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博士》作者:钥悦媛媛 文案 故事讲诉了三名住院医生从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完成住院医生规范化培训及专业化培训,真正成为主治医生的一路过程。 因童年失去父亲自此过上贫困生活的刘娜通过多年的努力终于留在上海成为一名医生,适逢毕业时告白暗恋多年的同学却当场被拒绝。不再相信爱情的她碰上了一位可爱、家庭丰实的富三代男护士。经过近三年的相处,共同面对临床上所见的疑难、悲剧、无奈,两人相互鼓励支持,感情逐渐升温,不想一起医疗事故却使得刘娜只能选择逃避,远离医院。 刘娜的两位好友,一位五官科女博士大大咧咧地不停呼喊女性权利,终是没有找到感情归属,而只能把感情全部寄托于临床工作;另一位中西医结合的女博士面临情感的破裂、事业的无望,选择了出国。 故事中讲诉了多个临床上的真实故事,期间也讲到常见疾病和医疗常规。希望能够唤起大家对于疾病、医疗、死亡的真正认识。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娜、采薇、谦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生活不易,互相珍惜 立意:故事中讲诉了多个临床上的真实故事,期间也讲到常见疾病和医疗常规。希望能够唤起大家对于疾病、医疗、死亡的真正认识。 第001章 连续工作(前5小时) 今日夜班,从早上的查房开始。 “刘娜,病历主诉应该简明扼要!”主任的训斥和脸色严酷到刺骨的程度,一针见血地指出刘娜的短板。 正当此时,PICU(儿科重症监护病房)最外侧的电子门像是被重物狠狠地撞击数下,紧接着,外面一个情感爆发的吼声传来,“薛浩!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声音没有停止,下一个更加尖锐、坚定的话语又再次传来,“你这个杀人凶手,薛浩!我要杀了你!” 这里是PICU,主任(副主任医师,45岁刚聘上副主任,主管病房)见惯了这种场面,当身边的小医生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立即跑上前,关紧第一病区的大门,“快打电话!通知薛浩躲起来!叫保安!” 然而,在主任处理一系列工作过程中,刘娜却只是腿脚发软呆立在原地。这也是人生头一遭,被眼前这种凶悍的阵势完全吓蒙了,虽然仅是听到声音。转头看其他医生,均是个个面露白色,有位中年进修医师,性情中人,此时此刻竟然双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刘娜听说过这件事情的始末,数周前,薛浩上班时为一位患儿扭转心房扑动,使用了胺碘酮,不想患儿却突发心脏骤停,没有抢救过来。薛浩是前年归国的留学生,在国外行医多年经验老道,当晚值班他见情况紧急果断地采用了这类药物急救患儿。现在家长告到法庭,因为药典上显示儿童中应用胺碘酮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尚不明确。然而,事实上,胺碘酮却是儿童心律失常中的常用药物。 “药典,又是药典,依据药典,许多药物,儿童都慎用!我们临床上却反复在用,还有些药物是要救命的!直接看药品说明,自个治病好啦,何苦要我们医生!”刘娜低声念叨着,但又立马后悔,如此措辞用语完全毁了自己乖学生的形象,内心惴惴,生怕被主任批评。不想,却是见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着看看这位年轻的大夫,“现在的病号家属们已经不再相信我们的诊断。我们也害怕了他们的用心。” 事情好像是告一段落,主任低下头继续一丝不苟地查看患儿和医师们的临床治疗措施。不想查房刚结束,急救系统的拷机又响起。主任立马带领急救护士、主管急救医师分秒不差地冲向急救室。 “主任被打了!”两个钟头后,楼下传来这个消息。 “什么情况?” “为什么?” “主任伤得严不严重?”几个医师围上刚刚返回PICU的李医师,他是儿科急诊的专科医生,今年三十六岁刚刚升到主治,成为急救小组成员。 “家长说,孩子从七楼掉下来,送上120急救车的时候还好好的,到医院检查没做完就死了。嫌我们不救命,先做检查!” “没有医生陪同去做检查吗?” “当然跟着。”急救医师微叹息一声。 “主任怎么样?” 急救医师看到大家仍在担心主任的伤势,“主任没事,待会就上楼,没伤到。幸好有保安,但保安被打了。” 这会儿PICU科室里第二小组的主治医师也走过来,“如果先用药,又会说咱们在没做任何检查了解病情的状况下乱开药。总得来说,都是咱们没理。” “不对啊。从七楼掉下来还好好的,这娃不简单。”谢红写着病例,不冷不热地插上一句。 “小心你的表达、用词,这可是冷漠无情的淋漓体现。标题叫‘无良医师’。” “祸从口出,有时候,标点符号也可引起事端。”刘娜面对现实也讲了句话。可是心口处莫名地觉得憋闷: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冰冷地躺在那里,家长却是一队队地涌进医院,与医生们大打出手理论,而不是去安慰那个已逝的幼小灵魂。果真,在现如今,我们极少提及信仰,上帝是不存在的,神佛是要贿赂的!或许能够抚平伤口的,只剩下了赤露露的钱币。 另一位同学也摇了摇头,“如果哪天自己被砍了,我爸妈该怎么办呀?当真想弃学了。” “小同学,这就不对啦。给你讲几段近两年几位老前辈的经历。神经科的老董,知道吧。一次家属大众跑进病房谈道理!他结结实实地挨了块‘砖头’。第二日来查房,知道人家怎么说,他对护士长讲,‘昨天被砸晕,竟然没有保护好听诊器。’护士长当即掏出听诊器,安慰他,‘知道你宝贝这个,看到形势不对,先帮你收好了。’再近些时候,血液科的老姜同学,被家属堵到电梯里,硬是打到多处骨折,这不,人家依旧没放弃医学。只是偶尔吧,还是有点心灵障碍,所以转实验室工作继续为人民服务。李大主任,态度谦和,说话温柔,那也挨过巴掌。神有言道,当你一边脸接了一巴掌,应该拿另一边去接第二掌。” 在主治医师的安慰下,那名同学和刘娜倒是笑了。此时刘娜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可以中午回去休息三个多钟头,晚点来接夜班。但是又接到指示,下午有个会议要参加。 再后来,听说PICU门口情绪激动的家属与医院达成了协议,再之后,在医院里,这件事便被繁忙的工作渐渐取代,落入历史中。 第002章 连续工作(中19 小时) 接到医院教务处指示,这次的任务需赶往外院一个会场。据称是针对医师规范化培训的恳谈会,会中,上头人士推心置腹、侃侃而谈。刘娜心头也是一暖,经历过早上的惊心动魄,此刻收到各层领导的亲切慰问和体贴鼓励。热泪盈眶的她顿时又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期许,甚至相信不久的将来自己工资可以有所提升,会有“富足”的节余寄给妈妈以表孝心。 揣着满满的暖意,还要赶往医院教务处汇报会议总结,为了争取夜班前能够休息个把钟头养精蓄锐,于是一狠心打了的士。 的士司机是个极热心的人,尤其是上海的的士司机,多数都是段子手。一开车,听说刘娜去医院,便开口问,“是看病号去?” “不是,”刘娜自始自终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这是自小的梦想。“我是名医生。” “医生啊!”司机边开车边说,“那,你们可是很有钱。” “没有你想的好,自己刚开始工作两年,一个月工资加奖金四五千,多的时候能够拿到六千左右。”刘娜认为透明化是彼此理解的开端。 “不可能吧。”司机师傅笑得有点深意,继续讲来,“在上海这地方,一个月四千多,还不饿死。” “是呀,我也觉得是个奇迹。不过也不错啦,目前自己住学校,学校不让住了,医院也有安排集体宿舍,挺得过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 刘娜颇有些洋洋自得,初入社会的满足感。 “小姑娘挺幽默。”司机师傅继续乐呵呵地聊起来,“你们工资低,可是有红包拿。” “啊,哪里拿红包?自己原来也这么理解,进来后才发现没那回事。你可别误会,我们拿的真是辛苦钱,根本没有红包。” “别哄我。”司机大叔继续聊天,“上一年,我老爸生病住院要开刀,我硬硬地赛了红包给大夫。果不其然,和我爸爸同一个月进医院的病友,我爸爸病好出院了,隔壁两床没给红包,全死啦。” “大叔,你说实话,去医院的人,是送红包的多,还是不送红包的多。” “当然是不送红包的多,谁有那么多钱。再说,送钱还要靠门路才行!我们家有关系。”司机大叔一边讲,一边笑嘻嘻地显摆。 “照你这么计算。不送红包的人,我们就弄死他们!那医院里不是天天死一堆人!” 司机大叔呵呵地大笑起来。 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倒也不显得烦闷。 下了的士,刚刚踏进PICU,一个护士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言语激进,“刘医师!你的3床欠费,配药中心已经不给发药了,你到底管不管!” “管,这事可得管!手头第一任务!”刘娜咬牙切齿地讲,下一秒,又立马低头认怂,连连跟护士姑娘赔不是,轻轻地道,“但我已经催了三天债务。工作能力欠缺啊。亲,多多见谅呀。”这一转头,刘娜忽然又想到,“不对啊,早上已经帮她申请过,科室可以先替她垫付!” “你自己掏钱,别连累整个科室!” 护士姑娘虽然嘴硬,可平日里却是心疼那患儿,有次见她给孩子拍背做物理治疗时,听家长说要放弃医治竟然是眼圈发红。只不过,在现实中,更多的仍是有心无力。她只能再次警告刘娜,“即使有咱们科室垫付,但医院规定这种情况只能给予基本支持治疗。” 幸好这会儿,3床的妈妈匆匆赶到PICU门口。刘娜见了她简直要泪奔,“大妹子,你总算来了,你交不上钱,这孩子病怎么治疗?” “大夫,俺们实在是困难,为了孩子,已经花了二十多万。我们普通老百姓,……”这位年轻的母亲哗哗地落下泪。 “不是逼你,但我们也是在医院打工,自己的工资说实话,当真付不起。知道你们不容易,但是药物、器材,全是要用钱才能买到。我们也不是说,盯着孩子,就能够把她治好,你说是吗?实在是不好意思,医院领导也讲了,要么你带孩子到小医院治疗,要么只能把钱交上。你别哭,这么可爱的孩子换谁都舍不得放弃,……” 刘娜守着这位母亲安慰了老长时间,苦口婆心、不离核心的仍是希望她能够把钱交上;一时间发现自己职业素养有所提高。但当送走这位母亲,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刘娜却是嗓子里堵得慌,自己在医学院努力奋斗12年博士毕业,却是天天干着催账的工作,不免觉得好笑。也一时间明白了,众人眼里医师只认钱的道理。 回到病房,看到那个喘着粗气、家里支付不起医药费的小娃娃,还有旁边被遗弃的先心病孩子,刘娜脑子里空白了。她移动几步,竟不自觉地又走到另一张床边。病床上躺着的是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家里说等孩子断气了才离开PICU;因为老家有说法,老人要在家里没,孩子不能够死在家中。 这是哪门子的狗屁说法!愚昧的迷信,我们几时才能够真正地摆脱! 刘娜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不曾在世间留下足迹的孩子,跑到值班室先休息了一会,仅是半个钟头,夜班生活正式展开。不想,夜班刚开业,便从急诊送上一个重症脱水休克的婴儿,随后是名肝功能衰竭的娃娃。怕是又要一夜无眠。 第003章 连续工作(后12小时) 抬着灌铅的双腿奔波在危重病房(PICU),刘娜这一夜工作,不停地忙于收治患儿,抢救病号。仅合眼休息了不足两个钟头,睡着的那段时间也是神经紧绷,护士一叫,顿时清醒。 今日下夜班,也正是科室换班的时候。所谓换班,是低年资医生最最熟悉的流程。如今规范化医师培训开展以来,这项在各个科室的轮转任务则上升到政治项目,更加规范和严格:刚刚进入临床的年轻医师将在医院系统内进行科室轮转,每隔2-4个月换一个新的科室,期间要求他们必须能够在专业科室独立值班,并严格学会、掌握各个科室的基本诊疗常规、操作和治疗方案;另外,每每在一个科室完成临床学习和工作后还必须要通过出科考试,方可过关。整个轮转时限顺利的话为2-3年,考试不通过将延期,再不合格者只能被淘汰。这一方案对于引导他们正确的临床思维有极大益处,然而极低的工资和繁重的工作却也对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带来强大的压力。 夜交班结束后,刘娜马不停蹄地赶到三楼消化内科病房开始跟随副主任查房。 此刻,一群住院医生、进修医师,另加研究生聚精会神地围在副主任身后汇报病史,小心谨慎地听从治疗方案和医嘱更改。刘娜这会儿竟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百倍,甚至比休息了一天一夜还有力气,只是双腿格外沉重。 “你是这一床的家属,是不是?”副主任一贯讲话平和,这会儿声调竟高涨起来。 家属端着手机,抬头回复一句,“是。” “听说你们已经住了三天啦,但是我们的住院医生一直没见到孩子。” “病房吵,我们孩子睡不着觉。” “不过,三天来,好像也没见着你们家属的面。” 家属立时来了些许情绪,“我们每天都来一趟!” “孩子呢!”副主任的脸色变得铁青。 家属简短地回了句,“我过来听也一样!” 副主任丢下病历夹,走到他跟前,“我看过病历,上面写你的职业是大学教师。你作为老师,同学们都不来教室上课,只带录音机,你会觉得非常满意,对吧!但是,我们现在是给你们看病!见不到孩子让我们怎样治病!” “孩子只是做几项检查,排到队了,我们就过来。” “排到队,你们不在这里,任谁敢为你们排队!另外,我们看病不是仅依靠机器,所有设备只是辅助我们做出更正确的诊断!”副主任当真上了脾气,“我还要告诉你,今天我爸爸此刻正在仁济医院做手术,而我作为他的孩子,却只能在这里查房!我是不是可以丢下病房不管!” 那位患儿家属被副主任教训一通,拿起皮包气匆匆地离开了医院,直到快中午才带着孩子赶来病房。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一点钟,病房里所有人员依旧井然有序地工作中。今日出入院的患儿尤其多,往日忙里偷闲,医生、护士们还有空说笑几句。这会儿医生办公室兼护士站里竟只剩下了脚步声和电脑上打字的声响。 说也奇怪,这段时日好像是赶上了“多事之秋”。 刘娜刚刚做完腰穿从操作室里出来,就听到对面的神经科病区传出杂乱的声响。 “有人打架!”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父亲慌慌张张地冲进病房,“大夫!大夫!救救孩子!” 看到这位父亲怀中四肢抖动的孩子,刘娜和主治医生赶紧带着他们跑到病房内的急救室,这名孩子应该是惊厥发作。几名训练有素的护士没等医生下达医嘱已经为孩子输上氧气,随后依据医嘱推上安定。用药后不到三分钟孩子便完全缓解过来。 到现在,他们从急救室出来才知道,隔壁病区的同事刚才也在做腰穿。因为是个大孩子(八九岁左右),哭声特响,他的家属认为医生在操作过程中粗暴,以至于将孩子穿刺得太过疼痛,所以刚才掐住了一位女医生的脖子。 保安和医院领导上来了几批,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36小时的工作变得越发沉重。 终于到了晚上下班时间。因为刚上过夜班的缘故,所以今天分给刘娜管理的床位较少,到此刻她所有的工作已全部完成。刘娜打开手机查看消息,然而,刚进入微信界面,却是看到血红的图片,齐齐哈尔的一位五官科医生又被杀了。 “你们看微信了吗?” “知道,”大家好像都已经清楚,但是没办法,工作还有很多,哪有闲暇顾及其他。每到下班时间,他们仅有一个思路便是早些忙完手头任务赶紧离开医院。 下班,刘娜拖着灌铅的脚步,终是来到地铁口。她累得走不动,坐到一处台阶上,瞅着四下没人,胸口的酸楚竟一阵阵地袭上心头,脑海里不断重复起微信上的那一幕——血淋淋的场景。 心里头空荡荡的,莫名一慌,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好友——谦谦。从研究生到博士,她们一路走来。那个姑娘本科一毕业竟然大胆地选择了外科,还是五官科医生。上学期间经常抱着尸头练习技术,让她敬佩不已。她自己也是名医生,解剖课成绩每次均是全校第一,但说实在话,成绩获得多半依靠背诵,自己当真不敢天天对着骨架、器官,确实没有这位好友有胆量、有本事。不过,那一次做实验,女汉子的好友一连杀了数百只小鼠却是哭了,第二日还让刘娜陪她去静安寺祷告赎罪。 就是这样一个朋友,陪着她走过整整七年寒暑,陪着她走过最痛苦的“失恋期”,陪着她走过最绝望的博士延期毕业阶段。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拨通了好友的电话。 “刘娜,什么事?我正出发去上夜班。” “上次见你,情绪不好。还见你对病患发脾气。” “我也看到新闻啦,你是怕我出事。” “我知道你语言功夫比我好。” “但是脾气没你稳定。” “听着,自己注意安全。我们儿科是常出事,但是每个大人都有家,有牵挂,最多是打我们。” “我们不同,最多是了无牵挂地解决掉我们。” “不跟你说笑。态度好些!” “我们好好学习,熬上研究生、博士,然后熬过三四年的住院医生,再熬着当住院总,总住院,当主治,当主任,然而等着被全国人民杀。”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开玩笑呢。我还要去上班,不跟你多说了。” “好吧。你自己的脾气要好些。” 挂了电话。刘娜哭了。掺着泪水嚼下一口口的包子,这晚餐和着眼泪倒是更加松软些。不多时,身边走过的人越来越多,她咬住满口包子,想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包子却是堵在嗓子里,让泪水更多地挤出眼眶。 休息好了,她才慢慢站起身,踏上地铁回学校宿舍。 第004章 女汉子 周遭的声音越吵杂,生活却变得越来越单调。正如现今相识的人虽多了,反而在夜晚降临时,内心变得更加孤寂。或许,正如歌词里所讲的越长大越孤单,这是人生过程的一个必然阶段。不过多数人是习惯性地忽视它,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也有人学习着去欣赏这段人生旅途中的寂静,但也有人在这片独特的安静中缓缓地让心境沉淀下来。 当然,对于谦谦这个粗枝大叶的女孩来说,能够正确对待这番人生经历的方式只有赖在床上等待日出。若是没有工作的烦忧,相信她更是会睡得心安理得。好不容易凑够了假期能够回家一趟,自然一定要把睡眠补足。 此刻一睁开眼,房间里明亮清透,如此,她越发是赞赏自己明智的决定——做了视力矫正激光术,如今她终于可以摆脱厚重的眼镜片。一侧头,看到床旁书桌上热气腾腾的早餐,想是母亲刚刚送进来。此刻不禁乐呵呵地笑起,刚回到家时妈妈一口一句地督促她,年龄不小了,看到合适的就嫁了吧。即便是现在才刚刚大学毕业、二十出头的妹妹也因为她这个大龄剩女的前车之鉴,受到严重波及,大前日竟被拉出去相亲。不过,这两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况,家里一时变得风平浪静。只因为她昨日儿一时兴起,吃晚餐的时候冷不防地说了句:人活着有啥意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确确实实是给她妈妈重重的一击,不敢再有任何举措,生怕把女儿逼得没了活路。 这时,她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铁哥们——那个傻乎乎的刘娜。大学期间,自己总是中不溜丢的成绩,却时常能够得到好运,每逢命运转折性的考试,要么是别人弃考,要么是他人出国,非要把研究生、博士生的学习机会让给她。刘娜则不同,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博士,全是拔尖的学生,标准意义上的学霸;也从不怕累,又是勤工俭学,又是乐于助人,孝敬长辈,自小那可是他们整个家族的学习榜样。不过,自从两年前开始,她的境遇就完全不同了。故事是这样,那还是她们博士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寒假回家顺趟跟着刘娜到山东临沂玩了一次。有天中午,她家里的一个小表妹淋淋尽致地展现了现实主义的价值观。刚上初中的小表妹,她妈妈总是苦口婆心地教导她跟着刘娜表姐好好学习,做个像她一样优秀的好学生。结果,小姑娘一句话堵得全场没了动静:我为什么要向姐姐学习,成绩那么好,现在也没有四表姐挣得多,甚至连男朋友都找不到,四表姐可是要嫁给亿万富翁的儿子。可以想象,现如今刘娜在家族中的境遇。她妈妈一人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先前亲戚朋友总夸赞她教育有方,培养了一个研究生、一个博士。可近两年,怕是经常会受到乡里头的白眼和说辞。她女儿嫁不出去,自己在家里头也是抬不起头来啊。 这一回,谦谦相当感恩地说到:爸爸妈妈真是开明! 回到家里这七天,前几日天天能够让自己记起的便是自己的年龄,31岁。这对于一名医学博士生不过是最正常的年纪,但放到人生里看看,确实是让人有些紧张。从踏入大学到现在上海的医师规范化培训,整整要耗尽她14年的岁月,人生有几个14年,而最青春、活力的年龄阶段竟也是这14年,可是竟然让她全部花完了。这比猪八戒吃人生果还要冤屈。 眼看着七天的假期即将圆满,谦谦终是鼓足了勇气走出家门,和中学朋友们小聚。庆幸,几个好友里,不想还有三个没有结婚,顿时一股惺惺相惜的情怀油然而生,大家竟是座谈到深夜。第二日,因为工作关系,大伙便匆匆忙忙地坐飞机或火车离开了家乡。对于这些自认为有新思想的年轻人,家乡早已不是他们可以依靠的港湾,而那里沉重、老旧的思想往往会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在过去,一代与下一代的代沟,或许会是倾倒性的压迫,直到新一代完成顺从和习惯;但是21世纪给了年轻一个空间,允许他们可以逃离,逃离到听不到他人话语、触碰不到别人唾液的地方。 当然,上海,也属于这么一个独特的城市。只是这个城市,对于年轻人,除了理性和略感独立的空间,剩下较多的怕就是人情间的淡漠吧。 下了飞机,谦谦是一脑子的懊悔!自己的行李仅是背上那个轻巧的背包,但目前两手里却是领了两个大箱子。——这兄弟真是够实在、豪迈,谦谦答应帮他给上海的亲戚捎点东西,万没想到,竟是这么重重的两箱,还敢好意思说轻,当真把她当汉子使唤啦。 “谦谦学姐,你总算回来啦!小刚一早上都在找你。” “什么事情?”谦谦吃力地拖着箱子爬楼。 这位小学弟倒也是有眼力劲,赶忙跑上去帮忙。“有个实验仪器,他不会使用,结果弄坏了。正等着你回来修呢。” “是不是个男人,这种事情还要等我来修!” “不是。”小男生上下瞅着这位学姐,“学姐,您才是真汉子。” 谦谦伸伸僵硬的脖子,不客气地甩出一句话,“等明儿吧。我休息一会,下午还要上门诊。晚上再详细给我解释!” 这门诊上班才一个多钟头,却是又让她撞上了另一位极品男士。 “大哥,你这病,我还真不会看。” “那怎么办,我都挂了你的号啦,你就必须给我看。” “可是我的能力有限,我真的不会。我当真没有见过这种症状,可能是听神经瘤,你去看看专家门诊,要安排住院,彻底查清楚。” “你不会看,就不看吗?” “大哥,我是怕耽误你病情,早诊断明白,早治疗。” “我就在你这看,你给我用用药治疗!” “我不知道咋治疗,病因没有查明,如何用药。” “怎么可能没有药治!你就是不负责任!” “我给你随便开了药,治不好,会耽误你,那才是不负责!” “谁让你随便开药!反正我已经花钱啦!” “大哥,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每一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 “你就必须给我治!” 不巧,这会儿,后面也开始闹哄哄地喧哗起来。“大夫,你到底怎么回事!还要我们等多久!”“什么情况!”“大夫,你快点行不行,我晚点还要回去上班!” “大哥,这样吧。”谦谦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你拿着钱去挂专家号,这总该可以了吧!”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钟头,不想这位病患又折回来,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回来把挂号费剩下的几块钱还给了谦谦。着实,也是位有诚信的人士。 第005章 朋友 采薇是个美丽的女子,正如她的名字一般,皮肤白皙,眉目如画,清秀端庄。对于她唯感不足的是身高,故而采薇总是对于买鞋情有独钟。也幸好有这样一位闺蜜好友,刘娜才总能够买到合适的鞋子,否则依照她的秉性,冬天一双棉鞋,夏日一双凉鞋,足以度日。 上海市规范化医师培训项目开始以来,采薇从复旦大学博士一毕业也适时地加入此培训“团体”。她本科和研究生是在武汉学习,考博那阵子鼓足十倍的勇气选择了复旦,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学府。现如今每次路过校门时,还是满怀感恩和激动。能够走入这个学府,是她用了近二十年的汗水换来。所以她总有一句话教导刘娜:世上总有些人,努力进取,用尽全力,最多或许也仅有九分回报;但如果不加以勤勉,怕是却只有得到负值,甚至是惨败。所以,无论生活、学习、工作中,她从来不敢懈怠。 今晚说好聚会,一起喝咖啡。其实这是采薇找到的一处英语角,在上海市中心,淮海路一家星巴克里举办的英语交流活动。 据说此英语角已开办多年,一直由志愿者自己组织,七八年的时间坚持下来,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在目前的中国,新陈代谢加速,大家又普遍欠缺了些耐心,如此现状,八年却是个久远的数据。 “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刘娜第一个赶到星巴克,在门外等候,不多时,看到采薇的身影,一脸灿烂的笑容。看到如今采薇又恢复到过去的模样,应该是已经摆脱了失恋的痛苦,刘娜整颗心也才放松下来。记得上周去看望她时,她还在学校图书馆里看文献。她清楚自己的朋友,无论多么伤心决不允许别人看到,哪怕是自己的好友。她可是受不了多余的同情心。也只有等到心口的伤结疤了,她才会联系朋友们。今日她提议约大家出来,想是心情收拾得差不多,下一个方向也应该明朗,这便是她认识的采薇。 采薇的笑容一如既往,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没什么。你进去了吗?” “没,这不等你吗?”刘娜虽说家境不富裕,但好歹也是城镇出生,可却偏偏被她演绎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窘态,一人躲在星巴克门口一侧,板板正正站立,一脸怯懦拘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容易羞涩的姑娘。” “还真没看出来。”采薇故意调侃。 “是不是自然基金申请下来了?” 采薇又是一笑,点点头。 “想你这么努力,肯定没问题。” “你的文章怎么样啦?” “继续修改,已经修改第一十二遍了,这周答复说是通过评审。怕是还要做最后一遍修稿才能够敲定。”刘娜微一声叹息,“不过,最近文献看得比较少。还要加油啊。” “你们儿科的工作最为繁重,又要写文章,活活把人累死。最近这一周是不是碰到了什么稀奇病例?”采薇自然最是了解自己的好友,知道平复她的心情,几个特殊案例就可以解决。 “在门诊看了一例糖尿病,血糖飙到36.6mmol/l,他竟然没有任何不舒服,若不是我仔细,怕是要出大事了。”说起疑难杂症,刘娜的口才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他家长呀,只觉得孩子一切良好,认识不到疾病的严重性,硬是要回家。其实也不假,人家娃可是步履稳健地走进我的诊室,原是过来因为近来消廋做个体检,最后硬是被我安排到PICU里。这一刻的心理冲突应该是非常严重。” 采薇嘴角微微上扬,漏出一个温柔不张扬的笑容,“他的亲戚朋友没有问候你。” “可不是,他爸爸气势汹汹的。但咱们讲理啊。”刘娜呵呵笑着,面对好友质疑的目光,只得认怂道,“好吧,最后请来住院老总,一起劝说。气质这一块,我总是拿捏不好,即便是有理有据在手。” 采薇目光依旧柔和,嘴角带着微笑,认真倾听刘娜的讲诉,时不时插上一句,“这类隐匿病例听说挺难诊断,你上次不是讲有个患儿看了一个多月的病,最后昏迷了才诊断明确的糖尿病。” “谁说不是呢,我仅做了三项检查就明确了病因。”刘娜洋洋得意,叨叨地念着。对于医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能够迅速抓住疾病要害,一眼识别。“这位母亲还不听,瞧不起小医生。” 说到病例,刘娜可是滔滔不绝,随后又讲到一例肠梗阻,一例颅内出血。 “停。一聊到这些疑难杂症,你就来精神。我看,要么,咱们先进去吧,谦谦怕是要很晚到。我刚刚打电话给她,还说如果没空,就赶不过来了。我组织的活动,她总是喜欢缺席。” 采薇目前课题申请成功,工作也基本稳定。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找个合适的对象把自己嫁出去。她自小就是个非常有规划的人,只这件事情也确实是出乎自己预料,或许只因没有碰到合适的对象。如今此事列上日程,自然是指日可待。 刘娜迅即收敛了激情,答应道,“一切听你的。” 她们走进星巴克,采薇点了时尚的冰焦糖玛奇朵,刘娜要的是最便宜的新鲜调制咖啡。刘娜对于时尚没有什么概念,至于享受咖啡,她最喜欢的便是往里面多添加些牛奶和白糖,因为她很少能够从星巴克的咖啡中品尝出香甜。 第006章 另类相亲 采薇与刘娜端着饮料走上二楼,目前楼上人并不多,一眼扫尽。她们正琢磨着英语角将会是什么样的形式,一抬头,瞅见最靠里的座椅处坐了两人,女子一头秀发,优雅地端着铮亮的咖啡杯,缓缓饮上一口,颇有大家闺秀风范,面前放一台苹果电脑;男子在靠近她的另一台桌边,体型偏胖,长相一般,衣装虽是休闲,却也是搭配时尚,透漏着自信、张扬。“应该是他们吧?”刘娜向采薇使了个眼神。 “何以见得?”采薇正要走向大厅中央的座位,因为那张桌子最为宽大,适合组织会议活动,毕竟自己也是学生会干部出身。 “因为他们的举止动作比较——‘做作’。表演的成分大一点。”刘娜又上下瞅了瞅采薇,“也与你一样像是要参加Party,穿着打扮较为正式。”刘娜的话不假,采薇一身连衣裙、漂亮的高跟鞋,姿态优雅大方,而刘娜恰恰相反,刚刚下了班回宿舍,已是蓬头垢面,听到好友招呼披了件衣服便冲出来;再则,她的衣着打扮一贯是简约派,概括为简单、宽松、舒适。当然,对于严重洁癖的刘娜来说,衣服的质感、贵重均为次要,干净才是关键。此刻,一席朴素衣装,与身旁的采薇相比,活脱脱的一只丑小鸭在世。 采薇的自理名言:一定不能够亏待自己。尤其是现在这个人生的关键时刻,所以,每天从家里出来她总是整装待发,随时等候着与她命运相连的另一半。参加聚会、活动这样非一般的场合,她会留意提前买件新衣服。 自然,她们能够参加起的派对也只是这些平民、贴地气的节目。正如谦谦所讲,这个社会上,各类群种只会在自己的圈内活动。强强联手、弱弱结合,一是客观使然,二是气场、经历、身份融洽。否则便会有占便宜、矛盾、嫌隙,或是相互猜忌、妒忌滋生。 这时,正如刘娜所猜测,组织者果真便是角落的两位,他们热情地招呼刘娜和采薇过去,于是一场生硬的英语对话渐渐展开。两位女生虽是医学博士毕业,但均是中国式的哑巴英语,采薇的口语与听力水平均高于刘娜,自然是应付自如;但刘娜却只会表达,听力方面更是差强人意,习惯性地请别人重复两遍,慢慢在脑袋里边回味边翻译。 事实上,两位组织者也只是自愿者中的元老骨干,因为这个英语角是大家自由组织。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也走了进来,他是英语角的发起者,美国华裔,回到国内后在多个省市做过老师。他应该是属于那种愿意寻找人生价值的老者。 来英语角的人渐渐多起来,总共有十二三个,均是生涩的年轻人,要么是一二年级的大学生,要么是刚刚工作几个月、或一两年的寒酸白领。大家安分地彼此交谈,多是从询问哪里人、工作单位、哪里学习开始。也有一位朋友据说是加拿大华裔,穿着较为高大上,又不乏年轻人的叛逆情怀,衣服上多出几处“破洞”,他在这里流利地讲出几句英语,然后便早早地离开了。其中最活跃的还是那位华裔老者,他积极地调动年轻人,鼓励大伙互换座位交流,否则大家也就是来的时候坐在哪里,走的时候也便从哪里离开了——中国式学校版的交友模式。 对于这种另类的“相亲节目”,刘娜着实提不起兴趣,已经有十多分钟没有讲过话,只是微笑地坐在一侧,若有所思地听着大家畅谈。采薇渐渐融入到这里的气氛,与身边的两位新朋友交谈甚欢。 不多时,采薇冷不丁地飘来一句话,毕竟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我们先回去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好啊!”刘娜秒回答,几乎是要跳跃起来。这种场合当真不适合她,也顿时对采薇的体贴入微深为感动。 走出星巴克的门口,采薇看看手机,“谦谦说来不了了,早就猜到。” “我们干脆去找她。给她带点夜宵,据说她今天门诊看了八十多个病人。” “也好。” “最近有没有别人给你介绍男朋友?” “暂时没有。不过,我在世纪佳缘和百合网上都注册了。这两日正与一个交大的博士彼此联系。先看看。” “等你好消息。” 采薇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你也不要总是守株待兔。” “不是。这不,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嘛。” “你那不叫谈恋爱。刚刚同意彼此先认识,他就着急留学出国,不到两年又彻底拒绝了你。还等他干什么!”采薇对这件事总是替刘娜不甘心。 另一方面,谦谦则是支持刘娜将这番感情保留在心底,她相信这童话般的执着和追求也是一种人生美好。 “怎么讲,俺也暗恋了人家十多年。” 很快,到了谦谦的寝室,这位姑娘正横在床上,口里塞着大把的蛋糕,她的减肥计划总是会从“明天”开启。 第007章 疑难杂症 周一上班,病房内进修医生加上刘娜共四人。因为刘娜基本算是本院员工,故而管理的床位数多,日值安排也较为频繁。日值班的意思便是中午用餐期间不可离开病房,统筹管理整个病房的临时事件。(所谓算是本院员工,则出自于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项目的方针政策,即无论本科、研究生或是博士生毕业后统一进入三甲级教学医院临床工作兼学习2-3年,考核通过方可成为合格的临床医生,之后再选择工作单位,成为正式员工;此前乃待定,是医院里的半个员工。而这段长时间的学习便有了个响亮的名称: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医疗界简称其为“规陪”) 。 “今天谁值班?”一名护士高呼一声,如今的护士对着患者尚还是名淑女,面对低年资菜鸟级医生当仁不让地也要变成女汉子。 “是在下!”刘娜急忙挺身而出。 “12床又要抽血!” “不好意思,亲。”刘娜认怂态度分分钟上演,一脸谦和地走过来,“她患有OTC,这个血必须抽。” “天天抽,下次你们大夫自己来!” “我们只会抽动脉。静脉,不是技术没你们高嘛。瞧瞧孩子多可怜,你们也不忍心我们把他们扎成马蜂窝吧。”认怂加上拍马屁,是刘娜认为可以维护世界和平的正确打开方式。 “少在那里怕马屁!知道你们比我们还忙。”这是科室里最具亲和力的护士妹妹。 “OTC是什么疾病?” 另一个小护士转过头来。 “鸟氨酸氨甲酰基转移酶缺乏症,英文简写为OTC。嗨——,”刘娜演技上身,幽幽地长叹一声,“这娃儿,目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知道啦。天天抽血,她家长会有意见的!” “我去给他们解释。” 年资最小的实习医生依旧保持着热爱学习的精神,凑近来问,“刘娜,这个病,是咋回事?” “来,让俺细细于你述来。”刘娜放下手里的病程记录,“所谓OTC是肝脏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酶缺乏,这可是尿素循环的关键,这个分子没了,完啦,氨排不出去,血氨升高,重症者慢慢地对神经系统造成损伤,出现食欲下降、呕吐、意识障碍。” 一旁的进修医师诚心诚意地称赞道,“哟,还是博士厉害呀。” “见笑,见笑,刚刚补习过。” “除了肝功能、血氨,刘大夫,怎么还抽血常规、CRP和DIC系列。” “她的凝血功能不好,今天还有点低热,如果有继发感染,血象、CRP有利于辨别。” 刘娜负责管床的几位小病号均是疑难杂症,还有个孩子来自安徽福利院,目前2岁仍不会说话,连坐也需要倚靠物才能够稳当,此次是因为“反复呕吐”入院,另外,同时存在生长发育落后、重度营养不良。再有个孩子是三胞胎之一,她是最小的娃娃,新生儿期得了坏死性小肠结肠炎,已经行手术切除了坏死肠段,在腹部做了造瘘口,要等到孩子体重达标后才可以进行第二次手术关闭造瘘口;可这孩子前不久在一次感染腹泻后出现了喂养不耐受,现在只能喝米水、配方奶,其他饮食均无法吸收,甚至会加重她的腹泻;目前治疗方案是通过鼻孔下了根胃管,然后再通过胃管使用微量泵每10小时持续泵人100毫升的奶液。当然,对于一个1岁多的孩子,这些能量和蛋白完全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可是却没有其他任何方法,只能够间断性的静脉营养,但静脉营养却不能长期使用。另外,还有两个孩子患有胆道闭锁,最后管理的两个床位,一个孩子怀疑是阿米巴感染;另一个孩子,或许疾病最为简单,是支原体感染后的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综合征。 中午刘娜习惯性看一圈病房。到达7床时,里面围了三个大人,有个女子气质尚属文雅高贵之列。原来他们均是基督教徒,前些日子安排自愿者帮助福利院的员工一同照顾孩子,今日又另组织志愿者过来看望福利院儿童。 “你们真有善心。” “刘医生,我刚想喊你。”福利院的白发阿姨讲,“你不是说想观察一下孩子进食的情况吗?他刚好吃完饭有二十多分钟,你看看。” 果不其然,孩子现在口里还在嚼东西,对着刘娜笑得很开心。 福利院的白发阿姨详细地做了讲解,“他就是这样,吃完半个钟头就会吐出来,不多的话再嚼几口咽下。” 刘娜却是一眼看到孩子被淡蓝色布条捆绑得像个粽子,眉头微微一皱,“你们怎么把孩子手绑上了。” 白发阿姨有些为难道,“若不绑,吐多了,他自己会捡起来再吃。” 听到这里,一贯意志力强健的刘娜几乎差点也跟着呕吐起来。 “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目前还需要完善相关检查,恐怕存在胃食管返流情况。”刘娜不由地看向这个不漂亮、却一脸傻乐的孩子。“但是,他又比较特殊。” “没事的,我们也只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来到上海了,给他检查清楚。” “目前的医学也仅是能够解决一些常见病。对于疑难疾病,能够明确诊断的都不多,说到治疗怕更是难上加难。” 刘娜看着眼前这个快乐的孩子,不知道他的人生该如何走下去,是否能够永远伴随快乐,带着笑容。 或许,带着纯真笑容的孩子多可以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怜悯,然而等到他长大成人,又会如何?是否依旧可以引起周遭的喜爱或是怜悯。刘娜不由地想到农村老家,村里有个因病智障的成年人,自从他的父母去世后,只有兄嫂粗略地照料一下,现如今他周边冷清的可怕,人们能够留下的话语多是可怜的唏嘘声,更多人甚至不愿多靠近他一步,因为他衣服上总是滴满了口水、鼻水或菜汁。转瞬即逝的同情心散落下来,却是起不到任何作用。 “你们觉得这样救他,是对他好吗?” “总不能够扔掉不管吧,他既然来到这个世上。”这位上帝的信徒是这样回答,“真正辛苦的是这些福利院的阿姨。” 带着更多的疑问,刘娜回到医生办公室。 “刘娜,你的午饭给你打回来了,赶快吃。”这是另一个规陪医生黄英,今年是医师规范化培训第二个年头,重庆医学院研究生毕业。 “谢谢。”刘娜又是一回头,“你听说过佛教人士到医院看望病号吗?” “没有。” “哦。或许是出世、入世的区别。” 正说话间,一个家属端着尿布过来。“刘大夫,你说要看孩子的大便。” “是。”刘娜放下筷子,连忙起身,顺手抽出一根棉签。 家长深表道歉,“对不起,不知道你在吃饭。” “没关系,做医生的练就得好胃口。”说罢拿着棉签杆把大便的黄色粪团一一捻开,金黄色的粪块里外颜色均匀,刘娜得到了想获知的答案。“正常。这样就好,大概可以排除胆道闭锁。应该是肝功能损伤所致,过几天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刘大夫。” “没关系啦。”一场大便检查确实丝毫没有影响刘娜的饥饿感,那盒饭菜转瞬间就见了底。 第008章 渐远的梦想 工作继续,其他同事也急急忙忙用餐后回病房开始收治病号,处理医嘱和操作。 忙了一天,下班时间是最为开心。 “据说住院医生规范化培训后,又开始上演专业化培训。”同为规培生的黄英似乎对未来前景充满迷茫。 “是啊。”刘娜忙着手里的最后一份病历书写,草草回了句。 见到刘娜的淡定,黄英似乎比较意外。毕竟这位刘娜学姐博士毕业,属于高龄青年,对于前途渺茫,倘若服从正常人的焦虑,应该有些情绪波澜。“如此惊心动魄的消息,你竟然无动于衷。” 刘娜泰然自若,抬头认真回答了黄英的问题。“习惯啦。本科完成,社会上流行着研究生教育,研究生结束,又说是博士更光荣,于是跟风地也上了博士。这不,博士一毕业便热火朝天地迎来了规范化培训,规范化培训一毕业又稳步赶上专业化培训,这就叫与时俱进。习惯做医疗界改革的‘小白鼠’,长期用药后的神经麻痹后遗症。” 黄英不禁笑出来,“也是,学姐当真厉害,11年的本科+研究生+博士,现在又加上2年规陪+3年的专业化培训。” “进步总是要付出代价。”刘娜老成持重地一点头,心里却念叨着幸亏这位年轻人尚不知道她还有博士延期一年的人生履历,不然那眼神里的同□□彩更加丰满了。“不好的是,工资低,博士和你们本科生、研究生工资奖金一致待遇。对比对比学姐,学妹,现在感觉,心理格外平衡了吧。” “也是。”黄英笑了笑。果真,幸福感很多时候是对比出来的,只要选对参照物。 “过几年肯定要被师兄师姐们笑话。当年他们一毕业便是进入自己的科室,闯出名堂,没这么多全院轮转的弯弯绕绕,现如今多已是科主任级别,低的也是副主任。要知道,过去,博士生,物以稀为贵。如今‘供过于求’。学姐我呀,励志做个扫地僧。” “这心态不错,肯定行!” “扫地僧可不是人人都做得来。要心智和意志力地同步化,尚欠缺。”刘娜一抬头,微微一笑,“到如今,梦想变淡了,过去想做科学家,现在只为生存。” “学姐,你是博士,获得的是PHD学位,已经是名科学家。” “是吗?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干脆去公司。听说收入可观。” “我有好几个同学转行,更要命的是,还全是咱们医疗儿科界和妇产科界的稀缺动物。” “啊?” “他们是男生。” “确实是稀有物种。学姐呢?” “不舍得。在医疗界混迹十多年。算了,熬过就好。” “刘大夫,”一位帅气的家长略带尬尴地走进来,“我想咨询一下我孩子的情况。”这是12床患有OTC疾病的患儿家长。整个病房中数这个小姑娘最漂亮,可是,却一直没有醒来,哪怕睁开眼睛也毫无意识,可能她的脑损伤已无法再修复。这个爸爸天天守着女儿,最是让刘娜感动,暗地里她还在遐想自己将来的丈夫也应该像他这般疼爱孩子。 “你想问什么?” “孩子,还有救吗?” “很多专家已经会诊过,你应该知道,这类疾病目前仍没有特效方法治疗,更何况这次感染导致她病情急剧恶化,从PICU出来的时候怕是脑神经已经出现了不可逆性损伤,所以这么多天来她都无法清醒过来。” “我知道,只是希望,还有奇迹出现。” 奇迹,这一刻,刘娜似乎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许多故事:本科刚开始实习时一位慈爱的母亲,那是刘娜见过最温柔的女性,得了子宫内膜癌。她幽默地告诉自己的儿子希望争得他同意把他胎儿期的房子拆掉;她说相信医生的决定,她浅浅地笑着,把生命交托给了所有医生。子宫内膜癌,已广泛转移,那天的手术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刘娜记得主任那么用心地帮她扫除每一处淋巴结。手术台上刘娜紧握拉钩、累得双眼发昏,可是心里却默默念着希望奇迹出现,让这位美丽的母亲活下去。肾病的女孩,刘娜记得她用小手紧紧握住自己,因为服用激素而逐渐圆鼓起来的小脸蛋笑得天真无邪,她是那么无助,刘娜甚至为了她早上天未亮跑到乾陵寺上香,祈求奇迹出现,不要带走这个已经失去父母的孩子。研究生时,那个活泼的大男孩,跑来归还刘娜的饭卡,说是再也用不到了,因为主治医生告诉他化疗已全部结束,看着那么聪明的孩子对着她这个老朋友露出灿烂的笑容,答应她有空再过来切磋棋艺,刘娜笑着与他拉钩作保证;然而那一刻刘娜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孩子知道,她更知道,但是两个人都彼此欺骗着对方,许诺下下一次的棋局。