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游戏 作者:谢半仙 文案: 关于动心的时间差 Original Novel-BL-长篇 -完结 现代-HE-因缘邂逅 祁尧x唐一臣,前后有差 衣冠禽兽混血律师和假老实人真玻璃心深柜大少爷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是之前两篇的前男友拉郎 第1章 唐一臣醒来时已经下午了。 他挑的这间酒店建在半山腰。现在南半球正是秋天,太阳才刚要落山,天气就开始转凉了。大概是昨天出门前忘记关紧阳台门,屋里隐隐有凉风吹进来。 不过唐一臣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他忙了半个多月,昨天才终于放松下来,喝了很多酒,又经历过酣畅淋漓的性事,最后睡了一个好觉,一直睡到自然醒,睁开眼就被山间鸟鸣和清风环绕。 约翰内斯堡果然是个好地方,唐一臣在伦敦享受不到的好天气和好运气,躲来南非就都有了。酒吧里随便一约就是人帅活好的极品,唐一臣扭头看向身旁睡得正香的男人,再次感慨,他竟然连背影和翘起来的一小撮头发都好看。 距离返程还有不到24小时,唐一臣找出一身干净衣服走进浴室,在心里默默盘算:一会儿和帅哥一起吃晚饭,出去散散步,也许可以再喝杯酒。回酒店后名正言顺地再来一发,明天中午退房,时间刚好来得及,也算是给这趟累到半死的南非之旅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唐一臣跟在爷爷身边长大,唐司令出身世家,又半生戎马,行事作风很是老派,他带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比一般的公子哥儿规矩大。因为那些过分讲究的习惯,唐一臣从小到大没少被韩檀他们吐槽。 比如随身携带的棉布手帕,比如西装口袋里刻着“唐”字的钢笔,比如衬衣领口最多只能敞开一粒扣子。 再比如他必须要在走出浴室前把自己彻彻底底收拾利索。头发吹干,手表戴好,就算是睡衣也要穿戴整齐,换下来的脏衣服和用过的浴巾分别叠好放进不同的洗衣篮里,最后在手腕处喷一点香水。他甚至不需要戴上眼镜,靠着三十多年来的肌肉记忆,也能百分之百确定自己现在毫无破绽。 昨天晚上喝得太醉了,他的记忆从回到房间起就已经断断续续,只记得那位帅哥实在是凶,唐一臣爽得上头,最后险些被操晕在床上。 平时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唐一臣活动了下酸痛的腰,低下头,又仔细看着自己身上青青紫紫的印记。是真的太乱来了,还好这是在遥远的非洲大陆,还好那只是个陌生人。 喝了酒,和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在完全不清醒的状态下痛快做爱,最后两个人还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上一次经历这样的荒唐事大概是很多年前了吧? 其实统共也没有过几次。唐一臣base在伦敦,平时出差多在欧洲几个大城市间往返,他的性癖又是亚洲人,在这种地方太容易遇到熟人了,约炮的风险就变得极高,所以唐一臣只有去一些冷门目的地出差时才能偶尔放松。 但放松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像昨天晚上那样,眼镜都不戴就敢出去喝酒,还带了人回来,这样的行为在唐一臣的字典里叫做冒险,是该亮起红灯尽量规避的错误。 他心知肚明,昨天的冲动,一部分是因为出门前和韩檀打的那通电话。这些年来,每每说起他不敢轻易回去的家乡,唐一臣总会忍不住和自己较劲。而另一方面,毕竟这里是南非,寻常中国人不会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他在开普敦工作的半个月里,星级酒店连黄种人都见不到几个,更不可能遇到认识他的人。 一个小时后,当唐一臣终于从浴室走出来时,窗外天色已然暗了。 床上并没有人,但外面的客厅里传来了咖啡的香气,还掺杂着点沐浴露味道。昨晚的约会对象应该已经起床,用了套房的另一间浴室洗漱。 唐一臣从床头柜上找出眼镜戴好,他顶着400多度的近视嚣张了一整夜,突然变清晰的世界显得有些失真,就连地上的狼藉都比起床时看起来更加羞耻了。 手机正放在一边充电,唐一臣心情愉悦地一边解锁屏幕刷微信一边往外走,嘴上说着“Morning babe”,准备给昨晚的罪魁祸首一个并不算早的早安吻。 而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男人,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扭头看过来,笑着应道,“Morning唐先生。” 声音有点熟。 唐一臣缓缓抬头,目光顺着那人敞开的浴袍往上看。 胸前星星点点的印记比自己身上的还要离谱一万倍;然后是脖子,他昨晚竟然失手在那人脖子上留了吻痕;最后唐一臣的视线停留在那张脸上,那张他在开普敦朝夕相处看了整整半个月的脸。 ——那他妈根本就不是什么陌生帅哥。 坐在自己面前的,昨天晚上被自己带回房间的,从凌晨一直做到早上,抱着自己做了清理,听自己喊了“babe”的,是在两天前,跟唐一臣握手言谢,拍下合影,告别时说期待再次合作的工作伙伴。 祁尧,Theo Ludwig Kei。 他不是和团队里的其他人一起,在工作结束的第二天就回家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约翰内斯堡?这座城市有那么多星级酒店,他又是怎么碰巧跟唐一臣走进同一间酒吧,最后还跟他上了床? “Ethan,or唐先生?你喜欢我怎么叫你?”祁尧起身倒了杯咖啡,走到唐一臣面前,笑着问:“刚刚不是还叫我babe吗,怎么现在突然一副想要买凶杀了我的表情?” 唐一臣身体的防御机制在对方起身的瞬间自动开启,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没有接过那杯咖啡,却被祁尧猜中了心事。 在看清那张脸时,唐一臣的脑海中的确闪过了杀人灭口的可能性:祁尧虽然是个base在纽约的律师,可他跟国内公司一直有业务往来,每年在A市出差的时间比唐一臣都多。所以祁尧一定知道唐一臣是谁,更知道他的家庭和背景。 一个小时前的旖旎憧憬和甜蜜回忆消散得干干净净。 唐一臣表面镇定,实则手脚都已冰凉,后脊渗出的冷汗逐渐流向四肢百骸,可全身上下的血液却像是被冻住了,而这些无法忽视的生理反应,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后悔。 从初中第一次认清自己性取向时,唐一臣就考虑过这件事暴露时的补救措施,每一步该怎么做他算计得清清楚楚。 先是威逼,辅以利诱,在这个过程中销毁一切证据。如果对方是刻意布局引自己上钩,唐一臣需要知道他的条件以权衡自己的筹码。如果对方已经开始了下一步,那唐一臣会直接动用所有可利用的,家族边缘的上层关系,哪怕最终被家里知道,只要这件事的曝光范围有限,他就不算是满盘皆输。 可祁尧是谁?早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唐一臣就已然摸透了他的底。Ludwig是他母亲的姓,那是个财力雄厚的德国家族,威逼利诱都行不通。他的父亲是来自H市的知名法学教授,而祁尧自己是个律师,唐一臣没有把握在他面前销毁证据。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局,唐一臣在第一步就走进了死胡同。 “不是吧?”祁尧说话间又走近一点,他隔着镜片看向唐一臣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唐一臣,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虽然不是在国内长大,可祁尧的普通话却意外说得很好,像是被谁特意纠正过似的,字正腔圆,只有几个音里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粤语口音,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以至于这个离谱又严肃的问题竟透着莫名的委屈。 “你是律师,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唐一臣眉头皱起来,平静应答。 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说点什么,并且马上接过祁尧手里的咖啡,至少他应该表现得比现在更冷静,更不在乎。 可唐一臣真的做不到。 他如履薄冰了这么多年,被近乎偏执的小心谨慎全副武装,和秦鹭泽分手后,唐一臣甚至再也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如一日,他压抑着,伪装着,就放纵了这么一夜,只是在异国他乡,像世界上所有普通人那样约了一次炮而已,他所拥有的,为之努力多年的全部就都要化为泡影了。 而面前这个男人竟然他妈的在跟他撒娇,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难道还想要唐一臣安慰他吗? 唐一臣沉默地转过身,推门走到了阳台上。 不远处,属于城市的灯火零零星星地亮起来,白天看着生机勃勃的山间草木随着天色转暗莫名显得阴森,风更是突然变冷了,冷得唐一臣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有那么几秒钟,他低头看向酒店的花园,在心中默默计算高度,想到了纵身跃下的可能性。 可他不甘心,更没有勇气做这样的事。 他是唐家的长孙,他的爷爷是退位多年依然被尊称“司令”的角色,他的父亲母亲在政界各自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他就这样意外死在异乡的酒店里,外有针对唐家的竞争对手,内有蠢蠢欲动的叔叔姑姑,所有人都会像鬣狗捕食般围上来啃噬他的尸体。他的一跃而下会让唐家几代人的经营都毁于一旦,那这么多年来,唐一臣的努力和妥协又是为了什么? 唐一臣从前也因为自己的姓氏而痛苦,觉得那是枷锁。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枷锁”二字的含义——是连他的生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唐家不能有莫名其妙的死人,就像不能有喜欢同性的活人一样。 祁尧悄然出现在了唐一臣身后。 他猜到唐一臣是想要回房间冷静一下,可屋里并没有人。而黑暗中,唐一臣正独自站在宽阔的露台中间,几分钟前还满眼杀意的人,突然只剩下一个异常单薄的背影,甚至比昨天晚上被祁尧抱在怀里,哭着求他慢一点的样子还要更脆弱。 祁尧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尽管明知唐一臣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自己,他却还是不知趣地跟了上来。 实话实说,在约翰内斯堡碰到本该回到伦敦的唐一臣,祁尧的惊讶并不比他少。 项目结束后,祁尧第一时间让助理定了回纽约的机票。因为Zone和RO的并购案现在正谈到异常胶着的关键节点,祁尧担心所里的其它律师应付不了RO难缠的法务,更不可能说动固执的高江北,所以一天都没耽搁,只想赶紧回去工作。 可就在飞机起飞前几个小时,高江北突然给他打了电话,说向远有急事,他必须立刻赶回A市,和RO的谈判只能暂停。 于是祁尧就这样多出了意料之外的两天假期。他站在机场研究出港航班的时刻表,想起助理曾经说过约翰内斯堡还挺好玩的,因此,两个小时后,他降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好玩算不上,不过城市比他想象中要繁华许多。前段时间通宵忙碌的生物钟还没有调整好,祁尧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到半夜,在路边的酒吧看完一场爵士乐,直到酒吧都打烊了才意识到自己该找个酒店住下。 他从前总会这样。律师也是需要精神高度紧张的职业,碰到棘手的大项目一忙几个月,结束后身体很难迅速放松下来,祁尧就会选择下班一个人走路放空,走累了随便在附近找个酒店休息。 只是开好房间后,前台随口提醒他说酒吧还有两个小时关门。 时间刚好够他再喝一杯威士忌,就当是为倒时差做准备。 然后就在吧台边看到了熟人。 起初祁尧也没敢认。 在他应邀去开普敦参与这起棘手的并购案之前就已经听说过了,这次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是位姓唐的先生,搞金融出身,base在伦敦,家里有军政商三方的复杂背景,虽然很年轻,但绝对算是个大人物。 因为这次涉及的公司背景复杂,金额巨大,一旦负责人在决策上出现问题,弥补起来会很困难。好在这半个月的合作非常愉快,唐一臣没有因为出身摆架子,人很专业,经验丰富,给到法务团队的指令清晰明确,配合度也高,谈判最终比预期时间早了一周完成。 只是他这个人实在无趣得令人发指,白瞎了一张清秀好看的脸,平日对待所有人都礼貌又疏离,就算在茶歇时间都不会说半句玩笑话,刻板规矩得像是小时候最讨厌的那种优等生。 可此刻坐在吧台边的男人完全不同于平日西装革履的精英模样,他穿了一件天鹅绒质地的黑色衬衣,领口大敞着,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胸前露出的皮肤泛着好看的粉红色。 祁尧走过去的时候,唐一臣已经醉得整个人都趴在了吧台上。摘掉眼镜的他看上去年轻了几岁,眯着眼睛看人的样子生动又可爱,和谈判桌上冷静严肃的唐先生判若两人。 紧接着,他拖起长腔,撒娇似的问祁尧,“我请你喝酒,你操我,好不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似的,咯咯笑出了声。 庆功会时他们也曾一起喝过酒,祁尧记得唐一臣的酒量不差,酒品更好,喝了酒话比平时还要少,表情也更加冷淡些。 而现在他笑完了,自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祁尧伸手去扶他,拉住他的手腕时意外发现他比自己想得要瘦一些,而唐一臣则像是被祁尧的体温烫到似的,只愣愣地盯着他看,睫毛上下闪动,眼神纯情又诱人,嘴角还带着笑意,很快乐,又好像有些难过。 “祁尧先生。” 回忆被唐一臣毫无感情的声音打断,祁尧回过神来,看向此刻比工作时还要冷厉又强势的唐一臣,很难不觉得出戏。 “昨天发生的事只是意外,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因为就算你说,我也绝对不会承认,我想,祁先生也不会做这么尴尬的事情。刚才是我态度不好,向你道歉,对不起,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补偿的吗?” 他们相隔大概一米远,面对面站着,夜风吹过,把几个小时前还将他们紧密相连的旖旎氛围吹得干干净净,连带着过去半个月里,并肩作战产生的一点友情也消失殆尽。 祁尧想说,不用这么叫我,就像昨天一样喊我Theo好了。祁尧也想说,不要这么看着我,像昨天那样冲我笑一下,我马上就会心软了。 莫名的,祁尧心里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嫉妒,不针对任何别人,只是嫉妒昨天晚上的他自己,那个曾经被唐一臣环住脖子,听他在耳边小声说“叫我Ethan就好啊”的自己。 唐一臣也许是真的喝断片了,可是祁尧并没有醉。所以他清醒地记得,做到后来时,唐一臣仰面躺在已然揉皱的床单上,双手死死地抓住祁尧的肩膀,在淫靡的水声和猛烈的撞击声中,哑着嗓子、语无伦次地求他慢一点,祁尧不听,他突然抬起头张嘴咬住了祁尧的侧颈。他那时候的样子很像一只小动物,豹子,或者更小一点的食肉动物,明明力气不大,动作却很凶。 当时祁尧本该让他停下来。推开他,或者哄着他不要再咬了,那个位置太显眼,衬衣领子也遮不住,他相信唐一臣不会真的在这件事上坚持,毕竟他们都不是第一次约炮,更不是什么初入爱河的高中生,脖子上的可疑吻痕并不值得炫耀,只会带来很多的麻烦和尴尬。 可是唐一臣当时看起来非常难过,祁尧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床上也露出那样的表情,明明生理上已经享受到了极大的快感,可是高潮来临时,他却像是在忏悔般紧紧闭上了眼睛。 所以直到最后,祁尧也没有忍心阻止他那样不恰当的行为,他由着唐一臣咬,几乎见了血都没有喊停。 想到这里,祁尧在嫉妒之余又感觉到愤怒。 这算什么?威胁吗?你情我愿的事情,真要说有人没守规矩,那也绝对不是自己,他甚至还亮明了身份,只是唐一臣自己忘了而已。大家都是成年人,难道祁尧还需要为唐一臣的借酒装疯负责吗? 祁尧心头的无名火烧了起来,他点点头,语速飞快道:“唐先生,如果你不想我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就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保证会遵守契约保守秘密,但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有的是办法让关于你的风言风语传遍大街小巷,鉴于你看起来很介意,我个人不建议你考虑这个可能性。” 唐一臣的五官完全淹没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如果真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其实是“绝望”。可自尊并不允许他在清醒状态下显露出脆弱,所以最终他只能选择看向那个几个小时前还与自己耳鬓厮磨,此刻却拿着他们共同的快乐记忆威胁他的人,假装并不失落地点点头,对他说,“请讲。” 祁尧清了清嗓子,也像唐一臣一样,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强势要求道: “做我的炮友,唐一臣,期限我说了算。” 第2章 祁尧的飞机晚点两个小时,唐一臣到机场时却依然迟到了。雨还没有停,北半球冬日的海风刮得毫不留情,路上行人都被风雨交加的天气搞得狼狈,唐一臣等在最后一个红灯前,远远看到拎着登机箱,衣冠楚楚站在路边的祁尧,只觉得恍惚。 自己和祁尧做炮友,竟然也有一年多了。 过去还有许多类似的周末,只要各自没有出差,祁尧都会来伦敦找他。伦敦的天气就是这样,祁尧降落时,十次里有九次都在下雨,唐一臣甚至可以确定,等下祁尧上车的第一句话肯定是,“这鬼天气,真是太讨厌了。” 有时唐一臣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两人不咸不淡地聊几句天气。有时唐一臣懒得接茬,祁尧也不会再主动开启什么新话题。他们就一路沉默着开到唐一臣早就订好的餐厅,吃完饭去酒店做爱,不出意外会一起过夜,少数情况下各自有其它的安排,工作或是出去见人,但是雷打不动的,等祁尧回纽约时,唐一臣都会再送他到机场。 因为一年前那个“约定”,或是说,“条件”,唐一臣很难在祁尧面前完全放松。可这样的氛围习惯以后,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自在。事实上,和这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每分每秒,哪怕只是沉默,都让唐一臣觉得舒服。 他们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而炮友又是种格外微妙的关系。要说疏离,两人多半时间都是赤身裸体坦诚相待的,可真要说亲密,彼此又不需要分享生活,最多聊两句工作上的事,家人或朋友,这些根本没必要提。 车停在路边,趁祁尧去后备箱放行李的空档,唐一臣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把副驾驶座位上潲进来的雨水仔细擦干净。 “这鬼天气,”祁尧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坐进车里,看向后视镜整理头发,笑着抱怨道,“真是太讨厌了。” 他等了十几分钟,哪怕是站在屋檐下,大风刮起的雨水依然打湿了衣服。唐一臣赶忙把空调开得更大些,掉头回来等红灯时又把手帕递过去,指指他的肩膀,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车里窗户也不知开了多久,总之并不比外面暖和。祁尧接过手帕时顺便握住唐一臣的左手,轻轻呵了口热气帮他暖着,没头没尾地说道,“香水挺好闻的。” 唐一臣是真的冻透了,所以没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听到祁尧的话,他忍不住笑起来,那笑容里并没有什么嘲讽或是苦涩的意思,只像听到句有趣的调侃那样,点点头回应:“下次见面时帮你问问是哪一款,回头送你做空气清新剂。” 祁尧擦干了外套上的水,想也没想就把手帕塞回了自己的口袋,直到唐一臣的手彻底暖过来才放开了他,语气轻松地问,“所以,今天是什么安排?” 雨天里开着的车窗,飞机晚点却依然迟到了,还有车里残存的一点女士香水味,和唐一臣眼睛里没藏好的疲惫,所有线索加在一起,答案呼之欲出。在来机场接祁尧前,唐一臣去约会了。 而这样的日程安排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 从南非回来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在伦敦。 祁尧当初提出这样的要求,多少是有赌气的成分在,而唐一臣会答应,也完全不是出于自愿。两人当时不欢而散,之后各自冷静了几周,直到祁尧来伦敦出差,才又给唐一臣发了消息。 那天晚上祁尧有应酬,吃完饭,委托人热情邀请他去看话剧,说是最近刚刚复排的大戏,一票难求,祁律大老远来英国出差,作为东道主,必须要请他陶冶情操。祁尧对话剧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不愿意驳人家的面子。况且距离他和唐一臣约定的时间还有很久,祁尧也就欣然赴约了。 戏倒是比想象中精彩些,现场也确实是座无虚席。中场休息时,祁尧出来打电话,走廊上人头攒动,他却在门口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天的唐一臣换了副无框眼镜,没有打领带,却在衬衣里面打了条领巾,比工作时的样子少了几分沉闷,却多了一点风流。而领巾是酒红色的,和旁边挽着他手臂的女孩身上的礼服颜色一样。 祁尧不太确定他们的关系,也就没有贸然上去打招呼,倒是唐一臣扭过头来看到了他,眼神里闪过一瞬的意外,却又很快恢复平静,从容地转移了目光,低下头和身边女孩耳语了几句,两人一起走回剧院。 几个小时后,唐一臣如约出现在祁尧的酒店房间,进门说的第一句话是,其实跟你想的不一样,不过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那时,祁尧才终于明白,在约翰内斯堡的那个晚上,唐一臣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绝望。 还有他那晚的情绪化,黑暗中格外脆弱的背影,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狠戾,分别时公事公办又咄咄逼人的语气。因为他的性取向本来就是一个秘密,而不管是秘密本身,还是他被迫只能把秘密当作秘密的行为,都让唐一臣羞于启齿。 几周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猜忌和不满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了,那天之后,他们彻底和解,谁都没有再提起过约翰内斯堡。 …… “去看了一个现代艺术的展览,小黑屋里全是灯管,晃得眼睛疼。” 唐一臣一边说着,一边例行公事地回顾来机场前,自己和那个女孩在博物馆里相处的几个小时。 确实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展,周末的博物馆人也很多,大人小孩吵吵闹闹,唐一臣完全没有享受约会的心情。但女孩为了赴约特意花了很长时间打扮漂亮,妆容精致,衣服首饰都精心搭配过,还穿着不舒服的高跟鞋。唐一臣实在没资格抱怨,所以理所应当地,全程主动帮她拎包拍照,又趁临走前女孩去洗手间的空档,在纪念品商店买了两本今天特展的画册作为礼物。 他本来以为只需要送女孩回家,对方却临时约了两个朋友吃晚餐,唐一臣只好又在晚高峰开车进市中心,把人送到餐厅门口,所以才迟到了。 唐一臣根本不喜欢现代艺术。同理,还有话剧音乐剧和拍卖会,古旧昏暗的星级酒店里难吃噎人的下午茶,阴冷天气里湿漉漉的室外高球场,和那些死气沉沉的庄园古堡。 回想起过去十年里的每一次“约会”,唐一臣全都没有享受过。 他只是凭借着本能和修养,发挥自己的绅士品格,和女孩子们寒暄,赞美她们,服务她们,让她们知道唐家的大少爷比传闻中更加优秀体贴,也让所有盯着唐一臣的眼睛们看见,唐大少爷和每一个世家小姐都相处愉悦。他一直以来没有恋爱结婚只是因为挑剔,对人挑剔,或者对那些人背后的势力资源挑剔,绝对不是因为他不擅长,更不可能是因为他不想要。 唐一臣甚至不需要去回应对他性取向的质疑,因为这个质疑从未存在过。 为了完成他精心营造的假象,唐一臣需要继续在工作之余和那些女孩见面。吃吃饭,喝喝茶,不要太主动,几次约会后对方就会知道自己不是“对的人”。唐先生礼貌有余热情不足,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懂得给对方留面子,所以不需要把话挑明,只需要适时表态就够了。 然后唐一臣就能正大光明地放松一段时间,直到被安排在下一个社交场合,与下一个女孩交换联系方式,如此周而复始。 “你该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听完唐一臣的吐槽,祁尧笑起来。他报了个拗口的名字,接着又道:“是不是他的展?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去年春天我在MOMA看过。” 唐一臣不知道祁尧对现代艺术这么关注。他扭头看了祁尧一眼,眼神里带着惊讶,紧接着点点头,权当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唐一臣已经被迫陪着人聊了一下午天,太累了,他实在是口干舌燥,不想开口。 “如果有机会再去,不要只顾着给别人拍照了,你可以走近一点,应该能发现展厅里的光影很不一样。”祁尧自顾自地继续说,“因为我们日常只会远远看向霓虹灯,只看到灯牌上的文字信息,却不会注意灯条本身。当你站在那些光影里面,会发现某种互动性,因为自己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比想象中还要更加绚烂,那个视角很有趣。” 站在光影里吗? 唐一臣只是因为疲惫不愿意说话,却不是对祁尧说的事情不感兴趣。他从前只把那些展览当做任务,因为注意力总要放在别人身上,在那些展厅中度过的分分秒秒都不属于他。可祁尧的话让他又一次想起那些灯管,想起那些在黑暗房间内格外刺眼的光线。互动性,是说要把自己变成他们的一部分,不要一直用旁观者视角去看吗? “这大概也是现代艺术的有趣之处吧,因为创作者并不是在传达唯一且绝对的信息,你的解读,甚至你本人,都会变成作品的一部分。你想要看到什么,它就会变成什么。” 借着路灯照进来的昏黄光线,祁尧精准捕捉到了唐一臣眼睛里的好奇。虽然唐一臣不应声,也没有追问,仿佛只把注意力放在雨天湿滑的路面上,可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他一定还会听得认真,也一定会在心里默默消化祁尧提供的信息,思考他随口说出的每一个字,并记住它们。 祁尧突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要摸摸唐一臣的脑袋,就像是对待好好学习的小朋友那样,不带任何情欲,只想夸他可爱。 可祁尧最终没有伸出手,关于现代艺术的话题也没有再继续。车里恢复了沉默,唐一臣专心开车,祁尧偶尔低头看一眼手机,两个人都没有觉得不自在。 只是他们原本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聊,却都默契地选择不再开口。 晚餐吃了粤菜。 唐一臣是个中国胃,平时上班太忙,沙拉三明治可以凑合,他也不太挑剔,但时间久了还是会想念中餐。 而祁尧虽然在美国出生长大,父亲却是H市人。尽管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几年,粤菜对于祁尧来说,勉强还能算是家乡菜。 餐厅是唐一臣精心挑选过的,食材新鲜,口味正宗,就算放在国内也称得上顶级。唐一臣提早定了房间,环境安静风雅,只是圆桌实在有点大,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明明是炮友密会,却把饭吃出了些商业应酬的意思。 在唐家,餐桌礼仪和其它规矩一样,是决不能有半点疏漏的。哪怕只是勺子碰到碗沿不小心发出了声响,等不到饭吃完,座位上的唐一臣都会立刻被拎起来,站到饭桌旁打手心,同样的错误如果再犯,就会打得更重。 直到初中时第一次去韩檀家玩,唐一臣才知道,原来在别人家的餐桌上是可以说话的。不喜欢吃的菜可以剩在盘子里,筷子放下时未必一定要完全对齐,勺子掉在地上不会被打手心,也不会被罚不准再吃了,连外公都会接过他手中的碗笑眯眯地说,一臣喜欢喝这个汤,让阿姨再给你盛点吧。 可惜那个时候他已经长大了,童年时对饭桌的恐惧,和对那些规则的恪守已经深深印刻在了唐一臣的血脉中,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放松,就连韩檀都会开玩笑地嫌弃他,说跟他一桌吃饭压力大。 唐一臣被说过几次,后来是因为和秦鹭泽在一起才下定决心要改的。他一直知道阿泽讨厌唐家的那些破规矩,对于阿泽介意的其它事情,唐一臣都没办法为他妥协,只好在这些琐碎细节上努力。尽管勉强放松会让唐一臣更加不自在,但好在他的努力有效果,现在和别人一起吃饭时他看起来轻松多了。 但祁尧不一样。祁尧的餐桌礼仪甚至比他还要讲究,唐一臣总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后来唐一臣也在两人事后的闲聊中对Ludwig家有了更多了解,知道祁尧的父亲因为受不了这个家族太德国人的那一面,冷硬严肃中有藏不住的优越感,和他母亲的婚姻只持续了短短几年。祁尧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大家身上都流着不同父亲的血,却依然共同生活在由母亲组建的大家庭里,任何“不适宜”的行为都会被归咎到另一半血统身上。于是每个人在表面亲密之余,都像是竞争般,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和别人的言行举止。 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场比赛,祁尧无疑是绝对的赢家。 这个人,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某种,由金钱和权力悉心浇灌出的高贵和优雅。就像此刻,他察觉到唐一臣的目光,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停下咀嚼的动作,拿起餐巾仔细擦过嘴角,才抬起头冲他挑挑眉,露出一个“怎么了”的表情。 唐一臣的偷窥被拆穿了,不过他没觉得尴尬,只是笑着摇摇头。 外面的雨刚停,他吃完饭有点犯烟瘾。祁尧不抽烟,所以唐一臣拿起自己的外套,跟那人打过招呼就先出了门。 韩檀恰巧在这时候发来微信。 这周末他值班,凌晨时分刚忙完回办公室,睡不着,正好找唐一臣闲聊两句,说说A市的新闻,问问唐一臣最近过得怎么样,顺便分享下自己的生活。 因为只是老友间的例行关心,没什么要紧事,也不需要唐一臣立即回复,韩檀开始自说自话,一条接一条的消息很快占据了整个屏幕。唐一臣滑到最上面,看到第一句“老唐,给你看家里下雪了”时就笑了,他心情愉悦地逐一读下来,刚要接着韩檀“已婚人士”的梗调侃,对方突然发来下一句,说阿泽最近好像有情况。 唐一臣的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根快要熄灭的烟,手停在半空,一时间却不知道是该继续打字还是该最后再抽两口。 连阿泽都要有情况了啊。 唐一臣心里想着,真好,阿泽空窗很久了,也是时候该开始新的感情了。 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唐一臣更希望秦鹭泽幸福,希望他收获爱情,得到一个能把他完完全全放在心里,愿意为他牺牲和妥协,或者根本不需要这些,就只是单纯和秦鹭泽相配的人。 可每每想到这里,他也会忍不住在心里悄然期待,是不是自己也能得到一点幸福,一点不被外力裹挟的,纯粹又普通的幸福。 烟已经熄了,唐一臣只打了个开头的回复还是没能发出去。韩檀接了电话要去病房,最后嘱咐他一定照顾好自己,他们有段时间没通电话了,最近自己下班比较准时,等唐一臣空下来可以打给他。 唐一臣没回,只把手机丢进口袋,又点了根烟。 等他再回到房间时,桌上的菜都已经撤掉了,餐具也换了新的。他出去抽烟的时间有点久,祁尧也没有问,只是替他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把转盘上的杨枝甘露拿下来,放到他面前。 唐一臣在他旁边坐下,没动勺子,他客气地把碗往祁尧那边推了一点,摇摇头拒绝:“我吃饱了。” “是好吃的,”祁尧拿过一把新的勺子,另一只手接着,几乎是递到了唐一臣的嘴边,哄道,“就尝一口。” 唐一臣低下头,先看向那勺甜品,又抬头看向和刚刚正襟危坐的样子完全不同的祁尧,突然问:“你昨天是说换了酒店吗?” 看出他实在没兴趣,祁尧也不再勉强,只耐心解释道:“之前习惯住的套房被订出去了,换了间酒店。” 他报上名字,唐一臣的眉头却下意识皱了起来。 是个比较熟悉的酒店,正是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有点不安全。 换一家吧,或者换个套房,唐一臣在脑海中迅速搜索和筛选他认为更合适的酒店,正要提议,下午在车里感受到的那种疲惫感却又一次突然袭来,唐一臣觉得自己累极了,也受够了,他根本不想去思考哪家酒店更合适。而祁尧正搅动着他面前那一份杨枝甘露,粉红色的西柚颗粒和透明的西米在金黄的芒果汁中翻动两下,看起来清新而诱人,仿佛有什么魔力似的。 唐一臣没开口,却在祁尧拿起勺子的时候忍不住凑近了一些。他垂着眼睛不看祁尧,仿佛只要自己不看他,现在的行为就不会被当作幼稚的小孩子。 祁尧无声地笑了,就着自己的勺子喂他。 确实是好吃的。芒果清甜,西柚微酸,西米被泡得恰到好处,又滑又弹。 冰冰凉凉的甜品在唐一臣嘴里打了个转,连带着那一点难以言喻的,失落,或是无奈,一起被他咽了下去。紧接着,唐一臣开口,在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中,平静地对祁尧说,“不要勉强,来我家住吧,周末佣人不会过来。” 第3章 “唐sir,”祁尧把手里的勺子递给唐一臣,又从桌上拿起一个新的,似笑非笑地说,“你是真的喜欢带炮友回家啊。” 不像句调侃,倒像是嘲讽。 “是因为相信祁律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唐一臣终于抬眼看他,仿佛没感觉到祁尧的不友善态度,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建议祁尧跟他回家,所以开口时就做好了被祁尧拒绝的准备。 跟秦鹭泽分手那年,唐一臣27岁。 这是一个身边许多人都已经决定“定下来”,开始见父母,计划婚礼,预备组建家庭的年纪。但在唐一臣心里,跟秦鹭泽提出分手就意味着他再也不会“定下来”了,他再也不会谈一场正常的恋爱,也不会再做谁的男朋友。 在一起之前,他们认识对方的时间就已经超过二十年。那场恋爱谈了快四年,热恋期自然是你侬我侬,中间也没有什么艰难的磨合期,凭着对对方的了解,两人都尽力避免了小的摩擦,热情褪去后依然爱得稳定。只可惜最后还是走到了那一步,他们没能逃过那些丑陋的,歇斯底里的争吵。 阿泽是个急性子暴脾气,唐一臣卸下伪装后实则是个很情绪化的人。最后那段时间里,秦鹭泽常会抱怨他阴晴不定,明明上一秒两人还在计划晚餐吃什么,下一秒唐一臣就突然冷下脸说“随便吧,叫外卖也行”,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 是他的错,是他没办法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像从前那样包容阿泽,更是他没能对爱人敞开心扉,坦诚相待。因为唐一臣早就放弃这段感情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和秦鹭泽永远这样走下去。 因为类似的理由,后来这些年里,不算在异国他乡的一夜情,唐一臣统共只有过两任正式的炮友。他喜欢亚洲人,可那两位都不是,他们只是经过了谨慎挑选,各自有把柄握在对方手里,能够解决彼此生理需求的人。 而故事的结局是一模一样的:那两个人都选择了结婚。 做已婚男人的男性性伴侣是件高风险的事,也让唐一臣觉得恶心,这是他唯一的底线了。所以他们好聚好散,之后哪怕在社交场合遇见,或者工作上有所往来,彼此还都能照常打招呼聊天。 唐一臣是在第一次被祁尧拒绝时才意识到,正常人都不会带炮友回家。家是一个私密的、个人的、适合承载感情而非单纯肉欲的空间,他们这样的关系只适合去酒店。 可唐一臣既不是正常人,也没有过体会过真正“私密”或“个人”的空间,并且没什么需要被承载的感情。 他选择回家只是出于安全和隐私考虑,是为了省去麻烦,仅此而已。每一次走进酒店,唐一臣几乎是要偏执地,地毯式地把房间里每个可能隐藏摄像头的角落都检查一遍。最初祁尧也会帮他一起,直到后来发现,唐一臣需要的并不是“没有”这个客观事实,而是由他自己亲眼确认过才能产生的一丁点安全感。 “如果回家,可以开灯吗?” 沉默半晌后,祁尧突然这样问道。 “可以。”唐一臣答应得很快,像是怕祁尧后悔似的,又跟了句,“我不会要你和我一起在主卧过夜的。” 不会要求他像情侣一样,在满是唐一臣生活痕迹的卧室里与他相拥而眠。不会因为带他回家就多想,不会做出任何越界的举动,更不会试探、表白、向他讨要承诺。 他真的只是因为疲惫,不愿意再多花任何心思去不安和惶恐了。 在跟唐一臣回家的路上,祁尧难得走神了一会儿。 他突然想到,其实过去的一年多里,他曾不止一次犹豫过要结束这段关系。准确地说也不是犹豫,还没到那步,只是会闪过那样的念头,觉得没什么必要继续了,他又不是非唐一臣不可。 尽管在约翰内斯堡那天,提出要求的祁尧并不开心,他只是想要威胁唐一臣,以此来报复他对自己产生的片刻敌意,但那次的体验是愉快的。 可惜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唐一臣可爱的那一面。每次在酒店里,唐一臣都看起来很紧张,他会忍不住跟祁尧确认路过的服务生是否正常,进入房间后会反复检查窗帘是否拉好。这倒没什么,祁尧也是注重隐私的人,可他还会要求祁尧关灯,所有的灯都要关掉,整个套房里不能有一点亮光,在那样的环境里最爱,有时会让祁尧产生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自己正活在中世纪的欧洲,随时都会因为性取向而被绞死。 唐一臣的那些反应早已超出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谨慎”,哪怕祁尧再善解人意,都不可能觉得享受。 祁尧不算对恋爱有很高需求的人,但过去的几段感情都算稳定,水到渠成地在一起,又因为一些差异,或者只是单纯的热情消耗殆尽而分开。 遇到唐一臣之前,祁尧的上一任男友是乐团的巴松管手,浪漫又文艺,人也有趣。只是乐团常常需要巡演,祁尧又频繁出差,两个人一年到头总在异地恋,而对方则希望爱人能更多陪伴在自己身边,所以提了分手。祁尧在惋惜之余完全理解对方的顾虑,分手前还为他拍下了一只古董级的巴松管作为赠礼。 祁尧从不怀疑自己爱人的能力,事实上,除了高江北以外,祁尧没有让谁伤过心,而高江北之的伤心也不完全是祁尧的责任。祁律工作体面,出身高贵,又是人帅活好的top,床伴或朋友他什么都不缺,所以在面对唐一臣时,祁尧总能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因为面前这个人油盐不进,不管自己有多好,或者有多不好,都无法影响他。这感觉初体验会觉得新奇,但时间久了,渐渐只剩下无奈。 可为什么没有选择结束呢? 大概还是舍不得。 不管是作为床伴,还是勉强作为朋友,唐一臣都没有做错过什么。祁尧和他的相处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放松的。虽然他没能收获恋爱的愉悦,但他同样不需要付出恋爱的精力,只要买好两张机票,中间的一切唐一臣都会安排得井井有条,哪怕只是例行公事呢,起码唐一臣是用心的。 更何况,唐一臣偶尔还会露出非常可爱的一面,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样的唐一臣完全不偏执,看起来柔软又天真,祁尧很喜欢那样的他,喜欢到足以抵消掉他过分紧张时带给祁尧的不舒服。 车在路边停下,唐一臣熄了火,起身从后备箱里拿出祁尧的行李,带他走进了马路对面的一栋老房子。 在祁尧的想象中,唐一臣应该住在离金融街近一点的高层公寓,而不是像这样在河边的四层独栋,他一个人住,这房子未免太大了点,外面看起来也有些陈旧。好在推门进去,屋里是精心装饰过的,挂了很多画,到处还插着花,就是装得太华丽了,显得有些老派。 没有了在酒店时的那些小心翼翼,唐一臣进屋后立刻牵起了祁尧的手。 他没有要带祁尧观光的意思,放下行李,直接牵着他走上旋转的大楼梯,刚走过三层,突然就揪住祁尧的领口和他接吻。 他人靠在楼梯扶手上,整个上半身都悬空在外,却像是一点都不知道害怕似的,横冲直撞地吮咬祁尧的舌尖。祁尧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的心跳加速到底是因为他们的动作太危险,还是因为唐一臣那个吻太热烈,他只知道自己该把唐一臣抱得再紧一点,把他牢牢圈在自己怀里,不要让他失足跌落——不管是身体还是他那颗心。 那个吻持续了很久,到最后,唐一臣也忘记了自己最初是为什么突然想要和祁尧接吻,他只是本能地要去占有什么,全身的肌肉紧绷着,直到呼吸间已然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血腥味,他却依然像是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体那样,根本不会停下来。 祁尧没有伸手去推他,只是轻轻偏过头,唐一臣一时间没了支撑,脑袋晕晕地靠在祁尧肩上,新鲜的氧气和祁尧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都不由分说地灌进肺里,唐一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缺氧了,就因为一个吻。 只因为一个吻。 祁尧一只手箍住唐一臣的腰,引着他离开危险的楼梯扶手,另一只手却突然摘掉了唐一臣的眼镜。本就不太清明的视线瞬间变得更加模糊,唐一臣茫然地看向祁尧,只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懂。 就是这个眼神,在壁灯投出的柔和光线下,祁尧久违地又看到了唐一臣露出这样的眼神。 脆弱又迷茫的,手还抓着自己的西装领口,嘴唇因为刚才的吻红肿起来,微微张开着,就连鼻头都皱起来,像是委屈,委屈得有些天真。 在那些漆黑的酒店房间里,祁尧再也没有见过唐一臣这副模样。他从前只知道自己不喜欢那样的气氛,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但现在,祁尧的心里闪过一些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欲望。他非常想要伤害唐一臣,他甚至想要看到唐一臣的眼泪,他想要让眼前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更加脆弱的模样,想要掌控他,让他疼,让他尖叫,听他说乞求的话,让他臣服于自己。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祁尧有些心惊。这是不对的,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要成为一个绅士,他不应该伤害任何人,这太野蛮了,与他们文明人的世界格格不入。 唐一臣有些费力地从祁尧的怀抱里挣出来,自顾自地往上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四楼的楼梯口才停下。他转过身看向祁尧,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Theo”,伸出手,笑着对他说,“来吧。” 他缓缓眨动着眼睛,低头看向楼梯上的祁尧,不太聚焦的视线像是落在了空气中,指尖颤抖着,胸膛因为大口的呼吸而不停上下起伏。 他对祁尧发出邀请的模样既虔诚,又像是在逗弄他。 来吧。这两个字听起来无比轻快,可他唤出那声Theo时,牙齿咬过鲜红的舌尖,动作又轻又慢,像是在读一个古老又神秘的咒语,祁尧能感觉到自己心底有一些坚实如大地的东西在缓缓震动,碎裂,继而崩塌。 来吧。 祁尧身上那些完全属于动物本能的占有欲被彻底解封,他不想要什么文明人的世界,他只想要狠狠进入唐一臣的身体,并完全占有他。 …… 唐一臣是被祁尧拎起来扔到床上的,他还没从刚刚短暂缺氧的状态中完全恢复,紧接着就短暂凌空又陷进床单里,现在整个人都是晕的。 他的身高明明也超过了一米八,平时还有在健身,跟娇小没有半点关系。但祁尧实在是太壮了,平时西装革履时还不觉得吓人,可是外套一脱,衬衣下包裹着的是他完全无法与之对抗的健硕肌肉。 唐一臣的外套被他扔在地上,衬衣被他粗暴地撕开,扣子崩得到处都是,卧室里所有灯都打开了,唐一臣刚刚勉强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祁尧的身体又立刻压下来,在他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的祁尧是真的比平时更凶一些。大概是因为他平时太不喜欢关着灯做爱,之前也只是因为尊重自己的意见而已,想到这儿,唐一臣莫名有点内疚,一只手环住祁尧的脖子和他接吻,另一只手比平时更加主动地伸进祁尧的内裤里,热情安抚着他的分身。 祁尧不说话,喘息声却愈发沉重,在接吻的间隙,他抬起了唐一臣的一条腿压在肩上,唐一臣险些要被他折断了,下意识就伸手去推他。 手掌下触摸到的肌肉滚烫而坚硬,唐一臣这样本就不好用力,祁尧有心要跟唐一臣较劲,唐一臣根本就推不动他,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自己的脚腕被祁尧牢牢攥住,脚趾都蜷起来。可祁尧却根本没打算安抚他,反而从床头拿过刚拆封的润滑,挤出半管透明滑腻的液体,就着这个姿势涂在了唐一臣的后庭处。 “Theo……”唐一臣喘息着叫他,那东西太凉,碰到唐一臣皮肤的时候他忍不住瑟缩起来,小声商量道,“你慢一点……” “什么?” 祁尧衣服脱得干净,唯独眼镜没摘。 他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中英混血,他的五官本就是更偏向白人的深邃轮廓,鼻梁和眉骨都很锋利,只有深陷的眼窝处线条柔润一些,看起来也更温和。可是那副没什么温度的金丝边眼镜把那最后一点温柔也隔绝在外,连带着这句问话都听起来没什么感情。 而他一边说着,涂满润滑的手指已然在唐一臣的穴口打转了,指尖仔细抚过每一处褶皱间,唐一臣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全身瞬间像是过电一般酥痒难耐。他忍不住叫出了声,讨好地问道:“慢一点……行吗?” 祁尧没说话,似乎是从喉间挤出了一声“嗯”,又好像没有,但那大概率只是唐一臣的错觉,因为下一秒,祁尧的手指已然深入了穴口之中,在甬道里细细开拓。 唐一臣被他压在身下,完全动弹不得,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突然,唐一臣疼得厉害,原本搂在祁尧脖子上的胳膊也跟着松了下来,他本来身体撑起了一些,现下又完全跌回了床上,而这一下,却让祁尧的手指更加深入了。 “求我。” 祁尧语气冷冰冰的,像是在发号施令。 “求你了Theo……”唐一臣不安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上半身也随之扭动起来,祁尧松开了攥住他脚腕的手,转而握住他两只手腕,高高地举过头顶,不准他再动。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么短暂的前戏,而且唐一臣习惯了关灯,屋里太亮了,就算他一直紧紧闭着眼睛都还是感觉害怕。现在他的手动不了,一条腿被祁尧用肩膀压在床上,后庭处祁尧已经塞进了两根手指,一直在向更深处探索。唐一臣挣扎着想要起身,腰向前弓起,脖子也跟着向后仰去。 而祁尧却在此刻突然咬住了唐一臣的喉结,尖锐的犬齿蹭过脖颈处薄薄的皮肤,唐一臣只觉得自己像彻底落入捕食者口中的猎物,可在这样的恐慌中,他竟然还感到了一点兴奋。 “祁尧……Theo……”唐一臣语无伦次地叫着,“慢一点……你慢一点……”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要怎么慢?” 祁尧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冷静,可他被唐一臣含在甬道中的手指却在某一点上暗暗发力。唐一臣的分身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又胀大了些,体温似乎都升高了。 又酥又痒的刺激让唐一臣想要靠扭动身体来缓解,可他的身体又几乎是被固定住了,动也动不得,那种处在快感和痛苦边缘的感受像是在一点一点啃噬唐一臣整个人,当然也包括他的理智。 “Theo……”唐一臣在失神的边缘最后一次试着叫他,这次他得到了回应,祁尧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看着唐一臣的脸,饶有兴致地问了句“怎么?” “记得后面……” 唐一臣只接受后入,这是他的规矩。 他怎么能有这么多的规矩。 祁尧在听到这话时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松开桎梏着唐一臣的手,也抽出了后穴中的两根手指。突然的空虚让唐一臣更加不安,然而那不安并没有持续几秒,祁尧只用一只手就把他翻了过来,他捞起唐一臣的上半身,把他的手臂折起按在床上,摆成跪趴的姿势,胀起的龟头直接抵在唐一臣的后庭处,扶住唐一臣的腰,狠狠地插入进去。 祁尧没有戴套,少了一层隔阂,粗硬的分身比平日里更加滚烫。况且他刚才只用了两根手指,唐一臣才勉强适应下来,他却连一点准备时间都没有留,整根没入。唐一臣被他撞得尖叫出声,堪堪撑起的上半身摔落回床上,祁尧把人捞起来,更加用力地操干,一边抽插还一边问,“是这样的后面吗,唐先生?” 唐一臣没说话,只发出带着哭腔的叫声,祁尧又问,“我够守规矩吗,唐先生?” 祁尧刻意把“唐先生”三个字咬得很重,可唐一臣哪里还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他整个人疼得快要失去知觉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耳朵中也只能听到两具身体大力撞击发出的啪啪声,按理说应该是痛苦到极致的体验,可他竟然还觉得爽。 他无法分辨那样的快感到底是来自于祁尧的动作,亦或是因为疼痛,但疼痛也是祁尧给予他的。他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他是祁尧的猎物,完全是他的附属品,祁尧控制着他的一切感官,痛苦是他,快乐也是他。 …… 那场难以言说的激烈性事不知持续了多久,唐一臣只记得自己被操射了好几次,到最后哭着求祁尧放过自己,那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真他妈的疯了。 唐一臣累到连眼睛都不想睁开,隐约知道祁尧给自己清理过,把他抱进另外的房间,温柔地放在床上,紧接着又出去了。 他缓了一会儿,脑子里的齿轮才像是终于重新连接好,转动起来,下一秒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疼得仿佛被从四层楼反复摔下去几百次,骨头缝都碎了似的。 到底是他妈的什么禽兽,自己就算是花钱找的MB也不能这样吧?唐一臣难得有点愤怒,只想把祁尧从家里丢出去。可当他好不容易挪回卧室时,却发现卧室里已然被收拾干净,床单都已经换过,刚刚刺眼的灯也被关了几盏,屋里恢复了自己习惯的状态,而田螺姑娘和罪魁祸首正是同一个人,他直到这会儿才刚刚忙完,浴室里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祁尧从浴室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窝在阳台上抽烟的唐一臣的背影。 90%的男人在不应期都会比较好说话,心情愉悦又平静,不用哄都能变成小白兔。可过去这一年多的经验告诉祁尧,唐一臣的不应期是个意外,他会比平时暴躁很多,总是不耐烦地冷着脸,凶巴巴的。 更何况自己今天确实做得过分了,最后唐一臣趴在床上,哭到全身都在抖,祁尧射在里面的时候,他甚至哭出了声。之后祁尧缓了一会儿,把人翻过来想跟他接吻,好好哄一哄,唐一臣都只是哭着摇头,一直在躲,嘴里反复嘟囔着“fuck you”。 怪可爱的,难得听到唐先生骂人,祁尧回想起那个画面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唐一臣听到声音缓缓扭过头来,皱着眉瞪他。 只看眼神,几乎要比在南非的那晚还凶,可他嘴唇被祁尧咬得肿了起来,眼圈也红通通的,哪有什么威慑力。夹烟的手还在抖呢,也不怕烫着自己,祁律狗腿子地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把唐一臣搂进怀里,接过他手中的烟,殷切地递到了唐一臣嘴边。 祁尧是很讨厌烟味的人,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在唐一臣抽烟时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说:“戒了吧唐先生,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还不喜欢后入,更不喜欢关灯,不喜欢伦敦的天气,多半也不喜欢像自己这样敏感又情绪化的人。 又要下雨了,云层很厚,唐一臣抬起头,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这样的夜空实在是和浪漫不沾边,他这个人也是,不管是炮友还是朋友,其实一直以来都是祁尧在迁就他。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唐一臣就着祁尧的手抽了口烟,听起来却没有祁尧预想中的那么生气。 “要在你家多住一天了,我周一再走,直接去A市。” 祁尧说起A市时语气轻松了些,他在唐一臣颈侧留下一个很轻的吻,开玩笑地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唐一臣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多云而阴沉的夜空。 此时此刻,说起这件事似乎格外可笑又不合时宜。唐一臣脑海中闪过一些荒谬的画面,他们两个现在这样,若是在家里被爷爷看到了,会发生什么呢? “旅途愉快,工作顺利,”唐一臣没有回头,也不想解释,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替我多吃点好吃的。” 第4章 距离那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唐一臣偶尔还是会想起周一早上祁尧给他发的微信。 彼时唐一臣已经从机场回到办公室,他每周一早上九点半有例会,当时正在做最后的会前准备,看几个小时前亚洲区的收盘结算,跟助理确认本周的工作安排。 算时间,祁尧刚刚登机,距离起飞还有一会儿,就在唐一臣即将走出办公室时,他突然收到了一张来自祁尧的奇怪照片,虚焦了,黑乎乎的背景里只能看到几处模糊的彩色光点。 唐一臣以为是他不小心点错什么,随手回了个“?”就赶去开会了。 等他忙完再看微信时已经是中午,紧接着唐一臣的问号,祁尧解释说,他正在手机里找去年看展时拍过的照片。又过了几分钟,他发来另一张照片,这下能看出跟唐一臣看过的是同一个展,同一组灯,只是祁尧站的位置恰巧能拍下光点投在墙上,影子以不同的角度交织在一起的画面。下一条消息是在十分钟后,内容是“外面难得出了太阳,为了防止季节性抑郁,唐先生可以去晒一晒”。 那后面又跟了张照片,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到机舱里,祁尧最后说,要起飞了,回聊。 唐一臣顺手往上翻了几下,他们的聊天记录非常短,很快就翻完了,内容基本只有日期、航班号和“收到”。偶尔唐一臣会问可不可以改天,还有两次,主动发送航班号的人是他,因为他当时正要去纽约出差。 他们认识一年多了,可是像现在这样正常又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对话竟然是第一次发生。唐一臣拿着手机,不自觉就走到了窗边。只可惜,早起那点珍贵的阳光已然被厚重的云层挡住,外面刮起了风,大概率又要开始下雨。 关于展览和阳光的话题唐一臣都没有回复,他只是关注了祁尧那班飞机的动态,九个小时后特意停下手里的工作,给他发过去一个餐厅的地址,说A市这两天正在下雪,如果时间合适可以让助理定他们家某间包房,最好是晚上去,能看到非常美丽的雪景。 虽然唐一臣并没有真的看到过那样的景色。 后来的这些年里,他只会在五月回国给爷爷庆祝生日。行程安排得匆忙,A市新开的任何餐厅酒店都与他无关。如果不是韩檀坚持着,时不时给他分享关于那座城市的吃喝玩乐新旧故事,A市对于他来说,就只剩下已然褪色的回忆和努力逃避的负担了。 只是一些礼尚往来,唐一臣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解释道,祁尧给他分享一个展览,他回报一间餐厅,仅此而已。 又过了几天,周中时,唐一臣在邮箱里看到博物馆给赞助人发来的周报,上面标明那个展览将于本周五结束。 唐一臣点开邮件原本只是想看一眼有没有新开的展览,也许下周末的约会可以安排,毕竟那边方便停车,附近也有不错的餐厅。可关闭那个页面后没多久,唐一臣突然叫了助理进来,让她帮忙定一张今天晚场的票。 他晚上有应酬,结束后才打车匆匆赶往博物馆。 唐一臣一路都在想,就算赶不上也没关系,他不是非要再看一次,他甚至在心里隐隐期待,最好是赶不上,他也努力过了,到时候可以站在门口假装沮丧地抽根烟。然而那天晚上的交通异常顺畅,他成功赶在博物馆关门前到达,成为了最后一个进去参观的游客。 硕大的展厅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是上次黑漆漆的房间,还是那些晃眼的霓虹灯管,但唐一臣不需要给谁拍照,帮谁拎包,更不需要跟谁聊天,他走进了那些光影里,像祁尧说过的那样,独自一人欣赏霓虹本身的颜色。 展厅外面传来工作人员的交谈声,唐一臣站在房间的角落,循声转身,不经意地透过灯管回头看,视线突然捕捉到一个微妙的瞬间,光点划过黑色的背景,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仿佛是流星。 那并非什么宏伟壮阔的自然景观,也称不上是造物主的奇迹,就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为制造的视觉效果而已,一个玩笑,一个彩蛋。可那个瞬间是美丽而绚烂的,唐一臣突然就来了兴致,他在那个角落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眼睛反复捕捉到那场用霓虹灯管制造出的流星雨。 直到他玩够了,意犹未尽地拿出手机,他知道自己拍不出那个瞬间的变化,他只是单纯想要留下纪念而已。 取景框里大片的黑色和模糊的光点却看起来似曾相识。 原来他就站在去年,祁尧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博物馆,看同一场展览时曾经站过的位置。 所以祁尧一定也跟他看过同一场流星。 又因为那是人造的,是精心设计过的角度,所以那场流星一定和唐一臣看到的一模一样。 在博物馆适时响起的催促闭馆的广播声中,唐一臣看着屏幕里自己刚刚拍下的照片,莫名感觉到一阵心悸。 