愿。” “如愿……哥哥。”她知道她原本该称他独孤将军。 他始终没有揭她的面具,就好像她就该长这么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她也索性就不揭了。 初到武川镇,嘉言惊得呆了,她这辈子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第一次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从脚下往远处看,一直看到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全是青青的草地,像满脸胡茬的巨人卧倒在天幕之下。 他得到的消息要比她多得多。和贺兰一样,独孤是燕朝立国之初十姓之一,贺兰举族迁往平城,逐渐化部落为平民,独孤则世代守疆,不同于贺兰氏的衰落,独孤这个姓氏在边镇始终保持了它的影响力。 乱起之后,独孤迅速掌握了武川镇,并未参与到七州之乱中,一直到始平王出兵,如愿方才说服族人,与始平王呼应围剿乱军。 “没想到王爷会——”如愿说,“世子待我如兄,王爷视我如子侄,我当初该留在军中。” 他陪她说了很多话,也没有在意她的脸。说从前她父兄打仗的事,有艰苦也有乐趣;说他走过的地方,秃鹫盘旋的土地;说他第一次到洛阳,震惊于京师的锦绣繁华;把他得来的消息一条一条说与她听。 他始终平和,平和得不像是拿刀上战场拼命的人。 “我不知道三娘子为什么会跟宋王走,但是想必有她的理由。”他并不避讳和她阿姐有关的话题,“我见过三娘子,我并不认为三娘子会为了宋王放弃王爷和世子。六娘子该对她多一点信心。” 他在信都见过她阿姐,她后来才知道,他原本在信都还有个未婚妻,她想她一定长得很美。 “如愿哥哥就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她这样问过他。 “你是世子的妹妹,就是我妹妹。”他说。 嘉言:…… 她才不要做他妹妹,她有一个哥哥就够了! 离开武川镇前夕,她再问他:“如愿哥哥当真不想看我长什么样吗?” “如果日后六娘子回了洛阳,还愿意来武川镇看我……”那是晚上,月光粼粼地浮在水面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没有了。他看不见她的脸,她看得清楚他的眼睛:“那要是我回不了洛阳呢?” “我就在这里等六娘子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嘉言问,“如愿哥哥会来找我吗?” 他没有回答,她有点懊悔,也许应该矜持一点,像嫂子一样;或者她应该一早就揭开这张该死的面具,她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到走的那天清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怏怏地出了城门,走了有好几十里,忽然听见背后疾风骤雨的马蹄声,他追了上来,他说:“是,我想看看六娘子长什么样儿。”初升的朝阳就在他背后。 “……好以后来找你。”他说。 …… 来信都之后,她当然是见过崔七娘的,崔七娘当然是个美人。阿姐嘱她不要找她的茬。 嘉言:…… 有这么明显? 忽听她阿姐问:“阿言想什么笑这么古怪?” 嘉言眼珠子一转,笑道:“想正始四年夏天,姐夫丢了羽林郎的差事不要送我们出宫,抹了好大一张白脸——” 话至于此,猛地顿住:再往下就说到宋王了。 “正始四年!”宫姨娘叫了起来,“那小子不会正始四年就对三娘生出贼心了吧!” 嘉言:…… 嘉语:…… 忽苁蓉匆匆进来:“公主,外头有人求见。” “什么人?” “她、她说——说公主见了这个就知道了。” 嘉语探头看时,却是一呆:苁蓉双手送上的,竟然是一把匕首。 她贴身的匕首,当初和萧阮成亲被萧阮收走,如今摆在面前。嘉语盯住它看了片刻,该来的总会来。只要来的不是萧阮就行。当然她也知道,如今江陵战事胶着,萧阮又没生翅膀,怎么会来信都。 “阿姐?”嘉言见她不说话,便有些担心。 “把人请进来。” 人很快就进来了,嘉语还没有出声,嘉言先惊呼了一声:“姜娘?” 是姜娘。 嘉语也有些意外,竟然是姜娘。姜娘进门,先给她磕头,开口便是:“姑娘清减了。”还是从前声气。 嘉语沉默了片刻:“你先起来。” 姜娘起身,目光一扫,便有些失神:“半夏她——” “半夏许人了。”嘉语淡淡地道。 姜娘提着的心到这时候才略略放下。她当时留在萧阮军中,就是怕再过那等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小半年过去,姑娘这里虽然不能与始平王府比,一应用具也看得出用心。周乐那小子倒没有亏待姑娘。只是不见半夏,便疑心半夏已经没了——这兵荒马乱,一条命还不如一条狗值钱。 却原来是许了人。 想要问许的是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姑娘还没成亲,却早早把贴身婢子许人,要不就是为了笼络人,就是有了别的变故。 又见宫姨娘和嘉言在,忙着给两位主子见礼。 嘉语打断她问:“建安王让你回来吗?”如果只是送姜娘回来,先前不通报姓名已经是可疑,送上匕首更是无礼。 “建安王……”姜娘见嘉语神色里没了从前的信任与依赖,虽然知道理当如此,还是忍不住难过,“建安王让婢子给姑娘捎句话。” 嘉语看了看四周,婢子都识趣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宫姨娘和嘉言,姜娘仍不说话,嘉语道:“我和建安王的事,我能听的,我姨娘和妹子自然也能听。” 姜娘听出她这话里的责备之意,跪下来又磕了一个头,却仍是不开口。 宫姨娘心道莫非是要提他们夫妻间事?她听听也就罢了,嘉言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哪里听得这些,忙拉住嘉言道:“六娘子和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嘉语:…… 嘉言红了脸,到底被宫姨娘拉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语和姜娘,嘉语脸色发青:“他叫你这么做的?” 姜娘垂头道:“……是。” 就听得“哐当”一声,劈头一面铜镜飞过来。姜娘不敢躲,生生受了,额上就流下一行血,嘉语心里发恨:“他自个儿都已经成了亲,还来管我的事!” 姜娘不敢抬头:“建安王说结发之意不敢忘。” 嘉语:…… “他到底要你来说什么!” “建安王派了亲兵过来……” “什么?” “建安王说,大仗在即,如有不测,他们会护送姑娘南下……” 这仗还没打呢,这赤口白牙的,嘉语气笑了,他是一句软话也不说,直接给她派人:“他们人呢?” “不敢让姑娘知道……”姜娘声音越来越低,身子簌簌发抖,几乎是伏在了地面上,“婢子、婢子也只知道他们进了信都……” 嘉语:…… 派了人来,又不让她见,是知道她见了人不会客气,就算她客气,周乐也——嘉语心思一转:“周将军知道了?” 姜娘不敢应声。 嘉语抓住盘中匕首。周乐当然会知道,就算没有听说他也会派人知会,不然姜娘为什么怕成这样。仗还没打……他去前线给她拼命,他往这里派人,前头要有个不顺,她后脚就走人。换她是周乐,她也寒心。 之前娄晚君生事,她不担心,因她知道李愔是不相干的人,周乐也知道。 萧阮不一样,萧阮是他心里一根刺——他自己也知道。 所以连宫姨娘、嘉言都要支出去,就是假造这样一个氛围,他与她之间,还有些什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哪怕至亲如宫姨娘,如嘉言。 这是周家的宅子! 周乐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都无须刻意布置眼线,这宅子里有的是他的人! “……他知道我要订亲了?” “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只是在萧阮军中,又不是萧阮心腹,如何能知道这些。但是进了信都,她也听说了。并不是太意外,在她看来,姑娘要复仇,要人给她复仇,总要付出点什么。 她孑然一身,能付出的也就只有她自己了。 嘉语气苦道:“他都已经成亲了……” 就许他成亲,不许她订亲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嘉语恶狠狠将手中匕首掷于地上:“姜娘知道我是能杀人的……” “姑娘……”姜娘整个头都贴在了地面上,匕首就在她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刀刃的光反照在她的眼睛里,她哭了起来,“姑娘……” “我这次饶你,是看在你跟我一场的份上,下次,就没有下次了——滚!” …… 周乐歪在榻上,天色渐渐黑下去。他明儿要动身去广阿。元祎修还是有点本事的,二十万人,他看着帐顶,竭力把心思都集中在这二十万人身上,他这二十万都是兵,不像他带的三十万,足足二十几万老弱病残。 他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嘀咕出了声:“三百亲兵……” 那人还是对三娘不肯死心。他还当他成了亲会收手呢,这头都没死心,成什么亲。难道指望三娘给他做小? 风从外头吹进来,有亲兵禀报道:“将军,公主派了人来。” 周乐一跃而起:也该来了。 有人打起帐门,走进来裹着穿长斗篷的少女,周乐抬眼一看,不由惊道:“三娘?”自订亲之后,他就搬出宅子,长住军中,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你怎么来了?” “我……”嘉语有些局促,才说了一个字,就听得周乐懊恼道,“也不先知会一声,看我这里——” 他明儿一早就要走,大多数东西都已经收拾完毕,帐中并无多余坐具,因拉了嘉语上榻坐。他素有洁癖,帐中倒不似一般将士脏臭,有清新的稻草香,周乐喜孜孜地道:“还以为出发前都再看不到三娘了……” 嘉语:…… 他以为她来给他送行的么? 她踌躇了一下,说道:“今儿下午……” “姜娘吗?”周乐道,“我听说了……” 他耳目灵便,嘉语也不意外,只道:“我找不到人、我找不到那些人……”其实她也不知道,找到了人,是该杀了还是驱逐出境。 “我知道,”周乐说,“我都知道了,建安王不死心,就让他不死心罢,横竖三娘人在我这里,待日后我们成了亲,生上十七八个孩儿,气死他!” 嘉语:…… 时已深秋,嘉语外头裹着莲青色斗篷,里头只穿了件淡黄裙衫,颜色极是娇嫩,从领口、袖口漏出一二,倒像是春色。这时候松了斗篷,风咝咝地钻进来。深秋早晚温差大,夜里风凉,脸色便有些发白。 烛光不是太亮,照在脸上,便如抹了一层胭脂。 “冷不冷?” 嘉语摇头。 周乐还是裹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笑吟吟地道:“其实三娘是想见我,对不对?” “什么?” “多大点事儿,叫苁蓉或者辛夷来说一声不就得了,这大晚上的出城,也不怕人担心。” 嘉语便不响。他明儿要去广阿,那里元祎修集结了有二十万大军。嘉言也要去,留在信都守家的是段韶。 “王爷打秦州的时候,兵力对比还更悬殊……”他说。 “我知道……”嘉语低声道,“他明知道我报仇心切,还在这时候拿这个来乱你心神……”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是没有道理!”嘉语打断他。 “如果,”他觉得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我就是说如果,如果我当真回不来,这兵荒马乱的——” “那我也在这里等你。” “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肯你南下——”话没说完,就看见嘉语抬起头来,乌玉一般的眼珠子。唇上温热,柔软的,无孔不入的香缭绕在口鼻间,他像是受了蛊惑,烛光像是月光,他抬手,不知怎的一拨,斗篷滑了下去。 第300章 朝生暮死 嘉语但觉身上一轻,凉意四面八方袭上身来。她吃了一惊:“将军?” “三娘今晚不要走了,”他在她耳边说,都没有出声,全是气声,“好不好?” 嘉语哪里能想到会惹来这么大祸事——早知道就不亲他了——这时候双颊火热,只是惶急地恳求:“将军——”他按了按她的肩,不知怎的就往后倒了。她惊地抬头,就看见他肘撑住榻,手撑住头,歪在一旁笑。 “怕成这样,”周乐笑道,“三娘是信不过我,还是——” 嘉语扭头不理他。 “我明儿就要走了……”那厮又卖乖扮可怜,“三娘就陪我说说话——” “将军明儿还要早起呢!” 周乐又笑:“那碍什么事了,打仗时候几天几晚不合眼也是有的。” “这是打仗吗?”嘉语气道。 “怎么就不是了,”周乐瞧着她面上绯红,眼睛里却潋滟有光,唇红欲朱,再往下柔软的颈项。她裹了斗篷,就没有穿披帛,如今斗篷既去,白腻的双肩与精致的锁骨都在他的目光里,周乐咽了一口口水方才含混说道,“建安王可不是个易与的对手。” 嘉语被他目光灼灼地瞧得身上发烧,伸手推他:“那你转过身去,咱们好好说话。” 周乐道:“三娘挨过饿吗?” 嘉语推不动他,只得自己闭了眼睛眼不见为净:“我爹是始平王,这天下轮到我挨饿的时候,早就遍地饿殍了。” “我挨过饿,”周乐像是又靠近了一些,气息吹到她面上来,“一个饿极了的人,面前突然出现一盘大肥鸭子,就算吃不到,你说他舍不舍得少看一眼。” “你才大肥鸭子……”她哪有那么油腻腻,嘉语气恼地想,这人就不会打个好听点的比方! “宋王——” “我不会南下——”嘉语打断他,忽地心口一热。 他的手覆在她心上,隔着衣物,能摸到咚咚咚的跳动声,“三娘心里有我,我心里很喜欢。”他说。嘉语没作声。他的手大,覆住的地方不止是心口,片刻,忽诧异道:“三娘!” “嗯?” “这里——?” 嘉语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只能以袖掩面道:“周郎没见过女人么?” 周乐附耳问:“三娘这是允我沾别的女人?” 嘉语不答。 周乐拿开她的手,以手背探她的面颊:“三娘很热?” 嘉语撑坐起来:“将军再这样,我要走了。” 周乐的手虚虚搭在她肩上,却笑道:“如果我不放人,三娘还觉得自己走得了吗?” “你——” 嘉语扭头看他,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前说的是“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她没有留他。如今他眼睛里有光,那光•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如洪水猛兽,嘉语不由自主咬住唇,迟疑道:“周、周郎?” 他轻轻衔住她的耳垂,粉白色的耳垂在烛光里,薄得几乎透明。 他从背后拥住她,手绕到胸前,从衣领里探了进去:“……三娘原本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不是吗?” 守规矩的人不会私自来看他。 肌肤相触,嘉语额上密密渗出汗来。这让她想起从前的那个晚上,他喝醉了,屋子火盆烧得极热,热得人口干舌燥,他仰卧在榻上,伸手抚她的眉目,唇,然后是颈,肩,慢慢地衣物往下坠。 “宋王他……”他在她耳边呢喃,她也不知道是从前还是眼前,“他和三娘,有过这样吗?” 嘉语心里轰然一声,原来是这样。 他的唇沿着她的背脊往下,嘉语听见外头风簌簌地,像是有很多的叶子落下来,有人在落叶里行走,沙沙的声音:“将军……原来将军是介意宋王么?”她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极远,远得有些发空。 她总不能说没有过,就算是这辈子没有,上辈子也有过。 她将头埋在膝上,他从前没有问过这些,他从前不介意,因她不过是他养在外头的一个女人而已,也不是他的妻子,连妾室都不是,他当然不介意。人都这样,只有娶妻的时候才想起来,要一个纯洁无辜的女子。 说什么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什么十七八个孩儿,什么她心里有他,他就很喜欢……她冷冷地想,才不是。 周乐听出她声音不对,登时就住了动作,他扳过她的脸:“三娘?”声音还是哑的。她唇上渗出血来,他凑上去尝了,咸丝丝的。 他低声道:“三娘……是想听我说吗?” “你说。” “我……”他搂住她的肩,略低头,额抵在她颈窝里,“我是想要你忘掉他……是很可笑是不是,我嘴上说如果我死了,你能去找他也是好的,可是当我当真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恨不得——” “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不是王爷、如果不是王爷没了,就算三娘当时不愿意与他南下,日子久了——” “他不过是运气不好,我也不过就是比他多那么一点点运气——” “那算什么运气……”嘉语苦笑,“碰到我算什么运气……”碰到苏卿染和娄晚君这样的女人才叫运气,哪怕是贺兰袖呢。 “将军要是介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可惜娄娘子已经成亲了……”要认真数的话,这货前世的女人里,居然有一多半是成过亲的。勉强记起来只有个游娘子没出阁。 “三娘这话又傻了,我就是介意,我也只要你不要她……” “三娘还记得我去豫州找你时候的情形吗?”他低声道,“你当时在呕吐。我幼时见过我阿姐……我以为你有了他的孩子……” “我和他既然成过亲,就算我有他的孩子,又有什么奇怪了。”嘉语道。 “我闻到了催•情香的气味……” 嘉语想起来她确实对萧阮用过催•情香,为了激怒苏卿染,但那是好多天以前,这人的鼻子真是太可怕。 “我和他成了亲。”嘉语嘴硬。 “我知道。”停了一会儿,“那时候王爷已经过世了。” 所以说一个谎言要一千个谎言来圆,嘉语破罐子破摔地反问:“那又怎样?” “……不怎样。”周乐扣住她的腰不说话。 无端的,嘉语觉得空气又危险起来,良久,才听那人闷闷地道:“我就是嫉妒。”他也觉得自己在破罐子破摔。 “所以——” “我知道忘掉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既然已经跟了你北上,自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忘掉他了……”说到底还是萧阮的离间计起了作用,嘉语闷闷地想,姜娘把宫姨娘和嘉言都支出去,难怪他胡思乱想,以为萧阮与她还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密。 他用力地抱紧她:“三娘你答应我——” “……答应我忘掉他。” 他抱得这样紧,嘉语在这个瞬间感受到萧阮这个名字对于他的冲击,她亦回手抱住他说道:“我答应你。” 又过了许久,他才放开她。 嘉语低头看时,衣物已经被褪了大半,忙忙要拉起,周乐不知道从哪里摸了薄被过来与她遮上:“睡吧——放心。” 嘉语瞧见他面上潮•红未退,实在不是太放心,只是这时候要说走,又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原不过是来与他说几句话,她疑惑地想,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大约是大仗临头,人人都免不了朝生暮死之念。 她又刚刚好撞在刀口上。虽然他未必真会用强……嘉语睁着眼睛不敢动,也睡不着,周乐已经睡着了,他合上眼睛,就没了那种慑人的气势,倒像他们初见时候,阳光里叼根草自娱自乐的少年。 嘉语看着他密密的睫毛,几乎想要吻上去,但是她忍住了。 胡乱想了一阵子,倦意上来,到底睡了过去。 暗夜里有人睁开眼睛,她已经睡着了。她信他,像是比他信自己还更多一点,他自嘲地笑了一笑,你会忘掉他的,对吧?他轻声与她说。 夜幕铺天盖地,掩盖了一切。 …… 藕花谢了,满池剩下枯枝,雨已经连续下了半个月,风飞亭里有人对弈。 “河北那边的战事,殿下怎么看?”随遇安问。 萧阮漫不经心落了一子:“先生这是考我?” 随遇安笑了:“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与那位周将军,曾有过一面之缘。” “在哪里?”萧阮的目光这才收回来。 “许家医馆。” 萧阮“哦”了一声:“我遇见他,比先生还早些,那时候并不知道他能有今日。”只记得他拒绝他的招揽。他该是那时候就对三娘有意,他竟没看出来。而三娘因着从前……她跟了他十年。苏卿染跟他也不过十年,他怅然地想。 随遇安微笑道:“是时势所造,不过时势给他的,也许时势也会收回去。” “先生还是在考我,”萧阮懒洋洋地道,“元祎修二十万大军,周乐那里连河北乡勇在内,步兵骑兵都算上,不会超过五万。不过五万也够用了;元祎修麾下的问题在于令出多门,谁都不能服众。” “殿下这口气,是看好周将军?” “始平王生前说过,元昭叙能将三千人,不能更多了。元祎修用他统兵也是不得已,真让三娘进了洛阳,别人还有活路,他与元昭叙兄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活路的,谁都可能放弃对抗掉头跑掉,甚至直接投降,唯有他不能——他们仨就是一条线上的蚱蜢。”萧阮淡淡地道,“南阳王这个监军也用得不好,就凭他和陆四的关系,谁信他不偏不倚——” “那周将军那头呢,如殿下所说,他总共才五万人马,就这五万人马里,还有始平王旧部,有河北乡勇,他能拿得住的,也就六镇降军罢?” “六镇降军也有近三万了。元祎修的人是去攻城掠地捞好处,这三万六镇降军是求活命,你说,是好处要紧,还是活命要紧?”说到这里,萧阮无声息地笑了,“不过我猜,周乐也不会与他们硬碰硬,那小子狡猾着呢。” “那我就不明白了,”随遇安道,“既然殿下断定周将军能打赢这场战,为什么又让姜娘去信都?” 萧阮没有应声,棋子扣在手心里,随意落了一位。 随遇安也不催他,跟落一子。 一时手起手落,你来我往,一口气下去十余子,萧阮才又突然说道:“不然呢,我要说不许她订亲,她会听我的吗?”她是他的妻子,她如今要与别人订亲,虽然最后不一定成得了,他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随遇安:…… 他这个聪明绝顶的主子,也有犯糊涂的一日。 随遇安不得不把话挑明了说:“殿下恕我多嘴,殿下已经与苏娘子成亲,如果他们果真把华阳公主带过江,华阳公主与苏娘子如何自处?”他老子搞了个平妻,郁郁而终,他总不至于再重蹈覆辙吧。 萧阮看了他一眼:“是阿染让先生来问的吗?” 随遇安摇头:“苏娘子与殿下是夫妻,苏娘子要与殿下说话,哪里用得到我这个外人传话。”停了片刻,补充道:“我与华阳公主也算是相识一场。” 萧阮闻言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他不是为了三娘。却缓声道:“先生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如果是苏娘子已经知道了呢?” “什么?” “苏娘子已经知道了殿下派姜娘去信都……” 萧阮:…… “殿下还是早日决断罢。” 萧阮在风飞亭里多坐了一会儿,一个人,一杯酒。他这样闲暇的时候不多。他在等十六郎的消息。十六郎去镇州还没有回来。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湖面上。北方没有这么多雨,多得像是愁。 他和苏卿染成亲有两个月了。 苏家催得很紧。他及冠有年,苏卿染亦已及笄,她婶子拉着她的手,万分怜惜地说:“我家阿染及笄,都没有大办。”是没有大办。她在洛阳妾身未明,没有亲友来贺,怎么办都盛大不起来。 他知道她委屈,这个话不劳旁人说。 南朝的婚事流程与北朝不同,喝了些酒,到晚上就有些醉意。眉眼都遮在珠翠背后,漾着烛光。那是他最熟悉的一张脸,他最亲近的一个人,就算是他的母亲,与他也不及他们这么亲近。 她这般妆扮起来,竟然有了一种陌生感。他伸手去解她的插戴。她隔着珠帘低声与他说:“萧郎,莫要负我。” 她什么时候开始,疑心他会负她?萧阮有些恍惚。 “阿染……”他问,“你恨我吗?” “恨……” 她是恨他的,他抚她的脸想,只是他们到这一步,羁绊太深,便纵是恨也只能纠缠到底。 她反应生涩。她这些年像男子一样骑马,打仗,冲锋陷阵,但终究还是个女孩儿,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像对三娘那样用言语撩拨。 他不想她受伤。 大约是他们这一路走得太辛苦的缘故。她比他更辛苦。他能够上朝,能够交游各色人等,有的是机会发泄。她行走在阴暗边缘,连诉说的人也无。她不与他诉苦,她把她那些多余的情绪都阉割掉了。她以为是这样,其实不,它们还在那里,在她意志力薄弱再压不住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就好像岩浆。 她闷哼了一声,指甲抓破他背上的肌肤。 “疼就叫出来。”他与她说,“这里没有旁人。” 她不作声。 他拨开她湿漉漉的额发,她的脸白得厉害,他没忍住叹息:“阿染——” “我……”苏卿染避开他的眼睛,“那天,我看见你和华阳——” 萧阮:…… “她好吗?” “她不及你美。” 他知道她无非要与她比个高低,她不服气。萧阮喝了一口酒,迎着风,随遇安问他如果三娘过江,他怎么安置,他其实并不是不能回答。汉光武帝安置过阴丽华与郭圣通。名分是个政治问题。 婚姻也是。 他有天回家,碰到苏吴氏探望苏卿染,瞧见他来了,鬼鬼祟祟一屋子人。他后来问了婢子,说是给王妃送过来求子秘方。他们担心他没有儿子,后继无人;更担心他儿子身上不流他苏家的血。他们成亲还不到两个月! 他的江山,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他这时候想,当初苏卿染跟他北上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他想要逃离金陵,她也想,仅此而已。她后来后悔了——即便没有三娘,她也会后悔的。这条路太难。 他一开始就不该拉她上船。 那不是一个女子该承受的命运。 他其实是一早就该有所察觉。那大约也是他当初厌恶三娘的原因。起初太炽热,后来无以为继。你以为时间会给它加码吗?不,时间只是增加分割的难度:那些长在自己身上的岁月,割裂的痛楚。 他猜三娘从前不明白,所以他从前会丢下她在洛阳,不仅仅是始平王父子的死让她失去了利用价值。他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人,但或者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当人愿意直视自己的时候,晾在太阳底下,谁不是大片大片的阴影。 三娘过江这件事,随遇安想得早了。她如今仰仗周乐给她报仇,莫说是订亲,就是真逼得她守不成孝,她也只能应了。 但是之后呢—— 如果昭熙果然还活着,回了洛阳,始平王妃或许想要幼子登基,三娘定然不肯。国破家亡的苦,她吃一次就够了。昭熙上位,根基比元祎修强得有限,不过他有兵啊,更准确地说,是周乐有兵。 君臣之间的冲突简直是必然的。 就算昭熙能心无芥蒂信任周乐,满朝文武都信?三人成虎。要不就是昭熙架空周乐,拿回军权,要不就是周乐杀了昭熙自己称帝。如果是前者,他能不怨恨三娘?如果是后者,三娘能不怨恨他? 三娘总说他是南朝人,和她不在同一条船上,然而周乐和她,迟早也不能同舟共济。 谁人不是一路荆棘?萧阮摇了摇头,饮一口酒,风雨是越来越大了,他偶尔会怀念在洛阳听雨赏牡丹的无所事事。 底下人来报:“元将军回来了。” …… 周乐拔营出发的时候,嘉语已经回了信都。她出城只带了苁蓉。没有人知道她彻夜未归。 嘉言绷着脸好些天,崔嵬山那伙贼人被她训得哭爹喊娘,周乐隔营都听见了,忍不住过来问:“六娘子这是怎么了?” 嘉言挥鞭指着他骂道:“你莫要以为我阿爷没了,就可以欺负我阿姐了!” 周乐:…… 被抓了现行,周乐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不敢。” 嘉言气得别过头去,他说不敢,但是她出发的时候阿姐来送她,她看见她脖子上的痕迹了。 第301章 铜雀春深 永安元年十一月,周乐与元昭叙战于广阿。 在元祎修的计划里,二十万对战两万,该是毕其功于一役。但是尚未交战,广阿城中便流言四起,说豫州陆俨与始平王有旧,南阳王又与始平王世子堪称莫逆,都合计着让他们当炮灰一网打尽了好迎立始平王世子。 流言不知道从哪里起来,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乎,偏还都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对得严丝合缝。起初陆俨和元祎炬还想过辟谣:都知道是华阳公主放出风声,摆明了就是离间,却哪里说得清楚。 陆俨能否认他送了两千部曲进始平王府?还是他能把他妹子当初在宫里做的事掀出来再展览一次?或者是他能否认他能有如今,是全凭了始平王提拔?元祎炬就更说不清楚了,他妹子还是始平王妃带进宫里的呢。 说清楚了是忘恩负义,不说清楚人人提防,更火上浇油的是,周乐摆下军阵,别处都严谨,唯有陆俨方向军容稀松。 到军中将领纷纷进帐来要问个明白,元昭叙也只能把陆俨所部远远支开,退守广平。 但是谣言这个东西一旦开始,就没人知道它会在哪个点上停下来:陆俨既退,军中仍大是不放心,又逼得绍宗退了出去。绍宗正乐得不与周乐硬碰硬——所有人中,唯有他是真正和六镇降军交过手。 这两支强军一去,元昭叙手里就只剩下十万人。这十万人还各自为政,并不都听他使唤。 十一月十三日,两军交战。元军大溃,逃回晋阳,周军俘获甲卒五千余人,兵甲、粮草无数。 既兵精粮足,周乐再乘胜追击,十二月初,攻下相州治所邺城,俘获相州刺史。 邺城是曹魏故都,曹氏父子曾悉心经营,水陆交通,人口繁盛远远胜过信都。周乐稍事修整,便写信给段韶,命他护送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兄妹过来。 已经是年底了。 嘉语从前也在邺城住过。周乐入主洛阳之后,仍以邺城为副都。他在邺城时候甚至比洛阳更多。这时候到邺城,还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景象。周乐抽了空陪她去登三台。魏武王建此三台,已经三百余年。 三台中以铜雀台最为雄伟壮观,去地足足二十七丈,北临漳水,视野极是开阔。 嘉语登高临远,凉风习习,亦觉惬意。 就听周乐道:“我在邺城,听到一个说法。” “什么?” “说当初魏武王建铜雀台,曾发下宏愿,要把江东二乔掳了来陪他饮酒。” 嘉语:…… 嘉语乜斜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周郎想要饮酒?” 周乐笑道:“大胜之余,饮一杯何妨?”他自遭遇崔嵬山截杀之后,就给自己订了规矩,等闲不饮,便有大喜,也不过三杯。 嘉语笑道:“来来来,我给将军斟酒,将军像魏武王一样,写首诗给我听听?” 周乐:…… “公主盛情,微臣戒了。” 嘉语忍不住大笑:“听说你五叔也颇能诗?” 周乐一张脸都皱了起来:“三娘别跟我提他——” 嘉语一本正经道:“既是将军作不出诗,便念些亲族长辈旧作给本宫听听,也是好的。” 周乐推拒不过,亦爱她此时娇媚,便说道:“当初我去信都,五叔年少好猎,有日与我说到平生所愿——” 言至于此,见心上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不知用的什么香,直往鼻子里钻,心里不由一荡,想道:我要这时候转头亲她一下,想她也推我不开。却又想起临去广阿前夜,那次之后,三娘便不再私下来见他。 想是有了戒心。到底叹了口气,没敢动手,说道:“……当时兴起,便作了诗,说是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 才说了首联,嘉语噗嗤一下笑了:“你五叔想得可美!”想要黄土地里种出牛羊来,家里有口泉,泉里全是酒——真是想人之不敢想。见周乐住口,便又催他:“还有呢,还有两句呢?” 周乐干咳一声,支吾道:“还是不要说了罢。” 嘉语被吊起胃口,哪里肯依:“将军这话要在德阳殿里,就是欺君之罪!” 周乐嘀咕道:“我要说了,你还不得治我个大不敬。”见她实在好奇,便又多念了一句,“朝朝围山猎。” “第四句呢?” 周乐凑上来,附耳念道:“夜夜迎新妇。” 嘉语:…… “公主让我念的,”周乐见她红了脸,不由乐道,“可不能怪我。” “果然是……”半晌,嘉语方才幽幽说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周乐大笑。 腊月天气,无花可赏,周乐怕她冷,脱了裘衣与她披上,倒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两人登楼赏完景,便下去用些吃食,嘉语与他说魏武王生平,说道:“铜雀楼这件事,魏武王好酒是有的,好美人也——” 话没完,就瞅见周乐看住她笑。 嘉语知他是笑她好美人,强行泰然自若道:“……好美人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传闻江东二乔是乔玄之女,乔玄是魏武王故人,便如蔡文姬,假使魏武王真拿下江东,也不至于委屈两位娘子陪酒。” 周乐道:“三娘很景仰魏武王。” 嘉语道:“魏武豪迈,建安才气,世所共知。” “还会作诗。” 他又提诗,嘉语没忍住笑,却说道:“几百年过去,英雄美人,也就只剩下遗迹凭吊了。” 周乐悻悻道:“幸而不与魏武王生同时。” 这回换了嘉语冲他笑,安抚道:“便生同时也无妨,魏武王却不如周郎好看。” 周乐:…… 他好像又……被调戏了?咦,他为什么说又? 不由摸着下巴道:“我听李兄说过一句话,以为至理名言。” “什么话?”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嘉语:…… 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 从铜雀台下来,歇脚南山寺。 寺里种了好些桃花,要是春天,定然风光优美,寒冬腊月没什么可看,胡乱喝了几杯茶暖身,嘉语虽然不信神佛,因洛阳风气耳濡目染,对佛经还算熟,周乐生于边镇,就只对寺里壁画与佛像感兴趣了。 “边镇上巫者甚多,”他与嘉语说道,“我幼时有巫者说我命贵,被嘲笑了好一阵子。” 嘉语道:“先汉时,光武帝在太学,有谶语说刘秀当为天子。国师刘歆因此改名,时人都以为是他,光武闻言道,怎么就知道谶中人不是我呢?周围人都笑话他。” 周乐摸了摸她的面孔:“三娘尽拣好听的说与我听。” 嘉语只是笑:“待日后回了洛阳,还是入乡随俗听听佛讲罢。” 周乐应了,又与她说道:“时近除夕,三娘要不要接王妃和三郎过来?” 嘉语道:“我问过阿言,阿言说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恐怕三郎吃不消。”其实嘉言是怕母亲过来问起昭熙。她倒不是觉得母亲对兄长有恶意,就是怕母亲急于扶立三郎。三郎才多大,能管什么事。 姚太后和先帝的悲剧,她看一次也够了。 而且虽然之前胜了一场,军中•共识,元祎修不会甘心,后头还有恶战,如今相州也好,信都也好,都在加紧备战中。之前广阿之战独孤如愿原是要领兵来援,周乐都拒绝了,都备着来年开春。 周乐道:“我派人去接了姐姐姐夫,还有爹娘过来。”他在外有些年头,他那个不管事的爹和继母也就罢了,再多几年不见也没什么想头。但是今年豆奴成了亲,照理他阿姐是要过来受媳妇敬拜。 嘉语知道其中关节,一时笑道:“我尚未见过你阿姐。” 周乐“咦”了一声:“我当你从前见过。” 嘉语摇头道:“我从前是不大见人。” “我阿姐是个和气性子,”周乐道,“见见无妨,我那继母——”他踌躇了一下,“三娘要不想见,就不要见了。” 嘉语笑道:“又不是洪水猛兽,怕她什么。”她根本不记得他爹和他那个继母,想来也是兴不了风作不了浪,又道:“我记得你有个弟弟。” 周乐低头算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有——单名一个琛字,今年该有十五了。”他冷笑道:“阿昭阿韶也不过十五六岁,打仗都好些年了,他还在家里娇养。” 嘉语骇然笑道:“段将军与娄将军是碰上乱了,好端端的,人家干什么要打仗。” 她并不知道周琛从前问周乐要过她,只记得他是娶了她的堂妹平阳公主,听说是破城时候,他从流民手里救了她——她不知道这是假的,是周乐赏了平阳公主代替她。 …… “大郎娶了个……公主?”吴氏目瞪口呆。她娘家在怀朔镇上算是殷实人家,她嫁给周父做继室其实是低嫁了。周父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吴氏靠着自个儿织布和娘家补贴,好歹这么多年。 周乐是打小被送到他阿姐家,往家里来都少,又时隔几年不见,吴氏甚至没有把握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娶了个公主……乖乖,这小子出息了。 如果不是来接他们的是豆奴,恐怕她都会怀疑碰上骗子了。然而就算是骗子,不要金不要银的骗了他们一家去做甚? 尉周氏也有些发懵。 她原以为娄娘子会嫁给弟弟,谁想嫁了自己的儿子——当然是弟弟做主,她倒不怀疑不妥。但是娄娘子这么个水灵人儿,怎么看上自己这个傻儿子的? 还有弟弟—— 她和吴氏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自家和公主两个字连到一起想。从前娄娘子老往家里跑,她倒是偷偷儿问过弟弟,他只是笑,说不相干。她也知道他这个弟弟自小主意大,再不需要她操心的。 公主不都是皇帝的女儿么?豆奴说不是,说她爹是始平王,已经没了。家里还有母亲,兄嫂,弟妹。兄长受了伤,不能见人。尉周氏想来想去,临上车有多包了一兜子鸡子,受了伤,是该吃鸡子补补。 结果一路被她爹吃了。 尉周氏老实,不敢怼她爹,只嗫嚅道:“给大郎带的呢……” 周父哼了一声:“大郎如今还稀罕这个,豆奴你说是不是?” 尉灿笑着应道:“阿翁说得是,阿娘也不要太操心了,阿舅如今威风着呢。” 尉周氏很心疼自己的鸡子,又说服不了这爷孙俩,只得说服自己:公主的兄长是王爷,连阿乐都不稀罕这几个鸡子了,人家做王爷的会稀罕么。别给弟弟丢脸才是。又不放心,赶着问:“公主性情好么?” 尉灿满不在乎地道:“好不好都是阿舅心尖子上的人。” 尉周氏更担心了。 周父忽然问道:“始平王不是今年才没的么?公主不用守孝?” 尉灿道:“是订了亲,等公主出孝就成亲。” 周父“嘿”了一声,又说道:“公主不是王妃亲生的吧?” 尉灿这回挠了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王妃母子还在武川镇没过来呢。” “豆奴你说,”尉周氏着实担心,“公主怎么会认得你阿舅?” 这个倒是好答,他和娄晚君成亲之前,周乐就喊了他去,与他说道:“是你自个儿求的二娘,阿舅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有几句话,要先与你说过。”他当时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知道二娘从前想着阿舅,不过——” “不是这件,”周乐道,“是我和公主——” 他当时不明白阿舅为什么要与他交代他与公主的事,后来与娄晚君成了亲,倒又隐隐知觉了些。多半是阿舅怕娄晚君不喜公主,连带他也生出别的想头,让他难做。 这时候爽快答道:“是从前就认识。阿舅说从前他给世子做亲兵,救过公主。” 周父又冷笑一声:“我恍惚听说是驸马害了始平王——是华阳公主的驸马么?”他倒也不是不知道儿子娶公主是高攀,只是如今他儿子手里有兵权,那个公主,一来不是王妃肚子里出来的,二来成过亲,三来落难,这样算下来,也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吴氏也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尉周氏软软争辩道:“那也是公主啊——”她想法又不一样,既然豆奴说是从前就认得,她倒是想起有年她病了,阿乐去了趟洛阳,他每次出门都能带回钱来,那次带得不少。但是后来又都花了出去。 她见过弟弟枕下的簪子,不过那时候她以为是娄晚君的。如今看来,恐怕是—— 没有人理她。 吴氏已经饶有兴致问起:“豆奴你说公主还有个妹妹?” “只是听说有,”尉灿道,“也在武川镇没有过来。” 吴氏有点失望,她扭头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儿子,她儿子生得俊秀,不知道能不能也娶个公主。 周琛被母亲看得不自在,起身道:“我出去骑马。” 他弓马也是熟的,但是不同于乃兄,从小在外浪荡。他父亲虽然不太管他,母亲却极为疼爱。因性情内敛很多,也谨慎得多。 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走了足足半个月才到邺城,已经是小年夜。下了雪,地上都是白的。周乐带了人迎出来,吴氏探头一看,开口问:“公主呢?” 周乐气笑了:“母亲要拜见公主,也须得先进城再说。” 吴氏先前听了丈夫分析,还觉得多少能摆点婆婆款,被周乐劈头一句“拜见公主”,登时就萎了。她虽然没见过公主,也听说过民妇拜见诰命是怎么个拜见法,威风的可不是她这个做民妇的。 况且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远远不是她记忆里的瘦弱少年。 周乐一眼扫过去,姐夫尉景和弟弟周琛都骑马,先冲尉景喊了声“姐夫”,尉景咧嘴笑道:“大郎如今富贵了。” 周乐也笑:“姐夫取笑我。” 周琛下马给他见礼:“阿兄。” 周乐点了点头:“二郎。”兄弟俩打小见面少,倒没多少亲热的意思,但是到底血脉相连,比别人又有不同。 待进了宅子,周乐扶了父亲,周琛扶母亲,娄晚君出来扶了尉周氏。尉周氏摸摸周乐的袖子,絮絮道:“穿得可少,也不怕着凉——” 娄晚君抿嘴笑道:“母亲多虑了……” 这一路寒暄,进到屋里,娄晚君早备了满桌子菜食,这时候揭开,还热气腾腾。 …… 相比周家热闹,公主府就只有宫姨娘和嘉语姐妹,小儿早早就睡了。嘉语和嘉言都有些恍惚,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嘉语自个儿算了算,就是去年,家里过年人也是不齐的。父亲在豫州,王妃进了宫。再往前想,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时候,屈指可数。不是父兄在外头打仗,就是她在平城,王妃母女在洛阳。 然而那时候并不觉得遗憾,如今是人真不全了。因着守孝,也不能饮酒,不然真想醉上一场。胜利带来的喜悦,并不能够让这个节日稍稍好过一点,嘉语和嘉言都是满腹心事,匆匆用过晚饭,各自回房熄灯睡了。 …… 周乐次日带了尉周氏去见嘉语,尉周氏很是不安:“……当真不用与母亲说一声么?”吴氏进门的时候她出嫁有年,没打过多少照面,因她爹横竖是没钱,没有利益冲突,倒也相处得不坏。 周乐道:“公主说不见她。” 这话尉周氏不信:她这个弟弟是她一手带大,别的她不知道,这表情肯定不对。因说道:“公主哪里会这样,怕是你不让她去见罢。” 周乐笑道:“没的恼了公主,咔嚓一下,人头落地。” 尉周氏唬了一跳:“公主有这么凶?”不等周乐回答,赶紧拉住他的手道:“要公主性情不好,咱们、咱们还是不要高攀了吧——” 周乐笑了起来。 尉周氏这才知道又上了当,“嗳”了一声道:“尽吓唬你阿姐——当真没事么?” “当真没事,”周乐安抚她道,“公主和气着呢,阿姐见了就知道了。”又说道:“阿姐莫听二娘瞎说。” “二娘才没有瞎说。”尉周氏道,“二娘说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前儿那驸马——” 周乐:…… 嗯,二娘一如既往地会抓人痛脚。 “阿姐就怕他如今是用得着你,到用不着你的时候——”尉周氏着实担心,她看着弟弟的侧脸,她的弟弟当然是个英俊的男子,但是公主——她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吗?二娘说他对公主上心得紧,就怕到头来一场空,难免伤心。 他打小没娘,他们那个爹,有没有是一个样,这世上会为他操心的,就只有她这个阿姐。 周乐心里一口血,尼玛都是些没法反驳的话,他真该好好和豆奴谈谈了,都这么些日子了,还拿不住娘子,他日子不好过不要紧,别连累他呀——因只含混道:“阿姐见了公主,就知道不是这样了。” 他进公主府,一向是不额外通报,这时候也带了他阿姐长驱直入,才进到大门,就听得一阵哭爹喊娘,周乐心里暗暗叫苦,待走进去,就看见院子里树上横七竖八吊了十多条汉子,有人提了鞭子,一个一个抽过去,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尉周氏瑟瑟发抖:“这、这位小娘子不会就是公……公主吧?” 周乐:…… 他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阿姐相信,虽然有这么个凶悍无比的妹子,但是他的三娘人畜无害呢? 第302章 永不相见 广阳王并没有想过,真到成亲那一日,他心里能这样平静。 冯翊公主帮他料理婚事,因笑道:“早知道最终还是要进我家门,先前又何必——” “阿姐。”他平静地打断她。 冯翊失笑:“是是是,阿弟大喜日子,阿姐就该多与阿弟说上几句吉祥话,贺阿弟心想事成,与谢娘子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看不见,但是就这么一扫,冯翊竟觉得他往自己腹部看了一眼,不由大窘。她与宇文泰成亲半年有余了,还没有动静。求神拜佛,香火钱去了不少。她有时候疑心,真是自己有问题。 好在天子征伐河北,宇文泰带兵去了。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宇文泰虽然不是她心中所想的如意郎君,然而出现在她对穆钊绝望的时候,时机是对的。穆钊娶了皇帝那个年届四十,又黑又胖的乳母,如今很得皇帝重用,她只觉得可怜可笑。她不懂他们男人,要这样的富贵有什么用。 她这个堂弟却孜孜以求,只要谢氏。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这么大。 广阳王“看”着窗外,已经很久了。天还没有黑下去。腊月的风。她上次成亲是在五月。五月初热,如今冰凉。 他忽然又疑心起来:“阿姐。” “嗯?” “阿姐你说,云娘她怎么又肯松口了。” 他们都说,始平王世子与世子妃恩爱非常。当然昭熙失踪是有些时候了,然而就算昭熙是没了,守孝也要一年。云娘没有等满一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计较这个。他原本是希望她能忘掉他,越快越好。 冯翊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绝望了吧。” “什么?” “如果十三郎还在世,当初始平王叔遇害他不出现,玉郎出世他不出现,华阳在河北闹天闹地,他还是不出现,”她原本想说“如果她改嫁他再不出来,她就彻底死心了”,话到嘴边,就变成,“要不就是没了,要不就是没心肝;他要是没了,云娘以后日子还要过,圣人记恨,不会容她好,你瞧瞧这些日子上祭酒府上提亲的那些东西,有一个人样的吗?阿弟总算是真心待她。” 她这个瞎眼的堂弟,除了眼睛,也没别的不如人。 没成过亲的小娘子要得多,要家世清贵,才貌双全,又温柔体贴,言语生趣,谢云然当初不就这样么,然后呢——一旦大祸临头,就只剩了孑然一身。她如今该是想开了,想要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想到这里,冯翊倒对她生出几分怜惜来。她从前不喜她,是因她毁约嫁了十三郎,如今既然是自家人了——冯翊是个很知道亲疏的人。 广阳王沉默了。 忽又问:“听说在河北吃了败仗,还丢了相州?” “是有,你姐夫前儿都捎信说要回来,气得很,个个都想着捞上一笔,防着别人和自己抢,先就把九郎和陆四排挤了出去,还有绍将军,要不是阿叙的妹子在宫里受宠,恐怕也会被他们赶下去,”冯翊不由地冷笑,嘉颖这件事是家丑,对外头不好说,当然他们姐弟是肆无忌惮了,“也不想想,六镇这么好打,怎么当初就劳动李司空、我阿爷、圣人,还有始平王叔轮番上阵?” 广阳王听着好笑:元祎修哪里做过主帅了——当时的主帅是宋王。不过人都秉着功归于上的习惯往皇帝脸上贴金。还有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爹,也好意思和李司空、始平王相提并论。 “那姐夫如今怎么打算?” 冯翊最后会嫁给宇文泰,广阳王心里也是意外的。当初宜阳王与他说宇文家上门提亲,他还以为冯翊不会点头。看来女人的心思,还真不是他能猜得到。后来冯翊带了宇文泰来见他。他让他觉得危险。 那种粗犷的、凶蛮的气息,像是弯刀,或者野兽。和洛阳的精致大相径庭。 他与他说他的家乡,部落里的习俗与产出,越过边境来劫掠的柔然人,还有突厥人——“他们是给柔然人打铁的奴隶,住在金山以南,人不多,但是极其凶悍,断发文身,有着铁一样坚硬的肌肉。” 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天下之大。他困守洛阳,便以为洛阳就是天下,而洛阳之外——他从不知道有多大。 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想象,跟着宋王南下的华阳,怎么会突然折转去了河北,又怎么得到数万人马,与洛阳拼个你死我活。他羡慕他们的生命力,那些可以不必被洛阳困住,不必被黑暗困住的生命力。 “不知道,总要年后再做打算吧。”冯翊懒洋洋地说,她不关心这些,那是男人的事。 冯翊也是被困住的人,广阳王淡淡地想,虽然她的眼睛是好的。但或者是,大多数女人都被困在宅院里。 外头、外头有什么?狂风暴雨。 “圣人和华阳……”广阳王突兀地冒出一句,“阿姐希望谁赢?” 冯翊:…… “我说了又不算。” 广阳王于是笑了,真的,她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谁赢不都是他元家的江山。谁赢了不要钱,不要兵?他有钱,宇文手里有兵,虽然不是太多,这乱世里,也足够让人忌惮了。尤其是在洛阳。 只要是在洛阳,他们就能好好地过下去,无论德阳殿里坐的是谁。 …… 天渐渐就黑了。 谢云然之前提过不大办,也确实大办不起来,无论如何,广阳王的眼睛总是不便。都为了他着想,也没有另置青庐,也没有请太多的亲友,尤其是谢家那头,就只让谢冉送了亲,然后就都打发了出去。 人都知道她是再嫁,不能太计较。底下嚼舌根有提起,说她初嫁不顺,再嫁又嫁了个瞎子,连从前与她订过亲的崔九都死得不明不白,这克夫的本事,与她那个搞事的小姑也算是不相上下了。 当然谢云然不在乎这些,她已经将玉郎托了母亲,再没有后顾之忧。 她想不到真相是这样的,是她连累了昭郎。她不明白广阳王怎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执念,她并不觉得是因为她。或者是因为他的眼睛,或者是因为当初订亲再退亲,总之——都不会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些话,她也不能与旁人说,连四月都不能泄露半句。 她赶在成亲前把四月许了人。四月起先不肯,哭成了个泪人。她与她说:“我再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也不能时时回来,玉郎身边没有人,我心里总放心不下,就只能托付你了。”她这才应了。 谢云然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就该在始平王府的时候给她找个好人。当时没来得及,如今是不能够了。但是也好过—— 她只能尽可能多地给她备了嫁妆,尽这一点最后的主婢之情。 七月和十二月跟她进了广阳王府。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里点了灯,灯是给她备的,他用不上。婢子都退了出去,脚步声慢慢近来。他走得不快,即便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其实再没有见过他——父亲说她小的时候见过的,她记不得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肯再嫁,赶在这个时候。虽然三娘那头胜算不是太大,但是昭熙失踪尚未满一年,再等等也无妨。 父亲疑心她是因着那些来提亲的泼皮,安抚她不要多想,阿冉也这么说。母亲就一直哭,说:“这样不好。” 她从前拒绝过的,如今再嫁,她怕他待她不好。 她安慰母亲说:“不会的,他如今再上门提亲,是他还惦着我。” 父亲也觉得不好,他还是喜欢昭熙。 他们都不知道,昭郎就在这里。谢云然忍了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然微抬了眸光,看到走进来的年轻男子,他长了元家人的眉眼,清隽如流云的气质,他眼睛里没有光。 “云娘。”他“看”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方寸之地,谢云然没有应声。她抬头看他的脸,她想不明白,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竟然能长了这样云淡风轻的眉目。 他慢慢走过来,并不显得笨拙,也没有碰倒东西,就像一个健全的人。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云娘。”他再喊了一声。 “……王爷。”谢云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僵。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听出她声音里的怯意,他伸手抚她的面孔说:“不怕……” 谢云然没有动。他的手指纤长柔腻如女子,不像昭郎,昭郎的手是有一点粗糙的,她想。 “我会好好待你。”他低声说。 谢云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件事的荒谬荒唐,在她承受范围之外。他说他会好好待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会好好待她?偏生是这样无辜和专注的面孔,如果不是郑忱,她几乎要以为是她误会了。 他伸手来摘她头上钗环。 谢云然躲闪了一下:“王爷——” “嗯?” “我有几个事,想要请教王爷。” 广阳王收回手,眼皮也微微垂下:“云娘想知道什么?” “王爷怎么会想到要娶我?” 大概每个女子都会这样问?广阳王想。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她的鬓发柔软。他说:“云娘大概是不记得了,云娘是我还看得见的时候,看见的最后一个人。” 谢云然吃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我后来想起那一天,光束从我眼前慢慢敛去,就只有云娘你还站在光里,像桃花一样的颜色。”他想了想,“我再没有看见过桃花,便以为云娘就是桃花,才下过雨,花瓣上还有透明的露珠。” 他摩挲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光洁。 “那么,”他听见她慢慢地说,“既然是这样,后来我及笄,王爷怎么不遣人来提亲呢?”在昭熙之前,她还许过崔九。那时候昭熙是没有见过她,如果他一直惦着她,他为什么不在崔九郎之前? “我是个瞎子,”他低声道,“我怎么配得上云娘。” “那后来,王爷是听说我毁了面容,才上门提亲?”谢云然道,“但是王爷难道没有听说,昭郎不介意我毁容。” 她记得昭熙上门提亲那日,他喝了好多酒,被下人绑了,关在小佛堂里过了一夜。脸色都是青的。后来他们成了亲,昭熙要面子,便不许她旧事重提。倒是嘉言偷偷儿与她说,她爹气坏了,说昭郎无礼。 她亦不介意他无礼。 “我是个瞎子,”广阳王道,“我看不见。我有时候想,是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不幸,还是见过之后再见不到更不幸。”是求之不得不幸,还是求得之后再失去更不幸,他不知道。他也不信佛,不信这世间有能渡他的神佛,就只能自己渡自己。他要的,他伸手去拿,他拿不到,不,他总有办法。 上天给他这样的命运,总会给他相应的补偿。 “原来是这样。”谢云然道。 “云娘……”他伸手到她颈项之间,说道,“很晚了,我们——” 他感觉得到颈边一点凉意,然后突然之间滚烫,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黏稠的液体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到这时候才有了剧痛的感觉,痛得他俯身去。 “我都知道了。”他听见云娘的声音,她压得极低,就在耳边,却是清楚的,“昭郎说,这样杀人最快。” 她都知道了,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立刻就想到了,是那个新来的花匠……她恨他。 他知道他就快要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温柔的疼痛,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并不比失去光更痛苦;原来他最后会死在她的手里,她还站在光里,春光里,亭亭一树桃花。 或者他早就想过这样一个结局,他早就想过,如果她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会恨他,恨到杀了他,他也许是早就想过这个结果,然后终于成了真。 他觉得自己轻了起来,就要从身体飞出去,他抓住她的手,延缓了这种飞翔,他说:“……你怎么脱身?”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纯是气声。但是谢云然竟然听清楚了。她想不到他最后说的会是这样一句话。她呆呆地看着他,血流得很快,很快湿了他的衣裳,深青色的礼服染上血,红惊心动魄。 她想起她和昭熙成亲的那天也是这样,更多的血,还有那些哭喊,外头铺天盖地的夜色。 “你不是为了我。”她说。 “……是。”他承认。 “所以如果有来生,”她原是不信这个,但是她想,这是她非说不可的一句话,“王爷,我们就不要再相遇了。” “好。”他的手垂了下去,他觉得他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他抬头,看见漫天的星光,像是他年少的时候。 谢云然呆坐在那里,手上,衣上,床上,全是血。 他死了。 她没有没有杀过人,方才那一刀下去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恐惧涌上来,就像他刚才流的那些血,怎么都止不住。 烛光里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眉目像画上去的一样。她这时候想起来,她确实是见过他的。他是她父亲的学生,那个折花给她戴的小哥哥。他最后死在她手里。如果他没有失明,也许这一切会不一样。 但是谁也无法预料,命运安排了怎样的荆棘,在人一生前行的道路上。也许是失明,也许是毁容,也许是家破人亡。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好过。谢云然弯下身去,替他阖了眼睛:“永不相见。”她低声说。 “永不。” …… 郑忱走进来的时候,血已经冷了。谢云然换了广阳王的衣袍,戴上头巾裹住面容。郑忱点了点头:“谢娘子随我来。” 一路往下,进入到地道里,他掌了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云然抓紧了衣袖。她觉得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昭熙了——确实是很久了。一年,也许还不止一年,那时候先帝还在,不,先帝已经不在了,是太后还在,他进宫宿卫,就再没有回来。 他走的那天还在下雨。他还没有见过玉郎。如果他知道玉郎是个女孩儿,会不会觉得遗憾? 他不知道玉郎有多乖——她都长牙了。 郑忱没有与她说过他的处境。可想而知不会好。广阳王不会让他好过。她心里又有些害怕,一刻钟的距离,像是走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到了。”郑忱说,“谢娘子进去吧。” 谢云然往前看,大概还有三五步的距离。郑忱把烛台交给她,自己退了出去。他知道他们定然有很多话要说。 谢云然深吸了一口气,就只剩下最后几步,走完这几步,她就能看到昭郎了。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沉得就像是心跳。 烛光铺了过去。 入目一张人皮包着骨,青黑。谢云然辨认了许久,方才认出来是昭熙,眼泪刷地下来,她捂住嘴,怕吵醒他。 她从没有想过一个人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更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她的昭郎。她方才还觉得广阳王可怜,这时候想起他如诗如画的面容,只想要呕吐,只恨没有多砍他几刀,没有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什么颜色! 他的头发如枯草,她想,她制止了自己哭出声,但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 下雨了?昭熙睁开了眼睛。 他想他是在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了。他梦见云娘,不知道为什么,云娘在哭。“云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一直在与自己说话,他怕有一天他活着出去,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我在。”云娘哭着与他说,“我在这里,昭郎。” 他忽然又觉得,这不像是梦了。 “我在这里,”她抱起他,她觉得他的身体轻得像个孩童,她哭着贴上他的脸,“昭郎,我来了,我在这里……” 她的脸是热的,她的脸的湿的,他不安地想,难道这真不是梦?如果这不是梦……他用力推了她一把,却没有能够推开她,他惊慌失措地,却压低了声音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快走!” 谢云然放声大哭,她像是有生以来,从未哭得这样失态,亦从未这样伤心过。 第303章 登基称帝 吃早饭的时候嘉语和嘉言说:“我昨晚梦见哥哥了。” 嘉言愣了一下:“哥哥偏心,就来看你,也不来找我。” 这个话只能她们姐妹说,嘉语也不敢与宫姨娘提半句。要让宫姨娘知道昭熙不在军中,那眼泪肯定是打不住。 嘉语道:“哥哥还在。” 嘉言没看她,低头吃汤饼,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含含糊糊道:“他们说元旦要来拜见哥哥。” 嘉语道:“就为了这个,昨儿大清早的,绑了人在院子里抽?” 嘉言又不吱声了。 嘉语道:“有事情你该和我说。” “和你说管什么用!”嘉言急了起来,“哥哥不在这里,你我就是变也变不出来!你不就是气恼我昨儿吓到尉周氏了么?放心,周乐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就不要你。” “你放肆!”嘉语气得发抖。 要不是她妹子,她能一耳光掴过去。到底没下得去手,盏碟就遭了秧,汤汤水水撒了一地,都溅到衣裙上来。 嘉言下巴一抬,抬脚就出去了。乌灵乌容对望一眼,追了上去。 嘉语:…… 何佳人跪下收拾一地狼藉。嘉语当初回信都,怕被李琇撞见没带上她。后来到邺城,才着人接了她过来。何佳人有一阵子以为嘉语不要她了,失而复得,格外珍惜——她原就比苁蓉和辛夷更伶俐。 这时候一面收拾,一面自言自语道:“我从前养了只猫儿,后来隔壁哥哥打了兔子送我,我那只猫儿就不乐意了,连打带踢地要把兔子赶出去。” 嘉语:…… “阿言又不是猫儿。” “人有时候啊,就和猫儿一样。” 嘉语闷闷出了半天神。 昨天周乐带他阿姐过来,是被嘉言吓了一跳,周乐也没与她说嘉言的身份,直接带进来见她。那不过是个老实的乡下妇人,嘉语也就客客气气与她寒暄。后来周乐当笑话说与她听,不知怎的惹到嘉言。 她寻思何佳人这个话,猛地想起,转头问辛夷:“阿言出征前晚,是不是来找过我?” 辛夷摇头道:“没有。” 嘉语就更想不明白了。她如今身边就剩了这么个妹子,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良久,只得叹息道:“我找到了姨娘,母亲却不能从武川镇过来,阿言从未离开过洛阳,更没有离开过母亲——” 从前也没有三郎,昭熙又常年在外,阖府上下都围着她一个心肝儿。如今都剩了谁。 又吩咐道:“一会儿你去打听一下,谁提的这个话头。”虽然“始平王世子”久不露面确实可疑,但总该有个由头。 何佳人应了。 …… 嘉言甩脸子出了门,直奔马厩,乌灵和乌容不敢劝,又怕她出事,只得跟着。出公主府恰碰上段韶,段韶与她招呼:“严将军哪里去?” 嘉言不理他,打马就走。 乌灵与乌容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忙央求段韶道:“我家将军恼了公主——段将军快劝劝她——” 段韶:…… 段韶是周乐心腹,虽然不确切知道嘉言的身份,也清楚她与公主亲热非常,该是王府旧人。起初她到信都,以为她会带兵护卫公主,谁想后来周乐竟将始平王旧部、崔嵬山贼人一发全都交与了她。 一个小娘子能管得住始平王手下骄兵、崔嵬山悍匪?他不信。她让他信了。广阿之战,他没有亲临战场,也听说她打得出色。有本事的人往往有些脾气,但是好端端的,怎么和公主闹起来了? 这时候也不容多想,翻身上马追了上去,连声叫道:“严将军、严将军?” 嘉言哪里肯停,越发纵马狂奔去。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渐渐地就出了城。邺城这些天下雪,雪有一尺来深,没过了马蹄。风又冷,嘉言狂奔了有近一个时辰,被风一吹,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勒马放慢了速度。 段韶追得满头大汗,终于是追上了。也不敢抱怨。他原就是寡言少语之人,这时候偷偷瞧着斑驳的面具,不知道话从哪里说起。 就只默默跟着她在雪地里走,雪地上马蹄脚印越来越长。 嘉言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段韶想了想,找了个理由:“野外有狼。” 嘉言哼了一声:“我又不怕狼。” “我怕。” 嘉言:…… 嘉言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狼?” 段韶老老实实地说:“怕严将军遇上狼,公主不与我干休。” “又关她什么事了!”嘉言怒道。 段韶听她这口气,哪里有半点“世子姬妾”的影子,更不像是能与人血战的将军了,就是个小姑娘与人置气。他从前在家里时候,身边是有婢子服侍,但是哪里见过这种小娘子。想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是公主得罪严将军了么?” 嘉言不说话。她也知道自己方才无礼。前头她是气恼周乐乘人之危,后来她阿姐过来邺城,又不像心存芥蒂,便知道她阿姐也是愿意的。她是一向都知道她阿姐不太守规矩,但是父亲过了才多久,就等不得这一时三刻? 想父亲生前对她有多疼爱,更别提兄长如今还下落不明。那些战时无暇去想的事,这几日都翻想起来。 又默默走了盏茶功夫,方才说道:“他们闹着要见世子……” 段韶道:“公主与将军有安排。当初王爷进京,已经把亲兵都带了去。留在秦州的这些人虽然也见过世子,但是只要不走得太近,就不会看出破绽。”又补充道:“之前在秦州,公主就扮过世子。” 嘉言听他说到周乐,心里又是一堵,脱口道:“你家将军——” 段韶是个精细人,听了这四个字,便知道问题不在公主,心里默默记了。嘉言没往下说,他也不追问,换了话题道:“严将军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吗?” “什么?” “广阿。” 嘉言道:“我从前杀过人!” “杀人和打仗是两回事,”段韶笑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刀都快握不稳了,幸好将军就在旁边,救了我的命。” 嘉言摇头道:“我——我父亲和兄长从前也是常年打仗……” “怪不得严将军小小年纪有大将之风,原来是家学渊源。” 嘉言冷笑一声:“这些话,你不妨与你家公主说去。” 段韶:…… 什么时候公主变成“你家公主”了,偏嘉言还不放过他:“怎么不说了,接着说啊!” 段韶:…… 段韶苦着脸道:“我原也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所以话少。” “知道就好!” “但是我家将军……”他又接着说道,“去广阿之前,也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回来。”他猜不出周乐哪里得罪了这位姑奶奶,就只管把话往惨里说,“幸而严将军与将士同心协力,才侥幸赢了一局。” 后半句嘉言没有听进去,前半句倒是让她心里一动。不到三万人马应对二十万大军,莫说是周乐这个没打过多少大仗的,就是她父亲,恐怕也未必有十全的把握。虽然是用了离间计分化对方人马,但是在实施之前,谁知道管不管用。如此劫后余生,得意忘形,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能打赢这一仗,他能活下来,阿姐心里大约也是欢喜的吧。欢喜之余,恐怕也不能计较他之前冒犯了。 到这时候面色稍稍缓和,仍悻悻道:“……不知道你家将军有什么好。” 段韶:…… 段韶好说歹说把嘉言带回了城,时天色已暮,嘉语正着急,原先还有些怒气,到这会儿也全都没了,只管与段韶道谢,段韶应付两句就退出来,回头找周乐道:“二舅恐怕是得罪了严娘子。” 周乐:…… “我最近都没与她说上话!”周乐觉得自己冤枉极了,他知道嘉言在嘉语心里的分量,赶忙着问,“问出什么事了吗?” 段韶摊手:“二舅要够胆,自个儿问去——约莫是和公主有关。” 周乐:…… 嘉言这气性可够大。 …… 嘉言脸皮薄,不肯赔不是,就只伏在嘉语肩上道:“阿姐,我心里慌……”她打小是蜜罐子里养大,没受过委屈,这年余,也实在撑得心力交瘁。她从前有父亲,有母亲,有兄长,有姐姐,还有个由着她欺负的弟弟。 如今父亲没了,表姐没了,兄长死活不知道,不敢让母亲和弟弟过来,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心里又有了别的人。 嘉语舍不得怪她,拍着她的背说:“待回了洛阳,就算是把洛阳翻过来,总能找到哥哥……”她也没有想过如果昭熙当真不在了,回了洛阳,报了仇,之后的路怎么走。她原也不是什么志存高远的人。 自从豫州回来,她就只能一直一直一直与自己说,哥哥还活着,他定然还活着。 说得多了,便以为是真的。 那如果不是呢。 “好好睡一觉,”她与嘉言说,“明儿就好了。” …… 嘉语叫何佳人去打听,并没有真当回事,不想两天之后何佳人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她多少吃了一惊。 原来当真有人在背后操作。 抓人不难,但是“始平王世子”始终不露面,流言渐渐多了起来。最离谱的说法是周乐害了世子,霸占公主。 嘉语:…… 真是脑洞清奇,要不是有嘉言在,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之前周乐找了机会与她说嘉言,嘉语实在记不起自己那天哪里没裹严实。又想这两个人,一个见她呕吐便疑心她有身孕,一个见她颈上痕迹便疑心她忘了守孝,这么心有灵犀,怎么不去磕头拜个把子。 当时只恼恨道:“都怪你!” 周乐点头如捣蒜:“是是是……都怪我。” 他低眉顺眼都认了,嘉语也不好再追究,要细说来,她当时就不该亲他。这小子就是个不经撩•拨。要有人对他用美人计,恐怕没几下他就什么都招了。 这时候再细问何佳人几句,就笑不出来了。嘉言之前气恼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流言最初,竟起于她营中,而且是跟她最久的王府旧部。 嘉语沉吟片刻,忽说道:“我听说,陆将军还在河北?” 嘉言道:“是,驻军在东郡。” “上次虽然是咱们用了离间计,恐怕他自个儿也有保存实力的想法。” 嘉言“咦”了一声,她对陆俨印象不坏。嘉语犹豫了一下:“这件事……陆将军来了河北这件事,你不要和姨娘说。” “为什么?” “袖表姐在陆将军那里。”嘉语道,“姨娘也知道的。”要陆俨老老实实守在豫州,她送了宫姨娘过去探望也不是不可行,但是这两军交战的…… 嘉言:…… 她还以为贺兰袖早就没了。 所以说完全没有道理,姚佳怡好端端在洛阳,没了;贺兰袖在朔州失踪近两年,竟然还活着,还攀上了陆俨——可找谁说理去。 嘉言咬牙道:“阿姐是说,那些混账心念故主?” “那倒不一定。”嘉语道,“他们从前是陆家部曲,想必在陆家亲故甚多。人对于亲故往往戒心低,有时候只是闲话一句,传着传着就走了样。而且广阿陆将军并未参与战局。”广阿陆俨没有上战场,定然让这些人心存侥幸,以为是他心念旧恩,退避三舍,不与华阳公主为敌。 嘉言“嗯”了一声,打定主意回去好好清查。嘉语又道:“阿兄一直不露面,也不是个事儿。” 嘉言道:“段韶说你和……说你有安排。” 嘉语不响,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十九兄能够集结到这么多人马,仗的是德阳殿里那个位置,名不正则言不顺。” “阿姐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嘉语看住她:“真不明白?” 嘉言垂头去,断断续续说道:“三郎才多大,话都说不清楚……姨母之前拿糖果哄了他才上朝没哭……皇帝哥哥……姨母杀了皇帝哥哥……” 她不在乎谁当皇帝,她只是不能放过那个害了她父亲的人。但是她也同样不能想象弟弟登基,母亲临朝。如有朝一日,形势将他们母子逼到从前姚太后与皇帝的那个地步——嘉言泠泠打了个寒战。 “我也……”嘉语停了一下,“不想母亲临朝。” 她不信什么牝鸡司晨。当初文明太后临朝,照样海晏河清,也因此,文明太后过世之后,高祖老老实实守了三年孝。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哪里,他尊重他的祖母,哪怕她杀了他的父亲。但是姚太后没有这等本事——王妃也没有。 就不说姚太后之后洛阳权贵对于姚氏姐妹的心理阴影了。 “十九兄……是吴人所立,我燕朝天子,怎么可以由吴人来立,”嘉语冷笑一声,“他就是伪帝!” 嘉言眨了一下眼睛,她好像有点明白她阿姐的思路了:“阿姐的意思是——” “三郎小,哥哥却是合适的。哥哥虽然不是高祖血裔,却也是世祖之后,与十九兄相较,没有别的优势,但是也没有他那样致命的弱点。”嘉语说道,“他们不是要拜见哥哥吗,索性就朝拜天子罢!” 嘉言怯怯道:“这话……阿姐不先问过周将军么?” 嘉语这时候其实在懊悔怎么没早想起这茬。皇帝戴十二旒冕,高踞于玉阶之上,群臣隔老远朝拜,又不能抬头细看,岂不是最好的掩护?就别提他从前那些亲兵——除非天子破格召见,不然根本没有机会面圣。 她知道嘉言的心理障碍,她没有——从前天下大乱之后,各方诸侯,至少先后拥立过四五个皇帝,成了的叫天子,没成的叫伪帝,嘉言是没有经历过,经历过的,早不把天子威严当回事了。 却微笑道:“自然是要先问过你。” 开玩笑,不先问过,万一她坚持要立昭恂怎么办?昭恂可是有先姚太后加持,比昭熙更名正言顺。 嘉言却以为她阿姐是记着她前儿闹别扭的事,一阵不自在,说道:“阿姐还在恼我么?” 嘉语捏了捏她的脸:“阿姐怎么会恼你——你不找你阿姐的茬阿姐就谢天谢地啦!” 嘉言:…… 偏嘉语还添一句:“赶明儿阿言及笄,找了小女婿,阿姐再来找他的茬!” “阿姐!”嘉言红了脸,她就知道,她阿姐不怼回来是不肯消了这口气的。 …… 周乐带了李愔和段韶过来公主府。 李愔和段韶自入他帐中,极得信任和重用,甚至超过了最初跟他的十三人。周乐对此的解释是:“脑子还是很重要的。”哪些人可以并肩上阵厮杀,哪些人可以坐下来商议军情,哪些人更合适一起喝酒吃肉,他分得很清楚。 嘉言虽然之前也见过李愔,这时候瞧见他和周乐并坐,心里忍不住想,她这个新任姐夫别的不说,气度还是可以的。 嘉语自然不知道她在胡想这些,只把拥立昭熙的事说了,周乐闻言笑道:“早有此意。” 之前在信都还不觉得,后来战事一起,就吃了大亏。元祎修至少在名义上是天子,能够调用天下人马、物资——虽然有阴奉阳违,但是皇帝的调令下来,样子总是要做做的。而他不过是个征西将军,当初到河北是绍宗手里拿到的调令,如今绍宗还在元昭叙手下,先天气势就矮了好大一截。 要不是六镇降军怕被朝廷卖了去当炮灰,奋勇效死,广阿之战的胜负是真不好说。 但是对于拥立人选,军中分歧严重。 虽然一直都有说始平王世子就在军中,只是因为伤重不能露面,久而久之,始平王世子的骁勇善战就变成了传说。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是周乐,无论从感情上,还是出于利益,都不知不觉发生了偏移。 对于周乐来说,拥立昭熙的获益定然不如拥立昭恂。昭恂小,王妃不过是个妇人。有姚太后这个前车之鉴,朝中也不会允许王妃干政——而且较之姚太后,王妃垂帘并不那么名正言顺:王妃只是始平王妃。 依制,能垂帘的除了太后、太皇太后,就只有长公主。所以如果穆皇后不在了,嘉语才是最名正言顺的人选:她是先帝册封的公主,她是昭恂的亲姐姐。 最妙的是,她还是大将军的未婚妻——虽然眼下周乐还只是个征西将军,但是一旦拥立天子,即刻可升大将军。很明显她能够代表大将军一脉的利益,也能够在皇室与军方之间,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但是拥立昭恂也有弱点:自古以来,拥立幼主通常都会被认为怀有不臣之心。换句话说,天下人都不傻,都知道小孩儿好糊弄,掌权的只能是成人。 不过分歧归分歧,如今这屋里就只有嘉语姐妹和周乐、李愔、段韶几个:因昭熙不在的事,不能够泄露出去。 李愔问:“公主这是决定了?” 嘉语点头道:“李郎君该知道,先太后所为,已经将人心损失殆尽,再借助她生前名义,恐怕适得其反。” 李愔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握到华阳公主的思路,哪怕不占优势,也不要有和元祎修一样落下把柄,与人攻击的口实。这未尝不可,横竖昭熙也不一定真还活着,要日后到了洛阳还找不到人,他们就没有选择了。 段韶问:“仍由……代替世子接受朝拜吗?”在原来的计划里,那人不过代替“重伤”的始平王世子在屏风后哼几声,接受大伙儿探望。但是一旦拥立,就是假扮天子,性质完全不一样了。谁知道他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 嘉语扭头看了嘉言一眼,却道:“不用他。” “严娘子?”段韶傻了。 “阿言不能上朝,不须与众将一起参拜,”嘉语十分得意,“而且,也没有人见过她。” “可是……”段韶道,“严娘子长得可像世子?”总要有七八分像才能糊弄过去罢,要全然不像,又个是女孩儿—— 提到这个,嘉语就更得意了:“比我像。” 段韶:…… 李愔看不下去,揭了谜底道:“阿韶没有听说过吗,公主还有个妹子……” 段韶:…… “看什么看!”嘉言一把扯掉面具,没好气地道,“你看我这张脸,能带兵打仗吗?” 段韶:…… 过了整整一刻钟,段韶才讷讷道:“……不能。” 他不由自主按在自己心口,乖乖,那里跳得实在太厉害了。 第304章 少年心事 “醒醒、醒醒……天亮了!”出了公主府,周乐伸手在段韶眼前晃了几晃。 段韶:…… 李愔乐得大笑:“阿韶可算是见识到美人了。” 段韶低头不说话。 他心里仍然是惊的。之前见到华阳公主,也承认公主是个美人,但是方才看到严娘子……唔,那定然是个假名字,不过公主呼她“阿严”——那瞬间的艳光,就好像在漆黑的夜里,突然有光照进来。 他问周乐:“二舅从前也见过严娘子么?” “见过的,”周乐嘻嘻一笑,“不过我的魂还在。” 段韶知他是嘲笑他丢了魂,当即反驳道:“那是二舅眼瞎。” 周乐:…… 小兔崽子,还翻天了! 李愔忍不住摇头:“少年人啊——” “什么?”段韶扭头看他。 李愔语重心长:“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段韶哼哼道:“李郎老了,尚能饭否?” 李愔:…… 这小子素来话少,今儿为了美人也是拼。 李愔道:“傻小子别想了。六娘子当初在洛阳就有美名,却到如今还没有订下亲事,你猜猜为什么。” 段韶赶着求问:“为什么?” 李愔看了周乐一眼,收住话头。周乐道:“阿言才多大——我当初见她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 李愔指着他道:“将军言不由衷了。” 周乐“哈哈”一笑:“好吧我收回这句话,阿言从小就是个美人,就是爱瞪眼珠子,气呼呼的,倒是三娘不怕我。” 段韶奇道:“公主为什么要怕你?”他听周乾说过,周乐与公主初见是在信都,“二舅是世子亲兵,就算公主从前没有见过,也该认得服色。”周乐笑而不语,他在宝光寺里绑架长安县主的事自然不好对人说。 段韶却艳羡地想道,他二舅真是好运气,华阳公主手无缚鸡之力,说救就救了,换作严娘子,吓!不被她救就不错了。 李愔道:“六娘子年纪虽然小,不过洛阳人家,订亲早的也有。” 段韶“咦”了一声:“不是年纪小,那又为什么?” “眼界高啊。”李愔叹了口气,“她家里情形你该也听说过,她这样的容色,要不是宗室,自然是要送进宫里的。你看看公主的婚事,公主订下的尚且是宋王这等人才,而况六娘子。” 周乐:…… 怪不得这货要多看他一眼才肯说。 “这话不是我说,要始平王在世,”李愔看了看周乐,摇头道,“公主也轮不到将军。如今始平王虽然不在了,始平王妃还在。王妃是管不到公主,如何能不管六娘子。” 段韶:…… 懂了,丈母娘那关难过。 周乐喝道:“你好端端教阿韶就成了,干什么又扯到我!” 李愔大笑:“有人恼羞成怒了。” 周乐:…… 这个死鳏夫!自己不好过,还不让别人好过! …… 昭熙醒来的时候不是太多。 他在地牢里呆了近十个月,要加上之前在宫里东躲西藏,足足一年有余没有得到过充分的休息和好的食物。也就他打小身体底子好,又一直念着要活下去,才没有彻底垮掉。饶是如此,也就剩了半条命。 地牢里没有白天与黑夜。广阳王有心打乱他对时间的感知,进食也是乱的。 昭熙出了地牢之后,心神一松,昏昏沉沉了好些天才醒过来。他总担心是梦,一醒来就没了。不分白天黑夜的,时时要有谢云然在才能放心。到过年,出了正月,清醒的时候方才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就住在广阳王府,并没有逃出去。 谢云然杀了广阳王,在郑忱的帮助下处理了尸体,再把昭熙扶上来。郑忱在广阳王府半年有余。他是有心刺探,并不难摸清楚广阳王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他是不善于为政,不是不懂得人心。 三个月前他找到谢云然,手里有了银钱和人手,渐渐就活动开来。府中杂役,粗使丫头,然后王府长史。掌握一个王府,特别广阳王这等人少,与外界往来亦不多的王府,需要拿捏的,其实也就三五七个关键人。 能近身服侍广阳王的原本就不多。 阖府上下都知道广阳王重视王妃——在他们成亲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又哪个敢冒险多嘴。 谢云然便在这里狐假虎威地过下去。 她以“王爷身体不便”为由拒绝了三朝回门,也拒绝了冯翊的上门探望。冯翊坚持要见,谢云然便松松挽了个发髻出来会她,唇上残红未褪,没开口先红了脸:“阿姐真要见王爷?” 冯翊一半是羞,一半也是恼:“他成了亲,就不要我这个阿姐了吗?” 谢云然道:“阿姐要是不恼,就跟我进来。” 冯翊强撑着跟她到门口,隔着屏风,隐约看到斜倚在床头衣衫不整的男子,披散着发,屋里欲散未散的浓香,到底没撑住,退了出去。拿住谢云然一顿好训:“我知道你们新婚燕尔,但是阿弟他……他不懂你也不懂?” 谢云然只管唯唯称是,末了低头道:“我哪里管得住王爷……想来过得月余,也就好了。” 冯翊甩袖走了。 她管天管地,还能管他们夫妻恩爱?也是看不出来,谢氏从前那么个知书达理的样儿,和始平王世子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怎么就这样了,思来想去,还是她那个阿弟缠人。从前也没人这样照顾他。 冯翊这样想着,便消停了些日子没有再过来。到后来事发,得知广阳王这时候早已命丧黄泉,不由放声大哭。她那天怎么就不能多问几句呢,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早知道—— 她早知道有什么用,她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他去得这样干脆利落,连梦也不曾托与她。连梦也不曾托与她……这时候她站在长安最高的地方往东眺望,便穷尽她所能,也再不能看到往昔点滴。 她不知道她的这一生,最后会远离洛阳,一直到死,都没有再回去——然而那并不算是不好的结局。 …… “我登基了?”昭熙再一次醒来,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失笑,“三娘真是胡闹。” 谢云然含笑道:“还没有恭贺陛下。” 昭熙点了点她的额:“你也来取笑我。”思索片刻,又奇道:“便是要拥立,也该拥立三郎才是。我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谢云然道:“多半是找了人做替身——不然汝阳县公有大义名分,三娘那里总是吃亏。” 昭熙沉默。 才醒来时候,他是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广阳王说的那些话里有哪些真,哪些假。但是谢云然并不敢与他实说,一味只是敷衍。去医馆请人,也不敢请许千秋,就请了他孙儿许之才过来长住。 到出了正月,他精神渐渐旺健,谢云然才瞅着时机一样一样与他说了。父亲没了,他有了孩儿,明明是个女孩儿,却取了乳名叫玉郎——谢云然没有带她来见他,“总会看到的”,她这样与他说,又忍不住夸耀玉郎乖巧。 再然后,才慢慢让他知道三娘与嘉言的下落。河北军中有个鬼面娘子姓严,军中都说是世子重伤未愈,遣了身边姬妾出来代为作战。谢云然猜是嘉言。三娘当初被宋王带走,不知怎的辗转去了河北,口口声声起兵报仇,后来又传闻她与周乐订了亲。 怎么会是那个小子,他想。 他不知道是不是周乐乘人之危,挟恩求报,便是,他也无能为力。这么些时日下来,他才能慢慢在院子里走几步,不能走太久就要歇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从前——光想想都觉得遥遥无期。 “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云娘这样安慰他,“昭郎在这里受苦,我明明知道,却——”她从郑忱口中得知昭熙的下落,到她终于见到他,这几个月里,哪天不是心在油锅上煎着,也只能任它煎着。 “原本为父亲报仇,该是我的责任。”他低声道。 “王爷是昭郎的父亲,也是三娘、六娘的父亲,怎么就不是她们的责任了。”谢云然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周将军——” 昭熙道:“我见过他。从前便觉得古怪。”他当然不是三娘在平城的故人。他始终不知道他如何与三娘相遇,如何得到三娘另眼相待,他不愿意做他的亲兵,却给三娘训兵,难不成他那个时候就—— 可是三娘后来还是与宋王成了亲。 “三娘和宋王……”他犹豫了一下,“是和离了吗?” 谢云然只能苦笑:“隔太远,说什么的都有。” 说得好听,是三娘为了复仇不肯过江,不好听的也有,他们困守洛阳,就只能听听消息。“对了,”谢云然忽地想起,“上月的消息,宋王已经进了金陵,这样算起来,宋王与昭郎,竟是前后脚登基称了帝。” 昭熙:…… 这特么都什么事啊。 …… 新年的喜气渐渐弥散,像清晨的雾气。贺兰袖看着窗外抽新芽的树,欣欣向荣的绿意,想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她知道昭熙不在军中,却没有想到嘉语索性就拥立了他为帝。自古以来,这么登上帝位的,恐怕还是头一位。这样荒唐的事,也只有她这个好妹子做得出来——就像当初非逼她殉葬不可。 文武朝拜——拜的是谁? 光想想都可笑,但是她笑不出来。陆俨得到消息也是吃惊,吃惊到过来问她:“袖娘不是说始平王世子已经没了么?”贺兰袖也只能无奈回应道:“多半是使了替身。”他这是对她的话起了疑。 “天子用替身?”陆俨骇笑。 又安慰她道:“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打紧,他手里才多少人,之先广阿不过是因着大伙儿不能齐心协力。”虽然是败了,朝廷军实力在这里,再拼凑起来,也有十几万人马,河北才多少人,死一个少一个。 又叹息:“前儿云朔之乱,始平王平得不容易,华阳公主也是知道的,如今正休养生息时候,她却非要与圣人斗个你死我活,天下百姓何辜?新鬼烦冤旧鬼哭,便是始平王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贺兰袖微微别转面孔,笑道:“三娘不过一个小女子,哪里来这样忧国忧民的胸怀。” 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在不以为然。 如果不是她当时走投无路,她并不认为陆俨是个合适的人选——她至今这么认为,而且越来越这么认为。 当初他妹子没了,也没见他杀到德阳殿里去讨个说法。也许在他的角度看来,始平王没了,三娘就该老老实实接受自己的命运,留在洛阳也好,跟萧阮南下也罢——天底下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但是——不、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怨恨嘉语,却并不觉得她起兵为父报仇有什么不对,天下是谁的天下,反正不是她的,父亲却是她的。 她给陆俨谋划占了河南之地,鼓动他出兵不出力,能收多少人马是多少人马。陆俨也是赞同的。但说到胜负,他仍然认为朝廷的赢面比较大。 从前这时候贺兰袖已经跟萧阮南下,她并不清楚周乐怎么赢的这一战。光从人马对比来看,她不反对陆俨的看法。 但是她知道结果。 她劝陆俨收了人马,趁乱进入关中,等候时机对蜀用兵。如果能够拿下蜀中,则天下到手一半。她说得委婉,陆俨仍是吃惊不小。他像是头一次看到她,他说:“诚然蜀中富饶,却不容易拿下。” 他想的还是他那一亩三分地。河南道十三州已经是不小,消化起来需要时间。他手中有兵,脚下有地盘,关上门就能自立为王。南北要打起仗来,双方都得顾忌他,如此,朝廷自然对他客客气气,优待有加。 他陆家也算是翻身了。 造反?他没想过。他如今所占的河南,是四战之地。一旦造反,南北都会扑上来咬一口。腹背受敌,得不偿失。 贺兰袖觉得自己就是命苦。咸阳王当初埋怨因为她而被贬出京师。他要知道天下有今日,会计较当时那一点眼前得失吗?他和始平王一样,是宗室里难得的天才战将,论身份血脉,始平王又远不及他。 一手好牌被自己砸了锅。 如今陆俨——他是个很好的臣子,却缺了那么一点人主的气魄。 萧阮那里她是没法想了,他已经入主金陵,登基称帝,她彻底没了机会;周乐也不必想,三娘运气好,早她一步遇见他——当然没有前世那段牵绊,贺兰袖也并不觉得自己对付得了这个军汉。 掐指算来,剩下就只有宇文泰还没有定局。 她上次进京,他已经娶了冯翊公主。天底下的男人。但凡有了那么一点资本,想的不是五姓女便是公主。她这时候再去,也是个妾。当然她在陆俨这里,也并没有更高的名分。总是妾室,她娘是妾,她也是妾,上辈子作妾,这辈子还作妾,贺兰袖说不清楚心里是怨恨更多,还是懊恼更多。 她像是永远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宇文泰那里还是个未知。陆俨有一千个不好,也还有一个好处:他待她好。贺兰袖心情复杂地想,从前,从元祎钦到萧阮,都是她使劲讨好,她摸清楚他们的性情,为他们冲锋陷阵。但是陆俨不是这样的。 他看她的目光,几乎能品出目光里的温度。她不由自主地想,周乐那个混蛋提起三娘,也是这样的眼神。 如果他有萧阮那样的本事,或者周乐那样的志气……那该有多好。关起门来自立为王——他难道不希望他头顶上再没有别的人,再没有别的人来管束他,所有人在他的面前都必须仰视,都必须战战兢兢吗? “至少先拿下关中,”她再一次努力游说他,“关中形胜,有三秦之地,长安旧都……” 陆俨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试试。” 贺兰袖登时就泄了气。 试试?争夺天下是一条你死我活的不归路,其中艰辛,所需要的坚韧,百折不挠,哪里是“试试”这样的态度足以胜任,别天下没有争到,反误了卿卿性命。 陆俨说:“打仗是男人的事,袖娘就不要操心了。” 贺兰袖叹了口气,她再一次觉得嘉语是值得羡慕的,她不但有个能打仗的男人,还有个能打仗的妹子。 她丝毫都不怀疑那个戴面具装神弄鬼的严娘子就是嘉言。世子姬妾?笑话,她表哥前后两辈子都没有纳过妾,哪里来的姬妾。 嘉言的命运算是彻底被三娘改写了——她如今能统兵作战,自然不可能再被元祎修收入宫中。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末出宫的马车上,三娘恶狠狠地对她说,她的妹子,定然能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寿终正寝——没准还真能有这个运气。 忽听陆俨问:“袖娘为什么觉得,河北能赢这一仗?”时近三月了,漳水两岸,战云密布,他也需要决断。 贺兰袖愣了一下,幸而她一早就备下说辞:“从前他在我姨父手下,就十分出色……瓦解葛荣一战,有他的功劳。” 陆俨忽笑道:“要始平王知道他会图谋华阳,就是再出色,也不能让他出这个头了。” 贺兰袖:…… “儿女情长,”贺兰袖十分灰心地道,“这也是我姨父最后功败垂成的原因。” 陆俨并没有听懂她的这句话。 …… 战鼓是越来越紧了,一触即发。 第305章 破釜沉舟 嘉言问嘉语:“阿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贺兰表姐生分的?” 嘉语奇道:“阿言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初春的阳光从窗纸外照进来,嘉言伸手在上面画字,沙沙地响。她记得从前她阿姐和贺兰袖好得一个人似的,无论在平城还是来洛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苦苦地想,什么时候开始,阿姐不但与她亲近了,还和贺兰袖翻了脸。 她不讨厌贺兰袖。没有人能够讨厌她,那个总轻言细语为人排忧解难的小姐姐,她不止一次看见她在廊下安抚被责骂的婢子。就心细如发、善解人意这件事,她见过的人里,只有嫂子能与她比。 当然谢云然清雅,是贺兰袖远有不及。 她后来想起来,就只记得在德阳殿里,阿姐不肯嫁宋王,贺兰袖泪如雨下,说她替她嫁,再后来就被她阿姐逼了殉葬—— 嘉语想了想,能说的不能说的理由都过了一遍脑,最后说道:“袖表姐那时候谋嫁宋王。” 嘉言:…… “说到底还是为了宋王。”她心里一直隐隐的不安:她阿姐能为了宋王与贺兰袖反目,焉知不会有一日,为了周乐与她反目。 嘉语看了她一眼,说道:“表姐并不在宋王的求娶目标之内。姨父早亡,贺兰氏没有能够给她借力的地方。其实表姐当时最好的选择是进宫,而不是宋王。她要是进了宫,可以借父亲之力……” “阿姐?” 嘉语摊手道:“如果当初表姐进宫,那么咱们家与表姐就会形成一种互惠互利,而不是单方面表姐仰仗咱们家。除此之外,表姐很难摆脱这个仰人鼻息的局面——那正是表姐竭力想要摆脱的。” 没有人愿意寄人篱下,也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战战兢兢,看人眼色行事。什么善解人意,如果可以,谁特么稀罕去知道别人想什么! 她知道嘉言不懂这些。她生来就是始平王府的小公主,人人都知道她前程无量。 嘉言皱眉:“阿姐这话我就真不懂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她选择宋王——”她就只是单纯喜欢宋王么,就像她阿姐一样? “宋王的人才,表姐心慕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且——你不是看到了吗?宋王前儿在金陵登了基。” “但那还是正始四年啊!”嘉言叫了起来,“正始四年,表姐怎么能知道——” “她当然知道,不但她知道,洛阳人都知道。”嘉语道,“宋王是定然会南下的,宋王定然会回到金陵,完成他父子夙愿。只是那时候圣人以为他回到金陵,是十九兄回到洛阳方式。” 如今想来,也讽刺得很。燕朝养他父子两代,尚未见成效,却被吴国塞了个皇帝过来。 “……她想要谋嫁宋王,就须得借力。”其实贺兰袖想要嫁给萧阮,唯一能走通的仍然是她前世走的那条路。前世她做了皇后,手里有了资本,方才能与萧阮你来我往,开价议价。她从前是成功了。 这世上的人,一旦成了事,便都以为是自己的本事。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就该得到更多。 所以她贪心了。 嘉语微微舒了一口气:“……谁会借给她这个力,父亲,还是母亲,或者哥哥?都不会。她与宋王成亲,并不能够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便姨娘疼她,去求父亲,父亲也不能强逼得宋王娶她。” 她父亲并没有经营南朝的想法,开疆拓土,那是皇帝的野望,不是做臣子的。 “所以——” “所以她只能打我的主意,谁让我和她亲近呢。”嘉语笑了一声,“我当然是不会与宋王做平妻的。” 嘉言:…… 嘉言森森觉得这个脑回路太曲折了。 怪不得她阿姐那么恼她,非逼得她给宋王殉葬不可。嘉言道:“那阿姐当初怎么不和我说——”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嘉语道,“后来……后来我和父亲说了,哥哥也知道。你?你那时候小,这些腌臜事,没的污了你的耳朵。” 嘉言:…… 嘉语偏头问:“你是看到檄文了吗?” 嘉言低声道:“阿姐也看到了?——简直一派胡言。” 嘉语笑而不语。 双方交战,出个檄文互相吐口水不稀奇。都在抢占道德的制高点。不过她这边名义上的主帅还是昭熙,对方却揪着她骂个没完。多少年前的旧事都翻出来,八卦得不要不要的,当然是贺兰袖的手笔。 嘉言脸上直发热:“我不该拿这个来问阿姐。” 嘉语摇头道:“问清楚了也好。” 贺兰袖和她一样,是多活了一世的人。她原就比她精明厉害,如果不是出身上先天劣势,压得她动弹不得,又遇人不淑,成就当远不止于此。她是过于迷信自己前世所达到的高度,又比她贪心——她最好的机会其实还是元祎钦。以元祎钦当时的处境,未尝不能翻盘。是贺兰袖没有想清楚。也是她拦了她进宫的路。 又或者是——她后来在金陵漫长的岁月里,对萧阮有了更多的感情,那是她所不知道的。 就这篇檄文,还是打到了要害。檄文里倒是承认了昭熙在军中,已经登基的事实,却又指出,近一年过去,昭熙的身体状况也仅能露面而已,以后能不能登基处理政事,可疑得很;全程都是华阳公主在出面,华阳公主什么人?她是吴国的皇后!她燕朝的政事要他吴国的皇后来插手吗? 文中气势汹汹地称,华阳公主在河北所为,是受吴主指使,乱我燕朝天下。 其实萧阮虽然称帝,诸事繁乱,都还没来得及立后。就嘉语看来,该立的也是苏卿染,不然江陵苏家出了这么大力气,岂肯善罢甘休。 檄文中又历数嘉语当初与萧阮的纠葛。这等闺中情•事,原不合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公诸于众。嘉语自个儿看得都尴尬,不知道周乐看了怎么想。又字字都指向周乐横刀夺爱——也难怪嘉言心存疑虑。 嘉言道:“如今宋王已经南下,也另娶了苏娘子,与阿姐也好、贺兰表姐也罢,都再没了干系,她又何苦再扯出那些事来——按说,阿兄登基,她也是皇亲国戚,不比在十九兄手下强?” 她是不解,昭熙再恼,看在宫姨娘的份上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元祎修能给她什么好处。 嘉语心道她就是知道昭熙不在军中,才打死不敢降:周乐可是知道她底细,上次饶她,是为了把她从豫州带回来,这次要再落到周乐手里,哪里还有活路。就不说她心里还残存有当初皇后的傲气,怎么肯低这个头。 当然这个话不可能与嘉言说,便只含混道:“阿言又天真了,我不是与你说过,她从前利用我,阿兄是知道的,就算姨娘要紧,阿兄也不会再待见她。反倒是陆将军手下兵强马壮,尚有一拼之力。” 又补充道:“她到如今,已经用不到我,又没有闲到无事生非,自然就不是针对我。”而是刚刚好,不巧得很,她又挡到了她的道。 嘉言便不作声。 “兵强马壮”四个字足以让她沉默。眼下相州压力极大。元祎修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之前的失误,许是许了高官厚禄,或者是都押了人质在京城,这些人终于不再尽想着捞好处,竟是精诚合作起来。 他们才得相州不久,势力亦不如信都稳固,这城中恐怕是有不少人与朝廷军暗通款曲,周乐既是恼火,也是无可奈何。 独孤如愿那头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竟迟迟未到。 这样的局面,谁都不敢说必胜。 贺兰袖再来这么一篇檄文,正是火上浇油。 反而是她阿姐并不慌张,她的镇定,多少给了她信心。周乐亦喜欢找借口过来,嘉言猜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在之前,她少不得又恼。但是这会儿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规矩不规矩的,其实老早就不重要了。当初在秦州,他其实是可以跟着绍宗回洛阳,安安稳稳做个征西将军的,嘉言有时候会这样想。 嘉语走过来抱抱她,她原想与她说“不要怕,阿爷在天之灵,会护佑你我”,但是终究没有,只忽然笑道:“其实周将军从军以来,尚未打过败仗。” 嘉言:…… 嘉言气恼道:“阿姐偏心!” 一般的上战场拼命,怎么就信他不信她了! …… 要说嘉语心里不慌,其实也不尽然。 人没有不怕死的,父仇未报,哥哥也还没有找到,和周乐两世没有结果,并非不是遗憾。 只是事情逼到眼前来。贺兰袖倒是敢一口咬定周乐会赢,嘉语却也和她一样,实在不清楚他上次是怎么赢的。上次他手下的人马恐怕还多于这次。而且上次他的对手只是元昭叙,背后没有元祎修。 奇怪,她从前和萧阮,从来没有起过这等长久的念头,到起的时候,已经是快要离城,转瞬灰飞烟灭:当时丧父的痛,她顾不得他。反而是这时候,姨娘和妹子都在,唯一的缺憾不过是哥哥没有找到。 为父报仇这件事,她尽力了,便不算太可惜。 …… 朝廷发了檄文,河北自然也有反击。不过和朝廷的侧重点不同,全篇都在骂元祎修。 嘉语估计元昭叙也不是不想骂昭熙,只是昭熙身上黑点少,统共就只有一个“夺人•妻”。倒是元祎修,黑得像只胡麻饼。有些是嘉语知道的,有些她也是头次听说,正骇笑不已,就听有人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却是周乐走进来。 嘉语“咦”了一声:“你几时进来,怎么没听到通报?” 周乐笑道:“佳人进来通报,是你没有听见。” 嘉语也就不在意,推了檄文给他看,周乐摇头道:“我早看过了,李兄捣鼓出来的——” “从前不知道李郎君有这等刻薄。” 周乐“哼”了一声:“他自然不让你看到。” 嘉语:…… 嘉语便看住他笑,周乐被看得挂不住脸,也只好笑了:“不过是些嘴皮子功夫,提提士气。真打起来总不能指望这个。” 嘉语道:“那是自然。真一支笔当得了十万军,朝廷还养这么多人做什么,早省了这开支作脂粉钱也好——今儿这么这么早?”军情吃紧,他便来得少,便来,也就是少坐,说几句话便走,没有这么闲的。 周乐道:“五叔过来了。” 嘉语吃了一惊:“信都那边——” “二叔让他过来,说信都就不守了,”周乐道,“这一仗再胜,洛阳就完了,要是败了,退回去信都还不如相州。”他在她这里一向是不忌讳说胜负。 嘉语微微颔首道:“破釜沉舟。” “什么?” “秦末,秦将章邯麾下四十万大军,楚霸王项羽将军六万,双方战于钜鹿。楚国上将宋义踌躇不前,被项羽斩了,项羽引兵渡河,砸了渡船,烧了帐篷,将士身边只带三日口粮,与章邯决战——” “他赢了吗?” 嘉语笑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周乐的眼睛闪闪发亮:“钜鹿在哪里?” 嘉语竟呆了片刻,转头往窗外道:“钜鹿是古地名……” “嗯?” “……治所平乡,就在漳河以北。那附近有座山,淮阴侯曾屯兵于此,叫韩陵山。”韩陵就在邺城境内。嘉语忽然想起,从前周乐在这里打了胜仗,在此修建定国寺,并命手下勒石以记。因文采飞扬,所以她记得。 周乐不由笑道:“真是好兆头——三娘可知道我五叔一向被人称颂有霸王之勇,这个霸王,可是你说的楚霸王?” 嘉语讷讷道:“……是。”她也有点目瞪口呆,难道真有天命这种东西? 周乐便要出门,嘉语赶忙喊住他:“我方才看檄文,有个想头。” 周乐笑吟吟道:“三娘也想拟一篇不成?”独孤如愿迟迟不至,不知道武川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周五自信都过来,倒是能补上独孤的缺,但是他挂记没有信都这条后路,一战不胜,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经嘉语这么一提,倒又有了新思路,赶着去去和李愔商议。 嘉语道:“我看了朝廷檄文,檄文中颇多旧事,恐怕是袖表姐所拟。” 周乐气恼那檄文中把嘉语和萧阮的过去写得恩爱缠绵,活像他就是个劫掠民女的山大王,十分不堪。因说道:“你那个表姐很能兴风作浪。” 嘉语却道:“那说明袖表姐很得陆将军信重——我想去见见她。” 周乐:…… 嘉语不慌不忙道:“姨母再嫁,总须得与她知会一声。”有宫姨娘在这里,贺兰袖不敢杀她。 周乐摇头道:“你不要乱跑——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说?” …… 贺兰袖见到方志,不免吃了一惊,整个心都揪紧了:“——是你护送我娘出的洛阳?” “是,方志不敢欺瞒表姑娘。”方志心里也是忐忑,“世子命我护送宫……宫姨娘去朔州找表姑娘。” “那我娘——” “姨娘还活着。”有人掀帘走进来,摘去兜帽。贺兰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一张脸。登时脸色就变了:“你拿我娘威胁我?” “是,”嘉语面色平静,“我拿姨娘威胁你。” “你——” 贺兰袖做梦也想不到,嘉语会耍这等无赖。长期以来,宫姨娘都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平衡点,她不会与宫姨娘说三娘做过什么,三娘也不会拿她威胁她——她是她娘,也是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姨娘。 然而如今,三娘破了这个规矩。看来是急了。她有求于她,贺兰袖想。 “你要什么?” 嘉语道:“我是为表姐好。” 贺兰袖冷笑一声。 “让陆将军退兵。未必就我一个人这么想,表姐也是希望他全身而退的吧。”嘉语道,“如今表姐既不可能南下,又害怕落到周郎手里,就只有陆将军能够庇护表姐,如果陆将军有个万一——” “你怎么不想你那个周郎有个万一——” 嘉语笑了一下:“表姐知道为什么。” “我没有进宫,阿言也没有,表哥却娶了谢娘子,三娘,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所以我才来找表姐,”嘉语道,“当初是宇文将军得了关中,如今宇文将军势力还不如陆将军—— 她看住贺兰袖笑道:“我听说宇文将军不近女色——” 贺兰袖心里苦笑。她也没见过宇文泰几次,但是以当时关中艰苦,年复一年的苦战,年复一年的死里求生,能撑到周乐过世,这样的坚韧与决心,在陆俨身上,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但是如今她手里只有陆俨。 姐妹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良久,贺兰袖方才开口道:“三娘高估我了,陆将军效忠洛阳,我说服不了他。” “那就让我会会他。” 贺兰袖目视于她:“三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嘉语不由笑道:“表姐总指着我还像从前……” “从前三娘说不愿意与萧郎成亲,我总是不信,”贺兰袖叹息道,“今儿再见到三娘,我算是信了。” 嘉语不理这话。 贺兰袖又道:“三娘不怕被陆将军扣下?” 嘉语甜甜地说:“表姐带姐夫来见我,平白无故的,我扣下姐夫做什么。” 贺兰袖:…… 嘉语又道:“要说服姐夫,恐怕还须得表姐帮忙。” 贺兰袖怒道:“三娘要想清楚,如今是你有求于我!” 嘉语点头道:“正是我有求于表姐。”贺兰袖见她这等有恃无恐,也是无语。她娘在三娘手里是安全的,三娘不会伤害她,但是三娘人在这里,她娘就落到了周乐手里,那个混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仗的就是这个。 她也知道她会谋取关中,因为只有得了关中,才能与周乐对抗。 贺兰袖忽笑道:“三娘今儿把关中拱手相送,就不怕有一天后悔?三娘大概是不知道,你的周郎六伐关中未果,最后死在玉璧城下。二十年之后……国灭。” “表姐也知道我如今不过是饮鸩止渴。”嘉语却退一步,示弱道,“三娘不比表姐,有母仪天下的志向,三娘原本不过是盼着父亲和兄长这一次能够好好的,不过这么点指望,也没有能够如愿……” “……我如今只想杀了元祎修和元昭叙报仇,其余都顾不得了,二十年……三娘有没有二十年可过尚未可知,”嘉语微叹了口气,说道,“待见了陆将军,提到正始五年陆皇后的死,恐怕还需表姐帮我。” 第306章 油嘴滑舌 陆俨惊道:“当真是?” 贺兰袖道:“我娘的东西,我怎么会认错……” 陆俨道:“令堂从前在始平王府……留下的东西自然不少。” 贺兰袖却道:“三娘当时仓促被带出城,随身之物能有多少,她自己带都不够,又哪里会带我娘的东西……” 陆俨仍是质疑:“便是如此,以公主与令堂的亲近,要伪造一两件,也并非不能。” 贺兰袖这回点了头。她低声说:“我知道有这个可能,但是既然我娘有了消息,不论真假,我总是要去看看的。” 陆俨道:“这里不是豫州。” 贺兰袖扬起脸:“……我知道。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原不该乱走。但是陆郎,她是我娘啊。我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当初我在朔州下落不明,也只有我那个足不出户的娘千里迢迢来找我——” 她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 陆俨亦看得心酸,搂住她说道:“我让人跟你去——” 贺兰垂泪微笑道:“她说了不许外人跟去,陆郎也不必为我折损人手……如有个万一,就当是正始五年之后,我们没有再重逢……” 陆俨原本就怜她孤苦,到这里哪里还忍得住,冲口说道:“我陪你去罢,我是你的夫君,我不是外人。” 贺兰摇头道:“不可——我哪里值得陆郎自蹈险地……” 陆俨只是亲她的鬓角,不住安抚。 到贺兰袖收了泪,陆俨回过神来,其实是有后悔话说得太满,毕竟孤身前去实在冒险。但是连袖娘这样娇怯怯的小女子都不怕,他待说不去,又哪里拉得下脸。 …… 临街的巷子,挂了不太亮的灯。登楼,推门进去,就看见对坐的两个少年,案上摆了五色饮和果盘。其中一人别过脸来,灯光里看得清楚,正是周乐。他笑吟吟地说道:“陆将军别来无恙?” 陆俨拉住贺兰袖急退,后路已经被堵住。周乐道:“陆郎莫慌,今儿要见咸阳王妃的,可不是我。”咸阳王死了快两年了,他还口口声声咸阳王妃。陆俨是恨不得怼回去一句:“不是你难道是宋王妃?” 出口只冷笑道:“周将军好大胆子!” 这可是朝廷军的地盘。 周乐笑道:“我也不想,奈何三娘要来见她表姐,我能有什么法子——陆将军不也没有法子么?” 陆俨:…… “陆将军莫怕。”另外那个少年起身来,果然就是华阳公主,她穿了男装。时隔近一年,她气色比上次好太多了,“我听说表姐思念姨母,所以带了人来见她——无非是怕此战之后,后会无期。” 陆俨的目光扫过室内,并没有第三人。正要再诘问,却被贺兰袖拉住袖子。她目中大有哀求之色,不由心里一软,没有出声。 贺兰袖拉住他进屋坐下,方才问:“我娘呢?”她也没有想到周乐会跟过来,但是细想也在情理之中。说到底事情仍然必须由他出面敲定。毕竟战场上瞬息万变,没有他的态度,她也放不下心。 嘉语抬手给贺兰斟了一盏酪饮,却说道:“久别重逢,原当饮酒,但是我有孝在身,只能以酪代酒了。” 陆俨道:“公主有话就快说,不必与我装神弄鬼。”到这时候,他哪里猜不出来,周乐与华阳公主要见的根本就不是贺兰而是他。他们是算准了袖娘对她娘的孝心,也算准了他不会舍得她单身前来。 他对华阳公主的感觉十分复杂。当初四娘伤了她,结果自己死在宫里。五娘鲁莽,揣着匕首就进去了,但是她饶了她,没有追究她无礼。也不接受她那些为奴为婢的浑话。他当时如劫后余生。 他当时是感激的。 但是后来——他撞见了她派人追杀袖娘,他亲眼目睹她逼袖娘殉葬;再后来——陆俨看着周乐,眼睛里能冒出火来。这个混蛋,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也下得去手。而华阳公主竟然还跟了他。 她为了报仇,自己的夫君不要,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不要,却跟了这么一个恶棍。 陆俨不知道是该觉得她可恨还是可怜。 嘉语却笑道:“陆将军也是个聪明人,难道猜不出我的来意?” “三娘!”贺兰袖叫道,“你拿我娘的下落引我过来,我咎由自取,便有什么仇什么怨我都受着,你放陆郎走!” 嘉语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周乐只管吃东西。“表姐不必这样,”嘉语轻描淡写道,“陆将军能上当,那自然是你的错。” “公主慎言!”陆俨打断她,“公主是要逼我退兵吗?公主难道不知道,我便如今应了你,转身回营,便可当做从未发生?” 周乐打了个哈哈:“我就说三娘天真——”被嘉语瞪了一眼,登时住嘴,接着吃东西,咔嚓咔嚓的,陆俨觉得他能被这声音逼疯。却听华阳公主道:“我听说,十九兄为陆皇后翻了案,所以陆将军对十九兄死心塌地?” 陆俨不作声。 四娘这件事固然是他心里的刺,但要说他因此对元祎修死心塌地,那决计没有。 嘉语便叹了口气:“看来陆将军是至今不知道当初陆皇后的真相了。” “三娘不得胡说!”贺兰袖急了起来。 陆俨按住她:“什么真相?四娘已经不在人世,我敬公主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逝者已逝,公主还是多一分尊重、不要随便编排的比较好。” 嘉语看了看贺兰袖:“我还道表姐对陆将军是真心,却原来连这件事也不曾与陆将军交代过。” 贺兰袖道:“我自然——” “那你有没有和陆将军说过,当初陆皇后的死,是先帝授意?” “什么?”陆俨面上变色,“你说什么?” “先帝与陆皇后大喜之日,陆皇后背露凶谶,难道陆将军没有听说?”嘉语淡淡地道,“先帝怕应谶,因此起了杀心,又有什么稀奇了。” “但是你当时说——” “我当时知道什么——我当时受了重伤,几乎不治,我当时能知道什么,”嘉语冷冷地道,“表姐才是当时在场的人,我和陆将军什么关系,表姐与陆将军什么关系,这些事,怎么就轮得到我来说了?” 陆俨转头看贺兰袖,贺兰袖垂首,良久,方才说道:“陆郎不必知道这个——” “为什么?” 贺兰袖掩面哭起来:“四娘已经不在了……太后也都不在了……陆郎不必为了几年前一桩旧事毁了自己——” 毁不毁不由你说了算,他想,四娘是已经不在了,太后也是不在了,但是公道呢? 公道也不在了吗? 他张了张嘴,又闭得紧了,过了片刻,方才缓缓道:“那也是前朝的事了。”如今坐在德阳殿里的,已经不是当初的太后与天子,“我为朝廷打仗,不为天子,尤其不为害死我家四娘的天子!” “陆将军显然已经忘了,十九兄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为先帝复仇。”嘉语微微笑道,“如此,他又怎么敢真为陆皇后翻案呢,他不过是为她收敛了尸体,真要翻案——如果我应允为陆皇后翻案——” “陆某谢了。”陆俨起身道,“陆某不止一个妹妹,也不可能为了她去问责天子。公主好意,陆某只能心领了,如果公主没有将袖娘的母亲带过来,那恕陆某人无礼,恐怕须得带袖娘离开了。” 他看了看尤在踞案大嚼的周乐,心里未尝不佩服,他说他只是陪华阳公主过来,他还当他装模作样,如今看来,竟真是如此。想是华阳公主自作聪明,以为给四娘翻案就能打动自己。她要真有这个心——不不不,他想,她便真有这个心,也不可能为了四娘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太后、天子。 嘉语面上一黯:“原来便是至亲兄妹,也当不得荣华富贵。” 陆俨不理她激将,只管对贺兰袖道:“袖娘,我们走——” “慢着!”嘉语却又扬声道,“我虽然没有带姨娘过来,却还是带了人来让表姐见见。” “谁?”贺兰袖也诧异了。 嘉语微提了声音:“进来!” 贺兰袖与陆俨一齐转头看去,推门而进的年轻男子正是方志,方志手里抱了个岁余小儿,眉目生得甚为清秀。才到了陌生地方,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待看到嘉语,便伸手要抱,口中呀呀作声。 贺兰袖奇道:“我不知道三娘和周将军孩子竟然这么大了。” 嘉语:…… 尼玛又一个该和周乐、嘉言拜把子的。 周乐“哈”地笑出声来。 嘉语抓住那小儿的手,指着贺兰袖道:“大郎,叫阿姐。” 贺兰袖:…… 贺兰袖面黑如锅底。 之前三娘说会带人过来,进门见到周乐,便只道是周乐,谁想还有这么个小儿。她娘前年就离了京,这小儿自然就与始平王无关——便没有离京,始平王也少往宫姨娘这边来。他养着她,就只是养着她。 她要怒斥嘉语胡说,然而这小儿眉眼……贺兰袖想到母亲,心里登时软了下来,野种就野种罢,总归是她娘的孩子。她不能在她娘身边,三娘又……有这么个孩子,好歹是她下半辈子依靠。 因站了半晌,终于说道:“我娘——我娘如今还好吗?” 周乐叫道:“奇哉!你娘在你姨父府里住了有近二十年了,你到这会儿才想起怀疑三娘待她不好?” 贺兰袖气苦:“三娘要真待她好,就该带她来见我!” 嘉语冷声道:“见了你又如何?姨娘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她这会儿见了你,又不能跟你去,回头又要病一场。我带了表弟过来,你就权当是见过姨娘了吧。” 陆俨心里不自在。 陆家近几十年虽然不如从前,也是大家出身,讲规矩的人家。主人家在外头有个私生子也就罢了,宫氏是始平王的妾室,不给他守孝也就罢了,却折腾出这么个小儿来——看这小儿形容,怕是满了周岁了。 华阳公主还毫不忌讳一口一句“表弟”,袖娘也大有要认下的架势,登时不喜,说道:“袖娘,我们走罢——” 贺兰袖在他身边日久,自然知他性情。她再看了那小儿一眼,从腕上捋下一只镯子塞在他手里,哭着出去了。 那小儿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犹自呀呀张嘴:“啊——啊——” 镯子从手里掉了下去。 周乐一把捞起,收了作态,说道:“你表姐对你姨娘倒是真心。” 嘉语抱着小儿闷闷道:“她有她的好处。” 要全然没半点好处,也不能在始平王府这么多年,上上下下都得人心。若非不得已,她原也不愿意拿宫姨娘威胁她。 周乐心道始平王府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兄妹和睦,三娘自然不能够理解这天底下多得是为了锅碗盆瓢大打出手的兄弟手足。 他见嘉语郁然不乐,便抓住那小儿的手,字正腔圆地教他:“姐——姐夫——” 嘉语:…… 方志艰难地把头扭到一边,他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周乐哄得嘉语开颜,方才说道:“陆四意动了。”若非信了,也不会这么恼。世家子弟有世家子弟的风度。 他那日走得急,商议军情又到很晚,不便再进公主府——他心里也知道嘉语是防着他,白天也就罢了,到入了夜,便不肯单独见他。次日事多,拖到第三日,嘉语遣了人来找他。 方才知道她竟然已经去见过贺兰袖。 当时生恼:眼下相州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她还凑上去。要贺兰袖一横心嚷了出来,就是个白给的人质。嘉语也知道他恼,低声下气认了错,周乐一向是拿她没办法,只得听她把计划说了。 “他想要关中?”周乐不在乎开这种空头支票,地盘没落到自己手里,谁要谁凭本事。他又不是天子,金口玉言,盖个章就能生效。 “是表姐想要,”嘉语道,“陆四没这么大野心——从前拿到关中的是宇文泰。” 嘉语没有见过宇文泰,就只听说过。从前周乐几次出征都是与他交战。关中贫瘠,宇文泰凭关山之险,与周乐周旋近十年,互有胜负。可见能耐。贺兰袖还说最后他赢了——虽然这个话当不得真。 周乐明白她的想法,宇文泰这次也来了相州,他手下兵甲不如陆四。以他眼下实力,最佳选择是打败朝廷军,拿下洛阳,如此,自然无心顾及关中。那块地反正是拿不到,不如抛出去当个诱饵。 二桃杀三士。 如果宇文泰确实还如前世一般,会选择占据关中的话。 虽然关中险峻,易守难攻,丢了以后是个极大的麻烦。不过,如果眼前这关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 无非取舍,是剜心头肉,还是医眼前疮——如果能说动陆四退兵,确实胜算又多上三分。身为一军统帅,周乐生平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取舍,自然不难决断。所以方才有了这晚的会面:成与不成,总要试试。 他是装得漫不经心,就好像只是拗不过三娘异想天开,跟过来捣乱看笑话,以降低陆四的戒心。 嘉语笑道:“剩下的,就看表姐的本事了。” 周乐牵着她下楼,顺口问:“当初陆皇后……当真是先帝示意?” 嘉语摇头道:“自然不是——是表姐在凤仪殿里设局,借陆皇后的手杀我。她那时候还一心想着吴主,怕我坏她的事。” 最后还是被她坏了事,周乐心道,这时候回想陆四的表情,不由笑道:“三娘是很会骗人。” 嘉语道:“我没有骗过你。” 周乐转眸看住她,忍不住问:“当真?” 嘉语认真想了一会儿,良久,方才吞吞吐吐说道:“有、有过一次——” 周乐惊道:“什么时候?”他还真没想过,三娘骗过他。骗了也就骗了,哪里有这样老老实实招供的。 “正始四年,”嘉语略低了头,这时候他们已经出了酒楼,外头有月光,薄得像早春,“在信都的时候,我在阿兄帐中,宋……吴主来见我,问我为什么不肯答应与他订亲,我说我做了一个梦……” 周乐也想了起来。 “……你说让我等你,”嘉语微叹了口气,“我当时说……好。” 周乐心里一沉:“难道三娘当时心里想的是不好?” 嘉语摇头:“我那时候想,你从前,也是先从贼,后来才到我父亲帐下。如果不是我父亲——我那时候想,我再活一次,怎么都不能让父亲再出那样的意外——”她父亲还真是没有再死在元祎钦手里,他死在了元昭叙手里。 周乐握住她的手。 嘉语深吸一口气:“……如果没有我父亲格外提拔,周郎仅凭着军功要做到大将军,恐怕要很多年。这中间,周郎自然会遇见娄娘子,自然会与她成亲……” 周乐奇道:“怎么三娘竟然会觉得,我见过三娘之后,还会与二娘成亲?” 嘉语道:“那是你不知道她的好。” 娄晚君能辅佐他从一穷二白,到后来权倾天下,自然是个能干的女子。她能吃苦,她不能;她性情坚毅,有识人之明,嘉语亦自认不及。 周乐笑道:“我不知道她的好,我知道三娘的好。” 嘉语:…… 这家伙是刚才吃了蜜,说起话来真真听不得。 一时红了脸,啐道:“油嘴滑舌!” “既是三娘自个儿都不信,”周乐又问,“那三娘怎么又应了我。” “我也不知道,”嘉语苦笑道,“你当时那么问,我就那么应了,大概是昏了头——” 周乐不由大笑,那时候萧阮前脚才走,三娘后脚就应了他,那还有什么缘故:“无非是……无非就是三娘不能拒绝我罢了。” 嘉语:…… 嗯,有人脸皮厚,厚得可以拿去砌墙了。 …… 陆俨眼圈发红,周乐和华阳如今就在眼前,拿下他们,这仗就算是打完了一半。 “陆郎——”贺兰袖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道,“我娘在他手里。” 陆俨心道你娘这等水性杨花之人,死活有什么可惜……偏是熬不过她哀求,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汇进人•流里,扬长而去。 他们是算准了手里捏着宫氏,袖娘就是拼了命也会拦住他。 他转头看住贺兰袖,却问:“四娘——到底是怎么死的,阿袖,这一次,你不要再骗我。” 如果不是贺兰袖从头至尾比他还吃惊得厉害,他几乎要以为是她与华阳公主串通了。当然那不可能是真的,他想,华阳公主想要袖娘的命也不是一次两次,周乐那个恶魔更是囚禁了袖娘近一年。 他们还拿她娘威胁她,袖娘虽然是个软和性子,但是这脸已经翻透了,怎么可能串通。 第307章 韩陵之战 整晚都睡得不好,总在做梦,梦见四娘跟着父亲来边关看他,那时候她小,黑黑瘦瘦的,也辨不出雌雄。 他教她使枪,枪重,压得手都抬不起来。 后来她还是喜欢使枪。 但是后来就见得少了。他常年在边关,回洛阳少。妹子长大之后,也不能再随意出门,最多就跟着母亲、婶婶走走亲戚,或者去寺庙里礼佛上香。不知道为什么,那年进宫给太后贺寿会轮到她。 等闲是不会轮到她的,祖母嫌她粗笨,不爱带她。偏那年就带她进了宫。 不知怎的被天子看中。如果没有,正始五年也该及笄,父亲在亲友故旧里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郎君,这辈子也过得下去。 但是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她没有了后来,整个家族都被她扯了个趔趄。当时那种大厦将倾的惶恐,他至今仍然记得。 谶,凶谶。他陆家是将门,当然也讲究,谁不指望出征时候有个好兆头,但是没有,也是认的。天子既然是已经金书玉册立了她为皇后,却为什么还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致她于死地? 天子,却原来是天子。 上位者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李御史……”袖娘怯怯地说,“陆郎还记得李家吗?” 当然记得。 李家权势,尤在他陆家之上,然后呢?一朝灭门。都说那血流得,整条街都是腥气。原本以李家的门第,便是赐死,也该是鸩酒白绫。连这点体面都没给。父亲竟与他说:“幸好四郎当年决断得快。” 快,也送了大半个家底出去。李家不过得罪一个郑忱,当初四娘是把太后天子始平王全都得罪死了。 然而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要立她为皇后的是太后天子,她有什么选择;出事的是礼服,她能有什么办法;横竖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 世人都希望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换取荣华富贵,但是在那些飞来横祸面前,李家的门第,于家的权势,他陆家世代的忠诚,如今想来,都是笑话。 你永远揣摩不到上位者的心思,不知道怎样做才对,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犯下的错误,要用家族和人命去填。 相州这场大战,赢了,天下俯首,元祎修坐稳皇位,然后呢?然后收拾河山,州县也好,边关也罢,都是他的。收天下权柄,再不容人坐大。到那个时候,他这里趁乱得到的人马、兵甲还保得住吗? 不堪细想。 那如果——让他输了呢?元祎修已经输了广阿之战,再输了这场,势必输掉天下对他的信心。周乐拥立了始平王世子,自然是要进京。始平王世子要想坐稳皇位,又须得重新来过,从洛阳到州府,收拢人心。 区别就在这个时间差。 他在这个时候想起贺兰袖的那些话,他手里有豫州,再得了关中,就有了战略纵深,如果能拿下蜀中,那是帝王之资;拿不下蜀中,也有了议价的本钱。秦皇汉族都是自关中起兵,而后得天下。 他心里在君和臣之间徘徊,一时想那万万人之上,再不须惶恐被人一句话赐死;一时又想他陆家世代忠良,四娘无辜惨死;一时又想道他这里要是退兵,他一家老小都还在洛阳,岂不任人屠戮? 他举棋不定,而长夜渐渐到了尽头。 …… 永安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元昭叙亲率三千轻骑夜袭邺城,不克而走。 二十八日,周乐以李愔守邺城,亲自率军渡漳水而至韩陵,背山布阵,驱使牛驴堵塞退路,与元昭叙决战。 周乐以周昂为左军,嘉言所部为右军,自己亲率中军出击。初战不利,元昭叙趁机猛攻,嘉言领五百骑脱离军阵,与元昭叙前锋交手,元昭叙早听闻周军中有一支鬼面军悍勇非常,这时候杀到眼前来。 混战中嘉言的面具被打掉。当时人头攒攒,元昭叙远远看见那将士身着金甲,满面血污,然而俊眉修目,恍惚竟有始平王的影子。 登时魂飞魄散,不住想道:始平王不是已经没了么?他原本笃定的事实,在漫山遍野的打杀呼号声中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那是黄昏之后了,遍地暮色,鬼影幢幢,他杀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始平王? 到底是不是始平王的鬼魂来找他索命了? “王……伯父饶命!”他心中有鬼,登时就乱了章法,又听得背后有人大呼:“敌袭、敌袭!” 原本被压制的周军中军精神一振,重又威猛起来。左军中亦有人率精兵横穿侧击,正三面受敌,忽地侧翼一乱,陆俨所部竟然撤了。 朝廷军登时乱了阵脚。 …… 公主府。 宫姨娘抱着儿子一直在念佛。她自离开洛阳,过了好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一直到被娄娘子送到三娘这里,方才又像是回到了从前,有人服侍,有软和的衣裳,丰富的食物,不必怕睡一觉起来就没了家。 所有人都出去了。 他们说,周将军是以三万人与元昭叙二十万大军决战,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被派上了战场,要么守,要么战。宫姨娘不知道三万人有多少,她从前也见过姐夫点兵,五千人已经是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 二十万人! 她生平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她也不知道三万对上二十万,哪里来的胜算。她从前在洛阳,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像六娘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会有一天,要提了刀上战场。 是所有人都拼了命吧,要是败了呢? 三娘临走之前与她说,要是败了,留在府里的人会护送她离开。 离开。她不知道她还能走到哪里去。姐夫没了,三娘从未在她面前再提起过阿袖和昭熙,怕是也都没了,只是瞒着她,她也不敢多问;方郎护送三娘出门,如果三娘没了,他多半也没了。 她生命里前面三十几年,就这么……全都没了。 乱世里人如草芥,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宫姨娘抱紧怀中小儿,忍不住多念了几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但愿他们能活着回来,就算报不了仇,回不了洛阳,只要人活着……活着就好。 …… 嘉言不这么认为,她要报仇。她爹和哥哥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表姐不能白死;母亲的眼泪和三郎的惊恐,阿姐丢下她的心上人,丢下唾手可得的安稳和殊荣,宁肯为千夫所指……她要报仇! 戴上面具之前,她特意让乌灵给她画了脸。她原本眉目生得明艳,加了浓墨重彩,往镜里看时,竟有几分像她的父亲。她转战天下,未曾一败,却最终死于至亲插刀的父亲! 如今满面血污,铠甲重裹,再无人识得她是个女儿身。 兄长下落不明,弟弟尚小,她身上也流着父亲的血,这个仇,合该她来报! 嘉言领五百精兵,提着刀在原野上驰骋,所过之处,望风而伏,竟生生将朝廷军阵凿了个对穿。 没有人敢和她一样不要命。 到后来,便不住地有人惊呼:“始平王——” 燕朝四十二州六镇,谁没有听说过始平王的名字,他刀锋所指,底下多少亡魂。 元昭叙麾下原就有不少始平王旧部,如今既是始平王英灵再现,哪里还能有半分对抗之心,纷纷丢了兵器,跪地投降。 绍宗更是泪流满面,他是始平王一手带出来的,更兼之亲眷之近,他这时候懊悔,当初就不该受洛阳招降。 绍宗领部将反戈一击。 至于此,朝廷军兵败如山倒。 再多的兵马到溃败时候都成了累赘,败者争相逃命,互相践踏,胜者乘胜追击,收割人头,整个战场登时就成了修罗场。 “小心!”嘉言杀得性起,昏天暗地,亦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刀口起卷,人也脱力,以至于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了风声:长箭迎面而来,她甚至能够看到箭簇在暮色里闪闪发光——竟然天就快要黑了,她想,她还没有找到元昭叙,还没能提了他的头回去见阿姐,祭奠父亲和兄长。 然后她觉得自己从马上滚了下来,有人裹住了她,有人对她微笑,然后那笑容忽然就凝固了:“六娘子。”就只剩下一个口型。 嘉言伸手一摸,满手都是血:“如愿哥哥,”她叫了起来,“如愿哥哥!” …… 独孤如愿一直记得他看到嘉言时候的情形,那十分可笑。 永安元年四月上旬,传来始平王父子洛阳城下罹难的消息。当时人都说,是华阳公主的驸马、宋王萧阮杀了始平王。 但是即便以他浅薄的见识也能轻易看出来,撇开翁婿关系不说,始平王与宋王无冤无仇,即便当真是他下手,那背后也一定是元祎修。宋王杀了他的兄长,他反手这一刀插得可谓得意。 他当即要提兵去洛阳,却遭到了族中的强烈反对。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始平王生前所倚重,唯有他的长子,如今长子已经没了,幼子尚小,家中就只剩了王妃和两个女儿。始平王府已经完了。 为了他牺牲族中健儿,不值得。 他不知道什么叫值得,或者不值得。他很小就被父亲送到朝廷当质子,在始平王麾下效力。他是世子亲兵,与世子同吃同住。那时候世子唱歌给他们听,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是他们中原人的歌,那歌里说怕什么没有衣裳,我的就是你的——既然他的衣裳就是他的,那么他的仇也是他的。 他及冠,始平王亲自给他取字,又给他说了亲事,是崔家娘子——最后没有成。她爱上别的男子。 但是他知道始平王父子待他的心意。 后来他回武川镇,也是始平王为他问朝廷要的官职。 族中不同意出兵,他花了一些时间。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的。他在那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离开武川镇追随始平王太久。虽然他继承了父亲酋长的位置,但是在族中的威信甚至不如他的弟弟。 语言的说服力不如刀,恩情的说服力不如利益。有的人就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高山和天空。 安顿好族中他才得空去找绍宗。到秦州听说绍宗去了洛阳,他便去洛阳。他从前是来过洛阳的——世子带他回家,那时候他吃惊地看着洛阳城里宽袍缓带的士人和仕女,觉得眼睛看不过来。 如今洛阳仍在,人却不在了。绍宗不肯见他。他在他府外徘徊良久。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连见都不肯见他。 回程路上遭遇了打劫。 独孤如愿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天底下竟然有人想要劫他的道——是真觉得他手中刀、背上箭都吃素吗? 独孤如愿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夺下那人的刀,她的刀法这样熟悉,他想他知道她是谁。 在洛阳城里,他曾经去过始平王府,没有能够进去。他向洛阳人打听,他们说,困在里面的,就只有始平王世子妃和她的孩子——世子的妻儿。他们正始六年成的亲。 当时世子曾来信邀请他。他父亲过世,族中事务繁杂,没有能够成行。 他也问过他们:“王妃与她的女儿呢?” 路人纷纷摇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她们在这里——始平王的妻子和女儿,落草为寇,那听起来简直像一个笑话。 她带着可怖的面具,面具上参差斑驳的线条,像凝固的血痕。 像是指望这东西能吓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他心酸地想。他自然知道昭熙长了怎样英俊的面孔。他的妹子——虽然他并不清楚八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长大之后,会长出怎样的眉目。 定然是好看的,他想,他见过三娘子。 他带了始平王妃和她的一双儿女往回走。起初离开洛阳的时候他是茫然的。始平王的侄儿元昭叙带着他的亲兵降了洛阳;绍宗带着剩下的人马也降了洛阳;杀人凶手高踞朝堂之上。他是新的天子。 面对庞大的帝国,他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到这时候,至少,他能把王妃和她的儿女带回武川镇先安定下来。 他们走得不算太快,也许是武川镇毕竟还是太远了。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金秋,木樨簌簌地飘在空气里,和秋天的阳光一样细碎。后来天气渐渐就凉了,开始下雨,雨一丝一丝的,有时候瓢泼。 六娘子还戴着她那个可笑的面具。他只能从她的眼睛里猜测她的喜怒哀乐。那是十分倔强的一双眼睛。 他试着陪她说话,或者听她说话。她置气鞭马,或者什么都不说。从前昭熙说,他家任性的是三娘,阿言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但是他见到的,乖巧的是三娘子,任性的小姑娘从她的面具后头打量人。 却让人怎么都硬不起心肠来与她生气。 武川镇是个很荒凉的地方,荒凉且贫瘠,和洛阳相比。从洛阳到武川这一路也走得艰辛。王妃不叫苦,粉团子似的三郎却瘦了好大一圈。六娘子总去摸她的刀,有时候他觉得,她想杀人。 到了武川镇,他腾出宅子给他们住。 王妃住得下来,六娘子住不下来,她老想着往外跑。外头是草原,是戈壁,往哪里看都是荒凉。 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出去找她,有时候带了人,有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天空和草原都那么辽阔,她牵着马的背影这样小,小得像是该有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她说她想念她的父亲,想念她的哥哥和姐姐,想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草木开始枯黄,水开始凉。 她扬起面孔问他:“如愿哥哥,会不会有一天你恼了,就再不来找我了?” “不会的,”他说,“只要你在这里一天,我就找你一天。” 他觉得她是因此放了心,在那些剧变之后。 有时候人会以为世界会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直到“它”突然降临。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或者家破人亡。一夕之间,原以为不会失去的,通通都失去了。于是人开始惊慌失措,开始对这个世界失去信任。 他想要摸着她的头发与她说他在这里,他会一直在——直到她忽然问:“如愿哥哥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吗?” 那句话像是火,灼伤了他。 他知道她定然长得很美,她的眼睛就已经很美,但是——他有些慌张地想,她是始平王的女儿,昭熙的妹妹,他应该待她像自己的妹妹。他忽然意识到她不是他的妹妹。他原本不该生出这些念头。 他猜不到小娘子的心思,虽然从前昭熙总笑话说他不须猜——但是崔娘子就不肯做他的妻子。 他见过周乾。 六娘子定然不知道,她这句话带给他的困扰,就像是秋夜里的月光,什么时候抬头,都挂在窗纸上。 后来听说华阳公主并没有随宋王南下,而是跟着六镇降军去了河北。她曾托人去洛阳寻找王妃母女,然后被六娘子当成骗子打跑了——六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又哭又笑,他想面具下,定然是张花猫脸。 然后她决定去信都。 为了这件事,母女大闹了一场。 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他也不想她去信都,千里迢迢,谁知道信都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知道她想报仇。他给她配了亲卫队,除了原本跟她的部曲还加了他的亲兵,人精简了又精简,指着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 她离开武川镇的那天清晨下了小雨,灰色的雨丝。她问他:“如愿哥哥当真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前天晚上的话,在他耳边响了整晚。 他想,他当然想。 但是她去了河北,以后还会回洛阳。洛阳有那么多风流倜傥的少年,她会不记得武川,不记得他。 “那要是我回不了洛阳呢?”她说。 “我就在这里等六娘子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如愿哥哥会来找我吗?” 会,他当然会。 这一年年末的时候,周乐与元昭叙开战。他原本是要带人过去,但是六娘子回信说怕长途奔袭,劳师无功,索性等明年。 次年春,柔然入侵。 他听说那是一场三万对上二十万的恶战,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到;千军万马,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她。 他没有看过她的脸——那天他追上她,他说:“是,我想看六娘子长什么样儿……好以后来找你。”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出了彩虹,她站在彩虹下,笑吟吟地说:“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脸,如愿哥哥也是能找到我的吧。” 那是个淘气的小姑娘——昭熙这个笨蛋,一句话都没有说对过。 然后——他终于找到了她,她满脸血污,杀得眼睛都红了,有长箭破空。 他想他来得,总算不是太迟。 第308章 报仇雪恨 仗一直打到半夜才收场。 没有找到元昭叙,别说嘉言,就是周乐也十分不甘心。这一天杀得极疲了,精神却还亢奋。命人执了火炬沿途搜索。 仍有零星的打斗,有人在剥死尸的衣裳,有时候“死尸”会暴起伤人。 段韶不放心,领了人追上来。 周乐道:“你受了伤,且歇去,不必跟着我。”此战段韶是先锋,直面元昭叙中军,论功不下于嘉言。 段韶笑道:“歇不住。”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样的大仗,竟然让他们赢了。当时不觉得,事后想来,也是惊险万分。 遂并骑而行。 段韶道:“想不到独孤将军会在最后关头赶过来。”他在元昭叙背后给的那一下子,可算是帮了大忙。 “猢狲!”周乐笑着点了点他,“你要打听独孤将军,在我面前也这样拐弯抹角!” 段韶便只是笑。 他长相不差,与嘉言并肩战斗,亦有近水楼台之便,但是今儿见了独孤如愿,方才知道天下美人—— 他相信他二舅定然能感同身受。 “他原是世子亲兵,”周乐道,“从前王爷驻军河北时候,曾替他向崔氏——我二婶——提亲,后来没成,回武川镇担任镇将。他家里是世袭的契胡部酋长。前年他父亲过世,他便袭领了此职。” 燕朝其实有嫁宗室女与部落和亲的传统,要说向嘉言求娶的资格,恐怕独孤还在段韶之上。不过也不一定,始平王妃久居洛阳,如果择婿上染了洛阳高门的习气,注重门第的话,这两货都没多少机会。 段韶嘴硬道:“六娘子自有主意。” 周乐但笑不语。 段韶便有些沮丧。 一行人勒马缓行,忽听得人声,周乐打了个手势,段韶知意,纵马过去,夜色里瞧见有人,顿喝一声:“什么人?” 暗影里回头一个小兵,火光中认出将军服饰,因答道:“禀将军,逮到一个探子。” 那人喊冤道:“小人不是探子,小人——” 段韶没有听下去,就只训道:“既是探子,送上去便是,与他啰嗦什么——” 纵马便走远了。 小兵揪住那人,一把推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喝道:“我说你是探子你就是探子!” 那人唯唯道:“是、是……将军说得是。” 抖抖索索从鞋里掏出七八个钱来,双手奉到那小兵面前:“……全、全在这里了,求将军给条生路。” 小兵恶狠狠地道:“我便是杀了你,这些也都是我的,砍了你的头,回去还有计功。” 那人便苦着脸道:“再、再没有了……” 小兵盯住他身上衣物,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的,但是完好无损的在战场上也是难得,他心里合计着要砍了他的脑袋,这衣裳难免被血污了,虽然洗洗也能穿,到底晦气。因又喝道:“……脱了!” 那人抖抖索索又脱了上衣。 小兵刀一横:“裤子也脱了!” 那人脸色越发难看,只是此处暗,却看不出来。那小兵尤在催促:“快点!”那人便伸手去解腰带,猛地一抽,将腰带拿在手里,人蹿起,和身扑过去,腰带便绕上了小兵脖颈。片刻之间,那兵士便只有出的气,再无进的气了。 那人手中收紧,口中骂道:“贼子——” 忽听得一人长笑道:“武威将军别来无恙?” 声音恁的耳熟。那人抬头去,夜色里只看到人影幢幢,怕是有十余骑,心里便是发慌。又听那人笑道:“点火。” 火光乍亮。元昭叙像是见了鬼,大叫一声,丢了腰带便要蹿逃。 尚未走出三步,便有骑士如风一般卷回来,走马拿人,谁料这货身上光溜溜的,险些脱手,捞了两回才提起来。段韶细看时,不由失笑:“武威将军这等衣不蔽体,若要殿前见天子,未免失仪。” 元昭叙恼羞成怒,叫道:“哪里来的天子!” 周乐招呼手下围拢过来,各点了火把把元昭叙上上下下看了一回,笑道:“有没有天子我不知道,不过武威将军裤子掉了。” 元昭叙:…… 段韶:…… 周乐待他展览完毕,方才吩咐左右:“塞住他的嘴。” 元昭叙只觉得一团又臭又长的东西塞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物事,却再也叫不出声,只能呜咽不已。 周乐逮了元昭叙,便不再前行,也懒得去管那个敲诈勒索的小兵——那原是军中常态。回了营,酸痛上来,就像是全身骨架都散了,再动弹不得,一时昏睡过去。 …… 周乐不知道自己这一觉昏睡了多久,一天,或者两天?醒来时候天还是黑的。有光的影子。隐隐喁喁细语,却听不分明。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渐渐清楚了,竟然是嘉语的声音:“……不说?那就再砍一只手指。” 周乐:…… 要不要这么血腥啊。 便听得有人回答道:“已经没有手指了。”是李愔的声音。周乐心里想,莫非自己已经是被带回了邺城,安置在公主府?多半是如此?索性再装睡一会儿。 “脚趾呢?”嘉语道。 李愔沉默了片刻,说道:“公主——” “嗯?” “如果——” “如果脚趾也没了,就阉了他。” 周乐:…… 看来他对三娘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 李愔却道:“公主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周乐的胃口被提了起来,那他想问什么?就听得嘉语说道:“李郎君是想说,如果那晚他拿去见我父王的人头,确实是我阿兄——” “公主节哀。”李愔道,“……便那人头不是,这里已经一年过去,世子处境定然不是太好。不然听闻公主起兵,世子妃改嫁,不会一直不出现。” 他虽然与昭熙往来不多,却也不认为他是个坐等别人给他打江山的人。何况那人还是他妹子。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娘子改嫁——如果说最初不出现,可能是因为养伤,地方偏僻,消息闭塞,不知道始平王的死的话。如今已经一年过去了。这个理由再搪塞不过去。 周乐心道李愔也是,明知道三娘不爱听这个,还偏拿出来说。正要出声阻止,却听嘉语淡淡地道:“李郎君是想问,如果元昭叙没有说谎,我阿兄确实已经没了。这个皇位该由谁来坐?” 周乐听她直呼元昭叙之名,便知道她心里仍是极恨。 又想道,李愔问得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嘉言如今能代她兄长坐那个位置,是托辞昭熙重伤未愈。待回了洛阳城,群臣定然会质疑,一个连面都不能经常露的天子,如何处理政务?要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太平时节,几岁小天子,靠着臣子效忠,宗室效力,也能撑得下去。但如今这个乱世—— 李愔道:“李某知道九鼎不堪问,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将军敬重公主,这些话,必然是不肯问的,李某不得已——公主日后要治罪,李某也愿意领罪。” 嘉语沉吟了片刻,却道:“其实在李郎君心里,是觉得如果万一我阿兄已经没了,周郎才是最好的人选?” 周乐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心口砰砰砰跳得厉害。他没有想到嘉语会这么说。他甚至很少去想过……如果世子没了,她家里不是还有三郎么?便三郎不与她同胞,不是说,世子尚有遗孤吗? 李愔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公主怎么想?” 嘉语摇头道:“李郎君想得太早了。先太后是有失德,但是伪帝窃取大位,尚且能有这样的号召力,是我元家气数未尽。即便我点头说周郎不妨取了这天下,恐怕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李愔笑道:“公主当真会这么说么?” 嘉语被他将了一军,略略尴尬道:“我信我阿兄仍在。” 李愔便不再说话,行礼退了出去。 嘉语独自看着灯光发了一会儿呆。她倒是知道从前周乐确实有这个野心,不过关中没能顺利拿下,改朝换代难免落人口实。所以一直没有付诸于行动。只做了燕朝天字第一号权臣,其实发号施令,与君王无异。 但是她阿兄一定还活着,她想。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不是的,有的人就是要死了,也不会放过别人,比如元昭叙。 如果她早知道、早知道她爹会死在元昭叙手里,说什么也要想法子除掉他——但是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知道这个结果。 从前……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想着心事,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话从元昭叙口中榨出来,忽听得床上动静,忙收了心思,喊道:“将军?” 周乐像是如梦初醒,揉了揉眼睛,含混问:“这是哪里——三娘?三娘怎么在这里?几时来的?对了,我找到元昭叙了!” 嘉语微笑道:“我知道了——将军要不要喝口水?” 嘉语服侍他用水,周乐很有点受宠若惊。嘉语察觉,一时笑道:“这是谢将军为我找到仇人。”周乐待要笑话她“何不以身相许”,又知她怕羞,硬生生忍了,只道:“问出世子下落了吗?” 嘉语摇头。 她听说韩陵打了胜仗,是一喜,后来又听说嘉言和周乐都昏睡不醒,哪里还坐得住。当日就赶了过来。过来才发现独孤如愿也在。军中大夫说周乐和嘉言都只是脱力,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醒。 嘉语放心不下,并了嘉言和周乐同屋,便于看顾。中午嘉言先醒了,急着问独孤如愿。独孤如愿受的那箭擦着心口过去,十分凶险。嘉言便过去看他——虽则周乐觉得天色已晚,其实也才到酉时。 中间抽空审了元昭叙,元昭叙嘴硬,便上了刑。刚好李愔过来,看见满屋子血淋淋的,忙着叫人挪了出去。 周乐听了直笑:“李兄素来怜香惜玉。” 嘉语白了他一眼,问:“饿不饿?” 不提他还不觉得,这时候真饿了。饭食是早温在火上,传了上来。嘉语记挂元昭叙那里问不出昭熙的下落,随便吃了几口糊弄过去。周乐道:“一会儿我去会会他——横竖也要问他洛阳情形。” 嘉语这才又多吃了几口。又叫人给嘉言送去。 用过饭,婢子进来服侍梳洗。 李愔听说周乐醒了,赶着过来说了三五件事。又听说他要亲自审问元昭叙,不由多看了嘉语几眼,却道:“公主还是不要去了。”嘉语面无表情:“李郎君好意,就是日后行刑,我也要在的。” 李愔泠泠打了个寒战。 到牢里,周乐踌躇了片刻,还是劝嘉语在外头等。嘉语不依,周乐只得与她解释道:“他知道你挂记世子下落,你在那里,他便有恃无恐——都交给我罢。”嘉语听着这话,方才答应只在门口。 周乐走进去,腥气扑鼻。叫人点了灯看时,梁上悬着一只血葫芦。仔细辨认了片刻,才发现果然是元昭叙。 不由摇头道:“想不到武威将军竟有今日。” 元昭叙已经被折磨了两三天。当时见到嘉语,便知道没有活路。横竖是个死,也就不怕得罪了她,怎么让她难受怎么说。到这会儿见了周乐,只瞥一眼,便冷冷道:“我今日,未必就不是你的明日。” 周乐不与他动怒,只叫人持了匕首在一旁候着,自己拣了个舒服的方式坐下,然后闲闲说道:“李兄是从前没与武威将军打过交道,三娘又心慈手软,所以才让将军多快活了两天。不过如今我来了,将军不就是求死么,放心,我在这里,将军会死得比较快,也不枉你我同袍一场。” 他提到“同袍”,元昭叙瞳孔急遽收缩了一下。当初他们是同在始平王帐下,他是始平王的亲侄儿。他不过是个外人。 “……我现在开始问将军话,将军可以不答,也可以说假话,将军可以试试,假话能不能骗过我。” 元昭叙冷冷看了他一眼。 周乐做了个手势,侍立一旁的亲兵往他身上罩了张渔网,渔网收紧,鱼线割在伤口上,元昭叙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皮肉被勒得凸了出来。 “王爷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说谎。”他话音落,元昭叙就觉得胸口剧痛,却是那亲兵用匕首从渔网网眼里割下一眼皮肉,伤口不算太深,不及肺腑,“这个法子,至少可以保你三天不死,不过,至多也就三天,武威将军,忍忍就过去了。” 元昭叙:…… 这时候方才觉得这货说三娘“心慈手软”并非虚言。一时嘶声道:“我没有说谎,你这是在逼我说谎——” “说谎。”周乐这两个字出口,元昭叙胸口又挨了一刀。 “我不怕告诉你,”周乐道,“公主才指着你供出世子下落。我?世子不在,扶立幼主登基,我就是摄政王!你说,我会盼着世子活还是死?我不过就是想听听真话罢了——王爷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说谎。” 嘉语在外头数,一个“不是”,一个“说谎”,来来往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她是恨透了元昭叙,然而听到这时候也有点撑不住,扶着墙呕了出来。她捂住嘴,怕被里头听见,猛地听到了一个“是”字。 不由一怔。他认了。 “怎么杀的?” “和宋王合伙杀的。” “说谎。”周乐吐出这两个字,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元昭叙又挨了一刀。他开始慌了:难道这人当真能听出他的话是真的假?这怎么可能!然而他顺着他说,逆着他说,但是除非他说真话,不然总会挨一刀。 半个时辰之后,元昭叙终于崩溃了。 又盘问了整整半个多时辰周乐才出来,嘉语早受不住到外头吐去了,周乐叫婢子取了香,换了衣裳漱过口才勉强好过一点。其实上战场杀人也是杀人,但是凌迟这种手段——如果不是看到三娘这么恨,他也不愿意使。 “他也不知道世子下落,”周乐十分可惜,“不过世子确实没有落在元祎修手里。”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嘉语的脸还白着,周乐用手背试她的面孔,像月光一样凉:“吓到了?” “说穿了不稀奇。当初吴主与三娘说的那些话,这么久我也没找出破绽。十有八九是真的。”周乐道,“开头拿话诈他,诈了近半个时辰,吃痛也吃不住了,差不多就信了我的鬼话,以为我真能听出真假。” 嘉语:…… 周乐道:“我也信世子还活着。” 嘉语靠着他。她这时候也约莫能够知道嘉言之前的心情。开战前的紧张让人无暇多想,到如今方才慌起来:“……我之前,”她低声道,“我之前没想过他会杀我父亲。我没想到他敢、他敢杀我父亲。” 周乐记得她之前说过,前世杀始平王父子的是先帝。这时候粗粗推演,从前始平王收拾了云朔之乱三四年之后方才遇害。作为昭熙、昭恂之外始平王最亲近的亲属,元昭叙应该能最大程度得到始平王的信任。 一时脱口道:“那么从前你父兄遇害之后,是他继承你父亲的兵马?” “是。”那几乎是理所当然。各种因素中,血缘远近保证最天然的继承权。 “然后呢?” 嘉语苦笑,“他拿了我爹的人马,又没有我爹的本事,侥幸进了洛阳又站不住脚。他也不敢自己称帝,扶立了一个小儿,后来各方勤王,他退出洛阳的时候,丢下他跑了。” 周乐:…… “怎么他没有带上他自己立的天子,却带了你?” 嘉语“嗯”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会战败,是因为麾下将士作战不力,想要把我送给柔然可汗,问柔然借兵。” 周乐觉得心里绞痛起来,他宁肯她是落在了萧阮手里。 “是我的错,”嘉语喃喃道,“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就不该放任他留在父亲身边……我总以为只要父亲不出事,他就翻不了天……我总以为天底下除了天子,就再没有人杀得了我的父亲——” 周乐知道她素日并没有机会说这些话,死而复生这等奇诡之事,除非亲历,能接受者不过二三。她心痛父亲遇害,归咎于自己,压在心里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不让她说出来,非积郁成疾不可。 因并不拦阻,只揽她入怀,让她痛快哭过了,方才说道:“三娘是两世为人,也不是神仙,如何能知道这等丧心病狂的禽兽。原本以王爷之能,亦是不至于死于这等宵小之手。” 他通盘细问了元昭叙,当时是“苏卿染”的到来让始平王生恼,而“昭熙”的人头让他失去判断力。 新婚的女儿女婿之间,有苏卿染这么个人,已经足够始平王翻脸,萧阮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也不能肯定来的就不是她;而昭熙失踪这个事实,也让两人一时无从分辨人头的真假。再加上萧阮的身份。因每件事都半真半假,萧阮无从辩驳,不得不背上全部的嫌疑,才让元昭叙有了可乘之机。 即便如此,元昭叙也多少还仗了运气。这等天时地利人和,并非人所能预见。 周乐抚她的发道:“我从前在王爷帐下,安平从洛阳过来,我心急想知道你的消息,被王爷看穿……” 嘉语“啊”了一声,他居然没被她爹打死,真是命大。 周乐微微一笑:“……我瞧着横竖是已经被知道了,索性就与王爷说了。” 嘉语一惊抬头。 周乐瞧着她脸上尤有泪痕,低头要吻她,嘉语略略侧过脸去。便知道她又怕了。一时失笑,拿手巾给她擦了,说道:“起初王爷说我日后定然会待你不好……后来王爷要去洛阳,我那时候受了伤,王爷来看我……” “从前我爹也很重用你……”嘉语道。 “王爷说,会给我说门好亲。” 嘉语:…… 忽亲兵远远通报道:“将军,二郎君求见。” 周乐这里缺人缺得厉害,周琛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干活的。周乐让他给李愔当副手。李愔过来,他也就跟着过来了。周乐估计他是听说自己醒了,于情于理,做弟弟的,总要来探望一番。 于是说道:“叫他进来。” 那少年进来时候,瞧见他兄长坐在梨花树下,身边少女白衣乌发,通身再无半点妆饰,就仿佛是梨花的精魂,浸在月色里。 那是四月,花开得正好。 …… 德阳殿里,元祎修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倾国之兵,打出这么个结果,是他完全不能接受。天命呢?他从豫州一路杀到洛阳,畅通无阻的天命呢?上天不眷顾他了吗?他这时候想起安业,未尝没有懊悔——可惜了安业是吴人。要是燕人—— 他手里就没有一个两个能用的!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忿忿地想,指甲掐进美人皮肉里,美人吃痛,却不敢叫。眼睁睁瞧着天子披衣起身,扬长而去。 德阳殿中,召了三五亲信来见。都听说了相州的消息,德阳殿里气氛低落。要论来,二十万对上三万,原本并无败理,偏生一败再败。究其因,一来是六镇降军原本悍勇,如今是死里求生,都知道再无退路,战斗力不比寻常;二来陆俨临阵退兵,绍宗反戈一击,于士气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要说以少胜多,古来也是有的。牧野之战,昆阳之战,官渡之战,淝水之战。只是想不到会落到自己头上来罢了。 之前广阿战败,他还能暴跳如雷,痛斥众将不能同心协力,是因为斯时虽败,实力尤在。韩陵再败,他却说不得这话了:陆俨退了,绍宗叛了,元昭叙被活剐了,倒是元祎炬领着残军败将,虽然仓皇,好歹全须全尾回来了。 要是连他都不回来,难道让羽林卫和内卫上战场?元祎修心里恨得要命,姚氏死了就死了,却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洛阳高门让她得罪得这么干净,宗室里战将凋零,连个六镇的破落户都打不过。 可恨! 华阳也是可恨,她是他元家的公主,他也没亏待她,食邑,封号,从前怎样,如今还怎样,给她找的夫婿,人家如今已经金陵登基,她就是现成的皇后,结果怎么着,她不要!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难不成她那个死鬼爹,还能给她找到更好的? 就别提她那个死鬼哥哥了,他才不相信他能从他眼皮子底下出洛阳,到邺城去登基呢。那更可恨,原本以为不过是个草台班子,结果传回来的消息,服饰、流程,竟然比他在洛阳登基还来得规矩。 后来听说了是郑隆投奔了相城。吓!郑家,可恨!自洛阳城破,洛阳城里就再找不到郑家人,哪怕是一个呢!他就知道是他不看好他,宁肯投奔一个流匪,也看不上他正儿八经的宗室!天理呢? 元祎修觉得自个儿太阳穴都在突突突地直跳,去了郑家,还有李家。李家在姚氏手里就灭了门,谁想最近传回来消息,那个被华阳兄妹送出洛阳的李愔竟然还活着,竟然也投了周乐手下! 他倒是好气度,未婚妻拱手让给主子。元祎修恨得牙痒,华阳前后找了三任驸马,就没一个省油的!你要说她红颜祸水——这话安她家六娘子身上还差不多。就那么个不假辞色的寡淡人儿。 王政道:“宇文将军认为,洛阳无险可守,建议西迁。” “别提他!”元祎修怒气冲冲地道。韩陵战败,宇文泰家也不回,一路往西去了。他留在京里的,统共就只有妻子——还是他元氏的公主。公主倒在其次,冯翊她爹是他的大金主,他总不能这么点面子都不给。 冯翊早就进宫哭过了,说婚事是天子所赐,如今驸马跑了,她这里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好吗! 西迁,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跑路。周军韩陵大胜之后,趁势拿下晋阳,一路州县望风而伏,叛的叛,降的降,如今就指着司州能抵挡一二,不然虎牢关一破,洛阳就完了。 “高祖千辛万苦营建洛阳,以为百年基业,朕要是丢了洛阳,他日有何颜面去见高祖于地下!” 王政心道如今是虎牢未破,要虎牢破了,华阳兄妹进到洛阳,还有什么他日不他日,即日就要去见高祖了好吗!因苦苦劝道:“宇文忠贞之士,经营关中也是为了对抗六镇贼人,陛下不可苛责过甚。” 元祎修道:“陆四也进了关中。” 宇文泰领兵进关中是一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如今还看不清楚,但是陆四定然是打算好了的。他去陆府拿人的时候,已经不剩什么了。就剩了个南阳王妃,面色惨淡——显然是未曾预料这个结果。 然而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也不算是陆家人。何况总还看着元祎炬的面子。元祎修觉得自己憋了好几口血在心头,硬生生吐不出来。 王政没有作声。 当初陆四连夜进京,元祎修喜得以为天降祥瑞。他当时就想,这人原是奉命镇守青州,却能统领河南道十三州联军,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奈何元祎修信他。当然事到如今,他总不好说“……看,我早说过吧。” 只能劝慰皇帝道:“陆将军怯战,陛下可以大义责他。”定性为怯战而不是叛逃,免得彻底把人推到对立面去了。 元祎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也只能叹一口气,说道:“国事多艰,朕如今能倚靠的,不过诸君,诸君莫要负我。” 王政、穆钊几位皆躬身道:“不敢有负陛下。” 又商议了守司州的细节,明确职责,方才散了。 …… 穆钊出了宫,一路只觉得可笑。岂不是可笑。自正始末年到永安二年,总共不过两年光景,这德阳殿里换了多少人。他当初是心炙富贵,站过先帝,站过始平王,后来他决定不选了,谁在德阳殿,他就站谁。 天子赐了乳母与他做妻。 他后来再听到冯翊,就觉得刺心;如今听到宇文也刺——他又好到哪里去了,他还不是丢了她跑了——然而他总疑心宇文泰的这次入关,冯翊心里是有数的。不过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了。 他打生下来就是公主府的宝贝公子,他母亲是高祖之女,虽然不及彭城长公主受宠,也是一等一的爵位。然而权贵两个字,从来权都在贵之前,没有权,贵就是无本之木。人只羡慕他鲜衣怒马,不知道他虎视眈眈。 然而他就是生了七八个心窍,也猜不到这洛阳的风云变幻。费心费劲地往上爬,到头来都像是笑话。 笑话。穆钊浑浑噩噩地回了家,郭氏迎出来,柔声说道:“郎君辛苦。”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过去。从前她可没这么柔顺。一进府就把他的姬妾打发了个干净。那个腰软如柳、跳得好春莺的阿曼更是生生被打杀了。她死的时候还牵着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郎君救我——” 大夫说:“已经救不得了。” 他给她家里塞了些银钱,好生发送了。逢年过节,也给她烧纸。当然都背着郭氏。母亲那时候安慰他说,就算娶的是冯翊,这些个妖妖娆娆的,也一样会被打发掉。那或许是真的。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冯翊……再怎么着,冯翊也是公主,也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郭氏呢。他简直不能直视她的脸。 连身边婢子都通通被换成粗粗笨笨的。一个伶俐看得过眼的都没有。穆绍喝着酒,心里头着实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当初始平王意外身死,何至于此。好容易他得了元十九的信任,如今又落了空。 “国难当头,郎君倒在这里饮酒作乐!”郭氏闯进来,她当然知道她是凭什么得到这样俊美风流的郎君,凭什么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元祎修,她就是八辈子也想不到能有这样的福气。她对于城破的惶恐,更甚于元祎修。 穆钊醉眼迷离,看住她只是冷笑。 “郎君——”郭氏一把推开美婢,也是奇怪了,这府里能看的婢子不都打发出去了吗,又哪里冒出来这些?然而这时候她却没了当初喊打喊杀的底气,只狠狠剜了这些小蹄子一眼,“郎君醒醒——” “我告诉你,”穆钊笑吟吟捏住她的下巴,郭氏喊疼,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我告诉你,你怕城破,我不怕……他元十九怕华阳,我不怕!你当秋娘怎么没的,我穆家对华阳有恩,她进洛阳,我穆钊好着呢……” “你——”郭氏张嘴,咕咚咕咚被灌了好大一口冷酒,呛得连声咳了起来,“你就不怕、不怕我告诉十九郎——” “你倒是去告啊,”穆钊笑得更狂,“去啊,谋逆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十恶不赦,九族连诛,你是我的娘子……啊哈,我死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你这个贱人去下地狱!” 郭氏一阵战栗,她丝毫不怀疑,她这个俊美的郎君做得出来。他不会放过她,他恨毒了她,也恨毒了她的十九郎。一旦那个什么华阳进了洛阳,她的下场……郭氏呆呆地想,她的下场,还不如去死。 永安二年九月,郭氏出首告夫,元祎修赐穆钊鸩酒,白绫。 穆钊饮酒伏罪。 郭氏自尽,与穆钊合葬。 冯翊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人坐了许久,她想不到他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后悔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但是并没有太久。金玉一样的公子,她记得他们重逢的那天,是正始五年春,春光如烟柳,他踏青归来,纵马绕着她转。她掀起帷幕笑了一声,她认出他来了。 他们幼时相识,重逢正好,却最终错过。 …… 李十娘心里头恐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论理,她是再没什么可怕的。凭谁来不是来,服侍谁不是服侍。 更何况是始平王世子兄妹。华阳当初能送她堂兄出城,庇护她堂姐,就是还念着旧情。虽然在那之后,她和宋王成了亲,如今又和姓周的订了亲,再提从前,薄如蛛丝。但也好过没有。 至于始平王世子……她想起正始五年夏天的宝光寺。 那时候她才回洛阳,始平王妃是顶顶满意她。最后没能成,他自个儿中意了世子妃——那没什么可说的,有时候人没有缘分。然而谢氏如今已经改嫁了广阳王——那真是个没福气的女人,她想。 她是先帝嫔妃,虽然后来落在元祎修手里,但是这个身份是抹不掉的。她生下过先帝唯一的子嗣,虽然如今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始平王世子兄妹与先帝关系匪浅,兴许能因此网开一面,善待于她。 然而这些天里,李十娘咂摸元祎修的眼神,总觉得如果城破,他多半不会容后宫里的女人活下去。何况元嘉颖之后,他还很宠过她一阵子——就更不会放过她了。李十娘辗转反侧,想要找条活命的路。 这日元祎修突然过来,看她的眼神就越发不对劲了。像潜伏在草地里的乌梢蛇,只看一眼,便让她觉得冷。 他这是要杀她了吗?她战战地想。 “朕记得你有天说,梦见你十二兄了。” 元祎修盯住她看了许久,猛地冒出这么句话,李十娘心里打了个突,娇笑道:“妾身却记不得了。” “我只问你是不是?”元祎修面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李十娘不敢再撒娇弄痴——梦里有没有她记不得,但是这句话,她确实是说过。因蹙眉,像是极力思索了片刻,方才软声道:“确是有过,那还是去年,九十月之间……”她李家灭门,在九月中旬,“许是十二兄托梦……” “我问你,你和你十二兄,关系如何?” 李十娘何等机敏,听得这一句,已经知道堂兄多半是没死。非但没死,恐怕还闯出了名堂。当然以她十二兄的才干,合该如此。一瞬间心里响如擂鼓。知道一个答得不好,死期就在眼前。 但是闯过去,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天可怜见,她娘家还有人。她原以为是没有了。 李十娘眼圈一红,登时就掉下眼泪来:“我李家当时……就剩了我们兄妹两个。” 元祎修森然道:“你李家却出了这等乱臣贼子。” 李十娘想也不想,双膝软倒,求道:“陛下饶命!” “我饶你,谁饶得我来!”元祎修冷笑一声,“我先前只道你李家冤枉,甫一登基,忙不迭给你家平反,追谥你祖父,你们李家人怎么报答我的——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跑去相州从贼……” 其实他当时是想拉拢人心。不过人做了一件事,与人有些好处,便当时并非为此,时过境迁,便觉得自己功德无量了。 “我十二兄他——”李十娘自然不理会他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假作到这时候方才听明白怎么回事,登时就哭道,“我十二兄怎的这么糊涂!” “也不糊涂了,”元祎修冷冷道,“待打进洛阳城,便是从龙之功,岂不比父祖、家族清名要紧。” “不、不是这样的。”李十娘抽泣道,“我十二兄不是贪慕富贵的人。他定然是当初出了洛阳城,就被贼人卷了去,不得已方才——他一个书生,从前在家里,动辄仆役婢子成群,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那就是摇尾乞怜,屈身事贼了。” 到这会儿,李十娘差不多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了。却踌躇,掩面哭个不停。元祎修等来等去,等不到她自告奋勇,心里又恼了起来,阴阳怪气道:“待新君登基,你又一般服侍去,少不得照旧一个贵嫔。” 李十娘叫屈道:“这话却从何说起,我自服侍陛下以来,何曾有过别的念头。我如今是怨恨兄长走了邪路,又舍不得陛下。恨不得一个身子劈开两半,一半留在宫里陪着陛下,一半去质问兄长为何不顾我李家清白——” 元祎修听了这话,方才转怒为喜,眼见得美人眉尖若蹙,泪珠儿不断,倒又生了怜香惜玉之心。一时双手扶起,安抚道:“我自然知道你。” 又说道:“你十二兄如今在那贼人手下,以军司马身份随他征战。都说是言听计从。”他是一向都不肯承认昭熙还活着的,更不承认他已经登基称帝,索性就当没这么个人、没这么回事。只提周乐。 李十娘道:“是我阿兄糊涂,这等伪官,如何做得——难道就没有听说前儿葛贼手下百万大军,一朝灰飞烟灭了,什么王侯国公,哪里有个下场。” 她幽幽然叹了口气,愁肠百转:“我十二兄做下这等事,我、我如何还能安坐宫中。” 元祎修这会儿反而和气了,说道:“他在外头做了什么,你在宫里,哪里能够知道——总是我一时气恼,口不择言……” 话没有说完,就被柔荑掩了嘴。 “陛下圣明。”李十娘说。 元祎修却长叹一声:“圣明却有什么用。” 李十娘又跪下道:“有件事,求陛下答应我。” “何事?” “诚然陛下圣明,然而我李家愧对陛下是实,”李十娘垂泪道,“十娘、十娘实在再没有颜面留在陛下身边,求陛下许我出家,长伴佛前,为陛下祈福,也希望能消弭我兄长罪孽。” 元祎修:…… 元祎修怎么也想不到,素来心思玲珑、善解人意的李十娘这会儿怎么都领会不了他的意思,反而想得偏了。出家?放着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去出家,剪了这青丝三千丈……他哪里舍得。 更何况——如果李愔在周军中果然有传说中这么大的影响力的话,事情还大有可为。因又抱住十娘好生劝抚了一番,方才打消她出家的心思。又尽量把话挑明了说。他就是指着她能够说服她堂兄归顺朝廷。 起初李十娘一脸不情愿,口口声声舍不得他,后来好说歹说,方才扭扭捏捏应了。 是夜温存,到天明才离去。 李十娘长长松了口气,陪他做了这整晚的戏,实在也是不容易。当然她并不觉得出了城就万事大吉了。恐怕元祎修还会派人盯着,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总算是找到了一条生路,她想。 …… 宫里镇日惶惶,连自城破之后就缩成了鹌鹑的永泰、阳平两位公主都有所察觉。 转眼五年过去,永泰公主今年已经十三岁,阳平也年满十二。原本以她们的身份,只要燕朝国祚不堕,无论哪位堂兄弟上位,都不至于亏待了她们。 但自从元祎修进宫,明月就如临大敌,每每有需要出面做吉祥物的场合,都特意过来与她们装扮,把脸扮黄,眼睛画小,唇也不点,眉也不画,又做出些缩肩佝背的丑态,再配上颜色鲜妍的婢子随侍。 久而久之,宫中便有传闻,说姚氏坏了心思,连养在宫里的几位公主也都长残了。 起初永泰与阳平不懂,后来懂了:随她们出席的侍女通常都会被要了去,当然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平原公主。她是始平王府的二娘子,她们的族姐——虽然是出了五服。她被留在宫里。 先帝留下的李贵嫔,更远,她们父亲留下的袁太妃……都没能幸免。 她们的这个堂兄,是个不顾纲礼伦常的。 起初她们小,也无人留意,又可以以守孝为名不戴珠饰,不事妆扮,但是一年小,二年大。尤其明月,原本就比她们大上两岁,眼看就到笄年——她外头还有兄长,自然是要出去的。她们母女这些年,已经很是依赖这个堂姐。 就在永泰和阳平格外发愁的时候,明月带回来最新消息:天子战败了,始平王世子正往洛阳进发。永泰和阳平闻言,齐齐松了口气。这几年可是不易。始平王世子她们虽然也没见过几次,嘉言却是常见的。 如果新天子是她的兄长,那自然再好不过。 却见明月仍然眉头深锁,永泰问:“二十五娘如何还是郁郁不乐?” 明月叹了口气:“这次被派去镇守司州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有六千字是明月的前世回忆录,不想看配角前世的麻烦跳过。 金庸老爷子笔下的慕容家确实能折腾,太能折腾了望天,我记得慕容复是慕容垂的后人,那个确实有点久。其实到南北朝慕容家的劲儿也差不多了………他家主要在五胡十六国折腾…… 老复国老亡国也很伤元气的TAT…… 昨天写作话写到千古风流雨打风吹去的时候,刷出来金庸过世,哎……九十四,喜丧了。看金庸长大的作者君……还是有点难过。 第309章 明月入怀 明月不知道事情该是怎么个了局。 自她兄长丢了羽林卫之职,便不能再常常往宫里来。宫里没有太后、皇后,元祎修又那么个名声,她嫂子不方便进宫。渐渐就绝了外头的消息。宫里流言蜚语是不少,然而那些自小长在宫里的宫人、阉人并没有太多见识,传出来的话破绽百出。 她阿兄明明为天子所厌弃,不知怎的又得了圣心,领兵出征。谁知道是战败。明月到这会儿才知道始平王世子在邺城登基了。元祎修与始平王世子之间,她不知道兄长怎么会选元祎修。他从前不是和世子顶好么?——她到底年幼,也想不明白。 后来宫里封锁了消息,要打听点什么就难了。到过了九月,形势急转直下,惶惶不安的氛围如密云不雨,她才又听说了一二:始平王世子已经打到司州,两军对峙,要过了司州,就是兵临城下。 和始平王世子对峙的不是别个,正是她哥哥。 她宁肯她兄长像前两年一样,空有爵位,无官无职。也不想到如今。她人在深宫里,并不能知道元祎修治国如何,天下民生。但是就个人品行,她当然情愿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始平王世子。 这数年来,宫里宫外,她和兄长终究是生疏了。兄长总当她小,取笑她“一个小娘子问这么多做什么”。是啊,她问这么多做什么,她不过想好好活着,她和兄长幼时吃过的苦,可以有所补偿。 然而兄长并不领情。 明月瞪着眼睛看帐顶,宫里说到那支直奔洛阳而来的军队,一时说是世子,一时又有说是华阳公主,她也分辨不出哪个话真,哪个话假。但总归是他们兄妹。当初洛阳城破,始平王府被围,她兄长就不该袖手旁观。 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她兄长就对世子有了心结?譬如羽林卫最终落到世子手里,再譬如世子背后有始平王,所以羽林郎对世子与对她兄长终究不同,又或者——明月想得头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无论如何,这人心涣散的当口,哥哥怎么都不该去给十九兄拼命……最后闪过的念头。 她堕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回到正始四年的那个初夏。那时候她和哥哥已经被从宗寺里放出来大半年了。终于不必再看那些人的嘴脸,吃粗糙发臭的食物了。然而日子实在也说不上好过——家产和爵位都没了。 首先宅子就要不回来。 她父亲是世宗的亲弟弟,也得宠过,京兆王的府邸自然是好的,当初周肇占了,辗转过了几手,他们兄妹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要得回来。爵位就更不用想了,她爹当初是谋逆伏诛。 说来可笑,王子皇孙,哪个靠自己双手吃饭了? 人被逼到这份上,无非是不要了脸面。京里宗室众多,似她家这等近支其实不多,有些家中豪富、门第不高的人家愿意请了去做宾客。宾客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帮闲,陪人打猎,游冶,斗鸡走狗。 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介绍这个活的堂叔笑嘻嘻抽了大笔的成。时隔多年,明月已经想不起是哪位堂叔,只记得脸上有很大一颗黑痣。 日子这么过下去,昔日京兆王的千金,也少不得亲手洗衣、烧饭,缝缝补补。 而兄长觉得屈辱。洛阳就这么大,富贵人家游乐的场所就这么多,劈面碰见,躲也躲不开。同是高祖子孙,境遇上的云泥之别,有人嘴贱,有人只能忍气吞声。 冬天比夏天难过。冬天没有厚的袄子,更别说裘衣,皮靴,脚趾冻得发肿,肿破了流脓。好在渐渐开了春,入了夏,兄长心疼她总也长不高。 太后生辰,兄长原不想去自取其辱。她劝兄长还是去走一趟。横竖太后不会稀罕他们送礼。私心里想着总要露个面,让叔伯兄弟知道他们兄妹的存在,指不定谁发了善心,能拉他们一把。 然而并没有——在梦里没有。 借来的马车半路上就坏了,吃了好些嘲笑与白眼,还有挡路的谩骂。宫门都没进得去:去得迟了,宫人不肯通融。 兄妹俩守着坏掉的车子,哭也哭不出来。 后来境遇渐渐好了些,手上有了闲钱,拿去送礼,得了稀罕的小玩意儿,送给这个堂叔,那个堂姐。久而久之,总算有人记住了他们,兄长封了邵县侯,入宫当值。开支用度渐渐就不愁了,正始六年,兄长娶亲,她出阁。 兄长娶的是伏氏娘子。 伏氏先祖号称青海王,后来归顺燕朝,曾得封西平公,族中女子嫁入皇室者甚多。她父亲是兖州刺史。人生得秀美,讷言,生性节俭,以他们兄妹的际遇,兄长能娶到这样的娘子,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她丈夫姓侯,门第不是太显贵。族中也出过高祖的妃子,后来渐渐败落。她在梦里看不清楚他的脸,大约是不太中意。虽然他待她也不是不好,像是很亲密,但是并没有多久,他就因病过世了。 她是没有娘家的人,虽然兄嫂都好,但是已经出阁的小姑子,一个寡妇,怎么好长居兄嫂家中。但是也由不得她,侯家欺她孤苦无依,上门来讨房产。他们都说,她没有孩子,总是要改嫁的,怎么能赖着不走。 那时候她兄长还很得天子信任,带了宫里侍卫来给她解围。侯家也没敢太过分。但是那年秋天,她兄长与天子密谋,要诛杀郑侍中与随舍人,以清君侧。事泄免官。侯家因此越发肆无忌惮。 兄长让她搬回家中,然而她不想连累兄嫂。 侯家扰得四邻不安,渐渐地流言也出来了,处境越发不好。她坐在屋里,听到外头不断有石子丢进来,她那时候想,她出世的时候父亲已经没了,母亲被问罪,何苦还挣扎着生下她这么个厌物累人累己。 她在这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那个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年轻人说他姓封,单名一个陇字,是冀州人,来洛阳游历,新租在她家隔壁。 这个人,她便是在梦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封陇赶走了侯家人。他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甚至还大大咧咧放出话去:“我是新丧了娘子,我就是歆慕元娘子贤惠,想要求娶,你待怎样?”明月笑出眼泪来:哪里来这么混不吝的人。 转头却与她道歉:“……是权宜之计,娘子莫要生恼。侯氏无赖,娘子居于此处,终不能长久,不如我帮娘子把这处宅院卖了,另置新宅?”明月自负容色,这人却是纯粹的打抱不平,她反而生了心思。只是不好出口。又担忧侯氏无赖,远近闻名,哪里还有人肯买她的宅院。 封陇虽是外乡人,效率却是极高,过得三五七日,果然找到了买家,是个粗髯大汉,江湖豪客,一看就不好惹。明月这才放了心,也还将先前纠葛与他细说了,那大汉说:“娘子心善,我都知道了。” 她搬了家,封陇又挨着她新家租赁了院子,住了半年,侯家再没有来闹事,方才放心离去。后来明月总记得那半年,一墙之隔,春天里花树抽芽,那人在院子里练剑,从墙头看过去,剑光如雪。 婢子在下面急得直喊:“娘子,这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那又怎样。兄长府里头新摘了果子给她送过来,她也给他送一份。他进山中打猎,得了好皮子送与她,她给他做了围脖。她问他怎地过新年也不回冀州。他笑嘻嘻地说,家里已经没人了。 世人总有伤心事,不得细问。 渐渐天气热了,葡萄藤垂满了院子,月亮也清朗起来,她得了一坛好酒,壮着胆子与他送去。夏日里都穿得轻薄,虫子在草丛里唧唧地叫。月光照着酒水。他喝了不少,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热。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然而这个话,也还是需要仗着醉意方才能够出口,她问他:“我记得从前郎君说娘子没了,是不是真的?” 他当时僵了一下:“不是。” 她原以为他说笑,后来才知道真的不是,他在家里是有娘子的,他娘子并未过世。她是京兆王的女儿,总不能与人作妾。 这年初夏,隔壁宅院忽然就空了,新搬进来的一家人,吵吵嚷嚷的热闹。 后来帝后之争有了结果,她兄长重又起复,封了南阳王,宾客盈门,连带她的境遇也好了不少。她守完夫孝,便有人上门求娶,她都拒了。她想他有妻子,是她没有福气,但是他怎么可以走得连说都不说一声。 因兄长得意,她虽然是寡居,日子却比从前好过。冗从仆射孙腾不知怎的听说了她的美貌,两次三番地纠缠不休,他是始平王手下爱将,她兄长不敢过于得罪。只是她不松口,兄长却也不舍得为难她。 但或者是——那时候兄长已经在为天子谋划刺杀始平王,自然不能把她推进火坑里。 这年冬天,天子手刃始平王父子,京中大乱,孙腾逃离京城,她也就此躲过一劫。然而过几年他又回来了,他投靠了新的主子,如今在大将军手下,升了官,比从前更得意。 而她的兄长,已经不能再庇护她了。 那是件十分可笑的事:她兄长是帝党。 帝后相争,她兄长替天子出谋划策;天子与始平王反目,她兄长仍替天子出谋划策,只是这次学了乖,做了反间,没到台前来。 大将军进京,当初被始平王妃进谗清算过一轮的帝党遭遇了第二轮清算,据说是大将军独宠华阳公主的缘故。 她兄长侥幸躲过,却被孙腾抓住把柄。孙腾开诚布公与她说:“我如今是三媒六聘想要求娶娘子,娘子要是不肯,他日娘子求上门来,我就是要娘子为姬为妾,恐怕娘子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来下聘,足足十余辆车堵上门口。她当时想,她待不认,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她兄长失势时候,侯家不过高阳王门下走狗,也能欺到她头上来,何况大将军心腹;待要认了,孙腾这人又实在不讨她喜欢。 她初嫁已经是不甚如意,难道再嫁还要委曲求全? 忽然婢子一路大呼小叫着进来:“封郎君、封郎君回来了!” 明月:…… 他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这次回来,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他因为协助大将军于广阿大破元昭叙而得封安德公,官拜侍中。京中传闻,大将军将以他为吏部尚书,只是圣旨还未下来。两队人马,在她家门口斗了个旗鼓相当。 整个京师都轰动了,不少人闻风而来,想要看看这位先京兆王的女儿究竟有多美貌。 明月对孙腾还能以礼相待,对封陇却来了个闭门不见:他当初怎么就不告而别,如今再来,却是什么意思?他家中的娘子呢? ——人往往如此,对于不相干的人,乃至于仇人都能虚与委蛇,反而对心上人多有苛责。 她在屋里头生闷气,那人却翻墙进了院门,婢子在院子里大叫:“封郎君……哎,封郎君这不合规矩!” 那人道:“从前你家娘子在墙头看我,难道是合规矩的?” 明月:…… 所以你并不能知道,人什么时候就给自己挖了坑,被埋在里头了,还叫不出来。 他隔着门低声下气与她解释,从前叔伯受人挑唆,害了他父亲,还要逼死他母亲,占了他的家产。他把他娘外嫁了,照他们的安排娶了妻,然后孤身一人游历四方。她当时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过节,他说家里没人了,那是真的。 他家里有娘子,那也是真的。 待后来大将军到信都,他得了机会清算从前的帐,与娘子和离。 他说:“我总不能骗你。” 她倒情愿他骗她,就像他当初买下她的旧宅,哄骗她说是卖给了江湖客一般。 破镜重圆,那原本该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并不是。孙腾不依不饶,说六礼走了一多半,怎么能反悔;封陇这里说的是:他与二十五娘原有旧约,只是战乱耽搁了提亲,孙仆射当有成人之美。 一个说南阳王一女许两家,一个说孙仆射仗势欺人,官司打到大将军面前,大将军也头疼,最后闹到德阳殿,元祎修失笑,诏令南阳王带妹子进宫觐见,说要看看是怎么个天仙美人儿,惹来君前重臣大打出手。 自此被留在宫里。 封陇被构陷谋逆,人证物证俱全,大将军全力担保,方才只是免官;孙腾亦被免官,外放出京;两家鸡飞蛋打,再无人敢问。 次年开春,受封平原公主。 她兄长这回是真救不了她了。世事荒唐,莫过于此——大将军与天子之间,她兄长第三次做了帝党。 大将军纵权势滔天,也犯不上为了个宗室女的婚嫁与天子杠上。别说她了,华阳如此受宠,她妹子不也在宫里。始平王的幼女,她幼时曾见过,那样骄傲的一个美人儿,身陷囹圄,无能为力。 元祎修留了三个堂妹在宫里,除了她和琅琊,还有清河王的女儿安德公主。理由也充足:皇后年幼,需人陪伴。 元祎修的皇后是大将军的长女,年方五岁。时燕朝有早婚之俗,虽然是成了亲,但并不行夫妻之礼。当初大将军进京,扶立天子,天子投桃报李向周家提亲,起初大将军不允,不知怎的后来又松了口。 周皇后稚弱不晓事,并不曾薄待她们——大约也是不能。 那还是大将军与天子精诚合作的时候,这个时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是所有的傀儡皇帝与权臣一样,迟早走到了分崩离析。 当然那与后宫不相干,周皇后也还没有长到玩弄权术的年纪。 如此过了年余,孙腾和封陇先后被召回京师,先后另娶。听说是大将军亲自主婚,他娶的范阳卢氏的女儿。 想来范阳卢氏贤惠,不似她腌臜。 这个消息是元祎修特意说与她听。大致是要她死心。她早死了心,不然能如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元祎修不肯放人,她们就得在这深宫里,公主不算公主、嫔妃不是嫔妃地过下去。外头人嘲笑她们不守规矩,诵诗说“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就好像是她愿意似的。 是的那诗里只提了她的名字,因为天子独宠。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无论是天子独宠她这个平原公主,还是大将军独宠华阳。皇室的穷途末路,金枝玉叶,沦落到以色侍人。 连大将军与天子的决裂,也最后落到了她们姐妹身上:吴主遣使北来,索要他的皇后,元祎修就忙不迭把自己的族妹双手奉上。他这时候就只记得她是大将军的女人,忘了她还是他元家的女儿。 未几,前线传来大将军回师的消息。 都说大将军震怒。 那阵子元祎修整夜整夜地不能睡,他总觉得他一合眼大将军就会闯进宫里来,要了他的命。他总说先帝还能落得个三尺白绫,恐怕大将军连这个都不会给他。她那时候就想,他是想要逃了。 丢下洛阳,丢下他元家宗庙所在,取个好听的名字叫西狩,其实就是逃命。仓皇逃命的时候,女人总是第一个被丢下的。将士能打仗,骏马提供脚力,婢仆服侍,她这样的女人,没的拖累他的行程。 不必再服侍元祎修,原本是她心中所愿,然而真到了这天,她却害怕起来。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这个深宫,她还出得去吗?外头人怎么看她?她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了。她兄长定然会跟了元祎修西去。她一个人留在洛阳吗?一个人。从前有兄长庇护,也不过这样一个下场。 她不知道封陇是不是还惦记她,多半是已经不记得了。她再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便有人提,她也能顺利地把话题滑开去。不然呢?难道让她听说他婚姻美满,儿女绕膝,高官厚禄?不不不,她不想知道这些。 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也不想再见他——那比继续服侍元祎修更让她觉得痛苦。 树倒猢狲散,个人有个人的打算,最欢喜莫过于周皇后,她收拾细软,一溜儿回了家。 琅琊和安德最终没有走,也许是不想走,也许是元祎修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带上她们。后来听说安德自缢,琅琊不知所踪。 她跟着大军西进长安,途中艰辛,一言难尽。长安虽然是汉时故都,这几百年来,已经残破。但是风气整肃,却不似洛阳浮华。 起初元祎修急于反攻洛阳,被宇文泰压住。又过了小半年,他才不得不认识到,长安的实力实不如洛阳,这是其一;宇文泰不是大将军,不似他和颜悦色,这是其二;他仍然是一个傀儡天子,这是其三。 她做好了长居于此的准备。 但是并没有,并没有什么长久——过得月余,宇文泰上书,说平原公主长居于宫中,于礼不合,请求天子遣平原公主出阁。 元祎修暴跳如雷,说“我身边统共就剩了这么个知冷知暖的人儿,他还要把你要了去”。 明月并不认为是如此。 从她得到的消息来看,宇文性情刚毅方正,恐怕是真不能容忍天子这般悖德悖礼——但或者,他不过是找个借口,试探元祎修的底线。大将军尚且能在明面上保持对于天子的恭敬,他连这点面子都不想给天子留了。 但是无论如何,既然他站出来说话,明月心里未尝不是松了一口气。这里是长安,不是洛阳,就算离了宫,也不会撞见故人。她依兄长而居,日子也能过得下去。这长达近十年的噩梦,总算是到了尽头。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宇文泰将元祎修的失国归咎于红颜祸水,就更不能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泰昌元年十二月,明月听说兄长驾车来接她,雀跃而出,是夜,死于鸩酒,时年二十七。 失去平原公主的元祎修与宇文泰反目,同年闰月,暴毙于逍遥园。 次年正月,元祎炬登基称帝,年号大统。 …… 明月并不知道她做了多么稀奇古怪的梦,也并不知道她这辈子因早早进宫,和两位公主一起受教,比从前多了眼光和见识。 但纵是如此,她出不得宫,有些事便无可奈何。从前先帝在位,两位公主不说有多得宠,总还是天子亲妹,有太后照拂,她也跟着沾光,到帝后先后故去,换了元祎修,公主的待遇就一落千丈了。 一个对天子没有影响力、不能带来好处的公主,就徒然只剩了尊贵。太妃、太皇太妃也尊贵,谁稀罕来?从前服侍的婢子、宫人,有办法的都另攀了高枝,留下来不过鹌鹑三两只,当不得用。 伶俐人总在得宠的妃嫔那里,不是没有道理的。 自己手里没有人,便只能借力。明月心里盘算这宫里的宠妃。元祎修后来纳的美人,她是一个不识。唯有平原公主与李贵嫔,一个是堂姐,一个是先帝妃子,说起来算有渊源。然而她对这位平原公主,实在心存戒心。 ——当初平原进宫,有不得已,曲在元祎修;然而她哄华阳公主进宫,当时震惊到了明月:在明月看来,华阳姿色还在平原之上,如果不是元祎修忌惮始平王要利用宋王,难免不一并收用了。 这等自己身陷泥淖,还要拉人下水的行为,让她自觉离她远远的。 相形之下,李贵嫔能在灭门之后,从先太后手里逃出生天,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如果能得她相助,事情就好办得多。 明月这样想着,思量了半宿,用过早膳便往李十娘宫里来。 …… 其实如今这宫里最六神无主的还是嘉颖。 元祎修还有国事作为寄托,嘉颖如今却无事可忙。才进宫时候元祎修是很宠过她一阵子,但是随着地位越来越稳固,渐渐就有了心思发掘更多美人。宫里总不乏美人,就算不够美,也够新鲜。 年初她兄长出征,没有回来。起初还抱有一线希望,到四月底就得了确凿的消息,说是被活剐了。传得绘声绘色,说周大将军如何寻了十里八乡最快的刀,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如何亲临刑场,如何一刀下去,众人放声叫好……据说是熬了整整三天才断气。 他们说大将军忧心华阳公主受不住血气,几次劝说她离开,都被拒绝。她就坐在那里,一壶酒,一支笛,等着他断气,最后酒倾于地,祭奠父亲在天之灵。也有人夸她音律之妙,吹的是一曲《国殇》。 嘉颖没有听过嘉语吹笛,也不知道她有这等情趣,在她的印象里,华阳姐妹美则美矣,都不是什么风雅人。 她一定是恨死了他们兄妹。 然而当初,是谁让她见到郑忱,是谁给她可乘之机——她这会儿已经想不起当初对郑忱的惊艳,想不起是自己执意要嫁。记忆带给她错觉,错觉让她理直气壮:如果没有三娘,兴许她就不会有此一劫。 不会在郑府受辱,之后便不会被抓进宫里,不会被天子瞧见,不会被胁迫引她出府,之后又联络兄长,害了始平王。 要没有这些,她安安分分给张家守寡,也好过如今日夜惶恐。 但是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多如果——从来就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李十娘想活,她也想。 她从前住在平城,到洛阳没多久就嫁了郑忱。郑忱自个儿离群索居,也不许她出门,与人往来。之后更进了宫。如此两年有余,竟没攒下多少人脉。她与兄长说不得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是进宫之后,嫂子和妹子长年被拘在始平王府,就只剩了他们兄妹,倒多少生出了相依为命的悲怆感。 如今也没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人家的哥哥!羽林卫不要了,父亲旧部不要了,单枪匹马一个人跑到河北,七拼八凑出来的人马,总共也不过三万;他领了二十万去,竟然被打了个丢盔弃甲,身死人手。 人和人不能比命。就像她从前寄居始平王府,也只想过郑忱,没敢多看宋王一眼。她们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她爹没用,爵位也没有,军功也没有,更没有能耐娶到太后的妹子。缩在平城,窝窝囊囊一世就没了。 那些日子嘉颖喝了很多酒,醉了就睡了,什么都无须想。然而有天起来,看见镜中浮肿的面孔,移开手,背后婢子的眼神。她忽然想,如果三娘当真进了洛阳,进了宫,恐怕这些人会直接绑了她送上去。 如果能一刀给个痛快倒又还好,就怕落在她手里,没那么痛快。她兄长就是前车之鉴。 但是她能怎么样? 她也不是男人,骑得了马,打得了仗,就算是个逃命,她个养在深宫,足不出户的小女子,还比不得粗使仆妇。 嘉颖自艾自怜了一阵子,脑子又活了过来。趁着华阳兄妹还没有进洛阳,是该早寻生路才是。出宫是不可想,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出了皇城,她连东西都分不清楚。反而不如在宫外的嫂子和妹子。 想到嫂子和妹子,心里一激灵——她们如今还拘在谢家。她恍惚听说,谢氏改嫁了广阳王,但是从前在府里,她堂兄与谢氏的恩爱她是记得的。登时从床上下来,一迭声呼婢唤仆,要梳洗出门。 …… 元祎修听说平原公主求见,不自觉皱了眉,十分不喜。他如今新宠的路美人模样儿可招人疼,就是李十娘都只分得出三分心去,哪里还记得这个旧爱。 推说了不见。 到这边好事毕,传膳进来,伺候的宫人多嘴说了一句:“奴婢方才进来,瞧见平原公主跪在外头,可是什么事儿恼了陛下?” 路美人娇滴滴地道:“陛下可赶快和姐姐解释去,莫让姐姐误会了是我挑唆得陛下不见她……” 元祎修笑着摸了她一把:“哪里就叫上姐姐了……” 又吩咐宫人:“扶公主回宫去,与她说,便是要跪,也不要跪在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招了人眼。”那宫人踌躇了一下,元祎修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你个奴才,是又收了她银子还是怎么地?” 那宫人是他近侍,素日里也是有脸面的,这时候笑嘻嘻道:“平原公主能有几个赏,让奴婢这么见钱眼开了。奴婢不过是怕误了陛下的事儿——方才平原公主与奴婢说,她就只是想和陛下说一句话,要陛下不见她,奴婢代为转达也是可以的。” 元祎修懒洋洋地道:“什么话,你去问了她来。” 那宫人领命去了。 嘉颖也没有想到元祎修竟真能绝情到这个地步。然而到这个时候,也再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与那宫人说了,又捋了一对镯子塞在他手里,那宫人方才笑容满面地去了。 “……问候她嫂子?”元祎修呆了一下,那宫人提醒道:“不是袁氏,是谢氏。” 元祎修这才如梦方醒,他怎么就忘了,他手里还有谢氏这张牌。虽然是被他逼得改嫁了。不过既然华阳口口声声说她阿兄没死,那就把这位前世子妃推到城墙上去让她瞧瞧,看这个箭他们是敢射不敢射。 元祎修美美地想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这个事情不可行。且不说谢氏已经改嫁,便没有,也已经归家。他要能把谢家的女儿绑出来推到城墙上去,不必始平王世子打进来,洛阳城里就得先给他反了。 不过,也是该让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了。听说那瞎子自娶了谢氏就足不出户,恐怕还不知道吧,元祎修阴恻恻地笑了:前儿宜阳王为了这桩婚事,可是送了金山银海给他,不然,他哪里打得起广阿、韩陵两仗。 打仗这件事,是永远不嫌钱多。 …… 广阳王府。 听说宜阳王来访,谢云然与昭熙不由相视一笑:差不多也是到时候了。 因为昭熙身体的缘故,再加之广阳王府捂了这么个大秘密,谢云然一直深居简出。但是再怎么深居简出,娘家人的探望总不能次次都拒了。尤其谢冉来得勤快。谢冉原本就聪明细致,府中人又不能总拦他,多来几次,便看出了端倪。谢云然见瞒不过,索性与他明说了。谢冉听到他阿姐竟然杀了人,脸都白了。心里寻思特么她阿姐找了个惯常杀人放火的姐夫,真是近墨者黑。 这时候再想起他阿姐答应改嫁广阳王前后异常,便知道是早有预谋。一时后怕,倒又恼恨起他阿姐瞒他:广阳王虽然盲目,终究是个男子,要当时凶性上来,恐怕他阿姐不能幸免。谢云然哄了他好一阵子方才好了。 当时韩陵之战尚未有结果,谢云然心里发愁,也不敢向昭熙透露半分,全赖谢冉与她解忧,分析说韩陵之战虽然胜算不大,但是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待昭熙伤好,找了机会出城,事情尚有转机。 谁想韩陵之战竟然是大胜了! 昭熙这头又惊又喜,又深为遗憾。喜的是能打出这么个结果,大仇得报;惊的是他这两个妹子如此强横,他从前对于妹妹的全部构想,到这会儿算是被毁了个干净。三娘订了亲也就罢了,嘉言—— 嘉言从前可晕血。 想起来未尝不是心疼。 如果他在,如果他能上战场,又哪里需要两个妹子这么拼命。比起年初,他如今身体已经大为好转,至少是行动自如了,再过得月余,能再骑马射箭也未可知——但是他这会儿还被困在广阳王府,不得出门。 他私下里与妻子说:“总要赶在最后一战之前——” 他心里明白,如果寸功未立,也不曾与这些人并肩战斗过,他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说到人心与服众,恐怕是有不够。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总让人觉得惶恐。 但是如论如何,韩陵大胜、元昭叙授首的消息传来那天,他是美美地醉了一场。他想他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他们兄妹都在,团圆可期,该是能瞑目了。 …… 宜阳王心里是崩溃的。 唯有他知道他这个瞎侄儿的能耐。十九郎那个竖子,当他的金山银海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五郎这么多年不容易,难得他张嘴要什么,虽然说一半家产让他心头滴血,为了娶个侄媳妇儿,他也认了。 这下好,眼见得人家要打上门,开口就要他去见谢氏——尼玛这么没胆,当初又怎么逼得人家不得不改嫁?他去见谢氏,还能让五郎与谢氏和离不成?就算五郎肯离,那也得十三郎还肯收啊! 他觉得自己虽然是个无赖,要说信誉,却比龙椅上那位要好得多。 他这辈子,官也做过,仗也打过,贪也是贪了,最后认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也就认了,剩这么个空头爵衔撑门面,人家不来欺负他,他也不想着整人——上回在郑忱手里摔的那一交够他受的了。 谁想—— 五郎自成亲之后,过得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莫说他了,冯翊去几次都没见到人,冯翊都气坏了,回来与他嘀嘀咕咕,说得亏五郎没机会继承大统,不然妥妥的要美人不要江山。还让他笑话了。 他带着这个目的去五郎能给他好脸色看? 便五郎谅解他的苦衷,他心里也过意不去——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吗?然而背后跟着羽林郎,他哪里能说个不字。宜阳王苦着脸,让看门的老苍头进去禀报。老苍头很快就回来了:“王爷请宜阳王进去。” 招待得很客气,酒水,鲜果,各色小食,轻歌曼舞,异香盈室。宜阳王心里越是发慌。他这个侄儿能耐是能耐,性情却是有些阴,他们这样的血亲,他一帮儿女当中,除了冯翊,其余也不大上门。 当初冯翊被封公主,姊妹弟兄眼红,他就是一句:“他应得的,不然你常去探望五郎?” 封住所有人的嘴。 他这里忐忑不安,跟来的羽林郎却是惬意。如今天子不安,宫里头氛围也是诡异,能出这趟差事,对方是有名无实的空头王爷,都盘算着能美美敲一竹杠——瞧这里美人歌舞,就知道家底薄不了。 等了一刻钟有余,主人家还不出来,羽林郎也坐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问:“怎的广阳王对王爷这个王叔也能避而不见?” 初冬时节,宜阳王擦了一把汗,强撑着说道:“你们也知道五郎眼睛不便——” “广阳王不便,王妃也不便么?” “谢氏自然要服侍五郎……” 一句话未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两个羽林郎年纪既轻,又常年在宫里养尊处优,宜阳王却是成日里泡在吃喝嫖赌中的玩家,用心一嗅,就知道不好。五郎消息灵通,多半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他不知道五郎怎么个打算,不过好歹仗着叔父这张面子,总不至于有大碍,因放心地倒了下去。 两个羽林郎对望一眼,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也步了宜阳王的后尘。 …… 宜阳王醒得很快,面上湿冷,一激灵就睁了眼睛,然后看到谢云然——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前始平王世子妃、如今的广阳王妃,不过光从神态上也能认出她是此地女主人。因说道:“谢氏——” 才两个字,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她身边的男子。一时张大嘴,几乎要惊叫出声——但是身后的人制止了他。 “十、十三郎……”宜阳王心里暗暗叫苦。十三郎从前在京里少,和他没有什么往来。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在这里,五郎在哪里?不对,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不是说在邺城吗? 虎牢关守得如此森严,他能插翅飞进洛阳来,还能在五郎府里……实在细思恐极。 “宜阳王叔,”昭熙神态倒是轻松,“很久不见了。” 宜阳王:…… 第310章 生死无常 宜阳王又看了谢云然一眼,喉头一动,好半晌方才问出来:“五、五郎呢?” 谢云然不作声。 