刘娜曾经记过他们的电话号码,但是很多到后来都不曾打过,因为渐渐地,她明白所期许的奇迹在医学书上没有,在现实生活中更加不会存在。 多少个夜晚,她会望着天空流泪,轻轻呼唤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救不了他们,救不了这些孩子;对不起,不应该轻易承诺。自己是这样的无用。 面对重症疾病、复杂疾病,面对癌症、肿瘤,他们现在能做的仅是向死神投降,一次又一次。 十二年的时间缓缓过去,生硬的现实,逐渐恶化的医患关系,到如今刘娜学会了用客观和数据说话,习惯了用硬邦邦的现实交流;多少次的经验也教育她,不要任何承诺。 “是啊,或许会有奇迹。”刘娜望着这位年轻的父亲,看到他双目清澈却也露出几份疲惫。“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谢谢。” 谢谢,刘娜望着他:我又为你们做了什么,只是告诉了你一个残酷的事实。 或许,正如一位医者所说,我们需要同情心,但是我们却不能被同情心所麻痹。 “我想再给孩子一周的时间,如果没有醒来便带她回家。” 刘娜点点头,或许在她心里更支持他这种做法。在PICU 她见到过太多孩子,父母不愿意放弃,一根根的管道、一次次的操作维系着孩子的生命,直到最后时刻的油尽灯枯。很多时候医疗帮助患者的时候,各项操作也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是若有一丝希望,忍耐值得;倘若当真到了最后的时刻,却是要松开手,让生命有尊严、安详地画上句号。也许,这仅仅是刘娜一厢情愿的想法。 第009章 夜值班 第二日紧接着是夜班,时钟慢慢走到夜间十一点钟。这一层楼,夜间值班,消化科和肾脏科的病患需要值班医生一起统管。 “刘娜,12床的孩子不是要做心电图吗?”护士坐在护士站吼出一声,“内力”充沛。 “是啊,我听着他心律不齐。”刘娜弱弱地回答,颇有身为菜鸟的自觉性。 “明天日间做也可以。”年轻的护士白了刘娜一眼,夜里已经这个点,这么晚,喜欢瞎折腾的就只有这名年轻医生。夜班护士叫宋美琴,因为患有甲亢,近半年来特别容易心慌,也动不动情绪高涨。 刘娜努力挤出微笑,却也并不自然,“孩子晚上睡着做,就用不着镇静药了。” “那么多患者,每个医生都像你那样!我们的工作什么时候能完成!家长们排队排久了,也会吵死你!”夜班忙到现在,美琴根本拉不住情绪,继续吼道,“还有,我告诉你!不要待会儿再把孩子们叫到办公室来玩,这是我们的工作区!” “我没有叫他,那个小胖子的奶奶不爱说话,他又怕他奶奶,所以才拿书过来找我给他讲故事。” “反正我已经警告你!别不当回事!”美琴这两天病情加重,又不敢请病假,因为请病假会严重影响到她的年终奖金;如今带病上班却总是心烦。 “带病坚守岗位”,这是全国各个领域提倡的献身精神,这一宗旨在医疗系统尤为得到赞许。此类现象,只有刘娜的一个学姐极为愤懑:话说这位学姐在德国出诊期间,因为一早上连续看诊十二个病患,被导师严厉批评,并严格告诫她疲劳工作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更是对患者不负责,要知道医生面对的是生命,疲劳状态下极易出错,生命却是不允许出错! “知道了。”刘娜刚说完,远远看到那名患有肾病综合征的小胖子又蹒跚地走过来。于是她赶紧起身跑过去,把他带回病房,“你要睡觉。不然阿姨以后不喜欢你了。” 小家伙不开心地翘着嘴巴。“阿姨,你是不是怕护士阿姨啊。” “不怕。我们是同事,要一起合作才可以工作啊。”刘娜心里清楚,在医院刚开始工作,尤其是对于实习生、规陪生,他们还只是医院的学生,从高年医生、护士、患者身上学习经验是他们的权利,也是他们的义务。所以,对于本院护士,尤其年资高的护士,她们经验丰富,也可算是他们的老师,自然要对他们多一份敬畏。 来到病房,小胖奶奶一把拉住他,嚷道,“再乱跑,就不给你看病了。” “也没什么!孩子很乖。”刘娜想帮助小胖解围,不过,下一刻看到前方那双焦躁而浑浊的目光,也就没了话说,只能默默退出房间。 “你还要不要做心电图!”美琴的声音,“我找了,科里没有,你要去呼吸科借!” “我把电话号码留在写字板上,有事打我电话,借了心电图机就立刻回来。谢谢啊。”刘娜说完,便一路小跑赶去了呼吸科。来到呼吸科,此时已经十一点三十分,办公室里仅有一名护士。 “什么事?”这护士一抬头,竟然是名男生。 “我是来借心电图机的。”刘娜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的男护,戴副无框眼镜,长相异常清秀,高挺的鼻梁,大而清透的眼睛,黝黑的短发。这年头,男护士极其稀有,长相如此英俊的男护士基本上是罕见品种了。 “跟我来吧。”男护士站起身,竟有一米八的个头。 刘娜瞅了他一眼,心里纳闷,如此风度的男孩子来医院做护理工作,当真是屈才啦。明明是可以靠脸吃饭的呀! 心想至此,又听到前头的人说道,“心电图机,记得还回来。” “我现在推过去,做完立马送回。” 刘娜做完心电图,图纸上确实提示患儿存在有多发的室早。不过,心电图的结果要等到白天心电图室的专科人员看过后才可以出正式报告。 美琴走过来,眼神闪过一丝赤果果的不屑。“有问题?” 刘娜淡淡一笑回答,“是室早。小孩的病情还较为稳定,暂时不用做干预。” “做了也白做,还不是要等明日出报告!”美琴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走开了。 刘娜长喘口气,一抬头,已是凌晨十二点十分,新的一天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到下周,她又要轮转到其他科室。是呼吸科,心里莫名地竟想到,不知道那名男护士是不是呼吸科的固定护士,说不准还能够碰到他。而下个月她要面临几项重要的出站考试,只有通过了她才可以留在上海工作,正式成为医院的员工。下个月应该异常紧张,除了工作便是要没日没夜地看书。一共有四项考试项目,最后一项是一个上午的体格检查、临床操作和病例分析,据说每一年均有几个人被残酷的毙掉。一旦没有通过,下面生活的艰难便可想而知:仅有两千元左右的基本工资,原先签订的工作协议也将作废,必须补考通过后才可以继续找新工作。事实上,这是一场场严格的淘汰赛。 所以,下个月,刘娜想想就不由地感到疲倦。 “值班医生,4床说头痛,31床又发烧了!”美琴推着输液车走过来。 “哦,我去看看。”刘娜回了一声,拿起听诊器。 “还有,31床正在喊我们是什么狗屁医院呢!说是住院治疗快有三天了,还在发热。” “孩子泌尿系统感染,抗生素治疗疗效起码观察三天,确实无效才能够更换抗生素。再神的药也需要熬过病程啊!” “你跟我解释有什么用!去跟家长说!” “知道了。我先去看4床。谢谢。” 第010章 中山急诊科 谦谦今日夜班,络绎不绝的人流与日间门诊情况相差无几,刚刚接到会诊单,是急诊科发过来的会诊。谦谦如今来到中山医院进行内科部分的临床轮转,“规陪”已有四个月,每天上班常从急诊大厅门口通过,不过,还当真没有真正走进过急诊,据说那里如同难民营一般“混乱”。这不,她今个儿刚踏入急诊门口就深刻地感受到了“脏、乱、差”的气息。中山的急诊--内科急诊、普外科急诊、骨外科急诊等等,全部混杂在一起。 一百多号病患,“天哪,39床到底在哪里?”看着整个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谦谦的脑袋都快炸开了。据说下月急诊搬家,要停诊一整周,不知道这一周下来,上海市的人们是否能够感受到中山医院的重要性;或许最后知道中山急诊重要性的也只有他们同行的医生,因为中山急诊停诊,那么上海市其他家医院的急诊科便要随时待命,大量病患则要涌入其他医院。 谦谦从一个个病床间穿梭着往前挪动脚步,到一张病床时,她探头查看这个患者的床号,刚要询问,不想他猛地坐起吐了几口,顿时熏鼻的气味便直直地射进了她口鼻中,幸亏她也算是久经考验,不然,非当即吐出来不可。也巧,她刚好看到这位患者的床号——50号。这时一个护士被家属领了过来。谦谦也顺便问她句,“39号床位的患者在哪?” “没看到,我忙着哪!”护士没好气地吼了句,余光里斜看她一眼,一瞅便知道她肯定是刚到医院的“菜鸟医生”,再一细瞧她的工作牌,原来还是名规陪生。“到这里之前,没有人教过你吗!急诊的床位多,变动大,去拿张地图,自己找。没人有空搭理你!” “啊!地图!”谦谦完全懵了,不由地怀念起他们的五官科医院——晚间急诊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一目了然。“还要地图!” “是!别这么少见多怪,矗在那里做什么,别耽误我工作!”护士推开谦谦,麻利地为患者测量了血压。 谦谦得到高人指点,果真找到一处医生办公室拿到了那张神奇的地图。“39床,在阳光小屋处,阳光小屋在哪里?”谦谦顺着地图的指示走下去,这一路上可算是惊险万分,不是病床的重重阻隔,便是地上的大摊血迹,然后再跨越一处人体分泌物,接着又是滩新鲜的呕吐液。这阳光小屋终于是让她找到,原来它们便是位于急诊侧门处,具体是在两侧门外面,上头刚好是一块挡雨玻璃,原来这便是阳光小屋,果真较之急诊里面是阳光通透、冬冷夏暖四季分明。阳关小屋“里”共可以安排三张床位,或许正因此处地理位置采光极其便利,故而便有了这么个亮堂的名字。 “仅这么点地方,安排三张床位,阳光小屋,风雨无阻,‘通风堂’的称呼更合适吧!”谦谦念叨着,“这么匮乏的医疗资源!就知道压迫我们!” 谦谦终是找到了需要会诊的病患,这是一例神经外科的病号,头颅外伤。 谦谦秉承着严肃的气质,一脸冰冷的问,“怎么伤到的?” 患者抱着头,有气无力地讲,“是被高跟鞋伤得。” “高跟鞋?”谦谦看着血淋淋的伤口,不禁感慨:跌到高跟鞋上,确实是项高难度的技术活。 “不是我自己弄得!” 此女子一见到大夫,所有的情绪立即崩溃;在谦谦为她做头皮清创缝合术时,她对于自己的故事详细地讲解一番。原来这外伤是因为家里头争执所致,她有个姐姐好赌成性,年前姐姐欠债,问她借了十万元钱。这一年她问姐姐催促了几趟还钱,均没有答复。于是今一大早她又跑去跟姐姐理论,结果人家明明白白地回复她根本没有借过钱,最后结局便是经过双方一系列肢体动作,她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 “我算是看透了,就当再没有这个姐姐!”女子愤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当这钱被狗吃了!” 谦谦原是对于这个患者极其同情,听她此言一出,当即所有怜悯化为乌有。这就是当代的姐妹亲情吗?在房子、金钱面前,亲情可以变得如此丑陋不堪。她不由地又想起了中学时学过的一片文章“我的叔叔于勒”,历史或许总喜欢重复演绎着类似的故事,直到人们的智慧、物质状态真正能够摆脱金钱的桎梏。 谦谦回到办公室,上级主治医生走过来,“会诊好了?” “是。” 这位主治医生是出了名的温柔,语气轻缓道,“谦谦结婚了吗?” 谦谦实事求是地讲,“惭愧啊,人生过半,连男朋友都没有谈过。” “长得不差,你好像是博士吧。” “属于这类高龄人群。” “要抓紧啦。” 这是和领导们最最常谈的话题,基本语序也正是以上内容。 “有点难。” “人长得又不丑,以后正式工作了,工资也过得去。准是能够找到合适的。要温柔些。”主治医生语重心长地讲。 谦谦悄悄地看着她,那么温柔的动作和轻柔的语气,她怕是这辈子都达到不了。事实上,主治医生的一席安慰似乎把谦谦推入了更加无望的深渊。 “总会嫁出去的。” “女汉子,谁愿意娶个男滴。” 主治医生被她逗乐了。这位主治医生是上海人,据说嫁得相当满意,现今四十出头,工作得早,后来被迫也读了一个在职研究生混了个学历,;如若换做现在这个年代,一抓一大把的研究生博士生。即便是博士生,毕业后再通过临床规陪两到三年,怕也很难留中山医院工作。中山,每个岗位人都“饱和”了。 众所周知,全国医疗人员不足,奇怪的是,医疗系统的学生却很难找到工作;如今,再从中山的情况看来,医院不缺医生,可是却也不缺病患;每一天均是人满为患,门诊几乎每日都有因为看病排队、等待时间过长而发生争执的事端。出现矛盾,总是有调和矛盾的方式,故而公共医院内,医生们每天的工作量都是被牢牢地挤压。 第011章 男护士 “刘娜,这周末有空吗?”上班的路上,刘娜接到采薇的电话。 “有,刚好那天是下夜班。” “我们出去逛街吧?” “没得问题。” 边说话边走进呼吸科病房,刚巧碰到迎面走来的男护士——正是那天夜班时碰到的男生。刘娜放下电话时,恰巧看到这位男同事对她莞尔一笑。临走过她身边,余光里依旧是“百媚”含笑地多瞅了她一眼,莫非有人可以通过粗糙外貌发现她美丽的灵魂本质;害得一贯见到男士就脸红的刘娜当即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燃烧”起来。她走进医生办公室,刚好碰到老安,老安是自己在医院里最要好的上级,目前正担任NICU(新生儿监护病房)住院总的工作。 老安一脸坏笑,抬手指指刘娜的嘴角,“刘娜,你这是没吃饱,还留有余粮?” “怎么啦?” “妆容过于妖媚。” 刘娜赶紧跑到洗手间查看,这才发现嘴角上粘了一颗米粒,更不巧,白大褂的衣领也没翻好。没想到,今日第一天轮转到呼吸科上班竟然会“沦落”成这副邋遢形象。可气,还被那么年轻的小护士嘲笑;更可气的是,自己还莫名其妙地想多了。 刘娜收拾起尴尬,再次走进医生办公室。一天工作便是要从查房开始。这个月在呼吸科轮转,当然这里收治的患儿均是呼吸道感染的孩子、或者是与呼吸道相关疾病的患儿。 医生办公室内医生多、电脑少,仅两台电脑在工作,另有一台罢工坏掉。刘娜发挥眼疾手快的本事刚刚抢到一台电脑要查看自己管床病人的检查结果,这时那名年轻的男护又走过来,“你管26床,对吧?” 刘娜一听这男性的声音,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名小护士。多半是因为刚才的滑稽表演,这会儿她竟然紧张地立马站起身报道,“是!” 男护士淡淡微笑,多了一层美□□惑。“不必这么紧张吧?” 刘娜笑得有些勉强,“有点反应过度了。” “你姓刘,”男护一低头看见她的胸牌,上面标注刘娜,再后面一行文字“规陪医生”。国内现行的医疗行业内总是身份准确、等级分明。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宏信,你可以叫我Kimi。” Kimi,挺洋气,弄出个英文名,刘娜心想着,再次瞅了他一眼。不过,经过这么简单而独特的介绍后,刘娜当真清楚地记住了他的名字。往常她却是很难记住护士们的姓名。因为所有的医学生,包括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在毕业后进入临床工作,首先是要完成住院医师的过程,这一过程少则3-5年,多则,在大型教学型医院甚至可能长达十年左右。此期间,最初为低年住院医师工作阶段,至少有三年的时间要在全院各个科室轮转,每个科室工作的时间两到四个月不等;一般是经过三年轮转后,才可以确定自己最终的专业方向,固定在一个科室做高年住院工作。近三年,规范化医生培训开展以来,使得这些年轻住院医生的轮转力度更加规范、有规模、有时长。 所以,从这个现实角度讲,对于工作五年内的年轻医生,他们几乎每间隔2-3个月便要在各个科室流动工作,故而他们也总是记不住各个科室护士们的面孔。也因此,医院总流行着一句话,“流水的医生,铁打的护士。” 在这种工作模式下,年轻的医护之间也很难做到相互认识。平日里,病房上班,护士们会直呼“值班医生”或者是某个床位的“管床医生”。彼此多不会记住姓名,即便是个别说话投缘的人,偶尔记住,但是换到其他科室数月不再联系,也便再慢慢地变回陌生人。 “什么事?” “你床上刚刚收进一个哮喘发作的孩子。” “好吧,我马上过去。”说罢,刘娜只能拔腿快步走进病房,一时忘记自己丢人的“过往”。心里默默念叨起:今天可是主任查房,现在收新病人,自己管床的病号肯定来不及看一遍,待会准要挨批评了。 新来的小病号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坐在妈妈怀里,歪着小脑袋,脸色较为苍白,呼吸速度很快。 “孩子,不怕啊。”刘娜走上前,拿出听诊器,“能让阿姨听听吗?” 小女孩轻轻点点头,“嗯。” 精神反应还可以,通过简单的对话和面色观察,刘娜完成初步的评估,也便放了心。放上听诊器,果真听到孩子满肺的哮鸣音。 “Kimi,”刘娜此刻突然意识到人名的重要性,以往因为均叫不出护士的姓名,如果需要处理医嘱,总是要跑到护士站叫他们。 “什么事?” “年轻人,给这个孩子现在做一次雾化。我待会回去补充医嘱。” “好的。还有什么要求吗?老人家。” “老人家,这个尊称,我甚是喜欢。”刘娜开心地一笑,“我问过病史之后就回去把其他医嘱也补上。” 病房内主任已开始带队查房,刘娜迅速完成医嘱,连打印的时间都没有,赶忙追上查房的队伍。先是前半组的查房,此刻她刚刚跑到,就见到和她一同刚转入呼吸科的进修医生正低着脑袋,认真地“聆听”主任的批评教诲。 “重症肺炎的诊断标准,就这几条都背不下来吗!”主任的声调越来越高亢,“支原体肺炎的诊断标准呢!” 这一紧张不打紧,支原体肺炎的诊断标准,这名进修医生又忘记了一条。 呼吸科的主任是位出了名的异常严谨的老师,每每强调科研是医学进步的先锋,但是不要求所有的医生都要去做科研,而对于绝大多数的临床医生,最重要的是对病情的灵敏嗅觉和对知识的把握,所以他的查房过程总是能让年轻医生深刻地反省自己,也常常可以激起学生们对于知识的渴望。此外,他查房过程中也每每让各位年轻医生心惊胆战,因为任何细小的不规范操作均逃不过他的法眼。也因为他对知识掌握的准确度已经到达了严苛和残忍的程度,尤其是对他自己,所以面对这样的老师,年轻医生总是会充满感叹和敬畏。 刘娜在没有进入医院的规范化培训之前,就已经在同事们那里获得了不少小道消息,例如哪个科只需要埋头写病历,哪个科出科考试严格,哪个科主任比较喜欢忽悠,等等。但大家往往提起呼吸科的主任几乎全部要倒吸一口冷气,不过,大家却是一致地喜欢他。痛并快乐着,或许可以这样形容他们。这些年轻的医生,自然喜欢轻松自在,但他们更渴望的还是在医学路上汲取更多的知识,获得成长的机会,得到认可和鼓励。 “科室主治办公室的电脑上有相关文献,今日阅读后,明日我会继续提问!”主任最后讲完,脸色稍微放轻松了一些。 经过前面“耗时”的教学查房,到达刘娜负责的病床时已是11点钟,庆幸刘娜一贯学习工作端正,昨晚有预习,也提前到呼吸科病房熟悉了三十个患儿的病史,所以今日竟有幸赢得了主任的满意点头。 第012章 普通科室 “刘博士,——博士!”kimi盯住刘娜,“这个线头没有插上,自然心电监护仪上不会显示。” 这位年轻稚嫩的护士严肃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啊?”刘娜傻傻地笑着,“没有注意到。不是有‘冰雪聪明’的你在吗?所以,就不用思考啦。对于电子设备的维修,你们男生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手艺。” “我也支持刘阿姨的观点!”目前,这个床上住的女孩叫胡玉,今年9岁,是个心灵剔透的孩子。刘娜是在心内科轮转时碰到的这个孩子,是她负责管理的病患,没过几天便和小姑娘成了贴心的 “忘年之交”。刘娜出科前(完成一个科室临床轮转工作并通过考核,医生们常简称之为出科),还特意为她编织了手链。这孩子也懂事,说是长大后要为刘娜设计医生的白大褂,她认为现在的医生制服穿到刘娜身上,完全挡住了她的美丽。 kimi 嘴角微翘,“哟,混上粉丝啦。” “那当然!”正说话间,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也跑过来,抱住刘娜的腿。刘娜的粉丝顿涨,说话越是有底气,”瞧见没,这人气!” 修理好那台顽皮的心电监护仪,刘娜便和Kimi一同离开了病房回到护士站。这里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连在一起,方便大家通力合作。 不多时便会听到护士们在下命令: “7床是谁负责?” “医生赶快下医嘱,人家已经住进半个钟头了,医嘱还没下好!” 随后便会听到年轻的医生回答,:“再稍等会儿。” “正在考虑几个检查要不要做?” “什么要不要做,这里的检查全是常规项目!” 对于住院病人,办理好入院手续,随后便是由病房护士交代相关的住院事项,接下来安排床位,再之后是医生病房内查看病人、询问病史。医师只有了解到病人的起病、经过和病症、体征之后,再根据病情下达治疗医嘱;而对于住院的病患,多半是较为复杂的病情,需要完善的检查项目较多,住院医师会在患者刚入院时根据自己的经验下达相关检查,第二日由主治医师、主任医师再进行补充;若是病情复杂严重,所要追查的项目则更加繁多。 这些检查项目也是目前多数患者和家属不能理解的一部分,他们多是希望医生们能够如电视节目上、或武侠剧里的神医,打眼一看便知疾病详情,妙手回春地救治病痛。然而,现实中,医学诊治的进步依靠的正是这些科学的检查项目,有了骨髓穿刺,我们才清楚了为什么有的病会出血、会长期反复发热,才知道了有种疾病称之为白血病;有了影像学,我们才清楚地看到肺部炎症的进展、颅内出血的程度;有了病理检查,我们才最终搞明白了疾病发展、疾病的恶性程度,更精确地下达最后的明确诊断和治疗方案。 刘娜是个热心肠跑过去跟这位刚来医院的研究生讲解,“这些检查可以帮助明确病因,虽然有些检查结果的阳性率比较低,但是一旦呈现阳性,对诊断和治疗,就会有明确的指导意义。不过,就是太贵。上次小蒋做过统计,呼吸科的患儿一进来,就这些病原学,还有其他常规检查,差不多要花掉两千多元,病情再稍微复杂的要四五千,也就是咱们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刘娜用力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所以,再次通过金钱证明,身体健康才是至关重要!” “我明年一毕业,也要进入规陪,这么少的工资,这病还真生不起。”听完刘娜的话,小蒋姑娘却是深刻地掂量起自己的未来。“检查费用贵!药也贵!为什么我们的工资这么低?” “不清楚,这是游戏规则。等媳妇熬成婆,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护士长今个清闲过来视察他们的工作,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一只手里端着碗米粥,听到他们谈话,遂教育道,“老老实实工作,医生只能是越老越值钱。” “这是哪家的娃?有点眼熟。”刘娜凑上前,一眼便认出这孩子是病房的小病号,但孩子手腕上却没有系有带微码的手环。 “她妹妹已经在消化科住院三个多月了。” 刘娜一拍额头,顿悟,“想起来了,这就是三胞胎的老大吧。长得老可爱啦。” “这是老二!” 刘娜再仔细地盯住孩子,“不愧是三胞胎,分不清!她们仨在新生儿病房起便有了名气,因为他老爸的一句话:三个孩子呢,死一个也无所谓,你们看着办吧。那一刻差点把一屋的医生护士气死过去。他爸既不放弃,也不积极治疗,不交钱,就踏踏实实地送给我们这么一句话。” “人家是孩子爹,有选择权。”护士长坐到座位上,端起粥一勺一勺地喂孩子,“她妹妹消化科住院呢,听说她们老爹也不管,只有奶奶和妈妈照顾。这些日子,两个大人只花心思在最小的孩子身上,结果老大也病倒了,刚刚住进咱们科。还把老二也带进医院,他奶奶也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病房里不着其他家长待见。算啦,见她奶奶忙不过来,心里还真不好受,就答应帮她照看会孩子。” “多温馨的画面,”看着孩子大口大口吞着米粥,笑容颜开地反过来逗大伙,又有几名护士过来参与到抱孩子。 见画面温暖得“一度失控”,刘娜立马掏出手机,“我把这宝贵瞬间拍下来发到朋友圈。” “别那么闲,发上网,好事、坏事到网上都会变质!尤其是医患之间的事儿。” “好吧。”刘娜被训斥一顿,只能放下手机,也走过去逗孩子。 “护士长,你的电话。” “我来抱吧。”刘娜从护士长怀里接过孩子,“我床位上的事情都忙完了,这几分钟清闲,待会查房前把孩子送回去。” 护士长临走,再次强调,“记住,别往网上发!” “明白!” “做起保姆了。”Kimi走过来,“十一床的家长让你过去解释病情。” “但是,”刘娜一脸含蓄地笑着,看看Kimi,再看看怀里的娃娃。 Kimi坚定地回复道,“我帮你。” “就知道你够义气。给你,奶爸。”刘娜顺手把孩子托付给了Kimi。这孩子生下一年来,半年多的时间陪着妹妹、姐姐在医院生活,对于医院的叔叔阿姨也是熟识,从来不怕生。 待刘娜回来,Kimi正抱着孩子在走道上教孩子看图识画,因为病房走道的墙壁上贴满了卡通画片。 “快给你!”Kimi不耐烦地举起孩子,递到刘娜跟前。 “奶爸不是做得非常好吗?” “我还有工作。” 刘娜一把抱紧这个肉肉的小家伙。“来吧,宝贝,咱们把米粥喝完,阿姨就得把你物归原主了。” 第013章 胡玉的故事 平日夜班,两腿能够休闲下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深夜一两点钟。今晚呼吸科病房里十分安静,刘娜查看完一遍病房,偷闲在医生办公室看会书。下月就要理论考试了。即使深知每个班下来,都是加班加点没有多余的时间,为了迫在眉睫的考试,依旧回回上班把书带着,抽空拿出来翻两页,算是安自己的心。可尽管如此,如今考试教材的书也才仅看完三分之一。 “刘医生。” “是胡玉的妈妈啊。”刘娜一转头看到她。这是刘娜开始在临床工作以来见到过的最温柔的妈妈,她声音甜美,长相也格外清秀,只看模样,也就二十多岁,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女儿今年九岁。然而就这一年,她的女儿被诊断为原发性肺动脉高压,已处于疾病晚期。作为母亲,她总在自责,女儿半年多前常常喊累,可她以为女儿是因为缺乏锻炼的缘故,所以还给她报了游泳班。这些剧烈的运动无疑是加剧了她疾病的进展。可是,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些活动,对于原因不明的原发性肺动脉高压在目前医疗技术下确是没有根治的手段,很多患者只能慢慢等待着生命的耗竭。 “刘医生,打扰你了。” “没关系。是胡玉有事吗?” “你常常鼓励胡玉,谢谢你。她很听你的话。” “没什么,是我应该做的。” “这孩子的病,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对不起啊,现在的医疗水平,我们确实没有方法能够帮助她。” “谢谢。”胡玉妈妈的声音轻轻的,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孩子很懂事。她刚刚让我给她讲实话。她说,她知道自己的病情,让我在她离开后不要伤心。如果以后妈妈怀孕了,将来她再来做妈妈的女儿。” 说到此处,胡玉的妈妈淡淡地笑了,刘娜听着却流下眼泪,她又赶忙伸手抹去。“我不知道这孩子这么懂事。孩子们,其实有时候,什么都知道。” 正说话间,有三个年老的家长抱着包裹里的婴儿急冲冲地走进来,按照常理推断,家属成员多是爷爷奶奶另加一个外婆。“大夫!新生儿病房在哪?” “就在四楼啊。” “我们没有找到。” “要穿过中间过道再往里走!” “你们这是什么医院!找个病房都找不到!”说话的老汉大着嗓门,面红耳赤,颇有几分江湖习气。 随后又有个文质彬彬、戴眼镜的男士小跑着走进来,像是婴儿的父亲。“爸爸,我找了你们老半天。” “你们要找新生儿病房不在这里,”刘娜走到过道上指给他们看。“电梯口往左拐,穿过走廊就到了。” 年轻的父亲早已急出一头汗,“我到了那里,说是还要到一楼办理入院手续。” “是要办好住院的手续才能够进去。”刘娜以最平常的语调讲诉,但似乎并没有与家属们的情绪同频道,进而惹得家属们不满。 “你们知不知道我孩子病很重!”斯文的男士说话,却是像极了他父亲,带出情绪爆发的口吻。 “所以你快去一楼办理啊。让老人家先到新生儿门口,不用跟着你跑。”事实上,刘娜当真不着急,因为若孩子确实病情严重,自然会有医生护士陪同上来,再则她也看到了孩子的脸色,大体评估下来,还算稳定。可这话却是不敢说出口,不然会生成新的矛盾起点。大伙往往要求的是共情啊! “到一楼哪里办理,在收费处吗?” “收费处,我记得有好几个,夜班的时候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找找。” “什么叫自己找找!你不是这家医院的大夫吗!” 说的有几分道理,刘娜无法辩驳,继续讲,“我是,但医院很大,我也不清楚。” “怎么可能不知道!” 刘娜无奈地微微一笑,“整个医院一千四百人员,部门也非常多,我不可能都认识啊!各个部门的流程也不太清楚。” “讲这么多废话!什么态度!”年轻的“斯文男”就这样愤愤地拉着几个老人离开了。 胡玉的妈妈看着刘娜走过来,“现在的人性子都比较急,尤其担心孩子的时候。” “你就不急啊。” “谢谢。” “态度,下一步仍要进一步端正态度!”刘娜一本正经地讲,胡玉的妈妈倒是被她逗乐了。 “有时候微笑也会得罪人。”胡玉的妈妈做了善意的提醒。 “啊!服务行业不是要求微笑服务嘛。” “你们又不是服务行业。” “我们领导讲了我们是特殊的服务行业。这年头,服务员不好做!” “阿姨,”远远的,胡玉慢慢走过来,因为她妈妈天天强调她不要剧烈运动。 “怎么啦?” “刚刚听到一个叔叔对阿姨凶,我给你送牛奶过来喝。” “瞧瞧,你做得这件‘小棉袄’也太精致,暖心啊!”刘娜看了一眼胡玉的妈妈,又走上前抱住孩子。“谢谢宝贝,阿姨不渴。阿姨还要值班,喝了牛奶,那么香甜,就睡着了。” “那留着明早喝。”胡玉把牛奶放在了刘娜的办公桌上,清甜的声音给夜晚增加了些许宁静。 此刻背后又传来晚班值班护士的声音,“刘医生,十一床的丙种球蛋白拿来了,要现在用吗,你下医嘱。” “用。” “咱们不打扰刘阿姨工作了。”胡玉的妈妈拉起孩子的手要离开。 刘娜赶忙站起身,“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可以吗?胡玉有事给我讲声。” “谢谢您,刘医生。” “叫我娜娜好了。”刘娜写了纸条交给她。 第014章 妹妹 妹妹大学毕业后,家里人坚决反对她再继续读研,这样正好迎合了妹妹的心思,自小读书完全笼罩在姐姐的阴影下,因为她压根不是读书的料。实际情况是,近些年,家里人清楚地看到了古语的正确性——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绝对经得起历史的考验)。眼下,成绩优异的姐姐一直是读名牌大学、研究生、博士,如今却是出落成了一位优秀、果敢的女汉子,一众男子也仅是只敢远观。 “难嫁”成了他们家里的重头话题,所以聪明的妹妹隐晦地向家里提出要考研、向姐姐看齐的理想时,立马收到全票反对。这不,今个儿她便可以欢欢喜喜地来到上海和姐姐重聚了。住在姐姐宿舍中,不愁吃穿住,偶尔出去找找工作,一晃竟是个把月。然而,一个月下来,心里却是空洞了许多,脾气也焦躁起来。毕竟,大好年华,也是正规的大学本科毕业,如何能够让有用之躯只用于游手好闲。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却是让一向温柔平和的妹妹也渐渐变得暴躁起来。所以,谦谦常常是请刘娜休息时过来陪陪她妹妹。幸好,又一个月后,小姑娘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工作,在一家稍有名气的旅游公司(携程)作财务。然而当刘娜听到这个名字时,一度当成是“制鞋业”;近代”文盲”的称号,她可是当之无愧。 这位小妹妹如今有了正常满意的工作,心情大好,常常给予刘娜做些扫盲服务,教她认识些明星、品牌,上街时,帮她挑选件合适的衣服。 妹妹的到来,对于谦谦可是喜出望外的事儿。妹妹是天生的居家美女,有她在,把她的生活打理得完全像个正常的女性。每天做完手术、或者加班后回到宿舍,还总能够舒舒服服地喝碗热汤。在外面工作学习了十三年,第一次在外地有了家的感受。 另外,妹妹的到来,也将她的相亲任务提上日程。今个儿,这会子,谦谦正陪同一位男士吃饭。这名男生,戴副眼镜,一脸的书生气,是社会科学学院的研究生。 餐厅内优雅、简约、明亮。 从进来到现在,双方仅讲了几句,谦谦只是埋头吃饭。 那位男士也是同样的动作。 谦谦不由地想到她学姐相亲的经历,听说那一次,到最后,男方还特意打电话给她学姐,深刻表明他当时请吃饭共花了多少钱,要AA制。结果,她学姐大笔一挥,把整顿饭的钱都在银行卡上打给了他,也没让找零,说是小费。 谦谦嚼着饭菜,确实吃不出一丝味道,似乎有点偏咸,心里却在掂量起自己的这则故事该如何收场。正揣摩着,前方的男生终是开口说话了。“你们医生工作很辛苦吧?” “是。”谦谦点点头,也不愿多做解释,因为大多数人对于他们的工作不理解。上次还听刘娜讲过,在门诊加班看病,一个患儿家长却满腹怨言地对她吼,“明天还要来复诊!你当我们像你们一样清闲,只坐在办公室里,明天我还有一天的工作!” 思路似乎跑偏了,忽听到前方男生再次开口说话,“你们工资很高吧?” “啊——”谦谦一走神确实没有听清楚。 “你们的收入应该还可以吧?” “还可以,够吃,不然,怎么只住在医院宿舍里呢。” 男生也是腼腆的个性,着实找不到可以闲聊的话题,“上周我们刚去厦门游玩,你们科室也常出去吧。” “啊,没这个可能,一是太忙,二则,领导们也不会把钱花到我们小医生身上。”谦谦一抬头,瞅瞅前方的男生,“原来,我们交的税都去了这些地方。” “你们不是一样拿药品回扣!” 饭桌上竟然冒出了火药味,确实是谦谦的作风。 “是,不假。”谦谦对于这种话题最是厌恶,拿药品回扣又不是她制定的,谁知道是哪个“人才”想出的方法——药品价格里还要暗含回扣。对于这类问题,她才懒得解释。 “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 “你的工作呢?” “社会科学。” “你的工作更加‘神圣’。” “也是。” 两人又再次陷入一片静寂之中,不多时,男生也没再多点菜,直接开口问谦谦是否吃饱了。谦谦一点头,果真认识到这位“大方”的哥们——谦和有度、用词婉约,一顿茶点问她是否吃饱了。明摆着,言行举止里暗含咱俩不合适,也无需枉费他的钱财之意。 自然,相亲结束后,谦谦总要找个机会向两位闺蜜推心置腹地阐述一遍。她的故事刚刚讲完,一抬头,见刘娜张大嘴巴死死地盯住她,采薇依旧从容地端起酸奶品上一口。这蒙牛酸奶也能够让她喝出龙井茶般的优雅。 刘娜终是合上嘴巴,摇摇头,高喊一声,“天哪,你们俩是属刺猬的吗?” “如此看来,他俩还真是一对。”这是采薇的总结。 正在他们要对于爱情观做深入探讨时,寝室的门打开了,谦谦的妹妹下班回来,用力地将提包往床上一扔。 谦谦依旧躺在床上,不动声色,老半天,飘过一句,“瞧瞧,谁把我妹妹气到了。” “妹妹,没有什么事情吧?是不是在公司受了委屈。”刘娜赶紧迎上去。 “先坐下,喝口水。”采薇让出座位。谦谦寝室里也就两把椅子,她自己仍旧半卧在床上,一个”懒”字足以形容她。 除了谦谦,刘娜和采薇也极其疼爱这个小妹妹。 “不用,采薇姐,你坐,我坐在自己床上。” “怎么回事?” “我同事啊,跟他谈现在上海买房子多难?自己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结果他提到你,说是,你姐姐医学博士,还是耳鼻喉的外科医生,能愁钱?我就跟他讲,医生们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风光,尤其是小医生。他讲,你姐姐少说一个月也有三四万吧。” “啊——,如此看得起我们。”谦谦躺在床上不以为然。“早就习惯了他们的思维。” “所以说社会上对我们的误会太深——又贪、又黑、又没有人性,说咱们没医德都是轻描淡写的辱骂。”刘娜淡淡地讲,“真希望不久后能够缓解这些误会。” “理想主义者。”采薇拿了酸奶递给慧芳妹妹。“这是社会的缩影。医院和医生,身处社会最焦虑的地方,仅此而已。” “我都快气哭了,实事求是地对他讲,姐姐拿到的钱去掉一个零都不敢乘以二。” “看我妹妹多心疼我。”谦谦感动地下了床抱住妹妹,“别生气了,有姐姐在!咱们不理他们。” “我也只有至亲能够体谅。弟弟常说,等到他挣到一个月两万左右,就不让我再从医。回老家给我开个花店,或者书店。”刘娜多年来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自然深刻地理解何为亲情。 第015章 Kimi的遭遇 Kimi一口咬住面包,拎起背包就跑了出去。远远传来外婆的声音,“吃完再走!” “我快要迟到啦!” Kimi一顿狂奔刚巧赶上公交车,车里已经没有坐的位置,他只能站着。 人挤人,终于熬过十站路,此刻Kimi当真不知是自己走下来的,还是被人从车中挤下来的,总而言之,有幸能够下得了车。跑出几步,加速赶往另一个车站。在上海工作,免不了的便是路上的时间和体能消耗。 拐弯处,Kimi远远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边匆匆走过数人,个别同胞偶尔向地上的人看一眼,然后远远绕开继续走路。 “这人怎么躺在这儿。”有位大婶边说边走开了。 Kimi也迟疑一两分钟,但最终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咬咬牙,走到那人的跟前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这是生命支持课上学习的内容,首先确定患者的神志状态,“喂喂,你醒醒,醒醒啊。” 但是那人仍是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他。 然后再查看患者的呼吸和循环。Kimi作为医护工作者,当然看得出来,此人的胸口在动,呼吸频率还是较为平稳,然后伸出两指搭在他的颈动脉上,动脉搏动也较为有力,再抬头观察,只见到他面色发红,口唇无发绀,尚红润,眼皮微动,仅是口角略有些泡沫。Kimi看到他这幅样子,不由地想到刘娜,心里念着,“自己总归是名护士,要是刘娜在这儿就好了,她是名医学博士,虽然个性大大咧咧,但是人确实不错,也是见义勇为的个性,而且对待病患总是温文尔雅又体贴,也相当仔细,最主要的是这个女生脑袋瓜好使,临床知识也多,有她在准能够判断出这个人的病情。” “喂喂,朋友,你醒一醒!” Kimi又唤了他一遍。 刚好有人走过来,“打120吧。” “还是打110。” 周围慢慢围上了三五个人,大家站在一步之外,看着Kimi和躺下的人。“打110了吧?” “好像有人去打了。” 不巧此刻竟然下起细雨来,目前天气稍凉,Kimi没得办法只好取出自己的雨伞帮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挡住上半身的雨水,可是不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全身却是已经湿了一半,凉凉的气息渗透进肌肤里。 又有一个高瘦的人走过来,正在拨手机,“已经打了。”此人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只是莫名地念叨一句,“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在医院跟他老婆吵了架,跑出来就倒在这里。” Kimi抬头看着他,“你认识这个人。” “我认识他老婆。”此人含糊其辞地讲,那样子怕是摊上事,“我已经打了110。马上就到。”说完,一溜烟地走开,不久便没了人影。 Kimi再次抬头,已经看不到刚才那个高瘦的男人。 就这时一辆警车过来,下来两名年轻的警察,“怎么回事?” Kimi举着伞,蹲在地上,仰头回答了警察的问话,“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躺在这里了,我刚好路过看到。” “你是第一个看到他的。” “不知道。我看他躺在地上,便走过来喊他,他不应,呼吸和心跳还是有的。他好像还有个朋友,刚刚离开,说是打电话去了。” “拨打120,先把他送进医院。”一个稍年长的警察讲。 正在这时又有两个小学生凑着脑袋站到他们跟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人死了吗?”“看样子还有气!”“切——,没死叫我过来看什么?” Kimi听到这一番对话,差点没当场一口鲜血喷出来,再一转念,寻思这两熊孩子胆量真大。眼前的两名警察也是微微皱眉地笑了笑。 “警察同志,我还要上班。” “你去上班吧。”年轻的警察点点头。 Kimi举着雨伞站起身,见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把伞搭在这个人身边帮他遮住部分雨水,然后才要离开。 “同志,你的雨伞。”年轻的警察喊了一声。 “不要啦。我也很快到站了。”Kimi边说边立马跑向下一个车站。登上公共汽车,刚在车里站稳,忽然心里冒出一股寒气,这会儿才默默想到,“还好警察‘叔叔们’没有嫌疑他。不然,岂不是要上班迟到了。” 第016章 牛肉面 夜渐渐地暗下来,采薇下了班就开始准备。她不是一个会做饭的人,然而对于多数女生,一旦认定一个人,便是最愿意为他操持起一切,为他打扮自己,也愿意仅为他洗衣做饭。她先是到菜市场挑选了新鲜的蔬菜和牛肉。一份鲜美的牛肉面,这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手艺,可自己却是不够娴熟,实验了两遍方才成功,再一看时间已是六点半。 采薇从来没有为哪名男生下过厨,即便是她的初恋,她也不曾为他做过饭菜,哪怕是煮过粥。对于这一点,她还稍有些后悔,因为那个时候她太受宠,而她的男友也仅是要求她做自己,仅要求她快乐,愿意为她担负起一切。纯真的语言,简单而固执的许诺,仿佛童话一般。 到了如今,虽然自己已经较之以往成熟许多,不再如过去那般青涩,可是面对真正心仪之人,她还是莫名地变回到单纯的女生,喜欢为另一个人全身心的投入和付出。 这名男士三十五岁,是复旦大学的一位经济学副教授,年纪轻轻已经升到了副教授,在同行里确是佼佼者。这也是采薇的追求,她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自己仰慕的人物。而此时此刻,她所结识的这位朋友正是完全符合她的这项最高要求。事实上,从上周开始他们正式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 突然,手机短信响了一声。采薇赶紧拿起手机,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开短信,读了一段才想起,是前不久在百合网上认识的一位男士,交大系统的博士,电子专业,目前从事IT工作,收入可观;长相、举止也是相当令人满意;但是人闷闷的,不爱说话。采薇那时当真想投入全身心地与他谈场恋爱。不过,这位男士却总是不解风情。一次自己下班,一天门诊,看了九十多号的病人,虽是疲惫,可看到夕阳美不胜收,却是想到这位男士,心想着如果能够与他一起静静地看日落,该有多美好。于是便兴致冲冲地给他打了电话过去,不想,一共打过四遍都没人接听。直到一个小时后,他才回了短信,问句:“你下班了吗?”虽是晚到的问候,不过采薇的闷气也顿时全无。当时是夏末,傍晚七点多钟,夕阳的光彩怕是也赶不上了。采薇也没有再刻意追究,只是简单地讲出她的先前计划:“原是想约你出来看夕阳美景;不过已经晚了,如果有时间,希望可以一起出来喝茶。”不想这位木讷的先生竟然犹豫片刻,回绝了她,说是有个重要的聚餐,他必须参加。采薇也只好讲说,工作和事业现在还是要放在首要位置。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采薇不能够容忍的。原本男士提出他的父母要来上海,希望能够见她一面。采薇虽然觉得他们认识不久,此时相见不是太妥当,但依旧答应了。不想,他妈妈却是提前赶至上海,听闻未来儿媳是位医生,便要求到他们医院做体格检查,并生硬地要求采薇给提前加号。采薇自己只是医院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住院医生,没有任何特权,如何能够提前加号;为此,她只能够当天提早爬起床,赶到门诊排队取号。不过,自那以后,他们便没再有过任何联系。 采薇和刘娜两人在这方面的性格较为相似,她们不愿意回家工作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回去之后,家里人一旦有头痛脑热便会找上作为医生的她们,要求走后门、要求不排队、要求不等待,要求直接看专家,最好是把专家带到他们家里去!如此繁重又让人恶心的人情世故,如何能够让她们这种性格适应得过来。 按顺序、按次序、按规定来,事情就会变得有条不紊,事情就会变得公正、公平! 所以,即便是孤独,即便是被家里人嫌弃、被家里人说词,她们也总是不愿意回去!至少在上海,这里居住的大多数是来自外地的年轻人,没有那么多错中复杂的关系网络;即便是有,她们也敢撕破脸皮,不用担心家里的父母受其牵连。 可是不想,这位新男友当真把她当成便利的工具。一向在男友面前表现温顺的采薇当天仅是冷冷地甩给他一张预约单。“我拖了同学,头颅磁共振最多可以提前两天,因为很多重病号必须排在前面!” “那结果呢,何时报告出来?可不可以提前让专家看看!”这位男同胞当真是得寸进尺。 “我们都是博士,也不需要我讲得太详尽。你应该知道,中山医院里面基本上都是博士生、研究生,他们阅片后,必须再由上一级的医生审核后才能够发正式报告!这些上级医生便是你们通常认为的老专家。而我能够认识的只是这些小医生。报告领取时间,在你们做过磁共振后会有具体的说明,请您自己仔细阅读!我想我们也该说再见了。”这是采薇离开他之前说的最后一段话。 在那之后,采薇便把这位男士的所有信息都删除。只是不明白,这两日那位先生竟然又莫名其妙地发短信过来,偶尔讲诉他最近在做什么,有些想她了。自然,采薇没有回复。 此刻看到短信内容——“你什么意思?” 