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 作者:琉璃秀 文案 愿为卿锦衣华裳,十里红妆!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祈云,秋芸娘 ┃ 配角:还没想好 第1章 橘子皮破产后遗症 同时开两篇文,橘子皮是不是疯了? ╮(╯▽╰)╭ ╮(╯▽╰)╭ 大家就当是橘子皮破产后遗症吧~ 还完最后一篇,橘子皮就可以胡思乱想朝思暮想的特种兵啊、自带空间啊、灵泉啊、打丧尸神马的了~橘子皮好想要一个随身空间啊,有了它,搬家多方便啊~╮(╯▽╰)╭~那样橘子皮就可以买好多高跟鞋而不用担心“天啊搬家怎么办啊这么多鞋子”这种讨厌的问题了~╮(╯▽╰)╭~咳咳,高跟鞋控神马的真是。。。其实橘子皮就那么一个癖好,其他的还真没呢~ 第一次写古文,不知道写得好不好,但橘子皮会努力的,请大家多多捧场。写这篇文,一半原因出于忽然那个文案,有没有很吊、很冷酷狂傲邪恶霸、很御姐的feel,没有?咳咳,请想象:一支长长、长长的婚嫁队伍,敲锣打鼓,队伍里抬着的都是一箱箱贵重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行了,我的心脏。。。(ˉ﹃ˉ)口水 这样,拍拍心口,开章。 一切纯属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跟现实、历史,没有一毛钱关系。考据党那个。。。手下留情。 go!! 第2章 引子 三月桃花十月枫。 位于秦淮下游的龙城是个小县城,城虽小,却是个景物丰饶的地方,尤其是海娘娘庙一带的桃花和枫树林更是远近闻名,桃花盛开时,花延五里,米分红米分白,花絮漫天,美不可言,更有佳妇好女徜徉其中,衣香鬓影,花颜雪肤,益增其美;十月枫叶红半天,映衬着滔滔碧波,让人悠然怀古,“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彼时,本城的风流才子、名人雅士,一应出动,或是三五好友结伴同行,或是自个挟妓而游,四下里琴声袅袅、吟诗诵文,说不出的风流,更有无数的骚客贵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那车水马龙、出风入雅之态,不亲眼目睹,实在难以言说。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今年的枫叶据说比往年更盛了,所以游人也去比年更甚。虽已经日薄西山,城南一带,游人依旧如炽,小贩们见有利可图,自然也不顾早该归家晚饭的时辰,卖力地吆喝着,想赚取更多的生意和钱银,只有不显眼位置的一档占卜算卦的摊位收了起来,准备离去了。 这时候,不远处匆匆来了个四十来岁、穿粗布蓝褂裙的妇女,扎着简单的发髻,发髻上也只简单的别了根祥云琉璃纹样的银簪,挽着个不大不小带盖的竹编篮子,盖子边缘露出了里面用于铺垫篮底的素青粗布边角。妇人皮肤白皙,眼角眉梢已长出了不少皱纹,但细看,依然可以看到年轻时的风韵,她身旁跟着个扎双角辫的小女孩,年约五六,眉目间,隐隐带了妇人的影子,却又分明青出于蓝,杏眼琼鼻,秀气精致,虽然粗衣陋裳,却掩不住一身美人坯子的气质,妇人拉着她,看着算命先生收起来的摊位露出了尴尬又恳切的笑容,“大师,小妇人想请大师帮算一卦。” 算命先生有些不耐烦,他是本地颇有名气的神算,就算是达官贵人有个红白喜事或是什么为难,也会斯斯文文请他到府上请教,他生财有道,并不忧虑钱财,今个儿出来,也不为赚那一文、二文,就为了凑个热闹、买个名声,现今他吃饭家什都收起来了,实在懒得磋磨,正想拒绝,一眼瞥到小女孩秀气的脸容,对方正用懵懂天真又充满好奇的目光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也不怕生,清浅一笑,似清流过溪石,较人心头欢喜,便改变了主意,他重新摆设了摊位,客气地问,“请问夫人是要测字呢,还是占卦?” “占卦。小妇人想帮我女儿占一卦。”中年妇人脸色有些羞赧,“前些日子,有人来我家提亲,小妇人和外子也不知道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望大师能为小妇人道个一二。” 别说是无知的乡下妇人,便是高门大户的贵夫人,举凡嫁娶迎纳,俱是要先过吉的,所以算命先生听妇人那样说也不以为然,倒是略诧异对方不是合双方八字,而是为小姐儿问卦。他点点头,把签筒递给小女孩,“既是如此,那便让女公子来摇如何?” 中年妇女没有异议地点点头,小女孩看见她娘亲点头了,便伸出雪□□嫩的小手从里面抽了一根竹签,中女妇女想阻止,算命先生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将签子接过来,轻声念了上面的内容出来: 一见国色便忘香 青鸟殷勤互为探 芙蓉秋水两相忆 含情怡春醉忘尘 中年妇女坐在他对面,紧张的听他念完,按捺不住问:“如何?” 算命先生觉得这卦……有点不一样啊,他给人占卜问卦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卦,一见国色,这国色……分明是……他不由得看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天真可爱地看着他,算命先生的眉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敢问夫人高姓?” “不敢。外子姓秋。” “秋夫人,令媛命数贵达,恐怕不宜早婚配。” “先生……这……”妇人听闻自己女儿贵达自然高兴,可是又不解何意,不知所措的望着算命先生用眼神问了出来。 “这国色,乃是牡丹别指。今上爱花,亲谕牡丹为国花,举国倾狂。令媛未来夫婿恐怕在皇家园林,富丽堂皇贵如牡丹。这般乡间小子,恐不足匹配也。至于二三四句,俱是暗喻令媛与贵胥两情相悦、伉俪情深,寓意吉祥,夫人可放心。” 中年妇人听得大喜,连忙起身行礼道谢,“承蒙先生吉言。小妇人感激不尽。”说完微侧过身,就要取出贴身的荷包俾付卦资;算命先生举手制止了她,“夫人毋忙。夫人可愿再测一字,老朽不才,愿免费相赠。” 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小妇人并不曾识字。” “你只口说,我写与你。” 妇人眼望四周,红枫似火,便随口说了一个字:“枫。枫树的枫。” 算命先生挥笔写下了“楓”字。然后搁笔,“夫人可还有一子?” 妇人大惊,“正是。” “楓者,厚叶弱枝,善摇也。然得厚叶依傍,亦可成风调雨顺之景。夫人当得贵子、贵女也。” 妇人大喜过望,连连拜揖,“谢先生贵言。”又对小女孩说,“芸娘,还不谢过大师。” 小女孩不明就里,却聪明伶俐地依言行礼,“谢谢大师。” “女公子不客气。只望女公子以后遇见一个叫程云天的人能帮衬一二,老道便感激不尽矣。” 小女孩不解,中年妇女也奇怪,算命先生解释:“吾徒儿也。女公子可答应?” 小女孩点头,“好的。大师。” 算命先生大喜,“老道谢过女公子了。”竟作了个揖拜谢。 中年妇女原本以为算命先生奉承,毕竟是人总喜欢听好说话,见得算命先生这般客气,心内三分相信便增至六七分,掏了荷包要给卦资,不想算命先生摆手摇头示意不用,随即飞快地收拾起家当离去了。 那妇人愕然之余便问女儿:“芸娘可记得方才先生对你所言?” “记得。” “那说与娘亲听听。” “遇见大师的徒弟程云天,要是他有难,要相助相救。” “那记住了。” “好的,娘亲。” 一阵风吹过,刮起地上算命先生扔下的写着“楓”字的白纸。 白纸在空中晃荡了一会,又随着风停,再次落了下来。有泥沙覆盖了“楓”字的木边,只剩下“風”字,算命先生有句话没说出来:风雨从龙。大虫加冠,那便是龙。 回家途中的算命先生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天,这天,怕是要变了吧? 第3章 救人 夕阳已落。天边残红似火,映照得天地红彤彤一片,四周青山如黛,也似蒙上了红纱,清俊之下,别生妩媚;绕山而过的游龙河,波光粼粼,真似神龙一般,越发显得龙城俊逸不凡,若是有文人雅士,见此美景,少不得吟诗作词一番,只是乡下人家见惯不怪,哪得那番好兴致,俱低了头赶路归家罢了。 在通往龙城下属村庄张家镇张家村一道不高不矮的山坡上,或急或缓的走着几条身影,俱是今天去赶集归来的张家村的村民,其中两个正是先前枫树林问卦的秋家妇人和她的女儿芸娘。 却道这妇人,原是城里大户余家的婢子,人称三娘子,因主家一对小公子请了芸娘他爹秋云山当西席,便遣了三娘子去侍候起居。这秋云山虽然屡试不第,却是个博学之士,教得一对小公子文采斐然,小小年纪就过了乡试,把余家喜得不得了,便把侍候他起居的这三娘子许配了他为妻。从此以后,伺奉寡母、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虽然日子不富裕,但婆母疼爱,丈夫怜惜,后来有生了一对伶俐儿女,日子也过得欢喜和乐。后来婆母过世,一家五口便变成了四口,她的名称也随时日变成了“秋家的”、“芸姐儿/昊天她/他娘”——昊天是芸娘的弟弟,跟芸娘活泼伶俐的性子相反,人腼腆羞涩,见着个陌生人都会脸红,是以三娘听算命先生说“厚叶弱枝”立马信了三分,皆因昊天月份不足,难产出世,生来身子就带弱,性格又没什么主张,芸娘却是恰恰相反,足月出生,过程顺利,见着人就咧嘴笑,那讨喜的样子谁见了都喜欢,她也不怕生,谁人都能上手抱两下,谁抱她,就眼睛水汪汪地瞧人,让人恨不得疼到心窝子里。她爹爹空闲便教她读书认字,她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聪慧得常常让秋云山忍不住扼腕:我儿若生为男子,状元垂手可得。 三娘也时常暗忖两姐弟性格调换过来倒是恰当了,她也觉得自己小儿子以后是要靠他姐姐的了,这性子,哪能自立?是以算命先生那一说简直就像箭中靶子,她是半分怀疑也没——能有人依靠,那都是有福气的,不像她,小小年纪便被狠心的爹娘卖掉,受了不知道多少苦难——那都是算计不过来的——才遇着秋云山,有个好婆母,有头家。所以三娘虽然有些不安自己儿子的未来,却不大忧心。 三娘牵着芸娘的手想着算命先生的说话缓慢走着,后头赶上的一中年男人挑着一担空箩筐凑过来打招呼:秋家的,赶集回来了?今个儿生意可还好?天快黑了,可得走快点咯。” 三娘拿了几十个自制的咸鸭蛋到市集出售,这在农家里是常见的事,鸡鸭鹅蛋平日里攒着,轻易舍不得自家吃掉的,都是攒不得差不多便拿去市集卖掉补贴家里开销。秋家也养了十来只鸡鸭,蛋下得不少,却攒不多,只因三娘疼爱一双儿女,家里也还花销得起,那些蛋大多落了芸娘和昊天肚子里,村里人知道的,都说三娘大气舍得,所以才养得一双儿女水光油滑,伶俐剔透,精致漂亮得城里公子小姐似的。当然,也有人说秋云山城里赚了大把银子,家里富着,三娘才这么大方。三娘也只随外人说,有钱,便宽裕些,穷,便紧巴些,这鸡蛋鸭蛋,有的话,是断不会断的,自家儿女,哪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按他们那理儿,穷便该连饭也不吃了?如此这般下来,鸡蛋吃完,鸭蛋也所剩不多,三娘便把那不多的鸭蛋做成了咸鸭蛋,咸鸭蛋耐烦,一小半年下来,竟也存了二三十个。 恰巧邻村有人来说亲芸娘,是名声、家境颇不错的人家,那家的小公子还读书,听说是个聪明伶俐的,将来指不得能考个秀才举人甚至出仕当官,三娘有些心动,又不知道合不合适,便想着去求个卦问个签,若是得个上上签她便应了,不然就推了。可因此专程跑一趟城里未免不合算,便把存下的咸鸭蛋装了篮子去卖,多少也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在内。也是因此才迟了。她本是想去海神娘娘庙的,无意中却听得两来买咸鸭蛋的妇人挑挑拣拣间道那个谁谁算命先生也来了,说他如何如何神准,不由得动了心思,向那两妇人问明了算命先生所在,蛋卖完便赶紧带了芸娘去寻,玉石便有了先头一幕。 三娘客气地笑着点了点头,“三叔,你也回来了?还成。” 这男子叫张添财,家里排行第三,因与里正结了亲家,故而年轻一辈的,不管有没有亲戚关系,都尊称一声“三叔”。张添财因秋云山是个读书人,三娘听说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举止作派跟村里的粗妇迄是不同,便是同样一件事,由她做来也比其他人好看得多,自是也高看她一眼,他瞧见芸娘蹲在路旁摘那些野花野草,便嘀咕了一句,“芸姐儿啊,你瞧天都快黑了,你就别学那些公子小姐‘采花东篱下’了,赶紧跟你娘回家吧。” 这“采花东篱下”是张添财听别人说的,忍不住卖弄了一下,心里颇为得意。 芸娘手里攥着一簇白花,回眸看张添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神态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便是张添财这粗汉看得也暗赞一声,难怪听村里的婆娘说隔壁村的秀才老爷想要这女娃当儿媳妇,确实长得好—— 芸娘清脆的应了声:“好的。”三娘也唯唯诺诺的刀:“哎,就走了就走了。三叔你有事先走,我们慢行一步。” “倒不忙,反正同村,一起走嘛。” 龙城虽是个小城,因交通发达、景色秀丽,南来北往的可人客流量也造成了这一带风气相对开放,男女同游也是时有的事,农村人家也没这许许多多讲究,大家出门结伴同行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何况这里还有一个芸姐儿呢!三娘却是有些不乐意,张添财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舒服,然而不好推却,勉强的笑着正想应好,芸娘却机警的站了起来,一副小女孩儿家难为情的小模样,“娘,芸儿想……”眼睛不住的望向身后的小树林,要去解手的意思很明显;三娘觉得真是帮店了大忙,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一副无奈抱歉的神色,“三叔,你先走吧。我带芸娘去解手。” 人家一个小女孩儿要去方便,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留下,张添财只好讪讪的点头,“那……那我先走了。我走慢点,你们赶上,一起走。” 三娘漫应着,“哎,好的好的。”拉了芸娘往身后的小树林去。走了一段距离,回眸发现张添财没影儿了,问明了芸娘其实没解手的意思,两母女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吃东西,走了好长一段路,她们都有些累了,刚好歇息一下。两人歇够了,又吃了些日间带来剩余的烤饼,便慢悠悠的往回走,回家去。 芸娘喝了水,走了一段路便真要去小解了。三娘领着她进了路旁的林子,芸娘寻了一处树丛遮掩的地方正欲方便,却猛地看见前面躺着一个血淋淋的男人,吓得失声尖叫起来,三娘冲了过来,见状也是大吃一惊,反应过来立马拉开了芸娘;许是芸娘的尖叫声惊醒了男人,男人从散乱的发丝和泥污中虚弱地张开了眼睛—— 不是死人,是活的。 意识到这个,三娘松了一口气。 男人也察觉到有人,嘴唇艰难的动了动,看过来的眼神有着恳求——三娘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干裂的嘴唇后恍然大悟,按捺住惊慌叫芸娘把一旁的篮子拿进来,她上前小心的把男人扶起,让芸娘喂他喝水。 男人喝了几口,大概有了些力气,又耐不住芸娘小口小口的倒水,竟自己伸手捧着了水囊,芸娘只得松手让他自己喝,觉着这大叔急迫的样子有些可怜;男人渴极了,忍不住搭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得那么急切,以至于后面喝呛了,三娘是个心善的,忍不住拍着他后背轻声道:“你慢些,别呛着了。” 水囊剩下的水不多,不一会就喝完了。芸娘又乖觉的把篮子里剩余的一张烤饼和刚买的甜鸭梨递了过去,“叔叔,给——” 男子感激的接过,马上狼吞虎咽起来,看那猴急的模样,不知道多久没吃过东西了,看得三娘可怜又心酸,让芸娘把篮子里剩余的几个鸭梨也一并放到他跟前,男子风卷残云吃完,才一拱手,声音嘶哑的道谢,“谢谢夫人和女公子相救。” 三娘忙称呼不敢,看着他露出了犹豫的神色;男人却是瞧出了她心思,哑声道:“我已无碍,这些不过皮肉伤,歇会便无事。夫人放心归家吧。” 三娘见他虽然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但语气温文,实在不像个坏人,不由得问了句:“公子发生何事,以至于此?” 男人长叹一声,满含悲怆的与她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原来这男子叫王城南,是外地人。家里原本也是个有余人家,与郑县周氏小女儿有婚约。后来他家道中落,投靠岳父而来,不想岳丈嫌贫爱富,为赖婚约,竟然与他人联手诬赖他盗窃伤人,把他打了个半死,更密谋图害他性命,他半夜盛隙偷跑了出来,因身上有伤怕被人发现,故而一直往山里跑,除了树皮草根,已经二天没吃过饭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后来失足从山上跌落,他跌跌撞撞到了这里,张开眼睛便家爱你到了她们—— 三娘自小被卖到人牙子手里调_教,后来又被卖至富人家为婢,每走一步,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而对苦难有着异于常人的体会,听闻王城南遭遇,同情不已,可到底男女有别,贸然带人回家,恐怕不妥,何况是这么一个血迹淋淋的人,便是真诬赖,若官府那里备了案追查下来,在未洗清楚罪名之前,也是要受一个窝藏罪犯罪名牵连,可若见死不救,实在不是本心,三娘为难不已。 男子暗暗运劲,发觉身骨受损,肢体发软,现在的他实在很需要人照顾,可他不能开口,一开口,反而显得迫不及待、十分可疑,是以他保持了沉默,若这妇人撇下他,也只能另想办法了。他摸了摸衣衫,想着或许可以财帛动人,却发现因为换了衣衫身无分文,因而更尴尬了。 芸娘拉了拉三娘的衣衫,示意她附耳过来。三娘知道她年纪虽小,却是个主意多多的,因而低下头,芸娘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三娘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可看见王城南那可怜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便开口道:“公子,我先生在外教学,不曾在家,我一个妇人家贸然带你回去实在不妥,你看如此可好?这里不远处有座荒废的土地庙,平日没什么人去,虽是荒废,到底有瓦遮头,你在那里歇下,我每日与你送些吃食,你将养好了身体再作打算——” 男人松了一口气,抱拳道谢:“如此劳烦夫人了。大恩感激不尽,本……城南若有得意日定当厚报。” 三娘口称不敢,待男子歇顺了气,与芸娘扶起他,在小树林里寻着路,把他小心的往附近土地庙移去。送王城南到了土地庙,三娘赶紧带着芸娘回家了。路上千叮万嘱她不可说与人,又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用箩筐把一些吃食、饮水,家里平日备下的药品药酒,一套秋云山的旧衣裳、一张薄棉被塞在箩筐下,只称着家里没柴,要去山上取些平日晒干了的,悄悄的把东西送去了。 如此四五日,王城南渐渐好转,虽还没完全康复,也可以缓慢行走。这天,三娘杀了只老母鸡,熬了鸡汤装在食盒里,带了芸娘上山种地,中途悄悄的拐了个道儿给王城男送去了。进了蜘蛛网结、杂草丛生的破落土地庙,豆大的地方却没见着人,两母女正诧异,却见得王城男拐着脚从庙后转了出来,原来他练习行走时不小心被尖锐的石子划破脚了,大男人的脚不比姑娘家的脚不能示人,三娘连忙让他脱了袜子看看伤没伤着好上药,王城男推拒了几句见三娘执意,只好脱下鞋袜,只见脚侧被石子划了一道手指长的血痕,血水正汨汨的往外流,三娘先前带来的药品已经用完,便说要去外头寻些清凉草药给敷上,王城南连声劝止也无用,只得道谢,换了三娘几声嗔怪,说他太客气,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说公子就别客气了。出去寻草药了。 芸娘也乖巧的拉住王城南,劝他别拦了,说乡下止血草叶多,随便便寻着了,娘一会就回来,不碍事,说他们乡下都是这样的,谁个不小心拉伤、划伤,或是被蛇咬了,都是寻些草药敷上便好,村里的郎中也是自个从山上寻药制药,只有贵重的才到城里药铺买……一边跟他说这些乡间野闻,边取出食盒里的鸡汤给他喝,破庙里没桌椅,就得一张破破烂烂不成样子的神台,王城南拐着脚挨着墙壁坐下,不好意思的谢过芸娘喝起啦。他想着这对母女衣着虽然不算破烂,也不过普普通通的粗棉布,不似新制,似乎已穿着良久了,想来家里定然也不宽裕的,因而这与他的口粮越发显得珍贵了,虽不是神珍贵稀奇的吃食,不过馒头花卷米饭,还有一些炒菜,可顿顿都是实打实的,断不会让他吃一半饿一般,尤其这鸡汤,农家若没什么事,谁舍得杀了家中下蛋换家用的母鸡——他可是吃着鸡子了。他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萍水相逢,能出手相救已经难得,却如此相待,实在教他感概,心里思量的那番狠心思便便得不确定起来。 芸娘一旁有趣地瞧着他。那娇嗔可爱的神色看得王城南心软,那番心思越发雾似的稀薄起来,“叔叔,喝啊,凉了就不好。”芸娘见他停了下来,叫他赶紧喝,王城南怔忡了一下,笑了起来,“是的,谢谢你,女公子。” 芸娘托着一张雪白的小脸,看着王城南受伤的脚,这个叔叔的脚指头好奇怪,长着一块带毛的黑斑,乍一看,像泥垢。她轻声细语的开口,却是出乎王城南意料之外竟然安慰起他来:“叔叔,你别难过,我娘常常说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熬过了好日子就来了。你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然后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 王城南被她逗得又笑起来,放下汤碗,拱了拱手,“承女公子贵言。” 芸娘笑笑的,“快喝。” “好。” 王城南鸡汤喝到一半的时候,三娘寻了几根药草回来,揉碎了给王城南敷血痕上了,王城南又是一通感谢:“夫人和女公子菩萨心肠,待本……城南如此,本……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夫人了和女公子了。” 三娘温和的笑了笑,“公子你就不要每次都跟我这么客气了。你这么客气,小妇人都不好意思了。” “哪里,夫人厚德,本……人一辈子不敢忘,惟愿夫人你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城南断不能报答万一。” 三娘微微敛身,笑道:“那承公子贵言了。”她慈爱地看着一旁的芸娘,想着算命先生所言,于是不由得多说了几句,“我也没什么大奢求,只愿儿女身体健康,姻缘如意罢了。”她语气轻缓,眼神温柔,看得王城南怔住。他想起了他娘,小时候,也那般温柔的看着他—— 那薄雾似的心思便断送得干干净净。 他回过神来,连忙拱手恭维道:“夫人定然如意的。” 三娘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奇怪的话,脸色微赧,忙道,“那你慢慢喝,我与芸儿种地去了。” “夫人慢走。” 又过两日,芸娘去给王城男送饭,庙里却杳无人迹了,只在落满灰尘的神台上发现了一小袋金叶子…… 第4章 宠儿 明,元武三十一年,北平,镇南王府。 阳春三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北平府却依旧笼罩在一片肃冷中,连日下的几场大雪导致雪深已过膝,寒风卷着漫天雪花刮过,越发显得阴寒逼人。 一身银白镶狐狸毛、腰系八宝寿山石腰带的便装男子伫立窗前,脸色阴沉,倘大的书房内,寂然无声,只有房侧内从南方运来的无烟银丝碳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门外连着庭院的走廊匆匆走来一人,束谋士冠、蓝棉衣,披着斗篷,一直守在书房门前低眉垂首实则眼观鼻鼻观心耳听四方的小太监急忙抬头,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他朝来者迎上去,轻声道:“张先生,你可来了!王爷等许久了,快进去。”他替口中的张先生拿下身上斗篷,又尖着嗓子通报:“王爷,张先生来了。”得到“进来”许可后,半弓着腰推开了暗朱红漆雕花的门—— 张顾安拂了拂衣袖上的残雪,走了进去,然后对着窗前回转身的男人深深一揖,“王爷。” 男子正是手握整个大西北王权的镇南王林震威。他年过而立之年,身材颀长,年少时便随元武帝上阵杀敌,武艺高强、战功显赫——这也是今上更忌讳他多于其他藩王的原因——现今虽退了下来,却依旧保持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杀气,寻常人见着,是连多看一眼也不敢的,张顾安自他分到西北为王便为他幕僚,深得他信任,早熟悉他这股气势,可今儿见着他阴鸷的脸色也不由得暗暗心惊,林震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免礼,张顾安站直身子,低声问道:“可是京城那边……” 林震威从书桌上拣起一张信扔给他,张顾安急忙接住拆阅。这是今上的亲笔信,开头一如既往都是些问候皇叔皇婶身体健康、家庭情况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废话,接着正题来了,皇帝要林佑安去王都陪伴皇子读书…… 林佑安是林震威与卫王妃的嫡子,行六,上面有两个庶出的哥哥和姐姐,还有有个孪生姐姐,闺名祈云。这一对双胞胎可是林震威的心头肉,当年西北大旱,林震威下令筑坛求雨,多日不得,宫人刚来报王妃喜得贵女,乌云就迅速集结,大雨瞬间倾盆,把林震威喜得不得了,冒雨前行去看望王妃和新生小女,结果中途宫人又来报:王妃再产一小公子。 龙凤胎向来被视为吉兆,皆因合着个“好”字,又有这喜庆吉兆,便是当年的元武帝,林震威的爹也亲自下旨道贺,直称“好佳孙”,送了无数贵重礼品,林祈云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按着这势头,林佑安本应取名“祈雨”,但林震威认为“祈雨”这名字过于秀气,不配用来当他嫡子的名字,想取名“天佑”,又因这名字过于威猛霸气,恐惹皇帝和当时的皇太孙、现今的成帝不悦,便改为“佑安”,取“天佑平安”之意。 林震威对这双儿女视为珍宝,卫王妃自不消说,林震威今日的不悦,一是舍不得林佑安,伴读不过说得好听,质子罢了,便是顶着个天大头衔,如何比得家里好?二是……他不知道如何跟卫王妃开口,尽管卫王妃心里肯定也是有数的,哪家藩王世子不是这命途?他跟卫王妃夫妻关系并不是很好,佑安又年幼,便是林震威自己也心如刀割,如何能跟更疼爱儿女的卫王妃开口?佑安六岁不到,皇帝也忒心急了些——想来是他年幼势弱,自己又正当壮年,把他逼急了些。镇南王爷很为难,他抹了一把脸,有些沮丧的坐在裹了软垫铺了虎皮的座椅里,张顾安捏着信纸劝慰道:“王爷,这已经是皇帝第五封催促信了,再拖延下去,恐怕不妥!公子年幼,又是你跟王妃心头肉,你不舍亦是人之常情,只是,皇帝再猜忌下去,若是做出什么举动,恐怕于王爷不利。再且,王爷纵然能拒绝得了今次,以后呢?王爷不如及早作出决定为好,况且,王妃乃豁达贤惠之人,王爷不妨直说,想来王妃也会体谅王爷为难处。” 林震威叹了一口气。卫王妃出自卫国公府,乃是卫国公嫡长子的嫡女,高门贵女,自是知书达理……达理得过分,想起妻子那永远进退有度、冷淡客气的脸,林震威又是一阵郁闷,他对这个高贵的女人有着一股永远发不出的郁闷气。他叹了一口气,很是有些英雄气短的无奈,佑安是他唯一的嫡子,将来定然是要被封为世子的,一道圣旨下来,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那时候他镇南王的面子和皇帝的面子恐怕都不会好看,现今之时,无谓惹这种不必要的不痛快—— 他站起来,语气很是无奈,“罢,我去与王妃说。你……“他略犹豫,问道:“你家小公子,好像安儿年岁差不多?” 张顾安知道,这是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做世子陪伴了。跟未来世子去王都当质子不一样,他们这样的人家能陪伴世子是天大荣誉,往往意味着将来大好前途,甚至有可能成为世子的心腹、左膀右臂。当下鞠躬恭敬道,“王爷好记性,犬子今年八岁,比公子大两岁,目前正在家读书。” 林震威微微颔首,“明天带他来与安儿相识相识吧。” 张顾安喜道:“遵命。” 卫王妃不喜奢华,所以居室俱以素雅为主,林震威不喜到此除了卫王妃性情冷淡,实在不符合他喜好温香软玉解语花的口味外,还有一个原因:走进来让他有走进佛堂的肃穆感。他特别不喜欢。可是不喜欢,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宫人看见,连忙通报,卫王妃理了理衣冠,慢条斯理出来迎接,行礼、上座、上茶,林震威遣退所有宫人,在脑子再过一遍要说的话,然后略小心的把皇帝来信意思简略地说与了卫王妃,卫王妃捧着香茶保养良好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王爷要送安儿到皇城伴读?” 林震威想纠正她,不是他想,是皇上要。他没想。 他用沉默做了回答。 卫王妃低垂眉眼,好一会没说话,林震威知道她难受,不知道怎么劝慰他,更不敢再开口刺激她,于是也郁闷的沉默着。 客厅里,一时安静得让人难受。 卫王妃沉默的喝着香茶,然后缓缓地放下了茶盅,像是深思熟虑了般开口,“安儿尚年幼……”林震威有些不耐烦,以为卫王妃要说安儿年纪尚幼,可再先推搪个三两年,届时再作打算。可是卫王妃却出人意料,“……恐有不周虑的地方,身边宫人即便多有算谋,亦不过奴才,今番进京,不如让云儿陪同?再且,太皇太后六十大寿将近,此番同去正好祝寿,亦算是聊表王爷与我一番孝敬心意——王爷以为如何?” 林震威有些出乎意料的吃惊,随即点头,“夫人所言极是。”佑安年纪小,初到皇城恐怕有很多不适应,若是有自己孪生姐姐在,恐怕能心安些。 “不知道王爷打算派哪家公子陪安儿去皇城?”卫王妃换了个切实的问题。 “行之家的小公子,比安儿大二岁,年纪正相当。” 行之是张顾安的字。 卫王妃点点头,“张先生博学通达,性情稳重,想来他家儿子自然不会差。只是小孩儿心性,还需多磋磨磋磨,不如趁着准备这段时间,让他们先处处看?” 林震威点头,“我正是此意。”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林震威借口公事离开了。卫王妃亦不挽留,送他出了院门,便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去把林祈云两姐弟叫来,她有话对他们说。 林震威离开了卫王妃居住的“兰亭轩”,缓步行走在曲径通幽的园廊,远远见着一抹柔美雅致的身影,正是她的侧妃柳遥。柳氏身旁的丫鬟太监见着林震威慌忙要跪安,被林震威抬手阻止了。他悄悄走近柳遥—— 柳氏身着双色缕金百蝶裙,披了件雪白的狐裘,挽了个雅致的流云髻,云鬓斜斜插了支白玉簪子和几朵点翠鎏金花饰,显得脱俗清雅,长长的狐狸毛半遮半掩着娇艳如花的小小脸蛋,有种惹人怜爱的柔弱气质,林震威是最爱看她这副模样了,又因解决了向卫王妃开口的难题,他心里落了个轻松,正需要这么一位温柔的美人陪伴。林震威低低唤了声,“爱妃……” 柳氏一双波光潋滟的媚眼横了过来,真是说不出的风情,看得林震威赏心悦目,笑容越发欢喜,柳氏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微楞,然后才微笑着福了福,娇声道,“妾身还道是谁,原来是王爷,真个吓妾身一跳。” 林震威自然知道她不是真吓了一跳,不过自不会揭穿这小小情趣,笑问:“爱妃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妾身在想,这雪景实在雅致,正合着融了梅枝上的雪烹茶,边喝茶边赏景,如此方得情趣。”柳氏扬着美丽的眼眸看着虽是白雪覆盖,却依旧有着几株寒梅傲雪雅致景致的庭院,长睫如蝴蝶飞扑,一脸向往出神,林震威听得拍掌大笑,“爱妃好雅兴!当真是雅士。” “王爷又取笑人,妾身孤零零一人,思念王爷……”她声音低了起来,眼神像带着软钩子似的看着林震威,“如何有心情‘雅’得起来?” 林震威心头发痒,调笑道:“爱妃说什么话,本王不是人?”柔情万分的搂了柳氏细腰,柳瑶娇媚的偎在他怀里,两人缓步往柳氏的“沁音阁”而去。 这一幕,随即有人告诉了卫王妃。卫王妃冷淡的听着,优雅地喝着茶,不屑一顾。柳氏不过是个蠢货,理她作甚。 这时候,门外宫人禀告林氏姐弟到了,卫王妃挥退了给她说八卦的下人,这才收起了冷淡讥讽的神色,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进来吧。” 门外走近两个小孩儿,俱作男孩儿打扮,但见两人眉眼精致,肤色雪白,仿佛菩萨跟前童子,看着就惹人喜爱,这便是卫王妃一对儿女了,两人长相极似,外人是轻易分辨不出的,只有熟悉透了的人才能看出区别:左边眉眼微微上挑、耳垂下有一颗小痣的是弟弟林佑安,小男孩雪白娇嫩的小脸还带着一股子小孩儿的娇气,态度却很是稳重,颇有种“小大人”的感觉;姐姐眉眼飞扬跳脱,行为举止相对女孩儿家来说略显粗鲁,可她毫不在乎,态度潇洒,倒隐隐显出一股不凡的英气来,林震威宠爱两兄妹,骑射武功俱是亲授,就连上课,也是同一个先生讲学,完全把女儿也当作儿子来养,卫王妃虽觉不妥,仍任由他主张,不过少了念叨,后来见祈云性子如此,更没话可说,如此这般,便养成了祈云男孩子一般的性情,武艺骑射上佳,女红中馈却是一窍不通,用林震威的话来说就是:“本王女儿何须做此种无用功。”卫王妃偶尔说教林祈云,俱被她用林震威的话回了去,倒把卫王妃噎得无言。 林祈云、林佑安向卫王妃问安。卫王妃先问了两人功课之事,又闲话一通,才缓步切入林佑安要去皇城伴读的正题,林佑安乍然闻要离家为质子,虽然早知道自己必然会有此命运,但真到了时候,脸上还是难掩惊惶之色,低眉垂首,神色如惊弓之鸟,看得卫王妃眼圈发红,林祈云连忙安慰,林佑安也收其了不安的神色表示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不害怕,让卫王妃不要担心,他会照顾好自己,母子三人手拉着收,红眼圈对红眼圈,都知道这是定局改不得了,就看如何安排。 卫王妃说了让祈云陪伴佑安上京的打算,祈云一口应承。卫王妃喜他们姐弟友爱,强颜欢笑又道:“祈云,你这番陪你弟弟上京,可不能这么打扮,你给我好好打扮,女孩家就该有女孩家的样子,莫让你皇祖母皇兄看了笑话去。” 林祈云嬉笑一声,学着身边丫鬟作揖的模样福了福,“但凭夫人做主。” 倒把卫王妃逗笑了,嗔怪的戳着她眉心,“就你会作怪!一边去。” 第5章 相遇 林震威回复的信件,通过层层驿站,最终送到了皇帝手里。年轻的皇帝看着信件,到底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当今世族林立,藩王环伺,他这个皇帝当得可不轻松,若是林震威、他皇叔客客气气的拒绝,找些个乱七八糟的借口搪塞,他这个弱势皇帝还真不能拿他怎么办。西北虽不比江南富饶地,可是幅员辽广,兵强将悍,整个西北的税收都囊括镇南王口袋里,他这个镇南王恐怕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要有钱—— 想到前些年饥荒,户部吃紧的财政,户部尚书一直可怜巴巴叫穷的脸,皇帝忍不住一阵脑门痛,撤藩是势在必行,别的不说,光是盐税,一年就不知收入几凡,何况西南产盐矿,看似贫瘠,实则说不定富得流油,若是能收归国库,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举步维艰、处处被非难,只是如何实施,怎么个撤法,年轻的皇帝还没有个章程,这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一个弄不好,就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年轻的皇帝感到束手束脚,真是苦闷极了。 他这边苦闷,镇南王也不好过。 未来的世子爷进京侍读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从携带的家私甚物到随身人员,俱要细心挑选,一点也疏忽不得,这些事,虽然不用林震威操心,可到底是掌珠爱子头次出远门,尤其是佑安,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心头难舍,陪在他们身边的时间也比平日多许多,这些时日,就连“停云居”他也跑勤了些。 这一准备,就准备了两月,在北平府渐渐呈现出春意天气也暖和起来的季节,林祈云姐弟带着一干侍卫、仆从,无数家俬甚物、特产礼品,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一路往南。 越往南,春意越浓,不同于西北粗犷的风情,江南的春堤柳岸、水乡小筑别有一番风味,从没出过远门的两姐弟跟随侍身则的丫鬟太监俱是看花了眼,一路缓行慢看,直至看腻了才又加紧了脚程。 这一天,来到了距京城约莫还有半月路程的青县郊外,天空忽地乌云聚结,似大雨将至。在前面开路的侍卫军统领忙跟两姐弟汇报,要找地方避雨了。又有士兵寻得前方有破庙,可供避雨,两姐弟便带了一队士兵和若干宫人往破庙避雨,其余人等原地驻扎。 开路的士兵进了破庙,却见到庙里早有人了,是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小孩儿和两个婆子,急忙驱逐,两个婆子看见忽然来了一队士兵,凶神恶煞的,吓得脸色都白了,妇人生了病,神色苍白,可她也知道这些士兵伺侯的必然是贵人,惹不得的,挣扎着就要起来,两个婆子连忙伸手扶住她,就要扶起她离去,妇人身旁穿着浅蓝粗布衣,扎着双角辫,米分雕玉琢的小女孩却阻止了她们,小女孩扭头恳切的看着那队士兵,声音娇嫩清脆,双眼水汪汪、水汪汪的,看得几位大老粗也是心头发软—— “几位兵大哥,我娘亲正生着病,外面又快下雨了,你让我们往哪里去?我娘亲淋了雨肯定会病得更严重的,你们就容许我们躲一会雨吧,我们会很安静,不会扰到你家主人的,雨下过,歇了我们马上就走。” 她说得在情在理,人又漂亮可爱,士兵们于心不忍,却也只能硬着心肠驱赶,“去去去,这还带讨价还价的?你道菜市场买菜啊!我家主子可是西北镇南王的千金爱子,当今圣上的堂弟妹,卫国公的外甥,不是你们这种普通老百姓惹得起的,识趣的话就赶紧离开,不然掉了脑袋可别怪兵爷没提醒,走走走!”说着就要动手赶人,小女孩正欲再争辩,却被推搡了得险些跌倒,旁边的婆子和妇人早被那一连迭高贵的头衔吓住了,妇人回过神里,忙扯住了小女孩手臂,“芸儿,别说了,官老爷说得对,我们赶紧走吧。” “可是……”小女孩担忧的看着自己脸色苍白的娘亲,妇人低咳了两声,“娘亲没事。我们走吧。”她挽住了一直惊慌的扯着自己衣角的小男孩的手,另一手掩脸,又低低的咳嗽起来,那些兵丁看得有些不忍,感觉自己在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心内愧歉,语气也温和了些,“赶紧走吧,趁着还没下雨,说不定能在前面找着避雨的地方。” 这时候,林祈云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尾巴,正是林佑安和他的侍读张顾安的小儿子张书恒,还有若干丫鬟太监近侍。 “发生了什么事?”林祈云听从了卫王妃吩咐,作了女孩儿打扮,穿了件鹅黄短卦,同色高腰百褶长裙,腰系白玉如意结流苏穗子,外披丝绣百蝶穿花长衫,踩了双绣着珍珠的软缎子绣花鞋,头上扎了个双平髻,系了同衫裙一色的丝带,插了几根雅致的花簪子,脖间佩戴着跟簪子同套的项圈,脸如傅米分,眉目可人,举手投足说不出的贵气,年纪虽小,却隐隐有股让人无法直视的气势,只是动作毫无女儿家的文静,一副男孩子作派。 先行一步查看四周环境的兵士慌了,小队长,也就是先头劝妇人赶紧离开的兵士开口,“回禀小姐,是有个妇人领着两个小孩儿和婆子在避雨,他们马上就走了。”然后回头呵斥妇人一众,“还不快走——” 妇人唯唯诺诺,也顾不得咳嗽,忙拉了两个孩童就要往庙门口走去,那小女孩却挣开了妇人的手跑到林祈云身前,吓得四周的兵丁纷纷拔剑相对。 “我娘亲病了,淋不得雨,你不要赶我们走好不好?这庙这么大,你们人也不多,不差我们这么一点位置,我们不会妨碍你的,雨停了就走好不好?”她恳切的看着林祈云,林祈云挑了挑眉,心下暗道这女孩儿虽是穿着粗陋,神色亦不乏惊惧,只是依旧还能保持落落大方的气度,倒是少见。 外面忽地传来一声雷响,预兆着大雨将临。小女孩见她不说话,急了,“这庙建立,除了供奉神仙,就是为了让过往行人有个遮风挡雨、避晒日头的地方,现在庙虽然荒废了,功用还是有的,你我在此便是证明了。我爹爹说‘凡事讲究个先到后来’,又云‘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庙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我先来,你后到,纵无你赶我的道理,你是天家贵胄,通达诗书,更应该比我明白道理才是。我当是求求你了,不要让我娘亲出去淋雨。” 这句话的含义是:如果她不容许她们在此避雨便是枉读诗书,不明事理了?林祈云暗忖,领队暴喝一声,“放肆。还不拉他们下去。”他给周围士兵喝声,林祈云摆手制止了他,她看着跟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小女孩,见着她眉眼精致,眸子清澈,倒有了两分欢喜,“如此说来,我不让你们在此避雨就是我刁蛮、仗势欺人了?” 小女孩惊慌的看她一眼,嗫嚅,“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希望你让我们在这里避雨。“ 林祈云摆了摆手,“罢了。随你们便。”转过身吩咐仆人整理收拾歇脚的地方。 小女孩高兴的看着她,“谢谢你……们。”高兴的跑回了妇人身旁,扶着妇人寻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小男孩崇拜佩服地看着她,低声道,“芸姐你真厉害。”姐弟俩对视一眼,欢喜的笑了笑,妇人见此情形,亦不忍心怪她鲁莽,抚摸着小女孩发丝,低声叮咛:“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这千金大小姐还是讲理的,要是遇上个横蛮的,那可就…… “知道了,娘亲。”小女孩轻轻的应了声。 不一会儿,暴雨倾盆,雨声如雷响起,天地一片昏黑。 这边母子和乐,那边镇南王府的宫人摆好了椅桌、点亮了几盏宫灯,照得庙内倒是明亮,仆人煮了热茶,摆上了精美点心供林家姐弟与张书恒吃食闲话。林佑安年纪小,却是个细心的,吩咐身旁侍候的中年太监,“也给刚才那位夫人送杯热茶和点心吧。“ 中年太监人称李公公,躬身应了,转身去准备。他端了热茶和一些点心过去与妇人,“这是我家公子和小姐送与夫人的。“ 妇人急忙起身接过道谢,她正是龙城下属宋家庄秋家的媳妇三娘,那两个孩儿正是她的大女儿芸娘和小儿浩天。她见识最多不过是县城大户,哪里见过皇家气派,刚才都被吓死了,这番李公公送茶送点心,她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了,冷静还不如八岁多的芸娘,她连声道谢,两小孩也脆声:“谢谢叔叔。“ 小孩不懂宫中称谓,只被教导年轻的称哥哥,大点年纪的叫叔叔,李公公是太监,没儿没女,从没被人如此称呼过,楞了下,见着两米分雕玉琢的小孩,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心下欢喜,语调也柔了几分,“不客气。”做了个浅揖,去回禀主子了。 林家姐弟喝茶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刚才那家人身上。林天佑笑着说,“倒是个好胆识的,便是男孩子,也不见有这般胆气。” 林祈云嗤笑一声,“倒说得我们女孩子就比你们男孩子差似的。” 林佑安讨好地看着她,“怎么会,我看姐姐就比谁都厉害。” 林祈云半是嗤笑半是睥睨地赏了他一个白眼,“夫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看弟弟你啊……哼哼。”她目光落在角落处那一家子身上,母子三人虽然单薄,可看着却气氛融洽,有一种像是棉花一样柔软的东西在里面,愣了一下提议,“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坐着无聊,不如叫那姐弟来说说话?” 林佑安正寻思着怎么反驳姐姐的“鲜矣仁”,闻言不由得点头,“好。” 旁边的李公公再度出动,不一会把姐弟带了过来,弟弟明显不安,扯着姐姐衣角,眼神眨巴眨巴的,似带着朦胧水汽,十分惹人怜爱。李公公给他们安排位置坐下,上了茶水点心,低声安抚弟弟——姐姐瞧着倒是个淡定的——“别怕,就是陪陪小姐和两位公子说话。” 林佑安虽然稳重,到底小孩心性,他跟同胞姐姐是北平府出名的金童玉女,可看着这对姐弟米分雕玉琢,竟丝毫不差他们,不由得望着弟弟好奇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是不能轻易问女孩子闺名的。 “浩天。浩然正气的浩,天空的天,我爹爹姓秋。”小浩天小手放在桌下捏着桌布边缘先看了一眼姐姐再轻声回答。 “那你几岁?“ “六岁。” “跟我一样。”遇到同龄人,林佑安显出些许兴奋,“你会骑马吗?“ 小浩天茫然的摇头。 “那射箭呢?“ 小浩天继续摇头。 “那会武功吗?”林佑安颇有架势的摆了个拳路起手式,小浩天继续摇头,林佑安有些失望,原来什么都不会啊!可是想到自己竟然会那么多,又觉得有些小得意。“那你读过书吗?会写字吗?” 小浩天连忙点头,“会。我姐姐教我的。“ “你姐姐?”林佑安惊奇的看了一眼林祈云,她姐姐从来只会逼着他帮忙完成功课,她不用他教就好了,还教他?呵呵。 “我姐姐可厉害了。”小浩天羞愧的摇了多次头,难得有机会说自己懂的,不由得害羞地炫耀道,“我姐姐可厉害了,她什么都会。爹爹教她识字,她一会就学会。爹爹在外地教书,都是姐姐教我识字的,她还教邻居家的小孩。我爹爹说,若是姐姐是男孩子,一定能考个状元。” 