昭熙道:“王叔就不要问了。” 宜阳王便知道他这个侄儿再没有生理了。登时一悲,两个眼睛里淌下泪来:“……你要是不肯,五郎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就算是使了手段,那时候十三郎下落不明,他也是、他也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王叔,”谢云然打断他道,“广阳王做了什么,恐怕王叔也不知道吧。” 宜阳王惊了一下,这倒是真的,他哪里敢过问五郎。只是想着这个瞎眼的侄儿二十几年不容易。他素日坐在这里,冰肌玉骨,风雅天成,他心里就感慨,要不是瞎,可比他那几个不成才的儿子像样多了。 就这么没了。 他早劝过他,这天下的女人,求才也好,求貌也好,求贤惠更是容易,哪怕非要求个家世门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求样样俱全,就是贪心了。偏他死心眼——这个女人也是狠。 原本他并不担心华阳进洛阳之后会如何如何;京中都疯传十三郎其实早就没了,如今那头就华阳在撑着;特别在听说了领军的大将军名讳之后,只差没大笑三声:他道是谁,却原来是当初西山脚下的酒友,那小子如今发达了,要真能进京,凭着他们从前的交情,未尝不是幸事。 谁想—— 五郎没这个福气。 昭熙说道:“如今我进了城,王叔有什么打算?” 宜阳王:…… 他能有什么打算,他这些侄儿一个两个的龙精虎猛,只要不短了他的财路,谁上位他不得老老实实三呼万岁。 他并非那等能耐人,自忖也没有本事给侄儿报仇,要十三郎宽宏大量,允他给五郎收个尸,也就罢了。因苦着脸说道:“如今是我落在了陛下手里,这话该我问陛下才是,怎么反倒是陛下问起我来。” 昭熙不由一笑,他早听说他这位王叔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 两个羽林郎醒来,已经下午了。门口是宜阳王铁青的脸。 宜阳王进宫复命,唉声叹气:“五郎这孩子死心眼,从前是非谢氏不娶,如今就是一口咬定,这官司就是打到阎王殿上去,也是他占理——他占个什么理哟!”宜阳王急眉赤眼的,像是要哭了。 元祎修心里凉了半截:“那守城——”总不至于一毛不拔吧,就算始平王世子没了,华阳回来,他也讨不了好。 宜阳王只是叹气,装没听懂。老狐狸油光水滑一身皮,元祎修竟然揪不住他,只得放了人。去嘉颖宫里大发了一番雷霆。 嘉颖也是委屈:“陛下心慈手软——” “我待要不心慈手软,又能怎么样!”谢氏确然已经改嫁了广阳王。钱在宜阳王手里,广阳王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瞎子,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陛下就放出风去,说谢氏和玉郎在陛下手里——” “玉郎早就没了!” “但是除了陛下,外头谁又知道玉郎没了呢,”嘉颖道,“何况始平王世子远在千里之外。” 元祎修心道这就是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 要始平王世子果然已经没了倒也罢了,华阳对于兄长遗孤自然着紧;但要万一世子尚在,他又不是始平王,玉郎也不是他悉心培养了二十年的继承人,他青春鼎盛,一两个毛娃儿没了就没了,还愁以后没有? 他原本是笃定始平王世子出不了洛阳,笃定他不在相州军中,然而连日来的坏消息,竟然连这点信心也都动摇起来。 …… 永安二年十一月,司州被围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洛阳城里人人惶恐:好容易安生了两年,又要打仗了吗?无良赌坊更是开了堂口,赌始平王世子与当今天子胜负。被元祎修知道了,又好一阵气恼。 然而法不责众。 京中悄然流行起了新的童谣;更可怕的是,宫里人口口相传,说羽林卫思念故主,都在热切盼着始平王世子归来。 元祎修抓了一批,又严刑拷打一批,有嘴硬不认的,也有胡乱招供的,却没有揪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然而昔日的羽林郎却当真得到了一个消息,他们都说、他们都说,坐镇邺城的其实是李御史,也就是从前华阳公主的未婚夫,而始平王世子,已经绕过司州,悄然进京了! …… 司州,虎牢关。 吊篮从城墙上缓缓下移。 围城的将士纷纷举起弓,箭尖对准吊篮里的人,一直到吊篮稳稳落到地上。让他们吃惊的是,吊篮里竟是三个小娘子。 自然有人汇报上去。刚巧封陇巡营经过,排众而出,喝问:“什么人?” “我姓李,赵郡李氏,我听说我堂兄在你们军中,特来投奔。”这句话,李十娘前后推敲过无数次,眼前——虽然围观的人比预料的多,目光也比她想得更为凶狠,她还是镇定地说出了口。 声音朗脆,并不似一般小娘子娇弱。 封陇脑子一转,赵郡李氏,军中就只有一位赵郡李氏——如今却在邺城,并未随军。然而他也知道李司马是周乐倚重的心腹,如果这位这小娘子当真是他堂妹,虽然来得蹊跷,却是不可怠慢。 眸光扫过李十娘身上的男装,扫到她身前的小娘子身上:“这位——” “这是二十五娘,南阳王的妹妹。”李十娘袖口微卷,让封陇看到她手里的匕首,刀尖抵在明月背心。 一时众皆哗然:南阳王如今是司州城里守城主帅。 私下里便有人咂舌:乖乖,这份礼可是不小。 封陇摸不透这位李娘子的身份:他也听说过李家灭门,她还活着,那多半是当时已经许人。却不知为何不依靠夫婿,反而来投奔堂兄。再看那个被她劫持的小娘子,一直低着头,也看不到脸。 因踌躇了片刻,又问吊篮中第三人。 李十娘道:“……是我的婢子,没有她,我却到不了这里。” 封陇寻思这位李娘子颇见大家风范,兴许当真是李司马的妹子也未可知。但无论她还是这位南阳王的妹妹,都是贵人家的女子,等闲不会被外人看了去——唯有严娘子,身为世子姬妾,可能见过。 因低声吩咐手下,待那手下匆匆去了,方才说道:“那李娘子可知道,令兄并不在这里?” 李十娘略怔了怔:“那他如今……人在哪里?” “邺城。”封陇盯住她的眼睛,见她面上表情不似作伪,便笑道,“李娘子莫急,便军司马不在,大将军使人送娘子去邺城,也不过举手之劳。” 李十娘道低头想了片刻,不太情愿地应道:“……那就有劳大将军了。” 这说话时分,人群里又一阵骚动,将士们纷纷让出道来。李十娘抬头看时,不免吃了一惊:来人面上纵横往复,全是疤痕。那人见了她,却也是一惊,脱口叫道:“……李贵嫔!” 将士哗然。 竟真是位贵嫔。封陇心情十分复杂:如今司州未克,虎牢未下,皇帝的妃子竟然跑到阵前来投亲,简直闻所未闻——就这么个小娘子,怎么出的深宫,又怎么出的洛阳? 李十娘出城前,元祎炬与她交代过,说周军中有个鬼面将军唤作严娘子,军中都传闻是世子姬妾,因不曾取下面具,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脸——就只知道她与华阳亲热非常,也很得大将军看重。 想必就是这位了。 她不曾与始平王府深交,自然不记得世子身边姬妾。也不知道这位严娘子什么时候见过她,还是听说过。这时候只问:“将军如何识得我?” 嘉言道:“我自然识得,是军司马的堂妹没有错——不过贵嫔娘娘身手一向不错,还恕本将无礼。” 向左右喝了一声:“请贵嫔出来!” “慢着!”李十娘叫道,“还是先请二十五娘出来罢。” 嘉言听得“二十五娘”四个字,不由一怔,这才看到明月。她走上前去,抬起明月的脸,围观人众发出失望的唏嘘声:都道南阳王的妹子有多美貌,却远不如她身后蓬头垢面的李贵嫔。 封陇见过嘉语,是个清秀佳人,料想南阳王的妹子与她是姐妹,该有几分相像。如今见了正脸,却颇觉不如。尤其在李十娘面前,几乎是灰头土脸,连眼睛都疲倦得了无光彩。 唯嘉言一眼看出来,这丫头是脸上抹了油,故而姿色不显。从前明月亲近她阿姐,但是如今她与南阳王对阵,这丫头……到底是南阳王的亲妹妹。 李十娘进宫得迟,见得少,明月见她时候却多。嘉言压沉了声音说道:“那就先请二十五娘先出来。” 乌灵和乌容上前,依次扶了明月、李十娘和她身后的婢子出吊篮,搜过身,卸了凶器,方才冲嘉言点点头。 嘉言吩咐道:“都带了去我帐中。” 明月挣扎了一下:“贵嫔答应过,出了城,便放我回去——” 嘉言问李十娘:“可有此事?” 李十娘犹豫了片刻,小声道:“确、确有此事。” 嘉言笑了:“小娘子天真,既出了城,哪里还由得了李贵嫔?娘子当这还是宫里么?不过也不用怕,大将军还不至于为难了你这么个小娘子。” 一时众人轰笑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嘉言面上不动声色,擦肩而过的时候,却低声交代了封陇:“都散了吧。” 封陇点头应了。 …… 进了军帐,嘉言吩咐亲兵给她们送水和吃食。到掌灯时分,嘉言巡营回来,乌容便与她禀报了帐中人言行:“李贵嫔吵着要见大将军……”、“二十五娘与李贵嫔拌了几句嘴……” “都吵了些什么?” “二十五娘骂李贵嫔寡廉鲜耻,李贵嫔说二十五娘忘恩负义……” 嘉言:…… 嘉言从这些言语中摸清楚了之后李贵嫔的际遇,大致是托庇于济阴王,后来心忧小公主的下落,露了行迹,到元祎修上位,被元祎修收用——可笑得很,当初先帝封她贵嫔,元祎修又封她贵嫔。 明月是一直龟缩在宫里,与两位公主作一处。不知怎的被李贵嫔瞧中了作护身符——如今元祎炬带兵守虎牢,元祎修也不敢为了一个女人害了他妹子。 嘉言不由地啼笑皆非:“那李贵嫔要见大将军,却又为什么?” “说是有要事禀报。” 嘉言心里想李贵嫔这么个厉害人,虽然是来投奔堂兄,恐怕不会空手。又问:“那婢子呢,那婢子说了什么?” 乌容道:“那婢子本分得很,一句话也没有说。” 嘉言“啊”了一声,却道:“这不对。” 乌容奇道:“这有什么不对?” “自来小娘子拌嘴,哪里有亲自上阵的,自有婢子冲锋陷阵,先开口吵了,做主子的再假惺惺来一句,多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方见气度。”嘉言笑道,“李贵嫔是个中翘楚,身边婢子哪里这么不晓事。” 乌容:…… 在跟嘉言以前,她也不曾与人做过婢子,更别说贴身婢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心里忍不住想,幸好六娘子并不如此。 嘉言又道:“就不忙着见大将军了,我先去会会她。” 嘉言使人单独提了李十娘过来,那婢子这次倒是哭嚎了一阵,让乌灵给按住了,乌灵回来与嘉言说:“那婢子力气非常。” 嘉言心里便有了数。 …… 嘉言打量李十娘。当初在京城,李十娘颇有美名,骑射•精绝,一笔隶书尤为出色。然而——那管什么用。她只长她一岁,这年余经历,也是惊心动魄。 她打量李十娘,李十娘也打量她:她从前可没听说过有女子能从军,以至于领兵打仗。这位始平王世子,能养出这样的姬妾,也是个妙人。可惜了有缘无分。却听嘉言道:“李贵嫔有话,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李十娘笑道:“那怎么一样。” 开玩笑,功劳自然是要做给上头看的,这位鬼面将军虽然得大将军信任,要她的功劳,却还不够格。 嘉言把脸一沉:“贵嫔这是……信不过我?” 李十娘面不改色:“岂敢信不过将军,只是事关重大,恐怕非大将军不能听。” 嘉言心道这等故弄玄虚的把戏,我阿姐使得多了。正要再唬她一唬,乌容却进来与她说:“大将军使独孤将军过来问李贵嫔情况。” 嘉言:…… 嘉言不由恼道:“大将军恁的不是东西!” 永安二年初的韩陵之战中独孤如愿及时赶到,却因为嘉言挨了一箭。当时凶险,以至于嘉言顾不上元昭叙的审讯。 周边人都不是傻子,只是作为长姐的华阳公主不开口,又哪个敢吱声。 段韶不声不响地献殷勤,嘉言起初只作是不知道。后来周乐胡乱掺和,给段韶提供机会,她才发了怒。周乐只得与她赔不是:“我就是心疼阿韶……”嘉言一句话怼回去:“我还心疼我阿姐呢!” 周乐:…… 段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有日上门求见,与她说道:“是我言行不当,六娘子莫要恼了大将军。” 嘉言见他眉目里颇见憔悴,反而生出歉意来:“就是大将军多事!” 段韶忍不住笑了。华阳公主这个妹子打仗归打仗,脱了战袍就是个小姑娘性子,可怜可爱,奈何—— 嘉言被他看得脸热,虽然还隔着面具——大约也是隔着面具,他才有这样的胆子。嘉言局促地道:“将军如今年纪尚小……” 段韶:…… 她十六,他十五。她好意思说他年纪尚小——是非要到独孤如愿那个年岁,方才不小了吗? “……前途无量。”嘉言又憋出一个理由,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她阿兄是天子,进了洛阳她就是妥妥的长公主,从她嘴里说出的“前途”总有几分不对劲。于是匆匆忙忙又添道,“洛阳有的是好女子——” 段韶忍无可忍:“六娘子言不由衷。” 嘉言:…… 人生如此艰难,就不要戳穿了。 段韶却低一低头,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打扰六娘子了。” 嘉言实在过意不去:“我也不是故意……故意让将军难过。” “我知道。” “只是我已经……我先遇到了如愿哥哥。” 段韶只觉得心里痛得要裂开了一样,却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他柔声道:“情之一事,并无先后之分。”她心里喜欢的是独孤如愿,和先遇见谁没有关系。 段韶推门走了出去。 嘉言看着他背影挺拔,脚步也一直都很稳,就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只走到二门处,扶槛站了一会儿。那样子看得她心里一紧。 那阵子段韶频频主动请战,周乐也觉察出不对,私下里盘问过,段韶只是嘴硬,反问:“二舅怕我抢了功劳?” 被周乐踹了一脚。 后来周乐与嘉语抱怨:“……阿韶又要强。我原本是想调了他去打泾州,两下里错开不见,只是他自个儿不开口,我却不好伤了他颜面。”泾州、灵州、豳州人马之先都跟着元昭叙出战,颇为得力,元昭叙一死,树倒猢狲散,到底需要人去收拾。原本是孙腾、刘贵往那个方向去,贸然换帅其实也不妥。 嘉语道:“诚为可惜……段将军有君子之风。” 周乐觉得落在他手里的敌军定然不这么认为。却喜道:“原来三娘也觉得阿韶可惜——你当真不管管六娘子么?” “管她?”嘉语奇道,“将军对独孤将军有什么意见?” 周乐:…… 好吧当他没说。 自那之后,但凡碰上须得求到嘉言,周乐一律都派独孤如愿传话。嘉言气恼道:“你就这么听他的!” ——以官属论,独孤并不直接受命于大将军。 独孤只是笑而不语,这个傻丫头,不知道是他想要见她吗。 嘉言问:“……大将军怎么想起要提了她去?” 独孤如愿道:“大将军说他与贵嫔有旧。” ——他不好直言,周乐说的是“李贵嫔性情机巧,又曾屈身事贼,恐怕不讨六娘子喜欢,所以劳烦将军替我走这一趟”。 嘉言哼了一声,又与独孤说了那婢子举动不寻常。 “孔武有力,不似人婢?”独孤如愿猜道,“李贵嫔如今又口口声声要见大将军,难不成想要行刺?” 两人相对骇笑:始平王遇刺已经是极大的意外,同一招能使两次么?就不说无论李贵嫔有多么惊爆的消息,都不可能达到当初昭熙人头这个效果;以周乐与李十娘的关系,也不可能屏退众人,私下相见。 便退一万步,这些条件都能达到,李十娘以为自己有宋王的运气,全身而退么——宋王要不是侥幸得了接应,怕也未必有命逃出生天,而况李十娘。就是司州城里这时候杀出来,也赶不及救她。 李十娘又不傻。 谨慎起见,嘉言还是决定亲自押了李十娘过去。 她进帐与李十娘说:“贵嫔运气好,大将军说要见你。” 李十娘心道果然被元祎修料准了,周乐对她堂兄倚重非常。不由心情愉悦,笑吟吟道:“将军可否容我稍事梳洗?” 她眼下情况说得上狼狈,穿的布衣,发髻凌乱,脂粉未施:自出洛阳之后,便不可能再像从前宫里一样,动辄数十人服侍——虽然无论元祎修还是元祎炬,都并没有亏待她的意思,但还是数天不曾好生梳洗。 嘉言是很知道洛阳那帮子贵人的习气,又想起周乐说的“有旧”,心里一阵不舒服,却还是喊道:“乌容!” 李十娘赔笑道:“我自有婢子。” 嘉言心里头火蹭地一下蹿了上来:“你那个婢子——她当真是你的婢子?” 李十娘垂头道:“自然……” 嘉语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喝道:“说实话!” 李十娘哪里受过这个,登时惊惶,脱口道:“不、不是——” “你想要行刺大将军?” 李十娘干笑道:“大将军何等人物,我……将军是觉得我能行刺得到大将军?” 嘉言放开她:“料你也不敢!那你说,你那个婢子到底什么人?” 李十娘沉默许久,连日委屈涌上心头,眼睛里忽然掉出眼泪来。 嘉言傻了眼:她从前认识的李贵嫔何等雍容华贵,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竟二话不说就……哭了? 但是很快,李十娘收了眼泪:“……让将军见笑了。” 嘉言艰难地道:“令兄……令兄如今在大将军面前得意,贵嫔既然来了,大将军自然不会薄待,纵然还要些日子才能回洛阳,邺城也是个安稳的去处,贵嫔……不必害怕。” “我不是害怕。” “那,”嘉言道,“伪帝那里有什么可留恋,你原是先帝贵嫔,先帝待你也不薄……”说到这个,她心里也有些发虚:诚然李家灭门是太后的意思,但是产子被身亡,那总归不是宠妃该有的待遇。 李十娘抬头来,却笑了一笑。 那笑容嘉言看着也是心酸,停了一会儿方才又往下说道:“令兄如今为大将军效力,大将军自然、自然——” “将军不必说了,这些我都懂。”李十娘道。 “那为什么——”嘉言猛地记起,脱口道,“是因为公主么?”不会是元祎修拿了她和先帝的女儿要挟她吧。 李十娘噗嗤一下笑了:这小将军恁的可爱。她的女儿——她倒是恨过那不是个儿子,虽然也挂记过,但是有限。她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奶过她,也没有养过她。生恩有限,养恩全无,又过了这么些时日,哪里还记着。诚然这世上是有把孩子看得比天大的女人,但并非人人如此。 她出身赵郡李氏,年纪尚轻,美貌不减,离了元祎修,求娶之人如过江之鲤,自然还会有别的孩子。 从前那些,不提也罢了。 却轻描淡写道:“自太后过世,我便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她提太后,嘉言觉得自个儿脸上又挨了一巴掌。从前听这些,灭人满门也好,杀母夺子也罢,她是王府里的小公主,最多陪着可惜几句,直到自己家破人亡,姚佳怡死得不明不白,方才知晓其中滋味。 便收了性子,说道:“那——” “下毒。”李十娘终于不再与她故弄玄虚,直接说道,“汝阳县公说洛阳城如今朝不保夕,他自知留不住我,便放了我来投奔堂兄,就只有一个条件:带上那个婢子,借口有军机禀报,只要让她见到大将军,就与我解药。” 嘉言皱眉道:“所以贵嫔——” 李十娘笑了:“我不过是想以梳洗为借口去见他,先把解药哄到手再说。” 嘉言道:“这不对……” “哪里不对?” 嘉言揉了揉额角,李十娘是元祎修放出来的,假定她是真心想要投奔李愔,被迫服毒,被迫带那个婢子去见周乐,伺机行刺,那么、那么—— “二十五娘!”嘉言脱口道,“怎么南阳王竟然舍得二十五娘跟着贵嫔来冒这个险?” “这主意原是二十五娘出的,”李十娘道,这丫头素日不声不响躲在两个公主身后,胆子却是奇大,“她想要见南阳王,所以与我出了这个主意,说是我单枪匹马出城,怎么都无法取信于大将军,如果手里有人质,那就不一样了——”明月在宫中日久,又不大露面,元祎修几乎想不起宫里还有这么个人。 “那南阳王——”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十娘道,“想来南阳王也是觉得,大将军不至于为难二十五娘这么一个小娘子罢了。” 嘉言:…… 这是封陇的原话。 “可是,”嘉言道,“假定那婢子行刺成功,他死活不论,贵嫔娘娘和二十五娘,都无幸理……” “南阳王会出兵配合,”李十娘道,“还说军中会有人接应。” 嘉言吃了一惊:能在周乐遇害之后配合凶手的人,恐怕位置不会太低。 越发踌躇起来,是放了李十娘和那个婢子同去,引蛇出洞呢,还是保守起见,只带李十娘过去? 李十娘察言观色,说道:“大将军帐中谁是内奸,将军、大将军有的是机会慢慢搜寻,不必冒此大险。我不过是进去哄了那婢子要到解药,就求大将军送我去邺城——我们兄妹,总算是劫后余生。” 嘉言心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虽然揪不出内奸颇为遗憾,不过这等结果难测的大战中,有人首鼠两端原就不奇怪。 因点了头。 叫乌容送李十娘过去梳洗,将要出帐的时候,嘉言忽然想起:“那贵嫔这里,到底有没有必须禀报大将军的军机?” 李十娘回眸一笑,说道:“那却是真有。” …… 嘉言与独孤如愿说:“总还是觉得不对。” 独孤如愿笑道:“总归只带贵嫔去见大将军,有你我在侧,便有事,也是无碍的。”就不说周乐身边原有亲兵,周乐自个儿武力值也不低。 他们在这时候听到了惊叫声。 嘉言和独孤如愿几乎是同时拔腿就跑,待掀帐进去,还是吃了一惊:李十娘倒在地上,喉间有伤,血汩汩地往外突。 “大夫、快叫大夫!”嘉言叫了起来。 “来不及了……”那婢子嘎嘎笑着,丢下刀片,冲东边拜了几拜,“陛下,奴婢去了……”身子一歪,血从七窍之中流了出来。 明月骇得面无人色。 军医摇头:“将军,准备后事吧。” 嘉言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直跳:李贵嫔进她帐中,才这么会功夫,说没就没了。这事情怎么说得清! “死间!”独孤如愿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战场杀人是常事,但是对李贵嫔这等手无寸铁的美人,亏他下得了手;最可怕的还是元祎修,李贵嫔可是他的枕边人……这叫他们如何与李愔交代! 他一时间也摸不清楚到底是李贵嫔企图哄骗解药失败,双方起了冲突,导致那婢子横起杀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最初的惊骇过去,嘉言叫人扶了明月出去,又使人打扫现场。周乐很快就到了,看见李十娘眼睛还圆睁着,多少不甘心。想起正始五年秋,他们兄妹西山遇伏、前来求助时候,楚楚可怜的美人,头发上还滴着水。 那之后,多少次该死,她都逃过了。她出了宫,出了城,只待见到李愔,就可以从头开始——她仍然是赵郡李家的小娘子,有无数的可能。 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周乐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这时候却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起初是觉得她来得蹊跷,怕嘉言上当——不想还是得了这么个结果。 嘉言懊悔道:“……她说那婢子是伪帝的人,我就该叫人再搜他的身——” “不怪你想不到,”周乐道,“换我来想,也不过是反间或者行刺。都等封陇问过二十五娘再说。” 嘉言道:“不如我去问罢——从前在宫里时候,我和二十五娘也是亲近的。”她想摘了面具,二十五娘总该与她说实话。 周乐却摇头道:“你先歇会儿。”方才她受的冲击也是不小。这里满地都是血。 …… 明月在发抖,她吓坏了。 封陇问嘉言借了婢子,服侍她梳洗过,换了衣裳——她脸上、衣上全是血污。想她长这么大,该是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血。梳洗过的小姑娘还有点呆,然而明眸皓齿,灵韵自然,就远非之前可比了。 原来是作了伪装,封陇想。这丫头倒是不笨——韩陵之双方檄文互喷,河北所出的檄文就详细解说了元祎修如何不顾伦理纲常,以族亲为妃嫔。这个小娘子年纪虽小,却是个罕见的美人。 美色当前,放在平常,兴许封陇会有别的心思,但这不是平常:大将军让他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封陇看了明月一眼,又一眼,想好的话就是出不了口。要是个男子,他早威逼利诱,轮番上十八般武艺了,但是这么个小娘子—— 最后叹了口气:“南阳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啊。” 明月听得这句,放声大哭:“我阿兄、我阿兄他不要我了!” 封陇:…… 别说封陇没见过这等哭法,其实就算是元祎炬在这里,恐怕也须得说一声,他妹子从来没这么哭过。她打小就不爱哭,受了委屈,或者面无表情,自个儿慢慢受了,或者笑嘻嘻的,当没有发生。 哭得这样惨烈,封陇觉得自个儿肠子都被她哭断了。要不碍着她是宗室女,恐怕早就揽了入怀,好生安抚。 良久—— 明月哭得昏天暗地,一半是恐惧,一半是伤心,全然不知道时间怎样过去。而等候在外头的亲兵已经溜进来与封陇说道:“将军——” “嗯?” “大将军使人来问了。” 封陇抚额道:“你先去敷衍着……” 亲兵:…… 嘛都没有,怎么个敷衍法啊。 封陇又交代道:“去打盆温水来,还有干净的手巾……”这般哭法,哭完了能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又痒又疼。这丫头一看就知道是没经验。 明月哭得眼泪都快尽了,像是过去十余年里全部的委屈,一次都哭了出来,嗓子也哑了,方才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他说:“好了、好了……”泪眼蒙眬,她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疼惜。 手上一热。 “敷敷眼睛。”他说,“不然会疼——” 明月不声不响接过手巾,按在眼睛上,酸痛果然大为缓解,但是水滴又沿着面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衣裳瞬间就湿了一大块。 “你和你阿兄吵架了么?”那人问。 明月手一抖,没有作声。 那人便叹了口气:“我去找婢子进来服侍你,今儿晚上你先好好睡一觉罢。”他起身,明月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你——”明月嘶哑着喉咙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那人犹豫了一下:“……没有。” 然而明月已经想了起来:“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要问李贵嫔的事?阿舍……那个宫人叫阿舍,李贵嫔与他说,鬼面将军已经答应了带他们去见大将军,李贵嫔问他可不可以先解了她身上的毒——” “要不要先喝点水?”那人问。 明月点了点头,那人递过来一只水囊,温水入喉,声音里的逼仄感也缓解了许多。她想了一会儿:“阿舍说要见过大将军才给她解药。” “那李贵嫔——” “李贵嫔说,要不就先给解药,要不就一拍两散,她去找鬼面将军,把事情招供了……” 封陇心道怪不得——双方是撕破了面皮……等等,如果那人的目标是大将军,那么即便李贵嫔索要解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舍反应为何如此过激?杀了李贵嫔,他哪里还有机会,别说见大将军的机会了。 除非—— 除非他一开始想要杀的就不是大将军!封陇一激灵,脱口问:“阿舍怎么说?” “阿舍说,他就知道李贵嫔、李贵嫔……信不得。”明月把“水性杨花”四个字吞掉了,她没有办法理解那个宫人当时何以如此咬牙切齿,乃至于歇斯底里,她把恨意表露得如此露骨,“然后从靴子里摸出刀……”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李贵嫔……她万万想不到李贵嫔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方才她还在这里,活色生香,言笑晏晏,然后突然,很突然,一抹血色,突然睁大的眼睛,她捂住喉咙,血从指缝里漫出来。 喉咙里咕咕作响,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但是什么都抓不住,她惊骇地往后退、退……几乎踉跄摔倒。 她说的话,她也没有听清楚,那些含混的声调,从喉间的伤口漏掉了音节。 李贵嫔死了,她想,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几个字,她死了。她想起她去见她的那个清晨,秋天的阳光,她光洁的面容和美丽的眼睛,窗外竹影,有风过去,她笑吟吟地说:“很久不见了,二十五娘。” 她记得她。她像是记得宫里每一个人,她凭借她的聪明和机警,一次一次地死里逃生,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逃得过。 那样粗暴的一刀,在她颀长的颈项上,阳光曾经照拂过的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 “……她死了。”她怔怔地说。 那个男子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到这会儿,屋里再没有声息,方才微舒了口气,说道:“……已经过去了。” “她死了。”明月再说了一次。李贵嫔是个很精明的人,她知道她是吞了元祎修给的毒•药,但是她到最后也不知道,李贵嫔出城,到底是为了给元祎修做间,还是真的想要投奔李愔。她看不透她。 她记得她与她说过她从前跟着父亲在并州,说并州的草原与河流,她觉得她是想念那里,但是她同样热衷于洛阳的繁华。 而最后,她死在了司州城外,一顶不甚华丽的帐篷里。 “娘子……娘子节哀。”那男子低声道。 明月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隔着手巾,她还是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第311章 夜来如梦 元祎炬次日早上得到消息,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好好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事。 明月——明月竟然跟着李贵嫔下了城墙! 那还是他妹妹吗?从一开始就不对劲,李贵嫔带着明月,还有那个叫阿舍的寺人来到司州,说出来的计划形同天方夜谭,要不是有圣人密旨,阿舍又是圣人身边得用的,他几乎要以为是李贵嫔矫诏。 李贵嫔假装投亲——她一个深宫妃子,带了阿舍这样一个自小养在王府里的寺人,劫持明月是不难,但是没有天子点头,不经驿站,他们能够不迷路、不出事走到司州,这特么得是有神迹。 周乐与李愔也不是傻子,哪里能不提防。要李愔在也就罢了,或许他们兄妹感情好,但是李愔一向是给周乐镇守后方,他不在这里,周乐哪里这么容易见到。就算见到,身边又怎么能没有亲兵? 如此,哪里来下手的机会? 退一万步让他得手,李贵嫔和明月弱女子两个怎么脱身?他是命贱不要,李贵嫔光棍一条,明月可是他妹子! 阿舍说圣人自有安排。李贵嫔和明月信这种鬼话,他是不信的。 因让他们一行人且候着,打算着给圣人快马上书,恳求收回成命。谁想明月来见他,却是劝他献城。 “阿兄何必为汝阳县公卖命。”她这样说。 元祎炬:…… “他从前是汝阳县公不错,但是如今他进了德阳殿,他是天子,我身为宗室,给天子卖命,有哪里不对?” 明月道:“他不是好人。” 听听,这哪里来的孩子话,自古帝王,有好人吗?好人坐不上那个位置,坐上了也不稳。从前明月是懂的,怎么这会儿反而不懂了?这几年她在宫里,就光长了年岁,见识反而退回去了吗! “他不是好人,难道这外头造反的反而是好人了?”他怒气冲冲地问。 明月低头想了一会儿:“十三兄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是如今兵临城下,四方无援,阿兄守也守不久。无论那个位置上坐的是十三兄还是十九兄,对阿兄没有什么区别——兴许十三兄还更好一点。” 元祎炬气得发抖:“妇人之见!” 怎么会没有区别! 她知道什么! 要人人都这么以为,谁在那个位置上坐得住?三天两头的来个宗室大旗一竖,声称自个儿才是正朔,这天下还要不要了! 他承认始平王死得可惜,但是不冤:他当初兵临城下,是怀了什么好意?说到底还不是想争一争。既然是想要那个位置,就该知道,成王败寇,生死无尤。他爹当初不就这样吗?不管为了什么,造反就是造反,他们兄妹那些年忍气吞声的,不也都过来了,怎么就他们能忍,元昭熙兄妹就不肯忍? 圣人坐上那个位置是有运气,他从前也不服气,同是高祖子孙,怎么他坐得他就坐不得?但是如今他坐稳了,那就是天命!既是天命,余人就该熄了心思。 再说了,谁说四方无援?如今司州与外头不通音讯,没准有哪支军正日夜兼程,往这边赶来呢?虎牢关南连嵩岳,北临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又背靠洛阳,粮草充足,莫说是围上两个月,就是围上两年,也未必破得了。 城外那些七拼八凑起来的贼匪,能撑得过两年? 明月抬头来,目光有些发怔。那目光他看了也难受,他是从来舍不得说这个妹子一句重话的。正待要软和说上几句,明月却忽然尖声道:“阿兄不就是怕了十三兄么?阿兄不就是当初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怕十三兄进了洛阳城,与阿兄清算前账么?汝阳县公什么东西,他敢在德阳殿里乱•伦!阿兄无非就是前儿闲置,今儿人给了三瓜俩枣,便当是个恩人了——当初谁带我进的宫,谁在太后面前提到阿兄,谁与阿兄整治羽林卫,后来又是谁举荐阿兄带兵出征?阿兄自己不济事,倒怪人——” 元祎炬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放肆!” 谁教她的这些话! 在她眼里,她阿兄就这么个忘恩负义、鼠目寸光的小人吗!她这几年窝在深宫里,成日就惦记着几百年前那点子小恩小惠。他们是宗室,牒谱上有名的宗室!便吃了些苦头,该有的迟早会有,哪里就轮到谁来居功了! 也怪他,没早早将她接出来,让人蛊惑了去。 “来人!”元祎炬也不看她,直接吩咐道,“带娘子下去,好生看管。” 过了一夜,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不管怎样,明月还小,慢慢儿与她说她总能明白过来。从前始平王妃也好,华阳姐妹也罢,是对她不错,但是说到底,那不过举手之劳,不碍他们什么,真到碍事的时候——十三郎不就把他支了去云朔战场么? 怪他不济事,那哪里是他济事不济事的问题,她倒是好好想想,有宜阳王这么个猪队友,就是始平王上,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想好这些话,又特意叫厨下糟了明月爱吃的糖蟹,谁想门打开,空无一人。找了人来问,却是李贵嫔仗着圣旨,把人带了出去。再追查到城墙上,才知道昨儿中午那一行三人就进了周营。 他心里是想把李贵嫔这个祸害千刀万剐,然而如今当务之急是把明月弄回来,要周乐那起子坏了良心的东西真绑了明月来城下叫阵,他这个城门是开呢,还是不开?也不知道他们如今到底见了周乐没有。 之前李贵嫔言之凿凿,说周军中有内应——尼玛都这时候了,是人是鬼倒是现个身啊。 元祎炬的心像是在油锅上煎,一时是懊悔昨儿不该冲动打了明月,一时又恼恨昭熙兄妹到底给他这个妹子吃了什么迷魂药,一时又指着他们真有这个运气,刺杀了周乐,司州之围不解自解。 左右都劝他下城墙,在这里就是个活靶子,别周大将军没行刺成功,自个儿主帅反而让人一箭端了。 被他踹了一脚。 待要出城一战,又怕得不偿失。如今束手无策,瞧着下面轮番射上来的箭羽,以及不断冒头,又不断被砍下去的将士,心里不住想道:如果他们是得了明月,想要以她为人质,这会儿也该推出来了。 没有,那就是没有得到——或者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或者是真如李贵嫔所言,周军中有内应,或者是—— 无数个或者长了翅膀,在他心里头盘旋。 守在城墙上,连午饭、晚饭也都就地取用了,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吃到嘴里并没有什么味道。心里总是想起从前,他和明月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他是不该——但是他好端端的妹子,怎么就学了顶撞他?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不该贞静自守,有个小娘子的样子么。她还没出阁呢,待要是出了阁,对她的夫婿这么说话,又哪里是一巴掌能完事的。 五娘就没有这么和他说过话。她还是将门出身。也许他当时应该把明月接出宫来,让五娘教养。 宫里——姚太后那么个德性,倒把他妹子教歪了。始平王妃是姚太后的妹子,又能是什么好人了。 天慢慢就黑下去,又一天结束。 天光走得飞快,底下攻城来了一轮又一轮。有时候歇战休整。元祎炬抓紧时间,带兵出城杀了一阵,多少捞了些便宜,不敢决战,又退了回来。对方还是没有把明月推出来,不知道她如今人在哪里。 ——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向李愔交代清楚李贵嫔的死因,周乐已经命封陇护送明月赶赴邺城。 明月也是头一次离开洛阳这么远,无休止的赶路。身边侍婢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敷眼睛,三两天之后,红肿和酸痛渐渐退了去。往回看,司州城早没了影子,她这时候开始懊悔,她就这么一走了之,哥哥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她不是小孩儿,赌气时候觉得他活该担心,谁叫他打她,但是气头过去了,又想起兄长的好,她原也不该说那些话,戳他的痛处。他们没有父母教导,一向都走得小心翼翼,他阿兄训兵打仗是不如始平王世子,那有什么稀奇,世子背后有始平王,他们兄妹背后有什么,空空一堵墙。 她阿兄是想往上爬,不然呢,他大好年华,就在家里闲置么? 空头爵位好处是有限的,不然洛阳城里的宗室为什么都削尖了脑袋希望得到天子宠信?从前没尝过滋味,后来从羽林卫统领的位置上下去,那种失落感,到重新起复,对天子生出感激之心,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到这时候,是走还是留,去往哪里,又哪里还由得了她。 她到底年幼,也没有出过洛阳,邺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洛阳人嘴里,洛阳之外,都是乡人。到了邺城,李御史会不会信她的话,她不知道,信了如何,不信又如何,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她。 那个叫封陇的男子——她好了眼睛,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年轻温柔的一张脸,她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他说:“华阳公主也在邺城——她是你族姐,你从前见过她么?” “见过的。”她说。 …… 流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传到周乐耳中,已经四五天之后了。这流言实在可笑,以至于周乐呆了半晌。 他们说军司马的妹妹李贵嫔出城来投奔兄长,被大将军逼•奸不遂,自尽身亡。他们绘声绘色地说李贵嫔如何一头撞在大将军的刀上,刀刃横过她的脖颈;他们津津乐道地描绘她的美貌,就仿佛仙子下凡。 周乐:…… 连李十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大将军觉得自个儿冤得能六月飞雪。 明明接待李十娘的是嘉言不是他——你总不能说嘉言逼•奸未遂吧;但是人家也说了,先进的是严将军的帐没错,但是后来被大将军使了独孤将军来提走了。 周乐:…… 得亏从头至尾都是嘉言在跟这件事,不然三娘那头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诚然亲信都拿这个打趣他,说公主听了这话,没准会连夜赶来问罪,但是传到底下,底层将士的看法又不一样: 都说饱暖思淫•欲。他们在这里围城,两月有余了,见个母猪都赛貂蝉,何况真真儿天仙似的美人,换你你不动心?他们没权没势只有命一条的人•流流口水也就罢了,大将军——大将军既然能图谋公主,多收一个贵嫔,又有什么了不得了。在他们看来,多收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李贵嫔,还是那个自进军帐之后就无影无踪的二十五娘,但怎么着,也该顾及军司马的面子。 ——从秦州到河北一路,六镇降军家小都是李愔在带,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妻儿,便真孑然一身,也有同袍、亲友、同族,乃至于同乡。因此李愔在军中威信极高,仅次于周乐。 关于这桩风流韵事,起初就只停留在风流,渐渐地口风就变了:如果连军司马的妹妹都逃不掉逼•奸,免不了一死,他们这些人,就更不在大将军眼里了——大约如今大将军眼里,也就只有他们性命换来的富贵了吧。 原本司州城久攻不下,人就疲敝:每日里轮流攻城,流血流汗徒劳无功,稍有不慎还会丧命。粮草供应紧巴巴的,吃得不如猪狗,却累得和牛马一样,人心浮动在所难免,这个话一出,竟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 到再传回周乐耳中,流言已经比最初恶毒了十倍不止。周乐悚然而惊:如此下去,人心丧尽,这仗还怎么打! 之先封陇与他说,恐怕元祎修的目标不是他,他还觉得可笑。这时候前后一串,登时就明白过来,恐怕明月并不知道元祎修的真实意图。 李十娘投亲的真假已经不可知,反正元祎修是假装相信她会为他作间,相信她会为他劝降李愔;而李十娘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他是想使人行刺。然而从结果来看,恐怕元祎修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李十娘的命。 兴许原本还有明月——但是乌容进去得及时,阿舍没能得手,不然在他军营里杀了明月,事情就更说不清楚了,不仅李愔那里说不清楚,元祎炬那里也说不清楚,丧妹之痛,绝了元祎炬献关之路,只能拼命到底。 周乐召集军前会议,众人一通分析,得了这么个结果,无不心中寒彻:果然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可惜了李十娘这么个人。 应对流言的法子,帐中一时七嘴八舌:这个说揪出流言的源头,一劳永逸;那个说干脆请了公主和军司马过来辟谣。 也有说该以毒攻毒,索性就把李十娘说成是奉命行刺,横竖底下人就是要个说法,圆得过去就行——原本这个说法也比元祎修真正的用意更好接受,恐怕得还有人会庆幸大将军目光如炬,看破伪帝用心云云。 都被周乐否决了。 如果揪出源头就能平息事态倒也罢了,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往往没了源头,阴谋论还能自发的越传越玄乎;嘉语和李愔在邺城脱不开身;最后以毒攻毒不是不可行,就是太委屈了军司马。 就在众人发愁时候,又来了新消息:“南阳王在城墙上喊话。” “喊什么?” “谢、谢氏和皇嗣被带到了城墙上,南阳王说,要与大将军对话。” 周乐:…… “会不会是假的?”李延道。开玩笑,陈郡谢氏的女儿,元祎修这名声还要不要了——好吧大家都默认他原本也没什么好名声。 嘉言霍然起身:“我去看看!” 周乐按住她:“别急,让我想想——就算你去,也是看不到的,十丈高的城墙,哪里能看得清楚人脸。” 以假乱真,元祎修是有前科的:始平王就是这么被乱了心神,着了道。 但是——万一呢?万一元祎修真就不要脸了,把昭熙妻儿推出来做人质,怎么办?白白打了两个多月,耗费粮草、将士无数,无功而返?这对于士气,就是个致命的打击,特别在李十娘事件之后。 还是不顾谢氏与玉郎的死活,接着打?这个决定,除了昭熙本人,再没有人能够下。如果昭熙不在了,嘉语姐妹怎么舍得他唯一的骨肉遭此毒手? 这其间为难,嘉言自个儿在战场上,自然是明白的。一时颓然坐下。独孤握了握她的手。 “南阳王——”周乐道,“人质是洛阳出来的,那自然是伪帝的意思,不过如今人在南阳王手里,二十五娘——” “二十五娘在我们手里!”嘉言接口叫道,眼睛闪闪发亮,“南阳王父母双亡,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二十五娘去邺城了。” “追啊!”嘉言道,“马厩里有的是好马……” 周乐笑了:“阿言又心急了,在你麾下找个与二十五娘身形相仿的小娘子,不好过十万火急追她回来?” 他们在城下看不到谢氏的相貌,元祎炬在城墙上却也不容易看清楚明月。双方都只能模模糊糊看个轮廓,算是打个平手——算起来还是这边吃亏一点:嘉言已经许久没见过谢云然了,元祎炬前儿才见过他妹子。 嘉言垂头盘算片刻,却只能摇头道:“二十五娘今年才十三,身量既小,又……我帐中都是将士,却哪里有与她身形相仿的。” “叫人到周边州县找找看。”周乐道。二十五娘可是张好牌,元祎炬就这么个妹子,自然不舍得她涉险,但是万一真如李十娘所言,军中有元祎修的内应,到时候放冷箭射死了她,可没地儿找补。 自有人领命,退出帐去。 …… 明月这时候已经被带到了公主府,嘉语见到明月,自然是吃惊,待问清楚来龙去脉,却是为难起来。 要其他人也就罢了,堂亲虽然亲,到底还隔了一层,但是李愔满门被灭,就剩了两个妹妹,九娘已经久不得消息,虽然都自我安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是听到李十娘尚在的时候,嘉语记得李愔当时惊喜。 这世间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已经如此之少,如今又去一个,嘉语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与他开口。 踌躇良久,还是让封陇去请了人来。 李愔原还在纳闷封陇怎么回来了,进屋看到明月,嘉语与他说:“这是南阳王的妹妹,二十五娘,二十五娘,这位就是李郎君。” 明月起身,与他行了大礼。 李愔的脸刷的白了:“九娘她——” “不是九娘,”嘉语微叹了口气,“是十娘……李郎君节哀。”节哀两个字,对这个人来说,实在是太可笑了。 李愔觉得自己挣扎了一下,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李十娘不是他的亲妹妹,隔了房,又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洛阳,在感情上,自然不能与八娘、九娘比。但是她天分极高,他从来都认为,在延续家族的荣光上,她能比他的那些兄弟做得更出色。 所以当初离城,他甚至不太担心她,他觉得她能活下去,她会活下去,无论是在波云诡谲的深宫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然而—— 这个小娘子突然到面前来,宣告了她的死亡。 “她……怎么死的?”他没有忍住问,虽然怎么死的其实不重要,人已经没了,他能做的有限。他救不回她,就像他救不了家里满门血亲。当初祖母最疼她,他想,如今,他们终于团聚了。 就剩了他一个……又只剩了他一个,孤零零在这个世间。 明月低头再说了一遍,她口齿清晰,几乎不需要李愔怎么问,也不需要旁人补充。末了说道:“李贵嫔她——” “还是叫她十娘吧。”李愔打断她。 一句话,否认李十娘前后服侍过的两个君主,就当她还在家中,当她不曾出阁,不曾遇见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是……”明月乖巧地应道,“我也不知道,阿舍怎么突然就发了狂……” “他不是突然,”李愔冷冷道,“是汝阳县公一开始就打算好的,他察觉了十娘想走,所以将计就计——”将计就计……杀了她。枉她服侍他一场,他冷冷地想。这前后因果不难猜。 她还是太自信了自己的美貌与手段,不知道这世间的人……这世间有的人,是没有心的。然而想到她这千般算计,只是为了来投奔自己,她已经出了宫,出了城,触手可及,却最终没能够抵达,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那寺人不过贱命一条,竟然要十娘陪葬!他眼睛里像是凝结了深灰色的冰,明月不敢直视他。 就只见他躬身对嘉语说道:“有件事,想要求公主。” “什么事?” “他日进了洛阳,希望公主能予我和公主一样,报仇的权力。” …… 司州战局的急转直下,让周乐头痛。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但是哪里来这么多人马。 元祎修这些邪门歪道,却十分奏效,一个李贵嫔,一个谢氏母子,流言蜚语,将他逼到两难之地。 救人质这件事,明月勉强能做个缓冲,但是攻城的力度和进度都明显缓了下来。原本以虎牢之坚险,就是全力以赴,都还困难重重,而况如今士气低落。始终不能确定谢氏母子的真假,嘉言打得畏手畏脚。 这场攻坚战,像是个巨大的泥淖,把兵力和财力都拖了下去。 时间进入到十二月。 最好打仗的时节莫过于秋,天高气爽,不冷不热——热则瘟疫横行,冷则伤寒作祟,又不似春日多雨,弓箭返潮;且刚收了稻麦,府库充实,万一粮草不继还可以进山猎一批,皆皮毛丰茂,肉质肥美。 但是终于进入到一年里最冷的时候,穿铠甲都能听到骨节与铁片共振的声音。下雪,结冰,云梯架不上墙。 箭支耗费极多,粮草的供应越发吃力。从前在信都、相州,将士搏命,是为生存而战,如今洛阳在望,要一鼓作气打下来也就罢了,却持久不下;六镇的将士都是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在原野上所向无敌,却并不擅长城池攻坚,渐渐地怨声载道。周乾已经提过几次,不如且先退兵,再图来日。 退兵说得容易,周乐心里想,一旦这里退却,几时才能卷土重来尚未可知,天下那些观望的州县,恐怕又蠢蠢欲动。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他对于他们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不先占了洛阳,正了名分——葛荣当日的声势他是见过的,前车之鉴,不能不令他心生警惕。 然而局势堪忧,再拖下去,到人力、财力山穷水尽,就不必等人家扑上来咬,自个儿先散了骨架。 他在灯下看李愔来信。司州与邺城通信一直没有断过。对于李十娘的死,李愔就一笔带过,说我自知君,不必为流言所困扰;而后提到战局,李愔认为,这是天下瞩目之战,胜则天下几定,时势虽难,并不比当初汉高祖在荥阳、成皋时候更难,攻城固难,守城也不易,拼的就是谁能坚持。 周乐合卷,微叹了口气。道理他都懂,但是脚下炭盆已经不热了。他呵了呵手,全是白气。墨池也干了。如今日短夜长,元祎炬竟时不时开城扫荡,晚上也睡得不安稳,人人都在苦熬,精神着实疲惫。 忽隐隐马嘶,不由神经一紧,按刀而起,左右亦严阵以待,不过片刻,便有人过来禀报道:“大、大将军,公主来了。” “谁?”周乐以为自己误听,“谁来了!” “公主来了。” 周乐:…… “哪个公主?” 亲兵愕然,从来邺城就只有一位公主,军中城中都已经习惯了直呼公主而不加领属,将军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周乐也等不了他回答了,军帐一掀,自个儿走出门去。出帐就打了个寒战,抬头看时,四下里都是黑的,远处山是黑的,城是黑的,周遭军帐都是黑的,黑压压一片,就只有一盏灯,朝着他奔来。 冷白色的灯光。那人勒住马,掀了幕篱,脸也是白的。 见他呆着不动,嗔道:“还不来扶我下马!”那声音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了,一阵白茫茫的雾气。 周乐:…… 这年余见面的机会都不是太多,他总在打仗,回邺城休整不过十天半月,一晃就过去了。倒是来往书信甚频,这几日并不见少,谁想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愔也是胡闹,怎么就容她来。周乐扶她下马,进帐先让她喝口酒暖暖身子。嘉语守孝原不能饮,但是这帐中清寒,也就从权。 帐里灯光比外头明亮些,周乐见她冻得面上青白,一口酒下去,添了红晕,如染胭脂。他拢住她的手,指节也是冰凉,一时道:“怎么赶路到这么晚?” 便是要来,缓行即可。 嘉语展目四望,随口道:“错过了宿头。” 周乐怒道:“方统领怎么安排的!” 嘉语羞他:“周郎这是给我摆大将军的威风来了。” 周乐:…… 便知道她又与他胡扯。 这说话间,何佳人已经生起炉子,一点点炭火的光。嘉语吩咐道:“把鳢鱼脯和豚皮饼热上,再煮碗胡椒汤,下几粒跳丸,多下一点,一会儿咱们装盒提过去,就不劳那边再生火——” 周乐道:“六娘子恐怕已经歇下了。” 嘉语道:“她素来爱吃这个,一会儿拿去她帐里,莫说是睡了,就是——恐怕也能跳起来。” 周乐哼了一声:“三娘这是来看她还是看我?” 嘉语只是看住他笑。 周乐被她笑得讪讪的,只得自个儿认栽换了话题,问她路上走了几日,沿途可还顺利,怎么之先半点口风都不露,不然他也好着人去迎她;又埋怨李愔也由着她,这里打仗,可没什么好看的。 嘉语一一都答了。 食物的香气渐渐散发出来。 周乐取了毡毯围在火炉边上让嘉语坐;又取衾枕给嘉语盖上;何佳人温了酒,苁蓉置好盏碟,嘉语吩咐给当值的亲兵送酒菜出去,自己并没有吃的意思,只道:“我过来看看谢姐姐真假。” 周乐:…… 始平王世子妃被推上城墙,半月有余了。 “李郎君说,让我过来犒赏将士,鼓舞士气。”也是来解决城墙上的“谢氏母子”。 亲眷被俘为人质,自古都是难题。 如汉高祖大大咧咧来一句“你我曾约为兄弟,我父即尔父,如烹,分我一杯羹”,未免无赖,以汉高祖出身,无赖尚可接受,但是昭熙——他是始平王世子。沛县小吏可以无赖,王子皇孙却不宜效仿。置血亲安危于不顾教人齿冷,但是真为了区区妇孺,赔上无数将士性命,又教将士寒心。 周乐犹豫道:“如今军中颇多怨言。” 军心不稳的情况下,公主亲临,兴许能鼓舞士气,也有可能适得其反。在这里卖命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嘉语看了他一眼,忽说道:“瘦了。”不但瘦了,而且憔悴,下巴长了胡茬,他一向是勤于收拾的。 周乐:…… “李郎君是这么个意思,”嘉语道,“但我觉得,如果……不如……咱们先退回去,明年还有再来也是好的。” 她飞快看了周乐一眼,又补充道:“洛阳城自古就没有被攻破过。” 洛阳城一向都是被从城里攻陷,汉末如此,后来晋时也是如此,都是城中人先生了异心,而后城破。 周乐吃了片鳢鱼脯,鲜美异常。李愔善于治世,加之大量人口涌入邺城,邺城比从前繁华了十倍不止。繁华带来工艺,不然这等美味,在洛阳也是难得的。周乐道:“三娘不急着报仇么?” 嘉语简洁地道:“欲速则不达。” “如今胜负未定,”周乐笑道:“三娘恁的没志气。” 这倒是真的,嘉语有些羞愧:“我要是有志气,就该早早立志匡扶社稷,也不至于有今日。” 周乐道:“原就不是人人都有野心。” 嘉语摇头:“别人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是我、我既然——就不该如此。”野心这件事,从起初立志到最后实现,需要矢志不移的决心,坚如磐石的意志,也需要不择手段——只要结果是好的,哪怕真是谢云然母子在城墙上,也能狠心闭眼,说一句:“那不是我嫂子和侄儿,他们就是假的。”她做不到,她缺乏耐心和勇气。 周乐意识到那原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结,便不再与她取笑,柔声道:“世间人有百样千种,有人爱骑马射箭,就有人爱绣花女红,有人爱读书,有人爱下棋,人爱什么,恶什么,便能一时勉强,也不得长久,也未必做得好——三娘不爱那个,原不必因此自责。” 嘉语勉强笑了一下。 周乐又道:“三娘不想我硬拼……我知道的,容我想想。” 嘉语“嗯”了一声,见他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我去阿言那边。” …… 嘉言半夜里被吵醒,差点没杀人,看到她阿姐的脸,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我在做梦吧——” 待闻到香气,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也顾不得什么梦不梦的,一骨碌爬起来,劈手夺过,一面吃一面嘟囔:“好梦、好梦……” …… 嘉言早上醒来,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尖叫声差点没把军帐掀了,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半晌,嘉言冒出一句:“那不是梦吗?” 嘉语:…… “昨晚的跳丸……”嘉言舔了舔唇,“早知道不是梦,就不吃那么快了。” 嘉语:…… 待听嘉语说了来意,嘉言道:“我总觉得阿姐在说谎。” 嘉语:…… “阿姐当真不是来看姐夫的么?” 嘉语镇定地道:“我来探望独孤将军。” 嘉言:…… 说笑归说笑,嘉言也不是不知道她阿姐对她嫂子,比她要熟悉百倍。只疑惑怎么到这会儿才想起过来。 嘉语道:“原也没有想到——”司州城墙高达十余丈,嘉语自忖目力不会强过嘉言,嘉言辨不出真假,她也辨不出来,便只能骗自己说,兴许是假的呢?心里始终不安,直到李愔料理李十娘的后事。 “……李郎君给贵嫔写祭文,”嘉语说道,“说天子重聘,我忽然想起来,阿兄当初给嫂子的定礼。”——实则能得天子下聘的,唯有皇后一人而已。不过从来祭文多溢美之词,因并不深究。 昭熙给谢云然的文定玉佩,是嘉语生母宫氏留给一双儿女,玉质平常,雕工亦不出色,但因为是生母遗物,昭熙和嘉语兄妹一直贴身佩戴。 “……哥哥那块与我这块原是一对,如果城墙之上当真是嫂子的话,叫他们将玉佩送出来。” 嘉言道:“嫂子就算不是在南阳王手里,也是在洛阳,伪帝要拿到玉佩再送过来,至多不过三天两夜。” 嘉语笑道:“要三天两夜方才拿得出来,那城墙上头的人,自然是假的了。”以谢云然与昭熙的恩爱,并没有玉不在身边一说。 嘉言沉吟不语。她知道其中的区别,虽然谢云然不在元祎炬手里也在元祎修手里,但是如果她在洛阳,谢氏族人或能暂时护她平安,如果她在司州,那就是元祎修要鱼死网破了。 “那万一、万一嫂子起了别的心思怎么办?”如今洛阳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元昭叙还只说她回了娘家,更有谣言,说她已经改嫁。嘉语姐妹是全然不信的,但是到这当口,又起了恐惧的心思,万一呢。 万一谢云然果然被逼改了嫁,见到文定之物一时想不开—— “阿言你傻了,这是我的,又不是哥哥的。”嘉语道,“我想用丝麻将玉佩裹好了,请军中神箭手射上城墙,玉上帛书,就说玉原成双,请世子妃奉还。如果当真是谢姐姐,自然知道是我来了。” 何况谢云然当知道她对于昭熙何其重要,如何轻言生死。 嘉言挑一挑眉:“阿姐不会又想我假扮阿兄吧。” 嘉语颔首道:“正有此意。”天子亲征才有意义,她一个公主,哪怕是长公主,劳军也很难达到鼓舞士气的目的。她这次过来随行的婢子、侍从都是知情人,连着天子衮服、华盖也一并都带了过来。 嘉言:…… 她还能说什么呢。 “阿姐,”嘉言忽说道,“阿兄打仗,当真比我强很多么?” “什么?”嘉语诧异,“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嘉言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我就是想知道。” 嘉语想了一会儿,坦率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阿兄上战场,不过前儿广阿、韩陵之战,他们都说阿言勇武非常,便阿兄也不过如此。” 嘉言道:“可是我还是须得假扮阿兄。” 嘉语揉了揉她的头,忽跳起来道:“我来给你束发、画脸罢。” 嘉言便知道这个问题,她阿姐也无从解答,亦不忍拂她的心意,因起身,乌容服侍穿上衮服,散披着头发到镜前。嘉语持笔,将她的眉描摹得粗些,猛地听嘉言问道:“如果是假的,又会如何?” 嘉语笔下一滞,她知道嘉言问的是城墙上那人。她摇头道:“南阳王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但总不至于回洛阳讨要。”这种事,考验的是临机决断。嘉语和元祎炬见面次数不多,无从判断他的反应。南阳王从前和昭熙一起整顿羽林卫,昭熙说他秉性温和,待人诚恳。谁想到有今日。 “如果……当真是嫂子和玉郎,那怎么办?”嘉言又问。 第312章 领兵进城 嘉语没有作声。嘉言在镜子里看见她阴沉沉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她不要开口。她不想听到她的答案。 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想,从前……她们手上都没有沾过血,没有杀过人。 嘉语转到她身后,慢慢梳她的发。嘉言的头发乌黑浓密,密得像青纱帐,光可鉴人。终于都梳上去了,戴上冠,插上冠笄。 “好了。”她说。 嘉言起身,嘉语忽又说道:“我会说服大将军。” “什么?” “我会说服大将军退兵。”无论如何,她想,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会原谅她的这个决定吧,虽然很蠢。退兵也救不了他们,而且还很有可能永远失去报仇的机会。失去找到昭熙的机会,失去重回洛阳的机会。 亦对不起为此流血流汗,甚至丢命的将士。 嘉言低低应了一声,她知道这不容易。她阿姐总能说服大将军。而因此带来的损失,无论是对她,对她阿姐,还是对周乐,对跟从周乐的人马和家族,都无可估量。 …… “天子”亲临,果然士气稍振。 这天轮射压阵,周乐找了神射手,将玉佩射上城墙,钉牢在箭垛上,底下飘着鲜艳的丝帛。 有守兵拔箭,取走了玉。 到下午,太阳快要下去了。腊月里太阳小,可以看得出滚圆,像伏在瓷盘里的鸡子。瓷盘惨白。元祎炬推了人出来,他和谢云然的服饰很好认,即便隔了十丈高的城墙,嘉语也一眼认得出来。 就像往常一样,放箭的慢了,不断有将士惨叫着从云梯上跌下来。 元祎炬把谢云然推上前,命她开口说话。 女子嗓音细,声传不远,便由她说了,边上守兵一句一句把话往下喊出去:“妾与君成亲三载,洛阳惊变,两地分隔,不相见者两载,妾上侍姑翁,下抚小儿;忽闻君为至尊,妾心亦喜,不想有今日索玉。独不念昔日结发欤?” 女子声泪俱下。 嘉言转头看嘉语,嘉语仰面遥望,目不转睛。隔太远,看不清楚脸,声音也不真切。但是身段举止,确实是极像。如果不是谢云然本人,哪里来这么像的?嘉语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任何一个决断都可能出错。 任何一个猜测都可能出错。 如果错了—— 那女子抱住怀中襁褓,面色转为决绝:“……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 猛地纵身一跳。 底下观望的人就只看见长长的裙裾如一朵云霞,然后“砰”的一声,人已落地。 元祎炬远远看着华盖,冷冷道:“世子无非怕被谢氏连累,坐不稳天子之位,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边上百千将士亦齐声道:“世子无非怕被谢氏连累,坐不稳天子之位,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 话入众人耳中,底下哗然。逼死发妻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一桩意外,往大里说,是天性凉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待自己的发妻都能如此狠心绝意,他日当如何待这些为他卖命的将士? 原本因天子亲临而振奋的军心,再一次浮动起来。 虽然被队长勒令不许妄动,但是将士们无不伸长脖子往前头看。连将官都只勉力镇定。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然后如潮水一般分开——黄盖伞出现在人群里。 是天子来了。 黄盖伞往前移去,不断有人劝阻:“陛下不可!” “陛下危险!” “陛下!” 有人跪了下来,有人苦苦哀求,有人拦阻,黄盖一直固执地往前走,直到周乐纵马过来,怒道:“陛下这不是置自己于险地,而是要置这千万将士于必死之地——陛下疼惜妻子,容下官疼惜麾下将士!” 黄盖继续往前走。 周乐下马按剑,喝道:“陛下要过去,请从下官尸体上踏过去。” 黄盖伞终于停住,“天子”看着他,不发一言。 场面僵持。 忽地段韶上马,向前奔去。反应快的将士已经举起了弓箭,在箭雨的掩护下,不过一刻钟,尸体已经被抢了回来,呈送到“天子”面前。 嘉言看嘉语,嘉语脸色惨白。她原想定然是假的,元祎修纵然没有底线,总不是傻,但是人送到眼前来,展眼一看,竟像了个七八成。原本死者容色就不如生者,何况她不见谢云然,也有近两年了。 登时就有些站不稳。 周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三娘?” 嘉语定了定神,没有说话,嘉言也是脸色惨白,竟然是真的,竟然—— 空气冷得像冰,周乐心里也不好过,从前在宝光寺,他也远远见过谢云然一两次,是个气度极清雅的女子,但是眼下是战场,亦容不得这些,因当机立断道:“……扶陛下与公主回去。” “等等!”忽有人出声。嘉语转头看去,是何佳人。 “有话回去再说。”周乐匆匆上马,催促余人拥着嘉语姐妹往回走。谢云然母子的死诚然可惜可痛,然而逝者已逝。未尝没有好处,至少攻城不必再束手束脚。谢云然是昭熙的妻子,就是他们的主母,南阳王话里话外暗示谢云然是因为昭熙索玉断婚,以死明志,但是这件事大可以说成是为了免去她被人挟持,然而南阳王竟狠心将她推下城墙,以至于惨死。 逼死主母,亦足以激起将士血气。 周乐一面想,一面说道:“三娘难道听不出来吗,那篇话从头至尾都是南阳王逼她说的,也是南阳王逼得她——” “公主!”何佳人不依不饶叫道,“公主,世子妃怎么会上妆?” ——她从前不过乡野女子,劣质的胭脂水粉也只能在市集上过过眼瘾,后来跟了公主。原想公主该妆扮得千娇百媚,就算轮不到自己,那些爱物儿,能摸摸看看也是好的。谁想嘉语守孝,这一年多下来,愣是毛都没摸到。 她是女子,自然会留意这些,又不同于嘉语姐妹关心则乱。 “什么?” 周乐还没有反应过来,随侍在侧的李时脱口道:“不错,始平王新丧,世子妃理当服丧。” 嘉语亦眼睛一亮:“有水吗?” 周乐道:“快、快打水来!” 嘉语回头看一眼,不少将士还在往这边看,好奇者有之,怜悯者有之,更多犹疑不定。 嘉语看了嘉言一眼,低声道:“哭!” 嘉言怔了一下。 和始平王世子相比,天子天然不可亲近。别说抬头直视,辨认真假了,就是走得近些,都心里惴惴。仗着这个,嘉言这一年来,也扮过三五次昭熙。这时候人在黄盖下,有晓事的亲兵阻隔,大部分将士连身形都看不到,就更别说表情。因不是很明白她阿姐叫她哭的意思。 这里踌躇,嘉语推了她一下。嘉言伏尸掩面。周乐亦使人把话传出去,绘声绘色,说天子哀恸。 接下来无非公主、大将军轮番劝慰,一番折腾,才又回帐。自有人捧水上来,何佳人捞起手巾要给谢云然擦脸,嘉语却接过来,到这时候她心里已经安定下来,知道此人十有八九不会是谢云然。 她自己是个不很守规矩的,但谢云然不是,她不会在孝期上妆。被人胁迫期间,原本亦没有描眉上妆的必要。 从额角开始,水粉慢慢褪去,底下略黄的面色,然后眉目,口鼻一一都露出来。嘉语终于松了口气,手巾丢进盆里:“十九兄能找到她,也算是不容易了。”嘉言亦认出并非谢云然,却奇道:“怎么阿姐认得她?” “正始四年,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时候,是她服侍的谢姐姐,名字像是……名字里有个杏字。” “丹杏?”嘉言也记起来,又仔细看一回,“竟然是她。” 嘉语苦笑:“可不是,她当初服侍谢姐姐也得力——想必当初太后派出来服侍的,都是伶俐人。” 比如死在正始五年宫变中的锦葵。 既然伶俐,自然观察仔细,记性好的必须的,不然如何记得住主子诸多偏好、忌讳。不想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将谢云然扮得似模似样,妆容、衣饰,远远看上去,举手投足……都像。只不过谢云然妆薄,她妆厚——那当然也是必须的,脸型像个四五分,再修饰以须发,描画出眉目,就到六七分了。 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但是一来嘉语、嘉言都已经许久不见谢云然,二来她们也都没有料到元祎炬这么个反应,她们并不关心——如果城墙上是个假货,元祎修会做出怎样的应对,到人摔下来,难免心神大乱。 嘉言微出了口气,吩咐道:“厚葬了吧。” …… 虽然戳破了元祎炬手中人质是假,又及时阻击了流言,然而天气严寒,连月作战的疲惫,天子亲征也无法挽回低迷的士气。 再过得半月,始终未有突破,眼看除夕将近,将士思归。 几日阴雨连绵,战事稍歇,嘉语、嘉言窝在帐中烤火。周乐提了獐子和野鸡过来。这天气能打到猎物也是不易,只是军中佐餐之物甚少,油盐都稀罕,别说胡椒、孜然、蜂蜜了。嘉语摆手表示不吃,又劝嘉言不要介意。 周乐抖了抖布袋,竟又抖出一堆口蘑与木耳来。 嘉语:…… 日短夜长,天阴阴地就黑下去。 周乐推嘉语道:“出去走走——你都好些天没出帐了。” 嘉语道:“外头冷。” 周乐取了大氅给她围上:“六娘子还每日巡营两次,你再这么着下去,莫说骑马,怕以后连走路都不能了。” 嘉语听着外头风声,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原还想和周乐说道说道这黄历宜忌,不想才开口就被嘉言白了一眼。遂老老实实起身跟周乐出去了——这一手在嘉言面前使过好多次了。 穿戴了金藤笠,琥珀衫,又揣了手炉方才出军帐,周乐叫她上马。嘉语瞧这左右就只有一匹马,不由奇道:“你的马呢?” 周乐不作声。 嘉语便也不再问,由他扶着上了马。 周乐牵马往前走,后头亲兵远远跟着。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雨窸窸窣窣打在蓑衣上。目不能及远,周遭静得骇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周乐才点了灯,灯光亦只能照见方寸之地,雨花溅开来,她看见他脚底泥泞。 渐渐的路往上斜,道路狭窄,嶙峋的石多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不知道什么鸟儿怪叫一声,嘎然飞起,翻落一蓬雨。 嘉语想问周乐要带她往哪里去,话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他总不会害她,她想。冬夜里雨冷,夹着风,让她想起从前在双照堂,雨打在琉璃瓦上,芭蕉叶上,海棠花上,金玉其声。站在窗前廊下,看落花流水,雨打风吹。 忽听周乐问:“三娘从前下雨天出过门么?” 嘉语道:“出过的,春天里雨多,总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不过都坐车。”有时候雨大,打在车顶上,叮叮咚咚震着头皮。 “我有年夏天,在草原上碰到雨……”周乐道。 “夏天里雨大,”嘉语笑道,“草原上恐怕也没有躲雨的地方。” “可不是,就轰的一下,往哪里看都是白茫茫的,耳边哗哗地响,头发,眉毛,眼睛都糊住了,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水一直在涨,眼睁睁看着它涨过脚踝,涨过膝盖,涨到胸口,还在往上涨……” 嘉语不曾听过如此奇观,一时惊问:“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周乐道,“那时候已经站不稳了,水还在涨,涨到下巴了。我想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死掉实在是不甘心,就闭着眼睛往前走,慢慢地走——” 虽然明知道人就在眼前,听他这样说来,还是觉得惊心动魄,嘉语问:“那后来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水开始浅了,从下巴退下去,退到胸口以下,然后退到腰,雨还没有停,我擦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上了山……” 嘉语舒了口气:“那可真是……大难不死。” 周乐闷声笑了一会儿,忽问:“冷不冷?” “还好。”嘉语抱着手炉,有裘衣拢着,热一直没有散。 “那是夏天,树冠繁密,我躲在树下,虽然还有雨打在脸上,情形却已经好了很多,往下看的时候,草原就像是变成了江河。我那时候发愁,我也不会水,可怎么下山,怎么回家。谁想只过了半个时辰,雨停了,太阳出来,热辣辣的。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你猜怎么着?” “水退了。”嘉语笑道。 “不,水干了。”周乐道,“干得就像方才那场大雨就像是梦一样。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看见坚实的土地。我那时候想,我要是有马,有一匹自己的马,就可以在这上面撒欢了。” 嘉语忍不住笑了:“你那时候多大?” “七岁,或者八岁,我不记得了。”周乐停一停,忽道,“雨停了。” 嘉语侧耳听过,再伸手一探,果然是停了,指尖上碎碎的凉意。周乐道:“刘良说今晚会停雨,会出月亮。”六镇人信巫,所以军中一向都有巫师随行,嘉语不知道他是否灵验,也不大敢在这等人面前露面。 就像她进佛寺不在高僧面前露面一样——万一这些人像那个养在虫子里的女人一样,一眼看穿她的来历,可就不妙了。 嘉语问:“你带我上山看月亮么?”她这时候抬头,月亮还在云里,隐隐透出来的光毛毛的,雨水未干,就像是玉盘上盛着露珠。 “不是,”周乐犹豫了一下,扶嘉语下马,“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但是他们都说,这老观山顶能看到洛阳。” 嘉语举目看去,夜雾茫茫。 “将军是要退兵吗?”她忽然问道。 周乐默然点了点头,与她并肩站立,他知道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我原想今年能带三娘回洛阳,不想还是不能。这让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夏天,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嘉语道:“那我们就先上山吧,兴许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出来,水就干了。” 周乐沉默了一回,有些无奈地道:“……天公不作美,连看一眼都不能。” “世事并不能总如人愿,”忽福至心灵,嘉语脱口问,“是明天?” “是,阿言送你先走,我带剩下的人马最后一次攻城,如果还不见成效,就全军撤退。” 嘉语道:“我不走。” 周乐转眸看她,面上柔白,两个手还拢在裘衣里,怕冷得像只冻猫子,哪里来的勇气说陪他断后,一时失笑:“三娘留下来不走,形同资敌。” 嘉语:…… 周乐见她恼怒,又正色道:“退兵乱,我无暇顾你。” “不须你顾!”嘉语道,“你明儿攻城,我给你擂鼓,如战事不遂,姨父再护送我离开,那也先你一步,不须你顾。” 周乐:…… 他想起他进冀州的时候,她也在城墙上擂鼓,冀州那帮人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再硬不起心肠来拒绝,只能低低地道:“……好。”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满月,挂在中天,越来越清,越来越亮,山石都露出了形状,然后远方,越过山,隐隐能看到的城池。 “洛阳!”嘉语诧异地叫了起来。 …… 打仗不好看,一点都不,扭曲和狰狞的面孔,恐惧与凶悍的眼睛,狼狈的躯体,滚落的头颅,呻•吟和惨叫都血肉模糊。 鼓槌落在鼓面上,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云梯架上去,跌落下来;箭插进皮肉里,拔了出来;骏马失蹄,长刀起卷,泥和着血溅在城墙上。 有人从墙头掉下来。 天光昏暗。 嘉言所部退下来休整,摘掉头盔,满身血气。嘉言道:“阿姐……差不多该走了。” 嘉语没有应,她背对着她,手臂奋力向上,咚咚咚,咚咚咚。 “阿姐——”嘉言拉住她,同时吩咐,“方策!” 方策:…… 他觉得自个儿是个战将,怎么落到这位姑奶奶手里,就成了个杂役呢。 嘉语被迫撒手。目光转向战场,密密麻麻全是人。如果在平原上,以她的见识,或许看不出胜负,但是攻城战,城门有没有破是个一目了然的事。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嘉语垂目,说道:“……好吧。” 其实有件事周乐说得对,似她这种既不能战,逃还逃不快的人,迟疑不走,无异于资敌。 乌容牵了马过来,扶嘉语上马。 嘉语抓住缰绳,到底没忍住,再回头看一眼。虎牢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当初汉末十三路诸侯共讨董卓,便是被阻于此关之下,天时地利人和,元祎修三占其二,打出这样一个结果,他们是该服气的。 只能说元祎修当初运气好。 嘉语这样想的时候,却忽见一点火光,从城中溢出来,渐渐漫成一条火蛇,蜿蜒向东,不由奇道:“阿言!” 嘉言正部署兵力,闻言并不回头,只道:“……阿姐,不能再拖了!” 嘉语扬起马鞭,轻抽她的背:“阿言你看、你看城门——” 嘉言这才转头去,待看见火光也是一惊:“城、城门——” “城门破了吗?”嘉语问。 “不、不是。”嘉言来不及多说,三步两步跳上高台,抢过方策手中的鼓槌,自己咚咚咚敲了起来。 方策:…… 天理呢? 战场上周乐听到鼓声有异,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晦暗,隔得又远,却哪里看得清楚。他心里想,不是已经说好了次序撤退,他来断后,怎么鼓声又转为进攻了,然而犹豫和疑惑都只在瞬间,以他的身经百战,很快就感觉到了战场上的暗流涌动。 大旗往西,动如游龙。 嘉言愣住了:“不、不对啊……”她把鼓槌丢掷在方策怀里,重新戴上头盔,一阵风似的去了。 方策:…… 嘉语无从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嘉言敢丢下她在这里,她就在这里等。她心里又是空荡,又是茫然的欢喜,虽然她并不能明确知道转机是什么,因何而起的转机。 “公、公主……” 嘉语回头,看见方策忐忑的脸。自离开崔嵬山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这个人。方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个儿要再敢往这位贵人面前凑,保不定哪天就保不住脑袋了——谁想被嘉言丢在这里。 他这年余跟着嘉言转战,攒下的军功与赏赐,足够在邺城购一座三进的宅子,再买上几十个婢仆服侍了。只是他原本是世家子弟,自视甚高,后来流落崔嵬山,颇蹉跎几年,如今渐渐又发了心,想家世门第不能与李愔比,比娄氏、段氏却是不低,待要振兴了家声,他们兄妹嫁娶也就不愁了。 ——总好过如今妹子还寄在娄家,虽然是当宾客看待,也还有防他的意思。 他脾气暴躁,眼力却还不错,方才在瞭望架上看了半晌,下来与嘉语说道:“……大将军往西追去了,严娘子向东,段将军、娄将军、周将军、李将军几个都被缠住,反而留了大开的城门没有人进,我——” “你想做什么?” “我——”他被嘉语那双眼睛一瞧,反而结巴起来。 华阳公主他是知道的,身手比不得严娘子,然而眼看着战局逆转,对方空门大开,却偏偏没有人上去踹一脚——他哪里还忍得住在这里坐冷板凳,因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想请公主领兵……进城。” 嘉语:…… 她? 领兵? 嘉语目光往四下里一扫,发现自己还真有兵,只是不多——方志是她的护卫统领,身边没少过三十人;再加上瞭望架周围原有的将士,凑拢来不到百人。然而这个泥淖一样的战场上,少说也有十万人。 嘉语犹豫道:“……就这么点人?” “营中还有人。”方策道。守营照例是有两三千人。 嘉语心里盘算了一下,两三千人投入到这个战场,也不过杯水车薪,稍不留神就被灭了,渣滓都找不到。 方策又道:“机不可失——” 嘉语问:“你如何就知道这不是诱敌之计?”嘉语读到过这样的案例,将人马陷于内外城门之间,一把火,多少人都不够填。 “如果是诱敌,就不该主力出城,更不该缠战这么久,而是出兵小股,略交锋便佯败溃退,作不及关门状,这是其一;其二,咱们总共全陷进去也不会超过三千人,南阳王这么算下来得不偿失。”方策看得出嘉语谨慎,于打仗这件事,大不如严娘子。要不是他使不动那些人,也不耐烦解释。 嘉语:……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咱们肉少,人家不屑咬,再说了,全陷进去也就三千人,于大局无损。 合着她的命在他眼里是真不值钱。 “机不可失。”方策重复道,“咱们在这司州城下,虎牢关外,已经熬了近半年,死伤无数,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 他话没说完,就听得身畔低低一声:“……好。” 也是巧,这天留下守营的是李时。他祖父上了战场,却留他守营,准备撤退。原就一万个不甘心。待得了这么个机会——既然是公主所命,便有不成,也怪不到他头上。登时兴冲冲召集人手,营盘也不要了。 李时和方策都是老于行伍,反而方志长时间担任护卫统领,如今仍只负责嘉语安危。 他们绕过正面战场这个大泥潭,迂回直扑司州城。这让嘉语想起楚霸王项羽和秦军主力死磕,却让汉高祖轻松入关。 城中破败。 像嘉语多年前跟周乐进洛阳时候看到的故居,到处是烧毁的屋宅,哭泣的女人和孩子,血,肉,森白的骨,一只虎头鞋陷在泥里,隐约还看得出鲜艳的色泽,主人已经不知去向,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没了。 没有遇到有战斗力的反抗,都三下两下,散了,逃了,要不就降了,就地收编。队伍在壮大。李时和方策各领一军,先后占领要塞、高地、武库、粮库。武库空得耗子都养不住,粮库还能养几只。 方志找了人来问这城里到底怎么回事,南阳王呢,人呢? 都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能走的走了,不能走的就地杀人放火抢劫。城里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原本守城半年,民生就已经很艰苦。嘉语听得心里发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南阳王确实已经走了。 嘉语召了剩下的人手回来,还有近五百人。命方志分十人一组,分头行动,就地召集人手救火、救人。封了富户粮仓,就地征用。再借寺庙与祠堂安置无家可归的老幼妇孺,将大夫“请”出来医治伤病。 到种种安排完毕,天色将明。 娄昭所部,段韶所部,李延所部,周乾所部……次第进城安置。嘉言最后才回来,追了老远,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倒头就睡。甚至来不及追究发生了什么;周乐和周五一直没有回来。嘉语到天明时分方才小憩片刻,又有军队要求进城,却打的羽林卫旗号,李时与方策都不识得,嘉语让方志出去辨认。 过了一刻钟,先有人回来禀报了,说:“……是羽林卫没有错。” 嘉语问:“羽林卫怎么来的司州?” 那人摇头。 片刻,又有人来,回道:“……羽林卫拿下洛阳,伪帝被迫出奔。” 嘉语觉得自己心口砰砰砰跳了起来,也许是太过疲惫了,精神有种回光返照的健旺,思维敏捷亦不似寻常:洛阳陷落,是羽林卫拿下了洛阳,谁能使羽林卫暴动,逼得元祎修出奔? 过了许久方才能够出声:“……是、是陛下指挥么?” 那人又摇头,他不知道这么多。 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第三人回来禀报,却是满面疑惑:“方统领说是陛下坐镇洛阳,指挥的羽林卫。”世人都知道天子如今在军中,司州久攻不下,天子怎么回的洛阳?难道天子有翅膀,能飞越这关山不成?那将士不明白,嘉语却是明白的,她张了张嘴,没有能够出声,眼泪刷地下来了。 她阿兄还活着。 她就知道,她阿兄还活着! …… 方志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带过来一个面目丑陋的汉子。有嘉言这个前车之鉴,嘉语几乎以为他是戴了面具,但是一直走到跟前,也不见摘——论理,以卑见尊,岂能有所遮掩。便知道是真容。 嘉语只看了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不能细看。 方志道:“属下怕所传不实,细问诸人,所以回来得迟了。”昭熙不在军中这个事,知者甚少,方志自知道之后,连宫姨娘都不敢透露半句,而况余人。这时候猛然听到昭熙在洛阳的消息,生怕为人所欺,因不得不再三盘问,才回来禀报:“这位郎君姓关名暮,详知始末,公主但问便是。 嘉语不记得兄长身边有关姓之人,不过昭熙交游广阔,她原也不能尽识其故。因先赐了坐,才要细问,嘉言一头撞进来:“阿姐——” 嘉语不得不中断询问,介绍道:“这是我家六娘,教郎君见笑了。” 嘉言踢踢踏踏走近,与关暮四目一对,两张脸恰似双生。当时就笑了。却还记得先与她阿姐说:“我听说有阿兄的消息。” 嘉语颔首道:“正在问,这位关郎君便是知情之人,你来了也好,免得我再与你说。” 嘉言挨着她坐下,又忍不住笑:“关郎君哪里做的假面,与我这张却像。” 关暮面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无论嘉语还是嘉言都无从判断他是哭还是笑:“小人这张脸,却并非假面。” 嘉言吃了一惊。 她从前是王府里的心肝儿,周遭莫说长相丑陋之人,便生得平常,也不会到她跟前来,后来洛阳城破,落草为寇,才见识了这世间百样千种人;再之后上战场,长相凶狠的汉子也见得不少,但是丑如此人者,也还是头回见到。她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妥,忙致歉道:“是我见识短,关郎君莫恼……” “无妨。”这回关暮总算没有再做表情,嘉语和嘉言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不该。她们的哥哥不嫌弃此人丑陋,此人亦能在他落难时候伸出援手,便是忠肝义胆之人,她们原不该这样才对。 好在关暮并没有别的表示。嘉语赶紧把话岔开,从她与萧阮成亲次日昭熙被人劫走问起,关暮却摇头表示并不知道这些,他见到昭熙,已经是在广阳王府——“小人是广阳王府的花匠……”他这样说。 方志已经听过一次,再听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更别说嘉语姐妹了,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昭熙际遇如此离奇,怪不得无论始平王遇害还是玉郎出世,种种只要他活着就该出现的,他都没能出现。 待听到昭熙在地牢里所受的伤害,虽然关暮已经尽量简化,姐妹俩仍齐齐落泪,连随侍在侧的何佳人、苁蓉也都大作悲声。 从谢云然改嫁提起的心,一直到洞房溅血方才落下去。嘉语觉得这绝对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吃惊的事:谢云然竟然能杀人!那样清雅的少女。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宫里初见,恍然又隔几生几世。 “……陛下教我联络任九任郎君。”关暮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声音里也全无波澜,就仿佛他说的事情平常如吃饭睡觉,并没有任何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之处。言辞亦简洁,全无修饰渲染,连过程也能省即省。 要说在洛阳城里搞政变,恐怕再无军队能出羽林卫之右,虽然昭熙如今能掌握的羽林郎人数不能与从前比,但是大多数人听到昭熙人在洛阳的消息,反应都和宜阳王一样,背心一凉,惊骇不已。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出鬼没吧。 如此荒唐,嘉语姐妹笑出眼泪来。她们急于想回洛阳见兄长:担了这么久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其中欢欣,实在笔墨不能形容。听人口述,到底不如相见。 但是司州才下,周乐未归,诸般繁乱。如今司州城里,除嘉语外,余人身份都不足以震慑诸将。姐妹俩商议过,召了知情的娄昭、段韶,不知情的周乾、封陇、李家祖孙、独孤如愿等将领过来,删繁就简,将昭熙在洛阳反杀的事情说了。 原本还在疑惑司州城怎么不战而破的诸将这才恍然大悟,便是知情的段、娄二人也咂舌于事情之奇,就更别说被骗了近两年的周、封等人。 尤其周乾。他被骗得最早,这时候听得默然无语,良久方才叹了一声:“公主泼天好胆。” 嘉语特特起身,与他行礼道:“当时情急,只知道阿兄陷落洛阳城中,故不得已而为之,周将军见谅。” 周乾:……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还能受长公主如此大礼不成。当即侧身避过了,回礼道:“公主不必如此。” 未尝不后怕。始平王世子陷落洛阳,长达两年之久,中间可能的变故,死率比生率高,恐怕这世间也只有他这两个妹子才一厢情愿,矢志不渝地相信他还活着,还四肢俱全,能登基称帝了吧。特别华阳公主,她原是已经与吴主成亲,要当时南下,未必就没有借兵复仇的一日——只是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她离开吴主,北上信都,恐怕是为了救出兄长,更多过为父报仇。 始平王虽然死得冤枉,膝下儿女倒是难得友爱。 嘉语又与独孤如愿说道:“独孤将军——” 独孤如愿颔首道:“我明白。” 他与昭熙亲密,与诸将不同,然而自到河北之后,“昭熙”一直避而不见,当时以为是伤残,或者毁了容貌,怕嘉言伤心,亦没敢多问。横竖他是他兄弟,他病成什么样子,伤成什么样子,当不当得了皇帝,都是他兄弟。 有他开这个头,其余诸将便齐声道:“公主不必多虑。”——如今洛阳城也下了,天子也登基了,大伙儿都等着分享胜利的果实,关于之前受骗,连最倒霉的周乾都认了,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嘉语分派诸将,让周乾、李延、封陇与娄昭跟嘉言先去洛阳。 ——昭熙能控制的羽林郎数目有限,还要分兵追杀元祎修,因此只控制了皇城,武库与城门。他当时是用了疑兵之计诈走元祎修。但是洛阳城里并非人人服气,一两日且能不露破绽,时间一久,就怕再生变故。 与嘉语一起留守司州的是独孤如愿、李时与段韶。独孤如愿是昭熙亲兵,无须这时候凑上去出力露面表忠心。 第313章 兄妹重逢 周乐虽然不知道元祎炬为什么会出城,但是他在那个瞬间想起贺兰袖反复说过的:“……后来他去了关中称帝。” 段韶不在身边,也来不及做更多部署:谁都没想到元祎炬会开门冲阵——他做缩头乌龟太久了,司州城中弓箭充足,又赶上冰封城墙,周乐这城围得无异于老虎吞天,无处下嘴,他乐得减少伤亡损失。 如果能交代段韶一声,让他及时进城就好了,周乐一路追,一路思量,但是这时候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活捉天子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他心里清楚,之前放走的陆俨和宇文泰,个顶个都是祸害。 不能让他们得了元祎修! 走得太仓促,他身边只有两千人。元祎炬一路使人缠斗,双方且战且走,追了一日一夜不曾停歇,终于力竭。 周乐大觉得可惜,然而事已至此,底下将士还看着,自然不能露出沮丧的形容,于是笑着与左右道:“我听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伪帝自称天子——岂有天子下殿走?” 亲兵把这个话远远喊出去,元祎修怒容满面。 元祎炬劝道:“陛下何必受此激将?”他心情也不好,他在前线扛了这么些日子,连日阴雨,又下雪结冰,周军愣是不退,他也只能死扛,谁知道死扛到这时候,元祎修突然跑来与他说,洛阳丢了。 洛阳丢了,司州就不能再守——从洛阳打司州,根本不费力气,而况腹背受敌。因只能匆匆弃城而走。临走还不忘分兵去找落在周军手里的明月,也不知道几时能找到:他人不在,就失去了对底下人的掌控力。 当初始平王一死,且树倒猢狲散,而况是他。 幸而元祎修也知他身世孤苦,亲近之人左右不过那几个,虽然从洛阳跑得匆忙,也还是带了陆五娘母子过来——当然陆五娘是陆俨的妹子,自个儿又颇能战也是原因。 他们是生力军,又一人双马,不比周乐久战疲乏,因而得以顺利逃脱,只是想到前路茫茫,无不心中惶然。 …… 萧阮看毕战报,与十六郎说道:“汝阳县公败了。” 元十六郎探头看了一眼,不太甘心地解开荷包,数了五枚金饼给他:“手握七八万嫡系,占据洛阳正朔,州县多观望,这样都能败,十九郎真真废物——也是真真不能与陛下赌,十赌十输!” 萧阮嘿然,在案上叠起金饼,漫不经心地道:“……是始平王世子出手了。” 元十六一惊:“他还活着?” “如今看来是,”萧阮笑道,“最好他还活着。”成年君主与手握重兵的权臣之间方才有角力的可能。 如果始平王世子没了,无论继位的是他的遗腹子还是幼弟昭恂,都没有一战之力:元祎钦背后有姚太后名正言顺,始平王妃却不可能垂帘,无论因为礼法还是群臣戒备;长幼有序,也轮不到嘉言;而嘉语——在昭熙和周乐之间,她或有所犹豫,但是昭恂?昭恂对她的羁绊远不及其兄。 如此一边倒,自然不是隔岸观火的南朝愿意看到的局面。值此北朝新旧交替,原是最好趁虚而入,可惜吴朝亦多事,萧阮也抽不出手来。 “那多可惜,”元十六郎懒懒道,“真死了才好,让华阳把燕朝天下葬送个干净。” “这话从何说起,”萧阮诧异道,“便真葬送,这账也算不到三娘头上——败掉你家江山的,难道不是姚氏母子?” 元十六郎“哈”了一声:“陛下偏帮她。” 萧阮道:“她是我娘子。” “娘子?”元十六郎怪叫道,“陛下的娘子在清晖殿里!” 向来皇后都住椒房殿,但是萧阮一直没有立后,苏卿染也就只能委屈暂住清晖殿。苏家心里上火,频繁催促,萧阮倒是无所谓,就是太史监总也卜不到一个吉日,从冬到春,过夏,查出来苏氏有喜。 龙胎要紧,事情就此搁置。 提到清晖殿,萧阮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苦恼道:“是否女子有孕之后,性情就会古怪起来?” 元十六郎幸灾乐祸:“恃宠而骄啊我的陛下。” 萧阮摇头:“阿染不是那等人,十六郎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十六郎道:“那陛下还问——” “那倒是,”萧阮忽然笑了起来,“问别人也就罢了,问十六郎,岂不是问道于盲——算来十六郎年满二十了。” 元十六年少进宫,曾为姚太后禁脔,却又远不如后来郑忱得宠——大致就是个玩意儿。起初是刻意结交,后来时长日久,弄假成真。元十六那点心病,他是知道的,横竖他年纪也小,所以并不曾过问他的婚事。 数年过去,元十六郎已经褪去了当初锋锐孤峭的少年气,他长高了一些,如今只矮他寸余,轮廓也硬了,身形却依旧单薄,以至于初见他的南朝士人很难相信他来自北朝——传闻北人都生得高大健壮。 元十六郎垂着眼帘没有作声。他知道这天早晚会来。他在南朝举目无亲,却是萧阮心腹,向他示好想拉拢他的人、看他不顺眼想掐死他的人……一样多。结一门好的姻亲,不仅他需要,萧阮也需要。 那是避免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唯一的办法。 “十六郎有心上人?”萧阮见他不说话,又问。 元十六郎笑了一下。 “在金陵?”如果是在洛阳或者冀州,想必十六郎不会这样心无牵挂地随他南下。 元十六郎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是要帮我说亲吗?” 萧阮从案上抽出来几卷画轴:“是有人托我问你——既然十六郎有了心上人,自然再用不到这些。”就要将画轴丢进火盆里,十六郎却拦住他道:“不急,陛下替我看看,陛下觉得好,便替我定了吧。” 萧阮惊道:“十六郎为何——” “他另有心上人,”十六郎落落寡欢道,“我总不能勉强他。” 萧阮仔细端详了一下元十六郎,元十六少年时候眉目锐如刀锋,薄得一用力就能折断,后来去了冀州,经了历练的缘故,戾气收敛,气质亦稍为缓和,虽然不是顶出挑的美人,也自有他的味道。 不由脱口笑道:“哪家小娘子这么没有眼光。” 元十六低头笑。 萧阮又踌躇道:“我给你挑人容易,就怕你娶了人家,又不能好好待她,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元十六郎笑道:“相敬如宾总是能做到。”世间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不易,相濡以沫需要运气。 萧阮展卷看了一回,画卷上少女无不明眸多姿,家世、容貌都不弱。他知道他们除了指望搭上元十六之外,未尝不想有谁能入了他的眼,毕竟如今宫里嫔妃编制还空了大把。却仍觉得不妥。 遂合卷道:“还是找机会请她们进宫,到时候十六郎自个儿看。” 元十六郎面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听说沈侯的女儿贤惠。”吴兴沈氏族中子弟颇有才干,萧阮正当用人之际,有意栽培,他是知道的。 萧阮头也不抬:“十六郎不必如此。” 他是要用人,也确实需要姻亲关系将这些渴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年轻人绑上他的战车,以对抗他叔父留给他的“遗产”,但是他不想十六郎这样委屈自己。十六郎与其说是他的心腹,不如说是他的手足。 他记得嘉语与他说他们从前,说她不该强他;然而人生在世,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他没有为始平王的军权娶嘉语,到头来还不是要为了得到苏氏支持与苏卿染完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然而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他不想——无论是苏卿染还是十六郎——他不想他们为难自己。 元十六郎屈膝道:“我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萧阮按住他的肩:“十六郎——” 元十六郎像是被灼痛了一般,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重复道:“我是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萧阮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然而他坚持,他实在也不能强求,只得撒手,从画卷中抽出沈氏女子的画像丢到他面前:“那朕就不多事了,求娶也好,六礼也罢,你自个儿与沈侯商议去罢。” 他是好心,但是元十六郎并不领情。 他想起数年前他们在文津阁里,他说“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良好,如殿下,就不要做这种梦了”,然而如今,他明明另有心上人,却斩钉截铁与他说“我是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玉成什么?玉成他的婚姻,而不是玉成他遂心如意。到头来,他与他一样,所想之人,如镜花水月。 萧阮心里很是茫然,而月亮已经上来了,满地清辉。 十六郎渴慕的,到底是谁家女子呢,他想。 …… 周乐到第四天中午才回来,在城外休整过,倒不狼狈。这日李时当值,赶着过来迎他。听说竟然是嘉语领军进城,不由骇笑;待后来听到昭熙人在洛阳,也是意外;嘉语姐妹对于将领的处置也并无问题。 “……大将军连日不归,公主十分担心,遣了段将军沿途寻找。”李时道。 周乐:…… 他又不是走失小儿。李时这小子也是,说个“接应”会死啊。他心里这样想,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 进公主府见到嘉语,亦觉她欣欣然,就仿佛连月阴霾一朝散去。 “公主大喜!”周乐装模作样给她见礼。 嘉语哼了一声:“哪里来的军汉,敢直闯公主府,来人,给我轰出去!” 周边的婢子都捂住嘴直笑。 嘉语自个儿也没能撑得住,笑了。 周乐摇头道:“看呐,这会儿就给我摆公主架子了,待回了洛阳城,那还了得——我还指着三娘在圣人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呢。” 嘉语拉了他坐下,又传唤饮水用食,却奇道:“大将军如此功勋,还需要我说什么好话,难不成我阿兄会吝于赏赐?” 周乐用“我怕不是找了个傻子”的目光看她,嘉语这才反应过来:“你从前都敢在我父亲面前承认,我阿兄哪里有阿爷可怕。” 周乐心道你爹面前也不是我招认的,是被看破的;他当时不杀我,无非是我还有用;他不想在嘉语面前说他曾经做过什么,只道:“那是岳父大人厚爱。” 嘉语听着他连“岳父”都说出来了,不由一迭声喊道:“佳人,去请真娘过来。” “真娘是什么人?”周乐莫名其妙。 “针线上的婢子,让她带了针过来,戳戳将军这面皮,可还戳得痛。” 周乐悻悻道:“你直接喊方统领过来,拿刀砍试试,针线这种小东西,管什么用。” 嘉语:…… …… 婢子送水上来服侍周乐净手净面。 周乐与嘉语说:“……可惜了没能追上南阳王和伪帝。” 嘉语道:“再过去就是黄河,有袖表姐在,恐怕陆将军所部候命已久。就算将军不辞劳苦追过去,怕也只能望河兴叹。” 周乐一想也是,他原不是那等反复嗟叹的人,便作罢,只笑道:“我当时走得急,天黑,战局又乱,还担心没人能抽出身来进城——不想三娘倒有此急智。” 嘉语不敢居功:“那是方将军的功劳。” “三娘不可谦虚过甚,”周乐摇头,“方策固然有建策之功,三娘的决断之功难道就不是功劳了,且不说进城之后,救火、救人,诸般安排妥当。我今儿回来,听见城里人都说公主是活菩萨。” 嘉语哪里敢当这个,却道:“老百姓没什么见识,你一时给他们好处,他们便当你是救命菩萨,来日有犯到他们利益,他们又都咒你下地狱了。”人心如此,原不分贵贱。富贵人家未见得大方,但是穷苦,退步就生死攸关,可周旋的余地更小。嘉语前世见识过,如今便不在意这些。 说到底,司州这场战事,未尝不因她而起。她虽然不因此自责,但是要她坦然受这一句“活菩萨”,她也做不到。 周乐默然。 …… 嘉语留在司州,除了督促诸将打扫战场,整编降军,就是等周乐。周乐既归,又耽搁了五六日处理细务,元祎修走得急,带走的基本就是他麾下将领,司州地方官几乎都丢下来,刚好拿了来使。再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前天赶到洛阳,离城还有近二十里,便有羽林卫迎上来,说是天子所遣。 摆出来公主仪仗,鲜衣怒马,赫赫扬扬。不断有人驻足,问过者谁,识者便笑道:“……是华阳公主啊。” 近两年来,“华阳公主”四个字不断出现在朝廷奏报上,也不断出现在街头巷尾,说书人的嘴里。大多数人已经不记得她年少时候的荒唐事,倒是知道始平王身死,公主弃夫北上,为父报仇。 没有人愿意打仗,但是血亲复仇的传奇,是民间官方都津津乐道。 周乐隔着窗,喜孜孜与嘉语说道:“……好多人,都是来看三娘的。” 嘉语从缝隙里往外扫了一眼,心想这算什么,当初她被迫离开洛阳,围观的人比今日只多不少。因懒懒笑道:“我在洛阳可没什么好名声,周郎这会儿要反悔,还来得及。” 周乐失笑:“如何来得及。” …… 车行慢,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皇城,换了辇,进德阳殿。 算来得到昭熙的消息已经有近半个月,起初惊喜,后来都成了患得患失,到这会儿一步一步近了,竟整个人都怯起来。关暮说昭熙在地牢里吃了很多苦头,近两年了,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子。 她记忆里的昭熙,还是她和萧阮成亲那里,在火光里茫然喊她的那个人,那时候昭熙已经在宫里东躲西藏了好几个月,因不见天光,肤色苍白,精神也不甚好,何况后来地牢里深受折磨。 她心里害怕,但是已经到了门口,总不能、也不忍掉头离去,愣愣地站在那里,听宫人通禀,面色有些发白。 旁人亦不敢催,周乐从袖底下握了握她的手。 顷刻,便远远瞧见有人出来,左右都矮下去,嘉语眼睁睁看着那人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忽然又模糊了,模糊得有些晃,晃得不像是真的。嗓子被堵住了,她说不出话来,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三娘。” 她觉得眼睛里那些东西哗的都出来了。 那人伸手抱住她,亦说不出话。之前他计算她的行程,被嘉言笑话:“说出去都没人信,阿兄从前也会庙算。”——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都是做将领的基本功,然而做人兄长的,会怕路上风雪,阻隔了行程,也怕驽马不堪用,推迟了行程,还怕任何可能的意外,让期盼落空。 就像当初他们盼着父亲归来。 丧父之痛,重逢之喜,这时候齐齐涌上心头,兄妹俩抱头痛哭,左右宫人亦哭声一片。 到底昭熙如今身份不同,过了片刻便收住眼泪,携嘉语进殿。 兄妹俩互相问了些近况,谢云然见嘉语眼圈还红着,面上泪痕俨然,便说道:“三娘随我过来理妆。” 嘉语应声起身,走几步,猛地想起,回头说道:“阿兄不要哄他喝酒。”凡人守孝,以三年为期,唯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到如今孝期已满,荤酒不忌;北朝有闹姑爷的旧俗,虽然照理是三朝回门时候闹,但是昭熙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以他的身份,要压一头,周乐不敢说个不字。 偏他又起过誓,酒不过三。 昭熙酸溜溜地道:“三娘恁的多话!”回头一瞧,对面那人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登时气恼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嘉语跟谢云然进了偏殿,谢云然召人过来服侍嘉语理妆。她们姑嫂也是许久未见,自嘉语被嘉颖骗出王府之后。 谢云然唏嘘道:“三娘长大了。” 她们之间,原也不须说什么客套话,这两年艰难,彼此都还活着,还能重逢,便已经是最大的慰藉。嘉语由着婢子给她敷脸,她方才哭得厉害,脸有些发肿。忽地想起来问:“……找到二姐了吗?” “汝阳县公把她带走了。”谢云然道,“满宫里……就带了她一个。 嘉语:…… 元祎修狠得下心来推李十娘去死,却带了嘉颖走,这特么是真爱啊。 谢云然却又摇头道:“宫人说并不受宠。”话音里微微有点不自在,以嘉颖的身份,提“受宠”与否实在尴尬。 “那必是有别的缘故了。”嘉语道。 “七娘和袁氏……”谢云然踌躇了一下,“七娘如今还软禁着,袁氏闹着要改嫁。” 嘉语:…… “三娘能……”谢云然停了停,吸了口气,“能回来,我真是……我真是欢喜。” “我也是。”嘉语道,“能再看到阿兄阿嫂……”她不算白活了这一世,当然这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谢云然抚她的发,彼此心里都是欢欣无尽。 谢云然断断续续地说:“……那时候我被困在府里,即将临盆,四月把我瞒得死死的,丁点话都传不进来,后来才知道你和宋王——”话到这里,展眼一望,见嘉语还梳的小姑髻,不由惊道:“你和宋王……” 嘉语道:“吴主娶了苏娘子。” 谢云然默然。 她这两年的消息不如嘉语灵通,只知道萧阮登基,却不知他另娶佳人。她当然还记得正始四年末闹得沸沸扬扬的平妻事件,不想兜兜转转,落了这么个结果。不由歉疚道:“要不是你阿兄被人囚禁……” “那也是我阿爷。”嘉语打断她。报仇不止是昭熙的责任。 谢云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便改口道:“我起初还以为周将军乘人之危,然而今日见了、今日见了……方才放下心来。”她见过萧阮,没见过周乐,虽然是三娘年少荒唐,就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很难相信一个边镇军汉能有宋王这样的容貌丰采。因一直都想着三娘是为了报仇委屈自己。到今儿见了人,当时心就放下一半,待后来听嘉语叮嘱昭熙的话,更是整颗心都放下了。 嘉语面上一红,幸而有手巾敷着,看不出来。 “阿言也说,周将军待三娘甚好。”但是男女情•事,只是“待她好”,其实是不够的,总须得她乐意被他“待她好”。 嘉语“嗯”了一声,问:“阿言哪里去了?” “下了雪,阿言带玉郎去园子里耍了。”谢云然道,又笑道,“前儿阿言回来,也哭了一场,还戴着那个古里古怪的面具,把你阿兄唬得不轻,还以为、还以为——” 他们都知道嘉言上战场,只当是出了什么意外毁了容貌,女儿家的容貌何其要紧,昭熙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当时血气翻涌,“到面具摘下来,又把随行的诸位将军吓得懵住了。” 嘉语想了一下,那样丑怪的面具下,竟然是明艳少女,对于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不可谓不大,要知道她诸位同袍,除了周乾、段韶,余人都没有见过她的脸,不知道多少人懊悔没能趁着近水楼台献一献殷勤。 一时失笑:“嫂子倒是放心把玉郎交给她,少不得教出个将军来。” 谢云然面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件事……” “嗯?”嘉语转眸看她。 “玉郎她……”昭熙“被”登基得仓促,当时两地相隔,既没有册立皇后,也没有册立储君,谢云然实在觉得庆幸,“玉郎她是个女孩儿……” 嘉语:…… 看来女扮男装,也是她家的传统节目了。 忽大叫一声“不好!”,谢云然忙着问:“怎么了?” “要是个小皇子,给阿言带着当是无妨,但是小公主……”嘉语想起昭恂,如果昭恂有记忆的话,必然能记起当初被他阿姐支配的恐惧来。 …… 周乐被昭熙看得心里直发毛,赶忙道:“陛下……” “说吧,”昭熙冷飕飕地道,“当初在信都,你不肯做我的亲兵,是不是那时候开始,就在打三娘的主意了?” 想起被蒙在鼓里的这些年,昭熙森森觉得,眼前这小子,就是个狐狸披了张人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是周琛的前世回忆,不喜欢看前世的麻烦跳过。 第314章 风流云散 周琛在城门下勒住马,他是和李愔一道进京,这时候抬头看城门上风流云散的两个字,洛阳。不知道是何人所书,也不知道挂在这里几月几年,雨打风吹,巍巍城池就在这两个字背后,供人瞻仰。 “二郎第一次来洛阳吧。”李愔说,也不催他。他眉目里看不出家破人亡的悲苦。 周琛不太好意思地应了:“是啊。”只是这两个字恁的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也许是梦里吧。 周琛记不起他的那个梦,梦里他走进一处他从未见过的府邸,那府邸华丽如同王侯所居。他看见自己轻车熟路,沿途的奴婢给他行礼,他停住脚步,面前一双靴子,目光上移,他看到他的兄长。 他兄长生性简朴,远不如家里几个崽子豪奢,却斥巨资营建了双照堂。京中流言,说是为了华阳公主。 他见过那个女子,虽然次数极少。她不大出来,但是他是常进双照堂的。他记得最初见到是在冬天,冰凌凝在长廊檐下,长长短短,一个走远的背影,白色的皮裘,毫尖上闪着晶莹的光,像是雾凇。 左右说,是公主。 洛阳城里公主多了,住在双照堂的,就只有华阳公主。 那是初夏,天堪堪才热起,兄长召见,他匆匆过来。底下人说大将军在书房。尚未走近,就听到女子喁喁细语,不绝于耳,他刹住脚步,但是兄长已经听到了,他提高了声音问:“是阿琛吗?” “是,阿兄。” “进来吧。”他说,像是转头与那女子解释,“……是我二弟,公主无须回避。” 女子没有作声。 他走进去,她背后是窗,半开着,窗外翠的竹,初夏才有这样新鲜的翠色,在地面,也在空气里布无数道轻翠色的影,翠得仿佛透明,就像冬日廊下垂着的冰凌,裘衣毫尖上的水光。他总疑心他并没有看清楚她长什么模样,就只记得玉兰开得好,大朵大朵素白,欲坠未坠。 他给她行礼:“公主。” 那女子起身回礼,他看见她裙裾雪白。她总穿白,他想。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念头。有极淡极淡的香融在空气里。 兄长问他铸钱之事,那却不归他管,是阿澈在做。阿澈这年才十岁,颇有些吹毛求疵,所以进展缓慢。兄长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与他说了些闲话,他想那天他心情是极好。 京中传言,大将军独宠华阳公主,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兄长极敬娄氏,娄氏为人大方,他要是收了公主,自然会带回王府,何苦姬不姬妾不妾地放在双照堂。然而这会儿他言笑晏晏,眼角余光不住往她瞟,她垂着眼帘,目光流水一般脉脉地往下扑,她不看他,只偶尔浅笑。 她笑的时候,就像是往透明的空气里补了一个淡的印子,那印子像是初开的花瓣,有蝴蝶伏在花瓣上,扑闪扑闪的翅膀。 他们都说华阳公主不是顶美,远不及被天子收在宫里的那几位,从前宋王就不甚喜她,把她丢在洛阳一走了之;如今他是吴主,遣使赴洛,也不曾过问;但是也没有立后。有人说他还惦念发妻,把位置给她留着,其实帝王将相,哪里这么多情,不立后,无非防着外戚;她不过是个借口。 关于华阳公主的流言,他收集到不少,真假难辨,光看流言,该是飞扬跋扈,或许确实如此,只是他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徒然只剩了一个脉脉的躯壳,他试着在这些流言里寻找她从前的影子,但是时光把洛阳变成废墟。 兄长对她不坏,然而也仅止于此了,他不知道她是否想念吴主,都说吴主清隽似谪仙,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那阵子总会遇见——那就像是你认识了一朵花,从前开在身畔不觉得,但那之后,就总会看见了——廊下,桥上,湖畔,亭子里,画舫中,花树旁,当然最多还是他兄长的书房。他总也看不清楚她的脸。 起初他不知道她在书房做什么,后来知道了,他的兄长是个很会物尽其用的人。人落在他的手里,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她的声音很平静,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譬如受封公主,譬如父兄惨死,譬如被弃洛阳。 有年秋天,兄长没有出征,带子侄西山猎狐,有女眷随行——北朝女子原本就多擅骑射,兄长带了华阳过来。后来围猎没有看到人。他先行回帐,看见她的婢子出来打水:“怎么公主没有出去么?”他随口问。 婢子认出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公主葳了脚。” “严重吗?” 婢子说:“公主说不打紧。”眉目里却颇有忧色。从来婢子命运都取决于主人。 他说:“我让阿宝给你送药过去。”他们兄弟都上战场,寻常跌打损伤,药物是常备的。 那婢子喜上眉梢:“那就多谢赵郡王了。” 他没有喊阿宝,自个儿送了药过去。她已经换下骑装,也没有戴幕篱,听见有人过来像是很吃惊,也仅此而已。他向他行礼,她没有回礼,只道:“受伤不便,赵郡王见谅。”他仔细看她的脸,还是很淡。 他说:“公主没有受伤吧?”很难想象元家女子会因为骑马而葳到脚。 她笑了一下。 “是不想与外头那些人同行,还是想我阿兄心疼?”他知道这样无礼,然而帐中并没有其他人——奴婢不算人。且奴婢怎么敢泄露他的言语。 她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如果我说……都有呢?” 他心里百味俱陈。说到底她也是在他阿兄手底下讨生活,怎么能不努力讨他欢心。“我阿兄……”他说,“不喜欢怯弱的女子。”应该说他阿兄后宅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娇媚的,英气的,贤惠的。 她没有作声,偏头看了看侍婢,却说道:“多谢赵郡王赠药。” 她赶客,他装作不懂,又问:“公主……为什么没有南下?” 他以为她会动怒,她没有南下的原因,世人皆知,是吴主不要她了。但是并没有,那个瞬间她眼睛里有很重的倦色,和暮色一样重:“我是燕朝的公主。”她淡淡地说,就好像她留下来,因为她是公主。 他原还想再说几句,然而兄长回来了,看见他在,很明显的意外。只是华阳公主不开口,他不得不自己解释:“我给公主送药过来——” 他兄长随口应声,也没有多问。他后来总疑心他兄长其实是早知道她没有受伤。这种事很难骗过他的眼睛。 兄长一向很重用他,他不在洛阳的时候,京城政务由他全权处理,他也一向尽职尽责,事必躬亲。 赶上兄长心情好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阿兄打算怎么处置华阳公主?” 兄长斜睨他:“你想要她?” 他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独孤将军也要过她。”他兄长说。 他吃了一惊。独孤如愿他见过,极英俊潇洒的男子,京中人倾倒于他的气度,卖帽子的商人都喜欢说:“独孤将军也戴这款帽子呢。” “阿兄没有答应么?”他问。 “是她不肯。”他兄长笑了,“阿琛要她,也自己问去。”便叫了人来,领他进去。 一时间的进退两难。他自知比不得独孤如愿,他不想被拒绝——凡人都不想。那廊像是极短,几步就走到了尽头,他想要转身逃走像是太迟,那婢子已经在叩门,里头传来婢子的声音:“……进来。” “赵郡王?”许久不见了,她还记得他,“大将军遣你来的吗?” “……是。”他踌躇了一下,说,“阿兄恼我上次冒犯公主,让我来给公主赔礼。” 她“哦”了一声:“我不记得这件事了,赵郡王不必如此多礼——替我向大将军道谢。” 说不记得,却让他给他兄长道谢。 她见他站着不走,又问:“赵郡王还有事?” 他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有句话想要问公主。”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也许是不能够判断要不要答应。 他自作主张地问了:“公主没有跟独孤将军走,是因为舍不得我阿兄么?” “赵郡王是很喜欢给人赔礼吗?”她诧异地问。 …… 他后来再没见过她,他猜是他兄长的意思。之后再有传言,说华阳公主得大将军盛宠,他渐渐地也有些信了。 不过也未见得是真,男人喜欢一个女子,难道不该急于将她收入府中,给她一个名分吗? 次年,兄长做主,他娶了宁陵公主,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补偿,论身份,宁陵比华阳尊贵,她是天子同胞,虽然天子不过是他兄长手里的傀儡;比华阳年轻,容貌亦极美。 他有时候看她对镜理妆,红的白的往脸上扑,有时候想起双照堂里的那个女子。她们是堂姐妹,论理眉目里是有相似之处,但是妻子的眉眼是极清晰的,清晰到近乎锐利,而那个女子,像总是隔着什么,像冬日春日的雾气,冷的翠的交织,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他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缘故。 亦不必想。她不是他的人。 …… 过了好几年,宁陵给他生了儿子。兄长照例是老往关中跑,宇文泰被打得全军覆没,仅以身免。天子惊惶,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宇文泰覆灭,他兄长掉头来就能要了他的命;刚巧吴主遣使来洛,索要他的皇后。 娄氏把她给卖了。想娄氏大约也是对她忍无可忍。 如果她素日里广有交游,这时候或还有宗亲权贵肯站出来为她说句话。然而那就不是她了。 他记得那天特别冷,风刮进来就仿佛刀割,割得空气里一道一道的伤口,鲜血淋漓。洛阳城里的百姓都挤到街头围观。他问宁陵要不要出门,她哭着说:“我们姐妹难道是给你们看乐子的吗?” 他只得拥住她柔声安抚。 此去金陵,有万里之遥,一路霜刀风剑。后来便听说她死了。天子西奔,大将军回师。京中忙乱了好一阵子。那阵子宁陵日夜不安,抱着啼哭的小儿一遍一遍地问他:“……大将军会杀我吗?” “不会的,”他说,“我阿兄不杀女人,他就是有天杀了我,也不会杀你。” 她恼他不会说话,却到底破涕为笑了。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一句谶语。 …… 他后来想起来,他兄长在洛阳的时候实在不算多,而侄儿们渐渐长大起来。没一个省心的。他那时候不得不常常出入渤海王府,与他的子侄们打交道。阿澈折腾完了五铢钱,开始和崔家子着手弄一部律书。 那小子风流成性,读书也不成,却很爱附庸个风雅,身边唱和的文人雅士极多。 姐夫上门告状,说阿澈偷了他的马。他心里想这泼天的富贵,一匹马你也好意思和你侄儿计较,真真亲生的姑父。但是既然他告了,他就得找机会上门知会一声——免得那小子被他爹打死。 周澈不在。他和娄氏说了,娄氏照例是很感激:“劳二叔记挂,我会敲打大郎。”那时候九郎蜷在一旁,仰着头冲他笑:“二叔有些日子没来了。”这小子生得漂亮,很得他娘喜欢,其实满肚子坏水。 快出二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背影,那女子白衣,袅袅一握的细腰,走在长廊里。鬼使神差地,他叫了一声:“……公主!” 那女子站住,歪着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方才问:“是赵郡王吗?” 他猜她方才是在估量他的身份。能够自由出入渤海王府,这个年岁的男子,不会太多。 “他们都说我和姑姑长得像。”那女子笑盈盈地说。其实也不是太像,她比华阳长得甜,甜太多了。 是元昭叙的女儿。 华阳不是芷晴的亲姑姑,不过始平王世子并无一儿半女,要论血缘,元昭叙的儿女确实是她最近的子侄了。元昭叙死后,袁氏火速改嫁,嫌了女儿碍事,甩给她的两个姑姑,她跟着姑姑长大。 后来他便多去了王府几次,借口总能找到;人也总能碰到;眉眼之中的意思,他懂。 他兄长不时常在洛阳,府里美人又多,等闲也轮不到她;她又不似主母,膝下三五七个儿郎承欢,数不完的闹心事。日子大把,无处打发。他有时候想她当初在双照堂不知道是否也是如此。 但或者她生性淡泊,乐得无人相扰。这样想的时候,他倒是忘了,她已经过世许多年,京中美人如雨后春笋,一茬一茬地长了起来。渐渐地已经没有人再记得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 雨散云收,芷晴伏在他胸口,也说些闲话。他问:“谁把你送进来的?” “二姑,”她说,“原本二姑想把我送给大公子,谁知道大公子瞧上七姑……”言语中颇为忿忿,他忍不住好笑。 “……他们又都说我像三姑。”她皱了皱鼻子,小女儿不甘心的模样,“我哪里能和她比,她爹是王爷,我爹就混了个将军;她娘是天子姨母,我娘……她爹给她弄了个公主衔,我呢,就是个拖油瓶。” “要弄个公主衔也容易。”他静静地说。 “可不,大公子就给我七姑弄了一个。”她说。 他终于笑出声来。他想起当初她冷冷地说“我是燕朝公主”时候的表情。那时候公主头衔还值钱,至少他兄长是认的。 …… 那阵子他往渤海王府去得殷勤,宁陵也有所察觉。但是天子西行之后,她渐渐有些畏惧他。 大约当初她在双照堂对他兄长也是如此。 那是夏天,兄长回来,过得月余又出了门。 芷晴嘀嘀咕咕地与他抱怨:“……连面都没见到。当初都说他独宠华阳姑姑,我进来定然是得宠的。他说要我进府的那天,连母亲都回来看我了。”如果真能得了大将军的宠,自然能得到许多好处。 “你见过她吗?”他问。 “见过……见过一次。”她说。她说有年初雪,二姑带她去见她。都说华阳公主不见外人,然而她们也算是至亲了,怎么说是她父亲为始平王报了仇,后来战败身死,于情于理,她多少是该照拂他的遗孤。 去了几次,她都不见,渐渐就不去了。然后有一年…… “……就是她死的那年,”芷晴说,“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又使了人过来与我二姑说,听说我很像她,让我去双照堂见一见。” “然后呢?”他不动声色地问。他知道那不是好意。就像他知道元昭叙当初领了始平王旧部进京,最后兵败退出洛阳。华阳落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她会感激他为她的父亲报了仇?不,不会的。 “……就见了一面。”小女孩对此兴味索然,“后来她就被吴主要了去。都说吴主是个美人,二叔见过吗?” 他没有回答她,只问:“她与你说什么了吗?”他疑心她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是快要死了,只是不知道会怎么个死法。 芷晴便不高兴起来:“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就知道问她,王爷这么问也就罢了,二叔你……” 她看见他的脸色变了。 …… 他想那应该是娄氏的主意,当然杀他是他兄长的决定,就好像汉高祖想要杀韩信,吕后便为他除此心腹大患一般。阿澈儿渐渐长大了,却还不够大,这几年兄长身体时好时坏,而他年富力强。 自古都如此:他不能留着他,挡他儿子的路。 娄氏偏找了芷晴,是知道华阳是他兄长的心病。 捉奸在床,兄长气得脸都白了。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他拔出腰刀,用刀柄打他,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要杀他,他与他求饶:“阿兄……那不过是个女人……”他说。还是个不受他宠爱的女人。 他不理他,打在背上,像是骨头都能击碎,又猛击他的头,鲜血迸发出来,“阿兄……”他哭着喊他。 他还是不理他,沉默着,一下比一下狠。 他痛得头脑发昏了,他嚷了出来:“……她是芷晴,不是华阳……”话出口,忽然又清醒了片刻,他知道他完了。 他兄长是要杀他,一开始就是。自古天子无手足,偏他还信他们会是个例外。其实他们都不共一个母亲,也没有一起长大过。他富贵了,他来投奔他,他信任他,因为他没有更亲的人了,但也因此,如今他要杀了他。 “……我没什么对不住阿兄的。”他喃喃地说,“我死之后,但求阿兄善待阿睿。” 他的头垂了下去,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夏天,太阳快要下去了,漫天红霞,他和表兄弟们在草原上骑马,有少年成群结队呼啸而来,有人扬鞭指着他喊道,“……大郎,你家二郎在这里。” 便有少年回眸来看了他一眼,极远,他不认得他,他来都以为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他记得那是个很神气的少年,他胯•下的马很听他的话,如果能把靴子上的破洞补补,应该能够更神气一点。又一伙少年风驰电掣地过来,有人取笑说:“怎么你家二郎见了你,都不喊阿兄,是嫌你穷贱吗?” 轰然大笑。 他的表兄弟们也笑。 那少年便纵马过来,到他面前,他比他高许多,扬鞭抽了一记他的马。“过来!”他说:“我们来比拼脚力吧,能追上我,我便认你这个弟弟。” 他没有追上他,他那时候小。 后来…… 那一年结束的时候,除夕,他从舅家回来,看见他那个久未谋面的爹正在狠揍一个少年,边揍边骂:“我叫你不认弟弟、我叫你不认你弟弟!” 那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却眉目冷峻。 他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说:“明年。明年我定然能追上你!”他才不需要别人帮忙,他能凭本事让他认下他。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穷此一生,他都没能追上。他这时候再想起那个总也看不清楚眉目的女子,他又记得她多少,无非是,她是他哥哥的女人——也许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哥哥心上的那个人。 天平六年,赵郡王周琛暴毙于渤海王府,次年,追赠太尉,尚书令,谥号贞平。王妃宁陵公主改嫁领军将军娄昭;子睿,三岁而孤,聪慧夙成,特为高祖所爱,养于宫中,令游娘母之,恩同诸子,袭爵赵郡王。 作者有话要说: 洛阳城门上不可能挂洛阳两个字,而是挂某某门,嗯嗯,但是作者君觉得洛阳两个字在我国文化里实在有太隽永的含义,舍不得换了TAT就让它挂着吧…… 第315章 梦耶非耶 永安二年除夕下了雪,一夜之间,整个洛阳雪白,楼阁,庙宇,街巷,所有污秽都在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放眼看去,茫茫白地。 元祎修西逃对于司州是件大事,围城战结束了,秩序在建立中,但是对于洛阳,震动就只在权贵高门,市井之间并没有受太大影响,老百姓们不紧不慢过自己的日子,守着夜,等那只叫年的怪兽过去。 这样的祥和喜悦,也有人凄凉,比如李家。 昭熙赐还了李家宅邸,偌大的宅邸,就只剩了兄妹二人——李愔将九娘从西山郊野接了回来。 九娘在西郊的庄子上一过两年有余。 起初不习惯,起初整日盼着有人接她回城,或者是兄长回来,或者是堂妹得宠,然而都没有,时间在日复一日地过去。她想念家里舒适的床榻和被褥,柔软的衣裳,精致的用物,成群的侍婢和仆妇,那时候随手可得,并不曾珍惜。 华阳显然并不常常来这里,也许是从未来过。一应用物都是就地取材。九娘从前也在自家庄子上小住过,那又不同,那时候出门要备上七八车的日常所用,那时候傻,和母亲说庄子上比家里有趣。 起初是有人给她送东西过来,虽然不够多。后来有一天,突然就没有了。她也听说了洛阳陷落,当时惊恐茫然,以为天塌了。后来才知道天塌了日子也要过。兵荒马乱的,也有人逃出城到附近来,九娘不敢靠太近,怕被识破身份,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哪一个都匪夷所思。 她过去十七年的生活经验,通通都不够用了。 没有人能够依靠,也再没有人能帮她,她在那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境上的孤立无援,十娘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宠,她的兄长也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洛阳陷落之后,最后帮过她的那个人,华阳公主也有可能已经没了。 如果始平王已经没了,如果始平王世子已经没了,即便华阳公主还活着,也是无能为力。 她迅速收起了残余的念想。她想活下去,也想再等等。庄子上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就只知道是主人的客人,不可以怠慢。后来变故,眼看着王府就不行了,庄头心思活络,也盘算过,想着要是有新的主子前来,可以把她送上去换取富贵。 但是一直没有人来。 也一直没有打听出她的身份。李九娘容貌娟秀,举止有度,伺候的婢子春晓多嘴,说粗布衣裳划破她的肌肤,让她连夜不能安睡——可见是个贵人。但是贵人怎么寄居在这种地方,数月连年不走? 李九娘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总被母亲骂不会识人脸色的自己竟然无师自通地会了。她当初带去始平王府、又被华阳公主送来伺候她的贴身婢子春晓有了别的心思,她不动声色在食物里下了毒。 那原是她备着给自己用的——最后也没舍得用。 春晓死了,她顺手嫁祸给庄子上的人,嚷着要庄头寻出凶手来,杀人偿命——那实在是个笑话,姚太后杀了她满门,谁偿命了?如果春晓卖了她,她需要偿命么?如今她杀了春晓,又谁需要偿命? 庄头见这么个娴静的小娘子竟然泼辣起来,口角也伶俐,一口一句大燕律。他是个庄头,素日在贵人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原见她孤身可欺,谁想是个硬茬。想一个小娘子,识文断字也就罢了,对律法如此精通,恐怕是来头不小,就算一时落难,保不定有什么亲朋故旧,万一撞在刀口上,岂不冤? 一时竟熄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李九娘小心谨慎地过日子。 她知道她也许永远都等不到李家沉冤得雪的一日,但是太后已经没了,再过得年余,待局势稳定,她往卢家投亲,却是条可行的路。毕竟是她舅家,从前怕事,如今改朝换代,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一夜一夜的,翻来覆去地盘算,那些该记得的,那些该留意的,那些该避开的。 她不知道靠她自己,能不能让李家翻身,兴许是不能,连那么能干的兄长和那么聪慧的堂妹都没有成功。 但是只剩了她,恐惧铺天盖地的,从来没有退减过。 谁想—— 来接她的是李愔。兄妹相见,恍如隔世。 然而也就剩了他们兄妹。十娘也没了,她之前还一心以为她能得宠,能翻案,能让他们重见天日,谁知道整个世界都翻了过来,她兄长落草为寇,从贼匪到军司马,如今高居吏部尚书,封华阴县侯。 让她觉得颠覆的并不是如今她兄长的显贵,而是她兄长曾经落草为寇的事实。 她知道她兄长的才干,总有一日能登上高位,却没想到是这样。这让她想起当初她兄长初出仕,是正始五年他们兄妹西山遇伏之后,次年他春风得意,火速上升,一直升到御史中尉。 世事之荒唐可笑,莫过于此——灭门之祸,奠定了他今日的成就,不是因为辅佐天子,而是因为他把天子从宝座上拉了下来。 她小时候听身边嬷嬷俗语,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娇养的赵郡李家小娘子哪里会懂这个,她只道自个儿生来的高门,生来金尊玉贵的人儿,最大的苦恼不过是繁重的功课。 ——其实也不是太繁重,和兄长所习比起来。 然而世事无常如此。 除夕之夜,除了悲欢交加的兄妹,就只剩下牌位,她哪里敢去细看,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伯母,婶婶,隔房的堂弟,素日里最会低眉顺眼讨好母亲的十五娘,十六娘,那时候有多厌憎,如今就有多怀念。 又多了十娘和……李氏,她看住兄长:“阿兄成亲了吗?” 李愔点头。 “是……谁家娘子?”她问。只剩了牌位,其实多问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猜是兄长落魄时候轻易许人。她当然知道她兄长与华阳公主已经不可能,华阳公主另许了大将军——听说前头还与宋王成了亲。 李愔低声道:“她自幼被卖,已经不记得姓氏了。”就只有孤零零一个“李”字,是他所有。 九娘面色惨然,她的兄长,赵郡李氏的家主,妻子竟然是个奴婢。良贱不婚,便是一般人家,也没有以婢为妻的。 “我不打算再娶,”李愔对她说道,“待明年开春,我会托舅母给你找门亲事……” “阿兄!”九娘打断他,“阿兄是还念着华阳公主吗?” “什么?” “我听说华阳公主和大将军订了亲。” 李愔摇头道:“不是,是我答应过她……不再娶。” “阿兄不娶,如何对得住这些人。”九娘的目光扫过案上整整齐齐的牌位。她没有听过这样荒唐的事,哪里有妻子死了,不让丈夫续娶的。 “九娘,”李愔道,“君子既诺,你就不要再多劝了。” “那么,”九娘咬了咬唇道,“阿兄也不要再劝我——” “什么?” “我想……我想出家。”你说富贵也好,名利也好,赫赫名门,都不过如此,九娘只觉得心里灰了一次又一次,能有今日,兄长说不娶便不娶罢,能有今日,已经是他们的运气。 李愔:…… …… 要说洛阳千万户,这年除夕觉得凄凉的,也不止李家。自打听得始平王世子尚在,在河北拉起人马,与洛阳开战开始,祖望之就再没有睡好过。这狗•日的局势,来来回回,生生死死的,谁想得到这一遭。 虽然当时元祎修咬死了说始平王世子已经没了,但是哪里禁得住城里蜚短流长。祖家豪富,与权贵原就来往得多,这时候削尖了脑袋去打听,也还是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拍着他的肩说:“可惜你娘子没了……” 言下之意,如果他娘子还在,始平王世子与华阳长公主进京,对他是大大利好。然而—— 他心里暗暗叫苦,问题哪里在他娘子不在,问题在于,当时他那个好娘子把始平王府的六娘子给送走了好吗!他就眼睁睁瞧着始平王世子势如破竹一路到司州城下,又神出鬼没拿下皇城,一夜之间,天变了。 六娘子回来了。 如果不是听说李愔在军中任军司马,是大将军心腹,他上吊的心都有了。他当初是冒着生命危险收留六娘子,如果再坚持、再坚持一下,如今他祖家何止富贵,但是——谁想得到呢? 姚氏血崩而死,这实实在在地怪不到他,妇人产子,谁都知道是鬼门关,何况当时京中形势如此: 永安帝是打着为天子复仇的旗号进的洛阳,虽然太后没了,他也不能没有表示。起初还顾忌始平王没有赶尽杀绝,后来始平王没了,清算起来,镇国公府就遭了秧。虽然人人都知道镇国公老实,并不敢胡乱掺和朝政,但是那管什么用,谁叫他女儿害了他外孙呢。 长安县主被判和离,连儿子都没能带走,镇国公府男丁都不免于死,未成年流放,女子没入宫中为奴,姚氏虽然出阁,不被牵连,但是这等消息,府中听闻,哪里能无动于衷——哪个府里没有势利眼? 然而—— 六娘子会听他说这些?她会在意他有苦衷?不会的,她只会记得他不敢再收留她,而姚氏救了她。 然后姚氏没了。 “是我害了二郎……”母亲泪如雨下,他也只得安慰她,“姚氏是意外,怎么都怪不到母亲头上去。” 然而母亲只管哭,哭声里外头爆竹响了起来,辞旧迎新的时刻到了。 …… 大将军府。 天子赐了府邸,一切都是簇新的。地方极大,屋舍亦多,周父与周吴氏、周琛自然是要住进去,周乐让来不及置宅的姐姐、姐夫一家也住了进去。尉灿与娄氏成亲年余,这年秋得了个儿子,一大家子越发热闹。 父亲很高兴,喝了很多的酒,渐渐上了头,大着舌头与他说:“大郎啊……你如今出息了,不过阿爷还是有、有话要、要教你——” 周乐耐着性子听他爹胡说了半天,最后忍无可忍叫了亲兵过来:“大人喝醉了,扶他回房休息。” 周父:…… 吴氏:…… “我没醉、我没醉……”一路嚷嚷着远去了,吴氏给他赔笑说,“你阿爷就这样,多灌两口黄汤就——我去看看。” 周乐松了口气。 他与这位继母没见过几面。只是既然他们进京,父子人伦,没有不与他同住的道理。当初他阿爷为了续弦,把儿子往女儿家里一丢,再没有来看过。他也是到五六岁头上才发现人人都有父母,唯有他没有。 他和姐姐、姐夫、外甥住。 他幼时极之淘气,竟一路摸到家里去,被他阿爷发现了,以为是哪里来的野娃儿,哄他喝了半囊酒,醉得人事不知。阿姐寻来,以为他被阿爷打死了,气得直哭。后来他阿爷发现是儿子,拎起来暴打了一顿。 过几年才知道自己多了个弟弟,那时候他已经十三四岁,正要面子时候,那娃儿穿戴得体面,怎么看都不像兄弟。他倒是想认,又怕小家伙嫌他寒酸,赛了一程脚力,总算是免了那些混蛋笑话。 结果除夕之夜又被他爹暴打一顿,这回他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继母不喜欢他。吴家也算是体面人家,他爹可不是什么体面人,她怕他到了年纪,需要成家娶媳妇的时候,少不得回家找他爹。 其实他那时候小,没想那么远。如何想得到那么远,那次不得不回家是因为阿姐病了,挨顿打换了半袋米,他在那年去了河北。 后来渐渐就长大了。 他觉得阿姐辛苦,他被丢给她的时候,她也不过十五六岁。人家改嫁的妇人带个拖油瓶且被人嫌,何况带个弟弟,要真父母双亡也就罢了,偏又不是。得亏姐夫憨厚。去年韩陵之战姐夫也有份参与,不过他这个姐夫不是个打仗的料。那仗打到最后,几乎人人都有斩获,姐夫却还折进去不少兵马。 后来他与三娘提及,三娘说:“待你姐夫进京,你让我阿兄封他个爵位,如果要官,便寻个闲职与他,千万莫与他亲民官。” 便知道从前他做官也是不成的。 豆奴也不机灵,总是他阿姐没有福气,他这样想着,斜眼一瞧,那父子俩正喝酒划拳,脸都涨得通红,像同只窑里烧出来的,尉景不知怎的抬头看见小舅子,走过来一把搂住他:“来,大郎,喝、喝——” 豆奴摇摇晃晃过来,却说道:“爹,阿舅不喝酒!” “笨、笨!”尉景唾沫都快喷到尉灿脸上了,“别人的酒不喝,你爹、你爹我的酒也不喝?我就不、不信了——” 周乐:…… 很显然,又一个喝醉的。人家醉猫,他是醉熊。 周琛不知道打哪里钻出来,却笑吟吟接了他手里的酒杯:“我陪姐夫喝一杯吧。” 周乐有点诧异。他这个弟弟虽然不与他作一处长大,却还有几分眼色。韩陵之战他是有意让他领军,他爹过来抽了一筒烟:“不成……”他说,“你让谁去都成,二郎不成,你得留着他给我养老。” 他猜是继母跟他哭诉了。 他心里想那一仗,娄昭上了,豆奴上了,段韶父子上了,李延祖孙上了,人嘉言一个女流之辈金枝玉叶的,也上了,就他儿子命贵! 他们是一家,他爹,继母,阿琛。 他们是一家,姐姐、姐夫、豆奴、娄氏,还有阿姐怀里那个大眼睛的小儿,自得了这小儿,阿姐都不管他了。这是他的家,家里满满当当都是人,都是他的亲人,不知怎的,他反而生出孤家寡人的失落感。 不知道三娘如今在做什么,他想。三娘有自己的公主府,不比他的将军府小,不过她一早就被接进宫里去了。他们兄妹感情好,也该是热热闹闹的。周乐想得发慌,索性起身,娄晚君问:“大将军上哪里去?”她不跟着豆奴喊他“阿舅”,也不合适像从前一般呼他“二哥”,就含混喊“大将军”。 “出去走走。”周乐道。 “这时辰——”娄晚君道,“大将军明儿还要进宫朝贺呢。” “不碍事。” 有人替他打起帘栊,冷的风从外头灌进来。 “……将军是去看公主吗?”那人又问。 “公主进宫了。”他说。大步走了出去。 外头风紧,雪还没有停,纷纷扬扬的,他去马厩里牵了马,出了将军府,外头黑沉沉的,唯有地面雪白,长街无人。他其实没有想好往哪里去,他知道三娘不在府中,但是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昭熙给三娘挑的府邸,无论地段、规模都远远胜过他的大将军府。他陪嘉语过来看的时候,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你阿兄这心偏得可真明目张胆。”三娘大笑:“信不信我把这话学给阿兄听去?” 他才不信。 放了马上前叩门,那门子瞧见是他,大吃了一惊:“大将军怎么来了!”忙着侧身让他进去。 然后迎出来的是何佳人,她说:“将军少坐。” 他一时奇道:“不是说你家公主不在么?” 何佳人抿嘴一笑:“公主说如果大将军来了,她就回来。” 周乐:…… 苁蓉给他取饮子和小食,这里冷清,冷清有冷清的好处,周乐慢慢剥栗子吃。苁蓉看得可乐,噗嗤笑出声来。 周乐问她:“笑什么?” 苁蓉道:“哪有贵人自个儿动手的。” 他多看了那丫头几眼,小姑娘生得白净,圆脸圆眼睛,水汪汪的。 这时候走过来,抬手捡栗子,露出雪白一段手腕。极其灵巧,水葱似的指尖一划,双手再一掰,圆溜溜的栗子肉就跳了出来,她指尖涂了蔻丹,倒是好一抹艳色,拾起栗子肉往他嘴边送来。 周乐吃了一惊,头往后仰,就听得那婢子在耳边道:“……公主没这么快回来。” 周乐捉住她的手,触手柔腻,他迟疑了片刻,却说道:“你下去罢——这里不须你服侍。” 苁蓉眨了眨眼睛,眼珠子黑而亮,她像是料不到自己会被拒绝:“大将军,”她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我们公主守孝,还有两年呢。”一年零四个月,周乐闷闷地想:“下去!”声音不觉就厉了起来。 小丫头噘嘴:“那我叫辛夷过来。”她不太害怕这位大将军,虽然他们都说大将军杀人如麻,但是就她所见,就是个很英俊的青年,待公主不必说,对她们这些婢子,也一向和颜悦色。 “不必了。”周乐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苁蓉吃吃笑了,退了出去。 周乐有些狼狈,三娘屋里怎么收了这么些婢子——从前半夏却不是这样。再看一眼食盒,已经没了心情。 索性推开了,伏案小憩。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推他:“周、周郎醒醒!”、“……怎么在这里……”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三娘的脸近在咫尺,大约是才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脸上还白着,双颊却泛红,有酒气。 他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梦里,模模糊糊地问:“你喝了酒?” “阿兄……叫我破例,说今儿、今儿阖家团聚。”其实王妃母子还在武川,并没有来得及赶过来。但是他们兄妹团聚也是团聚。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他伸手揽过她,她像是挣扎了一下,手脚都是软的。 “佳人说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就是知道。”他听声音不对劲,凑上去贴了贴她的脸,有些发烫,她也喝得多了,不然便是进来看他,身边也总带了婢子。醉成这样,不知道怎么骑的马。昭熙也是,醉成这样还放她出宫。 “三娘你醉了……”他听见自己声音有点哑。 然而醉酒的三娘并不似清醒时候安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绷得紧了,她还在他怀里,试着想找个舒适的位置。 周乐:…… 这日子还能过吗? “醒醒、醒醒——”忽耳边又响了,“怎么在这里睡了,也不怕着凉。” 有人在推他,周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三娘的脸近在咫尺,大约是才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脸上还白着,双颊却泛红,有酒气。 梦耶?非耶? (第四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两章,第二章 是嘉颖的前世回忆录。不爱看前世的麻烦跳过。 第316章 亡国之君 兴和元年七月,长安。 王政刚刚退出去,元祎修脸色铁青。他这时候想起半年前的那场兵变,深夜,德阳殿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济阴王惊慌失措的脸:“陛下不好了……”偎红倚翠的洛阳,登时冰冻三尺。他仓皇从龙床上起来,余美人顾不得身上不着寸缕,拉住他苦苦哀求:“陛下、陛下带上我——” 他没有理会,逃命的当口,怎么能带这等无用之人——譬如正始六年那次逃命中被他打劫的女人。如果不是她,兴许他得不到马,得不到马便逃不到金陵,也就没有今日——自古天子,可有仓皇如他? 当然有,自古亡国之君,无不仓皇。 他心里迅速盘算,他疑心自己早就料到这一日,这时候只需吩咐下去,如行云流水:“通知王侍中,带上南阳王妃……”——兴许是因为王八郎反复与他说过,如果洛阳守不住,去长安也是好的。 汉时故都,关中气象,也撑得起天子门面。 快马加鞭,辗转几个门。 快出皇城的时候听得背后马蹄声急如雨下,只有一骑,他心头怒起,周边亲卫搭弓要射,刚巧一阵风过去,头巾落下,一头长发都散了。是嘉颖。他不知道她怎么得的消息,又哪里来的能耐跟上来。 但是来都来了。 元家的女儿皆弓马娴熟,就是如嘉颖这等从前不熟的,这两年也熟了——他也知道,别的美人,最多不过被元昭熙收用,但是嘉颖留在宫里,就只有死路一条。当时带上可有可无,孰料一路竟还多得她照顾。 元祎修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一次是叛逃云朔战场,一次被周乐追杀。上次萧阮重心在战场上,没用全力,这次又碰上周乐激战整日,强弩之末。饶是如此,整日整夜的奔驰,仍逃得他三魂不见了六魄。当时周乐虽退,仍布有疑兵作佯追状,以至于元祎修一直逃到黄河方才松了口气。 时天色全黑,唯月光如雪,放眼望去,河面沉沉,一眼看不到头,亦看不到底,风阴惨惨地吹。 当时人皆回望,哭声震天,不知道多少人叛逃而去,暗夜里尽是鬼祟。 “八郎!”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他,只要他没有背叛他——便天下人都背叛他,他也不能。 幸而他在。 “陛下勿忧,”王政说,“臣已经遣人速报与冯翊公主驸马。”他不说“宇文将军”,而以“驸马”称之,是指着这层关系能让天子安心。 冯翊也在军中。元祎修疑心如果不是这年来他防得紧,永安二年初韩陵之战之后她就已经跑了。然而来的不是宇文泰,而是陆俨。陆家世代驻守南北边境,就水军而言,原本就不是宇文部可比。 元祎修心情异常复杂。原本他是恨透了这个临战脱逃的混账,然而当此之时,人矮屋檐,不得不低头。 他是被陆俨迎回长安。陆俨比宇文泰早入关中,部将亦远远多过宇文部。到韩陵战败,宇文泰再进关中,地盘、人马都远远不如陆俨,但是元祎修驾到,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长安面圣,伏地涕泣而良久。 元祎修也想哭。他这些年除了打仗,呆得最久的两个地方,一则洛阳,一则金陵。洛阳是天下之中,繁盛自不必说;金陵风软,亦别有奢靡,然而长安——亲眼看到传闻中的前汉故都,他心里都凉了半截。 关中残破,确非虚言。 如今长安三支势力,除了他带来的元祎炬所部之外,以陆俨为主,宇文泰为辅。三支势力互相制衡,应该说,他心里还是比较安稳的——总好过一家独大。安定下来之后,便与群臣商议反攻洛阳。 然而他急,群臣不急。 陆俨全力经营关中,试图将关中打造成他陆家的大本营;宇文泰窥伺长安,但恨势不如人;元祎炬初来乍到,脚跟未稳;反攻洛阳是个好主意,问题是,谁守,谁攻,谁坐镇指挥,谁来准备粮草? 一时拖延下去。拖延得一日两日,就拖延得一月两月。元祎修的处境渐渐不自在起来。 群臣不如意,连元祎炬都渐渐有些阳奉阴违。背叛这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致无穷;天威是这样的,能被无视一次,就会被无视无数次——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仿。很多人。 元祎修并非坐以待毙之人。 王政为他奔走,亦已联络到高车部阿至罗来长安。高车部以骁勇著称,如能问他借兵五千,长安事或可压平——谁知道方才王政求见,说的却是夏州陷落,灵州与凉州东附,高车部亦归顺洛阳。 从前他在洛阳,他是燕朝正朔,天下提到“归顺”便绕不过他去,如今—— 元祎修恨得用鞭子将宫中摆设抽了个稀烂。他后悔了。他不该来长安。他就是死也该死在洛阳,以天子的名义!如今这算什么,君不君臣不臣,外头那些人、那些人不过就当他是个摆设,就和这宫里被他抽得稀烂的摆设一样! 宫人都躲得远远的。 长安就只是个行宫,比不得洛阳皇城巍峨,宫人亦少,一个一个看过去,面目可憎。 自来长安,元祎修性情越发暴戾,时常有惨叫声传出来,宫人无不战战兢兢,唯恐被推到天子跟前去——就算是有富贵,那也还要有命来享啊。更何况如今天子摆明了有名无实,服侍他能有什么好处。 宫里遍布眼线,多半是陆俨的人。陆俨听得天子凌虐婢仆,大是不满,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日元祎修又抽死了好几个寺人,命人拖下去,金砖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像拖一条死狗,元祎修死死盯住这血迹,觉得自个儿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宫人正惶恐不敢近前,忽听得外头通禀:“平原公主到——”登时心口一松:救星到了。 平原公主元嘉颖在洛阳时候得过宠,虽然时日不是太久。元祎修喜新厌旧,早不记得她,但是到如今,她反而成了他最后的慰藉: 平日里多受宠的妃子到逃命当口也不如性命要紧,一股脑都丢下了;然而到了长安,陆俨视关中如禁脔,如何容他搜刮美人,扩充后宫——亦不似从前洛阳宫里原有。于是如今能与他长坐宫中,共忆往昔的就只有这个平原公主了。 嘉颖衣物素净,看了满地狼藉,先自吩咐了婢仆打扫,然后与元祎修说道:“陛下要不要去逍遥园走走?” 元祎修席地而坐,方才抽得狠,衣物皆乱,闻言并不动怒,只哀哀地道:“逍遥园凄凉,让朕想起华林园。” 嘉颖挨着他坐下,静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就当是华林园。” 元祎修不答,将头埋在手中。 暮色渐深,就像是酿作了酒,有多少暮色,就有多少懊悔,他想回洛阳,哪怕是回到广怀王府,做个小小庶子,也胜似在此,身边无数眼睛,他出不得宫,见不得人,徒然看着天色一日一日灰下去。 他是天子,可还有人当他是天子? “陛下……”嘉颖又道,“十九娘为陛下整治了酒宴——” “请了哪些人?” “就只有我与陛下。” 元祎修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好吧。”他站起身,嘉颖为他整理衣物。他来长安半年,天子衣物尚未齐备,绣娘亦不如洛阳。 “……头发也乱了,”嘉颖道,“我给陛下重梳罢。” 元祎修这年不过二十二岁,发中竟间了银丝。嘉颖梳着梳着不由手软,元祎修察觉:“怎么了?” 嘉颖呜咽道:“陛下太劳心。” 元祎修反而微笑道:“天子哪有不劳心的。”他从前难道就不劳心了,自他登基,哪一日不是前有狼后有虎,走了安业来了始平王,走了始平王来了元昭叙,元昭叙反而是所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那个。 到河北事起—— 他叹了口气:“如果朕不曾为天子——” “陛下是天命所在。”嘉颖应声道。 “天命……”元祎修喃喃重复,他从前是信的,不然他区区一个广怀王庶孙,阵前逃将,怎么能到九五至尊? 或者他如今也该信。 无论如何,他还是天子,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他就还有机会,陆俨也好,宇文泰也好,元祎炬也好,只要天命在他这里,他定然有机会各个击破,就像他当初击败安业,击败始平王一样。 元昭熙兄妹落到那步田地尚且能够翻盘,凭什么他们能够,他就不能够? 不就是一个陆俨吗,陆俨势大,他可以联合宇文泰、元祎炬。宇文泰是他的堂姐夫,元祎炬更是他的堂兄,都是自家人,先斗倒了陆俨再来说其他……不迟。他这样想着,渐渐地又起了雄心:“走,咱们喝酒去!” 他长身而起,揽着嘉颖坐辇。 夜里的逍遥园,挂起许多宫灯,起了风,灯就有些晃晃荡荡,影子落在水里,串起来像是流动的珍珠。 元祎修喝了不少酒,嘉颖一直在劝进,酒味醇厚。 酒毕回宫,尤兴致高昂,指指点点与嘉颖说道:“来日回了洛阳——”话至于此,猛地腹中剧痛。 他忽然醒悟过来,在最后一刻,他紧紧抓住她的肩:“你——是你……” “是我。”女子嘴唇微动,眉目平静。 兴和元年七月十九日晚,永安帝暴毙于逍遥园。 …… 嘉颖跪坐在那里,元祎修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 他死的样子十分可怕,面容扭曲,七窍出血,狰狞。大概人死后都不会太好看。她有些茫然地想。她处死过婢仆,无论从前在郑府还是后来在宫里,她不觉得那是人;她也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人死去的样子。 何况—— 这个人……是天子。 这个人……其实是她的夫君。 她极少去想这个,她自然知道他们是族亲,他与她,是违了天理伦常,活该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然后呢?他待她好过,比张家好,比郑忱好。她那时候甚至觉得,就算是天打雷劈,她也认了。 但是好日子也就半年。半年之后,他们之间就多了许多妖娆的莺莺燕燕。 她那时候想起从前听过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喜新厌旧,就是娶了个天仙,多得几日,也就淡了。她如今已经想不起谁说过的这些话,明明她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她从前在始平王府,堂兄就只有谢氏一个,别的女人,无论是她嫂子袁氏,还是娇媚如郑笑薇,他都没正眼看过。 但是她遇见的,却都是什么人! 他们说,洛阳女子擅妒。 后来才知道,擅妒是有条件的。 嘉颖捂住脸,干嚎了一声。周围宫人都诧异,离他们远远的。他们从没有听过一个女子哭嚎如野兽。 过了许久,嘉颖觉得过了许久,方才有人来处理。他们带走了元祎修的尸体,送她回了霜云殿。高床软枕,锦帐如云,只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一时是从前在平城,一时是在洛阳,就是怎么都落不到长安。 长安,于她如此陌生,而她竟将终老于此了,她想。 作者有话要说: 年号的问题,之前是用黑皮的年号,之后统一用洛阳的年号,就不用长安的年号了,不然金陵还得冲出来说它也要有姓名这事儿就没完了TAT 资治通鉴统一用南朝年号23333 第317章 终老长安 她不知道她从前也曾终老于长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记不起她的那个梦。那还是在平城的时候,她心里担忧着到了洛阳,恐怕张家人会找上门来。如果她不肯嫁过去做寡妇,就须得兄长把聘礼给退了。 然而兄长如何肯出这笔钱。嫂子说,都花掉了,父亲风光大葬可花了不少。 她不信。 她信不信无关紧要。 她担着这样的心事到了洛阳,却不想伯父位高权重,所有她担忧的,都迎刃而解。王府里人口简单,伯父与堂兄不常在家,王妃是太后的妹子,堂嫂李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她到洛阳不久三娘就出了阁,许的宋王。大约她不是王妃所出的缘故,所以并不大回娘家来;六娘子也订了亲,订的范阳卢氏。府中还有个贺兰表姑娘,那更是了不得——她是皇后。这满门富贵,张家如何敢惹。 过了年余,出席了不少宴会、聚会,也交得三两闺中友,渐渐地有人知道了始平王府的二姑娘、七姑娘,也就有人上门求娶。 王妃做主,给她们姐妹订了亲,门第、人才都过得去——当然她也自知不能与三娘、六娘比。夫婿姓范,顺阳范氏。到孝期满,顺顺当当出了阁。那时候她兄长已经跟着伯父出征,授了平远将军,范家亦不敢怠慢。 她不似洛阳高门女子骄矜,颇能放得下身段,夫妻感情尚可,过得年余,喜得麟儿。 轮到嘉媛就没这么好运气。原本王妃已经在筹备她出阁,却不料帝后反目,形势微妙,婚事搁了一阵子,到伯父回京,太后垮台,始平王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大涨,兄长亦随之水涨船高,得授汾州刺史,加爵颍川郡开国公,食邑千户。便有人劝兄长莫将妹子轻许了。 她猜那时候兄长便有意卖了嘉媛,给自己换门好亲事——袁氏这个发妻,他不满已久。当初贫贱,太知根知底,她亦不是高门贵女,没有人能给她撑得起腰,给他带来好处。一门好姻亲的好处,他太知道了。 于是退了亲,重新订了清河崔氏。她当时就奇怪,就算如今伯父权势熏天,但是清河崔氏嫡子,娶三娘六娘也就罢了,她们姐妹,却还差了些火候。但是兄长做主,她一个出嫁女,哪里有说话的余地。 这一退一订,再到出阁,已经是三年之后。嘉媛成亲之后,颇不得意,大年初二回门,面色愁苦,她私下里问了,方才知道妹夫粗暴,动辄拳脚相加,嘉媛身上就没一块好的……据说前头那位娘子就是这么没的。 嘉颖心疼妹子,却无能为力,她日子渐渐也不顺起来,夫君外放为官,小儿体弱多病。 而兄长借着这点好处与赵郡李氏攀上关系,只是还没有说定,这头休书也已经写好,就这当口,始平王父子喋血明光殿。 呼喇喇大厦倾。 城中人惶惶,谁都比不过她们姐妹,王妃带走了六娘和三郎,三娘在宋王府上,听说早失了宠,终究有个王爵镇着,宋王在天子面前亦得意;她那时候不敢去打听妹妹的消息,夫家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一日三惊。到兄长带兵进京,方才松了口气。 十二月下旬,天子薨于永宁寺;过半年,宋王趁乱南下。宋王一走,华阳公主就遭了秧——她不明白宋王为什么没有带走她——据说是病着,连口水都喝不到,唯一守在身边的姨娘死于乱刀之下。 到七月,河西出兵,兄长不敌,退出洛阳,带走了华阳公主。却没有带上她们姐妹。她猜如果能找到六娘子,他也会带上的,她们俩都是宗室公主,又是始平王的女儿,可比她们姐妹卖得起价钱。 乱世里,公主也好,王妃也罢,也就是个价钱的问题。 那时候她还在苦苦等候夫君回来,也许他回来了,她的处境就会有所好转。她不知道她是永远都等不到了。 据说是城破,连尸体都没有找到。乱世里,谁的命比谁重? 偏小儿受了惊,日夜啼哭,请郎中来看,也不知道是下错了药还是别的缘故,到九月,他没能熬得过去。 也许是命当如此。 她是被赶出家门,嘉媛是忍无可忍,逃了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是,她们还年轻,年轻且貌美。两个身无长物、年轻貌美的女子,并没有别的出路。这世上有那么些轻狂人,听说是高门女子,宗室千金,便格外来了兴致。她们自称是始平王的女儿。 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太保孙腾的青睐,收进府里作了歌姬。府中宴客,便出来歌舞陪酒。如果贵人看中了,伺候枕席也是有的。 也好过暗门子朝不保夕。 这样过了两三年,侄女芷晴来奔,她与嘉媛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三娘得了大将军宠爱,我们是不是——” 嘉媛冷笑道:“阿姐是忘了,当初宋王一走了之,洛阳城里阿兄说了算,她可没少遭罪。” 她知道是如此,然而那怨不到她们姐妹;她们姐妹沦为歌姬,如今貌美,尚能赔笑货腰,待到年老色衰,连这个都不可得。 她谋划时机,让人把“天威将军的女儿长相酷似华阳公主”的话传出去,奈何三娘今非昔比——虽然从前她们也没见过几面,但是听说并不是这么沉得住气的性子——如今却沉得住了。 不见。 横竖就是不见。 倒是有不少猎奇的贵人找上门,特特点了名要芷晴服侍。有时也连带她们姐妹。 传得久,太保孙腾也听说了,他觉得有点意思,到渤海王世子上门的时候,特意让她们姐妹带了芷晴去见。 她记得那个少年,锦衣华服,举止极是风流。斜眼看到芷晴,噗嗤一笑。她还以为有门,但是并没有。事毕,就走了。她心里觉得十分可惜,这位大公子据说是个很怜香惜玉的人,府中姬妾极多。 他的妻子冯翊长公主也是个和气的主母。 这些话,她想与嘉媛说的时候,却发现嘉媛不见了。 她后来才知道,嘉媛追出去了,连鞋都来不及穿,冰天雪地,赤足在转角等着,因冷,面白如冰霜。她等到了他,他下车,问:“娘子是中意我吗?” 嘉媛点头。 他携她登车而去。 她们姐妹就此交了好运,渤海王世子纳了嘉媛,甚为喜爱,也将她从太保府接了出来。未几,吴主索要他的皇后,华阳公主被迫南下,渤海王不知怎的听说了芷晴,着人接芷晴进府,纳作了妾室。 又过了半年,渤海王世子厚备嫁妆,将她嫁了出去,巧得很,又是清河崔氏,她嫁给了清河崔氏的一名庶子作续弦。 …… 有时候人不会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很多年以后,那些人都没了,所有人都没了,曾经只手遮天的始平王,后来权倾天下的渤海王,一步之遥失去皇位的渤海王世子,以及她可怜的妹子,都没了。 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 新朝建都长安,以洛阳为东都,如今皇位上那位,可笑,竟然是三娘当初的驸马——元家与天下最后的关系。 后来他也死了。 她还活着——一个历经三朝的老人。 新的人已经成长起来,很快就再没有人记得那些混乱的日子。新人眼里一切都是好的,蓬勃的,热闹的,充满生机的。整个世界朝着更好的未来奔去。人们都说盛世将至。是的盛世终于到来,在她垂垂老去的时候。 时间终于静止了,终于不再裹挟着她、裹挟着她身边的那些人在洪流里翻滚。他们已经翻滚不起来了。 杏子熟的时候,她坐在树下,身边是个才留头的丫头,她叫她“婆婆”,实则她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很爱来看她,听她说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那听起来多么荒唐,沦落风尘的歌妓,却为位高权重的少年宰相所宠爱,他专宠她一人,以至于身边全无防护,让刺客乘虚而入——他死了。 “……她一定长得很美。”小姑娘眼睛里全是憧憬。 她笑了。 她们姐妹当然不丑,但是美?如果足够美貌的话,在孙腾府上的那几年,总该有人愿意带走她们,收为姬妾,但是并没有。她们那时候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朵花,开到了最后的韶光。 穷途末路,绝处逢生。 嘉媛过了几年好日子,渤海王世子很宠她,给她讨了个公主头衔,也并没有带回家里去,许是家里人太多了。见过嘉媛的人反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宠他,连她的夫君崔括都与她闲话:“七娘却不是绝色。” 她当时回答说:“或如大将军专宠华阳。” ——那时候华阳已经死了。因为长得像华阳而被收入渤海王府的芷晴与赵郡王私通,据传大将军震怒,赵郡王莫名其妙就没了,芷晴也被逐出王府。好在渤海王世子使力,再嫁了范阳卢氏。 嘉媛过得好,她过得也不坏,但要说烦恼——人活着就有烦恼。她前夫是嫡子,所以并不觉得,如今嫁了庶子,方才知道家族中种种倾轧。做庶子的如何种种不如人——便是在清河崔氏这样的大家族。 越是大家族,越是藏了无数的魑魅魍魉,扫都扫不干净的龌龊。 她妹子受渤海王宠爱,男人还给三分颜面,妯娌出自名门,却是瞧不上她们这等妖艳贱货——要真妖艳也就罢了,明明已经徐娘半老,不得不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窘迫有之,心酸亦有。 崔括亦使尽了浑身解数讨世子欢心——男人谄媚起来,种种丑态,更甚于女子。 然而渤海王世子面前最得意的还不是他,而是他的叔叔崔季舒。 这其实不难理解,崔季舒才干出众,性情诙谐,也放得下身段,说得不好听,就是马屁也比他拍得雅致。他娶了她,是多大牺牲,崔季舒不过穿了官服,递上名刺,一句“前来拜见公主”就盖了过去。 崔括很嫉恨他。 嘉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周洋那条船,也许是很久以前,总之她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他借她们姐妹的手在渤海王世子身边安插了刺客。 后来世人都说,是嘉媛安排了这一切,她埋伏在渤海王世子身边,为孙腾报仇——孙腾死在渤海王世子手上。确实有奴仆为主人报仇的传统,但是孙腾何德何能。 她们姐妹亦并非生来的奴婢。 她也是过了很久方才得知这个真相,从崔括偶尔的失言中。在那之前,她甚至也一度疑心过嘉媛。 那时候嘉媛早就没了,渤海王世子死后她就自尽了。冯翊长公主因此很高兴,嘉她“贞烈”。但还是没有允许她给渤海王世子陪葬。对她来说,那都不重要。她只想嘉媛活着。她们姐妹相依为命了太长久的时光。 她觉得她全部的力气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崔括没有写休书给她,只是纳了几个妾。她起初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周洋是个十分古怪的人,他杀了他的兄长,却迁怒于当初背叛他兄长的人。那些当初为他出谋划策的人里,也就只有崔括得到了善终——他死得早,也死得好,周洋没来得及杀他。她后来想,也许对于弑兄这件事,周洋并非没有悔意,没有歉疚。他念旧,崔括不过是投其所好。 崔括的风光到他死亡为止。他死之后,他的儿子崔达杀妻西逃——崔达不是她的儿子,是崔括前妻所留。周洋曾做主,将渤海王世子的女儿嫁给他——渤海王世子的女儿虽然自幼失怙,却是周洋跟前最得宠的公主。 皇后寿辰,公主进宫贺寿。周洋问可有人待她不好,公主提到崔达有个宠爱的婢子。周洋听闻,屈身莅临崔府,进到后宅,叫了人来见,亲自提刀砍了歌姬的脑袋,提着脑袋就出去了,一路都是血。 她想他是疯了。 周洋死后,他的太子被迫退位,而后死得不明不白。长广王谋得了皇位,然而朝政越发败坏。当然这和她毫无关系,作为崔达的嫡母,她被罚入宫中为婢——这时候已经再没有人记得她是元家的女儿。 宫中豪奢得像一场狂欢。 又过几年,那时候她已经开始生白发。她几乎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那些皇后与贵嫔争宠,天子退位为太上皇,又几人自称天子……都和她毫无关系,一直到——洛阳陷落,新的主人复姓宇文。 她们被迁往长安。 她并不知道她那时候见到的长安,与她后来见到的长安不一样。她那时候见到的长安已经初具规模,渐渐有了京都气象。那不同于洛阳的奢靡,亦不同于洛阳繁丽——长安是个中规中矩的城市,却又有着游侠儿的豪迈。 她想念洛阳,想着想着也就不想了。 又过了好些年,她被发配给越国公府作洗衣婢。她起初不知道越国公是什么人。然后有一天,她听说他姓元。 洛阳城里的元十六郎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那时候洛阳的宗室太多了,显赫的,富贵的,俊美的,风流的,博学多才的。她不记得元十六郎的样子,却还是奋力地将自己的姓氏报了上去,她是元家的女儿。 最终她还是指望能得到这个姓氏的庇护。 “……始平王?”座上紫金冠的男子已经很老了,嘉颖不敢抬头,他是她的主人,她怕他半晌的迟疑之后会来一句“始平王是谁”。 侍立他身边的少年笑吟吟地说:“……是武明皇后的父亲么?这么说,你是武明皇后的姐妹?你抬头来,让孤看看。” “武、武明皇后?”她呆呆地,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殿下不可造次。”越国公及时出声,替她解了围,“华阳过世之后,先帝追封她为武明皇后。” 原来是她。她呆呆地想,他竟然追封了她皇后。多可笑。华阳走的那天她去街头看了,原本要喊嘉媛一起,嘉媛不肯,嘉媛说:“她如今不好,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她当时回答:“她便是好,于你我也没有好处。” 她死了有三十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她;她多活了三十年,却已经无人记得。她心中恻恻。越国公却已经想了起来:“……原来是十九娘。” “当真是武明皇后的姐妹吗?”那少年孜孜地追问,“他们都说武明皇后生得天姿国色。” “哪有这回事,”越国公失笑,“十九娘会画吗?” 嘉颖哪里会画,然而她不敢失去这个机会,只得硬着头皮道:“……会的。” 越国公道:“如今你也老了,既是在我府中,就没有个让你为奴为婢的道理。你去西苑静养吧。晋王好奇,你要得了闲,就将华阳公主画给他看。”他没有问她还有没有亲人,是知道她没有。 他也听得出她话里的勉强,并不真相信她擅画,另遣了画师教她。她画了很多张,起初是在画人,后来她发现她画的不过是往昔的时光,笔墨之间,仿佛有时光迅速地、迅速地往后退,那时候的洛阳,春光正好。 “武明皇后……啊不华阳公主就长这样啊。”晋王轻佻地说,话音里许许失望。她看着他,她看得出,这个少年的眉眼里,有宋王的影子。 她当初在洛阳,曾经远远见过他。 第318章 周郎盛怒 门猛地被撞开。 周乐铁青着脸进来,后头跟了三五个婢子,一路大呼小叫:“大将军、大将军不能进——” 嘉语吃惊地转过头,一头长发散落。 薄荷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试图张臂拦住他:“大、大将军——” “滚!”他喝了一句。 薄荷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被他一句话喝得脸都发白,站都站不住,只念着姑娘在身后,方才勉强战战道:“大将军——”“你下去吧。”嘉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薄荷原想再撑一阵子表表忠心,奈何腿脚不争气,听了这四个字,不待脑子想清楚,自个儿生出主意飞也似得跑了。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嘉语:…… 嗯,这就是她的贴身婢子。 屋里就剩了周乐和嘉语两个。 嘉语见周乐眼睛还红着,胸膛亦起伏不定,显然是气得狠了。一时趋近道:“将军几时进的城?我昨儿听说还有三百里——” “三娘——”周乐再开口,声音嘶哑,“三娘这么悉心打探我的行踪,是怕我提前回来,坏了你的好事吗?” 他目光往下。她方才沐浴过,长发未干,秋衫尚薄,这时候打湿了,都贴在身上。他身量比她高,这时候往下看去,但见峰峦起伏,不觉心头火起,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怀中人像是叫了一声,亦充耳不闻。 便觉得藕臂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颈。 大步走到绣榻边,原待将人掷下,到底没舍得,弯身将她放下了,那人却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周郎——” 他脱了靴子上榻,嘶声道:“三娘是要盛装打扮了南下么?” 嘉语知道他每每听了萧阮搅事便要发疯,却哪里想得到能疯成这样,硬生生被按倒在床上,才要开口,唇又被堵住。 自杀了元昭叙,后来回了洛阳,大半年过去,虽然思念不减,但是当初的丧父之痛已经减了大半——时间是万能的。周乐与她一向随意,到洛阳还收敛了一些,城中非议仍繁,说长公主不守规矩。其实素日里揽个腰,亲个面颊是有,更多就没有,更不曾如此暴戾。这时候只觉得那人唇舌长驱直入,喘•息促急。 嘉语发不出声来,只急得去按他的手,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混乱中但觉上衣尽裂。周乐素日里进出公主府并不太顾忌,府中侍卫、奴婢大多也都认得他,是故虽然眼见得形势不对,竟并无一人敢闯门相扰。 嘉语心里暗暗叫苦,没人来救,这人又不听解释,盛怒之下她非受伤不可。因不得不死命咬了一下他的唇。 腥气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周乐这才清醒了些,放开她的唇,却将头埋在枕上,涩声道:“三娘、三娘当真还惦着他吗?” 嘉语没好气道:“这等话你也信!” 周乐不说话。 嘉语扳过他的脸来看,他伸手遮住眼睛,又被嘉语扯开,眼睛红成这样,嘉语问:“……是几日没睡了?” “三日……或者五日……”周乐喃喃道,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闭上眼睛再与我说话!” “你别走!” “……我不走。”嘉语道,“你让我起来,我头发还湿着呢。” 那人只是装死不动。 嘉语气恼道:“再不起来我喊人了!” 枕中闷笑了一声。 嘉语:…… 她也知道他是笑话她方才不喊,这会儿再喊管什么用——谁敢来管她长公主的床帏之事。问题是,她方才喊得出来吗! 她觉得自个儿甚是冤屈:“你就会欺负人……” “长公主讲点道理好吗!”周乐道,“我行军到半路上就听说……” 嘉语苦笑道:“……总不能两线作战。” “三娘尽诓我,”周乐气苦,“萧阮如今有能力北上?”他出征之前,朝中是议过的,如今州县未附,时有乱起,如果萧阮再大举来攻,朝中定然吃不住。然而细作传回来的消息,南朝并没有这么太平。 “他有没有能力北上我不清楚,扬州丢了总是真的。”扬州属河南道,原本是落在陆俨手里,陆俨进入到关中,绍宗趁乱,抢了先手,把陆俨怄得半死,还是贺兰袖劝他经营关中要紧,方才缓过气来。洛阳高兴了没几日,又被金陵得了去。 周乐到这会儿方才听说这个消息,愣了愣:“然后呢?” “然后阿兄派人过去议和。” 周乐酸溜溜地道:“就拿你和亲?” 嘉语摸到枕头打了他一下:“我阿兄在你眼里就这样?” 周乐亦知道是自己口不择言,便不响,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就算他拿到扬州,恐怕也没有再继续扩张的实力。” 嘉语道:“自然是没有,不然他凭什么与我阿兄议和?” 周乐想了想,这也是个道理,总是双方都力有不逮,才能维持个暂时的平衡。却道:“然后你就应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朝中那些人,并不觉得把她送过去——说和亲也好,说完璧归赵也罢——有什么不妥,用一个女人,莫说是换座城池,就是换块玉璧,他们也会觉得值得,哪怕她是公主。何况她过去金陵,并不为奴为婢:萧阮的国书上说了,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于情于理,朝中权贵都不觉得有拒绝的必要。 至于大将军——洛阳城里多得是美貌宗室女补偿他,实在他都不要,华阳公主不是还有个亲妹子吗? 当然他们这些龌龊的心思是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拿到台面上说的,无非华阳公主与吴主成亲在先,吴主也没有写休妻书给她,如此,强留公主在洛阳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以公主一身,换得两国和平,善莫大焉。 自古以来,有解忧,王嫱,都是佳话。 然而她不想做佳话。 嘉语道:“他派了使臣,在洛阳大肆造势。” 萧阮在洛阳住了近十年,洛阳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摸得门儿清,派过来的使臣自然是最得高门喜欢的作派,虽并不往城里来,却日日高朋满座,车马盈门——城中世家子弟争相拜访,车马将四夷馆外的道路都堵塞了。 “……我看这样下去,终非了局,所以就与他们提了条件,要我去金陵,则吴主须得立我为后。”这个条件,即便朝中大臣,也是赞同的。她以长公主之尊,自然不能为人妾室,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二来她与吴主结发,以情理论,要个皇后不为过。 “那敢情好,我先恭喜三娘母仪天下。” 嘉语又打了他一下:“我让你胡说!” 周乐挨了这一下,心里倒是欢喜,只道:“你就不怕他真应了。” 嘉语道:“周郎这么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又想不明白了,有苏娘子在,他哪里能立我。” “那可不一定,”周乐回忆了一下苏卿染,“苏娘子当初不是也答应过做平妻吗?” 嘉语心道那是她觉得萧阮不可能对她动心。只是这个话不好与周乐说,只含混道:“那时候不一样,那时候吴主寄人篱下,急需一门好的姻亲。如今又不一样——苏贵嫔前儿生了个公主。” 要是个儿子也就罢了,偏是个公主。就算她肯,苏家也不肯。 这个条件抛出去,吴国使者便声称不能擅自做主,要请示天子。嘉语原是想赶在周乐回来之前解决了这件事,谁知道他回来得这么快,想到这里,忍不住道:“你倒好,话也不知道问,就、就知道动手——” 却听周乐低声道:“三娘像是胖了些……” 嘉语:…… 他回味了一下手感,由衷地补充道:“胖了好。” 嘉语恼羞成怒,操起枕头一口气砸了他十余下——只恨手里没有棍棒。偏这货皮粗肉厚,根本不当一回事,只慢悠悠道:“慢些儿,仔细手疼。” 嘉语打得累了,又奋力推他,周乐不备,竟被她推了个四仰八叉,却迅速又拉住她:“不许走——” 嘉语怒道:“你就是不信我!” 周乐从背后抱住她,她的头发还湿淋淋的,湿了她的衣裳,也湿了他的前襟。发丝里有好闻的香气:“三娘用的什么香?” “哪里有用香!”嘉语气鼓鼓地道,偏是挣不脱他。 “我不是不信你……”周乐低声道,“是他对你执念这样深——” 他从前曾沾沾自喜,萧阮是吴人,不可能久在洛阳,三娘不愿意南下,他便不能与他比。然而他如今是天子,他渐渐坐稳了那个位置,他可以立三娘为后,他呢?长公主嫁给他,那是下嫁! 如果萧阮执意不肯放手,要哪天三娘意动了,或者哪天昭熙意动了—— 嘉语扭头看他:“你老想着他做什么,他有苏娘子——” “那要是没有呢?” 嘉语迟疑了一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没有已经不要紧,所谓执念——“那也不过是他没有得到……” “如果他那叫没有得到,那我这算什么?”周乐被她气笑了。他们都已经成亲,她还说他那叫没有得到,那他呢? “傻子,他在千里之外,我在你怀里,你说这叫什么。” 周乐心里一甜,忍不住附耳道:“三娘……” “嗯?” “我们私奔吧。” 嘉语:…… “你脑子坏掉了?” 天底下哪里有订了亲还私奔的,名正言顺不要,偏要落人口实。 “……像我二叔二婶那样。”周乐又补充道。 嘉语:…… “周司空可真是个好榜样。” 周乐也知道始平王在嘉语心里的分量,并不当真,只嘴上占点便宜,正要再笑话她两句,外头传来薄荷的声音:“姑娘?” 嘉语道:“你放开我,我叫薄荷进来……你这几日也没有梳洗,让她们给你烧水。” 这耽搁功夫,就听得薄荷道:“我说了姑娘没空吧。” 嘉语:…… 周乐闷笑。 “公主!”这回却是何佳人的声音。 到洛阳诸事安顿好,嘉语就把薄荷和茯苓从王府里接出来。主婢重逢,少了连翘与姜娘,难免又伤感一回。如今她身边的贴身婢子是薄荷、茯苓与何佳人、辛夷。薄荷和茯苓这几年已经处出感情来了,半夏出阁,她们俩补了礼送过去,心里对自个儿前程更多了信心。但是对何佳人和辛夷两个外来的却是不客气。茯苓也就罢了,茯苓性情温和,就剩了薄荷,时不时张牙舞爪一回。 薄荷道:“我都说了姑娘忙——” 何佳人不理她,只高声叫道:“公主,宫里来人了。”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还不放开!” 周乐只管笑:“宫里的人不就是你阿兄的人,哪个敢得罪你,你让佳人打发得了。” 嘉语道:“要我阿兄有事找我呢?” “比我还要紧?” 嘉语:…… 就听得何佳人又道:“天使说陛下召见公主。” 嘉语白了周乐一眼:听听、听听! 周乐叹了口气,悻悻放开手,往后一倒。这原是嘉语的床榻,被褥枕席之间亦多气息。嘉语这时候低头一瞧,衣裳又散了,颈、肩和手臂上颇带了些痕迹,不由气道:“都怪你……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那人只是笑,便知道他是巴不得她不去。 何佳人等得久,亦不知道如何应对宫使,要急起来,才听得门里传来公主的声音:“我就出来,佳人你先应付着。” 何佳人这才应声去了。 嘉语随手扯过锦被,将周乐兜头兜脸盖了,再扯下帐幕,然后下了床,吩咐道:“薄荷,替我寻了那件月白色镶银百褶裙来。”回头瞧见周乐从帐里探出头来,登时叫道:“进去——不许偷看!” 周乐失笑,却说:“我回京还没有面圣,也没有去兵部报备,上缴军令。” 嘉语道:“你且歇着吧,你这样子去面圣,非得人参你个君前失仪就满意了——我会和阿兄说的。” “没准你阿兄已经知道我回来了呢。”周乐勉力起身一回,也觉得吃力。便又躺了回去。只是不肯蒙上眼睛。 嘉语摇头道:“我阿兄又没生了千里眼。” 周乐不说话。 他脑子里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回,倒觉得其中有蹊跷。当初萧阮那么痛快放了他和三娘走,恐怕未尝不是知道三娘要守孝。他对三娘所知甚深,就应该知道,到三年孝期守满,他便再不可能带走她。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紧,说道:“三娘!” “嗯?” “如果萧阮答应立你为后怎么办?” 嘉语道:“就你多心——你当他当真是为了我?无非就是顺带,为难就算了。没有我,他一样会在这时候趁火打劫再图议和。那就好像——”她停了一下,“没有我,难道周郎就甘心在边镇上庸庸碌碌,了此一生?” 她这时候背对着他,他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想她说的是真的,没有遇见她,他亦不会甘心庸碌无为。 但是有她是不一样的。 他不知道她是太冷静,还是别的。她像是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世上有爱江山更爱美人这回事。也许是真的没有——不过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会相信有,相信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自己值得——有人倾国倾城相待。 那也许是因为、因为她死过一次的缘故吧,周乐胡乱想着,终于再扛不住,沉沉睡了过去,连薄荷进来都没有发觉。 薄荷服侍嘉语换了衣裳,她这会儿乖觉,知道什么都不问,只庆幸衣裳捂得严实。幸好已经入秋,就是穿得严实些也不过分;又疏疏拢起发,发还没有干。 …… 嘉语进宫的时候,昭熙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谢云然也在。昭熙看见嘉语,面色就是一沉。 嘉语奇道:“阿兄这么急召我,是有什么事?” 昭熙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去:“有人说大将军进了公主府。” 嘉语面上一红,心道这点子事,怎么就惊动到宫里了。昭熙见她不答,又问:“三娘不说话,是确有其事了?” 嘉语硬着头皮说道:“从前在邺城,一切从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自己的宅子,素日就住在营中,如果回城,就来我府上讨吃的,所以——” 昭熙听她说得可怜,倒不想与周乐计较这个,只道:“你们从前亲近,就是到了洛阳,我也没有管过你,只是今儿、今儿我听说他只身回城,却连通报都不等,直接闯进公主府,还有人说他像是——” 他的目光在妹妹身上转了转,声音里便带了担忧:“他欺负你了?” 嘉语:…… 原来是为了这个,也不知是谁告的密。嘉语心里想着,嘴上只道:“怎么会。” 昭熙再看了她一眼,越发难过:“三娘你不要瞒我……”他心里想这是已经到了洛阳,他还活着,已经登基称帝,他都敢——从前在秦州,在信都,在邺城,他要是待她不好,却有哪个能给她撑腰。 怪不得他们都说—— 谢云然插嘴道:“三娘怎么会瞒陛下——三娘听说你召见,急着过来,瞧这一头一脸的汗,来,跟我过来洗把脸。” 嘉语有些发懵,还是随了谢云然进偏殿。她心里奇怪,离了昭熙视线便忍不住问:“谢姐姐——” 谢云然摇头道:“你自个儿看。” 嘉语出门前看过镜子,当时匆忙,八成心思都放在了遮掩身上,也没觉得哪里不妥,这时候宫人端着镜子一照,却是唇上肿了。怪不得一直不得劲。 “有人说今儿大将军暴怒进了公主府,你阿兄就急了。”谢云然绕过来,拉开她衣裳一瞧,不由啧啧道,“还有半年出孝,你也不叫他忍忍。” 嘉语羞得满面通红:“他听说吴主……就上了火,也没、没动真格的。我和他说了缘故,也就罢了。” “你还替他说话。”谢云然猜也是这个缘故,递了支药膏给嘉语,“擦擦,管用。” 嘉语:…… 嗯,谢云然为什么会有这个,还知道管用,真是不能细想。 谢云然见她目光闪烁,哪里不知道她想什么,捏了一把她的脸:“就算要亲热,也别带出这些幌子来,你阿兄心粗,只当是你受了欺负——” 嘉语道:“怎么会——他、他就是当时气急,他知道我守孝,也不会逆了我的意思。” 这回换了谢云然吃惊,年前重逢,嘉语还梳的小姑髻,她也只当是掩人耳目,她与周乐亲近,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等耳鬓厮磨,哪里能不出事,宫姨娘到那把年纪尚且……何况他们青春年少,最是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只是他们历尽劫难,能重逢已经是天幸,哪里还舍得责怪她。 嘉言当时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不由笑道:“他倒是能忍……”她心里替她高兴。要知道,当初嘉语被从青州带到秦州,再从秦州到信都,这一路都是孑然一身,身边再无倚仗,他要有这个心,嘉语是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 然而如此两年下来,也就只是订了亲,那自然是他尊重她。 嘉语脸热得能滴出血来,嗔道:“谢姐姐!” 谢云然扶她坐下,叫了婢子过来给她上药,药敷上,一阵清凉,果然好过许多。嘉语道:“哪里来这么嘴碎的人,才多久,就传到阿兄耳朵里了。” 谢云然眉间一凛:“你阿兄说听换值的羽林郎闲话时候说的。”这么巧,刚刚好他们就看见了周乐进公主府,又刚刚好闲聊让昭熙听见——实在是太巧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道:“阿兄——阿兄是对周郎有不满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这里几天没合眼,就更别说沐浴了…… 三娘:我才洗过澡!!!(太委屈) 嗯嗯,还是那句话,小周这个人嘛,就是不经撩,上手就动粗。三娘也很恼火的23333 第319章 君臣兄妹 谢云然沉吟片刻,想起正始四年她们给太后贺寿,在宫里呆了足足有半年之久,而后故人凋零,到如今,只剩一半。 那次嘉语被劫出宫,后来归来,太后摆宴,先帝突然出现,想选她为后,被她婉拒;谁想与昭熙成亲,又遭变故,最后是在宫里完的礼——后来昭熙私下里与她笑话,说当时凶险,没想到伏的今日。 她知道他大难之后,能有今日,心里未尝不欢喜,至尊之位的凶险,他也是上位之后才有认识。 然而人在哪个位置,就须得做哪个位置的事,并非人自个儿能做得了主。 她抚嘉语的发道:“朝臣攻讦也是常有。周郎手握重兵,又将在外不受君命,哪里能没有非议。幸而你阿兄也是个老兵头,晓得其中厉害,素日都按下了不理……他今日不过是心疼你。你回去与周郎说,虽然陛下信任,行事也还是收着点,莫教人拿了把柄,与你为难。” 嘉语依着她的话想了一回,便知道素日在兄长耳边啰嗦的人定然不少。 自古领兵大将,少有不受猜忌,何况周乐功高难赏,又久不在洛阳,就是打了胜仗,也不会如近臣讨天子欢心。而当初随他进京的,亲信、部将自不待说,河北李延祖孙、周氏兄弟,曹家、陈家人,连方策都授了官,拿了赏;封陇更得天子赐婚,迎娶明月。这些人既是同乡,又多为姻亲故旧,再兼之以同袍之谊,在朝中渐渐形成一股势力。如此种种,昭熙哪里能不忌惮。 俗话说,一日不朝,其间容刀。 反是要自始至终都信他如手足,那才见鬼——却是她大意了。原本他不在,她却是在的,多进几次宫便可以解决的事情。 因一一都应了。 谢云然又叫宫人抱了玉郎过来,玉郎虚岁已满三岁,正玉雪可爱时候,一口一句“姑姑”,恰似乳莺初啼,嘉语抱她在膝上揉•捏了好一会儿,谢云然留她用饭,嘉语道:“还有人还在我府里呢。” 谢云然便羞她:“这是怕大将军到你公主府上,还能被饿到了?” 嘉语:…… 姑嫂两个又说了些琐事。 如今嘉言封了晋阳长公主,因未出阁,仍住宫里。谢云然盘算着待除了服,就给她办笄礼。嘉言旧习不改,老顾着往外跑,只是又哪个敢让长公主上战场?什么,你说从前也上的?从前也没封公主啊! 嘉言几次性子上来,要撂了这个公主的爵位不要,被昭熙发作了一顿才作罢。 好在昭熙对她还算放心,许她在洛阳周边溜达,偶然跑得远了,也不太管她。最头疼的当然是始平王妃。 昭熙登基之后,理所当然追谥了父亲与生母,宫姨娘受封平原郡君,如今也再没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去与她翻旧事;始平王妃身为嫡母,则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后。当然她这个太后,是远不如昔日姚太后风光,莫说伸手朝政,就是后宫里,也是谢云然做主,轮不到她多话。 好在太后深知自己并非昭熙生母,昭熙亦不如先帝年幼,不须谁来垂帘。她是经过大难,吃过亏的人,能有今日,倒也心满意足,全部心思都在一双儿女身上。昭恂也就罢了,他还年幼,昭熙也没有亏待他,封了襄城王,只待成年开牙建府,但是嘉言……说到这个女儿,太后是一肚子苦水。 嘉言今年年满十七。北朝故俗,女子十五及笄。当初嘉语笄礼,始平王不曾回京,又遭遇李家灭门这等变故,便她不是嘉语生母,心里也替她难过,想着到嘉言及笄,一定要风光大办。 谁想得到之后的急转直下。 莫说风光大办,嘉言的十五十六都在战场上就过去了,太后每每想起,都不免痛心疾首。 很长一段时间,嘉言都是她唯一的孩子,虽然就只是个女儿,那也是万千珍宝,心头挂着,手里捧着。嘉言自个儿也争气,打小模样就好,谁看了不赞一声,是菩萨跟前的童子下凡吧。 有年嘉言生日,她阿姐让人照着打了个玉人儿,别提多招人爱了。 性情亦好,不比嘉语孤拐,也不似姚佳怡张狂,她便是恼了,过会子便好,并不记仇,言行举止大方明朗。 洛阳城破,她去找她阿姐,就一去不返。后来知道是被姚佳怡藏在了外宅里,当时不知道担了多少心事,做了多少噩梦,有许多次都梦见嘉言回到小时候,肉团团一个人儿,咿咿呀呀喊阿娘。 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她那时候以为那便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了,她阿姐没了,洛阳再没有她立足之地;她失去她的女儿,兵荒马乱,不知道她流落在哪里,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直到始平王死于城下。方知道地狱之下,还有地狱。 那已经不是悲惨的问题了,那是生死的问题! 她仓皇带着昭恂躲回庄子里,提心吊胆,疑神疑鬼,怕什么时候被人卖了;她歇斯底里地诅咒嘉语和她的如意郎君,她不明白嘉语为什么还没有提了萧阮的头来给她谢罪。他杀了她的父亲!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这时候,嘉言回来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那之后,嘉言就不是从前的嘉言了。从前嘉言多么爱笑的一个孩子,如今——当然她没了父亲,没了表姐,母亲的怨恨和弟弟的恐惧都压在她肩上,恐怕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独孤如愿——其实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太后是考虑过他的,她们母子三人已经再没有地方可去,昭恂小,嘉言又是个女儿,要收拾她父亲的旧部,打出报仇这面旗帜,说服力实在不够。如果回不了洛阳,他们需要一个栖身之地。 独孤如愿模样好,也没有娶妻,从前是昭熙亲信,又几千里相迎,其心可嘉,就是年长几岁,并不是不能接受。 她只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她从前总以为,她的女儿该许给五姓七家里最耀眼的男子,决然不会像三娘那样闹出那么多笑话来,与人把柄;她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那意味着,她的女儿,将从此终老于这等偏蛮之地,往外看就是草原,往北看就是柔然,风沙吹在脸上,她想念洛阳的牡丹。 然后她终于听到了三娘的消息。 她心里燃起重回洛阳的希望,她催促独孤如愿着人去河北——谁想最终去河北的是嘉言。 她要早知道嘉言到河北之后会像男子一样领军出征,怎么都不会放她去。从前落草为寇是一回事,领军打仗那是另外一回事。落草为寇有不得已,她不过打打劫,戴着面具,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回头脱了面具,照样做回来娇滴滴的小娘子。 但是打仗—— 她还打出名声来了! 太后在武川镇听到“鬼面将军”的名号,简直要哭。一半是心疼女儿刀尖舔血的艰苦,一半是想着日后发愁——日后她可怎么办?哪个脑子没问题的男人想娶个将军回去——镇宅吗? 她是鞭长莫及,三娘这个做姐姐的也不管管她!她心里怨念,却不好与人说,也就只能一股脑儿都塞给尚不知事的昭恂听。 后来独孤如愿也去了河北。过得年余,再传回来的消息,是昭熙尚在,已经在洛阳登基。那天的天色特别亮,她记得,她想景昊在天上也看见了。那时候她已经快两年没见过女儿了。 这次风光重回洛阳,亦悲亦喜。喜的是尚有重见天日的这天,悲的多少人没有等到这天,她的父亲、母亲,弟弟,外甥女……镇国公府上下,就只剩了一个稚儿。 嘉言记恨祖家害死姚佳怡要追究,但是有李尚书横亘在其中,祖家出了一大笔血,算是勉强保住性命。如今祖望之入了李愔的幕府,嘉言也是无可奈何,只撂了狠话,叫他不要撞在她手里。 太后倒不是不赞成这个话,只是这个话,她说尤可,嘉言这么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说来,未免有些穷凶极恶——虽然嘉言更穷凶极恶的时候也有,但是做娘的,只指着这些事能遮一桩是一桩。 何况——姚佳怡还留了个孽障在祖家,被嘉言强行抱了回宫,在她膝下和昭恂一块儿养。如今这孩子是小,日后长大了,谁还能拦得住他不回去认祖归宗?然而嘉言做下了,她也只能认了。 只是一桩——如今嘉言的婚事,却压得她夜不能寐。 再过半年,嘉言就除服了,笄礼,说亲,都逼到眼前来,这丫头和独孤如愿瞒不过她这双眼睛,独孤如愿当然是好的,原本家族势力就不小,如今立了功,又授爵浮阳郡公,洛阳城里的权贵听说他尚未婚配,明里暗里打听的不少,都被他拒了。但是她总觉得,她的女儿,值得更好的。 不然呢——难道让嘉言捡崔家的残羹剩饭? 三娘成过一次亲,再许也还是大将军呢。 …… 到传膳,昭熙也过来吃饭的时候,嘉语唇上的印子已经淡掉了,昭熙听谢云然派来婢子婉转说了情况,虽然仍不喜周乐胡闹,但是比起听到说“大将军对长公主动粗”的传闻时候,颜色已经缓和许多。 又请了太后与昭恂过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吃了晚饭——只是嘉言不在。嘉语先前偷偷儿问过谢云然,谢云然只说她出去了,嘉言的行踪,一向她管不到。嘉语心里很怀疑嘉言找独孤如愿去了。 太后这两年见老了。 回洛阳之前,嘉语印象里她还是个鲜亮活泼、精明强干的少妇,如今眼角有了细纹,神态间大有疲态,她原比宫姨娘年轻,这时候倒像是比宫姨娘还老上十岁一般。始平王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她如今对她客气得很,客气得嘉语都有些不自在。 昭恂虚岁六岁,他幼时总被嘉言捉弄,却是个话痨,只是口齿不清;如今人大了,话反而少了,小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然而小大人往往不快活。 在座还有姚佳怡的儿子,怯怯跟在昭恂背后,像个小尾巴。他比玉郎还小些月份,宫里混着叫他阿姚、小姚郎君——并没有取名。眉目与姚佳怡还是有几分像。嘉言不许祖家人认他,他舅家却也不甚喜他,姚仙童进宫来拜见姑母,就不曾对他假以辞色。怪可怜的一个小娃儿,哪里有半点他娘当初飞扬跋扈的影子。 用过饭,谢云然让茯苓提了两只食盒上车,说的是:“莫让大将军饿到了。” 嘉语:…… 嗯,皇后娘娘取笑起人来也是不客气的。 …… 人都散了,昭熙再细问谢云然,末了半晌无语。谢云然道:“周将军与三娘是共过患难,周将军行事也有分寸,陛下不必这样担心。” “那小子……”昭熙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做亲友故旧是顶好的。”他承认那家伙讨人喜欢,有时候就是太讨人喜欢了一点。他身边人太多了,他们喜欢他,信任他,甚至愿意听从他的号令。 “做臣子呢?”谢云然问。 “那要压得住他。” 周乐发号施令习惯了,路子野。不断有人上书说他僭越,连篇累牍,煞有介事,起初昭熙也吓一跳,后来深究,才发现无非就是对长公主无礼,从对长公主无礼引申到对天子无礼,只差没直言有不轨之心。 昭熙处理政事大半年,渐渐也就摸清楚了这些套路,不理便是,理他们就来劲了。然而昭熙并没有留意到,所有看过的文字,听过的话,都会留下痕迹,适时便会发作出来,譬如这日。 谢云然又问:“那做妹夫呢?” 昭熙悻悻道:“这由得了我?” 谢云然忍不住一笑:“陛下既然知道——” “阿冉……”昭熙忽然问,“能带兵吗?” 回洛阳之后,嘉言便不再带兵,昭熙让任九接手她的人。任九那么个聪明人儿,在洛阳城里如鱼得水,打仗却不见灵性,昭熙颇觉得可惜,到底把人调了回来,仍管着羽林卫。 如今嘉言的人暂且就由方策先带着。 嘉言几个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过方策的来头,但是人多嘴杂的也瞒不住,昭熙倒不是不放心他,总觉得该有个信得过的人握住这支兵。 可惜了嘉言不是男儿。 “那得问阿冉。”谢云然道。她知道昭熙是要找人与周乐分庭抗礼,但是原本嘉言的人马就不及周乐多,如今又走马换将,再练起来,非朝夕之功——好在他们也不争朝夕。 “陛下……”她看了昭熙一眼。 自被救出来之后,又经了年余的调养,至少表面上,他已经恢复到从前,但是她知道不一样了,他没有这么快恢复。如果是从前,他只会欣喜手下能干,哪里会生出这些踌躇与疑虑。虽然他极力掩饰——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受过伤,更没有人愿意承认因此而软弱。 “云娘有话要说?” 谢云然最终只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他肩上:“陛下不必这样急……” “我没有急。” “周将军为人如何我虽然不很清楚,但是他舍不得三娘为难。陛下就算是不放心他,还不放心三娘吗?” “我这是为他好……”昭熙侧目看她,“云娘不信吗?” “我信。”他当然是为他好。 无论周乐有没有、或者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有人能够制衡他,便能阻止他。昭熙不愿意以三娘作这个牵制,当然还是心疼这个妹子的缘故。他只是……谢云然心酸地想,他只是曾经对这个世界失去力量。她伸手环抱住他,她的夫君,因为她的缘故,吃了这许多苦头。 昭熙并不知道她想了这许多,只道是妻子意动,不由心情大好,说道:“我们是该给玉郎添个弟弟了。” 谢云然:…… …… 嘉语到家问过,周乐还没醒,便不叫人相扰,自个儿去客房歇了。 次日到中午,何佳人过来禀报,说大将军醒了,索水要沐浴。嘉语便打发了人过去服侍。 到吃饭时候,那货穿了件才过膝的袍子过来,一路婢子无不抿嘴偷笑,周乐抱怨道:“三娘哪里找来这么短的袍子给我——” 嘉语哼了一声:“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面上却有些发红。她总不好说她府里没有别的男子衣物,只有她素日穿的男装——她身量原不及他高,又比他纤细,衣物自然短小了一截。 周乐瞧见她脸红,便猜到了七八分,喜孜孜拉开衣襟闻了闻。 嘉语:…… “都一日一夜没有进食了,不饿?” “饱了。”周乐笑嘻嘻地说。 坐下来方才问:“你阿兄找你没什么事吧?”话音落,就有人进来禀报道:“大将军!外头有人找、找大将军。” 周乐奇道:“什么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说……”那婢子看了一眼嘉语,嘉语心里简直了!这特么是公主府,不是大将军府好吗!她这些婢子,怎么能一个两个的都向着外人呢?登时喝道:“说什么?” “说她姓韩……是、是大将军的表妹。” 嘉语:…… 应该说周乐发达了,有亲戚、乡人找上门来不奇怪,但是这洛阳城里还好端端的有座大将军府呢,怎么就找到她的公主府来了! 她看周乐,周乐也看她,末了干咳一声:“烦劳公主打发人送她去我府上,我阿姐会接待她。” 那婢子犹豫了一下,没走。 周乐问:“还有事?” 那婢子犹犹豫豫地道:“那个小娘子……像是情况不太好。” 周乐:…… 嘉语抚额道:“佳人,你去看看。” 何佳人领命去了。 周乐气焰都短了三分:“三娘?” “嗯?” “你、你知道她?” 嘉语“嗯”了一声。 这位韩氏娘子是周乐舅舅的女儿,他舅舅过世早,剩了孤儿寡母。长到成人,尉周氏为周乐上门求娶过——姑表成亲原是乡间旧俗。被他舅母拒绝了。韩氏另许他人,后来周乐再娶的娄氏。 又过几年,韩氏的丈夫病逝,韩氏没有着落,回了娘家,周乐便纳了她,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妇人——反正周乐这么说,嘉语是没见过。 周乐苦着脸道:“……那是我阿姐的意思。” 那还是正始四年。阿姐寻思他也到了年纪,不过是试探一下口风,舅母嫌他没有家底——原本也没哪个做娘的舍得宝贝女儿吃苦。其实也是实诚人家,只求个门当户对。 嘉语道:“她后来给你生了个儿子。” 周乐:…… 嘉语见他脸都皱了起来,到底没忍住,噗嗤笑了。 周乐松了口气:“三娘你又诈我!”他是记得这个表妹,白白净净一个小丫头,梳的两只冲天羊角,怯生生的,话也不多。但那都好多年前了,他舅舅家规矩得很,不让女儿见外男——当然也包括他。 嘉语笑道:“我没诈你,他生了你的第七子——我还记得你说她有个很能干的哥哥。” 周乐:…… “还是让人送了她去见我阿姐吧,”周乐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事儿惊悚,“阿姐会妥善照顾她的。” 嘉语道:“将军怎么就想不明白,昨儿你前脚进的公主府,后脚我阿兄就知道了;你表妹从朔州千里迢迢的来洛阳城,又谁指点的她直接找到我这里来呢?” 周乐:……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到年号,时间,季节,都是在换场…… 李世民在外打仗,就不如在京里的建成,元吉讨他爹喜欢。远近亲疏而已。 第320章 问道于婢 金陵,宝云殿。 姜娘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 她从前在始平王府,虽然同是王侯之家,但是王府里人口简单,她是嘉语的人,府里人没必要跟个即将出阁的姑娘过不去。 后来萧阮不管内闱中事,苏卿染虽然没有格外针对她,底下自有爪牙走狗,她日子便不好过;到江陵,萧阮不知怎地想起,让她跑了趟信都,众人知道主子还没忘了这个人,方才又好一点。 再后来…… 所有人都忘了她。日子里堆的全是灰,她有时候想,没准她什么时候死了,也没人知道。偶尔懊悔,当时贪图安稳,没咬牙跟姑娘回去,但是当时如何料得到——半夏都是将军夫人了! 这是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但是吴主问的这句话,她着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姑娘当初拒绝他,自然是有苏娘子的缘故,如果周乐身边也来一个类似于苏娘子身份的女子,姑娘会不会离开他? 她不知道。 她想,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摸清楚过姑娘的心思。周乐出现在豫州之前,她根本想不出姑娘还有别的路可走。 她底层出身,不识多少字,也没有听说过心有灵犀这回事,只是周乐来得实在太巧,巧到她怀疑,这许多年里,他们之间,其实是一直都有联系。但是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瞒过她的耳目? 年轻的君主就坐在她面前,等着。她不能不答。 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滴落在金砖上,瞬间渗进去,就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这位主子不比姑娘好糊弄,她怕他——虽然并不知其由,但是这种没有缘故的惧怕才是最致命的。 萧阮终于耗尽了耐心:“你不知道?” “我……”姜娘道,“陛下容奴婢再想想。” 萧阮便不说话。 秋风萧杀,南北都一样。有些事,他找不到人给他建议。苏卿染不想听到三娘的消息,十六郎亦不明白她有什么值得他执迷不悟,更别说随遇安了。随遇安如今在金陵娶妻生子,可比他快活。 有人容易满足,有人不。 如今想起洛阳繁华,明明那不是他的故乡,却起了乡愁。就连与贺兰氏相遇,都如故人重逢——在贺兰氏的定义里,他当然是故人中的故人,而他对她,唯一记得就只是三娘忌惮她。 她敢来见他,虽然意料之外,也不算太出奇。昭熙和周乐都是老于行伍,选四月出发,七月开战,打的是关中无粮——最好不但今年荒,明年再接着荒。贺兰氏希望他在南边出兵牵制。 相见是在宏觉寺,那还是五月。 距离上次金陵馆相见,已经过去五年,五年前娇怯怯如诗如画的少女,如今换了青衫小袖,也不再戴面纱,更无月下朦胧,大大方方地给他斟一盏茶,却低声问:“陛下还记得我吗?” “娘子看着面生。”他故意摇头道,“是来金陵上香吗?都说宏觉寺求子灵得很。” 贺兰氏当即反唇相讥:“也不见陛下携娘子前来!” 有这句话,就知道陆俨没有过来。陆俨对她倒是放心,也难得贺兰氏肯屈身为妾。三娘总说她的这位表姐胸怀大志,或从前确实如此,到如今世事蹉跎,阴错阳差。每个人都在路上,无法回头。 如今东西开战,双方都怕后院起火。东边还好,人口繁盛;西边早在前些年就被云朔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两年又闹饥荒,光应付洛阳都岌岌可危,要他再趁火打劫,搞不好就一命呜呼。 萧阮心里清楚自己不会打这个劫:一旦长安完了,他就得正面杠洛阳,金陵他还没收拾清楚呢,哪里得这个空——占点便宜也就罢了。 当然他不会与贺兰袖交这个底,只问:“贺兰娘子手里果然有这么个人,却为什么要我来动手?” “是陛下想得到三娘,不是我。”贺兰袖说这个话,眉梢眼底,还是一点怨。 萧阮看得有趣。从前三娘与他透露过,贺兰袖说,最后是他得了天下,灭了东燕西燕,如今这对姐妹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他笑着问:“贺兰娘子为何去长安,不来金陵?” 贺兰屈膝道:“妾之所以如此,无非从前以为自己可以选择。” 人并非没有选择,只是可选有限而已,而且是越来越有限。当初她在洛阳,想要进宫为后,那是要拼命;想要嫁给萧阮,只需要一点运气;再往下,高门偏支,庶子,一般人家,只要她点头,都唾手可得。 但是三娘死里逃生,给了她致命一击,这时候咸阳王是她最好的选择——从表面来看,咸阳王当然胜过陆俨。 