她便直直地回了句,“我们不合适。”电话又立刻打来,采薇只好把电话号码拖进黑名单。 第三份牛肉面终于大功告成,采薇小心翼翼地装进保温盒内,又在上面洒了几片绿叶子,这才满意地拎起手提包,赶往他们约会的地点。因为男友为她准备了较为独特的水上晚宴。这位男士有着敏锐的情感和细腻温柔的手法,采薇清楚这一切完全归功于他的前任妻子,经过女人□□过的男人。有时候采薇会想,她这是在不劳而获。 晚间浪漫的约会远远超出了采薇的想象,感觉自己像是走入了电影里的情节,一位绅士呵护她左右,无论是在打的士上车时,无论是在用餐间,还是在船上低望一江秋水时,她都能够时刻感受到一位成熟男子对自己的体贴和顾全。采薇知道自己是真正爱上了他,远超于她初恋时青涩的感情,此刻更在心里笃定这位正是她的真命天子。 第017章 缘分 匆忙间竟又过去一个月。 “大夫,你还记得我吗?”一位普通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采薇一抬头,回了句,“不好意思,不记得。” “我上次在你这看过病,你说我的皮疹比较特殊。” “是吗?” 中年男子边说边坐到板凳上,“是的。上次用了你开的药,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大夫,你真厉害。今天过来想再让你瞧瞧。” “哦,把衣服脱了,我看看。”采薇敲开门诊界面,查看患者的既往就诊信息,顺手又继续在电脑上书写病程,心里瞬间飘过一段内心直白:一天看一百左右的病患,怎么可能记得住。 中年男子一撸袖子,露出胳膊上片状发红、隐隐渗着液体的皮疹。 “是,这皮疹,我记得。”说罢,采薇低头开始书写处方,她是中西医结合的医生。她挚爱中医,相信这是一块浩瀚无边又无限高端的科学领域,可是不知何时起中医里剩下的却仅是神秘。在孕育它的土地上,被远远地放逐,甚至得不到足够的爱护和正确的成长。每思及此,自然会感到一丝悲凉。所以博士期间她选择了西医,她想知道西医是如何发展,又是如何诠释科学。不过,三年的博士课题研究,以及这两年的规范化培训,却渐渐地消磨尽了自己的热情和执着,眼看着规范化培训结束后就业压力的逼近,她如今仅想到的是如何找份合适的工作,如何在上海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生存下去。或许现在,只有她那个单纯到让人质疑的好友刘娜才会依然相信,她能够成为推动中医前进的一份力量,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力量,只要还有坚持便好。 想到刘娜,她不禁是一笑,一谈恋爱,竟然把两个好友遗忘了快有两个月。 “处方开好,按照我上次交代的方法,继续使用。”采薇麻利地把处方单递给他,接着叫了下一位病患。一百多号的病人,可容不得她有更多的时间跟病号嘘寒问暖、交流情感,甚至连详细讲解也显得多余,不然,后面的病患会催促,甚至会是恶语“相向”。 “谢谢大夫。”这位患者也是相当通情达理,没再多说,拿起医嘱单离开了门诊室。 看诊时间总是过得超快,一抬头,已经十六点五十,终于到了下班时间,此刻只剩下最后两名病患。当最后结束,离开诊室时,她摸出手机,竟有四条未读短信,是男友发来的:第一条是交代她照顾好自己,坐诊期间,别忘记喝水;第二条是他下午的课程已讲完,知道有家特色的小面馆,等到她下班后接她一起去品味;第三条说是知道她忙,不需要回复;第四条告诉她已经乘上地铁,十七点十分左右应该刚好到达他们医院门口。 采薇看到一个个文字,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她又想起了中山医院一位模范的好男人,他的妻子也是名医生,是中山医院隔壁儿科门诊的医生。因为知道儿科病号多,妻子吃饭时间总是只有半小时,所以他在妻子上门诊期间会按时地为妻子送饭过去,省去妻子打饭买饭的时间,十多年来从未间断过,即使因为手术走不开,也会拜托护工按时送达。如今看到这一条条的短信,采薇不禁幻想起自己的未来,她多么渴望也能够成为这样幸福的女子。 采薇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行装,因为有个绅士正在楼下等着自己。正要离开办公室,突然手机响起,陌生的声音讲,“是我。”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你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你是哪位。” “哦。” “对不起,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你的。” “可能是我打错了。”电话立即挂断。 这时,采薇才突然想起,这位正是一个月前被拉入黑名单的朋友,原来遗忘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竟是如此容易。 不过,这一切现在都无法阻断采薇的好心情,她再次用小镜子端详了自己半天,如此才放心地举步走出去,一路上步伐不由地加快许多。 …… 从相见、相识、相知,一切都走得如此顺利。采薇那一刻终于相信姻缘天定。 第018章 “信任” “现在有一家人每天拿着手机拍照。” “拍啥?” “啥都拍,像是每天的输液、口服药,还有咱们的谈话也录音。” 医生办公室内,几名小住院医师忙着手里的工作,偶尔吐槽一番。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是想留着以后跟我们打官司,作为呈堂证供吗?不信任我们,也罢了,这样做,是期待抓到医生犯错的把柄!不是明摆地在诅咒自己的孩子嘛!”刘娜挽起袖口。 刚好Kimi 也在办公室里,一把拉住刘娜的胳膊,“你这是干啥去?” 刘娜压着火气,“教训教训他去。” “佩服!”Kimi跟上前,紧随刘娜身后。 “你跟去干什么?” “仰慕一下刘医生的风采。” “帅哥,你当真以为我有这等气场,哪有勇气教训他啊。”说到正经的时刻,刘娜立马怂了。“我是要去给他办出院,问他还要带啥药吗?他们可是咱们的上帝,衣食父母。没见到,上次主任跟那位‘上帝’力争,结果被院长好一顿训斥。我看到主任脸色都白了。” Kimi跟在后头早笑开了,“知道你不敢。你休息了两天,今天刚过来上班,他家的情况你不了解,这家不好说话,万一又出什么难题,我保护你。” “好,给你这个机会,英雄。” “是,刘美女。”Kimi 微笑着接过话。“听说冯主任的事情了吗?” “我就不明白了,有必要把人逼成那个状态吗?”刘娜所讲的事情,全院都知晓,现如今几乎每个年轻的医生都爱死了冯主任,因为长久以来,只有这位老师有勇气站出来为他们呼吁一声,为他们喊一声保护,而不是事发后的安慰和委屈奖(有段时间是一个巴掌五百元钱)。这是上周外科急诊发生的事情,一个家属因为孩子腿部外伤没有来得及挂号,强硬要医生提前看病,医生讲明没有挂号不能够看诊(因为病历书写、做检查,甚至用药均需要就诊卡),另外急诊人多,预检台分诊后,看病需要按轻重缓急、排队按顺序就诊。所以结果,家属出手打了医生。但,这件事情没有不了了之,而被巧妙地转移到网络上,有了后续故事延伸,闹得全国皆知。随后,又因为冯主任的一句话,孩子目前病情已平稳,后续的治疗,请至其他医院进行。至此,最终导致全社会更高的关注度。自然,下一步要发生的事情,按照目前大众的理解和对医生的偏见程度,便是一股风地将矛头指向冯主任——这位“无良”医生。 冯主任为保护科室年轻医师,得到各方的严词讨伐甚至是恶语咒骂。害得一位平易近人、谈笑风生的老师竟然病倒,全院的小医生自然是厌恶极了那些花言巧语、恶意炒作、随波逐流的记者或者网红。 “网络暴力,算是见识到了。” “有着前车之鉴,刘姑娘怕是更要忌惮三分呀。” 刘娜一边迈着脚步向病房走去,一边小声对Kimi讲,“那是,知道我们医生都是什么来头吗?差不多都是自小的三好学生,各种行为规范,不敢逾越分毫。再则,医生们还都是穷酸书生出身,又应了中国一句老话:文者相轻。自己身边当真没有几个好汉!包括我自己,也是懦夫一条!你大可放心。” 傍晚下班时,医生办公室内,有的在换衣服,有的坐在板凳上喝水休息,有的看着手机放松片刻,都在准备回家。 “温岭事件的凶手上诉后二审维持原判。”进修医生小东一边嚼饭,一边看着手机微信。他自己在外租房子,医院附近的房子,处于上海较繁华地段,四人分摊月租,但依旧贵得吓人,一个月每人要1500元;不仅如此,厨房还糟糕得要命,所以他几乎每天都选择吃过晚饭再回去。虽然吃着食堂的饭菜,如同嚼蜡,但总好过没饭吃,况且价格比外卖便宜。“凶手仍没有认错,骄傲地认为自己是名正义的使者,在揭露医疗界的黑暗。” “我们却认为又一场血腥事件能够唤起真相,引起人们的理解,哪怕是同情。” “我看看。”李医生也打开微信,“他说是跑了数家医院,认为所有医生联合起来一同给他误诊。” 过来接夜班的规培医生小刘道,“也太看得起我们啦,咱们医疗界能够这么团结!” “团结!一出事,唯恐躲散不及,不就怕受牵连,丢了工作;甚至丢了小命。潮州医院的小医生被拉着游行,有人出来阻扰吗?医生被拉出去下跪,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嘛!拉倒吧,就咱们这个群体!”这位年纪轻轻的进修医师小东也是位暴脾气。 “说得好听,碰到事情,你不躲啊!见到老人、小孩被车撞,都还得躲呢,这种事情更不能沾边!”医生群体里确实有不少“人间清醒”。 “躲,谁还在乎谁!” “游街!我碰到就跟他们拼了,不就是命一条吗!”现在说话的是研究生沈艳霞。 “小‘盆友’,别这么意气用事。”刘娜这会儿也忙完工作,走回办公室,收拾收拾,可以回宿舍了。 “听闻,上次要为温岭事件集体默哀的时候,某院的领导阶层就发出严厉禁止令。一个个文弱书生,还真怕我们把事情闹大。我们也只是为咱们同行默哀数分钟,让他在黄泉路上不要再感到寒冷。” “你就是最底层的娃娃,熬到上头的时候,也会身不由己,各种艰难、矛盾。怪不得任何人,这是世界的基调。别把自己想象得高大了。” 刘娜听后笑笑,“所谓基调,应该都是想着,向美好的方向发展,只不过,在过程中,利益的偏向性可能不自觉地更希望靠近自己而已。” 进修医师老张温和地插了句,“刘娜的基调就是不一样,不愧是博士。”这位张医生在当地医院已经是快升为副主任的级别,四十多岁的年纪仍主动要求出来进修学习。因为年长,科室里只安排张老师参观学习。 见这位张老师如此说,刘娜连忙点头道,“见笑见笑。” “我看呀,真正的凶手,就是个别无良的媒体,毒害人民的心灵,为博取眼球,尽搬弄是非,断章取义,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 刘娜又淡淡地添上一句,“或许他们也高度认为自己在义正严辞。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片面性。” 研究生沈艳霞又愤愤道,“失去信任,如何进行治疗,咱们老祖宗也曾有言:信巫者不医!” “在治疗方面,如果没有信任感,即使原发病好了,心理疾病也会衍生出来。” “咱们医疗界确实有一些不负责的医生,听说那个出名科室的谁,不是有几套房子,还养着几个情妇!钱哪来的!” “人家那是有本事!” “腐朽的医疗!” “药养医!奶奶的,有本事把这一块根除了。我也想拿钱拿的干净!”进修医生李医生甩下最后一句话拎起提包离开了医院。 第019章 “皇太后” 第二天仍是日值班。 中午办公室内,安欣喝了口水、放置好靠枕正打算趴在桌上小憩。刘娜气势汹汹走进来,把一本病历夹砸到办公桌上,“NND,什么人!我看,不是她的孩子有病,是她有病。这个社会有病!” “是被‘皇太后’训斥了吧?”安欣走过来,声音婉约。 “皇太后”这个名词是科室里的人为一个患儿妈妈暗地里起的外号,因为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康希。 医学伦理课、医学临床路上,尊重患者、保护患者隐私是每个医生应尽的义务和道德要求。不过,偶尔的时候,大家仍是忍不住背地里给他们取上像样的“雅号”。这则故事的缘由和主线是这家母亲自从来到医院,先是投诉门诊医生,指责医生态度差;随后在重症观察室输注抗生素的过程中又不幸发生药物过敏反应--起了全身皮疹;最终,医院领导们出面将孩子安排在呼吸科住院。然而,他们一进呼吸科,便要求只允许主任查房,不接见任何小医生,且所有检查必须得到他们首肯才可做。不料,今早又和主任吵起来,主任认为孩子的病情已好转,可以回家口服用药。但家长却认为孩子仍有咳嗽,且曾经有过哮喘发作病史,再则抗生素使用中有过敏风险;如此“言辞恳切、意味深长”地例举出以上内容,最后提出,等到孩子完全不咳嗽的时候才出院。主任反复对她讲诉,孩子的病原菌已基本上消除,但是后期的巩固、恢复需要时间;呼吸道粘膜已受伤,要等待完全修复,咳嗽可能会断断续续地持续一段时日,甚至长则1-3个月。这话一出,家长更是恼,这么长时间的咳嗽,也叫康复,可以出院!随后她便告到院长那里,要求主任道歉。主任也是傲气、牛脾气的人,自然不干,之后,被领导阶层一顿批评。此时,家长自信心倍增,要求主任请全市会诊,“准确”地为孩子诊治。 这一天当中已经有上海抗生素研究所的所长、儿童医院呼吸科的主任过来查看过患儿。 刘娜看到自己的举动竟吵到同事,万分歉意,“安欣,对不起,吵到你休息了。” 安欣淡淡一笑,“没事。还没趴下,就见你进来了。” 进修医师小李上前问,“娜娜,‘皇太后’欺负你了?” “在‘皇太后’眼里,我们这些小医生都是渣渣,她哪里有闲空理会我。只是告诉我,自从她孩子生病,她不知看过多少医科书,这方面的知识比我强!” 小李一边笑,一边点头道,“比你都强,应该给她发一个博士后头衔。” 沈艳霞同学也如是说,“谁说不是呢。” 安欣站起身,拍拍刘娜的后背,“为这句话,你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 “当然不是。主任多次给她讲解呼吸道疾病感染控制,呼吸道仍需要继续修复,修复时间长则可达数周,甚至数月之久,偶尔一两声咳嗽不打紧。但是!这位‘伟大’的母亲一直认为医院对他们不够重视,没有端正的态度给她的孩子治病。一再要求继续留院治疗,这也就罢了,可她总是在孩子面前强调孩子有病,没有好。再好的孩子,在如此反复强化性的语言暗示下,没有病,也会感到不舒服。现在让他们签字,主任告诫她如果孩子继续住院,可能会因为院内收治感染较重的肺炎患儿而导致院内交叉感染的危险,需要她签字表明了解这类情况,愿意承担此风险,方可继续住院。她盯着知情同意书看了几遍,说是我们医生这样写就是为了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结果,那十二岁的孩子也拿起同意书一字一字地读!你瞧瞧,她的模范作用都把孩子教坏了!”刘娜话锋又是一转,“看看现在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们,天天躲在母亲的怀里、背后!我是感慨这个社会!如何让下一代超越我们!谁来爱我们的国家!未来谁来撑起!这个世界还要不要进步!” Kimi这个时候送病历夹进来,“大姐,你的思路也太开阔了!” “Kimi!” “我还有工作,你也不要再伤感。仅把这些当作为生计挣钱的工作,会好受些。” “是,也对。”刘娜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人的生活理念够老练。 安欣看着刘娜,继续安慰,“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用。你接着休息会儿。我不吵你了。” “最多也只能眯个十来分钟。算了。先写完这个病程录,听说待会门诊会收一个新病号上来,又要忙一阵子。” 一天的忙碌终于结束,上班对于刘娜其实是件开心充实的事情,但如果一天中发生一两次与患者家属不愉快的“争辩”,自然会使一天的好心情跌入冰谷。 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回宿舍,幸好四个多月前,医院终于腾出地方,给几个没有申请到宿舍的医生安排了房间,不然,她依旧要一鼓作气地回到学校宿舍。学校清净安稳,还有便利的图书馆,自然是好,缺点却是离医院太远。 回到医院宿舍,打开电脑,莫名地手一抖又点开了□□,有留言!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快要停止了跳动,是他的留言。祝福她生日快乐,没想到他还能够记起自己的生日。但刘娜也清楚,他是位绅士,没有能够成为男女朋友,依然可以做好友,甚至偶尔想起——会对你嘘寒问暖。刘娜淡淡地一笑,那笑容今日却可以用“惨淡”两字形容。 “笑什么呢?”正巧此刻艳艳走进来。这是她现在的室友,两人最谈得来。艳艳也是个不容易的娃,一路勤工俭学地完成了本科学习,接着任劳任怨地读完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因为男友在上海找到工作,她便放弃了深圳优越的工作条件来到上海参加临床医师的规范化培训,这样也便成就了她的姻缘,最后和男友走入结婚殿堂。如今已是规范化培训的最后三个月,却在不久前丈夫被诊断为强直性脊柱炎,虽然生活变得艰辛,可是幸好能得上天眷顾,现在艳艳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刘娜赶紧关闭□□ ,微笑着道,“没什么。你才刚下班?” “是,快到下班的时候又来了新病号,刚忙完,这不又多上了一个小时的班。” 刘娜一贯是侠义心肠,“别累着,想吃啥,我出去帮你买。” “谢谢。”艳艳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往床上一横。 “客气啥,孩子出生了,可别忘记告诉他,娜娜阿姨多么疼他。” “这是自然。你帮我买点小杨生煎回来吧。” “没问题。商场那边的小杨生煎确实好吃。我今个儿也特想吃呢。” 用过晚餐,刘娜再次看了一眼□□上的留言,顺手回了句,“谢谢。”然后,起身,准备去往熟悉的自修室。 “刘娜,又出去上自习。” “习惯教室的环境,在寝室学不下去。” “我也只在家里安静状态下学习,精力才能集中。”艳艳躺在床上,端着电脑。“但是没办法,明天门诊早班,起得早,从家里赶到医院一个半小时,累啊。不想折腾了,明天回家再看书。今晚在寝室上网看电视剧。” “又看于正的片子。” “没有。你不是说他抄袭嘛!这种小偷,坚决抵制,再说,他的片子确实是没营养没内涵,看着也无聊,我改看美剧了。” “画面还算美的。”刘娜也淡淡回了句,偶有也参与到艳艳的剧情话题。“你好好休息,我上自习去啦。” “好的。考试的时候,我还是回寝室,咱们一早打的过去。” “如此甚好,可以省出时间多看会书,临考前抱佛脚尤其管用。” 第20章 理论考试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溜走,尤其是在紧张的考试阶段,时间总是过得既仓促又显得缓慢。仓促,是因为临考前才发现自己的知识结构依旧不够完整,塞进脑子里的内容又在缓缓地流失掉,非要再从头复习一遍方可,但时间却是完全不够用;缓慢,则是期许着赶快结束煎熬的考试,有股早死早超生的潇洒,藐视一切规则的傲然姿态。 对于这种心态,怕是他们医学生从高三的时候便渐渐生成,一直延续至今。刘娜也是一样,高三那会子天天期盼着终结这种以考试为生的日子,可万万没有想到一脚迈进她自小渴望的医学院后便和考试结下了终生的缘分。从大一开始到博士毕业,再到如今的临床规范化培训,总是一两个月一小考,三五个月一大考,还有每隔两三年的决定命运转折的大规模考试。 如今用精疲力竭来形容他们怕是也不过分,可是,后面的漫漫考试长路依旧在前方张牙舞爪地静候他们。 考试,这就是医学生们在成长路上最简单而重要的环节。 一早便完全“苏醒”,大家习惯性地称为“考前综合症”。今日是上机理论考试的日子,一共三场,一天内完成。刘娜和两个室友起床后仍旧手捧书籍,边嚼饭边背诵,然后是合伙打的赶到考场,这是他们最省钱省时的办法。 交通大学医学院的校园里虽然挤满了考生,但大家均没有说笑,而是各自端着书做最后的冲刺。对于刘娜,这种熟悉的场景和紧张情节从高考到现在整整持续了十三个年头,对于研究生是十一个年头,哪怕是本科生也至少是八年的时间。悠悠长路,他们能够坚持下来,是心之所向,还是生活所迫。其心境,也许正如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吧——“喜忧参半”。 出了考场,大家依旧是要吐槽一番。 “天哪,这考得也太难了吧!” “胃癌!儿科极其少见,谁能够想到呀。” “糟糕啦,心电图可能错了三个,要不及格了,怎么办!” “完了,完了!考不过,还要把半年的工资全部搭进去,才能够参加下次的考试。” “那个先心的影像,应该是室间隔缺损吧?” “不像。”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地散开了。室友艳艳和周边认识的同学、朋友打了个照面,也离开了考场。清静下来的教学楼里,单单剩下刘娜的身影。外面此刻渐渐飘起雨来,上海的天气总是偏湿润,便是和这努力不懈的雨水有关。 “刘娜!” 采薇此刻竟然走进刘娜的视线,刘娜小跑迎上去,“你怎么也在这里考试?” “我们小科室安排在内科系统一起考。” “咱们俩还好,再有最后一次考试就可以结束规培了。” “谦谦看到,非得嫉妒得牙痒痒!”采薇优雅地笑起来。 “是啊!谦谦是博士,他们五官科医院要求博士也要规培三年,说是研究生、博士期间的临床轮转经历不算,要从头规范化培养。这是在否定我们,还是在否定他们精英选拔、培养的手段!” “姐妹,你也就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如此勇敢。这是英明!咱们可是最廉价、好使用的劳动力。” “看来,你考得不错。” “应该。”采薇自信满满,“你呢?” “惨烈!”刘娜垂下头去,“万一一不小心没通过,我可以想象的出来谦谦肯定是要乐疯了。” “是啊,有人陪着她,与民同乐。”言归正传,采薇急忙讲,“刘娜,我晚上还约了人,先回去啊。” “没问题!”刘娜贼贼地笑着,“有猫腻?” “就你聪明。” “等你的好消息。”刘娜瞧得出来采薇今日的心情不错。博士期间的感情,采薇确实是付出了真情,也带给了她伤害,或许只有她们这两个最亲密的好友知道,她的笑容是流泪后的成长。此刻见到采薇自信的状态,刘娜也清楚,采薇是个太善于掩饰自己的人,更是懂得如何放弃一段感情。 采薇为理想和生活奋斗,她也知道总是开心的刘娜却只是希望为了梦想和家人、朋友而活下去。 坐上公共汽车,前半段路仍在思考考试的内容,偶尔再拿出书来核对,一惊一喜,刘娜的小心脏也是越跳越快,最终还是将书放回原处,毕竟已经考完。何况,距离下面的临床操作考试总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可如此眷恋着今日的考试结果。 下面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大家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往年规范化培训的终末考试——临床操作和临床诊疗思维的考核,总是会关掉很多人(解读:关人--出站考试不及格)。所以以下的时间,刘娜依旧是坚持下班后便往自修室跑,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前段时间□□上的留言忘记,心痛也缓缓地淡去。 第21章 广告剧 “现在的电视剧,尤其是反应现实的剧情,能不能靠谱一点。”艳艳端着iPhone,唠叨了一句,她的点评一向朴素无华。 “你还真有闲情——看电视,再过两周咱们可就要考临床操作了。”静儿提醒她一句。想静儿一向是感情至上的人物,这会儿竟也打足精力,要通过考试。或许正是爱情给予她的力量,也是科室和导师加予她的压力。毕竟她是导师手底下第一个八年制博士生,又在导师手下完成了医生规范化培训,十分得老师的喜爱和器重。为了这份器重,她必须要拼命一搏;另则,若是不能够顺利通过,她的面子也糗大了,毕竟不相关的多数人不是希望看着你成功,而是瞧着你出笑话,——凡人最自然、普遍的心里状态。事实上,我们也只能从他人悲喜中映射出自己的不安。 “在看什么?”刘娜二十点钟回到宿舍,一身风尘仆仆另加几分疲倦。这两日她除了看书,还要抽空到外面留意看房子,因为规陪结束后,医院便不再提供宿舍,自己需早先打算,把房子租好。 “电视剧呗。”静儿帮艳艳做了回答。“你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看过两处。要么贵,怒显我囊中羞涩!要么偏僻,距离医院遥不可及,往细处里讲呀,还设备简单扼要,环境粗暴。”刘娜发自灵魂深处地深叹一声,“今日这一处,那么简陋的装修他们还敢漫天要价,2700一个月!” “一室一厅吗?”艳艳听到那一声呐喊,十分赏脸地一抬头。 “算是。” 刘娜细细琢磨,十来平米左右,一张小床,一张小方餐桌,另加一处卫生洗浴间,用“算是”二字应当没有委屈了这个房子。 “很正常,这里可是上海,魔都,一室一厅几乎在附近都是这个价位,你可以试着合租。”静儿轻描淡写地带过,听者却是暗自伤神。毕竟这静儿姑娘从上大学开始父母亲便是赶到上海,为了陪孩子读书毅然决然地买了套房,不是他们家庭多富有,而是珍爱孩子的情感太过富有,哪怕当年买的房子十分偏远。没想到的是,时过境迁,无心插柳柳成荫地成全了他们爱女之心,近些年那套房子的价格年年飙升,也成为静儿最体面的嫁妆。 刘娜淡淡道,“也在网上看了几个,下周和人约好去瞅瞅。” 艳艳显然努力地从电视剧里分出一份精力,轻轻问,“公租房呢?前段时间你不是说看公租房吗?” “是有在看。但是,咱们不还有最后一项考试没有考吗?万一通不过。”刘娜一声叹息。她自小被誉为别人家的孩子,但凭良心说,为了保存这份骄傲她付出了多少努力,毕竟她并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落入天才行列,有的只是脚踏实地的勤劳。“通不过,仍要继续规培。公租房不能退,钱不就白花了。先等等,再说,公租房签约的申请手续还没有办好。昨个儿,下了夜班拿着开好的户籍证明去办单身证明,户籍证明需留档。这不,下周必须再去补办一张户籍证明,才能去申请公租房。公租房要两证齐全。” 艳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如今这年头,我们必须通过各种纸张证明自己存在。” 刘娜默默地叹了口气。“艳艳,你确定不留在咱们医院工作了。” “决定啦。太辛苦。我丈夫现在收入渐渐也高了。以后,我只安心在离家近的地方做个小医生,看看感冒、咳嗽的小病,复杂病情就建议到你们这来。苦了你们啦,姐妹们。”想到自己的未来,艳艳淡淡地笑着,“将来,我还要照看孩子。如果我老公收入再稍微高点,我就不干了,开个精品屋。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不用天天提心吊胆。昨天有个腹泻、轻度脱水的孩子,我让他回家观察,现在还揪着心呢!带他看病的奶奶糊里糊涂,我告诉她如果孩子喝不下补液盐、尿量减少,要赶紧到医院输液。现在想想,他奶奶临走前不以为然的态度,越想越是担心。” “你这样也好。”静儿躺回到床上,端起书,临睡前不看会书,定当是不安心的,毕竟考试在即。“以后,我回血液科的日子,可以想象了,这个月两名主治辞职,将来必定要累得像狗一样。” “李老师当真要离开。” “她出国。可能不会再回来,她丈夫已经在美国定下。” “蔡老师呢?” “据说是去其他医院做主任。咱们医院太累。” “也是,晋升又慢,熬到40多岁还只是个主治医生。” “静儿,你啥时候结婚。” “年底。” “你当真不担心他的前女友。” 刘娜和艳艳对于静儿的男友一直没有多少好感,不说这名男子经验老道,只看他对前女友的残忍和冷酷就没有了任何信任。这样的男子心肠也够硬朗,对相恋十年的前女友说断就断的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愤愤之余,另把那名女生比喻得一文不值。但他对静儿却是极其用心,把她哄得像公主一样,静儿自然一门心思地认定了他。 “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静儿也是名好强的姑娘,“她不说我是小三吗?也好,这样我更有成就感!自古以来,便是胜者为王。她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没有看明白。” “也是个糊涂的女子,相恋十年,竟然能够开玩笑地说分手。”艳艳继续看电视剧,在她看来,剧情和现实同等重要。 “什么剧情啊?”刘娜凑到艳艳床前,“《青年医生》?” 艳艳一本正经地回答,“正是。” “这剧,已经在我们群里被批得体无完肤。”静儿拿起手机,“这里有条微信,读给你们听,9%的生理盐水!40ml的甲强龙!速尿10g!剂量高出100到1000多倍,按照网友们的话——绝对可以制造木乃伊啦!200cc的血送化验,真敢抽那么多,家属们会把我们吃了的。” “总结到位,这些网友太有才了。” “高手在民间。” “药剂科的小琴说,美国拍医疗类电视剧首先要请专业人士把关,毕竟,医疗关系民生,还可以正确地普及一下医疗知识,这是提高国民素质的一条有效途径!”刘娜收拾着书包,准备去自习室看书。这一年她的考试成绩又是最高分,可她必须抓紧,或许对于别人可以轻松,但是她不行,必须要顺利通过考试,这样她才能够正式工作,也好帮助家里早些还清债务;为了爸爸的希望和外公的嘱托,读到博士,却是没对家里做过任何贡献,现如今时间当真是耽误不起。 “你以为他们傻啊,提高国民素质关他们屁事,资本挣钱是关键!” “咱们的医疗电视剧啊!” “网上还有说,”艳艳念出几句,“广告植入——开奥迪车,吃善存,喝高档饮料,竟然还有泡脚颈椎理疗仪广告。” “见缝就插,一个剧拍完,制作方也是要伤不少脑细胞呀!”刘娜深表同情,这会儿,自修室行装已经收拾完毕。 “现在影视剧质量的金标准只是关注度,美丑无关。听说,畸形状态下,还产生了金扫帚奖?” “金扫帚!这是什么奖。” “差评的最高奖项,不外乎是另一只宣传形式。想想就知道,人们多会谈为什么会得金扫帚奖呢,于是乎,便砸了钱去观影。” “姐妹们,我去上自习了。” “这勤奋孩子!” 刘娜拎起背包正要出门,忽然手机短信响起,是胡玉,她又被送进急诊室了。刘娜赶紧先往急诊室跑,抵达急诊室,才知道小姑娘已经被送进了心内科。最后赶到心内科才见到胡玉,还有她温柔的妈妈。胡玉见到她便笑了,插着鼻导管却依然掩盖不住她的可爱和美丽。刘娜那一刻在想,若是世界上果真有天使,应该便是像胡玉这样的孩子,匆匆来到人间一趟,暖暖地拥抱着周边的人,然后再带着最美的笑容轻轻地离开。 这一次,小姑娘依旧坚持了过来,住院一周病情稳定后出院了。 第22章 五官科急诊 病房里传出一个粗糙的声音,“服务员!” Kimi走过去,弯腰颔首,微微带出清秀的笑容,“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站在一旁的刘娜可是乐得合不拢嘴,心里直呼,这孩子够机灵。 出了病房,Kimi急着追出来,“刘娜。” “什么事?” “你下个月去门诊?” “是啊。有事?” “没,你上次不是说,我的优盘比较好使吗,刚好家里还有一款送给你。” “无功不受禄啊。” “上次不是让你帮我朋友的孩子看病吗?” “也对。” “拿着吧。在科室两个月,大家都是朋友,作为送你的礼物。” “谢谢。有空我编个手链给你,礼尚往来。” “女汉子也懂得这些手艺?”Kimi 有些怀疑地低头看住她。虽说刘娜属于高个子人群,但奈何这孩子海拔更出众。 女汉子刘娜清清嗓子道,“本姑娘可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此句对了一半。” “下得了厨房,是吧。我老弟也给予我如此高度的评价。” “英雄所见略同嘛。” “你是不是没有工作了!要么,我再多下一条医嘱。” “明白,刘医生,去工作。”Kimi笑着离开了,他还要继续上夜班,最后不忘嘱咐,“礼物收好!” “一定。”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个科室是刘娜呆过最为和谐、团结的科室之一,主任们也十分关心他们小医生,查房的时候虽然总是会站上整整一个上午,却是因为老师们愿意倾囊相授,愿意花时间给他们传授临床经验和分享各自的见解,尊重小医生的观点,如此,这些小医生们也情愿站到两脚发麻。自然这种时候总是会引得家属不满,嫌弃查房太缓慢,主任则一句话“理直气壮”地吼过去:这里是教学型医院,我们还要培养下一代的医生,否则,你们的子孙谁来为他们瞧病! 另一方面,目前在五官科医院,医生宿舍里,谦谦正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接急诊夜班。 这里是五官科医院,自然夜间看的全是五官方面的急诊。不过现如今,患者们大多数可以自行判断自己是否为急诊,如若预检的护士否定,个别会情绪失控,语言攻势,偶有机会,上演动作片。 “护士,我明天还要上班,眼睛发花,白天确实没有时间看病。” “晚上都是急诊,你这不属于急诊!” “我的病也急啊,难受得厉害!” “不行!” 女子依旧真情惬意地一遍一遍叙述着自己的苦楚。许也是生活不易的白领,日间请假多会干扰工作,最终影响业绩,归根影响工资。 与此同时,不明什么原因,医生办公室里有人吵闹起来,好像还有砸东西的声响,保安赶忙进去把医生拉出来。夜里急诊本来就只有一名医生上班,现在医生一出来,不再坐诊。后面的病患全急了。 “你们什么意思!” “我们挂了号啦,还不给看病怎么着!” 一个扫地的阿姨“暴脾气”地怼过去,“医生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给你们看病吗!” “你什么态度!” “你是什么人!就一个扫地的!” 这个时候,预检台那名强烈要求急诊看病的女士刚刚柔弱的态度也渐渐消失,面容变得生硬,眼光中隐隐带出些委屈、愤怒和焦躁。面对这种情况,预检的护士也谨慎了许多,实在控制不住场面,也只能够给她一个急诊号。 因为急诊突发状况,谦谦接到领导通知,提前两小时去急诊接夜班。 时间匆匆地走过,也不清楚此刻是夜间几点钟,只是略感到脑袋稍有些犯晕。 “哪里不舒服。”谦谦一抬头看见一张无比沧桑的面孔,风风雨雨的生活艰难显然已经雕刻在了她的脸上。谦谦自然也认得出她一身的粗衣装扮,怯懦自卑的眼神,应该是来到上海打工的外地人,工作差不多是仅出体力的重活,属于农民工的一员。医生做久了,睹人无数,也有些许经验。谦谦详细地查看了她的一系列病史、检查结果,知道她的病已经历经数月,也去过很多家医院,一遍遍地完善各项检查,到头来仍旧毫无头绪。 看着那么多检查结果——CT、磁共振、生化检查,等等,在里面却是找不到任何诊断的依据,找不到病根所在,但是患者依旧头痛,病情越演越烈。谦谦一时清楚,她的疾病不简单,俗称疑难杂症,也知道这样的病患往往对医院和医生充满了怨恨。 是啊,换做谁,不会恨医院,不会恨医生,微薄的收入全部投进各项检查里,一家家的医院,一项项的检查,一条条的收款,最后,连个诊断的说法都没有。眼看着钱花光了,病却没瞧出个名目,哪怕到死的那天都是死个不明不白,还冤枉地花了那么多血汗钱。 该怨谁!谦谦心口里一时堵得紧紧的。 该从何处下手诊断,还必须完善哪项检查,哪种检查才可以准确地找到病因,如何做到不漏诊;该开什么药?怕是找不到病根,这些药也仅是起到安慰剂的作用。 “大夫,我确实没有多少钱了。你看着开些药吧。” 谦谦一张张地翻阅着她的检查报告和既往病史,脑袋里飞速地想过几种可能的疾病。“这样吧,就给你再做个鼻腔粘膜的活检。” “又做检查!给我开些药就可以了。” “这个手术活检非常简单,只要六十块钱,但是只有白天才能做这项检查。” 鼻腔镜的手术活检说是简单,怕仅是从价格上理解,其实这类手术,如果要取得较为理想的组织,是需要长期的锻炼和精巧的动作。不过这类检查所需器材均是价格便宜,耗材不需要多少钱,自然手术费用低。 这位中年女子想了想,最终点头答应了。 第三日,手术过程中,谦谦看得清楚,她取出的那块组织怕是恶性程度极高。这位妇女离开后,她心里越发的不舒服,却是不明白为什么。 刘娜走出病房,接到谦谦的电话。“怎么啦?” “刚下班,看了个病号,现在心里头不舒服。明天陪我逛逛街吧。” “最近缺钱,不要鼓动我买衣服。” “知道,只是我买。” “可以。我大概六点钟下班。” 第23章 临近考试 “你大后天操作考试,还过来陪我。” “谁叫你是我的铁杆好友。” 刘娜出了地铁便见到谦谦已经在徐家汇汇金百货门口等着她。 “又遇到了什么事?” “心口发酸。”谦谦将碰到的病患情况给刘娜讲了一遍。 故事听完,刘娜轻轻道,“是疾病可怕,还是贫穷可怕?” “是啊。”谦谦自小家庭不是十分富裕,但父母辛苦工作只为了两个孩子,可以说,谦谦没有吃过缺钱的苦,或许无法对贫穷感同身受。但她却清楚身旁的好友刘娜,这个上大学时,每顿午餐只敢花1.0到1.5元的朋友,这个每次回家挤在铁皮火车里或坐或站上一天一夜的同学。也一时想起大学的同寝室室友,那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每次开学也带来家里腌制的咸菜,分给大家品尝,是她拿的出来的分享礼物。 每个生命都有各自的苦楚,相识一笑,温言以对,是对彼此的尊重,也是对于彼此骄傲的呵护。 “做这么多检查,对于贫困的人,压力是不轻。但也没办法。有些疾病初期,病灶隐匿。”刘娜拍拍谦谦的肩膀,“上次我们医院门诊有个发热的孩子没有查血常规,结果却是白血病。谨慎些,总归是好的。如今我们做医生,胆量小。怕被病患骂,被他们打,更怕漏诊。” “有谁不想一眼就瞅出疾病的根源。”谦谦也是情感生物,说着说着鼻尖便开始发红。 “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到物质完全丰富,无贫困。或许会少了些仇视。” “难。正像无疾病。现阶段,接受它们的存在。”谦谦看了一眼路过的桂源铺,硬是把目光狠狠拉回来,忍住。刘娜可是舍不得花这个钱,自然更不会接受别人买给她。 在汇金百货二楼试了几家店铺的衣服,样式还算满意,偏贵了些,七八百、上千元,最终,谦谦只拿了一件。 “上次有家长还诚恳地问我,开这么多检查,医生是不是有回扣。我是从来不知道辅助科室检查项目会给我们回扣,你们医院呢?” “不都一样,咱们小医生,拿什么回扣,都算在整个医院的业绩里。收入,代表着一个医院的业绩。真说咱们要拿回扣,也只能从药品里拿。” “你们外科,还可以从器材里拿呀。” “到不了我们小医生手上。咱们八零后是医疗系统的试验品。过去,像我这个年龄段,很多医生都已经成长为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现如今,大型手术我们均没有机会上手术台,如何增长见识,提高技术?算了,只要能挣钱养活自己就行。如今啊,老早没有什么理想愿望,若真的强说愿望,可能就是还需要几年可以贷款买房子。” “买房子竟然成了人生梦想。”刘娜微微笑着,“外科医生的成长却是比我们急诊医生还要难。怎么会没有机会上手术台呢?” “或许是因为现在是跑量服务,干得多,钱才拿得多,上级医师也要养家糊口。” “也对。你有没有想过出国?” “没有,我英语水平不够。听我一个远方亲戚讲,她在新加坡呆过,那边的医生两三个合伙便可以在外面开诊所,用真正的技术和服务质量吸引患者,期间,他们还可以继续在政府医院工作,如果他们的病患病情较为复杂严重,直接转诊给大医院,也省得病号们来回奔跑。整个病情演变的病历、检查结果,是可以全部通用和查阅。” “这样确实比较便捷。需要信息科技支撑吧。” “必须滴。” “隐私问题,可以做好?” “新加坡法律严,不是有鞭刑嘛。” “我也听同学讲,那里私人诊所可以预约挂号、完善化验检查。一对一的服务。遍地的私人医院、诊所,分担了很多病人,就不用像我们这么累,一晚上看五六十甚至是上百号的病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医生看得病人少,收入却高得不靠谱!给他们一天看三十多,都完不成!” “采薇上次还笑着说,有个病患问她还记得他吗?一天看一百多个病人,谁能记得住。” “我是没啥指望了。” “会好的,总在进步中,我们定会超越发达国家。” “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刘娜看向谦谦,很少听到她说出丧气的话,一低头看到她手里的提包,来了兴致,因为谦谦是极少拎包出门。“谦谦,包包是新买的吗?很漂亮呀!” “啊——,包,这不是你的吗?”谦谦这个时候也才突然发现手里多出个物件。 刘娜黛眉微蹙道,“不是啊!” “也不是我的啊!”一个可怕的答案顿时响彻在整个大脑里,“完了!是不是我们刚刚在二楼逛的时候,忘记把人家商铺的包放回原处了。天哪,我竟然做了次小偷!” “我们赶紧还回去。” “怎么还?都不知道是哪家店,多丢人啊!要么我们回去再邮寄到汇金百货。” “不嫌麻烦那。”刘娜拉起谦谦就往回走,“我们一个个地问,从我们逛的第一家商店开始。我来问。这种时候,才知道我的脸皮比较厚实吧。” “谢谢,娜娜!”谦谦几乎快哭了。 幸运的是她们走到第四家店铺就找到了正确的柜台,那名服务员正焦急地四处寻找、打电话询问。 时间又匆匆过去两日,明天一早便是操作考试的日子,刘娜收到Kimi的微信——祝她考出好成绩。 这一晚,寝室里第二日要考试的三名同学都没有睡踏实,最多也仅是断断续续地睡了五个钟头。临睡前,三人轮换着做人体模特,练习全身查体。但是第二日考场上,仍旧是错误百出。或许大家往日在临床工作中的操作,还能够按部就班地完成各类步骤,可是面对考官和模型,不想竟然忘掉一堆细节。走出考场时,全部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结果,也只能是听天由命。 第24章 突发事件 这一天各个科室里又在互传南京雨伞伤护士事件,人多的地方,果真是非多、江湖传闻杂。另外复旦儿科医院也出了事情。自己母校的情况,刘娜自然是清楚,昨晚上刚好有个同学打电话向她诉苦。听说是她们科室一个患儿的妈妈突然早产,一众儿科医师协助把孩子接生下来,并很快将母亲送入妇产科医院,早产的小婴儿也及时地收入儿科医院的新生儿病房医治。正当他们为能够帮助孕妇产下婴儿自豪时,不料,小婴儿除了早产,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存在房室间隔缺损。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家人竟然反过来要状告医院,说是小婴儿的心脏病是因为儿科医院在接生过程中出错导致。先天性心脏病的形成多数在怀孕的前三个月由于基因或环境因素决定,医院背此锅,着实有些冤枉。 “过去到你们医院看病,坐门诊的都是老大夫,怎么现在全是小医生!”老人家领着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医疗卡递给刘娜。 “大爷,普通门诊都是我们小大夫在看,便宜。”刘娜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此词语的意思不正是说他们自己贱嘛。 “什么呀?”老大爷白了刘娜一眼,把孩子抱上检查床。“这不是骗人吗?” 看了一天的门诊,滴水未进,中午也仅用了二十分钟吃饭,刘娜现在嗓子眼几乎要着火,实在是不愿多解释,先帮孩子检查了身体。就这时忽然听到隔壁诊室有人吼起来,刘娜知道今天艳艳坐在隔壁诊室,更清楚她现在怀有身孕,此刻便什么都没有想,立刻跑了过去,回头不忘对大爷抱歉地说声:“大爷,对不起,你稍等一下。” “你这是什么大夫!” 刘娜刚走进隔壁诊室就见到一位粗壮的大汉正将病历本砸到艳艳头上,艳艳吓得起身往后躲到墙角里,刘娜立马护了上去,站在她前面。这时又见壮汉伸出手,指向她俩,咬牙切齿地嚷道,“你说,让谁塞!妈的,你们这些医生护士各个都没有人性!活该你们被杀!” 保安如今赶了过来,也是位粗旷的汉子,硬生生地把那人带出门去,医务科的一个领导也赶到现场,安抚家属。 外面展开协调工作。 诊室内,刘娜搂着艳艳的肩膀,“没事吧?” “孩子腹部胀气,我查体后没有其他问题,便让他们用开塞露通便。”艳艳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你也知道在门诊,开塞露通便全是要求家属自己弄。他非要护士给他们孩子通,护士忙得要命,他又折回来,我告诉他直接将药打开把液体挤进□□,然后按紧□□五分钟就好。可是他一定要让我给他们孩子通便,但我还有一堆病号要看。” “艳艳,你先下班吧。”刘娜清楚地瞧见艳艳眼眶里泪珠在打转,“剩下的几个病号,我帮你看完。” “谢谢,娜娜。”到现在艳艳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着哭出来。 “你先回宿舍。” “你自己也小心点。” 艳艳出来门诊,正巧碰到李晓和吴燕走过,于是和她们搭伴走了一段路。 “听说南京伤护士的那家医院有名护士自杀了,是不是那个受伤的护士?” “不知道,又不是明星。可能只是传言,现在谁负责新闻的真假!” 是啊,现在谁能够负责新闻的真假。昨日寝室内刘娜还在大侃言辞,说是提议凡政府、权威机构的信息均应像人民币一样安上防伪码,各类新闻均要受到政府、社会、民众监督,对于虚假造谣信息,证据确凿,便可以提出诉讼,并有机构受理;对于造谣者严惩。然而,在目前,大家广泛地缺少些社会责任心,又有谁在乎这些谣言,只是任其飘摇扩散,或喜闻乐见,多了几则饭后闲聊谈资。 “我们要去食堂吃饭。艳艳去不去?” “不去,胃口不好,我自己回去熬稀饭喝。” 与李晓她们分开,忽听到前方有人喊,“我老婆生了,请帮帮忙!” 原来前方正有一个人拉住保安,保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已经帮忙叫了医生过来。”保安对于这种喜欢装可怜的人早已看透,昨个儿他还被一名患儿家属叫来的三名壮汉整整追跑过三条街头,到了警察岗那里才得以安全。