大概男孩子都有比较心理,林佑安看他眉飞色舞,满心仰慕,不服气了,我姐姐也很厉害啊,不过不是在文方面罢了。“我姐姐也很厉害啊,你姐姐会骑马射箭武功吗?你怎么这么没志气啊,为什么不说自己能考个状元?” 小浩天涨红了脸,还是很诚实,“因为……因为我没我姐姐聪明啊!” 林佑安差点没喷茶,这实诚也是……绝了。他看向秋芸娘,“你读过什么书?” “都是我爹爹的书,有些我也不解其意,就随便看看。” “例如?” 秋芸娘低着头,轻声的说了一些书名,林佑安听得愕然,这些书名不是他所知的女孩子该学习的女诫方面的书,有些书名他听都没听过——那是当然的,秋云山是个博学之士,家里藏书虽不名贵,数量也是不少的,便是买不起,也定然要手抄一卷的,长此以往,家里最多的便是书了,芸娘空闲便看,空闲便看,有些虽然囫囵吞枣不解其意,到底杂七杂八的看了不少,林佑安是正儿八经的镇南王府未来世子,接受的是正儿八经的王室教育,那些“闲书”便是有,他又哪得空闲看? 林佑安问张书恒,“她说的书,你看过吗?” 张书恒不比林佑安,有些“闲书”还是会看的,微微点了点头,老成持重的沉吟道:“只是不知《事文类聚》、《钝吟杂录》说什么。” 芸娘看了一眼张书恒,发现对方颇感兴趣的看着她,别开了头,轻声道:“是宋时俚语对联杂录和乐府诗词论。” 张书恒是个好学的人,真忍不住想问:要不,借我看看。到底忍住了。 林佑安惊叹道,“你看的书真多——”他姐姐看见书就犯困,“说不定你真是能考个女状元——”他赞叹道。秋芸娘却不敢当,家里人自己赞赞也就罢了,若搁到外面,就羞脸皮了,她连忙说,“不敢当。天下有学问的人那么多,我不过侥幸识几个字罢了。爹爹不过胡说哄我,公子莫要取笑了。” 林佑安觉得这个人倒是谦虚,心下生了些好感,又问,“你学过对对子吗?不如我们来对对子。这下雨天,正好……“ 一旁的林祈云终于忍无可忍,是她提议叫人过来聊天的,结果两个男的没羞没臊的巴着人姐弟说过不停,倒把她搁一旁了,她白了老气横秋的弟弟一眼,“得了,掉什么书袋子,你那句什么‘鸿是江边鸟’我闭着眼也能对出五六句,你还显摆——你叫什么名字啊?”没再理会涨红了脸的可怜弟弟,林祈云大咧咧问秋芸娘。 “芸……娘。“ “芸娘?哪个云?” “花草云。” “倒跟我有个字同音,你们要去哪里?“ “王都望京。” “去干什么?” “找我爹爹。我爹爹在望京教书。” “就你们几个?”林祈云惊奇了,这世道虽说还平静,可几个弱妇幼子上路,到底危险了些。 “原本爹爹要我们跟邻乡一个叔叔同去京城,但那个叔叔临时有急事,我们等不得,便自己上路了。” “哦!倒是跟我们同路。你们妇人小孩的也不好走,既然去的地方相同,便随我们一道走吧。”她擅自的替秋家老小做了决定,飘了眼可怜巴巴的弟弟,又轻飘飘的加了句:“路上还可以陪我的傻弟弟掉掉书袋。” 可怜的镇南王未来世子,又涨红了脸。 第6章 旅途 话说江南前两年发生大水灾,冲毁沿途河海城市、村庄、良田无数,皇帝虽然减免水灾地区大部分税收并拔下国库赈灾,但受灾老百姓仍然是苦比黄连。 龙城是近河城市,四周河流水渠特别发达,地下暗河又多,因无预防,发起水灾来就特别厉害,为了保住这座城市,没办法,只能开堤泄洪了,这下子,下属的村庄就遭了大殃,水位上涨,村庄本就岌岌可危,上游再一泄堤,真成了“洪水猛兽”了——反正那一年宋家村死了不少人,邻近村落亦如此。 秋家因祖上是外来人口,村里的好地段轮不到他们,因此是在村头外落的户,那里地段较高,又临近山脚,洪灾爆发时,倒成了逃跑的先机。洪灾爆发是在半夜,家家户户都在睡眠中,虽然有防洪看夜的人,也扛不住洪潮来势汹汹,最前头那十几户人家只跑出了几个青壮,还是会游泳的,其余的不是给淹死就是给冲走下落不明,估摸着也是凶多吉少,后头的兵荒马乱,践死踩伤的也有好几个,倒是村外位置高的几户人家占了便宜。早在水位越来越高的时候,秋三娘就收拾好了家里所有细软,平时就放在方便取拿的地方,睡觉就放枕边,就是为了方便跑路,又听了芸娘劝说,在山上小浩天玩耍无意中发现的隐蔽山洞藏了些吃食,用竹筒预防万一的装了不少清水,三娘是个性情温和好相与的,见识又比他们这些泥腿子好,芸娘识字,还带着几家孩子认字,这村外的十来户人家,竟隐隐有以秋家为首的趋势,见得他们这般作为,自然也效仿,虽没山上藏粮食,也俱是打包整理好的,是以这洪灾一爆发,他们既保全了绝大部家当,又是安全撤退得最快的。 洪水足足半个月才退! 半个月! 一村人,开头虽有些吃食,到后来只能找些野草野果裹腹,后来连野草野果也难以找到了,那些带了鸡鸭鹅猪活物逃命的人家遭到了虎视眈眈,那些龃龉真是提都别提了。秋家虽然预先暗藏了些吃食,这种情况,哪敢光明正大拿出来吃喝啊?山顶就这么大,成村百多号人二百多只眼睛,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别人眼光,别人饿肚子,你吃食?呵,那你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别说唾沫子,光是眼神都能杀死你。秋家三口——当时秋云山在外县坐馆呢——只能借口去找柴火偷偷摸摸做贼一般摸去藏了吃食的山洞,每次偷偷带一些食物回来,然后千方百计避开众人目光填落肚,那斗智斗勇,真比农季最忙的时候还要累,饶是如此,饶是秋家两个孩子比别家偷偷摸摸多了些许填肚的,两个白皮米分嫩的孩子也是灌水汤包被咬开了口子似的瘪了下去,半个月,足足瘦了四五斤,脸色也蜡黄蜡黄的,真把三娘心痛死了。 洪水过后,必有瘟疫。那些漂浮海面人和家禽、牲畜的浮尸,避洪期间吃了淹死、有病家禽的人,等等,无不是瘟疫滋生的根源,这一来,又是死了不少人,还好当时天气已入暖,不然光是冻死的人就不知凡几。 那时候,小浩天也染上了发热症,别说正儿八经的医生,便是赤脚医生也找不到,药物更是没有,差点没把三娘急死,后来凭借着那来历不明的王公子留下的金叶子中的一片——秋家夫妇觉得这金子来历不明,一直藏好没敢用,这时候三娘不得已,只好咬牙拿出来了,也不敢直接用,那金叶子很精致,拿出去说不定病没治好还惹灾,用石头砸了个稀巴烂揉成金丸子,在龙城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请得一位老中医给看了病才逃过一劫,那时候秋家夫妇便起了心,若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到底城市比农村便利安全,只是去哪里、做什么——光是秋云山教学所得束脩也不足以养活一家四口,这才犹豫耽搁下来。 前年,先前秋云山教出一对小秀才那户人家,也就是三娘原先的主家来信,还想聘秋云山为西席,教府里三房的小公子功课——这是做熟了的东家,而且给出的薪酬也优厚,秋家夫妇有搬家到城市的心,商量了一番,秋云山便应了这份差事。 这家主家姓余,祖上做过京官,在省会同州一带,颇有些威望,后来家里一对公子小小年纪便过了乡试,家里欢喜之余,自然要更多的为他们谋划前程,就读国子监就成了最好的打算,恰恰余家生意也发展到了京城,家里人一商量,干脆举家搬迁了。 按理说京城王都,家里又是个不差钱的,要什么样的先生没?万万不到千里迢迢请以往旧先生的地步。只是这三房小公子,因是嫡孙,又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备受宠爱,因此性子很是有些顽劣,一年气跑了三个教师,读了两年书,连基本的《小学》也没学完。 大凡家里宠爱孩子的,孩子没学好,那肯定不是孩子的问题,绝对是老师教不好。家里老太太宠爱三子,对这三房出的嫡孙自然也是疼爱到骨子里,自没想过这孩子本身也是有问题的,只埋怨请的先生没能力,这般换了五六个先生,老太太也无计可施子了,最后还是身边婆子点醒:大公子家以前请的秋先生不就挺好?老太太和三媳妇才恍然大悟,对啊,咋就忘了这茬? 这才有了千里迢迢找秋云山来京的前情。秋云山也没踏足过京城,不知那里如何,两夫妇便定下了秋云山先去探探情况,待稳定了脚再回来接妻儿的政策。 秋云山也是个有能力的,学问好,对付各种性情的小朋友也别有一套法子,这三房的小公子是好玩儿的,也不拘着他正儿八经坐房间小书桌之乎者也,变着法子与他玩耍,寓教于乐,因他先前与主家有着“君子协议”:不能拘着他怎么教,老太太与三媳妇听闻这先生教得儿戏,况这小公子平素便是这般,亦不好多说什么,不想竟真把小公子教好了,家里老太爷检查学问,竟大有长进,真把老太太和三房家的乐得合不上口,对这先生越发敬佩,恰这三房有近亲在京城,家里也有公子适龄入学,听闻这先生连小公子那般顽劣的人也能教得好好的,那定然是有才学之人了,便跟三媳妇商量,送了束脩,私下又另给了好多好处,把家里的公子儿也送到余府学习了。 秋云山上京时,为了预防万一,是带了一大半那王公子留下金叶子的,加上自己教学所得束脩,府里时不时的赏赠,他私下又接些书局、府衙的文书抄写工作,又有人听闻他学问好,来找他捉刀,不免又得些好处,他吃穿用度,俱府里供应,他又记念家里妻儿,尽量避免到外头花销,后来更多了份束脩,一年下来,竟也小有积存。他便四下留意房子事宜,竟寻得一次不错房产,在望京的南城区,距离余府所在的大多富裕人家居住的东城不远,临街,最妙的的是有个小铺位,将来便是想做些什么小生意亦成,不然,租出去也可,有三间大房,两间小房,中庭和一个不错的后院,光线充足明亮,秋云山心内实在欢喜,只是售价过高,竟要二百两之多,秋云山虽薄有积存,一时间实在拿不出这许多银子,只能望“屋”兴叹。 不想那卖家出了些事,等钱急用,让人联络秋云山,只要一次性付清,便是一百五十两也卖了,老太太听闻先生有意置房产接家里妻儿来定居,想着他家人在身边,更能上心教导自己孙儿,况且,他家娘子,还是府里旧人、先前服侍过她的丫鬟呢,便借故赏了他些钱银,大媳妇是个聪慧的,闻歌知雅意,又念着是秋云山是自己儿子过去先生的旧情,亦有送赠,三媳妇自是不甘落后的,他还教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呢,竟凑够了秋云山的百金之数还略有剩余。刚好有在京城里做生意的邻村人要回乡,便托了对方带了些钱银回去与三娘,让三娘跟着乡人回京,那两个婆子是老太太给的,方便路上照顾三娘和秋云山一对儿女。那乡人本打算回乡半月便返京,不想家里老母得了急病,月余亦不见好转,眼看是走不了了,三娘心急,听闻龙城有商队要往京城方向去,辗转托了人送了些好处求得同行,一个星期前,商队往别城方向去了,她们这才独行。前两日三娘染了些风寒,在青县歇了一日,感觉好转些,又急忙赶路,不想半途变天,这才急忙寻了个破庙避雨,方有了遇上了镇南王府一对公子小姐的事,三娘听得公子小姐竟然肯带他们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哪有不肯的? 林祈云便令拔了一顶备用的轿子给秋家三口用,一路上烦闷了,亦会叫秋家姐弟过去陪说话,林佑安自是不能叫芸娘的,林祈云却能叫秋浩天,逗弄那腼腆,动辄脸红的小弟弟,林祈云觉得比逗她那颇有些书呆子气息的弟弟有趣,她也是喜欢芸娘的,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很聪慧,说话知进退,态度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比家里那对或是矫揉造作或是“文静淑娴”得闷葫芦似的两个姐姐合她胃口不知道多少倍,林佑安亦喜欢小浩天,他是家里最小,平日被拘着读书习武,身边跟着的俱是丫鬟婆子太监,连个玩伴也没有,难得遇到个比他小的——林家姐弟比小昊天大半个月——还是个什么也不会的,自觉有了当哥哥的烦恼,一路认真给他讲解这许多学问,小昊天不机警,却是个单纯的,那清澈崇拜的眼神,完全满足了未来小世子某种奇怪的虚荣;因此,一路上,五个大小朋友,虽然身份地位天差地远,却发展出了不小情谊。 这一天,终于到了王都望京。 三娘千恩万谢谢过林祈云姐弟和张公子、包统领——此次进京的侍卫领队,亦即是在破庙呵斥芸娘放肆的将士——在两个婆子的带领下,满心欢喜往自己相公购置的房子而去;镇南王在望京有府邸,林祈云姐弟先回王府,沐浴更衣完毕,再随宫中派出的公公去拜见自己的皇叔黄祖母。 这一别,再见已是月后。 第7章 宫中 秋云山听得妻儿已到京,喜不自胜,哪里还有心思上课,禀明主家,给两个学生提早放了学,匆匆赶回家团聚了。 不提秋氏一家久不相见合家团聚多么欢喜和乐,却说林祈云姐弟在王府简单沐浴更衣后,随着宫里派出的八位青衣宫人进宫—— 林震威派了三千御林军护送一对儿女进京,原本还想派两个幕僚一路上帮着应付大小事事务,不想卫王妃却认为皇宫艰险,这一路大小事也能锻炼人,况且他们乃镇南王府的贵子贵女,谁个敢得罪,倒不如让他们预先练习下应对,是以一对小姐弟外加一个年纪稍长其实也还是个小孩的伴读,一路上竟然连个可以商量和谋划的人也没有,所有大小事务,全靠他们自己出面应对,不可谓不累,可待人接物却也获得了长足的进步,尤其身为伴读的张书恒,他在家里便被爷娘兄长千叮万嘱,预先训导各种应对甚至是刁难,搞没小小心灵满是阴影,这番得到锻炼,知道自己能力,对未来也有了更多的信心,只是这番担当,实在累,这种感觉,三个大小孩子是一致的,是以在破庙遇到年纪相当的秋家姐弟才生出了这般亲近和喜爱之意。 皇宫不比北平的镇南王府,也不比王都内的府邸,更巍峨雄伟,摆设无一不精美,处处彰显着皇家气派,宫内的内侍都惯性的躬着腰,用前脚掌着地走路,宫内地板又光滑,走路俱是一溜儿不带声响的,两姐弟俱留了心:以后说话定然要更谨慎,不然说着话,人悄不溜声的走过来让听了去可不妙。 两姐弟没进过宫,皇宫内又是处处精妙,一般人难免好奇,可两姐弟一应目不斜视,只管随着引路的太监前行。宫城内婢女内侍皇妃皇子朝臣,来来往往,却都极安静,见着小太监引着一对米分雕玉琢的小娃儿进来,好奇的也不过多望两眼,却不会贸然前来打招呼,有机警、耳目灵通的便猜测这定然是镇南王一对双胞胎了,暗叹一声果然好样貌,真个伺奉菩萨的童子样。有想得深远的,已想到自家家族是否有适宜的女孩儿…… 当然,这些都与林氏姐弟无关,他们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面见皇帝。皇帝日理万机,自然不是谁都可以随时晋见。林氏姐弟快到京时,预先派人快马进京请安,今日的事是早定下的,只是上书房乃重地,进去还需通报。两姐弟安静站在朱漆彩绘的廊下候宣。廊内有三个等候召见的大臣,看见林氏姐弟俱稍带好奇的看了过来,却并不过来搭话,只一面白有须、年约三十的中年男子含笑朝着他们微微颔首,林佑安好奇,可也不敢有大动作,微微颔首当是回礼,倒是林祈云大眼睁睁的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若是大姑娘这样笑,定然失礼又难看的,只是她年幼,又长得十分精致漂亮,这一笑,仿佛如花儿初绽,只觉得娇憨可爱,断无惹人不喜之处,况且这笑带着一股子亲昵劲,像是已知晓他身份,是以才报以这么个笑容,所以中年面白男子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两成,觉得自己妹妹这对龙凤胎着实可爱,指不定母亲见着多欢喜! 林氏姐弟并没有等多久。皇帝正在议政,听闻两皇弟妹已在门外,忙遣退了几位大臣,又想起卫国公府的嫡长子、翰林院三品编撰,林氏姐弟的舅舅卫正嘉也在门外候宣,并一应宣了进来同说话。 两小孩儿一进来,俱是恭恭敬敬三叩首呼万岁,再然后才是跟“皇兄”身份的皇帝请安,皇帝虽然忌讳镇南王兵强马壮油水肥,可那毕竟是政治,暂时还扯不到这两小孩儿,况且,他以“仁”治天下,对着自己远道而来皇弟皇妹,便是不喜欢,也得摆出慈爱的样子,何况这两孩儿米分雕玉琢,礼数十足,不由得也生出几分喜欢,他早听闻自家皇叔皇婶有一对龙凤胎,长得十分相像,今日一见,若不是装束的不同,倒教人花了眼睛。 他连忙让平身,赐座。又给介绍卫正嘉,两孩儿又是一番跪安问好礼数,这才齐齐落座,品茶闲话。皇帝怕他们风尘仆仆,肚中饥馑,又另赠了些点心。 皇帝先从林震威夫妇的近况问起到路上际遇,又问起林佑安功课,还着卫正嘉当场考问了一番,说了些入宫就读之事,又说到住的地方,林祈云仗着姐姐身份,给弟弟请了皇帝,让林佑安带来的伴读侍卫丫鬟婆子嬷嬷家俬被褥书籍俱入宫伴侍,只道自己弟弟年弱,又是个娇惯的,认床认物,是以搬家似的带了这许多甚物、老人——大凡藩王世子公子进宫伴读,原则上是不能带自己的丫鬟婆子嬷嬷侍从,只是这些世子公子俱是各家嫡子爱子,身娇肉贵,皇宫派遣的丫鬟婆子再细心侍候,又焉比得自家用惯用熟的?虽是质子,可若有个万一,便是皇帝也不好交代,是以,进京伴读的世子公子自带丫鬟婆子嬷嬷侍从,几乎成了默认惯例,只是连家俬被褥也带上的倒是罕见,只是林氏姐弟未进京之前,林震威为了给自己宝贝儿子谋个更妥当的去处,已先行跟皇帝扯皮了一番,说自己嫡子年幼娇弱,还有个认床的臭毛病,家俬甚物也只爱用熟用惯的,届时进京少不得大搁小搁,让皇帝不要笑话云云,皇帝为了让林佑安进京,他便是将整个镇南王府搬来也没意见,何况不过区区几个婆子丫鬟,几件家俬甚物,皇宫还装不下?当下听得林祈云再提,自然一口应承,“俱一块儿进来侍候安儿便是了。” 聊完天,卫正嘉告退,皇帝带着一对堂弟妹到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 林震威非太皇太后所出。乃是过世的刘贤妃出。当初两个女人争宠争得天昏地暗,太皇太后连带着对林震威也深恶痛绝,当初太子急病,先祖顾及着年幼的皇太孙,即当今的成帝,怕他日后势大掣肘自己孙儿生出祸患,硬是狠着心肠,让他顶着“镇南王”的头衔从丰饶的南方迁到了荒僻的大西北,当时刘贤妃差点没哭晕,而太皇太后则是自太子疾病后首次睡了个好觉,醒来饭都多吃半碗。 她厌恶林震威,对他一对儿女自然没什么好感,只是面子工程仍然要做的,何况皇帝亲自带来。 太皇太后带着韦贵妃接见了林氏姐弟。韦贵妃是太皇太后娘家侄孙女,皇帝的侧妃,三皇子的母亲,人长得娇艳美丽,又会哄人,深得太皇太后欢心,是以这种场合,太皇太后明知韦贵妃不该出现,还是带着她出现了,可林氏姐弟接受的是正儿八经的皇家教育,对地位身份这种东西最是敏感,见着这韦贵妃,就知道这太皇祖母存心恶心人了,垂首下暗对视一眼,心下有了计较,是以对太皇太后尽了礼数,对韦贵妃却只是微微弯腰拱手喊了声“贵妃娘娘”便罢—— 韦贵妃当下脸色就不好了。可又发作不得,毕竟,林氏姐弟年纪虽小,辈分却跟皇上一个级别,跟她更是毫无关系。 太皇太后也感觉被间接打脸。只是也发作不得,脸色沉了两分,她虽保养得好,可毕竟上了年纪,嘴角垂拉着,两条法令纹显得尤为严肃可怕。 一时气氛有些难堪尴尬。只两个孩子若无其事、一派皇家气度地品着茶。林佑安面上淡定,心下到底有些忐忑,只是卫王妃来之时便千叮万嘱过,对皇帝要千恭敬万恭敬,只是旁人若欺负了去,断不可镇南王府未来世子的气势,宫中最惯落井下石,若是势弱了,便是连站稳也难,他是镇南王未来的世子,一干下贱若敢欺负他,那便得狠狠整治,断没息事宁人的说法——这番话是卫王妃私下教导两姐弟,要是给林震威听见了,恐怕也得惊叹一声卫王妃的心思、手段!林祈云胆大,是心安得理所当然,皇帝还没有撤藩呢,既然没有撤藩,就得好好养着她弟弟,还得仔细,别生出个不测。他弟弟就算是质子,也是身份尊贵、地位尊崇的质子,一个小妾罢了,给她个礼,算给面子了。 年轻的皇帝顾全大局,假装没看见太皇太后丝丝微微的冷气息,笑着打开话题,“皇祖母,朕忙了一上午,刚带着云儿安儿一路走过,肚子可是空泛了,皇祖母该不是一杯茶就想打发朕吧?” 皇太后这才笑了一声,“哀家还能饿着皇上不成?早准备好了。”又对林氏姐弟淡淡道,“云儿安儿也尝尝本宫小厨里厨子的手艺。晚上再给你们设洗尘宴。” 林氏姐弟谢过,韦贵妃借故去看看桌椅食器是否安排好带着一阵香风离去了,倒是识趣的再没出现。一顿饭,皇太后虽然说了些绵里藏针的说话,也被两姐弟机警的应付过去,到晚上有各位皇子公主出现的接风宴也没出什么漏子。 吃过晚宴,林氏姐弟赶在宫门关闭前离去。卫国公府早派了轿子在城门前候着,待人一出来,就接回了府中暂住。林佑安还有小半月才入学。府里和宫中自会有人安排进宫事宜,各种门路打点,卫国公府一应包揽,自没他姐弟需要操心的。这一小半月,林氏姐弟或承欢外祖母膝下,或是跟着府中家人游览皇京,饱览各处名胜古迹、风景之地……倒是玩得欢快。 时光飞快,小半月过去,林佑安进宫了。 林祈云则忙着跟京城各府邸的千金小姐结识——这是卫王妃交代下来的任务——交流情谊,还有就是,等着她皇祖母的寿诞来临贺寿。 这一天,她无聊了,便换了身男孩儿打扮,带了几个丫鬟家将,出门闲逛去了。 秋家那对姐弟,说他们家在哪里来着? 第8章 援手 在林氏小姐弟宫里宫外的忙着各种交际应酬玩乐的个多月里,秋家三口子也在为生计奔走忙碌。 三娘上京前,已经把家里的十几亩良田卖掉换成了银子,房子出于某种“留个后路”的想法和祖坟的原因倒还没卖,三娘给了些钱银托邻居帮照看。一家三口——秋云山还要坐馆,在家里团聚的第二天一早又回余府了,因往来较远,要到休沐才能回来——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把新家里里外外的收拾干净漂亮,这房子价钱虽然贵了点,但是是真好,宽阔明亮,中庭后院的,再种些花草蔬果,更是怡人,不过暂时还管不上这些琐事,只能日后有了空闲再细细拾掇。三娘收拾好了家里,买了些礼品去看望原家主余老夫人,聊了些闲话,老夫人瞧着她是个命好的,生的一对儿女又精灵可爱,多有赏赐,还问三娘要不要回余府帮闲,只是三娘出于照顾儿女又不愿受困囿的原因,婉拒了。 可这京城什么都要钱,买棵青菜都要钱,龙城一个煎饼才三文钱,这里竟然要五文钱、六文钱,钱流水似的出去,三娘实在心急,总得找个什么法子补贴点家用啊。于是一家三口没事便在市场闲逛,琢磨做点什么生意才好,最后还是在小昊天的一句话里得到了启发:三娘给小昊天买了些小汤包当零嘴,但小昊天觉得:还是娘包的最好吃了——三娘跟秋云山一商量,最后决定:开个包子铺卖小汤包。 请工匠设了两个大灶炉,买了大小蒸笼、盛装馅料、和面的木盆,客人用的碗筷等等什物,最后秋云山趁着休沐跑了几次府衙办下了印子,秋家的“热腾腾包子铺”正式开张了。开张那天,秋云山怕没人气还特意请了几个好友早早去捧场,结果包子还没蒸熟,飘出来的香气就吸引了不少人询问,再一听新开张五折优惠还送热汤,不少人就落座了,其余人一看,这么多人,味道肯定好,于是也过来凑热闹了,等包子一上桌,啊哟,真不错,皮薄馅料多,咬一口,满嘴流油,香味浓郁,一笼才十个,哪够吃啊,再来两笼,打包几笼回家给老婆孩子吃也不错,就这样,清晨还没过一半,因担心卖不出并没有准备多少材料的汤包就卖完了。 关了店门,一家四口——店铺特意选了个秋云山休沐的日子开张的——盘算了一下收益,打了折扣,又赠汤品,竟然也没亏,还赚了小半两,那以后没折扣没赠品还得了?一家四口都开心不已,第二天准备更足,也是很快卖完。没几天,“热腾腾包子铺”就打出了不少名声,有些人听说这包子好吃,还特地跑老远或是绕路来买。包子美味,还有两个可爱的小跑堂,姐姐更活泼点,弟弟逗逗就脸红,客人们都愿意多坐坐,这店铺位置小,前头的客人占了座位,后头的就没地方坐了,从而流失了不少想吃包子但没地儿落座又不愿意边走边吃觉得有辱斯文的客人,芸娘就想了个办法:带走的多送两个包子!这一下子,打包的客人觉得占了便宜,后头的客人也有座位可坐,两得其美,“热腾腾包子铺”的生意就更好了。 一个月下来,扣除请工匠、买各种开店用具、走官衙办印子等杂七杂八的钱,竟然赚了二两多银子,三娘有些傻眼,要知道,农家好的年头,一年下来也不过三四两,四五两,这一个月竟然就有二两多——还不包括那些杂费——简直……简直好赚得让人难以置信。 三娘的劲头更足了。 所以,当林祈云领着几个家将一路打听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三娘在灶台后忙碌地包着包子和穿梭送包子、收钱银的秋家小姐弟。林祈云颇感意外地地笑了声,心说这三口倒是个勤快能干的,这一会儿功夫就拾掇出了个包子铺,看样子生意还蛮不错嘛!她挥退了家将,自个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坐下,芸娘给客人上桌了包子急忙过去招呼,“小客官,你……”余下的话就吞回肚子变成了惊愕,林祈云笑盈盈的看着她,眨巴了下眼睛示意“不要说出来哦”,芸娘这才笑了起来,“小……少爷,你要什么馅料的包子,有香菇、白菜,韭菜口味的。” 林祈云想了想,“都送上来我尝尝。” “哎,你稍等。”芸娘欢快的笑着应了一声,回去端了三笼包子和配包子吃的酸笋汤过来,心照不宣的彼此对视一眼,芸娘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祈云慢条斯理地尝着包子,忽然听得芸娘拔高了的声音道:“这两位客人,你们还没有给钱呢!” 那是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良善辈。其中左脸有道疤的男人怪笑道,“小娘子,我们出来匆忙,忘记带银子了。下次给。” “两位大爷前两天也如是说。一次两次便罢了,毕竟谁个时时刻刻惦记着钱银事,可总归不会次次都忘记,小店利小底薄,实在经不起三番四次拖欠,还请两位大爷今次就把账结了吧。” 一句话,叫所有人知道,这两个家伙不是第一次白吃了。周围的人顿时指指点点,刀疤脸下不了台,恼羞成怒吼道:“我来帮衬你们家,就是你们家的福气,也不想想我牛三爷是什么人,吃几笼包子还要给钱的?给你个泼天胆了。” “王子犯法还与与民同罪呢,几位大爷就算地位高贵,也是要给钱的。难道两位大爷威风凛凛,连几十文银子也拿不出,既然如此,小店也就作罢,不过能否请两位大爷日后不要再来了呢!” “啊哟,你这小姑娘还狗眼看人低了,我今天就不给,我明天还得来,我看你能拿我怎样!”刀疤的同伙,一对横眉特别粗的男人就笑了,一把拽起旁边桌的客人掷开自己大模大样坐下,还把那客人未吃完的包子拈起一个放到嘴里,嚼巴嚼巴,一副“我就是要撒赖啊你拿我怎么样”的无赖样,被拽起客人敢怒不敢言,旁边的人议论声更大,却没个敢仗义执言,那两无赖更得意了,三娘赶紧上去拉住芸娘,好声好气的赔着礼想息事宁人,可她这一番客气,对方反而更嚣张了,对三娘放话:不但要白吃白喝,还要每月给他们五两银子,不然就要她们好看。 “哦,怎么个好看法,能不能说与我听听?” 两无赖正敲着两母女惶恐苍白的脸得意,想着要不要再放几句很好,忽然听得有闲闲地抛了句,顿时怒了,谁这么不知死活? 那声音又悠悠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然当众勒索,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啊?” 粗眉勃然大怒头也不回地吼了句:“老子就是王法。” “哦?”林祈云轻哼一声,反问:“你说什么?” 粗眉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一个穿着富贵的小公子,有点胆怯,可众目睽睽之下之下又下不了台,就硬着脖子应道:“老子就是王法,怎地?” “极好!”林祈云冷笑,“啪”的就把镇南王府的令牌拍在桌上,“来人,给我找京城府尹来,我倒看看谁是王法!” 那牌子上可是盘着龙啊!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那两无赖吓得屁滚尿流,撒开腿就想溜,却被一早就候着的家将一脚踹趴下—— 皇家贵公子抱不平,这种热闹,谁不爱看?这下人更多了,“热腾腾包子铺”被围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三娘不知所措,想上前对林祈云说什么,却被芸娘扯住了。芸娘在三娘耳边说了几句,三娘这才按捺住心慌没再有任何表示,因为芸娘对她说:王府家的小姐也许不想暴露与我们相识的事实,我们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比较好。 林祈云就在众人里外三层的围观下慢条斯理吃着包子,并且按照着吃汤包的标准步骤:先咬破一个小口子喝里面汤汁再吃包子。 望京的府尹来得很快。他来之前,已经得知对方的身份,差点没吓晕,到底哪个不长眼的得罪这得罪不起的主儿啊!心里把那闹事的千刀万剐了。因林祈云还没受封,他只需要虚虚一揖便算尽了礼节,林祈云在他的揖拜里慢条斯理的放下了筷子,指着地上的粗眉,“刚才他口称‘老子便是王法’,你告诉我,是与不是?” 刀疤连忙澄清自己没有说,不过没人理会他。府尹连称岂有此理,并且信誓旦旦定定要重重处罚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吓得粗眉又是一番屁滚尿流,他痛哭流涕:大人,冤枉啊,不关我们事,我们也只是收人钱财,替人……是前面‘占家包子铺’的占三给钱银叫我们来捣乱的,真的不关我们事,大人饶命啊。” 他这番话,在府尹来之前已经喊了好几遍,只是林祈云并没有理会他,倒是周围群众议论纷纷,纷纷说这占家的怎么这么下流,啊哟,以后再也不能去他家买包子了诸如此类的说话。收到消息赶来的占三夹在人群里瞧着事态发展,汗流浃背,差点没晕过去,他就是看不得这娘儿们开的铺子抢走不少他家生意才想的招数,怎么知道这小娘儿们运气竟然这么好遇到贵人,他真是悔不当初! “天子脚下,还有威胁勒索、冒犯天威这种事……”林祈云老成的叹叹气,摇摇头,“这位府尹啊,若你不处理好,我可就的禀告我皇兄了。” 言下之意,只要处理好了,就不禀告了。府尹连连作揖表示必然要狠狠惩治,严加处罚。林祈云哼了声,扔下一锭银子,仿佛自言自语,“出来闲逛也碰着这等郁闷事,没趣。走。”唤了家将,大摇大摆地走了。围观的群众不用驱赶,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去道。 府尹忙令抓捕了两名地痞押回去审理,罪名估计轻不了,人群里想溜走的幕后主使占三也被眼尖的人们发现举报,一并抓了回去。 芸娘趁着人多忙乱,抓起了林祈云扔在桌上的银子追了上去,没一会便追上了。她把银子还给林祈云,“你帮了我们大忙,怎么还敢收你银子。你拿回去吧,谢谢你了。” 林祈云“嘻”的笑了,“还有嫌银子多的?” “不是。我……那个……” 林祈云摸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说起来,我还真帮了你们一个忙。只是这银子是我给的,你就用我给的银子和一句‘谢谢’谢我?” “那……”芸娘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家有什么可以谢人家镇南王府的千金小姐的。 “嗯?” 芸娘涨红了脸。 “我就等着皇祖母的寿诞,寿诞过了,就回西北了。现在闲得要死,在京城也没识什么人,我听说什么‘报恩寺’的景色不错,我还没去过,要不然你明天陪我走一遭当谢礼?”她见着芸娘久久不回应,不乐意了,“不乐意就算了。”说完转身就要走,芸娘赶紧拉住她,“那……那好。我们明天哪里见。” “明天辰时,你候在这里,我让人来接你。” 芸娘郑重的点了点头。 第9章 桃花 芸娘回去与三娘说了明天要与王府的小姐去报恩寺的事。三娘感觉芸娘是个主意比自己这大人还多的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关了包子铺门后,回家翻箱倒柜的给芸娘找好看的衣服,又嫌都旧了,加上这个月小有进项,干脆带了一对儿女去买新的,芸娘说了好多遍不用,不解自己母亲不过去一趟寺庙,干嘛还得特地买新衣服,新衣服不是过年才买的吗?芸娘好笑,柔和地解释:人家是王府的千金,咱不能穿得多豪华体面,至少也要穿得新净整齐,不然别人笑话的可不只是你,还有镇南王府千金的面子,说镇南王府千金交的朋友怎么这么寒酸?你愿意这样吗? 芸娘懵懂的摇了摇头,又疑惑:可是……爹爹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三娘好笑:你爹爹说的自然有理,可是这世人大抵先敬衣裳后敬人,既然咱家又不是买不起,何苦遭这种罪受?京城的人家啊,便是寻常人家,平时也会裁个一二套新衣裳,不过咱家凑巧,你就不用多想了。听娘的。 芸娘这才释然,点头,乖巧的说:谢谢娘亲。 三娘带着一对孩儿在成衣铺里千挑万拣,终于选中一套浅水蓝的,只是衣裳有些长,又另给了几十纹老板让加急赶工修改。衣裳傍晚便送到了家里,芸娘长得好看,穿上那像云雾缭绕的时款衣裙,真个仙儿似的,看得老板娘直夸口,说要让京城里的小姐们看见,保不准得把她店铺里的衣服抢光,小昊天也在旁边看着她姐姐傻笑,一个劲儿的说:好看,好看。 三娘又悄悄的塞给芸娘小半两银子和几十文铜钱,芸娘惊呆了,不知所措地嗫嚅,“娘……” “拿着,若是有个什么使用,当用就用。没用,回来再还给娘。” 连夜给芸娘做了好些小巧精致的点心,一大早便给大锅里蒸上,然后装食盒让芸娘带上。 芸娘谢过三娘,拿着食盒在昨天约定的地方等候。那些个路人,见着个漂亮小姑娘站在路边,都会都看几眼。不一会,街道响起的的马蹄声,马上人看见芸娘跳了下来,正是此次进京的侍卫队长包统领,他对芸娘一抱拳头,“秋家小娘子,请随我来。”他把芸娘抱到马上,又翻身上马,马儿再次的的的跑开了,到了无人处,再开始撒腿狂奔,芸娘从来没骑过马,又是慌张又是欢喜,紧紧的攥住了食盒的挽手,眼睛感觉都不够看,看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就花了。 出了城,再纵马奔驰一会,就看到一队马车队候在那儿了。包统领翻身下马,再把芸娘抱下来,到轿子前禀告:“小姐,我把秋家小娘子接来了。” 林祈云掀开布帘子,笑嘻嘻的探出头来,“上来吧。” 一旁侍候的宫人忙拿出个踏脚,让芸娘踩着扶了她上去,又把她的食盒递给她。芸娘抱着食盒钻入了轿子里。 轿子宽敞舒适,四周皆铺设了厚厚的软垫,一旁还放了个小茶几和一个三层高的架子,摆放着一些精巧的玩意,祈云上下扫了芸娘一眼,笑嘻嘻的打趣,“今个儿咋穿得仙儿似的,好生漂亮。” 芸娘脸一红,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了。 祈云又问:“你抱着什么?” 芸娘忙说,“是糕点。我娘给做的。你要不要尝尝?我娘做的糕点可好吃了。“ 祈云想着昨天吃到的汤包的味道,点头,“好。“又伸手在旁边暗格拿出些酸梅、山楂、腌渍甜梨,玫瑰云片等等小零嘴,两人吃着零嘴,边聊天,偶尔从两侧小窗往外看看景色,倒不觉无聊。 祈云吃了一片核桃云片糕,那云片糕又酥又米分,祈云唇边沾了点米分末,芸娘在家是照顾惯了小昊天的,见状便嗔笑着道,“看你,吃得满嘴都是——“说着就要伸手过去替她擦掉,手快伸到对方嘴边方反应过来对方身份,不是她弟弟,是镇南王府娇贵的千金,手尴尬顿住,羞得面红耳赤,祈云却是像没发现她的尴尬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往自己嘴边抹去,”哪里啊,快替我抹掉啦!不然给那些宫女太监看见,回去禀告我母妃,又得说我粗鲁了。“ 芸娘这才把心定了定,轻柔地的替她抹去嘴边的米分末,“好了啦!” 祈云朝她灿烂一笑,“谢谢。“又说,”你真乖巧啊,其实我娘就想要你那样的女儿。哎,可惜啊,生了我这样的……”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芸娘退回去坐好,脸上的热还没完全褪去,小声的说:“我觉得你挺好。啊——”被林祈云忽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她惊慌失措,“林……林……林……”结巴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真的吗?”祈云眼睛闪亮的盯着芸娘眼睛。 芸娘只好重重的点了点头。祈云撇嘴笑了笑,缩回身子靠着坐垫懒洋洋地看着芸娘乐,“其实我也这样觉得。” 芸娘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只好不知所措的笑了笑算是附和。 从京城西侧门出发到报恩寺,大约要一个时辰。祈云和芸娘聊天时零食吃多了,到了报恩寺所在山脚下,两人都有点吃撑了。林祈云没急着上山,在山脚下让宫人煮了些消食茶吃完,才带了几个随身丫鬟和侍卫,也不坐轿子了,一路行走上去。 时值五月,青山苍翠,草木芬芳,气息好极了,祈云在京城里待得很是有些乌烟瘴气的感觉,此刻青山绿水,花香草青,整个人都放松了,她伸展了一下肩膀,扫了眼身后走得气喘吁吁的宫人,带点挑衅的看向芸娘,“敢不敢跟我比赛看谁跑得快,看谁先跑到山上?” 芸娘在上京路上,本来与她有些情谊了,经过方才一番相处,那因时间而生疏了的情谊自然而然回来了,当即一撩裙摆,做出要跑的姿势,“来就来,我还怕你不成。”她笑着说;祈云喜欢她的爽快,哈哈大笑着,一撒腿跑了,芸娘惊呼一声,说着你怎么这么赖皮啊也追了上去,身后的宫人目瞪口呆,口里叫着“哎,哎,小姐,别跑啊……”只好再使出吃奶的劲儿追赶。 祈云比芸娘快了一步先到寺门。她笑嘻嘻的看着芸娘,“我可赢了。”芸娘气哼,“不算。那个……你赖皮。” 祈云乐了,干脆更赖皮了,“可是也没规定不能赖皮啊!” 芸娘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祈云用指甲刮了一下芸娘红扑扑的脸,故意问:“是不是啊,芸娘?” 芸娘老大不情愿的撇了撇嘴,也故意道:“是啊,芸娘。” “你……”祈云没辙的看着她。两人视线无意中对上,不由得“噗哧”的笑了出来,都乐了。 这时,后面的宫人喘着大气追了上来,口里不住的叫着小姐,祈云不耐烦,扔了一句,“你们自个儿玩。别跟着我。”拉了芸娘手臂往寺庙里走去。 报恩寺是京城名寺,历经三个朝代依然屹立不动。只是因为离京城较远,除了初一十五或是其余特别节日,香客并不多,倒是在此寄居求学的学子不少,因此外围的墙壁布满诗词画作,亦算是寺庙一景。祈云一路看过去,不由得想起自己弟弟,感叹道:“可惜我那傻弟弟来不了,不然倒是可以让他在此掉掉书袋。”听得芸娘直掩嘴笑。 庙里香客不多,可也还有零星几个,俱是些妇人,烟雾缭绕里,各自神色虔诚的祈求跪拜着。祈云和芸娘俱要了香点上,拜了拜,心里续了愿望,便由跟上的丫鬟插到高高的香炉里,又各自捐了些香油钱,有个跟随的小丫鬟看着芸娘小心翼翼的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几个铜钱放进功德箱,暗自不屑的撇了撇嘴,这谁家的小姐啊,比她这丫鬟还小气?出了寺庙,祈云便问芸娘:“你许了什么愿?“ “许的愿望怎么能说出来?” “那好吧。“ 两人信步在寺庙四周行走,林祈云开始还兴致勃勃,后来便有些颓了,叹气,“说很好看,也不过如此。” 京城王府的侍卫便笑着说,“这报恩寺最出名的是桃花,可这三月、四月都过了,桃花也就只剩下伶仃几朵,自然比不得鼎盛时好,三四月时,繁花似锦,红彤彤一大片,那才叫好看,那时候也最热闹,每天来赏玩桃花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原来如此。“林祈云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公公机警,“要不,小姐和秋家小娘子去庙后的精舍歇歇,待会吃过斋菜再走?老奴听说这里的素斋也颇出名呢!” “那便如此吧。“ 李公公赶忙让人去准备了。 走过一片桃林,祈云看见枝头残余的桃花,其中一小株长在低矮处的,密密的挤了三五朵,不繁艳,倒娇俏可爱,伸手摘了起来,叫芸娘站住,硬是别到了她发髻上,对身旁的李公公笑道,“我常听我那些书呆子兄长吟哦什么‘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看芸娘这脸红扑扑的,比桃花还要红上两分,李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李公公笑着鞠身,“秋家小娘子长得好看,戴花自然也好看。“ 芸娘一张脸更红了,“没带你们这样笑话人的……你给我戴花,我也要给你戴上。“ 祈云大方地把头伸过去,“戴就戴嘛,咱也来一回‘人面比桃花红’。” 芸娘选了一株,李公公给她摘下,芸娘把花别到对方发髻里,两人互相端详着,感觉都有些傻气,不由得哈哈大笑。李公公虽然不知道这两小孩在笑什么,可看着两个可爱孩子笑得天真开怀,也不由得跟着微笑了一个。 两人又游玩一会,便到收拾好的精舍休息了。吃过了斋菜,两人都有些困乏,便让宫人铺了被席,去午睡了。芸娘睡了一半,内急了,迷迷糊糊爬起来,走到门边,却听得门外一把压低了的声音道:“香云姐姐,跟小姐一起的是谁家的小姐啊?好生寒酸,捐个香油钱竟然是三五文钱,亦不嫌丢人。小姐怎么会跟她好的?” 那叫香云的厉声,“闭嘴。主子的舌头也是你可以嚼的?” 外头一下没了声音。芸娘迷迷糊糊好恍恍惚惚里,一下子惊醒了,脑子回响着三娘的说话:丢的可就不只是你的脸了,还有镇南王府千金的脸——竟不觉呆住了。 “你怎么起来了?”忽然,镇南王府的千金站在了她跟前,芸娘又是一惊,天气已经开始有些热,她竟感觉背后出了些微的汗渍,她嘴巴张了张,有点似梦非梦的眩晕感,“我……我……我我要小解。” 祈云打着呵欠,“那还不去?回来再睡会。差不多我们就回去吧。”说完又往床上走去。 “嗯。” 待芸娘一离开,祈云像是犯困得厉害的脸便凝住了。眼睛里冷冷的。 回到镇南王府第一件事,她就是叫来管家,“把那个叫冷云的丫头掌嘴二十,发卖出去。我们府里不需要多嘴多舌的丫头。” 管家喏喏,“是。” 第10章 邀请 最近京城都在流传“贵公子仗义出手,包子铺前耍威风”的故事,还有说书先生将故事搬上了茶楼酒店,每每说到小公子一拍令牌,眉色不动的道“我倒要看看谁是王法”的时候,听众轰然叫好,真觉得痛快极了。只是故事虽火,但贵公子的真实身份知道的人却不多,知道也不敢多嘴,于是,便有了各种身份上的猜测,有说是侯府的,有说是各国公府的…… 秋家的包子铺无形中火了一把,生意更加好得不得了,人都也有好奇心,想着这贵公子都喜欢吃的包子,该得多美味啊!得,反正也就十来文钱,咱也去尝尝,说不定还能遇上贵人,那就赚大发了。由此造成一种现象:大凡大小酒楼店铺有年纪小小的孩儿来吃饭喝茶买东西,从掌柜的到跑堂,无不比别个热情上几分,就怕贵人来了自己店铺,自己竟然有眼无珠错过了。 祈云的贴身大丫鬟学给祈云听这些时,一直捂着嘴窃笑,祈云听得直翻白眼:个些无聊人!另一叫巧云的丫头打趣,“若小姐是男的,年纪再大些,全京城的大小姑娘就得惦记上,非君不嫁了。” 祈云吃着点心,撇了她一眼,“是了,你年纪不少了,合着也该家人了。回去我就跟母妃说。“ 正巧一嬷嬷走进来,听见了巧云的说话,便呵斥巧云,“胡说八道什么?别仗着小姐宠你们,便没大没小。看什么时候发落了你出府。” 这李嬷嬷是王妃身旁得力的嬷嬷,此次特地拔给了祈云使用,身份地位超然,巧云一个小小丫头哪里敢跟她对撞,吓得连忙低头求饶声称不敢求嬷嬷恕罪,祈云也不想聊天几句便变成训斥大会,便问嬷嬷,“什么事?” 李嬷嬷恭敬的说,“户部周尚书的千金发来花帖,小姐你看……”拿出一张精美的请柬,祈云一听,连翻看的兴趣也没,“无聊,不去。”就一群大小女人在那里无病□□的嚷几句花啊草啊雨啊愁啊忧伤啊,这样的花会她去过两次,每次都一身鸡皮疙瘩的回来,无聊至极。 “小姐,听说这花会宫里的皇子们也会来呢。” 祈云一听,宫里的皇子们会来,那皇子们的伴读,包括她的傻弟弟也会来咯?她接过花帖翻了翻,原来这是户部尚书周观阳一对儿女举行的“惜春宴”,这周尚书颇有才学,一对儿女更是出色,他的儿子周光耀可是京城大大有名的才子,只是因为自己父亲的关系一直没有参加科考——周观阳历任几次会考主试官,他的儿子为了避嫌,只能放弃了。 其女周玲儿不但才名远扬,相貌更是一等一好,此次的惜春宴女客方面便是由她负责,其兄则是负责请京城的贵公子们。据说还分出了彩头,由其父和翰林几位博学之士当主试官,要分出男女状元、榜眼、探花呢! 想来京城的名媛公子都开始准备了,就为了在明天的惜春宴大展身手。祈云自然不在乎那什么彩头,她去就为了见见她那傻弟弟而已,可是……真要吟诗作对什么的,虽然她老嘲笑她弟弟,她还真不擅长这玩意呢!若说她堂堂一镇南王府嫡女,连首什么海棠、桃花、芍药、迎春诗都做不出…… 不是了。 “来人。让包统领去秋家把芸娘接过来,就说我有事找她。” 不消一刻,包统领把人接来了。芸娘正在家里帮忙整理后院,听闻祈云有事找她,虽然不大想与她再有什么牵连,仍然随了包统领赶过来,有个老嬷嬷引她到祈云居住的“停云小轩“,芸娘想着有什么事,一路上虽然亭台楼阁风景雅致倒无无心欣赏。那嬷嬷上回没跟着去报恩寺,所以没见过芸娘,只听说小姐回府后大发雷霆发落了一多嘴了这小娘子一句半句的随身丫鬟,因此不免好奇,自然多打量了几眼,见她低眉垂眼,神色肃穆,倒十分有规矩,不由得多添几分好感,态度越发恭敬。 祈云正在练拳。从离开西北镇南王府,她的功课倒是乐得先放下,只是拳脚功夫倒比西北王府时候还要勤奋上两分。她年纪虽小,力量也不算大,只是一套拳倒耍得有模有样,十分气势,芸娘看得惊讶,倒忘了忐忑不安及重重心事,看得错不开眼。祈云眼角早扫到她的存在了,抛眼笑了一个,耍得更用心了,待一套拳刷完,接了一旁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汗笑嘻嘻的走了过去,“好看吗?“她开心的问,那笑容灿烂得芸娘不由得直点头,“好看。”比卖艺耍得差一点。 祈云热情的拉住她,“那我教你!” “我?“芸娘震惊了,缓慢摇头,”不要……我不会……不行的。” “你女状元都可以考了,这一套拳还在话下?”祈云拿当初小昊天的话打趣她,可怜芸娘一张脸涨红了,“你……你别老拿这个……笑话我啦!” “好啦!开玩笑。这样……”祈云拉动着芸娘手脚摆了个起手式,说,“别觉得粗鲁,女孩子家学打拳,不但可以强身健体,美容养颜,还可以保护自己。”这是当初林震威教祈云拳法时说的话,现在她又送给了芸娘,“你学会了还可以回去教你弟弟,以后谁还敢欺负你们,揍趴他。” 她这句“揍趴他”说得掷地有声,极有气势,听得、看得芸娘傻了,一时忘了反抗,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祈云问:“我……我可以吗?” 祈云觉得她的眼睛有着一种星星似的希冀光芒,当下毫不犹豫点头,“当然啊,学好了,别说一个两个,十个也不在话下。这个……腰……压下一点……” 芸娘不由自主的被她牵引着做着她要求的动作,倒忘记了问她找自己有什么事,那种疏离的念头悄悄地被压下去,“祈云真的很好啊,虽然是王府千金但一点架子也没有”的亲近念头不可抑止的上升,待学会了四五个动作,才恍然记起,“你找我什么事啊?” “别急。认真点,先学会拳法。”祈云把她的手肘往里拐了一点,颇有点严师的范儿,看得旁边几个丫鬟婆子暗地里窃笑:这不是王爷教小姐的样儿吗? 待到芸娘气喘吁吁的把一套拳法学得有五六分模样,日暮了。芸娘要归家,祈云制止了,“急什么?要不,我遣人与你娘说一声,今晚就在我府里过了,免得明天还要跑来跑去。”她自己说完,又觉得这主意实在妙极,吩咐吉祥,“你去叫包统领去与三娘送个口信,芸娘今晚就留府陪我了。明儿午后再还与她。” 吉祥脆声应了,就要去做事,祈云又道,“对了,另外找管事要两个手脚勤快伶俐的婆子,让她们跟包统领去认认路,明早去秋家帮了闲再回来。