如果只是嫁给咸阳王,然后死了夫君,作为咸阳王遗孀,她可选的余地仍然很大。王妃这个身份给她抬了身价,她再嫁甚至比初嫁更容易,洛阳不忌讳这个——但是她落到了周乐手里。 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到没有选择。以她当时逃出魔爪时候的姿色,莫说与萧阮再续前缘,就是出现在他面前,都是自取其辱。 她也是到这时候方才醒悟,周乐说得没有错。从前只是从前,以后是以后。从前她能为妃为后,风光一世,不等于如今还可以;从前萧阮能走马取天下,何尝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可以,陆俨未必不能。她反复这样与自己说,既然昭熙都可以不死;既然昭熙都有登基称帝的一日。 萧阮道:“不知道为什么,贺兰娘子像是总觉得我会为了美人轻掷江山。”这桩交易,他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只将她留在金陵。贺兰袖心里便有了底。到八月,萧阮再过来与她说:“如今贺兰娘子可以把人交给我了。” 贺兰袖与他行礼道谢。 萧阮笑着摇头,这场仗,是他占了便宜,他说:“贺兰娘子如果想留在金陵,也并无不可。” 贺兰袖失笑:“陛下想为三娘南下备一份大礼么?” 萧阮亦笑,他还真没这么想。 如果三娘说得没有错,贺兰氏对于金陵所知,该是远远胜过洛阳,有她在,凡事问个一二也是好的。不过如果她不情愿,那反而不美——而且从前与如今形势不同:他这次取金陵,比上次要早上许多。便不强求,只道:“贺兰娘子想来金陵,便是带了陆将军同来,朕也会虚席以待。” 贺兰袖道:“陛下不须如此客气,如陛下肯来长安,想必陆郎也愿意虚席以待。” 萧阮微微一笑,不与她作此口舌之争。 如今人是找到了,局也已经布好——当然并不如贺兰所想,只为得到三娘。这时候却突然想起,如果三娘忍了这个女人呢。掐指算来,三年孝期将满。他当时实在不该放过她。如果她有了孩子,兴许就顾不得那么多,就算当时仍然绝情回头,到如今父仇已报,兄长登基,诸事已了,也该南下了。 只是他当时不愿意为难她——谁知道周乐会不会为难她。 却听姜娘说道:“……怕是不会。” 萧阮稍稍有些诧异。姜娘当时不跟着三娘走,却与他南下,他便猜她是贪生怕死之人,当然这没什么奇怪,人人都贪生怕死,一百个里也未见得能有一个意外。他以为她会拣他想听的话说。 却得了这么一句。 也不动怒,只问:“为什么?” 姜娘道:“周将军从前卑微,便有订亲,也不过乡野女子,不能与姑娘比。姑娘不会放在心上。”至少也要苏娘子这等人物才让姑娘不能释怀,一般女子,她家姑娘没这么闲。 萧阮又问:“你去信都,当时周将军在吗?”那次到姜娘回来,广阿一战已经完了,萧阮都懒得见她。 姜娘摇头:“当时周将军驻军在外。” 她心里害怕萧阮再派她回洛阳,姑娘已经说过不见她——有道是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 “那么,”萧阮犹豫了一下,“那天,你家姑娘有出门吗?”三娘不难猜到他当时想做什么,派人去解释,或者自己去,这之间的差别大概可以看出他们到了哪一步。 姜娘正要回答,就听得门外一声冷笑,萧阮回头看时,苏卿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他心里有些恼怒——从前他们在洛阳,是亲密无间,她要见他,是不须禀报。 但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君王有君王的威严。她这是想要掌握他的行踪吗?她之前有孕,性情就已经很古怪,他原以为生了就好了,不想这几个月越发变本加厉。 苏卿染道:“陛下问道于这等贱婢,也不怕有失身份。” 萧阮没有理她,只对姜娘道:“你先下去。” 姜娘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苏卿染眼睛里就有了泪光——萧阮这样,太不给她脸面了。 萧阮越发头疼,从前苏卿染多要强的一个人,如今动不动给他一哭二闹。他看了看左右,挥手让他们全下去。 苏卿染终于哭了出来。 偏殿原就不大,萧阮觉得头都要炸了,他原想等她哭完再说,这次却忍不得了:“阿染是觉得委屈吗?” 苏卿染哭得气短:“陛下这样想念她,又何必千辛万苦回金陵来。” ——当初始平王不就很喜欢他吗,当初华阳公主也不是没有点过头,何必到如今相隔千里,缘木求鱼。说得不好听,如果不是他当初想回金陵,洛阳城下,始平王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不是阿染你想回金陵吗,”萧阮冷笑,“正始五年,我在西山遇险,你以为我死了,不就连我尸骨都要带回金陵吗?” “我原是吴人,陛下也是,如果陛下当时果然不幸——魂归故里有什么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苏卿染你——后悔了。” 苏卿染只觉一股怨气直冲天门:“我为什么不后悔?我自许君,再无二意,陛下要北上,我便陪陛下披荆斩棘北上逃命;陛下想要南下,我便赴汤蹈火,只为南下,然而陛下——是陛下有了异心。” 萧阮见她气也粗了,额上甚至爆出青筋来,又是汗又是泪,一时也不知道是怜惜更多还是厌恶更多,他别过脸去不看她,过了许久方才说道:“你是全忘了当初苏家人怎么待你们母女的了。” 他心平气和说出这么一句话,苏卿染就仿佛从头到脚挨了一盆凉水。这些话,从前他是从来都不提的,也许是过得太久了,她也就不记得了,不记得是新安公主看上她的父亲,逼她父亲休妻再娶,不记得她母亲怎样被他们逼走,不记得她怎样在自己家里,如同寄人篱下。是姨母派人接走了她,为她与萧郎订下亲事,那时候她与她说:“从今往后,阿染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她与他自此,血肉相连。 “当初是我要北上,但是苏卿染你有别的路可走吗?”萧阮问,“你是能回到苏家,还是能在当初的建安王府一个人住下去?如今你我归来,苏家难道是因为你是苏家人,所以待你好?” 她当初点头许他娶三娘,是为了他好,但是对三娘公平吗?三娘不肯做平妻,她又怎么逼的她?她就没有想过,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控制它的走向吗?譬如,他的婚姻?他心里还有更多恶毒的话,但是看到苏卿染面色苍白,到底说不出口。他是没有同意苏深进尚书省,但是也给了个散骑常侍的恩典;他是让元十六去了江陵,还没有动作呢,苏家就急了成这样;他是没有立后,但是他也没有纳别的嫔妃,哪怕是在苏卿染有孕的时候。他宫里就只有她一个,苏家急他不奇怪,她急什么。 合着在他们看来,江陵就不是他的,还是他苏家的。 苏卿染也不是他的,她姓苏,不管苏家怎么对过她,她都流着苏家的血。 苏卿染把这些话一句一句都听清楚了,在心里揉烂了揉碎了。她想舅母说的都是对的,他并不记得她从前做了多少,他心里她就是走投无路,所以跟了他走,所有她做的,都是她自找的! 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所以他拖着不肯立后,他留着那个位置等她,等一个永远都等不来的人,他就是不信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总是她要紧,她不要紧。她会哭会闹会走,她不会,她总在这里,哪怕他不要她。 他却还归罪于她。 她还没来金陵呢,他给她铺了多少路,元十六俨然殿前第一人,就连攀上他的沈家,也都鸡犬升天。 她呢?她苏家呢? 是,苏家从前是对她不好,是对不住她们母女,如今却是全心全意在为她打算,指着她坐稳皇后这个位置,为家族谋取福利。然而在他眼里,她姓苏,就成了她的过错——没有苏家鼎力相助,他们凭什么这么快进金陵?不是他娶了她,苏家又凭什么出这个力,他想过吗? 苏卿染收了眼泪,心灰意冷地道:“陛下何必找这么多借口,陛下不就是想着等华阳南下,立她为皇后吗?我让贤就是了,只要陛下有这个能耐,将她从周将军身边抢过来,我们母女,就让我们自生自灭好了。” 她最后朝了他行了一礼,不等他叫起,自个儿走了出去。 萧阮目瞪口呆:苏家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他的话,她就一句都没有听懂吗?他便是记挂三娘,找姜娘也是背着她,更没有半分怠慢她们母女的意思——她说自己也就罢了,怎么又扯上七宝? …… 萧阮没想到苏卿染反应这么大,陆俨也没有料到贺兰袖会反对他杀了元祎修。 “他是天子!”她说。 “他德不配位!”陆俨说的是元祎修与元嘉颖淫•乱后宫。 贺兰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一个女人罢了,扯什么德不德,要元昭叙还活着,或还忌惮三分。元嘉颖如今一个无依无靠、无路可走的女人,让她陪着元祎修,也免得元祎修闹事。何况只有她一个,元祎修这辈子已经很克制了。从前他娶了周乐的女儿,却宠幸堂姐堂妹,周乐也没有问罪,倒是宇文泰…… 贺兰袖心里一紧:“什么人给将军出了这个主意?”“当斩”两个字,她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陆俨道:“还要什么人出主意,先帝无礼,天下非议已久。” 蠢货!在金陵时候贺兰袖还幻想萧阮能得天下,陆俨也可以,到这会儿心气又下去了。元祎修当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也就做了两年天子而已,他也就是坐在这里,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对抗洛阳而已。名正言顺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未必那么管用,但是没有,却恼火得很。 陆俨是全然忘了元祎修怎么起家的了,贺兰袖几乎是心灰意冷地想,德这个东西,拿来压人也就罢了,谁正儿八经把它当回事。她忍了又忍,方才问道:“那如今——国不可一日无君。” “宗室在议。”陆俨笑道,“袖娘舟车劳顿,且先休息。” 贺兰袖没有理会这句话,只管追问:“到底是谁?”如今长安在他手里,宗室管什么用,也就是张皮。 “宗室议的是南阳王。” “什么!”贺兰袖差点跳起来,如果不是她要维持形象的话。立个幼主也就罢了,便于掌控,便立别个也行,南阳王手里有兵,哪里是个肯听话的! “袖娘别急,”陆俨安抚她,他也看得出她是真心为他好,“虽宗室这么议了,我还没有点头。先前是想着,他到底是五娘的夫君……立个长君,也能免得底下说我不臣之心。”杀了元祎修,虽然报的“暴毙”,外头还是有些说法。元祎炬手下多为河东人,渡河时候逃散最多,如今算来,不过万人左右,立了元祎炬,派心腹渗透他的部将,一年半载,这股力量也就没了。 “除了他,还有别的人选吗?”贺兰袖又问。这虽然也说得通,但是元祎炬又岂是个坐以待毙之人?他在司州,可是对抗了周乐大半年! 陆俨与她说了几个,或长或幼,末了道:“洛阳已经退兵,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此事不急,且看看再说。” 如果元祎炬不合适,立幼君也有说法,他陆家是元家起家时候的勋族之一,自然知道铸金像的传统——到时候令几个候选人分头浇铸,成者为君。“……材料、铸模,火工都是我的人,谁成谁不成,也就一句话的事。” 贺兰袖听到这里,方才稍稍缓了神色,仍摇头道:“便天子无德,放着又何妨。”还多个背锅侠。 陆俨见她这样着恼,其实也微微有了悔意,只是做都已经做了,悔亦无用,何况他的确对元祎修乱•伦之事厌恶至极。 他笑吟吟地与贺兰袖说道:“袖娘这趟辛苦了——以后就不教娘子这样辛苦了。” 他温存软语,贺兰袖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气恼。 “以后……”他附耳道,“娘子就好好呆在长安,为我多生几个孩儿吧。” 贺兰袖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她从前先是元祎钦的皇后,元祎钦有女儿,非她所出;后来和萧阮,萧阮子嗣亦可观,也无一是她所出;这辈子跟咸阳王,还是无子——在洛阳和金陵时候,都是花过心思的,她有时候想,也许就是命中无子。 “如果——”她说,“如果我生不了孩儿,将军会嫌弃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的女儿小名七宝,佛家七宝,前夫君还是蛮爱这个孩子的。 窥伺天子行踪,其实还是苏妹子恃宠而骄了。这个在当时背景下是不合适的。 魏明帝杀妻(毛皇后)就是因为这个。魏明帝就是……嗯嗯,曹丕和甄姬的儿子了。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不喜欢了过问个行踪都是杀身之祸。 帝之幸郭元后也,(毛)后爱宠日弛。景初元年,帝游后园,召才人以上曲宴极乐。(郭)元后曰“宜延皇后”,帝弗许。乃禁左右,使不得宣。(毛)后知之,明日,帝见后,(毛)后曰:“昨日游宴北园,乐乎?”帝以左右泄之,所杀十馀人。赐(毛)后死,然犹加谥,葬愍陵。 其实曹操和卞夫人关系还可以,曹丕和郭夫人也算是志同道合,到魏明帝,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照理说也是个聪明人,皇帝也做得不错,对女人就真是薄情寡义了。 第321章 际遇堪怜 韩氏被扶进来的时候,情况确实不是太好。嘉语叫何佳人给她倒了杯水,等她多少进了些吃食,情绪缓和了带下去梳洗过,再领到跟前来,这回看清楚了,虽说不得十分容色,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娘子。 何佳人给她换了衣裳,是蜀锦所制,她像是有些不自在。 嘉语便问了些她家在何处,家中人口之类的话,有些是她知道的,有些还是头回听说。韩氏家里就只有兄妹二人,兄长韩狸,比周乐还大上四岁,已经成亲有子。乱起,一家子搬去肆州避难。 谁想战乱扩大,肆州沦陷,韩狸从军,辗转几处,到宇文洛生手下。韩狸能干,很得宇文洛生信任。 “后来宇文将军战死……” 嘉语掐指一算,是她爹灭掉葛荣那一战。 韩舒意显然也知道这个,怯怯看了嘉语一眼,嘉语道:“那之后,宇文将军就归顺了朝廷。”——既已归顺,就不论前情了。 其实嘉语当时不在军中,自然不知道葛荣所部被打散之后,各自逃亡,宇文泰原是不肯降,生生被绍宗打降的。韩狸感激宇文洛生赏识,便是宇文泰降了,他也不愿降,带着妻儿与妹妹连夜逃走。 韩舒意说到这里哭了起来,乱世里个人勇武无以立命,方志不能,韩狸也不能,何况韩家一家子妇孺,比方志更难上百倍。 “阿兄后来后悔了,”韩舒意说道,“他临终时候与我说,让我来洛阳找表哥……” 一家子就剩了一个。 好在这时候离洛阳已经是不远。韩舒意一个小娘子,从前在家里事事有母亲兄长做主,这时候落了难,不得不自个儿咬牙扛起来。往脸上抹灰扮丑,身上亦腌臜,每日里行路不过二三十里,沿途乞讨为生。 一直到快进城,方才找地方清洗过,但还是被大将军府拒之门外。她哭得凄惨,路人听闻,说笑道:“倒是个唱哀歌的好料子。” 时人出殡,在凶肆找人办丧事,丧事中有灵帐、车舆,亦提供歌者哀歌助悲。 嘉语:…… 这际遇也是可怜,莫说是个女儿,就是个男子,好人家出身的,谁肯去讨这口饭吃。 韩舒意当时走投无路。 凶肆虽然被人嫌弃不吉利,但是她这等全家就剩了她一个,六亲无靠之人,还有什么吉利可言。也就去了。凶肆里人来人往,便听了消息,说大将军实不在京里,又说大将军便是回了京,也是长住长公主府。 嘉语干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道:“实则大将军并不常来。” 韩舒意垂着头,那于她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嘉语又问:“在秦州时候,大将军已经打出将旗,怎么令兄没听说么?” 韩舒意苦笑道:“阿兄疑心是同名……我们寻常人家,哪里料得到表哥会有这等出息。”当初周家败落成那个样子,两家来往都少,大将军不止是大将军,还是长公主的驸马——要单单只是大将军还有个想头。 何况当初她母亲拒绝过尉周氏。这会儿也没有脸面寻上门——要不是后来实在过不下去。 “你上大将军府,没有报上姓名吗?” “他们……没容我开口。”她如今也瘦得一把骨头,当初更形同乞儿,身上恶臭,大将军府上下皆知大将军爱洁,如何容她靠近。 嘉语道:“你说你有许多年没见过你表哥,如今见了,还能认得吗?” 韩舒意沉默了一会儿,她其实是记得的。那个少年的英俊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何况那些年月里,她足不出户,根本就没有见过几个人。见的人少,便会记得牢些。却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兴许她说不认得,眼前这个美人儿能更高兴一点,她想。虽然她十岁之后便再没有见过表哥,但是她也听母亲说过,周家上门来提过亲,母亲舍不得她嫁过去。说当初姑姑便过得不好,早早就没了。 “那令表姐呢?” “也……也很久没见过了。”韩舒意道。 这小娘子虽然瘦得可怜,脸色也不好看,但是口齿清晰,声音也动听。从前韩狸在宇文洛生手下,以及后来的遭遇,兵荒马乱的不好查证,但是在凶肆里唱哀歌,却是能查的。嘉语没听出破绽,便说道:“你且先住下,我着人去大将军府告知——大将军虽然不在京中,令表姐、姐夫,以及姑父却是在的。” 让何佳人领了人下去,好生安顿。 周乐这才从屏后出来。 嘉语问:“……是她吗?” 周乐苦笑道:“她也说很多年没见了,我怎么认得出来,让阿姐认去!”要说模样儿,仔细想来,应该是没有错。他也没有料到表哥年纪轻轻的竟然就没了,表妹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心里并不好过。 要说记忆里,还是个娇怯怯话都说不完整的小丫头。出现的时机虽然是有些蹊跷,也不是不能解释。收留了她在府里,等过些日子养得好些,到军中找个实诚人,他给办一份嫁妆,事情也就过去了。 嘉语道:“你阿姐耳根子可软。” 尉周氏在邺城住得久了,逢年过节,也随贵妇上公主府来拜贺,单独是万万不敢来的;来了也说不得几句囫囵话;如今尉家内务都是娄晚君做主——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尉周氏受娄氏影响很深。 周乐取笑道:“三娘还怕我阿姐给我悔婚不成?” 嘉语:…… “你还是进宫去见我阿兄罢!”嘉语往外赶人。 周乐:…… 他午饭还没吃好呢。 …… 吃过午饭进宫面圣,昭熙话里话外地敲打。周乐自知理亏,也就老老实实认了。 战报是一早就送回了洛阳,昭熙与他商议了些太庙献俘的事,末了说道:“三娘回那吴使的话,不过七八天,怎么就传到你那里去了——恐怕并非偶然。”他心里想要是偶然反而好办,但他总不能不让周乐在京里留有耳目。当初他们父子领兵在外,京里也是有人的。只是不像周乐这样灵通。 周乐乖觉地道:“我会叫人好好查查。” “这件事……”昭熙道,“你不要想多了,朕怎么舍得三娘远嫁。” 周乐低头应了声。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也听说,当初始平王确实曾经将三娘许过给萧阮。这件事可大可小,三娘绝口不提,恐怕确有其事。如果当真涉及到国家层面,就不是昭熙舍得舍不得的问题了。 “三娘回了那吴使之后,他便不吭声了。”昭熙又道。他也觉得这个话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谁知道萧阮还会拿出什么来。 周乐嘀咕道:“最好陛下能赐我与三娘早日完婚。”被昭熙瞪了一眼:“这个话,你和三娘说去!” 周乐:…… 算他没说。 应付完昭熙方才回大将军府,进门就听得哭声震天。 周乐:…… 尉周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哭:“阿狸没了……”、“你看看,你看看,阿舒都瘦成什么样了……”、“那些个没王法的门子,是该好好整顿了,今儿把阿舒挡在外头,保不定明儿就嫌你阿姐我寒酸了……” 周乐被迫再听了一遍韩家的血泪史,瞧着韩舒意那个样子,也是怜惜,说道:“阿姐好好照顾她几日。” “什么照顾她几日,”尉周氏道,“阿乐你不知道,阿娘还活着的时候,是给你和阿舒订过——” “阿姐!”周乐吃了一惊,打断她。 尉周氏气势一泄,嗫嚅道:“阿姐知道你也不容易,这桩婚事,当然是不成的了。”尉周氏从前是对舅母有过怨气,但是到如今,人都已经没了,天大的怨气也消了。阿舒又这样可怜,孤苦伶仃一个人。 她心里害怕华阳公主,也不是一日两日。 她听说公主成亲,是不会挪窝的。她有她的公主府,只有她召见驸马的份,她要不召见,驸马就得老老实实守空房——那阿乐多可怜。再说了,这大将军府上,总该有个女主人,给他操持家务。 公主再跋扈,也该讲点道理吧。原本阿舒是妻,如今自甘为妾,也就照料阿乐起居,两下里不相见,也碍不到她什么。 “……阿舒她如今,就是你想再给她找户好人家也不容易……”哪个好人家里肯娶个唱哀歌的小娘子,不嫌晦气。“你就、你就……”尉周氏道,“就养她在府里,给她一口饭吃也是好的。” 周乐前头还取笑三娘想多了,谁想一转头她阿姐就给他整出这么桩子事来,余光里一扫,娄晚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都叫什么事啊!——“我什么时候说不给她饭吃了。”自家亲戚,给口饭吃犯得着提他们订过亲? “阿姐!”韩舒意道,“你就别为难表哥了,表哥才回来,先让表哥歇口气罢。” 周乐被满屋子女人哭得心浮气躁,先喝了一声:“都出去!”服侍的婢子便都退了出去,剩下尉周氏婆媳和韩舒意。周乐看了看娄晚君,娄晚君看婆婆,尉周氏搂住她道:“阿乐你凶什么,吓到二娘了。” 周乐:…… 他也知道娄晚君是很得他阿姐欢心,特别在生了儿子之后。尉周氏对孙子可宝贝得紧,他这个做弟弟的早被抛到脑后了。 他生平,除了在贺兰氏那里栽过跟头,不敢再掉以轻心之外,对女子一向客气有加,更何况这屋子几个都是至亲。实在忍了又忍,把一口气忍下去,说道:“阿姐莫要胡说,公主不会许我纳妾。” 尉周氏怯声道:“就、就是个名义——” “但是如果阿姐执意如此,也不是没有法子。”起初只要名义,真纳了,她会不想要个孩子?到有了孩子,她会不想为了孩子多要点什么?这时候退得一步,后患无穷——嘉语就是这样给他解释为什么她父兄皆不纳妾的。 尉周氏大喜:“我就知道阿弟不会弃阿舒于不顾。” 周乐知道他阿姐怜老惜贫,见不得人不好。邻里之间,亲友之间,原也没那么多原则可讲,但是这件事不行。萧阮那头正虎视眈眈,等着他这里犯错呢。他敢有这个心思,三娘就敢给他扭头就走。想萧阮何等人物,她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心里有些涩意,却说道:“我就娶了阿舒罢。” “那敢情好,”尉周氏喜道,“那公主那里——” “公主怎么肯跟人共事一夫,”周乐苦笑道,“我娶了阿舒,就再娶不得公主了。” “那怎么行!”尉周氏脱口而出,她倒也不傻,知道迎娶公主对周乐意味着什么——喜不喜欢且两说。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周乐道,“要么娶阿舒,要么娶公主。娶了阿舒,就是与天子悔婚,这个大将军也不必做了,咱们回怀朔镇去吧。”这当然不是真的,就算他真悔了婚,天子衔恨,一时半会儿也撸不掉他的职权——不过用来吓唬他阿姐是够了。 尉周氏:…… 娄晚君到这会儿方才笑出声来:“我就说阿娘且熄了这个念头罢,大将军已经许了公主,就不能再许第二人了。” 尉周氏思来想去,到底舍不得到手的荣华富贵,虽然她不习惯洛阳,不习惯贵人的规矩,但是凡人好逸恶劳,便有不习惯,也知道婢仆成群好过自己动手,知道丝绸比麻衣轻软贴身,山珍海味好过野菜草根——就不说她弟弟挣到这一切不容易了。只得搂住表妹哭了一声“可怜的阿舒”。 周乐说道:“阿舒随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尉周氏护住她道:“……是我的主意,你莫要怪阿舒,阿舒吃了这许多苦——” 周乐无奈道:“就只几句话。” “就在这里问罢。”尉周氏瞧着表妹实在怯生生可怜。明明他们是有婚约在先,她却为她争不得。 周乐到底拗不过去,便问:“这件事,之先在公主那里,你怎么不说?”让三娘知道,就不会送她过来了。 韩舒意道:“我、我——” “你莫要怕他,”尉周氏道,“你表哥只是长得凶,其实素日里再和气不过。” 周乐:…… 周乐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是没洗脸呢还是没刮脸,怎么就得出这么个“长得凶”的结论来! 娄晚君亦忍不住笑。 其实周乐年纪小,不知道从前他生母在世时候,家里与韩家是走得勤的。他父亲游手好闲,生计多亏了韩家帮衬。韩父对尉周氏亦极为疼爱,因此尉周氏看到表妹,想起舅舅,才生了这许多回护之心。 韩舒意怯怯点了头,抬头看了周乐一眼,说道:“公主府威严,我、我怕恼了公主。” 周乐自个儿回想了一下,并不觉得公主府能威严到哪里去,不过韩舒意吃了这么多苦头,怕惹恼了三娘,再生波折也是有的。 “这件事,我且不知道,阿舒是怎么知道的?” 他就只听说他阿姐去韩家问信,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之前有婚约。显然韩家是打算不认。他阿姐性子软,韩家不认也就罢了。 “阿娘说的。”韩舒意低头道,“阿娘说,早知道世道会乱成这个样子,就该早早许了我出阁,也、也有个依靠……”世道好的时候,人难免想要挑一挑。后来她娘也疑心大将军就是他们认识的那个。 但是她又哪里还有脸面找上门来。 “他家大娘性子软,是个记人好,不记人过的。”她母亲临终之前切切与他们兄妹说道,“从前坏事的是我,她不会迁怒于你们——总是我对不住阿舒。早知道周家大郎能有这等出息……”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就撒手过世了。韩舒意这时候想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只是不敢出声。 她虽然没能说得更详细,周乐也好,尉周氏也罢,都能猜到一二。他们的这个舅母虽然有些嫌贫爱富,也是人之常情,并非大奸大恶。 娄晚君叹息道:“舅外祖母就该早些儿带表姨、表舅来邺城,大将军身边一直缺人,要表舅能……也是条臂膀。” 尉周氏哭道:“我的儿……你可算是说到心坎上了。”阿狸就这么没了,她实在心窝子疼。 周乐定了定神,虽然表哥、表妹际遇堪伤,但是他已经听过一次了,自然不会再有这等冲击力,只顾往下问:“那这件事,你还与旁人说过么?” 韩舒意面上明显慌乱起来。 周乐不由皱眉。三娘那里好解释,她从前就知道韩氏,知道韩家如何拒婚——但是嘉语也没有提过韩氏与他有婚约,大约是他从前没有与她说起,或者是,韩氏从前毁了婚约,到丧夫来奔,自然不会提起。 但是如果有旁人,尤其别有用心的人,把事情捅到昭熙面前去,那就麻烦了。 周乐头痛地问:“有多少人知道?” 韩舒意道:“我在凶肆时候,有、有人意图不轨,我说我是大将军的表妹,他们不信,还、还说些不能听的话……我便、便给他们看了婚书。” 周乐脑子里“嗡”地一下:还有婚书! 他看他阿姐,尉周氏道:“阿娘没有给我……兴许是在阿爷那里。” 周乐:…… 他阿爷可不会帮他收着东西。 又问:“那些人,你都知道名字吗?知道他们人在那里也行,你把婚书给我,然后带阿韶过去——” “婚书……”韩舒意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道,“被、被抢走了。” 周乐:…… “你带阿韶过去,”周乐郑重道,“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带回来。” 尉周氏原想劝周乐等韩舒意歇过再说,然而看见弟弟难得地绷紧了脸,不由也担心了:“那东西很要紧么?”在她想来,既然弟弟都不打算履行这桩婚事,婚书找不找得回来,也就无关紧要了。 周乐不好冲她发火,只得说道:“我还得去趟公主府,与公主解释。” 尉周氏听他提到嘉语,心肝儿又颤了一下,缩头不说话了。 嘉语见周乐去而复返,只当他是出宫又过来了,一时笑道:“我可是把令表妹送府上去了,大将军又来做什么?” 周乐低声与她说了始末,嘉语也是目瞪口呆。 她与他想的是同一个事:要只是在市井之间,就当是流言蜚语,横竖她不在意,但是要被人捅到朝上去,特别捅到昭熙面前去,那麻烦就大了。原本周乐怒闯公主府就已经让他不满,这完全是火上浇油。不然呢,不然那等市井中人,抢了大将军的婚书去,不为构陷、进谗、勒索,或者求赏,就图一时高兴么? 然而这等事,也怪不得他,便只安抚道:“你别急,先等等看,兴许段将军过去就能把东西找回来呢,便找不回来,回头阿兄问起,你一口咬定不知道就成了。我再让谢姐姐与阿兄说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周乐懊恼道:“之先你说恐怕有蹊跷,我还道你多心,如今看来,就怕是真有蹊跷。” 嘉语道:“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愁也无用,横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刚巧明儿我要进宫,准备明月出阁,我明儿就把事情与谢姐姐说了,有谢姐姐在一旁劝着,出不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唐传奇李娃传的男主角走投无路,就仗着一把好嗓子去唱哀歌,结果碰上他爹…… 第322章 欺君之罪 明月出阁,在十月下旬。 从宫里出阁,是昭熙给嘉语面子——她将先帝印玺献给元祎修的事到底瞒不过人,再加上元祎炬的叛逃。爵位仅给了个乡君,南阳王府也赏了人。 封氏门第不算高,封陇又是续娶。这门亲事在外人看来多少委屈了明月。阳平、永泰两位公主因此颇有微词。她们两个与明月打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不比寻常。这时候难免有些舍不得。 明月心里也慌。她今年才十五,笄礼办得仓促,她心里明白昭熙不待见她,没有天恩可恃,哥哥又——封郎会不会一直待她好,她也不知道。她从虎牢关城墙上下去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当时是一时赌气。 如果不,她这时候也许是跟着兄长到了长安。她没有去过长安。但是她去过邺城,又被封陇偷偷儿带去了信都。他回信都处理族中事,他说他娶过妻,说起多年前的那桩悬案。“你恨他们吗?”她问。 “从前恨过。”他笑着说。如今是大将军允他报仇。 “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娶你。” 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明月有些懵。她不知道是这样的。当初阿兄成亲,还是她看中的人。她以为是那样的:仔细计算过双方家世、人才、前程,彼此相当,便可以喜结连理。她兄长与嫂子也是恩爱的。 当然她知道有些人并不这样,比如华阳公主姐妹——她们受宠。从前始平王宠,后来天子宠。所以她们任性,她们不必像他们兄妹步步为营斤斤计较。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少,所以须得精打细算。但是这个人,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他说他想娶她。热烈得像夏日午后的雨,淋湿了一栏蔷薇。 他一点都不怕,她诧异地想。 他不怕她不答应,不怕天子不允许,亦不怕因她而惹上种种麻烦——她兄长如今在长安,是天子心腹大患。他笑话她:“小小年纪,倒愁得像个小老头,这么想前想后,怎么当初敢从城墙上下来?” 明月语塞。 她是不止一次后怕,也不止一次在梦里看到血泊中的李贵嫔,不止一次想要惊叫出声,然后就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已经过去了”,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声音温柔动人。她知道他是谁,他让她觉得安心。 也许就是这样吧,她想,就是他了吧。 她过去十余年里,从来没有莽撞过,是不敢,也是不能,唯一的一次,就碰到了这个人。那是命中注定。就算他日后待她不好,她也认了。她目光往西转,不知道兄长听到这个消息,会做怎样的反应。 封陇也没有瞒她,都与她说了:她到邺城之后,她兄长以皇后母子为人质,大将军便找了人假扮她,逼得她兄长有所顾虑,后来元祎修西奔,她兄长仓促离开,却留了人从乱军里抢走了那个假扮她的女子。 他以为是她。 “……你看,你阿兄也没有不要你。”封陇这样与她说。这些事,他原可以不告诉她。如此,她在这世间便再无依恃。 “你不怕我去长安?”她问。 “不怕。”他说,“能有这一日好,先尽这一日好。” 最近传来的消息,是永安帝元祎修驾崩,平原公主殉葬。这个消息是华阳公主告诉她的,她明白她的意思。 嘉语到下午才进宫,瞧着永泰、阳平围着明月愁云惨淡,不由好笑。明月是出阁,又不是上刑场。当时取笑道:“永泰、阳平是瞧着姐姐出阁,眼红气哭了么?”永泰与阳平便跳起来要打她。 ——永泰与阳平也都订了亲,一个定的崔家子,一个定的郑家郎。原本谢云然有意将阳平嫁与卢家,但是太后反对。“母亲看好卢生,想要留给阿言。”谢云然说,“都说了几次了,就是阿言不肯松口。” 姐妹几个闹了一阵,明月心里头的慌意方才去了些。嘉语眼睛往四下里一看,没有看到嘉言,她几次进宫,她都不在。素日也就罢了,怎么今儿明月出阁也不来。便寻思要好好问问她宫里的人。 吉时到,明月登车,永泰与阳平又哭了一回。几位太妃也在抹眼泪。嘉语有些恍惚地想,这倒真像个出阁的光景,比她那时候像样多了。 …… 封陇的府邸这时候也是热闹至极,张灯结彩,锦绣铺陈。河北故旧,军中同袍,朝中同僚,济济一堂,连吴使徐陵也过来与他道喜。周乐自然是来了,他与封陇关系不错,被众人劝着,也喝了几杯。 韩舒意在他府里住下了。那些昔日在凶肆里欺负过她的人,抓了个七七八八,却走了正主。婚书也没有找回来。不过嘉语已经进宫与皇后说过了,只说是不要紧,便有人送到天子跟前,她会帮他说话。 周乐心里仍不太踏实。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韩舒意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也怪不得她。这些日子尉周氏可劲给她做衣裳,配首饰,喂她好吃的,气色又好了些,今儿封陇成亲,娄晚君带了她出来作客。 其实尉周氏前头是想多了,养移体,居移气,她先前枯瘦成那等鬼样,如今都养回来了,走动也只在贵人后宅里,便再被从前的人看到也没人敢认,谁又敢说,大将军的表妹是个唱哀歌的——便说了也没人信。 周乐这样想着,目光动了动,落到徐陵身上。萧阮是真知道洛阳人,派了这么个风神清散、辞章华丽的美男子过来。其余条款都已经敲定,就揪着三娘不放。两国和谈,他总不能把使者给砍了。 这时候有人笑闹起来,说吴使擅琴,今儿来贺喜,非得弹奏一曲不可。周乐转眸看去,却是眼生的少年人。洛阳城里浮华少年甚多,他这一年半载,却不能认全。徐陵道:“也不是不可以,我弹琴,却需美人与我和歌。” 那少年便使了人去与封陇要人,未几,有仆从抬了屏风过来,屏风后立一女子,影影绰绰,身形窈窕。 隔着屏风说道:“请徐郎君弹琴。”周乐皱眉:他听出是韩舒意的声音。 大约娄晚君瞧出他急于想把她嫁出去,所以让她寻了场合露面。那倒是好意,有人求娶,总好过他强行塞人。兵荒马乱,与家人失散的女子并不罕见,只要抹了哀歌那段,韩舒意有他这么个表哥,要嫁个中等门户,却是不难。 徐陵选了《桃夭》一曲,起调便是不凡,一时席间都静了下去。屏外女子轻启朱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周乐还是头一次听她唱歌,那就好像柔软的丝绸,像脉脉的流水,像清晨的雾气,像夜晚的星空,像漫天云霞徐徐降落,在树枝上,在树梢上,在花苞儿上,突然之间,红花绿叶,都绽放了。 一曲毕,余音袅袅。徐陵抚琴叹息道:“我不如美人。” 座中宾客亦大觉佳,纷纷打听美人。周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与人寒暄,忽然段韶过来,低声与他耳语几句,不由面色一变:“这话谁传出来的?”段韶苦笑道:“人多嘴杂。”言下之意,无从查起。 这时候再环视四周,那些目光已经开始躲躲闪闪了。虽则无人敢直斥大将军停妻娶妻,但是心里头腹诽定然是难免。 周乐道:“你使人进去问你二姨,谁叫韩氏出来唱歌的。” 段韶点头。 周乐又道:“叫人盯住吴使,莫让他们面圣。” 段韶也应了。 周乐这才抱怨道:“好端端封郎成亲,也要给我搅了……”心里却想道,想必三娘那里,也该听说了。 …… 嘉语才送走崔七娘,就看见郑笑薇往这边过来,几乎要捂住脸□□一声,已经是第十二个过来对她表示同情的人了。看来周大将军这个“骗婚”的标签是去不掉了。郑笑薇看一眼就笑了:“公主怎的这般胆怯?” 嘉语苦笑道:“不然怎样?” 郑笑薇捏捏她的脸:“三娘子如今是长公主,就该拿出长公主的气势来,怕她什么,你是长公主,强抢个把大将军,谁敢说你不是了!” 嘉语:…… 多日不见,郑笑薇竟也学坏了。 …… 欺君。 嘉语和周乐都心知肚明,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的症结所在,谢云然是知道的。嘉语和她说得简单,无非是周乐幼时订亲,他自个儿并不知道,如今未婚妻找上门来,婚书又被别有用心的人抢了去。 昭熙问的是:“他不知道,他爹妈也不知道?” 嘉语道:“他生母早逝,他爹素不管他。他阿姐是上门问过的,韩家不认。” 昭熙冷笑:“这个话,也就骗骗三娘了。” 他恼怒的其实不是这个。如果只是订过亲,私下里退掉也就罢了,偏弄丢了婚书,他那个未婚妻流落市井之间,婚书怎么就落到徐陵手里?如此摆到他案头,已经是朝野尽知,连隔江吴国都知道了。 他知道周乐是遭了暗算,但是天家颜面何在?就算澄清了是当初韩家不认这门亲——他妹子都是收破烂的么?阿言捡了个崔家不要的独孤如愿,三娘就能给他再捡一个韩家不要的周乐? 还叫三娘来给他赔笑——他自己怎么不来! 徐陵这等人物下笔如运刀,刀刀能见血,怎么叫他不恼。 嘉语见兄长气得狠了,亦不敢再多嘴,只垂了头,听候发落。 昭熙看着妹子,心里也是又酸又涩,要说她识人不明,萧阮什么人物,李愔什么人物,周乐又什么人物,都是人中龙凤,偏生一个都落不到好。周乐要只是无礼,他也能看在她的份上容了他。 到这纸婚书一出,他倒是想容,他这个傻妹子脸往哪儿搁? 他先前并没有当真把萧阮的建议放在心上,如今人家呈书,将三娘许给他的不是那个天杀的元祎修,是父亲的意思;三娘当初离开他,也并非他的过错,三娘当时走得急,亦没有拿到退婚书。 如果他能答应立三娘为后,这件事并非没有商量的余地。金陵虽远,也好过三娘留在洛阳受人非议。这个念头闪过去,很快被他自己否决了。不可能,周乐不会放手,他不放手,这事情就不可能。 一念及此,心里一动,他知道这件事不可能,萧阮难道不知道?却反复拿三娘作文章,他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三娘——就好像三娘的目的不在于皇后之位一样。 他根本就在挑拨他和周乐! 昭熙深吸了一口气,唯有如此,方才能解释最近接二连三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次都能踩在挑起人怒火的点上。 萧阮这个人……当然一国之君,两国交通,怎么会感情用事。 嘉语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兄长训话,忍不住掀起眼皮偷偷瞧了一眼,怯怯道:“哥哥……” “三娘有没有想过李尚书——” “哥哥!”嘉语气急败坏道,“李尚书有妻子了!” “或者……”昭熙脑子里排出七八个名字,没出口,就听得他妹子打断他,“哥哥不用想了!” “就……非他不可吗?”昭熙叹了口气。当初对萧阮和李愔,他妹子可没有这么维护过。 嘉语嗔道:“哥哥当初难道不是非谢姐姐不可吗!” 谢云然:…… 他们兄妹吵架,能让她好好装个死吗! “参他的折本我都压住了,你回去,让他尽快给他表妹找个人家,嫁了,堵上那些人的嘴,”昭熙吩咐道,“还有,让他自个儿来见我,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躲在女人身后成什么事!” 嘉语心道我来你都要气一场,他来这事情还能善了,哪里能做这等赔本生意呢。 嘴上只乖巧应了。 昭熙看得出她言不由衷,不由又气恼道:“你和他说,再出这样的事,我就当真送你南下了!” 嘉语嬉笑道:“我知道哥哥舍不得。” “滚!” 嘉语待要出门,猛地又记起来:“哥哥,阿言到底去了哪里?”——这次出去得这么久,莫非是兄长派遣? 昭熙却转头看谢云然,他也想起来,是有许多天没有见到嘉言了。谢云然道:“她前儿和母亲拌了几句嘴就出去了,她身边有人。”嘉言出行,身边总有一二十护卫,等闲不须她操心。 嘉语道:“哥哥还是使人过去问问罢——就算是……明月出阁她也该回来的。”她没说去哪里问,不过昭熙自然知道。 …… 嘉语回府,周乐已经走了。何佳人道:“……说是有事。”嘉语也不在意,横竖她摆平了她哥就成。 何佳人却又说道:“大将军原该陪公主一道进宫。” 嘉语道:“他去做什么,没得招圣人恼。” 何佳人不说话,她是为公主打抱不平。公主对大将军不可谓不好,大将军却折腾出这么些事来,他既然求娶公主,原就该早去了那么些首尾。如今宫里因此震怒,他不能为公主遮风挡雨也就罢了,一起承担都做不到,未免教人心凉。 薄荷听出来了,卖弄道:“佳人姐姐是不知道,圣人从前就最疼我们姑娘,大将军进宫,少不得吃罪,咱们姑娘进趟宫,什么事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嘉语道:“多嘴!” 忽又有人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常山君求见公主。” 嘉语:…… 周家人一向不来公主府相扰,尉周氏突然过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嘉语不好不见,便让人领了进来。 尉周氏进了长公主府,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她阿弟的大将军府在她看来已经是顶好了,这长公主府竟比大将军府还要豪奢十倍,墙上挂的,案上摆的,脚下铺的,都是她见所未见,不由咂舌想道,怪不得阿乐每次回京,家也不顾,先往这边来。 嘉语不知道她会生出这等念头,只让人设座。 尉周氏从前也就见过她两次,进京之后再没有见过。印象里总是个模模糊糊,香气袭人的美人。不敢多看。这次来实在不得已:娄氏带韩舒意回来,韩舒意与她哭,说她闯祸了,闯大祸了! 她低声下气与嘉语说:“……我也知道公主着恼,所以带了她来给公主赔罪。” 嘉语:…… 嘉语道:“常山君言重了,这等意外,也不是韩娘子所能预料——她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常山君带她回去罢。” 尉周氏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又说道:“要不……让她进来给公主磕个头?” 尉周氏年岁与宫姨娘相仿,却久经风霜,相貌比宫姨娘要老上许多。周乐从前就与嘉语说过他阿姐辛劳,在边镇上也是个能干利索的妇人,只是不习惯洛阳风气。因嘉语并不计较她畏缩,见她执意如此,也就笑道:“常山君不必如此客气,韩娘子来都来了,就请她进来喝杯酒吧。” 她看了何佳人一眼,何佳人出去带了韩舒意进来。韩舒意进门,“扑通”就跪下了:“公主饶命——” 嘉语:…… 何佳人喝道:“韩娘子慎言!我家公主几时说要你性命了!” 尉周氏亦道:“阿舒起来回话——公主说不怪你。” 韩舒意给嘉语磕了几个头,方才哭道:“我、我并非有意——” 嘉语实在不想再听这些破事,打断她道:“……我知道了,不过些须小事,韩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叫薄荷打水给她净面,胡乱敷衍了几句,便把人打发了出去。 她这天累了整日,晚饭也没有用,直接就歇下了。 …… 明月看着封陇进来,心里便有些害怕。虽然宫里太妃也教过她会发生什么。但是画归画,画上那些白生生的小人儿可不会有这么强大的气息,一靠近,就让人面上发热,心口也跳得厉害。 “二十五娘是在害怕?”他笑着问。 明月“嗯”了一声,手里绞着巾子。 “我也怕。” “什么?” “二十五娘那天问我,怕不怕你去长安,”封陇低声道,“我说谎了。” 他的唇落了下去,在她眉眼之间,他知道他有多么幸运,只差一点点,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相遇,不会相知,不会相爱。 只差一点点。 他抱紧了她:她还不知道,南阳王在长安登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陵乱入一下,嗯嗯,大家还记得孔雀东南飞嘛,就是他编纂收录的^_^ 第323章 冬至祭天 陆五娘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一步崩坏。有时候你没有办法知道一个人的野心,无论那个人是你的兄姐,还是枕边人。她完全记不得从前兄长是什么样子了。阿姐死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小。 如今想来只觉得小。大概是因为小,所以便是傻气些,也没有人责怪她。 和于家的不断站队不同,他们陆家,一向是不站队的。如今亦无须再站队。 宫人为元祎炬穿上衮服。 天子暴毙一月有余,她的夫君拿到了这个位置。她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她兄长的意思,又有多少出自她夫君主动。她不懂这个,她怀中小儿亦不懂,仰着头问:“阿娘,阿爷这是要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日,兄长会杀了他,就像他杀了天子,像当初正始帝杀了她阿姐。 这让她觉得凶险,所有与皇家有关的东西,都让她觉得凶险,但是他们还是一步一步,被推到了这个位置。 他执她的手说:“总有一天,我会带五娘回洛阳。” 她没有应声。洛阳不重要,对她来说,洛阳从来都不重要。她不知道当初华阳获悉父亲喋血城下时候是什么感觉,就只记得初见,她冷笑说:“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陆家何等门第,她当初是知道的,如今却不知道了。 任九来求救的时候,元祎炬还听得进她的话,如今也已经听不进去了。 天色惨淡,日头如鸡子,她觉得那并不像是一个好兆头。 …… 嘉言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擦脸,擦得十分细致。 “如愿哥哥——”她呻•吟了一声。 她想问哪里来的水,只是出不了声。不知道第几天了,援兵还没有来。也许她会死在这里。她没有想过她会死在距离洛阳这么远的地方。在回洛阳之前,她曾经那样疯狂地想念过它,但是回了洛阳之后—— 独孤如愿在洛阳呆到三月就走了,昭熙打发他镇守边镇,防备柔然。 兄长让她住进宫里,当然那没有什么不对,他怕她睹物伤人。何况母亲和弟弟都在宫里,她一个人住王府也不像话。但那也意味着,她不能再带兵。没有个公主带兵的道理。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阿姐许她带兵,周乐也许她领兵,但是进了洛阳,他们说那不合规矩。 她不像她嫂子,读了那么多书,能诗能画,就是方寸之地,也能找出无数乐趣来;也不像她阿姐,从前在信都,后来邺城,她阿姐都管的后勤,并不太在外头跑。她不一样,她野惯了,拘在宫里她难受。 母亲又总想把她嫁进高门。她算是体会到当初她阿姐隔三差五被迫相看的痛苦了。她阿姐当初没被逼疯,实在是好脾气——也怪不得后来李愔一提,她就应了。那日子实在没法过。 如今轮到她。 她还没出孝呢——她阿姐订亲是不得已,她又没有这个问题。 她要杀祖望之,找兄长要旨意,兄长竟为难道:“李尚书已经来过了,依律,祖家子不过判流放。”他并非不可惜姚佳怡的死,更厌恶他差点坑了嘉言,但是厌恶归厌恶,以律论,祖望之罪不至诛。 只是流放,以祖家身家,赔出的钱财已经足以赎罪。 嘉言气得质问:“那如果郑侍中仍在,是不是李尚书也能大度地说一句,按律不过流放?” 他李家人的命是命,她表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阿兄不许,她就直接带人上门,祖家跑得干净,就剩了老幼一二,还有当初服侍过她的婢子。嘉言虽然怨恨,对这些人却也下不去手。 后来追索到李愔府上,李愔给她作揖赔罪:“公主都看在我的份上——” 她不肯依,李愔便叹气道:“当初洛阳城破,总是祖郎救了公主,给公主一个容身之地。” 嘉言道:“他便当真坑了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表姐——”姚佳怡却是他的妻子! 李愔心里苦笑,这位姑奶奶显然并不清楚元祎修是怎么个人,也得亏祖望之那点子糊涂心思没有实行,不然他就是有一百条命,如今也救不下来了。又唏嘘姚氏对这个表妹是当真好,自顾不暇,却还要护着她。 这时候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说:“……后来伪帝在朝,祖二郎能藏匿公主半年之久,便不说功劳,苦劳也是有的,这是其二;当时形势已经不好,镇国公全家被问罪,姚娘子郁结于心,以至于产后血崩,这并非祖二郎的过错——祖家不过商户,如何能对抗得了朝廷?这是其三。” 这话里有事实,也有避重就轻。 以姚佳怡当时情况,祖家必不能善待她——如果祖家肯善待姚佳怡,当时就不会出卖她了。这其中道理,她不信李愔不懂:“……所以,表姐过世之后,他就一口薄棺材打发了她吗!” 李愔沉默了一会儿,说:“生前可问,死后不论。” 换别人说这个话,嘉言早一杯水泼上去了,但是李愔不一样,他是经历过灭门的人。然而她心里怨愤,哪里肯轻易罢手。对峙良久,有人推门进来,说道:“祖某人在这里,公主就不要为难李尚书了。”他对李愔长揖:“十二郎回护之心,二郎心领。” 李愔只管看住她:“我知道公主是个可以说道理的人。” 嘉言握住剑柄,李愔拦在她面前,最后她垂眸看着剑,说:“他总得给出点什么,让我和表姐有个交代!” 祖望之给了一双眼睛,血淋淋摆在托盘里,他说:“是我识势不明,辜负了娘子。” 嘉言去姚佳怡坟上给她烧纸,大车大马大屋子烧了不少,还有她喜欢的首饰、衣裳,她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想起当初姚佳怡出阁,祖望之上门,她拉着她在屏风后偷偷儿看他。 那时候她为表姐终于能够忘掉皇帝哥哥高兴。她以为那个在伊水边上言笑晏晏的少年,会是她的良人。 他们也恩爱过,而最终不过如此。 天慢慢就灰了,灰色的风搅着黑色的灰,她怀念她们年少的时光。她愿她来生,有好的运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觉身后有人。已经来了很久了。“我来向公主辞行。”段韶说,他要随周乐出战夏州,“我听说公主往城外来了。”辞行不过是个借口,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她伤心。 “这是安定郡君吗?”他问。 嘉言点头,他便拈一炷香给她敬上。 “阿兄说祖家子罪不至死。”她心里仍然难过,就算是这样,难道当初陈许该死?她知道如今兄长是天子,讲究法度,不同于从前。然而知道是一回事,难过是另外一回事。 段韶道:“圣人有圣人的难处。” 她疲倦地道:“如果死的是我,他也会有难处吗!” 段韶叹了口气:“公主自然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段韶看了看她,并不说话。 “你说啊!”她咄咄逼人,她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她知道这个人会容她无理取闹。 “公主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他柔声道,“公主该是一早就知道,人和人不一样。” 是,人和人不一样,她有死里逃生的兄长,有疼她如珍宝的母亲和姐姐,如果她死在这里,会有人给她报仇。 …… “醒醒,醒醒……”独孤如愿的声音,“不能睡!” 她知道不能睡,但是她困极了。她是九月初过来的边镇,被母亲催逼得没了法子。边镇上有多枯燥,她从独孤如愿看见她的表情上就看到了,亏他还一本正经说:“这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如果他能藏起脸上的笑容,兴许她能信他这个话。 说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拨了兵让她领,秋天里马肥蹄轻,天高水长。起初不过上山打猎,下水捞鱼,到后来手痒,领人偷袭柔然,拿下沙洲——这件事引来了柔然人的报复。 他们设下陷阱,将她引到这处山谷,再以她为诱饵,引来独孤如愿。至此弹尽粮绝。她心里很后悔,不该小看柔然人,他持守势是对的——他久在边镇,对于形势当然比她清楚。 要不是前几日下了雪,恐怕都熬不到这时候。 “……是我连累了你。”她说,她觉得这个话没有形成声音,因为她没了力气。 “你不要睡……”独孤如愿没有听到她的话,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是越来越阴沉了,援兵到这时候都没有来,恐怕是派出去求援的将士没能活着进关,粮草已尽,再等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抱住嘉言,只觉得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轻,她原本就极轻了,他不能让她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她该活到很老很老,在繁丽的公主府里,有温暖的火和丰盛的食物,有很多人陪着她,而不是在这里。 “我往西去看看——”西边没有合围,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往西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既然没有了生路,就是死路,他也要试一试的。 他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嘉言没有作声,但是她还听得见。她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她不知道这个动作能不能为他所察觉,不管他去哪里,他都须得带上她,如果是死路,就一起死好了,她想。 …… 冬至,天子祭天,百官随行。 嘉语不须随行,窝在屋子拆看嘉言来信。信上说她在独孤如愿军中,不须担心。这时候阴山已经开始下雪,雪片有巴掌那么大。柔然频频犯边,她气不过,天晴的时候也带人去抢柔然。 嘉语骇笑。 她也知道她这个妹子在洛阳拘束,虽然她从前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学会过绣花,一笔字大开大合。 正寻思要给寄点东西过去——嘉言走得急,衣物用具未必带得齐全。虽然独孤如愿不会委屈了她,但是有些东西,边镇上不一定有。便有也金贵。独孤守边,并不方便上天入地地给她搜罗。 忽然佳人在外头通报,说韩娘子求见。 嘉语按了按额角。周乐的这个表妹也是烦人,自婚书事件捅出来之后,她像是觉得十分对不住她,隔三差五地会送点东西送过来,有时候是绣巾,有时候是点心,嘉语实在受不住她这么多礼。 周乐得知之后,说过韩舒意两次,只是这位韩娘子就是个水做的人儿,多说得几句,就眼泪哗哗的。 周乐:…… 他记忆里表妹不这样啊。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小娘子。他阿姐不这样,三娘也不这样,嘉言就更—— 得亏当初贺兰氏没用这招对付他。 他与嘉语说:“你不见她就是了,她还敢闯公主府?”他已经在快马加鞭给她找人了,但凡回府,总会带人,问题是,通通都没了下文。他阿姐又着实怜惜她这个表妹,都不许他多问。 其实他不过想问问,她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嘉语笑话他道:“千万别问,万一她说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就长了大将军这样,大将军可怎么办?” 周乐:…… 他能怎么办,他就想撕了他娘子这张嘴。 其实嘉语也想过不见,只是这位——她不见她就能在公主府外给她站一宿。嘉语是真想趁月黑风高把她拉了去埋了。 她这么着,华阳公主倒又成了洛阳人茶余饭后的大八卦了。有说公主衔恨,凌虐民女,有认出来韩舒意从前在凶肆哀歌,更多人就等着看大将军的好戏:原本他们进京,并非没人想过给周乐塞人,谁都知道长公主孝期未完。虽则公主不会许驸马纳妾,但是以大将军的身份,身边有一二美婢伺候,也不是说不过去。直到他们听说了方策。都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美人能不能成事不要紧,要连送的人都一并追究,就得考虑考虑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方将军命硬。是以周乐身边一直清净。谁想得到会有个韩氏横空出世,就怨不得人幸灾乐祸了。 还有索性盼着吴主能过江杀个回马枪的。 嘉语听了也是啼笑皆非。她从前没见过韩舒意,如今想来,她之先拒婚,后来守寡,周乐后宅里美人如云,她还能讨到他欢心,便纵然有她阿兄的缘故在内,自个儿也该是有些手段。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嘉语这里算是黔驴技穷,只能捏着鼻子见人。 好在韩舒意当真就只是觉得对不住她,过来赔罪,说些希望她不要怪罪她表哥、表姐之类的话。嘉语寻思自个儿实在也没有怪罪过谁,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这么害怕了。每次都三言两语打发了事。 她府里又不缺绣娘,也不缺厨娘,就算缺,也没有个拿亲戚来抵数的道理。 这日冬至,韩舒意提了盒扁食过来。嘉语照例安抚她道:“……韩娘子不必挂在心上……大将军定然能为娘子寻得如意郎君。” 韩舒意闻言,却怔了怔,忽问道:“长公主心里的如意郎君,一开始就是我表哥吗?” 总算来了,嘉语心里像是落下了那只久不落地的靴子,微舒了口气,正待开口,薄荷已经喝了一声:“放肆!” 韩舒意赶忙跪地道:“公主饶命!” 嘉语:…… 她嗔怪地看了薄荷一眼,说道:“起来吧……无事。” 韩舒意怯怯不敢动。 嘉语索性打发了薄荷去取水来给她压惊。待薄荷走远了,方才叹气道:“韩娘子还是起来回话罢,我——” 忽地右臂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随即颈上一凉,刀光掠过眼睛。耳边传来韩舒意的声音:“长公主最好莫要乱动,我从未拿过刀,要一时有个不稳,伤了公主花容月貌,可就对不住表哥了。” 嘉语:…… 嘉语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知道韩舒意抽什么风。冒这么大的险,总该有个目的。她竟想不出她能有什么目的——什么目的能让她铤而走险刺伤她。然后——然后她还会做什么?也是她这一年过分安逸,竟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手臂上血流不止。她都这样,就更别说公主府里的婢子了。 谁特么能想到会有人进长公主府行刺啊!还是大将军的表妹!大将军素日连重话都不曾与他们公主说过! 尖叫声此起彼伏,嘉语简直恨不得大叫一句“都给我住嘴!” “都给我住嘴!”说这个话的却是韩舒意,“再出声,我就杀了你们公主!” 终于安静了。 嘉语并不信她会杀了她,杀她是件风险极高而收益极低的事情。而挟持她——她要的是什么。完全推测不出来。这个人是韩舒意没有错,韩舒意是周乐的表妹,他们之间便有利益冲突,也不会到这一步。 挟持长公主,这是人想得出来的事吗? 抵在她颈上的刀尖有些发抖,她说她第一次拿刀,兴许是真的。她说“伤了公主花容月貌”,这话就有些古怪了,谁在乎她的容貌?又说“对不住表哥”,她自进京,周乐姐弟对她不可谓不好。 “让开!”韩舒意推着嘉语往外走。 有接应……嘉语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既没有问他们要干粮和水,也没有要车马,自然是有人接应。 安平、安康带人赶过来,看到嘉语受制于人,亦不能多动,只能远远跟着。 “都给我站住!”韩舒意又喝道,刀尖往里一推,嘉语颈上迅速流下来一道血痕,“来一个人,我给她划上一刀,来两个人,两刀——你们敢跟着试试!” 嘉语生平从未见过这等穷凶极恶之人,与她相比,当初于璎雪和于烈堪称温柔。她自忖与她并无深仇大恨。 她用余光看了她一眼,韩舒意的目光阴沉,她是真恨她。 “你阿兄——”嘉语猛地爆出几个字,颈上又是一紧,她知道她猜对了,“没死……是吧?” 韩舒意咬牙没有说话。 她先前是看不起这个公主,动辄数十婢仆服侍的金枝玉叶,搭上她表哥,还不是要他给他们兄妹卖命,她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这么傻,镇日里在外奔波,流血流汗,换他们兄妹享受。 但是自她把刀架到她脖子上,她的看法就变了,她原本以为她会尖叫,会哭,会哭着求饶,求她放了她,或者声泪俱下,指责她忘恩负义——但是都没有。她镇定得让她心里发慌。她甚至没有问她会不会杀她,她会带她去哪里,她什么都不问,出口说的便是“你阿兄没死”。 怪不得表哥喜欢她,连那个人也—— 她心里怨恨,手底下又粗暴了几分,推着嘉语上了车。嘉语上车前多看了一眼,车上并无大将军府的徽记。看来是早有准备,也是特意的选在冬至这日。天子祭天,百官出城,城中防卫原比平日松懈。 嘉语知道呼救没有用,便不费那个力气。 安平、安康不敢跟,亦不敢不跟,只能循着车辙痕迹追踪,又使人上大将军府报信。 车渐渐就出了城,嘉语听着外头风声,不由拢了拢衣裳——她在屋里穿得薄,这时候冷气上来了。 韩舒意倒不制止她这点子小动作,只冷冷看住她。 这个女人当真可怕,嘉语这会儿脑子又清醒了一点,她阿兄八成是还活着,她来洛阳的目的就是为了她——兴许是贺兰袖的主意,多半是。以韩狸与宇文氏的渊源——至少她话里这部分是真的,周乐查证过——不知道是许了什么好处,或者是用了什么威胁,一个娇怯怯的小娘子不远千里而来,入凶肆,唱哀歌,就为了获得周乐姐弟的怜悯——她名声是全不要了。 她劫了她,她阿兄多半会迁怒周乐——周乐亦百口莫辩。嘉语亦忍不住道:“韩娘子可真对得住大将军。” 韩舒意未尝不知道自己对不住表哥表姐,只是这个话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只能让她愤恨更深。 如果不是她,她何至于此! 她原是已经成亲,有了吴主那样的良人,却为了报仇,生生勾上她表哥。那人不肯放手,却逼了她来——想到痛处,韩舒意倒转刀柄,对着嘉语后颈就是一下。嘉语闷哼了一声昏了过去。 韩舒意尤不解恨,举刀要刺,刀尖直刺进她的肌肤半寸,到底停住了。她想起大将军府里搂住她哭的那个女人,她的表姐,其实她们并没有见过几面,但是她哭得那样情真意切。 他们是真心怜惜她—— 而她并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对他们有多重要,特别是她那个英俊的表哥,每每提起他的公主,眼睛里都像是蓄满了月光。 因手一软,刀划下来,只在手臂上划了三五刀,登时血流不止。嘉语痛极醒过来,又痛晕了过去。 马车在驰道上飞奔。 第324章 失之交臂 周琛脑袋里“嗡”了一声,完了,他想。他兄长跟天子出城祭天,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表姐韩舒意常去公主府他是知道的,却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胆子。劫持长公主——却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他阿兄。真要为了他阿兄,当初舅母拒婚就该闹出来了,到今儿……如果说是眼热如今他阿兄出息了,那也该知道,这事儿一出,天子不会轻饶——就是他阿兄也不会饶她。 周琛心里七七八八乱响了一阵,额上密密地都是汗,到终于冷下来,一面打发了人去城外送信,一面点了人马追出城去。 …… 消息前后脚送到昭熙和周乐手里。昭熙只看了一眼,热血刷地都上了头,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 周乐眼前一黑,耳边竟“嗡嗡嗡”响了半晌。他原可以躲开,但是他没有。他模模糊糊听到昭熙的声音,旁人劝阻的声音,然后是段韶的声音——到这时候才清晰起来:“……陛下容大将军将功赎罪。” 段韶跪下去,边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唯他还站着。 昭熙的面色越发阴沉:“没有大将军,朕就找不回长公主了吗?”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把这句话挤出来。他的表妹、他的未婚妻劫走了他妹子,他还要仰仗他去找她——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段韶看了一眼,他二舅还失魂落魄地站着,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身陷危机。底下人都不作声,谁知道大将军家里那个表妹怎么回事,都说是与大将军有过婚约,兴许就是大将军毁约,引来红颜一怒呢? 这特么是桃花劫啊。 都寻思这等风流事,大将军不出手,难道让他们出手?况且,谁又敢肯定这不是大将军的主意。 有人甚至已经开始脑补长公主剽悍,大将军惧内,又不忍背约,不得已出此下策——不然呢?一个远道而来、寄人篱下的小娘子,在洛阳城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就不错了,还敢劫人?还劫的长公主!吓!谁给的胆子?谁做的接应,在大将军眼皮子底下当真能进行得这样天衣无缝? 这等家务事——是天子家务事,也是大将军家务事,哪里是他们这些外臣敢插手。 昭熙又气又急,后悔当初怎么就轻信了三娘的话,没把那个女人当回事。如果当时解决了她,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还有周家那起子帮凶——没有他们,三娘怎么会被劫! 他是恨不得脱了这身衮服自个儿追出去——然而他知道不能。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些人,正要开口分派,就听得有人说道:“我——我去找她。”声音都是哑的。 是周乐,他像是终于醒过神来。 昭熙一愣,怒道:“找不到她你也不要回来了!” 周乐“嗯”了一声,目光已经静了下来:“二郎和安统领已经追了出去,沿途留有记号;二郎说今儿阿舒出府,到公主府外就打发车夫回府取东西,如此,她出城的马车与车夫都并非我府中人……” 他停了一会儿:“阿舒不会无缘无故起这等心思,她与我是至亲,在别处不可能得到比我这里更多的好处,除非是受人要挟;我阿舅过世早,膝下就只有他们兄妹,阿舒说舅母与表哥都已经没了,如今想来,多半是假——或者是阿舒已经成亲,有人拿住了她的夫君与孩儿。” ——别人不知道,他却听嘉语说过韩舒意前世是成过亲,虽然并不会知道她成亲的确切时间,但是这时候想来,未尝没有可能。 他语速极快,基本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昭熙听了片刻,也知道他是在推测嘉语下落。对于韩舒意,确实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因情不自禁问道:“谁会要挟她?谁与三娘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或者是吴主。”周乐先说了一句。 吴使徐陵在洛阳停留两月之久,前日终于拿到萧阮的回信,回避了迎立三娘为后的条件,双方敲定条约,已经离开洛阳,启程回国。但是如果他们走得慢,三娘这里走得快,刚刚好能对得上。 因他们已经离城,更让昭熙和周乐相信,先前一系列小动作不过是为了离间。如今看来,离间是真,他想要三娘也不假,他用离间这个动作掩盖了带走三娘这个目的。而昭熙却不可能因此撕破面皮,问责于他——说到底,萧阮与三娘成亲,是始平王做主。三娘已经出阁,昭熙作为燕国天子,纵然能判她与任何人和离,却没有办法判到他吴国的君主头上去。 昭熙听到这句话,心里百味俱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落在萧阮手里固然是三娘所不愿,他也不舍,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周乐又道:“但是安统领说三娘受了伤,如果是吴主所使,必不至于、不至于……”他怎么舍得伤她,当初他们离开豫州的时候,他恨到那个地步,也最终垂下箭尖。 “那还有谁?”昭熙茫然,在他心里,他妹子永远人畜无害,怎么会有人恨她? 周乐低声道:“陛下还记得咸阳王妃吗?” 昭熙心中一凛,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句话:“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在长安,是陆将军宠妾。”周乐言简意赅结束了他的猜测。没有其他人了,没有其他人敢冒这样大的风险,也没有其他人,敢同时得罪他和昭熙,“请陛下下旨封锁沿途口岸,扣留平原君——我和二郎俱要出京,烦劳二叔坐镇我府中调度。豆奴随司空回府。阿韶随我追人。” 一干人还在晕头转向中,周乐已经上马,绝尘而去。 昭熙微出了口气。这小子虽然可气可恨,总算对三娘真心。只是再看底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又不觉气恼起来。 …… 嘉语昏昏沉沉,不知道走了几日几夜,没多少清醒的时候,更休说套话劝话的机会了。她知道前头贺兰袖落在周乐手里,很吃了些苦头,如今她要落到她手里,恐怕少不得受辱。心里着实有些惧意。 她身体原不甚强健,此番受凉又受伤,再兼之以惊惧,一路也不曾好生安歇,渐渐地就发起热来。 韩舒意只道她睡得踏实,便不在意。 离城已经是第五天,换了七八趟车,车夫也屡屡易人。韩舒意往外看时,并不能分辨东西。她是直接被送到离洛阳城只有二十里的地方。她不认得路。从前总有人带着她,或者是她兄长,或者是薛郎。 车猛地一停,韩舒意急问:“出什么事了?” “请韩娘子下车。” 韩舒意一怔:“就……到了吗?”她记得她被送过来的时候,在路上足足走了有七八天,那还是日夜不停地骑马。 “请韩娘子下车。”那车夫掀开车帘,笑吟吟地道。 韩舒意看了嘉语一眼,她被她绑了个结实,在昏睡着:“那她呢?” “她就不须娘子多操心了。” “那不成!”韩舒意叫了一声,在见到她兄长和薛郎之前,谁都休想从她手里拿走这个女人——她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车夫却笑道:“这由不得韩娘子了。” “什、什么——”韩舒意问出这句话,便觉得手软脚软,人不由自主地顺着车壁往下溜,手里的刀啷当就落了地。 那车夫毫不怜惜地将她拉出来,掷在地上:“贺兰夫人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指望着我家陛下出人出力,替她劫到公主,她怎么不想想——”他笑了一下,蹲下身来,对惊恐万分的韩舒意说道,“陛下原是想将你送到长安,自个儿与你们主子说去,后来一想,还是不能这样便宜了你——” “你、你……你待怎样?”韩舒意怎么样也想不到,说好了来接应自己的车夫,什么时候被无声无息换成了吴主的人。 吴主要华阳公主,用她的兄长和夫君胁迫她,但是他不知道——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至少她以为他是不知道,她的兄长和夫君早就被贺兰夫人救出来了。她来劫取华阳公主,就是为了报答贺兰夫人。 然而如今看来,恐怕吴主一开始就没有上当。 他们都是大有权势之人,勾心斗角,却将她这种无关之人卷入到其中。韩舒意心里又是恨又是惧,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吗?”那车夫笑道,“我打算送韩娘子去驿站。” “不——”韩舒意惊叫起来,送她去驿站,她就会被表哥找到——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他? …… 周琛把韩舒意提到兄长面前,周乐没有下马,却捏紧了手中长鞭。 韩舒意在周琛那里已经哭过一场,这会儿看见周乐的脸色,心里就是一慌。在重逢之前,她其实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礼遇。是因为没有想过,才有那样的勇气——她知道从前她母亲拒他婚姻,她想也许他们会辱骂她,虐待她,她都能忍了,这样,她才能劫走他的未婚妻,而理直气壮。 但是不是那样的。 根本就不是那样的!表姐待她好得就像她的母亲,表哥也和气,和气到她几乎不能相信他是贺兰夫人口中那个杀人如麻的将军——直到这时候,她在他眼睛里看到怒气,方才隐隐地信了。 他可能会杀了她。 像是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吩咐左右:“带她回洛阳,交给陛下。”声音还是哑的。他就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亦没有再多一个字给她,她想她完了,天子不会饶她。“表哥!”她哀求道。 但是立刻被提起,很快的,人很快地向后退去。 “阿兄不多问她几句?”周琛问。 周乐停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他:“她说带走三娘的是吴主的人?” 周琛道:“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说——” “恐怕人已经上船了。” “什么?” 南边缺马,萧阮不会试图在骑兵上与他一较短长。他会丢下韩舒意,当然是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他不怕她泄露他的行踪,丢下她,还可以让他为难——无论如何,她总是他的至亲。杀,是于心不忍,不杀,便是昭熙与他之间的刺。 之所以有株连这种制度出现,就是为了提醒世人,你犯法,被治罪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有你的亲友,你的邻居,你爱的人。 …… 嘉语觉得渴:“水……”她呻•吟。 甘甜的水打湿她的唇,然后畅快地流进她的喉。像是有人摸了摸她的额,惊呼:“怎么这么烫!” 这声音好生耳熟,她想。她集中不起精神来,整个人都像是晃晃荡荡,晃晃荡荡悬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但是这个人对她友善,她心里清楚。她喂她进食进水温柔细致,不像韩舒意……倒像是惯于服侍的。 她不知道是谁,但是那不妨碍她断断续续地问:“这是……哪里?” 她像是回答了她,但是那声音过于渺远,她听不分明,她想她是又要昏过去了。这些天她都在昏迷与半昏迷中。是表姐吧。只有表姐才知道周乐有韩舒意这个表妹。表姐费这么大劲拿下她,大约是想折磨她,看她如她当初凄惨——恐怕也不能如愿了。 也许是到此为止了,她想。 上天给她机会重新来过,她没有能够救回父亲,但是至少她救下了哥哥。她重活一次的执念在此,如今心愿已了,兴许上天要收回她的机会了。 那也没有什么……她断断续续地想,那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除了没有与嘉言道别,也没有与周乐……崔嵬山上,她以为他死了的时候她就这样想过,如果那时候他真死了,那才真真不甘心。 如今……至少他知道了她的心。 可怜他盼了那么久,也没有娶到她,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她迷迷糊糊地,也不能够确定“早知道如此”,她又能怎样,却恍惚那人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喊:“三娘、三娘!” “周、周郎?”她努力想要喊出来,只是不得力,轻得像是风,出口就散了。 有人扶她起来,止不住皱眉:“怎么烧成这样?” 有人诚惶诚恐回答道:“上船时候就这样了……怕是受了凉,又水土不服。” “大夫呢?” “大夫……”那人越发慌张起来,“请了大夫,却说药材不全。” “哐当!”有什么摔碎在地上,“姜娘,我让你来接三娘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是、是……陛下,陛下恕罪。” “出去!” 脚步声渐渐就远了。 嘉语听不清楚,听清楚也想不明白,“陛下”两个字却是懂的,她迷迷糊糊问:“哥哥也来了吗?” 那人没有回答。侍儿打水进来,他放她躺下去,就听得她闷哼一声,那人目光落在她右臂上,他迟疑了片刻,卷起袖,就看见雪白的手臂上横七竖八许多道血痕,是包扎过了,却还没有结痂。 那人……他想,就不该留韩氏活着。 亦多少后悔,该让人早点接手,兴许就不至于烧成这个样子,双颊滚烫,人都糊涂了,都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 “三娘……”他试着凑近去再喊了一声。 她像是忽然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住他笑。他心中待要一喜,她竟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周郎。” 这两个字却是清晰的。 他觉得胸口被猛地撞了一下。 或者是有只手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呼吸不过来。以至于过了许久他才能够拉开她:“是我,三娘你看清楚,是我……”嘉语歪着头,一头青丝都散在枕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推开她。 但是很快的,他俯身下来,吻住她的唇。 她亦不似从前拒绝。 她这样热烈的回应,他心里如刀割一般。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把他当成了别人。她在与别人亲热,兴许他们之前就这么亲热过,他用力吮她的舌尖,他感觉到她身体柔软。 他猛地放开她,她尤不知道缘故,软软呢喃道:“周——” 他按住她不肯安分的手,厉声道:“三娘你看我是谁!” 嘉语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这是梦里还是醒着。多半也是梦里,她像是看到了萧阮,他怎么会来她梦里,是因为她要死了吗?她这时候想起,她当初离开的时候,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说:“你答应我,要活着。”她活不了啦,所以他来怪他食言么? “你看我是谁!”他再说了一遍。 嘉语想要抬手来抚过他的脸,她想和他说声对不起,但是她动不了。人在梦里总是这样,并不能顺利控制自己的肢体。 “三娘……” “殿下……”她模模糊糊地想,又觉得不对,兴许该喊他“陛下”了。 萧阮这才稍稍气平,他低头再吻了她一下,他听见她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是要死了对吗……” “胡说!”萧阮道,“有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死。” “这里……这是哪里?” “我们在船上,正顺流而下,再过得几日,就到金陵了。” “金陵”两个字触发了她心里最深的恐惧,她的脸色刷的雪白,“金陵……”她呻•吟道,“不……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那人道,“你是我娘子,我在金陵,你当然也该在金陵。当初我放你走,是因为你父仇未报,兄长生死不知,如今你仇也报了,兄长也登基为天子,还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他说得又急又快,嘉语人还迷糊着,并不能字字都听真切,只反复听着“金陵”两个字,又害怕又委屈,低声道:“不、我不去……周郎救我……” 萧阮:…… “是我,三娘。” “我从前就死在那里……”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害怕“金陵”两个字,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从前死在那里,是不是这次还会这样?她觉得冷,又觉得热,冷一阵热一阵,那些风重新又刮了进来,像刀子一样的风。他就算是要杀她,也用不着这样,那么冷、那么远的路……她想他一定是很恨她,所以才这样折磨她……周郎会救她吧,她想,这一次,他会赶得及救她吧。 她战栗得厉害,萧阮不得不抱住她。他知道她神志已经模糊了,他就是再气恼,也只是气了自己。船到金陵,还须三日,他贴着她的脸,只觉滚烫,要烧退不下去,就是人不死,恐怕也废了。 他终于叹了口气,吩咐下去:“靠岸!” …… 金陵,宝云殿。 “苏贵嫔、苏贵嫔!”内侍苦着脸道,“陛下说这几日不见,是怕过了病给贵嫔……” “我不怕!” “贵嫔、贵嫔不能——” 帐幕“刷”地被拉开,帐中男子一骨碌坐起来,俊眉修目,却并非她熟悉的那张脸。他讪讪道:“贵嫔娘娘——” “元十六,你好大胆子!”苏卿染怒道。 元十六郎苦着脸道:“贵嫔恕罪……” “我问你,陛下人呢?” “贵嫔恕罪……”元十六郎再说了一遍。 “他是不是去了洛阳?” 元十六郎不响。 “我问你,他是不是去了洛阳?”苏卿染咆哮起来。 第325章 一笔勾销 确实是上了船,消息得到证实,周乐心中怅惘。近三年的好时光,就像是一场美梦。如今是梦醒了,他回来带走他的人。 人落在萧阮手里,总好过落在贺兰袖手里,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追是追不上的,燕朝水军原就远不及吴朝,得力的也就陆俨豫州所部,剩下的不堪用。征调了几艘渔船,不过聊胜于无。 远远看见江上白帆。已经是进入到吴国境内。大多数人都被他打发了回去,横竖留也无用。 他就远远跟着,眼看着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 嘉语醒来,身体像是轻了许多,神志也清醒了一些。她像是做了许久的梦,梦里光怪陆离,一时是周乐,一时是哥哥,后来不知怎的,萧阮也来了……而她竟然还活着,她意外地想。 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心里一紧:这一路被韩舒意虐得怕了。待看清楚走进来的人,却是一惊:“殿——陛下?” “醒了?”萧阮手里拿的药碗,嘉语看了一眼。她是记得这几日有人喂她吃药,那药苦得很,难道竟然是——她怔了一下,韩舒意是奉他之命劫了她来吗?还是他半路上又从韩舒意手里劫到了她? 他如今身为一国之君,怎么会轻易离开金陵? 还是说,她已经抵达金陵了?她有些慌乱地环视四周,松了口气:这屋子简陋,决然不会是皇宫。 萧阮看得懂她眼睛里的情绪,不由摇头道:“再两日就到金陵了。” 嘉语咬了咬唇,太久不见,如今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犹疑了半晌方才说道:“我……我不去金陵。” 萧阮懒得理她这话,只将药碗送到她面前:“喝药。” 嘉语没有接。 萧阮顺手放在床头,却说道:“你不喝我也会带你走。”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与她耗,十六郎假扮得半月已经是极限,再久就瞒不过人了。 嘉语道:“我要回洛阳。” “三娘病糊涂了,”萧阮柔声道,“你我是夫妻,天底下哪里有夫妻不作一处,却要隔江隔海的。” 萧阮一向会说话,他说出来的,便是歪理,也教人反驳不得。这两年多不见,大约是登基称帝的缘故,他身上的气势又强大了许多,嘉语不敢看他,只硬着头皮道:“当初是陛下放我走……” “你已经报了仇……” “也、也许了他人……”嘉语知道这个话避不开,便纵是心里怕得很,也好歹说出来。说了这半截子,胆子倒又大了不少,“陛下该是听说了。我也听说陛下迎娶了苏娘子……苏贵嫔……” “三娘是一早就知道我会迎娶阿染,三娘也答应过我,我们不论从前,重新开始,”萧阮道,“这些话,三娘都忘了吗?” 嘉语沉默了片刻,当时意动,她未尝不记得,但是之后剧变,就不是她所能预料的了,到如今时过境迁,便只能苦笑:“陛下放我走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与陛下,就只有从前了。” “你到了金陵,我们便还有以后。” “我不会去金陵!”嘉语急道,“我……我阿兄定然在找我……” 萧阮看了她一眼:“就只是令兄么?” 嘉语不敢激怒他。这次见到的萧阮比从前暴戾许多。她不知道是因为国事烦扰,还是别的缘故,她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周乐,因只垂头道:“韩娘子劫了我,阿兄如今定然担心我的安危。” 萧阮微叹了口气,伸手抚她的面容,嘉语亦不敢闪躲:“三娘觉得能骗过我吗?” 嘉语把心一横,说道:“我……我心里有别人了。” 他非逼得她说这个话,待说了脸色又不好看。嘉语心里直敲鼓,却听得萧阮说道:“韩舒意不是我的人。” 嘉语不知道他如何又提到韩舒意。 “……是你表姐的人。”他说道,“我不知道她会伤到你。” 嘉语“嗯”了一声,她一开始就不认为韩舒意是他的人。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昏迷着,你……你一直喊他的名字。” 嘉语面上一红,她那时候只道是上天要收了她这条命去。萧阮忽地欺近来,她不由自主往后仰倒,就听得他说道:“当初始平王殒命,你哭得那么伤心,我还道你会规规矩矩守完三年孝期。” 嘉语无话可说,昏迷时候的事情她记不真切,兴许是带出了什么,才让他这样—— “三娘就承认吧,”他按住她的肩,“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忠贞不二的人,你当初与我成亲,便对我动心;后来不得已要求他为你报仇,你便——”他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嘉语面上一白。 “是不是?”他问。 嘉语摇头道:“陛下不要这样。” “我就不信,我今儿要了你,你还能回他身边去。”他声音里有一分冷意。 嘉语面上愈白。她知道她如今抗拒不得他,无论气力还是形势。对于萧阮这种人,求饶亦是无用。眼睁睁看着他拿起药喝了一口,朝她欺压下来。她的头被按住,他撬开她的唇齿,药水自他口中渡进来。 “苦不苦?”他问。 嘉语被逼得咽了药,眼睛里呛出泪花来:“陛下——”她低声道,“我和陛下缘分已经尽了。” “尽不尽我说了算。”萧阮冷冷道,“要说缘分,你我是夫妻,还要怎样的缘分?三娘与我成亲近三载,也是到了该尽夫妻义务的时候了……” 嘉语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勉强说道:“我还有孝期要守。”她知道他是认为她早坏了规矩,她亦无从解释。 “三娘又忘了,”萧阮说道,“始平王过世时候,你已经与我成亲,已经出阁的女儿,不须为亡父守孝。” 他伸手解她的衣带。 嘉语脑子里“轰”了一声,他下手这样坚决,毫无犹豫之意。便知道今日难以幸免。因说道:“萧郎——” “嗯?” “你今儿要了我,你我之间,就一笔勾销了。” 萧阮怔了怔,到这时候动作方才缓下来:“什么叫……一笔勾销?” 嘉语喉间动了动,她心里实在非常害怕:“我从前、我从前总觉得对不住你,你救过我,好几次,从正始四年,我被于璎雪劫持,被于烈追杀,后来在西山,你差点……我那时候说我原谅你,是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他哑声问。 “你强要了我,那之后就是假的。” 萧阮怒极反笑:“那周乐他趁人之危,乘虚而入,你就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是我心甘情愿,”嘉语木然道,“陛下今儿要我,我也会心甘情愿,但是今日之后,陛下便再得不到三娘坦诚相待。” 萧阮沉默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三娘从来就没有全心全意待过我。”他说。 “有的。” “没有!” “从前,”嘉语眼睛里浸出泪水,泪水安安静静地流下去,打湿她的鬓发,“从前没有他。” 从前没有任何人,她只有他,甚至没有她自己。但是那之后……便是对周乐,她亦不曾这样全心全意过。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无法从头来过,也许并不仅仅因为父亲的意外,而是他要的,她早已给过,她给的时候他不要,到他回头的时候,她已经再没有办法把自己交给他。 也许人就是这样长大。无论她骗自己多少次,一千次,一万次,她对他心动多少次,一千次,一万次,他们之间,都是无法重来。 萧阮低头吻她面上的眼泪,他心里头的怨怒,这时候慢慢下去了:“如今,你心里还有我吗?” 嘉语道:“我心里陛下是个君子。” “是我来得太迟……”他终于叹了口气,给她系上衣带,“或许你阿兄登基的时候,或者更早一点,如果我当时掉头回洛阳——” “不,陛下不会的,”嘉语道,“我认识两世,陛下是励精图治的君主,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江山。” “三娘不要以为能够骗过我,”他凝视她的眼睛,“即便我肯放弃,三娘也不会要我。” 他该是早就知道这一点,他该是早就知道,她舍不下那人,他总希冀他们可以从头来过,但是他心里该知道那不可能。他没有过去,她有,她的过去,是她被他放弃、被他伤害的过去。 即便没有周乐,也会有别的人,总之不会是他。 他就是不甘心——没有等到她亲口承认、亲口拒绝,他就总以为还有可能,毕竟他们都能够成亲,她都能够点头做他的妻子,他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她当时离去,只是因为始平王父子。 到这时候,他知道不是了。 “三娘愿陛下与苏娘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嘉语说。 萧阮没有理这句话,他不要她的祝愿。他说:“三娘是高估了我,我如果要你,便不会在乎日后你对我是否还能坦诚相待。” “我没有……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嘉语重病未愈,勉力与他周旋这许久,精神上已经扛不住,声音便娇懒起来,“不然,以江南多佳丽,陛下宫里该有多少人啊……”话到尾声,眼皮沉沉。 她再次昏睡过去。 萧阮:…… 他并非不能……他怨念地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将她囚禁在身边,日子久了,她自然能忘掉那人。这个念头像是极鲜美的奶酪,就摆在面前,只要他伸手,就是他的。谁在乎她心里想着谁,只要她在身边、只要她是他的……时间足以救赎她失去父亲的悲哀,也同样可以冲淡这两年的疏离。 没有什么是时间做不到的,足够长的时间,她会习惯他。 便不爱他,也会习惯他。 他低头吻她,她的唇柔软,她这时候不能抗拒,只能凭身体本能的反应接纳他,他抵开她的唇,再往里探,她的舌尖怯怯,他缠绕它,吮吸它,温柔地,坚定地,她的呼吸浅而轻,渐渐重了起来(这里只是一个吻,没有别的) 他的手往下抚,柔软的颈项,蜿蜒,玲珑锁骨,丰润的肩,她卧病在床,身上原就只着中衣,中衣宽大,他的手下来,那衣便随之剥落。由肩至颈而止。(肩颈齐平,没有到脖子以下) 要了她,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管他日后如何,他就要了她,将她锁在身边,她是他的娘子,他原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不是——他已经克制得够久,久到她都以为在他身下可以放心安睡。 她当他什么人了! 他不是君子。 他不想做什么君子! 他是天子,他是她的夫君。他低头含住她,她低声呻•吟。他抬头看她,还好并没有醒,她像是不知道身体发生了什么变故,皱着眉,不安地躁•动。这时候外头静得很,月光千里,照着大江。 她温顺得像只羊羔。 他有种堕落的快感。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后悔,他们从前有无数的机会,他一次一次地放过她,他希望得到她的心,然而到这天晚上,他已经知道是不可能。她始终打不开心结,他就是等得再久,也不可能等到。 那他还要她的坦诚做什么! 她心里已经是没有他,他是君子或者是小人,她心里一样没有他,他不过能得到他能得到的。 他用力咬了她一下,雪白嫣红里两颗牙印。昏迷中的女子闷哼了一声。 “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萧阮呆了一呆,知道没有要紧事,决然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打扰他。 “什么事?”他问。 “贵嫔——”门外那人道,“贵嫔说两天之内见不到陛下,她就杀了义安侯。”义安侯元十六郎。 萧阮:…… 像是一盆冷水泼下来,登时就醒了。 低头再看时,那人尚在昏迷,而双颊火热,怕是又烧起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那像是着了魔。那兴许是他想得太久,他想要她,他清楚自己的欲望,就像他清楚她拒绝。 他是可以为所欲为,他可以强迫她,她拒绝她,她的身体不会。他亲了亲她的面颊,他觉得羞愧。他没那么高尚,但是亦不至于全无底线,她还昏迷,她还病着。便是他一定要她,也不能这样。 他希望得到她的回应——他希望她能接受他,哪怕只是身体先接受他。 他替她理好衣裳,肌肤上的痕迹过得几日便能褪去,她这么多天,也就清醒了这么一小会儿,未必会发现,除了—— 他心里荡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细想。 萧阮叫了人来,细细吩咐了,然后上马,登船——他是须得赶回去,他知道苏卿染说得出便做得到。 …… 嘉语再醒来,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给她喂药的换了姜娘。她心里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姜娘是比萧阮要好对付多了。 “姑娘总算是醒了。”姜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萧阮走后,便是她在照料她,是她为她擦拭了身体。也不知道他怎么折腾了她,她这次昏迷得比上次还久,简直像是心力耗尽的样子。 姜娘有些心疼,但是并不觉得不妥。 在她看来,姑娘一早就与宋王成了亲,却到这会儿才成礼,已经是宋王手下留情——换她男人,可不会这么客气。 嘉语不知道她想了这些,她头疼得很,像是昏睡了太久,太久没见到光,太阳从外头照进来,照得她眯了眼睛:“今儿是——哪天了?” “十九。”姜娘说。 冬至是十一月初五,嘉语吓了一跳,她先前昏昏沉沉的也不记数,竟然过去了这么久,她阿兄和周乐该有多急——她看了姜娘一眼,她安然坐在阳光里:“陛下人呢?”她问。 姜娘笑成了一朵花,她们姑娘总算是想起陛下了,因喜盈盈道:“陛下先回了金陵,怕姑娘撑不住,说等姑娘身子养好些再过去。” 嘉语:…… 这人还真是死心塌地跟了萧阮。当然那并非不能够理解,她如今在南朝,她也要活着。 她装作不满地问:“什么事让他走这么急?”她不认为她阿兄真会兴兵,师出无名,朝臣也不会同意。 姜娘如今也不容易逮到人与她说话,又难得他们姑娘回心转意,心里着实高兴,滔滔不绝道:“姑娘是有所不知,自到金陵之后,苏家就催着陛下立后,陛下怎么肯——陛下怎么肯放着姑娘不立,却立苏氏——” 嘉语:…… 她这个婢子真是想多了,萧阮不立苏卿染,不过是不想受制于人,他也不会立她。立了她,他没办法与苏卿染交代。 …… 金陵,宝云殿。 萧阮进门的时候宝云殿里灯火通明。苏卿染面笼寒霜:“我还道陛下是真病了。” “十六郎人呢?”他问。 “死了。”她唇边一抹笑,“陛下回来得迟了。” 萧阮:…… “阿染——” “陛下从哪里回来?” “十六郎——” “陛下从哪里回来?”苏卿染提高声音,再问了一次,她在崩溃的边缘。他竟然敢去洛阳!他竟然为了她去洛阳!这个念头像锈的钢刀,反复绞着她的心。他不要命了,他也不要她们娘儿俩的命了! “我……”萧阮赶了两天的路,亦是疲惫,苏卿染的声音刮着他的耳膜,充满怒气。她是知道了,他想。 都知道了,那还闹什么呢,他想,也许是苏家人又进了宫,也许是听说了洛阳提出要他立三娘为后。也许是别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灯光里,苏卿染生育之后丰腴了一些,她像是一直都处在躁怒当中。连七宝都跟着情绪不稳定。他怀念从前的苏卿染,她坚定,坚韧,而且冷静。 她如今像是完全失去了这些。 他强迫自己收起怒气:“我从扬州回来。” “你说谎!” “苏贵嫔慎言!”他冷冷道,“义安侯人在哪里?” “我杀了他。”苏卿染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陛下回来晚了。” 第326章 弦断谁听 “你——”萧阮深吸了一口气,耐住性子与她说道,“阿染你不要闹,我……我不会立三娘为后的,你要信我……” “我信你?”苏卿染忽然尖叫一声,就好像弦到最紧处,铮然崩断,“我就是信了你,才有今日!” “今日怎么了?”萧阮忍无可忍,“我是没有带你回金陵,还是没有给你该得的?你如今难道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十六郎——就算是我对不住你,十六郎又做错什么了?” “他没做错什么,他就是不该听了你的话,假扮天子——天子是那么容易假扮的?是你害了他!” 萧阮心里一紧,难不成苏卿染不是在气他,而是当真——不不会的,苏卿染不会不知道十六郎对他的重要,她怎么会……萧阮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轻声说道:“阿染你和我说实话,十六郎人在哪里?” “他死了。”苏卿染冷冷道,“连骨头都剁成了肉酱。”她站起身来,像没事人一样,裙压不动,莲步姗姗,就要走出去。 “拿下!……拿下她。”她听到萧阮的声音。 她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她想。她终于不必再害怕了。他带回了华阳公主,他不要她了。 …… 嘉语束手无策。 无论是之前在于家兄妹手里,还是后来元祎修手里,她都没到过这等全然动弹不得的境地。姜娘只管服侍她,也出去不得,想是萧阮也防到了她被她策反。她从姜娘口中听说了韩舒意事件始末,韩舒意就是贺兰袖放出的鸬鹚,原是想弄死她,栽赃给萧阮,谁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不知道如今贺兰袖作如何感想——她跟他比她久,论理该是更清楚这个结果。 姜娘说待她身体好些,萧阮会遣人来金陵接她。不过嘉语总怀疑,他不敢带她去金陵是怕她会被苏卿染弄死——他清楚她在吴朝全无自保之力。 她醒来之后入浴,瞧见身体上的印痕,实在是非常意外。她以为他会放过她,但或者是,他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他在燕朝为宋王,入吴是建安王,而如今他是天子,便再不必克制自己。 她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总是她烧糊涂了。好在没有找到别的伤,看来还是手下留情。但愿也没有别的后遗症才好。 这让她愁了一阵子,要当真弄出人命来,萧阮就更加不会放过她了。虽然他如今也没打算放过她,把她放在……她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总是吴国境内,妻不妻妾不妾的,就像从前周乐养着她。 这实在是件可笑的事情,她前后两世都没打算屈身为妾,却都落到这步田地。 她不知道他打算拿她怎么办,如今她不是前世无依无靠徒有名号的华阳公主,从前是怎么样都可以,他想给她名分,贵嫔也好,贵人也罢,就是给个美人,她都不能与他讨价还价,哪怕不给,她也无可奈何。 但是如今,他须得给昭熙交代,而昭熙——就算昭熙觉得吴朝皇后配得上她,只要周乐不放手,他便不能松口。 他定然还在找她。 想到那个人,她心里有一点软。他从夏州回来那天,听说她答应了南下,气成那样。气成那样也没有强她。或者她早该答应他——那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给父亲报完仇之后。她并非贞洁烈女,只是觉得可惜。 大夫又来了几次,开的药也不十分见效。她疑心是她自己拖着不想好,怕好了会被迫去金陵。 她如今是越发没法见他,拖得久一点,兴许周乐会有法子找到她。 她这样想着,日子飞快过去。 …… 萧阮把宫里清洗了一遍。他这时候知道了为什么历代帝王都爱广置妃嫔——万一谁出了事,总该有个管账的。 他宫里人少,宫人可一点都不少。向来都是苏卿染统管,一个一个怕她怕得鹌鹑似的。又都知道她是宫里唯一的女主人,虽然如今被软禁,却仍然是公主的母亲,又有苏家撑腰,他总不会半点情分不念。于是都打着她还能归来的如意算盘,短时间内萧阮竟也奈何不能。 苏家人不断上书求见,他只是不见。他恼恨这一家子把苏卿染架在火上烤。他们根本不在乎她,她却对他们言听计从。 七宝不见了母亲,哭得声嘶力竭,小脸儿通红。萧阮如今膝下只有这个女儿,心都给她哭疼了。偏这孩子认生,除了他谁也不要。他只得抱着小女儿坐在膝头看奏折。小事十六郎都帮他处理了,也留了底案,逐件写来条理分明;积压下来的都是痼疾,并非一时三刻能解决得了。 看得他心里绞痛。 他没能找到他。 苏卿染确实是杀了人,就在他的寝殿里,宫人都说血溅得到处都是。她亲自处理的尸体,没留下首尾。从宫人招供的衣饰线索来看,是十六郎无疑。但是他总不信。他不信苏卿染会这样丧心病狂。 如此过了五六日,方才腾出手来问江州。如果苏卿染当真——就算苏卿染没有杀十六郎,她如今情形,也不合适再管理后宫。他母亲自回金陵之后,越发一心向佛,性子冷得像铁,他也不想去撞墙。如果三娘能过来——虽然他心里对嘉语的统管之能并无太大把握,但总算是个可靠可信的人。 她来吴宫,除了他,再无人可以依靠,便只能依赖他。 然而传回来的消息,是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一时好一时坏,昏迷时候比清醒时候还多。萧阮派了御医过去。 宫里府里,连轴转了十余日,方才稍稍得缓。十六郎仍然下落不明,萧阮就是硬着头皮,也只能去见苏卿染。他这时候想起当初在洛阳,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远得像是一场梦。 是她变了,还是他变了?他不知道。 衣食供给仍然是周到,但是苏卿染还是清减了好些。容颜上的憔悴肉眼可见。他不知道她是几时憔悴成了这个样子。他不过是去见了三娘一面。他也是当真没有想过立三娘为后。他没有骗她。 她陪他吃了多少苦他是知道的,他没有想过要辜负她。他心里舍不下三娘,但是他与她之间,是有情意在的。他去见三娘,她能恼成这样,他不知道她是针对三娘,还是针对所有可能进他后宫的女人。 兴许是只有三娘吧,他想。前世她甚至杀了她。三娘不清楚她死之后他后宫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她说,贺兰氏最后赢了。 “赢了是什么意思?”他问。 那时候她说:“我表姐的话,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他心里其实明白什么叫输赢。他从前想,定然是他很恨三娘,苏卿染方才会下手杀了她,但是到如今,他忽然又疑心起来,是不是贺兰氏的手段,挑唆她杀了三娘,导致她后来失宠?他和苏卿染,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他从前是清楚的,如今却不清楚了——没有人能无底线地包容另外一个人。 三娘从来不挑战他的底线。 她知道他不会回头为她报仇,便不求他为她报仇,宁肯去求别的人,别的男人;她知道他不肯辜负苏卿染,所以她从来没有让他在她与她之间,二选其一。她知道他不能,所以她一早就放弃。 他想念她。 苏卿染已经不记得他的底线了。兴许是她觉得,她值得他无底线,那都是她该得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还是对任何人。妻子懈怠,会失去丈夫,君主懈怠,则天下背弃。他的阿染,那样聪明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想不通这样浅显的道理? 萧阮低头看了看怀中宁馨儿,她已经睡着了,她的眉目就与当初的苏卿染一模一样,精致小巧,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你带她来做什么!”苏卿染猛地站起来,满面怒容。 “她睡着了。”萧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的声音方才低下去:“你怎么能……” “十六郎人在哪里?” “你——你拿她来威胁我?”苏卿染不敢置信,“你拿你自己的女儿威胁我?” 萧阮没有否认:如果她还着紧女儿,那总是件好事——他也拦不住她把他往坏处想。 苏卿染面色枯败,一丝凄婉的笑容:“是了,陛下急于迎娶新妇,如何还容得下她,想华阳也不会稀罕别人的孩子。”想到女儿会落到那个女人手里,会被她的父亲嫌弃,就像她当初—— 不如……她断断续续地想,不如…… “她是我的孩儿,陛下不要,就将她还给我吧。”她轻轻地说。 萧阮摇头,只问:“十六郎人在哪里?” “他死了,我说过好多遍了,他死了!”苏卿染笑了,“萧郎。是我杀了他,我知道杀人偿命,萧郎就让我们母女,偿了他的命吧。” 萧阮见她面上的表情不同于寻常,言语也像是梦呓,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试探着喊道:“阿染?” 她摇摇晃晃朝他走过来,目光里却根本没有他,而是直直看向他手中的孩子,她向她伸出手来:“七宝,来,阿娘抱——” 萧阮惊得脸色都变了,他大声道:“来人、来人!请御医!” …… 肝气郁结,情志失调。 萧阮听完御医的诊断,不由黯然。他略通医术,自然不会问出“能不能治”这等蠢话,只让御医下去开方调理。同时下旨剥夺苏卿染贵嫔之位,移居兰泽苑,再从苏家另择女子,入宫受封。 又召元沈氏进宫,与小苏氏共同处理元十六郎一案。 有苏卿染这个前车之鉴,小苏氏未免战战兢兢。她知道她能进宫是萧阮对苏家荣宠不衰,但是如果不赶紧生个儿子,什么荣宠都是虚的。而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快查出元十六郎的下落。 苏卿染在宫里的人手,除去从前洛阳就跟她的婢子,其余多半都与苏家息息相关,先前怕苏卿染翻盘,如今看她尊号也去了,公主也新择了乳母,苏家又有新人上位,自然迅速抱上了新的大腿。 元沈氏也是个聪明人,三方合作愉快,不过三五日便审了个水落石出。元十六被从地窖里翻出来的时候,瘦得骨头都突出来了,萧阮恍惚看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有非常锋锐的眉眼。 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几乎失了仪态。 元十六郎睁着眼睛微笑。幸好撑到了这一刻,他想,他总要看到他这一眼,方才舍得咽下腔子里这口气。 他晕了过去。 …… 这天傍晚的时候萧阮去兰泽苑,没有带七宝,身边就只带了一个小厮,免得惊动人。 日色稀薄,苏卿染坐在梅树下,已经是十二月了,梅花还没有开,就只有绿的叶子,叶子绿到冬,总免不了沧桑。 “没想到陛下还会来看我。”她说。 她从前也听说过冷宫,听说过冷宫里的妃子过着怎样衣食不周的生活,她总觉得那是一群瘦骨伶仃的女人,青丝里掺着白发,干枯如鸡爪的手……她们老了,丑了,恼了天子,所以得到这样的惩罚。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会与自己联系起来。 怎么会呢。 她青春正好,颜色鲜妍。 怎么会呢,她的萧郎不会这样待她的,就算是看在苏家份上他也不会。 然而—— 自古帝王都是这样吧,狠心绝意,六亲不认。 她唯一盼望的就是他能善待她的女儿,其他的,这个六宫之主姓苏也好,姓元也罢,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阿染。”他伸手抚她的发,她侧头避开,“陛下是找到了元十六吗?” 萧阮道:“你根本就不会杀他,又何必赌这个气?” “我不会杀他?”苏卿染噗嗤一下笑了,“陛下再迟三天找到他试试。” 萧阮:…… 再迟三天,元十六是当真会被活活饿死在地窖里。 “便有错,那也是我的错,十六郎跟着咱们这一路南下,你……”萧阮硬生生把“于心何忍”四个字吞下去,“你是想杀我吗?”她想杀的根本就不是元十六吧,那只是个替身……她恨他,他想。 “是,”苏卿染一口承认,“陛下还不处死我吗?” 萧阮摇头。 “你还是杀了我吧。”她说。要她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老去,光想到漫长的时光她心里都生出恐惧来。 以后史书上会怎么说她?华阳公主是光彩照人的皇后,她呢?废后尚会留有姓氏,一个被废掉的贵嫔,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七宝长大之后,不会记得还有她这个生母,便是记得,恐怕也羞于承认。谁想要有这样一个母亲? 她这时候再想起他们从前,在刀锋下,在严寒里,在漫长的黑暗中,那些相依为命,那时候觉得苦,如今像个笑话——但是她多么怀念。她愿意付出所有——所有她有的,交换她回到那时候。 但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病了,”萧阮叹了口气,“你就住在这里,待你病好一点,我再带七宝来看你,你、你莫要再吓着她——” “我怎么会吓她!她是我的女儿!”苏卿染怒道,“你把她还给我!” 萧阮没有理她这个话,只管说道:“你在这里,也没了尊号,他们便不能再来打扰你,等国事靖宁,我再接你出去,如果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给你复位,如果你不愿意了,你要出宫——” “我不出宫!”苏卿染尖叫起来,“你休想、你休想赶我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萧阮看见她的眼睛分明在转红,心里又一阵悲苦。他并不知道苏卿染什么时候病重成这样了。然而即便病重成这样,她都舍不得离开他。她想杀了他,她是恨不得杀了他,最终却—— 她想死在他手里。 她口口声声说她杀了十六郎,是想逼他杀了她,她想死在他手里。那或者,他就永远都忘不了她。 “好了……那我们就不出宫。”他柔声道。 “真的?”苏卿染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的。”萧阮低声说,低到只有他自己听到了这两个字。他心里实在难过,想不明白,从前苏卿染怎样骄傲的一个人,便是撞破他与三娘亲热,也能从容抽身。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对自己全无信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亏待了她,便只能解释为疾病磨人。 “华阳她肯?” “什么?” “她肯——”她犹豫了一下,眼珠子四下里一转,“她进宫了吗?她进宫了是不是?” 且不说三娘她病着,便是不病,他也须得先找十六郎。这个话他并不想与苏卿染说。苏卿染神志有些混乱了。 他摸了摸她的脸,说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却被苏卿染拉住,他回头,看见她仰面看着他:“萧郎——”她说,“你不要去找她……好不好?” 太阳就快要下去了,圆澄澄贴在冰冷的云层里,底下就是海。 …… 嘉语数落了十二片叶子,十二月了。 萧阮陆续派了几个御医过来,有一位匆匆又回去了,她猜是金陵出了变故。然而不会有人与她说。 她渐渐清醒时候多,昏睡时候少了。能在院子里走动几步。天越来越冷了。江南的冬里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冷,比洛阳还难过。姜娘开始眼神闪烁地躲避她,她猜她是怕她问萧阮为何迟迟不来接她。 地上生了苔,苔上有霜,嘉语怕滑倒,走得小心翼翼。 “姑娘、姑娘!”姜娘喜气洋洋地过来,一路叫嚷着。嘉语心里一沉,脚下一滑—— “姑娘小心!”姜娘大叫一声,还是晚了。 嘉语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姑娘?”姜娘走近来,她不明白姑娘怎么会走到这么偏的地方。 “脚……葳了。”嘉语道。 姜娘道:“婢子扶姑娘回屋。” 嘉语看住她:“方才姜娘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啊——”姜娘喜孜孜地道,“陛下派人来了!” 嘉语低头道:“我的脚……哪里都去不了。” 姜娘面上笑容僵住。怎么偏偏这时候——等了这月余,好容易等到金陵来人,怎么偏偏就这时候—— 她先前就担心萧阮得了人,便不再记得她们姑娘,自然也就不再记得她。姑娘是她安身立命之本,她心里清楚。然而始乱终弃的男人遍地都是。她惴惴不安地等着,盼着,比当初盼着她郎君来迎亲还盼得热切。 好容易等来了人。 “这、这可怎么办?”姜娘急得原地转圈子。 “不急,”嘉语淡淡地道,“姜娘先打听清楚了,那些人果真是陛下派来,不是苏贵嫔的人?要落到苏贵嫔手里,可就没有我的活路了。” “也、也对。”姜娘道,“婢子先扶姑娘进屋吧。” 嘉语应了一声,扶着她的肩膀勉强站起来。她不知道这样又能拖延几日,最好来的当真是萧阮的人,要真是苏家人,她如今这个样子,连跑都跑不掉。 进屋上了床,姜娘给她倒了水在手边,匆匆又出去了。她已经习惯了金陵的生活,她看着她的背影想,或者是——她从前在她身边,是个很沉得住气的性子,如今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大起大落。 想是在金陵窘迫,她急需要机会再回到从前……从前在她身边风光的时候。她知道回到洛阳已经不可能,她身边早挤满了人,没有她的位置了。 唯有金陵—— 唯有在金陵吴宫里,她得了萧阮的宠,她才能再次回到从前的风光。 嘉语闭目休息了片刻,脚步声又响了,姜娘道:“来的侍卫里有精通跌打正骨的,姑娘要不要——” 嘉语听出来她声音有异,转眸看时,就看见段韶沉着的面孔。 嘉语:…… 嗯,这回乌龙大了。 第327章 昨夜星辰 “我脚葳了。”嘉语干干地说,她心里喜悦,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姑娘认识这个少年,姜娘惊骇地想,他不是苏家的人! 段韶也露出笑容。他听出来,虽然那会给他们行程带来不便,但是……无论如何,他模模糊糊地想,公主是不愿意去金陵。那么他与阿舅这番出生入死,就不算太冤枉:“我让大将军牵马进来。”他说。 嘉语看了姜娘一眼,柔声道:“姜娘还记得我在信都时候说过的话吗?” 姜娘脸色发白,在信都时候,姑娘对她说“姜娘知道我是能杀人的”——姑娘是要杀了她吗? “我要杀你,”嘉语道,“眼下可以杀,到金陵也可以杀。” 如果她这时候叫嚷出来,就算能惊动到人赶来阻止姑娘被带走,日后到了金陵,姑娘要杀她,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姜娘心里清楚——嘉语当然更清楚,段韶的刀抵在她后腰她没有惊叫,当然是不想死。 她最后说道:“你是我的人,你跟了我回洛阳,我不会让你没下场。” 说完这几句,方才对段韶点点头,段韶放开姜娘。嘉语道:“去请大将军进来。” 姜娘虽然不知道周乐后来封了大将军,但是她认识的人有限,既然姑娘让她出去请,那想必是—— 她咽了一口唾沫:周乐竟然亲自来了吗? 姜娘退了出去,嘉语这才问段韶:“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段韶道:“就我和大将军,还有一个海客。” 嘉语:…… “……其余都是苏家的人。” “你们……混进了苏家?” 段韶点头。周乐追不上徐陵的船,就直接去了金陵——他比萧阮还早一步抵达金陵。把海客推出去造势,暗地里人们口口相传,说他是从前为宋王提供海货的商人。这引起了苏家的兴趣。 ——他们想知道更多天子喜恶。 “苏贵嫔像是……”段韶犹豫了一下,那是周乐的推论,“出了事。” 嘉语“哦”了一声,她不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苏卿染和萧阮之间的情分,足够她折腾,哪怕她前世是输给了贺兰袖,那也是十年之后了。 却听段韶说道:“我们从金陵出发的时候,听说是去了贵嫔称号,禁足在冷宫——吴主纳了苏家另外一位娘子,后来又从王、谢、沈几个家族里选了美人进宫……如今宫里封了好几位。”他留心看嘉语的表情,她像是很吃惊,也只是吃惊而已。最终她摇头说:“他是要下手收拾苏家了。” 以姻亲平衡各方势力是常见的做法。她猜不到吴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苏卿染一向不喜欢她,特别在西山,和后来从洛阳到豫州,被她狠狠得罪过之后。如果萧阮这次出宫被她知道,自然是会生事端—— 当然那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抬头,看见她的那个人走进来。 他忍住了没有喊她的名字,没忍住脚步急促,一直到床前,看见她咬着唇冲他笑,也没有忍住亲上去。嘉语脚受了伤,原本是靠坐在床头,被他一推,人往后仰,就听到“咚”的一声—— 嘉语:…… 段韶:…… 他好想出去死一死。 “伤得重吗?”他问。 嘉语把脸伏在他肩上,不敢看边上人。只低声道:“……还好,就是有点肿。” “我抱你出去。” “外头有守卫!” 周乐笑了。嘉语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瞪了他一眼:“外头苏家那些人……可靠吗?” “放心。”他说。 他退开,容姜娘过来扶了嘉语。 马就在院子里。嘉语抬头看了一眼,面有难色。周乐走过去,侧身站着,冲她点点头。嘉语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马背上,就觉得有人托了一下她的腰,待回过神来,人已经上去了。 周乐牵着马,目不斜视,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交割过令牌,出了宅院,嘉语才发现他带来的人不是太多。也就二三十骑。嘉语想不通苏家怎么会拿到萧阮的手令。也许是周乐搞的鬼,也有可能是苏卿染……早就处心积虑,想到有这一天。 忽然身后一重,周乐上了马。 嘉语奇道:“你的马呢?” 周乐心满意足搂住她的纤腰,低声笑道:“少了一匹,只能委屈公主了。” 嘉语:…… 嗯,这天底下还有委屈公主这回事,她板着脸道:“将军就该去与段将军合乘。” 他低头亲她。 风掠过她的脸,她知道她这会儿横竖是没脸见人了,索性埋在他的衣里。周乐觉得胸口胀鼓鼓的,像是多了一颗心。 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 …… 萧阮两天之后才得到消息,已经是追不上了,他心里清楚。他应该早一点派人去江州。然而那天苏卿染那样恳求他,他心软了。他原本是该知道,把三娘放在那么远的地方,是个不妥当的事。 苏卿染盗了他的手令,那简直是意料之中;她交给了苏家,苏家却送了新的女子进宫,他不知道她该作如何感想。 他喝了一点酒。 他知道他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明年四月之前,洛阳不会再伐长安,过了四月,他们就该成亲了。除非那么巧,昭熙死在这个时候,不然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们。他运气比他好。他想。 她说他们缘分尽了,也许是真尽了。他总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人会屈服于命运。 他眼前浮现她莹白的身体,她那样柔软,让他觉得口干舌燥;她说江南多佳丽,陛下宫中该有多少人哪。 或者苏卿染是对的,他当初——他当初动心的时候就该果断,果断要她,或者不要她。她那时候总说他是不喜欢她的,也许从前他确实不喜欢她。她在文津阁里,小心翼翼缩成一只透明的影子。 画舫上,他让她看见太后毒杀了小玉儿……十六郎推她落水,他第一次向她求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会纠缠成那个样子,那时候他求娶,是求娶……始平王的女儿,不是她。 她在木槿树下,她说:“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这里是院子,这里是屋子,这里有一脉水……” 他潜邸的模样。他那时候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后来明白了,那是前世她知道的,她最终没能过江,没能目睹,那就只能是她费心打听来,为讨他欢心。她是爱过他,比他想的还要深。 那样羞怯的一个人,怎样假装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不在乎他爱不爱她,不在乎他娶她为的什么。 他伸手,就像空气里有一道透明的门,他可以推门进去,问当时的自己一句为什么。兴许就是她傻吧。人傻才会不计较得失,不考虑方式,不去想对不对,值不值得,以及……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傻子不讨人喜欢。 她死过一回了,她变得讨人喜欢了,她的心还禁锢在那里,她永远记得他不会爱她。 爱一个人的笨拙,结果不过是感动了自己,他不能够确定如果回到从前,他会不会对那样一个她动心。 她说那才是真的。 而最后是冰天雪地的三千里。 她说她原谅他。他想她是原谅过去的自己,原谅自己那样笨拙,那样深情,所以,没准是到他该原谅自己的时候了。萧阮再喝了一口酒,和着那些在洛阳的时光,在洛阳的月光,在洛阳的血光,让风沙和尘埃掩盖。 酒意上来了,无论如何,都让这个晚上先过去吧,到明天太阳再升起来,或者他会有别的法子,他想。 …… 周乐将嘉语从马上抱下来,一直抱进驿站里,进屋的时候,怀中人睡着了。 已经是过了江,遣了人快马加鞭去洛阳报信,周乐心疼嘉语舟车劳顿,脚伤一直不见好,便做主放缓了行程。这一路他有种古怪的感觉,从前三娘多少防他乱来,如今却像是不再躲避他的亲近。 或者是,他猜,三娘到江州的时候,萧阮其实不在金陵? 他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哭。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她睡得迷糊了,迷迷糊糊问:“周郎?” “是,是我。”他说。 她于是笑了,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 嘉语的脚伤养到二月初才好,嘉言终于写了回信,信上只说一切都好,嘉语这里惊魂未定,也没有追究;一直到三月中旬,她成亲的日子定了,嘉言还没有回来,方才察觉到不对。 好在四月中旬,嘉言终于回来了,却是坐车回来,独孤如愿亲自护送。她受了伤,到这会儿还没有痊愈,可想而知当时凶险。太后唬得三魂六魄都飞了,她只笑嘻嘻地说:“就是出了点意外。” 被昭熙喝令了闭门反省。独孤如愿求昭熙私下容禀,也不知道这对君臣关门说了些什么,昭熙出来的时候神情疲惫,与嘉言说道:“这次看在你阿姐成亲的份上……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嘉言道:“柔然狼子野心,皇兄不能不防。” 昭熙没有作声。如果不是如愿和嘉言这次深入漠北,他是真不知道柔然竟然有了这么强大的实力。说到底是云朔之乱大开了中原之门,让他们趁乱得利,如果让阿那瓌统一了草原—— 然而他的当务之急还是在长安,不在长城。 “你阿姐成亲大喜,就先不要记挂这些烦心事了。”他安抚妹妹道。 他也没有想到,周乐真能一不做二不休,单枪匹马过江把嘉语抢回来。他知道其中凶险。虽然他是不如萧阮出身高贵,气度清雅,也不是父亲点过头的人,但是既然三娘喜欢,那就、那就这样吧。 父亲……应该不会怪他吧,他看了看天空,将酒洒在地上,这是三娘成亲的酒,但愿父亲与他一样能够歆享。 …… 嘉语心里有些紧张,比笄礼紧张多了。 前后两世,她都成亲三次了。上次成亲,还有人往她箱底压避火图,这次谢云然只与她笑说:“要恭贺大将军得偿所愿。” 嘉语:…… “谢姐姐,”她低声问她,“你和阿兄成亲的时候——” “嗯?”谢云然挑眉看她。 “没、没什么。”嘉语脸红了。 谢云然忍不住笑,她笑着摇头说:“谁都知道他喜欢你。” 她知道。 她从前就知道。他从前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在她面前,七情上面。是他容许她知道他的喜怒,也是他在她面前不能够控制自己。他喜欢她,她才能操控他。她起初以为只是操控,那让她重新得到舒适的生活物资,得到安全,乃至于他愿意让渡的部分权势,得以不动声色除去她恨的那些人。 然而重新活过来的那天,她看到他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 那也许是她不能控制的,总有些什么,是人不能控制的,比如咳嗽,比如……爱。 …… 行完礼,天已经黑得透了。 周乐进帐的时候,嘉语闻到酒气。“喝了酒?”她问。他低声笑:“娘子不用担心。” 他将她放平在床上,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嘉语没敢躲,只闭了眼睛。他便上来亲她的眼睛,眼皮痒痒的,嘉语被逼得睁开了,就看见他冲她笑。一时红了脸,也不好意思再装死。 “这衣裳可难解……”他抱怨说,“三娘帮我。” 嘉语:…… 她知道那不过是个借口,却还是坐起来伸了手,夏天里衣物极薄,便隔着衣,也能感受到肌肤的硬度。她心里发慌,几次都没能解开,周乐也不急,只一双眼睛不怀好意,一遍一遍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嘉语觉得那目光好似钢刀,明明她还穿着衣裳,却感觉被刮得不着寸缕。 越发慌乱起来,手指也在抖,周乐终于笑了,揶揄道:“我到这会儿才相信自个儿是真娶了个公主……” 嘉语勉强笑道:“后悔了?” 周乐笑道:“既然娘子不会服侍为夫,就让为夫来服侍娘子罢……” 嘉语只觉肩头一重,不知怎地又被放倒了,衣裳方才还好端端地在身上,然后“滋——”地一声,直接就……碎了。 嘉语:…… 嗯,这货果然是很会服侍。 她还在目瞪口呆,遗憾华服,那人已经欺了上来,握刀握弓的手难免粗糙,他下手又重,嘉语肌肤原就极是敏感,只觉得身上到处都是火,从颈项之间,一直往下绵延,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一时酸软难耐,只得低声求饶道:“周、周郎?” 那人附耳笑道:“为夫服侍得公主可还满意?” 嘉语作不得声,他手下便又再重了几分,嘉语不知不觉绷紧了脚尖。她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这些——亦不知道他是否从前就如此。 她周身肌肤雪白,渐渐就布满了红晕,周乐伸手一探,知道火候已到,这番动静,嘉语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刷地白了。周乐按住她,他觉得她在他身下慌得厉害。 怎么就怕成这样了,他心里想。 他亦看得出嘉语这个身体是极易动情,更兼之她与萧阮成过亲,后来又……也就没有多想,这时候见她抖得厉害,虽然自己快要爆炸了,也还是亲了亲她,喘•息问:“三娘?” 嘉语不敢说他实在太大了,从前萧阮那里她就吃过苦头,止不住战栗道:“郎君、郎君怜惜……” 周乐料想也是尺寸问题,心里十分得意,因调笑道:“三娘你放松一点……” 嘉语叫了一声,眼泪刷地下来。周乐也有些发懵,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然而这时候箭在弦上,只能咬牙道:“三娘再忍忍……” 嘉语痛得直推他:“你出去、出去……” 周乐骇笑,这当口哪里还由得了她。嘉语痛得发昏,使劲掐在他手臂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只觉他的吻绵绵密密地落下来。 “放松、放松一点……”那人的声音在耳边重复。 他就知道叫她放松,自己却丝毫不肯放松,嘉语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不由呜咽不已。汗水混着眼泪,又都被他吻干。她不得不扭动身躯迎合他,良久,痛感方才稍稍退去。 满天乱飞的魂也渐渐回来了,人软得像滩泥,周身都汗津津的。就听得那人低声问:“怎么吴主……” 嘉语不作声。 “三娘也不和我说……”怪道怕成那样。要知道她是初次,就不该如此孟浪……兴许该问人要点药膏,听说管用。 嘉语还是不作声,她哭喊过了头,嗓子哑得厉害。 周乐凑过来亲亲她的面颊,面颊上残留有泪痕,还是咸的。 这时候再看她的身子,从上到下遍布青紫。他都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重,又觉得极是魅惑。心里暗暗想道萧阮定力也是惊人,三娘当初还用了催•情香。换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 一时兴致又上来了。嘉语大惊道:“你——” 周乐见她惊惶如一只小兽,不由又笑,低声道:“三娘莫要乱动……” 嘉语哭道:“我没动……” 这可怜,周乐又吻了吻她的眼睛:“那我也不动。” “那你、你倒是出来啊……” 周乐又笑,他这个娘子从前也不知道怎么混的,要说她没有,两世为人,王妃也做过,情人也做过,要说她经验丰富,又怯成这样。 他不动,嘉语也不敢再催,整个人都僵着,肢体慢慢恢复知觉,酸痛从下到上卷上来。不由暗暗叫苦,思来想去,只得放软了身段,说道:“吴主他……他是没有,但是郎君也没有问过我……”她猜他是没有——虽然并不知道缘故。 “我怎么没问过你,”周乐哼了一声,“三娘是忘了,咱们还在信都时候,我出发去广阿前晚……” 嘉语身上痛得厉害,也想不起来,只含混道:“要不就是你问的话不对。” 周乐:…… 嗯,那时候他们才订了亲,他就好大咧咧地问三娘你还是完璧么——脑子正常的都不会这么问好吗。 周乐道:“你藏着掖着不肯说,到头来还不是自个儿吃苦。” 嘉语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周乐亦笑得得意,低头吻她,那里才遭过一轮肆虐,原有些红肿,这时候又立了起来,嘉语求道:“莫动那里……痛……” 周乐忍住笑,却一本正经问:“那三娘要为夫动哪里。” 嘉语一双杏眼瞪得滚圆:“你——” “要么我不动,娘子动?” 嘉语心道尼玛老子哪里还有力气动,只当是没听到,周乐却蹬鼻子上了脸:“娘子先亲亲我。” 嘉语:…… 她待要不动,周乐又动了一下,嘉语吃痛,只得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面颊。 “还有——”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像个讨糖吃的孩童。嘉语觉得那定然是鬼使神差,又亲了亲他的胸膛,周乐掐着她的腰翻了个身,嘉语体力不支,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那人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嘉语:…… 她错了,她就该知道,他前世收那么多妻妾不是没有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广纳嫔妃,就是为了杜绝苏家拿苏妹子奇货可居的念头。 明天那章我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锁,尽早看…… 避火图就是春•宫。古代人认为火神那啥,用这个可以避火…… 三娘前世对小周的利用和算计,小周开始也懊恼过的,后来就……被自己喜欢的女人利用一下怎么了,还敢有意见?(小周人还蛮大方的……小周:我不大方万一我娘子说要南下怎么办TAT) 三娘就是自作孽……知道小周不能撩还乱撩。不亲最后一下还能睡个安稳觉23333 作者君:之前说了好多次小周是狼不是狗,没人信,现在信了吧(捂脸) ps:应该是1月上旬完篇,不用催。 第328章 一言难尽 周乐醒得早,军中一向有早起的习惯,这时候醒来,神思未定,就觉得口鼻之间浓香未散,过了片刻方才意识到原来是长公主闺房。 转头看时,朝思暮想了许久的美人儿就在枕畔。 他从前也与她共处一室过,但是何曾如今日,脂浓粉香,不着寸•缕,唯青丝与雪肤纠缠,周身都是欢•好的痕迹。眉尖还蹙着。他忍不住要亲亲她的眉,才一靠近,那人却瑟缩了一下,呻•吟道:“……不要。” 人却还没有醒。 便知道是昨晚要得狠了。 看她面上表情,又委屈又迷惑,像是不解他怎么能那么狠。然而她身体娇柔,娇柔得像一朵花,才承受过暴风雨——他从前听人说辣手摧花,不解其意,如今算是知道了。 止不住生出再度攀折的心,他听见自己喉中咕咚响了一下。 他感觉到自己又有了反应。他知道嘉语养得娇,再来一次非受伤不可。往日他都自己解决了,但是今儿——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沉睡的人儿,附耳轻言了几句:“……娘子不说话,我就当娘子答应啦。” 他拉过她的手,她的手比他要小上许多。 …… 到嘉语醒来,时已近午,觉得面上甚痒,意识渐渐回来,便知道是有人在亲她。她没睁开眼睛,只呢喃道:“周郎别闹——” “娘子起来拜见翁姑了!” 嘉语哼哼唧唧地道:“郎君又忘了我是公主。”寻常新妇是要拜见翁姑,十个公主里也寻不出一个肯守这个礼的。 “也不进宫?” “三日才回门——别闹了,让我再睡会儿。”她全身还酸痛着,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从上到下,指头都不想动。 “那娘子是打算……这三日都不下床?”那人眼睛又亮了:她声音娇软得像酪。 嘉语:…… “大将军不用上朝?” 周乐笑道:“你阿兄放了我休沐。” 嘉语:…… 她阿兄真是多事。 “对了,佳人方才过来问要不要净身?” 嘉语一惊睁了眼睛:“她、她进来了?”眼前光影一亮,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无衣物。有人目光灼灼正打量她,像在下火。嘉语哪里吃得住这个,忙忙伸手去扯锦被,周乐手一长,先就给她推开了。 嘉语:…… 周乐见她羞得满面通红就忍不住笑,伏身在她耳边道:“娘子可知道,你方才还欠我一次……”他亦赤•裸,嘉语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只得索性又闭起装死。周乐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嘉语软软伸手拦了一拦:“……反正今儿是再不能了。” “三娘从前和我……难道不该知道怎样取悦我?”周乐哪里肯放过她。 嘉语恨恨道:“将军从前不曾如此无赖。” “那是……”周乐想了一下,虽然知道从前也是自己,还是觉得遗憾,“那是怎样?” 嘉语:…… “……不记得了。” “当真?娘子需要我帮忙提醒么?” 嘉语哭笑不得,这人真是缠人得紧,便不动真格的,手底下也不肯停歇半分,嘴里更絮絮与她说些有的没的,说了半晌,就听得腹中“咕噜”一声,饿了。周乐又殷勤问:“公主要下官服侍饮食么?” 嘉语:…… 她就想弄件衣裳过来遮一遮,哪怕就是件帔子也好。 周乐闹了她半晌,总算怕她饿着,放下帐幕,传食物进来。何佳人也禁不住这一室春色,匆匆放下食盒,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 周乐拿进来喂嘉语吃了两片糕点。嘉语觉得不那么饿了便不肯再吃,央求道:“我要入浴。” 周乐笑道:“我服侍娘子入浴?”光想想都觉得香•艳。 嘉语待要不肯,又实在拉不下脸来喊婢子,且她腿脚酸软无力,要从这里走到浴池,亦颇觉苦楚,因思来想去,只低声道:“你、你答应我莫要乱动……”话出口,就想起昨晚动不动的,越发脸热。 周乐“咦”了一声:“娘子这是信不过我?” 嘉语:…… 就这人的节操,实在没什么让人信得过的。 周乐自个儿披了袍子,拿被单裹了嘉语,抱到浴池里去。路上公主府的侍婢并不敢抬头多看,嘉语还是羞得把脸埋进周乐胸膛里。脸儿相偎,柔唇相贴,周乐心里像是生了个猫爪儿,时不时挠着他。 浴池里热气腾腾,有草药的气味。 周乐抱她入水。 热水涌上来,嘉语只觉得浑身上下毛孔都打开了,酸痛处一阵舒缓,不由呻•吟出声。身子却越发软了,软得都站不起来,周乐一直没有放手,嘉语也怕自个儿失足滑下去,便与他说道:“那边有个浮台。”那浮台入水不过一尺来深,刚刚好没过肢体,底下有玉枕托着,把头脸露出来,如此,周身便不须用力。 周乐亲了亲她的面颊,果然将她摆到了浮台上,隔着水,雪肤乌发,玲珑浮凸如白玉美人。 嘉语不知道他这等心思,只道是离了他的手,总算是喘了口气——他的眼睛她是管不到了。才闭目享受了片刻,身上又有了触感,不由惊道:“你、你做什么?” 周乐举着双手,手上都是从胰子上搓出来的泡沫,却一脸无辜:“服侍公主沐浴啊。” 嘉语:…… 他见嘉语惊骇成这等模样,也不由笑道:“三娘莫怕。”又摇头道,“三娘从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话至于此,猛地打住,脱口却道:“难道三娘从前与我并没有——”如果她有服侍他的经验,何至于怕成这个样子。 嘉语知道再瞒不过他,便只道:“从前……我来迟了。”这时候想起从前,那些他拖延不肯离开的深夜,如果他强她,她是全无抗拒之力。然而并没有。他总要等她松口——然而她并不想屈身为妾。 周乐脑子里艰难地转过这个弯来——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真被她瞒了个九曲十八弯——深深觉得冤枉:“十年啊……三娘可真是铁石心肠!” “郎君在洛阳时候也不多,”嘉语掩面道,“何况王府里美人如云,郎君也——” “我不管!”周乐恼道,“三娘这不是欠我一次,是欠我一世!” 嘉语:…… 能讲点道理吗! 然而那人并不愿意与她讲道理,手已经抚了下来。 “十年……”他气咻咻地道,“重来又六年,前后十六年!要当初三娘给我生个孩儿,如今我都能做人祖父了……” 嘉语:…… “闭嘴!” “闭不了!”周乐怨念地道,“公主欺人太甚!” 嘉语真是无语问苍天。 “……都便宜了萧阮……”周乐又道。 他嘴上说得狠,下手却温柔细致,嘉语转头看了他片刻,到底没有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 周乐:…… 他怎么就忘了他娘子有个“只能她轻薄他,却不许他轻薄她”的毛病,精神稍稍振作:“三娘从前也轻薄过我么?” 嘉语笑而不语。 那人弹了一指,颤巍巍一朵花蕊浮出水面:“……有没有?”他嗓音发紧,嘉语心里也有点怕,她从前是知道他自制力的,经了昨晚,却不大有这个把握了,又有点后悔不该撩他。 只勉强说道:“……有。” 周乐缓了一缓方才说道:“三娘是很爱玩火。”又越发觉得她欺负人,哼哼地道:“别想我这么容易放过你!” 嘉语往下看了一眼,知道这人不过图个嘴上痛快,多少放了心,她昨日疲倦未解,如今在浴池里,被热气蒸腾着,困意又上来了。似梦非梦中,恍惚看到从前,那人孤身从帐外走进来,一身风霜,他说:“我来迟了。” 总算这一次,他来得不算太迟,她无须卑躬屈膝,机关算尽,他亦无须辜负任何人。 …… 周乐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帮她洗净了,抱了上岸,定睛看时,竟是又睡着了。 周乐:…… 这和每次撩完他就跑有什么区别! 都不肯好好陪他说说话,他心里怨念,却还不得不替她擦干了上药,得亏佳人那丫头晓事,也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但愿见效快。 …… 萧阮去看十六郎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苏卿染虽然没有对他用刑,饿上这么久,也是到极限了。他是军旅之人,身上原就有旧伤,这调理下来,竟费了小半年。元十六郎苦笑道:“没想到贵嫔能下这个狠手。” 萧阮歉疚地道:“是我考虑不周。” 元十六但笑,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华阳大婚了。” 萧阮胸口一闷,他是早知道会有这天,然而当真到来的时候,还是选择不听,不看,就当做是不知道。 他并不能倾国之兵,为一个女人,无论她是谁。她当初也说过:“陛下是励精图治的君主。” 他是、他当然是。 但是有时候,做颜渊不如盗跖来得痛快。 …… 三朝回门,嘉语没有进宫,只让人告病。昭熙便有些担心,嘉言更闹着要去看她阿姐,被谢云然拦下:“还是我去吧。”她说。 进了公主府,出来迎她的却是何佳人和茯苓,何佳人谢云然见得不多,茯苓却是熟的,一时惊问:“三娘当真病了?” 茯苓红着脸不说话,何佳人道:“娘娘见了公主便知。” 谢云然:…… 又问:“大将军人呢?” “大将军回府了。”茯苓道。 谢云然心道莫非是三娘有个处置不当,惹恼了周乐,让他拂袖而去?却又不像。他哪里舍得这样对她?她心里疑惑,一直到被领进门,就看见嘉语半卧,只得一袭轻纱覆体。幸而是夏天,倒不至于着凉,肌肤上的痕迹却是看得清楚——怪不得她不敢进宫,连门都没脸出。 谢云然也不知道是该好气还是好笑,她原本猜也是这个缘故,只没想到这么严重,一时嗔道:“怎么让他折腾成这个样子!”便头日折腾得狠了,这两天难道没容她休息?嘉语掩面道:“那人混蛋!” 谢云然拉开她的手:“上次给你的药呢。” “用、用完了。”嘉语没敢看她,她想找条地缝钻下去。 谢云然:…… “这两日都——都不曾闲么?”谢云然也觉得这个话颇难启齿。 “中间是歇了一日,”嘉语低声道,“用了药,见好了些,他又……我让他回将军府了。” 谢云然:…… 好有道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至于新婚三日就被赶回家的驸马……谢云然没忍住笑,却道:“再这么着,三娘迟早被他逼到纳妾……”她下手给嘉语上药,但见肌肤如玉。心里一面想怪不得周乐贪恋她,人还是那个人,只不知怎的,眉目里忽然添了媚意。一面却听她哼哼道:“怎么不见谢姐姐给阿兄纳妾?” 嘉语原是笑话她,却久久没有听到回音,一时怔住,扭头道:“我阿兄他——” “你阿兄倒没这个意思,”谢云然揉着她背上肌肤,眉目黯淡,“是有人催着立储君,定国本。” 嘉语:…… 玉郎今年才三岁!谁这么多事。 知道玉郎是个女孩儿的人少之又少,倒不是昭熙故意,只是前头谢云然放出过这样的风声,没有刻意澄清,只想着等时间过去,到立储的时候,大伙儿自然能明白过来。谁料他们重逢这年余,谢云然竟没有再孕。 “御医……怎么说?”嘉语问。她没有过身孕,但是也听说过,女子受孕,是要调理身体——但是谢云然怀上玉郎时候,像是并不记得有大夫出入王府——不然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 谢云然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她不知道能不能与她说实话,有些事埋在心里很久了,她不知道该与谁说。谁都不会与她同一战线,所有,她生命里最亲密的人,她的母亲,她的丈夫,她的姐妹。 没有人。 如果她嫁的只是始平王世子,哪怕日后袭爵始平王,这件事仍然有商榷的余地。但是如今昭熙是天子。她从未想过这一日,然而仓促被推到这个位置。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子嗣对于一个君主的重要性。 他们把这个叫做“国本”。 她所知道的这种情况,无不是皇后贤惠,为天子广纳美人。 她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与别人分享她的夫君。想到会有别的女子,与她一样享受他的温柔相待,她觉得那就像是一根针,扎在你没有办法取掉的地方,时时刻刻,尖锐而细碎的折磨。 然后他会有别人的孩子,他会疼爱他们,像如今疼爱玉郎。 然后—— 她想不起再然后会怎样,那些事想起来让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没有想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不知道要怎样才像一个平常人,顺顺当当过完这一生——但或者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困境里。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赏春宴上的意外,她嫁给崔九,然后呢,她没那么爱他,他死了,她回家,家族会许她守寡,像卢氏。或者会有别的机会,碰到别的人,也许碰不到。她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但也许痛得会轻些。 她记得她在屏风后偷偷看他的夏天,宝光寺里参天的古木。如今连四月都已经不在身边,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不再只是她的婢子。 嘉语听不到她的回答,心里就是一沉:“哥哥知道吗?” “如果他问过御医,该是知道的。”她说。她没有问过他,也许他不知道,所以他比她沉得住气。 有人握住她的手腕:“谢姐姐不必急——你和哥哥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机会这种东西,或许有,或许没有,她还困在始平王府里的时候,想过他也许已经没了,那让她痛得失声。 与那样的痛楚相比,也许这还不算太坏。 她细细给嘉语上好了药,扶她起来穿衣,却笑道:“三娘不必为我的事坏了心情……”她如今才成亲,正是好日子开端,而以后—— 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她怅然地想。 嘉语心想她上辈子可什么都没生过,娄氏倒是很能生。她很喜欢玉郎,但是没有办法想象一个小孩儿从自己身体里钻出来——会很疼吧。她安抚谢云然道:“母亲生了阿言之后,过了十余年才生下三郎……” 谢云然抚她的鬓发微笑,三娘倒是急于安慰她,却忘了那是因为她父亲常年在外的缘故。 姑嫂俩正说话,就听到薄荷急得不得了的声音:“将军——将军不能进去!” 然后是那人恼怒的声音:“叫我驸马!” 薄荷:…… 嘉语扶额,连谢云然满腹心事也都忍俊不禁。她从前见到宋王,是何等神仙人物,就是衣上染尘,都让人可惜,而最终三娘许的这位驸马——真是一言难尽。 这转念间,人已经进来了,瞧见谢云然在,方才一怔,规规矩矩道:“见过皇后娘娘。” 谢云然笑道:“自家人,不必如此见外。” 那人目光就往嘉语瞅,嘉语把头埋在枕中。谢云然失笑:“我来这许久,薄荷连水都没给我上一杯呢。” 薄荷难得机灵了一回,接口就道:“是奴婢的错——请娘娘随奴婢来。” 薄荷领着谢云然退了出去,周乐便猴了过来:“唔,上了药……”他说。 嘉语不理他。 “阿昭弄了新鲜的樱桃过来……” 那人的声音从枕中传出来:“谢姐姐肯定在笑话我——” “不会啦,皇后便是要笑,也该笑话我才对,”周乐替她解了外袍,“不是一直喊疼,怎么又穿上了?” “都怪你!”嘉语气急了,她要见客,哪里能什么都不穿! 周乐觉得委屈:“难不成方才皇后给你上药,是隔着衣上的?分明是见了我进来才——” 嘉语:…… 他怎么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原还想说,前儿三娘在温水里泡泡就好了——” “你还说!” “好了好了,不说了。”周乐凑过去吻她的唇,嘉语没能躲开,就觉得一个甜津津的东西被塞了进来,“甜不甜?”他目光闪闪地问。 嘉语:…… “你不是、不是回将军府了吗?”嘉语咽下樱桃,那确实是甜的。 “被阿姐赶出来了,阿姐嫌我闹得慌……”那人可怜兮兮地道,“我无家可归了……” 嘉语:…… “娘子且收留我一宿……”他又喂了一颗樱桃给她。 “而且二娘在家里,”周乐一脸不可思议,“她又——” “又怎么了?”嘉语奇道。 “有了……有了身子。” 嘉语:…… 有人愁怀不上,有人愁怀得太多。 周乐抱她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膝上,这样空置的地方多,疼痛也减得轻些:“三娘从前说我会有很多孩儿……” 嘉语伸手摸他的脸,简直不忍心戳破他的美梦:“那是你从前女人多……” 周乐瞄了一眼她,心猿意马:“要是有很多个三娘就好了……” 嘉语:…… “如果、如果我生不出孩儿呢?”她问。她并不知道她与她的表姐问了同一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到孟晖写盂兰变里提到浴池,大致是砌个池子,灌满水,然后用烧红的铁疙瘩还是什么往里一浸,一池水就热了。 她是专门研究名物的专家,所以我虽然没在资料上看到过这种东西,估计是可能有的。想想也是,古罗马人都有浴池,我国贵族没理由不搞个浴池出来享受泡澡^_^ 好吧主要还是嫌木桶太小气了…… 第329章 姐妹戏语 可惜周大将军的脑子还在离家出走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杀伤力堪比“我和你娘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当然必须承认的是,周大将军的生母也没有机会掺和这个热闹。 他只顾摆了樱桃在她胸口比了比,咽了口口水道:“……还是三娘可口。” 嘉语:…… 她不要认识这个人! 那人不紧不慢低头卷了樱桃入口,再来寻她唇舌,嘉语待扭头不许,只是躲不过,被好生戏弄了一番,方才听他好整以暇道:“三娘怎么会担心这个——难道这几日为夫不够努力?” 嘉语:…… 她好想抓住他的肩膀一顿乱晃,把他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我从前……”才说了三个字,就被那人打断,“那是吴主不够努力!” 嘉语瞪了他一眼。 周乐喜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嗔怒:“娘子息怒。”细想来,无论三娘还是贺兰袖与他说过的从前里,确实都没有提过三娘有孩儿,不过男人很少去想这些,像大多数人一样,总觉得成亲、生子是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怎么会生不出来呢,哪个女人生不出孩子,生不出孩子的那还叫女人吗? 何况他从前和三娘都没有过肌肤之亲,难道让三娘有萧阮的孩子?光想想都让他生恼。 但既然三娘很想知道这个,他也认真想了想,如果有个如三娘一样娇娇软软的女孩儿也是很好,就是为她择婿难了些——哪里有人配得上他的女儿呢,这让他有点能够明白当初始平王的心情了。 始平王没一刀砍死他真是很心慈手软了。 要是个儿子……他想不出他的儿子是什么样儿,和他一模一样的小人,或者像三娘?但是男孩儿长这么秀气当真没问题吗?那他可舍不得带他上战场。他就该像京里的贵公子一样,满腹翰墨。 像谢冉?他迅速找到了一个标准模板。 远远近近想了一通,方才回到问题上来——如果都没有,唔,那三娘就是他一个人的,不会有讨厌的小东西来与他抢人——就像豆奴与他抢阿姐。那小孩儿哭嚎起来,简直能翻天。 他有无数次想要掐死他——如果他能够的话。 “三娘是不想生吗?”他问。 嘉语不安地道:“我不知道。”大概这个问题是很奇怪罢,她想。她从前也没有问过萧阮,当然那时候萧阮并不想要她的孩子。但或者是她杞人忧天——这个问题谢云然会碰到,不等于她会碰到。 “我只想要你。”他说。 嘉语:…… 她还是不要和这个……说什么正经话了,他这会儿……满脑子就没什么正经事。 “我前儿不过信口胡说,三娘不要放在心上,”他细致地吻她,嘉语却想不起他说的前儿是哪桩,“三娘要是不想生,就让阿琛多生几个……” 嘉语:…… 她错了她不该考验他的脑回路…… …… 嘉语留谢云然晚饭,谢云然哪里肯:如今公主府的主子就这夫妻二人,保不定进食都在床上。 只叮嘱道:“这三五日的,还是让驸马先回大将军府吧。” 嘉语忸怩道:“他、他不肯回去。”那货说被赶出家门太惨了,以后没法带兵。 谢云然:…… “要不,让阿兄宣他上朝?”嘉语道,“待忙起来,兴许就、就——”忽又想道,他从前也是很忙,但是并没有耽误他生孩子。 谢云然深深觉得她这个小姑是没救了——她以前怎么会错觉他怕了三娘呢?分明那家伙对付起三娘来有的是法子。 …… 谢云然回宫的时候,嘉言正和太后吵得厉害。 自得知嘉言出宫是去了云州,太后这心就没有放下来过。到她受伤归来,太后更是真恨不得把独孤如愿劈了当柴烧——她的女儿,晋阳长公主,他竟然忍心让她去冲锋陷阵!谁家女儿能受这个委屈! 不说身份,光这容色,在洛阳都是有数的,安安分分呆在宫里,如今也出了孝,提亲的人能从建春门排到正阳门去。 只要她点头,哪个男儿不折腰! 她就是想不通女儿为何执意如此,执意——要到千里万里之外去,教她这个做娘的不能够安心。 嘉言却只冷笑道:“当初阿爷被害,这满京里,可有谁敢收留我!” 莫说洛阳,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肯为她们姐妹出头——如果当真只剩了她们姐妹的话。至亲?至交?她父亲在时,麾下千军万马,一朝散如云烟,如果她们缺一点运气—— 如果她阿姐没有碰上周乐,如果她没有碰上如愿,如今这德阳殿里坐的,恐怕还是元祎修吧。 太后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其实她也知道,如今的嘉言已经不同于从前,就像她不同于从前。从前她阿姐是太后的时候,她阿姐固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这个做妹子的,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但是她阿姐已经没了,连她父亲、兄长、她爱的人……所有人都没了。她如今就只得膝下这一双儿女。而嘉言的心早就野了。从姚佳怡用命换了她开始——她后来才听说,嘉言竟然寻人给她开了棺。 这等骇人听闻的事,莫说是个小姑娘,更莫说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就是一般男子也做不出来。 但是她做了。 她当时的心情,她想不出来——即便是母女连心,这样的亲近,也有不能替代。她心疼这个女儿,更舍不得她远嫁。何况还那样危险——她可知道,她要是没了,她娘会活活疼死? 嘉言见母亲真伤心,便说道:“如愿哥哥也不会一直在边镇……阿兄说了,待那边情况好转,寻了人接手,就让他进京。” “这话你也信!”她不说还好,一说太后实在火冒三丈!元昭熙这是拿她们母女当无知妇孺么!洛阳繁华,又近天子,这世人有几个肯去边镇吃这个苦头!独孤如愿是个傻子也就罢了,嘉言怎么也这么傻! “是真的,”嘉言道,“谢侍中上给阿兄的奏折我看了,他说边镇苦寒,守边的有功之臣不该老死边疆,无人问津,想要建立轮换制——方策这些日子就在与如愿哥哥套近乎,想去守边。” “方策?”太后冷笑,“方策什么出身,要他——要你阿兄舍得谢小郎去守边,那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谢侍中也有主动请缨,是阿兄不肯放人。” “他还要守边几年?”太后听到这里,方才稍稍意动,却到底不甘心。 “至多……至多五年。”嘉言道。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只是五年,也许未尝不能接受,就是、就是——“你不在京中,谁来教导三郎?” 嘉言奇道:“我能教三郎什么,教他拈针呢还拿线?” 太后气恼道:“你自个儿也不会拈针拿线,还教人?——如果你阿爷还在的话……阿娘也不指望你!”如果景昊还在,自然有人教他,从文习武,排兵布阵……可怜昭恂三岁而孤,她一个寡妇,能怎么教他。 嘉言道:“阿兄不是请了人教他么?” 昭熙请的多是名家大儒,也有年轻人陪他骑马射箭,嘉言见过一次卢博士,颇有风神。 “他、他怎么能尽心。”太后道。 嘉言更奇:“阿娘这是怎么了,怎么阿娘连、连哥哥都信不过了?” 太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嘉言忽地住了嘴,她想起来,三郎从前,也是登过基称过帝的人,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郎称帝不过几日就出了动乱,如今谁还记得这个,昭熙就更加不会惦记这个了。 “阿娘怎么会这么想,”她矮下身来,看着母亲的眼睛,“我家人少,就只有兄妹四人,阿爷遇害,是我们兄妹胼手胝足,方才有今日光景,阿兄虽然是为君,身边可靠之人却是不多——三郎是他的亲弟弟,还有谁能比他更可靠?阿兄盼着三郎出息,恐怕比阿娘还盼得厉害。” “谁说不是呢。”太后涩然道。 谁说不是呢,这个天下是昭熙自个儿挣来的吗?不,至少有一多半是她的女儿给他挣来的,然而如今这个位置上的是他。她并不是不喜欢昭熙,昭熙也是景昊的儿子,也是她看着长大。 但是看着长大是一回事,骨肉是另外一回事。昭恂才是她的儿子,昭恂才是她终身能靠。他如今还小,还什么都不知道,要昭熙想起这件事,对他有个不利,暗地里使绊子,嘉言不在,谁能保护他? “阿娘是不是、阿娘是不是想……”嘉言的声音低下去,“垂帘?” 太后几乎是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摇头道:“怎么会……我只是、只是想你们姐弟……” “不是就好。”嘉言道,“从前姨母做下的事……就是到如今,仍然有人记恨……” 弑君这样的事做出来,罪过够得上株连,何况以母鸩子这样骇人听闻。世人往往能够接受君主处死皇子,却没有办法接受一个母亲毒害自己的儿子,那也许是因为,母子之间少有利益冲突——君主可能有很多孩子,多到他可能记不清数目,但是母亲膝下能承欢的孩子总是有限的。 洛阳城里提防太后比提防大将军还紧。就更别说李愔这等有灭门之恨的人了——以嘉言看来,这个人始终像是周乐的私人,而不像是朝廷的臣子——虽然他位居尚书之高。 始终会面对这些……嘉言也是权力中心长大的孩子,虽然不曾像她阿姐那样生死几回,敏锐度并不会比她差多少。往往人不过是不愿意面对——她不会不明白兄长对独孤如愿委以重任的原因。 独孤如愿进京,并无府邸,昭熙安置他暂住潜邸,这其中的意义,恐怕少有人不明白。 反而她的母亲,从前也曾干预政事,自父亲过世之后,大约是灰了心,或者如惊弓之鸟,竟然会去担心这些。昭恂才多大,虚岁不过七岁,到他成人,昭熙位置早已稳固,又何须虑他。 除非是—— “我不是你姨母。”太后道。姚太后的教训对她也是惨痛的,如果不是——她并不想做这个太后,她做始平王妃够了,她愿意拿如今有的,换她的夫君活过来——然而并不能。 嘉言道:“阿娘要实在担心,就让三郎从文……”太平时节或有文人篡位,譬如王莽,但是乱世三百年,哪个上位的不是武将。 太后闻言却苦笑:“前儿韩博士责他字写得不工整,阿言猜猜他怎么说?” 嘉言:…… 她和她阿姐字都不错,尤其她阿姐一笔簪花小楷,不知从何学来,她工的隶书,虽然比不得谢云然各项皆能,昭熙的字却是麻麻,看得过去而已,想不到昭恂也——却好奇问:“三郎怎么说?” “三郎说,我听说甘罗十二为丞相,却不曾听他擅书,博士倒是擅书,却怎么不曾位居三公?” 嘉言:…… 这孩子是专捡人痛处戳。 却笑道:“三郎从前淘气,后来……是畏缩了些,如今又好了,母亲该欢喜才是——要没有阿兄纵着,他敢这样放肆?” 又安抚再三,无非是一面打消她母亲对三郎的指望,一面让她相信,帝后并没有薄待这个唯一的弟弟——还能怎么着呢,昭熙登基就封了他襄城王,只是年岁尚小,没放他出宫开牙建府。 这时候放他出宫才是害了他……想到这里,嘉言心思一转。 母女俩都没有留意到屏风后,两小儿蜷作一团,姚小郎不安地问:“阿舅……可以出去了吗?” 昭恂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 姚小郎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道舅舅为什么要凶他。昭恂心里更混乱一些,他知道母亲是在和姐姐说他,母亲很担心他,担心皇兄对他不好——皇兄怎么会对他不好,他模模糊糊地想。 她们提到的姨母……是谁?他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他记忆里没有这个人。他的亲人很少,他甚至记不得父亲的样子,虽然母亲一再与他说父亲在世时候怎样疼爱他……他对此毫无印象。 但是那些混乱的日子……他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像是总哭,饮食也不合意,服侍他的人换了好几茬,他们还去过很远的地方,母亲说那是武川镇——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想知道那些。 …… 嘉言召了服侍母亲的宫人来问,果然最近有人进宫探望,“姚仙童!”她咬着牙笑,那小子是真不记得一家子怎么死的了。 姚家如今就剩了这个表弟。昭熙的外祖父只有两个女儿,当初宫姨娘被贺兰氏扣留刁难,无人出头,昭熙记恨这个,因并不曾封赏宫氏族人,反而让姚佳怡的弟弟姚仙童继承了镇国公的爵位。 姚仙童今年不过十四,家人死了个干净,唯一还在世的母亲长安县主也早已改适他人,并不太方便时时管他,姚氏族人良莠不齐,京中又自有一帮子浮浪子弟,成日在他耳中灌输从前姚太后在时的好处——其实不须灌输,他心里也是怀念的,虽然姚太后没有让他的父祖享有权力,但是权势二字,姚家占了个“势”字,这种东西,手里有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失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他如今也就关起门来做做大爷,一旦出门去,谁还理会他这个过气的镇国公——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姚仙童尚未反应过来,只知道丝竹忽然停了,身边莺莺燕燕好像也都住了嘴,然后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不由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王八羔子,敢在你家太岁头上——” 这句话没有说完,看见他表姐杀气腾腾的脸。 姚仙童:…… “表、表姐——”他心里暗暗叫苦,他这个表姐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虽然进京之后收敛了,也听说上次有不长眼的凑上去找死,被他表姐一口气赏了十七八个耳光,在菜市口吊了半个月。 但是她这些日子……不是听说受了伤,被姑母拘在宫里吗,怎么又出来了,出来也就罢了,怎么、怎么会来找他的麻烦? 他又哪里惹她了?他这心里滴溜溜转个不停,嘉言目光冷冷扫过室中半裸的美婢,帮闲的清客,只说了一句:“都带下去,交给洛阳令。”——洛阳令封陇与她再熟不过,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 姚仙童惊道:“表姐、表姐——” 嘉言拎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镇国公府上下:…… 镇国公府还是老人的——姚仙童是个念旧的人——不由老泪纵横:他们家姑娘没了,小公子好端端成了个浪荡儿,怎么从前常来府中小住的始平王府六娘子竟然也歪成这样了。 …… 其实嘉言是央了太后许久,后来嘉语进宫,方才借口去嘉语府中小住得以出宫——认真说来太后也管不住她,只是她不忍心母亲伤心。 她在她阿姐的长公主府住了十天,实在忍无可忍:她父亲与母亲感情是好的,哥哥、嫂子感情也一直不错,但是哪里见过这么腻歪,不过是吃个饭,她姐夫也非挨着她阿姐不可,还时不时喂她阿姐点什么,或者是葡萄,或者是石榴,眼珠子更是黏得扯都扯不下来——他们眼里还有人吗! 从前在信都和邺城,这货也陪她们姐妹用过饭,那会儿明明规规矩矩的,并不敢这样……她这时候是知道自己从前错了:要从前大将军就这德性,别说韩陵了,他们广阿都打不下来! 还有次她去找她阿姐,已经是下午,听见里头唧唧歪歪地在说话:“……画歪了!”她阿姐娇滴滴的声音,听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歪了好看。”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大将军说出来的话吗! 后来薄荷进去通报,她阿姐就歪着眉毛出来。嗯,就周大将军那双手,嘉言觉得那真是画面太美没法想。 促使她决定还是回宫算了的是有天在园子里碰上她姐夫哄她阿姐喝酒,言之凿凿:“……是马奶,不是酒,不醉人的。” 嗯,有种东西叫马奶酒。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阿姐喝了……喝了……了。 她阿姐还能有点智商吗? 最可气的是次日她阿姐就不过来陪她吃饭了,她问茯苓她阿姐怎么了,茯苓说她阿姐身体不舒服。她还当她阿姐当真病了,坚持要去看她,结果你猜怎么着,她阿姐包成了个粽子出来见她。 这天气!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前儿她嫂子来探望过一次就再不肯来了,问起也只笑而不语——她还能说什么呢。 “……昨儿喝醉了。”嘉语这样回答她。 其实嘉语也不想在嘉言面前丢这个脸。嘉言过来小住她就与周乐约法三章,不许在嘉言面前胡闹。 要说周乐还是信守了承诺,确实收敛了。 嘉言过来第三天,娄昭送了新酒进京——如今娄昭任冀州刺史,他孝敬周乐一向殷勤——她陪着嘉言多喝了几杯,她从前酒量是不错的,后来丧父守孝,戒了近三年不曾染,这酒后劲又大,竟然上了头。 次日醒来就发现不妙,那人一脸饕足与她嬉笑:“昨儿晚上娘子求我……为夫怎么舍得娘子失望。” 嘉语:…… 她还能说什么呢? 那次之后,竟又被灌醉了两三次。嘉语也觉得,在嘉言成亲之前,她是没脸再见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里有三千字是独孤如愿的前世回忆录。不爱看前世的可以跳过了。 第330章 故人旧梦 嘉言提了姚仙童到始平王府旧宅:如今独孤如愿住那里,他这次进京,名为述职,其实是护送她。待独孤如愿迎了她进府,就把姚仙童往地上一扔:“这个人,就交给独孤将军管教了。” 姚仙童瑟缩了一下,他是无职无权,也不会不知道这位独孤将军受天子重用为国守边——他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敢往细里想,当机立断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起来:“我阿姐要在……定然舍不得这么对我……”他阿姐一向是表姐的软肋,但是这回管不了用了,独孤如愿和气地朝他笑了笑,和气地吩咐下去:“堵了他的嘴,吊上。” 姚仙童:…… 他这时候知道他表姐爱把人吊起来抽师从何人了。 独孤如愿回头见嘉言眉目里惆怅未散,便知道那家伙是戳到她伤心处了。他略略听说过姚佳怡,知道死生之事,无从开解,便索性不提,只管带嘉言游园。嘉言回京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回故居。 他们兄妹都不大回来,怕触景伤情。虽然其实始平王在家时候并不多,便在家,陪妻女的时候也不多。他总在外头打仗,一些大的小的动乱,也有一两年被派了做刺史,没做满就调动回京了——然后又出征。 昭熙在他身边时候多一些,从前昭熙与两个妹妹说起,总心有余悸说父亲严厉。嘉言是感觉不到父亲严厉的,她爹与她们姐妹说话,永远像是手心里捧了团雪,怕气大了气热了吹化了。 她那时候见识少,以为人人如此,家家如此。 后来见得多了——高门大宅里的龌龊还要些脸面,后来从军,军队里什么人都有。有周乐镇着,没人敢与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但是私下里她也听过。并不人人都像她的父亲,视妻儿如珍宝。 他们会卖了妻儿换——一顿酒,一袋米,或者进一次赌场,青楼;他们喝醉了会打他们的妻子;他们会骂女儿赔钱货。受伤的妇孺终年劳作,不得饱食。她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永巷门之后,回宫路上阿姐与她说的那些话,她说父亲奋力往上爬,爬到这个位置,是为了他的儿女免于困窘。 她阿姐知道这些,她一早就知道这些,而她是后来才知道。 而如今,那个人不在了。 她兄长称帝,姐姐亦得遇良人,但是那个人不在了——那个世界上最疼爱他们的人,他不在了。她默然看蔷薇爬满竹篱,花瓣上闪着阳光。没有一朵花会因为主人的离去而凋零。 “王爷巡幸边镇,我被父亲送到王爷帐下,”独孤如愿忽开口说道,“之后……再回武川,已经是七八年后了,我见父亲的时候,还不如见王爷的时候多。” “我见父亲的时候反而少。”嘉言低声道,“我父亲在军中,是个什么样子?” 独孤如愿有些为难。 嘉言反而笑了:“我知道我父亲并不曾爱兵如子。”她不是那等无知妇孺。她也是带兵的人。她知道这世上没有“爱兵如子”这回事,就好像这世上没有“爱民如子”这回事。那些都是谎言。 天底下当兵的,都是以命换命,“仁义”说服不了他们,他们也不需要仁义,他们需要一个能带他们活着出去,再活着回来的将领。 独孤如愿思忖片刻,说道:“公主带兵,是很像王爷。” 嘉言诧异道:“如愿哥哥,你叫我公主?”他一向是称她“六娘子”,或者“阿言”。 独孤如愿怔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有留意。但是他很快找到了解释——“阿言本来就是公主,不是吗?” “但是——”他们从那个地方死里逃生,活着回来,他却还叫她公主,是何其生疏。嘉言道,“我以为——” “六娘子不爱听我叫你公主,我就还叫你阿言好了。”独孤如愿道。 “不、不是这样的……”嘉言道,像她姐夫就极少称呼她阿姐公主,除非是正式场合,或者装腔作势,那就像她阿姐呼他“大将军”一般,但是方才、方才他是脱口而出,再自然不过。 她沉默了片刻,忽问:“如愿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阿兄提亲?” 独孤如愿:…… “难道如愿哥哥没有想过?”嘉言急了起来。她嫂子已经在给她准备笄礼,她阿娘找机会让她“偶遇”某些人的时候也越来越频繁。她是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了某些念头。难道独孤如愿竟没想过这个? “你不想娶我?”嘉言不敢置信。 “怎么会!”独孤如愿脱口道。怎么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拒绝得了她。他都忘不了她揭下面具时候的惊艳,她背后是彩虹,但是彩虹失去了全部的颜色,雾濛濛地拥着她,在她的眉目里,在她的瞳仁里。 他后来无数次梦见那条路,那个人。 他起初……是为了始平王和昭熙。 后来……是为了她。 这让他觉得羞愧,他没那么高尚,没那么忠贞,他愿意赔上他所有的,不是因为始平王父子从前的恩情,而是为了美色。 然而—— 他也永远都记得半年前,她差点死在他怀里。那就好像有人用勺子在他心上挖去一块,那不是刀,是勺子,勺子钝,所以挖得特别慢,每一时每一刻……有种刑法叫凌迟。凌迟亦不过如此。 他这样害怕失去她,害怕她死。他们能活着回来……他并没有想过他们能活着回来。他想那是神迹吧,那不是凡人能拿到的机会。他那时候与神祈求:“只要她活着,哪怕拿去我的性命。”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命便不是他自己的了,神可以随时取走,他不觉得后悔,也不会怨恨。 他觉得也许……是他配不上她,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是神给他的警告。 人不能贪图自己够不到的。 这个念头折磨了他许久。进京之后,他见到了周乾,当初崔七娘选了他,他如今位列三公,那至少证明,她的眼光没有错。而他这时候再想起崔七娘这个名字,心里已经再没有一点波澜。 她如何能与嘉言相比。 他要怎样才能配得上这个女子——并不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因为她是她。他原是想阻击柔然,打一个大一点的胜仗,也好风风光光迎娶她,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误入陷阱的原因之一。他失败了。 昭熙并不因此责怪他,反而予以更多的信任和赏赐。他固然知道其中缘故,却并不能因此沾沾自喜。他是在犹豫,他害怕他会再次将她置于险地,会再一次——那神还会不会再度向他伸手?他不知道。 他犹豫了这么久,嘉言已经恼了:“那又是为什么?” 他没忍住伸手抚她的脸:“阿言真觉得,做我的妻子会幸福吗?” …… 独孤如愿心里有点难受,那就像当初他第一次离开武川镇,离开父亲的帐篷。进到陌生营帐里,只有一个不及他高的奴子跟着他。他抱紧手里的花狸,有少年从外头探进来:“能让我摸摸它吗?” 他与花狸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子,方才抬头与他说道:“她说你可以摸她的耳朵。” 那时候花狸还小,其实不能够适应太多人的气味,他也不会许人随意冒犯它,但是那个少年长了十分漂亮的一双眼睛。 花狸也喜欢他,就像后来它喜欢嘉言。 遇见嘉言的时候它已经老了。大多数时候都蜷在窝里装球,眯着眼睛看人。有陌生人靠近就弓起背,吹着胡子低吼,以为能够吓到谁。但是嘉言走过去,它翻了个身,露出软耷耷的肚皮。 它喜欢她,它死的时候,软软把爪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琥珀色的眼珠子一直看着她,像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默契。他不知道他的那个老伙计是不是认出了嘉言与昭熙的亲缘关系。 独孤如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它,那就像是夜深人静睡不着了,会细想起自己的一生。 那时候他们在阳光下擦枪,枪尖闪亮,昭熙问:“如愿以后会回武川吗?” “总要回去的。”他头也不抬。其实他并不太想念草原和草原上的羊羔。他已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 “娶一个会挤羊奶的姑娘?”昭熙这样笑话他。 他“呵”了一声,中原人对于边镇的看法,总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哪怕是他最亲密的兄弟。 “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给你?” 他知道昭熙是很喜欢他,但是他笑了:“王爷会杀了我。” 昭熙于是大笑。 他知道昭熙有两个妹子,那时候都还没有及笄。后来听说三娘许了宋王。他跟昭熙进京的时候见过这位华阳公主的驸马。他一向都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多的是小娘子见了他移不开眼睛,也多得是胆大的小娘子夜来,但求春宵一度——但是见了这位驸马,方才知道人外有人。 在那之前,始平王给他说了门亲事,没有成——崔氏逃婚了。奇怪的是,梦里他并没有向始平王父子请辞。他在他麾下多呆了三年,这三年里他们收拾了云朔乱局,洛阳任命他为云州刺史。 他成了亲。他的妻子是前朔州刺史于烈的女儿,那是个美人儿。有一点任性。女孩儿任性是正常的,那就像花狸的爪子,磨磨就好了。她为他生下长子。 始平王的权势在膨胀中,他因此得了许多好处。 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建立了他在部落里的威信,在乱世里维持边镇的平静。然后很突然地,始平王父子没了。 那时候谣言非常多,也许是隔得远的缘故,也许乱世里原本就如此。趁火打劫的人这时候都起来了。谁都知道他是始平王嫡系。那阵子应付得非常艰苦,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四分五裂的朝廷,山头林立,被践踏的洛阳。他过了很久,方才听说宋王南下,华阳公主落到了周乐手里。 周乐——他印象里不是个太起眼的人物,也许是起点太低,或者是来得太迟。 没有其他人的消息——王妃,昭恂,以及传说中的六娘子。 他为此特意去了一趟晋阳,周乐倒没有刁难他,只设了屏风,他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子的容颜,想起数年前她的兄长与他戏言“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给你”,谁知道初遇竟然是这样。 他问她:“公主要南下吗?” 她说:“不、我不南下。” 他于是知道传言是真的了,宋王不要她了。如今她是周乐的人。他觉得她该是不会愿意与他走,但是他还是说了那句话:“如果大将军对公主不好,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我定然会助公主离开。” 他能做的不过是这些。始平王待他如父,昭熙视他如兄,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些。 而华阳公主至死……也没有找过他。 倒是昭恂——那个少年与昭熙长得不像,他像是姚家人更多过元氏子,他想杀了周乐,拿回他所有的——他说周乐麾下兵马,原本是他父亲旧部。他向他求助,他只能苦笑,这孩子,难道不明白什么叫时过境迁吗?他的父亲与兄长已经过世十年,十年,孩童长成少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人们并不记得从前有过始平王,有过天柱大将军。他说服不了他,只能请求离开洛阳。 他离开洛阳,是为了避祸:他的身份,注定没有多少辩白的余地。 后来昭恂下狱,华阳南下。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想,关于始平王父子在这世上全部的痕迹,就此被抹净了。 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长安。元祎修以为逃去长安就可以逃掉;他以为长安会像洛阳一样供着他,容他摆天子的威风;他光知道宇文泰出身武川,不知道他们是总角之交,更不清楚宇文泰的性情。 宇文泰信任他,以他为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他治理地方有功,得了许多嘉奖,显赫的官职和爵位。 那些年洛阳和长安打得死去活来。他吃过一次大败仗,不得不遁入吴国以保全部众。在金陵呆了三年,吴主厚待他。他们已经多年不见,吴主也不再是当初丰神如玉的少年,却仍然让人心折。 他试图说服他留在金陵,赏了许多金银美人给他,他借口长安自有妻儿,无心于此。反而是常去佛寺。江南的佛寺与江北一样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信这个,这是件可笑的事。 但是如果有来生,他想,他希望那时候他在洛阳,兴许能够救下始平王父子。 吴主有时候也来礼佛,陪他的母亲。他偶尔心怀恶意地想,他记不记得他还有嫡母,彭城长公主人在洛阳? 然而萧阮这个人,便你对他心怀恶意,也吐不出恶言。他与他谈佛,与他下棋,与他赏花,也论及诗词。 有次是喝了酒,他实在没有忍住,他问他:“当初始平王父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说法太多了,时间越长,口径越趋向于统一,虽然他多半是不会与他说实话,但是他没忍住问。 吴主沉吟道:“燕主策谋已久……” “陛下全无责任?” 他微笑:“如果我说没有,将军信吗?” 他摇头。便他不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华阳公主怎么死的。他这时候想起来,昭熙说起他的妹妹,总忿忿道:“她一点都不像我娘……”说起他的妹夫却是:“……眼光却是好的,就是——” 他没有说“就是”什么。 那时候因为东西交战频繁,而江南偏安,不少人过江,有凡尘俗子,也有出家人。有比丘尼在寺里挂单。比丘尼以年长者见多,也有年轻的。大多数女子剪了三千青丝都不堪看,但是也有美人。 他万万没有想过的美人,明眸皓齿,缁衣如月,她握着佛珠,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珠玉其声。他几乎被她迷住了。他每日都去听她诵经。她一眼都不看他。时间过得特别快。江南绿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北归的时候,他与她说:“我要走了,娘子有话要与我说吗?” “贫尼并非小娘子,”那比丘尼低头唱喏道,“贫尼慧果。” “我在这里听小娘子念了两年经,”他说,“小娘子都没有抬头看过我,如果小娘子心里没有我,又何惧于此?” 那比丘尼只是摇头。 他直接戳穿她道:“吴主不许我北归,已经三年,如果不是小娘子进宫说项,我也不会得到这个机会,小娘子——” “贫尼慧果。”那比丘尼打断他。 “你……你不打算跟我走?”他意外。 她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他不相信,扯住她的袖子道,“我不信——” “将军自重!” “你知道我是谁?”他越发意外,在江南,他从未披过铠甲:他不打算为吴主效力,“你认得我,是不是?你从前就认得我?”她已经不是太年轻,却仍然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貌,他甚至一度相信她是用美色说动吴主——虽然这个念头来得毫无理由。如果他从前见过她,不可能全无印象。 他觉得她在犹豫。 他生平所遇的女子,这时候一个一个从脑子里过去,他再仔细看她的眉眼,他原以为已经足够熟悉的眉眼,她抽手掩面。 “你、你是——”他脱口叫了这三个字,她原是长得有点像——像她早逝的兄长,虽然已经隔了许多年,隔了阴阳,隔了天堂与地狱,但是他还记得——她也知道他还记得。她却大声道:“不、我不是!” “随我回长安吧,”他说,“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纳你,我就只养着你,就像此地贵人养着家庙。” 她只是摇头,她说:“妾身薄命。” 他强她不得。 他独自回了长安,宇文泰没有责怪他,仍以他为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衔,倚重如初。这时候于氏已经死了,他续娶郭氏,后来纳了妾,姓崔。并不是他刻意,不过是崔家讨好他。 周乾早就死了,连他那个骁勇善战的弟弟。他是被元祎修坑死的。兄弟俩都死得十分冤枉。他在烛光里看崔七娘的面容,真的,他没有想过她会老去。没有想过他们会重逢。命运是多么奇怪的事。 “娘子还记得我吗?”他问她。 她眸光惨淡:“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他于是叹了口气。 后来她生了他最小的女儿。 又过了许多年,宇文泰死了,长子无道,过不得三五年,长安城破,宇文王朝比周氏王朝只多延续了两年。 萧阮重建了长安,并没有回去金陵。 他也再没有去过金陵,也再没有见过那个人,他不知道她后来是不是安好,在金陵的花红柳绿里,梵声如梦。 第331章 侧帽风流 如愿醒来得早,他这次在洛阳已经呆了近两个月——他从来没有在洛阳呆过这么久,更没有在洛阳度过盛夏。边镇要凉爽一些,当然洛阳的贵人自有降暑的法子,藏冰和井水都是凉的。他在洛阳拜访了一些人,也出入了一些园林和佛寺,如果不是天气炎热,他不介意上西山猎几回。 他没有启程回边镇,昭熙也不催他,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在等嘉言笄礼。上次嘉言来访,不欢而散。之后又太后召见了一些子侄——都是青年才俊,宽袖翩翩。他倒不觉得谁是威胁,只觉得谁都配不上嘉言。京中却传闻晋阳长公主青睐卢生,又说卢家在大动土木,以迎公主。 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所以他约卢生喝了一次酒。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接下来两个月卢生都闭门谢客。 嘉言:…… 他是有胆子灌人,且有胆求她阿兄赐个婚啊! 昭熙和谢云然说起,也觉得笑话得很。从前独孤如愿就是他身边头一号人物,那时候年纪都小,如愿又爱穿得花哨,风流账未免多了些,后来年岁上来,方才收敛了。却又在崔家摔了个跟头。 特别如今周乾官位还在他之上。 太后心情就比较复杂了:谁特么和她说的独孤将军秉性温和?这要把嘉言许了他,两口子打起来,能把洛阳拆了吧! 但是晋阳长公主这么一大块肥肉挂在眼前,就是卢生受挫,愿意冒险在长公主面前露脸的青年才俊还是前仆后继,六月中旬,嘉言笄礼前日,昭熙召了人来,在华林园摆宴,饮酒赌射,名曰“猎灯”。 太阳下去才开宴,华灯,篝火,美酒佳肴,鼓瑟吹笙,衣香鬓影,穿梭往来。宫人在花木中藏起灯,小不过鸡子,但凡射中,或者是一蓬烟花冲天而起,或者一张彩帛,命以作诗、起舞、弹琴作画。 宫人藏得巧妙,竟没几个人敢上去一试身手。 都围在锦帐边上,或高谈阔论,或吟赏歌舞,或干脆饮酒自娱。宴到过半,方才陆续有人进园子,不多时候便出来,拱手认输;也有人有零星收获,得意得神采飞扬,昭熙命人赏下酒水。 嘉言摆着一张臭脸,暗搓搓与她阿姐说道:“……那人脸上的粉比我还厚!” 嘉语:…… 又说那个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少年:“哪里来这么多的话,不口干?”叫乌灵给人送水去,那少年还当自个儿得了公主青眼,笑得脸都歪了。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用软弓的!”这是点评又一个取弓进园子的少年。 嘉语知道她这个妹子是嫌她兄长没有召请独孤如愿心里气不顺,横竖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撺掇道:“那你倒是进场射几只灯回来给他们做个榜样啊!”被谢云然瞪了一眼:“三娘别闹!” “……要去也让她姐夫去!”谢云然又道。 “叫他去做什么!”嘉语道,“那不是欺负人吗!”谢云然刮鼻子羞她,嘉言不依:“姐夫箭术也没我好!” 嘉语:…… “是是是……谁都没你好!” 姑嫂几个说得热闹,忽然外头骚动起来,定睛看时,就瞧见一人黑衣、黑马,直闯进来,也不曾进帐,只遥遥对天子一拱手就进园子里去了。园子里星罗密布的灯不断灭去,不断有烟花亮起,彩帛飘飘,落下来一张又一张,园中婢子都来不及捡拾。不过盏茶功夫,园中近百盏灯,竟被他射了个干净。 嘉语:…… 嘉言:…… 谢云然:…… 便是昭熙早知他能耐,这时候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赏酒下去,那人也不下马,就手饮过,谢恩,拨马就走。 就要出园子了,忽地头顶一凉,却是长箭擦着头皮过去,射歪了帽子。黑衣人回头,就看见晋阳长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屏风,持弓而立,英姿飒飒,不由一笑,由着风把帽子吹落,出园去了。 华林园中一众青年才俊生生被惊了个灰头土脸。 次日洛阳城里传遍,都说独孤将军美貌。自此,再无人敢觊觎晋阳长公主。倒是登门拜访独孤如愿的人忽然多了起来。 嘉语私下问谢云然:“是阿兄与独孤将军联手做戏给母亲看么?” 谢云然摇头道:“独孤将军分明珍爱晋阳,却迟迟不来求娶,你阿兄也恼——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嘉语猜道:“莫不是怕出不起聘礼?” 因忙嘉言笄礼,她这几日就住在宫里,周乐进宫来探了她几次,被她赶了回去。饶是这么着,还被谢云然笑话了一通。连玉郎都知道拖长了调子抱怨:“……姑父又来了!”嘉语捏她的鼻子叫她小鹦鹉。 …… 嘉言笄礼在三日后。 嘉语早已及笄,也早已出阁,眼下嘉言是燕朝唯一未出阁的长公主,笄礼自然办得极为盛大,大服也比嘉语当年高出规格,太后素日对帝后些须不满,这会儿全去了个干净,笑得嘴都合不拢。昭熙、嘉语兄妹也知道她不容易——从云端跌下来的人都不容易,多少捧着哄着,一时上下祥和。 嘉言换了三次大服,最后被引至太后面前加簪,女官宣训,嘉言低头受训:“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笄礼至此而终,昭熙就要退场,忽嘉言叫道:“皇兄!” “阿言!”太后低声呵斥女儿,“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绝对是她毕生所见最完美的一场笄礼,她可不想到结束的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昭熙却停下来:“晋阳?” “晋阳有事要求皇兄!” 昭熙往观礼贵人中看了一眼,独孤如愿当然是在的。 他心里也奇怪,如愿从前并不是这么慢的性子,原本都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谁想他这次进京,竟绝口不提。他私下里问过他,他说:“要我有这么个妹子,是怎么都舍不得送到边镇上去吃苦。” 昭熙便知道是年前的战事让他心存顾忌,却说道:“她打的仗也不比你少!” “如果王爷尚在,定然舍不得让她嫁给我。” “我爹还舍不得三娘嫁给周小子呢!”昭熙悻悻道。 ——事实证明,他爹教儿子还行,教女儿就是个渣。他两个妹妹,到如今,是哪个都不像大家闺秀。 独孤如愿这才低头承认:“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头一次这么后怕。”他怕得厉害,她差点死了,他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每次梦里都找不到她。 后来昭熙又问他:“你不来求娶,却去找卢生麻烦做什么。” 独孤如愿道:“阿言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庸人!” 昭熙:…… “把关是我这个哥哥的事——滚!”他叫人把他轰了出去,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今日嘉言及笄是大喜,他有点怕他这个妹子嘴一张说要去守边——那就是个大笑话了。因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有什么话,回宫再说。” 嘉言却道:“阿兄先答应我!” 昭熙:…… 边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这可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长公主及笄,却在笄礼上威胁天子——却不知她求的什么事。 嘉语也轻声叫道:“阿言——” 嘉言不应,只道:“阿兄许我!” 昭熙脸上挂不住,正要拂袖而去,嘉言却先一步拉住他的袖子:“阿兄赏我一个人!” 昭熙:…… 他也知道因为独孤如愿不来求娶的缘故,他妹子恼得很,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话出口可就收不回来了,君无戏言。他妹子张嘴问他要人,要是个看得过去的也就罢了,要是——岂不误了自己? 因柔声道:“我们回宫说,你要什么,你要谁,阿兄都赏你。” 众人:…… 京中一向都知道这位天子对两个妹妹甚为疼爱,但是这种话说出来,总让人多少有种红颜祸水的错觉。 家里有少年郎出席了华林园晚宴的却不由生出心思来,虽然说概率无限趋近于没有,但是万一长公主猪油蒙了心看上了——那可是天大的馅饼。于是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等着看长公主。 太后只想去死一死。心里只怪始平王父子两个把她宠得太过了,竟生成这等无法无天的性子。当初三娘及笄,可是稳稳当当完成了——她迅速忘掉了华阳公主前驸马全家被灭门的往事了。 却听嘉言大声道:“阿兄如今就赏我罢——阿兄如今就把独孤将军赏了我吧。” 昭熙:…… 独孤如愿:…… 人生啊…… 他是该回去准备聘礼呢还是嫁妆? 众人:…… 说好的“和柔正顺,恭俭谦仪”呢? …… 晚上周乐接嘉语回府,嘉语眉目里都是喜气。周乐看得恼:“当初三娘和我成亲都没欢喜成这样!”嘉语知道他其实是恼她这次在宫里住得久,她这会儿心情好,侧身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 周乐吃不消她这个媚样儿,伸手摩挲了片刻,忽笑道:“……这还在车上呢。” 嘉语:…… 她能要颗后悔药吃吃吗? 那人扑倒她:“三娘在宫里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 嘉语:…… 嗯,她进宫不到十天,这人来探了三次,他好意思问她有没有想他。因被他闹得厉害,亦不能答。 次日照例醒来很晚,周乐已经不在,问左右,何佳人说:“驸马说今儿不回来吃饭。”——对于她左右婢子都被逼得改口叫“驸马”这件事,嘉语心情也是相当复杂。连她都被他带进沟里去了。 其实从前她也是称他大将军的居多。 他们成亲近两月了,周乐假期休完,便不能日日在家。她也抽得空出来料理府中事。她府里人少,事情亦少,大多数都不须她亲力亲为,倒是身边几个婢子,眼见得过了双十年华,是到该成家的时候了。 况且周乐闹她闹得凶,身边再放这么些不知事的小姑娘也不合适。连翘的教训她记得的。永安二年除夕,她回来得晚了些,苁蓉便在她屋子里闹周乐——被她打发到院子里去了,不再贴身服侍。 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薄荷,茯苓,何佳人,辛夷。 有一桩难事:前头半夏嫁得太好,未免让这些人心里头存了更高的指望。嘉语也为难:半夏与娄昭是患难之交,自然不同于一般嫁娶。何况她还给半夏找了个身份抬举——当然那也是她应得的。 以如今方策的身份,也不可能再随便收婢子作义妹了。他自个儿还有个亲妹子呢。嘉语影影绰绰听说,方策在给明芝找人,只是一时没挑到好的。 首当其冲是何佳人。她是唯一一个她自周昂营中带出来,至今仍然跟她的。固然都是侍婢,没什么出身好论,时人风气,亦不计较婢仆被主人收用过。但是这等伶俐人物,嘉语也舍不得给她乱配了。 因特意问她:“佳人想要个怎样的郎君?”佳人跟了她这么久,她也懒得旁敲侧击了。 这句话其实勾起了何佳人的恐惧,那些、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如果不是碰到公主,她这会儿已经没了吧,哪里能活这么久呢。然而即便逃出生天,她亦没有报复的机会……公主亦不会给她出这个头。 大多数人都不会有报仇的机会,不论男女,无分贵贱。贵如李尚书,全家都没了,他能怎样?不是每个人都有公主的运气,没了父亲,便拔剑而起——如果不是驸马,她就有那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她原以为在公主府服侍公主,便是以后的日子了。但是公主忽然问起,她才发觉公主并没有打算让她这样一辈子。她问她要个怎样的郎君——其实是问她要过怎样的日子。 以她的身份,往上能为贵人妾,往下能配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或者发放出去,许给殷实商户,或者底层武官,都未尝不可。再逾矩一点——她知道这是她的机会,绝无仅有的机会。 就像上次被公主看中的机会一样。 她低头道:“佳人见识少,但是既然公主问起,那佳人就不能不答。” 嘉语失笑道:“佳人跟了我这许久,该知道我的脾气。” 何佳人道:“是。”停了一停,又道:“如果是公主的意思,那么许谁都是可以的。” 嘉语点点头。 “如果公主问佳人自己,”何佳人道,“公主莫要见怪,佳人见过的人中,倒觉得方将军是个英雄。” 嘉语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何佳人说的“方将军”应该是方策,不是方志。她全然记不得她什么时候见过方策——兴许是在邺城?或者是进司州城那会儿?都无从得知了。这丫头眼光倒是高。 话说回来,方策确实不曾婚配。 她也没有仔细打听过其中缘故。嘉言部曲中有不少女子,跟着嘉言也上阵打仗,因同生共死的情分,有不少就嫁给了她父亲的旧部,以及崔嵬山的贼人。方策却一直孑然一身,连妹子都至今仍寄居娄家。 他因此和娄家走得极近。这个人虽然后来流落成匪,出身其实不差。嘉语有些犯难,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待驸马回来,我让他瞅了空请方将军过来,成与不成……就看佳人你的手段了。” 何佳人喜上眉梢——她是经历过的,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她可不是贵人出身,她只知道机会来了,不能让它跑了。 嘉语想了想,又提醒道:“佳人可莫拿我和驸马压他。” 何佳人笑道:“那个自然。” 嘉语打发了她下去,再叫茯苓进来。她心里着实忐忑,一个何佳人已经是眼光不低,辛夷是周乾家给她的,茯苓和薄荷却都是打小跟着她,半夏嫁给了娄昭,这两个要谁看上段韶—— 那她就找绳子上吊去。 嘉语胡乱担了半天心,茯苓又忸怩了半天,方才羞答答与她说道:“安、安侍卫从前说的话……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嘉语:…… 她府里有四个安侍卫,她倒是给她说说到底哪个安侍卫啊! 再换了薄荷进来,薄荷干脆利落地表示,她打小就服侍她,不愿意外嫁,府中管事有事没事给她塞吃的,公主要是觉得行,就行。 嗯,民以食为天。 ——薄荷性子惫懒,倒也不傻。管事是公主家奴,有她镇着,怎么都不敢薄待她。 最后轮到辛夷,辛夷是冀州人,家中尚有母亲、弟弟,在周家为仆,她希望驸马能在军中给她找个同乡,嘉语也应了。 嘉语又处理了些琐事,到晚上周乐果然是没有回来。周乐在陪段韶喝酒。段韶喝得有些醉了。 晋阳长公主笄礼上问天子要人,在别人眼里是个笑话,却是他的苦酒。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她眼里就只有他,而太后、太后给她挑驸马,也不过盯住城里几家高门。 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二舅这样的运气。 他足够的努力,但是缺了运气。 不知道这小子前世娶了谁,周乐心里想,回家要问问三娘——不过三娘也不一定知道。她对从前的事糊涂得紧。段韶喝酒个没完,脸一直白着。他是喝多少都不上头。但是以周乐与他的关系,自然知道他已经醉了,而且醉得不轻。段韶喝醉了又不哭又不嚷,外人看着就是个常人。 周乐知道他伤心,那就像他当初听说三娘嫁给了萧阮。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也许别有缘故,但是昨儿嘉言—— 当时空气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往独孤如愿看,不知道该作如何表情。 众目睽睽之下,独孤如愿也是一脸古怪。 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他往嘉言走过去,一直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他说:“我一直都是公主的人。” “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他垂头道:“是,我愿意做公主的驸马。” 周乐那时候听到了——不知道多少人心碎的声音。他往段韶看了一眼,他还能镇定地站着,全无表情,像戴了一张面具。 以他如今的身份,想嫁女儿给他的人其实不少。亦不乏门第不低的人家。他母亲都看中了好几个,奈何不了他不点头。今年年初,他母亲过世,他便宣称守孝,绝了这些人的念头。 他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回心转意,一年、两年?等嘉言成了亲、生了孩子……周乐也没有想到,段韶的痴心,会持续那么久……比他想的,还要久得多。他这时候只叹了口气,让亲兵扶起他,回了府。 那时候已经很晚,一路都没有灯。回到府里,嘉语也已经睡下了,他在黑夜里抚她的面容,从额到眉,再到她的唇,到她的下颌……他熟悉她的样子,熟悉到不用看,凭空就可以描绘出来。 他不知道他从前是否也如此,从前—— 他没有这个机会。 他知道他这一次是幸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如愿:我会准备好嫁妆的,华阳长公主不要质疑我穷了好吗!我比你的驸马有钱多了! 小周:并没有!大家别信他造谣!我很有钱的! 太后还是很好哄的,嘉言小公主的笄礼办得好她就很开心23333 北朝公主还是很大方的,太平公主当初想嫁人了就穿男装给她爹妈跳舞,她爹妈说你又不是武官,干嘛穿成这样?太平讲那就把它赐给我的驸马呀。 李治武则天:哦,小女儿想嫁人了…… 太平和她的第一任驸马感情挺好,没大明宫词里那么惨。她婆婆是她爹的亲姐妹,理论上,他们夫妻婚前是有见面的机会的…… 第332章 千种风情 嘉语没来得及请方策上门,半夏先来求见了。 她和娄昭成亲近两年。当时娄昭重伤未愈,也没有大办,不过自家人关起门来吃了席。后来打广阿,娄昭没赶上,军功比不得段韶;进京之后外放为冀州刺史,半夏被留在洛阳伺候二老。 半夏侍婢出身,伺候人是没得挑,不然也轮不到她做嘉语的贴身婢子。刚成亲时候娄家二老甚为喜爱她,还曾与人说过:“我这个媳妇,比儿子还强。”当然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到进了洛阳,不满就多了。 娄欧氏带半夏出门应酬,别家媳妇都有名有姓有亲戚,家世拿得出手,问到半夏——虽然是记作新安方氏,但是洛阳这等地方,她从前也跟着嘉语露过面,瞒不住的。便委屈起来,想自家也是仕宦出身,却婢作夫人,又想娄昭当初是为了救长公主和大将军才受伤昏头娶了她。 半夏的日子渐渐就不好过。她与娄昭这两年又没有个一儿半女——娄晚君都两个了,娄欧氏说的话难听,她却无从辩解:头半年娄昭重伤,后来出征,再后来两地分居,她倒是想生,她一个人生得了吗? 起初只是委屈被刁难和责骂,后来渐渐回过味来:娄家不敢休她,休了她就是打长公主的脸。便对天家还能来一句“家务事”,大将军那里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如今城中都知道大将军与长公主恩爱,娄家二老怎么都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刺长公主的眼睛——虽然在他们想来,长公主也未必会为了个昔日侍婢与大将军闹。而在半夏看来,知道他们怕什么就好办了。 嘉语听半夏断断续续说了有一个多时辰。做媳妇不容易她是知道的,从前她做过。半夏还只应付一个,她那时候得应付两个。好在如今无须再做。她原以为这个世上就只有她做不好这个角色。 但或者是,大多数媳妇都不容易。那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父亲非要为她挣一个公主爵位的原因。 娄家肯让半夏进门,一半是娄昭坚持,也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半夏入了方氏族谱。然而半夏进门之后,却一心一意服侍起二老来。嘉语忍不住摇头,这是舍本逐末了,以娄家如今的势头,家里难道缺一个侍婢? “他们说我膝下无出,又说郎君常年在外,身边需人服侍,”半夏低声道,“说、说要给他纳妾。” 嘉语猜,娄家不敢休她,就只能指着她早点死。她这时候仔细看半夏,她身边的侍婢都生得秀丽,然而半夏脸色灰败,莫说比何佳人,竟连薄荷都不如了。当时微叹了口气,却道:“佳人你怎么看?” 何佳人心里也感慨,当初她见到的半夏,怎样光彩照人的一个人物,怎么才两年不见,竟到这个地步。 因之先嘉语命方策认了半夏这个妹子,如果她果然能嫁给方策,就是一家人,所以特叫了她来,这会儿又问她意见,何佳人领情。想了想说道:“夫人受了委屈,怎么不回娘家,反来求公主?” 半夏抬头看她,是个陌生的婢子——她已经记不得她了。如今的公主府不是从前始平王府,她认得的就只有茯苓与薄荷。她心里忽然慌起来,公主莫非是记恨当初她不经禀报私自跟了娄昭? 娘家?她是自幼就被卖进始平王府,却哪里来的娘家?公主这是不管她了吗?她眉目里的不安落在何佳人眼里,叹息更甚,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如果不是动辄得咎,无所适从,这才多少时候…… 忍不住提点道:“方将军前儿才升了镇南将军。” 要她们公主为从前的侍婢出头,话说不过去,理也说不过去,她如今是刺史夫人,从前旧账,不必再翻。 她记在方氏名下,就是方策的妹子,别人不认,她自个儿先要认了。 半夏还在踌躇。 她是认了方策为兄,其实只见过一面。斯时方策身上匪气尚浓,她虽然只是个婢子,那也是王府里的婢子,迎来送往,见的多是贵人,猛地见到这等人物,心里头怕得很;后来方明芝寄养在娄家,娄家恼恨他们兄妹劫了公主,伤了娄昭,虽然后来方策在嘉言麾下,如今又独领一军,也是自己人,却始终亲近不起来。因说道:“方将军都不曾成家……” ——却哪个大男人来管后宅里的事? 嘉语看了何佳人一眼:“他迟早会成家。且他不成家,就不能管他妹子的事么?他今儿管你,就是做出个样子来,让日后娶他妹子的人心里也掂量掂量——且你们亲近,日后你也好为他妹子出头。” 半夏心里盘算,方明芝如今仍在娄家,要亲近是容易的,她也没那么大架子。况且那些事,过去都两年了,也是到了可以忘记的时候。只是如何把这个话传到方策耳中去,却颇费思量。 ……方策上门来看妹子的时候其实不少。 如果她真是方策的妹子,便纵然方家并非高门,也是清清白白、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家,且方策晋阳长公主门下出身,前程也是尽有的——想必娄家也不敢如此怠慢。这样一想,不由意兴阑珊。 她与娄昭,当时虽然仓促,却是真个用了心的,只道是天长地久,到头来还是要算计。 她沉默,嘉语和何佳人也并不催促她。嘉语想半夏从前也是有主意的人,如今反而没了主意,人总不能把外人的看法看得太重。人心是会变的,没进洛阳时候,是同甘共苦,进了洛阳,娄昭水涨船高,半夏却疏远了她的立身之本——你说公主府也好,方策也罢,她没有依仗,人家就欺上头来。 世间女子大多如此,索性生得泼些,不畏惧人言,日子反而好过,夫君、子女有个忌惮,也知道敬重;反而温柔和顺要脸面的,就只能看个人良心;心里有成算的又好些,一味讨好,换不来什么。 半夏想了这半晌,忽道:“可是他们说给郎君纳妾……” “夫人就问堂上二老,是要嫡子呢,还是要庶子?”时人重嫡庶,这其间区分,不亚于良贱,何佳人干脆利落地道,“如果要庶子,那就派了人去冀州伺候刺史,如果要嫡子,就让夫人过去——” “我?去冀州?”半夏吃了一惊。 嘉语却很欣赏这个主意:“佳人说得不错,方家兄妹这里是长久之计,方将军与家族有隙,不愿回乡,身边就只有一个妹子,就在娄家,尽容你亲近……但是既然眼下娄刺史那头缺人服侍,自然是你过去为好。你也不是没有出过远门,不须惧此,待有个一儿半女,他们也就没了借口……” 半夏犹疑道:“可是我去冀州,家中二老……” “娄家除了夫人,就没有别的婢子了吗!”何佳人喝道。 这一声喝倒让半夏惊醒过来。 她是刺史夫人,她不是他娄家的侍婢!她如今已经不是侍婢了,就是公主,也再不曾对她呼来喝去——她这般战战兢兢,却为了什么。姑翁口口声声要她服侍,实则起居皆有侍婢,实在不须她亲力亲为。 他们不过是为难她。 他们瞧不上她,不想她与昭郎亲近,不想她有昭郎的儿女,他们谋划为他纳贵妾——没有儿女,她在娄家所能倚仗的,就只有昭郎,一旦昭郎变了心,就更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便不变心,父子天性,他迟早会把心分给他的血脉。 她不是公主,公主自个儿开府,不需看人眼色,驸马亦知道轻重。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她上需要应付姑翁,下需要儿女傍身。 “我明白了。”半夏给嘉语磕头。 嘉语让何佳人扶她起来,留她用了饭,又让何佳人送她出府。半夏到快要出府的时候方才想起,公主一直呼这个婢子“佳人”,难道是他们在河济从周五郎营中带出来的那个……营•妓? 她回头瞧了一眼,何佳人还站在二门门槛上目送她,她穿的杏黄色长裙,裙上点缀了银蝶,颤颤儿的翅和须,宛然若飞——而当初她在军营里看到她的时候,面黄发枯,唯目光凶悍得像眼睛里生了爪子。 她不一样了,她也不一样了。 