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不赦》 作者:猛猪出闸 文案: ❤前后转变极大的正人君子攻X机灵市侩一心升官的受 (随手写写,不会收费~想戳花的话,就给隔壁的《迷恋嘉年华》吧~) 萍水相逢,江南市井少年徐莲生,结识了一身书生气的京城小官宋泽。再见时,书生还是书生,少年已不是少年。 为报姐仇,徐莲生混迹于京城官场,一心高升。本以为自己站在飞黄腾达的起点,谁料宦海行舟风浪难测,一朝翻船,把宋泽也给拖下了水。 在刑部大牢做了两个月狱友,一对冤家苟且偷生,被革职为民,还当了邻居。朝夕相处中,情愫暗生,只是谁都不曾挑明。 徐莲生不甘平淡,决意从头再来,而宋泽却做出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不是小甜饼,过程微虐微憋屈,结尾很爽。 ⭐可能的雷点:因重大家庭变故,受特别不单纯,擅长投机逢迎、凭色相上位和虚与委蛇,有时候三观不正。 第1章 萍水相逢 一叶兰舟,两三烟树。 水波依依间,荷香随风远,一朵朵莲蓬傲然挺立,正是江南采莲时节。成熟的莲蓬个大、色深、莲子饱满,采莲女们用小刀轻轻割下,装进竹筐。 徐莲生起得晚,到湖边时,姐姐秋娣已经采满一筐,背在背上,下了莲舟。姐弟俩坐在石头旁,用稻草做绳,将莲蓬每十个绑成一捆,准备拿到集市去卖。 捆完还余下一个,姐姐先掰掉莲蓬杆,再用剪刀从当间横着剪开,把莲子一个个挑拣出来,剥掉外皮,塞进徐莲生嘴里。新鲜莲子口感清脆,似有清远荷香。莲生吃好几颗,她才吃一颗。 莲蓬本不值钱,只是昨日价钱哄抬。圣上南巡,近日开始走水路,御船与随行船队就停在几里外的江上,听说圣驾驻跸于城外的行宫。附近这两座县城里,一下子涌入几百个随行的达官显贵,风闻要停留三四日。 在商贩眼中,这分明就是几百个冤大头。茶坊酒肆统统抬价,青楼歌舞升平不舍昼夜。一捆三文钱的莲蓬,能卖到十文、二十文。徐莲生和姐姐来到集市,边逛边吆喝:“莲蓬,清晨新采的莲蓬,还挂着露珠呢!十……十五文一捆!” 姐姐温柔地弯起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 路旁卖鲜桃的小贩叫住他们,笑道:“哎,你们是姐弟俩吗?啧啧,真俊,两个都俊。” “对啊,这是我姐。” “你让你姐吆喝,生意准好。” 徐莲生望进姐姐秋水盈盈的美眸,眼珠灵动一转:“我姐面子薄。” “该不会是哑巴。” 徐莲生丢个白眼,没接着搭理这人。秋娣比划着问他,刚才怎么了?他耸耸肩,继续吆喝。姐弟俩全都生得明眸皓齿,香培玉琢,肌肤宛如月光织成的锦缎。 姐姐刚及笄,弟弟小两岁。姐姐若非天生聋哑,恐怕说亲的媒人都踏破门槛了。路过卖豆花的摊子,徐莲生指指莲蓬,又指指豆花,意思是卖完莲蓬买两碗吃,秋娣笑着点头。 “小兄弟,你这莲蓬多少钱一捆?” 徐莲生抬头,见面前有个青衫布履的书生负手而立。此人身量颇高,两道剑眉之下眸如点漆,不过鼻头和嘴唇很是温润,说不出的耐看。徐莲生听出他是北方人,便答:“三十文。” 书生朗声笑了:“可你刚才喊的,好像是十五文。” 徐莲生理直气壮:“你没听全,十五文那是半捆。还有六捆,客官若是全包了,我算你二十文一捆。” “京城都没这么贵。” “江南的莲蓬个大莲子饱满,是莲蓬中的极品,所以贵。” “好个滑头,读过书没有?” “识得几个字。” 书生笑着摇摇头,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子:“这个筐也给我吧。” 徐莲生掂着银子,估摸着能有一两,真是天大的横财!不禁喜出望外地喊道:“多谢客官!客官在何处歇脚,我给你送去。” “不必了,你脑袋够用,挣了钱多读书。”书生拎起竹筐,径自走远。徐莲生怕他反悔,忙拉起姐姐的手跑出集市。到了僻静处,姐弟俩搂在一起又蹦又跳,轮流揣着银子。 “可万万不能让爹看见,否则又要拿去赌了。”徐莲生自言自语,对姐姐比划一番。后者只能发出轻微的“嗯嗯”声,也紧张得手心发潮。 回到家中,姐姐起火造饭,徐莲生则坐在院内的枣树下读书。书是朝一个老秀才借的,他翻看得很小心。只要弄脏弄坏一回,以后可就借不来了。 饭好了,他喊爹起床,三人坐在树下喝稀饭、吃咸菜。男人懒洋洋地瞄着秋娣,嘟囔:“你姐一个字也不会说,还这么能吃,我得趁着她年纪合适,赶紧找个婆家嫁了,好给你讨婆娘。” “我不要。” “放你娘的屁!那我就给自己娶。”男人粗鲁地骂道,“早上干吗去了?” “采莲蓬。” 男人喝净粥碗,哐当摔在粗木桌上,将粗黑的手掌伸在徐莲生眼前:“卖了多少钱?”秋娣看得懂,身子微微一颤,也怯怯地望过来。 徐莲生强压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抹抹嘴道:“没卖出去,一转身,刚采的莲蓬和筐都丢了,待会儿再编一个。” “敢诓骗你爹!”男人嘴上朝儿子吼,却一脚踹向女儿,抓起立在墙边的藤条,边骂边抽,“你当姐姐的不教好,净教坑蒙拐骗的下三滥手段。” 秋娣被打得满院跑,抿着嘴哭,叫不出声。院子不过几步大小,无论怎么闪避,那藤条都能结结实实地招呼在身上。 “你打我,别打我姐!我姐不会说话,能教什么啊!”徐莲生到底是年纪小,一急就带了哭腔。 “你以为我不想打你?我是怕打坏了你,没法儿给我传宗接代。” 男人干活儿没力气,打人倒是虎虎生风。徐莲生挺身护住姐姐,大喊道:“丢了就是丢了!若是卖了,怎么可能不把筐拿回家来!那筐还值两文呢!” 男人这才停手,兴许是打累了。嘴上倒不累,不住地骂秋娣没用,听不懂人话说不出人话,连个筐都看不住。秋娣不敢再吃饭,拭去眼泪,坐在檐下帮邻里浆洗、缝补衣物,赚点小钱。待男人吃完,她默默收拾了碗筷。 “我去学堂蹭书了。”徐莲生朝她比划,随后夹着借来的书出门。刚走几步,发现鞋破了,脚指头白生生地支棱出来。只好回去,让姐姐把鞋补了。 教书的老秀才住在下一条巷子,从来不管他躲在屋外旁听,还肯借书给他。他则时不时到城外偷点青菜、鸡鸭作为回礼。 散学后,见学童都走了,他便还了书,还请教:“先生,‘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什么意思?” “西汉贾谊主张,应该用廉耻礼义来约束君子,所以对有罪的大臣应当只命令其自绝,而不用戮刑,这是为了维护士大夫的尊严,也是间接维护了君主的尊严。” “哦……”徐莲生点头,心想:如果先生知道,我送给他的菜都是偷来的,不知会不会骂我缺乏廉耻礼义,劝我去自绝。不对,我还不是君子。 “你爹还是老样子吗?”老秀才问。 “唉,嗜酒又滥赌,以前还能靠刻字的手艺赚点钱,现在手抖得厉害,什么都做不了啦。”徐莲生叹道,“我出门前,他又把我姐打了。虽然舍不得我姐嫁人,但要是有个好婆家,离开我爹也挺好。要不,先生帮忙物色物色?不过,想当我姐的夫君,得先过了我这关。” 老秀才哈哈大笑,问要不要练字,他忙不迭点头。 在老秀才家中逗留到申时,徐莲生归家,却不见炊烟。姐姐不在,爹也不在。他直奔赌坊,奋力挤到每张赌桌旁,视线扫过一张张被贪欲扭曲的嘴脸,很快就找到了男人,正死死盯着骰子,赌红了眼,手边竟有一大把碎银子。 他心里一沉,像挨了记重锤,在嘈杂的押注声中挤到男人身边,拍着赌桌大喊:“爹!我姐呢?你哪来的银子?!” “去去去,先回家去,我这手风正顺。”男人目不转睛,抬手推了他一把。 “你姐被你爹卖到江上的画舫里了,换了十两赌资。”旁边赌客幸灾乐祸地笑道。 —————— PS:比较忙,大概一周更5天~每周三至周日更新,还是晚十点。随手写的短篇,不太优美,别纠结于我这大碴子味的文笔哈。 再说一下可能的雷点哈。我个人不太习惯于给角色贴上“洁”或“不洁”的标签,但为了方便读者,如果一定要标出来,那么本文的攻和受都“不洁”。 攻起初是正常成家立业的钢铁直男,受为了升官和活命抛弃过尊严~ 第2章 薛大人 徐莲生蓦然瞪大眼,画舫?那是青楼为了招揽随皇上南巡的亲随,方便宿妓嫖娼,而特意停在江上的。他动手去抢银子,口中哭喊:“爹啊不行啊,你快把我姐赎回来!她不会说话,会挨欺负的!” 男人用巴掌按住银子,口沫横飞地吼道:“哭丧呢?真他娘的败兴!等赢了钱就赎回来,再哭,再哭打死你!” 他用衣袖拭去眼泪,不再吭声。见众人注意力又回到赌局上,便眼疾手快地抓了别人的银两,撒腿就跑。才跑出两丈远,就被人提着后领提溜回来,还挨了两巴掌。 他只好蹲在赌坊对街,张着嘴抽噎,像在啃一根不存在的黄瓜,在心里祈祷爹能赢钱。天天输,也该赢一回了。 忽然,一片阴影覆在头顶,随即响起清朗的声音:“小兄弟,你早上还神采奕奕,这会儿是怎么了?” 徐莲生猛然抬眸,见又是那书生,病急乱投医:“借我十两银子,我当牛做马报答你。” “做什么?” “我姐姐被我爹卖进了妓院,我要赎她出来。” “就这些了,拿去用吧。” 书生竟毫不犹疑,从袖中摸出一袋碎银,交到他手中。待他回过神来想问姓名住址,书生已不知所踪。他揣着银子急奔城外,却见画舫游江去了,只得明日再来。 天擦黑时,男人输光了,回家后瞪着猩红的双目寻觅可以典当的物什,奈何家徒四壁。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莲生,爹听说李员外最喜欢你这样的男娃,我送你去他那换点银子,明日就把你接回来。” “不,不要——”徐莲生拔腿就跑,忽觉腰间一轻,是那袋碎银落在地上。他慌忙去捡,却被男人抢了先。 看见袋中的银两,男人双目放光,也没问钱是怎么来的,径直奔赌坊而去。 “你给我!我要赎我姐!”徐莲生一路紧追,到了赌坊门口。老板将男人迎进去,却令家丁将他轰走。他绝望徘徊,半个时辰后,男人果然空手而归。 “你全输了?那,那我姐怎么办?” 男人不甘心地频频回头,道:“画舫里吃喝不愁,还不用干活,比家里好。我都想去,人家不要。你哪来的银子?” “街上偷的。” “偷鸡摸狗,不学好!”男人甩了他一巴掌,“明日再去偷点。” 徐莲生知道多说无用,耷拉着脑袋跟在男人后头回了家,心里已有了主意。男人已在赌坊吃过点心,回家倒头便睡。他饥肠辘辘,用干饼就凉水,胡乱填个半饱。 翌日清晨,城门刚开,他就跑到江畔渡口,让等客的龟~公载自己到画舫上去。龟~公见他是个孩子,又一身粗布,眯缝着眼睛不理睬。 他亮出卖莲蓬所得的碎银子,在龟~公眼前飞速晃过,扬起下巴道:“这只是塞牙缝的,小爷有的是钱,就看你想不想赚了。” 龟~公立即换上笑模样:“呦,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只是姑娘们睡得晚,大部分还没起呢。要不您黑间再来,那时候就热闹了。” “小爷早晨火力旺。” 龟~公便载他靠近画舫。江面白烟袅袅,笼着沙似的薄雾,小船儿如穿行于画中。他登上画舫,见这船宽阔得能跑马,足有几丈长。氤氲水雾中所见皆是雕梁画栋,不由得看痴了。 凭栏眺望,还能看见御船与随行船队。坊间传言,皇帝暗弱又爱玩乐,一路结识了好几位江南名妓,上行下效,官员也纷纷流连青楼。 龟~公将他引进包间,上了茶点,说老板娘回城里过夜,还没来。问他喜欢听曲还是看舞,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作陪。 “昨日,好像有个男子把女儿卖到这来了。我看那姑娘长得美,就她吧。” “那是个哑巴,买她是看她脸蛋儿好。” “我就喜欢看脸蛋儿。” 一会儿,秋娣就被领到徐莲生跟前了。她并未挨欺负,不过显然一夜未眠,见了亲人,泛红的双眼闪过喜色。 徐莲生将龟~公打发走,和姐姐把桌上的瓜果点心统统填进肚子,随后比划:“咱们从窗户跳下去逃走,再也不回来了。” 他推开窗子,和姐姐蹑手蹑脚翻出去,坐在窗棂上。姐弟俩对视一眼,憋了口气,一齐跳下水。 听见动静的龟~公冲入房中,伏在窗边大叫:“来人!有人拐带姑娘!!” 扑通扑通——两个壮汉跳入水中,很快撵上来。一人擒住徐莲生,另一人要去抓游得快的秋娣。徐莲生咬住后者的耳朵,急切地比划着,催促姐姐赶紧走。 “啊——小王八蛋敢咬人——” 壮汉将徐莲生按入水中,好在他已憋足了气,在水下照着壮汉的肋骨拳打脚踢。本已逃脱的秋娣毫不犹豫地游回来,也与壮汉厮打在一处。 半柱香的功夫,姐弟俩又回到了画舫上,五花大绑。 老板娘刚刚登船,轻摇团扇,听了徐莲生讲的经过,好奇地瞄着他:“小子,你倒是有情有义又机灵,不如留在我这,当个伙计。” “我想念书。” “反正你姐姐是回不去了,我看你年纪小又重情义,不追究你,你走吧。” “求你别让我姐接客,我肯定能凑十两银子给你。”他跪地恳求。 “小兄弟,你把我这当什么地方了?这样吧,十五两,三天之内带着银子来,我这可不养闲人。” 徐莲生安抚了满脸不安的姐姐,一步三回头地下了船。载他到渡口后,龟~公说给他指条明路:“昨日有人打发仆从来问,画舫之中可有俊美少年,去陪他家老爷读书解闷儿。那位大人是户部侍郎薛绍林薛大人,你若豁的出去,我帮你牵线。” 读书?恐怕不是单纯的读吧……徐莲生胃里翻腾了一下,几欲作呕,道:“我先回家一趟,你在城门口等我。”龟~公连连答应,满眼喜色,大概是指望牵线搭桥好讨点赏钱。 徐莲生回到城中,进了药铺,对伙计道:“我家养了几只兔子,活蹦乱跳的不敢杀,想买些蒙汗~药之类的,麻翻了再杀。” “好说。” 伙计包了一小包药粉,徐莲生捏在指间,问:“这么一点,够吗?” “几只兔子,足够。” “再来,不够。” “量再大,就要在铺上登记了,这是衙门发文定下的。” 徐莲生看看四周,把那块碎银子塞进伙计手里,揣走了十倍于先的药粉。往城门口走时心想:“早知道官府有规定,就说家里有头猪要宰了。” 第3章 五十两银子 那龟~公见他回来,喜出望外。徐莲生跟他走到城外,听他在自己耳边说:“男子汉大丈夫,眼一闭牙一咬,就当是被狗咬了。等完事了,多要那狗官银子,要他个五十两。” 徐莲生没理睬,摸了摸衣服里的药包。二人步行片刻,只见不远处有座大气的行宫,路旁有御林军把守。龟~公道:“皇上就住在那,听说他老人家爱吃这附近的鱼,不然怎么可能在咱们这小地方歇脚。” 再往前,稀稀落落有几座小庄园,便是几位随行朝廷大员的住处。龟~公又道:“看见那座园子了吗?那是郑贵妃弟弟住的地方,皇上的小舅子,无人敢惹。” 到了薛侍郎的园子外,龟~公见到昨日那名亲随,满脸堆笑地介绍徐莲生,说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陪薛大人解闷儿再适合不过。 “嗯,就是穿的太寒酸了,怎么浑身湿乎乎的。”那亲随挑起徐莲生的下巴,挑剔地端详,用指头摩挲他的面颊,“这小脸蛋儿像剥了壳的荔枝似的,不错。没什么病吧?” “这小兄弟天天锻炼身体,这不,刚在江里游泳回来。” “成,那就在这待一宿吧。”亲随给了赏银,出手便是五两的锭子,喜得龟~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徐莲生心里先是一惊,继而酸楚难当,想到爹为了十两银子,就卖了自己最亲的姐姐。 他跟在亲随身后进了园子,只见院落虽不算大,却亭台楼阁俱全,绿意正浓、流水潺潺。粉墙黛瓦、各式花窗马头墙不见丝毫旧色,果然是为了此次南巡而新造的。 “先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带你面见大人。若是大人喜欢你,没准儿会带你回京城呢。” “哦。”洗澡?万一他要我当场宽衣,药岂不暴露了?徐莲生摸摸药包,眉间掠过不安,旋即计上心头。 男人将他带进一间厢房,命人抬来热水和浴桶,命令道:“脱了衣裳,洗刷干净。” “小人自己洗就好。” “我得看着你,这屋子里还有摆件呢,万一你偷拿怎么办?” 徐莲生慢慢解开腰带,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新衣服吗?拿来看看。小人家贫,看见新的,才放心脱了旧的。” “穷酸样儿。”男人招呼下人拿衣物来,徐莲生欣然接过,抚摸着柔细的布料,趁转身之际将蒙汗药塞进新衣袖中,接着脱掉身上的粗布衣衫,迈入浴桶。 不出所料,男人嫌弃地蹙着眉,用两指捏起他的衣裤,扔到屋外命人丢掉,又回来继续监督他沐浴。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洗好时,男人不耐烦地亲自上手,教他用澡豆,还用绢巾将他从头到脚搓了一遍,疼得他龇牙咧嘴。 见他换上新衣,男人又招来一个婢女帮他梳头。这丫头看着不过七八岁,圆脸圆眼睛,长得喜气可爱,像年画上的。她细声细气地夸道:“你的头发真密,比我的好。” “我叫莲生,你叫什么呀?” “翠娥。” 拾掇好了,男人拉着他端详一番,满意地点头:“跟我来吧。”走到正房,男人又驻足道:“大人在会客,我们在这侯着。” 徐莲生用指头抹抹脖颈的汗,隐隐听见谈话声。片刻后,声音陡然变大,原来是书房的门开了,前后走出两个男子。 前面的那人年近不惑,相貌儒雅端正。从闲适的步态来看,应该就是薛绍林了。走在后面的是个布衣书生,身材颀长…… 是他! 不知为何,徐莲生登时生出极大的羞耻感,几乎灭顶。他不愿书生看见自己梳洗一新,等着供人消遣,慌忙垂下头去,好在书生并未注意到他。 “薛大人留步,不必远送。” “薛升,去给宋大人支一百两银子。”薛绍林对徐莲生身边的亲随道。 宋大人?徐莲生略微抬眸,瞄着书生,此人竟也是个当官的? “宋大人,这边请。” 书生连忙拒绝,十分坦诚:“用不了这么多,十两足矣。” 薛绍林随和地笑道:“你我同部为官,宋大人见外了。这一路看见什么新奇的、好玩的,多买些回去,让令尊令堂开开心。” “也好。这两日手头实在紧,回了京城连本带利奉还。” 那亲随带着书生去支银子,徐莲生保持着低眉顺眼的样子,转动眼珠观察四周,只剩自己和薛绍林。他纳头便拜:“草民莲生,叩见薛大人。” “你是做什么的?” “大人叫草民做什么,草民便做什么。” 薛绍林大笑了一阵,忽然沉声道:“抬起头来。” 徐莲生依言抬头,只觉得男人的目光如两道火舌,烧透了衣衫,贪婪地舔舐着自己的肌肤。 “多大啦?” “十三。” “来,陪我聊天解闷儿。” 徐莲生跟进书房,垂手而立。薛绍林坐在书案之后,笑着招手,又拍拍腿。他双腿有点发软,慢慢挪过去,坐在男人大腿上,感到有条胳膊轻轻搂住了自己的腰。 “大人,想跟我聊什么?” “你来做主。你知道的,我一定也知道。可我知道的,你不一定知道。等天黑了,我再细细地教你。” 徐莲生身子一僵,“那可不好说,您知道鹅粪可以用来喂猪吗?” “哈哈,这我还真不知。” “那您知道,为何禽类在冬天不常产蛋?” “为何?”薛绍林勾过他的下颌,颇感兴趣地盯着他。 “因为鸡鸭鹅在冬天要换羽,力气都用来生长羽毛,就不下蛋了。不过,养在室内的就照常下蛋。” “你这孩子挺有趣的。” “方才那位宋大人,看着很年轻,也是当官的吗?”徐莲生情不自禁打听起那书生,同时再次感到羞惭。 “你有所不知,去年皇上册立太子,特开恩科,宋大人弱冠之年高中榜眼,先在翰林院任编修,最近调任户部,在我手下当主事。现在只是个六品官,但前途无量啊。” “为什么?” “同科的进士里,皇上南巡只带了他一人,足见喜爱。” 徐莲生陪男人东拉西扯地闲聊,又装作不会写字,要男人教他。在这里,他吃到了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餐,那些只是见过、听过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地摆在眼前,撑得他昏昏欲睡。大半天过去了,眼见日头西坠、暮色渐沉,他愈发局促,心跳如擂鼓。 终于,薛绍林拉起他的手,带他走进卧房,命人温了壶酒,说道:“不早了,来陪我小酌几杯。” 徐莲生只好与之对饮,还忍着恶心喝了他娘的交杯酒。他此前从未喝过酒,很快就头重脚轻,面如桃花,惹得薛绍林愈加放肆。 “莲生,我很喜欢你,想不想随我回京城?” “草民不敢高攀,”徐莲生背朝男人,将蒙汗药撒入酒杯,用指头搅了搅,转过身笑盈盈道,“请大人满饮此杯。” “你来喂我。” 徐莲生一咬牙,含了口酒水,堵住男人的嘴,统统渡了过去。男人翻身将他抱在怀里,狎昵了一阵,动作益发迟缓,最终栽在床上沉沉睡去。 “薛大人?”徐莲生推了几下,低声骂道,“呸,狗官。我看,只有那宋大人算是个廉吏。” 他悄悄将余下的酒倒在窗外,也许是因为口中残留的蒙汗药,眼皮渐渐发沉。他帮床上的男人除靴宽衣,自己也脱个溜光,疲惫地躺在床下——只要能安然度过一夜就好,讨点银子赎姐姐回家。 天亮时,徐莲生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钻进薛绍林怀中。不久后,男人清醒过来,他也跟着起身,呢喃细语:“昨夜,大人真是神勇,草民现在还打颤呢。” “我醉了吗?怎么有点记不起来……”薛绍林疑惑地嘟哝,“罢了,我要去向陛下请安,你若不愿跟我,就自便吧。想要银子,就去找昨日带你来的薛升。” “谢大人怜惜。”徐莲生穿戴好,叩头后逃也似的出了正房。见到薛升,张口就要一百两。对方不屑地乜着他:“别以为陪大人解解闷儿,你就鸡犬升天了。五十两,不要就滚。” “也好。”徐莲生乖顺地笑笑。一百两只是打个幌子,五十两才是他真心所求。 第4章 姐姐 背着银子赶到江边,他焦急地招呼龟~公载自己上画舫。龟~公一面摇船,一面邪笑道:“薛大人没让你跟他回京享福去?” “那种福气,我不要。” 画舫之上,他掏出三锭五两的银子,老板娘的话却给他当头泼了盆冷水:“昨夜,你姐姐被通政使郑方杰郑大人买走,做婢女去了。” “你——不是说好——” “郑大人可是贵妃娘娘的弟弟,皇上的小舅子,我哪敢不答应?你就别担心了,你姐姐过好日子去了。” 他收起银子,急得直跳脚,把船板跺得咚咚响:“深宅大院,她又聋又哑,怎么做得好婢女啊!” 老板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郑大人说,聋哑才好,用起来放心。不必担心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 徐莲生啃咬着手指,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对姐姐而言,到大户人家做下人,或许是不错的归宿。就算偶尔受气,但吃穿不愁,挨打也肯定不会比爹打得狠。 他现在有了五十两银子,先试试看,能不能再把姐姐买回来。若买不回来,就给郑府里管事的使些钱,让姐姐在深宅大院过得舒坦点。日后,他拿着银子去京城做点买卖,隔三差五与姐姐见上一面,也是很好的…… 打定主意,他拿出五两银子,央求老板娘想想办法,让他们姐弟俩见上一面。 “万一你又带着她跳江跑了,老娘可就遭殃了。” “姐姐有了好去处,我这个当兄弟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带她跑?只是告别而已。” 老板娘揣起银子,用手帕擦着指甲,转了转眼珠子:“那你夜里来吧,皇上明日移驾,今夜官员和他们的随从都住在各自船上,到时候我让伙计载你到郑大人船边,争取让你们姐弟俩见见。” 徐莲生不敢回家,怕身上的银两被爹搜出来,又去赌光。他在城外找个小酒馆,一碟瓜子直坐到天黑,又来到江边,只见各条巨船渐次亮起灯火,映在江面,金粼粼的如梦似幻。 龟~公载着他,向一条大船靠近,道:“那就是郑大人的船,你备好银子,等下到了船边,我托他们管事的叫你姐姐出来。” 距那船仅丈把远时,只见什么东西从上方嗖地掉下来,扑通落水,浮在江面,影影绰绰是个人形。龟~公吓了一跳,徐莲生趴在小船头,借着灯火望去。 刹那间,一颗心四分五裂,浑身的血像被抽干了。 “姐……” 大船上有人闲聊,声音渐远。 “这小丫头还挺厉害,都把咱家老爷抓伤了。” “唉,同你我一样,贱命一条。” 徐莲生瘫坐在船头,怔怔地望着姐姐。他最亲的人,每日为他缝衣做饭,给他剥莲子吃的人,正无声无息地浮在江面,随波逐流,脸朝下。 他一动不动,整个人都空了,连泪也没有,耳中像钻进了蚊虫,嗡嗡响。直到龟~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小兄弟,这……我可什么都没瞧见。你若告官,求你千万别要我作证。” 见他毫无反应,龟~公把小船摇到尸首旁,动手将死去的秋娣捞上船,哆哆嗦嗦地拨开湿淋淋的黑发,摸向覆着伤痕的惨白的面庞和脖子,颤声道: “一点、一点气息都没了,没救了。小兄弟,我帮你把你姐姐抬上来了。冤有头债有主,这孽是郑大人做下的,和我们春华馆可不相干啊。你姐在画舫上好吃好喝,我们不曾打她一下。” 徐莲生此时才回了魂,握住姐姐的手轻声呼唤:“姐,姐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莲生啊……”姐姐掌心尚有余温,可见抛尸前刚刚断气。 龟~公送他上岸,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背起姐姐,淡淡道:“回家。” “小兄弟,你还记得我的话吧?