如今再看到这些佯装的假面孔就让他生厌,无非是责任在身,依旧第一时间跑过去喊了名医生过来。不想,那名小医生刚跑到,孕妇就已经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孩子还连着脐带抱在母亲怀里。这名小大夫一则不敢擅自做主,二则是怕出错,拿了被褥铺在孕妇身下,和护士对婴儿做了初步护理,又即刻拨通了120准备转诊至最近的仁济医院,同时也通知了本院住院总。 艳艳看着前方的情景,犹豫着没敢再迈步。 此刻,老总也从四楼急匆匆地赶下来。 “大夫,帮帮忙,把孩子的脐带剪断!” “仁济医院的120马上赶到,脐带必须由妇产科的医生来剪!” “你难倒不是医生吗!” “我只是儿科医生!” “你们都是什么人!” “这还不是全被你们逼的!”朱文玉硬生生地把这句话给咽回了肚子,一想起近来发生的事情就火大。权贵之人是你们得罪不起,然后就欺软怕硬地见到老实人就咬!儿科医院救了你们,说是我们把新生儿弄成了房室间隔缺损,南京救了你们却被你们告上法庭——婴儿吸入性肺炎。真正的错误却又没有任何人敢纠正!今天若是我剪断脐带万一发生感染,岂不又是我们的错!你们到底要把好心逼到什么绝境才满意!愚昧! 朱文玉理了理思绪讲,“我们儿科医生确实不懂得这方面的知识。你再稍等会!”她一边说一边上前查看新生儿的情况。 幸好,这话刚说完,救护车也赶到了。 “活该你们医生被打!活该被杀!” 耐心听着家属的谩骂,朱文玉帮助120的医生把孕妇和孩子扶上担架,心里却冷冷地笑了声,“对啊,杀光了也好,就不会再有你们所谓的恶魔医生,你们就自个儿医治!” 当然,“活该被杀!”这句话已经是艳艳今日第二次听到,此刻心里却空荡荡的,不再感到疼痛。她不由地伸手扶住自己的肚子,慢慢地走开了。刚刚没走两步,就看到住院总朱文玉又朝急诊方向跑去,手里拿着拷机,应该是急诊室又出事了,看她匆忙的脚步就知道。据传闻,朱文玉是最忙命的住院老总,一上线,各个方向均会出现紧急事件。眼下看来,确实是传言非虚。 艳艳回到宿舍,给自己做了份简单的鸡蛋面。看到微信朋友群里大家又开始热闹地讨论起来,现在晚间七点半钟,相信大伙很多都已经陆续下班回到宿舍或家中。 另有一条是住院总——朱文玉的微信:亲爱的陈家豪小朋友,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急诊室里从来不会空闲,就在给你做心电图的时候,120救护车呼啸而至,但转运的家长却拿不出转运费用,这时你的妈妈毫不犹豫地拿出300块钱送给那位心急的家长。习惯了医患之间的剑拔弩张,突然被眼前的这一幕感动。感谢你善良漂亮的妈妈,用她的举动让我们对这个职业还有坚持下去的愿望。衷心希望你早日康复,也祝福好人一生平安。2014.05.28. 一名小医生。 艳艳笑了笑,总是有人会坚持下去,但是她不想,她只想守住自己的孩子和家庭,所以她决定退出,到一家小医院工作或许再不久有其他出路便离开医疗系统。 第25章 熟识的咖啡厅 规范化医师培训考试终于落下眉目,这一日,采薇喊上刘娜、谦谦一起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用餐。这一处餐厅是他们最喜爱的地方,虽是如此,因为工作繁忙,他们五年来也只多在这里聚过四次。这处餐厅,刘娜总是记不住名字,事实上,她除了能够记住书本上的东西,对于地理名、路标名却是有严重的遗忘症。 这家餐厅位于复旦大学附属五官科医院对面,是在一处老房子里开发出来。一楼出售面包、甜点,二楼是用餐地。周边环境优雅清净,今日又逢飘雨天,更显得幽寂清爽。里面人不多,三三两两,也有一人独坐,或端电脑敲字,或侧头静听雨声。 “你们规陪终于结束了。”谦谦举起饮料,“恭喜恭喜!” 刘娜抿了抿嘴讲,“成绩还没出来呢。” “你们这两个学霸,我就不信你们通过不了,是担心拿不到第一吧。” “挺有难度。”采薇也如此说。 “网上讲,医师规范化培训,每个省市略有不同,互不承认。”谦谦分别瞅瞅她们俩,“有这回事吗?” “有这个说法,不过,感觉咱们是在上海规陪,应该到其他省市都承认吧。”刘娜这般讲,完全是因为身在魔都的自豪感作祟。 “不知道,没有尝试过。” “可能不行。听厦门的同学讲,她是过来我们医院进行规范化医师培训,属于委培;除此之外,他们省市对于上海规陪结束的人员并不认可,必须重新在他们当地医院再进行一轮新规陪,否则无法晋升,无法当主治医师。医疗的规范化培训初具形态,怕是还有好一段路程。” “慢慢会好的。” “这是成长的疼痛!” “嗨——”不安全感总是在年轻人之间蔓延。 大家静静地喝着饮料。 刘娜冷不防看了一则新闻,悠悠地有些感触,开口道,“按照自然规律,一定的人群,人才和天才出现的比例应该是相同,为何咱们泱泱大国,却是在科技上鲜少有旷世奇才,哪一日,咱们也可以引领世界科技。” “刘姑娘,考虑得果真深渊。”谦谦乐呵呵地笑起来。“这会儿不担心考试成绩了。” “规培,专培。”采薇十分认真地讲出自己的决定,“我没再参加上海制定的专培。姐姐不陪着他们玩了!” “厉害啊。采薇看似最温柔,却是狠角色!”谦谦郑重地为采薇竖起大拇指。 “羡慕采薇的勇气。”刘娜实事求是地讲,让自己不听话,那还是她吗。虽然,自己也认为,一遍遍的规陪、专培,这种没完没了的回锅炒肉,总感觉哪里不对。全国上百万的医生,不可能要求每个医生都能够成为华佗、李时珍那样的名医、大家,一是完全不可能;二则,也是没必要。绝大部分人,生的病都是常见病,治疗方案雷同。最重要的是,对于绝大多数医生,要能够分清疾病的方向、病情严重程度,做到正确的分诊,然后再有方向性、专业性的治疗。医疗均匀合理的分布,减轻大医院拥挤就医的紧张状态,节约合理利用医疗资源。 话虽如此说,谦谦还是为采薇捏一把汗,“没有专培证,以后恐怕难以升副高。工作也难找吧。听我母亲讲,进我们家乡县城三甲医院,研究生要花近十万。” “坊间传闻?” “我妈朋友的孩子。” “许是高不成低不就。” “也是,那家三甲医院工资待遇特别好。” 刘娜随口插一句,“公共医疗系统本就不该造就如此大的高低差距!” “社会进步的动力需要竞争。” “却必须是有效竞争。” “或许还是公共医疗不足。” 谦谦伸伸懒腰,“娜娜往往给人的形象——乖孩子、好学生,其实就是名副其实的愤青。” “文艺青年,好吧。” “是,是。”谦谦只能连连点头。 “本青年还做了一手好菜。租房敲定后,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手艺。”刘娜的快乐在脸上可是不容易隐藏。 “是啊,在外面上了十几年的学,终于可以不用住‘二楼’了。”(二楼代指宿舍上铺) “还是采薇记性好,知道我一直住上铺。瞧瞧我的手,天天住上铺,抚着铁栏把手全部磨出了茧子。” “说得这等心酸!”采薇瞅瞅她笑了。 谦谦没有笑,“你不觉得可怜吗?” “瞧,有惜花之人。说好了,规陪结束,搬家后,到我那里用餐。” “好,放心,食材我们自备。”采薇知道刘娜的手头紧得很,前不久刚把存下的钱寄回家,她家里头的债务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够还清。 “谦谦,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刘娜心细,看到谦谦偶尔皱起的眉头。 “也没啥,最近不是学车吗,后悔呀,应该在上学的时候抽空学。” “就你们俩——拼命十三郎,哪个学习阶段能够有时间学车。”采薇看了看娜娜和谦谦。 “说的也是。知道嘛,我们的教练总是明里暗里地让我们请客、送红包。” “很正常!” “反感的就是这个,这种歪风邪气,竟然被全体归类为‘正常范畴’!是非不分,善恶不辨!”谦谦稍有停顿又看向采薇,接着讲,“采薇,还记得吗,前不久帮助朋友的熟人在你们医院心内科要到一张床位,你知道这位熟人怎么说!” “你们这些医生真的没有医德。”采薇淡淡地回了句。 “差不多。有人逼他送钱了吗?他自己想提早住院,帮他找到领导,他硬硬地塞给人家三万。果不其然,没几天就住进去了,但是人家掉头回来就骂医生们全没医德,只认钱。” “心内科,那么紧俏的科室,熟人排队住院都住不上,还要提早,这钱是该花!”刘娜笑笑说。“告诉他,像我们危重症科室,不用费那邪门功夫,只要把自己弄得呼吸、心跳快没了,绝对一刻钟都不耽误他,插上气管插管、输液管道,立马收进去。” 谦谦继续说,“我当时瞪了我朋友一眼,甩门就走了。” “哥们,你这样,就不怕得罪了朋友!”刘娜傻傻地看住谦谦。 “是朋友,不怕得罪;不是朋友,得罪了,我也不怕!”谦谦的话够简单。 “嗨——”采薇一一看了她们俩,“两位姑娘,如此情怀,还要不要嫁出去!” “不嫁!”不想两个人竟同时开了口。 之后,三个人都笑了。 “采薇,五年来对我们的教育改造都没成功,还要继续坚持吗?” “必须滴!”采薇一门心思想让两个朋友淑女贤德,多多结交异性朋友,谁知竟是两颗顽石。 聚会结束,刘娜回到寝室,依旧是打开电脑。□□上有留言,是他,说是要回上海一趟;刘娜不敢欺骗自己,每每看到他的头像,总是会一阵紧张,如今看到这番留言却是突然心中一动;原来过去下定的决心是如此不堪一击,只是简短的一句问候就可以再次激起她沉静已久的思念,甚至是多余的幻想。紧张的窒息过后,再看留言,发现时间竟是在两周前,这段时间临床工作繁忙,自己又要忙于考试和论文撰写,当真是没有打开过□□。如今怕是已经时过境迁。 “有事吗?”当打出三个字的时候,刘娜的手早已开始颤抖。 或许,她老早猜到这次的结局,缘分这种东西并不是争取可以获得。第二日一下班她便打开□□,果真是他的留言:回了趟上海,现在已经再次回到英国。学业继续中。 她傻傻地笑了,始终想摆脱这份情感的束缚,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挣脱自己编织的美梦。 第26章 正式成为急救医师 规范化医师培训终于通过“考试合格”的一张证明书结束,下面按照新出的游戏规则,刘娜又一头扎进专业化培训的行列。自己的专业是危重症,自然,她专业化培训的方向便是重症和急救。第一个月开始正是在儿科重症监护室上班,儿科重症监护室简称PICU。 在PICU科室,虽然每天都处于紧张和忙碌的过程,不过,博士期间便是与PICU打交道,自然,科室里的老师、同事全部是非常熟识。想当初,自己最终定于这个科室工作,虽然心里纠结过,也为将来没有假期、没有正常休息的生活感到苦恼,然而,想到严肃、博识又不乏幽默的主任,儒雅、平易近人的杨老师,想到一起有说有笑的同事,一切也便释然了。尤其是在今天,一早走进科室,一股强烈的归属感袭上心头。 是啊,临床医生,在最初的几个年头里要不停地在各个科室轮转,更何况自己从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一路学下来(每一个学习阶段均有临床实习任务,临床实习时间从半年到两年不等)又一次次地加长了这个轮转过程;一些老师、朋友、同事走了来,又离去,到现在很多人已经渐渐失去联系;这一路上确实不曾有过归属感。如今,她终于是找到了自己团队,不用再继续行走。这感觉即充满了激动,也充满了美好的期盼。 进入PICU第一天就是从忙碌开始,刚入病房,刘娜便看到躺在第一张床位上的是一个先天性免疫功能缺陷的孩子,六个月大小,除去那根粗粗的气管插管,这娃儿的确是少有的可爱模样,白白胖胖。第二张床位上是个溶血性贫血的娃娃,患G-6-PD缺乏(一种先天性酶缺乏,患有这种疾病往往在诱因的作用下,患儿会出现红细胞溶解的现象)。第三张床位上的孩子是个青紫、抽搐待查的患儿;第四张床位上,是一名患脓毒血症的孩子,早上才做完血液净化;第五张床位是刚刚从抢救室送上来的患儿,诊断是异物吸入(考虑花生可能)。不想,他们查房刚刚开始,又有一个生命垂危的孩子送进来,仍旧收到刘娜组上,也同样是个异物吸入的孩子(怀疑葡萄吸入)。 “Kimi,你怎么也来PICU了?”刘娜一抬头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Kimi戴着结实的口罩帽子,仅露眉眼,依旧格外阳光。“觉得这里更容易让人成长。” “少年,有奋进心啊!” “那是,应该跟你老人家多多学习。” 两人相视一笑,又开始各自的工作。 查房进行中,依旧是住院医生汇报病史,主治医师审核并规划下一步的诊疗方案。 “学姐,这个小不点挺可怜的。”小宋是和刘娜同组的住院医师,刘娜是她的上级医生。因为刘娜现如今已经完成了规范化培训,此刻已然升级为高年住院,规范化培训医师的上级医师。小宋看到这个“小不点”口腔粘膜因为感染而出现了广泛的糜烂,血殷殷地渗到口角处,不忍再看第二眼。 “杨老师,”刘娜看着眼前这一月大的孩子也是心疼不已,轻声地给主治医生讲了句,“杨老师,要么我们偷40床的贝复剂给他用,反正40床现在也不用了。” “瞧你个孩子怎么说话呢,这应该叫做‘劫富济贫’。”杨老师习惯性地一抬眼镜,转头对Kimi讲,“Kimi,去拿40床的贝复剂过来给孩子喷上一喷。” “得嘞!”Kimi应声回答。 刘娜捧着记录本继续一一做着病情汇报,“第二个床位上是个溶血性贫血的娃娃,这位家长着实有勇气,知道自己的孩子患有G-6-PD缺乏。说是孩子一岁多,应该可以耐受,便是吃了蚕豆试试。最后,他母亲的实验结果证实:严重溶血!急诊收到时,小孩儿已经贫血性休克。输了两单位血下去才缓过来。目前血红蛋白90,溶血已经基本停住,呼吸、循环均稳定。现在家长终于获得了一项重要的医疗常识——这种疾病是终生带病!” “总结的故事不错!”杨主治和刘娜算的上师徒关系,连说话的行为方式也是臭味相投。要知道博士临床期间,刘娜可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学习下来。杨主治查看过患儿,生命体征平稳,看了孩子的尿色也转为清黄色,交代一句,“下午便转到普通病房,打电话问问血液科有床位吗。” “是。” 查房继续,持续到中午十二点。 查房一结束,住院医师们便赶紧忙于各个医嘱的执行,各项操作、检查项目的完善,否则定然不会按时下班。尤其在PICU工作期间,大家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每天加班1-2小时就好。 午间十二点多,这个时候餐厅里也多半只剩下残羹冷炙。其他医师选择叫外卖,刘娜依旧坚持吃食堂,家里现今的经济状况只能够要求她节俭再节俭。 下午三点钟,是病情解答时间。 “大夫,孩子现在的病情稳定了吧?” “异物已经取出来。”刘娜看着这位父亲满脸的懊悔。“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做胸部CT ,我看到门诊病例上记录着五官科医院、我们医院均建议你完善这个检查,结果你全部拒绝。” “我是想或许孩子没有把花生呛进去。觉得没必要,再说CT那是要吃射线呀。我看着当天孩子咳嗽两声把花生全咳出来了,后面也不怎么咳嗽,谁想到第二天下午就突然之间昏过去、全身发青!”这个年轻的父亲悔恨地摇摇头,“结果现在吃射线吃得更多,又做了手术,还差点耽误了。若没救过来,我怕是要后悔一辈子啊,痛一辈子啊!” “孩子3岁内,更何况2岁以下的小孩,均不能吃坚果类的食品,这是常识!” “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们一家都很小心!” “再小心,2岁不到的孩子坚决不要吃,你不可能24小时盯住他,况且一个说话或是笑,都可能呛到气管里。医生建议你做CT,不是图钱。我们听诊器听不到、肉眼看不到的,设备仪器可以帮助我们,再说,也更加精确、客观。射线是有,但没有想象得那般可怕。” “我知道了,这次是真的知道厉害啦!” “异物刚刚进去可能只是卡得不严重,有时候后会留有小孔允许空气进去保持通气。如果耽误时间再久,花生就无法整个取出来,花生碎裂,残渣、油脂堵塞到小气道,即便是手术也解决不了问题。希望以后你还是能够尊重我们医生的建议。”刘娜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心口里更多的却是无奈和无力。社会上普遍的认识,仍是认为医生开的检查项目多是为了挣钱。或许也是因为如今社会中充斥着太多各类的怀疑和不安,我们已经渐渐耗竭了信任,医疗环境也仅是社会一角;又因为涉及到金钱和生命,故而成为其中一个容易极端表现的场所。 下面,一个葡萄吸入的孩子,更让刘娜和小宋感到国人普遍健康知识的匮乏。这孩子的爷爷竟是嚼着葡萄口对口地喂孩子! “一岁不到的孩子吃葡萄,还是口对口地喂!”小宋一边说一边深深地打了个抖,浑身的鸡皮疙瘩,“我听完当真快吐了。学姐,还是你的心理建设强,跟他们讲道理。你没看到他爷爷爱理不理的嘛。” “他是嫌弃我批评他。中国孩子龋齿多,八成都是他们口对口喂食物喂出来的。尤其是老人家,口中的细菌最多,积攒了一辈子的菌种啊!”刘娜皱了皱眉头,“他们不觉得不卫生吗?” “老人们均认为这是常事。”凝香走过来,她是PICU的专科护士。“我妈那可是常常骄傲地炫耀,小时候就是这样把我养大的!” “这些陈规陋习!” “刘娜,”Kimi在门口喊了声,“又收了新病号。需要抢救!” “是。什么病!” “异物吸入!” “刘娜,你今天是和异物杠上了!”凝香无奈地摇头走开了,她要去准备抢救的器材,“我去把呼吸机推过来。” 不多时,主治医生、住院总和专科护士,连同护工便推着车子跑进病房。“气管插管已经插上了,连上呼吸机!”杨主治大声交代,“继续心脏按压!”又对着住院总讲,“金金,出去跟家长说一声,孩子怕是救不回来了!” “啊!”刘娜刚带上手套要上前做心胸按压,却是听到这个消息。 “孩子的心跳呼吸在当地医院已经停了半个多钟头,我们这样按着才维持住循环,脑子怕是早就死亡了。”杨主治医师进一步交代接上TCD,结果机器上确实只有脑死亡的信号。 “这是吃什么呛到的!” “一个肉丸子!” “什么!” “家长不知道怎么回事,孩子突然昏倒没了气,到医院就是抢救,片子拍出来是球形异物。家长才恍然想起来,他们中午吃的是肉丸。” “刘娜,换我来吧!”Kimi爬到床上换下刘娜继续做心脏按压。 “刘娜,你们几个轮流换着做心脏按压。”杨主治与家属交谈后走回病房,“孩子的外公外婆想见孩子最后一眼,正在往上海赶。” “他们从哪里赶过来。” “浙江,已经赶在路上了,到咱们医院说是还需要3个小时。” “这可有的按了!”小宋倒吸一口冷气。上次心脏按压2小时,第二日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这些家长啊,如果当时正确地拍孩子后背,哪怕把他倒过来,或许可能把异物弄出。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啊!” 刘娜气喘吁吁地讲,“记得本科时一个老师也讲过,他碰到一个孩子吸入大颗的枣核,幸亏父母及时发现,又懂些异物吸入的抢救手法。他们对我们老师千恩万谢时,我们老师只回了一句,救回孩子的是他们自己。” “是,全国百姓普遍缺乏急救知识。等医生,等医生到,就全晚了,大脑组织对于缺氧,五分钟便不可逆性死亡。人家米国全国普及复苏知识。”五官科的陈医生也急冲冲地赶至PICU,来到病床前,刚好听到刘娜的话。他从急诊上来想看看孩子的情况,不过也早已料到孩子是没救了。“每年有多少孩子死于这些意外伤害!原是可以避免!” “记得看过一本自传,里面写到12岁的男孩子发现父亲昏迷后立刻给予了CPR。” ——CPR(心肺复苏术) “而咱们呢,一堆书籍怕是仅教会了孩子们认识几个字,各类娱乐节目教会孩子羡慕嫉妒恨。” “我也看过,书名好像叫《住院医生夜未眠》。”小宋也已经带好手套。心胸按压需要力度强,基本是每个人最多持续按压15分钟就必须换人,否则按压力度不够等于无效。 “Kimi,换我上吧。” “好!” “祖辈的家长们只知道对孩子们无私奉献,然后心酸地述说着为孩子付出的血汗,却不知孩子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和奋斗力量,也需要他们自己感恩!”刘娜接着对小宋讲,“你累了,下一个换我!” 第27章 心肺复苏 PICU的工作每天都是充实而紧张,甚至根本没时间思考。这一周更是繁忙,昨日一个呛入肉丸的孩子来医院已经脑死亡,后来急诊又收上一个电击伤的孩子,最后也没有救过来。今日刘娜管床的小姑娘中午时突然出现心率下降。 时间一秒一分地走过去,刘娜依旧用力地做着心脏按压。 “刘娜,算了,已经一个多小时,按不回来了。”十分钟前所有参加抢救的医生都慢慢走开了。 杨主治也过来交代一声,“孩子抢救一个小时无任何生命体征,宣布临床死亡。” “学姐,让她走吧。”小宋的声音带出几分哽咽。 “刘娜,给她拉张心电图,就标上现在的时间。” “知道了,杨老师。” “胸口按了这么久,应该很痛吧?”刘娜松开手,跪在床上停下心胸按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然后从床上下来,又伏在床面上喃喃地对她讲,“对不起,梦梦,没有救得了你。胸口痛不痛?回天堂吧,到了那里就不会痛了,去做个可爱的小天使,好吗?如果有空再到人间,可以给阿姨一个梦,让阿姨看到你在天堂里微笑的样子。” 刘娜忘不了这个孩子插着呼吸机却仍然忽闪着眼睛望住你,逗她,她还会对你笑,似乎呼吸机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痛苦,似乎她清楚叔叔阿姨们非常疼爱她,爱她的笑,期待她能够活下来。 “学姐,”宋悦看着刘娜,顿了片刻,上前拍拍她的肩头。 “以前碰到一个心肺复苏活过来的孩子,胸口痛了个把星期,所以这个力度,应该非常痛的。太煽情了,对吧?” “不是,学姐是我见过最有耐心和爱心的。” “算了,耐心和爱心,却没有多大能耐。”刘娜笑笑,忽然听到外面家属在吵,“杨老师出去了,有没有叫保安?” “看到孩子不行,半个小时前便叫保安啦。” “我也出去,不能让杨老师一个人顶住。” “有两个护士在。” “这种时候需要我这样的女汉子才管用。” 话如此说,刘娜出去后却是一句话不曾讲。只是站在杨老师的身旁,杨老师也是一遍一遍地解释,孩子心脏不行,没有熬过去。家属则反复强调,这么大家医院最后都没有诊断明确,花了那么多钱,孩子还没了。不多时,他们又来了一位有文化的家属,硬是要亲眼看看心脏彩超的结果,一再询问为什么没有救活孩子,是不是有耽误病情? 杨老师气红了脸,没再多说,检查结果也拿给他,并告诉他,有疑问可以随时来医院。 这时一个年轻的护士又走过来轻轻地问了声,“他们的账结了没有?” 不想,这句话正巧被死去孩子的爷爷听到。 “什么医院,只知道要钱!” 对啊,又是钱。刘娜看着那个浑身颤抖的爷爷,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爸爸去世的时候,只妈妈一个人在家,她应该也是这样被医生、护士催促着交钱。妈妈那个时候该有多么无助,她跪在地上祈求医生再尽尽力,可是当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那段时间,她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坚强地挺过来,把欠医院的钱还上,又继续奋斗供自己和弟弟读书,上大学,上研究生。妈妈告诉她,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家也尽力救了爸爸;是爸爸的命到了,留不住。过去的自己也曾怀疑过,医生是不是没有尽到最大努力,但是到如今做了几年的医生,才渐渐知道,面对将逝的生命,哪怕是没有强烈爱心的医生也会尽到最后的努力,因为那是他的工作、良知在,更是责任所在。 然而,到医院第一道手续便是要交钱,这确实是让人寒心,哪怕是面对那个仍留有少许体温的梦梦,医生护士们依旧不忘的是要反复交代家属把钱交上,否则剩下的手续都没法办理。 博士二年级的时候在外地做实验因为一场车祸自己也走进过手术室,那时,医生和护士们的第一句话自然也是先把钱交上,即便是当时妈妈因为恐惧已经吓得双腿发软,甚至连上楼梯也要紧紧抓住那根扶栏,但是她自始自终没有掉下眼泪,听从医生的吩咐一层楼一层楼地找下去,把该买的药买上,该交的钱补上,该办的手续办完,该签的字签上。妈妈没有多说一句话。 下来班,刘娜想起给妈妈打个电话,“妈妈,当年我车祸手术的时候,医生们叫你办这办那,还催你交钱,你生气吗?” “这有啥子生气的。人家是在救你,交不上钱,没有药,医生也没办法治疗。” “妈妈,如果我当时没有救过来怎么办?” “说什么傻话!” “我只是想问问,因为我现在是名医生,想知道家属们的感受。” “不知道,没想过,不许再胡说,不上班啦。” “下班了。” “今天下班很早啊。” “是的,这两天医院迎接检查,要求少收病号。不做事,就不会有错事,这是应付检查的绝招。今天没有收新病号。但是,自己床上一个病情最重的孩子,白天离开了。” “又哭了吧?” “没,现在老早习惯。哭不出来啦。” 屋里静静地,刘娜望着星空,又想起了李明娜,那是刘娜认识的第一个离开人世的患儿。那些在病房的日子,小姑娘总是笃定地给她讲长大了也要学医,还要做刘娜的学生。 一行泪水不知何时竟然滑入口中,淡淡的咸味,刘娜望着几颗可视的星星,默默念着:“阿姨没有忘记,但是你却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第28章 低血糖 窗户外面微微现出些许白光,应该清晨快到了。虽是熬过一个夜班,但这个时间段依靠着生物钟的特性,此刻,刘娜和小宋竟精神了许多。 “学姐,病程录我们都写完了。” “待会把3床和5床的血抽了,咱们应该就没什么事啦,可以迎接下班,回家休息会儿。”刘娜坐在电脑前,检查着病程记录。“晚上中班,咱们吃啥呢。我带糕点来。零食,你不要带了。” “谢谢学姐。” “小宋,下个科室到哪里轮转?” “神内。” “神经科啊,那可是白大褂版的甄嬛传。科室里竞争尤其残酷,甚至威慑波会影响到我们这些小喽啰。” 小宋深刻地一点头,“我也早有耳闻。” “在那里轮转,主任医师们是在暗战,主治医师间潜伏,剩下咱们这些小住院医生只能是步步惊心啦。” “何解?” “例如,早上张主任对16床的意见是明日可以出院门诊随访、门诊做检查,下午刘主任的意思便可能是需要继续留院观察,完善某项检查,院内完成更安全。主治医生们会瞅准事态大小,评估好权势方向,准确站队。”总而言之,医疗系统的晋级制度,给了这些白大褂太多竞争和斗争的空间。事实上,神内科的每位老师都特别有耐心、博学,有时候还十足的爱心泛滥,不时地请小医生大吃一顿,甚或者帮他们书写病程记录。对于病房内的小病号们也是温柔细心,捐款扶贫不在话下。然而,不明白的是,这些善良的人在一起,在一些特定的环境下却全部变得敌我分明。 小宋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我就想永远当个小医生。” 刘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除了工资低,也没差。” “是。” 病程录检查完,刘娜一抬头,问管床护士香凝,“香凝,22床有尿了吗?” “没。” “怎么可能一夜没尿,他没有休克啊,循环一直是好的。”刘娜走过去,给孩子做了简单的查体,这个时候,孩子的小腹部微微胀满。“有尿储留,要插个导尿管。” “学姐,我去取器材。” “你拿来后就先下去买早餐吧。我来操作。” “好。” 刘娜完成导尿操作,一抬头看到病房里的电子钟,现在是七点五分,夜班快要结束了。拖着疲倦的身体,她正要将医疗污物送回操作回收间。但是刚刚迈出几步,便觉得胸口发慌。到达操作间,将洞巾放进回收盒内,突然浑身竟出了一阵冷汗,刘娜想到可能是低血糖,也不敢再妄动,扶住洗手台撑住自己。 但是下一秒她好像感到地板倒转了过来,全身的知觉竟然变得模糊,当她稍微有了点力气,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稳稳地倒在了地面上。周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只能自己撑着地面坐起,然后才慢慢站起身,踉跄地走回病房,看到把椅子赶快坐下。 “刘娜,这个咪唑安定没有了,还要不要续用?”香凝刚好走过来询问医嘱。 刘娜微弱的声音传来,“我现在很难受,刚刚低血糖,倒在地上了。” 香凝这时才低头看到刘娜的脸色煞白,什么话也没再讲,赶紧取来10%的糖水,又拿了针筒,为刘娜抽出葡萄糖递给她。“赶快喝了!” 刘娜饮了二十毫升的葡萄糖水下去,身体才有了些气力。 香凝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值夜班的时候,要随身带些点心和糖块!” “香凝姑娘教训的是。”刘娜抬头,勾起嘴角,笑了笑,“明天休息,出去买些巧克力回来。那个能量最高。” 魏杰此刻也急忙走过来,她是PICU的专科护士,硕士毕业,工作能力强,科研实力也让人敬佩,待人和蔼可亲,也深得大家喜欢。魏杰到达刘娜跟前,瞧见这位大夫一副强颜欢笑的病态“美”,毫不客气道,“低血糖昏倒啦。” “魏姐的洞察力果真非同一般。”刘娜又灌下去五十毫升的葡萄糖水。 “左脸都青了。还用问吗?” “啊——!毁容啦!” “没划伤,过两天会消的。”话说着,魏杰已经拿了冰袋回来,递到刘娜手上。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这个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来,Kimi这勤奋的孩子竟然七点半左右就到达了科室。 “刘娜刚刚低血糖昏倒了。”不知谁先说出一句。 “伤得重不重?”Kimi快步上前查看,确实发现她的左眼角微发青,似乎左侧脸还肿胀些。“多大的人了,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 “一向强健,谁想到会低血糖呢。”刘娜尴尬地笑了笑,“完全不符合我女汉子的人设。” 香凝语重心长地讲到,“娜娜,要找个男人照顾自己。” “谁说不是呢。”刘娜立马抬头,“有合适的吗,给我介绍一个。” “你是个医学博士,这还真是难为我。我们周边哪有这么高学历的。” “学历没关系,只要不嫌弃我年纪老、学历高、死板就好。” “你有什么条件?” “帅气!” “外貌协会的。” “好脑袋不如好外貌,长相至关重要。为了后代,首先从外貌的显性基因着手。” “真不愧是个医学博士!” 刘娜依旧是不明白,口里念叨着,“怎么会低血糖呢。往常一晚上收五个病人兼抢救,都没有昏倒过。” “你可是熬了一夜的班。有没有在减肥?” “在PICU上班,有哪位同志敢减肥?” “这倒也是。” “我扶你到休息室休息一会儿吧。”Kimi说,蹲在地上,抬眼看着刘娜。 “好兄弟,谢啦。”刘娜刚起身,Kimi 也跟着起身,伸手正要搀扶她。刘娜立即站直了身体,“还好,还好,我自己可以走。” “逞强!”kimi陪着她走到休息室,随手递给她一颗巧克力。 “谢谢。”刘娜歪倒在沙发上,剥开巧克力的包装,一口塞进嘴里。顺手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界面。 Kimi 偷偷瞅过来,“在看微信。” “嗯。” “有倾慕对象了?” “是我表妹介绍的,她的大学同学。”刘娜微一点头,气力已经恢复大半。 “如何?” “长相过关。”刘娜叹了口气,“但是人家心没有放在我身上。” “你们见过面了吗?” “没有,他现在日本。曾经一度暗恋我表妹,后来表妹结婚,他们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男女之间无友谊。” “庸俗!” 这两日看到微信上内容,刘娜偶然间才发现原来表妹每次发表状态后,这位介绍的男士总是要留言。或许吧,他和自己当真是同道中人,过了许久都没有从过往的感情中走出来。 “刚开始还在微信上聊过几句,这一个多月下来,都没再说过话。不是你的,总归不是,勉强不得。” “依现在流行的话——不愿将就。”Kimi说完,又端了杯热咖啡过来。 刘娜嫌弃地推开那杯咖啡,当真是不把Kimi 当外人。“我不喝咖啡,喝了睡不着,中午回家要补觉。晚上回来还要接中班呢。” “挑剔!我去楼下给你买瓶饮料。什么口味?” “可乐。Kimi弟弟是个大好人!”刘娜轻快地坐直身,赏给Kimi一个大拇指点赞。“不过,我餐卡交给小宋买早点去了。钱,微信转给你。” “是。刘大夫,你且等会啊。”Kimi笑着离开了,急步冲向楼下的超市,买了饮料,又飞速赶回来。 第29章 “镜子” “刘娜,我妹妹公司发了四张券,叫做什么镜子迷宫。有没有兴趣,我们周六去。” “可以啊。”电话那头传来刘娜的声音。“叫采薇了吗?” “先给你打电话。因为你在PICU上班,要轮班,不知道你哪天能够休息。我们是固定周六周天至少休一天。” “我刚好轮到这周六休息。你给采薇打电话吧。” “好的。” “那么周六见,具体时间,当天再联系。” “可以。”谦谦挂上电话,立刻又拨通了采薇的手机。 周六下午三点钟四人从不同的方向赶到,人到齐了,便由谦谦的妹妹惠芳领路来到一处游乐场所——镜子迷宫。这个娱乐会所,还设有惊险项目,宣传片上是一间病房的设施,另外矗着一位身着护士装的女鬼。采薇当机立断地拒绝进入这项游戏,刘娜中立,条件是她进去后必要时要闭上眼睛,谦谦则是稍有兴趣,只有惠芳异常好奇。 商定后,仍只是走进了镜子迷宫。 “这里果真是自恋者的好去处。”谦谦看向四周的镜子,以及镜子里的镜子,竟是找不到哪一面镜像是离自己最近。 四个人在迷宫里走出十几步便分散了,庆幸地方小,一顿好找后,大家顺着声音还是聚在一起。此段时间里,采薇找到好几处可以全方位、多角度映射出自己靓影的角落,连连自拍;刘娜的发现却是,她总在入口处打转,根本无暇顾及镜中的自己,平日里无心打扮,今日出来的着急,一天下来头发竟有些凌乱,她瞅了两眼镜子后,便只顾得早点找到出路,但最后,却是不曾走出去;惠芳一路像个贴心的小秘书,跟在姐姐谦谦身后,不时地提醒姐姐走慢点不要撞到别人,也别撞到自己;谦谦走得匆忙,只看着脚走路,竟是没多大会儿踏到出口处,抬头一眼便认出了指示绿灯,自然,妹妹也跟在她身后第一个走出迷宫。 走出迷宫,下一步方向又该去往哪里,几人忽然安静下来。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惠芳提议。 “这才三点五十不到。”谦谦看了看手机。 “我们确实老了,对于游戏只有半个钟头的兴趣。”刘娜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只是不再适合我们。你没看到,进去玩的同学,要么是高中生,要么大学生,要么是情侣。”这是谦谦的回答,又转头问采薇,“亲,你的恋情如何了,什么时候让我们也认识认识这位青年才俊。” 采薇嫣然一笑,清雅间带着淡淡的忧伤,“再等等吧,确定下来肯定带过来让你们鉴定。” “没问题。”谦谦往日看着粗枝大叶,却也是心细如发的姑娘,与采薇这么长时间的朋友,她的语气、用词,也都了解。此时自然也听出来她的故事似乎已经接近尾声,充满不舍,却也有更多的无助感。 “期待中,”刘娜也听出些眉目,只是没有谦谦猜测的准确。 随后几人回到复旦大学医学院枫林校区附近,依旧选择那家新疆口味的餐厅——耶里夏丽,全因谦谦手里有张打折卡。 “最近,看到网络上拼命在报道,中国留学生驾法拉利遭遇车祸身亡。” “看到了,年仅21岁。”谦谦摇了摇头,“生命才刚开始绽放。” “其实,这句话,重点是法拉利!” “刘娜发现的问题,总有高度!”采薇乐了,这是她们今日见面到现在,她真正的笑容。 “咱们老百姓就经不住煽风点火。媒体微微一引导,大伙便全面性的倾倒。”刘娜再次体现了愤青本质,语调微微上扬,“一个生命消逝,并是惨遭车祸伤害,而非自然死亡,招致的尽是网民对法拉利的热烈讨论!” “大姐,这不关你什么事?累不累?”谦谦仅是微不可查地一声叹息。“我听出国在外的同学讲,上学期间他们在外面过得非常辛苦,常常要等到超市快下班了再去买菜,因为国外大卖场里新鲜食品不允许过夜,全部打折销售,甚至能够低到1至3折。” 刘娜想起前几日微信里与表妹的聊天,静静地道,“我表妹也讲,国外买辆名牌车比中国便宜很多,二手名牌车换成人民币才几万元。” “你表妹的孩子如何了?”采薇记得年前帮助刘娜表妹的孩子看过病。她表妹是位脾气温柔的女性,只是这位丈夫总一脸不屑,一再强调在中国只看看中医,回家后(他们家目前已移居韩国)再看医师诊断,他实在不放心中国的医疗。故而,采薇对于这位病号家属十分有印象,只是碍于刘娜的面子没有抱怨。 “不知道。你开的药,他们也不见得吃。嫌弃咱们的医药。”自家表妹,刘娜也是清楚,微笑着道,“很多定居国外的人,姿态比较高,也难怪,他们确实有本事!” “只是脑壳灵透了,不长心!”谦谦回了句。 “国内国外的人都一样,有钱有权了,非得要别人高看他。咱们有朝一日能耐啦,八成也是一样,大环境的滋养。真正的镜子,其实,是我们彼此。” “又上升高度了。” “这是缺乏自尊自爱的缘故,也是缺乏自信,非得要在别人口里找到信心和尊重。”刘娜又对采薇讲,“表妹原是过度紧张女儿。现在他们又有了个孩子,两个娃娃可以保障她人生的完整,已经没有过去对第一个孩子时那般焦虑了。” “现在的家长到底还是更爱自己。” 聚会在晚餐结束后也散了。采薇一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了小区楼道。 这条短短的走道,仅有两头安有路灯,还算照得清楚路面。她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打开短信信箱,没有任何回复,再看微信,里面也仅是一月多前的甜言蜜语。 她想了很久,即想不通,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原是打算先一起回湖南看望她父母,然后再去见他们家二老。然而,就在敲定一切行程的第二周,男友却是告诉她,他二姐要他去海南一趟,说是她家中有事情。自此以后他们便少有了联系,采薇仅是怕打扰他,没有常打电话;然而,他呢,再也没有了主动联系。 恋爱中的女子是傻了些,但采薇却不会笨到嗅不出任何信号。 刚思及此,电话打来,一连三声,采薇才接起,“嗨,这么晚了,一切还好吗?” 男子的声音平平淡淡,“还好。你呢?” “刚刚和闺蜜聚会回来。还在海南吗?” “没有。” 这一点,采薇早已猜到,却是不敢再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他已经回来有三四个星期了吧。 “哦。最近工作顺利吗?去美国进修的申请通过了吧?” “还没那么快。”电话那头话稍有停顿,“采薇……” “有什么话?” “这个,上次说好去见双方父母。” “我知道你很忙。” “是。” “没关系。你看什么时间合适,要么下个月?”这句话却是采薇故意讲的,或许她是在逼他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 “下个月也,也可以吧。” “好啊,我等你时间一确定就买票。” “不那么着急。” “我父母很想见见你。” “哦,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一段时间。“也好。只是采薇,我觉得,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还比较短。” “是短了些。” 两人突然没了话语。 “采薇,我觉得你特别优秀。” “你是觉得我们不合适,对吗?” “采薇,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我碰到的最优秀的女孩。” “谢谢。却是不适合你。” “采薇,我相信,以你这么优越的条件一定能够找到更好的男生。” “谢谢你的祝福。我到家了。你早些休息。没必要,就不用联系了。” “那好吧。晚安。” 挂了电话,采薇也只有任凭泪水的流淌。她在楼道间站了许久,清透的夜晚,空气凉凉地沉淀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迈开脚步,沿着微弱的灯光爬上楼,推开那间孤独的小屋,直到在抽噎中睡过去。 第二日起床仍是要上一天的门诊班。 匆忙的脚步或许已经容不得他们去品味疼痛的滋味。 第30章 JCI评审 医院的JCI (Joint commission International)评审如期展开,这是一项国际性的审查项目。为确保顺利通过,故而,这几日医院除急诊以外,完全抛弃业绩概念,严格限制住院人数(零加床)。事实上,这也是大家公认的道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据说这一“应考”方案在美国各大医院JCI检查过程中也是被广泛采纳运用。自然,此检查的另一辐射效果便是,目前住院的患儿家属们一致表示这家医院不愧是全国的顶级医院,服务质量是好的没话说;因病患少,医务人员配备充足到“过度剩余”的状态,对每个病患都可以做到面面俱到,耐心十足。 “刘娜,小宋!”杨老师慷锵有力的声音在她们俩耳边洪亮地响起。 闲得发慌的小宋正陪在一个孩子旁边读童话书,被杨老师的突袭当真是吓得灵魂一阵颤抖。 科室内刚刚经历过严厉的JCI检查。此刻,又到了下午的夜查房时间,因为检查的缘故,查房时间自然是被拖后。一屋的小医生们早已做好心理建设,今日怕是要六七点钟才能下班。 杨老师是科室的主治医生,医术相当高明,深得领导们欣赏,也是各位小医生敬仰的学习楷模。他做人相当谦虚平和,往日里可算是医疗界文人雅士的典范,然而批评起人来也绝对是“字字见血,句句封侯”。 “我的一世英名可差点毁在你们俩手里!2岁以下的儿童,为什么头围没有记录?” “啊!”刘娜一脸无辜地回答,“对不起,杨老师,有这回事?定是一不小心忘记了。不过,我以人格保证,那孩子生长发育绝对完全正常。” 杨老师抬头瞟刘娜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讲,“正常也要填写,这是常规!” “对不起,杨老师。”刘娜适时地承认了错误,遂又继续歌颂道,“不过,适才,亲睹杨老师面对国际专家精彩应答,对答如流,即便是诸葛亮在世也不过如此。临危不惧、巧舌如簧!” 杨老师嘴角含着笑,“少拍我马屁!” “学生是凭良心讲话,句句属实。不过,我们也确实错了。”刘娜恭敬地站直身,保证道,“我向苍天大地起誓,检查期间绝不会有第二次。” “什么,检查期间?”这师徒二人的秉性,彼此都摸的贼清楚。 “不愧是杨老师,这点漏洞都让你听出来了。” “以后都不许再犯!” “是!” “刘娜,”护士香凝一脸笑意地走过来,“你啊,不去演小品相声当真是浪费人才。” “是师父教导的好。” “没错。”杨主治很自觉地接过话题。 在PICU检查中出现的这则“意外事故”,顿时成为一段“佳话”迅速在全院传开,当日下午所有住院医生急忙查看自己书写的住院病历,紧急补写头围数据。不得不说,刘娜也算是“抛砖引玉”的功臣。 工作继续。 这一日的下班时间果真让大伙一语猜中,因为检查的耽搁,这不,到晚间七点多钟,大家才开始陆续地收尾回家。 “小宋,今个儿忙了一天,学姐请你吃饭。” “好啊,谢谢学姐。” “想吃什么?” “就桂林米粉吧。” “我也格外喜欢吃这个。” 外卖很快送达,这也是他们医院员工尤其喜爱这家桂林米粉的缘故,外送速度喜人。 “学姐,你说这个JCI检查,好不好?被它整得,除了工作,还要天天背诵这些条条框框。” “说实在话,这种评审每三年一次,若是月月检查,便会使得大家只顾于形式,最终脱离了检查的意义,所以我个人比较欣赏JCI的检查项目。他们事无巨细,从临床、护理、科研、教育,每一处容易出差错的地方着手,用心总结。在审查过程中针对性的检查,这也是他们发达国家上百年的经验汇总。最喜欢的一点是,他们只有一个零容忍——造假,这是一票否决。所以只要没有造假,一切的缺点和不足在一定程度上都能包容,给予改善和改进的机会。”刘娜讲的眉飞色,继续阐述道,“他们也明白一次检查过后,需要时间来修正,所以不会频繁检查,而是要间隔三年。给予我们休养生息的时间,这是检查的目的和核心;不是为了迎合领导喜好,也不是为了应付了事。” “说的好,学姐。” “合理的检查和规矩,可以提高咱们的医疗水平,减少错误。他们的追踪评估手段,全是纵向的评估,是一种长时间的循证方案。重在细节和坚持,这是目前咱们比较欠缺的内容。咱们太心急了。” “哎呦,刘博士在发表演讲呢。”魏杰护士小组长端着晚饭走进来,今日她夜班。“结束这次JCI,我们还要面对其他一堆的检查,基本是一个月一次,护理部的、医疗系统的,还有各种考试。累死了!” “总得要相关部门有工作,体谅点。才吃饭?” “刚刚外科组接收了从急诊送上来的一个孩子。” “什么病?” “高楼坠伤。” “伤得厉害吗?” “不厉害。” “听张医生问病史后讲,孩子因为跟妈妈吵架,就说要跳楼,不想,这孩子还当真跳了下去。七楼,被树枝拦了下,仅是组织挫伤,另加右下肢轻度骨折。” “灵异事件!”小宋顿时张大了嘴巴。 “幂幂之中,我还真不相信这个世界仅是唯物的存在!”刘娜又一抬头,“这孩子倒也有主见,有胆识。” 第二日工作继续,一转眼,又到了下班时间,然而,此刻PICU内却没有任何下班的迹象。如今杨主治正带领刘娜他们抢救一个四岁的患儿。这个孩子进来时母亲身上只带了10元钱,哭着求医生救命,说是会尽量筹钱。杨主治和科室主任看着这家人衣衫简陋也确实可怜,便动用科室的钱给他们捐献了3万,但对于这种重症的疑难疾病却也仅是杯水车薪;孩子的父母七凑八凑地也拼了两万。然而,眼下,孩子怕是无法撑过去了。 “孩子父母决定放弃。”进修的刘医生从家属接待室回到病房。 这边杨主治正和刘娜商讨如何调整孩子的用药方案。 “我们辛辛苦苦给他们捐了3万呀!还没有用上多少!”刘娜心口抽痛地喊出一句。忙里忙外地申请捐赠,更何况3万元不是个小数字,对于他们年轻医生怕是要半年多的积蓄。如今钱还没花完,便放弃治疗? “我出去跟他们谈谈。”杨主治一抬头,“刘娜,你在这守着。” “是。”刘娜看一眼深度昏迷的孩子,不知道是心疼患儿,还是更应该心疼她的父母。 不多会儿,杨主治走回病房,沉沉地发话,“气管插管、仪器、输液泵都拔了吧。” “真放弃了。” 在场的所有医生都清楚,若无奇迹,他们救不回这个孩子,他的循环功能从前天起就开始走向衰竭。 “家长同意做尸体解剖!” “真的!”悲痛过后,此刻刘娜竟不由地带着几分激动地叫出来。或许在外人看来,医生的这种表现残忍到了极致,但是对于他们,救不起的生命,如果还有机会能够弄清病因、找到改正和根治的方法,却是弥补遗憾的手段,也使得他们内心充满了探索医学的快乐。 