也许是因为晚上应酬时多喝了一杯酒,又或者是展厅内的暖气开得太足了,灯管太亮,空气太干燥,唐一臣独自站在空旷的黑色房间里,想着祁尧发给自己的那张虚焦的奇怪照片,想起他墨绿色的眼睛,他左手食指上刻有Ludwig家族徽章的戒指,他皮肤的触感,呼吸的温度,还有很多琐碎而迷人的细节,整个人像是跌入波涛汹涌的海里。 那是唐一臣许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他好像很想念一个人,想立刻见到他,却又不只是想念他的身体,不只是想要和他做爱。他想被祁尧的眼睛注视,想要被祁尧的臂膀拥抱,或者只是看着他也好。 唐一臣甚至感受到一闪而过的遗憾,他们明明能看到同样的流星,却为什么不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呢? 他好像对祁尧动心了。 他怎么能对祁尧动心? 这是一步不走就已然知道是绝路的死棋,唐一臣逃似的冲出了展厅,再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第5章 旧的一年在工作中结束得无声无息,唐一臣被迫参与了一起复杂的境外仲裁案,除了日常的本职工作外,每天还要隔着七个小时跟国内一起忙碌。整整半个月,他吃住都在办公室,丝毫没有注意到日历牌已经翻完了最后一页。 唐一臣是搞金融的,平时主要负责外汇相关的领域。但一方面,他是唐家的孩子,这意味着他是天然最可靠的中方代表。另一方面,他在欧洲工作多年,在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关系人脉,做事情比较好上手。所以这些年,一旦有棘手的涉外问题,尤其是牵扯到国有资产,事情转来转去,最终总会落到唐一臣手里。他或是明面上主持负责,或是私下里应酬周旋,总之,逃是逃不掉的。 有些事情他擅长,跟钱相关,不管是投资还是贸易,好歹都算是唐大少爷的专业,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可还有一些,比如此刻的仲裁案,问题早已发生,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并没有需要唐一臣力挽狂澜的局面。可一旦涉及到两套不同的法律体系,双方律师就可以抓住各种细节没完没了地玩文字游戏,交涉、推诿、甚至是耍无赖,稍有不慎就会掉进对方挖的坑。唐一臣只是法务团队的外援,按理说也不用跟全程,但他的姿态就代表了唐家的姿态,家里发了话要他“全力支持”,唐一臣就必须上心,大大小小的决策都要参与,要负责。 毕竟,这是他能留在国外的最后的筹码。 唐一臣是长房长孙,又是唯一一个被唐司令亲手带大的孩子,他理应为这个家族付出更多,而不是躲在这样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随便做些有的没的。所以唐一臣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尽心尽力地处理好一个又一个麻烦,精心营造出他在现在位置上不可替代的假象,以此换来一点被纵容和偏爱的“特权”——不必回家。 只有不在家里,不在爷爷眼皮子底下,他才能稍微自由一点,不结婚生子的同时还跟男人秘密约会。尽管他现在忙到连男人长什么样都忘记了,距离上次跟祁尧联系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万年。 大概是缘分,远隔一整片大西洋的祁律也意外收获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新年假期,他要去不莱梅参加一位远方姨妈的葬礼。 其实仪式只有几个小时,但前后还要留出时间来社交和应酬,祁律的工作日程上难得出现了四天的空白。 他们一家六个人都在美国尚且没有团聚的概念,Ludwig家族上百人四散在世界各地,除了婚礼和葬礼,也找不到其它机会聚在一起了。母亲早在上飞机前就给五个孩子同步了自己的日程安排,祁尧并不惊讶地发现,其中有一场全是家族成员的董事会,时间就在葬礼结束后二十分钟,在家里的茶厅——是距离墓园最近的大房间。 祁尧也有几个人要见。做律师在某种意义上和做MB一样,提高专业素养的同时还要卖笑拉客户,客户就是恩客,想要赚钱,当然是多多益善。 他没把这样的行程当作休闲,只是下飞机后发现直到这周末自己依然在欧洲,所以顺便给唐一臣发了微信,问他是否方便。 唐一臣一天一夜都没回消息,祁尧忙着喝酒吃饭从别人口袋里掏银子,也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隔天的凌晨五点,祁尧在睡梦中突然被电话吵醒,对面的人难得省去了客套的开场白,在电话接通的下一秒就直截了当地问:“Base在这边做仲裁的,对国内比较了解,最好能看懂中文,有合适的人推荐给我吗?不要大律师,我只要一个能干活的小朋友,能力ok的话实习生都可以,下周一之前到位,算私人咨询,我按最高时薪的三倍给。” “什么?……仲裁吗?” 祁尧睡得迷迷糊糊,勉强听到了唐一臣的重点,还要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才反应过来。 电话那边唐一臣显然也愣住了。他以为是自己被那堆难懂的法律条文搞昏了头,又确认了下时间才疑惑地问:“祁尧,你那边才十一点吧?怎么先睡觉了?是生病了吗?” 祁尧平时起床气就重,今晚喝得将醉未醉,还有时差,入睡就更加困难,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电话吵醒,唐一臣前面叽里呱啦讲的那一大堆他还没消化,现在又开始问这种蠢问题。 唐一臣觉得他脾气好,觉得他只会在床上偶尔发疯,那都是假象。 Ludwig家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他能是什么良善之辈?在外面,靠着继承自父亲身上的一点儒雅读书人气质,祁尧还能装装样子,回狼窝只呆了两天,他立马原形毕露,再开口直接就怼上了一连串的脏话。 他在唐一臣面前很少讲德语,毕竟那不是什么适合表白的温柔语言,说情话都像训小孩,一旦讲起长句子就更是咄咄逼人,又凶又狠。可唐一臣是会德语的,他不光能听懂,还能进行基本的日常交流,所以此刻,祁尧骂出的每一个词他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唐一臣超过20个小时没睡了,他现在正坐在办公室的地上,面前还摊着几十页没看完的文件。他也不想麻烦祁尧,只是实在被这个破案子搞得焦头烂额,又把那人当朋友,打电话之前虽然没有发信息确认,但他是看过时间的。 过去的十几天里,唐一臣夹在两边左右不是人,每个人都依赖他,又不信任他,结果不尽如人意时还要指责他,如果下周还不能把这个烫手山芋解决好,唐一臣恨不能选择马上猝死。 所有无法发泄的负面情绪在这个瞬间全部涌上心口,唐一臣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不,是很委屈。他一点也不想听祁尧用那么难听的话骂他,所以他干脆挂了电话,抱着膝盖靠在沙发上,一边难受,一边还要思考再去找谁帮忙比较合适。 祁尧的理智和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几乎是同时上线的。完了,这是把人惹生气了。祁尧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开始给唐一臣回电话。 果然被挂了。 祁尧在第二次打回去时突然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犯这种低级错误。 过去这么多年,不管是前男友还是朋友,从来都没有人被他这么粗暴对待过。在爱人面前,祁尧总有用不尽的耐心,他一直很绅士,哪怕心情不好吵架发脾气,他也是个讲道理的人。 这当然不是唐一臣的错,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祁尧的问题。是他既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温柔耐心地爱他,也没有把这个人当作外人,所以才允许他看到自己格外暴戾的一面,从前还只是床上,现在甚至蔓延到了生活中。 祁尧内疚,也困惑,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唐一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四次回拨,唐一臣终于接了。在他开口之前,祁尧语速飞快地抢先保证:“周一早上九点,仲裁方向、懂中文、还了解国内政策法规的律师一定准时出现在你办公室,费用走你的账,我来付款。” “……谢谢祁先生,给您添麻烦了。”唐一臣没推脱,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对不起。”祁尧软下声音,郑重其事地道歉,“是我错了,你也没给我添麻烦,都是我的错。” 唐一臣懒得理他,也不想原谅他,但是心情比刚才平静了些,他起身给自己点了根烟,刚要挂电话,又听祁尧解释道,“我现在在德国,你这两天是不是也没看微信?” 不会吧? 唐一臣的没记得自己微信显示什么未读消息,他顺着往后翻,才发现自己确实打开过那个对话框。是前天傍晚,祁尧先开玩笑跟他说轴心国发来问候,紧接着是一张在飞机上拍的落日,威悉河上洒满金灿灿的余晖,最后一条问他周末有时间吗,可以给他带瓶好酒。 所以他那边已经是凌晨五点,难怪脾气那么大。 唐一臣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委屈。祁尧大概是听出了他的尴尬和犹疑,温和地说,“好了,你先忙,忙完争取睡一会儿,找人的事交给我,等你这阵子的工作结束我们再聊。” “嗯……”唐一臣应着,还想再解释两句,又听祁尧说:“就算是熬夜也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唐一臣没打算就这么跟他翻篇,可听到这句话时,伸手去摸烟盒的动作还是忍不住停下了。窗外是漆黑浓重的夜色,唐一臣想到祁尧在电话那边皱起眉头教育他的样子,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第6章 葬礼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举行,在正式仪式开始前,大家还要聚在一起吃顿午饭。 祁尧的作息一向规律,今天意外睡过了头,等他从住处匆匆赶过去时,家里大部分人都到了。 这里面有些人他前两天已经打过招呼,还有些人,谁的丈夫谁的妻子谁的男女朋友,他根本就不认识。祁尧溜上三楼,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厚重的房门,在里面找到台咖啡机,接了四杯浓缩倒在一起。可惜屋里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糖,他只好把那杯苦药一饮而尽,舌根都苦得发麻,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大脑才终于像是醒了过来。 然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回到楼下,在人群中找到母亲,和她,以及她身旁的男朋友打了个招呼。 刚聊没几句,二楼露台边有个人冲他招手,祁尧抬头看过去,向那人比手势,示意他等会儿。然而紧接着祁尧就被一块小石子砸中了后颈,罪魁祸首正跃跃欲试地要扔第二颗。 露台上,一头灰白色头发的男人也长着双墨绿色的眼睛,他个子比祁尧还高一点,祁尧走上去二话没说,抬起膝盖就顶在了男人肋骨下,男人向后躲的同时,屈肘击向祁尧的胸口。祁尧硬撑着接住了那一下,同时拧住那人的大臂,转身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直接推到了露台边。 那人半身悬空,伸腿去绊祁尧。两个人又扭打在一起,尽管刻意避开了脖子以上的部位,下手却都狠厉凶悍,仿佛仇家见面似的,招招都带着杀意。 最后还是祁尧占了上风,他在即将踢中男人膝盖的时候停了动作,冷漠地宣布:“我赢了,你早就打不过我了。” “是吗?”男人举起双手比了个投降的姿势,笑容里却好像别有深意。 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表盘在打架时裂了条缝,他摘下来随手丢给祁尧,问候道:“新年快乐,我最爱的弟弟,我要的东西你没忘了吧?” “账单已经寄到你办公室了。”祁尧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叠好的信封,递到他面前时却又问道:“不过Karl,你是真的想看吗?” 果然,Karl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阵沉默后他苦笑着问:“你觉得呢?” 那里面装着一份背调资料。 这已经是哥哥第四次委托祁尧调查母亲的伴侣了。凭心而论,祁尧不讨厌那个人,不然刚刚也不会在楼下跟他寒暄。但看到Karl的表情,他还是有些为难,最终只是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了三个字,“大概率”。 考古学教授,希腊裔,至今未婚,和他们母亲相识已经超过三十年了。从过往经验来看,这完全就是母亲的菜,更何况祁尧还难得从母亲眼里看出了一丁点爱意,所以他觉得这次母亲大概率会想要结婚——可如果这是真的,Karl作为长子,就要第五次参加自己母亲的婚礼了。 祁尧的姐姐经商,双胞胎妹妹一个是雕塑家,另一个在制药公司搞科研,母亲的事对她们没什么影响。但哥哥是家里唯一选择从政的人,母亲频繁结婚这件事,早已是政敌拿来攻击调侃他的把柄了。 他既不愿意从别人口中听到对母亲不尊重的玩笑话,也不情愿被这种事影响前途,况且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做儿子的会真心喜欢参加母亲的婚礼,所以别人都可以不在乎,唯独Karl会私下里让祁尧帮忙调查那些人,也只有Karl会在听到这个答案后爆了粗口,接过信封撕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是真他妈的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爱结婚?”Karl点了根烟,脸色难看极了。 他们兄弟很久没见面,祁尧都快忘了Karl也抽烟这件事。他想问,又觉得那个“也”字有点微妙,说不定会生出事端。最后就只是拍了拍Karl的肩膀,不咸不淡地安慰道:“还不一定呢,毕竟妈妈的婚前协议比宪法还厚,你们共和党忙着削减教育经费,公立大学教授就赚那点破工资,肯定也请不起好律师,可能刚翻完前两页就被吓到,决定不结了。” 一句话刻薄三个人。在家人面前祁尧已经完全不装了,兄弟二人恨不能较着劲地比谁的嘴更毒。 关于这家人对结婚的热情,祁尧比Karl更难以理解。 算上Karl的父亲,母亲一共结过五次婚,前四个都变成了她孩子的父亲。祁尧的两个妹妹都结婚了,Karl自己也已经离过两次婚。 这次来参加葬礼,祁尧和姐姐一起从纽约出发,要不是因为她新任的傻逼丈夫一路九个小时都在跟祁律“科普”投资圈的八卦,祁尧也不至于从那天起就严重睡眠不足,所以昨天晚上才会困到对电话里的唐一臣发脾气。 人与人之间能够建立关系的方式明明有很多种,婚姻不是唯一的选择。更何况他们这些人,在进入婚姻之前,连对自己忠诚都做不到,为什么一定要以最劳心伤神的形式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执着地建立一个家庭,这些年里,有谁真的从家庭和亲情中得到过任何一点快乐吗? 只有小孩子才期待爱人变成家人后结局会是童话,而祁尧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那结局大概率只会是笑话,他一点都不期待。 “随便吧,虽然那个穷鬼看起来也不像我的潜在选民,但我要是真买凶杀了他,妈妈估计会站在市政厅房顶把我的头砍下来。”Karl翻了个白眼,转移话题道:“所以你最近还好吗?听说我的宝贝弟弟这两天在忙着卖屁股,你缺钱了?花那么多钱拍来的木头管子捅你捅得爽不爽?” 祁尧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亲爱的哥哥不也没闲下来吗?昨天还看到你跪在路易舅舅脚边拉票,Karl,你知道的,你把头发染成这样后看起来已经像他的舅舅了。让我猜猜候选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是答应你连任成功就帮你把同性恋的弟弟烧死吗?” “烧死你还要邀请一群男人来参加葬礼,我可没兴趣。”Karl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过说真的,我不喜欢那个吹管的,你所有男朋友里,最可爱的还是Gordon,个子特别高的那个,我最喜欢他了。” “太好了,他可是比其它人都更讨厌你。” 这是实话,祁尧想,高江北要是知道分手十年后自己的哥哥还惦记他,应该会很不高兴吧。 他们就见过那一面,好像是某次在餐厅偶遇。Karl对外致力于当个五毒俱全的标准共和党老白男,一张嘴就恨不能冒犯所有生物。高江北是个养尊处优的理工男,已经算是大部分烂笑话都伤害不到的上等人,可回家后还是一脸为难地偷偷跟祁尧说,你哥哥听起来好像有一点种族歧视。 他哪里是有一点,又哪里只是种族歧视。 二十几岁的高江北比现在要好欺负的多,长得凶,其实脾气和耳根子一样软,说话也客气,在外面见到祁尧的家人更是紧张得像个小朋友。他是顾忌着不想让祁尧在家人面前为难,才乖乖听了一晚上垃圾话。 祁尧还记得那时候高江北说过羡慕他们家的孩子,因为每个人都可以随心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祁尧没办法跟他解释,这样的选择并非是无条件的。 不管做什么,他们都必须做到最好。最好的律师,最好的雕塑家,最好的研究员,还有像Karl这样,最好的政治家。 Karl的发色原本没有这么浅,为了更符合别人对可靠和智慧的刻板印象,他甚至可以直接把头发染得像个老头。祁尧的哥哥确实是个刻薄的神经病,可他不是真的疯了,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会冒犯到别人,当然知道怎样才能表现得更得体,更讨人喜欢。可他不在乎,又或者说,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为了那句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最好”,他什么都能牺牲。 高江北理解不了这样的人,也应付不来。祁尧过去的每一个男朋友都应付不了他家里这群疯子。真要说起来,祁尧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唐一臣能跟Karl打交道。 也许是因为本质上他们才是同类,出生就戴着枷锁,一边享受着那些东西带给自己的优越感,一边又被迫以自己的血肉去滋养灌溉那种扭曲恶心的生存法则。 而这大概也是祁尧没办法真心喜欢这个人的原因。 他只会被更天真、单纯、浪漫的特质而吸引,他只为理想主义者着迷。祁尧既喜欢看到他们闪闪发亮的眼睛,又享受他们对自己的依赖和崇拜。哪怕他无限妥协和付出,可以做0,可以搬家,可以花钱,什么都可以,但祁尧从不会因为付出更多而变成感情中弱势的一方。 祁尧要永远高高在上,所有东西,爱人的心,爱人的身体,爱人的一切,都要牢牢握在他的手里。 唐一臣不会把这些给他,他也不想要。 看到祁尧在走神,Karl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听说你晚上约了妈妈一起吃饭?” “哦,正要跟你说,”祁尧从手机上找出个地址发给Karl,“我临时改了行程,今晚就走,你要不要去?你去我就不取消了。” Karl口袋里的手机紧跟着响起来,他甚至没拿出来看,只是又点了根烟,笑着答:“我下午三点的飞机。” “三点?”祁尧愣住,“那你等不到葬礼结束就要走了?” “怎么?你是对多娜塔姨妈的死格外悲痛,还是对她的葬礼异常重视啊?你看楼下这些人,”Karl说着,冲外面的人群扬了扬下巴,“能找出一个伤心的吗?Theo,你应该也很讨厌她吧,多娜塔姨妈又不是什么好人。” 话题终于还是刻薄到了死人的头上,但Karl一脸无所谓,还坏心眼地冲下面弹了两下烟灰。 她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祁尧和Karl一起望向露台外的人群,视线却渐渐飘到了远处蜿蜒流淌的那条河上。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来不莱梅,多娜塔姨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时,看到你这张亚洲人的脸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母亲当时站在旁边,听到这话却没有要替他辩驳的意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祁尧一眼,似乎在期待他的反应。 祁尧那时候才五岁,或者是六岁,总之他的父母刚离婚不久。他在幼儿园里说英语,回家和父亲讲粤语,搬回母亲家才住了没几天,所以他的德语并不流利,脸都涨红了还没能想好要怎么礼貌地反驳姨妈的羞辱。 多娜塔姨妈耀武扬威地离开后,母亲只说了一句,你父亲虽然是亚洲人,可他非常聪明。 又过去几年,读高中的祁尧刚在家中出柜,家人都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不是因为开明,只是没人在乎。而他在Karl的婚礼上又一次见到多娜塔姨妈,隔着几米远,对方说,Theo,听说你喜欢男人,求求你不要再走近了,我是真的恐同。 几乎半个房间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新郎和新娘马上就要出场,可大家的目光全部停留在了祁尧身上,他的妹妹还吹了声口哨,气氛诡异而尴尬。祁尧昂首挺胸地接受了所有不友善的打量,光荣地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当众出柜的同性恋,只是在后来很多年的午夜梦回里,他都会因为那一刻的羞辱和痛苦而惊醒。 在祁律的职业生涯中,曾经打赢过无数场官司,也有过很多次扭转乾坤的精彩表现,他的工作其实比旁人想象的更加惊险刺激。但那样的胜利过去就过去了,祁尧从不主动提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唯独那一次,几年前,曾有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跟一家大型机械制造厂商做生意,靠着合同上的漏洞,狠狠敲了对方一大笔钱,并“意外”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强撑两年后,最终对方以极低的价格把整个公司,连带专利和生产线全部打包卖出。 多娜塔姨妈到死都不知道,那起让她和她儿子赔了巨额补偿款后依然痛失公司的官司,真正的幕后黑手是Theo。他赚得盆满钵盈,还靠这个案子卖了个大人情,公司最后兜兜转转落到了他的姐姐手里,母亲和哥哥都有份参与,有好大家分。 祁尧曾经很讨厌多娜塔姨妈,但后来他长大了,渐渐也就对这个人没什么感觉了,就连报复也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看热闹心态,谈不上是私人恩怨。因为他后来终于明白,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人,体面礼貌,互相关心,彼此支撑,愿意无条件付出的家人都写在童话故事里。 而祁尧甚至没读过那样的童话,他只知道小红帽和外婆被大灰狼吃掉,灰姑娘被继母打死,丑小鸭被家族抛弃。 祁尧眼前所见的,是那条河的最后一段。今年冬天不莱梅的天气很反常,一直冷,却一直没到零下,所以河水没有结冰,它将一路向北奔流,直至汇入北大西洋。 水一定很冷吧,祁尧出神地想,会比我们的心更冷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第7章 周一早上九点,唐一臣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敲响,走进来的却不是什么实习生,而是祁尧。 唐一臣带着满脸的困惑和一点没藏好的,因为睡眠不足而显露出的疲惫向他身后张望,没看到别人。祁尧趁他助理转身的空档,伸手捏了下唐一臣的鼻子,直到看着人皱起眉一边瞪他一边往后躲了才松手。 助理这时回过头来,只看到一脸严肃的祁律认真回答:“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祁尧手里拎着箱子和公文包,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没打领带,比起平时西装革履的律所合伙人,倒确实更像干活的人了。知道唐一臣还要赶时间,祁尧又补充道:“放心,你的要求我绝对都符合,所以快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唐一臣知道自己应该再多问两句,比如祁尧能待几天,会不会耽误他工作之类的,但他现在既没有这样的心情,也确实没时间,况且助理就在旁边,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客套礼貌地跟祁律道谢,把桌边剩下的几个纸箱都搬到了沙发这里。 他需要祁尧把这次案子里的所有材料逐句检查一遍,每一页,每一行,每一个字。这是最后的收尾工作,如果没问题资料就可以归档了。 真是够多的,祁尧随手打开一个箱子,看到里面精心分类整理后满满当当的文件,马上就明白了唐一臣的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眼窝都陷进去了,人也瘦了一大圈。也太难为他,这样的案子,实习律师都会抱怨繁琐,祁尧自己也多年不做归档了,更何况唐一臣既不是专业人士,白天还有其它工作。 其实祁尧昨天一早就找好了人,只是出门前又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在电话里骂人的疯批模样,实在是有些内疚。唐一臣是体面的社会人,不会真的跟他计较让他下不来台,可唐一臣越体面,就显得祁尧越不体面,祁律还没有不要脸到能这么若无其事翻篇的地步。 但现在看,祁尧只庆幸自己没有真的给他送个实习生来。 他拿起一摞资料翻了两页,以祁尧对唐一臣的了解,能猜到他大概只想让实习生把其中的重点标注出来,最后还是要交给唐一臣来检查。 那天晚上唐一臣甚至都没要求实习生一定要能看懂中文,可是打眼一看,这里起码有一半的材料都是中文写的,所以担子依然要落到他肩上,估计这人早就做好了再熬一周的准备。 速战速决吧,唐一臣还在做简报,祁律已经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准备工作了。他把所有的资料箱依次打开检查过,又分门别类摆放好,听到唐一臣问他大概需要几天时,他头也没抬,只伸出两根手指冲唐一臣晃了晃。 “……真的吗?”唐一臣的语气听起来又惊又喜,他忍不住又确认道,“周三就能处理好吗?” 祁尧终于抬起头看向唐一臣,只觉得几天不见,这人变得更像小孩了,一听说他两天就能结束工作,连仇都不记了,一心只顾着高兴。祁尧笑着看了他一眼,安慰道:“周三中午差不多可以结束。”同时利索地掏出了电脑和电源,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火速开启了工作模式。 大概是被他这幅志在必得的样子感染到,唐一臣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指着身边的助理介绍道:“Sharon,在开普敦时你们见过,有什么需要随时跟她说。” 祁尧没把自己当外人,直截了当地要求:“麻烦帮我连一下打印机,再准备铅笔和便利贴,还有咖啡。” 助理点点头,刚要出门,唐一臣又把人叫住,补充道:“咖啡多煮一点,再让他们送一盒黄糖到我办公室来。” 祁尧喝咖啡要放很多糖,他一向自律,吃东西更是吹毛求疵,对任何可能上瘾的物质都拒之千里,唯独喝咖啡放糖的习惯改不了,这件事唐一臣是知道的。 还有一些别的细节,比如他叠西装外套时总会反过来多折一道,比如喜欢看纸质版的资料,又比如工作时喜欢周围完全安静,这些唐一臣也都知道,并且都记住了。 他好像也没有刻意要放在心上,只是日子久了,那个人和他的那些习惯全都自作主张地钻进了唐一臣脑子里,真要忘了反而显得更刻意。 唐一臣临走前把自己的工牌留给了祁尧,走出去几步又特意跑回来嘱咐他,有事随时给自己打电话,以及在办公室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可以随意一点。祁尧恍惚中有种自己被人金屋藏娇的错觉,只可惜这间金屋不够暧昧,他也只有这一地的工作文件可以看。 午餐时,唐一臣带了几个三明治回来,刚吃两口人就被叫走了,再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晚上,怕打扰祁尧,他拿了电脑出去打电话。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祁尧什么都没听到,渐渐也就忘了唐一臣的存在,直到零点刚过不久,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唐一臣在电话那头抽着鼻子,特别不好意思地问祁律能不能下楼接他,他出来抽烟,忘了自己没有工牌,现在被困在外面了。 岂止是没带工牌,外套也没带,凌晨时分的金融街一点都不冷清,唐一臣就穿着件衬衣缩在楼下抽烟,冻得可怜巴巴的,过往行人都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其实唐一臣早就拆掉了自己办公室的烟雾报警器,平时他都开着空气净化器在屋里抽烟的,要不是因为祁尧不喜欢烟味,他也不至于大晚上特意下楼。 好在祁尧下来没忘了给唐一臣带大衣,他一早来的时候就闻见了唐一臣办公室里的烟味,几个小时没见到人,只当他回家了,没想到竟然是躲来楼下抽烟。 “你还回办公室吗?这个点了,不回去休息?” 在屋里闷了一整天,外面冷冽又潮湿的空气闻起来格外清新,祁尧站在楼下晃了晃脖子,好像还挺享受的。看祁尧没催促,唐一臣又点了根烟,无奈地笑道,“不回了,你那边应该还有需要我确认的内容吧?这两天事情有点多,只能晚上处理这些。” 资料箱上标注的第一个日期还是去年十二月,唐一臣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摆着一整套开封的洗漱用品,大概是从这个项目开始就没再回去过。 加班是常态,唐一臣不会为了这种责任同情自己,祁尧更不会为了这种忙碌同情他。 只是以往来伦敦见唐一臣都是为了做爱,是放松和休息,现在人就站在自己身边,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那根烟抽了没几口就被他摁灭,他抬起眼睛看着祁尧,挤出个讨好的笑,小声又客气地说:“辛苦祁律,等这次忙完一定请你吃好的。” ——两个人竟然还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可真是记吃不记打。 祁尧来又不只是为了帮忙,他还要赔罪呢。可唐一臣像是全忘了,那天凌晨挨骂的委屈,刚刚下楼没有工牌的委屈,全部自觉主动地一笔勾销,镜片后面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看得祁尧心里痒。 “Ethan,”祁尧走近一点,压低了声音,非常认真地问,“在这里我应该不能抱你吧,牵手也不行,是吗?” 天早就黑透了,路灯也很昏暗,祁尧的五官都显得模糊,轮廓却更加清晰。那真的是一张非常立体的脸,棱角分明,比例精妙,也是因为太立体了,导致祁尧不做表情时看起来压迫感很强,像具冷冰冰的石膏像,只有偶尔说情话才会比较温柔。 可惜那并不是一句情话,他们又靠得太近,在公司门口进行这样的对话本就让唐一臣感觉紧张,一时间只觉得祁尧看起来更加冷硬。唐一臣莫名就心虚起来,眼神也变得闪躲。 唐一臣要躲,祁尧就又凑近了些,故意跟他对着干似的。刚刚那点感激之情被难以言说的烦躁取代,却也不是生气,唐一臣只是觉得拿这人没办法,不知道要怎么对他才好。他眉头皱起一点,眼睛眨了又眨,想从祁尧脸上找到什么线索,开玩笑或是什么的,可祁尧看起来非常认真又困扰,唐一臣只好无奈地说:“是不行……大厦门口就有监控,街上还有人呢……” “哦。”祁尧得到了答案,点点头,后退半步,给唐一臣留足了呼吸的空间,仿佛是理智上线了,知道这样不对了。唐一臣刚松了口气,却紧接着听那人正色道: “那就请唐先生不要再这样盯着我看了,因为我现在是真的,真的,非常想要操你。” 第8章 每年元旦假期结束后,唐一臣都会密集地忙一阵子。他整个白天都在外面开会和见人,下午四点多才和助理一起回到办公室,祁律还忙着,抬起头碰巧听到了唐一臣那边对话的后半段,Sharon正跟唐一臣确定晚上五点半出发,大概率要喝酒,记得提前吃解酒药。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祁尧脚边的资料箱终于只剩下最后四个。他们昨晚认真工作到了后半夜,破晓时分各自睡了一小会儿,九点一到唐一臣就出去奔波了。助理离开后,大忙人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祁尧身边坐下,拿过他手里那摞纸理所应当地说:“正好还有一个小时,我和你一起。” 大家都不算年轻了,也不是因为缺钱非要为了工作卖命不可,正在处理的事情劳心费神,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恢复也是为了接下来效率更高。更何况祁尧已经在这里帮忙了,哪怕是出于单纯的信任,唐一臣也实在不用这样。祁尧看着唐一臣眼下的青黑,把他的杯子拿远了些,公事公办地说:“去睡会儿。” 唐一臣伸手去摸桌上的铅笔,头也没抬地笑着答,“不用。” 祁尧不轻不重地在他手上打了一下,趁唐一臣愣神的功夫又把那摞纸拿了回来,语气异常坚决地说:“40分钟,到时间我叫你。” 唐一臣知道自己是该休息一下。他虽然不困,但头疼得厉害,况且晚上是个棘手的酒局,他也担心自己的状态。 只是祁尧还在忙着,昨天晚上几乎是为他熬了整个通宵,于情于理唐一臣都不能把他晾在这里,自己去睡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几秒,祁尧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当着唐一臣的面设了一个40分钟的计时器,时间已经在倒数了,祁律是铁了心要逼他去休息。唐一臣实在拗不过,只好投降。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趴下,闭上眼睛还不忘嘱咐:“千万别忘了叫我。” 祁尧没再说话,只是看到这人乖乖趴下的样子,又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说完那句话后,唐一臣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他那时候虽然不是在说谎,却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唐一臣瞪了他一会儿,最后却只是说,今天不行,下次,下次一定让你干到爽。 唐一臣这个人,多数时候确实非常固执。他的态度从来都不强硬,只是底线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绝不肯有半点妥协。但还有些时候,唐一臣又非常好说话,仿佛刻意纵容似的,祁尧怎么都行,什么都随他,话说得多离谱都不计较。 那样的唐一臣看起来比平时可爱多了,只是祁尧很难分辨,到底什么才是他更为真实的一面,他的那些妥协,究竟是因为觉得祁尧足够特别,还是单纯地图省事,懒得再跟他交涉。如果是后者,那唐一臣选择的其实只是一种敷衍。 但祁尧不喜欢被人敷衍。 唐一臣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小会儿,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他心里又装着一堆未完成的工作,怎么都睡不踏实。 北半球的冬天太短,唐一臣刚刚回来时天已经快要黑透了,大概是怕打扰他休息,祁尧在他睡着后关掉了大部分灯,现在沙发边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投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个模糊的身影和唐一臣脑海中一些古老的记忆重合在一起,他没戴眼镜,也没起身,就趴在桌上,盯着祁尧专心工作的侧影发呆。 唐一臣是个很早熟的孩子,还上小学时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但真正确定性取向是在初一那年。 那时候他和韩檀同桌,两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韩檀是唐一臣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交到属于自己的亲密朋友,除了学校里每天见面,偶尔韩檀还会邀请唐一臣回家。多数时候唐一臣是不能在外留宿的,而那段时间正好家里出了事,父母和爷爷都没心思管他,所以他在韩檀家住了一晚,打了一整个通宵的游戏。 仗着年纪小,两个人硬扛了一整个上午,下午实在是困得不行,课间休息时他们各自趴在桌上睡觉,再醒来已经上课了。那是节自习课,班里很安静,唐一臣睡醒抬起头,目光正巧落到前排男生的身上,他穿着校服衬衣,正侧着身子给同桌讲题。唐一臣揉了揉眼睛,眼前的视线从模糊变清明的那一刻,前排的男生正好回头冲他笑起来。 一直到上大学,唐一臣才把这件事讲给韩檀听。这是他的第一次心动,只因为午睡醒来时看到的一个侧脸,和那人扭头看向他的笑。 韩檀起初并不相信,总觉得唐一臣是在编段子骗他。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唐一臣和那个人完全不熟悉,他们初中三年就几乎没说过话,高中后更是再也没有联系,初中毕业多年了,两人甚至都不是彼此通讯录里的普通名字。 唐一臣没有再解释,但后来韩檀也明白了。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不会跟他说话,也不会跟他保持联系。 13岁的唐一臣喜欢上一个男人,就只能把这个人偷偷放在心里。在那三年时间里,唐一臣很多次貌似不经意地看向他,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会格外专心,发成绩单时会第一时间去寻找他的名字,运动会上会因为那人的项目而紧张,但唐一臣不能让他知道,他甚至也不想让自己知道。 好在已经长大了。 唐一臣脑海中莫名蹦出这样的想法。尽管他依然是不自由的,也没什么选择,但至少他可以比那时候更正大光明地看向那个人了,他可以跟喜欢的人做朋友,说话,保持联系。就像此刻,祁尧思考时眉头微微蹙起,铅笔在他指尖转了两圈又被他牢牢握住。他那样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资料,而唐一臣更专注地看着他,一些尘封已久的感受又悄然浮现,唐一臣莫名感觉到一种冲动,他真的很想抱一抱眼前这个人。 最终他起身走了过去,没有真的抱祁尧,只是靠在他旁边坐下,小声问:“怎么坐到地上了?” 唐一臣没戴眼镜,又刚刚睡醒,眼神有些涣散,一边说话还一边揉了揉眼睛。祁尧停下手里的工作,转过头去看他,拿铅笔的另一端在他青黑的眼圈处点了两下,也放低声音问道:“还没叫你呢,怎么就醒了?” 大概是错觉吧,祁尧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温柔。唐一臣很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伸出手拥抱他,只好端起桌上已经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笑着说:“没有,就是睡醒了,本来也不怎么困。” “沙发上坐久了背疼。” 祁尧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说活间还动了一下肩膀,两只手在身后交握,试着往后抻。 这本来是个很普通的拉伸动作,可他刚要发力,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右手按在了左边胸口上,眉毛也拧在了一起。 唐一臣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握住祁尧的手,紧张地问:“Theo你怎么了?哪里疼?怎么回事儿?” “没事没事,只是抻到了。” 祁尧神色有些古怪,身体还不自觉地向后躲着,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唐一臣顿时更加紧张,又想到他说自己背疼,生怕他是因为熬夜心脏不舒服,着急忙慌地跑到自己办公桌边,从抽屉里翻出韩檀之前塞给他的硝酸甘油,又拿了手机回来,准备叫救护车。 “不是心脏……”祁尧也赶紧起身坐回到沙发上,把药放一边,拉着唐一臣在自己身边坐好,又一次安慰道,“你别紧张,真的不是心脏……” 唐一臣显然不相信他的安慰,手机都解锁了,电话正要打出去,祁尧才不得不开口解释:“……是我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两颗扣子。刚刚被他按到的地方有一大片紫色的淤伤,唐一臣眼尖地发现那并不是唯一一块,他直接上手把祁尧的衬衣全解开,看到他腰间和右边肋骨下方都有淤伤,又黑又紫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看起来痛极了。 唐一臣是个彻头彻尾的文明人,活到现在,见识过的暴力场面也只有跟同学打架的中学生秦鹭泽。但阿泽凶归凶,毕竟只是力气有限的小孩子,偶尔受伤也就只是正常的皮外伤,看起来红了一片,养两天很快就好了。 可祁尧身上的淤青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蛛网似的整个蔓延开,还有些肿胀,唐一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连摸都不敢摸一下。 “真没事,”祁尧握住唐一臣的手,无所谓地贴在自己的胸口,笑着说:“只是看起来吓人,没伤到骨头,已经不疼了。” “你哥为什么打你?是亲哥吗?怎么下手这么重?” Karl从小打架就完全不留余地,那天祁尧为了速战速决,仗着自己年轻恢复快,硬挨下好几拳,只是淤青没有骨裂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不算重,我哥的业余爱好是自由搏击,他手下留情了,而且不是他打我,是我们打架,我打赢了。”祁尧半真半假地解释着,坐直身体,准备把衬衣系好。 好在唐一臣既不好奇他们打架的原因,也根本不在乎祁尧打赢了这种鬼话,他只是坐回到地上,放轻动作替祁尧系扣子。要系到胸口时,他又叹了口气,抬起头朝那处看起来最严重的淤青吹了两下,哄小孩似的说:“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唐一臣坐得矮一些,说这话的时候又仰起脸,冲祁尧笑得一脸天真。还有他吹出的那口气,温热又轻飘飘的,直直吹进了祁尧心里,羽毛似的,在他心尖落下些转瞬即逝的痕迹。 紧接着,祁尧附下身,以一个别扭地姿势把唐一臣圈在自己和沙发前的茶几之间,眯起眼睛笑着问:“吹什么?唐先生要给我吹哪里?” 他眼睛里闪烁着欲望的火,那眼神唐一臣太熟悉了,每次在床上看到祁尧的这副表情,他就知道这个人即将失控,自己应该既兴奋又害怕。 可唐一臣又不是这个意思。鸡同鸭讲。唐一臣没有解释的兴致,只想转身起来,祁尧不让,就把他箍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唐一臣正好抬头瞪他,不太高兴地说:“祁律脑子里还能装点别的吗?” 他脸上的不耐烦太明显,这下终于换祁尧莫名其妙了。结合刚才唐一臣的神色,祁尧也在猜自己是不是会错意,唐一臣好像不是在跟他开黄腔。只是那句奇怪的话祁尧确实是第一次听到,普通话不是他的母语,他父亲根本不会讲,家里更没有人用中文哄过他。祁尧从高中才开始学普通话,遇到高江北之前刚勉强说得流利,高江北用四年时间纠正了他的口音,但中文里还有些口语化的表达,祁尧根本听都没听过。 在他尴尬的解释中,唐一臣终于明白祁尧不是故意的。他们之前从未聊过彼此的感情经历,哪怕真的好奇,炮友之间问出这种问题也显得不合时宜,所以唐一臣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祁尧曾经跟一个中国人在一起四年,怪不得普通话说得那么字正腔圆。 “那怪你前男友没教好,”唐一臣开玩笑地吐槽道,“唐老师替他补补课吧。”他一本正经地跟祁尧科普自己刚才这句话的意思,又想起其它几句哄小孩的话,一起说给祁尧听。 唐一臣就算是坐在地板上,脊背也依然挺得笔直,只是说话时还是要仰起头。 祁尧看向他的脸,出神地想,不是阿北没教好,是他不像个小孩子,也不会把祁尧当成小孩子。 他想起自己和高江北的四年恋爱,高江北天真又固执,那当然也是些孩子气的特质,只是归根结底,祁尧爱上高江北是因为他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永远在努力争取,不管是爱人,事业,或是他关于家庭的理想——哪怕他们最后因此而分道扬镳,哪怕高江北一直躲了他那么多年。 可唐一臣不太一样。他只是偶尔会有像小孩子的一面,并不特别。多数时候唐一臣是个无趣的成年人,少数时候变成了别扭的小朋友,祁尧不觉得自己有被他吸引,只是觉得他的反差新鲜又可爱,仅此而已。 祁尧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唐一臣努力想要解读,却发现自己依然看不懂。 他又想到两人几分钟前闹出的误会,还有昨晚祁尧说过的那句话,犹豫几秒后,唐一臣凑到了祁尧的腿边,讨好地勾住他的指尖,小声说:“Theo,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要,但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在办公室做任何事情,因为Sharon是我爸的人。” 两个人前后脚地会错意,只是比起刚刚唐一臣的反应,祁尧的惊讶大于无奈。他回想起自己和唐一臣助理有限的几次交流,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你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不是花天酒地的惹祸精,这甚至都不是你们家的公司,为什么要找人盯着你?” 是啊,为什么要找人盯着自己呢? 唐一臣跟Sharon认识很多年,刚工作没多久就把她带在自己身边。唐一臣一直都不是个多事的人,绅士又体贴,平时从不会在私事上太多麻烦一个女孩子,所以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唐一臣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把Sharon当朋友,那种真正的能够交心的,不需要在她面前保守什么秘密的朋友。 唯一的幸运是,他还没来得及把Sharon当朋友,就知道了那是父亲派来的人。 祁尧的疑问是正常的,如果唐一臣年纪再小一点,是个娇生惯养的天真傻白甜,又或者他到处闯祸,总要家里给擦屁股,那找人盯着他理所应当。又如果唐一臣现在正在自家的公司做事,家里长辈对多年打拼下的基业没有安全感,盯着他也就是盯着钱,这也可以,没问题,谁都见过这样的例子,大家都能理解。 可唐一臣偏偏哪条都不占。 而且唐一臣还是意外发现这个秘密的,至今Sharon和父亲都不知道他知情。他偶尔也会想,父亲哪怕提过一次,哪怕开口不是跟他商量,是直接通知他,他也许都不会这么难以接受。 然而父亲和爷爷是一样的,他们唐家每个人都一样,大家追求的只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掌控欲,父亲只想向自己向别人证明,他能把手伸到唐一臣身边。哪怕唐一臣身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闹钟的声音突然响起,40分钟刚到,唐一臣很快就要离开。 茶几上还摆着Sharon出去前嘱咐唐一臣别忘记吃的解酒药,祁尧也从沙发上滑下来,坐在地板上。把药和咖啡一起递给唐一臣时,他突然说:“不想要也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跟你开玩笑的,不用因为这些事情跟我道歉。” 祁尧的声音很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了一边,少了镜片的阻隔,那双墨绿色的漂亮眼睛看起来更加神秘,却也更加温和。 是因为喜欢他而产生的滤镜吗?还是他此刻真的有想要关心自己?他真的不在乎吗?自己真的不用因为这些事对他道歉吗? 唐一臣最终还是伸出手,抱住了眼前的人。 第9章 时值春节,唐一臣又在中资公司工作,大老板给每个人都放了一天假,他难得整个白天都在家闲着,和韩檀闲扯的电话刚刚挂断,正好收到了祁尧的微信,推荐他去听一场音乐会。 从伦敦回去后祁尧就一直忙着,两个人没再见面,但关系却莫名亲密了些。起初也只是祁尧在微信上关心那起仲裁案,说着说着莫名就聊起了别的七七八八,聊天记录里甚至多了些没头没尾的问候,所以唐一臣在点开那条消息时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看了眼表,八点半,祁尧应该正在去律所的路上。 既然不耽误工作,唐一臣也就顺手拨通了电话,祁尧接得很快,还没忘了给唐一臣拜年。紧接着又看到唐一臣发来订单截图,原来他早就买好了这场音乐会的票,两张。 唐一臣因为约会要去听音乐会很正常,祁尧大早上起来在纽约推荐他去听伦敦的音乐会就没有那么正常了。唐一臣好奇,祁尧却突然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只说有朋友在那个乐团,知道他们要去伦敦演出了,随口说的。 一听就知道是敷衍,只是他不肯细说,唐一臣也不再问了,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时间很快来到音乐会那天,是纽约爱乐的巡演,主题是春,上半场安排了拉二,下半场有春之祭。唐一臣和姓曾的小姐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绝佳位置,演出开始前,唐一臣听到她问自己,之前看过这个乐团的演出吗。 看过,也可能是没有,唐一臣也没什么印象了。拉赫玛尼诺夫和斯特拉文斯基都不是他非常喜欢的作曲家,春之祭更是无论听多少遍都无法欣赏的诡异音乐,今天来到这里纯粹是因为时间合适。 而且唐一臣私心是喜欢和这些女孩去电影院或者音乐厅约会的,因为起码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唐一臣可以不用跟她们说话,之后也会有起码半个小时,大家的话题能停留在刚刚看过的演出上。 唐一臣是大学霸,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学习总结和归纳,更何况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快十年,很难没有经验。 只是今天这位曾小姐实在是个话多的姑娘,唐一臣又不想看起来太过敷衍,专心地跟她聊了好半天,直到大厅里的灯都暗下来,钢琴已经弹出第一个音符,唐一臣才想到,自己还没有仔细看过各位乐手,没能猜出哪个人才是祁尧关心的那位“朋友”。 不过演出进行到第三乐章时,唐一臣大概锁定了两个目标。纽约爱乐不是年轻的乐团,而且以女乐手为主,所以每个人细细看下来,气质独特,长相英俊的男人只有两位,一个是巴松管手,看上去和他们年龄相仿;还有一位小提琴手,坐在靠后的位置,看起来很年轻。 他根本没有考虑女人的可能性,也许是出于某种直觉,唐一臣在祁尧给他发消息的时候就确定,这一定和他的情史有关,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普通朋友。 中场时,唐一臣陪曾小姐出去喝了杯酒, 音乐厅离他家不远,曾小姐又执意不允许他接送,唐一臣今天连车都没有开。两个人拿着一次性的塑料杯,喝着普普通通的红酒,聊得却意外很愉快。曾小姐是做新闻的,健谈又有趣,第一杯酒喝完时中场休息只过去一小半,唐一臣去吧台又拿了两杯,刚要离开,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小提琴手。他虽然没有穿燕尾服的外套,也没系领结,但唐一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乐手中场休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来买酒的,所以他才脱了外套,只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听众。唐一臣觉得有趣,结账时顺便把男孩手里的两杯白葡萄酒结了,却给人留足了面子,没有过去打招呼。 又过了一会儿,唐一臣去洗手间,回来时经过走廊的某个转角,听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在用英语交谈。一个人说你疯了吗,我们马上上台了,你怎么敢在这时候溜去买酒,而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声音笑着说,那你快点喝掉啊,喝完就不会被发现了。 唐一臣探过身子去看,果然,一个是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手,而站在他对面的,是被他注意过的那位巴松管手。 那人个子很高,长相倒还好,只比普通的白男好看一些,但很有气质,人也挺拔。他说话的语气虽然有些急,但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年轻男人又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大口喝掉了那杯酒,巴松管手搂过另一人的脖子,接了个绵长而神情的吻。 下半场演出开始,《春之祭》的第一幕开场就是大段的巴松管独奏。唐一臣从来都没喜欢过这支难听的曲子,注意力自然也全都放在了乐手的身上。在他独奏时,乐团其它人要么看向指挥,要么看向自己的谱架,唯独小提琴部倒数第二排的年轻男人一直扭头看向正独自吹奏巴松管的男人。 那眼睛里有毫不遮掩的热烈爱意,就像他们几分钟前在走廊里接吻时那样。 唐一臣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羡慕更多还是难过更多。 演出结束,乐团众人起立谢幕,那对爱侣又隔着人群相望,唐一臣正盯着他们看时,身边曾小姐突然凑上来,低声说,“唐先生,我们出去走一走。” 天气还很冷,曾小姐穿得有些单薄,唐一臣把自己的外套递过去,对方也欣然接受了。两人扯七扯八地走了十几分钟,曾小姐才终于聊起正事,她神色平静地问:“唐先生,你要不要考虑和我结婚?” 不穿外套是真的有些冷,唐一臣还在想着乐团里那两个人,想说自己是不是猜错了,也许他们都和祁尧没什么关系,曾小姐突如其来地邀约实在让唐一臣猝不及防,好在他反应够快,并没有露出太让人尴尬的表情,只是礼貌地回应道:“曾小姐的提议好像有些突然。” 他们才是第二次见面,唐一臣此前也遇到过和他表白的女孩,但都比这委婉许多,他一时有点拿不准曾小姐的意思,紧接着又礼貌地补充:“曾小姐看起来不是在开玩笑,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挺合适的。唐先生应该知道,我父亲在外交方向的仕途十分顺遂,我母亲家又有经济上的支撑,而我本人在结束这两年的外派后,有把握在电视台更进一步。虽然不能与家大业大的唐家相提并论,但我条件并不差,我们的结合在表面上的门当户对之余,还能真正为彼此家庭起到一定作用,所以我才建议唐先生考虑一下。” 夜空下,曾小姐脖子上戴的那条镶祖母绿项链闪闪发光,唐一臣听得专心,眼睛却总是忍不住被那颗宝石吸引。 “曾小姐说得对,”唐一臣笑得客套,“但曾小姐为什么觉得,我可能会答应你呢?毕竟我们才刚认识不久。” “唐先生,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相处,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相亲吧?”曾小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瞪大了眼睛问,“为了不浪费时间,在我答应和你见面之前,就已经了解过你了。” 唐一臣没有接话,只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个对感情没有需求的人,婚后我们可以各玩各的,孩子也可以代孕,我绝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当然,也希望唐先生别干涉我的。我们的婚姻将会是非常稳固且安全的同事关系,我想要的只是做唐家长孙的媳妇,这个身份对我帮助很大。唐先生过去这些年也没少和女孩子交往,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人,也猜测过是不是你态度不好,盛气凌人,或者是对女孩子太过冷漠。但通过这两次见面,我发现你真的很完美,哪怕这都是演出来的,你也是个很好的演员。联姻嘛,最需要的就是演技,最不需要的才是真心,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这不是很好吗?” 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唐一臣听完她条理清晰的一长段话,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挺好的,起码说明自己这些年的掩饰很成功,唐一臣确实担得起好演员这个形容,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力气没有白费。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唐一臣也实在不必继续跟她打太极。他当然有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专门用来应付这样的场景。只是用过的次数不多,唐一臣思索了几秒,才差不多地回忆起了自己在这种场合下最好用的借口。 “曾小姐,你真的很厉害,也很聪明,我非常敬佩像你这样懂得自己要什么,并且能努力争取的人,我想我们会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唐一臣顿了顿,继续说,“这对于我们双方都是笔惠而不费的好交易,但很可惜,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天真得有些可笑了,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和女孩子交往,却没有走到下一步,只有一个原因。我对婚姻还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只想跟自己深爱的人结婚、组建家庭。门当户对只是一个必要条件,但不是决定因素,所以很抱歉,我不太适合你说的这种,现代而开放的婚姻关系。” 对方果然露出了一脸“你他妈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的不可思议表情,唐一臣带着一副早已私下排练过许多遍的,混合着歉意,尴尬,自嘲和羞怯的复杂表情,有些为难地继续解释: “曾小姐可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非常恩爱的。在除去大众所了解的门当户对之外,我的父母并不只是在公众场合演出一对亲密眷侣,他们私下里比那更加亲密,作为彼此的初恋,最好的朋友,最爱的家人,我的父母真的是有着几乎完美的感情。所以我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理所应当地期待着,自己也应该像这样,和一个相爱又相配的人走进婚姻,共同陪伴有彼此的余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甚至有些可笑,但既然曾小姐对我坦诚,我也应该对你坦诚的,对吧?” 眼看着曾小姐的脸色有所松动,唐一臣立刻补充:“你敢相信,他们都六十多岁了,在家里看电视还会一直拉着对方的手吗?任何一方出差,两个人每天都要至少通话两次,其中一定会有一次视频。