不是我不愿作证,实在是惹不起……” 徐莲生充耳不闻,背着姐姐艰难地走在夜幕中,感到冰冷的江水顺着她的发梢,淌进自己衣领。城门已经关闭,他求守城的军士放行,家姐重病,急等进城医治。 病重之人,依律可以通行。军士放他进城,有个热心肠的还上前查看病情,大惊失色:“这,这是个死人!你姐已经死了!” “也许还有救,多谢几位军爷放行。”徐莲生语气平静,背着姐姐慢慢朝家走。 屋中酒气冲天,男人喝醉了,歪在床上眯起充血的双目,问他这两日跑哪去了。他一语不发,走进里间,将姐姐放在她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 “老子问你话呢!是不是、是不是又弄到钱了?”男人大着舌头,在外面聒噪。 他走出去,冷声道:“爹,我姐死了。” “死了?知道了……”男人仰面躺倒,转瞬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我姐死了!我姐死了!我没姐姐了!!”血肉重回躯壳,泪水终于迸出眼眶,他声嘶力竭,将男人拖到地上,用力踢打。 “别扰老子睡觉!” 他被男人狠踹一脚,一个趔趄,后背撞上桌子,碰翻了油灯。火势随灯油蔓延,屋里登时亮堂了。他慌忙抱了床被褥要去盖住火,却猛然停下脚步,看着地上睡死的男人。 “爹,着火了。”他轻声说。 火引燃了席子、柜子,愈烧愈烈,浓烟呛人。他定定地看着,熊熊火光燃在清亮的瞳仁里,竟是浓浓的凄冷和杀意。 去他娘的忠孝节义,不如从此孑然一身。 他迅速抱了姐姐的尸首,退到院中,随后关了门。很快,屋里传来男人剧烈的咳嗽声。人在浓烟中难以辨别方向,男人又醉了酒,很快没了动静。 待浓烟与火光钻出窗、冲出屋顶,他跪地磕了个头,默念道:爹,孩儿不孝,犯下十恶之罪。随后高声呼喊:“走水啦——来人啊——” 更夫最先跑来,鸣锣叫人,邻里纷纷帮忙抬水救火。小半个时辰,火彻底扑灭,只烧了徐家一户,并未波及他人屋舍。 “爹啊——爹——” 徐莲生扑在男人焦烂的身体上,悲声大作,是真的伤心,却不后悔。恶逆之罪,罪当凌迟,他希望自己是悔恨的,可搜肠刮肚也没有一丁点悔意。邻居们也跟着抹泪,有人看见躺在一旁的秋娣,问:“莲生,你姐这是……” “姐姐被爹卖到妓院,又转卖给通政使郑大人做婢女,被凌辱致死,抛尸江中。我背着姐姐尸首回来,见室内有火光,这才呼救……” 七嘴八舌地安慰了一阵子,邻里渐渐散去,有几人招呼徐莲生到家中过夜,他婉拒道:“我得为爹爹、姐姐守灵,多谢诸位高邻出手相助,请回去歇息吧。” 他就这样守着两具尸体过了一夜,脑中空荡荡,没有感觉,也没有想法。翌日卯时,旭日初升,他洗了把脸,趁着早衙前去县衙告状。 第5章 空余恨 “小人徐莲生,家住城南榆树巷。我要告当朝通政使郑方杰将我姐姐凌辱殴打致死,抛尸江中。尸首就停在家里,请大人派人验看。”徐莲生跪在堂下,一五一十将昨夜所见所遇讲了一遍。 本县的知县虽不廉洁,但断案还算公道。听他状告的是朝廷大员,贵妃娘娘的兄弟,一时万分惊诧,说不出话来。直到师爷在旁提醒:“以民告官,依律先打五十大板。” 知县点头道:“没错,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为防止百姓乱告诬告朝廷命官。徐莲生,本县问你,你确定要告?” “确定。” 师爷使个眼色,两个衙役将徐莲生按倒,两个衙役掌刑。水火棍带着风,狠狠朝屁股招呼下来。刚挨两下,他就发出惨厉的尖叫,腰部以下全都痛不可当,连脚趾都在疼。 遑论五十,就是二十,也会要他半条命。怪不得民告官罕有成功,原来都被开头这顿板子打死了。 挨了十下,已然有血迹渗透衣衫。徐莲生疼得浑身发抖,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咬碎银牙也要捱过这五十板子。 “且慢,为何下手如此之重?岂不把人活活打死了。我看他还是个孩子,余下的就免了吧。” 听见这道声音,徐莲生不知为何心跳得比挨打时还快,屁股也不那么疼了。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抬头望去。那书生仍是布衣,清俊如一缕清风。 知县殷勤道:“宋大人不是正在后堂翻阅县志吗?请坐主位。” “岂敢,你是本地父母官,我旁听就好。我只是听见有人告官,一时好奇而已。” 徐莲生又改为跪姿,忍痛复述:“小人徐莲生,家住城南榆树巷。我要告当朝通政使郑方杰将我姐姐凌辱殴打致死,抛尸江中。听闻船队今日就走了,小人恳请大人速速开始查案。” 知县为难道:“呃……宋大人,依你看……” “知县大人依律秉公处理就是。” 知县对徐莲生道:“郑通政官居三品,依律本官无权问责,需上奏朝廷,请皇上圣裁。这样,天气炎热,你回家尽快葬了你姐姐,然后候着吧。” 徐莲生看看旁听的书生,见其没有言语,可见律法就是如此。自己能做的,就是等待。他低声道:“小人明白了。” “那就退下吧。” “昨夜家中走水,家父不幸身亡,请大人派人验看,小人好殓了尸首。” “哦,原来昨夜走水的是你家?这个我已有耳闻,有邻里为证,不必验尸,尽快发送了吧。” 徐莲生叩首,缓缓站起来,弓着背走出县衙,尽量减少臀部的伤痛。天气溽热,的确要尽快葬了姐姐和爹爹。正要去棺材铺看看,被人叫住:“小兄弟。” “宋大人……” 他转过身,正欲叩谢方才救命之恩,被书生抢先扶住:“不必多礼。我送你回家,你将你姐姐的事仔细讲给我。”经过药铺时,书生让他稍等,很快买回金疮药和温补的汤药。 徐家的房屋烧得漆黑,只剩梁木。余烟已散,焦味仍然刺鼻。徐莲生歉意地笑笑:“没法招待大人了。” “无妨,你家烧了,还有住处吗?” “有亲戚在本县。”徐莲生说了谎,自己如今无亲无故了。 书生看向由两张草席裹着的尸首,问道:“哪具是你姐姐?” 徐莲生指指左边,心中一阵激痛,别过脸去。书生蹲下,紧张得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草席。征得徐莲生同意后,他念叨着“失礼了”,略微解开秋娣的衣裳,查看伤痕,眉头越蹙越紧。 片刻后,他将草席盖好,招手道:“来,我给你上药。” 徐莲生登时涨红了脸。比起对方的纡尊降贵,他更为在对方面前裸露身体而害羞,慌忙摇头:“岂敢劳动大人,小人自己能上药。” “你自己又看不见伤在哪儿。” 徐莲生只好扭扭捏捏、脸红耳赤地褪了裤子,露出伤处,趴在院中残存的一条长凳上,任由书生为自己上药。前天薛绍林府上的管事帮他洗澡,他都没觉得羞赧,如今只是感到书生的指尖扫过肌肤,心头就阵阵战栗,丹田处也热乎乎的。 上好药,书生让他好好趴着,随后道:“你将你姐姐遇害的经过讲一遍。” 徐莲生便从头讲起,爹爹如何滥赌成性,卖了姐姐,略去了自己为筹银子而陪薛绍林过夜,直接跳到想与姐姐告别,却正撞见郑方杰的仆人抛尸。他想把那十来两银子还给书生,又怕对方问起来路,会对自己不齿。 书生望着他通红的脸庞,说道:“小兄弟,我想这里的知县定然不会上奏朝廷。现在我任职户部,是个六品的主事。回京之后,我必向督察院参郑方杰,不参倒他誓不罢休。” 徐莲生眼眶酸楚,用力点头:“多谢宋大人。” “你头脑聪慧,到了亲戚家安心读书,将来考个功名。”说着,书生拿出一锭银子,塞进他手里,想来是前天从薛绍林处借的。 “小人不能再收了。” “拿着。” 徐莲生嗫嚅道谢,说道:“谨遵大人教诲,我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做大官。做了官,状告别的官就不会再挨打。” 书生摇摇头,笑道:“这可不对,读书做官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我就是百姓,却刚挨一顿好打。徐莲生双手抠着长凳,垂眸不语。忽然想起屁股还晾在外面,又红了脸。 “皇上今日移驾,我要早点回船上去了。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有朝一日,你若能进京参加会试,来平乐街宋宅找我叙旧。” 书生又看了看他臀部的伤,就要告辞。徐莲生提上裤子,一路送到街头,依依不舍,问东问西。最后小声问道:“宋大人可曾娶亲?” “已经定亲了。” “不知是哪家小姐?” “是太常寺少卿的千金。” “只有大家闺秀,才配得上你这样的翩翩君子。”徐莲生闷声闷气地道,不知为什么,心里既为书生感到欢喜,又空落落的。他又问:“那位小姐漂亮吗?” “还未见过。” 徐莲生又不那么失落了,心想:虽然他定亲了,可我竟是先于他夫人认识他的,真不赖啊。 “小兄弟,你有伤在身,就送到这吧,后会有期。”书生扬起嘴角,略一抱拳,转身走远。 徐莲生凝望着他如古树般挺拔的身姿,伫立半晌,捂着伤处,向棺材铺走去。 厚葬了家人,还余下近四十两银子。他带着这笔巨资来到老秀才家,恳请对方收留自己吃住学习。 老秀才听说了徐家几日内家破人亡,怜爱地摸着他的头,道:“我们都姓徐,刚好是本家。我儿子不在了,就由你给我们老两口儿送终吧。” 徐莲生入了老秀才的籍,还改了名。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从坊间风闻的京城轶事,不是郑方杰受了什么惩罚,而是高升吏部尚书。 时间久了,心里面姐姐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对郑方杰的恨意却深深扎根。随根系生长缠绕的,还有那份浅淡的心动。 第6章 芝麻官 十三年后,户部署衙。 三伏天,屋外烈日炎炎,屋里有穿堂风,但也热得人烦闷。徐莲生啜饮一口清茶,翻看今晨刚到的公文,感到门口有人,那人的视线就像钉在自己脸上似的。他佯做不知,继续饮茶。 此时的他,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稚嫩,身段高挑没什么肉,瘦削的脸庞冷冽清秀,却散发着漫不经心的轻佻。目若秋水,时而疏离,时而暧昧。 待身边同司的同僚注意到来人,纷纷起身见礼,他才跟着站起来:“薛大人。” 刚散朝的薛绍林到各清吏司转了转,便去书房了。半晌之后,徐莲生接到笔吏传唤:“徐主事,尚书大人有请。” 徐莲生整整官服仪容,去见薛绍林。这个十几年前被自己用蒙汗药麻翻的男人,如今已过天命之年,添了老态,两鬓微霜,仍是那副儒雅随和的模样。 谢座之后,他见男人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便微微一笑:“大人在看什么,下官脸上有花吗?” “我看徐大人秀雅如兰花。” “过奖了。” “总觉得你面熟,像是在哪见过。” 他垂眸想了想,故意用眼尾勾着男人,回道:“莫不是上辈子?” 薛绍林哈哈大笑:“也许吧。” 徐莲生两年前进士及第,先在刑部观政一年,今年被户部尚书薛绍林调来,任陕西清吏司主事,六品的闲职。 他早已不叫莲生,而是改名为念秋。 在户部衙门,他与那书生“后会有期”了。书生名为宋泽,在官场摸爬滚打十几年,不过升了一级,从陕西司六品的主事到从五品的员外郎,算是徐莲生的顶头上司。 他还得知,几年前宋泽的发妻过世,其膝下有十岁独子,岳丈已经隐退回乡。 如此龟速晋升,让徐莲生不禁为自身仕途担忧,生怕等到告老还乡,也还只是个连常朝都不用参加的芝麻小官,难望郑方杰项背,这辈子都不能雪恨了。 所以,调任户部这几个月来,他看出薛绍林那点龌龊心思,便顺势而为,牢牢攀住这条粗壮的大腿。 薛绍林问道:“上回你到我府上作客,要走的那个丫头,用着还称心吗?” “翠娥?她心思细腻,厨艺可口又精通女红,很好。” “徐大人二十有六,还不考虑婚配之事吗?” 徐莲生笑着摇头:“尚未考虑。” 二人眉来眼去闲谈许久,相约几日后到薛府对弈品茗。下午无事,众官吏喝茶的喝茶,回家的回家,衙门里渐渐空了。徐莲生走向后门,也准备回家歇着,余光瞥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在靠近。 “徐主事留步。” “宋大人。”他起手揖拜,心跳加速。他早已不是懵懂少年,当然明白这份心动意味着什么。只是,也只能到心动为止了。他要攀附薛绍林,羞于让眼前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心意。 “宋某见你和薛尚书交往甚密,作为你的直属上级,有几句话不得不提醒你。” “请大人赐教。”徐莲生专注地看着宋泽,却又在眼神交汇时不由自主地闪躲。虽然宋泽没有兑现参倒郑方杰的承诺,但仍是当年那个清雅俊逸的君子,官场十几年,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圆滑的痕迹。 “你刚到户部不久,可能对堂官的某些喜好不甚了解,嗯……”一向言行磊落的宋泽竟有些支吾,似乎难以启齿,“徐主事相貌出众,令人过目难忘。我不便多说,你……你自己多想想。” 徐莲生明白,这是在提醒自己,堂官有断袖之癖。也许,薛绍林也曾对宋泽表露过想法? 他歪歪头,装作不解。宋泽尴尬地笑笑,寒暄几句,就要告辞。他忍不住发出邀请:“贵府与寒舍一街之隔,宋大人闲时不妨来小坐。” “好,过几日一定登门拜访。” 徐莲生不知这“过几日”是什么时候,回家后脱了闷热的官服,躺在竹椅上纳凉,喝着酸梅汤,叮嘱翠娥买些瓜果点心备在家里待客用。 “今天这酸梅汤凉丝丝的,比往常好喝。” 翠娥笑道:“等会儿还有冰镇西瓜吃呢!您进门前,薛府刚遣人送来一大块冰,还有几匹缎子,吃的……” 徐莲生望着她,还是玉盘似的圆圆的一张脸,那么喜庆可爱。上个月在薛府里遇见她,脑子一热就开口把她要了过来。这座一进的小院里,多了她,就不那么冷清了。 几日后,徐莲生前去薛府赴约,坐的是薛府派来的软轿。路上,他眼皮跳个不停,似乎有事要发生。 一盘棋下了半天,薛绍林的心思大概根本不在棋上,抿了口茶问:“念秋认为这茶如何?” 徐莲生放下红釉茶盅,回味后赞道:“茶香清纯辛锐,是武夷岩茶中的极品。” “太子殿下赏的,你走时拿点。品茗嘛,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与你分享,就是趣事。” “谢大人垂爱。” 二人越聊越深,聊到朝局。 太子与郑贵妃所生的睿王暗争已久。皇上宽厚却昏聩,过于宠爱贵妃及睿王,令其有一争之力,薛绍林则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徐莲生也日夜祈盼太子之位能稳如磐石,不仅因为郑方杰是睿王的亲娘舅,一旦睿王上位,报仇就再无可能。还因为比起游手好闲、听说连字都认不全的睿王,太子英明果敢,必定能成为涤荡天下贪官庸吏的明君,改善日渐凋敝的民生。 只是自己官阶太低,对于朝堂上的党争只能耳闻仰望。自己徒有偷奸耍滑的小聪明,没有大智慧,很多事也想不明白。反正,现在只要紧紧依附于薛绍林就好…… “念秋?发什么呆呢。” 徐莲生回过神来,见薛绍林抓了一把白子,让自己猜先。他想了想,拈起一枚黑子,猜单数。 “等等,”薛绍林暧昧地笑了,“若贤弟猜错了,今晚留下陪愚兄通宵畅饮如何?” “那猜对了呢?” “愚兄陪你通宵畅饮。” 徐莲生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这便是眼皮狂跳的原由!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可现在没有蒙汗~药在手,就算有,也不敢再下药。只能盼望薛绍林年过半百,床笫之事已经不大行了。 他咬咬牙,莞尔一笑:“多谢大人抬举。”随即添上一枚黑子,猜了双数。 薛绍林将掌中的白子洒于棋盘,挑着眉数了数,大笑道:“你猜对了。” 翌日巳时,他还乘薛府的软轿回家。 轿夫步子很稳,可些许的颠簸足以令他疼痛难忍。他忍不住呵斥几句,轿夫连连赔罪,走得慢了。 只是心里的苦痛,远胜于身体的。他咬着牙阖上双眼,想道:连这点屈辱都受不了,你还报什么仇,雪什么恨。看看你倾慕的宋大人,十几年过去,才升了一级。 “莲蓬——刚摘下的莲蓬——” 他浑身一震,心头像被劈了一斧子,微微掀开轿帘。只见街旁有个粗布衣衫的少年郎,正背着竹筐吆喝。十几年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鲜活爽洁。 “停轿,帮我把莲蓬全买下来。”他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轿夫。轿夫抱筐回来时,他见那少年在朝自己作揖,随后撒腿狂奔而去。 给了轿夫赏钱,他抱着筐缓步走进家门。每迈一步,下半身都像坐了个屁股墩儿似的疼。 “翠娥,抽空把莲蓬剥了,做些冰糖莲子羹来吃。我还拿了些武夷茶回来,你收好,别受潮了。先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翠娥?” “来啦——大人,家里来客人了——”翠娥小步从书房跑出来,接过他手里的莲蓬,“是位姓宋的大人。” 第7章 突变 怎么赶在这时候登门……徐莲生暗暗叫苦,换上笑颜,迈入书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宋大人见谅。” 宋泽正握着一卷书,笑道:“好巧,我也刚到,擅自拿了本书来读。听翠娥姑娘说,你昨日去薛尚书府上,多饮了几杯,就在薛府过夜了。” “一时贪杯,见笑了。”二人闲谈片刻,徐莲生道:“薛大人送了我二两极品的武夷岩茶,我让翠娥泡一壶尝尝。”他招呼翠娥泡茶,再转过身时,却见宋泽面色极为冷硬,似一块生铁。 他不安地笑笑:“莫非宋大人不喜欢武夷茶?” 宋泽绕到书案之后,抄起案上的一卷书,答非所问:“徐大人在读《治安策》?有人称其为千古鸿文,不知你怎么看?” “虽称不上千古,但的确是策论名篇。” “那徐大人就该懂得,‘廉耻节礼以治君子’。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今后我不会再来了。”宋泽瞥他一眼,眼中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不屑,径自拂袖而去。 徐莲生怔在当场,翠娥端着茶款款而来:“大人,他怎么走了?那这茶——” 他淡淡道:“不用管他,咱们喝。” “您不是要沐浴吗?水已经烧热了。”翠娥蹙眉凑近,“呦,您这脖子上,怎么有两个红印子?” “无妨,蚊虫叮的。” 徐莲生面不改色,待翠娥往浴桶添好热水,退出卧房后,他急急奔到镜前,见左侧颈部赫然两片红痕。但凡成了家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什么。 宋泽看到了。他倾慕的人,现在一定在唾骂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结交。 他心窝骤然一麻,灭顶的耻辱和悔恨感汹涌而来,迈进浴桶拼命搓洗身体,水花溅了一地。为了压下哭泣的冲动,他把脸没入水中,却因突如其来的抽噎而呛了水。 情绪缓和后,他狠狠抹了把脸,小声道:“你在这自怨自艾什么?人家瞧不起你很正常,瞧得起你才有鬼。后悔也没用了,是你自己迈出这一步。既然自甘下贱,就得学会唾面自干,不能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自我开导一番,他心情好了点。只愿人有来生,让他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做人,与宋泽再相识一遍。 次月,徐莲生升任户部陕西清吏司员外郎。半年后升任郎中,正五品,堪称平步青云。因仪表出众,口齿灵活,几次朝会下来,在各部官员眼前混了个脸熟。 在内的衣食住行,在外的聚会宴饮,花的都是薛绍林的。至于薛绍林那远超俸禄的银子从哪来?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至于宋泽,除公务所致,半年时间里,不曾与他有过任何私交。 正当他以为自己的仕途一马平川时,风云突变,变故迭生。 先是皇帝病重,驾崩前改立睿王为储。紧接着太子患急病,半月郁郁而终,睿王登基。一时间朝野震动,太子一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天夜里,春雨方歇,微湿的空气中涌动着春花的香气。徐莲生一身发丧的素服,从薛府议事回来。他下了轿,匆匆溜进门,心顶着胸膛狂跳。 薛绍林已经生了归隐田园的心思,自己该何去何从?郑方杰是新皇的亲舅,猴年马月才能大仇得报? 他心绪纷乱,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到院中踱步,为未来而打算。仔细复盘,自己到底还是太蠢,初入官场就与薛绍林过从甚密。可谁能想到太子身子骨这么脆弱,嘎嘣一下就没了。 不过,他来户部不过一年,先前在刑部观政,与同乡的左侍郎赵清源交情不错。听说新皇潜邸时,便视赵清源为心腹,也许能去攀攀交情。 打定主意,他心下稍安。刚刚睡着,只听又急又凶的砸门声突兀地响起。他披衣而起,与翠娥一起应门:“这么晚了,门外何人?” “刑部奉旨查案,传徐大人问话。” 徐莲生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催促翠娥:“快,走后门去薛府,告诉薛大人我有难了。”见翠娥出了后门,他才壮着胆子开门,对提着刑部灯笼的几名差吏笑道:“诸位何故深夜拿人?有堂官的手谕吗?” 看过刑部尚书的批文,徐莲生只得跟他们走。刚到刑部衙门,就被押去过堂,主审官正是他准备去攀老乡的赵清源。这下可好,提前会面了。 徐莲生站在堂下,拱手道:“下官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徐念秋,参见赵大人。” “御史李贤参你招权纳贿,皇上已经着刑部查办。徐大人,交代吧。”赵清源三十几岁,容貌端正斯文,却隐隐透着几分阴险。 徐莲生瞪圆了双眼,争辩道:“既有御史参我,就该停职禁足查明真相才是,为何直接——” “户部尚书薛绍林,可有参与?” “薛大人?他——”一瞬间,他脸色惨白,全明白了。他们对他并无兴趣,他只是咬人的工具,要咬出薛绍林,营造出一种由小案牵扯出大案的效果。 这是新皇要杀鸡儆猴,拿薛绍林立威,给从前的太子~党看,顺手将户部堂官换成自己的心腹。他与薛绍林走得近,拿他开刀,炮制一出贪墨大案再合适不过。 他定了定神,说道:“既然你们说本案涉及本部堂官,牵涉重大,理当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啪,一本伪造的账册被扔到眼前,竟是地方官员的行贿明细。徐莲生捡起来翻看,手止不住地发抖,只见户部许多官员都有份,自己反倒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我……不知道,不曾参与。” “徐大人,你再仔细想想。” 他瞄了一眼赵清源身边的副审官郭权。听说此人是个酷吏,虽然只是刑部一小官,但颇有些手段。两年前宫里进了刺客,落网后油盐不进,到了郭权手里才开口。 与其皮肉受罪,不如现在就招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我想想。”他改口道。 赵清源道:“想不起来的,看看账册就知道了。” 他参照账册,顺着对方期望胡编乱造,编排了薛绍林受贿。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又只好按照对方的审问,一一编排在册的同僚。 被问到员外郎宋泽时,徐莲生立即否认:“这账册有误。他两袖清风、特立独行,与薛大人和部中同僚私交很浅,不会沆瀣一气。” “独他一人清白?” “是。”徐莲生咬定账目有错,不愿污蔑宋泽。 “徐大人,你我同乡,你进士及第在刑部观政时,我对你印象甚佳。我不想对你动粗,你再仔细想想。”赵清源直直地望过来,语气倒还算温和。 第8章 狱友 徐莲生干脆沉默,身子却阵阵发抖。那酷吏郭权使个眼色,两旁便用水火棍架住他的两条胳膊。稍微一夹,他就冷汗涔涔,惨叫出声,感觉肉和骨头都要碎到一块去了。 “赵大人!薛绍林的的确确是个贪官,其他人或多或少也贪过,但宋泽真的没有。” 棍子又紧了紧,他边喊疼,边抬起泪眼望着赵清源,一身素服也遮不住的清秀绝俗。见赵清源脸上似有不忍之色,他就叫得更响。 “住手,天亮再审。”赵清源蹙眉道。 郭权提醒道:“大人,依下官看,您还是尽快吧。徐大人细皮嫩肉,您不舍得留伤痕,倒也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赵清源问。 郭权笑着说:“徐大人是江南学子,想必深通水性喽,用水刑就温和多了,不伤皮肉筋骨。” 徐莲生松了口气,想道:不过是呛几口水,应该没有挨板子夹胳膊那么疼。 “徐念秋,我再问你一遍,这账册上的条目是否全部属实?” 