她该——她挺直了背脊,她是镇南将军的妹子,冀州刺史的夫人,她再不是公主府的侍婢,她这样和自己说。 …… 段韶在长公主府住了有两三天。 周乐问嘉语:“阿韶从前娶的是谁?” 嘉语想了一会儿:“大概是个宗室女,我不记得是谁了。”周乐于是笑话她:“你说你从前,我那大将军府也没去过几次,就对我那群姬妾了如指掌,人家堂堂武卫将军,你却连人家正妻都记不得。” 嘉语瞪视他:“有意见?” “下官不敢!”周乐低声笑,“公主那时候就喜欢我,是不是?” 嘉语腻在他怀里,只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周乐爱她娇声媚气地说话,下手掐住她的腰,忽听她又说道:“反正随你进京的新贵,除去家中原有妻子的,大多都娶了宗室女。” “这又为什么?” 嘉语懒洋洋地道:“天底下的男子,头等想娶的都是五姓女,门第不够权势够的,就会打宗室女的主意。” “那天底下的女子呢?”周乐问,“都想嫁什么人,王孙贵公子?” 嘉语被他搓•揉得周身发软,哪里回得上话,过了许久方才勉强道:“横竖……没人敢惦记驸马就成了。” 周乐忍不住大笑。 周乐闹了嘉语一通,神清气爽出门了。 嘉语:…… 原本他们说的是什么来着,段韶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 其实段韶年少,惦记他的人不算太多,最得洛阳广大高门岳父、岳母关爱的还是李愔李尚书。 说起这位李尚书,称得上命运多舛,当初得两宫看重,少年御史,公主贵婿,何等春风得意,转眼鸡飞蛋打,家没了,连岳父都没了,毫不意外地,娘子也没了——大将军和长公主这恩爱秀得那叫一丧心病狂。 光这境遇就让人掬一把同情之泪,何况李尚书还年少高才,仪表堂堂呢。嫁过去,上无翁姑,直接当家;底下只有一个小姑,眼瞅着就要出阁,其余再无烦心事——通洛阳都找不到这么标准的好夫婿了。 于是虽然李愔再三宣称他成过亲,娘子已经过世,誓不续娶,明里暗里在他面前显摆家里有好女子的人仍然屡禁不止。大伙儿都猜他所谓的“娘子”是在逃难途中仓促娶的,保不定就是个村姑。 那更见得李尚书情深义重。 李愔这满肚子苦水,听得郑眈笑了起来:“……看来尚书郎是猜到今儿我父亲请你喝酒的原因了。” 李愔朝他拱了拱手。 郑眈仍笑道:“家父是很喜欢尚书郎,所以才希望得尚书郎为婿。”笑话,他郑家的女儿,多得是人求娶,一般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挑挑拣拣——“尚书郎就看在家父面上,走个过场罢。” 李愔推拒不开,只得应了,心里想道:郑家这家风,当真是一脉相承,不带走样的,老子会说话,儿子也口舌便给。 他倒不讨厌这父子俩,不然也不会应邀前来了,只是他家沾了个“郑”字,始终让他心里不自在。 郑眈又道:“李兄恕我冒昧——你家固然被我那堂兄害得惨,我家也不遑多让,要不是因着他,也不会慌慌张张阖族出城,硬生生在乡间消磨好几年了。” 李愔:…… 他之先也奇过,郑隆放着好端端的洛阳不呆,跑到邺城来投奔周乐,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一时一声长叹。 五姓互通婚姻,由来已久,郑、李更是近亲,却闹到这个地步。他影影绰绰知道些东西,细想却觉得荒谬。想当初郑忱权倾朝野,要什么没有,怎么会为了个女人……把整个世界都毁了。 他对他的这个伯母全无印象。 也再没有机会问人。 郑眈知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手,引他入内,远远能看见园中赏花的仕女,花红柳绿,青春宜人。却让李愔想起族中姐妹——从前他李家也是如此繁盛,春日里出游,绣罗衣裳,蹙金孔雀。 到如今就剩了九娘,亦不复从前天真。 他陪郑眈绕园子走了走,说些诗书雅事,言不及义,也不曾动过目光。郑眈便知道他确实无意续弦。他两人倒是相谈甚欢,郑眈觉得,以他爹对李愔的喜爱程度,要他是个女孩儿,这会儿已经被打包送到他床上去了。 但觉十分可惜。 两人说笑间,天色发沉,李愔抬头看了一眼,笑道:“怕是要下雨……”话音未落,雨线裹着暑气,劈头盖脸砸下来。 郑眈顾不得斯文,举袖遮住头脸,带着李愔一阵猛跑。好在他熟悉地方,绕过通波阁,抄小路走不过几步就到了修竹堂。修竹堂是他素日读书的地方,就只有他素日里几件便衣。 郑眈觉得抱歉,李愔倒是无所谓——他没那么娇气。 仆从煮了姜汤,两人在书房里又论了一回书。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盏茶功夫就停了。郑眈打发仆从去取干净的衣物。这会儿功夫,又来一小厮,瞧见郑眈大喜:“七郎在这里啊,让小人找得好苦!”却是郑隆找他。 这回换了郑眈与李愔拱手,说道:“李兄稍候,我去去就来。” 李愔笑道:“且去,不急。” 他这日原是休沐,郑眈的书房里又颇有几样存货,倒是让他生了兴致,比游园的兴致还高那么一点,一时细看起来。 忽听得背后脚步声近,正要说话,就听得那人一迭声道:“七郎!阿爷又什么事,这大热天的又下雨,赶鸭子似的把人赶回来——” 却是个女声。 李愔知她是错认了——他穿了郑眈的衣裳——一时尴尬起来,没来得及说明,那女子又说道:“不会又是找人给我相看吧。” 李愔:…… 他原道让他来看的,就只有园子里七八个小娘子,不想还有漏网之鱼。 “尽是些不着调的。”那女子接着抱怨,“再这么着,我就回广怀王府去!” 李愔:…… 他知道她是谁了:郑笑薇在洛阳高门中颇有艳名,前些年她嫁给广怀王的孙子元祎晦,先帝派萧阮收拾云朔乱局,以元祎晦为监军——然后元祎修惹出祸事,他倒是跑了,元祎晦被斩了。郑家当时火速接了女儿回家——该是打算再嫁,谁想之后变故连连。 不知道为什么郑眈还不回来…… 郑笑薇已经忍不住了,催道:“七郎你倒是说句话呀!阿爷找我回来到底什么事?” 李愔背对着她道:“娘子错认了。” 郑笑薇:…… 这乌龙! 元祎晦死后她回了家。她爹倒是悉心给她挑过人,没挑好,赶上洛阳城破,阖族出城避祸。谁想这祸一避就是两三年,再回来物是人非。她爹原是想设法送她进宫,谁知道新天子并没有选人充实后宫的意思。 她爹意外,她其实不意外。她从前去过始平王府,撞见过始平王世子,那位世子眼里就只有世子妃。那个眼睛里的浓度,她是见过的——她三哥看她三姑的时候。如今他们都已经没了。 她三哥——有时候她会很想念他。那样妖孽的美人,就是百年也都出不了一个吧。 美到颠倒众生的地步,他会死,当然是他自己找的。 谁忍心杀他? 再嫁这件事,她起初是急过,后来慢慢儿的也就不急了。 她成过亲,知道成亲什么滋味儿。元祎晦对她不算不好,只是大家族里累人,上侍姑翁,下抚小叔——她那个小叔还是个眼睛不很老实的。一大家子都指着她盘算,权力却在阿姑手里。 这样想来,守寡反而好过。广怀王一家子老老小小都跟着元祎修跑了,跑得了人,跑不了地,多少没带走的东西,能争取的她爹都给她争取了。要说财富,她在洛阳城的小娘子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比从前还好。从前在家里,巴巴儿地等着母亲发月例。如今都是自己的。 她是郑家的女儿,她爹是鸿胪卿,等闲也没人欺到她头上来。她这年余日子过得着实痛快,赏花,饮酒,游猎,她这样的美人儿,石榴裙下仰慕者原就不少。有合心意的,她也不十分拒绝往来。 这两月里,她爹不知道抽什么风,又陆续给她找了三五人——她疑心是晋阳长公主择婿的刺激。她爹总想她攀个高枝儿,提携家中兄弟,她从前就不是什么老实听话的,更何况是如今—— 她笑吟吟道:“是哪位郎君——既能进到七郎这书房里来,想是通家之好?” 李愔:…… 他好像被调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很多小说里都会提到高门士族不稀罕娶公主,其实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凤毛麟角的段子,被很多人当成普遍情况了…… 联姻联的无非就是势力和地位,皇家不会不及高门。 三娘和小周聊天只提宗室女不提公主,因为公主数量有限,一般权贵根本不敢去想。 第333章 驸马生辰 “在下姓李。”李愔道。 郑笑薇“哦”了一声:“原来是尚书郎。” 她敏锐如此,李愔倒不意外。世家女当有这等见识。只是郑家不是小门小户,他既不打算续弦,也就不便与他家女儿有瓜葛。他背对着她只管看书,既无畏缩之态,也没有转身的意思。 郑笑薇反而来了兴致:“尚书郎这是……不敢见我?” 李愔:…… 她绕到他面前来。李愔眼前一亮:那女郎穿的大红裙子,紫袖银帔,大块大块亮的色调,像打翻了调色盘,偏有个雪白的底子,眉目乌黑,就像书画上的印章,生生把这杂乱给定住了。 不同于华阳姐妹:华阳、晋阳都失之于纤秀,这位郑娘子是难得的弱骨丰肌。 李愔愕然。 郑笑薇起初并不觉得怎样,她自小生得美,被她惊到目瞪口呆的为数不少,这两年更添了丰姿——当然能惊到这位尚书郎,还是件可堪夸耀的事。但是只过了片刻,她就觉察出不对:“尚书郎见过我?” 李愔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这回换了郑笑薇心里不自在。论理,她这等大家闺秀,被外男看见的机会不会太多,通常情况下他会知道她是谁——至少也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 但是不通常的情况下—— 郑笑薇走到书柜尽头,搬开几卷书,不知道触发了哪里机关,开了一个小橱,郑笑薇从橱柜里搬出小坛子酒,又取了玲珑秀致几只木杯,在堆满书卷的书案上摆好了,抬头问:“尚书郎要不要喝点酒?” 李愔但笑:“娘子自饮便可。” 郑笑薇便不理会他,果然给自己斟了三杯酒,先饮了半一杯,方才笑道:“尚书郎是怕被我灌醉吗?” 李愔干咳了一声。换别个女子说这句话,或者是刮辣爽脆,或者是风情万种,却失之轻浮,但是这位郑娘子眼睛里多带了半分天真,便教人怪她不得。 郑笑薇觑见他这般神色,心里就有了底,笑吟吟道:“尚书郎是不想娶我家姐妹,对不对?” 李愔道:“内子过世之后,李某实无再娶之意。” 他心里对于连翘其实没有多少爱意,当时仓促,又过得久了,他连她的眉目也都渐渐记不得。夜深人静的时候,未尝没有过犹疑。但他总记得华阳当时说的话:你这是推她去死!她为了他送了命,他亲手推下去的,她总该得到点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他能给的也不过这些。 人起誓的时候往往出自真心,但是没有人知道其中的代价,以及时间会消磨些什么。有时候人需要诚实——不对别人,至少对自己。 郑笑薇闻言,取杯倾洒于地:“敬尚书夫人!” 李愔再笑了一笑,微微欠身,以示谢意。却听郑笑薇又说道:“李尚书不想娶,也有的是法子。” 李愔算是听明白了,这位郑娘子拐着弯儿与他说这些,是恳求他不要把看见她的事情说出去。他待要不应,又怕她心里存着事儿,因又笑道:“请郑娘子赐教。” 郑笑薇这才取了第三杯,一饮而尽。 …… 李愔辞别郑家父子。从郑府出来,心里头颇有些好笑。他也想不到郑笑薇能给他出这么个歪点子。他是去年五月初撞见过她,但是缘起却是四月,当时下雨,像是下了好一阵子,他从赵县回来——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动:这么说,那是清明? 李愔认真回忆了片刻,是清明没有错。那天他归来,在路边看到一个美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眉目颇有可观者,却不知怎的,被人剥了外袍,弃在路边。那时节天气尚凉,冻得瑟瑟发抖。 李愔看了也就过了,是九娘叫了停,央他过问。自家里出事之后,九娘颇有点见不得人落难的架势。李愔很不以为然,却还是叫了人去。那人却是外地进京谋官的士人,一时没有着落,寄居在客栈里。 “……三月三日上巳,我和友人出城踏青……”上巳节在东山脚下能碰到点艳遇不算什么,不过这位少年描绘起来,虽然狼狈得像只落汤鸡,抖一抖毛都滴水,却还一脸神往,两个眼睛闪闪发光:“……那就是个仙境,其间奇花异草,美味珍馐,都非人间所有,连服侍的婢子都美若天仙……” 李愔:…… 他没耐心听他长篇大论那仙境的亭台楼阁与仙境主人的美貌,以他的见识,也不会信这个——虽然他和段荣那个老神棍关系不错。他估计就是哪个贵人家的妇人瞧见这少年生得标致,拐了去小住,谁想这个土包子当成了仙境,索性将错就错——也好掩人耳目。只问:“那花郎如何落到这个地步?”——那少年姓花,单名一个悦字,寒门出身,家中财货不少,却始终未能登大雅之堂。 那少年掩面泣道:“……是我唐突了仙子!” 李愔:…… 他将花悦带回府邸。 李愔见这人见识虽短,字却写得不错,索性留用了作书记,素日跟在身边做些誊抄、书写之类的工作,有日顺路送九娘去宝光寺礼佛,有车过去,掀起一角儿帘,露出半张美人面,花悦忽叫道:“仙子!” 他拼命朝着那车跑过去,但是那车还是渐行渐远,渐渐就看不见了。 花悦瘫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喘息不休。 李愔没有派人追上去问是谁家车马——不过是妇人找点乐子,何必戳穿呢。他又不是登徒子。 那一面却久久不能忘,谁想今儿得了谜底。不知道为什么,又一个人笑了许久,想起来就笑。这位郑娘子淘气得很,想她如何装腔作势,解释园中花木、衣物,哄不解风情的小子说她是仙子—— 却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又恼了他。 李愔特意唤了花悦过来,细问:“……你说你唐突了仙子,到底怎么个唐突法?” 那小子在李家门下行走两月,见识有所长进,当时羞愧道:“……让郎君看笑话了。” 李愔道:“你才进京中,不晓京中事,不足为奇——到底是怎么恼了她?” 花悦却摇头:“我当时以为是,后来细想,该不是我的缘故。”他像是不敢有怨恨,眉目里始终有一丝难过。 那就是郑笑薇厌了这小子?李愔心里想,便是厌了,也不至于随手抛在路边,还剥了外袍,仅剩中衣。虽然运气好碰上他们,却还是少不得大病一场——能捡回条命也是运气。 他多问了几句,那小子不敢有瞒,问无不答,半晌,仍不得要领。这位郑娘子看上去并不像是喜怒无常的人物,没有个前儿还捧在手心里当宝贝,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还要一脚踩死的道理。 李愔一时想不明白,又有客上门,便打发了花悦出去。花悦那日穿的青色袍子,转身的时候,阳光从外头照进来,拉得影子颀长,有那么一个瞬间,李愔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 钦天监查过吉日,给嘉言定了婚期——因独孤如愿不能在京里太久,到秋后草枯马肥,柔然少不得越过长城进来打草谷,无论如何,独孤如愿都要赶回去坐镇,所以婚期亦不是太远,就定在六月。 嘉语频频进宫,帮忙准备嫁妆。 昭熙就只有这两个妹子,嘉语是从宫里出阁,那阵子兵荒马乱,也没人多给备点什么,后来再嫁周乐,规格倒是上去了,但是再嫁与初嫁又不一样。因此嘉言的婚事备得格外隆重和精细。 各处都在加班加点,或缝制嫁衣,或打制用具,或遴选婢仆。 到五月初,嘉语无论如何都要与谢云然告假回家,谢云然心里盘算了片刻,笑道:“三娘是要回去贺驸马诞辰?” 嘉语“嗯”了一声。 ——她和周乐重逢三年有余,第一年逢她父丧;第二年打司州;去年打夏州,也就今年赶上了歇在洛阳,她要在宫里不回,未免说不过去。嘉言的嫁妆有太后盯着,她也不是时刻走不开。 谢云然问:“打算办宴?” 嘉语含混道:“兴许会……恐怕会有同僚、同乡上门致贺。” 谢云然又问:“那是打算在你府上,还是他府上?” 嘉语想了片刻,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她说要在长公主府办,周乐想来也不会驳她,但是周乐诞辰,来的都是男客,就需要有男子出面应酬——总不好叫受贺的人跑来跑去,虽然她府中有长史,终究不甚方便;再者,毕竟周父、周母、尉周氏都在大将军府。 谢云然动了动唇,最终却没有说什么。 …… 嘉语这次进宫得久,周乐在家里呆得也久。尉周氏都忍不住问:“公主在宫里要住多久?” 周乐道:“她妹子出阁,又是远嫁,她也就这么些日子多陪陪她罢了。” 尉周氏不满:“阿弟在家时候也不是太久——豆奴说你九月又要出去?你们成亲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 周乐:…… 他成亲才两个月,什么叫“这么久”了?她阿姐手里有了孙子,还想要侄儿?这也催得太丧心病狂了吧。 姐弟俩说笑了一通,晚饭已经备好。周乐瞧见娄晚君身边多了个人,容色颇为清秀,穿戴却不像婢子。心里略略奇怪。只是他一向不管她的事,便也没问。反是尉周氏问:“二娘新买了婢子吗?” 娄晚君道:“不是婢子。” “那是——”尉周氏心思淳朴,对这个儿媳又一向满意,竟没拐过弯来。 “是郎君收的妾室。”娄晚君答道。 尉周氏絮叨道:“二娘有孕,豆奴也不知道体恤——” “二娘你把头抬起来!”周乐打断她。尉周氏吃了一惊。尉灿叫道:“阿舅!” “把头抬起来!”周乐重复了一句。 娄晚君道:“大将军——”声音里颇有恳求之意。周乐冷着脸看尉灿,尉灿扛不住他的目光,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三个字还没出口,娄晚君插嘴道:“是我昨儿坐得久了,起身没留意,碰到了头……” “不须你为我遮掩!”尉灿却冷冷道,“就是我打的,我自个儿的娘子,阿舅要为她打抱不平吗?” “豆奴!”尉景瞧这甥舅能闹起来,登时喝了一声,“给你阿舅赔——” 话没说完,一道儿光划过去,随即“砰”的一声,酒盏已经落了地,尉灿抬头,额角一道血流下来。 尉灿看住周乐,眼睛里似有血光,或者是怒火。他站起来,一脚踢开食案。案上汤汤水水洒了一地:“阿舅要是怜惜她,不妨自个儿纳了她,也省得她成日里哭丧,打量我娶的不是个女人是尊菩萨——” “住口!”尉景喝道,“有你这么和你阿舅说话的吗!” “是啊他是我阿舅,架不住有人一口一句‘大将军’——”尉灿积郁已久,都顾不得脸面,只管冷笑,“人前是只管贤惠了,他回来,连饭食都比素日里可口,可没一样为我准备的……” “当初是豆奴你求的我,”周乐气得不轻,他哪里能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尉灿能生出这等心思,“若非我担保,娄家二老未见得就舍得把二娘给你。如今你这样混账——你自个儿到冀州去与阿昭说话。” “阿——”娄晚君张张嘴,那个“舅”字怎么都吐不出来,有些事,像是只要不出口,就可以否认。她最终放弃了这个努力,只低声道,“……是我不好,我身子重,服侍不得郎君——” “你也闭嘴!”周乐气恼道,他不知道娄晚君这样一个能干利索的女子,怎么就变得这样唯唯诺诺了,“尉灿,你也不用吃了,这就去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往冀州去。阿昭饶你,我就饶你!” 他这里连名带姓叫出来,众人都知道是动了真怒。他从军已久,习惯了发号施令,虽则在座有他的父亲、继母,就是尉周氏与尉景的身份,也是能够训斥他。但是当此之时,竟无人作声。 厅中静了半晌,竟还是娄晚君求情道:“……大将军莫要恼郎君,他不过是、他不过是……”她挣扎着想要跪下去。 她这时候怀孕已经近五个月,未免动作艰难。 周乐看着她,他与她相识这么久,哪里见过她这样狼狈。从前怎么清亮的少女,如今脸色蜡黄,身体笨重,而当初苦苦求她的那个人却半分也不怜惜,反而粗声粗气地道:“不须你假惺惺!” 周乐“铿”地拔出刀来。 尉周氏赶紧道:“豆奴你就少说一句!”又恳求周乐:“阿弟……豆奴年纪小,你做长辈的,可不能与他计较。” 尉灿梗着脖子道:“阿娘莫要求他——我认罚就是!” 周乐抓起刀,就听得有个声音讶然道:“大将军这是要舞刀助兴吗?” 周乐:…… 众人:…… 目光都往门口看去。 华阳公主一袭鹅黄,明亮如月光,正笑吟吟走进来:“我来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得大将军赏口饭?”她原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按住底下婢仆没让通报,谁知道进门就瞧见这货怒气腾腾正拔刀。 周乐干咳一声,还待要摆个架子,但是声音已经软了:“公主怎么来了?” 嘉语笑道:“路过。” 周乐:…… 这时候已经走得很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口型,没出口的话:“……过来看你。”一时间的心花怒放。亦作不得声。她过来在他身畔坐下。像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席中站着的,跪着的。却笑道:“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周乐:…… 尉周氏赶紧拉住儿子退了出去。娄晚君身边侍婢也扶起她。娄晚君却有些发怔。她想不到她会来大将军府,她不是一向都不来的吗?更想不到……她其实是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 她第一次见到她还是永安元年六月,有人袭营。当时的容色枯槁。她还想过,原来天家公主也不见得美貌,不知道他为什么却对她念念不忘。 到这一日,她像是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她鲜妍明媚如春花。 枯败的是她。 她喉头动了动,连咽下口水都觉得艰难。 他已经完全忘掉她了,就这么眨眼功夫,他已经完全忘掉她了,忘掉她的委屈与痛苦,娄晚君低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进盘中。她后悔了。她当时就不该负气……是离他远一点还是离她近一点。 然而勉强自己……她从前不知道这么难。 或者在别人看来,尉灿没有什么不好。他尽心尽力地待她,只是总是不对,总是不对,他不是她要的那个人。她宁肯服侍姑翁到很晚也不想回屋。他说她铁石心肠,他说就是块石头,这么久也该捂热了。 但是人心不是石头。人心其实是捂不热的。就像她捂不热他。她低着头,奈何地方就这么大,那些动静就不用抬头也看得见。周乐召了歌舞进来,丝竹声原本该掩住他们低语。但是她偏偏就听到了。 他问她:“怎么突然出宫了?” 她笑吟吟道:“我夜观天象——” “看到什么了?” “看到破军大亮,于是掐指一算……” “又算到了什么?” “算到……有人长尾巴了。” 洛阳俗语,小儿过生称之为长尾巴。周乐闻言不由失笑。他往常都在军中,年年月月都当平常过了。家中老老小小也没人给他记着这个。倒是这个在宫里忙妹子出阁的傻子心心念念想着他。 他捏了捏她的手:“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傻子!”嘉语嗔道,“堂堂大将军府,驸马住得,我就住不得?” 周乐大笑,又问:“想吃什么,我吩咐厨下做。” 嘉语心里摇头:这人是真傻了。他就是住在家里,也没有个管内务的道理,内务多半是娄晚君在打理。他知道厨里有些什么食材。只是不忍拂了他好意,点了几样常备的。又问:“方才什么事气成这样?” 周乐朝娄晚君方向努了努嘴:“豆奴那个混账说要纳妾,我让他和阿昭说去。” 嘉语笑道:“这等家务事……娄家又不是没有人在洛阳,何必这么千里迢迢地折腾人?” 周乐奇道:“三娘还记恨她?”以他看来,嘉语的性子,听人纳妾定然是不喜,谁想她竟给尉灿求情。 嘉语摇头:“都过去多少时候了,我心眼是小,也不耐烦记这些陈年旧事。你今儿发恼叫他去冀州,明儿你阿姐上门来哭,你怎么办?” 周乐:…… “豆奴就比你小两岁,虽然是晚辈,那也成人了,他要纳妾,你拦得住几次?没的伤了甥舅和气。”嘉语道,“赶明儿让半夏私下里问她,她能容得下豆奴纳妾,那旁人是管他不得;要她容不下,自有娄家给她做主。” 周乐道:“我自能管他,也就不必烦扰二老。” 嘉语仍是摇头:“不对,该让半夏问她,是想和豆奴过呢,还是不想。要还想和他过,再发落那妾室不迟。” 周乐:…… “三娘说的什么梦话,”他说道,“二娘怎么会不想和豆奴过,她这、这才有了身子……” 这个傻子,嘉语想,人家就是吃定了他怜香惜玉。尉灿是个直人,娄晚君却不是。她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也知道一点,若非娄晚君允许,尉灿不会有这个胆。他只是直,也不是傻。 因不与这傻子多说,只道:“问过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是见不得人家暴(打儿子不算23333)。三娘是觉得要问清楚来龙去脉,而且她不知道还有家暴(两个眼睛只看到小周了……) 第一卷提到过前夫君是贪狼,那会儿三娘看到的破军还是她爹,到她爹陨落,就是小周了……都是杀星啊。 第334章 悬崖勒马 何佳人服侍嘉语卸妆,周乐懒洋洋靠在一旁,看她轻车熟路从他娘子头上叮叮当当摘下十七八件亮闪闪的东西。乌黑一头长发散披下来,轻软如云。但觉有趣,说道:“佳人下去,我来服侍公主。” 何佳人看嘉语,嘉语摇头:“别闹!” 周乐却过来,从她手里拿了梳子——他只动嘴也就罢了,动起手来,何佳人如何敢违抗。不得不退开半步,让出位置。 嘉语嗔道:“你欺负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佳人也欺负起来——你会服侍什么。” 周乐只管笑:“三娘小看我!” 到这份上,何佳人是不退也得退了。周乐见她出去,便丢下梳子,转过来解嘉语的项圈和臂钏。一时却找不到扣。嘉语被他呵得脖子发痒,不由自主仰面,露出柔软的颈项。他便亲压过来。 嘉语喃喃道:“谁方才说我小看他的——别又把我衣裳扯坏了,我这次可没带多少备用。” 周乐笑道:“那就穿我的。” 嘉语:…… 好在话只管胡说,下手还是有个轻重,竟顺利替她除了裙子。嘉语见他手法熟练,不由奇道:“周郎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 “这有什么为难。” 嘉语羞他:“这会儿知道说不为难了,可怜那几件都是我心爱的——” “那只能怪娘子——” “又怪我什么了?” 那人咬她耳朵道:“怪娘子诱•人,害为夫把持不住……” 嘉语:…… 嗯,这人是很会倒打一耙。 他们有小半月没见了,原本新婚燕尔正情意浓时,哪里经得住这样分别。不过片刻,衣物除尽,周乐抱了她上床,端详半晌,忽道:“我须得找人用乌玉打张床……方才衬了三娘这身子……” 话出口,不由地喉中发紧,空气热得一点就着。 嘉语咬唇道:“就不怕御史参你……” “哪里还顾得上这个……”那人低声笑道,“再叫人打四面镜子,装成屏风,围住床栏——” 嘉语被他说得面上飞红,如染胭脂,眼睛里汪着一汪水,只是不敢抬头看。周乐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往下亲,雪白的肌肤被他咬出印子来,一处一处盖章似的,也像是红梅开在雪地里。 待听得身下佳人喘•息渐重,笑容便坏了起来,这当口,却听得喧哗声从门外传来。 周乐:…… 嘉语忍不住笑,周乐闷头道:“不理她!” “都知道今儿我来了,要没要紧事,哪个敢来你门口闹……”嘉语慢条斯理给他分析,却恶意满满伸出手指,在他胸膛上画字,画了一个又一个。她指尖像是带了火,到哪里哪里赤红。周乐知她是有意,不由咬牙道:“素日里谁推三阻四,怕得鹌鹑似的,这会儿胆子倒是上来了……” 嘉语媚眼如丝:“我就是推三阻四,也没见郎君手下留情啊……” 周乐:…… 这要在公主府,自然有他这个坏透了的娘子应付,偏是他的将军府,非得他出面不可,恨恨拧了她一把,负气道:“我就不出去——”嘉语攀住他的脖子,眉目里都是看笑话的意思。 周乐又是恨又是恨不得,方才要把心一横,就听得外头有人哭喊道:“大将军、大将军救命啊——我家娘子上吊了!” 周乐眉目一凛,嘉语亦反应过来,周乐的继母和姐姐都有诰命,这府中上下,被称作“娘子”的,就只有娄晚君。嘉语经了两世,虽然始平王府没有妻妾争宠,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心里不由想道:亏得这人从前总说他娘子贤惠……还说家里妻妾和睦。 周乐不得不起身道:“我过去看看。”却被嘉语一把拉住:“问清楚再说。”她素日都在公主府,这才头次来大将军府,她就给她这么个下马威——她是当真把自个儿当这里的女主人了吗? 周乐道:“二娘素日里要强……” 嘉语看住他。 “她今儿、今儿被豆奴打了……”他方才也只说到纳妾,怕丢人没提这茬——他家里居然有打女人的男人!娄晚君的座又离得远,嘉语也不会仔细盯住她看,自然不会留意到这个。 嘉语脱口道:“不可能!”尉灿敢打娄晚君,他嫌命长么? “是真的。”周乐道。 他心里很喜爱娄昭和段韶两个小将,起初是因为娄晚君才得到他们,后来却因了他们对娄晚君多有关照——何况那样一个女子,原也招人怜惜。只是因了避嫌,也怕嘉语不喜,才有意疏远。 嘉语心思一沉:“那我去看看。” “你别去!”周乐却伸手拦她,“她这会儿见了你,怕是……不好受。” “她见我不好受,见你就好受了?”嘉语摇头道,“我知道你怕什么,我自有话与她说。” 周乐抱住她的腰安抚道:“我对她没心思,三娘知道的。” 嘉语动弹不得,一时冷笑:“我倒是知道郎君对她没心思,怎么郎君就不明白,她是你的家人,我怎么会害她?” 周乐见她恼,贴着她脸道:“不是我信不过三娘,是她从前过分了,换我是三娘,我不会饶她——所以不能强求三娘对她心存善意。” 嘉语这才神色缓和下来,却道:“……也不能全怪她——我那个好表姐功不可没。” 周乐听了这话方才真信了她不会把娄晚君怎么样,因亲了亲她道:“我叫佳人进来服侍你梳洗?” 嘉语恨恨道:“我就知道郎君是个嘴把式。” 周乐又亲了亲她,却笑道:“服侍卸妆却是会的……” …… 周乐叫了娄晚君的婢子进来询问,隔着屏,何佳人服侍嘉语起身,松松给她挽了个髻,一面听那婢子断断续续地哭,说娄晚君如何饭后郁郁不乐,如何将她们都打发了出来,如何凑巧才发现—— “要再迟得半步,娘子就没命了……”那婢子哭道,“大将军要给我家娘子做主啊!” 大将军府虽然豪奢不能与长公主府比,家中人口、往来人情却比长公主府要多多了,又因着六镇、河北故人多,与娄、段两家原本就撕扯不开,所以周乐并没有把府中内务交给继母,而是让娄晚君打理。 当然那也是她年轻,精力更为充沛的缘故。 所以娄晚君出了事,下头婢子就只能找的找尉周氏,找的找到大将军这里来了。 周乐问道:“你要我如何为你家娘子做主?”那婢子见主人出了事,早慌得六神无主,只想找个能主事的,待听到周乐这么问,竟是怔了一下方才说道:“自然、自然是把那个狐媚子赶出去。” 周乐:…… 周乐回头看了一眼,嘉语已经梳洗完毕,说道:“我问你,你家娘子挨打,和你家郎君纳妾,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那婢子是娄晚君心腹,跟她多年,从前只远远见过华阳公主,这时候不由面色苍白,落泪道:“公主……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只问你,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屏后声音冷冷道。 那婢子再看了周乐一眼,周乐面无表情,她心里头幽怨,想道自家娘子命悬一线,这个男人也仍然无动于衷,亏得娘子素日里帮他打理内务兢兢业业,到底是枉费了心。只能答道:“……纳妾在后。” 嘉语点点头:“我随你去探望你家娘子罢。” “不——大将军!”那婢子叫道,“大将军!” 周乐能索性与嘉语说个清楚,她这等婢子却是不敢,只能恳求地看住周乐,周乐不作声,她便给他磕头:“大将军救救我家娘子……” 周乐起身道:“我去找豆奴——你不是要个能做主的人吗?公主便是这府里能做主的。你带她去罢。” 脚步声渐渐就出去了,一丝儿犹豫都没有。 那婢子磕了半天头,磕得额上血肉模糊,待脚步声再听不见,终于绝了望:就不该来找大将军,她模模糊糊地想,大将军定然是恼了娘子……恼娘子坏了他的事……娘子落到华阳公主手里,哪里还有活路…… “起来吧,”那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带我过去——你不带,这府里也有的是婢子。” …… 娄晚君没想到来的会是嘉语。 但是——为什么不? 易地而处,她也会忍不住去看她的笑话。不过是轮到自己,方才觉得刺心。 无非是把已经落在尘埃里的人,再踩上一万遍。换谁不爱这种时候啊。她当初想要杀她,想要挑拨她与她的夫君,甚至后来韩舒意——没她指点,韩舒意凭什么大摇大摆进出长公主府? 周乐不因着这些事疑她,华阳公主哪里有不疑的道理。这么几年下来,她算是清楚了,她确实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儿,凭他什么婚约,凭她被劫过几次,又订亲、成亲几次,他不在意,便全都徒劳无功。 也就是把自个儿给赔了进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当时大约是昏了头,也大约是……觉得苦,不知道哪个更苦,是终身再见不到他,还是一辈子看着他与别人恩爱。她不知道哪个更苦。 她仓促选了其中一条路,结果让人看了笑话。 尉灿舍不得打她,是她故意激怒他,她故意撞上去。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明明同房没几次……她恨她这个身体!她不想要这个孽障,也不想背负上罪名,她就想妥妥当当,完结了这件事。 让尉灿纳个妾,那没有什么,说来都是他的错,尉家上下对她只有怜惜。 她如今也只能要他这一点怜惜,让她有个立足之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不知道自己会到这个地步。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连自己都会吃惊。 那也许就像宋王——吴主,一国之君,为了个女子,使出诱骗、威胁、绑架这样的手段。江南难道就没有好女子了?莫说江南,晋阳长公主难道不比华阳公主美貌?那通通都只能说是鬼使神差。 就好像今儿她上吊。她又不想死,怎么会上吊?她也不知道。她昏昏沉沉地回来屋里。她想不到华阳公主会来大将军府。她在她的长公主府不好吗,井水不犯河水——又哪天来不好,偏选了今儿。 她心里知道这只是个巧合,华阳公主在宫里一住十多天,怎么能知道她心里谋划。 偏生就是今日。 看到她灰头土脸,她一定很得意。该她得意。她一个人徘徊在屋里,站着,坐着,呆呆看着窗外,暮霭尽了。白天过了还有黑夜,今儿完了还有明儿,她觉得她被困在这里,一点一点被拉扯着往下坠。 她是尉灿的妻子,他理直气壮要与她同房,理直气壮要她给他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于是他看到她,就总是浮肿的,黄蜡的脸色,笨重的腹部,像鸭子一样走路。他大约会记不起她从前的样子。 而——她,她出现在那里,盈盈一握的腰,顾盼神飞的眼睛,丰润如鲜花的唇色。就好像有光照进来,把一切混沌的、丑陋的,对照得纤毫毕现——她这么笨拙,这么难看,而她美丽如初。 不,不是如初,她比她初见时候要美丽太多了。她几乎不能直视她,怕光芒刺伤她的眼睛。兴许她也会有那么一天,迟早会有的,她总会、总会和她一样笨拙、丑陋,但是……但是那又怎么一样。 她会是他的孩子的母亲。 这个念头撕咬着她。每个母亲都应该爱自己的孩子,然而她看她的孩子全无感觉,尉周氏抱走她的长子,她唯一的念头就只有庆幸。她不要看见他,她轻易能从他脸上分辨出不属于她的五官。 从前她并不厌恶尉灿,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他待她好,但是自从——那之后,她对他再无法生出亲近。 原来人是不能勉强自己。 什么理由都不能。 他做什么都不合她的心意,有时候她知道那不是他的错——她爱的那个人,并非随处可见的鲁男子。 她心里觉得造化弄人,然而——人能扛得过命吗?命运安排她迟到一步,她不知道那算什么,或者是不要相遇,不要相见,或者索性再迟一步,他们已经成亲,就不会开始;或者是……早一步。 就像咸阳王妃说过的那样,她早一步,她是他的妻子,她为他生了许多孩子。她相信以华阳公主的身份,万万做不出屈身为妾这种事来——迟了一步,一个人以毫厘之差,与自己的命运擦肩而过。 她明明什么都有,却来抢她仅有的。她日复一日地被这些念头折磨。日复一日,往往这一日她说服了自己,到次日醒来,睁眼看见光,又觉得不该是这样,凭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要索性不在府中也就罢了,要索性只他在府中也就罢了。偏偏她来了,戳破所有自欺欺人的幻象——如果她还能骗得过自己的话。 如果—— 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她闭上眼睛,却听华阳公主问:“娄娘子是要和离还是搬出去,还是——当真想死?” “公主要我死?”她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愤怒。 解脱的或者是,不必再在这种绝境之中日复一日地与自己对抗;却又愤怒,她凭什么、她凭什么来决定她的生死——她虽然不如她公主之尊,也是良家子,她要她死,也须得给出理由。 嘉语摇头:“你又不是我的婢子,我要你死你就死吗?” 娄晚君摸着颈上伤痕,她没死成,还是伤了气管,声音里漏风:“你就是想要我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嘉语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单独和你们娘子说几句话。” “不——”娄晚君叫道,“她们都是我的人,我没什么可瞒她们的。” “我表姐!”嘉语淡淡地道,“咸阳王妃说的那些事,她们也都听说过吗?她们听说过娄娘子你——” “出去吧。”娄晚君打断她,“你们……去外头等着,我叫你们再进来。” “娘子——”带嘉语过来的婢子惴惴道,“娘子一个人……” “有公主在这里,我不是一个人。”娄晚君思路清晰地道,“有事我叫你。” 那婢子还要说什么,嘉语的目光扫过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意识到她面对的是当今天子跟前最得宠的公主、长公主,她捏死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如果不是更容易的话。 人都退了出去。 娄晚君抬头来,与嘉语对峙:“咸阳王妃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表姐和你说过些什么,说过多少,”嘉语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从前,她是先帝的皇后?” “但是她说的关于我的事——关于我和周郎的事,都是真的,对不对?”娄晚君的目光近乎狂热,那是一直支撑她到如今的信念。 “我只知道我表姐,她从前是皇后,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如今却连区区一个陆夫人都不可得。”嘉语加重了语气。 “但是我——” “娄娘子,从前我只见过你一次。” “你——” “他一直说你是个贤惠的妻子,我也一直以为是如此,虽然从前是娄娘子出卖了我,”嘉语道,“我原以为是这样的,到真真见了娄娘子这几年,方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 “见面如何?” “我表姐从皇后沦落到妾室尚且能咬牙活下去,豆奴虽然不合娄娘子的心意,好歹没有作践你,这府中上上下下都当你是主人,你上有父母,下有兄弟,膝下娇儿,人能有这几样,已经是福气。” “我不要这个福气!”娄晚君猛地站起来,牵动伤口,不由大咳了几声,却抓住嘉语的衣袖道,“我知道你把我的、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她声音嘶哑,最后三个字近乎于吼。 外头婢子隐约听到里头争执,登时乱了起来,有人拍门拍窗道:“娘子、娘子——公主饶了我们娘子吧,公主!” “你这几个婢子倒是忠心。”嘉语道。 “……还给我!”娄晚君只叫道。 嘉语哭笑不得:“我从前不觉得表姐厉害,只道是个投机取巧之徒,如今见了娄娘子,方才知道我表姐当真是女中豪杰——娄娘子,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不会把他还给你,他也不会许我把他还给你。你愿意与豆奴过,就搬出大将军府,好生与他过下去;你要不愿意,待生完孩子,就上报洛阳令,判你们和离罢。免得真有一日,你死在这里,教他为难。” 娄晚君呆呆看住她,她怎么都想不到她提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两条路,哪条也不容她再留在这里,不容她再留在他身边。 最后却是一句“你死在这里,教他为难”,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心里绕了几遍,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嘉语后退了半步:“我还有几句话,要送给娄娘子。” 娄晚君看着她,眼睛里充血,已经出不了声。 “娄娘子心里分明明白,不管从前怎样,都与如今没了关系,却放任自己到这个地步。娄娘子,我知道你中意的夫婿,从来就不是豆奴,但是未必就不见得就不能是别人。周郎他不要你,不过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这天下有的是好男子,娄娘子还年轻,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娘子执意要在周郎身上吊死,那娘子也要想明白,我是公主,我是长公主!” 燕朝天下,没有人拗得过皇家。 第335章 生辰之贺 嘉语走出来,尉周氏方才敢蹑手蹑脚进去。 她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儿了。 她怕华阳公主。不仅仅是邺城时候撞见她府里吊了人在树上抽,还有后来韩舒意那件事,她知道她吃了苦头——虽然天子并没有问罪,她猜是弟弟给她挡了——又后悔又愧疚,但总归还是害怕更多一点。 她再没有听到过表妹的消息。她问过弟弟,她弟弟对她一向和颜悦色,为这件事难得地冷了脸,他说:“阿姐就不要再问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有时候会怀念朔州,朔州地方熟悉的口音,熟悉的人,如果是在怀朔镇,兴许她能想点办法,但这里是洛阳,阿舒是生是死,都由不得她。她心里也想不明白,阿舒那么个乖巧可人的女孩儿,怎么能做出那等穷凶极恶的事来——她总疑心是其中出了什么误会。 也就想想罢了。她如今日子过得舒心,膝下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娄氏肚子里还有一个,是男是女她都不计较了。只要他们两口子好。事实上她也没有看出这两口子有什么不好,豆奴是从不说的。 这比韩舒意更叫她想不明白:娄氏和儿子都成亲这么久了,孩子都有了两个,怎么还会对她弟弟生出念想?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从来不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然而素日里娄氏是很得她喜爱。她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她如今脸色难看得很,眼睛都是直的,直愣愣地看人。额角是青了一块,脖子上一道儿勒痕。都上过药了。尉周氏扶着床坐下来。 她也不知道公主和她说了什么。娄氏的婢子在外头拍门,她大气都不敢喘。 婆媳俩就这么直愣愣地对望了一刻钟,尉周氏最终道:“公主也不会长住在咱们府上,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头去。” “……总是身子要紧。”她干巴巴地说。 …… 尉灿在屋里喝闷酒。 底下人都晓得大将军不过一时气恼,不会真把这个外甥怎么样——不然常山君早该急了,就是上头两尊菩萨也少不得出面说话。所以尉灿索酒,底下人不但不敢不给,还特意寻了好酒来讨好他。 直到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大将军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识趣的麻溜溜了。 尉灿脑子里有点懵:他阿舅这会儿不在房里和公主亲热,来找他晦气算什么?这一念未了,就听他阿舅说道:“二娘……没了。” 尉灿没有听明白:“没了什么?” 周乐不说话。 尉灿自个儿转过弯来,脸色十分古怪,或者说扭曲,他张大嘴,不断地喘气,就像是快要溺水、却动弹不得的人。他的手开始发抖,酒坛失手落地,酒水溅开来。 周乐心里摇头,看他这个样子,也说不出“当初是你求的她,到手却没有好好待她”这样的话,只问:“你要去看她吗?” 尉灿嘴角动了动,露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舅想让我去吗?” 周乐:…… 尉灿垂下头,他知道他阿舅无法明白这种心情。他向来是想什么都有,华阳公主那样高在云端的人儿,都不惜为他涉足人间。更休说从前他们还在镇上的时候,他比他大上两岁,从来小娘子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她们冲他笑,冲他抛媚眼——虽然并不见得有人愿意嫁给他。 但是她们喜欢他,他知道。 他娘子喜欢他,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只是以为成亲能扭转这个局面。他才是她的夫君,他们肌肤相亲,朝夕相对——然后他知道成亲不能改变任何事。不是他待她好就可以,她与他成亲,根本就不图他的好,她甚至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他是心粗,他不傻。 她看他的目光他认得的。 她是宁肯死也不想再和他过下去。 “她不想看见我。”尉灿说。 “说什么傻话!她不想见你还能给你生孩子?”周乐皱眉,“她是你娘子,你打人、纳妾,你还有理了你!” 要在之前,尉灿能与他吵起来。他其实不太怕他这个舅舅,哪怕他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他知道他照顾他。但是到这会儿,他实在没了那个心思,他什么心思都没了,就好像整颗心都落在地上,就像是方才打碎的酒坛子,碎得透了,再透一点,就是一地的灰,拾都拾不起来。 她不爱他,他的娘子不爱他。他埋下头,呜呜地哭起来,像只走投无路的大熊。 周乐:…… 这叫什么事! 他这个外甥,是一辈子都没长大过!三娘说得对,他就比他小两岁,也是成人了。到这当口,连娘子都不敢去见,白长了这么大个儿,光知道费粮!……也不知道三娘那头怎么和娄晚君说。 但是见他哭得伤心,也不得不到他跟前去:“好了别哭了!你要真觉得对她不住,往后对她好一点……” 尉灿:…… 哭得更伤心了。 这甥舅俩鸡同鸭讲了半晌。周乐是没见过他这样伤心,固然有气恼,也多少无可奈何。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明明他觉得娄晚君成亲之后就正常了,再没有闹过什么幺蛾子,是几时到了这个地步? 总是豆奴疑神疑鬼——他和娄氏能有什么。 “你要是觉得……就和她出去住吧,我给你找宅子。”眼不见为净,总再没什么可疑的了吧,“去看看她,给她赔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先低头,难道要她一个有身孕的女人来给你低头?” 尉灿抹了一把眼泪,呆呆地:“阿舅你不是说——” “吓你的。”周乐也是无奈,豆奴的脑子怎么不灵光成这样了,真要娄晚君没了,他还能心平气和与他说话,不先来几个耳光、再绑了他去娄家?“……救下了,幸而进去得及时——如今三娘过去……” 尉灿吃惊道:“公主?” “当然是公主!”周乐道,“还不快起来?她是你娘子,你就多哄哄她——” “够了!” 周乐:…… 小兔崽子是要翻天啊。 周乐好容易拎了尉灿出门,到半路尉灿又畏缩起来:“阿舅——” “嗯?” “要她不想和我过了……” 周乐转眼看他,其实他并不觉得事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三娘也这么说,他想了想:“你还想和她过吗?” 尉灿道:“那没有用……” 周乐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经验。三娘打一开始就很喜欢他。就算和萧阮有纠葛,那也不妨碍她喜欢他。难道这么久了,娄晚君就当真对豆奴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算了,”尉灿就知道从他这个阿舅这里得不到什么建议,“我自个儿去吧,阿舅就不要跟过来了。” 周乐:…… 一抬头,正瞧见嘉语过来,不由自主眉目柔和:“三娘!” 反而嘉语吃了一惊,看了看周乐,又看了看尉灿:“阿姐已经进去劝慰娄娘子了。”她说。 尉灿看着自个儿的脚尖:“公主……我娘子她还好吗?” 嘉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娄晚君三番四次算计她,她虽然能够谅解她的偏执大部分是她表姐挑唆的缘故,但是实在生不出更多好感。尉灿算不得聪明人,占了出身的便宜,素日里跟着周乐跟进跟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周乐对家里人一向心软。瞧这么个大个子,就是伤心也没法让人怜惜——这就够可怜了。 因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伤势不重,腹中胎儿也无恙。你让她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说。” 尉灿道:“我就在外头——隔窗看看。” 嘉语点头道:“那你去罢。” 尉灿应了声,周乐还要跟过去,被嘉语横臂拦住,就瞧见他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他们小两口的事,大将军就不要再掺和了。” 周乐:…… 周乐看住尉灿远去的背影,悻悻道:“他倒是听你的话。” 嘉语嘿然道:“我没有的人那么糊涂。” 周乐驳她不得,只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当真没事吗?二娘为什么事想不开?” 嘉语靠近他,方才低声道:“为你。” 周乐:…… 周乐干咳了一声:“我不是和三娘说笑——” “我也不是。”嘉语叹息道,“恐怕豆奴过去也无济于事,如果……周郎会许她和离吗?” “她要和离?”之前晚饭上嘉语就说过这个,但是周乐只觉得她想多了。哪里有怀着身孕的女人还会去想和离这种事。 嘉语看了他一眼:“周郎会答应吗?” “我让豆奴搬出去住。”周乐道。他不想尉灿与娄晚君和离。要当初没有成亲这件事也就罢了,既然成了亲,又闹出和离来,两家未免生分。娄昭和段韶都是他倚重的心腹,他如何舍得。 嘉语点头道:“……那也好。” …… 对于上朝这件事,周乐一向是不辞劳苦——在成亲前。他如今是想不明白,到底谁这么缺德定了五更上朝。 天都没亮,根本起不来好吗! 皇帝为什么都能起这么早,是因为宫里嫔妃太少吗?——因这句话,挨了他娘子一嘴巴。 周乐十分委屈:“你们元家人恁的苛刻。” “又哪里亏待你了?”嘉语懒懒卷了薄被。她在公主府没有给姑翁早晚请安的习惯,在大将军府也没这个打算。 周乐咬她耳朵道:“白天卖艺,晚上卖身,你说亏不亏?” 嘉语嘲笑他:“我支持大将军卖艺不卖身。” 周乐正色道:“下官恳请卖身不卖艺。” 嘉语:…… “大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这却是从前周乐在邺城的旧话。 “没有!”大将军断然否认,“绝无此事!” 嘉语:…… 她得承认,有些人无赖起来,她是怎么都无赖不过他的。 周乐起身披了袍子,见他娘子还懒成一条蛇,心里十分不平衡。又上来闹她。嘉语躲了几下没躲过,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给他系了腰带,正了衣冠。最后与他说道:“一会儿我找二郎拟个宴请名单,待郎君回来过目可好?” “宴请?”周乐脑子转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却迟疑道,“恐怕你阿兄不喜。” 嘉语倒没想到这个,她也不觉得昭熙忌惮他到了这个份上——不过周乐肯与她说,那总不是坏事,她说道:“我和谢姐姐报过备,郎君难得在洛阳过生日,是我要办,不是郎君要办。阿兄总不会怪我。” 周乐心里软了一下,俯身亲了亲她,出门去了。 …… 嘉语用过午饭才去见周琛。 周琛这年十九了。去年定了亲,定的宜阳王的女儿。因年岁尚小,打算金秋出阁。周乐不在洛阳时候,一应事务都交由他打理。周乐私下与嘉语说过,他爹不靠谱,这个弟弟办事倒教人放心。 嘉语记忆里从前也是如此。大约是有这么个爹,俩儿子都反着来。周乐身上还多少有浪荡儿的气质,周琛沉稳得简直少年老成。嘉语记得他从前是不大喜欢她——那大约是她身份的缘故。 ——世人眼光都如此,一面钦羡她能得大将军宠爱,一面瞧不起她被人豢养。 不过如今重来,当然不一样了。 …… 周琛听说公主来了,先吃了一惊,猜想是兄长上朝得急,委托了她处理豆奴和娄氏的事。昨儿晚上闹得厉害,他也有所耳闻,不过他与姐夫一家,不及兄长亲近,既然没人来报,索性装了不知道。 但是公主来了,就不能再装死。因起身相迎,目光低垂着,就看见浅红色的裙摆。夏日里裙裳薄,透着光,层叠如舒展的花瓣。她如今不穿白了。该是兄长喜爱这些鲜妍明媚的色调,他想。 到听她说了来意,心情又不一样。原来她此番出宫,是为了他兄长生日。他兄长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生日要过,只是素常——素常都在营里,不是行军就是打仗,谁会记得这个。他父亲就记得自个儿生日,母亲也就牵挂他,牵挂不到兄长身上去,想来也就阿姐记得,不过她新得了孙儿。 从前他总觉得,公主下嫁他兄长多少有被迫的成分,她想报仇,他兄长手里有人马。 一个被劫掠的美人。 然而—— “……难得郎君人在洛阳。”她这样说,“想烦请二郎拟个名单。”眉目里都是喜气。 不止是名单,下帖子,排座次,菜式与食具、花木装饰,歌舞班子,都须准备起来。一些是周琛知道的,一些周琛也不清楚其中诀窍。嘉语虽然不擅长,好在她有准备,出宫时候就问谢云然借了人手。 周琛先定了亲友故旧,再跟从周乐从朔州先投杜洛周,再投葛荣的亲信,然后再提到河北诸雄,他念一个,嘉语记一个,有时斟酌,周琛远远看了一眼白纸黑字,就仿佛墨色莲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天热,传了冰在屋里,又有人打扇,还是有汗滴下来。洛阳权贵有用香的习惯,周琛闻不出是什么香,只觉得淡。 周琛问:“……帖子也公主亲自写吗?” 嘉语吹了吹纸面,笑吟吟道:“收帖子的人家一看这字,就不敢给你阿兄送女人了。” 左右婢子窃笑。 周琛也失笑:“公主无须担心这个。” 嘉语原只是说笑,这会儿倒又正色添了一句:“家里清净些总是好的——二郎也快要成亲了。” 周琛疑心她是因了尉灿纳妾有感而发,只应道:“二郎受教。” 名单渐渐就写得长了。大多是嘉语知道的人,也有她知道、却不在名单上的,细问已经没了;也有后来提拔的;也有不在京中的。嘉语再添了二三人,忽听周琛又问:“阿兄生日,公主备了什么礼?” 说来悲剧,偌大一个大将军府,需要给周乐备礼的就只有他和尉灿两个。尉灿遭了事他也不好去问。 嘉语笑道:“二郎是在为大将军刺探军情吗?” 周琛低头想了片刻,改口问:“小娘子喜欢收什么样的礼物?” 嘉语“咦”了一声:“原来是为十一娘准备的。”周琛的未婚妻在家中行十一,在族里排行嘉语也记不得。 周琛笑了笑。 嘉语道:“十一娘是要及笄了吗?二郎给她打支簪子,或者送匹衣料——我前儿得了几匹云锦,二郎要不要拿去给十一娘裁衣?”她当初及笄,就被萧阮硬塞了礼服和簪子——未婚夫婿却是可以送的。 “我阿兄……送过公主什么?”周琛却问。 何佳人在一旁笑道:“大将军什么都送,什么时候看到花开得好,也叫人送过来,吃了碟玉尖面,也生怕公主从未吃过似的,去年从夏州回来——” “佳人!”嘉语喝了一声。 那货从夏州回来,给她带了串牙齿串的手串,说是党项族酋长送他的。嘉语森森觉得这货审美品位有异于常人。 周琛是万猜不到这个。 嘉语想了一会儿,又道:“送笔墨纸砚也是好的,”虽然宜阳王家传并不太风雅,“你阿兄那里尽有。” 周琛点了头,却道:“公主字写得很漂亮。” …… 周乐到酉时才回来,还没有用饭,嘉语陪他用了饭。 问起尉灿和娄晚君,嘉语道:“阿姐还在看护她,豆奴今儿一天都没有出房门——总须得等几天。” 周乐道:“有件事……” “嗯?” “长安像是出了事。” “我表姐——”嘉语知道周乐特意与她说,多半是和贺兰袖有关。上次韩舒意没能得手,她不知道她表姐还会不会有下一步动作。虽然隔了这么远,她表姐也不是格外针对她——主要还是为了解除周乐对长安的威胁——何况如今长安局面不比洛阳安定。饶是如此,她的亲事还是办得小心翼翼,唯恐有个不测。 周乐道:“还不清楚什么事,但是陆将军……像是有一阵子没有消息了。” 嘉语眨了眨眼睛:“那是不是说——” “如今还很难说。”周乐道,“延州刺史请求内附,但是延州距长安不近,所得消息不尽不实,也不能判断是不是反间计。” 嘉语从前是恨不得弄死贺兰袖,她死了就没人与她为难了,但是自她去了朔州,两人唯二见面,一次是周乐将她从豫州带走,一次是邺城,她帮忙说服了陆俨退兵,渐渐地竟减了恨意。 虽然后来又冒出个韩舒意,但是也过去半年多了。渐渐地也就把她当了不相干的人。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又如今宫姨娘新得了麟儿,全部重心都在两个儿子身上,休说千里之外的贺兰,就是她这个近在咫尺的,也都顾不过来了。这样一想,竟有些惺惺相惜——都是没妈的孩子了。 因说道:“宇文将军野心可比陆将军大多了。” 周乐笑道:“无妨。” “如果果然——”嘉语忽又问道,“周郎是不是要提前出征?” 周乐凑过来亲她:“娘子这么快就想我了?” 嘉语:…… “如果我出征,娘子要不要随军?” 嘉语:…… 这货想得很美。 第336章 清歌妙舞 冷的光打在地面上,贺兰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已经想不起她死第一个夫君时候的心情了。 第一个——元祎钦,她活过来再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毫无波澜,她于是相信她是不爱他的,从头至尾,都不过为了皇后的权势与虚荣。虚荣是虚的,权势是真的。带来的好处也是货真价实的真。 后来她心里有过萧阮,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萧阮那样一个人,无论出身、容貌、才能……如果他爱她,那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夫君了。得不到多少有点遗憾。特别在遇见陆俨之后。 陆俨待她好,但是他不够好。 他不够好,但是他死了。 那天从宫里回来开始咳血,当时就传了御医,咳了整晚,没能救过来。是很突然,也不算太突然。有时候贺兰袖几乎以为,这是个必然的结局。他手里有太多东西,他的野心不足以驾驭实力。 她是一点一点看着他的脸色灰败下去,夜这样漫长,夏夜里的更漏,他握住她的手,断断续续交代了身后事。 他说:“我杀了天子,这是我的报应。” 她不信什么报应!如果是报应,元祎修死得那么痛快,为什么他要死得这么痛苦。 她几乎不必去猜,她知道凶手。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有谋略,她也占了先机,但是没有运气。她相信她已经没有前世的运气,她认了,她认了命,就算陆俨不够好,她也觉得日子可以过下去。 人在某些时候是必须认命的。 他的孩子都年幼,就资质而言,看不出哪个胜过他;她也没有给别人养孩子的耐心。那该是孩子生母操心的事。她没有孩子,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她也不想要。从金陵回来她就问过他:“如果我生不出孩儿呢?” 他当时怔了一下,她想兴许他是真想要一个她的孩子,但是最终他回答说:“那就拣个你喜欢的养在膝下。”他怕她老而无依。毕竟人的一生这样长,他如今喜爱她,谁知道会不会有厌倦的一日。 人的可怕之处在于,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譬如,她不知道她几时会忘了他。总会忘掉的,如果她要活前世那么久的话,那至少还有二十年。太久了。这样久的时间里,困在过去——只有三娘才那么傻。 傻透了。 她觉得她眼下做的事也傻透了,她应该毫不犹豫地、立刻、马上,果断地忘掉他,带着他的遗产考虑投奔别人,元祎炬或者宇文泰,那自然是宇文泰,迟早会是宇文泰胜出,她是知道结果的人。 她还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趁她还没老,她还有机会。后宅里的厮杀她一向得心应手。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从周乐手里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如今——她手里攥着陆俨至少五成的势力。 宇文泰会需要她的,他是个现实的人。 理智很清楚,但是她还是选了一条傻路。说给三娘听,她会笑吧。她这一世,就果断地不要萧阮,跟了周乐——她知道跟周乐的好处会远远大过萧阮。她们姐妹的选择倒像是掉了个个儿。 就让她笑吧,她认输。 她就想看元祎炬和宇文泰的下场——她就想他们不得好死! 脚步声终于响了起来,门被推开,贺兰袖转头看过去,有人逆着光走进来。 “是你?”她讶然道。 “是我。”那人笑道,“夫人很意外吗?” …… 应该说大将军的寿宴还是操办得十分出色。 有人酸道:“娶个公主还是有好处的,几乎能搬掉德阳殿里一半的家当!”便有人反驳道:“就那几支珊瑚?你当大将军出兵放马是白跑的吗?恐怕是宫里也寻不出色泽这么正的吧。” 独孤如愿笑而不语。 大将军府素日里来客也是不少,但是朝臣这样济济一堂的,还是头一次。文官武官,亲友故旧,权贵小吏,士族寒门各得其所,也不是不能交通,安置得十分妥当,穿梭其中的婢子也甚有颜色。 食盘中堆满了山珍海味,有不少都是洛阳难得一见。 年轻的大将军大摇大摆坐于主位受人拜贺,待客的是周家二郎与尉灿尉统领。 厅中丝弦不绝,有识货的惊道:“那琵琶女……可是郑家烟萝?”郑家好音律,洛阳音律大家都以在郑家修习过为荣,而郑家伎人并不轻易出借——当然大将军瞧上了,郑家就是双手奉送也是情愿的。 “何止!”又一人道,“那抚琴的谢家阿遥,我多少年前听过她一曲,至今难忘。” “可抵三月肉味了。” 应酬女客的是周吴氏和嘉语。 相较周吴氏,原本娄氏更合适一些,奈何——就算没出这档子事,这大热天的,也不便使唤她一个有孕在身的。嘉语从前是很少应酬,但是在信都、邺城先后应酬过一阵子,虽然那地儿的权贵不能与洛阳比。 好在如今她手下奔走之人也多了。 中间周乐使人进来问她可用了饭,还送了几样外头的点心进来,嘉语骇笑,这人还担心她没吃的。 猛听得有人奇道:“怎么今儿没见佳人?” 是半夏,半夏是自家人,嘉语不与她客气,说道:“她另有分派。” 方策可不知道什么叫“另有分派”,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小郎君颇为眼熟,心里正寻思是在哪里见过。却见她双手一拍,已经舞到他面前,邀他下场——燕人宴上有以舞相属的传统,不能拒绝。 方策年少时候也习过一二,多年不曾练习,未免生疏,那小郎君却不放过他,笑嘻嘻等他跳过一轮,绕着他又来一轮。 方策:……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没忍住,轻声问:“这位郎君,我欠你银子吗?” 何佳人:……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载歌载舞中,直到外头传来一声嘹亮的通报:“圣人到——” 一时歌住了,舞也住了,人齐刷刷矮了一截。 周乐也不得不离座,领人迎出去,毡毯一直铺到脚下,昭熙走进来,目光扫过去,他朝中文武,在这里竟能见到一多半。他心里百味俱陈,却只笑吟吟道:“众卿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周乐道:“陛下莅临,臣诚惶诚恐。” 昭熙笑道:“周郎如今是规矩了,想当初给朕做亲兵的时候,嘴里可没一句老实话。”他口称“周郎”,而不以“大将军”或“周卿”呼之,是亲热的意思。 但是他可以随意,周乐却是不敢,低头道:“圣人大量,海纳百川。” 昭熙哈哈大笑,却摇头:“朕可没这么大肚量。要周郎不是朕的妹夫,光是欺君,都能治了周郎的罪。”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底下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响。 周乐面不改色,只管应道:“圣人教训得是,一会儿臣就进内宅谢公主。” “周卿呐,”昭熙笑道,“光说的不算。” 天子威压之下,周乐亦不能抬头。方沉默了片刻,便听昭熙语重心长道:“……朕这个妹子出阁得晚——”不知道底下多少人心里嗤笑,华阳长公主嫁给大将军是迟了点,但要说出阁——那可一点都不晚。 “……是朕耽误了她。” 众人心中皆想:这倒是真的。 “……周郎可不能再误了她,多陪陪她,趁早给朕生几个外甥。”说到这里,昭熙停了一停,“朕盼着呢。” 周乐:…… 前儿三娘还问他,要她生不出来怎么办,后脚她哥就来要外甥了——合着他一个人能生是吧?这对兄妹能统一个口径吗?心里腹诽,嘴上也只能规规矩矩应道:“……不敢有负陛下厚望。” 昭熙这才笑了一笑:“都起来吧,今儿朕也不是以天子身份前来,而是来贺我妹夫生辰,诸位就不必与我多礼——都起来吧。” 周乐磕头谢了恩,这才起身,而后众人再陆陆续续起来。 昭熙面上笑容便有点僵。只是无人敢抬头看他,便无人察觉,忽屏后传来脚步声匆匆,有人隔屏道:“皇兄!” “三娘,”昭熙干咳一声,“我来给周郎贺寿。” 嘉语隔屏给他行礼,却埋怨道:“皇兄要来,也不先说一声,如今府里却没什么能招待的。” 众人:…… 嗯,这里龙肝凤胆,见识短的都不知道如何下箸,这位长公主倒好,来一句“没什么能招待的”。 昭熙笑道:“三娘这是赶我走啊——” “三娘不敢。” “好了,就是三娘不敢,朕这会儿也要走了,朕在这里,大伙儿都不自在。”昭熙笑吟吟地退了场,所有人又都矮了一截:“恭送陛下——” 又过了片刻,方才进来内侍宣讲礼单,一件一件抬进来,诸如白玉透雕屏风,瑟瑟帘,紫绡帐,夜明犀,重明枕……众人有识货的,有不识货的,都觉得眼睛看不过来,心中无不赞叹天子对大将军的厚爱。 唯有周乐与李愔目光交接,相对苦笑。 …… 寿宴到很晚才散。 周乐打发人告知嘉语今晚不回屋,径自去了书房。到亥时事毕,段韶、李时、封陇、李愔等人都安置了客房歇下,他独自歪在座上喝酒,想得出神,门忽然开了,嘉语走进来。 大约是更深露重的缘故,她披了纯黑色的斗篷,周乐看一眼便忍不住失笑:“……也不嫌热。” 她走过来,他伸手替她解了带子。 衣带一松,斗篷便滑了下去。 周乐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娘子穿了件怪模怪样的纱衣,颜色红得极正,就仿佛珊瑚珠子,上衣紧贴着肌肤,短得仅仅裹住胸,露出雪白一段纤腰,圆巧可爱的肚脐,底下裙子松松挂在胯上,贴一圈儿银光闪闪的流苏,裙及踝,底下赤足,足亦雪白,花瓣一样的脚趾,描了蔻丹。 周乐抱住她的腰笑道:“却哪里弄来这个?” 嘉语红着脸不说话。 周乐干咳了一声:“我今儿有点喝多了。” “嗯?” “怕……怕控制不住伤到你。”光只说话都口干舌燥,也没法仔细去看她戴的额饰、臂环,手心里朱砂绘的许多小人儿。 她咬唇看了他片刻,忽地伸手推了他一把,周乐不知怎的就倒了下去。也许是真的喝多了:三娘这么羞怯的人…… 她俯身向他过来,泠泠细响,周乐伸手一捞,才发现她手腕上、脚踝上都戴了银铃,动的时候,便嘤嘤不绝。他这时候亦看出这套衣裳的好处了,但凡她纤腰扭动,呼吸起伏,都看得清清楚楚。 偏她来得极慢,就仿佛一条蛇,每一寸都在动,每一寸都在朝他招手。周乐觉得脸上黏黏的,抬手摸去,竟是流了鼻血。 周乐:…… 嘉语也没忍住笑,这一笑就破了功,整个人伏软在他胸口。周乐要翻身压倒她,她又朝他摇头,周乐无奈道:“三娘这样……会出人命的……”他自觉忍耐功夫已经足够好,嘉语却道:“郎君恁的急色。” 周乐:…… 这也太欺负人了! 嘉语试着起了几次身,没能爬起来,知道腿脚已经软了,便弃了这项,伸手解他的衣裳。周乐心里盼着她索性撕开就好,又知道不可能,看她手软脚软的样子,哪里还有这个力气。 嘉语费了一点工夫才除去他的衣物,眼睛水汪汪地瞟了他一眼,方才俯身去吻他的胸膛,她舌尖极怯,一会儿吞一会儿吐,又颇有些犹豫,不住地拿余光觑他脸色,像是想知道效果如何。 周乐唇齿之间嘶嘶地冒着凉气,心里想今儿这妖精是真要命了——她素日里已经是媚,今儿更媚了十分,偏眉目里还有稚拙生涩,不由哑着声音道:“三娘别闹了。”嘉语歪头看了他片刻,又扑上来吻他的唇,往常都是他主动,这回她先把丁香递了进去,那人且含住她,翻过身来。 嘉语低声道:“……还有。” 周乐:…… 他叹息道:“娘子这都够得上谋害亲夫了……” 他看得出这丫头理论该是齐备了,实践缺课太多,再让她磨磨蹭蹭摸索下去,他今儿可以失血身亡了。他素日里虽不十分温柔,还是很顾忌怕她受伤,这晚却忍不得,好在他这个娘子也已经动情,登时大动起来。嘉语纵是有备而来,也没想到他凶狠如此,一时白了脸。 他又低头亲她。 起初见她面上颇有苦楚之色,渐渐地布满红晕,明明整个人都软如一滩春水,却还努力迎合他。周乐也不知道是该好气还是好笑,体力如此不支还想学人色•诱,真是……该给她长点记性了—— 嘉语不知道他作如此想,她像是置身于悬崖之下的深潭中,有飞瀑直流而下。身体像不是自己的,就只有这一点、那一点,被控制在他手里的才有知觉,就为了这点知觉,她不得不逆流而上。而那人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一样,凭她怎么哭泣求饶,都不肯放过她。 “……娘子可知道厉害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那人问。 嘉语:…… “我恍惚听娘子说过‘还有’?” 嘉语掩面道:“没有了!” 周乐大笑,见她娇怯可怜,又道:“早和你说了我今儿喝了酒……” 嘉语道:“喝了酒就欺负人!” 周乐:…… “娘子这是教训没受够?” 嘉语:…… 周乐见她做不得声,也知道今儿不能了,便只摩挲她的肩背问:“三娘从哪里学来这个?” 嘉语过了一会儿方才答道:“宫里有天竺的舞娘……也就学了几日。” “那是……还有舞?” 嘉语“嗯”了一声。 “那娘子怎地不跳给我看?” 嘉语:…… 周乐又笑:“你原本是准备先跳给我看的,是不是?” 嘉语又应了一声。 “然后——”周乐想了想,“你知道了?” 嘉语糊涂了片刻方才把脑子捡回来,吞吞吐吐地道:“……我猜的。” 周乐抚她的发道:“不关你的事。” 嘉语道:“我明儿就进宫。” “你明儿能进宫?”——她明儿能下床都算他输好吗! 嘉语:…… “……进宫也没用,”周乐亲了亲她的眼睛,“你阿兄不会许我西征,至少这次不会,你就别多想了。”天子都明明白白要他留在洛阳生孩子——活像他能怀孕似的——自然是留有后手。 “你不去,那谁去?”嘉语的声音已经开始飘了。 “该是谢侍中。”谢冉给天子练兵的事自然瞒不过他。独孤如愿要守边,不能轻离。任九羽林卫统领做得得心应手,打仗却不甚灵光,昭熙用过一次不会再用——横竖羽林卫也需要人带。 昭熙想用新人,他是知道的。 当初贺兰赤口白牙说昭熙会猜忌他,当时不以为然,那时候昭熙还没有消息,无论他或者嘉语,都不会凭空想这么远。如今却都到眼前来了。论亲,谢冉是小舅子,他是妹夫,昭熙倒是宁肯信他的小舅子。 要谢冉能用也就罢了——他没正儿八经上过战场,就把西征这么大的事交给他,长安那几位可都是百战之身。 要昭熙自个儿内库拿钱募兵他不管,要拿他的人去当炮灰,那是休想! 他想了这半晌,身边全无声息。 转头看时,那人已经睡着了,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都还没有干,身上也……不堪看。舞衣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才不信宫里的天竺舞娘会教这个。打量他傻呢。这样的妖精,皇后会容她在宫里? 横竖是睡不着,索性叫了水进来,替她擦了身子,又上过药,竟都是齐备的。想她费心费力地给他过生日,他亲了亲她的面颊:“娘子这份礼物,为夫很喜欢。” 那人是已经听不见了。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踌躇了半晌也没有出口:“我和你阿兄之间,你选谁?”他不知道形势会到哪一步,昭熙疼爱三娘,便不至于逼死他,但是他身边的那些人,亲友、故旧、手下—— 有时候人是没有退路的,天子没有,权臣也没有。 他是不忍心逼问,亦害怕知道答案。如果她说她选昭熙呢。她如今所有,并非他的赐予,她不依赖他而存在。天底下没有哪个长公主会稀罕一个将军夫人的头衔。怕也没有哪个公主会愿意—— 他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秋,信都的深夜里,她在萧阮面前哭泣,她说她走了三千里,就只想问他为什么不肯休了她。她没有提到他。她提到她父兄的死。后来始平王死了,她就抛下了萧阮不要。 后来重逢,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这样一种错觉,她是恨不得再死一次。她总觉得父亲的死是她的过错,是她没有料到,是她做错了,是她费尽了心思,仍然无法改变的命运。 所以她会毫不犹豫地,之前拒绝萧阮也好,后来选择李愔也好,再后来跟他走,都不过是为了规避与从前的命运相逢。他甚至疑心有过一阵子,她会觉得选择李愔比选择他要更为理智。 他是她过去的一部分。 爱也好,憎也好,她所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接受的那部分。如果他当时放手,如果不是她无法拒绝他,兴许这一世,他们就真的擦肩而过了。她重新来过的执念是她的命运,因她而惨死的父兄,不是他。 他觉得自己全无把握。就好像当初让萧阮全无还手之力的不是他,而是始平王的死一样;如今在昭熙面前——让她在他和昭熙之间选择,那也许就好像让他在她和权势之间选择一样困难吧。 周乐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到终于沉沉睡去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第337章 孤枕难眠 周琛用早饭的时候没看到兄长,心里不由奇怪。他兄长一向极为自律。因不得不去书房找他禀事。 里头应道:“进来。” 进屋里就闻到若有若无的香,他兄长俭朴,素日只烧枫胶、蕙草清洁屋子。却又不是那等香法。他余光扫了一眼室内,帐幕放下来了,遮得严严实实。一片碎的衣角压在坐具底下,艳色逼人。 他兄长随意披了件湖光色丝袍,案上汤饼还没有吃完。裸露的脖颈之间暧昧的印痕。以他兄长的体力,今儿都起晚了没进厅吃早餐——可想而知昨晚到多晚。那么个纤巧人儿,却怎么经得住。 周乐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敢多看的样子,也只得干咳一声:“公主在这里,还没醒,不必管她。” 周琛面上发热。 周乐又笑道:“再过得两月,二郎也要成亲了,也是该知人事的时候了,赶明儿我问你嫂子要两个侍婢过来教你。”他身边以小厮见多,便有婢子也相貌平平。他知道嘉语不喜欢这个,不过宫里自有司寝的宫人。 周琛尽量若无其事谢过他兄长,又与他兄长汇报了二三事。周乐起初不是太在意,待听到周乾的礼单,眉尖跳了一下,吩咐道:“给二叔、五叔回礼加倍——他们是长辈,原不该受他们的礼。” 周琛乖乖应了,又道:“李尚书回家了。” 周乐奇道:“几时走的?” “大约……三更到四更之间。” 周乐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想是孤枕难眠——总是咱们没尽到地主之谊。” 周琛余光不自觉往帐幕那头瞟了一眼,但觉齿颊芬芳,更不知帐里如何艳光。 周乐摆手让他下去。 待门合上,便转头道:“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帐中却全无声息,周乐还道自己听错了,不过片刻,里头就传来嘉语气急败坏的声音:“我的衣裳呢?” “娘子忘了,娘子昨儿过来就没穿——” 一只枕头自帐中飞出来。周乐就手接住,掀帐往里看,就看见他娘子抱着薄被十分警惕地看住他,登时笑道:“昨晚娘子热情得为夫都招架不住,人家是下了床才翻脸不认人,娘子这还没下床呢——” 嘉语是无论如何都不信这货会有“招架不住”的时候,只委屈道:“人家费了好些功夫才做成的。” 周乐昨晚也是犯困,没给她仔细找,这时候仔细找了,只找到几块破纱,喜孜孜捧到嘉语面前问:“娘子要穿吗?” 嘉语懒得再与他废话,呜咽一声,生无可恋躺平。周乐收了戏谑,凑过去与她说道:“娘子要喜欢,为夫赔你十件就是。” 嘉语瞪他:“我要那么多件做什么——” “穿了跳舞给我看啊。” 嘉语:…… 这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不要脸! 周乐取了自己的袍子给她,太大了,怎么都遮不住胸口风光。嘉语饿极了也没法与他计较。周乐又叫水进来服侍她梳洗,又传食物。他是已经吃过,见她吃得香甜,忍不住又吃了几块糕点。 嘉语问他:“今儿不出门?” “我要出去了,娘子怎么办?”他瞟一眼她的胸口。料她也不敢出门。这又不是公主府,他也不好抱了她回房。要撞见什么人,估计她这辈子都不肯再来他的大将军府了,“谁来服侍娘子?” 嘉语:…… 她的婢子都死绝了。 “况且,”周乐又道:“你阿兄催我们给他生个外甥呢。” 嘉语看他。 周乐只当是不解其意,笑着摊手道:“我知道今儿不成,不过既然是奉旨赋闲,就有的是时间,陪娘子踏青——” “如今都能踏黄了,还踏青?” “礼佛——” “郎君连文殊、普贤都分不出来,好意思说礼佛?” “谁说我分不出来,文殊手里有剑。” “那普贤手里拿的是刀?” 周乐仔细想了片刻,奇道:“难道不是?” “这话让母后听了,小心治你大不敬之罪,”嘉语点了点他的胸膛,又道,“我过几日要回宫,等送了阿言出阁再回府了。” 周乐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等你妹子出完阁,我这头也要备二郎的婚事。” 嘉语不在意地道:“我问母后借人手给你。” 周乐心里摇头,他这个娘子,也就为了他肯亲力亲为,其余能躲懒就躲懒,也不知道从前在宋王府是否也如此。“……到秋天可以陪娘子进山打猎,”周乐捏了捏她的胳膊,“把娘子养得壮实一点,也省得——” 他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嘉语又红了脸,嗔道:“我府里有个厨娘,膀大腰圆,郎君一定很喜欢。” 周乐上来撕她的嘴。 …… 调音里,临水豪宅。 李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耐心。事情根本无迹可寻,就只是一个背影的类似,能得出什么,他不知道。幸而是夏天。夏日的清晨天亮得早,方才露珠还在草尖上,忽然就没有了。 空气里充满了躁动的暑气。 “……来了!”仆从提醒他。 人的影子是渐渐清晰起来的。起初一袭青衫,然后颀长的身形,再然后渐渐清晰的轮廓。李愔微叹了口气:“拿下!”他身后立刻就窜出来三五条大汉,如狼似虎地朝那少年扑了过去。 很快就将他绑了个结实。 那少年挣扎起来,包袱落在地上,珠宝首饰散落。李愔默默踱步到他面前。那少年哭得梨花带雨,仍不敢高声喊叫,只跪地求饶道:“贵人、贵人饶命——”他心里知道是落进了陷阱里。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恐怕就是昨晚佳人的夫君——别说赚一笔了,能留条命都靠运气。 他就说了,他哪里来这么好的运气,财色兼收。 那男子却只盯住他,目光如秃鹫。 他方才觉得像,如今又不觉得了。他不觉得那个人会如此低声下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与他说:“……家母重病卧床,等着小人兑些银钱买药,小人也是没办法……” “那个女人——”那男子终于开口,却道,“里头那个女人,与你都说过些什么话,一个字也不许漏!” 那少年吃了一惊,目光里登时露出迷茫的神色,光从气势上他就能看出这个男子身份不低,只有常年居于上位者方才能有这等气势,然而从他的问话听来,他竟然、竟然不是美人的夫君吗? 那他又为什么? 为财?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珠宝,这个男人可一眼都没有看;为色?不会吧,他也过了能做娈童的年岁了;还能为什么?他这会儿想不明白,也知道没有多少想的时间,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将如何遇见美人,如何做了美人入幕之宾,又如何为人唆使,偷了珠宝首饰出来换银钱。 李愔静静听着,天光越来越亮了,日头就挂在头顶,他看了一眼仆从,仆从会意,上前去叩门。 片刻,边上开了角门,探头出来一个老苍头,看见那仆从还没什么,待看见另外一个仆从手里提着的美少年,登时一惊,却听见有人淡淡地道:“我是你家娘子故人,有话要问你家娘子。” 这时候抬头只看了一眼,赶紧缩头闭门,进去通报了。 ——他是知道自个儿家里主人来头不小,具体什么身份其实也不甚清楚,但是他阅人甚多,他看得出来,门外站着的,是个贵人。 郑笑薇正在气恼中,她一早起来,枕畔空空,问了底下人,竟然推说不知道!都睡死了吗!待听得外头人禀报,心里咯噔一响,她可不认为这个藏头露尾的“故人”会有什么善意。 珠宝首饰什么的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这处宅子是她赁来,就算是查也查不到她头上;宅子里大多数下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份;至于那个偷她首饰出去换银钱的负心汉——就更算不得什么了,这样美少年,洛阳城里别说上百,三五打总是有的,别人还不见得这般忘恩负义。 盘算过,当机立断,叫了贴身婢子进来给她换装。只粗粗梳个髻,穿的男装,走的后门,门一开,就看见李愔似笑非笑的面孔:“郑娘子,又见面了。” 郑笑薇:…… 怎么是他? …… “尚书郎觉得他像一个人?”郑笑薇简直莫名其妙,“恕我直言,实在并不知道尚书郎什么意思。” 李愔抬手,手里抖开一幅画,郑笑薇看了一眼,甚是眼熟,却想不起名字。 李愔瞧她这表情也知道她想不起来,心里多少为花悦觉得悲哀——虽然他如今是知道了当初遇见的不是什么仙子,就只是个寻欢的贵妇人,却还念念不忘。谁想人家早忘了个干净。 “娘子再看看这张。”李愔又抖出一卷画。 郑笑薇这回微微变色,她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原来尚书郎在找我三哥?” 李愔颔首。 “尚书郎难道不知道,我三哥早就没了吗?”郑笑薇道,“当初太后死的时候——” “郑娘子当时不在洛阳。” “我是不在洛阳,但是人人都知道——” “没有尸体。”李愔打断她,随手收起画,“郑娘子不记得清明前后被郑娘子抛弃在城外的花郎,花郎却记得郑娘子去过的地方。” 郑笑薇心里一沉。 李愔道:“……那里头也没有尸体,就只有衣冠。”郑念儿和郑忱的衣冠冢。 郑笑薇垂头道:“就只有衣冠,是我立的。是,我清明拜祭了他们。我知道尚书郎怨恨他,兴许尚书郎指望他还活着,这样,便有机会为家人报仇……但是尚书郎还是死了这颗心吧,他死了。” 她想不起李愔说的“花郎”,不过他说被她丢弃在城外,她倒是记了起来。她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戾气,如今李愔两卷画对照,她也觉得不像。她三哥那样的绝色,余人不过庸脂俗粉。 她不过是找了些庸脂俗粉——她从前竟不觉得,她从前竟不知道自己在找他。兴许是埋得太深,因她知道不对,那就像她父亲和姑姑,像汝阳县公和平原公主……那不对!但是她还是在找他,找他的影子。 那种深藏的,无能为力的悲哀汹涌而来,她竟不得不为之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像是溺水的人从水里探出头。 “没有尸体。”李愔固执地重复。 郑笑薇甚为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很多人都没有找到尸体,当时乱。连太后的尸体也是找了许久方才侥幸找到,何况我三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郑侍中可说不上无足轻重。” “随便尚书郎怎么说,”郑笑薇道,“便他仍在世上,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郑娘子和郑侍中——” “那天我喝的酒!”郑笑薇忽然打断他,“尚书郎还记得吗?七郎书房里的酒。” 李愔不知道她何以把话题岔开到如此之远,微怔:“那酒——” “那酒叫猴儿采,尚书郎听说过吗?” 李愔博览群书,哪里能不知道:“《蓬栊夜话》中记载,黄山多猿,采百花成酒。因常在悬崖峭壁中,却是不容易得。” “是不容易得,”郑笑薇突兀地笑了一声,“那尚书郎再猜猜,那酒,七郎自哪里得来?” 李愔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事,只道:“以荥阳郑氏的家底,郑家有什么,李某都不会觉得稀奇。” 郑笑薇摇头,眉目里渗出一点惨淡的颜色:“看来尚书郎是不想猜了,也许是猜不到,也许是不敢。” 她说“不敢”,李愔觉得心里瑟缩了一下,一些年代久远的记忆,影影绰绰地浮了上来。他想要按住它们,就像在江河里按住一条鱼,鱼很快脱手而去,就只剩鱼尾摆动时候留下的水痕。 水痕也很快就没有了。 “郑娘子……”他沉吟道,“还是不要与我卖关子的好。” 郑笑薇看了看他。有过一阵子,这位李愔风头极劲,赵郡李氏宗子,燕朝最年轻的御史,华阳公主的准驸马——偏生她从没有见过他,然后很突然地……也许也不是那么突然。 到再归来,他高居尚书之位。父亲总说他能干,说从前看他,也就是个稍稍出挑的公子哥儿,如今脱胎换骨了。她不知道他从前什么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尚书郎,像是个照着书里标准打造出来的君子。 奇怪,李家竟然能养出这样的人,她印象中藏污纳垢的李家。 他叫她不要卖关子,她便真的不卖了:“那酒是我藏在七郎书房,从前,她还在家里住的时候,膝下子侄虽多,却只偏疼我一个……” 听到这里,李愔已经知道她说的是谁。 “……我姑姑不过一介女流,身无长物,那些稀罕物,都是人家送的,”郑笑薇淡淡地说,淡淡地面对李愔审讯的目光,“我见过他,那时候我还小,一直到前儿见到尚书郎,方才知道那人是谁。” 李愔呆住,原来不仅是他看见她的脸,会想起惊鸿一瞥,她看到他,竟会能想起多年前旧事。 “我姑姑……送到你们李家的时候,也是好端端的女孩儿,德言容功俱备的大家闺秀,也是你们李家千求万求求去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再没有下文。 李愔从郑笑薇的宅子里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天气也热了起来,街道上渐渐充满了人,引车卖浆者熙熙攘攘,苦行僧竹杖芒鞋。人的脸上洋溢着各色表情,欢喜的,懊丧的,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 他是没有希望的。就算他回了洛阳,就算他身居高位,就算所有人都觉得他春风得意,他也是没有希望的。 他心里已经长不出那种东西。 他自束发向学,学的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如今——他不知道到如今算什么,他或者还有治国平天下的机会,却再不可能修身齐家。 就算是、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他父亲罪不至死,他母亲也……就算他们是有罪,八娘呢?十四弟呢?后来十娘呢?要这么多人给她陪葬吗?他也没有要整个郑家给他陪葬。 是,她说得对,他是指望他还活着,指望自己还有报仇的机会,他恨这个人,就像当初华阳恨元昭叙,她剐了他。 没有人是无罪的,他想。他也愿意承受这个罪孽。 如果他还活着。 但愿他还活着。 …… 嘉语在大将军府又住了三日,身上印痕方才次第褪去。周乐还算守信,果然服侍了她三日。当然如果他能少动点手,她还能好得更快一点。嘉语是不敢去想大将军府的婢子背后怎么说她。 横竖不会好听就是了。 周乐笑话她:“三娘从前做的事,也没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这会儿反而在乎起来。” 嘉语叹了口气。 周乐便捏她的脸:“好端端又叹什么气?” 嘉语道:“从前我也是有名声的,自打遇上将军——” 周乐:…… 他还能说什么呢? 周乐到第三天才发现这两日服侍嘉语的不是何佳人而是辛夷——因为何佳人回来了。不由奇道:“三娘打发她出去办事了吗?” 嘉语摇头,但见何佳人心事重重。便找借口支开周乐,私下里问她:“怎么,方将军他——” “方将军说要去云州。” 嘉语“咦”了一声。她不知道这个:“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一直没有订亲,怕耽误人家?” 何佳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乔装得很周密,他没有看出她是个女儿身,反而与她喝酒吃肉,相谈甚欢。她试探着说她有个妹子,他却摆手,说想到边镇去,立点军功,也攒点银钱,看有没有机会娶到五姓女。 “我这样的,要娶到名门嫡女是有点难,”他手舞足蹈地与她说自己对前程的谋划,“庶女也行啊。” 她什么出身都没有,她想。 公主总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想娶五姓女,她从前是不大信,娄刺史不就娶了半夏吗?虽然半夏立不起来,但那至少说明,有人不在乎这个。何况方策什么出身,别人不知道,她是公主的侍婢,哪里能不知道。 他就是个贼匪。 贼匪也想娶五姓女。 却听嘉语问:“那你怎么打算?” “我?”何佳人难得地有一点茫然。 嘉语问:“你是想跟他去呢,还是想留在我这里?” “跟他去?”何佳人呆呆地,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公主会许我跟他去吗?” “我手里没有你的身契,”嘉语道,何佳人是良家子出身,虽然后来遭了难,却也没有被买卖过,她是自由身。 “……不必急于回我,他既是去云州,想必是与独孤将军一起走,还有时间,你好好想想。”嘉语说。 何佳人仍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第338章 晋阳出阁 嘉语这日就要回宫,周乐与她说:“……不必与你阿兄提这个。” 嘉语伏在他肩头,只是不应。 “你阿兄……一向顾念你,”周乐摩挲她的玉背,“他既然说出这个话来,当然是已经下了决定。”已经下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动摇,没必要让她去碰壁,还坏了兄妹和气,“我这些年……自正始五年末到如今,几乎都在战场上,大大小小打了百余仗,就是歇个一年半载,也是应该。” 嘉语贴着他,不动。 周乐环抱住她的腰,忽又笑道:“要三娘实在过意不去,多补偿我几次也成。” 嘉语:…… “就你前儿跳的那个舞——” 嘉语翻身而起:“我要走了!” 周乐大笑:“娘子怎么能这样,说话又不算话,敢做又不敢当……” 忽外头有人禀报:“娄夫人求见公主。” 嘉语便回头冲周乐笑。周乐摸了摸鼻子。自娄晚君前儿出了事,大将军府上下都容让她,体恤她有孕在身,寿宴也没让她出来应酬,反而半夏来赴宴,便引她进内宅看她,陪她小住了这几日。 半夏是来辞行。 嘉语问她:“你二姐到底怎么个打算?” 半夏踌躇了片刻。她进门,娄氏出阁。这姑嫂便没有在一个屋檐下过过活。谈不上什么感情,娄氏闹幺蛾子也不会让她知道——也不会认为她会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人人都知道她出身公主府。 她更是记得她和公主初到秦州,差点被她一把火烧了。 就是这次,娄晚君精神已经是不大好了,见她进来,还能撑起架子。她陪她小住这几日,尉灿来得勤,嘘寒问暖,对她这个娘家弟媳也恭敬,就是两口子不怎么说话,连视线也都尽量避免接触。 半夏之前觉得自己已经是足够糟糕,两地分居,姑翁不喜,膝下荒凉。然而见了娄晚君,方才想道,无论如何,她还念着她的夫君,他也念着她。虽然眼前不好,总还想着有朝一日会好起来。 而娄晚君,已经是全无乐趣了。 她万料不到会到这个地步。她虽然陪着她,也没什么知心话可说,瞧着她面色红润了,便要告辞。 临走,娄晚君方才与她说道:“你们公主让我搬出大将军府。” 半夏道:“我听说是大将军的意思。” 娄晚君似笑非笑地道:“横竖你们公主说什么大将军都认。” 半夏哭笑不得:“二姐是不想搬出去吗?我却听说姑爷也有这个意思。” 娄晚君便十分落寞地抚自己的腹部,说道:“我、我想回家。” 她想回娘家,半夏不想。原本娄家二老已经嫌着她出身,如今再来一个娄氏,这不是百上加斤吗?听嘉语问及,只道:“我瞧着她精神还是不太好,府里人多嘴杂,要能与姑爷单独出去住一阵子,兴许就好了。” 嘉语道:“我在金明寺那头有处三进的小宅子,虽然不大,人、物倒也齐全——我作价卖给驸马好了。” 周乐:…… “茯苓准备文书,别给我贱卖了。” 周乐:…… 世道艰难啊。 …… 嘉语与周乐又温存了一番,方才起驾回宫。 再过几日嘉言就要出阁,谢云然忙得脚不点地,得她回来,自是大喜。寿宴上的事她也听说了,昭熙与她说:“恐怕三娘回宫,会与我要个说法。”偏嘉语只字不提,她便不得不旁敲侧击试探了一二。 嘉语道:“我与郎君这些年聚少离多,既然是哥哥的意思,他也愿意在洛阳多陪我几日。” 谢云然道:“三娘言不由衷了。” 嘉语低头道:“换谢姐姐是我,会怎么办?” 从前在信都和邺城时候,后勤是她与李愔一起打理的,周乐的实力她清楚。如今昭熙手里的,独孤,任九,再加谢冉三个捆在一起,都远不及周乐。换她是昭熙,她心里也愁。 要论理,昭熙是君,周乐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况区区人马。但是理是那么个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些人是周乐一手从朔州、从秦州带出来的,或者是自冀州开始,大小七八十战都与他并肩战斗,天子大将军之间,他们亲谁信谁,不言而喻。就算是周乐肯交出来,昭熙也拿不去。 周乐的实力是威胁到君权——他手里的人能战,战而有功,功则求赏,如此,满朝都是他的人,天子岂能安寝? 权力这种东西,没有得到的时候,人都以为自己能够超脱,一旦到手,方如食髓知味。大多数时候,人没有必要高估自己——以为自己能有不一样的选择,那无非没有得到,没有尝过滋味。 嘉语不知道如果她求他,他会怎样回应。那是拿他们的感情作赌。她不敢:当一个人在乎了,就不敢冒险。 至今为止,他不瞒她,也就是说,他没有谋反的意思。如果他谋反,他首先必须得防着她;如果他谋反,就该知道她不能接受这个后果——然而从前,嘉语知道从前,即便他没有反,他儿子也该是反了。 势力到那一步,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可以预见的结果。那时候她不在意:她父兄死后,整个元家与她再无关系,谁死谁亡她都只有幸灾乐祸——但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她的兄长。 如果当初她父亲死后,她请求为她父亲报仇的不是他——那就不能这么快打败元祎修拿下洛阳;亦未必来得及救出她的兄长;但是她求的是他,便注定会有今日的局面。她总须得面对这个。 谢云然想了一会儿,也只能叹息说:“我也没有办法。” 她能够明白嘉语在其中的左右为难。她当初被困在始平王府,消息闭塞,回了谢家,得弟弟不断送消息过来,方才知道她跟周乐去了冀州。然而从前在洛阳,她就是个懒散的小娘子,后来—— 她能轻轻巧巧说一句:“夫君能换,兄长能换吗?”她说不出口。那对三娘太不公平。她知道手足情深,也知道如意郎君难得。天底下多得是貌合神离,多得是大难来时各自飞,能得人倾心相待,那都是不容易的。 在剧变之前,她和周乐能见过几次?谢云然虽然不十分清楚,也知道不会太多。她是孤注一掷,而后在没有嘉言也没有昭熙,远离洛阳的那些日子里,她唯一有的,就只是这个男人。几经生死,她和他之间建立起来的,无论是信任还是感情,要割裂,那何止切肤之痛。 那并不会比折手断足来得轻。 谢云然自忖做不到这一步。 然而站在昭熙的角度,如果不能言出法随,决人生死,那算什么天子? 这天下,还姓元吗? 周乐肯为嘉语放手吗?以她的见识,大多数男人都不肯。谁没有个建功立业的心?何况如周乐这样,从身无长物到如今,他是拿命换来的,谁要夺了去,不送上几条命,他怎么肯松手? 他奋斗半生,哪里能轻易什么都不要?为了三娘——那三娘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吗?他才二十四岁!他才刚刚从底层爬上来,尝到权势的好处,权势的甘美,就此放手,他迟早后悔,那些不曾得到的,那些贸然松手的—— 三娘负不起他余生的岁月。 到他后悔的时候,昔日再恩爱,也都如烟云。 到那时候、到那时候,难道她与昭熙能承受她的怨恨? 就算退一万步,周乐肯放手,他身边那些人呢,那些身家性命、前程富贵都寄托在他身上的那些人呢?通通都改换门庭?他们改换门庭,昭熙能信他们、用他们,如周乐信他们、用他们? 那不可能! 不然就没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了,做儿子的,对父亲的人尚且不能信任和重用,而况昭熙与周乐的关系? 所以就算周乐想退,他们也会逼得他不敢退——你以为这些人不会反噬吗? 人在权势的道路一路攀爬向上,后退的梯子是一步一步被人抽空,没有人有退路,也没有人能够回头。 嘉语闻言,倒不十分意外,这个问题没有解,她一早就知道。谢云然没有与她说“哥哥更重要”她已经很感激了。 至于以后——何必想那么远,趁如今他还爱她,过得一日,且过一日。到他要放手,她再放手,不迟。那就像她从前想过的,也许到他日渐富贵,见识到新的美人,会不再眷恋于她,然而在那之前,他们总还能像这世界上大多数的恩爱夫妻一样,齐心合力地把日子过下去。 …… 兴和二年六月初,晋阳长公主出阁。 嘉言心里慌慌儿地,赖在她阿姐身边,不住问这问那:“这是作什么用?”、“那个呢?” 嘉语心里也舍不得。她还在洛阳,嘉言却要到千里之外去。她也没有去过云州,前儿出宫,倒是缠着周乐问过一二。周乐笑话她杞人忧天,嘉言身份不比他当初,独孤如愿也不会让她吃苦。 药物和衣物备得最多。就侍从、婢女也都拣略通医术的,从跌打到接生,太后是恨不得连乳娘都给她提前备好。 嘉言就是见不得她娘掉眼泪才躲到嘉语这里来。她心里也舍不得她娘,但是要把她拘在宫里、拘在洛阳,她也是不愿的。 压箱底的避火图,原本该是太后给她看,太后却又推给嘉语。 嘉言虽然羞,其实还好:“……从前在营里,荤话我听过的。” 嘉语心里发酸。要不是父亲出事,哪个女孩儿能听过这些。嘉言反而不觉得,好奇地问这个只比她早出阁两月的姐姐:“……会很疼吗?要不要先备着点药,免得到时候受伤措手不及?” 嘉语一头汗:“……独孤将军会疼惜你。不过……药还是备上的好,已经交代过乌灵。” 嘉言怪道:“说得好像姐夫不疼你似的。” 嘉语:…… “那然后……就会生孩儿吗?”嘉言又问。她记得谢云然进门没多久就怀了,那会儿她和阿姐还去看她。嘉语“嗯”了一声:“也许会。”谢云然不见动静,她不知道昭熙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阿姐还没有——”嘉言叹气道,“我原先还想着,能见了小外甥再走呢。” 嘉语无语了:“哪里这么快!” “以后玉郎也看不到了;阿姐帮我看着点阿姚,别让三郎欺负他——三郎成日里使唤他。”嘉言还是很遗憾,“阿姐要生了孩儿,可须得写信给我,我要得空,就回来看看。” 嘉语道:“没影儿的事,倒是想得起劲。” “表姐当初还说会送我出阁……”嘉言闷闷地道。姚佳怡那道坎,她怎么都过不去。 嘉语抚她的背不说话,生死之事,原不是言语可以开解。嘉言看着她面上颜色,忽低声道:“阿姐要在洛阳呆得闷,来云州看我啊。” 嘉语揉揉她的脸,原想笑她几句,最后出口却成了:“……好啊。” …… 晋阳长公主出阁,空前盛大。 民间都传说“把德阳殿都搬空了”,这话不实。不过也不算太假。原本长公主出阁,国有旧例,昭熙又开内库补贴了部分,太后更恨不得倾囊而出,再加上嘉语、周乐添妆,因十分花团锦簇。之后十年里,京中哪个权贵吹自个儿嫁女办得齐全,便会被人嘲笑:“能比得上晋阳长公主?” 而后三日回门,独孤如愿和嘉言在京中呆到六月中旬,便启程回朔州。 太后又哭了一场,因伤心过度,昭熙怕她禁不住暑气,没许她出宫,只让昭恂和小姚郎君跟着周乐、嘉语送行。 昭恂记事以来,出宫的机会却不是太多,难得逮到一个,又是兴奋,又非得撑出个小大人模样,穿戴得一丝不苟,又要骑马。被嘉语拒绝了。为了压住这两个小的,嘉语不得不与他们同车。 一直送出城三十里,嘉言道:“阿姐和姐夫带三郎、阿姚回去吧,再晚母后又担心了。” 嘉语让车夫停住,带昭恂和小姚郎君下车,众人喝了一轮酒。昭恂告状道:“阿姐,三姐不许我们骑马!” 嘉语:…… 嘉言摸了摸他的头,也有些伤感,这小儿还不知道离别之苦:“阿姐怕你有个闪失。”又对嘉语道:“让他骑马吧,也不小了,总不成我元家儿郎连骑马都不能——况还有姐夫在旁边看着呢。” 嘉语又与她喝了一杯,说道:“阿言此去,风沙万里,自己要多保重。”她恍惚记得从前她去金陵,嘉言送她的样子。那时候她比如今白皙,却远不及如今英气。更不及如今快活。她曾在贺兰面前夸下海口,到如今可谓问心无愧。 嘉言回敬道:“阿姐也是。” 又多敬了周乐一杯:“阿言从前冒犯大将军,大将军大人大量,莫要与小女子计较。” 周乐一笑:“我敢与你计较,就算独孤将军放过我,你阿姐也不会放过我。”亦扬手饮尽了。目光微斜处,恍惚像是有个人影。他料不到他会来,但是像也不是太意外。他心里叹气,把目光移开,没有戳穿。 就当是不知道罢。 他大约也不想人知道——也不想她知道。 独孤如愿与嘉言先后上马,车队渐渐远去,尘沙扬起来,渐渐就再看不到了。 “我们回去吧。”周乐道。 两小儿更急得上蹿下跳,迫不及待爬上马背,已经等了老半天了。嘉语瞧着两个豆丁儿在马上,大是不放心,吩咐道:“安平与三郎同骑,安康与阿姚同骑。” 阿姚乖乖儿地没说什么,昭恂却叫道:“我阿姐许我骑马!” 嘉语冷笑道:“你阿姐大还是我大?” 昭恂道:“我阿姐才走,三姐就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了……” “你阿姐就是在,我也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昭恂:…… 昭恂眼珠子转了转,转向周乐:“大将军——孤往常总听说大将军十三岁就孤身从朔州到信都,难道大将军九岁时候还不能单独骑马吗?如果大将军能,为什么孤不能?”这孩子根本想不到周乐去信都是步行,只道是快马扬鞭,意气风发。 周乐干咳一声:“因我阿姐不管我。” 昭恂:…… “姐夫!”昭恂哀求道,“姐夫帮我求个情,我念姐夫的好。” 嘉语:…… 这谄媚,周乐忍不住笑道:“安康看住阿姚,三郎——三郎跟卢博士学骑射也有些时候了,三娘不妨让他试试功夫。” 嘉语瞪了他一眼:“就依大将军说的办。” 周乐知她恼,偏翻身上马,与她同骑。嘉语吃了一惊,嗔道:“下去!” 周乐不理,环抱住她一勒缰绳,喝了一声:“走!” 那马欢快地撒开了蹄子。 昭恂固然乐不可支,连什么都不懂的阿姚也跟着吃吃乱笑。 嘉语:……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待快要进城,方才放缓了速度。这一去一回,天色已经是不早,城门口验过腰牌,往里跑了半刻钟,昭恂忽又叫道:“我还没去过大将军府呢——三姐,阿姐就去过,我还从没去过你家作客。” 嘉语冷笑道:“大将军住公主府——待几时公主府改了叫驸马府,三郎再恳请大将军上门作客不迟。”这孩子也是不省事,他阿姐才走,他娘正伤心,也不紧赶着回去安慰,尽想在外头耍。 “大将军都没有自己的府邸吗?”年幼的襄城王登时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将军生出怜悯之心,“阿兄说再过两年就给我开府!” 周乐笑道:“那下官先恭祝襄城王乔迁之喜?” 昭恂瞟了一眼他的长姐。 他与嘉言在一起时候也不算太多,何况嘉语。嘉语压根就没在宫里住过。便进宫,最多也就过来给他母亲请个安。 她今儿不许他骑马,让他极是不满,又听说大将军在长公主的淫•威下,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于是壮着胆子说道:“我回去就央皇兄给大将军开府,待事儿成了,我再送一打美婢给大将军暖床。” 嘉语掐了周乐一下:“听到没有,襄城王要送美人给大将军暖床,大将军还不谢恩?” 大将军郁卒地道:“下官谢过王爷好意——下官还想多活几年。” 几人正说笑,忽地有人惊呼,嘉语还没反应过来,周乐已经一勒缰绳,硬生生擦着那马过去,那马直冲向昭恂,嘉语回头看时,但觉暮霭重重地压了下来:“三郎!”她大叫了一声,马惊,整个仪驾都被冲乱了。 昭恂从未想过,驯服如绵羊的马能狂野成这个样子,快得像是在飞,他听得见后头他三姐的叫声,追上来的马蹄声,连声的呼喝声,他用力勒住缰绳,却丝毫都不管用。他被颠得头昏眼花,手渐渐地在发软。 那些声音渐渐地在变小,变远,他回头看的时候,人影已经融在暮色里,再看不清楚。 他害怕得想要哭,但是他也知道哭没有用,他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在双手上,全然忘记了卢博士一再提醒过他的,要用双腿压制—— 他已经压制不住了。 他觉得他快要昏过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马速忽然缓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小公主出阁跑路了2333 第339章 天下美人 马终于停住。 昭恂昏头昏脑地抬头,看见前方暮霭里站了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影,然后人影慢慢儿清楚起来。 昭恂冲那人喊道:“你!我迷路了,你送我回去,我家里定然会重重赏你!” 那人像是犹豫了片刻:“这位公子,你家在哪里?” 昭恂也知道皇城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报公主府和皇城没什么区别,因恐这人拿自己身份作文章,脑子里闪过几个地址,最后说道:“仁德里镇国公府。”他表哥姚仙童虽然被他阿姐拎到云州去了,府邸却跟不了走,留了老仆守屋。 “原来是镇国公府的小公子。” 那人声音柔和,非常好听,他朝着他走过来,昭恂听到“笃笃笃”有什么点地的声音,待他走近了,才发现是竹杖,那人拄了一支竹杖。昭恂生平从未见过残疾,因心里想道:他为什么要拄杖?是腿脚不方便么? 却听那人道:“……怎么我看着,却是不像。” 昭恂:…… 昭恂道:“像不像的,先生送了我去,自然分晓。”实则他并未去过镇国公府,只听他表哥提过,不过他今儿穿得齐整,身上有足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待进了镇国公府,再让人去公主府通报就方便了。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说道:“我是个瞎子。” 他这时候已经走得极近了。昭恂看得清楚,这人不过二十余岁,是个眉目秀美的青年。穿着虽然不甚华丽,但是极是妥帖。非世家子穿不出这等风度。然而这样一个人,却生了满头白发。连他娘都没有这么多白发——不对,他娘根本没有白发,昭恂默默地想,他说他是瞎子,那么,他是看不见? 那他方才怎么会说“怎么我看着”—— 他心里便有些害怕,只壮着胆子说道:“先生是不识路吗?” 那人道:“识路不识路的,原不打紧。” 昭恂到底年纪小,到这会儿往前看往后看都是陌生的地儿,姐夫和侍从能不能找到他也是心里没底的事,眼瞧着这巷子里就只有他和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死死抓住缰绳,方才疯跑的马到了这会儿倒是安静如鸡,心里着实发慌,一时口不择言,叫道:“你、你想做什么!”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小公子不问我看到了什么吗?” 昭恂心里想见鬼,你个瞎子能看到什么。 “小公子是不是在想,我个瞎子,能看到什么?” 昭恂:…… 这人怎么知道自个儿心里怎么想的。他在那些个传奇话本里也看到过,说有神仙鬼怪之流,能看穿人的心思,莫非这人——这人得是个什么精怪?白发怪? 却听那人又道:“我是瞎了没有错,可是小公子有所不知,天底下的瞎子看不到人,却看得到气。” “什么气?” 那人抬头“看”了片刻:“头顶上的气。” 昭恂“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好像是郑博士在教哪本书的时候与他说过,汉高祖发迹前,曾因犯事躲进山里,吕后总能找到他,高祖问缘故,吕后说:“你头上有云气,所以我总能找到你。” 因心生好奇:“我头上有气吗?” “小公子头上有龙气。”那人淡淡地道,“所以小公子的家,恐怕不在镇国公府,而在——” 那瞎子略转了转脖子,像是在寻找方位。 昭恂以为他会说“皇宫”,那当然是真的,他兄长是真龙天子,他身上有龙气,兴许他也染上了。那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那瞎子却说道:“奇怪了,往日龙气都聚在了皇宫里,怎么如今东阳门外龙气比皇宫还重?” 昭恂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那瞎子顿了顿竹杖,“笃”、“笃”。昭恂觉得那就像是平地起了风。浓灰色的风裹着他飞了起来。他再次被颠得头昏眼花,然后周遭忽然又有了声音,有了光,有无数的人在喊:“襄城王、襄城王——” “我在这里!”他勉力叫起来。 他觉得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于是再叫了一声:“在这里!”人群朝着他涌过来,当头一骑他认得是大将军。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看见他三姐过来,又急又气,劈头就是一句:“给我回车上去!” 昭恂这回没与她犟嘴,乖乖儿地回了车。 过了片刻,阿姚也进来,他今年才五岁,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的小舅舅方才不见了,但是很快又回来了,合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了。他摇醒他:“阿——阿舅,你怎么了?” “我屁股痛。”昭恂说。 他心里还在想方才发生了什么。方才他去了哪里,怎么会突然没了声音,也没了人,像是整条巷子都在茫茫的夜雾里。竹杖点在地上的声音,笃,笃,笃——没准那是个竹杖精?那东阳门外又住着什么人? …… 嘉语一直到看着昭恂和阿姚下车,进了太后的寝殿,一颗心方才吞回肚子里。可吓到她了。像是眨眼之间,昭恂就被马带得没了影子。要这当中他被马甩下来或者——她怎么和父亲交代? 昭恂是太后的命根子,以她的身份,实则并不方便亲近他。要方才带他回来的是嘉言,中途出了岔子,太后恨归恨,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和在她手里出了岔子,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因受此惊吓,神思倦怠,谢云然留她在宫里用饭,她都直接拒绝道:“我还是先回府吧。”谢云然只道她是送走嘉言心里还难受,也没有强留。 周乐亦知她疲倦,回程都坐车,让她伏于他腿上小憩。嘉语却也睡不着,只与他说道:“日后三郎开府,郎君还是须得多留意。” 周乐但觉好笑:“三娘还当真怕他送我美婢不成?”昭恂如今是年纪小,不懂事,再过得几年,能开牙建府了,昭熙自然会给他配备知事的长史文书侍从,不会让他胡来——再胡来也没个给姐夫送女人的道理。 嘉语摇头道:“倒不是那个——就怕出了事母后怪罪。” 从前她家没有得天下的时候,有姚太后这么个姨母,昭恂的前程不会比昭熙差,后来更是登基称帝,虽然也没几日。就怕太后存了心;又怕日后昭恂有个不成器,怪到他们兄妹头上来。其实以如今太后对他的溺爱,恐怕是难成大器。从前——要不看在她的份上,周乐早杀了他。 嘉语有些羡慕地说道:“你和你家二郎感情倒是好。”同父异母很难得这样感情好的。 周乐失笑:“三娘多想想我爹。” ——有这么个爹,兄弟俩有个同仇敌忾的目标,感情自然坏不到哪里去。嘉语统共也没见过周父几次,虽然老了,模样儿倒是好的,口舌也便给。不然也生不出周乐他们姐弟了——游手好闲,要连脸都没有,怎么骗得到女人。 周乐忽又说道:“豆奴两口子已经搬出去住了,二郎成亲,三娘可得多借给我几个人,母亲近儿也不能再劳碌了,阿姐又要伺候豆奴媳妇,脱不得身。” 嘉语奇道:“母亲病了吗?可要紧?” “不是。”周乐苦笑道,“恐怕我还得再多添一个弟妹了。” 嘉语:…… 谢云然愁成这样,他们周家倒是左一个右一个生个没完。 又想起嘉言:“……不知道他们如今走到哪里了。” 周乐道:“按说晋阳也不与你同母,怎么你和她倒又好?” 嘉语道:“阿言乖巧。” 周乐:…… 她这句评语真该让崔嵬山那些人听听。 嘉语也知道这个说不过去,便低声说道:“从前……她是吃了很多苦头。我……我那时候虽然在你身边,却没能救得了她。”以她当时对这个世界的恨意,亦并不是太想救她。 她恨不得拉整个世界一起下地狱。 周乐想了想,以嘉言的美貌,乱世里恐怕是不会好过。却问:“……三郎不乖吗?” 嘉语道:“三郎是母亲的凤凰蛋。”她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嘉言会落到元祎修手里,而昭恂得以全身而退,就只从结果来看,恐怕与太后偏心并非没有关系——“好在如今阿言和独孤将军在一起。” 周乐道:“三娘一直很信任独孤将军——他从前也娶了阿言吗?” “没有,”嘉语摇头:“我不知道他从前娶了谁,我后来没了他的消息——大将军府上,也没个让我随意见外男的道理——横竖不是阿言就是了。” 周乐没忍住笑:“这么说,我从前看三娘倒是看得紧。如今也该看你紧一点——南边那位,也到如今,也还没有立后呢。” 嘉语:…… “他没有立苏娘子吗?”嘉语也有点奇怪了。 她上次听说萧阮匆匆回金陵是因为苏卿染病了,以为他会下决心立后。不想还是没有。 周乐咬牙切齿道:“他还挂着你。” 嘉语摇头:“不是这样的——多半是他恼了苏家。” “贺兰氏说他从前也没有立苏娘子,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信她呢,”嘉语简直无奈,“他要真为了我,能把我丢在洛阳不管?他就空着皇后那个位置,当块肥肉,让那些家族撕咬——要真伤了苏娘子他怎么舍得,当然是祭出我这个空有其名的结发妻子最为合适。” 她侧转身子,环抱住他的腰:“……郎君又担心这个做什么。” 周乐原想说“从前不论,自我所见,他却是真念着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前儿我上朝,听到有小贩沿街叫卖,说卖的海上方,来自一个叫什么绝情国的……我就想买了送过江去,叫他绝了念头。” 嘉语闻言大笑:“郎君又拿话哄我,却哪里有什么绝情国多情国的……” 说话时候,车已经到了公主府。周乐扶了嘉语下车,进到府里,稍用了些吃食,方才奇道:“原来娘子也听说了。” 嘉语道:“——那原是我诌来哄姚表姐的胡话。也就是姚表姐那时候年纪小又足不出户的见识短,才信这等鬼话。是茯苓说给郎君听的吗?真真该死,我这些婢子,一个两个的,都被郎君哄走了。” 周乐叫屈道:“我哪里敢哄你的婢子——” 嘉语与他说了这一会儿话,精神倒又好了些,因白了他一眼:“天底下还有郎君不敢的事?” 周乐:…… “天底下就没有娘子不敢冤我的!” 又问:“当真这话是三娘胡诌,不是从闲话笔记里看来的?” 嘉语道:“那自然是——起头是阿言诌,诌得七零八落,我好容易给她圆了上来。当时屋里就我和姚表姐、阿言三个。不过半夏和茯苓在寺里服侍我,指不定也听了只言片语。这等话,阿言是决然不会往外说,就是姚表姐也——”想到姚佳怡天真,没准还真是她说出去的。 想到这里,嘉语停了停,问:“有这么个稀奇方儿,怎么周郎不把它买回来?” 周乐道:“我倒是想买,只手里没这个闲钱。” 嘉语:…… 这是怼她前儿卖了宅子给他。 就手拔下头上金簪丢给他:“给!郎君拿去换酒喝。” 周乐如获至宝,揣进怀里,又涎着脸上来:“娘子好大手笔,索性连小生也一并买下吧。” 嘉语:…… 她就不能与这货比脸皮! 周乐搂住她,在食盒里挑了葡萄,半含住,递入她口中。嘉语躲闪不过,只得受了。周乐低声笑道:“娘子与我初见,就送了我支簪子。” 嘉语哼了一声道:“那是给郎君的酬劳——初次见面,难道不是郎君绑了我妹子?”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这时候想来,并不比前世近多少。 初夏的树荫,歇斯底里的知了,佛像后头转出来的少年,他忿忿地说:“我可是老老实实照你的吩咐保住了你家那个臭丫头,你呢,你就赤口白牙给了我几句话,你你你……你不觉得亏心啊?” 她那时候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不觉得。” 周乐道:“晋阳那时候就凶——我该那时候就看出来,你这个妹子有横刀立马的潜力。” 嘉语:……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周郎。” “嗯?” “我妹子好看吧?”嘉言的容色,在洛阳也算是数一数二,嘉语自问是远有不及。她因着从前与他有旧,待他与别个不同,但是他呢,她心里想,他要先遇见了她也就罢了。明明他先见过嘉言,却怎么还能看到她? 周乐万料不到她有这等疑惑,但觉十分好笑:“难道萧阮从前没见过你妹子?” 嘉语道:“那不一样。他原不是贪色的人。阿言小,又有母亲拦路,他不会在阿言身上浪费时间,他……我猜,至少在去信都之前,他看中的都是我父亲。”或者还有一点点,因为她爱他。 周乐道:“三娘那时候……很伤心吧?” “我那时候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之前呢?”周乐抚她的面孔。 那之前,她没死的那一次,她爱上那样一个人,那个将她抛弃在洛阳不要,最后却要了她命的人。便纵然是隔了世,然而如今他怀中的这个女子,他想,她的心是碎过的吧。她后来,是怎么再把自己拼起来。 他想得心肝都疼。 嘉语道:“之前……自暴自弃了一阵子;之后……人总要活命。阿兄希望我活着。然后我又遇到了郎君。” 当然是因为自暴自弃,不然萧阮再不管她,两个婆母再怎么冷言冷语,她总不至于不能回娘家。只是人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多少还有残存的骄傲。当初是她要嫁这个男人,她有什么脸面回去哭诉? 她又没有亲娘,她能找谁哭诉?长期住在娘家,谁知道又会被谁嫌弃。 她倒是进宫和贺兰哭过——那简直是个笑话。 一直到后来,昭熙满身是血地攀在车窗上,他叫她走,快走——到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只是太迟、太迟了。 她偎在周乐怀里,她初初重生的时候,因为知道接下来可能经历什么,重新翻起那些记忆,想到当初那个自己,倒是很心疼过一阵子;到后来,命运一步一步偏离,渐渐地便不再想起来。 特别在杀了元昭叙之后。 如果不是周乐再提及,恐怕她已经不记得了。因推了推周乐道:“郎君还没有答我!” 周乐喜她这等全无心肝的样子——就好像她和他一样,对从前全无记忆。他亲了亲她道:“贺兰氏也说我从前宠你。” “嗯。” “我从前没见过阿言?” “从前你先见到我。” “我就再没见过别的美人?” “见过,”嘉语哼哼地道,“你都收了作妾。” 周乐很神往了片刻:那该是个多么庞大的后宫啊。这一念未了,腰间就被狠掐了一把:“不许想!” “醋娘子……”周乐笑了,“也不想想,我见到你们姐妹的时候,晋阳才多大,就是根豆芽儿。” 嘉语道:“我那时候也小。” 周乐摸到她胸口:“娘子说得对,如今总算是长大了一点。” 嘉语:…… 嘉语推他道:“别闹——今儿奔波了整日,身上脏着呢。” “我不嫌脏。” 嘉语:…… “我嫌、我嫌总成了吧!” “娘子要不要烧水沐浴?”周乐眼睛亮亮地道,“我服侍娘子入浴?” “……唔,娘子不要我服侍,要不,娘子服侍我一回?” 嘉语:…… 对于某人这等孜孜不倦的精神,她是服气的。 周乐要跟进浴池里来,公主府上下还真没哪个敢拦他。他脱衣又极快,嘉语还没反应过来,那货已经很自觉躺到了浮台上。 嘉语:…… 嘉语就恨自己硬不起心肠来与他吼一声:“滚回大将军府去!” 周乐手肘支在浮台上撑住下巴,侧身看住嘉语道:“娘子服侍我一回,我再与娘子说个事儿。” 嘉语被气笑了:“我不服侍郎君,郎君就不打算说给我听了?” 周乐:…… 好有道理。 眼珠子一转,却又说道:“那我明儿早上再说给娘子听。不过,除非娘子不打算沐浴,不然,娘子不过来服侍我,我就过去服侍娘子。” 嘉语:…… 第340章 百媚千红 嘉语僵在岸上犹豫。 大热天的,不沐浴也没法睡。这混蛋摆明了要弄她。他体格强健,素日里搂搂抱抱倒也罢了,动真格的她总有点怕。她也没觉得今儿什么事撩拨到他了——恐怕还是因着提到萧阮的缘故。 这人还有脸笑话她醋。他是完全听不得和萧阮沾边。 她这里犹豫,周乐也不急。他不是头次见识他娘子那个矫情劲了。明明哪里哪里他都看过了,她却连他的身体都不敢细看。只可怜巴巴道:“娘子与我成亲快半年了,都还没正经服侍过我呢。” 嘉语“呸”了一声:“三个月不到,到郎君嘴里就半年了!” 周乐心里甚堵,掰着指头数给她听:“三个月,你妹子来府里住了十天,你妹子笄礼又占去十天,后来你妹子出阁又半月——要不是刚巧儿撞上我生日,怕还不止半月。我这还没算娘子的小日子。” 嘉语:…… 这人是在讨债吗? 他说得可怜,嘉语却知他不过惺惺作态,沉吟道:“郎君不与我动手动脚,我便过来服侍郎君。” 周乐心道这世上还有不许动手动脚这等丧权辱国的条约?却一口应道:“娘子不求我,我就不动。”嘉语想这货应得爽快,不知道到时候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横竖她不求他就是。 她提了裙子下水。 周乐见她这般欲盖弥彰,不由好笑:入水不除去衣物,只会紧贴在身上,宛如第二层肌肤,并没有遮挡效果,反而比不穿更叫人蠢蠢欲动。 嘉语走到他跟前,却犯了难。她前后两辈子,只有人服侍她,没有她服侍人。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偏这位爷动也不动,只管含笑看住她。嘉语不曾见过他如此,但觉眸光里濛濛的全是水汽。 不得不承认,这货是光靠脸也能吃上饭的。 周乐坏笑道:“娘子别这么看我——我还以为娘子是要吃了我。” 嘉语面上一红,伸手戳了戳他胸膛。周乐偏瘦,身体颀长。成日里风吹日晒的,肤色却也不见黑。只是皮肉极硬。嘉语力气小,几次都戳不下去。她能戳得这么专注,周乐心里也是“哔”了狗了。 他不得不礼貌地问:“娘子要不要玩点别的?” 嘉语缩了手,眼睛盯住在浮台上,对着空气问:“……郎君把胰子藏哪了?” 胰子都找不到,这还是她自个儿府上,周乐“啧啧”出声,从槽里拣了给她。嘉语搓了些泡沫出来,方才定了神,问:“郎君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 “娘子这就想知道了?” 嘉语略抬了眼皮,上下打量了片刻,忽地伸手胳肢他。周乐一身铜皮铁骨,唯这处软肋,不知怎地就被他娘子发现了,登时笑不能抑。待要还击,又听他娘子断喝道:“郎君答应过的,可要算话!” 周乐:…… 见周乐果然住手,嘉语不由得意,叉腰威胁道:“郎君说是不说!” 周乐“哎”了一声,觉得自个儿实在夫纲不振。止不住瞟了瞟她因掐腰而格外突出的胸口,一阵色授魂与,咬牙道:“娘子不服侍我洗完,就是严刑拷打,刀山火海,为夫都抵死不从!” 这大义凛然威武不屈的小样儿,纵是嘉语心里提防,也不由噗嗤一笑。 真下手把泡沫抹他身上。她手极小,却不算软。手法也远远不能与镇日里服侍人的婢子相比。周乐却难得她服侍,眉开眼笑道:“我之前与三娘说,想找人用乌玉打张床,三娘还记得吗?” 嘉语:…… 她为什么要记得他这些千奇百怪的念头。 “后来我生辰那晚,唔……娘子轻点!”周乐知她羞于提及,偏不肯放过她,隔三差五拿来回味,“觉得娘子衬红也好,刚巧刘贵得了这么大一块儿玛瑙孝敬我,我就叫人打了床,刚好夏日里……” 嘉语气恼道:“郎君就要与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周乐矢口否认,“那个一会儿再与娘子说。” 嘉语问:“很要紧?” “那自然要紧。”周乐正色道,眼尖看着泡沫抹到腹部就要回程,登时叫道,“娘子就打算服侍我洗半截?”嘉语大喘了口气,脸又红了。大约是热气蒸腾的缘故,她自打进了浴池,面上红晕就没退过。 周乐又拿话哄她。 嘉语伏他胸膛上嗔道:“郎君就知道为难人家!” 周乐好笑:“人家是谁?” 嘉语:…… 周乐隔着湿淋淋的衣物抱住她道:“娘子从前没这样服侍过我?” 嘉语不应声。 “也没这样服侍过……他?” 嘉语心里想她就知道这货又因为这个发疯。仍不作声。她与萧阮从前虽然是夫妻,却没有亲密到共浴的地步。也就这货缠人不怕羞。 “娘子——” “嗯?” “娘子总不觉得自个儿是美人,就是因为这个吧。” “什么?” “因为他不要你。” 嘉语怔了一下,抬头看他。 他拨开她额上碎发:“他不要你,你便总觉得是自个儿不够美,总觉得一旦我看见别的美人,便会再看不见你。便是后来——”他原不愿意提这个,也还是提了,“你重新来过,他怎么待你好,你都不相信不会重蹈覆辙。你是觉得,你不过是占了先机而已,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是不是?” 嘉语干干地舔了一下唇:“我原本就算不上美人。”嘉言与郑笑薇才是美人,苏卿染也是。她不算。 “那你看我!” 嘉语眨了一下眼睛,她不知道他要她看什么。他双手摸到了她腰上。忽然身子腾空而起。嘉语不由尖声叫道:“你、你做什么!——放我下来!”他却猛地侧转身子,将她侧放在浮台上,与他面对面。 那浮台原不甚宽,容一人有余,两人则不足。嘉语生怕翻身就掉进水里,也不敢动,整个人都贴着他,两人之间,几无空隙。 “三娘看见了吗?” 太近了,她目之所及,就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的自己,她睁大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点惊惶。 嘉语不安地道:“周郎——” “你看见什么了?” “周郎——” 他贴得更近一点,呼吸都拂到她脸上来,他声音里像是忽然带上了蛊惑的力量——并不像素日里嬉皮笑脸。他像是很用力地在看她。嘉语从未见过他这样专注,专注得就好像——好像十年后。 也许是十三年后。她心里默默算了一下。那时候他远没有如今爱笑。便笑也不及如今畅快。那时候他目光要深沉得多,当他看她的时候,就好像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他眼睛里满满都是她。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嘉语低声道,“我只能看到我自己。” “我也只能看到这个。” “嗯?” 他目光里忽然多了一分羞涩:“我只能看到你,三娘,只有你。”他将她按在他胸口,让她听他心跳的声音:“你总说我没见过美人,我见过你妹子,我也见过苏娘子,姚娘子,见过你家二十五娘,见过皇后,见过李贵嫔;如果要说这些人不可能做我的妾室,那我去年西征,夏州与灵州的酋长们,尽出族中美人……我见过美人的三娘,但是见过只是见过,只有你住在这里,你住在我眼睛里,别人进不来。” 他声音发颤。像是怕不能一口气说完,一旦中断,便再没有勇气重来。 他是从未说过这等热烈的情话,嘉语亦从未想过,她总觉得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个。然而这时候,人在温暖的水中,话声如呢喃,在她心口回旋环绕。她微微舒了口气,反手抱住他。 “我知道我贪色。”那人又往下说道,“我也知道娘子贪色。我的色就是你。” 嘉语这回“嗯”了一声。 “娘子的色……是不是我?”他问。 嘉语吻他的唇,低声道:“周郎……” “嗯?” “要我。” …… 嘉语早上是被摇醒来的。 一脸黑线。她昨儿被折腾得够惨。情况比洞•房那晚好不了多少。她这会儿就只想去死一死。这人说贪色真真半点不掺假,说贪就贪给她看了。她得说,有时候诚实也未见得就是美德。 她拉起被子蒙住头:“滚!”——她昨儿晚上进浴池之前就该果断把这个字丢给他。 周乐来扯被子,嘉语拉不过他,只得哀求道:“郎君别闹我——” “我不是闹你,”周乐瞧她可怜可爱,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我有事儿要与你说。” “你说过了!”嘉语呜咽道。 “不是那个。”周乐也懊恼,他原是有正经话要和她说,后来不知怎的闹成那样,“事关谢侍中。”嘉语听了这三个字,便知道真是正事了。只她身上酸疼,不愿意起来,只问:“郎君找谢侍中有事?” “我不找他,”周乐道,“我听说有人找了他。” “谁?” “长安来的人。”周乐道。 “长安”两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嘉语昏昏沉沉地问:“我记得你上次说陆将军——是不是真的没了?” “是真没了。”周乐道,“但即便如此,长安来的人仍然未必可信。人都知道朝廷会在这个时候出兵,长安不可能没有准备。” 嘉语道:“谢侍中该知道这个。” 周乐“嗯”了一声:“我得到消息,这回来的人可能是……三娘记得阿舒吗?她哥哥。” 嘉语:…… “那就更不可信了,我阿兄不会信他的。” “我怕他有别的图谋。”周乐道。 “知道了。”嘉语出了口气,她恍惚觉得被子又回来了,落在她身上,轻软得像一朵云。然后脚步声渐渐轻了。 …… 嘉语赖床到午时,不得不起来吃了点东西。何佳人自那日之后犹豫了许久,还是想跟去边镇试试,嘉语便将她托付了嘉言。她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与方策说明。她隐隐有种不是太乐观的预感。 如今服侍她的是茯苓。嘉语命茯苓执笔给谢云然写信,交代韩狸进京的事。韩狸该是贺兰袖的人,如今不知道落在谁手里,他进京不找周乐却找谢冉确实可疑——虽然周乐恼他们兄妹恼得厉害,那也到底是一家子亲戚。 也怪不得周乐要她转告。 这时候想来,周乐昨晚要与她说的原本是这个,只是这人毫无自制力。想昨晚轻狂,嘉语也不由面红耳赤。成亲之初,他不过与她耍宝,如今手段是越来越多了。更恼人的是,她还拒绝不了他。 嘉语心不在焉地听茯苓汇报了些府里开支、琐事,又提及近日收到的帖子。有些可以不理,有些还是要出个面,譬如李尚书嫁妹—— “……许的赵家?”嘉语吃了一惊,李愔竟没有把九娘许给卢家,也没有许给五姓高门,而是选了天水赵氏。这家子门第虽然不低,却也不是太高,嘉语想了许久方才想起来。 茯苓也再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嘉语又问了日期,在一月之后。这家是定要出席的。嘉语让茯苓先给她记了。到茯苓要退出去,又想起来问:“你和安平——定日子了吗?” 茯苓红着脸道:“……定了,在九月底,等忙完姑娘生日。” 这丫头对她尽心。 嘉语道:“虽则安平是个可靠的,但是你性子太软,又好说话,我就不多给你别的。大市靠近达货里有家绸缎铺,记在你名下,如今是驸马的人在打理,便是日后,也不许你转给别人。” 便夫君可靠,未必夫君亲戚、族人就不打主意。况日后还有子女。人手里总得攥点什么东西是自己的。她这里发了话,茯苓一并都推到她身上,安平也好,余人也罢,就不敢有二话。又则茯苓不通稼穑,她自始平王府开始就掌管她的衣物与首饰,却是个识货的。府中文书嘉语也都让她拟写和过目,因给她铺子;给薄荷的是地契。薄荷惫懒,让她去打理铺子是不成的。 茯苓知道这便是公主给她的嫁妆了。身契也早给了她。因十分感激,跪下来给嘉语磕了头。 茯苓定了,辛夷好日子也将近。薄荷和茯苓虽然留在府里,但都已经除了身契,便不能再作贴身婢子。原本半夏和何佳人最为得用,何佳人还是半夏训出来的。但是半夏走得仓促,叫茯苓挑人又不放心,薄荷更是不行,她跟她最久,却是最不晓事,真真婢子中的奇葩。 嘉语想了半晌,让茯苓找姜娘进来。 …… 周乐这晚却回来得早,进来看她,神色十分古怪:“三娘还记得我昨儿说的那个海上方吗?” 嘉语正懒懒靠在床头看闲书,因奇道:“难不成郎君真买下了?” 周乐干咳一声,他昨儿哄她的话她还记着呢:“我不是说了吗,我前儿就想买下来给江南那位送过去——” 嘉语千娇百媚地白了他一眼:又说这个话,打量着怄谁呢。因天气热,又昨儿青紫未褪,她也没梳髻,也没上妆,松松披了件丝袍,丝这种东西最是轻薄,随着身体峰峦起伏的好看。 周乐凑过来隔衣摸了一把,还要探手进去,嘉语扭腰不依,他便知道是还疼着,也不强求,只道:“……那人不肯卖,说只卖有缘人。” 嘉语:…… 这人还真去买了。 “他是要找人?”但凡出这个口声的,用意都不在卖东西。 周乐道:“我今儿与他说,我娘子要买,你猜怎么着?” 嘉语:…… “他找我?” 周乐点头。嘉语瞧他这样子,便知道那人定然不很俊秀,也多半不是萧阮的人。那天底下还能把她的私房话听去的……嘉语扬眉惊道:“是表姐的人?”周乐趴在床沿上,仰着头,一脸“奖赏我吧”的表情。 嘉语:…… 她是真该养只狗,让他瞧瞧自个儿的脸。 …… 嘉语没想到贺兰袖会向她求救。贺兰袖与“求救”两个字搭在一起,都让她觉得不可能。她隔屏看着外头那人,是王政。他胆子也大,敢来洛阳——洛阳识得他的人却是不少。 她从前与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他弟弟王九都死在她手里,她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又或者,他是死心塌地投了贺兰袖。也有可能,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 元祎修死了,虽然这个结局是他起先万料不到,但是结果就是结果,每个人除了接受,都再没有别的办法。 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嘉语是知道这个人颇有才干。能不能用且两说,不能让他走了。因沉吟道:“王郎君的话我听明白了。且容我斟酌。” 叫了人带他下去安置。 周乐道:“看来,你表姐是派了不少人来洛阳。” 嘉语苦笑:“真假难辨。” 抛开个人恩怨不说,毕其功于一役,对昭熙是个极大的诱惑。对周乐却不是。他盼着灭掉长安,但是不盼着这么快灭掉,尤其被谢冉灭掉。长安一完,昭熙就会变着法子削减他的兵力。 他的人马起自六镇,以骑兵居多,擅长马战。要对南用兵,恐怕还是陆俨所部更为擅长。到那个时候,他或留在洛阳做个安乐公,或外放为刺史,或回六镇守边——然而边镇已经有了独孤如愿。 贺兰袖不可能不知道他和昭熙之间的矛盾,却让王政来找嘉语——如果王政是真的——那是把决定权交到嘉语手里,这是她对她的示好,也是她告诉她:她认输,她求饶,她用她如今所有的全部,换她援手。 这中间又用了巧劲:王政是通过周乐找到的她。嘉语便知道贺兰袖把宝压在周乐身上。 周乐也想得明白:“令表姐好算计。” 他在朔州是轻易拿住她,如今看来,那并非贺兰氏不能,而是没有她发挥的余地。换一个人手里,她立刻就风生水起。 如今已经出来一个韩狸,一个王政,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嘉语道:“我早上打发了茯苓进宫,不知怎的,到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先等她回来,问谢姐姐对韩狸的事怎么说。” 她这里就是把王政交出去,也还需要时机。 周乐抱她坐于膝上,忽笑道:“要日后你阿兄外放我出去做刺史,娘子怎么办?” 嘉语恼道:“周郎还问我这个!” 周乐于是低笑着亲了亲她的颈项。是,那原本不必问。她自然跟他走,在洛阳也好,出洛阳也罢。只是他怜惜她经不得寒苦。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水赵氏,嗯嗯,按照历史的进程的话,后来他家出了一个大人物…… 赵匡胤:还早,谢谢。 这个开玩笑的啦,原型杨愔的妹子嫁给了郭元贞,门第虽然不能和赵郡李氏比,也很说得过去了。先后做过定州刺史和扬州刺史,后来贪污,好像是被宇文泰的小伙伴(宇文泰:what?)王基给参了…… 九娘虽然说过想出家的话,她哥是不会容许的。而且她当时气话,也当不得真。 小周这个表白的时机和方式虽然有点嗯嗯……好歹也表白一次(捂脸)小周虽然偶尔像狼(小周:我就是狼好伐),归根到底还是个狗子2333 第341章 死里求生 谢云然将茯苓留在宫里。 这几个月下来,她算是看明白了,三娘每次进不了宫,多半是那位驸马爷作妖。这让她想起她刚成亲时候的光景。那时候住在王府里,上头有长辈,他们不能这么放肆。但仍然是值得怀念的。 那时候昭熙差事简单,上头还有父亲。他尽可能多的时间回来陪她。那时候她都没担心过身孕。 很突然地,玉郎就来了。 她有时候想,如果不是玉郎来得不是时候,她与王妃母子、三娘姐妹出了城,昭熙虽然陷在宫里,却不至于为着三娘被逼成亲现身,也就不会落到广阳王手里。而她也不会因为身边无人,伤了身子。 然而玉郎这样乖。要没有她,昭熙没有消息的那段时间,人人都说昭熙已经死了的时候,她未必撑得下来。 这样一个结果,除了她自己,她没有办法怨恨任何人。是她不争气,月信又准时来了。 长安死了陆俨,多半会乱一阵子。昭熙因此心情很好。他如今很重用她的父亲与兄弟。她知道他待她好。 嘉语的信她反复看了几次,因留了茯苓,以备昭熙询问。 她明白昭熙用谢冉做什么。然而谢冉年仅弱冠,第一次远征就带上十万人马,她其实是不赞成的。这要有个闪失——她并不是说谢冉有个闪失。她觉得比较好的办法,是老将带新将,历练几年再说。 “我十岁上头就跟着我爹出征。”昭熙不在意地道,“十三岁独领一军;大将军给三娘练兵时候也不过十七,隔年就真刀真枪上了战场。阿冉都二十了。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能一个人出门游学,并非一介书生。” 游学归游学,打仗归打仗。昭熙虽然十三岁独领一军,终归后头有始平王兜底。周乐这个大将军十八岁上战场,不过幢主,那之后数年摸爬滚打,大仗小仗,到单独领军,是正始七年了。 谢冉治军也有近一年,不能说是书生,但是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的这个弟弟。他有世家子的骄傲,那不同于兵痞的骄横,他过于清高了——战场这等地方,生死相较,姿态绝对是不好看的。 然而昭熙执意如此。他甚至疑心她是不愿意父亲与兄弟因她的缘故位高权重,为朝野所讥。 “云娘不必这样贤惠,”他这样与她说,“你是朕的皇后,朕所有,就是你所有的。” 她试着问他:“自玉郎之后,我都再没有过身孕——要是一直都没有,那怎么办?”连月的压力与连日焦灼,让她最终问了这句话。 昭熙笑道:“云娘怪我这几日忙?” 谢云然:…… 他终于看出她并非说笑了,像是很吃惊,也有一点不安:“怎么会一直都没有。我们得玉郎的时候不是很快吗,云娘尽想这些有的没的。” “陛下下会广蓄后宫,以绵延子嗣吗?”她问。 “原来云娘怕的这个,”他勉强笑了一下,“不会。我只想要云娘给我生个太子。” “如果没有呢?” “怎么会没有,我们还年轻。”他比周乐年长一岁,今年二十五。那两位还新婚燕尔,他们膝下玉郎虚岁已经五岁了,“我们前头吃了这么多苦,让御医多调理几年……就好了。” “要还是没有呢?”谢云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好问题。她想她大概是疯了。 “云娘很害怕吗?”昭熙也看出来了,他娘子不对劲。她向来是最知道进退和分寸,从未有过这样咄咄逼人。 谢云然说不出话来。 她想换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会怎么做——她知道换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会怎么做。历代有的是贤后楷模,因“不妒”而广为被传颂和赞美。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她做不到。昭熙问得没有错,她是在害怕。 汉武帝的陈皇后为什么失去后位?并不是因为她没有卫皇后那样的好弟弟好外甥,而是因为她无子。 无子原本也是“七出”之一。 昭熙搂住她道:“云娘想太多了。朕年富力强,不急着找继承人;待这阵儿过去,朕多陪陪你,自然就有了——到时候云娘不要嫌朕烦就是了。” “昭郎——”谢云然低声道,“我问昭郎这个话,是想听实话。”她知道她不是每次都有勇气把这些话问出口。有些话不出口,就好像可以假装以为不存在;一旦出口,便如同被判了死刑。 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地煎熬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想要问,又害怕答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别说天子了,就是普通男人,又哪个不要子嗣?——她并不知道贺兰与嘉语都先后问过这个问题。 然而陆俨原本有妻儿,他不缺儿子。 周乐打小寄居在姐夫家里,并不曾经历过父母双全的正常生活,也就不像一般人对子嗣执念至深——就不说他才成亲,还远没有到希望生活里多一个张嘴就哭的小家伙的时候。 而昭熙是天子。 他的江山,需要一个继承人。 他因此迟疑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我想要云娘给我生个太子;如果云娘、如果云娘——” 他知道云娘这样问,不会没有原因。前几次他过来凤仪殿他也闻到了药的气味。当时问过,云娘说是调理身体。他也没有细想。如今由不得他不细想,如果云娘生不出儿子。她说她要听实话。 “……朕愿意等。” “什么?” “我们以五年为期,”昭熙道,“朕愿意等云娘五年,如果五年之后,我们仍然没有太子,再做打算。” 五年之后他而立。她知道这已经是他能拿出来最大的诚意了。燕朝百年天下,历经十位君主,寿命最长也不过四十四岁。所以世宗三十无子,便以为是天弃之,感动于姚充华的舍身生子。假使昭熙三十得子,便以最长的寿命计算,太子登基,亦不过十四,根本不是满朝豺狼虎豹的对手。 她当时抱住他流泪道:“那昭郎一定要活得久一点。” 谢云然努力收束了心神。她知道五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如果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结果,那或者是她该认命—— 她还是怀念他们新婚燕尔的那段时间,那像是整个世界对她露出了最好的一面。 …… 昭熙过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眉目里有疲倦的痕迹。疲倦但是兴奋。 谢云然拿了嘉语的信给他看,昭熙看了头一眼,说道:“这不是三娘的笔迹。” 谢云然道:“陛下该对大将军多一点信任。” 昭熙皱眉道:“云娘也帮他说话?” 谢云然抬头看他。 昭熙懊恼得“哎”了一声,岔开话题道:“这信就算不是大将军冒写的,那也是大将军的意思。” 谢云然道:“也是三娘的意思。” 昭熙想了想,这话也是不错。不过他妹子被那小子哄得神魂颠倒,他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而况区区一封信。他与谢云然说道:“这个韩狸,阿冉带他来见过我了。” 谢云然问:“陛下觉得他可信?” “阿冉试探过他。”昭熙漫不经心地道,“他说他没脸去见大将军,所以求到阿冉门下——周大将军的这位表哥,也是个人才。” 谢云然被勾得好奇心起,一时问道:“他做了什么?” “他冒充监察御史,”昭熙道,“下到敕库‘视察’,调了去年下半年的文书出来翻检,查到朕没有处死他妹子,然后带了几卷案卷投到阿冉门下,说是冤案,并当着阿冉的面厘清了案情。” 不是昭熙不想杀韩舒意,是大理寺判她入宫为奴婢,昭熙驳回几次,后来谢冉劝他:“陛下该尊重大理寺。”又道:“留下这个人,未尝没有好处。”他才作罢了。后来时过境迁,案卷收于敕库;监察御史是御史台的官吏,并非大理寺官,故而敕库胥吏不识,而御史台本身可以调用大理寺案卷——这等巧思,就非熟悉官吏系统不能为了。 谢云然亦拊掌称“妙”,却又问:“他是奉谁之命前来?” “说是……阿袖的意思。”昭熙道,“阿袖说宇文泰和南阳王合伙儿杀了陆将军,她想报仇。” 昭熙亦想不到贺兰袖会到这一步。他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自正始六年她跟着咸阳王去了朔州,再听说,就是嘉语被韩舒意带走那次——他也是从周乐口中才知道,他这个表妹,如今是陆俨的宠妾。 他心里有个古怪的感觉,他这个一直与他妹子作对的表妹,照理是不该落到这个地步。 …… 贺兰袖也不觉得自己该落到这个地步,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无非死里求生。她总在死里求生。 陆夫人顾氏。之前贺兰袖就没怎么见过她,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后宅里,生儿育女,时人以“贤惠”与“本分”称之。然而贺兰袖何等人,一听这话便知道是嘲讽她“不贤惠”、“不本分”。 她不在乎这个。名声这种东西,就是一层皮。需要的话她也能披起来。她从前就披过,后来从咸阳王辗转落到周乐手里,生死几回,才扯了个干净。在那等不按理出牌的人手里,披张皮不如不披——何必为难自己呢。 她想起初陆俨肯救她,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些若有还无的情愫,也是他素有的怜小惜弱——大多数男子都如此。到后来,她慢慢露出锋芒,他仍然爱着她。他爱那个真实的她。 人并不总能露出真实的一面。从前她以为能接受的就只有萧阮。元祎钦到死都以为她贤惠,萧阮却一早看穿她工于心计,不择手段,知道在她心里任何人都有价格;而陆俨总说她聪慧。 也许是聪慧,也许是底线比较低。 陆俨自己并不能察觉,他短暂的一生里,大多数时候都囿于道德与人情。他受限制的,正是她游刃有余——所以他爱她。那像爱他的战友、他的同盟,而不仅仅是爱一个美人。 贺兰袖一向是喜欢强者,喜欢有野心的人,而歆慕荣华。不然她当初不会放弃陆俨而选咸阳王。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对他生出怜惜,怜惜他爱她。这点怜惜让她忘记设防,让她不计较名分,让她不能离开他——然后他死了。 他死得仓促,便不仓促,也未必能周全地为她设计一条后路。 而名分成为她的致命伤。 贺兰袖封锁陆俨的死讯,只为自己争得了一天半的先机。她在这段时间里召了陆俨的亲信过来,摆在他们面前三条路:投奔宇文泰,倒向元祎炬,以及,为陆俨报仇。她冷静指出每条路的利与弊,然后告诉他们:她只是一介女流,并无治兵、治国之能,只求他们看在陆俨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这七人当中,有三人当晚死于暗杀,他们的副手迅速上位,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这一招震慑了底下人,稳定了形势,让她得以将陆俨的势力牢牢抓在手里——然而这时候,顾夫人出手了。 顾夫人要行使主母之权:贺兰袖虽然是陆俨的妾室,却并非可通买卖的贱妾,她没有身契在她手里,她不能卖了她,但是可以赶她出家门——所有陆俨所有的,身后都归于她,以及她的儿女。 贺兰袖孤身在长安,无家族可依,她曾为陆俨妾室,亦不能再以咸阳王遗孀的身份自居,女子无依无靠,就只剩改嫁一途——一旦她改嫁,她对于陆氏人马的掌控,至少要打去一多半的折扣。 当然她并非没有选择,她如今手里所有,尚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顾夫人不过就是颗棋子,背后是顾氏,而顾氏背后,无非元祎炬和宇文泰。别的人再没有这个胆子,也未必说得动顾家投靠。 人人都想兵不刃血,她如何能让他们如愿。 顾夫人是存心折辱她,她恳求带几件随身衣物亦不许。带贴身侍婢也不许。又命人摘去她鬓上珠钗,撸掉她腕上钏子,特意开了正门,命她赤足走出去,人已经走出二门,却忽然有人递帖子求见。 更准确地说,是众人应邀前来。 顾夫人看着厚厚一叠名帖傻了眼:在她看来,将贺兰袖扫地出门不过是家务事,凭谁也管不到她,却不想那个贱婢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帖子,广邀陆氏宗亲、陆俨亲信,以及朝中诸权贵夫人前来观礼—— 她说她要落发出家,为陆俨守节。 她一个妾室,有什么资格说守节! 他生前,她已经占尽了他,她苦熬到这时候方才扬眉吐气,不想一个不慎——顾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贺兰袖之前苦苦哀求,要了衣物又要婢子,不过故作姿态,拖延时间。她是早算好了这一日,这一时。 她能阻止她出家吗?不能。她在这个家里有权力,出了这个门,她就管不到她。何况是为陆俨守节。 这时候她单着白衣,散着一头乌发,容色惨淡,纤腰袅袅,更衬得楚楚可怜。 众人都道是顾夫人下帖,都想是一桩佳话:英雄美人,如霸王别姬;霸王既去,美人虽不能相随,亦不忍再寄生红尘,自此长伴青灯,但顾念往昔恩爱。这些人中有文才的,已经在腹中打好几部诗稿,亦有人存了心要艳惊四座;而更多人唏嘘——虽则贺兰并非正室,但是情意难得。 “情意”两个字,总是动人。 谁料得是这般光景,不由都腹诽顾夫人苛刻,连脸面都不要了,得亏她素日里还有贤良名声。 这时候观礼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家务事,余人是没有资格说话,陆氏宗亲却是可以开口的,族中长老站出来正要说话,忽有人通报:“圣人到——” “皇后到——” 顾夫人:…… 她是前豫州刺史的女儿,家中门第不低,自幼娇养,出阁前原是温厚性子,成亲之初亦算得上相敬如宾,虽则陆俨多少有几个妾室,也都规规矩矩,直到永安元年——她到九月方才知道这位的存在。 叫了来看,也并非那等妖妖娆娆的女人,反而像是正经大家闺秀。问了出身际遇,亦觉得可怜。 当时可怜,后来知道可恨。 她素乏急智,因只能忍,家中父兄劝她忍,身边婢子也劝她忍,一直到前儿去天童寺礼佛,方才得了指点——谁想又有这等变故:族中长老发话已经是难以应付,何况还有天子与皇后。 皇后可是陆俨的亲妹子。 这时候两人走进来,众人见礼,元祎炬叫起,目光落在庭院当中素颜白衣的贺兰袖身上,不由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贺兰氏——要说长安这地儿对这位贺兰氏的了解,恐怕没有人多过他。他从前与昭熙交好,对始平王府的事便略知一二,知道这位贺兰氏因与宋王订亲惹恼了华阳公主,差点被逼了殉葬。后来不知怎的攀上咸阳王,咸阳王死了,当时都道她必无幸理,朝廷甚至给两人立了衣冠冢,赠谥褒美。 谁想咸阳王是真真死透了,这位却还活着。要不怎么说美人总有奇遇呢。陆俨信重她,竟远胜过给他生儿育女的发妻,也是一奇。 原本他以为,陆俨一死,宇文泰会向她下手——横竖她就是个妾,并非发妻,妻守夫孝,至少还需一年,她一个妾室,抬脚就能走人。他只要纳了她,几乎就等同于接收了陆俨的遗产。 当时城中亦有许多传闻,说贺兰氏夜会宇文,哭得梨花带雨,教人怜惜;又说两人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只有一个不好,那话竟传到了宇文夫人耳中。据说是恼了冯翊公主,当时放出话来,说谁都许进门,贺兰氏不许! 宇文泰亦紧随其后放话,说绝无此事——这事情就值得玩味了。不管是因为宇文泰的缘故,还是冯翊公主的缘故,对于他都是个好消息:宇文泰能下手纳她为妾,他却是大有不便。 陆俨是他大舅子,哪里有大舅子尸骨未寒,做妹夫的就打他宠妾的主意的。 何况陆俨暴毙,皇后正疑了他。 不过他有他的优势,他是天子,可以正大光明许以官位、好处,拉拢陆俨亲信。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只尚未竞全功,就出了这么件事。顾夫人下的帖子,皇后要出宫。他便作陪。 一路上皇后都冷着脸不说话,他也打迭起心思与她说了一路好话,方才稍稍缓和了颜色。他也体谅她痛失兄长,不计较她给他脸色看。待进了陆府,看到这般情形,自然是他先开口质问。 顾夫人面上明显慌张。 陆皇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个嫂子!她是知道她委屈,但是即便委屈,也不必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贺兰氏替她兄长奔走有年,便无功劳也有苦劳,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就是容了她,又怎么样了! 便是不能容她,仍留她在府里,想怎么折磨怎么折磨,不比赶她走像样?偏闹出这等事来,她兄长九泉之下,岂能安宁。 贺兰袖却跪下来,规规矩矩给帝后磕了三个头,元祎炬问:“贺兰氏可是不情愿落发出家?” 贺兰袖却摇头道:“不,是我恳请夫人许我落发出家,为将军祈福,却是夫人舍不得我吃这个苦。” 众人:…… 连陆皇后都意外起来,朝她嫂子看去。 这话却是给顾夫人脸上贴金,顾夫人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唯有元祎炬心里一动:这个声音,他却是听过——那还是正始四年,他和明月进宫去给先姚太后拜寿,隔着车厢,听见这个声音轻言细语,说“我一见妹妹就爱上了……来我身边坐可好?”——却原来是她! 元祎炬心里一阵恍惚,却听贺兰袖款款道:“妾身薄命,自幼失怙,托庇于姨父、先始平王膝下,不过得片瓦遮头,后来得咸阳王青眼,辗转朔州,又碰上云朔之乱,姨父力挽狂澜,亦不曾挽回先夫性命,却是将军救我于水火。将军忠直,我原道这半世飘零,总有个可堪托付之人,谁想将军先我一步……” 言至于此,泪如雨下。 到这时候,便是那些素日里不满她招摇的权贵夫人,也不由心酸起来。想这位也是身世可怜,从前始平王府亲眷,宋王未婚妻,落到咸阳王遗孀,陆氏宠妾,再落到这个地步,竟连出家都不可得,真真红颜薄命。 “我已无心于红尘,求陛下成全!”她再俯身去磕头不止,鲜血和着眼泪流了满面。 第342章 开门揖盗 那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贺兰袖如今靠坐在临水斋里,四望凉风习习,不由微微一笑:顾夫人其实不算坏人。 当然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至于坏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陆俨临终时候很懊悔,生前没有帮她讨个诰命——如有诰命,就不是顾夫人能随意做主的了。她当时回答他说:“不要紧,郎君放心。” 她那日作态,最后得天子亲口许了“贞顺夫人”四个字,从此名正言顺,以陆俨遗孀的身份为他守节。 顾夫人在天童寺得到的指点当然并非偶然;甚至于之前关于她贺兰袖与宇文泰的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是一早就知道她和宇文泰不会有纠葛。宇文泰看不上她。他打的就是顾夫人的主意,根本没想过给她留下半点机会。自来长安,这人是她下功夫前后仔细看过的。她早先还动过心思,后来全都打消了。 一个人有欲望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人愿意为他的欲望付出什么。这人性格方刚坚忍,行事强硬,和他相比,周乐就是个性情中人。 她可以投靠元祎炬,虽然元祎炬斗不过他,并不是好的选择,但是落在他手里,她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当然最好的还是—— 她迟了月余才听到嘉语成亲的消息,不由拊掌大笑,笑到后来,潸然泪下。她到底还是跟了周乐。她们姐妹俩和萧阮纠缠了日久,到头来都是有缘无分。她重来为他,而最终天各一方。 嘉语重来——而始平王喋血城下。 并没有人能够如愿。 她转头看往洛阳的方向,如今题她已经出给她了,怎么选——在兄长和夫君之间,她这个好表妹总要选一个。 她还在红尘中,她已经不在红尘中。 …… 随遇安说:“贺兰夫人走的这步棋,却是教人看不透。” 萧阮“哦”了一声。他这半年里整顿了后宫,苏家被他整得吭不了声,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苏卿染还住兰泽苑,他去得不算多,不过每次去都会陪她半日,苏卿染也问他外头的事,就仿佛他们回到从前,可以一起商量一些,需要他们齐心协力共同面对的困境。然而他们都知道那不过是错觉。 初夏之后,他渐渐能带七宝去看她了。初次去,七宝竟不认得她,苏卿染又哭了一场。哄了许久才好。 宫里的莺莺燕燕,他有时也临幸一二。都是江南的美人儿,冰肌玉骨,努力讨好他。他有时候会想起洛阳的某个晚上,那人站在门口,台阶上,灯光柔软地覆在她的衣袖上,肌肤像是白的瓷。 那神色里有一分落寞。 他从前总觉得她不够美。也许是真的不够美,只是没人能替代。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能待她好。她原该是他的人。他有时候会错觉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是她。亦不能接受她与别的男子颠鸾倒凤。 幸而不在眼前。只是洛阳传来消息,提到大将军与天子的时候,难免不带上一笔。 相形之下,贺兰袖眼下形势反而是他乐于揣测和预见。三娘说他当年带了贺兰南下,之后贺兰就一直跟他,后来更是干掉苏卿染上位。不过据他上次的试探来看,贺兰该是对陆俨很用心了。 陆俨死在谁手里不难猜。 他还当贺兰会忍辱事仇以图将来。谁料她干脆利落地落发出家,陆俨的部将却在元祎炬和宇文泰之间摇摆不定,两边讨好,估计再等上些时日能尘埃落定。贺兰跟了陆俨这些年,对这个结果该是心里有数——没准是她一手诱导所致也未可知。她两世难得用情,怎么能不图谋报复。 随遇安看不透,无非是没把这个情关算进去。关中千里沃土,于洛阳是机会,于他何尝不是。 萧阮笑吟吟道:“贺兰夫人开门揖盗,你我岂能不承其盛情。”如果能得关中,再下蜀中,则天下三有其二了。 …… 嘉语却异常苦恼,王政如今在她手里像个烫手山芋。 她前脚才给谢云然送信说韩狸不可信,这会儿再送了这人说王政可信?那便是没鬼也像是有鬼了。 她与周乐抱怨道:“从前他们说表姐比我强,我总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周乐但觉好笑:“我算是见过三娘与贺兰氏交手,三娘并不见落下风。” 他说的是韩陵之战前夕。 嘉语却摇头,数给他听:“正始四年,我进宫给太后贺寿,因了她算计,我和阿言落在于氏父子手里,郎君可还记得?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我被于娘子劫持;第三次她放出风声,逼得宋王娶平妻,最后如愿与他订亲——我仗着父兄疼我,与她对上数次,也就只有西山那次稍占了上风。” 那也还是萧阮的死讯让她乱了分寸,最后又通过咸阳王扳回半局。 这些事有些周乐知道,有些只知道部分,特别当初西山发生的变故——他心里清楚,那次萧阮是把命砸上了,三娘虽不曾提过,恐怕亦很难无动于衷。却笑道:“三娘忘了,她从我手里还逃了两次命去。” 嘉语闷闷不乐道:“可不。她总能为难到我。” 元祎修死后,该是陆俨、宇文泰与元祎炬三人瓜分了他的遗产,当然以陆俨所得最多,元祎炬次之,宇文泰当时位置既远,势力又不如人,只能徐徐图之。在那之后,王政如何落到贺兰袖手里,为她效力,这是其一;王氏族人大多都跟了王政过河,如今王政孤身前来,岂能不顾虑妻小、族人?这是其二;王政给的行军路线图,嘉语虽然没有太多行军经验,她在周乐身边也这么多年,起码的陷阱还是能看出来,实在险到毫巅,要不就是她疯了,不然她怎么敢走这条路,稍不留神就是全军覆没。 贺兰袖就是给她挖坑,也不会挖得这么蠢,如果不是坑,那定然是大有利可图。 但是没准这个人就是她使的障眼法。 韩狸投靠洛阳的理由比他充分多了,周乐对韩狸还有怀疑,这位从头发丝儿到脚底,就没个可信的地方。 嘉语问:“郎君怎么看?” 周乐道:“你阿兄不让我管这次出征——谢侍中已经整装待发了。” 嘉语掐他道:“是我问,不是我阿兄问!” 周乐哼了一声:“娘子有求于我,也不见拿出半点诚意来。” 嘉语:…… 这货是三天不打,想上房揭瓦了是吧。 周乐见他娘子睁圆了眼睛,像是想拿出河东狮吼的架势,笑着亲上去,这一下,狮子也好,野猫也罢,气势全去了。不由心里一软,抱住她说道:“娘子就少想一点,全交给圣人决断罢。” 嘉语叹息道:“阿兄对表姐,却不如你我知道得多。” 周乐道:“我说的话,你阿兄也不会信。” “我信!” 周乐再亲了亲她:“王政是个有抱负的人。他从前是元祎修的人不错,但是元祎修死了,他还活着。活着的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他需要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他在宇文泰面前争取过,宇文泰没有用他。” “所以他不会想死。”如果给的假消息,那必须是死间。嘉语又问,“那你表哥呢?” 周乐笑道:“娘子这就是为难我了——他大我五岁,我离家早,有许多年不曾通来往,却是难以判断。不然,早先也不会让你吃那个亏。” 看来他仍然是倾向于王政是真,韩狸是假,嘉语道:“如果我阿兄要杀了韩郎君——” 周乐道:“你阿兄不会杀他。” “为、为什么?” 周乐叹了口气:“他不是你表姐的人,他只是让你阿兄以为是你表姐的人。他提供的消息,有许多不尽不实,到时候翻起账来,他是能够说服你阿兄,这不过是失误——至少也能说服谢侍中。” 谢冉自视甚高——自视甚高有自视甚高的好处,但是也有他的坏处。文人总觉得大肚能容是个优点,其实并不一定。 君子可欺之以方。 “我之前不清楚,但是从这次的事情来看,我这个表兄是个有才之人,无论谢侍中还是你阿兄,都会怜惜他的才干。”周乐停了停,又说道,“相反,王政的这条路线,虽然看起来哪里哪里都不对劲,却是铁板钉钉,能置他于死地的东西——这些话,三娘要进宫说给陛下听吗?” “郎君是认为,我说服不了哥哥?” 周乐点头道:“不是你哥哥不信你。” 嘉语苦笑。她的消息得自于周乐,这是不可信之一;她没有打过仗,不可信之二;这些判断,都只是判断,没有切实的依据,这是不可信之三。但是不管他信不信,话她总是要说的。 嘉语最后问道:“那么,如果谢侍中此战不顺,郎君会接手吗?” 周乐这回犹豫了片刻:“接手与否,看你阿兄的决定。” “我问郎君的决定!” 周乐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说道:“这须得看时机,时机不利,我上去也只能是收拾残局。” …… 王政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贺兰氏给他的路,他起初觉得荒谬,甚至疑心过自己是不是再次判断失误。 建议元祎修入关的是他。 元祎修的死,要说他不恨,那肯定是假的。但接踵而来的困境,让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溺在痛苦里。说到底,那不是他背叛他。判断失误这件事,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不是神,他不勉强自己背负这么重的债。 世人都以为他恨陆俨,其实他恨宇文泰更多一点。 陆俨指责元祎修无德,他是认的。他无从反驳。到长安的这半年里,元祎修暴戾更甚于从前。他尽心尽力地为他奔走,他指责他陷他于困境,一次,再次。他无从辩解。他原以为宇文泰是个可靠的人。 便陆俨不可靠,有元祎炬和宇文泰齐心协力辅佐,局面原是可以扭转过来。是他看错了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宇文泰之前在他身上下功夫,让他信他可靠,无非为了这一日——迎天子入关。他想要个名正言顺,而不是受制于人。就如同两百年前魏武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渐渐的连他的族人也开始持观望态度。 所谓大厦将倾。他原以为他们会是一对君臣佳话,他全心信任他,他义胆忠肝,力挽狂澜,有始有终。奈何人力有时竭。他有时候疑心留在洛阳才是对的——但是后悔无济于事。 以始平王世子对羽林卫的经营,他不出面、不出手也就罢了,他既出手,自然是雷霆一击,内外隔绝,他们站不住的。元祎炬当时不可能回师来救,他们手里的人又时时有反噬之忧。 当时是只能走。 一路西奔到黄河,黄河水滔滔,君臣相顾,凄然湿襟。那时候他与他说:“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对不对?” 他说:“是,陛下。” 他后来呼他“陛下”。早年有时也叫他“十九郎”。那时候他们身无官职,有很多的时间读书,饮酒,游猎,访客,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是他最信任的人,这种信任,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他的父兄。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还能回来,他也以此为志,到终于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街道与屋宇都还是旧时模样,就连擦肩而过的人,都仿佛似曾相识——当然那不是真的,洛阳城里权贵换了一轮。 他与贺兰氏说:“我是绝路之人。” 他与她同是绝路之人:陆俨死了,他手里的势力虽然如今还听命于她,但是不可能长久。她不能再给予他们以利益,从前的恩情便会慢慢儿淡去——人都是这样的,旧情支撑不了以后的日子。 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这个女人转投洛阳——毕竟,她与华阳公主的恩怨众所周知。但是意料之外,她只是沉默,待听完他的计划,方才说了一个字:“好。”痛快得让他目瞪口呆。 “怎么,王郎君与我痛陈利害,不是为了说服我?”贺兰氏当时笑道,“如今我已经被说服了,王郎君反而不敢相信?” 王政迟疑道:“难道夫人不顾虑华阳公主?” 贺兰氏笑了一笑:“当初的事,想必王郎君是有所耳闻。之后我与表妹各自婚嫁,都与从前再不相干。如今我又跳——她怎么也不会为难一个出家人。” 王政猜想她含混带过的“从前”该是指宋王,啊不,如今该说吴主了。 “更何况,”贺兰氏又道,“我娘还在洛阳呢。”她漫不经心地往东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没有退路。 而贺兰氏不过是个女人,只要她肯放手权势,虽然过得不好,也还是能过的。她如今还年轻,也还美貌,咸阳王遗孀,安定郡公遗孀,便没人敢娶进家门,愿意掷千金一亲芳泽的定然为数不少。 何况这个女人当初能在华阳公主威逼下找到咸阳王这条出路,之后又能把安定郡公握在手心里,不是没有手段。 他只是赌她不会甘心放手权势——在这方面,她和他是一样的。一旦尝过那等滋味,那等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滋味,不会有人甘心。 她打发了他来洛阳。她交代他的那些人、那些事听来都颇为不可思议。她从前是始平王的亲眷没有错,但是她那时候才多大,在洛阳能有几日,进宫又得几回,如何能在宫中埋下这样长远的人脉? 他甚至犹豫过,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兴许华阳公主根本就不会带他进宫,不会让他有面圣的机会。 但是偏偏,都一步一步到眼前来。 …… 嘉语要插手,昭熙原是不肯。 从前是他们父子双双出了意外,他这两个妹子才不得已出来管事。到如今,他又很指着她们能相夫教子,有个公主的样子——当然嘉言他已经不指望了——但是嘉语也没有让他指望得成的意思。 再说了,王政从前是元祎修跟前第一等得意人,可没少给他出过主意。纵不计前嫌,这三国争雄当口,怎么好信他?当时说道:“长安有人归正是好事,至于真假,自有朕与诸卿分辨,三娘就不要多管了。” 嘉语可怜兮兮道:“我倒是想不管,就怕表姐又整我。” 她提到贺兰袖,昭熙哑口无言。要说宇文泰、元祎炬,他有大把的理由让她回公主府或出城消夏,或者去看看玉郎也好——玉郎可缠人。但是他这位好表妹,还当真只有他妹子最清楚。 因沉吟道:“三娘怎么看阿袖频频派人来京?” 嘉语道:“表姐的心思不好猜,不过这两个人是不是表姐派来的,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怎么试?” …… 王政被带进这间除了一桌、一坐再无长物,连窗户都没有一扇的屋子里,心里头倒是静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似他这种,连天下都丢过的人,再不成一次,顶了不起是把命丢了。 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外头进来两个人,举止都是好的,说话也和气。只是针对他献出来的行军路线反复盘诘,诸如这里地势如何,关卡谁在守,副将是谁,粮道是否通畅,如被围,能守几日之类。 问得极细;又问长安形势。王政自元祎修死后被排挤得厉害,许多细枝末节并不十分清楚,但有问,只答,不知道的便摇头说不知道。 一人问,一人记,一问一答,转瞬两个时辰过去,便传了饭食进来,两人退了出去。 到下午,再进来两人,却不是上午的人,拿来问的话也不同,他们问的是:“徐将军是陆将军亲信,素以善战闻名,如今人在长安,却为什么王郎君认为他会守不住华州,而最终投降?” 王政道:“徐将军是陆将军亲信,如今陆将军已经过世,余子碌碌,不足以驾驭其麾下人马。天子示好,徐将军必然得到天子信重,洛阳来伐,定然奔赴前线。玉璧城是重镇,却也是块飞地,天子不忍弃,宇文将军却素来不主张守,一旦战事胶着,宇文将军切断补给,徐将军战意不坚,定然会降。” 那人却奇道:“为什么王郎君认为徐将军会投向天子,而不是宇文将军?” ——这里是洛阳,关于长安的时局可以问得直接一点,不必像在长安时候拐弯抹角,维持表面的平衡。 王政道:“因为他是陆将军亲信。” 陆俨的亲信,便日后会另寻山头,各找出路,如今陆俨尸骨未寒,这个名字却还有一二威慑力。贺兰氏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她知道她的影响力就只有这么久,她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前安排妥当。 他们是各有归处——他们得按着她的意思往她希望的方向各奔前程。 那人又问:“余将军也是陆将军亲信,却为什么会投奔宇文将军?” 王政道:“余将军性情刚烈耿直,在圣人手里必能如鱼得水。”——元祎炬性子软,他能忍余晋无礼,宇文泰忍不得,引他投靠宇文泰,自然是贺兰袖有意为之。 边上人又记了。再问其余义州、邵州、恒州、岐州、凤州守将,王政都一一答了。待到天色将暮,又退了出去。 如是二三日,这两组人交替来问,问的问题越来越深入,而始终再没有见到过华阳公主,就更别说天子了。送进来的食物起初还好,到次日便差些,到第三日,连水都不太干净了。王政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虽然跟着元祎修西奔是吃了些餐风露宿的苦头,却还是个讲究人,当时皱眉,强忍着喝了。 到第四日,一上午回答得口干舌燥,到进食的时候,却没有送水进来,下午再来人问,王政便不由面上作色:“华阳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那问话的人笑道:“这是宫里,却不是公主府——公主已经回府了,王郎君不知道吗?” 王政心里一沉:难道始平王世子与大将军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华阳公主都插不进手的地步了吗? 却问:“那你们天子待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嗤笑道:“我们天子?王郎君这话可是不妥,都说天无二日,国中焉能有二君?” 王政舔了一下干涸的唇,他不知道如今这宫里还有个韩狸——他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表姐并不知道她谋算成功里有正始四年的功劳。不过知道了也不妨碍她给陆俨报仇。 第343章 真假作间 双方说辞大相径庭,有很多地方甚至截然相反。嘉语与谢云然仔细对比过了,方才拿去给昭熙看。 谎言经不起对比,何况这些问题都是精心设计过。 王政与韩狸先后抵达洛阳,都声称受贺兰袖派遣,有两种可能。可能的确两人都是贺兰袖的人,不过一人针对昭熙,一人针对周乐。对长安,昭熙想打快,周乐想慢——贺兰这把赌的是谢冉求功心切瞒下韩狸,或者嘉语为了周乐瞒下王政。 无论谁得手,都是她贺兰袖的人。这是为日后留下余地了——那就是她不甘心就此碌碌,还想翻盘。 但是嘉语不认为贺兰袖对她有这个把握。 一种是王政确实是贺兰袖的人,韩狸不是。韩狸可能是宇文泰或者元祎炬的人——贺兰袖可能倒向洛阳,而元祎炬、宇文泰绝不可能,所以如果韩狸是元祎炬、宇文泰的人,则必是作间无疑。 以他尴尬的身份,来洛阳作间,未尝不是一角妙棋。 如今是长安的形势好猜,贺兰袖的心思不好猜。陆俨死后,诸子年幼,陆氏族人没有能当大任者,他留下的势力要投靠一方,首选该是元祎炬——除了天子名分之外,皇后还是他陆家的人。陆家做惯了忠臣孝子,陆俨能跳出这个窠臼全得贺兰之力。如今陆俨一死,多半会回到老路上去。 但是嘉语知道后来成了气候的是宇文泰,不是元祎炬。 贺兰袖也知道。 元祎炬性情温和,听得进朝臣进谏,在太平时节,那不失为一个优点。但是三国争雄,缺一点霸气野心都是不成。就不说局势艰难时候的坚持了。元祎炬始终是个贵公子,而宇文泰是个霸主。如果贺兰袖只想要一个安身立命,那当然是投靠宇文泰更为妥当——如果宇文泰让她投靠的话。 嘉语与昭熙说道:“从王郎君的说辞来看,袖表姐怕是从来没有想过投靠宇文将军。”这些布置的矛盾与奇诡,有些看来几乎是不合情理。那背后是贺兰对于陆系人马的了如指掌——非如此不能成此险局。 她自己也该知道这个局太险,很难取信于人,却还是这么做了。 她不会是信昭熙,而该是信——她。 信这个同样与她两世为人的表妹,能够看穿这布局里的合理性。有些人的命运是只有她们两个知道的。至少她赌她知道。天下大势改变之后,人的命运会随之不同,但总有些东西,是有迹可循。 嘉语从未想过,她这个表姐在权势之外会有别的追求,这时候翻想起来,要说权势,她前世已经是顶峰,两朝皇后的成就,便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很了不得了。却终究心有不甘。然而她从前没有在萧阮那里得到的,重来也仍然没有。嘉语不得不怀疑,要是她在别处得到了呢? 她之前是全然不能够明白为什么陆俨会对贺兰袖另眼相待。那个扼守豫州的将军,她只记得他的声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模样。但那也许就像从前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周乐对她另眼相待一样。 她看不到的好处,陆俨看得到——贺兰袖当然是有她的好处的,真也罢,假也罢。 而陆俨待贺兰袖的好,她看不到,贺兰袖心知肚明。 她连名分都没要。 贺兰袖会是因为动情,而不肯投靠宇文泰,宁肯回洛阳求她吗?她不知道。那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贺兰袖,她的表姐,不为了生存,不为了权势,而为一个死去的男子,回来求她? 那比她为了萧阮求她更让她无法相信。然而证据就摆在她面前。 昭熙反而比她容易接受——在昭熙看来,前头贺兰袖嫁给咸阳王是个意外,时间也不是太长,而后来作为陆氏宠妾,有人杀了她的夫君,她要为他报仇——那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吗?他都不明白他妹子在怀疑什么。只笑道:“三娘这几个人倒是得力——是大将军借给三娘的吗?” 嘉语道:“是我从前用的人。” 昭熙奇道:“怎么进京之后,不曾听说?”当初在信都起事的人论功行赏,又是嘉语手下,没理由不出头。 嘉语简洁地回答:“贪贿,去官。” 这个问题在当初跟他们进京的新贵身上十分严重。从前是成败难料。周乐俭朴,便嘉语姐妹也不以此为能。到进了京,难免不被权贵的豪奢晃花了眼。又以功臣自居,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尤其这几人并非战将,没有额外收入,又是寒门出身,难免铤而走险。人还是能干的。 昭熙笑道:“三娘如今不用了,就给我用吧。”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他们原本就是哥哥的臣子,并非我的私人——哥哥原不必与我说这个话。” 昭熙心道:也只有他这个傻妹子这么想。一面细看供词,一面问:“今次西征,没用驸马,驸马可有不满?” 嘉语道:“周郎原不赞成今年再征。” 去岁关中饥荒,得了夏州、灵州、凉州,又平了汾州之乱。掳回来万余户。无论是人还是地方,都需要时间消化。何况长安局势,他们逼紧一步,则抱团对外,齐心求生,他们这里松一步,他们就会勾心斗角,内耗不休。 然而在昭熙的角度,长安是越早解决越好,拖得越久,关中对于元祎炬这个伪帝的认可度就越高——还不止是周乐势力的问题。且待内耗结束,战斗力又大不一样——这个时间点太难把握。 嘉语知道这个,所以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也就罢了。昭熙看她一眼,心里琢磨周乐这小子竟当真没想过让她进宫求情?却听她又补充道:“……周郎说阿兄一向顾及我,怕我与阿兄为难。” 昭熙听到这里方才莞尔:那小子哪里会怕他为难,无非是怕她为难。他半靠在胡床上,说道:“我让阿冉出征,是为他好。” 嘉语无奈道:“阿兄不必疑心他,他——” 昭熙亦是无奈:“并非我疑心他……实在周郎太年轻了。”年轻则容易为人所用,为势所逼;待日后年纪上去,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便有了顾忌,冲劲儿也下去了。然而他如今还这样年轻,正是雄心勃勃要建功立业的时候。 这样天生地养的一个人,亦没有家族作为牵绊。他如今顾忌的,不过是他这个妹子。然而情爱一事,不比手足伦理。浓的时候恨不能同生共死,到日后淡了,陌路且是幸运。这世上多的是反目。 最好趁这小子如今真心,让三娘多生几个。日后便情爱不再,血脉牵绊总是真的——虽然这世上亦有不慈的父母。 想到这里,昭熙心里乱了一下。云娘不能再生这个事情他对外瞒得死死的,然而能瞒得了多久,他心里也没底。玉郎总要出去见人。再过得两年,小郎君小娘子的差别就能看出来了。 兄妹俩各怀了心事,相对无言。 良久,嘉语才又再出声问:“韩狸这个人,哥哥要怎么处置?” 昭熙道:“这是个人才。” 嘉语便心领神会。 昭熙又道:“要留不住也就罢了。”在他看来,这人是宇文泰的人可能性更大。宇文泰能想到冒充贺兰袖的人进京作间,他也是意外的。诚然并没有多少人敢赌贺兰袖会向他们兄妹屈膝。 嘉语点了点头,就要退下去,昭熙却又喊住她,问:“周郎对他这位表兄,没有别的话吗?” 嘉语道:“阿兄多虑了。” “那么,”昭熙又道,“阿袖……如果王郎君所说属实,阿袖有心归正,三娘——” 嘉语垂着眼帘道:“我要不放过她,王郎君一个字儿都不会吐。”她未尝不知道让贺兰袖回京,遗患无穷,谁知道她能闹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总比长安威胁小。长安离洛阳太近了。 打仗打的财帛、人命。 她和贺兰袖两世纠缠,她是死过一次,贺兰这辈子也被她折腾得生死几回,如果她果然为了陆俨断发出家,也算是情之所至,她便给她颐养天年的机会又如何。就算是为了宫姨娘。 或者是为了昭熙。 昭熙叹了口气道:“你去吧。”他心里寻思,瞧三娘这样子,还是有所顾忌。前头韩舒意没有杀,已经是很对她不住。要阿袖肯老老实实呆在长安,那是最好不过。如果要回洛阳,那也就是许她做个富家翁罢了。 …… 韩狸听到门响的声音,神经又绷紧了。 他年近而立,面上稍有风霜之色。他眉目和周乐原有些像。这些日子他和王政一样,已经被反反复复盘问了好些天。从谢府进宫,他道是机会,谁知道境遇急转直下,连日的紧张和疲惫。 这时候转头看走进来的女子,云鬓花颜,衣着华丽。是个美人儿。她是谁,她来做什么?两个念头转过去,他如今是落在他们手里,生死一句话,犯不着用美人计。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华阳公主?”他问。 “我原该呼郎君一句表哥。”那美人笑吟吟地说。 “不敢。”韩狸有这个自知之明。 他甚至没敢多看她几眼。他这个表弟出息了,对他们一家却是灭顶之灾。阿舒很怨恨,他更多是无可奈何。乱世里不拼尽全力往上爬,便是任人宰割。他该早点认识到这一点,就不至于庇护不了家人。 他到洛阳比谢冉和昭熙知道得要久。他为人机警,之前的事也打探到了一些,譬如当时关于周乐与阿舒的风言风语。他没想到阿舒当真就这么做了。这是在找死——她当天家是吃素的吗?天子没有杀她。这让他对天子的性格有了大致的猜测——或者是天子与周乐之间的矛盾所致。 论理他该是周乐的人,然而际遇弄人。他起身,与嘉语作揖道:“我兄妹多有得罪,还望公主大人大量——” 嘉语挑眉道:“令妹得罪我是真,韩郎君却哪里得罪过我?” 韩狸道:“阿舒之所以会得罪公主,却是因为我的缘故,公主如果要怪罪,不妨一并怪罪我好了。” 嘉语看了他片刻。他从前是周乐嫡系,如今却两不相干。不,以他们的关系,怎么都不可能不相干。他也好,韩舒意也罢,他们做的事,周乐都会不得不承受一部分后果——谁信他背后不是周乐? 也就是去岁终,周乐单枪匹马过江把她带了回来,不然—— 因摇头道:“恐怕韩郎君当不起这个罪。” 韩狸长眉一敛,正要说话,就瞧见这位美人儿拊掌三响。门开了,有人被带进来,那光影仿佛慢了下去,人的影像由虚转实,然后才清楚起来,他以为重逢是痛哭流涕或者喜极而泣,但是这时候,只能讶异地张张嘴:“阿舒?” 韩舒意吃惊抬头,张皇地左顾右盼,她以为是在梦中,但是她终于看见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个声音淡淡地说:“看在驸马的份上,在送你们上路之前,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人退了出去,然后是闭合的门。 “阿兄!”韩舒意这才哭出来。她被罚入宫中苦役已经大半年,日子极是不好过。 她猜是有人想为华阳公主出气。她受不得这个苦,也寻过死,没死成。人很难有这个决心,如果成了倒还好,没成,那股子气下去了,便再提不起来。就想着或者是天意,或者好死不如赖活。她今儿被提出来,心里想的是不知道又要受什么样的折辱。她根本没有想过还能有与兄长重逢的一日。 所以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问:“……阿兄怎么会来这里?”话出口,脸色一变:“难道阿兄也……他们、她要对阿兄做什么?”她猛地往门扑过去,捶着门板大声叫道:“华阳公主、华阳公主你给我回来——” “阿舒!”韩狸拉住她,“阿舒不要这样!” “阿兄!”韩舒意放声大哭起来,韩狸只能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她。韩舒意哭得声嘶力竭:“阿兄你怎么会来洛阳……你怎么能来洛阳……” 韩狸叹了口气,他觉得他这个妹子也是命运多舛。要当初母亲不嫌贫爱富,如今就不是这般光景了。如今薛郎已经没了。他们兄妹得罪了华阳公主,就算谢冉对他青眼有加,在洛阳也是出不得头。 ——得罪了天子还能去大将军那里碰碰运气,得罪了大将军还能指望天子。得罪了华阳公主,就算保得住命,也是有时限的。 他不得不抚慰妹妹道:“公主不过一时气话,她要杀我们,一早就杀了,不必等到这时候。” 韩舒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当真?” “当真。” 韩舒意想了一会儿:“当初表哥把我送回来……我也以为必死无疑了。” “不会的。”韩狸道。这句话谢冉也问过他,他当时回答说:“我妹子鲁莽,也是一条命。死了没什么用处,亦不能弥补她的过错——活着却是条难得的罪证。”谁的罪证,他没有说,谢冉也没有问。 “那我们几时能出去?”韩舒意又问。 韩狸沉默了一会儿,他猜是事情起了变故,什么变故他如今还不能确定。华阳公主带了阿舒来与他相见,可能是她的个人行为,也可能是天子示意——或者是周乐的意思。他猜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你进京之后,大将军待你……可好?”韩狸问。 韩舒意不意他会问到这个,登时羞愧道:“表哥和表姐……都待我很好。”表哥也就罢了,她当时这么走了,不知道表姐心里怎么想。她定然恨死她了。她情愿他们待她不好。这样她心里也好过一点。 “……他们都没有怪母亲当初——” “那是自然。”韩狸温和地笑道,“如果阿乐如今落魄,吃不起饭,娶不到妻,你看他们怪不怪。”他能娶到华阳长公主——虽然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想娶五姓女,但是公主的序列仍然在五姓女之前,只是大多数人自知高攀不起罢了——又怎么会对阿舒一个乡野女子念念不忘。 韩舒意“嗯”了一声。她既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皇帝会放过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说他们死不了。便只问:“是夫人派阿兄进京的吗?”她对贺兰袖极具好感,也因此才格外憎恶华阳公主。 她还当贺兰氏是个好人,韩狸心里想,说道:“陆将军没了,贺兰夫人如今自顾不暇。” 韩舒意呆住,她并不知道这半年里又起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登时讷讷道:“那、那——” “长安如今乱极了,我得人相救,离开了长安,就想来洛阳找你,也碰碰运气。”他原有妻室,难产,母子俱亡,后来一家子被掳了去做人质,母亲在路上就没了,之后妹夫也没了,就只剩下他们兄妹。 “那夫人——” 韩狸仍微笑道:“如今是各人自寻出路,没准有一日夫人也会来洛阳——” “不、不会的!”韩舒意道,“夫人她——” …… 嘉语听到这里,再听不下去,交代了宫人继续监听,自个儿走开去了。她心里想这个韩狸果然是个厉害人物。要不就是他知道有人窃听,要不就是他们素日里兄妹说话也时时这样滴水不漏。 韩舒意能这么死心塌地信任贺兰袖也是天真。却也愁人:磨了几天还这样冷静,恐怕不容易上当。 谢云然闻言笑道:“三娘如此这般……试试?” 嘉语但笑,却问:“谢姐姐当真放心谢侍中远征吗?” 谢云然微笑道:“就是不放心,才要弄清楚这位韩郎君的来意。”停一停又道:“我劝过你阿兄,奈何你阿兄固执起来——我倒是想问大将军借两个人,三娘能不能帮我说个项?” 嘉语不意谢云然是这般打算,答道:“谢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与周郎开口,借不借在他,就怕周郎能用的人,谢侍中不一定用得顺手。” 谢云然颔首道:“无论如何,我这里先谢过了。” 第344章 倚门回首 韩狸兄妹重逢,说起别后光景,忽然门被推开。韩舒意反应比韩狸还快。那个瞬间嘉语几乎疑心自己是见到了一只炸毛的猫。她站起来与她对峙:“你来做什么?” 嘉语笑道:“我听说韩郎君相信我不会杀你。” “你、你——” “公主误会了,”韩狸按住他妹子,彬彬有礼说道,“是圣人许我妹妹不死。圣人尊重我燕朝律法——我相信公主会尊重圣人的决定。” “拿我皇兄压我?”嘉语冷笑,“当初韩娘子劫持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韩娘子可还记得?便我不杀你,你对我做过的,我加倍还施与你,不过分吧?” 这话未免让韩狸吃惊。他妹子宣扬与大将军有婚约在先,劫持华阳公主在后是他知道的,难道除此之外,她还做过别的? 韩舒意脸色惨白——她心里是清楚的。眼睁睁瞧着华阳公主素手执刀一步一步逼近,不由瑟缩了一下。 韩狸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前说的话,公主可还记得?” 嘉语笑吟吟道:“我也说过,韩郎君当不起这等罪责。” “那么至少,阿舒从前对公主不敬,恳请公主都加诸于我身上吧。” 嘉语之前就料想他们兄妹应该是感情甚好,这时候倒不奇怪他会挺身而出。只道:“你们兄妹平分吧。”却退开半步:开玩笑,她亮个刀出来唬唬人也就罢了,真这宫里,还用得上她亲自出手? 左右宫人上前,顷刻,韩舒意惨叫声起。 嘉语道:“其实之前,韩郎君是不相信我会杀人对不对?” 韩狸看着自个儿手臂上流下来的血,只略皱了皱眉,说道:“不敢如此小看公主。” 嘉语见他目色仍然清明,心里也略叹了口气,觉得大是可惜。也能够明白为什么谢冉信他,而昭熙想留他的命了。便慢慢踱步到边上去,与婢子藿香说笑道:“你看这对兄妹,要多久才肯与我求饶?” 韩舒意口中咒骂不已,韩狸却一直沉默,也不吭声,也不往边上多看——想来也是怕多看了会忍不住。 这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官,屈膝说道:“公主殿下!” 韩狸松了口气:他就知道该是这样。该是华阳公主唱白脸,有人唱•红脸,唱•红脸的骗取他的信任,套问长安形势。 嘉语叫那女官起来:“杨阿监怎么有空到这里来?”杨阿监答道:“皇后命我过来提韩氏兄妹。” 嘉语道:“皇兄已经把他们兄妹交给我了!” 杨阿监道:“皇后已经往德阳殿去了,过不得一时三刻,便能请下旨来。” 嘉语便冷笑道:“那就等她请下旨来再说。”口气已经是不善。杨阿监却还能维持表面的恭敬,低眉顺眼道:“还请公主先罢手。” 嘉语看了一眼受刑的兄妹两人:“如果我不罢手呢?” 杨阿监道:“我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公主不要与我等为难。” 嘉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韩狸兄妹,眉目中颇有犹疑之色,忽问:“皇后……是要放了他们吗?” 杨阿监道:“皇后要请什么样的旨,也不是我等所能知道的。” 嘉语想了片刻,跺脚道:“我不信谢姐姐会这样对我!你们——给我看好了,不许放他们走,谁来提都不行!也别把他们弄死了。都等我回来再说!” 言毕,一阵风似的去了。 韩狸心中但只是冷笑,他知道他们不过是做戏。华阳公主的戏份已经演完,就等着这位杨阿监了。果然,华阳公主前脚才走,杨阿监便从怀中掏出一份手令来,说的是:“奉皇后之命,提韩氏兄妹去凤仪殿。” 便有宫人反驳道:“可是方才公主说——” 杨阿监面无表情:“如果是公主府,那自然公主说了算。”言下之意,这宫里,还是得皇后说了算。 话这么说,在场诸人都知道,她之所以要等华阳公主走后方才拿出手令,分明是知道有华阳公主在,手令不管用。华阳公主这一走,余下婢子却不敢与中宫强抗。便是藿香,也就嘟囔几声,让开了路。 韩舒意是绝处逢生,但觉惊喜,才要起身又被兄长按住。韩狸说道:“既然皇后已经去陛下跟前请旨了,那还是等皇后娘娘请下旨来再做打算。” 杨阿监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圣旨也已经请下来了,还请韩郎君过目。” 她说着走近他,不过三五步距离,连韩狸兄妹这么近都没看清楚,更休说其他宫人婢子了,杨阿监便软软倒下去,露出背后一直低着头的宫人。那宫人到韩氏兄妹面前,对着韩舒意当胸就是一刀。 血很快流了出来。 韩狸一惊急退。 那宫人挥刀跟进,两人竟在斗室之中动起了手。 其余人都不知所措中,就连藿香也在发懵: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这时候忍不住叫道:“这位、这位姐姐住手!” “公主说了,不得伤人性命!”眼看着两人往往她这边来,藿香赶紧逃开几步,又叫道,“你、你是哪个宫里的,怎、怎么——” “去叫人!”韩狸叫道。 他也知道事情不对了,华阳公主撑出来的凶神恶煞,却分明并没有打算伤他们性命——尤其以他所知,这位并非强硬之人。否则以阿舒对她做的事,他扪心自问,决不能容她活到这时候。 何况这人进来,一刀扎在阿舒心口,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她不是华阳公主的人,她是要嫁祸给华阳公主!这人露了面,该是没想过再活着出去。是个死间。 他脑子里转得快,手上更快——也得亏周边宫人、婢子都不敢拢近来,就眼睁睁瞧着他侧身一让,手肘屈撞,那宫人手一软,匕首落地,韩狸一脚踩住,扭拿住那宫人,一面再喝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 一面逼问:“谁派你来?” 那宫人见大势已去,只惨笑了一声:“韩郎君,你死了比活着好。” 韩狸急急掐住她的下颚,还是迟了一步,那宫人倒下去,七窍里流出血来。 他知道她已经没救了,他也不会去救她,他像游魂一样跨过她的尸体,屈膝跪倒韩舒意面前:“阿舒!”他叫道。 周围的人像是在动,他这时候都看不见了。有句话他没有说谎:他来洛阳,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妹子。 他不敢去动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华阳公主的声音,她像是比他还诧异:“这、这怎么回事?” 韩狸抬头看住她,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含了眼泪:“公主救救她!” 嘉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血泊中毫无生气的韩舒意,她不想救这个人——即便她当初劫持她是受人威胁,但是她当时对她的折磨总是自发的,她恨她。但是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尤其他与周乐还有三分像。 她于是转头去不看他,说道:“你还是求皇后吧。” 谢云然道:“传御医!” …… 嘉语叫人把尸体拖出去,再仔细盘问在场宫人、婢子,都一头雾水。唯有醒过来的杨阿监知道得稍微多一点,也不过是:“这人在我进掖庭时候突然出现,恐怕是藏身于此,已经有不少时日。” 嘉语看向谢云然,谢云然苦笑道:“掖庭里多是先帝与伪帝留下来的人,没入宫中的罪妇——要彻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嘉语沉吟片刻,说道:“如此——”她心里想,以昭熙对她的好,这洛阳城里敢得罪周乐的人有,敢得罪她的,没有。敢悍然在宫里杀人,嫁祸于她的,除非是有万全的把握不被查出来。 或者被查出来也不怕报复。 她心里想的是贺兰袖,唯有她的手能伸这么长,而又存在挑拨昭熙和周乐关系的动机——“你不是信重谢冉吗?谢冉不是想用韩狸吗?我杀了他!我借三娘的手杀了他,你还能怪罪三娘不成?” 而在周乐看来,韩狸兄妹终究是他的至亲,总该他点过头,如今是死在宫里,死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那就是死于天子默许,哪怕是借了她的手。 嘉语于是叹了口气,说道:“看来还是我嫌疑最大。” “不是公主。”韩狸忽抬头道,“是宇文将军。” 她说,韩郎君你死了比活着好。 话可能是假的,要他兄妹的命却是真的。 他死了,对谁比较好?绝不会是这位心慈手软的公主。她是想逼他说实话,然而亲手杀了他们兄妹,不但天子生疑,恐怕就是阿乐,心中也会有结——那就像是没有人会把他们兄妹和周乐完全割裂来看一样,血脉是个斩不断的东西。他们活着可恶,死了却是可怜。 他和韩舒意不一样,他虽然没有去见过他那位如今春风得意的表弟,却是悉心揣摩过他的为人——那绝不是个舍得大义灭亲的主。 华阳公主不是蠢人,就是蠢,也不会做这等损人损己之事。 贺兰夫人根本不知道他来了洛阳,她如今一个寡妇,手哪里伸得了这么远。 就只有宇文泰了,只有宇文泰知道他进京。 宇文泰只派了他一人进京吗?这不可能。他不是他的心腹。他不过他一角闲棋,送过来搅浑水。他知道阿舒得罪了华阳公主,在洛阳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得到宇文泰的信任。他想往上爬。他知道这是殊功。他仔细计算过他可能为之付出的代价。不包括他的命。也不包括阿舒。 嘉语和谢云然相对看了一眼,她们怎么都没想到,计划没有成功,韩狸却招了。而她们还不知道那个死掉的宫人是什么来头。 宫里总有很多秘密,即便是皇宫的主人,也并不能尽知。 …… 韩舒意觉得有点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觉得她的身体正在越来越轻,轻得像是飘了起来。 她觉得她该听到破城的鼓声,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周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她往回看去,她尽量往回看,看到有光的地方,十三岁倚门嗅青梅的少女。 …… 韩舒意没有想过兄长会说这样的话,就像她没有想过薛郎年纪轻轻会死于瘟疫。饥荒,动乱,杀红了眼的人,炎热的夏天里,云朔大地上秃鹫盘旋,秃鹫走了,留下一地蚊蝇。然后瘟疫开始横行。 兄长问她:“阿舒还记得周家表哥吗?” 她记得。 表姐很喜欢她,有阵子来家里来得勤,她偷偷儿听了她和母亲的话。她想替表哥向她求亲。兄长是极其赞成的,他说阿乐有志气。母亲操起笤帚打他:“志气管什么用?管吃呢还管喝?” “这小子连喝西北风的破屋子都没有一间,你舍得阿舒嫁过去吃苦?你这还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吗?” 兄长孝顺,便笑着拿话岔开了。却私底下与她说:“除了穷,那小子也没别的不好。” 她羞红了脸:“阿兄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那不是女孩儿该听的话——打小儿母亲就这么与她说。她后来才知道那不对。过了年,有官媒上门,母亲将她许了薛郎,在家里绣嫁衣等着出阁。 初夏,兄长当笑话与她说,周家表哥也定亲了,定的平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姓娄。她心里想,不是说他连喝西北风的破屋子都没有一间吗,怎么却有大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却哪里筹来的聘礼呢? “听说是娄娘子自个儿找上门来,自个儿出的聘礼。”兄长也觉得好笑,“那定然是个奇女子。” 那当然是个奇女子,识英雄于风尘,得姻缘于微末。她后来陆陆续续还听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事。说她贤惠,也有说她管不住夫君的。她成亲时候嫁妆丰厚,没两年就被周家表哥挥霍殆尽了。 那时候母亲幸灾乐祸地说:“看吧,我就说那小子不成,还是薛郎好。” 兄长不说话,眉目里都是深思之意。他和周家表哥走得近。有次她看见了。那时候太阳就要下去,他们行猎归来,身后是层峦叠嶂的云,还有红霞。她及笄之后第一次看到他,是个很英俊的男子。 不知道在说什么,眉目里都含着笑。 怪不得表嫂自带嫁妆也要嫁给他,她心里想。 然而薛郎待她很好。 那几年连着旱涝,冬天里大雪,死了很多牛羊。好在薛家薄有资财,他们日子还算过得安乐。但是外头是越来越乱了,连她这等足不出户的妇人都能感觉到其中乱象。薛郎希望她生个孩儿,但是没等到孩子出世,他就染病过世了。 薛郎一死,姑翁待她就不客气起来。大约是觉得她守不住。她在家里当掌上明珠养出来的,哪里受过这等气,他们不容她,她便回家投奔兄长。那时候兄长已经娶了妻。她和嫂子却不算太和睦。 不过那时候动荡,都来不及嫌恶对方,活下去最要紧——她嫂子就没活得下去。她有时候也后悔,后悔自己忍不了一时之气,拖累母亲与兄长。有时候也想,这日子,不知道还能活得几时。 但是人生于世间,永远算不到什么时候峰回路转。 兄长跟着周家表哥辗转几家,最后在始平王麾下得了门路,渐渐地势头起来了,没有再东奔西跑,惶惶如丧家之犬了。然而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请了大夫,也买了婢子回来服侍,都不管用。 她最后握住一双儿女的手说:“是我误了阿舒。大郎,你要给她找个好人家,莫让她下半辈子没了着落。”兄长操持母亲的身后事,几乎用光了积蓄。丧母之痛,连日疲惫,憔悴得眼睛都凹下去了。 送走母亲,兄妹夜话,兄长与她说:“早几年也给你留意过,总没有合适的。” 她说:“母亲多心,阿兄莫再提这个话了。” 他们兄妹心里都清楚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误了”这两个字。其实原本以她家景况,能嫁进薛家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但是不能与今日周郎相比——虽然母亲生前没有见到周家后来的发达。 “阿舒也见过娄氏。”他兄长这样说,“没有她,阿乐未必能有今日出息。” 这也是真的。她家寒门小户,能如娄家一样容他一掷千金,结交天下英豪吗?不能。更别说后来养军了。 娄家倾力支持这个女婿。她不能与她比。 不止是财力。 韩狸见她明白这个道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说道:“你的亲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得不到好。她是个寡妇,也已经不是十五六岁,鲜嫩得花儿一样的女孩儿了——当然幸好也还不算老。 他原本想混出头,谈婚论嫁也有资本。他总不能随随便便把她嫁个大兵。然而到如今眼界开了,方才知道,要往上走也是不易。家底薄。有人看好他的前程,他再娶容易,她再嫁却不容易。 他是打仗的人,没准哪天就没了。他必须给他找个可靠的人,知根知底。要她瞧得上。 “我给阿乐递了话,”他说,“娄氏答应你进门。” 她知道这个“进门”是作妾。不过她已经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她知道兄长是许她日后富贵。她原与他有婚约,或者说,她原是妻,最后沦落作妾。然而这已经是兄长为她筹谋最好的路了。 一个家底单薄的新贵,婚嫁上难免高不成低不就。 “阿乐念旧,”她兄长说,“他不会亏待你。”就算有一日他死了,也不用担心他这个妹子被夫家休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是韩妹子的前世。 小周:我觉得我有点危险。 三娘:嘻嘻…… 家族和血脉这些东西对现代人影响小,借助于各种机器的便利,现在人独立生活比以前容易。 古代个人很难独立生存,需要合作,抱团,所以亲族关系远比现在紧密,韩狸是小周的亲表哥,三娘也好,哥哥也好,没确凿证据是不会弄死他的,本身宇文泰也打的这个主意。 第345章 一梦浮生 他说得没有错。韩舒意记得她被抬进将军府的那个晚上,娄氏笑盈盈与她说:“阿舒合该是我家人。” 韩舒意局促地不敢看她:“表嫂。” 娄氏摇头道:“傻子,还叫我表嫂呢。” 有人走进来,娄氏低声与他说了几句就退了出去。那人过来看她,他说:“我那时候偷偷儿去看过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 “舅母——”他低声笑,“舅母看不上我。” “阿娘见识短,不如表嫂慧眼。” “那你呢?”他问。 她用余光看他,那就像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我后来……也偷偷儿去看过表哥。表哥该是不知道。” 他于是大笑,拥她入帐。 韩舒意知道她后来在周乐的后宅里有个不错的位置,得益于这个不错的开端。那时候周乐已经有了地盘。他们在信都住了半年,后来换到邺城。在晋阳也住过些日子。娄氏不方便的时候,便打发她去服侍他。 娄氏的贤惠一直得人交口称赞。但是韩舒意一直小着心。韩舒意不信世间有这样大度的女子,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而周家的后宅是越来越拥挤了。似郑家这样的门第也会把女儿送来作妾,那真是她始料未及。 兄长很得周乐信任,仕途平稳,先是平昌县公,后累功得爵安德郡公,职位也从泰州刺史到瀛洲刺史,便有人弹劾贪赃,一时去爵,也很快起复,入京为中书令。韩舒意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她的缘故。 她生了他的第七子,很聪明,喜欢兵事,周乐喜欢抱着他说:“这孩子像我。” 韩舒意知道这不是句可以传出去的话——那时候她已经在大将军府生活多年,已经知道生活里充满了明枪暗箭。知道她的那位表嫂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贤惠。她没有家族可以依靠。 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她的兄长。她是这样,她的孩儿也是这样。 娄氏闲闲儿与她说:“郎君把华阳公主安置在双照堂——瞧这事儿做得,也不带回来认认家门。” 周乐的妾室里,竟然连公主都有了。韩舒意吃惊的只是这个。从前兄长还怕她觉得委屈。 她小心翼翼问:“表嫂见过……华阳公主吗?”她仍叫娄氏表嫂,提醒他们之间的亲戚情分。这是她的自保之道。就如兄长所说,她的夫君是个念旧的人。就看在这个份上,娄氏也能多容她三分。 娄氏却把话岔开了。 韩舒意于是知道,其实娄氏也没有见过那个公主。 又过了很久,话头才在后宅里传开来,说周乐连日都宿在双照堂,说他很宠爱那个公主,关于那位公主,当然是郑笑薇知道得最多——在周乐的后宅里,以郑笑薇身份最为高贵。也以她容色最为娇媚。 那是个很会魅惑人的女子。 “你也想知道华阳公主?”郑笑薇惊奇地看着她。 韩舒意知道在郑笑薇看来,她就是个不声不响,没多少存在感的人。兴许还会觉得她年老色衰,只是凭着进门早,所以生了儿子。是不须防备的。 她是奉了娄氏的暗示过来打探。 她笑着问:“也?除了我还有别人来问过?” 郑笑薇笑吟吟地道:“还有哪个——除了咱们那个贪花好色的夫君,还有哪个。” 韩舒意失笑:这个话,也就郑氏敢说。 郑笑薇说:“那是个没用的女人,拢不住人。如今是贪她新鲜,再多得几日,自然就厌了。你回去与她说,再不必担心的。”郑笑薇知道她与娄氏的关系,韩舒意想,她依附娄氏,她是娄氏的爪牙,或者说,伥。 她听过“为虎作伥”这个词。 韩舒意有时候会很羡慕郑笑薇。她也想过,郑笑薇这样的家世,怎么会进大将军府为妾。或者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 后来兄长来看她,不知怎的也提到华阳公主。他说法又不一样。他说:“她跟大将军也有些年头了。”又说:“不管她进不进门,你不要惹她就对了。”这个话也可笑,华阳公主都不进门,两下里不相见,她怎么惹得到她。 华阳公主一直没有进门,韩舒意渐渐地便忘了这件事。 大将军府里姬妾众多,没孩子的想着杀出一条血路,终身有靠。她已经有了孩儿,她的孩儿聪明伶俐,不用她多费心思,周乐也很喜欢他。她兄长能干。如果说有缺憾,大概是周乐渐渐不太来看她了。 那并不是说周乐对她没有眷顾,每季衣裳、首饰,时令蔬果,夏日冰,冬日炭,她都和娄氏一样,是头一份。只是他有了新欢,来过夜的时候少。大抵世间夫妻都是如此,何况她还只是个妾。 她如今一心一意,就盼着浣儿长大。周乐有嫡子,大位轮不到他,但是封个好点的王爵,娶门好的亲事,还是有希望的。 日子过得飞快,周浣仰慕长兄,与周澈走得极近。 周澈胆子极大,有时候胡作非为到了韩舒意都为他捏一把汗——她怕她的浣儿被他连累。周乐对女人还好,对儿子没什么耐心,有几次周澈被打得可怜,连幕僚都看不下去。周浣也挨过几顿狠的。这小子皮实,挨完打照样活蹦乱跳,倒是她这个做娘的心疼得几夜不能合眼。 韩舒意有时候也隐隐生出过别的念头,这个念头在有一年里差点成了真。 周澈和郑笑薇的关系被她发现是一个偶然。韩舒意觉得心在腔子里砰砰砰跳得厉害。周澈才多大,郑氏哪里来的胆子!这要是被娄氏发现了——韩舒意知道娄氏定然还不知道这个:娄氏早管不了她这个长子——但即便是如此,如果娄氏发现了,娄氏会有办法制止,比如说,让郑笑薇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如果发现这件事的是周乐—— 这件事韩舒意做得非常完美,全无痕迹。没有人知道她在其中做了什么。周乐震怒,差点把周澈打死——左右拼死拦住了他。 周乐说要废了周澈。 那是韩舒意距离那个梦想最近的时候,周乐问她:“如果我让浣儿继承我的王位——” 韩舒意没有作声。 她知道这时候不需要她作声。她需要让他觉得,这是他自个儿的决断。并非受她左右。最后他的谋臣阻止了他,理由十分奇葩:如果要废了世子,就须得废了娄氏,要废了娄氏,那么置皇后于何地? ——周乐与娄氏的长女早年进宫为后。 那之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浣儿渐渐长大,他的父亲封他为平原郡公,定了赵郡李氏的女儿,有了自己的府邸,来往士人渐渐多了。 