你也知道我的父母工作有多么繁忙,但这些习惯他们从来都没改过。刚才听曾小姐说自己对感情没什么需求,我有些难以启齿,但也只能向你承认,其实我是对感情有很多需求的人,这个确实是成长环境导致的,不好意思。” 他说话时一直看向曾小姐,夜风吹起唐一臣的刘海,露出一双明亮而真挚的眼睛。唐一臣本来就长得清秀,脸上没有什么年龄的痕迹,只是眼镜挡住了他的一部分稚气,让他看起来更加可靠,结合他说这段话时偶尔露出的无奈笑意,只让人觉得他太诚实了,这样身居高位,整日与人虚与委蛇的男人,一旦表现得真诚就会格外打动人。 曾小姐当然不能再怀疑他,心里还被唐一臣那种可贵的,对感情的坚持而感动到,再看向唐一臣时,满脸都是欣赏和感叹。 而唐一臣的目光只是有一次落在她戴着的祖母绿项链上,苍绿色的宝石闪着莹莹幽光,好像某个人的眼睛。 两人已然走出去很远,曾小姐的脚步慢了下来,唐一臣低头看向她脚上那双高跟鞋,先是道歉,说自己没有注意她穿着这么不舒服的鞋子,又提议他们可以改日再聊,曾小姐博学多闻,与她聊天十分愉快,最后又跟她确认住址,准备打车送她回家。 “那倒是不用了!”曾小姐爽朗地摆摆手,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辆超跑呼啸而至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浮夸的年轻帅哥,也没跟唐一臣打招呼,只是过来牵起曾小姐的手,把她身上的外套丢回给唐一臣。 “这是我朋友,”曾小姐眨了下眼睛,抬手揉了揉那位帅哥的脑袋,笑着跟唐一臣告别,“有机会我们去喝酒啊唐先生,别再听什么音乐会了,我带你去朋友的夜店玩。” 唐一臣接住自己的外套,内心虽然震惊不已,表面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笑意。直到车子伴着油门声和吵闹的音乐声一起消失在自己视野里,唐一臣才露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赶紧穿上了自己的外套。 香水味太重,刚走出去五米远唐一臣就打了两个喷嚏。好在离唐一臣家也不远了,他加快了脚步,又走出去一个红绿灯,手机突然响起。 是祁尧在问他今晚过得怎么样。 这哪里是关心自己的晚上,唐一臣撇嘴,在等待祁尧接通电话的时候又一次出神地想到那颗宝石,已经很漂亮了,只是比起祁尧的眼睛,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祁律接起电话,打趣道:“这么快就结束了?还以为唐先生有夜场的安排。” 说起夜场,唐一臣立马想起了刚才曾小姐和那个小帅哥的互动,忍不住笑道:“可惜别人有安排,不是跟我。” 他简单提了几句今晚的经历,祁尧自然也觉得那女孩很有趣,还没忘了夸夸唐一臣编出来的故事。 唐一臣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湿冷的河边给自己点了根烟,嘴上应和着,心里却忍不住悄悄反驳。 也不全是编的。 关于父母的部分当然是胡扯,从小到大,除了谈公事,他们基本不说话,唐一臣不过是把自己见过听过的一些恩爱夫妻套上了父母的脸而已。但那些期待是真的,唐一臣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期待和一个相爱又相配的人结婚、组建家庭,共同陪伴有彼此的余生。 他又想起那个巴松管手和小提琴手,想起他们在走廊上接吻,想起演出结束时他们对视的目光。唐一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好奇地问道:“你说的朋友,是前男友吗?” 电话那边的祁尧显然愣了一下,唐一臣知道自己越界了,刚要道歉,就听到那人好奇地问:“你猜出是谁了?” “应该吧,”唐一臣故作神秘道,“而且我大概率还看到了你前男友的现男友,品味不错,只是和祁律不太像同一款。” 祁尧难得有一天早下班,就在唐一臣打来电话之前,他刚刚在ins上刷到了一张合影,照片上的两个男人穿着同款燕尾服,在镜头前开心地拥抱在一起。祁尧顺手点进他圈出来的主页,发现那个年轻男孩是去年春天才正式进入乐团的小提琴手,他们看起来非常相爱。 他当然不至于嫉妒,只是有些感慨,毕竟他们分手时感情还很好,只是因为客观原因,而很快,他曾经的爱人已然找到了真正适合的人,以后他们可以一起谈论艺术,还能彼此陪伴。 但唐一臣怎么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自己的前男友呢?祁尧不觉得他有这么了解自己,随口回了句:“就这么自信?” “怎么?祁先生不喜欢巴松管吗?” 唐一臣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天气冷,他说话时鼻音很重,明明跟前任有关的话题,总是若有若无地透着点沉重,可巴松管这三个字被唐一臣讲出来,却莫名有些可爱。祁尧没想到他真的猜对了,笑着摇了摇头,坦言道:“说实话吗?我确实对巴松管没什么兴趣,一定要说,我还是更喜欢小提琴。” 说来也怪,虽然祁尧和那个小提琴手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可唐一臣在看到他们相处的画面时,完完全全想象出了祁尧和巴松管手恋爱的状态。 那应该也是一对非常相配的情侣,祁尧一定会常常出现在他演出的现场,大概率也会在音乐厅的走廊里跟他接吻,今天台上的对视,在彼时一定也发生过,只是位置略有不同而已。 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呢?被众人见证着,会更幸福些吗? 此时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祁尧的脑海中也出现了同样的一些画面,比起怀念某个特别的人,他更多是在怀念那样一种感觉。只是他已经太久没有经历了,曾经自己在台下那样着迷的看着台上的人,又在几个小时后听他在床上叫着自己的名字,完完全全地拥有他,掌控他。 祁尧需要抓住点什么,祁尧总是会有这样的需要。 “Ethan,”唐一臣回过神来,听到祁尧在电话那头叫他,“你下周末有事吗?我可以来找你吗?” 唐一臣在听到自己名字时,心里已然有了期待,他看向不远处被暖黄色灯光点亮的古老塔桥,好像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了。他飞快地答应道,“好啊,那我们下周见。” 第10章 三月,伦敦正式进入春天,枯了一冬的树隐隐有发芽的迹象,唐一臣却在凌晨时分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爷爷生病住院了。 国内正是早上,但电话那边听起来很安静,母亲的语气更是没什么波澜,她打电话来主要是提醒唐一臣做好准备,等过两天家里安排好,随时需要他回国探病。 房间里的暖风一直开着,可电话挂断后,唐一臣却觉得骨头缝里都渗着凉意。 出了这么大的事,第一个通知他的人竟然是母亲。 唐大少爷披上外套,坐进楼下书房给自己点了根烟。那根烟抽完后,唐一臣冷着脸,开始对着通讯录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直到天光渐渐亮起来,最后一个接到电话的人是高江北,唐一臣在这边疲惫地说,老高,等我过两天回家我们还是要见一面,有好多事只能麻烦你。 明明在拨通这个电话前,他还是颐指气使的大少爷。这些年唐一臣没少在家里经营,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安排的人都没能盯上,唐一臣又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该骂的人要骂,该发的火要发,哪怕不是真的生气,也得给下面的人做做样子。 然而唐一臣心里清楚,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并不是没有责任。 这半年多,家里的生意和人他都没有上心管过,那些曾经用来钻营和算计的时间精力,现在都放在别人身上了。 从很小的时候唐一臣就知道,“不劳而获”这四个字,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字典里。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和他们的幸运正相关。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为之付出努力,不管是爷爷的肯定,优秀的成绩,还是此刻,人在大洋彼岸仍然能在家里耳聪目明。 因为唐一臣早晚都是要回家的,他从出国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件事不抱幻想,更何况,关于那些争斗,唐一臣只是不喜欢,又不是不在乎,他要真能做到那么洒脱,早就和家人断绝关系,光明正大地出柜了,哪还用为性取向痛苦这么多年。 手机屏幕上正接连闪动着几条微信消息,伦敦的夜晚已然结束,纽约的夜晚却刚刚开始。祁尧说自己今晚出去吃饭,对方碰巧订了他们两周前刚去过的餐厅,春天到了,店里换了新的tasting menu,里面有道时令的青豆像是唐一臣会喜欢的的菜,如果有机会,下次请他来打卡。 是他自作自受。 唐一臣盯着窗外缓缓升起的太阳,把手机倒扣在了桌面上。 两天后,唐一臣在会议中途被打断,Sharon走进来告诉他家里来了电话,要他立刻回去。唐一臣带着满脸的惊讶和慌乱跟同事们道歉,连行李都没回家拿就匆忙赶往机场。 和他猜测的一样,人还没上飞机,小道消息已然传了出来,说唐司令病重,连在海外的长孙都即刻回家了,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他大概能猜到是谁传出了这样的消息,也能猜到有谁在其中添油加醋。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爷爷精心准备的一出大戏,唐一臣不过是个在关键节点登场的演员,他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只需要照着剧本念几句台词就好。 飞机即将起飞,唐一臣思虑再三后还是给祁尧发了消息,跟他道歉,说自己有些事情需要回国处理,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程,所以祁律这周末的行程可能要取消了。 他有过一瞬间的犹豫,想把来龙去脉简单讲给祁尧听,他怕祁尧觉得自己在敷衍和搪塞。可那些事祁尧多半是不感兴趣的,唐一臣自己也不太爱说,多说一句都像是抱怨,而抱怨是他最没资格做的事。 祁尧很快回复了他的微信,说没关系,让他先忙。那人也一向体贴,紧接着又说,自己看了天气预报,这个周末伦敦要下雨,改天也好,希望下次见到唐一臣的时候,他们能在外面晒太阳。 九个小时的飞行中,唐一臣一刻不停地忙着处理他在伦敦遗留的工作,中间偶尔有几次走神,脑子里盘桓着的,一直是祁尧那句“晒太阳”。 他知道祁尧没有别的意思,那人只是单纯不喜欢阴雨连绵的天气。可那三个字落在唐一臣眼里,却像极了一句嘲讽。他可以为祁尧付出很多,比他能够想到的还要多,时间、心力,只要祁尧喜欢,唐一臣怎么都能配合,床上床下,他都能是最贴心的那一个。 可唯独和他走在阳光下,这件事唐一臣永远都做不到。 飞机就快降落了,国内正是早上,云层上的光线格外刺眼,唐一臣盯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突然想到还在读书时,有一次他跟秦鹭泽出去玩,因为是临时起意定下的行程,买不到头等舱的机票,两个人只好挤在经济舱的最后一排。 秦鹭泽通宵赶了一晚上的作业,所以路上一直在睡觉。飞机准备降落时,所有的舷窗都被打开,他被光照得难受,只想找点什么东西挡一下,迷迷糊糊地就往唐一臣怀里钻。只是脸刚碰到那人的衣服,唐一臣下意识地就推了秦鹭泽一把,飞机恰巧在那个时候遇到气流,颠簸异常,秦鹭泽脑门磕在了前面座椅的屏幕上,唐一臣也被颠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然而紧接着,秦鹭泽一只手捂着自己额头上被撞出的包,另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唐一臣,安慰他说没事没事。 唐一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被秦鹭泽握住的手,愧疚、自责、又感动、害怕,他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秦鹭泽就在这时凑过来亲亲他的脸,还开玩笑逗他说我们家唐大少爷怎么胆子这么小啊。 他后来总会想起这件事,十年过去,他依然没能鼓起勇气告诉秦鹭泽,那天是自己先推开他的,比起气流,他当时更怕的是被别人看到爱人睡在自己怀里。 唐一臣又想到他对秦鹭泽动心的那个下午,彼时还在上高一的小朋友轰轰烈烈地跟陆阿姨出柜,陆青一气之下给他办了休学,又停了他的卡。而秦鹭泽倔着不肯回家也不肯认错,一个人在外面呆了两天两夜,唐一臣疯了似的满世界找他,能去的地方全都去了,想着最后再回家看看,如果还找不到人就立刻报警。刚出电梯门,就看到秦鹭泽像条流浪狗似的坐在家门口——陆阿姨在出差前换掉了锁。 那时候他们已经认识十几年,秦鹭泽从小就跟在唐一臣的屁股后面玩,可唐一臣还从未看他哭得那么伤心过。唐一臣蹲下来哄他说阿泽不哭了,我带你回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秦鹭泽搂着唐一臣的脖子,哭喊道,一臣哥我没有错,我他妈是gay怎么了凭什么我就应该藏着掖着。 唐一臣把人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说阿泽没有错,你是gay也没什么,你想做什么都不用藏着掖着,一臣哥永远支持你。 他那时候想,秦鹭泽是这世界上最勇敢最自由的人,所以他想要什么就都应该得到,自己要永远陪着他,永远爱着他,哪怕因为懦弱和自私,唐一臣永远不会有资格站在秦鹭泽的身边,但秦鹭泽这么勇敢,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值得拥有幸福。 可唐一臣低估了自己有多自私,他犹豫了整整五年,试着不去幻想和打扰,试着只做秦鹭泽的哥哥,最终却还是支走了韩檀,刻意安排了那次在西雅图的见面,把那瓶开封的rush放在浴室唯一打开的抽屉里。 他无法对秦鹭泽说出自己的欲望,却又渴望得到他。他自欺欺人地想,是阿泽主动的,不是他要求的,自己只是没有拒绝而已。 他们交往了两年多,唐一臣每天都活在自责和惶恐中,最后那段日子,唐一臣已然知道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能祈求秦鹭泽一定不要恨他,一定不要只记得那些不快乐的争吵、矛盾、还有唐一臣无奈之下说出的“我不可能为了你出柜”。 而事实证明,他担心的每一件事都成真了,分手后,秦鹭泽再也不肯跟唐一臣说话,上次见面还是在机场偶遇,连续六年,每年唐一臣回国给爷爷过生日,秦鹭泽都在出差。 也许他该就此停手,不再去奢望一些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然而下飞机后,唐一臣想了又想,还是把第一条微信发给了韩檀,跟他说自己落地了,这两天晚上找时间吃饭,记得问问阿泽能不能来。 韩檀秒回:“你到底有多想见他?实在不行我去麻醉科借点异氟烷,直接把人迷晕绑来,不额外收费的。” 韩檀总爱讲这种烂笑话,唐一臣看着屏幕上的这行字,持续了一路的坏心情终于有所缓解。明知道韩檀是瞎说的,最终唐一臣还是郑重其事地回复“问一下就好,要是他实在不想来就算了,你别逼他。” 别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见他不想见的人。 别让他像自己一样。 唐一臣收起手机上了车,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唐一臣父亲的秘书,他客气地回头跟唐一臣问好,告诉他家里人都在医院,他们现在直接过去。 他一路都没睡,其实很想趁现在补个觉。只是父亲这样安排是为了让唐一臣提前做好准备,他靠在后座摘掉眼镜,疲惫地掐着眉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提问。这些问题里,有的是他早已知情的事,只是要佯装不知,顺便听听父亲这边的口风。 车子驶入早高峰的市中心,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唐一臣差不多都听明白了。秘书从副驾上扭过头来对他说,大概还要半小时,可以先休息一会儿。他和唐一臣的父亲年龄相仿,说话时也总有点长辈的意思,唐一臣盯着他看了两眼,心里突然生出一阵微妙的不爽。 刚才聊过的事,他有隐瞒。这不会是父亲的要求,只是唐一臣太多年不回来,底下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再加上这位是父亲的秘书,也算从小看着唐一臣长大的,大概是觉得他好拿捏。 “李叔,麻烦你前面靠边停,去帮我买杯咖啡,好吗?” 唐一臣戴上眼镜,礼貌地跟人商量。 多少年没有被使唤做这种事了,秘书下意识地皱了眉,车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尴尬,司机先是扭头看了看副驾上的秘书,又在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看向唐一臣。路上堵得厉害,如果一定要买,司机需要现在就从环路上绕下去,一会儿再掉头绕回来,一进一出,起码又要耽搁半个小时。 “小唐……” 秘书有些为难地开口,刚叫了个名字,却立马被唐一臣打断了。 “李叔叫我什么呢?这两个字我该听到吗?” 唐一臣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他周身的气场瞬间冷了下来,秘书忍不住愣了一下。 “要是太麻烦的话就算了,前面把我放下来,我自己去买,然后一会儿打车去医院。”唐一臣的语气听起来比刚刚还要更温和,笑盈盈的,仿佛真的是因为善解人意而提出了折中的方案。 “少爷要喝什么?”李叔犹豫几秒后终于败下阵来,恭敬地问,“我去给您买。” 唐一臣在车里远远看向秘书端着咖啡回来的身影,觉得整件事又无聊又好笑。其实挺没意思的,也很恶劣,唐一臣打心眼里不喜欢做这样的事,觉得自己咄咄逼人又高高在上。可这个家就是恶龙的巢穴,只要靠近就必须遵守他们的规则,不然最后被抽筋剥骨的一定是他自己。 唐一臣从前还能骗自己说回来是很遥远的事,他可以不用担心。但这次,爷爷以生病为借口叫他回来,唐一臣有种预感,他的自由生活马上就会结束了。如果爷爷想要洗牌,剔除掉一些在这个家里不值得信任的人,那就要有值得信任的人补上空余的位置,唐一臣逃不掉。 整整一个白天,唐一臣留在医院里陪精神矍铄的爷爷做了各种检查,晚上留下来陪护,伺候老人家练字、锻炼,然后洗澡。病房里光护工就有两个,还有专门负责爷爷的医生和护士,但唐一臣不能走,他必须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小姑姑来换班。中间忙里偷闲,唐一臣定了家餐厅,时间地点发给韩檀后,顺便把爷爷一真一假的两套体检报告也发了过去 病房里有为唐一臣准备的换洗衣服,只是买大了一个号,他穿起来不太合身。早上因为小姑姑被堵在路上,唐一臣又留下来陪爷爷吃了早饭。吃饭时,爷爷偶尔会抬头看他,唐一臣如临大敌,生怕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要被爷爷挑毛病。 一直到临走前,爷爷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住他,端详半天后说道:“头发太长了,去剪掉。” “对不起爷爷,”唐一臣在心里长舒一口气,飞快答应,“我这就去剪。” 唐一臣今天原本的计划是回家睡一觉,换身衣服再出去见个人,下午他要回医院,晚上再去和韩檀他们吃饭。然而计划被爷爷那句话打乱,从医院离开后,唐一臣直奔理发店,急着完成自己的首要任务。 三十多岁的人,竟然还需要因为爷爷的一句话而剪头发,唐一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离谱。 那位托尼老师是韩檀的老朋友,和唐一臣也认识。他自来熟,话也多,拿着剪子在唐一臣头顶比比划划,跟他商量要怎么修会更好看。唐一臣头发有点软,其实可以烫一下发根,或者要不要染个颜色,不太夸张的那种,因为唐一臣皮肤白,头发染浅一些会看起来更温柔,女孩子一定喜欢。 “不用那么麻烦,”唐一臣笑着打断了他,“剪短,比寸头长一点就行。” 托尼被这个要求震惊到,反复跟唐一臣确认他是真的要那么短的头发吗,唐一臣低下头从手机里翻出一张高中时的照片递过去,平静地说:“大概就是这样,我确定。” 唐一臣在20岁那年出国读书,真正离开了这个家,在那以前,他从来没有留过更长的头发。因为爷爷喜欢,因为这是爷爷的要求。 今天也一样,唐一臣不是非要剪这么短,只是不愿意为了这样的小事去和爷爷讨价还价,既然决定要回来,做个听话的孙子就显得格外重要。 可理解归理解,唐一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一点一点又回到了高中时的那副傻样子,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难受,也许不止是为了头发,还有这两天的其它遭遇,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没有一件让他觉得开心。 他忍不住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微信,“换了发型,好傻,当事人现在很后悔,头发留长之前绝对不见你。[快哭了][快哭了]” 怎么像是在撒娇。 唐一臣犹豫了一会儿,又把整段话删掉,重新输入:“剪了个很傻的头发,决定留长前都不和你见面了。” 第11章 “今天出庭的案子输了,好多年不打诉讼案,有点不习惯。” 就在唐一臣拿着手机发呆时,祁尧突然发来微信,唐一臣的手指本来停在删除键上,手机一震动,他手抖了下,不小心把那条吐槽发了出去。 ……本来只想在对话框里过过瘾,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倒不用真的跟祁尧汇报,可是发都发了,再撤回就显得更心虚,唐一臣只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说,硬着头皮回复道:“严重吗?会不会影响祁律的声誉?” “那倒不会,正在准备上诉材料,这次也不完全是我的责任。” 紧接着祁尧又说,“你不是回家处理事情吗?换发型也算?” 倒还真算,唐一臣腹诽。他还没来得及解释,祁尧又发来一条微信:“唐先生这么可爱,什么发型都不会傻的,我很期待。” 后面还跟了个拍拍头的表情,简直跟哄孩子似的。唐一臣抬头看了眼镜子里已经剪得差不多的头发,决定不再跟祁尧纠结这个,两人随口扯了几句别的,祁尧那边有个酒局,话题暂时结束。 托尼一边剪,一边还在痛心疾首,唐一臣则比他更快接受了现实。丑倒是不至于,就是还没看习惯。他不戴眼镜再配上这个头发,看起来更像个傻乎乎的高中生了。 洗完吹干后,唐一臣从包里翻出另一幅半框眼镜,对着镜子研究了好半天,还是决定回家换另一幅银质细边的半框眼镜,还能稍微显得成熟点。好在他近视度数一直稳定,又是习惯戴框架的人,家里和包里都留着好几幅备用。 看到他纠结眼镜的架势,托尼又忍不住碎碎念道,染个头发吧,染浅一点,再换一副金边的眼镜,绝对好看的,我本职工作好歹是个造型师,又不是路口便民理发店的推头大爷,你不能拿寸头来试我的手艺啊,回头韩檀要是嫌你这头发难看,在外面说我坏话怎么办。 “好了好了好了,”唐一臣终于也被逗笑了,回头拍了拍托尼的肩膀,提议道:“记韩医生的账,你按最高价收,就当赔你精神损失费。” 听到这话托尼才决定放过唐一臣,送他出门时,忍不住感慨:“你们三个感情真好,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像你们一样亲密的朋友不多了。” 唐一臣回头看他,犹豫了下还是没有纠正“三个”。 不过他说的没错,友情是唐一臣至今为止最值得感恩的事,如果没有秦鹭泽和韩檀陪他长大,也许唐一臣早在少年时就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比起心甘情愿活得不择手段,唐一臣宁可继续遗憾和别扭,起码他知道那样是不对的,起码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值得的。 下午回到医院,爷爷果然没有再提唐一臣的头发,只是在他准备去吃饭时,突然说道:“要是你的弟弟妹妹们能跟你一样省心,我也不用这把年纪了还在操心家里的事。” 他们正坐在套房外面的客厅聊事情,医院毕竟不比家里,条件再好,客厅的面积也有限。沙发上还坐着唐一臣的父母和二叔一家,听到这话,大家顿时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停滞了几秒,最后还是唐一臣的母亲笑着应和:“毕竟是爸爸亲自带大的,自然更乖一点。” 这话说得微妙。 唐家孙辈的所有孩子都在老宅里长大,但只有唐一臣是爷爷花心思培养,称得上是亲手带大的。而在唐一臣父辈里,唯一一个被唐司令亲自带大的孩子不是长子,是他的二叔。唐一臣的母亲看似在夸自己儿子,实则也借着唐司令的话敲打了小叔子。 更何况唐司令说唐一臣省心是真的,她说唐一臣乖却有点牵强。 说来说去,还是在暗示他赶紧回来。因为爷爷生病而做下的这个局,既是清君侧,也是演习,而唐一臣精明的母亲也意识到,之后万一真出了事,只有能第一时间出现的孩子才最重要。 唐一臣像什么都没听懂似的,起身往爷爷杯子里添了点水,笑着说:“您是家里的主心骨啊,我们做小辈的再省心,也一样要听长辈们指挥,您说对吧?” 他说着又抬头看向父亲和母亲,给足了他们面子才把这段对话翻篇。 在去餐厅的路上,唐一臣忍不住想,自己真的做好准备回来了吗? 像刚才那样的对话将成为自己后半辈子的日常,如果他一直问心有愧,如果他一直心存侥幸,在家人面前早晚都会露馅。父亲和母亲都需要他,所以不会拿这个把柄对付他,可正是因为父亲母亲都需要他,所以也绝对不能让这个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唐一臣亲手把自己推向了进退两难的绝路,如果真的回来了,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死局。 他不愿再想下去。 这两天的经历已经用光了唐一臣所有的营业份额,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韩檀他们,体会和正常人一起吃饭,轻松地聊天,放空好几个小时,不去揣度言外之意,不去编造潜台词,不去隐瞒和欺骗的生活。 那是上帝送给唐一臣的,唯一仅剩的窗。 服务生推开包间的门,韩檀和高江北坐在正冲门口的位置,唐一臣转过头,视线略过韩檀右手边他并不认识的年轻男孩,停在另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那是他牵挂了快十年的人。 “阿泽,”唐一臣的声音因为激动微微有些发抖,“好久不见” 而秦鹭泽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突然走过来抱住了他,哑声道:“一臣哥,好久不见。” 唐一臣瞬间僵住了。 从他们谈恋爱那天起,秦鹭泽就再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唐一臣。 那时候他总是介意,不愿意喊他哥,不愿意被他当作弟弟,仿佛只要这层关系还在,他们就永远不是名正言顺的情侣,只是在玩过家家的兄弟。 后来他们分手了,秦鹭泽不肯见他,唐一臣再也没有做过谁的哥哥。 而现在,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十几年前。唐一臣剪了跟那时候一样的短头发,正和秦鹭泽韩檀两个人一起吃饭。就像那时候他们一起放学,一起去韩檀家写作业。每个周末都泡在一起,学习,打游戏,或者是去打球。韩檀的爷爷耳提面命让他保护好自己的手,他就只坐在一边看着,一整个下午除了没事找事地挑另外两个人毛病,被秦鹭泽和唐一臣合伙骂回去,就是在跟各种漂亮的女同学发短信。 还有三年的时间他们都在美国。大学正是韩檀喝酒喝得最凶的时候,最初谁都不到年龄,胆子却都大得很,在周末前后挪出一天,随便去谁那儿都能凑成酒局。他们认识彼此在大学里的所有朋友,20几岁的年轻人在一起喝酒谈天,拜托学长或是办假ID买便宜的啤酒和伏特加,也打牌打球打游戏,一晚上被邻居投诉八百遍都不管。 世界仿佛只是他们的游乐场,旋转木马不停转,快乐可以免费续杯,谁都不需要担心明天,分别和痛苦这种遥远的事永远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们曾那么热烈地活过。 直到一朝酒醒,宿醉只带来头痛和反胃,而曾经幻想过的一切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一场留下了后遗症的美梦。在近十年的时间里,那三个一起长大,见证了彼此最美好青春的人,再没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吃过饭。 唐一臣知道那是他的错,是他非要和阿泽恋爱,又不能许下承诺,所以最终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岔路口,连带着韩檀都因为无辜夹在他们中间而为难。 是他自私,是他一定要去爱上不该爱的人——一个男人。 如果唐一臣从来都没有犯错,现在应该会像他们小时候曾幻想过的一样,早早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结婚生子,回到A市做个无聊的银行家。那样他就不用把自己丢在伦敦这么多年,更不会让阿泽连见他一面都觉得勉强。 唐一臣就是在这样无可挽回的自责里挣扎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直到秦鹭泽又叫他哥哥,他才倏忽意识到,也许不是所有的决定都叫错误,也不是所有的错误都不能被修正。 也许此刻,他可以停止自责几秒钟,专心回应那个迟来的拥抱就够了。 唐一臣这么想着,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回抱住了秦鹭泽。 “……好了好了,cut,这条过了啊。”韩檀煞风景地起身打断他们,东道主似的指指坐在秦鹭泽旁边的漂亮男孩,笑着说:“我来介绍一下,江屿桥,阿泽的朋友。” 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一个眼神唐一臣就明白,这是之前韩檀提过的,阿泽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单薄又可爱的小朋友,长了张娃娃脸,瞳仁颜色很深,眼睛又圆又亮,脸上还有一对不明显的酒窝,比起唐一臣这个扮嫩的中年人,他才是真的像个中学生。 唐一臣赶紧伸出手,怕吓到人似的,摆出一副春风拂面的温和笑意,客气地说:“你好,我是唐一臣,是阿泽的另一个哥哥。” 大概是错觉,唐一臣总隐隐觉得江屿桥看向他的神色有点奇怪。不过他实在是饿了,也没心思多想,赶紧洗手坐下吃饭。 中途唐一臣他们出去抽了根烟,再回来时话题聊到江屿桥在A大读数学系,恰巧之前唐一臣也在那里读过一年。 话题扯到大学又热闹起来,就连一向惜字如金的高江北都加入了讨论,要不是因为韩檀明早有台大手术,一屋子人大概要聊到天亮都不算完。最后还是靠谱的大少爷记着时间,十点刚过,他赶紧起身去结账,人前脚才走出包间,韩檀后脚就跟了上来。 “比我想象的好一点。”韩檀上上下下把唐一臣打量了个遍,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没缺胳膊少腿,也没一看就是长期睡眠不足,难得像个精神状态稳定的正常人。 他们上次见面是去年九月,高江北悄悄给韩檀准备惊喜,两个人在加尔达湖办了场“婚礼”。高江北请来了很多他们的老朋友,秦鹭泽又临时被抓壮丁出差,唐一臣于情于理都一定要去捧场。高老板安排得周到,唐一臣开开心心地晒着太阳喝了两天大酒,临走时被韩檀塞了一束花,说是他和高江北一人一束的手捧花,另一束要带回去给阿泽。 那段时间唐一臣状态比现在好很多,手头上的工作进展顺利,又有稳定的性生活,家里没什么需要操心的,意大利的太阳比伦敦的阴雨天更养人,两人告别时韩檀的评价是,我好久都没看你这么开心了。 那也确实是唐一臣近几年里最开心的两天。 “别担心,死不了的。”唐一臣笑着拍了拍韩檀的肩膀,和他一路向外走。 “老爷子的体检报告挺好,假的那份很专业,指标和影像都看不出破绽,真的那份就看起来过分健康了,活到100岁不成问题,比假的还假。”韩檀翻了个白眼,口无遮拦地点评道。 “你这是怕我熬不过他啊,”唐一臣失笑,“我努努力,应该问题不大。” 当着老爷子的面,韩檀还能装出一副谦逊守礼的晚辈样子,一旦见不到他们家人,韩檀就连装都懒得再装了。 秦鹭泽是因为从小跟陆青关系不好,没人管他,他自由惯了,所以才不喜欢唐一臣家那些破规矩,韩檀则是因为和岑白薇关系太好,家人都爱他,所以怎么都接受不了唐家人的蝇营狗苟。爷爷对他再严格,本质还是宠他的,至少从来没有想过利用韩檀,对于除了事业之外的其它事也样样包容,样样支持。可唐司令不一样,二十多年了,韩檀只是想起那家人都会觉得窒息。 “我是说真的,唐一臣。”韩檀郑重其事地叫住他,“都这个年纪了,这世界上基本没有我们付不起的封口费了,你该找乐子就找乐子,别太为难自己。你这两年没少给高老板赚钱,就让他帮你处理啊,他们再手眼通天也查不到我们头上,别为了他们逼自己,不值得。” 说来说去还是建议他约炮,唐一臣忍不住笑出声,心想,话倒是没错,这世界上99%的封口费他都付得起,可偏偏这次栽在了那1%的手里。 唐一臣和高江北在大学时就认识了,后来又有了韩檀这层关系,是名副其实的自己人。高江北自从卖掉Zone,除了向远也没什么生意需要操心,唐一臣手里有些不方便直接出面的事都可以拜托高老板。再加上唐一臣日常盯着的就是资本市场,总有更多赚钱的门路,自己用不合适,透露消息给朋友却理所应当。高老板赚钱赚得开开心心,唐一臣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你可千万别着急,等我回来了,你们俩就好好伺候吧。” 唐一臣一副开玩笑的表情,但韩檀却难得严肃起来:“准备回来了?” “差不多吧,我看最晚也就到春节,再拖就没意思了。” 这两天爷爷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件事,唐一臣很难继续装傻,他今晚要跟高江北聊的也和这个有关。回当然是可以回,但唐一臣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来,他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也好,反正你们家阿泽这道坎已经过去了,等你回来让高老板重新介绍你跟沈辛认识,他还算靠谱。哦还有江南,回头让江南给你找一大堆美院年轻大猛1,肯定比你在伦敦过得开心。” 两人说着话已经往回走了,唐一臣反应了几秒钟,才踹了韩檀一脚,骂道:“美院又不是体院,哪儿来的大猛1,神经病!” “艺体不分家,你懂什么。”韩檀一边躲一边坏笑着给自己硬找补。 唐一臣能感觉到韩檀整个人比从前松弛多了,也更温和。从前他们两个各有各的拧巴,现在韩檀终于熬过去了,真心替他高兴的同时,唐一臣又忍不住期待,也许自己也会等到那一天,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放松下来,补足了此前多少年没能有的快乐,泡在糖罐里迎来新生。 “对了,”即将回到房间前,唐一臣又拉住韩檀,“我觉得小桥靠谱,这次应该有戏,你在家也盯着阿泽点,让他少对小桥犯浑。” 韩檀摆摆手,心说你自己的事还不够操心吗,只见了一面就又忍不住管那条小疯狗,活该你过不好,但开口时说的却是:“明天下了手术我开几盒思诺思找人给你送去,你对自己好点,只要能熬过去,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熬过去,唐一臣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既是在答应韩檀,也是在答应自己。 吃完饭,韩檀自己开车回家睡觉,秦鹭泽送江屿桥回家,唐一臣和高江北转头去circle谈正事,两人开了一瓶25年的白州,边喝边聊,一直到快三点才结束 高江北叫了司机,走到楼下,唐一臣却突然说不回家了,只叫人把他送到附近的酒店。 这个晚上太快乐,他不想现在就醒过来。 酒劲在唐一臣洗完澡躺到床上后才慢慢上涌,唐一臣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醉眼惺忪间看到手机提醒有新的邮件,硬撑着读了两行才发现是两年前他主持并购的那家南非公司发的,在最后确认他要不要来参加本周末的庆祝活动。 早在上个月唐一臣就收到邮件了,他有点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复的,但来回要飞20几个小时,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公事,他应该没有很想去。 可现在不一样,他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可以提前离开这里,哪怕时间紧张,哪怕需要漫长的飞行,只要能在家里少待一天,别说南非,就是南极他也愿意去。 唐一臣火速回复了邮件,顺便在睡着前把截图发给Sharon,让她帮自己安排行程。 总算是没有辜负这个晚上。 第12章 A市没有直飞开普敦的航班,Sharon帮唐一臣订的第一段航程到迪拜。他在上飞机前吃了半片安定,睡了整整八个小时,等待转机时在机场买了两身衣服,第二段又睡够了十个小时。 飞机即将降落,唐一臣被空姐叫醒。看到舷窗外明媚的天光,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快一天。 在过去的一周里,唐一臣每天都睡不好觉,一想到这样的心力交瘁可能会是未来的常态,他决定还是先不想了,不如好好珍惜这个精神抖擞的愉快周末。开普敦的夏天正要进入尾声,天气晴朗却又不燥热,唐一臣回到酒店后洗了个澡,直到彻底洗刷掉在那个家里沾染上的恶臭气息,他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连带着那个傻乎乎的发型看起来都顺眼了许多。 活动举办方安排的行程十分紧凑,唐一臣是周日下午的飞机回伦敦,周六一整个白天他都在各种座谈和参观中度过,晚上还有个酒会。唐一臣早就想好了,晚上去见见人,寒暄几句,喝两杯就偷偷溜掉,出去找个可爱的小酒吧坐坐,明天早上又能睡到自然醒,走之前如果有时间还可以再去海边散个步。 酒会定在八点钟开始,巧合的是,这次跟两年前那场并购案结束后的庆功宴安排在了同一个酒店,同一间宴会厅,就连灯光布置都大同小异。唐一臣端着杯香槟和人寒暄,仿佛时间又倒流回了两年前的这时候。 什么都好,什么都一样,只是少了彼时还不熟悉,现在却过分熟悉的那个人。唐一臣走到露台边,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外面的夜景发给祁尧,等了足足十分钟那边却都没有回复。 周六下午,一直没回信是出去玩了吗? 唐一臣脑海中闪过几种可能,以他对祁尧的了解,那人要么是陪客户去打高球,要么是在打网球,或者是在健身,再不然可能去北边滑雪了,这个雪季很快就要结束,祁尧可能会去打卡。 祁尧真的非常热爱并擅长各种各样的体育运动,不知怎的,唐一臣脑子里莫名其妙就蹦出了“体校大猛1”这几个字。 倒是也没毛病,除了脑子好年龄大,别的都跟体校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祁尧估计根本没听过这个说法,想到这儿,唐一臣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躲在露台的角落,一边笑,一边拿着手机给祁尧发微信,想确定下自己是不是猜对了,身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唐一臣还没反应过来,走过来的人二话不说,伸手就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弹了一下。 下手好重,唐一臣捂着脑袋有些生气地抬头看过去。 竟然是他的体校大猛1? “你怎么——”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祁尧打断了唐一臣的问话,饶有兴致地看向他。借着身旁昏暗的灯光,祁尧仔细打量着他的头发,趁四下无人,他伸出手揉了一把,笑到,“哪里傻了,明明很可爱。” 唐一臣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火速弹开,杯子里还剩了不少酒,他躲得太急,几乎全都洒在了祁尧的裤脚上。 “……没人,我看过了。” 祁尧低头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裤子,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冷。 唐一臣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要躲开祁尧,也不是不喜欢祁尧摸他的头发。发现祁尧在这里时他开心极了,他们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唐一臣真的很想他,有很多话想跟他讲,又或者什么都不说也行,能朝他讨个拥抱就心满意足。 可他确实躲开了,躲得那么快,仿佛是打心眼里厌恶那人的碰触 “我……” 唐一臣无措地垂下眼睛,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祁尧却转身看向了屋里觥筹交错的众人,冲唐一臣晃了晃杯子,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公事公办地用英语问道:“好久不见,唐先生怎么有兴致过来?” 就好像时间仍然停留在两年前,他们根本就没有过私交。 “家里的事处理好了,我就顺便过来看一下。” 唐一臣拿中文回答了他,又讨好着上前半步。可祁尧马上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大步,继续用英文回应:“我也是,正好这周末本来的行程作废了,我过来散散心。” 这周末原本的行程是什么,唐一臣心里很清楚。 这是摆明了在配合他保持距离,然而唐一臣知道,祁尧生气了。 那个人今天明显心情不佳,唐一臣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虽然他伪装得很好,可唐一臣就是能隐约感觉到。大概是跟工作有关,可能是因为前两天输掉的那个官司,也可能是因为别的,或者只是因为唐一臣疏离的态度,总之祁尧周身的气压很低,唐一臣抬起眼睛看他时,莫名觉得心虚。 “Theo,”唐一臣叫了他的名字,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去隔壁酒店开个房间,行吗?” 这次行程的住宿是主办方统一安排的,唐一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间酒店和祁尧上床。按理说去别的酒店也没有那么稳妥,可是祁尧不开心了,唐一臣不想他们就一直这样别扭到回去。 “为什么?唐先生不喜欢这里吗?” 祁尧装傻装到底,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 一向心思活络,不管问题多严重都总能想到解决方案的人,此刻突然就词穷了,他愣愣地看向祁尧,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这时有其它人也走上露台,外面气氛变得热闹起来,祁尧没再继续这段对话,转身走过去跟那边的人打了声招呼,随意寒暄几句后才发现,唐一臣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手里端着个空杯子,眼神有些茫然。 祁尧裤脚湿淋淋的,心情更是差劲,可唐一臣那副样子,突然让他的心软下来片刻。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想到上次他说Sharon是他爸的人。 连个能使唤的助理都没有,唐一臣总不能自己去开房。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混得这么惨。祁尧不耐烦地皱了眉,从路过的侍者那里端起两杯新的酒,才走过去,语速飞快地对唐一臣说,“房间号发我微信,一会儿找人把房卡送过去,等我消息。” 后半程的酒会,唐一臣有点心不在焉。 宴会厅很大,来宾足有一两百人,祁尧有意不想理他,唐一臣连那人在哪儿都找不到。 早在那起并购案之前,唐一臣就已然因为家世而备受瞩目,现在更是人人都想来认识这位能力卓越,出身显赫的中方代表。形形色色的人见缝插针地过来和唐一臣聊天,唐一臣也礼数周全地一一回应。他一整晚其实只拿了香槟,但到后来,酒越喝越快,隐约已经有点上头。唐一臣不敢再喝,趁人不注意时赶紧溜出会场,回房间洗澡换衣服,等着祁尧的消息。 祁尧来的本意的确只是散心,但酒会上还是有很多值得认识的人。作为那起并购案的法律顾问,当年祁律配合得尽心尽力,之后这两年里也没少提供法律方向的咨询,业务上实在挑不出错处,今晚自然会有潜在的金主上前咨询。 早几年凭借出身的优势,祁尧和亚洲公司打交道比较多,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也就没必要只盯着这一块蛋糕。反正都是为了赚钱,祁律不在乎飞行时间的长短。如果这次能多认识几位客户,他也算不虚此行。 毕竟祁尧难得在工作上栽跟头,他心里憋着火,势必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所以等唐一臣收到信息时,已经接近凌晨了。 装在信封里的房卡早就被送过来了,祁尧在微信里说自己刚回酒店,让他再等半小时过去。 祁尧要赶在周一之前回去工作,他明天一早要先飞伦敦转机,满打满算也没剩几个小时,唐一臣趁着等待的空档给自己做好了润滑,一切准备就绪,还能帮祁律省下一次前戏。 可唐一臣确实低估了祁尧今天到底有多心情不佳,他才刚打开房门,眼睛尚未适应屋里漆黑一片的环境,祁尧已然冲上来,把他抵在门边吻住了他。 唐一臣的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在坚硬的门框上,眼前直冒金星,他还没来得及叫疼,祁尧因为摸到他湿软一片的后庭更加来劲,二话没说,直接抱起唐一臣回到了卧室…… ……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当唐一臣的理智渐渐回笼时,人已然躺在了另一间卧室干净柔软的大床上。祁尧摸着黑从浴室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看到他醒了,好脾气地商量道:“我可以开床头灯吗?” 语气温柔又宠溺,和刚刚那副禽兽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唐一臣懒得回答,只是拉过被子盖好后,伸手帮他打开了灯。 祁尧胸前和后背上全是抓痕,唐一臣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胸口几处吻痕隐隐发紫,腰上被掐出了好几道红印。如果只是这些常规操作也就算了,祁尧今天不知道抽哪门子风,做到一半非要用领带把唐一臣的脚绑在床尾的柱子上。 唐一臣现在回想起那个画面还是觉得既暴力又色情。他跪在床上,根本挣不开束缚,逃无可逃。而祁尧站在床边,一只手按在他被绑住的脚踝上,另一只手箍住他垂在腰间的双手。唐一臣根本没办法抚慰自己的分身,连碰都碰不到,最后却硬是被祁尧给操射了。 那一瞬倒确实是爽的,可现在就只觉得脚腕疼得厉害。唐一臣刚想抬腿,后面又扯得发疼,他使劲探过头也看不到,不太高兴地小声嘟囔:“我的脚好疼,是不是磨破了啊。” 然而等了几秒,祁尧都没有回音。唐一臣费力地撑起身子看过去,却发现祁尧正靠坐在床上,面色铁青地飞速翻看着手机。 “怎么了……” 唐一臣嗓子哑得厉害,声音里还带着藏不住的餍足,可整个人却紧张了起来。 “没事儿。”祁尧没看他,只是拉过唐一臣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又顺手揽住唐一臣赤裸的后背,让他趴得更舒服点。 紧接着,祁尧开始打电话,在等待接听的几秒钟里,他垂下眼睛和唐一臣对视,伸出手摸着他剪短的头发,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 然而电话刚接通,祁尧立马变了脸色,没等那边的人打招呼,他就直接开口讲了一大串德语。语速飞快,音调冷硬,唐一臣仔细分辨着那些单词,除了脏话别的什么都没听懂。 等祁尧说完,对面的人终于开口。祁尧压根就没想回避,唐一臣离得这么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听筒里传来的声音。 竟然还是个女人。 唐一臣没想到祁尧能对女人说出那样难听的话,刚要皱眉,却听到那个年轻女人回了一长串比祁尧更难听的脏话。两个人骂过几个回合的街才终于扯到了正题。唐一臣勉强听出话题跟一起官司有关,好像涉及到什么制药公司和专利。 后来祁尧终于改用了英语,他威胁道,你既然敢来打我的主意,就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放过你的。两人又争执了几句,电话那边的女人利声叫起来,骂祁尧是杂种,让他去死。 这下祁尧像是累了,他懒得再说什么,正准备挂电话,那女人突然说,Theo,你真他妈是婊子养的。 听到这话,祁尧一脸平静地答:“没错Louisa,而且我们还是同一个婊子养的。”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这整段对话的信息量太大,尤其是最后一句。唐一臣又想起之前祁尧跟他哥哥打架时身上的伤,那这次又是什么?姐姐还是妹妹?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家人,又是怎么做到能对彼此这样恶言相向的? “磨破了?脚腕吗?过来我看看。” 前一秒还在飙脏话发脾气的人突然扭过头来,眉毛微微蹙起,关切地看向唐一臣。 唐一臣还没反应过来,祁尧已经把他打弯搂到了自己胸前,双手捧起他的脚腕对着灯光仔细观察,又轻轻按了两下才说:“没破,但是有点肿,我给你揉一揉好吗?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Theo……”唐一臣呆呆地看着他,试探性地说:“刚才的对话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不要担心。” 唐一臣不喜欢户外运动,又生活在常年阴雨的城市,还天天西装革履,平常几乎从来不晒太阳,他身上的皮肤比祁尧白两个号都不止,随便一碰都会留下痕迹。而祁尧从前都没有发现,唐一臣的脚腕比他身上其它地方还要更白一些,又很细,被领带和床脚坚硬的木头来回摩擦出了一圈红肿,看起来异常脆弱。 祁尧只当没听见唐一臣的话,他搓热了双手,专心帮人揉开那处淤血。大概是真的有些疼,唐一臣的脚趾不安地蜷缩起来,脚背被祁尧捧在手心里,唐一臣还硬撑着不敢用力,脚尖划过祁尧的掌心,又轻又痒,祁尧莫名觉得那像是一捧洁白至近乎透明的雪。 “没什么不能听的,Louisa是我双胞胎妹妹中的一个,她在制药公司做研究员,我输了官司就是她搞得鬼。” 祁尧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别揉了,”唐一臣垂下眼睛,看到祁尧那样近乎虔诚地捧着他的脚,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他挣着想让那人放开自己的脚,小声说:“已经不疼了,你不用揉了……” “Ethan,”祁尧没有放开他,又怕他乱动弄疼自己,手掌翻过来,捏住了唐一臣的脚背,像是回忆起什么久远的往事似的,突然笑着问他,“你去爬过乞力马扎罗山吗?” 唐一臣刚摇了摇头,祁尧又说:“据说再过十年,那山上的冰川就要彻底融化了,所以这几年大家都急着要最后看一眼赤道上的雪山,去爬乞力马扎罗变成新的流行文化,总有人邀请我一起去。” “但我不会再去第二次,也没有跟任何人推荐过。只是刚刚我突然在想,我不喜欢那座山,究竟是因为它真的没那么好看,还是因为那次爬山的回忆非常糟糕。” “不过我一直记得登顶后看到的雪,冬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雪真的太美了。” 祁尧说着,又忍不住低下头,看向被自己握在手里的那只白皙的脚腕。 只可惜雪的美是永远留不住的。 第13章 祁尧在床上向来有些粗暴,唐一臣也是后来才发现的,那个人仗着自己身材太好,力气也大,对待唐一臣并不温柔,甚至像是故意欺负他似的,很多次都一直做到唐一臣哭着求他才肯停下来。 然而令唐一臣难以启齿的是,虽然每一次结束后他都会生气,也会因为身上的伤骂祁尧,但他很享受祁尧偶尔表现出的野蛮。 一方面,那种肉体上的疼痛和禁锢本身就带给了他快感,而另一方面,失控的祁尧和他平时滴水不漏的绅士性格完全不一样,被他占有的同时,唐一臣也觉得自己占有了一个真实的,本能的,完完全全顺从自己内心的祁尧。 在听见那通电话之前,唐一臣都没有意识到,祁尧今天究竟有多烦躁。 如果换做是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概会表现得更加恶劣,毕竟做爱是发泄的途径之一,他们又没有在谈恋爱,祁尧完全可以不用考虑他的感受,不必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不需要在事后保持这样的温柔和关切。 “你说吧,说什么都行,雪也好,山也好,你妹妹也好,我在听呢。” 唐一臣决定不再挣动。 如果自己能让祁尧开心一点,如果这个人真的想要找谁聊一聊,说出束缚他已久的痛苦或是愤怒,那唐一臣愿意听。 他想要更了解祁尧一点,或者只是能让他开心就可以了。唐一臣借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安安稳稳靠在祁尧怀里,仰起脸在祁尧的唇边落下一个吻,声音又轻又软,雪花似的一点点洒向祁尧心头。 祁尧难得有片刻的失神。他低头看向唐一臣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满满都是自己的倒影,好像真的不管自己说什么,怀里的那个人都会认真听下去,都能全然接受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阴暗面。 该从哪里说起? 说说那个输掉的官司吗?还是说他和Louisa?乞力马扎罗山? 或者再早一些,就从祁教授决定把他的抚养权交给他母亲的时候说起。毕竟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分叉口,如果当年父亲能做出不同的选择,也许他也能够成长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祁尧的父亲是国际法领域的知名学者,也是母亲这几任丈夫里,难得称得上与她“门当户对”的人——他有一半的英国血统,是贵族之后。虽然小时候生活在香港,但高中就去了英国,本科毕业后又来到美国。他在做律师时认识了祁尧的母亲,后来又辞职回到学校,专心致志地做学术。 所以祁尧出生后,作为商人的母亲火速回归工作,而因为正在准备新书出版,所以两年没有教学任务的父亲就理所应当成了奶爸。他从纽黑文搬来纽约,和妻子、儿子,以及妻子和两位前夫生下的孩子一起生活。 祁教授也曾努力过,在那些有一屋子司机保姆佣人照顾三个孩子的日子里,他试过准备浪漫惊喜,营造温馨氛围,邀请太太和孩子们一起去河边散步——只是没能成功。两个过分早熟的大孩子当着母亲面对他百依百顺,母亲不在就坚决不跟他说话。而太太又实在是忙,几天不回家都是常态。 为了家庭生活短暂放弃事业的祁教授,在一年后被那句“凭什么”魔咒打败,带着两个保姆和儿子回到纽黑文。 分居生活又过了三年,曾经的爱意和彼此欣赏终于在距离中消磨殆尽,两人正式进入离婚程序。婚前协议里曾明确提到,祁尧如果要继承Ludwig家族的遗产,抚养权就必须归母亲所有,所以祁教授理所应当地把孩子送回了纽约,送到他并不熟悉的母亲、哥哥、姐姐和很快加入那个家庭的继父,以及两个妹妹身边。 有很长一段时间,祁尧试着相信父亲只是为了让自己收获更优越的物质生活。虽然父亲的经济条件也不差,但私立学校、私人飞机、豪车豪宅、信托基金,一家人平时住在上东的大房子里,整整一栋楼都是母亲的私产,周末假期则会前往各处的庄园度假,出门保姆保镖动辄几十人,这些是父亲给不了的。所以父亲这样做只是因为爱他,想让他得到最好的。 直到姐姐翻出一份母亲婚前协议的模板丢给祁尧,让他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就算祁尧的抚养权不归母亲,信托基金上依然会有他的名字,在他成年之前,母亲每年依然会支付大笔抚养费。 原来他的父亲宁可不要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也不想再继续和儿子一起生活了。他厌倦了做父亲这件事,他想要去追求自己的学术理想,他喜欢上课,professor Kei每个学期都会给本科生开一门基础课,还会带两门选修课,他带博士生,做课题,写论文,出书做演讲,参加各种研讨会。祁尧在法学院选修过的每一门国际法课程,都会读到写着父亲名字的文献。 那是他的取舍,放弃了“父亲”这个身份,换来了别的成就。 祁尧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他那时比现在长得更像父亲一些,也更瘦小,好像除了一双眼睛以外,没有别的遗传母亲。所以Karl才会喜欢欺负他,多娜塔姨妈才会用他亚洲人的长相羞辱他。 直到脸上的婴儿肥尽数褪去,祁尧的面部轮廓渐渐硬朗起来,因为一直保持运动而愈发强壮,虽然最终身高没能超过Karl,但他也不会再被哥哥打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才终于放下了对父亲持续多年的,从未说出口的恨意。后来他选择了这份职业,也渐渐理解了父亲,甚至殊途同归的,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和父亲相似的规划:做够了就从律所离开,找个大学教书搞研究。 只是省略了家庭那部分——他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不需要试错,不用在经历过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向往家庭。 祁尧从未向往过。 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祁尧并不想过多地跟唐一臣分享自己的过去,他不需要唐一臣了解自己,今晚已经说得够多了,就连父亲也是他根本不想提的人。 会说起这些,除了因为烦躁而突如其来的表达欲以外,大概还出于某种愧疚感,为自己今晚在酒会上不给唐一臣台阶下,也为刚刚失手把唐一臣绑在床上。 他平时哪怕做得过火下手重了,也从来没有绑过人。真是越来越离谱,祁尧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能在唐一臣面前这样失控。受过的教育让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过分,所以才会在结束后对唐一臣百依百顺,尽可能地对他温柔,作为补偿。 就在祁尧沉默着思考要如何开始下一个话题时,唐一臣突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和他靠得更近了些。 祁尧看向唐一臣,明明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不戴眼镜的时候却会看起来更稚气一些,眼神里总有种莫名的纯真。而此刻,他脸上没有丝毫想要窥探的感觉,甚至都不是好奇,他就只是单纯地抱住了祁尧,像是听见了他所有难以启齿的犹豫和难过,只是给他一个拥抱,那种他小时候总在期盼的拥抱。 说下去吧,祁尧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妥协。因为过去太多年里,他再也没有说起过那件事,也许说出来就真的过去了。 …… 刚搬去纽约的几年,祁尧过得并不开心。他在纽黑文有自己的朋友,也有自己习惯的生活,回到母亲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哥哥和姐姐并不欢迎他,后来又有了两个妹妹,每天除了保姆,几乎没有人跟祁尧讲话,更何况他的德语说得还不流利,就连母亲都不怎么理他。 后来慢慢变好了,他交到了新的朋友,德语学得很快,母亲也更喜欢他了一点,继父是个很善良的人,两个漂亮的妹妹也天真可爱。 