他揉着自己的胳膊,眉眼低垂,保持沉默。赵清源又厉声喝问数遍,他干脆软软地往堂下一躺,闭目装晕。很快,他感到自己被绑在一块木板上,脚高头低,口上被布捂住。 一瓢冷水缓缓灌进了鼻子,他想屏住呼吸,可不管用。那水无孔不入,脑子、气管、肺,仿佛全呛进了水,激得他剧烈地扭曲、咳嗽。刚缓过半口气,又来了一瓢。持续的窒息感,就像用最慢的步伐走向地狱,闷得他生不如死。 缓歇片刻,又开始新一轮折磨。几番下来,他浑身痉挛,被灌得死去活来,恍惚中似乎看见了姐姐。 不行,他绝不能死在这! “有他!咳——”他拼命把肺里的水咳出来,撕心裂肺地大喊,“有宋泽!我想起来了,有他,账册是对的!” 赵清源点头道:“好,把口供拿给徐大人过目,让他画押。” 徐莲生画了押,转头昏死过去,这次不是装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头昏脑涨,喉管里火辣辣的疼,衣领和头发已经干了。 他咳嗽着起身,环顾四周,原来是在牢里。床铺低矮,褥子下是草垫。与牢门相对的墙上,有一方被铁栅栏隔着的小窗,透入微弱天光,看不出这天是将明还是将暗。 过道另一侧关着薛绍林,左右则是其他几位户部同僚,两人一间。他对面床铺上,一名素服男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清俊的脸庞半明半暗,眼眸明亮如星,冷硬如冰。 “宋大人……”徐莲生小声招呼。 “卑鄙小人。”宋泽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这是有人构陷,我受不了打,只能统统招认了。” 宋泽猛然扑过来,揪住他的领子,三两下扒开衣服,露出一身如玉似锦的细嫩肌肤,冷笑道:“你是在梦里挨打的?” “我——” “十几年前,我随先帝南巡时,结识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年。为了帮死去的姐姐告官,小小年纪硬要挨五十大板。虽然被我中途拦下,可还是打得皮开肉绽,我亲手为他涂了药。徐大人,你七尺男儿竟连个市井孩童都不如。” 徐莲生沉默半晌,慢慢系好衣物,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宋大人,我努力坚持了,只是你没看见而已。他们用水灌我,太难受了。” 宋泽轻哼一声,坐回床边,不再言语。 对面的薛绍林出声了:“念秋,你倒是憋气啊!你不是水性不错吗?” 徐莲生反呛道:“你下过水吗?鼻孔朝天的时候,憋气也不管用。” “翠娥来我家报信,我想你好歹咬牙撑个几日,待我在外斡旋或许有转圜余地。你倒好,天还没亮就把我咬进来了。”薛绍林长叹一声。 “说得轻巧,这是皇上要整你,你又能怎样?我不过是附带的陪葬品罢了。” “最起码,我能到别处避避风头。” “薛尚书,你良心呢?那我怎么办!” 不知不觉,二人将私下独处时的交谈方式带进了牢里,颇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宋泽冷眼旁观,尽是不屑。其他几个同僚也开始责怪徐莲生骨头太软,一打就招。 众人骂了他一会儿,又开始问账册的细节,每个人都贪了多少。徐莲生慢条斯理地逐一说了,薛绍林感叹: “所谓罗织罪名,不过于此,根本毫无逻辑。本官的确收过银子,比账册上记得还多,可绝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我绝不认罪。”宋泽抛出二字,掷地有声,随后就陷入一种倔强的沉默,视徐莲生如无物。 天亮之后,陆续提审过堂,在罗织的“铁证”和徐莲生的口供之下,众人略做争辩,便认命了。宋泽拒不认罪,杖刑四十,被拖回来的。 短短十日后,薛绍林转入死牢。徐莲生躺在床上,头枕双臂,凝望那方小窗。隔壁的两个同僚在悠哉地写遗言,回顾一生,交代后事,已写了厚厚一沓纸。而宋泽在第三次过堂,怒骂声隐隐传入牢房。 “宋泽倒铁骨铮铮,宁折不弯。”一人道。 “我赌他这次必然认罪。”另一人道。 “不见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出了名的一根筋,不然早就高升了。” “谁叫他弹劾郑方杰奸~杀民女,连参十本?把大好的仕途参没了,差点把他岳丈气死。” 徐莲生惊坐而起,猛地扑在牢柱上:“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他还以为宋泽失信,从没参过郑方杰。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要不是他又犯驴,我还想不起来呢。” 徐莲生忽然发了疯似的踹向牢门,尖声嘶喊:“来人,我要翻供!你们来重新审我!宋泽他没受贿——”宋泽不曾失信,而且尽力了。自己却怕死怕痛,污蔑一个近乎于完人的真君子。 待脑子里的热劲儿散去,他又不喊了,觉得自己十分滑稽。别说翻不了供,就算能,他照样受不住那些刑罚。 第9章 玉碎 半个时辰后,宋泽被两个狱卒架回牢室,搁在床上,素服几乎被血染成了喜服。狱医随后而来,查看了伤情,临走前留下干净衣物和两包药粉,让徐莲生帮忙上药。 “宋大人?”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便颤颤巍巍地掀开那身被血浸透的衣服,只见从脊背到大腿全都血肉模糊,新伤叠着旧伤。有的前两天刚结痂,又被笞、杖这类常刑打得迸裂,伤口血红狰狞地张着,如婴儿嘴。 徐莲生仔细地洒了药粉,血很快止住。一抬眼,正撞进一双平静无波的深眸。 “多谢。”说完这两个字,宋泽又转过脸去,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这十来天里,除了最基本的交流,他极少说话。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不愿意听我说话。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由衷钦佩你,但你这么硬扛着,山都秃了,何苦呢。” 宋泽淡淡道:“宁为玉碎。” 徐莲生将干净衣物盖在他身上,退回自己的床铺,招来狱卒问:“按照牢里的规矩,家眷可以每十天探视一回吧?” 巧的是,刚得到肯定答复,翠娥就颠颠地来了。她先送给狱卒酒菜,官爷长官爷短地献殷勤,见到徐莲生后又哭又笑。二人聊了一会儿,翠娥圆润的脸蛋儿上展开狡黠的微笑,道: “家被抄了,但我藏了几件首饰,足够生活和为您打点狱中的吃穿用度。” “伙食倒还行,这片监牢是专为官吏预备的。你好好看家,我争取活着出去。” 翠娥含泪点头,把带来的饭菜、瓜果、衣物塞给徐莲生,忽然瞪圆了眼低声惊呼:“我的亲娘呀,那是谁啊,血葫芦似的!” “宋泽宋大人,他不肯认罪。” “不是说,有功名在身的人不动刑吗?” “那得看情况,律法是灵活的。”徐莲生凑近她耳语,“这两天,你务必要想办法去见刑部左侍郎赵清源,说我非常想见他,不见死不瞑目。” 翠娥走后,徐莲生把她带来的熏鸡、烧鹅跟几位同僚分食了,又去掉油腻的鸡皮,把鸡腿肉撕成条,喂给宋泽。 宋泽倒没拒绝,吃了肉挣扎起身,慢慢换好衣服,似乎预感到家人将至。不多时,果然来了对老夫妇,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这是徐莲生头一次见到宋泽的儿子,从相貌来看,那位千金小姐应该不丑。 孩子小名叫核桃,一直强忍着泪,眼中的刚毅倔强神似他爹。宋泽叮嘱儿子要孝顺祖父母,最后道:“你再来时,也许我已经死了。你记住,为父到死都是无罪之身,没人能逼我低头。你好好念书,有朝一日为我翻案。” 几天后,其他同僚陆续也转入死牢,只剩死不认罪的宋泽,和贪墨数额最低的徐莲生——两千五百两银子。 牢狱生活寂寞,夜里伤痛难忍,宋泽的话渐渐多了。说自己家乡在西安府商州一带,有二顷田地,不算富贵,但从小到大没挨过打,干过的粗活屈指可数,其中最难的是剥莲蓬。 “那次随先帝南巡,买了筐莲蓬。剥了半天,始终不得其法,不过还是全吃了。莲蓬鲜绿如翡翠,莲子滋味清甜,比北方的好吃……” 徐莲生听着这道清朗的声音,如一泓清泉石上流。他又开始劝宋泽认罪,宋泽就说困了,不谈了,可整夜都疼得阵阵抽气。 又一次过堂回来,宋泽凌乱的发丝湿淋淋,想来期间曾昏死又被水泼醒。徐莲生像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手脚麻利地为他剥去血衣,清洁伤口,敷药,已然很是熟练。 宋泽侧头趴卧在褥子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睁的眼中却迸出精光,毫无屈服之意,眼珠随徐莲生的动作转动。 “宋大人在看什么?” “我听郭权说,你受审时唯独不愿污蔑我,然后就受了刑,差点溺死。为什么?” “因为我呛水了呗!” 宋泽竟然还有力气笑:“我指的是你不愿污蔑我。” “因为,我很想与你结交。不过我也知道,你认为我不顾廉耻,攀附薛绍林,不屑与我为伍。”徐莲生小心翼翼地往伤口撒药粉,“可是宋大人,我不是小人,只是常人。” “你喜欢薛绍林吗?” “不喜欢,甚至于很恶心。我只想快点晋升而已,恰好遇到喜欢男色的堂官,就顺势而为。” “你倒无耻得坦荡荡。” 忽然,徐莲生发现宋泽的右小腿不对劲。半条腿都紫了,且肿得厉害,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竟是胫骨断了! 他扑通跌坐在地,惊恐地低呼道:“你、你腿断了!你腿断了!你腿断了!” “我知道,不用提醒,夹棍夹的。” “我、我还以为,你都疼得麻木了……” “怎么会,人只要活着,就会疼。” 徐莲生喊来狱医,简单固定住断腿。他见狱医不用心,在其离开后又重新包扎一遍,拆了自己的一块床板当夹板。 晚饭是面饼、米粥、两样青菜,他把饼掰成小块,一边喂无力吃饭的宋泽,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哀求道:“宋大人,你就认了,万一能活下去呢?被打死在牢里,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这是黄连树上摘果子,自讨苦吃。” “食不言寝不语。这几天,只要一吃饭,你就开始絮叨。” 饭后,宋泽开始高烧,很快人事不省,断腿肿得像装满谷子的麻袋。徐莲生要来冷水,撕了衣服当手帕,覆在他滚烫的额上。 徐莲生让狱医去煎清热的药,狱医很快端来汤药,却道:“徐大人,我看你还是别喂给他了。” “怎么,这药不对?”他舀起一勺嗅了嗅。 “他一身嶙峋骨,不如就让他这么去了,还好受点。再去过堂,用刑只会更重,生不如死。” 徐莲生一愣,立即明白话糙理不糙。汤药由烫转温,他几次端起药碗,又缓缓放下。宋泽本身似乎并无求死之意,昏迷前还吃了整整两个饼,可是再硬扛下去…… 正兀自出神,耳边忽然响起气若游丝的声音:“徐大人,劳驾。” 宋泽缓缓移动手指,指指药碗,又昏了过去。 徐莲生不再犹豫,将男人的头抱在怀里,喂了一勺药,可全顺着嘴角流光了。他只能先含进自己嘴里,又口对口地渡过去,同时用力鼓气。喂完最后一口,他不禁情动,将这一举动变为轻吻,抬眼见宋泽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多谢。” “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宋泽时醒时睡,断断续续地讲道:“我这辈子,活到此时此刻,有三件憾事。一是无法继续在双亲跟前尽孝,二是不能教犬子读书做人,三是……三是没能帮一个叫莲生的少年郎参倒郑方杰。我生平言必信行必果,只有这一件……这一件没办到。” “你在说遗言吗?好好休息,只要活着,就有盼头。”徐莲生守在床边,每隔一会儿,就换下宋泽额上的湿布。他闲得无聊,哼起一曲江南小调。春夜微醺,灯影浆声,恍如隔世。唉,官做得好好的,怎么就进了大牢呢。 ———— PS:腿会治好的~ 第10章 偷生 有脚步声靠近,是个狱卒,传话道:“徐大人,你家婢女托我告诉你,你让她办的事,她办妥了,你想见的人今夜会来。” “妙极,妙极!”徐莲生心头燃起希望之火,高兴得在牢室里绕了好几圈,又牵起昏睡中的男人的手,喃喃自语道:“我豁出这张脸,也要让咱们两个活下去。自甘下贱可耻,但一定有用。” 他让狱卒提两桶水来,热水最好,冷水也凑合。还有梳子、澡豆一类的梳洗用具。狱卒虽然调侃他虎落平阳穷折腾,但也照做了,毕竟都收过翠娥的好处。 几个狱卒还围观他梳洗,嬉笑揶揄道:“徐大人白得像刚出笼屉的馒头,可惜啊,如此绝色陷于牢狱之中。” 敲过三更,徐莲生听见值守的狱卒在参拜赵大人。他忙微微扯开领口,挤出几滴眼泪挂在脸上,依着牢门望眼欲穿,楚楚可怜仿佛一支沾着晨露的初荷。那日在堂上,他一眼就看出赵清源和薛绍林同个癖好。 过道灯火幽微,赵清源提着灯笼,独自走到牢门前。见徐莲生这副样子,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柔声道:“你气色倒还不错,看在以往的交情,我让狱中小吏别为难你,你没受苦吧?” “罪员徐念秋多谢大人挂念,不曾受苦。” “那你为何暗自垂泪?”赵清源将灯笼提了提,瞥向昏睡中的宋泽,接着掏出手帕递过来。 “我想让大人帮我擦……”徐莲生没有接,而是把脸凑近牢柱,声音婉转凄切,“罪员是将死之人,这点请求总该满足吧?” 赵清源低沉地笑了,收起手帕,用手指抹去挂在他脸上的泪珠,顺势挑起他的下巴,问道:“说吧,为什么想见我?” “求大人给我条活路,我怕疼,不想砍头。”他双手探出门去,抓住赵清源手腕。又缓缓跪了下去,抱住男人的大腿,将脸贴在上面磨蹭,“砍头得多疼啊,求大人高抬贵手,做活案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给条活路吧。” 赵清源沉默半晌,叹息道:“我想想办法。” “宋泽官阶比我低,您顺手也给他一条活路,让我们两个一块出去,免得引人多嘴。再过堂时,就别用刑了,不然我总是得半夜爬起来照料他,一看见血我就害怕,吃不好睡不好的。” “说实话,他本可以免去许多皮肉之苦,是郑大人要我顺便整治他。不知你是否耳闻,他多年前得罪过郑大人,硬是在先帝面前说人家奸~杀民女,这条性命怕是留不下了。” “那您这样告诉郑大人,就说宋泽在牢里只剩半条命,苟延残喘,还残了一条腿,活着比死了遭罪。”徐莲生攀着赵清源的腿,慢慢往上磨蹭,“假如就我一个人活着,难免会有人背后嚼舌根,毕竟咱们是同乡,这样对大人不利。” “那你怎么报答我呢?”赵清源轻轻捏住他的脸晃了晃。 “我家被抄了,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就剩这连骨头带肉一百多斤。您若不嫌弃,我到您府上为奴为婢,日夜侍奉。” 赵清源微微眯起眼,唤来狱卒:“打开牢门,提审罪员徐念秋,带到公堂边的厢房。” 徐莲生最后一次更换了宋泽额上的湿布,轻声道:“你给老子退烧,好好活着,不许死。”之后迈出牢室,任由狱卒为自己带上镣铐。 晨光熹微,徐莲生踉踉跄跄地回到牢里,立即去摸宋泽的脸。 还烫着,不过总比凉了好。赵清源离开前,留下几颗金豆子,他立即叫来狱医,让对方去请个会接骨的郎中、抓最好的药。 不眠不休守了两天,宋泽终于退了烧,腿也不那样肿了。虽然捡回条命,却陷入沉默,被狱医诊断为“烧傻了”。 很快,宋泽又被提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并说出几日来第一句话:“我认罪画押了。” 徐莲生长舒一口气:“宋大人啊,我还以为你傻掉了。你想通了就好,我和监办此案的赵清源有些交情,又是同乡,他会给咱们留条活路的。” “我又不是他同乡,和他也没有私交。” “你还真是一根筋,如果只放我一个,岂不显得他徇私。” 此后,便相安无事,没人再来提审。二人在牢里待到初夏,让家人送来棋盘、书籍、笔砚等,每日对弈聊天。宋泽的腿伤大体痊愈,只是瘸了,走起路来时而比徐莲生高,时而比徐莲生矮。 一日,赵清源携圣旨而来。二人跪地接旨,罪名从贪赃受贿变为瞒情不报,被革职为民,各回原籍,自谋生路。 谢恩后,宋泽抬头问道:“本案已由大理寺复核过了吗?” “当然。怎么,想申冤?”赵清源反问。 “不申冤,哪有冤啊,一点都不冤。”徐莲生近乎于欢天喜地,扶起宋泽,“多谢赵大人,那草民就收拾收拾,准备出狱了。” 将宋泽送回宋宅,徐莲生回到家中,和翠娥抱头痛哭一场。二人擦干眼泪,盘算今后的出路。徐莲生道:“你要是不愿意跟着我走,我就为你找个夫家。你年纪不小了,该嫁人了。” 翠娥脸一红:“我当然要跟着大人!咱们去哪,回浙江吗?” “老家的房屋早就被我变卖了,咱们没剩多少钱,又没田产,很难过日子。” “那去哪儿?” 徐莲生精打细算道:“跟着宋泽去陕西,他家有二顷田,靠佃租就足够生活。” “好,大人,我跟着您!” “别喊大人了,以后叫哥吧。” 几日后,一架旧马车,载着两家人,出西门上了官道。 宋泽的儿子核桃很喜欢翠娥,牵着她的手说个不停。徐莲生本以为宋泽会问:你为何不回老家?为何要跟着我?今后有何打算?是不是图我家那二顷田地? 可男人什么都没问,只是在得知他的想法后,淡淡地说:“哦,也好,彼此有个照应,那你去城外雇一架大点的马车吧。”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出实情。 那一夜,他意外得知赵清源明年将外任陕西巡抚,为皇帝盯着西北,制衡三边总督。他虽被革职,但功名还在,也没说永不叙用。只要赵清源走马上任,他就能从头再来。 他撩开车帘,回望烈日下巍峨耸立的城墙,暗想:郑方杰,我祝你福寿安康,等着我。收回目光时,他忽然感到宋泽的视线正牢牢拴在自己身上。可待他看过去,它又漫不经心地飘走了。 第11章 小民生活 晓行暮宿二十多日,到了陕西。马车缓缓驶入西安府商州商南县境内,麦田已完成夏收,艳阳下田里青苗点点,是刚种下不久的大豆等。 宋泽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瘸的瘸,又不太会干活,路上多亏翠娥手脚勤快,多方照料。徐莲生看出,宋太公老两口挺喜欢她,有意让宋泽娶她续弦。他探了探她的口风,结果惹得人家姑娘一整天没搭理他。 徐莲生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在自己这里。可他没法给她一个安定正常的家,只好还做兄妹。进了县城,他们在宋家老宅旁的空院安顿下来,吃穿用度都靠宋家田地里的收成。 宋宅是二进的院落,有一对老仆在此打理屋舍、收缴佃租。见主人一家忽然从京城回来,少爷还跛了一条腿,万分诧异。 同样诧异的,还有邻里和同族。老两口觉得抬不起头来,最初的两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宋泽倒是坦然自若,时常拄着一根榆木手杖上街,坐在徐莲生侧后方,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徐莲生在集市上支了个摊子,帮人代写书信。 “天越来越冷啦,再坐一会儿就收摊。”徐莲生袖着手,望向已经偏西的日头,搓了搓冰冷干燥的指尖,“翠娥给我做了件冬衣,这几天就能穿了。你家里用做衣裳吗,宋大哥?” “我不缺,既然她精通女红,就给核桃做两身吧,留着过年穿。” “她还用羊毛毡做了一副护腿呢,晚上我给你送去。天冷了,腿疼吧?” “哦,夜里总是疼醒,醒了半天睡不着。”宋泽淡淡地说,“做一副干什么?有一件就够了。” “意思是让你春秋穿一件,隆冬腊月再套一件,方便随天气增减。宋大哥啊,你有时候真的是一根筋。”徐莲生笑着回头,见宋泽双手搭在杖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俊朗的眉宇间透着猜不透的东西。 “怎么了?” “是你让她做的,还是她自己想做?” “是她自己闲来无事,我哪有这么细心。”徐莲生移开目光,没说是自己的主意。 宋泽脸上似乎闪过失落,不再说话。 徐莲生问:“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你一身才学,岂能荒废于乡野市井之间。” “教导我儿读书做人,就不算荒废。” “来年,我想到县衙寻个差事,你觉得怎么样?” 岂料宋泽猛然站起,晃了几晃,稳住身形后定定地望着他,语调冰冷地质问:“你既然不甘心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官场,为何要跟我来陕西?” “因为你家有田啊,不然我和翠娥吃什么。”徐莲生依旧袖着手,清秀的脸上挂着狐狸般狡黠的微笑,“十年寒窗,我虽比不上你这个榜眼,腹中多少还有些墨水。你家有百亩良田,可我没有,总不能一直在街上写书信,受风吹日晒雨淋。” “那你干脆什么都别做,我……我可以一直养着你,”宋泽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和翠娥。” “宋大哥,我心领了。” “我先回家了。”宋泽拂袖而去。 “你不等我收摊了?” “腿疼。” 徐莲生目送他忽高忽低的背影,苦笑着想:他特意问缝制护腿是谁的主意,也许是看上翠娥了。 “先生,我有书信要写。” 徐莲生回过神来,见是个农夫。他研墨提笔,抚平信笺,静待对方开口。 “就写,让大伯不用挂念,我爹爹去年秋收时落下的腿伤,已经被朝邑县的郭郎中治好了,一点都不瘸了。家里的牛啊羊啊都好,等明年开春赶两只羊去看望你们。” “伯父大人台鉴,久不通函,至以为念。家父去岁……渐入严寒,善自珍重。愚侄张耀宗顿首,敬请福安。”徐莲生将润色过的书信通读给对方,收了十文钱,随即打听起那位郭姓郎中。 “这人专治筋断骨折之疾,听说曾是宫里的太医,新伤旧伤都能治。你到朝邑县一打听,就知道他住哪儿了!” “多谢,多谢。” 徐莲生满脸喜色,急忙收摊回家。翠娥已经做好饭菜,他匆匆吃完,拿上护腿去隔壁宋宅,鼓舞宋泽去找郭郎中医腿。 宋泽将信将疑,毕竟此去朝邑县五百多里路,往返就是一千里。但架不住徐莲生在耳旁唠叨,两位老人也让他去看看,只好说:“那过几天出发。” “何必过几天?我现在去雇车,明早就走。” “念秋——” “听我一回。” 徐莲生一路跑去城外雇车,翌日清晨,与宋泽、翠娥、核桃启程前往朝邑县。日行七八十里,夜晚就宿在村店。 村店多为通铺,翠娥独自睡一端,徐莲生和宋泽父子睡另一端,中间隔以帘布。 徐莲生听见核桃睡沉了,便靠在宋泽身边,轻声问道:“宋大哥,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问了你可别生气。” “我得先知道,你想问什么,再决定气不气。” “你得先保证不生气。” “保证不了。” “那我不问了。” 半晌,徐莲生感到有人捏了捏自己肩膀,紧接着身旁黑暗中刺出一声幽幽叹息:“你问吧,我保证不生气。” 第12章 郭郎中 “在牢里时,你怎么忽然就想通了,决定认罪画押?” 宋泽轻哼一声,翻个身背朝着徐莲生,陷入沉默。 “你看,生气了吧!” “我没生气。”宋泽声音虽轻,却分明蕴含着恼火,“高烧一场,鬼门关前走一遭,我才感受到活着的妙处。濒死之际,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十八层地狱?还是三十三重天?或者是,你故去的夫人?”徐莲生情不自禁依偎在他背上,声音细细颤抖起来,想起自己间接弑父,犯下恶逆之罪,听说死后要坠入血池地狱受苦。他很害怕,但依旧毫无悔意,真是无可救药了。 “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感觉不到疼,闻不到气味,看不见东西,也听不见声音。所以,我决定好好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说起来,薛绍林上个月已被问斩了吧。” “谁知道呢。”徐莲生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薛绍林,也许是想感叹活着真好吧。 “我以为,你对他多少有些感情,会遥祭一番。” “一点都没有。”徐莲生冷然道,“你是不是在想,假如他对薛绍林是有真感情,而不是纯粹的虚与委蛇,那么我对他的鄙夷可以减少一些。” 宋泽低低地笑了:“我已经不再轻视你了。如同你自己所说,你不是小人,只是常人。从牢里出来,我才知道我不是真君子,也只是常人。” “哼,我不信,你一直都因为我勾搭薛绍林而看不起我。” “人心隔肚皮,随你怎么猜。” 宋泽又翻过身来,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到鼻息交融。