杨主治一声叹息,“这孩子的病情进展太快!到如今,连诊断的方向都没有找到!” “杨老师,你是怎样说服他们家人的!”进修、年资较高的刘医生也是诧异异常。 “靠的,当然是人格魅力!”刘娜对杨主治的崇拜可是从博士期间延续至今。 “是他们家里人通情达理。”杨主治实事求是地讲,又亲自端了几张文书过来,交到刘娜手上。刘娜是杨主治亲手带出来的临床学生,也最得他信任和认可。“赶快工作!做好临终关怀。尸体解剖同意书别忘让家属签字!” “收到!” 第031章 重症感染 第二日紧接着是连班,即从早上八点接班到下午五点下班,负责中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一点半收治新入院的病患。 “刘娜,待会要收一个新病号。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合并眼部感染。”护士台接到新的指示,也便立马通知到天遥。 “刘娜!”杨老师又适时地出现了,想是这个病号病情特殊,他应该刚刚到急诊查看过。“这个病人病情危重,现在又是检查期间,你和小宋不能马虎。” “知道,杨老师。” 到如今,刘娜和小宋已经有了深刻的觉悟。 很快,患儿便由住院总、急诊护士、护工护送到达PICU病房。 “刘娜,这个孩子病得很重,病危通知书赶快让家长签字,还有各项手术、深静脉穿刺、镇静、麻醉、输血的协议书。”住院老总把病号送上来,连忙嘱咐了几条重要事项。 “是。” 孩子的确病得非常严重,来医院的路上已经处于酮症酸中毒昏迷中,到现在,胰岛素和扩容液应用上之后才稍有缓解。然而,更可怕的还不只这些,而是她的眼睛,刘娜轻轻打开遮住她右眼的纱布,一股窒息的冷气直直穿进她的胸口。这样重度的感染,该如何医治?整个右眼完全坏死,眼睑已无法闭合,眼球突出在外,变成混浊的苍白色,甚至眼周围的皮肤也开始发黑,而眼睛下方靠近颊面部的皮肤还有一处深长的瘘道直接通到口腔内部,不时地从口腔壁冒出脓液。 见此情景,小宋吓得惊叫一声,往后倒退两步,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双手捂住带有口罩的嘴巴。 刘娜一边穿戴好无菌服,戴无菌手套,一边交待,“小宋,我现在要在她眼部取分泌物做培养,你去给眼科打电话催他们赶快下来会诊,她的伤口需要清理。” “是,学姐。”小宋此刻几乎快要哭了,是因为害怕,更是因为心疼这个孩子。毕竟她才刚刚从本科毕业,如今才22岁的年纪,一头柔顺的短发,满脸的胶原蛋白,其实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除去大学第五年的临床见习,如今才算是真正贴近临床工作——临床规范化培训的第一年,第一个月。 “打完电话,把腰穿包拿来,杨老师交代我们要给她做腰穿。眼部这么深的感染,不要侵犯到脑子里才好。”声音从口罩里面传达出来,听不出刘娜的情绪。“刚好给你做一遍示范,下次你做。” 小宋发着颤音回答,“知道了。” 这患儿是个小姑娘,名叫妍妍,今年11岁,来自温岭的一个农村地区。父母都是憨厚老实的农民,父亲常年在外,工地上打工。暑假的最后一周她跟着表姐到一家鞋厂里工作,不想近三天眼睛先是发痒,第二日加重,到当地医院,考虑眼部感染,用药后却是没见有明显改善。到了第三日眼睛就模糊看不清了,当地医院无法医治,建议他们去省城医院,一路急忙赶过去;到了省城,孩子已经开始出现昏迷症状,查血、查尿,竟又发现她还患有糖尿病,与此同时孩子的眼睛在十几个小时内急剧恶化,周围组织也出现了溃烂。省城医院告诉他们没有办法治疗,随后他们又一连去了两家专科医院,结果一样。这样严重的眼部感染,换做哪家医院都不敢轻易收治,她最大的可能就是死在手术台上,或者出现严重的脓毒症进而休克死亡。最终他们赶到上海。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孩子的病情没有再继续进展。但是若要治疗,她眼部的坏死组织、包括眼球、眼底组织血管都必须手术切除,否则延误时间,孩子的另一只眼睛也无法保住。可是这样复杂危险的手术,却是任何医生都不敢轻易触碰,也是单独一个医生没有能力承担的。这将是一次精细复杂而惊险、多科合作的手术。 最终在杨老师和科室主任的努力下,联合了五官科医院眼科医生、本院眼科医生及上海第九人民医院的整形科医生共同完成了这项手术。 孩子从手术台出来,依旧回到重症监护病房。 “孩子,很痛,忍一忍啊!”刘娜看到妍妍右眼框、右脸面颊大部分被纱布填塞覆盖。她当然知道纱布下面将会是一片空洞,对于一个年仅11岁的女孩子要如何面对她的未来。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她的手术费用已经借光了她周边所有的亲戚。可是将来怎么办?她的面部怕是需要两三次整形都不可能帮她修复很好。 刘娜走到家属接待室接过那位疲惫父亲递给她的手术会诊费。那一叠钱压在她手上却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什么,这样有机会可以治疗、可以康复的重症疾病却没有任何资助基金项目。一场突然起来的疾病,不仅打垮了一个家庭,甚至可能最后还是要夺走他们的孩子! 五官科医院的主刀医生每天下班后都要过来看望妍妍,哪怕是他手术做到晚上九、十点钟,也依旧会赶到这所儿童医院,他确实是位尽责用心的好大夫。 “张医生,这是手术那天的费用。谢谢您。”刘娜将手术会诊费交给张大夫。 “我今天查看过,她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后期的面部修复,恐怕需要整形科医生的帮助了。” “是啊,但,他们家已经没有钱了。而且,她的糖尿病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控制下来。” “可怜呀。她是哪里人,农村地区的吧。” “是,来自温岭地区。” “啊!温岭!”张医生听到这个地名,不由地倒吸了口气。“我们是怕了那个地方的人啦。谈话记录、病情告知书,有没有都让他们家属签字!” “有。”刘娜点点头,眼眶里顿时像塞进了沙子。严重的医患关系——到底来自哪里,它的发泄口又在哪里?是啊,一场温岭杀医事件已经在五官科医生甚至全国医生的心口重重地抹了一刀。 一周后,妍妍的病情已经明显好转,血糖基本控制在了正常高限,再有一两天的努力她就应该可以离开PICU,然而现在刘娜每次出去跟妍妍的父母解答病情,从他们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天天加重的绝望。他们已无力再承担高额的医药费用。刘娜向上级医师汇报了情况,现在能够帮助她的也只是如果眼科有病床会即刻转到普通病房医治,减轻他们的住院费用。可是,在这家医院普通病房却全部在排队预约,而几乎每一个家庭都需要同情。院领导了解到妍妍的情况,已经下达指令,一旦眼科有床位必须首先考虑妍妍。 虽然对于这个孩子以后的路还非常艰辛,但至少这一刻她挺了过来。 这两日,小姑娘变得情绪异动,常常哭闹。往日里,抽血检查她均是咬咬牙坚持,可这几次却是非常执拗,最后一次复查血气,竟是联合三名男医生才按住她的胳膊。 在一张病床上一趟便是半个月,伴着脸部的痛疼。让一个孩子如何坚强? 她说她想爸爸妈妈,想回家。对啊,她还仅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坚持到现在已是出乎意料的勇敢。当天下午,血气基本恢复正常,妍妍回到了普通病房。再之后刘娜打电话到普通病房,却是听说妍妍一家两天前已经签字自动出院回家了。她的血糖依靠胰岛素才基本稳定,而她脸部的伤口,一旦再发感染,怕是无力再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刘娜不敢想,也没有时间允许她想。夜里又收治了一个肝功能衰竭的孩子,接着一小时后救护车送来一个嗜血细胞综合征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基本上处于全身衰竭的状态;不多时一个昏迷的大男孩睡到了妍妍原来的床位上,不明原因的高血压,立即做了心血管增强CT,却意外发现血管夹层,这类疾病极少会在儿童身上发病。 一夜的忙碌,刘娜早已忘记了妍妍的事情。这或许就是一个急诊医生,一个重症医学医生所要面对的工作,所要面临的日常所见。 第032章 母亲 看了整上午的门诊,妹妹一直守在谦谦身后。因为妈妈嘱咐了她,姐姐往常在家里总喜欢和妈妈顶嘴,母亲实在担心她的坏脾气。 事情起因,还是缘由近来这段日子总是听到医生被打被杀的事件,又考虑到谦谦固执的性格。如此,母亲担心女儿也在情理之间,唯恐她在看门诊的时候与病患或家属争吵起来。故而,今个儿周天,老母非要让妹妹惠芳亲自过来督查一番。 出乎意料,这个姐姐过往最大的优点就是“懒散”,懒散到别人做什么难吃的饭菜都不嫌弃,因为不需要她动手;可在门诊她却是勤快异常,语气和缓,一早上说的最恶劣的话便是“如果你相信百度,请回去上网看病。” 这时走进来的是一位老者加两个年轻人,老人家满脸皱纹,目光混浊,坐下后没说话,全是他儿子帮他表达,“我父亲声音嘶哑已经半年多了。” 声音嘶哑半年,谦谦看了看患者病例上的年龄——五十八岁,心里已经想到一个诊断,“有没有在其他医院做过什么检查?” “胸片。” “带来了吗?” “带来了。”儿媳妇从包里取出胸片递给大夫。 谦谦拿起胸片,那么明显的阴影,已经牵扯到了胸膜。“这个疾病较为复杂。”谦谦看看年轻人,“老人家要不要先出去等会,我再看看片子。” 年轻媳妇带老人一出去,儿子便开了口,“大夫,是什么病?” “肺癌。” “我们已经知道了。我父亲也清楚。” “知道啦,先前为什么不告之病情?”谦谦没抬眼看他,盯着电脑继续书写病史。 “我们只是想看看你诊不诊断得出来。” 谦谦老早听闻过类似现象,有的是过来考验医生,有的则是过来直接“探索”医生的错误——漏诊或误诊;更甚者,尿液里掺杂大便让医生一辩真伪。 “肺癌应该是非常明确了,因为压迫神经所以出现的声音嘶哑,与喉部无关。我们这里是五官科医院,你们这种病情要到肿瘤医院治疗。” 夫妻俩带着老人离开了。不多时又走进一对父子,一进来父亲就开始讲解自己的病情,说是两个多月前吃鱼时被鱼刺卡到,结果两个多月来,一直卡在嗓子里总不见好。儿子则站在一旁不时地看看手机。 谦谦查看过喉部后,对儿子讲,“老人家恐怕得的不是简单的病,要做病理检查。” “哦。”儿子冷不丁地答一句,继续看手机。 “大夫,病理检查要不要紧?”老人家举止文雅,面容干净,衣服整洁,这一刻似乎有点紧张,双目里映出少许泪花。不知道为什么谦谦此刻看到那双历经岁月的眼睛,心里头竟是升起酸楚和同情。这样的年纪,他也拥有过无邪童年,经历过青春年少,或许也拥有过惆怅情怀、辉煌历史,然而行至暮年,那一刻归途终究还是如期而至。 “我先帮你把手术约一下,填个申请单。” 谦谦帮老人拿了手术申请单回来,结果,再看那个一脸冷漠的儿子此刻竟是哭得死去活来。是真情流露,还是影帝级出演? 申请单填好,手术时间预约到明日下午。 随后是下一个病患,可这位患者刚刚坐定,后面又挤进一人,“大夫,大夫,麻烦能不能先帮我看看,我急着要赶飞机。” 犹然记得刚开始在门诊坐诊时就碰到过类似“故事情节”,看着病患一脸的焦急,自己不忍,帮他提前看了。后来这种事情竟然频有发生,也便知道了疾病和飞机对于他们来说均不是太着急的事情,太急的只是那颗不愿等待的心,还有,为躲避那拥长的排队。 “可以,先把机票拿给我看看。”谦谦没有抬头,依旧在电脑上敲击着病程。 不过,谦谦话刚说完,似乎听到了什么,再一抬头,那位焦急的病患已经甩门走了出去。然后,她继续淡定地询问眼前患者的病情,“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又看过两个病患,接着走进一位头发略有些花白的老者。他刚刚坐下,手里便握出一根小木棍,和筷子一般长,比筷子稍粗些。他拿着木棍,一边敲,一边讲,“大夫,我不舒服。我感觉得到肿瘤正在一步步地侵蚀我的软骨,它在吞噬我的生命,一点点地吞噬。” 见到这个情景,谦谦有些紧张,回头看妹妹想找回一丝安全感。但是一转头却不见妹妹的踪影,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妹妹中午吃过饭之后就没再陪着她了,现在整个医生办公室内就她一人,另加前方的这名患者。幸巧,这位病患是自己一人过来,而不是跟一堆家属。 谦谦心口一紧张,但也是很快镇定下来,戴上镜子帮他查看双侧耳朵,清楚地看到他患的只是耳甲腔新生物,而非是肿瘤,这一情况可能是感染引起。 “我给你开点药,先用几日看看效果。这不是肿瘤,能够痊愈,你不必紧张!” “是什么药!” “百多邦。” “2%莫匹罗星软膏,是吧?” “啊——,对。”药物的化学名,有的谦谦自己都没有背全过,竟然还标有2%,这一点她确实从来没有注意,不禁又多看他一眼,不想这位患者还如此见多识广。 “不用了。这些药我都用过,不管用!”患者敲击木棍的速度不由地加重了,“我要住院治疗。这个病必须住院治疗!” “当真不需要。你回去用两天,若是不管用再回来。” “你这是什么大夫!” “你若是不放心,就去看专家,他们也不会建议你住院治疗。” 谦谦越发是害怕起来,出乎意料这位患者紧接着站起身离开了诊室。这个病患离开,谦谦对于他的精神状态着实不放心,却也没有办法帮他。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位患者出去后又另挂了一位年轻医生的号,还当真逼迫着医生把他收入病房住院了。可是那位年轻医生不仅被病患“威胁”,还同时被领导批评:这样轻症感染的患者收治入院是在浪费医疗资源。后期得知,这名患者确实患有精神分裂症。 晚上回到寝室,照常接到妈妈的电话,没说几句便交给了妹妹。妹妹和妈妈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见姐姐离开寝室到科室去洗澡。母女两人又突然将话题转移到姐姐终生大事的方向,妈妈一再强调让惠芳多多催促姐姐有空到外面见见朋友,又让惠芳帮助物色周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又在谈我的事情吧。”谦谦推门进来,没想到她们母女俩还没有结束情感交流。 “妈妈也是担心你。” “嗨——!听一个学者讲,教育男子只是在教育一个人,教育女性却是在教育一个家庭;另有言论说,女子读书可以挽救一个民族。”谦谦一伸懒腰躺倒在床上,“我们却只有知识改变‘命运’的落魄,成为被人嫌弃的第三类人。我一没拖累社会,二没增添麻烦,三来没有危害他人;不谈恋爱,不结婚,就要遭遇别人说三道四,天天把我当成罪人来看。” “你是太挑!” “我为什么不挑,男生能做到的,我都可以,而且比他们更加努力。他们却是不求上进,为什么只要求女性将就他们!” “妈妈,你听听,姐姐就是这样,她还能嫁出去吗!” 第033章 科室学习 周五中午例行科室学习,今日又多了条项目——疑难病例和死亡讨论,此外,还有幸请到了黄主任讲席有关心肌病的诊治。 会议室里激励的讨论过后,此刻竟突然安静下来。 黄主任道:“全是医生的错。生了重病,这是病情重,关医生什么错误。生病去世,全怪到医生头上,以后还有谁敢从医!”黄主任说这番话的时候,眉头几乎锁在了一起。刘娜在一旁听得痛快,可是一抬头看到黄老师满脸的忧愁,不禁让她心口一惊。是呀,这种时候也只有像黄老师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才能够深深地感受到现今在发生着什么,未来又将会迎接到什么? “下次讨论会,我过去!他们不是要经验人士的意见吗?好呀,我就赔上我三十多年的经验和名誉!” “也给这些小医生留下活路,要为我们的医疗前景留下活路。这种严重的先心,事实上是自然淘汰的过程。要知道,在孕期过程中大自然就已经对他们做出了选择,能够生下来的是极少数。而这一批孩子还要再次经历我们目前社会和科学技术下的第二次淘汰。发达国家采用预约手术,大约要排半年至一年的时间,或许正是考虑到这类情况,虽残忍,但需要给予这些生命自然选择,到最后,能够接受手术治疗的患儿生存率远高于我们。我们是医者,是生命的护航员,而不是要充当上帝,决定生死!” 会议厅里一片安静后竟是响起了持久的掌声。 黄主任又扫过一眼在座的几名规陪和专培小医生。“你们也要用心。这种孩子病情危重,往往是,他们在家里尚可以活得平稳,一旦来到医院,换个环境、换张床铺,休息不好,血氧饱和度迅速下降。而这种cTGA的孩子,他们的生命线完全是依靠着几毫米的PDA,血容量下降、体内酸度改变,会立刻闭合。完全不会给我们任何抢救的时间。首先做好我们自己的工作,对病情辨识;另外也要做好家长的沟通。不然他们不理解,加上社会的推波助澜,受伤害的怕会是你们这些小大夫啊!病例书写多,也理解你们,但是病房一定要常查看。不要遗漏了可疑的重症病患。李主任年轻的时候,就是我见过最认真负责、跑得最勤快的住院医生。” 每每听黄老师查房、讲座,刘娜总是感觉自己知识的匮乏、经验的不足,总能够鼓足劲儿学习一段时间。然而今日黄主任的一席话,刘娜心口沉甸甸的,不论是对于目前我国的医疗、我们正在面对着的医患关系、还是对于生命、死亡的理解,无不是给她上了重重的一课。 记得本科第五年刚刚踏入临床实习那阵子,天天期盼着能够应用自己的知识和技能战胜各类病魔,渴望能够参与到与死神的斗争,取得连连的胜利。然而走到现在,不仅没了当年的勇气,却更多了几份胆怯,甚至是惧怕。 如今黄主任却是大胆地说到,有时候我们要将生死权交予死神。 Kimi走过来,轻拍了一下刘娜的肩头,“刘娜,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你不是下班了吗?” 刘娜低着头应了声,“是呀。” “等等我,一起走,我今天也骑车过来的。” 刘娜来了兴致,抬头看向这位年轻人,嘴角含笑道,“Kimi少爷,竟然走起贫民路线了。” Kimi 低头盯住刘娜看,“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表情怪怪的。” “只是想到了黄主任的话。” “她谈到那个打官司的案例?” “是。不过,不是在考虑案例,只是在想生死。”刘娜继续抬头望着Kimi ,“人都应该惧怕死亡,可咱们似乎不怕。” “不可能!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现在的人们从不谈论死亡,死亡均是他人的事情,与己无关,任何人都不会想今天或明天就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日。”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想?” “我只是采用了比喻的手法。” “也是,我们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不过,自从我们出生那一刻开始,我们剩下的路便只有一个方向了。” “Kimi,如果有一天我得了重病,若确实无力回天,自己又没办法做决定时,希望亲人朋友们能够放弃,放弃一切抢救。在ICU里插着各种管道、赤身露体地需要护士们帮助,我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结局。我想死得优雅而有尊严。” “干嘛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Kimi也是一样。只要与死相关的东西都唯恐避之不及,像是遗嘱啊、死亡保险啦、死后捐献,怕是一谈到这些,就会把死亡拉近吧。” “说实在的,可能有一点这种心理。” “如果哪天死了,我应该没有遗憾,自己一路走来,脚踏实地,没有伤害过他人,也几乎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情。” 第034章 特需门诊 下周因有医生生病请假,临时调动,刘娜要到特需值班,这是一处专门为富人开设的门诊和病房区。事实上,三甲医院基本上均设有这样的“特殊”区域,成人医院除了VIP、特需,还有专称的老干部病房。儿童专属的医院,特需门诊一般均是老专家坐诊,限号,收费价格高。事实上,各大医院,特需门诊,仅白日挂号费就在500元到800元不等;门诊的输液观察床位费至少要200到300元。所以,小医生们习惯性地称这里为“贵族社区”。 这里的病患家属多是态度谦和,对医生信任,首先是因为面对他们的医生均是年资高的老专家,即便是小医生坐诊,他们往往也顺理成章地投入较高的可信度;另则,此处就医人员多数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有钱人,也有很多海归和国际友人,尤其是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国际朋友,他们常常还带有谦卑的心态,较之美、欧来的傲慢人群又要好上甚多;最后,因为费用高,就诊病患人数少,自然省去了大量的等待时间,如此也便减轻了家属们的焦虑感。 当然,这里也有类似有钱有势、趾高气昂的大人物,和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和小有钱财、情绪激动、要求高大上服务的小人物,碰上这类人群,小医生们只有一、两句警世名言——“躲!”“放平心态!”。 若是当真说话不留神得罪了权贵,领导们总是会苦口婆心地安慰道,我们卖的便是服务,偶尔被小医生们简称为“卖笑”。当然,若论真格,还当真比不上卖笑的“同仁”,起码人家除了有收入,还有人疼和呵护呀。这种时刻,小医生们多是只能自求多福了。 “刘娜,这几周去特需。”Kimi走过来。 刘娜回头笑道,“那可是无限高大上、人人向往之地。” Kimi 温柔地送她一个白眼,“去伺候有钱人,有啥好的。” 刘娜觉得有必要给这位年轻人“科普”一番,清清嗓子道,“小伙子,你就不懂了吧。那里最多管10个病患,而且多数是感冒、咳嗽的小病,简单,不用操心;最根本的是,奖金收入高啊,是我们在普通科室轮转的两倍左右!” Kimi紧接着凑趣道,“天哪!我还有没有机会过去?就让那些有钱人来践踏吧!” 刘娜眉眼笑着道,“没出息!变节比我还快。” 特需门诊一早上的时间,刘娜只看了两个病患,详细地为他们解答,必要的时候还跟他们谈一谈病理生理的发展过程。竟然有多余的时间显摆显摆自己丰富的医疗理论。 “刘医生,保险公司的电话,需要你解答问题。”护士台的呼唤又到。 特需门诊另外专门为一些大型、贵气的保险公司开放。这些保险公司,不少是外资企业,收费高,服务全面,会帮助预约专家,帮助咨询医师。通常也要求患儿家属遵守承诺,按照预约时间就诊,否则失约三次以上便被拉入黑名单,不再提供预约服务。诚信的走向应当是文明程度提高所需,也是高度文明发展的方向。 “好的,我现在过去。” 刘娜接过电话,“您好。” “您好,大夫。这里有个孩子,五岁,女孩,母亲给她洗澡的时候发现□□皮肤下有一硬块,要看哪一科?” “双侧都有吗?” “是的。” “先让她看内分泌科。” “初步考虑什么?” “可能是性早熟,有时候多是因为营养过剩引起,例如吃肯德基或营养品吃多了。” “哦,谢谢医生。” 刘娜回到办公室没有坐下两分钟,又被叫了出去,又一保险公司的咨询问题。 这一例患儿的母亲似乎也已经把这位保险公司的员工逼得快疯啦。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焦急,“大夫,请问你们那里能够看诊不宁腿综合症吗?” 刘娜轻声回答,“需要看神经科。” 电话里的声音继续讲,“他已经看过神经科了。头颅磁共振也做过。都没事!” 刘娜继续平静地回答,“这种疾病,一般是要看神经科。如果不是很严重,可以先从行为习惯开始治疗,控制不理想,影响到生活再考虑用药。” “谢谢。”随后,电话那头的员工便如倾泻情绪一般滔滔不绝地讲来,“这一家人非常奇怪,先是怀疑孩子耳朵有问题,看了五官科医生,医生告诉他们耳朵、听力均没有毛病,可是,最近家长还是把助听器给孩子戴上了。现在每次看到孩子痛苦的表情,我都难受。” 什么!刘娜也算是增长了见识。“这样吧,你可以建议给孩子看一看心理医生。不过,说实在话,我觉得最该看心理医生的是这对父母。你可以这样告诉他们,在心理治疗方面往往需要家长的共同努力和认识,建议他们陪同孩子一起看。依照咱们现在的普遍认知,看心理科医生就意味着有精神病,他们通常不会接受,更不会承认自己有问题,有错误。你告诉他们,孩子现在面临的学习压力和竞争压力都非常大,在一定的年龄阶段会出现明显的逆反心理,可以通过心理医师疏导。他们也可以一起学习。” “谢谢啊,大夫,你是我见过解答最详细的医生。” “不客气。希望能够帮到你。” 第035章 特需人群 第二日是特需病房值班,24小时值班。 保险公司的小静走进来,望见刘娜伏案办公,打招呼道,“刘大夫,今天在病房值班。” 刘娜抬头微笑道,“是啊。你今日过来,有事?” “有个国际友人需要翻译员,我正在联系。”小静看着刘娜手不停地书写病史,微微叹息道,“你们医生太苦。没有节假日,天天值班。别人还认为你们为了收钱乱开检查、乱开药。” “是啊。不做检查,仅发烧就有上百种疾病需要鉴别诊断。普通感冒都有自限性,病程结束,不用药,病也会好,虽然可以通过病程鉴别,但家长多没有经验,容易焦虑,一发烧就来医院,我碰到过一天往医院跑三、四趟的家属。” “是,就是这样。”小静颇有感触地一点头。 “不过啊,也有些疾病,初期症状不典型,只能通过辅助检查鉴别。” “做检查,怪你们黑心!不做检查,耽误病情,又怪你们庸医。” “谢谢,亲。” “只有走近你们才懂。”小静一皱眉头,“你们医生绝大部分都特别优秀善良,但也有几个别医生,尽知道要钱,我见过一个医生明里暗里地还要求学生送礼;他女儿在国外工作,帮孩子买了套别墅;哪来的这么多钱!这就叫一颗耗子屎瞎了一锅粥!” 刘娜听到如此朴实粗糙的比喻,不由地笑起来。 话说着,前方步态稳健地走来几人,护工护其左右,男士高昂头走在前面,一派帝王风范。 对于前方来的人,刘娜自然是知道,据说他持有白金卡。在特需,医院设立有VIP卡、银卡、黄金卡,还有最高级别的白金卡。据说持有白金卡的人乃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甚至可以随时请到院长,不容任何员工怠慢。显而易见,对于权、贵的详细分层,也是目前各大医院的特色。 对于这一家来特需就诊的情况,汪明医生已经打电话上来,电话里听她的声音还在颤抖,想是又窝火又委屈。汪明讲诉她中午看诊,因为特需门诊中午专家要休息,只有一位年轻医生值班。此家长一瞅见是年轻医生当班,便深感医院对他们不够重视。拿着白金卡说是孩子呕吐要做全身检查,并言明不使用抗生素。汪明帮孩子检查后考虑可能是消化系统的急性感染,需要验血和做肝胆B超,但B超室一点半后才上班,因为不能及时做上检查,汪明反复解释,却徒增一顿争论。最终B超结果回复考虑是肝内胆管炎。家长持怀疑态度,待专家上班后看了杨主任门诊,此时孩子竟然又出现腹部压痛,主任谨慎期间进一步完善腹部肠道B超。 因反复做2次检查,这一情况几乎把汪明推到了绝境,家长认为汪明漏诊,并将此事告发到院长那里。幸好最后结果提示肠道无碍。汪明在查体时孩子确无腹部体征。 为安抚患儿家属,院长再次通知了住院部主任,要求他亲自查看患儿病情,此事才终告一段落。 特需留观病房内,姜主任走进去,患儿父亲终于露出笑脸。“姜主任,你好。” 孩子现在精神头已大好,目前正一边打点滴一边看动画片,自信满满地露出可爱的笑脸。 刘娜跟着主任查看病房,不过,主任进病房前已交代刘娜这个患儿由他查体、询问病情,她不需要过问,以免再生事端。因为上级领导都知道这一家只允许专家级别的医生伺候他们。 刘娜望着前方的患儿父亲,长相端正的七尺男儿,思考着整件事情,或许汪明在电话中的讲诉有片面之词,但看到这位男士的高傲举止,却也不难想象同为住院医生的汪明此时此刻的心情。刘娜也不禁想到:一个能力卓越的高级知识分子,文采霏凡、位高权重,帮助一位杰出的人士打理一座繁华城市,原本可以赢得我们的尊重,甚至是赞赏和爱戴。但却依旧走不出官场的老模式,喜他人虚伪奉承,炫耀自满。 硬生生地咽下鄙视和厌恶。过后,刘娜依旧忙碌着工作。 查房结束,女孩也已输液完成,跟在父母身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病房,刚进来时的一脸病容也悄然消失。 “刘娜,7床叫你,他身上起了皮疹。” “我知道了。”刘娜赶到7床,看到孩子被父母紧紧包裹在被褥里。 “孩子有发热,多是要物理降温为主,不需要包被得这么结实。”刘娜走过来,轻声询问到:“孩子,阿姨看看哪里起皮疹了?” “背上。”母亲口里呵护着宝贝,轻轻从背后掀开孩子的衣服一角。 “冷!” “阿姨看一眼就好!”刘娜伸手去触摸皮疹,刚接触到皮肤,10岁的男孩子便喊了起来,“我冷,你没听见吗!” 刘娜已经迅速地获取了需要的信息。 “皮疹可能是由于他疾病本身引起,川崎病多会起皮疹。病情控制,自然会好转。”刘娜解释后走出病房。 豪华的特需病房内,空气安静、清洁。 见过两个稚气的孩子,一股冲动却是让刘娜双眼含满泪水滚落下来。如此优越的生活条件,不应该教导孩子有宽容待人之态、怜悯之心,不应该引导他们静雅、多识和智慧吗? “刘娜,怎么啦?”护士小美走过来。 “没什么,刚刚头发梢插到了眼睛里。”刘娜笑一笑抹去泪水。“是不是新病号到了。” “住在1床,下好医嘱,告诉我们一声。” “嗯。” 刘娜走进1床的病房,屋里站有五位家长,应该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另加一位亲属。孩子,才8个月大,正躺在床上,欢快地挥动小胖手,两脚不停地来回踢着,好不快乐。 “孩子怎么不舒服?”刘娜走过去,先目测了孩子的一般状态。 “在当地医院治疗肺炎时发现肝功能不好。”孩子的父亲边说边从提包里取出数张化验单。刘娜接过,看到上面标示肌酸激酶竟然高过2千的数值,肌酸激酶同工酶、谷草转氨酶、谷丙转氨酶也均是远远地高出正常数值。这是什么疾病?看到这些惊人的异常数值,刘娜当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刘娜抬头望了一眼这位父亲,“这些检查需要复查。” 这位父亲文质彬彬地颔首道,“是,我们赶到上海就是为了查个明白。” 下午,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肌酸激酶甚至较两天前的结果更高。刘娜看着结果一抬头,刚巧见到神经科年资很高的主治医师李老师走进来,“肌酶升高的孩子在几床?” 刘娜迎上去,“在1床,李老师,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我带您过去。” 李医生边走,边言道,“这孩子是今早特需大主任看过的孩子,看到化验结果就给我打了电话。” “怀疑什么病?” “进行性肌营养不良。” 听到这个名词,刘娜才恍然大悟,虽然书本上有提过这类遗传疾病,但自己到此刻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病种,当真惭愧,书读得再多,临床经验确实需要日积月累的增长。 “这么小发病的孩子确实第一次碰到。”李老师讲,声音轻轻的。 “事实上,他还没有发病,四肢运动非常灵活,只是偶然的机会在医院做肝肾功能检查时发现。” “这样看来,住院时,完善肝肾功检查确实有必要。”李老师笑笑讲。 李老师查看过孩子回到医生办公室一一读阅检查结果。正巧这时特需大主任走进来,“小李,过来啦。这个病能明确诊断吗?” “八、九不离十,明天抽血,做DNA测序,可以明确分型。” “这种疾病多见吗?” “我到咱们医院工作这几年,共有六百多例了。咱们国家没有相关的流行病学资料,国外的数据显示在活产婴儿中占1/4300。” “发病率很高啊。” “是呀,咱们国内可能更高,很多是在经济落后地区。这种疾病最终致残,现在的医疗水平,我们也只是能够做到尽量拖后他坐轮椅的时间。” “类似这样的疾病,整个家庭也会因病致残,因病致穷啊。”大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走访过很多家庭困难的孩子,那些孩子几乎生活在地狱里,十多岁之后便开始出现不能行走,最终常年卧床,肺功能、心脏功能一点点地衰竭下去,家里人也疲惫到不能够再顾全。最后,孩子全身褥疮,呼吸衰竭而亡,或者是一口痰活活地憋死。” “国家的红十字会,能不能帮他们一把。” “难。不少善心的发达人士过来捐赠,但我们也没地方接收,幸好前不久有个投资家建立了一个项目帮助他们。”李老师讲。 “这便好。” 听着主任和李老师的对话,刘娜心里忽然记起前不久在特诊部见到的一位富裕家长,她极其想为这些不幸的孩子做些贡献,可是曾经在一次慈善会上交了钱,后期却不知所踪,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相信哪个机构。 慈善,到如今越发是行进艰难、丑态百出、信任全无。 面对诱惑,尤其是金钱权势的诱惑,多数人无法抵御,靠的却应该是完善的监督体制。这种慈善项目也应该可以做到三方监督,投资方、社会力量,再加之政府功能。 李老师声音温润清甜,似乎并不符合她的年纪,但是依旧保持这种纯粹的声音和心境,让人惊叹而赞美。她轻缓地继续讲,“国外有开展婴幼儿筛查,这项技术非常简单,孩子的足底血就可以查肌酸激酶,费用也不高,一旦发现,早期干预,可以改善孩子的生存质量。对于这类疾病的家庭再进行普查,减少不幸生命的降生。我曾经看过一例,他家共养育了六个孩子,全是这种疾病。每个孩子活不到20岁便早早离世。” “这个方案如果可行,我便在上海政协上提。”主任讲。 “谢谢主任。希望能够通过。” “一次不行,我就提两次,三次,直到提到他们烦的不得不处理!” “谢谢主任。”李医生讲着,眼眶几尽湿润。“其实,这些孩子们的心理伤痛,可能远胜于□□。多给他们些理解包容。他们中很多孩子,十多岁不能走路之后便是从此窝在家里。即便在学校,往往还要受到歧视的目光。家庭护理也跟不上,我们医院应该对应这些特殊疾病建立咨询、护理窗口,教育家长们如何护理,告之他们需要买哪种呼吸机、吸痰机,不要盲目地相信广告。这些孩子们应该活得有尊严。” “是啊。我们医学还要走很多、很难的路程。”主任话落离开了办公室。 第036章 休息日 中班进行中,要到凌晨下班。第二日休息,这是每次上中班最美好的动力。 “急诊打电话上来,待会有个特别重的病患——车祸外伤,赶紧准备呼吸机!刘娜,应该是收在你们组。” “是!”刘娜接到指示,心口一凉,完了,今天中班又不知道要熬到凌晨几点钟才下班。 上来的孩子果真病情严重,全身一丝血色都没有。 “刘娜,气管插管的设备!”杨主治陪同住院总一起推着孩子赶到病房。 “都已准备齐全!”刘娜一边说一边戴手套。 “赶紧抽血配血型!”杨主治的命令却是给刘娜一个大难题。这孩子失血严重,血压几乎测不到,血管怕是全部瘪了,不行,只能够抽骨髓血。 “刘娜,”此时阿香和Kimi疾步过来,他们俩的穿刺技术相当过硬。“我们也试试,若是外周静脉可以开通,看看能不能带出点血。” “谢谢二位鼎力相助。”刘娜一边调试呼吸机,一边下令,“动、静脉全部都要,他要监测动脉血压。” “收到!” “学姐,超声仪也到了。” “我再试试深静脉置管,希望这次成功。” 没有两分钟,外科医生也赶到。 “血压在往下走!” “继续晶体扩容!稳定血压!” “血浆、红细胞什么时候到!”杨主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此时他联合刘娜已经为孩子接通了呼吸机及深静脉置管。但孩子的脸色却是更加苍白,他的失血情况仍在继续! 血库接到通知,收到血样本立马开始配血,十分钟过后,红细胞、血浆也送达到PICU。 虽然各种扩容液都在不停地使用,可是孩子的血压仍旧没有任何回升,那张面孔呈现出死灰色。 下一道医嘱传来,“阿香,Kimi,把红细胞推注进去!” 于是乎,几名护士轮流地通过两处静脉通路开始为孩子推注红细胞。 血压终于稳定在了正常范围的最低值。 “小蒋,你们外科准备的如何了?” “麻醉师已经赶到,手术室正在准备!我先查看他的伤口!”小蒋是外科总住院,等待孩子血压稍有稳定,立刻上前查看。然而,当他把孩子臀部浸透血的纱布一个个取出来之后,即便是在场的医护人员全部戴着口罩,也不由地被浓重的血腥味呛到窒息。 刘娜在一旁辅助小蒋操作,看得真切,小心脏当真是受到了强大的冲击。因为那个惨烈的伤口极深,似乎孩子的整个盆骨已经全部碎裂,而伤口一直延伸到腹腔,里面一片血肉模糊,随着小蒋的手一入一出,又是汩汩的鲜血冒出来。 “应该是大动脉也破裂。” “或许是髂动脉吧。” “差不多!”小蒋对刘娜一点头。 “孩子是怎么受伤的?” “家长说孩子在路边小便,被大铲车铲到了。” “血压又开始往下掉了!”Kimi喊出一声。 “只能先压迫止血!”小蒋没有任何含糊,取出无菌纱布再次一条条地填塞进这个大伤口。但是,纱布才刚刚填塞进去却又是一层层地被鲜血浸透,小蒋只能用力地施压,血液渗出的速度才慢慢减缓。阿香和其他几名护士仍旧在继续为孩子推注红细胞、血浆。 “小蒋,我来吧。”刘娜换下小蒋,自己斜在病床前继续为孩子压迫止血。 “现在血压可以了。”杨主治抬头看到检测仪上的血压值,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手术室也完全准备就绪,外科张主任医师接到电话后也即刻赶到医院,调动外科组医生做好全面准备。目前,张主任换了手术衣赶到PICU病房,协同PICU的医师一起送孩子进入手术室。 手术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孩子终是熬过了今日的险情,继续回到PICU继续术后的治疗。然而,他能不能最终渡过生命危险,却是要看剩下伤口愈合、器官脏器的恢复、感染等病情发展。 中班在凌晨一点半结束,已算是第二日,刘娜躺在休息室,想到今天收治的新病例,若不是多科合作、120送达就诊及时,怕是丝毫的机会都没有。睡意渐渐袭来,最后走进梦乡时依旧听到滴答的机器声响在休息室外的走廊路过,想是又有孩子病情危重送进了PICU。 白天,聚会选择老地方。目前正坐等晚餐,三个一碰头就有话聊的朋友,今个儿也是端着手机各看各的微信。 “标题:中国培训师参加日本马拉松后发现日本人到底有多可怕。” “不是日本民族强大可怕,是我们忘性大。他们的礼义文化来自咱们中国文明。要知道,象形文字的思维曾影响着整片亚洲。” “愤青又开始忧国忧民了。” “那是!” “你还真不闲着。” “她呀,不仅嘴上不闲着,手里也没停。知道,她今个儿在地铁上做了什么吗?竟给一个乞讨的孩子拍照!照片没拍成,却是被一人盯住!可把我吓死了。拉着她就下车!” 采薇盯着刘娜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你是够大胆!” 刘娜咧嘴一笑,“不是因为有谦谦在吗?” 谦谦妥妥地送她一个白眼,“亲,把我拉上和你共赴黄泉吗?” “路上不寂寞。” “听听,这是够朋友吧!”谦谦觉得有义务让这位朋友认清现实,“你看不出来,他们和孩子是一家人嘛!” 刘娜眨眨眼,无辜道,“果真?” “算了。”谦谦也是一声叹息,“她已经比大学的时候收敛多了,不用拉着我去做义工。” 采薇语重心长地讲,“娜娜,这些事情你当真管不了。要注意安全!” “知道。”刘娜一手按住胸口,演技上线,情绪饱满道,“心疼啊!” “这是政府应该管的事。” “这些拐卖孩童的人抓到,全部重刑!”谦谦也愤愤地讲。 “重刑,重刑有什么用!知道姚明做的广告不?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刘娜一只拳头砸在桌面上,“为什么那些购买儿童的人没有处罚,甚至听说孩子找不到亲生父母的情况下,还可以继续抚养!彰显仁慈吗!这是什么狗屁理论!若是给这些买主都判刑,试问还有多少人敢轻易触动法律!这条产业链有时需从源头根治!” “法制,还是人治。我认为,没有达到极高度文明的情况下,还是法制更靠谱点。” “没有买卖儿童,还可以致残了去行乞,再有,买卖器官!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光呼吁没有任何作用!” “不作为,更没有作用!只要做一点就可以减少一点伤害,将伤害降低到最小程度;不作为,便只能够助长这些罪恶,扩大伤害面积!”刘娜的激情越来越高涨。 采薇微笑着截断刘娜的情绪升华,“最近,垃圾分类,你们做得如何,一路上公交和地铁广告里一遍遍地播放教育我们如何垃圾分类,总感觉起效甚微。” 谦谦冷不丁插上一句,“厨余是什么?” “还真有人不懂。”采薇淡淡一笑。 “就是像削掉的果皮、扔掉的烂菜叶子。可用于再加工成为肥料!新加坡的前总理李光耀就讲过一句话,华人就是该管教!” “果真是个文化人!”谦谦和采薇都笑了。 “我是觉得吧,赏罚并施,罚为重,更有警示作用。” “垃圾分类,后期管理需要科技、资金支撑。感觉实施起来挺难。我们家乡目前还没有展开,只有虚头。” “简单地从呼吁道德出发,任何人都听不出一个错字,挺好的。” “其实,严谨的管制对我们应该不错!我们有的是使不完的惰性!”谦谦如此讲着,伸伸懒腰。“如果没有规章制度,我铁定会天天上班晚到、早退!” “我也是!”采薇一向自律的人也如是说。 “据说新加坡的垃圾分类就特别细致,而且惩罚措施也格外严厉。几年习惯后,大家也都不觉得繁琐了。” 三个女博士一通辩论之后便开始谈论最近看过的几个电影。 “刘娜!”从楼梯走上来的正是年轻小伙——Kimi。 刘娜看向前方走来的阳光男孩,没有想到,这孩子脱了护士装,竟然有着电影明星般的帅气,“Kimi?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Kimi 微微一笑,“咱们还真有缘。我大伯到上海开会。” 刘娜听闻过他的家境不错,是个商业大家族,没想到他们家族里还涉及医疗。“你大伯,到五官科医院开会?” “他和院长是好友。” “这么讲,你大伯也是非常牛叉的人物。” “应该是,现在美国一家医院任院长。” “我是看出来了,你们家族各个牛气,就出了你一个小人物。” “谁说不是呢。” 谦谦不由地看向刘娜,“娜娜,深藏不露啊,还认识了这样层次的人物,他是谁?” 刘娜非常认真地显摆起来,站起身,拍拍年轻小伙子的肩膀,“这位,可是我们科里的风云人物!” Kimi微笑着,颔首道,“不要听刘娜胡吹,我是PICU的护士。原是来这里买杯酸奶,楼下听到像刘娜的声音。” 刘娜略有尴尬地推推眼镜“没有吧!分贝这么高!” “毫无悬念地告诉你,的确如此。”Kimi又看了看刘娜身边的两位朋友,“你们好。” 对于美好的事物,谦谦甚是多看了两眼,“您好。如今这年头,长相如此帅气的护士可是难找。” 采薇也是一点头。 “这是我的两个闺蜜——采薇、谦谦。” “你们好。” “坐下吧。” “谢谢。” 谦谦欣赏完帅哥,又大口地嚼起奶油蛋糕,今日妹妹不在身边,没有人监督她的饮食结构,自然是要放开“肚量”。“你大伯是医生。昨儿就听说有个美国的院长到我们医院,好像和我们院长也特别熟悉。” “嗯。”Kimi安静地一点头。如今离开医院环境,这个年轻人的举止,果真是温润大方,彬彬有礼,颇有教养。 刘娜想到一个话题,便问出来,“你不是国外呆过吗?那里的就医情况,如何?” Kimi 看着刘娜,嘴角含笑地回答,“讲则简单的故事,我朋友家邻居,老人家带孙女去看病,门诊大厅里一早上总共十几个病人,他们却足足等了三个钟头的时间,看着医生一会出来冲杯咖啡,一会儿出来接个电话,老两口可是急坏了。后来又看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天天在门诊大厅候着,结果第三天突然不行了,也没抢救过来。这不,吓得两老人带着孙女回了国。” “真的假的?换做国内怕是家属要把医院炸了。” “不知道,老夫妻俩讲的,可能是夸张了点。发达国家,也有医疗事故,医疗纠纷。出现事情,他们会立即组织人员研究出错的原因,也会给予患者家属合理的途径申述,双方都不会孤立无援。医闹是咱们特产。” “他们好像有医师协会,重点是保护小医生。小医生如果刚踏入工作就严重受挫,往往会轻易放弃。现如今发达国家愿意学医的人员越来越少。生活条件好了,便少有人愿意费脑子,医学用脑有点多。”采薇总是见多识广,这一点是她导师讲诉的内容。“这势必也是我们国家的趋势。” “我大伯的电话。刘娜,我先回去了。”Kimi又一一对采薇和谦谦说了声,“很高兴认识你们,再见。” 第037章 家乡 积攒了几天的假期。 回家,刘娜每每总是怀着即期待又胆怯的心情。 家乡,还记得大学的时候每次放假回来踏上这片土地,一颗心立刻就安定了,深深地吸上几口家乡的空气,然后从心口开始暖起。这里留给自己太多童年、少年的回忆,快乐的,心酸的,哪怕是那些痛苦的回忆,刘娜依旧不愿意去遗忘。 走下火车,一方是冬天里的田地,一望空旷冷清,新抽出的麦苗是田野里最炫目的绿色。农间土地已不再如从前,可以随处瞧见高高堆起的麦垛,如今见到更多的是搭建起的白色温室棚,穿插在田地间。不远处还有一席地里种满了果树,但因在冬日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静悄悄地等待春暖。县城周边的农田比过往少了许多,抬头远眺便可瞧见城里高耸的大楼,另一方是新修的公路,沿公路依旧是建起了高高矮矮的商品房。 房子,永远是咱们国人的硬性需求,城里人要求父母一套房子,子女一套;农村人要求村里一套老宅,城里一套楼房;若是在外工作,工作地点仍需要一套房子。然而,目前它给人的定义却不再是家的归所,而只是安全感的保障。也因此,林立建起的高楼,以及正在不断堆砖砌瓦建设和将来筹划、规划中的楼层永远不会缺少市场,因为空荡荡的心里敞开的却是愈加不安的空洞。 刘娜乘上公共汽车,这一路上全是新建的小区,新建的高楼,新修的河岸花园,新搭建的挂桥,家乡每一天都在成长,变得成熟,变得更有城市气息,变得更加便利。刘娜感到万分愧疚,因为常年在外学习,如今工作定在上海,从不曾为这片养育自己的土地做过丝毫贡献。 渐渐入城,道路的扩建却始终跟不上汽车数量的增长,市内依旧拥堵。 冬日里空气一如既往的混浊干燥,自小在此长大的她老早已习惯了这股家乡味道。不远处仍旧看到高大耸天的烟囱,那里是发电厂,带动城市发展的动力所在;只是离市区较近,也是城市空气污浊的一份有生力量。 