那次乞力马扎罗山的家庭旅行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正在上小学的祁尧,读中学的哥哥姐姐,还有两个尚在幼儿园的妹妹,母亲,还有继父,也就是Louisa她们的父亲,一位做矿业研究的工程师,他因为常年在坦桑尼亚做课题,特意邀请全家一起来玩。 毕竟家里有五个孩子,母亲每年都会带他们出去旅行,祁尧还没有去过非洲,一路上都很期待。 向导给他们规划了五天的登山行程,整个国家公园都被清场,登山时的后勤保障人员浩浩荡荡有二十多个,沿途每一个营地都停了直升机以防万一。 那是一条对于成年人来说都并不简单的登山线路,前四天小朋友们都硬撑着熬了下来,因为风景美而奇异,森林里有各种神奇的动物和植物,专业的向导和学识渊博的继父给他们讲了好多有趣的知识,就连出发前一直抱怨会浪费自己时间准备考试的姐姐都听得津津有味。而在登顶的那天,为了能站上非洲大陆的最高峰看一场壮阔的日出,他们需要在半夜出发,花6个小时爬完最后陡峭的五公里。 出发前,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地提出让五个孩子比赛,第一个登顶会得到奖励,相应的,最后一个登顶也会得到惩罚。 Karl比Louisa年长整整12岁,这样的比赛因为太不公平而毫无意义,可母亲已经决定好的事,没有人能反驳,继父也只是嘱咐带妹妹们的保姆跟得紧一点,有情况随时叫停。 母亲和继父率先出发,Karl难得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把弟弟妹妹们聚在一起,说为了安全,也为了没有人会得到惩罚,大家最好一起前进。 他这话就连妹妹们都不会相信,但Karl说的是实情,那段路程实在是太难走,夜里又黑又冷,哪怕是为了他自己,也至少应该先保留体力。 果然,在最后大概半小时的时候,Karl和姐姐开始了冲刺,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祁尧一直爬得不快,就夹在中间,但好在还有两个妹妹垫底。 天色已然有些泛白,虽然海拔越高风越冷,但比起刚开始登山时,孩子们都适应了许多。然而当哥哥姐姐的身影都消失后,落在后面的Louisa突然大哭起来,保姆怎么都哄不好。山上的海拔有近6000米,尽管知道后面有医护人员,祁尧还是心软又害怕,他转身拉住两个妹妹,答应自己会陪她们一起走到终点,这样就没有人受罚了。 他们一路朝前走,距离母亲插下旗帜定好终点的地方只剩最后几米,三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尤其是祁尧,中间有一小段路,他甚至是轮番背着两个妹妹向前走的。 母亲正在不远处笑着朝他们挥手,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祁尧松了一口气,正要鼓励两个妹妹加油走完最后几步的时候,两个人突然伸出手狠狠推了祁尧一把,转身就朝母亲跑去。 等到祁尧爬起来,撑着被划破的腿跌跌撞撞走到山顶时,这场比赛已经结束了。 而母亲只是无奈地摇头,说Theo,怎么会是你呢。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色虽然已经亮了许多,却依然灰蒙蒙的。海拔将近6000米的山顶寸草不生,只有难看又荒芜的一片石子。所有人都以为最后登顶的理所应当会是两个妹妹,毕竟比赛不公平,母亲肯定不会真的惩罚她们。可既然最后一名不是妹妹,Karl和姐姐开始追着要母亲兑现承诺。 母亲想了想,说,既然我们是来看日出的,那最后一个登顶的孩子就没资格看到太阳了。她摘下旗子蒙在了祁尧的眼睛上,赶在太阳升起前,让直升机带走了他,把他送回酒店,然后回纽约。 祁尧不想在哥哥姐姐面前哭出来,他只能拉住母亲的袖子,小声跟她求情,连继父都看不下去,问母亲一定要这样吗。母亲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在被带走之前,祁尧看到最后的风景,只有不远处被雪覆盖的基博火山口。他们爬了五天,就是为了看到太阳洒在积雪上的那一刻,然而太阳出来之前,那个洞看起来漆黑一片,只有周边一圈圈的白雪看上去纯白到几乎透明。 很美,也很残忍。 祁尧就这样错过了后面七天的旅行。 母亲、继父、哥哥姐姐和妹妹们都去了国家公园游猎,而Karl因为在登山比赛中获胜,母亲送给他一匹马。 等到旅程终于结束,回到家后,母亲特意把祁尧叫来书房,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会成为最后一名。 祁尧的膝盖上缝了八针,回家的路上一直哭,到家后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周,直到母亲回来时都还在低烧,可母亲却问了一个祁尧无法回答,而母亲分明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母亲说,Ludwig家的孩子,努力只是为了赢,是为了被看见,而不是为了被利用和被抛弃。很委屈对吗?错过了你原本最期待的动物园,因为摔伤了腿又生病,所以回家后哪里都不能去。Karl会因为这件事狠狠嘲笑你,Louisa她们可能会跟你道歉,但心里一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且她们的道歉也没什么意义。你看,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就是这样,一旦输了,就没有人在乎你是怎么输的,也没有人在乎你是否会痛苦。所以别再做这样的蠢事,别再总为了别人心软,别让自己成为连妹妹都觉得可以欺负的人。 唐一臣起初以为那是一段难得美好的童年回忆,祁尧愿意分享他很开心。可他越听越觉得心惊,然而祁尧的语气却一直都没变过,平静又冷漠,只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哪怕是讲到最委屈的部分,他也没忘了告诉唐一臣山上的雪有多美。 可唐一臣只是难过,不管是为了三十年前无措的祁尧,还是为了此时此刻看起来已经不在乎的祁尧。 他把床头的灯光调亮了些,俯身看向祁尧右腿膝盖正中的那道疤,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虽然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太明显了,可是他很早以前就发现那里有疤,祁尧当时说是小时候不小心碰到的,现在唐一臣终于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不小心”。 他一个人回纽约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哭了一路该有多难过;他听到母亲说他做的是蠢事又该有多委屈。 唐一臣从前总觉得,自己的童年经历一定是朋友中最不愉快的了。而此刻他终于知道,原来祁尧比他更早被丢进了那样只遵循生存法则的残酷丛林中。会有人曾经陪着他吗?会有人心疼地抱抱他吗? “早就不疼了,”祁尧揽过唐一臣的腰,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像是在安慰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你现在知道Karl还有Louisa,我的另一个妹妹叫Loyce,我姐姐叫Tillie。这四个名字都是我母亲取的,都是‘战士’的意思,就像Ludwig一样。但我的名字是我父亲取的,你知道Theo在德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他没有等唐一臣回答,自顾自地说:“后来我母亲说,你的父亲只希望你能做一个普通人,他不想让你去做个战士。这没有错,可他把你丢给了我,而我的孩子们只会是战士,勇往直前,甚至不择手段。” “那天之后我就明白了,去他妈的名字,叫什么都不重要,我不想再在那个家里受委屈,就一定不能再输给任何人。” “而且后来都好起来了,我们各自找到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每个人都在努力,这件事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我好好长大了,现在和父亲关系也很好,不管是我的学业还是工作,他都有在支持我。” 我也会支持你的。 唐一臣在心里默默地说,抱着祁尧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他看着祁尧墨绿色的眼睛,回味着他刚讲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这不会是炮友间的对话,祁尧一定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所以唐一臣这次赌赢了,他喜欢的人一定也是喜欢他的。 唐一臣从未感觉自己离祁尧那么近过,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变成这样的,他正在把这些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唐一臣。 大家不是小孩子了,这意味着什么,唐一臣很清楚。 被环住的臂膀比他自己的还要强壮有力,唐一臣抱着祁尧,只觉得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他觉得自己应该组织下语言,他太久不对人说情话了,更没有过什么表白的经验,他也不知道那些话要怎么说出口才会显得更真诚,他恨不能要把自己的那颗心都交出去给祁尧看看。 而祁尧终于说完了他的故事,这件事就连在恋爱中他也鲜少提起,别人只知道他们家人彼此之间不算亲近,但他不想要让爱人们知道这些几乎可以算是丑陋的过往。就像他不会想要爱人听到自己今晚和Louisa的电话一样。 但在唐一臣面前好像没什么。因为自己是唐一臣不能见光的那部分生活,所以理所应当的,自己记忆中不能见光的部分也能完全交给他。 祁尧关了床头灯,伸手摸了摸唐一臣的脸,和他在黑暗中接吻。 那是个好温柔的吻,唐一臣被吻得意乱神迷,心跳得很快,脸颊也变烫了许多,只剩大脑越转越慢,好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几个字。 直到祁尧实在觉得手心里的温度太热了,他放开了唐一臣,开玩笑地逗他,“怎么剪完头发变得害羞了?” 像个高中生似的。 说到高中,看着眼前这个人,祁尧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往事。 既然今天已经说了这么多,索性就让唐一臣更了解自己一点吧。 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有可能被家人抓住把柄,而且是他自找的,并且确实因此付出了代价。 祁尧在高中时向家里出了柜。Karl的婚礼上他因此被多娜塔姨妈当众羞辱,大家都觉得很没有面子,回家后人人都针对过祁尧,Karl还跟他打了一架。 如果说在母亲的书房里,祁尧是真的因为帮了妹妹而后悔,对于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来自爱达荷,是那种很恐怖的传统宗教家庭,他父亲又在州政府,你也知道,共和党保守州天主教,这三样加在一起,他如果在家乡被人发现是同性恋,一定会被烧死。”祁尧说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戳了下唐一臣的鼻子,“应该比你还要惨。” 那是遥远的20年前,哪怕是在纽约,同性恋也不是什么可以被人公开拿出来说的事。那个朋友劝过他。因为觉得根本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出柜,他这样的出身,有点奇怪性癖没关系,喜欢男人就和男人在一起打炮约会,顶多被八卦小报追着拍一拍,可如果他把自己的性取向当作板上钉钉的事公布出去,就再也不会有挽回的余地了。 所谓的挽回余地,是指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那个朋友最后结了婚,对自己的真实性取向只字不提,还邀请了男朋友来参加婚礼。 所以祁尧才能从一开始就能理解唐一臣的选择,因为他的朋友里有太多和唐一臣一样的人,这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我接受不了。” 祁尧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想起还在读高中的自己,在参加完婚礼回家的路上被Tillie问,你会不会是Ludwig家已知的第一个死于艾滋的人。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唐一臣的手指,喃喃道:“因为我不想被人那样对待,被人当成一个选择,意外来临时随时可以抛弃,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输了。这种事我接受不了,别人不能这么对我,所以我也不会这么对待别人。我和我爱的人,只能是彼此唯一的选择,谁也不会变成plan B,绝对不会因为不可抗力而被抛弃。” “你去参加过那样的婚礼吗?真他妈的荒谬,他的男朋友是他的伴郎,要为了他和另外一个女人接吻而鼓掌叫好。我和他一起站在伴郎席的时候,总觉得他看起来真的很像当年没能看到日出的我自己。” 祁尧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到唐一臣接话,他扭头看过去,才发现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呼吸平稳而绵长。 大概是真的累坏了。祁尧看向唐一臣熟睡的脸,想道歉,又想道谢。他很少有机会想起过去的这些事,因为难得有了听众才能回忆得这么痛快。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唐一臣的额前落下一个吻,轻声说了晚安。 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很凉,指尖几乎都没什么温度了,可能是屋里空调开得太低。祁尧起身去调高了几度,再回来时,唐一臣已经翻了个身,蜷成一团,只留给祁尧一个孩子气的背影。 祁尧从背后抱住他,侧脸贴在他的脖颈上,闻着那人身上和自己相似的沐浴露味道,很快就睡着了。 而黑暗中,唐一臣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祁尧正环在自己胸前的手。 他自己的手就停在那双手的上方,马上就要碰到了,可最终他却只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唐一臣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他的胸膛正以病态的规律剧烈起伏着,如果祁尧现在打开灯,会看到他的脸几乎比身下的床单还要更苍白。 原来人在极度紧张、痛苦、焦虑的状态下,能够感觉到真实的疼痛。 是胃吗,搅动着,几乎要痉挛了似的,或者只是肌肉,唐一臣连指尖都感觉到了刺痛,又或者这都是从左边胸口位置弥漫至四肢百骸的感觉。 原来他全都想错了,一切的一切,自始至终都是他会错了意。 原来那个人的一切温柔,包容,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不喜欢,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没可能。 原来先心动的那个人,距离不可挽回只有一步之遥。 唐一臣知道自己应该感激被那个吻打断的自己,这是他的幸运。 可他只觉得自己很痛,他太难过了,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唐一臣曾那样真切地期待着,今晚会是一切的起点。 而此刻,他终于明白,今晚是一切的终点。 祁尧睡得很熟,他们还都赤裸着上半身,身后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肌肤相亲本该是件既温暖又亲密的事。房间里很安静,只是唐一臣一阵阵地感觉到耳鸣,在那样尖锐鸣响暂歇的时刻,唐一臣能听到祁尧熟睡中平稳的呼吸声,但和那令人安心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的,是某种山顶落雪的声音。 不是温柔的,羽毛似的雪花飘向地面,更像是远古的冰川由于震动而发生了雪崩,坚硬而冰冷的雪块毫不留情地飞速砸了下来,势必要毁灭山下的一切。 当那样的声音归于宁静时,唐一臣知道,雪崩结束了,都盖住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没有了。 好大的一场雪。 第14章 关于那起官司的前因后果,祁尧是在转天返程的飞机上告诉唐一臣的。 Louisa正在负责的项目中有个专利产品的有效期快要到了,那边准备收回使用权。为了能让项目顺利进行下去,Louisa做了几手准备,谈判和贿赂是常规操作,为了能多得到一个筹码,她托关系找到另一家和对方有合作关系的公司,建议那边以商业垄断为由起诉,所有花费走Louisa的私人账户。如果她的谈判不顺利,这场官司就一定要赢,如果她的谈判顺利,这场官司就有可能输。 原告想要输一场官司并不难,和律师不要配合得太紧密,隐瞒一些关键信息就可以了,但如果一定要赢,除了祁尧,Louisa谁都不信。 于是哥哥最终变成了不可替代的完美冤大头。在开庭前一周,Louisa和对方达成和解,而祁尧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沦为弃子,毫无防备地输掉了一场本来胜算很高的官司。 唐一臣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马上明白祁尧为什么会那么愤怒。输赢还在其次,他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被人利用后又火速抛弃,尤其当那个人还是Louisa——一些祁尧不肯承认的心理阴影。 唐一臣以为自己能试着理中客一些,劝告祁尧不要去报复,不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可如果代入自己,唐一臣清楚地知道,他也一样会不择手段地报复回去。睚眦必报是流淌在他们骨血里的基因,就算只是看到父亲的秘书对自己少了一点尊重,唐一臣都会毫不留情地给对方脸色看,更别说祁尧和妹妹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兄友妹恭的前史。 所以最后唐一臣只是说,祝你好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一定会帮忙的。 他绝口不提那个一夜无眠的晚上,在时隔许多年后,又一次体会到了心动的感觉,然后紧接着是绝望是心痛,是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那个人已经给这场游戏画上了句号。 唐一臣曾经有那么多次和祁尧同床共枕,祁尧很喜欢抱着他睡,而且总会越抱越紧。有些时候唐一臣在半夜被热醒,或是单纯地被勒醒,那人健壮的臂膊就牢牢固定在他的腰间,而自己的脸颊正贴在他坚实的胸膛,属于他的气息包裹着唐一臣,那都是他被祁尧占有的证据。 可他终于知道了,祁尧只是本能地想要占有他,并不是爱他。事实上,祁尧永远不会爱他,因为唐一臣懦弱,因为唐一臣不能够给他任何承诺,因为祁尧已经预见了他们的结局,唐一臣总会抛下他的。 而唐一臣甚至没资格开口去争取一个被信任的机会。 对Louisa的报复持续了整整两个月。祁尧想过几个计划,最后还是决定找到熟悉的地方法官和检察官收集证据,准备对Louisa工作的制药公司提起几项公诉。 制药公司是最容易吃官司的行业,又比别的领域更财大气粗,告得太狠那边会全力反击,会让地方法院得不偿失,告得太轻又实在是隔靴搔痒,起不到什么作用。祁尧对那些公司没有任何兴趣,他唯一的目的只是要给Louisa找不痛快。 唐一臣偶尔会收到他的消息,毕竟没有太多人知道Louisa的事,而祁尧的报复行动推进得并不顺利,中间一度陷入僵局。他们是同一个母亲养大的孩子,Louisa当然不会那么轻易认输。 五月的一个早上,祁尧突然给唐一臣发微信,问他是否方便接电话。纽约已经是后半夜了,唐一臣打过去,听到那个一向自信又坚定的人喃喃自语道,是不是不该继续了。 沉默几秒后,唐一臣问他,你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吗? “当然。”祁尧答得飞快。 “那就继续吧,你不会输的,Louisa承担不起拖延的后果,别怕。” 唐一臣认真回答,祁尧却在听到这个答案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因为疲惫显得有些沙哑,再开口时却难得柔和了些:“你可是为数不多支持我继续的人啊,唐先生。” 唐一臣想,因为我说过会一直支持你的,尽管那时候的你不知道,以后的你也永远不会知道。 “祁律别忘了分我点好处费就是了”唐一臣起身走到窗边,似笑非笑地应付着。 “一定。”祁尧顿了顿,又道:“好像快到夏天了,西线天气还好吗?” 窗外阴云密布,唐一臣如实回答:“在下雨,怎么?你想念伦敦的雨天了?” “要说实话吗?一点都不。最近纽约天气很好,每天都阳光灿烂,但我确实有点想念伦敦。谢谢你Ethan,我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祁尧的踌躇只持续了几秒,挂断电话时已经听起来信心满满,而唐一臣放下手机后叫了Sharon进来。 和大洋彼岸的人一样,唐一臣也在制定新的计划,现在是时候开始执行了。 那天之后又过了一周,唐一臣在临睡前收到来自祁尧的微信,是他坐在后座拍下的,司机正在开车的照片,后面跟了一条写着“战利品”。 唐一臣回复他一个问号,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 唐一臣说得没错,Louisa才是真正拖不起的那个。 在这段彼此拉锯的时间里,Louisa找了家里的每个人,甚至还联系到祁尧的父亲,让他们劝祁尧停手。整整两个月,Louisa的工作计划全部被打乱,她带的项目组停滞不前,原本争取到的专利使用期彻底作废,祁尧像是疯了一样接二连三地找事,连带着她的几位同事也被牵连,全公司都知道Louisa最近麻烦缠身,甚至有一个本来已经落到她手里的工作机会也在开始前被终止。 她不是没有反击,祁尧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他的律所整个Q2一分钱都没赚到,还有一些陈年旧账被翻了出来。 可Louisa低估了祁尧要跟她较劲的决心,两人中间吵过很多次,还见过几次,最后Louisa问祁尧,你到底想要什么,要我跟你道歉吗,我现在可以跪在你面前说一万句对不起,所以我们可以休战了吗? 祁尧说,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认输。 他们约在祁尧的办公室,听到这话后,Louisa掀翻了办公室的茶几,摔了桌上的电脑,甚至用祁尧摆在桌面上的一个装饰品把落地窗的双层玻璃砸出了一道裂缝。祁尧律所租在大楼的60层,尽管只是里面的玻璃破了,窗外呼啸的风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祁尧终于忍不住把Louisa推倒在沙发上,厉声说,你知道我一只手就能掐断你的脖子,你如果是个男人我现在会揍到你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轮椅,别他妈的发疯了,你是想要我们同归于尽吗。 Louisa站起来理了理头发和裙子,冷笑道,是,Theo,我的好哥哥,我们都会手拉手下地狱的。 那是整场闹剧结束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那天晚上,祁尧给唐一臣打了电话。 在等待办公室玻璃修好的几天里,祁尧最后捅了Louisa一刀,威胁她要砍掉她整个项目组,而Louisa终于认输,她把哥哥姐姐还有妹妹都叫到了母亲家里,大家一起吃了饭,她在饭桌上对祁尧说,放过我吧,是我输了。 “所以她送给你一辆车?这是什么?是为了赔罪吗?” 如果是日常礼物,那辆车实在太贵了,可如果说是补偿,祁尧这两个月来的损失不是一辆车就能赔得起的。 “算是吧,她赔了我修玻璃的钱,还有这辆车和一个司机。你可以理解成买一些我日常会用到的东西,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拿这辆车来羞辱她,如果有家庭聚会之类的场合,我一定会用她送我的司机坐她送我的车,让所有人都记得这是她输给我的。” “太傻了。”祁尧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不过这算是家族传统,她和Loyce也拿我腿上的疤开了很多年玩笑,Tillie曾经被Karl逼着染过一年红头发,而Tillie的女儿在高中毕业前每一年的学费都要Loyce来交,反正每个人都是这样。” ……这什么变态传统,唐一臣听着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我平时肯定不会用这辆车的,毕竟也不能让司机开迈巴赫送我去见客户,客户们都没我有钱,谁还会给我照顾我的生意。” 祁尧自顾自地讲着烂笑话,和电话这头的唐一臣一起笑出声。 两个月了,唐一臣还是第一次听到祁尧这么开心的声音,他一直悬着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唐一臣知道这场战斗里没有人是赢家,但他依然不想让祁尧再一次输给Louisa。好在祁尧赢了,唐一臣是真的替他高兴。 他们又聊了几句,伦敦时间已经不早了,祁尧准备挂电话,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叫了唐一臣的名字,问他这周末方便吗。 那颗好不容易安定的心突然又跳乱了节奏,唐一臣下意识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垂在床边的手把床单都要攥皱了。他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假装思考了几秒钟,才低声说,“方便的,你记得把航班号发给我。” 他又要见到祁尧了。 第15章 祁尧的飞机是下午到达,唐一臣周六一整天都没什么安排,索性提早一些到了机场,把车停好后站在到达口等人。 即将进入六月,旅游旺季又到了,机场变得繁忙拥挤,到达口前的围栏处已经站了许多人。这班航班落地时稍微延误了一会儿,大家渐渐等得不耐烦,好多人都撑在围栏上向里张望。 唐一臣也站得有些累,他上午还去健身了,现在浑身都又酸又胀。可他又不习惯靠墙或是靠东西站,从小爷爷就耳提面命,站要有站相,不能软骨头似的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也不能弯腰驼背。 祁尧走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挺拔站立的那个人。 唐一臣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衣,袖口和领口的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远远一看完全不像是来接炮友过周末,倒像是接客户去谈判的。可再走近一些,祁尧却发现他今天戴了副玳瑁色的圆框眼镜,显得本就清秀的五官又更柔和了些,眼角嘴角微微垂下一点,倒像是个小孩子闹脾气的表情。 “海关人很多吗?”唐一臣走过来接下祁尧手里的行李箱,看到他右手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盒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唐一臣的头发早就长回来了,他出门前就打了一点点发蜡,看起来还是很软。祁尧非常想揉揉他的脑袋,或者只是和他拥抱,总之是想要跟这个人有些肌肤接触。 但唐一臣又不喜欢这样,他很介意在公众场合和祁尧看起来太过亲密。祁尧心情好,也不想招惹他,只是笑着问:“怎么了?等太久不开心了吗?延误之后跟洛杉矶来的航班撞了时间,入关人太多,所以出来得晚了些。” 他说话时一直看向唐一臣的眼睛,墨绿色的漂亮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唐一臣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再次见到这个人了。 不再心动,不再多想,不再像个傻乎乎的中学生那样。唐一臣在这两个月里想了很多,也有许多话要跟祁尧说,这大概是他们作为炮友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不能再因为这个人心跳加速了。可唐一臣还是提前那么久来到机场,明明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到祁尧时却什么都不想抱怨,只想抱住他。 自己已经在天人交战,偏偏祁尧还要犯规,声音刻意压低一点,认真跟他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专注地看向唐一臣的眼睛,生怕唐一臣能一直保持冷静似的。 有那么几秒钟,唐一臣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他想说,你又不喜欢我,别再这样对我了,可紧接着,他又忍不住想,如果你能喜欢我,就算对我不这么好也可以的。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唐一臣只是垂下眼睛,没什么说服力地小声辩白,“我没有不开心……”他看向祁尧手里的黑盒子,又赶紧转移话题道,“那里面是什么?重吗?” “行李我自己拿,这个给你。” 那个盒子被祁尧拎在手里已经看起来很大了,唐一臣接过来才发现盒子比自己整个人还要宽出许多,几乎能把半个自己都装进去了,抱起来也沉甸甸的,盒子上印着精美繁复的花纹,最上面还用丝带打了一个结,像是一件礼物。 两个人随意聊着天,一路走到了停车场,唐一臣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想要打开看一眼,又被祁尧拦住,让他回家再拆。 搞这么神秘,唐一臣趁祁尧不注意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盒子,终于在丝带的一角找到一个logo,好像是大都会博物馆。 他更加猜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了。 晚餐吃了日料,祁尧挑的地方,说是早就看到关注的餐厅在伦敦开了新店,想去尝尝。唐一臣好不容易才订到位置,结果前菜刚吃了一口,大少爷就在心里不高兴地皱了眉。 他本来就心情复杂,又觉得饭不怎么好吃,刚吃了没两口就开始走神,忍不住想晚上到底该在什么样的场景下如何开口。 一想到这个问题,唐一臣终于彻底没了胃口。而祁尧跟寿司师傅聊得热络,正准备要试第四种酒,丝毫没有发现唐一臣的失常。 一顿饭吃了快四个小时,准备结账的时候祁尧突然凑过来跟唐一臣小声说,太难吃了,英国人是不是味觉失灵,他下次再也不要自己点菜,还是乖乖听安排好了,唐少爷每次定的餐厅都很好吃。 还会有下次吗?唐一臣听到这话时心里一阵阵抽痛,他现在才知道,就算长大了,就算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他依然没办法像想象中那样轻易地放开眼前这个人。 到家后,唐一臣正要打开盒子,祁尧却罕见地有些紧张,他按住唐一臣拆开丝带的手,犹豫道:“可能会有点不新鲜了,但看在我一路提着它上了飞机,下飞机后又因为它险些被关小黑屋的份上,你别嫌弃。” 他越这么说,唐一臣就愈发好奇,三两下地解了丝带,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大束花,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特殊的保鲜方法,过去20几个小时竟然还娇艳欲滴。 那实在是过分硕大的一捧花,和外面花店里的不太一样,没有主花配叶,什么玫瑰铃兰六出鸢尾虞美人挨挨挤挤地插在一起,乍一看有些乱,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花的配色和插法都有些熟悉,唐一臣下意识地扭头往客厅望去——眼前这捧花和他墙上挂的那副油画几乎是一样的风格。 “MET和纽约一家花卉公司联合办了个活动,请插花师复刻馆内收藏的静物花卉画。”祁尧取出盒子里精心绘制的卡片笑着解释道,“就是这副,如果我没记错,你家里挂的是同一个画家的画吧。” 他没记错。有段时间唐一臣对弗拉芒派的静物花卉非常着迷,那种华丽沉静又色彩艳丽的古典油画虽然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却美得很张扬。唐一臣喜欢,难得花了大价钱拍过一副,就挂在客厅里。 在外行人眼里,那些静物花卉都大同小异,也有许多人都会在装修时都会随便买些复刻油画挂在墙上,权当装饰。可唐一臣没有只把那幅画当作装饰,他一直就是喜欢这样的东西,音乐也好绘画也罢,他就喜欢那些古典又明艳,千百年来都被人们精心照料和欣赏的美好。但这些话他从未对祁尧讲过。 “作为谢礼,”祁尧握住唐一臣的手,真诚地说,“Louisa的事还没有好好地谢谢你,给我意见,支持我,陪伴我,深夜里接我的电话,我那时候状态很糟糕,电话里一定也很讨厌吧。谢谢你唐一臣,作为朋友,你在这件事情上帮了我太多,这份礼物并不贵重,但我猜你会喜欢的,对吗?” 他平时在床上总会叫唐一臣的英文名,开玩笑时会叫他唐少爷,正经起来就叫他唐先生,几乎从未像这样郑重其事地连名带姓称呼唐一臣。 唐一臣出神地想,是因为你把我当做朋友吗?所以你会这样对待你所有的朋友吗?如果只是朋友就已经可以让你这样珍惜,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肖想别的。可如果只是朋友就能看到你这样的温柔,那做你的爱人究竟会是怎样幸运的一件事呢?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于是倾身和祁尧接吻。两个人双手交握,那捧飞跃了几千公里的美丽花束映在他们脸上,还有客厅里的那副画也在遥遥见证着他们此刻的亲密,仿佛这一刻真能不朽似的。 …… 祁尧心情好,在床上也没有要欺负唐一臣的意思,两年多了,这好像是他们最温柔又平静的一次做爱。只是向来在床上好说话的唐一臣今夜莫名的欲求不满,有两次祁尧已经准备叫停了,他缠着祁尧非要继续。饶是祁尧今晚做得一直克制,最后结束时唐一臣也累得连手指都有些泛酸,懒懒地缩在床上,只等祁尧抱他去洗澡。 已经快到后半夜了,祁尧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唐一臣竟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的眼睛一直跟着祁尧,直到那个人上了床,躺在他的身边,唐一臣突然坐了起来。 卧室里没有开灯,祁尧撑起身体,两个人离得很近,可他依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得唐一臣好像有话要说。 沉默半晌后,唐一臣张了张嘴,最后却也只是含糊地嘟囔道:“我……” “怎么了?”祁尧皱眉,也跟着坐了起来,拇指指腹轻轻划过唐一臣还有些红肿的眼眶,“不舒服吗?” 那段话唐一臣准备了很久,这个场景他也在心里排练过很多次。 “对不起Theo,我们不要再继续了吧,以后就做朋友,好吗?” “我可能不适合再跟你继续这样的关系了,不好意思,你能理解吗?” “Theo,以后我们都不要见面了,可以吗?” 说哪句都可以,其实没那么困难,一句话的事,只要能结束就好了。 唐一臣思考了整整两个月,想过各种可能性,他心知肚明,自己真的不可以一边喜欢祁尧,一边假装无事发生地和他做什么狗屁炮友了。伤人伤己,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继续下去。 可话到嘴边,唐一臣能感受到那人灼热的视线就落在自己脸上,他甚至不敢再看向祁尧的眼睛。 沉默像一团云,柔软又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们。 唐一臣看向自己落在床上的指尖,他知道自己再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却还想再看一次祁尧墨绿色的眼睛,宝石一样的颜色,神秘又美丽的,里面只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唐一臣微微抬起头,祁尧的脸在夜色里模糊了棱角,竟然有几分脆弱的样子,那些准备好的台词像是都作废了似的,唐一臣脱口而出道: “我饿了。” “什么?”祁尧愣怔了一瞬。 “我饿了,这个时间我家附近只能点到肯德基的外卖,你要吃吗?” 唐一臣飞快地说出了这句完全不在台本上的话,仿佛他真的只是因为这个纠结了好半天。 祁尧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捏住唐一臣的鼻子,无奈地说:“这么晚了还要吃热量这么高的东西,你怎么想的?” 唐一臣一边往后躲,一边闷闷地说:“家里没有人啊,又不是在国内,能点到肯德基就不错了!” “走吧,下楼看看,你们家冰箱里总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祁尧拉着唐一臣从床上起来,有些好笑地问,“唐少爷一点都不会做饭吗?” “也不是……”唐一臣心里乱糟糟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一时间脑子也不怎么转了,他被祁尧拉着下楼,一边走一边老老实实回答:“但很久不做了,我就在家吃个早饭,周末家里没人我就出去吃了。” 外面的冰箱里确实只有酒和水,还有一点水果,祁尧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拉着唐一臣走进里面的厨房,又找到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冰箱。 “你别这么看我,”唐一臣被祁尧盯得不自在,解释道,“吃不完也不会扔掉的,家里食材隔两天会换新的,没吃完的他们就都带回家了。” 家里厨师司机加佣人一共四个人,都已经在唐一臣家工作好几年了。唐一臣平时虽然不太在家吃饭,但偶尔真的回来吃总不可能现买,所以东西应该都是全的。只是唐一臣自己也是很讨厌浪费,早在刚搬进来时就叮嘱过他们。 祁尧随手拿起一瓶橙汁,日期确实是昨天的。他又在唐一臣的冰箱里挑挑拣拣半天,拿出来一堆东西,问他:“三明治吃不吃?”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围裙系好,又多打开了一排射灯,厨房彻底亮了起来。 “我也就会做三明治了,但总比你半夜吃肯德基要好吧。估计冰箱里也没有你不吃的东西,就吃这个吧。” 祁尧前一句还像是在跟唐一臣商量,后一句立马就现了原形。 饿是真的,毕竟唐一臣晚饭确实没吃什么。可他不是真的要在现在吃饭,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祁尧身上穿了一件唐一臣的T恤,明明两个人身高差不多,穿在唐一臣身上还有些松的衣服几乎是紧紧箍在了祁尧的身上,胳膊上的线条被勾勒得明显。 唐一臣呆呆地站在冰箱旁,手里还端着杯橙汁。 他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六年多,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没想到都快要走了,竟然还有机会随着祁尧的动作看看每个抽屉柜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祁尧也确实不像是擅长做饭的样子,动作里难得透出些许手忙脚乱,估计最多就比唐一臣好一点点。唐一臣看向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在他第三遍问自己到底要加哪种芝士的时候才终于像是大梦初醒,倏地发现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已然和他的计划相去甚远。 “……都行。” 唐一臣尴尬地敷衍,很难相信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总不能在这样温馨的场景下对祁尧提出“结束”。 当然也不是不行,唐一臣的理智还在兢兢业业工作,他知道,不过是一句话,没有什么最好最合适的场景,只要说出口就行。 可他就是不想说,起码不是在此刻。唐一臣想尝尝那个三明治的味道,他喜欢的人正在他家的厨房里忙碌着要为他准备一份夜宵。哪怕那就是一杯毒酒,他的干渴也只能被它灌溉。 祁尧正在把煮好的鸡蛋捣碎做沙拉,厨房里传出食物的香气,无论真假,这一幕都太美好了,唐一臣的理智和感性终于在这样美好的瞬间达成和解。 还有半年,就再给自己半年时间吧。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的任性了,他本来也就是这样一个懦弱又自私的人,那就再自私最后一回——等半年结束,就算他再不舍,也没有机会继续了。 唐一臣纠结了整整两个月的事终于有了答案,他突然觉得轻松极了。那是被甜蜜和快乐包裹着的毒药,唐一臣完全能预见半年后的自己会经历怎样的痛苦和后悔,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走上前,从背后抱住祁尧,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闻到自己的沐浴露和洗衣液的香味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那是另一种令人心惊的心安。 “下周末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去看个展好不好?” 唐一臣笑着对这个本该再也不见的人提出了邀请。 第16章 之后的周末,祁尧如期赴约。 唐一臣邀请他去的是一个现代艺术展,在正式开幕前有两天开放给赞助人的私人特展,还有几件艺术品可以参与拍卖。唐一臣之前就注意过,祁尧有段时间的手机桌面是一副非常奇怪的画,他去搜了搜,发现是前些年的一个新锐艺术家,后来很长时间都消失在大众视野中,直到最近才带了几件新作品复出。 他对现代艺术从来都兴致缺缺,但祁尧喜欢,唐一臣愿意投其所好。 而那个展也确实很精彩,因为是私人展出时间,现场观众不多,策展人也在,既给大家留出了安静欣赏艺术品的空间,也很方便交流。 祁尧还是坐了傍晚到达的那班飞机,两个人晚饭都没吃就先去了美术馆。唐一臣也没想到只是一个展而已,他们竟然逛了三个多小时。知道唐一臣不常来看这种展,祁尧适时会跟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关于艺术品本身,或者只是坊间的传言,拍卖会上的笑话。总之唐一臣丝毫没觉得无聊,只是再看表时才发现他之前定好的餐厅已经赶不上了。 趁祁尧和策展人聊天的时候,唐一臣赶紧溜出来打了通电话。 祁尧远远看见唐一臣躲在角落,起初一直皱着眉,后面也不知道听见了什么,突然开心地笑起来。唐一臣平时很少会有那么生动的表情,大概是从小被教育了太多“喜怒不形于色”,笑容也总是克制的,可现在,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笑得都弯了起来,鼻子也皱起一点。祁尧看到他那副样子,心里莫名有点痒,又好奇,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消息能让唐一臣这么高兴。 挂断电话,唐一臣又回归了那副平静温和的样子,对上祁尧的视线,他有些困惑地瞪大眼睛,祁尧也只是笑着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从博物馆出来,唐一臣提前给祁尧打了预防针,因为错过餐厅,这个时间也就只有中国城还能吃上饭,他们要去吃火锅。 祁尧一个正儿八经的美国人,对吃东西这件事实在也没什么讲究,他平时吃得健康简单,也不在乎周末偶尔放纵一顿,所以唐一臣说要带他去吃火锅时,他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 只有唐一臣介意计划被打乱的感觉。祁尧每一次来伦敦他都会精心安排行程,去过的每一家餐厅都是依照祁尧的喜好挑选的,不管是环境还是食物,从来就没有过临时起意。而且周末晚上的中国城有点太热闹了,伦敦附近的留学生都会过来玩,唐一臣怕祁尧不喜欢。 车停在特拉法加广场那边,走过去还要十几分钟。今晚广场上有市集,天气又暖和起来,不管是游客还是市民都纷纷来这边凑热闹,唐一臣刚走出去几步路,回头时就已经找不到祁尧的身影了。唐一臣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好半天,才在反方向不远处看见了那个人。 祁尧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群挤散,他从小被纽约的路惯坏了,方向感很差,来了伦敦这么多次,至今连唐一臣家具体在哪儿都记不太清。所以现在他尽管隐约知道该往哪边走,却又一时看不到什么标志性建筑,犹豫了一会儿,祁尧决定先随便往前走,等离开人群走到空旷的地方再给唐一臣打电话。 唐一臣就站在几米远外的地方看向他,祁尧眉头皱起来,表情看起来很困惑,脚步却迈得异常坚定。 走错方向了呀,笨蛋。 唐一臣忍不住腹诽,眼睛却还一直停在那个人身上,也忍不住朝祁尧那边走了几步。 如果他们都是普通人,就像现在广场上的大部分人一样,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周末出来约会,在人群中走散了就高喊对方的名字,听起来好像也很浪漫。 可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就不会有机会去看只为他们开放的私人展览,更负担不起每个月发生的跨国旅行,所以现在这个场景压根就不会发生。 唐一臣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他这个人是被优越感浇灌长成的,他不能一边享受着那些物质上的特权,一边咒骂和抱怨。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放弃现在的生活,他不是有勇气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他不会离开这个家庭,不会拿金钱和地位换取自由。 他痛苦,但他的痛苦是自找的,还散发着铜臭气。他也无奈,但他的无奈高高在上,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可他真的好想在人群中拉住祁尧的手。 唐一臣甚至不奢求自己的爱意能被任何人见证,他知道自己不配拥有这些,他只要能爱就够了。和那个人再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再消磨一些时间,再多上几次床,从今天开始,他要每一次都清醒地做到最后,他要听到祁尧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要看到那个人吻去自己眼角的泪。 和祁尧的相遇是天时地利人和,唐一臣明白,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尽管他从未拥有过祁尧,可当他终将失去这个人的时候,也就是要失去一部分自己的时候。 唐一臣这样想着,终于快步走过去,坚定地抓住了祁尧的手腕。 祁尧吓了一跳,回过头时脸上难得带了一点惊慌,又在看到唐一臣时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尴尬地笑道:“我好像迷路了,是吗?” 唐一臣不敢牵他的手,就只是隔着袖子和腕表带虚虚环在他的手腕上。祁尧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干燥的手指插入了唐一臣的指缝中,摆出一副少爷架子打趣道:“牵紧一点,别再把我弄丢了。” 不会的。 唐一臣看向他的眼睛,默念着,已经放在心里的人是不会弄丢的。 火锅店里果然比唐一臣想得还要热闹,外面发号的服务生说现在还至少要排两个小时。为了去看展,两个人今天都穿了正装,一副要商务宴请的样子,站在店门口显得格格不入。好在老板娘很快发现了他们,走过来热情地跟唐一臣打招呼,领着他们上了楼。 刚来伦敦那两年,唐一臣是这里的常客,因为秦鹭泽喜欢吃火锅,尤其爱吃辣,每次来都要老板娘给他们在锅底里多放好几倍的辣椒。唐一臣没他那么能吃辣,吃到最后总会被辣出一脑门汗,好几次被老板娘看到还送了他们饮料。 分手以后唐一臣就不太过来了。吃火锅这件事,要么是一群人,要么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以唐一臣在伦敦的社交习惯,他确实也没机会再来吃火锅。只是因为那几年和老板娘关系比较好,后来每逢过年他都会给老板娘发红包拜年,或是有朋友来伦敦出差旅行想吃中餐了,他也会推荐人来这家店。有时候多提了些要求,锅底里加点东西,或者让老板娘帮他们上些菜单里没有的菜,唐一臣还会大方地再多付一些。 所以尽管外面还在排队,楼下坐得满满当当,唐大少爷还是给祁尧安排上了一个安静的小房间。电话里老板娘还说店里最近收了一批好的花胶,今晚可以让他们喝到最好的花胶鸡汤底。 这些唐一臣都不会告诉祁尧,他只会在汤底端上来时给他盛上一碗,笑着问他喜不喜欢。 当然是没理由不喜欢的,祁尧口味本来也不重,汤炖了很久,喝起来非常鲜甜。两人都饿了,各自埋头吃了会儿才又开始闲聊,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早些时候的展览上。祁尧从手机里找出张照片给唐一臣看,他是真的喜欢那位艺术家早期的作品,自己收了一些,朋友还送过几件,画、装置、雕塑,什么都有,现在都在他家里放着,等下次唐一臣来纽约时一定带他去家里看。 “嗯,下次。”唐一臣点点头,认真地回应道。 很奇怪,现在再听到这些词,这些他永远不会拥有的“未来”、“以后”,或是“下次”时,唐一臣都不觉得难过了。那感觉更像是用细细的针反复扎在他心口上,是疼的,又酸又胀,可是时间久了又有些习惯,甚至是期待,上瘾似的,伤害变成了某种奖赏,他想要多听几次那样的话,多疼几次就也能多开心几次。 所以这一次的展览和火锅只是开始。后面的几个月里,祁尧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伦敦,变化是渐渐发生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前他都是为了做爱来见唐一臣,可后来做爱竟然变成了赠品。 他们去看过展览、看过话剧,去过天空花园的酒吧看日落,还有一次因为时间正合适,两人飞去斯贝塞参加了一次威士忌之旅。 一天半的时间尝了几十种,苏格兰的天气更冷,风也更大,可面前永远都有琥珀色的温暖烈酒。晚上回到酒店祁尧又开了一瓶,他们窝在壁炉烧得很旺的房间里,起初还只是用杯子喝酒,最后却不知怎的,酒都洒在了身上,唐一臣的锁骨和腰窝都变成了酒器。高地的酒甜味重,蜂蜜香在噼里啪啦作响的炉火中氤氲蒸腾,好像只是因为酒喝太多而醉了,可那一整瓶酒根本也没喝几口,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屋里的地毯上全是酒渍,退房时唐一臣一边道歉,一边赔了酒店好大一笔地毯清理费。 伦敦的夏天稍纵即逝,冬天很快又来了,河岸公爵府前的广场又一次改成了冰场。之前几次路过,唐一臣都没想到要进去,那天晚上他没开车,两个人吃完饭沿着河边走路,经过那里时,大概是发现唐一臣总忍不住扭头去看,祁尧突然问他,要去玩吗? 洛克菲勒广场每年冬天也都会改成冰场,家里总有孩子,所以几乎每年冬天大家都要去好几次,从最初总被哥哥姐姐们挤倒摔跤,到最后能和Karl在冰面上比赛,祁尧莫名其妙地变成家里除了Karl之外最擅长滑冰的人。 唐一臣有些犹豫,里面人很多,他怕祁尧觉得吵,可祁尧却来了兴致,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去买了两张票,从旁边商店买了两双新的冰鞋,兴冲冲地加入拥挤又热闹的人群。 离圣诞节还有段时间,但冰场上放着的总是旋律简单又快乐的圣诞歌,大概是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到,唐一臣也难得放下了那些包袱,和祁尧一起站在了冰面上。只是他太久不滑冰了,还没来得及抓稳扶手,就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朋友撞了下。小朋友轻巧地滑走,唐一臣晃了两下,眼看着就要摔倒,祁尧赶紧抓住了他的手,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终于被我抓到唐少爷不擅长的事了。”祁尧一只手还环在唐一臣腰上,另一只手帮他扶正眼镜,笑着在唐一臣耳边轻声说。怕他介意,唐一臣刚一站稳他立刻就把人放开了,绅士地退后几步,在冰面上转了个圈,面朝唐一臣向后滑了几下,又向他伸出手,做出邀请的模样。 唐一臣很想告诉他,自己不擅长的事还有许多,比如此时此刻,祁尧的手明明已经放开了,他却还留恋着那人的温度,和他怀抱里那点残存的香水尾调。唐一臣不擅长忽略这些,也不擅长抓住这些,他只会遗憾和想念。 不过虽然没有祁尧滑的那么好,唐一臣到底还不是个新手,他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双手背到身后,起身向祁尧的方向滑去。 大冬天的晚上,两个人生生玩出了一身汗。赶在冰场关门前,唐一臣去旁边即将打烊的摊位上买了两杯塑料杯装的白葡萄酒,抬起头时看到河对岸的伦敦眼,脑子里冒出些别的想法。 他在伦敦生活十多年,搬过三次家,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都有属于唐一臣的记忆。这里的天气和食物唐一臣从未喜欢过,他内心也清楚,这永远不会是他的家乡,可现在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还是一样的不舍。 这半年里和祁尧去过的那些地方,既是为了投他所好,也是唐一臣为自己安排的告别之旅,其中甚至还有些游客打卡的景点,就像他此刻正凝望着的伦敦眼,他还没去坐过呢。 唐一臣马上打电话问了朋友,今晚确实有点困难,但下次如果提前安排好,他们可以在晚上常规营业结束后上去体验一下。 那就留到祁尧下次来伦敦吧,如果不出意外,那将是他们在伦敦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他们两个保持这个关系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唐一臣不打算跟祁尧说什么,这是他只留给自己的仪式感。 然而这次见面后不久,刚进入十二月的某天,唐一臣还没下班时,突然收到了祁尧的微信。那个人在跟他道歉,说所里接了一个IPO项目,从今天开始驻场,他最近两个周末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时间,可能要新年左右才能来找唐一臣。 铺垫了整整半年,收到那条微信时,唐一臣心情竟然很平静。他还没来得及回复,Sharon抱着iPad敲门进来,说要跟唐一臣最后确定一下,家里有哪些贵重的东西不再带走,带走的哪几件需要分别装箱。 屏幕上有一个A市的邮寄地址,那是唐一臣私下置办的房产。唐一臣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Sharon,似笑非笑地问:“我爸知道这栋房子了吗?” Sharon愣住了,她不太确定地叫了声“唐先生”,犹豫着问:“不好意思,我刚刚没听清,您说什么?” 唐一臣耐下性子,又问道,“这栋房子,你是不是已经把地址发给我爸了?” Sharon眼神有些躲闪,却还是强装镇定道:“不好意思唐先生,我没有……” “咱们认识有十几年了,Sharon,”唐一臣终于懒得再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这些年,公司一份,我一份,还有我爸一份,你赚这三份工资也真的是辛苦了。” “……”Sharon脸上闪过一秒的尴尬,不过很快也恢复平静。她朝唐一臣欠了欠身,礼貌地回答:“暂时还没有,先生最近比较忙,没有太过问您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那就别说了。”唐一臣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Sharon冷冷地说:“之前忘记跟你说了,我六月份就提了离职,新年开始我就不再过来了。不过你的岗位我已经给你安排好,我们认识这么久,你的能力我很清楚,做助理实在是大材小用,等我走了,你会被转去投资部,祝你在伦敦生活得开心,也祝你在新的岗位大展宏图。” 唐一臣一向是沉稳内敛的性格,他比别人更担心自己的身份会引来非议,说话做事总是格外的低调小心,从来不会摆架子。所以突然间这样气场全开,Sharon都有些难以接受,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唐一臣半天,最后才问出一句,“您的意思是……我不跟您一起回国吗?” 可唐一臣已经不想再继续打太极了。他的时间有限,要交接工作、要处理这边的财产、要收拾东西搬家,要彻底埋葬一部分的过去。他在伦敦的生活开始了倒计时,在所有那些繁忙事务之余,唐一臣还要忙着想念一个人,他再也不想忍下去,或者是花费多余的心力去迂回试探。忍了这么久还不够吗?从三月开始,唐一臣早就对未来的一切都做好了规划,Sharon就是第一个看到他卸下温和客气的表象,不再好说话,不再好脾气的的人。 他没有再回答,只是冲Sharon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直到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唐一臣突然又想起什么,叫住了她。 “麻烦帮我联系一下国家美术馆,客厅里挂的那副静物捐给他们,这件事你去办,新年之前处理好,谢谢。” 说完,唐一臣才终于又一次拿起手机,给祁尧回复了一句:“好的,没关系,你先忙,注意身体,我们明年再见。” 第17章 唐一臣终于在31号办完了所有的离职手续。 公司本来就是中资,人员流动是常有的事,唐一臣自己没提,同事们也只以为他是要转岗回国,告别贺卡倒是收了一大堆,但并没有引起太多讨论。 河边的房子基本搬空了,这段时间唐一臣一直住在另外的公寓里。一切准备就绪,回国变成了可以说走就走的事,可具体离开的时间却依然没有提上日程。唐一臣也不知道自己还在纠结些什么,下午回到家刚看了两眼机票,就又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天彻底黑透了,唐一臣难得像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机里再也没有任何工作相关的日程安排,甚至连应酬饭局都没有。那感觉非常奇怪,好像一夜之间自己就不再属于这里了,连带着十多年的回忆都可以瞬间烟消云散。 他想起刚搬来伦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跟秦鹭泽抱怨,处处不习惯,事事不喜欢,一到周末他就急着往纽约跑,任何出差的机会他都主动去,第一年就飞出了大六位数的里程。他总在幻想,如果能彻底离开这里就好了,哪怕一定要在欧洲呆着,苏黎世柏林,甚至是巴黎都行。 分手前他们最后一次吵架,阿泽气红了眼,想起什么骂什么,他指着唐一臣的鼻子喊,就这破逼地方你他妈当我乐意来吗,老子在哪儿不比在这儿呆的开心,唐一臣你他妈有心吗。 大概也存了一点较劲的心思,唐一臣当时就在想,这里没有那么糟糕,你跟我在一起也不该这么不开心,既然不喜欢那就快走吧,就算你走了我一个人也能在这里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后来才会买下河边那栋大房子,翻新装修就花了近三年。唐一臣对家的记忆就只是那样的房子,高墙大院里的独栋小楼,木地板上打了蜡,楼梯扶手都被磨得锃亮,戒尺放在客厅显眼的位置,小时候是跪下来打屁股,长大了是站着打手心。 他自以为花了许多年逃离那个家,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能想到的家也只有那一副模样,他注定是逃不开的。 再回去看看吧,卧室好像还留了些零碎的东西,唐一臣拿了车钥匙,起身往河边开。 家里只剩下些大件的家具,其它东西都已经打包收拾好运回国内。