告诉她们,若敢犯懒作刁,叫她们滚,不用回来了。”吩咐完毕,才笑盈盈的看着芸娘,“我的好芸娘,你看如何,这下你可放心了?” 她面面俱到,连帮闲也找好了,芸娘还真无话可说。 祈云带芸娘去游览镇南王府,顺便与芸娘说了明早花会的事,芸娘想拒绝:“这种场合,哪里是我能去的呢!不行。” 祈云奇怪,“怎么不能?我说可以就可以。”又央求,“皇祖母生辰快到了。一过了,我就回西南了,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你便是多陪我一陪,也不愿意?” 芸娘再次听得要离去,心内也不免有些伤感,“你回去了,不会再来了吗?” 祈云低着头,“也不知道什么时日了。我在的时候,你亦不愿意亲近我,只怕我一离开,你定然马上忘记我了。”祈云心知定然是那日丫鬟的鄙薄之言让芸娘听到了,是以芸娘今次出现身上才隐隐带了抗拒的气息,是故才非要留下过夜,非要把那感情培养回来才好。 芸娘一听,慌忙道,“怎么会。定然不会的。我……”又不知道怎么表白心意,只好不知所措的低下头,祈云看她慌乱的样子,暗地里得意偷笑一个,“那你可答应陪我去花会?她们与你我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一般故作文雅的臭丫头,若是谁敢欺负你,我定然要为你出头的,你莫要怕。” 她自己也不过六岁,却大模大样的说别人“臭丫头”,还说要为自己出头,芸娘又好笑又感动,便点头应了。 第11章 风头 晚上丫鬟来请示将秋家小娘子安排在哪间厢房歇息,祈云白天闹腾了一天,困得直打呵欠,“芸娘在报恩寺都跟我睡一床,还收拾啥,不用收拾了,跟我睡好了。”半夜她醒来要小解,见着芸娘睡得安静恬谧,一双过早地带了薄茧的小手还像模像样地交叉放在腰间,不由得好笑,故意把她的手放下去,又瞧着她脸孔雪白可爱,睫毛如扇,在幽暗灯光下,漂亮极了,不由得伸手去摸了一把,感觉手感真不错,又再多摸了一下,感觉占了不少便宜,满意下床去,却见得她被子下滑到胸前,又小心替她拉起盖上,这才去小解。 她一离开,芸娘就张开眼睛了。她离家,又是镇南王府,又是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这么漂亮精美的一张大床,被子那么柔软舒服,身旁睡了一个尊贵的镇南王府千金,如何能睡着?不过一直装睡罢了。却不知道当日在报恩寺怎地一落枕就睡过去了?倒恨那日醒了听到那番浑话,让自己心里有了芥蒂,芸娘忧伤的想:这大概是年纪越大,忧思越多吧?——却不道从报恩寺到现在,才过了几天。听到祈云回来了的脚步声,她赶紧又闭上了眼睛,直到早上才迷迷糊糊好睡去。 吉祥来叫她们起床。却见得两个米分雕玉琢的小姑娘头靠着头,肩挨着肩,睡得那个叫香甜啊,她们小姐一条腿还搁人家秋家小娘子肚皮上呢!不由得捂嘴而笑,要说这睡姿啊,她们小姐可真向来没个形象,这方面,倒是秋家小娘子比她们家小姐更像小姐了。 两人起来梳洗完毕,便各自被一群丫鬟婆子围着梳妆打扮,三娘托了包统领给芸娘带了上回去报恩寺穿的新衫,祈云却非要芸娘穿她舅妈送的一套新造衣裳,两人穿着明艳的鹅黄柳、嫩水绿,按着巧云的说法就是“真真像柳枝儿抽了绿芽,说不出的鲜活好看。”梳一色的发髻,又交换了衣裳颜色的发带,鹅黄的配了嫩水绿,嫩水绿的配了鹅黄,一般身高,一般雪白容颜,看着像一对娇俏的姐妹花。祈云看看芸娘,又看看自己,乐了,“人都知道我镇南王府有一对双胞胎,我跟芸娘往人前一站,人会不会以为这是我弟弟假扮的?”逗得那些丫鬟婆子都乐了,都笑道“真个说不准呢”—— 吃过了早饭,瞧着时间差不多了,祈云便拉了芸娘上轿往尚书府去。 尚书府早宾客盈门,热闹非常。祈云虽然还没受封,可身份地位摆在那,一入门,自有尚书千金周玲儿小姐亲自接待。她身材颀长,年约二八,气质优雅高贵,衣裳发饰无不雅致,越发衬得整个人天仙似的,美貌动人。她见着祈云携手一个差不多模样的小姑娘同来,先是愣了一下,竟似祈云预言的往“双胞胎”放心想,随即又想起未来世子纵然来也不可能男扮女装,于是疑问来了,这是谁?竟然可以跟镇南王府嫡女、未来的郡主携手?脑海飞快的想着卫国公系差不多年纪的姑娘—— 没。 她先是亲亲热热的招呼了祈云,然后才状不经意的问:“这位是?” “我的朋友,叫芸娘。”祈云很大方地介绍。 能跟镇南王府嫡女做朋友的,定然身份不简单。周玲儿脸上神色更是周密了,不见半分疑惑,笑问芸娘:“府尊是?” “她姓秋,父亲自然是秋先生。”祈云一应替芸娘答了,还答得理所当然的模样,周玲儿初时以为是哪位公主,可是皇宫内的公主,她俱是认识的,这位着实生口面,那定然不是公主的了,可是祈云明显不愿意多说,她只好收起疑问,招待她们到一旁落座。 祈云不愿意暴露芸娘身份,可是芸娘卑贱的身份还是悄悄的在在场的官家小姐圈内传开了。原来祈云当日在热腾腾包子铺前“镇压”两个地痞流氓被一侯爷府千金瞧得了。这位侯爷府千金也是个顽劣刁蛮的,跟祈云一样扮了个男装,带了几个丫鬟家丁在街上闲逛,看得那边热闹,自然挤过去,将当时情景人物看了个一清二楚,刚瞧着芸娘感觉眼熟,可又想不起,被丫鬟犹豫不定的提醒,仔细一想,可不就那间包子铺的老板娘的女儿?怎么就跟镇南王的嫡女勾搭上关系了?她自我设想一番,只道是芸娘瞧着祈云富贵,不要脸地攀爬关系,便联络了几个小姐妹,定然要落一下她那厚脸皮—— 尚书府内的老太君要见祈云,不能带着芸娘去,于是芸娘便落单了,于是,侯府的小姐觉得教训这个贱民的时机来了。 侯府的小姐叫马婉如,尚未及笄,一身淡米分的精美衣裳,像朵云儿似的飘到芸娘身旁,笑语晏晏,“都道镇南王府的一对双胞胎学识丰富,想来祈云小姐带来的人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如让这位秋家包子铺的娘子,为我们作诗一首,大家道如何?”众人早传知她身份,听得这般刁难,有些人面露不忍,有些却是掩嘴窃,面露嘲讽—— 那婉如小姐眼珠子一溜,看见墙角一株缠绕在墙壁上的喇叭花,竟然过去摘了递给芸娘,“既然这宴会主题是‘惜春’,春嘛,自然离不开花,不如就以为这喇叭花为题作诗一首?倒配合你的身份呢!” 不少人发出哄笑,皆等着看好戏的神色,只有一个穿着米分蓝衫子的小姑娘站了出来,尴尬道:“我们这‘惜春宴’,说了是按照状元榜眼探花的分例来办,探花使从各园挑出名花供各进士吟诵,以花喻人,给人留下美谈,这野花杂草,怎么能拿来作诗呢。不如换一朵吧,我瞧着这迎春花就十分好。”她指着一丛红艳的迎春花道。 这姑娘跟侯府小姐差不多年纪,模样精致,说话得体,更重要的是,在一干等着看笑话的人里挺身而出,实属厚道。芸娘感激地朝对方笑笑,却接过了马婉如手中的牵牛花,“无妨。花不过是花,名花不名花,不过是人强加其上。这位小姐要我以牵牛花为诗,那便以牵牛花为诗好了。”她脑海不停的回响着三娘说的话:别人笑话的可不只是你,还有镇南王府的千金……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丢这个脸。她低着头咬着牙,脑海里转着适用的诗词,那侯府小姐被这名二等伯的次女出言拦阻,心下极度恼怒,见着芸娘说得一口好声气,却又不作声,正欲出言讽刺,却见芸娘抬起了头,轻声道:“叶细枝柔难扶持,谁人抬起傍阑干?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许时人眼下看。” 这首诗浅白易懂,前两句甚至教人鄙视:是,我身份卑微,柔弱无依,不像你们背景雄伟,也是靠着别人才能出现在这里,可后面两句一出,立马就打脸了:我虽然身份卑微,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但是我一直向上,一直努力,若有一日我爬到了屋檐之上,你们这些人,都要抬头看我。 当下有不少人脸色就不好看了,侯府小姐首当其冲。她正想讽刺几句“你这卖包子的还想爬到屋檐(高处),做梦么”,却听得几声掌声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喝彩传来:“好!好诗。” 却是尚书府的周尚书引着几位先生过来。喝彩的是一位年轻的文雅书生,年约二五六,穿着简朴,却自有一股气派。在场的大小姑娘都福了福身道“尚书大人、各位大人好”,只有芸娘傻愣愣的看着他们,那年轻书生回味似的吟诵着刚芸娘作的诗,“叶细枝柔难扶持,谁人抬起傍阑干?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许时人眼下看——你是谁家小娘子,作得这首好诗?” 芸娘不知所措的看了看祈云留下的丫鬟,想着从对方那里得到一点示意,结果那些丫鬟比她还莫名其妙,倒是一个丫鬟机灵,看着芸娘傻乎乎的,上前福了福,答道:“回禀大人,这是秋家小娘子,是我家小姐,镇南王府上的,带来玩耍的。” “哦!”年轻书生了然的点头,原来是云儿这丫头带来的,倒是好生聪明伶俐,不知是何来历。一旁周玲儿早把听来的芸娘的身份悄声说与了父亲,周尚书又轻声说与了年轻书生,那年轻书生点点头,笑道,“虽出生市井,却一身好才气,朕……真是期待你待会的诗作……”又与旁人赞道,“指不得另一个李易安。” 李易安。那可是宋朝大名鼎鼎的大才女——这是何等的赞美,众大人心里暗惊,嘴上附和赞同不已。年轻书生说完这番话便转身走了。其余人等忙跟上。周尚书给女儿使了一个“好生接待”眼色,也跟上了。他心内发苦,今上好文,听闻他家举行惜春宴,恰朝政处理完毕,竟要微服私访,刚走到后院,便瞧着一群小姑娘拿喇叭花为难另一小姑娘,便暂住了脚步,听得那小姑娘诗不但喝彩,还亲自走过来嘉奖—— 他倒是有几分明白,怕是这诗触动了今上的内心:当今各藩王势大,皇上左支右拙,还被各世家胁迫,情势尴尬,正是“叶细枝柔”,今上的心意正是:有一天把你们都打趴下,看你们还敢嘲讽小瞧我!他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女儿没有阻止这件事,会不会给皇帝留下一个不宽容,气量小,见死不救种种不好想法?! 因得这番插曲,在场的千金小姐们纵然内心依旧鄙夷芸娘,面上亦不敢作色,更不甘出言挑衅,有那眼色好,聪慧的,见得尚书大人也巴巴那书生尾后,隐约猜到是何人,内心简直惊涛骇浪,自不会起自做那等既辱人又自辱的蠢事。 周玲儿招待芸娘,客气热情又不知添了几分。 待得祈云拜见完老太君回来,听得留下丫鬟叙说侯府小姐先前如何拿喇叭花羞辱芸娘,芸娘又是如何狠狠回击,连得尚书和随行的各位大人都赞叹不已,又是恼怒又是欢喜,跟丫鬟认了人,暗暗上了心待会定然要报复回去,不然别人还道她这镇南王府小姐好欺负。 众人吃喝了茶点、茶,在玲儿小姐的带领下游览了花园一番,便开始要写惜春词了。她因得父亲暗示,自然待芸娘格外上心,自己写完,便来问芸娘和祈云,祈云不乐意参加这等风花雪月之事,只一味鼓动芸娘写,芸娘不欲,却执拗不过她,写了一首交上去。 那些诗词很快收完送到了中庭各评审先生手里。皇帝和几个臣子慢悠悠的翻看着,女儿家的诗词,比之男子的多了几分婉约柔情,字迹也是秀气文雅,可是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那入得眼这些,不过也给面子的圈出了几首尚可的,待会细评再分出高低名次。 正看着,忽听得翰林编修黎大人“咦”了声,众人,包括皇帝也忍不住好奇探头过去,黎编修文采闻名整个士林,能让他惊诧的诗词定然上佳。众人看完,皆喝彩一声,“好。”皇帝拿过,见着笔迹秀气,但筋骨无力,显是小女子字迹,但诗写得不但意境高雅,而且品性高雅,也难怪黎编修惊讶,着实让人惊叹: 西陆蝉声尚依旧,可怜雕窗桃花瘦,今春将随此风去,空留石溪伴水流。 此诗化用了落花流水、桃花、绿肥红瘦等好几个典故,而且化用得极其巧妙,显然是聪慧博学之人,首句借用的骆宾王西陆蝉声更是画龙点睛——昔年骆宾王受难于武则天,在狱中作此诗,以诗明志,以蝉自比: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很多人喜欢化用“南冠”,此诗却化用西陆蝉声作首句,可谓别出心裁。 皇帝一挥手,“写此诗的小娘子真可谓蕙质兰心,玲珑心窍,去看看,这是哪家小娘子写的。”自有宫人去查问,不一会回报:乃秋家小娘子所写——正是皇帝先前赞叹“再一个李易安”的人。 皇帝大悦,“好!此诗当为状元也。” 他金口一张,众人自然附和赞同,“皇……黄大人慧眼。” 皇帝随手摘下了手上的金丝楠木手串,“今次出宫,匆匆忙忙,没带什么礼物。去赏这小娘子吧!”又笑道,“尚书大人你家的彩头可够,别薄薄浅浅的,白浪费朕……我和诸位大人当的寒酸主试官。” 众位大人闻言都笑起来。黎大人道:“皇……大人你放心,听闻尚书大人家彩头是由老太君备下,尚书大人夫人附议,那得寒酸?” 众人一阵哈哈哈大笑。 第12章 声名远播 秋云山说自己女儿能考个女状元的时候自然没想到她真能得个“状元”,还是今上亲自钦点,尽管此状元非彼状元,可是,今上金口,那也是非同小可的—— 当然,当时知晓“黄大人”身份的也就那么几位大人,还有几个聪明剔透的小娘子。 诗会男子方面的状元由周尚书的儿子周光耀夺了去。他听闻女状元竟然不是自己妹妹,而是镇南王府未受封的小姐带来的野丫头,不由得吃惊又诧异,跟人要来了诗句,只觉着也还好而已,却不知道自己是“爱屋及乌”,反倒颇为自己妹妹抱不平。 当其时,林祈云瞧着没什么事了,便拉了芸娘去见自己弟弟。反正他们年纪都还小,也没需要什么避忌的。佑安奇怪芸娘的出现,可也没来得及细问,诗会结束他们就要回宫里。匆匆跟祈云说了些自己最近情况,他在宫内生活远不如家里舒畅,行走小心,短短个多月,竟似又稳重老成了些,祈云笑他“都像个小老头了。”只是他身份摆在那,皇宫后妃宫人也没敢诸多刁难,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便是安慰祈云了,祈云想着自己皇祖母不喜他俩姐弟,又得罪了韦贵妃,说没什么不痛快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她不在他身边也帮不了他,只能叮嘱他照顾好自己,万事小心。 那般情景,倒教一旁的芸娘心生感概,觉着这贵人的生活也不见得多好,小小年纪,就得小心翼翼行走薄冰,还不如自己家普普通通简简单单来得开心。 佑安带着张书恒离开后,祈云也带着芸娘离开会面的小偏厅,行至一处院落,却见着那侯府小姐马婉茹带了两个丫鬟站在湖边说着什么,祈云眼珠子一溜,让丫鬟宫人带着芸娘先走了,自己只身走了过去—— 马婉茹正在愤愤地扯着湖边的一株花木,可怜那株花木树冠的一边已经被她扯秃了,她心情异常的郁闷,本想整一整卖包子那小贱人的,却反而让她出了风头,自己倒成了笑柄,真是气死她了。旁边两丫鬟低声地劝慰着她,说花会结束了,小姐我们先回家吧,日后还不大把机会整死她,别气了。气坏身子就不好了…… 祈云听得一把火起,还想着日后,我先整死你! 她故意发出一些声响待她们回头发现自己才走过去。马婉茹轻慢芸娘,对祈云可不敢,连忙敛色跟她问好,旁边丫鬟还机警地用身体挡住了被扯秃了的花木。祈云也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听见,和颜悦色地跟马婉茹聊天,说话间还故意流露出对芸娘的不耐烦和不知道如何拒绝的烦恼,马婉茹满腔郁闷像找到了发泄渠道,马上起劲地编排起芸娘的不是,还热情地教祈云怎么整蛊作贱她,听得祈云满腔怒火,脸上只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应和,聊着聊着,她装着脚滑“啊哟”的尖叫着绊倒了马婉茹,再趁着两人都倒下拉拉扯扯间暗下黑手,把对方推下池塘,还装模作样的去拉,但手够不着,看着马婉茹惨叫着滚到池塘里,才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站起来,“焦急”地扯着刚才使坏最厉害的丫鬟,露出一副快要要哭了的样子:“还不去救你家小姐——”在那丫鬟还来不及说出“我也不会游水啊”之前推了她下去,看着主仆两人在池塘里扑腾,才一脸大惊失色地扯开喉咙喊救命—— 五月的天气已开始燥热了,水不凉,两主仆被救起时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些惊,呛了几口水,祈云还一脸自己没来得及拉住侯府小姐真是对不起的愧歉表情,谁也没想到是镇南王府千金暗下的黑手—— 祈云做戏做够了,才带着一干人离开尚书府,半途绕道送了芸娘回家,那些尚书府的彩头也一并送去了。 三娘只道芸娘收了镇南王府的礼物,直道不该收,听闻是诗会的彩头,自家女儿得了“状元”,又是高兴又是觉得不安,总觉得自家小老百姓跟镇南王府千金扯上关系已经很惶恐了,还在那样高贵的场合大出风头,这实在是……教人不能不担心,至于担心什么,她也说不上,只能暗叹一声,待丈夫回来再作打算。至于那匹作为彩头,清雅柔美的上好丝绸倒不知道如何处置了,他们家用不上这么好的料子,要穿了这个出门,别人还道他们家真赚多少钱了,人眼红起来可是不得了的。送人倒是大方得体,可那毕竟是芸娘赚来,她如何忍心?给芸娘留着作嫁妆吧,还得好些年,布料放久了颜色就不好看了,那对金玉簪子,芸娘还戴不上,倒是可以存着做她将来做嫁妆,富贵人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精致漂亮得要紧,想来芸娘戴上,也是顶顶好看的—— 不道这厢三娘心头纠结担忧,却道尚书府里,周光耀听了妹妹描述的在花园发生的事,为妹妹抱的不平倒是少了些,觉着这小女孩年纪小小,倒是沉得住气,而且,颇有急才。 要做诗、做好诗不难,可是不是谁都有曹子建三步成诗的急才,待晚上听得亲自点评之人乃今上,大吃一惊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好奇。尚书大人对于自家儿子今天大出风头十分苦闷,弄得尚书夫人十分不解:儿子在今上跟前露脸,那是好事啊,怎么挂着这么一副沮丧脸?尚书大人有苦无处诉,今上忌讳世家,他代表江东周家,收敛都来不及,露脸那是什么好事?甩下一句“你懂什么”去书房睡了,弄得尚书夫人气闷不已。 几天后,周光耀去赴朋友诗会,归家途中,见着路人夹着一袋包子、嘴里还小心翼翼的吃着一个匆匆走过,空气中仿佛还能闻到那包子热气腾腾的香气,不由得想起了传说中的秋家小娘子,她家仿佛便是开包子铺的,似乎,就在附近? 有两好友与他同路。他略犹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听闻这附近有不错的包子买,不如回府前先去歇个脚?” 那两好友当天也参与了尚书府的诗会,其中一个更是对芸娘诗作最先赞叹的黎大人的次子黎婴。他们自然也听说了一市井小娘子踩下素有才名的周玲儿夺魁的事,听闻周光耀说话,那还有什么不明的。皆笑道,“好极,还可以一道讨论一下我们刚才所作。” 便由书童问了路人地址一路引去了“热腾腾包子铺”,黎婴笑说这名字倒通俗有趣,字也写得颇好。其余两人抬头观望一番后,皆点头赞同。 此时已是午后,“热腾腾包子铺“的生意自然不如早上。从上个月起,铺里就不止卖早市,午市、晚市都有,还增加了很多新品种新菜色,虽然累了是累了些,但收入是更好了,三娘心满意足。 此刻只有两桌客人,三娘正在收拾碗筷,见着几位公子哥儿赶紧上去招呼,周光耀志不在吃食,便让三娘随便上一些吃喝的,然后打量起四周来—— 没看见传说中的秋家小娘子。没有任何一个七八岁、模样秀丽,疑似秋家小娘子的生物。 倒是发现店内用竹子制成挂墙壁的菜牌书写颇不差,跟店铺招牌是同一字迹,遒劲有力,别有风骨,便问端着几笼包子上桌的三娘:“这是何人所书?” 三娘利索的把三笼包子放在他们桌上,又把余下三笼端到了坐旁的仆人一桌,笑道,“是小妇人的相公写的。” “哦!”周光耀点头,想着能教出秋小娘子那样的人学问定然不差,字写得好也理所当然了。他夹起一个包子放到口中,三娘刚想提醒他,却听得他“啊哟”的一声叫了出来,周光耀烫得顾不得斯文,一口吐了包子,用手掩了嘴巴直呼气。三娘急忙给他倒了杯凉开水,有些惶恐的告诉了他正确的吃法——其实墙上有写明,只是周光耀光顾着欣赏菜牌上的字还没注意到。 周光耀虽然出生富贵,倒是个斯文性子,谢了三娘,寻思着怎么才能见见这小娘子,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出,心内颇为郁闷。 倒是黎婴单刀直入,径直问三娘:“听闻你家小娘子年方七八岁,但颇有才学,不知道小娘子在哪里,能否一见?” 他一开口就点明了芸娘的年纪,倒使人免去了孟浪的想象。三娘想起前几天芸娘得到那些什么诗会状元彩头,又见着这些人穿着富贵,显然也是当时参与诗会的贵公子,现在寻上门了,只推搪,“公子哪里的听说啊,小妇人家的女儿就像公子所说,不过七八岁,能有什么才学,不过约莫认得几个字,不至于睁眼瞎罢了。” 黎婴也不是个好打发的,笑道,“夫人何必这么谦虚。我们都听说了,小娘子年纪虽小,却是才华横溢,难不成夫人认为我们有什么歹意或是……”他没说下去,但含义教人意味深长:或是你瞧不起我们?又道:“不过会一面,见识,见识,夫人就莫要推辞了。” 三娘也有些生气,我家女儿又不是馆里下贱伎子,呼之即来的。于是微微一福礼,“公子说笑了,小女真的不过在她爹爹教导下认识几个字,远没公子说的什么才华横溢,公子恐怕是认错人了。小妇人还有客人招待,几位公子慢用。”就要走开。 他们三人坐另一桌的书童随从一直留意这边东京,听闻三娘说话,黎婴的书童就生气了,霍然站起,大声喝道:“哎,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可知我公子是——“ “闭嘴。没你的事。”黎婴喝了一声,颇感丢脸,不过想见识一下传送中的“李易安“,倒像以势压人的纨绔了。 三娘又福了福离开了。黎婴的书童讪讪坐下,心内颇觉委屈,他这不是为公子说话吗,这夫人不识抬举,公子怎地反而喝他了? 另一位叫巫一凡笑着劝慰黎婴和周光耀,“算了,算了,人家不情愿也可以理解,是我们放肆了。吃包子吃包子,小心啊!”结账的时候还特意吩咐多给钱。 晚上秋云山休沐回家,三娘不安地把芸娘随镇南王府千金去参加诗会、无意夺冠得了许多奖赏,结果今天就有公子哥儿寻上门的事情说了,秋云山倒没放心上,京城多玩意,方式不过三日鲜,这些公子哥儿怕也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只吩咐让芸娘这几天先不要去铺里帮忙,他休沐,正好给夫人打下手,把三娘逗笑了,夫妻和和乐乐的挨着说了好一番话,秋云山没想到女儿如此出色,又是高兴又是感概,当晚亲自指导了一番两姐弟书法。 皇帝微服出宫的事本是私密,却禁不住人多眼杂,到底传了出去,一时间,“秋家小娘子蕙质兰心、玲珑心窍,颇有李易安之才”的名声在望京的上流社会层传扬开了,但因其出身低贱,倒没人打什么订亲之类的主意,最多感叹两声这小姑娘运气真好,要生在贵人家,被今上金口这般称赞,媒人不得把门槛踩破? 这事最先只在上流圈子里流传,渐渐的,竟也在外头传开了,只因各府各邸人多嘴杂,有嘴碎婆子丫鬟仆人当作谈资说了出去,是以外面的人也知晓了,导致秋家的包子铺、秋家的小娘子,连同秋云山也声名鹊起。余家的三媳妇、她侄儿的娘亲逢人就说:亏得我眼光好,请了个好先生。你知道秋云山吗?那可是个博学的先生,教出的女儿听说可是连皇上也赞蕙质兰心、玲珑心窍,有李清照那般才华的呢! 余府老太君倒是见过芸娘的,觉着冰雪聪明,又长得好,倒是动了些念头,只是大房是个眼界高的,想着自己儿子以后肯定要娶个官家小姐才好,哪里看得上这小门小户,三房的,年纪又不登对,也就灭了心思,倒无形中免了秋家不少拒绝的麻烦。 很快的,太皇太后寿诞到了。 第13章 情谊 太皇太后六十大寿,皇帝有心大办,一来讨太皇太后欢心,二来一扫这两年荒灾带来的沉闷之气,故而太皇太后这寿宴,办得极华丽喜庆,皇帝更是大赦天下,邀请各省各府著名的杂耍班子戏曲戏剧班子到京表演,与民同乐,又有各地藩王、官员进贡贺礼,来京的车队络绎不绝,京城又不设宵禁半月,是以从寿诞前几天,望京就沉浸在一片欢庆的氛围里。 太皇太后寿宴过后,林祈云就要回西南,所以皇帝开恩,准了林佑安回镇南王府跟自己双胞胎姐姐团聚几日并送行。林佑安在皇宫内谨言慎行,回到镇南王府老半天也没能放松下来,林祈云既可怜自己弟弟,又觉得好笑,揪着他脸,“小老头……“ 两姐弟先去卫国公府跟老太君和卫国公、舅舅、舅母等长辈请安,小待了半日才回府。林祈云见着林佑安回府了还是呆愣愣的看书,不耐烦了,揪了他要去玩耍,林佑安全然没半分小孩贪玩心性谨慎地问:“去哪里?”先前未入宫,好耍的都去过了,他还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他的功课还没有完成呢,而且,自从发现自己读书少,连个小娘子也比不过,林佑安内心颇为羞愧,除了功课,可着劲儿读书呢,倒是增长了不少见识,只是他懂得藏拙,皇帝查阅功课,对答也不过露个才华平平,让皇帝内心其实颇为满意。 林祈云哭笑不得,“你个书呆子,再看书都要看呆了。我们……来京城一趟,总归得给父王母妃带些礼物回去。你陪我去逛。” 林佑安这才点头,“好。我也要给父王母妃带礼物。” 林祈云俏皮的点了点他雪白米分嫩的小脸蛋,“小呆子,你还不是我?有什么不同?” 加上张书恒,三人换了出门的装束,再带上十几护身侍卫,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望京还沉浸在太皇太后六十华诞的余庆里,各种杂耍班、戏曲班和无数远道而来的商贩还没走,货市热闹,人潮拥挤,户部更是经皇帝恩准特意在东市新增两个集市,准许外商在此开设摊位贩卖所携带物质,并准许本地商人售卖一些特价商品,较之平日店内便宜很多,因此也深受百姓欢迎,这两市并旧两市合共四市最近是买卖热闹,人头翻涌,便是没买东西心意的,瞧着这气氛,也忍不住往里凑,越发增加了热闹的氛围,皇帝私下暗访了一次,见着这兴旺势头,又有身旁宫人奉承,内心十分高兴,连着几天上朝也和颜悦色,倒让下面官员私下揣测皇帝是否有什么喜事,丝毫不敢触霉头,庙堂内倒显出难得平和气氛,益发让年轻的皇帝觉得这年节会越来越好,因此摩拳擦掌,干劲十足,这些看似不显眼的情报回报到镇南王林震威手里,不过换他一声冷笑,皇帝想拿自己叔叔开刀,做叔叔的又岂是吃干饭的? 白天货市,晚上各种杂耍、戏曲班轮流登台,加之最近不设宵禁,各种茶楼酒肆歌苑舞榭馆儿皆通宵达旦营业,白天热闹,晚上亦繁华,较之那些名胜古迹风景秀丽之地,不知多多少好玩之处,林祈云太皇太后寿诞前便去游玩一次,自然要带自己弟弟去见识见识。 林佑安开始还一副小大人模样,姿态十分矜持,很快便被琳琅满目的商品、热闹兴旺的气氛吸引,三人一路逛下来,瞧着什么都有意思,什么都想买,林祈云还好,因先前已经玩耍过一遍,只是她怜惜弟弟,加之人的情绪是很容易带动的,先前或许还有几分装出来的样子,后来倒是真的兴致勃勃了。三人所过之处堪比蝗虫,把入眼的都买光了,喜得那些商人小贩直把他们当散财童子看,别家商铺的都恨不得抢到自己店铺里来方好,太能花钱了,这种客人再喜欢不过—— 因此,不消一刻,那随行的侍卫手里竟都塞满了东西,若是回王府再出来着实远了一点,林祈云想了想,决定:那就放到芸娘家嘛,她家就这附近,还可以带他们一块玩儿。 林佑安终于得机问自己先前的疑惑,“云姐跟她玩得很好?”都带到尚书大人府上的花会了——他们这种人家玩耍的对象也是同一层次或略低层次人家的孩子,若不是上京偶遇这一先决条件,只怕他们不大可能认识,更别说玩到一处。 林祈云没多想的点头,“她很好啊。我很喜欢她。你不喜欢吗?” 林佑安脸红的摇头,没有不喜欢啊,只是若是说喜欢,他一男孩子又会显得很奇怪。林祈云在往秋家去的路上给他讲述尚书府花会里侯府小姐刁难芸娘、芸娘如何反击,最后她又如何折腾报复侯府小姐的事,林佑安倒是知道诗会“女状元”花落谁家的事,当时还还暗地里跟张书恒讨论了一番,并且发表了不少对这首夺魁诗作的感想,倒是没想到还有另一出,当下听得惊叹,“妙哉,秋家姐儿倒真如他弟弟所说能得个女状元。厉害!” 林祈云哼哼,“你还说要跟人对对子。” 林佑安脸红,为自己自以为博学的卖弄——说不准还真丢脸呢! 秋家的包子铺距离他们所在其实有相当一段距离,只是他们兴致好,边走边逛边聊,竟也不觉远。 此时已过早市,“热腾腾包子铺”方清闲下来,三娘和一对儿女正在收拾,准备关门歇息待午市,看得一伙人浩浩荡荡过来,三娘赶紧放下手上的抹布迎了上去,“各位,不好意思,早市已经……”却猛然发现是镇南王府林氏姐弟还有先前一起上京的张小公子,话便凝在嘴边,慌忙问好请坐,让芸娘去泡茶,自己去倒腾些吃的,林祈云拦住她,“不用忙活了。我们来只是想把刚买的东西寄放府上,再借芸娘和小弟弟陪我们去逛逛,我知道你们还要开午市,我还你两个使唤婆子,你看行不,就上次那两个?” 三娘慌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这怎么使得……你们去玩就是了。”又对芸娘和小昊天说,“你们就随林小姐林公子张公子去玩吧。” 小昊天不过六岁,听得可以去玩,自然高兴,可他是个害羞性子,也没欢呼,只是眼神笑容流露出了些欢喜雀跃之意,害羞地瞧着林氏姐弟和张书恒;芸娘目不错视祈云,看见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里也欢喜不已,笑了笑含蓄的点了点头;林祈云不顾三娘的阻止,吩咐随从,让他回去叫管家把上次派到秋家包子铺帮忙的两个婆子唤过来,再派人来把这些留在秋府上的东西搬回府里去;她这边交代下人,那边三娘扯了芸娘到灶炉后,悄悄塞给她小半两银子和几十个铜板,今次芸娘没有拒绝,谢过了三娘就放到了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 那边,小昊天看着镇南王府的随从把林氏姐弟、张书恒买的东西搬入自己家里,好奇地问林佑安,“你们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在他想法里:王府不是什么都有的吗?还要买的? “买给我父王母妃当礼物。”林佑安一本正经的说,其实有些东西他也不知道买来干什么,就是贪好玩才买的,可是他不好意思那样说。 小昊天倒是一脸认真,“那你们可以顺便买多些啊,你们这么多人,肯定能带回去的。就像我家乡的叔叔,每次去一个地方,都买好多东西,然后带到另一个地方卖,我爹爹说这样可以赚很多的钱,叫赚差价。” 他能想到王府什么都有,却没多想到王府岂会缺这一点钱?是以说得认真,林佑安听了也没笑话他,反而露出沉思的表情,“那你觉得多买些什么好?” “当然是特产啊、各种新鲜稀奇玩意啊,我爹爹说越是稀罕玩意,能赚到的钱越多。” “哦?比如?” “譬如京城时新的布料、各种精致奇巧的玩意,茶叶瓷器,胭脂水米分等等等等。”小昊天看见对方听得认真,也忍不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这些,他都是听爹娘或者客人说自己总结出来的。 林佑安露出更若有所思的表情来,小昊天说得更起劲了,直到随从把东西放置好,他们辞别了三娘,又浩浩荡荡的往另一市集逛去了。几个年纪相当的小朋友,一路说说笑笑,倒是比先前三人时更欢快热闹了,而且,芸娘会砍价啊,看见他们大手大脚任人信口开河要价,简直不能忍受,她年纪小,嘴巴伶俐,样貌又好,人大都愿意按她的出价卖给她,便是亏些也愿意的,因为能带来其他客人,看得三个富贵出生,只会甩银子金子的公子小姐啧啧称奇,皆生出一种“原来买东西还可以这样讲/砍价啊!”的惊叹—— 祈云拉着芸娘手,感觉还没分离已经依依不舍了,她叹气,道:“若是你家也在西南就好了,那我定然跟母妃说让你进府天天陪着我。 芸娘低着头,嗫嚅,“可是……可是我不是你家的奴才啊。” “呃?”祈云呆眼了。 “进了王府,就是使用的奴才了吧?我……我……我不想当奴才。” 祈云哈哈的笑了起来,“当然不。我们是朋友啊,我怎么会让你当奴才?”她小大人模样的摸了摸芸娘垂落肩部的发丝,像是保证似的说道,“我不会让你当奴才的。我们是朋友。” 芸娘眼睛圆睁睁、清澈透亮的看着她,祈云被看得不由自主点头,芸娘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风吹过、花儿开了的感觉,怎么着怎么舒服好看,祈云莫名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紧张,也跟着欢喜的笑了起来,仿佛她们刚才说的是实事,而非假设。 第14章 告别 女孩子和女孩子玩,男孩子凑一块,这似乎天经地义的,小昊天素爱依赖自己姐姐,在这种“天经地义”之下,也自然而然的跟张书恒、林佑安走一起了。两“队”人马隔了几步,幸好他们带的侍卫够多,把这“几步”隔出了一个真空地带,不然人多拥挤,还真容易走散,甚至有那些个下流拐子相着相貌伶俐可爱的小孩儿,一拥而上,趁着人多乱把小孩儿迷晕带走,不过别人瞧着林氏姐弟、张书恒穿着富贵——只把另两个当作了小丫头、小玩伴,身旁带的侍卫又一身彪悍之气,恐怕是见过血的,哪敢轻易上前、靠近啊,都是绕着走,就是那些个摊档老板,也是招呼得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这京城多的是贵人,一个不爽,掀了砸了摊子,你便是苦也没处诉。 林佑安他们几个小脑袋凑一起在看玉饰。 张书恒想给家里哥哥带礼物,先前已经买了品质上佳的文房四宝,这会儿觉着玉玩似乎也不错,“君子如玉”嘛,这些玉玩虽然质地普通,但雕工精美、造型别致,尤其是这玉佩,有巧娘编出了细致精美的花结,垂着长长的流苏,林佑安和张书恒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再各自想象佩戴在自己父亲/哥哥腰间的样子,顿时觉得:可真不错啊! 小昊天在包子铺跑腿惯了,见着客人犹豫不知道点什么好,都会推销上两句,客人见他米分嫩可爱,那是必然:那好,就上小哥儿你说的,推销几乎成习惯了,见着两人似乎忧郁,下意识的就“推销”了:“上回我和姐姐和娘亲逛市集,娘亲给爹爹买了个玉佩,不过不是这样的,爹爹高兴了,天天带着,你们也给你们爹爹买一个吧,他们一定很高兴。” 两位小伙伴继续眼睛发光:爹爹/哥哥很高兴!!! 买,必须买! 档位店主简直恨不得扑上去亲那可爱米分嫩的小脸蛋两口,真是好帮手!他笑颜逐开,“对啊,两位小哥儿,别的不敢说,单这刀功花式,咱家的可是京城独一份——”他竖起大拇指,“你们两位眼光好,挑的可是最新时款,这两个玉佩,小人可是花了半月功夫才雕琢出来的,麻烦极了,卖完就没了,独一份的,不买后悔。只要半两银子,便宜!实惠!超值!” 买,必须买!林佑安和张书恒继续眼睛发光,刚想掏银子,又想起“还可以这样砍价呢”,不由对望一眼,由张书恒开口,他学着芸娘的样子按照心目中的价钱砍价,结果给店主几句这样好、那样好就败下阵来,又加上了另外两眼把件,也没把价钱砍下来,最后还是还是小昊天一句“叔叔不买我们去别处看看”提醒了两小伙伴:对啊,还有“破釜沉舟”这一招啊。于是放下了手中物件,做出“不买就算”的模样,那店主立马肯了,还主动送了三人一个玉石小哨子,三个小伙伴“旗开得胜”,感觉真是快乐极了,又“豪爽”的再买了另外一些摆饰、玩件。 这时候,落后几步说话的芸娘和祈云跟上了,看见他们热闹,问买了什么,林佑安和张书恒各自“显摆”了一回,小昊天给芸娘看店主送的能吹响的玉哨子,祈云瞧着摊位一排圆滚滚的小玉兔有意思,那小玉兔雪白可爱,眼睛还点了红红的朱砂,小巧玲珑,十分趣致,祈云拿钱来瞧,店主便赶紧招揽生意,说这小兔子玉质多好啊,做工多精致啊,京城的小娘子可喜欢了,戴起来可好看了,只要成本价,八十五文,买两个只要一百五十文,还可以代刻字…… 祈云问芸娘,“可爱吗?” 芸娘说可爱。 祈云说,“行。我要两个。给我刻上字,一个是花草下面的“芸”字,一个天空白云的‘云’。” 老板轻快的应了声:“好咧。”接过祈云挑选的两个小兔子开始刻字。 祈云又笑着对芸娘说,”你一个,我一个,你拿着我有我名字的,我拿着又你名字的,这样我就算回去西南也不会忘记你,你也别忘记我。来了西南就去镇南王府找我,知道吗?“ “那我自己给钱。“芸娘点头,”送你的东西怎么可以让你掏钱。“ 祈云“嘻“的笑了笑,”这有什么……要不然你请我吃……我想吃那个,你给我买,行不?“他指着不远处的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问。 芸娘点头。转身去买。 林佑安觉得自己姐姐送了人姐姐东西,自己这个“哥哥“也应该给”弟弟“送点什么才对,问小昊天,”昊哥儿,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小昊天想着自己小荷包里的铜板,很着急,“我……可是我不够钱给你买。我只有三十个铜板。“ 林佑安好笑,说,“我比你大,不用送我。要不然你也请我吃糖葫芦好了。“ 小昊天看了看芸娘那边,芸娘买了所有人的份,于是说,“姐姐已经买了。不如我待会请你们吃煎饼?“ 林佑安点头,“好。” 店主刻好了字,还细心的系上红绳递给祈云,祈云把刻着“芸“的小玉兔挂到芸娘脖子上,扬着另一只,”你的放我这里。就像戏文里唱的,以此为信物,日后我们凭这个相认吧!” 林佑安听得“噗哧”的笑了出来,“云姐,这随便都可以模仿啊,还相认。不靠谱。” 祈云拿过一串糖葫芦正要咬,闻言用糖葫芦串儿一指,恼怒瞪他,“你……闭嘴!”不识相,讨厌。 林佑安偷笑,他觉得以她姐姐的性子,不出几日那小兔子就不知道扔哪里去了,还相认,太不可能了。不过瞧着祈云恼怒,他也不敢再多嘴了,只心里腹诽不已。 一行人逛至午后,俱累了,便叫了轿子各自回家、回府。 林佑安因小昊天在包子铺说的那番话对“南货北卖”起了心,因此一路来都有留意,得知不少商贩甚至是长州、兴州这些北方边境来的,远道而来,只为几倍的利润,在回府途中跟张书恒讨论起来,他们共一个轿子。张书恒虽也出身富贵,到底比不得林佑安“不食人间烟火”,加上家里有好几间商铺,他娘是正妻,管着这些事,对商货一事还是略知一二的,因此说起来竟也头头是道,甚至计算出若他们带什么什么货物回去获利几何,林佑安与他讨论了“若采购些货物回西南售卖如何”的想法,得出“可行可赚”的结论—— 世风重文,所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商人地位低贱,断是入不得清高的读书人眼里,两人出身富贵,却不鄙弃做生意,只因林震威关于“金钱”的教育是:有钱好办事。张书恒更不用说了,她娘亲就出生商家,一向言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读书人若无钱,也只能饿肚子了,一旦饿肚子,就是想高贵也高贵不起来了,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跟林震威的“有钱好办事”不谋而合。 因此两人不但不鄙弃,还讨论得越来越兴奋,仿佛他们已经“旗开得胜”赚个盆满钵满。林佑安更决定:要跟云姐好好说道说道。 晚饭时,三人讨论了起来。 林佑安先问:“云姐,你可知道我们府里有多少铺子?” 祈云茫然的摇头,她还没有到学习管家的年纪,哪里知道府里有多少铺子,那得问母妃了。 林佑安便把自己和张书恒讨论所得说了出来:“我在秋家的包子铺里听得昊哥儿说南货北卖,又在市集上听闻那些商人小贩乃远道而来,远道而来,只为数倍利润,我便一直琢磨,刚才跟恒哥儿论对了一番,我们若买些货物回去,放店铺里买,定然有利可图,倒不枉费我们……来一遭……又或是让那些兵士自带货物,可沿途交易,也赚一些使费让他们欢喜。云姐你觉得如何?“ 祈云惊讶的看着她,佑安只以为自己想法太可笑,不由得红了脸。祈云拍着他的肩膀,“弟弟,你是要成为世子的人,将来还会成为王,管理一方,父王也说了,为政之道不止要有识人之眼、用人之道,更要体恤下众,你的心肠很好,想法也很好。只是,在京城里恐怕有所不便,我们带了三千多人来,便是分批进城,也要许久,那些兵士不可能穿着军中之服买卖,恐怕会引起猜忌和惊慌,你若真想做生意,不必亲力亲为,我们只要放将归西南的风声出去,自有想去那或者顺路的商人来归附,届时我们吩咐下去,他们有渠道,办货自然比我们自己瞎弄便宜快捷,料他们也不敢欺骗我们,我们但借个名头,便可大赚一笔,再沿途交易,沿途补充,这一趟的使费,可数倍赚回来。“ 林佑安听得自己姐姐赞许,又高兴、又羞涩、又兴奋,小脸都都红了,听得祈云说得头头是道,又觉得自己思虑不足,频频点头,待听到最后,迟疑了,这听起来好像有点以势压人啊!林祈云嗤笑,“他们依傍我,比沿途打点官差府衙不知道省事多少,不过帮我们跑跑腿,他们乐意得很,我只求他们如实买卖,又不曾欺压他们,有何不妥?做人别这么死脑筋。“祈云小大人似的戳了戳林佑安的脑门,林佑安这才羞涩的笑了笑,”云姐教训得是。“ 林祈云吩咐管家放出风声,果然有几支大小商队来求同行,祈云不收他们礼金,只把自己要求吩咐下去,她挥着鞭子,很是有些虚张声势的唬吓,“莫不欺负我年纪少,若敢欺骗于我,劈了你们。” 那些商人没有不喏喏的,皆把事情办得妥当漂亮,所入货物价格竟然比正常进货价还便宜上两三分,只因替人跑腿的和售卖货物的,皆想着有备无患搭上西南王府这条线,别说只是便宜些,便是倒贴也愿意的,别人想倒贴还寻不着门路呢。 祈云临走前去皇宫向皇帝、太皇太后辞行。太皇太后虽然不喜欢她,为了面子好看,也和颜悦色的嘱咐路途小心云云,还赏赐了不少礼物;皇帝听闻镇南王府在京城办了不少货物,不由问林祈云,林祈云作了个揖,回答:“皇兄你有所不足,西南贫瘠,京城好多玩意便是连云儿见也不曾见过,当初可是看呆了眼呢,因此不免贪心多买了些。皇兄不要笑话云儿。另,西南偏远,好多东西到了那便翻了好几倍价钱,甚至不止,贵得惊人,云儿见得京城物价便宜实惠,不由得想多买些回府里存着。” 她说得煞有其事,天真可爱,皇帝只好称赞她一番聪惠节俭,再赏赐礼物,让她离宫了。 皇帝跟韦贵妃说,“这两姐弟,一木讷,一灵泛,性子大异。” 韦贵妃心想:既然姐姐精明,弟弟能蠢得到哪里去,指不定装样子哄你呢!嘴上却应笑盈盈的道,“是呢。这便是所谓的‘物不雷同,人不相似’吧。” 祈云离开的那天,芸娘去送别了。 三千多的御林军整容整齐凛冽,身后还跟着大大小小七八支商队、几十车货物,看起来气势非凡。 辞别在即,祈云感到很忧愁:弟弟要照顾好自己,恒哥儿要照顾好我弟弟,芸娘……芸娘…… “你不要忘记我啊。”难得找到喜欢的朋友,祈云觉得很不舍。 芸娘点头,把三娘提前准备好的小吃递给她,“好。我娘做的,你路上吃。” 有宫人谢了接过。 又说了一会话,祈云上轿,吩咐起程了。 祈云想了想,又从轿里探出头,“我会给你写信。” 芸娘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啊,你也要给我写。” “好。” 第15章 祈云的将来 西北距京城遥远,光是花在路途就要二三个月,祈云在京城又待了二个多月,回来又是两三个月,这一别,就是大半年,卫王妃望穿秋水,从祈云姐弟出发就觉得心神不宁,林震威开始时也觉得不得劲,时日久了,加上他事务繁忙,倒还好,倒是卫王妃日子越久,挂念忧虑越甚,这一日,听到消息回报,祈云和军队还有小半日就到城了,卫王妃又惊又喜,心焦之下,再也按耐不住了,备轿,出城等人去了。 林震威觉得好笑,“她终究会回来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话虽如此,却也没拦阻,并随卫王妃出城去,气得跟林震威约了打围棋游玩的柳妃跳脚: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生今天回来,平白分了王爷的宠爱。 林震威和卫王妃出得城外没多久,忽见到前方十几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一式黑衫劲装,马蹄扬起漫天灰尘,来势汹汹,护卫立刻围住卫王妃和林震威;那些人却在前方十来米时停下,瞬时马头昂扬,马声嘶鸣,卫王妃正惊异,忽然听到脆生生的一声:“父王、母妃。” 不是林祈云是谁? 她一身男装打扮,正由侍卫抱下马来,立刻撒开蹄子朝着林震威和卫王妃所在跑了过来,其余侍卫也纷纷下马参见林震威,卫王妃。 祈云跑到林震威、卫王妃跟前,单膝下跪,“云儿叩见父王、母妃。” 卫王妃那么冷静自持的人,先前听得脆生生一声“母妃”,不禁泪盈眶,及至见到了叩安的林祈云,不由得又悲又喜,喜的是,终于回来了,悲的是,还有一个留在京城里当人质—— “快快起来。”林震威和卫王妃异口同声,林震威更快一步,亲自扶起了林祈云,“啊哟,我的云儿可回来了。让父王看看,变没变样……”只觉得黑了瘦了,脸都尖了塌了,看得心疼,不由得笑道,“瘦了很多,想来吃了不少路上颠簸的苦头,夫人你可得好生将养她。” 卫王妃看见爱女,心情好,便笑着瞟了林震威一眼,嗔道:“王爷说得哪里话,你便是不说,臣妾也瞧在眼里,心痛得要紧,自然要好生将养的。”卫王妃拉着祈云的手左瞧右瞧,好像她少了一块肉似的,看着那瘦出了尖下巴的脸,真是心肝都拧起了。 “怎的你先回来了。其余人呢?” “因为快到城了,云儿心急见父王母妃,便让侍卫快马先带我回来,其余人押送货物,稍后再回。” “对了,我看来信说……你沿途做……做生意?”林震威问得很犹豫,林震威有秘密信息,上面提到林祈云沿途做生意,但没详细说明,林震威看到只觉得:出错了。不然太荒谬,云儿才几岁?林震威觉得要把这负责情报工作的人撤了。 祈云下巴一扬,带着憔悴和淡淡黑眼圈的小脸充满了异样的骄傲,“是的,父王。我叫人将所得利润做成了清单,稍后就呈交父王,另外,我沿途带了些货物特产回来,可否放在府里的铺子置卖?” 林震威:…… 林震威先看了一眼卫王妃,卫王妃却是一脸慈爱,好像祈云无论说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和半分怀疑。她笑着说,“自然可以的。云儿想怎样都可以。”又对林震威说,“王爷,云儿一路风尘仆仆,怕也是累了,不如回府先洗沐就餐,再慢慢细谈。” 林震威点头,“好。”又笑道,“来,云儿,父王与你共乘一骑,快马回府——还是你想与你母妃乘轿子?” 林祈云先看了一眼卫王妃,卫王妃觉得这女儿真是太贴心了,这样的小事还先征求自己意见,她虽然对这个丈夫不怎么满意喜欢,却不妨碍她愿意自己的女儿亲近他,毕竟,林震威才是这里的天和地,儿子不在身边,女儿自然更应该多跟自己父亲亲近,于是微微颔首,祈云笑了笑,“那云儿与父王骑马先行一步,母妃也快回来。” 卫王妃点头,“好的,你与王爷回到府里,饿了先吃点东西再洗浴,知道吗?” 祈云点头,“知道了。母妃放心吧。” 林震威对卫王妃说,“夫人,那我与云儿先行一步。” 卫王妃点头,“王爷小心些。” 林震威爽朗大笑,抱起林祈云走到自己坐骑旁,先把祈云放到马背上,再翻身上马,双足一夹马肚,疾驰而去,自有近侍跟上,另一部分则护着卫王妃坐轿慢行回府。 林震威驰马自然比卫王妃坐骑慢行速度快很多,不消半刻钟,便已回到了镇南王府,府里的宫人奴婢听闻小姐今天回来,不消吩咐,早各种准备妥当。林震威心爱这女儿,又心痒知道她的行事,竟亲自送到她院里,只想着路上两父女说说话,他也好解一、二心中疑惑。 林祈云住的院子叫“停云轩”,挨着卫王妃的“兰亭轩”,另一则是林佑安原来的居所。 