因为供暖设施的完善,母亲这两年终于不再倔强,冬天的时候也同意搬到城区来住。弟弟为照顾妈妈放弃了深圳的工作带女友回到家乡;另一方面弟弟也是为了让姐姐放心,研究生毕业回家照顾妈妈,刘娜便可以继续在上海完成医学的学习。 这次回家,是因为弟弟结婚的事宜,需要和长辈们商量婚礼事项;另外,则是因为他们家的债务。 刘娜忘不了那个雨天,放学后没有见到司机叔叔来接她和弟弟。在校门口等了许久,却是二姨夫开车来接。也就是从那天起,他们的生活便从“公主、王子”变为贫困的学生。 刘娜的父亲出生在一个经济落后的农村,父母早逝,多亏了哥哥姐姐才将小学读完。小学毕业后他便到城里工作,恰巧赶上改革开放,他是个聪明人,平日里买书自学,也懂得奋斗,工地搬运工、管道修理员、电工,各种工作都尝试过。不久,他遇到了刘娜的妈妈,夫妻俩一起努力,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企业和建筑队。所以自刘娜四岁开始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唯一遗憾的是父母因为工作繁忙,长久不在身边,均是保姆、家庭教师和司机叔叔照顾他们。然而,好景不长,在刘娜初三的时候,家里突逢变故。刘娜的父亲因为帮助一个朋友贷款做生意,可生意没成功,朋友却是携款潜逃;企业陷入困境,更不幸的是她父亲企业的经理,也正是父亲自小的好友,见到企业无望,转投其他公司,并将大客户引走,还将刘娜父亲有关偷税的事情告发。企业初起时,刘娜的父亲却是做过逃税漏税的事情,自然不会有假。面对父亲要坐牢负债,刘娜的母亲病倒了。然而不幸的命运却并没有哑然而止,父亲四处借钱,走动关系留住大客户,力图挽回自己的事业,但却在高速路上发生了车祸离世。 “娜娜,你是家中的老大,爸爸希望你能够明白事理,为弟弟做个好榜样。这一次是爸爸的错,不应该偷税。国家为咱们提供了安全畅通的环境,如果大家均不交税,国家该如何运作和管理。是爸爸做了错事。另外,爸爸希望你不要因为爸爸朋友的缘故而不再相信朋友,你也看到了爸爸最后能够脱离牢狱,也是多亏朋友们的帮忙;还有债务,那么多朋友也愿意出力。爸爸希望将来你也能够多结交朋友,诚心待人。”刘娜想起那天晚上爸爸的谆谆教导,那是刘娜从小到大上过最深刻的一堂课,父亲亲自教导的一节课,她牢牢地记住了,要记一辈子。 望着公交车外,此刻刘娜的双目模糊了,她立刻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到了城里老家的门口,唯独这栋在二楼的商品房当年没有卖掉,也庆幸有这栋房子,刘娜和弟弟才可以留住童年的部分记忆,也才可以安心地在城里完成学习考入大学。 门上仍留着过年时贴的福字,但在那一年,上面却是贴着政府的白色封条,紧接着父亲去世,门上也便贴上了白条。刘娜望着那扇熟悉的大门,到如今已有十八年的时间,她再也等不到父亲为她打开家门。望着大门,刘娜轻轻地喊了声,“爸爸,娜娜长得大了,可以展翅,却是飞不高,也承载不了多少重量,这样的女儿让爸爸失望了吧。” “姐。” 身后传来弟弟的声音,“我说去接你,非要自己回来。怎么不进去?” “我刚到。” “你别掏钥匙了,我来开。”弟弟两三步地爬上了二楼。 “小锦呢?” 小锦正是刘娜弟弟的未婚妻。 “她还没下班。” “妈妈呢?” “她忙着自己的小生意,今个儿又跟大姑父吵了一架。”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钱呗。我们俩好好工作,早些把钱还完。” “也多亏了亲戚朋友,不然,我们真没那么多钱付债务。” “当年他们也是一堆糊涂账,妈妈讲爸爸当年也有拿出钱帮他们投资,根本不欠他们。” “他们当年都是自家人做生意,哪里做过什么法律文件,甚至连个字据都没有;不管这些,等咱们有钱了,赶紧还上。” “是。” 家里客厅摆设依旧。 “我放下包就回村里。” “姐,我把你房间的东西都放进纸箱里了。下周开始装修,简单地整理一下就好,原本这房子装修得就不错。” “是。当年咱爸就常说,他如果去做装修生意,一样会红火。” “三大箱子,谢谢弟弟,辛苦你了。” “客气啥。我还看到一封你当年给我的信。发人深省的肉麻。”弟弟笑了。 刘娜端起信件,细细看来。“弟弟,这么晚还给你写信,主要是想对弟弟说声对不起。多年来我给你带来了太多的压力,但是作为家里的老大,我也有自己的压力,必须每一项都要做到带头作用。只有我做好,才更有说服力,你才可以信服和依赖我。但另一方面可能夺走了你的光彩。其实我也只是一个会读书的呆子,而你却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我没有疯狂地想去把所有的光芒都揽过来,这不是我想要的。而你的魅力和实力更远在我之上。姐姐不是一个骄傲狂妄之人,也有自己的自卑,只是不愿表现出来,害怕你对这个姐姐失去信心。” “当年写的,可是肺腑之言。” “那时候是让你和妈妈操心了,害得你请假从学校回来陪我学习、备考。幸好没长歪,可是耗费了你不少文墨。姐,是从那个时候走向文艺小青年的吧。” “可不是嘛,多亏了弟弟的引导。” “不敢当。小有功德而已。” “还真大言不惭。” 姐弟俩收拾了一会,便由弟弟开着小面包车往老家赶。刚到家门口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喊,是母亲的声音。“当年若不是孩子他爸给你指路,给你发家的本钱,你们哪能有今天的风光!” 接着便又是听到四叔的吼声,听声音应该是刚喝过酒。“你也别不知好歹,这么多年我们都忍着。当年没有二哥,我们也一样闯得出来!” 姐弟俩赶紧冲进院子,把母亲拉回房,母亲到屋里却是哭了,冲着门外继续喊:“你们也就只知道欺负这两个没爹的孩子!” “妈!”刘娜喊出一声几乎快哭了,弟弟站一旁却是已经落下了眼泪。刘娜是多么想喊出来,我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我有一个负责人的好爸爸。 “妈,你别伤心,我们现在都已经正式工作了,过几年,挣大钱啦,咱就把欠的钱都还上。” “还什么还!咱们又不欠他们!” 刘娜抱住母亲,扶着她的后背,让母亲慢慢平静下来。 第038章 心得体会 婚礼的事宜,还有债务问题,理清楚后,刘娜便急着往上海赶。这些年,关于债务,外公帮助还了一部分,妈妈自己做些小生意还了一些,自己和弟弟上学期间勤工俭学、加之打工,近三年工作后也是还了少许。庆幸亲戚朋友对他们好,从来不催促,不然,这姐弟二人也不可能完成学业。 弟弟将刘娜送到老火车站,虽然有动车,为省钱,姐弟俩始终是坐慢车硬座,如今工作了,倒是经常换换卧铺享受。 老式的火车站里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和当年上大学时的光景无异,每一个乘车的旅客无不是大包小包,或拎、或背、或扛,几个嬉戏的孩童来回跑了几步便被家长吆喝一声拉回身边。动车组的开启转移了一部人到更便利的交通工具那里,但就现在看来,仍有不少人依旧只适合老式的火车。 从家里赶回到上海,晚上便是夜班。刘娜三点多下了火车,五点半就赶到医院,匆匆在食堂用过晚餐便回到科室女休息室睡觉,一觉无梦,竟是睡到十点钟,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 在PICU值班,医生通常是在夜间十二点钟接班,刘娜醒来看到时间,竟还有两个小时才到凌晨,此刻却是一丝睡意都没了。从休息室出来,打算吃点夜宵,不然一个夜班下来总是熬不住,上次昏倒,多亏护士们及时给她补充了葡萄糖才缓过神来。 “哟,许少爷今天也上班。”刘娜刚走进他们的用餐室,就看见Kimi半卧在沙发上看手机,Kimi的中文名叫许凯。自上次听护士们八卦后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孩子气的男护士竟然有着异常富足的家境。据说他的母亲早些年在美国打拼,碰到了他父亲,而他的父亲家庭背景却是相当丰实,本人也十分有能力,在不依靠家族企业的前提下竟也能在美国闯出名堂。事实上,Kimi确实算得上富三代,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只因为当年外婆喜欢外孙,母亲考虑老人不愿去美国又在家中孤单,便把小儿子留在国内由外婆抚养一段时间。后来上到小学原是要接回美国,可孩子到了美国想念外婆哭吵着要回家,自此他在国内的时间更长。再后来在美国上了大学却又中途辍学,回国到复旦读了护理专业。 “是,今晚也是夜班。”Kimi起身端了杯咖啡,走到刘娜旁边坐下,“咱俩又搭班。” 刘娜一回头,看到一张俊脸正盯住自己,吓得一跳。“怎么悄无声息的。希望许少爷够阳,镇得住夜班之神。” 这里的“夜班之神”是年轻医生们所敬畏之神。在值班和上夜班时,尤其禁忌说几类话语,例如“今晚好清闲!”“今晚的病患不多!”“床上的患者病情很平稳。”据说,这类话语一出往往即会招致夜班之神的光顾,一个晚上绝对是清闲不得,八成会收治新病号、或者是抢救患者,等等。 Kimi端着咖啡轻饮一口,微微一笑讲,“听闻,刘博士十分得夜班之神的倾慕,一上夜班就忙个不停。” 刘娜依在沙发上,一声长叹,“果真已是广为流传啊。” Kimi坐在旁边,忽然正经起来,严肃地问,“刘娜,你是不是一直都是好学生。” “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也算是识货。所谓近朱者赤,跟我在一起久了,长了不少智慧。” “我怕是近猪者笨!” 刘娜侧头瞥了这位年轻人一眼,“问我生活履历,有啥事?” Kimi板板正正地坐直,嘴角含笑地悄声问,“听说,今年入职的几个博士都没有谈过男朋友,你也是。” 刘娜不以为然地回答,“算是。” Kimi背坐的更加直挺,声音稍稍抬高,“啊?算是,求详解。” “跟你孩子谈谈心得,也可以,不要走我的老路。”刘娜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讲解起来,“自己原是暗恋某君许久,但上大学时家境贫寒,一心求学,后又因打过一次电话,他却是全然不记得自己,当时便死心。后来大学毕业保送上研,又听闻他已有了女朋友,便也就此作罢。博士期间,再次联系上,惊喜发现他竟然分手啦。” Kimi盯着刘娜,眼睛烁烁有光,“你岂不是有了可乘之机?” “谁说不是呢。索性,好友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他,届时他正打算出国深造,大家书信往来原是先要彼此认识。可是出国申请一下来,他便诚恳告之不愿耽误,自此,我们就再无往来。” Kimi依回到沙发上,全身心的放松状态,懒懒道,“波澜不惊,也没啥意思?你知道你犯了一个致命性错误吗?” 刘娜此时来了兴致,毕竟自己是虚心求教的性子。“什么错误?” “男子喜欢追逐,女子喜欢被追逐。这是生物的自然属性。” “你呢,想必许少爷应该有着惊天动地的爱情经历。还不止一两个吧。” Kimi边说边看向刘娜,“是有几篇故事。” “说来听听,我都告诉你了。” Kimi看到刘娜一脸听故事的高兴劲,心里有些不适,缓缓道,“最早是初中,我可不像你那么没出息,倒追,我永远是别人追逐的目标。” “是--,许少爷是何许人也!甚至可以逆转自然属性。” 正说话间,香凝走了进来,“真是见鬼了,我一穿这条白裤子,就下雨。” Kimi听到香凝的话,索性接上句,“人都神了。那天医务科的宋主任还在感慨呢,他一个月没洗车,这不,刚洗了,下午就开始大雨倾盆。” “现在的人都自恋。一种普遍到正常的不正常现象。”刘娜默默做了总结,“香凝,今晚也夜班。” “是。刘娜你最好镇得住点,别大半夜收病号。” “难,命中带‘忙’字。” 这话可是让刘娜一语说中,刚接班,急诊室便说要送上来一个患儿。 “什么病情?” “孩子的脚摔伤,听说孩子的奶奶使用偏方治疗,——用鸽子粪泡水洗。结果孩子被严重感染,现在发展成了感染性骨髓炎,整个骨头都快坏死了,目前病情进行性恶化,所以要立刻从重症观察室转进咱们PICU。” “上次还有个外婆给孩子用罂粟水止咳,结果导致肝损伤。这些神方子,伤不起啊!” “刘娜,以后你哮喘病再犯了,我这里也有神方。” “什么方子,说来听听?” “人血馒头!” 说罢,几个人都笑了。 伟大的中医就是这样在清朝末年及以后的一段时间默默地输给了人血馒头,时至今日也没有得到完全的复苏。 时间慢慢走到二十三点半,大家一一起身要到病房完成交接班。 “开始上班!” “对啦,香凝,孩子要不要血透呀!” “不知道。” “老总现在还在PICU外面跟眼眶蜂窝织炎的家长谈呢,那个孩子今晚必须上血透。” “刘娜,记得去拜佛!”这是香凝说的最后一句话,剩下的便是去搬运血透机器。 第039章 最后的聚餐 说好六点钟聚会,可大家现在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刘娜瞅着手机上的时钟,刚一抬头,看见采薇走过来。“瞧见没?这最远的往往最先到,最近的肯定是倒数第一。” 采薇依旧保持着她温柔淡雅的微笑,轻声道,“这不已经让你猜对啦。谦谦到现在还没个人影。” 人终于到齐。今天的目的——走出上海市中心,主方向是金山,并说好等到地铁最后一站下车,找一处风景倩丽之所赏花赏草。 路上大家自然不闲着,不外乎还是谈论工作、感情问题。 刘娜最是憋不住,“同志们,可知道吗?我竟然被领导们点名批评,就是六个月前的事情,那一次我和护士妹妹们差点被病患家属打了!” “此事,这年头不稀奇。” “这段话重点是点名批评。” “说说吧,这年头大家只关心新鲜事。” “正如那则笑话讲的,小布什说要灭掉四千万伊拉克人们及一名修单车的。他的属下立刻问道,为什么是修单车的。猜人家小布什怎么回答,我就知道大众不会关心四千万的伊拉克人们,只留意新奇事物。” “你到底讲不讲?”谦谦不得不加重语气抑制住刘娜儒生般的豪言壮语。 “好嘞。首先把上段故事讲完。话说,那晚月黑风高,恰我值夜班。”刘娜侃侃道来,“深夜来了名做睡眠监测的病号,我们住院医生负责写病程记录,会有专职人员过来安装监护仪。结果专职人员强调,只预约一个病号,多来的患者不属于他的范畴。联系两次,这位有性格的兄台索性当机立断地关机。幸亏同学们帮忙,大晚上联系到燕儿把她从床上叫起往医院赶。可是在一旁的家长急了,批评我们的服务态度恶劣,来到医院两个小时都没有做上,说是让我们把保安叫来,否则他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另又附加评语:怪不得你们医生被人打,被人杀!” “如今大家都知道只有闹,才能办成事。” “谁说不是呢。”刘娜赞许地拍拍谦谦的肩膀,“结果声势浩大,亲亲的领导们都来了,为安慰家属,甚至把我和燕儿一顿好生训斥。又一位敬爱的领导指责我说,为什么不会安装睡眠监测仪。” 采薇淡淡一笑接到,“下一步,CT、胸片这些机器,说不得我们也需学会开机使用。” 谦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检验科、影像科岂不是要失业。” 采薇自然听懂刘娜的不服气,上前安慰道,“委屈吧?” “嗯!”刘娜认认真真地垂下头。 “你应该理解,你那位领导也不是学医的吧,不了解行情。”这是谦谦常见的腔调。 “也是,不能全怪他。他们只是行政人员。” “采薇最近有什么新动向吗?” “没有什么新鲜事情。”采薇浅浅一笑,眼望向轻轨外。“看,前面的小桥流水!” “要么我们从这一站下,这已经是倒数第二站,最后一站也不一定有好看的风景。” “也好。随心随缘。” 面对一片绿地清水,采薇深吸一口气,“我们本就该如此,匆忙的脚步要时常停下来欣赏周围的景色,总是能够有些收获。” 刘娜耷拉着脑袋自我检讨。“好不容易共同休假、聚个会,又是谈医疗工作!” “不是你先提的嘛。” “咱们几乎除了睡眠,便是24小时待命,不是临床工作就是科研,脑袋里装的也竟是和医学有关的东西,没得办法。”谦谦身为耳鼻喉科医师,自然深有体会。说罢,她竟然饶有雅兴地歌唱起来:“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向天堂。” “调不对吧。”刘娜侧头看看谦谦,对于她的自信再一次膜拜。 谦谦大言不惭道,“有人说,我不算走调,因为我根本没在调上,完全性的原创。” “歌词也不错。”采薇甜美的声音附和道,“如果我们当真长起了翅膀,怕是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飞,那便是天堂。” 刘娜嘿嘿笑过两声,冷不丁加上句。“不一定哦。” “传闻,还有地狱呢。” “也是,咱们啥都不信,说不准,那里才是归属。” “倒也好,那里熟人多,不寂寞。” 几个人边聊边都笑了。 此处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青山湖畔,仅有几席菜田和两片眼目所及的油菜花,却也使得她们忘却忧烦,轻松自在。景致,在乎于山水之风、建筑之情,也在乎于心境。 “好啦,风景游历完,想想吃啥。” “今天我请客。”采薇微笑着讲,但是刘娜和谦谦都看得出来,采薇此时的笑容有些特别。 “采薇,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刘娜问,心口却是因为看到采薇笑得不自然而有几分担心。 谦谦仔细地盯住她,依照她对采薇的了解,当然知道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我要出国了。”采薇不变的还是她的笑容,平静、甜美。 “是吗?是好事啊。” “却是非常艰难的决定。”采薇静静地讲,“最后,我还是无法留在中山医院工作,这里的人才太多。科室今年的名额给了一个海归博士。” “哦。” “出国也好。中医在国外特别吃香。” “如果出去混得好,记得叫上姐妹们。”刘娜故作轻松地讲,“我可是一直盼着出国的机会呢。” “知道。” “哪个国家?” “美国。” 两位好友自然懂得采薇是多么喜爱复旦、喜爱中山医院,那是她自小的梦想。如今远离,若是因自愿,自然是开心;可却是她最后无奈的选择。至于她的恋情,刘娜只记得她喊自己出去喝茶,静静地品茶,要了几个点心,然后告诉她分手了。至于原因,或许采薇自己也不知道。她原是想打电话询问,然而,她是一个如此骄傲温柔的女生,让她如何开口。而如今,她期盼的工作,也与她失之交臂,或许是给她最后的离开找了更多一份理由吧。 第040章 低情商 聚会后的第三周,采薇便办理好所有出国手续。离开那天,谦谦值班,刘娜刚好是上中班,白天送她到机场。临上飞机的那一刻,采薇始终还是落下了眼泪,又趁刘娜没注意默默擦去。 飞机不久便起飞了,带着她走向更遥远的目标。 刘娜没有太多的时间送别飞机,而是与采薇挥手作别后赶紧回到地铁里,因为还有中班等着她,需要回去补足睡眠。 中班做完所有工作,在凌晨一点钟结束,这个时间点也无法回家休息。因为第二日原本是休息,又因为师妹曾帮助她上了一天的班,日间要到师妹的科室还班。所以今晚只能窝在科室休息室睡一夜。 白天,在师妹科室,病房查到一半。 “大夫,我们这个B超做了有什么意义?” “这是消化科会诊的意见。” “非要做吗?” “不想做,签字。”宋医生冷不丁地说了句。 “医生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又没说不做!” “到底做不做?” “做。” 宋医生盯着病例,也没听清楚。“不做,签字!” 此时家长火了,吼出句:“我是说我们做!” “所以说,让你们讲清楚!” “我们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原本这一家人倒是比其他家属通情达理,可是不巧,碰上了宋医生。据说这位副主任医师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智商高,情商低,原本医患关系紧张的今天,他仍保持着万般高傲的姿态、语气生硬,不怎么会说话,隔三差五地还把家属们得罪一通,害得跟他在一组的小医生也屡屡遭殃,因为家属们多不会对着副主任乱吼,却是喜欢跑到办公室骂小医生们没有医德。事实上,这位高年资、气场了得的副主任和周边的同事也不怎么合得来,有事没事地喜欢把重病号推给别人,自己只看一些简单病例,保证万无一失,不会出现医疗上的难题;偶尔,还会无心地一出口便伤人;但是他各个论文写得漂亮,医术和人品虽差,也是医院的宝贝,领导们重视的对象。目前医院之间的较量标准,依靠的正是门诊就诊人数、床位收治病人数和医院内文章发表的数量、“质量”。 刘娜跟在旁边,听从宋医生的指示在电脑上敲击各类医嘱,心里头却是一阵汗颜:当真如传说中的一样,高智商,又能够做到情商跌破零点! 查房刚刚结束。 有个病患家属跑过来,“大夫,我们孩子的脸色不太好。” “知道啦。”这位副主任对于今日换班过来的刘娜还不熟悉,仅是看到她的胸牌叫出名字。“是小刘吧,你过去先看看。” 刘娜走过去,看了一眼孩子,6个多月大的孩子,现在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立刻拿起听诊器上前,听到孩子呼吸音急促,但更要命的是心率增快。她立刻跑过去禀报,因为有高年资的医师在场,对于病情突变的孩子,低年资医生一般要求上报,不能够轻易擅自做主。 “宋老师,孩子心率快,有将近两百次,给他拉个心电图吧。” “呼吸急吧。”宋医生也走过去。 “急。” “可能是痰堵了。先给他吸痰。” “是。”刘娜去护士站叫来护士,自己当真不放心,也同时推了心电图机过来。护士们吸过痰后,她立刻给孩子做了心电图,现在孩子神志已经出现萎靡,也不再吵闹,此时竟在不用镇静药的情况下拉出了漂亮整齐的心电图,但一看孩子的这种精神反应状态,刘娜立即交代护士们接上心电监护仪、吸上氧气,又赶紧拿起心电打印图跑向宋老师那里。“宋老师,心电图显示应该是室性心动过速,家长说她从一早醒来便吐了两次奶,怕是室速已经发作过一次。要赶紧处理。” “先拿到心电图室让他们再判断一下。” “要不要先用一次利多卡因。” “也可以!” 刘娜请示完宋老师立刻回来交代护士,用过药之后,孩子的心率终是恢复到正常。 不过,这会儿家长却恼了,冲着刘娜嚷道:“孩子在这里住了两天,始终不见起色,今早还出现这种情况!你们医生是干嘛的!” 刘娜赶紧解释,“你先别紧张,现在孩子已经平稳,待会我们请心内科的专科医生会诊!” “什么叫让我别紧张,换做是你的孩子,能不紧张吗!原本只是简单小病,住个院,现在又给我们治出心脏毛病!我不跟你们实习生讲话,叫你们上级医生过来。” “你稍等会,我去叫宋老师过来。”刘娜也只能如此回到。 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此刻竟然觉得PICU的环境更让她喜欢,虽然忙,但是科室的气氛和合作精神快乐。 “刘娜!”Kimi走在路上一眼看到前方的人影,虽然没有穿隔离服,也没有穿白大褂,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刘娜。 “哦,Kimi啊。”刘娜停住脚步。 Kimi走近了,上下打量着刘娜,轻轻道,“今天看起来十分疲劳啊。” “是吗?”刘娜有气无力地回了句,“许少爷,今天看起来依旧年轻俊朗。” “谢谢。说的这么好听,赐你糖块一枚。”Kimi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巧克力。 刘娜接过,看着光泽华丽的包装,感叹道,“外国品牌!” “自然,少爷级别的人物当然要出手阔绰。” “谢谢。” “对啦,刘娜,找你还有些事。” “什么事?” “我朋友带孩子来看病,开了一堆药物?太多了,不知道哪个可以不吃。总觉得吃多了不好。” 刘娜帮他看了看,指出两个暂不用吃的药。 “现在的药是越开越多,果真应了药养医的话。上次那个朋友说,你看病没开药,病也好了。” “他只是普通的感冒,烧个两三天多喝水多休息,自然好。他信任我,自己又仔细,说是见到孩子不好再来医院,我也放心,便没开药。不是我好,是他自己对孩子负责。”刘娜淡淡一笑,心口却又是一沉:恐怕必须等到完全摒弃利益冲突才能够走上真正的高度文明,无论是在我们中国,还是在发达国家。 “你们小医生看一个病人,诊疗费能拿多少?” “六毛。” “好吧,有空我请客。” “谢谢,我先走啦。”刘娜此刻确实有种魂不附体的疲劳感,毕竟这两日工作、生活过得太过丰富。 Kimi望着刘娜的身影,原是想说要么送她,因为他今日开车过来,却始终没有敢开口。伸手摸进口袋,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起,口袋里竟然习惯性地塞起了糖块,或许是那天被刘娜低血糖吓出了后遗症。 第041章 意外伤害 PICU门外又堆起七八个家属。 “大夫,我们正在商量看哪个医生比较好。” “住院治疗,是团队合作的医疗模式,不可能每天都是你们指定的医生看病。”刘娜耐下心来解释,“请你们理解。” 不多时,另一个患儿的家属也走过来,大声嚷道:“我们只要主任看!” 刘娜继续保持着平缓的语速,“我们PICU只有两个主任医师,一个出国在外,另一个主任正在上门诊。” “我就不信这么大家医院,一个科里只有两个主任!” PICU门外的家属们纷纷加入讨论。 “这里晋升很难,我们仅有两名主任,主治医生的医术也决不在主任之下。”刘娜原是想继续诠释现在住院医疗的概念,却被Kimi拉住,“刘医师,病房有个患儿需要你处理一下。” 自然是病房的事情要紧,刘娜赶紧迈步跟上,“哪一床?” 进入病房内,Kimi微微叹了声气,“没什么大问题,就是7床发烧。我是看你给他们已经解释了快半个小时。你也真不嫌麻烦,讲这么多。” 刘娜娓娓道来,“这叫做科普!其实,又唤做另一类的科普。” “你这叫啰嗦。言简意赅,不然你永远解释不完。” “知道,Kimi教训的是。” 病房里各种机械依旧在滴滴作响。 护士台传来,“刘娜,鉴定中心打来的电话,说是16床没有检测出□□。” “知道了,看样子,孩子吃进去的不多。”刘娜回答完,恰巧见护士长走过来。“护士长,刚好碰到你。你不是想知道这个孩子的毒物检测结果吗,结果是未检测出□□。” 护士长眉头不由地皱起来,朗声道,“那个家长不是说孩子吃了□□嘛,现在没有检测出来毒物?” 刘娜也甚是不解,“是呀,可能吃的比较少,或者全被孩子吐出来了。” “孩子怎么会吃□□?” 这个警号同样在刘娜脑海里冒出来,她不由地脱口而出,“护士长是担心投毒?” “我们又不是没有碰到过。你还年轻,我在这呆久了,什么没见过。”护士长长相秀丽,也着实显年轻,事实上,她有将近二十年的工龄,如今也已是近四十岁的年纪。 刘娜仔细回忆着询问病史时家长们的表情,“我含蓄地问过,家长说是孩子自己偷偷拿起来吃的。看家长的表情,不像是这么恶毒的人。”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放家中。”护士长依旧保持怀疑态度,“我陪你出去,听听他们怎么说。不行,我们先报案。” 刘娜赶紧应承,上手抱住护士长的胳膊,满脸堆笑道,“是,谢谢亲亲护士长。” “客气。”护士长也是回以微笑。 二人一出去,护士长便立马进入角色,眼睛直直地瞪向守在PICU门口的四位家长,包括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护士长那气场还当真是刘娜这些小医生们学不来的。“孩子怎么会□□中毒!” 孩子爷爷抢先问道,“报告出来了吗?严不严重?” 护士长继续肃然地问,“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这种情况我们需要报案。” “啊!”孩子的母亲顿时吓得脸色苍白。 孩子父亲赶紧上前解释,“大夫,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么你说清楚,孩子如何吃到□□,否则我们只能报警。”护士长一板一眼地讲。刘娜站在她身边也被她的气场完全hold住,一句话也没说。 “是这样的,大夫。”往常在医院里,像刘娜这样年轻的女医生通常会被家属们称为护士或者是小姐,而年资高的护士则常被称为医生。因为到目前为止,在不少民众眼里,医生都应该是年纪大的长者或者是男士,而医院里看起来年龄轻的女生均应该为护士。当然,如刘娜这类医学博士毕业往往也已经三十岁左右,放到人群里也算是老人。 “我们一开始已经给这名护士讲过。”现在他们所指的护士正是刘娜。 同一时间,刘娜悄悄给护士长送去微笑、认同的眼神。 “家里确实是放了些□□。孩子好玩,拿起来吃了一口,然后又立马吐出来。” “家里为什么放□□,这是剧毒!” 护士长犀利的目光下,也容不得他们撒谎。孩子的父亲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家是卖狗肉的,我们用那种药毒狗。” “啊——”一直没说话的刘娜此刻却惊叫一声,“你就不怕毒到别人!” “我们用的量非常少。打狗这个行当,差不多都用这个方法。” 了解了情况,刘娜和护士长一起回到PICU病房。 “这就叫害人终害己。”护士长长叹一声。 “可怜的小狗。你说怎么会有人喜欢吃狗肉!为了口舌之快,当真是连命都不要!” “别唉声叹气啦,你的床上又收了一个新病号。”Kimi紧接着走过来。 “财源滚滚来啊!”这是医生们常自我安慰的玩笑话,临下班收病号,怕是又要加班到七八点钟才能回家了。 护工推着转运车走进PICU,另外,陪在旁边帮助推车、一边监测生命体征的人员自然是住院老总。 “什么病人!”刘娜瞅着转运车上的小女娃娃,整个颜面肿胀,熊猫眼,头皮大血肿,头发丝上也是血,一缕缕地黏在一起,胳膊上块块淤青,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血迹。看这些伤口的位置和形状,不像是车祸伤或是坠落伤。“怎么会伤成这样?” 年轻住院总摇摇头讲,“可怜吧,是被打的。” “啊!”这一刻忽然让刘娜想到一句话,——脸被打得连爹娘都认不出来。“天哪,是谁这么狠心竟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 “是被她亲妈暴打的,今早上丢在医院门口,凶残地令人发指。现在小孩的神志开始不清楚了,做了头颅CT,颅内有出血,从急诊抢救室紧急地送上来。” “她妈妈还算是有良心把她丢到医院门口,”这是小护士香凝的话。 “你也太善于满足了。”刘娜又转过头,接着问老总:“如何知道是她妈妈打的。” 老总在一旁讲:“刚进急救室的时候,孩子神志还清楚,问她谁打的,说是妈妈,其他的什么都不敢讲。只告诉我们她六岁,叫琪琪,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听她讲,她还有两个姐姐。” “这样的家长就该抓起来,剥夺她的抚养权!NND!太心黑了!”如今Kimi也是跟刘娜学会了使用NND。 刘娜一边抽动脉血一边讲,“上次我一个同学讲,好像是这方面的法律尚不完善,后续管理也不足。” 血抽完,护士们也给孩子完成了静脉通道,止血药物已经缓缓滴入孩子体内,希望能够尽快帮到她。 “有阵子,咱们国家对于逼迫孩子乞讨的事件进行了严厉的管理和整治。有个朋友仗着有法可依,见路上乞讨的母子便把警察叫来。那位善良的民警刚到,一看是这对母子,就皱着眉头解释:已经多次与这对母子打过交道,因为热心的群众太多,但那孩子确实是人家的亲骨肉,还在警局通过DNA检测证实。那孩子,身上总带有伤痕,想是母亲所为,只可惜,现在一些情况下没有剥夺父母抚养权的法律,所以他们也是无能为力。” “就像咱们可怜的平安小朋友吧。从住院到现在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父母了。孩子父亲讲了有本事就抓他进牢房,在里面管吃管住,还不用干活挣钱。”护士长在一旁边唠叨,边帮助工作继续。 2小时后,小姑娘忽然烦躁起来,用了镇静药也是不安稳,紧接着口里竟然冒出血来,孩子肺出血。病房内又立刻忙碌起来,最后给小女孩插上气管插管,安上了高频呼吸机,孩子肺部出血的情况才渐渐稳定。 第042章 同学的婚礼 今日要去参加同届博士同学的婚礼,说好到谦谦的住所先集合,然后一起赶去。刘娜按时到达,谦谦此时才刚刚下班。 “谦,那个女大夫是谁?”刘娜刚走进谦谦的办公室,碰巧看到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同仁脸色沉重异常,眼角的泪痕显然刚刚情绪崩溃过。刘娜记得她,她像是也住在五官科医院宿舍楼,正巧是谦谦隔壁的邻居。 谦谦走到门口看了看,见郝医生已经走远,才回来小声地讲,“哦,是郝医生。这种事情碰到谁,谁倒霉。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但她像是还没有走出阴影。” “什么情况?” “有个鼻咽癌的老病号。治疗好多年了,过来复查。郝医生查看时发现有肿物,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做活检明确。” “出事了,对吧?” “是呀,取了少许组织出来后,患者便出血不止。最后没救过来。” “鼻腔内出血确实能够死人?”刘娜想起前不久收治的患儿也是鼻腔出血不止,五官科医生用明胶海绵填塞后仍是在不停地渗血,最后只能收入PICU,并在紧急情况下采取手术才止住血,但是上手术台前,几名五官科医生均是胆战心惊,唯恐是变异的血管组织,或者是肿瘤,那样的情况下就十分危险。不过,普通民众,任谁都不会认为鼻子出血也会死人。 “那天换做谁做这个组织活检手术都会出事,只看是谁不幸了。他是肿瘤患者,长期化疗后又复发,肿瘤内部本身就富含丰富的血管,可想而知,一旦是那种极其脆弱的肿瘤组织,只怕就这个结局。” “她现在还好吧?” “鉴定结果出来,她取到的确实是肿瘤组织,并没有伤及大血管。可现行的规则,必须倾向于弱者。家属再一闹,医院铁定是给钱了。医生自己担负10-20%,她一年的收入全搭进去了。最可怕的是留下心里阴影,如今她只说再也不做好人,尽量避免做些危险的手术。” “怪可怜的。” 刘娜弱弱的声音刚落下,护士站便传来吼骂声:“你们这些畜生,狗屎都不如!”这是一位老太太的声音。 “现在六七十岁的老人,嗨——” “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小时候大多是在斗争中长大,没受过教育。即觉得他们可怜,又觉得可气可悲。” “你们儿科更多见。” 刘娜不由地轻飘飘地语气上扬,“那是自然!” “这还有的炫耀。”谦谦鄙视地瞅她一眼。 两人聊着,前方谦谦的同事阿玉走过来。 谦谦轻轻问,“阿玉,怎么一回事?” 阿玉压低声音道,“老太太一早急着办出院,可管床医生上手术,还没下台。那位好心的进修医生帮她把出院小结打印出来。但是老太太一看,主诉写“卡鱼刺7周”。应该是7天,肯定是笔误,进修医生担心耽搁老人家乘火车,便帮她修改了。可老太太认为这是医疗错误,要讨个说法,进修医生也是个好脾气的,慢慢给她解释,谁想到,老人家听着听着就骂了起来。”阿玉一耸肩。“这不,把我们所有人都一起骂了。畜生!这个词,挺新鲜。过去多是骂咱们爹娘。已经有人过来调节了。” 回到谦谦的宿舍,谦谦便开始忙活起来,换了几套衣服都不合适。 “你快点收拾,差不多啦。琼霞让我们早些过去帮忙。”琼霞是谦谦博士期间的室友,与刘娜也是英语同班,所以大家关系很好。今日她结婚,自然要赶去祝贺。 “我们能够帮到什么忙,她那个贤惠的老公把什么都搞的定。” “可是他老公并不认识咱同学们啊。咱俩过去是帮忙招呼同学、老师。” “再稍等等。她知道我懒,能够起帮忙作用的只有你。你就是个陀螺命。” 终于到了最后的提包选择过程。“是拿我妹妹的哪个包好呢?”谦谦自己有一个手拎包,平日重大场合出门,全是借用妹妹的行头,有时候连衣服也是挑妹妹的。 “早知道,我也把自己的包包拿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乡土气息,那样,你就不会有选择障碍了。” 谦谦侧头看向刘娜,这伙计果真是轻装上阵,只拿个手机,顺手往大衣口袋里一塞。“所以你今天压根就没有拎包,够聪明!” 刘娜继续不厌其烦地催促,“你快一点。” “你说人家怎么这么好命呢。那个男的整整等了她十年,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更可恨的是,那男的还长得又帅,又多金。” “长相也就一般般。” “知道,在你刘娜的心里只有那一个最好。不过,俗话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你们俩的故事怎么就反掉了呢。” “如今年代变了!这话要反过来读。” “你倒是会自我安慰!OK,出发。” 婚礼如梦幻般展开,谦谦在一旁看得热泪盈眶。刘娜却是始终没有闲下来,又是为宾客带路,又是帮助新娘打点物品,又是负责安排花童,对于儿科医生出身的刘娜自然不是难题。这会儿刚吃上两口饭,就又陪着新娘去换礼服、敬酒。 婚礼顺利完成,刘娜有了一个重大的收获,琼霞把鲜花直直地扔给了她。 第043章 现实的距离 PICU内除了机器的声音,便是安静的脚步声。被母亲打伤的孩子病情恢复后便由警察带离医院送进了福利院,可是孩子的父母却没有抓到。 还有半小时便到凌晨12点钟又要接夜班了。 刘娜走进公共休息室,冲了一杯咖啡。Kimi现在也换好护士服走进来。 “被打的孩子出院了,你知道吧?” “嗯。不知道他们家里剩下的两个孩子,有没有被她们妈妈打。这样的环境下,孩子即便是能够长大,怕也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有的甚至会成为下一名罪犯。”刘娜听到这个消息长长叹了口气。“孩子们要么反方向成长,要么模拟学习。行凶的母亲,当真抓不到吗?” “或许,警察们还在努力。”Kimi走过来。“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心事,昨天总看到你休息的时候发呆。” 刘娜低着头,盯住杯子里冲开的雀巢咖啡,淡淡地道,“我是想,回家一趟。” Kimi挨在刘娜旁边坐下,放柔语调,“家里有事吗?” “没有。”刘娜最终还是说出了实话,毕竟Kimi是她在医院里最为谈得来的朋友,也或许当真是压抑太久,仅仅是想一吐为快。“一个朋友回来了。” “是你倾慕的对象?”Kimi话语非常轻,他似乎已经知道答案,曾听刘娜提过这段故事。 “嗯,最近便又要飞回英国。我想见他一面,想弄清楚为什么当时会拒绝我。” “你明天不是下夜班吗?” “可晚上还要继续上中班。” “找人替你上一次,你再还给他。” 刘娜眉头舒展开,“也是啊!还是Kimi你聪明!” “是吗?”Kimi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是真聪明还是够傻气。 下一步,刘娜便开始计划起来,喃喃道,“但是我回家不能让我妈妈知道,不然她会担心我莫名其妙地回去。干脆只告诉我弟弟一声,说是回家拿些资料。见一面,我立马再坐火车赶回来。” “你不要命了,下夜班还折腾,上次你刚刚有昏倒过!”Kimi想拦住她,可是看到刘娜满眼的希望,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吧,我开车送你到火车站,然后你回来时我再去接你,送你回家。” “这么够哥们!” “是啊。”Kimi淡淡地笑着,“谁叫咱们是哥们呢。” “现在我就发条信息,问问他明天能够见面吗?”刘娜一转头,又立刻自言自语道:“不行,还是先把火车票买上,万一他暂时看不到信息呢。明天回到家还可以再联系。”二话不说,刘娜下狠心买了动车车票。 早上八点半交班结束,也便正式下夜班。 “Kimi,先送我回家,我拿个东西再赶往火车站。” “你当真把我当司机使唤。”Kimi边说边发动汽车。“是咱们医院年轻医生都住的那个公租房小区吧。” “对的。”刘娜坐在车里瞅了瞅,车内设施果真是宽敞大气。“这便是传说中的保时捷!也和其他车子没啥区别嘛!” “是,小主。你先把安全带系上。” “准了。”刘娜边说边系好安全带。 “他回信息了吗?” “没有。”虽没有收到回复,但依旧挡不住刘娜的好心情,她笑呵呵地道,“不过,我打听过家里的朋友,说是他今天暂时不会离开家乡。” 到了家,刘娜取出早先做好却始终没有寄出去的礼物,又迅速地跑下楼。 “让您久等了。” “岂敢。什么东西,包装得这么漂亮。” “不止漂亮呢,里面还别有洞天。”刘娜一一打开,原来这是由好几个礼品盒一个套一个的组合起来,每一个礼品盒样式均不同,每一层里面各放有些小礼物,有自制的手链、贺卡,还有十字绣卡包,等等。 “全是你自己做的!”Kimi眼睛瞪得溜圆,说不出得羡慕,另加震惊。 刘娜盯着礼品盒,眼睛里闪闪发光,“那是!” Kimi内心醋意翻涌,权且当作是嫉妒,挤出几个字,“可当真用心!” “我做什么事情,都秉承着细致精神。”刘娜不由地炫耀起来,“手链、贺卡,是去年做的,原本是等到他生日的时候寄出去。” Kimi撇撇嘴,“我碰到你这样的,也会吓得躲起来!” “果真?” “同作为男人,知道碰到你这样的女生啥感受吗?” “啥感受?” “送你两个字--恐怖!” “那是真的对不住他,把他吓到了。”刘娜态度即诚恳又谦虚,认真道,“谢谢你的金玉良言。以后定改之。” Kimi一边开车一边侧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吗?你今天的黑眼圈,连熊猫都不敢跟你比。” “怎么办!怎么办!”刘娜立马端起手机对着自己查看,却是连连地惊叫起来,“啊!完啦,完啦!” 此时Kimi却开到一商场处停下车来,“你等会儿!” 见Kimi打开车门跑出去,刘娜急忙喊道,“Kimi老弟,我会晚点的!” Kimi头也不回地回道,“马上回来。” 不到二十分钟,Kimi果真疯狂地跑了回来,扔给刘娜一包东西,然后一边喘气,一边开动了汽车。 “我买了几个眼部化妆品,还有粉饼、粉底液、bb霜。你看哪种用得上。” “太细心了,不愧是暖心护士。但是,老弟呀,我也只认得这粉饼。”刘娜拿出来一一分辨着。“其他即没见过,也不会使用,现在临时磨枪,怕是会出糗,我只拿粉饼吧。谢谢,多少钱,回来给你。” “跟我还客气。” “是,既然许少爷这么有诚意,我也不客气了。不过,总要礼尚往来,不然我岂不是太占便宜。” “你手艺这么好,上次给我的手链虽然没有你现在包装盒里的精致,也勉强过关。哪天再给我编条手机链吧。” “没问题。不过,手机链的成本也就十几元钱哦。” “我就当扶贫啦。” “本姑娘接受救济。改天我请客!” 刘娜下火车的那一刻,恰巧接到了回复的短信,最终如愿地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朋友。正是这位朋友,刘娜从高中、大学,再到研究生、博士毕业,思慕了十多年。但是直到再次坐上火车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口才渐渐平静下来,才回忆起她跟在他身后,空气是如何的寒冷,才忆起那双眼睛里再没有了上学时的清澈,里面透漏着成熟,却也含有淡淡的疲倦,只是由始至终没有映出她的半个身影。 到达上海虹桥站,外面站着熟悉的面孔,Kimi老早守在了外面。或许如今让她能够真正相信的便是友情了。 “刘娜,怎么样?”Kimi看到她的眼神便已经获知了结果,胸口总算放松下来,他微笑着走上前:“吃过晚饭了吗?这是麦当劳的汉堡,还有热牛奶,周到吧?” 刘娜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五星级服务。谢谢啊,Kimi。” “客气。” 回家的路上,刘娜一直没有说话,汉堡自然也没有吃,走到半路却是悄悄地落下眼泪,静静地。Kimi在一旁开车,伸手按停了车里的音乐,于是车内也便仅剩下安静到几乎静止的空气。 到达小区,刘娜抹干净所有的泪水,端起汉堡。“好啦,现在彻底轻松了。” “这么快就康复啦!”Kimi瞧着她笑了。 “自然!”刘娜拿起汉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已经对自己的感情史做了最完美的祭奠。现在,心情坦荡荡的,好自在。” “你吃慢点,这么没有女生形象。” “Kimi,今天的事情不能说出去,否则就让你尝尝本大夫的手段!” “遵医嘱。”Kimi又微一侧头望着泪眼朦胧的刘娜,问:“你当真好了?” “必须滴!知道么,两情相悦才是美好。”刘娜含着泪笑了笑。“看过神雕侠侣吗?” “当然!” “若是杨过纵身一跃到达崖底,小龙女却告知他,自己玉女心经已练至出神入化之境,女儿家感情早已淡漠,请过儿别去,另觅新欢。或是杨过十六年忘情,小龙女终是在谷底化为一堆白骨。” “就你想得多。” “真爱,需要共同的努力。他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现在!只希望他一生平安快乐。” 第044章 感谢 急诊重症留观室是医院内最为“恐怖”的科室,这里的患者病情重,只因为疾病方向不明确,又或者是因为病房床位紧张,不能够立即收治入院,但是患儿离院后又存在极大的风险,故而,这便是急诊重症留观室的意义。 急诊重症留观室的患儿出入观察室的周转率快,医生们几乎是没有一刻清闲。此外,依照主任的一句话总结他们的现状:除了沉重的工作,还要将更多的时间用来预防人心。 “李娅,你伤得不重吧?”刘娜上前帮她查看。“要不要我给你清创缝合。” 李娅温柔地赏给刘娜一个白眼,“是想拿我练手吧。” 刘娜坦诚无比地回答,“高手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不重,只是手背划了道痕。那位手腕肿的姑娘已经去验伤了。”李娅一抬头,眼眶里全是湿润的痕迹。“就是心里吓得发慌!第一次看到这中‘势头’。体温计只有42摄氏度,他硬说孩子烧到43.8摄氏度,必须要挂急诊。” “43.8摄氏度,体温计上有这个刻度?亏他想得出来,说谎都没有基本常识。需要严重普及下医疗知识。” “只是普及医疗常识,也不行,还必须提高整个社会的信任度。哪怕我们给他们讲的是真理,是事实,他们如果不信,也是白搭!”急诊护士长气势磅礴地走过来。“下次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人,就赶快跑,找保安。” “保安当时就在旁边,也没拦住。”李娅回忆着刚才的惊恐一幕,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履历中也算得上是“大片”了。 