有一年……在韩舒意的记忆里,那一年与之前、之后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区别。但是她偏生就记住了,大概是那一年之后,周乐忽然老得非常之快。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回府,就住在双照堂里。 韩舒意这时候信了,大概周乐对华阳公主,是真的非常之宠爱。虽然他并没有让她进门。她唯一来过大将军府的那次,也是做客。狐裘上亮晶晶的毛一根一根竖着。穿的白衣,戴的银钗,腕上的钏儿是玉,水色极好。人都说她为父兄守孝。然而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六七年。 华阳不如郑笑薇美。 华阳让她想起初冬时候的雪,单薄,不像这世间的人。她的眼睛是冷的。 韩舒意有时候想,如果没有郑笑薇那件事,娄氏会不会没有那么忌惮华阳?周澈的差点被废,让从来都对自己的地位很笃定的娄氏有了危机感。他们都说,华阳公主才是最得大将军宠爱的。 一个郑笑薇都能差点废了周澈,那如果华阳公主出手呢? 没等华阳公主出手,娄氏先出了手。韩舒意不知道娄氏有没有想过瞒住周乐,但是最终他知道了。她兄长说她的这位夫君是个念旧的人。这句话没有错。他念她的旧,自然也会念别人的旧。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周乐又纳了新人。是华阳公主的侄女芷晴。他们都说长得像华阳。韩舒意倒不觉得。她没那么冷,也没那位的傲气。是个活泼的美人儿。像才出壳的鸡崽子,叽叽喳喳地讨人欢喜。 后来芷晴也出了事。这次韩舒意就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了。总之不是她。谁会下手去对付这么个没有威胁的小人物呢,她不知道。也许就只是因为周乐常年不在府中,甚至不在洛阳,养着这么一大群莺莺燕燕,怎么会不出事。 就像上次他把周澈打得半死,却没有动郑笑薇一样——郑笑薇后来甚至还给他生了儿子——这次他打死了周琛,却只将芷晴逐出府了事。过去很久之后她听说芷晴再嫁了,嫁的卢生,做的正妻。那自然比在大将军府做个不受宠的妾要强上百倍。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周乐会再进一步,兄长也这么说。他出征频繁。兄长说,他是想收了长安再说。 周乐没能等到这个再说。他死了。 最后出征那次之前,已经是有些病象了。战事一直不是太顺利。周乐和娄氏的关系又缓和了些。大概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快要死了。韩舒意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死这么早。他看起来是那样无坚不摧的一个人。 柔然——对于边镇上长大的孩子来说,那是个可怕的词,可怕,因为近在咫尺。虽然后来韩舒意离开了边镇,她已经在洛阳生活了很多年,但是这个词一直都存在于她的生活里。洛阳与长安之争,双方都是全力以赴,为了不至于边境起火,双双与柔然结好,柔然斡旋其间,大肆得利。 长安嫁了一个宗室女给柔然,柔然还了一个公主过去;长安那位天子原本有妻伏氏,为了迎娶柔然公主,伏后逊居别宫,因公主不安,又出家为尼;过两年,柔然借口废后对西用兵,天子逼废后自尽。 那时候柔然公主已经有孕在身,却突然死了。有人说是废后冤魂作祟。 周乐这才派人去游说柔然可汗,说元祎炬与宇文泰害死了你的女儿,你还要与他们结盟吗?又将常山王的女儿嫁给柔然可汗的长子。柔然嫁了可汗的孙女叱地莲给周乐的第九子,自此,洛阳东边再无战事。 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叱地莲病死。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五岁远嫁,十岁死在异国他乡。 周乐再次派人去柔然提亲,这时候他的嫡子中只有第十二子没有成亲了。柔然可汗却回话说:“何不周王自娶之?” 周乐:…… 整个大将军府都是懵的。 他与娄氏结发,已经二十余年,他年过不惑,柔然公主才堪堪及笄——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娄氏怎么办? 娄氏自己来求他:“愿避居别室。” 周乐还在犹豫。 周澈亦劝他:“父亲当以国事为重。” ——周澈并不太担心。柔然公主纵然能窃取他母亲的位置,一时半会儿也动不到他头上来。在中原人的后宅里,有的是法子让她生不下来,生下来也养不活,养活了也长不大——他爹又不缺儿子。而他与母亲这时候的态度,是很能讨他父亲欢心的,他知道。 柔然送了公主过来,同来还有可汗的弟弟。他就在洛阳住下了,声称见不到可汗外孙,他不会回柔然。 韩舒意觉得那简直像是一场闹剧。她的夫君已经不是廿年前草原上意兴扬扬的少年儿郎,他老了,有病在身,却被逼得再进了一次洞房。那之后不久,周乐便再度出征了。这一次,他再没有回来。 周澈承袭了他的爵位,烝了柔然公主。 烝报婚,是柔然的习俗,子纳父妾,为中原人所不齿。柔然公主原本是周乐的正妻,那之后,她是周澈的妾,是他财产的一部分。便再不能与娄氏争锋。这是尊重柔然人的习俗,柔然人亦无话可说,王叔悻悻回国。 这对母子打了个翻身仗。 那几年是混乱的。周乐死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包括沉寂已久的燕朝宗室。周澈巡视州府,临行,将母亲与弟弟托付与父亲生前器重的臣属。这小子浪荡无行,在某些方面,却是很像他的父亲。所以韩舒意并不是不能够明白为什么他死的时候,她的浣儿会惊而失色,拿起弓箭冲了出去。 韩舒意那时候很怕她的浣儿会一去不回。从前她母亲总担心她下半辈子没有着落,兄长怕有朝一日他死在战场上,她孤苦无依。这些都没有发生。她进了大将军府,有了很好的孩子,只是他没有活那么久。 她从前有过的念头,随着周澈翅膀一日比一日硬,她就没有再想过了。她不知道有人还在想。周澈死后,周洋接替了他的位置。有一些疑窦,一直在人的心里,没有人敢说,更没有人敢问。 不止是她,娄氏也不敢。有时候连四目相对都不敢。韩舒意不知道娄氏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的次子,杀了她的长子——而从来,她的这个次子都因为长相不佳,不得她喜欢。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眉目里终于有了软弱的神色。 周洋登基,改朝换代,周浣受封上党王。那时候周洋还很器重他,以他为中书令。 那是韩舒意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她的浣儿踌躇满志,接她回家。她是上党王太妃,是府里最尊贵的女人。再没有人能凌驾于她之上。浣儿与李氏感情很好,那是个温柔和顺的女人,虽然没有她的堂姐、当朝皇后那样光艳照人的美貌,那也是好的。 周洋记恨他的父亲被柔然逼婚,很训了一批兵甲御驾亲征。周浣亦从军。他们追杀三千里,一直打到渤海之边,朔州之北,获兵卒十万余众,经此一役,柔然仰其鼻息,因称之为“英雄天子”。 周浣亦在这五年断续的征讨中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 势力是个可怕的东西,有时候韩舒意这样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外出行走过,像她年轻时候那样,所以她并不知道她的兄长与孩儿的势力到了哪个地步。她就只知道,她是洛阳屈指可数的贵妇,所有人都捧着她。 天保七年,她的兄长死在战场上,周浣被召回洛阳,下狱。 韩舒意去求过娄氏,她不要这个上党王太妃的名头了,她愿意进宫服侍她。然而娄氏苦笑:“阿舒当真以为,我这个儿子,会听我的话吗?”——如果他听她这个做娘的话,又怎么会杀了他的兄长? 韩舒意不死心,花了很多钱财,求了很多人,李氏进宫求过她的堂姐。她的堂姐与她说:“上党王没什么不好,就是排行不是太好。”一个荒谬的预言,说亡周氏者黑衣。周洋问左右,何者为黑,左右回答他说,漆为黑。周浣行七。 韩舒意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借口。 很多事情,都不过是借口。那背后是势力的集结、涌动,不甘心。周洋曾经利用过的势力,在他上位之后,逐渐围在了韩狸与周浣身边。有些人想起来,他的父亲曾经说过,这孩子像我。 那就是周浣的原罪——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欢心的孩子来说。 周浣死在次年。 周洋尤不解恨,逼迫李氏改嫁周浣的家奴——是他动手杀死了他的主人。 韩舒意有时候觉得如果她死得早一点,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但是她没有这个福气。就像当初她的母亲担心过的那样,就像她的兄长担心过的那样,她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最后孤苦伶仃。 娄氏让她进宫,她便进宫。娄氏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没有死,她问过她自己。她想如果娄氏问过她,一定不敢收留她。 她想看着周氏天下到灭亡的那一天。 她相信她是能等到的。 第346章 九娘出阁 兴和二年七月末,谢冉领军出征,天子亲上城门,以壮行色。 韩狸伏罪之后,假作贺兰袖的人与王政接头。倒是证实了王政没有说谎。但是他没有说谎不等于贺兰袖没有,他不是贺兰袖的心腹。便是,谢冉也不认为可用。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他不相信贺兰袖的判断。 当然他也没有带上韩狸。 韩狸如今在牢里,韩舒意命大,被救了回来,只是弱,仍留在掖庭苦役——反正嘉语不敢收这个祸害。 嘉语回府,最高兴的当然是周乐。他与她抱怨道:“你阿兄再找你进宫,是不想要外甥了!” 嘉语无奈按住他的手:“似郎君这等人,哪里要愁这个。” 周乐但笑。 嘉语又道:“你那位表哥,可是个厉害人物。” 周乐奇道:“你郎君我难道不够厉害?” 嘉语打了他一下:“和你说正经的,你都问我阿兄要了王郎君,怎么不一并把你表哥要回来?”周乐得到宫里的消息,不比她慢多少。这人下手也快,谢冉不信王政,他就使人把他捞了出来。 周乐吮她粉白的耳垂道:“我有把柄在你阿兄手里,是个好事。” 嘉语心道韩氏兄妹算什么把柄,她阿兄心肝宝贝的妹子还在他手里呢。却忽地生出疑心来:“那个突然冒出来要杀你表妹的宫人,却不知道是谁的人。” 周乐心不在焉地道:“你表姐的人吧。” “当真不是郎君的人?” 周乐只是笑:“三娘恁的多心。”他手下重了,她呼吸吃紧,便无暇多问他些什么。 周乐抱起她往卧房走。才进门,嘉语就看到了那张玛瑙打制的床。一眼看去,红如海棠。他像是将她放在花心里,硬的玉,软的人,一冷一暖,散开来乌发一蓬。周乐有瞬间的眩晕。 就听得他娘子娇声道:“……有点凉。” 他哄她道:“这就不凉了。” 背后寒凉,唯肌肤相接处滚烫。嘉语贪恋这点暖,不由自主贴近他,喜得那人无可无不可。倒后悔这床打得晚了。 一时春色无边。 到云散雨收,嘉语难免倦怠,由着他拢在怀里。那人的手横竖是不肯闲着,嘴也是。一时说道:“按说也能摸到三娘的骨头,只不知怎的,有时候又觉得没有。”一时又问:“这床好不好?” 嘉语怕羞,只管装死不肯回话。 周乐逼了她一回,方才掩面道:“郎君觉得好就好。” 周乐亲了亲她,感慨道:“我从前怎么会放过你。” 嘉语取笑他:“郎君有眼无珠。” 周乐:…… 周乐恼起,便要动手,嘉语忙求饶道:“是我不对……郎君且饶我这回。” 周乐恨恨咬她一口:“那还不赶快从实招来!” 嘉语随口道:“不外是为了名分罢了——我不肯作妾,郎君又娶不得我。” 周乐不信:“三娘会在乎这个?” 嘉语道:“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了……总要有个念想,不然怎么撑得下去。”她如今什么都有,那自然又不一样。 话这样说,心里却想,没准他是对的,根本就不是名分的问题。她那时候就住在他的双照堂里,外头早当她是他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她根本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也没想过走别的路。 她就是吊着他。 她就是害怕——怕他得了手,不过新鲜得几日。难道她还能和他后宅里那些莺莺燕燕去撕、去抢?她没那个脸皮,亦作不出那等事。这点子惧意存在于她的心里。活过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相信他们能有善始善终。便又道:“……那时候遇见的小人多了,难免不把人往坏处想。” 她口气淡,周乐却疼得心里一酸:“我原该早点找到你。” 嘉语笑着吻他湿漉漉的眉目:“郎君这次便来得很早……”猛地神色略异:“你——” 周乐亦懊恼道:“三娘又不是不知道——” 嘉语:…… 嗯,她一早就该知道,这货属饕餮,是个绝对、绝对不能乱撩的。 …… 过了十余日,便是李愔嫁妹。周乐也好,嘉语也罢,都不能不去捧这个场。因晨起盛装。周乐闹着要给她画眉,被嘉语刚烈地拒绝了:“上次都被阿言笑话了!”周乐怏怏道:“没准独孤如愿还不如我呢。” 嘉语:…… “要论脸皮,独孤将军是远不如郎君。” 周乐哄了半晌才把她的眉笔哄到手,又问她:“十二郎从前那位娘子是怎么回事?” 嘉语道:“他的娘子,我怎么知道。” 周乐挥舞着眉笔威胁道:“娘子今儿还想出门吗?” 嘉语:…… “娘子要想不起来,为夫就再提醒你一次,你那个——” “他娘子怎么了?”嘉语打断他。 “三娘当初是逼过他,让他发誓不再娶吗?” 嘉语道:“哪有这种事。” “那为什么——” “他自个儿发的誓,不是我逼的。” 周乐“唔”了一声,似有深思之意。他下手描她的眉。他原不擅用笔,又怕弄疼了她,画得极轻,半天下来和没画一个样,还不如上次呢。却还得意洋洋:“我娘子的眉生得好,原也不须画。” 嘉语:…… 嘉语夺了笔过来,把镜子塞给他,自个儿画了两笔,忽又问:“他如今后悔了?” “谁?” “李尚书。” 周乐犹豫了一下:“不是他,是我。他原与你订过亲,如今我们成了亲,他却还形单影只一个人——”那时候三娘与萧阮成亲的消息传来,他还陪他喝过闷酒。 嘉语道:“他满屋子姬妾都不是人?” 周乐道:“三娘尽与我抬杠——三娘该知道我的意思,他如今是既无亲族,也没个知心人儿,以后连妹子都嫁了,就更没个知冷知暖的人——让人看着怪不落忍。” 嘉语沉默了片刻。 周乐又道:“三娘是恼他当初——” “我没恼他。”嘉语道,“李尚书当时虽然是过分了,那也是连翘自己选的路。我便是恼,也恼连翘更多一点。要不要续弦,那是李尚书自个儿的事,我怎么会插手。”她最多不过是为连翘觉得可惜罢了。 人死了便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往前走,所以千万别以为自己的牺牲能有多少价值。李愔重诺,已经是在她意料之外了。 又问:“李尚书如今是有新人了?” 周乐道:“我也是听说……他和郑家有位娘子来往颇为频繁。” “郑氏?”嘉语诧异道,李、郑两家闹到这个地步,难道还能再结秦晋之好?又想道,能与李愔来往的,定然不是在室女,难道是——不由看了周乐一眼:“周郎见过这位郑氏娘子么?” 周乐接到他娘子这个眼神,便知道不妙:“……不会吧!” 嘉语冷笑:“恐怕是——那位娘子生得可美,从前在大将军府里,可是大将军跟前头一号人物。” 周乐苦着脸道:“我要给她说亲吗?”——那是他们在河济时候,三娘要把半夏塞给他,他气鼓鼓地说,有一个算一个,他从前的姬妾他都给她们说亲。 嘉语忍不住大笑。 周乐这才知道上了当,又是爱又是恨,上来很搓揉了她一顿。嘉语连连求饶,又与他说道:“郎君没见过,我却是见过的——我不是说从前——正始四年,这位娘子与我一同进宫给先太后贺寿,差点被先帝留在宫里,那是个风流妙人儿,李尚书未必降得住她,郎君还是不要多管的好。” 她也知道周乐与李愔关系亲密,非比寻常。 周乐但觉可惜,也还是应了。 两人妆扮停当,换过衣裳,周乐骑马,嘉语便嫌坐车气闷,闹着也要骑马,周乐应了。这一路行去,郎君英挺,娘子清艳,难免不引人频频回头,多看几眼。已经入秋了,阳光拂过面上,周乐斜斜看他娘子,心里盘算难得这阵子得空,可以带她进山里去猎一回。 …… 郑笑薇醒来的时候,李愔已经在镜子前正衣冠,从她的角度,便只能看到一个侧影。她有瞬间恍惚,不知道她与他如何走到这一步。他是不会娶她的,她知道。她也没打算嫁给他。 她无法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那绝不是夫妻,也不像情人。她没想过长久,但也不是一夕之欢。 起初……也许是喝多了。她嘲笑他清心寡欲,然后很混乱——她忘了是怎么开始,谁比较主动。她觉得那不是他们之间应该发生的事。他有很多姬妾,有生得很美的,但是没有身份特别高的。 她寡居之后,与诸多美少年来往,她亦知道分寸,知道谁能碰谁不能碰。 他也不符合她的审美。他一点都不像她三哥,哪一点都不像,眉毛,眼睛,侧影。血海深仇的两个人。 她原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再来。她也该离开,迅速忘掉那个荒唐的晚上。偏偏没有。她没有走。他隔几日又来了。看见她还在,眉目里有诧异的颜色。也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她问他:“你笑什么?” 李愔呆住:“我笑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这句话里多少惊慌失措。 混乱的关系。她想她总会屈从于混乱的关系,像她的父亲与姑姑,像她与她三哥。 他又走了一次,过了整整半个月才来。之后便心照不宣地,每隔几日来一次。有次她故意不在屋中,看见他进门,从意外到失望,一点茫然,渐渐竟生出恼恨的神色。不知道是恼恨她,还是恼恨他自己。 她走近他问:“尚书郎是在找我吗?” 他那晚要她要得格外狠。她于是知道,他恼恨的是他自己。他们维持这段关系有些时候了,他竟不敢问她有多少入幕之宾。反是她问:“尚书郎老往我这里来,那一屋子莺莺燕燕不会怨恨吗?” 李愔竟然红了脸。 郑笑薇也是服气:“我要是个男子,就搜罗这天底下的美貌女子,建一座仙境一般的园子,成日里与人嬉戏,却不像尚书郎这样劳神。”这话还是说得委婉,她听说商纣王有个酒池肉林。可惜她这具肉身却是个女子。世人对女子苛求甚多。幸而她生在郑家,也幸而她是个寡妇。 李愔微阖了目,却问:“郑娘子难道没想过以后?” “以后怎样?”郑笑薇笑道,“我家也出过侍中,我家也出过天子,如今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前者说的是她娘家,后者说的是夫家。 李愔从前不知道自己迷恋她什么,这会儿反而想得明白了。大概就是这种……朝生暮死的气质吧。他家也出过贵嫔,他家也出过天子——那个被抱上皇位的小公主,谁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要是个男孩儿,没准还有人舍身做程婴、公孙,然而只是个公主。 于世事无常,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明明他对她不怀好意,竟不能摆脱这一刻沉溺。 “你那些人,”他说,“都断了吧。” 郑笑薇笑道:“我却没有要求尚书郎散了一屋子姬妾。” “我散不了。”李愔说,“郑娘子该知道。”她不会给他生孩子。他需要儿子,他需要很多儿子。 “尚书郎不来的时候,”郑笑薇笑吟吟地道,“又何必管我过什么样的日子,和谁在一起?”她不知道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更多,还是失望更多。大约是在两者之间。他不为她修身养性,她也不为他洁身自好。 没有承诺最好,承诺太重了——他为他前头那位娘子已经承诺了一次,犯不上再给自己上个笼头。 李愔知道自己面上变了颜色。原本不该如此。她是这样的人,他一早就知道。“那你还气什么呢?”他心里问自己。却淡淡地道:“我是为你好——我不想有一日,要我去大理寺捞你。” 郑笑薇喜孜孜地凑过来亲他:“那我先谢过尚书郎了。”尾声往上扬起,她的轻佻融在妩媚里,却不讨人厌。 …… 九娘出阁。郑家当然是送了帖子的,李愔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她出席。如她出席,算是什么身份?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他没法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撇清得像他和华阳一样。 他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郑笑薇却一把撕扯开来:“尚书郎是不想我被人看见吗?” 李愔看着镜子不说话。 那镜子角度刁钻,刚好能照见她似醒非醒的眉目,像是清晨起得早了,走到园子里,花还没有开全,一半是舒展,一半还蜷缩着,也像露珠坠在叶尖上,也还没有砸进尘埃里。特有的风情。 他知道有些东西在疯狂地生长。那就像是韭菜,割了一批,又长一批。十分顽强。他轻车熟路割下这早长出来的这一批,冷冷地道:“郑娘子想不想被人看见,想被谁看见,都不是我能管的事。” “那如果……我让尚书郎管呢?” 李愔看见镜中自己恼怒的脸。有时候人恼怒,源自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难道郑家人全是妖精不成?他怨恨地想,从前郑念儿,后来郑忱,再到如今郑二娘——哪个都是惑人的主。 他没有回答她,就装作没有听见,走开了。他觉得自己走得有些仓皇。 …… 李九娘想过要出家。 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信心。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赵郡李氏的嫡女,嫁得不会差。她兄长会给她仔细挑人,五姓高门里出色的男子,或者前程看好的宗室。哪怕是进宫,天子给的位份都不会太低。 但是无常。 这样赫赫扬扬的大族,说没就没了。她当时被拘在始平王府,没有看到他们最后一面,于是在她的记忆里,那些人都还栩栩如生,会说,会笑,会与她找茬,也会责骂她,粉团团的富态,她的母亲。 天子也可能说没就没了,比如先帝,比如伪帝。 但是兄长不许。如今家里就剩了他们兄妹两人,就是置气,也多有不忍。她还能逃避,出家,便不在尘世中,出阁,便不再是李家人,她兄长却是这一生一世,都被拘在这里,走不得,逃不得,鲜血淋漓。 他不肯再娶,她劝也没有用。她甚至不知道她嫂子姓甚名谁。她疑心他还是中意华阳公主,然而华阳如今与大将军琴瑟和鸣。她兄长出入大将军门下也是面无异色——也难得大将军不疑他们。 隔年,府中姬妾先后有孕,李九娘颇忙了一阵子。到这时候她认了命,她兄长是注定没有嫡子了。 后来兄长带她去相看。起先确实如她所想,最后定的赵郎却并非顶尖门第,也并非顶尖富贵,兄长说:“此人小有才,家中和睦。”她在屏后看时,那人相貌平常,却难得意态舒展。 她于是说道:“但凭兄长做主。” 就这么定了。 定了之后却又忐忑起来。大抵女孩儿都是这样,离开自己的家,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那人也许是她的夫君,她的姑翁,小叔妯娌,但那也还是陌生人——度过以后无法预料的几十年。 便是公主,也是要出宫的——当然公主到底好一点,她们有自己的府邸,除了驸马,不必应付陌生人。她心里羡慕华阳和晋阳,她们嫁的不是陌生人,她们不必担心不讨夫君欢喜,不讨姑翁喜欢,不能与妯娌和睦相处。 她盼着离家的时间晚点儿到,但是再晚,也终究有到的时候。 送她出阁的阵容堪称豪华,新贵与高门,哪个都不能与李愔过不去。华阳长公主的出席,基本已经代表了洛阳顶尖的权贵。九娘心里是感激的,当初也是她救了她,是她送了她兄长出城。 她像是在那一刻回到从前,从前母亲膝下温厚不知世事的小女儿,不知道该如何把感激的话说出口,便只郑重与她行礼。 嘉语扶她起来,为她鬓上添了一支如意钗。 这时候侍婢藿香进来,低声与嘉语说道:“驸马家中有事,先走一步,留了刘统领护送公主——” 嘉语:…… 这里是洛阳!又不是从前信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难道还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不成!就这么点子路,还能巴巴儿给她留个人来护送!真当李家没人了。因失笑,却摇头,问:“是什么事?” 藿香道:“听着像是……尉统领家里——” 嘉语:…… 嘉语掐指算了一下,娄氏身孕,到这时候差不多九个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不在家,小周搞了次装修2333…… 这一刀算是三娘和韩妹子清账了。 第347章 尚未为晚 周乐是发过誓不想再理尉灿和娄氏这摊子破事! 他当初就不该心软去给尉灿提亲!往往人并不能预见每个事情的后果:他只道她成了亲就好了——就像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成亲并不是解决之道。相反,它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到尉家,已经是戌时末。满屋子血,尉周氏哭得要断气,尉灿惨白着脸。娄晚君还昏迷着,生死不知。许之才知机,匆匆上前把脉——也只有大将军的名帖才能在这个时辰把他弄过来了。 周乐是打仗的人,人间地狱蹚过几回,断手断脚见得多,但是陡然见此,竟也还是不能淡定。 边镇上喝多了打娘子的汉子常见;边镇女人生得高大,与夫君对打的也多,打不过回家喊兄弟过来按住暴揍的也有。气力不足,又没有兄弟在近旁帮扶的女人则往往吃亏。周乐一向觉得自个儿家里老头不是个东西,但有一条好处,打儿子是有,却并不打女人——无论是娘子还是女儿。 他甚至疑心这也是他爹当初择婿的标准——所以他姐夫虽然狠揍过他,却没有打过他阿姐。 谁想豆奴这么不是东西! 他就该让他打光棍到老! 他心里亦自懊悔,要还在他府里没搬出来,豆奴多少顾忌他。府中人多,也拦得住。想到这里,劈头给了尉灿一巴掌。尉灿肿了半边脸,没能吱声。他整个人都是呆的。那么多血,他想。 许之才下了几针,回头禀报道:“夫人和孩子,大将军——只能保一个。” 保大还是保小。周乐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被娄晚君的婢子请过来。婢子说得含混,只说姑爷与姑娘动上了手,尉周氏拦不住,却没有提为什么动手。但是毫无疑问,是尉灿的错。自古生产便是个鬼门关,多少女人折在这里。娄晚君难产,没过得去,只能怪运气不好。再处理了婢子——比如让她殉主——便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此,娄、段两家与他的关系便不会受影响——毕竟娄晚君还有个孩子,是她最后的血脉所系,他们不会逼他杀了孩子的父亲,断了这门姻亲。他亦不可能为此杀了尉灿。而之后,娄家也再不能闹出什么事来。 这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他知道的。 周乐多看了尉灿一眼,那东西还混沌着,尉周氏也还在哭,根本不能决断。他姐夫没有跟进来,大约是把后宅都交给了妻子,不想插手。周乐叹了口气,这等事他做不出。娄晚君跟着他们也有这么多年,那个给他补靴、给他留饭的小娘子,他是不想娶她,并不是这些年没有情谊。 “保夫人。”他说。 娄昭还在冀州,段韶也不在京里——嘉语问他要人,他把段韶借给了谢冉。所以段荣那里,还得他亲自上门。虽然说段娄氏已殁,段荣正当壮年,必然还会续娶,段氏兄弟却都和娄晚君极亲。 许之才略有些诧异。贫苦人家要求保大人的居多,因丧妻之后,便难再娶;况妇人在家中也是顶事的,小儿却只能嗷嗷待哺,不一定养得大;富贵人家又不一样,富贵人家往往求子嗣,又不缺妇人。 当然他极是晓事,大将军如何说,他便如何做——不然也挣不来如今这个四品的官位。 许之才自去下针、下药。 周乐找了人问原委,那些婢子却一个两个的说不明白。周乐知道这里头有蹊跷,然而尉灿还是个呆呆傻傻,尉周氏又神思恍惚,他也不敢逼急了。正愁人,忽然藿香进来,与他说道:“公主来了。” 周乐奇道:“她来做什么?” 藿香道:“公主送完亲,再没什么事,便过来探望常山君。” 周乐心里头晓得他这个娘子,是最不愿意多事,“探望常山君”云云就是个借口,怕是知道这里头后宅阴私,有他不方便启齿的地方,过来救场。 前头留他们一家住大将军府,是他不对;尉灿与娄晚君置气,火烧到他头上来,那也是他活该;但是如今他们已经搬了出来,要那个东西再张口来句:“她还想着给阿舅作妾”,这特么就尴尬了。 好在这个话尉灿说得出口,尉周氏说不出口——特别在嘉语面前。 而且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总要问个清楚,才能与娄、段两家交代。周乐扫一眼室内,说道:“去请公主进来。” 藿香退出去,周乐便与尉周氏说道:“三娘过来了。” 尉周氏正伤心——她到的时候已经闹大了。尉灿也好,娄氏也罢,都听不进她的话。屋里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娄氏很激动,突然就开始流血。尉周氏是经过事的,她自个儿生过孩子,也帮人接生过:边镇人家,也没个大夫养在家里随时待命的道理。因此虽然发动突然,也还是做了些措施。奈何血越流越多,怎么都止不住。她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要不是周乐带了许之才过来,她都不知道怎么个了局。这会儿一直浑浑噩噩,猛地听到这话,下意识问:“哪个三娘?” 周乐:…… “公主。” 尉周氏:…… 尉周氏脑子醒了一下:“别叫她进来……我出去迎她。”一半是出于对华阳的惧怕,一半也是因着上次娄氏出事,与华阳有关。虽如今娄氏还昏迷着,但是一会儿醒来,恐怕又会生出别的心思。 周乐想不到这节,不过他阿姐要出去,他当然不会反对。因叫了人扶尉周氏,又拎起尉灿的衣领,一并拖了出去。 …… 尉周氏想挤出个笑脸来招待她这个公主弟媳,只是刚才发生了这些事,挤半天只挤出一脸褶子。 嘉语命茯苓把东西从食盒里取出来,一一摆在案上,因与尉周氏说道:“我方才从尚书府过来,得了几样果子,因顺路,给阿姐带过来尝鲜。” 尉周氏如今哪里有心思吃,只推辞不过——也不敢推辞:撇开身份不说,阿舒也让她没脸见她。她如今客客气气请她吃东西,她就是吃不下,也只能放进嘴,哪怕做个样子。就听华阳又说道:“从前大将军带我去秦州,我就知道娄娘子。” 提到娄氏,尉周氏是更吃不下了。 “那时候条件不好,娄娘子随军,是吃了不少苦头。” 尉周氏勉强把果子咽下去。她也知道她这个儿媳不容易。她自个儿的儿子,她自个儿清楚。如果不是赶上乱世,赶上她弟弟发达了,这等平城官宦人家的女子,哪里轮得到豆奴挑三拣四。 他不能与她弟弟比——虽然这样想不公平。 她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话说道:“二娘是个好孩子,是豆奴不好——”奇怪,她并不觉得饿,那果子吃到嘴里也无甚滋味,但腹中有了东西,心里竟像是安了一些。没那么慌得厉害了。 “阿姐这样说,却是偏心了。”嘉语笑道,“豆奴也是个好孩子。” 尉周氏叹了口气。 嘉语停了一会儿:“娄娘子从前对周郎有意,我是知道的。” 尉周氏又慌了起来:“她、她——” “但是后来成了亲,又有了孩儿,娄娘子一向循规蹈矩,豆奴实在不该再疑心到周郎身上去。” 尉周氏脱口道:“不是他!” “那是谁?”嘉语紧问了一句。实则她原本也以为只是夫妻俩旧话重提,话赶话地闹上了——原本怀胎九月,就已经是个炸•药桶,万不能大意的。她并不觉得尉灿是有意。但是听尉周氏这话头,还有别的? 尉周氏又犹豫起来。这些话如何好与外人说?尤其这位还是公主。她是一向秉持“家丑不可外扬”。 嘉语也拣了只果子吃。她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但是如今尉家搬了出来。不比从前在大将军府里,往来人多,娄氏作为当家主妇多少抛头露面,应酬一二。那还能有什么人?或者是尉灿有了人? 那个妾室不是被周乐打发了吗? 她吃了两只果子,见尉周氏仍不开口,便又说道:“豆奴与娄娘子不好,周郎很自责。” “那不怪他。”尉周氏道。 平心而论,她心里怪过的。从前豆奴与娄氏,人前不甚亲热,她只道是娄氏矜持,到公主来大将军府那晚,闹将出来,方才知道两人不好。她那时候也怪过弟弟没给外甥把好关,又疑心是他用过的人,为了娶公主不要了,让豆奴背锅——但是她也知道,这些疑心与责怪没有道理。 是豆奴央了他提亲;娄氏为人贤惠,也讨她喜欢。 退一万步,娄氏这样的女子,便是再嫁,要嫁入高门不容易,要找个如她家豆奴一样的郎君,却是易如反掌。 她在边镇,原是个能干的妇人,也知道好歹。这时候听嘉语说弟弟自责,心里又很过意不去:“……总是豆奴不是,不该胡乱怀疑。” 嘉语道:“我听说郎君这些日子忙,怕是没有来过这边。” 尉周氏喃喃道:“是啊,都是豆奴不好。” 嘉语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找借口支了藿香出去,又陪尉周氏吃了几个果子。过得两刻钟左右,藿香回来,低声与她说了几个字。嘉语惊道:“原来最近五叔常来家里喝酒吗?” 这话出口,就有婢子慌慌张张过来,禀报道:“夫人醒了。” …… 周乐把尉灿拎出到院子里,叫家奴提了水来泼他。可惜尉家没有冰,效果打了折扣。泼了三五桶,那东西总算是清醒了些。 周乐与他说:“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尉灿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人一下子矮了下去,蹲在树下抱着头。 周乐从前是心疼他,然而这时候床上还有个不知道能不能活的呢,心里着实恼恨,又说道:“你们和离吧。” “阿舅!”尉灿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周乐没理他,吩咐左右道:“扶尉统领回房去歇着。” …… 娄晚君醒过来,知道孩子已经没了。身上痛得很,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之前有过一阵子,她是很恨这个孩子,她不想要。这时候没了,却又像是从心里剜了块肉去。哪里都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的报应吧,她想。 她和尉灿搬出来这几个月,起初是好的。尉灿诚心想好好与她过日子,她也想。离了大将军府,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有关的物都不在眼前,往好处想,日子久了,渐渐的也就会淡了。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尉灿疑心会这么重。 也许之前是没有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之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暴跳如雷,疑神疑鬼。尉灿自己也知道不对,每每发作之后又求她不要离开他。 明明他们已经不在大将军府。那晚之后她也算是死了心。她也与他说过,或者问大将军要个外放的职,离洛阳几年。尉灿破口大骂,说:“如果离开洛阳不够,你是不是还要我离开中原?”又说:“他是大将军,你就是离了洛阳,你跑到金陵去,也不可能不听到他的消息——难道你还能躲到天上去?” 她想那或者是真的。那是个无处不在的名字。她的夫君是他的手下,他们是舅甥,如果她要避开他的一切才能忘掉的话,头一个要避开的就是她的这位夫君。这样荒谬的推论她没和尉灿吵,吵也吵不出结果来。 她心灰意冷。 她不很清楚尉灿是怎么和周昂走近的。也许是因为好酒,两个人都好酒。周昂原就很喜欢去找周乐,找他打猎,或者别的。那是他们年少时候结下的情谊。尉灿又成日跟着周乐。尉灿带他到家里来。要论亲戚,周昂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又是亲族,原没什么需要避嫌。 她不知道她哪里打到他的眼了;没准她做什么都打到他的眼;整个她的存在都让他心里膈应。他原就不该娶她;她原就不该应他。华阳公主虽然可恶,那几句话却是对的,她中意的夫君,从来都不是他。 “……周郎不要你,那不过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她记得这几句话,“这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娄娘子还年轻,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就算是晚了,那也比赔上命的好。娄晚君看着顶上绣帐,默默地想。 ——她从前是个果断的人,不然也不会只凭一面之缘,便遣婢子去见那个人;不会偶然得到机会,便下手杀人放火;不会在那之后,安心蛰伏;就是答应尉灿的求娶,她也是果断的。 她听见有人隔帐与她说话:“……那个混账,我会教训他;二娘要是不想见他,就且不见罢;你如今身子弱,且好生调养,我不会让那个混账来烦你;至于以后——” “我要和离。”她静静地说。 帐外声音停了一会儿,像是措手不及。虽然他方才是这么给尉灿撂狠话,却总还存有一线希望。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何况他们还有孩子。但是他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决断。 周乐微叹了口气:“待二娘身子好些——” “我要搬出去住!” 周乐:…… “还是让豆奴搬出去吧,二娘如今,却不方便挪动地方。二娘要不放心,我让阿竟给你写过户文书。以后这个宅子,就记在二娘名下,不得二娘允许,我阿姐也好,豆奴也罢,哪怕是我,都不能进来,这样——可好?” 周乐等了一会儿,帐里没有声息。周乐道:“二娘好生歇着,我明儿让——让半夏过来看你。” 帐里讥笑一声:“方氏去冀州了,大将军不知道吗?” 周乐:…… 这些家长里短,他哪里能知道。尴尬了片刻,又说道:“许大夫留在宅子里,明日再过来给二娘把脉。” 他转身往外走。 娄晚君透过帐,便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个背影。华阳说“我不会把他还你,他也不会许我把他还你”——但是当初她的眼光是没有错的,这个人是好的,无论才能还是志气,还是情意,只是她得不到他。 她有足够的眼光,她没有足够的运气。 …… 周乐走出屋子,略出了口气。便看见他娘子在廊柱下看住他笑。不由懊恼,与她说道:“我也没料到,搬了出来他们还能闹。” “郎君就别自作多情了,”嘉语笑道,“人家这回闹的却不是你。” 周乐:…… 嘉语低声与他说了,周乐呆住:“你说……五叔?”顿足道:“豆奴这是从哪里说起,我五叔那么个人——” 倒不是说他五叔不好。 前儿谢冉出征,他是借了段韶和司马子如给他。谁想他五叔找上门来,死乞白赖地要出去打仗。他也拗不过他。他原是想,段韶性子沉稳,跟了去不吃亏;司马子如又机警,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全挂子武艺,这两人都是能与谢冉共事。他五叔就不一样了——上次他五叔手下贪贿,他下手处理了,他五叔一气之下,对着他的大将军府就是三箭。得亏没伤到人。除了他,哪个能容他。 他五叔要真与娄氏有奸情,会与豆奴客气?那真是太看得起他五叔的节操了。多看看他二叔好吗! 嘉语是见识过的,只是骇笑。却说道:“他们这么着,还不如和离了呢,别留来留去,留出仇来。” 周乐道:“先这样吧,她要铁了心要和离我哪里拦得住。就只是——可怜了那孩子。” “孩子有阿姐呢。”嘉语不以为然。 周乐没有作声。刚才许之才与他说,没了的是个女孩儿,足月了。又说娄氏身子受损,再要受孕,怕是难了。 这让他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只一时想不起来。 …… 李愔嫁了妹子回来,天还没有亮。这一日的热闹喜气,到这会儿都散了,就只剩下疲倦。 离家已经很近了,他下了马慢慢走。 他不想这么快回去,回去了又是一个人。他其实不习惯在那些姬妾身边睡到天亮。那些貌美的、伶俐的女子,有洁白的肌肤,袅娜的腰肢。他不知道哪里不对,总之是不对的。她们并不让他觉得暖。 夜风习习的凉。是秋天了。洛阳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气候,往北要冷一些,往西……他心里计算着谢冉的大军该走到哪里了。风声有些紧——他回头,有骏马如旋风,朝他卷过来。 “好俊的马!”他不由脱口道。 那马上女子冲他挑了挑眉:“上来!” 李愔:…… 她向他伸出手,轻纱覆在她的手臂上。叮叮当当乱响的金钏儿,镶了绿的猫眼石,在暗夜里,仿佛折射月亮的光。 他想那必然是鬼使神差,他抓住她的手。 风在耳边,风在发梢,风在咫尺吐纳间,如兰如麝。 “我们这是去哪里?” “尚书郎既然上了我的马,就是我的人了。我去哪里,尚书郎就跟我去哪里。” “娘子要去哪里?” “去蓬莱!” 蓬莱是传说中海上仙山。李愔脱口道:“骑马安能至?” “尚书郎就这点不讨人喜欢,我说我能去,尚书郎何妨且信我能去?” 那是深夜里,马蹄踏在洛阳的长街上,还是初秋,大多数叶子还没有黄,但是木樨已经开始香了,簌簌地往下掉,掉在月光里,像是金粉。那马一直往前跑,跑得太久了,他忘了来处,也忘了来路。 风一直在吹。 她忽然勒紧马,笑了一声:“到了。” 横亘在他面前,是一艘巨大的画舫,那画舫足足有十余丈之长,锦绣铺地,遍点华灯,有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舱中溢出来。 第348章 吉光片羽 周乐撺掇嘉语跟他去西山打猎:“……这时候山里野兽最肥,兔子多,野鸡傻,老虎肚子沉得能掉到地上来。” 嘉语:…… “我上次和阿言进山,就碰到只老虎,阿言都吓懵了。” 周乐不信:“你妹子那胆子,能给条大虫吓懵?” 嘉语说:“我妹子那时候小。” 周乐:…… 在他娘子眼里,她妹子就没长大过。 “那后来呢?” “后来王郎君——”嘉语懒懒道,“不对,是十九兄,箭又射不准,惊了老虎,连累我们姐妹一番好吓,后来王郎君过来给赔的不是。”那时候她在萧阮的庄子上养伤,萧阮说要娶她。是很久以前了,她想。 周乐说:“我叫人给娘子做了身骑装。” 嘉语“咦”了一声:“问谁要的尺寸?”这人手段好,她的婢子来一个被他哄走一个,真真要不得。 周乐双手一合,卡住她的腰道:“你猜?” 嘉语:…… 嘉语又道:“我骑射不如你,上了山还得你停下来等我,也不能尽兴,何苦来?” “又不是行军,也不赶时间,我这几日休沐呢。”周乐道,“咱们不带太多人,早上出去,午时到山脚下庄子里——就从前我给你训兵的那庄子。那里有一口好泉。晚上就住山里,堆起火,我烤肉给你吃。山上星星亮,就好像压在头顶上一样……” 嘉语心里想她上次在西山过夜,压头顶上的可不是星星。因不是很想去,那人只管哄她,嘉语被缠不过,只得应了。到次日,果然取了骑装来给她试,大红紧袖短衣,黑色宽裤,配的长靿靴。 素日里穿裙子不觉得,这会儿衣物上身,细腰长腿,倒有些英姿飒爽的劲儿。 周乐忍不住夸道:“娘子穿这个好看!” 嘉语哼了一声:“郎君这话说得,我素日里不好看?” 周乐哈哈一笑。 嘉语又道:“郎君千万多带匹马,免得半路上又说马瘸了,非得和人挤不可。” 周乐摸了摸下巴道:“娘子好像提醒到我了……” 嘉语:…… 这是八月末,秋意渐渐深了。草木挂霜,阳光失去威慑力,又有风吹着,嘉语也觉得惬意。和周乐比了一程脚力,周乐不肯让她,还在马背上翻筋斗嘲笑她。嘉语气坏了,他又一勒缰绳,与她并骑。他挂在马上,尤能过来亲她。嘉语森森觉得全天下的马都是她夫君亲生的。 果然午时到的庄子,时间掐得极准。 庄子里早备下蔬果点心。两人多少用了些。正午日头晒,又多休息了半个时辰。嘉语从未来过这处庄子,反而周乐像主人,一一与她介绍,这里从前是兵营,他住这里,又如何操练。 他说:“我那时候总想三娘什么时候会过来……” 嘉语想了想,那正是萧阮逼得紧的时候。她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会有今日。她在他住过的屋子里转了转,屋中简陋干净。大概是后来一直没有人住的缘故,还留着那时的气息。 “……你阿兄倒是来过一次。”周乐又说。 嘉语想起来了:“那是李尚书兄妹——”话到这里,忽地一停。 “怎么了?”周乐问她。 “没、没什么。” “不说?”那人逼近她,一脸不怀好意。 嘉语躲不过去,只得说道:“那前后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 近在咫尺,嘉语伸手摸他的面孔:“……你。” 她梦见他的苍老,时光在他脸上的刻痕。在火光里。他说:“……他们总说我梦不到公主,是因为公主怨恨,不肯入梦。”他说:“……能得公主眼泪相葬,我这一生,也再没什么遗憾了。”那时候她几乎以为是诀别。然而后来她又梦见了一次,梦见他在深夜里逃亡,大雨,身后箭如雨下,紧追不舍的人。 周乐笑道:“三娘也是可恶,要是想我,直接来看我不好,却自个儿日思夜想,我也不能知道。”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在诧异:三娘说梦到我,是梦到什么了,为什么她眼睛里这样悲怆? …… 一行人在庄子上盘旋了近一个时辰,又往山中进发。枯草与阳光把山路铺陈得金子一般,间或有小朵的雏菊。 待到得目的地,护卫散开来,一时间鸡飞狗跳。 嘉语看准了一只草丛里探头探脑的灰兔子,才拉开弓,就听得“嗖”的一声,箭擦着她过去,那兔子就没来得及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嘉语:…… 第几只了! 那人笑得可恶,让人想上去挠他个满脸花! 嘉语气不过,纵马就走。周乐又追上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跟着就慢下来。总维持个并驾齐驱的局面。渐渐就走得远了。侍从见公主与驸马闹,也不敢靠近,只远远跟着。嘉语气鼓鼓地道:“郎君不是说要给我打个鹿回去做靴子吗,总跟着我,可什么都打不到。” 那人就只是笑。 嘉语道:“有本事下次阿言回来,你和她比比去!” 周乐道:“我又不傻,赢了你妹子能有什么好处,没的还吃你挂落——远不如赢了娘子你来得实惠。” 嘉语扬起鞭子抽他,他硬生生就挨了。 嘉语奇道:“你傻了,怎么不躲?” 周乐笑道:“娘子再抽一次试试。” 嘉语:……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嘉语拈着鞭子还在犹豫中,那人已经等不及,纵马过来,腰略低,伸手一捞,那鞭梢便落在他手里,再一用力,嘉语硬生生被带了过去,被抱了个满怀。 嘉语:…… 面面相觑的两匹马。 “又不缺马!”嘉语气恼道。 “我这里缺人!”周乐笑嘻嘻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嘉语就觉得两匹马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她不得不蜷在那人怀里,听外头风声灌进来。 越跑越快,也越跑越偏了。 “小心有狼出没。”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是很早,山林里隐隐听得到野兽咆哮。寒鸦振翅,瑟瑟落下来一片一片的光羽。 “到了。” 嘉语探出头来,登时怔住:前头已经没有路了,底下就是山崖,无遮无碍的霞光铺天盖地。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烈的霞光,那霞光•气势汹汹扑过来,山川染色,草木染色,天地变色。 那不过是光,竟仿佛胸怀吞天吐地之志,所到之处,无不俯首称臣。 嘉语被震撼得半晌不能言语,像是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好半晌方才能出声问:“……郎君怎么找到的这里。” 她觉得那声音也空洞洞的,像是有回音。 那人的回答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三娘知不知道带兵的头等大事?” “令出如山?”嘉语猜道。 “书上这么说,”那人道,“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 “找吃的。” 嘉语:…… “那时候练兵,不给那些混账小子吃饱了,他们能造反!所以整日里愁的这个。要不怎么说靠山吃山呢,”那人道,“西山虽然是天子所有,也不是不能通融。有次追一头鹿,一直追到这里。” 鹿,嘉语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云色像是通晓她的心思,幻化出一头极大的鹿,鹿身雄壮,有崎岖的角,她看得见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温顺。它缓缓走过来,到他们面前,它低下头。 嘉语“啊”了一声,闭上眼睛。 “三娘、三娘?”周乐连叫了几声,嘉语都没有回他。周乐心里不安,掰过她的脸来看。她面上惶惶,“三娘这是怎么了?”热度自他的手掌透进来,让嘉语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他在她身边,她不是一个人。 嘉语道:“周郎当真不担心西边的战事吗?” 周乐一愣:“三娘怎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 周乐不知道她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这个,颇觉扫兴,但还是回道:“如今传回来的消息还好,已经开始交锋,打了几个小的胜仗。”又笑道:“我今儿可不想当大将军,就想当一日逍遥驸马。” 嘉语贴着他的脸,低声道:“有件事,我想求郎君。” 周乐越发意外,他多看了几眼锦缎一般的红霞,不知道美景当前,他娘子怎么会是这等反应,因说道:“娘子要求我什么?” 她凝眸看他。霞光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玫瑰金,又撞进她的眼睛里,光影流转。周乐在这目色里看出哀恸来:“我想求你、我想求你——”她重复了两次,竟是说不下去,只呆呆看住他。 周乐心里头一阵难过。他忽然想,自他们相识以来,她竟从未求过他,所以才会这样——哪怕如今他们好得如胶似漆,她也说不出口。那种任性无理地予取予求,像大多数女子问她们的情郎所要的那样。 她一直都是太冷静,冷静到近乎疏离。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他总隐约觉得,如果她想要离开,那只需要一个转身。 他没有安全感,在他与她之间,他是没有安全感的那个:他怕她会离去。 “三娘要求我什么?”他柔声问。 嘉语不说话。 “三娘要求我什么,为什么不说给我听?”他再问。 嘉语垂眸道:“我怕郎君为难。” “三娘不说出来,怎么会知道我为难?”这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三娘就这么怕为难我?” 嘉语点头。 “三娘为什么不试一试?” “试一试?” “试一试为难我,”他亲吻她的面颊,“试一试,我肯为你,为难到哪个地步。” 试一试为难他……嘉语环抱住他的腰,心里想,她怎么敢?她怕他不答应,也怕他答应。他肯因为她舍弃的利益越多一分,她对于他的信任与依赖,就会更多一分……总有一日,她会离不了他。 “试一试。”他抱紧她,重复道,“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的夫君,你求我,便是为难,我也会想为你做到。” 想和做到之间是有距离,但是那意味着,他允许她求他,允许她为难他。 嘉语微叹了口气,将头脸埋在他胸膛里,听他腔子里心跳的声音,那会给她一种错觉,那像是因为她而跳动。 过了许久,霞光渐渐褪去了,一直到风凉,都没有等到她开口,周乐略略有些失望,仍说道:“天要黑了,我们回去吧。” “我想求你——”嘉语却突然开口,急促地,“求你,不要篡我兄长的皇位。”她终于说出口,她知道这个请求荒唐。 周乐万料不到是这个,不由啼笑皆非:“三娘到底从哪里看出我有谋反之意了?” 他猜还是从前给她印象太深,想必是从前他取了天下。从前始平王父子俱死,在位的是元祎修,元祎修霸占了嘉言,想来三娘一定恨极了,虽然是她元氏天下,她却恨不得早亡了它。 但是那就像贺兰袖这辈子别说皇后,连个正室夫人都没捞到一样,从前发生过的事,不等于这一世仍然会发生。譬如说,从前他进洛阳,自命大将军,应该是很多年以后;从前他也没能娶到她。 元昭熙不是元祎修;元家天下也显然没有衰落到从前那个地步。无论是三娘还是贺兰氏,都说从前他一手遮天,政令都出自他的大将军府,而与天子无关——这也是元祎修恨他的原因。 人要得陇,而后才能望蜀——他如今连陇右都没有得到,怎么敢觊觎西蜀?他也就是权势重了些,也还没到权倾朝野的地步。他娘子真真关心则乱了。她阿兄又不傻,哪里能给他这个机会。 然而在她心里,这就是极大地为难了他。 他心里怜惜,几乎要一口应承,却听嘉语又说道:“如今是没有,但是如果有朝一日,郎君有这个机会呢?” 周乐怔了一下,世事无常。如今他觉得没有,未必以后就一直没有。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诚然昭熙是强过元祎修,如今形势也该是比从前强。他未必没有机会、他未必没有机会君临天下。 江山秀丽,匍匐在脚底,生杀予夺,由他主宰,光想想都让人热血贲张。那是萧阮无论如何都要放弃在洛阳安稳生活,过江厮杀的原因,也是昭熙放下长刀,安居于洛阳的理由。周乐微舒了一口气,他不能说他没有向往。 得不到的,可以大大方方说:“我不要,为了你。”——然而那是一句谎言。 只有唾手可得,却又收手,才说得上放弃吧。 如果天下已经在手里,周乐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但是幸而,他与得到之间,还有太长的路:他自秦州带出来的人马不必说,但是河北那些与他并肩战斗的同袍并不以他为君,不过是同殿为臣罢了。他没有凌驾于他们之上,至少在名义上没有。 这条路足够长,兴许走一辈子也走不到头。而昭熙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反问:“那如果你阿兄要杀我呢?” “你是我的夫君,他不会杀你。” “那他是你的兄长,我又为什么要反他?” 嘉语迟疑了片刻,还是回答了他:“那又不一样,真到那一步,我总不会看着你去死。” 周乐于是笑道:“你阿兄不杀我,我便不反——如何?” 嘉语仰头来亲他。 她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了。她不能指望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那是谎言。便是他爱她,他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的抱负与野望,他并非因为她而存在,也并不仅仅为了她而努力。她清楚她爱的这个男子,他并非没有野心。没有野心他没有今天。 周乐细致地回吻她,纠缠的唇舌。凭他掠夺和采摘的姿态。红日在断崖上,慢慢沉了下去。 天黑了。 “饿不饿?”他问她。 “嗯。” “我们回去吧。”他说。 …… 营地里早燃起篝火,只等他们回来便动手宰杀猎物。 下午打到的猎物已经是不少,虽然小东西居多,周乐与嘉语吹嘘道:“原本是想打个大牲口,被娘子拖住了。” 嘉语只管看住他笑。周乐架不住她这么看,去取肉过来烤,刷浆,上酱,肉条穿在签子上,滋滋滋地往下掉油。 嘉语挨着他坐,空气里全是孜然的香味,被勾出馋虫来,一时笑道:“郎君就算不做大将军,做个厨子也是好的。”周乐哼哼道:“我做厨子,公主殿下还能做个厨娘不成?”他这个娘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动动嘴指挥人也就罢了,动手是万万指望不上。没的熏到她,他还心疼。 嘉语讪讪然。 周乐看了她一眼,忽又问道:“我却也想知道——” “什么?” “娘子当真不羡慕皇后威仪?”如果说对于男子,九五至尊拥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那么对于女子来说,皇后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不是公主,哪怕是长公主。长公主见了皇后,也是要行跪拜礼的。 “不想。” “当真?” 嘉语道:“郎君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我是公主,我有自个儿的府邸,也不需从夫居,也不需服侍谁,看谁的眼色。皇后虽然是六宫之主,上头还有太后呢,就不说——” “不说什么?” “不说天子六宫,三夫人,六嫔,二十七世妇,七十二御妻了。” 周乐傻眼:“什么二十七、七十二的?” “周礼中定的天子妃嫔数目。” 周乐倒是听过“三宫六院”的说法,竟不知道还有白纸黑字定下来,却不以为然:“你阿兄宫里就清净得很。” “那是我阿兄啊,”嘉语道,“要说,南阳王宫里也清净,都是吃过亏来的。你那是没见到,先帝宫里那个热闹,还有伪帝——” 周乐好奇问:“你阿兄吃过什么亏?”他是记得他这位大舅子并无妾室。他岳父那个妾室,与其说是妾,不如说是妻妹,她再嫁,他娘子也好、大舅子也好,就没一个担心他爹头上颜色的,也是很孝子贤孙了。 嘉语语塞:“我阿兄不是吃过亏,是我阿爷这么教的;但是似我阿兄、南阳王这等,并非常情,通常皇家会多求子嗣。所以通常天子会广纳嫔妃,皇后还须得对诸妃子嗣一视同仁。” 从前娄晚君被人称道“贤”,就是因为她对周家诸子一视同仁。嘉语不信这个——她相信她就是做给周乐看的。 周乐倒不难理解这种思路:一来与外人比,还是自家人可靠,打断骨头连着筋;二来就算是夺嫡,那也是自家兄弟打破头,肉烂在锅里,好过外人染指。他不知道元祎炬吃过什么亏,又问嘉语。 第349章 与子同袍 嘉语与他说了元祎炬兄妹身世。周乐“啧啧”称奇:“京兆王既是拿不住王妃,就不该多情,反害了人性命。”话音方落,就听他娘子杀气腾腾地问:“……所以如果拿得住呢?”这货从前就是拿得住娄氏,方才有恃无恐的吧。 周乐骇笑,忙拿肉给她吃。他是成心讨她欢喜,自然使出浑身解数,选最鲜嫩的部位,佐料上得均匀,火候也是正好,里嫩外焦,嘉语但咬一口,便忘了要与他追究,专心致志大快朵颐。 周乐心道他娘子还是挺好哄的——也大约是真饿了。见她吃得香甜,又多取了一把签子过来,与她说道:“说到子嗣,你阿兄膝下如今就只有玉郎,当真不考虑广纳秀女,充实后宫?” 嘉语道:“我阿兄被广阳王囚禁年余,身子受损,总须得调养个两三年,你敢提纳秀女,别怪谢姐姐跟你急。” 周乐“唔”了一声,叫人送酒过来,与嘉语说道:“那也是你阿兄沉得住气,你猜猜十二郎去年生了多少个?” “多少?”嘉语也好奇。李家没有主妇,也没个人出来交际;如今也不是信都、邺城时候,没事嘉语也不方便去他府上。再加之李家没有嫡子,庶子而已,不至于劳动到长公主送礼,因嘉语并不知晓。反而周乐与他来往过密。 周乐比了个数字给她看。 “这么多?”嘉语也是惊了,这才回洛阳多久! 周乐嘿嘿直笑:“三娘有没有庆幸?” “庆幸?” “庆幸没和十二郎成亲啊。”周乐取笑道,“娘子不许纳妾,凡事亲力亲为,十二郎又急于要孩子……” 嘉语用怜悯的目光看他:“傻子。” “我又哪里傻了?”周乐颇不服气。 “说你傻你还不认!”嘉语轻轻巧巧从他手里拿了几支签子过来,“我与他订亲,是各取所需,他并没有倾心于我,也不是我心中所系,我怎么会不容他纳妾,最多不过是——” 虽则周乐一早就知道她与李愔并无情意,然而亲耳听到她承认,还是免不了心里一甜,见她按住了不说,又忙着追问:“不过什么?” 嘉语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过是不容他近身罢了。” 周乐失色:“那如何使得!”话音落,便挨了一下。周乐皮粗肉糙,也不在意,嘻嘻笑着含了一口酒,凑过来灌她。嘉语被逼着喝了。就听那人又问:“如果那人与三娘是有过情,后来与三娘成亲,然后纳妾呢?” 嘉语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便不肯作答,低头吃肉。 周乐又拿酒灌她。 嘉语被灌了两三回,也有些受不住,便给这货指了条明路:“先头姚太后是我姨母,周郎是知道的吧?” 周乐乖乖应道:“知道。” “过去十余年里,姚太后前后养过七八个面首,”嘉语道,“古人说,见贤思齐,我虽不敏,敢不从焉。” 周乐:…… 嘉语看到她郎君这目瞪口呆,不由放声大笑。 周乐气咻咻上来堵住她的嘴:“我就不信了,娘子连我一个都应付不了,还能生出这等心思——” 嘉语尖叫了一声:“——我的肉——放我下来——” 人很快没入帐中,左右婢子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 …… 嘉语次日醒来得晚,太阳已经出来了。周乐不在帐中。左右说驸马一早就出去打猎了。想是昨儿没有尽兴。周乐这个体力,嘉语也是服气的。说带她来看星星,结果折腾得她眼冒金星是真。 由左右婢子服侍梳洗,还没来得及进食,就有人兴冲冲掀帐进来,手里还提了个玩意儿:“三娘你看!” 时间倒是掐得很准,嘉语心里想,定睛看时,不由吃惊:“这、这是——”那玩意小儿大小,黑乎乎,毛茸茸的,两个眼珠子又黑又亮,一副懵懂又天真的样子,嘉语迟了一会儿才叫出来,“……熊?” “可不是,”周乐喜孜孜道,“老熊出去找食了,就剩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在地上爬,我寻思着没准娘子会喜欢——” 嗯,正常小娘子不该喜欢个猫儿、鸟儿的,这货倒好,直接给她掏了个熊回来。 “……等长大了,也能看家护院。” 嘉语:…… 她的公主府缺人看家护院吗? 周乐丢了熊娃给左右,吩咐道:“好生养着。”过来陪嘉语进食,他出去游荡了一圈,打了七八个野鸡,一打兔子,就是没找到大东西,倒是十分遗憾,与嘉语说道,“等晚些时候——” “大将军!”忽有人在外通报道,“宫里来人了。” 周乐“咦”了一声:“找公主吗?” “不,是陛下召见大将军。” 周乐与嘉语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没有急事,不是大事,昭熙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周乐。 眼下显而易见的急事、大事,就只有西征。如果是打了大胜仗——难道请大将军进宫与民同乐? 周乐迅速用了几口吃食,起身道:“让桃枝送你回去?” 嘉语道:“你自进宫,不必管我。” 周乐摸了摸她的面孔道:“不必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大步走出去。马已经备好,只待他上马,一行人便匆匆去了。 …… 周乐心里盘算损失。以长安的实力,就算是打了败仗,要说让昭熙乱了分寸,那该是不至于。总是事情还在两可之间,尚有挽回余地,才这样急着召见他。待进宫,果然还算镇定,昭熙把战报递给他看。 周乐消息一向不比他慢多少,因一目十行看过去。 他也知道谢冉临战经验匮乏,初次指挥这样的大仗,恐怕是不会太顺利。开头几场小胜,只能助长骄气。越是风调雨顺,越教人心里捏一把汗,怕措手不及栽个大跟头。何况跟去的还有周昂。 天底下就有这么一号人,从来不按章法来;别人照他这么做,肯定死得很惨,偏他能打胜仗——说的就是他五叔。 因与段韶通信也再三叮嘱他说小心,再小心——别给他五叔带坑里去了。 结果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谢冉大约是嫌了段韶谨慎,到蒲津与他分兵。段韶带人围了弘农粮仓。 原本谢冉手里有十几万大军,相对于宇文泰的兵力,有压倒性优势;又陆俨新死,他的部将,宇文泰再三召之不至。如果能索性逼而不战,也能活活把饥肠辘辘的关东诸军饿死;或者分兵缓行,稳打稳扎,也是个办法。 奈何谢冉求胜心切,十几万大军即时渡河,把手里的筹码一把全押了上去。 毕竟是人多势众,开头打得很顺利,宇文所部逃散,一直追杀至渭水河湾,但见岸上长满芦苇,芦苇过人头。谢冉疑心有伏,踌躇不进。周昂却大喜:“管他有人没人,趁风干物燥,一把火烧了干净!” 谢冉道:“如将宇文泰烧成了黑炭,却拿什么回洛阳进献太庙?” 左右又气势高涨,纷纷请战,都以为以百敌一,断无败理。于是击鼓进攻。当时人人贪功冒进,阵不成形,两军交战之际,果然号角长鸣,伏军突起,将谢冉所部从中截断。军卒大恐,自此全军散乱,各自为战。 便周乐心里早有准备,看到数字也是心里一乱:此战丧甲士八万。黄河以东,恐怕人人家中戴孝。 段韶听得渭曲败局,登时放弃弘农,退保洛阳。 周乐看完战报,与昭熙四目相对,皆有惨然之色。周乐道:“经此一役,恐怕长安兵精粮足,能长期与我朝对抗。”不仅仅是兵精粮足的问题,经此一胜,宇文泰声望上涨,长安局势恐怕又有变动。 昭熙颔首。 周乐心里知道,昭熙叫了他来,是希望他表态出兵,最低限度命段韶过河解围,将困守谷城的残军败将带回来。这等惨败,他看了都心疼,而况昭熙。然而败到这个地步,士气已经是不能用。他这里长途奔袭,对方以逸待劳,这仗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还有粮草的问题。 仓促之间,要再筹措出一批粮草来,是要伤本的。 周乐这里实在犹豫不能定,过了许久方才问:“谢将军……没有消息吗?” 昭熙道:“阿冉如今死守谷城。” 谷城是块飞地,在黄河以西,能占据了当然好,作为进攻西燕的桥头堡,但是如此惨败的形势之下,未免代价太大。周乐心里揣测,谢冉恐怕是无颜回来见昭熙,所以下死力想要保住这块地方。 “胜负兵家常事,”周乐道,“谢将军如今,当以保存部众为上。” 昭熙仍只是颔首。 周乐再看了一遍战报,估算损失。当时那么乱,西边是个穷疯了的,不会放过粮草辎重。如今那城里该还有一两万之众。周昂手里还有两三千骑兵——他对他这个五叔还是有点信心。 谢冉这个败家子,死了就死了,给长安送去那么多人马与粮草。周乐心里头忿忿,到底叹了口气,说道:“兵从哪里出,陛下容我思量一二。” 昭熙松了口气:“周郎再不开口,朕就要考虑御驾亲征了。” 周乐但笑。不是他不信昭熙,不过如今形势,昭熙要御驾亲征,京里谁来坐镇,谁来给他督发粮草?太后不得诸臣信任,皇后膝下无子,储君未定。难道要指望昭恂?再长个五六岁还差不多。 …… “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去救场?”李愔吃惊。昭熙看重谢冉,底下也不敢怠慢,他这次出征,兵甲和粮草都给得充足。之前刘贵眼红,就与他抱怨过,说:“皇帝的小舅子才是亲生的,咱们都后娘养的!”军中因之愤慨的不少。如今是消息没传开,传开了恐怕幸灾乐祸的人也不会少——要段韶折在里面也就罢了。但是段韶也全身而退。周昂带的河北子弟兵。 自古以来,军中都是派系分明。 周乐道:“那里有三万人,都折进去可惜。” “三万?”李愔冷笑。 周乐知道哄不住他,算给他听:“……散兵游勇不说,便是降了的,宇文泰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住。谷城虽然是块飞地,长远来看,保住了也不是没有好处。”李愔“呸”了一声:“我不知道有好处?” 周乐又道:“不从晋阳出兵,就只调阿韶和彭飞的人。这边让刘贵出兵补替阿韶的位置。” “粮草呢?”李愔继续冷笑。筹措粮草不易。谢冉肯定把粮草丢光了。他们自己都没得吃,就别想分出来给援兵了,非自带口粮不可。又说道,“这当口,你确信南边不会闻风而动?” “没那么快。”周乐道,“这逆转来得太快,连你我都没有预料到,何况南边——粮草只能就地筹措。” 他不打算打持久战。 李愔却摇头道:“那可不一定。”摊开地图,给他点了几个位置:“吴主在这里有布兵,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原本是客场作战,没占到便宜也就罢了,别让南边顺势跟进,从自己身上咬块肉去。” 周乐默然片刻,方才说道:“谢侍中这个人,李兄该比我清楚。” 李愔想想谢冉那个名士派头,一阵牙疼。然而他也知道,那等傲气的人,多半是宁肯战死,也不会投降。 周乐又说道:“还有我五叔。”周昂怎么会陪谢冉陷在那里,他也想不明白。 李愔也知道周昂是个问题,放任周昂折在那里,恐怕令河北势力寒心。却又说道:“武城县侯勇武,无人可挡。他要想脱身,单骑便可。” 周乐道:“就怕我五叔舍不得部曲。”练出他五叔那支部曲来,不是个容易的事。 李愔却狐疑:“大将军这里说得头头是道,不会其实就是公主求你了吧?”先头昭熙执意用谢冉出兵,周乐气得要命。后来不知怎的,却又大方借了段韶和周昂过去,李愔问他缘故,他只支吾不说,他便猜是华阳的枕边风起了作用。 周乐气恼道:“哪里有这种事!” 李愔道:“又不是没有过!” 周乐:…… “我知道大将军与公主好,”李愔语重心长道,“但是大将军要想明白,在陛下与大将军之间,公主——” “这次真不是因为她。”周乐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这个好兄弟心里,他就是个色令智昏,“李兄也知道,战场上多少有预料不到。谢侍中是大意了,但是如果我受困围城,我也希望会有人来救我。” 所谓“同袍之谊”,大致如此。必须让渡一部分信任出去:信任背后的人,不会捅他一刀;信任身旁的人,会在危急时候为他挡枪;信任侧翼的将领,会为他扛住压力。信任在死生之间,每个人都不是孤立无援。 李愔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周乐又道:“从前,我和三娘初遇的时候,三娘问过我一句话。” 李愔:…… 还说不是因为她! “她问我,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李愔心道这小子和华阳初遇,华阳也不过十三四岁,养在深闺,不晓世事,要不怎么问得出这种话——活像这世上的公道与不公道,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能有置喙的余地似的。 却问:“将军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是李愔这等出身,他自小就知道,人和人不一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公道可说的。同样是命,谢冉的命是命,周昂的命是命,那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 李愔心里震惊。这原不该是一个打小没读过几句正经书的边镇小子能说出来的。就是天子脚下,自小胸怀大志的公卿,也未必说得出这句话——难怪华阳对他另眼相待。 “我不是为了谢侍中。我是为了那些将士。他们不是他谢家部曲,是我燕朝儿郎,是你我同袍。谢侍中指挥不当,是谢侍中的过错,谢侍中当回朝领罪,而对于这些把性命托付与将军的将士来说,如果能救而不救,那是你我欠他们一个公道。” …… 兵贵神速。 嘉语从西山下来,周乐已经整装待发,就只匆匆见了一面。周乐尤能笑嘻嘻与她说:“我去去就回,娘子可别在家里给我养面首。” 嘉语:…… 嘉语道:“二郎的婚事,我会帮忙操持。”她原想说,人救不救得出来不要紧,千万自个儿保重。到底说不出这等话。他们成亲到这时候差不多半年。也是进京以来,他在洛阳呆得最久的一次。 她送他出城,烟尘滚滚,转瞬就看不见了。嘉语自个儿闷闷回了府。 第350章 把酒黄昏 周琛的婚期定在九月底。 周乐出门,府中事一向都由周琛打理,这月余格外忙。 从前大将军府后宅都是娄晚君在管,娄晚君与尉灿搬出去之后,周乐的继母吴氏接手,却不如娄晚君能干;后来娄晚君小产,尉灿搬回大将军府,宅子留给娄晚君,尉景和尉周氏也随之搬了回来。 然而吴氏不能尽识洛阳权贵,加个尉周氏也无济于事。 何况吴氏还有孕在身。 幸而嘉语过来坐镇,府中才定下来。 嘉语这会儿想起来,周乐问她要过侍寝婢子。这等事她不愿意做主,便遣人去宜阳王府问讯,宜阳王送了两个美婢过来。嘉语再叫藿香送去见周琛。当日就被退了回来。嘉语有点懵:是这小子洁身自好呢,还是看不上?——以她看来,这两个婢子姿色已经是不错。这小子眼光也忒高。 次日,周琛来见,隔帘谢道:“公主好意,二郎心领了。” 嘉语有点别扭:“……是你阿兄的意思——二郎不喜欢吗?” 周琛沉默了片刻,深秋的阳光温柔,照在琉璃珠帘上,折射出许多种颜色。他兄长一向不慕奢华,自上次他生辰她来过之后,却突然得了动力,将屋子翻修了一番,添置了许多东西。如今兄长不在,她仍住他屋里。 母亲私下与父亲笑说:“大郎这架势,怕是只有广寒宫才配得上他娘子。” 因了这句话,他特意多用琉璃、水晶、云母之类,镶窗,串帘,作屏,玲珑剔透,兄长亦夸他会办事。她不会知道那是他的主意,只道是他兄长——他兄长会留意她在月下的样子吗,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她如何为他挑的两个美人,两个艳丽得有些俗气的美人。 他说:“我听说公主不喜欢人纳妾。” 嘉语有种逼良为娼的尴尬:“人是宜阳王叔送过来的,二郎是怕十一娘着恼吗?” 周琛没作声。 嘉语只得致歉道:“是我考虑不周,二郎勿恼,我明儿就把人送回去,想必宜阳王叔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深深后悔周乐在京时候没让他把事情办了——大约也是他在的时候,她总不得分心。 见周琛没有要告辞的意思,便有些奇怪:“二郎还有事?” 周琛目光黏在帘子上,他低声道:“公主从前……见过我阿兄吗?” “从前?” “……去秦州之前。”他兄长胆子是大,但是在他看来,胆子最大的还不是他兄长,而是当初那个丢下宋王妃名分不要,跟着他哥跑路的公主。她怎么知道他兄长会帮她报仇?她怎么信他兄长会帮她报仇? 就算他兄长有这个心,当时的华阳公主,怎么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没有必成的事。以当时景况,便亲如父子、兄弟,也不敢夸这个口。 嘉语猜他是因婚期将近,心里头不自在。虽然说相看过,那也就是粗粗见过而已。说没说过话还未可知。两个几近陌生的人,别人觉得合适,便要从此共度一生,不仅新妇心里头惴惴,就是新郎,心里头也是慌的。 想必如果当时她和李愔成亲,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于是笑道:“周郎从前是我兄长亲兵,我自然见过——二郎也见过十一娘吧?”她记得十一娘及笄,他还问过她送什么礼好。 “见过两次,”周琛道。 嘉语回忆了一下她这个族妹,嘉言出阁、李九娘出阁她都有出席,因说道:“十一娘性情活泼,人也好相处,二郎不必太担心。”她虽然不记得他从前娶的哪个,但是也没听说感情不好。 周琛道:“娄氏能干,人也很好。”但是还是和尉灿闹到这个地步。 嘉语“哦”了一声,意识到尉灿与娄氏的婚姻给这个少年人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因与他细说道:“娄娘子是心里头先有了人,又听信人挑唆,赌气应了豆奴的婚事——二郎与十一娘又不一样。” “公主怎么知道,十一娘心里头就没有人?” 嘉语:…… 嘉语心道这两人订亲有一年多了,到这当口哪里还能反悔。何况周乐出征在外。周乐与宜阳王的交情,可以追溯到早年他在洛阳混日子的时候。这大约也是周乐给弟弟订下这门亲事的原因。 周乐对家里人好说话,对这个弟弟却是严厉,大概因了这个缘故,他心里可能不满意这桩亲事,也不敢说出来。嘉语犹豫了一下。娄晚君与尉灿的事于她未尝不是个教训。她从前就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了。一方有意,一方勉强,长久下来,对双方都是折磨。成亲只是个开始,以后过日子才是难题。 她前后寻思了半晌,终于说道:“宜阳王叔膝下女儿甚多,与二郎年岁相仿的,也不止十一娘一个,结亲不是结仇,如果十一娘心里头有人,想必宜阳王也不敢应了这桩亲事。二郎要实在放心不下,再过几日就是重阳。我与宜阳王叔家的姐妹也很久没有聚过了,如是二郎有暇,就劳烦二郎送我们去龙门山登高临远,也可以亲口问问十一娘——可别把十一娘吓坏了。” 她也听说,龙门山上新建了座积善寺,不知是何人供养,手笔很大,虽不能与永宁寺、宝光寺比,胜在依山傍水。在权贵中颇得名声。之前周乐也想带她上去赏玩,一直不得空。 她心里盘算,这人走了三四天,该是快要渡河了,到佛前求个顺利也好。 周琛闻言喜道:“那就多谢公主了。” 嘉语笑道:“二郎不必与我这样客气。” 到下午,周琛忽遣人送了张鹿皮过来,说是谢礼。嘉语想了想,猜多半是周乐惦记鹿皮靴子,言语之间提起过——这人心思倒是真细。 …… 过几日重阳,嘉语便派车去宜阳王府接人。宜阳王府会意,单送了十一娘和十五娘过来。十五娘才十岁出头。嘉语心里咂舌:她的这个王叔,被太后晾着的那几年,就可劲儿在家里生孩子。 她横竖是认不全,也不勉强自己了。 十一娘虽然是冯翊的妹子,长得却不像。她是个小圆脸,眼睛也圆,鼻头也圆,看上去粉嘟嘟的可爱。 却摸着自己的脸苦恼道:“……全是肉。” 嘉语失笑。这么个小人儿,光看脸也知道心无城府。又偷偷儿掀起帘子往外看。起初装作看风景,后来被嘉语笑得不自在了,便只低头,捻着衣角道:“公主知道……知道他为什么把人退回来吗?” 她家里姐妹极多。这世上的人和东西一样,多了就不值钱。冯翊运气好,生得早,她阿爷看重,给弄了个公主头衔。她们底下这些,也就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在她阿爷面前露个脸。 露了脸他也记不得谁是谁。 她娘也就是个妾,还不得宠。也就是大将军要与他家结亲,才想起来还有女儿要及笄——她估计如果不是与大将军的弟弟订了亲,也不会特意给她操办笄礼。就像她上头几个姐姐一样。 她记得那天嫡母把她们姐妹几个喊了去,跟前站成一排,指着她说了句:“这个瞧着福气。”她也希望自己是个有福气的,虽然不能如身旁这位族姐一般,她听说始平王当初膝下就两个女儿,疼得如珍似宝。 有时候人就只能仰仗这点渺不可知的福气。 就听她族姐说道:“这个话,十一娘一会儿可以亲口问他。” 她也知道这回出来,多半是未婚夫想要见她,只借了公主的名义。他该是……喜欢她的吧,她想。她娘操心了整晚,从头饰到鞋,再到妆容,换了好几样,皮都差点擦破了。最后抹着眼泪说:“……怪娘没用,没能给十一娘攒点好东西。” 她心里想,已经比从前好多了——自与大将军府结亲以来,衣食住行,婢仆殷勤,都不是从前可比。 然而心里头的恐惧,也不是从前可比。 …… 龙门山风景秀丽,得天独厚,一向是洛阳人乐于赏玩。何况重阳登高临远,赏菊饮酒是旧俗。因携老扶幼上山之人络绎不绝。积善寺占了好地方,寺里人却不多。装饰得金碧辉煌。不用说也猜得到,供养人非富即贵。 嘉语问周琛,周琛道:“只听说是贵人。”嘉语心里想连他都不知道,那可真是神秘得很了。 一行人上过香,拜过佛,嘉语便借口疲倦,躲进厢房休息,放十一娘姐妹自去玩耍。 寺里人送进来茶点、蔬果,东西放下,人却不走,说道:“寺中有贵人游乐、赏玩之处,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嘉语问:“都有些什么?” “握槊,樗蒲,投壶,歌舞百戏。” 嘉语心道这哪里像个佛寺,倒像是游乐之所。想来积善云云,也就是个噱头,用来妆点门面。好在她并无向佛之心,也不反感,只问明方向,待日头稍偏,便带了人过去看热闹。 这寺却是极大,嘉语主婢一路行去,但见密植花木,深秋了还一派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嘉语虽不事生产,也知道价值不菲。行得盏茶功夫,没看到玩乐之所,却见一湖,湖心有舫,隐隐女郎笑语。 嘉语随口道:“这寺里景致,竟是比宝光寺也不差什么。”话音落,就听得茯苓喝了一声:“出来!”转头看时,安平从树后揪出来一个褐衣男子,拱手哈腰道:“贵人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 嘉语寻思这声音粗哑古怪,像是在哪里听过。因说道:“你抬头来,让我瞧瞧。” 那人道:“小人生得丑陋,怕惊到贵人。” 藿香叱了一声:“少废话!” 安平下手一抬,那人露出脸。更准确地说,是露出一张面具。那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就只剩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倒是生得俊,嘉语心里想。她眼力好,已经瞧出这张面具是银制。这人口口声声“小人”,却戴着银制的面具,殊为可疑。因说道:“阁下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几个字尚未出口,猛地记起,脱口道:“关郎君——你是关郎君!”忙吩咐道:“安平,快放开他!” 安平赶忙放手,那人迟了片刻,方才苦笑道:“公主好记性。” 嘉语奇道:“关郎君何以在此?”她后来进京,也听谢云然提过一二。关暮营救昭熙,和后来驱逐伪帝有过大功。奈何时人重貌,昭熙虽然重赏了他,也封了爵,却不可能让他跻身朝堂。 安平忙不迭与他赔罪。 关暮摆手道:“无妨,原是我怕吓到贵人,行事鬼祟,结果反而惹来怀疑。” 嘉语心道这人要不戴个面具,还真是会吓到人。她心里感激这人救了昭熙,但是人有好美厌丑之心,并不因为理智而有所改观——不管怎么说,多亏了这个面具,她方才能直面此人。 却又忍不住再想了一回:如果只看眼睛,却是个美人。又问:“关郎君也来登高吗?” 关暮唯唯道:“是啊。” 嘉语心里想这人也是可怜。他救了天子,天子却无以酬功。他生成这般模样,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便有女子肯与他亲近,也是看在权势与金钱的份上。如今重阳佳节,人人登高欢宴,他却孑然一身。 恰她也因为周乐出征,嘉言远嫁,并无心与宴。所以避出城来。原有些闷气。这会儿倒打消了个七七八八,环视四周,见有一亭,于是说道:“自进京以来,就再没有见过关郎君,难得遇见,关郎君赏脸,让我请关郎君喝一杯吧。” 便吩咐茯苓摆酒。 关暮吃了一惊,连连推辞道:“不敢!” 然而这周遭都是嘉语的婢子与侍从,哪里有他拒绝的份。不过片刻,便摆上了酒水小食。嘉语亲自与他斟了,敬他道:“这是谢关郎君救我兄长!” 关暮微微叹了一声,举杯饮了。 嘉语再斟了一杯:“这是谢关郎君助我郎君破虎牢。” “这却不敢当,”关暮这回微笑道,“那是任统领的功劳——公主大喜,关某也不曾上门为贺。” 嘉语略有些尴尬,那该是她没有下帖子:“是我失礼,我自罚一杯。”她心里忍不住想,不是说这人原是广阳王府上侍弄花木的下人吗,言谈举止却哪里是个下人的样子。然而如果不是,如何能瞒得过谢云然的眼睛? 她灵机一动,说道:“不知如今关郎君家住何处,来日我好携外子登门赔罪?” 关暮笑道:“公主实在多虑了,哪里能劳动大将军。”他自饮了一杯,又说道:“说穿了不怕公主恼,我救圣人,不过因缘巧合,圣人和皇后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回报,公主不必过意不去。” 嘉语想这人既不能为官做宰,也无妻子亲戚牵绊,她兄长能给他什么,无非银钱宝货,身外之物。她历经两世,并不曾见过知足与淡泊之人,世人营营碌碌,为钱财权势,名声美色,或子嗣万年,总有一图。 这人什么都不图,又未免让人扼腕痛惜。她知道她就是个俗人,脱不了俗气。 因无言以对,只举杯陪饮。时清风徐来,湖上涟漪,苑中花香,都让人觉得惬意。 又过了片刻,关暮起身告辞道:“叨扰公主这么久,关某也该下山了。” 嘉语奇道:“天色尚早,关郎君不用过饭再走吗?我听说这寺里颇有些好玩的地方……” 关暮却摇头道:“不了,告辞。” 他行过礼,走得十分匆匆。 嘉语怅然若失,也松了口气,说到底相对枯坐是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与他说什么好。谢云然说他是个花匠——那定然不是真的。就他方才退下去行的那个礼,就非世家子弟不能如此标准。 标准,但是并不流畅,嘉语默默地想,那像是会,然而做不到。他的嗓音,还有他脸的脸,皮肤上纠结和重叠的疤,是天生的吗?如果不是天生,那该是受了多少伤,才变成这个样子?当时在司州匆匆,也没留意这么多。 她猜他从前是个世家子,不幸沦落成江洋大盗,也许犯过天大的案子,或者是结了无数仇家,不得不藏身广阳王府,却碰巧看见她哥哥被广阳王折磨,一时生出侠义心肠,所以拔刀相助?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是她兄长帮他销了案子,或者挡了仇家。但是他因为毁容,也无法再面对昔日亲友—— “华阳公主!” 嘉语被这声叫唤惊醒,转头看时,不由笑道:“郑娘子,这却是巧。” 郑笑薇看了一眼案上杯盏:“公主在与谁同饮?” 嘉语随口道:“一位故人。” “故人?”郑笑薇嘻嘻一笑,“我可是听说了,大将军前儿出了城。” 嘉语失笑:这个郑笑薇! 从前她与她交情有限,特别正始五年宝石山上,无意中撞破她与郑忱的奸情之后。有阵子嘉语都躲着她走。然而后来,故人越来越少,天与地翻了个个儿,再相遇时,未免有劫后余生之庆。 郑笑薇想必是觉察到了,亦拿出手段来,说笑无忌——这原本也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郑笑薇见她笑而不语,又见桌上有酒,笑道:“刚好我渴了,公主赏我一杯酒如何?” 嘉语命藿香斟酒,也才留意到,方才关暮留了最后一盏酒,竟没有喝,不由诧异:难道是他倒了酒,竟不打算喝,还是说,看见有人来了,所以走得匆忙?当然是后者更为合理——难道他认得郑笑薇?这时候想起来,她走到这里,不过片刻,关暮该是先于她来,在这个角度,看湖心画舫—— 嘉语脱口问:“郑娘子方才是在游湖吗?” “可不是,”郑笑薇笑道,“公主要不要一起来,船上可热闹——” 嘉语又问:“那方才与我饮酒的人,郑娘子可有看到?” 郑笑薇觉察出不对来。 她方才不过笑语,并非当真疑心华阳公主红杏出墙——世人皆知大将军与长公主恩爱——但是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是不欲人见呢,还是不欲人知?扬手饮尽了,却说道:“船上热闹,哪里分得出神。” 她心里也在寻思:那人是谁呢? 可惜她过来时候,莫说是人,连个背影都没有看到。之前在船上,又耽于玩乐,并没有留心。嘉语又问:“郑娘子是几时上的山,和谁一起——一会儿晚饭,要一起吃吗?我带了宜阳王叔家的十一娘和十五娘。” 郑笑薇于后宅最是精通,一听就明白,这位没进宫赴宴,却来龙门山,多半是周家二郎要见未婚妻,央了她牵线搭桥做幌子。要说这位华阳公主,从来都不爱多管闲事——一念及此,心里猛地一跳,想道:这几年下来,这位唯一管过的闲事,便是她三哥。她心里转得飞快,不由自主往画舫多看了一眼。 这积善寺,她这半年里,来了倒有两三次,但觉处处都合心意,只一点奇怪,明明是个游乐之所,却为什么要建成个佛寺?哪里有佛寺里又设管弦,又开赌坊,还限人出进的。说是佛寺,不如说是个私家园林。 她从前心里想,没准是主人心中有佛。 如今却想:这湖、这船,这寺中花木与鸟兽,倒像是为谁量身打造似的。 嘉语见她发呆,不由奇道:“郑娘子是有约吗?” “怎么会,”郑笑薇笑道,“我和家中姐妹一起过来,正要与她们说,碰上公主,今儿晚饭有着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是给郑美人想过赏花喝酒逗鸟儿过日子,可惜郑美人骨子里就是个风流浪荡儿……他就喜欢很多人热热闹闹地赌博玩乐,所以,他又过回以前那种日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摊手) 他是在看郑妹子啦,他很牵挂她。不过,就止步于牵挂了,没别的。 第351章 佳人成双 秋来爽气,就是晚饭,也没人耐烦在屋里用。因在花木里挂了灯,空旷处搭起帷帐,摆下食案和坐具。 嘉语从前去郑府赴过宴,与郑家姐妹多少打过照面,只不十分熟;又与她们介绍了十一娘与十五娘。坐中除了周琛,还有郑氏兄弟,皆举止风流,只不如郑忱那等惊心动魄的美艳。 寺中备下的素餐十分可口,嘉语疑心是用了高汤调制,不然出不来这等滋味。不过横竖这佛寺也就是个挂羊头卖狗肉,大伙儿心知肚明罢了。酒亦好。郑家姐妹皆欣欣然,十一娘却安静。 嘉语觉得有不对,散了席,便拉她细问。十一娘起初不肯说,嘉语猜道:“十一娘对二郎不满意?” 十一娘勉强笑道:“怎么会。” 嘉语心里想,周琛为人细致有礼,长相不说十分好,也眉目清秀,便与郑氏兄弟同坐,也不落下风,已经是难得。早上同来时候,十一娘频频偷看,神色里也是喜欢的。“那是……言语间冒犯了十一娘?” 十一娘像是要哭出来了:“公主、公主何不去问他!” 嘉语心里实在颇觉得意外。在她看来,周琛言语恭谨,进退有度,和他哥根本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当然原本也不是。竟然会至于言语失措,冒犯到他的未婚妻。想来也不是有意。 因安抚道:“十一娘勿恼,这小子说了什么混账话,我替你教训他!” 十一娘咬着唇,眉目里沮丧,全没了早上的雀跃含羞,半晌方才说道:“公主问过再说。” 嘉语心里越发奇怪,这两人怎么回事。早先相看应该是双方都点过头,周琛不过是见了尉灿与娄晚君龃龉,想要对未婚妻多知道一二,十一娘还在欣喜周琛并不乱来,怎么见了面,却成了这般光景。 她对十一娘还算喜爱。她从前与冯翊是有过节,但是那也过去许久了,姐妹间拌嘴,亦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过去便过去了。何况她如今远在长安。 嘉语打发了藿香去请周琛。 让十一娘躲在屏风之后。十一娘却摇头道:“今儿出来得早,十五娘没怎么出过远门,心里头怕,我去陪她。”嘉语知道那不过是托词,也怕话赶话的越问越僵,也就点头放了她去。 过得片刻,周琛被领过来。嘉语劈头便问:“你今儿和十一娘怎么说的?”总不成十一娘心里当真有人。 周琛道:“我说我阿兄出征在外,想延期成亲。” 嘉语:…… 嘉语气恼道:“你阿兄出征,一向说走就走,哪里能预料到。如果延了期,到时候又有什么事,难道再延?婚姻大事,你怎么能当儿戏!”她心里想,真真人不可貌相。就长相而言,周琛比周乐乖多了。 然而周乐是绝对不会与她说婚事延期的。 周琛垂手不语。 “况出征的不过是你阿兄,家中自有高堂,能为你主持婚事。”嘉语又道,“当初我……我父亲还出征在外呢。” 她发急成这样,周琛不知怎的,笑了一下。 “还笑!”嘉语瞪他,“你说要延期,十一娘怎么回答你?” “她说这等事,她做不得主。” 嘉语略松了口气,这个回答虽然圆滑,却是实情:“她当然做不得主。你要当真因为你阿兄想推后婚期,也该好好和宜阳王叔说,吓唬人家个小娘子算什么!” “我不是吓唬她。” “你当真想延期?”嘉语觉得棘手。 “我不是想延期,我——”周琛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但是最终他说出了口,“我问她,如果我心里头有别人,她还愿不愿意——” 嘉语断喝一声:“掌嘴!” 莫说藿香,就是茯苓也呆了一下:这位可不是府里头下人,是驸马的弟弟,她家公主的小叔。 周琛抬头来,目色里茫然。 嘉语恨恨道:“茯苓,掌嘴!” 她点了名,茯苓便不敢推诿,上前去打了周琛两个嘴巴。到底不敢用力。周琛亦不敢躲,整张脸都涨得红了。 嘉语道:“你怎么能对十一娘说这样的话!” 周琛道:“有些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你不中意十一娘?”嘉语皱眉。尼玛这两人订亲都有一年了,不中意早说啊! 周琛道:“也不是不中意。” “那到底是为什么?”嘉语觉得自己肯定是老了,她怎么就想不明白了呢。 “是……是我心里有人。”他也不知道怎么自己脱口就说了出来。他原本以为是说不出来的,会埋在心里一辈子,或者两辈子。 嘉语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敢情她之前猜的全错了。这货不是怕十一娘心里有人,而是他自个儿心里有人,所以找借口与十一娘摊牌?他到底想做什么?悔婚?这叫她怎么和宜阳王交代? “你怎么不早说!”嘉语道,“都到这时候了——你阿兄会打死你的!” 她心里想,大将军府定然是风水不好,已经出了一对怨侣了,总不能再来一对。要实在、实在他心里有人,如今虽然已经是太迟,也比婚后闹出来好。让宜阳王找个借口退婚,便不至于影响十一娘。 不过要周乐知道了,这小子不死也要脱层皮。从这个角度来说,也难怪他藏着拖着不敢与他说。 因又问:“是谁?” 周琛这回倒是全无犹豫:“我不能说。” “你不想娶她?” “她已经出阁了。” “夫君没了?”总不能这小子还与有夫之妇来往吧。 “不是。” 嘉语眼前一黑。 要待字闺中,她还能想点法子,就算是寡妇,也并非全无置喙余地,但是这——他总不能指望她能帮他抢人。 她猜想,要不就是从前边镇上,周琛有个青梅竹马,如今两家身份不同了,他便想娶,吴氏也不能同意,所以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别嫁;要不就是相遇之初,那人便是有夫之妇。 她心里寻思,莫非是娄晚君?娄氏只大他三岁。他也说“娄氏能干,人也很好”。他们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娄晚君又婚姻不顺——这也太荒唐了。 嘉语扶额道:“那如今……你打算怎么着?” 周琛见她这等目瞪口呆的为难,竟生出十分愉快来,说道:“公主怎么不问我,我这样与十一娘说,十一娘怎么回答?” 嘉语头都痛了:“十一娘怎么回答?” “她问我是不是想悔婚,我说不是;她又问我会不会待她好,我说会,然后她说,延期的事,她会想办法。” 他一气儿把话说完,嘉语已经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她先前就觉得十一娘活泼可喜,然而这一问一答…… 想是十一娘很中意他。或者是中意他的身份,或者是别的。她恍惚记得十一娘是庶出,大约在家中并不是太好。周琛悔婚,于她是极大的损失,所以她认了。只是回头一想,又免不了委屈。怎么会不委屈,原本满腔欣喜与期盼,到头来心上先被插了一刀:她的郎君,心里有别的人。 嘉语心里要转几转方才能消化了这个事。又问:“她知道吗?你心里的那个……”这要是单相思还好,要是有奸情——麻烦就大了。 “她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嘉语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问了,“别让她知道——就……忘了吧,婚事也不要延期了,如期举行。” 她原以为周琛还会推诿,却是没有,只道:“……好。” 行礼退了出去。 嘉语松了口气,幸而方才十一娘借故走开了,不然更尴尬。又交代茯苓、藿香:“今晚二郎的话,半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 茯苓、藿香纷纷应了。嘉语又盘算要不要说给周乐听。周乐对这个弟弟没什么耐心,或者是总想摆“长兄”的谱,周琛年纪也不小了,扫了面子也不好。何况这个事,他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娄晚君和离再嫁,怎么都不可能与他们周家再有牵扯了。 又斟酌怎么劝慰十一娘。这小子真真该死,要心里有人,索性不娶也是好的,何必祸害人家好好的小娘子。他的心是心,人家的心就不是心了? 周琛却十分满足。 虽然他并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他心里的人是谁,然而好歹——好歹让她知道他心里是有人的。 从前她眼里就只有他兄长,看他与看她家三郎没有区别。那小儿才九岁! 那种隐秘的欢喜,一直伴随着他这晚好梦。 …… 嘉语觉得自己是有点多事了。原本周琛的婚事,她大可以甩手不理。吴氏也好,尉周氏也罢,她们为难关她什么事。她回公主府装作不知道,便也过去了。最多是出借几个管家娘子。 但是人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给自己套上枷锁。 哪怕周琛与周乐并不同母,也不曾一起长大,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和尉周氏,都是他最近的血亲。尉景父子都不堪用,周琛便是亲族中第一个得用的。何况周父在世,这两兄弟也没有分家。 她可以在公主府不管事,他却需要有人为他打理后宅。 家中和睦总是要紧。 嘉语劝慰了十一娘半日,无非就是“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你的好,待日后成亲,长久下来,自然就知道了”。她自己也觉得这话虚得很,尉灿与娄晚君成亲近三年,孩子都差点有了两个,结果也不过如此。 然而或者人与人不同。尉灿这么个粗线条的人,周琛却细致,至少不会与十一娘动手。 因又安抚道:“二郎与大将军感情好,所以想他成亲的时候有兄长在。倒不是别的缘故。不过大将军出征、回师,向来是没个定日,保不准到时候就回来了。你不必管他,也不用费心去求你阿爷延期,这事儿,我给你做主了。” 十一娘到这会儿方才哭出来。她抽抽搭搭地问:“公主问了、问了……他心里头有谁了吗?”嘉语道:“他唬你呢。他就是……心里头不安。”她把尉灿与娄晚君的事儿隐了名姓改头换面与她说了。 十一娘愣了愣,终于破涕为笑。 …… 嘉语从十一娘屋中出来,月色正好,明澈如镜,镜里江山。如越过这山,越过这河,不知道能不能照见远方的人。 嘉语目光下来,就看见四方亭里坐了一个人,正遥遥冲她举杯。嘉语止步,隔栏问:“郑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独饮?” “不能是在这里等三娘子吗?”那人却笑。 嘉语许久没听人呼她“三娘子”,但觉亲热,笑道:“郑娘子赏我一口酒吃。” 郑笑薇眉目一动,提酒起身。衣袂间月光浮动,她拾级而上,嘉语便看出她原是赤足,足心点了朱砂,脚趾涂的泥金色,像是月色沉淀下来,别有风情。一时忍不住赞道:“这颜色好看。” 郑笑薇但笑,一直走到她面前,提酒饮了一口。 她原比嘉语略高,这时候双臂一展,便将她桎梏在咫尺之间。嘉语不由自主头往后仰,被亲了个正着。但觉唇舌温软,有酒渡进来。初时甘甜如蜜水,一直冲到喉中方才有些辣。 嘉语被呛得连声咳嗽。 郑笑薇这才放开她,笑问:“还要不要?” 嘉语哪里还敢说要——她素日里被周乐这么作弄也就罢了,没道理还能给郑笑薇这么妖娆一个美人轻薄了去。 当时悻悻道:“郑娘子失心疯了!” 郑笑薇笑吟吟道:“是三娘子自个儿问我讨酒喝,还是讨一口——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嘉语脸皮薄,却经不起她这样调笑,甩手要走,又被她一把拉住,软语求道:“三娘子勿恼!” 她这么个样子,嘉语也恼不起来,便只嗔道:“我当郑姐姐是个好人。” 郑笑薇又喝了一口酒,却笑:“我哪里不好?” 嘉语心里想,要说不要脸,这位郑娘子和她那位夫君还真是天生一对。却拉不下脸,被郑笑薇哄下了台阶,进到亭子里坐。郑笑薇吩咐侍婢摆出杯子,亲自与她斟酒赔罪道:“三娘子勿怪,实在事出有因。” 嘉语挑眉:“什么因?” “我就是想知道,三娘子如何把大将军迷得命都不要了。” 嘉语:…… “郑娘子喝醉了?”嘉语想了半晌,总算是为这位的异常举动找到了理由。 郑笑薇撑住头笑道:“三娘子不说我不觉得,这一说,还真有些上头。” “醉了就回房歇着吧。”嘉语道。 郑笑薇不说话,起身走到栏杆边上。积善寺所在,地势极高,往下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洛阳。风也大,也凉,吹得满头青丝欲乱。寸长金丝流苏坠在耳侧晃来晃去。嘉语亦走过去,只是与她隔了一臂的距离。 嘉语道:“郑姐姐心里想的,怕不是大将军。” 郑笑薇道:“公主明鉴。” 嘉语目视她,郑笑薇却又换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漫不经心说道:“都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如果那是真的,三娘子你说,我三哥会是哪个?” 她换了称呼,是要与她叙旧。嘉语一怔,想:她倒是长情。 抬头看时,月明星稀。 嘉语不说话,原在意料之中,郑笑薇也不在意,只道:“当初……三娘子怎么会想到把我三哥举荐给太后?” 嘉语知道她说的是正始五年春,郑忱在宝石山上私会郑笑薇,落在她手里的事。郑笑薇能够推断出后来他假扮阿难尊者接近太后是她的主意不难。却是沉得住气。当初郑忱如日中天时候不问她,到如今,骨头都烂了却又想起来。 她心里觉得荒唐,口中只道:“是郑侍中所求。” “我三哥这个人呐,”郑笑薇叹息,“就是太贪心了,权势与人,总之只能得一个,他却两个都想要。” 嘉语道:“李夫人天姿国色,便是怀璧其罪。倘若郑侍中只是一介白衣,恐怕也护她不得。” 郑笑薇“咦”了一声,看她道:“你倒是知道。” 嘉语道:“逝者已逝,郑娘子不要太挂怀了——倘若郑侍中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郑娘子这样。” 郑笑薇与郑忱这样的关系——嘉语简直不知道是郑忱与李夫人更荒谬呢,还是和郑笑薇更荒谬。她原道是露水姻缘,不想过去这么久,她却还记得这个人。差不多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 当初惊世的容色与炙手可热的权势,都如流星。 “这样?”郑笑薇冷笑,“三娘子也觉得我如今不好吗?还是说,三娘子也觉得,我该找个好人家改嫁?” 嘉语想了想,却是摇头。世间女子辛苦,要她不是公主,必须像寻常人一样嫁入夫家,侍奉翁姑,应付妯娌,对付姬妾——那日子她过过,不好过。还不如郑笑薇如今呢,虽然没有着落,胜在自在。 也幸而周乐对他爹不满,与继母不亲,不曾要求她做孝子贤孙。 “那三娘子也不劝我为以后着想?”郑笑薇奇了一下。华阳前头那段婚姻短暂,又兵荒马乱,恐怕来不及晨昏定省站规矩,如今是自己开府更不须说。她原想她这样的人,不知道为人妻子的难处。 嘉语道:“郑娘子说笑了,日子是郑娘子自己过,日后好不好,何须我来多嘴。” 郑笑薇在月下仔细看她的面容,片刻,忽说道:“三娘子成亲之后,比从前好看了。” 嘉语警惕地退了半步,身上汗毛已经竖了起来。 郑笑薇哈哈大笑:“我这话并非恭维公主。” 嘉语仍道:“郑娘子谬赞。” “三娘子从前绷得紧,总像是觉得有人会加害于你……” 嘉语自个儿回想了一回,她们初遇是在宫里,她那个好表姐就足够她提防了。何况还有萧阮。 “……如今却舒展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长嫂如母,三娘教训小周弟弟,身份上是可以的。虽然效果有点奇怪。 小周不在家,三娘居然被郑妹子调戏了…… 小周:……大意了! 之前看到唐朝的行乐图,并没有男女分席,估计私下里其实不那么讲究,所以这里也没分。 第352章 歌舞升平 郑笑薇说到这里,也不由唏嘘。她那时候也以为华阳最终会嫁给萧阮。那时候闹出多大的事。就算是后来与李愔订亲,也总教人不能置信,不信他们能就此尘埃落定。谁想月老牵出的姻缘,却到底不是他。 她见过华阳的那位夫婿,在洛阳的街市上,与李愔并骑而行。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在笑。李愔笑得矜持,他笑得放肆。少年明亮的眼睛。却与萧阮不是同一个物种。 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心里猜疑过华阳跟他,是为了报仇,然而恩爱却是真的,她眉目里的舒展也是真的。 郑笑薇话锋一转,却道:“恕我冒昧,三娘子当初将我三哥举荐给太后,不会是没有条件吧。”她三哥这样的美人,如果是落难,华阳肯顺手帮一把她信,但是帮到德阳殿去,她不信。 “……是有。” “什么条件?” “郑娘子也说我当初有些疑神疑鬼——所以我求了郑侍中,如有飞黄腾达的一日,要护我父兄周全。”嘉语坦然道。 她最初是想调解帝后之间的矛盾,后来发现徒劳无功;也是凑巧了碰上郑忱,才想走这个捷径。 谁想天底下并无捷径可走。 “是这个?”郑笑薇哑然,在她看来,以当初始平王妃在姚太后跟前的得宠程度,华阳根本无须如此杞人忧天。 嘉语点了点头。 郑笑薇叹了口气:“那是我三哥说话不算话。” “郑侍中尽力了。”嘉语道。她总不能跟个死人计较。何况当时那么乱,她活两辈子都算计不到,而况郑忱。这人能讨女人欢心是真的,但要说洞察局势,抢得先手——大多数人都不能。 郑笑薇又喝了一口酒,这个话她也是信的。华阳和谢氏来找过她几次。她三哥甚至娶了……听说后来封了平原公主:“……我听说他们找到了先太后,但是没有找到我三哥?” “有人放了火。”嘉语说。 “那也没有找到。”郑笑薇固执地道。 嘉语不吱声。这也就是在宫里,战场上多的是人找不回尸体。家里等消息的人等了一年、两年……渐渐就知道不会再有消息回来。 “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郑笑薇道,“当初都传言令尊与圣人遇害,但是公主就是不信——” 不然也不会人到豫州,犹不肯过江。 嘉语看了她一会儿:“那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阿兄还活着。但是郑侍中,我阿兄说他已经葬身火海,郑娘子……还是节哀吧。” 郑笑薇再喝了一口酒,酒囊空了。她目色微斜,便有婢子送过来一只新的。她接连喝了好几口,方才喃喃道:“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只不知道躲在哪里……他那么个人,贪酒好色,又从来忍不得寂寞……清明时候,我给他烧了一整座赌坊下去,又怕他能全输了……” 嘉语默默。 她不知道郑笑薇对郑忱的依恋有这样深。素日里都看不出来。她像是耽于享乐,来不及伤春悲秋的人。 谁都当她没心没肺——那或者是个误会。 “……三娘子觉得可笑是吧,我也觉得可笑。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怎么想他,想他做什么,这人有哪里好,自来洛阳,吃喝嫖赌,浪荡无行,哪个女人多看几眼都能勾上手,我姑姑是做了什么孽才撞到这样一个人手里……” 嘉语只是听,听她越来越怒。她知道世人都是如此,一个人死了,不相干的人无非叹息几声,亲近的人记得他的好,而至爱却免不了怨恨,怨恨他为什么要死——其实是怨恨为什么自己忘不掉。 她恨的不是那个人,她恨的是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郑笑薇从栏杆上滑下来,席地而坐,手里抱着酒囊,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醉意深了。 嘉语环视左右,原是想招婢子过来扶她回房,却意外看到阴影中站了一个人,他身上落了霜,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这时候四目相对,那人犹豫了片刻,从阴影里走出来,拱手道:“公主。” 嘉语心里想,郑笑薇今晚这样失态,也不知道是郑忱的缘故更多,还是因为这个人。周乐说过他们往来甚密,也不知道到底密切到哪个地步。然而九九重阳,她却是与兄弟、姐妹相聚,他呢? 嘉语问:“李尚书是来接郑娘子下山吗?” 李愔心里是崩溃的。 那个女人之前怎么和他说的?说重阳佳节,正好欢娱;又与他说,龙门山上有个销金窟,问他要不要同去。他当时听了心里就是一口血:那是好人家女孩儿去的地方吗?就算他是个男人,他也有名节的好不好! 亏他之前还因为九娘成亲没格外给她下帖心怀歉疚。 又手头正多事,当时便拂袖而去。 整日的心神不宁。 人无法准确地知道哪个地方藏了一粒沙,无时无刻不被消磨的志气。眼看着天光暗下去,登高的人们陆续回城,就仿佛倦鸟知返,才猛地记起来。 他与她之间,全无约束。他不去找她的那些时候,他原是不能过问。 然而九娘成亲那晚,他记得她的发丝飘过他的脸。画舫漂在江上,像是会顺水而下,沧海余生。 当然并没有。深夜里抵•死缠•绵,到次日见了光,便如冰雪消融,他脱口第一句是:“今儿上朝要晚了。” 她闻言骇笑。 这样的两个人,哪里有什么余生可言。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身体不听使唤上山来是另外一回事——这个骗子!明明只是来赏菊饮酒,却说得这般暧昧。他心里知道那多半是女子伎俩,却还是上了当;明明是上当,却不觉松了口气。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更尴尬的事吗? 她就算是找人喝酒,找谁不好,非得找华阳!这个与他订过亲,又与他亡妻关系密切的女人! 李愔当时是想转身就走——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 双姝于月下,一个清澈如兰蕙,一个娇艳如玫瑰。他站得远,便不能听清楚她们在唧唧咕咕些什么。只隐隐闻到酒香。那酒还是他给她弄来的,李愔忿忿地想:却不是叫她与别人分享! 后来便见她酒力不支,连站都站不稳了。 偏华阳一眼看到了他,还问:“李尚书是来接郑娘子下山吗?” 李愔心里迅速攒起了第二口血:周乐那个大嘴巴!他在他娘子面前还能有点隐私吗?他心里恼恨至极,面上却还能不动声色——至少他自己觉得不动声色,他说:“公主想多了,我不过是……路过。” 话出口,他也想给自己一嘴巴:华阳有这么好骗? 嘉语忍住笑——她是知道她这位前任未婚夫有点狷介。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当初劝过连翘,不值得。然而那也不是她说了算的事。连翘自己不要命,他发誓说不会续娶,然而如果他违誓,她又能怎样? 嘉语道:“原来是这样。李尚书要去哪里赶快去吧,夜色深了,我也要回房了。” 李愔眼睁睁看着嘉语没事人一般起身,略理了理妆,举步要走。 “公主!”他叫了一声,看住瘫软在地上,不晓人事的郑笑薇。 “李尚书还有事?” “郑娘子——” “郑娘子自有婢子在,尚书郎不必担心。”嘉语笑盈盈地,脚下不停。李愔从前不知道她这么促狭——多半是被周乐惯坏了,他心里想。嘉语忽又住了脚步:“这两日,李尚书那里有新消息吗?” “不会比公主那里更新了。”他没好气地道。周大将军给他娘子的私信一向走急报。况这才几日。他心里也牙疼周乐那笔字——他不信他写给他娘子会比写给他的好看。又全无文采可言。 嘉语因笑了一笑,最后举杯与他致意:“今儿重阳,尚书郎安康——郑娘子就留给尚书郎了。” 李愔:…… 待嘉语走了,影子都看不见了,李愔方才过去。郑笑薇醉得厉害,嘴里嘟囔的话,连他都听不明白。他扶她起来,她便像是根抽了骨头的柳条儿,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婢子都躲得远远的。 那人却嘻嘻笑问:“你……你是哪个?” 李愔沉着脸不说话。 那人贴在他怀里,使劲嗅了嗅:“……尚、尚书郎?” 一时又笑道:“才……才不会。”他才不会来,她模模糊糊地想,她觉得有人在亲她,只是这时候,她也不知道是谁。 …… 嘉语次日一早就下了山,也没有去与郑家姐妹道别。她猜郑笑薇多半昨晚就被带走了。 待回了城,让周琛送十一娘回家:“不许再与十一娘说胡话!”她这样交代。周琛看着车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似喜还嗔。 重阳过去几日,也再没有收到前线来信。九月十七是她生日,因虚岁二十,算整日子。昭熙召她进宫,谢云然好生给她操办了。又赏了她食邑、庄子、屏风、金银用具、绫罗绸缎。她猜昭熙是有些歉疚。 玉郎给她贺寿,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合手为礼,煞是可爱。 嘉言也有礼送进京里;昭恂和小姚郎君的礼是太后给备的,昭恂很记挂周乐,上赶着问:“大将军几时回来?” 小姚郎君含着糖果,还只会鹦鹉学舌。 到夜间放了烟花,歌舞升平。嘉语心里想,不知道是不是战事吃紧。向来她生日,周乐都是看重的。虽然送的礼未必每次都合心意。因又添了担心。上次来信还很轻松,只抱怨一路饮食干涩难咽,又很想念她。 晚上也没有回府,就住在宫里。闹了整日,也有些倦乏。沾枕头就睡了。 她知道她这会儿是在梦里。梦与醒的界限是十分清晰,梦里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茯苓不在,藿香也不在,她环视四周,脚下泥泞,湿了土地的不是水,是血。这像是战场。她自洛阳城破,上战场的次数虽然不多,也见识过,倒不十分害怕,只是诧异地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听见号角的声音,人如潮水,然而梦里浓雾弥漫,她知道有人,都是人,就是看不真切,看不真切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断有人倒下,她却被推着往前走,她像是在找什么。 是找人吗?她想。 这里到处都是人,如何找得到。她须得去到高地,城墙,或者山头,或者瞭望台上……她举目四望,视野一时清晰起来。那人分明是很远,她却看得清清楚楚,她张嘴要喊,不知道为什么喊不出来。是两国开战了,他御驾亲征吗?她心里想。她心里乱得很。如果萧阮来了,那她燕朝领兵的该是谁—— 那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模模糊糊地想,扭头去找将旗,人太多了,一层一层垒在面前,她的目光怎么都穿不过去。 “怎么三娘见了我,一句话都没有?”那人分明离她很远,但是一开口,就像是在她身边——是她到了他身边,她站在城墙上,城下旌旗如林。这是哪里,她想,她怎么会在他的旗下?她是被俘了吗? 他像是能猜出她的心思:“你是我娘子,自然该在我旗下。” “不……”她混乱地,只能说出这一个字,不,她不是他的娘子,苏卿染才是。她……他该休了她。 “说什么傻话,”他笑吟吟地走近来,已经是很近了,她想要退,背后就是城墙,粗粝的棱角抵在她的腰上,“她哪里能和三娘比,她不过是个贵嫔,三娘你是我的结发妻子——”他伸手支住墙,欺压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她拼命地往后仰,想要躲开他,“我、我已经成亲了……” “我们早就成亲了。” “不、不是你……”她推他,“不是你——” “那是谁?” “是、是……”他的姓氏涌到嘴边,只是吐不出来。 “没有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是不是,”萧阮抚她的面容,“我就知道娘子不过是与我置气,好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娘子听话,与我回去吧。” 他很专注地凝望她,她便恍惚觉得他说的没有错,她就是恼了他,恼他待她冷淡,恼他心里只有苏卿染,恼他与袖表姐……于是臆想出有这么一个人,他冲她笑,他待她好,他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个—— 哪里有这样的人呢,她仓皇地想,哪里有这个人呢。 而萧阮已经吻上她,他撬开她的唇,她的齿,攫住她的舌尖,逗弄她,吮吸她,将她腔子里最后一口气都占为己有,她呼吸不过来,便不得不依附于他,他揽住她的腰,手如游鱼,滑进她的衣底—— “不要……”她无力地推拒他。 她想要哀求他,只是找不到理由。她是他的娘子,他是她的夫君,那么亲热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但是她明明记得、记得有那么一个人—— “三娘想的是他吗?”萧阮忽然停下来,推着她转了个身,望向城墙外头,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将旗在日色下,旗上的字慢慢露出来,她看得清楚,那是个“周”字:“周郎!”她叫了一声,是的是周郎。 “他和你什么关系,他是要过你,还是娶过你?”那人在耳边逼问。 她又犹豫起来,她恍惚记得,他是把她养在双照堂里,他没有碰过她,他有很多姬妾,哪个都不好惹。 “你说,他是不是要过你?”他又问了一声。 她越发慌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和她没有关系,她想,她想了许久的那个人,却原来与她毫无关系。 “他要是碰过你,我就杀了他!”他咬牙切齿,声音冰冷。 “不……他没有——” “迟了。”她看见他冷笑,就仿佛眉目里蒙了一层霜,他手里突然多了弓箭,却环抱住她,拉起她的手,左手握住弓,右手拉开弓弦,她拼命不想放手,他便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她。 那箭飞了出去。 他还隔了老远,特别远,但是眉目在阳光里,就仿佛他们初见——他也看见她了,他像是十分困惑,也像是不解,他说:“娘子不要我了吗?”也许她看到的就只是口型。因为隔了太远了。 而箭笔直地飞了出去,笔直地,插进他的心口。 他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周郎——” “公主、公主?”有人轻轻摇她,“公主醒醒!” 嘉语吃力地睁开眼睛,眼皮沉得像石头。 “公主做噩梦了吗?全是汗。”藿香的声音。她像是在给她擦汗。 “好烫!”茯苓却惊叫了一声,“快、快传太医!” 那时候却已经很晚了,宫门下了钥。茯苓匆匆去凤仪殿,谢云然闻言惊起,取令牌命人传御医进来。折腾到天快亮才退了烧,小睡了片刻。再醒来已经近到午时,茯苓服侍她起来梳洗进食。 嘉语问:“昨儿晚上……是皇后过来了吗?” 茯苓道:“皇后守了公主大半夜,到天明了才回去歇着。” 嘉语心里便有些不安。 茯苓又道:“公主昨儿晚上凶险,一个劲地说胡话——” “我都说什么了?”嘉语问。她是记得自己做了噩梦,然而醒来之后却不十分记得。就只记得是十分可怕。 茯苓吃吃地笑:“公主当真不记得了吗——公主一直在叫驸马。” 嘉语:…… 第353章 朝思暮想 谢云然到下午才过来看她。 嘉语觉得身上好了些,便要出宫。谢云然却道:“三娘如今难得进宫了,也不在宫里多呆几天。” 嘉语道:“他……他家二郎成亲,家里没个人操持。” “他?”谢云然促狭地问,“哪个他?” 嘉语便红了脸:“谢姐姐如今可会欺负人!” 谢云然捏了捏她:“玉郎可念着你——要你家大将军回来,又不许你进宫,总共才这么点时日,他家二郎……不是有他母亲吗?” 嘉语迟疑了一下:“母亲……却不太方便。”她怕勾起谢云然伤心,有意囫囵过去。 谢云然“哦”了一声,也没有深究,只道:“你前些日子就是在忙这个吧,怪不得昨儿晚上发热。多半就是忙累辛苦过了头。既然进了宫,索性就在宫里多休养几日——日子订在哪天?” “二十七。” “那还早,”谢云然盘算了片刻,“二十五再出宫吧,我多借你两个人,保管你满意就是。” 嘉语仍是犹豫,想了半晌,忽问:“谢姐姐这里可有战报?” 谢云然失笑:“我这里没有,你阿兄那里还能没有?” 嘉语又问:“最新战报是哪日?” “我记得十三日有战报回来,已经过了河……”谢云然多看了她几眼,忽笑道,“大将军又不是头次出征——哎哟我怎么忘了,这却是大将军婚后头次出征,难怪我家三娘牵挂成这样——” “谢姐姐!”嘉语叫了一声,复又低声道,“我、我上次收到他的信还是初四……有近半个月了。我知道战场上,也不是时时都顾得上,但是——”但是她生日,他一向是不会落下。 “你就为了这个,”谢云然抚她的发道,“昨晚烧成那样?” “不——” “就算是你住宫里,大将军有信回来,还怕谁给你瞒下了?” 嘉语不作声,过了片刻又恳求道:“谢姐姐把战报抄来给我看……好不好?”谢云然点了点她的额:“你呀——没听说哪个长公主成日里要战报看的……”话这么说,到晚些时候,还是遣七月抄了战报给她送过来。 战报上战事推进得很顺利,过河,扎营,也打了两个小仗,斩获不大。嘉语心里想,兴许是她多虑了,也许是形势没有那么好,他无暇分心。她又不是那等养在深闺的小娘子,还能与他计较一个生日不成。 玉郎又过来缠她拆九连环。 如此过了五六日,玉郎倒是每日都来。 嘉语不像嘉言长时间住过宫里,这孩子却不认生,开口就是甜甜的“姑姑、姑姑”,嘉语捏她鼻子叫她“布谷鸟”;有时也带阿姚过来。阿姚也是绝了,跟昭恂像昭恂的跟班,跟着玉郎,又像是玉郎的跟班。 嘉语对姚佳怡不如嘉言,却也怜这孩子孤苦,叫人拿果子给他吃。 战报隔几天一送,情况却不是太好,宇文泰得了谢冉的粮草,在关中号召力大涨,他原就占了地利,周乐这回几乎是只身前去,调了段韶和彭飞,就地征粮,竟是个打持久战的架势。 还是没有信。日子越久,越坐立不安,还不能与人说。到饭时,谢云然常常召她过去,有时候昭熙也在。两个人亲亲热热,眼神交汇,言语默契,又玉郎童言无忌。嘉语便十分想念远方的人。 战报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想,都快要翻烂了。那也不是他的字,也不是他的话。 嘉语也安慰自己,宇文泰手里的人马也不是太多,这么短的时间,俘虏还只是俘虏,不会为他而战。段韶稳,彭飞猛,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爱将,搭配也得当。何况是去救急,最不济可以退。 然而没有信来,自我安慰得越来越不是滋味。 展眼到廿四,便要收拾东西出宫。谢云然却过来与她说道:“我已经派了人去大将军府操持婚宴,三娘再不必挂记。” 嘉语呆住,过了片刻方才问:“谢姐姐这是……不想我出宫?” 谢云然点了点头。 “……为、为什么?” “南边来了使节……”话到这里,谢云然便打住了。 嘉语:…… “他自来他的使节,与我什么相干!”虽则上次萧阮使人掳了她过江,但是双方并未因此撕破脸皮。洛阳碍着长安这个心腹之患,金陵当然是乐得在双方之间左右逢源,大捞好处。 谢云然道:“那位……可是一直到如今,都没有立后。” 倒是听说添了子嗣。后位一直空着,金陵那边非议也是极多。这件事是昭熙一女两嫁,理亏在先,多少有些心虚。 嘉语真是一口气上不来:“要他一直不立后,难不成他每次派使者过来,我都躲宫里不成?” 谢云然按住她的肩道:“……也是赶上了这会儿大将军不在。宫里到底安全些,你上次……大将军府办喜事,鱼龙混杂,你又是个性子粗的,要再碰上上次那样的意外,大将军可来不及过江。” 嘉语定定看住谢云然:“就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谢云然笑了。 嘉语见她笑得轻松,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但是到底没忍住,多问了一声:“不是前线——” “我的姑奶奶!”谢云然撑不住笑,“战报你比我看得勤,还细,你自个儿说,我怎么瞒得过你?” 嘉语垂头不语。 谢云然又咬她耳朵:“就这么想他?” 嘉语面上一红。 “也难怪,”谢云然道,“你们成亲之后,还没分开过这么久……但是三娘,他是打仗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哪里能成日守着你。要我看,你们还是早点要个一儿半女,他出门,你也有个念想。” 嘉语忸怩道:“……哪里是说有就有的。” 谢云然又与她说笑了几句,才被前来禀事的女官请走。 …… 这晚昭熙过来吃饭,嘉语没过来,昭熙便问谢云然:“三娘她……没起疑心吧?” 谢云然道:“这会儿还没有,但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她也并不情愿欺骗她。便是好心,也会削弱三娘对她的信任。 昭熙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如今那边情形如何且不知道,何必让她跟着担心。” 谢云然低头道:“那是她郎君,她担心是应该的,咱们这么瞒着她,她只有更担心。光她生辰大将军没有送礼回来她都不自在,如今又缺了信……” “不是让你问她的婢子要了从前的信来,假造几封么?”昭熙奇怪,“怎么你没有……” 谢云然道:“大将军的信却不容易假造;再者他们这样亲近,恐怕是有些话不为外人所知,容易出错。” 昭熙沉默了片刻。 谢云然又道:“总还是要加紧派人过去……” “就怕——” “不会的!” “我也不想!”昭熙道,“但是就如你说的,从来每隔三五日他就有信给三娘。咱们怕三娘担心,他难道不怕?就算是受了伤动不了笔,他手下又不是没人,写封信能有多难?何况这中间还夹着三娘生日。” 这回换了谢云然沉默,良久,方才喃喃道:“他们成亲,还没到半年……”好日子比当初她和昭郎还短。她经了那么多事,前头与吴主纠缠良久,又与李愔订亲,之后三年孝,他都等下来了……谢云然想得心酸。 昭熙亦有些难过,张臂将谢云然揽入怀中:“但愿没事。” 他是顾忌周乐,但是并不想他死。除去他的功劳不说,从前也不是没有交情,周乐这回临危受命,也是为了他。何况还碍着他妹子。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他妹子守寡。何况他们感情这么好。 然而昭熙心里也知道,如果周乐没死,也没有失踪,也不是一直昏迷,不会这么久不露面。 如今城里头也渐渐传出流言,说大将军遇难,更有甚者,影射说大将军遇难是天子与谢侍中下的套。昭熙很抓了几个人,还是堵不住那些人的嘴。这些,他就连谢云然也一并都瞒下了。 然而这时候想起,没忍住叹气:难道他看着就那么像个猜忌之君? “你明儿……还是做封假信,先哄了她再说。”昭熙这样交代谢云然。 谢云然“嗯”了一声。 …… 九月二十七日。 谢云然用过早膳正在理事,忽然外头通报说华阳公主来了,当时心里咯噔一响,却还是请她进来。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傅了粉,大约是比平常要厚。她肤色白,原本有点什么都容易露出来。 谢云然赐了坐,就听她说:“有件事……过来请教谢姐姐。” “什么事?”嘉语说得严重,谢云然不觉吃惊端坐。 “我听说,”嘉语停了一下,“听说前线没了周郎的消息,可是真?” 谢云然迟疑,她当然能说,不真。这大有可能是三娘诈她,但是也有可能是她知道了。她心里权衡,片刻,终于艰难地道:“三娘该知道,战时什么消息都有。从前你阿兄、娄刺史都有过各种传闻。” “那就是真的了。”嘉语道。 谢云然道:“再等等……兴许再过两日,就有确切的消息——” “我等不了!”嘉语声音里有一股子决断的意味,让谢云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她凝视她,就听她说道:“我还听说,谢侍中虽然被围,手中实力仍在,阿兄叫周郎去前线救急,根本就是个骗局。” “三娘!”谢云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眉目里未免带出恚怒来,“这等无稽之谈,你怎么能信?” “我不信。”嘉语道,“这等话我当然不信,但是恐怕外头传得真了。” “这……却没有听你阿兄提过。” “大约是阿兄怕谢姐姐担心,所以不曾说与你听。”嘉语的声音是稳的,这让谢云然也稳了下来:周乐没了消息是真,三娘关心则乱,就算信了这等话也不能说明什么——何况她这姿态,分明是不信。 嘉语又道:“我还听到更离奇的。” 谢云然:…… “三娘到底打哪里听来这些?”谢云然将她拘在宫里,原本就是怕她听到各种繁杂的消息担心,不想—— “这个,”嘉语道,“谢姐姐就不要多问了。如今市井之间传得沸沸扬扬,阿兄虽然不曾与谢姐姐说起,恐怕应对得也不是太容易。” 谢云然也好奇起来:“到底传了些什么?” “说……阿兄害死了周郎,怕我生事,将我软禁在宫里,所以他家二郎婚事,我都没法出面。”谣言甚至十分明确地指出,昭熙从前跟随始平王出征,临战经验丰富,设下的陷阱十分精妙,所以才能够骗过大将军。 谢云然:…… 这话里一半真一半假,还真是很难辩驳。 谢云然道:“那起子小人乱嚼舌根,三娘不必往心里去,待过得几日,大将军消息回来,自然就息了。” “要是没有呢?” “什么?” “要是再过得几日,周郎还没有消息呢?”嘉语道。 谢云然勉强笑道:“怎么会,保不准再过几日,便有大将军得胜凯旋的消息了。” 嘉语咬了咬唇,她也想笑,只是笑不出来:“这等安慰人的话,谢姐姐该知道我是不信的。” 谢云然叫道:“三娘——”她起身朝她过去,嘉语却冲她摇头:“我是有求而来,谢姐姐且听我说。” 谢云然听到这个“求”字,越发觉得不好,几乎是脱口道:“你阿兄不会容许——” “正是要求谢姐姐在阿兄面前帮我说话。”嘉语道,“我知道阿兄与谢姐姐拘了我在宫里是为我好,也知道那些人传的话当不得真,但是谢姐姐,这些话我知道当不得真,恐怕有人不知道。” 谢云然登时就沉默了。她知道嘉语说的是哪些人,那些……周乐的部将,特别六镇降军。原本对昭熙扶持谢冉就诸多不满,这次周乐没了消息,那话传到下头,要有心人鼓动起来,那是一呼百应。 那话能传出来,当然是有“有心人”,兴许是长安、金陵混在洛阳的细作;兴许是朝中嫉恨谢冉的权贵;又或者大风根本起于青萍之末,起初无心之言,人有从众之心,阴谋论更是能引起共鸣。 她猜如今朝中局面确实不容乐观。 “……今儿二郎成亲,如果我能出面,至少能平息一半的谣言。”嘉语道。她是和周乐同甘共苦过,那些人信她,远胜过当初“只传说在军中,却从未露过面”的“始平王世子”。 谢云然道:“三娘你是想、想——”她没把话说完,猛地转折道,“那头兵荒马乱,要是阿言在,倒是可以想一想,但是三娘你——”嘉语是随军过,但是一向是不上战场。更何况如今形势与从前不同。 “你也不是大夫,”谢云然又道,“我猜着,大将军多半是受了伤……你去也无济于事。”她话里乱了起来,仓促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说服她这个小姑。她去前线,除了添乱,什么都做不了。 这话说明白了是伤人心,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昭熙也不会答应。 “哥哥要不答应我,我就不出面。”嘉语说,“今儿晚上开始,谢姐姐也可以吩咐厨里,不必再准备我的饭食。” 她这不是过来与她商量,她只是过来告知她的决定:“我也没傻,谢姐姐想想,阿言走前训的那批宫人,如今是还留在宫里罢,这批人受过训,却不曾见过真刀真枪,正好派上用场。” 谢云然:…… “如果,”谢云然劝道,“如果三娘去了前线,遇了险,而大将军平安回来,问我要他的娘子,我该如何与他交代?” “我留了信,”嘉语说,“如果当真如此,谢姐姐给他看就明白了。” 谢云然:…… 嘉语与她一向好说话,也一向都是个讲道理的人——大约是她从前不讲道理的一面没有展现给她看。然而她今儿,就不是来与她讲道理的。很明显道理她都明白,但是她坐不住了,她等不了了!谢云然明白这种心情,她也经历过,当初郑忱过来与她说,昭熙还活着,就在广阳王府地牢里的时候。 …… “胡闹!”昭熙大怒,“她去能管什么用?她是能打仗呢还是能筹粮!”他这个妹子真真混账!她要是有嘉言那等本事,他也放她去了无妨!但是她不是。她从前去过几次战场,都是有大军驻扎,再没什么危险的。 如今这形势——原本只是长安与洛阳之争,谁想得到金陵这会儿会相机而动,进来插一脚?若非如此,周乐也不会没了消息。 谢云然觑着夫君的脸色,忍不住担心道:“如今城里谣言当真传得很厉害吗?”不然怎么连深宫中都能听到。 昭熙摇头:“三娘该是有她自己的消息来源。”他亦猜不到人是混在水车里送进来的。 “可是三娘不肯进食——” 昭熙:…… 要换个人,他多半就吩咐了“给我硬灌!”或者“就让他饿着!”但是牵扯到他妹子,却狠不下这个心。 “道理都说过了,”谢云然也是无可奈何,“三娘也一向是个明白人。” “给她送个假消息?”昭熙试探着道。 谢云然苦笑:“咱们前儿瞒了她,如今再骗她,却更不容易了。” 昭熙心里盘算了片刻能骗过他妹子的人。须得是周乐的心腹——李愔还是周琛?周琛今儿成亲,如果李愔肯配合……要是李愔肯出面澄清,呸呸呸!他要他澄清什么,说得活像当真是他害了周乐一样。 却听谢云然道:“我有个主意……就怕三娘以后会恨了我。” “她怎么会恨你。”昭熙不假思索道,“如果周乐没事,自然会归来,皆大欢喜;如果万一……”万一周乐真死了,他就更不能容他妹子上前线了。到时候真个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说:“……你也说三娘是个讲理的人,这会儿她心里乱,日后转过弯来,自然知道咱们是为她好。” 谢云然知道她这个夫君线条粗,不能够细想——如果因为她,三娘没见到周乐最后一面,她是会怨一辈子的。 但是,哪怕是被她怨一辈子,也许也好过她去找死。 谢云然道:“咱们先应了三娘的要求,让她出席周二郎的亲事,然后派人护送她去前线——三娘是走过从邺城到洛阳的路,却从没有去过蒲津、渭水——半路让护送的侍卫带她绕路回洛阳。” 自来人选择自戕,绝食也好,上吊也罢,都是为难自己。一时之勇,再而衰,三而竭。谢云然是深知这个道理,然而从来想过有朝一日,会用在亲友身上。 昭熙寻思了片刻,也觉得好,便说道:“就这么办——别说是你的主意,就说是我的决定……到时候多派几个人护送她。” 第354章 公主斟酒 周琛的婚礼,周家人都以为华阳公主不会出席了——虽然之前原本也没指望过她亲手操持。不过原本以为至少会出席。 谁想她进了宫,再没有出来。就只有皇后派来的两个女官,要说能干是能干的,没准比华阳公主还利索些。但在心理上,大将军府上下还是觉得可惜。毕竟华阳公主才是他们的主母。 有长公主操办婚宴,也是难得的殊荣。 然而—— 不知道是哪天起,也不知道谁起的头,那些话在府里流传开来,他们说大将军已经遇害,华阳长公主是被软禁在宫里。起初自然有人不信,指出“如果大将军遇害,大将军府如今还能有这般光景?” 也有人质疑“天子与华阳长公主的关系,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难道天子就很乐意他妹子做寡妇?” 就有人反驳:“长公主怎么会做寡妇,南边儿还空着位置等呢。” 起初不过说笑,后来不知怎的,笑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惴惴。也许是因为大将军一直没有消息回来,也有可能,是长公主的缺席让人不安——大将军出征在外,二郎成亲,做嫂子的怎么能缺席呢? 就算公主一向是不太守礼,但就人之常情,那也不合理。 这种情绪掩盖在婚礼的喜气洋洋底下发酵,到二十七日晚抵达顶峰,喝了酒的亲友开始抱怨:“大将军这么大的功劳,怎么就有人容不下?”“能打仗的打,不能打上去送什么人头!” 有人回忆从前在冀州、在相州,甚至更早的交情追溯到当初在边镇,拍着胸脯与人吹嘘自己慧眼独具:“……我就想,横竖是个死,跟着大将军走,不亏!”有人索性脱了袍子数身上疤痕给人看:“……这打邺城留下的,这是打虎牢,那会儿我们撵着伪帝跑,跑得跟傻狍子似的……” 更多人并不敢说出口,就只在眼神交汇间,举手投足,唏嘘大将军和长公主的结局。 也有人跳起来,一股儿火气直冲天门:“怕个俅!老子跟着大将军打天下,不是为保他个昏——” “圣人到——” “华阳长公主到——” 通禀一声接一声。迅速到位的羽林卫,仪仗,铺展的毡毯。方才的粗声大气,这会儿鸦雀无声。人都矮了下去。不抬头,就只能看到一地的靴子。 周父与吴氏出来接驾——从前这活都是周乐领头,他们跟着行礼就行,这会儿周乐不在,两人都颇有些战战兢兢。 昭熙道:“都起来罢。” 众人谢了恩。 昭熙道:“我带了三娘过来给二郎贺喜。” 一时人人都往他身边女子看去。她戴了深色幕篱,众人亦不能失礼盯住她看。熟悉的人还能从身形判断,但是在场以男子为主,见过华阳的人原就不多。目色交汇中都是疑虑,只是不能宣诸于口。 嘉语与昭熙对望一眼,上前半步,说道:“周郎不在京中,二郎成亲,原该我出面操持,我身体不适,二老体谅,容我在宫中休养。如今皇兄是领我来给阿家、阿翁赔罪的。”她给周父与吴氏行了一礼。行的家礼。 周家二老吓了一跳,好歹撑住了架子,周琛出来替他们回礼。 到这会儿底下人都听出来了,这个女子确是华阳无疑,虽然并不能完全破除“软禁”之说,到底心安了不少——无论如何,天子还许她露面不是。 这转念未过,又听她说道:“我前儿听说外头传得厉害,说大将军遇害,又说我被陛下囚禁——” 这话出来,底下人无不大惊,或垂头绷紧了肢体,或余光偷偷打量天子,天子非但没有恼色,看华阳的目光也是纵容,甚至还有许许无奈,像是在说:这有什么值得在意,非得拿出来说道。 “……是不是,二郎?”华阳声色一厉,直接点了名。可怜的新郎官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道:“下官是有所耳闻——” “我兄长,冲龄即随我父亲南征北战,历年功勋,在座能及者寥寥;自得周郎,推心置腹,委以大事,军中上下,但知周郎,不知我兄长,才有如今小人见构——诸位倒是好好想一想,若非我兄长信重周郎,如何舍得以我妻之?诸位也有妻儿子女,手足兄弟,诸位信不信他?害不害他?夫妻之情,手足之义,诸位不信,却放任这等流言扰人耳目,乱我军心,他日周郎归来,诸位可有颜面见他?” 最后几句,几近于厉声质问。这位华阳长公主自秦州开始随军,虽不像晋阳长公主能上战场,但是多少老弱妇孺安置都经她手。六镇降军不比其他行伍,军中老弱妇孺极多,谁家没几个老人孩子?何况打仗的人,今儿还生龙活虎,明儿没准就缺胳膊断腿,需人照顾。因此华阳在军中威望虽然不及其夫、其妹,一向却也不低,这会儿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是动了真火。 一时噤若寒蝉。 嘉语目光扫过去,口气略缓:“诸位爱护周郎之意拳拳,华阳心领,但是我的夫君,可有这般无能,容人说骗就骗,说害就害?” 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随即二三,笑声轰起,有人叫道:“长公主说得没有错!” “大将军必胜!” “大将军必胜!” “大将军必胜!” 亦有人举杯:“敬大将军!” 嘉语:…… 实则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效果。 众人借酒闹了一阵子,昭熙与嘉语也没有制止。待渐渐平息,周琛方才出来谢罪道:“承蒙公主教诲——是我的过错,这等流言过耳,原该厉声喝止,而不是听之由之,容他们挑拨,坏我兄长名声。” 他这话说得明白,底下听过的,传过的,私下议论过的,无不心中凛然:那话里“谋害大将军、软禁长公主”云云可不就是在挑拨天子与大将军?他们没有制止,反而推波助澜,这要是上头追究起来—— 昭熙笑道:“周卿不必如此,这等无稽之谈,想必大伙儿也是觉得荒唐,没放在心上,所以才由得它传得广了——三娘也是,急成这样,其实就是个笑话罢了。”轻描淡写,揭了过去。 底下不少人是松了口气,也不少人交汇了眼色,有人偷偷儿往边上撤,有人留意跟了上去。 “哥哥就知道笑话我!”华阳公主声线一软,又像是寻常人家兄妹撒娇弄痴,“今儿我家二郎成亲,哥哥来都来了,不妨赏妹子几分薄面,坐下来与大伙儿喝上几杯,三娘给哥哥斟酒?” 昭熙推却不过,微微颔首。 周琛赶紧叫了人摆席、摆座。一旁近侍要上来伺候,昭熙摆手道:“不必——没听说吗,三娘说今儿她给我斟酒。” 嘉语果然接了酒壶,给昭熙满上。昭熙亦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众人见他们兄妹和睦无间,不似作伪,这才真信了华阳长公主没有受制。昭熙喝了酒,目光环视四周,忽看住其中一人笑道:“秦将军!” 秦宣原是始平王部将,后来跟了嘉言。这次没有出征。因料想不到昭熙还能记得他,竟是怔了一怔,不敢置信得问左右:“陛下这是——叫我?” 昭熙笑道:“秦将军该是不记得我了,当初咱们打朱亮的时候,我犯了军规,我阿爷罚我守夜,寒冬腊月的,将军过来给了我一口酒喝——可还记得?” 在座众将虽然也听说过天子从前善战——甚至不少是被始平王打趴过。但是年代一久,记忆就模糊了。何况这里很多都是云朔乱后才从军。也就只有始平王旧部记得一二。这时候都大觉得意外,意外之余,又多少生了亲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却原来天子也和咱们一样要守夜,会受罚,感激深夜里的一口冷酒。 秦宣激动得眼中闪出泪花来:“记得、记得!那时候世子才这么高——” 便有人提醒道:“……是天子!” “无妨,很久没听人喊我世子了,”昭熙笑吟吟指使道,“三娘,给秦将军斟酒!” 这时候但见公主云霞一般飘过来,秦宣哪里敢当,连连道:“公主、公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嘉语但笑:“是天子所赐,秦将军就受了吧。” 在座几人有过这样的荣幸,能得天子赐酒、长公主斟酒,登时眼睛都瞪得圆了,艳羡之意,溢于言表,直恨不得自个儿能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狠狠给当时的始平王世子灌上一肚子酒。 有人甚至忍不住出了口:“老秦你这辈子……值了!” 秦宣乐呵呵喝了酒,又跪下来给昭熙磕头。 昭熙摆手道:“诸位不必如此多礼,今儿是我亲家有喜,我过来道贺,就和诸位一样,都是大将军府的客人。” “可是陛下是天子啊!”有人冲口道。 昭熙寻声看去,是个年近而立的青年。倒不说十分俊秀,却难得眉目坦荡,颇有股豪气。他心里转了片刻,笑道:“别人说这个话也就罢了,你?得了吧,我家二十五娘嫁给你,难道换不得你一句十三兄?” 众人听得有趣,都哄笑起来。封陇亦扭扭捏捏喊了一声:“十三兄!”不等昭熙开口,自个儿罚饮了一杯。 这些人从未见过天子这般平易,虽不能尽解了拘束,一时间倒也能其乐融融。正说笑时候,忽有人叫道:“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昭熙多喝了几杯,醉眼看去,但笑道:“李卿但问无妨。” 李时尚未开口,就被劈头打了一嘴巴:“小东西多灌了几口黄汤就说起胡话来,陛下休要理会!” 李时捂住脸,一脸委屈不服气。 昭熙大笑:“这就是李侍中不对了,今儿二郎大喜的日子,可不是李侍中训孙儿的好时候!” 他发了话,李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明知道小东西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仍警告道:“不许说些有的没的,污了陛下耳目!” 李时犯了小儿脾气,登时叫道:“祖父说这话,还不如叫我别开口呢!” 一帮子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纷纷哄笑道:“就是、就是……小李儿多委屈啊!” 李延:…… 嘉语也笑道:“李侍中多虑了,阿时年纪虽小,却是聪明伶俐,又为国征战这么多年,侍中大可不必再把他当三岁小儿。” 李延:…… 李延没好气道:“说吧说吧,天捅破了,总之有陛下和长公主给你兜着!” 李时听了这话,又多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我、我就是想问陛下,为什么这次出征用谢侍中,不用大将军。”话出口,有瞬间的安静。不少人偷偷儿往后移脚跟,也有不少人偷偷儿看昭熙的脸色——华阳公主是看不到——背后打着手势,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因此发怒。 毕竟是,龙有逆鳞。 昭熙也像是十分惊愕,愣了片刻方才又笑了:“我还当什么问题,能让李侍中这样如临大敌。” “臣该死!”李延已经跪了下来,见孙儿还站着,猛地踹了他一脚。 “不必如此,”昭熙又摆手道,“我都说了,今儿是好日子,大伙儿说说笑笑,不必顾忌这么多。” 叫人扶了李家祖孙起来,方才说道:“大概在座,十有八九想问这句话,只是不敢。我为什么这次不用大将军,是否我猜忌他功高震主,是否我要削减他的权力,是否我就看小舅子比妹夫顺眼?” 头几句也就罢了,到最后一句,便有人忍不住笑。 昭熙也笑了一笑,却叹息道:“我没记错的话,大将军正始四年离开我,正始五年边镇从军,到如今,七年了。大将军今年虚岁二十五,只比我小一岁,我家玉郎都快五岁了,大将军呢?大将军就是铁打的人,我也想他歇会儿,想他与我妹子多厮守几日,膝下有儿女承欢,过分吗?” 几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 那却是实情,这年头人成亲早,除去娶不上妻子的穷汉,哪个到二十四五不是儿女成群。就连最小的李时,不过十七,今年也得了儿子。要说膝下荒凉,除了大将军,就数到封陇了,他情况又不一样。 “我也是带兵打仗的人,”昭熙话锋一转,“平心而论,这次阿冉是打得不好,他要是能活着回来,我这里一个按律治罪是跑不掉的。但是诸位将军,哪个从带兵开始,就没有打过败仗的?有吗?” 胜负是兵家常事,打仗的都知道,哪怕是从前没有败过,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这辈子就不会打败仗了。 因并无一人吭声。 昭熙又往下说道:“我大燕幅员辽阔,日后南进、北上,江山万里,多的是仗要打,大将军只有一个,能分出三头六臂吗?不能。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启用阿冉,日后还会启用更多人的原因,譬如李卿就后生可畏。” “那大将军——”问话的却是孙腾。 昭熙调侃道:“大将军是我的妹夫,他的前程,我妹子还没急,孙卿倒是急得早……” 孙腾:…… 嗯,天子是在笑话他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如今战场上还少不了大将军,待日后,”昭熙正色道,“要有闲暇,就让三娘多教他读点书,我也盼着我这个妹夫不但能出将,还能入相——难不成就只你们盼着他好,我就不盼着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与宴嘉宾便先头还有疑虑,到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纷纷颂圣谢恩。 一时又欢声笑语,闹腾起来。 嘉语瞅了空与昭熙说道:“我进去看看新妇,给十一娘添个妆。” 昭熙心情大好,便笑道:“去吧。” 嘉语进到青庐里,闲杂人等早被清了出去。十一娘领她到屏后,唤了人出来,嘉语也吃了一吓:这人身段儿竟有九分与她相似,也不知道周琛从哪里搜罗来。十一娘忧心忡忡,却是不敢问。 嘉语与她换了衣物。她没打算跟昭熙回宫,她戴的深色帷帽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她信不过兄嫂。她心里也知道自个儿不占理,然而——这世上有些东西,本身就是不讲理的。 过得片刻,便有人在外头问:“公主!” 嘉语听出是周琛的声音,便走出来问:“人都齐了吗?” 周琛素日里但见她锦衣华服,如今换了男装,像个富贵人家娇娇软软的小公子,利落是有,英朗却远远不够,心里一时又踌躇起来,说道:“公主不如再等几天——没准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这话嘉语听昭熙、谢云然,以及几个贴身婢子来来回回说了许多遍,耳朵都长茧了。登时不悦道:“我意已决,二郎不必再多言。” 周琛皱眉,心里把人马和物资路线再过了一遍,确认了没有什么纰漏,却又说道:“公主这一去,要没有找到我阿兄——” 嘉语道:“你阿兄是去给谢侍中解围,又不是横扫大漠,左右不过那么点地儿,怎么会找不到?”她又不傻,现成放着她阿兄这么个经验丰富的将军在身边不请教,难道自个儿去乱闯乱找? 大致可能扎营的地儿昭熙都给她圈了出来,但是昭熙也说了:“或者是周郎有什么诱敌之计,怕事泄不成,不然没有理由不送战报回来。”——他这会儿倒是承认了,之前谢云然给她送的战报半真半假。 她也知道昭熙这是往好处给她说:除了诱敌,剩下的猜测都好不了。 周琛苦笑,心里想要这么好找,也不会这么久没消息。他阿兄这回带的人不多,战时行军居无定所,别说华阳公主手里没有确切的地址,便有,追着跑也未必赶得上。这些话堵在喉中,只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还是先交代了人马,带队护送的是他阿兄的亲兵。又交代了几个地方:“公主要是……可以前去求救。” 嘉语都应了,就要出门,周琛伸手拦了一拦,说道:“公主——” “还有事?”嘉语问。 周琛被她那双眼睛专注一看,立时又低头去,无甚底气地说道:“我还是觉得——”他是明明知道不该答应她这种无理的要求,放她去战场,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哥回来肯定会剥了他的皮! 他怎么就不能黑个脸跟她说不行呢?这句话他问了自己一万次! 嘉语打断他道:“你放心。” 周琛想哭,认真的。 第355章 天子为兄 嘉语知他仍是不赞同,也没有更多时间来说服他,便绕过人,就要掀帐出去,猛地却从帐外撞进一个人来,嘉语被唬得连退几步,四目相对,方才略出了口气:“……是明月啊。” “三姐姐!”明月叫了一声。 “明月来看十一娘吗?”嘉语问。 ——自元祎炬长安登基之后,明月很知道自个儿犯了忌,平日里深居简出,大多数婚嫁丧娶都推了,推不掉的也是礼到人不到,小心翼翼,唯恐连累到人。所以便是嘉语,也许久没见了。 周琛成亲,她竟赏脸,嘉语也是意外。 明月却摇头:“我来找你。” “找我?” 明月塞了样东西在她手里。嘉语翻手要看,明月又按住她:“以后再看。” “明月?” “我知道……”明月停了一会儿,“我知道三姐姐在圣人和大将军面前帮封郎说了不少好话。” 嘉语道:“你是自家姐妹,我当然帮你说话。封郎也是跟着咱们一路从信都过来,没有什么信不过的。” 明月点点头,合上她的手,退了出去。 嘉语怔了片刻。正始四年清河王死的时候她就觉得明月伶俐得可怕。但是那时候她才多大。看着更是小。之后几年,她都安安分分在宫里陪两位公主,再没闹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她渐渐也就没有在意了。 一直到—— 她大约是猜到了,嘉语心里想,至于怎么猜到的,那只能问天了。她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很轻,微凉,像是……印章。嘉语面上微微变色,忽听得脚步声近,周琛走过来,说道:“公主——” 嘉语道:“你——” “我不能这样放任公主西去。”周琛道。 嘉语恼道:“二郎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恁的婆婆妈妈!” “我……我送公主去吧。”周琛垂头道。 嘉语:…… “你傻了?”嘉语道,“你跟我去,洛阳这摊子事怎么办?” “有李尚书……” “那十一娘呢?”嘉语简直恨不得开了他的脑袋看看他在想些什么,“今儿可是你大喜!” “十一娘是个明理的人,我与她说就是了。”周琛却突然固执起来,“公主就这么去,我怎么都放不下心,要路上有个差池……”要路上有个差池,他赔了命没准能让他哥消消火,不然也是个死。 “我阿兄问罪下来——” “十一娘能应对。”他对他的这位娘子知道得恐怕比这个天真的公主还多一点。 嘉语:…… “能有什么差池——” “就这么定了!”周琛打断她,“公主给我一点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与十一娘说两句话就过来……误不了什么。” 嘉语是真不信天底下还有哪个新妇子听了这种要求不酿成惨案的,但是周琛让她信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十一娘说,三言两语,她还没来得及出帐他就跟了过来,微笑道:“……好了。” 嘉语:…… 她还能说什么呢? 前头还热闹着,喝酒,猜拳,附庸风雅地吟诗作赋。 昭熙这晚上发挥得很好。不但打消了大多数的人的猜疑,谣言那里估计也顺藤摸到了一半的瓜。原本那些军汉都觉得天子高高在上,远不如大将军可亲,经了今晚,想必是大有改观。洛阳形势稳定下来,她走得也放心。 她猜想,打动这些人的,倒不是那等小恩小惠,而是昭熙明确表示了,还有的是仗打,他这里需要大把雄心壮志想要建功立业的人。 她选了这时候走,是赌昭熙不会发现替身,也赌他即便发现,也不敢大张旗鼓追上来。只要他不出谕旨,就没人敢对她用强——羽林卫也不敢。何况周琛能干,各种文书通牒都备得齐全,路线也制定得详尽。 顺顺利利就出了洛阳城。 …… 大将军府里笑闹了有大半个时辰,将近戌时,昭熙使人来催嘉语回宫。他喝得有点多了,一时也没有多留意。 到回宫歇下,茯苓慌慌张张过来哭说:“公主不见了!” 宫里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找出来嘉语留的信,昭熙与谢云然面面相觑,都知道追之不及:天时已晚,宫门、城门都落了钥,除非想闹得人尽皆知——如果人尽皆知华阳公主逃出了洛阳,人心不知道会动荡成什么样子。 昭熙心里回想,便知道是在青庐里掉的包,嘉语信中也说得明白,护送她的是大将军亲卫,万无一失,随行还有周家侍婢。考虑得也不是不周全。昭熙仍懊恼道:“只能明儿早上再派羽林卫出京了。” 他这个妹子要恼起人来也是真恼人。 …… 周琛的赶路计划订制得细致,每日几时起,几时歇,在哪里进食,哪里休息,时间拿捏得极是精妙,张弛有度。 除了当初从豫州到秦州,再从秦州到冀州那阵子,嘉语再没有过这样持续不间断的赶路,虽然疲倦,竟然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因不得不夸道:“……怪不得郎君提到二郎总是赞不绝口。” 这是晚上。他们这日运气好经过市集,从牧民手里买了几只羊羔,正烤在火上。周琛原本目光炯炯地全部在羊腿上,闻言不由偏头道:“我阿兄……夸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嘉语斜靠在树下,见他如此作色,不由噗嗤一笑:“二郎不信?你阿兄要不是觉得你好,也不会对你委以重任了。” 要说亲疏,尉灿与周乐就亲近得多,但是哪个能用哪个不能,周乐心里还是有数。 周琛低头道:“肉烤好了。”他把烤好的羊腿递给嘉语。她伸手来取,秋月凉,透过轻纱,隐隐可见皓腕如玉。一直到这时候,他都有一种恍惚,不知道是真是梦——他几乎不能够相信,她竟然会有这样的勇气。 吃得十分香甜。许多天没吃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当然这个“像样”是相对于公主的饮食来说。餐风露宿,紧赶慢赶,他看得出她疲倦,然而无能为力。他说:“公主明知道徒劳无益,为什么还要走这一趟?” 这不是一个问句。 她不是晋阳,能领兵打仗;也没有听说过有运筹帷幄之能;她如今只身前去,没有天子手令,军中缺粮或少药她也变不出来,便让她找到他兄长,也于事无补。总不能他兄长见了她,就能大展神威,取宇文氏人头吧。无论从哪个方面想,他都是不赞成她来吃这个苦头的。 除了吃苦,一无所得。 所以即便是已经渡河,没准明日就能找到他兄长,他还是忍不住问这句话。 嘉语不作声,只管埋头苦吃。羊羔虽然嫩,调料却是不全,周琛烤羊的技术也不及其兄。 她猜他这句话忍了很久了。他该是烦透了她。只碍着他兄长,还能维持表面上的恭谨有礼。她从前不讨他喜欢,看来这辈子也好不了了。好在这不是什么大事。她只当是没听见。 周琛又问:“公主是不是……害怕?”他想了很久。她要是洛阳高门那些没经过事的深闺女子他倒是能想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偏偏又不是。她经历过的生死,实在也不能算少了。 嘉语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害怕什么?” “害怕……见不到我阿兄最后一面。” 嘉语一阵惊天动地的咳,边上侍婢赶紧给她抚胸拍背,又忙着递水。要不是侍婢是他大将军府的人,没准还能奉送一打白眼。好半晌才顺过气来。嘉语却没有说话,又专心吃她的羊腿去了。 周琛:…… 他知道他猜对了。他只是不知道她何以如此悲观。诚然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是论理,她该对他的兄长多一点信心才对。 “离谷城还有多远?”忽听她问。 “还有一两日路程。”周琛答道。他们绕了道。虽然已经渡河,距离战场却是不近的。不然也不会有集市。 嘉语清咳了一声,正要说话,猛地听到一阵密集的马蹄。两个人对望一眼,脸色都变了:这来的是敌是友?外头守卫怎么没有出声示警?这一念未了,骑兵已经冲到面前,猛地勒住。 “贵人?”为首的虬髯大汉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很容易就从这一群人中把两个主子认出来。 他提着刀,刀尖还滴着血。 嘉语便知道是泄露了行踪——只不知道在哪个点上。那人不直呼“公主”却称“贵人”想是并不清楚她的身份。因面露惧色,往周琛靠过去。周琛沉声道:“军爷,我们是行商之人——” “行商?”那大汉笑了,跳下马,伸手便要来摸嘉语的脸。嘉语往后一缩,那汉子摸了个空,也不介意,却得意道:“这么细皮嫩肉的行商,路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碰到。” 周琛挡在嘉语面前,但拱手道:“军爷见谅,这是内子。” 华阳虽不如其妹美艳,一张脸要冒充男子却也不能。所以遇到外人,一律都是周琛出面。光从服饰上,周琛也看不出这位路将军的来路,亦摸不准他的来意,是要劫财呢,还是劫色。要只是劫财,破财消灾倒也并无不可。因试探着问:“军爷行色匆匆,可是前路已经不容人通行?” 那汉子却冷笑一声:“你说你是客商,那我问你,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贩的什么货?” 周琛既有准备,自然对答如流:“小人河北人氏,贩了些土布,打算运到长安去。” “河北?”那汉子冷笑,“那个出反贼的地方——拿下!” 嘉语与周琛听得这句,再不抱侥幸。 周琛一声唿哨,骏马腾空而至。两人翻身上马,一众侍从、侍婢也都围了上来,直往外冲。这一下变故突然,那汉子先是惊了一下,随即失笑,松了缰绳,甚至不吝赞一声:“好身手!” 周琛一行人只冲出十余步,就看见旌旗猎猎,黑压压全是人。不由头皮一麻,这位路将军不过顺手打个劫而已,犯得上出动这么大阵仗?有那么一个瞬间,两个人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莫非是……被发现了? 嘉语当即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周琛一愣,也追了上去。这当口不敢再呼“公主”,只含混喊道:“娘子——” 嘉语不应,直冲到那汉子跟前。 那汉子纵马绕她转了一圈,笑得脸都歪了:“……是许久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反贼了!” 却见那个之前还唬得瑟瑟发抖的小娘子面上肃然,在马上挺直了背脊,竟有几分大家风范。她拱手道:“路将军,可是宇文将军麾下?” 路雍:…… 他原不过是行军路过,想找个地儿扎营过夜,因听那引路的汉子多说了几句,方才起了“劫富济贫”的心——当然他自个儿就是那个“贫”。他决意打劫,自不会与他们说理,“反贼”云云就是个托词。 不想这小娘皮嘴一张,就问到“宇文将军”头上,再细想,方才那一众人身手确实不像是商旅护卫。心里不由“咯噔”一响,不会吧,现如今打个劫都这么不容易了? 人得罪就得罪了,可不能让他们把事情捅到上头去。既然做了开头,少不得做到底。他打定主意,说道:“什么宇文宇不文的,老子没听说过,一伙子反贼还想拉人下水——少废话,拿下!” “我姓元!”那小娘子却大叫一声。这声音足够大,左近要上来拿人的亲兵便犹豫了。“皇亲国戚”四个字才从脑子里闪过去,就听那小娘子又道:“我在族中排行二十五,天子是我兄长!” 底层将士哪里能知道天子家事,起初是被姓氏震了一下,随即又被“天子是我兄长”这六个字唬住,一时面面相觑,就连路雍也忍不住想道,若非是真,她如何知道皇帝的妹子在族中排行? 偏她这几句话喊得极是大声。外头人听不见,他左右却都听得真真儿,踯躅不敢上前:乖乖,皇帝的亲妹子,这得修上几世的福分才能见上一回啊。 路雍再多看了她几眼。她穿的男装,起初就以为娇怯怯一个美人儿,这时候再看,眉目竟是有几分像天子——其实他也就只在前年天子巡营时候远远看过一眼,并不记得天子长什么模样。心里只想道:完了,这事儿棘手。 嘉语见他们犹豫,又柔声道:“不知者无罪,还须得烦请路将军送我们去长安。”这是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路雍又想抓住,又犹疑,并不下马,只退了半步,说道:“某……微臣……下官……”他懊恼地抓耳挠腮,“随便什么了……小娘子自称是公主,可有证据?”总不能她说是就是吧。 虽然架势确实是很像。但是皇帝的亲妹子,怎么会来这等小地方? “路将军谨慎,”嘉语先夸了一句,然而方才说道,“我不是公主。我阿兄……从司州跟随先帝去往长安的时候,还只是南阳王。我当时因故滞留洛阳,两地音信不通,并没有受封公主。” 路雍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是陆俨部将,从前是杂牌军,并非亲信,今年得了运气才升到平南将军,却哪里听说过这些。然而这时候左右亲信看着,却也不愿意露怯,想道:这小娘皮说来头头是道,我如何知道真假?且不管这些,先拘在军中。待碰上认得的人,自能分辨。 因先下马,给嘉语行过礼,说道:“方才是小人多有冒犯,公主原谅则个。” 嘉语颔首,重复道:“不知者无罪。” 路雍又道:“还请公主出示信物,以便上报。” 这要求也算合情合理。周琛心下有些急:公主也太托大了。自她掉转马头开始,他就一声不吭,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撒下弥天大谎。然而这位路将军虽然看着粗犷,出身估计也不高,心思却是精细。 却见嘉语不慌不忙,从荷包中拣出一粒东西,看了看路雍马上挂的酒囊,说道:“借将军酒囊一用。” 路雍摘了酒囊双手奉上。 嘉语倒酒在手心里,然后提起那东西,在囊革上按了一按。转还给路雍,路雍看时,就看见鲜红一枚印。 到这会儿他知道是假不了了。 忙又行礼赔了一回罪,吩咐下去扎营,却又请求道:“我还有几件事想要细问公主,好一并报上去……” 嘉语点头道:“是理所应当,将军费心了。”她朝周琛看了一眼,周琛道:“下马!” 二十余名侍从、侍婢齐齐下了马。 所有人又回到火堆前,羊腿已经烤焦了。 路雍叫人重新送了来。 嘉语给他介绍周琛道:“这是封郎。”她看得出这位路将军地位不是太高,不清楚上头的事,却也不敢大意,仍照着元明月的情况介绍——如果是元明月出奔,封陇不可能不相陪。 “原来是驸马爷。”路雍笑着奉承。 周琛收了之前畏缩讨好之态,惜字如金地应道:“不敢。”这段华阳不曾与他串通过,他这里只能见招拆招。这时候听路雍一口一句“驸马爷”,心里头也是说不出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汉唐一直到宋,底下人都不能直视皇帝,模模糊糊能看个影子就不错了,看脸是不行的,更别说盯着看了。所以嘉言之前才能假扮她哥,三娘这里才能信口雌黄自称明月。当然她长相上也是可以冒充一下的,毕竟都是元家人。 第356章 长夜无尽 路雍貌似粗豪,问话却琐碎又刁钻,一时问“公主当初怎么会滞留洛阳”、一时问“是否伪帝刁难了公主与驸马”、一时又问“驸马爷跟着公主出奔,岂不是会牵累到族人部属?” 周琛留守洛阳,与封陇原是极熟,这时候不假思索答道:“家丑,实不足与外人道,封某自罚一杯。” 路雍也不深究,只问:“自先帝西狩至今,有近两年,怎么公主、驸马到这会儿才动身?” 嘉语看了周琛一眼,说道:“封郎是河北人,得大将军信重,因他的缘故,十三兄亦不曾为难于我,然而、然而前儿洛阳城里都传,说大将军遇害,华阳公主亦被十三兄囚于宫中,我们在洛阳就呆不下去了——” 路雍听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十三兄”想是洛阳的兴和帝。对她的身份又多信了三分:如此庞杂的宗室支系,若非至亲,如何清楚。因听她提到大将军,一时笑道:“原来洛阳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吗?” 嘉语闻言,呆了一呆,方才结结巴巴问道:“将、将军说什么?” “周贼授首之事……” 嘉语呆呆看着他,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池子里的鱼;他说的话,便是鱼吐出来的泡泡,一串一串,没等浮到水面上就破了。她拼命地想抓住一个,得到的却只是片鳞只甲:“……流箭射中……” “听说当时周军中异动……” “斥候说……大伙儿都不信,直到——” “宇文将军说,不管他是死是活,就趁他病,要了他的命,寻到他们营地上游,放了些死鸡死鸭死耗子下去……” “那时候天还热着,军中瘟疫盛行……” 她奇怪自己何以还坐得稳稳的,任那些字眼钻进耳朵里,钻进脑子里,像是短的箭簇,一簇一簇的……万箭齐发,万箭穿心。 “公主?”路雍觉察到她不对劲。 周琛接过话头道:“那如今将军是接了宇文将军的军令,前往谷城汇合吗?” 路雍狡黠地笑了一下:“军机不可泄露……” 周琛心里也跌到谷底。 如果说洛阳城里还只是没有消息,令人疑惑,那么这位路将军说的——除非是他看穿了他们的身份,不然、不然……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嘉语,见她人虽然还坐得板板正正,目光却分明涣散了。 周琛微叹了口气:她乱了,他这里不能再乱。因打圆场道:“我们在洛阳,多得大将军照顾,二十五娘她、她与华阳长公主亦交情甚好,听了这个消息,难免不替她伤心,还请将军见谅。” 路雍虽然不很清楚华阳长公主什么人物,倒也不是不能谅解。毕竟长安、洛阳的主子都姓元,彼此之间亲缘关系又近。 摆手笑道:“无妨。” 周琛又道:“如果路将军此去,是为了……可否容我同行,如果能够……替大将军收尸,也算是全了我们兄弟情义。” 话至尾声,到底惨然。 路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这小白脸也是条汉子,已经过了河,到了西燕的地盘,还能坦坦荡荡说他与周贼之间情义。然而佩服归佩服,仍摇头道:“这却不是我说了算。” 周琛拱手道:“待见了宇文将军,我亲自求宇文将军也是一样的。” 路雍还在犹豫。 嘉语忽然又出了声,问:“路将军见过周大将军吗?”周琛听她这几个字没有颤音,也是殊为不易。 路雍笑道:“我哪里见过——就听说书先生说他身高八尺,腰围十带,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心里寻思,莫不是黑熊精下的凡?”要在往常,嘉语恐怕已经笑出声,然而这当口哪里笑得出来,只低声道:“他是我姐夫。” 路雍“哦”了一声,心里想难怪她一副死了郎君的样子。 “……我认得他。”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周琛道,“封郎在他麾下多时,与娄将军、段将军、彭将军都有交情,谢将军也是见过的。如果路将军想要这份功劳,我可以替你挣来,也算是给我阿兄的见面礼。” 路雍微微有些吃惊。他原先觉得,护送公主回长安,已经是功劳不小。不想这位公主胆子倒大。 他认真考虑了片刻,又吃了半条羊腿,最后喝了一口酒,说道:“中!” …… 待进了帐,嘉语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周琛眼疾手快,扶她坐下。但见面色惨白。 周琛道:“他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啊,不知道是真是假。”嘉语轻轻应了,一丝儿声音都没有。 周琛想与她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然而这并非他们能放肆的地方。他远不如他兄长能说会道。这会儿就眼睁睁看着眼泪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也不敢抬手擦拭。 顷刻,衣上便湿了一小块。 周琛狠了狠心,把目光从她眼睛里移开,问道:“公主如今是打算跟着这位路将军去、去——” 他也说不出去给他兄长收尸这样的话。 嘉语没有应声,帐中便再没有声息。外头风吹着帐篷,哗哗地响。不知道响了多久,外头是不是出了月亮。月亮照着洛阳,洛阳的人还没有得到消息。如果让父亲、让姐姐知道—— 周琛恍恍惚惚地想,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这样能够冲淡这种……恐惧。他是在害怕,他想。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问华阳公主:“公主是不是……害怕?” 他伸手抱住她。 她全无反应,一点挣扎都没有,甚至顺从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他想她是意识不到她在做什么。可怜方才在路雍面前还能侃侃而谈,那耗尽了她仅剩的神志。“三……三娘?”他试着喊她。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周琛伸手探她鼻息,浅而清,已经睡过去了。 也好,他想。 “就算哥哥是真没了,”他轻轻地说,“我也会护你周全。” …… 路雍盯住酒囊上的那枚印,半个时辰前他只想把它交上去,首先辨认公主真假要紧。 但是这会儿他改变主意了。他旁敲侧击了这许多话,从回复来看,这位公主假不了;唯有后来听到他说周乐死了,反应有点不对劲,难道这位公主不肯离开洛阳的原因,是和这个姐夫有一腿? 那也不算太稀奇了——先帝宫里还养了个公主呢。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是个管不住娘子的,听话得很,何况他也说了,他从前在周贼手下,那还不任他搓圆捏扁,绿帽子红帽子该戴就得戴。 要是他们果然能说降周昂、段韶、彭飞,哪怕是说服其中一个,圣人定然喜出望外,再加上护送公主的功劳,捞个征西将军没问题,想到这一趟,原不过是想打个劫,竟能有这样的际遇,路雍乐得笑出声来,吩咐道:“来人,上酒!” …… 段韶从帐中出来,彭飞便迎上去问:“大将军——” 段韶摇了摇头,面色惨然。他是被周乐赶出来的。这半个月下来,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如果坐起来,没准能听到骨骼之间咔嚓咔嚓响的声音。他心里实在难过,也说不出话,与彭飞并肩坐在帐门口。 月色青白。 “宇文老贼恁的狠毒!”彭飞最终啐了一口,把刀插进泥里,“再容他们多活两天,我一定亲手、亲手——”他虽然鲁莽,却也不傻,能指着打个胜仗,但是要取宇文泰项上人头,那太依赖运气了。 段韶不说话,他慢慢把刀从腰间抽出来,借着月色在石上磨起来。 …… 帐中漆黑,周乐呆呆看着帐顶,该部署的都部署了,最后就是赌命,命大的活下来,命短的去死。打仗一向是赌命,他从来都知道的。只是他这时候,竟然舍不得死了。不知道三娘这会儿在做什么,夜深了,她该是已经入睡了吧,他从前还沾沾自喜过萧阮没有运气。 却原来,没有运气的是他自己。 …… 周琛早上醒来,见帐中无人,心里便有些发急,既是怕那位路将军态度有反复,也怕嘉语想不开,她昨晚看上去像死了一样,以至于他几次惊醒,过去探她的呼吸与脉搏。他从前总觉得他兄长能娶到她,多少有强迫的成分,然而昨晚……他信了,他兄长对她是真的很重要。 正待要出去找,却有人掀帐进来,已经梳洗过了,竟能看出容光焕发来。开口便是:“封郎醒了?” 周琛“嗯”了一声,目光仍在她眉目里探寻。 嘉语问:“要传早膳吗?” 周琛微叹了口气:“……公主——” “辰时初拔营,”嘉语又道,“多少要吃一点。” 周琛:…… 倒反过来她劝他进食。 周琛觉得荒谬,却还是点了点头。嘉语传侍婢进来,吩咐下去。周琛这才问道:“公主几时醒的?” “卯时。”嘉语若无其事道,“军中已经在备食,见封郎睡得香甜,也就没有惊动。”因假扮明月与封陇,不便分帐。她昨儿晚上几乎是哭得昏过去,周琛抱她上床,自个儿挨边合衣睡了。 “公主——”周琛急促地再叫了一声:她该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 嘉语微停了停:“路雍路将军从前是陆俨将军部将,陆俨将军过世之后,得我兄长倚重,连升三级;如今是得了宇文将军之命,前往小关汇合。说是段将军与彭将军被堵在小关附近……” “那公主打算怎样?” “我想封郎自洛阳运出来的那批土布,该是能派上用场。”乱世里布帛能充货币,特别荒僻地方,土布比五铢钱好用,也比绫罗绸缎好用。周琛准备这个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是途中方便。 因问:“公主打算怎么用?” 这时候侍婢送食物进来,嘉语便一面进食,一面与他说。周琛但觉奇思妙想,忍不住道:“公主如何想得到这个?” 嘉语目中一空,别过脸去,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惜了没有染料,不然还能做些别的——等等!没有染料可以问路将军要啊!” 周琛:…… “封郎一会儿去见路将军,就说……”嘉语道,“就说阿兄还没有见过封郎,少不得立些功勋,也好讨他欢喜。” 她说来煞有介事,就仿佛他们当真是夫妻,当真是明月与封陇。周琛侧目看她容光,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他知道这不应该,他兄长生死未卜——且他们说他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这光景不会长久。 然而昨晚拥她在怀中,那种沉重与柔软,甜蜜与忧伤交织,他想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 …… 用过饭,拔营,上马。周琛自去找路雍说话。整日的行军。应该说路雍对于这位“公主”还是有所照顾,然而战时,再照顾也有限。路过农田,农田荒芜。散兵游勇都离得远远的,饿狼一样的目光。 嘉语一路神采奕奕,特别下午扎营,路雍过来说话时候。待他走了,周琛便忍不住说道:“公主不必如此。” 人力有时尽,他真怕她什么时候一头栽下去。 嘉语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笔直伸往前方。 到夜间布匹全都卸下来,连侍从与婢子,连嘉语、周琛在内不过二三十人,周琛又有些担心,这个计划未必就有实行的机会,然而看华阳公主这个样子,有事情让她忙也许是好的。 忙到二更,方才倒头睡下。周琛反而睡不着,明日就能到小关。夜深得一丝儿光都没有,他其实也并不能看清楚她的脸。她该是极度的疲倦,所以并不能察觉自己所处的险境。 和衣而卧,可想而知鬓发肯定是乱的,杂的碎的细的发丝在枕上,在额间。 隔空,像是能描摹她的眉目。 如果他俯身,兴许能吻到她的唇。如果。 他不能够去想明日会见到什么。军队的溃败,兄长的尸体,她的崩溃,还是他自己的恐惧。他从前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日,没想过他们会去洛阳,他会坐在大将军的府邸里发号施令,那都是他年少时候所不曾想过的。 吴家殷实,他自幼跟着表兄弟去族学,读书,习武,对于未来的构想,大约是去朔州治所,找机会得到长者赏识,被征辟为幕府书吏,或者别的。总不会是如今这样。 如今与他所有的一切,是源自于正始末年的那场大动乱,源自于他的兄长,如果他的兄长倒下,他前无屏障,后无退路。 他希望一切终止于此刻,长夜无尽,天光永远不要亮起来,就只有他与她。 …… 然而次日如期而至。 路军抵达小关,小关已经挤满了军队。 除去宇文部,陆俨昔日所部、天子亲信也都赶在这时候过来捡便宜:因都知道东燕大将军周乐中流矢而死,军中瘟疫横行,军心涣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了。 整个营地里乱哄哄的,路雍已经去见宇文泰,希望能捞到个好位置,打得轻松,功劳大,斩获多。 到过了午时才回来:一脸沮丧。他原还想让“封陇”先去说降,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向被认为是“上策”,然而众人正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他又不是亲信,连嫡系都算不上,根本没他说话的地儿。如此,虽然捡了个公主和驸马爷,竟只能用来认尸了,他悻悻地想。 分给他的位置也不好。说得更明白一点,这会儿大家都抢着上,没他的份!想几百里日夜兼程赶过来,别说肉,汤都喝不上,着实气愤,与新出炉的驸马爷唧唧咕咕抱怨了一通,可惜这个驸马爷真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说了半天就回得一句两句,也不知道素日里怎么讨的公主欢心。 路雍怒气不减,前头已经开始擂战鼓了。 他分的位置确实不好,往前看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阵势倒是摆得整齐,越整齐周琛心里越不安,也不知道战场那头怎样,段韶与彭飞各自在什么位置,军中还剩多少人马,士气可能挡住一鼓。 他这里寻思,嘉语在紧张地分派任务。她手里人不够,这两日侍从也好、侍婢也好,都被她鼓动去与将士套近乎,同乡、同郡、同姓,要能碰上个把同族那简直是中大奖。染料不够,用了血,羊血,还有人血。这战场附近,再没有比人血更充足的染料了。她就不去管前头怎样——那是周琛的任务,也不去想他是不是还活着,她能做的,她先尽力做了。 日后——她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周琛忽悠路雍与他纵马行到高地,放眼望去,不由皱眉:这阵势摆得大,中间却是空的——别人看不出来,他跟他兄长这几年,怎么能不清楚。起初他想,他兄长调了段、彭两人的人马,加上谢冉本部,怎么着也有两三万,这里看下去,有五千就不错了,难道军中就剩了这么点人? 他兄长过河时候,谢军新败,散兵游勇应是不少,那些虽然不是他兄长的人,却有不少是当初晋阳长公主手下,与他兄长也是相熟,再者以他兄长的威名,不可能全无所得,难道全打没了? 段韶和彭飞就打算拿这么点子人迎战西燕近十万人马? 周琛心里的沮丧,一点都不比身边路雍少。他给自己鼓了几次气,方才指点道:“左翼像是有些……危险。”他兄长手下,彭飞以勇猛著称,说得不好听,打仗就是个疯子。几乎能与周昂相提并论。 这时候他正朝宇文军中左翼猛冲不止。 路雍也看到了。他是有些幸灾乐祸:让你们抢!让你们抢了也得不到好——破船还有三斤钉呢,真当人好欺负么。 却听周琛诚恳道:“这却是将军的好机会。” 路雍哼了一声:“封郎自己人,我就不瞒你,我这会儿上去,自个儿损兵折将不说,人家还不领情……”“自己人”云云当然是个套近乎的说法,后面几句却是实情。 周琛虽然对军中派系素有所耳闻,不过他兄长手下,见死不救乃是大忌,更不会有人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一时骇笑。提醒道:“路将军有所不知,这位彭将军是我……我大将军手下出了名的刺头,他不出手也就罢了,一出手,不把敌……军阵贯•穿是绝不肯罢休,将军这会儿动身,还来得及救急,再迟片刻,恐怕——” 路雍也有些动心,却眼睛鼓鼓地看着周琛,一拍大腿道:“有道理!这么好机会,驸马爷与我同去,如何?”他盘算着,这位驸马爷与彭飞有旧,虽则战场上是不可能来个说降,没准能趁对方吃惊当口把人拿下。 拿下彭飞,他这一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想得美,周琛却为难:华阳的骑射能勉强应付行军,但是一会儿要真……千军万马倒卷过来,他不在她身边,如何放心得下? 路雍见他踌躇,以为他是害怕——毕竟他随行部曲不是太多,多半还要留在营中护卫公主。以他的出身——他猜他是个世家子,哪里能赤手空拳上阵与人拼命。便激他道:“封郎但跟着我,莫说区区彭小狗,就是周大将军亲临,我也保你毛都不少一根回来!” 周琛听到“周大将军”四个字,未免心中一苦,却沉吟道:“我是担心二十五娘——” “你说公主?”路雍“哈”地笑了一声,笑声里不屑,“封郎这般担心,怎么不把自个儿栓在公主裤腰带上?” 周琛:…… 路雍见周琛面上作色,赶忙又作揖求饶道:“封郎勿恼,兄弟我是个粗人,也不会说话,不过听公主说,驸马爷与公主这桩亲,圣人是没点过头,封郎不拿出点功劳来,怎么好意思进宫去见大舅子?” 周琛气笑了。他也不傻,要说粗人,他哥手底下那些个丘八不比他粗?这等人不过是拿“粗”作个护身符,你要不与他计较,心里头气不平,懊恼的是自己;与他计较,又失了身份气度。 他心里头厌恶,口中只道:“路将军说得有道理,只是——我去与公主报备一声,免得她着急。” 路雍“哈哈”一笑,挥手道:“去吧。”心里想这小白脸和公主感情却是不错。 周琛纵马回营,嘉语正不安,见他回来,不由大喜,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周琛道:“路将军让我陪他上去一趟,花不了多少时候,你等我信号。” 嘉语回头看了一眼,她这里却是抽不出人来。周琛摇头道:“……都留在这里,不必跟我去。”想了想,又交代道:“要是万一、万一我……”他原本是想说“回不来”,到底大战在即,不能作此等不祥之语,因改口道,“没来得及回来,你就往山上撤……” 嘉语但点头。 周琛出帐上马,就听得身后人扬声道:“……保重!”他回头看了一眼,风从她眼睛里穿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垂派太子慕容宝打北魏的参合陂一仗,仗打到中间,传闻慕容垂死了,军心涣散,将士思归(其实那会儿慕容垂还没死),所以古代交通不方便,信息不发达,误传误信是常事,而敌对方用谣言打击对方军心,鼓舞己方士气也是常有。 何况路雍摆明了道听途说。 三娘和小周弟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没有完全崩溃掉,当然打击是免不了,特别三娘。小周弟弟虽然喜欢三娘,但是他不会希望他哥死的,他没那么丧心病狂,他可崇拜他哥了。 小周:……(就是个好讨厌的小崽子) 三娘:嗯嗯有人口是心非了^_^ 一直到隋唐,布帛粮食都是硬通货。我国古代一直货币匮乏,和平时期货币还有信誉度,乱世里货币随时化水,老百姓也不怎么肯用,以物易物很常见。民国都很常见。 两汉通行五铢钱,后来三国时期蜀国和吴国都发行过大钱,就指定一种货币,以一当五百,或者以一当千,所以虽然演义里把蜀汉政权塑造得光辉灿烂,诸葛丞相光照千古,但是老百姓日子过得说不上好。那会儿魏国日子相对好过一点。 也不是说那些权贵完全不想搞好民生(割韭菜也要有得割),当时也有相对懂经济的能人,但是当权者的意志不可能逆天(规律)而行。 第357章 秃鹫盘旋 周琛守信回来,路雍夸了一个“好”字。周琛微微一笑。路雍亲自点了兵,直往左翼切进去。 战场上杀红了眼,红的白的都在泥泞里。 周琛是上过战场的,他有经验,他也知道之前谋划得再好,真真到了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界,通通都由不得人。一路只管紧跟在路雍身边猛砍猛杀,好几次替路雍挡刀。路雍砍倒一个杀到面前的东燕兵,与周琛笑道:“看不出封郎上了战场,却是名猛将!” 周琛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他朝东边看了看,距离彭飞还有十余步的距离。“往那边去?”他问。 路雍长笑一声:“好!”亲兵团簇在他们身边,就仿佛一把尖刀,直直斜插进去。彭飞也注意到这边动向,战场上他一向张狂,哪里容得有人这样挑衅,因长•枪一摆,亦往这边杀过来。 两下里越来越近,双方都有死伤,一直杀到短兵相接。不知哪个飞起一刀,削往周琛的头皮,周琛仰面,头盔飞了出去。彭飞紧接着一枪•刺过来,电光火石之间看清楚这人面容,不由一惊。他是周乐亲信,哪里能不认得周琛,当下里硬生生调转枪•头,刺死周琛身边的亲兵。 周琛低头,纵马朝路雍过去,彭飞紧追不舍,两个人都没有出声,极有默契地一个逃一个追。 路雍左右都认得这位“驸马爷”,甚至因他之前的表现而心生敬意,自然不会挡道。原不过三五步距离,轻易就让他靠近路雍,周琛叫了一声:“路将军!”路雍回头,周琛反手一刀,人头落地。 路雍左右都惊得呆了。 彭飞大喜,叫了一声:“二郎!”杀将过来接应。 周琛无暇应他,却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嗖”地飞了上去,半空中炸开来。这时候是下午,人人都忙着厮杀,原是极不起眼,但是对于翘首以盼的人来说,闪亮如同晴天霹雳。 周琛放了信号,这才提着路雍的头跳上马背,高声叫道:“你们将军已经被我杀了,都各自逃命去吧。” 左右亲兵知道被杀的是路雍,远处的将士却只看到有人提着戴盔甲的人头——光从盔甲来看,级别显然不低。多少军心动乱。忽又听得后头有人大叫道:“宇文泰——败了!” “宇文泰——败了!” “宇文泰——败了!” “败了——” “败了——” 起初是零星几声,渐渐地响了起来,从后头往前边卷,越卷越大声,竟像是山呼海啸。待回头看时,就瞧见后方营地中大旗竖了起来,旗帜上斗大的“周”字迎风飘扬。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嗡”地响了一下,都是同一个念头:周乐没死?不知道多少人心里紧接着闪过第二个念头:中计了? ——如果周乐没有死,他们岂不是中计了? 西燕军中,有不少兵将曾在广阿、韩陵、虎牢与周乐对战,当时惨烈,记忆犹新。因不由自主生出怯意来。 无巧不巧,周营中这时候又杀出一股生力军。 雪崩式的溃败开始了。 不少人是转身就逃,有人且战且走,有的还能勉强维持阵势,有的已经维持不住,个人各顾个人逃命,这溃散奔逃中相互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彭飞兴高采烈顺风掩杀过去,也顾不得周琛了;却也有仍奋勇当先,不但不退,反而上前迎战的——那是宇文泰本部。 这股生力军不过千余众,打的周昂将旗,厮杀一阵,不着痕迹地往左翼撤了。 宇文泰才要松一口气,迎面又一股生力军杀将出来。这股生力军却与周昂所部不同,骑兵、步兵俱备,左翼、右翼也是全的。人马多得仿佛无穷无尽,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 便是宇文泰,到这时候也免不了面上变色。他心志坚定,之前营地里传来呼号也好,竖起将旗也罢,那些来占便宜的友军只当是周乐没死,惶惶而逃,他却不会作如是想——那不过是迷惑军心罢了;他治军严苛,军中但有疑虑者,砍到几个便无人再敢吱声,但奋勇向前。 然而到了这时候,就是他也免不了想,怎么可能,这里竟有数万人马,不是周乐亲自指挥,还能是谁? 但是明明—— 明明半个月来,无论军中反应还是行军路线,周乐应该是已经死了,难道当真是、当真是中计?便是中计,他手里哪里来数万人马?就算中箭能假,难道瘟疫也能假?这些天找到的尸体症状,难道还能是假的? 这当口却来不及细想,大多数陆俨旧部、元祎炬所部,以及非嫡系人马都已经溃逃,就只剩下他一枝独秀,孤军奋战——已经是不能退了,退就是个死。宇文泰不得不咬牙,催鼓进攻。 双方绞杀在一起。 …… 彭飞这里杀得酣畅,杀完一通才想起来像是有什么事被他忘记了,他勒住马原地沉思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周家二郎呢?” …… 西燕军中开始乱的时候周琛这里就站不住脚了。他不像彭飞有部曲亲兵,他是单枪匹马杀进来,带他进来的路雍还被他杀了。后头叫嚷声起,便一哄而散,争相逃命去了。 他被溃逃的人马冲开,再没有办法与彭飞接上头,又挂记嘉语安危,索性一横心,往外杀出去。 这时候人人都顾着逃命,形成强大的洪流,人被裹挟在其中,身不由己。原本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周琛足足跑了有半个多时辰。身上全是血,整个一个血人,直冲进营里,帐中空空。 到处是倒地的营帐和旗帜,起了火,残肢断臂,血混着泥,流成污水。 周琛不知道嘉语是依约往山上去了,还是被陷在这里。如果往山上去了,左右侍从还在,倒不必太担心,就怕—— 人潮滚滚的,来了一批又一批,营帐被推倒,不时有杀人夺马。 周琛砍倒几个,纵马来回,高声叫道:“公主、公主!” 没有人应他。 渐渐地声音嘶哑起来。 而天色也越来越黑了。 周琛回头看了一眼战场,战场上仍厮杀得激烈。有人点起火把。宇文泰的将旗还稳稳插在战场中央,他是身在局中杀红了眼,周琛却看得清楚,与他缠斗的,并非他兄长的人。 不是他兄长,却哪里来这么多人马?他心里也闪过这个念头,只是无心多想,纵马行在错综复杂的营盘中,一面喊“公主”,一面心里想,再走完这一遭还没有人应的话,那多半是已经走了。 他盘算着该去山上找她。 又一批人马退下来,周琛下意识闪避,就要撤退,猛地听到一声惊呼。 那声音虽然细微,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周琛却听得明白。不假思索纵马过去,嘉语已经被逼到墙角,月光黯淡,照见她尘血满面,右手持刀,左手却捂在手臂上,显然是受了伤。 她原本就气力不足,这会儿受了伤,虽然有刀,也形同虚设。 围住她的五六条彪形大汉,听得马蹄声,回头瞧见周琛单枪匹马,也不放在心上,只挥刀示意他滚开。 其中一人往前踏了一步,逼近嘉语。 周琛长刀脱手,正正扎在那人背心,随即纵马冲刺,下腰抄刀,再伸手向嘉语。嘉语反应亦快,借力一跃上马,周琛当即掉转马头,疾驰而去。这连串动作使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留下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 周琛拥住嘉语,血腥之气直冲口鼻,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他问:“……伤得重吗?”嘉语没有回答,却道:“你……你见到……了吗?”一句话顿了两次才出口,还没有问完整。 周琛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当即答道:“没有。没来得及。” 嘉语觉得自己提着的心又放下了,她害怕听到答案;她害怕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不知道是任那一刀砍下来早死早托生的好,还是不要知道——不知道,就可以假装悬而未决。 然而能做的她已经做完了,虽然她并不很清楚前头战事如何,那不是她能左右的。她如今剩下的原本就只有等。她心里既是惶恐又是矛盾,就听周琛问:“……人呢?”为什么就只剩她一个? 嘉语没有回答。 周琛又问:“刚才那些……” “大约是秃鹫。”嘉语顺口道。她从前听周乐说过,有那么一种人,以打扫战场为生——并非官方派出来收敛尸体,而是从尸体上搜罗财物,连沾血的衣物都不放过,而况女人。 ——在有些人眼里,女人一向是财物的一种。 这些人食腐为生,自然心狠手辣,凶悍无比。周琛也听说过,不由心里一沉,大力催促胯•下战马。然而这马自午后上战场到如今,已经连续奔跑了三四个时辰,更兼之身负二人,速度渐渐就慢了下来。 身后传来马蹄声,马蹄声里夹杂着弓弦声。周琛一激灵低头,嗖嗖几箭过去。周琛心里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不能与他们比速度。因一勒缰绳,硬生生调转马头,跳进千疮百孔的营盘。 营盘里防御工事虽然烧的烧毁的毁,却好过一眼望去无遮无碍的坦荡平原——何况还有夜色掩护。 “秃鹫”们也是大喜:要说对营盘熟悉,谁能比得过他们! 一时手中弓箭也停了,连加几鞭催马追上,只道是十拿九稳,都想好了拿下那对该死的男女能怎样折磨——折磨够了再拿出去卖不迟,那小娘皮脸面虽然看不清楚,身段儿却是好的…… 五六匹马又追了盏茶功夫,心里都生出同一个念头:那马像是……越跑越快了? 周琛和嘉语躲在阴影里——那是个由木板搭建起来的狭小空间,大气也不敢出。方才纵马拐弯,换了嘉语控马,周琛脱去铠甲,虚虚绑在马背上,再觑准了这个地儿,先后跳下来。 这举动轻率又冒险,几乎是在赌。两个人都忍不住后怕:只要有一点儿不妥当,被后头追得紧的几只秃鹫发现,哪里还有命在。 就是到这时候,那些人也没有走远,仍盘旋在营盘中搜寻,咒骂声一句一句传进来,端的叫人心惊肉跳。 不知道他们要几时才走,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 嘉语正留意听,忽然手被拉起,扭头看时,周琛指了指她的手臂。那里之先挨了一刀,后来跳马伤口又挣开了,正流血。方才紧张,也没觉察到疼。这时候被点破,不由皱了皱眉。 却摇头:“不要紧。”死不了。 因不敢出声,全用的气声。隔得近,听来并不费力,只是暧昧,暧昧得就好像一口气,从她口中渡入到他口中。 也许太近了。 不该这样近,周琛想。 月色并不十分明亮,她的眉目却清清楚楚,青的眉,红的唇柔软,敷了更柔软的月色。让他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的一抹红,艳色逼人。他觉得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他没想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来不及。 他亲了上去。 嘉语吃了一惊,亦不敢声张,使劲往外推他,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何况她亦不敢大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都凉了,周琛才放开她。“你疯了!”嘉语才得到一口新鲜空气,几乎要破口大骂——如果她能够的话。她不敢激怒他。她并不是不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外头始终回荡着马蹄的声音,不时有什么倒下来,有什么在燃烧,哔啵哔啵地响——那些人还没有离开。 周琛但见她一双杏眼瞪得滚圆,却漾着光,那光里碎碎的,也不知道是星还是月。他是疯了他想,他早就疯了,只是她不知道。重阳那晚她还问他是谁。还能是谁。她恼的时候也是好看的,他想。 嘉语是万万料不到周琛能有这样的心思,分明一路走来他都规矩得很。她只道他是个规矩人——她并不知道他从前曾与芷晴私通,如果知道,兴许会有另外的判断——到这时候却发了狂,大约是……是周乐已经没了吗? 他不在了,便人人都觉得可以欺侮她,就像当初她被迫从洛阳去金陵的路上,那些护送她的人。嘉语瑟缩了一下,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目中流下泪来。她这几日已经是撑得极其辛苦。 周琛吻干她的眼泪:“别哭。”他说。他手足无措。他见不得她这样伤心。他知道他是不对的,他只是没忍住。 “你、你阿兄他——他是不是、是不是……” 周琛摇头:“我说了我不知道,没来得及,我就跟彭飞打了个照面,就被溃军冲散了……我不会骗你。” 嘉语这才稍稍安心,却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 周琛凝视她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希望自己的影子能刻进她的瞳仁里,那样无论她看谁,都不能够忽略掉他,也永远不能忘掉他——然而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绝望的深渊,他令她害怕。 她问他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他想,出口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嘉语心里又安了一点,想是一时冲动——原本这时候该是他与十一娘成亲,正新婚燕尔,却被她拐了到这千里之外来。 却听他又问:“我留给你的侍从,都到哪里去了?” 嘉语道:“人手不够,都派出去了。”她手里不到三十人,要诓骗路雍留下的将士跟他们造反,原本就捉襟见肘。 “我叫你去山上,你怎么也没去?” 嘉语道:“没来得及。”她不知道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料到效果这么好,结果自己也没来得及撤。 “不是没来得及,是你不想,对不对?” “什么?” “我不会让你死,无论……”周琛停了一下,“无论他是不是还活着。” 原来他是怕她死。人在恐惧之下,做什么都不稀奇,嘉语总算找到了她能接受的理由。因说道:“我不会寻死。” 她都不知道周乐是死是活,她哪里能死。但是她又疑心,其实她心里是想过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如果他死了……如果那是她的错……如果是上天还了哥哥给她,却拿走了周乐的命—— 周琛明确感知到她双肩放松下来,心里也不知道是欣慰更多,还是酸涩更多。 “如果我阿兄没了,公主会去金陵吗?”他问。 “不会。”为什么人人都这样想。 “那公主是要为我阿兄守节吗?”他又问。就是她肯,也有人不肯,他并不是不知道。 “不——”嘉语气愤地道,“你就这么想他死?” “我没有。”周琛艰难地别过头,他发誓他没有。他想问“如果公主再嫁,能不能做我的妻子”,但是这句话在胸口隆隆滚了许久,到底没能出口。就听见嘉语说道:“十一娘……不容易,你好好待她。今儿的事,我不会说与你阿兄听。”她日后少去大将军府,便能避开他了。 周琛没有应声,他知道她是不肯去想他阿兄已经不在的情况,然而……恐怕这个可能性并不小。因过了许久,又一轮马蹄踩过去,方才说道:“我看到后来与宇文泰缠斗的,却不像是我阿兄的人马。” 旗语和鼓点都不对。 嘉语诧异地张了张嘴,他们同时想了起来,如今黄河以西,小关地盘上,除了东燕、西燕的人马,还有吴国的人——之前就听说,只是不知道规模,这时候脱口问:“有多少人?” “怕是有好几万。”周琛回想道。 嘉语怔了怔,许久,忽又掉下眼泪来。 “公主?”周琛叫道。 “是周郎……”嘉语的眼泪再一次汹涌地涌了出来,“是他,一定是他——从前十九兄以洛阳为诱饵,用这招对付了我父亲与吴军……我曾与他说起过。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一定是这样的!” 周琛见她面上喜色,心里不由又酸又苦:这算什么证据!听闻过始平王当初城外喋血的人还少吗?探究过其中缘故的人还少吗?谁都可能布出这个局,也就只有这个傻女子,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她有多盼着他还活着。 他亦不忍心戳破她,只道:“但愿是如此。”忽地眉目一动:“你听!”有声音顺风过来,隐隐约约能抓到片言只语,像是有很多人在喊话,分散地,遥远地,渐渐儿近了:“……二……二郎?” 第358章 永熙三年 周琛喜道:“是彭飞——彭将军派人来寻我们了——”这憨货,竟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要找他! 忽听得风声促紧,周琛赶忙低头,一把刀狠狠飞掷过去,顶上木板哗啦啦全塌了下来,一时间的尘土飞扬,呛进口鼻里。周琛死死按住嘉语不敢稍动。外头传来秃鹫的说话声:“……有人来了!” “算了,走吧,老七死得冤枉——便宜那对狗男女了。” 马蹄如一阵风,渐渐就远去了。 周琛才要起身,又被拉住,嘉语的声音细细的:“再等等。”她逃命经验丰富,生怕那些人去而复返。 又过了片刻,喊声越来越近了,也越发确定了喊的是“周二郎君”,周琛方才扶她起来。 过来寻人的是彭飞亲兵,有从前认得周琛的,这会儿也瞅了半晌方才确认这个又是土又是血的人竟然是从来衣冠整洁一丝不苟的周二郎君。不由骇笑。上赶着给他拍去身上尘土,又牵了马过来。 周琛却先扶了嘉语上马。 一众亲兵不由诧异,心里都寻思:这个小娘子却又什么来头? …… 彭飞帐中。 段韶与周昂都在。打了胜仗,心情正好——因听闻周琛来了,无不诧异。周昂干脆是不信:“肯定是彭小狗你眼花了。那小子!好好的洛阳不呆,跑这里来做什么,吃土吗——阿韶你说是不是?” 段韶轻言细语道:“但是那些旗子却作不得假。”他心里也疑惑,莫非是洛阳出事了? 彭飞恼火得很:“要是假的,我抉了我这双招子给你!” 周昂嗤之以鼻:“我要你的招子做什么,下酒还嫌腥——”话至于此,外头便传来通报声。 周昂:…… 彭飞哈哈大笑:“我就说了吧、我就说了吧——”竟起身,亲自迎出去,正瞧见周琛扶人下马。 彭飞扬声问:“二郎这是带了谁来?” “公主。”周琛道。 “公……哪个公主?”彭飞心里寻思难道是晋阳从边镇杀过来了? “华阳长公主。” 彭飞:…… 这一问一答动静不小。帐中周昂与段韶面面相觑,双双抢出帐去:周琛来不要紧,虽然他是周乐的弟弟,也挂了官衔,却不如他们几个。然而长公主驾到——段韶是真担心洛阳出了变故。 左右亲兵提了灯,不由两股战战:虽则他们是一路护送周琛与嘉语过来,却都以周琛为重,哪里想到另外一个泥人儿竟然是——长公主?到这时候反应过来,不由面如土色,只差没跪下去求长公主恕罪。 段韶与周昂急步走近,看见嘉语灰头土脸。段韶也就罢了,周昂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家脸面,都给三娘子丢尽了!” 段韶:…… 彭飞:…… 在场也就这位敢说。 嘉语见他喜气洋洋,心里没来由一松,却问:“五叔这里可有周郎的消息?” “你问阿乐啊?”周昂才开口,就被段韶截断:“长公主和二郎远道而来,不如先去梳洗。我这里吩咐厨里开伙,给两位准备吃的,待精神好些,也好去见大将军——我这就着人去禀报。” 嘉语听得这句,便知道周乐果然是没死,心里欢喜得飞飞地,也觉察到自个儿脏乱了,因知道那位一向是爱洁,便笑道:“……有道理。” 段韶便唤了人来。 可怜这军营里,连个女奴都没有,更凑不出侍婢,只得唤了两个伶俐小厮,寻了个干净营帐,再翻箱倒柜找干净衣物——也都只有男装。待送进去时候,却发现她倚着帐,已经是睡着了。 那小厮回帐禀报给段韶几位听,连素来没心没肺的周昂都未免心酸。待周琛过来,七嘴八舌开问,周琛一五一十都说了——自然是省掉了他成亲这段,只说是华阳公主要来,他放心不下。 段韶捏了几把汗,心里想道:这位二郎君是胆大包天,千里迢迢的,要有个闪失,他是只能投长安了。 周琛又问:“我阿兄他——” 周昂大大咧咧道:“阿乐病了。” “病?”周琛万万想不到是这个——他兄长一向身体强健,“病得很重吗?我能去看他吧?” 段韶与彭飞两个对望一眼,段韶赶在周昂再胡说八道之前开了口:“……二舅他、他如今连我都不见……” 周琛自然知道段韶对他兄长意味着什么,登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周昂犹在说道:“……怎么一个一个跟死了爹似的,要我说,阿乐壮得像牛,多几天就好了,就你们疑神疑鬼……” 段韶与彭飞俱不搭腔,周琛更是还没能够接受这个消息。 帐中一时沉默。 去通禀周乐的亲兵回来,说大将军还没有醒。段韶面色黯然:“……这几日都这样,难得有醒的时候。”周琛眼圈一红,他是没有办法想象,他那个从来都精力充沛的兄长,有睡不醒的时候。 恰外头通禀说华阳公主到了,这几人就慌了手脚:这消息,却怎么和她说? 嘉语也没料到自己坐着都能睡过去,好在并没有睡多久。起来梳洗过,换了衣物,虽不能说神采奕奕,却比先前好太多了。进帐便笑道:“好香!”——她饿得狠了,闻什么都觉得香。亲兵送上食物,揭开来热气腾腾,也顾不得矜持。稍用了几口,腹中实在了,便又问周乐。 段韶想了想,仍是只能与她打马虎眼:“大将军病了。我方才派人去问,他说身上腌臜,却不便见公主,且过几日再说。” 嘉语哪里能信这个,登时沉下脸:“想是周郎病得严重,段将军竟敢与我说谎了!” 段韶垂头:“下官不敢——” 周琛亦打圆场道:“阿韶却没有说谎——” 话音未落,就感觉到她的目光横过来,冷冷:“我问你,大将军到底在不在营中?” 段韶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在。” “那就好。”嘉语说完这三个字,便起身朝周琛走过去,众人皆不知其意,周琛颈上一凉,刀光映进眼睛里,就听她说道:“好了,如今二郎是我的人质,要么你们容我去见他,要么——” 周琛:…… 他又招谁惹谁了? 段韶苦笑道:“公主不要胡闹。” “妙!”周昂却鼓掌道,“阿韶你如今领她去,就阿乐也怪不到你。” 段韶跺脚道:“五舅公就不能不给添乱了!” 周昂一脸无辜道:“我又哪里添乱了——段小子你就自个儿好好想想,她是阿乐的娘子,她要见他,你拦得住?就不说她是公主,别日后回了朝,功劳算不上你的,给你来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段韶:…… 他这个五舅公,让他说什么好?要说他糊涂,道理还真是这么个理;要说他晓事,华阳怎么来的小关他也听说了,就她那身子骨,能受得住瘟疫?要她死在这里,他们还能回朝?天子不要他们抵命都特么手下留情了! 他这里踌躇,周琛也在与嘉语求饶道:“公主,并非阿韶他——” “你闭嘴!”嘉语手上一紧,“他不领我去,自有人领我去,我就不信这军营里个个都敢违抗我——”说着便把周琛往帐外推,推了几步,段韶也只能软下来,叹气道:“我领公主去罢。” 停了一停,又说道:“大将军他……他病得厉害,公主心里要有个准备。” 嘉语面色凝重:“周郎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连我都不能见——你倒是说呀!” “是……瘟疫。” ——要说宇文泰那一手却是是毒辣。先是周乐中箭,军中防备松弛,未几,瘟疫在军中盛行,军队战斗力大幅度下降,再加之吴军介入,两下里夹击,当时节节败退。周乐下令把染了疫病的将士放作一处,隔离开来。他是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挨了一箭也没在意。谁想竟染上了。 “瘟疫”两个字入耳,嘉语身子晃了晃。她想起来了,前头路雍像是提起过,只是她没听得进去。 或者是不敢。 “……公主?”周琛看着她惨白的脸色,试探着喊道。 “带我去。”她低声说。 那也许是对的,她想。这么久没消息,当然是出了变故。她星夜兼程,当然是害怕这个。但是已经到了,她、她总是要见的。 …… 我又梦见她了,周乐心里想。这次像是比平常更为清晰,清晰到他有点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他这些日子总梦见她。但是她在洛阳。从前他不觉得洛阳远,这会儿真真觉得,太远了,远到他都回不去了。他恍惚记得前儿她生辰,他没有送礼,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恼。 也许也不会,她一向不太计较,又好哄,便气得极了,亲她几下便忘了,他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甜蜜。 他知道这是在梦里。不是梦里他也见不到她。然而——他从未见过她穿成这个样子,髻梳得歪歪的,碎的发丝垂下来;穿得也古怪,她是才从外头回来吗,不然怎么会穿的男装?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谁欺负你了?”他想问。但是他说不出话来。这些天痘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连嘴上都挤满了,合不拢来,便是梦里他也能感觉到,他这会儿定然很丑,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她。 她朝他伸手,像是想要抚他的面容,他吃力地歪头躲过去。脏,他想。她眼睛里便掉下泪来,眼泪到半空中,她又慌慌儿伸手去接,想是怕污了他的脸。傻子,这是在梦里,梦里不怕的,他想。 却贪婪地看她,看一眼少一眼,哪怕是在梦里。他心里很清楚,他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他有时候会觉得睡过去就再不会醒来——然而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虽然明知道是见不到了。她在洛阳,远着呢。 他记得他上次醒来,段韶在外头禀报说打了胜仗,宇文泰和元十六都退了,他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他是无奈之下方才行此险策,仗着元十六越境作战,不敢打出旗帜,引他对付宇文泰,竟然成功了——便是他自个儿想起,也觉得得意。不知道远在洛阳的天子怎么想,他大约会……忧喜参半吧。 然而他娘子会哭。想到这个,他心里揪着疼。他不知道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早知道是这样,昭熙大约会后悔没把她送去金陵。 金陵的那个人……他最后竟然只能想到那个人。他知道三娘从前是对他动过心。那样一个人,为她死了好几次,换他也动心。而况三娘这么个心软的人。而况他们从前就是夫妻。 他是不服气,然而老天爷整到他服。周乐觉得可笑,然而他也没有办法笑了,他整张脸都是僵的。 他没什么亲缘,母亲早死,父亲不要他,姐姐和姐夫拉扯他长大,然而他们还有豆奴;余人更没什么可牵挂;只是这个人……他抬不起手臂,就只能留恋地用目光抚过她的眉目。 就只有她,唯有对她,他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他知道。 光渐渐就熄了去,天地间一片漆黑。 …… 嘉语退出来,眼泪还在不断地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周琛和段韶两个大男人哪里见过这个,双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到她。大约是怎样都安慰不到她。说什么都不对,但是什么都不说,也还是不对。周琛道:“我进去看看——” “别!”嘉语哭着阻止道,“他、他睡着了。”她看着他眼睛闭上方才退出来。她之先也想过,他情况不会好,但是亦想不到会到这个地步,以至于她竟然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这个人——已经没有多少人样子了。 他不会想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哪怕是至亲兄弟。 她哭得手脚发软,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了。索性靠着营帐坐下,脸伏在膝上,瞬间就湿透了。周琛失魂落魄地看着,帐门就距他咫尺之遥,他竟然也没了走进去的勇气。他阿兄当真—— 段韶默默然走开,取了披风回来给嘉语披上。他最后一次见他是三天前,情况已经是很不好,而况如今。他是早知道她会受不住。