路上,遇到了带着几个宫人的柳夫人,原来柳瑶听闻林震威和林祈云先回府了,卫王妃还没回来,心下不服气,便忍不住路上“偶遇”争宠了。她先跟林震威行礼,才笑着道:“我听闻王爷去接云姐儿了,倒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了。听说你们先回来了,姐姐还没回来,怕着这些宫人奴才有侍候不周的地方,便想去云姐儿住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没想到半途就遇上了。”又看着祈云道:“云姐儿,你不知道,你离家一趟,别说王爷姐姐,便是是奴家也惦念得要紧。” 祈云浅福了一个,“谢谢柳夫人记挂了。宫人已经准备了吃食和热水,哪能有什么不周的地方,柳姨娘过虑了。” 一句话,把柳瑶的说话堵死了,连请她去院里坐坐的意思也没。当然,正妻的子女都金贵得很,何况受宠的,柳瑶便是气愤,也不敢有任何不满表现,她只不过想林祈云一路风尘仆仆,定然要洗沐吃食,想趁着这段时间拉林震威到自己院里罢了。 林震威哪能不懂这种取巧的小心思,只是他不屑后宫女人的计谋手段,向来壁上观,欢喜便宠爱些,不喜欢便疏远些,是断懒得计较的。他知晓柳瑶心思,便笑着说,“柳妃有心了。云儿一路风尘仆仆,正要休沐吃食,我陪她吃点东西说会话,你退下吧。” 林震威都这样说了,柳瑶自然没死赖下去的道理,那就惹人厌了。心里一股闷气,脸上却笑道,“是,王爷。王爷若空闲了,到妾身院里坐坐,妾身准备了王爷爱吃的茶点等王爷。”又对祈云讨好道,“我前些时日得了些灵巧玩意,想来会合云姐儿心意,我回院里就遣人送你处,你瞧瞧欢不欢喜。” “谢谢柳夫人。”祈云道谢过,便牵着林震威手往自己的院落而去了。 气得柳瑶咬碎了银牙,只恨自己没如此受宠爱的儿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平平的肚皮,暗叹一声,无奈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林祈云回到自己的住处,管事婆子早已经备妥一切,满满一桌林祈云爱吃的,林震威亦陪着吃了几口,看她饥饿疲劳的样子,反倒不好开口问疑惑了,又想着若此时问了待卫王妃回来,云儿还得多说一遍,倒不如一起听有意思,也就没再开开了,陪着她吃食过后便离去让她休息了。 待得卫王妃回到府里,祈云已经沐个浴更了衣小息片刻醒来了。一家三口便聚在卫王妃的“兰亭轩”吃茶闲话了。 林祈云详详细细的把上京途中、京城、皇宫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姐弟与上京路上结识的一对小姐弟逛街,弟弟如何萌发让自己回程带货物沿途做生意的想法和自己又是如何实施、过程如何,一一道来,听得林震威夫妇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林震威呆愣片刻,不由得拍案叫绝,直感叹道:“妙哉,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夫人,我看此话形容云儿与安儿恰是相当。”卫王妃虽然出身高贵,世风又是鄙弃商贾,但她素知林震威为人和教育方法,她又主持府中馈,知道钱银事关重要,倒没多鄙夷“铜臭”,而且,一对儿女竟有此头脑,她高兴也来不及啊,又哪里会皱眉鄙薄,连声夸赞。待到傍晚,御林军暨商队入城,负责之人将货物清单和一路所得利润账单呈交管事,管事又上交林震威,林震威看着那长长的货物清单和那数目不菲的银两数目,呆眼了。 他甚至还说,“小李子,你过来替本王看看,是不是……本王看错数错了。” 待得李公公确定、证实他并没有眼花、数错,林震威乐了,虽然里面肯定不乏一些商贾的讨好奉承,但扣除水分,这里面的利润还是很惊人的,起手不足五千两,沿途倒买倒卖下来,利润竟然翻了好十倍不止,这还不包括沿途消费和带回来的货物,这手腕这见识这气派,便是林震威也惊叹—— “吾儿大善!”林震威由衷赞叹道,才不过六岁而已啊! 旁边的近侍李公公凑趣道:“小公子小姐自然是天资聪慧的,不过,那也是遗传自王爷你啊!” 林震威哈哈大笑,这奉承他喜欢。他笑着指着李公公,一副哼笑表情,“你啊你……”又拿起桌上的清单道:“你把这些钱银按照云儿安儿的意思分赏给此次护卫上京的侍卫兵卒,具体多少,你斟酌。若有余下,便统归云儿院里,随便她支用——倒不必为了云儿特意留下多少,钱银是她一手挣来的,着她意使用更好,只一条,得声明是云儿安儿的意思,定然教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善心好意。另外,此次随云儿到城里做生意的,皆给予特别优待,这些,你看着办。再到库里看看有什么合适贵重的,送到王妃和云儿院里,张大人府里,也备一份送过去。” 李公公领命而去。林震威在书房里搓着踱步,欢喜神色禁都禁不住。 第二天,张顾安来议事,着了一身浅灰衣袍,腰系着一块雅致的玉佩,却见得林震威亦是类似打扮,腰间一雅致流苏玉佩,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玉佩式样不同,但看得出是一家店买的,由此可见,定然是两小子逛街凑堆买的。 张顾安先谢过林震威昨天的厚礼。他夫人听闻林祈云回北平府了,便开始坐立不安,几次想着人到府里探听消息,还是他劝住了。不过,府里管事也是个稳妥的,大部队一到,接手了带回来的礼品货物,便马上挑出了张书恒托带的送到了府上,他夫人见着这玉佩,非要他佩戴上,倒不想无意间与王爷亲近了。他谢过林震威后斟酌着开开:“我听闻王爷以小公子小姐的名义赏了上京的护送队伍?” 林震威点头,把林祈云姐弟暨张书恒商议的做生意的那一套及过程说与了张顾安,听得张顾安也惊讶,“小公子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善心,实属难得,小姐办事手段更是让人惊佩,恭喜王爷!” 林震威也觉得十分满意,因而也礼尚往来了,“你家小子亦不差,我听云儿说,多亏你家小公子多方出谋划策,是以我方赏你一份厚礼,不然……”林震威呵呵大笑,玩笑道:“可没你府上份。” “谢王爷。”张顾安也意外自家小子的见识和头脑,不过,重要的是,他跟的小公子不但有前途,还有钱途,甚好! “只是,不知王爷此举……”张顾安很含蓄的问,林佑安成为世子是毫无疑问的,只是,现在就用他名义拢络军心,是不是,太早了点? 张顾安是林震威心腹,他对他也鲜少隐瞒,是故直言,“安儿将来是要继承我位置的,只是他人在京城,山长水远,便是占着大义,将来恐怕也难以震服军中,云儿有胆识有策略,我打算将来让她执军权,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建立她的声望。“ 张顾安不由得震惊,在林震威手里,军政是不分家的,不由得犹豫道,“只是,小姐……”是女的啊! 林震威瞧出他心思,大笑,“我林震威的女儿,又何差于男儿?由她执掌军权,有何不可!” 张顾安只能道:“王爷所言极是,小姐年纪虽小,行事却已是极漂亮,又得王爷亲自教诲,日后定然更出色,她与小公子又是心灵相通的龙凤胎,两相扶持,定然相得益彰。” 林震威豪爽一拍台子,“就是。” 张顾安心里想着:家中可有年纪相当的姐儿,送到小姐身边也是极好的! 第16章 鸿雁 祈云从京城回来,一路舟车劳顿,还要统管货物买卖之事,虽有下人、同行的商人帮忙,她就做个决断的,饶是如此,也费精神,也亏得她自小习武,身体素质非常人可比,不然肯定得倒下,如此乏累,哪里还会惦念写信报消息这回事? 是一个随行的小商贩往京中捎家书、钱银的举动提醒了她,念及弟弟的嘲笑和自己临别对芸娘的殷殷期许,想着芸娘和弟弟要是收到了自己的信该得多高兴,祈云果断决定:写! 让下人捧来笔墨,祈云就着一车货物龙飞凤舞,开始还觉得下笔生涩,结果越写越文思泉涌,竟说不完的悄悄话似的,生生写了两张大白纸张,大概给芸娘先写了,到给弟弟写时,便觉得重复累赘了,竟言简意赅,半张纸完事,旁边宫人瞧着打趣:小姐,你对咱公子可真偏心,半张纸便打发了,倒不如秋家的小娘子说话多了。 祈云笑嘻嘻的,“男孩儿家要这般罗哩罗嗦的作甚?我若罗哩罗嗦的,指不定他该嫌弃了。”命令仆人封存了带了些银子让往京城的商队捎带,想了想,又补充,“带话管事的,若芸娘有信,与给父亲的信一并往好了。” 有一,便有二。竟习惯了给芸娘写信,但凡有些什么事,总觉得憋不住要与她说说,虽人不在身旁,写写书信也心满意足。若是有商队便往京城里捎,若无,则攥着留待遇到往京城的商队或是行人再一并发。 她待人该威严时从不落威风,平素却不拘小节,就连身侧宫人也忍不住打趣:“小姐给秋家小娘子写信写的字,比先生教授功课写的字还要多。” 芸娘笑嘻嘻的,“你不知道,我见着她便欢喜,她定然不是寻常人,我自然要多加亲近。” 宫人便顺着她话称赞,“小姐眼光那是极好的,便是奴才,也觉着那秋家小娘子非普通人,你说,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么一点年纪,看见一大群官老爷,哪里还敢说话,早鹌鹑那样缩起来了,她却是个大胆的,还孝顺,瞧着一家子,都是好的……” 祈云得意,“那自然。不然我如何会高看她一眼,还顺带她一程。” 待祈云回到北平,芸娘的信,也通过京城的镇南王府管家的手用特殊的渠道发来了三封。 从京城王府发来的信,有专人处理,然后整理递交、上报林震威。负责的人因为看见信上写着祈云的名字,不敢拆开,只疑惑是怎么回事,后来看到管家的信函,信里说这是小姐交代的,不由得哑然,敢情小姐京城交了朋友,还好到不远千里鸿雁往来占用府里的传信渠道?把这件小事当成趣事在上禀林震威时说了出来,林震威一听自己宝贝女儿竟然交了朋友——虽知她女儿厌恶那些闺阁小娘子的玩意,同龄,便是她姐姐也素来不瞧眼里的,上京城短短几月,竟然交到了千里也要传递信息的好朋友?林震威立时心痒了,“拿来拿来,本王瞧瞧。” 毫无心理负担的拆看了。 一看,乐了,瞧瞧这字,多文雅多秀气,比起云儿那狗啃的真是……林震威都不好意思比较了。 信里都是说一些琐碎的小事: 今天包子铺的客人说了一件趣闻啦——(家里是卖包子的。) 跟娘亲和弟弟去逛市集,娘亲给自己买了一朵头花啦——(一朵头花有什么好描述的?) 家里买花种子和插枝要种在院子里——(看来买得不少嘛,光是花的名字就占了大半篇……) …… …… 等等,等等,写得还不少,好几页纸,显然是一天一天写下来,并非一蹴而就。 敢情这写信的小娘子也是个心思细腻温柔的,只是……林震威很疑惑:她女儿爱看这些腻腻歪歪的? 他很是有些怀疑。 等到下次京城王府有书信来,林震威自己就问了:“可有云儿的信?” 然后又很理直气壮地拆了。 负责的人自是不敢说什么,只是,这信拆了,回头小姐找自己算账……那他到底要不要说是王爷拆的啊—— 当然不可能! 那他岂不是要背黑窝!!! 林震威瞧出他心思,满不在乎的一摆手,“你不说,我不说,回头你用米糊糊一下不就成了?” 负责信件的小吏:……王爷高才! 于是,在林祈云还没回到北平,她的三封信被他的父亲淡定地拆阅了。 林震威每每是一边看一边腹诽,一边腹诽一边乐,只觉得写信那小娘子当真天真烂漫、可爱可乐! 祈云回到京城,那些伪装成未拆封的信件自然也到了祈云手里。 祈云欣喜拆阅,提笔回信:芸娘,见信安好。我已到家日余……临近,心急难耐,轻骑快马急回城,不想竟遇着父王母妃于城外候我,大吃一惊,欢喜难禁…… …… …… 信自然也是通过北平王府的传送渠道发完京城。 林震威,很想,拆开,祈云的,回信。 于是林震威挣扎一会,果断的拆开了。 负责信件的小吏:…… 林震威看完很满意,果然自己在女儿心目中就是高大威猛啊! 在这么三五月后,某天,林祈云捏着信来找林震威,嘟嘴,眉目间满是不满意,“父王为何偷拆我信件?” 林震威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云儿说什么,为父如何会干如斯勾当?” “那为何信件里芸娘的发丝没了?谁拆了?” 林震威暗叫不好,只好安慰她估计那个小娘子心急寄信一时忘记了,心里一万个腹诽:写信就写信,还弄这么多机关,真是…… 转头吩咐负责弄虚作假的小吏,“记得信封里放根头发。” 小吏:…… 结果祈云又拿着信来找林震威,“父王缘何拆我的信?” 林震威:“……云儿缘何一而再、再而三怀疑父王,父王岂是如此……的人?”因思及自己的确做过,“小人”两字他不好意思出口,于是含蓄带过。 “父王,信里有发丝……” “???”不是你说用发丝为证的么? “若芸娘每每与我写信便拔一根发丝里面,岂不得秃头?我讹你!” 林震威:“……!!!” 林震威从此以后少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乐趣,女儿太聪明太狡诈,做父亲的很受伤。 话说期间,京城,或者说秋家发生了两件不得了的大事。 先是,侯府的小姐马婉茹知道林祈云离开了京城,便忽然想起前耻,便琢磨着要“报仇雪恨”。 侯府富贵,自不惧小钱。马婉茹便指使管家去订了热腾腾包子铺一整天的包子,着他们母子三人大早送来,却不往偏门走,专带了他们穿庭过户,正“巧”遇着她在训奴婢,粗使婆子抡着成年男子手臂粗的木棍下下着力,打得那奴婢被哀嚎连连,血肉横飞、奄奄一息,管事便在旁边阴声细气“解释”:“这奴才自以为是,不听主子话,才落得这下场。也不想想自己低贱的身份——” 芸娘原不知这是马婉茹家,乍见她,都惊呆了。瞬间明白,这不过是给自己下马威警告自己——可是为了警告自己,竟然对下人下如此狠手,这个人心腔的狭小偏颇可想而知,不由得浑身都发冷。小昊天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回去便发烧晕倒了,差点呜呼。 芸娘想着自己的一时意兴,无端惹得这场灾祸,真是心如刀绞,既恨自己轻漫惹此祸端,又狠那马婉茹心狠手辣,想忍气吞声,却偏生憋不过气来。 三娘也只是长吁短叹。 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可是,同是小姐,侯府那位怎么就如此心狠手辣? 那段时间,秋云山也请假回家了。 两夫妻知事因芸娘而起,却不忍心责备,越是这般,芸娘越是难受。 因昊天生病,三娘在家照顾,包子铺便由两父女照看了。有熟客看见不见了三娘和小跑堂,都好奇多嘴问一句怎么了,芸娘蹙眉泣泪,满脸愁容,“前些时日,马侯府定了我家一天包子,我与娘亲、弟弟三人送去,不想遇着侯府小姐教训奴婢……那个……弟弟吓着,回来便病倒了。娘亲在家照顾弟弟。” 话点到即止,却引人无限猜想:怎么才吓到一个小朋友魂飞魄散,那必然是血肉横飞啊?侯府家的小姐亲自动手……这性格也太…… 更有那多嘴婆子四下开唱,不消半月,竟然整个望京都知道马侯爷家的小姐手段凶狠、为人野蛮,十分可怕,待马婉茹娘亲收到消息,已经太迟了……整个望京都知道她女儿的凶名了。 去查? 人海茫茫,众口悠悠,那就是大海捞针啊。 什么,秋家铺子搞事? 人家母子三人见着小姐教训婢女是事实,弟弟差点被吓死更是事实中的事实……而且,就算想搞秋家……那么多人知道,人家秋家的小儿才给吓得差点没命呢,再下手,那不等于送人口实吗? 侯府的主母差点想扇死自己的女儿,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便是想搞些下贱人,如果能亲自下手? 马婉茹得了教训,今次不亲自下手了。叫人去搞秋家的包子铺,吃了两口说有毒,捧着肚子在那里打滚…… 结果被芸娘请了在座的有名望的客人亲自看住那个包子,然后到公堂上众目睽睽之下吃下去了证明无毒,并佐以各种推理,说得众人一致认可点头,那人熬不过刑罚,招出是侯府指使,府尹便为难了,一是他从一开始就处理过镇南王府小姐跟包子铺的案子,知道镇南王府小姐跟这位可是“朋友”,二,这位伶俐的小娘子可是皇帝金口玉牙嘉许过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偏向秋家小娘子的,只是,为官的大多不愿得罪贵勋,这府尹跟幕僚商量过后,竟然行了一招极狡猾的棋,把犯人押还侯府马侯爷,只道此人冒充侯府中人无赖作案,实在厚颜无耻,但难辨真伪,因此亲自送与侯爷处置…… 马侯爷自然不知道自家女儿那些龌蹉心思,收到信函和解押而来的犯人还莫名其妙,待发现竟然真是府中人,气得不得了,不问三七二十一,叫人乱棒打死了。后来知道竟然是女儿的主意,真恨不得扇她个三五巴掌,侯府夫人宠爱女儿,不以为然,侯爷气死,指着夫人骂,“别说镇南王府我们惹不起,便是你针对今上亲口嘉许的人,这是作死的节奏啊?可知那首诗,今上抄写眷在了书房墙壁?” 马夫人这才嗫嚅,“可是,婉儿说,这是秋家自己贴上去的,镇南王小姐可厌恶她了。” 马侯爷真无语了,“也就你们这种蠢货相信,你去抱抱大腿看?看人家理不理会你?给我看好她,再生事端……我……”马侯爷想说些狠话,到底说不出,狠狠一拂袖,走了。 祈云接到信,信里虽写得含糊,她却是一看就明。气得眼都红了,好你个马婉茹,倒真说到做到! 看我以后不剁了你! 回信,“芸娘,且放宽心。日后我与你剁了她。” 第17章 往来 越近深秋,天气越发寒冷,祈云来信说,北平已经下雪了,有时候风卷着雪,翻天似的,可吓人了—— 小昊天问:“芸姐,你见没见过雪?” 一旁的三娘听了发笑,嗔了他一眼,“傻孩子,你跟你姐一直一起,你没见过,你姐咋就见过了。” 秋云山听了哈哈大笑,把羞窘傻笑的小儿拉过来揉着他头,“入冬了,指不定这京城就下雪了,到时候不就见着了?到时候爹带你去城外梅子林装一瓮树上的雪回来煮茶,可香了。” 其时一家人在后院忙活,三娘打算在后院弄两片地出来种一些菜,省得两根葱、几颗辣椒什么的也要去买,也是省点钱,虽说现在包子铺生意好,多有剩余,可妇人家的精打细算让她仍然是能省一点是一点;秋云山请人打了一副石桌椅,打算置放在院子里,待过两三年,院子里的花草长起来,在这里喝茶下棋闲话乘凉,那都是极好的。他正走来走去寻思放哪个位置最佳;芸娘在墙角边捣弄她刚种下的花籽,还想种几株牵牛,她倒是不在意花贱不贱,贱不贱不过人说的,她觉着好便是好,而且牵牛花好种易活,一溜儿墙角排过,不比什么花都漂亮可观 秋云山终于选好了位置,问家人,“这里如何?届时再搭个小木架,种几株葡萄。” 三娘抬头看了眼,嗔笑道,“你说好便好,哪里不一样?” 昊天跑过去帮忙秋云山捣泥浆,问:“爹爹见过雪?” “嗯。刚来京城那一年就下雪了,下的时候倒不特别冷,融化那会儿才叫冷,咻咻的入骨子里。” “西北这么冷,佑哥儿到这里岂不是不怕冷了?” 秋云山笑了一下,“天气冷了没关系,多穿衣就是了,可这心冷啊……” 三娘瞪了他一眼,“跟小孩胡说什么呢!天儿,不要听你爹爹乱说。佑哥儿在皇宫里好得很。” 秋云山“嘻嘻”笑了笑,住嘴干活去了。他没见过王府那对姐弟,关于他们的话儿倒是听过不少——听着就是个伶俐聪明的。 “芸儿,你要给祈云小姐的年节礼物想好了吗?”三娘一边敲着泥块一边问,前个儿,王府的管事送来了一车祈云从西北捎来的礼物,有整个风干的野猪,两只鹿腿,三埕上好的刀子烧、据说是域外商队进贡的葡萄酒、果酒,三匹上好的锦缎,给昊天的银项圈、长命锁、银镯子,两顶皮瓜毛,三件绸缎夹棉冬衣冬裤,一套给芸娘的银三样,一对和田玉镯子,两支金珠点翠簪子,三件锦缎夹棉冬衣、裙褂,一件镶嵌了银狐狸毛的披风,两个暖手的手炉,还有文房四宝十副,此外茶叶、果品,瓷器、银器若干,还有送她的金三样、玉镯子玉簪子与送秋云山的两件精美佩玉,种类繁多,贵重非凡,据说这都是王妃、王爷吩咐赏赐的,让三娘感概富贵人家的出手阔绰气派之外,更多的是诚惶诚恐,这人情,讲究的是往来,有来,自然有往才成礼,可他们如何能办这般气派的回礼?三娘真是愁死,倒是秋云山和芸娘劝她:她(们)原是知道我们家的,也不指望我们回多厚的礼,只怕想也没想过,我们尽一份心意,量力而为即可。 芸娘挖了个坑,把一株牵牛花苗放进去填上土,“还没呢!我原是想送娘做的腊肉,娘做的腊肉是最好吃不过的,可是我问了王管事,王管事说王府内不进外食,怕发生意外,所以,再想吧。” “行。那你想着,人家帮过我们,又对我这么好,你多花点心思,也让祈云小姐欢喜欢喜。” “知道了,娘亲。” “不知道过年佑哥儿会不会从皇宫里出来找我玩?”昊天蹲到他姐身旁看着她挖坑,“姐姐,外头的人都说爹爹写的字最好看,不如给祈云小姐写几幅对联,新年了。” 三娘正想笑话自己儿子傻,王府那样的人家要什么名儒大家的书法没?却听得芸娘拍掌,“好啊,弟弟真聪明。”便住口了,秋云山十分高兴,“还是我天儿好眼光,哈哈哈!”惹得三娘嗔他好几眼。 又小半月,芸娘去镇南王府送信和礼品,镇南王府的人多少都知道这秋家的小娘子与自己府里的小姐交好,又有香云的事在前头,就没个敢怠慢的,王管事与她往来好几回,也是熟了,礼物除了捎给西北那边的,竟然连他也有,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他在府里当管事,什么名贵东西没见过,却是一份心意,也难怪自己府里小姐喜欢她,这家人虽然不富贵,却是顶顶聪明会做人做事的,当下连忙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待芸娘走后,他检查礼品,一看,就惊讶了,当然不是什么贵重到让他惊讶的礼品,恰恰相反,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东西,譬如这春晖,一般人家也就裁大红字黑笔墨写些好意头的对联,富贵点的,就用金米分着墨,这金米分着了墨,闪闪发光,格外气派富贵,可秋家送来的这几幅对联格外不同,红纸裁剪得比一般篇幅稍大,显得更气派方正,字也是气势磅礴,让人一眼看下去,有一种笔走游龙、一气呵成的潇洒悠然之态,更巧妙的是,在红纸空余处,用小笔画了些画上去,颂国家的,这联上便画了山川河流,奇峰峻谷,祝安泰的,便画了松柏龟鹤,咏节气的,便画了竹菊幽兰,或是清幽险峻,或是挺拔俊逸,或是清雅脱俗,无不精无不妙,细处着墨,更叫人叹赏这份奇思妙想,还有那个用红绳打出来的大大的“福”字,‘福’里嵌镶着玉石雕刻成的鱼,“福年有鱼(余)”,意头好极了,‘福’字下面吊着长长的金丝穗子,真是漂亮喜庆,教人爱不惜手,那小娘子还送了小姐一本诗集,里面一页一片叶脉络,纤毫毕现,一片一个颜色,红的,绿的,紫的,黄的,不知道花费多少心思才弄出来的,王管事感叹不已,大家都送礼,看人家的礼就是送得这么的与众不同、别出心裁。 芸娘的礼品、书信,连着京城里各关系人家的年礼在新年前送到了北平的镇南王府。祈云看完书信看礼品,当看到那一卷轴各式春晖,一一看过,笑着对身旁的丫鬟宫人说,“芸娘聪慧,她父亲也是个犀利的,你们瞧,这字画写得画得可真好——你去送与母妃让她瞧瞧,若是也觉着好,就挂府门各院门上。” 卫王妃拿到,看过后说,“这芸小娘子一家瞧着倒是个精妙的,想来这是她父亲所书,倒是字画双绝。”挑出一幅用金米分书写歌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画着象征亲王金龙的对联,吩咐宫人,“送去给王爷瞧瞧,若是王爷也欢喜,就吩咐大管事贴府门吧。其余也一并送去,瞧着相当贴各院各门,莫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年关越近,送礼来王府的人越多,来来往往的人,莫不被这金龙春晖吸引,真是气派、别致,有进得内院的,瞧见各院门春联俱是带画儿,还不带重复的,瞧着就雅致,回去无不模仿,这春晖带画一时间竟然蔚然成风。祈云出去溜达,见着不少人家尤其是大户高官人家,那春晖,都带画儿的,回信跟芸娘说:都学你了! 她这样跟芸娘说:汝虚长吾不过二岁,却诸多妙思,无不精妙趣怪,便是吾母妃、父王亦赞汝妙人儿,吾真恨不得与你同在,日日玩乐。母妃笑言幸吾非男儿,不然这般缠绵,日后非得求她娶汝为妻。吾倒愿吾是男人,甚憾哉。汝乃我所见最聪慧之人,无一男儿能及…… (*你不过大我两岁,怎么脑袋就能想出这许多东西?都这般巧妙。便是我母妃、父王也说你是个妙人儿,我真恨不得你在北平才好,那样我就能日日见到你、与你同玩乐了。我母妃说幸亏我是女儿家,要不然瞧着我这绵缠劲,将来指不定要求了她娶你当王妃。我倒宁愿我是男孩儿,只可惜我不是。我真没见过有哪个男孩子跟你一样心思聪慧……) 却说芸娘自王府回家,刚到,还没进门,就遇到隔壁的婆子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说出事了,昊天闯祸了,把芸娘和三娘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多问,赶紧跟去了,原来是昊天跟邻近几个小哥儿在玩闹,冲了一个贵人的马,马儿受惊,把贵人甩了下来摔了腿,贵人那些家丁抓了小昊天跟那些小哥儿,要找他们父母要送官呢。 芸娘和三娘赶到去,出事的地方已经里外被围了几层,她们好不容易挤进去,却见空出来的地儿上,跪了几个小哥儿还有他们的父母,前面坐着一位贵气打扮的公子哥儿,不知道打哪搬来的锦缎梨花太师椅,他坐在上面,啊哟啊哟的□□喊痛,地上跪了个仆人,在给他揉腿按摩,太师椅旁立着一个花一般的娇美人,抱一怀的白梅,映着冰雪一样的容颜,不知是花娇,还是人俏,看得四周的男人眼睛都掉了,她眉目含情,顾盼生辉,对四周觊觎的目光毫不在乎,神色似乎还乐在其中,显然是妓子歌姬一类人;小昊天跪在最前头,整个人都在瑟缩发抖。 芸娘和三娘急忙上前跪求恕罪——听说这是一等勇毅侯周成安,京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当今圣上娘家那边的贵亲,深受皇上和太后宠爱,得罪了他,这下麻烦了。 听着四周零碎的声音,三娘心慌意乱,不住跟其他哥儿们父母一起磕头告饶。那公子爷手撑在太师椅扶手上,看着秋家隔壁张屠户的独子,“我刚听得你说,这小哥儿——”指着昊天,“……的姐姐很聪明厉害,便是当今圣上也称赞——”他眼角若有似无的扫过芸娘,“你可知道诬攀的下场?” 那胖墩墩的张家小子害怕得声音都打颤了,“我……我……他们……他们都这样说的……不……不是我。他……他……” 周成安却没理他,看向跪着的芸娘,“此事可当真?” “民女不敢。” “不敢?”周成安一拍扶手,“若非你自个脸上贴金,又哪来的传闻?今日本侯倒要好好治治你么这些不自量力的刁民,来人啊……”他拉长了声音,地上一干人等又喊饶命,那侯爷顿了顿,“既然你敢脸上贴金,想来也有那么两分小聪明,古人有七步成诗之说,本侯便算你十步,若做好了,便饶了你们这一遭,不然,一并送了衙门重重惩罚。你可愿意?” 芸娘低了低头,自从上次尚书府惜春宴惹祸后,她是再也不愿意人前半分张扬,可这般情形,容不得她退缩,“请侯爷赠题。” 周成安摸着下巴,身旁的玉人儿笑着递了一支白梅花枝过来,“侯爷,你看以此花为题可好?” 周成安接过,抚摸着上头未开的花骨朵,“可听见了,起来开始吧!” “民女不敢,但求侯爷能以‘其那知音不相见,剡溪乘兴为谁来?闻君婉转哀怜意,莫使白梅空折枝’饶民女和我弟弟及各位哥儿一命。” “好!”周成安一拍扶手,霍然站起叫好,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折”了腿,不能这样利索,又略尴尬的坐下,“起来吧。你这诗做得既有意境又和眼前事,倒真是个聪慧的!只是‘哀怜’倒未免显得本侯仗势欺人,不如‘可怜’更为妙趣些。” “是。民女无知,王爷高明。”芸娘又磕了个头,感觉后背已经冒汗了。 周成安微微扬了扬下巴,那玉人般的美人盈盈的上前扶起芸娘,“这位小娘子,我家侯爷都说好了,你还跪着作甚,赶紧起来,大家也起来吧。”众人这才战战兢兢的起来,周成安哈哈哈大笑,“古人‘兴尽而返’,我倒学古人一番。回府。”他又回头问芸娘,“你这小娘子叫甚名字?” “民女芸娘。” “好。” 周成安半途就转了道去了皇宫,见了皇帝,跪拜一番便笑道,“我一回来,便听说皇上赞了一个小娘子‘才如李易安’,可巧不巧,我今天见着这‘李易安’,真个‘易安’!”便把自己半途无意中听闻几个小儿提起他听说过的‘秋家李易安’,恰好那几个小儿嬉闹冲了他的马,他便作势假装马惊跌落受伤,唬秋家那小娘子七步成诗——结果人半步没走,张口就来了,说到这个,周成安是赞不绝口——的事一一道来,听得皇帝又好笑又恼气,皇帝与他关系好,便笑斥他,“明天若有言官弹劾你闹市纵马、仗势欺人,看朕怎生惩罚你。” 勇毅侯告饶,“这不是臣一时好玩么?这不,怕弹劾,急急跑来跟皇上你提前报告了,皇上就看臣给皇上带来一首好诗的份上饶了臣吧。” 皇帝哼了一声,又笑道,“‘其那知音不相见,剡溪乘兴为谁来’,倒是幽婉清雅,别有滋味。” “是吧。所以皇上赏臣什么呢?” 皇帝笑骂,“你讨打吧,与你何干,又不是你作的,要赏,也是你……赏那小娘子!” “既然皇上有令,臣怎敢不遵从?臣回府后,马上备厚礼送与小娘子去。” 皇帝笑哼了一句,叹息,“可惜公主太过年幼,要不然给小公主当个玩伴倒是不错。” 周成安垂涎着脸,“皇上,公主年幼,臣的女儿倒是年纪恰好相当呢。” 皇帝哈哈大笑,对旁边宫人说,“王全安,你听听,你听听,不知情的人听了这话,指不得以为勇毅侯什么时候生了个世子、在给小世子讨王妃呢!” 宫人打趣,“王爷是该再娶个夫人,生个小侯爷了。“ 周成安赶紧行礼,“臣告退。“ “你瞧,一说要娶夫人,就这德行——等着太后训你吧。” 皇帝大笑。 …… …… 那日围观的人甚多,傍晚侯爷府又送来了压惊、赏赐的重礼,若是芸娘以前只是隐隐约约的声名在外,这下,真是名动京师了。 林佑安在给他姐姐写的信里说:昔日洛阳纸贵,今一诗万金,‘状元’之名,名副其实。 祈云接到信,与有荣蔫,跟卫王妃说:她这般出色,我自不能落后。我当与她一般光彩方是! 卫王妃十分喜悦,“云儿亦开窍要发奋读书了?” “她文,我武,这才匹配。我要当一名威风的大将军。” 卫王妃:…… 不是说近朱者赤吗?为什么云儿就是不肯、不爱读书呢? 叹气。 第18章 思量 自从勇毅侯刁难芸娘十步成诗,芸娘的声明越发外扬后,秋家包子铺的生意更好了,好多人就算不冲着吃包子,也想围观一下这秋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如何这般聪慧机智,秋家夫妇无奈,只能让芸娘暂避,后又商议:昊天该进学了,芸娘年纪也不小了,城里不比乡下,总是多些规矩礼仪,若是再大些,再抛头露脸总归不好。可是铺子谁要人手,单三娘一个,定然是忙不过来的,至于这是请人还是买人,两夫妇倒是一时难以决定,后来想买人虽然省事,可也得囊括人家衣食住,反倒麻烦了,于是决定还是请人,至于日后长远的,日后再打算。 三娘物色了好几个不错人选,问芸娘意见——在别人口耳相传中文曲星下凡、仙女投胎的“秋家小娘子”三娘觉得陌生,可终归知道自己女儿是个聪慧有见地的,最后选择了街坊张大娘和寡妇李梅,都是勤快老实肯干的人,不会偷奸耍滑,而且张大婶的儿子张大壮在县衙里做捕快,若是有这层关系,也多了层依仗;至于李梅,那则是因为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小儿靠给人浆洗过活,日子艰难,邻里街坊,不说什么接济,能搭把手总该搭把手。芸娘把道理一一说与三娘,三娘觉得自己女儿来这京城小半年,见识想法越发不一样了。三娘悄悄去问询了这两人意向,张大娘和李梅自然是肯的,说好了工钱,当日就来铺里帮忙了,张衙差因着自己娘这层关系,在这一带巡逻得益发勤了,便是自己不巡逻这一带,也定然拜托同事多帮衬照看,倒免了好多麻烦。 芸娘留在家里做饭打理家务,帮着采买米面、肉、菜,记些杂账,仍是不得空闲的,不过,相对铺里不得清闲倒是多了不少时间看书习字。最教她惊喜的是,林佑安和张书恒竟然抄录了不少皇宫内的书籍借她阅读,这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虽知道,这年头,最矜贵的就是书,说一个家族有没有底蕴,很多时候是以书籍多寡来论概的,“诗书传家”那是对一个家族最大的褒扬,便是农人,也以“耕读”为荣,这送书的情谊,简直比送黄金更珍贵,别说芸娘,就是秋云山也欣喜若狂,每每王府内遣人送来书籍,就算不是休沐日,也必然赶回来拿到余府通宵达旦抄录,抄录好,方能放心阅读然后送还,因不知这些书籍是否可外传,秋云山也不敢借阅同好,每每两父女悄然赏读罢了,彼此竟是大有进益。 秋云山因女儿聪慧,每休沐回家,必然精心指导,真是直恨女儿不是男儿身,如此这般过了小半月,勇毅侯府遣来一位管事娘子,殷勤带笑的说明来意:侯爷想请小娘子去府里做事。做的事也是顶顶轻松的,就是陪伴她家的小娘子。他们家的小娘子是过世的侯爷夫人的嫡女,府里正儿八经的小姐,只是这小姐性情安娴,不好社交,竟然长到小娘子(芸娘)这般年纪也没交上几个手帕交,侯爷怕小姐养在深闺寂寞,又喜你家小娘子聪慧伶俐,想着请去与小姐做伴,给她说说外间的事,使她不至于人事不通,这月钱也是顶好的,一月二两纹银,包吃住,那自然也是定好的,包四季衣裳,府上另外赏赐的不计—— 这条件,把三娘惊呆了。虽知农家子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耕种,所剩余的,好的不过四五两,那还是起早摸黑、风吹日晒、省吃俭用才赚来的,便是她如今不耕种了,那也卖力气、卖手艺的活,一个月也不过赚三四两、四五两,这大咧咧的一月就两两银钱,还包吃住、包衣裳,三娘也是知道那些富贵人家的,心情好了,动不动就赠这个赠那个,这笼笼统统计算下来,指不定能赶上铺里的收益了。 三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而且,这活儿听着也不是个难的……但想到那些富贵人家的规矩,她还是犹豫了,现在家里生活好了,总归不想女儿受那些委屈,那管事娘子也是个伶俐的,看透了她心思,笑语晏晏的拉着三娘的手道,“我家侯爷也说了,是请个伴儿给小姐解闷,又不是买那下贱奴才,府里的规矩自然是不约束小娘子的,我们小姐也是顶顶好说话的,见了你家小娘子定然只会欢喜友爱,娘子你若是不信,不妨让你家小娘子自个儿去瞧瞧,先相处个几天,我家侯爷说了,若是小娘子不喜,随时回家便是了,若是夫人不信,我与夫人立个约便是了,那会为难小娘子半分。我啊不怕多嘴说句,别的不说,不说那些个月钱、赏赐,单是那‘艺’——你家小娘子‘才’自然是没话说的,我家侯爷也赞不绝口,可这‘艺’啊到底差了些,我家侯爷可是请了最好的才艺先生来教我家小姐的,你家小娘子随着我家小姐,哪怕学个三两分,那也是受用不尽的。” 三娘一听是这个理,可到底犹豫不决,答应吧,怕孩子受委屈,寄人篱下,还是高门大户,哪比得家里?不答应吧,又怕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就像这管事娘子说的“别的不说,单是这艺,你家小娘子到哪里学?”,虽说他们家不过普通人家,这琴啊棋啊实在用不上,可她女儿有那能耐,三娘到底不远白埋没了,而且,她心底潜意识是不愿意自己女儿将来嫁与所谓“门当户对”的人家的,要嫁,那自然是嫁比自己家更好的人家—— 管事娘子姓周,瞧出三娘内心的挣扎,便说“你与家里的仔细商量过,过两日我来听回音”便走了。回去对周成安说,“这家子倒是沉得住气的,我说了这许多好处,也只是虚应我,我许了两日他们考虑。” 周成安笑了笑,没马上答应是对的,若是急巴巴的猴上来,他倒要怀疑这家是不是轻浮势利了。不过,若是聪明的,自然会答应,倒不差一日半日。他问了周娘子当时的情形,周娘子虽然觉得诧异,也只道他是真关心小姐,少不得谨慎盘问,便把当时会面的情况一一详说与他,最后笑道,“我听说那秋娘子也是从大户些的人家出来的,瞧着行事应对倒不差,只是我与她说话,她竟然瞧了好多次那小娘子,竟似瞧那小娘子心意行事似的,这倒是奇怪。” 周成安笑了笑,打那日他就瞧出了,这秋家小娘子,别看年纪少,可是比大人还有主意,若是他头脑不灵当,又有这么个聪明女儿,他也是要从她主意行事的。 周成安的女儿叫周薇,年纪比芸娘少两岁,听闻自己父亲大费周章为自己找伴儿,却是个身份低贱的小娘子,又被身旁的人挑拨了几句,不乐意了,寻着周成安在府里去问安的时候提出了反对,周成安遣退了侍候的仆人,搂着女儿在怀里,哄着问了为什么反对,知道了是身旁丫鬟多嘴说了不好的说话,便说,“你娘生下你没多久就过世了,爹爹也是个荒诞的,在外的时间比府里还多,管不着这许多,可心里总归是为你好的。那小娘子身份虽然不高贵,可是是个聪明伶俐的,指不定……”指不定将来能保你一命,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你身子弱,出门少,连个年纪相当的伴儿也没,身旁的终究是奴才,行事说话不过哄你、奉承你,便拿这小娘子这件事来说,你是我的嫡女,府里唯一的小姐,我寻她来,不过为着你好,倒教这些奴才传出许多花样,你娘亲临过世时说了,断不能把你养成这无知小儿,再这般下去,谁说得准,我定然要唯他们是问,这些嘴碎的狗东西。” 后来周薇想起,那竟然他父亲勇毅侯与她说过最多、也意义最深远的一次谈话,她当时无知,被父亲后来厉言疾色的表情吓住了,慌忙不安的行跪礼,“女儿知错了,父亲恕罪。” 勇毅侯到底把她房里几个多嘴舌的打发出去了。 周薇听了勇毅侯的一番话,对这素未谋面的秋小娘子,倒是多了两分好奇和期待。 三娘亲自带了芸娘去余府寻秋云山,把侯府的要求说了。秋云山沉吟再三,竟然也决断不下,他总觉得不只是给侯府小姐寻个伴儿这么简单,念及自己女儿与镇南王府小姐的交情,还有那传闻中皇帝的赞许,更觉不简单了,他不想芸娘如侯府,可是,若是不去——说是随去随不去,可真能说不去就不去? 他问芸娘,“芸儿,你向来是个主意多的,你如何想法?” “爹爹,女儿能想到的,你没想到?女儿这是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想法什么的,倒是多余了。 秋云山叹了一口气,到底身份不由人,那番动人的说辞,不过说着好听罢了。 第二日,镇南王府的王管事来送一册书,说少爷宫里遇着舅舅托他带出的,送完书,王管事像是顺口似的问了句:“听闻小娘子要到勇毅侯府上当差,与那侯府小姐做伴儿?” 芸娘心里打了个兀,脸上只笑着,“还没想好,王叔倒是个灵通的。” 王管事笑了笑,搓了搓手,说,“这勇毅侯啊虽说是太后娘家的侄亲,却是最得太后宠爱的,连带着早丧母的小娘子也怜惜疼爱得不得了,常常召宫里亲自教养,小娘子若是伴着那侯府小姐,指不定也能去宫里走动,能见着太后,那是旁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的极大的福气。” 芸娘口里称呼是,心里想的却是尚书府里祈云与佑安见面说个话也要小心翼翼的情形。她觉得这事自己家还没答应,她人还没入侯府呢,消息断没传得这么快,可是王管事却知道了,那说明什么?一,侯府有人和镇南王府通声气,更可能这是两府决定的,所以王管事知道,并且因为自己家没答应,特意跑来敲打自己了——她怀疑王管事先前那番话就是如此用意。 若是镇南王府知道这件事,那祈云呢? 她知道吗? 芸娘心乱如麻,总觉得自己卷入了某种阴谋里。 她心神恍惚,思虑重重,可又不敢表露,怕引起父母尤其母亲更大的不安,就这般过了两天,周娘子来问回复,三娘同意了。 芸娘略略收拾就该去勇毅侯府了。 出发前一夜,她给祈云写信,下笔难书,愁肠百结,只希望她是不知道这些事,与她无关,又恐她是知道的,倒伤了自己心…… 三娘睡不着,补着鞋底陪着她,边絮絮叨叨要她仔细小心,虽说去当伴儿,不是奴才,可终究不比家里,大户人家规矩多,她自己万事小心,说着说着,竟然掉下泪来。芸娘心烦意乱,被这眼泪撩拨得越发难受,耐着心安慰三娘:又不是卖身做了那奴才回不来,空闲了我就回来。娘别担心。 劝得三娘去睡了,她也了无心思写信了。挥笔一呵而就。 第19章 入府 芸娘的信,随望京镇南王府的日常书信到了北平。因上次林震威偷看祈云的信被戳穿,所以祈云的信现在是不过林震威手直送到她院里的。小书吏送了林震威的,就要把信交到府里管事让他遣人送到小姐院里,林震威却突兀的叫住了他问:“可有小姐的信?” 那书吏喏喏:“有的。” 林震威没说话了,眼定定的盯着小书吏,小书吏给盯视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差点腿软就要跪下了,“王爷……”他哆哆嗦嗦、犹犹豫豫的叫着林震威,林震威瞪着他,眉头都能夹死苍鹰了,那神色真个狰狞,小书吏腿一软,‘扑通’跪下了,“王……王爷……小的没……没做错事啊……” 林震威真是恨铁不成钢,怎么这么愚蠢,只好再问了一遍,“可有小姐的信” 小书吏莫名其妙,不是说有了吗?只好再回答了一次,更详尽了:“有的。还是以前那小娘子寄来的信。” “哦!”林震威拉长了调子,眉角眼梢俱是意有所指。小书吏先是呆呆的,忽然福至心灵想到王爷先前偷偷摸摸拆看小姐的德行,悟了,立马叩首,“容小的稍后回禀。” 林震威挥了挥手,小书吏后退几步转身离去。本来是要送信的,这会儿不送了,转回自己的小房间,还不安的瞧了眼四周见着无人了放小心急促的关了门,端了盘清水,用毛笔沾着水撩开了封口,把信放在摊开的白纸上,小心翼翼的倒了出来,没有头发没有纸屑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暗器”,里面就一张信笺,他小心翼翼的摊开,以为要长篇累牍的了,却不想只有一首小诗,惊诧之余顾不得多想了,赶紧抄录好原样放回去,就着残余的炭火烘干水迹,然后糊上米糊—— 小书吏感觉当个小文书也不容易,做贼似的。他赶紧把信送到管家处让他派人送到小姐院里,然后自己去回禀林震威。他心说王爷这偷看方式也太迂回了,不就想着祈云小姐如果发现了什么质问时可以理直气壮地分辨:本王绝对没偷看——因为偷看的是他啊!他看的是他抄录的,当然没“偷看”,他是光明正大的看。 小书吏觉得自己肯定真相了。 没错,林震威打的就是这般主意。自从上回被偷看信件祈云拆穿,老脸丢尽后,他已经好久没干……反正不是他干这等“勾当”,只是今回……他到是希望那小娘子是个愚笨的没察觉,只是,若是愚笨的,要她何用? 信的内容很简单,小诗一首: 欲说无从说,提笔两为难, 伊如天上月,皎皎不可攀。 奴如井中花,矩矩四方天, 月自天上挂,花自井中放, 花月两相好,恰似伊和奴, 但愿人长久,风雨莫相欺。 却令林震威心惊。 林震威皱眉读完,脸上黑沉黑沉的,似风雨欲来,小书吏低眉垂首,大气也不敢喘,直恨不得不存在。林震威咀嚼再三最后两句,“但愿人长久,风雨莫相欺……风雨……莫相欺……”叹气,到底是个聪明的,便是不全猜着,恐怕也猜着了一二,只是这风雨……自己倒成了相欺的风雨了。他把小书吏抄录的纸条折叠攥手里,吩咐,“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还有,那信,也莫露着痕迹。下去吧。” 小书吏慌忙告退。出了书房,这才觉得能喘着气了,倒是奇怪,不过一首小诗,王爷为何这般难看脸色?倒是没敢多猜想。 祈云接得书信,满心欢喜展读,看完了迷惘,然后脸就黑了,沉沉的,似乎暴怒,吓得她身旁是婚后的宫人忙问:“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信说了什么,是秋家小娘子出了事还是……?” 祈云把信慢慢折叠好攥手里,再抬起头,外露的情绪收了起来,只淡淡道:“没事。我去看看母妃。”到了卫王妃处,却把信拿出来给卫王妃看,像是求助似的一脸苦恼道,“母妃,你说,这诗何解?芸娘为什么为难得说不出话来?” 卫王妃看了一遍,暗道这小娘子好重的心思。安慰了祈云一番,只道这小娘子家里指不定出了什么为难的事,现在不方便不好说,她们既然是好朋友,以后定然会告之,让她不要忧心,把她打发走了。 待祈云一走,却派了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娘子去请林震威。林震威正在书房,看得这管事何娘子来请,心道:来了。只装了若无其事去卫王妃处。 卫王妃也不与他打哑谜了,直接开门见山说开了:“王爷,你也是知道的,云儿去京城一趟交了个小娘子做朋友,这书信往来,是比府里先生布置的作业还勤快的,只是这信,是素来不与你我看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若有似无地瞟了林震威一眼,瞟得林震威脸上那个烫啊,偷看被拆穿什么的真是耻辱——“刚才却是特地跑来给我看了,王爷以为这是何解?” 林震威喜女儿聪慧的时候真是直恨不得揉到心里,恼的时候就恨不得撕巴了扔地上用脚尖碾碎,你说你年纪小小,这么聪明是干嘛!林震威装傻,“云儿与王妃看,不与本王看,倒是欺负本王了。” 卫王妃笑了笑,垂首拢香茶的神色里隐藏不住的冷意,她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抬首已是波澜不惊,“王爷还要瞒臣妾吗?若不是王爷做了什么,人何至于写出‘但愿人长久,风雨莫相欺’句?” 她没说上下首,似笃定林震威知悉那诗内容。林震威脸皮有些蹦不住,这分明是□□裸的打脸:你偷看了吧你偷看了吧你偷看了吧……林震威只好佯装低头喝茶平息脸上的火烫。他一盅茶喝完,放下茶盅,沉吟再三,决定与卫王妃提个概略,也省得日后两头麻烦。“那小娘子听说是勇毅侯府请去给府里的小姐当伴儿了。夫人但凡想想安儿的处境,便明白本王此举用意了。” 卫王妃愕然,继而沉默:藩王势大,皇帝防范之心日重,削藩是势在必行的,太后又尤其不喜林震威,身为林震威的儿子,又是质子,林佑安在京城里自然讨不了好,可这勇毅侯却是太后心尖子上的人,又是皇帝的至交,若是用侯府的小姐来联姻,怕是合乎皇帝心意的,因为结亲,往往结的不只是亲,还有附带的人际关系网、势力,用一个不算值钱还可以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勇毅侯府来削弱镇南王将来可能的姻亲关系带来的危险…… 这秋家小娘子聪慧伶俐,若是行走侯府小姐身旁,多个人说话不说,便是将来有个什么事,指不得能帮衬一二——想到这里,卫王妃默然的闭上了眼睛,想来这小娘子也猜度出一二,是以才有“欲说无从说”、“但愿人长久”句,倒是可怜了云儿,被她误会了挟恩图报,倒是对不起她了。 卫王妃暗叹一声,对林震威说:“臣妾明白了,自会多开解云儿,只是京城那边,便当时哄云儿开心,王爷不妨吩咐府里多加照拂。” 林震威颔首,“这个自然。” 芸娘拾了个小包袱,因这侯府什么都包了,也不过一套换洗衣裳,几本尚未看完的书籍,倒也简单,坐上了去勇毅侯府的马车。周娘子与她同车,一路上与她说府里的人事:倒是简单,就侯爷、小姐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另外还有几位姨娘,上回芸娘见着的玉人似的美人儿是侯爷新得的扬州瘦马,能歌善舞,据说琴棋诗书那是无所不精的,是故很是受宠,不过也不是个恃宠而骄的,倒是比其他几位姨娘好相处。她不是府里的人,见着这些姨娘,不过是行个礼,问句好便可以了,碍不着她,让芸娘放心。 那些个姨娘俱听说了侯爷特意找来给周薇当伴儿的伶俐人今天到府,早早等着围观了。待周娘子带着芸娘往后院去,便见着那刻意围堵的几位姨娘了,有那好相处、心思透的,便说几句好话儿,送个镯子、簪子当见面礼;有那愚笨刻薄的,少不得冷嘲热讽几句,俱被周娘子刺了回去,周娘子笑语晏晏,绵里藏针,“王爷可是吩咐了,这小娘子是来陪伴小姐的,不比府里的奴才任得各位姨娘打闹辱骂,各位姨娘不理会没关系,可若起了什么坏心思,王爷说了俱打了出府里去!”