刘娜一本正经道,“那就往重要设备处跑!这可是血液科老师用血泪换来的谆谆教导,实验仪器比人贵多了,砸坏啦,医院领导们肯定严肃处理!” 李娅狠狠地点点头,“刘娜,你们这一招够狠!” 刘娜继续抑扬顿挫道,“标题就叫作——人命不值钱!对啦,应该叫Kimi去预检台那里。” “怎么又扯上我呢。”Kimi这个月也刚好调到急诊留观室上班。 “你是男生嘛。”刘娜笑笑。 “男生就该挨揍。” “这么没出息,是让你还手。” “我还手,会被开除滴。” “医院才不会呢,总共就这么几个男护,可宝贝的很。”李娅也跟在刘娜后面撇撇嘴巴。 “宝贝,你还是留在这儿或病房吧。”刘娜拍拍Kimi的肩膀乐呵呵地笑开了,李娅也笑了。 Kimi揪起刘娜的衣领,“赶紧把这个挑事的医生带走。” “说实在话,碰到那些彪悍的‘大叔’,换谁都不成。上次,还记得吧,那群欧巴、大叔跑进医生办公室打医生,保安上去拦,结果,他们掉头就打保安,可怜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保安整整是跑了三条街,直到碰到警察叔叔才终以脱险。”刘娜说罢,摇摇头,一屋子的人全逗笑了。刘娜继续故作姿态道,“严肃点,各位!” “什么事情,让刘娜那么一讲,怎么就像演小品似的。” 李娅推着刘娜,“你该去工作了,小心杨主治批评你。” “他也只有胆量批评我。” 护士长语重心长道,“现在人常说应该体谅家长们情绪大,因为孩子生病。” 刘娜颇有些心疼地看着李娅讲。“那么谁来体谅这些护士,他们也是别人家长的孩子!” 低头书写病史的晓芳,浅浅地笑笑说,“嫌弃咱们儿科的护士态度差!那是没去过成人医院!” 李娅深有体会地讲,“那是,上次我陪母亲去医院看病,可真被护士吼到了!” 刘娜感慨道,“只有对比才有天使。李娅,现在还心慌吗?” “还有一点。” “下班,我送你回家吧。反正我们顺道。” “也好,到我们家吃顿饭再走。你上次帮我把手链修好了,还没有答谢你呢。” “小意思,我正瞅着自己的才艺无人赏识。” “你的手艺可是巧得很。我妈妈看到了,正是诧异呢,没想到医生的手也会这么巧。要是我到店里去修,怕是要花三十多块钱呢。” “怎么,我们女医生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吗?” 一屋医护人员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刘娜也开始继续手上的工作。 没有五分钟,Kimi又走进来,“刘娜,有个孩子抽血,小孩太小,静脉找不到,还是你抽动脉吧。” “多大的孩子?抽几管血?” “39天,三管,另加血气分析和血常规。” “这么多,我怕是也没把握。” “家长特别好。你应该没问题。” 刘娜走进操作室,Kimi在一旁辅助。只一针便顺利地插到动脉里,血呼呼地流出来,但是因为疼痛,孩子扭动得厉害,仅抽出三毫升的血,针头就脱了出来。 这位年轻的父亲微红了眼圈问,“大夫,这些血够不够?” “不够。”刘娜看着眼前的娃娃着实可怜,心里懊悔刚刚该再用点力气抓紧他,谁想孩子的小手这么有力又滑,竟挣脱出来。 “要么先看看血气和血常规的情况,这些血是够的。抽动脉,孩子是疼得厉害。” “没关系,你们也是为了孩子好。这次我抓牢一些。”孩子的父亲一抬头对刘娜微微一笑,“麻烦了。” “麻烦了。”——这世上,刘娜仅记得听父亲在她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对医生讲过,没想到如今也能够听到。或许正是因为父亲的教导,她才选择了医学。医生是为了自己的病好,所以父亲总是交待刘娜相信医生,自己勇敢点;还交代她要记得长大后去看望曾经救过她性命的医生们。 刘娜拿起新的穿刺针再次插进孩子的皮肤,穿过皮下的层层组织,可这一次却是不顺利,针头在皮下换了三处方向,均没有进入动脉,孩子哭得脸通红,刘娜犹豫了一下正要拔出针。孩子的父亲却是喊道,“宝宝乖,医生阿姨马上就帮你扎好了。”然后他又是一抬头,“大夫,我抓牢,你再试试。” “好。”这一次刘娜确实一丝紧张都没了,没想到针头仅一次,便恰到好处地走进动脉内,很快,血标本也全部取到。 刘娜为孩子止血后,轻轻抚了抚孩子的头,低声讲:“对不起,宝宝,弄痛你了。”另一方面,刘娜却是更想对这位父亲说声谢谢,谢谢他能够相信自己,谢谢能够再给她一次机会。 第045章 重症观察室 “这年头,有种治疗叫做奶奶的偏方,有种温度叫做奶奶感到热!”李娅气呼呼地走进重症观察室的医生办公室。 李娅是重症观察室的护士,也是个性鲜明的姑娘,与刘娜特别谈得来。现今她跟父母住在上海,在郊区租的房子。一栋三层楼的居民房被房东改建后可以租给七八户人家;李娅的房间极小,却是被她收拾得既干净又温馨,只不过冬日里却没有空调,冷得紧。对于她来讲,能够炫耀的便是她老家的房子,父亲早年在上海打工,挣得钱在村里盖了好大一座房子,里面装潢也高雅漂亮。奈何回家里没工作,所以依旧留在上海,如今女儿也在上海定了工作,谈了对象。 刘娜在医院呆久了,知道对于护理工作,像李娅这样专科学历、普通家庭背景也只能在急诊这些工作紧张的科室,若是家底过硬,往往后期可以调动到比较休闲且收入可观的科室,甚至若是表现稍优异还可以在后勤部门做领导。社会竞争,总是包含了综合素质,其中关键的却是必须囊括背景。相对而言,医生间的竞争还是相当客观,拼知识和技术,确实需要下真功夫。然而,无论医师还是护士,在如今,若是要走上更宏观的发展,则是需要完全脱离临床走向仕途。 “怎么了?”刘娜抬起头。 李娅委屈地讲道,“7床的老人,跟他解释多少遍,孩子发热要打开包被散热,就是不听!” “学姐,这种场景我们可是看到不少,很多孩子发热,奶奶们就开始喊了要把孩子闷出汗来,汗一发,病便全好了。”下一届的规培医生小妍目前和刘娜一组上班。 正巧,这家孩子的外公走进来,这位老人穿得板正,像是个有见识的人。“刘大夫,您好。刚刚孩子的奶奶好像说话气到护士,不好意思啊。我们也是紧张孩子。你看,我们大人也有发热,然后出一身汗就好了啊。所以我们想,按照老俗语,发发汗便好。” “孩子体质不一样,他们的机体代偿功能远不如大人。即便是成年人,不同的病情,不同的疾病发展阶段,也不能够全用一个法子,对吧。”刘娜站起身仔仔细细地给他讲解起来,希望能够帮助他明白。“发热原本是人体对抗自然界病菌感染的有效方式。所以,发热其实也是人体自我启动的杀菌机制,对于多数免疫功能正常的孩子也都可以自我调节。但是对于高热惊厥这些特殊病例,这个发热要有个度,否则也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绝大多数情况下却不是闷出汗来便好。出汗其实是降温的过程,说明经过人体的自我调整,体温需要下降,然后通过发汗的方式降温。但是对于小婴儿,若捂得大汗淋漓出来,那是会要命的。小婴儿的体温调节中枢尚不完善,发热时再加上捂被,只会加重病情,甚至脱水、发展成为捂热综合征。我们曾经在一个地区做调查,发现全年中竟然会因为捂热综合征导致十几例孩子丧生。” 老人家显然是被医生的话吓到了,“这么厉害!” “是啊。”刘娜轻声回答,心里却是默默想着,每一个人都有认知偏差。也许,能够让人改变的方法,只能是知识和教训。然后,认识到自己的观点也有可能是错误的时候才能够变得真正理性。最终认知的改变才可导致行为改变。 刘娜看着老人依旧焦虑的面孔,继续安慰道:“你孩子患的是肺炎,不用太担心,孩子总是要反复与自然界的病原接触,这一过程也是在加强他自身的免疫力。便如同练兵打仗。每生过一次病,他的体内便会生成一种独特的抗体和免疫细胞,可以让他终生受用。” 老人家走出去,刚一开门,Kimi已经回来,他刚刚负责把一个病情危重孩子的病史资料送到PICU。 “Kimi,昨日送进PICU的孩子怎么样了?” Kimi喝了一口水讲,“说是要开颅手术。这孩子运气当真好。血小板也齐备,这么晚了血库竟然还能够有新鲜冰冻血浆,可不是普通的冰冻血浆啊。更巧的是今天总值班竟然是张主任,外科一把手的大主任,平日里花钱请他都找不到门路,今个他值班,接到电话便从家里赶来。不过,现在家长正在纠结:万一孩子救过来留有后遗症怎么办?让我们讲清楚。我们是医护人员又不是神仙,只能够告诉他发生的概率。” 又过去两个钟头,刚刚上任的住院老总安同学再次到急诊交班。 刘娜便问老安,“颅内出血的孩子怎么样了?”心想着,这孩子硬膜下出血,及时救治应该能够活过来,后遗症多少不好说,但是越早救治,神经细胞损伤得越少。 “家长已经犹豫两个多钟头啦。”安同学叹了口气,“现在又在纠结为什么不早点做手术。给他们讲不是所有颅内出血都要手术,要有指征。能够保守治疗最好,谁会愿意给他开上一刀,而且是颅内手术,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但小孩目前病情进展快,必须要做手术了。先前孩子爸爸愿意做手术,他爷爷硬是拦下来。如今好了,他们家爷爷和爸爸统一了战线,开始与我们争执起来。张主任一气之下走了,让他们考虑好再叫他。” “这就叫做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万事,人和最是关键。”小妍跟在后面也简简单单地说了句。 晚上八点钟终于到了,接班的进修医师小柳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完成重症观察室的床旁交班已是八点半。 紧接着第二日,重症观察室的工作继续。 几日下来,刘娜已然忘记今日是周末,原是约好周六或周日去谦谦那里一趟,她妹妹从家里带来了特产。幸好,今天下午她是五点钟下班,约莫如果按时下班,晚上应该尚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利用。 早上查房刚刚开始,一个孩子的家长便叫了起来。原来一个患有缺血缺氧性脑病后遗症的婴儿喝奶后突然出现窒息,此刻监护仪上显示心率只有四五十次,医生们赶过去立刻开始心肺复苏,主治医生在一旁下达各类急救医嘱,肾上腺素推过一剂后,孩子渐渐恢复了心率,脸色也慢慢由青紫变回苍白色。 一个抢救,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过去了。 “大夫!”一位头发稍白的老太太气冲冲地走进来。“大夫!你们到底还查不查房!” “我们这里在抢救病号!”主治医生转头回了句,继续上前查看救治的患儿。 “我们早上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人查房,护士也叫不到!”老太太喋喋不休地在后面讲,“我们孩子也很重,出了事,你们负责得起吗!” 主治医师没有再说话。 眼前刚刚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孩子,呼吸依旧急促,但是家长已经决定放弃,签了字便抱孩子离开了。 查房继续。 结束查房回到医生办公室,刘娜狠狠地坐到座椅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病重,竟然跟一个快要死去的孩子比!” “刘娜,”李娅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别跟这些人计较。好人还是占多数。” “谢谢。” 第046章 “中心”情结 这里地处上海最繁华的街道,也是最古老的商业中心。到如今,很多老建筑已经逐个被新楼所取代;不过,有些街道的深处依旧保留了老上海的小户型楼层格局;走进每一栋楼,就仿佛置身于张爱玲时代的小说中。张护士便是住在这里,从她记事起便是在这里,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搬进了自己的小屋——依旧是上海老式的小型屋舍。 老式的上海小户型,一般仅分出一间卧室、一间狭小的客厅;多数情况,一层楼内几户人家,厕所、厨房公用。虽然空间拥挤,甚至连透进的阳光都要几家人共享,楼道里的设计也是狭窄、细长,长年累月见不得光,垃圾多半是堆在家门口;除了楼,外面则是拥挤的街道,也是狭小的格调,间隔地或种有几棵树,略添些生机,除此之外,便是用“挤、乱、脏”概括。不过,长久以来,能够居住在上海最繁华的中心,是每个上海人的骄傲,这种优越感也成为他们每日开心的理由。 然而,三十多年过去,在这座拥挤的小楼里,在这所不足五十平凡米的家里,张护士的生活却越发过得单调。二十多年前,丈夫与自己离婚,剩下女儿和自己相依为命。到今日,女儿37岁,仍是待嫁闺中,虽如此,但上海的高龄剩女比比皆是,外地女性更多,自己又属本地上海人,自然也就少了些过度的担忧。 下午下班,看了一天的门诊,王医生累得坐在狭小的办公室内喝水休息,正准备起身回家。谦谦走进来,她是来接班的,随后进来的是那名脾气古怪的张护士。说张护士脾气古怪,是因为她总是对老医生低头哈腰地问候,对像谦谦这样的小医生却是经常大声呼喝,甚至冷不丁地指责一句,“医生,你看病看得太慢了,外面已经堆了一堆人。你少说几句,只看病就行!”亦或者,“医生,这个检查你确定要开!”以张护士的资历,她也常常指责年轻医生“胡乱”开检查。 医生更衣室内走进三个人就显得格外“紧张”,三个人要彼此侧身才能够自由走得开。 “王大夫啊。”张护士凑过来,跟王医生闲聊。王医生在这里也仅是名住院医生,虽并没有升到主治,但也是五年多的老住院医生,不比得谦谦规陪结束后这才刚刚算正式工作。“我前个月把我们家对面的房子也买下来了。我女儿也找到男朋友,将来我要安两个电表;如果女儿对我好,以后她结了婚,电费我依旧帮她付。” 王医生应付性地点点头,“你也是不容易。”她这话说得诚实,居住在这附近的人,每天生活在狭窄阴暗的阁楼里,想到的可能仅仅是属于上海人的辉煌,剩下的便是一成不变、单调的生活,然后是压抑内心底层的愤懑和不满。 “你女儿的男朋友,上海人吧?” “那是,外地人我可是一百个不同意。”张护士又想到王医生也是来自外省,立刻补充道,“不是说外地人不好,只是我们生活习惯合不来。” 谦谦交班后,王医生也正式下班。 夜班开始,前半夜还好,依旧是老样子,晚餐过后,不时地来几名拔鱼刺的人士。 “我怕,我怕!”一名女子紧紧握住男友的手,细细的声音软软地呼唤着男友。故事如上述,她也是在用餐途中被鱼刺卡到。 男友哄孩子般轻拍女子后背,“别怕别怕。” 谦谦戴好手套帽子,准备完毕,走到手术台前。“抬头!” “我怕!”女子边说,边依旧遵照医生的话抬起头,“我好怕!” 谦谦听着这琼瑶剧般的情节,再瞅着这张盖有几层粉底的面孔,内心才真正地挣扎起来:姐姐才叫怕呢,姑娘你那胡灿灿掉下来的粉渣,知道有多影响我的手术嘛! 忙到夜里十一点钟,渐渐地,夜急诊室终于清闲下来,这一点倒是比儿科强多了,她知道刘娜他们儿童医院每天晚上几个医生同时出诊,到了早上往往也要积累病患三四十个未就诊。她刚刚躺下来休息,护士又把她再次叫起。是一个鼻咽癌的患者,正鼻腔出血,谦谦检查后发现出血较严重,考虑到可能是肿瘤组织破裂,或者是累积到了大血管,她迅即打电话给了上级医生。 第047章 生命 另一方面,现在重症留观上班的刘娜,可是一刻不曾停下来,连上厕所的空都没有。不想憋了老半天,因为连着收治了三个重病号,到此刻竟没了尿感。“阿欣,你收的病号没有什么吧?” 阿欣是新来重观轮转的规陪医生,他们只上中班,十二点钟下班,剩下的八个小时便留刘娜一人继续奋斗。 “没太大问题,哮喘,做过三次雾化,现在好多了。”阿欣讲诉完新收病人的病情,又悄声道,“学姐,刚刚110来了,你知道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 “有个家长说早上孩子看过病,回到家里还是发烧,烧到39度。说是医生没有看好,要找那个医生算账,护士们给他们解释说,医生已经下班,而且孩子感染,用了药再烧个几天也是正常。这话不说还好,说完家长就开始吵,打电话把警察叫来了,让警察把那个医生找出来。” “有限的公共资源就是这么浪费的!都找到警察叔叔那里了,有想法。”刘娜低下头继续书写病程记录。“如此瞎闹,只能害得医生加大用药的程度!普通感冒,有时需要的仅是休息,烧个三四天自然病程到了,也便好了。什么都靠药物,如何提高抵抗力!” “这种干扰社会公共秩序的行为,也不追究?” “因为是医院,不需要吧。”刘娜轻轻地讲,“年轻人,你收完这两个病人就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男朋友来接,不然,是铁定不敢回去。这个点,夜里,外面路上好像出过事情。” “刘娜。”住院老总老李走进办公室,她和安同学这几个月重症老总,两人每24小时交替值班。她此刻到访,定是有事情。“一个车祸伤的孩子,太重了,你陪我护送到PICU。” “好的。”刘娜转头对阿欣讲,“亲,你先一个人顶住,有事打我电话,我很快下来。” 刘娜和住院老总急冲冲地跑到急诊抢救室。当看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刘娜的心几乎便冷得发抖了。孩子全身重伤,头部除了血迹便是肿胀,此刻半透明液体正从孩子的耳朵、眼睛、鼻孔流出来,刘娜知道那是脑脊液外漏,然而,那又不单单是脑脊液,刘娜做过那么多次腰穿,自然知道即便是重症感染,也不是这种厚重的乳白色。孩子,还能救得过来吗? 送到PICU后,神经外科的医师也赶到,他是医院神经外科的一二把手,刚巧他今天总值班。然而,当他看到这个孩子后,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怕是没希望啦!” PICU的门口,那位母亲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跑过来跪倒在医生面前,求他们救救孩子。但是,大多数时候,能够真正躲避开死神的,却往往并不是医生啊。 “每逢到了暑假,这种‘海陆空’事故几乎是天天发生,溺水、交通事故、坠落伤。抢那点红绿灯,有意思吗?昨天送来的孩子也可怜,他妈妈竟然坐摩托车后面把他抱在大腿上,出事故时,就把孩子丢出去老远!能不出事啊!”住院老总眼圈红红的,平静了一会儿,才对刘娜讲,“谢谢刘娜。” “那我先回去了。” 刘娜刚刚回到重观室,护士李娅也走进了狭窄的医生办公室。“十一床叫医生。” “咱们的上帝有什么问题吗?” “让你们去解释病情,还有化验单;为什么做那么多检查。” “学姐,我过去吧。正好,我要过去把那个自动出观孩子的出观小结交给他们。” “好呀。辛苦了。” 解释完病情和化验单,阿欣刚刚走出病房,发现自己的笔似乎丢在了一个患儿床头柜上,于是折回去取。不想,还没走近床位,却是听到大人在细心地教导孩子:“不哭啦,乖孩子,这些医生都坏,没有一个好的。妈妈打他们!” 听完这句话,阿欣缓步走过去,家属也没有抬头看到,阿欣微笑着对孩子戏说:“最坏的是妈妈,竟然带你来医院让坏医生阿姨看病、打针。”然后,脸一板,接着对这位年轻的母亲讲,“你这样教育孩子,就不怕教出一个暴徒!” 说罢,还没等家属反应过来,阿欣便心情大好地离开病房,不过没走多远,又听到他隔壁另一张床上的家属亦在教育自己的娃娃,“医生都坏,没有一个好东西!” “再哭,就让警察抓你!”“再哭,就让医生给你打针!”好吧,该尊重、信任、敬畏的称谓,却只用于恐吓。 凌晨十二点过后,仅留下刘娜一人,工作似乎变得越发紧凑。直到凌晨三点半钟,她才有空喝杯水。 护士办公室内,李娅递给刘娜一个饼干。“刘娜,知道你省钱,请您。” “你真贴心,”刘娜接过饼干,当真觉得香甜可口。一边嚼着饼干,一边问,“对啦,你怎么知道,五床是美国‘银’!” “她外公外婆讲的。” “这年头,来看病的娃,若是香港人,外国人!家里人总是会采取各种途径,直接或迂回地告诉你:他们孩子真正的出生地位。知道,为啥不?” “骄傲呗!” “那是!美国人,说出去多气派!”刘娜一叹气,“嗨——,根本原因是咱们自己在嫌弃自己啊!咱们的骨气都到哪里去了!” 话刚说完,手机响了,这个点能够想到她,一看竟是谦谦,“谦,你是知道我也上夜班,对吧!” 采薇出国后,现在只剩下刘娜和谦谦彼此惺惺相惜。这不,谦谦做完心肺复苏填了一堆的死亡证明书,终于空下来,知道今日刘娜也是夜班,便一个电话打过去。 “怎么啦!” “娜娜,我刚刚抢救了一个鼻咽癌患者!” “是不是没救过来?” “是。” “哭了吧。” “没有。最主要的是手累啊!一个人心胸按压,按了半个小时。” “没有人轮流帮你?” “我们五官科,又不是你ICU,这里夜里就我一个,老总下来,也只是安慰家属。” “改天我们聚一聚,我请客,吃点好的,慰劳咱们自己。” “好!”谦谦又是一叹气,“娜娜,生命好脆弱啊。鼻子出血,止不住,接着便是心脏骤停。” “生命无常,有时候我们太过看重自己了。我们在地球上算不得沧海一粟,在时间上,怕是连白驹过隙都不如。”刘娜刚开始安慰她,李娅又跑进来。“娜娜,急诊室喊你过去,有个孩子特别严重!” “知道!”刘娜赶紧对电话那头的谦谦讲,“我们这里有重病号,我要过去了,有空去看望你。” “好的。”谦谦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已经挂上了。 第048章 门诊 下面的几个月,刘娜将在门诊和急诊度过。 早上赶公交车上班,天才微微亮。此刻正是早上六点半,等在公交站旁,一阵阵寒风直往袖口里钻。刚刚一路从家里跑出来不觉得冷,这会儿在车站等久了,当真觉得越来越寒,尤其是胃里时不时地发凉,毕竟是没吃早餐的肚子。忽然想起隔壁邻居讲的一席话:你们医生真不容易,夜班、白班轮转上;最最受不了的便是这早起,六点钟就起床,不要了老命才怪。这位美女认为睡眠是女性的特权,因为它决定着你的容貌和青春,熬夜和睡得少,那是女性容颜致命性的杀手。 刘娜刚想为自己的职业呐一声不平,冷不丁地看到车站牌上表明:150路,早上05:21发车。心口忽然觉得酸楚,原来这世上每个职业都不容易啊。 150路按点到达,刘娜登上车,一股股暖气终于让她整个人重新活过来。 不知走过几站,因为起得早,故而路上人也较少,约莫一小时后,上车的人忽忽地多起来。 这一站又上来不少,绝大多数是赶去上班的年轻人。车门刚刚关一半,又立刻打开,随后传来骂骂咧咧地叫喊声:“妈的!没长眼睛!”一位略带银丝的大叔带着句咒骂声走下车。司机一声不吭继续赶路。 太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社会的不公,叫嚷着它的缺陷,却只会行使着更加丑陋的行为;我们憎恶他人的霸道行径,却也只会用带刺的方式恶语相向,甚至是报复打击。 或许,现如今我们缺少了太多彼此理解和彼此的关爱包容,因为把更多的用心放在了八卦和丑闻上。也或许,我们现在只会用羡慕嫉妒恨赤裸裸地坦白自己,却不再习惯用谦虚的态度欣赏和赞美我们的周遭;也许,或者也许,只是因为太多的不公导致了更多的不公,太多的不平衡导致更多的不平衡,情绪也由此产生。 到达医院,刚好八点钟,换上白大褂到达诊室门口,外面已站了一排人。 早上的时间飞快地走过三个小时,刘娜在门诊看病的速度在几名学姐面前是最慢的,即便如此,此刻也已经看过33例患者。她又再次点击了一下电脑,接下来是个患有肺炎的孩子;这位家长后面在排队的是一对父子。刘娜对前个病患刚刚下好医嘱,后面的孩子一进诊室,便大口大口地吐起来。 这个父亲带着孩子一坐下,便说孩子已经吐了十几次,眼看着孩子的脸色较差,刘娜做了一遍查体,连忙说,孩子要抽血做检查。孩子父亲立刻否定:“大夫,你凭经验治就行了,我们不做检查。” “孩子吐得厉害,抽血是必要的!” 这位父亲顾不得孩子哭闹,大声嚷起来,“你是什么大夫!病患一来就是做检查。就只是呕吐!” 刘娜压制住情绪,但话出口,依旧比往常高出几个分贝,“呕吐的病因很多,胃肠炎会吐,中枢感染会吐,肠梗阻、感冒发热都会吐!” “你就给我开药!我什么检查都不做。” “你不做检查,我不能够给你准确诊断,无法下药!” “你什么态度!” “如果你怀疑,请换个医生为你诊治,或者请您看专家!” 看着病患要吵起来,叫号的阿姨可是比刘娜有经验,连忙冲进办公室把病患拉出来,说帮他看看还有没有专家号。最终在两位能言善辩阿姨的帮助下,才终于化解了一场争吵,让这位父亲带着孩子去到别的医生处,做了相关检查和诊治。 刘娜长长地舒了口气,什么时候,这些家长们才能够明白,有些病症并不是他们看得那么简单。在他们眼里,扁桃体发炎很重,孩子咽部痛疼,让他们万分焦急,可是扁桃体炎症的诊断,对于门诊医生确是极为轻松,因为体征、病史较为明确;用药也十分稳妥。但是对于气喘、呕吐、腹痛、头痛、胸闷,这些看起来常见的情况,却是有太多需要辩证分析的部分;一旦是较为复杂和疑难的病情,稍有闪失,便可能延误诊断,错过最佳治疗时期。刘娜也不可能仅在几分钟的时间内给他们详细讲解和安慰,她学了十几年的书,当真没有这个本事可以浓缩成五分钟的表达。 刘娜仍不放心,趁刚刚结束一个患儿的诊疗连忙起身到门口,问护工阿姨:“阿姨,那个小孩看上病了吗?” 阿姨忙着叫号,也顺便回了她,“你就是太心软。他没事,我们反复给他讲了,医生们都是为他好,最后还是做了检查。小蒋帮他看的。” “这就好。”刘娜走回办公室,一个病患已经等在那里。 到了下班时间,刘娜瞅了一眼自己的笔记,记录的是今天看过几例比较特殊的病患。 最后一个哮喘孩子的妈妈,孩子未带来门诊,仅是这位母亲自己到医院,强烈要求开药,可是她自诉的药物剂量确是比较大,家长反复强调以往均是按医嘱服用。 结束门诊,刘娜仔细查看药典:爱纳灵小儿一般服用1粒,至多1粒半;随后,她又咨询过呼吸科最近用药是否有更改,明确呼吸科一般也最多用到1粒半。大半夜,她硬着头皮还是给那位家长把电话打过去。 “您好。” “你是哪位?” “我是今天门诊的医生,回来后查看了药典,爱纳灵孩子最多吃到1粒半,你说的那个剂量有点多。” “哦,我是想孩子现在十岁多了,原以为可以再加两粒没问题。这知道了,谢谢大夫。” 听到这里,刘娜当真是庆幸把电话打过去。原来真正的坦然、镇定“专家”确实在民间。 第049章 心病 诊室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袒胸露乳地站到阿玉面前,再一瞧,他身上还刺满纹身,左青龙、右白虎,着实吓人,阿玉不由地咽了口唾沫,她才刚开始上急诊几天,此时询问的声音低低的,十分小心,问:“不用紧张,孩子怎么了?” “她耳朵里被医院的人操作时弄进去了一些碎片,这群庸医!” 阿玉不敢耽搁,看着娃娃轻声细语地讲,“把孩子抱到手术台上。”随后,很快帮她做了处理。“可以了,现在你去门诊,清洗一下就好了。” “什么!” “下面到门诊清洗。” “你这里一起做完不行!” “这个要到门诊做。” 这位家属如同喝醉了一般,拎起病例本就砸到医生办公桌上。阿玉心口一紧张,反弹性地站起身。保安刚好站在外面,迅速走进去,把小姑娘拉出来。 不多会儿,诊室外面就形成一片“战场”。 谦谦和另一名医生听到外面的吼叫声,也吓得躲进护士办公室! 目前只听到外面乱哄哄声响,接着是砸门的声音。“混蛋,拨110!咱们就守在这,看他们出不出来!”粗犷的汉子在外面联合几个朋友不时地用力踹着门。 “不用他们打110,咱们也正在打呢。”谦谦低声地念叨句。 “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玉把刚刚的情况叙述一遍。 “真是够吓人的!”现在说话的是来到五官科医院进修的苏医生。 “所以,儿童病患最不好看!宁看十男人,不看一妇人,宁看十妇人,不看一孩童。”谦谦讲,不由地想到刘娜,拿起手机,给她打过去。 苏医生木然道,“你还有心情打电话。” “那怎么办,领导们不出现,警察叔叔们也没赶到。反正他们一时半会进不来。我调节调节心境,给我好朋友做实况转播。她这方面有经验,可是有着多年临床经验的儿科急诊医生,每隔一两天就能碰到这种情况。” 电话刚好接通,“谦谦怎么啦!” “我们这有病人闹事,看看把我们几个医生都逼到护士办公室了。” “小心点,别伤到自己。” “你今天什么班?” “下夜班,刚刚睡醒一觉。什么情况啊,为什么打人!” “是个小孩,来看耳朵,说是让他们清洗一下便好了。非要耍赖让医生洗!” “儿童病患,很多家长会过度紧张。” “你不害怕啊!” “习惯了。”听着刘娜的语气,还是没睡醒的状态。 “你昨晚肯定一夜没睡。” “是,七八个病危患儿,又连收治了三个新病号。根本没有一刻的休息。” “你再睡会儿吧。我不吵你了。” “你自己注意安全,警察没来前不要出去。” “知道。” “我晚上再打给你。” 谦谦挂了电话,不由地想到刚刚研究生毕业那会儿。刘娜在毕业聚餐后因为喝了酒,她的酒量很大,不想那次竟然醉了,一边哭,一边对着天空喊,“杨凯超、李明娜,对不起,阿姨告诉你们要带有希望,病就可以好起来。可是阿姨忘记告诉你们,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希望,不是乐观就会有好结局。对不起,对不起。” “是啊,不是所有的疾病能够看得好,尤其是心病。” 生活、工作继续。 结束了门诊班,从傍晚起又开始病房值班。 一天一夜,今儿,谦谦终于可以下班,在路上,心口里空荡荡地填满的是无法流出的泪水。 一整夜,一位母亲把自己三十四岁的儿子像小婴儿一般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时地跟他讲讲话,虽然知道儿子可能听不进去。一个年轻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也算得上半个同仁,他是药剂师。或许也是个可怜人,自小父母离异,虽有母亲的疼爱,可生活多半也是略显孤单吧;后来研究生毕业,留在一家医院工作,依旧是孤身一人。母亲有了自己的家庭,他自来不愿多打扰。半年前诊断为鼻咽癌,常常是独自来院就诊;这次住院,病情迅速恶化;每每在病房里看到他的目光,眼神中没有牵挂,也没有期望和追求,平平淡淡地接受将要发生的一切。原本以为这一夜,这个年轻人也就过去了,不想,那位母亲硬生生地还是把他暂时留了下来,像婴儿一样哄在怀里。 谦谦困意间仍是没有忘记夜里见到的一幕,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另一方面,刘娜今日白班,快下班时,有个电话打来。 “王蓉,哪里的电话?” 护士王蓉回答道,“捐款的?救救我吧。需要核对患儿信息。”救救我吧,是科里给9958起的昵称。 9958这一救助项目已经在PICU科里帮助了很多患儿。他们行事方式也较为严谨,捐款项目,有记录在案;捐赠前,还会对患儿信息做核实;这些细节让科里医生深感安慰。善意有正确的渠道才会表现美好,否则,也有伤人之功效;集众人之善,合理之途径,方显大爱。 “明白。”刘娜答应道。“这娃着实可怜,我绝对声泪俱下地将故事情节表达清晰完整。” 繁忙的一天结束了,今日下班仅是拖后半小时。 “刘娜。”Kimi追在刘娜身后小跑过来。 刘娜看着这位年轻人总有莫名的亲切感,就似看自己的弟弟一般。“你也下班了。” “我车子送朋友开两天,今日坐地铁回去。你不是刚好路过地铁站吗?” “你有什么意图!”刘娜笑笑问,盯着这个帅气的孩子。“不会是想让我一个弱女子带你过去吧。” “正有此意。” Kimi厚着脸皮继续请求,“顺路呗。你也是有车一族嘛。” “这能一样吗,我的可是两轮!罢了罢了,亏欠你一次。这次,咱们俩清了。” “啊!这账算得,好像我亏了不少。” 刘娜骑着电动车赶到医院门口,Kimi正笑脸相迎,夕阳下越发显得朝气蓬勃。 “坐稳了!” Kimi坐在车后座上小心翼翼地扶住一个细小的把手,不过,这一坐上去整个屁股就隔得生疼,他一脸苦笑地讲,“大姐,你可要找路平的地方骑。” 但自从电动车发动以后,Kimi些许是有点后悔啦。 “刚刚那是个坑!” “平常怎么没见这么多坑!” “路又不是我修的。” “是你的车技太逊!” “自己有车,借给别人。我不得不怀疑,Kimi少爷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被你看出来了。” Kimi乐呵呵地笑着。“不过,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有女子是情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面笑。” “可以想象,你此刻铁定笑不出来。” 达到地铁站,Kimi的屁股快要裂成四瓣,虽如此,但一路谈笑风生,倒是觉得路途太过短暂。 第050章 食堂用餐 这个月终于摆脱了门诊,谦谦是满心口的轻松,但不想第一日在病房上班竟然就碰到特殊情况,因为在她的管床上住着一位高级病患——是位高大上的某人士。 不过,也仅管床一天,她便被调到其他组。心情不佳,自然是来刘娜这里倾诉。今日刘娜是急诊日班,中午便只能够请她到食堂用餐。 中午食堂里,总是排成长队买饭。刘娜和谦谦打饭后找到一处最偏远的地方用餐。 餐桌上,刘娜语重心长地讲,“你是不是犯了什么大不敬的错误?” “坚决没有!” “上班前,我已经熟读过他的病史。按照常规,所有病例应该只记录患者的病情,包括起因、症状、体征,需要客观概括,主诉一般不能够超过二十字。但,贵人的病例书写就是要与众不同、标新立异。” “怎么异于常人?” “且听我详解,病史是这样开头的:于三日前在会议中因劳累倒下。再看既往史,汶川地震时,因工作期间过劳起病。一堆的定语、状语、补语,堪比小说作品啦!” “不错呀,对于这类患者,文字表达需要功底。” “我管他什么人士,来到就是患者,一律按照医疗常规书写,工作态度、语音顿挫如常……” “你的坚持有用吗?” “当然管用了。当天下午主任就婉约地没让我再负责这张床位。” “你导师也是怕了你啦。” 谦谦科室的大主任正是她最最敬仰和爱戴的导师。 谦谦情绪倾倒完毕,便开始新的话题,“对啦,采薇有没有给你发过什么特别消息?” “没有。就是告诉我她现在开始学习,上周还到瀑布玩了一次,还有迪斯尼乐园。照片里她可是笑得足够灿烂。” “我也只看到了这几张照片。” “幸福!” “上次买的裙子,你没有穿?” “刘娜!”一听声音,原来是Kimi,自从上急诊以来,一个月的时间,她都没有再见过Kimi,也没再联系。对于朋友,除了采薇和谦谦,在上海这么多年来,她只认识到很多人仅仅是身边的过客。 “这么巧?” “你个女汉子还会穿裙子。” “别提了,要不是谦谦怂恿,我才不买呢。那么贵!怎么舍得随意穿。现在想想,四百多元钱!”刘娜按住胸口,“知道吗,现今,从窦房结、到浦肯野纤维,再到心肌细胞,全部都在抽痛!” “整个心脏全受累!终末期!”谦谦说一声,“你还可以再寒酸一些!” “谦谦,你也在这里。”Kimi对于谦谦有些印象,一位豪爽大气的女子。 谦谦非常满意地一点头,“谢谢,还记得我的名字。” “留个电话号码吧?” “好呀。听说你可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富三代,当真有幸。” “哪有?不要听刘娜胡说。” 刘娜望着前方的阳光男孩,总算找到些话题,开口问,“Kimi,你还在重症观察室吗?” “这个月刚回到PICU病房。”Kimi积极踊跃地回答,顺便挨着刘娜坐下来,“你呢。都在急诊、门诊吗?什么时候回PICU。” 刘娜微叹息道,“可能要半年后,也可能要在急、门诊待一年。” “这么长时间!” “我也想早点回去,在急、门诊,心太累。”刘娜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上个月收治的几个癔症的孩子好了没有?” “癔症?”听到这,谦谦侧头问刘娜,“现在孩子也有癔症。” 刘娜一副老生常谈,“是,现在孩子压力大啊!一个月四、五例,不明原因头痛、胸口痛,查一堆检查都没事,推次生理盐水就好。有个留守儿童,更可怜,常年跟爷爷住。和他交流的时候,眼神里空荡荡的。” Kimi淡淡地笑着,眼望着刘娜,“我看你眼神也甚是可怜,如此多愁善感,小心早生华发。” 三人正交谈,一个温柔、清甜的声音传来:“许哥哥,他们是,给我介绍一下吧。” 原来Kimi身后还跟了一位靓丽的美女。这名女生长相甜美,一头乌黑长发,身穿淡雅别致短裙,挂一件精美的项链,尤显出她修长的脖子,整体装束时尚而高雅。 Kimi赶紧起身先介绍起来,“哦,刘娜,这是我在美国的同学,艾米。” “你好。我也算是Kimi的女朋友。”艾米走上前,微笑地对刘娜讲。但此刻,Kimi却是收敛了笑容,变得异常尴尬,一些话也是欲说又止。 “您好。”刘娜看看艾米,再看看Kimi,想他们俩的家庭背景应该极为相似,说不准是哪位富豪的千金。“我是Kimi的同事。Kimi,好福气啊,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谢谢啊!”Kimi的话略显得生硬。 刘娜拍拍身旁谦谦的肩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谦谦,她是五官科医院的医生。” “您好。”艾米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也跟谦谦打了招呼。 “刘娜,谦谦,我先去排队打饭了。”Kimi说完,急忙转身走开。 “Kimi,我们吃完就先走啦,我待会儿还要上班。”刘娜朝着Kimi的背影讲了声。 “知道了。”Kimi并没有转过头来。 刘娜和谦谦走后,这张饭桌前便只剩艾米一人。过了老半天,Kimi才端了两份饭菜回来。 “你的!”Kimi顺手将一碟饭菜递到艾米跟前,脸色极其不好看。 “不高兴啦。”艾米似乎在挖苦他。“当年是我不对,把你气得回国。” “我说过与你无关。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许哥哥!” “快吃!” “是因为她,对不对?” “不关你什么事情!” “我看到你手机上的照片。” “我打包回去吃!” “做一辈子护士,你就这么开心?” “是!你还是回去吧,我就是家里最没出息的那一个!不用你浪费时间!” “Kimi!” Kimi走出食堂,却是不由自主地来到急诊大厅,他看到刘娜的门诊牌,她应该就在那间诊室看病。走了过去,原是想到一些话。可是走到诊室门口,却是见到里面站满了人,便又折了回去。 第051章 夜急诊 时间又急急忙忙地过去一个月。 此刻是凌晨四点多钟。 “刘娜,这是15床家属还你的钱。” Kimi从观察室走出,刚好撞见刘娜从急诊回来,知道她应该上完了六个小时的急诊班,现在还要完成剩下三个小时的观察室工作。 “这么多医生,亏她还能记得住我是谁。这家人也不容易,连做雾化的钱都没有,不还,其实也没关系。”刘娜的声音异常低沉。 “怎么啦?”Kimi看到刘娜的脸色极差,蜡黄色,口唇泛着白。“昨晚十一点就去急诊帮忙了?” “是,急诊人数超额,只能去帮忙。到现在已经工作了九个小时,还有三个多小时。Kimi,好累啊。能不能不干啦。可是不干,我还可以做什么?”刘娜这话事实上是在对自己讲。 “你是博士,很多公司都会欢迎你。如果你愿意离开,我举双手支持你。”Kimi的工作基本完成,他将剩下的一点记录作业交给一名实习护士。“到底出了什么事?”Kimi知道一贯乐观的刘娜轻易不会说出这番气馁的话。“现在病房里很安静,没有太重的患者。” “我先去看一遍病房。” “小李刚看过。”Kimi口里的小李是刘娜的同事,一起搭班,因为他才刚刚考过执业医生,目前尚没有独立行医的资格,有重要的医嘱处理需要请示刘娜。虽然小李也已经在临床上工作四年之久,经验老道待人谦和,可惜对于考试总是他的致命硬伤,一连考了两年才通过。 天遥嘴角稍稍露出些弧度,淡淡地道,“哦,那便好。我休息会再过去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Kimi跟着她走进医生办公室。 小李正趴在办公桌上小憩,听到开门的声响,抬起头来。“师姐,回来啦。”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没有,刚刚眯一会儿,也是一夜没合眼。我刚刚看了一下电脑,今晚急诊的病人数又是两百多。你看了几个?” “三十个吧,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刘娜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 Kimi跑进护士办公室拿了瓶饮料出来递给她。 “有家长拿手机录音,说是要到院长那里投诉我!”刘娜淡淡地一笑。“告就告吧,最好把我辞退,也干净。” “先喝口水。”Kimi知道一项敬业的刘娜绝对是一口水没喝,因为他知道这位姑娘不是担心口渴,而是担心上厕所,病号们太多,上厕所会耽误看病的速度。 “谢谢,还是Kimi小老弟最了解我。后来看诊速度慢下来,力不从心呀,连孩子们的心音我都要听好几遍才能够听得清楚。” 小李看到电脑上显示的待诊人数,道了声,“怪不得现在病号竟然积到七八十。” “怎么回事?说出来会好受些。” “一个孩子高热,到急诊时体温已下降,精神头很好,应该是典型的上呼吸感染,不会有大碍。家长给我看了昨日化验单,白细胞数不高,只是CRP18,我认为吃三四天药就好。家长要求再化验血,我想是帮他们省钱,便告知CRP肯定会再增高,不做也可以。结果不出所料,CRP54,家长说我做医生不合格,他们是学化学的,不应该指导医生,结果CRP却高出这么多,一开始还不愿意为孩子做这项检查。CRP是反应感染的指标,并不一定是病情严重程度的标准。医生更多的是要看孩子的临床表现。” “后来呢。”小李一抬头,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他们点名要使用第三代头孢,我没同意;于是状告到主班那,说是我应用二代头孢,可以拿回扣。” 小李一拍桌子,“拿什么回扣。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们不会连葡萄糖、生理盐水都要质疑吧。” “可能吧。” Kimi看向刘娜的眼神隐隐有些发红:“录音。好,让他们录去!把我们集体辞退!刘娜,只要你走,我跟你一起走。” “谢谢,Kimi。现在感觉好多了。”刘娜一时被Kimi真地逗乐了。“将来,我希望给信任我的人看病,哪怕他是恶魔、罪犯,只要他相信我不会害他,我就用尽全身心力为他治病,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但,如果不相信我,即使他是天使,我也希望能够远远地躲开。” 小李认同地一点头,“说得也是。” “我去查看一遍病人,小李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吧?” “没有,就是夜里那个脑出血的小朋友,按照你的指示,用了止血药、甘露醇,其他的都很好。这个小朋友也是一夜安睡。” “知道了。”刘娜拿起听诊器,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病房。脑袋里忽然想起一段话——医生对病人说:“瞧,我们是三个人——我,你,还有病。所以要是你站在我这边,我们两个就比较容易打败他;要是你转到他那边去呢,我独自一人就难对付你们两个了。”这段话好像应该是阿拉伯学者阿卜·日·法拉兹所说。这一刻,刘娜多么希望医生和患者之间多一些信任和理解,共同战胜疾病。 然而现实中,年轻的小医生们即便是不奢求工资待遇,但求医院和社会的认可都极难。 从病房走回来,刘娜趴在桌上仅一分钟便睡着了。当真累了,不知道自己在医学这条道路上还能行走多远,只是感觉像走在雪地里,越往前走,越是迷茫,苍白一片甚至让人失却视觉的功能。 小李没叫她,让她休息了一个多钟头,因为很快便到八点钟要交班。 第052章 “历史” 刘娜走进血液科,里面的紧张气氛和三年前的环境一样,只是厉老师的脚步声却不会再出现在病房内。她离开了这家医院,没带有丝毫留念,她为这家医院的血液科付出了青春,却走得潇洒而决绝。大家有传言说,三年前血液科的一个孩子离世,家长打砸了整个血液科,病房的电脑也全部砸烂,结果,院领导却是要血液科自己负担电脑和科室损失,另外有关赔款也要血液科自己出资八千多元,由此成为厉老师离开医院的导火索。厉老师在医院里一直享有冷美人的称号,很多学生见到她的容颜都会不自觉地猜想她年轻的时候是该有何等绝艳,一定有着众多的追求者。她的冷却是源于她对医学和科研的严谨态度,对学生严厉,对数据死板。目前国内医疗的文章大多含“水”,甚或者全是“水”,医疗的晋升系统有效地崔进很多医学文章造假,甚至衍生出一条条的行业——专业负责撰写论文、投稿操作,而这样的老师的的确确是中国医疗文章里面有效的“脱水剂”。 刘娜从同事那里拿了资料还要赶往自己的母校复旦。 复旦枫林校区,弘老师正在办公室内,不变的依旧是她温柔的笑容和清甜的话语。医院轮转期间,在PICU时刘娜是跟在弘老师一组。整个病房内弘老师的技术最好,气管插管、深静脉穿刺、胸穿等等,每次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便已经穿刺成功;对于她的医术,就连主任也自愧年轻的时候绝赶不上她。弘老师有着深厚的医学功底、丰富的临床知识,更有着让人惊叹的病情观察力,总能够在疾病进一步恶化前洞察先机。刘娜在PICU学习的三个月间,从来没有见过弘老师正常下班;甚至有时候加班到夜里十、十一点钟,病房内总是能够见到一头乌发的她仔细查看着每一个病患。刘娜出科考的那天未及时准备,没有发挥好,但弘老师并没有责难,而是帮她指出重点,认真交代她回去继续看书,若是操作不熟练,到了真正的考场一紧张更会错误百出。 就这样的老师今年暑期后也离开了医院,来到复旦出任教学工作。 离开弘老师办公室的那一刻,刘娜当真想喊出来,弘老师再回去吧,学生们喜欢跟随你教学查房,甚至喜欢你严厉的批评,可以学到好多知识,不要放弃我们。 在弘老师之前,当时刘娜才刚刚开始博士阶段的学习,也正是七年多前,那个时候也有一位与弘老师现在一般年纪的医生,优秀、充满激情,据说是因为挨了病号家属一个巴掌,第二天便再也没回医院,彻底离开了医疗系统。 医院里一次次的人才流失,而且走的全是这些怀有仁者之心的精英,因为心暖柔软,因为情感细腻而敏感,所以他们只能够选择逃避。 学校目前东、西校区正在重建,过去熟悉的楼层现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就连最最怀念的旧图书馆也消失了。图书馆旁的那间自修室,刘娜昨日和谦谦还在电话里谈到,靠近门口的那排桌子信号最好,上网畅通无阻,可惜靠近门边,冬日里寒风一股股地灌进来,冷得出奇,但也没有阻挡大家一大早起床抢占座位的热情。 