唐一臣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从一楼开始,每个房间,每个角落又仔仔细细走过一遍。 一楼是客厅餐厅,二楼用来招待客人,三楼有书房,四楼是卧室。这六年里,唐一臣的人生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有任何翻天覆地的变化。心情好的时候,唐一臣就会往家里添置点东西,或者偶尔换换家具;连续太久加班睡办公室时,他也会想念家里的大床和舒服的浴室;出差在外时间长了,他会想窝在自己的沙发上喝酒看电影。最后这一年,这里又有了别人的气息,唐一臣推开卧室的门,仿佛还能看见自己和祁尧在这张大床上做爱的场景。 床脚的矮几上放了个盒子,唐一臣打开,发现里面是祁尧的手表,是上次他落在斯贝塞酒店里的,那边前几天才给寄回来,他险些忘记了。 祁尧每次的行李都很简单,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他们两个的尺码不一样,祁尧又不戴什么零七八碎的首饰,他一向谨慎周全,不会在唐一臣家留下任何东西,苏格兰那次纯属意外,那天早上两个人都起晚了,险些赶不上飞机,手忙脚乱间才会丢了手表。 唐一臣坐在床上发呆,外面突然响起新年的钟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走到露台上,看到不远处燃起了庆祝的烟花。 天空中似乎有雨滴落下,他伸手去接,意外发现那竟然是雪花。 只是下得太小了,在半空中就已经化得差不多,落到地上的依然是水,河面显得雾蒙蒙一片,连带着烟花都看起来模糊了许多,不再鲜艳亮眼。 新年来了,这是多适合告别的时刻。唐一臣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抽烟,祁尧的手表装在他右边裤子口袋里,和他的手机、烟盒还有打火机放在一起,仿佛那本就该是他自己的东西。唐一臣还没决定好要不要把那块手表寄去纽约,或者就留下吧,祁尧应该也不会在意,短时间内甚至都不会发现。 ☆久⒀久⒅三午铃☆ 可是留着一块表又有什么用呢,不是答应自己再也不想了吗。什么都别留恋,既然要走,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这里,两手空空地回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另一段野蛮又残忍的人生。 而那场所谓的雪勉强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只能向天气妥协,彻彻底底化成了一场雨。 车停在马路对面,唐一臣在心里和这栋房子彻底告别后锁好了门。 过马路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新闻推送说美国东部又遇罕见暴风雪,交通受阻大面积停电。唐一臣点进去看,发现新闻还配了几张图,到处都白茫茫一片,从空中俯拍,整个曼哈顿都淹没在了暴雪中。唐一臣已经走到了车前,他还没来得及从新闻app里退出来,又收到一条微信,祁尧祝他新年快乐,说这个周末终于不用继续加班。 那栋外表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楼被雨淋湿了棱角,唐一臣也一头一脸的水,屏幕上的字也被雨滴模糊掉。天气这么冷,怎么还会下雨呢,不应该痛痛快快地下一场大雪吗? 搬来伦敦后,唐一臣就再也没见过那样的雪了,天地都没有界限,视野里只有大片的白色,在外面走几分钟头发睫毛都会挂上雪花。A市也不会下那么大的雪,唐一臣莫名有些怀念,又期待,他很想去看看,看过他就能真的回家了。 逃避了大半年都不愿意决定的归期就在那短短几分钟里有了定数,湿漉漉的唐一臣站在马路边,低下头火速定了张飞纽约的机票,然后截图发给祁尧,告诉他自己周五晚上到。 紧接着,他又定了另一张机票,周一下午纽约飞A市,这次他把截图发给了韩檀。 唐一臣终于下定决心,竟然只是为了一场雪。 然而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场暴雪竟然一直下到了周五。唐一臣坐的那班飞机光延误通知就发了四次,他本该在纽约时间的周五晚上落地,可直到傍晚都没能起飞。 大概是因为新年那天淋了雨,唐一臣有点感冒。倒是没发烧,只是一直头疼,精神也不太好。虽然他不想大肆宣扬自己要回国的事,但这一走,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伦敦这边还有些朋友要见,一旦确定了离开的时间,他的日程又安排得满满当当,中间甚至还喝了几场大酒。 好不容易熬到登机,舱门都关了却又说预计起飞时间还要再延后一个小时。唐一臣已经等得没了脾气,只是怕祁尧会着急,赶紧给他发微信报备,那边直接回了通电话过来。 “我刚出去看,雪已经停了,空管局的朋友说航班正在陆续恢复,商业航线可能再过两三个小时就差不多了,你先别急。” 祁尧正在外面吃饭,是特意溜出来给唐一臣打的电话。 “我不急,你也不用担心,起飞前我再跟你说,实在太晚我就打车先去酒店,没事的。” 他声音听起来恹恹的,祁尧只当他是在机场等了一整天太累了,也没多想,笑着安慰道:“晚也没关系,我带司机去接你,我们可以先去吃个韩国菜。” 是Louisa送他的司机吧,唐一臣本来想就着那辆车开个玩笑,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概是之前在休息室睡得有些冷,唐一臣感觉自己感冒好像又加重了些,嗓子也疼,一点力气都没有。怕再多说几句就被祁尧发现了,唐一臣赶紧敷衍着挂了电话,找空姐要了热水和厚被子,准备再补个觉。 凌晨五点,飞机终于降落在纽约。 天色还暗着,放眼望去,机场完全淹没在了一片茫茫白雪中,除了闪烁的黄色指示灯和被临时清理出的跑道外,什么都看不清。 下飞机时,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走出舱门的那一刻,唐一臣被廊桥缝隙处的寒风吹得彻底清醒过来,他的感冒症状已经好多了,雪天的空气闻起来有股很干净的味道,过去几天的疲惫也被完全吹散,祁尧在这时发来微信说他已经到了,就在到达口等他。 唐一臣没有别的行李,只随身带了一个包,里面还装着祁尧的手表。他远远看到祁尧站在空旷的到达大厅等他。时间尚早,整个机场四处弥漫着困倦疲惫的气息,祁尧看起来却很精神。外面天寒地冻,一向不太怕冷的人也围了条浅色围巾,难得有些温柔。车子就停在门口,隔着玻璃,唐一臣已经看到了那辆打着双闪的迈巴赫。 “Theo,”唐一臣停在旋转门前,出神地看着外面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喃喃自语道:“你想不想出去玩啊……” “今天吗?你想去哪儿?” 祁尧接过他手里的旅行包,和他并肩一起看向窗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天气太差了,如果要去长岛之类的地方我可以安排直升机,再远可能会有点麻烦。” 唐一臣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对长岛更是兴致缺缺。他特意拐了弯,多飞了几千公里,其实只是为了看看这场雪和这个人,现在他已经都看到了,人就站在他左侧,雪就在两三米外的地方下着,哪怕让他此时此刻回A市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可是外面被白雪覆盖的世界看起来又安静又壮阔,繁忙吵闹的都市还没有醒过来,大雪仿佛吸收掉了所有的噪音。唐一臣莫名有种冲动,他想带着祁尧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出逃,逃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大雪会掩盖他们的行迹,也许他真的可以把祁尧藏起来,一辈子占有这个人。 他在脑海中火速绘制出一张简易地图,往其它方向都逃不开城市,只有北方,顺着哈德逊河一路向北上,穿过贫穷又萧瑟的纽约上州,他们可以一直走到魁北克,然后是北冰洋,然后是北极圈。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我们去上州吧?”唐一臣扭过头来,坚定地说,“我们开车往边境走,我想去上州看看。” 上州有什么好看的?他的提议实在是过分离谱,祁尧一时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反驳。 这样的天气开车太危险了,87号洲际公路到处都在修,从曼哈顿往北开两个小时就已经是连农村都算不上的偏远小镇了,走出几公里都不一定见到一个人,路上要吃什么?麦当劳还是taco bell?一路开过去他们要住在哪儿?万一雪太大被困在路上怎么办? 祁尧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去上州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荒无人烟的内陆小镇里既没有珍贵的自然景观,也没有厚重的历史底蕴,对于他们这样两个养尊处优的大城市居民来说,这样的旅程比荒野求生都要困难,唐一臣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可唐一臣却异常坚持,他上前半步,握住了祁尧的手,镜片后面的眼睛因为期待显得亮晶晶的,他语速飞快地认真说道:“你的车不方便,我现在去租个车,我们就一路往北开,开累了就折回来。你应该也从来没开车去过吧?说不定路上比你想象的好玩很多,雪这么大,我们就慢慢开,实在不行随时停下,好吗?” 大概是看到祁尧的表情太僵硬,他竟然直接环住了祁尧的腰,换了英文很小声地跟他商量:“Theo,我开车行吗?就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祁尧本来有大把拒绝他的理由,可对上唐一臣那样热切又期待的眼神,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沉默几秒后,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第18章 也许是怕祁尧会后悔,唐一臣几乎是一路跑向租车柜台的。且不说祁尧的车应付暴雪的公路会有些吃力,开迈巴赫去上州也实在是太扎眼了。唐一臣犹豫半天,最后在有限的选择里挑中了一辆吉普。 在等待办手续的时候,唐一臣看到了不远处的货币兑换处,他找出身上仅剩的英镑,换回一堆零零碎碎的现金,钱包都被塞得鼓了起来。 唐一臣心里总有种微妙的不安,仿佛这真的是一场逃亡,走出机场就不要再刷卡了,无论成功与否,唐一臣都不愿让自己的踪迹以任何形式被记录下来。他不想在很久之后收到信用卡账单,只因为上面标注的,异乡的加油站或是麦当劳而又一次想起这一切。 不,唐一臣甚至不想要“很久之后”,他只想要现在,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和祁尧的现在。 祁尧让司机先回家了,唐一臣拿到车钥匙,远远冲他招手,祁尧再走过来时,手里多了两顶难看的毛线帽,是他刚刚让司机去附近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的。 “现在外面接近零下20度,车里一定很冷,我们的外套也不行,等一会儿开出去找个商场买两件厚衣服穿。”祁尧一边说,一边给唐一臣戴好帽子。他当然也嫌弃那帽子丑,自己戴上后忍不住揪住唐一臣帽子的边沿使劲往下拽,直到把唐一臣的眼镜框都碰歪了,才又不死心地问了句,“一定要去吗?一定要今天去吗?” 唐一臣假装听不见,对着手机屏幕装模作样地整理帽子,自言自语道:“挺好看的,一点也不丑。”然后牵起祁尧的手往外面走。 走出旋转门的那一秒,冷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呼啸而来,直直灌进唐一臣的领口。他有十多年都没经历过这样的冬天了,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暴风雪的气势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甚至忘了感觉到冷。 祁尧赶紧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给他裹上。 他们里面都只穿了衬衣,外面套着轻薄柔软的羊绒大衣,平时应付从车上到室内的几步路够用,稍微站久几分钟就要被冻透了。租来的车停在停车楼露天的顶层,收据上写着是辆黑色的车,可放眼望去,所有的车上都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就算真能找到,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挖出来。 然而唐一臣完全没觉得麻烦,他弯着腰,一辆接一辆的检查车牌,最终停在自己租的吉普前,探过身子,用外套袖子把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擦掉一些,又特意绕到副驾上擦干净车门把手和后视镜的雪,然后才开开心心地坐进了驾驶室。 车里果然比外面还要冷,方向盘摸起来像块冰坨,空调吹出的也全是冷风。唐一臣忙了半天,外套和衬衣袖子都湿透了,湿溻溻地贴在身上又重又不舒服。他伸手试了试空调温度,刚感觉到热风就想脱外套,祁尧赶紧拦住他,板起脸来训道:“疯了吗!穿着!” 好凶,唐一臣忍不住撇嘴,怕被祁尧看到,又赶紧换了副讨好的表情,小声说:“穿着穿着,祁律别生气啊,你看,现在雪已经停了,那边好像要出太阳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下不远处骤然亮起的天空,祁尧懒得理他,只低头在手机上搜着什么,然后打开导航,没好气地说:“超市开了,先去买衣服。” 这车虽然减震很差,坐起来非常不舒服,但底盘高,视野又好,唐一臣拐上高速公路后,可以清楚看见道路两边被大雪覆盖的山林,确实是很美的景色。 来都来了,又何必要发脾气呢。祁尧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拧开车上的电台,听到唐一臣试探性地问:“不听新闻行不行?” 小心翼翼的,明显是怕他还在生气。祁尧随手停在一个放音乐的台,扬起下巴指指方向盘,问:“好开吗?” 这是休战了,唐一臣赶紧把话题拽回来,“比我想得好一点,就是方向盘太重了。” 祁尧眼睛眯起一点,像是在思考,过了几秒他才笑着说:“上次开这车好像还是读本科的时候。” 他从前不常提起自己的大学生活,唐一臣也只知道他在哪所学校念书而已,现在祁尧突然主动说起,唐一臣自然觉得好奇。 虽然很早就考了驾照,但祁尧也很少有机会开车,他是到了纽黑文之后才知道,原来在他生活的国家,开车是件必须的事。 只从物质角度来说,祁尧完全是象牙塔里的少爷。他对钱没有任何概念,既没有缺过,也没有拥有过,最早是跟在身边的人结账,后来是副卡,再后来是自己的信用卡,钱包里就那两百块现金,放了多少年都没花出去过。 但他心里也是隐约明白的,已经十八岁了,总不能动不动就跟家里要钱,Karl和Tillie读大学的时候好像都不怎么和母亲联系,所以哪怕生活不方便,应该都是能克服的。 直到开学一个多月后,具体为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只是实在需要出门,不得已才开口跟室友借了车,还主动提出可以帮他写两周的微积分作业——祁尧只能想到这个作为回报。 那辆车看起来比祁尧年纪还大,他一路都开得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停回学校,下车后却突然发现保险杠有一块凹陷。祁尧实在是太紧张了,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撞的,可是弄坏了室友的车他肯定要赔偿,会需要多少钱呢?他应该刷信用卡吗?如果不想让母亲知道,他是不是该去找Karl借钱,哪怕会被Karl追着嘲笑好久,应该也比被母亲批评好一点吧。 他沮丧地回到宿舍,诚恳地跟室友解释了半天,还把人拽到车跟前给他指了指,室友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根本不是你撞的,我拿到车就有了。 “我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会有人买一辆被撞过的车?然后又想问,他为什么一直不去修呢?”祁尧笑得很无奈,“后来我才打听到,这是他姐姐高中时候买的二手车,他姐在外州读大学,车就留给他开了,从高中一直开到大学。我们有次路过卖二手车的地方,他让人估价,车贩子说最多给他200。” “虽然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我一直记得,那个时候就连我爸给我的信用卡副卡,单日限额都有5000呢。” 那个学期结束后,祁尧终于开口向母亲要一辆车,母亲震惊地问,你不是在你父亲的学校念书吗,他没有帮你处理这些?没带你出去吃饭买东西?那你这个学期是怎么过的?你难道就一直住在宿舍里吃食堂? 祁尧险些被问懵了,犹豫了下才小声解释,说爸爸去索邦做访问学者了,这两年一直住在巴黎,要明年圣诞节才能回来的。 后面还有半句他没说,其实这件事早在开学前自己就跟母亲提过。 “之后就再没开过室友的车。”祁尧结束了这段回忆,“我们家是只能开德系车的,你懂,所以我有了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也在纽黑文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平时还是住宿舍,但偶尔也会回家住。我的室友一直都不知道这些,不知道我父亲就是我们学校的教授,更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情况,但我们关系很好,毕业前一起出去吃饭,他在餐厅抽中了大奖,是一辆全新的切诺基。” 这算不上什么光彩的过去,再一次想到,祁尧还是会被自己当年不食人间疾苦的无知震惊到,从而觉得羞愧,因此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历任前男友都不知道这些故事。 也许是因为时隔多年又一次久违地坐上了吉普,也许是因为从机场刚出来时的那段路实在很荒凉,像极了他当年从学校开出去的那条路,又或者只是因为唐一臣这个人让他有足够的安全感,祁尧莫名感受到一种笃定,仿佛无论自己说什么唐一臣都会明白,都会理解,都会感同身受。 外面的雪彻底停了。从机场往北开上87号公路要先穿过曼哈顿,此刻,路上的车又渐渐多了起来,越靠近城市,路上的积雪也就化的越快些,电台里正在播广告,吵吵闹闹的,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里。 有过那么几秒,唐一臣自己也犹豫了。他是不是应该就这样停下,不要去冒险,就把这当成一个普通的周末。他和祁尧精心打扮,去高级餐厅吃饭,喝好酒,住好酒店,在温暖又舒适的大床上做爱,不需要在雪天泥泞湿滑的道路上小心翼翼地开这辆破车。 可他难得听到祁尧回忆起大学生活,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其实祁尧也没有他说的那么抗拒,就继续走吧,也许想要逃离的不止唐一臣一个人。 路况太差,城里更是堵得水泄不通。因为暴雪,大部分的商场超市都关了门,等他们终于停在城外正在营业的超市门口时,已经快要中午,唐一臣连外套都干的差不多了。 两人买了加绒连帽衫,防风的厚外套,瓶装咖啡、水、还有点七七八八的零食。怕车万一真陷在雪地里,他们又买了防冻液和雪铲之类的工具,结账时唐一臣顺手拿了两盒安全套,出来后两人在隔壁吃了披萨。 下午换祁尧开车,两个人一路都在聊天,唐一臣很兴奋,好像前些天的感冒和五个小时的时差都消失不见了似的,他一点也不觉得累。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祁尧才提议让他睡一会儿,晚上开车会更辛苦。 他不再问关于目的地的问题,也顺手调低了电台音量,唐一臣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外面已经彻底黑透了,好像又开始下小雪。 看到他醒了,祁尧突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就快到阿尔巴尼了。” 这会是路上经过的最后一个大城市,如果他们不在这里停下,再往北就彻底是未知的无人之境。 路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两百多公里的路,不算中途在超市停下,他们也开了七个多小时。路上的车辙印愈发变浅,雪花也开始飘飘扬扬地落下。唐一臣睡着的时候,祁尧把电台调到了新闻频道,听说这次的暴雪已经压垮了北方很多地方的电线杆,通讯电力都受到影响。这一路走来,只要看到开着的加油站他们都要拐进去加一点,走到现在,祁尧已经感觉自己是在冒险了。 唐一臣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无法反驳,只能当做没有听见,主动要求和祁尧换位置。 这样的天气开车很辛苦,精神需要高度紧张,路上太滑,不能使劲踩油门,可风也很大,开得太慢一样很危险。好在两个人都算是经验丰富的司机,平日里也习惯了开车,但像这样的路,谁也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祁尧偶尔还会看一眼手机,他那个IPO的项目还没有结束,应该是有些棘手,唐一臣主动问起,后面的路上,两人竟然又开始聊工作。 他们本来也是因为工作而相识,祁尧对唐一臣的专业素养很有信心,又信任他,这次项目里碰到大大小小的问题和麻烦都能跟他讲,有些是咨询,有些就只是抱怨,但无论什么,唐一臣都能照单全收,有时候忍不住毒舌地吐槽几句,两个人一起在温暖的车里大笑出声,外面的恶劣天气似乎对他们根本无效。 中间路过加油站,又变成祁尧在开车,正赶上电台在放一首他们多年前都听过的歌,两个人一起跟着哼了几句,话题从工作又被拉回到音乐和电影。 接近零点的时候,祁尧缓缓把车靠边停下,抱歉地跟唐一臣说,他有些困了。 这的确是很长的一天,刚刚又接连走过了几段正在维修的路,还遇到一起车祸,祁尧是真的太累了,他不敢在这样的状况下冒险,唐一臣理所应当地又换到驾驶座。 车刚开出去没有20分钟,祁尧虽然累,却没能很快从紧张的状态里缓过神来,一时也睡不着,他闭着眼睛,能感觉到唐一臣正在减速,最终停了下来。祁尧困惑地坐起身,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没事,”唐一臣早就关掉了电台,停下时开了双闪,安静的车里只有车灯和雨刷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转过身,在黑暗中看向祁尧的眼睛,轻声说:“就是想给你一个晚安吻。” 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他们在路上没有遇见一辆车,两个方向都没有来车,就算停在路中间也没什么问题。 唐一臣抓住祁尧的手,倾身上前和他接吻。 他吻得很温柔,祁尧又累又困,难得放弃了主动权,只是在回应他,右手顺势搭在唐一臣的肩膀上。唐一臣柔软的嘴唇轻轻碰过祁尧的舌尖,那是个缠绵又亲密的吻,祁尧刚刚还紧绷着的肌肉都渐渐放松下来,只有下面不合时宜地挺立着,唐一臣本来想帮他纾解一下,祁尧却摆了摆手,让他不用管。 “Theo……”唐一臣压低声音叫着祁尧的名字,嘴唇蹭过他的嘴角,模糊地问道:“你说现在像不像是世界末日。” 车窗外是肆虐的风雪,天地茫茫,前后几十公里都没有一辆车,路边的指示牌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谁都不知道车已经开进了哪座城市,可他们竟然还在高速路上停下车来接吻。 祁尧的眼睛又一次合上,唐一臣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祁尧在半梦半醒间费了好大劲才听懂他的话,他想说确实很像,但嘴唇只是轻轻动了动,那句话还没说出口,人就已经睡着了。 而唐一臣只是吻住了他的眼睛。 第19章 祁尧这一觉睡了很久,他隐约记得睡着前雪还下得不大,醒来时窗外的景象却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意识到那并不是梦境的瞬间,祁尧几乎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狂风中,雪比白天下得更大了,在远光灯照亮的几米内,他几乎看不到雪花与雪花之间的空隙,暴雪像是暴雨似的,几乎是倾倒着砸下来的。而唐一臣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方向盘上,用力过猛的手指一直在发抖,嘴唇紧抿着,显然也是因为看不清路而开得更加小心,但仪表盘上显示他只开到了20迈。 “Ethan,”祁尧的嗓子还有些哑,可他的声音低沉又严肃,“别再往前了。” 唐一臣没有说话,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像是没听见似的,只专心保持着20迈的速度,顶风冒雪地继续往前走。 “唐一臣。”祁尧不敢太大声地说话,更不敢去碰他,只是声音抬高了一点点,一字一顿地说:“别再走了,太危险了。” 方向盘上的手指似乎捏得更紧了,带着整个方向盘都有些抖,车身紧跟着晃动起来。祁尧拿出手机,想要看看他们到底在哪里,可右上角明晃晃地显示着“无服务”,他终于忍不住,最后一次叫了唐一臣的名字,换了英语冲他喊道“STOP!” 车内的空气凝滞了几秒,祁尧最终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唐一臣平静地开口:“马上可以下高速了,前面应该会有motel。” 半个小时后,唐一臣把车开进了一个还亮着招牌的汽车旅馆里。一路上所有的路牌不是被风吹倒就是被雪糊住,一直到停下车,祁尧都不知道自己人到底在哪儿。 汽车旅馆不大,但是楼前面的停车场上一辆车都没有,看上去比恐怖片还要瘆人。 但再可怕都不会比刚才更糟糕了,如果唐一臣继续开下去,万一车抛锚了,或出现点别的问题,没有信号,没有食物,冻死在车里都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祁尧很生气,如果说这段旅程的前半部分他还有些享受,那刚才从梦中惊醒的瞬间,他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可唐一臣看起来好像一直都很平静,毫无波动似的,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仿佛完全不知道害怕,也没感觉到祁尧的愤怒,就只是单纯地听了他的话,停下了而已。 直到他们把车停好,祁尧恨恨地摔上车门,准备走进那间旅馆,唐一臣还一直坐在车里。 他们最终也没能开到边境,如果唐一臣没算错,这里距离边境上的最后一个城市还有不到80公里,而旅程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当然知道祁尧生气了,他也很清楚刚刚的情况有多危险,事实上,祁尧刚睡着不久,雪就下大了,唐一臣中间一度想要叫醒他,可最终还是又保持这样的姿势开了近四个小时。 其实早在出发前他已经计算过路程,周一一早祁尧还要上班,他必须回家洗澡换衣服,最晚七点,他们一定要回到纽约。这段路程不过500多公里,如果天气不这么差,足够他们到边境转一圈再回来,中间找个地方停一天都没问题,只是没想到十多个小时过去,他们竟然连单程的路都没能走完。 如果祁尧现在问他到底想干嘛,唐一臣也一样无法回答。 也许他是想逃走,绑着祁尧一起逃走,逃到再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逃到那些责任、那些束缚、那段把他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生都追不上的地方。又或者这是一场私奔。 不,私奔太浪漫了,这明明只是他单方面的自私的冒险,祁尧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和他一起发疯,是唐一臣自己疯了。 他们一路上聊得那么开心,唐一臣很多次扭头看向祁尧的侧脸,那张英俊得几乎失真的脸,和那双深邃好看的墨绿色眼睛。他们本可以做最亲密的朋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可唐一臣偏偏爱上了这个人。 唐一臣和祁尧其实很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从小到大记在心里的都是不能拿自己的人身安全开玩笑。只要人活着就是一辈子的天之骄子,可一旦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条准则下,有些人可能还更有冒险精神一点,偶尔会尝试极限运动,感受下肾上腺素飙升的滋味,但在他们之中,那个人是祁尧,不是唐一臣。 在今天以前,唐一臣从未冒险过。 他还愣愣地坐在车里,外面狂风肆虐,车里倒是安静,唐一臣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太清醒还是太混乱。他一边觉得脑子里闪过了无数念头,一边又清楚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想和祁尧待在一起而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完全占有这个人,仅此而已。 可惜他只想到了最笨的办法,挑了这样一条最烂的路。 车早早熄了火,祁尧已经走到门口,却发现唐一臣根本就没下来。大雪很快就在车窗上积了厚厚一层,祁尧转身看过去,不知为何,总觉得一阵阵的心慌,好像唐一臣整个人都消失在了这场风雪中。 只走出几步祁尧就冷静下来了,他没什么好后悔的,更没资格冲唐一臣发脾气,这是他们两个一起做出的选择,祁尧好歹也是成年人了,凭什么让唐一臣来替他承担责任。 想到这儿,他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旁边走,唐一臣也在这时候平复了心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除了接受现实也别无他法。他打开车门,却忽略了过去几个小时里自己绷地实在太紧,全身的肌肉都不停使唤了,刚要起身,整个人就从车门边摔了下去。 还好积雪太厚,应该摔不疼,唐一臣在摔倒的瞬间还试着安慰自己。可他并没有跌落在雪地里,接住他的是一个坚实的怀抱。唐一臣眼睛上起了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他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摘,祁尧已然架着人半拖半抱地往旅馆走去。 天太冷了,多在外面站一秒钟都是受罪,两个人在此刻默契地选择了闭嘴,天大的事也得等进屋再说。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看起来足有三百斤重的中年男人,鼾声比外面呼啸的风声还响。唐一臣靠在门口,刚要活动下僵硬的腿,祁尧已经走过去掏出一张信用卡丢在了柜台上。那人看都没看,嘟囔了句:“不收VISA。” 祁尧又找出另一张卡,那人揉揉眼睛,看了眼纯黑的卡面,没好气地说:“这家也不行。” 这样破的汽车旅馆,哪怕是在电视上他们都从来没见过,祁尧已经有些烦了,找出第三张卡的时候又听他说:“只能用借记卡。” 眼看祁尧彻底没了耐心,唐一臣赶紧跑过去抢先道,“我有现金。” 他从钱包里找出几张20刀递过去,只说要一间暖和的房间,那人收了钱,回身拿了串钥匙丢给他,又趴下继续睡了。 唐一臣牵起祁尧的手上了二楼,门还没关好,人已经被祁尧推到墙边吻住。 不像早前那个温柔的晚安吻,祁尧憋着一肚子火,他横冲直撞地撬开唐一臣的牙关,一上来就咬破了唐一臣的舌尖。唐一臣也不躲,一边调整呼吸配合他的动作,一边帮两个人把碍事的厚外套脱掉。直到唐一臣的脑袋不小心撞到屋里的开关,房间突然变亮,祁尧的理智才堪堪回笼,深呼吸了两下,低声说,“我先去洗澡。” “一起吧。”唐一臣摘了眼镜和手表放在桌上,冲祁尧眨了眨眼睛,异常主动地提出邀请。 浴室比想象中还要狭小,一个人站着尚且觉得转身会有些困难,他们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紧紧贴在一起了还会不小心碰到墙壁上冰冷的瓷砖。好在水是热的,唐一臣和祁尧挤在花洒下,刚淋湿了身体,又急着吻在了一起。 以往祁尧凶起来,唐一臣只会放松身体,尽可能地配合他,可今天他像是比祁尧更加主动,一边用力地吮吸着祁尧的舌根,一只手环在祁尧腰间,另一只手在温热的水流中虚握住了祁尧的分身,上下撸动着 早在车上的时候祁尧就已经硬过,今天的经历惊险又离奇,他急需一场性爱好好发泄一下。唐一臣不仅没有拒绝,挺立的分身也已经顶在了祁尧的大腿根,祁尧揉捏着唐一臣紧实的臀瓣,正扳着唐一臣的肩膀想让他转过去,突然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用暧昧却坚定的语气说,“Theo,我要你正面操我。” 除了在约翰内斯堡唐一臣喝醉的那次,快三年了,祁尧从来都只能后入,听到这样直白的引诱,祁尧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绷断。他把唐一臣推到墙上,托起他的屁股把他抬高了些,唐一臣顺势抬起右腿缠在了祁尧的腰间,双手捧起他的脸和他接吻。 唐一臣的左脚也几乎悬空了,他下意识绷直脚尖踩在地面上,祁尧的龟头顶在他的后穴处,酸胀的感觉让唐一臣整个人不住发抖,墙上的瓷砖太冷了,唐一臣忍不住双手环住了祁尧的脖子,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他的胸前,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偏过头去咬住了祁尧的后颈。 那是个异常亲密的姿势,随着他的动作,唐一臣的左脚彻底悬空了几秒,随即又环在了祁尧的小腿上。祁尧被唐一臣此刻完完全全的依赖撩拨得急不可耐,仗着热水还源源不断地流着,他双手把唐一臣的臀瓣分开了些,就着这个姿势顶弄着唐一臣的穴口。 没有额外的润滑做扩张,唐一臣其实有些疼,可他现在就想要疼,他想要祁尧狠狠地伤害他,哪怕流血,哪怕疼到哭出来都是好的,这是最后一晚了,他只想要些更纯粹更难忘的记忆。 温柔是落在皮肤上的羽毛,只有疼痛才是打进脊骨里的钢钉,这是他能永远记住这些的唯一办法。 怕祁尧会犹豫,唐一臣更加主动起来,他微微垂下头,含住了祁尧的耳垂,舌尖描绘出他耳廓的形状,祁尧抓着唐一臣臀瓣的手指都忍不住攥紧了,深呼吸了几下,用力顶了进去。 祁尧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更怕真的伤到唐一臣,就算再急,他也没有整根没入,只是撞开了唐一臣紧咬着的穴口,用分身开始了探索。 尽管如此,那一下还是痛得唐一臣脸都白了。他紧紧搂着祁尧的脖子,热水和眼泪混在一起流到祁尧的背上。祁尧只好先拍了拍他的背,喘息着哄他:“宝贝儿,你要把我勒死了……” 他从前也在床上这么叫过唐一臣,可今天的这句落在唐一臣耳朵里就是格外缠绵,又格外难过。唐一臣不肯说话,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他靠在祁尧的肩上轻轻摇了摇头,手从祁尧的脖子上松开了一些,又环住他的大臂,指甲几乎要把祁尧的后背掐出血来。 知道他疼,祁尧抽插的动作又放慢了些,直到唐一臣彻底适应了,起初有些干涩的甬道也变得湿滑,祁尧才终于加快了动作,整根拔出又整根没入,反复撞在唐一臣的敏感点上。痛感和快感交织在一起,又或者说痛感本身就是快感的一部分,唐一臣勾在祁尧腰间的腿不住地颤动,随着祁尧动作频率越来越快,唐一臣仰起脖子,忍不住叫出了声。 直到高潮即将来临,祁尧分出一只手来帮唐一臣撸动着分身,一股股热流尽数射进唐一臣的身体,唐一臣也同时射在了祁尧的胸前。 祁尧已经从唐一臣的身体里退出来,唐一臣却还搂着他的脖子不愿意放手。祁尧也不急,正好就着这个姿势帮他做清理,等唐一臣缓过来时,热水几乎要用完了,水温越来越低,好在他们都已经洗得差不多。祁尧想起外面的窗帘还没拉,灯也没关,他拿了条浴巾草草擦干身体,正要先出去,唐一臣伸手拉住他,无所谓地说:“不用了,不会有人的。” 方圆五十里,除了楼下那位鼾声大作的店员,大概连个会喘气的生物都没有了。唐一臣和祁尧并排躺在又硬又潮的小床上,一扭头还能看见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 说是要了最暖和的房间,其实也只是勉强不透风而已,被子泛着潮气,盖在身上都没有什么热度。唐一臣比祁尧怕冷一些,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了,皮肤却还是凉凉的。祁尧把他转过来搂进怀里,唐一臣又忍不住仰起脸和他接吻。 风已经停了,雪下得那么大,落在地上都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祁尧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听到落雪的声音,竟然是在这样一个破败、荒凉又危险的汽车旅馆里。 他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糟糕的地方,哪怕是去露营,也一定会有人准备好最舒适的帐篷和睡袋。坐了整整一天不舒适的车,祁尧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不在泛酸,他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可唐一臣正在那样虔诚的吻他,一边吻,一边叫着他的名字,“Theo”这四个字母从唐一臣唇齿间泄出时,仿若一道神谕。 祁尧别无选择,只能依从自己的本能回应唐一臣的动作。 第20章 被子在此刻显得有些碍事,唐一臣索性把被子掀到一边,跨坐在了祁尧身上。气温骤然下降,唐一臣裸露在外的脊背瞬间又变得冰凉,可他却像是没感觉似的,专心地吻过祁尧的眉毛、眼睛、鼻尖、下巴,然后一路往下,吻住他的喉结,舌尖舔过他的锁骨,直到吻到他的腹股沟,祁尧终于受不了他继续拱火,翻了个身,把唐一臣按在了床上。 上一场欢爱的余味尚未完全散去,这一场又紧接着开始了,祁尧心情好,前戏也做得温柔,唐一臣被他上上下下的动作撩拨得难受,下意识地就要去撸动自己的分身。祁尧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举过了头顶,坚实的胸肌状似无意地一次次蹭过唐一臣早已流出清液的龟头,分身却只肯在唐一臣的后庭处打转,不愿意进去似的。 “……祁尧,”唐一臣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叫到后来都带了哭腔,“你进来好不好,我好想要……求你了,求求你了Theo……” 如果换做往常,哪怕是背对着祁尧,唐一臣都要紧紧闭着眼睛,可他今晚连眨眼都觉得是可惜,明明睫毛上都挂了泪珠,他却还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祁尧。 那真的是很奇怪的眼神,好像很炽热,却又有些冷,好像很享受,却又有痛苦,祁尧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既像是即将得到献祭的神灵,又像是祭品本身。他忍不住把唐一臣的手腕捏的更紧了些,另一只手压住唐一臣的膝弯,挺身顶了进去…… 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祁尧终于意犹未尽地从唐一臣身体里退了出去。他们又做了两次,最后停下来也不是因为别的,唐一臣哭得太厉害,岔了气,躺平都困难,整个人缩在祁尧的怀里,眼泪一直流着,却还在跟他道歉。 唐一臣也没想到自己最终会哭成这样。从记事开始他就不是个爱哭的人,在床上偶尔流眼泪都算是正常的反应,可他今夜就只是觉得难过,他第一次这样清醒认真地在做爱时看向祁尧的眼睛,只是看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两人简单洗过澡,唐一臣非坚持着要自己清理,祁尧从浴室出去后,他又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平复了几分钟,才勉强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 祁尧也是真的筋疲力尽,唐一臣上床时,他几乎快要睡着了。谁都懒得再起身去拉窗帘,反正雪还没有停,外面天色也阴沉沉的,不太影响。祁尧怕唐一臣冷,把人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声音懒懒的:“睡吧,什么时候睡醒了我们再走。” 唐一臣勉强扭过头,伸长脖子看向窗外。好像又起风了,雪花打着卷地飘向地面,他们的车大概早就被雪彻底盖住了,这里离边境也许还有几十公里,但已然荒无人烟。 如果一切真能就停在此刻呢。 唐一臣喃喃道:“真希望现在就是世界末日。” 他声音很小,但祁尧还是听见了。祁尧抬起手摸了下唐一臣柔软的头发,安慰似地吻了吻他的额头,闭着眼睛随口应和道:“好啊,都听你的。” 唐一臣没再说话,很快祁尧就睡着了,搂住唐一臣的手臂下意识地又紧了紧,唐一臣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抚过祁尧的脸颊。 他不能睡,也不舍得睡,今天之后,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唐一臣要用眼睛记住这一切。 唐一臣清楚记得自己就那样盯着祁尧看了几个小时,后来天色渐渐亮起来,屋里的暖风似乎停下了,唐一臣越躺越冷,脑袋昏昏沉沉,最后不知怎么,竟然还是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时,祁尧并不在房间里,他的手机和外套也都不见了。唐一臣开口喊他的名字,才发现自己嗓子又干又疼,呼吸间还能闻到些血腥味。 可祁尧好像真的不见了,外面的雪也已经停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现在梦醒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唐一臣自己。他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光着脚就往门口跑去,刚打开屋门就和正要走进来的祁尧撞了个满怀。 “醒了?睡得好吗?” 问出这种问题,祁尧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左手拿了一个热水壶,右手里拿着几根巧克力,看唐一臣没回答,他赶紧拿出一根递过去,正色道:“快吃点,小心低血糖。” 说完自己拿着水壶进了浴室,再出来时丢给唐一臣一条打湿的热毛巾,示意他敷一下眼睛。 “一会儿还得把车挖出来,我们争取天黑前出发,不然开车太辛苦了。楼下只有一个自动售货机,走之前再买点吃的,如果我没记错,回去路上的前两个加油站都只能加油,便利店是关着的。” 唐一臣的心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坐在床上,两只手按着眼睛上的毛巾,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又提议道:“等过了阿尔巴尼我们绕去90号公路吧,虽然远了点,但能避开那段修路的地方。” “好啊,”祁尧没多想,“正好也不用进城了,我让司机去机场接。” 唐一臣没办法说出他执意要绕远路的真实理由:他开不了那段路,他做不到把祁尧中途放下后,自己一个人开往机场。只是想到那样的场景,唐一臣就已经开始害怕,他有勇气出走,却没有勇气回去。 两个人给了楼下大哥小费,三个人一起铲雪挖车,终于勉强赶在天黑之前清出了一条路。雪彻底停了,云也渐渐散开。只是唐一臣的眼睛还肿着,怕他不舒服,祁尧先开了前面的一段路。 路况比起昨天没有好到哪里去,好在没有再下雪,视线好了很多。祁尧提起昨晚那个破旅馆,忍不住感慨道,终于彻底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纽约州了。 他们顺着这个话题开始谈论政治,唐一臣知道祁尧的哥哥是共和党人,也好奇他们在家里会不会因为这些事有矛盾。关键词既然是Karl和矛盾,祁尧就有三天三夜都吐不完的槽,连带着姐姐妹妹们之间的破事、烂笑话、政治不正确的发言,这些他从前没机会跟外人讲的琐碎小事,全都发泄了一通。 不知不觉间,唐一臣已经那么了解祁尧了。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工作,这个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有光鲜绅士的表象下的坏脾气和真实想法,对于唐一臣来说,他变得愈发立体而鲜活,可唐一臣只会因为这些细节更爱他。 路上几乎是空无一人,从出发到现在,他们见到的车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祁尧的车速却渐渐变慢了,几分钟后,他轻轻踩了刹车,道路两旁都是厚重的积雪,车又停在了马路中间。 “怎么了?”唐一臣只低头看了眼手机,走到现在刚刚有了一点信号,他刚捡着两条重要的信息回复完,再抬头才意识到祁尧把车停下了。 “昨天的晚安吻,差不多就是这儿吧。” 祁尧开着双闪,这次没有雨刷器摆动的声响了,他一只手撑在方向盘上,扭过大半个身体,面朝唐一臣坐着,语气里有几分轻佻。 唐一臣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其实一点也看不出来,可既然祁尧开口了,他当然要回应。唐一臣探过身去,抓住祁尧的一只手,另一只手环在祁尧的脖子上,温柔地和他接吻。 只是今天祁尧不困了,他比昨天更加主动,那个吻也越来越深,直到两人的分身都硬邦邦地蹭到对方的大腿,唐一臣才忍不住笑了起来。隔着裤子,他把掌心轻轻覆在祁尧的腿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低声问:“做吗?” “在这儿?”祁尧瞪大眼睛看他。 年轻的时候倒也不是没玩过车震,可是在这里?高速路的正中间?这要被贴了罚单怕是只交钱都不够吧。 唐一臣也没试着说服他,只是一只手解开了祁尧的腰带,隔着内裤揉捏了两下祁尧的阴囊,有一下没一下地舔吻着祁尧的下巴,含糊道:“来都来了……” 祁尧哪里还忍得住,他率先打开车门坐进了后排。 唐一臣跨坐在他的身上,内裤褪下一半,正就着安全套上的润滑给自己扩张,祁尧却突然用力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怎么……” “不准再哭了。”祁尧认真地说道,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强硬,又放轻声音哄道,“不流眼泪了,好不好?” 唐一臣怔怔看着他,鼻子一酸,险些因为他这句话哭出来。他垂下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地继续自己的动作,祁尧又一次按住他的手,更温柔地说:“别再哭了,行吗?” 他从前也会故意坏心眼地欺负唐一臣,想看这个平日里总摆出一副端正平和样子的人,在自己身下眼泪汪汪地喊他名字,可昨天晚上不一样,昨天晚上的唐一臣哭得太难过了,祁尧至今都不明白他怎么会哭得那么厉害,但不管原因是什么,他都不想再看了,那样的唐一臣让他根本狠不下心去。 唐一臣轻轻点头,抱住祁尧的脖子凑过去吻他,祁尧这才放心地把手伸进他碍事的连帽衫里,掐着唐一臣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 毕竟还是顾忌着交通安全,这一次结束得很快,唐一臣也真的没有再哭,只是高潮到来的时候没控制好,尽数射在了祁尧的衣服上。 他们两个的连帽衫是同样的款式,祁尧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不让你哭就这么不高兴?” “我没有!”唐一臣也有些难为情,又在不应期的烦躁里,狠狠瞪了祁尧一眼。 他扭头往旁边看去,催着祁尧穿上裤子赶紧下车,祁尧一头雾水地被他拉到了路边,这人竟然蹲下来捧了一捧雪,抬手糊在了祁尧的衣服上。祁尧反应很快,顺手攒了个不大的雪球就往唐一臣肩上砸。一把年纪了,两个人竟然在这样黑灯瞎火的夜里打了一场雪仗,闹出了一身汗。 上车前,祁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着路边的雪堆拍了张照片,照片上白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祁尧指着屏幕开玩笑地问唐一臣:“不和你的子孙后代们合张影吗?” 唐一臣一身的汗却突然就凉了下来。 黑暗中,祁尧看不清他表情的变化,所以也忽略了唐一臣在那瞬间没能藏好的复杂表情。 他的手机里没有任何与祁尧相关的东西,照片、聊天记录,什么都没有,在他落地之前就全都删干净了。唐一臣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和祁尧一起逃走。 可这个目的再也不会实现,从现在开始走出的每一公里都是回家的路——也是失去祁尧的路。 两个人上了车,按理说该换过来开的,祁尧怕唐一臣还没休息好,主动提出自己再开一会儿,唐一臣没有拒绝,只说自己是有点困了,窝在副驾上闭着眼睛装睡。 车又开出去了两个多小时,路边终于有一家亮灯的加油站。祁尧下车加油,唐一臣拐去了便利店,出来时手里端了一杯咖啡。祁尧正要开口,唐一臣主动说:“你别喝了,后面我来开,你睡吧。我可以上飞机再补觉的,但你明天一早还要去上班。” 他说的没错,工作为重,祁尧也没再反驳。最难走的那段路已经过去了,不远处的天空中隐隐可以看到星星,这场雪应该已经彻底结束。睡着前祁尧只是嘱咐唐一臣,累了就随时喊他,唐一臣答应下来,车速放慢了些,没过多久祁尧就睡着了。 唐一臣就那样沉默地开了整整七个小时。 天色越来越亮,路况越来越好,离城里越近,道路两侧的积雪就愈发变少了,可唐一臣却感觉自己浑身越来越冷,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头也开始疼了。祁尧睡得很熟,中间唐一臣靠边停车从包里找出了两颗布洛芬,那人也没有发现。 晨光洒在祁尧的脸上,他不耐烦地皱眉,又翻了个身,把外套往上拽了一点。唐一臣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不知疲倦地一直开下去。他一点也不累,更不觉得困,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要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祁尧就睡在他右手边半米远的距离,他可以永远像这样凝视着他。 可这条路终于还是要走到头了,当路边的指示牌上清楚写着,距离机场还有50英里的时候,那些被刻意忽视了太久的辛苦和疲惫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唐一臣像是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开下去了,他没办法亲自开着车,把自己送到这段旅程,和这场持续了32个月的美梦的终点。 唐一臣把车缓慢地停在路边,深呼吸了几下,放轻声音喊道:“Theo,你醒醒。” 最后那段路只开了一个多小时,机场附近的雪在阳光照射下已经渐渐融化,高速路上的雪早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下黑灰色的肮脏雪水溅起在挡风玻璃上。唐一臣靠在副驾上,头歪向右边,外面的阳光太刺眼,祁尧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猜他大概是睡着了。 早上七点,这辆吉普车准时停进机场的停车场里。 不到48个小时,里程表显示他们开了整整1000公里。出发时被白雪覆盖的车现下全是脏兮兮的污水印记,祁尧提前叫了司机来,趁唐一臣去还钥匙的空档,从自己的车上找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他的衬衣和大衣,来不及去买新的,他让司机从家里给唐一臣拿了一身自己的衣服。 祁尧赶时间,把袋子交给唐一臣后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礼貌称赞了旅途愉快,又向唐一臣道谢——就像他每次要从伦敦离开时那样。上车前他说自己可能要再忙上一个月,可能春节左右才会结束,最近消息回复不及时,有急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唐一臣一手提着自己来时的包,一手提着祁尧给他的袋子,站在原地,带着一脸平静的笑意一一应下。直到司机拉开车门,他才又一次郑重其事地叫了声“祁尧”。 祁尧扭头看他,总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而唐一臣只是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块手表递了过去,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抱歉地说:“差点忘了这个。” 祁尧接过那块表,说辛苦你帮我带回来,坐进车里又说,那我先走了,一路平安。 唐一臣只是冲着车子挥了挥手,却没有对他说再见。 两个小时后,唐一臣收到了飞机延误的通知。他在休息室洗过澡,现在正在打电话聊工作。 今天是周一,国内现在是晚上,伦敦现在是下午,两边各自都有公务找上来,唐一臣在消失了近48个小时后又一次投入到工作中。飞机又往后延误了两次,据说A市那边的天气也不太好,空姐每次走到唐一臣身边,礼貌地对他说抱歉唐先生,他都只是摆了摆手,仿佛完全不在乎似的。 直到快六点,唐一臣终于被告知可以登机,早先那身衣服已经被丢进了垃圾桶,他穿着不太合体却熨烫整齐的衬衣,和一件看起来像是大了一码的外套,拎着他来时的旅行包,步伐坚定地走上了飞机。 当他终于坐到座位上,看着眼前用中英双语轮番播放的欢迎登机,回家这件事才有了实感。 紧接着,唐一臣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关节一块肌肉是不疼的,冷汗顺着他的鬓角一直流进脖子,有那么几秒钟,唐一臣甚至怀疑自己被下了什么强力的精神毒素,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才想明白,他不是突然这么难受的,只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的大脑也被他表现出来的正常和平静骗过去了。 到底是多恶劣的人,才能连自己都骗得那么起劲。唐一臣瘫在座位上,连开口找空姐要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舷窗外,机场的雪已经彻底被清理干净,唐一臣挣扎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置顶的对话框,手指费力地按在语音消息上却难受的说不出话,一条近四秒的空白信息被发了出去,他又缓了一会儿,才终于艰难地开口说道: “韩檀,等下来机场接我。” “……求你。” 第21章 大年三十的下午,唐一臣正在韩檀家的餐厅里对着一盆面粉犯难。江屿桥下楼给外公接水,路过唐一臣身边小声对他说:“一臣哥,我觉得你还是再放点水吧,这个不像是能和起来的样子。” 他话音刚落,厨房里传出岑白薇的喊声:“阿泽你又跑哪儿偷懒去了!外公只叫了小桥陪他写字,你赶紧过来帮我把蒜剥了,还有臣臣,面还没和好吗,你再拖下去大家今晚都吃不上饺子了!” 唐一臣赶紧应道“这就好”,转头和江屿桥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去年春节是韩檀结婚后第一次在家过年,高江北全家也一起来了,两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除夕。今年韩檀要值班,高江北惯例去医院陪他。高家好歹还剩江南一家四口,怕岑白薇觉得冷清,秦鹭泽索性带着江屿桥来干妈这里过年。 韩振端着两碗饺子馅走出来,每逢春节,家里阿姨都可以放假,年夜饭就变成韩振和岑白薇的任务,今年好不容易有三个小辈可以使唤,唐一臣从早上睁眼忙到了现在,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只觉得新奇。 “一臣,”韩振放下碗,接过他面前那盆半成品面糊,指了下手腕,低声提醒道:“别只顾着听薇薇凶你,你自己注意时间。” “知道的,谢谢叔叔。”唐一臣垂下眼睛,脸上闪过了一瞬的无奈,随即又恢复了平时温和的笑意,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去厨房帮忙吧,这个我实在是搞不定。” 他在韩檀家住了一个月,今天晚上要回爷爷那里吃年夜饭。 走过厨房门口时,唐一臣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前两天去剪头发,托尼给他换了一个新的发型,他还不太习惯。 到底还是没能染个浅一些的颜色。 倒不是唐一臣不同意,而是因为他病了大半个月,瘦了足足十几斤,至今也没养回来,脸上都没什么肉了。不止是下巴尖了许多,连带着下颌线都变得清晰,脸部线条太明显,整个人气质完全不一样。托尼有了新的灵感,不再执意要让他看起来更温柔,剪完这个头发倒是看上去更冷厉了些。 唐一臣也没见过自己这幅样子。他五官本来就清秀,不太显年龄,平日里又习惯性表现得温和稳重,大部分时间就连眼镜都戴圆框的,所以总是给人留下脾气很好的印象,是个没什么棱角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他已经回来了,就不用再伪装什么温文尔雅,他甚至不需要再低调行事,唐一臣不是来做好人的,不然他也不会拖到今天才回家,还偏要算准了时间。 家里年夜饭六点四十准时开始,七点钟爷爷会给全家人“训话”,唐一臣就要赶在那时候回去。 锅里炖着排骨,看到唐一臣进来,岑白薇夹出一块让他尝尝味道,唐一臣怕她举着胳膊辛苦,赶紧一口咬掉,结果就被烫到了舌头。他嘴巴鼓着不方便说话,只能委屈巴巴地盯着岑白薇,好不容易咽下去才小声说:“阿姨,味道刚刚好,就是太烫了……” “傻不傻啊,”岑白薇好笑地瞪他,转身去接了杯凉水,“烫就吐出来呀!也没让你咬那么一大口。” 唐一臣靠在洗手池边听岑白薇吐槽,一边喝水,一边笑着嗯嗯两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杯子郑重其事地叫了声“岑阿姨”,认真道:“这个月辛苦您了。” 岑白薇没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说:“西药可以停了,外公的意思,中药还是把这两副喝完,我已经嘱咐小杨了,找人熬好后让他拿给你。” “嗯,”唐一臣乖乖答应下来,停顿几秒后又说:“谢谢叔叔阿姨还有外公外婆照顾我,从小就总是麻烦大家,到现在了也还是给你们添麻烦——” “唐一臣,”岑白薇难得叫他大名,打断了他的话,皱着眉凶道:“要是再说这种话,阿姨现在就把你从家里赶出去。你是不知道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家孩子吗?你说谢谢我们照顾你,我就把你照顾成这样,你这么说是故意让我难受的吗?” 她本来是要教训唐一臣的,可说着说着又难过起来,忍不住心疼地揉了揉唐一臣的脑袋。 一个月前,从机场回来时人已经在高烧了,后来又转成肺炎,之后还有几天吃什么吐什么。但凡韩檀全家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人学医,就算唐一臣再不情愿,都一定要把人送去医院了。 韩檀从医院拿了药回家给唐一臣挂水,他又不是护士,哪里会打针,还自告奋勇地按着唐一臣的手找半天血管,不是扎深了就是扎歪了。唐一臣脾气好,疼也忍着,过去好几天了,终于被岑白薇偶然看到,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拉着唐一臣满是淤青和针孔的手骂韩檀没有心。最后还是按着秦鹭泽从沈家医院接了个经验丰富的护士回来。 而这一个月里,唐一臣岂止是没有给他们添麻烦。哪怕是病得最重的那几天,他也没有让人把饭送去房间过。他很快记住外公外婆要在什么时间吃药,韩振和岑白薇这两个夜猫子喜欢吃什么夜宵,身体刚好一些,只要他们出去,唐一臣也总会陪着一起。 还有过去的许多年里,他虽然一直在国外工作,逢年过节的问候和礼物却一次也没少过,岑白薇每次去欧洲玩,只要有时间唐一臣总会来看她,就算再忙都会帮她安排活动、定好她会喜欢的餐厅。 岑白薇也是看着唐一臣长大的,从初中开始两个孩子就在一起玩,上高中后唐一臣几乎每天都在韩檀家写作业小唐是多好的孩子,体贴又细心,把每个人都放在心里,实心实意地对他们好,没有人不喜欢他,就连江屿桥在见过他几次后都不再把他当作秦鹭泽的前男友,只把他当作和韩檀一样的哥哥。