徐莲生心跳加速,向后退了退,蓦然间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告诉宋泽,自己就是那个卖莲蓬的少年郎。自己不顾廉耻一心求升,是因为心头那份终日作痛的仇恨。 “宋大哥,你说你此生有三件憾事,还记得吗?” “嗯。” “现在,你每日在令尊令堂跟前尽孝,核桃也被你教导得聪明伶俐,那余下的那件憾事,你有何打算?” 宋泽再次沉默,许久才说:“一诺千金,我没有忘。等有机会,我会兑现承诺,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莲生把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算了,宋大哥如今安居乐业,何必吐露身份,把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为了参郑方杰,他已赔上仕途,自己欠他太多。 “不早了,歇息吧。”徐莲生把不甚洁净的棉被拉到胸口,轻声说道。 “念秋,你可曾想过,娶翠娥为妻?”不知为何,宋泽的声音透着小心和试探。 徐莲生笑道:“我不想成家,只拿她当妹妹。你若有心,我倒乐意当个媒人。” “我没这个心思。” 忽然,睡在宋泽身边的核桃开口说话:“徐世叔,我想娶翠娥姑姑,不过得再等几年。” 二人都吓了一跳,宋泽低声训斥:“快睡觉!食不言,寝不语。” “你自己跟徐世叔唠了半宿,却不许我说话,不讲道理。”核桃闷声闷气地嘟囔,翻个身继续睡了。 几日后,四人到了朝邑县,打听到郭郎中的住处。是城外一所清冷小院,木篱柴门。 “请问,是郭郎中府上吗?” 徐莲生高声喊道,很快从屋中迎出一人。此人比他想象中年轻得多,目测与宋泽同年,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心里的期望登时降低,行医是个经验活儿,越老越厉害,郭郎中怎么看都不太行。 谁料对方竟认识他,端详着他的脸,讶异地叫道:“徐大人?” 徐莲生暗吃一惊:“兄台认得我?” “我在太医院任职时,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那时在户部陕西清吏司,刚升任郎中。不久后,先帝龙体有恙,我便辞官归故……” 郭郎中将他们请进房中,徐莲生笑着摇头,说自己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又讲了户部尚书薛绍林的贪墨大案:“一场腥风血雨,户部许多人都栽了。我和宋大哥被革职为民,算是捡了条命。唉,是我自己认罪画押,没脸喊冤。” 聊了许多京城轶事,郭郎中才问:“对了,你们谁要看病?” “哦,是宋大哥。” 郭郎中查看了宋泽的腿伤,立即判断道:“这是刑伤,夹棍夹的。因何受了这么重的刑?” 宋泽自嘲地笑笑:“数次过堂,我不肯认罪。不过,后来还是认了。实在挺不住了,哈。” “那也不失为一条硬汉。我虽不曾见过宋兄,但也曾耳闻,你当年连参郑方杰十本。佩服,佩服!” “能治好吗?”徐莲生只关心这一条,目光焦急地定在郭郎中脸上,“可惜在牢里时耽误了,若是医治及时,不至于跛得这么厉害,最起码能跑。” “能治。”郭郎中语气轻松,不知哪来的自信,“待我打点行装,随你们回商南县,再行医治。” 回程又是几日。 路上,见郭郎中的袖口破得不成样子,翠娥便用几块布头和一双巧手为他重新缝了衣袖,结实美观还耐磨。那之后,他的目光便常常流连于袖口细密的针脚,和翠娥圆润可人的脸蛋儿之间,多次强调自己孤身一人,拥有祖传的手艺和秘方。 翠娥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回到宋家,郭郎中说出医治方案:“服下麻药,用利刃将小腿肌肤割开,敲断胫骨,重新接骨。之后缝合肌肤,敷药,再以夹板固定。每隔几日,都要拆下夹板换药,百日之后,便可痊愈。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在此长住。” 再次把腿打断?宋太公听了,险些将他轰出去,骂他是江湖骗子。徐莲生也听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问:“郭兄,你有多大把握?” “我保证,不会比现在更差。治好了,恢复如常。治不好,跟现在差不多。” “那就值得一试,”宋泽做了决定,“择吉日良辰动手吧。” 第13章 新任巡抚 徐莲生问道:“等到来年开春,是不是更好?春天万物生长,也适合长骨头。” 郭郎中却说,到那时新伤变旧伤,愈后效果不如现在好。几日之后,他准备妥当,熬了一碗秘制麻药,让宋泽服下。 一炷香的功夫,宋泽就昏死过去。诸人见郭郎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火上烤,明白这是要动手了,全都掩着眼睛,争先恐后地退出房间。徐莲生心痛如绞,瞥了眼床上的男人,最后一个跑出来,顺手合起门。 “哎,别全都走啊,留下一个人帮忙。”郭郎中大喊,“翠娥姑娘,你心细,你来吧!顺便见识见识我祖传的手艺。” “啊?不不不,我不行。”翠娥惶恐地摇头。 宋家的老仆道:“徐公子是见过世面的。” “好吧,我去帮忙。早知道他要帮手,我就该提前到城外旁观杀猪,提升胆量。” 徐莲生挺起胸膛,迈入房中,遵照郭郎中的指示净了手,在一旁眯缝着双眼打下手。郭郎中说擦血,他便拿着煮过又晒干的棉布擦去血迹。 哒哒哒,小铁锤敲在胫骨上的声音刺进耳中,令他牙根发酸,头皮麻痒,两腿像面条似的不听使唤。郭郎中还要他看,说道:“你看,这骨头先前接得七扭八歪,多亏遇见了我。” 终于重新接好胫骨,缝合伤口,敷上秘制的药膏后,再用木片做夹板。 这之后,直到过年,徐莲生都没再啃过骨头,也不爱吃肉。 出了正月,正好满百日。在众人关切的注视下,宋泽拄着手杖缓步慢行,继而改为正常步速,竟一点也不跛了!又是曾经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爹,你跑两步!”核桃拍着巴掌欢快地大喊。 郭郎中立即叮嘱:“别,先别跑!也别长时间受力,平时走路还是带着手杖。膏药,护腿一样也别少。” 宋泽的腿养了百日,郭郎中也在商南县住了百日,且一定要宿在徐莲生家,每天把“翠娥姑娘”挂在嘴边。翠娥不为所动,爱答不理,他便在对街租下房屋,开了间小小的医馆,彻底搬家了。 三个男人常聚在一处喝酒谈心,聊起在京为官的经历,都格外唏嘘。一次,郭郎中贪杯,酒醉之际感叹: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只想本本分分行医,入宫只为将自家医术发扬光大,谁知太医院同僚互相倾轧,心思全不在本行。先帝又病得蹊跷,我赶紧明哲保身,辞官回乡,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受牵连。看看你们身上的冤案,再看看百姓越来越苦的日子,唉,乱七八糟,荒唐至极。如今是外戚弄权,依我看,本朝气数将尽。” “这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徐莲生急忙去堵他的嘴,宋泽却只是垂眸笑了笑,把玩着掌中酒盅。 “对了,念秋老弟……你托我做的壮阳膏药,我已经熬制妥当。只是,你没有妻妾,要它作甚?”郭郎中拿醉眼盯着他,忽然满是敌意,“该不会,你跟翠娥姑娘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你不厚道啊,不厚道!” 宋泽猛然蹙眉,看向徐莲生。后者脸上一红,暗暗叫苦,只好说出实情:“我是想送给本县主簿,此人好色,酷爱眠花宿柳。我拿它当见面礼,再使点银子,买通门路,到县衙里找个差事做。” “你这官瘾可太大了!都栽一回了,还没够啊?” “宋大哥有田产,你有祖传的医术傍身,我也得琢磨点正经营生。” 宋泽始终沉默着,徐莲生感觉他在看自己,可看过去时,又见他看着别的地方。郭郎中彻底醉倒,伏在桌上,自顾自地念叨着翠娥,请徐莲生再加把劲,帮忙说和。 徐莲生正打算朝宋泽借钱,却听后者率先开口:“念秋,你去打点门路,需要多少银子?” “借我十两吧。” 宋泽点点头,饮尽杯中酒。第二日,他让家人卖了几十石粮,换了十两整银。徐莲生则穿上翠娥缝制的新衣,拿着壮阳膏药和银子,登门拜访本县的主簿。 主簿知道他是京城来的革员,对他冷嘲热讽。他厚着脸皮满脸堆笑,阿谀奉承半天,终于得到一个文案的差事。刀笔小吏而已,每月一两银子。除去吃用,还要时不时买些酒肉蔬果、点心蜜饯,孝敬师爷、主簿等人,过得紧巴巴。 立夏,翠娥搬到对街医馆,到底嫁给了锲而不舍的郭郎中。 过门那天,核桃嚎啕大哭,新郎官春风得意,徐莲生满心欣慰。宋泽也超乎寻常地兴高采烈,还喝得大醉,仿佛即将洞房花烛的是他。 翠娥嫁人,家中无人打理,徐莲生只好自己洗衣做饭,时不时到隔壁宋宅蹭饭。宋泽让他搬过来一起住,他自然也想,但还是婉拒了。 在衙门里当差,为的是耳听八方。四百里外的西安府有什么风吹草动,几日就能传到县衙。徐莲生处处留心,静候赵清源升任陕西巡抚的消息。 他也想过,若是赵清源不来,自己该依仗谁?那就干脆像现在这样,当个小吏,与宋泽为邻,安宁清贫地生活到老。他盼着赵清源右迁上任,却又隐隐期望对方别来,让他有借口逃避复仇。 寒来暑往,第二年立秋,对街的医馆新添了两个啼哭不止的奶娃子。一儿一女,双喜临门。郭郎中一定要先帝钦点的榜眼为孩子取名,宋泽却之不恭,取怀瑾、怀瑜,语出《九章·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对门和隔壁都热热闹闹,徐莲生一人冷冷清清。不过,孤独感很快就被一则消息压下——新任陕西巡抚赵清源到任,命各府州县的地方官前去参见述职,由西安府的六州三十一县开始。 徐莲生办事利落又嘴甜,争取到随行的机会,与知县同往西安府。宋泽尚不知新任巡抚到任的事,还以为他是单纯的出公差,临行前塞给他几块碎银,让他在西安府好好逛逛。 回程前一天,知县去拜访故交,他则离开驿馆,直奔赵府。向门房递上名帖后,对方打量着他朴素的衣衫,丢来不屑的眼神:“等着吧。” “兄台,我与赵中丞有同乡之谊,麻烦行个方便。”他掏出一块碎银,以衣袖遮掩,塞进对方手里,“向中丞通禀时,劳烦多提一句:自刑部衙门一别,常常挂念。” 第14章 暂别 片刻之后,门房客客气气地引徐莲生进府,又有仆人请他在西花厅稍坐并奉茶,已然高看了他三分。花厅外浓荫掩映、姹紫嫣红,他正盘算开场白,只听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顿了顿。 他立即恭恭敬敬地跪倒,参拜道:“小人徐念秋叩见中丞大人,恭喜大人高升。” 轻笑声自头顶传来:“免礼吧,我还以为你回浙江了。” “前年离开京城前,听中丞说会来陕西就任巡抚,我就在此安身立命,盼着能再见见您,请您多多提携。”徐莲生起身,在赵清源面前垂首恭立,刻意唯唯诺诺地诉苦,“这几年,我过得好苦。” “你一个人吗?” “家中本来有个婢女,去年嫁人了。我与宋泽都住在商南县,朝他借了几回钱粮,才勉强度日。” “谁?”赵清源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面露疑惑。 “当初和我关在同一间牢房,数次过堂都不肯认罪的那位。” “哦,想起来了,是得罪过郑大人的那个。一根筋,冥顽不灵,可最后不还是认了吗。”赵清源不屑地笑了一声,“你们关系很好?” “交情不深,偶尔走动。” 徐莲生怯生生地回应着,始终长睫微垂,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灰扑扑的布衣包裹着修长匀称的身体,露在外面的双手、脖颈和脸庞都白皙无暇,温润肌肤之上眉目如画。整个人像被破布包裹的绝世美玉,让人恨不能立即剥开,好好观赏把玩。 “你说,你常常挂念我,其实我也偶尔会想起你来。回想起刑部大牢那一晚,我还从没见过你这般能屈能伸的男人。”赵清源眼中添了暧昧和轻佻,拉过他的手。 “瞧您说的,承蒙您看得起我,哪里有委屈。” “看来你的确受苦了,手都粗了。” “君子远庖厨,可婢女嫁人,我只好自己洗衣做饭,还学会了缝补呢。”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缘分已尽,没想到又在这遇见了。”赵清源摩挲着他的手,轻叹一声,“我府里人多眼杂,几房妾室都不省心,糟糠更是个悍妇,不便让你住进来。这样,我在城里为你置办一套宅院,你择日搬过来吧。” 徐莲生莞尔一笑,轻轻挣开男人的手:“我不想做您的外宅,我想到巡抚衙门当差。虽然我是革员,但一差半职而已,还不是大人您一句话。” 赵清源微微挑眉,脸上闪过诧异,看他的眼神似乎少了丝淫猥,多了分欣赏。接着,还当着他的面唤来管家,吩咐对方为自己的同乡找一处清净宅院。 ———— 从西安府回来那天,徐莲生先去了县城里最好的酒楼,订下雅间和一桌酒菜,随后邀宋泽和郭郎中同饮。 刚刚落座,郭郎中就拍着大腿感慨:“念秋何必如此破费,到我家里去多好,翠娥的手艺不比这差。” 宋泽笑着调侃:“知道你家有贤妻,别显摆了。” “羡慕我啊?你也该续弦了。” 徐莲生起身为二人斟酒,说道:“小弟有要事要告诉二位兄长,我几天后就要动身搬去西安府,在巡抚衙门谋了个差事。” 郭郎中瞪大双眼,衷心为徐莲生感到高兴,立即道:“哎呀!真是喜事,该浮一大白!” 宋泽却是一怔,双眉微锁,眸光倏然变冷,凌厉地刺了过来:“巡抚衙门,为何这么容易?” 徐莲生目光躲闪,抬手为二人夹菜,轻快地说道:“此番我随知县大人去办差,才得知新任巡抚是我的旧识赵清源。宋大哥是知道的,赵大人与我同乡。当年,我在刑部观政时,和他的交情也不错。我特意到他府上拜谒,他念在旧情,愿提携于我。” “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你说见就见了?”郭郎中不敢置信地问。 “可不,我也没想到这么顺利。他乡遇故知,这位赵大人也是个性情中人。” 啪!宋泽把筷子拍在桌面,脸色冷硬道:“性情中人?他的性情,莫非只对你一人?” 徐莲生浑身一僵。按理说,他和赵清源的特殊交情,宋泽应该是不知道的。 “老宋,你这是什么意思嘛!念秋遇到贵人,该高兴才对。”郭郎中察觉到氛围尴尬,不禁干笑两声。 宋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情很快缓和。他端起酒盅,微微一笑道:“方才你提到赵清源,令我想起狱中的遭遇,难免感到愤懑。愿你早日飞黄腾达。” 徐莲生也跟着笑:“借宋大哥吉言。” “来来来,不醉不归。”郭郎中道。 结果,只有郭郎中一人醉了。徐莲生和宋泽把他搀回医馆,翠娥气得跳脚,两个孩子已经够她忙的,又多个醉醺醺的大活人添乱。 “以后不许你们再找他喝酒,或者直接抬你们家去,酒醒了再送回来。”翠娥玩笑着埋怨。 徐莲生也笑了笑,道:“也不知下次要何时。翠娥,我要搬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翠娥脸上的表情,似乎像极了宋泽。两个孩子醒了,在屋里高声啼哭,可她置若罔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慢慢红了眼睛。 徐莲生告诉她,自己要去巡抚衙门当差。她愣了半晌,嘴角才挂上笑意,连祝福的话语都和宋泽一样:“愿你早日飞黄腾达,哪天走?” “就这几天,”徐莲生指指门帘,“孩子哭了,快去哄哄吧。” 翠娥匆匆走向里间,又小跑着返回来,殷切地注视着他:“我让老郭教我写字,写信给你。” “好。” “那说好了,一定给我回信!” 徐莲生笑着点头,听翠娥在里间哄孩子,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空气中浮动着草药的清香,“磨刀嘞……”窗外传来响亮的吆喝声,是磨刀匠肩扛一条长板凳,走街串巷。 这是尘世的声音,和最朴实的幸福。徐莲生双目猛然涌上酸意,连忙眨了眨眼,笑着看向宋泽:“宋大哥,我们走吧。” “你听这两个孩子的哭声,多可爱。可惜我发妻体弱,生下核桃之后,就不能再生养了。”宋泽淡淡感叹。 “你再娶一个吧。” “那你为何不成家呢?” “先立业,再成家。你看郭大哥,不也三十好几才娶媳妇。” “念秋,愚兄心里有二问。”宋泽无视徐莲生的提议,径自说了下去,“你究竟有什么心事?” “为何这样问?” “你的轻松惬意,从来都只是浮于表面。刚认识你时,我以为你只是一片浅薄的水洼。后来渐渐觉得,你毫不浅薄,而是静水流深。” “无甚心事,功利心太重罢了。” “不,你绝不是单纯的急功近利。” “我从小就想升官发财。只有当了官,才不会挨打。”徐莲生小心翼翼地偷瞄宋泽的表情。十几年前,他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宋泽却只是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你来陕西,是纯粹想跟着我,还是早知道赵清源会来?” 徐莲生心神一荡,望进男人的双眼。比之几年前,少了几分清高和锐气,多了他读不懂的东西。他几乎不想走了,留下来好好读懂。可心底那根刺不得不拔,否则他到死都不得安生。 况且,他杀了亲爹,罪大恶极,配不上这个男人。 “对不起,宋大哥。”他狠狠心,移开目光,“在刑部大牢时,我就知道赵清源会外任陕西巡抚。这几年,我是在等他。” “祝你平步青云。”宋泽率先起身,走出医馆。没再说话,也没再回头。 第15章 右迁 几日后的破晓时分,城门刚开,徐莲生就打点好行装,出城去了。 包裹里轻飘飘的,不过一点盘缠,几身衣服而已。心口却沉得像压了块巨石,石下有份一往情深。小半辈子,他只爱慕这一个男人。不舍辞别,只好不辞而别。 进了巡抚衙门,他在赵清源身边做个贴身笔吏。朝夕相伴,信任渐深,赵清源很多事也不避讳他,甚至给他看过与郑方杰的私人书信。赵、郑二人交情深厚,赵清源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直呼郑方杰为“京城的老郑”。 仅仅只是看见郑方杰的字迹,徐莲生就恨得浑身发抖,却也只能压下恨意,时常若无其事地打听仇人爱好什么。 “郑尚书这个人嘛,最大的特点就是好色。” “比起你来如何?”徐莲生披衣起身,拨弄炭火,笑吟吟地回望躺在床上的男人。 赵清源嗤笑道:“和他比,我也算是正人君子了。今年我进京述职,看见他家里养着几十个豆蔻少女。” 闲聊许久,徐莲生附在赵清源耳旁,轻声道:“我听闻,巩昌府安定县的知县患急病暴毙,不如让我去补了缺。” “知县任命需通过吏部,又不是我一人就能做主。况且,你是革员。” “又没说永不叙用!郑大人是吏部堂官,你修书一封给他,就让我去了吧。” “这倒不难,只是我舍不得你去那穷乡僻壤做知县。你舍得离开我?” “逗你玩的,那么远,我才不想去呢。”徐莲生看出赵清源不愿自己离开,便没再强求,心里暗暗合计。忽而想起男人家中有个悍妇,和几房不省心的妾室。 于是,他再次使了点小聪明。 不出意料,几日后赵清源果然主动提出,要他去安定县出任知县。事不宜迟,先走马上任,后奏报朝廷。 “唉……不知她们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闹得我焦头烂额。还统一口径说,要是不把你调走,她们就不活了。有的要上吊,有的要投井。我自然不惧这区区几个妇人,只是怕传扬出去脸上无光。” 徐莲生险些当场乐出声来,却故作委屈落了泪,要赵清源保证,将来有升迁知州的机会,务必要头一个提拔自己。 他前脚还依依不舍地话别,后脚就飞奔回家收拾东西,带着巡抚衙门及布政使司的文书,星夜兼程赶赴安定县上任。 虽然只是七品的县官,但好在终于重返官场。慢慢地,凭借赵清源的门路,调任回京不再是难事。 ———— “见字如面。听说兄长升任知县,我们都很开心。 我夫君好,儿女好,宋兄一家好,我也好。每次你来信,宋兄必通读数遍,却一语不发。隔几日,又会登门问我回了什么。 我想,他还在气你去年不辞而别。他胸襟宽宏,度量极大,对你却偏偏如此记仇,令人想笑。 安定县偏远,冬日苦寒,兄长珍重。识字写字真无趣,若不是为和你通信,我才不学。” 翠娥的字迹形同稚子,煞是可爱。看得出来,她已经在努力读书识字了。 徐莲生把身边的事细细讲给她,自己如何总理一县之军政民生,每日清晨午后,还要升堂断案。上任以来,多数都是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芝麻小事,还没遇见大案奇案。 他讲得多,也是在讲给宋泽。可这男人依旧倔强,憋着一口气,不肯与他通信。车马慢,一年到头,不过几个来回而已。印象中,翠娥的信只来了十几封,悠悠三载已过。 徐莲生三十有三,宋泽也已过了不惑之年。最近一封信中,翠娥写道: “近来发生许多事。宋太公和老夫人相继过世,走得突然倒也安详。核桃从军去了,他长高许多,再见到他,你大概认不出来。 宋兄家的老仆回了乡下,他一个人过,不会生火,每日都来我家吃。他让独子从军,实在大大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他会让核桃科举入仕。不过,西北边境无战事,想来没有性命之忧,历练一番也好。 恭喜兄长接连右迁,以后见面,要称一句府台大人了。” 徐莲生反复诵读来信,心思全在“一个人过”,同时也像翠娥一样,惊异于宋泽竟让唯一的骨血从军。他犹记得,当年在刑部大牢,宋泽分明告诉儿子:“你好好念书,有朝一日为我翻案。” 三年来,徐莲生平步青云。从知县做到知州,又刚由知州升迁为巩昌知府,府衙设在陇西。连续升迁,除了靠赵清源暗中提携,他的政绩亦格外显著。在知县和知州任上时,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人口锐增。 他又把信读了一遍,落笔回信道:“既然宋兄独自生活,不如劝他来我这做幕宾。我到任不久,近来匪患严峻,而身边俊杰寥寥,常无人可用。他不肯来,你就不给他做饭吃。总之,务必劝他来。” 他想让翠娥尽早收信,以便尽早见到宋泽,难得动用私权,派公差快马送信。万万没想到,公差回到府衙复命的第二日,宋泽就赶到了。 起初他还不信,直到下人递上名帖,久违的字迹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颜筋柳骨,笔走龙蛇。 他几乎想狂奔而出相迎,碍于府中官吏的目光,只好压下满心欢喜,说道:“速速请他到内宅书房相见。” 他在尽量保持威仪的同时,加紧步伐,匆匆回到府衙之后的内宅书房,屏息以待。 两重脚步声近了,更近了。走在前头的,是跟了他三年的管家王福。后头那个,是令他魂牵梦萦的男人。他忽然无所适从,胡乱抓过一卷书握在手里,开始左右踱步。 “宋公子这边请,府台大人在书房等你。” “有劳管家。” 王福推门而入,将来人请进来,又躬身退出。徐莲生丢开书,急跑几步扑到男人身前,又微退半步,打量着他轻声道:“车马劳顿,辛苦你了,宋大哥。” 宋泽明明满身风尘,却还狡辩:“走走停停,倒也并未急着赶路。徐府台,别来无恙?” 四目相望,徐莲生笑了笑。只有这一个人,这一个人,能叫自己暂时忘却仇恨,满心满眼都是儿女情长。 “你还生我的气吗?” “早就消了。” “那你为何不肯写信给我?” “大事小情都被翠娥说完了,我不知该说什么。” “翠娥只知表面事,又不知你心底事。” 宋泽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衣领、脸上都是尘土?”徐莲生从袖中取出手帕,轻柔地为他擦拭,“你明明就是一路赶来,差点赶到回来复命的公差前头,还说自己不着急。” “这便是我的心底事了,”宋泽抓过手帕,倒了点茶水上去,洇湿后擦脸,“想见你。” “宋大哥——” “你问我,为何不给你写信。因为我的心事,说不清、道不明。要么藏起来,要么做出来,没法放在思念、挂怀这类字眼里。” 久别重逢,宋泽似乎格外大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两颗鼓动的心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徐莲生几乎想立刻埋进男人怀里,紧紧相拥,却还是不敢,也还是认为自己不配。 第16章 土匪窝 这一夜,他们秉烛夜谈,聊得累了,就抵足而卧。恍惚之中,徐莲生感到自己重回牢狱生活,那时他们便常常在夜里闲聊。相识多年,牢里的两个多月,竟是少有的朝夕相处。每日睁眼后,闭眼前,全都是对方。 他不解核桃从军一事,问道:“你就这么一根独苗,竟让他去从军?” “无妨,历练而已。