前方走来的好像是秦教授,有次在微信上看到他的“牢骚”:现如今感觉教学越来越吃力,学生们听不懂啊!他呼吁,希望国家重视,学习医学的应该是精英人才。 相信秦教授的话,并非是在智力上对人类分层,也无任何歧视之意。人之所以为人,不仅包括智慧,还有心怀、情感。而对于人类每一个个体,智力、能力、体力、才干,均有不同,却不是应该由这些来分类划层,因为总有种东西,在你我之间,应该得到尊敬,使我们成为共同平等的人。然而人的智力、才干却使得我们在社会上所要履行的责任、义务不同;即使是在更加高度发展的文明中,相信,这些也不会均匀分布,但却不能阻碍我们彼此的尊重、爱惜。 如今报考医学的人越来越少,为保证生源,政策却是巧妙地改动——降低分数线。对于尚有从医之心的人还好说,对于不善从医的人却仅是无奈的选择,毕竟也是本科大学。医学包括的科目众多,需要理科的逻辑,还需要文科的语言功底,另则,需要较好的记忆力。无论哪个行业,想要进步创新,最需要的只能是精英人才的头脑和意志力,更何况是医学,它关乎生命,关乎民族健康;如何草率?医学不进步,我们的健康却要永远受制于他国,以至于更多的人向往发达国家,对自己家乡摈弃。 然而,秦教授的一声呐喊可有人听到? 美国的医疗教育虽不尽完美,却也值得思考。他们的医学生先要完成四年生命相关科学的大学本科学习,然后才可以报考医学院。但在中国,高中毕业就进入医学院。从生理、心理学上讲,这个年龄阶段尚对于人生和工作没有规划,甚至没有太明确的概念;更何况在现今的环境下,家长包办太多,很多孩子已然丧失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他们会遵循父母潜移默化中给他们灌输的人生蓝图。 刘娜没有忘记刚进大学那会子,寝室里有一半的女生是听从父母的意见选择了医学,十多年前医学仍被广大人群认为是铁饭碗。然而,那一年却是有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一名男生因为听从父母的建议选择医学,可是医学要学习各类解剖课程,他却是甚为抗拒和胆怯,竟到最后出现精神分裂送回家中。 对于六十多亿人口的地球,一两个生命的离去应该不是问题,然而,若是能够顾全,每一个生命都不要轻易丢下。 中国的医疗一直在改革,刘娜他们也不免成为医疗改革实验过程中的一员。只是诚恳希望,他们走过的道路,领导们能够重视,认真总结,找到问题的根结所在,加以改进和完善,也不枉费了这些青春年华的付出。 第053章 生日聚餐 走在校园最后一道绿荫里,一片落叶飞下,黄灿灿的身躯,能够从孕育萌芽走到自然凋零实是一件幸事。时间到了,便松一松手离开枝头,或随风而逝,或入水远流,或化土栖身。 刘娜端详着叶子把她夹进书本里。 胡玉离开后不久,胡玉的妈妈曾经问她相不相信轮回。刘娜非常肯定地回答,相信,但是,她不信人的轮回仅是为了遭受苦难,她认为轮回只为经历,让一次次的经历堆积智慧和情志,使得灵魂成熟;也可在漫漫长途中找寻灵魂归属。 望着树叶间最后一抹夕阳,刘娜离开了校园。 拨通手机,“Kimi,你今天什么班?” Kimi一秒接起,“今天刚好休息,什么事情?” “晚上有空吗?”刘娜在小区认识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其中有两个如花少女在上海工作两年有余,依旧单身,交流中知道她们非常仰慕医疗这个职业,于是刘娜便答应帮他们介绍医院的同事。 曾记得上学那阵子,有位教授是这样对她们女生推心置腹地讲,现如今中国对于女性的教育卓有成效,尤其是大城市,但男同学却是多被宠惯了。并教育她们尽快在博士期间将自己嫁出去,尽量地在本专业内解决,因为彼此容易体谅和理解;但是也向她们陈述了事实,医疗系统的男生较为紧俏,下手需要快、准、狠! 刚到医院的男生尤其是长相“俏丽”的男医生,“一上市”便被一抢而空--护士妹妹,教授子女、亲戚,朋友圈的朋友圈。这种现象总是让那些待嫁闺中的女医生羡慕得牙痒痒。如今,刘娜周边所剩男医生,要么是家境贫寒,需要在上海奋斗六七年才可以有买房打算;要么是长相确实难登大雅之堂;或者是一身书呆子气,不善言语。 既然说话要帮助朋友,刘娜就尽到最大努力,找个机会把两名未嫁的男生叫过来,大家聚一聚。若是两名女孩满意,他们又看对眼,她这红娘便可以做下去。 “有空。你刘博士有事,我什么时候敢不遵从。” “也是。”刘娜在电话那头不由地笑了,继续讲。“我晚上过生日,两个邻居想帮我庆祝,你过来凑个热闹,可否?” “没问题!”放下电话,Kimi可是没闲着,跑了十多家商店挑选礼物。最后买了件水晶饰品--粉色的小天鹅,是家国际品牌。Kimi也想到怕是刘娜又要嫌弃他摆少爷气派,故而最终选的是这家店中最为简单的一款,价格自然不是很高。 四个人的聚会在刘娜家显得格外紧凑,大家用餐看电影倒也过得愉悦。Kimi更是开心得一晚没有合上嘴巴,因为刘娜取出礼物便把它放在了卧室里。 聚会结束,男生先行离开。Kimi发动汽车后才发现手机忘在了刘娜家,赶紧跑回去,到达门口却是见门未关紧,原来是两名女邻居正要准备离开。 “那名个子高的男生长相非常好,而且特别有气质。” “有眼力,他可是我们科里的传奇。我是发现,那些家境好,尤其是也懂得用心读书的孩子,自信自尊心会培养得格外优异,气质也是油然而生。”刘娜接着讲,“你看上他了,我帮你介绍,他虽然只是名护士,但家庭条件超好,是我见过的最真实的富二代,不,是富三代。但,可能有些难度。” 小飞脸颊稍稍泛红地讲,“我也只是说说。你别当真。” “我觉得不错。若有机会倒是好。”另一个女邻居晓慧家庭条件不差,她对自己较有信心。 “包在我身上。”刘娜爽快地答应了,正要推门,Kimi走进来,脸色铁青。 “我落了手机在这。” “你进来找找,我没见到啊。” “在这里,放在沙发角落里了。”晓慧也紧跟着走进客厅帮忙寻找,一眼便瞅见,顺手交给Kimi。 “谢谢。” “不客气。”晓慧看得出来Kimi脸色不好。“娜娜,我们先走了。” “再见。” “再见。” “再见,有空联系。” Kimi拿了手机,正要走。到门口却是停住,关上门。 “还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吗?” Kimi低着头有几分钟没说话,然后又硬生生地喊出一句,“刘娜,请你记住我不是你的货物或是秘书,可以让你随叫随到。” “啊--,没有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刘娜走过去,笑笑说,“Kimi,头次见你耍起少爷脾气,许公子,生气啦?” “对!你若当真有那闲工夫,就先把自己嫁出去!我的事情,你少管!” Kimi甩门离去,在一瞬间,刘娜看到那双眼睛,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她并不傻,可是,正如Kimi讲的,她现在找不到心在何方;更何况,她要比Kimi更深刻地理解什么是现实。 第054章 老总生涯 那次生日聚会之后,刘娜和Kimi已经五个多月没再联系。 医院是个不大的地方,但是小医生们要轮转,从一个科室离别后,有的时候一年到头都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所以,医院里不同科室的同事常见的招呼用语便是“你最近在哪个科室?好久不见啦!” 这些时日,刘娜在新生儿科完成最后的总住院,忙得没日没夜。和Kimi那次不欢而散的事情,也早已被忙碌的工作冲淡。 “娜娜,刚刚收进来怀疑梅毒感染孩子的家属在跟我们医生争吵。”一个进修医生慌慌张张地跑到办公室。 刘娜听后,立马丢下手里的晚饭跑过去。 “学姐,你先别出去,保安马上到!” 刘娜隔着玻璃,只见一个白大褂的小姑娘正抹眼泪。刘娜认识这个刚刚轮转到新生儿科的规陪医生,老实得可爱,说话细声细语,唯恐惊扰到什么人。 “刚刚那人好像打了那名小医生。”一位男医生,微微打开些门缝。 听到此,刘娜哪还顾得了其他,推开门冲过去,立马挡在小姑娘前面。 “这位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请给我讲,我是她的上级医生!” “刚好你来!”此男性长得高大威猛,胳膊上纹有刺青,好不“威风”。 “我问个病情,这小医生,什么都不讲,说是要等检查结果后才能告诉。问她叫什么名字也不说!” “先生,我叫刘娜,这是我的工作牌。”刘娜举起胸前的工作牌。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临床呆久了,见过各类人士,也懂得有些蛮不讲理的人,缺少的不是道理,而是拳头。但现今就她们两个小女子,只能够先示弱。 男士鼻子出气,嗓音粗糙道,“好!你先给我讲一讲病情!” “对不起,先生,孩子可能是梅毒感染,但目前没有实验数据支持,我也确实不能够给你准确的诊断和病情。” “你们这是什么医院,一进来连个诊断都没有,先做检查,还要签一堆狗屁的东西。不在你们这住院,给我办出院!” “可以,你先等等,我们进去办。”刘娜拉了小姑娘就赶紧离开。 一进门,刘娜立即端详着小姑娘问,“他有没有打到你?” 小姑娘一边抽噎一边回答:“他原是要打我,我一躲,只是在我脸上划了一下。” “无耻!”刘娜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报警!他说住院就住院,说打人就打人,一定要让他道歉。奶奶滴!” 刘娜也即刻向医院行政部分做了备案。 不多时,警察叔叔便赶到了。被打的女生被叫出去记口录,刘娜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小姑娘大概陈述了故事的过程。 小医生刚刚讲完,刘娜上来就问:“这位先生能得到什么处罚,毕竟他打了人。” 警察还没来得及打理刘娜,那位威武的大汉又冲过来,“你怎么着!想让我坐牢!以为我怕!” “是!”刘娜好不示弱地瞪向他,“而且要求你道歉!” “你说什么!”大汉已撸胳膊,指着刘娜的鼻子就要过来,幸有警察在,被当即拦住。随后他又推攘警察两下。 见状,刘娜越发理直气壮,“他算不算袭警!” “你找事,是不是!”大汉往前迈步时又被年轻的警察拦住,随即被警察狠狠地往后推出几步。 正当此时,一个住院医生冲过来喊刘娜:“学姐,有个孩子不好啦,呼吸上不来,全身发紫。” 刘娜听到这里,哪里还容她继续理论,紧急地冲回病房处理病人。复苏,气管插管,上呼吸机,用药,等一切好转,再回到原处。小医生已经申请到医院的批准回家了;而那位家属也带着孩子离去;因为小姑娘不敢去警局,故而警察叔叔走后,此事到此结束。经过这件事,虽然到最后家属道歉的事情不了了之,但最终为新生儿病房医生谈话争取到了更加安全的方式,可以在谈话窗口隔离台面与家属交流。不过,这一举措,也使得医患之间的距离越发生远。 “娜娜,那个溶血症的小婴儿第二次结果也出来了,确实与他父亲血型不符合?”刘娜刚忙好一阵子,接着又有一个进修医师小钱过来给她汇报。小钱同学往常是吃瓜群众一枚,此刻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脱口而出,“听说父亲是某个大医院大科室主任。又一则家庭伦理剧,比电视精彩。” “替孩子保密,交班一定交下去,我先去给她妈妈打电话告知。” 熬过24小时,早上下了班回到家,刘娜倒头就睡,醒来一瞅才十三点半,是妥妥地被饿醒。打开手机,竟有两个未接电话。原来是谦谦打来,不知不觉间她们也已经三个多月没再联系。自从工作以来,时间流逝的速度是越来越快。 刘娜把电话回过去。 “娜娜,我生病啦。”谦谦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传来。 “我下午去看你。” “好。我妹妹回老家啦,只剩下我孤单单一人。” “生活不能自理了吧?才想起我。” “可不是嘛。” “你下午把饭煮上,我顺趟去超市买了菜过去。” 上海是个国际大都市,体现最明显的就是大。刘娜两点钟从家里出发,公交车、地铁、地铁、公交,等从超市出来,再赶到谦谦家门口,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可是刚到谦谦的家门口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刘娜一紧张,赶紧敲门:“谦谦!谦谦!” 幸好,谦谦迅速把门打开,同时从屋里冒出一股青烟。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修仙那!” “娜娜!”谦谦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拥抱住娜娜。“再来晚点,咱们就天人永隔啦。” “你把锅底烧穿啦。” “是!” “我原以为这只是电视剧里的梗,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人做到了!” “烧米粥,是要加水的,对不对?” “你是从实践中得到了真理,对吗?” 谦谦只能猛地点头。“多亏,我的物理学比较扎实,在锅烧穿时没有倒水进去,不然非爆炸了不可?” “谦谦果真是读书人啊!” “嗯,十指不沾阳春水。” 看着这名优秀的学生,刘娜只能摇摇头,挽起袖口,开始收拾战场,同时准备晚餐。 “你的职称升上去了吗?” “没有。我们科里不是有两个大主任的学生嘛。他们优先。” “这不公平!” “这是综合能力。慢慢来吧,总会能够升上去。” “我也是,熬呗。” “先喝口姜糖水。”刘娜没一会儿端出姜汤递到谦谦手里。 谦谦抽了抽鼻子,“谢谢娜娜。” “别演啦。” 谦谦吐吐舌头,回以微笑。 多年在外,她们这些女汉子,靠的正是朋友间彼此关照,也慢慢地适应了这种生活。 第055章 出事 今一早刘娜走进留观室,发现老安在里面,目前老安开始了急诊主管工作。 “刘娜怎么来重观啦?”老安问,对于重症观察室,平日里医生们常简称其为重观。 “我是过来问一问,玲玲那个小朋友好点了吗?” “是那个低蛋白血症、腹水的孩子吧?” “是。她怎样了?” “没好,自动放弃出院了。”老安讲,“上周二住进外科病房,腹部影像比较支持感染,应该是腹腔内的感染性包块。抗生素治疗,已经升级到美平,天天补充白蛋白,可是总不见好。最后因为家里经济困难,放弃治疗回家了。” “那孩子可乖啦,打针的时候痛也不哭。怎么就放弃了。” 收起心情,刘娜继续走向急诊,结束老总生涯,这个月又被安排在急诊。刚到急诊厅,便听到一个诊室的声音高亢起来。 “你孩子现在呕吐较重,暂时不要吃东西。” “你凭什么不让我孩子吃东西!” 听家属这铿锵有力的回复,当场医生就傻了。 刘娜笑了笑,继续往前赶。孩子呕吐频繁,暂禁食,这是最常规也往往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案,给予肠道休息和恢复的时间,有些病需要的只是休息。 但是在今天,小医生的每句话都值得质疑,每个用药都意味着拿回扣。没有信任,让现在的医生们每每行走得既无奈又辛酸。认识几名年轻医生,他们就曾发狠地讲,收红包、药养医,这些行为养成,是医院培出来的,是老一辈惯出来的,却要让他们买单;不是说药养医嘛,好,从此以后就随了他们的意;话虽说得狠,但看到一贫如洗的患者,还是努力地帮他们从各个方向省钱。 到达自己的诊室门前,却是看到隔壁诊室热闹异常,原来老陈正在与患儿家属纠结。 是一个孩子不小心被狗咬伤。 “这种情况,你需要打疫苗和免疫球蛋白。” “贵吗?” “免疫球蛋白贵一些,而且属于血制品,需要签同意书。” “大夫,你的建议呢?” “建议两者都打更好。” “可是免疫球蛋白贵,又是血制品,我只打疫苗吧?” “可以,但你要在这里签字。因为我已经建议过两者均打效果好,你只要求打疫苗,所以要签字。” “大夫,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打也要签字。” “是的,这是你的知情和选择权。” “你这是什么态度?” 老陈依旧低着头,写下两笔:家长拒绝签字。 果真是传说中,态度冷漠的医者。 一个朋友常说,对于普通的人,最重要的莫过于生命和钱财,而这两样事物结合最密切的地方自然是医院,自然也是矛盾冲突最为尖锐的场所。 刘娜轻步走过,离自己早上接班还有十分钟,刘娜坐到诊室,穿上白大褂。看诊正要开始,蒋医生的诊室里忽然传出争吵声,只听得一位年轻的父亲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去投诉你!” “好,看清楚,这是我的名字。”蒋医生举起自己的胸牌。 “什么玩意!” “你说什么!”蒋医生一向是个暴脾气。 年轻人随后又是一通上海话。 “请你讲普通话!” “你那是什么态度!讲普通话?不会上海话!滚出上海去!” 这种场面见惯了,刘娜也不觉得奇怪,只要不打起来便好。 急诊永远是个随时隐藏暴力的部门。 看诊逐渐开始。 早上四十多个病患刚刚看完,手机响起,是妈妈的声音,却是哽咽的哭声。 “妈,怎么啦?” “你说还让人怎么活!自己的亲人,这年头,只认得钱。” “妈妈,到底怎么了?”事实上,刘娜知道最近家里因为分财产而出现了分歧。 “当年给她资金,现在她做大了,就不认人啦。” “妈妈,大姨那么辛苦,才有的今天。” “你妈妈就不辛苦!” “妈妈,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你告诉你大姨,他不是要找人打我吗?那就来,谁怕谁?” 家里是一笔糊涂账,当年父亲给了大姨发家的本钱,那个年代不曾留有合同文书,都是口头上的承诺,母亲看着大姨生意做大,一直讲要求分红,大姨刚开始同意,给了几十万后,便没了下文。刘娜天天督促自己好好工作挣钱,把该还的还清了,然后接妈妈出来,别人欠自己家的,自己一分不要,毕竟那是父亲的功劳。刘娜要靠自己养活,不能丢父亲的脸。然而,挣钱,对于小医生来讲,只能是慢慢地媳妇熬成婆。 妈妈安慰完,刚挂了电话。然后是大姨的电话,也是在哭诉妹妹的无情,竟然为了钱要找人打架。大姨多年的辛苦,照顾一家老小,刘娜自然看在眼里。自己上学的费用大姨也出了不少,每每均是劝慰她家里的事情不用她操心,一定要把书全部读完,这是父亲和外公交代的事情。这份恩情刘娜不会忘,也不敢忘。她不由地念了声,再给我一些时间,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因为担心家里有事,刚巧后两日是连休的班,趁中午半小时的吃饭时间,刘娜立即买了当天晚间的火车票。 下午的急诊熬到五点钟,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刘娜走出诊室。“阿姨,下面的病患不要再帮我叫了。我急着要赶火车回老家一趟。” “要么,你把最后这两个看完吧。这四个家长急得跟我们吵呢。” “可是我怕赶不上火车。” “就两个。” 刘娜看看时间,想是应该来得及,便点头答应了。 最后一个孩子是腹痛,刘娜查体后并未发现异常,腹软、无明确压痛点、无反跳痛,也没有摸到包块;血象回复是有细菌感染征象,但炎症指标并不是很高。 “孩子可能是肠道感染,最好做B超。但是五点多钟,我们B超室已经下班。如果再有腹痛,就到综合医院完善这项检查,他们夜间一般会有B超。” 刘娜看完最后两个患儿,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往家赶。到达家里,和弟弟一起安抚了两边的长辈,总算是平息一场干戈。但是,有关钱的问题,最终却只能等着钱来解决。 目前,刘娜坐在火车上正在赶回上海,忽然一个电话打来。 “刘娜,”一听声音刘娜便认出来,是肖领导,负责管理急诊的医生。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此刻竟突然心跳加速,莫名地知道出事了。 “肖老师,什么事情?” “前天临下班时,是不是看过一个腹痛的孩子。” “是。”刘娜的手心里撰出一把汗水,“有什么事情吗?” “你当时是怎么诊断的。” “好像是写的急性胃肠炎。” “好像。”肖老师似乎是叹了口气,接着讲,“孩子晚间便阑尾穿孔,做了紧急手术。你明日到办公室来一趟。家长已经告到法院。你当时有说急着回家嘛。” “好像是有,但没对家属讲,是对门诊负责叫号的阿姨讲的。” “家属告你,不负责任,误诊。” “我知道了。” “明日一早赶快过来。” “谢谢肖老师。” 阑尾穿孔,刘娜只感到一股冷水从头灌到脚底,心口缩成一团。虽然当天急着赶火车,但没有马虎啊。不由自主地,她浑身颤抖起来,嗓子里也越来越紧。该怎么办,孩子没事吧?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行医?一个个问号塞满了脑子,以至于火车什么时候达到,她又如何走上地铁,如何走回租房的小屋里,均全然没了印象。 第056章 逃避 这件事后第二天,刘娜走进自己的急诊室,心口就开始发慌。她害怕,当真害怕,她可能要上法庭,那个冰冷的法庭。刘娜心口空荡荡,摇摇欲坠的恐惧感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幸好领导们出面,和家长协商希望可以私了,家长要求赔付三万。对于这种事情,也是常见,医院往往会担负大部分赔款,医生也要自己负担一部分。然而对于刘娜,最怕的不是赔款,而是整件事情的过程。 她胆怯了,心乱了。一天的急诊下来,总共才看了五十多个病患。 “大夫,你怎么搞得,先前是把雾化在电脑上弄成静滴,这会儿又忘记给我们输液卡!让我们跑几趟!”孩子的母亲走进急诊室冲着刘娜喊,“我们要去投诉你!” “对不起,我陪你们过去,给护士讲清楚。” “这是什么医生!” 最后能够听到的便是这句解气的话语。 到了此刻,刘娜却再也坚持不下去。刚刚到达下班时间,她便冲出急诊室,径直地走到医务处和人事科,提交了辞职信。 第二日,在医院的小医生间便传开了刘娜辞职的消息。 Kimi一听到便是给她打电话,却始终是关机的声音。他们已经半年多没再有过交集,起先的三四个月,Kimi一直在说服自己,远离刘娜,彻底划清界限。可是到了第五个月、第六个月,刘娜确实完全做到,似乎已经把他遗忘得一干二净。或许,最后一个月,Kimi也死心了,但是今天刚听到刘娜的消息,他又立马紧张起来。 “Kimi,刘娜有给你打电话吗?”PICU杨主治走进病房刚好看见Kimi。 Kimi手里握着手机,攥出一手汗水,“没有。” “这孩子!”杨主治眉头皱起。“若是联系到她,给我说声。”随后他还要继续忙自己的工作。 “知道。”Kimi给领导们请了假。一路狂奔,他去了刘娜的小区,随后又赶去她的学校——复旦大学的枫林校区,他知道对于刘娜来讲学校是她感受最安全的地方;可是问过她的师妹们均没有见到过刘娜。他又跑去找刘娜的好友谦谦,谦谦听到后,让别人替她的班,陪着Kimi一起出来找。 到了傍晚,仍是没有任何消息。 “谦谦,要么你先回去。我再回医院看看,或许她回去了。” “也好,今日我值班,不好让同事代班太久。”谦谦仍是不忘再交待他。“找到她,让她给我回个电话,一定要好好地骂她一顿。” “是。但还是安慰她好些,这次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知道。谢谢你,Kimi。” 到了傍晚,Kimi仍是回到刘娜的学校,在校园里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 太阳渐渐沉入到地平线。 走在西校区,忽然看到一棵树下坐了一人,正是刘娜的身影。 “刘娜。”Kimi慢慢走进花丛中,“回去吧。” “被你找到了。” “你不是说作为护士,应该要有颗比女人更细腻的心吗?” “我说过?” “你说过很多有哲理的话。是我崇拜的女博士。” “可是,我不想。”Kimi已经来到她跟前,刘娜没有抬起头,“事实上,我并不想做一个女汉子。” “你一直不是,只是你总不知道。”此刻,刘娜却是哭了。Kimi坐在她身侧,伸手把她的肩膀用力地搂住。“我才是真正的汉子,对吗?肩头借给你。” 刘娜无力地歪在他身上,泪水却是不知流了多久。 夜里静静的,校园里渐渐没了任何声响。 “本科实习的时候,有两个科室的主任对我特别好,甚至在手术台上亲自指导我,似乎对我寄予了极大的期望。” “努力的学生老师们都喜欢。听谦谦讲过,本科实习那段时间你几乎所有休息日也都会去医院跟老师们上门诊学习,精神可嘉啊。” “对呀,偶尔也有做做义工。大学第五年是我们临床实习,一开始大家对临床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但是时间久了,大概半年后才发现我们的工作多是贴化验单、写病程,被主治医生们当成是透明的存在,激情也便没了;另外,还要为考研和工作做准备。像我这种保温瓶也是有几例。” “现在你的同学们如何?” “记得周志,总是喜欢逃班的同学,如今已经是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这倒是不奇怪,他逃班,但对于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情均能够认真负责。奇怪的是,同班的一名女生,平日里总爱偷懒考试作弊,如今也成了主治医生。自己今年却没有争取到名额,恐怕明年也没有机会了。我是不是醋味十足。” “不是。” “谢谢。”刘娜离开Kimi的肩头,坐直身,轻轻地道,“说实话,自己是嫉妒他们。本科毕业到如今已经过去十二年,十二年,变化很多。而我却停留在了原地。” “你们当年毕业后一旦工作确定后,容易发展,也没有规陪、转培,现今工作要求和晋升条件都增高了。”Kimi话语稍一停,“后悔自己的选择。” “不。从新来过,还是会这样,因为当时那一刻每个人都是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 “为什么选择儿科。” “喜欢。你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吗?” “知道,很喜欢他,他的歌和舞蹈。” “他特别喜欢孩子,为全世界的孩子们做过很多事情,为他们作词作曲。” “嗯。” “很多人说,是因为他缺少真正的童年,所以想弥补自己的遗失。”时间慢慢地流淌。刘娜抬头望向远方高楼间露出的夕阳,静静地讲来,“也或许。但我不那么认为。因为他失去过,知道不幸的滋味,所以他期许别的孩子不再有痛苦。他知道在痛苦中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能就会遗失方向,误入歧途,有过惊险和后怕,所以他愿意用歌声帮助他们。这是人性善良的自然升华吧,不是为自己。” “你那么好的成绩,却选择最不挣钱的儿科学,也是如此升华过。” “有过美好的愿望。童年父亲离开,自己能够完成学业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所以也希望能够帮到孩子们。”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对于迈克尔·杰克逊,我曾经也误以为他不好,当年有传言他植皮,直到学了医才清楚地知道,皮肤实际上是人体最大的免疫器官,会产生强烈的免疫排异反应,如何能够移植成功,而且还是不同种族之间的移植。” “流言当真害人。” “很有道理。” “初中时有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他们却早早离开了学校,走进社会。听朋友们讲,她们好像做了别人的小三。当时她们离开学校时说是讨厌父母、讨厌老师、讨厌学校。所以我想以后自己技术过硬了,就到一个小地方,开家小诊所。如果能够像你说的在发达国家那样的小诊所更好,仿佛一个小型的医院,环境也清净优雅。可以照顾孩子们,看着他们一天天地长大,如果家庭、学校都没有呵护到他们,至少还有医生,可以尽量呵护住他们的身心。现在的医疗忽视了很多心理疾病。大家太忙,太急。” “很美好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Kimi一顿,“朋友们会帮助你。我也一定会帮助你。” “谢谢Kimi,真幸运能够碰到你。” 空气缓缓地冷却下来。 “希望讨厌我的病患家属,能够原谅我的无心,也不要因为我的错误将怨恨投入到整个医疗系统。”刘娜轻轻地闭上眼睛,好累。“原谅需要宽容的心和智慧。被人原谅是件幸福的事情。对吗,Kimi?” “是。” 第057章 离开 走在PICU病房,刘娜清楚地听到各类机器的嘈杂声。如此多噪音的房间里,孩子们却是睡得特别沉,要么是因为病情危重昏迷,要么是镇静药的作用,也有几个孩子常年住在里面习惯了。 离开了,刘娜或许这辈子便再不会踏入这里。熟悉的药味、熟识的脚步声,哪怕是那些刺耳的机器声,对于刘娜来讲都是一份难舍。 她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却是走得最早。 离开PICU病房,默默地又走到特需病房,因为她拿来自制的蛋糕过来。这手艺原是跟这里的护士学会,那位美丽的护士当真是位贤妻良母,在她的指导下刘娜也学会了做简易蛋糕,一直说要拿来给她品尝,却总是没时间。 “刘娜,今天怎么过来了?”英子看到她站起身。 “想你啦?” “真的假的?” “说好给师父带蛋糕来吃。”刘娜说着从提包里取出饭盒,里面摆放有新鲜的蛋糕。“里面有三副叉子。” “谢谢。”英子接过来打开,“好香啊!” “听说毛毛回家了?” “是,被她外公外婆带走的,爸爸妈妈压根没见到。” 毛毛是他们医院的小宝宝,大家都超级喜爱她,从新生儿起便住在医院,后因为父母没有结婚,父亲又离家出走,母亲因记恨孩子的父亲,便再也不理孩子。就这样,毛毛被丢在医院,一住便是三年多。医院每次打电话,家属总有人接,并承诺过段时间来接孩子,后面却没了话语。再打电话,依旧重复上面的循环。因为父母有接电话,并答应来接孩子,所以家属并不涉嫌遗弃,警察自然也不好插手。 虽然从医生、护士,到护工,都对毛毛爱护有加,但毕竟不是父母,没有亲情的爱。这两年小姑娘变得脾气越来越古怪,不愿搭理人,还常常摔东西。毛毛被接走的那天,护士们却是寒了心,毛毛甚至没有多看她们一眼。想毛毛的每件衣服都是护士们亲自带她出去买,还时常带她回自家休息,带她到游乐场玩。毛毛走后,护士们只说道,这孩子真是个白眼狼。刘娜想到这句话,心痛异常:能够怪孩子吗?怜悯,却不是爱啊!我们带给她玩具、礼物,她会快乐地对我们喊阿姨,或者喊护士妈妈、医生妈妈,但她学会的却只是交换——用自己的笑和甜言蜜语就可以收获礼物。 “平安呢?” “又去PICU了,肺部再次感染。”平安婴儿期得了肠梗阻,术后出现抽搐,家长认为是手术的医疗事故,故而自己离开,把孩子丢给医院。四年来,家长只会接电话,从没有来过医院,每次的通话,内容大意都差不多:“孩子是你们治坏的,你们看着办。”现如今平安的癫痫抽搐越来越重,脑功能的修复也完全没有可能。 燕儿更可怜,患有脑积水,父母把她丢在医院,拒绝签字手术,神经外科目前只能保守治疗,孩子的头越来越大,只会快乐地每天傻笑。 “你今天什么班?” “休班。”刘娜轻轻地回答,但她的休班却是很长很长。“我去看看燕儿他们。”刘娜走进弃婴室,她刚刚踏进去,燕儿就笑了,她格外喜欢人走到她身边,总是笑得非常灿烂。但是对于已经两岁多的孩子,她能够表达的方式也只是卧在床上笑,发不出什么声音,更不会说出一个字。刘娜走过去解开绑住她右手臂的布绳把她抱起来,布绳是为了防止她坠床。但因为孩子脑积水,头颅一点点地增大,如今这孩子头部的重量连她自己也承受不住,刘娜也只能横抱住她。 “小傻瓜,笑得这么开心。有人陪就开心,对吧。”刘娜望着燕儿已经变形的脸蛋,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清澈透底。不知几时一行咸咸的液体滑进口中。“对不起,燕儿,阿姨要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能够为你做什么?阿姨多么希望你的父母能够想开,过来给你签手术协议书,即便是手术不能够成功,也应该给你一次机会,一次真正活过的机会。如果不幸死在手术台上,你也不会太痛苦,不会苦一辈子。” 燕儿此刻冲着刘娜笑得更开心了。 “我就知道,我们的燕儿最聪明,能够明白阿姨的话,也明白自己,对吧。燕儿有没有想毛毛啊,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回家后,外公外婆照顾的好不好,希望她能够忘记这里的交换生活,得到真正的爱,做个懂道理、明是非的孩子。”刘娜说着又一滴泪滴落在了燕儿的脸上,孩子感到泪水却不笑了。 离开特需,一一走过病房,走过实验楼,走过他们的教室、图书馆。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里走过十年多时间,但是走来走去,还是那几条线路,教室、门诊、病房、图书馆。 捧着手里PICU的隔离服一直没舍得放下,如今走出医院大门,脚步停住,紧紧抱住蓝色的衣服,又再次走回医院,走进PICU医生办公室,将衣服整齐地放在办公桌上,这一次再也不曾回头。 出来PICU大门,刚好一位老太太撞到她身上,原来是被她的儿媳妇推倒。 老太太哭啼着:“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眼前女子的丈夫顿了顿,终是站起身把媳妇推开。“你够啦!” 刘娜知道眼前的故事,奶奶抱着孙子不慎跌倒,自己受伤也罢了,可孙子却是头部重重地砸到地面上,如今孩子怕是再也难从PICU出来。这一刻刘娜不禁想到了国外的一则故事,哥哥因为玩□□走火打死了弟弟,爸爸痛苦地训斥;身边的医生仅对父亲讲了声,如果你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就要放下自己的情绪。是啊,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哥哥原是要举枪自杀,恰巧父亲及时醒悟才避免了另一场悲剧。 情绪的失控不会对结局有任何改变,只会加重伤害的范围。 所有医院的ICU门口,这里或许是人世间离生和死最近的地方,如今故事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却是只带着泪、无奈、怨恨、仇视和痛苦。 剩下的一段时间,刘娜找到了新的工作,最后乘上飞机离开的时候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不是在减肥吗?” “一直在减肥的路上,可总是碰到交通障碍。”谦谦边说,边咬上一口雪糕。 “你是不打算把自己嫁出去啦。” “我和刘娜说好了,等到我们老啦,就买同一层的房子,住对门,她做饭好吃,我过去蹭饭。还可以隔三差五地敲一下门,问候声,‘还活着吗?’”谦谦在医师休息室里正在跟阿玉讲诉她的宏伟蓝图。 “你们可真逗,还敲门问一句活着么。” “不为别的,就担心上头版。” 两个人正在谈笑,门口走进一人,原来是Kimi,谦谦对于他现在也是熟识了许多。 “来问娜娜的事情,对吧?”谦谦笑呵呵地走上前。“高度机密,要收小费哦。” “她回家了吗?电话我一直打不通。”看得出来,Kimi已经非常焦急。 “那么大个人了,还担心她出事。” “不是。” “别解释了。表现得那么赤果果的。好吧,告诉你,娜娜去美国了。我们一个同学帮她联系的实验室工作,上周刚刚离开。” “谢谢。”Kimi急着要跑出去。 “急什么?” “还有事情吗?” “没啥事。”谦谦一本正经地讲,“刘娜自小喜欢医生这个工作。等她心情平复了,记得接她回来。” “没问题。” 第058章 毕业后 日班很快结束,回家前,谦谦先坐在医生办公室内喝奶茶,今日儿清闲,护士长又请大家喝饮料,自然是心情大好。恰巧此时,远远看到晓雯走过来。 “晓雯,你怎么过来了?” “陪我一个朋友过来看病。你这是来接班,还是要下班?” “下班。” 晓雯是他们博士期间英语班的同学,毕业五个多年头,大家彼此联系却极少。能够见到老同学,自然是开心,谦谦也借花献佛端起一杯多出的奶茶递给她。“朋友的病看好了吧?” “看好了,说是要请我吃饭,我才不去呢。他们那一家事情特别多,做什么事情都要托关系。吃了他们的饭菜,将来肯定有事没事的就要打电话咨询你,让你帮忙。好像医院是我开的,各种‘点菜’,又是看心内科专家,又是眼科专家,今天这个眼科医生是我托咱们两个同学才找到,卖了这么多人情,他们是不知道,只说一句,你在医院系统工作,办这些事情方便。上星期我还给你打过电话,让你帮忙来着。” “记得,但是我对于眼科当真不熟悉。” “明白。你最近怎么样,结婚了吗?” “没。” “不结婚也好,有了孩子更烦。我还好,婆婆算是通情达理的人,但孩子出生后也是讲一堆老传统,要求给孩子挤□□,挑马牙——咱们儿科书上全部禁止的错误,非要跟我争,直到我给刘娜打了电话让她听,她才同意。后来还非要给孩子绑腿。” “你婆婆算是好的。知道吗,周欣离婚啦,生完孩子的时候。孩子刚满月不久就离了,听说也是先和婆婆公公争吵起来。” “家庭矛盾很多是从生孩子后出现,现今养孩子的代价太大!” “主要是分工不清,干涉太多,期望值过高。琳琳姐就是聪明人,和她婆婆关系就相当和谐,把孩子一丢,自己去工作了,任由婆婆和孩子发挥。这倒是吓得她婆婆紧张,三天两头地咨询她意见,不过也把孩子照顾得极好。” “小唐和雅安也离婚啦。” “不会吧?上学那会子他们多恩爱啊。” “谁说不是呢。社会上的诱惑多,小唐是搞外科的,听说他们科找个‘红颜知己’是成就的象征。” “那是有外遇了。” “是。” “果不其然,成功地休掉糟糠之妻。” “咱们在学校的时候就有句,外科医生有三任妻子,第一任——大学同学,第二任——科室护士,第三任——药物代表。” “换做是我,也立马离婚!” “萍儿上次还讲哪,丈夫外遇,便如丢到茅厕里的钱,捡是不捡?” “绝对不捡!” “我说还是应该看看面值。” “多少钱,拿在手里都恶心!” “你这精神洁癖的境界也是无人能及了。” 女生扎堆在一起不外乎也是喜欢这些情感八卦。 “咱们毕业有五年了,变化太大!” “咱们班长和英语最好的那名男生都离开医院,去了公司,现在已经是部门主管,房子也买啦。” “这么厉害!” “人才到哪里都是人才。我现在只愁孩子。上次我高中同学还讲,她花心思送孩子上私立学校,瞧人家孩子回家怎么说?” “肯定是语出惊人。” “那是!他告诉妈妈能不能下次接他的时候换辆好点的车,还责怪妈妈为什么嫁给穷爸爸。” “天哪,这孩子厉害,有‘思想’,有‘见识’。” “他爸爸乐呵呵地讲,如果妈妈碰不到爸爸,就没有你了。结果这孩子也是聪明,说是如果不是爸爸,他还是他,只是心不一样了。” “辩证思维。现在的家长总以为孩子这点小聪明叫智慧!刘娜说,孩子六七岁之前的行为养成全靠父母,是他们潜移默化中用行动制造的这样的娃娃,怨不得任何人。这对父母肯定是又自私,又喜欢抱怨,推卸责任。放心吧,家长来不及教育,以后有的是时间,社会来替他们教育孩子。” “也是。” “你要不要留在这里吃饭,我刚刚给妹妹发了短信让她点外卖,这里的凉皮和肉夹馍特别好吃。” “不了,我还要赶回去看孩子。” 将近六年没见的老同学聊了会天,也便各自离开。虽是同在上海,可大家碰个面,有的时候也需要几年的时间,见面的时候也多是因为看病、或帮朋友的朋友看病。 “妹妹,我手机没见到,是不是早上丢到家了。”谦谦一回家就喊了起来。 然而,剩下的却是听到妹妹的哭声,一看,小姑娘竟然哭成了泪人。“怎么啦?感情受挫。” “不是。”妹妹哽咽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是,是,娜娜,娜娜姐,是娜娜姐出事了?” “什么事?”谦谦忽然双腿一软坐到了床上,从妹妹的哭声里带出的信息,她似乎已经知道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娜娜姐上班时忽然病倒。现在,现在,怕是不行了。” “你开什么玩笑!”谦谦惨淡地笑着说,泪水却早已打湿了她的整张面孔。“怎么可能,她昨天才刚刚给我打过电话。” 这件事情发生的前两天,刘娜在实验室工作得了感冒,依照她的性格仍旧坚持做实验,不想却出了意外。夜晚加班做实验,她感到头昏,原是要下楼休息却是从楼梯上跌倒滑落下去,送到医院发现更加危险的情况,她脑部有一处血管畸形,医学上称为烟雾病。因为颅内的大量出血,竟把她推到了死亡的边缘。刘娜的手机上留有国内谦谦的号码,而母亲和弟弟的号码,她早已烂记于心,所以并没有保留在手机联系人里。反而最近常给谦谦打电话,因为她存了一部分钱让谦谦帮助在国内办了两张卡,一张留给母亲使用,另一张用于还债。放在谦谦那里,是因为谦谦近来打算在上海买房子,正四处筹钱,于是刘娜便把卡留给了她,让她先用。 “她现在怎么样了?”谦谦哭了老半天终于是醒悟过来。 惠芳递了纸巾交给姐姐。“我接到电话,听到Kimi已经赶过去。他正在上课,应该也是接到了医院的通知。医生说,恐怕活下来的希望不大。” “这是为什么啊?”谦谦流着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好有Kimi在。娜娜姐才有人照顾。” 第059章 守候(结局+尾声) 此刻在美国,Kimi签了手术协议书后刘娜已经被推进手术室四个小时。现在,Kimi仅有一个期望,只祈求娜娜能够活过来,对于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均没有考虑,哪怕她失去记忆,哪怕成为残疾人,他也会守住她。 事情渐渐过去了四个多月,刘娜虽然经过抢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却是再也没有醒过。 “Kimi,今天换了新书。”漂亮的金发护士走过来。 病房内清静整洁,阳光穿过明亮通透的窗户射进屋内,越发显得整个病房温馨舒适。 “是呀。她喜欢看书。”Kimi一早来到医院把刘娜收拾的干干净净,此刻刚刚坐下来读书。 护士含笑走出去,眼前的Kimi确实是名阳光快乐的小伙子,病房的护士们都特别喜欢他,更是格外地欣赏他。他如此细心和温柔,以至于已经成为植物人的刘娜依旧遭到了她们强烈的“嫉妒”。 “娜娜,今天外面刚刚下过雨,这会儿天气竟然完全放晴,天空格外蓝,你想不想看一看?”Kimi望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刘娜,似乎看到她会心地一笑。 Kimi为刘娜穿上外套,轻轻地抱起。“你最近似乎又瘦了些。我并不觉得女孩子瘦就很美。” 抱着刘娜坐在外面的阳台上,空气中掺着雨后泥土的芳香。 “我过去常在想,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想到回国。现在知道了,因为我在找一个人,找一个熟悉的人。当那天晚上你出现的一刻,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特别熟悉,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从很早的时候脑海里就印有的身影。”Kimi望着怀里的刘娜,淡淡地一笑。“如今我找到了。” “娜娜,下周我们又要考试。医院管理学,这门课程当真不好掌握。你早点醒来,帮我指点指点。尤其是这些幻灯片、表格做起来,特别麻烦。我晚上做好再拿来给你看一看。” 将刘娜重新卧到病床上,这时,病房的门再次打开,是艾米。 “Kimi。”今日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清雅脱俗,确有大家闺秀的雅致。“刘娜的妈妈和弟弟,我已经送他们坐上飞机。” “谢谢艾米,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跟我就不用这么客气啦。对了,你开学五个多月了吧,课程难吗?” “有点。” “你选修这门功课,是因为刘娜吧。” “不全是。我希望将来回国后可以用到这门课程。” “感觉你已经没有过去那般孩子气,突然间长大许多,越发显得帅气。这功劳却要归于娜娜。” “谢谢。”Kimi抬头看住她,“真正的情感,多会能够帮助彼此成熟。” “如此看来,即使没有这个倒霉的家伙,我们也不可能走在一起。”艾米笑了笑。“我该走了。明日我要去夏威夷玩一段时间,等娜娜醒来,记得带她也过来玩。” “好呀。” 艾米走出去没多久,采薇也赶到了医院。 “Kimi,你下午没有课吗?” “有,正打算出发。”Kimi恰巧在收拾书包。 “我下载了几首歌给娜娜带过来。要不是离得远,当真应该常过来看她。” “没关系,有我在呢。” “她今天还好吧。” “还好。”Kimi背起包,抱着书。“我先走了。” “嗯,再见。” 采薇看着眼前的刘娜,平静的像刚刚入睡。“最近怎么样?如果哪天睡足了,就醒来吧。虽然累,但是我们还有一些路没有走,还有一些风景可以看一看。你说呢?”采薇播放起音乐,“我想这几首曲子,你应该喜欢。娜娜,我快要结婚了。还记得咱们博士同学,小姜嘛。对,就是他。” 屋里现在除了淡淡的花香,又多了轻轻的曲调,不急不缓,徐徐地仿佛在讲诉一个长长的故事。 “你原是讲,世间灰姑娘常有,而王子不常有。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你幸运,还是要说你不幸。醒来吧,不要留下一个找不到灰姑娘的王子,不然,王子也蛮可怜的。” 尾声 Kimi走出医院的大门,风吹过,一棵大树微微摇晃,飘落下几片嫩绿的叶子,有一片竟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怀中。Kimi拿起,端详着这只脆弱的绿叶,线条华美圆润,上面的条条纹路也是清晰可见。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一年多前曾见刘娜捡起地上的绿叶夹紧在书本里,她笑笑对Kimi讲,“早衰的遗憾,我想努力凝注它的绿色。” Kimi也将叶子夹进手捧的书里面,然后右手放在胸口上。“娜娜,如果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会松手放你离开。然后,在这里,永远凝注你的美,留片绿叶的位置给你,你要的只是大家心中一片叶子的位子。但是,娜娜,这段时间,请你为自己,也给我一次机会,再努力地活一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