最好一句声音特别大、语气特别重,听得那些个姨娘心里“咯噔”一下,最后周娘子“婉转”的提醒了她们想想前些时候发卖出府里那几个丫鬟婆子,倒把那些还想生事的吓得不敢多嘴了。 那玉人似的扬州瘦马人如其名叫玉娘,在府里连姨娘也算不上,不过是个没名分的陪侍,因着格外受宠,几个姨娘倒不敢惹她,就恐吹了枕头风,她笑盈盈的挽着芸娘手,“侯爷对小娘子可是赞不绝口,便是奴家也是怜爱得不得了。现今好了,来府里陪着小姐,倒能多见面说话了。”问了周娘子,知道安置在周薇住的紫薇阁旁边的听雨轩,亲自送去安置妥当,倒惹得那些个姨娘骂了好一通狐狸精,说她惯会讨巧—— 周薇听说给自己做伴小娘子来了,忍不住在芸娘拜见她之前先去拜访了。去了听雨阁,见得一小娘子,比自己高半个头,穿着普通,却是玉竹般秀气剔透,眉眼神色、风度姿态,看着就让人欢喜,心想爹爹果然没说错,那些个多嘴翘舌的丫鬟婆子就该打了嘴巴发卖出去,这小娘子看着就是个好的。她心里生出亲近之意,在周娘子介绍了彼此见过礼后,问了芸娘许多,见着她应答得体,又听闻她喜好诗书,便非要她搬住到自己阁里一起同住,她紫薇阁旁边便是藏书楼,府里先生在藏书楼的厅堂里授课,住一起,无论上课下学看书,俱更方便,芸娘用眼神求助周娘子,周娘子喜她伶俐懂事,又是小姐喜欢,哪有不应承的,于是把东西挪腾挪腾,芸娘便住到紫薇阁里了,倒让那些个姨娘咬牙,直恨自己先前不与她交好,若是先前交好了,日后借着探访名义进出小姐阁里也方便,若是能讨好了小姐,那就是间接讨好了侯爷,若是小姐在侯爷跟前说几句好的……真是恨碎一口银牙,有那交好的,暗自庆幸,只想着日后怎么通过这小娘子讨好小姐在府里更站稳脚跟。 因此,芸娘在侯爷府内相当一段时间非但顺利无事,还受到了许多奉承关注,周娘子怕她不懂事,私下里提点了好几回,芸娘越发注意身份,除了与周薇去上课,鲜少出紫薇阁,免得那些人纠缠自己,便是遇到了求周薇跟前说好话的,也俱推了去,绝不愿意自己搞和到府里的乱七八糟的人事里,她只愿自己能学些个才艺,日后能平安归家。 这一转眼,在京城里的第一个年,就过了。 第20章 祈云猜测肯定是自己父母,或者说自己父亲对芸娘做了什么事,所以芸娘才会为难到说不出来,所以她才会例外的把信给卫王妃看,这也算是试探的一种吧。结果,林震威不知道跟卫王妃说了什么,这件事就没下文了。祈云不解内情,一时间又等不来芸娘的书信,担忧受怕,又惊又怒,唯恐芸娘和她家里因着认识自己、和自己往来而遭了殃,连着几天没睡好,不知道是没睡好、精神恍惚还是怎的,一次练习骑马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还好旁边教习的师父机警,那又是比较矮小驯服的小母马,只是伤了些皮肉,倒没大碍,可饶是如此,也把卫王妃吓了一大跳,一边着人请郎中,一边命人仔细检查那小母马,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不然一向温驯的马匹怎会发现受惊发狂? 若说卫王妃以前是打着十分精神护卫自己一对子女,那现在必须是十二分精神了。自从林震威若有所无的表现出了要让祈云将来执掌军权的意思,祈云的危险指不定比皇城里的佑安还大,卫王妃高门大户里出来,自小学习的可不是只有琴棋诗书、女红中馈,还有那治家的手段本领,要不然在她无所出前、偏房却是又生儿又生女那种情况依然稳站府中,没有人敢挑衅她的权威。那些个下作手段,她不屑做,不代表她不清楚,若是那马匹只是普通的受惊发狂还好,若是有人动了手脚给查出,她定然要对方好看的。 卫王妃有条不絮的吩咐完毕,这才急急忙忙带着几个宫人往祈云的停云轩而去。 路上遇着柳瑶。 柳氏出身当地大族,身份地位虽比不得卫王妃,可素来受宠,因此虽无所出,也被抬了“夫人”的地位。以前卫王妃无所出,她明里、暗里,拐着弯、抹着角笑话过卫王妃不知道多少回,总想着自己肚皮争气,生个儿子,那府里还有卫王妃什么事啊,谁知道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竟然有了,有了也就罢了,还生在大旱后降雨的节骨眼,还是极好意头的龙凤胎,柳氏当时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只觉得老天爷真是偏心,什么好处都给她夺了去,还好,王爷虽然宠爱那对龙凤胎,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宠爱,她这才好受了些,可是羡慕妒忌恨的欲火更炙热了,直恨不得王妃、嫡子都死了方好。可卫王妃护得极周全,一对双胞胎平安无事的长大了,被林震威当成了掌中珠、眼中肉,疼爱得不得了,她肚皮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大夫不知道看了多少,什么偏方、秘方也全用过了,肚皮就是鼓不起来,柳氏哀怨无奈,也只得直怨自己命苦,怎么身体什么毛病没有,就是生不出呢?刚才在房里,听闻宫人说小姐出事了,从马上掉了下来,她心直说死了才好,带了宫人往祈云院里去,明着是关心,实则却是去看热闹。见了卫王妃,慌忙行礼,卫王妃瞧着她一脸故作关切,心说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嘴上却好声好气遣了她回自己房,免得人多嘈杂,妨碍了郎中看病。 柳瑶看着卫王妃匆匆而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讪讪回自己院里。没多会儿就听闻祈云没事,就破了些皮肉,大为扫兴。依附她的也是同族的柳侍妾来跟她碎嘴,两人猜测了一番是意外还是人为,人为又是谁干的。 其他各院里,也是这般悄悄的热闹猜测。 本来只是皮肉伤,将养几日就好了,可是当天夜里,祈云却发起烧,口里一直叫着“父王不要”,把卫王妃心急得不得了。佑安将来要娶侯府的小姐这件事还没成事实,不过是林震威的安排,是断不可能告诉她的,可不告诉她,她又一直疑心自己父王不知道对她那喜欢的小娘子干了什么手脚——瞧,胡话都不忘记。卫王妃真是心焦如焚,可也知道,便是告诉了祈云也没用:毕竟利用就是利用,况且木已成舟,那小娘子已经入侯府了,再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只得亲自细心侍候着。 派去检查马匹的人回禀,马匹并没被动手脚,估计只是刚好受了猛然冒出来的花猫的惊才发的狂—— 镇南王府范围广阔,多处园林,有几只野生猫狗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怪就怪在怎么巧,怎么就撞了祈云的马,卫王妃疑惑,可拿不住证据,只得把侍候祈云的人斥骂一番作罢。 祈云发了烧,一直昏昏沉沉,倒了第二天晌午才醒过来,劝慰了就卫王妃说自己没事,吃了药,又睡过去了。 郎中说祈云外伤无碍,只是心思有些重了,所以开了些安神药,卫王妃也不许她出去活动,就房里安歇着,祈云只得郁闷的待着,郁闷之下,给芸娘接连写了几封信,说,有一封开头就直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欲说难说—— 那天祈云正无聊的翻着书,困顿欲眠,她的姐姐,侧室周夫人生的姐姐林曼妮来看她了,说:“妹妹你最近怎么老是睡不够似的?” 一句话说得祈云愣住,她并不是贪睡的身子,可这两天是吃了睡,睡了吃,跟流芳斋怀了宝宝的安侍妾一样。她心里起了疑心,随便的搪塞了几句林曼妮把她打发走了,叫来心腹宫人吩咐了几句,可观察了两天,药材、煮药的过程都是没问题的,祈云又疑心会不会是自己挂心芸娘的事,心火燥,所以才多睡了?毕竟,不是有句话“闷上心头瞌睡多?” 所以她不管卫王妃拦阻,该干啥干啥了,药是断不喝了。 可是,很快的,祈云就发现不对了。她喝汤都喝出那药味儿来了,那味道很淡,很淡,旁人都没觉察,就她嘴巴叼喝出来了。 祈云觉得自己不是疑心了。她告诉了卫王妃,卫王妃勃然大怒,把负责她伙食的人全抓了起来,一个一个地审,没审出什么,除了一些揩点小油水占点小便宜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最后连林震威也惊动了,生了庶长子的安夫人暗喻卫王妃大惊小怪、祈云多疑,“小姐矜贵,大夫人着紧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安夫人性情柔和,不偏不倚的开开“若是有个疑问,查清楚也是好的,免得心有疙瘩。” 林震威说:“那就查。” 让几个郎中去检查厨房甚物,其中一个郎中发现一个新汤锅似乎有用“燕子花”熬过,这燕子花长期服食,会致人痴呆,当熬制汤药的时,侵入了汤锅里的毒气也会散发出来滴落到汤药里,因手段隐蔽,便是一直监视熬药之人,也不会察觉什么—— 林震威勃然大怒,好带毒的心思! 因为这锅是外头买进的,卖锅的人早不知所中,事情最后以杖毙、发落了十几个管事、宫人作罢。 王府内一时腥风血雨。 祈云给芸娘写信,忽然了解到“欲说无从说,提笔两为难”的心情了:说了,丢人,不说,憋屈。 年后,林震威为林祈云招募了一批年岁差不多的孩子,里面大多是壮实激灵的农家子,也有少许富家、官家子,俱是来搏个前程的,林震威因为林祈云被害,决心提前暴露培养祈云执军政的决定,这些人,训练成了,以后就是祈云的亲兵,虽然这个决定让人震惊,可是无疑给了更多人,尤其是那些贫贱的农家子搏前程的门路,府里包吃食、有月银,还能学习,将来被选中了,那就是前程无限。 林震威把祈云带到排列整齐的这些人面前,“云儿,这些以后就是你的人。你要让这些人心甘情愿为你出死入生,你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 祈云热血沸腾,单膝跪地,“定不负父王厚爱。” 明朝的典制,藩王是拥有自己的军队和军权的,按其势力,分别是十万到三十五万不止,林震威把军权交给女子的决定虽然有点惊世骇俗,可并不违反典制,太祖有一位公主就执掌兵权,勇猛之气势,不亚于父兄,所以林震威的做法并不违典制,何况,林震威只是为她的女儿招募一队护卫亲兵,所以皇帝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反而像是顺水推舟般示意过林震威夫妇,提前封了林祈云、林佑安为郡主、世子。 然后,给世子赐婚了勇毅侯府的小姐。 这时候,祈云已经知道芸娘入了勇毅侯府,陪伴着她弟弟的未来世子妃,祈云明白到底是自己连累了她,可事儿至此,她也无话可说,只期望她能安好。 她心说:等我当了大将军,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利用欺负你! 第21章 订亲 被皇帝亲自称赞过的秋家小娘子入了勇毅侯府当侯府小姐的伴读这件事慢慢传开了,有人不以为然,下贱人家的孩子养得再好又能有多好,竟然找来给自己女儿当伴儿,也不怕自己女儿走出去丢了身份;也有讥讽嘲弄的,说这周成安太会讨巧了,皇帝喜欢这小娘子,他就把小娘子圈养家中,若是皇帝去府上,就可以让她作诗作词哄皇帝欢喜,皇帝高兴了,少不得好处,实在太不要脸了——直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待到大半年后,皇帝赐婚侯府小姐和镇南王世子,众人才恍然大悟,听说镇南王府的安阳郡主与这秋家小娘子交好……有聪明的人觉得这里意义可真深远,有那愚笨自以为是的便是:原来周成安打得这般主意,竟然通过安阳郡主的手帕交做这点牵桥搭线之事,实在太狡猾太不要脸了——再次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狡猾不要脸的。 芸娘因为陪伴在周薇身侧的缘故,还真入宫了好几趟,见着了太皇太后、贵妃,宫里富丽堂皇的,可是却给她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她每次都感觉很害怕,仿佛踩在随时都会崩塌的薄冰上,还好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伴儿,没人会主意她,倒是有一回,那个叫韦贵妃问了她几句,话里感觉带着刺,让她心惊胆跳。 小昊天听闻她姐姐进入过皇宫里,惊讶得眼都瞪大了,一连叠的问她皇宫怎么样的、皇宫里的皇帝老爷、贵妃娘娘怎么样的,芸娘和三娘怕他到外乱说,再惹上次侯爷府当街责难这样的麻烦,都嘱咐他家里听听就算了,断不能外说,小昊天保证,连自己一起上学的好朋友张小虎也不说。 张小虎是张屠户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恰如其名,学堂的小孩子谁都怕他,秋家跟他家相邻,张家父母也特意吩咐过了虎子,不能欺负昊天、也不能让别的小孩子欺负他,虎子听话,跟昊天交好,因此两人是好朋友。 大概是扯上了侯府的关系,余府的老夫人又动了让长孙娶芸娘的心思,这大半年里,她见过芸娘一次,只觉得芸娘是长得越□□亮,举止越发优雅动人了,听说侯府专门请了宫里出来的教习礼仪的嬷嬷指导,她还随那侯府小姐学习琴棋书画,这样的女孩儿到哪都能拿出手,听说许多人家已经打探过三娘子的意向,俱被三娘子推了,只道三娘子攀上了侯爷府这枚高枝,心气高了,要找个富贵人家方肯点头,他们府上原是她的主家、她相公又教习府里,自己府上又是个不差钱的,只要她开口,那还有什么问题?老夫人想当然地想。大媳妇也意动,觉得有侯爷府这层关系,自己儿子少不得有好处,只是顾及三娘曾经的低贱身份,到底有些犹豫不决,及至皇帝赐婚侯府小姐于镇南王的世子,她再无顾虑了:芸娘这下可成了未来世子妃的手帕交,光这层关系,就教人趋之若狂了。马上鼓动余老夫人向秋云山提亲—— 秋云山、三娘这下是骑虎难下。余家为什么忽然提亲,他们都心里雪亮,可是,余家对他们的家世来说,确实属于高攀,更何况,那求亲的余府长孙余靖辉还是秋云山教过的,其人性情、才华,也算是知根知底——那自然是不差的!可是,这高门大户,事情纷杂,秋云山不愿意女儿嫁到那么复杂的人家里,倒不如简单的小门小户来得好,再且,那长媳妇,余靖辉的娘可是个心气高的,现在自己芸娘好,他们欢喜,可是将来若不好了呢?秋云山虽然不愿意那样想,到底免不了多一层考虑。只是,若是不答应吧,又不免彼此脸面难看,那好歹还是三娘曾经的主家,他现在的东家呢! 怎么办? 两夫妇面面相觑,十分为难。 “要不,去问问芸儿意思?”因芸娘有主意,三娘惯性的就想征询芸娘意思。问问秋云山叹气,“问芸儿又能如何?她到底不能解决余家曾经是你主家这种事。余家,我们得罪不起——说起来余家算是不错的人家了,好歹知根知底,我倒不愿意她将来搅和到那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早点订了人家也好。” 秋云山这样说。 于是,秋家同意了这门亲事。 自古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芸娘不好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心底全无半分喜悦、羞涩之情,只觉说不出的茫然。周薇倒是替她高兴,听说是户家境不错的人家,夫婿还是秋伯父的学生,那真是亲上加亲了,她觉得跟芸娘真是好“伴儿”:连订亲时间也差不多。 张书恒辗转听闻芸娘订亲了,想起那个聪慧的小娘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怅然,不知道那余府公子是何等人物,能不能配上那个聪慧的小娘子。 祈云听说了,也很郁闷。 卫王妃逗她,“怎么,秋小娘子订亲了你不替她高兴?一家好女百家求,像秋小娘子那样的淑女自然早早给人定下,你这样的……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嫁出去,愁死母妃了。” 祈云没好气,“嫁不出让弟弟养我一辈子,母妃不用愁了。” 卫王妃:…… 卫王妃觉得她这思想不对,要掐灭苗头。 卫王妃刚说了她几句,祈云“啊哟,又到训练的时候了”,走了。 卫王妃:…… 卫王妃觉得这女人恐怕真是嫁不出了,谁家的女儿会这么粗鲁,打呵欠也不用手掩住嘴巴的啊? 跟祈云一起训练的小伴儿,见着祈云不高兴,其中一个问:“郡主,你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的……” 祈云虽然贵为郡主,可是为人爽朗大方,丝毫没郡主的架子,训练的时候从来偷奸耍赖,一群被挑选出来的伴儿都很服气她,问话的是一个粗壮的小娘子,那是府中管事家的大娘子,是重点培养对象,将来是要做祈云近侍的。 “芸娘订亲了。”祈云郁闷的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那么不爽。 跟祈云特别近的都知道郡主跟京城里一位娘子很好,书信往来得十分殷勤,闻言不由得发出自以为了悟的一声“哦”:郡主因此被卫王妃训了,因为郡主有时候实在……呃,比较不那么文雅。别家小娘子早早订亲,卫王妃难免顾此及彼心生怨念念叨郡主,郡主不高兴了是自然的事。因此纷纷好言安慰,说一些“将来郡主的郡马一定如何如何”诸如此类的说话,听得祈云更郁闷了,没好奇地把她们赶走了。 祈云给芸娘去了一封信,言不由衷的表示了祝贺,并且送了一些礼物。 芸娘回信:恨不能为男儿身,百世自由。 祈云见信心想,谁说男儿就自由了?我弟弟还傻不溜丢的,就有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模样的老婆了,哪里自有了?有感而发,因而回信:男儿自有疆,女儿当自强。然后建议芸娘学习一下武艺,将来夫婿若是待她不好,把他揍死,也方便跑路。 芸娘接信真是哭笑不得,郡主明明聪慧得不得了的,可有时候就是这么小孩儿气,不过,这学武艺嘛…… 她以前教她的那套拳法,她私下里可没少房里偷偷摸摸的练,都记熟了。不过耍得好不好看、能不能用是另一码事。 又,先前周薇被赐婚镇南王世子,知道芸娘认识镇南王的郡主、世子,便含羞带涩的跟芸娘打听:世子长得怎么样、如何性情,喜欢什么…… 芸娘说:郡主和世子是双_胞_胎,长得可漂亮了。将来肯定更漂亮。世子喜欢读书、喜欢武艺骑射。 周薇为了将来能和世子有共同话题、爱好,于是漫不经心的学习变得很认真,然后缠住周成安表示想学骑马、想学习武艺,周成安一概应了,新近请了两位武师教习周薇学习武艺骑射,府中有兴趣的娘子都可以同去学习,有不少人认为这样实在太粗鲁了,女孩子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没去。但也有人认为可以强身健体、将来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接近小姐,是好事,都去报名学习,因而勇毅侯府早上和傍晚的练习场,可见到一群小娘子在那嘻嘻呵呵的吆喝着练习拳脚—— 林佑安听到自己将来的世子妃为了自己喜好竟然去学习骑射武艺,虽然被伴当取笑了,也大为感动,托了芸娘送了一块白玉佩送与给周薇算是示好,周薇也托芸娘转交一份上好的墨砚当回礼,小小的感情由此开始培养,周成安知道了,也概作不知,他找芸娘来府里陪伴周薇,何尝没借她手让他们交好之意,或许不妥,可到底是想护自己女儿周全的—— 因为秋家与余家订了亲,秋云山也不好再在余府当西席,早先府尹大人的部属就接触过他,表达了府尹大人想请他为幕僚的意思,这下正好。秋云山去了给府尹邹大人当了幕僚,他考试无望,当幕僚,何尝不是踏入官途的一种? 府尹大人初时不过是听说他博学、书法了得,跟勇毅侯府、镇南王府都有些关系,用他不过是想借此搭上勇毅侯府、镇南王府的线,一番接触下来,发现他很能干,才华了得,因此也收起了那份小心思,对他十分倚重,更劝他不妨再试试踏入考场,指不定官身就来了。秋云山跟在邹大人身边,接触了不少官场上的事,心思变得更通透,对此也颇意动,除了当幕僚,其余时间都用在钻研学问,只待下回会考再博运气。 一年又过。 第22章 会面 元武三十三年,似乎是个不错的年景。国泰民安,粮食丰产,朝堂上,政令畅通,君臣相得,一切似乎都朝着美好前景进发—— 皇帝志得意满,很是满意。 皇宫里,太皇太后似乎对林佑安顺眼了些。虽不至于“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可到底惦念这是娘家将来的女婿,到底给了几分薄面,林佑安每月定时的问安之旅也安顺了很多。 这联姻里,不满意的似乎只有韦贵妃,韦贵妃觉得侯爷府的小姐真是走狗屎运了,出身也就那样,却成了未来的世子妃,她娘家,比周小姐长得精致漂亮,聪明伶俐的小娘子多了去,皇帝和太皇太后也忒偏心了。因此服侍太皇太后的时候,便状似不精心的提了下,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懒懒的说了句:“要这么好干什么,不好才好。” 韦贵妃吓了一跳。太皇太后、皇上对勇毅侯的宠爱可不是假的,要不然凭勇毅侯府跟太后那么偏远的亲戚关系,哪得今时今日的地位。韦贵妃不明所以,可也不敢追问了,倒是寻思到别的方面上:世子妃是没希望了,圣旨都下了,除非周薇死了,可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明显是要利用她的,那她还不能死。能当侧室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勇毅侯府势弱,太皇太后又不是真心为他府里好,有自己撑腰,即便是侧室也能压死她。竟然借着赏花宴、各种节日宴会,把自家娘家年岁差不多的聪明伶俐的小娘子接入宫里,让她们接触林佑安,可她能想到,别人家自然也能想到,因此花宴上,各家的小娘子对林佑安可热情了,频频各种示好,林佑安虽然订了亲,也对未婚妻示了好,可那是卫王妃派来的嬷嬷教的,小世子还没开窍,被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包围着,羞得脸都红了。 周薇自然已经借着各种宴会见过林佑安,只觉得世子俊俏聪慧,心里早生欢喜情愫,见着一大群千金小姐花蝴蝶似的围着她未来夫婿,差点没恨得把手帕撕了,竟骂出了“这些小贱人……”这样的说话—— 芸娘只能低声和语的劝慰。她觉得这深宫大院的人生太可怕了,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学会争风喝醋,还有那些让自家小娘子去偎傍小世子的大人又是个什么心思?想到自己将来也要过这种人生——余家虽不算高门大户,也家资不菲,府里的公子爷都是娶好几房姨娘的,还有那数不清的通房、陪侍丫鬟——她是正妻又如何,还不是得面对丈夫无数的莺莺燕燕?况且她家势单薄,只有一个弟弟,便是别人欺负她,也没个能撑腰的,倒不如简简单单的普通人家为好。只是现今能说什么?芸娘郁闷不已,她只想像父母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顾人及己,芸娘心烦意乱,当自强又如何,还是逃不出这笼牢。她不由得羡慕起祈云,想她一定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想起她让自己学习武艺,若是余家靖辉公子不听话便打死他,她不由得又失笑,这人的感情原来不会随着分隔两地而偏薄,她倒是越来越想祈云,想她在干什么,想她好久不见,不知道变成什么模样—— 她看着宫里四四方方的天,想着自己也许真如自己诗中所说,井中花罢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属于她的。 那是像祈云那样气势惊人、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的。 这是宫里的赏牡丹宴。 □□喜欢牡丹,爱它的富丽堂皇,因此皇宫园林遍植牡丹,一到花开时节,姹紫嫣红,米分红米分白,十分热闹喜庆。每逢此时,就是宫里最热闹的时候,各种大小赏花宴不断,或是皇族内部家宴,或是皇宫后院主持,邀请各府公子、小姐,夫人们,或是皇帝亲办,君臣欢聚,可以说,是整个望京上流社会最期待也最喜庆的大事,更有不少公子哥儿姐儿在宴会上相对眼成就不少美事,成为美谈。 当其时,周薇看不过眼那些小娘子缠着林佑安世子,躲在了花园偏僻一角生闷气,芸娘劝慰也无效,加上自己也有心事,真有些惆怅了,半为自己,半为周薇:这般脾性,日后如何当世子妃?那些深宫大院,怕是会吃得她皮也不剩—— 那边林佑安也是莫名其妙,这些个小娘子一个二个往他跟前凑是什么意思啊?一旁的嬷嬷冷眼旁观,倒是明白得很,这些人(的父母)啊,都盯着小世子旁边的位置呢。林佑安好不容易借口更衣逃脱了包围圈,路上满心悲愤,还接连打了好几串喷嚏,那些小娘子脸上的米分抹得太多了啦!被张书恒悄声打趣了,说肯定是未来世子妃呷醋了,谁叫他这么受欢迎—— 倒是无意中猜对了。 林佑安又羞又恼:谁个喜欢她们?丑死了。 张书恒也觉得丑,如此年纪便涂红抹绿,简直就像猴子。 两人一说,不由得暗笑,觉得自己实在太刻薄了——可是刻薄得真痛快。 “可是待会怎么办?”回去又要被那些人缠住,林佑安可不乐意。 一旁侍候的嬷嬷便笑了,“世子,你是男孩子,总吃不得亏,不过那些人也实在是烦人,倒不如交给老奴来处理,你看如何?” 林佑安自然也明白,这些人在攀爬关系呢,只是想到自己不过八岁,这些人就算计起自己来,仿佛自己是一块大肥肉,心内一阵厌烦,既然这些人不择手段,他也不客气了。“嬷嬷妥当些。” “老奴晓得。” 林佑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此次花宴,侯府的小姐也来?” 张书恒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似笑非笑。林佑安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是的。先前世子被各府小娘子包围着,我瞧着周小娘子似乎不大高兴,走开了。要不要老奴……” “上回母妃遣人送来的琉璃樽色彩不错,你遣人送了她赏玩吧。那不重要……秋家小娘子也来了吧?你告诉她,明年初春大姐姐要嫁人,十月份姐姐要陪大姐姐上京。她肯定还不知道,你去告诉她,让她也高兴高兴。到时候,我们约了,一起去看元宵节花灯,你看可好?”后面的话是问张书恒的,张书恒一拍掌,“好极。听说郡主训练了一批亲兵,今次也会带上京,可威风了,到时候我们去瞧瞧。” “好。”林佑安想起来也高兴得不得了,连衫子也不换了,扯了张书恒就往回走,“算了,我们自己去说。反正这宫里人来人往,大家都一块玩儿着,总生不出闲话。” 这时候,芸娘已经把周薇劝回了宴上,正在一株开得灿烂的姚黄前伫立。 林佑安、张书恒寻着了人,快步过来。 周薇见着世子过来,羞红了脸,低着头腼腆的行礼。 四周不少目光投了过来。 林佑安便把祈云要上京的事简略说了,周薇听说到要去看花灯,欢喜得不得了,连声说好。 她是喜欢跟林佑安同处同玩,芸娘却是被祈云要上京的消息惊喜了。 她这二年是出落得越发娉婷美貌,侯府吃好住好穿好,连礼仪也是专门培训过的,比起那些高贵的官家小姐只好不差,这番眉飞色舞,简直就像会发光体的,好看得让人错不开眼,张书恒几乎难以直视,旁的几家贵公子难以转睛—— 张书恒内心黯然:罗敷有夫啊罗敷有夫啊。 离十月份还有小半年,芸娘已经开始扳着手指过日子了。 十月份从北平出发,上京至少十二月份了,也就是说祈云会留在京城里过年——想到这里,芸娘高兴不已,真恨不得时间像书上所说,“转眼即逝”。 周薇也决定与未来姐姐打好关系,也加入了数手指行列。 随后,芸娘也从祈云的来信再次得知了她送安宁县主——她大姐姐上京待嫁的事。祈云说会提早出发,会带商队沿途做生意,赚钱。芸娘看得嫣然,期盼更甚。 十月中旬,一匹快骑疾驰入了京城。一个短装打扮、英姿飒爽的少年敲开了秋家的后院们:“安阳郡主还有小半天即到京城,她命我来接秋小娘子去相见,她说,这是信物——”然后亮出了一只刻有芸娘名字的玉兔子—— 三娘:…… 三娘看出这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年”,愣了下后,赶紧亲自带她去勇毅侯找人。芸娘乍然听闻祈云来了,惊呆了。 少年拱手道:“小娘子,郡主快到了。我们赶紧动身吧。”一边暗暗打量芸娘,心说真是漂亮啊,难怪郡主这么喜欢。 芸娘呆呆的点头,“好。”满心欢喜得简直不知所措,慌乱地让人告之了周薇出府缘由,又麻烦府里送她娘亲回家,这才随“少年”上马而去。 “少年”快马驮着她一路疾驰出了城门。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便看见远方尘土飞扬,几十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俱是少年郎君,身姿挺拔,气势惊人。为首的少年郎君面如冠玉,英姿勃发,正是男装打扮的祈云。这两年来,她身形拔高了不少,原本就与芸娘差不多身高,这下高了起码一个头多,在芸娘和接他的“少年”前方勒住马,她跳了下来,叫了声,“芸娘!” 声音充沛激昂,似乎带着无限喜悦,芸娘有种如堕梦里的错觉,晕乎乎的,还是身旁的“少年”推了她一把才回过神来,她心情激荡,也顾不得平日学习的礼仪气质,兴奋之下冲了上去,喊了声,“祈云……”也没意识到自己慌乱中叫的是名字,不是头衔。 祈云扑上前欢欢喜喜的抱住了她,大声叫道:“芸娘,我来了。” 芸娘也欢喜的应和着:“嗯。” 她抬头看着祈云,惊呼:“你怎么高了这么多?” 祈云得意:“哼。”这还用说的。 她看着芸娘,大咧咧的说,“芸娘,你变漂亮了,更好看啦。” 芸娘羞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没有啦。” “真的啊,不信问问她们?”说完就要转身问身后的亲随,芸娘一张脸红得都快胀破了,情急之下捂住祈云嘴巴,“不准……不要啦。”好丢脸的感觉。 祈云笑眯眯的看着她,芸娘才发现人家逗她呢,假装恼怒的撅起了嘴巴,祈云笑嘻嘻的用手指点了点她嘴巴,“都快能挂油瓶了啦。”又在她耳边轻声说,:“真的啦,没骗你,很好看。” 芸娘脸更红了,“你也很好看啦。” 逗得祈云哈哈大笑,相隔二年多不见,竟似无一丝隔阂,反而更亲近亲密了。 祈云的亲随也下马,看着郡主和她嘴里念叨了一路的小娘子,心情很微妙:为什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神也微妙了:若是郡主是公子……呵呵。 “芸娘,看,这是我的亲兵。帅不帅?我的。“祈云拉着芸娘转过身,指着身后十几匹高头大马还有一排的俊朗少年郎君——自然都是女的—— 芸娘看着,眼睛都惊奇地睁大了,拼命的点头,“好帅!” 祈云看着她像是要闪出了星光似的惊艳眼神、表情,骄傲得不得了,“还有更多还没到。到时候我带你来看。” “好。” 今天阳光不算好,可芸娘觉得眼前金灿灿、金灿灿一片,好闪亮,眼睛都睁不开了,祈云好闪,那些骑兵好闪,都好闪。 “我们回府去。芸娘,我带你。”祈云朗声说,祈云崇拜地看着她,满心欢喜地点头:“好。” 看着郡主把小娘子扶上马,两人共骑一乘,亲随们的目光,更奇妙了:怎么感觉郡主和小娘子好般配? 这一定是错觉! 第23章 镇南王府嫁女,虽不是嫡生,也是隆重其事。 “安宁县主”林曼妮许的是福庆长公子的长子,算是亲上加亲。前段时间,已经有大件笨重的家具家俬陆续送人京城府里,其余妆奁随大部队同行。原定是十月份起行的,祈云嫌十月份太冷,不利于行,加上她有心再沿途做生意、带商队上京,如此一来,队伍行进必然缓慢,说不定还会错过年前获取暴利的时机,应当提早出发,又许诺:沿途所得获利,将分三分一给林曼妮作为压箱银子。林曼妮的生母安夫人想着上回小郡主随意起意做生意便有十来万银子的利润,今次有备而为,所得获利必然更巨,即便用最小获利数量十万两来计算,三分一也有三万多两——大咧咧三万多两银子啊,即便是公主也未必有如此阔气的压箱银子,自己女儿出身不高,若是有了如此豪奢的嫁妆,便是夫家也得高看几眼,当下欣然同意,至于其他还没准备妥当的嫁妆,没关系,迟些再遣人送去就是了。 安阳郡主如此大的手笔,让整个镇南王府都震惊了。生了庶长子和安泰县主的刁夫人更是眼红不已,安泰县主过两年也要出嫁了,若是也得郡主照拂……她以为是林曼妮生母安夫人对卫王妃柔顺讨好、郡主得了卫王妃吩咐的原因,因此不免对卫王妃低眉顺眼存心讨好,更在祈云跟前多次提起:以后你二姐出嫁,郡主也照拂一二,方不显偏心啊! 早先,刁夫人生庶长子林宏昌,因卫王妃一直无所出,刁夫人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卫王妃是生不了的,自己的儿子将来必然会成为世子,很是趾高气昂了好长时间,如此情况下教养出的安泰县主林欣妮理所当然也认为自己哥哥必然会成为世子,自己封号必然是郡主的—— 安泰县主刁蛮,后来府里正儿八经的小姐公主出事,她母亲刁夫人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她也被限制约束,刁蛮的性子硬生生被“教导”成了柔顺,怎么看怎么造作,每次来问安,卫王妃光听着那拉长了调子的尖嗓音就觉得头痛,十分不喜她。于是对刁夫人的意有所指、意有所图用一句淡淡的漫不经心的说话回复了:云儿自己赚来的零用,她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我是懒得管的。 言下之意就是:要钱啊?跟郡主要去,反正我是不管的。 祈云对此的反应很直接,实打实的出了卫王妃不便出的一口恶气,让刁夫人气绝:我便是偏心又如何? 卫夫人听说,用手帕捂住嘴跟身旁亲近的嬷嬷宫女笑了半天:该! 卫王妃可忘记当初刁夫人处处意图刁难、趾高气扬的嘴脸——真没辱没她的姓!甚至当初祈云中毒,她也隐隐怀疑是她做的手脚,毕竟,若是祈云有个什么好歹,得厉的可是府里的长子。他们满心以为安儿去了京城,府中权柄他们好歹能分一二,可是却没想到林震威竟然毫不在乎祈云是女儿身,想将她培养成执军权的人物。不过没证据,她也只能心里想想,防得更严实罢了。 卫王妃也惊诧祈云的大气,说她:“你倒舍得。” 祈云当时刚练练完马回来,甩着马鞭冷笑,“有什么不舍得的,反正是赚来的。我要让府中的人知道,跟着我有好处,跟我作对、想还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卫王妃讶异,点头,“如此甚好。”也教那些狗奴才知道,谁才是府里说了算的。 今次上京的护卫队伍竞争得很激烈,自从上次世子上京,谁都知道跟着世子、郡主有肉吃、有钱分:上回护卫世子、郡主上京的兵卒回来可是每人分了十几两银子,近侍更多,有三十两。 谁不眼红? 因此,被选中的都喜气洋洋,没被选中的,便只有羡慕的份了。 回应上京做生意的商铺、商队也很多,出乎意料的多,谁不知道郡主将来这片土地的半个话事人,跟着她做生意,只有利,没弊,镇南王殿下可是说了:跟郡主上京做生意税收减半。 减半啊! 有能力的商铺、商队摩拳擦掌;没能力的,也跃跃欲试,谁知道这一试,会不会试出个大富翁,谁知道呢? 所以,原定十月的队伍,六月中旬就出发了。 临近京城,祈云想念弟弟和芸娘,急不可耐,于是撇掉累赘的嫁亲队伍、商队,轻骑快马,只带几十亲随近侍,直奔京城而来—— 被撇掉的队伍,估计还要十天八天才能到达。 当下,祈云带着芸娘,身后跟着几十骑亲随近侍,直奔镇南王府去,一式劲装骏马,俱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君,马蹄纷飞,气势如虹,引得路人纷纷触目,只道是不是京师内的贵公子都出动了—— 镇南王府在望京南面,近皇城,四周所居俱是皇亲国戚、高官厚禄之人,这番动静,也引得各府翘首,见得在镇南王府前停下,俱派了家人来探问,原来是镇南王府的安阳郡主带着亲随近侍提前到京了。 守门的见了赶紧去叫管事,管事连忙带人出来迎接,祈云指着身后的亲随近侍,说,“这是我的亲兵,带下去好生侍候。”拉了芸娘往府里去了,路上丫鬟婆子见了都跪迎,口呼“参加安阳郡主”,芸娘笑笑的,祈云瞟着她,“你要说什么便说呗,偷偷嘴笑什么?” “祈云……”芸娘想想不对,换了称呼,“郡主现在好大威风啊。” 祈云白她一眼,“他们叫他们的,你不要跟着他们叫。免得叫生疏了。” 芸娘抿着唇,“真的可以么?” “当然。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若跟着唤郡主,我不要理会你了。” 芸娘这才安心的叫了,“那还是叫名字。” 芸娘哼哼唧唧的用马鞭托着芸娘下巴,“这才乖嘛!” 芸娘推开她,嗔怪地瞪她:“那学来的流气动作?你还是郡主咧。” 祈云哈哈大笑,才不会告诉她,有一回她见着父王就是这样对柳夫人的,可柳夫人明明是娇羞地低下了头的啊—— 不过芸娘气咻咻的模样也可爱,哈哈。 镇南王府因为祈云的道来热闹起来,府内的丫鬟听说郡主带了一群俊俏的少年郎君回来,无不春心蠢动,寻着各种借口、空隙去围观,结果传来消息:都是女的。是郡主的女亲兵——好失望。 可是,每天府内的训练场还是围满了丫鬟管事娘子甚至是婆子,虽然是女的,可是……那些“少女郎君“好俊俏,好威风,好迷人,看得人脸好红的,心跳得好厉害—— 若是将来夫君有这么俊俏威风……。啊哟,好羞人! 可是,羞人归羞人,照看不误,并且无限热衷: “啊哟,那蓝色发带的‘小郎君’实在太俊了。“ “胡说,明明旁边那个更好看些。“ “可是我觉得后二排左三最漂亮,脸好白。“ “当兵的要那么白干什么,娘里娘气的……黑些才有气概。“ “可是……她们本来就是……女的啊。“ 被淹没。谁在乎啊,反正好看就成。 那些亲兵们也是莫名其妙,这些丫鬟婆子在干嘛啊?没见过操练吗?看一次两次也就够了吧?天天看,不腻吗?还越围人越多…… 而且,为什么司徒五娘这么多小丫鬟小娘子围着递巾子送茶水???就因为她那张脸长得比较好看吗!!!喂喂喂,脸长得丑也是人啊!!!! 亲兵们忧伤了:五娘长得好看受欢迎也就罢了,为什么林大娘子那样熊一样粗壮的女人也受欢迎,这京城王府里的丫鬟娘子们眼光真的没问题吗??? 不说那些亲兵们纠结的心理,祈云派人往宫里递了帖子,又往卫国公放送了口信,这才沐浴更衣用餐。她情绪亢奋,亦不困乏,用过餐,披着一头尚未干的长发在芸娘在花园散步,走至一处,忽然道:“我在这里教过你打拳,你还记得吗?“ 芸娘笑了起来,点头,“自然记得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送上心头,真快啊,一晃,两年多就过去了,记忆还依稀昨日。 祈云拉着她手问,“那你还记得怎么打吗?“ 芸娘点头,她这才高兴起来,“那你练给我看看?“ 芸娘愕然,“现在?“ “现在。“祈云笑盈盈的看着她,芸娘为难的看了眼自己的阔袖长裙,可祈云一脸”反正我就要现在看“的表情,一咬牙,”那你可不许少我。“ “好。“ 芸娘于是拖着长裙阔袖子慢慢的练起来,这两年,她不断的练习这套拳法,自然娴熟无比,加之又随侯爷府武师习艺,手脚灵活,早不是当年的“鸡手鸭脚“,虽没便利短装的潇洒利落,却因为阔袖长裙多了几分飘逸悠然,看得祈云惊叹:我只道你人漂亮了,不想手脚也利落了这许多,很好,那我就不用担心将来你受夫婿欺负了。” 芸娘:…… 芸娘羞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啊?” “我没胡说啊。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祈云理所当然的说,芸娘见她一脸理直气壮神色,越发气闷,闷声道,“我不与你说了。” 芸娘撇了撇嘴,“不说便不说呗,反正过两三年你总得嫁人。难不成我不说你就不嫁了?” 芸娘:…… 芸娘气结,“你比我少,别一副老气横秋,你又如何?” 祈云冷笑,“难道你认为有人敢欺负我。” 芸娘:…… 芸娘无言以对。 她摸了把祈云的头发转过话题,“你的头发怎么还没干?” 祈云笑了笑,“你要干什么,这么急着它干?你别想着我头发干了困下你好走人,我可不许。” 芸娘羞恼的瞪她一眼,她明明不是这意思,她偏生促狭。 祈云大笑起来,神色愉快,看得芸娘也欢喜起来,她抓起祈云一小撮头发,轻呢道:“你这模样啊……倒让我想起一首诗……散发独自凉……倒是可以使人静心。” 祈云见她低眉垂首、手上还抓了一撮自己的头发,雪白的手,带着微微水汽的黑色头发,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怎的,就是看到祈云有些怔忡,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不由得伸手抓住了芸娘的手,声音不由自主的也降低,仿佛两人要说什么不能让人听到的悄悄话似的:“你嘴里叨叨叨叨的说什么呢?” 芸娘笑了笑,“没。” 祈云觉得那笑真好看,好像暗处里开出了花一样鲜明动人。 第24章 林佑安听闻自己姐姐到京,心都飞到宫外了,哪还有半分心思上课,害张书恒被授课的先生用戒尺打了十下手心,手心都红了,皆因皇子、世子犯错,都是伴读受罚。 皇帝有四位皇子,最大的十二岁,其余分别是十岁,七岁半,最小的刚满月。因此进学的只有三位,林佑安伴读的是大王子,另有两位藩王世子伴读二皇子和三皇子,平日兄弟、叔侄之间看似友爱,其实堡垒发明,见状无不耻笑,大王子也很气恼,觉得林佑安落了自己面。皇帝无后,作为长子的他很大层面会被立为太子,因此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对自己要求甚严,林佑安平时表现得比他蠢笨,态度也还稳重,因此对这个伴读,他大体上还算是满意的,因此给了二弟、三弟奚落的机会,脸色不免发臭,连着给林佑安好几个白研。林佑安无法,只好勉强收了心思听课,一下学,去求了皇帝表兄,皇帝开了恩,拿了宫牌,跟张书恒带着几个小宫人,像出笼的小鸟,直扑镇南王府。 看门的看见小世子忽然出宫,急惶惶的就要去通报,林佑安急不可耐,遣他退下,自己入府问明祈云居住的院落,直扑内院,倒是张书恒,因年数已长,不便入内,留在大厅等候。 祈云也听到他动静了,两姐弟半路相遇,开心的抱在了一起,“云姐——” “傻弟弟——” 然后林佑安惊恐又机敏的发现—— 他慌忙退开两步,上下打量着林祈云,惊呼:“为何你比我高了?”还高不只是一丁半点,足足大半个头啊。 祈云得意地叉着腰,得意大笑:“哈哈哈!因为我是你姐姐啊!” 林佑安:明明只早了一会。 “好啦!以后你也会长高的。别纠结了。”祈云大咧咧的揉了揉他小脸,然后搂着他往里走,“你不知道啊,我吃得可多了,每天还要做许多训练,骨骼拉开了,当然长得比你高啦。” 林佑安郁闷的低头看自己的小身板,在自己姐姐跟前,倒没那副老生持重的的样子了,倒显出两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小孩儿模样来了。 祈云像个姐姐那样揉揉他头发——长得高就是有好处——把林佑安那一头整齐的发髻都揉成了鸡窝,“好了啦,一个男孩子还撅什么嘴,学人挂油瓶呢!张书恒呢?” 林佑安双手护着头,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头发不受他姐姐蹂_躏似的,只是于事无补,“在客厅里。” “叫进来,叫进来,我们好好说说话。我也有话要问他。”林祈云大咧咧的说。 “这……“林佑安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比他姐姐老练,因此不免犹豫提醒,”云姐,他……不是很方便吧?” 林祈云不以为然,“这有啥,不就说说话么?” “总归不大好。不如我们去‘碧风亭’谈?” 碧风亭是府里一处用来招待客人院落里的景致,亭子建在水塘中间,三面临水,水里植着荷花,四五月之时,碧波连天,吹过来的风似乎都是绿的,带着荷叶的清香,因此而名。现今不比四五月,早是花残叶衰,却也有莲子可观、可摘,不失礼数,又安全稳妥——只一条小径通往亭里,派人远远守住,便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了。祈云虽然不以为然,也没异议,佑安就让随身的小太监去请张书恒,携了祈云手就要去碧风亭,祈云瞧着他那一头被自己弄乱得小鸡窝似的头发,乐不可支,把她往院里推,让府里的丫鬟给重新疏整才与他携手而去。 路上,林佑安问:“姐姐今回上京带了亲兵?”眼睛里闪着光。 祈云“嘻”的笑了,“带了,不多,只三百人。先随我上京的都安置在东边厢房,明早我带你去看她们操练,全都是武艺高强的女兵。” 林佑安羡慕都看着她,呢喃,“真好啊。” 林祈云目光闪动。她知道,自己的所有恣意放肆,都是自己弟弟被关在皇宫里换来的,于是郑重的板过林佑安的身子,手按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眼睛认真道:“我的就是你的,我会努力达成你所有的愿望,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林佑安先是懵懂的看着她,然后眼里闪出了泪花,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胞姐说那句话时严肃认真的表情—— 他为此永远铭记和感激。 所以林佑安哭了,所有的委屈、不甘、难受,闷气,此刻仿佛一文不值,又仿佛都值得了。 祈云看见他哭了,眼圈也有发红,却伸手粗鲁的在他脸上抹了两把,用一种命令的语气低吼:“别哭,不准哭,你可是镇南王的世子,怎么能动不动就流眼泪。收起来。” 佑安抹了抹眼睛,“我……没啊……孤知道了。”他没想哭的,只是眼泪忽然自己就跑出来了。 “云姐见过秋家的小娘子了吗?”为了掩饰自己莫名流眼泪的窘态,林佑安转开了话题,却握祈云的手更紧了,祈云的手心有不少茧,那大概是辛苦训练留下的痕迹,摸着并不柔软,可是他却觉得握着舒服极了,那是他姐姐的手——佑安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自豪。 “见过了。我让她留在府里陪我,不过她要先回你未婚妻那里打个招呼。说起来,宫宴里,你也该见过你未婚妻了吧,怎样的人,说来听听,好看不好看?“ 林佑安被她促狭得脸都涨红了,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叫了声:“云姐——“ 祈云哈哈大笑,“你不说,我过两日请她过府,不也一样见着。哼。“ 林佑安:…… “很好看。”最后林佑安闷声说了一声,惹得祈云笑得更大声了。 两人说着话,很快到了碧风亭。 府里的下人早把亭子收拾妥当,怕京城的风大,吹了两位小主子,还在四周摆上了精美的屏风,石桌、石凳上铺上了锦绣桌布、坐垫,茶水、糕点、零食已经满满的摆了一桌,还有几只新鲜摘下的莲蓬,张书恒正在亭内斯文的喝着茶,看见祈云急忙起身行礼,“参加郡主。“ “这两年你也长高了不少啊。起来吧。“祈云笑着说,又无意中生生的在林佑安心上插了一刀,林佑安心说刚才的感动一定是假。 “郡主也是。“张书恒无意中再补一刀,然后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因为世子的眼刀咻咻的飞了过来。 