他跟我一样,命硬。” “哪里硬?” 宋泽淡然一笑:“在牢里被打得不成人样,还苟活下来,难道不硬?” “哼,还不多亏我照顾你。” 宋泽像是在回味什么,舔了舔嘴唇,道:“是啊,你救了我的命,我却从未谢过你。” “现在谢也不迟。” “好,草民多谢徐大人救命之恩。”宋泽有板有眼地说道。 徐莲生抖着肩膀,欢快地笑了起来,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笑过。笑声渐歇,他叹道:“城外有座十方山,一伙土匪啸聚山林,匪首叫张大宝,听闻如今已多达二百余众。前任知府怠惰,把剿匪的烂摊子丢给我。” “直接带官兵去清剿不就行了。” “你有所不知,这伙人专门劫掠富户,围剿前总有百姓通风报信。劫富济贫,说来好听,可富户的钱财也不是凭空而来,不能任其发展。” “改天带我去那附近逛逛。” 此后,宋泽便在府衙住下,当了个幕宾,出入常伴徐莲生左右。食则同器,寝则隔壁,亲密有间。 中秋之前,徐莲生躬亲率领陇西县尉,捕头捕快及一干保正,前往十方山探查匪情。他不擅骑马,但为营造出知府大人文武双全的假象,只好勉强坐在鞍上。因身体僵硬不得要领,屁股磨得生疼。 身旁的宋泽倒看不出有什么不适。秋意浓厚,漫山林叶已经发黄,宋泽道:“府台若决意剿匪,最佳时机是叶落之后,入冬之前,否则就要等到来年春天。” “为何?” “山高林密,山路曲折。敌人没有树叶做掩护,发动攻势要容易得多。而入冬之后,天寒地冻,不适合交手。” “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宋泽笑着摇头:“你是攻势,他是守势。交手之后,他们退回土匪窝,有酒有肉还暖和,官兵却只能退到山脚营地。二百多个土匪,又背靠山险占据地利,那大人的兵力至少要几倍于他们才可攻之。而这上千官兵的冬季供养,至少要两千人来维系,绝非易事。” “那我为何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清晨上山,晚上大胜而归。”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必须把所有情况都考虑进去,包括最耗心血的持久之战。” 徐莲生不禁刮目相看,宋泽笑笑,接着道:“这几年赋闲在家,粗读了些兵书。” 二人并马而行,悠哉闲聊,要不是县尉忽然讲话,徐莲生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和心上人郊游。 “府台请看,此路就是土匪常过之处。再往前,就是他们的地盘了。” 他四下环顾,只见前通山林,后通村庄。他哼了一声道:“他们的地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率先策马前行,忽然自树上落下一张巨网,眼前的景致被整齐切割成数块。 “小心!”宋泽高声喝道。 巨网收紧,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直接被网到树上,又被套进麻袋。一时间天昏地暗,天旋地转,有人背着他毫不费力地在树杈间穿梭跳跃。 这……难道是,被猴子绑架了? 不知过了多久,麻袋割开,他晕头转向地从网里钻出来,心顿时凉了半截。几个虬髯大汉围着他,面色不善,为首一人问道:“你就是他娘的巩昌知府?” “谁的娘?” “少装傻充愣,老子问你是不是新任巩昌知府。” 徐莲生眼珠微转,立即明白这大概是某个保正给土匪通风报信,泄露了自己的行踪,才有此一劫。他淡然否认:“不,我只是县尉手下一捕快。知府本来要和我们一起探查十方山,听说有事耽误了,没来。” 几人对视一眼,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震得他心口发麻。匪首率先敛起笑意,立眉道:“哪有你这样白白净净的捕快,再说,陇西的捕快我全都认得。” 徐莲生双目紧闭,不再说话,毕竟言多必失。这些年他为报仇蝇营狗苟,攀权附贵,难道……难道就此葬身于土匪窝?这未免太荒诞无常了。 “这狗官年纪轻轻就当上知府,想必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派人去知府衙门送信,五千两白银,否则就生吞活剥了他们大人。” 五千两?徐莲生心头一颤,只期望属下能尽快将自己遭劫的消息报给西安府,赵清源家底极厚,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他忍不住道:“你们劫持朝廷命官,只怕拿到钱财,也没命消受。” “我们又不是傻子,难道坐以待毙?拿到银子,兄弟们就化整为零,换个地方团聚,绑别的狗官去。” 匪首倒也没为难徐莲生,将他关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偏房,室内活动自由。他彻夜难眠,第二日,匪首将他拎了出去,说:“狗官,你家来人了,要看看你是否活着才肯拿钱。” 这匪首身长九尺,徐莲生双眼蒙着黑布,几乎脚不沾地,被他提溜着一路飘到某处议事厅之类的所在。 途中,他问:“来的是谁?” “一个男的。” 这说了等于没说。匪首站定,粗声粗气地道:“看见了吧?你家大人全须全尾,快回去筹措银子。”说完又把他提溜走,放在后堂,让他老实坐着。 他听见匪首回到前厅,朗声问道:“对了,你身居何职啊?” “一介布衣,知府手下一幕宾罢了。”宋泽的声音响起,从容不迫。 “哦,那你胆子挺大,敢只身闯我山门。” “敢问首领高姓大名,可是张大宝?” “没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张首领,我也恨狗官。我是章德十七年的榜眼,本来在京城好好地当官,可是卷入上级的党争,被构陷入狱。你看,我这条腿,就是在刑部大牢里断掉的。” 宋泽侃侃而谈,没有土匪打断他,看来都听得认真。忽而他话锋一转:“张首领,你自诩劫富济贫、为民除害,可据我所知,徐大人在知县、知州任上与民秋毫无犯。相反,他治下吏治清明,土地兼并现象大有改观,还兴修水利使荒地变良田。他既与民无害,你劫持他做甚?” 匪首根本不信:“哼,也许他是做了点儿实事,但肯定是坏事更多。反正,见不到五千两银子,绝不放人。” 宋泽竟不再争辩,而是干脆地道:“那好,二十日之内定将赎金奉上。徐大人是读书人,希望各位英雄善待于他。” “放心,区区一介书生,我们还养得起。” “还要请徐大人修书一封,向本省巡抚求取赎金,我就在此等候。” “哈哈,好!既然我张大宝敢绑知府,就不怕他娘的巡抚知道。” 匪首来到后堂,解了徐莲生眼前的黑布,又取来笔砚,要他给巡抚写信。他连连点头,写得情真意切,又按照匪首的要求,在结尾写道:“望兄以愚弟性命为重,万不可轻举妄动。” 正要落款,匪首却凶巴巴地说:“那姓宋的叫你不要写年月日。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我觉得有道理,不许写。” 收下手书,宋泽一句也没多说,就这么走了。徐莲生心里稍安,想道:老赵啊老赵,你贪了那么多,也该出点血了。 第17章 敲竹杠 徐莲生在土匪窝里过了中秋,转眼间,大半月已过。 宋泽没再上山来,也没听土匪说起有官兵试图营救。他每日独自待在房中,担惊受怕,只好尽量放宽心。吃了睡,睡了吃,反倒胖了些。 这天,他刚开始午睡,匪首张大宝就踹门而入。怒瞪了他半晌,才垂下眼,讪讪地问道:“徐大人,近来可好?” “挺好,”徐莲生缩在床角,恨不能钻进墙中,“巡抚赵大人可给你赎金了?” “你那姓宋的幕僚好厉害!”张大宝愤愤地坐在桌旁,抓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嘴猛灌。 “他,他怎么了?” “唉,他根本没去西安府找巡抚,而是跑到你曾任知县、知州的地方,在城里乡下四处张贴告示,募集赎金,你瞧瞧!” 张大宝丢来一卷榜文,徐莲生展开一瞧,只见上面简明扼要地写道:“巩昌知府徐念秋徐大人,被陇西十方山豪杰张大宝请上山去,现急须募集赎金五千两保命。徐大人为官清廉,家无余资,望诸位乡邻解囊相助。若无现银,牲畜粮米亦可。” 徐莲生先是疑惑,继而哑然失笑,懂了宋泽的用意。这张大宝自负好汉,百姓凑齐的赎金,他是万万不会要的。而百姓愿意为上任父母官出钱赎命,就说明自己深受爱戴,不是“狗官”。 “刚才,他赶着一群羊,拉着几大筐碎银、铜钱,还有鸡鸭鹅什么的进山来,说那些差不多五千两,要赎你回去。” “那张首领清点了没有,够付赎金吗?” 张大宝的脸腾地变红,支吾道:“我,我怎么能拿百姓的血汗!现在,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全被那姓宋的搞臭了!你快跟他下山,尽快把百姓的钱还回去,再贴告示解释清楚,就说劫你上山纯粹是场误会。” “那是自然,多谢英雄高抬贵手!” 听说要放自己回去,徐莲生满口答应。他被蒙上双眼,套进麻袋,由那轻功卓绝之人背下山去,放在一片空地上。 “哎呦,徐大人—— “徐大人,您怎么样——” 几个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地解开麻袋,是陇西知县、县尉和几个捕快。宋泽袖手而立,笑吟吟地望着他:“府台气色不错,好像胖了点。” “每日只是吃睡,养猪一样,当然会发福。” “咩——”有羊在叫,徐莲生回头,看见了匪首张大宝所说的羊群、鸡鸭鹅和马车拉着的几筐碎银铜钱。他立即吩咐知县,带人去那几个县城将钱还给百姓,再张榜说明事情经过,纯属一场误会。 回程中,宋泽道:“西安府千里之遥,我临时改了主意,没去找赵中丞。怕你有危险,也没敢惊动都司卫所的官兵强攻。” “我忽然发现,你不像从前那样一根筋了。” “我什么时候一根筋?” “一直都有点。” 宋泽笑了笑:“我并非一根筋,只是有想坚守的道理和原则。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伙土匪?” “这些莽汉不算穷凶极恶,但也不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越聚越多。我想劝他们从良,普通匪众回家种地,身怀武艺的报效朝廷,也算是一条正路。” 宋泽一语道破其中的难点:“若非无路可走,谁愿落草为寇。这事难啊!” 岂止是难。几日后,徐莲生带着宋泽和几个人再度进山,想招安张大宝等人,却发现整座山寨人去楼空,只得作罢。 一晃十几天过去,九月下旬,草木已现萧索,但天朗气清。 徐莲生从公务中抽出身来,在城外请了个老猎户,教他和宋泽骑射狩猎。宋泽肩宽手长,很快就学会射箭,可徐莲生无论如何都拉不开弓。 “请府台提一口气,腰立起来,别松懈。用肩部的力量去驱策手臂……”宋泽站在他身后,脸颊几乎贴着他耳朵,双手有意无意地轻抚他的腰。 他瞄着远处的大树,两腿发软,更拉不开弓,埋怨道:“别动,好痒。我想赶紧学会射箭,打几只兔子回家吃。” “摸到弓箭,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了弃文从武的念头。” 徐莲生垂下手臂,诧异地回眸道:“你年过不惑,想想也就算了,腿上又有旧伤,还是别折腾了。” “万事都不怕晚。刘玄德四十七岁还颠沛流离,一事无成,可六十岁时就称雄西南。” 徐莲生心里一动,从没想过类似的话会从宋泽口中说出来。他正想细谈,忽然有小吏飞马来报:“大人,有个都指挥使司的李佥事从西安府而来,说是奉巡抚之命前来剿匪,解救大人。” “解救谁?” “救您。” “你没听错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十方山的土匪已做鸟兽散了。” 徐莲生以为有人招摇撞骗,急忙打道回府。若是打着都指挥使司的名号图谋不轨,调动陇西的守军就糟了。见到李佥事,他才舒了口气,在赵清源身边时,倒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 李佥事见了他,先是一怔,随即道:“我昼夜兼程,生怕徐大人有危险。见你已经平安回府,我这心就放到肚子里了。” “我确实被劫进土匪窝去,不过好在虚惊一场。如今匪患已经解除,我写封书信,烦请李大人回禀赵中丞,让他不必担心。”徐莲生忽然想到,赵清源还不知此事,不禁发问:“中丞是如何得知的?” 李佥事却答非所问:“莫非土匪全被歼灭了?那中丞交给他们的赎金,可曾查没?” “赎金……” “匪首带着徐大人手书的求救信函,到巡抚衙门讨要赎金,否则就……咔,”李佥事比个杀人灭口的手势,还配了音,“中丞没办法,只好给他,随后命我立即来此剿匪,尽可能将赎金带回去。” 徐莲生猛然看向宋泽,后者却面不改色,平静地立在一旁。他明白了,宋泽得到自己的亲笔书信,又在自己被放回来后交给张大宝,指点对方去西安府讹钱,然后再也别回来。信上并未署明时间,赵清源误以为自己刚刚被劫,而土匪还在十方山中。 他忽然有点怕这个男人。宋泽何时变得如此心机深沉?当一个男人同时拥有坚韧和城府,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给了多少,五千两白银?”他又看向李佥事。 “现银不太够,中丞给的是黄金,五百两。方才徐大人问我,中丞如何得知,难道信不是你写的?” “哦,对,想起来了。”他瞥了眼宋泽,“匪首是逼我写了信。后来,他们就放了我,然后不知去向。中丞的赎金,恐怕是追不回来了。” 他们到十方山空荡荡的山寨里走了一圈,徐莲生说土匪恐怕早已逃出陕西,打发李佥事早点回西安府,向赵大人复命。他很怕此人在这待久了,会发现其中有蹊跷。 夜色深沉,银月高悬。 徐莲生披衣而起,摸着黑轻手轻脚闯入宋泽的卧房,用力推醒男人,低声质问:“你怎敢勾结法外之徒,敲竹杠敲到了赵清源头上!你就不怕他细细追查?万一某天张大宝落网,把你供出来,看你怎么办!” 宋泽笑了笑,声音含着睡意:“我猜他会忍气吞声。” “他可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 “这次他必须得咽,也不敢四处追缉张大宝。否则所有人都会知道,巡抚大人轻易就拿得出五百两黄金。私下贪墨是一回事,摆在明面上,是另一回事。”宋泽慢慢坐起来,屈着一条腿,胳膊随意搭在膝头,神态堪称惬意。 徐莲生往他身边挪了挪,压着嗓音呵斥:“你胆子太大了!为什么要帮土匪?” “我挺喜欢那个张大宝,他手下还有不少能人。他不肯收百姓的钱财,我就送他一笔横财,算是交个朋友吧。” “若他收了百姓的钱呢?” “那我就不给他信,找人扮成土匪,照样去敲诈赵清源,然后再将得来的银子归还给百姓。” 徐莲生气呼呼地瞪大双眼,许久才无奈地笑笑,埋怨道:“你可够坏的。宋大哥,这事就算过去了,假如赵清源追查起来,我会担着。可你千万别再跟土匪有瓜葛,也别去算计赵清源的家财,我还要靠他的门路调回京城呢!” 黑暗中,宋泽身体一僵,猛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又要走?” “嗯,我还是想做京官。赵清源和郑方杰交情不浅,我想进吏部。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肯定答复,宋泽只是拍拍他的肩,叫他早些安歇。 数日后,接到赵清源书信。对于消逝的五百两黄金,赵颇感惋惜,但如宋泽所料,只字未提通缉土匪一事。还说,只要念秋贤弟安好,他的金子就不算白花。 徐莲生虽然并不倾心于赵清源,但始终心存一份感激。毕竟人家救过他的命,再相遇后不曾慢待,也认可他的政绩和才能。当然了,欣赏廉吏,并不影响赵清源自身贪墨。 而且,赵清源是同乡。 他很爱和这个男人聊起梦中的江南小城,采莲姑娘,月下浆声,青青绿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第18章 回京 徐莲生做了两年多知府,终于凭借赵清源的门路,有机会调回京城。可惜吏部无缺,他只好出任太仆寺少卿,正四品,主管养马。 赵清源劝他别回京城,多少人想任外官还出不来呢。虽然是平级调动,但一个管车马,一个管一方黎庶,哪个差事更好,任谁都能看出来。 徐莲生亦舍不得巩昌府的黎民。他殚精竭虑,境内虽称不上大治,但百姓生活安定,耕者有田,居者有屋。 他已经快忘了姐姐的模样,但心头的恨,历久弥新。如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时刻都在滴血。 所以,他还是选择回京任职,哪怕宋泽执意留在陕西,打算回乡务农。 进京途中路过西安府,他盘桓数日,恳求赵清源向吏部举荐,重新起用宋泽做个知县。否则宋泽一身才学就此荒废于乡野,实在可惜。 赵清源颇有微词:“念秋,你这是怎么了?头脑一年不如一年,先是放着知府不做去养马,又要我向郑大人举荐得罪过他的人。” 徐莲生又显示出他油滑的性格:“你在信里这样说,百姓听说本地有个落魄榜眼,常觉得官府轻贤慢士。如果重新启用宋泽,朝中同僚会感叹郑大人宽宏大量,而从前那些弹劾他奸。杀民女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此人不懂和光同尘,我何必在自己手下放个刺儿头。” 赵清源还是不愿举荐,徐莲生软磨硬泡,终于逼他写了信。将之交给属下后,他捏着徐莲生的鼻尖道:“真拿你没办法!我只提这一次,若郑大人回绝,此事就作罢。” 徐莲生笑着揖拜:“好好好,多谢赵中丞。” “我怎么觉得,你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宋泽呢?” “君子之交罢了。” 徐莲生没有家眷,只带管家王福一人,轻装简行到了京城。周身家当里,最沉的是一尊玉器,整块花玉雕刻的“喜上眉梢”——喜鹊立于梅花枝。 下级官员孝敬给赵清源,赵清源又转送给他。他则在去吏部报到后,前往郑府拜谒,作为见面礼献与郑方杰。这就摆明了,他是郑方杰的人,谁让他本就是走赵、郑的门路回京。 郑方杰是吏部尚书,加太子太师衔,权倾朝野,但也并非无人能制衡。如今,朝中有一群清流,专与郑方杰抗衡。皇帝虽无智慧,但其背后的太后——曾经的郑贵妃——却颇擅平衡之术,既不让郑党大权独揽,也不让清流对郑党造成实际损害。双方此消彼长,相互消磨,朝局方能稳固。 这些,都是徐莲生从赵清源那听说的。 他面带微笑,藏起心中的杀意,恭敬地等着郑方杰发话。半晌,后者的目光从玉器转向他,笑道:“徐大人有心了。”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赵大人常提起你。他信任你,我便也信任你。你本是革员,再度起用很不容易。明日朝会,切记叩谢皇恩浩荡。” “谢大人提携。”徐莲生的视线,落在郑方杰面部的沟壑。仇人已年近花甲,苍老多了,若得以善终,自己绝对会死不瞑目。 “为官之道,不就是互相依仗提携嘛。你年轻,前程似锦,将来我告老还乡,没准还要靠你反过来照顾我呢。” “那真是下官的福气。” “徐大人家里还有什么人?”郑方杰示意他用茶,随意地聊道。 “父母已经过世,原本还有个姐姐,”徐莲生深吸一口气,垂眸掩住眼中的恨,双拳紧握,指甲几乎抠进肉里,“还未嫁人,就早逝了。” “可惜可叹,徐大人仪容非凡,令姐必然也是国色天香。”郑方杰随口感慨了一句,又问:“前几天接到赵大人书信,向我举荐一个叫宋泽的革员。你当初在户部任职,又在陕西为官多年,与此人交情如何?” “交情很浅,不过也听说了,他曾胡言乱语弹劾大人。” 郑方杰蹙眉点头:“没错,虽然没什么损失,但搞得我很没面子。后来听老赵说,他差点死在牢里,腿也瘸了,我这气才消了。” “此人不识时务,大人大肚能容,不如就让他去做个小小的知县,从前的谣言不攻自破。” “嗯,老赵也这么说。一个远在天边的小人物罢了,由他去吧。”郑方杰起身走近,将手搁在徐莲生肩上,温和地笑了笑,“民间常戏言,太仆寺的长官是弼马温,纯属见识浅薄。掌管车马不假,可车马是人乘骑的,否则它们就毫无意义。皇上后妃,王爷公主,文武百官,全在这车马上头。况且,又管着兵部军马,天下马政,是个肥差,肥得流油啊。” “下官必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厚爱。”他微微侧目,死盯着肩头的手。就是它,杀害了姐姐!他终于,终于离郑方杰近了! 作为革员,复得重用,徐莲生成了皇帝宽仁爱才的典型代表。朝会时,每遇歌功颂德,必有人提及太仆寺少卿曾是革员。徐莲生便瞄准时机,冲上前叩谢隆恩,感恩戴德,每次都不重样,捧得皇帝龙颜大悦。 旬休时,他常去茶坊听书,一坐就是一天。虽然他自己深陷相思之苦,但他不爱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偏爱那些报仇雪恨的故事。 每每讲到主角手刃仇人之处,他便跟着茶客一齐鼓掌叫好。离郑方杰越近,他反而越感到报仇无望。他想结交那些致力于倒郑的清流,暗中加入他们,可人家自成一个圈子,根本容不下他。 思来想去,想杀郑方杰,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则,登门拜谒时,如杀猪般一刀攮死对方。 二则,暗中大量搜集郑方杰结党营私的实证,在恰当的时机,比如太后崩逝之后,交给那些清流们。当然,郑方杰倒了,自己也就倒了——太仆寺少卿油水很大,每匹军马身上,都抠得出银子。虽然多半进了郑方杰一党的口袋,但自己也不得不同流合污。 无论哪条路,都是玉石俱焚之路。说书者口中的快意恩仇,到了他这,只有恩仇而无快意。 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管家送来宋泽和翠娥的书信。 翠娥的字并没太大长进,因为她实在太忙了。儿女顽皮,每日上蹿下跳;郭郎中只会行医而不懂经营,所以她要管着医馆的账目;帮宋家收佃租的老仆不在了,她还要照看宋泽那二顷田地,时不时要去城外催收佃租。 但她还是会抽出时间来,坐在桌旁,一笔一划地给徐莲生写信。每封都有数千字之多,桩桩件件巨细靡遗,读起来仿佛还生活在她身边。 徐莲生多希望,宋泽也能在信里多说几句。 可宋知县也是个大忙人。自数月前上任伏羌县后,因县内耕地不足,他便亲自带领农户开垦梯田,想办法从高处引水,层层灌溉。他在信中说,白天走得多了,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夜里腿就疼得厉害。 所写过最动情的话,不过一句而已:“自你走后,便常回我梦中。” 第19章 饿 次年九月,朝会。 徐莲生兀自出神,想到已经很久不曾收到宋泽和翠娥的信了。今年年景不好,冬天几乎没下雪,夏天亦少雨。京城如此,西北更糟。 忽然,他听见户部奏报:“启奏陛下,接陕西巡抚和布政使急报,西安府、延安府、巩昌府等府州的旱情从春季延续至今,田地绝收,储粮告急。富户尚有余粮,大半百姓已经开始吃糠皮酒糟、野菜野果、蓬草树皮充饥,接下来不得不吃种子了。军粮暂时足够,还能维持。” 皇帝沉思半晌,问道:“之前怎么没听说,陕西闹了旱灾?” “不愿陛下费心劳神。” “就算天上不下雨,还可以挑水灌溉,朕看这帮愚民还是太懒。让他们种一些长得快的蔬菜,挑水浇地。家家户户如此,怎会挨饿?诸卿可还有事奏报,无事退朝。”皇帝有些不耐烦,挥了挥袍袖。 “陛下!”徐莲生意识到,这则急报的背后,或许已然是饿殍遍野。他高声说道:“冬季无雪,夏季无雨,土地就彻底干了,挑水灌溉根本浇不透。更何况,许多溪流河道已经干涸。” 皇帝略感不悦:“徐卿是在说朕无知吗?” “臣不敢!”徐莲生迈着小步出列,迅速而娴熟地跪伏在地,“陛下是真龙天子,所过之处风调雨顺,自然没见过旱灾。这不,陛下登基以来勤于国事,从未驾临陕西,如今那就遭灾了。” 群臣纷纷侧目,朝他投去或敬佩或不屑的目光。 皇帝的表情立即舒展开来:“哈哈!那这么说,朕还真得抽空去西北转转。” 徐莲生又道:“若陛下去了,来年定然五谷丰登。只是,当务之急是让邻省调粮用于赈灾。西北是边境重镇,军粮大半出自百姓,必须要安抚好灾民啊。” “万一别的省也不够吃了,怎么办?” “那就再从江南调粮。” “那朕不就没的吃了?江南的粮米,是要供养朝廷的。” 徐莲生眼珠一转,立即道:“自然要以君父为先,那就让邻省的百姓每日晚起早睡,吃个半饱,无性命之忧就够了。总之,要立即匀出粮食赈济陕西。” 皇帝对这个提议深感满意,对户部尚书道:“听见了吗,就这么办,让邻省调粮赈济陕西。” 散朝后,徐莲生怀着心事,匆匆走在宫道上。忽然,耳朵捕捉到只言片语,似乎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自己拍得一手好马屁。 激愤油然而生,他快步靠近那二人,笑眯眯地轻声道:“刘大人,你认为本官方才在朝会上讲的话,是拍马屁?