是人都受不住,服侍他的亲兵已经死了好几个,他如今就一口气吊着。 也就周昂坚信他死不了——他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阿乐就是只大祸害,哪里这么容易死”。 他这会儿倒真盼着这话是真的。 他心里疑心他是在等大仗的结果,但或者——他看了一眼痛哭的华阳公主,或者,未尝不是在等她——这个希望虽然渺茫,但是她竟然真的来了。没准天底下当真有心有灵犀这回事。 他这时候想起初见,那个笑声朗朗的青年,在夜色里,在火光中……已经是很远了。 …… 到处都漆黑。 嘉语知道自己是在梦里。穿过这条漆黑的隧道,她就会再一次回到过去。那大约是永熙三年。她还记得这个年号,元祎修的年号。那年元宵,下了春雪,起初淅淅沥沥,后来下得厚了。 他来见她,喝了酒。 他说:“烦劳公主给我念这卷书。”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她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也不是那么久,不到两月。那之前他们在西山上,并肩看红霞,气势汹汹席天卷地的红霞,他特意带她去看,却哄她说西山的星子闪亮。 “公主?”他像是有些诧异。 不不不,这不是后来的他,这时候他已经年过而立。记忆是一重覆过一重,起初鲜明,后来渐渐模糊。这是她几乎要记不起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她后来知道的他,笑容明朗如旭日。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书卷,却是《汉宫春色》。忍不住干咳一声。她不记得这个——她不记得他原来也这般不怀好意。 “公主不愿意?”他探询的目光。是探询,也是掩饰。 她失笑。 周乐哪里见过她这般笑语盈盈,娇俏就仿佛双十年华的少女。看得他心都痒了。 她捧着书,明眸如月,但问:“大将军想听哪一段?”声音亦娇,如新花初绽。 他也不曾读过,哪里知道哪一段。略想了想,说道:“我听说有一段说的是汉高祖的长公主——” “鲁元公主。”她应声道,“……三年正月,帝由荥阳驰入关,选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内廷听选。张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状貌雅丽……” 他歪靠在床上。她一面念,一面偷偷用余光看他。她眼睛里含着水汽,氤氲。视线在空气里相撞,火在盆里,扑棱扑棱地响,像哪里藏了只鸟儿,在使劲撞笼子,想要飞出来。他想他是喝醉了。 华阳她……一向都是有点冷的。 “这听着,倒像从前始平王给公主招的那位夫婿。”他懒洋洋地说,“鲁元公主想是很满意?” 嘉语读道:“公主畏羞,不肯出……帝指张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不觉举眸一望——”念到这里,她又看他。周乐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就像今儿晚上公主偷看我?” 嘉语咬唇直笑。 他便起身过来拉她。他的手滚烫,嘉语不由自主贴上去。周乐没想到她会这样热情,多少受宠若惊:“公主这是——” “叫我三娘……”她低声道。 “三娘?” 她仰面吻他的唇,又急切又绝望。她想或者他是对的,他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的时间。那之前……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怕和犹豫,为什么不在见他的第一面,就拉着他去见她的父亲,告诉父亲说:“这是我的夫君。” 哪怕有一日他是会负她,那也不妨碍他们先尽了这一宵之欢。 “你……你哭了?”周乐却停下来,他看见她面上的眼泪,“公主是害怕我杀了昭恂吗?” “不是……”她低低地说,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周乐按住她:“你不要这样……他……他翻不起什么浪来,你要是……我饶他不死就是,你不必、不必……”不必为了别人出卖自己。 他不想她这样委屈。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她环抱住他,将额抵在他的胸膛。她知道自己是在哭,她哭着说:“周郎,你、你不要死好不好?”她哭得这样伤心,周乐全然不知道缘故。他哪里哄过这样说哭就哭的华阳,只能生硬地拍着着她的背道:“公主——” “如果一定要死,那也要死得比我晚……” 周乐微舒了口气。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绝望,绝望里的真意。她是当真在害怕,却不是怕昭恂会死,而是怕他会离她而去。她是做噩梦了吗?他不知道。也许是,也许还有别的。 他抱起她,她的身子柔软。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静夜里格外地响,小厮在门外说:“王妃请大将军回府。” “不许去!”她的手臂缠上来。 周乐不由闷笑:“公主是不是想我很久了?” 她堵住他的嘴。 火烧得越来越旺,一室春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摘要和三娘重生之后第一次看到前夫君的那个摘要是一样的;一个是该遇见的总会遇见,一个是逆天而行也要再相逢一次。 第359章 凤凰涅槃 段韶以为华阳公主之后不会再进周乐的军帐。那并不是不能理解。瘟疫刚起时候他见过那些人的样子,痘疮,脓肿,身上散发的恶臭,莫说华阳公主,就是他这等大男人也不敢多看。 谁想次日一早,服侍周乐的亲兵过来取食盒,却取了两份,一时喜道:“大将军胃口好些了吗?” 素日连一份都用不完。 那亲兵摇头:“是公主要的。” 段韶登时面上变色:“公主她……她进去见大将军了?” “一早就来了,”那亲兵老老实实地道,“服侍了大将军梳洗。” 其实他也吃惊。他从前不是贴身伺候的,也没有见过公主,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将军自染病之后,性情暴躁,他在军中威望又高,左右不敢违拗,服侍的人都苦不堪言。他原先还想,那么个娇滴滴的公主,怎么吃得住。 谁想大将军醒来见了她,竟像是变了个人。起初是逼她出去,不容她近身,后来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竟温顺起来——老天爷,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能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大约是那小娘子比他们温柔细致,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没功劳也有苦劳了。 段韶却愁:这如何是好?这疫病来势既猛,又极具传染性,连周乐这等身强力壮的男子且不能幸免,而况华阳公主——他二舅是……糊涂了吗?他从未这样想过,然而这时候,竟不能不起了疑。 他阿舅之前就已经不肯见他,怕他被传染上,却如何舍得华阳公主近身服侍? 又问:“大夫今日来过了吗?” 那亲兵点头。 段韶便去见军医。那军医跟他们有些年头了,自然知道大将军病倒之后,军中事务都由这名小将接手,有些事便不能瞒他,因说道:“……没有好转,就在这几日了,将军……准备着吧。” 饶是段韶沉稳,素来都被夸处变不惊,这时候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用过早饭,吩咐彭飞领军去谷城解围。之先宇文泰撤了,外头就只剩了几千营帐布作疑阵,架子摆得大,其实不过千余人。见彭飞领了两千人气势汹汹扑过来,没敢交手就退了。 谢冉被围困这么久,城中能吃的早吃干净了,连马都没剩几匹,一个一个饿得走路打晃,竟然没有崩溃,彭飞知道这其中不易,心里也是服。也幸而段韶早有准备,他前脚走,后脚就劫了粮送过来,举城熬粥,还得派专人看着,免得有人一不小心喝多了,活活撑死。 到这个地步,谢冉进食也还能保持世家子弟的风度。 待稍用了些,便止。精神也好了。问起大将军何在,彭飞简洁地道:“大将军染了瘟疫。”谢冉大吃一惊,就要去探望,彭飞却又拒绝:“如今大将军阿韶都不见,更别说别人了,除了——” “除了什么?” “长公主。” 谢冉脑子里“嗡”了一下,完了,他想。他比段韶更清楚华阳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 亲兵过来禀报说谢将军求见的时候,嘉语正服侍周乐进食。军中料理粗糙,就算是大将军饮食,也精细有限。嘉语自个儿不会做,却很是指点了一番,周乐看她神气活现,便觉好笑:“能入口就行了,却哪里来这么多讲究。”真到入口才觉得好,便他虚弱,也多用了几口。 就这几口,已经足以让嘉语眉开眼笑。 他早上醒来看见她,几疑还是在梦里。洛阳离小关,几千里呢。她就是生了翅膀,也都飞不过来。 但是偏偏就来了。她说:“我想你了,就过来看你。”他心里未免百感交集。如果不是染了瘟疫,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会儿该有多欢喜。他打了胜仗,挽狂澜于既倒,又娇妻来探。 然而—— “我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回京,请许氏祖孙过来。”她说。 他微叹了口气,他这时候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三娘……没用的。”他亲眼见到那些人死去,一个接一个,将士,将官,他的亲兵。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后来军医目光闪烁。他知道是大限已至。 “你……出去。”他原本想要喝出来,他的目光出卖了他。 她只是摇头。她心平气和地抱住他,她说:“我不走。”他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那真是太讽刺了,竟然会有一日,他虚弱到连她的手都挣不脱。也许是她抱得太紧。 “会死的。”他颤声道。 “我不知道会不会。”她说,“我顾不得了。”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不肯走。她是来陪他,最后的日子。这毫无意义,他冷酷地想。他知道她来了,他还能见到她,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他不想她陪他死。 “你还年轻……”他低声说。 不止是年轻,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美貌,权势,健康。她还能活很久,就算没有他,她也应该还能活很久,品尝美味的食物,穿好看的衣裳,享受人所能享受的一切。 就算他得不到,他也不想她放弃。 “我不是想要放弃,我只是不想你放弃。”她抚摸他的面容,他耗了太多时间在追赶她的进程上,总没有多少时候坐下来听一场春雨,等一夜初雪,“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很好的日子,饮酒,作乐,生很多孩儿,你操心给他们取什么名字,操心他们淘气不听话……” 她从前是没有想过;从前要了孩儿她也养不住,她没那个心思;之后重来,他们成亲时日尚短,太短了。她听说如果人有念想,或者就能活下去。虽然听起来这样渺茫,但是渺茫也是个指望。 周乐眼睁睁看着她眼圈又红了。 她还指着人能胜天,他心酸地想,他能有今日,他能娶到她,就已经是逆天。也许天和龙一样,都有逆鳞,他逆了一次,不能再逆第二次。 待周乐昏睡过去,嘉语才出帐来见谢冉。谢冉先头听彭飞说华阳公主来了,他还不信,待真见了人,方才不得不信了。他给她行礼,而后请罪,嘉语摆手道:“治罪是皇兄的事,此间事了,你回京吧。” 谢冉道:“我听说大将军——” “我和大将军的事,就不必你们多话了。”嘉语打断他。她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天底下能管到她的人都在洛阳,眼前这些人,也就能与她啰嗦几句罢了。 “可是——” “我给皇兄写了信,要有个万一,皇兄会知道是我的意思,不会降罪于你们。” “公主!”帐中人一时都惊而失色:这位分明是打算好了不活了! “公主答应过我不寻死!”周琛叫道。 “我没有寻死,我也不想死。”嘉语看了他一眼,“谢将军领军回京,连二郎一起带回去吧,还有彭将军。长安新败,暂时无力再来,留了大将军与段将军在此守城便可。” 如今这里以她位份最尊,她发话,这几人不敢不应。 须臾,都退了出去。 段韶落在后头,待他们几人都走了,又折回来。嘉语看住他,他垂手道:“军中大夫说——” “还有多久?”她能问得这样镇定,段韶心里一酸:“就这两天了。”军中已经在备后事,寿衣,遗像,棺椁。全军的孝衣。之先被周昂发现,还与他吵了一架,直接拔了刀。他于是知道,这个怎么都不信周乐染了瘟疫的“五舅公”其实是不能够接受这个现实。 嘉语沉默了片刻:“他卧床……有多久了?” “三十七天。” “我想……带他出去走走。” 段韶想了想,说:“我去安排。”周乐如今莫说是走,就是坐起来都费劲。需要专门的工具。 嘉语点了点头:“去吧。” 段韶走开几步,又停下来,说道:“公主……自己多保重。” 这回嘉语没有应声。 段韶站了一会儿,只得去了。 嘉语坐在那里,心里空空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还应该与周琛见上一面,他该是有话要吩咐他的;她该带他去哪里走走;她想起她从前的那个梦,从前他死的时候,日为之蚀。 …… 周琛与彭飞先后进来见过周乐,隔了帘幕,大多数时候都是嘉语替他发声。末了段韶推周昂进去,周昂不肯,两人在帐外扭打起来。最后嘉语不得不出面相召,周乐道:“我不在了,五叔凡事多问二叔。” 周昂瓮声瓮气地道:“要你管!” 周乐但笑:“日后我便是想管,也管不到了。” 周昂摔门出去了。 周乐乏力,略歇了片刻,又传唤段韶,因说道:“阿韶沉稳,我一向放心。我见不到阿昭了,二娘的事,你替我和他赔罪。” 段韶出不了声,只默默流泪。他们从相遇到如今,也有五个年头了。他一个黄口稚儿,得他看重,方有今日,虽托名干亲,实情逾骨肉。又怕被他看出来,便只垂着头,低低应了声。 周乐交代完,又昏睡过去。 他再醒来的时候,觉得天光亮得刺眼。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亮的光了。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呢喃道:“三娘?” 有人抓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有风。”他说。风从他面上拂过去,清新。他很久没有出过帐了,便是行军,也被帐幕裹得严严实实。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高大的树枝直冲苍穹,像剑。天蓝得叫人眼盲。 “这是哪里?” “凤凰山。”嘉语扶他靠树干坐着。他如今身体轻得很,她虽然搬他不动,扶起来却不费什么力气。 周乐举目四望,是,是在山上。泥土的芬芳,身畔开了小朵的雏菊,黄的紫的。金色的落叶铺了一地。如果踩上去,想必会发出“沙沙”的声音。雄健的鹰无声无息,从头顶飞过去。 他怀念那些纵马奔跑,箭羽划破长空的时光。 他也知道那些时光不会再来。从二郎到阿韶,一个一个进来看他的时候,便知道是来问他后事。他有这个准备。他侧目看了看嘉语,她让他把头搁在她肩上。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他动了动鼻子:“酒?” 嘉语倒了一杯,送到他唇边。周乐笑了。他从前是好酒,亦借酒轻薄过她。后来遭了变故,方才给自己订下规矩,酒不过三杯。后来……酒是发物,自然更不能饮。然而到这时候——再守这些规矩有什么用。 他略略动唇,饮了酒。酒蹿进喉中,热辣辣的。一时笑道:“这酒够劲。” 嘉语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陪饮:“是新酒。”仓促找不到更好的了。 “难为娘子了。”他说。 嘉语不吱声,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从前周郎活了很久。” “有多久?”周乐不在意地问。 “至少是还有十年。”不、不止,是二十年。周乐心里想。贺兰袖没有与她说实话。 却听她问:“周郎……会不会恨我?” “恨你?”周乐诧异道,“恨你什么?” “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遇见我,兴许这时候,周郎还好好的,秋天里风高气爽,正好游猎。”她不清楚他怎么死的,梦里瞧见的时候他是很苍老很憔悴,大约是得了病,她猜。 “傻子。”周乐没有力气,也懒得回她这等傻话。这么明白一个人,这会儿又想不明白了。当初她自己也说过,没有她,他一样会离开边镇,投身军旅;没有她,他一样想着澄清天下。 嘉语:…… 他回得干脆利落,她只得讪讪,又倒一杯酒,周乐照例饮了。嘉语再陪饮一杯。 “萧阮从前……”周乐犹豫了一下,“除了把你丢在洛阳,还有没有别的……不好?”话音落,被嘉语强灌了一杯:“我不会去金陵。” 周乐咽了酒:“除了他,我也再想不到哪个能……能让你忘了我了。” “没有人。他也不能。”嘉语的眼泪掉进酒里,一并全饮尽了,重申,“我不会去金陵。” “傻子。” 各自又饮几杯,天色青得像水。 “我从前带三娘打过猎吗?” “打过。”嘉语道,“你打了件狐狸皮给我做裘衣。” “带你去看过花吗?” “你造了一座极大极豪奢的府邸给我住,府中四季都有花。” “比你如今的长公主府还大?” “比长公主府还大。” 周乐不由“啧啧”道:“我那会儿定然很有钱。” 嘉语失笑:“哪里,你打仗,一向手头紧,还不如你家大公子能敛财……” 周乐:…… 绝不能让这种老子不如儿子的事再发生! “那我们……也这样喝过酒吗?”周乐又饮下一杯,腹中火热,像是有什么在燃烧。他这些日子不断地寒战和高热,几乎习以为常,便想是酒引发了症状。然而到了这时候,是他与她最后的时光。他是万万不肯扫这个兴的。 嘉语这回却沉默了片刻。 “有?” “有,”嘉语道,“就是周郎从前和如今一样,喝了酒,就不大规矩。” 周乐“咦”了一声:“这么不规矩,也没见得逞。” “你非逼我开口留你。”嘉语悻悻地道。 “真傻。”周乐自评。 “是啊……”嘉语低声道,“真傻。”两个都傻,不然怎么也不能到那个地步。然而要不是那么傻,她也不能心心念念想他这么多年。 “三娘……” “嗯?” “我……我怕是不能陪你了。”他的声音低下去,“不能陪你去看花,也不能再打只狐狸给你……”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没有了。风很慢很慢地从她脸上掠过去,吹落了一滴眼泪。嘉语又连饮了几杯,酒劲上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让她也醉一回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慢慢黑下去。 …… 段韶有些发急:天黑了,华阳公主却没有回来。 “找!”他恶狠狠地颁下将令,“就算把小关都翻过来,也得把他们给我找出来!”他心里怕的是找不到人,找到两具尸体。虽然华阳公主是一再赌咒发誓,说自己不会轻生,但是谁知道呢。 他们感情那么好。 他和周乐不同,他是在平城长大的,累世仕宦,家中信佛,他从前不以为然,后来自个儿经历了,才知道求不得的苦;如今目睹他二舅与华阳公主,生与死,爱别离,苦不堪言。 她才死了父亲,苦苦守完三年孝,如今周乐死了,又一年孝。原本正当年华。原本该有许多好日子。 同样感慨的还有回京的谢冉,这时候德阳殿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所有人都屏气凝声,恨不得能把自个儿缩小、再缩小,不在天子的视野里——大将军没了,华阳长公主可能也…… “你该把她带回来。”昭熙张了几次嘴,最终只得这么一句。他是可以一脚踹死这个东西,然而那有什么用。三娘她——她还回得来吗?他万万没有想到周乐竟然会染上瘟疫。 哪怕是中箭而死,或者兵败身亡他都能够接受。但是瘟疫……三娘又是个傻子。他觉得心尖上被人剜了一块去,疼得作不得声。 他就不该疏忽,放了她走。 昭熙忍了又忍,终于道:“拿下!” 亲卫犹豫了片刻:拿下哪个?眼前这几位——国舅,大将军的弟弟,征南将军,武城县侯,可哪个都不好惹。 “都给我拿下!”昭熙咬牙道。 …… 段韶领人找了许久,最终还是亲兵回来禀报,领他们在凤凰山顶找到了人。酒气尚未散尽,两个人都醉得人事不知。段韶先上去探周乐的鼻息——已经是气息全无。他怔了怔,过了片刻方才吩咐道:“扶大将军和长公主回营。” 两个侍婢扶起嘉语,亲兵上去扶周乐,其中一人忽然“咦”了一声。 段韶心细,便问:“什么事?” 那亲兵道:“大将军、大将军这痘疮……发出来了。” 段韶心知有异,紧着问:“什么叫发出来了?” 那亲兵嗫嚅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听军中大夫说、说发出来就能好……” “当真?”段韶又惊又喜,赶紧催促道,“快、快下山——不,快把大夫给我请上来、快!” 左右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不到便把颠得半死的军医请了上来,灯光照到周乐脸上,但见原本下陷的痘疮如今竟颗颗饱满,粒粒分明,亦大喜道:“有救!”又喃喃念了些“正不敌邪,毒邪不能发越于外,反而内陷攻心……酒味甘苦辛,性温而有毒,通血脉,行药势,助阳发散……杀百邪恶毒气……”之类的话。段韶也听不下去,只催道:“你倒是下药啊!” …… 三日之后,周乐身上痘疮全发;又过五日,痘疮溃烂,臭不可闻,渐渐相继结痂,月余,疮痂脱落。 许氏祖孙到的时候,痘疮已经溃烂了,不免啧啧称奇,纷纷想道,是有此人,方有此遇。许之才不甘心白跑一趟,进伤兵营中好生折腾了一阵子,又被他祖父拎回来,说:“待大将军虏疮好了,还有得你我忙。” 许之才奇道:“还有什么可忙?” 许秋天一脸恨铁不成钢:“傻孩子,你倒是想想,大将军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 “驸马呀!”许秋天点了这个素日聪明伶俐的孙儿一下,“大将军留一身疤痕那是勋章,驸马爷一身伤疤那还能看嘛……” 许之才:…… 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从古代笔记小说里找到的医案,是痘疫,就是天花啦,那会儿没分那么精细,也叫瘟疫,总之就是,大将军满血复活了^_^ 也不是说喝酒能治,有个入药时机和体质的问题 第360章 喜得麟儿 秋天只是凉,入冬就冷了。屋子里烧了火笼,嘉语在看洛阳来信。 周乐病情好转,段韶就快马加鞭往洛阳送消息。昭熙听了忧喜参半,先派人过来宣了圣旨,自然是对周乐大为褒奖,加官进爵,私信里却把嘉语臭骂了一通,叫她赶紧滚回洛阳。 话这么说,也知道她不会回来,因后续又搜罗了药物与大夫,连侍婢、日常用物一并送过来,满满三十余车,进城的时候不少人眼睛都晃花了。 后来陆续来信,问病情进展,一直到周乐好完全,嘉语也确定了没有染上病,方才渐渐少了。这月余谷城与洛阳之间通信频繁,天使往返,蔚为奇观。周乐嘲笑说:“我要有这么个妹子,非活活气死不可。” 嘉语“哈”了一声:“不幸言中。” “什么?” “母亲给你生了个妹子,问你取个什么名字好。” 周乐:…… 周乐算了一下日子,却奇道:“不对啊……” 嘉语不理他,他又蹿过来蹭她:“我记得好像是有人和我说,要给我生很多孩儿……” “大将军病糊涂了。” 周乐:…… 他娘子怎么能这样,翻脸就不认人! 嘉语道:“阿兄催我们回京。” 昭熙当时气急,拿了周昂、周琛几个下狱,过后气消了也知道自己迁怒,到谢云然进谏,便顺势把人放了。 谢冉战败免官;周昂和彭飞有功酬功;唯有周琛不好处置——要依昭熙的性子,这小子是打死都不为过,但是嘉语信中实在说了他不少好话,便只发还回来,让周乐自个儿处置。 周乐是个很干脆的人,提笔就要判他兄弟外放。嘉语不依:“……你这么着,以后谁敢听我的话!”周乐心里嘀咕本来就不该听你胡闹,却陪笑道:“我听、我听啊!” 嘉语:…… 嘉语磨了一阵子,周乐哄得她亲了他好几下,方才松口道:“下不为例——我举荐他为济州刺史,许不许看你阿兄了。”周琛原本身上挂了个杂牌将军衔,这一跃到刺史,却是走了大运。 嘉语忽又狐疑:“你早这么打算了是不是?” 周乐但笑。 嘉语恨不得掐死他。周乐抱住她道:“你别恼——那小子不争气,被你撺掇几句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我想给他一个教训;但是他千里迢迢送你来小关,途中碰到路雍,能临危不乱,化险为夷,可见是能独当一面了——横竖我要回洛阳,放他出去历练两年也好。” 嘉语道:“人家新婚燕尔不容易,你让十一娘跟他过去吧。” 周乐可怜兮兮道:“三娘就知道记挂别人不容易,也不想想为夫我不容易。” 嘉语奇道:“你又哪里不容易了?”周乐咬她耳朵,唧唧咕咕说了一堆话。嘉语恨得又是咬牙又是笑。两个人闹了一阵子,嘉语道:“你还说,前儿我生辰你都不记得。” 周乐叫屈道:“哪里会不记得——我那时候中了流箭,昏了好几日,刚刚好就错过了。” “那礼物呢?” 周乐捏她鼻子道:“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还公主呢,哪个寿星自个儿问人要礼的。” “你当真没有备?”嘉语不信。 周乐犹豫了片刻:“行军仓促……弄丢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待回洛阳再补给你好了。” 他这时候也疑心起来,流箭之后紧接着瘟疫,瘟疫之后是败仗,固然是为了故布疑阵钓宇文泰和元十六上钩,停掉洛阳方面的音讯,是不是也有隐隐的预感,怕自己有个不测……索性断了她的念想? 因又说道:“三娘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 “怎样?” “我要是断了胳膊断了腿,你非要来,那也就罢了,那还不能是战时;似这等,万一我缓过来,你染上了,怎么办?不值得再搭上你。” 嘉语回身,低额抵在他胸口:“尽说傻话,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断胳膊断腿了。” 周乐好了半个月,差不多带她游遍了小关附近,平安寺,佛头崖,九曲黄河滩。亦就地打了些野物。他原是想打个她说过的白狐给她作裘,却不知怎的总也碰不到,便十分懊恼。 鹿皮小靴倒是做了好几双。 后来天气冷了,嘉语不愿意出门,周乐偷偷跑了趟长安,回来才与她说实话:“我去见了你表姐。” 嘉语浑身毛都竖了起来。 周乐见她如此,忍不住笑道:“你还是怕了她。” 嘉语苦笑:“这哪里改得掉——她如今怎样了?” 要两军对峙也就罢了。他一个人,送上门就是盘菜,贺兰袖没下手,真是很给面子了。王政说她守了寡,嘉语是嗤之以鼻:她一个妾,说什么守寡。寡妇有这么好当?再说了,她表姐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 周乐道:“她出家了。” “真出家还假出家?”天底下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可是不少。佛门也并不总是清净。大把佛门媚于权势,当初姚太后在位,她可见得多了。出入姚太后宫里清俊的沙门比丘也是有的。 “真的。都剃度了。我瞧那寺里也干干净净,不像……”周乐笑了一下,他其实和嘉语一样意外,“你表姐怕是……栽在陆将军手里了。” 嘉语:…… 周乐自长安回来,很忙了一阵子,转眼又过月余,既然洛阳来信催归,两人也就收拾了行李,踏上归程。 …… 萧阮拿到消息,虽然不至于详尽,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不免唏嘘:“那小子命大。” 元十六郎道:“是臣无能。” “哪里能怪你,”萧阮默想了一会儿,“便是我亲自去,怕也免不了上这个当——那小子狡猾得和狐狸一样。” 话出口,忽又想道,他从前看三娘笑的时候,也觉得她狡黠如狐。只是这小子可恨:他是越境作战,难免遮遮掩掩,所以才会被他诓了去。 如今是个三败俱伤:他固然损失了人马,作为地主,宇文泰损失更大,洛阳的损失都集中在前期,算下来也是不少,如此,来年恐怕谁也提不起心来打仗了。也好,如果明年丰收……萧阮盘算着,也能免去一两郡的税收,让底下过得松快一点。 又笑着与元十六郎道:“十六郎喜得麟儿,朕还没有贺你。”元十六郎打了败仗,想扑上来咬他几口的人实在不少。他得给他撑这个面子。 元十六郎笑了一笑,脸色不是太好看。 …… 华阳长公主与大将军回京,洛阳权贵被惊动了一大半,上门来探望的,禀事的,送礼的,套近乎的,林林种种。到晚上安歇的时候,周乐脸都青了,回屋便抱住嘉语不肯撒手:“还是在小关自在。” 嘉语便揶揄他:“有本事窝在小关一辈子不回来!” 周乐见恼,打横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嘉语却按住他道:“今儿不行。” 周乐更恼:“在路上你说倦,好容易回了洛阳你又——”言至于此,心里算了算,忽问:“怎么这次迟了这么久?” 嘉语道:“不是——” “那是什么?” 嘉语犹豫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什么又是又不是的,”周乐问,“是有不舒服吗?” 嘉语不作声,周乐道:“我去叫大夫……” 嘉语阻拦道:“都这么晚了,人家大夫也歇下了,也不是什么急的,都……明儿再说吧。” “当真没事?”周乐盯住她,片刻,忽福至心灵,脱口道:“不会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 周乐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不会吧……”嘉语的小日子一向是极准,要认真算来,自上次之后,确实是……迟了有七八日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猜嘉语也是这么猜的。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问,“我要有孩儿了?” …… 公主府上下都小心得有些神经质了。嘉语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对付得了这个因为听到自己要做父亲而反应诡异的男人。 最后还是决定把他赶出去了事。 被赶回大将军府的周大将军仔细观察了几天他那个才出生的妹妹,软乎乎一个球,张嘴就流口水,还不如他送给嘉语的那只熊娃听话。也是愁了好几天,心里很怀疑自己当初被父亲抛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然而如今他父亲对这个小女儿却是宝贝得很,他在家里多呆了几天,他老子看他眼神都戒备了。 周乐:…… 周乐心里想我自个儿也有,谁跟你抢! 如此过了三月,嘉语才命人往宫中报喜。帝后未尝不为她欢喜,然而念及自身,不免黯然。各种赏赐又流水一般送过来。 周乐起了心要取名字,嘉语正吐得天昏地暗,闻言骂道:“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取什么取!”周乐于是十分委屈:“到知道了再取,岂不是来不及?”也不顾他娘子反对,自个儿唧唧咕咕上了。 到晚上回来一个一个念给嘉语听,嘉语捂住耳朵不听,这人也不气,只俯身道:“我念给我孩儿听,孩儿喜欢哪个,就踢我一下。” 嘉语:…… “谢姐姐生玉郎的时候,也没见阿兄这么疯。” 周乐冷静地指出:“那会儿你阿兄不在,要在家里,没准比我还疯!” 嘉语操起枕头打他。 周乐硬生生挨了,看着纸条念道:“俊卿……这是十二郎给取的,是夸我孩儿长得俊么?” 嘉语心里知道李愔那个混蛋多半是嘲笑她那个好色的毛病,也就这个傻子,听什么都觉得好。因气鼓鼓道:“李尚书膝下都有十七八个孩子了,多半是哪个不要剩下的给你,你还当个宝。” 周乐叫屈道:“十二郎却不是这等人!” 嘉语又道:“那我孩儿的名字,干什么要别人取!” 周乐道:“那你倒是取个啊!” “冬天里得的,就叫冬生好了!” 周乐:…… 这妥妥的亲妈! 周乐与她腹中胎儿碎碎念:“咱们不理她!” 好死不死就这会儿,肚皮动了一下,横凸出一只手掌的形状来,周乐喜孜孜与它击掌:“你看你看!咱们孩儿也不愿意。” 嘉语:…… 这还有天理吗! 转眼到九月,瓜熟蒂落,母子平安。周乐嘴都合不上了。之前在他妹子身上的练习如今都派上用场。小心翼翼抱去给才醒的嘉语看,嘉语只看了一眼,皱巴巴的皮肤,眼睛也睁不开,毛发更是稀疏,不由脱口道:“这么丑!” 周乐:…… 周乐与那小儿嘀咕:“咱们不理她!” 小儿冲他吐了个泡泡。 大将军喜得麟儿,百官来贺,贺礼足足堆了几间屋子。天子赏赐亦多。皇后特意出宫来探望。那小儿初生时候丑丑的,过了几天长开了,却是白胖可喜。谢云然抱在怀里,不由笑道:“玉郎小时候也这样。” 跟来的小公主好奇戳了戳表弟的脸,那小儿便咧嘴笑了。 谢云然问:“可取了名字?” “还没有,”嘉语道,“取了个小名叫冬生,周郎不满意,先混叫着。” 谢云然:…… 这小儿明明不是冬天里生的,嘉语偏管他叫冬生,周乐能满意才奇怪了。又笑道:“却是赶巧,赶在大将军这两年都在京里。”不然以周乐那个一走几个月大半年的——虽然说长公主府也不缺人服侍。 嘉语想起她小的时候,一年到头就能见她爹两次,不由叹了口气。想起来又道:“谢姐姐这年余没有动静,阿兄他——” 谢云然也是愁:“你阿兄暂时没有广纳妃嫔的意思。但是上奏折要立储君的人不少。” “不理他们。”嘉语说。 谢云然心里想不理有什么用。虽然昭熙承诺给她五年,然而膝下没有太子,心里慌的也不止是她。如今连嘉语都有了孩儿,恐怕用不了多久,嘉言也——当然她知道这种事全无道理可言。看着身畔仍无忧无虑与表弟鸡同鸭讲的玉郎,就算不为了皇位,她也希望这孩儿是个男孩,能少吃多少苦。 其实嘉语未尝不担心。 当初谢云然是因为她才见到她兄长,她总盼着他们好。然而寻常人家尚且为子嗣反目,而况天家。她兄长膝下不能一直这么空着。 姑嫂俩又说了些话。因昭恂已经开始上朝旁听,昭熙也就许他开牙建府,到年底就要搬出宫里去。 “母亲也跟着出宫吗?”嘉语问。 “母亲是想,”谢云然道,“但是没这么个理儿。”姚氏是始平王的正妃,名正言顺的太后,哪里有太后跟着亲王出宫的——那不成太妃了吗。 嘉语又问:“都开牙建府了,可有说亲?” 谢云然笑道:“说了,说的卢家姑娘——母亲可喜欢卢生,连带着爱屋及乌。” 嘉语:…… 嘉语留谢云然母女用午饭。周乐下午就回来了。他这些日子看见小儿用物都眼睛发光,左右也就投其所好,但有人来拜见,哪个都不空手。这日得了只木雕的小老虎,外头裹了丝绒,难得活灵活现,关节耳朵都是动的,一掰嘴,嘎地一下响。听说他娘子带了冬生在园子里,兴冲冲一头撞过来。 迎面撞见玉郎,脆生生喊:“姑父!” 周乐下意识就把小老虎藏在了怀里,轻咳一声:“玉郎啊——玉郎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头次见到玉郎的时候,才两个冬生那么大。”——如今冬生就是他最常用的计量单位——他比划了一下,玉郎大是不乐意,皱了皱小鼻子:“我头次见到姑父的时候,姑父还不是我姑父呢。” 周乐:…… 谢皇后这么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生出这么个小鬼头来! 嘉语放声大笑。冬生听到笑声,未免左顾右盼,小儿目不能及远,鼻子却灵光,闻到父亲的气息,急得手舞足蹈。嘉语给气乐了,与谢云然道:“这个小没良心的,就亲他爹!”谢云然亦失笑。 冬生这么小,趴在他父亲怀里像条肥肥白白的大虫子,周乐拿了小老虎给他,小家伙“嗷”的一声就往嘴里塞,周乐忙不迭去抢,父子俩玩得不亦乐乎。谢云然看得眼热,连玉郎都察觉了,乖乖依偎在她母亲身边。 谢云然见天光已经不是很早,便与嘉语告辞。嘉语起身送她到二门,看她上了车,车行而去,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周乐抱着冬生,扯着冬生的手抓他。嘉语握住小儿软软的手,说道:“谢姐姐想要个儿子。” 周乐“唔”了一声。他是猜到谢云然不能生。 昭熙登基快四年了,愣是没有选秀纳妃,他也是服气的。但是这等涉及皇家子嗣,嘉语能说,他却不是太方便。这一年没有与长安、金陵交战,国中小有叛乱,或者是周昂,或者是谢冉就解决了。谢冉进步很快。 因又教冬生说话:“阿娘——” 嘉语一脸不能直视:这小儿才两月,要等到会说话,怎么也要八月往上。 忽有人来报,说武城县侯求见。嘉语伸手向冬生,那小儿却忸怩不肯应,嘉语气坏了,周乐笑嘻嘻道:“五叔自家人,带了冬生去见也无妨。”趾高气昂抱了儿子出去了。 嘉语:…… 周昂这次是才平了一场小动乱回来,爵升一等,又加了侍中衔,赏赐丰厚,是正得意时候。他带了一双玉璧过来看冬生。 周乐假惺惺推道:“五叔人来了就好,还带什么礼。”虽他不在京中,之前也托人送过礼。 周昂哼了一声道:“给我侄孙的,要你多嘴!” 周乐:…… 周乐问了些军中情况,周昂一一都答了,末了忽道:“有件事……”他支吾许久,周乐心中生奇:这天底下还有他五叔说不出口的话?因心里转了转,突然说道:“都说成家立业,以五叔如今功勋,也是该成家了吧。” “是、是啊。” “五叔是……看上哪家女子了?”周乐越发好奇,看上哪家女子,大可以请官媒上门提亲——他又不是依附家族的纨绔,需要家中点头,或出聘礼。却来找他做什么?难不成是对方身份贵重,竟需要他出面代为提亲? 那也不对,他兄长名列三公,面子不比他这个大将军小。 这转念间,就听周昂道:“我听说了豆奴和娄娘子的事。” 周乐:…… 周乐眨了眨眼睛:“五叔想娶二娘?” 第361章 啼笑姻缘 “五叔觉得豆奴与二娘和离是他的责任。”周乐这样转述与嘉语听。周昂来找他,当然还是因为尉灿的缘故。 周乐因为娄氏流产恼了尉灿,上次去谷城也没有带他,结果阴差阳错,让他躲过一场死劫;后来回京,尉周氏求了他,仍用作护卫,却不肯再管他与娄氏那摊子烂事。他不管,自有娄昭来管。 娄昭是个干脆人,既然到了这份上,就做主给他二姐和离了。娄氏却也不肯回家寄人篱下——半夏是嘉语的婢子,她不愿意看她脸色。她是自幼信佛,娄昭托了周乾,让她暂住宝光寺里陪周太后。 从前周太后被拘在百鸟园,境遇困窘,嘉语就照拂过她,后来昭熙登基,嘉语回京,就替她上了陈情表,追封了太后。先姚太后是恨死了她,如今这位姚太后却没有太多说话的余地——但凡与先姚太后有关,她都得避嫌,免得招人记恨。 早年周乐落魄,被族人瞧不起,心里头闷气,误打误撞跟着周太后的子侄混过,其实并不十分认可这些异域同族——但是周乾、周昂兄弟是认的。进京之后,嘉语陈情表一上,他们便派了人去宝光寺接周太后。 周太后没想到嘉语还记得她——就更不会想到当初那个小丫头竟然一跃成了长公主。她是世宗的第二任皇后,二十余岁没了丈夫,便被囚进这里,暗无天日过了十余年。自不愿意再回宫——何况如今宫里的太后仍然姓姚。 也不想去这些有名无实的子侄家中养老。仍住宝光寺里。昭熙派了宫人过来服侍,待遇自然不是从前可比。 也是人结人缘,娄氏却很讨她喜欢。 周昂来探望姑母,次数多便碰见了。起初大为惊讶,后来打听得尉灿与娄氏和离始末,心里头便很过意不去。平心而论,娄氏容色不是太出众,家世门第也比不得他。但是为人爽利,不卑不亢,自有一种风度。周昂很喜欢这一点——和他那个风流倜傥的二哥不同,大多数女子看见他是有点怕的。 他原想直接上娄家提亲——他不靠家族恩荫,婚事自个儿能说了算,但是又打听到尉灿其实常来,有时候还带儿子过来,分明是余情未了。尉灿是周乐的人,说起来也是他的侄孙辈,因不得不过来与周乐通个气。 嘉语闻言,只问了一句:“这事儿娄娘子知道吗?” 周乐:…… “娄娘子的意思都没问过,他来找你做甚?”嘉语整个人都被震惊了:周乐这位五叔的脑回路从来就没正常过。以娄氏的个性,难道他以为她的婚事,是娄家能说了算? 周乐干咳了几声:“我这不是在求教娘子吗,让谁去探这个口风合适?” 嘉语心里盘算了片刻,半夏不行,她这会儿还在冀州呢,据说是有了身孕,娄昭担心舟车劳顿,没让她回来;娄氏的生母是早没了,继母生分,又是长辈,她出面事情就没了回旋余地,也不合适……忽地灵机一动,笑道:“为什么不让二婶去呢?” 她从前一直呼崔七娘“七娘子”,后来跟周乐成了亲,只得改口。 周乐也觉得好。 嘉语又问:“那豆奴那里,郎君打算怎么和他说?” 周乐一脸牙疼:“娘子是他自己娶的,也是他自己弄丢的,我又不是他爹,还能管他一辈子——他要是不服,可以去找我五叔打一架。” 嘉语:…… 嗯,如今洛阳城里打得过周昂的人,掰着指头能数出来——她这位郎君肯定不在其列,就更别说尉灿了。 仍提醒道:“豆奴是有点一根筋,你留心了,莫让他闯出祸来。” 周乐叹了口气:“那就索性放他出去,有机会立点战功也好,我身边有桃枝就够了。”又亲了亲怀中小儿:“以后可不能学你表哥……学也不打紧,阿爷管你一辈子。”小儿呀呀应声,竟像是在附和父亲一般。 嘉语:…… …… 周乾听说弟弟想娶娄氏娘子,不由吃了一惊,不是太满意。 他觉得以周家如今的声势,弟弟该求个五姓女回来。周乐不好多劝。周昂在他二哥面前一向服服帖帖,这会儿却说道:“家里已经有二嫂,再娶个回来,二哥就不怕一山不容二虎?”周乐听了大笑。 周乾也忍不住笑了:“把你嫂子比作老虎,仔细她捶你!”从前崔七娘是一心盼着他能抱上她娘家那条大腿,他也委曲求全过;后来周乐进冀州,给了他别的选择。崔七娘拦不住,就只能从善如流。 如今他名列三公,自非昔日可比,但是两人感情反而不如从前,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梗在其中。进京之后他纳了两个妾,说不上宠。七娘没与他闹,却舍了一个贴身婢子给他。不知怎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概人总是这样,想得到点什么,就会失去点什么。 他自小胸怀大志,求娶崔氏,不是没有算计过——虽然并非没有真心。他这个弟弟小他近十岁,打小跟着他像条尾巴,走的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路子。他生性里有那么一点天真烂漫,别人也羡慕不来。 就拿娶妻来说,换一个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娶娄氏。娄氏曾经是尉灿的妻子,尉灿什么人,尉家是他周家姻亲,尉灿是他们晚辈,还晚两辈——他好意思吗?就更不说娄氏年长于他,又生育过,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了。 也亏得周乐纵着他。 周乾瞪了周乐一眼。然而自个儿仔细想想,竟也是不能拒绝。他弟弟难得看上一个人,也是难得求他。想必是真心喜欢——便纵然像他与七娘那样,如今淡了,但是当初——至少当初是欢喜过。 周乾这里点了头,崔七娘自然不会反对。周乾还有顾虑,这对她却是件好事。娄氏她从前见过,不难相处。她身份原就远不如她,再加之二嫁,自然不能在她这个长嫂面前托大。周家这个家,还该是她来当。再加之如今娄、段两家势头见好,这门姻亲是百利而无一害。 阿曦之后,她又生了两胎,一男一女,如今膝下诸儿环绕,夫婿仕途得意,她再没什么不顺心。至于纳妾——两个鹌鹑似的的东西,也值得记挂?她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果然挑了时间去宝光寺,与娄氏说了。谁想娄氏只是摇头:“武城县侯错爱,二娘不敢当。” 崔七娘问:“二娘可是嫌了我家小叔模样儿不俊俏?” 娄晚君简洁地道:“夫人过谦了,武城县侯虽然不俊俏,也自有男儿气概。” “那又为什么?” “娄二无心再嫁。” …… 崔七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周昂一声不吭出了门。他脚力健,太阳还没有下去就到了宝光寺。周太后这里是他常来,侍婢自然不十分拦他,直闯了进去。娄晚君正在陪周太后用饭,看见他进来,眼神明显一慌。 周太后责备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连通禀都来不及——绿夭,给武城县侯设座。” “我不坐!”周昂大声道,“我就过来问娄娘子几句话。” 周太后“咦”了一声,再料不到这个,一时竟抿嘴笑道:“二娘,你要听他说吗?”她年届不惑,这一笑之间,竟隐隐昔日风情,纵娄氏满腹心事,也不由心里一动,想道:怪不得都说她从前是个美人。 口中只管答道:“我与武城县侯,却没什么可说的。” 周昂道:“那是谁与我嫂子说,我虽然长得不俊俏,也自有男儿气概?” 周太后大笑,推了娄晚君一把:“去,出去与他说个清楚!” 娄晚君:…… 周太后发了话,她不得不跟他出来。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天边出了月牙儿,风沉沉的,握一手的凉意。 周昂问:“你不肯与我好,是因为还惦着阿乐吗?” 娄晚君是很想赌气回一句“是又如何”,但是想到他与周乐的关系,她应了这句,后患无穷。便只诚恳说道:“有负武城县侯错爱。” 周昂杵在那里,像只困惑的大熊:“但是他和三娘子好得很!” 娄晚君:…… “……才生了孩儿,我前儿去看过,那娃娃长得白白胖胖,像佛前的化生童子。” 娄晚君:…… 她知道这是个浑人,说的话就没一句能听的。要不是打不过他,她真想给他一耳光。这时候却只能嘲讽地笑了:“武城县侯是要我上门去道贺吗?恐怕大将军和长公主还不愿意见我。” “不会的。”周昂认真地道,“三娘子没那么小气,阿乐也是。娄娘子不必担心,就是咱们的亲事,他们也不会反对。” 娄晚君:…… 这人的脑子已经直接跃迁到“亲事”上去了。她之前说的“有负”、“错爱”,他就一个字都没听懂吗? 娄晚君几乎是气急败坏:“我的事,轮得到他们来反对!” “那敢情好!”周昂大喜,“日子娘子你订!” 娄晚君觉得自己要疯了。 …… 周乐后来辗转听说了,差点笑疯:大概也只有他五叔这等胡搅蛮缠才能治得了娄晚君。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收场,但是横竖尉灿是不能留在京里了。便举荐他为北豫州刺史。因知他并无治世之能,便又配了裴简为长史、辛正为别驾,给他们以管束、规劝之权。尉灿只要安安分分做个菩萨就好。 尉灿磨磨蹭蹭不肯走,到委任状下来还央他母亲去求周乐。周乐简单地问尉周氏:“阿姐还指着豆奴再成家吗?” 尉周氏道:“那是自然,总不能他年纪轻轻,就从此一个人过吧。阿伽今年才四岁,哪里能没有娘亲。”——阿伽是尉灿与娄氏的儿子。 周乐又问:“那阿姐想要个怎样的媳妇?” 尉周氏忸忸怩怩道:“从前娄氏……我是极喜欢的。” 周乐心里道喜欢还闹成这样,口中只道:“豆奴从前不像话。如今不改过自新,无论再娶新妇,还是指着二娘回心转意,都不可能。他留在京里,隔三差五去缠二娘,能有什么长进,还有什么好人家的女子肯嫁他?” 尉周氏:…… 兴和四年二月,尉灿不得不收拾了东西去北豫州上任。同行的除了别驾、长史,还有亲友赠送的幕僚,譬如李时举荐了他的表姐夫杜遥。 四月,武城县侯周昂迎娶娄氏。 …… 五月,嘉言回京待产,嘉语和昭恂出城二十里相迎。 姐弟三人有年余未见,嘉语和嘉言都掉了眼泪。昭恂如今既已经出宫开府,便自认为是成人,不肯学小娘子哭哭啼啼。嘉语担心嘉言有孕在身,赶忙就止住了。又抱冬生出来给她看,肉团团一只,眉目里能看出周乐的影子。他才学了说话,尚吐字不清,叫一声“姨姨”,喜得嘉言眉飞色舞。 嘉语问她一路行程,饮食起居,嘉言都一一答了。 嘉语道:“虽然说边镇苦寒,但是这舟车劳顿,如愿又没时间送你,何必千里迢迢回来。你要是需要人手、衣物用具,捎个信,我这里尽可以给你送过去。”其实之前嘉言成亲,太后就已经挑够了人手。因嘉语并不能明白她妹子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头。嘉言低声道:“边镇不是太稳,郎君怕打起仗来顾不得我。” 嘉语先前收到消息说嘉言要回京待产,便怀疑是这个缘故,如今瞧嘉言面上颜色,便知道情况恐怕比她之前料想还要严重。 姐弟三人直入宫中。 昭熙下朝,留了周乐一起回宫。进门时候太后正怜惜嘉言瘦了、脸色不好看,上赶着问她想吃点什么。 昭熙闻言不由骇笑:“活像如愿会亏待她似的。” 太后也忍不住笑了:嘉言知道自己远嫁,母亲不会放心,起初每隔几日便有信回来,逢年过节备礼也丰厚;到兴和三年,方才渐渐见疏。因独孤如愿待她如何,太后也是清楚的。 一家子热热闹闹吃了饭。 太后久不见女儿,兴奋过了头,眉目里便有些倦意。昭熙便带了一众弟妹告退。嘉语和周乐带冬生告辞出宫。 昭熙原是叫嘉言歇过一日再来禀事,嘉言却不肯,昭熙只得带她去了书房。嘉言开口便道:“柔然与长安结盟了。” 柔然不会安分在意料之中。自世祖神麚二年远征漠北,九击柔然,柔然可汗忧愤而死之后,柔然拱手称臣。多年来,有六镇镇守边境,虽然偶有越境劫掠,祸不及中原。后来高祖移京洛阳,专心经略南下,边镇地位一降再降,及至于正始年间连续饥荒,柔然吞并高车国,又趁着云朔之乱扩张势力,到兴和元年,柔然控弦之士已经多达十万。这也是独孤如愿和嘉言上次深入漠北遇险时候发现的。 整个燕朝都被夹在吴国与柔然之间。 洛阳与长安同样要面对这个问题:别说三线开战,两线都撑不住。双方都想着攘外先安内,或用猛将镇守,如昭熙;或虚与委蛇,如元祎炬。然而嘉言这次回来说,长安已经与柔然媾和,长安送了宗室女去柔然和亲。 昭熙乍闻言,气得脸色都青了:世祖子孙,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然而到细细问过柔然的人马之后,昭熙也只能沉默。兴和二年秋的那场战争中,他的损失实在不算小,如今元气未复。一旦对柔然开战,长安和金陵都不会对他客气。哪怕抢一把就跑,也是他不能承受。 他心里也明白,柔然如今扬言要战,非往常劫掠可比,要打,就是倾国之战。以独孤如愿的性格,但凡守得住,都不会让嘉言回来。打仗这件事是讲究实力的,除非被逼到绝境,不然没有人愿意背水一战。 次日朝议,昭熙把事情抛了出来。满朝臣子议来议去,还是只能和。昭熙便以襄城王昭恂为正使,郑隆为副使出使柔然。 消息传到后宫,太后便知道卢氏那门亲事是不成了。不由大为可惜。又舍不得幼子长途跋涉,然而她也知道,这是昭恂的立身之本,要没些才干傍身,没有功劳进阶,昭熙就是想用他,也不见得好用。 昭恂更跃跃欲试,脸上都放出光来。嘉言笑话他:“三郎这回得以出门,倒像是去了笼头的马,可劲儿撒欢。” 昭恂嘻嘻直笑。 嘉言交代了一些路途事项,又调了亲兵护卫。 五月中,昭恂与郑隆动身出发。 …… 周乐与嘉语笑话说:“你阿兄这是拿三郎去和亲啊!” 嘉语斜睨他,只管笑,周乐被她笑得身上都不自在起来:“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啊,马不知脸长。” “我脸哪里长了,啊?”周乐气咻咻地道。 “那郎君不妨猜猜,从前柔然要与我朝和亲,该指派谁去?” 周乐哑然,不由心虚道:“我又没篡位,和亲还不是你们元家出人。” “宗室女我元家出了,人家还个公主过来,难不成我元家出了女儿还要出儿子?”周乐下意识看了看边上还在傻笑的儿子:“不会吧。”他心里想,他从前成亲早,柔然公主也不可能屈身为妾,多半是用了儿子顶缸。 嘉语抱起冬生,笑吟吟道:“没逼得大将军肉身布施,已经是可汗手下留情了。” 周乐打了个寒战,连妻子、儿子一块儿搂住,亲了亲嘉语的面颊,却问:“那柔然公主可生得貌美?” 嘉语啧啧道:“人家才几岁的小姑娘,大将军这就惦记上了?” 周乐哈哈大笑:“不是我惦记,是长安那位……” 第362章 计拙和亲 长安。 兴和二年秋的那场大仗,宇文泰先胜后败,灰头土脸回来。元祎炬趁机蚕食陆俨旧部。却不知怎的,总不得其用。他不知道是贺兰袖的缘故,只道是宇文泰在其中搞鬼,君臣关系日趋紧张。 兴和三年春,柔然犯边。长安原本实力就不如洛阳——柔然也是捡软柿子捏,无奈之下,只能媾•和。元祎炬以宗室女和亲,并送上子女玉帛若干,私下里使人怂恿柔然攻打洛阳,尚未见成效,洛阳竟然也派人去柔然了! 不但送了宗室女过去,还以幼弟为使,据说襄城王冠服端严,神情闲远,深得柔然可汗喜爱,以孙女邻和公主妻之。 宇文泰在朝堂上几乎是逼问:“陛下当如何?” 他能如何? 柔然可汗摆明了要以他为婿,他能如何? 他根本没有选择。 他心里知道是遭了洛阳算计。柔然公主和五娘之间,他只能选一个;或者说,皇位与陆氏部曲之间,他必须做出取舍——没了皇位,他还要陆氏部曲做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然而要舍掉陆氏部曲,他以后拿什么与宇文泰斗?柔然会全力支持他吗? 不会的。 他这时候未尝没有过片刻后悔,当初在洛阳,不能隐忍一时。 明明之前任九拿话诓他,他还坐得住,后来陆俨进京,元祎修委以重任,他怎么就坐不住了呢?若非如此,他如今该还在洛阳,以昭熙与他的情分,也该是天子左膀右臂,岂不好过如今左右为难? 不不不……他心里挣扎了一下,在重臣与天子之间。没有人能舍弃这个位置。 五娘算得上是糟糠之妻。他娶她的时候虽然得了王爵,却是新败。之后赋闲两年,是她陪他苦捱;他能得到元祎修的信任,也是因她兄长之故;就不说她为他育有一子一女。七出三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能去。 他的江山,理当与她共享。 然而—— 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 陆五娘进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里飞扬。她看着胡床上的男子。当初官媒上门提亲,她在屏风后偷偷看他,影影绰绰能看到颀长的身形。怎么还有人敢上门提亲呢,她那时候想,还不是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她阿姐闹出那么大的事,阖族都给她背锅,莫说是她的亲事,就是族里姐妹也有被退亲的。因多有怨言,说原以为家里飞出了金凤凰,谁想是只黑老鸹——只碍着她拳头厉害,并不敢当面说。 后来……是有过一些如漆似胶的好日子,只是他不得志。人是需要得志的——那并不分男女。她永远记得她阿姐进宫前夕,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样子,她脸上的光,拂晓的晦暗都被照亮了。 然后一去不回。 转眼到她及笄,却没有好人家来提亲。那时候族中长辈、姐妹,甚至家中下人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很不得时时刻刻挺直了背脊,而最终他上门——虽未见得十分得意,也足以让她扬眉吐气。人就是这样,总需要点什么支撑自己的骄傲。 所以任九上门时候她拦住了他——她害怕,但是后来元祎修召见,她就没有再加以阻拦。那时候元祎修登基年余,她像她的兄长一样,像洛阳城里大部分权贵一样,认为这个皇位,元祎修该是坐稳了。 然而并没有。 有时候你没有办法判断以后会发生什么,无论是元祎修的西奔,还是他的死,还是她兄长的猝亡,以及她夫君的登基。几乎每一件,都在她意料之外。她既无法预料,也无从判断,她被命运推着走了一步,又一步。 那个让她阿姐奋不顾身如飞蛾扑火的位置轮到她的时候,她心里只有害怕。但是害怕有什么用,命运推她到这里,不容她后悔,亦不容她拒绝。 她在门槛上站了许久,终于朝他走过去。 元祎炬惊地抬头来,目色里茫然:“五娘!” “郎君没有话要与我说吗?” 元祎炬凝视她,他该说什么,说国事为重,他不得不请她避位让贤?说即便如此,他仍然需要她的支持?还是说等形势好转,他会废掉柔然公主,仍以她为尊——如同当初汉光武帝对阴丽华? 道理他都懂,只是不知道怎么出口,她的眼睛这样明亮。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躲在屏风后头,以为他不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他向她提亲,多少是出于“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以及明月的建议;虽然初见的时候失望过,她没有他想的那么美,她肤色微黑,眉目虽然清秀,却并不似时下流行的美人袅娜,大约是将门出身的缘故,她看起来实在……太矫健了。 但是后来他们很好。 他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如此,不是人人都像他的父母、或者始平王世子兄妹那样能折腾、耐折腾。他们遇见了,彼此都觉得好,日子便能甜甜蜜蜜地过下去,无论他赋闲在家,还是后来守司州。 唯一的冷战发生在陆俨死后,她指责他见死不救,她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他能杀了我哥哥,就能杀了你!” 他那时候想,可是陆俨的身上,背负了弑君之罪啊。 那时候怎么想得到今日——但或者是他该想到,而没有想到。他执陆五娘的手,再喊了一声:“五娘!” 陆五娘轻抚他的面容。他生得俊秀。她见他第一面是有些自惭形秽。她想他也许会觉得她不够好看,但是他没有。他性情里的温吞她是知道的,她甚至怨过。然而想到他从前吃过的苦,也就恨不起来。 “郎君不说,那我说?”她说道。 元祎炬不作声。 “郎君是要迎娶柔然的公主吗?”她问。 元祎炬低声道:“柔然可汗是这个意思——洛阳那位,让他家三郎娶了他的孙女。”势不如人,他和昭熙一样清楚。 “我只问郎君,郎君想娶吗?” “我不想!”但是他不想有什么用。难道元昭恂就乐意放着洛阳大把高门仕女不娶,娶个蛮夷女子?他不信。 “那为什么……不拒绝呢?”陆五娘问。 元祎炬诧异地看着她,寻常女子问这个话也就罢了,她是将门出身,最知道仗能打不能打。去年那场大仗,虽然三国各有损失,但是战争发生在他的地盘上,他的损失才是最大的。他如今哪里打得起倾国之仗? “郎君想都没想过,是不是?”陆五娘微叹了口气。 “我——” “郎君要娶新妇,那是要我下堂呢还是——” “不!”元祎炬急切地道,“我只是、只是打算降了五娘的位份。” “贵嫔,还是贵人,或者美人?”陆五娘的冷静让元祎炬觉得可怕,连他握在手里的手都仿佛凉了起来。他没有见过这么冰冷的五娘,他怔了一会儿,方才垂头道:“自然是——” “贵嫔”两个字没有出口,陆五娘已经打断了他,“如果我不肯呢?” “五娘!” “郎君娶我的时候,说过不纳妾。”陆五娘道。 “是,那是——”那是因为他父亲与母亲的悲剧,他不想重蹈覆辙,他想后宅安宁,清清净净的,就他与他的娘子——无论是谁。何况他又不缺子嗣。 “可我没有想到,有一日,郎君会希望我做郎君的妾室。”陆五娘慢慢地说。 元祎炬看到她眼睛里的失望,他更紧地抓住她:“我、我们必须忍一忍,忍过这一时——五娘,你想想阿宁和阿摩……” “我就是想过了,才过来与郎君说,我不肯。”陆五娘淡淡地说,“我知道郎君的难处,不可能为我们母子打这一仗;然而郎君今日不肯为我争取的,来日也不会为阿宁争取。柔然可汗为什么把女儿嫁给郎君,总不会是因为公主爱慕郎君,他们要的也不会只是皇后的位置,郎君应该比我清楚。” 他们要的当然是储君的位置。 一旦柔然公主生下子嗣,她的阿宁就死定了!没有父兄撑腰的小女儿又能有什么作为。 元祎炬呆呆地看着她:“五娘你要做什么?” “阿宁和阿摩,我已经送出宫去了,我来见郎君,是全你我夫妻之义。”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能结为夫妻,多少是有缘分的。哪怕最后没了感情,从前总耳鬓厮磨、朝夕相处过。人是该讲点义气的,至少陆五娘这么认为。 “你要走?” 陆五娘退后两步,拜伏下去:“愿郎君与新妇琴瑟和鸣,花好月圆。” “不——五娘你听我说!” “我听着。”陆五娘看着他。 元祎炬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陆家自有族人,陆家有自己的部曲。她能够带走他的孩儿,就算是在乱世里,没了富贵,总还能自保。她说得对,他今日保不住她,来日便保不住阿宁、阿摩。 他跌坐在地上,深深地埋首下去。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去找母亲,一抬头,看见她的鞋底。蚊蝇嗡嗡嗡地绕着她,才出世的明月在襁褓里睡得香甜。 …… 陆五娘这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她住在她的宫殿里,与元祎炬说笑和亲热。 “难道是柔然公主?”她心里想,恍惚便觉得公主已经嫁了过来。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不是了:她看到她的夫君迎娶新妇,新妇年纪甚小,面上甚至还有残留的稚气,不知怎的看到了那名女子,发怒道:“陛下还留着她,是想着有朝一日废了我,再立她吗?”她说的柔然话,并非华语。 “原来那是我吗?”陆五娘诧异地想,人在梦里看不清楚自己的脸也是常有。但是那名女子身形纤细,举止娴静,却并不太像自己。 然后她就看见那名女子坐在佛前,有人给她梳发,她的发极多,又极盛,梳下来就光亮如镜子。“真好看。”陆五娘心里想。她这时候知道那不是她自己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与她的夫君这样亲热。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几乎惊叫出声——有人持了剪子来,开始绞她的发。 那女子像是听到了动静,往陆五娘的方向看了一眼。陆五娘看得清楚,她生了十分清澈的一双眼睛:“有人?” “没有人,殿下。”服侍她的婢子回答说。 发丝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春天里的细雨,或者初冬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留下青青的头皮,女子换了僧衣。 原来是这样……陆五娘想。如果她不走,她就会被柔然公主逼得出家。 场景忽然又变了,大约是在晚上,有微的月光,陆五娘重又看到她的夫君,他拥住那个女子,在她耳畔低语道:“待头发留长了……”她没有听到下半句,她猜下半句是“我接你回宫”。他真会再接她回宫吗?陆五娘也很想知道,她知道她的夫君是个长情的人。 次年春——陆五娘看到梢头的绿芽,看到柔然兴兵的檄文,看到曹宠——那是元祎炬的亲信,匆匆地过来,他过来颁圣旨,陆五娘听不清楚圣旨里说了什么,只看见那个女子的眼泪,看到左右都失声痛哭。最后她回屋,用了三尺白绫。 这时候柔然公主已经有了身孕。 原来是这样,陆五娘呆呆地想,如果她不走,这就是她的结局。就像她之前想的那样,他保不住她,多半也保不住他们的孩子。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陆五娘从梦中惊醒,她并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知道这是新的一天。阿宁牵着妹妹进来问安,他问:“母后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陆五娘说,“不在宫里,就不要再喊母后了,喊我阿娘。” “是,阿娘。”阿宁又问,“那父亲呢?” 这孩子很聪明,她让他别喊她母后,他便也不再叫“父皇”,陆五娘欣慰地想,她摩挲他的头顶:“你父亲随后便来。” …… 兴和四年初,西燕国主元祎炬迎娶柔然公主。 …… 兴和四年三月。 用过晚饭,周乐在卧房看信。冬生蹒跚进来,仰着头要抱。周乐看他如豆丁一般,实在可爱,便抱他在膝上。这小子也乖觉,素日嘉语抱他他就扭来扭去,到他父亲这里,知道扭不动,便安静如鸡。 又过片刻,嘉语送了盘桃子进来,周乐与她笑道:“南阳王完了——你阿兄这一手玩得漂亮。” 原本元祎炬是只打算弄个宗室女封了公主嫁过去,谁想昭熙比他狠,嫁了个宗室公主过去不算,还把幼弟昭恂给卖了。元祎炬手里可没这么个身份相当的人可以卖——他儿子年仅三岁,谈婚论嫁实在太小了一点。 嘉语却道:“陆五娘可怜。” 可怜的也不止是陆五娘,和亲的公主,被迫休妻的元祎炬,哪个都可怜。或有人说,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得了国家的奉养,便有维护国家的责任;一国之君更是如此,既受天下供养,便须得让渡出自己部分权利——在天下需要的时候。 嘉语不懂这些天经地义,她只知道远嫁塞外,不乐意的不止是公主,寻常百姓家也是不乐意的。 相比之下,昭恂和邻和公主都还小,邻和公主才八岁,养在太后跟前,言传身教,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只要不像当初元祎钦和姚佳怡那样,还是能够求个和美。 周乐不知道嘉语和陆五认识,只记得前头那位陆皇后的死和他娘子有些干系。随口道:“……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打不起仗就得认怂。 嘉语趴在他肩上逗弄冬生:“如果是周郎,也没有法子么?” 既是她问起,周乐也只好认真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换我也没有法子——除非南阳王妃不是陆娘子。” “不是陆娘子——”嘉语却记不起元祎炬从前娶了哪个。宗室里人太多了。 “陆娘子出身将门,性情刚烈——恐怕当初陆皇后也是这样,才会被你表姐挑唆,闹成那样收场。”周乐道,“如果换作性情柔顺的女子,或者干脆是有野心,目光更长远的,南阳王便可渡过此次难关。” 性情柔顺,便能接受废后,避居别宫;野心勃勃,则知道隐忍一时,以图将来:毕竟元祎炬的长子仍是陆氏所出,柔然公主新嫁,从有孕开始,怀胎,分娩,孩子能不能长大,那是一步一个坎——有些事,是天不从人愿的,像昭熙与谢云然这样恩爱,然而玉郎之后,再无所出;又小儿易夭;也可能有女无子。 但是陆五娘干脆,直接声称“给新妇让位”,连儿子连女儿通通都带走了。她这一走,依附元祎炬的陆氏旧部必然人心浮动,乃至于琵琶别抱,元祎修要承受的几乎是断臂之痛。 嘉语心里想能忍的大约是娄氏——一时冷笑道:“我可没这么贤惠,也没这么目光长远。” 周乐哈哈大笑,侧头亲了亲她的面颊:“娘子太谦虚了,娘子何止不贤惠,不大度,根本就是个醋坛子!” 嘉语恼得打他,周乐举起冬生当肉盾,冬生只道爷娘与他游戏,兴奋得手舞足蹈。 嘉语平白累出一身汗来,毛都没捞到,心里十分不平。周乐捉住冬生的手,打了自个儿两下事情才算完。 嘉语又问他:“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打得过柔然?” 周乐奇道:“我从前没打过吗?” “没。”嘉语回忆了片刻,“到我死为止,郎君都一意向西,对柔然以安抚为主。” 周乐摸了摸下巴:“那恐怕——不收了长安,你阿兄也不会考虑靖北。” 嘉语叹了口气。 周乐把冬生交给乳娘带出去,书信往案上一推,却扯出一卷软帛来,伸手搂过嘉语,咬她耳朵道:“我近日得的画儿,画得可精细,三娘肯定喜欢。” 嘉语只看了一眼,便扭头嗔道:“又哪个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乐手里千奇百怪的东西一向多,也从不与她交代来处。这会儿却起来兴致,笑嘻嘻与她说道:“你猜!” 嘉语心里想那必然是她认得的人了。她认得的人却也多——与前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小娘子自然不会有这等东西,便有也不能在她郎君面前招摇。他身边的风流人物却不算多,勉强数得上的周乾和李愔。 她犹豫的这会儿,衣物已经被去掉大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货掌握了解女装的精髓,往往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衣物卸个干净——简直神乎其技。嘉语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猜东猜西,由得他摆弄了一回,鬓发都湿了个透,周乐尤不肯放手,嘉语瞥了一眼软帛上的小人儿,心里就有些打鼓。 却听周乐喘•息问:“……好不好?” 嘉语软声求饶。 周乐只是笑,却不肯放过。只管来回折腾她,忽又想起来问:“送东西的人,三娘猜出来没有?” 嘉语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方才讷讷道:“是……李尚书?”郑笑薇风流,她家家风又是如此,弄出来的东西风雅精致,也不足为奇。 周乐却摇头:“娘子再猜一次,要猜不中——” 嘉语倒抽了一口气,娇娇儿道:“郎君还是直说吧……我知道郎君最好了……” 周乐被她甜言蜜语哄得眉开眼笑,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嘉语目瞪口呆:“……你、你五叔?” 周乐大为得意:“猜不到吧?我五叔手里居然不少,也就匀了几件给我。” 嘉语:…… 看来周昂和娄氏感情不错。 猜不到的不止嘉语,还有北豫州的尉刺史。 第363章 春风十里 尉灿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他到这会儿才得到娄氏改嫁的消息,已经是来不及阻止了。他从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个。虽然他们和离了,但是他们还有阿伽,哪里能断得清楚。他不松口,又哪个男人敢要她? 华阳长公主悍得很,他阿舅根本不敢纳妾。 他做梦也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一个武城县侯来。他觉得他整个脑子都要爆开了。他之前是拿这个说过事,但是你说他信?不,他自己也不信的,他眼瞅着娄氏这么多年,她心里就只有他阿舅一个,哪里来别人呢。 他就是心里扎了根刺,过不去找茬,却哪里想到—— 想到那个没了的小女儿,他心里也是疼;然而更多怨恨那个趁机巧取豪夺的武城县侯——他心里其实犹豫过,是不是娄氏赌气,但是他舍不得怪罪于她,便都归结到周昂身上,明知道她是他的甥孙媳妇,怎么有脸做出这等事来! 这时候想,他阿舅把他赶出京都,多半也是周昂所求——他阿舅一向纵容他,不比常人。 尉灿越想越气,一坛子酒没多久见了底,又新取一坛,忽有人进来问道:“……刺史这是怎么了?” 左右仆从不敢直言,只道:“小人不知。” 那人直走到他面前,却笑道:“知不知的,我来陪刺史喝几杯吧——都说一醉解千愁。” 尉灿撑着眼睛看他,那人的脸却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我要回洛阳、洛阳!” “大将军不会让刺史回去的。”那人道。 “我娘子、我要回去见我娘子……还有阿伽,带阿伽……阿伽……”他哭哭啼啼,重复叫着“阿伽”,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有了。 杜遥举杯,像是在冲谁遥遥致意,然后一仰头,把残酒饮尽了。原本消息就是他放给尉灿听的,只是没想到,这个怂货竟然只敢躲起来喝酒,白长了这么大个子。 …… 龙门山,积善寺。 郑笑薇这些日子上来得勤。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总隐隐似曾相识,要说具体哪里让她觉得眼熟,却也不很明白,也许是那些花树,也许是画舫,也许纯粹是流动在其间的气韵。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她生得美,有人看她是常事,但是这个目光不一样,他不是因为她美,她想。无论如何,这次,她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揪出来做什么,她并没有想得很清楚。 …… 兴和四年七月,周乐出征。去了小半年,拔九城而归。 错过了冬生周岁宴,周乐心里过意不去,很弄了些小儿的玩意儿,打算回去哄儿子。谁想归来那天,嘉语牵着冬生来迎,小家伙一脸戒备,到周乐抱他上马,他竟指着父亲又愤怒又困惑地喊:“打——打——” 周乐狠狠按住亲了他一顿,把他亲哭了。 嘉语:…… 嗯,亲生的,没错了。 回了府小家伙也躲着周乐。周乐断掉乳娘和各处食物供应,一心一意要用饥饿把他逼出来。小家伙鬼得很,一扭头找他娘去了。嘉语是哭笑不得,抱着冬生和周乐厮混了两日,冬生确认了这个大家伙虽然看起来极具威胁性,其实还不算太糟糕——至少他有数不清的吃的和玩意儿,方才渐渐化了坚冰。 周乐叹了口气,却问嘉语:“从前岳父大人也常常出征,却怎么哄好你的?” 嘉语轻描淡写地道:“要不是这样,郎君倒是猜猜我从前为什么会吃那么多苦头?”宫姨娘太软,又没个人能规劝她、教训她,长期的疏离,也使她不能信任她的父兄——如果不是死过一回,谁知道谁真心? 唬得周乐抱紧了怀中小儿。 …… 昭恂代表他兄长郊迎大将军,却有些闷闷不乐。 年中他出使柔然归来就求过兄长让他带兵,他兄长打了一下他的头,笑道:“你信不信我今儿许了你军职,明儿母亲就会过来与我哭?” 昭恂:…… 他很羡慕大将军号令三军的威风。他兄长年少时候跟着父亲追亡逐北也就罢了,三姐夫不说了,六姐夫也不说了,有一个算一个,连他六姐一个女孩儿都曾经威风凛凛,杀个痛快。谁有他惨? 没精打采回了府,歌舞亦不能让他片刻展眉,帮闲左一个右一个给他出点子:“咱们上西山打猎去?” 昭恂“哈”了一声,打猎?打猎有什么趣儿,何况这些没用的东西,就会欺负弱小,打回来不是兔子就是野鸡,瞧瞧人家大将军!府里守院的都是熊!有次他过去看冬生,你猜怎么着,那娃儿骑在熊背上耀武扬威,那熊愣是一脸老实憨厚,哼都不敢哼一声!敢情他连一个一岁的娃儿都不如了。 他冷着脸。左右又建议:“咱们上龙门山?” 这两年,那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积善寺是越发出名了,连素来清正的李尚书都被人看见进出,达官贵人更是以能收到积善寺的红叶帖为荣。要说起来,那寺里确实好玩,不过——昭恂想起上次输掉的十万钱,未免心疼。 他如今的开销主要还是靠食邑和赏赐。度日也就罢了,想办个好点的园子都捉襟见肘,比不得他那两个姐姐阔绰。 两下都不中,便有人建议道:“王爷要不要去鹂园听……”话没完,就被打了一巴掌:“大胆!” 那人便不吱声了。 昭恂奇道:“我没说他大胆,哪个敢说他大胆!” 打人的、挨打的齐齐跪下来认罪:“王爷饶命!”那挨打的一面求饶,一面自己抽自己,“小人就是猪油蒙了心,想讨王爷欢喜……”昭熙摆手道:“想讨我欢喜也不是什么罪过,起来回话!” 两人起身,尚未站稳,昭恂又一声断喝:“哪个叫你起来!”仍然是那个挨打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打人的却直挺挺站着。 昭恂便知道其中有问题。 过得三五日,昭恂便寻了机会,将挨打的帮闲带出府去,私下里问他:“怎么前日却怕成那个样子?” 那帮闲道:“小人不敢说。” 昭恂再三追问,那人方才如实招供了:“实在我们进府之后,都得了大将军警告,不许带王爷去那等地方……” 京里人都知道,大将军出身低,路子野,敢在他面前玩花样,那是找死——他们都估计要不就是天子,要不就是长公主托付了他,盯住这个以为出了宫就天高任鸟、海阔凭鱼的小舅子。 小舅子昭恂也是很无语:宫里有娘,宫外有姐夫,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鹂园里有些什么?”他问。 那帮闲不过拿话敷衍他:“也就和积善寺差不多,还不如积善寺来得有趣。” 昭恂推了他一把:“有趣不有趣,我说了算——带我去!” 那帮闲哭丧着脸道:“王爷一定要去,小人也不敢拦,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求王爷成全……” “你这是威胁我?”昭恂“嘿”了一声,这新鲜了。 那帮闲双膝一软又跪下了:“小人不敢,小人是求王爷……” “说吧,你要什么?”昭恂心里估摸着,这人大概是想求了他保命,大不了送他去边镇,送去给表哥姚仙童当幕僚……这一念未了,就听得那帮闲道:“小人想去算一卦,测测吉凶。” 昭恂:…… 很有想法。 那帮闲一路与他叨叨:“……是福是祸,那瞎子四字能断,铁口直言,小人、小人……” “瞎子?”昭恂心里动了一下。他想起他见过的那个瞎子,在浓雾里,在浓雾里,他说:“小公子头上有龙气”,他那会儿还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去年出了宫,长了见识,这时候再想起来,不免心里怦怦直跳。 头上有龙气的不该是他阿兄吗?便有以后,那也该是他侄儿——虽然他如今还没有侄儿。 “……到了,王爷。”那帮闲觑着昭恂的脸色,心里长出了口气。完了这单活,他可得寻机跑路了,再留在京里,迟早人头落地。 昭恂定睛看去,登时就呆住了。 那瞎子道:“小公子,又见面了。”他声音柔和,非常好听。这一次没有雾,光天化日,昭恂看得再清楚不过,他有影子。他是个人,不是鬼。也多半……不是竹杖精。 …… 龙门山,积善寺。 时已入冬,火烧得一室暖融。 郑笑薇斜倚在小杌子上与人玩握槊。那少年着意讨好她,输了一局又一局,手边的酒都快要饮尽了。正相对而笑,眉目生春,忽边上一人大喝道:“你一个大男人,连个小娘子都玩不过,恁的没用,让我来!” 一面说,一面就将那少年推搡出去。 郑笑薇转头看时,却是条九尺高的汉子,膀大腰圆,生得甚是威武。郑笑薇哪里吃这个,当下冷笑一声,由婢子扶持起身道:“我们走!” 那汉子如何肯依,伸出蒲扇大的手往郑笑薇抓去,郑笑薇一扭腰,那手从她肩上滑下来,却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放肆!”郑笑薇喝了一声。奈何她人生得娇媚,声音也软,纵是怒喝,听来也像是娇嗔。 那汉子喜孜孜道:“小娘子——” 少年从地上爬起,沉气丹田,一低头朝着那汉子冲来,口中叫道:“郑娘子快走!” 那汉子只一闪身,少年便撞了个空,收势不及,直撞在墙上,登时头昏眼花,跌坐在地。见情郎如此不济,郑笑薇心里也是崩溃的。那汉子却道:“原来小娘子姓郑,郑娘子可须得陪我好好玩上几局——” 说话时候目中精光连闪,在郑笑薇雪白的胸•脯上扫来扫去。 郑笑薇有点慌了,侍婢纷纷围拢过来,也有机灵的往外跑,那汉子仍大刀金马坐着,丝毫不惧——事实上这些花儿一样娇艳的侍婢果然一个也推他不动,只能哭着求他放开她们姑娘。 这说时慢,其实变故就在顷刻间,有人从外头进来,拱手道:“这位郎君,可否放开郑娘子?” 这人说话客气,声音里却有不容违拗的决心。那汉子与郑笑薇一时俱抬头,就看见穿湖蓝色袍子的男子,衣领直扣到颈上,严严实实,半点肌肤不露,却戴了张银制的面具,面具制作得非常精致,饰有流云、蔷薇,只露出一双眼睛,深色瞳仁,郑笑薇有片刻的恍惚,也顾不得作戏了,登时就挣脱那汉子的手:“你是谁?” 那人目光在那汉子和郑笑薇之间流转片刻,忽恍然道:“原来郎君与郑娘子是认得的,却是小人唐突了。” 又一拱手,就要退开。 郑笑薇哪里容他退,一个健步上去,抓住他的衣袖道:“你是谁?” “小人……”那人背对着她,看起来有些佝偻,可以料想,如果他腰背挺直,该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奇怪,郑笑薇心里想,我根本没看到他的脸,怎么就知道他是个青年?他的眼神如此沧桑,“小人身份不值一提,还请郑娘子放手。” 他声音粗哑,确定没有听过,郑笑薇心里想,如果她听过,这样特别的声音——这样特别难听的声音,她该是会有印象。 面具下,是怎样一张脸? 郑笑薇抢步上前,那男子到底比她更快一筹,略仰面,便避开了她来解他面具的手。他说道:“娘子自重!” 这一仰面,人却站直了,郑笑薇抓住他的衣襟,似笑非笑:“我自重?这位郎君,你鬼鬼祟祟看我这么久,却叫我自重——来来来,咱们找寺里住持说道说道去!” 那人目光里终于流出一点笑意。那笑意从瞳仁里溅开来,点在流云的光晕上,点在蔷薇的花瓣上,郑笑薇不由呆住,她心里想道:这人全身上下,就只露了一双眼睛,如何、如何竟有这等魅力? 却听他柔声道:“郑娘子莫闹了,小人认错就是,郑娘子要罚,小人也认罚。” “那你说!你为什么偷偷儿瞧我?” 那人笑道:“那自然是……自然是因为郑娘子生得美貌。” 郑笑薇心道我美貌我知道,但是也没听说谁迷恋一个美人,鬼鬼祟祟窥伺了年余,连面都不敢露的——便有,也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因说道:“这不公平——郎君看了我小半年,却不肯赏脸让我看一看!” 那人道:“我生得不好看——要好看,早央人往娘子府上提亲去了。”这话里到底透出轻薄的底子。 郑笑薇也有些哭笑不得:“好看不好看,让我看过再说!”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婢七手八脚过来拉住那人,这些侍婢方才娇娇弱弱的除了哭什么都不会,这会儿力气却大了,那人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郑笑薇玉掌纤薄,十指蔻丹,朝他面上抚来。 那人微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动了。 …… 尚书府。 李愔凝神道:“你是说,你们娘子设了个局,把那人给钓了出来?” “是。”那侍婢应道。 “那人长什么模样?” 那侍婢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很……很丑。面色蜡黄,眉毛没了,鼻子翻起,脸上肌肤就没一处好的……娘子被吓到了。” 李愔心道:以郑忱容色,便粗服乱头行走于市,那也是如珠宝匿身瓦砾,迟早光芒大作,藏不久的。自正始七年初宫中动乱之后,他就再没了消息,要不就是真死了,要是没死,必然露出行迹。 郑忱这等在洛阳享受惯了的贵公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他会远离洛阳;但凡他在洛阳…… 李愔与郑笑薇往来,两年有余。那些陈年旧事都挖得差不多了。他从不认为郑忱冷血,相反,这人当初的权势已经达到顶峰,却一心一意要为李郑氏报仇——灭他李家满门,不过以此为引,倾覆天下,让姚太后死无葬身之地——除了“情深”二字,李愔再找不出别的理由;他既能对李郑氏情深,又焉能对郑笑薇冷血? 只要郑忱确实还活着,他总会在郑笑薇左右出现,或迟或早,李愔有足够的耐心等候。所以在听到那侍婢汇报说那人戴着面具的时候,眉梢眼底齐齐一跳,是了,面具能遮掩他的容色,佝偻能掩饰他的体态。 但是,以郑笑薇与郑忱的亲近,这点子小伎俩能骗过她的眼睛?李愔不信。 待那侍婢说到面具下的容貌,方才“唔”了一声,又怀疑起来:莫说郑忱那等绝色美人,就是一般人,也舍不得颜面有丝毫受损,何况是毁得这般彻底——那比杀了他更为痛苦。难道是他猜错了? 有没有猜错,李愔冷静地想,总得试探一番。 他让那侍婢下去,摇铃叫了人进来,吩咐如此这般,那人便领命去了。 …… 襄城王府。 那瞎子像是什么都会,握槊,樗蒲,蹴鞠,胡旋,给他一把琵琶,他能弹出美妙的舞曲来,丝毫不下于府中琵琶奴;他像是去过许多地方,说起海外风光,奇人异事,滔滔不绝,昭恂简直被迷住了。 也因得知他府中人都受过周大将军的警告,便寻了由头个个敲打一番:“谁敢把支郎卖给我姐夫,就自个儿先找把刀备着,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上路,非得我送上一程。”可怜他府里人是既不敢得罪小主子,也没信心瞒过大将军,便只能含混上报,就说府里新来了个伶人,很得主子欢心,人却是规矩的。 那还是年前,周乐忙得脚不点地,连儿子都几日没见,哪里还有心思来管小舅子,就只打发人过去看了一眼,并未深究。 …… 兴和三年九月嘉言生的女儿,到这时候已经满了周岁。 嘉言原本在柔然送了邻和公主进京之后就要回边镇,被太后苦苦留住。嘉言闲不住,把宫中宫人、侍婢整训了一顿,顺便教导小姚郎君,这小子如今一门心思盼着溜出宫去见昭恂,被嘉言强力镇压了。 嘉语带冬生进宫玩了几次,冬生对这个肉乎乎的小妹妹大感兴趣,奈何小妹妹大多数时候都只管睡觉,一点都不能体谅他做哥哥的心思。 冬生回家便与他父亲嘀嘀咕咕,形容他的小妹妹,周乐抱他在膝上,教他道:“冬生是想要家里也添个妹妹吗?” 冬生犹豫了一会儿,很坚决地摇头。 周乐:…… 他儿子怎么不能按理出牌呢? 又和颜悦色问他为什么,那小子老气横秋道:“家里人已经够多了,阿爷养家辛、辛苦。” 周乐仰着脖子喊:“三娘快过来看你儿子!” “我儿子又怎么了?”他娘子袅袅婷婷过来,一脸笑。 “成精了!” 嘉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和后天两章是前夫君的谢幕(前世和今生都谢幕了)会提到三娘和前夫君前世的一些小细节,包括前夫君南下之后,遇见小周之前的那段时间。 不想看回忆录的跳过^_^ 小孩子记性不长,小周出征半年回来,冬生不认识他了,看见他来抢他娘,所以打他(小孩子的领地意识) 小周:……(这得是我亲生的才没被我打死) 嘉言的女儿周岁,小冬生两岁多了。这一章切换时间比较多,所以特意标明了时间和地点,到这章结束,三娘和小周回京四年了。 第364章 犹记多情 兴和五年元旦。金陵。 兰泽苑。 兴和二年萧阮就给苏卿染恢复了位份,然而并没有再让她打理后宫,如今打理后宫的是袁贵人;也没让苏卿染再移驾,就让她住在偏远的兰泽苑里,因他时常过去,底下人知道苏贵嫔荣宠未衰,自然不敢怠慢她。 兴和三年,苏卿染生了个儿子。这时候连长女七宝在内,萧阮膝下已经有了三儿二女。苏卿染的儿子既不占嫡,又不占长。苏卿染是有点伤心,但是她这会儿已经彻底不敢惹怒萧阮了。 萧阮登基有年,威仪渐长,岁月在他的眼睛里留下痕迹,他已经彻底脱去了少年时候的青涩与清灵。她想他早就忘掉了一些……其实她也应该忘掉的事。两个人的记忆,一个人已经放手,她再记着,便是执。 她寻了萧阮心情好的时候与他说:“前儿郭美人来看我,与我说,如今外头都在传,陛下留着椒房,是等着洛阳那位呢。” “洛阳谁?”萧阮漫不经心地问。 苏卿染卡了一下,方才若无其事道:“华阳长公主。” “你说三娘啊,”萧阮道,“她是我的结发妻子,这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是从前,她大约会提醒他,她才是他的结发妻子,她一早就与他有了婚约,他们自始至终也没有结束这个婚约。但是如今不了。如今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在他眼里,华阳才是他的结发妻子。 不是她。 她说:“那陛下确实是还在等她吗?” 萧阮转头冲她笑了一下。苏卿染无从分辨这个笑容是不是嘲笑。他说:“阿染你想太多了。” 苏卿染也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天下了雪,萧阮从兰泽苑离开的时候,地上留了长长一行脚印。苏卿染试着踩上去,他的步子不算大,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累了。 …… 萧阮也觉得累。 他看得出苏卿染是在迎合他。有一段日子了。也许是在阿炽出世之后。她想为他多争取一点东西,譬如说,储君之位。 太早了,他想。他如今不过二十六,尚未到而立。膝下诸子都小,看不出资质。他也不急于立储——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还能活很久,二十年,三十年,或者四十年。 苏卿染从前也不这样。他始终未再能给她安全感。或者是女子做了母亲,都会患得患失。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他的目光转向北方,他知道洛阳离这里很远,便是在紫金山上,也不可能看到洛阳的烟尘。 他知道她成了亲,也听说他们恩爱非常,听说她生了一个儿子,秋天里生的,却取了名作“冬生”。 她过得很好,不然不会这样淘气。他这时候再想起很多年前……也许有十年了吧,初夏的晚上,他在文津阁里碰见她,刹那间的面色惨白,她一言不发,仓皇而去。那时候他以为是十六郎惊吓到了她。 其实是他。 这晚他做了一个梦,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止是梦。梦里他比如今年少,也许是十九岁。 外头下着雨,有微微的凉意,大约是春天。他发现自己置身于青庐。他知道他是在洛阳了。他和苏卿染成亲是照着南边的规矩,那么这个女子……他转头去,看见嘉语的脸,浓妆,满头珠翠还没有摘去。 “重不重?”他不由自主问。 “啊?”她惊惶失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她这年是十五,还是十六?他记不得了。看起来比他熟悉的那个人要稚气,她抓着衣角,指节发白。她在害怕。原来那时候她也是怕他的吗?他想。她的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垂珠,她在偷看他。 那却比后来他所知道的她要坦荡,或者说……贪婪。那些欢喜,就像是暗夜里的星,明明白白。她那时候大约还不会掩藏自己的心事。他心里忽然酸楚起来,他不知道她怎么变成了后来那个样子,这其中,跨越了多少时间,又多少他不知道的事。那些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最终失去她。 “郎……郎君?”她低声道,声音也在发颤。 他替她把珠冠摘下来,然后是头饰。他们上次成亲,始平王不在洛阳,事情也办得仓促,远不及眼前周全。 始平王果然是极爱这个女儿。 他伸手想要抱住她——要握住她的温度他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当真真心实意地嫁过他,满心欢喜地期待过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当他伸手,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坐在那里的,已经换了从前的人。 他没有抱她,他解了她的衣物。她怕得直抖,他也没有安慰她。他并不很投入地要了她,像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他听见她哭泣的声音,她哭着喊疼,他也没有停下来。 雨下得越发大了,大得近乎凄凉。 有脚步声匆匆地过来,在外头禀报说:“……苏娘子病了,请殿下过去。” 那当然不是真的,他想。苏卿染不过是不容他在这里过夜。后宅里常见的伎俩,他是知道的,他倒没想过苏卿染也用过,用得这么肆无忌惮。大约那时候他是真的很爱她。他看见自己当时就起了身,披上衣裳。 床上那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也许是从未想过会遭遇这个,她甚至不知道“苏娘子”何许人也,怎么能让她的夫君在新婚之夜离她而去。 他原本大概是想直接走,只不知怎的,又回头与她交代了一句:“阿染是我表妹,我去看看她——你先睡吧。” 她“啊”了一声,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是殿下又不是大夫。” 原来她那时候也不傻,萧阮心里想道。他看见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还是匆匆地去了。有人比她要紧。 青庐中就只剩了嘉语。 她睁着眼睛看锦绣帐顶,时而咬唇,时而翻身,最后拉紧了锦被,兜头兜脸一起盖上了。 萧阮知道他们从前没有孩子,他追问缘故她总不肯说。他们被于瑾劫持,从洛阳到信都,她给他包扎伤口,手都是抖的。他那时候想她没有见过男子的身体,如今想来,该是从前他们同房不是太多。 她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抚她的面容,手便从她眉目里穿过去。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兴和元年。他知道她的滋味,然而他没有办法让从前的自己知道她的好。 她过得并不好,在他的府上。她那时候乖巧得惊人,晨昏定省,他有两个母亲,她便两处都去,两下都不讨好,彭城长公主嫌她胳膊往外拐,又不满意她不讨他喜欢;他母亲王氏更是……横竖她也没有喜欢过谁。 起初的欢喜,慢慢就沉淀下去,沉到水底,看不见了。 公平地说,他那时候并没有刻意待她不好,三朝回门他也陪她回去了,他和她父亲说的话,比和她说的要多。始平王很喜欢他,再三叮嘱要他好好待她。回程他骑马,她坐车。她从车里探头来,说:“我想骑马。” “骑马危险。”他这样说,他声音温柔。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耐烦。 他心不在焉地敷衍她。他有足够的借口。他忙。她起初困惑,然而她那么害羞,也不敢多问。大约她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是如此罢——她生母早逝,来洛阳没多久就出阁,也没有人教她这些。 他看见她许多虚掷的时光,她试着妆扮自己,他没有过来,她便又卸了妆。她学着抄佛经,起初她的字大开大合,渐渐练出来的簪花小楷,是,他喜欢这个。他后来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字迹已经改不过来了。 他留给她的烙印,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苦涩。 她迟钝地发觉了他的冷淡;更迟钝地发觉了苏卿染的意义。她做不好的那些事,都交了出去。她是公主,府中主母,手头却一点人都没有攒下来。他后来再没有见过这样乖巧听话的三娘,更没有想过三娘会这样委屈求全,他想。 那样的时光,大约是维持了有两三年。他开始频繁地出征。彭城长公主埋怨她没有身孕。她的眉目开始变得畏缩。 那正是始平王如日中天的时候。 然而从前的嘉语确实不讨人喜欢,或者说,不讨他喜欢,萧阮想。他隐约猜到其中缘故,譬如那时候他年纪小,耐心更少;他们之间没有一个好的开端,也没有更多相处的机会,却有一个怎么看都更为光彩夺目的苏卿染。 从容是需要底气的,他没有给她这个底气。她也许并非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但是他们认识才多少时日,苏卿染与他多少年,这之间的亲密无间,刀插不进,水泼不进。更何况他不愿意给她机会。 他猜从前的他对于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婚姻,借她的父亲上位,他心里是怨恨的。他怨恨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就眼睁睁看着她心灰意冷,甚至他偶尔想要靠近,她也把他往外推。她在赌气,而他不过觉得可笑。 他们之间有多少东西经得起这么耗? 她那时候常常进宫,却不常回娘家。那也是可笑的。他表面功夫总是做得很好,比如说,送她进宫,再接她回府。外头人都知道宋王君子,替他扼腕可惜,他与苏卿染的情•事在京中也渐渐传开来。 传到始平王父子耳中。 昭熙找他过去说话,他说:“你既是从前有约,又怎么能再娶三娘?” 他当时垂目答道:“岳父大人是知道的……”他当然料得到这一日,当初始平王招婿,他就欲迎还拒地提过,他从前有婚约。 昭熙呆了一下,顿足道:“父亲糊涂!” 过了许久,又与他说:“你要是与三娘过不下去,就送她回来,算我成全你——你要是对她不好,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时候始平王长居晋阳,就只有昭熙在京中,他说的话,当然是算得了数的。只是天真。他送了她回去,却再上哪里去找一门这样的亲事。他在军中尚未站稳脚跟,始平王女婿这个名头是万万舍不得丢掉。 萧阮看着过去的自己,忍不住冷笑。他丝毫都不意外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便这一世,他难道没想过吗?笑话,没想过怎么会被于璎雪区一介女流劫持。 他还真把嘉语送回始平王府小住了几日,临行密密叮嘱依依不舍,就是个夫妻恩爱的模样。嘉语亦很配合,他猜自己当时心里是冷笑,然而如今看来,便知道她是不肯在继母、嫂子与弟妹面前失了颜面。 或许她心里甚至感激过?他不敢细想,细想多少酸楚。 昭熙遣了妻子李氏过去问嘉语,问她在宋王府过得好不好,嘉语垂头道:“他对我还好。” 没过多久,昭熙离京,便再没人提这个话。 再后来……他看见贺兰袖了。这一世他与贺兰袖见面次数不是太多。兴许是先遇见嘉语的缘故,他对她的这个表姐没有太多好感。后来知道她跟过他,做过他的妃子,后来被立为皇后,只觉得诧异。 然而当他回到过去,再看到他们来往始末,却不再惊讶了。 那时候她是元祎钦的皇后,周旋在天子与太后之间。再以嘉语的名义勾上他。她的魄力与胆识之所以在后来发挥不出来,无非她再没有到过那个高度。锥于囊中,方才能锋芒毕露。锥未入囊中,奈何? 她与他互通消息,给他方便。她与他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她那时候的狡黠,是招人喜欢的。 可笑得很,她已经是皇后,却还与他说“苟富贵”。 唯他二人心知肚明:她脚下踩的,可能是艘沉船。嘉语后来与他说,他们不在同一条船上,无法同舟共济,那是因为她姓元,她是燕朝公主,她没法脱身,但是贺兰是绝对不会给他燕朝天下殉葬的。 她是贪生——然而谁不贪生呢? 元祎钦忌惮始平王,始平王的野心渐渐节制不住,或许从前他是忠于天子,然而手握权势的快感——一旦始平王篡位,贺兰袖或许还能仗着外甥女的身份求条生路,但是哪里还有这等快活。 他疑心这时候贺兰袖其实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元祎钦诛杀始平王父子成功,并稳住了天下,她就还做她的燕朝皇后;如果这两个条件有一个没有达成,他就是她的退路。若非如此,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诓嘉语进宫。 那该是孝昌三年初,他已经在准备南下,只等时机。 嘉语进宫小住。她寻常进宫时候也多,这次住得久,住了小半年。因府中一向是苏卿染管事,她在与不在,不影响什么。中间他还进宫探望过她两次。 后来便渐渐传出来,说皇后爱惜华阳公主,留她在宫里待产。 那当然是假的,嘉语没有怀孕。她也不知道这个说法。后宫是贺兰袖在管,她在宫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八月,始平王班师回京,刚好听到了这个“喜讯”,没几日,便有人上始平王府报喜,说华阳公主生了。又说宋王进宫,要带走华阳公主母子——他要带他们南下,天子已经许了,皇后不敢拦。 始平王父子于是匆匆进宫,喋血明光殿。 原来从前始平王父子是这样死的。萧阮默默看着自己的刀,刀上流下的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前昭熙死在他手里。嘉语想必也不知道,否则她怎么都不会说“原谅你”这句话。那时候她的车已经出了永安门。杀红了眼的人还要追上去杀她。他制止了他们。他在洛阳一日,自然会护她一日,不留下杀妻的话柄。 他原本以为她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后来她神思恍惚,该是看见了。问左右,左右说当时始平王世子追了上来。 她那时候该有多伤心,他不知道。后来始平王死的时候,他都觉得她像是又死了一回。而那时候是始平王父子俱亡,近在咫尺,她却一无所知——且无能为力。萧阮看见自己走进她房中。 屋里没有点灯,暗沉沉的。他也没有喊人,就只对着昏暗中的那个影子说:“你父亲和兄长……” “我知道了。”她打断他。 第365章 天若有情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没有再出声,既没有话问他,也没有哭。他就走了。 他们之间,到这时候算是完了,他想。从前那个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哭。而他是明白的。他心里并非没有残存的良知,他也想过如果她哭,就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他总能安慰她几句。然而不,她从不让他顺心。 在诛杀始平王父子这件事上,他帮了元祎钦一把。元祎钦却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幸而他也从未信过元祎钦。他与元昭叙里应外合,打下洛阳——元昭叙会信他,除去他们曾经相识,当然也因为他是始平王的女婿。 元昭叙占据洛阳,萧阮看见自己把刀子交给嘉语,说:“你去,送他上路吧。”——他说的是弑君。那是他的建议。贺兰袖与他说:“让三娘送陛下最后一程,既是了了她的心愿,便是陛下,想必也是服气的。” 那时候贺兰袖已经出宫,住进了他的宋王府。这听起来简直荒唐,然而却是真的。他也是在这时候才察觉,贺兰袖不喜欢嘉语。他想他真是太迟钝了,贺兰袖都能毫不犹豫地把始平王父子诓进宫里坑杀,又怎么会在乎她的这个表妹。 何况贺兰袖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他,他们日子还长——她作妾,哪里能容三娘为妻。 贺兰袖甚至有意让三娘看见他们亲热。如果是从前,三娘或许会震怒,会呵斥,但是这时候她只淡淡看着,然后退了出去。 无非是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如果伤口够深,深到已经没了知觉,再多一把盐也算不得什么。 让三娘弑君,也许是个好主意——血亲复仇,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他成全她——贺兰总能给他出一些好主意。要许多年以后的自己冷眼旁观,方才知道,他当时也许是想她死的。她死了,他在洛阳的一切,才能算是了局。 他就不再亏欠谁。 偏偏她没有——元祎钦死于自缢,那才是天子的死法。萧阮再一次忍不住想,其实这个姑娘不傻,一点都不。只是她那点聪明劲,就从来没有来得及用在他身上。这辈子再重逢的时候,她才用上了。因为这辈子她已经不爱他——也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还害怕,然而害怕归害怕。 天子驾崩,燕朝天下乱成一锅粥,他趁机南下。他在洛阳十余年,多少人,南下得兵荒马乱,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了。贺兰袖当然是要带走的——他从前就答应过她。 有次去贺兰房里,听见有人在求她,断断续续的哭声:“……娘求你,你带上三娘吧,我老了,我死在这里也不要紧,三娘她……她病了,你们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她会死的……”是宫姨娘。 这个做姨娘的,倒是当真心疼她,只是求错了人。 里头传来贺兰的声音,明显挟着怒气:“你就知道三娘……到底谁才是你的女儿?” 他因此还去看了嘉语一次。不亲眼目睹,萧阮简直没有办法相信,三娘能憔悴成这个样子。后来始平王死的时候,她也很憔悴,但那不过一夕之间,而眼前这个三娘……他从未见过她难看成这个样子,他想。 那时候的他大约也没有想过。他娶她的时候,还是个清秀佳人,到离开的时候,形容枯槁,他几乎忍不住想,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他是待她不亲热,但是天底下不亲热的夫妻还少吗? 天底下被冷落的妻子还少吗?并不人人都寻死觅活。 他心里头生出厌恶来,时已入秋,暑气未散,连厌恶都汗津津的,他与她说:“……其实我想过和你好好过日子,虽然我并没有喜欢过你,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其他……不重要。但是每每想到你对身边人,茯苓,半夏,连翘……冷心冷肺的时候,我就觉得冷,我会忍不住想……” “她们不过是些下人。”她已经坐不起来了,歪歪靠着,声音也是冷的。原来从前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冷了。 “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找借口?”她说。其实她未必知道,她的这句话是对的,他不过是在找借口。当然是借口。一直都是。他习惯于如此,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任何事,在动手之前,首先在道德上,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记得落下去的夕阳,洛阳傍晚的红霞。 后来果真到动身的时候,他带了贺兰袖,带了苏卿染,没有带她……一切都像是正始四年他们在信都的那个晚上,她与他哭的那样。他就是没有带她。宋王府里一片狼藉,恼羞成怒的元昭叙带走了她。 宫姨娘倒在血泊里。 …… 原来他们从来都不是一对恩爱夫妻,萧阮默默地想。 他最初知道他们有从前是正始四年末,在信都的那个晚上,他当时觉得荒唐,后来他想,起初必然是恩爱过,后来……也许是发生了意外变故,像始平王的死,也许是误会,或者阴差阳错,所以这样一个结果。 然而并不是。 兴和元年十一月,他最后见她的那次,他不无怨恨地说:“三娘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待过我。” “有的。”她这样回答他。 “没有!” “从前,”她目中流下眼泪来,她说,“从前没有他。” 他那时候不懂这几句话的分量。她那样天真过,然后绝望;她那样热情过,最后冰凉。她便是对他动情,也万万不敢重蹈覆辙。 …… 萧阮以为他会跟着从前的自己南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留在洛阳,留在嘉语身边。宫姨娘死后不久,嘉语被带去见元昭叙。 从前元昭叙见她总陪着笑,这会儿不了。他问她:“萧郎呢?” 嘉语道:“他走了。” “走了多久了?” “三天,或者四天……我不知道。”她回答得很清楚,也很明白。他看得出来,她想活。 当初始平王死的时候,她恨不得以死赎罪,但是这时候,他觉得她是想活下去。她父兄都没了,嫂子回了娘家,继母和弟妹无影无踪,夫君更是带了表姐和妾室走了,但是奇怪得很,这时候她反而想活下去。 元昭叙冷冷看着她。他从前看她也算个美人,如今病弱憔悴,风采全无,说她是宋王妃,都教人难以置信。 怪不得萧阮不要她。 他没想好怎么处置她。萧阮竟然能丢下她不管,宋王妃这个身份便多半作不得用。华阳公主这个身份有没有用,他这会儿心里也没有底,不过一想,大不了就是赏给底下人。因叫人带下去软禁起来。 萧阮这一走,洛阳原本混乱的形势更雪上加霜。元昭叙也没功夫多管这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的堂妹。 看守人以为她是失宠的侍妾。起初还怕上头过问,时日久了便放肆起来。想她这等病恹恹的,能活几日且未可知,就不是个还能再复宠的模样。因借着送饭的机会抓住她的手不放。嘉语病困,不能挣脱。 她抬头看住他:“你就不怕车骑将军问罪?” 那人嘻嘻笑道:“车骑将军要还记得娘子,哪里轮得到我?” “他总有一天会记起我,”她说,“他打着为我父亲报仇的旗号,得了我父亲的人马,却没有得到人心;如今仇是报了,弑君之名也背上了,他不找回我母亲好生奉养也就罢了,连我都不能善待,他何止在洛阳站不住脚,天下都没有他容身之地。”她病弱已久,又连月寝食不安,几句话说下来,已经耗尽了力气。 那看守人不过是个底层狱卒,哪里知道什么人马人心,只管伸手摸她的脸。嘉语偏头,却被他抓住肩,食盒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怪不得她那样恨元昭叙,萧阮想。她该同样恨他才对。他不该把她留在洛阳,哪怕带回金陵冷落,也不该留她在那里。他从前总觉得他在洛阳是寄人篱下,处境艰难,待见了洛阳这乱世,才知道什么叫刀俎鱼肉。 “我父亲是始平王!”她厉声叫道,“元昭叙是我堂哥!他日后定然还有用到我的时候,到时候,我就是帮你讨个一官半职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你放过我!” 她前头那些话这个狱卒听不懂,这几句大白话他懂了。特别“始平王”和“一官半职”几个字。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尤在她胸口徘徊。 嘉语没有动,又说道:“我夫君是宋王,他南下归国,是要登基称帝。因走得急,没有带上我。我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活不长久,你再动我,我必死无疑。我死在这里,他定然会追究,元昭叙不敢与他交战,就会把你交出去顶罪。”“顶罪”两个字狱卒也听得懂。做小吏的,哪个没给上头背过黑锅。 他再犹豫了片刻,终于收了手,说道:“王妃日后……莫要忘了我的好处。” 嘉语拢住衣襟,微微垂首道:“不敢。” 那人退了出去。 嘉语再慢慢把散落在地上的食物拾起来吃了。她吃得很慢,面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萧阮只能呆呆看着。他想这一定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将他困在这里,看到她病困他无能为力,看到她受辱他也无能为力。 他那样珍视的女子,他唯恐她半点委屈,却曾经被这样糟践如脚底的泥。 她怎么会原谅他? 她怎么还可能全心全意地待他? 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萧阮默默地想,默默然半跪下来,近在咫尺,看见她散乱的发,她忽然停止了进食,抬头来,空气里什么都没有,她呆了一会儿,又低头接着吃。这一眼,他看见她眼睛里的冷漠。 如果她能看见他——他相信如果这时候她能看见她,她眼睛里也不会有一丝亮光。 她恨他。 后来……后来他遇见的嘉语,从来没有说过她恨他,但是他心里清楚,这时候她是恨他的。后来……也许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十年。恨意消磨,最后她想问他的不过是,你为什么不休了我? 那真是太荒唐了,他想,他以为他待她好就可以了,他以为他们还有机会从头来过,他以为……他还固执地以为她是他的人。 或者曾经是,但是后来不是了。有些东西碎了,就算是再拼起来,也还是碎的。 …… 元昭叙终于想起嘉语,是被迫撤离洛阳的时候。却并不打算善待她号召她父亲旧部,而是想将她卖给柔然。嘉语在行军路上惊马摔断了腿。元昭叙听了又气恼又无可奈何,特意去看了她一回。 嘉语道:“我原不擅骑。”元昭叙冷着脸,心里早骂了一万次废物,却听她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是个累赘……” 元昭叙冷笑了一声。 嘉语像是没有听到,只说道:“如今宋王南下,祸福难料。但是他既然弃我于不顾,便不可能再回头接我。我一个深闺女子,从未出过洛阳,也不知道天下大事,如今父兄俱死,唯有大兄一路不离不弃……” “少废话!”元昭叙斜睨她。他心里也发愁,柔然可汗对娶个公主倒是有兴趣的,只是她姿色大不如前,如今又断了腿,却不好交代。 嘉语道:“我也不想一直拖累大兄。” “那你想怎样?” 嘉语垂目道:“我不过是个女子,亦不可能为大兄冲锋陷阵。宋王不要我了,大兄可以把我再嫁出去。” 元昭叙冷笑:“你以为你如今还是当初——” “我是先帝册封过的公主,宋王的结发妻子,”嘉语低声道,“总有人会愿意娶我。” “柔然人你嫁不嫁?”元昭叙想了片刻。这件事总不能一直瞒着她。他也不是在问她意见。 “大兄要我嫁谁我就嫁给谁,”嘉语乖巧地应了。 话锋一转,却又说道:“只是我眼下这个样子,恐怕不能令柔然人满意。我记得我父亲是收拾过云朔动乱,也许他们也听说过我父亲的英名,如果大兄放出风去,好歹让他们知道我是个人物,方才不让他们轻视了我……” 她说的是“不让他们轻视了我”,在元昭叙耳朵里自动就变成“方才能换得更多好处”,他多看了她一眼,想道:也不蠢嘛,怎么却拢不住男人。 他没说什么,掀帐就出去了。 萧阮看着她,她低头看自己的腿,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她并没有把握元昭叙会把她在他手里的消息放出去,也没有把握会有人来救她,救她的人之后会怎样待她,更是无法预料的一个事。也许她并不能摆脱被卖给柔然人的命运,只白白多吃一趟断腿的苦头而已。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答应过兄长,也许死亡会轻松得多。 …… 萧阮看见周乐,在十日之后。风雪凛凛,他大步走进来,屈膝跪在她面前,他说:“我来迟了,公主恕罪!” 她抬起头,面色仍然是木的。她像是忘了怎么去高兴。 但是萧阮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有时间,有机会,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眼睁睁看着她爱上他,她忘记他,然后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置她于死地——十年后冰天雪地的三千里,她该有多绝望,他该有多绝望,这绝望让他感受到了痛楚,痛楚沿着心的方向蔓延。 有什么裂开来。 光从裂缝里照进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醒了过来,在金陵的皇宫里。他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那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也许是三娘。他不由自主按在心上,只能是三娘,只有梦到她,才让他这样难过。 难过到近乎伤心。 第366章 六军缟素 兴和五年八月,周乐再度出征,与宇文泰交战于和桥。 十一月,班师回朝。 嘉语算来,该是中午进城,谁想一直等到薄暮冥冥。周乐下马,先抱起冬生亲了亲,然后勉强冲嘉语笑了一下。 灯下看得清楚,嘉语面上发白:他穿的素衣。 之先得到的都是捷报,而且是大胜,连下了西燕二十三州。虽然长安没破,但是宇文泰已经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打仗是难免损兵折将,但是周乐是军中主将,就算麾下有所折损,为了军心稳定也不可能穿孝。 除非是—— “五叔——”周乐才说了两个字,喉中哽住。他低头停了一会儿,就听见嘉语说道:“先进屋吃点东西吧。” 周乐没有再作声。 嘉语叫乳娘过来带冬生下去。谁想冬生许久不见父亲,哭闹不肯依。周乐低声道:“不要紧。”怀里抱了这么沉甸甸一个肉团,反而是种安慰。嘉语便不勉强,进屋传了饭食,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 周乐胡乱吃了几口,吃到嘴里却没什么滋味,也咽不下去,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冬生年幼,不知道父亲何以伤心,从小荷包里摸出块糖来,往父亲嘴里塞:“甜……”他说。周乐亲了亲他,咽了下去。 过了好半晌方才能再开口,断断续续与嘉语说了。原本他口舌便给,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却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 自兴和元年以来,洛阳与长安交战数年。陆俨死后,元祎炬又因废后失了人心,宇文泰渐渐一家独大。这两年周乐仗打得顺风顺水,其中得贺兰袖出力不少。 但是宇文泰并不是贺兰袖手里的牵线傀儡,她只能顺势而行,并不可能直接左右他的决策,所以对于贺兰袖方面给出的消息和建议,周乐一直用得小心翼翼。 因得到消息,宇文泰离开长安,私会柔然可汗,周乐派彭飞、周昂、刘贵等将举兵向长安,几乎得手,宇文泰闻讯回头,阵前斩了刘贵。彭飞与周昂突围,宇文所部紧追不舍,彭飞被杀得大败,周昂不服气,跨马临阵,宇文泰集中麾下精锐围攻,周昂所部尽没于此,他身手好,尤能单骑脱身。 “……逃到北冀州,”周乐停了一会儿,以手捶案,恨道,“豆奴他、他不给开城门!” 周乐实在难过,便是对妻子,亦不能尽述其中细节,譬如周昂当时如何在城门下呼救,被对方以“不能辨真伪”为借口拒绝;如何恳求城墙上垂下吊绳,遭到冷嘲热讽,后来绝望中拔刀劈砍城门,城门未开,而追兵已至。 他回身再战,对方万箭齐发,周昂身中数箭而亡,最后被追兵砍下了头颅。 周乐想起来肝胆直颤,他五叔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这样折辱,竟被一个无名之辈砍了头颅。 然而事已至此,他亦不得不引兵后退,在和桥摆下大阵,引宇文来战,此阵极大,首尾悬远,双方从早到晚,交战数十回合,双方战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西燕军不能敌,渐次引退,周乐亲自引兵,追杀数十里。 “……没有找到五叔的头。”他低声道,眼泪又涌了出来。 之前是在军中,他不能失态;一直到回城,也是先去司空府,将尉灿五花大绑了,袒背负荆,长跪于司空府外。 周乾先谢了他扶柩,对于尉灿,只说了一句:“杀人偿命。” 这些事他没有细说,嘉语也能猜到。周家和他什么关系,尉灿与他又什么关系。周乾要求杀人偿命是理所应当,但是周乐怎么可能杀尉灿? 似周乐这等人,当初在小关身患恶疾,生死未卜,都没有掉过眼泪,如果不是心力交瘁,亦不至于此。他一路压制,到这会儿身边只有娇妻稚子,方才控制不住。嘉语环抱住他,亲了亲他的眼睛,说道:“先去睡会儿吧。” 周乐做了整晚的梦,梦里交错的时光,一时是他年少时候初见,他五叔冲他招手,一时是他喜孜孜跑来与他说:“阿乐阿乐,我写了新诗!”周乐虽然读书少,也知道好歹,然而他五叔实在有股天真劲儿。 喜欢写诗,却不耐烦读书,功课多半是身边小厮,或者他代为完成,也不怕先生责骂,先生也不敢过分责骂,怕挨打。 这么无法无天长到十来岁,族中子弟、乡里少年有服气他勇力的,也有瞧不起他粗鄙的,横竖他都不在乎,像荒野里天生地养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芽想往那边发就往那边发,无拘无束,无惧无碍。 打仗渡河,以酒祭神,别人都求河伯给个方便,他说的是:“你是水中神,我是地上虎,今儿我经过你的地盘,我请你痛饮;如果来日你来我的地盘,你也该请我喝酒!”他还笑着与周乐说:“我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河伯小气,不敢来找我。” 他是很喜欢他,就像他尊重他的兄长。 人和人的缘分很难说,他是他族叔,却把他当玩伴。他一直把他当玩伴,不是侄儿,不是大将军,不是任何人。 周乐在梦里反复看见他在城下砍门,他的刀原是极长,又极重,一下,又一下,就快要砍开了。周乐忍不住喊:“快跑——”然后惊醒过来。奇怪,这一路都没怎么梦见过,一直到家里。大约他五叔也知道,行军路上,不能让他分心。 周乐满头都是汗,嘉语也醒了过来,叫人送水进来,给他擦了汗。周乐抱她在怀里,心里方才踏实了些。 他后来承认,他当初偷马离开信都,多少有少年意气,他五叔因此恼他,也是应该。他们后来重逢,还交过几次手。他五叔成年之后力气越来越大,他已经不是对手,周昂每次打得他丢了兵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是天生的战将,论单打独斗,没几个人能正面杠。但是他还是死了。虽然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死得这么憋屈,周乐想他五叔不会服气。即便他日后能杀了宇文泰给他报仇,但是尉灿—— 他下不去这个手。 周乐好些天没好好休息过,这会儿终于到了能放松的地方,因醒来片刻又睡过去。梦里又混乱起来,他梦见他娶了娄氏,奇怪,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娶她,三娘呢?然而在梦里,那像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他知道他是回到了从前。他知道是他心里生出了那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娶了娄氏,他五叔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周乐次日醒来,已经是巳时。他一向早起,不由晕眩了片刻。又见枕畔空空,问左右:“公主呢?” “公主出门了,”藿香答道,“驸马要不要传唤早膳?” 周乐心里想都这个点了还早膳?然而想归想,腹中“咕噜”一声,表示他不想它想。便点了头。又问:“那冬生呢?” “小郎在园子里耍。”藿香说。 周乐披了衣裳去园子里找,冬日里太阳稀薄,乳娘摘了朵腊梅插在冬生衣领上,冬生抓了往嘴里送,乳娘吃了一吓,好说歹说抢出来,冬生也不恼,转眼看见父亲,咯咯笑着,迈开小短腿跑了过来,直扑进他怀里。 周乐觉得心都化了——要不见妻儿一面,他几乎提不起勇气再去司空府。 侍婢送了早膳过来,周乐稍稍用了些,冬生原本是吃过的,见父亲进食又眼馋,因不得不分给他,拖了些时候。待用过早膳,周乐要换衣裳出门,藿香道:“公主吩咐,说等驸马起来之后,问驸马要不要沐浴。” 她不问还好,一问,周乐顿时觉得是个大问题。虽然冬日不如夏日,不必每天入浴,但是出征在外,条件不能和府中比。 藿香又道:“水已经烧好了。” 周乐:…… 周乐问:“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藿香:“公主去司空府上了。” 周乐:…… “胡闹!”周乐恼道。他并不想她卷入到其中。周乾这会儿在气头上,多少口不择言。他去受气是理所应当,但是她不该受这个气。 他不舍得。 也懒得入浴了,换过衣裳,大步就出了门。 …… 周乾能把周乐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当朝长公主。 他比周乐年长几岁,性情也比他沉稳,昨儿看到灵柩眼前一黑,当着人还能站稳,人一走就不行了,到夜间受不住呕了血,把崔七娘唬得不行。 他与周昂虽不同母,感情却是极深。周昂那么个性子,爹娘都不服,却对他服服帖帖。周昂年少时候便有勇武之名,所以出征他也不怎么操心。多年来亦少有败绩。周昂自家练的部曲,原本配合程度就高过一般行伍。 到周昂这个身份,即便惯于身先士卒,也少有战死沙场。因这一死,既是极大的打击,也是极大的意外。 嘉语次日求见,他不敢不见,脸色却是死灰,幸而华阳公主识趣,亦穿得素,这让他心里稍稍安慰。 嘉语欠身道:“司空节哀。” 周乾回了一礼。他猜得出她的来意,但是他怎么可能答应——尉灿杀了他弟弟!他做人兄长的,怎么能不给他讨个公道! 嘉语一路进来,周府上下都穿了白,奴仆侍婢无人敢高声。她认识周乾、周昂兄弟有好些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周乾这样的脸色。她从前也隐约听说过这对兄弟,知道周昂是名猛将,却不知道他最后如何结果。 从前娄氏嫁了周乐,自然不会有和尉灿这段孽缘,也就不至于—— 她久不出声,周乾道:“公主?” 嘉语微舒了口气,说道:“府上新丧,可有什么不凑手的,还请二叔莫拿我当外人。” 周乾原本想说“尚缺一个人头”,转念一想,事情又不是她做的,问责她有什么用。他心里未尝不知道周乐也是无辜,但是他兄弟死了,总须得有人出来给他偿命——便说道:“我缺什么,大将军心里该清楚。” 嘉语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听说五叔生前,很希望六叔能做到刺史——” “公主!”周乾厉声打断她。 他承认他醉心于仕途,也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光大门楣,自然会希望兄弟出息,但是他不会答应拿五郎的命去换! 嘉语便及时止住,微一欠身,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初次见到五叔,差不多是十年前了。我虽然跟着周郎喊一声‘五叔’,其实五叔与我同年,那时候就坐在树杈上,拿着弓箭的少年郎……” 他打赌输给了周乐,发誓以后再不用弓箭,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虽然后来她与他销了这个赌注,但是最后他竟然死在箭下。 命运之吊诡。 然而她还记得正始五年的桃树林,他抱了酒来给她;正始六年她兄长迎亲出了意外,他们兄弟护送她出府;正始七年,她去信都求助,周乾尚在犹豫中,崔七娘对她不利,唯有他大大方方让她住进了军营,认了她这个故人。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当初打赌输给周乐,根本就不是因为周乐使诈,而是他始终对周乐下不了狠手。 周乾听她历历数来,不由红了眼圈。他们兄弟之间,又何止这些;就是周乐这个王八蛋,受到五郎的好处也不止这些。他好好一个弟弟交给他,他就给他带回来一具尸体……连尸体都不是全的! “……五叔喜欢冬生,还说等冬生大了带他去打猎,是冬生没这个福气。”嘉语道,“我不过是感念五叔的好,想成全五叔的心愿。”周昂成亲一年半,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周六郎周慎与他是一母同胞,自然与常人不同。 周乾这次没有说话。 嘉语又低声道:“五婶恐怕会很伤心,还请二婶多看顾几分,特别、特别出殡那日。”娄氏性情刚烈,又与周昂恩爱,周昂落得这么个结局,只怕她会想不开。 周乾闻言,悚然一惊,起身与她作谢礼。嘉语侧身不受,再说了一句:“府中上下节哀。”便起身要走。 周乾略略诧异,眼睁睁看着她已经走到门口,方才能出声道:“公主——” 嘉语回头:“二叔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不为尉刺史求情吗?” 嘉语反问:“二叔希望我为他求情吗?” “当然不——” “我也不想为他求情,”嘉语道,“他该死!周郎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自正始七年开始,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人马也给过,机会也给过,阿韶阿昭如今什么模样,他什么模样!他看上人家姑娘,周郎便替他去求;他娶了人又不能好好待她,两家结亲结成仇……要不是、要不是周郎生而孤苦,受了姐姐、姐夫养育之恩,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他素日与五叔有多好,二叔也是知道的——” 周乾闻言,难免不一声长叹。他与周乐是年少相识,自然知道她此言不虚:“那以公主看,该如何处置?” 嘉语迟疑了片刻。 周乾道:“公主但说无妨,我不怪你就是。” 嘉语道:“二叔该知道我阿兄是天子——” “那又如何?” “君不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周乾呆了片刻,他听懂了。华阳公主的意思是按律处置——这句话以她的身份说来,当然比周乐来说要妥当得多——按律处置,尉灿罪不至死,但是活罪难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心里也知道周乐不会杀尉灿,如他执意要保,难道两家翻脸结仇? 但听嘉语又道:“这件事,实与周郎无关,却令周郎为难,打个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就是五叔杀了豆奴,周郎找二叔要个说法,二叔也免不了为难。” 这话乍听让人气恼——五郎堂堂上将,赫赫战功,岂是尉灿那个空头刺史能比? 再说了,五郎又怎么会胡乱杀人?然而要仔细思量,周乾默默地想,他还真打不了这个包票。当日周昂迎娶娄氏,就是周乐出面,把尉灿诓走——如果当时不是这样处理,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想到尸骨不全的弟弟,周乾悲从中来,不能言语。 忽外头有人来禀:“大将军求见!” 嘉语目中有一丝慌乱,忙着恳求道:“周郎他、他不知道我过来了,可否能请二叔行个方便,让我从后门走?” 周乾:…… 他原以为是周乐求了她来,谁想—— 才要吩咐下人带华阳公主暂避,却听外头那人又道:“大将军说他知道公主过来了,他来接公主回府。” 周乾看了看嘉语,嘉语咬唇,像是在反思哪里露了行迹。片刻,周乐被带进来,周乾劈头骂道:“这么慌慌张张作什么,我还能难为了公主!” 周乐知他在气头上,也不敢驳,更不能与他嬉皮笑脸,只垂手道:“二叔。” 周乾看住他。他其实也听说了,周乐这回大捷,回城时候,却全军缟素,给周昂戴孝。幸而这几年天子与他关系缓和不少,不然—— 然而五郎死得实在太冤了! 周乐不知道嘉语与周乾说了什么,也怕忙中出错,一时室中极静。许久,方才听周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周乐听他口气虽然不善,却是容他说话了——不像昨日,才开口就被赶了出去。因往嘉语看了一眼,慢慢说道:“我先头就疑惑,豆奴虽然不成器,却不是个心眼坏的……” 周乾“哼”了一声。 “……当时进城,便将他左右都拿下了。”周乐道,“谁想却少了一人。” “谁?” “这人叫杜遥,”周乐道,“素日很得豆奴信重。我仔细盘问过了,豆奴那日不在城墙上在衙中,五叔喊门,这人一口咬定真伪难辨,后来闹得大了,左右上报与豆奴,那人见瞒不住,便给豆奴进谗。豆奴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犹豫起来,战场上的事,哪里经得起犹豫……” “那人……如今人在哪里?”周乾咬牙切齿问。 “我寻遍城中,没有他的下落,后来推测,该是投了吴国。” 周乾深吸了一口气:“都给我滚出去!” 第367章 一代红妆 周乐带嘉语退了出去。 待上了车,嘉语方才问道:“那个杜遥……是什么人?”她从未听过此人,几乎要疑心是周乐为了救尉灿临时杜撰出来的。 周乐苦笑道:“是李时推荐给豆奴的幕僚。说是他堂姐夫,这么个身份,莫说是豆奴,就是我……也不会起什么疑心。” 只有不被防备的人,方才能够进谗而不为所觉。 “李时……”嘉语怔住。 “我自然已经派人去问过他,也派人去了杜家,”周乐心里头也火,李时是他信得过的,哪里知道会闹出这种事,“杜家人口单薄,只有他们夫妻俩,杜遥跑了,杜李氏见人上门,假说要换件衣服,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嘉语过了许久方才问道:“那位杜李氏,是不是单名一个琇字?” 她离开信都之后,便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许了谁,过得怎么样,更不知道她怀恨在心——她不知道崔七娘在崇真寺里见过她,只道是自己哪里露了马脚,造成这等恶果,心里充满了懊悔。 …… 这时候李琇想起永安元年三月的那个下午,已经是很遥远了。她记不起崔府君的模样,也已经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一腔热忱。崔府君……他是有妻室的人哪。他当时带她去河济,并没有怀什么好意。 “他根本就只是借道,去拿华阳公主。”这是堂弟李时与她说的话。她后来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然而她的人生还是被毁掉了。 从前,以她的模样与家世,纵然够不到崔家,好人家还是嫁得到的。那之后她神思恍惚,母亲亦不敢带她出去见人;河北士族便没有听到风声的,见了她这个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敢求娶。 拖得三五年,父亲将她配了杜遥。杜遥寒门士子,并非冀州本地人,因战乱避祸于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 杜遥很爱惜她。原本她该心满意足,毕竟这个结局不算差,但是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她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原本无足轻重的一个人,被卷入到这些事里去,大将军得以驻军冀州,周家得以一飞冲天,她呢? 她得到了什么? 生活里无数琐碎的烦恼,仕途黯淡的夫君,入不敷出的窘境,奸猾的奴仆,不好用的婢子,必须赔笑的长辈亲族,趾高气昂的贵人。她看自己以后的二十年,就仿佛看到了她的母亲——也许还不如。 这个念头让她惊恐得捂住脸——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崔七娘,想起崇真寺里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那时候不懂,后来懂了。然而对如今的她来说,华阳公主和大将军都是天上的人物,她怎么都够不着。 杜遥问她:“娘子何以终日郁郁不乐?” 他问了她许多次,她终于回答了他,她说:“我出阁之前,曾与人订亲,年少无知,被人诱骗去河济,被诬陷杀人……他们都是贵人,位高权重,我想到我此生都没有报仇的机会,便感觉不到生之乐趣。” 事情都是真的,她只是隐去了她当时对崔府君的爱慕——那原也不值一提。 那时候她的夫君与她起誓,说:“我如果得到机会,必为你报此仇!” 她根本不觉得他们能得到机会,便是有机会,她也根本不觉得他会为了她自毁前程。然而——她乐于看到这个结果:或者大将军与司空反目,或者大将军家宅不宁,到这个时候,他会不会怨恨华阳公主? 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是她的人生也是人生,谁毁了她,她也会拼尽全力——哪怕并不能置他们于死地,也要让他们疼。 她得到消息比李时还早——杜遥使人送了信给她,让她去金陵与他汇合。李时气急败坏上门兴师问罪,她说:“大将军与华阳公主当初算计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心生怨恨吗?” 李时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杜郎是受我推荐方才得到这个职位,你们这么做,对得起我吗?” 李琇道:“我就是知道对不住你,所以才没有走。” 她知道他为她杀了人,也知道他为她担的干系,所以她等在这里,等大将军的人上门,她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唯一没法给交代的,就只有杜郎了,她想,他怎么那么傻。 他怎么来得那么迟? …… 兴和五年十一月下旬,朝廷表彰了周昂的功绩,追赠太师,大司马,谥号“忠武”;又以周慎接替尉灿任北冀州刺史。 尉灿被革去所有官职,按律杖责,流放。 尉周氏看到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几次,已经是心疼得涕泪交加,哪里还舍得他长途跋涉服流刑,又来求弟弟。周乐被她哭不过,只得命他出赎金抵罪。尉灿搜刮了一轮家里,竟交不出来。 周乐哭笑不得,叫了尉灿来问:“你在我身边时候也就罢了,出去做刺史这几年,怎么竟没半点积蓄?” 尉灿低头道:“阿舅吩咐了不许受贿,裴俭、辛正都盯着呢,别人送一斗酒、一只鸡给我,都要按价给钱,外头不比京里,又没什么赏赐……爹娘、阿伽总不能没有花销……” 周乐:…… 他这个外甥气人时候是真气人,然而听话的时候也是真听话。他进京之后,跟他得了富贵的昔日部将,多少都有贪贿,贪得严重的还须得他出面敲打,哪里能像豆奴,到这个地步。他在北冀州几年,虽然没有大的功劳,也没出什么纰漏;他罚他在司空府外负荆长跪,他就老老实实跪了七天七夜,直到周乾赶他走。 想到这些,周乐也忍不住心软,替他交了罚金,只不许声张,也不许他出门,想着多过去几年,“流刑”服完再出来,兴许他二叔也能消了气。 …… 兴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周昂出殡。 阖府都怕娄氏出事,没让她插手。崔七娘忙得脚不点地。周昂和周乾兄弟关系好,她这个做嫂子的与他关系也不错,那小子在外头怼天怼地的小霸王,回来对她却敬重有加。虽然是周乾的缘故,也这么多年,一个屋檐下。要说没有感情肯定是假的。他比她小,她就拿他当弟弟看。 他没了,她也着实伤心。 然而到听说周乐追到源头,与李琇有关的时候,不由心下暗惊。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那时候她堂兄才死,周乐尚未进驻冀州,她心里头气不过华阳……也是不满周乾被她拐上这么一条未知吉凶的路。 那时候谁知道能有今日? 幸而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便是当时贴身侍婢,也不很清楚她和李琇说了什么。不然……恐怕周乾不会放过她。就算看在儿女的份上不至于休了她,也免不了夫妻离心——如今周乾还以为是周昂为了周乐进冀州设计了崔九与李琇,以至于李琇衔恨。他很懊悔自己当时态度暧昧,让弟弟会错了意。 在这种歉意与庆幸共存的心理下,这场丧事崔七娘办得尽心尽力,连周乾都被感动了,夫妻情分竟有复苏迹象;对娄氏更是多加照顾,娄氏哭得声干力竭,她娘家弟媳半夏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唯恐有个意外。 一直守到头七,半夏也有些困倦了。她这两年过得不错,生了儿子,对姑翁总算有了交代;娄昭任满,前年底就回了京,他们夫妻感情尚好。之前娄氏与周五的婚事,娄昭也觉得荒唐,然而他阿姐是二嫁,她点了头,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只有给她置办嫁妆的份——其实嫁妆也不须他置办,在这件事上,尉灿没有亏待她。 闹成这么个结果,娄昭也想疯。和段韶喝了半宿酒,仗着醉意闯进李府把李时狠揍了一顿。李时是有苦说不出来。 就这么着,到出殡那日,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哪怕鼻青眼肿,也整整齐齐——去送周昂最后一程。 就要合棺。娄氏忽与半夏说道:“阿方你去寻把剪子给我。”这些日子半夏看得紧,不通过她,莫说剪子,就是过手的盏碟都用木制的,阖府上下怕什么担心什么,她心里是知道的。半夏哪里肯,只道:“阿姐不要……如果姐夫在世,哪里舍得你这样?”娄氏道:“你莫怕,我不是要寻死。” 半夏不肯信,只管死死拉住她的手。娄氏道:“我前头许错了人,未能与他结发,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知道他舍不得我死,自然不会去死,我只想剪一绺头发给他,嘱他来世记得早点来找我。” 半夏这才半信半疑,仍先遣人去问过崔七娘,崔七娘很快就来了,剪子倒是带了一把,却与娄氏说道:“我知道弟妹与五郎夫妻情深,我把剪子给你带来,但是弟妹也要体谅我和娄夫人,莫要害了我们。” 娄氏低声道:“我晓得轻重。” 崔七娘把剪子递给她,围在周边侍婢、仆妇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唯恐她有个想不开。娄氏也不看她们,一剪子绞下去,满头乌发从根上断了下来。 兴和六年二月,娄氏在宝光寺受戒出家。 …… 娄氏这时候想起来,却仍然还记得初见周乐时候的心动。然而那并不能够与失去周昂的痛楚相提并论。她甚至有点诧异,那个瞬间的动心,值得后来纠缠这么多年执迷不悟吗?诚然他确实是个出色的男子。 不值得。 如果不是贺兰袖反复与她说起她曾经的荣光,兴许她不会沉迷这么多年,不会这么痛苦,不会想不明白——她根本没有得到过,谈何失去?她遇见的那个人只是边镇上一个一无所有的军汉,他没有爱过她。 他就是一无所有,也没有爱上她。这个事实虽然残忍,并不是不能接受。便是天之骄子,也不能够保证他所爱之人,刚刚好也爱着他。 她的家族后来追随他,多少因为巧合。虽然她没能与他成亲,他们也得到了他们该得到的,无论官爵还是赏赐。 或者就如贺兰袖所言,她从前曾经是他的妻子,与他生儿育女,她的女儿进宫为后,她的儿子最终登基称帝,她从一个中等门第的女儿,一跃而成为燕朝最尊贵的女人——她是有过这个野望的。 然而从前只是从前。 从听到这句话到明白这句话,有近七年的时间过去了。 从前贺兰袖母仪天下,如今呢?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年,她明知道贺兰袖不怀好意——然而那原本就不是一个有梦想的女子所能抗拒的梦啊。如果可以,谁不想像华阳、晋阳那样,不须向任何人低头? 谁不想? 庸人才会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暗地里推测过贺兰氏从前的人生,推测过贺兰氏与华阳的关系。她猜她也曾和她一样,不服气,然后她成功了。 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榜样,才让她相信,她该得到的,她能得到。 她死死攥住这一点不肯放手,几乎走火入魔。她与尉灿成亲,是害了他;她没有想到她后来与周昂成亲,会害死他。 是她害死了他,她绝望地想。那就像她从前没有想过会与这个人发生点什么一样,她亦从未想过他们的好日子,就只有短短两年。那却比她从前的五六年都要快活许多。从前豆奴不是待她不好,只是他给的,不是她要的。 有句话华阳说得对,她中意的夫婿,从来就不是豆奴;那就好像周乐想要的娘子,从来就不是她;他不要她,不过是他不要她,不是她不如人;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自有人把她当掌心里的宝。 然而那个人死了。钝的痛往往从边缘开始,一点一点往里撕,娄氏忍受着这个痛楚,低声诵念道:“……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她觉得她的身体轻了起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那是在静夜里,宝光寺的夜晚,连鸣虫都作梵音。 娄氏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她听见抽泣声,低头看时,却看到她自己。“怎么伤成这样?”她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声音,但是没有成功。谁受了伤?她诧异地想,目光转过去,就看见周乐,他趴在床上。 她不记得这个,她默默地想。他便是受了伤,身边也自有亲兵,虽然都说女子细致,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便不容她近身。 那么这是—— 这就是从前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和他的从前,不知道那时候五郎人在哪里。她四下里张望,这屋子不算华丽,却还整洁,被褥都极干净,家什也过得去。她穿的虽不是绫罗,也是上好的细绢。 “令使赏我肉,我坐下来吃,他觉得我对他不恭敬,打了四十大板。”周乐皱着眉,迟了片刻又嘀咕道,“坐而食是我汉家习俗……” 他在边镇已久,人亦视他如胡儿。 娄氏于是忽然想起来,这时候他们成亲已经三四年,他因为得了马,在军中做函使,常往洛阳送信。 “……阿澈呢?”他又问。 “外头耍去了。”她说。 这时候她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阿澈三岁,底下小女儿阿莹方才两岁,生得极是可爱。这一念未了,外头就扑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儿,慌慌张张道:“阿娘、阿娘,他们说——”猛地瞧见伏在榻上的父亲,登时缩了缩肩。 “说什么?”周乐问。 “说……说阿爷回来了。”那小儿声音越来越小。 偏他父亲不肯放过他,沉着脸喊道:“过来!”那小儿先看了一眼母亲,再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捱过来,周乐朝他伸手,那小儿身子前倾,头却往后仰,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屁股蹲儿。 周乐:…… 周乐要恼,看那小儿狼狈得实在可怜;要笑,又痛得咝咝地倒抽气。边上悄悄儿摸过来一个小女娃,蹲在床头,却问:“阿爷你怎么了?”目光清亮。 那次挨打,养伤足足养了两个多月,之后周乐便开始大量结交地面上的英豪。他原就为人爽气,又擅骑射,与周遭武力之人交好,那之后变本加厉,花费也大了起来,娄氏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嫁妆被挥霍一空。 她回娘家去,父亲气得要命,指着她鼻子骂:“从前来提亲的,有名有姓有声望的你不要,嫁了这么个浪荡儿,还有脸回来要钱!” 娄氏看得骇笑——她竟从不知她父亲有这样目光短浅的时候。而那时候她辩解说:“我郎君是非常之人,并非营营役役的守财奴。” “你说什么,你说你阿爷我是守财奴——反了天了你个死丫头!”想必那时候父亲身体还健壮,还能抄起棒子来打她,周遭侍婢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夺棒子的夺棒子,也有急得直喊“二娘子快走”的。 后来阿昭给她送了钱粮过来,安慰她说:“阿爷糊涂了,二姐别放在心上。” 她唉声叹气。阿昭倒是喜欢周郎,但是她也知道,这两年周郎花费实在太大了,这么下去,她哪里撑得住。他总说乱世将至,然而边镇上的人们,仍然养马的养马,放羊的放羊,每天的日头都照旧落下去。 ——大概天底下也没有哪个人,会像她那个时候一样,盼着乱世早点到来。 然而乱世……说来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整章,后天有三千字都是娄妹子的前世回忆录,基本走的历史线,不想看可以跳过。大致会解释一下小周为啥有一屋子小妾的原因。 就是好色^_^ 小周:作者君又污蔑我! 这也是最后一段回忆了,之后就没有了。 第368章 周郎俊赏 天灾人祸,就像是一阵风刮过云朔之地,乱了,所有人都在逃亡,父亲也开始发慌,阿昭和姐夫来找周郎讨主意,然而这时候其实由不得他们打什么主意了,怀朔镇破,武川镇破,六镇尽破,他们被裹挟进了贼军中。 从杜洛周到葛荣,最后投奔始平王的时候,财力人力都到了山穷水尽,凑出最后一点银子,却是用来贿赂始平王左右,希望能得到机会见他一面。见了面却颇不满意,没说几句话,直接打发了他去养马。 娄氏听始平王埋怨刘贵道:“你不是说周郎英朗俊美,怎么却这么个形容?” 娄氏:…… 当事人或不觉,她一旁看得清楚,数年逃亡,寝食不安,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心志坚定,哪里还顾得上相貌;要让始平王知道这个被他嫌弃难看的年轻人日后会娶他心爱的女儿,不知道会作如何感想——没准会一刀劈了他? 刘贵找到周乐,再三端详过,也是叹气:“几年不见,周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幸而他们从前实在是有些交情,刘贵虽然贪狠,对这个故人着实有几分喜欢,容他养了几个月,收拾得当了,再寻机引荐。 始平王这次见了,方才转嗔为喜:“周郎果然生得好相貌!” 周乐这才得了说话的机会,给始平王献上平乱之策,始平王对他还算看重,留在帐下听用。那时候始平王帐下猛将、谋士多如牛毛,周乐是其中之一不错,要说压过众人,却也不能。转年,始平王以周乐为晋阳令。 日子还是很苦。周乐得了钱财,并没有多少花在家里。她又怀了孕,面黄肌瘦,生下来孩子也难看,她住帐篷里,亲自捡拾了牛粪回来烧火,煮饭,补靴子。她年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会过这样苦的日子。 有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过不下去——连旁观的她都觉得她会过不下去。她这辈子也吃过一些苦头,但是没有这么久,久到让人以为没有尽头。 她也不敢再怀孕,便把贴身婢子桃叶给了他。次年,桃叶生了一个女儿。 她不知道自己后来有没有后悔过——北朝女子一向以善妒闻名。周乐从前亦没有与她提过纳妾,然而那之后—— 数年后,娄氏看着大将军府满院子的莺莺燕燕,心里甚堵。 就好像在娄氏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始平王的死是周乐一生中所遭遇的最大的转折一样,在她旁观的世界里,周乐的命运,也从始平王死后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娄氏听到“华阳公主”四个字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在信都了。周乐并非河北土著,虽然认了亲,但是周乾是崔家女婿,还在举棋不定中。殷州刺史来攻,周乐诓了周乾领兵出战,到周乾回来,信都已经易主。 那时候周乐与封、李两家走得近。 周昂出征在外,听说兄长开门接纳周乐,十分不满,派人送了布裙回来羞辱兄长。周乾笑道:“五郎还记恨阿乐呢。” 娄氏看了骇笑,五郎这个小儿脾气,原来从前就是如此。 周乐倒不十分担心,派了长子前去游说。周澈年方七岁,却生得唇红齿白,妆扮得整齐了去见周昂,见面一个头直磕到地上:“给五叔公请安!”周昂就有再大的火,见了这么个小人儿,也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再想起年少时候的情谊,什么骨气,什么坚持,通通都丢开了去。 周乐把华阳公主带回来,是来年四月。那时候她是公主,不是长公主。娄氏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待她,是前去拜见公主,还是为夫君新收一名妾室?周乐这几年戎马倥偬,除了桃叶之外,也就只纳了一个穆氏。 她这里犹疑不定,家中小儿女却不管这么多。周澈跑去偷看,周莹死乞白赖跟着兄长,周澈甩她不脱,只得应了——那时候周澈自以为成人,能为父亲办事了,也不肯再留在母亲身边作小儿女状。 娄氏逮了机会问周莹:“公主长得好看吗?” 周莹不晓得母亲的心思,脆生生应道:“好看!” 她便觉得被周乐收用的可能性比较大。她这个郎君什么都好,就是贪色。到信都之后,条件好了不少,她便后悔之前不该给他开这个口子——开了,他便觉得她不会在意,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摆这个贤惠的姿态。 一般女人也就罢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岂肯屈居人下?娄氏想道,不过,反过来说,她要肯安安分分做个妾,她就能容她;她敢不安分,想要鸠占鹊巢,不必她出手,她那位夫君首先就不会答应。 再细问女儿公主穿戴、饮食,又举棋不定了:这位公主,明明是在守孝中!她是已经出阁的女儿,原本不必严格按着守孝的规矩来,但是周乐既许她守孝,那是正正经经奉为公主,而不是作妾了。 因又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始平王是他的恩主,他还是有分寸的。 她没有去拜见华阳,华阳也没有上门来拜访她,两下里相安无事,从信都到邺城再到洛阳,公主所需,娄氏都一一打理得妥当,并不敢委屈她——当然她也是不该被委屈的。周乐奉养华阳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有不少始平王旧部诚心归服,他们都说,大将军仁德。韩陵一战,周乐打垮元昭叙,连绍宗也都归顺了他。 如是又过两年,周乐领军进京,住进大将军府,她倒是问了一次:“华阳公主还住宋王府吗?” 周乐吃惊地道:“那怎么行。” “那郎君是要为她营建公主府?”她又问。她不知道宋王府有什么不行,虽然她进京之后,听到的风言风语多了些,也知道华阳公主当初出阁何等声势,后来收梢又何等惨烈。但是宋王府本身是不错的。 周乐低头想了一会儿,只是笑,没有作声。 后来便有了双照堂。 娄氏渐渐地看不懂她这个夫君了。他要真喜欢华阳,以他今日地位,王娘子、郑娘子都可以纳,多纳个华阳又有什么大不了,但是他没有;要规规矩矩以臣待君,就该将她送到金陵去,或者找个好人家再嫁了,也没有。 他就留她在身边,相处的时候比和她在一起还多。 那时候她匀不出心思想这些,她又生了八郎、九郎,小女儿阿蓉。长女阿莹进了宫,然后阿澈成亲,偌大的大将军府,府中姬妾、姬妾又各有儿女。她从前与他成亲的时候,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大一家子。光是教养儿女、打理府中事务都已经耗尽了她的心思,更休说还有亲戚、权贵之间的走动。 有一年,华阳公主忽然上门拜访。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娄氏有些感慨,原来从前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的,她穿戴得雍容华贵,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里,下首七八个侍妾;她一袭白衣,头上插的,腕上戴的,不是银就是玉。 这样素,然而满院子花红柳绿愣得被衬得俗气了。 人都说宋王清雅,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华阳公主却比传闻中要像样得多。就连郑笑薇都说:“却比我从前见过的华阳要好看了。” 娄氏并不这么觉得——她不觉得从前的华阳有如今好看。从前的华阳,容色里总有一点死气,比不得如今。但是听了郑笑薇这句,却忽然想道:这么说来,从前华阳,也是到周郎身边之后,才变得好看的吗? 想是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善待她。 但是他从来没有与她提起过,没有提过要纳她作妾,或者别的。他把她藏得很好。只是日子久了,城中到底瞒不住,阿昭来看她,也与她说:“大将军这样独宠华阳公主,二姐怎么不让她住回府里来?” 她当时心里暗暗吃惊,阖府都只知道周郎宠爱郑娘子,却没有听过这话。 他待她不一样,她心里想。他待这个华阳公主,与阖府姬妾都不一样。他到底想做什么?她不信他会因此让她下堂,但是—— 那就像是往她心里扎了一根刺。 有些东西,平时不去细想,便没有当一回事,细想起来,如鲠在喉。 她寻了机会,在周乐心情好的时候提起她,提起这次拜访,她说:“……华阳公主真是太客气了,还当自己是外人呢。” 周乐像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她,笑道:“难道不是吗?” 一瞬间的五味俱陈。她根本没有想过,他将她留在身边这么久,竟不曾染指。她可从来都不知道,她这位夫君,还有柳下惠的潜质。华阳公主也算是个美人。如果不是他没有动过心思,那就是她不肯了。 她忍不住说道:“郎君很爱惜她。” 周乐诧异地问:“什么?” 原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早娶妻生子,娇妻美妾,儿女成群,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她若无其事地道:“郎君没有想过给公主择婿吗?” 周乐“唔”了一声:“二郎问我要过她。” “郎君没有答应?” “怎么会,”周乐但笑,面上颇有得色,“她自己不肯。” 娄氏心惊。她膝下诸子,除长子外,都不过公侯。周琛是封了王,很得周乐信重,周乐不在洛阳时候,洛阳中人事,他可一言而决。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她也看不上吗?那她要什么?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娄氏道:“那郎君没有问过,她想要怎样一个夫婿吗?” 周乐看了她一眼:“她要是要宋王怎么办?我还能过江帮她把宋王抢回来?” 宋王……是啊,她怎么忘了宋王。 华阳公主不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她是有夫君的,宋王至今也没有写过放妻书给她。她还念着宋王吗?她不知道。她进洛阳之后,渐渐听说了他们从前的事,她想,如果是她,如果有人这样对待她,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娄氏看着沉思的自己,哭笑不得:却原来从前执迷不悟的是华阳;如今却换了自己。又想道,原来周琛对华阳有过心思? 没等她想明白,周琛就娶了宁陵公主,周澈与郑笑薇的奸情被人揪了出来。 莫说底下那个正经历事情的娄氏,就是边上看戏的娄氏也被唬了一跳。阿澈才多大。他是娶了妻没有错,但那不过是先定下来,让两小儿有机会多见面多接触。冯翊公主生得乖巧,也讨她喜欢,只是尚未长开。 便是长开了,恐怕也难有郑笑薇这等艳色。 周乐气坏了。娄氏觉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样暴跳如雷。他长期居于上位,逐渐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那次他是真怒了。他想要废掉周澈的世子之位,亦责备她教子无方,自她以下,连次子、八郎、九郎通通都软禁起来,不许出入。娄氏眼睁睁瞧着那时候自己惊恐得面无人色,她想,他是要废了她了。 他要是废了她,大约就可以娶华阳公主进门,她是公主,衬得起他如今的身份,大约也能做到“教子有方”? 但是她的妃位不是那么好废的,她的弟弟是领军将军,负责京畿守备;她的外甥更是他的肱骨之臣;六镇之中,亲戚故旧遍地,得她提携照顾的,不知凡几。这个天下是她与他并肩打下来的,他要废她,动的是他自己的根基。 事情拉锯数日,后来他被说服,却是司马子如一句:“废了王妃,皇后该如何自处?” ——是啊,她不但是世子的母亲,还是皇后的母亲,她被废,皇后有何面目统摄后宫、母仪天下? 周乐于是叹息道:“我并没有想过废阿娄——” 司马子如道:“不废王妃,如何能废世子?”自古以来,母子都是一体。 周乐恼道:“阿澈也太不像话了!” “世子也不是没有见过美人,怎么会为一年长妇人神魂颠倒?多半是有人诬陷。便不是诬陷,也当不得什么,一个妾室而已,岂能与世子相提并论?”司马子如嘿嘿一笑,“将军是有所不知,我那儿子前些日子也偷了我一个妾,你看我说什么了吗?”——他儿子娶了桃叶的女儿,要论起来,也是周乐的女婿。 周乐哭笑不得,借此下台。着人接了娄氏母子出来。娄氏远远看着他,他曾经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也是,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觉得,这个人已经不是十余年前,城墙上让她一眼看中的周郎了。 他们母子相互扶持,一跪一叩到他面前去。 父子夫妻相对而泣。 …… 如果没有遇见他,娄氏心里想,如果她没有遇见周乐,没有对他一见倾心,那么她这一生,会怎样度过? 她不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便无从假设。 她也不能判断,在不遇见周乐,与不遇见周昂之间如何抉择。她很清楚自己曾经深爱过那个人,如果是从前——从前她经历的那个世界,虽然他们吃过那么多苦,但是到最后,一直到最后,她应该还是爱着他。 他对她不是不好。但是见过他对华阳的好之后,便知道那个“好”字里,有多少义气。 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他尊重她,爱护她,不损害她的利益,他记得她为他付出过什么。对有的夫妻,有这个“义”字在,兴许一辈子也就可以满意了。何况还有“利”字在呢。但是有的人做不到。就像她和尉灿不能走到头。 娄氏深吸了一口气。 郑笑薇这件事情之后,兴许周乐是觉得儿子不能太闲,便命周澈入朝辅政,帮他打理事务。周澈做得十分起劲。他手里有了权,也越发飞扬跋扈。横竖他是已经成亲,周乐给他兴建了府邸,让他搬了出去。未几,侍妾宋氏给他生下庶长子。 儿女渐渐长大,娄氏也从繁重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大多数事情可以放手让儿媳去做。她喜欢冯翊公主,不很喜欢二儿媳李氏。八郎病弱,他的妻子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他;邻和公主年岁尚小,且言语不通。 所有人都在争相讨好她。 周乐在家的时候一直不是太多,不是领兵出征,就是在双照堂里理事。娄氏不记得自己是哪天生出的杀心了,也许是一直都有,到长子羽翼渐丰,她也腾出手来,那东西便破土而出,长出狰狞的芽。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真正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那就好像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妻子红杏出墙——莫说妻,就是妾也不能:周乐和郑笑薇能有多少情分,一年到头能临幸她几次?也能气恼成这个样子,对长子不依不饶。 人的心眼就这么小。她得到了他真心对待,便不容再有人得到。 机会虽然不是太难找,但是她也不想周乐恨她。她总须得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第369章 如是我闻 她觉得她这一手顺手推舟做得很漂亮,虽然娄昭并不同意,他说:“她既没有与你争名分,也没有给大将军生下一儿半女,就算一时得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如今是还貌美,多过得几年,年老色衰,大将军还能记得她?” 她说:“你不懂。”阿昭虽然是她弟弟,骨肉至亲,但是这其中的分别,别说他不懂,怕是连周乐自己也没能全明白。 她必须赶在周乐明白过来之前处理了她。周乐回来,就如她所料,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生了很大一场闷气,但是过去也就过去了,不然呢,人死不能复生。周乐半世枭雄,还能为了谁殉情不成?那太可笑了。 娄氏还在沾沾自喜,而旁观的那个已经看出了夫妻离心。那从前他敬着她,未尝没有感情,那之后就只有敬了。当然她同意,华阳公主是个祸害,长久来看,她不能留着她。哪怕是为了膝下儿女。 华阳与她说过——贺兰氏也说过,华阳从前的命是送在她手里,但是一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样,她想。 意外的或者只是,华阳死而复生,怎么没有抢先手杀了她?娄氏想不透其中缘故。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是华阳这一世占尽上风,不屑于此;也有可能是华阳以为她能够扭转命运,就像她从元祎修手里抢回晋阳,从阎王手里抢回她兄长。 华阳公主的从前到这里就没有了,而她的从前还有老长一段。她竟然活了这么久。 元祎修西奔之后,周莹回家,周乐给她挑了个美貌温顺的宗室作夫婿——大约是觉得之前让她进宫,做元祎修的皇后,实在委屈了她; 周乐新立了天子,新天子求娶周蓉,周乐起初不肯,天子便空着皇后的位置,一求就是三年,周乐见他心诚,便允了。新天子仪表瑰丽,沉雅明静,文才武略皆有可观,又性情温和,周蓉自己也是满意的。 之后,便是邻和公主的死,芷晴与周琛通奸,新的柔然公主来归,在当时都掀起过轩然大波。最终都成为过去。没有什么比周乐的死更让她难过。他死在距离她千里之外的地方,战场上。她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周澈扶柩回京。 尘归尘,土归土。 她从前相信他最后想的,会是他奔波了一生的天下,会是他的儿女,他的身后事,也会想到她。但是如今她不这么想了,如果他最后尚有余力想到生命里有过的女子的话,那也许是华阳的可能性要大过她。 那时候华阳已经过世十年了,双照堂还保持她生前的模样。十年,岁月真是经不起细想。 新旧交替的兵荒马乱。 周乐死得虽然仓促,但是阿澈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挨打挨得有点多,本事还是有,那时节有人叛逃,有人坐地起价,天子不安于室,宗室蠢蠢欲动。都一一处理得妥当了,报了父仇,拓了国境,万事俱备,就在筹谋篡位的时候,他死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死的这么早,这么突然,这么惨。她从未想过她的儿女会先她而去,但是就这么发生了。她看到长子身上交错的刀痕,差点昏过去,但是她不能——她如今是府里的主心骨。 长子遇害之后,次子周洋迅速顶上,稳定了局势。 原本诸多儿女中,最不讨她喜欢的就是次子。他生在他们最艰苦的时候,仪容举止又远不如他的兄弟——若非如此,当初需有人出使柔然,也不会用到年幼的九郎了。但是这时候,她不得不依赖他。 周洋要篡位,她是反对过的。她觉得时机未到,如他父兄那样的天纵英才,尚且谨慎未能行事。他一个黄口孺子,何德何能!但是他一意孤行,登基称帝;以天子为中山王,食邑万户,许用天子旌旗,天子年号,亦不必称臣。 也是天子被他们兄弟唬得狠了,倒也安分守己,每日里不过饮酒度日,每逢年节,周蓉回娘家,都央求她说:“阿娘让二哥善待元郎!” 她微笑抚她的头顶说:“你二哥并未亏待他。” 阿蓉不说话,仍然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那时候并没有想过,有一天阿蓉的担心会变成事实——那之前有人与她说,从前汉王朝被魏朝取代,魏文帝并没有杀他的妹婿汉献帝,而是让他以“山阳公”的身份与他的妻子平安到老。 她就更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儿子会问左右:“汉光武何故中兴?” 左右回答他说:“为诛诸刘不尽。” ——汉朝为什么能被光武帝中兴?因为刘氏宗亲没有被赶尽杀绝。 这句话,送了她两个女婿的命。元氏七百三十一口,无论老幼。尸体尽投于洛水。时人不敢食洛水之鱼。 周莹一恸而亡;周蓉郁郁寡欢,周洋命她改嫁,嫁的弘农杨氏,是他的肱骨之臣。他大约觉得这样足以弥补他的妹妹。 如果他父亲还在世,娄氏想,定然会劈了他!然而她老了,老到已经无法左右她的儿子,她不得不放下架子去求她的儿媳,李皇后这样回答她:“母亲尚且不敢多话,而况是我呢?”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周洋是混蛋,但是他很爱惜他的妻子。她无非是不愿意多事,不愿意违拗他。是啊,死的又不是她的夫君,痛的又不是她的女儿。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将为她的这句话付出怎样的代价。 那之后只过了三年不到,周洋就死了。他喝了太多的酒,有太多没有完成的心愿,他拉着杨郎的手,将太子托付与他。 而九郎的刀已经出鞘——九郎杀了杨郎,放逐侄儿为济南王,自己登基称帝;半年后,济南王暴毙。可笑得很,三年之内,她死了三个女婿,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七个外孙。周蓉不肯再嫁,回到宫中陪伴母亲。深夜里,她总能听到她的哭泣。 这让她想起许多年前,周蓉还在襁褓之中,诸子皆幼,一个一个围绕在她身边,容貌俊美,衣着华丽,就像是佛祖边上的童子,这时候哭声响起来,有人起身去探看,软软糯糯的声音与她说:“阿娘,妹妹哭了。” 那是谁呢,八郎,九郎,还是阿莹?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含笑,觉得她这一生,再幸运没有,再完满不过。 …… 娄氏眼睁睁瞧着年老的自己,鸡皮鹤发,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不会知道她最疼爱的九郎没有给她戴孝,不会知道洛阳城里的人们怎样作歌谣嘲笑她,也不会知道她的幼子死于九郎之手。幸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即便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娄氏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之前苦苦追求,不肯放手的东西,与其说是周乐,不如说是这场富贵,贺兰氏蛊惑了她这么多,却没有告诉她,所有所有,都不过镜花水月,如幻如泡影。 梵音响起来,娄氏猛地被惊醒,天就要亮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老长的梦,梦里有佛现身,与她细说这个世界的真相,只不知道为什么,却记不真切了—— 也许那才是佛中真意罢,她想,低声诵念了一声:“如是我闻——” …… 兴和六年三月。 谢云然在看底下递上来秀女的画像。已经四年了。有时候人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四年过去,她仍然毫无动静。她知道昭熙是绝不会主动与她开口。然而她也知道,他们没有时间了。母亲安慰她说:“你得了孩子,送走母亲,那孩子便是你的——圣人爱重你,就有几个嫔妃,那也算不得什么。” 道理她何尝不懂。 既贵为天子,有些事,就不能不做出让步。天子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大多数时候都在妥协和退让,维持权力的平衡。 她与昭熙成亲这么多年,玉郎提醒她时间过得有多快,而眼前的画像告诉她这世上多少美人。谢云然撑住头,想起正始四年,她们进宫的时候,那些鲜妍明媚的女子。 这年开春,李愔与郑笑薇订了亲,连她都送上好大一份礼——当然,如今她送礼,都称之为“赐”。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李愔不会再娶,郑笑薇也一直都是无心再嫁的样子,不想到底有了结果。 郑笑薇私下里行为不端,谢云然也有所耳闻,不过,谁在乎呢。她那样的容色,又谁忍心苛责?如今她订了亲,不知道多少贵妇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甚至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有过一阵子,郑笑薇的父亲有意把她送进宫里来。当时骇笑,真的,她也不敢让郑笑薇进宫。 谢云然有时候实在很羡慕嘉语,有了冬生,便不必再为难。 嘉语时常带冬生进宫来耍。冬生虚岁三岁了。他才出世时候模样是像足了周乐,如今长开,眉眼里反而带出元家人的影子来。嘉语说是“外甥肖舅”,周乐便哼哼道:“长你哥那么张脸,以后出去骗小娘子吗?” 嘉语瞅住他道:“我哥也没拐了你妹子,你气什么。” 周乐闻言不由大笑。 冬生很喜欢玉郎,但凡进宫便缠着表姐,跑前跑后,乐此不疲。谢云然玩笑道:“两小儿这样好,不如早早给他们订了亲。” 嘉语抱冬生在膝上,问:“冬生要娶玉郎姐姐吗?” 可惜冬生实在太小,既听不懂舅母的好意,也不明白母亲的拒绝——据传馆陶公主曾这样问过还是胶东王的汉武帝:“愿得阿娇否?”汉武帝回答说:“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 汉武帝固然一代天骄,他前后三任皇后,却都没有好的结局。 嘉语拒绝纯粹是因为见识过先帝与姚佳怡的悲剧。她那时候不在洛阳,不知道他们姐弟是否也有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谢云然却十分遗憾。她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自然盼着她好。如果三娘做她的婆母,她就可以放心了。嘉语觑着她的表情,不由笑道:“谢姐姐就当真不怕日后玉郎心上有人,为了不嫁冬生跟你拼命?” 谢云然忍不住笑了:三娘当初可不就是这样?宋王这等人才尚且不如人意,哪里能料到冬生长大了,就一定讨玉郎喜欢呢。玉郎是早躲得没影了。她这年虚岁九岁,已经渐渐知事。哪里禁得住姑姑和母亲拿她打趣。 谢云然想了片刻这些小儿女的事,叹了口气。 去年回来的消息,嘉言二胎得男。因边境安宁,也没有回京。昭熙赏了许多东西过去,眉目却是黯淡的。谢云然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努力集中心思看卷轴上的美人,仍不知不觉看得困倦了。 昭熙悄没声息进来,制止了左右通禀和跪拜。待看到熟睡的妻子手底下压着的卷轴,一怔。也没有出声,就地坐了下来。是该要个孩子了,他想。他知道这是委屈了云娘,然而他们并没有别的办法。 这些秀女不成的,他想,身份太高了。该找几个身份低的,譬如宫女、侍婢……过后也好打发。 …… 冬生推了熊一把:“去!” 那熊忸怩了几下,追着球去了。 这只当初周乐捉来给嘉语耍的熊娃,如今是冬生最好的玩伴。熊娃比他长得快,站起来高他半个头。冬生是很不服气,但是吃点心的时候,总不忘记分一半给它。嘉语看得直摇头。她儿子训熊跟训狗似的,到哪儿都带着。周父六十大寿,作为长孙,冬生免不了要过来磕头。嘉语不得已,也跟了过来。 原本兴和二年从谷城回洛阳之后,嘉语便不大往大将军府这边来;直到周琛出京,方才又来了两三次;后来尉灿出事,算来周琛任满两年,周乐把他调了回来,嘉语便不再过来。这次因贺寿故,却躲不开。 好在有冬生这个挡箭牌。周琛因初见冬生,做长辈的给了不少见面礼,哄得冬生眉开眼笑。倒是很喜欢这个叔叔。 周琛原本就性情沉稳,这两年越发稳了。远远瞧见熊娃,便知道冬生在左近,冬生在,华阳公主必然也在。他在廊下站了片刻,发现她在亭子里,穿的浅蓝,初夏的阳光洒了一身。 他知道她躲他,因而看她的目光越发放肆——因她不敢看他。兴许她还在自欺欺人,以为那不过是一时冲动。当然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这样想的时候,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翘。十一娘牵了阿筝过来。 阿筝脆生生喊:“二哥!” 周琛摸了摸她的头,与她说:“冬生在那边,阿筝要不要过去玩?” 阿筝回道:“好啊!” 十分雀跃地过去了。 周琛与十一娘说:“难得公主过来,你寻个机会带七娘去见她。” 十一娘略略迟疑:“就怕公主不肯见。” 周琛道:“不会的——你去吧。” 十一娘没有再多话,提起裙角下去了。她与周琛成亲三年有余,仍然没有孩子,姑翁不满意,话里话外拿她与华阳比。她心里想华阳是长公主,既没人敢叫她站规矩,也不用服侍姑翁,成亲四年,大将军连个侍妾都没有,虽年长她四五岁,仍娇俏如未出阁的小娘子,她哪里能和她比。 这时候走近了,换了笑容,行礼道:“公主!” 嘉语瞧见是她,忙叫起:“自家人,哪里这么多礼!” 十一娘只是笑,与她闲话。十一娘夸冬生聪明,嘉语便赞她今儿戴的耳坠好看。你来我往了几句,十一娘便说道:“去年年底我们回京的时候,郎君纳了个妾室,那妾室……说起来和公主却有些渊源。” 嘉语听了这话,很是不自在,因问:“什么渊源?” 十一娘道:“公主还记不记得……贵府的七娘子?” 嘉语迟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嘉媛?”昭熙登基之后,谢冉便做主放了袁氏和嘉媛姑嫂,当时听说袁氏火速再嫁,却没听说嘉媛下落。因为元昭叙和嘉颖的缘故,昭熙也好,嘉语姐妹也罢,都不愿意多问。 “她说想见公主。”十一娘道,“她说有消息禀报公主——公主一定会有兴趣的。” 嘉语挑了挑眉。 “她说事关……李尚书。” 嘉语:…… “事关李尚书,她怎么不直接求见大将军?”嘉语奇道。她既然是做了周琛的妾室,怎么看都该先禀报周乐才对。 十一娘笑道:“这我就不知道啦——如果公主想见,我这就去安排。” 嘉语犹豫了一会儿,其实她对嘉媛的印象不坏。她兄长与姐姐做的事,怪不到她。从前……从前那一世她也不记得嘉媛后来怎样了,她也没有关心过。近支的宗室尚且免不了零落,何况她们姐妹并无父兄可依。 因最终仍说道:“……去吧。” …… 冬生和小姑、熊娃玩球,玩出一身汗,手上脸上全是泥,一头撞进亭子里,一面把脸埋在母亲衣裙上乱蹭,一面咯咯直笑。 嘉语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只得抱起他道:“一会儿叫你阿爷教训你!” 一抬头,就看见小姑阿筝和熊娃两个并肩站着,阿筝与她行礼:“公主!”熊娃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嗷”地嚎了一声。 嘉语:…… 嗯,这配置,是很可以的。 第370章 东窗事发 嘉语与嘉媛数年未见,再想不到重逢是这等情形。嘉媛当初来洛阳,那样眼明心亮的少女,如今已经全然不见了影子。嘉语觉得自己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她并不十分美貌,却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难怪周琛收了她作妾——原本论理,周琛与十一娘成亲才三年,该还在浓情蜜意时候。 嘉语打量嘉媛,嘉媛也打量她,她到洛阳之后,在始平王府住了有两年,那之后——谁能想到那之后的天翻地覆? 华阳兄妹没有过问过她的下落,他们的消息她却不难打探,或者说,不须打探。她总能听到,那个如今高居庙堂的男子,她曾呼之为兄;那个征伐沙场的将军,与眼前遍身锦绣的女子,都曾经是她的姐妹。 她不是嘉颖,元昭叙进京之后,嘉颖还过了几天好日子,她一直被软禁,不是软禁在始平王府,就是软禁在谢府;她也不是袁氏,袁氏尚有娘家,再嫁之后,便与他们再无干系。她也忿忿不平过,直到她听说,她的兄长杀了始平王。 之前种种,忽然都得了解释。 她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宗令知道她是元昭叙的妹子,哪里肯管她死活。沿途乞讨,被人骂了出来,是啊,岂有遍身绫罗而愁一饭之需?高门大户则有凶狠的看门人;到天黑时候,便有人不怀好意。 如此过了小半年,她做了一个决定:她找到人牙子,把自己给卖了。她想得很清楚,她身无长物,也无亲族可依。洛阳这边上头压着,不须格外授意也无人敢待见她;二姐在长安,也不知情形如何,但是洛阳城里一次一次的捷报,料想也是朝不保夕之局;数来还有大姐在平城。谢家放她们姑嫂出来,袁氏的弟弟迅速赶来接走了姐姐,她大姐却无影无踪,要不就是有心无力,要不就是根本不敢来洛阳。 她要活命,能卖的就只有自己了。幸而天不绝她,给了她一点点运气。 …… 嘉语不知道该如何与她开口。 事情是元昭叙与嘉颖做的,迁怒于嘉媛没有道理。但是要如当初一般视她为姐妹——那怎么可能?何况她这次求见,居心尚未可知。因室中静了许久,最后反而是嘉媛先开的口。她给她行礼:“公主殿下。” 她没有叙旧,嘉语微舒了口气:“坐。” 嘉媛心里头窃笑,华阳公主果然还是他们兄妹中最好说话的一个。因规规矩矩坐了,不待嘉语发问,直接开口道:“我想与公主做一桩交易。” 嘉语微微颔首,她直接,她也直接:“你要什么?” “我想得到宗室该有的待遇,俸米,宅邸,服物。”嘉媛道,她没提爵位,因知道不可能,“虽然我兄长与二姐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但是公主应当知道,我之前在王府,后来在谢府,无从知道他做了什么,更不可能参与。” 嘉语奇道:“这么说,如今七娘作妾,是二郎强人所难?”她倒不记得周琛有这等恶劣行径。 嘉媛却摇头:“使君救我于水火,但是我并不想做人妾室。” 嘉语略想了想,便知道她说的是之前,周琛能在回京途中救下她,该是事出有因。便说道:“那要看七娘给的消息,值不值这个价了。” 嘉媛短促地应了一声,说道:“我见到姐夫了。” 嘉语脑子里轰了一下,她意识到她说的姐夫不是周乐,更不是远在平城的大姐夫,而是郑忱。他还活着,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活着,那李愔……之前十一娘明明与她说的是“事关李尚书”。 “李尚书——”嘉语脱口说了这三个字又打住。 “李尚书也知道了,公主也见过他。” 她见过他?嘉语讶然。郑忱的容色她是服气的。如果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除非是、除非是—— 嘉语的脸色变了。 “看来公主已经猜到了。”嘉媛道。 她容色不算太出众,但是做侍婢,牙子都替她委屈。要送去当歌舞伎,又嫌年纪大了,有些东西,考的童子功;不过嘉媛有嘉媛的好处,她在始平王府住了两年,贵人玩的樗蒲,握槊,投壶,都是会的,也颇有见识。 牙子舍不得贱卖了,一时又没找到合适的买家,倒是养了她两年,其间也让人训练她歌舞,也让她出来陪酒卖笑,在贵人面前亮个相——次数也不少了,偏没人有出价的意思。渐渐地也就失去了信心。 去年夏有人放出风声,要找一批女子,人要聪明,会些歌舞玩乐,陪的是贵人。那牙子便把嘉媛脱了手。价钱虽然不是太高,勉强平了账。嘉媛又格外安慰她说:“如果我得了富贵,必然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那牙子没好气地道:“能这样就好了。”她也不信她能得什么大富贵——如果能,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买我的人把我送进了积善寺。”嘉媛说。 虽则嘉语之前就已经猜到,关暮多半是郑忱化名,他毁了容,世人都道他已经死了,他自个儿大约也认为剩下的不过残生——郑字去耳,忱字去心,添个木,便是一枕黄粱的枕,孤枕当然也是缺,留个木,便是日暮西山的暮——听到这里,仍不能不动容。 她当然知道关暮做了什么。 她从前固然能够明白她父亲的死,兄长遇难,并非郑忱所能扭转,仍多少懊悔,兴许当初不该把他送到先姚太后身边去,固然前世没有她出手,郑忱与先姚太后也有这段孽缘,但是那就好像君子远庖厨——不是自己杀的,便可以以为自己无辜。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他当真会舍了命去救她的兄长。 舍掉的还不止是命。莫说那样一个美人,就是寻常人,又哪个舍得不要脸面?又哪个能够忍受烧伤的痛苦?要之后能带来——人所期望的,权势、富贵也就罢了。但是郑忱?这些他都有过,最后弃之如敝履。 她给他的富贵,最后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她再没什么能给他,她的恩情,他却是还了。 嘉媛不知道嘉语与郑忱之间有这等关系,她只知道郑忱于昭熙有大功,所以能保全其身,享有富贵,但是李尚书,是肯定想他死的。 “……他让我们找机会接近那个戴面具的关郎君,”嘉媛继续往下说道,“再有机会,便与他提李夫人。” 嘉媛当时虽不能清楚地明白这位“关郎君”与“李夫人”之间的关系,也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二。 而嘉语知道得更清楚一点。 想是李愔首先猜到了关暮这个人的身份蹊跷,然后才有这等安排。他很难得到那人亲口承认“对,我就是郑忱”,但是他不需要这个:他不是大理寺卿,判案讲究证据,他只需要确认——确认是这个人,便足够了。 嘉媛比大多数伙伴都更擅长玩这种权贵之间的游戏,所以很快脱颖而出。 “我见到了他。”嘉媛道。 “他认得你?” “是。” 虽然郑忱与嘉颖的夫妻关系实在乏善可陈,但是作为始平王府的侄女婿,嘉颖又没有别的娘家,就算是做表面功夫,始平王府也是要来的,而嘉媛作为他嫡亲的小姨子,自然是见过。 “……但是我没有认出他来。”嘉媛又道。 郑忱私下召了她去见——他是积善寺的主人,自然方便。问她何以在此,嘉媛半真半假给他哭了一场,说兄长与姐姐过世之后,她如何被谢家逐出府邸,无处可去,不得不卖身为奴,辗转被卖到此处。 郑忱听了默然许久,最后说:“我给你一笔钱,你自赎了身,离开洛阳,回平城去吧。” 这是个故人,嘉媛当时心里想。 这洛阳,对她知根知底的故人能有几个。她不敢多问,果然拿了钱,赎了身,只没回平城。她想知道他是谁,想知道派他们来试探他的人是谁。她想这是个机会——她心里很清楚,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没有宗族,没有娘家,没有夫家,光有钱,就是头肥羊,谁都能扑上来咬一口。 她给留在积善寺的伙伴提供了便利,留在积善寺的伙伴给她提供了线索。 如果不是当初服侍先姚太后和郑忱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郑忱的这个身份其实是瞒不住的。何况李愔还用了李夫人——郑忱最大的软肋试探。 嘉媛说到这里,抬头来冲嘉语微笑:“如今公主可以告诉我,值,还是不值?” 嘉语微叹了口气。 这个消息,恐怕到李愔那里比到她这里还早。如此细想来,李愔与郑笑薇的订亲,或者说,郑笑薇与他好的这几年——嘉语是知道郑忱与郑笑薇的关系的,她不敢细想,只想道,李愔当真狠得下心,也当真忍得住。 嘉语道:“从前大兄与二姐所为,与七娘无关;便连坐,七娘吃的苦头也够了。七娘原就在宗室牒谱之上,是宗令疏忽,我会责他重新审定。” “那就多谢……”嘉媛顿了顿,她跪拜了下去,仍说道,“公主了。” 嘉语叫了十一娘进来,十一娘吩咐侍婢领嘉媛下去,却笑吟吟与嘉语说道:“原本七娘是求的二郎,二郎却让我带她来见公主,公主可知道其中缘故?” 嘉语这时候心思还在郑忱和李愔身上,因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随口应道:“二郎也不是小儿,不方便进内宅吧。” 话音落,就听十一娘道:“原来公主也知道不方便!” 嘉语听出她声气不对,抬头来奇道:“十一娘说什么?” 十一娘苦恼了这么些时日,这时候见她一脸无辜,越发气苦,脱口道:“公主做过什么,公主自己不知道吗?亏我当初还当公主好心……” 嘉语不知道她说的“当初”是哪个当初,也不记得自己又几时“好心”过。她这两年都没怎么见她。也是才见过嘉媛,心思没转过来,只沉下脸,直愣愣道:“我做过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请十一娘指教了!” 十一娘也没有料到嘉语半点面子不给,直接给她怼了回来——然而她到底不敢正面杠当朝长公主,愣了愣,方才说道:“公主当初在大将军面前力陈二郎护送有功,又许我前去济州,不是因为愧疚吗?” 嘉语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不由诧异,那还是兴和二年的事,过去有三四年了,怎么这会儿反而提起?因迷惑地道:“那十一娘是不愿意二郎做济州刺史呢,还是不愿意去济州服侍二郎?” 十一娘原本是极能忍——成亲之前周琛就与她说过心里有人,这么些年下来,他对她还算不错,然而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人”。 去年底回了洛阳,姑翁不喜,府中事多,诸般不顺。三月做寿,华阳过来小住,周琛眼神都不对劲了。十一娘到这会儿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怪不得周琛要纳嘉媛作妾! 如今再想起那年重阳,想起她成亲那晚,人家是明修她这条栈道,其实暗度自己的陈仓,通天下就瞒着她一个傻子!因再忍不住,怒道:“我就是不愿意我成亲那晚夫君还被别人拉走,不愿意有别的女人和他以夫妻相称,不愿意有别的女人与他千里同行,同宿同食——” 嘉语打断她:“却哪里听来这么些胡话!” “胡话?”十一娘这会儿全忘了她原本只是想提醒华阳检点,少往她郎君面前凑,却一口气直冲了出来,“公主敢不敢拿冬生发誓——” 她扯冬生,嘉语也动了气:“好端端的,我干什么要发誓?” “是了,公主当然是不敢!我还听说冬生——冬生是不是大将军的种还难说得很……” “够了!”门口一声厉喝。 屋中人都怔住。十一娘转头,看见周乐铁青的脸色,也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高兴,竟呆呆站着,直到周乐大步走进来,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滚出去!”方才喏喏退了出去。 屋里头就只剩下嘉语和周乐。嘉语看见周乐面上怒色,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又纠结郑忱的事,不知道能不能与他说:周乐与李愔关系亲近,李家这等灭门惨祸,恐怕他未必不赞成报仇。 她这里心思不定,就听周乐问:“……是不是真的?” 嘉语竟也呆了一下:“什么?” “她说……”周乐按在她肩上,声音就低了下去,“说你和二郎……” 嘉语根本没有想过这是个问题——十一娘疑神疑鬼也就罢了,就当她和周琛感情不好,周乐他——嘉语要甩开他的手,只是甩不开,不由怒声道:“大将军是要问冬生是谁的儿子吗?” 周乐的手滑下来,抱住她道:“三娘不跟我解释?”十一娘的话他都听到了,兴和二年嘉语来谷城看他,周琛护送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周琛连洞房都没过完,就更不知道他们一路以夫妻相称,同宿同食了。 然而这话到底让他想起了一些事,譬如他娘子就不太乐意来大将军府,来了也不乐意出房门,她是在躲着什么人,他却一直没有发觉吗? 嘉语涩声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周乐俯身亲她,嘉语别过脸去不受,被强行按住了乱亲一气,嘉语推他道:“你再闹我就进宫了!” “三娘宁肯进宫,也不肯同我解释吗?”周乐咬她脖颈,迫使她头往后仰,嘉语感觉得到他的手已经在解她腰带,不由勃然大怒:“你这算什么!” “算你夫君!”周乐毫不手软。他觉得他心里有头猛兽在横冲直撞,他想听她解释,她说任何话他都信,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说!他知道他们是千里同行,但是为什么要以夫妻相称,兄妹不可以,主仆不可以? 同宿同食? 他娘子这等容色,二郎血气方刚…… 他凶狠地亲她,起初还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和推拒,她一向是气力不足,然而小猫爪子也还有两三下,他又不能真伤她,因突然身下没了动静,便有些慌,扳了她的脸来看,但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一丝儿血色也无,唇上却渗出血来,一时心疼,把手腕凑上去道:“要咬就咬我,咬自己做什么……” 嘉语不理他。 周乐道:“三娘……” 还是不应。 周乐亲了亲她的面颊,又喊:“三娘……”他与她成亲四年,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生气,因迟疑了片刻,方才确认道:“三娘恼我了?” 那人眼睛也不看他,更休说应声。周乐自个儿呆了片刻,觉得甚是委屈,好半晌方才说道:“我问你话,你又不回我……”他先头是极气,到这会儿倒又消了大半,心里想自己也是气糊涂了,三娘什么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因又亲了亲她道:“……我就问了句话,娘子还打算恼我多久?” 嘉语推了他一下。 周乐猝不及防,竟被推倒,嘉语裹了衣物起身,周乐扑上去抱住她的腿:“不许走!” 嘉语抬脚就踹。周乐原本下意识要伸手护住头脸,却想,不让她消了气,这事儿就没完了,因不但不护,反而把脸送上去,也是嘉语没留意,一脚正踹在他眼睑上,周乐“啊”了一声捂住眼睛倒地。 嘉语闻声回头,见状亦失色,拉开他的手察看,青了一大块,眼睛里都是红丝。见周乐痛得咝咝地直抽气,不由气恼道:“也不知道躲!”要出门喊人,就被那人一把拉住,只是一扯,便跌进他怀里:“娘子不恼了?”嘉语又记起仇来,只是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看他肿着脸,便不动了。 第371章 多情同帐 周乐亲了亲她裸露的肩,说道:“三娘知道我怕什么吗?” 嘉语冷笑:“怕冬生——” 话没完,嘴就被堵住,被吮得气都短了,方才听周乐说道:“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个,还拿这个怄我……” 嘉语哼了一声:“你不信你还问什么!” 周乐道:“要哪日娘子回家,看见我身边多了个女人,能忍得住一声不问,我就服你!” 嘉语道:“如果那人是嘉言,难道我会问你?从前你们出征,也不是没有同行过,我可有问过你?” 周乐心里想那怎么一样,口中只笑道:“我哪里敢进你妹子的营帐——我欠抽吗?” 嘉语:…… 她妹子脾气是一直不算好,何况人在军中,不狠一点也镇不住底下那些贼匪。 周乐又道:“我不过就问一句,娘子也能恼成这样,要哪日你我之间当真有必须要解释的,我也不像冬生,是娘子腹中爬出来的虫,我猜不到娘子在想什么,娘子也不肯给我一个解释?”他起初气得厉害,也没有细想,后来挨了一脚踹,倒是想明白过来,他怕他娘子发狠,也不是一朝一夕了。 嘉语道:“上次……” “嗯?” “我们成亲之前,你出征,听得风言风语,说阿兄要拿我去金陵和亲,那次……我不就给你解释了吗?” 周乐想了一下,却道:“那三娘怎么不说,广阿之战之前,我问你和金陵那位的关系,你怎么回的我?” 嘉语哪里想到这货记性如此之好,七八年前的事都还能翻出来,一时语塞。 周乐见她目瞪口呆的懵样,但觉十分可爱,又亲了她一口道:“我方才问娘子知不知道我怕什么,娘子还没有回答我。” 嘉语没好气道:“我也不是你腹中的虫。” “娘子既然是不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嘉语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 “我怕娘子不要我。”周乐抱紧了她。他心里一直隐隐存着这个念头,萧阮那样的人,她能说不要就不要,要哪天他撞在她的枪口上,他丝毫都不怀疑,她会走得干净利落,半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嘉语不知道他这个想法,只奇道:“好端端的,我怎么会不要你?” 周乐道:“要哪天有人与三娘说我谋反,害了你兄弟;或者是哪天我被灌醉了,你回来发现床上多了个女人……娘子是会找我问个明白,还是会掉头就走?” 嘉语迟疑,她倒是知道自个儿的性子的。 周乐见她垂头不说话,笑容也勉强起来:“三娘也知道,我始终身处嫌疑之地,如果三娘与我不能坦诚相待,这么藏着掖着,没事也能变成有事……如今三娘趁早与我说开了也好,免得日后——”他停了一停,“伤心”两个字就没有出口,他有些茫然地想,如有一日她抽身而去,他恐怕连她离开的原因都不知道。 空气里又静了片刻,方才听她说:“那时候你没了消息,阿兄又不许我去找你……” “你阿兄是对的。” 嘉语横了他一眼,周乐忙赔笑道:“是我多嘴!” “……是借了二郎的婚事才得以出宫,”嘉语道,“二郎新婚,我怎么会拉他送我……是到临走,他实在放心不下,怕路上有个好歹,没法与你交代……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怕你怕得厉害。” 周乐道:“那怎么不以兄妹相称?” 嘉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我像是比你家二郎大一岁?” 周乐失笑。 “明月怕我落到她阿兄手里,因给了我一枚印信,指着万一……南阳王能看在她的份上放我一马——后来碰到路雍,他手下人多,走不脱了,方才谎称……我当时想哄他带我们去找你的大营,所以谎称是明月。想既然是明月西奔,封令使怎么能不作陪?” 嘉语原是有个不耐烦解释的毛病,但是既然说开了,也不矫情,这时候微舒了口气,皱眉道:“十一娘的嘴忒脏。”她从前还觉得小姑娘圆圆脸的讨喜,不想这般多疑。 周乐道:“你也不想想她爹是谁……” 嘉语又看了他一眼:“你便有什么不放心,也不该说到冬生……” “我哪里提冬生了——”周乐道,他又不傻。只问,“这么说,那混账真敢与你同帐?” 嘉语:…… 重点呢? 嘉语恨不能摇醒他:“他是你弟弟!他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对我敬重有加——从前我不是你的妻子,他便连多一眼都没看过我……就不说这个,当初你去豫州接我到秦州,一路同帐的时候难道还少吗,又发生了什么!” 周乐道:“从前你我同帐,也不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信你回头问半夏。”——天知道他当时忍得有多苦。 嘉语:…… 听他又道:“……且我问你,那之后为什么就不愿意到这边府里来了?” 嘉语嘴硬:“我一向都不乐意过来。” 周乐但摇头。 嘉语道:“你还是疑我?” 周乐亲了亲她:“我不疑你,我是怕二郎有别的心思……三娘你不懂……”他娘子这个人,说细也细,说粗也粗,既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自然不会留心别人。十一娘进门也有三年,能恼到口不择言,恐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在周乐看来,他这个弟媳可比他的糊涂娘子精明多了。 嘉语是不知道她又有什么不懂了,只道:“你要是疑心我,我就带冬生回宫里去。” 周乐想了一回,不由笑道:“一会儿晚宴,宾客看到我脸上有伤,要还知道娘子你回宫,你猜猜明儿洛阳城里会传出什么话来?” 嘉语:…… 周乐这时候大致也知道了事情始末,剩下的不过找周琛对质,便不再追问,又与嘉语说道:“你不必担心……他总是我弟弟,我还不至于弄死他。”他实在被娄氏和尉灿弄怕了,心里想着,便无事,也该敲打警告一番。 嘉语:…… 次日洛阳城里都传,说周刺史送美人给大将军,华阳长公主把大将军给打了,大将军把弟弟远远发配了出京。 因了周乐受伤,歪缠不止,加之周父大寿,嘉语不得脱身,只好修书让藿香送进宫,说了郑忱被李愔发现的事。 又过五六天,嘉语才摆脱周乐进宫。 谢云然骇然道:“三娘当真把大将军给打了?” “哪有这回事!”嘉语叫屈,“我都说了叫他别出门丢人现眼,他又不依——他自个儿磕在门板上,倒怪我。” 谢云然莞尔:“这个话,三娘自己信?” 嘉语:…… 谢云然道:“大将军也是好性子,你还与他闹。” 嘉语嘴硬道:“他自找的!” 谢云然羞她,嘉语赶忙转了话题——她进宫来,可不是为了与她探讨周乐的脸伤。便将嘉媛的事掐头去尾说了。她从前就觉得关暮这个“广阳王府花匠”能取得兄嫂的信任殊为可疑,待知道是郑忱,自然这些疑惑迎刃而解。 嘉语道:“……最好是让他尽快离开洛阳。”离开洛阳,隐姓埋名,李愔也奈何不得。 谢云然却摇头。 嘉语不解。 谢云然道:“当初他救你兄长的时候,在广阳王府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三娘也知道,他救了昭郎,我和昭郎心里都感激,自然是想过如果能成事,该怎样报答他,但是他说,不必我们这样费心,他根本没想过活那么久……” 嘉语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但是那之后他又营建了积善寺。” “是啊。你们进京之后,知道事情成了,昭郎就要赏他,你也知道,他如今这个样子,不可能入朝为官,尤其不能暴露身份。” 先帝之死,就连他的生母先姚太后都深为朝野所忌,何况这个千夫所指的佞幸,先姚太后占了一个“尊”字,天下人不得不捏着鼻子为尊者讳,郑忱有什么?人人得而诛之。想他死的人也不止李愔一个。 昭熙要保他,定然会承受极大的压力——还不一定保得住。 “……昭郎见不得他孤苦伶仃,想做主给他娶门妻室,把日子过起来,他坚辞不受,昭郎也没有法子,最后昭郎与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他心里头过意不去,他方才说亡妻信佛,想建个佛寺,昭郎便划了这个地方给他。” 当时昭熙整个人都是懵的:郑忱的亡妻是嘉颖啊——他还能念着他那个堂妹?他才不信。但是见郑忱一脸沉痛,也不能多问。后来传回来的消息,佛寺果然就只是个幌子,昭熙不由失笑,又觉得可惜,想那小子是习惯了花天酒地,并不能够过平常人的生活——嘉语却知道郑忱这时候说的“亡妻”该是李夫人,而不是嘉颖。 “局势稳定之后,昭郎有时召他进宫说话,起初他还奉诏,后来便不再来了。他说他这辈子美人,权势,世间最好的东西他都有过,够了。他不想活那么久,只求活一日,快活一日。哪天死了,昭郎肯给他收个尸,他就心满意足了——他还说,让昭郎就把他葬在积善寺里,竖个碑,叫无名氏。” 嘉语心里寻思,郑忱想葬在积善寺,不知道是不是之先已经把李夫人葬在了那里。 谢云然道:“……三娘听他这话,可是个肯出京逃命的?你前儿修书给我,我倒是送了信过去,他也没有回我;后来我禀报你阿兄,你阿兄派了人上龙门山,被他打发回来了。” 嘉语默然:一个不把命当回事的人,又全天下视他为寇仇——谁能救得了他?沉思半晌,也只能说道:“如果郑侍中不肯离京,那就只能咬死了不承认……”话到这里,猛地一停。 谢云然问:“怎么了?” 嘉语道:“如果……如果李尚书不仅仅想他死呢?” “什么?” “如果李尚书只是想他死,遣一刺客便可。”嘉语道。郑忱没挂官职,身边守卫力量不会太强。如今李愔手下多的是能人异士。他派去的那些歌舞伎如嘉媛,既能接近郑忱到那个地步,要杀他,一刀而已。 谢云然微出了口气,如果不只是想他死,那大约是想他身败名裂地死,明正典刑地死——而昭熙是决然不会允许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起来,李愔可是周乐的人呐。 谢云然道:“我会说与你阿兄听的。” 嘉语又道:“不知道郑娘子知不知道……”她没敢去试探郑笑薇,怕被她看出端倪,她也没法预料郑笑薇知道关暮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作怎样的反应——诚然他是他,但是恐怕已经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了。 且又时隔壁两年,如今她心里,是李愔更重,还是郑忱更重,也未可知。 谢云然心道郑笑薇裙下之臣甚多,似郑忱这等露水姻缘,已经过去这么久,人也没了,她还记不记得都是个问题。也就三娘以为人人都如她长情。因只笑道:“她和李尚书的好日子,订在哪天?” 嘉语道:“就在下月初。” 谢云然道:“如果三娘觉得必要,倒是可以旁敲侧击地问问,不然——她进了李家,如何还能管郑家事?” 嘉语于是应了。姑嫂两个又说了些琐事。谢云然与嘉语说道:“最近三郎进宫请安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嘉语笑道:“那是三郎大了懂事了。”昭熙有意栽培这个幼弟,让他听政,有些场合也让他代为出面。 谢云然又道:“待今年秋你家大将军再西征,想来长安可收,这桩子事也能放下了。”打仗对于人力和物力都是极大的消耗,西征事了,财政上可以大大松一口气,赈灾,免税,修渠,兴办官学……哪里都要用到钱。 嘉语道:“只要柔然那头还能再安分一年……” 谢云然乐观地道:“阿言说边镇上稳得很,你阿兄说如果方策那头能镇得住,就召如愿和阿言回来——” “当真?”嘉语也是大喜。对她来说,嘉言能回来,那自然再好不过。 她倒不知道方策到了这个地步。他去边镇年余就把妹子接了过去。上次嘉言回来待产,嘉语问起何佳人,嘉言说佳人到那边之后,私下里出去见过方策几次,后来不知怎的,回来求她给她指婚,她便找了个中层将官,做主让她嫁了。嘉语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她还道佳人能称心如愿。 不过这世上的人,能称心如愿的原本就少。 她这日进宫也没打算住,吃过晚饭,周乐来接,便顺势回府了。周乐脸上已经消了肿,却还一脸委屈与她抱怨,说:“我娘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心狠手辣。”嘉语但笑:“我让你乱说话!” 被周乐狠掐了一把。 …… 嘉语盘算好了这两天去拜访郑笑薇。她心里很怀疑李愔是从郑笑薇那里摸到郑忱的线索,虽然并不很清楚郑忱是哪里露了破绽。但是郑忱敢见她,这胆子大了,在郑笑薇面前露脸也并非不可能。 她猜,郑忱其实是觉得寂寞的。他那样喜好声色犬马一个少年,换了形貌,换了姓氏,从前所有的一切,都被抹了个干净——但是记忆还在那里,习惯还在那里,看到故人,就会免不了生出亲近之心。 不然,以他和嘉颖的关系,嘉语实在没有办法理解他会放走嘉媛,帮她赎身。 他不进宫,不过是不想给昭熙带来麻烦罢了。天子近臣,免不了惹人注意,一旦有人注意,便是天大的祸事。 她也不知道具体李愔会是怎么个打算——他打算怎么对付郑忱,又怎么处置郑笑薇。她也不可能跑去劝阻李愔,不让他报仇: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她自己父亲遇害,就恨不得毁天灭地,人家一家子几十口全没了,还不许人家报仇。 这件事,竟连周乐都不能说,嘉语心里也愁,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没等她去找郑笑薇,郑笑薇就出事了。 事情不小,整个洛阳都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都说李尚书头上帽子绿了。 嘉语是怎么都不能相信,会是“捉奸在床”四个字……周乐忿忿道:“要从前也就罢了,但是如今,她都与十二郎订亲了!就该收了心思……那位关郎君,我说得不好听娘子勿恼,看他的脸都能做噩梦,郑娘子到底为什么想不开……” 嘉语定了定神:“那如今……李尚书是要退亲吗?” “十二郎他……”周乐一脸“他脑子也坏掉了”的表情,“他捉了人送到衙门里去了……”不是该家丑不外扬吗?他也想不明白,以他所知,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讲究这个,怎么十二郎这回,却连脸面都不要了? 嘉语问:“什么时候开审?” “就今儿……已经开审了……”周乐道。 嘉语眼前一黑:既然李愔都敢摆到台面上来了,想是已经万事俱备……来不及了,怎么都来不及阻止他了! 第372章 情深意重 郑笑薇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李愔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犹豫自己是不是该痛哭流涕求他原谅——像大多数女子的反应那样。但是她也做不出来。她觉得那样太可笑了。 自他们好上之后,她渐渐地便不再与从前那些美少年亲热,喝个酒,把臂同游,或者玩些投壶、握槊之类的小游戏还有,有时候也是气李愔对她冷淡。然而肌肤之亲是真没有。她有这个分寸。 何况他们后来还订了亲。 她不知道李愔为什么会忽然起这个念头,她并不是很情愿:光想起他后宅里那一堆莺莺燕燕她就头大,但是他说服了她的父亲。她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潇洒,她能过得这么随心所欲,还是很仰仗父亲。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与关暮发生什么,自那次把他从暗处揪出来之后,也喝过几次酒,是个知情识趣的可人儿,但是——他不符合她的审美。她也不相信他能做出这等事,也许是下了药,只不知道是谁……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李愔,看见他眼圈都红了。他脱下外袍裹住她,却命左右进来拿下关暮。他与她说:“好了……我们回家。” “十二郎——” “回家再说。” 她便糊里糊涂跟他回了府。她之前很少去他府中,怕人多嘴杂,也是怕看见他那些姬妾烦心。他大约也是知道,所以这次带她回去,清了场地。并无一人到她跟前来。李愔与她说:“他敢对你行此不轨之事,便是王侯,我也不会放过他!”关暮因之前救驾有功,虽不能为官,却是有封侯。 郑笑薇作声不得。她很怀疑不是关暮下的药。但是人心这个东西——便不是他下的药,李愔也不能容他。 她不知道李愔是怎么想,她也与他说过:“要不,郎君还是退了这门亲事吧。”要他心里头有刺,以后她日子也不会好过。她不想这么过。 李愔道:“别傻了——那也不是你的过错,你要是找你从前那些……花郎草郎的,我还能信个三分,你能看上他?把我这双眼珠子抉了我也不信!待大理寺判了他千刀万剐,才算是出了你我心头这口恶气!” 郑笑薇看着他,她感觉得到他是真恨这个人。她不明白,这种事,从来都是做得说不得——他要私下把人宰了,也没人能说他不是;如今他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她背了这么个名声,于他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说是为了辖制她——她不信,他不是那等人。 她想不明白,李愔也没容她想明白。大理寺开审,她是苦主,他便带了她去过堂,深色帷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郑笑薇到底怯了,说道:“……我能不去吗?”不用想也知道,围观的人定然不会少。 他很温柔地吻她,他说:“待这件事了,我就向圣人讨个旨意外放,你喜欢哪里,阳州、颍州、豫州,还是华州?” 郑笑薇没有回答,她还是喜欢洛阳。但是他肯为了她离开洛阳,或者这个人,是可以托付的吧,她想。 …… 果然是有许多人,都被皂役死死拦在外头。 大理寺卿崔澄高踞于堂上,心里一点都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这特么都什么事啊!这边李尚书不依不饶,那边站的是天子——人一送到大理寺,天子便遣人来提。他哪里敢应!他这官声还要不要了?信不信他这边交了人,明儿李尚书就能要了他的人头!亦不敢得罪天子,只能打点起,问天使手令。 他当然知道天使拿不出来——天子也不敢落下这等话柄。 这位郑娘子什么人,荥阳郑氏嫡女!赵郡李氏未来的宗妇!这位关侯爷也是,虽则他形貌丑陋,但是这天底下的女子,为了银钱宝货不要命的多了!惹什么人不好,非得惹她!还惹到这等鱼死网破的地步。 看吧,把命搭上了吧。他自个儿把命搭上不要紧,还要拉他的仕途陪葬,委实可恶! 崔澄心里头唉声叹气,表面却还撑得起,问了台下几人身份。