三人坐在亭里,喝着茶,吃着茶点,说起这两年多来发生的大小事,张书恒听到祈云被人下毒,皱眉,“难道没有蜘丝马迹可寻?这也太凑巧了,惊了马然后就有人下毒。” 祈云笑了笑。“这事做得巧妙,若不是父王叫了大夫去检查厨房,那些大夫又细心,恐怕发现不了,我还得让人耻笑。”这事她和父王母妃心里都明白,是没结果的,打死那些宫人管事,不过是杀鸡儆猴给府里的人看罢了。毒杀镇南王府的郡主,那可不是小事,对方若没个周全,哪里会轻易下手,既得周全,又如何能轻易被发现? 这时候,一个绿衫子的丫鬟带着一个捧着托盘小丫头过来,被守在路口的祈云的近侍拦下了。侍卫大声禀告,亭里聊天着的人停了下来,在祈云说“进来吧” 侍卫才让开放行。 绿衫子丫鬟先福了福行了参拜礼,才笑着说,“郡主,世子,这是府里厨子用新摘的莲子熬制的莲子羹,加了银耳花生梨子,有滋心润肺、清热去火的功效,郡主一路跋涉,正好品用。”说完把三碗莲子羹分别放到了三人面前,看着祈云、佑安的近侍、宫人上前分别用验毒的器具测试过没问题,才福身告退。 林祈云在近侍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侍卫点头离去,跟上了那两丫鬟。 这时候管事又来报,说秋家小娘子回来了,祈云便笑着说,“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难得齐人,一起吃顿饭吧,用完餐你们再回宫——” 张书恒和林佑安同觉得不妥,又因为祈云盛气凌人,一副“你们别给我啰嗦啊”的不耐烦模样,于是有志一同地选择了“恭敬不如从命”。 芸娘款款而来。彼此见过礼,祈云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把自己面前的莲子羹推给她,“这是府里摘新鲜莲子熬制的莲子羹,我尝过了,太甜,我不喜欢。你吃。” 林佑安简直想掩脸,自己吃过不好吃给人吃,他这个姐姐真是…… 他招手亭外有一小段距离候着的宫人,“去,给秋小娘子端碗莲子羹来。” 宫人应了声,芸娘忙阻止,“不用啦。我吃祈云的就好。” 林佑安发现这个称呼…… 祈云得意洋洋的瞟他弟弟一眼,本来就是嘛,在北平她们队里的亲兵们都是这样吃来吃去的,谁吃不完,就给旁人吃,不然多浪费啊。 林佑安觉得她姐姐的表情真是……让人说不出话,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祈云捧起碗勺了一勺递到芸娘嘴边,“来。吃。” 芸娘面红耳赤,“我自己来就可以啦。” “我都勺了。来嘛——”祈云毫不妥协的坚持着,芸娘只好尴尬的用手掩着嘴吃了一勺子莲子羹,祈云这才心满意足放下勺子让她自己吃。 佑安觉得……说不出的想法,最后只能结论:他姐姐变得……比两年前更粗鲁了!这……这还有外男呢……秋小娘子得多尴尬啊! 林佑安理所当然的忘记了自己也属于“外男”的一种。 吃完莲子羹,宫人撤下,四人才各种话题的聊起来,林佑安和张书恒都很喜欢这种气氛,轻松又自在,不用每句话都深思熟虑,怕说错了惹祸。 祈云剥了一颗莲子放嘴里,然后哇啦的吐了出来:“好苦。” 林佑安内心顿时有了一种“云姐这么粗鲁以后会不会嫁不出去啊”的忧郁—— 张书恒则是微妙的有了奇异的想法:还好郡主是郡主——(*意即皇帝女不忧嫁) 芸娘笑着倒了杯茶给她漱口,“莲子心苦涩,你要去了吃啊。” 祈云瘪了瘪嘴,“不吃了。麻烦。” 芸娘温柔的笑了笑,默不作声的摘了几颗莲子放在桌上,然后细细的剥了起来:去掉外面的薄膜,然后扒开,把莲子芯去掉—— 张书恒和林佑安见着,莫名的想到了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 不过破的是新橙,是新鲜莲子。少年也不是少年,是少女。 芸娘攒了几瓣莲子肉在手,然后伸到祈云跟前让她拿去吃,结果祈云头一低,小舌头一卷—— 温热湿润的小舌头羽毛似掠过芸娘手心,冷不丁的吓了她一跳,手一抖差点把莲子肉撒了,她面色绯红,却看见祈云心满意足笑盈盈的看着她,“果然清甜。”芸娘只好沉默的低下了头,脸上莫名发烫。 林佑安和张书恒没注意到芸娘的神色,完全呆住了。 林佑安心想:完了,云姐这样真的会嫁不出去。 张书恒还是那个想法:还好郡主是郡主—— 第25章 祈云第二天入宫拜见了皇帝表兄。皇帝对她的变化表示了惊诧,说“云儿比起安儿倒是长高了不少,大概随了你父王吧”——还好林佑安在上课,不然又得捅心子;对她的到来表示了高兴、欢迎,还和蔼的问了上京的情况:一路上官员可有为难刁钻之事? 这句话便带着试探之意了,祈云心说皇帝疑心是越来越重了,连她也不放过:说好吧,未免落个结交官员的名声,说不好吧,不止得罪人,还得罪皇帝:我的官员怎么不好啦,你给我说说——那她说是不说?真是为难死人。 祈云嘴里斟酌着,小心翼翼:一路倒是顺妥,只是今次上京之人,除了大姐姐结亲的队伍,还有随行的一些商队,他们都仰慕王都的风姿人貌,想来京城里看看、赚点银钱好过年——我听闻京城每年过节之时,东西四个市集俱开了,可热闹了,不知道皇兄能不能给点优惠呢?也好教他们领略皇兄更多的恩泽,也算是便宜了妹妹的面子,皇兄,你看可好?我一路思念皇兄、皇祖母还有弟弟,又要帮着带领队伍,大姐姐从来没出过院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准备做新娘子的人,自然不能叫她劳心费力,我一路那是分_身乏术,精疲力竭,竟无暇他顾,这不,临到京城了,实在思念得紧,这才让大姐姐他们慢行,自己带了些亲随快马策驰,今天才能见到皇兄,不如还得迟上好久。皇兄就看在妹妹的这份诚心,答应妹妹可好? 祈云撒娇得厉害,皇帝好无奈,觉得这小妮子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瞧瞧,说得多圆溜:分_身乏术、精疲力竭,无暇他顾——一下子撇清了。连贪利做生意的商队也被说得像来朝圣——明明是来掏钱的,当然,某方面来说,京城也得利,但是优惠什么的……皇帝连忙调开了话题,然后借口政务繁忙,让她告退去看太皇太后了。 祈云也不是真要讨好处,不过是借此引开皇帝“你有没有结交官员啊”的关注点罢了,见皇帝表现出繁忙的样子,知觉地告退,在皇帝贴身宫人的引导下,去参拜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老样子冷淡客气地接待了她。韦贵妃也在,在给太皇太后捶骨呢,见着祈云是空着手来的,没带孝敬礼物,便故意用一副打趣的口吻说着讽刺她小气的话:听说安阳郡主带了嫁亲队伍和大批商队上京,十里红妆不说,货物还千仓万箱、不计其数,只是郡主思念皇祖母你,因此快近京城之时,抛下了大队伍,只带了几十亲随轻骑快马入城,真可谓‘一片冰心在玉壶’,如此孝心,皇祖母你可得好好赠赏安阳郡主方好。 祈云一听这味儿……忙可爱的笑了笑,一副听不出滋味的样子,“贵妃此话真教人羞愧,其实云儿昨天已到,只是蓬头垢面,怕吓坏了祖母,反倒罪过了,因此洗整歇息过今天才进宫,也免得皇祖母忧心,较贵妃如此一说,真是难为情。”然后又露出状似疑惑的表情,“只是贵妃深居内宫,怎得知我带了商队随行,又轻骑快马入城?我刚见了皇兄,与皇兄说了这些,对了,定然是皇兄告诉贵妃的是不是?” 好天真可爱的表情,可字字诛心:皇帝肯定是没告诉她的,安阳郡主可是从上书房出来直接上的景仁宫,皇帝不可能比她快,她一直陪侍在景仁宫,自然也不可能到上书房听闻,那获得消息的渠道只有两种:一,她私通外界,二,她在皇帝跟前布了眼线—— 无论那一种,若教人知道了,后果都不堪设想。 韦贵妃当下惨白了脸,好一会才勉强干笑着,“昨儿福昌公主进宫,聊了几句得知的。” “福昌姑姑提我家‘十里红妆’?”祈云一脸愕然。 韦贵妃:……完了。福昌公主不会放过她,这说得公主府在虎视眈眈安庆县主的嫁妆一样。 太后本来也随她侄孙女刁难祈云的,见状真是恨铁不成钢,见过眼皮子浅的,没见过这么浅的,说什么不好,非要提人府里嫁妆这种外人不便多提的事—— “行了,胡说什么呢,说话没个仔细,倒教安阳郡主误会福昌了。福昌岂是那种眼皮子浅薄的人,她就是爱安庆县主贤惠娴雅,性情温柔,倒说得她贪弟弟家的嫁妆似的,也不怕人听了笑话。行了,去膳房看看,燕窝汤熬好了没,安阳郡主一路风尘仆仆,也让她补补身子,还有,把前些日子山西都督进贡给哀家的白玉瓶拿来给安阳郡主带回去玩吧,这些日子菊花开得正好,衬着这白玉瓶子倒好看——你都开口为她讨礼物了,哀家总得表示表示,才不落了你这贵妃的面子。”太皇太后不愧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三言两语、连嗔带笑的就把这事儿掀过去了。 韦贵妃连忙谢过太皇太后,应声离去。祈云也叩首谢恩。 祈云在太皇太后宫里喝过顶级燕窝熬的汤水才告辞往林佑安居住的翠琉园去——据说当年林震威未封亲王前,居住的就是翠琉园,让林佑安居于此,是俱有深远含义的。 林佑安还没下学,只一园子的宫人在。见了祈云,俱纷纷上前参拜,祈云让随身近侍每人赏了他们一个丰厚大荷包,算是奖励。她留下了几个得力嬷嬷问话,得知韦贵妃有将娘家女儿嫁给佑安为妾侍的意图后冷笑,“处处想害本宫,还想结亲家,好生不要脸。”又听说了已经有人嘴碎韦贵妃娘家那些娘子们的行径,即回心的笑了起来,“很好,只是嬷嬷要做得隐秘些,莫让人抓着把柄方为好。” “奴才们嘴紧得很,向来只听别院的奴才碎嘴,奴才们哪敢碎嘴别人,郡主安心。”韦贵妃与陆贵妃素来不和,大凡有一点机会,必然针锋相对,如此好机会,陆贵妃哪里肯放过?一丁点恰当的暗示足矣。 祈云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她这书呆子弟弟可不容易,不单止是笼中鸟,还是别人眼中的肥肉,看来日后要对他多好些才能弥补他了。 祈云见过佑安,两姐弟说了一会话,祈云便要离宫了,林佑安想留她用膳,也被她毫不客气拒绝了—— “我去芸娘家吃,你自个吃吧。三娘做了好多好吃的,有辣炒鸡丁、老鸭笋汤,五香桂花鱼、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腊肉蒜苗……听着就很不错的样子,我一定要去试试,所以就不陪你啦,你们慢用。” 林佑安、张书恒:…… 林佑安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云姐一来就是“炫耀”身高,够打击人的了,连吃也不放过——到底还有没有姐弟情谊? 林佑安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深想的好,结果肯定很伤人。 到芸娘家吃饭是昨晚就与芸娘约好的。 两人躺在大床上,一时无睡衣,便细细碎碎的事也聊起来,芸娘说道曾经想给她送家里制作的梅子、腊肉,但是王管事说外食不入王府,不然出了事很麻烦,芸娘一时兴起:“那我去你家吃呗,也好久不见你娘亲了。我去看看她。” 结果忘记了她要去卫国公府拜见外祖家,差点去不成。卫老太君和媳妇、儿媳妇,也就是祈云的太_祖母,祖母,舅母,二年不见她,她一来,哪里肯让她走,还是她好说歹说,用了各种义正词严譬如‘郡主’当重诺诸如此类的借口才“逃”了出来吃这一顿。 三娘听说郡主要来自己家吃饭,一大早就起来忙活了,包子铺的事都交给了张大娘和李梅,她今天只专心做饭。小昊天也没去上学,秋云山也回来了,一家四口颇有点严阵以待的感觉。祈云不好带太多人来,只带了四个亲随,其中一个正是当天来送信的名字叫童郁文的,长得面白俊俏的那位是五娘,高高壮壮的是章大娘子章九琳,还有一个脸蛋特别小的是周艳容,一式男装打扮,年龄不等、高矮不均,但俱俊俏得让人花眼,小昊天惊奇的张大了眼睛—— 祈云豪气的一叉腰,问小昊天:“你不认识我了?” 昊天张了张嘴巴:“小……小姐……?” “哈哈哈,是我啦。”祈云老大人的摸了摸昊天的脸蛋,“怎么跟我弟弟一样,不见长高啊。” 这亲昵随和的态度极大地放宽了三娘和秋云山的心。两人上前拜见郡主,祈云急忙避开挽住三娘下拜的身形,一旁的章大娘子也虚虚的扶住了秋云山—— “伯父伯母如此客气,倒教祈云不敢来了——哪有主人家跪拜客人的道理。快请起。我不拘束这一套。” 祈云和芸娘互相介绍了己方的人,彼此互相礼节一番,这才在三娘的热情招呼下各自落座,饭菜三娘是早准备好了,都锅里温着呢。这下,陆陆续续的摆了上来,摆了一座,十分丰盛可人。 祈云的饭菜进食前俱是要经过测试的。可是这是芸娘的家,这饿做未免太失礼,可是不做,又怕生万一——来秋家前,五娘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问祈云如何打算,祈云想了想,笑着说: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芸娘比牡丹花还好看上三分,总归也潇洒一回。不要做那等测探之事了,免得没趣。可是章大娘子和五娘她们不放心,便约定了,她们吃过没事的祈云才能起筷、落筷,芸娘知道她们试食的规矩,也跟家里人提了不要给祈云夹菜,让她的亲随服侍诸如此类的话,双方默契,因此一顿饭吃得尽兴,饭后还聊天了好久祈云方告辞回府—— 秋云山感叹:“此小女娃厉害,言之有物,进退有度,若生为男子,不知怎生了得。” 芸娘觉得这话不中听了,祈云不是男子也可以很了不起啊,于是反驳:“爹爹此言差矣,女儿家不比男儿差,祈云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秋云山哈哈大笑,“是为父失言。女儿亦可巾帼。” 三娘不知怎的,便想起四年前龙城市集里算命大师给算的卦:一见国色便忘香,青鸟殷勤互为探——说的不就是现在的情形啊?祈云是“国色”,芸娘为了她,连自己的父亲也敢于争辩了,这不就是“忘香”?她们书信往来,不就是“青鸟”吗?现在人在京城了,也“探望”彼此了…… 若是祈云是男的,三娘不免多想了,只可惜……转而一想,难道芸娘会因为郡主的关系,觅得好夫婿——余府不就是因为芸娘结识了郡主的关系才来求亲的? 这么一想,三娘又欢喜起来。 第26章 所谓的“伴儿”,顾名思义就是陪伴着玩儿。周薇六岁以前鲜少出现在望京的上流社会交际圈,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体弱、不宜外出——在上流人家,举凡待人接物、外交的手腕手段,家中事务处理、对应,俱是娘亲带在身边手把手教的,周薇幼年丧母,府里俱是上不得台面的姨娘,那些姨娘倒是想借着养育幼儿的名义上位,不求扶正,但凡身份高贵、名正言顺一点,那好处也是受之不尽的,可也得看周成安肯不肯啊,只有姨娘的子女交由正妻抚养,哪有正妻的子女交给姨娘抚养的道理?周成安再荒诞豁达,也断不会逆了这社会人伦—— 周成安一是怕她年少不懂事,容易被人教唆学坏,又或是遇着什么糟心事受委屈他顾不及,干脆拘家里让忠心的嬷嬷教养,除了偶尔进宫问安,其余概称病不出。所以,在芸娘出现前,周薇还真是如管事周娘子称的那样:到了这般年纪,连个手帕交也没。 后来,周成安觉得也不能拘着她了,要不然真会教养成一无是处、一无所知的白痴,而且,他觉着芸娘聪明伶俐,主意极多,定然能照顾好周薇又不惹麻烦,周薇这才开始慢慢用勇毅侯府小姐的身份踏入望京的上流社交圈,她身份不高,身旁的伴儿又是个低贱身份的,难免受到轻视,可周薇早不是两年前那个懵懂无知、轻易受到丫鬟婆子挑拨的小姑娘,虽还不够端庄大方,但好歹还是能分得清好歹的,若不是芸娘护着她,她明里、暗里不知得吃多少亏,有一回,韦氏乘势被封了“宣平侯”的韦家千金因她不过无意中碰撞到她便对她冷嘲热讽,嘲笑她“有娘生,没娘教”,她气不过与她争执,然后双方拉扯起来,拉扯中她打了韦氏千金,这下韦氏千金无理也变有理了,最后还是芸娘救了她:芸娘借着混乱把尚书府惜花宴上一首“西陆蝉声尚依旧”获得的皇帝赏赐的金丝楠木手串扯碎,然后用一个“你竟然敢藐视天威”的名头拿捏住对方,然后又怕太皇太后斥旨,让人先下手为强的制造了自己忧伤成疾、韦氏千金凶悍刁蛮的舆论,最后不但成全了自己孝顺的名声,还逼得宣平侯府送礼道歉,韦氏千金被禁足三个月,听说皇帝也四下斥骂了宣平候教女无法,着他好好反省。 周成安听说这件事后没说什么,只是着人送了五十两黄金、二十匹上好丝绸到秋家,把三娘惊得不得了,听了芸娘说没事,让她安心收、安心用的说话才放心,然后用这些钱中的一部分,买了两处地段良好的铺位出租,又另外买了一处不大但能够供用自家和包子铺使用的种稻麦、养家禽的庄子,四十亩上好水田——这下子,秋家也算是小有家资的富户了。三娘觉着这京城真是来对了,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是不知芸娘在那侯爷府有没有受委屈,家里的一半好处都是托了她福,每回芸娘回家总是没事,很好,侯爷府都好,三娘面上不忧心,心里却是极不安的,后来见过周薇,觉着的确是个性情柔和、好相处之人,才算是安心了。 当然,这种因身份低微而受到侮辱、轻视的事自从皇帝赐婚后就绝迹了,“妻凭夫贵”不是一句空话,虽然还没成亲,可那于是皇帝金口玉牙赐下的,还针锋相对她,是不要命了吗?众府的千金小姐可不是傻子,不喜欢远远避开就是了,没必要犯那个蠢。大家都精明着。周薇出门游宴的待遇是水涨船高,却也没因此忘了曾经的的侮辱,对那些过往落井下石现在见她好了又想来巴结的绝对不假言色,对那些好的却是更亲近,待人接物可谓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她憎恶宣平侯的千金,因此对姓韦的一律没好感,所以在宫里的赏牡丹宴上看见韦氏的各千金围着自己未来夫婿转,才会失身份的说出“这些贱蹄子”这种说话,却也因此和芸娘更亲近。她本来就喜爱芸娘,这种近乎无限信赖的亲近,让许多意图挑拨是非,离间两人关系的人无功而退,她赐婚镇南王世子后,芸娘跟着没多久也订亲,让人想说“那低贱的奴才指不定想仗着你当世子的偏房”诸如此类的闲话也说不出了。 这天,两人正在房间听女说书说书,忽然听到丫鬟来报芸娘的娘亲带着人来找芸娘有急事,过会儿听到芸娘留下的口信,说安阳郡主快到了,派了人来接她,她要告假,她哪里还有心情说书,简直像见了未来夫婿一般的心情:忐忑不安、面红耳赤,心跳异常,在房间来走来走去,一会儿想郡主到了没有,一会儿想郡主是个怎么样的人,听闻是个手段很厉害的郡主,不知道会不会很难相处,又想到既然自己的伴儿与她交好,定然不会是个难相处之人,便是对其他人不客气,看在芸娘的面上,肯定也会给自己几分薄面,这才又安心些,继而想如何见面、见面送什么礼,简直不能安生,直到芸娘从镇南王府回来,说要告假几天,周薇抓着她的手说,“你只管好生陪着安阳郡主,什么时候回来都成,我不消紧。”又吱吱歪歪、欲言又止的表情,芸娘哪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拍着她手安抚她:“待祈……郡主安歇下来,少不得请小姐过府见面相聚,小姐放心。” 周薇这才含羞带嗔、欢喜的放了芸娘走。 果然过了两天,祈云派人来请周薇过府一聚,周薇紧张的打扮漂亮、带了礼物,这才踏上了去镇南王府的轿子。到了镇南王府,她按礼拜见祈云,却被祈云制止了,“我们年纪差不多,这拜来拜去的礼就免了吧。你也别叫我郡主,跟着芸娘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周薇称不敢,按着祈云比自己稍长的惯例想称呼“云姐姐”,可又因为自己跟他弟弟订了亲,叫云姐姐就未免显得有点上赶着讨好——她涨红了脸,旁边的芸娘便机警的替她说出了不便说出口的说话,周薇欢喜得暗呼一声真是好伴儿,祈云笑了笑,表示无所谓,怎么称呼都好,于是周薇就含羞带涩的称呼祈云“云姐姐”了—— 三人年纪差不多,又不是造作之人,因此相处融洽,各自欢喜。 镇南王府因祈云的到来显得热闹非凡,各府夫人、小姐礼节性的问候、拜见络绎不绝,祈云到那都带着芸娘,有时候加一个周薇,这种“她(们)就是我罩的”这种态度叫各家夫人、小姐内心都暗自打鼓:看来以后不能瞧不起这个人了/要与她好好相处了,不然得罪了安阳郡主就糟糕了,听说安阳郡主可是有自己亲兵军队的…… 五天后,安宁县主的嫁亲队伍暨随行商队到达望京,镇南王府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的热闹、喜庆。 护送的御林军和祈云大部分的亲兵都驻扎城外兵营。女兵则全部随安宁县主入府——反正住得下。 商队则各自寻找落脚的地方。 因是安阳郡主亲自带来的商队,又在皇帝跟前打过招呼,户部负责接待、处理此事的官员很是落了力帮忙,商队和京城方面的商铺双方交易顺利,户部轻松落袋一笔不少金额的税银,那些西北来的商队出手阔绰,购买能力惊人,卖完所带货物,转眼就购入大笔粮食、瓷器、各种上好丝绸、棉布、茶叶,各种新鲜稀奇京城流行的玩儿……直把京城的商家喜得眉开眼笑,负责的官员也是:又一笔税银,今年的成绩考核……嘻嘻! 随行的西北商队都赶着年前再回西北赚一趟,因此货物买卖完毕——便是剩余少量的,也贱价抛售了——都三三两两结队离京,最迟的,也于十一月中旬离开了。虽没安阳郡主护航,但他们来时已打点过,想来也不至太麻烦,因此走得也安心。 轮到望京的商家琢磨了:明年春要不要跟安阳郡主走一趟西北?说不准白花花的银子就雪花似的来了啊。至于前两年跟祈云走过西北的商家、商队:那是必须的!就连一些有商铺的官家人也心动不已,毕竟这南北差价可不是说着玩的! 因此借着各种名义、借口来拜拜访镇南王府的夫人小姐多不胜数,祈云开始还应付几个,后来不胜其烦,带了半数女亲兵和芸娘去郊外的庄子住了,因为芸娘是周薇的伴儿,不能长时间离开,因此连周薇也一并请了,镇日游山玩水、骑马游戏,倒也逍遥快活,留下林曼妮在府里应对,每日说一些“此事还得看妹妹意思哎”诸如此类的敷衍说话,脸都笑僵了,好不可怜,不过,她有祈云送的五万多两银子压箱底出嫁,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天,府里送来消息,说安宁县主病了,祈云便带了芸娘、周薇几近半数亲随回府,其余的,还在庄子待着。 祈云只道是长途跋涉给累的,或是些许风寒什么的,倒没太担心,大夫看过也说没事,静养几天便可。可林曼妮虽然没大碍,却整天腻腻的没精神,祈云便莫名想起自己在北平府里中毒的事,也仿佛这般情形,于是派人检查了汤药和煲汤药的锅碗,俱无事,又觉着自己多心。福昌公主来看过林曼妮几回,说了些安慰说话,然后暗示不如早点结婚冲喜吧,冲一冲病就好了,还去宫里请旨意,皇帝对他的表妹什么时候结婚豪无异议,镇南王府同意就成;太后也首肯,反正迟早都要结婚的,提早还可以冲喜去病,是喜事,让林曼妮赶紧准备准备入公主府当媳妇;他们自说自话,好生自得,祈云却是冷眼旁观,林佑安也是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哪有生病不让人好好养着反而急巴巴结婚的? 林曼妮在北平府素来是看人眼色生活,一看两姐弟都一脸不爽,哪里敢应、肯应,只支吾不语,最后林佑安用了“得先请示过父王”的借口暂时搪塞了,太皇太后也不能强迫于人,那未免有以老欺少的嫌疑,只能颔首许了,但脸色分明不好看,可谁也没厉害:祈云、佑安是素知她为人,林曼妮也感觉到她对自己,或者说自己姐弟三人的冷淡,指望太皇太后招护,还不如指望自己妹妹来得实际,毕竟太后见了面也不过赏她几样东西,连跟她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仿佛怕多说几句就提高了她身份似的,可她妹妹却如诺给了她足足五万两做生意利润所得的钱银做出嫁压箱钱! 这亲近、轻重,还用分吗? 三人回到林佑安居住的翠琉园说了一会儿话,林佑安问了林曼妮到京时身体状况后疑惑:“大姐姐身体素来尚好,到京时也没不适的地方,怎地忽然就生病了,还一直好不了?” “我亦不知,那天福昌姑姑来看我,与她说了会话,然后去花园走了走,便感不适,大概是着了些凉风,身体倒无大碍,就是腻腻的提不起精神。” “不如趁着在宫里,让太医看看?” “我总觉不妥。”云在一旁皱眉,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妥。 其他人何尝不是如此,可是想不出不妥的地方,也于事无补。林曼妮和祈云只能告辞了林佑安离宫回府。 不想,周薇却送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第27章 周薇的奶娘,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在福昌公主府名下的庄子做长工,这日两人在街上偶遇便聊了起来,奶娘见对方额角有伤,就多问了一句,原来府里送了一位怀孕的贵人来,贵人心情不好,常常发脾气,那日她送吃食的东西进去,刚好遇上贵人砸杯子,就被砸伤了。 奶娘在勇毅侯府多年,政治嗅觉灵敏,直觉这件事透着蹊跷,便仔细的询问起来,结果那亲戚也所知不多,因为侍候那贵人的丫鬟嘴巴都很紧,得不到可靠的八卦信息,但那亲戚也是个精透的,跟奶娘嗤之以鼻的说:指不定是府里的公子爷搞大的肚,怕丢人,送到庄子上待产——公子爷明年不是要娶亲了,要让未过门的媳妇知道了,那脸面都丢光了咯。说起来,倒跟你府上有些关系,你们府上小姐许的不就是镇南王的世子,公子爷要娶的不就是世子的长姐? 奶娘忙吩咐了她不要跟人胡说,然后回去赶紧告诉周薇了。周薇一听,都惊呆了:这无论是世家还是大家,最重要的就是“脸面”二字,正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这嫡子未出,就生庶子,这可是大大的打正妻脸,没有人不忌讳的,何况,这正妻都未过门呢—— 难怪福昌公主要巴巴的要提前婚期,这一旦成亲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安宁县主也只能哑忍了,而镇南王府也不能因此闹起来,毕竟人都过门了,再闹也没意思,为了安宁县主日后的幸福,只能当作吃哑巴亏了。 福昌公主打得好一首如意算盘,难怪嘴巴抹了油似的一个劲儿劝说安宁县主,说不定安宁县主的病也跟她有关,好方便她寻个借口催婚——这么一想,周薇整个人不只惊,简直觉得恐怖。她扯了芸娘要去告诉祈云,被芸娘制止了,芸娘拿出一大包银子,让奶娘找个机灵的人儿去查实真假,跟周薇说等查实了再告之也不迟,周薇觉得是这道理,便让奶娘赶紧去了。 福昌公主对府里下人下了死命令,关于大公子房里的事只字不准提,不然打死喂狗,可禁不住人多嘴杂财帛动人心,奶娘派了个伶俐的小奴才去办这件事,结果没两天就得到了消息了: 原来福昌公子的儿子杜敏房里有个大丫鬟,长得貌美如花不说,还精通文墨、琴艺,迷得杜敏七荤八素,两人悄悄好上了。这丫鬟也是个有心计的,有了肚子千方百计隐瞒了起来,等福昌公主发现,肚子都四五个月大了,想落都落不了,杜敏又要死要活的威胁自己母亲要保住丫鬟和丫鬟的肚子,两者有什么意外他就去死。 福昌公主正一肚子郁闷、麻烦的时候,祈云提前进京了,福昌公主怕走漏风声,只能强势压住儿子然后把丫鬟送到庄子待产,想着骗了安宁县主过门再慢慢解决这件事,所以才有福昌公主千方百计要提前成亲的事,至于安宁县主的病是否跟福昌公主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祈云得知这个信息,脸都绿了,一拍台,咬牙切齿:好个福昌姑妈,果真是待我府上不薄啊! 周薇和芸娘是避开了林曼妮私下告诉她的,见着她这副神色,竟然都不知如何安慰,因为这实在是太打脸太打脸了,让人想安慰都无从开口。 祈云怒过后,派人去卫国公府给舅舅送口信,让他转告林佑安明天务必出宫一趟。 第二天,林佑安出宫,祈云把事情告诉了他,佑安脸也绿了,福昌公主还是姑妈呢,这样算计自己侄女真是够不要脸的! 林佑安问:“那告诉长姐姐吗?” 祈云想了想,“说,怎么不说,现在告诉她好歹有个心理准备,要过门了才知道,那才是哭都没眼泪。” 林曼妮一听,眼泪就留下来,一心盼望的良人竟然是这么个下流东西,教她以后还有什么希望? 祈云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了,怒道:“哭哭哭,就会哭。哭有用吗,还不如想个办法解决。” 林佑安也劝慰她:“大姐姐,你先别哭。你那天说见了福昌姑妈就不舒服,你仔细想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指不定你不舒服还是福昌姑妈设的局。” 林曼妮擦了擦眼泪,仔细的回想:“那天福昌姑妈来看我,我与她一道喝了些茶,然后她要回去了,我便去送她,然后在花园走了走……” “等等,那茶是谁斟给你的——“ “是福昌姑妈带来的丫头,姑妈说她喝不惯别人冲的茶,她这丫头冲的茶最纯正漂亮不过,让我也试试。” 祈云和佑安对视一眼,这也太巧合了吧? “还有呢?福昌姑妈后来有没有还塞给你喝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祈云不耐烦的问,直觉林曼妮的病跟福昌公主脱不了关系。 林曼妮脸色变了变,“后来福昌姑妈听说我病了,送了我一罐子蜜橘,说最是甘甜凝神,让我每天吃一个两个……我……” 祈云和佑安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照做了。“橘子呢?” 林曼妮取了出来,只剩下小半罐了。林佑安想叫大夫,祈云制止了她,“府里说不定也有福昌姑妈的人,我们就不要大张旗鼓,免得打草惊蛇了。这府里的大夫每次看病都一个调调,指不定也被收买了,我去外面找人看看。你明天去庄子住,谁也别见,就说静养,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祈云果断的对林曼妮说,林曼妮低着头,拉着祈云的手哀求:“妹妹一定要帮我,我……不要那银子了……妹妹帮我。” 祈云派亲随去找了高明的大夫看了那瓶蜜橘,结果说里面放了微量的“散神散”,倒不至于大害,顶多让人精神萎靡,睡眠不安。 祈云闻之,手上捧着的茶盅就摔到了地上,好你个福昌,欺人太甚! 林曼妮听说后呆了,然后泪流满面、哭不出声,表示死也不要嫁,福昌公主歹毒,要嫁的也不是什么良人,她嫁给这样的人家还不如出家—— 祈云心烦意乱,胡乱的安慰了她几句,便走了。 祈云先给林震威发了封千里加急的家书说明情况,请示林震威该怎么办,然后召集了几个亲随和小伙伴们商量对策,大家七嘴八舌,把平生通晓的手段、计谋都奉献出来了,有说去母留子的,有说把这丫鬟连同这孩子控制在手里,若是杜敏以后林曼妮不好,便让孩子和丫鬟有差池,有说把母子悄悄弄没的,有说闹大让福昌公主难看的,有说退婚的……祈云也是退婚的意思,她纵然对林曼妮没多深厚的感情,可也不愿意自己的长姐嫁入这样狼毒的人家,只是退婚了,必然对安庆县主和镇南王府名声有损—— 芸娘说,“既然如此,那便让杜家、福昌公子自动退婚吧。” 第28章 仲冬十一,天气晴朗,阳光飒爽,黄历说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福昌公主眼皮却从起床后就跳过不停,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想到家里那个小业障,福昌公主心慌得更厉害,赶紧吩咐人好生看紧,免得出什么意外,然后梳妆打扮整理妥当,带了刚及笄的女儿杜欣去迎接客人了。 今天是福昌公主驸马杜奕的四十寿辰,从几天前,送入公主府的贺礼便络绎不绝,今天摆宴,大凡和公主府有点关系的人都来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出一点差错,所以看紧点是很有必要的—— 驸马在门前迎接客人,福昌公主在后院招待女客。 能坐在正厅由福昌公主亲自招待的自然都是些高贵身份的客人,这些都是人精,自然懂得什么场合看什么人说什么话,福昌公主夫君生辰,她又是快做婆婆的人,杜敏公子迎娶镇南王府安宁县主的事最近可是京城的热门话题,安宁县主的嫁妆据说入城就用了两个多时辰,这么丰厚的嫁妆可真叫人羡慕啊。大伙理所当然的往这方面凑趣,福昌公主哈哈的笑应着,心里黄莲似的,早知道就不该买那贱婢入府,要不然哪有今日这么多事! 这时候,福昌公主听到有人问了声,“咦,今天咋不见杜敏公子?”问话的是宰相夫人,其余人纷纷应和,表示门前迎客的只有杜驸马和几位管事,的确没见过杜敏。 福昌公主暗骂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脸上却笑得灿烂,“敏儿啊昨夜看书看晚了,受了些风寒,今天本来是要起来的,我没让他起来,一边打喷嚏一边迎接客人,成何体统。” 其余人笑着说新郎官真不会照顾好自己,娶了媳妇就好了云云,福昌公主笑着应和顺便造势:“就是,我真恨不得敏儿马上迎娶安宁县主,明儿成亲最好,有安宁县主照顾,那我就放心了。你们是不知道,安宁县主那性子我真是欢喜极了,恨不得天天见着才好。” 众人打趣:做婆婆的可不能碍着小两口相亲相爱啊哪能让你天天见呢! 有和福昌公主亲密的便贴心地提供主意:下个月初便有顶好的日子,快些娶过来,正好过年。你的红包啊,可就能使劲儿的发了。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福昌公主装出为难模样: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我那弟弟府里觉着太仓促不大愿意,怕委屈了安宁县主…… 那好友瞟福昌一眼,帮她引导话题:“哪那能呢,瞧你现在就恨不得把安宁揉心里的疼爱劲儿,哪能委屈了安宁县主。要是缺些个什物没备齐,日后补上就是了,公主府还缺东少西不成?镇南王殿下也太不体贴公主心思了一些啊。” 福昌公主摆了摆手,一副无奈的表情,“不能这样说,我弟弟也是疼爱女儿,就是……我们府上人口简单,就想着敏儿快点成亲热闹过年了。”好哀怨的口气。 大家纷纷给她出主意,让她去跟皇上或太皇太后请旨,福昌想着也只能来硬的了,要是再耗费时间下去,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安宁县主入了门,天大的事也只能关起门来算了。 福昌想着自己重金求购的雕工精致,完美得一点瑕疵也没有的和田玉佛和佛珠,还有一对翡翠如意,一盆金丝为树干、绿玉为叶,各色宝石为花瓣的七彩宝石景观盆栽——这些够贿赂太皇太后下旨了吧? 这时候,一个奴婢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大呼,“夫人,大事不好了。” 福昌公主大怒,“闭嘴,慌慌失失的成何体统——下去掌嘴二十再来说话。” “可是……可是敏少爷和玉姑娘跪在府门外啊!” “什么?不是让你们看紧他的?!”福昌公主悚然而起,才发觉自己失言了,可也顾不得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一早起来眼皮就跳个不停了。 玉姑娘就是杜敏房里大了肚的那个丫鬟,原是一个官家小姐,后因父亲获罪被发卖为贱籍,福昌公主念着与其母有一点交情,把她买了回来,又念她断文识字让她去侍候自己儿子,不想这小贱人竟然如此有野心,爬了床不说,还把肚子瞒下来了——若是时间能倒退,福昌公主肯定不会买她回来,就算买回来了也必然弄死—— 真是气煞她了,要不是儿子要生要死的要挟,她肯定二话不说就把那贱货连同肚子里的业障一块弄死,她为他们收拾手尾够麻烦的,现在又跑到府门前闹——知道现在府里多少客人,还有多少正在来吗? 福昌公主感觉眼前发黑,连站都站不稳了,杜欣忙惊慌的连忙扶住她,其余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明白:肯定是大事。福昌也顾不得什么客人了,由杜欣扶着,踉踉跄跄的往前门奔去了,其余人对望一眼,纷纷跟上。 公主府前围满了人,大家看见福昌公主出现,所有挡路的人,都下意识的让开让她通过。福昌公主望了一眼,就恨不得晕过去: 她的宝贝儿子杜敏跟那小贱蹄子就跪在大路中间,还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十指紧扣。 杜驸马指着儿子的手抖得像中风似,脸上的表情像要晕厥——真恨不得晕过去才好,他怎么生了这么个逆子啊! “你……你们这是干什么?”福昌公主的声音尖得众人耳朵发麻,“还愣着干什么,还把他们拖走,留着丢人现眼吗?”她又对一旁几个手足无措的管事吼,管事们这才醒过神似的就要上前把人拉走,杜敏拼命挣扎,“咚咚咚”的死命磕头,“娘,你就成全我们吧?放过我们吧。我和玉儿是真心相爱。” “求夫人成全。”肚子已经不小的李如玉玉姑娘也跟着艰难地不住磕头,一对小鸳鸯看着就让人同情,福昌公主只气得发晕,真恨不得冲上前两巴掌刮过去,她不是说了吗,待林曼妮过门了,就会把这小蹄子放回来,都说好的,现今又要闹哪样,她的面子都给他们丢光了,她手指也像杜驸马那种中风似的抖着指着杜敏,咬牙切齿咆哮:“还不拖走。” 那些管事奴仆正要上前,一把让人牙齿发酸、刻意拉长了调子的声音响起—— 福昌公主只觉得脑子一炸,顺着声音望过去,果不期然看见林祈云……和林佑安。他们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又或者一直在,福昌公主刚才脑子发昏了,根本没来得及看四周都有谁—— 祈云大模大样的盘腿坐在一张梨花太师椅上,豪无姑娘家的端庄文雅,只是她今天男装打扮,看起来也不觉粗鲁,反而有一种大爷似的凌厉气势,她手上还捧着一盅热茶,一副等着看戏的表情。福昌有一种气炸了又想晕倒的感觉。 祈云一手托着茶盅,另一手拿着茶盖,慢条斯理的拨弄着茶水上的茶叶,那神色说不出的讥讽冷漠,林佑安立在她身旁,神色也极端冷漠厌恶—— 祈云的声音针尖似的刺入福昌耳里: “我听说公主府请了大戏班,还以为要演《麻姑献寿》,原来是唱《西厢记》啊!” 杜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发作,又想起人家是“苦主”的家人,一时竟发作不得,瞥见一旁跪着的杜敏,一时心火起,上前一脚就踹翻了杜敏,福昌公主看得心里“啊哟”的痛了声,又不敢拦阻—— “你个逆子,你这是干什么?你想做什么!来人啊,还给我拉下去。”杜驸马重复了福昌说了多次、又多次被妨碍了的命令。 “杜姑父,这就奇怪了,杜公子和那女人说得明明白白的呢,让你们成全,你还问干什么,岂不是笑话?”说完皱眉,一副不满意的模样跟身旁林佑安说这水温度太高,泡的茶太难喝…… 众人表情复杂,杜奕则是请红白交错,脸色难看极了:“你!” “父亲、母亲,你们就成全我和玉儿吧,我和玉儿是真心相爱的!”杜敏从地上爬了起来,神色可怜的哀求,苍白的脸色、浓重的黑眼圈昭示着受苦不少,那玉姑娘也跟着莺声哀哀、美眸带泪哀求起来,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摆出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倒引得不少人同情起来,祈云哈哈大笑,一时间场面诡异地肃静下来,就剩下她充满讥讽的笑声,“姑父、姑妈真是好教养啊!真心相爱,真心难求,姑妈、姑父就成全了呗!” 福昌一咬牙,上前狠狠两巴掌刮在了杜敏脸上,今天无论如何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了,她不狠点,这事没法完,她狠狠惩罚了,人家倒是不好开口了—— 虽然那死妮子不像这种人,但镇南王……总该给两分薄面吧?她可是他的长姐。 “你说什么蠢话,这种小贱人哪里配得起你!你是要娶安宁县主的。”随即对玉姑娘又是一通猛刮,那声音听着都让人觉得肉痛,“你个浪蹄子,竟然敢勾引少爷还教唆他,翻天了,看来我对你们真是太宽容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玉姑娘惊呼、哀鸣,福昌公主怒气冲天地尖声,巴掌打得更响,杜敏低吼喊不要,扑过去护住玉姑娘、福昌公主连同两人一起打,旁人劝架……一时场面混乱。林氏姐弟冷眼旁观,看得差不多了,祈云就笑,声音那个刺耳啊—— “福昌姑妈,你这是演戏给谁看呢?真要打,怎么不见往这女人肚子上打?打没了,不正好,倒省得大姐姐过门了还要收拾,庶长子哦,这名声可不好。” 这种冷狠的说话一出,众人一窒,杜敏死死的护住玉姑娘,惶恐的摇头,神色像是也要昏厥了,“不要。我不准。”福昌怒气冲冲的想扯开他,扯不开,“你给我闭嘴。”回头一咬牙对祈云说,“这小贱人就交给你,随便你们处置。” “姑妈开玩笑吧?我们镇南王府米粮再多,也不帮人养野种啊?再且,这姑娘面白肉嫩的,一年得费不少脂米分钱吧?我们可养不起。姑妈自便吧。”她站了起来,冷冷的一掷杯子,“杜公子也好自为之吧。” 那杯子是朝着杜敏脸上扔的,杜敏一回头,正中额角,顿时血流如注,瞬间引起了玉姑娘的惊呼,杜敏虚弱的身子晃了晃,叫了声“娘……” 再也支撑不住,晕倒了。 场面更混乱。 祈云撇了撇嘴角,冷冷一甩衣袖,若无其事的对佑安说:“我们走。” 第29章 解决 直到仲冬过去,公主府当日发生的事还是望京街头巷尾议论的热点,简直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杜家的人简直不好意思走出去,一走出去,总能听到“啊哟、还是公主呢,可真够不要脸的,还想骗婚,我听说啊……”、“那安宁县主也够倒霉的,人还没过门就遇上这种事,按我说啊,这公主府上的也不是啥好东西,不然有点教养的人家,哪里会弄出正妻还没过门、就大庶长子肚这种破烂事,换了我啊,非闹大让他们更难看不可,讽刺几句,够大度的了”、“听说那丫鬟长得可漂亮了,狐媚惑主啊,也是那……啥府管教不力、治家不严,不然这些贱奴才哪来这种天大胆子爬主子床,还闹大了这么个肚子……”诸如此类对公主府名声十分难听的议论,你气愤上前呵斥:公主府的事也是你们这些贱民可以碎嘴的?得,人家畏惧懦弱的避让了,一转身:啊哟,瞧见没,这就是公主府的教养,狗仗人势喏,连个狗奴才都这么盛气凌人…… 杜奕出门受到的待遇……当然,人家是不敢对驸马怎么样,更不敢当面说什么闲话,但是那眼神啊,刀子似的,嗖嗖嗖嗖的割肉,杜奕是气得肺都炸了,有一回怒火上心头,冲到杜敏的院子二话不说的抄起家伙,什么顺手拿什么,狠狠的揍了一顿杜敏,福昌公主听到禀告赶来,杜敏只剩下□□声了,福昌公主眼一黑,晕过去了,又是一番鸡飞狗走的混乱,福昌公主醒来蓬头散发的捶着床沿哭不成声,“他都那个样子了,你打他何用?” 杜奕低头没哼声,没用,但能出一口恶气——当然,恶气过后他也是难受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福昌公主去求见太皇太后,想她出面平息这件事,结果太皇太后称病不见,就连平素跟她亲密的那些贵妇人都不来了,相邀呢,不是说不在,就是说有事,出门见人呢,大家当面客客气气,背过身说得可难听了,福昌公主何尝不气恼,可气恼也不能打儿子啊,敏儿都只剩下半条命了—— 那日杜敏晕过去给搬会了内院请了大夫,大夫说杜敏心事过重、郁结于心,导致气闷滞神,加上体内有不少让精神不稳的药物,可能有些失魂症,要静养,福昌公主都呆了,为什么敏儿体内有药物?这是给人下药了? 当听到可能是“失魂散”一类药物,福昌眼前一黑,差点又没晕过去。她直觉是那小浪蹄子干的好事,就算她不在府里,也可以教唆其他人,自己儿子本来就精神恍惚,再受了不知道怎么样的挑拨算计,结果就做出这种丢人的事……福昌公主越想越觉得可能,她一边叫人将杜敏房里的大小丫鬟、奴仆捆起来严刑拷问,一边怒气冲冲的去找关在柴房里的李如玉算账—— 李如玉被她身旁的嬷嬷打得一脸血也没承认,一直哀求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求福昌公主不要杀她,她怎么样都可以,但肚子里的确是杜敏少爷的骨肉,夫人无论如何要念在血脉份上,让孩子生下来……这样那样的,气得福昌公主恨不得让人把她毒哑,“你给我闭嘴,我不是让你在庄子上好好待产的吗,不是说了日后自然会让你回府的吗?怎么……”一想起当时的情形,福昌还是禁不住想生吃了她,“你跑回来闹什么闹,你以为闹得人尽皆知,我就会让你跟敏儿一起,你就可以攀上高枝了吗?美不死你啊!” 李如玉神情哀戚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都被打肿了:“如果不是你要杀我,少爷又怎会出此下策?” 福昌公主大怒:“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敏儿要死要活的要挟,说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不活了,她敢吗?敢吗?她不在乎她死活,可那是她儿子,她能不在乎吗? 然后,管事来报:杜敏的书童甘福不见了。 过了几天,福昌才弄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杜敏晚晚不得安睡,然后甘福又告诉他,无意中听到她和驸马商量要弄死李如玉、不然安宁县主脸面太难看的对话——福昌公主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说这种话——然后又得知待在庄上的李如玉的安胎药被人下了药,枕头里也发现不好的东西,李如玉姑娘很害怕,求杜敏救他,保住他们的孩子;杜敏又惊又怒,想去跟自己父母对质,被甘福拦住劝阻了:你这样维护玉姑娘,不是更惹火夫人和老爷吗?夫人知道是小的传话,小的性命不保啊!公子垂怜啊!然后告诉他:若是玉儿姑娘的身份和他们之间的事曝光了,福昌公主为了舆论,反而不敢对玉姑娘下手了,不过公子可能要受些苦……杜敏觉得只要能在一起,受些苦楚算什么,现今父母是下狠心要拆散他们,明着说送去庄子养胎生小孩,实则是想分薄他们感情,然后再杀了她,他也是豁出去了,于是一直暗中忍挨着,然后暗中让甘福在父亲生辰那天偷偷把人接来…… 然后又有公主府前的一幕。 福昌公主再次想死了,她没对李如玉加以残害、杜敏被落药,甘福又不见了,这不摆明是人设的圈套吗?她想起林氏姐弟当时看戏的表情,直觉就是祈云做的:那小蹄子年纪虽小,手段可厉害了,就要去找人算账,被杜奕拦住了:无凭无据去闹人家,不是自取其辱?福昌公主想到自己对安宁县主做的那些手脚,也心虚得不敢轻举妄动了,随即又惊炸:这是明晃晃的告诉你‘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欺其人之身’啊!她对安宁郡主下毒的事被人家知道了!人家这是报复呢! 不用怀疑了,就是林祈云做的! 福昌公主只觉得头晕、发虚! 后来福昌公主厚着脸皮去镇南王府,想问问祈云到底想怎么样,结果,人没见着,说安宁县主病了,安阳郡主带她去庄子上静养了,不过有一份礼物转交福昌公主,福昌公主一看又想晕倒: 一瓶跟她送来的下了“失神散”一模一样的蜜橘! 王管事慢条斯理的说:“安阳郡主说了,福昌公主病了,杜公子有孝心,必然会出家为公主祈福,她这个做侄女的,也不能弱了心意,这柑橘是经过多重工序特别炮制的,对身体可有好处了,公主吃了定然百病皆除。” 得,人家这是要他们主动退婚呢,连退婚的借口都帮他们周到地想好了——不然公主(府)还会传出什么下药害人的事就说不定了。 福昌公主晕乎乎的回去了。 