所以去年冬天,当唐一臣跟韩檀商量想在回家前找个地方待一阵子处理事情时,岑白薇才主动要求让他住到家里。朝夕相处了这一个月,岑白薇更是怎么都想不通,唐一臣的家人竟然能舍得看他这么多年活得辛苦又难过。 唐一臣刚要开口,秦鹭泽举着手机冒冒失失闯进来,嚷道:“来了来了,我开免提了,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那边传来高江北的声音,韩檀人在病房,走之前特意嘱咐他卡着时间给唐一臣打电话,让他别听岑白薇的,只要不用喝酒消炎药就再多吃两天。高江北又问他们家的年夜饭通常几点结束,他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杨书过去,万一唐一臣今晚不住在唐司令那儿,杨书可以送他回家。 秦鹭泽趁岑白薇不注意,自己从锅里捞了块排骨吃,听到这话也跟着点点头应和着:“谁知道唐二那傻逼会不会有别的幺蛾子,小姑姑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头儿又整天阴晴不定的,还是让小杨在门口等你吧,家里人总要跟他打照面的,也无所谓早晚了。” 杨书是唐一臣新任的助理,是他自己的人。 “行,知道了,”唐一臣忍了忍,最后也还是没忍住,笑着说:“我是回家过年,你们别搞得好像我要去逼宫造反了一样。” “差不多——” “本来就是——” 电话两边,高江北和秦鹭泽同时开口,惹得岑白薇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归笑,发现秦鹭泽在偷吃还是狠狠地捏了他的脸,韩振这时候也溜到门口凑热闹,插嘴道:“江北啊,一会儿正好让一臣去给你们送饺子,你别让他再上楼了,记得提前下来拿。” 五点半,有唐一臣参与的这顿年夜饭终于结束,岑白薇煮好第一锅饺子先给他吃了几个,剩下的都装进饭盒,让他回家路上顺路送去三院。 唐一臣换好衣服下楼,发现就连外公外婆都一起在客厅里等他。岑白薇依次递给他四个红包,唐一臣没再拒绝,乖乖收下后认真给各位长辈拜年,临走前又拿出一个小盒子,那是他给桥桥准备的新年礼物。 车在院子里等着,大家出去送他,唐一臣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陪岑白薇看电视,岑白薇曾经跟他说,臣臣,如果以后真有了喜欢的人,想要带他回家的话,就回这里吧,你在A市的家不止那一个,别害怕。 唐一臣知道,岑白薇不是随口安慰他,他也知道,自己确实能够把这里当成他的家。 可这里这不是他唯一的家。总有些麻烦是别人不能够替自己解决的,他可以躲过一天两天,却躲不过一辈子。 更何况,他应该也不会再有喜欢的人。 唐一臣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和祁尧告别,那些心痛、那些眼泪、那些连眨眼都舍不得的瞬间,唐一臣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也不想再那样努力地挽留别人,世界末日没能在那一刻降临,这就是唐一臣的命运了。 外面难得没有在堵车,唐一臣到家的时间比预想中还早了十分钟。 下车后,他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那栋楼,只觉得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似乎更小了一些,也更黯淡了些,只是屋里沉寂的气氛一直没有变过,明明是难得的团圆时刻,别人家都会是热热闹闹的,只有他们家的年夜饭,一整晚都很安静,吃完饭,大家会各自再逗留一会儿,大概十点左右,爷爷会让人送客,这意味着大家可以各回各家,也意味着又一个春节过完了。 唐一臣在黑暗中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手机在这时突然响起微信的提示音,他低头去看,烟头的光忽明忽暗,唐一臣平静的脸上也闪过一瞬微妙的表情,但紧接着,他把那根烟掐灭,手机也调了静音塞回口袋,大踏步地朝屋里走去。 唐一臣手里拿着大衣和包,站在餐厅门口朝坐在正中间的人鞠了个躬,开口道:“爷爷过年好,我回来了。” 家里本就算不上愉快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沉重,圆桌上并没有空座位,满满当当坐着的十几个人,全都齐刷刷地扭头看他,有人震惊,有人冷笑,有人开心,有人长舒了一口气,却唯独没有人开口。大家这样沉默对视了几秒,直到唐司令缓缓站起身,严厉地说:“怎么这么晚。” 这不是个问句,唐一臣也就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爷爷才指着自己右手边的位置说,“加套餐具。” 佣人搬了椅子过来,原本坐在右边的几个人就依次要往反方向挪位置。唐一臣把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转身去洗手,再回来时座位已经安排好了,他若无其事地坐下,拿过圆桌上的白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和大家一样,端着杯子扭头看向爷爷,准备听他今年的“训话”。 一顿饭吃得压抑而无趣,爷爷第一个吃完离席,桌上依然没什么人说话,只是各自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唐一臣太久没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了,虽然不会不适应,却依然觉得无聊,又被坐在身边的表弟一直盯着,实在没什么食欲。 客厅电视里放着春晚,声音不大,吃完饭的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的声音却比电视还要小,过了一会儿,爷爷从房间出来,站在三楼的栏杆处不冷不热地说:“唐一臣,来陪我下棋。” 也就只是下棋而已,爷爷一句话都不说,偶尔唐一臣思考时间太长,爷爷会轻轻敲两下桌子示意他快点,但局势确实有些焦灼,唐一臣执白子,好几次被爷爷的棋逼至绝境,他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局棋下了很久,快十点的时候爷爷突然开口,让唐一臣去送送大家。 院子里早就停了好几辆车,谁都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唐一臣一边和叔叔姑姑们寒暄,一边往门外走去。他难得回来过春节,大家也都明白他应该不会再回去了,不管是不是真心,好歹是春节,多说几句场面话总没错。直到人已经走的差不多,唐一臣突然被人从背后捏住了肩膀。 那人手劲很大,换做是平时,唐一臣多半懒得理他,可今天,也许是早些时候在韩檀家的气氛太好了,他实在受不了今晚这顿饭,也许单纯是被那人捏疼了,心里很烦,于是唐一臣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唐赐,你想干什么?” 那人就是秦鹭泽之前提过的唐二,他只比唐一臣小一岁,是二叔家的孩子。父亲那辈里,爷爷最喜欢二叔,连带着他也总比别人心高气傲些。 “唐一臣,你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年你不回来,家里没你的位置,以后也不一定有,你别高兴的太早。” 过去这些年里,年夜饭的饭桌上,坐在爷爷身边的人一直是唐赐,他心里当然不爽。 “唐二少爷真不讲道理。”唐一臣个子更高,哪怕真病得没力气了,甩开他的手还不难。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这大过年的,除了你以外人人都高兴呢,就我不行吗?” “二哥,你先把自己那一屁股烂账收拾干净再说吧,大过年的别到处找不痛快!” 说话的人是唐一臣的堂妹,小叔叔家的。她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也跟唐一臣最亲近,她远远看到二哥在找麻烦,赶紧冲出来帮唐一臣说话。 唐赐也没再纠缠,唐玦抱着哥哥的胳膊,冲唐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冷笑着说:“年前他手底下的人因为账的事被查了,神经病,别理他。” 她转头看到唐一臣笑起来的眼睛,又立刻换了副面孔,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小姑娘似的撒娇道:“大哥,听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过两天陪我出去玩吧?你陪我去逛街,好不好?” “怎么?年年新年在牌桌上赢你韩檀哥的钱不够,春节了还要我给大小姐买单?真是只小貔貅。”他说着点了下小姑娘的鼻头,应道:“等初五初六,爷爷这边没事了我给你电话。小叔叔催你了,快走吧。” 唐一臣其实很不喜欢唐玦卷进这些烂事里,她是家里难得的正常人,性格也大大咧咧的,连韩檀都不讨厌她,过去的几年,新年聚会上没少替唐一臣哄妹妹开心。唐一臣出国前,唐玦还是个小朋友,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不可避免地要站队,要知道大人们之间的蝇营狗苟,要学会两面三刀。 可这种事,唐一臣说了也不算,除了宠着唐玦,让她能开心一些,唐一臣也做不了别的。 “客人”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最后只剩下唐一臣的父母。 他今天回来的事没有跟任何人说,父母也完全不知情。唐一臣的母亲还好,父亲则是全程冷着脸,等到人都走光了才终于不太高兴地说:“你长本事了?” 唐一臣实在不想说这个,只是淡淡地回道:“Sharon就留在伦敦了,您看,就算您知道我提前回国,我不想来、不想告诉您,您不也一样没办法吗?爸,您放心,我不会乱来的,以后别再往我身边塞人了。” 眼看他们父子间的气氛变得诡异,母亲赶紧打断道:“过完年你准备去哪边住?我让人提前给你收拾出来?” 唐一臣肯定不会住在父母的房子里,可他也不想在爷爷家闹得太僵,最后只说:“等过两天回家我们再商量,行吗?” “假期留一天时间,去见见张家的小女儿。小张这两年势头正盛,争取让他站到我们这边。”Sharon的事父亲就算是认了,上车前,他另寻了个话题说道。 爷爷让佣人来催他回去继续那盘棋,这话唐一臣可以装作听不见,也可以先随口答应,可他犹豫几秒后,还是忍不住拒绝道: “您要是真想让小张站到咱们这边,不如直接让我去见他。那女孩今年连大学都没毕业,我见什么?是要让她认我做干爹吗?差不多就算了吧,这种事,还有Sharon的事,以后我都不会再提,您也别再提,毕竟今天要留在家里的人是我,不是二叔,更不会是您。” 他说完转身就进了屋子,再没有回头看父亲一眼。 这个时间,爷爷叫他回去,也不再是为了下棋,唐一臣心知肚明。 果然,爷爷正拿着那根熟悉的戒尺站在窗边,看到唐一臣进来,老人家面无表情地说:“我以为你在小韩医生那里住一个月,是因为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对不起爷爷。”唐一臣垂下眼睛,乖乖伸出了两只手。 唐一臣一早就知道,爷爷不可能不清楚他这一个月的去向,所以,爷爷今晚是百分之百确定他一定会回家的。可他依然要在唐一臣进门后,大张旗鼓地让佣人给他加椅子,既是为了让其它人看到,唐一臣依然是他最偏爱的那个孙子,也是为了让唐一臣明白,这家里不会一直有他的位置。 爷爷下手不重,更何况都这么大的人了,只是打两下手心,就算再重能疼到哪儿去。 可这么大的人了,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甚至都没有犯错,就要被打手心,就算再轻都是羞辱。 快一年没见,爷爷看起来比去年在医院时精神好了许多,神采奕奕的,说话时底气也很足,眼看都快十一点了,他脸上一点疲态都不显。 有过那么一瞬间,唐一臣觉得好奇,想问问爷爷也好,父亲和母亲也好,有没有人觉得他看起来不一样了? 他也好奇,唐赐捅了娄子,爷爷应该也会打他吧,那时候唐赐会觉得丢人吗?会觉得这种惩罚是羞辱吗? 这就是他今后人生中唯一要面对的人和事,他的自尊从此变成武器,变成伤人伤己的利剑,唐一臣的目光停在自己红肿的手心上,其它的,那些正常的人和美好的感情,他都不会再幻想和期待。 新年快乐,唐一臣在心里最后一次对那个人说道。 第22章 祁尧是在春节刚过完不久的一个傍晚发现自己被唐一臣拉黑的。 很奇怪,一直到很久之后,他都还能清楚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各种细节、声音、天空的颜色,以及屏幕上突兀的红色感叹号。 他和助理Jessica正堵在曼哈顿晚高峰的车流中,手头那个IPO项目刚刚结束,Jessica是个ABC,往年春节时祁尧都会给她放两天假。今年因为时间赶得不巧,除夕那天大家都在加班,祁尧答应Jess项目结束后请她吃好的,于是就挑在了今晚,下班后两人赶去布鲁克林吃一家新摘星的怀石。 过去两个月因为一门心思扑在了这个项目上,其它琐碎的工作和家里的消息都被暂时搁置。反正路上堵得厉害,Jess正好用这段时间来跟祁尧确定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处理完公事开始说私事,第一个重磅新闻是,他的母亲将在六月中旬举办婚礼,时间地点和宾客名单都已经同步给孩子们,他要留出至少两天去希腊参加仪式。 祁尧第一反应是,Karl还好吗?果然,Jess马上说,Karl下周三要来纽约参加一场活动,约了祁尧吃晚饭,她建议他们在家里吃,这样Karl就算喝多了也不会惹麻烦。 “行,”祁尧疲惫地捏了下眉心,不太想说这个,只摆摆手道,“问他想吃什么,想不出来就去打包两份汉堡。” 母亲要结婚的事对于祁尧来说实在算不上意外,只是比他想象得还要快。他当下的感觉有点复杂,既无奈又尴尬,虽然不像Karl那么愤怒,但也没什么可开心的,他没办法真心祝福母亲。 Jess聪明地没多问,只是继续公事公办地汇报。因为他是在年前进入这个项目的,有些新年例行的见面和会议都被顺延到了现在,所以最近一个月里,祁尧的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不止是白天,就连晚上的时间也几乎全部预定出去了。眼下还剩这个周末还空着,Jess随口问道,要不要去伦敦,他上次去还是在新年前。 落日从挡风玻璃直直照了进来,祁尧抬头,不小心被闪耀的余晖刺到眼睛,他往一边躲了下,抬起手挡在眼前,思路也跟着被打断了。 就在那几秒钟的空白里,祁尧突然发现,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唐一臣的消息了。 他低头拿出手机,在微信页面顺着往下翻。自己上次和唐一臣说话是在除夕那天,国内应该是年三十的晚上,他在工作的间隙听到Jessica出去接了家里电话,也想起这件事,于是顺便祝福对方新年快乐。 而那条消息唐一臣没有回复。 再往前,聊天框里只有几条绿色背景的信息,是他中间跟唐一臣闲聊,有说起工作的事,还有闲下来打发时间的抱怨,对方都没回。而唐一臣最后一次给他发消息是在他来纽约找祁尧的那天早上,日期是一个多月前,他说马上就能出关,还要拜托祁尧再多等他一会儿。 从那之后,唐一臣再没有给祁尧发过任何一条微信。 祁尧没多想,只是单纯以为唐一臣最近很忙,于是随口问道:“最近在忙什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祁尧手机响起提示音,那条消息旁边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 祁尧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可那个红色感叹号并没有因此消失,他又紧接着发了个问号过去,然后才发现自己确确实实是被唐一臣拉黑了。 他一直没说话,Jessica有些疑惑,扭过头来刚要开口问,祁尧却立刻抬手比了个“嘘”的姿势,给唐一臣英国的号码打电话。一个没打通,他又紧接着打了唐一臣国内的手机号,依然打不通。 “你有唐一臣电话吧?给他打一个。” Jessica一头雾水地在通讯录中找出唐先生的号码,一样是被拉黑的,她又照着祁尧给他的那个国内号码打过去,A市正是清晨,伦敦则是深夜,电话响了两声后才被接起来。Jessica开着免提,祁尧清楚听到了唐一臣的声音,有些困倦的低声问“Hello?” “你好唐先生,我……”Jessica一句话都还没说完,电话那边的人平静地打断她,用英文回了句“不好意思你打错了”,然后火速挂了电话。 等Jessica再打回去时,发现自己的号码也已经被拉黑了。 前面有辆车正从直行道强行插进左转车道,两边互不相让,被加塞的车主愤怒地按着喇叭。大概是激起了堵在晚高峰的车流中大部分人的怒火,一时间,周边全都是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响。饶是祁尧这辆迈巴赫隔音效果更好,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刺耳的声音。 祁尧忍了又忍,表情看起来倒还算是平静,只是脖子上的青筋渐渐凸起,右手握得越来越用力,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一拳砸在车门框上,低吼道“FUCK”! 是因为堵车和噪音,却又不止是因为这两件事。 祁尧对工作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可他脾气并不好,认识这么多年,Jessica不是没见过他更生气的样子,但眼下的情况,祁尧不像是在发脾气,倒更像是发泄。 车里的气氛比起可怕,更多是尴尬。祁尧吼完之后再也没说什么,Jess甚至都不确定这件事和唐先生是否有关。她只能安静地坐在副驾上,等祁尧整理好情绪,跟她道歉,然后再冷静下来处理这个她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问题。 然而和她一样困惑的还有祁尧自己。 他烦躁吗?当然,平时他都是自己开车上下班,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傻逼司机,他早就习惯了。但烦躁之余还有些什么呢?祁尧活到今天,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拉黑,并且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明明上次见面两个人还你侬我侬,转眼唐一臣连句解释都没有,几十天不和他联系,然后直接把他拉黑。 唐一臣不是个没礼貌的人,祁尧不相信他会这样对待别人,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自己理应生气,可比起生气,他竟然还觉得委屈。 车子终于离开了那段拥堵不堪的路,过了隧道,没有了那些鳞次栉比的巨型摩天大楼,视野变得更开阔了些,祁尧混乱而复杂的情绪也终于平复下来。 “不好意思Jess,刚才是我失控了,对不起。”祁尧不动声色地揉了两下右手指节,没掌握好力气,给自己揉疼了。他忍不住垂头看过去,指节处红肿的有点明显,莫名让他想起了唐一臣哭过的眼睛。 已经快三年了,别说是炮友,哪怕在桌上放个摆件都要有感情了吧。祁尧不接受唐一臣就这么单方面地给他们这段关系画上句号,他一定要找人当面问清楚。 “还是帮我订周末的机票吧。”祁尧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编辑了一封邮件发给唐一臣,上面只写了航班号。 餐厅开在一栋临街的三层小楼里,推门进去,走廊两边是精心布置过的枯山水,装修得很有禅意,灯光也不像近年来城里的高级餐馆一样,一味只追求昏暗而忽略了客人的感受。 这家餐厅祁尧之前也来过,印象还不错。听说今年摘星是因为换了主厨,也换了菜单。吃过前菜,祁尧明显能感觉到进步,整个餐厅确实比从前更加精致了。 更像是唐一臣会喜欢的风格了。 祁尧明明已经强迫自己暂时忘记这个人,不管是什么都等到周六见面再说。可整整一个晚上,除了和Jessica聊天以外的时间里,他满脑子都是唐一臣。 还有上次伦敦的那家糟糕的日料店,唐一臣非常不喜欢,一晚上都没怎么吃,拿到账单时还悄悄翻了个白眼。祁尧其实看到了,觉得很可爱,只是当时正在跟主厨客套,没来得及说,后来也就忘记了。 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也许整件事不是毫无征兆,也许自己只是和那些细节擦肩而过,只是当时没来得及说,后来就再也没能想起。 他忍不住放下了筷子盯着手里端着的那杯酒愣神。Jessica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忍不住凑近一些低声问:“Theo,你想聊聊吗?” 不是作为上下级,是作为认识和相处了多年的朋友。 “不知道。”祁尧没抬头,自言自语道,“我是说,我不知道要聊什么。” 他是有过一瞬间的愤怒,之后是委屈,但现在更多的是困惑和不安,这太复杂了,连带着他和唐一臣的关系,想起来都觉得扑朔迷离。他们不是炮友吗?是只在一起做爱的陌生人而已,事情莫名其妙走到了今天这步,祁尧此刻突然失去了理性分析的能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问题。 “有件事情,不确定和唐先生有没有关系,不过我前些天在领英上看到Sharon升职了。很奇怪,她之前挂的职位是货币政策部门的分析师,今年年初转去战投部做项目经理了。” 祁尧却突然放下手里的空杯,皱眉问道:“Sharon?他的助理?” “嗯,你看。”Jessica找出领英的页面递到祁尧面前,又补了句,“给我的感觉是,她好像不再为唐先生工作了?” 祁尧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具体也说不清,但总觉得唐一臣这么做好像不只是在针对自己。 更准确地说,唐一臣不只是丢下了他。 “帮我把飞机改到今晚,经济舱也行,”祁尧的眼睛里难得闪过一丝慌乱,“之后两天的工作先暂时推掉,等我回来再处理。” 他必须要立刻见到唐一臣。 不知道为什么,祁尧又一次想起一个月前他们在机场分别的时候,他当时就隐隐觉得唐一臣哪里不对,只是当时急着要走,根本没有细想,可就在刚刚,他突然想通了自己上车后依然感觉奇怪的细节—— 那天唐一臣并没有跟他说再见。 第23章 飞机在清晨降落。 外面是一如既往的阴雨天气,祁尧昨晚从餐厅离开后连家都没有回,只随身带着装电脑的公文包走出机场。他习惯性地左转,走了两步才突然想到,今天并没有人来机场接他,没有人会认真跟他道歉说不好意思久等了,也没有人会听他抱怨伦敦的雨。 祁尧排在等待打车的队伍里,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唐一臣的公司——那也是他唯一能记住的和唐一臣有关的地址了。 出租车果然堵在进城的高速上,祁尧曾经很多次走过这条路,可看着路边的风景,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那些时候他都在做什么?是在跟唐一臣聊天吗?那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呢?只是炮友而已,他们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说? 有过那么几秒钟,祁尧在心里对自己妥协道,算了吧,唐一臣并不是真的欠他什么解释,尽管最初自己曾霸道地约定过,时间要听他的,可是已经快三年了,唐一臣如果厌倦了不想再继续,也完全可以理解。 哪怕不告而别是件失礼的事,祁尧就当自己比他有礼貌比他更绅士,理应不跟他计较。 可这个理论并不成立,祁尧在来时的飞机上无数次想起唐一臣看向自己的眼神,欣赏、依赖、眷恋和悲伤,唯独没有过厌倦,祁尧不相信唐一臣只是单纯不想再继续了。 所以自己是来寻找答案的。 可答案为什么那么重要?他又不喜欢唐一臣,这个人想不想继续,要不要离开,到底去了哪里,跟祁尧又有什么关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天气真的很糟糕,明明还是早上,天色却已经昏暗得像是傍晚。 以往祁尧就是在傍晚落地,唐一臣来机场接他,他们先去吃晚饭,然后就去做爱,几乎每次都折腾到快天亮,起初是酒店,后来是唐一臣的家里,他们会一直睡到中午,起来吃个饭,祁尧再坐傍晚的飞机离开,到纽约正好是周日的晚上。 那是每周限定24小时的相处,可为了这24个小时,祁尧需要经历往返近20个小时的飞行。他习惯在来时的路上处理工作,返程的路上休息,看电影或是读书,这样连额外的时差都不需要倒,周一一早可以正常上班。 最后一次从伦敦回去时,祁尧借走了唐一臣书架上一本货币政策相关的书。他是要拿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旁边还放着一本一模一样的,只是封面很旧了。唐一臣笑着跟他解释,说这本书他读过很多次,里面有不少笔记,实在是太旧,又真的喜欢,所以又买了本全新的当作收藏。 后来祁尧拿走的并不是新书,而那本旧书上果然有反复读过的痕迹,几乎每一页都有标注的重点或是唐一臣随手在一旁写下的字。 唐一臣的字非常漂亮,中文英文都好看。第一次走进唐一臣的书房时,祁尧还有些震惊地问,你怎么还爱看纸质书,唐一臣摆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吐槽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也是,其实没什么好震惊的,除了纸质书,唐一臣还有好多老派的习惯。祁尧随手装回来的的棉布手帕就不知道有多少条,他每次都说要给唐一臣带回去,却每次都忘了。那些手帕就叠在洗衣房角落的小盒子里,上面沾染着唐一臣习惯用的香水味,又和祁尧身上的味道混在一起。组成气味的颗粒彼此交织,很快就分不出那到底是属于谁的,过去很久,又同时都散去。 还有他的书,有不止一本落在祁尧那儿。祁尧有着和唐一臣截然相反的审美,尤其是在家里的装修上,他喜欢各种金属、石头和明亮通透的冷光灯,还有不带任何收纳功能的极简家具,整个家看起来就是温馨华丽的反义词。更何况他因为工作时总看纸质资料,对环境保护有点微妙的愧疚感,在很多年前就渐渐戒掉了纸质书,家里除了必要的家具和他花高价拍回来的,被众人吐槽说看不懂的现代艺术品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于是唐一臣的书就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先是一两本,然后是三四本,最初只是随手放在了祁尧床头的地毯上,后来竟然整齐摞出了两排。有天夜里,祁尧接到工作电话,翻身时比往常更轻松地摸到手机,他起身开了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把那两摞书当床头柜用了。他当时还拍了照片发给唐一臣,对方说,那这些书就送给祁律了,你可要记得回礼啊。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要送什么作为回礼。 祁尧的思绪就这样一路飘到了奇怪的地方,等他再回过神来,车已经开到了金融街附近。 下了车,他匆忙走向唐一臣公司的前台,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祁尧煞有介事地说,自己虽然没有预约,但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找唐先生,如有需要,对方可以向唐先生的助理核实身份。 他在讲英文时刻意带了一点点德语口音,戴着戒指的左手不经意地轻叩着桌子,眼神也比平日更加凌厉,明显就是身居高位,不可能被随意敷衍的狠角色。 然而前台只是尴尬地跟他道歉,说祁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您真的没办法在这里见到唐先生。 祁尧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中的逻辑问题,皱眉问道:“什么叫,我不能在‘这里’见到唐先生?” “……因为唐先生已经在新年前离职了,Sharon也不再是他的助理,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可以帮您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 祁尧理直气壮地冲进了那栋楼,他甚至想过,如果唐一臣真的不让前台放自己进去,他要去找哪条关系,联系哪个高层,以什么样的理由强行上楼。 可他却连动用特权发疯的机会都没有,唐一臣根本没想过把他拦在哪里,他只是自己走掉了。 祁尧站在写字楼的门口,刚刚刻意释放出的强大气场被冷雨彻底浇灭,他只觉得自己可笑。 身旁来来往往一直有人经过,还有人站在不远处角落抽烟。去年也是在这里,在一个冬日的深夜,他的身边曾经站着唐一臣。那人吹着冷风抽烟,鼻尖被冻得通红,看起来非常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他。 而此刻,只剩祁尧被冷风吹乱了头发,外套上也沾上了水珠,却不会再有人递给他手帕让他擦一擦。 祁尧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他只能茫然地停在原地。 全世界所有的CBD都长得差不多,狭窄拥堵的街巷,高耸入云的大楼,阴影投在地面上连成一片。人人都忍不住想要往上爬,生怕会被别人踩在脚下,永远都照不到光。 然而祁尧是天生就在万丈高楼之上的人,他从来没有憧憬过,也没有为之奋斗过。他没尝过别人一路走来的苦,可别人也不会知道,站在上面的人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心翼翼才是他付出的代价。 直到他遇到唐一臣,遇到了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加小心翼翼的那个人。 祁尧突然从屋檐下走出来,站在冷雨中,费力地抬起头,往身后的高楼上看去。 他记得唐一臣的办公室在40多层,视野很开阔。那个人拆了自己房间里的烟雾报警器,工作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站在窗边抽烟。 唐一臣肯定也跟自己一样,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往前走一步吧,结束这一切吧,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金钱、地位、荣誉,这些东西他都不在乎,他真的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祁尧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对于唐一臣的感情,和他为什么一直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不喜欢这个人”。 因为唐一臣就是他,他就是唐一臣。 他们分享着同样的不堪,同样的痛苦,同样无法言说的孤独,和同样的,吸引着别人却折磨着自己的命运。 只是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祁尧把那些东西如数咽了下去,让他们变成养料、变成阳光和水。他骨子里的狠决、暴戾、攻击性,还有他可怕的掌控欲和他的自负都是那棵树上结出来的丰硕果实。 而唐一臣选择把那些东西背负在身后,他温和无趣外表下的偏执、谨慎、焦虑,还有他对一切痛苦伤害照单全收的自我惩罚和自我厌弃,都是他艰难前行时流下的血泪。 唐一臣比他更早看透了这些,具体是什么时候祁尧暂时还没想到,可唐一臣一定早就知道了。他知道祁尧的抗拒,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鄙夷,但他依然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温柔而真诚地对待祁尧,继续遵从他们之间从未平等过的约定,给予祁尧陪伴、支持,甚至是……爱意。 直到他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离开,他也就只是把祁尧留在了原地,给了他体面,还给了他指责自己的机会。祁尧大可以把一切情绪都宣泄在唐一臣的不告而别上,这是唐一臣给他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一个出口,一个能用来结束一切的句号。 祁尧会因此不再怀念,他过分重要的自尊会让大脑立刻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如果没有意外,祁尧可以很快忘记唐一臣,再也不想起和他有关的一切。 唐一臣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根本不欠祁尧任何解释,真正有所亏欠的人从头到尾都是祁尧。 第24章 祁尧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他在路边打了辆车,想去唐一臣家,却发现自己连唐一臣家的具体地址都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栋房子建在河边,主卧带一个很大的露台,唐一臣坐在露台的沙发上抽烟时,他们可以看到不远处亮着灯的塔桥。 他只能告诉司机,先往河边开,至于到了河边再怎么走,他能不能成功找到那里,这些祁尧都不知道。 怎么会有他这样粗心的人,一千多个日夜,几百次飞行,祁尧甚至都记不住唐一臣的门牌号和车牌号。可同样的,又怎么会有唐一臣那样贴心的人,他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能把祁尧周末限定的24小时计划得天衣无缝。 而祁尧竟然从来都没把那些心思放在眼里,他只觉得唐一臣的好是理所应当,就因为他坚定地闭上眼睛,说服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于是那人无论做了什么,祁尧都不在乎。 车子已经开到河边,那条蜿蜒的河流穿城而过,沿岸有多少建筑,祁尧这么找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可他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范围已经被缩小在伦敦城里,南岸北岸各找完一圈,天都快黑了。祁尧从前只知道自己不太记路,今天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路痴。 直到第三次走过北岸安静的小巷,祁尧终于在昏黄的路灯下发现了熟悉的房子。听到他说“靠边停车”时,就连司机都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屋里并没有亮灯,今天不是周末,按理说唐一臣家不会没有人,可房子看起来却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祁尧走过去敲门,没有人应声,他顺着屋子走了一圈,却在门口不远处的草坪上看到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正在出售,还标了中介公司的电话和地址。在祁尧反应过来之前,电话已经拨通了。 今天天气这么差,又到了下班时间,对方本来还在跟祁尧商量能不能改天,可祁尧异常坚定,只说自己现在就要看房,只要能看,他愿意支付各种额外的费用。 中介赶来时,祁尧就站在门廊下。他脊背挺得笔直,两只手塞在大衣口袋里,表情看起来很冷硬。 可他心里根本就是一团乱麻,多少年了,祁尧都没体会过比现在更混乱无助的感觉。唐一臣把房子卖掉意味着什么?他是真的离开伦敦了吗?他还能去哪儿呢? 如果,只是假设,如果祁尧真的再也找不到唐一臣了,他要怎样接受这个现实? 这栋房子地段好,面积也大,室内又装修得精致华丽,在网上挂出的价格几乎是个天文数字,一个月了,中介只接待过寥寥几波看房的客人,对房子的构造也不是很熟悉。外面太黑,推门进去后,他眯着眼睛到处找开关,祁尧没说话,只是垂手往右边墙壁上摸去,下一秒,沉寂已久的房子终于被完全照亮。 那处开关的位置的确有些独特,祁尧也曾经问过,唐一臣最初只是笑,却不跟他解释。直到之后的那个周末,他在出门前特意没有留灯。那天的天气也不太好,冷,又在下雨,唐一臣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走过下车之后的两步路时,他悄悄握住了祁尧的手,手指顺着对方袖口一点点往上蹭,祁尧被他撩拨得心痒,两人站在门廊前就开始接吻。 他们一路吻到进家门,屋里漆黑一片,祁尧环住唐一臣的腰把人推到门上继续,唐一臣左手被他攥在手里,右手随意往旁边一搭,正好按在了开关上。 那天屋里也像这样,突然就变得灯火通明。 在暖黄灯光的照射下,唐一臣被吻得湿漉漉的嘴唇,和他镜片后面带着笑的眼睛都看起来格外诱人,祁尧停下动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唐一臣的脸就在他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变红,最终忍不住垂下眼睛,两只手却环住了祁尧的脖子——一副迫不及待要把自己交给他的样子。 那之后,祁尧就记住了唐一臣门廊处的开关位置,更记住了那天灯光亮起时,那人好看的脸。 原来他也不是粗心,他还记得许多细节,那些他和唐一臣共同拥有的记忆,那些被他可以忽略的动心的证据,祁尧全都记得,可现在他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中介还在给他介绍这栋房子,原本墙上挂的画都已经不见了,屋里只留下了大件的家具,上面都罩着白布。祁尧还记得客厅里的沙发有着花纹繁杂的木制扶手,有次做完后,唐一臣后腰处被压红了一片,气得他随手抄起沙发上的抱枕砸进祁尧怀里,祁尧又心疼又好笑,哄着他说了半天好话才算完。 类似这样的片段还有太多太多,祁尧好像突然明白了唐一臣一定要卖掉这栋房子的理由,站在这个空间里的每一秒,祁尧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个人的脸,连他都想要逃避,更何况是那个早早动了心,却绝望地得不到任何回音的人。 祁尧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现在已经很晚了,他虽然感觉不到饿,却也清楚知道再这样待下去,他的大脑更没办法运转。 伦敦不是以美食著称的城市,祁尧每一次要去尝试新的餐厅都踩雷了,可唐一臣带他去过的所有餐厅却都是好吃的。他们曾经那么亲密过,分享食物,也分享快乐,而那些场景,祁尧全部都记得。他根本没办法再自欺欺人,早在很久之前,和唐一臣相处的24小时就已经是他每周最值得期待的事,就算能够骗过自己的心,也没有人能骗过记忆。 天气这么冷,是要吃点暖和的东西,不然就去吃火锅吧,祁尧还一直记得那碗味道鲜甜的花胶鸡汤。 离开之前,祁尧突然想起什么,他转过头,问中介是否了解这栋房子的主人。 然而中介却说,这里的产权是挂在一家公司名下的,他不清楚屋主的情况,只能把公司名称告诉他。 工作日的晚上,又已经过了饭点,中国城看起来有些冷清。祁尧坐进店里,服务生拿来菜单,他仔仔细细翻了两遍,发现自己上次吃过的大部分食材都没有写在上面。 服务生估计是新来的,面对祁尧的问题,他只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道:“菜单上的东西都可以点,都有的。” 祁尧也懒得再追问,只是点了和上次一样的锅底,又随便点了些东西。 等待上菜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搜索刚刚中介告诉他的那间公司。 表面上看只是一家很普通的贸易公司,跟唐一臣没有半点关系,他刚要继续查下去,锅底已经被端上了桌。鸡汤闻起来很香,祁尧冷了一整天的胃也随即发出求救信号,他把手机放在一边,给自己盛了一碗,刚喝下第一口却忍不住皱了眉。 闻着跟记忆中没什么区别,但喝起来就知道不一样了。汤底有点稀,鲜香味并没有上次那么明显。其实祁尧不算是对食物挑剔的人,只是他吃过更好的,就总忍不住想要比较。 面前摆了满满一桌子菜,锅里也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泡,可祁尧垂下眼睛,看着桌上那碗汤,突然又不想吃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可能还有点莫名的委屈。唐一臣走了,就连两个人一起来过的餐厅都变得不一样,那个人根本就没留下任何东西,祁尧连怀念都无从下手。 也许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太严肃,老板娘有些好奇地走过来,礼貌地问他是不是菜不合胃口,祁尧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老板娘先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小唐的朋友吧!” 祁尧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更不知道老板娘和唐一臣这么熟,他好奇地问:“他常来这里吃饭吗?” “那倒也没有,”老板娘是个健谈的人,说着竟然拉开椅子坐在了祁尧对面,“前些年和他弟弟一起来得多一点,后来就不太过来了,但小唐一直很照顾我们生意,还经常推荐朋友来这里吃饭。” “弟弟?” 祁尧从未听唐一臣提起过他的弟弟。 “是啊,个子比小唐还高一点,长得有点凶,但在小唐面前就一直乖乖的,是个很能吃辣的小孩,后来好像去别的地方工作了,小唐也不常来了。” 祁尧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他一时间有些尴尬,随即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唐一臣。 唐一臣知道他的朋友、情史、家庭,那些好的不好的,哪怕是不愿开口讲给别人听的事,祁尧都告诉了唐一臣,可对方却从来不说。祁尧不是小孩子了,他没办法拿这个来指责谁,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没表现出在乎唐一臣的故事,他没问过,甚至不好奇这个人的过往,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步,唐一臣可以说走就走,因为他笃定祁尧找不到他。 “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汤比那次的差点?”老板娘看他一直没动筷子,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店里确实每天会额外煮一点自己喝的汤底,主要也看今天来了什么好食材,但煮的少嘛,就算是熟客来也要提前订的,平时确实吃不到。” “你是不是爱吃海鲜?我记得小唐那天特意打电话过来,一定要我把二楼的小房间收拾出来,还给你准备了虾和螺片。那海螺还是我老公特意跑了趟码头买回来的呢。” 老板娘的记性好得离谱,巧合的是,祁尧一直记着的也是那道菜。螺片在鲜甜的锅底中涮个几秒,吃起来口感还很脆嫩,他在别处再也没吃过,唐一臣真的很了解他的口味。 “不吃算了吧,桌上的菜都退了,我去给你煮碗面——” “不用这么麻烦,”祁尧赶紧打断道,“没关系,这些菜也不用退。” “你是小唐的朋友,不用跟我客气的,我们这家店沾了他不少光,税务申报还有商业贷款的一些事情,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小唐帮我们找的人。煮碗面而已,哪里就麻烦了。” 老板娘说着已经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祁尧一个人被留在桌上,既觉得很奇妙,又觉得理所应当。唐一臣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总是留着一点很难得的真诚,无条件地交给身边的每个人。祁尧从前选择性地忽略了太多和唐一臣有关的事,如果不是今天的这场雨,如果他没有再一个人来到伦敦,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发现。 那碗面吃完,店里也快到了打烊的时间,祁尧这才意识到自己连酒店都没定,外面的雨一直不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老板娘商量,问能不能在店里多坐一会儿打个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Jessica马上接了起来,祁尧有些意外,随即了然地问:“是有事要找我吗?”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Jessica也不兜圈子,答得很直接,“本来明天应该去见Tillie公司的法务,我改约到下周,Tillie发了好大的脾气,一直在问你去哪儿了。你也知道,她是我学姐,别的人我都还能应付,对她,我是真没办法。” “没事,你约到下周就好,我周一就回去。” “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是怎么了?我给你订了酒店,还是之前的套房,还让前台准备了两套换洗衣服。周一回来上班,那你还是坐周日晚上到达的飞机吗?到时候我去机场接你,顺便跟你说一下这两天工作上的事。” “谢谢你Jess……”祁尧从前很少会做出这样头脑发热的决定,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又跟了句,“麻烦你了。” “别说这种话,”Jessica在电话那边突然严肃起来,“我做这些是为了完成工作,又不是因为对你有其它的个人感情。你给我开工资,就是在雇佣我做这些事的,我靠这个赚钱,所以你不用为这个跟我道谢。” 这话像极了祁尧平时的口吻,然而祁尧却总觉得Jessica意有所指。 “……知道了。我一会儿给你发一个公司,去查一下,我要知道他在哪儿。” 电话那头,Jessica沉默半晌,放轻声音问道:“Theo,你想怎么查?” 关联公司,往来账目,资金流水,这些东西当然能查,也当然能找到唐一臣真正的去向。可这是大张旗鼓的查法,不仅唐一臣很快会发现,别人也一定能知道有人在调查他,说不定会给他带来麻烦。 其实问题不在于祁尧想怎么查,而是他到底有多迫切,多坚定地想要找到那个人。尤其在现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找到唐一臣后要说些什么,如果唐一臣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开了,那他是不是也应该成全对方,不再自私。 祁尧最终也没能回答那个问题,他挂断电话后打车回酒店,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才终于有机会把过去这一整天的所有经历和感受重新拼凑出来。 他从前来伦敦出差是很喜欢住在这里的,最初那几次,唐一臣也来过。 祁尧突然想起什么,他起身,像唐一臣习惯的那样,关掉了屋里所有的灯,把窗帘紧紧拉上,让整个房间都陷入黑暗中。 对于那人的习惯,他最早感觉很震惊,中间有段时间则是烦躁,到后来就只是无奈了。祁尧觉得唐一臣偏执,觉得他这样做让自己不舒服,曾经一度还因为这件事情想要和唐一臣结束这段关系。 他从来都没想过,唐一臣到底为什么会这么不安,或者说,只是把灯关了,他就能安心了吗?他就真的不再怕了吗? 还有,后来为什么又同意开灯了呢?最后一次,他们在上州破旧的汽车旅馆里做爱,唐一臣甚至连窗帘都没拉。 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也许唐一臣也很需要他。祁尧是为数不多能给他安全感的人,因为抱住他的人是祁尧,所以唐一臣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能收获一秒的平静,他也许能有一秒钟不怕了,不再担心,也不再固执了。 “Jess,”祁尧在黑暗中拨通电话,“还是要查。把你能想到的城市,除了伦敦和A市以外,所有外资投行最近半年的中高层人事变动都查一下。他不愿意回国,又从伦敦离开了,那一定要有个去处。你去查这个,小心一点,如果被人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 他一定要找到唐一臣,哪怕不只是为了自己。 第25章 然而时间已经进入三月,祁尧却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Jessica新建了一个Excel文档,上面打过钩的信息有几百条,其中还有一些是祁尧亲自找人确认的,范围也已经从投行扩展到了私募基金咨询公司和大型跨国企业,但没有就是没有,唐一臣整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祁尧完全找不到一点踪迹。 祁尧的日常工作都没有搁置,该去的饭局和应酬也一个不落,只是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许多,情绪也不好,在办公室发脾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剩下的时间都在发呆。 Jessica只以为他是因为找人的事毫无进度而心烦,但其实不只是这个。祁尧最近总是频繁想起过去三年里,他和唐一臣相处的许多细节,起点是怀念,终点是自责。 他怎么能错过了那么多,却依然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他明明都看到了,唐一臣的犹豫、唐一臣的脆弱,还有他的眼泪,一次又一次,他疲惫的笑意,眷恋的目光,然后是那次上州之旅,自己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替对方想过。 在返程的最后几个小时里,祁尧没心没肺地睡了一路,而唐一臣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他曾经想要的终点越来越远,最终目睹祁尧离开的。 如果能够找到他,不管还有没有可能,不管唐一臣是不是真的再也不想给自己机会,祁尧总能告诉他,是他错过了,是他忽略了,是他自欺欺人,唐一臣的所有心意对他来说都是珍贵的,不值得的那个人从来都是祁尧。 又或者,只要唐一臣允许,祁尧可以追求他。就从头开始,一切归零,这次换祁尧来努力,他愿意把主动权都交给唐一臣。 爱意是颗种子,只是迟迟没有开花结果而已,错综复杂的根系早已深扎在祁尧心里,哪怕他想要放弃,也无济于事。 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像爱上一个打定主意不会爱上自己的人一样——连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祁尧也延迟体会到了。 月中的一天下午,Jessica突然敲门走进祁尧的办公室,告诉他今天晚上需要加班,因为给他定了周五飞开普敦的机票。 又是一年一度那家南非公司年会的时候,今年祁尧依然收到了邀请函。 “去碰碰运气吧,万一唐先生在呢。”Jessica两手一摊,她也是实在没办法了,祁尧不准她深挖,工作上几乎从没栽过跟头的优等生心情一样好不到哪儿去。 “请了我,他就一定不会去了。”祁尧皱着眉头苦笑。 这段时间以来,每次提前唐一臣他都是这幅表情。Jessica从本科就认识他,还从来没看过祁尧这样。作为朋友,她也觉得于心不忍,叹口气又说,“那就当散心了,如果你想,周一回来也行,这边的工作不用担心。” 年会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祁尧猜得也没错,唐一臣并没有来,他喝了几杯,连跟唐一臣有关的八卦都没听到,越待就越觉得索然无味,跟几个重要的客户和合作伙伴打过招呼后,祁尧索性提前离场了。 从前工作压力太大或是状态不好的时候,除了常规的解压方法外,祁尧还喜欢走路,顺着城市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很适合放空和思考问题。可他现在甚至不能再这样走路了,因为他没办法放空和思考,只要安静下来,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人。 来之前,祁尧特意让Jessica定了去年的那间酒店,还是同一个套房。他洗完澡出来躺在床上看书,翻了没几页又把kindle扔在一边。 房间里很安静,祁尧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发呆,毫不意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去年此刻在这间房间里他和唐一臣做过的事。 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连带着性欲都下降了许多,从前看到唐一臣红着的眼眶,他马上就能精神起来,现在想着却只觉得难过。床脚的木制雕花立柱还好好地竖在那里,闭上眼睛,祁尧还能看到唐一臣雪白的脚踝被自己用领带绑在上面的场景,可睁开眼睛,屋子里空空荡荡,他什么都抓不住。 这哪是散心,根本就是找罪受。祁尧无奈地起身,走进浴室冲起了冷水澡。不是为了泄火,他只是单纯的烦,除了工作时能勉强集中注意力,做别的都很难,一旦空下来就更是浑身不舒服。 被冰冷的水浇了半个多小时,祁尧终于感觉好了一点。他向来都不太怕冷,这下也难得觉得浑身都冻透了,手脚都是冰凉的。 祁尧站在床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很突然地记起,去年唐一臣睡着时,自己握住他的手,那触感也冷得像坨冰。 他们那天到底聊什么了?祁尧反复回忆着那天的对话,Louisa,父亲,雪山。 ……还有他出柜的故事。 祁尧终于知道了那个确切的日期,就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那天自己心情不好,坏脾气全都发泄给了唐一臣,直到第二天上飞机时,唐一臣走路依然有些一瘸一拐的,脚踝被自己绑过的地方肿起好高一块。可那天晚上唐一臣那么温柔,他给了祁尧怀抱,给了他吻,让他第一次安心地想起那些并不愉快的过往,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部分过去袒露出来。 那时候的唐一臣是不是觉得,自己终于要拥有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巴别塔,言语和心意相通,从此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祁尧说了什么?他说起自己爱达荷的朋友,说他不接受别人把自己当做选择。 他就差说明白自己不接受唐一臣了。 彼时的祁尧也不是故意为之,然而,但凡他在那之前有过一点点了解,认真听过唐一臣的话,就会知道,这个人一直痛苦的,自我惩罚和自我折磨的根源,不就是因为他没办法出柜吗。 他把唐一臣和那个朋友放在一起比较,可唐一臣如果能够像自己的朋友一样,就去找个女人形婚,结婚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他还会痛苦这么多年吗。 那明明是唐一臣最后的坚持,却最终变成了祁尧拿来扎进他心口的最尖锐的一根针。 从那天开始,到上州那次分别,有将近十个月的时间,中间他们每一次见面,每一次通话,每一次聊天,唐一臣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祁尧甚至不敢去想。 他着急地拿起手机,拨通Jessica的电话,对面刚接起来,祁尧就飞速说道:“给我订一张去A市的机票,现在,马上。” “你等下,我正要打给你。”Jessica倒是难得听起来比他还要着急,“别去A市了,你看我刚转发给你的邮件。” 祁尧其实依然不觉得唐一臣在A市,他只是冲动地很想去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他总得做点什么,这种无望的等待实在是太过折磨。可Jessica的语气异常笃定,祁尧只好把自己的冲动先放在一边,耐心阅读那封邮件。 那是发给律所的邀请函,一个过几天将在H市举办的金融论坛,受邀人不仅有金融界、银行业,还有一些律师,专做跨国公司相关项目的。祁尧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刚要开口问,Jessica马上又提醒,“你看最下面,日程那栏。” 祁尧一头雾水地点进去,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活动第二天,主办方安排了几个小型的讲座,其中有一部分的主题是货币政策与宏观调控,被邀请的发言人里赫然写着唐一臣的名字,介绍是某投行大中华区策略顾问。 他竟然真的回国了。 祁尧隔天一早就从开普敦回了纽约,为了去参加那个论坛,他必须先把最近手头上的工作都处理好。 Jessica会和他一起去H市,倒不是为了盯着祁尧,实在是因为老板最近没心情工作,除了维系一下和老客户的关系外,新客户几乎没有。本来主办方邀请的就是律所,祁尧忙着会情人,Jessica正好趁机发一发名片,让自己年终奖的数字更好看一些。 飞H市的前一天晚上,祁尧难得失眠了。他睡不着,索性起来把已经打包好的箱子又拆开,钻进衣帽间,研究到时候究竟该穿哪套衣服,配哪对袖扣,系哪条领带。 他一向自信,人生中都少见这种为了穿衣打扮而犹豫的时刻。祁尧当然知道这些东西也没那么重要,他与唐一臣之间互相的吸引和欣赏和那些东西没什么关系。可是在面对唐一臣的时候,祁尧总是会被一些动物本能所支配,掠夺、占有,或是像现在这样,求欢。 他想看起来再耀眼一些,想要做观众席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唐一臣注视的人。 祁尧算准了时间,下飞机后回酒店洗澡换衣服,然后直奔会场。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疲惫的痕迹。来之前那几天,工作结束后祁尧都泡在健身房里。突击训练是有效果的,他现在看起来比前阵子更加结实了,穿上量身定制的西装后,肩背宽阔,腰细腿长,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讲座安排在三点钟开场,祁尧去的更早一些,提前在后排选了个正中间的位置。 他当然想坐在最前面,坐在唐一臣旁边更好,可万一唐一臣真的不想要见他,或者因为看到他而状态不好,祁尧不想逼他逼得这么紧。 爱人的心总是比平日里更矛盾,也更小心翼翼,祁尧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愿意给,付出之前却还要多想一步,那人会不会喜欢。 一共请了三位嘉宾,唐一臣是第二个出场,祁尧低头回了封邮件的空档,屋里已经差不多要坐满,他远远看到第一排有个很像唐一臣的背影,又不太敢认,忍不住后悔,早知道就坐得再靠前一些。 其实一个人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发言时间,可祁尧还是觉得漫长,坐立难安,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想着快点,再快点,明明已经等了这么久,可真的要见到唐一臣了,只觉得多一秒都是折磨。 终于,第一位嘉宾发言结束,全场的掌声也结束后,第一排角落里的男人站起身,信步走上台。 唐一臣瘦了。 这是祁尧看到他的第一反应。 他真的瘦了很多,脸颊和眼眶都有些陷进去了,下颌线也比从前清晰很多,下巴更是完完全全变尖了。他先是跟大家礼貌地鞠躬,然后伸手调整着麦克风的角度,右手抬起时,露出一小节手腕,在聚光灯的照射下白的发亮,却比祁尧记忆中的细了一大圈。 祁尧隔着人群看向那张脸,那些曾在脑海中排演过很多次的情绪全都作废,剩下的就只有心疼。 才过去短短三个月,他怎么这么瘦了。 祁尧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他知道自己想念这个人,却在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才明白那样的想念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等他再反应过来时,唐一臣已经朝观众席鞠了个躬,转身向台下走去。 祁尧也准备起身,他想先去走廊上等着,等到讲座结束,他要第一时间看到唐一臣。 然而第三位嘉宾刚说完开场白,一个年轻男人突然走到了唐一臣身边,紧接着,唐一臣跟他走向旁边的楼梯。那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还把手机递到唐一臣眼前,唐一臣凑近去看,侧脸几乎贴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然后他们又小声交谈了几句,唐一臣转身往门口走。