那么你的意思是,万岁是马而不是真龙天子喽?” “徐大人,这可不能乱讲啊!”二人吓得面无人色。 “二位自诩清高,不擅谄媚,那么又为陕西的灾民做了什么呢?在心里为他们打气?还是吃饭前默念一句:唉,陕西的百姓好可怜啊!” 二人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今天我耳背,就当没听全吧。”徐莲生微笑着退了几步,“刘大人,你可欠我个人情哦!” 他不知西北旱灾的严峻程度,赵清源时而来信,而他只能从寥寥数语间一窥灾情。一句淡淡的颗粒无收,背后便是万户萧疏。 好在,邻省已经调拨粮款赈灾。 年前,京城降下一场大雪,厚实如新弹的棉花。徐莲生松了口气,明年定是丰年,陕西的百姓靠救济捱过寒冬,来年便能缓和。 吃罢晚饭,他在院中和管家王福、两个婢女、厨子一起,堆了个大大的雪人,以苹果当双目,红薯做鼻子。足足玩了一个时辰,才各自回房歇息。 徐莲生有些乏了,酣睡之际,王福忽然敲门:“老爷,门外有个邋遢汉子求见。他说他是宋知县,可我看不太像。” “快,快开门!”他登时睡意全无,胡乱裹了件衣服,趿着鞋冲出房间,如离弦之箭般穿过前院。 “老爷,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 王福抢在前头打开宅门,徐莲生几乎是挤了出去,只见一人肩负包裹,伫立在眼前。夜色之下,男人须发蓬乱、形销骨立,但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株苍劲的古树。 “宋大哥……宋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徐莲生眼眶酸胀,扑过去握住男人的手,“快进来说话。” 路过前院,宋泽看见雪人,忽然两眼发光,一个箭步冲上去,摘了雪人的两个苹果眼睛,放在嘴边猛啃。 婢女也惊醒了,披着棉袄从厢房探出头来,惊恐地瞧着这个不速之客,窃窃私语: “这人谁呀?” “他怎么把咱雪人给弄坏了……没吃过苹果么……” “宋大哥,你、你这是饿的?”徐莲生瞠目结舌,见他以竟惊人的速度啃完苹果,又要去拿雪人的鼻子,连忙制止,吩咐管家:“愣着干嘛,去把饭热一热!”又朝婢女喊道:“别看热闹了,去准备洗澡水!” 饭菜热好,宋泽如饿死鬼托生,将饭和菜统统倒入一个盘子里,略做搅拌,几乎用吞的方式将它们吃光。 浴桶也搬了进来,热气氤氲。徐莲生屏退下人,陪在桌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烛光下细看,虽满面风霜,仍可见当年如玉君子的风姿。 饱餐之后,宋泽的嘴才闲下来,得以说出第一句话:“我这一路没敢在馆驿歇脚,家里的钱粮都赈济灾民了,也很少住店,大半时间风餐露宿。几天前,马还死了,只好步行。我下午就进了城,不过躲到三更才来见你,怕别人看见对你不利。” “灾情这么严重?” “我县里还好,饿死的不多。有的地方,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那赈灾粮——” 宋泽目光一沉,搁在桌上的手猛然攥成拳头,恨恨地道:“一石粮食,到百姓口中,不足一斗。上面层层贪剥,下面的官吏和富户扣押赈灾粮,用来贱买百姓的田地。” 徐莲生脑中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道:“赵清源……他是贪,但不该是这种不知轻重深浅的人。” “赵清源知道其中的利害,这次他一分没贪。但是,他已经管不住手下的人了。”宋泽解开脏破的棉衣,从怀中抽出一本奏折,“他管不了,我来管。我已将各衙门的贪墨罪行如实记录,明日就去督察院告他们。” 徐莲生慌忙握住他的手腕:“不能去!你这样无诏进京,越级弹劾上官,是要治罪的!” “我知道。我不会连累你,只是来看看你。” “你这样做,不会有结果。皇上派人去查,查的人再派人查,查来查去,查的都是自己人,不了了之。” “这个我也知道,”宋泽的目光淡淡地飘过来,似乎看透一切,“但我还是要来一趟,因为我县里的百姓要我来。还硬是凑出一匹马来,供我进京。对于朝廷和皇上,他们始终抱有一种遥远而模糊的信心。好像只要上达天听,事情就解决了。” 说完,他无奈地笑了笑,走到浴桶旁开始宽衣。徐莲生动手帮忙,他也没拒绝。步行几日,他脚上磨起血泡,脊背上刻着层层叠叠的刑伤,倒真像个武夫。 徐莲生忍不住,往下瞄了一眼,自愧不如。 第20章 有情人 “抬头,别动。” 徐莲生站在浴桶旁,仔细地帮宋泽修脸。他知道一时半会儿劝不动男人,便说:“年关将近,衙门都要关了。你在我家休息一阵,上元节后再去递折子吧。就算现在去,也是压到那时候。” 宋泽用深亮的眼眸盯着他,没有反驳,算是接受了。 “核桃在军中还好吗?” “不知道。听说军粮还够,应该没事。”宋泽的眼神黯淡下去,“我来时,特意经过商南县,翠娥不太好,病得很重。” 徐莲生动作一滞:“什么病?” “连老郭都看不出来,我就更不知道了。”宋泽搭在桶沿的手指动了动,指向自己的包裹,“那里面,有她给你的信。” 徐莲生慌忙把微湿的双手在衣服上蹭蹭,解开宋泽的包裹,从衣物中翻出信。翠娥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深深的无力: “宋家田地也绝收了,农户交不上佃租,不过我们靠余粮足够度日,地少的百姓则惨得多。我不敢让孩子出门玩,听说有人吃人。夫君有济世之心,纵使他医术超群,却治不了饿病。 宋兄来了。他变了很多,几乎不说话。不过,和我聊起你时,他滔滔不绝,我也一样。 近来越发没力气,想是时日无多,索性剖开肺腑,不顾妇道了。说实话,我心里有过你,而宋兄心里始终有你。这些年,你与他分分合合,聚少离多。再见面后,就别分开了。 终日卧床,大把时光都拿来怀旧,我终于想起你是谁。我小时候,给你梳过头发。” 泪水滴落,洇湿了信笺。 徐莲生收好信,压下哽咽,问道:“你读过了吗?” 许久不见回应,回头一看,宋泽竟然仰着头睡着了。他只好挽起袖子,帮男人擦洗身体。四品的太仆寺少卿,给七品的知县洗澡,传出去恐怕要叫人惊掉下巴了。 除夕前,官员间互送年礼,徐莲生每日迎来送往,特意把补品和珍稀药材单独收好,想找机会带给翠娥。 净庭户、换门神,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间便是上元佳节。皇帝设元宵宴,与群臣宴饮,珍馐美馔数不胜数。徐莲生从宫里回来,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翠娥的字迹:“不敢让孩子出门,听说有人吃人。”迈进家门,他终于忍不住,统统吐了出来。 “宫里的东西不好吃吗?”宋泽递上茶水,在旁调侃道。他已在徐宅止宿多日,不像刚来时那样憔悴了。 “好吃,只是太过油腻。” “你家下人全去逛灯会了,你想去吗?” “当然。” 徐莲生换下官服,与宋泽一同出门。 街上热闹非凡,满街红灯,花团锦簇。午门城楼张灯结彩,青楼红帐美人温香。参加春闱的各地举子已鳞集京城,邀朋唤友、吟诗作对。 二人一路观灯赏月,有歌姬凭栏揽客,婉转的吟唱不时传入耳中。宋泽忽然问:“徐大人去过青楼吗?” 徐莲生想了想,点头道:“去过,家乡的画舫,你呢?” “二十多年前,进京参加会试,听说有个什么花魁,我就和同间客栈的几个举子去凑热闹。” “花魁美吗?” “恕下官无礼……没有徐大人好看。”宋泽轻声道。 徐莲生脸上一热,又开始劝他别去督察院告状。可过了半个月,他依旧初心不改,待后天各衙署开门,就要去越级直谏。 “难道你还想坐牢吗?翠娥在信里说,希望咱们再也别分开了。”徐莲生一把抓住他的手,五内热血沸腾,几乎打算放弃复仇,“宋大哥,我不做官了!你也别去告状,咱们去陕西把翠娥他们接上,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我攒了不少钱,足够花一辈子。” “如果有机会的话。” “也许没机会了!万一你死了呢?” “我不怕死。对我来说,有比独善其身更重要的事。如果你还是巩昌知府,如果你见过刚下葬的人被挖出来吃掉,或许会理解我心里的恨。” “我懂,我心里也有恨。”徐莲生把宋泽拽到路旁,红彤彤的灯笼里烛火摇曳,像极了他的心。他凝视着男人,缓缓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去画舫里做什么?” “我不是很想知道。” “我是去找我姐姐的。”他一字一顿,眸光颤抖,“我爹不是秀才,是个赌棍,他卖了我姐姐。你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高价卖莲蓬给你的少年郎?” 宋泽微退半步,前所未有的震惊使得他嘴唇发抖,许久说不出话,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才低声道:“莲生……是你?” “是我。我一心回京城,是为给姐姐报仇。我原本想,有朝一日拉着姓郑的同归于尽。可现在你又来到我身边,我就不那么想报仇了,你也别去告状,好不好?”徐莲生急切地摇晃着男人的手臂,“好好活着,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一丝犹豫,爬上宋泽带着书卷气的眉宇之间,最终还是沉缓地摇头:“你好好在朝为官,别做傻事,我自有打算。” “那你的打算里有我吗?” 宋泽攥住他的手,慢慢搁在自己心口:“你在这里。” 徐莲生耳边轰的一声。他早就知道,可还是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我明白,有些事该发乎情止乎礼。可一看见你,我便邪念丛生,满腹龌龊。”宋泽松开他的手,自嘲地笑笑,“与薛绍林之流无二。” 徐莲生羞赧垂眸,淡淡地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只是想想,没什么。” “那你的心呢,怎么论?” “我心里,一半是为姐姐报仇,一半是与你长相厮守。可惜,报仇太难,与你相守又不配。” “什么意思?”宋泽眉峰微蹙。 “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除了那些不知廉耻的勾当,我还曾犯下十恶之罪。”徐莲生吸了口气,抬眼定定地望着极为看重孝道的男人,望着这个世所罕见的真君子,“我杀了我爹。他喝醉了,家中起火时,我不但没救他,还顺手关了门。这样肮脏低劣不堪的我,你还喜欢吗?” 宋泽愕然,沉默半晌才拉着他的手,匆匆穿过人潮:“回去再说。” 仆人外出观灯,还未归来。从热闹的街头回到静谧的宅子里,宋泽一路将徐莲生拽进自己的房间,甚至有些粗暴。 关上房门,他将徐莲生抵在门上,在黑暗中近乎嘶吼地质问:“你怎能弑父?!”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的感受,因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有那么一会儿,心里万念俱灰,似乎世间所有人都死掉,好像也不算什么。” 徐莲生平静地回忆着家破人亡的那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我才感觉好一点。那之后,我的心好像烂掉了,甚至都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考举人时,我还作弊来着,也不觉得心里有愧。 我脸皮厚得像鞋底,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惭愧和羞耻。你家世清白,为人堂堂正正,没有半分污点。你是当空明月,那我便是过街老鼠。若你想收回方才的真心话,我绝不怪你。” 黑暗中,有灼热的鼻息渐渐逼近。许久之后,低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既然是君子,说出口的话,岂有收回之理?” 徐莲生的双手颤抖着爬上男人的脸,摸索着他的轮廓,轻声道:“恶逆之罪,罪当凌迟。你说你一见我便邪念丛生,满腹龌龊。那就用你心里的邪念和龌龊,把我千刀万剐了吧。” 说罢,主动将唇送了过去。 窗外又飘起雪。 徐莲生感觉自己如一片羽毛飘飘摇摇,落下时散为薄薄的雪花,融在滚烫的怀抱中。乐极情浓,他们像两个新生的婴儿,汗淋淋地依偎在一块,仿佛把这些年错过的一并补齐了。 敲过三更,徐莲生懒懒地拢起青丝,披衣而起,点燃蜡烛,回眸玩笑道:“四十好几的人,还不赖嘛。” “多亏在徐大人家吃得好。” “你还是要去督察院告状,对不对?” 宋泽默然片刻,从背后拥住他,没有正面回答:“念秋,不,莲生。你等着我,我欠你一桩承诺,我会还。” 第21章 反贼 正月十六深夜,宋泽不辞而别。 翌日下午,徐莲生正与同僚喝茶闲叙,聊起过年期间各家的趣事,收到了什么好玩意儿。这时,有小道消息传到太仆寺,说一个陕西来的知县悄悄进京,闯入督察院,越过各地的监察御史,一口气参了几十个陕西官员,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多地的知县、县尉。 一人笑道:“嘿,真会挑时候!眼看太后娘娘就要大寿,各部官员都在筹备寿礼,谁有空去查他的案子?” 徐莲生也勉强扯起嘴角:“谁说不是呢。” 当天傍晚,他去郑方杰府上探听消息,故作关心地问道:“听说有个陕西的知县进京乱告,没给大人添麻烦吧?” “你猜那人是谁?”郑方杰讥诮地笑了,“就是老赵自己举荐的那个宋泽!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人还是又臭又硬,冥顽不灵。” “那皇上的意思是……” “上上下下都在筹备太后的寿诞,皇上说没空理会他,由吏部派人将他押送回陕西,交给地方自己去查,无诏不得入京。” 徐莲生心下一沉:宋泽就这样回去,他上头的各级官吏还不生吞活剥了他! “哦,大事化小,这样倒也好。已经出发了吗?” “明日一早启程。不说他了,还是太后寿诞的事要紧……” 这夜,徐莲生彻夜未眠。城门刚开,他就让管家王福到西门外的长亭等候,好好打点解送宋泽的公差。 王福回来后,他急忙询问:“有几个公差?面相是否凶恶?” “两名公差,面相倒还好,对宋知县也算彬彬有礼。” “但愿他一路不会吃苦。”他低头喃喃自语,又焦急地问:“家中还有多少现银?” “白银一千多两,还有金锭子二百多两。” 徐莲生坐到书案旁,飞速研墨,边写信边道:“你全带着,再带上我的名帖和书信,跟厨子一块去趟陕西。路上快点,少歇息多赶路,一定要赶在宋泽前头。先去西安府,再去巩昌府。书信给巡抚赵清源,拿了回信后,去巩昌府打点宋知县的上级衙门。切记,就算是大牢里的小吏也别错过。” “明白。” “把家里过年时收到的补品、药材也都带着,路过商南县时,给县城里一位姓郭的郎中,他夫人病得很重。你一打听,就知道他住哪。辛苦你了,路上小心。” 王福办事麻利,半个时辰内就带着厨子出发了。 自此,徐莲生日日忧心,寝食难安。三月初,草木抽青,桃花开遍,终于把他盼了回来。 王福和厨子都因连续赶路而消瘦许多,风尘仆仆。徐莲生迫不及待拆开王福递来的赵清源回信,登时如坠冰窟:“念秋贤弟,恕愚兄不能再留此人性命。待解送公差一到,我必杀之而后快,勿怪。” 算算时间,宋泽也许早已身首异处了。 见他脸色惨白,管家在一旁道:“老爷,我赶到西安府的时候,赵中丞也是刚刚接到京城来的消息,气得够呛。但是您也不用太忧心,也许宋知县到的时候,他气已经消了呢!西安府的大牢,还有巩昌府的各级衙门我都打点好了,宋知县无论在哪坐牢,都不会吃什么苦。” 他脑中依旧一片空白,呆了半晌,问道:“陕西灾情如何?” “许多地方惨不忍睹,白骨铺地。赈灾的粥棚里,粥锅清可见底。天儿热起来后,恐怕要闹瘟疫。宋知县治下的县倒还好,别的县城……我看见有人在吃……吃人。”说完,管家捂住嘴干呕了一下。 “对了,郭郎中和他夫人怎么样?” 管家声音低了下去:“我到商南县时,郭夫人刚刚过世。两个孩子除了瘦一点,还算精神。” “翠娥……”徐莲生如遭雷击,仿佛有铁水灌进喉咙里,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焦烂了。他这辈子最在乎的男人和女人,全都没了。没了。 他哀鸣一声,捂住心口栽倒在地。 卧病半月,他勉强打起精神,参加朝会。散朝后,他兜着圈子向吏部官员打听:那个进京告状的知县怎样了?负责解送的公差早已回来了吧?西安府是否有公文回函? 对方却面带困惑地摇头:“公差至今未归。” 又过了一个月,听说吏部的公差仍然没有回京。象征性地找了找之后,只得判定为失踪。或遇盗匪,或坠山崖,下落不明。 宋泽杳无音信,他却松了口气。 转眼已是盛夏,他终于得知宋泽的下落,竟是在朝堂之上。一日,兵部尚书奏报称:“接陕西都指挥使司急报,有人聚众谋反,祸首是失踪的伏羌知县宋泽。除此之外,还有他儿子宋和,一个张姓土匪,和一个郭姓郎中。据说,宋泽说服解送他的两名吏部公差一起谋反,几人辗转于西北,勾结灾民、乱民、土匪,宋泽那逆子在西北军中,还鼓动了百十来个官兵跟着造反。” 宋泽谋反了?宋泽还活着!徐莲生不敢置信,极度的喜悦和担忧瞬间涨满心房,使他微微发抖。一个饱读圣贤书的榜眼,竟然会谋反…… 皇帝不以为意:“一个知县,一个郎中,再加上一个土匪,能纠结多少人?” “大约三、四万。” 霎时间,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这么多……” 兵部尚书道:“贼首曾任知县的伏羌县,所有男子全部随他造反,再加上各地灾民和土匪……声势如滚雪球一般。而且,他们手中竟有一笔银子,造反前在邻省秘密购置了许多马匹、军械、粮草。” “哪来的钱?” “恕臣不知。” 徐莲生一怔,心如明镜——这一定是几年前,从赵清源那里讹诈来的五百两黄金。 皇帝也犯了难:“这……诸卿有何良策?” 兵部尚书道:“臣以为,反贼人数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陕西都指挥使已经在平叛,陛下只需发出圣谕,着令三边总督配合,必能在短时间内将反贼一举歼灭。” “好,就这么办。”皇帝表情轻松了些,又沉下脸问:“这种人是怎么当上知县的,郑尚书?” 郑方杰答道:“此人是章德十七年先帝钦点的榜眼,后涉嫌薛绍林纳贿一案被革职为民。前年,经陕西巡抚赵清源向吏部举荐重新起用,做了知县。” 皇帝重重拍了下龙椅,怒斥道:“赵清源什么眼光!不,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皇考点他做榜眼的……罚赵清源半年俸禄。” 郑方杰又道:“陛下,反贼的岳父一家,现在山东济南府居住。” 皇帝双目一亮,立即道:“抓,抓起来!全家槛送京师!” 散了朝,徐莲生赶忙回家,吩咐管家速去济南府:“找到前太常寺少卿孙老太公一家,对他说贵婿在西北造反了,赶紧带着全家去乡下躲躲。” “明白。” 王福也不多问,不消一刻就上了路。徐莲生出门目送,心想:这几个月辛苦他了。好好的管家,成了专门跑腿的。直到望不见管家的身影,他才惊觉,自己这算是私通逆贼吧。 京城到济南府八百多里,王福快马加鞭,七天就跑了个来回,晒得黢黑。他前脚迈进大门,来不及喝水,便复命道:“老爷,放心吧!那孙老太公一家早就搬走了,不知去了哪儿!我猜,是宋知县起事前就考虑到了。” “是啊,我可真笨,他比我聪明多了。”徐莲生舒心地笑了。宋泽从何时起心生反意?由陕西旱情开始?还是结识张大宝之后?亦或是,从让儿子从军起?甚至是更早…… 也就只有他这样坚韧的人,才能做到将一个念头深埋心底多年,静观时变,顺势而为。 第22章 钦差大人 徐莲生所知有限,只能从兵部那似乎是报喜不报忧的捷报,和太仆寺管理的军马调动上略窥陕西的战情。 很快,就起了内讧。陕西巡抚赵清源上疏称三边总督按兵不动,毫无平叛之意。后者则反过来参赵清源,不给大军供应粮草,贻误战机。赵清源又指责对方恶意囤积粮草,意图养贼自重。 郑方杰一党全力支持赵清源,请求裁撤三边总督,兵权合归一处,由赵清源兼任总督,全力平叛。倒郑的清流则帮三边总督说话,请皇帝调赵清源回京。 徐莲生混迹在群臣之中,在郑方杰递上眼神,需要自己开口时,便帮腔几句:“陛下,郑大人所言极是啊。”他不关心兵权在谁手里,只关心“逆贼”、“贼首”的死活。 过年前,西北军中发生哗变,三边总督遇刺身亡。于此同时,多县农民揭竿而起,杀死县官,从各地投奔叛军主力。 初春,一则又一则急报送到朝廷,起初是从陕西发出,后来叛乱席卷陕西全境,向邻省蔓延。其中最令人震惊的,当属山西巡抚的奏报: 陕西巡抚赵清源,被叛军一刀斩杀。其家眷被送到山西,每日哀泣,花销甚巨,望朝廷尽快拨款抚恤。现在,陕西尽入贼手,叛军整顿兵马后,却没有攻打离京师更近的河南、山西,而是直奔湖广而去。 湖广总督、巡抚的军报也在同一天到达,称叛军所过之处,乱民群起而从,官兵不战自降。一日之内死了三个县官,一处重要粮仓也失陷了。 江浙、两广等地也相继兴起几伙自立为王、替天行道的。 “什么……赵清源被杀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朝堂上议论纷纷,如马蜂开会。徐莲生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清源死了?就这么……被砍了?他猜想,八成是那个莽汉——土匪张大宝干的。 他仿佛看见了火光,就像那一夜烧光自家房子的熊熊烈火。火起之初,不过是油灯倒了。大厦将倾,宋泽只是敢为人先,推了一把而已。 皇帝面带惶色,问道:“叛军为何要打湖广啊?” 有人答:“陛下,湖广有长江水路要道,乃天下之腹,四通八达,进可直取江南,退可守陕西。占据了湖广,便可与陕西一起,对易守难攻的四川呈合围之势。” “湖广总督说,逆贼来势凶猛,一天死了三个县官。这军报是十天前发出的,如今估计要死好几十个县官了。难道朕要分他半壁江山不成?” 郑方杰站出来道:“陛下,依臣所见,不如及时止戈,派人前去招安。赐以高官厚禄,以保江山太平。招安后,再让逆贼去剿灭江浙一带的乱民,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附和。商讨片刻,皇帝认为可以一试,问道:“诸卿哪个愿意为朕分忧,前去招安?” 众人噤声,似乎都想起“被叛军一刀砍斩杀”的赵清源。 “臣愿往,即日便可启程。”徐莲生高声道,见郑方杰对自己投来赞赏的目光。 回家之后,他立即打点行装,携带招安圣旨,和管家、两个太仆寺的小吏动身。日夜兼程赶到河南与湖广交界时,得知湖广已经“沦陷”,溃军散逃至四川、江西,而这两省也是民变四起。这天下,已然大乱了。 叛军的帅府,则设在荆州府知府衙门。 踏入湖广地界,已是初夏。几人本以为眼前会是一片战火离乱,却见“叛军”治军极严,与民无犯,农民商贾照常生产经营,每户都有男丁参军。到了百姓口中,“叛军”成了“义军”,打听过后才知道,竟然已有四十万人之多。 徐莲生的车马刚进荆州城,就被一个男子拦住。此人身长九尺,虎背熊腰,朝他大笑道:“钦差大人,还记得我吗?哈哈哈!” “当然记得,这不是张首领吗?” “现在我可不是土匪了,我是张将军。宋大哥也不是宋知县了,而是宋元帅。” 宋元帅……徐莲生掩唇一笑,问道:“张将军怎么知道我来了?” “你刚进湖广,就被我们的哨骑发现了。我本想瞧瞧这钦差是个什么德行,要是不顺眼,老子在城门口就砍了他!没想到是徐大人。你呢,还算是个人。多亏你做知府时关心民生,这次旱灾巩昌府才没饿死太多。” “烦请张将军带我去见宋……宋元帅,我这揣着圣旨呢!” “圣旨?揩腚正合适!给老子看看写的啥。”张大宝猛然伸手,吓了徐莲生一跳,复又哈哈大笑:“瞧你吓的,我才不稀罕。” 前往帅府途中,徐莲生问:“张将军,陕西巡抚赵清源,是死在你手上吧?” “我倒是想剁了他,可宋大哥不让!我有个兄弟,就因为没管住裤裆里的玩意儿,把他府里一个丫头糟蹋了,结果被军法处置,丢了脑袋。我可不敢随便破坏军纪。” “可是……赵清源还是死了啊。” “对啊!宋大哥不让我们动他,却自己动手把他给砍了。” 宋泽居然会亲手杀人?徐莲生目瞪口呆,只听张大宝接着说:“那狗官投降了,还把这些年贪的银子全吐出来,本来聊得挺好,宋大哥也答应不杀他。之后,他对宋大哥说了一句:‘那就好,尊驾别忘了,是谁让你从刑部大牢活着出来的。’然后,宋大哥一声不吭,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夺过我的刀,反手就把他砍了。噗呲——腔子里的血,喷了满地。” “啊?!” 张大宝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姓赵的也真够笨,宋大哥可是奔着皇位去的,肯定要面子的嘛!