没几天,传出福昌公主重病不愈的消息,杜敏认为是自己闯下大祸,害母亲伤心病重,决定去庙里修行为母祈福,归期未定,为了不耽误安宁县主花期,只能退婚。 得,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京城多的是八卦呢! 很快,宫里最小皇子周岁,皇帝大摆宴席欢庆,宴还没开,皇帝和几位近臣游园闲聊,游到一处,凉风恰好,四周景致雅然,皇帝起了诗兴,逐命就地设榻摆座,让几位近臣各赋诗词,又吩咐太监:“传令下去,以今日宫中宴事为题,能赋好诗者,朕必有重赏。” 好一会,各参与赋诗的诗词收了上来,皇帝一个一个看去,指着其中一张稿纸对周尚书笑道:“此诗定然秋家小娘子所作,她赋诗素来见巧得雅,不似那些个俗物,此句‘冻花开未得,酒香已熏然’,可谓至高至冷至雅至俗,只字不提官宴,酒香菜热、欢闹喜庆跃然眼前,‘无事到心中,镜闲神亦空’,可谓佛禅矣!” 张尚书笑着,“皇上所言极是。只是皇上何以见得这就是秋小娘子的诗,此字迹,我看并不像秋小娘子的字啊。” 皇帝哈哈大笑,“此定然安阳郡主那顽皮鬼所为。“ 教宫人一去问,果然如此。 皇帝乐了,“把她们叫来吧。” 不一样,宫人领着祈云和芸娘到来,见过皇帝,皇帝问芸娘:“你所赋诗词朕十分喜欢,各位大人亦赞赏不已,朕许诺过,能赋好诗必然重赏,你要什么?” 芸娘忙跪下来,“民女不敢。能得见皇上圣颜,已是天大恩典,哪敢再奢求。” 祈云笑嘻嘻的扯着皇帝手臂,“皇兄,她不要我要,好处能不能转让?” 皇帝更乐了:来了。“你要什么?” 祈云跪了下来,“谢皇兄恩典。福昌姑妈病重,杜敏公子出家为福昌姑妈祈福,如此孝心,皇兄定然要嘉奖才是,就求皇兄为杜敏公子赐个法号吧。” 皇帝一愣,福昌公主府那点狗屁倒灶的事他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懒得去管罢了,所谓的出家祈福,不过是掩耳盗铃、躲避风头的把戏罢了,谁都明白,可是若是赐了法号,那就不一样了,那就是真出家了,届时杜敏就是想还俗也还不了—— 只是,他皇叔镇南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想来这也是镇南王的意思? 他点点头,“那就赐号‘忘尘’吧。” 福昌公主接到圣旨,眼一黑,晕了。 那边,祈云笑嘻嘻的捏着芸娘白皙的脸蛋,“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啊,做诗好,头脑也灵光,我喜欢。” 林曼妮也盈盈下拜,“谢谢妹妹,谢谢秋小娘子,曼妮能有今日……”哽咽。 芸娘忙挣开了祈云的手把她扶住,“安宁县主客气了。芸娘也不过略有想头,计策还是大家一起想出来的。” “不,就是你想出来的,我们不过执行完善。她谢你,你受之何愧?”祈云按着芸娘,对林曼妮说,“你是该好好谢谢她,若不是她出主意,你就等着嫁给那肮脏货吧。”安宁县主一月初末出嫁,不过对象可不是杜敏,而是德昌五公主的次子周旭鹏,两人在宫宴上偶遇,互有好感,因林震威就关于安宁县主婚事的旨意是:但凭汝意。祈云让人考查了周旭鹏的人品德行,觉得还可以,就派人去打探德昌公主意思。德昌公主跟福昌公主素来不和,天上掉馅饼,哪有不捡的?马上欢天喜地的派人来提亲,自然一拍即合,还刻意把婚期提前,足够气死德昌公主。 “谢谢秋小娘子。”林曼妮再次盈盈下摆,祈云按着芸娘的肩膀不让她闪避,慌得芸娘连连摆手称不敢。晚上林曼妮亲自做了几份精致菜式宴请芸娘和周薇,至于佑安和张书恒,宫里出不来,她们几个小女生一桌,虽不热闹,也喜气洋洋,比起福昌公主府的愁云惨雾,那真是好太多了。 第30章 离别 年关近了,宫里下了学,皇帝开恩,准林佑安回府过年,林佑安带了几个宫人和张书恒急匆匆回府了。 镇南王府里,祈云正忙得不可开交,她从不知道过一个年这么麻烦,以往在北平府,她只要翘起手脚就行了,卫王妃自会料理妥当一切,哪里要她操半毫心?可是在望京,什么都要她处理,光是什么账单、礼单、支出就看得她头晕眼花,看见弟弟回府,眼睛真是瞬间比她林震威送的宝剑的光芒还要锋利尖锐,林佑安气还没喘均,就被抓了个现壮丁。 林祈云郑重的把手放在林佑安肩膀上说道:“弟弟,府里就交给你了。” 林佑安被她严肃的语气唬住了,还来不及问出:你去哪里/干什么?林祈云就哇啦哇啦的…… 走了……了……了。 或者确切的说:逃……了……了。 林佑安在连续几天、每天只能睡二三个时辰、做梦都是什么账单、礼单、账本、采购之后,深深的觉得:他姐姐真是太狡猾、太无耻了。 林祈云去了军营里,比起那些烦人的账单礼单这样那样的琐事,还是操练更合她意。 随她从府里出来的亲随都很同情林佑安世子,都暗自嘀咕:看来郡主以后的郡马得找个会操持家务的了,不然那些个油滑狡诈的管事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镇南王府忙,勇毅侯府也不轻松。 周成安夫人过世,府里没正经女主人,是由几位侍妾和管事分而治之的,周成安认为周薇也该是学习如何管理一个家的时候了,下令让负责的人向周薇汇报,周薇虽然从前也跟随嬷嬷管事学习过,可一真刀真枪上阵,难免手慌脚乱,一边揉眼睛瘪嘴哭苦,一边坚持努力不懈—— 芸娘,很理所当然的被抓了壮丁,跟镇南王府的张书恒一个命途。两主从熬了两、三天,黑眼圈都出来了,硕大一个,看着好惊人。 周薇哀怨的感叹:当一个主妇真不容易啊! 芸娘深深地赞同:是啊! 继续埋头奋战。 这是周薇第一次接手勇毅侯府的家务事,下面不知道多少眼睛明里暗里的盯着,又不知道她插手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第一战要是打不漂亮,以后日子就难了,那些人可以刁钻、刁难、落你面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周薇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坚持努力,可是,看到堆满了半间小书房的册子,她就有一种想晕倒的冲动,那些“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圈圈叉叉让人瞳孔都重影了—— 周薇跟芸娘商量:要不,请安阳郡主帮忙吧 认识久了,周薇也对祈云没了畏惧之心,经历了林曼妮退婚事件,反而觉得祈云无所不能,就差没飞天遁地了,是以一陷囫囵,想到搬救兵的对象首先是她,芸娘总觉得有怪异的地方,可也是昏了脑,一时没想到镇南王府除了准备过年,还要准备林曼妮提前的婚事,祈云怎么可能空闲?结果…… 呵呵,郡主去军营操练了,听说林佑安世子恨不得拆了自己用,他还想着向她们搬救兵呢! 两主从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周薇悠然向往地感叹:当郡主姐姐真是好啊! 可以随便使唤自己弟弟,还特理直气壮! 芸娘深深赞同:是啊! 当郡主就是这么任性自由。 随即又一个激灵:弟弟? 对啊,她也有个弟弟。 秋昊天功课一般,可是算术方面很厉害,听她娘说,家里现在大小账目都归他管,厚厚一叠账本,他一会儿就完成了,三娘说:我忙一晚上也不一定能算清。 三娘自从开了包子铺,晚上有时候也跟着他们姐弟学写字,秋云山空闲也会教她,算盘就是秋云山教她打的,秋昊天旁观觉着好玩,当时就跟着学了,现在是比秋云山还要打得好,芸娘见过好好几次,那手指舞起来,帕啦啪啦的,影子都快看不见了。三娘觉得功课学不好就学不好吧,反正也没指望他考个秀才举人,能有一门手艺,便是将来家里不行,给人当个帐房先生也怕冷着饿着,很支持他学习,听说学堂的先生有时候算不明白的账目都让他帮忙算呢! 芸娘马上把主意跟周薇说了,周薇一听,那还等什么?快快把人拉来啊。 因为秋昊天是外男,不能入内院,便在外院待的地方给他腾了一间房,吩咐了两个丫鬟奴才好生侍候。 他一来,周薇跟芸娘立马轻松了不少,周薇眼感动地握着芸娘的手“我的好姐姐我的好姐姐”的叫个不停。 秋昊天用了三天时间清理大小账册,侍候他的丫鬟回来禀告:秋小公子可厉害了,账目看一眼就不用看了,那手快像鬼影子一样,看都看不到了。我盯了一会儿,眼睛都花了——她一边说一边飞快的挥舞着手学给周薇她们看,随即自己说“鬼影子”不妥,又不安的停下来,发觉芸娘病表情平常,并没有恼怒责备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 众人都好奇不已,周薇身旁的丫鬟便借着送点心啦、送衣服啦、送暖炉啦,各种借口去围观了一趟,回来都咂舌:我的娘亲啊,大管事也没这么厉害! 昊天把账目一一清算好,把所有的错处、漏处、可疑之处整理成册,交给芸娘,芸娘和周薇她们再对花了几天时间对账、清查,总算把以为过完年也无法算完的账目搞定了,又狠狠发落、责罚一批办事不力、贪污、亏空的管事、帐房,这才算真正轻松起来。 周薇知道林佑安那边还没有忙完,征求了芸娘意见,便得意洋洋的给林佑安写信:吾有顶好帐房,君需借用否? 林佑安见信,回了一封:解我大困,定当厚谢。 秋昊天就去了镇南王府,林佑安见了他,一愣,随即又想到既然秋小娘子聪慧非凡,她弟弟如何就就不能是算术高手、能手了?先闲谈一番,叙说了一番幼时情谊,咳咳,谢谢,麻烦开始帮忙—— 五天后,林佑安也安生了。 他握着秋昊天的手,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当每天都是盘香眼的时候,就知道两目清明是多么可贵,无账一身轻啊! “昊天,你好好学,长大了来帮我,我让你当最大的帐房先生。”他这样说,然后又补充问了句:“你愿意吗?” 小昊天还没想到将来那么遥远的事,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算账的,那种感觉比读书有成就感多了,“如果我爹娘同意我就愿意。”他说。 “好。那你要好好学,到时候我跟你爹娘讨人。” “嗯。” 那时候,正是年二十八,习俗“年二十八,洗邋遢”当天。 林佑安派人去给军营里的祈云传信:一切安妥,姐姐可回府矣。 那讽刺愤恨意味真是…… 祈云接到信就笑起来:哈哈,这个傻弟弟又来了。 给林佑安回了口信:备好酒食,到军营来。 林佑安接到口信就疑惑了:这备好酒食,是备多少?算了,宜多不宜少。于是让管事去城中最好的几间大酒楼、大食肆,把所有能定到的食物送去军营,自己策马出城。 祈云在训练,她那些亲兵,个个年纪不大,俱精壮彪悍,便是女子,也是英姿飒爽,帅气利落,操练起来动作划一,有板有眼,林佑安看得两眼发光,直恨不得自己置身其中:他姐姐果然好厉害! 林佑安自然也知道林震威打算让祈云将来执掌军权的意思,对此毫无异议,自己的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而且,他认为祈云领兵肯定比自己厉害,有这么厉害的姐姐,他乐都来不及。 年三十,林佑安两姐弟在军营里跟军士同过,共庆新年。 年初一,到宫里给皇帝拜年,然后是各门各府的礼节性往来,到了年初十,才稍微空闲,紧跟着,又是安宁县主林曼妮和德昌公子次子的婚礼,又是一番忙乱,再过不久,就到了林佑安先前跟周薇她们约定的“看花灯”的元宵了。 元宵是大节,宫里有宫宴,还有赛灯,勇毅侯的美人花灯得了一等奖,太后欢喜之下,立马赐了身旁侍候的两个奴婢给周成安,让她们好好侍候周成安,周成安只能无奈笑着谢恩了—— 祈云对芸娘就此事发表意见:此二人入了勇毅侯府,你要小心,不要靠近她们。 芸娘在侯府多年,自也知厉害,太皇太后此时赐贵妾,谁知道安的什么心?当下点头表示会意。 她们出宫时已快亥时,因是元宵,城里不设宵禁,街上依旧繁荣热闹,她们在东城街市入口下了轿,在几十兵丁将士的护卫下边看边行,兴致勃勃。街上人潮汹涌,也亏得他们带的将士兵丁多,不然肯定挤不进去,更别说兴致勃勃沿途赏玩了。那造型各异的花灯映照得整条街道都是透亮的,让人目不暇接,在水河边,有人放河灯,一般是折叠成莲花、小船的形状,里面可以题上愿望,放一一盏,捞起一盏,河里灯光流溢,像天上的星河似的,十分漂亮。 周薇提议去放河灯,大家一致赞同。 给了几十文前换了每人一盏河灯,各自写上了愿景,然后放到河里,河工用长长的捞杆给她们每人捞了一盏河灯,里面俱写了新年顺利、平安万吉诸如此类的好意头说话,皆大欢喜。 祈云问芸娘: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芸娘说哪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祈云撅着嘴,一副“就是很想知道嘛”的表情看着芸娘,芸娘觉得好笑,娇嗔的撇了她一眼:“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 祈云想缠她说,嘴巴才张,又顿住:因为她忽然觉得芸娘那副神色,实在太可爱了,说不出的娇憨可人——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芸娘,你真漂亮。”她这样说了一句,芸娘脸一红,嗔她:“说什么呢,胡说八道。”一跺脚,走开找跟其他人说话了。 祈云搔了搔头,明明说真的啊,为什么不信? 第二天,三娘遣人来找芸娘,让她回去一趟。 芸娘回到家,三娘问:你昨晚跟谁去看花灯了? 芸娘老实说了。三娘听了点头:还好……怪不得…… 芸娘不解的看着她。 原来,余府大房夫人,也就是芸娘订亲对象的母亲昨晚也去凑灯市热闹了,结果无意中就看见了芸娘跟男装打扮的祈云站在河边的情景—— 余夫人觉得芸娘实在太不检点了,出门竟然不戴纱笼,竟然还跟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余老夫人一大早就把三娘叫过去责问了,三娘知道那必然是祈云,当场就辩解了,但还是被余老夫人狠狠的敲打了一番—— 祈云听后默然不语,好久才开口,“娘,我知错了,以后我会注意。” 三娘又支支吾吾,“余老夫人说,早晚要成亲的,想将婚事提前。” 芸娘大惊失色,几乎反射性的脱口而出:“不要。”又觉得自己反应似乎大了些,低了头、低了声音,“娘,我还不想嫁人。” 三娘叹口气,“娘也不想,才多大年纪啊,老夫人还说什么□□岁成亲生孩子也有的,你年纪也不少了,算不得快了——娘看你就是个孩子,那舍得,余府大门大户,你嫁过去虽然不会却衣少穿,可娘哪舍得这么早就让你嫁过去啊,好歹得过两三年才说。” 芸娘松了一口气,“娘,一定不能答应。我……”看见三娘诧异的、“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的目光,忙道,“芸娘还想在娘身边多待几年还不想嫁人——若是下次老夫人再威逼,你就用侯府小姐当挡箭牌,就说侯府定然要我陪伴到侯府小姐成婚的年纪,我是断不可能这么早嫁人的。” 三娘点头,觉得这个借口好,又犹豫的开口,“余家会这么开口,我是明白的,无非是怕你接触达官贵人多了,看不上他们家了或是发生些什么事,想将你早点拢回家放心——芸娘,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那个……”三娘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 芸娘低着头,“娘,你多疑了。芸娘只不过是不想这么早成亲,并没有其他原因。女儿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娘别多想其他。” 三娘叹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娘就问问,也没多想……还好你爹爹也不在余府教书了,被她敲打——随她敲打,不理她。” 芸娘这才笑着赖到母亲怀里撒娇,“谢谢母亲,倒教你吃苦了。” 三娘嗔她,“吃什么苦?你这孩子……现在娇贵了,被说几句也算作吃苦,那以前算什么?她说她的,我风过耳就是了,吃什么苦。” 芸娘娇笑,“娘最好了。” 三娘看着女儿这副娇憨可爱的样子,心里叹息:余家真是……芸娘还是个小女孩……成什么亲。 坚定:一定要把女儿多留几年,那时候心智更成熟了,嫁过去,也不担心吃亏。 “对了,芸娘……娘有件事跟你说。”三娘忽然想起,芸娘离开三娘怀里,疑惑的看着她—— “今天虎子他爹娘来找我,说虎子读书不行,张屠户夫妇商量过,想让虎子去从军搏个前程,听说安阳郡主的亲兵都是小孩子,从小训练起的,想麻烦你跟安阳郡主问问问,还收不收人?” 芸娘想起虎子那高壮的模样,点点头,“我去问问。”毕竟虎子平时也挺照顾自己弟弟,张屠户也时常帮忙家里,能帮忙的,她还是很乐意的,至于成不成,那就不关她事情了。 祈云听说了,“行,你带来我看看。” 张屠户战战兢兢的带了虎子来镇南王府面试。 祈云看着虎子高高壮壮,力大如牛,很满意,但先对张屠户先声明:“人我可以收下,但我不会因为跟秋家、秋家大娘子有交情就对你儿子有所优待,当我亲兵也是要考核的,他训练后能通过,我自然一视同仁,该奖该罚,断不偏颇,若不能,我顶多送些钱银让他回来或者当个普通的兵,或有生病损伤,我也俱不负责,该怎么着就怎么样,你可愿意。” 虎子跟几个调皮鬼溜到城外军营偷看过,那些兵士衣甲乙光鲜、兵器凛冽,可威风了,还不待张屠户出生,先朗声:我愿意。 张屠户叩首,“但随郡主安排。” 于是祈云就让人把虎子带到兵营,先随她带来的亲兵做些简单的训练。 昊天听说虎子去当兵了,又难过又羡慕,难过好朋友走了,羡慕好朋友以后也是威风凛凛的兵士,只可惜自己一副弱弱的身躯——随即又想到林佑安对自己说的话:对啊,他可以给世子当帐房。问三娘和秋云山:爹、娘,我可以给世子当帐房吗?世子说让我好好学算术,以后给我当大帐房。 三娘觉得这也是出路啊,王府的大帐房,那可不简单!说,“世子愿意聘请你,那自然是极好的,你要好好学。” 昊天点头,从此功课越发平平了,倒是算术突飞猛进了。 元宵过后,祈云就要回北平府了。 祈云戴了纱笼去送别,祈云看着她那小心谨慎的样子,戏语:“难不成掉眼泪还怕我看见?” 芸娘:…… 祈云笑完,忽然伸手不舍的抹了一把芸娘的脸,叹气,“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你珍重。” 她语气那么郑重其事,生生把芸娘原先决意忍藏的眼泪逼了出来,祈云看她泪眼婆娑,内心也十分伤感,伸手抱了一把肩膀,“别哭了,还会见面的。”又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收到父王密报,鞑子犯境,米粮可能会涨价,你家,备多些。”然后放开,深深看了一眼芸娘,在她还来不及抬眼,毅然转身上马,一夹马腿,绝尘离去。 第31章 变故 祈云所料不差,太皇太后赐的两位贵妾很快闹了起来。她们自恃身份,动辄打骂府里的其他姨娘、歌妓、奴婢,仿佛要把她们在宫里受的气都撒到“这些下贱奴才”身上,一时间,府内人心震惶,便是素来不和的几个姨娘、侍妾也无心争斗了,俱夹起尾巴做人,就连周薇这个做小姐的,好几次听闻下人回报说碧夫人/桃夫人在责罚下人/姨娘/侍妾,都捂着心口一脸煞白的说怎么这么吓人? 碧夫人、桃夫人就是太皇太后赐的那两位宫女。一个叫碧玉,一个叫桃香,因是太后所赐,自然不能等同普通姨娘,所以府内都尊称碧夫人、桃夫人。她们在宫里太后身边也不过二等丫鬟的身份,因生得貌美,被太皇太后选作了周成安侍妾,这对宫女来说,虽然比不得沾上皇恩雨露来得幸运,可也是个顶好的去处,两人自然也是欢喜的,又生怕别人低看自己,来府里蛰伏没几天觉着摸清形势了,便把宫里妃嫔教训奴才的那一套使了出来:齐家,总得把那一屋子狐媚收拾妥当了,她们才能更好地在这待下去。府里的人还摸不清楚上面的意思,还在观望,自然不敢逆她们,她们瞧着别人畏惧的神色,自以为手段过人,很是有些得意—— 芸娘却是瞧得清楚想得明白的,虽然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到底身份低贱,也不比宫里能轻易见到太皇太后可以随时告状,便是能告上状了,太后还能把手伸到侯爷房里强迫他宠爱谁不成?顶多敲打几句,也就如此了。侯爷名声是素来放荡惯了——这倒是便利有了借口厌弃,太后也断不会为了两个丫鬟跟他翻脸,重要的是侯爷的态度—— 侯爷自然也不可能喜欢太皇太后身边怀着异心的人,那两夫人纵是貌美如花也没用,出身便是错了,要不然侯爷也不会把人领回府里便借口公事离开了,这也是两位夫人来了没多久便大动干戈的原因,她们还没侍寝得恩,心里也虚着呢。 芸娘感叹,什么时候自己也学会了这分析厉害、勾心斗角?往日在乡下跟弟弟玩耍摘花的天真,似成了昨日黄花。只是,在这侯爷府还有在宫里行走,不会这些,不会看清楚形势,却是寸步难行。 芸娘劝周薇:你是做小姐的,怎能这般胆小?侯爷不在府里,你便是这府里最大的,断不能自己慌了弱了气势。 周薇这几年也历练出来了,何尝不明白她们在“敲山震虎”震慑自己这个小姐?只是……不免犹豫:她们终究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 芸娘便笑了:我的好小姐,你还是太皇太后的心头肉、眼珠子呢。 周薇也笑了,两人再没多说,只待观察。 这天,芸娘刚从家里回来——因为最近勇毅侯都不安宁,那两夫人是搞得府内乌烟瘴气,大家敢怒不敢言。有那聪明的,已瞧出了势头,脸上客气处着,实则避得远远的,只有那不知死的凑得近近。所以周薇是恨不得她寸步不离陪着她的,只是芸娘家中有事,周薇只得放了她半天假,嘱咐她快去快回。 芸娘因祈云临别前的暗示,回家立马让父母把家里能腾出来的钱财一大半换了米粮、一小部分兑成了金子,没小半月,要起战事的消息果然闹腾了起来,米粮价格一下子就飙了好几成,大凡有售的店铺俱被抢购一空,金价也上升的厉害,以前一两金子十两银,竟然飙升到一两金子十二两银,十三、十四甚至更多些也是有的,十分惊人。秋家赚的就是这份差价,虽没赚多少,买两间大铺面的钱却是有余了。 三娘现在做生意是做出滋味来了,不在只局限于赚点小钱度日,总想着要为儿女攒嫁妆、攒聘礼,这样儿子将来能找门好亲事,女儿嫁过去,夫婿纵然富贵也不敢低看。她这回买铺位是想自己做生意用,包子铺她抽一小部分时间管理,主要交给张家的和李梅,现在她们做起事来是得心应手了。她打算开间买卖日常的杂货铺和糕点店,铺位都找好了,让芸娘回来是想她帮忙掌眼看看成不成。 ——玉娘院里的小丫鬟玉露便慌冲冲的来找她,一见到祈云就涕泗交流地跪下哀求,“芸小姐,救救我家娘子。” 原来玉娘不知因何事触怒了碧玉,碧玉正命人拿了压在她院中杖责。芸娘听了,也是心慌,玉娘对她不错,不管这不错里是不是包含了其他成分,好总是假不了。急忙与玉露往碧玉居住的地方而去。人未近,便听到惊心动魄的大棒子打落皮肉的闷响还有惨叫,走进去,只见四周围了几个姨娘,俱是一脸惊惶,只一个叫环儿的侍妾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一个粗使婆子正抡了手臂粗的木棒子在打玉娘,其余有四人死死的压住她手脚不然动弹挣扎,玉娘雪白的衣裙已染上血迹,惊心动魄,竟似要往死里打的架势,芸娘心惊不已,宫里来的人,果然心狠——脸上却竭力装着平静的样子,上前跟碧玉行过礼问过安,然后一副眼睛亮起来的惊诧羡慕表情——仿佛没看到玉娘的惨状和四周姨娘、丫鬟们惊慌害怕的样子——“碧夫人今天好漂亮的装扮,这衣裳这簪子发饰,配着夫人的美貌,真真是绝了,碧夫人可是有什么好事?难道是侯爷要回府了?” 碧夫人被赞,不由得摸了摸头上的碧玉簪子,那是她临离宫前太皇太后赏的,自然非同凡响,脸上却衣服漫不经心的表情笑道,“哪有什么好事,侯爷还要好几天后才能回府呢,不过就教训不不长眼的下贱奴才罢了。”她知道芸娘便是皇帝跟前也能排个号儿,倒不敢太过摆谱儿,声音虽然高高在上,却也是愿与她说话的。 “不过就个下贱侍妾,怎得惹了碧夫人实在不长眼睛。”芸娘瞟了血肉淋漓的地上的玉娘,皱眉,似乎也鄙夷。 碧夫人冷哼了一声,“我今个儿瞧着天气好,让她过来陪我说说话。我本也是客客气气的,毕竟,咱们都是侍候侯爷的,不想她仗着侯爷宠爱,竟把滚烫的茶水泼我身上,不知存的什么心,我若不好教训教训她,只恐怕别人误会太皇太后赐妾身来侯爷府是专程来受欺负的,倒折损了太皇太后和侯爷声威,这才不得已让人动了手。” 芸娘心说好大的名头……不过见着玉娘貌美受宠,寻了个由头整她罢了,可明面上却不能提起,因此笑道,“碧夫人所言极是,只是,碧夫人你身体娇贵,若是被这些个下贱奴才气坏了,倒不值当了。现今人教训过了,相比她们以后断不敢再放肆,众人也知道规矩了,待夫人必然是恭敬谨慎的,今番就先饶了她,下回再不敬,打出府去,相比侯爷也无异议。不然,再打下去出了好歹,倒费了碧夫人教导的一番苦心,恐怕于太皇太后仁慈名声有损,侯爷跟前也不好交代。碧夫人你以为呢?“ 碧玉这才瞟她一眼,心知道这是说情来着,不过这嘴巴实在刁。她拿太皇太后和侯爷的声誉作名头,她却反过来也用名声压了她一把。不过,她最看不顺眼的狐狸精脸都被她打肿了,人也那样了,就算侯爷回府,相比也狐媚不起来,倒是可以买她一个情面,毕竟,她可是小姐的伴儿,日后对自己坐上正位说不定有用处—— 便装模作样的摸了摸云鬓上的精美玉簪,拿出高高在上的施舍姿势不紧不慢地开口:“既然芸姐儿这样说了,我总得给两分情面——”又转而对地上的玉娘叱喝,“今天就饶你一回,若有下次——”她话说了半分,没说完,含义可想而知。 玉娘危颤颤地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跪了下来,“奴家知道,谢碧夫人饶恕。” 芸娘看见她的脸不由得倒抽一口气:玉娘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显然杖责之前,已经先挨过巴掌了。芸娘感觉心口揪得紧,缓缓定了定神,这对玉露低声吩咐:“还不扶你家姨娘回去养着。” 玉露和另一小丫鬟慌忙应了一声,急忙上前扶着玉娘回去,玉娘走了几步,回过若有所思的望了芸娘一眼,眼中复杂神情一闪而过,然后又默默掉头走了。 芸娘又三不着五的跟碧夫人扯了几句,碧夫人存了拉拢的心思,竟然送了她好些东西才放她走。她先回自己房间换了衣裳,周薇去了拜访一位伯府小姐还没回来,想来这碧夫人也是挑准了时机才动手的—— 她喝了杯茶定了定神,这才带了服侍她的小丫鬟蕊儿去玉娘住的院落。玉娘住的院子里竟然冷冷清清,连人影也不多见两个,芸娘诧异,刚好一小丫鬟断了热水过来,芸娘问了才知道,原来早前两天,碧夫人就借口人手不够使用,把原来侍候玉娘的人都调走了,只剩下玉露和她,还有一个粗使的婆子,芸娘皱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进得去,见着玉露正跟芸娘上药,玉娘想行礼,被芸娘按住了,“玉娘子,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来那些虚的作甚。”又吩咐那断热水进来叫小青的丫鬟去厨房煮一些鸡蛋,到时候用来敷脸去淤肿—— 芸娘陪着玉娘说了一会儿话,无非些宽慰说话,玉娘也知道自己受侯爷宠爱惹了人眼睛,这番羞辱是避免不了,只是可怜自己身世,忒的是个下贱人,生生受的这些苦——然后玉娘才惊觉,芸娘来了,连口水也没上呢,忙吩咐玉露去冲些好茶来,芸娘说不用她也坚持,还对她使了个眼色,芸娘猜她可能要与自己说些什么,也就谢过了,同时也打发了蕊儿去前院子看看大夫怎的还不来—— 待两个丫鬟都离去,芸娘眼圈发红的拉着她的手——她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能俯卧,因此这番动作越发看得人可怜,芸娘连忙离开了杌子半蹲下身,免得她更显凄凉。 “我第一次见你,便欢喜你,后来你进了府里,心里也是真意亲近……若今番不是你出言相救,不知道还要遭受什么苦楚,这番情意,我是断不敢忘记的。因此,有一件事,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姐儿你,你附耳过来—— 芸娘连忙附耳过去,玉娘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芸娘一听,如置冰窖。 第32章 早些时候,皇帝在小书房看宫廷画师周延新献上的画作《秋日赏菊开轩闲卧图》。但见图画画工精湛、笔法妙丽,将那种闲逸悠然表现得淋漓尽致,空白处,用潇洒飘逸的行书题写着:无事到心中,镜闲神亦空——正是当日小皇子周岁宴上芸娘所作。诗画相得益彰,各有妙趣,皇帝看得频频点头,神色十分满意,偏偏问身旁大太监道:“王福全,你看此诗画如何?” 王太监笑着凑过去,“皇上,咱家不懂这个,可皇上觉着好了,那自然是极好的。先不说周先生乃天下皆知的大家,便是作这诗句的秋小娘子,也是皇上赞不绝口的,皇上都说好,那还有差的?” 皇帝笑哼,“你倒是会说话。不过这秋小娘子的诗句,却是素来深得朕心不假。” 王太监眼睛低垂转了转,“皇上喜欢,那自然是秋小娘子的福气。只是,皇上既然喜欢秋小娘子的诗,何不召入宫中伺奉皇上?” 皇帝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他一眼,笑道:“到底太年少了。” 却是没有说死的意思,王太监小心揣测着意思,应诺道:“现在是小了些,可过些年,宫中该选秀了,年纪不是正相当?” 皇帝拿着画册似乎想了想,随即漫不经心笑了笑,“再说吧。” …… …… 伺奉在侧的小太监中,有与周成安相熟的,把话听了去,周成安一次酒后又说与了玉娘—— 至于是酒后失言还是刻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今番玉娘受责,是芸娘出手相救,玉娘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告诉芸娘,若是她有心入宫,自然感激她提前告之,理所当然的,日后定然也会多方照拂自己;若是无意,她总归也是买了个好—— 只是看着芸娘一副呆如木鸡的表情,玉娘便晓得她心意了。 不入宫是对的,她出身卑微,毫无家世,入宫若不得宠爱,恐怕生不如死,若得宠爱,不訾被人架火上烤,宫中那害人的手段何其多,她又没个支撑,只恐怕寸步难行、朝不保夕,性命堪忧;在外间,以她的名声才貌,终归能寻个好人家安乐富贵一生—— 顾人及己,思及自己凄苦可怜的身世,今后还不知道怎样,玉娘内心不由一阵黯然,随即收起,执着芸娘的手轻声叮嘱:若你没那份心思,还需早作准备,尚有时间,尚有回旋余地。 芸娘失魂落魄,茫然的看着她:准备?怎么准备?难道真要她提前嫁入余府? 不! 她内心尖叫着,极端不情愿。 虽说早晚要嫁人,可是这份不情愿竟然是如此的激烈,以至于想到这种可能,就好像有刀子尖锐地刺入她的心—— 按理说,余家,对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已经是极好的人家了,说起来,还是他们家高攀了。只是…… 只是什么,她却不愿意多想,也没那份心神去想。 她只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碾压着似的发出轰隆隆的鸣叫声,所有的思绪都在轰鸣中化为乌有,竟然理不出丁点头绪。 她做梦也没想过皇帝会看上她。 她在皇帝跟前“张扬”,不过是活命手段的一种:宫中人多,是非也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就得罪了人,若是她在皇帝跟前能说上一句半句,别人就算想害她,也得顾忌一下皇帝的情分,只能怪自己千算万算,却漏算了皇帝是个男人,喜欢所谓的才女—— 芸娘感到眩晕。 若是能离开侯府,她侯府也不想多呆,何况宫里这种吃人不吐骨的地方? 想来她爹爹早早给她定下婚事,也有担心发生这种事的情由在里面,只是,天下都是皇帝的,何况她?唐明皇还能抢了自己儿媳呢,何况她只是订了亲,若是皇帝非要她进宫,谁敢说一声不? 好在,就像皇帝说的,她年纪还小,在她“长大”前,一定有办法摆脱这种命运的。她握着手,竭力的镇静自己,她一定可以的! 想到这里,她冷静了些,刚要谢过玉娘,就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小青急匆匆的带着大夫来看病了,芸娘便住了口,给玉娘摆上了屏风,只婉转的告诉对方玉娘受了些外伤,那大夫专是给内院妇人看病的,也知道内院一些惩治手段,不动声色听着,给玉娘把了脉,开了几剂安神凝气养生的药,另给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膏,拿了赏钱,便匆匆离去,丝毫没多问。 芸娘吩咐了小青去熬药,又宽慰玉娘一番,便告辞离去,回到房里,周薇还没回来,她心神不宁,无论如何也不能稳下心神来,只感觉有什么浓雾似的笼罩了全身、整间房,极不舒服。 就这样呆呆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薇的大丫鬟紫鹃过来禀报:小姐回府了,带了兴宁伯府的严小姐回来,说与秋娘子你有旧交情,让你赶紧过去呢。 芸娘愣了一下,点头,“我换个衫子便去。”去内间换了间藕荷色交领的衫子,出得去,却见紫鹃还等着自己,细问才知道,原来周薇去兵部侍郎小姐的宴会认识的这位严小姐,两人十分投契,后来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她,竟然有一段情由,周薇高兴之余,便把这严小姐请了回来,芸娘觉得奇怪,她伴着周薇走动,是认识不少夫人小姐,这兴宁伯小姐却是没印象—— 到了花厅,见得一位穿着素白桃心领、衣裙画着荷花图案,打扮雅致的面生小姐,那小姐个儿不高,瓜子脸、长柳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一种温婉又坚定的气质,见得芸娘走进来,立马站了起来,脸上带了一股浅浅的笑容,越发显得温文娴雅,让人欢喜。 周薇欢喜的迎了上来,“我的好姐儿,猜猜这是谁?” 芸娘福了福,“此必然是伯府的严小姐了。” 严明月笑盈盈的还了一礼,“自从多年前尚书府花宴一别,秋小娘子可还好?” 芸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觉着有点眼熟,原来竟然是多年前尚书府惜花宴上马婉茹刁难她、唯一站出来替她说话的那位小姐,连忙一福,“谢谢严小姐,一切安好。花宴上周小姐的好意,从未拜谢,今番得见,却又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小姐就受民女一拜吧。”说着盈盈下摆,严明月连忙扶住她不然拜,只焦急道:“这是作什么?当日尚书府上相见,我便欢喜秋小娘子,只想着忒的有才,我如何才能跟她做朋友啊,后来外祖母过世,我回老家守孝竟是无缘了,方回京没几日,便满耳秋小娘子才名,真心焦似的,恨不得立马相见,只是没有人能引见,只能忍耐着,此翻在兵部尚书府遇着周小姐,便不顾失礼地跟着回来,你不要怪我丢人才好,哪得受你礼,羞煞我也。” 芸娘忙称不敢,周薇也笑道,“瞧瞧这嘴巴,明明是我欢喜姐姐求着你回来,却成了你巴巴赶来,只是,我的好姐儿面子倒比我大了,只怪我没那才气,不能让姐姐欢喜爱慕,以后定然得多看几本书多学习才是。”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又过了几天,严明月请周薇和芸娘过府做客,乘着周薇跟其他小姐下棋,悄悄拉了芸娘至一安静处,问:“姐姐父亲可是在京城府尹曹大人手下当幕僚名秋云山?” 两人多翻接触,俱十分喜欢对方,私下便以姐妹相称了。 芸娘心下打了个兀,忙道,“正是。” 严明月压低了声音,“我听闻曹大人为秋伯父求了京畿一主簿之职务,可是上面……”严明月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却安排了秋伯父去安平县当县令。” 芸娘又是一愣。 “姐姐大概不知道安平县的情况,我听父亲说,那里偏远荒芜,穷山恶水,是荒蛮异族聚集的地方,言语难通,风俗彪悍,最是难缠,又因山势险峻,多出绿林,太_祖那会儿,便是连运去慰劳将士的薪银、物质也敢抢,很是可怕,又临近边境,若有外族犯境,首冲其中,京里便是连最低微的文吏也不愿去那里的,听说那里早没县令,皆因无人愿去,去了也千方百计逃回来。”她瞧着她脸色,又道:“我父亲因我与侯府小姐交好,又知爱慕姐姐你,故而多留意了些,听说——是给事中黄大人提的议,只说见过秋伯父,是个有才干的,定然能治理好那片地方。黄大人,据说与韦贵妃家颇有些转弯抹角的关系。” 严明月说得很婉转,若是没有玉娘预先的提醒,芸娘可能还有些糊涂,现在哪还有不明白的:既然周成安能得知皇帝有意让她入宫,韦贵妃手伸得那么长,如何能不得知?她这是变着法子整她。宫中若非大规模民间选秀——皇帝素以仁著称,料想不会做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那便只有从有品级的官员家中挑选一途了,可她父亲不过一介平民,若皇帝真有意让她入宫,总得有个名头,这让他父亲当官便是第一步,这虽然是私下里的手脚,却等于过了明面,皇帝便是知道,也不能、不好说什么,皇帝总不能平白无故的给个肥缺,落人口实惹朝官谩骂吧?这可有可无的县令职位便变得理所当然了:众所周知,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容易出政绩,若是弄好了,皆大欢喜;若是弄不好,一个名头压下来,韦贵妃潜在的敌人消灭得轻易而举、不伤一兵一卒,再不济,至少也能先把她弄出京城、别在皇帝跟前晃;若皇帝无心,也不过一个无关紧要、人人避之不及的官职而已,于韦贵妃毫不碍事—— 反正,不管哪个层面,都寻不出韦贵妃一丝错,简直就是万全之策。 只是,却不知道兴宁伯府缘何要通过严明月的口告之,他们不需要像玉娘那样买人情。难道,也在她身上押了宝?赌她将来会入宫受宠? 芸娘一时头脑昏乱,脸上却笑着,一副感激的样子,“我的好妹妹,如此恩情我该如何回报?此事我定然会告之父亲,让他仔细思虑。” 严明月握着她的手,“我的好姐姐,你说的哪里话。你我一见如故,说得什么客气话?我只望你我都好好的,家里也好好的。” 芸娘勉强笑着:“一定会的。” 第33章 离京 元武三十四年五月初,秋云山获任平安郡平安县县令一职,上令择日出发,限期两月内到任。 秋云山因早有准备,简单收拾,带着一家老小,外加一位被他聘请为幕僚的落魄秀才张矩、勇毅侯赠送的八个健壮仆妇:五男三女,还有在侯府侍候芸娘起居的小丫鬟蕊儿,随一商队一路北上就任而去。 这期间,又发生了好多事: 余府听闻秋云山获授官职,对这门亲事越发满意:果然沾着侯爷、王爷就是说不尽的好处,就连原本对芸娘身世微有薄词的大房大夫人也变得十分满意了。再次提出要提早迎娶芸娘过门,不然秋云山不知道何时回京,恐耽误了婚事;被秋云山、三娘以“时间太仓促了,即便过三年(地方官员三年一调任),芸娘也不过十五六,年纪尚幼,不急”拒绝了。余老太太和余大夫人颇不满,但因秋云山也不在余府任教了,倒少了那份左右为难的尴尬,因余家顾虑日后两家情面,说话也不敢太过,因此这件事倒简单就过了。 比较为难的是勇毅侯府那边,周薇不愿意让芸娘离开,又哭又闹的,非要芸娘留下陪她,说:“我的好姐姐,那边山长水远的,你如何能受那苦?” ——仿佛她以前过的净是富贵日子!芸娘哭笑不得,又不能明白告诉她原因:留在京城,说不定我就危险了。只能哄她,各种哄,好不容易哄停了,过没半天,周薇冷不丁想起,眼泪又开始汨汨流,倒是真心不舍得她,弄得芸娘也伤感起来。 后来还是勇毅侯喝止了她:你若是想她死,便把她留下。 周薇大吃一惊,漂亮清澈的大眼睛盛满了惊惶,不明白怎么把芸娘她就会死,周成安也没解释,“你下去吧,我与她说几句话。” 周薇只好惶恐的退了出去。后来问芸娘,芸娘只能用“父母担心啊、不舍父母,伤心死了”之类的说话胡乱搪塞过去了。 那时候,就她们三人:周成安、芸娘,周薇,在书房。周薇是扯着芸娘到书房想求父亲让芸娘别走的,现在周薇离开了,就剩下了周成安和芸娘二人。周成安坐在宽大的梨花木雕花大书桌后,逼视着芸娘:“我听说你家,似乎早有准备?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芸娘犹豫了一下,想说还多亏侯爷早告之,但又不确定周成安告诉玉娘是否刻意为之,她贸贸然说出来,反而连累了玉娘,于是改口:“确有所闻,乃兴宁伯府小姐告之。” 周成安冷笑一声,“他倒是会卖人情。”没再就此继续追问。他拿出一封信和几张身契递给芸娘:“镇北府督军李大人与我薄有交情,若有什么事可持此信寻他,料他不会就手旁观,另,我让人从府里挑了八个忠心能干的奴才,这是身契,你带上,路上也可多个使唤。日后打生骂死,随尔意。服侍你的那个小丫头,你愿意也可带走。” 给他身契,还特意说明随便她主宰他们生死,是想说明此举并非存任何监视之意,只是一点心意。芸娘恭敬的接过跪下叩首谢恩:“谢谢侯爷。” “起来吧。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管事开口,我已经吩咐过了。薇儿性格开朗了好多,人也懂事了不少,多亏你陪伴教导。” “民女羞愧,是小姐聪慧可人。” 周成安摆了摆手,示意别来那些虚的。他沉默了一会,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想入宫吗?” “不想。”芸娘脱口而出,抬起头直视周成安逼视的眼神,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表白着自己的心意;周成安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要从她表情寻找出些许口不对心,然后站了起来,饶过书桌,走近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那就赶紧想办法,让自己彻底失去入宫的机会。” 他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让人颤栗的阴冷,芸娘一惊,退开两步跪在了他跟前,“民女知道。民女的心永远都是向着小姐的。” 勇毅侯不喜她入宫,无非是怕将来碍着周薇。因为皇帝和藩王的关系现时,哪怕将来,也必然是对立的,如果她成了皇帝的妃子,那身为世子妃的周薇未免就太危险了——勇毅侯等于将一个活生生的让人用来要挟的把柄放在了别人的手里,周成安是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勇毅侯表面看似向着皇帝,但也许……也许她离京是他借韦贵妃的手推波助澜了一把也说不定—— “那就好。只要你安守本分,我就会护住你父亲。” 芸娘又伏下了身体,“谢侯爷。” “你是个聪明人,我看重也是你这一点。起来吧。” “是。” “你认为玉娘留在府里还是府外好?”周成安转而又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芸娘福身,“此时此刻,自然留在府里好,虽免不了受些委屈,有侯爷垂爱,日后自当不同凡响。况且,玉娘子琴棋诗书歌舞精通,又素精人情,若小姐闷乏,亦可陪伴解乏一二。”若是安置府外,那永远是被人瞧不起的低贱的外室,姨娘虽然身份也不高,可是到底有个名分,若是再能陪在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身旁,谁还敢小看?芸娘这是给玉娘说了好说话。 周成安食指竖起隔空点了点她,笑,“你个人精。。。出去吧。” 在接下来的社交时间,芸娘大致受到了两种情绪对待:嘲笑的,表亲热的。瞧不起她的嘲笑她终于抱上大腿了,可惜抱得不够紧不够好,只攒了个穷县令,还是送别人也不要的;有聪明机警的,觉察出里面事情不寻常,俱以礼相待:谁知道以后是不是就一步上青云呢?有好些还赠送礼物,其中不乏贵重的,芸娘俱只谢过,没敢收。 芸娘最后一次陪周薇入宫参加宴会,林佑安寻了个空隙“偶遇”她,两人隔着几步,外人看着她们像各自赏花—— “我听闻你要离开京城,此事当真?云姐知道吗?”林佑安表情淡定,声音低低的,但语气分明有些紧张疑惑。 “我给祈云写了信,只恐怕信还没到。去那个地方,日后写信倒是便利一半时间。”芸娘避重就轻。 林佑安也察觉对方不愿多谈,叹了一口气,“我听说那地方……你……路上小心。” “谢世子。日后,世子也保重。” 林佑安点点头,“秋小娘子保重。” “世子……”芸娘的语气带了几分犹豫,林佑安抬头疑惑的看她,“小姐虽然年少天真,但对世子是真心实意的,只望世子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忘了年少时的情谊。” 林佑安愣住,芸娘福了福,转身离去了。 又四五日,秋云山领着一家大小暨若干仆人丫鬟,赴任而去。 临别,周薇与玉娘亲自送芸娘出了城郊。 意外的是,余府公子、芸娘的订亲对象余靖辉也来送行。周薇哭得脸都花了的抽泣声才止住,垂着纱笼与躲避车厢里的芸娘悄声道:姐姐,这可是你订亲的对象?生得可真一表人才。 芸娘笑了笑,不似别个小娘子那样见着未来夫婿忍不住悄悄打量,发觉俊俏漂亮了,便满心欢喜、春心暗动,她脑海只想到了那日火红的天边下,祈云骏马疾驰而来,何等的英姿飒爽,又岂是眼前的文弱书生可比? 再说,此番一去,谁知道将来会如何?这人,再弄乖买巧,怕也是与她无缘的。 第34章 秋家往平安郡平安县的路程走了一半,祈云就接到了京城的来信。 信封口是以红泥印章封印,这种法子,是祈云想出来的,用作传送机密书信,雕刻一个图案,使用的时候灌上软胶,烧热,趁热戳上封口,自然晾干,图案就立体显然了,粘着封口的纸皮,即便再小心拆开,就算图案完好,软胶印与纸张接触的地方也可以瞧出端倪,断然作不得假,林震威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不光明正大,都不可能再次偷窥女儿与那小娘子“可爱”的信了,林震威知道后气得心口发痛,暗骂了好几回:那么聪明,用在什么地方不好,非要用在这种“不正经”的事上,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女儿! 扼腕,他的乐趣…… 林震威感到心在滴血:……再一次被女儿□□裸的打脸啊! ——想出这个办法分明就是为了对付老子! 林祈云正在军营,旁边几百亲兵正在演练小规模的行兵阵法,旁边一位少将军正在给祈云讲解要领,祈云听得用心,不时皱着小脸提出疑惑,少将军耐心详尽的讲解着—— 像这样给祈云授课的“师傅”为数不少,都是林震威亲自仔细挑选给祈云的。现在大家都知道林震威将来要给郡主主掌兵权的意思,谁也不敢因为祈云年少就少瞧她,那少将军叫云翼,乃林震威手下第一得力猛将云飞龙的嫡子。 云飞龙人粗心不粗,在家便耳提面命云翼小心谨慎对待郡主,切不可因其是女儿家而轻慢藐视,云翼又是个聪明机警的,哪里不晓得个中厉害,因此每次给祈云讲解授课,无一不仔细妥帖,卫王妃亲自来兵营瞧了一次,对云翼的仔细恭谨很满意,回头就找了个借口给云家送了份厚礼,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两人正说着话,府里服侍祈云的新晋的马听事亲自把芸娘的信送来了——郡主的吩咐:但凡有她的信件,必须第一时间送来。