大概是因为灯光太暗,他上楼梯时没有站稳,跟在他身后的男人马上扶住他的腰,唐一臣扭过头来跟他说话,脸上还有些笑意。 然后他们就消失在了祁尧的视线中,等祁尧说了一路“不好意思”离开座位追到门外时,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第26章 两周后,A市。 祁尧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周,他打着来拜访客户的旗号,把Jessica留在了纽约。Jess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去的,每天除了打电话汇报工作,还要额外问问他的归期,生怕他乐不思蜀忘了回来。 可祁尧暂时还没有体会到“乐”的部分。他并没有见到唐一臣。 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人打听,也不能贸然跑去唐一臣的公司围追堵截。离那人最近的时刻也不过是通过朋友牵线,和唐一臣的大老板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桌上无意间提起,听对方夸了几句唐一臣的业务能力。 祁尧顺着问下去,对方却岔开话题,只是语焉不详道这位唐先生不是一般人,选择他们也不只是为了职业发展,而自己和他并不算是完全的上下级关系,平时很少打照面。 好在祁尧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大概知道了唐一臣回国的原因,却也因此更小心谨慎起来。 毕竟就在唐家人的眼皮子底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唐一臣的未来,哪怕只是为了他能过得轻松一点,祁尧也不可能由着性子胡闹。 在Jessica第很多次问起他到底要什么时候回来时,祁尧终于说了实话。 这一次他给自己十天的期限,不管能不能见到唐一臣,十天过后他一定会回纽约。但这只是个开始,祁尧在考虑来A市定居的事,他希望Jessica也能好好想一下,如果愿意跟他一起来,他们可以再商量,如果不愿意,Jess就继续留在律所。 这不是件小事,祁尧是拿美国护照的,在国内他不能作为律师执业。他执意要留下,就是做好了牺牲事业的准备。赚钱还是小问题,但他如果在这个年龄退出律师界,实在是可惜。 但祁尧不是冲动行事的人,更不会随便说说。Jessica这才意识到,他跟唐一臣之间的关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深,也更复杂,整件事都开始朝自己预料不到的地方发展。 距离返程还有两天的时候,祁尧终于得到了一个小道消息,明天晚上会有几个外资银行的高层一起吃饭,唐一臣也要参加。 祁尧正好要请客户吃饭,他刻意把地点定在了同一家餐厅,就在唐一臣隔壁的包间。好在餐厅隔音足够好,不然祁尧一定没办法专注地吃饭或是应酬,他只会不停关注着隔壁的一举一动,恨不能那堵墙立刻消失。 九点刚过,祁尧的手机准时响起,而隔壁的人比他早一分钟接起电话。 电话是从伦敦打来的,祁尧知道,唐一臣一向谨慎,纽约的电话他未必会轻易接,但如果号码是伦敦的,他至少会接起来问问是什么事。打电话的人当然是祁尧安排好的,也不会那么快露馅,祁律算准了时间,推开门来到走廊上,果然,唐一臣正站在一边,皱着眉听电话。 “Ethan,”祁尧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往右手边走,消防通道的门是开的,里面没有监控。” 唐一臣刚要说话,祁尧又平静地补了句,“听我的,不然我可就要在这里亲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下巴,走廊角落里,摄像头正闪着红光。 消防通道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昏暗的灯光惨白惨白地照在唐一臣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比早先讲座上更瘦削也更憔悴。他站在墙角,垂下眼睛,疲惫地问:“祁尧,你到底要干什么?” 祁尧沉默着凑近,还能闻到唐一臣呼吸间的一点点酒味。唐一臣没躲,也不看他,直到祁尧声音很轻地问他:“生病了吗?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唐一臣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垂在身侧的手也有些抖,祁尧又走了半步,几乎贴在了他的胸前,唐一臣终于再也忍不住,他看向祁尧那双漂亮的墨绿色眼睛,小声说:“Theo,你别这样……” 祁尧本来准备好的开场白,在看到唐一臣又一次站在自己面前时,竟然一句都说不出口。两人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唐一臣又问:“Theo,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但不是现在。” 祁尧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腕看表。唐一臣那边不是什么随便的应酬,他不能把人留在这里太久。他又走近了一点,凑在唐一臣耳边,轻声问他:“我想抱抱你,行吗?” 行吗。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唐一臣鼻子一酸,险些就要伸手抱住祁尧了。 从前祁尧也会这么问他,在床上,但多数时候都不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倒更像是在逗他似的。再深一点,行吗?夹紧一点,行吗?唐一臣肯定要说不行的,可每次都显得像是欲拒还迎一样,祁尧就更来劲,听到他说不行恨不能还要更凶一点。 可这次不是。唐一臣知道,哪怕自己只是摇摇头,或者表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抗拒,祁尧都会马上后退,再也不会勉强他。 他不想看祁尧这样,祁尧是不应该这样的,就算唐一臣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他依然看不得祁尧这么请求自己。 唐一臣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祁尧西装外套的下摆。祁尧得到了许可,终于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怀里人这几个月来的消瘦,祁尧左手抚过他凸起的蝴蝶骨,右手紧紧勒住了唐一臣的腰,像是要把这个人牢牢嵌进自己身体一样。而唐一臣最终也没有伸出手去回应这个拥抱,只是把脸埋在了祁尧颈侧,闭上了眼睛。 当祁尧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他时,唐一臣哑着声音说道:“Theo,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是在征求意见,也不是在问他,却也不是态度强硬的陈述句,他像是说给祁尧听的,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而祁尧只是一言不发地拉开了消防通道的门,直到看着唐一臣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才又走了出来。 距离春节那天回家报道才过去两个月,唐一臣已然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暗潮汹涌。 这几年,爷爷虽然并没有真正放权,可随着小辈们都渐渐长大了,家里人也各自都有了新的算计。爷爷家的这些孩子们好歹还算是亲兄弟,唐家另一支就不一样了。爷爷那辈兄弟家的孩子们虽然都同姓唐,心思却完全不是在一起的。 选择外资投行是爷爷也同意的决定,毕竟唐一臣这个履历,比起国字头的企业,还是维持原状比较合适。只是父亲不太开心,倒也不只是为了工作,更多还为了唐一臣没跟家里商量,自作主张搬出去住的事。他习惯唐一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事情,本想着人回了国会更好拿捏,却没想到唐一臣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除了每周末都要回爷爷家吃饭外,唐一臣日常的工作、应酬,还有需要露脸的场合都排得满满当当。他手上还有些自己的生意,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家里人的动静。有人要利用他,有人要算计他,有人有求于他,还有人怕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唐一臣每天忙得心力交瘁,睡不好觉成了常事。 可是见到祁尧的那个晚上,唐一臣竟然意外地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下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唐一臣一个人往前走,他走了好远的路,已经要筋疲力尽了,可每次想要停下时,在路的尽头都会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唐一臣就那样朝他走了一路,直到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祁尧眨了眨自己墨绿色的眸子,笑着对他说,“我先走了,祝你一路平安。” 那是上州之旅结束后,站在机场外,祁尧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唐一臣瞬间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拿起手机,才刚过六点。韩檀突然给他发微信,唐一臣直接拨了电话回去,对方刚下夜班,问他这周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高江北出差了,可以叫上小桥和阿泽一起。 餐厅是没能来吃饭的人选的,一家新奇的融合菜,不中不洋的那种。高江北说他们家有春季的限定菜单,过了这十天就吃不上了,他今年赶不回来,让韩檀替自己去尝尝。 小桥本科还有几个月毕业,这阵子正在实习,就在唐一臣之前的公司,两人刚一坐下就聊起了公司里的八卦,秦鹭泽则忙着跟韩檀吐槽他们共同的一个朋友,直到菜都上得差不多了,四个人才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桌上。 看起来青青绿绿的一片,倒确实挺有春天的感觉。 服务员认真跟他们介绍每道菜的食材做法,最后剩的是一道罗勒扇贝配青豆。韩檀听到这菜名笑着问,是不是说反了,哪有用扇贝配青豆的,不该是反过来吗。 可那道菜的主角确实就是青豆,颜色鲜嫩,味道也清甜,唐一臣尝了两口,觉得好吃,刚要再动筷子,突然想起好像曾经也有人在这样的季节跟自己提到过这样的菜。 只是他还没有去吃过,就再也吃不到了。 也许真的是因为唐一臣的那句“最后一次”奏效了,之后一段时间,唐一臣都没再见过祁尧。 他中间去巴黎开会,行程余出一天,唐一臣犹豫再三,还是订了火车票,往返一次伦敦。 也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去处理账户上的事情,其实就是想去转转。还在伦敦的时候,他总想着要往外跑,真正离开以后,哪怕只是两三个月过去,都还是觉得想念。 事情很快办完,距离返程的车还有几个小时,又已经过了饭点,唐一臣觉得打车去中国城吃火锅。他一进门就被老板娘热情地拉住聊天,菜上得快,唐一臣一边吃一边陪她聊着,说了没几句,老板娘突然说,前段时间你有朋友来过。 唐一臣曾经推荐很多朋友来这家店吃饭,他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随便哪个人,可老板娘接着又说,是长得很帅的那个混血男人,之前你带他来过。 唐一臣放下筷子,有点不太确定地问,是上次带他来吃花胶鸡的那个吗?眼睛是绿色的? “对对对,但眼睛什么颜色我没记住。他来过两次呢,第一次是刚过完年不久,上个月又来了。” 唐一臣疑惑地皱了眉,祁尧到底想要干什么?他觉得自己从前好像是明白这个人的,可现在却像是完全看不懂了。 第27章 更让唐一臣看不懂的是,从巴黎回去后,他竟然有好几次险些偶遇祁尧。 第一次是在公司。 唐一臣平时不太在公司待着,他本来就不用坐班,一周也就有事时去个两三次。那天他碰巧有个会,正是下午最犯困的时候,他和杨书往电梯间走,远远就看到那里有个熟悉的人影。 这一层全是高层的独立办公室,公司的法务和CFO在陪祁尧等电梯,三个人聊得很热络,唐一臣的困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想也没想,立刻又扭头往办公室走,杨书倒是很快跟上了他的脚步,只是有点疑惑地问:“怎么了?忘拿什么东西了吗?” “你去打听一下,问问他们下午约了谁见面。”唐一臣勉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公事公办态度,心里却已经慌乱得不行。 杨书扭头看向电梯间,随口答:“那好像是大老板介绍来的律师朋友,美国人,应该不是因为这边的事情。” 看唐一臣没吭声,他又贴心地问:“需要我去查一查那个人吗?” “……不用。”唐一臣只闷头往办公室走,犹豫了下还是又说,“他要是再来公司你记得告诉我。” 几天后,唐一臣出去应酬,结束时已经快三点了。他喝得有点多,头晕得厉害。好在这个时间路上也没什么车,杨书特意没走高架,一路慢慢开着,让唐一臣在后排醒酒。 车停在红灯前,唐一臣正跟杨书说,最近天气真好,晚上风也凉快,好适合出来散步。 他话音刚落,空荡荡的人行道上突然走过一个人,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了一点,衬衣袖口也挽起来。他就那么大踏步地往前走,杨书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向唐一臣,唐一臣也立刻坐直了身子。 是祁尧。 唐一臣记得祁尧说过,他工作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会喜欢出去走路,一边走一边想事情,人会更专注,心情也会慢慢好起来。 红灯很快结束,祁尧已经过了马路,朝汽车行进的反方向继续走了。唐一臣靠在车窗边,看到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人的脚步很坚定,可在凌晨三点的街头却看起来格外寂寞。 唐一臣好想上去抱抱他。 本来以为这只是巧合,然而没过两天,唐一臣又碰到祁尧了。 他是出去见人的,车停在路边,他刚要下车,一抬头又看到路边咖啡店里的熟悉身影。祁尧正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排队买咖啡,轮到他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拿出卡包刷信用卡,店员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出土文物。 店里是一整面的玻璃,要是现在下车肯定会被他发现。 车门明明已经打开了,唐一臣却又忍不住坐了回来,让杨书下去给他买咖啡。 他说这话时左手正端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杨书看他一眼,又伸长脖子往咖啡店看,也没再问别的,只是下车前顺便放下了唐一臣这侧的遮光板。 祁尧比杨书早了几分钟从店里走出来,他今天没戴眼镜,也没穿西装,只穿着件深色衬衣。那通电话还没有打完,不知为何,唐一臣总觉得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好,眼睛里总有种异样的疲惫。 难道是工作出现了什么问题?他从前也常来A市出差,但总不会待这么久的。唐一臣莫名有点介意,直到杨书拿了两瓶水回到车上,貌似不经意地随口提起:“他电话里好像说明天要回纽约。” 果然是因为工作来的,唐一臣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却依然像是停在半空,空落落的。 唐一臣知道自己卑鄙。明明是他主动要离开的,拉黑了那人,抱着再也不见的心思走的。也是他跟祁尧说“最后一次”,连伸手回应他的拥抱都不肯,是他远远看到那个人就躲着不见,生怕会和他打照面,明明看到祁尧状态不好,也不愿意上去问一句。 可也是他,在每一次见到祁尧的时候,心里都忍不住期待着,如果不是巧合就好了,如果祁尧真的是想来见他的就好了,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因为放不下在找他就好了。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每次见到祁尧唐一臣都要花很长时间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好在祁尧就要回纽约,唐一臣也想找个地方散心,于是两天后,他带着杨书去M市出席了一个峰会。 会场定在星级酒店里,富丽堂皇的,很舒服,只是没什么意思,三餐也就是正常发挥的普通自助餐。傍晚空出几个小时,唐一臣决定和杨书一起出去逛逛。反正他现在也没时间出去旅行,这种不怎么累的应酬场合就当出来玩了,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酒店里。 他争分夺秒地要往外跑,衣服也没换,就还穿着白天的那身三件套。衣服是新定的,剪裁精良,也把他的身材衬得更好了些,起码不那么瘦削。他跟杨书一起往外走,正听对方说起之前和前女友一起来M市玩的事。 杨书是他挑的人,虽然唐一臣回国前他一直在向远工作,被高江北的助理路呈调教了几年,不过性格却比路呈更活泼些,平日里和唐一臣说话也更像朋友。 两人走过旋转门时,唐一臣正被杨书当年闹出来的乌龙逗得笑起来,看到杨书一脸委屈的样子就更忍不住了,他很少会笑成这样,腰都要笑弯了,眼角挤出了泪。他一只手摘下眼镜,用手背蹭着眼睛,另一只手拍了拍杨书的肩膀。 就在走出旋转门的那一刻,唐一臣突然感觉到一束奇怪的视线,好像有谁在看着他。 等他出了门戴好眼镜再回头去看时,隔着旋转门,只看到了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 唐一臣长舒一口气,却又有点失落似的,杨书问他怎么了,他也没答,只是拦了辆出租车离开了酒店。 那是祁尧这半个月来第一次看到唐一臣。 他笑得那么开心,身边站着的就是自己上个月在H市见过的年轻男人,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唐一臣的状态好了很多,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侧影,祁尧都觉得他整个人像是闪着光。 然而祁尧身边正站着一位客户,他没办法就这样冲出去拉住那人的胳膊,再好好看看他的脸。直到五分钟后,祁尧终于寻了个机会出来,可大街上车水马龙,他怎么可能再找到唐一臣。 祁尧站在路边。沮丧、懊恼、烦躁,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紧张,他被这些情绪缠绕捆绑着,有那么几秒钟,他竟然感觉到了某种生理上的窒息,呼吸困难似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了。 那天在消防通道见面后,祁尧回纽约呆了两天,又火速回到A市。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幸运,无头苍蝇似的找了整整半个月,中间甚至还去过唐一臣的公司,可他没能见到那个人。直到前两天,Jessica打电话催他回去,纽约那边有要紧的工作,结束之后他又被发配来见客户。 他是今晚的飞机回A市,之后还要等多久呢?祁尧不得而知。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几乎去了所有他觉得能遇到唐一臣,或者只是和他有关的地方。 那些对方曾经偶然提起过的餐厅,酒吧,他的学校,或者只是走在路上,看到路边的咖啡厅像是唐一臣会喜欢的样子,祁尧都忍不住走进去停一会儿。 他难得失眠,晚上睡不着就从酒店出来走路,顺着那些陌生的街道一走就是几个小时,走不动了再打车回酒店。 就在这种日复一日无望的寻找中,祁尧渐渐开始觉得恍惚,A市这么大,他是不是再也没机会见到唐一臣了。当年他错过的心意再也没有机会挽回,还有那个问题,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唐一臣的回答——哪怕那个回答可能不是自己想要的。 可就在他终于觉得自己应该放弃的时候,那个人又突然出现。看到唐一臣和他身边的年轻男人并肩走出来,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祁尧经历过短暂的嫉妒和不甘后,莫名又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中。也许他们是真的不合适呢,也许唐一臣已经厌倦了呢。如果是这样,祁尧真的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祁尧冷静理智了这么多年,感情对于他来说从来只是生活的调剂品。他渴望占有一个人,可如果这件事难以实现,他一定不会强求。 Ludwig家的孩子,可以争取,可以不择手段,但他们太骄傲了,如果做到了“勉强”那步,他们的尊严要置于何处呢。 可祁尧在唐一臣的事情上从来都没有理智过。从M市回A市的飞机上,祁尧反复想到唐一臣的脸,时而是他在旋转门中笑起来的样子,时而是那天晚上在消防通道里,他看向祁尧时眼里的难过。 祁尧想,他可以不要骄傲了,他只想要唐一臣。他不相信过去三年的事情能那么快烟消云散,祁尧始终记得他们在上州暴雪公路中接吻做爱,唐一臣不会再跟别人做这样的事情。 笑有什么难的,飞机落地时,祁尧突然想通了。在人前,他们时时刻刻都能笑,可他们没办法难过,更不能脆弱。所以他和唐一臣对于彼此才那么重要,他们不再是游戏里的匿名玩家,他们在彼此面前,可以有真实的喜怒哀乐。 唐一臣守着自己无望的爱意过了整整九个月,祁尧怎么能这么快放弃。他理应体会过那个人所有的痛苦,才有资格再度抱紧他。 第28章 周五晚上,韩檀家里正热闹。 外面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今天难得韩檀不值班,高江北也没有应酬,吃完饭秦鹭泽和江屿桥来串门,四个人在家凑出了一桌麻将。 小桥本来是不太打牌的,秦鹭泽非要来则是因为看中了高江北新给家里换的沙发,结果上了牌桌,四个惯会算牌的人精凑在一起竟然越打越上头,一直到凌晨时分都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门铃响起时,高江北还以为是韩檀偷偷点的外卖,他想着要抓个人赃并获,开门后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韩檀听到门响却没听到有人进来,也好奇地跑过去看,认清来人后他下意识地扭头,却发现高江北的表情明显比他还要困惑。 “……Theo?”韩檀不太确定地问,“你要先进来吗?” “是来找我的吗?”高江北皱眉。 “不好意思,太唐突了,我先给你们道歉。地址是之前韩医生给我的,我也只是来碰碰运气。” 祁尧头发有点乱了,外套也有些皱,显然不是认真打扮后特意来拜访他们的。 韩檀想了想,确实记起自己曾经给过他家里地址。 虽然祁尧是高江北的前男友,但韩檀并不讨厌他,又因为Zone的并购案,韩檀对他印象还不错。不过他当时也只是客气地提了一句,根本没想过祁尧真的会直接找上门来。 那两个人都在门口,牌也没办法继续打了,秦鹭泽是个急性子,也跟着凑过来,没想到刚走过玄关就听到门外的人问:“江北,我想问一下,你认不认识唐一臣。” 秦鹭泽脚步顿住,高江北下意识地点点头,却一时也没想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韩檀抬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祁尧,沉默几秒后,突然不冷不热地问了句:“是你?” 祁尧刚想问,玄关后突然冲出一个人,一拳打在了祁尧的下巴上。 祁尧根本就没时间反应,险些被他打倒在地,他正要开口,那人马上又朝着他眼眶处打了一拳,这下祁尧躲开了,并且下意识地屈肘挡掉了那人的拳头,谁知道秦鹭泽竟然不依不饶起来,还要再继续。 他这段时间本来心情也不好,现在竟然还被人打了脸,祁尧彻底烦了,抬起膝盖就顶在那人腹部。 早在秦鹭泽冲出来的时候,高江北就眼疾手快地把韩檀挡在身后。看到他俩已经打了起来,韩檀索性从背后搂住了高江北的脖子,在他耳边问:“你要拉谁?” 高江北担心他们被误伤,尤其宝贵韩医生的手,带着人往后退了两步,伸手覆在韩檀的右手上,不置可否地说:“先看看。” 一个是前男友,一个是小舅子,两个人还是为了唐一臣打架,这关系太复杂了,高江北无论拉谁都显得奇怪,也只好先观望一下,心里只能盼着这两个成年人赶紧停下来,别打坏他玄关摆的花瓶。 秦鹭泽自以为是正儿八经打过架的人,可在祁尧面前却根本没法比。眼看形势已经反转,他几乎是被祁尧按在地上揍,韩檀终于看不下去,开口叫了声“阿泽”。 “哥——” 祁尧的动作随着他这声哥停了下来,本想抱怨的话也没办法说出口。屋里走出一个单薄漂亮的男孩把秦鹭泽从地上拉了起来,高江北则向祁尧伸出了手,只有韩檀率先扭头回到客厅,什么都没说。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默又诡异,祁尧认出跟自己打架的人是谁了,几年前,秦鹭泽还在纽约工作的时候他们曾经见过。他隐约猜到自己应该找对人了,可这几个人跟唐一臣到底是什么关系?祁尧越想却觉得脑子越来越乱。 秦鹭泽手上戴着戒指,他打中祁尧的第一拳划破了他的下巴,留下一条很明显的血痕。桌上的麻将正打到一半,也没人有心思看了,一屋子五个人围坐在客厅里,小桥拿着冰袋,隔着衣服在给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实则身上挨了好几下的秦鹭泽冷敷,韩檀则拿了药箱出来给祁尧消毒。 “韩医生……” “你来找高江北打听唐一臣,你是他什么人?” 韩檀没给祁尧开口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 这话本来是祁尧准备好要问他们的,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祁尧不可能大半夜冒冒失失地敲响前男友家的门。 可他同样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韩檀他们和唐一臣只是普通朋友,他不管说什么都会给唐一臣带来麻烦。 韩檀像是完全看透了祁尧的犹豫似的,他挑挑眉,又问:“新年过后的第一个周末,祁律师在哪儿?” “纽约。”祁尧答得很快。他甚至不需要多花一秒钟去回想,就是那个周末,他和唐一臣一起去了上州。 秦鹭泽和高江北听到这个回答后,表情都变了,只有祁尧一头雾水。韩檀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三年前,你为了Zone的事来找我,你说刚从非洲出差回来,是在开普敦吗?” “……是。”祁尧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么早的事。所以韩檀什么都知道?可祁尧竟然从来没提唐一臣提过这个人。 “韩医生问完了,那我是不是也能问一下在座各位?”祁尧抬起眼睛看向秦鹭泽,“你们和唐一臣又是什么关系?” 高江北是这群人里最了解祁尧的,祁尧本来就是严谨又冷静的人,哪怕刚才已经演了这么一出闹剧,哪怕他才是那个来找人帮忙的人,他依然要让自己确定地知道每个人都可信。 所以高江北第一个回答了他,没提唐一臣的名字,只说杨书是从向远出去的人。 秦鹭泽紧跟着答,“Sharon的事是我先发现的。” 祁尧眯起眼睛看他,高江北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不提唐一臣的名字,却说了和唐一臣有关的事,还能以此来判断祁尧的反应。只是秦鹭泽看起来脾气又大人也冲动,竟然也这么聪明。 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男孩只淡淡地看了祁尧一眼,直白地说:“我们没那么熟,不过上周他去M市出差前一晚,我们刚在一起吃了饭。” 韩檀从他们开始说话时就一直低着头在看手机,眼看每个人都回答了祁尧的问题,也算是表明了自己跟唐一臣的关系,韩檀却没开口,只是自顾自地又在手机上找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祁尧,笑着说,给祁律听个东西吧。 他放的第一条语音是空白的,只能听到背景里的杂音,和好像有些重的呼吸声。 第二条,祁尧听到了唐一臣沙哑的声音,他大口喘息着,艰难地说:“韩檀,等下要麻烦你来机场接我。” 紧接着是第三条,唐一臣犹豫着又说:“……求你。” “祁律师,”韩檀脸上的笑意渐深,语气也很温柔,“你们在纽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是不是很开心啊?” 祁尧没能听清韩檀的问题,他耳边一直循环播放着唐一臣的那句“求你”。 那时候,唐一臣该多痛啊。 原来他是那天回国的。他和自己人生的前半段告别,彻底放弃了他的自由生活,那本来就是件很难的事情了,一定要来纽约,是想过逃走吧?他是想和祁尧一起逃走的,可祁尧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只当那是一次普通的出游,一次随便的告别。 上周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放弃,现在他只觉得那时的自己无知到可恨。 在座的,有唐一臣的前男友,有唐一臣最好的朋友,还有唐一臣相识多年的伙伴,祁尧在某个瞬间有种错觉,仿佛今天推开这扇门的不是自己,是命运的手,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竟然赌对了。 但韩檀根本没打算放过他。韩医生笑盈盈地冲他晃两下手机,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祁尧,你们分别的时候,你发现他生病了吗?” 唐一臣下飞机时就已经烧到了39度,回家的路上,秦鹭泽开车,韩檀陪他坐在后排,先给家里打了电话,让岑白薇准备点吃的和酒精、冰袋,然后又给医院打电话,开了退烧药和消炎药,最后让高江北晚上来家里时把药带过来。 唐一臣身上的衬衣和外套显然不是他的,韩檀借着路灯的光,仔细打量面前的人,眼尖地在他两只手腕上发现了不太明显的淤青。 那痕迹是怎么留下的韩檀再清楚不过了,他只是无法想象唐一臣会被这样对待。他手劲很大,只稍稍用力攥住唐一臣的手腕就把他弄疼了,那人缩在座位上,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只有眼眶和脸颊因为高烧而隐隐泛红,唐一臣抬起眼睛看向韩檀,不明所以地问他:“你干嘛?” “是因为这个人吗?”韩檀压低了声音问,“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吗?唐一臣你最好老实回答我,不然我只要把你的手拿给阿泽看一眼,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打一顿的。” 唐一臣自己都没发现,原来前一天晚上在那个汽车旅馆里,祁尧捏住自己手腕时留下了这么明显的痕迹。可他不愿意想起那些,他甚至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起那48小时,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颗心被铺天盖地的暴雪掩埋,他那么努力过,又输得彻彻底底。 最后他跟韩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没事的。 他去纽约前感冒就没好利索,在冰天雪地的上州折腾了两天,对于新生活的恐惧,对于旧世界的留恋,还有终于和祁尧诀别的痛苦,所有情绪一股脑袭来,把唐一臣彻底打倒。唐一臣的高烧反反复复了三天,他不说自己难受,乖乖吃饭,乖乖吃药,韩檀给他把手扎肿了也不吭一声。可是有天晚上,秦鹭泽下班来看他,唐一臣睡着了,也不知道他梦到什么,秦鹭泽推门进屋时,清楚地看到唐一臣眼角还有泪。 于是不用韩檀说,秦鹭泽当然也知道了,唐一臣这次回来不止是生病和不愿面对家里的事,时隔这么多年,他一定又一次失去了对他重要的人。 好不容易体温降下来,接下来的几天唐一臣又开始咳嗽,他咳得整晚都睡不着,最后连带着刺激到肠胃,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喝水都不行。 “祁尧,那时候你在哪呢?你在干什么呢?你有想过唐一臣病成这样吗?” 韩檀收起药箱,又平静地开口提问。 再后来呢? 身体终于好了一点,唐一臣开始解决那些他本就计划在这个月里处理好的琐碎事情。杨书每天一早来家里,两个人虽然很多年前就认识,可毕竟没在一起工作过,杨书要熟悉了解唐一臣的工作习惯,唐一臣也要更快适应新的助理。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工作,所有的细节都要一一确认。跟唐一臣有关的人杨书必须都认识,家里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要让杨书彻底掌握。 忙着学习的人辛苦,忙着教书的人又能轻松到哪里去。就这么累了几天,唐一臣本来也没好利索的病又开始反复,他怎么都睡不着,最严重的时候一天晚上要吃两片思诺思。 然而就算这样,唐一臣也从来都没有提过“那个人”。韩檀说,你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会好很多的吧,就算结局没办法更改,我们也可以聊聊。 那时候唐一臣的回答是,我不想说不是因为那些事情不好,更不是怕自己会向你抱怨。只是因为那些事太好了,而我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哪怕只是想起来,都会觉得难过。 “我好不容易才逃走的,再多看他一眼我都会舍不得,所以别再让我想起来了,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你别问了。” 韩檀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祁尧,又问,“祁律师,那时候你有想过唐一臣喜欢你到甚至不敢想起你吗?” “我知道唐一臣是什么样的人,我甚至可以说唐一臣是活该。可是祁尧,你既没有资格说他活该,更没资格这么对待他。” 韩檀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祁尧,一字一顿地说,“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们帮你什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我在机场接到人的时候,只恨不得杀了你。” 他的语气依然很平和,可高江北知道韩檀一早就生气了。 从四个月前开始,他一直气到今天,中间有很多次韩檀跟高江北提起,如果不是怕唐一臣会不开心,他一定早就找到祁尧了。 今天还只是诛心而已,韩檀恨不能让祁尧替唐一臣再经历一遍那个月的痛苦。 高江北不知道祁尧的运气算不算好,他随便推开一扇门,就找到了这世界上唯一能帮他找到唐一臣的人。可也是这几个人,知道唐一臣所有的无奈和委屈,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原谅祁尧。 高江北轻轻拉住韩檀的手晃了两下,扭头看着祁尧,无奈地说:“Theo,算了吧,真的不合适。” 在座没有比他更了解祁尧的人了,他们在一起四年,高江北最清楚这个人有多骄傲,又有多固执。 他从未想过唐一臣竟然会跟祁尧在一起,唐一臣的固执不比祁尧少,却因为身份和这么多年的隐忍,比祁尧更多了几分拧巴。他这一路痛苦煎熬着走过来,所以他认定的事不会轻易再改变。 高江北想起当时唐一臣来找他帮忙,说要他帮忙培养一个助理,那是去年的事,可杨书竟然是唐一臣十年前就看中的人。唐一臣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精心计算的最优解,他既然选择了离开祁尧,不就是做好了再也不见他的准备吗。 祁尧从刚才就一直垂着头,不肯说话,可听到高江北这句话,他突然抬起头来,哑着嗓子说:“江北,我退股了,我的律所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从自己一手创建的律所离开,把自己在美国所有的闲置房产都处理掉,,车、司机、还有一切工作相关的资源全都留给了Jessica,并且给家人们群发了邮件,说今年他会有大部分时间呆在A市,之后也可能不再回纽约定居了。 祁尧当然知道高江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从前不是也这样骗过自己吗?唐一臣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不可能对这个人动心,他们更不会在一起,祁尧被自己找的理由蒙住眼睛整整三年,所以才走到了今天这步。 可他后来终于明白,他从前为之努力的那些,并不值得他那样珍视,反倒是他弃之不顾的,才是最珍贵的真心。 那是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他错过了一次,现在那里的积雪已经快要融化了,他不能再错过。 所以他要亲手抹掉一切回头的可能,他绝不回头。 “韩檀,”祁尧在高江北震惊的表情里,缓缓扭过头看向他,“唐一臣不是活该,我也确实没资格那么对待他。我不介意让你知道我现在有多走投无路,但我同样想让你知道,我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比起找到他,我更怕伤到他。” “在座的每个人都可以指责我,也都可以劝我别再继续了,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帮我,但就算不行……”祁尧突然笑起来,既是对他们,也是对自己说道:“我也不会放手的。” 第29章 从M市回来不久,时间刚进入五月,唐一臣又一次见到了祁尧。 今天真是各种奇怪的事都赶在了一起,下班前,唐一臣先是莫名其妙接到韩檀的电话,约他一起吃饭。唐一臣看了眼表,一头雾水地问,老高出差了?你怎么这个点找人吃饭?我一会儿有个饭局,早就定好了的。 韩檀听起来也没有很失落,却破天荒地对唐一臣的应酬感兴趣,仔细问了他去哪里吃,大概几点能结束。 那顿饭吃的比预想中要久一些,不过好在桌上也没人喝酒,就只是吃饭和谈事而已。等他们从包间出来时,酒店大厅里的灯已经关了一半,唐一臣陪着两位长辈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走,却突然发现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个熟悉的人。 那人垂着头,胳膊撑在膝盖上,像是不太舒服的样子。唐一臣回头找了一圈,好像也没有看到Jessica。 唐一臣已经把客人送到了酒店门口,杨书先去开车,他这边刚目送两位上车,杨书也到了。 唐一臣什么都没说,心里却一直忍不住想着酒店里的人。刚开出去几百米,杨书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尴尬地开口道:“唐先生,不好意思,刚才我好像把发票落在前台了。” “……回去拿吧。”唐一臣抬眼看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样。 然而车刚开到酒店门口,还没停稳,唐一臣已经急着跑下车了。 祁尧身上有很重的酒味,唐一臣站在他面前,离着一米远,貌似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才公事公办地问:“祁律,你怎么在这儿?” 沙发上的人循声抬起头来,眼神好像还有些不聚焦似的,愣了几秒才低声开口叫他:“Ethan……” 祁尧的酒量非常好,别说喝醉了,唐一臣甚至从来都没见他喝多过,连他自己都说,长这么大从来都没体会过喝断片的滋味。可他现在看起来就是有些醉醺醺的,声音哑着,抬头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装醉。唐一臣心里有点不高兴,人却不自觉地又往前走了半步。这一走近才发现祁尧的右脸上竟然有两块淤青,下巴还隐隐有些肿,沿着下颌线更是有一条刚刚结痂的伤痕。 “你脸怎么了?”唐一臣赶紧在他面前蹲下,伸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又追问:“出什么事了?” 祁尧摇头,却因此头晕得更厉害了,他躲开唐一臣的手,随口敷衍着“不小心摔的”,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唐一臣,突兀地问:“画呢?” 那是一条新闻,内容是说有匿名收藏家捐赠给国家美术馆一副弗拉芒派静物花卉油画,藏品将于近期正式公开展出。新闻中的配图就是唐一臣曾经挂在客厅的那幅画。 这新闻唐一臣也看见了,只不过是Sharon发给他的。过去了快半年,捐赠相关的鉴定、手续、各种流程才刚刚结束,在正式开展前,美术馆邀请捐赠人来看,Sharon替他去了,还拍了张照片,唐一臣看到那副曾经在自己家里挂了很久的画出现在美术馆的大厅中,莫名觉得很安心。 也许是怕唐一臣没有听清,祁尧指着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又重复了一遍:“画呢?” “捐了。”唐一臣答得干脆,顺便把手机还给祁尧,人也站了起来,只是目光还停在祁尧受伤的脸上。 祁尧眨了两下眼睛,像是不敢信似的,又问道:“花呢?” “……”唐一臣别开了眼睛,飞速答道:“扔了。” “那我呢?” 唐一臣怎么都没想到祁尧会这么问。他站着,那人坐着,正仰着头,带着满脸的无助看着他。唐一臣从来都没像这样和祁尧对视过,他忍不住又凑近了一些,直到和祁尧只有一步之遥,才突然恍然惊醒似的停下了脚步,低声说:“……丢了。” 祁尧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他墨绿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更深了些,像是有很多情绪,唐一臣仿佛看懂了,又好像还是错过了一些,但总之他知道祁尧在听到那个答案时很难过,难过到他只匆匆看了唐一臣一眼,就低下了头,两只手撑在额前,大口呼吸了几下才终于又坐直身体。 他应该是真的有些喝多了,唐一臣既担心他,又不想他再向自己提问,于是匆匆叫了杨书过来,吩咐道:“送祁律回家吧。” 祁尧身子晃了下,唐一臣伸手要去扶他,他却不动声色地躲过了,最后只是客气地对唐一臣说:“谢谢,你自己回去也注意安全。” 唐一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走得不太稳,也没让杨书扶。唐一臣怎么想都还是不放心,赶紧给杨书发微信,说不管人住哪儿,一定要看着他进屋才行。 他自己打车回家,刚到楼下就接到杨书的电话,说人已经送到,也是亲眼看着他进了房间,祁律除了自己的家庭住址,一路什么都没说,不过最后特意跟杨书说了两遍谢谢,很郑重其事的样子。 杨书又问,你要知道他的地址吗? “不用了。”唐一臣答得太快,心虚似的,可这话说完,他又忍不住跟了一句,“回头去查一下他今晚跟谁喝的,怎么把人灌成这样。” 韩檀整整一个晚上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唐一臣的电话。他当然有别的方法能知道这人的去向,只是故意留了破绽,为的是如果唐一臣真的不想见到祁尧,他一定能顺着这条线索找自己来兴师问罪。 那天晚上他没有答应祁尧任何事情,然而在祁尧走后,挨了打的秦总监却破天荒地帮那人说话,和韩檀商量,不然就试试呢。 哪怕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唐一臣。 况且那天祁尧说的没错,他不是真的没办法。最简单的,找个私家侦探跟着唐一臣就是了。可唐一臣会发现,其它盯着唐一臣的人也会发现,哪怕韩檀觉得祁尧伤害过唐一臣,但祁尧起码明白唐一臣面对的是什么,并且在这件事上从来都选择站在了唐一臣那边。 所以几天后,韩檀特意约了祁尧出来吃饭,除了小桥在学校,秦鹭泽和高江北都来了,韩檀当着大家的面跟祁尧约法三章。 他只给祁尧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祁尧每周起码能见到唐一臣三次。但如果唐一臣拒绝,哪怕只有一次,韩檀都不会再帮他了。 然而那天晚上直到最后韩檀都没有接到电话,他第二天甚至还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了前一天的事,唐一臣什么都没说,仿佛他根本没见过祁尧。 可韩檀的手机上还有另一条微信,是祁尧跟他礼貌道谢,说昨晚终于见到了唐一臣,谢谢韩医生肯帮他。 没过两天,秦鹭泽主动约了祁尧去circle喝酒。 祁尧虽然从律所退股,但也不是真的无所事事,他刚说要来A市定居,就收到了几份法务的offer,平日里还会有之前合作过的客户和朋友来找他帮忙,Jessica也时不常会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工作的事。祁尧人没闲着,只是时间上自由了很多,秦鹭泽一说是唐一臣的事,轻轻松松就把他约了出来。 Circle那栋奇怪的圆形建筑祁尧并不陌生,他从前就总来A市出差,经常会路过这里,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来。 还不到十一点,楼下的酒吧已经很热闹了,服务生带着祁尧穿过长长的走廊,上到四楼后,祁尧才发现楼上和下面完全不一样,走廊两边都是一个个的小房间,非常安静,也很私密。 屋里,秦鹭泽正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跟人视频,看到祁尧进来,他把屏幕转过去,笑着说:“人来了,我应该不会太晚回去,宝贝困了就先睡吧。” 这是在报备呢,祁尧心下了然,客气地跟屏幕那边的人打招呼,直到电话挂断他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这间屋子。 靠门的一侧是两排酒柜,靠玻璃的一侧是两个单人沙发和一张矮几。秦鹭泽起身拿了瓶白葡萄酒回来,随口道:“唐一臣送的,他喜欢喝这个。” 祁尧接过瓶子,记住了那个酒标,开门见山地问:“他今天也在这儿?” “嗯,借了高江北的地方约人谈事,”秦鹭泽透过屋里的单向玻璃,指了指斜对面的一个房间,“他约的那人不抽烟,所以一会儿肯定要下楼抽烟的,我跟服务生打过招呼了,到时候给你通风报信。” 认识秦鹭泽的时候,他应该还在纽约的投行做VP,祁尧见过他几次,除了工作场合就是朋友的聚会上,也许还交换过联系方式,只是祁尧没往心里去,估计秦鹭泽也没想过他们还会再见面。 世界只是切成六块的大西瓜,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个西瓜可能还要更小一点。然而认识一个人很简单,错过一个人却更容易,祁尧已经体会过了人海茫茫,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抓紧所有的机会。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祁尧率先开口。 “也没有。”秦鹭泽挑眉,看向祁尧的眼神莫名有点孩子气,说出口的话却异常坚定,“高江北说的不对,你们很合适,所以我一定要帮你。” “为什么?” 秦鹭泽的话确实是祁尧意料之外的,他一时间既没想通秦鹭泽说得合适到底是指什么,也没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肯定。 “因为你能接受他,也因为他足够爱你。” 秦鹭泽是个很直接的人,他知道祁尧好奇,也知道唐一臣肯定不会告诉他,所以主动提起自己当年和那人分手的原因。 明明是相爱的,在相爱之余还有很多家人间的依赖和支持,可最后两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 “我们两个的妈妈虽然是朋友,但我妈为了我的生父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我外公是被她气死的。后来那傻逼出轨了,我妈更不待见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人管我,你让我怎么理解他所谓的为了家庭牺牲和妥协呢?所以我接受不了,不管是他为了家里的安排放弃我,还是他为了老头儿的要求放弃自己,我理智上能明白,可心里永远都不能接受。” “但我可以。”祁尧点点头。 “对,你一定可以,”秦鹭泽笑得坦然,“你们根本就是一类人,我就只会说老头儿脑子有病,唐赐是个大傻逼。” “不过唐二是真的傻逼,你以后肯定能知道。找机会你一定得揍他一顿,我早就想找人打他了。” 秦鹭泽说这话的时候还翻了个大白眼,祁尧忍不住笑起来,又听到他说,“你听听他爷爷取的这些名字也能知道,哪个正常人会把孩子当臣子,又有谁会把疼爱孩子当成恩赐。唐一臣最小的妹妹叫唐玦,他一定要选个这么不吉利的字,只是因为怕他们唐家的前途真的盛极而衰,先取个名字压一压。” 他说的这些事、这些人,祁尧完全不知道。秦鹭泽像是知道他在介意什么似的,自顾自地说道,“他肯定不会告诉你,就像他现在也不愿意见你一样。” 他这么说,祁尧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冲上来跟自己打架的是他,最后愿意约自己出来的也是他。 祁尧不是第一次谈恋爱,却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一点点拼凑出一个人的全貌,因为更了解他而更爱他,并且在爱他的过程里重新认识自己的感觉。 秦鹭泽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祁尧喝光自己面前杯子里的酒,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边对屋里的人说,“多谢,改天请你吃饭,给你带好酒。” 祁尧拿着手机,假装在打电话,一出大门果然看到了站在院子里抽烟的唐一臣。 天气已经热了,唐一臣就穿了件衬衣,不过扣子还是系的规规矩矩,连袖扣都没有解开。 看到祁尧时,唐一臣的表情有点怪,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祁尧这边装模作样地挂断了电话,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发现没有摄像头后,才走近了些,笑着跟唐一臣打了个招呼,说好巧。 “你怎么在这儿?” 唐一臣语气比起平时更冲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把重音放在了后面两个字,祁尧却没发现,也没多想,只是若无其事地答道:“朋友约我来这里喝酒。” “你在哪儿喝酒呢?楼上还是楼下?” 唐一臣抬眼瞪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 祁尧怕自己太快暴露,又怕不小心把秦鹭泽给卖了,随手指了下屋里,“就在楼下。” 他来A市出个差,短短几天而已,这就耐不住寂寞跑来gay吧了? 唐一臣都要气死了,他手里那根烟已经快灭了,他马上又点了一根,狠狠吸进去一大口,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祁尧赶紧帮他拍了拍背,一边拍着还一边好脾气地跟他商量:“你不想戒就少抽一点,行不行?” 他明明一直都不喜欢烟味,可是烟雾氤氲中,唐一臣的脸看起来没有那么棱角分明,眼神也柔和了些。祁尧忍不住就着这个姿势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顺便接过了他指间夹着的烟,又说:“那天谢谢你让杨书送我回家。” “回去喝你的酒吧,”唐一臣垂下眼睛不愿意看他,人却没躲开,只是没好气地说:“祝祁律今晚玩得开心,这附近酒店不好定,你不如现在就让Jess去给你开个套房准备好。” 他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祁尧一句都没听懂,但还是知道自己现在最好是闭嘴,说多错多。他左手在唐一臣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温柔又宠溺,漂亮的墨绿色眼睛被身后的那栋白色建筑照亮,唐一臣被他那么看着,耳根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唐一臣知道自己该推开他的,可他所有的勇气都在那次出逃时用光了,过去的四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想起祁尧,几乎每天都在后悔自己当初没再多看他一眼。 两人就那么沉默地站着,祁尧脸上的淤青几乎都消下去了,但唐一臣伸手还能摸到他下巴上那道刚刚愈合的疤。他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祁尧的下巴,撸猫似的,生怕弄疼了他。 直到又过去几分钟,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祁尧先松了手,还迅速地退后一步。唐一臣看他这么本能又惯性的反应,既觉得无奈,又莫名有点难过。祁尧本来不应该这样的,他本来可以不用学会这些。 “我先走了。”唐一臣垂下眼睛,低声说道。 他转过了身,朝着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来盯着祁尧补了句:“别再喝多了。” 第30章 周六早上下了小雨,还没到下午天气就放晴,既凉爽又舒服,唐一臣在家翻了半天,找出两把多年前的旧球拍,准备一会儿去跟高江北打球。 高江北上周就约了他,又叫上高江南和沈辛。唐一臣倒也没有很想打球,只是他好久没见到沈总了,晚上正好可以一起吃饭。 那是个前两年新开的半室内网球馆,建在了寸土寸金的高档街区,又是会员制,一般很难订到。唐一臣在开车去打球的路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他应该不会再偶遇祁尧了吧。 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唐一臣动不动就碰到那个人。 要说是偶然,A市这么大,哪能这么容易被人偶遇。可如果说祁尧是故意的,他看起来又实在很无辜。因为他几乎都是在跟人吃饭喝酒的时候偶然见到唐一臣。自从在circle的见面之后,祁尧后来每次见到唐一臣都只来得及跟他简短打个招呼,还有两次,他们甚至只是远远地点头示意,连句话都没说。祁尧是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唐一臣不相信他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 不过,从前唐一臣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确定地知道祁尧想要什么,可最近他越来越困惑了,尤其是在祁尧喝醉的那个晚上,唐一臣从来都没在他脸上看过那样的表情。 算了,先不想了。唐一臣停好车,背着包走进球场。其它三个人也刚到,高江南前阵子在忙毕业生答辩的事,一直也没空出来,见到唐一臣后热情地上来抱住他,趴到他耳边悄悄说:“姐夫说要我给你介绍美院大猛1,我有个学生马上就毕业了,等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把他介绍给你。” “我看你是又欠打了,”唐一臣抬手去敲高江南的脑袋,假装恶狠狠地说,“韩檀的话你也听,你傻啊?” 说到美院大猛1,唐一臣忍不住又想到祁尧。 也不知道他回去没有,下巴上的疤有没有消下去。 唐一臣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忘了祁尧,也一定会忍不住要打听他的消息。只是那时候他没想过,祁尧后来还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唐一臣见到他的频率比从前还高,甚至连想起他的频率都没有变低。 四个人寒暄了几句,各自开始热身。沈辛和高江北水平差不多,高江南打球不带脑子,唐一臣则是好久不打了。高江南怕挨骂,主动要求让沈辛带他,高江北只能认领唐一臣。 好在两边势均力敌,竟然也一直打得有来有回。只是唐一臣的拍子实在是很久没用过,手胶都松了,几局后高江北叫了暂停,他们休息,唐一臣正好能去前台换个新手胶。 高江南吵着要陪他一起,被高江北拽了回来,说是有事要问他,他只好冲唐一臣撇撇嘴,还嘱咐他回来时给自己带瓶可乐。 整个球馆里一共只有六块场地,倒确实容易碰见认识的人,只是唐一臣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在走廊上遇到了祁尧。 那人拿着把拍子,一边擦汗一边往外走,显然也是来打球的。 “怎么又——”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口,倒是祁尧问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也对,唐一臣才是那个更疏于运动的人,祁尧出来打球确实很正常。他在A市又不是没有熟人朋友,哪怕和他的出身不能比,也好歹都是非富即贵,只是打个球而已,有什么稀奇的。 两人已经走到了前台,祁尧很自然地接过唐一臣的拍子,和自己的一起递了过去。前台实习生指指一旁的沙发,让他们先坐着等一会儿,祁尧于是转身拿起两瓶水,坐在了唐一臣旁边。 “祁尧,你最近很闲吗?你不用回去工作吗?为什么一直在A市?” 唐一臣拿过水先灌了小半瓶,才抛出这一连串的问题。 他打球渴了,喝水喝得太急,有几滴顺着唇边洒了出来。唐一臣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手帕,然而他穿了条短裤,口袋里连手机都没装。祁尧看他的样子只觉得可爱,从隔壁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好脾气地回答:“出了点事,我要在A市多待一段时间。” “出什么事了?”唐一臣捏着纸巾的手指都不自觉地开始用力,他紧张地问:“很严重吗?需要我帮忙吗?” 很严重,当然需要你帮忙。 祁尧看着唐一臣。他今天为了打球特意换了隐形眼镜,祁尧想起三年前在约翰内斯堡的那个晚上,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唐一臣不戴眼镜的样子,比平时少了些严肃,没有了镜片的阻挡,他的眼睛看起来更明亮了些,还有点稚气。 韩檀只给了祁尧一个月,可祁尧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着急了。 从前他好像很少有机会像这样认真地看着唐一臣,做了三年炮友,每次见面都是有目的和终点的,于是他理所应当地错过了所有的沿路风景。然而此刻,唐一臣为了他一句“出了点事”突然变得紧张,根本没有想过他们现在的关系还很奇怪,祁尧是被唐一臣拉黑了的,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再见的人。 这些琐碎的细节都是祁尧被他爱着的证据,祁律贪心不足,只想把它们全都收集起来,好好藏在心里。 “不严重,就是需要花一些时间,所以我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祁尧答得模棱两可,唐一臣还想追问,又觉得有些不合适,最后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祁尧突然想起什么,生硬地换了个话题,皱着眉解释,“我不知道Circle楼下是什么,我真的只是去喝酒的。” 他后来怎么想都觉得唐一臣的反应奇怪,问了高江北才知道,原来circle楼下是间有名的gay吧,秦总监给他帮忙的同时还没忘给他下套,结果祁尧就傻呵呵地钻了进去。 祁尧没生气,甚至心里还隐隐有点感谢秦鹭泽。 他从前不就是太聪明了吗?从小到大被教育得精于算计,生怕留下一点破绽,生怕被人利用。他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身处高位的人是不会犯错的。可唐一臣是不聪明的,他爱得笨拙又隐忍,只忙着付出,不怕受伤,也不怕失望。 