不过我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冲动的时候,都不太像他了。” 徐莲生打个寒战,脑海中血红一片,尽是宋泽砍了赵清源的场面,仍然不敢相信。到了荆州府衙,他换好官服,手持圣旨及钦差印信,威仪万千。 大堂外,一个传令官阻拦道:“元帅正升帐议事,钦差在此稍候。” 他站了一刻,才步入大堂。正中主位之上,宋泽还是老样子,一身朴素的布衣。左侧颧骨处添了道浅浅的刀疤,看来曾身先士卒,温润的书卷气中多了分沧桑和狠戾。郭郎中不在,其余的人除了张大宝,他全都不认识。 不,其中有个一身戎装、神似宋泽的年轻人,他认识。是核桃。核桃也认出了他,轻轻勾起嘴角,恣肆而张扬。 “诸位,在下太仆寺少卿徐念秋,有礼了。”徐莲生从匣中取出招安圣旨,开始宣读,“皇上有旨——” 没人下跪接旨,全都不屑地乜着他。 宋泽笑着摆摆手:“徐大人,别念了,收起来吧。我这些部下,一大半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通文墨。你简单说说,越简单越好。” “唔……好吧。皇上不忍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想招安诸位豪杰义士,封王拜将。皇上还有意册封宋元帅为异姓亲王,世袭罔替。” “我以为这不是招安,而是讲和。”核桃冷笑一声,朗声道,“徐世叔,你回去告诉狗皇帝,要想讲和也容易,他退位让贤——” 宋泽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后者立即住嘴。 “徐大人,太仆寺少卿是几品的官?都管什么?”不知为何,宋泽忽然明知故问。 徐莲生答道:“四品,管宫中车马、兵部军马及天下马政。” “朝廷派管马的四品官员来讲和,依我看诚意不足,诸位以为呢?” “可不!”“瞧不起人!”众人粗声粗气地附和。 “我听说,皇帝的亲娘舅是吏部尚书,加太子太师。若想彰显诚意,就该把亲娘舅派来讲和才对。”宋泽深深地望过来,又漫不经心地下了命令,“这样吧,让钦差的随从回京禀报,请郑大人过来详谈招安之事。安排钦差歇息,夜里设宴款待。” 徐莲生浑身一震,空前的期待和喜悦从五脏六腑狂涌而出。那老家伙来了,恐怕就回不去了。 第23章 夜谈 徐莲生和管家王福,住进府衙角落一处小院。就算那两个回京复命的小吏脚程再快,等到郑方杰来到荆州府,至少也要五六十日之后了。 帅府中,绝大多数人都对徐莲生心怀敌意。他放好行装,出去转了一圈,就收获了无数白眼。在他们眼中,他是冠冕堂皇的狗官。但徐莲生相信,若有机会,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也会成为狗官。 晚宴时,依旧不见郭郎中。徐莲生想跟宋泽说说话,后者却对他十分冷漠,把他晾在一旁。他很快明白,假如宋泽跟前来招安的钦差走得近,下面的人必然心生芥蒂。 那些莽汉粗言粗语地跟他开玩笑,问他家里有几房小妾,太仆寺少卿有多少油水,张大宝倒是很维护他:“你们别乱问,这位徐大人还是不错的!我见过的狗官里,只有他还像个人样。” 他对谁都陪着笑,拱手道:“多谢张将军夸奖。” “话说回来,徐大人,你还没娶媳妇呢?”张大宝转过头来悄声打听,“该不会,不举?” “举得起来,我只是对延续香火没兴趣罢了。” “啥,没兴趣?真稀罕!”张大宝嘀咕着,找别人喝酒去了。 筵席散去,核桃叫住徐莲生,环顾四周后低声道:“徐世叔,我爹说三更找你叙旧,叫你给他留门。” “好,你郭世伯呢?” “他病得厉害,醒着的时候不多。走,我带你去看他。” 核桃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带路,一身黑色劲装,英姿勃发。挺拔的脊背和宽阔的肩膀,都是他爹的模样。 徐莲生得小跑才能跟得上,气喘吁吁地感慨道:“宋少帅,你跟你爹年轻时真像!不过,他那时是个书生。” “就是这里。” 核桃停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前,婢女迎出来,说郭将军刚醒,喝了点稀粥,正和儿女说话。核桃道:“徐世叔,你进去吧,我还有事,就不陪同了。记得哦,三更,留门。” 徐莲生点点头,绕过婢女,直奔正房。药味浓重,郭郎中倚在床头,低声与儿女聊天。见他来了,眼中迸出讶异与惊喜,连苍白的脸色都瞬间红润起来。 “我知道有钦差要来,却不知道是你。”郭郎中挣扎着坐直了些,对儿女道:“这是徐世叔,你们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们呢!” “徐世叔。”怀瑾和怀瑜恭敬地行礼,他们已经十来岁了,脸蛋儿清秀圆润,像翠娥。 郭郎中叫他们出去玩,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常吹嘘自己医术过人,可老婆生病了,我治不好;自己病了,还是治不好。” 徐莲生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郭大哥,你感觉怎样?” “我脑子里有个什么东西,有时头痛欲裂,有时又昏睡不起。最近五内如焚,四肢也使不上力气,应该快要完蛋了。” “你好好养病,别想太多。” “没什么,假如你爱的人走在你前头,那死亡就不可怕,甚至于有点期待。翠娥死了之后,我这心就碎成药渣渣了,吃饭喝水都是苦的。只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 “有宋大哥呢。” 郭郎中苦笑着摇摇头:“大家都知道,赵清源不该杀。一个活着的朝廷大员,比死了的有用。大家也都知道,他冲动了。可没人敢说他错了,他自己也知错却不认错。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江浙和两广那几个称王称霸的,根本不是对手。 我做过太医,后宫的尔虞我诈,你根本想象不到……老宋就一个儿子,要是再多出来一个,你想想看,将来会引出多少事。我不敢把孩子托付给他,我宁愿他们去种地。” 徐莲生心里一悚,深知他说得没错,却还是安慰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既然现在见到了你,我就把他们托付给你吧。将来天下太平,你带着他们,安生度日。” 徐莲生犹疑不定,迎上郭郎中迫切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离开时,两个孩子正在院中追逐嬉戏。他想跟他们聊聊天,可看见他们拘谨而警惕的眼神,只好作罢。 回到房间,刚想插好门闩,想起宋泽叫他留门。他笑着喃喃自语:“哼,谁让你冷落我,你自己想办法进来吧!”随后还是上了闩。 三更时分,夏虫低鸣声中,房门传来轻微异响。徐莲生机敏地撑起身子,又故作没听见,躺下装睡,还发出如雷的鼾声。 门外的人低声唤道:“莲生,开门。”片刻之后,窗户吱呀一声,有人翻窗而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逼近,他忍住笑意,闭着眼继续打鼾。 脚步声停在床边,防蚊的帐幔倏地分开,钻进一道黑影,紧紧地搂住了他,低声说道:“一年半不见,没想到你添了打鼾的毛病,像只小猪。”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爬到钦差的床上来!”徐莲生先是推拒,随即扑哧一笑,让自己更深的陷进男人怀里。 颠鸾倒凤,感觉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更夫已敲响四更。 一条蒙着细汗的白皙手臂搭在床沿,手指抓着帐幔,忽松忽紧。终于,在一阵死命地绞紧后,脱力地垂了下去。 “这两年不常活动,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了。”徐莲生喘着气,抓过散在一旁的衣服,擦拭颈间的汗水,又帮仍然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擦汗,“认识你的时候,我才十三。如今,都三十九了,刚好翻了两番。” “有什么寓意吗?” “没什么寓意,只是想说时间过得真快。假如我姐还活着,没准已经当奶奶了。”想到姐姐,他又想起仇人,“你为什么要郑方杰来招安?你是不是想……趁机杀了他?” “我答应帮你报仇,就绝对不会食言。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宋泽慢慢躺下,轻触着他鬓角被汗浸湿的发丝。 “那赵清源呢?他也是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你为什么要杀他?” 宋泽笑了笑:“你猜。” “因为他为政不力,自他而下,层层贪剥,致使灾年饿殍遍野。” “不是。” “因为杀他可以激发义军士气,杀了朝廷大员,就再无退路可言,只能一往无前。” “我振奋军心,从不靠屠戮。” “因为当年户部冤案他是主审。” “奉命不差。他是主审,可背后是皇命,这事怪不到他头上。”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觉得难堪。”宋泽长长地叹了一声,忽而咬牙切齿,声音冷如冰锥,“因为我醒着,非常清醒。” “什么?”徐莲生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时候,在刑部大牢里,我醒着。我听见你引诱他,低声下气地哀求他饶你一命,也饶我一命。” 徐莲生猛地翻身,背朝着男人,难堪和羞耻感一齐涌上心头,颤声道:“你别说了,丢死人了……” “我杀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纯属是因公废私,发泄私愤。若我成就一番功业,史官或许会写道,我是因为有诸多考量,深思熟虑后,才选择斩杀赵清源。其实,只是因为你而已。” “你还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本来,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宁折不弯,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认罪。”宋泽从背后紧紧拥住他,“可你已经做到那个地步,我忽然就不想死了。当时,我是既鄙视你,又佩服你。我也鄙视我自己,拼命去找苟活的借口。” 待情绪缓和,徐莲生道:“那你找了什么借口?” 宋泽坦然道:“没找到借口。我认清了自己,我就是想活着而已。” “宋大哥,愚弟有二问。” “你问。” “你心里,何时有了起义的念头?” “从京城回陕西的路上。只是微小的一闪念罢了,可它像颗种子,越钻越深。” 他又问:“那你心里,又是何时有我的?” “也是那时候。只有一丝感觉,在我心里飘来飘去,很浅很淡,连我自己也抓不住,想不透。想透了,又不敢挑明。几次试探,你都没有回应,唉……你呢?” 徐莲生轻轻一笑:“在我还不懂情为何物时,你就在我心里头了。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因为,你就像理想中的我吧。” 久别重逢,二人依偎着聊到天色将明。宋泽起身道:“你一路车马劳顿,先歇几天,再好好逛一逛荆州。我在整顿兵马,从四川和江西赶来参军的百姓源源不断,郑方杰来之前,我们有很多时间。” “你刚才胡来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车马劳顿?” “我想,反正你已经颠簸许多天了,不差这半宿。” 徐莲生看着他走向房门的背影,忽然轻声问:“你真的想当皇帝?” 挺拔的身形微微一滞,却没有回头:“无论我想不想,都由不得我了。我既迈出这一步,就已经预支了所有人的期望。核桃想当储君,心腹想封妻荫子,将士们想有个清平盛世、安居乐业。何况江山易改,天下本就该能者、贤者居之。” “你早就想起事,又何必跑到京城告状?” “我说过,是我县里的百姓要我去。我若不跑一趟,绝了他们对朝廷的最后一丝期盼,他们怎么肯死心塌地跟着我?现在,我最忠心得力的亲信,全都出自伏羌县。”宋泽朗声说道,忽然压低声音,柔情万种,“另一个原因是,我真的很想见见你。” 徐莲生怔怔地望着这道背影,黯淡天光勾勒出隐隐的帝王之气。郭郎中说得没错,这天下非他莫属。 论惨,自己比谁都惨,又心怀仇恨。可却从没想过跳出朝廷,然后推翻它。相反,自己毕生都在钻营,试图融入早已腐朽的官场,用既定的规则去报仇雪恨。 能想通这一点的人本就不多,想通了又敢为天下先,就更屈指可数。 第24章 故里 之后的几天,徐莲生在荆州四处闲逛,吃了很多鱼,时而去看看郭郎中。 荆州盛产鲜鱼,鱼糕是驰名天下的名肴,雪白细腻,入口鲜香滑嫩,堪称吃鱼不见鱼的典范。 鱼杂火锅也极为鲜美,还有用鳖裙和嫩冬瓜烹制的冬瓜鳖裙羹,据说源于《楚辞.招魂》记载中的“胹鄨”。他头一次尝,和管家一起喝了个干净,夜里丹田燥热,才想起来这菜有壮阳功效。 暗夜中,房门“吱呀”一声,是能帮他祛火的人溜进来了。共赴巫山后,他依在宋泽胸口,说道:“宋大哥,我想回老家看看。” “现在浙江也是民变四起,有点危险。” “反正闲着没事干,你身边的人也不待见我。我和管家扮做百姓,不会有人注意。不然恐怕将来民变越闹越厉害,再也回不去了。唯一有交情的同乡,还被你杀了。” 宋泽轻哼一声,带着醋意。沉吟半晌,才道:“那我跟你一起去,带着张大宝。他可有万夫难当之勇,连灾年都不见瘦下来。” “起义前,你是怎么找到他的?还是说,你们一直都有往来?” “敲诈赵清源后,他带着手下跑去了边疆一带,你当知府时,我们通过书信。他说我脑袋比他好使,邀我入伙,我同意了,但告诉他要先等着。” “哼,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徐莲生低声埋怨。 “本来想说,可你执意回京任职,我不敢告诉你。你走后,我想要去找张大宝,谁知你给我弄了个知县的差事。不过也好,在其位谋其政,如今全县老少都是我的亲兵。” “时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由。”徐莲生感慨,“时运来了,天地都对你鼎力相助。前几天,郭大哥对我说,从我们找他治腿的时候,他就看出你绝非常人。” 宋泽笑道:“用现在去倒推过去,不可取。这两天待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好,就陪你回乡。” 两日后,徐莲生和管家在城外与宋泽他们汇合,几人扮做百姓,经过广西进入浙江。一路上,遇见许多往湖广赶路的流民,因为他们听说“湖广的起义军最仁义”。 徐莲生的家乡,是钱塘江支流兰江江畔的一座小城,此时已经被一伙起义军占领,但百姓身上的赋税较从前更重。 几人在客栈住下,徐莲生迫不及待地拉着宋泽,在县城里闲逛起来,王福和张大宝识趣地远远跟着。养父母去世后,他已经十几年不曾踏足故土,街巷市集,物是人非。 忽然,他驻足四顾,对宋泽道:“就是这,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的,你说我是个滑头。” “哈,我说过吗?” 他又来到不算广阔的湖边,走上拱桥。夏风习习,粉白的荷花柔媚招摇,还不到采莲的时候。他神情黯淡下来,说道:“我娘很早就死了。我姐姐命苦,从我记事起,她就在不停地干活。她才比我大两岁,却要一边照看我,一边做饭、洗衣、做零工……我总是能梦见,她蹲在湖边洗衣服,回头笑着帮我擦鼻涕的样子。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 “当然记得,”宋泽将手搭在他肩上,声音轻柔,“她叫秋娣。” “她那短短的一辈子里,一天都没为自己活过,连名字都是为了我而取的。她叫秋娣,意思是求弟。我叫莲生,没什么美好的寓意,意思就是终于有了个男孩,要连着生。” “原来是连着生儿子的意思?”宋泽哑然失笑,无奈地摇摇头,“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你生在夏天,皮肤又白里透粉,像从荷花瓣里长出来的孩子,才叫莲生。” 被夸肤白,徐莲生想起那几次鱼水之欢,羞赧一笑,随后淡而决绝地道:“听说我姐姐前面,还有两个姐姐,来娣和迎娣,全都夭折了。我爹指望我传宗接代,可我偏不。我就要孤零零地活着,让他断子绝孙。” “你不孤单,还有我呢。” “将来你得了江山,你就是全天下人的,不是我的。” “一半给天下人分,一半给你。” “不,我要三七分。” “好。”宋泽爽快地说道。 “我不贪心。我三,天下人七就好了。” “大哥!”张大宝吭哧吭哧地跑过来,风风火火地对宋泽说道,“刚才我和徐大人的管家在街上瞎走,有人给我算了一命,说我将来位极人臣,但不得善终。你肯定会让我善终的,对吧? 宋泽笑着问:“那算命的可有破解之法?” “有,但要花银子,我没给。” “这样的不用信,假的。给银子也破解不了的,才是真的。” 张大宝发出粗犷的笑声。徐莲生看得出,他对宋泽极为敬仰,帅府中的其他人亦然。宋泽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会把身边的一切牢牢吸引过去,徐莲生甚至都不想回京城了。 停留数日,踏上归程。回到荆州府几天后,郑方杰作为钦差走进帅府,宣读圣旨时照旧无人跪地接旨,全都冷冷地瞥着他。 徐莲生陪在他身侧,小声道:“郑大人,他们就是这副目无圣上的样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郑方杰不慌不忙地坐下,看向宋泽,老成地笑道:“老夫已年过六旬,本不宜远行,但为展现朝廷招安的诚意,还是来了。这一路舟车劳顿,骨头都要散架子了。尊驾驻军湖广,只要朝廷从四川、广西同时出兵,再断了你回陕西的退路,你将腹背受敌。可皇上不愿生灵涂炭——” “皇上要是能这样做,早就做了。”宋泽淡淡地打断,“我就是要在这,等着那些激愤的百姓揭竿而起前来投奔,四川和广西很快将不攻自破。” 郑方杰讪笑一声,又道:“我听闻宋元帅做知县时爱民如子,如今天下大乱,战祸四起,百姓流离失所。难道,这就是尊驾平生所愿?” “太平盛世是有代价的,一时离乱,总好过几代受苦。待我攻入京城,依旧爱民如子。” 郑方杰冷然道:“你要朝廷拿出诚意,老夫便赶来了。那阁下的诚意,就是和老夫打嘴仗喽?” 宋泽上身前倾,静静地盯了他片刻,忽然换上笑意:“瞧郑大人说的,我当然有诚意。你远道而来,先好好休息。招安之事,我们明日再谈。” 翌日,宋泽和郑方杰的密谈持续了数个时辰,由早到晚。徐莲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只能从郑方杰极为复杂的表情来猜测:“郑大人,难道他还是不愿归顺朝廷?” “是啊,唉……没谈拢。” 徐莲生暗自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宋泽绝不会接受招安。他又问:“那我们该如何向皇上复命?” “还能怎么办,贼首冥顽不灵,我们如实回奏就是。” “那我们何时启程回京?” “再待几日也不迟。” 徐莲生以为郑方杰要继续招安,谁知接下来的几天,这个老家伙居然直接宿在青楼,还派亲信来邀他同去。 他强忍恶心,笑着婉拒:“迎春阁?唉,我这几日身上乏力,恕不能奉陪了。郑大人还真是老当益壮,艳福不浅。” “那是,我家老爷每日都进补呢。年轻的时候,还弄死过好几个小丫头。” 徐莲生猛地攥紧拳头,咬住下唇,心头恨意激涌,周身如热油烹炸。 “既然徐大人不肯赏光,那小人就不叨扰了。”亲信轻快地说着,仿佛方才提到的几条性命,只是路旁猫狗。 “好,替我向郑大人问安。”徐莲生僵硬地笑笑,随手给了赏银。将此人打发走后,他发疯般四处翻找,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一把银亮的女红剪刀,冷芒四射。 理智荡然无存,有只巨拳,在一下下痛击着他的心,催促着他立即手刃仇人。这二十几年,自己迂回求索,庸庸碌碌,都在干些什么?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捅死郑方杰,然后留在宋泽身边,皇帝也奈何不了他。只是,只是苦了家里的婢女和厨子,恐怕要受牵连……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用一块手帕裹住剪刀,揣进怀里。外头天色已暗,他径自出了帅府,向路人打听迎春阁的所在。 “老爷,您怀里揣着什么呢?这是要干什么去?”管家王福紧紧追随在后,“天快黑了,咱们人生地不熟,还是别在外头逛了。” “我去妓院散散心,别跟着我。”徐莲生冷着脸,目不斜视地疾步而行。 “您从来都不爱好这个啊——” “别跟着我!”他横眉立目,厉声喝退王福。 片刻之后,他在迎春阁前驻足。举目望去,只见灯火通明,满楼红袖招。他摸了摸怀里的剪刀,等一下,他要在这片温柔乡里,把仇人开膛破肚。那老家伙不是好色吗,命丧女人堆,也算死得其所…… “爷,头回来吗?”一个姑娘施施然迎过来,含羞带怯,柔荑牵住他的衣袖。 “我和一位姓郑的客官是一起的,有劳你带我去找他。”他往姑娘手里塞了块碎银子,正要跟她进门,被人猛然从后面拽住。 “你可真行啊莲生,敢背着我喝花酒。” “你怎么来了……”他愕然地看着宋泽,随即讪讪地拂开姑娘的手,引得人家娇哼一声,丢来个白眼。 (PS:地图基本上是参照的明代,那时全国分为十三个省,比如现在的甘肃、陕西在当时都是陕西。这几天就完结了噢。) 第25章 兵临城下 “你管家很聪明,跑来找我,说你不太对劲,我就来看看。一路跑着来的,哎呦……腿好疼。”宋泽踉跄了一下,显得很刻意。 徐莲生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只是转瞬即逝。二人沿街慢慢走着,他从怀里掏出剪刀,在夜色中审视着它。 “你想杀了郑方杰,是吗?”宋泽问道。 “刚才,我脑子里面很乱,特别乱。我忘了,他对你还有用,你说过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我还说过,我欠你的承诺一定会还。”宋泽笑着夺过他手中的利器把玩,“拿把剪子来杀人,你还真是可爱,应该去后厨借把菜刀才对。” “你和郑方杰谈了什么?如果没谈成招安的事,为什么还谈了那么久?”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不现在告诉我?” 宋泽脸上闪过高深莫测的微笑,转悠着剪刀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想回京城了,你……你干脆把我扣下当人质吧!”徐莲生停下脚步,急切地拉住他的手摇晃。 宋泽笑着摇头:“我扣下一个管马政的太仆寺少卿,逻辑上说不通啊。你放心,长则三年短则一年,我就能打到京城。你安心生活,别干冲动的事。” 几日后,徐莲生和郑方杰一起,坐进了回京的马车。郭郎中牵着儿女,拖着病体前来相送,远远地朝他点头,似乎在告诉他,别忘了自己的托付。 官道烟尘滚滚,旌旗猎猎,他回望骑在马上的宋泽,又看看身边越发衰老的仇人。他这大半辈子,所有的爱和恨,全都耗在这两个男人身上了。 回到京城,郑方杰病了一场。徐莲生日日到郑府问安,祈祷仇人千万别轻易撒手人寰。 几天后,郑方杰把朋党召集到府中,徐莲生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装病。因为皇帝不满招安未成,朝中倒郑的清流又借机使绊子弹劾他,他只好避避风头。不过,他姐姐,太后娘娘倒是真的病了。 寒来暑往,在徐宅檐下落户的燕子来来回回,不知不觉就是两年。 徐莲生从兵部一则又一则的战报中得知,“叛军”已经涤荡收编了长江以南的全部小军阀,河南、山东旦夕不保,京师岌岌可危。 宫中传出消息,太后病危。再有消息,已经崩逝了。治丧期间,当郑方杰又一次开始装病时,管家告诉徐莲生:“米面价钱翻了好几番,我已经囤了不少。过段时间,恐怕还会再涨价。” 他向来不过问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感叹:“是啊,当然变贵了。河南、山东都在打仗,许多粮道都被截断了。” 京城的粮价越来越高,终于有一天,市面上的粮食买卖开始受到管制——起义军兵临城下,只围不攻,粮运不进来。 早朝时,殿上一片肃穆。群臣面带哀戚,垂首而立,皇帝双目无神地瘫在龙椅里。