关暮被去了假面,抬头时候,便周遭皂役也免不了倒抽一口凉气;再看郑娘子,光走进来就已经是一身的风流气派,待掀起帷幕,不过惊鸿一瞥,也足以惊艳世人。 就不说她身边器宇轩昂、一表人才的李尚书了。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已经先入为主地给这个丑陋的关侯爷判了死刑:想他不过是运气好,误打误撞救了天子,不然这等野兽一样的男子,莫说是染指,就见郑娘子一面,都可以算是亵渎了。 又不少人想,积善寺名声在外,贵人都以能得到积善寺的枫叶帖为荣,今儿是郑娘子被逼得急了对质公堂,那之前……难道就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要追究起来,恐怕这洛阳城里多少人头上都有颜色了。 有人幸灾乐祸,就有人义愤填膺。 周乐都忍不住与嘉语说道:“这人该死!” 他原本怕伤了李愔的面子,没打算过来。但是嘉语要来,他也不得已。让他娘子换了男装,陪同前来。这时候混在人群里,远远被隔离在外。 嘉语没好气道:“你知道什么!” 周乐诧异:“这么说,娘子知道?” 嘉语被他桎梏在怀中,倒不须担心被人冲撞了。她才不信郑忱会对郑笑薇用强,便真有其事,也多半两厢情愿。但是如果没有把握,李愔又岂会让郑笑薇出面?郑笑薇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要脸吗? 这时候听周乐问,只道:“我当然知道——郎君忘了,我在司州时候,与关侯有过几面之缘,后来积善寺,我也是去过的。” 周乐不以为然,好在倒也不担心自己头上帽子变色:且不说关暮的富贵全得自于昭熙,便不是,等闲哪个敢打长公主的主意?——何况要光论颜色,他娘子原不及郑氏媚人。 这些龌龊事他不愿意说来污了他娘子耳朵。 外头围观者众,议论纷纷,郑忱却还算镇定。他也知道自己是遭了算计,李愔要他死。 那也就罢了,他于这世间留恋甚少,但是偏偏又把阿薇给卷了进来——这是他所不能忍。他余光扫了一下郑笑薇。他也不明白,他这个堂妹千挑万选,怎么最后栽在了李家人手里。当真是他郑家欠了李家不成? 崔澄一面自叹命苦一面走流程。案情本身很清楚,案犯、苦主、人证都在,不过是再问过一遍罢了。末了依律断刑,草草就要结案。李愔忽然出声道:“我有句话要与关侯说,还请崔郎行个方便。” 崔澄对这位是真心有几分同情,却还是阻拦道:“关侯刑律已定,尚书郎犯不上——” 李愔道:“不过说句话而已。”他双臂张开,拍了拍袖中,腰间,膝下,表示没有兵器带在身上,不至于私刑泄愤,断送自己的前程。 崔澄这才微微颔首。 李愔走到关暮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郑侍中,你死后,我便与阿薇成亲,我一定会好好待她——”说到“好好”两个字,眼底露出一丝笑来。那笑容阴狠。 关暮脸色大变——他整张脸原本都是疤痕,亦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这时候李愔清清楚楚看见他眼神里的怨恨,他猛地跳起来,一头朝他撞过去。李愔轻轻巧巧避开,关暮收之不及,一头栽在了地上。 外头喧哗,堂中也混乱起来,两边皂役赶紧上来扭拿住关暮,一面抱歉地与李愔说道:“惊到尚书郎了。” 李愔笑道:“无妨——” 被拿住的那人却嘶声道:“你休想——” 李愔退到一步之外,他刚刚好够不着的地方。看到这个让自己多年来日夜不能安的仇人这样痛苦,他心里着实痛快,因说道:“我有什么休想,你以为你做了这些事,我就不会娶郑娘子了吗?不会的,我一样会娶她,我会好好待她——” 他这几句话掷地有声,莫说堂上堂下,就是外头围观的也无不动容,纷纷说道:这位尚书郎不但年少才高,前程无量,还这般情深义重,郑娘子何德何能得他垂青! 更多人怒骂关暮。 不知道谁开的头,捡了石子丢进去,虽然没砸中,却像是捅了蚂蜂窝,围观人众纷纷效仿,石子,泥块,树枝,多如雨下,莫说那些皂役原本就倾向于李愔,并不实心阻止,便实心阻拦,也拦不下这么多。 嘉语看得急起来,叫道:“取我的仪仗来!” 周乐:…… 他两人是微服,身边侍卫倒是有三五个,却哪里带了仪仗! 周乐道:“你别急——” 低声吩咐身后侍卫:“递我的名刺上去,请大理寺卿清场。” 那亲信领命而去。 周乐道:“待清了场,咱们再进去——” 嘉语没留意她的话,她只看到关暮被皂役死死按住,身上许多处伤,只能艰难地扭转头,冲着郑笑薇的方向喊道:“阿薇——”郑笑薇一惊抬头来,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人如何知道她的闺名。 “……不要嫁给他!”话音落,脸上就狠狠挨了一下。 莫说左右皂役看不下去,就连台上崔澄都忍不住心里想,这人也是不要命,郑娘子何等人物,不嫁给李尚书,难道嫁给他? 嘉语心里想道,不知道之前李愔走过去和他说了什么,引得他反应如此激烈。他这句“阿薇”出口,几乎是暴露了一半的身份——他要私底下与郑笑薇交底还有个回旋余地,这大庭广众之下——她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好像有点明白李愔不喜自曝家丑也要把他逼到大理寺来的原因了。 关暮又叫道:“你还记得——” “关侯慎言!”嘉语猛地大叫一声。她这里隔得既远,周遭声音又繁杂,再加之中气不足,哪里能传到里头去。周乐听得她破音,一半是心疼,一半也是无奈,使了眼色与左右,五六人齐声喊道:“关侯慎言!” 他左右皆军中出身,嗓门既大,叫声又齐,动静惊人。 莫说皂役,就是崔澄也被惊动了,使人出来问话。周乐赶紧退了半步,垂手作随从状,大声道:“长公主在此!” 围观人众怎么也想不到堂堂长公主驾临,不登堂入室,却与他们一般在外头围观。一时间竟顾不上里头那位,反而围着嘉语指指点点起来。 嘉语:…… 崔澄听得回报也是头疼:昨儿她哥还问他要人呢;如今大约是天子不便前来,便遣了长公主过来?忙下堂来迎,一看她身边那位,心里又咯噔一响:大将军也来了。那他们夫妻俩到底是站李尚书呢,还是站天子? 想归想,先把人迎进去。又加派人手。外头闹得厉害的揪出几个来,几顿板子打下去,喧闹就平了。 嘉语进得公堂,先冲关暮厉喝一声:“关侯慎言!” 方才转身道:“李尚书!” 李愔与她行礼:“长公主!”郑忱救了天子,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天子要报恩,是早在他预料之中。他之前也再三试探过周乐,知道他是不知情,至于华阳——知不知情都不打紧。 嘉语见他丝毫都没有意外,更无半点慌乱,心里就是一沉。又与崔澄道:“崔使君可否许我和关侯说两句?” 崔澄心里道方才李尚书和他说了一句,就引他发了狂,如今长公主又要与他说两句,这可如何是好?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长公主不可扰乱公堂!” 嘉语应声道:“我不会扰乱公堂。” 崔澄于是颔首道:“那长公主自便。” 嘉语走到关暮——郑忱面前。 他挨了不少石子和泥块,受了伤,伤口渗血,皂役也没有帮他擦干净的意思,这让嘉语想起正始五年的那个暮春,他被茯苓带到她面前来,那时候他抬头,怎样惊世骇俗的一张脸。如今她是很难从这张脸上看出当初的影子,她想大多数人都不能,也许亲近如郑笑薇也不能。只要他不认……奸污的罪名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郑忱不敢直视她,只低头道:“公主——” 嘉语道:“关侯,这是公堂之上,哪些话说的,哪些话说不得,你心里可有数?” 郑忱没有作声。 嘉语又道:“没做过的事,还望关侯不要冒领。” 郑忱低声道:“公主当知道,李尚书却并非郑娘子良配。” 嘉语往郑笑薇看了一眼,她的脸在帷幕之后,也看不到表情。她不知道她知道多少。如果她不知道,她尚有机会劝她回头;如果她都知道了,还指鹿为马,陷郑忱于死地——那郑忱又何必顾忌她? 她猜郑忱是有移情:当初郑念儿嫁到李家,那么个下场;如今郑笑薇又要嫁去李家—— 她是局外人,当然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不一样:李愔不是当初的李四郎;如今的李家也不是当初李家。李愔完全有能力让郑笑薇好好的。于是说道:“关侯且放心,郑娘子自有分寸。” 郑忱惨然笑了一声,他知道华阳不知道——她不知道方才李愔与他说了什么!她也不会想知道。他低声道:“公主不必总觉得我于圣上有恩,那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嘉语道:“关侯!” 郑忱没有理她,再一次转脸看向郑笑薇,郑笑薇亦抬头看他,她目色里多少迷惑,他眼睛里就多少温柔,他仿佛看到廿年前的念儿,那一次他没赶得上,他生得太晚了,这一次,他总算是能够赶上了。他扬声道:“公主说的也没有错,不是我做的,我不能冒领——” “关郎君已经签字画押了。”崔澄提醒道。 “是李尚书所逼,”郑忱应声道,“我根本不可能企图迷•奸郑娘子。” “这话从何说起?”崔澄问。 郑忱道:“正始元年,我初到洛阳——” “关侯!”嘉语叫了一声,“关侯不得胡说!” “长公主不得扰乱公堂!”崔澄喝道,“长公主再扰乱公堂,就休怪下官不客气了!”他这话是对华阳公主说的,眼睛却往周乐看,满脸都是“你倒是管管你娘子啊,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的乞求。 周乐:…… 周乐倒是知道嘉语很感念关暮救过昭熙。但是该有的回报昭熙给了,如果是关暮甘心认罪,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娘子要阻止。 因说道:“三娘,国法为大。” 他直接搬出国法来,嘉语哑口无言。崔澄赶紧叫人请华阳长公主退往一旁,容关暮说话。 嘉语人虽然是退了,仍死死盯住郑忱,郑忱不看她,继续往下说道:“……那时候姑姑尚在,下着雨——” 郑笑薇蹭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崔澄听他越扯越远,却奇道:“关侯如今所说之事,与本案有关吗?” “有关的。”郑忱道。 崔澄道:“令姑母是广阳王府——” “我姑母李郑氏,荥阳郑氏。”郑忱闭了闭眼睛。 崔澄整个人都呆掉了,原本案卷已经烂熟于心,这时候竟忍不住又回头翻了翻:关暮姓关,他的姑母怎么会姓郑?如果他的姑母是荥阳郑氏,那么他与这位郑娘子……他觉得整个脑子都搅成了一团浆糊。 郑笑薇已经哭了出来:“你、你是——” “是,是我。”郑忱道,“李尚书早就知道是我,所以方才有今日之事,阿薇,你不能与他成亲。” 他这几句话说得平之又平,就仿佛素日家常。唯有在郑笑薇耳中,恰如晴天霹雳,轰隆隆震得天与地都翻覆了。 第373章 倾国倾城 这怎么可能,这个人怎么可能——这个、这样一幅相貌的男子,怎么可能是——郑笑薇不由自主起身,走到他面前去,她仔细看他的脸,平心而论,这真是一张让人不能直视的面孔。他素日里还照镜子吗?就算没有镜子,他也会在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吧,或者当他摸到自己的面孔—— 她伸手摩挲他的脸,她想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斤斤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然而要紧的是什么呢?她的名声?他的生死?还是她与李愔的婚约?那多可笑。那太可笑了,她想。 李愔早知道是他……李愔应该是顺着她摸到了他的线索,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他一早就知道她与她三哥的关系不比寻常。 他知道她三哥心疼她,知道他总会出现,知道他会忍不住出现,知道他不忍心伤害到她。 他方才与他说了什么?如果他方才不说那句话,她三哥就打算这么认了罪,老老实实去死吗? 崔澄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尼玛审了半天,案犯的名字都没审明白,他这个大理寺卿丢脸丢大了。 郑忱仰头道:“某——” “我不告了!”郑笑薇尖叫,“我不告了,崔使君明鉴,我、我与此人是情投意合……并非、并非——” 郑忱摇头道:“阿薇莫闹了,阿薇这是藐视公堂,欺君枉法——禀崔使君,我原姓郑,荥阳郑氏,单名一个忱字。” 这一串话出来,李愔是长出了一口气,崔澄觉得自己脑子炸掉了。 郑忱——这人是郑忱! 先帝之死,天下多少人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都道他是已经死了,都觉得便宜了他,谁想、谁想—— 崔澄觉得自己手都在抖。奸污重罪,那也不过一个死,但是郑忱所犯下的罪行——弑君,起步刑都是腰斩! 他不由自主扭头看了被死死拦在边上的大将军与华阳长公主。大将军目中分明是诧异之色,然而长公主——她是知道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知道,那圣人呢?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人既谋害了先帝,又怎么会去救……始平王世子?他与当初的始平王世子兄妹到底……什么关系?先帝的死、先帝的死—— 他心里一时涌出更多大不敬的念头来,手持朱笔,竟落不下去。 这迟疑间,有马蹄声近,天使跳下马:“圣旨到——” 消息当晚就传遍了全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 …… 周乐硬拽了嘉语回府。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关暮会是郑忱。 郑忱得势的时候他在京中,虽然未曾谋面,也听说过是一等一的美人,然而关暮——如今想来,他之所以丑陋如此,是经了刀伤火烧。什么时候的火——简直不能细想。 周乐倒不至于像外人一样胡猜,以为先帝的死与昭熙兄妹有关——便有,也是始平王父子谋划,三娘是不知道的——然而挡不住有人这样想。 郑忱死定了! 他不懂郑忱,但是他懂李愔。所以嘉语问他有没有法子的时候,他只能摇头。要从头推算起,李愔接近郑笑薇是兴和二年的事,四年了,便今儿郑忱没在大理寺承认他的身份,李愔也有的是后手。 他问嘉语:“你几时知道的?” 嘉语道:“就……阿翁寿诞那日。”她心里十分懊悔。如果不是那天被十一娘和周乐闹得上了火,兴许她能早一步—— 周乐也反应过来:“是你家七娘子……” 嘉语“嗯”了一声。 周乐觑着她的表情,试探着问:“三娘从前……与郑侍中有过往来?” 嘉语微叹了口气,也不瞒他——到这个时候了,也不用再瞒。从宝光寺初见说起,只隐去了被萧阮要挟的三件事,最后说道:“……后来听说宫中起了火,尸横满殿也无从辨认,都道他是葬身火海,谁想——” 周乐且听且骇,一时是想郑娘子如此风流,三娘说她从前是他的侍妾,他成日里出门打仗,她在后宅能安分守己? 一时又心驰神往,忍不住问:“那位李夫人当真如此美貌?” 嘉语道:“我见到李夫人的时候,已经年过三旬;郑娘子与她眉目有仿佛之处,如今正容貌最盛之时,却还不如她;我要是个男子,怕也免不了动心。” 周乐:…… 他要庆幸一下他娘子不是男子么?待听到他娘子把郑忱扮作阿难尊者进献给先姚太后,更是目瞪口呆,素日他娘子也提过面首,他只当是她说笑,不想她真做得出来:“三娘你、你给先姚太后送——” “便没有我,郑侍中也是郑侍中。”嘉语不以为然道,“我就是顺手推了一把舟,郎君何以如此意外?” 周乐:…… 周乐干咳了一声:“我就是意外娘子怎么没留着自己用。” 嘉语:…… 嗯,她郎君也是很有想法。 周乐问:“那从前……郑侍中也灭了李家满门?” 嘉语摇头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从前我对李尚书没有印象,但是李家该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劫难……”从这里推测的话,嘉语心里想,也许是从前太后没有对李夫人下手。 “这么说,”周乐道,“郑侍中对李家下手,并不全冲着李家,而是冲的先太后?” 嘉语微微颔首。 她也不知道李夫人在李家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让郑忱生出这等杀心。她猜是李家灭门之后,郑忱认识到——哪怕血洗赵郡李氏,也不足以让先姚太后身败名裂含恨而亡,所以才有了后来弑君。 对于郑忱和李夫人这段孽缘,她是不知道该怎样去评价。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乱•伦该死。然而——李夫人和郑忱这样的美人,谁忍心苛责? 周乐心里想道那李家实在冤得很,又问:“那郑侍中从前什么结果,三娘可还记得?” 嘉语认真想了片刻:“大约是……太后失势之后就没了消息。我猜,先帝不会放过他——周郎当真没有法子么?” 周乐叹了口气:“郑侍中这个人,我从前不知道,今儿听三娘说了,方才有一二印象,我要是说错了,娘子勿怪。” 嘉语嗔道:“我几时怪过你?” 周乐微微一笑,说道:“郑侍中就是个浪荡儿,不过是比寻常人生得美。人对于美人,难免有宽纵和怜惜之心,无论是李夫人、郑娘子,还是三娘你。” 嘉语:…… “他心里爱重李夫人当然是真的,但是那也没阻止他眠花宿柳,所以才会先与郑娘子有情,后来又攀上先姚太后——” “那是因为——” “因为他手里没有权势,护不住李夫人?”周乐嗤笑道,“娘子再仔细想想,他和郑娘子好能有什么好处?他自先姚太后手里得来权势,先姚太后容得下他用来护卫自己的小情人?不,不会的。他一开始就该明白,除非他得了权势,便对李夫人放手,一心一意只守着做侄儿的本分——但是他没有。他做不到。” 嘉语默然。情难自禁,做不到也是人之常情。或者他以为自己有这样的运气——然而运气终究是不能够倚仗的。 “李夫人过世之后,他既然能够谋划出灭门、弑君两件事,就该是没想过全身而退。”何止全身而退不可能,从根本上说,求个全尸都很困难,“他能救下你兄长,多少是机缘巧合。” 嘉语道:“即便是机缘巧合,能做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 周乐道:“那娘子不妨猜猜,他这么做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嘉语直接拒绝:“我猜不出来。”她猜不出来他怎么舍得毁了自己的脸。以他们当时的情况,就算是能救得昭熙的命,后来会如何谁心里都没底。何况就算昭熙登基,他得到的好处也是有限。又看住周乐问:“你知道?” “我也就猜猜。” “说!” “我猜李夫人过世之后,他就没有生志了。据我所知,战场上被火烧的人,十有八•九活不成了,他活下来就是命大。后来你兄长登基,他明知道他身份暴露,会给你兄长带来多大的麻烦,如果果真为你兄长着想,就该深居简出,不惹是非,尤其不该惹与从前有关的人。” 嘉语道:“如果有一日我被迫隐姓埋名,也会忍不住偷偷儿来见周郎……” 周乐亲了她一下,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把玩:“我瞧着,郑娘子之前并不知道是他;以他如今的形貌,郑娘子当然是看不上,所以多半是他和郑娘子都被算计了。这件事传扬出去虽然难听,并非不能解……” 天子定然会死力保郑忱,即便李12有后手,也会形成拉锯。一旦拉锯,有足够的时间,别的证据不说,郑笑薇这个人证还是能够拿下的。有天子背书,便是勉强,至少能保住性命。 嘉语道:“所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认罪。” “……是为了成全郑娘子吧。” 嘉语不解。 周乐解释道:“郑侍中不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所以才会有积善寺,才会接近郑娘子。这件事出来之后,便你阿兄能保住他的性命,他也再不能肆意妄为;更不可能再接近昔日故人。如此,余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索性就认了罪,拿命成全了郑娘子,也不枉他们好过一场。” 从来床帏中事最难说是非。如果被判定“和•奸”,郑笑薇是要受刑的;唯有判为“迷•奸”,他身败名裂而死,李愔才能出了这口气。周乐猜那时候郑忱还盼着他死了李愔能好好待郑笑薇。 后来—— 周乐虽然不能确知当时李愔与他说了句什么话,也不会太离谱,无非就是抓住郑笑薇这个软肋,激怒了郑忱。 他也不知道李愔到底怎么个打算,他与郑笑薇已经订了亲——唯有订了亲,他才是苦主,才能够有资格把郑忱逼到这个地步——那之后呢?他打算成亲还是退亲?出了这件事,郑笑薇还能愿意与他成亲? 郑笑薇不与他成亲,他还能娶到别的好女子?但凡家里对子女有一丝儿爱惜的,都不敢再往他这个火坑里推了吧。 他是真真打算光棍到老? 他虽然很是佩服郑忱守诺,没有他,就没有昭熙,那三娘该有多伤心,他们也不可能这么顺利进到洛阳。 但是在感情上,始终更偏向于李愔一点。那毕竟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从当初云州开始,到秦州,到相州,再到如今洛阳,李愔是他的左膀右臂,自然不是郑忱可比,何况他对郑笑薇虽然阴毒,理论起来,一家子血海深仇,他有什么选择?除了郑笑薇这个软肋,还有谁能逼得郑忱自承身份? 只是这样一来,他和郑笑薇算是完了。 他这几年看下来,李愔对郑笑薇哪里像是假的——他不信李愔能瞒过他的眼睛,到头来这么一招,就好比——好比三娘为了给始平王报仇,把他卖给了娄氏,那得有多惨痛,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三娘。 想到这里,周乐也不知道是该心疼始作俑者李愔更多,还是可怜被当做棋子的郑笑薇更多,最终只搂紧了怀中的人,叹息道:“三娘也不必自责,如果他一意求死,你拦得住一时,还能拦得住一世?如今你该担心的,反而是你兄长。” 以当初元祎修的处境,败军之将,借的别国人马进洛阳,还能在德阳殿里一坐两年,当然是因为“给天子报了仇”,不用细想也能知道朝中文武百官对郑忱的痛恨。 昭熙保他,那是与天下人为敌;不保,那是忘恩负义。昭熙是个重义气的人——那对于天子来说,未必就是优点。 嘉语也愁这个,再一次恳求:“郎君当真没有法子?” 周乐摊手道:“十二郎选的公审,就是为了把消息传出去,人多嘴杂,也堵不住。如今全洛阳都知道了,关侯就是郑侍中,哪里还保得住?你阿兄要是硬保——”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朝局不稳还是小事,就怕有人兴风作浪,质疑昭熙帝位的合法性。那得多少人头落地——昭熙下得了手吗? 就不说昭熙本身还有个天大的弱点:他至今膝下没有继承人。 群臣攻讦起来,有心人登高一呼,闹出宫闱之变也并非不可能。 …… “陛下,谢侍中还在外头跪着。” 昭熙抬头看了一眼。 谢冉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进了宫。那之前他和云娘把这件事瞒得极死,三娘不知道,谢冉自然也不知道。前儿三娘修书,他当即就派人去龙门山。不想还是着了道。云娘十分懊悔没有宣见郑笑薇。 他也只能安抚她说:“谁能料得到——” 他怎么都料不到李愔会对自己的未婚妻下手。恐怕原本他订这个亲就是个幌子——然而他为亲族复仇,谁能说他不是?更糟糕的或者是,郑忱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了自己的身份,这一下,就再无转圜余地。 谢冉的话他都明白,他知道谢冉是为他好。必须杀了郑忱,方才能够证明自己清白:他是被蒙蔽的,没有人能够认出毁容后的郑忱,他当然也不能。于是——弑君的是郑忱,拨乱反正,为先帝报仇的是他。 无论底下人信不信,这件事他必须做,这个姿态他必须摆出来——与弑君者的不共戴天。 昭熙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黑白分明,他又不是冬生。 但是郑忱什么人,在德阳殿的混战中救他一命的人,和他在结绮阁里吃老鼠的人,那些让人绝望的日子里——便是过了这么久,他仍然记得在广阳王府的地牢里,他的出现给予他的冲击。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再看不到阳光,见不到妻儿。他的父亲枉死,手足离散,妻子被迫改嫁,孩儿认贼作父……他尽力不去想,但是广阳王的每句话都钉在他心里,不是他说一句“不信”就可以不信的。 然后他出现了。 那个曾经惊艳洛阳的男子,变成佝偻丑陋的花匠。那时候,便是他肯承认他就是郑忱,谁信?谁忍心信啊。 没有郑忱,没有他今天。 他如今是高踞在帝座上,就要杀了他吗?阿冉说历朝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做的,没有哪个皇帝靠仁厚得的天下,更没有哪个皇帝靠仁义守天下。没有!他是天子,不是游侠儿,他的责任是天下,哪怕他的妻子、他的妹子、他的骨肉挡在这条路上,他都该倾轧过去,毫不留情。何况区区一个郑忱。 他相信谢冉说的是真的。没有人手上不染血,没有皇帝手上不染血。 他只是狠不下这个心,下不去这个手。 郑忱被带进宫里来,犹面色如常。他说:“陛下不必以我为念,我自知当死——早就该死了。当初姚氏死的时候我想过死,只是不敢负诺;后来华阳成亲,陛下兄妹重逢,我试过去死,只是没有成功;我营营役役苟活至今,够了。我灭过人满门,鸩过天子,杀过太后,也救过天子,全人夫妻兄妹……我郑忱这辈子不算白活了。如果陛下仍记得你我之间的情分,我身后,但请陛下善待阿薇。” 昭熙当时给了他一耳光。 他想他活着。 他想他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能看到他收拾河山,国泰民安。虽然那并不是他的志向,但是他希望他能分享。虽然他没什么能给他了,他也知道他过得不好,知道他于这世间留恋甚少,他爱的他恨的人都已经长眠于底下,他从前的亲友都不能再接近,而他的仇人——天下皆视他为仇寇。 他承认郑忱死有余辜,但是人心不是那么长的。郑忱就是对不住天下人,也没有过对不住他。 或天下人都可以杀他——不能由他来动这个手。 他想他活着! 他登基有六年。这六年里他没有大动土木兴建宫殿,没有搜罗美人充实后宫,没有横征暴敛穷奢极欲。他重新修订了律法,推行新钱,兴建了常明渠,整顿了转运仓。提拔了一些他觉得贤明的官员,当然也罢黜过一些人。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君主,这不是从前父亲为他谋划的路。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帝王教育,他努力做好这件事,但是有时候,他并不觉得做皇帝是件愉快的事。生杀的权力是在他手里没有错,但是做一个好皇帝意味着克制。 他从前阵前杀敌,是个果断的将领,然而登基之后——施政就是无穷无尽的扯皮消耗和妥协。 他已经妥协得太多了! 连一个人都保不住,昭熙厌倦地想,还不如做始平王世子痛快。理智上他并不是不明白,如果他只是始平王世子,就更别指望保住这个人了。弑君者——莫说区区荥阳郑氏的公子,就是先姚太后,都背不起这个罪名。 “皇后到——”外头有人通禀。 昭熙起身道:“这时辰,你又过来做什么?”——他叮嘱她看住太后。要说天底下最恨郑忱的,宫外是李家兄妹,宫里就数到太后了。往常提起,都咬牙切齿,如果让她得到消息说郑忱还活着—— 谢云然道:“我听说阿冉——” 昭熙苦笑:“我还不至于降罪于他。” 谢云然道:“我打发了他回家。”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就怕他回去容易,一会儿承恩公再来,就没这么好打发了。”昭熙登基之后,谢礼照规矩封了承恩公。 谢云然道:“他来了再说。” 这天大的篓子,夫妻俩相视苦笑,一筹莫展。谢云然道:“……要再迟几个月就好了。” “迟几个月管什么用。” “迟几个月,大将军能打了胜仗回来,收复长安,就有理由大赦天下了。” 昭熙摸了摸谢云然的脸,心里想云娘也是急糊涂了。弑君是十恶不赦,大赦天下也赦不到他。要没有李愔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盯着,他倒是能想法子把人给换了——反正郑忱那张脸,天底下忍心细看的人也不多,身材相仿就容易找了。但是如今,也就能想想罢了。李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第374章 弑君之罪 到次日上朝,就如昭熙所料,奏折雪片一样飞过来,叠了厚厚一沓,异口同声,都说的同一个字,杀。 昭熙压下不理。 第三日,上书多了一倍。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昭熙横竖是不理,昭恂请求进宫,也被他拒之门外。 如此双方僵持,月余过去,国事积压。群臣愤愤不肯罢手,不断有小规模的请愿闹事,又国子监白衣上书,到五月中旬,闹出更大规模的叛乱,竟和当初元祎修一般,有人打出“为天子复仇”的旗号。 昭熙震怒——他这个天子还在呢,他们要为哪个天子复仇! 好在这几年砥砺养兵,尚且能用。到谢冉平了叛乱回来,时间已经进入到七月,原本定的这年秋西征,然而州县动荡,竟连税粮都敢推脱。粮草不齐,这仗如何能打?明明再一战便可下,难道要坐失良机? 忽郑忱遣人来报,恳求召郑笑薇进宫。 昭熙这些日子被气糊涂了,到这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他恍惚记得之先三娘说过,李愔与郑娘子的亲事定在五月,如今闹成这样,不知道是不是还如期成得了亲。他猜郑忱牵挂的也是这个。 起初郑忱有过几日不进水米,后来经了谢云然再三劝说,方才回心转意。如今肯见郑笑薇了,也是一件好事,昭熙这样想着,果然下了旨召郑笑薇进宫。 …… 那日过堂之后,李愔要带郑笑薇回府,被郑笑薇拒绝。他们虽然已经订亲,到底没有成亲,李愔也不能用强。 未几,闻讯赶来的鸿胪寺卿带了女儿回家。 郑隆心里也是恼火:他之前看好李愔的前程,所以一心想把女儿嫁给他,被一口拒了,说不想再娶,他也就弃了这个念头,婚嫁之事不比别的,总不能强人所难。谁想李愔一转身和阿薇好上了。 那也行——毕竟以阿薇的人才,守寡不愿意再嫁也是可惜。 谁知道李愔打的这个主意!郑忱一条狗命不算什么,他要知道是他,也一早弄死他!但是阿薇的名声怎么算?素来精明强干的妻子气得直哭,骂他老不修,他做的事怎么不报应到他自己头上,却连累女儿! 郑隆年轻时候是个不信报应的风流人物,到这会儿年纪上去了,反而看重起老妻来,因低头认了,却烦恼道:“阿薇这亲事——” “还有什么亲事?退了!”郑夫人一口血呕到嗓子眼:李愔那个混账摆明了是利用她家阿薇钓出郑忱这个王八蛋,还让阿薇嫁过去,那下半辈子怎么过?从她家老头算起,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东西!就可怜了她的阿薇——那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归根到底还是那个狐狸精惹下的祸事,要没有她—— 她早就死了。想到这里,郑夫人也免不了一怔,是啊,她死了快十年了。她终于……完成了对所有人的复仇,李家全没了,就留了李愔和李九娘孤零零两兄妹,阿薇这门亲事成不了,郑家和李家也撕破了脸皮,她甚至怀疑,如果当初不是她夫君躲得快,郑忱这个混蛋未尝没想过连郑家也一锅端。 也就是……郑夫人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当初郑忱投住在府中的时候,阿薇和他是极好,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会在大理寺承认自己的身份吗?他会索性认了和奸,把所有人都拖下去吧。原本圣人就偏着他。 原本郑笑薇名下有的是别院,她也不常住家里,只是她如今这个样子,郑隆夫妻也不敢放她走,几乎是软禁起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饶是如此,娇滴滴一个美人儿也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去。 郑笑薇想了无数次,怪不得那人只敢在暗处窥伺,不敢靠近她;怪不得她遇了险他会出来;怪不得她总觉得积善寺是个好去处,虽然不少权贵都喜欢,但是没她这么去得勤——她觉得亲切。 原来他真的……还活着。就像她想的那样,不过是隐了姓埋了名,他也还像从前一样放荡玩乐,不甘寂寞。 整个世界都翻过来了,他还一点都没有变。 她早该看出来,他们曾经那样亲近,为什么她没有看出来?她知道为什么。 人都觉得她该伤心欲绝,起初确实是。她不能去看李愔,她不能听他的声音,不能听到他的名字,就是看到路边的李树,都恨不得提斧子砍了。后来她兄弟替她砍了,那树也没有流血。那之后,心里反而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皇帝保不保得住她三哥,保下来也只是个空壳子。他原本就已经不能再出现在人前,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和怜悯比起来,兴许他宁肯天下人恨他。有些东西,有的时候不会珍惜,失去了才知道重要,比如说,美貌。 人们会宽恕一个美人——在他年老色衰之前。 她知道他活不成了。 而她还要活下去。 那之后她还见过李愔,一次。在他们原本订下的成亲的前一天。她不是初嫁,他也不是第一次娶,只是从前那次,她是父母之命,他是报恩,因这次反而隆重,诸礼皆备。 那之前她喜孜孜给他看她的嫁衣。如今想来是可笑得很。也许在当时他看来,也是可笑。 她不知道李愔的心是什么长的。四年了。她也没有求过他娶她。她承认他上门提亲的时候她心里是喜欢过的——如今想来,只剩了无穷无尽的羞辱。她要不动这个心,便没有这个羞辱。也没有今日的祸事。 他穿得素,也许是为了亲族穿孝——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说:“郑娘子还愿意与我成亲吗?” 她当时扬起面孔:“你敢娶我就敢嫁!”只要他不怕哪天回家,尸横遍地,鸡犬不留,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李愔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在衡量她这个话的分量。他丝毫都不怀疑她恨他。唯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半年怎么过来的。在确认了那个人就是郑忱之后。是有很多次,他甚至怀疑过,他其实希望那不是郑忱。 如果不是,他便是再多的恨,也只能带着恨意活下去,而不是半夜里醒来,想着怎样算计枕边人。她睡得十分安详。她总说他是个君子。她信任他。他也知道她其实并不那么乐意嫁给他,嫁给一个……有一屋子姬妾和庶子的男人。 荥阳郑氏的嫡女,有大笔的嫁妆,又生得这般容貌,要嫁什么人不可以。无非她喜欢他。 他一度相信自己下不去手,但是不知怎的,一步一步就做了下来。每一步都有回头的机会,但是他回不了头。 他浸在多年前浓稠的血水里,他需要呼吸。 他过不去这一关。他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看着他,询问他,质问他,拷问他。 笑薇不会知道他有多恨。她一直天真。她还惦记着那个人。他成全她……他不无恶意地这样想过。他还记得那之前他们准备婚事,她与他说以后,就好像真的会发生一样,他们会成亲,会有很多个孩儿,她的牌位被供在他李家的祠堂里,百年之后,他们共用同一个穴。他再不用担心会失去她、担心她招蜂惹蝶。 担心她有天像蝴蝶一样飞走。 他后来知道不可能,那天他一个人枯坐了整晚,看天色从极黑到慢慢变白。无人可以分享,再近,再近的亲信、兄弟、姬妾……都不能分享,没有人可以替他承担。他注定要一个人自己背负这些罪孽。 那天离开大理寺,她不肯跟他走,亦不肯看他;其实他也不敢看她。她走得远了,他方才稍稍移转目光,余光里看见车帘掀起,她脚下的软缎鞋,鞋上绣了金色的合欢花。相思树上合欢枝,日西春尽到来迟。 他说:“我敢!”——他敢娶,她当真还敢嫁吗? 她凄凉地笑了一下:“算了。” 她扔给他这两个字,起身回了内宅。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屏风看了许久。屏风上的蝴蝶和水仙。他们之间,最后就只剩了这两个字。哪怕他愿意把他的身家性命交到她手上,她也不过就是说一句,算了。 她无心再与他有以后。当然那是应该的。他活该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他已经成年,他就快要到而立之年,他不能再学小儿失声痛哭。这天底下也再没有人、再没有地方能容他失声痛哭。 他是权衡过的,这是他的决定,这是他接受的结果。 众人都贺他大仇得报,只有周乐与他说:“十二郎不妨出去走走,透透气。”他看出他疲惫。然而他宁肯疲惫。再坚持、再坚持半年。他估计天子扛不过半年,一边是天下群情激愤,一边是十恶不赦的弑君者。 民心如水,水可覆舟。 …… 昭恂热得口干舌燥。他是第一次见识到民望这种东西。瞎子说得没有错,他阿兄麻烦大了。 阿兄也不见他,也不许他进宫,也不许他见母亲。瞎子说,先姚太后是他姨母,与他母亲再好不过,因了奸佞挑拨,一时不察,做了许多错事。昭恂知道这是为尊者讳的说法。弑君,不是错,是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这样维护他。他是救过他,但是他也回报了他,还不够吗?要把天下都搭进去他才满意吗? 他绝不容他兄长走到这一步! 这天下是他元家的天下,不是他阿兄一个人的天下!想到这里,昭恂郑重在联名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襄城王恂。 …… 这孩子很聪明。祖望之闭了闭眼睛。其实他已经看不见了,睁眼和闭眼没有区别。他的世界永远都是漆黑。 但是他腔子里还有一口气在! 只要这口气不断,他就还能做点什么,他就还能实现他年少时候的抱负——不止李愔这样的世家子弟有经济天下的抱负,他也有! 天子不给他机会,他自己找,天子不给他路走,他自己开! …… 郑忱死在兴和六年七月九日。 郑笑薇奉诏进宫。她三哥重又戴了面具,遮去脸上的伤疤枯皮,要仔细看他的眼睛,其实还是她认得的那双。 他诧异地问:“阿薇怎么瘦成这样?” 郑笑薇说:“想你想得……” 郑忱大笑,郑笑薇亦笑,笑到后来,到底落下泪来。郑忱就看着她哭,待她哭完了,取手巾给她擦了眼泪。 郑笑薇道:“我没有与他成亲;也不会和他成亲;我自己能过得很好。” 郑忱笑道:“那当然。”他的阿薇又不傻。 “三哥把积善寺给我吧。” “好。” 郑笑薇想了想,又问:“姑姑葬在哪里?” “就在积善寺后门,寺中有人知道。” 郑笑薇应了一声,从荷包里翻出药来:“……他们说会很快……” “慢也不要紧,”郑忱说,“已经等了这么久,再久一点我也不急。只可惜没有酒。” 郑笑薇默默从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的酒囊来,就只有巴掌大。郑忱不由拊掌道:“到底阿薇知我……” “我知你,你也还是念着姑姑。”郑笑薇红着眼睛说。 郑忱只是笑,药在酒水里化开,酒入肠,肠断。“阿薇啊,”他最后悠然叹息,“我为你死了,还不够吗?” 郑笑薇进去见郑忱,到天黑都没有出来。侍卫反应过来,身体都已经冷了。侍卫骇然,扭住郑笑薇去见昭熙,昭熙半晌作不得声。他不知道郑忱想见郑笑薇是这个缘故。他也想不到郑笑薇能下这个手。 他死得……何其决绝啊。他想。 “……三哥想葬在积善寺。”她说。 昭熙看了她一会儿:“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扛了这么久,最后落了空。剩下来连悲喜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只觉得疲倦。只有背后冰冷的金座支撑他仍然挺直的背脊。他死了。也好,他想。也好。他不必再左右为难,他也不必再忍受那些痛苦。他给他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也医不好他的烧伤。他见不得光,流不得汗,当初生龙活虎的公子哥们活得像只蔫鸡。死了也好。 他也不必再担心,他的身份什么时候会暴露。 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是他笑不出来。 “……三哥说积善寺给我。”她又说。 “准。”还是一个字。 他辜负了他,或者他以为是成全。 这世上不过少了一人,昭熙想,他还有天下,他有亿兆子民。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他想死就让他死好了!他死了,他就可以把案头一尺来高的奏折都扔回去,扔到那些人脸上告诉他们:你们赢了! 郑笑薇给他磕了一个头。昭熙让她下去。他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后来谢云然进来了。 她说:“我去看过他了。” “他怎么样?”他问。 “他很好。”她握住他的手。他这时候的心情唯有她能够明白。他想起他们当初在广阳王府藏身的时候。 “你说,他有没有后悔过?” “当然有。”谢云然这样回答他,“他也就是个平常人。”是个吃不得苦,也不太有骨气的公子哥们。有骨气的人不会曲意奉承,以色相上位;也不是太聪明,如果足够聪明,当初就该逼反李家,而不是赤•裸裸地举起屠刀。 如果足够聪明,也不会为了从前的情人宁肯千刀万剐。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不是要一个好人才能让人记得,让人爱恨交加,让人落泪。 谢云然把头靠在昭熙肩上,她说:“不要辜负他。” 不要让他白死。 昭熙没有作声。他忽然觉得,他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血。贵为天子又如何?称孤道寡。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今日保不住郑忱,来日如果……他保得住他身边这个人吗? 人都说大将军要防,大将军是谁?他是三娘的夫君啊。如果他不是天子,他们该是可以一起上山打猎,一起深夜喝酒,畅谈国事的兄弟啊。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会想法子把如愿调回来吧,边镇苦寒,他守了多少年了。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会乐意昭恂娶邻和公主吗?她连中原话都不会说。 昭熙忍不住微舒了口气。郑忱已经死了,他也不可能给他风光大葬,底下人能放他一马得个全尸都还需要周旋;西征该筹备起来了,下了长安,可以缓一口气。他想得倦了,渐渐地眼睛合上,他说:“让三娘代我送他最后一程。” 你看,他连他的最后一程都送不了。他就是个孤家寡人。 第375章 乾纲独断 嘉语不知道昭熙如何与百官谈妥的条件,总之双方都退步,偃旗息鼓。昭熙下旨,让她送郑忱出殡,葬于龙门山积善寺。 周乐笑道:“你阿兄学狡猾了。”身份上,昭恂比三娘合适,但在情理上,就算看他的面子,李愔也不能来拦。 嘉语无奈道:“我阿兄能有什么法子。”他只是始平王世子,倒是可以提起鞭来,把敢于欺侮她的陈莫活活打死。但是如今他是天子。汉光武帝为平民时候能收庇犯法的游侠儿,当他为天子,却不能杀强项令。 天子也不能与全天下为敌。 说到底,郑忱弑君是实,他当初所为,他如今所受,她也好,她阿兄也好,他们尽力了,救不得他。他死在郑笑薇怀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那样倾国倾城的艳色,也许原本就不容于世间。 嘉语换了素衣,命仆从在府外搭帐,为郑忱路祭。整个洛阳城里,也只有她长公主府有设。她知道周乐为难,也没让他出面,让冬生杵在那里,就算有人有心找茬,看见这么个豆丁儿,也发不出火来。 李愔不服,进帐问:“冬生知道今儿祭的什么人吗?” 冬生扬起面孔,肃然答道:“阿娘说是个美人。” 李愔:…… 李愔也知道只能到这一步了。他逼得天子砍了郑忱的头,验证明身,也默许了天子找人缝合,送往积善寺与人合葬。郑笑薇如今就住在积善寺里,他在山下徘徊了两次,没有上山。 他知道她是不会再见他了。 这件事彻底得罪了天子,就算如今天子能隐而不发,到时过境迁,也迟早会与他算账——他不会等到这一天的。 大将军顾忌华阳,不肯取天下,他就推他一把。 …… 兴和六年七月下旬,西征在即,万事俱备,忽然宫中传来消息,邻和公主病逝。 邻和公主死得突然,周乐大吃一惊,与嘉语说道:“恐怕柔然会生事。” 嘉语道:“阿兄已经传令如愿,让他加紧边防。” 周乐摇头道:“怕挡不住。” 对于洛阳与长安,柔然一直左右逢源,双方得利。只是洛阳与长安都以消灭对方为第一要务,因不得不与柔然虚与委蛇,联姻,赏赐,柔然趁机发展壮大,自然不希望结束这个局面,所以一直明里暗里往实力偏弱的长安倾斜,邻和公主的死,更是个绝佳的借口——柔然不出兵才奇怪了。 嘉语问:“那怎么办?” 周乐看了她一会儿,说道:“继续联姻,堵住他们的嘴。”至少明面上不至于出兵,形成两面交击之势。嘉语心里觉得她弟弟年仅十三就当了鳏夫十分悲剧,这么快就要再娶,那更是悲剧中的悲剧。 但是意料之外,很快有消息反馈回来,柔然可汗问:“何不天子自娶之?” 举朝哗然。 众所皆知,长安与柔然联姻,长安的天子就老老实实废了皇后,娶了柔然公主,如今柔然公主生子,已经立为储君,而天子形同傀儡。长安那边没出息也就罢了,洛阳如何忍得住这口气?天子又不是没有皇后! 天子只是—— 几乎所有人在同一个时候反应过来:天子无子。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德阳殿里反而风平浪静,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昭熙安安静静地翻看那些上书,说什么的都有,劝谢皇后退居别宫让贤的,劝他广采秀女,充实后宫的,连谢礼父子都亲自上书,让他忍一时之气,以国事为重。 如果不止是一时呢? 柔然虎狼之性,能容得下云娘? 他也料不到郑忱被逼死时候的想头这么快就到眼前来:他当日保不住郑忱,他日保得住云娘?如有一天,柔然问他要玉郎去柔然和亲,他又保得住玉郎吗?他这里没有退路,退一步就是悬崖,悬崖之下,万劫不复。 他面无表情,翻过一卷,又一卷,忽外头通禀:“皇后到——” 昭熙问谢云然:“云娘想和我说什么?” 郑忱说他想死,无论他怎么拼命,他也还是死了;如果他娘子说想离开,他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谢云然长伏于地,“以国事为重”几个字在舌尖,只是吐不出来。她知道长安那位的结果,陆五娘很干脆地离开了。她不肯识大体,不肯以国事为重,不肯给她夫君时间和机会。她带走了一双儿女。 谢云然舍不得,她舍不得离开,她舍不得这个人。 当初郑忱死的时候她与他说“不要让他白死”,过去未足一月,这句话便回到了她自己身上,无非是“不要让我白受委屈”。 真是绝妙的讽刺。 她忽然想,她就承认吧,她根本就不是一个贤明的皇后,她没有为他广纳嫔妃,开枝散叶,也并没有做到勤俭朴素,不骄不妒;相夫教子,她能相夫,却无子可教,她膝下只有玉郎,她未尝不是把玉郎当男儿养,然而养得再好,玉郎也不可能继承这个天下——就像华阳与晋阳,她们做得不够好吗?但是回洛阳之后,还有她们什么机会。怪不得晋阳要走。 自小,母亲教她礼仪、进退、明理。她也读过许多书。那些东西,在她十六岁那年颠覆过;之后废墟上重建起来的那个人——她没有那么乖,她也没有那么善良,陆皇后进宫时候的意外,她是很乐见其成。 她渐渐乐于正视她自己,在她出阁之后。昭熙给了她足够的空间。也许是他自幼失去母亲的缘故,他对于一个合格的家族主妇缺乏想象力。但凡她喜欢,他就觉得好。然而世间好物,大多不坚牢。昭熙登基,那是个极大的机缘,也未尝不是极大的桎梏。那之后,他们的一言一行,就都在天下人眼里,为天下楷模。 玉郎只是个公主,那就是她的原罪。 她如今贤明大度、以国事为重了,宝光寺里周皇后就是她的榜样……不不不,前头还有个于皇后呢。身死名灭——她忍得,玉郎也要跟着她忍?要这个贤明大度做什么。 谢云然最终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出声。 昭熙走下来扶起她,他说:“我真怕云娘会与我说,以国事为重。” “原是该这么说的……”谢云然苦笑。 “那为什么不说?” “我……”她抬头看他,泪盈于睫,“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玉郎……” “那就不要舍!” 不舍。她也不想舍,但是——谢云然看着他的眉目,他眉目里的疲倦,她再清楚不过。那就像郑忱不得不死一样,就像南阳王不得不娶一样,有些事情,是他们无能为力。既然是无能为力,她想,那就听天由命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里,她说:“昭郎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 他让她下堂,或者让她离开,或者——她都接受。这个念头生出来,她心里忽然就静了,忽然就定了。那没有什么大不了,就好像当初……她觉得天塌下来,三娘与她说的那番话一般,这条路走绝了,她还可以换一条路走。 昭熙点头道:“……好,那我就决定了。” …… 嘉语看着封陇递进来的东西,心里暗暗叫苦:这都什么事! 谣言不知道从哪里发端,又什么时候开始,到封陇察觉已经有一阵子了。也是这阵子事多,周琛被周乐外放,尉灿不敢露脸,李愔又被郑忱的案子拖住,到周乐出征,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才由封陇报上来。 谣言说先帝无子,先姚太后做主过继了外甥昭恂,孰料始平王世子不服,仗着羽林卫在手,勾结郑忱害了太后,却被伪帝进京乱了进程,连累父亲惨死,只得远遁冀州另起炉灶……又说当今天子无子是当初报应。 这些话半真半假,极具迷惑性。毕竟天底下没几个人知道元祎修在位的那两年里昭熙人在何处——便有猜测,也不能断定。 嘉语自然知道这是扯淡,却不能免俗地想:这话要传到昭恂耳朵里,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误会。 要是嘉言在京里就好了,嘉语想。她没把握太后没这个心思。她要没这个心思,当初她阿兄进宫规劝就不会被拿下,元祎修也就没有机会轻易进京。 嘉语问封陇:“封令使能查到源头吗?” 封陇道:“话已经传得开了,要抓也不容易。”谣言这种东西,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容易破除,特别这种真假掺半,只能镇之以静。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要铁腕拿人也不是不能,就是闹得大了,没事也像有事。手足相残,原本就是百姓喜闻乐见的戏码——一家子兄弟,为一尺布、一斗米还能打起来,何况天子有天下,哪里能不生出心思? 嘉语又问:“李尚书知道吗?” 封陇道:“李尚书一向消息灵通——” 周乐出征,留在京中统摄其事的就是李愔。嘉语虽然因为郑忱与李愔有隙,这会儿却不得不请了他来。 李愔道:“下官是有所耳闻。” 嘉语问:“那尚书郎可有什么法子?” 李愔沉默了片刻,说道:“公主要不要先见见襄城王?” 嘉语倒是想过先与昭恂通个气,问题在于,昭恂当初确实是过继了,且登过基,登基且不论,过继是有宗令记录在案,登基这件事也堵不住攸攸众口——过去不过七八年,当时的人还没死绝呢。 如果昭恂问她“那当初阿姐与大将军进京,拨乱反正,不立我,却立阿兄,是什么道理?”她该怎样回答?从礼法上,昭熙的帝位确实承自先帝。她该回答说“国赖长君”呢,还是回答“天下人不信任你的母亲”? 这个话嘉言说得,她说不得。 李愔见她沉吟不语,又道:“或者,公主先进宫,问问陛下的意思?” 嘉语扬眉道:“李尚书的意思是——” “陛下无子,”李愔道,“如今柔然又逼得急……国储不定,人心难安。” 嘉语心里动了一下:“李尚书但请直言。” 李愔笑道:“公主还要我怎样直言——天子家事,公主可言,我不可言。” 嘉语:…… …… 嘉语去见昭熙的时候,起了很大的风。风吹得车上帘幔鼓鼓得像风帆。不知道为什么,嘉语忽然想起先帝还在的时候,有天她和嘉言进宫,看见路上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嘉言说,兴许他们比帝王还快活。 那怎么可能,时至今日,嘉语仍然这么觉得。即便是在平民百姓家,未能生子的妇人也同样承受沉重的压力。 她心里有些乱。她听明白了李愔的意思,这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方案——如果她兄长愿意的话。 …… “皇太弟?”昭熙愕然,然后笑了。 “阿兄不愿意?” 那倒也不算太意外。天底下的人都如此,手足要紧,儿女更是要紧。昭熙如今是没有孩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呢。譬如嘉语自己,嘉言固然重要,但是要把嘉言看的比冬生重要——她自认为做不到。 嘉语把外头的流言细细与昭熙说了。昭熙有自己的耳目,但是这等话,等闲也传不到他耳朵里来——疏不间亲,昭熙听得进去还好,要听不进去,安一个“挑拨骨肉”的罪名下来,哪个吃得消? 也就只有嘉语这个身份能一五一十说了。 “不好。”昭熙仍摇头。 “阿兄——”嘉语还要与他解释立昭恂为储的好处,譬如他与谢云然之间的子嗣压力立刻就没有了,百官也好,天下也好,其实并不在乎帝后有没有子嗣,他们只在乎天下有没有继承人。昭恂有了储君的身份,自然能得到柔然可汗的青睐。 “让三郎直接登基好了。”昭熙打断她。 嘉语唬得脸色都变了:“阿兄——阿兄是在问罪于我吗?” “傻子,”昭熙摸她的头道,“你是好意,我怎么会问罪于你,我只是说,如果,三娘,如果我不做这个皇帝了,如何?” “什、什么?” 嘉语呆呆地看着她的兄长,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疑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做皇帝,天底下哪里有不做皇帝的皇帝? “与其做皇太弟,不如让他做天子,柔然可汗满意,天下也满意,我退位为太上皇,以阿冉、周郎为顾命……”昭熙侃侃说来,看见他妹子眼睛还在发直,一时失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娘、三娘醒醒!” “不可以!”嘉语大声道,“阿兄,万万使不得!” 嘉语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她阿兄是天子,天底下哪里有不要天下的天子?多少人为了爬上这个位子蹚过尸山血海。她知道郑忱的死对他打击很大,然而原本就是这样的啊——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可能随心所欲。 禅让给昭恂——昭恂才多大?虚岁不过十三,他能拿得住底下这些如狼似虎的权贵?别看如今朝野谣言传得凶,他们也就敢传传谣言罢了,真弄个幼主上去,多少人打着乘虚而入的主意? 况且、况且哪里有天子退位之后,还能荣保终身的?她想不出来。 她呆呆地看着兄长,缓缓道:“阿兄不记得显祖的教训了吗?”本朝显祖十一岁即位,十七岁禅位于当时年仅五岁的太子,驾崩于五年之后,正当盛年。因死得突然,时人都认为是冯太后下的手。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不因为亡国而退位的天子。大多数退位的天子都是亡国之君,譬如秦王子婴,汉献帝,高贵乡公,晋恭帝。 唯有汉献帝保住了性命。 “三娘可知道,显祖因何退位?”昭熙问。 嘉语回想了片刻,说道:“显祖醉心黄老浮屠,雅薄时务,常怀遗世之心。” “三娘从何得知?”昭熙有一点意外。 嘉语:…… 后来周乐找人修史,给她看过片段。 她看这段的时候,总疑心显祖退位根本就是与冯太后争权失败所致。但是周乐说:“那之后,显祖仍握有军政大权。”然而即便当时禅让出自真心,那之后的死亡……总不能说他甘心就死吧。 好在昭熙并不纠结于此,往下说道:“那三娘就该知道,显祖起初决意禅让于京兆王子推,为任城王力谏而止。”京兆王子推是显祖的兄长,在宗室中才能出众。嘉语低头想了片刻,她倒是知道有这回事,只是没有多留意。 “……如果显祖是被迫禅让,不会提出京兆王这样一个人选。”很明显,比起当时只有五岁的高祖,京兆王是一个能够震慑百官,拿住权力的人——这能说明显祖是真打算把权力交出去。只是任城王与诸臣坚持父子相继。 “那又怎样?” “如今柔然陈兵在边,如愿严阵以待。”昭熙将军报丢给嘉语,他知道她看得懂,“我们打不起这一仗,只能和亲。柔然可汗要将女儿嫁与天子,我——三娘该知道云娘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初嫁就是一条血路;元祎修兵围王府,守到弹尽粮绝;进宫怼元祎修,那是拿命碰命;后来对上广阳王……嘉语是在事后才知道,她亦无法想象,谢云然那双拿笔的手,怎么提得起刀。 “……显祖做得,我做不得?”显祖为自己做得,他为云娘就做不得?神佛是显祖的信仰,云娘就是他的神佛。 “显祖有儿子,阿兄没有!”嘉语冲口说了这句,又懊悔起来。她也知道这是她兄长的痛处。然而父子至亲,远胜于手足。显祖尚且免不了一死,万一日后昭恂猜忌,难道她阿兄要指望昭恂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第376章 神器无主 昭熙看住她,笑了一笑:“我有两个好妹子。” 他从案上拣了一卷文书丢给她。 嘉语翻开来看,却是圣旨,已经盖了玺印。封周乐为渤海王。他从前也是渤海王……嘉语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我知道三娘担心什么,”昭熙说道,“十年之内,三郎不会是周郎的对手。”他这是往宽里算。如今昭恂的资质难说。也许一辈子都干不过周乐。 嘉语:…… 这是制衡。 就像当初昭熙登基,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周乐的实力威胁一样,昭恂同样会遇到这个问题。他年幼不能亲政,周乐不但握有兵权,还有辅政之名,这个问题就比昭熙要严重得多。她阿兄仗着资历、名分,勉强能镇住周乐——昭恂何德何能? 昭恂不能不仰仗兄长的支持。 “但是三郎总会长大——就像先帝一样。”她完全能够明白昭熙的安排:如果真让昭恂登基,无论朝野,都不会许姚太后垂帘;去掉姚太后这个选项,就数到她和嘉言。长幼有序,以资格论,她还在嘉言之前;但是以周乐辅政,便是去掉了她的垂帘资格。而嘉言是能够得到昭恂和太后信赖的。她就是心里堵得慌:从前先帝和先姚太后闹成那个样子……难道他们要重蹈覆辙? “阿言与先姚太后不一样,阿言不贪权。”昭熙道。 “我说的不是阿言!” “三娘担心的是……我?”昭熙笑了。 “阿兄如堪堪而立,退位禅让不过权宜,是不想谢姐姐受这个委屈。待日后柔然威胁减轻……”柔然固然是极大的威胁,但是只要去掉了长安这个心腹之患,柔然的威胁立刻减轻一半,就算时间拖得久,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五年之后,昭熙也就三十五岁。他既曾为天子,就不可能再屈身为臣,也没有人能容他为臣——那他还能做什么?显祖是醉心黄老浮屠,修心养性,她阿兄可不是那等人,到那时候要说后悔,可就迟了。 这个位置,让出去容易,拿回来——就算昭恂不与他拼命,昭恂身边的人也会与他拼命。 他就只能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小心翼翼,什么沙场、朝堂……通通都不再可能! “三娘……”昭熙叹息道,“当初,你跟周郎从豫州去秦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垂头道:“这如何能想到。”她那时候只想报仇,只希望她兄长能活着,能活着撑到她找到他的那天。至于以后,天下也罢,权势也罢,她原没想过会得到这些。 “周郎想过吗?” “他——”嘉语低声道,“他有他的志向。” “他想过的是不是?”昭熙若有所思,“那三娘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嘉语看他一眼:“那时候阿兄还在广阳王的地牢里。”——被关在地牢里能有什么想头。 “我从小跟着阿爷出征,去过很多地方,打过很多仗,也有过很多次受伤和死里逃生。”昭熙淡淡地说道,“人人都说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以建功立业为先,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被关在地牢里,看不见天日。” 嘉语从未听她兄长提起过那一段,以她兄长的性子,也不会与底下弟妹诉苦,然而即便是推测,也可想而知当时绝望。 “……我那时候想如果还能活着出去,如果能为阿爷报仇,如果能再见到云娘,我便什么也不求了。”昭熙苦笑了一声,“你看,我甚至没有奢求过还能见到你们。” 嘉语作不得声,她也知道那是人之常情。 “……我没想过会到这个位置,”昭熙停了一下,“没准父亲也没想过……”如果当时父亲顺利进京,应该是会顺理成章让昭恂登基,自己摄政,“如今想来,有时候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以为梦醒来,还在军营里。” “哥哥——” 昭熙想那大约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承认自己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并不快活。他怀念那些在山野间驰骋,说笑无忌的时光。他是有过这样的野望,不向任何人屈膝叩首——就像大多数人想过的那样,然后他得到了。而与之俱来的责任让他战栗。 “我会离开洛阳。”他说。他知道云娘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别的想法,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江南,西域……是不是像书里写的那样瑰丽。那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他觉得,到时候昭恂应该会乐于给他这样一支人马。 到玉郎及笄,京中诸事,尽可托付于三娘与周乐,何况她还有谢冉这样一个舅舅。 “阿兄不要我了吗?”嘉语听昭熙越说越像真的,不由大为惊恐。她从来没有想过昭熙会离开,离开洛阳,离开她。她重新活过来,不为周乐,更不为冬生,而是为他——如今他说要离开,这让她心里猛地空了一大块。 “三娘长大了,”昭熙抚她的鬓发,喟然道,“以后,就都交给渤海王了,我相信他会好好待你。” …… 昭熙留了嘉语晚饭,她眼睛还是红的。 怕太后看出端倪,也没请她过来,就昭熙夫妻陪她用饭。嘉语抽抽嗒嗒地,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昭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个妹子,小时候那么个样子,哪里想得到长大之后会这样依恋他。 他自知安抚不来,给谢云然使了个眼色,借故退了出去。 谢云然叹气道:“三娘又哭什么,一会儿让冬生看见了笑话你。”周乐不在家,嘉语进宫也带着冬生,这会儿让玉郎陪着他。 嘉语不说话。 谢云然又道:“你阿兄也不是眼下就……就算是走,也不是一去不回——” “从前你阿兄不也常跟着父王出京打仗,一去几月半年……” “三娘……” “三娘是不是恨了我?”谢云然终于不安起来。她当然知道昭熙做这个决定,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她。如果说前头为了子嗣,他们夫妻还想过妥协,想过选秀女,然而邻和公主一死……昭熙是不肯负她。 她承认自己自私。 嘉语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谢姐姐有没有想过,如今阿兄是贵为天子,虽然不能护你和玉郎到十分,也有八•九分,一旦去位……谢姐姐可还记得过化政?”化政是前年去柔然和亲的宗室女,当时封了化政公主。 自古都是如此,不到危急存亡之秋,没有哪个皇帝舍得拿自己的女儿、姐妹出去和亲,多半用的宗室女,或者是想讨皇帝欢心的,卖女求荣;或者是有罪待罚的,拿女儿和亲顶罪;也有为天子所厌弃,或者被人陷害…… 谢云然道:“我和你阿兄膝下就只有玉郎,玉郎也是你和周郎看着长大,万不至于如此。” 嘉语道:“玉郎日后出阁,也会有自己的儿女……” “子孙自有子孙福,三娘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反而想不开了?”谢云然道,“你我都活不过百岁,如何算得到身后事?” 嘉语说不过她,低头寻思了片刻,又道:“谢姐姐就这么信得过我,信得过周郎?” 谢云然失笑:“你说呢?” “谢姐姐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前朝南康公主……”南康公主是晋明帝长女,许的南郡公桓温,桓温距离九五至尊就只有一步之遥——被谢安死死拦在了宫门之外。那是谢云然本家事,她自然比她更为清楚。 谢云然:…… 她也看得出嘉语实在气急了,不然这等话岂能随意出口。仔细想了一会儿,却笑道:“有阿冉和阿言呢。” “如果谢侍中拦不住呢?” 谢云然嫣然:“神器无主,有德者居之。” 嘉语:…… 谢云然没把她这个话当真。 谢云然收起笑,说道:“三娘忧思太过了,真有那一日,便是你阿兄在位,也拦不住他。” 嘉语不好与她说她与周乐的约定,只垂头搜肠刮肚地找理由。却听谢云然柔声道:“其实三娘说的,我都有想过,无论是选秀入宫,还是迎娶柔然公主,如果昭郎想,我也是认的。如今想退的是昭郎。三娘或有所不知,自正始七年之后,虽然多方调理,你阿兄身体仍大不如从前……” 嘉语惊地抬头来,她是当真不知道这个:“要紧吗?” 谢云然无奈地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但是长久以来困扰不断,难免志气消磨。你阿兄又要强,国事繁重,一晚也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不到……”这等细节,原就非枕边人不能尽知。 嘉语听到这里,也只能微叹了口气,知道大势已去,不能强留。 …… 兴和六年九月,彗星现,太史奏天文有变,其占当有易王。 十九日,立襄城王昭恂为皇太弟;二十七日,使太尉谢礼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皇太弟,大赦,改元天统;兴和帝避居崇光宫。晋阳长公主与渤海王皆征战在外,未能及时赶回,以华阳长公主垂帘听政。 十月,柔然可汗遣爱女来归,立为皇后。 …… 拿到消息的那天,周乐在渭水边上,对面就是秦岭,山势起伏,黑色的大鸟在天与山之间,风清得像水,脚下落叶堆积。他面色古怪,段韶免不了多看他几眼,问:“以阿舅看来,这件事是好,还是不好?” 周乐道:“这仗打不下去了,恐怕要回师。” 段韶吃了一惊,说道:“如今圣……太上皇尚未放权,京中又是长公主坐镇,怎么会打不下去?” 周乐道:“要晋阳坐镇反而好,三娘性子软,撑不住。”也不仅是性子软的问题。围城战素以耗时长著称,长安这样的坚城,对于兵力和粮草都是极大的压力。嘉言知兵,昭恂和太后也信任她,嘉语没有这个说服力。 可惜了嘉言有孕在身,不能回京。 而太后……昭熙在位她当然不敢多嘴,如今换了昭恂,她从前也是参过政的人,只怕会蠢蠢欲动?便她不想,身边也有的是人想。 与其到时候被逼回朝手忙脚乱,不如早做打算,保住目前的战果。 段韶低头寻思了片刻,却说道:“不好——阿舅这就回师,恐怕有人参阿舅挟寇自重。” 昭恂不比昭熙,昭熙是心智完全的成年人,打过仗,知道其中的难处,昭恂今年不过十三,要有心人挑拨—— 周乐笑了一笑,又收住,忽说道:“阿韶有没有觉得,邻和公主过世得突然?” 段韶“啊”了一声:“如果是有意为之,那人对太上皇必然了如指掌,布局也不是一朝一夕……”邻和公主身份贵重,又养在深宫,她不谙华语,能接近她的人极少,如有蹊跷,她身边侍婢不会没有察觉。 他心里闪过几个名字,又一一都排除了。他虽然与襄城王往来不多,也不是没有见过,那是个安静到近乎腼腆的少年人。他和他阿姐一点都不像。 周乐不作声。 段韶又猜道:“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如今定然在圣人左右。”昭熙退位这个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昭恂,昭恂既得以上位,那人没理由不飞黄腾达。 周乐微微颔首,却没有再多说。上马,举目四望,但见关山雄峻。长安是汉高祖当初所定的京都,以地形论,实在是强过洛阳。他收到的消息极多,但是更确切的东西,还是李愔信里透露出来的。 他想他是有意的。 李愔在信里说:“祖二郎阴怀大志,得志之后,定然多有作为。此人年少才高,有治世之能,然德不配位……”阿韶问他这件事是好,还是不好——想来也是有所察觉,不然,天子被逼退位,能是什么好事? 他把把柄递给他,会不会用,就看昭恂的心胸了。 …… 天统元年十二月,大将军班师回朝。 嘉语接到战报的时候,多少有点失望。她原以为这次能拿下长安,永绝后患——不得不承认,贺兰袖当初与她说的结局,总是她心上阴影。但是她也知道,围城战难打,周乐不打,该是有他的理由。 两人又半年不见。好在如今冬生长了记性没把他往外推。周乐下马给嘉语行礼,笑嘻嘻道:“见过摄政长公主。” 嘉语不由笑,扎扎实实受了他的礼。又贺他封王。昭熙退位之前封了两王一侯,两王是周乐和独孤如愿,谢冉封的平阳侯。独孤家族在边镇原就有势力,封王也是惯常操作,倒是周乐封王,让京中人多少诧异。 周乐进屋沐浴过,抱住他娘子狠狠亲热了一番,方才问起京中情况。 嘉语满腹委屈:嘉言不肯回来,便只能由她顶上去。她虽然在信都和邺城时候也当过家理过事,规模却不能与如今相比。她从前也知道辖地辽阔,州县众多,到如今方才真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阔。 周乐听得骇笑,耐心听她说了几桩,便知道大事还是昭熙在管,嘉语过手处置也并无不妥,只是过于琐碎,便知道她是怕出岔子,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一面夸道:“三娘已经做得很好”,一面却怜惜:“只是把自己累瘦了……” 嘉语担忧道:“不知道阿言什么时候才能进京……” 周乐道:“没一年半载,如愿怎么舍得放人——太后为难你了吗?” “那倒是没有,”嘉语犹豫了一下。姚太后知道先太后做的事影响太坏,也怕害了昭恂,因昭恂登基之后,反而颇为节制,但是柔然公主不通华语,后宫就只能由她统摄,“就是三郎不好管……” 嘉语把不要紧的奏章拿给昭恂批,他竟十分谨慎,现在嘉语摸不透他的态度。 周乐安抚他娘子道:“三郎还小,再过几年,自然就有自己的见解了。” 嘉语并不这么觉得,只是周乐才回来,车旅疲惫,也不便再多说。双双交颈而卧。天统元年就这么过去了。 …… 一直到天统元年过完,昭恂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他这时候想起四年前的初夏,他和阿姚在母亲的寝殿里玩耍,躲在屏背后,听到母亲与姐姐的对话,姐姐问“阿娘是不是、阿娘是不是想……垂帘?”又说:“如果阿娘实在担心,就让三郎从文……” 他那时候已经开始记事,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她们说的什么。后来他知道了。所有人都瞒着他,防着他,因为他曾经被姨母钦点,过继给他的堂兄,登基称帝。那时候父亲匆匆忙忙回师,也是因着这个。 但是后来,登基的是他的兄长。 那或者是因为国赖长君,或者是因为没有人敢再让一个姚太后垂帘,或者是因为……大将军的缘故。 虽然从来没有人诉诸于口,但是有些东西始终都是存在的,比如华阳与阿兄才是一母同胞;比如他阿兄其实是被大将军拥立——当初华阳北归,手上莫说一兵一卒,就是身边侍婢都只剩了娄夫人,他们得以回京,六镇降军出了极大的力。这些人,并不得自于他的父亲,也并不听命于他的兄长。 “那就像汉献帝仰仗魏武王……”瞎子这样与他说。 第377章 公主垂帘 昭恂忧心忡忡:“那如有一日,大将军如魏武王一般,我阿兄当如何,先生教我!”他从来不相信女人能够牵绊住野心。魏武王的女儿是汉献帝的皇后,但是那并不妨碍魏文帝从姐夫手里抢过玉玺。 那瞎子轻飘飘地道:“陛下与华阳长公主兄妹情深,就是把江山送了,也未必就舍不得。毕竟退为山阳公,仍可保富贵终身。”——汉献帝退位之后,受封为山阳公。 他当时怒而拔剑,恨声道:“我元家的基业,岂能拱手送人!” 瞎子微笑:“可惜……却由不得陛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做了什么。邻和公主……名义上她是他的妻子,然而他并没有太多感觉。就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姑娘,戴了很多首饰,把眉目都遮住了。以至于他如今想起来,竟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大概是……不丑罢。 母亲倒是很疼爱她,但是母亲是知道的——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记得那天他进宫,母亲看他的眼神,虽然她没有说一个字。 他起初,只是以为娶邻和公主,他能得到一个得力的岳家,他没有想过——有人替他想到了。 那也不算太意外:长安那位不就被逼娶了吗?凭什么他娶得,他阿兄就娶不得?越发验证了瞎子的话:他阿兄是个过于讲义气的人。之前对郑忱这样,如今对谢皇后也是这样——然而天子岂有义气? 他有时候也会安慰自己,就算没有这一出,他阿兄膝下无子,迟早也会立他为皇太弟。 这让他足以说服自己,得到这个位置的合法性。 他原以为周乐这次出征,能攻克长安,把宇文泰的人头带回来,但是并没有。他兵临城下,竟然无功而返! 华阳竟然许了他无功而返! 瞎子淡淡地道:“要没了长安,陛下还能用渤海王做什么?” 养寇自重!昭恂咬牙切齿地想,他竟然敢跟他玩这手养寇自重! “内有华阳长公主摄政,外有太上皇支持,手握兵权,半朝文武都出自他麾下,他为什么不敢,”瞎子喝着酒,慢悠悠地说,“陛下除了忍,原本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忍,他想,总有一天,他不会再忍。 …… 天统三年。 垂帘这个活嘉语已经做得比较熟练了。谢冉,李愔,周乾都是能干人,一时朝中整肃。 周乐这年余没有打仗,而是被派去巡行诸州,察看民生。兴和年间,昭熙就曾用他搜括过河北隐户,这次一路行去,擢免官吏,核对户籍,又清查出六十多万户,充实了税收。手上有了余钱,谢冉便用来兴办官学。 到开春,嘉言总算回了洛阳。她生了两儿一女,年纪还小,也没有取大名,都混叫着,长女阿狸,两个儿子阿虎、阿豹,这次都带了回来。她和独孤如愿都是好相貌,三个孩子也生得极美,冬生一看就爱上了,满口“妹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翻了出来,不管人家要不要就往人家手里塞。 嘉语不由掩面:这好色,十成十遗传了他爹。 嘉言是生够了。她一走几年,她阿姐膝下还是只有冬生,不免纳闷:“阿姐与姐夫也是恩爱,怎么这么些年,也没有再生?” 嘉语言若有憾:“你姐夫也想冬生有个妹子,是我不争气——” 话没说完,就被嘉言怼了回来:“阿姐你就得意吧!” 嘉语哈哈大笑:“阿言要不想再生也容易,给如愿纳几个妾,让她们生去!” 嘉言哼了一声:“他敢!” 一旁烤肉的周乐不由摇头。幸而今日家宴,就单请了嘉言一个,也由得她们姐妹胡说,要让旁人听了去,他和如愿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偏嘉言并不放过他,斜睨了一眼,笑嘻嘻地道:“待我回宫,首先就赏姐夫一对美人……” 嘉语“嗯嗯”道:“圣人已经赏过了。” “什么?”嘉言一怔。 “周郎去年巡视州县,我又不能跟了去,圣人怜他孤枕难眠,便赏了一对美人,快马加鞭给他送过去。” 嘉言:…… 她到嘴边的抱怨“阿姐垂帘就好了,三郎也快成年,干什么还巴巴地把我叫回来”,只能硬生生吞下去。她不过玩笑罢了,没想到三郎……北朝风气,没有哪个娘家人上赶着给女婿送姬妾的,那不给自家女儿添堵吗?三郎与阿姐之间,竟然到了这一步? 或者是,三郎对周乐的忌惮,竟然到了这一步? 从前昭熙退位,她就不赞成,但是隔得远,轮不到她出声。她也埋怨过怎么她阿姐不拦他,后来收到信,方才只能认了。如果是昭熙在位,君臣之间,必然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三郎到底年幼。 周乐递了一盘子烤肉过来,却看住嘉语笑道:“就这么点子事,也值得在你妹子面前说嘴。” 嘉语只是笑。 周乐与嘉言解释道:“圣人只是送人过来,也没点名说给谁,刚好行到济州,二郎政绩可嘉,便把美人赏了他。” 他与三娘才成亲时候,三娘还怯生生问过,要她生不出孩儿怎么办?他那时候年轻,也不在意,随口就说,生不了过继二郎的孩儿就好。谁想周琛成亲有三四年,竟膝下无出;兴和六年之后,周琛便不再带十一娘上任,夫妻之间越发见疏。十一娘在家里服侍二老,抚育小姑,原本圆圆的脸,竟枯瘦下去。 然而他们夫妻间事,周乐也不好插手。赏美人给二郎,也无非为了子嗣罢了。 周乐如今也知道,三娘多半是不易受孕的体质。她总说他从前儿女甚多;如今南边那位宫中人口也不少。这时候只能庆幸三娘一索得男了——在看到昭熙的困境之后。他从前不觉得小儿可喜,自得了冬生,才生出慈父心肠来。 昭恂耍这些小动作,他其实不在意;三娘维护他,姐弟之间龃龉,他心里反而暗暗欢喜;昭熙这两年管事少了,却时常找了他去喝酒赏花,昭熙一心盼着他收复长安,好北上打击柔然,一洗逼婚之耻。 周乐劝他欲速则不达:如今柔然形势太好,实不必掠其锋芒。特别在巡视州县,目睹民生疲敝之后,这个想法越发强烈。毕竟打仗劳民伤财。虽则如今长城之外,以柔然势力最强,也不是没有别的势力。 这也是独孤如愿的看法。 周乐与如愿这两年颇有交通,如愿手里兵精,人少,挡不住柔然倾国来战。但是如愿与他说,柔然人马虽多,却并非全是本部,羁縻部落极多,大大小小各族都有,譬如高车、突厥、羯、羌、氐,所以看起来声势浩大,无非是小部落跟着大部落趁火打劫、胜则一拥而上,败则一哄而散,不会一条心;如能从中择一二部落,长期稳定扶持,不过三四年,最多五六年,柔然就压不住了。 他与如愿反复陈说,昭熙心动,却笑话他:“待打下长安,灭了柔然,我看三郎还留你辈作什么用。” 周乐当时便笑道:“留在洛阳给圣人生外甥。” 昭熙:…… 这时候但听嘉语与嘉言说道:“……有阿言你在京坐镇,周郎便可放手去打长安。” 长安。周乐略略偏转头向西,他觉得长安是个不错的地方。 …… 天统三年七月,周乐再度出征;四年中,长安城破;六年二月,班师回朝,以功加封太师。 周乐这次去得久,中途有几次朝中嘈嘈,嘉言气得急了,操起案头如意丢出去,砸得济阴王头破血流,朝中顿时就安静了。做臣子的,总不能与摄政长公主打起来吧——最惨的是:还不一定打得过。 嘉言下了朝,回头就与嘉语吐苦水:“难怪阿姐不肯坐这个位置,左右都不是人!” 嘉语骇笑。 如今宫里还是姚太后理事,柔然公主大是不满,奈何她不懂华语,还不像先头那位邻和公主肯学,昭恂虽然并非不会柔然话,但他如今是天子,只有别人迁就他,岂有他来迁就别人,渐渐地也就淡了。 只是顾忌柔然势力,没有撕破脸皮——柔然吸取了邻和公主的教训,这次特派了王叔过来坐镇洛阳,口口声声说,不见可汗外孙不肯回国。 昭恂心里也是哔了狗了,这生不生的,还真不是他说了算。周乐打下长安这一仗,他心里是有嘀咕的:这些年周乐出征,不说全无败绩,总也说得上胜多败少,当时都以为天统元年能下长安城,谁想硬生生拖到四年底,两次出征,花费不訾也就罢了,前年中长安已经下了,却到今年二月方才回洛阳。 嘉言解释说:“南阳王和宇文老贼盘踞长安长达十年之久,经营地方,定然有肯为之效死的人。大将军打下长安,不清除余孽,安定地方,就怕前脚走,后脚就反了,到时候再来一次围城之战,那才叫劳民伤财。” 昭恂心里想,由得他清理一遍,长安都是他的人,索性把长安封给他,岂不更好?然而在嘉言面前,他也只敢想想罢了。他心里清楚,到今年,此番事了,他就可以亲政了,忍这么久,不能毁在一时冲动。 有时候昭恂会恍惚觉得自己像青史上那些忍辱负重的义士,或者汉时宣帝,明明如芒在背,仍能一忍再忍。 嘉语姐妹是决然想不到幼弟会有这种念头的。既收复了长安,昭恂年满十五,足以亲政,嘉言就开始收拾东西回云州。谁想天气酷热,阿狸禁不住生起病来,只得滞留洛阳,想着等秋凉再上路。 昭熙退位那年给玉郎封了寿阳公主,取名季瑶。到天统五年,玉郎年满十三,与谢家小郎谢攸宁订了亲。谢攸宁原是她表兄,自小见得极多,风度好,文才也出众,从昭熙到嘉言无不满意。昭恂让她从宫里出阁。 玉郎的婚事办完,恰有商队进京,带来许多萨珊王朝的金器,谢云然极有兴趣,昭熙便找人组了一支人马往西去了。 嘉语气得大哭了一场,反而嘉言安慰她说:“阿兄年少时候就喜欢游历四方,如今得偿所愿,阿姐该为他高兴才对。” 嘉语闷闷地说不出话来,她总觉得她阿兄走得这么仓促,是有避嫌的成分。但是她很快就顾不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城中流传一种说法,说当初大将军打下长安,很是发了一笔横财,又说他把长安治得铁桶一般,任谁都插不进手去;更有“忠贞之士”“冒死”进谏,说大将军有不臣之心。 这话传得沸沸扬扬,嘉语也听说了。她之前心里也有疑惑:打下长安,稍作整顿是在情理之中,擅自留守其实已经僭越了。 因寻了机会问周乐,周乐瞅住她笑道:“三娘疑我?” 嘉语说道:“并非我疑你,只是——” “不疑就好,”周乐尤笑嘻嘻道,“要听实话呢,就亲我一下。” 嘉语:…… 都多少年了! 自成亲之后,但凡她有所求,他就来这一手。他们初识,他还是个半大少年,到成亲,已经是极挺拔英俊的青年,到如今……封王拜相,不怒自威,唯有私下与她说话时候,仍嬉笑如同从前。 她久不说话,周乐奇道:“三娘这么看我做什么?” 嘉语面上一红:“郎君生得好看。” 周乐大笑:“别以为这样我就能饶了你……” 嘉语打了他一下:“想哪里去了你——”笑闹了一阵子,周乐方才与她说:“去年封郎被免职,三娘可有所耳闻?” 嘉语惊道:“却没有听说。”算来她当时该是在帮着谢云然操办玉郎的笄礼。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时间过得快,她及笄仿佛还在昨天,一转眼,连她看着出世的玉郎都及笄、出阁了。 周乐便与她说了始末。 长安城破,元祎炬不肯受辱,饮金屑酒自尽。 原本明月还盼着她阿兄能够出城投降,保得一命,到这时候希望破灭,未免哀恸。封陇为了安抚她,寻机带她去长安收尸。 “封郎谨慎,事情也办得周密,不知道被谁捅了出去……”那时候嘉言已经逐渐把手头的事情交到昭恂手上,除非事关人命,或者民生决策,等闲不再驳他。因此封陇这个侍中,竟悄没声息被去了职。 嘉语想了一回,颇觉不忍:“明月也是可怜……”他们的父亲当初就是叛乱,自尽身亡,元祎炬苦苦想要摆脱父辈的命运,不想最终殊途同归。 周乐安抚她道:“……陆氏娘子带了一双子女过来,看在封郎的份上,让他入土为安了。” 嘉语想起来问:“那柔然公主呢?”元祎炬的皇后与如今昭恂的皇后同父异母,都是柔然可汗的女儿。 “礼送出境。”她和元祎炬之先有过一个儿子,满周岁时候被立为储君,未几而夭。如今只剩了一个女儿,不碍着什么,也让她带走了。她脸色甚为苍白,却一直昂着头,没有落泪。 “我记得……”嘉语想了一回,“是不是宜阳王叔有个女儿嫁给了宇文泰?” “冯翊公主,”周乐道,“如今在开福寺里,落发出家。”她是正始帝亲封的公主,又是宜阳王的女儿,周乐自然不会为难她。 嘉语不由微舒了口气,真的,长安之乱前后有十年之久,当初如何轰轰烈烈,如今就如何一败涂地。成王败寇,她是该知道的。 “三娘还漏了一个人没有问。”周乐忽说道。 嘉语微张眸,却“啊”了一声,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连贺兰袖的去向都忘了要问。 周乐亲了亲她,心中甚喜:“贺兰氏破城有功,封了圣善夫人,如今住在长安。”城破她就还了俗,往祭陆俨。她说:“三娘命好,我比不得,但是也不是没有人,待我比待她好。”又求他允她再见母亲和弟弟。 嘉语闻言不作声,因隔得久,她如今再想起贺兰袖,已经没有多少恨意,听了这话,甚至还有一点点惆怅。 周乐又与她说道:“如今洛阳是我的人多了些,那也是安顿洛阳需要,再说……”他看了嘉语一眼,“我也想、想给咱们冬生留条后路。”他知道冬生是他娘子的软肋。如果这个话在封陇际遇之前说,嘉语或许会反问一句:“冬生是天子外甥,需要什么后路?”但是这时候,便只默然。 许久,方才说道:“……不至于此罢。” 周乐又亲了亲她:“如果不至于此,那再好不过。” 然而大将军在长安所为的流言愈演愈烈,天子下诏,让大将军上书自辩。 嘉言进宫与太后抱怨道:“三郎这怎么回事,就揪着姐夫不放了!” 太后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不是让他上书自辩吗?不给他自辩的机会,恐怕流言收不住……” 嘉言不作声。她不知道该如何与她阿娘解释,她阿娘也没有打过仗,不知道战场上的事。周乐这回打长安,打了差不多一年半,不知道堆了多少人命进去,城破之后,不拿出点什么来犒赏,下面将士得疯。 也是他把长安当自己的地盘,才少伤了人命。这个对错之间的分寸,原本就很难说清。 果然,周乐上书自辩,却招致更多攻讦。 昭恂“迫于压力”,不得不去掉周乐的太师头衔,又罚俸两年,以堵塞悠悠之口。却仍有人穷追猛打。周乐原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人,哪里能没有小辫子,一时奏本满天飞,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 一直到……寓居洛阳的韩狸兄妹忽然出首告周乐,说他与长安久有勾结,养贼自重。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 嘉语不由咬牙切齿:“早知道那就是个祸害!” 周乐苦笑:他还真想不到昭恂会来这一招。韩狸是他从前送给昭熙的把柄,昭熙后来想明白了,也始终没有用。 谁想—— 却安抚他娘子道:“无妨……”昭恂如果真要动他,不会闹这么大声势。他如今的地位,也不是虚张声势就能吓得住的。 第378章 天子伏罪 天统六年八月,洛阳都风传天子要治大将军,街头巷尾皆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却在这当口,传来蜀中动乱、江东发兵的消息,登时朝中风向一转,纷纷都说“戴罪立功”。 蜀中号称“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人口繁盛,容江东得蜀,双方实力配比又有变动。因朝中上下共识,不能让萧阮占了这个便宜去。 周乐回府披甲整装,见他娘子面有忧色,便笑话道:“三娘担心我打不过南边那位?” 嘉语摇头:“不是这个,我在想,圣人手头并非除了郎君就无人可用……”谢冉这几年在京中多,但是昭熙在位的时候,出征次数也是不少,战绩可观,昭恂如果是信不过周乐,就不该再用他入蜀。 打败仗也就罢了,万一打了胜仗,更无人能制;或者索性就不回来,他手里既有关中,又有蜀中,局面比当初宇文泰还好,三足鼎立之势不成也成了。 周乐漫不经心道:“他扣了你和冬生在京里,还能怕我不回来?”更准确地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都在洛阳。 嘉语道:“那郎君这次出征,我和冬生定然会被看得很紧。”冬生五岁之后,周乐给他取了单名一个“凛”字——这回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娘子胡来了——送去宗学里读书。这孩子初去学堂胆怯,非要带着他的熊兄弟不可。如今满京里都知道,大将军长子周凛的书童是只熊。没了熊,周凛会闹。 周乐想了想,说道:“圣人当不至于对你下手。” 他们就兄妹四人,昭熙已经走了,嘉言还在京中。三娘虽然不热衷于权术,也曾执政年余,京中受她恩惠者不少——虽然人心并不是靠得住的东西,但是没有哪个天子愿意在青史上留下手足相残的恶名。昭恂至多也就能想到逼三娘离开他。倒是冬生—— 嘉语道:“不如你把冬生带走……” 周乐失笑:“哪里能带得走,我敢带冬生,阊阖门都出不了——更何况,”他没忍住亲了亲她的眉目,“我和冬生都不能没有你。” 他心里也知道这次蜀中动乱消息来得蹊跷。但是圣旨已经下了,他不妨后退一步,看看昭恂的底牌。因又说道:“有二叔和十二郎在京里……”这是明面上。暗地里耳目比如宜阳王不必另外交代,嘉语心里也有数。 这年冬生年满九岁,渐渐知事,知道父亲又要出征,又兴奋又骄傲,舞着自己的佩剑说:“阿爷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周乐大笑,摸着他的头说:“就都看你的了。” 周乐领兵出征,嘉言带了儿女住进华阳长公主府。旁人也就罢了,可把冬生乐坏了。 …… 天统六年八月十九日。 周乾盯住被五花大绑摔在面前的尉灿,那个原本该流放去三千里外的罪人。他竟然在洛阳!他一直就藏在洛阳吃香的喝辣的,哪里都没有去。因久不见天日,肤色竟比几年前白皙许多,人也胖了。 皇帝给他的礼物。 他知道皇帝想要什么。天统帝不比兴和帝,兴和帝见识过人间冷暖、离乱,知道做事的人不容易,性情中自带一点仁厚——或者你可以说是义气。天统帝没有这个机会。他年少,在母亲和兄长的庇护下,没吃过什么苦头。 这其间的差别是逐步显现出来。 原本他占有名分大义,元家百年天下就是他的底气,偏他沉不住气。他明知道他和周乐同族、同袍,年少故交,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尉灿给他扔了过来。不杀他对不住五郎,杀了他他和周乐就完了。 他这是看好他在河北派系中的影响力。他想逼得以他为首的河北派系与周乐为首的云朔派系决裂,然后分而治之。 他没有太多时间来决断了。一旦周乐回师,自然会力保尉灿……不,只要消息出了皇城,传到华阳耳中,她也会想法子保住他。周乾死死盯住尉灿,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死,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人所获。 “司空想好了吗?”昭恂笑吟吟问。 周乾略欠身,说道:“我还有几句话,想要问他……” 昭恂大度地道:“但问。”自有左右上去去掉尉灿口中障布,障布一去,尉灿就叫了出来:“司空杀了我吧!” 周乾是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混账,也亏得他年岁上来,修为到家,竟还能平心静气地说道:“你虽然姓尉,却也是我周氏外孙;你为人所蛊惑,害了五郎,虽然看在大将军的份上我没能与你追究,但是依国法,也该流放三千里,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有走?” 尉灿垂头道:“家中父母已老,有子尚幼,实在不忍远离,令他们伤心;如今阿伽已经长成,我再没什么遗憾,愿意给五舅公偿命。” “那好,”周乾解剑扔在地上,“你偿命吧。” 昭熙笑道:“尉刺史腾不出手来,还是司空助他一臂之力吧……” “不必!”尉灿猛地暴喝一声,竟摇摇晃晃站起,瞠目以视天子,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不料虎父犬子,上皇竟有如此兄弟!” 昭恂左右哪里见过这等凶悖之徒,一时为他气势所慑,直到昭恂气急败坏嚷嚷道:“拦住他、拦住他!”才如梦初醒,却都团团围在天子身边,唯恐天子有个闪失,尉灿大叫一声:“司空勿负大将军!” 一头撞在廊柱上,脑浆迸出,血流如注。 已经是救不得了。 周乾也想不到尉灿能有这等烈性,久久作不得声,心里反复只想道:这才像我周家子孙。 昭恂听见心在腔子里砰砰砰直跳。始平王膝下四子,唯有他是当真生在温柔富贵乡中,养在富贵温柔乡中,既从未上过战场,又哪里见过这般惨状。却咬牙想道: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因阴沉沉说道:“司空——” 周乾苦笑道:“豆奴不敢有负大将军,臣亦不忍。” 昭恂怒道:“司空如何能与他比,他死了,他爹娘儿女自有大将军负责,司空身后,恐怕大将军恨不得掘墓鞭尸,昭告天下!” 周乾道:“诚然是如此——” 他少时的雄心,在这十余年里,一步一步变成现实。权势,富贵,门第,他匡扶天子,有功于天下,他曾经是瞧不起周乐,也曾经不信任他,五郎死后,他怨恨过他,但是他知道,他比眼前的天子可信。 如果周乐保不住他身后荣辱,那么天子也不能。 “……如今是陛下有所图,恕臣不能做反复之人。我无愧于上皇,亦无愧于大将军。大丈夫在世,宁欺人,勿欺心。” 天统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司空周乾行刺天子,未遂,被羽林卫拿下,自尽当场。 消息传回司空府,崔七娘脑子里“嗡”了一声昏死过去。左右侍婢忙掐她人中。崔七娘悠悠醒转过来,抓住手边人道:“快、快去把大郎、二郎、三郎和琦娘找过来……”周乾死了,不管他怎么死的,她竭力不让自己多想,她必须保住她的孩子……把孩子送到长公主府上去……就算华阳拦不住也还有晋阳。 她这时候不得不庆幸,虽然华阳初到信都她打过别的主意,但是之后几年,在冀州也好,相州也好,她都算是尽心尽力地辅佐过她。 “门……”侍婢颤声道,“已经被羽林卫封了。”她年岁还轻,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如今能站得住都已经是不容易。 崔七娘心里一沉,缓声道:“那也先带他们过来。”行刺天子是谋逆,女眷稚儿通常罚为苦役或者流放,大郎年满十四是保不住了,剩下二郎、三郎该是流放,琦娘须得带在身边……幸而小叔周慎不在京中,日后也还有个顶梁柱。 其余……就只能等大将军回来了。如果大将军胜,他们自然有翻身的一日,大将军败,无非陪葬罢了。 她不知道华阳和晋阳能不能得到消息,得到消息能不能赶回来相救。她不相信周乾会行刺天子,尤其还是在门下省行刺。那并不是说周乾对天子没有不满,但是那太蠢了——周乾虽然有武力,却远远不及五郎。 他不会做这么蠢的事,他被冤枉了,不过是天子找个由头杀他……七娘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了小女儿。 …… 嘉语和嘉言几乎是齐声脱口道:“那不可能!”——周乾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有行刺这等莽夫之举。 “不敢有瞒两位长公主,”任九垂手道,“陛下其实受了伤,且伤得不轻。许太医才从宫里出来——” 他回首看了一眼,许之才上前禀道:“是。”他嘴抿得紧紧的,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我去司空府看看。”嘉语道。她不信。 “如今京中甚乱,还请两位长公主稍安勿躁。”任九又道,“圣人命我等长驻公主府护卫公主安全。” “大胆!”嘉言气得脸都红了。 “不敢,”任九道,“下官不过奉命行事……还请两位长公主莫要为难我等。” 那是天统六年九月,周乐离京第二十天。他之前打下长安,留了三成人马驻守,如今跟他入蜀的不过万人。他有心想看昭恂的底牌,行军也是极缓,忽然得到消息,一支人马已经到了司州城下。 周乐不由奇道:“却是哪家的人?” 段韶道:“如今朝中陛下能调动的,羽林卫守卫宫城,谢侍中所部也就在京畿,剩下的就只有镇守云州的独孤将军所部了。” 周乐道:“独孤将军守边,如何轻易能动——”一面说一面拆信,面色不由阴沉起来,良久,方才叹道:“竟然是这样……” …… 天统六年九月中。 德阳殿。 昭恂看到进来的就只有表兄姚仙童,不由惊起问道:“人呢?” 姚仙童苦着脸道:“臣在宜州埋伏数日,并不见大将军……” 宜州是入蜀必经之路。周乐这回带的人马中,有三个百夫长是昭恂经营数年的人,一路行止了如指掌,是志在必得。 难道周乐一早就看破了他的布局?不、不可能。瞒过周乐的眼线,布置出这一出“蜀中动乱”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在入蜀的必经之路上,将宜州上下全换成自己的人更是不容易——他一度以为自己做不成,但是终于做成了。 周乾不听话,换了陈贤也安抚住了。他只道万事俱备,谁料——昭恂目光连闪:“安城王何在?” 姚仙童垂头不说话。 昭恂心里一沉:“姚仙童,你敢——” 姚仙童双膝一软:“三郎!” 昭熙登基的时候,姚家就剩了他一个,因频繁进宫探望姑母,与这个表弟感情甚好。那时候他还遗憾过,可惜了天子是昭熙,不是昭恂——也忿忿不平,明明昭恂才是……却被华阳抢先立了胞兄。 后来兴和二年在家里戏耍,被晋阳撞破,直接拎了丢到边镇。他吃了多少苦头也没人问。好容易盼到表弟登基,又叫他等。这一等就是六年——昭恂圣旨上说大将军“捏造军情,意图难测”,要他说服独孤如愿进京护驾。 “……安城王不信我有圣旨,要以矫诏之名杀我……”姚仙童也是一肚子苦水,昭恂想得容易,活像他在安城王面前很说得上话似的,也不知道他赔了多少笑脸。安城王不防他是真,但是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如今想来也觉得惊心动魄。他得不到独孤如愿的出兵许可,原本只想灌醉了,偷了他的兵符,想着天大的功劳你不要我要!谁想独孤如愿喝醉了还敢跟他吹胡子瞪眼,嘟囔“矫诏者死”,新仇旧怨一齐涌上来—— 却原来威风凛凛的安城王也就是一斧头的事。 这些话昭恂都听不见了,他耳朵里嗡嗡嗡直响。完了,他想。周乐没杀成,倒把独孤如愿给杀了,他阿姐饶不了他…… “陛下、陛下!”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昭恂带着哭腔将案上印玺砸掷于地面,“咚”的一声响。怪不得阿兄不用姚家人,怪不得他们都说先头那位姚太后不肯扶持娘家人,就这么个人、就这么个人……他是鬼迷心窍才信了他从前那些自吹自擂的话。 “臣、臣来护驾……”姚仙童嗫嚅道。 “陛下莫急,”祖望之道,“镇国公回来是对的,如今之计,当尽快闭了九门,大将军父母妻儿尽在城内……” 父母也就罢了,听到“妻儿”两个字,昭恂未免惊骇。 “……陛下要不想惊扰长公主,如今周家大郎就在宗学中……”那瞎子又道。 那个成天带只熊出出进进的小崽子,昭恂默默地想,就他了。 …… 嘉言这时候甚为后悔。她年初还政与天子,还得十分干净,也许是太干净了,才导致如今她和阿姐被困。那个兔崽子,她原以为有她在,他不敢动手。如今城中形势如何,她们姐妹都是两眼一抹黑。 她们都不知道昭恂想做什么,又在做什么。 也许是之前太心存侥幸了,昭熙可以和周乐相安无事,便以为昭恂也会。 嘉语最终叹息道:“要阿兄不走就好了……” 或者说,要她当初能够拦住昭熙不退位就好了……她心里这么想,她也知道全无道理,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昭熙无子,这个皇位迟早是昭恂的。昭恂不肯放过周乐……她不知道周乐什么打算,她心里乱极了。 “冬生……”嘉言忽然叫道,“阿姐,冬生今儿还去上学了吗?” …… 周乐兵临城下,就看见一只成人大小的熊被推到城墙上来——和这只熊比起来,边上的小儿小得像只豆丁。 他有瞬间的晕眩。段韶上前扶住他:“大将军!”他也认得那只熊。冬生喜欢它,它也只听冬生的话。如果当真是……那就是他阿舅唯一的子嗣。没有儿子的兴和帝如何黯然退位他是亲眼目睹,如果、如果—— “不如我们先退兵?” 周乐摇头:“我为天下兴兵,岂能为黄口孺子退兵——攻城。” 战鼓响了起来。 熊被从城墙上推了下来,惊惶失措地在空中舞着厚实的熊掌,然后摔成了一堆肉酱。城墙上的小儿越发小了。 周乐没有抬头去看。熊死了,冬生一定很伤心,他想。他可喜欢这只熊。这只熊打小就和他一起长大,也没见过别的野物,它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头熊,总直起身子跟着冬生进进出出,像两兄弟。 “攻城。”他再说了一次。 城墙上的小儿也被推了下来,他在半空中像是喊了一句什么,但是声音太稚嫩了,也没有人听清。段韶命人上去收了尸。 “阿舅……要不要看一眼?”他问。 周乐摇头:“攻城。”他轻声说。 城并没有攻下来。 这已经是第十天,围城是个持久战。 …… “阿姐!”嘉言忽然叫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还能有什么声音,交战的声音。 嘉语与嘉言对望一眼,心里都是惊诧莫名:羽林卫是昭熙一手带出来,绝对忠于天子,譬如任九,他从前是昭熙的人,只听命于昭熙,如今就是昭恂的人,连她们姐妹都使唤不动——若非周乐完全不染指洛阳城中人马,昭熙也不会这样放心他。 除羽林卫之外,城中还有宫卫。宫卫早期是嘉言所训,昭恂防着这个,一早就哄了嘉言出宫陪嘉语,自然不会放宫卫出皇城。 除了这两支人马,各府部曲在城中的多不过几百,少则几十,都不构成威胁。 如果不是城中人马……嘉语与嘉言不约而同想道:不、不可能!洛阳城哪里能这么轻易破城。 但是只过了半个时辰,看守她们的羽林郎就气急败坏冲进来,要带她们离开。嘉语和嘉言自是不肯,双方冲突起来。羽林郎也知道这两位长公主被困只是一时,他得罪不起,因不敢用强。打得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公主!”有人冲了进来,看见嘉语、嘉言尤在,方才松了口气,长刀一指,说道,“莫将军,你降了吧。” “二郎?” “周使君?” 嘉语、嘉言双双吃了一惊:“你、你怎么进的京?” 周琛拿下羽林卫,却仍然无暇多解释,也无从解释:他根本不知道他阿兄从哪里弄来的地道图,那地道年久失修,他费了好些功夫才重新打通;带进来的人也不多,也幸而大多数人都被派了去守城,他才能一路畅通无阻。这时候只匆匆说道:“晋阳长公主……节哀。” “什么?”嘉言一呆。 如果是昭恂……那他该说“两位公主节哀”,如果是太后,他也该说——偏偏他却把嘉语择出来,只说“晋阳长公主节哀”,那是谁? 那能是谁? “安城王……” “阿言、阿言!”嘉语扶了嘉言一把,忙着问,“此话当真?如愿在云州,怎么会……” “阿兄半路得到的消息,说是镇国公……”这消息却是何佳人送出来的。何佳人的夫君在姚仙童手下做校尉。因知道这是灭门之祸,逼着夫婿拼死闯了方策的大营。 嘉言深吸了一口气,那时候嘉语觉得她都要站不稳了,但是她仍稳稳站着,她说:“跟我进宫!” …… 昭恂知道他完了,是从他得知独孤如愿死讯的那一刻开始。但是直到他阿姐的剑直指他的鼻尖他方才有了切肤之痛。 “阿姐……”他说,“我不想当傀儡。”他不想当汉献帝,不想当高贵乡公,也不想当晋恭帝。他想做真正的天子,像高祖一样,在世的时候,乾纲独断,过世之后,青史留名。多少年过去,人们仍念着他的好处。 “我以为姐夫会看在阿姐的份上,进京给我解围……”他是吩咐了姚仙童与独孤如愿说,他阿姐在大将军手里,可惜落在姚仙童那个蠢材手里,什么计什么策都不管用。 “你不该杀他。”嘉言觉得自己眼睛里滴出血来。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他是天子,他是她的弟弟,他原本该是她们姐妹的依靠。他杀了他的夫君,他杀了……那个宁肯自己死也要换她一命的人,她孩子的父亲。她愿意为他背负弑君之名,她想。 她在那个瞬间有点明白先姚太后了。 “阿姐、阿姐……”昭恂哭了起来,“阿姐饶我……” 他眼睁睁看着长剑一寸一寸逼近,死亡的恐惧让他把那些雄心壮志都忘到了九天云外,他哀哀地恳求:“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嘉言!”姚太后跌跌撞撞出来,看到这一幕,不免魂飞魄散,“嘉言、嘉言你这是做什么,三郎、三郎他——” “他杀了如愿!”嘉言厉声喝道,嗓子已经哑了。 姚太后抱住幼子泪流不止:“你杀了我吧,我给如愿偿命……三郎他小,他不懂事……你不能弑君……你不能弑君啊!” 她阿姐就是因为弑君,天下群起而攻之,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女儿和儿子会走到这一步。杀了三郎,嘉言也活不了了,谁上位都不能容她活下去。三郎这个傻子,不知道听了谁的教唆……姚太后放声大哭。 许久,嘉言剑尖下垂:“你!退位吧。”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冬生:终于有姓名了好开心! 玉郎:我也有!就七宝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幸灾乐祸脸) 七宝:作者君欺负人TAT 作者君:关门,放阿狸,阿豹,阿虎! 阿玥(周二的娃):我就知道作者君已经不记得我了…… 三娘:楼上还有个小名,我表弟连小名都没有好伐! 阿玥:公主姐姐我也是你表弟TAT…… 第379章 尾声:流年偷换 天统这个年号用了六年。 天统帝失德退位,渤海王进京,立上党王幼子元顺为帝,以周太后垂帘,年号天平。追赠周乾为使持节、都督十州军事、相国、太师、录尚书事、冀州刺史,赐谥文昭。安城王长子独孤羽生继承安城王爵位,晋阳长公主代夫守边。 天平三年,段韶出镇云朔。 同年九月,天平帝禅让,渤海王辞让三次,九月十七日,登台受禅。次年春,迁都长安,改年号武定。 …… 周太后不肯迁去长安,她说:“我老了,我习惯了洛阳,就在这里终老吧。”她看着华阳公主——如今她是元皇后了。想起初见时候的那个小娘子,不由唏嘘。她几乎忍不住想要问她,从长公主到皇后,她心里可觉得安乐?她没有想到正始五年她透露给她的秘密,最后派上用场,是葬了她元家天下。 那条地道能容的人并不多,如果不是安城王的死,赵郡王周琛未必拿得下皇城。 …… 过去很多年,周凛有时候还会梦见那头熊,梦见它惊惶失措地从城墙上摔下去,梦见他父亲在城墙底下失声痛哭。 然后醒过来。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真的,他父亲何等英雄,怎么会轻易失态。何况他在出征之前就有过担心他的安危。母亲找了一个与他相像的孩子,让他穿上他的衣裳。母亲说,熊看不见,它闻到他的气味,便以为是他。 他后来再没有养过什么野物,阿狸养了只老虎,他都不肯多看一眼。 …… 长安的春天不如洛阳奢靡,却透着蓬勃生机。脚下软软的绿草如茵,天色明蓝,像封了大块的水晶在云层里。 嘉语靠坐在秋千上,手里握了一卷书,看到得趣,不由笑出声来。 “看什么这么高兴?”阴影和声音几乎是同时落下来。嘉语吃了一吓,手忙脚乱要藏起:“你下朝了?” 周乐看住她笑:“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嘉语“唔”了一声:“不过是些志怪传奇……” “当真?” “当真。” 周乐猛地抄手一掠,嘉语急躲,不觉松手,人往后仰,就要摔下秋千,却被一把搂住。周乐已经挤坐上来,嘉语急得大叫:“秋千要断了!” 周乐不理她这话,只亲了亲她的鬓角,一抖到手的书卷,不由“嚯”了一声:“……三娘啊三娘,你自个儿说,让我怎么罚你吧。” “我看几卷闲书你也要管!” “几卷闲书?”周乐怪叫,“不是禁•书吗?” 嘉语语塞,过了半晌方才说道:“写得怪有趣的……” “怪、有、趣?”周乐咬牙,“写你和南边那位写得怪、有、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市面上流行起各色话本,绘声绘色写了前朝华阳公主和宋王,如何相遇,如何定情,又如何变生肘腋,不得不劳燕分飞。多少年之后,一个在长安委曲求全,枉自嗟叹,一个在金陵空悬后位,长劳牵挂。言辞优美,极是动人。还配了图。多少人看得为这对苦命鸳鸯潸然泪下。 周乐头一次看到就摔了书:这个好,合着全程没他什么事!不对,比没他事还糟糕,他就是棒打鸳鸯的棒子,梁祝里的马文才,强抢民女的土匪! 因下诏禁了。 谁想外头禁了,回宫倒是他娘子看得津津有味,还有没有天理了! 嘉语委屈道:“又不是我让写的……” 周乐:…… “三娘是该受点教训了……”他咬她耳朵说。 …… 又过了许多年,嘉语渐渐记不得确切的年数了,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很老很老——她从前没有想过她会活这么久。 她不断送走故人,半夏,佳人,李愔,姚太后,周太后……然后终于有一天,轮到她自己。 “周郎?” “我在这里。”他说。 她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他如今能大大方方地嘲笑说萧阮仍空置后位等她过江;她反唇相讥说他如今可以广纳后宫,再没有人能够阻拦他。但是都没有,她没有过江,他也没有纳妃。 她没有想过会这样度过一生,但是这样也很好。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全文完结。 所有的线都收拢了。除了南边那个神棍,那人和表姐有点关系,要写也番外了……哥哥和谢姐姐生娃也是,嘉言小公主和段韶也是(段韶:……我等完了全文作者君说番外见TAT) 会写这么长,主要归功(罪)于背景的波澜壮阔。 开篇的时候有朋友问我要不要一直写到隋开国,我当时说有可能,现在回头看的话,前世是写到了,这一世并没有,就停在了双峰对峙。真实历史中打破这个僵局归功(罪)于侯景对江南的毁灭,但是小周的际遇和前世(原型)有出入,前夫君也不是梁武帝萧衍老年(时间设定他比萧衍年轻很多,萧衍年轻时候,不会搞出侯景这样的bug) 然后以小周和前夫君的本事,接下来就是大力发展生产,双方拼国运了。 番外随缘更。 一个王朝的没落一个王朝的兴起,本身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我已经尽力简化了,三娘虽然是主角,未尝不是一个见证者。 小说固然不可能还原历史(本身历史不可能被还原),通俗小说的体裁更是决定了不可还原性,但是在我力所能及之处,还是会尽量考虑合理性。 第380章 小姚郎君(上) 姚遥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全部散去,窗外传来黄莺婉转的歌啼声,柳树新发的枝芽,绿得叫人心里发痒。 这是长安。已经不是洛阳了,他忽然想起来。 “今儿休沐,怎么郎君还起这么早?”身边传来连氏的询问声,姚遥别过面孔,看见她睡眼惺忪,不由一笑。 “嗯?” 姚遥想了想,还是与她说道:“我要出趟远门,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连双双惊得坐了起来:“郎君要出远门,怎么从未和我提过,我也好给郎君打理行囊……” “不必这么麻烦,每年这时候例行要去的,奴子早备好了,再不必你费心。”姚遥亲了亲她的眼睛,“是皇后有交代,不便与人说,凭谁问,就说我犯了桃花藓,不便见客。” 连双双这才“哦”了一声,明亮的眼睛里仍然惊疑不定,她倒是知道她这个郎君是皇亲国戚,但是皇亲国戚孤家寡人到他这个份上,也是头一份了。不过也因此并不敢多嘴盘问。 …… 姚遥不知道怎么和她说,每年春天他都要去济南见他表舅。 燕朝已经是前朝了,天统帝退位之后封在济南,当年就去了封地,太妃随行。原本皇后是不肯的,要留太妃在宫里颐养天年,但是太妃姚氏执意如此,皇后也只得多给了金珠宝货,奴婢侍从。 姚遥记得那个秋天,龙门山上叶子惊惶,覆得满山满谷金灿灿的,风从琴弦上过去,老师喊了停。 他罢手,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师。 “你下山去吧,别弄坏了我的琴。”她说。 姚遥:…… “老师,是不是有事发生了?” “琴声里哀音,恐怕你有亲人遭厄。” 姚遥那时候不知道老师说的是谁——一直到事情过去很多年,他也不知道,那位引发他琴弦里哀音的亲人,到底是他的表舅天统帝,还是他的父亲祖望之。但是他信任老师的判断,所以他下了山。 …… 姚遥从未想过短短几个月间,会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甚至从未仔细了解过天统帝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就更加无法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知道的时候,天统帝呆呆地坐在那里,尚书郎李愔在给他起草退位诏书。 华阳公主说:“有个人想见你。” …… 姚遥没有想过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父亲,“父亲”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片空白。他没有父亲,表舅也没有父亲,皇帝也没有,表姑也没有,这宫里唯一有父亲的人,是小公主玉郎。 后来也没有了——兴和帝离开了洛阳。 他小时候甚至天真地以为,“父亲”只是书卷里生造出来的两个字,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努力想要在记忆里翻找出他在他那里得到过的不寻常的待遇,但是并没有,这个在他表舅身边七八年的瞎子,从来没有和他——他唯一的儿子单独说过话。 哪怕一句。 “父亲”两个字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公主说给你取了单名一个“遥”字,”祖望之的声音不疾不徐,并不像是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她说你长得像你的母亲。” 母亲。姚遥听表姑晋阳长公主说过他的母亲,说她的少女时代怎样美貌出众,怎样肆意张扬,又怎样慷慨侠义。她找人画过像给他看,但是他很难从画像里想出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来。 他很少去想这些,他有乳母,有侍婢,有表舅,表姑,姑祖母,还有表姐玉郎。 他默不作声,瞎子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你出生你母亲就过世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后来公主带走了你,让你姓了“姚”,大概以后也会让你继承镇国公的爵位……” 姚遥不知道为什么会轮到自己继承镇国公的爵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舅舅姚仙童杀死了姑父独孤如愿。 “也许会降爵为侯……不过不要紧,爵位总还是有的,”祖望之想了想,又说道,“你原本姓祖,我原本想过,如果这事儿成了,就让你认祖归宗,但是既然不成,你还是姓姚吧。” 姚遥觉得这事儿也轮不到他做主,不过他肉眼可见的就要死了,所以也没有打断他。 “我没有杀你的母亲,虽然晋阳总觉得她的死亡是我的过错。”祖望之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希望你自幼丧母,也不会希望你恨我,我只是……” 他很难向面前这个少年解释他有过的困惑,他有过的抱负,他最终的不甘心,而他就要死了。 所有他为之奋斗过的一切即将灰飞烟灭。 而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唯一的骨血。 “你过来。”他朝他招手。 没有听到脚步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留了东西给你……” “我不要!”这是姚遥说的第一句话。他不觉得自己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他的东西也一定是危险的! 祖望之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分明他看不见什么,但是姚遥偏偏就觉得心里一凉。 “……算了。”沉默良久,祖望之忽然咳了一声。他并不太意外这个结果,这个孩子……这个跟在元昭询背后唯唯诺诺的小孩儿,在最容易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过。 干净得不像是他的孩子——平庸得不像是他的孩子。 甚至也不像是……姚氏的孩子,姚氏,她也是曾经有过做皇后的野望的女人啊,祖望之淡淡地想。如果还有力气,也许他还能说点什么,教训他一顿,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应当奋发向上,有所作为,怎么可以庸庸碌碌蹉跎一生! 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只能简洁地告诉他:“……活下去。” 这次他很快得到了回答:“我会的。”姚遥最终也没能喊他一声“父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不出口。 …… 在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春天,姚遥再想起那次会面,有点懊悔没有成全那个人最后的心愿。 他就要死了,哪怕骗骗他呢,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又很疑心他根本骗不过他。 那是个很厉害的男人,厉害得不像会生出这样一个自己。 …… 姚遥记得他那天浑浑噩噩地被带出去,浑浑噩噩地跟着宫人走,他最熟悉的地方,忽然就陌生了。 华阳长公主问他:“那个人……” “已经走了。” 他眼睛里流出眼泪来,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华阳公主说他是他的父亲,他也这么说,也许那是真的,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养过他,没有亲近过他,他为什么要哭? “他用谋逆名单换取见你一面的机会。”华阳公主说,“阿言是不肯同意的,但是我觉得,虽然你是他的骨肉,但总归还是我家长大的孩子。如果你乐意姓祖,就净身出户,回归本家。” “我姓姚。”他干巴巴地说。他想别人会嘲笑他为了富贵不要祖宗,但是就让人嘲笑去吧,这是他仅有的东西!他过去十余年生命里仅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姓氏里,他必须死死抓住它。 华阳公主摸了摸他的头顶:“那好,就姓姚。” …… 后来……过去好几年,他去过一次祖家老宅,偷偷摸摸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但是那总归还是有些吸引力的。 祖家没有人出仕,但是也没有被牵累,据说是因为他的父亲祖望之早在十余年前就被逐出了家门,虽然犯下灭族之罪,但是他没有族,没有家,没有妻子,孑然一身,死了就完了。 一个拼命往上爬的寒门士子,把每一条路都走到绝,他的父亲。 他心里其实是有点惊佩。 他没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他生在富贵乡里,他由兴和帝抚养长大,和天统帝亲密无间,世人汲汲以求,他唾手可得——并不觉得有趣。 华阳公主问他有什么打算,他想了很久,他说:“我想……办学堂。”京中自有官学,容纳权贵子弟;高门自有族学,玉树芝兰生于阶庭。他想办学堂,容纳天底下挣扎无路的寒门士子。 华阳公主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低头道:“阿姚亦知道自己不是有大志向,有大毅力的人,但总是想试一试。” “那就试试吧。”华阳公主说,“你打算建多大规模的学堂,选址在哪里,需要多少开销,怎样聘请先生,请哪些人,传授哪些课,怎样招收学生……都想好了,拟个章程给我。” 姚遥:…… 他没想过这么多,也不知道华阳公主为什么会想这么多,但是既然她发了话,他就不能不照办。 他环视四周,再环视洛阳城,最后死皮赖脸去谢家住了半个月。好在他从前跟着昭询,混了个好人缘,再加之玉郎出谋划策,总算捣鼓出了一份可以看得过去的东西,呈送到华阳公主跟前。 华阳公主细细看了,微笑道:“可。” 然后双手一击,屏后转出来两个小人儿,穿着近侍衣裳,有模有样地朝他拱手道:“见过镇国公。” 冬生和阿狸。 姚遥:…… “大将军说,这俩孩子在宫里府里尽淘气了,跟着镇国公见识见识民间疾苦,也好。” 姚遥:……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 姚遥明确知道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他相信从他和华阳公主开口开始,她就有了这个打算。她看着他长大,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情,光凭他,是做不成的。 也许大将军也知道。 这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能做到的事,需要的财力物力人力,也不是小小一个镇国公支付得起。 假若有朝一日能推行天下,那功劳,也不是他小小一个镇国公承受得起。 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不得不带着两个金尊玉贵的表弟表妹出城探路,冬生也就罢了,阿狸非要带上她的老虎。 阿狸因为和两个弟弟分别,十分思念,所以养了两个野物聊作安慰,豹子娇气没能养活,就只养活了一只小老虎,那虎虽然小,毕竟是百兽之王,马儿腿一软就跪了。 姚遥:…… “能不带吗?”他和气地问。 “不能!”阿狸长了和她母亲晋阳一模一样的眼睛。她父亲死在他舅舅手里,她还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没了,只疑惑为什么华阳长公主要把她留在洛阳,不许她回武川镇。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父亲都没来接她。 事情进展得不是太顺利,比如阿狸最终没能带上她的小老虎,阿狸使劲想要洗掉它身上令百兽雌伏的气息,没能如愿。老虎骂了一整夜的街——这是冬生告诉他的。 “你怎么知道它骂街了?”姚遥问。 “我当然知道,我从前那只熊……”冬生眉目里转为怅然,“要他还在,骂街我也认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总记得它,记得那只憨厚老实的熊,从来都只沉默着呵呵地笑。 姚遥觉得,没准华阳公主和晋阳公主留着他舅,也就这么个心态。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第一篇写嘉言和段韶的,呃,但是密林妹子点了小姚郎君的名,就先写这个了。 卡卡君要的前夫君暂时还没有思路,过阵子再写…… 虽然密林妹子想看的是团子小姚郎君,但是到本文结束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 第381章 小姚郎君(中) 姚遥一直记得兴和帝离开洛阳的时候华阳公主不肯去送行。他那时候还小,不明白为什么。他甚至一度自作聪明地以为兴和帝的离开,作为大将军的妻子,没准华阳公主心里应该是松了一口气。 到天统帝离开洛阳,他就知道不是了。 他后来总梦见那一天,梦见他起来迟了,他拼命地催马,在马背上鞭出一条一条的血痕,马呼呼地喘着气,但是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只能看到烟尘过尽之后的枯草。 他茫然勒住马,举目四望,有什么从头顶上掉下来,掉进他的脖子里,他伸手擦了一下,是血。 他抬头,看到天统帝的头颅,挂在霜降之后的树枝上。 没有叶子,孤零零一个头颅。 他每次都在这时候醒来,满头大汗。那时候他刚刚成亲,连氏被惊醒,总问他:“做噩梦了吗?” 他看着她,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他做过无数这样的梦,他无数次梦见天统帝惨死,有时候是在临行,有时候是在王府,有时候梦见他被从德阳殿里拖出去,一路都是血,血漫过他的足尖。 不、不会的。每次醒来,理智都会清楚地告诉他,不会的,有华阳公主在,大将军怎么都不会杀了他。 …… 昭询离开洛阳,在天统六年冬天,他没有送他,是华阳公主的意思,因为太后恨他的父亲。据说并不是太落魄,辎重多得一眼看不到头,护卫,随从,侍婢,旌旗,大将军与华阳公主一直送到郊外。 那时候晋阳公主已经回了武川镇。 已经近十年过去了。 十年的时光,从洛阳到长安,元氏天下成为前朝。晋阳长公主再没有回过洛阳,也没有来过长安。 他去济南看望昭询,是从天平元年——昭询走后的第二年开始的。那时候昭询和他一样害怕,也许更害怕一点。他总怕迎来的是一杯毒酒,或者三尺白绫。哪怕奉旨前来的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姚遥记得他当时的笑容,他说:“是你……也好。” 后来颁了圣旨,都是赏赐,整个人方才渐渐松懈下来。他陪他喝酒,他喝得烂醉,即便是醉得很厉害了,也还在含混不清得反复给他解释,他说:“我不是……我没有想过、我真没有想过要杀安城王。” 但是他想过要杀了冬生,姚遥心里想。他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如果昭询真的成功击杀大将军父子,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子。也许像当初始平王之死一样,会有人不依不饶,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呢? 他听人说起过那段惨烈的战争,从云朔之乱开始,到司州城下为止,长安与洛阳决裂的十年,死了多少人,荒了多少地,有多少人失去父母,就有多少人再找不回妻儿,泱泱华夏,竟受制于柔然。 没有人想再来一回。 所以也许昭询的失败是注定的,他太急,也许他应该等上十年、二十年……但是大将军不会给他这么多时间。 他于是只能安慰他说:“……都过去了。” 天子的荣光与死亡的威胁一起变成过去,那也许不好受,但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他每年都去济南,昭询的恐惧逐年减少,他开始说:“多活一年就多赚一年。”有时候冷笑:“我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有时候说:“那原是我阿兄托付了她!” ——他不能接受大将军看在华阳公主份上容他活下去的事实,便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兄长的缘故:“如果我阿兄还在,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等我阿兄回来,看他们有什么脸再见他!” 兴和帝一直没有消息。姚遥也不知道如果兴和帝回来,会是怎样的光景。他觉得昭询能自欺欺人,让自己好过一点,也未尝不好。他这个济南王府里里外外,别说人了,连苍蝇都是大将军的。 …… 昭询离开洛阳的第三年,他成了亲,那是个意外。 姚遥知道自己很难娶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高门贵女,虽然没多少人知道他原本应该姓祖,但是光姚仙童是他的舅舅,就足以让洛阳权贵对他敬而远之——何况还是他收敛了姚仙童的尸骨。 他这个舅舅生前对他没有多少疼爱——那也是应该的——死得也不光彩,但是他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玉郎阻止过他:“那是他罪有应得!” 他看着玉郎,他知道她并不在乎他的舅舅,她只是不想他失爱于晋阳。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梦见过她。 他打小被养在宫里,跟着昭询,玉郎离他要远一点。她是兴和帝和谢皇后的宝贝,像只小小的黄莺儿。 她偏着脑袋看他:“你就是阿姚?你喊阿叔“舅舅”,那你该喊我姐姐?”她像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谁的妹妹,她天然就是、她生下来就是做姐姐的。明明是个极秀美的女孩儿,那神态却是在说:你!过来!喊我姐姐,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她会爬树,会掏鸟蛋,会下水摸鱼,也会骑马,淘气起来比昭询还厉害,但是只要到了兴和帝和谢皇后面前,就像是炸毛的猫儿找到了窝,小小“喵”一声都甜的。他想也许兴和帝和谢皇后从来都没有机会看到过她的真面目。 但是他是知道的。 那时候他以为时光会永远这样下去,皇城足够大,随便往哪里一躲就是地老天荒。但是他们终究还是长大了。他有时候会想,以大将军的出身,能够娶到华阳长公主,也许他并不是完全够不到玉郎。 他只比她小一点点。 他希望自己能这么天真,但是并没有。他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和玉郎之间,他和大将军之间。他不知道大将军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机会,让华阳长公主看到他,但是他知道他没有。 玉郎长得比他快,像是只一眨眼,兴和帝和谢皇后就已经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他们也许考虑过冬生,但是没有考虑过他。他是长在皇城里的孩子,很多事,也不用人讲,他心里是明白的。 玉郎看他的目光太坦荡。 他和谢皇后说他想学音律,谢皇后将他拜托给了西山上的郑娘子——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场阴差阳错,让他避开了日后的杀身之祸:如果他留在皇城,他理所当然就是昭询的心腹,为他奔走。 就不会像后来,带着冬生和阿狸两个不省油的东西办学堂。 …… 学堂到第三年才初见规模。老师不好请,学生也不好带,没有德高望重的大儒坐镇,谁都不把他们当回事——华阳公主并不许冬生打着渤海王世子的名头招摇撞骗,只让这对小兄妹做他的书童给他跑腿。 吓!谁用得起这两个崽子。 每个能派上用场的人都会被派上用场,包括玉郎夫妇,也包括他自己。谢攸宁教四书,玉郎讲礼经,他教音律,但是最受欢迎的还是算学,那也许和学生的出身有关——大多数来自有点家底的商人和小吏。 他暗暗地想在这些人身上找到他父亲的影子,但是并没有。 他父亲那样的人,也许并不常见。 也没有更底层的孩子。好奇的不止是他。冬生回去请教过大将军,大将军摸着他的头回答说:“穷人家的孩子长到这么大,已经开始给家里干活了,哪里能吃白饭。更别说买笔墨纸砚送来学堂了。” 大将军并不经常提他的出身,但是也不忌讳。人人都知道他出身六镇,也人人都知道他曾经一穷二白,是得了华阳长公主的青睐,才有他后来的飞黄腾达——反正市面上的传奇话本都这么说。 所以他会忍不住问冬生:“那大将军当初如何读得起书,识得了字?” 冬生干咳一声。 阿狸抱着小老虎笑了:“姨父说——” “不许说!”冬生急得大叫。 阿狸才不怕他,口齿飞快:“大将军说他天赋异禀,不过华阳长公主说了,大将军不要脸。”转头对冬生做了个鬼脸,怀里的小老虎跟着一亮牙,冬生气得摔门出去了。 姚遥前后一想,哑然失笑:大将军恁的夫纲不振。 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恩爱是众所皆知,但是冬生之后,华阳公主再无所出。这让姚遥每每想起,都不无后怕:如果当初冬生真的被推下城墙——或者如果有一天,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不再恩爱—— 没有人能假设,无论是已经过去,还是即将到来。 …… 有天他下学,有个青衣少年跟上他,他抬起眼皮看他,那少年便笑道:“家父让我请先生去家里喝酒。” 姚遥记得这个叫“连璇”的少年,比他小不了几岁,家里是海商,虽然不如祖家豪富,也不是一般人家可比。不请私塾,不附族学,来上他这个学堂,多半是有结交之意——却抱错了大腿。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近乎放肆,他说:“有花,有酒,有琴,有胡姬载歌载舞。” 那声音融在春天的暮色里,有一种来自海上的妖异。 姚遥心里想,他大概可以从连家得到数目不小的资助。 …… 姚遥应邀去连家的那个清晨,乌鸦在树上聒噪得厉害,他的仆从说:“这是不祥之兆。” 他拿起弹弓,把乌鸦打了一地。 他怕什么不祥之兆!他就是不祥之人!他出生,他的母亲付出性命的代价,他父亲从这里走向注定败亡。可笑,天下易主,竟然和这样一个婴孩息息相关——为什么那些总在青史上神神叨叨的预言者没有路过他家的门口,没有听到婴啼进来,没有告诉他的父亲:“这是亡国之人?” 连父出来陪客。果然如连璇所言,胡姬美酒,且歌且舞,来自异域的香料,来自异域的美人,扭动的腰肢,嘤嘤细响的银铃,金箔闪闪,五色炫目。他满饮一觞,忽然就笑了:“第五根弦就要断了。” 话音落,铮然一响。 有人抱琴转到跟前来,却笑道:“学生学艺不精,让先生见笑了。” 姚遥醉眼看眼前人,穿樱草色长裙的小娘子,她是连璇,也不是。 …… 后来连双双问过他:“郎君其实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笑而不语。 是,他早就知道了。 男女之别,骗不过人。不过北朝风气,她既然肯扮作男装,大伙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毕竟华阳能为父报仇,晋阳能领兵作战,这样一个天下,还有什么是小娘子们做不出来。 连父膝下一儿一女,原是双生。连璇出海,遇浪身亡,之后连双双便顶了兄长的名字上学,交游,打理家业。 他无父无母,亦无族人,成亲大可以自己做主,请了官媒来下聘。华阳公主召了他去,问他:“阿姚如此,是不是自污?” 姚遥知道她怎么想。他这样的出身,虽然娶不到高门权贵中的好女子,到底也还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放下身段,次一等的门第,次一等的贵族,仍然尽可挑选。连氏虽然家底不薄,却是个商户。 他父亲也是商户。 他父亲拼了命想要抛弃的,他轻轻巧巧,又捡了回来。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没有那样泼天的才干,也就没有那样毁天灭地的恨意,毁天灭地的不甘心。 他知道怎样回答华阳公主,他说:“她很好。”虽然她不是他少年时候梦中的那个女孩儿,但是她也很好。 华阳公主便点了头,没有再多问。他成亲的时候,宫里赏赐十分丰厚。大将军与华阳长公主作为长辈亲自莅临,更是给足了面子。他给远在武川镇的晋阳长公主去了信,没有收到回应。 那是安城王过世的第三年,阿狸的小老虎已经长到她抱不住了,牵了来与宴,小娘子们惊呼此起彼伏,也有胆子大的,过去想要扯它的耳朵,阿狸警惕地把它护在身后,说:“他不喜欢这样!” 玉郎忽然笑出了声:“安城王从前有只花豹,就只有阿爷和晋阳姑姑能摸它!” …… 安城王过世的第四年,天下易主。 第382章 小姚郎君(下) 武定元年三月。 姚遥抵达济南,正是春光最盛的时候,他被长史迎进府中,看见昭询和姚氏高踞堂上,心里就是“咯噔”一响:该来的总会来。这对母子是生活在济南城里,又不是深山老林,怎么可能不知魏晋。 长史使人摆出香案,等着昭询和姚氏跪接,但是等了许久,这对母子都没有动身的意思。 长史和姚遥对望一眼,不须说,长史先磕头请罪。 姚遥心里苦笑。要这里头没有外人,他们是至亲,这两位都是他的长辈,他就是受点委屈也是应该。但是这府里有长史,有侍婢,有仆从;他来宣旨,跟随有副使,羽林郎,哪里容他法外容私。 一挥手,便有人上去。 先请了姚氏回后•庭,嘴里说的是:“太妃身子不适,圣人亦有所听闻,特旨不必谢恩。”姚氏挣扎着尖叫:“我没病……我没病……谁说我病了、叫周——”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她的嘴被捂上了。 再有几个到昭询面前,态度是极恭敬:“殿下莫要教小人为难。” 昭询眼睛挣得通红,他拿起手边的杯盏直掷出去,嘶声骂道:“姚逸之你助纣为虐!” 姚遥来不及躲闪,额上一疼,一行血已经流了下来。然而以他这时候的身份,亦不能在人前示弱,只能低声道:“拿下!” 昭询被从堂上拽了下来,按跪在毡毯上,他昂着头瞪视,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头也被按了下去,口中塞枚,再出不了声。 姚遥没油没盐地念完圣旨。大将军,不,如今是圣人了,并没有亏待昭询,给他的待遇甚至好过天平帝。但是昭询是昭询,他不是那个傀儡天子,或者说,他没有想过他会做一个亡国之君。 当他从兴和帝手里接过这个位置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过会有今日。 但是他今日这个接旨的态度传到长安,恐怕这济南王府的护卫又要多上几百,他府中侍婢、仆从又要换过一轮。他人在网中,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但是人在网中,怎么可能不挣扎? 他这次来宣旨之前,华阳公主——皇后召见了他,她说:“三郎派出去与柔然可汗联系的使者,已经被可汗送来了长安,你去告诉他,我能保得他一次两次,但是三次之后,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皇后说的“无能为力”是囚禁还是毒杀,那时候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他印象中晋阳长公主更为强势,皇后拿冬生很没有办法,以至于他总错觉当初揭竿而起,为父报仇的是晋阳,而不是华阳。 但就是华阳——皇后让他把柔然公主送回木未城。 “如果她——”他迟疑地问,如果她不肯呢?当初柔然公主来洛阳,她性情刚强,和昭询关系冷淡,到昭询被废,夫妻俩相依为命,反而好了,这些年膝下添了一儿一女,她如何肯回柔然。 皇后没有说话。 姚遥后来知道了。柔然公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归柔然,要么死。不能让昭询再存有念想。 …… “她也是元家的女儿!”屋里的摆设被砸了个稀烂,昭询赤着足披发,额角青筋狰狞,声音里的怨毒。 姚遥扫视一眼,侍婢脸上都挂了伤,也不敢退出去,跪的跪站的站,也有昏死过去的,地上血迹斑斑,没人敢说话,待看到他进来,眼睛里方才小心翼翼迸出光来。姚遥叹了口气,吩咐人退下去。 “姚逸之你——” “阿舅。”姚遥低声唤道。 昭询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记耳光。姚遥唇边挂出血来,但是话,他还是不得不说:“阿舅,何必拿这些人作践呢,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 又一记耳光。 姚遥不敢躲,但是亦不低头,他是在为这些侍婢说话,也未尝不是在给自己说话:“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还有时间,阿舅多和舅母说说话吧。”他低声说。 “他敢——” “他是圣人,他有什么不敢。”姚遥打断他。 昭询的目光到这时候才和他对上。姚遥道:“当初……阿舅动手的时候就该知道、就该知道,大将军既然不愿意束手就擒,就是你死我活,如果今日是阿舅在那个位置上,难道阿舅能放过他?” “我——”昭询张了张嘴,良久,气势一泄,“至少我——” “阿舅应该还记得,当初冬生……”他连冬生都不会放过,更何况大将军。 “但是她、她……就算周乐要篡位……”昭询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和阿兄有什么对不住她!阿爷当初、阿爷当初就是为她而死!她也姓元!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她怎么能把我家天下拱手相让!” 说到最后几个字,连声音都在发抖:三年前他退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不能幸免,但是终究还抱了一丝的指望,如果天平帝能平平安安多做几年,熬到阿兄回来……阿兄定然能、阿兄定然能重新登上帝位。 然而—— 是,如果当初赢的是他,周乐自然难逃一死,但是华阳也仍然是他燕朝长公主,他自然会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就算是冬生……她终究还年轻。难道长公主的尊荣还不够,皇后那个位置就那么诱人? 这个话,昭询素日里也常说的,只是没有这一次这么狠,就连当初始平王的死都抬了出来。姚遥从不与他顶嘴,但是这一次,他不能不说了——如果他一早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柔然公主就可以不走。 姚遥心下怆然,说道:“阿舅,容阿姚说几句实话。” 昭询瞪视他。 姚遥把心一横:“阿舅,你我心里都清楚,王爷这一支原本是疏宗,并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如果不是——当初王爷意外身亡,兴和帝身陷囹圄,没有华阳公主,天下渐定,便是……晋阳长公主、兴和帝也回天无力。” 华阳起兵固然是沾了姓氏的光,但是说到底,汉光武帝的天下是他一手一脚打出来的,汉昭烈帝的天下也是他一手一脚打出来的,祖宗只给了个名头——分享这个名头的宗室何其之多。 昭询冷笑一声:“便没有她——” “阿舅,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姚遥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在伪帝之前,阿舅确实登过基,但是先姚太后弑君,即便没有伪帝之乱,阿舅在她手里,也不过是个傀儡,更何况她能弑君一次,难道就不能弑君再次?” “你——”先姚太后在他们之间一向都是禁忌,昭询也没有料到姚遥竟然敢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一时气喘不匀:“我是君,他是臣,便是有些功劳,大将军之位,渤海王之尊,长公主之婿,难道还不足以酬谢?” 姚遥心道如果你没动杀机,没准还有可能。既然你已经动了杀机,怎么能指望大将军恪守臣道?即便是华阳,夫君和弟弟谁比较亲也许还有选择的余地,弟弟和儿子之间……哪里还需要选。 却只道:“当日大将军起事,伪帝在朝,阿舅还不是君;如今他已经君,阿舅为臣。” 昭询面上尽是灰败。 …… 那次姚遥破例在济南王府多住了两个月,为的是安抚姚氏。要说皇后对昭询还能打压和申斥,对于姚氏,就唯有安抚一道。姚遥每日在姚氏门外跪上两三个时辰,风雨无阻,一跪就是半个月。 姚氏到最后也没有见他,但是在昭询的劝说下,到底渐渐开始进食。姚遥估计新皇根本不会在意姚氏的生死,但是皇后在意的。他猜,也许对于改朝换代,她心里未尝没有疑惧。只是人到这一步,根本回不了头。 有句话,昭询并没有说错,她也是元家的女儿。 昭询私底下也问过他:“我阿姐……”自天统六年,安城王死后,晋阳就再没有来见过昭询,昭询亦不敢提她。 姚遥道:“晋阳长公主上了贺表。” 依礼,她这个长公主该改封郡君,但是皇后疼爱这个妹子,群臣揣摩圣意,也只好跟着打马虎眼过去了。 “阿狸封了公主。”姚遥又说道,“底下两个,也都许了爵。” 昭询默然,良久,方才涩然问:“你去过、你去过武川镇么?” 姚遥摇头。 莫说他了,就是阿狸,这些年也没有回过武川镇,冬生说阿狸很想念母亲和弟弟,追问过好几次,皇后都不放人。冬生不明白,他是知道的。没有当初阿狸的病导致晋阳滞留洛阳,也许来得及回去救下安城王。 …… 两个月后,姚遥便不走也得走了——他还要回京复命。 他必须带走柔然公主,这两个月里,昭询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比他元家失去天下更难以接受。他自然明白姚遥之所以滞留济南这么久,为的是给他们夫妻母子留下道别的时间。 他对妻子说:“她……皇后毕竟是我的姐姐,咱们的孩子便是她嫡亲的外甥,虽然不能如玉郎一般荣宠,也不至于亏待了。你放心回去,便是、便是再嫁,也要好好的,不枉你我好这一场。” 他这时候未尝不后悔之前虚掷的那些时光。 那时候他还是天子。他敬重她,不过是看在柔然的份上,他心里怨恨柔然欺侮过他的兄长,对她并没有多少喜爱。到一朝大厦将倾,他以为她会快快活活回柔然去,但是并没有。 她陪他来了济南,她陪他渡过那些漫漫长夜。他渐渐知道就和他、和他的兄长不愿意和亲一样,她原本也是不愿意的。虽然中原繁华,虽然洛阳绮丽,虽然她得到的夫君容貌俊美,举止优雅。 “那为什么……”既是如此,昭询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愿意陪他来济南过苦日子。 “那天你让人和华阳长公主说,让她送我回柔然。”柔然公主低声说,“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她心里明白他恨着她,他们都恨她,恨她的族人逼迫中原,她原以为他失势,会拖着她陪葬,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想送她回柔然。 昭询再想不到是这个缘故,他心里想,那他去年暗地里让人联络柔然可汗,她会不会很失望?因忍不住问:“那这些年你难道没有想过,我对你好,是为了借你父亲的人马复国?” “想过的。”柔然公主低声说。 “那——” “可是我知道,我的郎君不是那等人。”柔然公主笑了。她知道他不是,他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他没有过寄人篱下,没有过委曲求全,他连大将军都不能忍,怎么会为了她父亲的人马向她卑躬屈膝?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特别亮,银光洒满了庭院。小儿女不能熬夜,早早送去歇了,夫妻俩从天黑一直看到天亮,月亮渐渐沉下去,一线光,从最远最远的地方亮起来,那时候他多么盼着太阳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迷迷糊糊地合了眼,他记得自己就只是合了眼,甚至没有睡着。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妻子是这样刚烈的一个女人,他从来都不知道,在离去和死亡之间,她会果断地选择死亡。 他就只是迷迷糊糊合了片刻的眼。 到他醒来,柔然公主已经喝完了酒,她亲了亲他的面颊,唇边含笑,她说:“我是不愿意离开郎君的,便是父亲逼我,全天下的人都逼我,我也是不会走的,我会和郎君,和大娘、宝儿在……一起。” 她面色红润,一如生前。 那个瞬间,昭询想起了晋阳冲进德阳殿里,指向他的剑尖。 …… 姚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不得不去信长安,又多滞留了半个月,给柔然公主料理身后。 柔然公主、济南王妃的身后事操办得十分风光。孩子都还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姚遥看得心酸。但是昭询至始至终没有掉泪,更让他担心。昭询摆手说:“你放心,我没事。我不会连累你。” “阿舅……”姚遥低声道,“我……” 他原想说他不怕被他连累。但是昭询说:“从前你光棍一条,当然不怕,但是以后,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以后还会有孩子。”昭询的声音有些缥缈,“我燕朝天下,原是该有一二人以身相殉,没想到竟然要一个异国公主,来殉我燕朝天下。原该是我,终究我没用,我舍不得阿娘,也舍不得这两个孽障。” “你回去告诉、告诉华阳,我以后不会生事了,我会好好儿地、好好儿把孩子养大,希望她日后,能看在阿爷的份上,善待他的孙儿。” 他的目光这样惨淡,姚遥几乎想要大哭一场,但是终究也没有。绿树成荫的时候,他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 次年开春,连双双忽然爱上了吃梅子,许太医进门的时候,姚遥站在窗边上,看见杨柳青青,春花怒放。 万物生发,新的轮回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姚遥,字逸之。 第383章 蝶梦庄生 一 近年关,下了雪。 树枝上,屋檐上,湖面上都堆了雪,回廊底下长长短短的冰柱子,玉树琼枝,琉璃世界。 越往北,雪越大,风越是凛冽,像洛阳……不知道苏卿染走到哪里了,萧阮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今儿朝上,苏家人再次提了立后的事,他们已经很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但是他的后位,空置了近十年。从前有人催,他暗地里叫人放出话去,说有发妻在洛阳,如今—— 他知道她是过不了江的,她注定要死在燕朝的土地上。 贺兰袖和他提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始平王父子方死,他开城门,放元昭叙进城,那会儿也是她,建议让华阳弑君。她给出的理由总是很充足,但是他知道她为的是什么。 她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必要。 从前她是想要华阳死,这次她想一箭三雕——她知道他不想立苏卿染,所以递了一把刀给他。 杀人不见血,是她的生存之道。 其实他不很明白为什么苏卿染这么恨华阳,诚然华阳是他的结发妻子,明媒正娶,有她在,她苏卿染就永远被压一头。 但是她明知道他和华阳没有多少情分。 起初是源于利用,他知道华阳喜欢他,也许比喜欢更炽烈,炽烈如飞蛾扑火;他拒绝过,终于妥协。他需要摆脱危机,他需要一个在军中立足的机会,而华阳想要的,也许只是他一纸婚约? 他想过好好待她,至少也相敬如宾,但是他们没有这个运气。 而苏卿染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因为华阳是妻,她是妾;或者是她苏家两代女人,都因为公主失去夫君,恐惧与怨恨,终于在日复一日中,执念成魔。华阳不死,她破不了这个障。 贺兰袖不过是直钩钓鱼,她就主动请缨了。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过江,有没有等到华阳。 想到华阳,萧阮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十年过去了。 他没想到她会活下来,就更没有想到—— 他未尝没有过气恼:他的发妻,亲手给他织了一顶绿帽子。虽然并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口,但是提到洛阳那个权臣,未尝不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他的脸色当然不会太好看。 如果华阳能够活着抵达金陵,也许他会忍不住问她:“你怎么有脸活下来?”——她元家的公主,怎么有脸去给一个权臣作妾,不,连妾都不是,没名没分养在外头,就只有一个“专宠”之名。 她父兄当日何等英雄,她玷污了他们的名声。 华阳会怎么回答? 他想不出来。 他极少想她,也就极少去揣摩。十年前都面目模糊,何况十年后。十年这么漫长的时间,他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能得到洛阳那个权臣的宠爱,也许会比从前娇,比从前媚,比从前放得下身段? 他想不出一个千娇百媚,婉转承欢的华阳。 二 烛火有点摇,看奏折看到这个时候未免有点乏,火盆里轻微的毕剥声,恍恍惚惚的香,悄然溢满一室。 萧阮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只有在梦里,人才能够御风而行,金陵的风,然后是江陵,他觉得自己追了很久,方才追到苏卿染的背影,玄色披风,整齐落下的马蹄声——她有很久没有过披挂上阵了。 然后他看到了华阳,暮色里,哗哗的水声,他以为他会认不出来,但是相反,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眸色深黑,逆着光看过来,萧阮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起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他像是泡沫一样升起在暮色里—— 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了,久到他根本不记得,他和华阳曾经有过这样一些片段。在文津阁里,在画舫上,在疾驰的马车上,隔着车厢,他听见有人问:“原来三娘子对宋王……有意?” 他听见她的声音,像是急于辩解,她说:“以讹传讹。” 原来是以讹传讹么?萧阮心里有说不出的诧异:她对他,哪里像是以讹传讹了?那个问话的少年—— “我姓周,叫周乐。” 原来他就是周乐,那个后来,专宠华阳十年的权臣。原来他们相遇这么早。这么早,华阳对他,就和旁人不一样。萧阮透过自己的眼睛看他。那是个非常明亮的少年,明亮的不仅仅是他的眼睛。 他让他想到荒原上肆无忌惮生长的树。 华阳很讨他喜欢吗?萧阮迷惑不解地抬头,看见华阳从别枝楼上走下来,月光里,像是一缕游魂。 命运从哪里开始岔开,萧阮不是太明白。他总以为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直到他看到华阳和于璎雪扭作一团。他没有见过这样失态的华阳——虽然从前她的姿态也并不好看。他没有见过她这样奋不顾身。 从前那些如飞蛾扑火的热烈,多少还有贵族女子的自矜。 但是这时候,她面目狰狞,遍身血污,便如同从地狱归来。她连滚带爬地扑向他,颤着手探他的鼻息,眼泪簌簌地,在满面尘埃中冲出浅浅一条泪沟。 萧阮觉得有什么在心里轰地一声响。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想她果然是他的妻子,她爱他这样深,他从来都知道,但是竟然从来没有在意过。 风萧萧地,从他的手心里过去,从他的眼睛里过去,像是有什么在他的心上,拂了一拂,碎掉的一池水,一池影子,一池记忆。 他看到自己对她说:“别哭。” 她这样深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上别的男人?那之后,她被抛弃在洛阳之后,也许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栖身之地,也许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能再见到他?萧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些。 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会太迟吧,苏卿染过江了吗?他不知道。他这时候忽然希望她没有。 但是他醒不过来。 然后他看到她的手伸向匕首。 萧阮皱了眉,他已经知道这不是他和华阳的过往,他从未想过他和华阳的关系能纠结成这样,他会这样反反复复求娶,她会这样反反复复拒绝,在她父亲的营帐里,在没有雪的冬夜,一盏灯,孑然。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而那个明亮的少年走进来,在光影交错中问:“那三娘子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三 是有什么发生了,萧阮心里凌乱地想。从前、从前华阳并没有推拒过他。从前华阳看到他的样子他还记得,也许是刚刚记起来——她的眼睛会在瞬间亮起来,就好像有谁点亮了她眼睛里的光。 而梦里,她疲倦地回答周乐:“边镇苦寒,不比洛阳繁华。” 她轻易在他面前露出她的疲倦与软弱,就好像他不是边镇上一无所有的军汉,而是很多年后执掌一国权柄的大将军,她已经在他身边很多年,她熟悉他的目光,熟悉他的气息,熟悉他的宠爱。 萧阮敏锐地抓住这个线头。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忽然明白了她说的那个梦,是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的:他南下,他带了苏卿染,带了贺兰袖,没有带上她,他的发妻——原来她心里是怨恨的吗? 是,她有什么理由不怨恨。 萧阮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于璎雪死后的那个清晨,华阳抽出来的匕首。 他不明白的也许是,她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既然一切重来,既然她知道他会娶她,会抛弃她,会帮助皇帝杀死她的父兄——也许她不知道? 也许她不恨他? 也许—— 千头万绪,萧阮忽然发觉,他其实不懂华阳。也许是没有想过要懂,也许是来不及,总之他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陌生人。 而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答应了另外一个男人,她说:“……那你去吧。” 命运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选择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也许并不难以理解,萧阮自认为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换作他是华阳,他也一样会努力避开自己,避开被抛弃被背叛的命运,无论是德阳殿里太后的逼迫,还是同生共死的情分,都不能让她松口。 这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梦里他并不知道这个结局。萧阮没有想到自己会陷进去,就像当初的华阳陷入命运的天罗地网,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如今轮到他。 如今轮到他眼睁睁看着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华阳——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他从前没有见过,这个会送面首给太后,会撺掇谢云然和贺兰袖打擂台,会让侍婢掌掴崔家人的华阳。 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过着没有他的小日子,看书,踏青,教训妹妹;她仗义出手,帮谢云然出气,也令贺兰袖的杀招功亏一篑;她劝说昭熙娶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她像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她从前,不该勉强他么?萧阮苦笑:可是他看见自己,在离开宝光寺的时候,低声对嫡母彭城长公主说:“算我为难她。” 命运作弄如此。 西山的那个晚上,她假扮始平王退敌,长箭穿过他的胸口,他听见她哭着说:“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谅你!” 四 原来她终于还是愿意原谅他,那么多恨,那么多恐惧,那么多辜负与背叛,她还是愿意原谅他。 萧阮心口一热。 换作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 他不知道他南下之后,留在洛阳的华阳经历过什么,周乐是如何得到她。一颗心怎样从炽热走到冰凉,那也许就像是冰雪泼在烙铁上,蒸腾而起的每一团烟雾,都是恨不能烧成灰烬的过往。 但是她终于决定原谅她,也许是原谅过去的自己,原谅自己那样深情,而最终一无所得。 她不敢再爱上他。 她宁愿和一个与她没有过瓜葛的男人订亲。洛阳的风,吹开一地的花红柳绿。华阳在人群中,在欢呼声中,在惊叹的目光里吹笛,擅笛的是他,从前教她吹笛的也是他,他以为她没有学会。 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吹过给周乐听——应该是有的罢,她并没有太多争宠的手段。 这样讽刺,萧阮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笑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个轻盈的少女,看着李十二郎接过她手里的弓,看着离弦而去的箭,看着江面上碧波荡漾,这是春天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陪这个少女度过她十五岁时候的春天。 他们曾经是有过机会的,曾经,他迎娶她,在她十五岁那年的秋天。 而梦里的他,只能一次一次找机会见她,一次一次告诉她:不,你休想!你休想嫁给别的男人! 她说:我不是信不过殿下,我信不过命运。 雨哗哗地响,让他想起永平镇的暮色,她说她徒步三千里,只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休了我呢? 这是在梦里,萧阮不得不提醒自己,他知道燕主元祎修对周乐的怨恨,他知道他不会让华阳好过,但是他不知道她徒步三千里,那么冷,那么远。那么痛。他想要回头望,回头红尘万丈,并没有人的影子。 她还在走吗?他不知道。 她还活着吗?他也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不过是,这年九月的秋风里,她的及笄礼上,她穿上了他为她准备的大服,簪上了他亲手磨制的簪子,他从未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华阳,她原来是个美人,他原来不知道。 他的妻子是个美人,他竟然不知道。 李十二郎最终也没有娶到华阳,他仓皇逃出了洛阳城。洛阳的倾覆,或者说燕朝的倾覆,在这一年结束的时候到来。 皇帝死了。 他如愿以偿娶到了华阳。荒唐的新婚之夜,原来她是想要离开的,尽管宫人给他们系上了五色丝,剪了他们的发结在一处……那是从前也走过的流程。但是萧阮想不起来,那束发后来落在了哪里。 总是他漫不经心。 他想过的妻子也许是苏卿染,但是前后两世,与他结发的,都是华阳。 她淡淡地说:“殿下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我父兄不在了,没有人会顾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乱。末世的公主,被抛弃的王妃,会遭遇些什么,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说来呢?” 她说:“……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那却是真的,是他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那也是真的,他们走到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灯光覆过她柔软的眉目,她这样惊慌。萧阮想不起来他们的新婚之夜了,她曾经也这样害怕么? 他说:“我们从头来过。” 他说:“跟我南下!” 他说:“从前阿染杀了你……没有我的默许,阿染不会下手,你不要怨她,那想必都是我的错。” 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从前阿染杀了你。 他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从前,他知道苏卿染的铁骑正在凛凛寒风中赶往永安镇,那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要杀华阳的从来都不是别人,不是贺兰袖,不是苏卿染,而是他。 他要用她的命,换取他提兵北上的机会。 也许他一直没有诉诸于口的耻辱:终究是他的发妻,做了别人的宠姬。 五 十年。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并没有十年,也许是五年,或者更短。他频繁的出征,即便留在洛阳,见她的时候也不是太多。 不会像梦里,听说她被母亲召去,便急急去寻。他还记得她在母亲面前的手足无措,动辄得咎,但是梦里并没有,她从容应付他的母亲,她甚至心疼他得不到母亲的温情。他想她是动了心。 那时候他想也许他们会有以后。 他心里甚至隐隐盼着他们还有以后,以后,华阳还能在他的身边,在深夜里,陪他饮一盏酒,夜这样漫长。 梦这样漫长,萧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醒不过来。 始平王的军帐中,昭熙的头颅与始平王的血终结了这一切。 那个少年踏着灯影走向她,他说:“三娘应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颅,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 萧阮想不到那个军汉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想也许他对于华阳,比他知道得要多,要深。虽然他才是她的夫君,前世今生都是。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见过华阳这样的刚烈。 他记忆里的华阳太静了,也许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讨他喜欢,就只能一点一点静下去,静得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以为她不如贺兰袖活色生香。 但或者,只是她的光彩,从未绽放过在他的眼睛里。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说:“要活着,你答应我!” 如果要死,她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诅咒……萧阮想,因为这里,距这里三百里的永平镇,苏卿染正日夜兼程朝着那个地方奔去,她会死在那里,她会死在他的手里——就像他此时的誓言。 他听见流水滔滔,他看见他们并骑而去,他的发妻,他的前世今生,他说过的从头来过,至于此,都成泡影。 零落一地的不是月光,是所有他想过的美好的未来,他想过春天的花,秋天的落叶,冬夜里的白雪茫茫,所有想要与她分享,与她共度的一切。 他弯下腰去,大声咳嗽起来,他要醒来、他要醒来!他要阻止这一切!就在这里,就在距离这里三百里的地方,永平镇,华阳的殒命之地!是,他恨她,他恨她跟了别的男人,恨她让他姓氏蒙羞,但是不—— 也许并不是那样—— 她不是他记忆中的华阳,她不再是一个名字,不再是一个令他厌恶的存在,她是那个肯为他拼命的少女,是一段曾为他落泪的记忆,她是洛阳的春天里,洛阳的暮色里,向他伸出的一双手。 他们错过了这许多的时间,这许多的机会。 但是还早!他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他还可以再见到她,也许并不是梦中轻盈和欢喜的少女,也许她早已经爱上那个荒郊野树一般肆意明亮的少年,但是也许、也许他们还能有余生。 只要他能醒来! 只要他能赶到永平镇! 六 萧阮在半夜里醒来,天色漆黑,有星子迅速地滑过去,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捕捉那瞬间的光芒。 他恍惚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华阳了。 奇怪,怎么会梦到她。 梦到他住过的宋王府,她站在石阶上,穿着红衣,檐下有灯,灯光柔软地覆在她的衣袖上,他看不清楚她的眉目,只是心里不安。她让他觉得不安,像是握在手里的鱼,就要脱钩而去。 也许不该让她死。 萧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一丝丝的柔软,柔软得就像是春光。 也许不该让她死,他应该还会有别的机会,离间洛阳的君臣;他也许会有别的办法,让苏家知难而退……总会有的,也许他该让她活着,让她活着抵达金陵,他想见她,他忽然想再见一次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已经过去十年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还会……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天真吗?他不知道。也许不会了。毕竟是在后宅里厮杀过的女人,应该学会了口蜜腹剑,也许还会讨人喜欢了,也许……金陵宫里这么大,不会容不下一个元嘉语。 萧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就只是心血来潮。提了笔要拟手令,忽然眉睫一动:“什么事?” “苏贵嫔回来了。”底下人说。 萧阮一怔,笔尖直直落下去,污了纸面。 第384章 失眠之夜 嘉语翻了个身。 周乐问:“还是睡不着?” 嘉语“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去宝光寺里住上一阵子。” 暗夜里“噗嗤”一下笑了。 嘉语便有些恼:“还笑!” “是是是不笑了。”一只手臂横过来,将她揽进怀里,“……就这么怕?” “嗯。” 周乐用额头碰了碰她。 “我昨晚……我这几晚老做梦。” “梦见你阿兄了?” 嘉语叹了口气:“梦见我阿爷了。” 周乐的手紧了一紧。始平王刚刚遇害的时候,他把嘉语从豫州带去秦州,那一路她就是不断地噩梦,半夏毕竟不习惯急行军,体力不支的时候就是他守着她,他记得她那时候满头大汗醒来的样子。 却笑道:“岳父大人一定是骂我了。” 嘉语睁着眼睛看帐顶,微光从外头漏进来:“阿爷问我哥哥呢?” 周乐微松了口气,说道:“你阿兄虽然走得远,日子却过得滋润,便是岳父大人,也该不会怪罪才对。” ——天统六年收回长安之后,柔然便不再构成威胁,西域商路畅通,昭熙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来,他们一行人虽然扮作商贾,护卫可是实打实的精兵,这一路过去,倒是添了许多传奇佳话。 嘉语道:“我说哥哥很好,阿爷又问我,那三郎呢?” 周乐心道昭询那么个熊崽子,要不是有三娘和阿言,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岳父大人真真怪不得他。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嘉语低声道。 外头看她风光无限,从前长公主,如今元皇后。然而她到底是元家的女儿。周乐走这最后一步,固然得她默许,但是暗夜里她也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父亲仍在,如果兄长归来,她该如何面对? 周乐亲了亲她的眉目:“篡位的是我,你让岳父大人来问我好了。” “你……你能怎么回答?” “阿兄远走,三郎失德,你我一手一脚打来的天下,你我不上位,却让给谁来?难道让给那些在岳父大人遇害之后和伪帝亲亲热热的宗室?他们和岳父大人什么关系?我虽然不姓元,到底是半子。” “冬生也是他老人家的骨血不是?”周乐又道。 嘉语转头看了他片刻。她初见他,他手长脚长地靠在车厢上,天光日暖,他的眉目生动得好看;到如今廿年过去,光影都凝住,像是浓墨重彩作了一幅画——却又与萧阮的清逸出尘不同。 如今竟是一国之君了。嘉语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她伸手去,细细抚他的脸。他总是这样理直气壮。 “总之,都推给我就好了。”周乐龇牙笑了一下。 嘉语不作声。 “你要是去宝光寺……”周乐伏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嘉语好笑又好气:“又胡说!佛门重地——” “不是有欢喜佛?” 嘉语推了他一下:“越说越不像了——明儿还有早朝呢。”实则这个时辰了,她原不该拿这些琐事扰他。 周乐不理她,他这会儿忙得很。 到五更天,外头叫起。 周乐磨磨蹭蹭不肯起来。嘉语笑吟吟羞他:“这才几年就倦怠了,朝也不想上了,要再多几年……” “再多几年怎样?”周乐哼了一声。 嘉语原是想笑话他“再多几年就昏君了”,这时候晨曦的柔光打在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到底不能出口,就只亲了亲他,低声道:“好人,你快去罢,不然他们骂我奸妃祸水,迷惑天子……” 那人却正色道:“三娘这话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天未明,夜未央,嘉语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出奇。 “要说祸水,怎么都说不到三娘身上——” “我本来就不是!”嘉语理直气壮。 “那当然、三娘当然不是,三娘也就是毁了伪帝天下,也就是让尚书令至今绝口不提婚事,让对面那位——三娘听说了么,姓苏的那位像是认命了,今年年初,主动带头,给你上了尊号。” 嘉语:…… 李愔这桩婚事谁都不会当真,但是对面——这个傻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闹一次。 偏偏她无从抵赖。 心思一转,不由冷笑道:“纵我是祸水,那周郎呢?” “我自然也是!”周乐道,“若非我祸水,怎么能迷惑了长公主,取了天下?” 嘉语料不到他这么光棍肯认,倒是一愣:“什么?” “其实——” “嗯?” “三娘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他忽然吞吞吐吐,嘉语不由追问。 周乐避开她的目光,收了笑。轻绡在幽蓝的光影里飞舞,一时明一时暗,片刻之间,竟生出鬼魅丛生的寒凉。 嘉语极少见他这么正经——他素日与她说话,眉目里总含了三分笑。她也没想过,那笑容一旦敛去,眼前这个她最熟悉的男人,竟然会让她生出陌生感来,她说不出那陌生是因为什么。 就听那人低声道:“……三娘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早就死了。” “说什么胡话!”嘉语气急了,“好端端的,干什么咒自己——” “三娘自个儿想想,”扣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一紧,声音亦逼仄发紧,“你这两世为人,亲眼目睹无数人因你而改变的命运,怎么就对我有这么大的信心——三娘难道不知道,战场上随便一支流矢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嘉语心里一惊,肢体便有些僵硬。 她当然知道他从一无所有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一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人有命捱到最后。有无数的可能,毫厘之差,那不仅仅指向他不在她枕边这个结果,也许整个世界,都是另外的因果—— 也许表姐还是当了皇后。 也许萧阮带她过了江,她还是死在苏卿染手里,最多是死法不一样。 也许她没来得及找到哥哥…… “……三娘再想想,如果是你的周郎,如何舍得取你家天下,让你这般两下里为难?” 嘉语的呼吸急促起来,却勉强笑道:“你不是周郎,那你是谁?” “我呀……”周乐眉目微阖,森然道,“公主还记得么,从前公主陪大将军上西山,被大将军打下来送给公主做围脖的那只狐狸——” 嘉语:…… “我就是被大将军做成围脖的狐狸,这辈子也只想公主一个。”周乐也撑不住了,笑得声音都在抖。 嘉语反应过来,恨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你、你——你个狐媚子,让本宫瞧瞧,到底有些什么狐媚手段!” 周乐瞅住她笑,猛地冲外头喊:“皇后有旨,今儿罢朝!” 嘉语:…… 不、不是,她不是这个意思! 嘉语被迫签订了几项丧权辱国条约,总算哄得狐媚子松口去上朝。得了闲细细看礼部送进来的条例。 以她的本心,是用什么规格都不为过,那是她的哥哥,燕朝天子。她猜周乐未尝不这么想,但是他有他的顾虑。迁都长安,原本就是为了削弱前朝的影响力。如果昭熙归来,仍以天子的规格远迎,恐怕底下人心浮动。 然而—— 不管怎样,她都会觉得愧对于他。那总是她的过错。离开洛阳时候周皇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她懂;阿姚每次去济南,昭询的怨恨,她也没什么不懂的。但是人到这一步,哪里还有退路。 嘉语揉了揉眉心,提笔朱批。 到午时,周乐散了朝回来,说:“十二郎带了个人来见你。” 嘉语“咦”了一声:“见我?” 以李愔的身份,什么时候要见她,也都不必通过周乐。因心里转了转,问:“什么人?” 周乐笑得狡黠:“一个小娘子。” 嘉语:…… 少时,唤了人进来,是个穿深青色细绸布的小姑娘,约是十七八岁,叉手站在阶下,神色间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明白座上何人。 嘉语细细看了一通她的眉目,转头看李愔。 李愔脸上没什么表情。 嘉语赐了座,叫宫人拿果子给小姑娘吃。小姑娘的目光在果盘上跳来跳去,最后拣了一枚桃子。 “桃子还生。”嘉语提醒她。 小姑娘“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光清亮但是放肆。 李愔也没有阻止她。 “你……家里有给起名么?”嘉语问。 “嬷嬷叫我大娘子。”小姑娘说。 这就是没有取名了,嘉语心里想,不知道当时逃出去的是琥珀还是赤珠,或者是两个都……以她们的身份,虽然抚育有功,但是要取名,自然还是不配。 “你阿舅也没给你取名么?”嘉语又问。 “有。”李愔代她回答,“不过总要问过殿下。” “叫什么?” “善钟。” 善始善终,从前皇帝没有,后来李十娘也没有。这个小姑娘……想必前些年,因为昭熙兄弟在位,没人敢让她露面,如今是—— 如今是瞅着年纪大了,这孩子金枝玉叶,总不能真让她委委屈屈配一个山野村夫。 因微微颔首道:“抚育她的嬷嬷……” “已经过世了。”李愔道,“临终之前,遣了她下山来找臣,臣……”他微微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拿这个烫手山芋怎么办。她固然是十娘的女儿,但是也流着元家的血,当初姚太后母子打的是留子去母的主意。 如今她家里死了个干净,倒把这个孽障丢给他。待不要,毕竟是十娘的骨血;待要了,想到他一家百余口,皆丧生于她祖母的屠刀之下,这口气,怎么咽得下?退一万步想,华阳也姓元。 也不能瞒过周乐。 嘉语猜到他的心思,也是为难。这眉目青青,分明是元家人的模样。她这时候想起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她的父亲和祖母,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回头看周乐,周乐摊手道:“都你决定。” 嘉语问李愔:“这孩子如果养在你膝下,行几?” 李愔苦笑:“仍然是大娘子。” 嘉语一怔,亦不由失笑。李愔回洛阳之后才纳的妾,自然通通都比这个小姑娘小。嘉语对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姑娘看了看桃子。李愔瞪了她一眼,小姑娘才放下了,走到嘉语跟前去。她一向长在山野。嬷嬷快要死了,催她下山,催了好几次她都不愿意走,这一次是嬷嬷说,再不走,她就死在她面前。 才不得已下了山,进了城。 她在城门口就亮了身份。 守城的官兵被她吓住了,虽然并不太相信这个“李尚书的外甥”,但还是尽职尽责给她传了话。前来领她的是她表弟,高她半个头。衣着华丽的世家子,她在山上没有见过这样文雅的少年。 但是她记得嬷嬷的话,她说:“这天下,就没有比你更尊贵的人!” 她知道自己身份不寻常,但是也没有深究过——总是有些不得已,她方才落到这个境地,如果能摆脱这个境地,嬷嬷自然早就和她说了,早就帮她想法子,却拖到这个时候,可见得是没有办法。 阿舅没有多喜欢她,但是也没有多厌恶她,种种矛盾和纠结的心态,她几次要问“我是谁”,但是最终也没有。 她想时候到了,他总会告诉她。 她没有想到她会被领到这座华丽的宫殿里,座上英俊的男子和珠翠环绕的美人。美人瞅着她看了很久。她阿舅宅子里也有的是美人,但是美人和美人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时候就听见美人柔声说道:“大娘子,你阿舅有心想要收养你,让你跟他姓李,取了名叫李善钟,你可愿意?” “如果我不愿意呢?”她说。 嘉语为难了片刻。 她没想到她会拒绝——她如今无父无母,宗亲固然是有的,但是如李愔一般身份清贵又位高权重的,没有。她和姚太后母子、李十娘那点香火情,让她希望这个她能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李愔早气得脸都青了,要不是在御前他能拂袖而去!真是的,他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姚太后能生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我阿舅收养我,要特意来问过贵人——想必贵人也是我的长辈?”那姑娘慢慢地说。 嘉语道:“是。” “我该……怎么称呼贵人?” 嘉语眉目里闪过一丝狼狈,她说道:“你父亲是我族兄。” “贵人姓什么?” 嘉语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叹息道:“我姓元。” 那姑娘道:“我愿意叫元善钟——我知道阿舅是好意。” 第385章 色衰爱弛 嘉语心里算计昭熙一行的行程。 每三天一封飞信,有驿站传来,也有昭熙亲笔,又看得出有谢云然口述,说起一路见闻,各国轶事,笔调舒缓。 嘉语猜他们夫妻心情应该是很不错。 因为要收信,玉郎这些日子进宫得极勤,她比善钟还小岁余,已经出阁好几年,如今夫婿在秘书阁,极得宠信。 嘉语和她说了善钟,玉郎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当初要不是琥珀、赤珠倒戈,也不会有她父亲陷落深宫,始平王府受制于人。想不到那个小崽子反而活了下来——原本她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只是始平王的孙女儿——也许她更情愿做始平王的孙女儿,虽然她并没有见过她的祖父。 嘉语道:“陛下的意思,是在勋贵少年当中,为她择一位年貌相当的夫婿,也不枉……” 不枉她父祖英烈,或者不枉她母亲苦心筹谋,嘉语没有想下去。 原本是想让李愔收养她,以赵郡李氏的身份行走于世,但是既然她不愿意,也就作罢——终究她长了元家人的眉目,迟早让人生疑。 周乐的意思,既然是她元家的事,就都交给她处理,也免得她牵挂兄嫂行程,成日里胡思乱想。 嘉语心里寻思,如今阿狸也一年比一年大了,多过得几年也要择婿,索性拿了来试手。因寻了名目召集全城贵公子游园,命李愔出题。李愔虽然奉诏,却悻悻道:“满腹诗书,也未必就是佳婿了。”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周乐一口酒水没咽下去,全喷了出来:“李兄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嘉语道:“我家选婿,不比卿家,诗文不过看个气度,还是情投意合最要紧。” 又转头与善钟说:“看中了哪个,和姑姑说。” 善钟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宫里。虽然她从前也没有过这么奢靡的生活,但是那不妨碍她迅速接受了这个身份。她听见宫人偷偷议论她,说她眉目酷似皇后,竟比“长乐公主”更像几分。 她见过长乐公主,十四岁了。是个难得的美人。只是不怎么爱笑,稚气得很。大多数时候都和她那只小老虎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和太子感情倒是极好。她猜,皇后是要留了这个外甥女做太子妃。 而她—— 虽然皇后自称是她的姑姑,但是她心里清楚,这等话,做不得数。寿阳公主才是她嫡亲的侄女儿,每次进宫,皇后脸上的光彩挡都挡不住——她不是的。她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没有人会为她打算,哪怕是她这个——舅舅。 善钟的目光往李愔的方向转了一转。他正偏头回答皇帝的问话。于是她的余光顺理成章就扫到了皇帝的侧容。她听说他起自草莽,只不知怎的,被当时的华阳公主看中,所以才有今日。 奇怪,华阳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怎么会看得到一个草莽;但是那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她能看见他。 便是在千人万人之中,这人也该是被一眼看见的。 她无从见识他在臣子面前、在朝堂上的威严,但是在这后宫里—— 他很爱笑。 他看妻儿的样子,就仿佛全世界的珍宝都在他眼睛里,闪闪发光。 她见过他们并肩走在暮色的花园里,风徐徐过去,星子一颗一颗亮起来,皇帝急几步到树下,用力摇了摇,一时间花落如雨,皇后又气又笑,很捶了他几下,他也不恼,只低头闻她发间的花香。 这时候他并不像个君主——甚至连君子都不像,就只是个爱笑爱闹的少年郎。 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痕迹。 也看见过他们坐在凉亭里,月光在湖面上荡漾,两个人都仰着面,隐隐有风把声音吹过来:“那是贪狼,贪狼主桃花……” “那是破军,北斗第一星,化气为耗……” “三娘是哪颗星?” 声音渐渐就低下去,低得像是呢喃,轻得像落花拂过琴弦,远得像夜半来,天明去。 她想神仙眷属,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渐渐不明白为什么皇帝钟情于皇后。那并不是说皇后不够美,但是他贵为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皇后再美,也不可能兼得春兰秋菊,也不能和十六七岁的鲜嫩水灵相比—— 就是这宫里,她都见过不少美人,但是就没见皇帝宠幸过。也隐隐听说,到了年岁会放出宫里去,不白白蹉跎了年华。 见鬼!就不许人家想个攀龙附凤什么的吗! 善钟心里糊涂起来,总觉得她在宫里看到的和素常嬷嬷说的大不一样。 这时候听到皇后的嘱咐,不由莞尔:“那要是我看上了人,人家没看上我,怎么办?” 嘉语:…… 周乐嘴快,嘻嘻笑道:“要不要姑父我帮你把人抢回来?” “这可是陛下说的!”善钟接了一句。 李愔面上见恼。 嘉语瞪了周乐一眼,说道:“别听陛下胡说!如果你看中了人,人家没看中你,就再选一个好了——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善钟把玩着手里白玉玲珑小盅,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那陛下和皇后娘娘当初——也是这样么?” “大胆!”李愔怒喝出声,“陛下和娘娘,也是你能编排的!” 嘉语和周乐对望一眼,却齐齐都露出古怪的表情来。嘉语忍俊不禁,伸过手去握住周乐,却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是。” 她从前,也只是遇见他太迟。 见李愔恼怒未消,忙添一句:“童言无忌,李卿不必在意!” 周乐自斟了一杯酒,送到她唇边,喂她饮了,眉目间亦是欢欣无尽。 那头自有人誊抄了诗文,呈上来供贵人细看。 嘉语和周乐说:“不知道那孩子喜欢什么样的,要说人才,卢家子允文允武,要说美貌,郑家郎算是顶好了——” 话道这里,就看见周乐似笑非笑,嘉语知道他是笑话她,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句话呀,她虽然是我元家的女儿,也是你的子民不是——” 周乐道:“小娘子的心思,你都不懂,我怎么能知道,要我看——” “善钟姐姐喜欢姨夫。”没头没脑插进来一句话,却是在一旁和老虎玩的阿狸。 嘉语:…… 嘉语斥道:“尽胡说!你善钟姐姐才多大——” 周乐“哈”地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嘉语嗔道。有这人在,她连教阿狸都板不起脸来,真真要不得! 周乐抱住她不让她行凶,附耳道:“三娘初次见我……还没她大呢。” 嘉语动弹不得,只忿忿道:“这你又记得了!” “我什么都记得。”周乐柔声道。 嘉语面上飞红:“和你说正事呢。” “这才多大点事——” “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阿狸锐声道。 周乐:…… 嘉语扭头看她,头都大了。不是,就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长在深宫里,见过几个男人。怎么就说出这等话来! 登时把脸一沉,说道:“你过来!” 阿狸见姨母脸色不好看了,就有些怯,磨磨蹭蹭地抱着小老虎,老虎被她抱得紧了,不满地呜了一声。 “独孤羽燕!” 阿狸听见她姨母连名带姓叫了出来,心头大恐,不得不起了身。老虎感受到小主人的恐惧,想要挺身护主,被周乐瞪了一眼,当机立断软软趴下去:它认得这个眼神,是个能收了它零嘴的狠角色! 嘉语把外甥女叫到跟前,命她站好了,然后才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阿狸目光游移。她心里也虚。她就是听宫里嬷嬷这么说,觉得怪有意思的,对,就是这样!男人能三妻四妾,当然不是好东西!可是姨母这么质问上头来—— 就听嘉语追问:“是你姨父不是东西,还是你表哥不是东西!” 阿狸哪里敢应这个茬,赶紧奉承道:“姨父在姨母跟前,是很是东西的。” 周乐:…… “那是冬生得罪你了?” 阿狸摇头:“冬生好着呢。” “那到底……”嘉语脸色缓和下来,她妹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可不能让人教坏了去。心里盘算着把人揪出来,因又说道:“阿狸如今也渐渐长大了,这些年冬生进学,都让你一起去;你姚表哥建学堂,也让你和冬生跟着奔走,都是让你开眼界,长见识,不是让你听人说风就是雨!” 阿狸垂头道:“阿狸知错了。” “你打小养在我身边,所见所识都是一时之豪杰,你见过他们的才干,手腕,谈吐风度,怎么就能得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种结论?阿狸,你虽然是个女孩儿,但是我家女孩儿,一向都不作深宅妇人,你阿娘当初能征战沙场,如今能独当一面,你怎么能学那些没眼界没见识的,以他是男人是女人来下论断?” 阿狸“嗯”了一声,头栽得更低了:“姨母说得对。” “这个论断何其偏颇,便不论你日后的夫婿,这么说,把你姨父、你父亲置于何地?你冬生表哥,姚表哥又哪里不是东西?还有你段叔叔——” 周乐干咳了一声:阿韶一向喊他舅舅,如今眼见得就要变成妹夫——确实有点不是东西。 嘉语被他打断,恼恨得拧了他一下。 阿狸低声道:“姨母说得对,都对!但是阿狸还是觉得,至少也要姨父不纳了善钟姐姐,阿狸才听得进去!” 说完行过礼,不等嘉语叫起,一扭身就走了。 老虎看看嘉语,又看看周乐,夹着尾巴跟了上去。 嘉语:…… 周乐眼睛鼻子都皱了起来。 嘉语想不到有这桩,一时有些发怔,转头看住周乐。 要说别人,她是不信的。但是善钟——她不是没听过那些风声,他们都说她长得顶像她。她心里不以为然,她像她什么。当初她也不是宗室近亲,血脉这么远,无非是周边人奉承那孩子。 但是—— 周乐呢?他也这么想么? 他会怀念十年前二十年前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么,就像大多数人怀念自己的青春时光? 周乐笑道:“阿狸大了,会护着你了。” 嘉语道:“周郎——” “嗯?” “你觉得,她……我是说善钟那孩子,像我吗?” 周乐脸色变了:“像如何,不像又如何?” “周郎还记不记得我们订亲那晚我说的话?” “我说过我都记得!”周乐眉目里有了恼怒的颜色,“三娘信不过我么?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多年了!三娘要是信不过我,这满城贵胄,你随便挑一个,瞎子瘸子,把那孩子给嫁了,难道我会有二话!” 嘉语没想到他会这么恼,因软语道:“喜新厌旧,原是人之常情……” “三娘最近看上什么美少年了吗?”周乐气咻咻道,“是谁?让朕去会会他!” 嘉语:…… 她这辈子能指望她郎君脑回路正常一次么? “李兄这个外甥女,可是个搅事小能手!”议完朝事,周乐没忍住和李愔抱怨。 李愔幸灾乐祸道:“她看上谁了?” 周乐不说话。 李愔何等灵省之人,登时领会过来,不由大笑道:“不会吧——” “怎么就不会了!”周乐气恼道,“我有哪点教人看不上!” “陛下哪点都叫人瞧得上,就是惧内教人牙疼……”李愔道,“陛下要是敢纳了善钟,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周乐哼了一声,阴恻恻道:“李卿,这句话谁都说得,李卿说不得!” 李愔便知道这位又旧账重算了,悻悻道:“都多少年了……” “多少年我都记得!” “那会儿我不是……”李愔想起来,订婚之前他就和周乐打过照面,一时气短,只得说道,“我离开洛阳时候,就给她写了放婚书,陛下要这么耿耿于怀,怎么不打过江去——那头才是正主!” 周乐冷笑道:“你当我不敢!” 李愔也料不到这货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他倒是敢,他这个做臣子的就是死谏也不能让他打这等没把握的仗。 于是起身躬身道:“臣不敢奉诏,臣请告退!” 一拂袖退了下去。 周乐气走了李愔,自个儿歪在书房里发了半天呆,忽然外头寺人禀报道:“善钟小娘子求见!” 算算也差不多时候了。 周乐道:“请她进来!” 善钟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周乐道:“有什么话,你且起来说。” 善钟眼睛里含着泪,她心里真有些害怕了,她说:“我听说皇后娘娘给我指了人,不日就要赐婚——” “你不情愿么?” “我、我想嫁个英雄!” “你怎么知道皇后给你指的不是个英雄?” “我生平所见英雄,唯有陛下一人!”善钟仰起面孔,灼灼直视,铿锵说道。 周乐:…… 周乐在这个瞬间想起二十年前,他和昭熙在嘉语的庄子上见到她母亲的样子。那个头发滴着水,仍然眉目浓丽的女子,那时候他想,李家诸子之中,除了十二郎,也就只有这个女郎当得起事。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她会就这么轻易地……死于一个仆从之手。 他总以为她会是那种能翻起惊天巨浪的人物,最低限度也能扭转命运,不逊色于她的堂兄。 但是人那么脆弱,脆弱得像一只蝴蝶。 他叹了口气。 就听见那个女孩儿大声道:“难道陛下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吗?” 周乐:…… 周乐被她气笑了:“我是不是个英雄,不用小娘子你来判断。” “可是当初,”善钟说道,“当初皇后难道不是看中了陛下是个英雄,才以身许嫁的么?” 周乐多看了她一眼,这个小娘子下山才几日,谁往她脑子里灌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这件事背后还有人,不过,那都不重要。他简单明了地告诉她:“不管我是不是个英雄,我都有主了。” 善钟:…… 真是晴天霹雳!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男人有主这种说法——不一般都是“名花有主”么?难道皇帝陛下把自己当“名花”了?这个认知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我是你姑姑的人,你不用想了。”周乐道,“如果你姑姑给你找的人你不喜欢,我就给你在城中指个尼寺,你过去住一阵子,什么时候有看上的人了,和你阿舅说,你阿舅自然会给你安排。” 善钟:…… 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嬷嬷一向说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凡她想要的,她都会尽力供给。她说着天下没有什么是她要不起的。她理当得到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做她的夫婿。她的儿孙,理当继承这个天下—— 她年轻,貌美,她长得像皇后——年轻的时候。 有男人不贪这口鲜的吗?嬷嬷说没有;嬷嬷说这不是背叛;嬷嬷说姑侄姐妹共侍一夫是很常见的事…… 但是所有这些话,在这个人面前,都像是不存在。 他简简单单地说,他是皇后的人。 她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脱口道:“她有什么好!她都老了!” 周乐眼睛里精光暴涨。 善钟被他盯得低下头去,她第一次感受到……那也许应该叫天威的东西,它压住了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听见他声音里的冷意:“你母亲和我、和皇后多少有些香火情,你阿舅更是与我并肩作战多年,所以我和皇后,都想要善待你。” “陛下——” “皇后为你准备了县主的封号,给你找的夫婿也都是一时之俊彦。即便你听人挑唆,说出这等胡话来,我也都还能原谅你年纪小,长在山野,无父无母,无人管教。” 她有嬷嬷,她并非无人管教!善钟面上透出些许倔强的神色,只不知为什么,并不敢出口。 “……但是那不等于我会纵容你诽谤皇后。”周乐道,“实话告诉你,皇后并没有给你指人,风声是我放出来的,我就是想看看,你想要什么。如今我已经知道了,结果也已经告知你——” “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皇后有什么好!”善钟骨子里的倔强被激发出来,她扛住他的目光,抬头来与他对视,“从前她是公主,可是如今,世易时移,陛下才是天子,理该享用着世间最好的——” 她不怕他! 她为什么要怕他!就算他能决定她的命运,即便他能决定她的生死,她左右也不过就这条命罢了! 她这么想着,觉得压在身上的目光变得轻了,那个英俊的男子愕然:“抚育你的嬷嬷竟然是这么教你的吗?你竟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样东西,趁着年轻貌美,想要货与我享用?” 善钟冷笑道:“陛下不喜欢年轻貌美,难道喜欢年老色衰?” “你、你!你可真会戳人痛处,”周乐面色一沉,“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比三娘还大上好几岁呢,她要是嫌我年老色衰了——” 善钟:…… 她觉得她要疯了……要不就是这个世界疯了!这个年富力强的帝王,竟然在担心被皇后嫌弃年老色衰! 天理呢? 却听皇帝正色道:“你总问皇后有什么好,不是我不想答你,只是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有一日,你碰到一个你真心倾慕的人,便不会再问这样的话。我以为你如今这样问,是因为你不懂——但是既然你把自己当成一件货物,拿自己的年轻貌美待价而沽,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懂了。我爱的那个女子,即便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把自己当成一件东西,供人享用。 小娘子,没有人会永远年轻,三娘不会,我不会,小娘子你也不会。但是如果你真心爱过,便会知道,此时此刻,我看她,便是她最好的时候;她看我,也是我最好的样子。她是我的心头血,一时欢喜,我便欢喜,谁与她为难,便是与我为难;我是她的肉中骨,谁要抽走,她都会痛。 你走罢,不要回头——这原本不是你的地方。你的父亲和母亲都葬身在这里,我放你走,是放你一条生路。” 周乐处理得太干脆,嘉语到善钟搬出去才反应过来,听周乐解释了那一通英雄不英雄的,也是啼笑皆非,说道:“我知道是谁了。” “谁?” 嘉语道:“想得出这套说辞来挑拨你我的,除了我的好表姐,还能有谁。” 周乐吃了一惊:“那不至于罢——” 贺兰袖如今——他也想不起来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了,很久了罢。自陆俨死后她一向安分守己,他几乎要以为她改邪归正了。 不想还有这一手。 “她也就是打量着你看在她的功劳上,我看在姨母的份上,总不至于——” “你要去见她么?” 嘉语笑道:“她费这么大劲,不就是为了见我吗——赶在哥哥回来之前,也好。” 第386章 圣善夫人 阿狸心里有点小兴奋,她姨母答应带她去见圣善夫人。 圣善夫人复姓贺兰,长安城里有一些关于她的传说,但是宫里不提她,她猜这里头是有一些她所不知道的禁忌。她也旁敲侧击问过冬生,冬生一脸“你怎么这么八卦”,让她闭了嘴——真是的,八卦一下怎么了。 明明小时候冬生是个很活泼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越老成了,和他爹不走一个路子,阿狸不止一次听姨母抱怨过皇帝:“冬生不像你。” 皇帝不高兴:“眼睛不像还嘴巴不像?” 姨母说:“性子不像。” 皇帝回答说:“性子不像就对了,老子打天下的,天下人服气;这孩子日后坐天下的,不老成一点,底下人欺负他。” 阿狸偷偷儿看冬生,觉得太子也不容易。又暗搓搓想,原来姨父也知道自个儿不老成。 幸而长安市面上话本极多——都是南边过来的,当然不能让皇帝知道。阿狸叫人带了进来,被左右嬷嬷搜罗了去。皇后边看边笑。后来让皇帝知道了,一把火烧了——阿狸觉得她姨父也忒小心眼了,人家写写画画怎么了,话本里把她姨母画得还挺美——她娘也美,她还看到她爹了。 真让她心心念念的反而是出镜不多的圣善夫人,她姨母的表姐,写到她就含混起来,像是做过王妃,又流落为婢,后来翻了身,虽然还是个妾室,但是奔走于江湖之间,无论当初伪帝,还是南边吴主,都和她有些瓜葛。 就连她姨父也—— 阿狸发了心,要给圣善夫人作传。只苦于无处下笔。起初是跟着冬生去探望过几次宫夫人。宫夫人是个十分和善的妇人,和善到近乎老实。阿狸怎么都想不出,她怎么能养出她姨母和圣善夫人这样的传奇人物。 因此听姨母说要带她同去,兴奋得整晚没睡。早上用粉敷了眼底。迎面碰上冬生,冬生问她哪里去,阿狸说:“姨母不让我告诉你!” 冬生嘴角抽了抽,说道:“金陵馆来人了。” 阿狸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因十分迷惑。 冬生道:“……说是要和我朝议亲。我阿爷可没女儿——” 阿狸脚下的小老虎开始发出低吼。 冬生踢了那畜生一脚,扬长而去。 小老虎还要爬起来示威,阿狸摸了摸它的头:“你省省吧,别装了。”——别以为她不知道这货背着她有多贴冬生。 阿狸跟着嘉语上车,就有些心事重重。 嘉语只当是要去见贺兰的缘故,也没有在意,只叮嘱她:“一会儿进了咸宜观,见了圣善夫人,多听,别问。” 阿狸过一会儿才问:“姨母为什么要带我去见圣善夫人?” 嘉语看了一眼伏在脚边吃糕点的小老虎,不咸不淡说道:“给你长心眼。” 阿狸不觉得自己没有心眼。 咸宜观在西郊。 阿狸恍惚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贺兰夫人是出过家的,还剃度了,后来光•复长安,又还了俗,不知道上哪找的秘方,居然头发又蓄了起来,但是因为迁都,要避她姨母,只得又委委屈屈搬出了内城,索性建了个道观。 “为什么是道观啊?”阿狸和冬生讨论过这个问题。 冬生说:“道观里热闹。” 阿狸不知道道观有什么热闹,这个咸宜观看着就不怎么热闹。 很单调的青砖白瓦,刚下过雨,倒是很雅致的一幅画,画里头又探出一支桃花来,桃花开得很活泼。往里走,也是安静,竹影悄然落在地面上,一只闲置的琵琶又雕饰得绮丽非常,让人几乎想上去拨一手,不知声音如何。 煮了茶,茶香四溢。案上放着拂尘。 女子坐在蒲团上,穿着羽衣。羽衣也素净,素净得精致。只是看她形容——阿狸吃了一吓:怎么枯瘦成这个样子?话本里不是说她只比姨母大上两岁么?她不由自主侧目去看她的姨母,莹白圆润的面颊,顾盼之间自有神采。 阿狸心上的天平不由自主往她姨母那头又移了一大块:想来这位圣善夫人日子并不好过。所谓传奇的下半场,也不过如此。 嘉语不知道这小丫头心里杂七杂八揣度了这么多。她也诧异于贺兰袖的枯瘦,只看这观、这室,便知道周乐并没有亏待她。总还是念在下长安有功的份上。那是另有缘故了。 因只说道:“韩陵一别,有十七年了。” 贺兰袖也有些恍惚,真的,十五年了。这十七年里她们在没有见过。王政见过她,韩舒意见过她,韩狸也见过她,但是她没有。 却原来十五年之后的三娘是这个样子——她前世没有见到,前世三娘也没有活这么久。 岁月给她增添了光彩。她这时候想十五年前,十七年前的三娘没有这么从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忽然有点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贺兰袖默默然给她分了一盏茶;又分一盏给随侍在侧的小丫头。小丫头年纪虽小,艳色已经压不住了。 贺兰袖道:“是六娘子的女儿么——难为三娘特意带了她来看我。” 嘉语也想起来,正始四年,她们在马车里对峙,她冲她说的那番话——然而嘉言和如愿并没有白头到老的运气。 一时间心里也有些唏嘘。 就听贺兰袖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狸看了嘉语一眼,嘉语微微颔首。便应道:“我叫独孤羽燕。”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贺兰袖取笑道,“这名不像是你的周郎取的。” 这轻车熟路的调侃,嘉语也有点哭笑不得。她表姐这个人,最会拿捏分寸。她当然知道惹不起她,所以一早乖觉搬出内城,出家为道。一来方便蓄发,女子爱美,出于天然;二来可以避免逢年过节,进宫道贺。如今一句话,便仿佛时光倒转——如果不是这许多恩怨,她们原本该是可以互相嘲笑打趣的至亲姐妹。 嘉语不与她废话,只说道:“元大娘子又哪里得罪表姐了,要这样算计她?” 贺兰袖微微一笑:“三娘这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嘉语道:“那孩子才多大,又养在山野,见过几个人物?周郎英俊,又贵为帝王——” “看看,看看!”贺兰袖摇头道,“三娘竟然为了她来找我问罪了,当初她阿爷对三娘可没有客气过——” 嘉语语声一滞。她也拿不准贺兰袖说的是前世还是今生,横竖她这两辈子,在正始帝面前都没讨到过什么好。 阿狸心里纳罕:却原来,善钟姐姐的父亲和姨母还有过节呢?这她可想不出来。 “穆氏一早就过世了,她阿爷阿娘也都不在了,要说起来,”贺兰袖慢悠悠说道,“她的事,我还能做得了主。” 嘉语被她气笑了:她还当她是庄烈帝的皇后,元氏主母么? “我是为了三娘好。”贺兰袖放下银匙,抬起眼来。 阿狸觉得这一眼颇有点图穷匕见的惊险。她姨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手到案上,一翻腕,一杯茶全泼了出去。 贺兰袖只觉脸上一热,水答答滴落到羽衣上。睫毛上也沾了水,透过圆的水珠,人有些变形,三娘脸上并没有怒色,但是她仍然感受到了压力。 “没有第二次了,表姐。” 贺兰袖抹了一把脸,又自顾喝了一口茶,方才说道:“真苦。”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南边的人爱喝这个。后来到了长安,进了尼寺,方才知道这其中的好处。” 她转脸向阿狸:“独孤娘子,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好处?” 阿狸扯了扯老虎耳朵,她不明白姨母我们发火,就更不明白这茶有什么好喝了。圣善夫人忽然问她,她让老虎“嗷”了一声,算是回答。 贺兰袖叹了口气:“你还小,自然是不懂。但是三娘,你可不小了。我知道三娘是怕了,元家大娘子……三娘,如果你的周郎纳幸了她,那便是你的末日。你能安抚宗室,难道她不能?她身份不如你高贵么?你曾和周郎同甘共苦,那都多少年前了?当初那些受你恩惠,受你提拔的人,周郎打天下固然用他们,如今治天下,却用不上了。如果元大娘子再一索得男……三娘该知道,周郎命中,原本不该只有冬生一个儿子。” 阿狸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她听不懂这话。姨父膝下,可不就只有冬生么。 “……这样一来,三娘手里的牌,就只剩下六娘子。是这个缘故,所以三娘才要把独孤娘子养在膝下,攥在手心里吧。” 阿狸吃惊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叫道:“你胡说八道!” 忽然顶上一暖,却是姨母揉了揉她的发,她转头往姨母看去,她仍然没有动怒,只问:“表姐都说完了?” “那轮到我了。我原本以为,表姐该有所长进的,都十五年过去了。” “三娘这话,我就不懂了。” “……但是在知道善钟来过咸宜观之后,我就知道我猜错了。表姐还是表姐。”嘉语道,“无论表姐有什么求于我,都不该这样利用善钟。那孩子没有做错过什么,便是她父母从前得罪过表姐,那也是十多年前了。