只有当祁尧也不再聪明的时候才能体会到,那些本能的情绪有多珍贵,唐一臣在吃醋,自己在紧张,他们明明没有在一起,却像是一对别别扭扭的小情侣。 顺着他的话,唐一臣想起自己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醋意,他有些尴尬,又有点不高兴。突然提起这种事情是为了要谁难堪啊,唐一臣没理他,扭头往前台看,像是着急地想要赶紧取了拍子走人。 祁尧也不拆穿他,就只是笑,把话题扯回到打球上,问他跟谁来的,问他球打得舒不舒服。 只是换个手胶而已,那边很快就结束了。唐一臣还记得高江南想喝可乐,转身去冷柜拿饮料的时候,祁尧已经把两把球拍都取了回来。唐一臣生怕多跟祁尧待一会儿又会听他说起什么奇怪的话,急匆匆地拿了拍子,跟祁尧说了声再见就往回走。 回来后,唐一臣一直都有点心不在焉。他还是介意祁尧说的“出了点事”,又实在猜不出他在国内能遇到什么麻烦。 祁尧那边的场地是高江北给定的,他当然知道刚才这两个人见了面。可高江南和沈辛又不知道,两个人都发现了他的不专心,球专往唐一臣脚边打,他本来技术就一般,连着接了几个扣球,只觉得手里的拍子越来越沉,拉扯着整条小臂都疼起来。 这盘好不容易打完,唐一臣拿起拍子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好像不是他的球拍。 都拆了避震器,都是黑拍子白手胶,可手里这把用起来重很多,唐一臣才不会难为自己买这么重的拍子,这一看就是祁尧的。 ……失策了,一定是因为刚才走的太着急才拿错了。 唐一臣用不了这么重的球拍,祁尧的胳膊恨不能有他两倍粗,一只手都能把人拎起来,拿一把350g的拍子自然不在话下,他又不行。 唐一臣站在场边,本来只是要拿自己的备用拍子出来,可他想起祁尧有力的手臂,握住球拍时大概也像揽住自己的腰一样,肌肉变得更加坚实,有汗顺着清晰的血管滴下来,一直滴到唐一臣的大腿上。他的脸莫名其妙红起来,高江南凑过来跟他说话,顺手接过他的球拍颠了两下,高兴地说:“哎这把好重,一臣哥咱俩换换,让我拿这个发球吧,肯定特别爽。” “不给。”唐一臣想也没想,直接把球拍塞回了包里。 那把拍子被唐一臣带回家,放在了客厅里。他本来想找个机会还给祁尧,却又想起他现在连那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只是为了一把拍子,好像又显得有些刻意。 然而比这更刻意的事发生在几天后。 杨书家里有事请了假,唐一臣为了唐赐的事约秦鹭泽吃饭,知道那家餐厅好吃,哪怕对唐一臣接下来的动作毫无兴趣,韩檀还是特意开车来蹭饭。 年前唐赐被查账的事和唐一臣没关系,但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唐赐人在体制内,生意却做得比唐一臣更加明目张胆。早几年的时候还比较谨慎,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几乎都要摆到台面上来了。 直到年前,爷爷看不下去,拿一个倒了几手、表面上和唐赐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小公司敲打他,唐赐收敛了几个月,现在竟然又开始动作。 从前唐赐找事,明里暗里给唐一臣使绊子,他都忍了,只觉得一家人,实在没必要闹得这么难看。况且他人在国外,唐赐也碍不着他的事。可这次回国后唐一臣才意识到,二叔家这几年实在是做得有些过分,一旦东窗事发,唐家人谁也逃不了干系。 唐一臣对这个家族并没有感情,有些时候,他甚至有种隐秘的,难以启齿的期望:如果真能等到大厦倾塌的那天好像也不错,大家谁都别想跑,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但期待也只是期待,如果真的会有那天,唐一臣至少要能自保。唐赐的事他一定要管,既是警告他,也是警告家里的每个人。 唐一臣来吃饭时搭了韩檀的车,饭刚吃到一半,韩医生就被医院的电话叫走了。秦鹭泽晚上要去学校接小桥,正事聊完后,唐一臣只能打车回家。 毕竟是唐家的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敏感,唐一臣特意挑了这间不在市中心的餐厅,足够安静,也很安全,只是位置实在是偏,大晚上的,他所有打车软件都选中了,又站在路边等了十分钟,愣是没有打到车。 空荡荡的大街上,对面突然开过一辆黑色的AMG,唐一臣眼看着车子在前面的路口掉头,心想着不会吧,结果紧接着,车就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自己面前,祁尧降下车窗,一脸惊喜地说:“还真是你啊,要上来吗?” ……唐一臣还能说什么? 他上了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吐槽什么好。 祁尧在纽约也开一模一样的黑色GT,甚至连内饰和配置都是一样的,真是不得了的大少爷,就来A市出个差,都得置办这么全。 “我来送个朋友,你怎么在这里?这附近有什么吗?” 祁尧的副驾明显就没人坐过,他仗着时间晚了,唐一臣也看不清,睁眼说瞎话,并赶在唐一臣开口提问之前,先下手为强。 唐一臣没多想,顺着窗户往后指了下,“意大利菜,很好吃,就是位子有点难定,改天你可以来试试。” 祁尧又不是真的不知道,位置是韩檀发的,时间是秦鹭泽说的。过去半个月里,他已经了解了唐一臣在A市所有喜欢和不喜欢的餐厅酒吧美术馆,就像那时候唐一臣了解他的喜好一样,祁尧也从头开始认识这个人。 关于餐厅的话题先不提,祁尧试探性地问,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哪儿? 唐一臣听到这话却突然扭过头来看他,眼神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用,你先往市里开吧。 他不想让祁尧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不是他说的吗,家是很私密的地方,唐一臣再也不能带祁尧回家了,又何必要让他知道。 祁尧乖乖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其实唐一臣的地址他也有,只是那人不想说,他就装作不知道。 从前他们大部分见面都在伦敦,开车的人永远是唐一臣,祁尧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想,就连聊天也是在说自己的事,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身份对调,就让他们像朋友那样,聊天、见面、然后愈发了解,从前错过的那些祁尧都要找机会补回来。 祁尧的西装外套挂在副驾的后面,唐一臣靠在座位上,清楚闻到了那人的香水味。和祁尧这个人不一样,他习惯用的香水是一款偏暖的木质香,柔软又厚重,唐一臣像是跌进了他的怀里,连日来的困倦和疲惫一点点涌了上来。 “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吗?”祁尧扭头看他,总觉得他前阵子明明养回来一点,最近却像是又瘦回去了,看起来有点憔悴。 唐一臣模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已经快要闭上了。 “睡吧,到了我叫你。”祁尧帮他摘掉眼镜,放在手盒里,唐一臣在半梦半醒间伸出手,勾住祁尧的食指晃了下,却没再说话。 祁尧一直都不是个贴心的司机,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开跑车,在曼哈顿的市中心也横冲直撞,油门每一脚都要踩到底,总要急刹车。 后来哪怕换了车,习惯却还是没改。唐一臣几次坐他的车都忍不住提过,他说的也隐晦,只问祁尧一直这么开车吗,还真没想到。 话里话外的意思祁尧听懂了,可那时候他根本没想过要改。适应了不就好了吗,Jessica坐他的车就从来都不抱怨,况且他这是辆轿车,就是开得再快能快到哪儿去。 也是因为还记得这点,唐一臣根本没想过自己会睡着。从这里开回市里也就20分钟的车程,他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下车再打车回家,不会耽误祁尧的时间。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也许他是真的累了,又或者是因为吃饱了犯困,就连祁尧起步时踩油门他都没什么感觉,迷迷糊糊地竟然真的睡着了。 唐一臣前段时间因为忙碌和焦虑一直都睡不好,然而在祁尧的车里,他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又梦见一场大雪,只是这次是下着大雪的伦敦。他坐在自己四楼卧室的露台上抽烟,泰晤士河上白茫茫的一片。他清楚知道这是一场梦,伦敦从来都不会下这么大的雪。可那样的景色真好看,天气也不冷,雪花就像羽毛似的,一片片落在唐一臣的身上和头发上。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走了过来,唐一臣正要回头看,那人已经从背后圈住他,把他抱在了怀里。 是祁尧,唐一臣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水味,还有独属于那个人的,久违的,宽阔又有力的怀抱。 只可惜紧接着,唐一臣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窗外不是大雪的伦敦,而是夏日的A市。车子行驶在高架桥上,CBD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都亮着灯,唐一臣身上还披着祁尧的西装外套,知道他醒了,祁尧扭过头来看他,笑着问:“睡得好吗?” 唐一臣赶紧低头看表,他竟然睡了一个多小时,祁尧也没有叫他,难道就一直这样开车等他醒来吗? “Theo……”唐一臣刚睡醒,声音还有点哑,说话时不自觉地拖了长音,撒娇似的喊他的名字,却又不知道到底该对他说些什么。 祁尧从最近的出口下了桥,车稳稳当当地开到市中心的一个商场门口,他把车停在路边,才转身看唐一臣,说:“不着急,等你彻底醒了再走。”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仿佛梦里的那场雪似的。唐一臣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 ——就像他们还在梦里那样。 第31章 祁尧从家里出门时匆匆忙忙地看了眼表,还差五分钟十一点,他今天可能要错过和唐一臣的“偶遇”了。 都是因为纽约那边一大早Jessica就打来电话,催“老板”解决工作。虽然祁尧已经不在律所了,但Jess毕竟还是他的私人助理,即将挂断电话的时候,Jessica对他说,我们下周见。 原来已经六月了吗? 祁尧开着车,看向外面霓虹闪烁的城市,路过市中心的商场门口时,祁尧心里一闪而过的,对时间流逝的恍惚被一些更甜蜜的回忆所取代。 这是上周唐一臣下车的地方。 那天晚上,唐一臣突然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说话,却也不松手。 三月在消防通道里那次不算数,在近半年的时间里,这还是祁尧第一次好好地和唐一臣拥抱。他右手在唐一臣后颈处轻轻捏了两下,唐一臣又把头埋得更深了些,环在他腰上的胳膊也紧了紧。 “Ethan。”祁尧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左手摩挲着他的背。 唐一臣低低应了一声,依然不肯放手,呼吸间,祁尧的胸口也有了些热意。 “以后都别再躲着我了。”祁尧顺着他的脖颈往上摸,揉了揉唐一臣剪短后依然很软的头发,喃喃道,“以后见到我,冲我笑,跟我打招呼,别再不高兴了。” “……我没有。”唐一臣声音闷闷的,他说不好是自己委屈更多,还是心疼祁尧委屈更多。 祁尧的手落在唐一臣的头顶,最后又揉了两下,才说,“就当我们刚刚认识,以后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唐一臣没应声,就着这个姿势又抱了他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松开手,还坐直了身体。 下一秒,他对祁尧伸出右手,一字一句地说:“你好,我是唐一臣,你可以叫我Ethan,我是做金融的,主要是外汇这部分,很高兴认识你。” 他的脸还有点红,也许是因为刚睡醒,也许是因为在祁尧怀里闷了太久,又或者,他是害羞了,觉得自己这样说有点傻。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一直挂着笑,头顶的头发被祁尧揉乱了,像个中学生似的,纯情又可爱。 祁尧握住他的手,从前怎么都没发现呢,这人连手指都软软的,骨节并不突出,祁尧垂下眼睛看着,忍不住又把手指插入了他的指缝中间,十指紧扣着,回应道:“你好Ethan,我是Theo Kei,中文名叫祁尧,我是一个律师,很高兴认识你,你很可爱。” 唐一臣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更红了,耳垂都有些烫,祁尧忍不住用拇指在他掌心挠了两下,惹得唐一臣急急甩开了他的手,小声嘟囔了句“我走了”,拉开车门就跑。 那之后他们又见过两次,其中有一次是在唐一臣的公司。 唐一臣果然不再躲着他了,开场白也不再是“你怎么在这儿”,他们就像两个刚认识不久的普通朋友那样,礼貌地问候,随便聊两句,然后告别。 祁尧跟着导航把车开进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时间已经不早了,唐一臣说不定早就走了。祁尧一路上都在想那天晚上唐一臣害羞又别扭的样子,这些他原来都没见过。他心里依然有那个想要问唐一臣的问题,可他又想要晚一点再得到答案,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认识对方。 才刚下车,祁尧就听到不远处有人交谈的声音。停车场里空空荡荡的,祁尧也刻意放轻了脚步,果然,从酒店出来的电梯间门口站着两个男人,正不知在聊些什么。祁尧走近一些,发现站在唐一臣身边的人和他有点像,一样熨烫整齐的西装,一样挺拔又端正的站姿,只是那人比唐一臣更矮一点,也胖一些。 仔细听了两句祁尧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唐赐,秦鹭泽很讨厌的那个唐一臣的弟弟。 他们本来聊得还算平静,祁尧大概听懂了,是唐一臣抓住了唐赐的把柄,对方在跟他商量能不能就这样过去。然而唐一臣的态度很坚决,两人语气也渐渐变得强硬。 今晚这个饭局本来是唐赐安排的,八月底在A市有个会,算是近几年来国内规格最高最重要的金融会议,唐赐推荐唐一臣来主持负责,今天特意请了几个重要的相关领导一起吃饭。 这是在给唐一臣铺路,至于到底是唐赐的意思还是老爷子的意思,唐一臣有些拿不准,但他知道唐赐没得选,唐一臣已经开始动手查他,唐赐肯定会着急地想要给他点好处。 可唐一臣没打算领情。 唐赐听出了他的意思,渐渐失去耐心,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真当我把秦鹭泽放在眼里吗?他不就是益盛的一条狗吗?你为了窝里斗,让一个外人来插手我的生意,唐一臣,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情,就算是爷爷都不会站在你这边,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吗?” “那你确定爷爷会站在你那边吗?”唐一臣没想跟他吵架,但听到他那么说秦鹭泽的时候还是难得变了脸色,冷声道,“在你眼里,我不也就是爷爷脚边的一条狗吗?可你又是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不止是在拿自己冒险,还是在拿全家人的前途未来冒险,你把所有人都卷进来,就连小姑姑都被你牵涉其中,你是想要做这个家的主吗?唐赐,做人别这么贪心,你儿子才四岁,万一真的东窗事发,他爸爸会在监狱里呆一辈子的。” 唐赐被他最后这句赤裸裸的威胁彻底激怒了,他揪着唐一臣的领带,扯住他的领口,也不再顾忌什么体面和规矩,大吼道:“你他妈还敢提我儿子!唐一臣,你别逼我!” 唐一臣被他扯的几乎要窒息,一边伸手推他,一边却还在说:“我有什么不敢提的……”他咳嗽了两声,却更加平静地继续道,“我手上现在有的东西都够你坐十次牢了,唐赐,你动动脑子,到底是我在逼你还是你在找死。” 祁尧早在唐赐伸手去拉唐一臣的时候就已经紧张起来,可那人是唐一臣水火不容的弟弟,自己如果贸然去帮忙,也许会给唐一臣带来更多麻烦。然而紧接着,他清楚看到唐赐一只手扬了起来,祁尧想也没想,冲过去挡在唐一臣身前。 那一巴掌落在了祁尧的脸上。 唐赐是真的被逼急了,下手时一点没留情,祁尧只觉得自己耳边传来一阵嗡鸣声,嘴角像是出血了,他下意识地挥拳打人,可自己的胳膊却被人死死抱住。 “你他妈谁啊!”唐赐一边骂着,一边又冲了过来。 祁尧没有甩开唐一臣的手,直接拿肩膀顶在了唐赐胸口,愣是把人顶得后退了几步。 “唐赐!”唐一臣费力地把祁尧拽到自己身后,挡住他,厉声冲面前的人喊道:“现在立刻滚蛋,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话音刚落,杨书和唐赐的司机也来了,两辆车并排停在电梯间门口,唐赐的司机先一步下来拉开了车门。 “行,唐一臣,你给我等着,我们走着瞧!” 唐赐甩了甩自己发麻的胳膊,扭头就走。车轮在停车场的塑胶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中,唐一臣才推着祁尧上了自己的车,冷着脸吩咐杨书去找个冰袋,车门一开一关后,空气一片死寂。 祁尧没办法说话。就连Karl都没有打过他耳光,他活到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过,如果不是唐一臣拦着他,他恨不能要打死那个傻逼。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秦鹭泽这么讨厌唐赐了,祁尧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做,他怕自己开口就会忍不住骂人,他不想让唐一臣替那人挨骂,更怕他委屈。 而唐一臣在专心地解领带,他别扭地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手指一点点解着刚刚被唐赐勒紧的领带结。那个姿势很难受,车里也有点暗,他头垂得太低,眼镜正慢慢往下滑,他越看不清,手上的动作就越乱,那个结就打得越紧。就这么折腾了几分钟,祁尧看他解得费力,刚伸出手,还没碰到领带,就被唐一臣推开了,还语速飞快地说了句“你别管”。 他两只手本来就被领带绕住了,又抬起胳膊去赶祁尧,领带被他自己拉得更紧,几乎是抵着喉结系成了死扣。他被勒得咳嗽起来,眼角都憋出泪了,却还要跟那条破领带较劲。 祁尧终于忍不住,他粗暴地抓住唐一臣的领带往两边一扯,用德语冲他吼道:“你到底还想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别管!” 唐一臣嗓子都哑了,声音里带着些不明显的哭腔,他不肯抬头看祁尧的脸,就只是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轻飘飘的,不知道是在推他还是在推自己。 “现在开始都在怪我,是吗?”祁尧不知道自己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他在过分情绪化的时候很难用中文思考,继续飞快地说道:“我就应该看他打你,我什么都不该管,那我是不是该跟你道歉,反正打人的人没有错,跟他吵架的人更没有错,都是我的错——” 祁尧话还没说完,唐一臣突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祁尧清楚看到了他眼框里的泪,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祁尧看到他这样当然是难过的,可他的愤怒又不能骤然消解,他只有死死瞪着唐一臣,想看他接下来到底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紧接着,唐一臣咬紧了嘴唇,手缓缓挪到祁尧的左脸上,掌心下的皮肤泛着些不太正常的热度,他皱着眉,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干嘛要管啊……” 那依然不是祁尧想要听到的答案,可唐一臣满脸都写着心疼,祁尧的火气竟然莫名消下去了大半。 杨书回来得很快,他敲了两下窗户,唐一臣沉默地接过冰袋,杨书也很识趣地走远了些。 唐一臣转过来,面朝祁尧坐着,怕冰袋太凉让他更不舒服,低下头用刚刚解下来的领带把冰袋缠好,轻轻按在祁尧的脸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再说话。 “我不管你就要挨打了。” 祁尧半边脸被冰的有点麻,说话时有些含糊。 唐一臣垂下眼睛不看他,没什么感情地回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挨打呢?” 他自嘲似的又说,“他最好狠狠揍我一顿,把我打到住院,十天半个月都别好,这样的话我甚至不用去告状,所有人都会站在我这边,新账旧账我们一起算,他就彻底完蛋了,这就是我的计划,根本就不用你管。” 这听起来像是幼稚的气话,可祁尧知道,这不是在赌气,这是唐一臣认真思考过的结果。 祁尧心里残存的那点愤怒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摸了摸唐一臣刚刚被勒得有些泛红的脖子,叹了口气,低声说:“会疼的。” 唐一臣举着冰袋的手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忍不住抖了一下,却还是嘴硬道:“我活该,不行吗?” 还是被他看到了。 这是当时唐一臣看到祁尧冲出来时的第一反应。 他一直不肯说,不愿意让祁尧知道自己人生中的这一部分,肮脏的,不堪的,彼此威胁和利用,他连唐赐四岁的儿子都敢拿出来说事,唐一臣痛恨自己的不择手段,可又是这些东西组成了最真实的他。 唐一臣是真的希望唐赐那一巴掌会落在自己脸上,就让他出气好了,随他怎么打。 他从来都不后悔自己去查了唐赐的账,也不后悔要拿这件事情去威胁他。可不后悔不代表不难受,唐一臣甚至觉得唐赐打他是应该的,那个人最好再过分一点,这样他就能好过一点。 伪善又自私,唐一臣就是这样的存在。 更何况最终替他挨打的人是祁尧,如果不是因为他,祁尧这辈子都不会受到这样的侮辱,说到底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而祁尧那么生气的时候,既没有骂他,也没有离开,心里想的竟然还是他会疼。 唐一臣心里很乱,手也被冰的有点麻了,祁尧却在这时候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力气很大,唐一臣被迫抬起头来看他。 “你刚才冲我发脾气了。” 祁尧刻意放慢了语速,话里话外都显得委屈。 “……对不起。”唐一臣小声地回应道。 “嗯,”祁尧点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所以这件事情过去了。” 他们没有人再提唐赐,唐一臣不说,祁尧也不会再问,因为如果是他,他一定会让唐赐付出代价的,睚眦必报是他的天性。而唐一臣尽管是个比他更心软,又不像他一样恶劣的人,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也一定有自己的手段。 祁尧也是在想起唐一臣的眼泪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痛苦的理由,和他过去那么长时间,从来不肯向自己提起家事,不愿意被自己了解更多的理由。 不是不信任他,是太喜欢他,所以才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不好。 他是那么精明的人,可是爱人时,却又变得那么简单。 祁尧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舍得冲唐一臣发脾气了。 第32章 当唐一臣换到第三个冰袋的时候,祁尧终于忍不住扯扯他的袖口,拒绝道:“我都困了,差不多可以了吧?” 唐一臣看了眼表,面无表情地说,“再敷半小时看看。” 他们好久没有像这样相处,祁尧都要忘记唐一臣到底有多固执了。就像他从前执着地一定要检查酒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样,此时此刻,他认定了要冰敷几个小时,祁尧再怎么不情愿也没办法。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唐一臣又不会说什么,他的固执从来都不强硬,只是祁尧好像从最初认识他时就很难对他说“不”。明明他才是那个更强硬的人,可在唐一臣面前,祁尧总是心软,不愿意看他不开心,不愿意看他失落的妥协。 好在唐一臣也是一样的,一样在意他,一样愿意理解他。 “我看你跟A市八字不合,”又一次换冰袋时,唐一臣打开了车顶灯,让祁尧把脸侧过去一点,仔仔细细又检查一遍他被打的地方,和刚刚消下去不久的下巴上那道伤,“怎么一来A市就受伤。” 祁尧尴尬地摸摸下巴,他到现在都没法告诉唐一臣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八字不合是什么意思?”祁尧联系上下文大概能猜到唐一臣想说什么,不过这几个字他确实不太明白。 “你前男友到底有没有好好教你说中文?”唐一臣斜眼看他,“八字就跟星盘差不多,占卜用的,不合就是不合适呗,没有缘分。” “哦,”祁尧无所谓地点点头,拉过唐一臣凉飕飕的右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捂着,随口说,“明白了,没关系,我们两个八字合就行。” 他说得漫不经心,也就是现学现卖地跟唐一臣闲扯,可这话落到唐一臣耳朵里却怎么都觉得有点怪,像是被他占了便宜似的。然而低头再看,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一起面对面坐着,他左手拿着冰袋帮祁尧敷脸,右手还被那人握着,这样的姿势太亲密了,像是比从前还要更加暧昧。 唐一臣也一直记得当初祁尧来找自己时说有个问题要问,可他没问过,唐一臣也不想让他问。 如果就像这样继续下去呢? 不要什么承诺,也没有什么确定的关系,如果他们可以一直这样暧昧着,是不是也不错?谁都不占有谁,也不属于谁,能在一起的时候就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不能见面的时候各自正常生活,唐一臣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他不想,更不敢重蹈覆辙,重新再走一遍那条痛苦过的路。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只适合建立这样的关系,既然他不能给人承诺,那就不应该去期待除了暧昧之余的东西。 然而那天之后,唐一臣就再也没见到祁尧了。 最开始那两天唐一臣没往心里去,祁尧的脸应该还肿着,他肯定不愿意这样出门。 之后的周末,唐一臣依然没有见到祁尧。 为了能更方便的“偶遇”祁尧,那个周末唐一臣都没有回家,还主动约韩檀出门。他们吃了饭、打了球、喝了酒,还去商场转了一圈给岑白薇挑生日礼物。唐一臣习惯性地出来抽烟,停车时也下意识地左顾右盼,就连韩檀都忍不住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唐一臣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有些不太舒服。 周一,唐一臣难得去了趟公司,路过法务办公室的时候他还特意扭头看了一眼,屋里没有人,杨书装作不经意地提醒道,法务今天去开会了,没在公司。 第二天晚上有个饭局,结束后唐一臣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没有人上来跟他打招呼,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说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明明他最初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惊喜,他不想每次都在奇怪的场合遇到祁尧。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见面变成了一种习惯。也许是他们见面的频率太高了,几乎每周都有个三四次,又或者唐一臣根本就是在期待见到那个人,哪怕只是远远跟他打个招呼也好,唐一臣想要看到祁尧,看他眨着那双漂亮的墨绿色眼睛冲自己笑,如果能闻闻他身上的味道,或者更亲密一点,就更好了。 回家的路上,唐一臣犹豫了很多次,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杨书:“你最近有没有看到祁尧的车?” 杨书摇头,“法务那边说他这周不来,你需要他家的地址吗?” “不要。”唐一臣拒绝得太快,就连自己都觉得心虚,只好又跟了句,“你盯着点就行。” 杨书没有再说什么,倒是唐一臣盯着他开车的背影愣神,过了一会儿,冷不丁地问道:“杨书,你好奇吗?” “你和祁律?”杨书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还行,不过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他,是我。”唐一臣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是gay。” 他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只是在杨书看不见的地方,已经紧张地要把裤子揉皱了。 但杨书只是“哦”了一声,毫不意外地说:“你放心,我不恐同,高总不也是吗,都什么年代了,这也没什么吧。”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平常到让唐一臣产生了一些错觉,仿佛自己的性取向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可唐一臣还是又开口道:“记住这件事,以后要是被唐赐抓了,拿这个秘密可以换一条命。” 唐一臣刻意地摆出一副轻松表情,然而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 杨书从后视镜里看他,随即打了双闪,慢慢把车停在了路边。他回过头非常严肃地盯着唐一臣,正色道:“唐一臣,你选择我做你的助理时,我也选择了你。你和你们家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我和他们也不一样。拿这种事情攻击人实在太下作了,我不会这么做,你别再说了。” 他们本来不是在聊祁尧吗?唐一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这本来应该是压在他心里的巨石,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提起的秘密,可杨书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无法反驳,原来那样做是下作的,原来除了他们家的那些人,没有人会介意这个。 所以,如果不怕被发现,他还会想要像现在这样,和祁尧只做暧昧的朋友吗?就等着对方来偶遇自己,不联系,不交谈,不关心。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从未有过比现在更想念祁尧的时刻,他想见到这个人,也想要拥有他。唐一臣想要的东西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只是从前他不敢想,而现在他突然觉得也许憧憬一下才是对的。 又过了几天,唐一臣晚上出去吃饭,中途突然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爷爷很少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唐一臣接起来时就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果然,电话那边的人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回家”。 “爷爷,”唐一臣快步从房间里走出来,解释道,“现在真的不行,我在外面吃饭。”他报了两个名字,压低声音又说,“我现在确实不太方便,不然……” 不然等他吃完饭吧,唐一臣是这么想的,可他还没开口,远远看到门童打开了酒店大门,一个推着行李箱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不然明天早上吧?”唐一臣和爷爷商量道,“我明天一早回去,行吗?” 唐司令直接挂断了电话。 唐一臣把手机收起来,整理好表情,朝祁尧那边走去。 那人显然是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唐一臣在他面前站定,想问他去哪儿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祁尧笑着看他,若无其事地理了下自己的头发。 可唐一臣明明就发现了,祁尧看起来不太对劲,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眼下还带着些不明显的青黑,就连笑意都有点勉强,不止是因为没休息好而疲惫,心情显然也不好,像是出什么事了。 这里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唐一臣没想逼他,只是又问,“你从哪里回来的?” “纽约。”祁尧倒是没说谎,然而依旧答得有点心虚。 唐一臣只是出来接个电话,在外面呆久了也不合适。他低头看了眼表,祁尧马上贴心地说:“你先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不再编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唐一臣也没有问,冲他摆摆手扭头就往房间走去,只是路上给杨书打了电话,让他去附近的酒店开间套房,然后送祁尧过去休息,回来时顺便把房卡带给自己。 唐一臣的饭局十一点多才结束,杨书送他去酒店的路上他还反复问过,有没有跟祁律说是让他去休息的。 祁尧很少会让自己表现出这么疲惫的一面,唐一臣不知道他去纽约都做了什么,只是看他实在太累了,又自私地不想当时就放他回家,下次再见面就不知道是哪天了。 然而当唐一臣走进酒店房间时,却看到祁尧并没有在休息,他正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怎么突然要我来这边等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祁尧把电脑合上,起身走到唐一臣身边,一边说着,还一边伸出手,准备去关灯。 “不用关。”唐一臣握住他的手,皱着眉问道:“不是让你来休息的吗?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出什么事了吗?” 祁尧的眼神有些闪躲,不知道是在犹豫该如何开口,还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说。过了几秒钟,他先拉着唐一臣到沙发上坐下,又从冰箱里拿出瓶水递过去。唐一臣接过水放在一边,拇指轻轻划过祁尧的眼眶,低声说:“我不是一定要问,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今天就在这儿休息吧,好不好?” 祁尧不说话,唐一臣有点着急了,又说,“Theo,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就先睡一觉,睡一会儿也行,我等下叫你起来行吗?” 而祁尧只是看着他,沉默几秒后冲唐一臣张开了手,而唐一臣马上抱住了他,抱得很紧。 仿佛一切的追逐和试探都结束了,他们又回到了在开普敦的那个晚上,在祁尧难得表现出脆弱的时刻,唐一臣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问,就只是抱着他,对他说没事了,让他知道不管是什么自己都可以听他讲。 祁尧的下巴靠在唐一臣肩膀上,终于疲惫地开口道:“我去希腊参加了母亲的婚礼,然后才从纽约回来的。” 他本来以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婚礼,仪式需要一天,再安排一天见见家里的人,很快就能回来了。然而在距离他计划的出发时间还有两天时,Tillie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要他马上回家一趟。 祁尧不明所以地回到家里才知道,母亲修改了婚前协议,还要修改遗嘱,要从每个孩子手里拿走一部分股权,要把原本在孩子们名下的几套房子转给丈夫,还有些其它的财产变动,所有的事情母亲并没有提前跟任何人商量,只是在婚礼的两天“通知”他们,丢给了孩子们一堆需要签字的文件,自己和丈夫先行飞去希腊了。 如果说因为母亲反复结婚而感到羞耻的只有Karl,那现在所有人都会被影响了。 整整两天,五个平日里鲜少联系的兄弟姐妹聚在Tillie家里,反复讨论各种对策,中间还穿插着偶发的争吵与谩骂,大家都像是一点就着的火药,听到谁的哪句话说的不对劲就会忍不住大做文章。 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何况那钱本来就应该是他们的。大家都不再是小孩子,所有人都明白,自己被这个家族和母亲玩弄控制了这么多年,那些钱就是他们的精神损失费,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靠出卖了正常快乐的自己换来的。 现在母亲直接把手伸进他们的口袋,拿走的是钱,留下的是羞辱,不止羞辱了他们每一个人,还有他们的父亲。 这算什么呢?这把年纪了才终于遇到了真爱吗?那从前的每一个人,每个孩子的父亲都不配吗? 婚礼定在一个小岛上,风景很美,天气也好。仪式的前夜,海面上洒满星星,一切都美极了,母亲端着酒杯站在露台上,面无表情地听孩子们解释自己不能签字的原因,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们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就连你们五个人都属于我,谁都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决定。如果一周内不签字,她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到。 那天晚上,大概除了母亲之外的所有人都失眠了,可是第二天,Karl和祁尧还是微笑着站在母亲两侧,陪她一起完成了仪式,看着他们的继父牵起母亲的手。甚至在之后的晚宴上,每个孩子还轮流发表了祝酒词,怀念自己和母亲度过的快乐时光,祝他们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 多好的一家人,没有龃龉,没有嫌隙,兄弟姐妹都那么恩爱,和母亲关系也那么好。 只是在第二天,每个人轮流着单独来找到祁尧,问了他母亲说的事真的可能发生吗?他们当然不能因为家事闹到法庭上,但母亲威胁他们要收回所有钱,这件事是合法的吗? 而Loyce甚至问过,既然这个继父是考古学教授,有没有可能拿什么走私文物的罪名陷害他,让他也去坐牢好了,大家谁都别好过。 婚礼结束后,祁尧又在纽约呆了三天,离开时,他把母亲要自己签字的所有文件都签好交给她,转身就走,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母亲的威胁对于每个孩子来说其实都不奏效,钱只是数字,没有人活到这个年纪还是靠母亲接济着才能维持生活的。祁尧也不知道其它人会不会签字,他之所以不再坚持只是单纯觉得没意思了。 从母亲开口威胁他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已经没有输赢可言。 需要威胁孩子的母亲输了,会被母亲威胁的孩子也输了。祁尧找不到争下去的意义,他只是觉得累,所以不想继续了。 “我困了,Ethan,”祁尧简单讲完整件事,低下头掐了掐眉心,终于再也忍不住,疲惫地说,“我去洗澡,你让杨书来接你吧。” 祁尧不知道自己继续说下去会不会情绪失控,他明明已经努力整理过自己的心情,也以为不会被唐一臣发现的。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把这些年里所有的委屈和难过一一倾倒出来。 唐一臣不应该听他说起这些,那个人比自己过得还要痛苦,祁尧不想让他替自己难受。 他起身进了浴室,可当他再出来时,唐一臣竟然还坐在沙发上等他。 第33章 “我今天可以留下吗?”唐一臣抬起头问他,“太晚了,我不想走了,行吗?” 祁尧想说没关系,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一定要人陪着才能度过这个晚上,其实那些事情也已经过去,离开了那个家,祁尧应该能睡个好觉。 可唐一臣那样看着他,祁尧在他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被保护的、被牵挂的、被人珍视的倒影。他最终还是从行李箱里找出了一件干净的T恤递给唐一臣,问道:“这房间我检查过了,你还需要再看看吗?” “不用。”唐一臣飞快地回答,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就只是留下……” “我知道。”祁尧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又重复一遍,“我知道。” 唐一臣从浴室出来,屋里的大灯都关了,只留下他那一侧的床头灯。祁尧朝窗户那面侧躺着,像是已经睡着了。唐一臣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刚关上灯,祁尧转过身,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不说话,唐一臣也没有开口,只是握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又过了几分钟,就在唐一臣以为他真的已经睡着的时候,祁尧才突然说:“我能把你的微信加回来吗?” “……”唐一臣很小声地答:“已经加回来了。” 是在他向杨书出柜的那个晚上,他那时实在太想念祁尧,忍不住把他的微信从黑名单中放出来,却没敢跟他联系。 “Theo,”唐一臣转了个身,在黑暗中搂住祁尧的脖子,与他额头相抵,“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他明白祁尧在过去几天里的痛苦和无助,也知道这个人不愿意让自己留下的原因。可唐一臣更知道,祁尧心里明明是希望自己留下的,他一定不想一个人度过这个晚上。 他想要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那些发生在他身上,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如果能有一个人明白就好了。 好在唐一臣都懂,也都明白。 第二天一早,唐一臣起床时,祁尧还在睡着。 爷爷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晨练,七点钟结束,七点一刻开始吃早饭。他几十年如一日地按照这个时间表生活,风雨无阻。 七点整,爷爷慢跑结束,唐一臣从他身边的警卫员手里接过毛巾递到爷爷手上,唐司令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去客厅跪好。” 爷爷上楼洗澡换衣服,然后下来吃早饭。 唐一臣一个人跪在客厅里,整整半个小时,爷爷的警卫员和秘书,还有家里的佣人进进出出,他们全都看到了,却没有人敢上前说什么,更没有人会拉他起来。唐一臣面无表情地跪着,直到爷爷吃完早饭从餐厅出来,手里还拿着戒尺。 他乖乖伸出手,爷爷也没说话,让他自己数着,实实在在地打完20后才开口道:“听说你把唐赐给打了,他胸口都青了一大块。” “对不起爷爷。”唐一臣没承认,也没解释,就只是平静地道歉。 “唐赐是你的弟弟,”爷爷在沙发上坐下,食指在桌上轻叩两下才又说,“做哥哥的,教育他是理所应当,但你总得留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别总想着怎么把人逼到绝路上。” 这话说得,好像爷爷真的是个慈爱的长辈,从来不把人往绝路上逼一样。 “是,我知道。对不起爷爷,给您添麻烦了。”唐一臣点点头,答得很快。 爷爷又问了几句他工作上的事,只是没说让他起来,唐一臣就跪在那里答话,编出理由解释他上周没来的原因,又主动汇报他接下来的安排。 客厅里的座钟敲响八下,爷爷才终于冲唐一臣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唐一臣很久都不被罚跪,他知道上周唐赐的妈妈来家里找过爷爷,也知道爷爷只是为了给二叔家做做样子,不是真的要对他兴师问罪。只是跪在地上一个小时的人毕竟是他,不是唐赐。 手心也疼,唐一臣从院子里走出来时,忍不住又回头看向那栋小楼。 那真的是可以被成为家的地方吗?为什么记忆里,每次回来他都不快乐,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骂,怎么总有那么多理由可以被惩罚?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错,甚至明明就是照着爷爷的吩咐去做事,只是因为爷爷需要,他就要当着外人的面老老实实跪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也不是过年过节,唐一臣的车没有出入证,杨书只能把车子停在大院门口。这个时间,远处偶尔会响起口号声,只是大院里安安静静的,唐一臣慢吞吞地往外走,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挨完打后去上学。 也许什么都没变,只是时间无声无息地溜走,唐一臣还像当初一样,不自由,也不快乐,大院用高墙隔出监狱的模样,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只是报答和偿还那些他从未选择过的东西。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唐一臣点开那个空白的对话框,看到祁尧发了一张照片,隔着一个红绿灯,放大后能看到杨书停车的大门口。 “给你带了早餐。” 唐一臣有一瞬间的紧张,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然而身后除了郁郁葱葱的大树,就只有那栋遥远又模糊的陈旧小楼。 没有人跟着他,也不会被发现的。唐一臣的脚步突然轻快起来,他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跑起来。 他要快一点离开这里,更要快一点见到祁尧。 他不再是一个人。 …… 盛夏随着反复的大雨、暴晒和漫长的日落渐渐到来。 祁尧和唐一臣建立了一种崭新的,有些奇怪的关系。从前他们是只会上床的陌生人,现在又变成除了上床什么都做的朋友。 每天都打电话,分享琐碎的日常,聊所有的工作,隔几天就会一起吃饭,去看电影,也去逛街,去相同的饭局,甚至是相同的会议。 只是结束后各自开车回家,谁都没有提过要再往前一步。 八月初,祁尧的父亲来A市参加一个研讨会,他行程安排得很赶,最后临时空出一个晚上,祁尧约了他吃饭。 他本来还叫了唐一臣一起,可惜唐一臣有饭局,只说尽量赶过去,也没答应时间。 上次见到父亲大概是两年前的事,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英俊、儒雅,和他亲切又不失分寸的拥抱后,还不忘夸祁尧身材更好了 看着眼前的人,祁尧大概能够想象出母亲当年和他在一起时的场景。 那应该也是一对养眼的神仙眷侣,他的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身材高挑,有一双美丽的墨绿色眼睛,危险又迷人。 他们一定也有过天雷勾地火的时候,总觉得拥有了对方就是最大的成就,日日夜夜都看不倦。只是热情消磨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先是失望,然后是偶然的争吵,最后是疲倦,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他们只偶尔客套地问候。母亲结过那么多次婚,父亲身边也不缺人,祁尧还读大学时就遇见过几次,只是他不太好奇,又不能表现得太漠不关心,好在他和父亲足够默契,一个不真心问,一个也不真心答,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这也是祁尧和唐一臣的关系悬停在此刻的原因之一——他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 祁尧当然是喜欢唐一臣的,他们很默契,三年多的相处让他们足够了解和熟悉对方。生活上的琐事也好,工作上的烦恼也好,彼此都能给予陪伴和支持,一切都听起来很美好。 可是然后呢?他还要和唐一臣更进一步吗?唐一臣不能给他什么承诺,那个人甚至永远没办法出柜,从前祁尧只觉得自己介意这个,可现在他突然又觉得,就算唐一臣真的能给出承诺,他真的想要吗? 在除了喜欢之外,祁尧甚至知道自己是爱着唐一臣的。为了这个人,他可以一直留在这座曾经陌生的城市,放弃自己习惯的舒适生活,也可以真的不再做律师,开启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可热情是多虚无的东西,他亲眼见证着母亲和她一次又一次的热情从开始到结束。祁尧也会是这样的人吗?因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所以只会和他们一样,甚至更糟糕吧? 唐一臣在九点多的时候匆忙赶到,他走进包间才意识到,自己今晚见到的人竟然是祁尧的父亲。 祁尧也没有别的意思,祁教授在父亲这个身份之余,还是国际法领域最优秀的学者,更是一位风趣睿智的长辈。就当是来见个朋友,他们一定很聊得来,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唐一臣也能随时找他。 好在唐一臣很快明白他的用意,三个人闲聊着各自专业领域的新闻,时间竟然很快就过去了,唐一臣和祁尧的父亲莫名还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祁教授明天一早的飞机,告别的话已经说完,正当祁尧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父亲突然说:“你母亲前段时间来找过我。” 在祁尧反应过来之前,唐一臣先礼貌地站起来,礼貌地说,“我回避一下吧。” “不用。”祁尧突然抓住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摇摇头道,“没关系。” 祁教授笑起来,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题:“她要改遗嘱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不过那都是她的钱,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在逼你们签完字后,又有那么一点点的良心不安,还想听到别人支持和肯定她,最后莫名其妙来纽黑文见了我一面。” “Theo,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就是不适合做父母的,我是这样,你母亲更是。你不需要恨他们,当然也不用爱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但可以选择要然后谁做自己的家人——互相关心,彼此支持,相互尊重,最终能有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就可以了。” 也许不是错觉,唐一臣总觉得祁教授在说这段话的时候意有所指。他的手还被祁尧牵着,面前的人长着和祁尧几乎一模一样的下巴和鼻子,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更书生气,笑起来很温和,一点都不凶。 祁尧老了以后可能也会变成这样吧,那自己呢?难道也会变得更像爷爷吗? 一周后,唐赐手下的一家公司被查处补缴了一笔不算小的税款,但事情竟然就此了结,后续也没有任何针对唐赐的调查或者处罚。唐一臣没有跟他见面,只是闪送给他一个U盘,让他自己检查好里面的东西,对着这些证据擦干净屁股。 他从来没有真的生过唐赐的气,更谈不上突然原谅他。只是因为那天见到祁教授后,唐一臣一直想,血脉相连的亲人们,如果有些东西,例如长相、性格是无法选择的,那总有些别的是可以被自己握在手里的。 比如不要真的像唐家其它人一样不择手段,不要真的只把别人当作工具。 紧接着,唐一臣就因为那个金融峰会开始了忙碌。 整整两周,他停下了手头上的所有工作,吃住都在酒店,事无巨细地全程跟下来,自然忙得连跟祁尧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峰会的闭幕式安排在周三的早上,唐一臣早就打过招呼,说自己有重要的会议要参加,没办法出席,其实只是想躲懒回家睡一天,他这阵子忙得没日没夜,实在是缺觉。 当然,唐一臣也想见祁尧了。他们约定好时间,正好早上可以先去吃个饭,然后唐一臣安心地回家补觉。 然而周二夜里就下起了大雨,直到周三早上还没停。正是早高峰的时间,祁尧堵在去酒店的路上,还剩大概一公里的时候,车突然熄了火,大概是电瓶出现问题,怎么都打不着。 距离他和唐一臣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祁尧犹豫了一下,想着反正也没几步路,别让唐一臣再等他,于是车往路边一扔,冒着大雨就跑向了唐一臣在的酒店。 唐一臣给他打电话他一直没接,眼看着再不走就要露馅,他只好自己开了车出来,又给祁尧发微信让他直接去餐厅,结果刚出停车场,就抓住了那个在大雨里浑身湿透的人。 难得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唐一臣有点想笑,又忍不住数落道,“你干嘛跑过来啊,给我打个电话不行吗?我过去接你就是了。” “忘记了。”祁尧接过他的手帕擦脸,笑着说,“怕你等太久,想着就两步路了,没想到雨这么大。” “送你回家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祁尧报上自己的地址,唐一臣挑眉,扭过头看他,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跟我做邻居呢。” “想过,”祁尧也不掩饰,答得很直接,“又怕你不愿见我,所以就算了。” 祁尧家离得不远,路上,两人闲聊了些有的没的,很快车停进小区的地下停车场,祁尧主动说:“上来坐会儿吧,等雨停了再走。” “祁律现在这么喜欢带人回家吗?”唐一臣还记得当初在伦敦被祁尧嘲讽的话,学着他的语气,在三年后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祁尧无奈地瞪他一眼,伸手去捏唐一臣的鼻子,唐一臣皱着眉头推他,一脸无辜地说:“干嘛?还不许人说了?” 那些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恍惚,恍惚之后又有点莫名的亲切 唐一臣跟他一起上了楼,推门进去,却被祁尧的家震惊到了。空荡荡的客厅里只铺了地毯,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靠墙的那面地上摆了个电视,客厅中间有两台电脑和几摞资料,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去过祁尧在纽约的家,但一定不是像现在这样简单又空旷。 如果那场追逐还没有结束,那祁尧就要一直像这样住下去吗?唐一臣光脚站在客厅的地毯上,突然回头看向门口的祁尧,神色复杂地说:“祁尧,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谁都没变,你想要的我依然给不了。” 不能出柜,不能公开确认关系,甚至不能在外面和他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他依然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选择,依然会介意自己有可能被抛弃。 祁尧打开了房间里的灯,暖黄色的光洒满整间屋子,窗外黑压压的乌云和倾盆暴雨像是完全影响不到他们,祁尧眯起眼睛看向唐一臣,只说了两个字:“是吗?” 唐一臣没想明白他这句话针对的是哪一部分,可那人身上还湿着,唐一臣也没再问,先赶了他去洗澡。 祁尧把湿透的外套扔在玄关,人都走进浴室了又探出头来提醒道:“你等我出来,别乱跑。” 然而当他出来时,唐一臣却已经在祁尧客厅的地毯上睡着了。他连眼镜都忘了摘,就靠在墙边,怀里还抱着祁尧放在地上的一个靠枕。 这场夏末的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午后才停。唐一臣再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外面的天光和他睡着前差不多昏暗。 祁尧竟然连个床架都没买,昂贵的床垫直接摞在地上。唐一臣身上套着件宽大的T恤,枕头上、被子上,到处都是祁尧的气息。屋里没开灯,窗帘只拉开一条缝,祁尧戴着眼镜坐在床边的地上看书,左手在翻页,右手…… 右手竟然还被唐一臣抱着。 听到床上的动静,祁尧随手把kindle往旁边一扔,摘了眼镜,凑过去摸了摸唐一臣的头发,趴在床垫上,撑着下巴看他。 唐一臣还窝在被子里,他这一觉睡得好舒服,现在整个人都懒懒的,一点都不想起床。 “Theo……”唐一臣哑着嗓子叫他,垂下眼睛,握住了那人的手,“你那时候来找我,说有个问题想问我,是什么?” 他睡着前还想着这件事,祁尧还没说清楚那句“是吗”是什么意思,可是睡了一觉,唐一臣迷迷糊糊的像是想明白了。 “……在上州的那天,”祁尧有些犹豫的,慢慢说道,“我们在那个破motel里,外面下着大雪,你说,真希望现在是世界末日。唐一臣,我想问你,和我在一起的此时此刻,你还会希望是世界末日吗?” 那是唐一臣当初深爱他的证据,因为爱他,所以希望时间停止在那一秒,希望他们真的能永恒。 后来的几个月里,祁尧反复想起那句话,想起那些他当初没有在意,后来却终于明白的深切爱意。那是多绝望又炽烈的爱,所以祁尧比唐一臣更清楚,唐一臣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他当作选择,他就是唐一臣心里唯一的那个答案,唐一臣会把一切都交给他。 唐一臣没有说话,只是顺着他没关严的窗帘,看向外面的天空。 下过大雨的夏日傍晚,天空是半透明的宝蓝色,中央空调吹着温度合适的冷风,被子柔软又干燥,所有的这些都和上州不一样。尽管他从未忘记彼时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可让他在这样的场景下回忆那个凌晨,却还是有些困难。 过了很久,他终于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祁尧,”唐一臣郑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名字,侧过身来看他,平静而认真地回答:“我现在希望世界和平,末日永远都不要来。” 他希望自己永远都能像现在这样,睁开眼睛时,爱的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想握着那个人的手,感受他的体温和呼吸,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唐一臣想要的不是那一秒的停止,而是反复播放的现在,和一些平淡又温暖的未来。 祁尧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怔愣,随即突然笑了起来。 他翻身上床,挤进唐一臣的被子里,捧起他的手,吻住了他的指尖。 旧世界结束在世界末日的那天。 但好在祁尧和唐一臣还有一整个新世界在等着他们. 这里世界和平,爱意流成蜿蜒的河。 ——也许不会奔腾,但永远不会干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