太后死了,以他那耽于玩乐的头脑,根本无从应对眼前的局面。 有人提议:“由禁军护着皇上,从叛军薄弱之处撕开一道口子,向北移驾。” 也有人说:“城高墙坚,储粮充沛,城内又备有大量滚石檑木、火油箭矢,不如死守。一旦内城失陷,我等愿与皇上同生死、共进退。” 我可不愿意。徐莲生垂眸盯着身上的丧服,如此想道。 还有人写了一篇讨贼檄文,洋洋洒洒地大骂宋泽一通,说已经让家丁抄写数份,送出城去了。 散朝回家后,郑府来人,请徐莲生去作客。他去了之后,见包括郑方杰之子在内的不少同僚都在,兵部侍郎也来了,全是郑方杰在京的朋党。互相问候过后,郑方杰开门见山:“不用我说,诸位都是明白人,应该都能看出,本朝大势已去了。” 没人接茬,郑方杰又道:“干脆,我跟大家掏心窝子吧。两年前我去湖广招安,宋元帅曾说,待他攻到京师,只要我们劝皇上主动让贤,开城献降,一切礼遇如前。至于皇上,就安心当个闲散王爷。昨天夜里,他又派人潜入我府中,送来书信,提出里应外合,不知各位怎么看?” 徐莲生心头突的一跳。原来,郑方杰活着的用处在这里。只有郑方杰,才能鼓动这些朋党倒戈,避免一场攻城惨战。 见还是没人敢说话,他主动拱火,朗声道:“郑大人肯把这些告诉我们,足见对我等的信任,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兵部侍郎反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怎能做出这等让后人蒙羞的勾当。” “难道我就不懂这些吗?皇上还是我外甥呢!”郑方杰捶着心口,似乎痛心疾首,“可投降也有个先来后到,万一那些自诩清流的腐儒,赶在我们前面倒戈,得了势再反过来咬我们一口,诸位打算怎么办?你们哪个是两袖清风?哪个不怕死?更何况,太后不在了,皇上对我,已经生分了许多。” 众人先是沉默,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有人略带揶揄地问:“可是,劝皇上退位,谁敢开这个口?还不是刚说完就被治罪?你敢吗,郑大人?” 徐莲生又拱火:“无论谁开口,都会脑袋搬家。退位让贤,开城献降,又不是一定要按照顺序来。” “徐大人所言不错,”郑方杰显然正有此意,连连点头,“我们先迎叛军,不,义军进城,再联名上疏,劝皇上退位。” 徐莲生环视一周,又道:“我有个提议。为保险起见,避免走漏风声,应该先拟好劝退的奏疏,诸位签上名字再回家。” 有跟他不睦的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徐大人似乎格外着急啊?” “我只是考虑周全罢了。” “当初招安,是徐大人先去的,那个宋元帅该不会也对你有什么承诺吧?” 徐莲生淡淡白了那人一眼,慢悠悠地道:“有承诺啊,我们还同床共枕了呢。” 郑方杰道:“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说风凉话。” 把所有人拴在一条船上,这个主意被郑方杰采纳了。众人拟好奏疏,又破釜沉舟般轮流签下名字之后,多少都摆脱了道德的束缚,开始商议献降的细节。 既然兵部负责京城防务,这个重担自然落在兵部侍郎的头上。迟则生变,几日之后的深夜,全城百姓尚在睡梦中时,外城、内城城门大开,早已接到消息的义军鱼贯而入,两个时辰的激战后,禁军尽数纳降。 城内各处燃起火把,徐宅的仆人们透过门缝惊恐地向外张望。见徐莲生也过来了,两个婢女压低声音,惶恐地道:“老爷!叛军进城了!我、我听说,他们每攻破一城,都要屠城三日!” 他淡淡地安慰:“别怕,那都是朝廷放出的谣言。” 门外,有刚刚获胜的将士在传话:“一级一级传下去,有敢闯入百姓家中惊扰、奸淫掳掠者,就地问斩!” 徐莲生道:“都去睡吧,我与郑大人他们有约,要赶在早朝前入宫面圣。” “您还是别出去了,太危险。” “放心,我为官多年,别的没学到,最会明哲保身。” 第26章 君临天下 徐莲生同郑方杰等人一道进了宫,早已被买通的太监带着他们,径直来到某妃嫔的寝宫,恭敬地道:“郑大人,皇上就宿在这。” 在门外值守的宫女见来了这么多大臣,急忙进去通报。隐约的责骂声传来,片刻后,宫女跑出来道:“各位大人,皇上说有事早朝再议。” “十万火急,等不到早朝了。”郑方杰手一扬,推开宫女,带头擅自闯入。 皇帝裹着睡袍,睡眼惺忪地坐在桌旁饮茶,先是责备他们不该擅闯后宫,接着问道:“诸位爱卿何事啊?” “陛下,外城、内城已全部失陷了。”郑方杰道。 皇帝登时吓得睡意全无:“什么?!叛军打进来了!” 郑方杰上前呈上奏疏,又退回同僚身旁,沉声道:“臣等联名上疏,请陛下顺应天命,以保全皇室的尊严和体面。” 皇帝展开奏疏,念出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什么意思?竟将朕比作桀纣?朕虽然没有作为,但也不至于这么糟吧?” “陛下,如今天命在敌不在你。” 皇帝怔怔地看着他们,怒喝道:“你们这是要逼宫?郑方杰,你可是朕的舅舅!” 郑方杰的老脸毫不改色:“正因如此,我才要为陛下的周全做考虑。与其被动逊位,不如主动让贤。” “来人,御林军呢?把这些逆臣贼子全抓起来!” 皇帝嚎了片刻,可惜今夜值守的御林军也被买通,不愿再为他效命。徐莲生冷眼旁观这场逼宫闹剧,忽然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生出辞官之念。 事到如今,郑方杰死或不死,已经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了。曾经,他或许还能借清流之手,扳倒郑方杰。而现在,乾坤易主,他什么都做不了。 宋泽一定不会杀郑方杰,一定不会。新君初临天下,还要靠老臣来制衡他人,宋泽那样聪明的人,不会自我掣肘。况且,介时他们不仅是朋友、情人,更是君臣。为人臣者,怎能开口要求君主履行曾经的承诺? 几日后,皇帝先下罪己诏,又下退位诏,顺天命、应民心,将帝位禅让于义军元帅宋泽。 尽管昏君无道,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舜三辞乃受尧之位,禹三辞乃受舜之位,宋泽效仿尧舜禹,三辞三让后登坛告祭,受玉玺即位。开国改元,追封亡妻为皇后,册立长子宋和为太子。 当天,一个叫郭权的,曾在刑部任职的京官携家眷饮鸩自尽。因为多年前新皇入狱过堂时,被他折磨得很惨,腿都断了。 逊帝则做回睿王,搬去京城附近的县城,无诏不得远行。 宋泽岳父全家一直躲在山东乡下,如今女婿不再是反贼,一家人又风风光光地搬回济南府,听说知府亲自登门帮忙洒扫庭院、置办新家具。 郭郎中留下的一双儿女,到底还是被宋泽收为义子义女,成了王爷和公主。 徐莲生没猜错,宋泽真的没杀郑方杰。仇人不但继续当着吏部尚书,还封了侯。他虽然能够理解,但难免心灰意冷,称病不出,闭门谢客。终于,在宋泽登基一个多月后的夏末时分,递了辞官的折子,请求归乡养病。 递上辞呈的翌日,他正闲在家里,喝着消暑的绿豆莲子汤。忽然,两个婢女跑进来,一个先道:“老爷,快躺下,宋知县来了!” 另一个慌忙去捂她的嘴:“什么知县,那是皇上!” “哎呦我忘了,上回他来,还是知县呢。” 徐莲生急忙放下碗,用手指头蘸了点水掸在额头,假装成虚汗。随后一溜烟上床躺平,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有双重脚步声接近,停在床前。宋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薛太医,你给他瞧瞧。” 老太医搭上他的脉,又翻开他的眼皮,沉吟良久后,说道:“陛下,徐大人脉搏强劲有力,身强体健,似乎……无需医治。” “你退下吧。” 老太医应了一声,退出房间。 徐莲生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偷眼瞥着宋泽。自从这个男人做了皇帝,他们还没正经八百地说过话呢。 出了宫,宋泽还是一身布衣,根本不像个帝王。到了天命之年,这两年又四方征战,缺乏休息,两鬓已爬上霜色。 他又把眼闭紧,随即感到额上一烫,有两片唇印了上来,舐去他的“虚汗”。 “看来你病得不轻,连出汗都是甜的。” 他悠悠转醒,故作慌张地下了床,边跪拜边道:“臣徐念秋叩见皇上,未曾迎驾,望皇上恕罪。” 宋泽扶起他,似笑非笑地道:“朕不主动找你,你就也躲着朕?多大的人了,居然装病?还要辞官?” “病是假的,想辞官却是真的。”徐莲生诺诺地答道。 “你对朕很失望,是吗?”宋泽轻声问道。 “臣不敢。” “那你为什么要辞官?” “恕臣直言,我再也受不了和郑方杰同朝为官。”徐莲生抬眼直视着这个刚刚君临天下的男人,逐渐提高声音,“我明白,他用处很大,你要靠他去制衡那些心里不服你的人。我不会要求你杀了他,只求你恩准我远离京城,眼不见为净。 这些年,我已经成了我儿时最厌恶的那种人,道貌岸然、冠冕堂皇,我在这个官场熬得快烂了!我不能既丢了报仇的机会,又丢了我自己!臣已年过不惑,只想安安静静终老于市井。” 宋泽面色平静,轻轻吐出三个字:“朕不准。” “那请皇上随便把我贬到什么地方,去当个知县吧。” 宋泽叹了一声气,牵过他的手,捂在双手掌心,像呵护一只受伤的麻雀。接着缓缓说道:“陕西旱灾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你姐姐沉冤难雪,根源在哪?只因为郑方杰有权势? 不,整个朝廷从根本上烂掉了,自上而下,成体系的贪墨、结党营私,百弊丛生。你姐姐秋娣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个人。像你一样心怀仇恨的人数不胜数,否则朕怎么可能一举成事?” 徐莲生点头:“我知道。” “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其实,斗争才刚刚开始而已。朕给你讲讲,你闭门谢客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吧。各地民变尚未彻底平息,后来者蠢蠢欲动。写檄文骂朕的大臣带着全家自尽了,很可惜。朕带来的人,与旧臣不睦,明争暗斗。当然了,和睦才有鬼。” “那你想怎么办?” “朕想在有生之年自上而下彻底肃清吏治,扫清积弊,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少不了像你这样知心的人做帮手。况且,朕希望随时都能见到你。不然会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在太仆寺少卿任上这几年,臣也贪了不少。陛下整治贪官的时候,臣恐怕也在其中。” 闻言,宋泽松开徐莲生的手,又猛然将他揽入怀中,牢牢箍住他的腰,嘴唇紧贴在他耳边:“朕知道你是个好官,愿意包庇你,放你一马。再敢提辞官,朕就把你一撸到底,让你去喂马、扫马粪。” 徐莲生默不作声。唉,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对方是皇帝了。 “今天,朕来就是想告诉你,既然你心里堵着气,那朕愿意为了你改变计划,再冲动一回。明天早上,你必须来参加朝会。” “好……知道啦。别人都是越老越和蔼,陛下正相反,年轻时那么温柔,老了反而凶巴巴的。”辞官无望,他只好拉着长音,顺着男人的心意说话。暗中想道:你都当皇上了,还能有多冲动,难道一刀砍了我的仇人? “现在,朕心里也堵着气呢。”宋泽话锋一转,将他压在床上,“就用徐大人来泄泄火吧。” 第27章 前路漫漫 不到五更,徐莲生就被王福叫醒:“老爷,该起了,准备上早朝了。” 他腰酸背痛,迷糊着喃喃道:“我告病假了……” “您忘了,昨个皇上来过,让您必须上朝。” 他顿时清醒过来,起床洗漱,随意吃了两块点心,坐轿到午门之外,开始下轿步行。天色微明,泛着朦胧的青色,午门外已有不少朝臣在等候。 看见徐莲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拱手问候道:“徐大人贵体安好?” “托列位的福,好多了。” “你胆子还真是大,皇上刚开始理政,你就告假。” “我病得稀奇,未痊愈时面目可憎,见不得人。” 闲聊片刻,徐莲生看见郑方杰的轿子到了。他上前寒暄,郑方杰也很关心他:“徐大人的病终于好了?老夫很是忧心啊。” “刚好,昨天该到您府上通禀一声,我给忘了。” “无妨,没事就好。” 郑方杰封了侯,连从前那些最爱弹劾他的清流都唯唯诺诺起来,不咸不淡地问候几句,为他让路。鼓声响起,宫门即将开启,他理所当然走到最前面,位列百官之首。 旭日东升,朝臣列队走进午门,徐莲生耳边只有朝服衣料的摩擦声和脚步声。忽然,有个魁伟的身躯挤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沉甸甸的大巴掌砸得他一个趔趄。 “哎呦我的天——” “嘿,徐大人,我才看见你!好久不见,听说你生病了。”张大宝的嗓门儿依旧大得惊人,身上的官服用料看起来较其他人多出一倍。 “劳你挂念。”徐莲生小声嘀咕, “你说啥?能不能大点声啊!你病好了吗?” “张大人,进了午门就不能随便聊天了。”徐莲生目不斜视,低声说道,“礼部官吏会监督我们的言行举止,谁要是失仪,会被记下来然后罚俸的。” “哦,这样啊。我不是言官,不怎么参加常朝。”张大宝目前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品级看似不高,却被宋泽暗中加了许多实权,管辖着整个京城的治安。 “那你今天怎么来了?” “皇上让我来的。我住得远,四更就起来了,困死我了。” 徐莲生点点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群臣上殿,朝拜过后,无人奏事。徐莲生忍着腰背的酸痛,举目望向龙椅,正与宋泽目光相撞。他心跳乱了乱,垂下眼去。 “既然无事启奏,就随便聊聊。”宋泽温和地笑了,“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榜下捉婿吧?想当年,朕的岳丈就是这样,一定要将家中的千金许配给朕,朕没有理由推辞,就这样定了亲。 后来,随前朝的穆宗皇帝南巡回来,朕就成家了。可惜啊,朕的岳丈看走了眼。朕在户部任职,蹉跎十几年,不过升了一级。谁知道为什么?或者说,谁还记得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工部侍郎李望,你与朕同科,应该还记得吧?” 徐莲生喉咙阵阵发紧,侧目看去,只见那人浑身一震,颤声道:“陛下恕罪,臣……不记得了。” “朕不信。你哆嗦什么,直言就是。” “好像是因为……因为陛下……”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参了郑大人。” 殿上哗然一瞬,旋即归于沉寂。郑方杰诧异地吸了一口气,左右顾盼,似乎在思考是谁暗中使绊子,旧事重提。 “没错。郑大人,你还记得此事吗?”宋泽脸带笑意,语气和缓,毫无责问的意味,“转眼都快三十年了。那时朕年轻气盛,而且很天真。每被无视一次,朕就再参,连参了十回,直到把朕的岳丈气病了。” 郑方杰讪讪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道:“恕臣年老体迈,不记得这些旧事了。” “真的吗?这两天,朕命人把前朝那些旧折子都翻了出来。”宋泽右手一扬,亮出厚厚一沓旧奏折,“朕读了又读,真是万分怀念那个一身书生意气、嫉恶如仇的年轻人。谁还记得,朕为什么要参郑大人?” 说罢,宋泽又点了一个同科的旧臣。 “陛下说,郑大人他……他在南巡途中,杀害了一个民女。” “不单是杀害,而是奸污致死,然后抛尸江中。郑大人,确实是你做的吧?” 徐莲生的指甲狠狠抠住掌心,只见仇人老迈的背影微微发颤。 郑方杰辩解道:“陛下,怎么能因为一个民女——” “民女的命,就不是命吗?你死了,你家人会为你哭丧。她死了,同样有人伤心一生。” 郑方杰看出情势不对,立即跪下,及时止损:“陛下,臣愿认罚三年俸禄。” “因为你,京城免于一场战祸。你有功,所以朕给你加官进爵,还从河南划了一千顷良田给你养老。有功要赏,有过也要罚。赏赐你都留下了,现在该还命债了。” “这——”郑方杰惶恐地抬头,旧臣接连跪倒,口中山呼“请皇上开恩”。徐莲生也跟着跪下来,张大宝等跟随新皇打天下的人却还站着。 “来人,将郑方杰拖到殿外,廷杖五百。”宋泽冷冷地道。 意思就是直接打死。 “皇上,不能杀郑大人啊!”“如此恐怕要生变故啊!”在众人的求情声中,张大宝见门外的太监不敢上殿,便阔步走到郑方杰身后,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啐道:“呸,你个狗日的!” 郑方杰早已吓得瘫软,表情惊惧万状,口中发出“嗬嗬”的哀鸣,被张大宝像拖牲口般拖了出去。 徐莲生依旧跪伏在地,口中喃喃地为郑方杰求情,耳朵尽量捕捉殿外的声响。他听见张大宝叫太监执行廷杖,太监不敢。 “皇上说打他五百杖,你们听见没有?拿家伙来!” “可是,这是郑大人……” “我他娘的不管什么正大人反大人,他犯了法,皇上让打,你们就得打!” 仇人的惨叫随之而来。 “啊呀——啊——” 以郑方杰的年纪,二三十杖就足以要命。可太监不敢下重手,却又不得不打,反倒令其更遭罪,足足哀嚎了半个时辰才咽气。 这期间,徐莲生身边的同僚各个面色如土,汗若雨下,以为今天便是清算郑党的日子。郑方杰有个草包儿子,任户部侍郎,爹每嚎一嗓子,他就抖上一抖。有些人当了几十年京官,也从未见过当廷杖毙重臣的场面,惊得阵阵干呕。 徐莲生耳边,只有郑方杰的惨叫,和自己隆隆的心跳。仇人正在死去,他心里的恨也一层层剥离,露出其下的千疮百孔。没了仇恨做盔甲,既畅快,也凄寒。 仇恨是有惯性的,他整个人都被惯性拖拽着往前走,此时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天威难测,郑方杰出门时一定想不到,今天没法活着回去了。 他望向宋泽。秋天还没到,男人的眼底却是一片肃杀之色。 “拟旨,叫郑方杰家人来宫里收尸。办完丧事,郑家除了有官职在身的,全部迁居河南,任何细软都不许带。那一千顷地,留下一顷以供生活。” “谢皇上开恩。”郑方杰之子松了口气,颤声谢恩。 “就算是太子犯法,朕也一样不会轻饶。不用严刑峻法,就治不了朝廷的沉疴。朕既然敢起义,就不在乎当世的非议,和后世的如刀史笔。朕知道,有些人心里认为朕谋逆篡位,十恶不赦。那么,试问历朝历代开国之君,哪个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将来到了地狱,朕与他们把酒言欢。”宋泽漠然扫视一周,“无事就退朝吧。” 徐莲生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这回,他是真的病了。宋泽和同僚都来看过他几次,同僚说:“最近人人自危,上朝前多了个习惯——跟家里交代后事。不过,倒是没再发生什么骇人的事。 郑方杰的儿子主动上缴了老子贪墨的百万两白银和上万两黄金、各类珠宝古董,充入国库。以后,咱们还是兢兢业业做好分内的事,安分守己吧。私下里的来往也不宜过密,免得被人参成结党。” 徐莲生心里明白,这不是宋泽原本的计划,单纯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可即使是冲动,他也有办法能让冲动变成立威,使效益最大化。 半月后,徐莲生病愈,只是还有点咳嗽。散了朝,一个太监叫住他:“徐大人留步,皇上请您到御花园一叙。” “有劳公公引路。” 后宫正中的花园里,浓荫间点缀着菊花和秋海棠。走着走着,还碰见了核桃。徐莲生揖拜道:“太子殿下。” “徐大人,”核桃脸上亮起亲切的笑,“我刚才去向皇上请安,顺便看看怀瑾和怀瑜。从前想见就见了,如今父子之上多了层君臣的关系,见面还挺难的。” “皇上国事繁忙,多亏有殿下做左膀右臂……”徐莲生和核桃保持着距离,礼节性地笑了笑,闲聊几句,继续由太监引路。 荷花池边的亭子里,一个男人临水而坐,身着黑色常服,其上用暗纹绣着九条五爪金龙,背影高大而孤独。普天之下,万事万物都能成双成对,可权力之巅只能有一个人。 “陛下,徐大人来了。” 宋泽回过身来,唇边浮起惬意的微笑,徐莲生这才看到,他手里正端着一盒鱼食。 “过来,陪朕喂鱼。” 他支开太监,牵过徐莲生的手。二人无言坐着,一点点抛洒鱼食,见池中鲤鱼长大了嘴,拼命相争。 洒光鱼食,宋泽拍拍手,笑道:“莲生,你看这些鱼,像不像红尘中上下求索的你我。” “中间这条膘肥体壮的,像皇上你。那条挤来挤去也没抢到什么食的,像我。” “哈哈……”宋泽抚掌大笑,眼角弯起沧桑的纹路,“治国就如同喂鱼,谁都得照顾到,不能让大鱼太欺负小鱼,也不能让小鱼合起来咬死大鱼,难啊!” 远处传来嬉闹声,无忧无虑。花园柳暗花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过,徐莲生听得出来,是郭郎中的两个孩子。 “本来,郭大哥将他们托付给臣照顾,臣也答应了他。” “他临走前,对朕说了。朕知道,他不愿意让这两个孩子跟着朕。可是核桃很想娶怀瑜,我只好把他们变成兄妹。”迎上徐莲生诧异的目光,宋泽无奈地笑了笑,“这孩子啊,就是喜欢翠娥那样的姑娘,娶不到娘,就要娶人家女儿。” “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何要阻挠?” “对两个孩子来讲,当王爷,比当外戚要自在得多。当公主,也比当太子妃要自由。将来,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而核桃要娶的正妃,必定是门阀千金,无论他喜不喜欢。” 徐莲生望着水面涟漪,默然不语。 “朕没想到你会吓得生病,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呢。” “臣只是没有预料到,你会直接将郑方杰杖毙……太突然了。” “朕懒得将他下狱,三司会审,再反复推敲,群臣联名求情,一年半载也难以问斩……朕想让他知道,死亡和报应,就是来得这么迅猛,如同他当初剥夺其他人的生命时一样。很残暴,是吗?” “臣不敢这样想。”徐莲生立即说道。 宋泽凝望着他,抬手轻抚他鬓角的青丝,柔声道:“为了喜欢的人,当一回暴君又如何?” 他按住脸旁的手,紧紧贴在皮肤上,滚烫的泪像是从心底流经,兜了一圈,又涌上眼眶。这些年他很少哭,因为流泪没用。 作为臣子,他该磕头谢恩。作为一个被爱的红尘中人,他只想将男人此刻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日子还有很长,帝王家的路难走,未来会如何呢?不去想了,只要拥有过眼前这一刻,再多风浪也无妨。 “谢谢你,宋大哥。就让臣斗胆,再这样叫你一回吧。” 宋泽浑身一震,双眼慢慢变红,可很快就消散了。天子不是村头老汉,不能将喜怒哀乐都宣泄出来。 徐莲生哭肿了双眼,羞赧地笑笑,用衣袖拭去眼角残泪,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道:“臣失态了。” 池子里,大半的荷花谢了,蕊也落了,露出朵朵莲蓬,青翠欲滴。宋泽迈出凉亭,伸长手臂,折了一支。 “皇上小心点!” “北方的莲蓬不大,没有江南的好。那年朕从你手里买了一堆,剥得好辛苦。” 徐莲生接过莲蓬,淡淡地笑道:“不能从顶上剥,要横着从中间掰开。” 他把莲子从里头一个一个剥出来,再剥去外皮。掰成两瓣,挖出莲心后,将白嫩的莲子肉喂到宋泽嘴里。自己也嚼了一颗,滋味清甜美妙。 宋泽问道:“还想继续管马政吗,想不想换个差事?” “臣在太仆寺很是得心应手。” “也好,日子还长着呢。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吧,有你家乡的鱼。” 徐莲生低着头剥莲子,轻声谢恩,回忆起初到陕西时,在街头摆摊写信为生:“陛下还记得吗?你那时还瘸着,拄根拐棍,总是来看我。” “当然记得。对你,总也看不够。明明油嘴滑舌,一身市侩,可偏偏越看越好。从现在往回想,就数那段日子最快活,比当上皇帝那天还快活。” “怎么可能?我不信。” “真的,君无戏言。” 秋风微醺,残荷香远。他们就这样嚼着莲子,聊了很多从前的事。 ~完~ 完结啦,就是随手写的短篇,其实水一水也能搞成长篇,但我太懒了,也更爱沙雕。接下来要去写《少侠,请留步》了,我们新坑见吧!!新读者可以去我的专栏,还有其他完结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