表姐明知道周郎怎么对我,不过是为了见我一面,便把她推出来——只要对表姐有利,表姐并不在意伤害到什么人,伤害到多少人。” “表姐以为我害怕,便会以表姐为援引,表姐便有机会证明自己有用——从前是对吴主有用,如今是对我有用,但是表姐,我不是吴主,我是三娘,我是和你一起长大,被你害死过一次的三娘。”嘉语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次,表姐,没有下次了!你再敢试探周郎,我就杀了你——我不会顾忌姨娘。” 她声音冰凉,贺兰袖终于收起了故作的姿态,低头应诺道:“是。” 又听嘉语道:“阿狸,人心险恶,你看明白了吗?” 阿狸紧紧抓着老虎的毛,像是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虽然这座府邸经营得这样风雅,但是它看起来还是像是什么动物的洞穴:原来善钟姐姐……原来——她模模糊糊地想,她是被误导被利用了么?眼前这个枯瘦的女子轻描淡写,也许是几句话,也许是几个眼神,便让那个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善钟姐姐以为、以为—— 如果善钟姐姐想不明白,岂不是被误一生? 就只为了见她姨母一面? “好了表姐,你现在可以说了,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贺兰袖道:“有个自南边来的僧人,知道了……你我的事。” 嘉语心里一转:“他待怎样?” “我每晚都听到梵音,无法入睡,他说要度我回去。”贺兰袖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未尝没有想过借这个机会蛊惑嘉语,她是这个帝国的中枢,她想要重新……回到名利场中,她想要呼风唤雨,但是她终于知道不可能。 “你不想回去?”嘉语心里也有一点诧异。回去,回到过去,她表姐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是她不想? 贺兰袖没有回答,她再喝了一口茶。再回去,回到哪里去?她没有信心再来一次。她猜三娘也没有。每个人都在时间的洪流里,孤苦无依。她在这里,尚有陆郎。回到从前,她要回到哪个点,才能不与他错过? “他是只知道你,不知道还有我?”嘉语又问。 “是,他说是吴主告知他——”贺兰袖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她当然猜得出萧阮这是祸水东引,但是她有什么法子,她不敢供出三娘。不供出她,她还有救,要供出来,就算三娘还能容她活着,那境遇又远不如如今了。 萧阮那个王八蛋! “我知道了。”嘉语点头。 “我还能——”贺兰袖急切的眼神一闪而过,“我听说表哥回来了,我能、我能帮三娘应对他。” 嘉语摇头道:“表姐,你安心修道罢,这观里,你要见谁见谁,你爱宠谁宠谁,不要再打别的主意了——我信不过你。” “阿狸,我们走。” 阿狸站起来。 嘉语看了一眼她脚下:“把春申给夫人留下。”当初小老虎抱回来,阿狸要给它取名春生,被冬生激烈地反对了,她姨父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她听见他对她姨母说:“我现在知道阿言果然是你亲妹子、阿狸是你亲外甥了。” ——为了冬生的脸面,才勉强改为春申,说是长了一身黄毛的缘故。 阿狸又吃了一惊:“不成——我不在,春申晚上做噩梦怎么办?” 嘉语想了想,说道:“那你也留下。表姐,这是我家阿言的女儿,就拜托你照顾几日了。” 贺兰袖:……她能反对吗? 阿狸:……这样也行? 周乐道:“你就这么把阿狸留给她,不怕被她生吞活剥了?” 嘉语哼了一声:“她倒是敢!” 周乐偏爱她这仗势欺人的劲儿,不由大笑,又问:“如果那僧人真把你表姐度回去了怎么办?” 嘉语道:“我表姐糊涂,周郎也跟着糊涂了?那僧人诓她呢,他真有能耐把表姐带回去,早带回去了,巴巴在咸宜观念了半年经算怎么回事。当初……当初我和表姐之所以……那是用尽了毕生的怨念……” 周乐心里一紧,寻思回头还是要找人把那僧人给干掉。这时候只把妻子拥进怀里,说道:“三娘从前怨恨我明白,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你表姐她……怨什么?” 嘉语没好气道:“她和萧阮之间,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罢——我怎么知道。” “他念着你。” 嘉语:…… 嘉语算了怕了周乐这个劲头,赶紧转移话题道:“无论如何,她不想回去,我留了春申给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春申能做什么?” “春申是百兽之王,周郎何以这么瞧不起人。”嘉语道,“虎啸破障——周郎没听说过么?” “没。”周乐仔细想了一下,那个软趴趴的东西也能称王? 嘉语道:“也对,周郎从前搜集的书里倒是说过,不过周郎又不记得了。” 周乐于是十分记恨从前的自己。 又道:“你表姐想出面迎你阿兄,也是件好事,为什么又不让呢,让她有点事做也好——横竖你拿得住她。” 嘉语道:“她能怎么应对我阿兄,周郎想不明白么,无非把我当时处境说得极惨,原本在阿兄心里,天下虽然重要,也重不过我们姐弟——少不得我阿兄还要伤心一场。我表姐是个不顾人心的,不能让她来。我回头让玉郎和冬生——玉郎不行,玉郎也为难,让冬生给阿兄负荆请罪,阿兄虽然恼,久了也就罢了。” 周乐:我儿子做错了什么? 实则他并没有嘉语那么担心,都这么多年了。 昭熙虽然在外,但是商旅既通,没有理由完全没听到风声,如果他真急,便不能胁生双翼飞回来,于情于理,来信谴责,他是能收到的。但是也没有。他猜想昭熙最初得到消息是过于震惊,只是赶不回来,后来消息渐多,不接受也只能接受了。 人总要接受现实。 残酷一点想,相比当初始平王的死,七庙易主要好接受得多。 待他归来,有冬生这个台阶,便也能下了——他亲外甥,他总不能打死他。 周乐和嘉语喁喁说些闲话,忽然内侍通报:“太子求见。” 嘉语奇道:“都这么晚了,冬生来做什么?” 两个人对了一眼,周乐说道:“昨天南边来了人,住进了金陵馆,说是要议亲……”使者是年年都来的,议题也年年都变,萧阮今年抛出这么个题目来,他看得连呸了几声——他想得倒美,他儿女多,他这边可没有多余的。 嘉语“咦”了一声,她是才听说。南边的事儿周乐一向不爱与她通气。 周乐道:“传他进来。” 周凛进来得有点急,给父母请过安,目光一扫,明显有点慌。周乐看出来端倪,只冷着脸不作声。嘉语朝他招手道:“你过来。” 周凛乖乖儿走到母亲跟前去。嘉语道:“近儿有件事,凛儿你有没有听闻?” 周凛的心一提,不由自主问道:“不知道母亲说的是哪桩?” “有客远来,阿娘希望凛儿……”她回头看了周乐一眼,周乐清咳一声:“不就是让凛儿去礼部历练么,至于这么为难嘛。” 嘉语叫人拿酪饮给太子喝,又说道:“冬生长这么大,也就再长安和洛阳呆过,冬生想不想去更远的地方见识见识?” “阿娘。”周凛喝不下去了,叫了一声。 “怎么,不愿意?”周乐问。 周凛低头道:“儿……不敢。” “那不就成了,这么晚了,还不快回去休息,来打扰你阿娘作甚。” 周凛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应了,行过礼退了出去。 嘉语没忍住,大笑出了声。周乐问:“笑什么?”嘉语道:“呆头呆脑,像一个人。” 周乐气道:“我几时这么呆过,我当初……我当初来你帐中……”周乐回想了一下,确实还是有点呆,不过三娘的反应也呆。又摇头:“有你这么做娘的——你留了阿狸给你表姐,就是为了这个?” 嘉语道:“怎么会——我是让她长点心眼,能过得我表姐这关,日后也不怕她上别人的当。” “真的?” “真——”最后一个字被周乐吞掉了。 阿狸觉得在咸宜观里看到的星星有点冷清。 “独孤娘子有心事?”她听见圣善夫人这样问她。 阿狸说道:“我自到洛阳,再来长安,就没有离开过姨母。” “你姨母很疼你么?” 阿狸摩挲着春申的肚皮:“我姨母心善,我听说姨母和夫人是一块儿长大的,想来夫人也受惠于我姨母。” 贺兰袖想不到这个在嘉语面前沉默寡言的小姑娘能有这么伶俐的口齿,一面想后生可畏,一面笑道:“我比你姨母虚长几岁。” 阿狸偏头看她。她眼睛又大又黑,阴沉沉的。贺兰袖心里恍惚,像是看到嘉言,又像嘉语。那姐妹俩明明并不太像,但是两个眼睛,倒像是都长在了这个小姑娘身上。不由微叹了口气,说道:“我和元大娘子是另有渊源。” 阿狸道:“我姨母很怜惜善钟姐姐。” 贺兰袖心里哼了一声,想道三娘烂好人,当初在宫里援手过陆氏姐妹,又得到过什么回报。不便当着小辈说,只笑道:“你姨母要当真怜惜那孩子,就该留宫里,以她的身份,便不配圣人,配太子也是好的。” 春申翻身而起,转过来琥珀一样的眼睛,凶光大盛。 贺兰袖微微一笑,想道:果然是如此。因又扼腕叹息道:“我倒是没见过太子。” “夫人要见太子做什么?”阿狸问。 贺兰袖慢慢说道:“独孤娘子大约多少听过我,先夫早亡,并未给我留下一儿半女;我父亲亦早亡,父族疏离,久无音讯。我在这世间,最近的亲人,除了母亲和弟弟,就只有三娘。两个弟弟尚小,太子便是我唯一的晚辈。” 阿狸低头扯春申的耳朵,心里想夫人你这样的长辈,冬生还是不要遇见的好。 春申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然后是毛,浑身的毛像是刺一样,尾巴也直了,阿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春申开始连续地吼叫: “嗷——” “嗷——” “嗷——” “春申、春申!”阿狸不安地想要安抚它。 “独孤娘子!”贺兰袖忽然叫出声来,“你让它、你让它叫……”那虎吼声就在耳边,与梵声对抗,此消彼长,那梵声竟渐渐低下去。 贺兰袖大喜:怪不得三娘要把这只小崽子留给她,原来用在这里。 她被梵声困扰,已经许久没能好好入睡了,这时候心神一松,竟然倒地入眠。留下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阿狸,看着还在暴走和低吼不止的春申,她摸了摸春申的毛,小声安抚道:“别怕,我在这里呢……” 夜色渐渐就深了,草地里生了露珠,月亮上来了。 长安西郊,兰若精室中,法照面上苍白:虎吼声虽然稚嫩,却是一声一声,绵长不绝,恰恰压制住了他的声音。 那个妖女找到了帮手,他想。 他推门走出去,正看见一骑飞驰而来,因月色朦胧,他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得心口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当时脱口叫到:“什么人?” 那骑士勒住马,问道:“老丈可知道这附近有个咸宜观?” 法照低头唱了个喏,方才说道:“是有。” “可否请老丈为小子指个路?” 法照想要抬手指路,只觉得这只手重逾千斤,怎么都抬不起来,他死死盯住眼前方寸之地,忽说道:“小僧想知道阁下的名字。” 那少年却为难,握紧缰绳犹豫了片刻。 “是不能说么?” 那少年道:“我违禁出城,若教人知道了,须饶我不得——” “只是因为违禁出城?” “不然,还有什么?”少年货真价实地困惑起来,他觉得他今晚这身装扮正常极了,难道这和尚还能看穿他的身份不成。 “还有……你,原本是不该出生的人!”那僧人抬起头来,目中精光暴涨,手中一串佛珠猛地激射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咸宜观是鱼玄机住的道观……所以提要也用了这句~ 小老虎一身黄毛所以叫•春申,春申君姓黄……开个玩笑啦嘻嘻。 落花人独立那句是五代的了……北宋小宴用它才名扬天下,那首词我挺喜欢,所以随手用了…… 第387章 月下重逢 这不有病么,他问个路,和他扯什么该不该…… 周凛心里嘀咕,又疑心是伪帝余孽,或者前朝旧人,这时候来不及细想,先翻身避过。却暗暗叫苦,他出来得匆忙,手边并无趁手武器。 那僧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哨棒来,竟舞得虎虎生威。 周凛纵马急走,奈何那棒影如影随形,根本绕不开去,也亏得他虽然没长在六镇,到底被他爹催逼得紧,控马之能非常人能比。 即便如此,也是险象环生,猛地胯•下马痛嘶,前腿中招,就地跪倒。 周凛不虞有此,人稳不住往前栽,眼看着哨棒重影,带起风声—— 间不容发。 忽然金锐之声破空,紧接着有人闷哼,哨棒落地,周凛翻身而起,就看见那僧人瘫倒在地,胸口插了一支长箭,血已经流了出来,箭羽尚在微微颤动。 好快的箭! 好及时的箭! 周凛松了口气,回头看时,一匹全黑的骏马昂然而立,皮毛如缎子闪闪发光,马上颀长的中年男子,月光下他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由怔了一下。 那人见他呆头呆脑,也不道谢,也不知道逃,只当是被吓住了,倒白长了个好皮囊。当下冷哼一声:“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有人当街杀人,姓周的这脸面还要不要?” 周凛咽了一口唾沫,眼睁睁看着那人下马,又听他问:“他什么事要打杀你?” 周凛还是作不了声。 “是个傻子罢。”那人便下了论断,也不管他,就要抓住僧人问话,孰料那僧人眼睛里尽是惊骇之色,喉中更嚯嚯出声,如同见了恶鬼。 那人皱眉,想道:莫非他认得我?却听身后人低声问:“阁下、阁下可、可是——” 那人猛地起身,一脚踩住僧人,匕首已经抵到了周凛心口,目中寒意便如凝冰:“你认得我?” 周凛低眉看着匕首,眼圈开始泛红,喉结上下动了动,太含混,那人竟没听出来这少年说的什么,因又皱眉道:“怎么这长安城里尽是呆子傻子——”却见那少年面容扭曲了一下,像是哭又像是笑,又像是极力想要抑制这几种情绪。 他忽然觉得这少年看上去有点眼熟。 没等他想明白到底眼熟在哪里,面前人已经矮了半截,就在尘埃里,不管不顾地一个头磕了下去。 “喂——” “阿舅。” 这回他听明白了,少年一直嘟囔的话。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站在那里,也动弹不得。他忽然觉得今晚的月亮有点圆。 少年人……长得可真快啊。 他怎么就没……认出来呢?也许他理所当然认不出来吧。多少年了。他走的时候那孩子跟着父亲来送他,还那么小,那么矮,和眼下跪着差不多高。 那时候他脆生生地问:“阿舅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那时候他是想,永远都不回来了吧。三郎在那个位置,他回来太尴尬。就算是思乡,那也得很久很久以后了,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但是并没有那么久。 西域的商路通了,源源不断的消息,国号改了,年号改了,连京城都从洛阳迁到了长安。他当时听闻,如同晴天霹雳,他不知道三娘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她死了,周乐就再没有顾忌了。 所有人——三郎,嘉言,如愿,玉郎,还有谢家……改朝换代需要的血,改朝换代会用上他所有亲人的血。 他想回国,但是他回不来。千里且迢迢,何况万里之遥。 好在不久就有人给了他肯定的答案:皇后姓元。 那就是三娘跟着周乐背叛了家族。昭熙不知道哪个结果更好:他的至亲都死了,或者他的至亲背叛了他。 云娘最知道他的心。她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所有的消息都可能是假的,唯有眼见是真。这一路他们听到了更多的消息,嘉言当然还活着,三郎当然还活着,谢家堪为肱骨,国力亦在蒸蒸日上中。有好些年没有打仗了,就如当初他和他说的,与民生息。 也不是没有人怀念前朝——永远有人怀念,但是怀念没有用。 驿站兢兢业业地给长安报信,他也给三娘写信,写山水,也写见闻,但是总有些事,绝口不提。 一直到这长安城外,他才忽然重新又踌躇起来。这不是洛阳。这座城没多少元家的影子。它姓周。它的主人姓周。他该怎样与三娘相见?又该怎样与周乐相见?昔日他是天子,是太上皇,如今这又算什么? 昭熙在长安城外滞留已经有近半个月。他自知身份,并不怎么外出。也没有去见玉郎。玉郎和她姑姑那么亲,怎么瞒得过去?何况她的夫婿还在朝中给姓周的效力——总不能让她为难。只是晚上睡不着出来跑马—— 万万没有想到—— “冬生长这么大了。”他长长舒了口气。真的,这孩子站直了差不多到他的肩。他才十五岁,还能再长好几年。 又问:“这妖僧为什么伤你?” “我不知道。”周凛道,“我就问个路,他——” “把他绑起来,回头慢慢儿问。”昭熙挪开脚,把刀丢给周凛。僧人已经痛昏了过去。 周凛俯身要察看僧人的伤势。 “别看了,死不了。”昭熙不耐烦地说。要被袭击的他,他早一刀宰了。但是敢袭击冬生——总要问明白有没有背后指使。 打扰他们甥舅重逢就够该死了。 周凛割开僧人衣物,绑了他的手脚,想了想,又把嘴塞上。他活做得细致,但是还算流畅。昭熙冷眼瞧着:“你阿爷让你上战场了?” “没。”周凛忽然笑了,“他舍不得。” 昭熙哼了一声:“你那只熊崽子呢?”当初给冬生制作进宫腰牌,连熊都有一份,他记得的。 周凛肩线一僵,声音也低了:“他死了。济南王让人把他从城墙上推了下去。”母亲让他不要记恨他,天下之争,从来都如此。 但是他还是记恨了。 昭熙没有问济南王是谁,他猜得出来。当时三郎想要推下城墙的,肯定不是那只熊崽子。他想要摸摸那孩子的头,但是那孩子已经长大了。 “你这半夜三更地出城也就罢了,怎么还孤身一人,要让你娘知道了——” “我娘不知道。”周凛嘀咕。 “还犟嘴了!”昭熙气道。 周凛回头来嘻嘻一笑,站直了拍拍手说:“好了。”他给自己受伤的马包扎好了,栓在路边的树上,把僧人绑在昭熙的马尾巴上。 昭熙看他的眉目,在月色里,一时觉得像周乐,又比周乐要秀气,大约还是像三娘,要三娘站在这里,会和他说什么?大约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哭罢。少年额上的灰,刚才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给他磕头。 终于又叹了口气,也硬不起来说教了,只问:“你要去哪里,阿舅送你?” “咸宜观。” “咸宜观?”昭熙觉得自己又要炸了,“你才多大,毛长齐了没有!”难不成周乐宫里,连美貌女子都没有,逼得儿子半夜三更地—— “阿娘把阿狸丢在那里,我要过去——” “阿狸?”昭熙失声道,“那不是、那不是阿言的——” “姨父过世之后,母亲就把阿狸留在身边……阿舅、阿舅你怎么了?”周凛觉察到昭熙不对,回头一想,“是咸宜观有什么不妥吗?圣善夫人她——” 如愿他——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炸过来,昭熙只能安抚自己,想那定然是以讹传讹,要咸宜观里那么乱,三娘怎么都不至于把阿言的女儿丢在那里。 但是如愿他—— “阿舅见过圣善夫人么?阿狸老说她。阿狸说她姓贺兰,是阿娘的表姐——但是阿娘也没说过她,而且表舅不是姓方么。” 昭熙:…… 他需要冷静一下。 “你姨父——” “原来阿舅都不知道么,”周凛给昭熙牵马,他低着头,地上都是月光,月光里人的影子,像是皮影戏,“姚仙童杀了姨父。” 周凛心情也很复杂,他好容易威逼利诱从他娘身边的婢子口中问出阿狸的下落,他急于要见她,谁知道……先是那个莫名其妙跳出来要打他的僧人——他就问个路,至于么?然后是出走近十年的阿舅。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安。 他如今渐渐年长,也渐渐明白那些年发生过什么,母亲害怕的又是什么,他心里暗暗庆幸是他先一步遇见阿舅。 “阿舅莫怪阿娘,要怪就怪冬生好了。”他轻轻地说。 “你这傻子,要怪也怪你阿爷,怪你阿娘作什么。”昭熙回复他的声音也是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许是怕惊扰了故人。 他当然知道姚仙童是谁的人。他不相信杀如愿是三郎的意思。他能够明白三郎在周乐的阴影下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事已至此。 也许当初三娘和嘉言面对的局面也是如此:事已至此。 “阿舅要是心里有气,”周凛犹豫了一下,实则他觉得自己没父亲能挨打,但还是咬牙说道,“就发作在冬生身上好了——”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父母有过,就是他该当的。 昭熙抖了一下鞭子。 少年飞快又加一句:“阿舅手下留情,免得阿娘伤心。” 昭熙:…… 这狡猾惫懒,不愧是周家子。 咸宜观。 阿狸安抚了春申半天,春申也像是叫累了,偎着她,一人一虎,沉沉睡去。 忽然有侍女匆匆进来:“独孤娘子、独孤娘子……” 阿狸揉了揉眼睛:“叫什么?” “有、有位公子求见。” “这半夜三更的——” “那位公子说,娘子听到冬生两个字,自然就会容他进来了。”开玩笑,这时辰,别说是公子,就是天子来了,那也得等天亮啊。 “那位公子像是……受了伤。” “什么?”阿狸跳了起来。 春申感受到气场的变化,登时竖起了毛,又低吼了一声。 阿狸也不看它,匆匆披了件帔子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问:“伤在哪里?伤得重么?就他一个人?” 侍女一个都答不上来,不过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公子很要紧——想是独孤小娘子的情郎? 门打开,阿狸借着灯光往外一瞧,月光像雪一样铺满了地面,她没去看牵马的人——想是扈从——径直看到马背上伏着的少年,她熟悉至极。 登时慌慌儿叫了出来:“冬生、冬生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听到声音还是稳的,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方才落下去,赶紧让道:“快、快进来!” 待进了屋,叫侍婢把灯都点亮了。春申吃不住这么亮,缩在角落里,听见屋里头一阵的兵荒马乱,阿狸一叠声叫人打水,叫人取药,有侍婢推三阻四说不知道药在哪里,被阿狸一记耳光打倒在地上:“拖出去!” 乖乖!春申决定装死。 好半天才等到屋里恢复了秩序,春申试探着伸了伸爪子,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叫她们都下去。” 春申就地一倒,决定继续装死。 “冬生?” “叫她们都下去!”周凛重复。 阿狸便道:“都下去!” 咸宜观里的侍婢素日是轻狂惯了,这观里就只有圣善夫人一个主子,性子极好——老成一点的婢子知道这个“好”并不太真。虽然都知道今儿来的是贵人。留下的这个小娘子多半也是贵人,只是贵人——如何会留在这种地方? 便多少有轻狎之意——她还这么小,又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理人。 从来就是新官上任,都要吃底下几天排头,何况留在这咸宜观里的,不都是听圣善夫人使唤的吗,谁比谁高贵了。 没想到这位小娘子端的心狠手辣。 再看这半夜上门的两位,虽然那少年人受了伤,面色有些苍白,贵气还是掩不住; 而年长那位——都没人敢正眼看他,就像是一把刀,凛然生威。虽然他竭力收敛,但那就像独孤娘子的那只小老虎,大概他自个儿以为自个儿就是只温顺讨喜的大猫,但是四周因此敛迹的野兽证明了它自欺欺人。 因此竟无一人敢异议,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了甥舅三人,还有在角落里目光炯炯装死的春申。 “冬生——” “来,见过阿舅。”周凛道。 阿狸自懂事之后,便知道自己有两个舅舅,一个后来不知所踪,一个后来在济南。她不像冬生养在洛阳,她从前在武川镇。虽然武川镇也没什么好,就是蓝的天,天底下山的影子,一眼看不到边的草地。还有父亲。 她总想装作不记得有父亲,不记得有母亲。她就一直生活在洛阳,或者长安,姨母抚养她。她是宫里唯一的小公主。 她是长乐公主。 但是这个深夜里,冬生一句话,让她一下子从春夜掉进了冰窟里。她不敢去看那张脸。她会……想杀了他吗?她不知道。她看过话本里说她的姨母,在她外祖父被害之后,决然与吴主决裂,奔向河北。 她总在想,那时候她有没有回过头,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在深夜里失声痛哭?她都不知道。 她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没人敢在她面前提的那个人。但是她阿舅—— 姨母和冬生说“不要恨他”,但是没有和她说过。大概知道这是不可能。就像她没有饶过害她外祖父的凶手。 “是二舅,不是三舅。”周凛道。他看见女孩儿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就和躲在角落里的春申一模一样。 “啊?”阿狸呆呆地应了声。她转不过这个弯来,她呆着脸,灯光里男子英挺的面容,但是目光这样柔和,柔和得让她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像她的父亲。 她父亲总把她抱在膝上,抱在怀里,抱在马背上,他扬鞭指着远处的山给她看,那些起初很清晰的画面,慢慢就没那么清晰了。 取而代之洛阳和长安的奢华,柔软的丝绸,四时的鲜花,从遥远的地方运过来精美的金器和玉器。 “我原本想,等我大一点,就去济南杀了他。”她低声说给眼前这个男子听,那些从来没有人听过的话。 昭熙:…… “后来姚表哥回来,穿了孝,他说舅母没了。表弟和表妹,以后就没有阿娘了。”她静静看着灯光在眼底流淌。流光溢彩的是丝绸,是远方的消息,“我于是想,一命抵一命……就是这样吧。” 昭熙抚她的发,他看不出这孩子像谁,就像冬生,像三娘,但是也像周家人;这孩子像阿言,但是眉目里仍有如愿的影子。 “是阿舅不好,三郎自幼丧父,养在宫里,是我没教好他。”就算要拿下周乐,也不能拿自家人开刀,哪怕是给他一块地方,像如今周乐给他的一样——怎么能对冬生、对如愿下手? “阿娘常说阿爷从前有只狸奴,最得阿爷喜欢,胆子很小,不许人摸它,就只有阿舅和阿娘可以。我后来养了春申,春申胆子也小得很,”她朝角落里招手,角落里慢慢挪过来一只四脚兽,“春申别怕,这是我阿舅。” 昭熙:…… 不是,如愿养的四脚兽哪里有这么大! 春申乖巧地伏在阿狸脚边上,它闻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儿,它舔了舔牙齿。 阿狸默默给周凛上药。少年匀净的肌肤上三条鞭痕,煞是狰狞。她有些心疼,也不敢问怎么来的。她在话本里看过她这个阿舅的脾气。 又听见昭熙问:“三娘把你留在咸宜观里做什么——这道观名声可不好。” 话音落,猛地回头:“谁?” 阴影里慢慢儿走出一个人来,盈盈下拜:“表哥,许久不见。” 昭熙:…… “表哥不必担心,阿狸在这里,咸宜观自然闭门谢客——也不会有人知道阿狸在这里,三娘留她给我,是为了驱邪除祟。” 昭熙离开之前,就已经知道她在长安的境况,也知道那之后她一直给周乐传递消息,所以周乐不杀她,也在情理之中。他也和周乐当初一样,以为她改邪归正,会古寺青灯下半辈子,没想到又捣鼓出个咸宜观来。 因皱眉道:“你不给陆郎——” 贺兰袖捂嘴笑道:“陆郎自有妻儿,我算他什么人呢,我要给他守?”她守的是心,不必对外人解释,特别是三娘兄妹子侄。 周凛和阿狸对望一眼,人生观又被刷新了一次。 阿狸心道:怪不得圣善夫人这里到处用香,香气旖旎,不像是清修之地。 “是冬生么?”贺兰袖笑吟吟问,目光在少年赤•裸的背脊上一转,又扫过阿狸的面容。 周凛侧目看去,那妇人一袭羽衣,手握拂尘,容色倒还秀丽。他听她直呼昭熙“表哥”,便知道是自家长辈跑不掉了。 因垂目应道:“夫人。” “冬生受了伤,表哥我们去别室说话罢,”贺兰袖说道,“少年人觉多,你我杵在这里,一会儿冬生想休息了怎么办?” 昭熙看了一眼周凛,点了点头,他正有话要问她。 人一走,屋子空气便松懈下来,周凛舒展手脚,阿狸给他弄了个软枕过来,给他调整了“趴”姿。 “疼不疼?” “有一点儿。” “你这半夜三更的跑出来做什么?” 还被阿舅逮到抽了一顿。 赶明儿被姨父知道了,就算不给他雪上加霜,那也得记账上回头再算。 “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阿狸心里一跳,觉得眼前灯光也跳了一下。 周凛看了她半晌,爆出半句话:“你别怕……” “我怕什么?”阿狸被他弄糊涂了。 “我不会让你和亲的。”少年爆出下半句话,把脸埋进软枕中。 “你傻吗?”阿狸觉得这个世界崩坏掉了,“姨父和姨母膝下就你我两个,他们怎么可能让我远嫁?就算要和亲,那也是你——” “我也不娶!”少年的脸仍然埋在枕中,却掷地如金石。 “那、那——”阿狸开始结巴,她觉得心跳得有点厉害。像是所有事都赶到了一块儿,姨母带她来见圣善夫人,让她窥见内宅中的手段,然后阿舅忽然回来了,然后、然后——“那你要怎样?”她听见自己问。 周凛冲她招手。 阿狸凑近去听,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眼前忽然放大的脸,还有柔软的唇,滚烫地压了过来。 阿狸:…… 不是,你背上真的不疼吗? “眼睛闭上啊!”她听见他懊恼的声音。 才要照做,心里一动,眸光略转,春申君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们。 周凛:…… 他总有一天要宰了这只畜生下酒!!! 春申抖了抖毛,默默退回了角落里,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问。 第388章 同室操戈 上篇 嘉语并不知道各路驿丞怎样提着脑袋往长安发信。但是周乐已经觉察出端倪,上朝之前与妻子闲话:“你阿兄倒是沉得住气。” 嘉语道:“近乡情怯也未可知。” 周乐看了她一会儿,凑上来亲了亲她的面容。嘉语道:“陛下是知道我阿兄要回来,上赶着讨好我么——可迟了!” 周乐忍不住笑,虚虚拧了一下她的嘴,上朝去了。 到人影再看不见,嘉语方才回宫,处理了些宫务。忽侍婢来报:“太子来了。” 嘉语奇道:“这时辰,他不去勤政殿,来这里做什么?”到底叫人传了进来。 周凛穿的便装,身后侍卫却穿斗篷。那斗篷全黑,把人遮了个严严实实——但还是看得出,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 嘉语目光移回到儿子脸上:“你过来。” 周凛犹疑了片刻,因笑道:“阿娘——” “过来!”嘉语提高了声调,周凛便不敢再嬉皮笑脸,忙着走过去。嘉语道:“再过来一点——隔这么远,怕我吃了你不成?” 周凛心里寻思除了前儿晚上出城,他最近实在也没有做什么犯禁的事——那事儿已经被他遮掩过去了,眼下不知道母亲恼的是哪桩,到底不敢问,又上前两步,到母亲跟前,就听得母亲厉声喝道:“拿下!” 周凛尚未回过神来,几条人影直奔他身后而去。 周凛叫道:“阿娘!” 幸而那人并不反抗,侍婢过来,他便束手;到侍婢要揭去他的斗篷,方才轻喟一声:“大胆。”即便是这两个字,也温柔得很。 嘉语一时也呆住了。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撑到案上,也用不上劲,就更说不出话来。脸上早湿•了一片。 周凛心里想,阿舅说我阿娘见了他,定然会哭——这话倒是分毫不差;但是阿舅见了我娘,那口气变得却也快——前儿见我,可没这么客气。 又回头扶他母亲。 昭熙道:“这些人,是阿言给你练的么?” 周凛代母亲答道:“姨母给练的那一批年岁大了,多数已经配人,这些侍婢就是她们练出来的——不能和姨母当初的人比。” 又喝令左右:“还不退下!” 左右侍婢瞧着主母这个样子,又是太子发了话,便都知道这位是贵人,纷纷掩口,行礼退下。 昭熙摇头道:“方才还有点气势,我还道你有了长进,怎么又哭成这个样子。”他朝母子俩走过去,就听到他妹子抽抽搭搭说道:“阿兄走了……好多年。” “可不。”昭熙也有点感慨,他环视左右,叹息道,“天下都换了人。” 嘉语脸色顿时苍白。 昭熙道:“我原是想先去济南探望三郎,又想还是先见过你——幸而那混蛋还算良心。” 周凛心里腹诽等他爹敢对他娘混蛋,恐怕要下辈子——然而并不敢驳,就只垂手听着。 嘉语沉吟道:“周郎他——” “阿袖都和我说了。” “袖表姐的话……”嘉语才要说“不可信”,又想到兄长已经见过周凛。偏头往儿子方向看了一眼。周凛道:“阿舅问过我。” 昭熙在她面前坐下,斗篷也取下,有七八年没见了。嘉语有些恍惚,想起来当初他走得匆忙, 留了胡子。 西域的风大约比中原来得猛烈,锻造出和从前不同的气质,也许是粗犷,也许是沧桑。 嘉语鼻子酸得厉害:“阿兄身子可好些了?” 昭熙拿手巾给她擦眼泪:“都多大人了——一会儿冬生笑话你。” “十年前谢姐姐也这么说。” “小时候不见这么爱哭……” “小时候阿兄也不在平城。”嘉语哼了一声。昭熙也觉得好笑,又想起父亲,在他这个年岁,已经遇害了。 嘉语道:“谢姐姐留在咸宜观么——阿兄也是,原本快到长安了就该说一声,我让周郎和冬生,还有玉郎……” “三娘!”昭熙打断她。 嘉语的话头登时就断掉,过了片刻方才说道:“……阿兄既然已经问过冬生,就该知道,三郎当时受人挑唆,周郎他、他——” “但是现在我回来了。”昭熙道。 “阿兄也听过刻舟求剑。”嘉语垂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三娘这会儿倒是寸步不让了!” 嘉语头垂得更低:“当初我劝过阿兄。” 她当初便说过周乐有自己的志向;昭询压不住他,也是他们兄妹共识,意外的只是如愿的死——如愿不死,她们姐妹便阻在周乐的帝王之路上,即便他狠得下心拿夫妻情分祭天,嘉言的实力也会令他忌惮。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也没有想过,周乐他真敢——” “阿兄为天子,便不能不想;之后阿兄不在其位,又何必再想。” “如果我一定要想呢?”昭熙声音微沉。 “阿兄——” “如今这殿中就只有我们兄妹,”昭熙斜睨了冬生一眼,并不太放在心上,“如果我出手拿下你,冬生有所顾忌,便只能束手。你们母子落在我手里,你说,周乐他,敢……还是不敢?” “阿舅!”周凛心里发慌:明明阿舅不是这么说的,他让他带他进宫,是给他阿娘一个惊喜——有这么惊喜的么? 敢情他那三鞭白挨了? “……既然姓周的喜欢长安,长安也是他打下来的,我就把长安赐给你们。”昭熙没理会周凛巴巴的眼神。 嘉语抬头看住兄长,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语调也只平平:“阿兄不可如此。” “有什么不可以?”昭熙冷笑一声,“长安总比济南好吧。” “阿兄不可以以我们母子为质,要挟周郎。” “又有什么不可以!自古以来,这宫闱之内,父子,母子,兄弟手足……” “你我不可以!” 昭熙:…… 他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硬气的三娘。他甚至也有片刻的恍惚,想,这真是他妹子么?刚才还哭得一塌糊涂,问他身子可好了的三娘? “阿爷在天上看着呢。”她说。 “阿爷在天上看着你们夫妻把三郎拉下金銮殿,把元氏宗庙换成他周家么!” “不、不是这样的。阿兄不忿周郎取了天下,阿兄要把天下拿回来,可以!但是不能以我们母子为质——就如同当初三郎,他要怎么算计周郎,周郎怎么反击,不过各凭本事,但是他不该——”嘉语猛地一指尚在懵懂中的周凛,“不该拿冬生要挟周郎!” “三娘……”昭熙觉得他这个妹子实在又迂腐得可爱。 “我是谁?我是你的亲妹妹,你的手足——阿兄见过拿自家手足去要挟人的吗?周郎心疼我,难道阿兄就不心疼?如果周郎不顾我,难道阿兄狠得下心杀我?还有冬生,冬生是你的亲外甥——有至亲长辈拿孩子去要挟人的吗?三郎不把冬生当自家孩子,阿兄也——” 到底说不出口,气势一泄,眼泪又来了。 “哥哥要以我和冬生为质,要是周郎拿下玉郎要挟哥哥,哥哥又怎么想?让阿爷看到了、让阿爷看到哥哥要杀我……” 她这样伤心,昭熙也硬不下去了,之前种种打算,通通都作了废,因软声道:“我就是说说……” “好了莫哭了。”这个哭法,真能把人的心都揉碎了。 “阿兄说得和真的一样!”嘉语放声大哭。 昭熙:…… “傻子,我自万里之外归来,能带多少人,多少金帛?我这一路看过来,虽然说不上丰衣足食,胜在安定。”他从前跟着父亲转战南北,杀人放火,并没有想过民生,没有留意过那些蝼蚁一样的人怎么过活。 但是后来他做了皇帝。 “……又有几个人还念我元氏。就是宗亲旧部,这些年也都被你安抚住了。且,宗亲当初没站在三郎那头,如今时过境迁,难道会站我?便是得我恩惠的旧人,要他们像从前一样提着脑袋跟我,恐怕也不能了。你看,三娘,你阿兄这次归来,没有一兵一卒,除了你,还有什么法子对付你的周郎?” 他抚她的面容,叹息不止:“所以三娘,我原是个亡命之徒,你不该这样掉以轻心——刚进来的时候倒是见你果断得很,知道把冬生叫过来再让人动手,怎么这会儿倒是……连喊人都不会了呢?” 他听见他妹子轻轻地回答:“你是我阿兄啊……” 下篇 周乐有些心神不宁,左眼皮老跳。他这会儿想不起来左眼跳的是灾还是财。扫了一眼右手边,老杵在那里的豆丁不在。想起来东宫左庶子给他告了假,说是……病了?算了吧,就是个借口。大约是要出城去找阿狸。 做老子的也不好和他斤斤计较。 阿狸确实生得明艳,冬生要喜欢她也不是不可以。嘉言这么多年都没怎么管她,也是怪可怜一孩子…… 他如今年富力强,倒没怎么想过逼独子上进。他自个儿觉得,那孩子比他年轻时候可像样多了。 “青州去岁秋有灾蝗……” “钦天监报,有星孛于东井……” “吴国使团近日在金陵馆宴客……” 周乐一行听,一行与臣子商议,按着轻重缓急排出七八件事,算来接下来一两月行程都是紧的。好容易到午时事毕,回了宫,就看见他大舅子大刀金马坐在胡床上喝酒,三娘也不见,左右一个侍婢也都不见。 周乐:…… “阿兄。”周乐先给他大舅子行过礼,方才说道,“阿兄归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昭熙看着他,喝了一口酒。 周乐面不改色,说道:“阿兄一个人喝有什么趣味,不如叫了冬生来伺候,我和三娘陪饮?” 昭熙冷冷道:“我何德何能,敢让至尊奉酒?” 周乐笑道:“前儿李兄还教了我一句话,说兄有事弟子服其劳……” 昭熙含在嘴里的半口酒喷了出来,指着周乐要骂,却连呛不止:“你、你——”这个狗胆包天的东西,圣人的话也敢曲解! 周乐过来给他拍背:“阿兄不要急,慢慢儿说。三娘也是,阿兄回来了,怎么不在家里招待,却上哪儿去了。 “我叫人带走了。”昭熙好容易止住咳,板着脸说道。 周乐明显一怔,倒也不急。就地坐下,说道:“既如此,就只能由我来尽地主之谊了。” “你算什么地主!”昭熙将酒杯掷于案上,恨恨道,“——周郎是早忘了天下姓什么!” 周乐微垂了眼帘,看洒在案上的酒水,他把酒杯扶起来,徐徐说道:“阿兄问我天下姓什么,我读书少,也答不上来。就记得李兄和我说过,天下姓过姬,姓过刘,姓过司马,如今隔江而治,该姓什么,阿兄教我?” 还敢犟嘴了——就和冬生一个样!昭熙忿忿想道。眉眼也是像的。不知道是不是和三娘夫妻多年,乍看,竟然和三娘也像! 昭熙真是一口气上不来,想捶胸顿足。 周乐又给他斟酒,双手奉到面前,说道:“但是李兄这话,我其实是不赞同的。” “你赞同什么?” 周乐觉得他大舅子这口气和他岳父大人简直一模一样。因说道:“江山无主,天下人自有姓氏。” 昭熙盯住他,却驳不得,也不接酒。 周乐把酒放在他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又说道:“阿兄知我,和岳父大人一样,出身贫苦——” “我阿爷可没你那个犯法刑流的爹!” “是啊,”周乐并不以为耻辱,只道,“岳父毕竟是宗室,有禄米可领。边镇苦寒,一衣一食都要仰赖天时,仰赖弓马,仰赖这双手。知道春耕秋收,天下人粮食得来不易,所以方才阿兄洒了酒,我心中不喜。” “那又怎样?” “但是我知道阿兄并非有意如此。阿兄自幼跟着岳父,也是见识过世情,知道民生疾苦。但是三郎不知道。” 昭熙面色微变。 他并非不知道昭询生于富贵,长在深宫,如果不是当时柔然逼急,郑忱的死让他心灰意冷,大约也不会如此仓促。却说道:“那也是做臣子的辅弼不力。” 周乐道:“三郎只道天下是他的,不知道天下是天下人的。” 言尽于此,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昭熙默然,也将面前酒水饮尽。 周乐又道:“三娘一直惦记阿兄,也一直担心阿兄回来问责于她。我和她说,阿兄该问的是我。” “自然该问你!”昭熙看着周乐给他满上,“你骗得过三娘,可骗不过我!三郎固然不知道民间疾苦,又有奸人挑拨,但是没有你一步一步引导,亦不会走到那一步。” 周乐又满饮一杯,倒也不狡辩,只道:“如愿的死,并非我能预料。” 昭熙胸口一窒。 “三郎不能服众,便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周乐说。 “他要怎么服众?”昭熙冷笑,攥紧了酒杯,“当初先姚太后扶持五岁小儿登基,五岁小儿能服什么众,姚太后又有什么资历服众?” “庄烈帝是宣武帝爱子。”周乐酒杯稍倾,洒于地面,以为祭。 昭熙语塞。阿狸和他说过善钟。理论上,他们兄弟确实是窃取大位——兴许比从前萧阮他叔还更名不正言不顺。 到底不甘心,直问:“所以,你就当真不担心三娘的下落?” “担心的。” “为什么不问?” “阿兄便是害了我,也不会动三娘。”周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还有冬生。这是阿兄和三郎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我可以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们。” “这就是我担心的。”周乐说道,“三娘不会愿意我被人要挟。特别是……”他多看了昭熙一眼,手中的酒微微上举,像是在敬什么人。 昭熙心思一转,登时就明白过来,他敬的是他阿爷。不由恨恨想道:这夫妻俩倒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却说道:“这些年不见,周郎口齿倒又长进了。” “不敢。” “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昭熙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只酒壶来。那酒壶极其精致,就只有巴掌大。昭熙问:“周郎认得这个吗?” 周乐摇头。 “当初郑郎……身份被戳穿,郑娘子进宫来看他,就带了这只酒壶。” 周乐自然知道郑忱是仰药自尽。 昭熙道:“周郎给我斟了这么多杯酒,我也给周郎斟一杯。” 周乐的脸色变了。 “我知道周郎不愿意。”昭熙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金灿灿的好看。摆在案上,轻轻一拨,滴溜溜转个不停。 “……等它停下来,箭头指的周郎,那么周郎喝,指的我,我喝,如何?”昭熙说得散淡,目中却精光大盛,逼视周乐。 周乐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最终却摇头道:“不好。我不会喝。也不会让阿兄喝。阿兄要是逼我,可以脱了袍服,真刀真枪在这殿中打过——输赢凭本事,生死无尤。但是要束手喝这毒酒,就不必了。” “为什么——这才是天子的死法。”昭熙诧异了。 “这是亡国之君的死法,阿兄不是,我也不是;这殿中只有郎舅,没有天子。阿兄从前不是,我从前也不是。阿兄和我,都是行伍中杀出来的军汉,如果一定要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周乐忽又笑了一下,“虽然我相信这些年阿兄的武艺也没有荒废,但是我还是会尽力打倒阿兄——我不想死,也不会让阿兄死,我不想三娘伤心。” 他说着站起身来,真个要脱去袍服的样子。 昭熙也看了一会儿那个兀自转个不休的东西。他没有想到周乐会这样回答。但是也许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 这小子…… 唉,这小子。 昭熙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按倒在案上,然后闪电一般夺过周乐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阿——”他这一气呵成,周乐竟没有反应过来,到酒杯落下,后面那个字方才颤巍巍跟着落下,“兄?” “来人、来人——宣太医!”周乐叫道。 殿外匆匆的脚步声远去。 昭熙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你听我说,三娘说得对,周郎是自家人,冬生也是。我不能拿自家人要挟自家人。但是元氏百年天下,总不能到头来一点牺牲都没有。” “如愿还不够吗!”周乐也怒了,他差点没把酒案掀翻,“还是加上济南王妃也不够?还是阿狸这么多年没法回武川镇也不够?阿兄虽然不在中原,也是一方王侯,何以、何以——” 他心里忽然惊怖起来,如果三娘知道了、如果三娘回来看到她阿兄已经——“阿兄这是逼三娘和我……了断吗?” 他最后两个字落得极轻,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置身荒野,天地飘零。 如果没有三娘,没有冬生,那么他这一生岌岌所求,都荒芜如深秋的树,每一根干枯的枝都指向苍青的天,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他必须、他必须竭尽所能,阻止它发生! “周郎勿怒。” 周乐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他转头冲殿外喊:“人呢、人呢——人怎么还没到!” “周郎这是要给我上演天子之怒么?”昭熙笑了。 周乐没理他这话,在原地转了个圈,猛地想到了,冲过来就要给昭熙灌水催吐。 昭熙闪身避开:“周郎勿恼——从前三娘带周郎从司州回洛阳,我原本是要灌醉周郎,好好教训一番,奈何三娘不许。三娘说周郎曾发誓不饮,便有事,也不过三杯——今日,周郎可愿意陪我一醉方休?” 周乐红着眼睛,爆竹似的爆出一长串话来。昭熙听了半天,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愣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知道是真急了,连官话都不说了——他鲜卑俚语他原也不能尽知,恐怕是没有什么好话。 不由失笑,反手抱住他道:“周郎镇定、镇定一点——来,喝了这杯酒,阿兄就不和你闹了。” 周乐:……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侍卫领太医进来,就看见皇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得死死的,那男子手里还拿着酒往他嘴里灌。 皇帝像是在……挣扎? 太医和侍卫心里也很挣扎:他们是该冲上去吗?他们是冲上去先把人分开还是—— 等等,谁是病人?皇帝还是—— 太医寻思,这架势,他该模仿一下夏无且掷药箱救始皇帝么?还是……先给皇帝陛下行礼? 正不可开交,又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皇后柔和的声音:“阿忱喜欢蜜煎樱桃么……广寒糕?姑姑和你说,这长安城里啊——这是、这是在做什么?阿兄你和周郎打起来了么——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欺负周郎吗?” 周乐:…… 周乐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看昭熙,昭熙放开他,摊手道:“我早说过,周郎勿怒——只要周郎陪我饮酒,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周乐险些没有直接跌坐在地——好歹顾着天子尊严。 嘉语手里牵的那个小家伙却一溜儿冲他跑过来,扯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问:“你是姑父吗?” 周乐眼前一黑。 昭熙道:“如你所说,我在西域也称了王,总该有个继承人。” 周乐觉得他就是在扯淡——多半是有了这孩子,才又起了建功立业之心。也难怪当年昭熙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亏得他们夫妻主仆一行人瞒得死紧:也许最初要瞒的不是他,而是昭询。 那孩子右手抚在左胸,折腰给他行礼:“阿娘说姑父是皇帝,阿忱给姑父行礼。” 口齿倒是清晰,只是重心不太稳,一个倒栽葱就要脸贴地。周乐也是无奈——谁叫他离得最近呢,只得一把把小家伙拎起来:“得了,咱们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礼。阿忱头次见姑父,喜欢什么姑父赏你。” “真的……阿忱要什么姑父都赏?”小家伙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忽闪。让周乐想起十多年前,冬生也这么小,这么乖,这么软软的。转眼就长大了。 一时心里也软了下去,应道:“要什么都赏。” “那、那……阿忱就说了啊。” “说!”就这么个小东西能要什么,金银财货,王侯爵位,都是他应得的;就是稀罕物儿,他也没什么舍不得。 那孩子腼腆地笑了一下,两个梨涡。他示意周乐坐下,然后伏到他耳边,脆脆地说:“阿忱想听姑父……学、猫、叫。” 周乐:…… 你是魔鬼吗! 这一天,皇帝陛下终于想起了十五年前的玉郎。 作者有话要说: “兄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小周杜撰,原话是“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论语里的(当然孔子啥时候被尊为圣人我也没考据过,大家一笑即可) 小周篡位的时候,谢姐姐怀孕,所以哥哥不可能回来。 倒不是说人要有了儿子才能建功立业,主要是在古代,哥哥之前退位又是那么个情形,所以这个孩子对哥哥还是很重要。 那会儿西域小国很多,哥哥护卫不少,武器也比较先进,弄个小点的国王当难度不是很大……这个没展开讲了,毕竟那还是王玄策单枪匹马能搞定的时代。 以及,郑忱是喝毒药死的,不是毒酒…… 哥哥:天下都给你了,还不让我吓一吓吗! 第389章 汝负我命 段韶进门的时候先踹一脚,就听到“哗啦”一声,一盆水从帐顶泼下来,紧接着一阵轰笑:“我就说了不成!” “阿兄成日里琢磨着整段叔,法子没使过一千也有八百了,管用过么?” 段韶摇了摇头,就看见坐在篝火边上的女子,火光跳跃着,焰色映着她的剪影,格外浓丽。她没去管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崽子,只专心拨火。羊肉的香气透了出来。许久没听到脚步声,方才抬头看了一眼。 “不过来吃肉?” 段韶走过去,他坐的位置总是刚刚好,不远也不近。 嘉言递一串肉给他。 段韶没与她客气。肉烤得极香,各种佐料放得均匀。她如今习惯了做这些,就仿佛她生就在草原上,马背上,大青山脚下。 就和独孤如愿一样。 她追逐他的影子,就像他追逐她。 “有话要说?”嘉言问。 尽管他进来,就像平常一样;他接过烤肉,就像平常一样;他低头吃肉,也与平常并无不同。但是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她就是知道。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们年少相识,到如今,都已经不是太年轻。她有时候想起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年月,远得就像是晚霞,她相信自己有过那样热烈如火的一段的时光,但是燃烧殆尽了,之后便是漫漫长夜。 她总想和他说不要再跟着她,想过很多次。堂堂云朔刺史,却常年越过驻地游荡在武川镇。这不是笑话么。 朝中人没少拿这个攻击他。 但是她知道她说了他也不会听——当初在相州便是这样。她负气出奔,他便跟着她,也不说话,那时候下了雪,深一脚浅一脚,雪地上都是马蹄印。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 嘉言总觉得沧桑。 但是他还在最好的年纪,高官显爵,天子信臣。她知道京中该有无数正当韶龄的好女子盼着能嫁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 她不想耽误他。 “阿舅召我回京。”段韶说。 嘉言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沉。她知道这是好事:从来能作京官,谁会在边镇蹉跎。 因说道:“什么时候,我给你送行?” 段韶又不响了。 嘉言也不催他——催亦无用。这是个极有主见,又极难动摇的人。 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她整日在草原上打马狂奔,到筋疲力尽,方能合眼。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恨——是她养虎为患。不不不,姚仙童那么弱鸡一样的东西,算什么虎。 她像是冰天雪地里跋涉的农夫,捡起了冻僵的蛇——但是姚仙童亦没有毒蛇的阴狠狡诈。 他蠢得让人伤心。 而更伤心的是,她的丈夫,她毕生至爱,死在这样一个蠢货手里。 他原该威风凛凛过上好多年,冬天去洛阳,听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高谈阔论,他在一旁喝酒,到有人提议射箭,他就是醉得眼睛都朦胧了,也能惊艳当场;夏天回到草原上,看大地的尽头,落日一点一点下去。 风呼啸,亘古至今。 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他不再远行,他躺在高大气派的金帐里,象牙精雕的床上,锦绣,美人,龙涎香。外头下着雨。他的儿孙们济济一堂,哭天抢地,而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任性的小姑娘戴着丑怪的面具。 或者马革裹尸。 她可以接受他的死,她不接受这个方式。 谋算他的是她的胞弟,动手的是她表弟,她将他带来武川镇——她将厄运带给他,一次,又一次。 如果她当初死在柔然人手里,就没有今日。 他也许会娶另外的姑娘,生别的孩子,偶尔想起她,偶尔怀念她,像怀念刚下过雨的天空里,一道慢慢消散的彩虹。 然而他们没有这个机会。 她找过巫人,希望能召唤他的灵魂,虽然她并不知道她该和他说点什么,也许是问他痛不痛。 他会怎么回答? “还好,很快就过去了。”她在心里替他回答。 巫人没有找到他。他们都说:“王爷尊贵,不是我们能召之即来。” 哪怕是她想见他?她在心里默默问出这句话,又觉得自己痴傻。 她原不信这些。她自幼跟着姨母、跟着母亲念经,自小到大,也不知道念了几千几万遍,她也没有信过。如今她想信了。她想有来生。 或者有地狱。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想见他。 她要见他! 后来到底渐渐清醒了一些,她还有孩子。两个孩子都还小,虽然有傅母,有侍婢,有经年的嬷嬷,但是他们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不敢哭。 她试着在他们的眉眼里找他的影子,但是太淡了。 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太淡了。 独孤,如愿。 她想他爷娘给他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很爱他,希望他如愿,事事如愿。 但是他复姓独孤,最后也果然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那时候她不在他身边,他们的孩子也不在,他的兄弟也不在。 一个人,孤零零地。 有两个人不断给她写信。一个是她阿姐。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信总能送到,还有随之而来的衣物用具,瓜果小食,香料,药材,擅长烹调的庖人。各种稀罕玩意儿。 嘉言有时候想起来,她嫂子有过一段不如意的时候,她阿姐也是四处搜罗。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手笔。 在信里絮絮叨叨,开了花,下了雨,冬生换牙了。晚上出了月亮。 改朝换代,迁都长安这么大事,只一笔带过。 有次提到阿狸,说她养了只老虎。 嘉言当着来人将信丢进火盆里。 之后便再没有了。 她不是不明白,那不是阿狸的错。她还是个孩子。她住在宫里,昭询和祖望之要下手,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 之所以选她,而不是她的两个弟弟,是因为她最年长。 小儿易夭——昭询也怕她死。 但是明白归明白。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极少感情用事,所以任性一回无妨——当然元嘉言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个谎言。 一个是段韶。 他掌军,走的路子和她阿姐不同。但是信一样能送到。起初她都没有拆封,都堆在那里,厚厚一沓。落了灰。 后来她渐渐好了些,又因为要防守柔然,私信附在公文军报里,由不得她不看。 段韶的字和人不一样。他人话那么少,大多数时候都规规矩矩,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字就不一样了。但凡能舒展的地方,都会尽力舒展。竖的,横的,一撇,一捺,都长得异乎寻常,就仿佛一个人支棱着手脚站在面前。 话并不多,有时候就两三个字,譬如“天冷,加衣”。 很段韶。 信不间断地来了两年,然后三年。第四年的时候人站到了面前,牵着马,那马极其雄俊,淡金色的毛闪闪地像一匹缎子。 “给你的。”他说。 她上马试了试,马蹄轻疾。它迎着风,追逐朝阳;出了汗,殷红如血。 “汗血宝马?”她问。 “嗯。”他就一个字,就仿佛再寻常不过一样东西,汉武帝不曾为之发动灭国之战。 那时候她找了一批极好的石料。府中每日里叮叮当当地响。但是雕琢出来的人总是不像。总也不像。 她发作了一顿。 后来方才好了,只是进展极慢。 她以为是石匠用了心。 阿虎大惊小怪和她说:“段叔让人抬了个箱子到后院去了!” 打开,是一尊石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看他,他说:“安城王的死,阿舅也很痛惜。”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阿姐和……姐夫。 就像她没法再面对昭询和母亲。 没法面对阿狸。 她没有回过她阿姐的信。回信的是佳人。这些年何佳人都在她身边。她当然知道她是谁的人。那段很狂乱的日子,她的扈从和侍婢跟着她乱跑。她们马力不如她,往往跟不上。到后来,就只有佳人一声不吭地追。 佳人的骑射比不上她从前的那些亲信,吃了很多苦头,大腿活生生磨掉一层皮,也不喊痛。 佳人说:“公主身边不能没有人。” 佳人说:“我不过是报答公主罢了。”——嘉言自然知道,这个公主不是她,是她阿姐。 她习惯称她们姐妹为公主,不是王妃,不是皇后,就只是公主,燕朝长公主。 如愿的死,周乐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一点她清楚,她阿姐心里也是清楚的。 段韶没怎么给他阿舅说过话,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少。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如愿的样子记得这么清楚……甚至比她还清楚。 后来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嘉言觉得自己是个很需要依靠的人。从前在家里依靠母亲,出门依靠阿姐,在校场上依靠阿兄指点。 一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只能依靠她自己。 然后如愿也不在了。 所有人都会离开,无论你是否习惯。 嘉言觉得自己像是听过类似的话,只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半年前。一百多个日夜,容易模糊一些东西。人总会随着年岁渐长,而让时间变快。越来越快,快得就像脱了缰的野马。 那天段韶提了一壶酒来找她。 才开春,雨沙沙地,像是草木拼命生长的声音。他喝了很久的酒,才说了第一句话:“父亲让我把爵位让给我阿弟。” 他母亲过世已经很多年,嘉言记得,那时候他们才进洛阳不久。病来得很急,很突然。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都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能干妇人,会走得那么早。那时候段韶和娄昭都在外打仗,没来得及回去。 他父亲守满一年孝,另娶了。是个很年轻的妇人,次年就给他生了个妹妹,然后是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 除了他。 可想而知的格格不入。 嘉言道:“圣人不会允许罢。” 她姐夫是个念旧的人。 当初和他一起起兵的怀朔镇幢主孙腾,发妻袁氏过世,纳了崔氏养女作妾。 未几,妾室生子。孙腾原只有一女,乳名雁娘,走失已经很多年。他们夫妻发过愿,也穷尽所能找过,都没有音讯。到这会儿得子,喜出望外,扶正了妾室,又上书请求将袁氏的诰命转给继妻,被周乐拒绝。 诰命尚且如此,何况王爵。 段韶点了点头:“阿舅都压下去了。” 压下去好多次。 消息是娄昭私信给他,劝他主动。横竖他爵位是不愁的,他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皇帝又格外宠爱他,兴许回头一想,还会赏他个更好的呢。 还能博一个孝悌之名。 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是他父亲的嫡长子。他从前在家里像个外人,让了爵位,放弃继承权,就是货真价实的外人了。 亦恨父亲目光短浅。他有立功的机会,他弟弟就没有么。霍去病不够提携霍光么。又或者幼子承欢,他就活该失去母亲之后,再失去父亲? 嘉言便不再说话,她陪他喝酒。 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嘉言酒量好。段韶的酒量如何他不敢说,但是喝多少下去都不见变色,最后两手一摊,横倒在地。 一宵冷雨。 嘉言一个人接着喝,后来也醉了。 醒来天还没有大亮。微光,有人在微光里看她。她睁开眼睛,他移开目光。 段韶的情意,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从前拒绝过一次。但是这次没有。她疑心自己贪恋那点微光。她知道那样不好,那样耽误了他。不仅仅是婚姻,还有前程。 她知道自己任性和自私——是有人纵容她。所有人。 段韶说得对,人和人不一样——这句话是在姚表姐墓前说的,她记得。然而她也报不了如愿的仇。 她陪段韶爬过一次祁连山,在那次醉酒之后。 草原上传说祁连山上祁连池畔有仙音,但是要非常之人才能听到。 “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来过这里,”她这样告诉段韶,“他在这里听到了箫鼓之声,人们都说,当致王侯。” 段韶便笑了。 “我父亲与叔父不和,是因为钱财。”嘉言又说。 “令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是因为姨娘……”嘉言低声道,“姨娘守寡,被贺兰氏族人关在祠堂里。阿爷去抢了人回来,贺兰氏要告官,阿爷偷拿了婶婶的嫁妆当了换钱,给姨娘母女买了条命。二叔很生气,阿爷就离开平城去了洛阳。” 她后来猜,她阿姐母亲宫氏的死,和她二叔逼迫有关。阿爷瞒得很好,她阿兄和阿姐一无所知。 “我的祖父偏疼我二叔。”嘉言最后给整个事情加了一个注脚,“但是我阿爷过得很好。” 她父亲前后两段婚姻,都是极恩爱。宫氏与他贫贱相守;她母亲遇见她父亲的时候,她姨母还不是太后,还没有生下庄烈帝——连这个希望都没有。小小充华,九嫔之一,没有人能料到后来的一飞冲天。 譬如汉时卫子夫。 始于贫贱,而终于富贵。所以她父亲的死,才让她母亲这样无法接受。 嘉言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和如愿甚至还没有她阿爷阿娘那么多的时间。 段韶应道:“嗯。” 他的话真少,嘉言忍不住想。 他们到了山顶,祁连池畔。她没有听到仙音,段韶也没有。她于是取笑他说:“恐怕将军没有王侯之分。” 段韶笑了一笑,他说:“令尊不止王侯。” 嘉言哑然。 她是公主,位比亲王;段韶这辈子,哪怕立时死了,周乐也会追谥他一个王侯——他们听不到,是因为他们没有九五之分。 想明白这一点,俯视江山,但觉莽莽苍苍。 下山下了雨,淅淅沥沥。他们没带雨具,在树下躲雨,看小溪汇成河流。 “要是雨下得大了……”她说。 “我就抱住这棵树。”段韶说。 “抱树作什么?怕被冲跑么?”她莫名其妙。 “等你回来。” 嘉言想不明白这个话,便拿去问夫子。阿虎和阿豹长到该启蒙的年龄,她阿姐就遣了博士过来。虽然嘉言觉得她这两个儿子读书并不是很在行——淘气倒是很在行。 夫子说,尾生抱柱。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尾生的傻子,约了女孩儿在桥下相会,女孩儿没有去,涨了水,尾生不肯走,抱着梁柱一直到死。 “她为什么不去?”嘉言问。 夫子捋着山羊胡子答不上来。 也许那个女孩儿有别的顾虑。但是她既然肯与尾生相会,便一定不会想他死。 他们再没有说过这个话题。 就像他们之间无端消失的许多话头一样,过去就过去了。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嘉言搜肠刮肚地想要想几句送行的话,又觉得哪句都很多余。 “一帆风顺”? 有点蠢相,此去长安,一路都骑马,哪里来的帆? “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都是废话。 譬如祝他早日找到心上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嘉言觉得自己就是全无心肝,也不能这样戳人心窝子。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就只冒出来半句:“你要好好儿地……” 他转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想。 篝火噼里啪啦地在响,响得她有点心烦意乱了,“保重。”她慌忙挤出最后两个字。 段韶又低头吃肉,火越烧越旺了,夜色也越来越深,到时辰了,都成灰烬。 段韶走的时候,嘉言送他他到门口,她说:“明儿早上我送你?” 段韶住了脚步,凝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再一次想。 “六娘子,”他说,“其实我也是肉•体凡胎……” “嗯?” “我有时候也想听你说一句……”他声音越发低了,低得让嘉言有点恍惚,恍惚自己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最后三个字,“不要走。” 第390章 汝爱我心 次日早起,去送段韶。已经人去帐空。 留在那里等她的老苍头说:“使君天没亮就走了。” 嘉言怔了一会儿,觉得也好。 他此去长安,是鹏程万里,扶摇直上;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在她身上蹉跎了太长久的时光,而一无所得,于是相忘于江湖。 这些话,终于不必她亲自说出口。 佳人说:“小段将军是怕公主不来。” “是吗。”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是。他是肉•体凡胎,他不是尾生。他希望得到她的回应。如她不来,过期不候。 她年少的时候,和表姐姚佳怡最好。有那么一阵子,姚佳怡很爱看话本。 一些才子佳人。开始总是一见钟情,海誓山盟;继而阴差阳错,平地波澜;到最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但是姚佳怡也没有嫁给庄烈帝。 她阿姐也没有和萧阮白头偕老。 佳话太短,人一生太长。 她记得佳人从前跟她来边镇,是因为方策。因又问:“佳人后来还见过方将军么?” 佳人抿嘴笑道:“见过的——前儿他妻舅犯事,他求到我跟前来,指着公主法外开恩。” “你没有和我说。” “方将军是公主旧部,能手下留情的,公主不会不留。”佳人这样回答。 嘉言不由一笑。 无非就是君恩已尽,妾本无缘。 佳人如今在她府上管事。 天统六年那场动乱中,因佳人当机立断才没让姚仙童得逞,酿成大祸。佳人虽然也得了诰命,但是她丈夫和方策获益更多,升官加爵受赏,风光无限。 起初尚好,她丈夫总记得自己的功劳是怎么来的。但是时日久了,人心不足,就想纳妾生子。 ——佳人早年吃过亏,没有孩子。 佳人便来找她:“当初是我自请求去,如今亦没有脸面再见华阳长公主,希望公主能收留我——我什么都能做。” 这句话嘉言倒是信的,她能在她阿姐身边管事,自然也能在她这里管。嘉言让她做了阿虎的傅母。阿虎是独孤如愿的长子,年纪虽小,身上已经有了安城王的爵位。所以这府中,她便是一人之下,其他人之上。 军镇的事务嘉言这么些年已经做得很熟了。 她治军一向严苛,不过是仗着赏必行罚必信,后来独理武川,治民也如治军,让她阿姐知道了,特意叫了人过来骂她。她说:“我已经没了阿爷,没了妹夫,我不想有一天,连我妹子也都要我来收尸!” 又说:“这是生如愿养如愿的地方,你不想替他守住么?” 后来慢慢儿回过神来,琐事磨性子,做久了也就习惯了。为政宽和,与人好处也是会上瘾的。她如今在武川镇威望极高。 他们念她的好,让她躲过了几场祸事,多打了几次胜仗。 嘉言揉了揉眉心,听到门外巨响。 “什么人?”侍婢喝问出声。 外头侍卫回复说:“上头落了个箱子下来。” 嘉言:…… “人呢?”侍婢又问。 “没看到。”侍从又补充说,“都找过了,没有人。” 嘉言道:“拿进来。” 箱子被抬进来,嘉言拔刀,侍婢赶着阻止:“让奴婢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嘉言忽然想起她的父亲。据说萧阮给他送信的那个晚上,他就是亲手开了一只箱子,箱子里血淋淋一个人头。 “好吧。”嘉言把刀交给侍婢。 箱子打开来——不是人头。 一些发黄的信笺。倒是叠得整整齐齐。嘉言拿起一封,字迹顶眼熟。她愣了片刻,哑然失笑:是三年前段韶给她的信。 竟然有这么多。 那时候段韶像是比后来话多。 什么都写。走到哪里,看到什么,有时候几个字,有时候几行几张。有时候是风光,有时候是风土人情,志怪传奇。 他走的地方多,走得匆忙,写得便不甚细致。 他说青州民风剽悍,每有刺史至,则怀砖相迎,到卸任离州,仍揣此砖相送——迎时叩首,去以相击,可谓物尽其用。 又府藏献宝,找出来世祖时候十二只黄金合盘,径二尺二寸,镂以白银,钿以玫瑰,纤文丽质。渤海王召与左右赏玩过,转手给了华阳公主,公主赐与诸宗室,仅留两只——嘉言看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案头,一只装着葡萄,一只装着石榴。 ——是天平年间的事了。 说到远行,流水绕村,暮色炊烟,深山闻鹧鸪。蜀中有鸟名杜鹃,当地传说是望帝所化,春来泣血。 又廪君与盐水女神的传说。 廪君要领族人顺江西行,盐水神女想要留住爱人,化为飞虫,遮天蔽日,使不知东西。廪君断发相赠,愿永以为好。次日飞虫再来,廪君立于阳石之上,于千万飞虫中射中一缕青丝。 神女亡,飞虫散。 廪君西去,君于夷城,世尚秦女。 又说广州酷热,凌冬不着绵;有树极高,花开如火,当地人捡回去入馔;又多虫豸、长蛇,形状可怖,亦以为食;又喜食鱼虾,没有鱼虾,蟹也行,佐以黄酒。 上元节有走桥之俗,说是从桥上走过去,来年无病无灾。他来回走了三四次,指着能惠及亲友。 又说花极多,什么季节都开,他得到了一些种子,叫—— 到这里断了——被虫蛀了,留下黑黑的洞。嘉言抖了抖信封,掉出几颗黑色的种子来,已经干了。 她伸了个懒腰,天光隐隐发白。 竟看了整晚。 嘉言把种子给了佳人:“我要看种出来是什么东西。” 佳人:…… “这种子都干了!” 嘉言道:“这我不管。” 佳人什么都好,就是偏帮段韶。还想瞒过她。这府里有什么瞒得过她。 嘉言问佳人:“如果当初方将军有意,佳人你会不会和他一直好?” 佳人那会儿正在给她煮茶——奇怪,从前在洛阳她顶不爱喝这种苦苦的东西,到边镇反而爱上了——低眉说道:“不会。” “为什么?” “方将军是世俗之人。” 一个人是不是俗气,从素日里举止、言谈未必看得出来。譬如她想不到兴和帝会为了妻女退位;亦想不到小段将军会为了公主这许多年不娶。 俗气没什么不好。 人在凡尘俗世,食五谷杂粮,俗气一点会比较容易。但是她这样的际遇,她这样的性子,难为世俗所容。 嘉言“哦”了一声。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要细想,方策虽然曾经落草为寇,要说多么不俗,那个真没有。如今人到中年,肉吃得多了,发了福,白胖白胖的,咧嘴就笑,像个土财主。他如愿娶了一个五姓女的旁支,也纳了妾。 膝下五六个孩儿都能爬到他头上去。 那样子,谁想得十余年前,也是个震慑一方,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呢。 求仁得仁,未尝不好。 嘉言心里又纳罕,她姐夫虽然得了冬生,也没见生出个慈父样儿;同样这么多年过去,段韶也还是个扬刀跃马的少年模样。 就好像时间是水,有的人在水里泡软了,泡发了,有的人属鸭子嘴,多久都硬•着。 但是她的如愿哥哥—— 已经不会老了。 佳人的种子还没有种出来,草长得高了,骑马踏在草地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像雨。 后来起了秋风。 嘉言巡视归来,阿豹欢天喜地来与她说:“段叔回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那人站在石阶上。有大半年没见了。斜阳灿灿。嘉言牵马过去:“什么时候到的?” 倒又想不起要责怪他不辞而别。 “刚到。” “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 嘉言于是吩咐左右蒸羊羔,烤肋排,让准备枣子、石榴和梨。 段韶说:“我带了一个人过来。” 嘉言心里一沉。她知道阿狸就要及笄。又想她阿姐没有提,兴许也不是。 或者是别的。 段韶让开,露出身后。 嘉言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人大笑一声:“别哭!你阿姐已经哭坏了。” 嘉言的眼泪掉下来,但是她笑了:“阿姐就是这样……阿兄还笑话她……”一脚踏空,就要扑倒。 段韶眼疾手快拉住她。 “阿兄偏心,先去看阿姐……”声如呜咽。 昭熙抱住她,没有说话。 他不仅去过长安,还去了济南。他已经见过昭询和继母姚氏。底下两个孩子已经会叫“伯父”,童音清脆,只是没了母亲。 而阿狸恶狠狠和他说:“我原本想,等我大一点,就去济南杀了他!” 姚氏拉着他的手,她病得很重,头发全白了。她年纪还不算大,宫姨娘还活得兴致勃勃。姚氏咬牙切齿说:“我得活着!” “只要我活一天,元三娘就得老老实实喊一天娘!哪天我没了,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欺负我儿、我孙儿……” “二郎,咱们能……回洛阳吗?” 昭熙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不让她失望。但是她终于还是失望了,她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她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呀!” 昭询见老了。 昭熙觉得,要在街头看到,没准他会喊他一声“阿兄”。昭询说:“阿娘神志不很清楚了,说话不中听,阿兄莫往心里去。” 昭熙抱了抱他。 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他登过基,亡过国,他被幽禁在这里,他挣扎过,他失去了他的妻子。 如今他仅有的,就只有堂上老母,膝下稚儿。 “我没有想过杀姐夫,是姚仙童……” “阿姐恨透了我,她不肯原谅我,她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哪怕我死了,哪怕我曝尸荒野,哪怕我的头被挂在城墙上,她都不会原谅我了。” 相形之下,没守住江山反而没有那么痛——之前也痛过的,不知道怎么见阿兄,不知道日后怎么去见父亲。 但是阿姚说得对,天下原不是他家的,侥幸取之,不幸失之。 后来、越到后来,越痛的反而是他阿姐、他的妻子——他阿姐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他的妻子没法看到他们的孩子长大了。 他们没法一起老去了。 母亲的怨恨,尚可朝夕侍奉,以为抚慰;但是他阿姐,那个自小庇护他,爱惜他,给他挡风挡雨的人,他是怎么都无法弥补了。 昭熙说:“阿兄在海外得了一块地方,三郎要是不嫌弃,就跟我走吧。” 不要留在这里,日日伤心。 他们兄妹天各一方,够了;他们兄弟能一起终老,也算老有慰藉。 最后才来看嘉言。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她。如愿死了。阿狸再怎么恨,昭询再怎么悔,都没有办法让他活过来。 已经这么多年了。他的小妹妹已经伤心了这么多年了。如愿是他的至亲手足,但是他也不想他最小的妹妹一直这么伤心下去。 孤零零一个人。 “我在长安,遇见了一个僧人。”昭熙说,“我带了他来。” “我听说,你这些年一直在找巫人……” 嘉言看段韶,段韶摇头,表示不是他说的。 嘉言于是瞪了佳人一眼,佳人赔笑。 段韶说:“那僧人是有些神通,在吴朝颇有名气。” 嘉言于是点了点头。 法照被带上来。 他自小在寺中长大,人莫不以为他是天才。诵经,过目不忘;解经,鞭辟入里;讲经,顽石点头。他于是生出大抱负,要度化世人——然后他遇见了吴主,那个背负因果的男人,他轻轻巧巧说了一句咸阳王妃。 ——他并不知道他瞧不上的师弟在元十六的刀锋之下救了他一命。 吴主没有骗他。最多是隐瞒了部分真相,比如说,他的因果不止是咸阳王妃贺兰氏,还有皇后元氏。 该死的没有死,原该还活着的死了。 他于是改变了志向,想要拯救天道。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困难。最开始是奶声奶气一只虎——不是,一只老虎为什么叫得这么嗲?它吃素长大的么? 然后是当胸一箭——天子箭! 法照自小就跟着师父开导愚夫愚妇,不要陷入世俗的烦恼,他忍受过饥饿和寒冷,也经过长途跋涉,他原以为自己佛心坚定。 到这时候方才知道,佛心再坚定,肉身也是痛的。 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的时候。 从前看人烦恼,不知烦恼,不过是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至此方知,什么通透——不过是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从前所悟,应有所误;如能不死,从头悟过。 皇后元氏来见他。 她开门见山告诉他:“我和我表姐贺兰一样两世为人,大师大约也已经发现了。” 法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表姐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她说,“如果大师一定要强迫,那就要看大师肉身硬还是我的刀快了。” 法照无语,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是天道放任我们姐妹重来,那么我们两世为人,便是顺应天道,大师所为,才是逆天而行——大师,什么是天道,什么是逆天,你当真明白么?” 法照低眉。 天意难问,他自知之。 “我知道大师是有慈悲心。我听闻秦汉之时,有方士能召人魂灵——不知道大师能是不能?” 然后他被带到了武川镇,安城王府。 他看着这个眉目明艳的女子,她已经不很年轻了,但是仍然光彩夺目。他双手合十,唱了一个喏,他说:“娘子有佛缘。” 昭熙觉得他的刀在鞘中颇不宁静。 段韶按住了他。 这小子倒是很沉得住气,昭熙心里想,比周小子强。 “什么叫佛缘?” 嘉言也是一呆。她可没想过她阿兄和段韶会带个和尚来度她出家——这和尚是觉得他脖子比较硬,还是命长? “娘子和他原本无缘,是娘子苦苦修来,才有那几年。” “谁——他是谁?” 法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要见他!”嘉言叫了起来。 法照看了她一会儿,眉目里一片澄明。这澄明让她的心渐渐静下来,她忽然想起年少的岁月里,跟着姨母和母亲诵念过的那些经书,所有的,都金光闪闪,一字一字浮起。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我要见他。”她说。 劫也罢,缘也罢,她要见他。 “施主见不到他。”法照说道,“唯有心有执念,心有牵挂之人,才会游荡在这世间,徘徊不肯去,施主——” “难道他不牵挂我、不牵挂他的孩子?” 法照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在生之时,曾发过大愿,愿施主有劫难,他以身相代。他去的时候,便知道施主此生,再无灾厄。心愿已了,了无牵挂——施主,他已经放下,施主也放下罢。” 他低眉,连诵佛号不止。 他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阅人也多,阅世也浅。这样痴心之人,原是极少。那个容貌俊美的男子,早在他们被困于生死之间的时候,以血盟誓,与神订约,到刀斧加身,烟消云散。 他牵挂两世,至于此,心满意足。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昭熙离开武川镇,在半年之后,他这次回中土,滞留的时间已经是不短。 嘉言和段韶送他出境。 拨马回府的路上,嘉言想起来和段韶说:“阿兄的侍从里,竟有个缩肩驼背的小子——不知道怎么被阿兄选上的。” “兴许是老兵。”段韶这样回答她。 “阿姐没有认出我。”昭询眉目黯淡。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阿姐会认不出他来。 也好。 他终是见了她最后一面。 昭熙拍了拍他的肩,扬鞭指着前方说:“走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次年清明,嘉言带段韶去给独孤如愿扫墓。 阿虎又长大一岁,他阿娘也不再喊他小名,正儿八经叫他“大郎”,将要去长安。他听说长安繁华,非武川可比,十分向往。 他阿娘还在和他阿爷说话,边上是段叔。他幼时淘气,给段叔使过很多绊子——就是都不管用。段叔滑得和蛇一样。 如今他大了,也知道段叔不容易,他阿娘凶悍,也就段叔吃得消。 阿豹倒是一直很黏他。 嘉言想起来和段韶说:“你从前寄给我的种子……发芽了。” “要明年三月才开花。” “那天……为什么走那么急,都不等我送你。”虽然佳人猜测过原因,但是嘉言还是想亲口问他。 段韶笑了一笑:“伤离别——何况也不是一去不回,何必惺惺作小儿女态。” 不,不是这样的。 他怕她不来,他怕她失约,他害怕自己空欢喜。 他不是尾生。 他不会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时光过去,水涨上来,淹过他的头顶——他是兵家。兵者诡道,以正合,以奇胜。 他会好好爱护嘉言,他愿长眠于此的人安息。 次年三月,绿叶落尽,花开如火;旭日方升,有人打马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多情自古伤离别…… 小段不容易23333追妹子被逼到用兵法了。木棉花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不过那会儿还没有花语这种东西啦……附会一下。 而且木棉长在广州和云南这些地方,多半在内蒙古养不活……当然,这是佳人的麻烦了^_^ 三娘兄妹想搞死和尚的心是一样的2333 和尚:人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呃米豆腐。 阿虎兄弟本来一早就该去长安就学,三娘实在怕她妹子想不开。 第391章 郑娘子(上) 这年冬天的风吹得格外冷,琴弦摸上去像刀。 侍婢进来通报说:“姚郎君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没有应声。 她目光有点直,从窗口看出去,一树腊梅凌霜傲雪。阿姚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软了。也许是随他娘。 李家和他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非要说有,那还是兴和年间,教唆他离开兴和帝,上山向她求教学琴的功劳。 那时候帝都还是洛阳。 如今洛阳虽然也还是东都,已经不能和从前比,就像当初帝都从平城迁到洛阳。人总跟着权势走。当初父亲问过她,要不要去长安。 她说算了,那么远。 父亲差点落下泪来:“阿薇你还年轻,总不能就这样——” 她那时候只问了一句:“父亲你觉得,姓李的会容我再嫁吗?” 父亲便没有再多话,黯然下了山。他当然是要跟去长安,人人都会去长安,她兄弟,姐妹,子侄。李十二郎。 洛阳的繁华在一夕之间挥霍殆尽——当然那不是真的。迁都断断续续花了有大半年的功夫,华阳上山来与她道别,带了冬生和阿狸。 郑笑薇记得她三哥出殡,华阳设路棚,冬生主祭,一脸严肃认真地在黑幛白幕之间。转眼长高了好些。阿狸那孩子眉目和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不像她娘当年,有种无忧无虑的豪气。倒是像华阳更多。 华阳和她说:“我就要离开洛阳,我留在洛阳的产业,就都麻烦郑娘子关照了。” 皇后的产业,要什么人关照——无非是她关照她。 郑笑薇觉得好笑。 又说道:“世子和独孤小娘子都是头一次来,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便叫侍婢领冬生和阿狸去库房挑选礼物。 华阳道:“你倒和我客气起来。” 郑笑薇笑而不语。 阿狸挑了一口宝刀;冬生两手空空。郑笑薇奇道:“想是我这里没什么能让世子瞧得上眼?” “不是的。”冬生忸怩道,“是我有求于姑姑。” 郑笑薇掩口笑道:“承蒙世子叫我一声姑姑,就不用这个‘求’字了。” “我有个熊……”冬生比划了一下,“没了。我娘不让我带去长安。我瞧着姑姑这里依山傍水,姑姑能赏我块地方,安置他吗?” 郑笑薇有点诧异——她原以为是华阳授意,想不到渤海王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心肠。 华阳摸了摸他的头,那孩子从她手底下滑开。 郑笑薇应道:“好。姑姑给你看着,逢年过节,也让他吃些香火。” 那也是十年前了。 白驹过隙,当年一双小儿女都已经成人。前年成了亲,她收到来自长安的喜帖,也没有过去。 去长安,就免不了要见面—— 这些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积善寺占地再广,也不可能封锁整个龙门山。那人每年会来几次。开头还规规矩矩递帖子,后来就不了。冷不丁就会碰上。她发作了几次,把有嫌疑的侍婢都赶了出去。 还是禁不住。 后来想明白了,那人手眼通天,她能赶多少人走,他就能送多少人进来。 也并不靠近,远远的。 她在亭子里喝酒,有人在山腰。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相信他看她也是。 她反手,酒洒在风里,回了屋。 她原本想说句“滚!”,太远了,不值当这么费嗓子。 春天里赏花,游湖,踏青,竹林里一闪而没的身影。那么快,就好像只是风过去。剩下潇潇的声音不绝于耳。 又一个“滚”字卡在了喉咙里,没机会出口。 好在他毕竟公务繁忙,并没有太多闲暇;迁都长安之后,更是往来不便。 渐渐绝迹。 渐渐也就习惯了。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她约了人上山打猎,忽然开始下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哗地没完了。 雨冲坏了下山的路。 情况越来越坏,派下山求救的仆从的尸体飘了回来。粮食一天一天少下去。柴都湿透了,生火艰难。人开始生病,病了抬出去;死了埋了,免得疫情传染。 有天晚上她开始发热。 外头很闹。她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嘶吼,火光,凌乱的脚步伴随着哀嚎声,呻•吟声,有人背起她,有人在她耳边说:“姑娘莫要出声。”她的贴身侍婢掩上门,走了出去。 再没有回来。 雨太大了。血腥的气味很快被洗净,水流到脚边上,也已经没了颜色。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只牢牢记着侍婢的话,莫要出声。她把她藏在这里,水和干粮都不是太多,没有药。 她想她快要死了。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的一生会这样结束,高门贵女,洛阳名花,多少人仰慕她的风华,或倾倒于她的美貌。 而她会死在这里,一个山间杂屋,水米用尽,身边空无一人。她所喜爱的,美酒,珠宝,轻歌曼舞,那些深夜里旖旎的香,华丽的丝绸,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污浊的血,也许还有尸体。 她很快就会变成其中一具,没有人知道她生前多么好。 “阿薇、阿薇——” 也许是幻听,哪里还有人,除了哗哗的雨声,哪里还有人? 又谁会这么亲昵地叫她的闺名——这天底下有几个人配得上叫她的闺名?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阿薇,你应我、你应我一声——”已经有些哑了。哑得像是在哭。 她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或者是不愿意想起来。她的侍婢临走之前和她说,莫要出声。 那也许是洪水猛兽,鬼魅山魈,不知道打哪里得到她的名字,便来蛊惑她,不,她不能信这个。 她不能出声,她不能应他。 虽然这个声音……但是这个声音……真的很耳熟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终于昏睡过去。 再醒来不知道是在哪里,也许是人的怀抱里,干燥的,暖的,柔软的,不是冰冷冷的地面。 有人在喂她水。 很久没喝水了,她的唇干得很。她觉得冷,但是忽然又很热。冷和热交织着。是病情加重了,她想。 “我姓郑……”她含含糊糊地交代,“我死之后,你、你去洛阳报信……有赏……” 父亲和母亲会赏他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足够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但是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她总让人伤心。 从前母亲还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的夫婿……那会儿她的夫婿还是元家人,过去很久了,太久了,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横竖那段婚姻也没有持续太久。他对她是不坏的,大多数男人对一个美人都不会太坏。 除了—— 她想不起来除了什么。但是她想起来她的丈夫是死在她父亲手里。父亲和她解释过,他犯了事,回来也是个死,还会连累到她。作为犯人家眷,没入掖庭。可能会留在宫里,也有可能会被赏给功臣。 那人如今是功臣了…… 渤海王跟前第一红人。没办法,权贵的圈子就这么大,有些消息,她不想听也会听到。 很气人! 他那么坏,但是那么得意,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得意。 “阿薇、阿薇……阿薇你醒醒,你不能睡……你别睡,我求你,别——”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睡,她想睡,她眼皮子沉极了。也许睡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但是那未尝不好。 她有时候会想起她的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她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但是她的眼睛是陈灰色的,你知道吗,那种很沉很沉的颜色,天与地在夕阳中燃烧殆尽了,就只剩下灰烬,一天一地的灰烬,都在她的眼睛里。 没意思……活着没什么意思。 郑笑薇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能清晰地从姑姑的眼睛里读出这层意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的世界蓬勃得像清晨的露珠。 她和姑姑,是不一样的人。 三哥喜欢姑姑。 她怀疑过其实姑姑并不喜欢她,也没那么喜欢三哥,她谁都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个世界,她一直在那里,不过是等着谁来结束。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桐花纷落的时候,有很充沛的雨水。 巧得很,如今她也在一场大雨中。 她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的妹妹,是八娘么,也死在一场大雨中。他从来没有提过的那场大雨,大雨中的追杀和逃亡,最后他遇见了渤海王。 在后世……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那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场传奇拉开序幕。 缘起自一场大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那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喃喃地说。她遇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有意思了。她有时候会奇怪为什么他们年少的时候不曾相遇。 他怎么会去求娶华阳呢,他们一点都不配。 他长得很好看,他自己不知道么;不,他知道的。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大约是不屑以色相事人。 “讨厌得很……”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来。真的,讨厌得很。 “我死了不要告诉他……” “他很可怜……” 他已经很可怜了,她死的消息,只会让他更可怜。 郑笑薇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发狠说过“你敢娶我就敢嫁!”,她想过杀他家个片甲不留。 后来还是算了。她也不是华阳,她也不是晋阳,她也没杀过人,她鸡都没杀过。 她这辈子,就是朵人间富贵花,能指望她什么。 那人脱她的衣服。 “不要碰我!”她觉得那是很强烈的反抗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肌肤接触到空气,手,然后是酒的气味…… 他用酒给她擦身。 “土窟春?”荥阳美酒以此为最,也是她最常饮的酒。 可惜了,她想。 她忽然知道了他是谁。也许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睁不开眼睛。夜太沉了。 未尝……不是报应。 他李家在一场大雨中丢下多少条人命。 “其实三哥也想灭我郑氏满门……只是没来得及。”他大概也没想到庄烈帝这么没用,没想到先姚太后下得去那个手。 他大概……也舍不得她去死;他是不大舍得她伤心的,她知道。 到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她也快死了。 人死债消。 “别死。”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到底多年宰执,有了杀伐果断的气息,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场倾天覆地的大雨中。 都是她的幻觉罢。 郑笑薇的指尖垂下去,太多天了,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残了,但还是好看的,一抹艳色。 她没有听到那人的哭声,就像那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眼泪。 第392章 郑娘子(下) 再醒来,已经在家里。高床软枕,松暖的被褥,细细一脉香,也是她惯用的。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只是换了侍婢。 左右说,晓风救了她。 晓风是她的贴身侍婢。她记得她把她背进杂屋里,然后走了出去——她猜她穿了她的衣物。 “那人呢?” “已经没了。” 郑家会给她足够丰厚的回报,表彰,厚葬,赏赐。然而还是免不了伤心一场。 来龙去脉也不难推断。无非是她染了疫症,走漏了消息,同行的人要埋了她。她的侍婢和仆从不肯,双方打了起来。 晓风替她死了。 混战中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有人下山报信。 “那之后呢?” 为什么赶过来的会是那人,是他比别人都快,还是—— 何必想呢,本身就经不起细想。就当是她高热之下一场大梦吧。 劫后余生,又一次。 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但是并不会。只要活着,就可能有无数意外。 她记不起来那个混乱的晚上,冷热交织,退不下去的温度。空气里混乱的酒气,还有别的。混乱的纠缠,肌肤和肢体。 潮湿的雨水在呼吸之间。 生与死的角逐,生与死的角力。 她不记得,身体自作主张:秋天过到尾声,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并不想要孩子,特别一个姓李的孩子。但是她怕死。下胎的药摆在面前,看上去就很苦。拖来拖去,不得已只能生。 吃了很大的苦头。她恶狠狠问候过李家上下十八代,又十分懊悔没眼一闭心一横把药喝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生下来肉团团一只,软得吓了她一跳。 过几天眉目舒展得鲜明了,又教人发愁。 她不敢抱回家里去充作兄弟的孩子——这孩子谁看了都知道姓李。 孩子的事她瞒得很死,没让家里知道。左右被逼得发了毒誓——然而郑笑薇也没有想过,养个孩子会这么麻烦。 会哭,会闹,会恼恨,会生病,会察言观色地整夜里闹腾。 会淘气——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还只会爬的孩子能淘气到这个地步。更无从猜测如今端方清正的尚书令幼年是不是一只恶魔。 积善寺方圆十里的活物望风而逃。 有天晚上起了风,风过树林,沙沙地像是下雨。 鬼使神差,披件纱衣起了身,就看见窗纸上的人影,瘦得像一支劲竹,风飘飘地从宽大的衣袖里穿出去。 奇怪,那晚并没有觉察到他瘦得只剩了骨头,郑笑薇迷惑地想。 他的目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声音有点干:“我听说——” “不关你的事!” “我想……” “别想了!” “他叫——” “没起名,阿猫阿狗混叫着。” 那人嘴角弯了一下,映在窗纸上,精致得像初一新月。他柔声道:“阿薇。”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两个字从舌尖压下去。这么多年了……十年,不,十二年了。他起初以为他可以……他可以忘掉的。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八娘的死,满门的血,十娘的意外。 李愔有时候会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天那么热,持续了那么久,必然会有大雨,勒令州县防洪防汛,连周乐都坐不住,下去视察河道堤坝。 偏有人不知道死活。 那场大雨唤醒了他可怕的记忆。 几乎所有人都说,都死了,她肯定也死了。也许会混在侍婢仆从中,也许早就被深埋在了地底下。 不不会的,他心里想,她那么美,地底下那么黑。他一定要找到她。 雨有时候会停一会儿,而天气越发酷热,热得雨水都从身体里喷出来。他仿佛行走在废墟中,血气早就散了,剩下的都是尸气。 衣物都腐烂了。他还是认了出来。她常穿的颜色,她喜欢的料子,她用的香。香气应该早就散了,偏偏他觉得还有。 底下人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卸了这桩要命的差事。 他不知道这些。 他的心停跳了一刻,以至于指尖的知觉到很久之后才传递进来。要把她翻过来,他想,让他看到她的脸。 他记得他幼时读书,看过汉武朝李夫人的典故。他想也许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她生前那么美,美得像软玉生香。 他以为自己会失声痛哭,但是并没有。 他咬牙,把人翻了过来——他不信!他不信她就这么死了!她那么恨他!她都还没来得及报复他! 他跌坐在地,汗如雨下。 不是她。 是她的贴身侍婢。 那么她一定还活着! 不眠不休几天几夜,仆从和差役都累得不能再动。 只有他睡不着,半夜里爬起来,提了灯,在没有人的荒野里行走。他喊她的名字,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人,还是一缕游魂。 月光里布满了雨水,后来索性就不见了。 雨又开始下。 泥水从靴子的破口处漫进来,就仿佛恐慌。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他想起来有一年周乐行军失去消息,华阳瞒着所有人去了前线。 那时候他想,怎么有这么不知道轻重的女人! 那时候他想,要是这世上有人为了他这样不顾一切……也是好的。 原本也许是有的,他想。 原本她答应嫁给他,答应做他的妻子,答应和他在一起,白头偕老。 然后他的头发忽然就白了,一夜之间。 喉咙干透了,就喝一口水,水喝完了,还是没有人应他。 悉悉索索的大部分是老鼠,也有蛇。青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跳就跳远了。去而复返的秃鹫群鸦。 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难听,像穷乡僻壤的鸟,仓皇失措淋在雨里,想要呕出血来,也许天地玄黄,能给一声回应。 失而复得,如死里逃生,惊恐和喜悦都透着贪婪。 贪婪得像是等不到天明——怎么等得到呢,天明还要那么久。 而切实拥在怀里的就只有这一瞬,没有明天,没有天明,天和地一齐毁灭才换来这个瞬间。什么赵郡李氏,荥阳郑氏,什么家族恩怨,新仇旧恨,什么尚书令,开封王,什么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只有怀中温软,只有腔子里这口气,才是天地间唯一的真实。 生死亦不可测。 生死亦不可夺。 荒唐热烈疯狂如同死亡亲临。 到天明,停了雨,太阳出来,和朝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与她宿命如此。 退了烧,把人送去郑家,他没有留下名字,但是郑隆并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他给了多少好处郑氏心知肚明。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 他知道那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两年了。有个孩子,他和阿薇有个孩子!这个念头像火一样烫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周乐怪道:“你又不缺儿子。” 他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阿薇……”他低声说,“跟我回家。” 他是有错,但是过去有十二年了。 窗纸上的剪影简单给了他一个字:“滚!” 那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这算是见面的话。郑笑薇始终没有推开那扇窗。于是后来想起来,就像是看了一场皮影戏。 孩子长到五岁,渐渐再瞒不过人。母亲上山来探望她,气得声音都噎住了:“我的外孙……” ——她没想到她的外孙长到五岁她才知道; ——她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的外孙还是长了一张李家人的脸。 ——更没有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阿薇还是不肯进李家的门。 “日后这孩子,可怎么办?”她哭着问女儿。 “我郑家的孩子,鸿胪卿的外孙,要怎么办?”郑笑薇不耐烦,被母亲劈头打了一巴掌:“你知道什么!李郎受天子之信,寔国掌命,这孩子是他唯一的嫡子,富贵前程,岂是一般人家能比!你这样,是害了他!” 郑笑薇看了一会儿那淘气小儿,只觉得他不害人,已经是万幸——她还能害了他? 她自然知道姓李的诸多好处,就如同她知道富贵权势和野心;她想如果哪日她死了,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也未尝不可。 只是别让她看见。 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是人活着,大多数时候,不就为了这点自欺欺人。 阿姚说:“他想见老师最后一面。” 他已经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抚了一把琴,淘气小儿跑进来说:“阿娘,第三根弦断了!” 郑笑薇手痒得很,想打他一顿,最后还是算了。这孩子有八岁了。想起来当初三哥过世的时候,太子杵在祭棚里才四五岁。 “阿娘,”那小儿蹩到她面前,察言观色了半晌,问,“外头那个小郎君,是我阿爷么?” 郑笑薇决定还是打他一顿好了。 郑笑薇让侍婢把阿姚叫进来,他们师徒也数年未见了。皇后把他放在东宫听太子差遣。这孩子在文人雅士中颇有些名声。 如今像个成人了。当初下山还是一派的孩子气。 郑笑薇指着他对小儿说:“叫阿兄。” “哦。”小儿眉眼耷拉下来。 “他带你去见你阿爷。” 小儿顿时就活过来,猴到阿姚跟前,欣欣然问:“阿兄我长得像我阿爷么?” 阿姚:…… 阿姚低声道:“李尚书……想见老师。” “不是让你带他去见他么!”郑笑薇说。 “他想见的是……老师你。”阿姚低声下气说道。 “他和我,”郑笑薇指着小儿说,“只能去一个。” “李尚书说了,如果只能见一个,他想见老师。”阿姚不得不佩服李愔的先见之明。 小儿“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郑笑薇:…… “我知道……师父不想见他。” “那你还来!”郑笑薇也是恨铁不成钢。 “当初……”阿姚说道,“我阿爷罪无可赦,皇后还是让我见了他最后一面。” 郑笑薇看着他的眼睛:“你恨他吗?” “恨……恨的。”阿姚垂了头,“他和我说他没有害我娘,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是如果不见这一面,多少……会念着吧。” 郑笑薇没有作声。 “师弟是李尚书的儿子,瞒不过世人。师弟日后年纪大了,也会想知道自己的来处;即便他不知道,旁人也会让他知道;与其让他从旁人口中听到,不如——” 周乐如今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李府,当然是微服。 他已经大赦天下,有无数人给他祈福,但是沉疴难起。李愔和他说:“陛下何必浪费国库币帑。” 周乐说:“没动国库,我自己的钱。” 李愔道:“那也是民脂民膏。” 周乐便不说话,只握住他的手。 李愔叹息道:“陛下都年过不惑了。”真是的,他这个英明神武的主君,都年过不惑了,伤心起来还是会掉眼泪。 都是华阳纵的他……他恍恍惚惚地想,有一年的上巳节,他谋求那个少女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她能有这么恩爱的一段姻缘。 原本他以为……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情的。 就听见周乐抽抽搭搭问:“你还有什么心愿,你和我说……” 能求你别哭了吗,李愔心里想,终究气力不继,只说道:“要是她不肯来见我,陛下不要怪罪她……” 周乐没有应声。 “还有那个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想必、想必陛下能善待他……” “你孩子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个,”周乐哼了一声,“你活着我就善待他……” 李愔笑了,他努力回握住他的手:“我与陛下相交二十年,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 “父亲!”有人在外通报,“郑娘子来了!” 李大郎领周乐退了出去,余光扫到那个穿素衣的女子,他知道她。 人人都知道。 如果她点头——只要她点头,她就是李氏主母,她如今牵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李家嫡子,李氏家主。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好,让他的父亲死心塌地十余年。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出身卑微……但是真的不如她么? 他不敢想下去,门第尊卑,想细了便是不孝。 李愔看着那人从光里一步一步走进来。 那孩子生得十分俊美,眼睛像足了阿薇。他蹲在床前仔细打量他:“你就是我阿爷么?” “你叫什么名字?” “夏天,阿娘叫我夏天。” 真能省事,李愔忍不住带出笑容来,尽管这时候任何一个表情对他都已经很艰难了:“太子一定会很喜欢你。” 至少在名字上这哥俩能同病相怜。 “我不认识太子。”那孩子说。 “以后会认识的。”他说,“见到太子,你告诉他,你姓李,单名一个‘炎’字,你是赵郡李氏的家主。” 他是个小气的男人,他是他的孩子,必须是他的孩子。 “哦。”那孩子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乌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定在男人的脸上,“你真是我阿爷?” 李愔往郑笑薇那头看了一眼,她还戴着帷帽,没有摘下来的意思。他看不到她的脸。他低声说:“是,我当然是。” “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来看我?”孩子到底没忍住委屈,扁了扁嘴。 回答他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那孩子从未见过有人咳得这么辛苦,这么用力,像是要把整个的心肺都咳出来。 有人用手掩住了他的眼睛——是他的母亲。 良久,方才听那人说道:“我一直……想来看你,又怕惹你阿娘生气……” “是这样啊,”孩子恍然大悟,“我阿娘是挺能得理不饶人的。” 李愔又笑了一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欢喜过。他甚至没有奢想过真能见他们母子一面。这孩子叫夏天,快活得像只夏天里的云雀,叽叽喳喳地说:“你这里热闹得很。” “你喜欢吗?” 那孩子又忸怩起来:“我……阿娘喜欢我就喜欢。” 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阿娘,你喜欢吗?” 李愔也抬头看郑笑薇,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他时日无多,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也许下一刻,他就再说不出话来。 他还有话要对她说,无论她想不想听。 “……二十年前我刚刚投奔陛下的时候,武威王和我说,我夫妻缘薄,六亲无靠。我那时候年轻,心里想大丈夫建功立业,夫妻小事,无须挂怀。”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时有时无,“但是后来我遇见了你……” “阿薇,我求娶过公主,最后娶了她的侍婢。我曾经对她发誓不会再娶。我以为我能做到。但是后来我遇见了你……” “起初我想,不成亲就不成亲,横竖你不稀罕这个名分。后来……后来我甚至希望他不是,阿薇,我甚至希望不是他,我就可以瞒天过海,背誓娶你,我想要这个名分……但是是他……他是。” “我无路可走。” “……如果不是华阳公主的笄礼,我二十年前就死了。”他的目光在空气里,一寸一寸都像是索求,“我多活了二十年,如今我要去见我阿爷阿娘,兄弟姐妹了,阿薇,能、能……让我再看你一眼么?” 那人缓缓抬手,取下幕篱,露出帷纱底下的脸,是一张银质的面具,面具上蔷薇和流云,精美绝伦。 哭声响了起来。 一代名相,溘然而逝。 与他合葬的物件中,有一件精美绝伦的面具,面具上流云和蔷薇。 是年七月,李家主母郑氏来归,李炎承爵开封王。 作者有话要说: 武威王就是段韶他爹那个神棍啦…… 第393章 袁家阿照(上) 一 “阿娘再给我讲讲七姨母的事吧。”女孩儿央求。 崔十二娘抚她的发微笑。她知道这孩子并没有多想听七娘的故事,她是为了她阿姐——她阿姐和周家小郎订了亲。 女孩儿临出阁,多少有点慌——崔十二娘是永安年间出的阁,夫婿姓袁,这些年仕途沉沉浮浮,一直没有上去,好在袁氏大族,乱世中足以存身。夫妻相处甚得,膝下虽然只有两个女儿,倒也不乏天伦之乐。 这时候回头想起七娘,仍然诧异于她的勇气。兴许要这样的勇气,才能缔造传奇。虽则家门不幸,周乾早亡,但是余荫不绝。 “……那个吹笛子的小娘子,是当今皇后么?”女孩儿又问。这孩子单名一个“照”字,胆子大得出奇。 知女莫过母,崔十二娘一听便知道她又在外头听了些村话回来,嗔怪道:“皇后也是你随便说得!” 女孩儿嘻嘻一笑,伏脸在母亲膝上,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所以阿娘见过皇后对不对?” 崔十二娘无奈道:“那都多少年前了……” “皇后兴许还记得呢。”那孩子说。 崔十二娘一笑,前儿九娘还说起—— 当初九娘差点被嫁给郑忱。幸而皇后和七娘说了不妥,方才逃过一劫,因心里存了事,蹉跎了好些年,如今儿女尚小。前儿她夫婿觐见天子,天子问毕公事,竟说了一句:“皇后托我问尊夫人好。” “想不到她还记得我。”九娘这样感慨。 十二娘道:“当初亦想不到她能有今日。” 那时候她还小,鲜见外人。突然天上掉下来这么个美貌可亲的小姐姐,自然喜得无可无不可。她不过大她三岁,举止气度,倒像是经历过千山万水一般。谁想得到之后种种。她不过深闺春•梦,安稳度日;她惊涛骇浪,死生几回。 这时候听小女儿问:“那阿娘也见过圣人么?” 崔十二娘摇头道:“天子岂是人人见得到。” “天子有这么见不得人么?”袁照咯咯笑出声来,崔十二娘瞪了她一眼。他们夫妻都是温柔和顺的性子,长女袁瞬也生得乖巧,不知道这个次女怎么就这么无法无天了。 “……我还当她是跟着天子私奔来的信都呢。” 崔十二娘道:“尽胡说!当时前朝兴和帝驻军信都,皇后是来找哥哥的。后来皇后和圣人的亲事,也是兴和帝做主。” 袁照笑道:“也就阿娘老实,信了这话。” “你——” 袁瞬好奇问:“不老实又是什么说法?” 袁照看了她阿姐一眼:“阿娘不必担心,皇后度量大着呢,我个小孩儿,莫说是在自个儿家里说话,就是传到她耳中,也就一笑了之。” 这话却中听。崔十二娘笑道:“又哪里看出皇后度量大了。” 袁照道:“当初七姨母和周家姨父好,却拿皇后做筏子,这要换了心眼小的,岂有不恼?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一个声音插进来,母女三人纷纷转头,袁照惊喜地叫出声来:“阿爷!” 崔十二娘奇道:“怎么今儿这么早?” 袁湛道:“特意告了假。” 崔十二娘一笑,她七姐好面子,有袁郎作陪自然更好。 袁照急得直跳脚:“你们还听不听我说了!” 袁湛与妻子相视一笑,袁瞬亦莞尔。袁湛道:“听着呢——接着说其二?” “其二是……我听说当初始平王遇害,六镇人马缓行,是皇后单枪匹马来了咱们信都——可有这事?” 袁湛料不到是这个,当即一怔。 崔十二娘道:“是有。” “你们想啊,”袁照道,“如果是圣人亲临,自然找他周氏族人;皇后和他们周家无亲无故,却与我崔氏有旧,想必是找七姨母说服了周家姨父,才有迎圣人进信都。当时皇后有求于人,七姨母恐怕也没那么爽快;后来圣人得志,皇后可没为难过七姨母——不然也没有周家今日。”她蛮有把握,得意洋洋,指着能得到父母的赞赏。 崔十二娘只是笑——她虽然并不清楚详情,却也知道并非如此。 袁湛故意道:“周氏是圣人亲族,圣人大军进信都,周氏自然倒履相迎。” 袁照不服气:“阿爷你莫要驴我,圣人当初什么景况,周氏在我信都也算家大业大,如何肯跟了他做这杀头的买卖!” “阿照!”崔十二娘头疼地叫了一声。真是的,这孩子哪里学来这么多话。 袁照梗着脖子道:“要是亲族就理所当然——怎么前儿阿爷谋求差事,族里倒又宁肯推外人也不让阿爷去呢。” “阿照!”这孩子不省心,直戳她爹的痛处,崔十二娘脸色变了。 袁瞬眼疾手快,忙把妹妹拉到怀里,求情道:“阿娘,阿照年纪小……” “我才不小!”袁照尖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个黑了心肠的,成日里背后嚼舌根,说阿爷也没儿子,这么辛苦为谁来……又盯着阿姐的嫁妆,生怕亏了他们一丝一毫,还说阿娘、说阿娘——” 她气得直抽噎。 袁瞬无语地拍着她的背,她这个妹子争强好胜,又牙尖嘴利,生平半点亏都不肯吃,却是极护着家人。 崔十二娘默然。她只得这两个女儿,袁郎虽然嘴上说不在意,心里未尝不遗憾;族中亦因此欺了他们夫妻——光就过继这个事情,已经烦扰数年了,都说家里要没个男儿,以后谁护着这对姐妹? 她叹息道:“……总是阿娘不是——” “阿娘哪里不是了!”袁照半点不肯退,“我阿娘哪里不是了!我阿娘出身名门,贤惠持家,哪里不是了!” 崔十二娘亦语塞。 “阿照说得对,”袁湛张臂搂住两个女儿,“娘子哪里有不是了。是我命中只有两个女儿——” “女儿有什么不好!”袁照激烈地反驳他,“皇后不是女孩儿?晋阳公主不是女孩儿?当初始平王遇害,他这两个女儿哪里丢他的脸了?前朝兴和帝倒是给他阿爷长脸,一斧头劈死了亲姐夫!” 袁湛:…… 袁瞬捏了一把妹妹的脸:“你呀——道理一套一套的,晋阳公主能上战场杀人,你也能不成?前儿谁被家里鹅追得满院子跑?” 袁照:…… “阿姐!” “行了行了,在阿爷阿娘面前犟什么。”袁瞬道,“舌头长别人嘴里,咱们还能让他们不说话不成,不过是些三姑六婆,无知之见,咱们不理会不就得了。” “不理会?”袁照哼了一声,“总有一天,我拔了他们的舌!” 袁湛:…… 崔十二娘:…… 有仆妇在外头通报道:“娘子、郎君,七娘子车驾过九宁桥了。” 崔十二娘一迭声叫人打水来给小女儿洗脸上妆,因埋怨道:“在七姨母面前,可莫要这么胡说。” 袁照不作声。 袁瞬推了她一把,方才勉强应道:“我省会得。” 二 崔七娘要带袁照去长安在袁家掀起轩然大波。 崔十二娘简直没法想。她就两个女儿,长女已经定了要远嫁长安,这个次女,他们夫妻都想着留在身边,便于照应。 崔七娘道:“阿照这等人才,留在信都,岂不耽误了她。” 她膝下三儿一女。长子死于兴和六年,二郎周昕袭爵,娶的李氏女;三郎周昉过继给周昂为嗣,定的袁氏。她原有些勉强,嫌袁氏门第不如从前,袁湛仕途平常。只是袁瞬这孩子实在秀外慧中,又是十二娘的女儿,才点了头。 又数年不见。这次回乡,才发现当初那个黄毛丫头阿照也出落得水灵了。 崔十二娘只管摇头:“这两个丫头,就是我的心我的肝,阿姐摘了我的肝去,就不要再想挖我的心了。” 崔七娘不以为然:“要是这孩子自个儿想去呢。” 崔十二娘仍是摇头:“不可能!这孩子虽然野,却是个极顾家的,如何舍得我和她阿爷。” 崔七娘道:“总要问过才算数。” 侍婢请了袁照过来。 崔十二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头一次看到自己的女儿。袁照比袁瞬小两岁,今年十四——崔家的女儿照例嫁得不是太早,袁瞬是定了来年出阁。时光比每个人想的都快。当初幼崽似的小东西,竟亭亭玉立了。 她微微低头,说:“愿去长安。” 崔十二娘脑子里像是有什么轰隆隆轧过。她几乎要暴怒起来:“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袁照不说话,眼睛里尽是倔强的神气。 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崔十二娘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这孩子打小就这样,主意大,又不知道这世间凶险。她尽力把浮上来的恶气压下去,一五一十和她讲道理:“你去长安做什么?” “我听说长安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我想去长安开开眼界,知道这天下多大。” 崔十二娘看了崔七娘一眼。 到底多年姐妹,这点默契还有。七娘笑了一声:“十二娘要教儿,我先去喝盏酪。” 袁照手底一紧。她知道姨母不会给她说情——她一早就说过,怎么说动她娘,看她自己。她是不会帮忙的。 “总不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坏了我们姐妹情分。” 这时候就只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侍婢一个一个退了出去。 母亲的目光这才严厉起来:“阿照!”她说,“你看着我!” 袁照抬起头,她尽力让自己的目光坚定和坦荡。 “为什么要去长安?” “我想去长安看看,长些见识。”她重复自己的说辞,她明白这个说辞里的空。如果她能找到更有力的借口——但是她没有。 “你再说一遍!” “我想去长安……我想去长安看看,见识这天下之大,英才之多……” “你不是!”崔十二娘打断她,“阿照,你是我的女儿,我一手带大你,从牙牙学语,蹒跚走步,到如今……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要是个男儿,自然是要去长安,便是不成,还可以回来,信都虽小,总有你容身之处。” “阿娘!”袁照叫了一声。 “权贵不是那么好攀附的,”崔十二娘眉目里渐渐渗出恐惧的颜色,那些发生过的,听说过的,远远近近,数给她的小女儿听: “……前朝正始年间距今也不是太久,顶尖门第如我崔家,李家,郑家,哪个不是大把人命填进去;李家如今瞧着声势尚在,不过尚书令而已,一旦……后继无力,势必土崩瓦解;郑家至今元气未复,固然有圣人不喜浮华的缘故,未尝不是当初郑侯遗毒;如此数下来,只有卢家损失不大,然亦无所得。至于于家,穆家,陆家……一朝身死门灭,不过二十年,谁还记得当初显赫。” 这数年旧事说下来,崔十二娘也免不了神思恍惚。她歇了口气,方才又往下说:“阿娘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仰慕晋阳公主,但是阿照,晋阳公主……阿娘从前也见过的。如若不是她父兄出事,亦不能有这等机缘。” 袁照垂头不说话。 “假若这条路行得通,你姨母家也不是没有女孩儿,”崔十二娘道,“你倒是想想,为什么她自个儿的女儿不栽培,却看上你来?周家表妹你也是见过的,你倒是说说,德言容功哪样不如你?” “长安天子脚下,固然英才荟萃,”崔十二娘最后拉着她的手,安抚道,“咱们信都也是一州首府,未尝无人,你放心,阿爷和阿娘定然好好为你选个……”话倒这里,她忽然想,安城王独孤如愿难道不够英才么,公主且配得,当初七娘却执意要跟周乾走。 袁照眼睛里涌出眼泪来。 “阿娘。”她喃喃道。 崔十二娘轻拍她的背:“好了没事了……这几日你乖乖儿在半月居,让你阿姐陪着你,你姨母那头,阿娘给她交代。” 袁照将头埋在母亲肩上,泪水瞬间打湿•了银红色的帔子。 崔七娘回京,袁家上下松了口气;次日一切如常;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平安度过,第五日下午,袁瞬发现妹妹不见了。 距信都八百里外的驿馆。 崔七娘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少年。她没想到她真能追上来。起初她恳求她,她只是敷衍;再三推脱不得,方才问她意欲何为。 那孩子说:“愿结交王侯,位比公卿!” 结交王侯,位比公卿。 崔七娘在她眼中看到灼灼焰光,那种叫野心的东西,她认得。她和周乾几个儿女身上并没有,她亦不希望他们有。她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谢天谢地,周乾遗泽,他们只需要安安分分,便可富贵荣华。 但是对一个家族来说,不进则退。 崔七娘因笑道:“你这孩子……你爷娘定然恨毒了我。” “怎么会!”袁照笑盈盈道,“阿娘那头早半个月就已经禀报过了,阿爷那里我也留了信,爷娘都知道是我执意,再怪不到姨母。” 崔七娘但笑。 袁照又道:“便过几日有人追上来,多半也是为了送衣物用具和侍婢,姨母不必多虑。” 崔七娘摇头,纤指在她额上点了一点:“你呀——偏你爷娘信你。” 袁照嘻嘻笑道:“要是我阿姐,爷娘还更信一点,我素日里淘气,装这么些时日也不容易。”——说穿了不值一哂,无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仗着她爷娘疼她。 婢仆送了食物进来,袁照也不与她姨母客气,坐下来大快朵颐。 崔七娘看着她垂下来的发丝,想这一日一夜赶路饿得不轻,规矩还是不错。夕阳落在她白皙的额上,如同镀了一层火一层金。 崔七娘忽然想起她的十七岁。人年少时候的执拗,值得在青春的灰烬里无限回味和怅惘。 她这时候并不知道,多少年之后她还会想起眼前这一幕,不断想起。她没有想到族中最软糯娇憨的十二娘会养出这样坚毅倔强的女孩儿,她在暗昧丛生的权力场上活了下来,在博弈和厮杀中胜出,无论脚下是尖刀还是鲜血,火焰还是冰峰,她一步一步踩下去,咬着牙,蹚过人间地狱,抵达她目之所及,最高的地方。 袁照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前路坎坷,亦不知道将要付出的代价。她这会儿满心欢喜,想着长安繁华,豪气在她胸口震荡,鼓鼓地像涨满风的帆。 三 就如袁照所料,袁家追至长安的家奴,不过给她送来金银衣物和侍婢。崔七娘取了一半给她零用,退回剩下一半,说:“替我向十二娘赔罪。” 周家人口不算太多。周家六郎周慎出任兖州刺史,留在长安的只有妻儿——周慎的妻子也是崔家女孩儿,只是庶出。当初崔七娘做主成就的亲事。因此在七娘面前十分温顺,一双儿女都小,如今在族学启蒙。 袁照跟着崔七娘初入各种贵人云集的场合。她很快发现了长安城里的藏龙卧虎,出头没那么容易——没她想的那么容易。她并不知道在曾经的洛阳,贺兰袖也发出过同样的感慨——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不能说毫无所得。有三五个贵妇人也问起过她——“阿崔你家那个发型别致的小娘子,能不能借她的梳头婢子给我用几天?” “阿崔家那个小娘子倒是能说会笑的……” “不知道女红怎么样……”漫不经心的口气,风一吹,就散了。 没有人知道她骑射有多出色,也没人在意她能诗能文,一手飞白••精妙无双。没有人在意。所有人都在称赞郑娘子的琴,谢娘子的气度,卢娘子的美貌和张娘子的画,甚至她的小表妹周琦偶尔笑一笑,也能博得许多目光。 世间不公平如此。 袁照施展无地:明明就在身边,衣香鬓影,笙箫不绝,脂腻粉香,但是每张脸都是一张屏,层层叠叠,不知道几千重。 她们在屏风之后,她融不进去。 幸而崔七娘待她虽然不如对自家儿女尽心,也很不坏了。周家兄妹亦十分友爱。周昕君子,周昉腼腆,周琦娇憨。 转机在半年之后。中秋宫宴,崔家母子赴宴,袁照横竖无事,临了几张帖睡下。次日晨起,崔七娘打发了侍婢来请。 “……是什么事?”袁照试问。 侍婢只管摇头,一问三不知。 到了正堂,崔七娘轻飘飘丢下来几张诗笺:“这是你做的罢?” 袁照瞧着崔七娘脸色不是太好看——自她来长安之后,还是头一次看到——因下意识问:“可是……有不妥?”她自问这几首诗得来不易,不说艳压群芳,也很拿得出手了——难道是犯了讳?一时间冷汗都要下来了。 正寻思,崔七娘道:“以后不要这么自作聪明了!” 这话说得重,袁照哪里受过,整个脸都涨得红了。勉强调整了下呼吸,忍辱求道:“阿照学疏才浅,姨母教我!” 崔七娘握着秋扇,面上阴晴不定。她能说什么。昨儿宫宴,周乐叫一群贵族少年分韵赋诗——吓!他知道个什么诗,也就是纪念周昂,讨好李愔——谁想让周昕拔了头筹。周乐喜出望外,叫他过去赏了,又叫他再作几首来。 不料续作水准大跌。因都疑心是代笔,也就皇后打圆场,说了句“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混过去。 崔七娘知道这个儿子并无诗才,再三诘问,才知道是她这个外甥女做的好事——“阿照硬塞给孩儿,说有备无患……”周昕垂着头,灯打在他脸上,一半儿明,一半儿暗。 崔七娘想一脚踹死他! 要不是当初兴和帝作乱,大郎没了,她也不指着他!她周家是出土匪,可不出这种敢做不敢当的东西!周乐指着他写诗么,当初他五叔周昂诗写得好么—— 阿照也是多事!明知道表兄—— 崔七娘不能够想下去。到底自个儿的儿子,不成材也是自个儿的骨肉。阿照要打主意,也不该拿他做筏子。 如今却不好收场。 一个不慎,这孩子就是全长安的笑料——便纵是皇亲国戚,这人的嘴,该堵不上还是堵不上。周乐也瞧不上他,这圣宠一失,生出多少事;更休说这孩子打小脸皮薄,气性大的…… 崔七娘按住太阳穴,挥了挥扇子:“你下去吧。” 袁照不知道原委,惴惴退了下去。过几日风平浪静了方才私下里找表妹周琦打听,周琦天真,一五一十与她说了,又埋怨道:“圣人也是,这写诗又不是纺纱,说有就能有。阿兄一时灵光,得了好句子,他也适可而止吧!” 袁照但笑。她猜天子是马背天子,一向以少文为憾,见子弟中有这等诗才,便是芝兰玉树,生于阶庭,岂有不喜之理,是有心夸耀,才叫周昕露一手,谁知道—— 她到底年少,想到自个儿的诗压过了一众长安少年,心里喜得飞飞的,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不明白姨母在担心什么,只觉得顶了不起给表兄多捉几次刀。 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原罪。 转眼到十月,周乾与周昂忌日相去不远。这在周家是大事:每年这时候,圣人都会遣太子亲临,代为祭祀。 那是袁照第一次看见太子。这位遥不可及的贵人,是个十分英俊的少年,和她的两位表兄并不是太像。举止风度无可挑剔,庄严配得上他的祭文。 他身边的少年就活泼许多。太子给崔七娘介绍说:“这是我表弟安城王。” 崔七娘笑得一脸慈祥。她说不上独孤羽生哪里像他的父亲,也许哪里都不像。到底继承了他的姓氏。那个廿年前被她拒绝过的男子。她已经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那时候他名不经传,也没有后来的美貌与风度。 而她的周郎——周郎野心勃勃。崔七娘心里叹了一声。 “我知道这个安城王……”周琦给袁照咬耳朵,“城里都叫他独孤郎。” “……晋阳公主的长子,他阿姐就要做太子妃了!” 袁照承认这是难得的美人。他像是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只管嬉皮笑脸:“……姨母说表叔诗作得好,叫我来府上和表叔学!” 周昕板着面孔:“安城王客气了。” 袁照心里直摇头,她虽然不知道安城王和周昕什么过节,也听得出安城王是损他。 “安城王开玩笑呢,表叔不要理他——我阿娘没说过这话!”太子十分头痛,他这个表弟到长安有阵子了,皮得很,也就阿狸管得住他。 袁照都替周昕尴尬:皇后没说过这话——皇后知道你就是冒牌货!偏她表兄还一板一眼回道:“安城王风趣,我知道的。太子勿虑。” 安城王大叫道:“大伙儿给我评评理,我姐夫叫我安城王!” 太子:…… 早知道就该牵了春申过来。这个活宝敢多嘴,他就放春申咬死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春申这个欺软怕硬的东西怕死了他,独孤羽生却偏怕了春申。 他说:“我怕我下手没个轻重,把春申弄死了,我阿姐不和我干休。”——这话太子当然是不信的。 安城王独孤羽生这么一闹,倒把祭日的悲戚冲淡了大半——终究周乾兄弟过世也有十余年了。再悲痛,也都过去了。 再激烈的情感,也会在日复一日中消磨。 祭日过后,安城王果然在周家住了几天——当然不是为了学诗,而是陪太子探望长辈。周琦最开心,快活得飞来飞去。 因都是自家亲戚,倒也不十分避嫌。 独孤羽生和周琦实在没多少话说。她是长辈,年岁又小。和袁照倒还说得来,都是异乡人,同为异乡客。 独孤羽生和袁照说:“长安人规矩忒多!” “好像人人都会写诗!就我不会!”他坐在亭子的扶栏上,就着酒吃花生米。外头下着雨,潺潺的,像是溪流,“都秋天了,冬生和我阿姐也没空陪我去打个猎!” 他看了袁照一眼:“我姐夫小名儿叫冬生,你知道吧?” 袁照忍住笑:“不知道。” “你别看他人前装得人模狗样……其实吧,欺男霸女。”独孤羽生想了想,补充道,“我是男,我阿姐是女。” 袁照:…… “……我阿姐说他小时候有只熊,后来没了,打那之后他连猎都不爱打了。” “太子仁慈,是万民之幸。”袁照说。 “屁!他仁慈,春申第一个不答应!”独孤羽生把酒囊递给她,“敢不敢喝?” 袁照取了酒杯来,喝了一盏。 独孤羽生摇头:“嗨,你也是在长安染的这毛病吧,我们草原上的姑娘——” “晋阳公主!”袁照心绪起伏,白皙的面容上一抹红,“可算不得草原上的姑娘。” 独孤羽生听她提到母亲,一愣,“唉”了一声:“我阿娘啊——” “令堂——”袁照不知道怎样表述自己的仰慕之情才能不那么谄媚—— “凶着呢。”独孤羽生没精打采地说。 袁照:…… “我有点想她。”独孤羽生咕咚又喝了一口酒,“我阿娘自个儿不学无术,逼着我和阿豹读书,唉,这长安也是,人人都会写诗,就我不会——原本周家表叔看起来也挺不会的——” 独孤羽生停了一停,醉眼惺忪看了袁照一眼,从长长的睫毛底下。他不怀好意地笑了:“阿照,那诗,是你写的吧?” 第394章 袁家阿照(中) 四 回宫前独孤羽生约了袁照去终南山打猎。 “我会叫上我阿姐。”那少年说。他并不是不明白这个世界对女孩儿的苛刻。 “我还没有见过太子妃呢。”袁照这样回答。虽然太子尚未大婚,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桩亲事势在必行。 “我阿姐啊……”独孤羽生挠头,“唉,凶得很……像我娘。” 袁照笑了起来。 即便过去很多年,袁照想起那个少年的样子,都忍不住笑,笑到眼泪都要掉出来。 她没有赴约。 那天她指挥侍婢准备东西,骑装,幕篱,帔子,弓箭,割肉的匕首,孜然,蜂蜜,酒,盐,金疮药,侍婢笑话她:“姑娘也是操心,这些安城王都不备么?” 她坐在胡床上,有一下没一下荡着白生生的脚丫子,垂下来细细金铃,璎璎碎响:“他是他,我是我,而且——” 忽然侍婢通报,说二郎来了。袁照趿着木屐往外走,果然看到周昕,劈头但问:“表妹要和安城王出去?” “表哥从哪里听来这话,”袁照笑道,“是独孤娘子相邀——” “这就奇了!独孤娘子人在深宫,既没有见过表妹,也没有听说过,怎么就起了心,要邀表妹出游?” 袁照一时语塞。 幸而侍婢送饮子上来。袁照给周昕斟了盏乌梅浆,笑盈盈道:“表哥这急匆匆过来,渴了吧?先饮一盏。” 周昕尝了半口,摇头道:“淡而无味。”招手让侍婢上酒。 袁照并不十分记得那个晚上——她努力让自己忘掉它。 她当然推拒过,挣扎过,哭喊过,但是无济于事。侍婢被关在门外。她听到她的哭声,慢慢儿哭声也没了,也许是被人塞住了嘴,她想。她的灵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底下受苦的肉•身。没有人来救她。 到事毕,那人出去,侍婢奔进来的时候,她看到她脸上的血。 她自个儿脸上想必也都是血,青的肿的。她低声说:“我要沐浴。” 侍婢放声大哭。 “哭什么。”她说。声音干哑,疼。 “婢子这就、这就去和夫人说……” “回来!”袁照叫住她,木木地,“我要沐浴。” 侍婢怔了一下,她不知道自个儿家的娘子为什么能这么镇定,她心里忽然恐慌起来,她慌慌儿地想,娘子不会是、不会是想—— 崔七娘一耳光打在周昕脸上。 她从未下过这样的重手。周昕被打了个趔趄,脸上浮起很清晰的手指印,指印间诡异的笑容。 “孽子!”崔七娘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就是她的儿子、她悉心教养了十九年的儿子!府里头多少美貌侍婢,平康坊要什么美貌伎人没有——便都不够,好好儿寻访不行么! 阿照是他能动的吗!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 崔七娘眼前发黑,心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她喘不过气来,这件事、这件事比中秋宴上那件要严重百倍。 她能怎么办?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她能怎么办! 要是个懦弱温顺的女孩儿,找个次一等的门第,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崔七娘忽然想起李琇,那个女孩儿苍白的脸色和周昂的头颅在记忆里交替,周乾在长夜里一遍一遍和她说:“那么多箭……” “五郎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崔七娘死死攥住手巾,手巾都湿透了。阿照可不是这么好摆布的人……那是头小豹子,谁敢打她的主意她能咬断他的喉! 更何况—— 更何况—— 崔七娘听见自己嘴里牙齿咯咯直响,满嘴血腥沫子。把大郎绑了去谢罪?没用的;那还能怎样—— 不能留这个祸根。 崔七娘的眼睛慢慢冷下来,在炽热的愤怒过去之后,她冷冷地看着还杵在跟前的周昕:“你怎么收场?” “我纳她为妾。” “啪!”又一记耳光,脸颊肿得更高了。崔七娘的声音却是冷的:“阿照会做你的妾?” “事已至此,还能由得了她?”他就不信了!她一个女孩儿,再本事了得,她能上天?又不是人人都是晋阳。 晋阳是谁?人在前朝也是公主。 阿照算什么。陈郡袁氏,嘿,陈郡袁氏也就占个祖上阔过。 他恨她——一个女孩儿,不安分守己等着出阁,到处显摆什么诗才?她又不能为官作宰,要这诗才有何用? 为什么这等才能却落在这等人身上,岂不如明珠暗投、锦衣夜行? 他这些日子在同伴中受尽了奚落和白眼,他们都笑话他:“再作一首来看看?” “人家是妙手——妙手空空呀!” 每一句话,不,是每一个字,都让他恨得发狂! 表面还要撑出个翩翩君子的风度,然而他心里、他心里就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母亲让他外出避风头,他原本是答应了,打算等父亲祭日过去就出门。 然而阿照攀上了安城王。 他在那个瞬间发现了自己的岌岌可危:她能给他代笔,焉能不给未来夫君代笔? “如果她不答应呢?” “让她有个孩子。”周昕说。 “袁家岂肯善罢甘休?” 周昕阴沉沉笑了一声:“信都是我周家故地,父亲有的是乡邻旧部——” 又一记耳光:“你有脸提你父亲!” 周昕没有动,也没有作声。他不怕。他不怕他阿娘,他是她的骨肉,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知道她能摆平袁氏。 只是个女孩儿—— 袁氏会为了个女孩儿得罪他周家?没见过这么目光短浅的。 “……李氏那头怎么办?”崔七娘问。 “她一向温顺。”周昕说。他没有担心过他的妻子。 崔七娘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好了收场;那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和杀人灭口比起来。但是她终于也没有说话,只挥手让儿子下去,她没有办法看他,她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孩子是个无耻小人。 袁照不知道这些,她甚至没有去想,水很热,澡豆用完了整整一盒,皮肤被搓出血来,也不知道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姑娘……”侍婢眼睛一点都不敢错开,她怕,她怕她一个不留意,姑娘就—— 她小心翼翼藏好了割肉的匕首。 “姑娘,咱们回去吧,咱们回信都去,让夫人做主——” 良久,浴桶里方才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你回不去……” “姑娘——” “我也……回不去……” “可是——” “夜来……” “嗯?” “我没用……” “不姑娘、姑娘——”夜来泣不成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周家大郎一直都斯文守礼,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 那和姑娘什么关系,为什么姑娘要受这种罪?她们姑娘聪明能干,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谁都知道他们袁家的女孩儿长得又美,见识又高,还写得一手好字,怎么会没用——她们姑娘哪里没用了? “我……我怕保不住你。”袁照低低地说。 五 灯烧得很亮,太亮了。袁照觉得她没法忍受这么亮的光,她想躲在暗处,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对姨甥的对峙是酝酿已久,彼此心知肚明。 “都是姨母的不是,不该让你们不避男女,厮混在一起。”崔七娘说。 袁照垂着头,她想咬死这个女人! “大郎是我的儿子,你是十二娘的女儿,”崔七娘推心置腹与她说,“手心手背,姨母怎么都不能看着你们受罚。” 袁照还是不作声,头垂得更低,指甲直直陷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 “你们要是两情相悦——” “夫人!”袁照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来。 崔七娘心里一凉:她喊她“夫人”! 这原本也是预料之中。阿照这么倔强有主意的孩子,怎么可能指望她乖乖儿接受这个结果。也就是大郎异想天开。 她调整了方向:“你是想回信都吗?” 袁照的目光动了动,又不响了。 “你要是回信都,姨母就是拼了被你爷娘索命,也要送你回去。”崔七娘叹了一声,“姨母是老了,你姨父狠心短命的,留了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她面上露出凄凉的笑容,这倒是真心实意,“谁想孩子不争气……” 她拿手巾捂住嘴哭了几声。 袁照的脸还是木木的,一言不发,也不安慰她。她不信她会送她回去。这不过是些说辞,没用的说辞。 “但是你还年轻……”崔七娘哭得没趣,只得收了眼泪,“还要嫁人,日后还长着呢。好在咱们家一向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这长安和信都,也是迢迢千里,只要处理了夜来,也就……” “那个蠢丫头昨晚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袁照干着嗓子说。 她知道还有别的法子,比如告诉他们昨晚被祸害的不是她,是侍婢夜来,顺水推舟让她做周昕的妾——多少人家这么处理。 她做不出来——她私自离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蠢丫头给她背了多少锅。 且,这周家母子要的也不是她,把她交出去,还是脱不了身。 如此,何苦多害一条命? 崔七娘心里一松,故意道:“这么懒怠的丫头,还留了作什么用?一棍子打死了!” “我的丫头,要死要活,由我处置。”她说。她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夜来。 “那是、那是。”崔七娘道,“可是阿照啊,你还小,你不懂。昨儿的事发生得仓促,如今还看不出来,要是——” 她目光精准地往她腹部一撒。 言下之意很明白:就这么回去,万一珠胎暗结,可就瞒不过去了。 “大郎和李氏成亲有三载,至今没有一儿半女。李氏这个人,阿照你也见过,病歪歪的,也不知道能活几年……”崔七娘循循诱导。 “这么说,”袁照问,“夫人希望我留下?” 崔七娘起身朝她走过来:“你是十二娘的孩子,又生得可人疼,我做姨母的——” “做姨母的……” 袁照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知道她该忍,但是她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一口啐在崔七娘脸上。 “你——”崔七娘长到这把年纪,从未遭受过这样的侮辱,就是当初华阳公主,也不曾动过她一根指头。 因竟呆了一呆。 这孩子……她心里想,这孩子,无论如何……大郎又不靠诗才吃饭,顶了不起让人说他江郎才尽。 她目光里渐渐渗出杀意。 “表姑娘得失心疯了,”她叫侍婢进来,“服侍表姑娘吃药。” 袁照挣扎起来。 哪里挣扎得动,那仆妇的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了她。 她心里未尝不懊悔一时意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被按住头,掐住喉,药碗碰到她的唇,她死死咬住牙关—— “砰!” 门被撞开,年轻男子走了调的声音,也许是哭腔:“母亲!” 谁?袁照恍惚地想,逆着光,她也看不清楚那人是谁,只知道那人跪了下来:“母亲,你饶了阿照吧!” 是周昕吗?他们母子使苦肉计么? “……我虽然被过继到五叔名下,也是母亲的骨肉,母亲就当是怜惜我,怜惜我和阿瞬,给阿照一条生路吧!” 他使劲磕头,磕得砰砰作声。 袁照呆呆看着地上的血,她想不到这个素日里寡言少语的表兄会给自己出头,亦想不到,即便是在千里之外,自己终究还是要受阿姐庇护。 她想家了。 她想纵容她的父亲和母亲,想爱护她的姐姐,想信都了,想那个粗糙和淳朴的地方,也许没有长安这样流光溢彩。 但是她回不去了。 她跪在周昉身边,跟着他磕头。 “昨晚表哥喝得多了,欺侮了夜来,只是个侍婢而已,我不该为了她来和姨母闹——我知错了,姨母饶我。” “阿照自幼雅好诗文,这些年积了不少,都放在妆奁里,姨母可取来消遣,权当阿照承欢膝下。” “是我驭下不严,求姨母让我带夜来入寺修行,阿照愿——” 她从怀里取出匕首,挥刀断发,青丝长长短短,覆了满地。 六 周昉连夜送袁照上青云寺。 夜来一直在哭,袁照打了她两个嘴巴才让她安静下来。 周昉眼睛红着。临下山才叮嘱她:“入口的东西要当心……” “我明年开春就去信都……”他去信都迎娶袁瞬。 “我会和他分家。我是过继出去了的人,我嫡母在洛阳,不会有人为难……”他始终吐不出那个名字。 他无法为兄长辩解。如果不是夜来拼死来见他,也许、也许—— 他该怎么和阿瞬交代呢——你妹妹在我家作客,没了? 袁照没有说话,她还在疲倦中没有缓过来。 那场疲倦席卷了整个秋天,叶子从很高很高的树上掉下来,铺陈得到处都是。树枝和天空同样苍凉。 有个女孩儿从墙上探出头来:“喂!” 袁照没有理会。 一粒石子被掷到她脚下,还是那个声音:“喂!” 袁照转身往屋里走。 女孩儿一激动,从墙上掉了下来。 袁照:…… “你倒是扶我一把呀!”女孩儿叫道。 袁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动。女孩儿于是唉声叹气爬了起来:“你也是犯了错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吗?” “我没犯错。”袁照说。 女孩儿拍手笑道:“说话了说话了!我还当来了个哑巴呢——她们都这么说,说这屋里住了个美人儿,就是哑了,怪可惜的。” “我叫善钟,你呢?” “阿照。” 这个女孩儿很活泼,像她从前。 袁照没有问过善钟犯了什么错,都是她自个儿说的。 “圣人……圣人你知道吧,看上我了,要我做他的妃子,我不乐意……” “为什么不乐意啊?圣人很难看吗?”夜来问。她给她们送柿子过来,柿子红得很好,一只一只像火里淬出来的。 周昉很照顾姑娘,就是不便现身——怕姑娘难过。每次都送了东西就走。有时候是钱财,也有时候是信都阖家平安的消息。 然而即便是这么好的周三郎,也不会带她们回信都,也不会给她们捎信。 夜来有时候害怕,怕他们会把姑娘关到死——也许大姑娘过来就好了,也许安城王哪天会想起姑娘就好了,也许。 然而没有,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善钟那个小娘子倒是很讨人喜欢,她多少让她觉得眼熟,这时候拿了柿子,得意洋洋道:“才不!圣人很好看的。” “那为什么不乐意啊?” “老了。”善钟的眼皮耷拉下来。 夜来哈哈大笑,觉得善钟也是个人才——吹牛吹到圣人头上去了。 “你不信我?”善钟很是会察言观色,登时就气起来,气得吃了两只柿子,又原地绕了几圈,才想要爆个大秘密唬这主仆一跳,忽然墙上有人朝她招手,立刻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冲墙上喊:“鬼鬼祟祟作什么?” 那婢子不敢出声,只奋力比划,来回比划好几次,善钟还是一头雾水,婢子无可奈何,只得把手放在嘴边嘘声作口型。 “你倒是出声呀!”善钟不耐烦。 “尚书令——” 善钟背都绷直了,慌慌张张抓着夜来在她衣上擦了两把,慌慌张张道:“不行我得走了,我阿舅来了……” 袁照偏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夜来,给善钟娘子搬梯子来!” 她想善钟说的也许是真的,她也许真的在宫里住过,真的差点被皇帝纳为妃子,也真的喊皇后“姑姑”——“只知道是族亲,不知道远近。”她这么说。如果在从前,得到这样的女伴,足以让她欣喜若狂。 但是如今,她只觉得疲倦。 她总做噩梦,在深夜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从侧门出去,有个小小的侧殿,破败得像个废墟,连壁画都没有完工,刷笔堆积在地上,颜料早就凝固了。 笔浸在溪水里,颜色一丝一丝从笔尖渗出来。 她不擅画,她只会写字;她不敢写出来,枯的墨迹在尘埃覆蔽的寺壁上凝固。 “好字。”有人的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袁照的肢体僵住。 “我不是恶人。”那人说。 他捡起地上的笔,在另一头画起来。袁照不知道他画的什么,次日来看,疏淡的线条,勾勒出飞天吹笛。 袁照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夜来说:“画得真好看!”她看不懂她们姑娘的字,一个一个瘦骨嶙峋,凶神恶煞,也不知道写的什么,这画却是生动至极。 那人每晚都来,自带了水笔。一个写,一个画,也不说话。 袁照没有转头去看过他的脸,火光和月光交织,在寺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隐约可见清丽流畅的轮廓。壁画十分繁丽,用色大胆而细腻。 渐渐成形,满壁飞天,有吹笛,弹琵琶,驻足回望……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 有时候带酒囊来,递给她,她没有接,他便收回去,自个儿喝了。 七 袁照和善钟下棋。 善钟棋下得颇有灵气,就是没打过棋谱,对弈经验不多,十局里总有八局要输。便十分懊恼,抓了一把杏脯就茶喝。 “茶叶不错。” “南方人喝的东西。”善钟不以为然。 袁照的目光顺下来,落在她的衣袖上,花团锦簇,章彩奇丽。问:“今年新出的纹样么?” “也许是罢,”善钟说,“我瞧着这一对儿小马玲珑可爱。” 这个女孩儿并不太守规矩,但是无论多贵重的东西,也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就像是全天下,都是她应得的。 袁照道:“我和你说个秘密。” “嗯?”善钟眼睛立刻就睁大了。真的,自被皇帝驱逐出宫,送到这荒山野岭,都淡出鸟来了。好容易来了新人,虽然古古怪怪的,更从来不与她说私密话。 快三个月了,才听到这句,善钟心里头雀跃,还竭尽全力想要装出不在意的神气。 袁照说:“再过两个月,你就能下山了。” “谁说的?”善钟尖叫起来,一把攥住她。 袁照被攥得痛了,也不喊,只垂着眼帘看她的手。雪白圆润一只手腕,腕上掐丝嵌宝的金钏子,一只凤凰昂然而立,红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辉。 她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我说的。” 善钟痿了:“你说的……” ——她说的管什么用啊,善钟快哭了。 “如果我说准了呢?” “说准了……”善钟哼了一声,“朕恕你无罪。” 袁照:…… “我要赏赐!” “别给个梯子就顺杆儿爬——我就是赏你个果子吃,有意思?” 袁照不理她这丧气话,只道:“如果我有办法让你两个月之后下山,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进宫。” “你进宫做什么?”善钟奇道,“你也想做老皇帝的妃子吗?” 袁照:…… 什么叫“也”? 善钟意识到自己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 “你不用说,你只要告诉我,干不干?” “干!”善钟迅速应道,“为什么不?” 袁照这才拣了块杏脯入口,甜,太甜了,怪不得善钟要配茶。她问:“李家大郎人怎么样?” “啊?” 侍婢又从墙上探出头来:“娘子,大郎君来了!” 袁照眼睁睁看着她眉目之间的光彩,她自个儿还浑然不觉。 八 天渐渐就冷了。 袁照还是每晚去侧殿里写字。这晚去得迟,殿中生了火,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是栗子。 那人丢了一把砸在墙壁上,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更浓郁的香气。一路走一路捡,捡到她跟前,问:“要不要?” 袁照犹豫了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来,隔着火,焰光跳跃,不掩国色。 “娘子字里有愤懑之气。” “我有不平事——难道郎君没有?” 如若心中没有不平,怎么会半夜里徘徊,以书以画,试遣情衷? 少年低头笑了一笑,外头下着雨,他凝神听了片刻,悠然道:“长安的雨——娘子不是长安人罢。” 袁照吃着栗子没有应话。 “我也不是。”少年说,“我失爱于父亲,被打发了来长安碰运气。有人说终南山上青云寺最灵了,上来才知道是诓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月余的成果:“真要灵,何至于破败至此。” “要是不灵,也得不到公子墨宝。”袁照说。 少年眉目一跳。 “我,陈郡袁氏。”袁照说。 不是拓跋元。 如果让萧珏回想当时心情,大约是想要跳起来夺门而出——那个瞬间如兵刃交颈,深渊在薄冰之下。 他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 被戳穿总不是件太愉快的事,哪怕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并没有破绽,不过碰巧我知道元娘子。”袁照说。这当然不是真的,是她学会了不要当面戳人痛处。 戳了父亲的痛处要面对的不过是母亲的怒火,还有姐姐庇护;父亲亦并不因此真恼; 戳了贵人的痛处,可能就是一杯毒酒。 萧珏一笑:“我知道娘子不是元姑娘——元姑娘过去十余年里,便养得尊贵,也不可能有娘子这样的学识和见识。” 袁照静默了片刻,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她从前自负,栽了这么大跟头,已经知道这些东西不顶用。 只道:“元姑娘娇憨,恐怕不能如公子所愿。” 萧珏喝了一口酒。 他之前也有兄长来过长安,提出和亲,被敷衍过去;今年父亲旧事重提,又遣了他来,他是一心想要立这个功。但是这北朝,连个适龄的公主都没有——唯一养在宫里的独孤娘子还和太子订了亲。他总不能去抢吧。 因找到前朝庄烈帝的女儿,他心里是喜的。皇后是元氏亲族,他要真能拿下元姑娘,帝后还能不捏着鼻子给封个公主?不封也好,他带了元姑娘南下,就是父亲手里一张牌,想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打,方便得很。 他想得到父亲青眼。 他父亲的孩子太多了。他母亲不过是个美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 无嫡立长——他也不是长。 他有时候很羡慕北朝太子。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身为天子独子,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他当然见过他,是个英俊少年,并不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也许他并不需要,他不匮乏,因此无须证明。 但或者是因为他还年轻。 天子年富力强,太子就得年复一年地等着,也许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不那么笃定,他会开始着急。 就像前朝庄烈帝。 他当然知道这么想未免恶毒——他承认他嫉妒。 他微微举杯,向火边少女:“无论如何,不后悔与娘子相遇一场。” 他确实有所图,但是不等于每句话都假。他确实欣赏这个女孩儿的字,虽然并不清楚谁让她这么伤心。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娘子要是能封公主,我倒是更情愿娶娘子。” “……不可惜。” “什么不可惜。” “公子要是能登基称帝,我也愿意与公子缔结秦晋之好。” 作者有话要说: 善钟脱口说的那句“朕恕你无罪”是她爹说过的话,在第二卷 出现过。 她没费劲去查自己的身世,巧合而已。 小周:这个死丫头叫我老皇帝……老皇帝……老皇帝……(哭了) 第395章 袁家阿照(下) 九 太子大婚,无比隆重。 周乐酸溜溜和嘉语说:“咱们成亲的时候,可没这气派。” 嘉语似笑非笑看住他:“赶明儿就要做祖父的人了,还想着成亲?” 周乐心里甚堵。想起冬生才出生时候,就仿佛昨日,他抱着书翻了好多天名字,他娘子一个都不肯用。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他琢磨着,日后冬生要有了孩儿,多半也拿不到取名权。 宫宴是玉郎协助嘉语操办,一连热闹了好几天,到尾声外人尽去,只剩了自家人,便不再拘着,让大伙儿各自松快去。 嘉语和周乐在花树下饮酒,暮春天气,风和日丽。 周凛喜气洋洋牵了新妇来拜。嘉语让他们回宫歇着。阿狸被一众妇人簇拥下去,周凛磨磨蹭蹭不肯走,嘉语问他什么事。 周凛问:“小姨当真没有回京么?” 嘉语苦笑道:“想什么呢,阿娘瞒谁也不能瞒过你啊。” “信也没有?” “没有。”嘉语叹了口气。 ——阿狸及笄,嘉言差了人送簪子来,也看得出用心,她原以为大婚她会过来——她们姐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但是终究没有。送礼进京的是段韶父子。阿狸面上无所谓,恐怕是暗地里伤心了,才有周凛偷偷儿来问。 周凛便也有些怏怏。 独孤羽生拎了几根棒子过来,有长有短,一路舞得虎虎生风;身后跟了个三尺不到的小儿,踉踉跄跄,手里抱了——更准确地说,是拖了两根棒子,口齿不清地喊:“阿——阿兄等、等我……” 嘉语看得直摇头,吩咐左右道:“去把小鱼儿抱过来——这么小让他拿这么重的东西,像话么?” 侍婢忍住笑,过去抱起大呼小叫的小儿。兄弟俩到嘉语面前,独孤羽生一见周凛便笑了。嘉语奇道:“你又笑什么?” 独孤羽生道:“我和小鱼儿在拣棒子,备着后日阿姐归宁打女婿——姨母看是选长的好,还是粗的好?” 周凛:…… 周乐干咳了一声:这像话吗,在他这个做老子的人面前讨论打他儿子! 独孤羽生登时就收了笑,噤了声,老老实实行礼:他有点怕他这个当皇帝的姨父。虽然他阿姐一直和他说不必怕,姨父是个很和气的人——独孤羽生不信他阿姐那张见鬼的嘴!从前她还说冬生顶好欺负呢。 嘉语捏了捏小鱼儿的脸:“小鱼儿也要打姐夫么?” 小鱼儿嘻嘻笑着,把头埋进侍婢怀里。这孩子两岁不到,还是个大肉团子,活泼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又爱笑,又话痨。脾气倒好。周乐感慨这孩子一个人把他爹两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周凛斜睨了表弟一眼,正要说话,隔湖传过来一阵笛声,就瞧见他阿娘侧耳听了片刻,转头看住他阿爷。 周乐道:“这曲子——” 嘉语点了点头。 周凛不知道他爷娘打什么哑谜,因问:“这曲子不妥么?”他倒是知道他阿娘闲下来能画几笔,却没有听过她吹笛子。 嘉语道:“没有什么不妥。”命侍婢把吹笛子的小娘子请过来。 独孤羽生笑道:“姨母如何知道吹笛子的是个小娘子,不是个小郎君?” 周乐面上一僵,寻思这小崽子想是皮甚痒。 嘉语却问:“前儿你从永昌王府回来,不是说要去打猎,怎么又没动静了?” 独孤羽生抓了抓头皮:“我原是约了阿姐一起,阿姐备嫁,太子不让她外出……” 周凛哼了一声。 独孤羽生便编不下去了。 正巧侍婢请了人来,独孤羽生转头一瞧,不由怔住,脱口道:“你不是回信都了吗?” 那女郎也怔了一下,方才应道:“我没有!” 嘉语心道她妹子也不知道怎么养出这么个呆头鹅——简直比冬生还呆,人家小娘子都吹笛子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了,他还问这话。因又疑惑,莫非是崔七娘不赞同这门婚事?许是怕跟了羽生回边镇苦寒? 心里存了这想头,便笑吟吟问:“你是哪家姑娘,为什么要扮成侍婢的模样?” 袁照屈膝给她行礼,回道:“我姓袁。” 嘉语看她手中的笛子,金光闪闪:“永昌王是你什么人?” 袁照却道:“家母姓崔,行十二。” “原来是十二娘的女儿。”嘉语见她避而不提周昕和崔七娘,越发疑惑,“你是……跟哪位夫人进的宫?” “是我!”一道儿人影匆匆过来,一迭声道:“是我带她进宫,姑姑要怪就怪我好了,我擅作主张——” 凝目看时,却是善钟。善钟这次进宫嘉语是知道的——她和李家大郎李瑛订了亲,周乐解除了对她的禁令。 嘉语问:“她是不是和你说,她从来没有进过皇城,想要看看宫里什么样儿?” 善钟“啊”了一声,怪道:“姑姑怎么知道的?” 嘉语微微叹息。她自然知道,她表姐当初可不就爱说这一套。这时候再看独孤羽生懵然的样子,心里更生几分不喜,转头问周乐:“袁氏在京中可有人?” 周乐心里把人过了一遍,应道:“有的。” “让袁氏把人领回去罢。”她说。 周乐才要应下,独孤羽生已经大叫出声:“姨母怎么回事,阿照不是永昌王府的小娘子么,怎么让袁氏领人?” 嘉语冷笑道:“永昌王府可不姓袁。” 袁照也没想到会这般急转直下——明明开局甚好,皇后和蔼可亲,却突然——她想不明白这其中缘故,这时候也不容多想,只跪下道:“皇后恕罪!” 嘉语见她惶恐,也知道自己过分了——毕竟她并不是贺兰袖。因说道:“你别怕,我不是要问罪于你,只是……” 她停了一停。她无法解释其中心结。 袁照道:“请皇后也不要怪罪善钟姐姐,是我的错,是我听善钟姐姐说……” “说什么?” 善钟跺脚道:“阿照!” “是我见善钟姐姐年少貌美,却为圣人所拒,便、便想知道皇后是何等美貌,圣人又何等钟情,才能琴瑟和鸣二十年……” 善钟:…… 不是、她不是这么说的好吗——她也不知道袁照如何猜到真相,兴许就只是歪打正着? 嘉语实在啼笑皆非:子侄都在跟前,才还笑话周乐一把年纪了,突然被夸美貌。她回头看周乐,周乐清咳一声,给她斟了杯酒。 周凛含笑扭过头,免得他阿娘怕羞。他阿爷在他阿娘面前是全无天子威仪。这个袁娘子倒颇有急智——在永昌王府他就这么觉得了。 袁照继续道:“……又仗着听母亲说过昔日皇后在信都旧事,所以才贸然求善钟姐姐……” “既如此,你闹也闹够了,跟我回去吧。” 十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袁照有瞬间的魂飞魄散:崔七娘的影子从头上垂下来,曲曲折折,笼住了她整个的身体。 不用怕,她对自己说。在府里她敢杀人,在宫里她不敢! 不能怕——跟她回去,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这个念头让她整个人静下来,静得能够看见阴影中奋力开着花的石竹。 她听见皇后说:“十二娘的女儿进京,二婶也不和我说。” “小儿顽劣,也没想到会惊动皇后。” 嘉语笑道:“来都来了,也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不是。” 崔七娘犹疑起来。她没想到袁照能让侍婢替她留在青云寺里,自个儿跑了;更没有想到她能进宫。她听到那笛声,当时就是一身冷汗:这丫头想做什么——她想全部抖出来么?她如今——还想攀龙附凤么? 她以为圣人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治他家的罪么?崔七娘心里冷笑,说道:“如果皇后执意要留她在宫里,那就容我交代她几句。” 嘉语道:“二婶这话说得——二婶要教外甥女,我还能拦了你?” 崔七娘点点头,侧身对袁照说道:“你这孩子,一声不吭就走了,可知道家里担多大的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与你爷娘交代?” 袁照低头道:“是阿照不是。姨母饶我。” “皇后要留你在宫里,我也拦不住;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莫要生了兴风作浪的心思。” 袁照微微一笑道:“规矩——姨母不是都教过我么。姨母莫要担心,我定然会安安分分的。” “那就好——阿昉去信都接你阿姐了,等你阿姐过来,阿弥陀佛,这京里,可总算有个能降住你的人。” 袁照知道这话里的威胁,因会意应道:“我阿姐温柔和顺,胜我百倍,全凭姨母怜爱。” 崔七娘点了点头,说道:“在宫里好好服侍皇后。” 袁照垂下眼帘:“我会的。” 善钟和袁照被安置在一处。 善钟道:“原来你是永昌王府的小娘子,却骗得我好苦!” 袁照赔笑道:“我和永昌王府不相干,我是陈郡袁氏——小门小户,你未必听说过。” 善钟想了片刻,却道:“我知道!” “嗯?” “从前……有人教过我。”也许教得不够全,她学得也不甚用心。她不知道学这些作什么用。嬷嬷老哭,说她知道得不多,耽误了她——然而多少还是记了些。就像是水漫过石头,总会留下痕迹。这时候想起来,未免怅然。 “她死了。” 袁照开始不安:“善钟姐姐……” “从前我总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居多。后来下了山,在李家住过,也在宫里住过,虽然他们待我都不坏,但是——你那么聪明,想必也看得出来。”他们可怜她,也防备她。虽然有李瑛,但是除此之外,她从未得到过机会结交朋友。 阿狸不怎么爱理她。 善钟的目光渐渐被牵得远了,她说:“阿照,你不要骗我。” 声音里微微的颤意。 袁照觉得心口被猛地击了一下。她猜到善钟的身世,她沾沾自喜于一举两得。她自幼聪明伶俐,从不缺少玩伴,直到进青云寺—— 她忽然意识到,善钟虽然身份贵重,也许见过的人,得到的宠爱竟远远不如她。 这是个在孤单中长大的孩子。 她对她很重要。 于是收了之前的心态,说道:“永昌王太妃是我母亲的堂姐。她带我来的长安。” “那么你进宫,是为了——安城王吗?”善钟记得那个俊美的小郎君,背后总跟条肉团团的小尾巴。 袁照摇头道:“在山上的时候,你不是问我,做错了什么,被送进青云寺?” 善钟“哦”了一声,反应过来:“这么说,你是得罪了永昌王太妃——她不是你姨母么?她——” “被她带回去,我就死定了。”袁照说。 善钟怔了片刻,说道:“那还是进宫好了。”袁照没有解释为什么永昌王太妃恨不得她死,她也没有追问。 这世间有很多事,是可以不必知道。 “我也许会利用你,但是我不会骗你。”袁照郑重地说。 善钟“嗯”了一声。 “我阿姐将是武安王妃,她是个很好的人,比我好,以后……以后我不在长安了,我会和她说,让她照顾你。” “你不在长安,”善钟的目光变了几变,“你要去哪里?” 周乐到回宫才问嘉语:“你留袁家那孩子在宫里,是要给阿虎定下么?” “不急。”嘉语道,“你说,为什么不是二婶带她进宫?” 这个不难猜。周乐也是恨铁不成钢:“阿昕啊……”那孩子却是远不如他爹。寻章摘句不过雕虫小技,会就会,不会就不会,拿人家的算什么。他五叔那诗……好歹都是自己写的——时隔多年,周乐心里仍免不了一疼。 嘉语叹息道:“从前二婶对家里的几个姐妹,都是极友爱。” 周乐回过味来:“她——” “那孩子进宫是求生。”嘉语把话说明白了。 周乐总觉得他二婶不至于此,不过既然嘉语肯接手,便也不再过问。 十一 嘉语虽然留袁照在宫里,也没有召见她。打算着等周昉回京,直接送去武安王府。 这日周乐上朝回来,和嘉语说道:“有件事也奇了。” “什么事?” “宜都王说要见你。” 嘉语:…… 吴朝来使,周乐一向防得紧,嘉语和他说过无数次,他们已经成了亲,连冬生都成亲了,萧阮后宫里有的是美貌佳人,哪里还记得她——就是拿出来说事,也无非挑拨离间,给他心里扎刺——又何必让他称心如意呢。 周乐回答说:“理是这么个理,我心里过不去。” 嘉语:…… 这次竟是他主动与她说起,因问:“他见我做什么?” 周乐道:“他说他在金陵,在彭城膝下承欢,这次北来,彭城有话让他转述——要见了你,方才肯说。” 嘉语笑出声来:“他来长安都半年了。” “可不是。” 都知道是借口,却不好推拒——嘉语一向厚待元氏宗室。虽然彭城公主兴和年间就南下了,毕竟是孝文帝的女儿。 嘉语道:“那就宣吧。” 反而周乐犹豫了:“设屏?” 嘉语嗔怪道:“又不是没出阁的小娘子——你至于么。” 周乐想了一下萧珏那张脸,觉得还是很至于。 隔了屏,看得不是太清楚,大约是有几分像萧阮,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嘉语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周乐咳了一声。 嘉语问:“彭城姑姑一向可好?” 萧珏不敢抬头,虽然他亦好奇这个让他父亲惦记二十年的女子该是怎样的绝色,但是他按捺住了。他说:“太后康健,尚能食羔羊。” 嘉语不由一笑。她想象得出王氏有多恼火,彭城被封了太后是一,烤羔羊是二——王氏不是最恨羊肉腥膻吗? “彭城姑姑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萧珏听得屏风之后女子声音越发柔和,想到这恐怕是近二十年来所有南使中距离她最近的时刻,不由有些心潮澎湃,应声道:“皇后恕罪!” 周乐面上出现懊恼的神色:他就知道!那个混蛋养得出什么好东西!无非大狐狸生小狐狸罢了! 嘉语握住他的手,说道:“但说无妨。” 少年道:“我想求皇后赐婚。” 周乐道:“我儿刚刚大婚,要等他生女,长成,短则十五六年,长则二十年,恐怕宜都王耽搁不起。” 嘉语刮了一下周乐的鼻子:人家只想认你作岳父,你倒好,还想再长一辈——难不成萧阮肯叫冬生亲家? 萧珏道:“陛下这就是打诳语了——贵国明明有适龄公主待嫁,为什么却说没有?” “这话却从何说起?”连嘉语都好奇了:周乐几个妹妹都已经出阁——且辈分不对;周琛倒是有个小女儿,今年才十岁;其余疏宗,周乐都没有封公主的意思。 萧珏娓娓道来:“……去岁冬,我在长安病倒,药石用尽,不见好转。左右甚急,打听来说青云寺有灵,便送了我上终南山——” 周乐打断他:“我朝公主,怎么可能住在山上?青云寺中,想是比丘尼?” 萧珏道:“不敢有瞒陛下,我当日病重,并没有看清楚公主形貌,就只在半昏半醒中,恍惚看见有飞天自画壁上下来,自称北朝公主,赐我灵药,喂我仙水……” “她说是公主,你就信她是公主?” 萧珏取出一物,左右转呈入内,是只剔红松竹梅纹盒,嘉语笑道:“盒子倒是可爱。” “皇后要是喜欢——” “皇后不喜欢!”周乐哼了一声。启盒看时,却是只掐丝嵌宝的金钏子,一只凤凰昂然而立。周乐不曾在这些器物上用心,因转头看嘉语。 嘉语作了个口型:“是善钟。” 萧珏道:“我得公主赐药,转危为安,感怀之下,捐赠香火钱十万余给青云寺,如今城中尽知青云寺有灵——” 言至于此,跪拜于地:“……我心之诚,日月可鉴,恳请皇后成全。” 嘉语让萧珏下去,又吩咐侍婢请袁照过来。周乐奇道:“不是善钟么?” 嘉语道:“善钟已经订亲了,难不成陛下想一女许两家?” 周乐抱怨道:“这小子满肚子坏水!” 早几年他是真不愿意和亲,如今却是真没人。 小狐狸也不知道哪里打探出来的消息,知道善钟在青云寺里也就罢了,竟还得到了她的信物。如今事情传扬出去,他一口咬定是有个公主救了他——说到底,善钟确实当得起一个公主。 真给他善钟?且不说善钟已经有了婚约,便没有,善钟也不合适——要提防萧阮使坏; 不给,这话却也不好听:善钟前朝帝女,不给加封也就罢了,把她关在青云寺里算什么——但是难道他还能宣扬那个小丫头的胡言乱语?糟蹋一个小女孩儿的名声,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但是袁照——他娘子怎么想到的。 因又疑惑:“不给善钟他不会闹么?” 嘉语摇头道:“我的周郎这么聪明,怎么就想不明白了——这是宜都王和袁家那孩子串了场戏给咱们看呢。” 周乐听得“我的周郎”四个字,身子就酥了大半,待他娘子夸他聪明,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戏不戏,直接笑成了一朵花。 作者有话要说: 袁照吹的就是当初崔七娘逃婚,三娘给吹的《子衿》,所以崔七娘和三娘都是一听就知道其中有蹊跷。 笛子也是一支金笛。 第396章 人各有志 嘉语看着眼前的少女,水红色裙衫,泥金半臂,亭亭如初夏的莲。在她身上,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当初崔十二娘的娇憨。 不由叹息:“这些年,十二娘过得很不好么?” 便是袁照把所有可能都想过,也没有想到皇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她母亲过得好不好。当时怔住,然后眼泪忽然下来了。 嘉语由着她哭,到差不多了才叫侍婢打水来,服侍她净面。 “我听说十二娘只得你们姐妹两个,便猜她这些年,恐怕不是太容易。”嘉语道,“不然,何至于让你这般铤而走险。” “便没有这些事,我也会想出人头地。”袁照低声说。 又自悔失言——她也不知道,这些不宜宣诸于口的野心,为什么竟然这么顺畅地说了出来。也许是她知道皇后不会怪罪;也许是过去许多年里,皇后姐妹给她留下的印象——她们都不是甘愿雌伏于闺训的人。 “你不喜欢羽生么?” 袁照笑了一下:“安城王很好。”但是他不是她的野心。 嘉语便不再往下问。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进青云寺,如何结识萧珏,怎样问善钟要了镯子,又从哪里得来那支廿年前的金笛,在合适的时候吹响。 “我知道永昌王用了你的诗——诗写得很好。” 袁照道:“怀璧其罪。” 嘉语点点头:“如今你要去国离乡,这笔账,你还跟他算么?” 袁照跪下来求道:“求皇后让永昌王送我去金陵。” 这是要清算了。嘉语犹豫了一下:“永昌王父祖英烈,王太妃与你母亲又是手足至亲——” 袁照微笑道:“我没有兄弟,表兄送我出阁,也是情理之中。”她低着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十二 崔七娘和周昕说:“……除非她能攀上圣人,那就是元三娘养虎遗患了。” 周昕道:“我给阿娘惹祸了。”他没想到袁照有这等本事,逃离青云寺也就罢了,进宫——她竟能跟着李家人进宫! 崔七娘疲倦地搓着眉心:“是阿娘看走了眼……”或者也不是。一开始她看中的,不就是那个孩子的勃勃野心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又要马儿烈,又要马儿驯服听话。 然而事情的走向再一次在这对母子意料之外。 崔七娘失魂落魄地听着圣旨——袁照要封公主,圣人点名要周昕送她南下!她果然实现了她当初的豪言壮语——结交王侯,位比公卿!无论它当初听起来多么可笑。 周昕几乎要疯了,他豁然起身,叫道:“不可能!圣人不会这么对我!” “你敢伪——” “拿下!”崔七娘轻轻两个字,戳破了周昕全部的幻想。左右仆从把他按倒在地,堵住他的嘴。崔七娘接了圣旨,恭恭敬敬送了天使出门。 “阿娘!”周昕大叫。 崔七娘按住他道:“阿娘会让圣人收回成命——你不能去,你好好儿在府里等消息。” 他还年轻,就算没了前程,他也得活着——为了她,也为了他的父亲。崔七娘默默地想,她知道周家两条,不,三条人命压在周乐身上,他会念这个旧情。但是这件事过后,圣眷还能剩下多少,却不是如今能想的了。 情分经不起糟蹋。 但是她不能不去。 崔七娘进殿,给嘉语行大礼。嘉语坐着受了,待大礼毕,方才让人扶起她。崔七娘问:“皇后为何要封袁照为公主?” 嘉语无奈道:“吴朝求娶,我家的情况二婶也不是不知道……” 崔七娘咬牙道:“琦娘今年有十三了。” 崔七娘竟肯下这个血本,嘉语讶然道:“二婶这又何必?” 崔七娘涩然道:“……不得不如此。”——难道她舍得唯一的女儿远嫁?如今南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形,只听说吴主儿女甚多;宜都王人品如何,日后有没有希望……都是没数的事。但是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 嘉语道:“阿昕和阿照的过节我听说了。虽然受了些磋磨,好在没有酿成大错,便是气恼,也不至于把阿昕怎么样。是阿昕有错在先,让她出了这口气又何妨?” 崔七娘便知道袁照瞒了话:也对,她怎么敢讲她不是完璧之身——出了这等事,宜都王能不在意?又不是人人都是周乐那个傻子。她心里笑话自己糊涂了,来找皇后作什么——她该直接去见宜都王! 不不不……须得先和皇后通个气。和亲是国事,贸然搅了恐怕帝后不喜。便吞吞吐吐道:“我情愿舍得琦娘远嫁,也并非全是私心,而是阿照孩子,不能和亲——” “那孩子怎么了?” “想必皇后也知道,她从前住在我家里;兴许皇后以为我送她去青云寺,是因为阿昕用了她的诗……” “难道不是?” “也不能说不是。”崔七娘道,“皇后倒是想想,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如何肯为外人捉刀?” 嘉语心里突地响了一下。 “……奈何阿昕早已娶妻,李氏又一向贤惠。”崔七娘遮遮掩掩地说,“和亲是国事,我也是怕她误了圣人大计……” 嘉语面色微沉:“二婶。” 崔七娘心里一惊。 “袁家那孩子纵有不是,那也是十二娘的女儿,孤身一人跟你进京。女孩儿名声要紧,二婶慎言。” 崔七娘不响。方才短暂的得意褪去,恐惧与愧疚在心里交织。她知道她对不住十二娘,但是她有什么法子,她有别的路可走么?如果阿照肯退一步,她何至于出此下策?她怎么就不能好好儿在青云寺里呆着? 她慢慢儿又挺直了背脊,慢慢儿说道:“殿下明鉴,阿照不能和亲。” 这话说到第三遍嘉语才明白过来。 一瞬间的毛骨悚然,竟不能言语。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华服妇人。她们年少时候就相识,后来在信都交锋,这一路过来,她也曾是她的左膀右臂,陪她周旋于不同派系之间,处理纷繁的事务,多少年了。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崔七娘道:“事已至此,我情愿拿琦娘抵罪。” “然后呢?”嘉语轻轻地问。 “什么然后?” “你要怎么安置阿照?是让周昕纳她为妾,还是斩草除根?” 嘉语这一连三问,声音都极是轻柔,崔七娘却不安起来,她是知道她性子的。因小心翼翼说道:“我不会亏待了——” “亏待?”嘉语猛地打断她,“崔七娘你当我傻吗?袁照连羽生都看不上,她看得上周昕?她看上周昕什么?他姿容出众?他才华横溢?还是他姓周?” “殿下!”崔七娘双膝一软。 嘉语坐得板板正正:“圣旨已下,无可转圜,永昌王太妃请回。” “不、皇后你不能这样——袁照她……袁照她会要了阿昕的命!”崔七娘叫道。 嘉语指着门外:“出去!” 宫人上来,拿住崔七娘,彬彬有礼道:“太妃请!” 十三 崔七娘在挣扎中被请了出去,嘉语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但是她还是看得清楚——看得清楚她目中怒火如暴风骤雨。 她没有见过这样盛怒的华阳,她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狠。她跟她多少年了,从信都到长安,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到如今——袁照那个小丫头在她跟前奉承了才几日,她竟为了她要驱逐她出宫,半点体面不给! 然而那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真出了宫,周昕就完了。袁照不会放过他,从长安到金陵一路,能有无数意外。 那个丫头心狠手辣——她不能让她的阿昕落在她手里。 她因此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皇后、皇后殿下,皇后娘娘!你看在周郎的份上,看在他五叔的份上——” “他们都死了——他们为圣人死了!皇后娘娘,你这样他们会死不瞑目——他们会死不瞑目!” “回来!”嘉语喝道。 崔七娘被押送回来,衣饰乱了,头发也乱了,方才的声嘶力竭让她看起来和市井妇人无异。这许多年的养尊处优,不怒而威,到头来不堪一击。 崔七娘顾不得这些,她给嘉语磕头:“皇后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也该知道为人父母的心,便真是十恶不赦,那也是、那也是做娘的心头肉……” 宫人搀住她的手臂,便再磕不下去。 嘉语心平气和地说:“我叫你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崔七娘心里一凉。 “当初……我和周郎才到信都,叔祖父怕胡儿肆虐,不肯举家相从。他问周郎,说周郎手下,尽是六镇胡儿,只会打仗,不识字,也不懂得治理天下,他日立功,周郎何以酬谢?” 崔七娘的身子开始发抖,她记得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时候周郎回答说,如果他们有做官的才能,便让他们做官;如果能打仗,就让他们守边;如果都没有,他们曾为他效死,他不会亏待他们,他会赏以金银田地和爵位,但是江山与百姓,不会容他们糟蹋。” 二十年过去了,她知道这些话并没有完全做到——任谁也不可能。但是他和她都有尽力。 “……二叔和五叔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们立的功,周郎都记着,这些年,周郎有没有亏待过阿昕和阿昉,二婶心里应该最清楚。能赏的都赏了,阿昕就是这么回报他么?袁娘子世家贵女,二婶都是要打就打,要杀就杀,那天下人——二婶,在你眼中,天下人又算什么?法不容情——那国法又算什么?” “这么说,”崔七娘抬起头,“皇后是不肯改变主意了?” “就周昕做的那些事他该死!” “他该不该死我不知道,”崔七娘冷笑,“我只知道,皇后娘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无非是自个儿做了初一,便不容人做十五——皇后还记得当初信都李娘子么?” 李娘子——嘉语一愕。 “李娘子不是世家贵女?我九兄不是世家公子?那么在皇后眼中,天下人算什么?国法又算什么?”她明知道这些话会让皇后暴怒,但是如果她儿子就要死了,她还顾及这些做什么,“我儿是坏了阿照清白,那李琇呢——三娘子,华阳公主,皇后娘娘,你就这么问心无愧吗?” 殿中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 侍婢宫人面面相觑:永昌王太妃敢顶撞皇后——多少年了,这宫里竟然有人敢顶撞皇后了——皇帝还没这胆子呢。 且这陈年旧事,帝后秘辛,可是她们能听的?不知道多少人心生惊恐。 许久,方才听到皇后淡淡地说:“我没有坏李娘子的清白。” “你坏了她的名声!” “我没有!李娘子嫁娶不如意,是她受了惊吓,也是李家心中有鬼,并不是我的缘故。令兄崔九郎助纣为虐,我杀了他,我问心无愧;李娘子因为崔九的死怀恨在心,迁怒于五叔,那是我行事不谨。但是这件事,二婶……你原不该知情。” 恍惚有一丝儿尘埃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她从李时口中听到李琇的遗言,她恨的是她,却最后害了周昂。 “……我从不让佳人抛头露面,尤其是李娘子可能出现的地方。我一直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错,让她知道了真相——我没有想到是你。” 所谓因果。 她在那个瞬间明白崔七娘的恐惧。 “……便是如此,”她说道,“周昕做错了事,他该为之付出代价。”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元三娘?”崔七娘斜着眼睛看这个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女人,“你付出了什么代价?你是公主、长公主、元皇后——死的是五郎、死的是我夫君和儿子——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为什么二婶会认为,二叔和五叔的死,豆奴的死,就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代价?我和周郎就不伤心吗?” “可是你如今,却要用他们儿子侄子的命,去讨好一个小丫头片子,”崔七娘悲从中来,“三娘子,我知道他是做错了,我知道他无耻他混蛋他不是东西,但是我有什么法子……我有什么法子……他爹死得早,他五叔也死了,六叔常年在外为官,没有人教他,是我教得不好,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我情愿为他顶罪——” 她在那个瞬间明白周乾的死,他不得不死,他是用命换他们母子——如今轮到她。她的孩子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即便没有,那也是周乾留给她的骨血,她要为他保住他,就像当初……崔七娘恍惚起来,当初—— 他们都还在信都,那个少年人在暮色里,她知道他门第不如她,前程难料。但是她喜欢他,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过他。 “拉住她、拉住她!”嘉语大声叫道。 侍婢一拥而上,将崔七娘死死按住。崔七娘惨然道:“三娘子,你拦得我一时,难道还拦得住我一世?” “我不是要拦你。”嘉语道,“我是要告诉你,即便你当真死在这里,至多不过我给你披麻戴孝!我不会因此赦免永昌王——他犯的错,只能他自己了结。” “言尽于此——来人,送永昌王太妃出宫!” 崔七娘被侍婢押着往外走,一步一步,她知道她完了,周昕也完了,整个永昌王府都完了。绝望如夜色笼住她。 就要走出温室殿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说:“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 理当如此,崔七娘想,她知道了李琇的真相,又怎么还会见她。 “……周昕的命,我会替你保住。” 这是崔七娘此生,听到皇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四 袁照再次回到青云寺,在半年以后。 如今满城都在传“宜都王荒寺梦公主”的佳话,青云寺顺势就成了京都名寺,当初她和萧珏的墨迹已经轻纱龛笼,就仿佛无上珍宝。 有无数文人墨客猜她的字,但是谁也没有猜出来。 她即将离开长安,启程金陵。她没有等到袁瞬来京——皇帝下旨,任命周昉为冀州刺史,就地任职。 袁湛受封侯爵。 皇后问她:“……可以了吗?” 这是一场交易——她予她恩惠,换周昕的命。她不知道嘉语与崔七娘的对峙,也不知道她从何知晓这些内幕——那像是理所应当:坐在那个位置上,理所应当。她低头说:“愿我走后,陛下善待我家人。” 皇后应诺道:“你放心。” 袁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信她——也许她确实像母亲说的那样,即便是在少年时候,也像是经历过无数的风雨沧桑,她天然能够知道人的痛苦,能够体谅这一切。她忍不住问:“我能问殿下一件事吗?” “但问。” “是不是在殿下看来,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作交易?” “有些东西可以。” “那什么不可以?” “公道。” “还有吗?” “情意。” “那么当初天下易主,殿下接受这一切,是公道还是情意?”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如有一日,袁娘子遇到同样的问题,也许能给我一个回答。” 袁照跪在佛前,去岁春她还在家里,言语间戳到父亲痛处,母亲作势要打她,阿姐将她搂在怀里——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剧变和疼痛让人成长。她不知道金陵是怎样一个地方,也不知道萧珏是否会始终待她如一。 所有不可预知,祸福难测,袁照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阿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袁照低头去,看见小小一只肉团子,包在遍身锦绣里,藕节似的手臂,高高擎着一支鎏金镂空宝相花:“给你!” 袁照记不起她见过这个孩子,在皇后身侧,侍婢怀中。就只问:“小郎君何以赠我?” 那孩子嘻嘻笑道:“阿爷和阿兄带我来添香油。” “你阿爷和阿兄人呢?” “找不到了……”那孩子手舞足蹈,直往她怀里扑,丝毫也不见害怕。 袁照心里想也不知道谁家孩子,生得这样好看,又这么淘气,可让人发愁。因哄了孩子坐在蒲团上,那孩子叽叽呱呱和她说:“我就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去?” “回家……我家可远可远了,要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下雨,然后、然后……”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鱼儿,我和你说,我大兄叫阿虎,二兄叫阿豹,多好听!……你看山里头虎啊豹啊多威风,骑在上头,谁看了都……哗——” 袁照:…… 这孩子骑过虎豹么? “……小鱼儿就不一样了,”小孩儿怏怏不乐,“只能在水里,那么小,一捞上来就翻白眼,然后……噗——就不动了。” 袁照:…… “你阿爷呢?你阿爷叫什么?”她试着弄明白这孩子的来处。 “我阿爷?我阿爷就叫阿爷……啊,还能叫什么?”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不解。 袁照:…… 算她傻。 “小鱼儿!” 袁照回过头,逆着光,看见独孤羽生。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上次还是太子婚宴上惊鸿一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后的安排。 小鱼儿听到哥哥的声音,登时就精神了,张开双臂要抱。 独孤羽生抱起他,点头致敬:“袁娘子。” 他不再喊她“阿照”,袁照心里有淡淡的失落。“原来小鱼儿是你弟弟。”她说。怪不得这么好看。 “淘气得很。”独孤羽生捏了捏弟弟肥嘟嘟的面颊,小鱼儿把头埋在他肩上,咕噜咕噜地笑。他这样快活,独孤羽生也笑了。他看着袁照手里的宝相花:“他一定很喜欢你。” 袁照不说话,夕阳落在她脸上,像淡金色的涟漪。让独孤羽生想起草原上打马归来的少女。他听说了和亲的事,去问过姨母。 姨母说:“人各有志。” 他不很明白这个小娘子有什么样的志向,但是也知道她的志向不是他。他阿姐怕他不高兴,牵了春申来陪他,他不得不跟她求饶:“小鱼儿爱薅春申的毛,你把它养我这里,不出一个月,领回头去就是只秃毛虎了。” 她阿姐于是忧虑重重地把春申又牵走了。 太子问他:“你是很喜欢袁娘子么?” 他想起在风亭里听雨的时光,心里有一点点柔软。然后段叔就领他来了青云寺。他问她:“如果去年秋天,我没有相信你回了信都,我们来山上打猎,你是不是不会远嫁去金陵?” 袁照想,那已经太迟了些。 她知道圣人与皇后对永昌王的爱重——那也是理所当然,就如她母亲当初所言,那是他家用命换来的,他合该得到这些。她拿不到和亲这个筹码,便永远不可能摆脱这个阴影。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少年便叹了口气:“我看了……壁画上的字。” “嗯?” “我看不懂这些——只看出来你当时应该是很不快活,我应该早点找到你。” 袁照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甜,只是说不出话来。她没想过他能看懂——他原本就是个只爱天高地远,纵马长歌的少年。 “我见过宜都王了,他长得很好看,应该是会讨女孩儿喜欢。” “我阿娘喜欢宝相花,说它吉祥圆满。”他说,“袁娘子此去,千山万水,愿如此花。” 少年一口气把话说完,抱着弟弟出了门,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听见那个女孩儿轻轻地说:“他……没你好看。” 他怔了一下,回头时,女孩儿已经转身,跪在佛前,佛像庄严,低眉凝目。 青烟袅袅地升了上去。 槛外秋声萧瑟,天地阔大。 宝象三年,永昌王护送浮阳公主南下,时,王妃有孕。越明年,王归京,王妃请求和离,留子而去。永昌王亦不复再娶,阴传有不举之疾。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举……嗯嗯,大家都懂吧。 周昕的妻子是李愔的女儿,当然还是比较强硬的。 第397章 今夕何夕 一 周乐说要出趟远门。 “你也一起。” 嘉语便有些意外。这些年周乐出去得多,她动得少;也就去去洛阳,通常在春天,赶着看牡丹。如今六月到末,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周乐不答,只是笑。嘉语拿他没法子,便吩咐宫人准备行装。周乐这日却也闲,歪在胡床上看宫人和侍婢来来去去。 “这件好看,带上!”他指着缕金裳说。 “石榴裙我喜欢!” “尽添乱!”嘉语嗔道。 周乐拉她上胡床:“让他们忙去,你在这儿陪我。” 嘉语倒吸了口气,就知道她郎君要作妖。因问:“还是尚书令监国?” 周乐贪恋她颈间香气:“冬生监国。” 嘉语“啊”了一声。 “怎么,信不过冬生?” 嘉语捶了他一下:“这什么话,冬生难道不是我儿子?就是……没想到。”那个一尺来长的小东西,如今能独当一面了。 “李兄也要出门——他新得了个儿子。” 嘉语哼道:“尚书令得了儿子很稀奇么。” “从前那些不稀奇,这个稀奇。”周乐笑嘻嘻地说。他也盼着李愔能把郑笑薇娶回来,都多少年了! 嘉语没留意,只问:“那就冬生?” “还有二郎——我叫了二郎回京。”周乐漫不经心地说。周琛这些年在外居多,几年一任,换了不少地方,也该回来了。 嘉语放下心来:“那就好。”又问:“要去很久吗?” 周乐竖了三根手指给她看:“我们……”他压低了声音,“微服好不好?” 嘉语精神大振:“那我要住家里。” “公主府么?” “不是……”嘉语道,“从前……从前王府。”她在平城长到十三岁,后来在始平王府只呆了三年。但是那三年里所有人都在,父亲,继母,宫姨娘,昭熙,嘉言,谢云然;昭询那会儿还小,咿咿呀呀地憨态可掬。 她怀念那些时光——尽管当时并不知道应该珍惜。 周乐摸了摸她的脸,她依偎在他怀里:“……那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候她才从噩梦中醒来,推开门,就看见他在阳光下,长手长脚地靠在马身上。 “……你妹子还咬了我一口。” “你就记得这个!” “谁说的……我还记得咱们从于烈手里逃出来,你给我画了张大白脸!”周乐耿耿于怀,那还是萧阮的车! 嘉语装腔作势娇呼一声:“我的卿卿,什么事耽搁这么久?” 周乐爬起来拧她的嘴。 二 说是微服,也出动了几辆大车。嘉语嫌气闷要跑马,周乐不同意,宁肯进来陪她:“咱们微服,不能让外头知道了。” 嘉语置气不理他,扭头看帘子缝隙里的风光。这些年长安变化极大,人口繁盛起来,屋宇华丽,蓝天下隐隐能看到飞檐挑角。 周乐自顾试着糕点:“……这个不好,太甜了。” “粘牙!” “我来试试核桃——” 嘎嘣一响,紧接着“哎哟!”嘉语赶忙回头,周乐捂住嘴不给看。嘉语急道:“怎么能这样……要磕了牙可怎么办!”周乐只管躲,车厢就这么大,捉襟见肘的,嘉语愤然压住他,强硬掰开他的手—— 唇上一软,却是那人贴上来,含混道:“你舔舔看,没少……一颗都没少。” 嘉语:…… 嘉语是恨不得捶他,都多大人了还闹这个! 周乐不管这些,尽情得逞了,心情愉悦地和他娘子腻歪:“咱们这一趟不急,慢慢儿走……” 嘉语听着外头树叶哗啦啦地响,是秋天的阳光在喧闹。 “……有驿馆住驿馆,没有咱们住客栈。” 嘉语嘲笑他:“要客栈也没有,咱们尊贵的皇帝陛下还能幕天席地不是?” 周乐眼睛一亮,耳语道:“幕天席地也是可以的。” 嘉语捂住脸呜咽一声:还要不要脸了! 周乐越发得意,哼着小曲儿给自己斟酒。嘉语忽又疑惑起来:“长安到洛阳才多远,能住几天驿馆客栈什么的……” 周乐喂她奶酒:“谁说咱们要去洛阳了——李兄去的才是洛阳。” 嘉语大惊,只是被堵住了,“呜呜”说不出囫囵句子,好容易把酒咽尽了,一把揪住周乐的袖子:“那咱们去哪里?” “咱们呀……”周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咱们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嘉语:…… 那人又猴上来,亲亲热热说道:“三娘不知道吧,往西走,穿过大沙漠,有个大秦国——” 嘉语:…… 嗯,她不知道——她给姚佳怡掰谎的时候这位还在当函使呢!也不戳穿了,似笑非笑看住他。周乐脸皮老厚,自然不在意他娘子这星星点点的目光,只管往下说道:“大秦国的国王年少英俊又多情——” “我还以为你说冬生呢。” 周乐一下子被破了功,笑出声来:“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接着说!” 周乐道:“那位国王听说我有个举世无双的宝贝……” “于是点兵十万,趁秋来犯?”嘉语传奇志怪看得极多,对这个套路熟悉极了,想也不想,就给续了一段。 周乐拊掌道:“可不是!” “那你还留冬生守长安——这不是把儿子留虎口吗?”嘉语故意道,“咱们快回去吧,冬生才多大,哪里顶得住这等事,可别让人把你那个举世无双的宝贝给抢走了!” “哪能呢,”周乐一本正经说道,“我已经把她带出来了呀!” 嘉语:…… 三 嘉语如今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法子都用尽了。周乐这个人,嘴严起来就是个铁打的。索性也就不想了。 这一路果然如他所言,走得极慢。 到荒郊野地里也下车透过气,跑过几次马;城镇里繁华,就换上平民衣裳,进佛寺上香,也逛庙会,走集市,看百戏杂耍。卖帽子的老婆婆夸道:“好登对的小两口!”周乐喜孜孜在钱串子里添了一枚金,不知道老婆婆回家之后会怎样惊喜。 周乐极喜欢买东西,别致的簪子,钗子,璎珞圈,钏儿环儿,新鲜绣样,桂花囊;又买刚摘下来的莲蓬剥给嘉语吃。 莲子清香,要说甜,自然不能和宫里炮制过的比。 又一日忽然下起雨来。 在屋里听着沙沙的雨声,嘉语道:“我们今儿不出去好不好?” “好。” 就真在客栈里厮混一日。 嘉语在窗边吃莲子听雨。卖花少女清脆的嗓音在巷子里回荡。 周乐把前些时候买的小东西翻出来,归拢作一处,东串一支,西剪一段。敲敲打打,叮叮当当的。嘉语奇道:“你做什么?” 周乐道:“我小时候穷——” 嘉语“噗嗤”笑出声来。 周乐自个儿回想了一下,也觉得好笑:“……边镇也有成亲早的,十四五、十五六岁,新郎新娘都光鲜体面。新妇头上戴冠——” 嘉语看他手里的东西。 “……那可贵得很。我那时候眼馋,想,日后要是娶妻,也该给她打一顶。” 嘉语坐到他身边来,支着下巴看他。这人手巧,也不知道哪里变出来的工具——也许是一早备下,也有可能是沿途购买,她也没有留意。冠已经成型,正往上插东西,颤巍巍的镂金花,花心里镶了洁白的珍珠。 “这可不是市集上买得到的。”嘉语嘀咕。 “我腰带上剪下来的。”周乐道。 嘉语亲了他一下。 周乐故作矜持:“总不能委屈了新娘子不是。” 嘉语大笑。 “……我那会儿见到最高不可攀的女孩儿也不过是镇将的女儿,远远看过一眼。”周乐也有些感慨,“怎么想得到能娶到公主。” 嘉语道:“公主除了爹娘撞得好,也没有什么出奇。” 周乐悉心把一片金叶子插在冠上:“我的公主殿下举世无双。” 窗外雨声更响了,像是汇成了小溪。 嘉语忽然想,不去洛阳也好,不回长安也好,就这样,天荒地老也好。 四 嘉语察觉出来了,这一路是往北。夏日过尽,风渐渐萧瑟。树枝干枯,冷不丁从头上掉下来,把蹲在枝上的乌鸦吓了一跳。 山石险峻,渐渐不同于中原风光;渐渐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和野马,周乐有时候会出去打几只兔子和麂子回来;或者倒拎一串野鸡,笑话说这东西傻。 嘉语抓住他问:“我们这到底去哪里?” 周乐轻描淡写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有个大秦国——” 嘉语掐他。周乐笑着求饶:“明儿告诉你、明儿就告诉你——” 明日复明日。 这晚不知道到了什么地界,没有驿馆也没有客栈。仆从利落搭起帐篷,帐篷外烧了篝火。周乐拉着嘉语看星星。 忽然伏地听了片刻:“有人来了。” 嘉语心里一紧。便有马群如风一样卷过来,男男女女都有,欢声笑语。周乐与他们对答了一阵,嘉语也听不很明白。 周乐说:“咱们跟他们去耍吧。” 他打了个呼哨,便有马奔过来,快逾闪电。那伙人惊叫道:“好马!”周乐笑一笑,拉着嘉语上马。那伙人又大声笑:“好俊俏的小娘子!” 周乐得意道:“我娘子!” 那些人便笑:“郎君好福气!” 有人唱起歌来,所有人都大声应和;周乐在嘉语耳边低声吟唱,嘉语耳朵痒痒的,咯咯直笑,觉得这真是个奇丽又奔放的地方。 一伙人不知道跑了多久,到了更盛大的一处地方,漫山遍野的篝火把夜色都冲得淡了。所有人都华服盛装,载歌载舞,这处才歇,那处又响,热闹极了。 周乐抱了嘉语下马。 有长者迎出来,仆从奉上羊奶和美酒,周乐接过酒囊一饮而尽,欢呼声四起。 嘉语小声道:“他们这是过节吧?” 周乐咕噜咕噜说了一串话,嘉语一个字都没听懂,周乐于是笑着亲她。嘉语道:“……你也不早和我说,我换了盛装过来,也给你长脸不是?” 周乐道:“这样就很好——再装扮了,我怕有人看了眼热,要把你抢回家去。” 嘉语哭笑不得。 有少女舞过眼前,焰光和星光交织,她双臂高举,旋转如风,五色缤纷的裙子像花一样盛开。 “可惜了我没带笛子。”嘉语说,“不然可以给她伴奏。” 周乐轻轻击掌,便有人送来,玲珑碧透如一汪春水,嘉语放在唇边,第一个音符响起,周乐跳了起来。 这还是嘉语第一次看到他跳舞。她是见惯了他骑马,射箭,提刀,耍赖。亦没有想过他舞姿可以这样潇洒好看。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欢呼声,喝彩声。有人跟着跳了起来,越来越多。不知道多少靴子跺地的声音,跟着明快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地旋转,跳跃,熊熊火光在每个人眼睛里迸发出无限的热情。简直像阳光一样。 到一曲毕,片刻的寂静,周乐单膝跪地,将凤冠戴在嘉语头上。 人群中迸发出热烈的掌声,彩声。声音响得像是能把耳朵震聋了。嘉语被周乐拢在怀里,她说:“我知道了。” “什么?” “这是怀朔、这是怀朔镇!”她大声喊了出来。 周乐笑了,是,这是怀朔镇,他出生他长大的地方,这里曾经多么苦寒。他想过无数次,他发誓要离开这里,然而他终于归来,带着他的姑娘。 五 嘉语和周乐在怀朔镇呆了好些天。 周乐曾经的住所早就被扩建成了行宫。当然有周乐本人作向导,还是看得出昔日痕迹。嘉语一面听一面笑。那真是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的生活,但是她想象得到当初那个少年,想象得出他当时的欢喜和委屈,小小倔强。 “要是我那会儿遇见你,我就扔只荷包给你。”她说。 周乐笑了:“然后等着我把你从马背上掳下来带回家么?” 嘉语捶他。 战乱曾经卷过这里,但是太平也有十余年了。 当初的左邻右舍,或者不知所踪,或者跟着周乐发达了,还留在原地的极少;看热闹的居多,有认得周乐的,远远喊他的小名,周乐也不恼,让仆从赏他银子;也有孩子懵懵懂懂撞到马前,嘉语塞了只果子给他。 周乐带嘉语去打猎,看他幼时的游乐场,如今已经被新的孩子占领,他们警惕地看着这群锦衣华服的成年人。 周乐哑然失笑。 所有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六 嘉语以为怀朔镇之后就是返程,但是显然周乐并不这么打算。 辽阔的草原像是无穷无尽,鹰的翅羽割裂高山与天空,大朵大朵的云彩把时间定住了,牧民的帐篷像苍穹下的蚂蚁。 不知道走了多久,兴许有十多天。 起初的新鲜渐渐开始疲倦,但是人忽然又多了起来,集市也出现了,他们出卖羊皮和羊羔,俊美的大宛马,锋利的刀被当成宝贝,刀鞘上镶着宝石。 有一处不知道卖的什么,围了好多人,嘉语和周乐过去凑热闹,就看见当中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敲着小手鼓得意洋洋:“……羊奶和美酒多得根本喝不完,到处都是金子,金子打的柱子,金子铺的地面——” 有人呛声道,“金子铺的,踩上去还不滑跤?” “没见识的乡下人才滑跤,长安人什么没见过啊,这么高的骆驼,每天早上乖乖儿在广阳门外等着进城,一声都不吭。” “人骆驼本来就不爱吭声!” “驼铃也不响!”那孩子道,“三月三的时候,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都会骑马去水边游玩,穿得像云彩一样好看,后头跟着一溜儿侍婢,有牵狗的,抱猫的,肩上蹲着鸟儿的……我阿姐就不一样了,我阿姐牵个老虎——” 嘉语:…… “尽胡说!”有人叫道,“咱们武川镇的小娘子牵个老虎也就罢了,长安城里娇滴滴的贵女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 “就是就是,小孩儿嘴上没把门的,什么牛都吹得出来!” “我才没有、我才没有吹牛!”那孩子急了起来,咚咚咚敲了一轮鼓,“都静静、静静——都听我说。” “他确实没有吹牛。”忽然一个声音说,“我也见过的。” 又一个女声:“那个牵虎的小娘子说,她阿弟可恼,话又多,嗓门又大——” 这两个声音一个沉稳,一个柔和,登时把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是十分漂亮的一对男女,男子英俊,女子秀美,虽然衣物并不华丽,却也看得出不是寻常人。 便有人道:“外乡人,别听这孩子瞎胡闹,他都在这市上闹了好几天了,说什么他去过长安,又说他见过圣人——想圣人又岂是人人见得到。” 那孩子听到这里又跳起来:“我就是见过、我就是见过!” 嘉语忍住笑:“这孩子呀,确实是见过圣人的,我给他作证——小鱼儿你过来!” 那孩子“啊”了一声张大嘴,像见了鬼:“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鱼儿?” 底下通禀说有外乡人路过,说天色晚了,想要借宿,嘉言甚为稀奇:草原上借宿常见,借宿到他安城王府来却还是头一次听说——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什么都往里报! 那人是段韶的亲兵,嘉言也不好训斥,只道:“不借。” 那亲兵却不肯走,又道:“外乡人说,请殿下出迎。” 嘉言:…… 段韶眼见得妻子要恼,忙道:“索性无事,出去看看又何妨——口气这么大,想是有来头?” 嘉言于是气呼呼地抽刀出去了。 远远就看见两匹马,雄俊非常,马上坐着一个孩子,叽叽呱呱地边说边笑。 然后才看到牵马的人。她想她是眼花了,一定是。 这时候月亮上来了,团团一朵清辉,照着千家万户,正是中秋佳节,世间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