谁也不敢耽误。祈云接了信,仔细看了,脸就团巴起来了。当初芸娘入侯府,是镇南王府和勇毅侯府两家合着的意思,那现在离京呢? 这里面有什么因由蹊跷? 云翼与马听事一旁说着闲话,猛然见祈云脸色阴沉,不由得回望马听事,用疑惑眼神无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马听事只装作不解,笑笑,并不说话。云翼马上惊觉,便瞬间收拾神色,说到了这天气越来越热真难熬诸如此类的话题上去了。 祈云捏着信沉思了一下,然后放到了衣襟里,对马听事说:“告诉母妃,我晚上回府。” 马听事作了个喏,“是。咱家知道,咱家会回禀王妃。”倒退了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傍晚,祈云带着一队亲兵回了镇南王府。 卫王妃接到信息,早早备下她喜欢的饭菜,听闻人回来了,亲自到了门前去接,那边几位夫人侍妾听闻郡主回府了,无不凑上去表表心迹,自从上回祈云大手笔的给了安宁县主大笔压箱银,又利索的解决了安宁县主麻烦的婚事,祈云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自是一日千里,毕竟,殿下虽然有好几房妻妾,却也不是整日厮混后院,便是在留在后院,也不一定是到自己房里,想讨个好也不是容易的,郡主现在忙着操练训练事宜,比王爷还难得见面,难得回府,不拉近关系更待何时? 只有柳夫人不以为然:“从来只有女儿问安母亲的,哪有母亲去亲自迎接的道理,大夫人也是没个规矩。” 身旁侍候的宫人小心翼翼赔笑道:“郡主好久不回府,大夫人挂念心切也是情有可原的。”却不敢多说,现在明眼人都知道,谁才是府里真正有话事权的,没看生了高阳郡王和安庆县主的刁夫人也收起了翘起的尾巴小心翼翼了?自己夫人再这般不通情理、仗着殿下宠爱,那可是有苦头吃的。想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劝慰道:“各房夫人侍妾都去了,夫人……”话没说出口,意思却明白:若大家都去,你不去,别人怎么想啊?宁随众,也不要当显眼那个啊——何况这个显眼不是什么好的。 柳夫人撇了撇嘴,这才不情不愿的整理了一下头饰衣衫,往前厅去了。 却说那边卫王妃见了祈云便急退两步,假装斥骂道:“你这个样子,是越来越没女孩子家模样了,我看以后谁敢娶你。” 祈云一脸丧气:“母妃是见一次嫌弃我一次,云儿以后都不敢回来啦。”整日操练,现在天时又热,外头站着不动也能出一身汗,何况操练?不得里外泡水似的,哪里像闺房里的大小姐,头发一丝不乱,浑身香喷喷?她抬起手闻了闻,自己也皱眉,急着回来没注意,“是有点臭。”她说。 这话说得众夫人一下子忍俊不止笑了出来,那边安夫人掩嘴笑道,“瞧大夫人说的,我们郡主军营里整日操练,能得这副晒不黑的整齐模样已不错的。上回我在将军府里听周夫人说,她那孩儿回来一趟,洗个澡换了三次水,那水还是油黑油黑的呢!” 另一夫人也凑趣,“是的,我听李夫人也‘诉苦’说,若她家那小郎君回府一趟,那水井子也得干几天。” 这话把众人说得又大笑起来。又一夫人凑热闹,“我们家郡主模样儿俊俏,便是这副打扮也是英姿勃发,再过几年,身体长开了,还不知道得多好看。大夫人啊你这担心啊实在没必要,我们郡主将来的夫婿人选,还不得从镇南王府排到城外两三里。” 众人附和:“就是就是。” 卫王妃瞟了说话夫人一眼,笑骂:“就你嘴刁。“ 客厅里一副笑语洽洽的欢乐气氛,柳夫人就是这时候到的前厅,却是一时间插不进去这氛围了,加上众夫人妒忌她得宠,处处压着她话,更叫她感觉尴尬,倒不如不来,来了徒然难堪。 说了一会儿话,卫王妃便借口祈云也累了,把众人打发了。祈云回自己院里洗个澡,换了干净衣衫,这才到卫王妃院里,先端端正正请了安,才吃饭,吃完饭才端着茶开始闲话。 上回芸娘入勇毅侯府的事祈云稀里糊涂过了,今次却再也不肯不清不楚。她把芸娘父亲忽然获任平安郡平安县县令一职赴任中的事与卫王妃说了,疑惑问卫王妃:“芸娘入勇毅侯府,是为了弟弟与勇毅侯府小姐的婚事,此番又是何为?” 卫王妃皱眉,“你知道你父亲,素不与我说公事,此事何解我实在不知道。只是……”卫王妃放缓了口气,“你对秋家、那小娘子,也未免太上心了。母妃并不是阻止你交朋友,只是你将来的位置,注定你不能与人太交心,若此人成为你的把柄,你又该如何自处?” 这是卫王妃教她为人处世道理了。祈云一愣,她想过好多事情,却没想过这种事情,一时半晌,竟不得语。 卫王妃安静的看着她,也没多说。 好一会,祈云又再开口,“母妃你是知我的,难得有什么人、事上心,便此一人,我定然要着紧一些。况且,弟弟在京城,我定然关注些,芸娘聪明机警,办事妥当,若是弟弟有什么事,也多个人出法子,如此一来,不免偏爱一些……日后之事……我又岂会因小失大、犯此荒唐错误。” 卫王妃这才宽慰的笑起来,尽管觉得祈云的话里辩解、维护秋家小娘子的意味太浓——“你能有如此想法便好。我看那秋家小娘子也是个稳当的,她一家子既然已离京也告之与你,必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无需太过忧虑。况且所去,说起来,离京城远了,却离我们北平府近了,若是日后你得空闲去看她也方便。” 祈云听得卫王妃暗示允许她去看芸娘,便欢喜的笑了起来,“说起来,过段时间,也该秋猎了。”打猎的地方离北平郡不算远,若是打猎途中不小心跑啊跑跑到了平安郡平安县,呵呵。 卫王妃脸黑了起来,这才夏日炎炎,便想到了秋猎开溜……也想太远了。戳了戳祈云眉心,嗔她,“瞧你美的。幸亏生成了姐儿,要生成哥儿,还不得要生要死的娶回家。” 卫王妃是个端庄严肃的人,鲜少说趣话,也就自己儿女面前不那么拘谨,偶尔会说些打趣的说话,祈云便笑嘻嘻的钻到她怀里,“若我是哥儿,有何不可?那么聪明漂亮的小姐儿,我瞧着就没比得上的。” 卫王妃被逗得“噗哧”的笑了出来,脑海映出祈云刚回府时头发散乱、衣衫肮脏,浑身臭烘烘的模样,“就你那臭模样,还知道漂亮、不漂亮?” 祈云脸又塌下来,状似不满地嘟囔:“母妃嫌弃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 又把卫王妃逗笑了。 门外侍候的宫人听到卫王妃的笑声,都相视而笑:郡主就是会哄王妃,郡主一回府,卫王妃笑得比平日加起来的都多。 林震威过夜才回府,听闻近身太监郡主从军营回来了,果然,第二天一早,祈云就来请安,林震威很欢喜,虽然卫王妃老念叨祈云变粗鲁了,可瞧,这礼数一点也没落下。两父女一起去了卫王妃处用早膳。途中,祈云问起芸娘家的事,林震威只装作不知,道:听闻那小娘子的父亲屡试不中,她家帮了勇毅侯,帮着谋个一官半职也是有可能的,怎么,你担心……?”没说完的话是:你担心为父又做‘坏事’?上次私下将秋家小娘子弄到勇毅侯府的事,林震威因为疼爱女儿,祈云发烧也叫唤着,多少有些愧歉,所以大凡年节,送往秋家的礼物特别厚重,里面未免没有补偿的意思,不管是秋家还是女儿。是以,这回知道祈云疑心他在里面是否又动了手脚,他也没什么气愤郁闷的感觉,说话说得心平气和。 祈云叹气:“我总觉得不那么简单啊。若是说……”压低了声音,“……知道我将来可能掌控军权,想控制一个有力对话的人——”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脸都变色了,她本来想说:若是皇帝因为我将来可能掌控军权,想控制芸娘通过她与我对话,那照理由不应该外放,而是应该收入宫中才对…… 如果是有人不想让她成为自己的软肋,如果有人想将他们遣离皇帝身边呢? 秋家匆忙离京,是不是因为堪破了个中关窍? 再加上勇毅侯府的关系…… 祈云脑内一时间风起云涌、思绪万千:她想和她交朋友,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们就是朋友,却不知道,她们的相识,害她变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她还说什么再也不会让她被人再利用…… 如此看来,这话未免太好笑了。 她恍恍惚惚,脑子一团乱,那晚元宵灯市难忘的情景潮水一样的涌入她脑海:灯市里热闹辉煌、人潮如涛。她因为弟弟送了一盏好看的花灯给侯府的小姐,故意调笑芸娘,她气恼地说不要,她回过头看她,她眉目精致的站在迷离的灯光里,然后娇嗔的笑一笑…… 那一瞬间,她看呆了,脑海只乱糟糟的冒出辛弃疾那首著名的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如此深刻地感受一首词的意境。 如此的贴切,如此的动人! 她挪不开眼睛,心里欢喜得都痴呆了。 那个情景有时候甚至出现在她梦里,梦里芸娘笑语盈盈……她回过头,看见她站在迷离的灯光里,美丽迷人。 她忽然又想到先生所说的“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可是,若没有相识,又哪来的相忘? 她浑浑噩噩地站着,竟不知所措。 林震威听着她说话,见得她忽然住口、脸色剧变,从她字里行间猜测她恐怕也想到了因由,不由得揪心,若是别人,他自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只是这女儿疼爱得要紧,又是寄予厚望的,万不要再生出什么心病才好—— “父亲并没有在里面做什么事情。”他竟不由得说出了近似保证的说话。祈云有些惶然的抬头,语气前所未有的凄惶,听得林震威心里又软又痛——“父亲,我可是永远不能有朋友?” 林震威愣住,祈云看来是个聪明的,从她的话往下猜,她未出口的话恐怕是:皇帝知道我将来可能掌控军权,想控制一个有力对话的人,那不应该外放,而应该收入宫里才是…… 这不算猜中全部,也算六七成了。 “你是本王的女儿,要帮你的人千千万万。”林震威只能这样安慰她。 “可是我只想要一个朋友。” 林震威脸一沉,想说芸儿心软不是好事,可是“父亲”的部位又让他舍不得女儿难过,何况,不过一个小小娘子,他的芸儿将来是大将军,还护不住不成? “那你就好好保护她!” 祈云惊喜的抬头,脸上露出了阳光似的亮丽表情,看得林震威心软痛之外,又多了两分欣喜,他让芸儿执掌军权,并不是要她变成一个冷酷无情之人,若是一个小娘子能让她欢喜……宠溺些,又有何不好—— 林震威沾沾自喜:本殿真是一个好父亲! “谢谢父王。”跪了下来叩了个头,站起,“父王,我决定要回军营了。麻烦父王告之母妃,云儿临时想起军营有为了事,急着回去,就不去母妃处用早膳了。” 林震威嗔怪瞪她一眼,“也不急于一时。你让我怎么跟你母妃说?” 祈云只得在卫王妃处用过早膳才回军营。 待祈云走后,两夫妻又说了一会话。卫王妃不免问及秋家之事,林震威让卫王妃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几句,卫王妃震惊,“什么?”皇帝竟然看上了秋家那小娘子…… 据芸儿所说,秋小娘子十分漂亮,皇帝又是个文气的,秋小娘子有才气,上了皇帝眼倒也不难理解……只是…… “可是勇毅侯那边……才有此安排?” 林震威笑了笑,默认了。 “这般说来,对秋家倒是个好处置。”总比莫名其妙横死好,只是,勇毅侯府里如此处置,何尝不是因为顾忌皇帝、也给了祈云面子?祈云这性子若是想差了……倒是需要好好安慰劝解了一番,谁知道林震威却先开口了: “芸儿似乎很看重秋家那小娘子,他父亲那边我会想办法关照一下,你得空也说说她,莫让她胡思乱想。小孩子家家的,心事那么重干嘛!” 卫王妃忙应了。 第35章 秋家一行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中旬时到达了平安县。 县里早接到上面通知,知道有新任县令到任,可也没人在乎,这里穷山恶水的,若非土生土长,根就在这里,谁愿意来这里啊?看前几任连滚带爬的逃离这里就知道这里什么情况了,反正会被派来这里的,不是傻瓜,肯定就是得罪了人被恶整,谁在乎啊?整个县都在赌,不知道这任县令能待几日。 所以,迎接秋家的,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烂房子——那就是平安县办差的官衙了,东南面的墙倒了三分之一,那些泥土灰石就那样经年累月、持之以恒的堆积在原地,都长出青青草苗了,甚为旺盛,抬头看,那黑色的瓦顶不知道下雨天会不会漏雨,门前本应威风凛凛的石狮可怜巴巴的蹲在拿,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可怜其中一只还没了半张脸,一阵风吹过,挂起几片落叶打着转儿从他们跟前旋过,卷起无限的凄凉—— 虽然一路所见所闻,已经让秋家一行人有所心理准备,可眼前的景象还是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这哪里是官衙啊,分明是破庙吧?不,京城的破庙也比它齐整些。还好,勇毅侯给的这些人,俱是老实能干的人,心里惊惶脸上也不敢表现出什么,芸娘暗地里观察着,没发现他们露出不满怨恨的表情,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一家四口,虽不说老弱病残,可也是人单力薄,以后多怕是要多依仗这些人办事的,若下人不忠心,不但事情难办,是非也多,看来勇毅侯在选人方面确是费了心思。 秋昊天挪到芸娘身旁,小声嘀咕:“姐姐……这里怎么这么破?爹爹不是来当官的吗?” 芸娘摘下臂钏上的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闻声笑道:“以后就好了。我们家以前不也住小屋子,后来不也住了大院子?” 秋昊天想想确是那样,点头,又问:“那这里以后会漂亮起来吗?有大院子,种满花,像我们京城的房子一样?” 芸娘笑着点头,“当然,难道你不相信爹爹?”秋昊天摇头,芸娘又笑,“那就是了。” 秋云山听得他们说话,本来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走过来摸了摸秋昊天的头顶,挽起他的手,“想不想与爹爹先进去看看?” “好。” 两父子走了进去,其余人连忙跟上。 进得去,里面比外面稍好,可公堂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灰,一个穿着破旧衙差衣裳的男人趴在桌子上打盹,秋云山环视一周,不见其他人,上前轻轻敲了敲桌子,衙差缓缓的抬起头打着呵欠不耐烦的问:“什么事啊?今日不升堂,有事明天再来。衙里没人。” 见着对方没哼声,他疑惑的张开眼睛打量秋云山,见着一中年俊秀男人安静淡定的凝视着他,脑海“哐当”的就想起了最近有知县老爷到任的事,心下一惊,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人也醒了几分,“你是?” 旁边叫丁财的男仆喝了一声,算是表明了秋云山的身份:“这是新到任的知县老爷。” 那衙差慌忙的站了起来,“原来是知县老爷到了,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有失远迎,老爷……恕罪恕罪。坐……坐。”指着他屁股刚离开的座位请秋云山坐。 秋云山只笑了笑,没动,“其他人呢?” “他们……那个……出去巡逻,出去巡逻了。”衙差支支吾吾撒着不着边际的谎,真要巡逻,见着这陌生人早上前盘问一番了。秋云山也明白,定然不知道哪里散懒去了。那衙差又道,“我去叫他们回来。我去叫他们回来。”说完就要冲出去叫人,秋云山扯着他手臂,“不急。先带我们到内院安置下吧。” 那衙差这才把他们带到了内院,内院似是整理过的模样,但也不堪入目,接下几天,三娘和芸娘,还有随行的几个仆妇,皆扑在了整理后院的事情上。秋云山等了一下午,才见完整了衙里的衙差,高矮肥瘦参差不齐的站了两排,套着的衣服没一个合身的,看着萎靡又拙劣,让人生生生出一股闷气,秋云山对着一般人点点头,认了名字、身份,便叫人散了,弄得一帮衙差莫名其妙,又人说这老爷看着倒是个和善的,也有人说咬人的狗不吠,等着瞧吧。 待过了两三日,后院略莫的收拾出模样了,县丞、县尉、典史这些人的夫人像是“忽然间”知道原来县令和县令家人来了,纷纷携礼拜访,不管私下里怎么想怎么看,面子功夫总归是要做的。三娘虽然第一次成为“官夫人”接待下属夫人有些紧张,但也应对对过来了,更有芸娘一旁帮衬着,自出不了错,一回生,二回熟,渐渐的,也有模有样起来。 那些夫人家里的老爷问起新来的县令一家怎么样,那些夫人俱说:瞧那夫人倒是个不错的,颇有些手段,只是她家里的女儿…… 那些老爷们以为县令千金怎么了,急问,夫人们又说:教养气派,倒不似是她教化出来的,竟是没见过比她好的。 众老爷都对此自是不以为然的,一个小孩子家家能顶什么用?俱吩咐家中夫人:既然是瞧着不错的,先应对应对,日后深交还是远离,再说。 所以,三娘到平安县的最初日子,也不算太冷清,三不五时也有女眷来访,聊聊天、吃吃酒,说说趣闻,日子一晃眼,小半月又过去。 这天,县里来的走货郎给官衙送去了一封信,说是北平府过来的一商队让转交县老爷的,秋云山拿到信,一看那信戳,就知道是女儿的信,马上让人拿去内院给了芸娘,芸娘拆信一看,心便怦怦乱跳起来—— 信只有一句话,显然是匆匆写就:十月中,我来看你。 秋昊天在旁奇怪问道:“姐姐,郡主跟你说了什么啊?你怎么脸都红了?” 祈云慌张的捂住脸,“胡说!哪有!” 秋昊天不明白她干嘛这么反应大,“就是有啊,你照照镜子” 这时候,一个仆妇经过,秋昊天就叫:“兰姨,你来看看,我姐姐脸是不是很红。” 兰姨走过来,低呼:“真的耶!小姐是不是病了?”说完慌慌张张就要去请郎中,芸娘瞪了秋昊天一眼,“没事。别听他瞎嚷嚷。”说完回房了。 人前镇静,人后却欢喜得心都颤抖了。反复的看着那几只字,仿佛有无限含义,需要仔细琢磨似的—— 从北平府到这里,快马要多久? 日子忽然就长了。 第36章 因为距离十月份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芸娘心下惦念祈云,便派了个灵巧的婆子出去打探有没有往北平府去的商队、旅人,不想竟真寻着一处,县里最大商铺祥和行的二掌柜要往北平府入一些野味。芸娘感觉奇怪: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山高林密,最是野物出没多的地方,本地夷人多,俱是会些打猎技巧的,野味自是不乏,本地富户不多,加上能时常吃得起野味的本身大多有庄子供给,要不然就有熟悉的猎人供应,实在用不着到店铺买,因此本地市场野味颇有些自给自足的味道,如何还需要进货? 婆子又去探问回复,说是收集一些精贵野味,供应到京城或者别的富饶之地。 芸娘这才放下疑虑,写了厚厚一叠信,把从京城出发、到达平安县一路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写了进去,只是关于时局、周成安的打算以及自己必须尽快毁去名声防止皇帝选秀不然就下场可忧,这些,却是分毫没说。写好,烧热了软胶,盖上了印子,给了些银子算作辛苦费。那掌柜的听说是县令小姐的信,却是分文不取,把钱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芸娘想了想,便没再计较,这信,是要送到北平府的镇南王府,这是隐瞒不了的…… 随即又想到:这是否不妥?可是,除了镇南王府,她实在不知道把信送到何处,没了京城王府的转达,她一切只能靠自己……这里景况严峻,借了镇南王府的威势是好是坏?想到这许多,竟然坐立难安。可是信已经送出,收回也不妥,反倒让人误会什么,真是……芸娘真是后悔自己当初看见祈云信件开心昏了头,竟然没往深里仔细多想。 也只能先如此了。希望祈云,或者说镇南王府不要误会她。 芸娘为着这局促的想法不安了好几天。 时间就在忐忑中流逝。 却说那二掌柜收了婆子送去的信,又婉拒了县令小姐送的“辛苦费”,跟婆子打听了几句县令内府的事,发现婆子嘴紧,也没敢仔细探听,应妥、待婆子离开,把信拿入了铺面后的一间雅房,直接摆饰富贵却又不失典雅的房间内,梨花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富态、着福形刺绣花纹褂子,气质富贵的中年男人,男人面白,留着一小缕胡须,脸色显出一副深思的神情,旁边是一面黑、虬发,衣衫粗陋,坐姿颇为豪气的彪形大汉—— 两人无论气质、感觉、穿着、打扮,明显不是一层次的人,彼此却似十分熟稔,进来送信的二掌柜似乎也不觉诧异,进去后,赶紧掩上了门,走到两人跟前恭敬的弯腰禀告:东家,彪哥,这县令小姐托带的信送来了。是送到……北平府的镇南王府上,似乎,颇有些来路。”说着,奉上了信。 这个“东家”,称呼的正是面白富态的男人,本地第一富商、翔祥记的东家李东祥;而旁边的彪形大汉,赫然竟是朝廷通缉已久,神风寨第一头目、人称能止小儿夜啼、外号“阎罗彪”的韩东彪,两人一个是本地富商,一个是朝廷通缉犯,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勾结在一起的—— 自从上面传来消息,说有新县令到任,李东祥是一直关注着的,前些天走货郎送到县衙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又听闻县令内府派人打听是否有经过北平府的人,想来是为了回信的事宜,便留了个心眼,让二掌柜放出了消息,县令内府的人果然寻了过来,却是问三问四,想来是对这二掌柜随口说的“收野味”起了疑心——却是个细心聪慧的。还好二掌柜也激灵,回了个恰到的理由—— 不想信竟然是送到北平镇南王府! 李东祥的眉皱了起来,若是没什么背景的县令来任了,想办法赶走或是给些油水对方贪就是了,最怕的就是这种有背景、又弄不清楚对方意欲为何的人。看这县令最近脚不沾地,不是下乡监察农田就是四下寻访查探情况,颇有一番要大展宏图的姿态,他颇疑心:若是被赶来的,指不定还蔫不过气来,那得这番模样?若是对方真要大干一场——现在还带背景的,恐怕清理山贼是迟早的事,那他的买卖…… 韩东彪粗人一个,却没李东祥想得仔细,伸手就要去拿那信,李东祥眼明手快看得上面的戳印,怕他随手撕了没法交代,赶紧抢先一步接过来,呵斥,“别乱动。这信……”他仔细研究了一下上面的戳印,“恐怕不能随便拆。我听闻说,这是镇南王府专用的信戳……这戳,恐怕不简单。” 韩东彪大大咧咧,“拿个刀子掀一掀,再用点米糊糊上就是了。谁看得那么仔细。” 李东祥瞪他一眼,“胡闹!”皱纹多了几眼,似乎也找不出别的办法,“总得妥当仔细点。”他交给二掌柜,“找个巧手点的……做得利索点。不要让人发现了。” 二掌柜点头。重新拿着信件下去了。 李东祥和韩东彪皱着眉各有心思。好一会,韩东彪才问,刻意的压低声音:“你说,如果这个人跟北平王府那边有关系,派来这里,是不是因为……”他做了个捻钱数的动作,两个人心照不宣这是什么意思。 李东祥皱了皱眉又舒开,似乎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又迟疑:“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朝廷、我们都是一直在查找的,一点痕迹却也找不到……你说,一夜之间,数百万两官银怎么就消失了呢?”他疑惑不解,是问韩东彪,更是无数次、再一次的问自己。 当年元帝初立,前朝野心不死,一直在暗处活动,更是瞄上了朝廷派发北军的饷梁,朝廷打着“剿匪”的旗号,其实却是歼灭前朝余孽。只是“匪”剿了,银子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这些年,朝廷剿匪剿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朝廷不腻,他们这些匪都腻了,无数的白花花银子还是一角都没露出来,仿佛凭空失踪了。 可是银子决计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朝廷当时反应迅速,马上就派兵“剿匪”了,那些银子在那种风声万分紧急的情况下就是想运走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无任何音信,只有两个可能: 一,银子已经被秘密运走。 二,恐怕还在附近某个神秘地方沉睡—— 很多人倾向于第二种情况,因为要运走这么大一笔银子决计不是易事,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一点风声也不泄漏出去根本不可能。 也因此,造就了这一带山寨猖獗,并不是因为打劫多好赚,而是大家都在梦想那笔银子。朝廷找不到,山贼找不到,两好,要是朝廷找到了——要找到早找到了——要是山贼找到,按照元帝当年的颁奖令,可以视功劳大小,至少能分到十万雪花银,并对以往罪行既往不咎——当然,山贼能找到,是没人会傻到跟朝廷分享的,没有人会真信朝廷说得比唱还好听的说话。 两人再一次低声讨论起来,再一次无所得。 这时候,二掌柜捧着信小心翼翼的进来,李东祥接过,看来抬头,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了一眼韩东彪,韩东彪急问怎么了,李东祥皱眉说,“竟是真有些背景。是写给北平府的郡主的。” “那如何是好?我们还吓他不吓?” 每回新县令到任,一番接触试探下,总要有些动作的。识相的,就给些甜头,不识相,唧唧歪歪妨碍他们发财的,不是弄死,就是赶走,总归没人能妨碍了他们。 李东祥没说话,把信细细的看完。看完,脸上黑了一下,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俱是些说琐碎事,送去吧。” 把信递还了二掌柜,二掌柜接过去整理然后准备出发去北平府了。 李东祥说:“再看看些时日。我先派人去京城摸摸底。” “那……”两人又说到别的生意上。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 二掌柜到了北平府,亲自把信送到了北平王府。他本来怀着半信半疑的不安心情,却没想到门人一听说是郡主的信,半分没刁难,没多久就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接了信,让他待着,不一会,又来了一个尖细声音说话的人,介绍说是郡主院里的听事,说郡主在军营,问了她一些“县令小姐”的说话,要他与他亲自送到军营,让郡主亲自问话—— 二掌柜不敢推搪,只得答应,又暗自心惊怀疑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一路不安妥。随着马听事出了城郊直奔军营,隔着好远一段路,便听到让人心震的训练发出的口号声,威风凛冽,掷地有声,二掌柜心惊胆跳,进了进队驻扎的地方,想看又不敢多看,被人小心翼翼引至某处,不一会,见一个俊朗少年向他大步走过来,他正诧异,对方开口了,却是带了点娇柔的声线,却是女孩子装扮的少年—— “芸娘叫你给我带了信?信呢?” 马听事似有似无的瞟了一眼二掌柜,二掌柜一激灵,马上跪了下去,把信双手献了上去—— 因为他跪着,所以没看见祈云迫不及待拆信的手在掀着立体戳印的动作顿了一下——就这么轻易的一下,戳印就掀开了。她望了一眼戳印底下粘着的些许纸屑,却是没急于展信了,“起来吧。”她淡淡的说,神态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二掌柜心惊:听闻这郡主十分受宠,镇南王甚至打算给她将来执掌军权,果然好有气魄。 祈云问:“芸娘在那可还生活得习惯?” 二掌柜表示没见到秋小姐,是秋家的婆子送的信。 祈云便没再问了,只对马听事使了个颜色:“辛苦你了。赏。” 马听事忙掏出一个准备好的荷包塞给了二掌柜,二掌柜忙推辞称不敢,最好推辞不过只能手下。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讨好地说:“小人会在北平府待三五天,郡主若有回信,小人愿为效劳。” 祈云想了想,“我忙。就不回信了。让她好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来信要。马听事,去府里捡些新奇好玩的,托韦先生带回去给芸娘玩儿吧。“ 二掌柜姓韦。 马听事领命:“奴才遵命。” 祈云又吩咐旁边待在军营服侍她的小太监,“带韦先生去歇息一会吧。” 这便是要避开他另说他话的意思,二掌柜忙谢过跟着小太监去歇息了。 祈云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条斯理的把信看完,闭目沉思了一下,然后张开:“回去找个人灵醒的人跟着这姓韦的,我倒要看看他要干什么。另外,派人去北平府摸摸他的底,摸清楚了告诉芸娘,这个人把我的信拆开过——”想了想又补充,“跟父王多要几个好身手的同去,先呆在那边,看看芸娘有没有什么吩咐。三娘跟她比较熟,我让她也去。具体你安排。” 马听事咂舌,早就听说郡主对那秋家的小娘子好,看来好到一定地步啊。“是。”他恭谨领命。 第37章 李东祥身为平安县的首富,在整个郡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在知府老爷跟前,自然是能说得上话的,他本应把平安县新任县令跟镇南王府貌似有点关系的消息暗地里透露出去买知府个人情,却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只当作不知这回事—— 所以,眼界颇高、背后很是有些依仗的知府大人周庆贤自然不会将区区平安县的新任县令看在眼里,待得秋云山来拜访,他也只是不冷不热的接待了一番,说了一些场面话便把他打发走,转而去接待另一很是会说话、做人的临安县张知县了。 待到知府夫人生辰,周知府遍邀官场同僚,邻近名流参加她夫人的生辰节庆,秋云山带了三娘去赴宴,知府夫人自然也瞧不上三娘这种出身的,理所当然的给了冷板凳,其他夫人也有眼色的远离她,有那过分的,更是肆无忌惮的各种奚落、嘲笑三娘,把三娘气坏了,回来生了好久闷气,只道这官场势利,真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越发琢磨要做点什么营生,不然按照那些人送礼的豪奢程度,她家老爷这官,按他们那点家底,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 只是有了官身,做事却是桎梏了。 三娘为此很郁闷:要她真做了什么,这嘴巴长在人身上,要散播出什么不好流言,却是害了他夫君。真要做什么,只能秘密进行,可是,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三娘很苦恼。 芸娘知道了,笑着劝慰他:“娘亲,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别人说什么,那能管得了这许多?况且,这些官场夫人,俱是耳聪目明,迟早得知我和郡主、勇毅侯府的关系,便是我想撇清也不可能——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别说你做生意,别是你明着张胆子伸手跟人要钱,别人也不敢说什么,何况是正当营生?只有称赞你勤劳体恤简家,断不可能说半句闲话。只是这些事,你可以暗中操持,却不能再露面了。兰姨我看是个稳妥的,可以让她出面。现在可以操持起来,待到十月份郡主来看我,过后断不会有半句闲话,你心里如何想,便如何做吧。” 三娘依旧不放心,拉着芸娘的手叹息:“我怕只怕误了你,让人以为你拿着郡主、侯爷的名声换钱。” 芸娘反握她的手笑,郡主不说,侯爷跟她,何尝不是各取所需互换利益?“郡主断不会如此作想,你安心。她来看我,便是怕我们受委屈,明目张胆的给当地官员示意:这是我罩的,不能欺负呢!” 三娘被她逗笑了,“你啊……”又说,“郡主是个好的,只是别人对你越好,你越要自持,不能让人拿住把柄。” 芸娘说是。 两人正说着话,蕊儿进来禀告,说是县尉的小姐送了帖子邀芸娘过府相聚,三娘便让挥手让她去了。芸娘回到房,蕊儿禀告了实情:县尉小姐的确是送了帖子过来,但重点是:安阳郡主身边亲近的女亲兵司徒五娘来了,邀她私下里去城里的“八仙楼”见一面。 芸娘惊讶不已,连忙拾掇整齐匆匆出门了。经过八仙楼,说要买些糕点便让人门外候着,自己带了蕊儿进去。她找到五娘口信里的雅间,轻敲示意然后推门进去,果见俊美的五娘笑意盈盈地坐在里面,见她进来,连忙站起来,两人行过礼,这才坐下细聊五娘到来的原因—— 五娘把查探到的二掌柜、李东祥的背景、还有给郡主的信被拆过的事,告诉了芸娘。芸娘听了,半晌没说话,脸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然后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二十人。俱是王爷手下武功高强的暗卫,郡主说,让我们留下,供小姐差遣。” 芸娘抿了抿唇,“我倒是……真有事相求。” “小姐但请吩咐。” …… …… 芸娘挽着一盒糕点离开了八仙楼,去了县尉小姐那待了一会,然后就回府了。回到房里,拿出了戳印,烧热了软胶,分别戳在了两个信函上,其中一个掀开,再用米糊黏上,另一个原封不动,然后叫了一个机灵的下人,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让他送去了给李东祥。 李东祥听说“县老爷”给自己送信函,很是疑惑,待看到信函上的信戳,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打赏了送信的下人,问:“县老爷……有没有让带其他话?” “县老爷倒没说,只是我们小姐说了,这信戳别致,让林老爷拆信的时候小心,不要弄坏了。” 林东祥一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二掌柜还没回来,信被偷拆过的消息已经传回来,肯定那边亲自派了人了,恐怕……他脸色几番青白,最后还是半试探半斟酌地问:“那小姐……还有没有别的、说话?” 送信的下人摇头,“关于信的话倒是没了,倒是听得小姐跟身旁的丫鬟说夫人想吃腊兔子,打算过两天去柜上买些。” 李东祥明白了。 送信的人走了后,林东祥捏着那两信函团团转,然后又把两封信拆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其他只言片语——虽然外表看着里面肯定没信笺——拆完,便知道为何露底了:这两个信戳,一个轻,一个重,一个轻轻一撕就撕开了,另一个却颇要了些力气,并且用力了的,是会出现一些裂痕…… 信内并没东西,不过借物寓意罢了。林东祥恼怒的把信函扔在地上,这般倒好,偷鸡不着蚀把米,还没把人的底摸清,人家倒要挟上门了。 过了两天,芸娘果然亲自到翔记买东西了,预先得了吩咐的小伙计连忙禀告了李东祥。李东祥亲自把芸娘迎到了雅间,下人送上了香茶,芸娘坐在椅子上捧着上好的龙井,笑意盈盈,温柔雅致,“倒麻烦李掌柜了。”芸娘优雅的喝了一口茶放下,用手绢轻轻抿了抿嘴角,轻声倒,李东祥连称不敢。 “我听闻我父亲前两日给掌柜送了信函,不知道掌柜的可看了?” 李东祥却狡猾的不肯承认什么,“是有那么一回事,只是小的拆了开来,却不见里面有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县老爷公事繁忙,竟然忘把信笺放里面了。哈哈。”还爽朗的笑了两声,芸娘低眉浅笑,声音婉转悦耳,却让李东祥心不舒服的沉了几下——“却何故不遣人问问,指不定真那样,倒误事了。” 李东祥说不出来。愣了一下,“倒是小的误事了。该问问的,只是小的怕碍了县老爷的面子,没好意思,总想着,如果是急事,定然会遣人再来问,倒耽搁了。怪我,怪我。” “似乎是我父亲听闻了人密报,说——”她故意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李掌柜与匪类勾结,我父亲素知李氏乃本地望族,李掌柜为人性情声誉俱是极佳的,断不肯相信,怕李掌柜听闻了气愤难安,意欲请过府抚慰一番罢了,不想他事务急躁,倒弄了个乌龙,后来弄清楚了是诬告,我父亲又发现了没入信函的信笺,倒觉得是李掌柜吉人有天相,反到不好意思再请过府了,没想到李掌柜竟也如此这般善解人意,着实难得。” 这一番连吹带捧、恐吓威逼兼有的说话,让李东祥危险的眯起了眼睛,低下头,抬起,笑道,“我李氏在此经营数十年,也算小富,总有些见不得人好的小人诬告,这倒是见惯不怪了。哪里是我吉人有天相,分明是县老爷慧眼如炬,识穿奸人诬赖罢了。” 芸娘温柔的笑了笑,“我和爹爹自然是相信李掌柜的,只是众口悠悠、三人成虎,若再有诬告,少不得落人口实,总有些人爱那‘无风不起浪’、‘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来说道,李掌柜日后还得多加小心方好。” 李东祥连连称是,却惊讶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说话却是如此这般的滴水不漏。 “对了……”芸娘轻轻的放下茶盅,笑道,“我初来咋到,便听闻掌柜的夫人知书达礼、聪慧娴雅,小姐也是冰雪可爱,心下实在仰慕,只是无人介绍,终究缘悭一面,今番我见掌柜的说话,也是个爽快人,不知道能不能求得掌柜的,当个好心中介人,让我结识一番,倒了了仰慕心愿。” 李东祥实在猜不透对方买的什么葫芦,心里嘀咕着,口上称着不敢,说:“哪里的说话,小姐愿意,我马上遣人回府叫过来,就怕小姐嫌弃她们粗陋。” “却是李掌柜说笑了。我也不是什么名门小姐,不过是我与勇毅侯府的小姐作伴,侯爷念我忠心待小姐,因此赏了个官儿我父亲做罢了,说起来,夫人小姐名门出身,倒是我高攀了。” 她这般透露底势,又自谦卑下,越发教李东祥拿不准她想干什么了,跟勇毅侯府有关系,又与安阳郡主相好,便是再低贱的出身,也是不可小觑的,只是……这般透露底势却又是—— 他知道她必然有所求,可是,求什么? “小姐才是说笑了。”起身作势就要叫人回府请夫人小姐来拜见县令小姐,却被芸娘拦住了,“如此这般怎可?先不说烈日炎炎,劳夫人小姐忙累,我于心难安,单说我这般匆匆忙忙,却是我失礼了。我纵然仰慕夫人,也不能如此急于一时。如掌柜愿意,我明或后日,送帖子拜访夫人小姐可好?” “不敢。定然内子拜访夫人小姐方是。” 芸娘笑了笑,“如此便说定了。那小女子告辞了。劳烦掌柜的了。” “你……”李东祥呆眼了。只得趁着送了她走。 又几日。 李东祥沉不住气了。秋芸娘手上拿着他把柄,明明有事相求,却不说出来,便是她夫人旁敲侧击,也得不到丝毫信息,这种让人捏着喉咙却又不让你死的感觉…… 终于,李东祥沉不住气了,命令夫人一定要问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李东祥夫人周李氏再次邀请了芸娘过府相聚。 芸娘来了,却见她一脸愁眉苦脸,忙问:“芸娘子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芸娘眉眼稍抬,周李氏只举得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光芒,连忙挥手让四周服侍的下人都退下。芸娘似乎无限的哀愁,“夫人有所不知道,我前些时日出门遇到个算卦的,说我命中有一劫,躲不过这一劫,却是艰难了。” 周李氏想说那不过瞎说骗人钱财的,芸娘子你面相清贵,自然富贵不可言,那得相信这些瞎说,抬头却见芸娘用一种跟哀愁语气截然不同的的近乎逼视的眼神,不由得一愣—— 芸娘又说,“我听说附近的‘清安庙’虽然偏远,可是颇为灵验,想去作一盏祈福的灯,再添些香油钱,也好定定心,不知道夫人可愿意陪同?” 李周氏愣愣的点头,“自然。” “两人同行,却未免冷清,若得多些人陪伴,倒是热闹些,也免得我心慌。” “我前些时日听闻李、何两位夫人亦有此意,倒可相邀一同。” “那真好。你不知道,我这些时日,心慌慌的,又听了那算卦的说话,更是怕得不得了,我听闻这一带多山贼,是故早有去祈福之心,却迟迟不敢出门,就怕那一劫,应在了这些山贼上——” 李周氏又说了些安慰话,再聊了些今日时兴的话题,祈云才告辞离去。 李周氏把芸娘的说话告诉了李东祥。李东祥大为不解,他有“山贼”背景,秋芸娘若是怕“劫应在了山贼上”,却又如何来接触她? 想了半宿,想到一个可能,却是猛然心惊—— 是暗示她,只要帮她做好“一句话的事情”,日后他必有依仗吗? 他能在本地扎稳,自然也不是没有依仗的,只是比起勇毅侯府和镇南王府…… “小姐才是说笑了——”作势就要叫人去叫夫人小姐,却被芸娘拦下了,“匆匆忙忙,却是我失礼了。如果掌柜愿意,我明或后日,送帖子拜访夫人小姐可好?” “不敢。定然内子拜访夫人小姐方是。” “亦可。如此,我便告辞了。”说完站起来就要离开。 “这……”李东祥呆眼了,犹豫了,“小姐刚才所说?” “掌柜却是答应了?” 李东祥一咬牙,“小姐请说。” “我这次来,是想请李掌柜帮个忙。”她的开门见山倒教李东祥惊愕,连忙应道:“但有能帮忙的,小姐尽说无妨。” 这话却是说得巧妙的:但有能帮忙…… 芸娘笑了笑:“倒不是什么难事,李掌柜人面广,一句话的事而已……” 李掌柜心里嘀咕着,到底什么事是“一句话的事”?难道知县老爷也想掺一脚做生意?看着芸娘风淡风清的表情,却猜度不出。“不知是什么事呢?” 芸娘却说去了别的事,“我听闻李氏乃本地望族,李掌柜的夫人更是知书达礼、人所称颂,小小姐也是冰雪聪明,可爱至极,我至此,人地两生疏,倒不知道李掌柜愿不愿意让我结识一番,也好让我有个朋友说说话。” 李东祥一时猜不透对方葫芦,只应到,“哪里的说话,小姐愿意,我马上遣人回府叫过来,就怕小姐嫌弃粗陋。” “却是李掌柜说笑了。我已不是什么名门小姐,不过是我与勇毅侯府的小姐作伴,侯爷念我忠心待小姐,因此赏了个官儿我父亲做罢了,说起来,倒是我高攀夫人小姐了。” 她这般透露底势,越发较李东祥拿不准她想法了,跟勇毅侯府有关系,又与安阳郡主相好,便是再低贱的出身,也是不可小觑的,只是……这般透露底势却又是—— 是暗示她,只要帮她做好“一句话的事情”,日后他必有依仗吗? 他能在本地扎稳,自然也不是没有依仗的,只是比起勇毅侯府和镇南王府…… “小姐才是说笑了——”作势就要叫人去叫夫人小姐,却被芸娘拦下了,“匆匆忙忙,却是我失礼了。如果掌柜愿意,我明或后日,送帖子拜访夫人小姐可好?” “不敢。定然内子拜访夫人小姐方是。” “亦可。如此,我便告辞了。”说完站起来就要离开。 “这……”李东祥呆眼了,犹豫了,“小姐刚才所说?” “掌柜却是答应了?” 李东祥一咬牙,“小姐请说。” 第38章 清安庙位于平安县城郊东南一处山丘上,背山面水,环境十分清幽。庙名字取“四方平复,百姓清安”之意,原是一富有老寡妇捐资建造,历经年代,于一次山崩后几毁殆尽,只老寡妇的石像于荒乱中屹立不动,后人感其恩德,斥资在原址重建、加建,至今已成规模,远远看去,青山绿水掩映中,灰黑飞檐白色墙,十分雅致,让人触目好感,心生悠然。 这庙平日是清净的,只重大节日才热闹起来。有奴仆预先通知过今日众夫人要来参拜,庙里的姑子早早守在庙山门前,见得一大队人马蜿蜒额而来,急急入禀,主持迎出门来。队伍到来,夫人小姐们在下人们的挽扶下下了马车,本地的夫人、小姐,主持自然是略知一二的,见得一面生的中年夫人和一妙丽少女,猜想定然是来报告的下人口中的“新任县令夫人和小姐”了,不由得多瞧了两眼:夫人看着是个面善的,只是作派显然不是什么富贵出身,那小姐……主持也说不上具体,只觉得清雅俊秀,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人只是静静站着,姿态却说不出的好看—— 她与那中年夫人面相略有相似,显然是有血缘关系,气质却截然不同,因此主持怀疑此中年夫人并非“县令夫人”,也许另有其人,却没再见到有其他贵人下车,因此心里生出两分疑惑,听得介绍这就是新任的县令夫人,那好看少女即是县令小姐,顿时有一种意料中又意料外的感觉。 一众人上了山进了庙,参拜礼佛完毕,又各添了香油钱,三娘与主持谈妥添祈福灯的事,这才到后面厢房歇息、用膳,午后,又听了主持讲了一个时辰的经,瞧着天色差不多了,这才下山回城。 途中经过一片清幽的树林,马蹄声滴滴,夹着着车夫偶尔的叱喝声和鞭子抽打马匹发出的声响,气息宁静安祥,众夫人、小姐劳累了一天,都感到有些熏沉欲睡,忽然听得马声嘶鸣,紧接着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众夫人小姐惊醒,纷纷探头出车外问发生了什么事,竟是前头县尉夫人的马匹被绊倒,翻了车,众夫人纷纷指挥身旁下人上前帮忙,个别夫人下了车想上前探询,却忽听得一阵嚣张的笑声夹杂着轻快的马蹄声从两旁树林传来,众人正惊疑,转眼十几匹马从林中飞快蹿出,成包围圈朝他们冲来,众人色变—— 山贼! 蒙着脸的山贼! 那些山贼在距他们七八步处停下,各自轻松的打着马在每辆马车前后转圈,用一种居高临下、十拿九稳,看肥羊的眼神嬉笑着打量着他们,看着这些夫人、小姐们大惊失色,得意不已。其中一人头目模样的人甩着马鞭,马鞭划破虚空、发出刺耳的声鸣,夹杂着头目嘶哑的声音听得众夫人小姐们心一颤——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夫人小姐们要过,留下买路钱吧。” 说完,挥了挥手,有几个大汉下了马,把没下马车、瑟瑟发抖的夫人小姐们赶了下来、集中到一处,派了几个人看守,其余人去搜马车、解套马,这些马匹他们是要带走的;一个山贼拿了个布袋,逐个递到各夫人小姐婆子仆人跟前,要他们交出身上值钱的玩意,那头目在旁眯眼看着,似乎在打量什么,然后晃步上前,调笑着伸手就要摸年轻的典史夫人的脸,“啊哟,这娘子生得不错嘛!”其余山贼发出猥亵的大笑在旁起哄,典史夫人尖叫着左躲右闪,那头目说着不要怕嘛之类的说话,伸手就要去扯典史夫人的手,典史夫人闪避不成,急得就要哭出来了,猛然,一道身影挡在了她跟前——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芸娘厉声的呵斥,山贼头目正兴味,被人妨碍,十分恼怒,抬头见得拦阻的小娘子十分美貌,又眼睛一亮,他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大笑起来,“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你们说是不是?”他转脸问众山贼,众山贼大笑着应是,又一山贼打马上前,“老大,这小娘子十分好看咧,要不然,你要大的,小的给我?”说完就从马上俯下身轻佻的要捞芸娘的下巴,”芸娘一把打开的手,“大胆,你可知我爹爹是谁?我爹爹是平安县县令。” “啊,是官老爷,好怕哟!”山贼一副“怕怕”的样子惹得众山贼又是大笑,那山贼又向山贼头目道,“老大,我还么试过官小姐的滋味呢,你就赏了我吧,指不定还能变个官女婿当当。” 众人又是大笑。头目一挥手,“去吧,去吧。”山贼嬉笑着说多谢,跳了了马,一脸色迷迷的盯着芸娘,伸手就要去拉他,芸娘左闪右避尖叫连连,三娘扑了上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走开!”伸手推那山贼,山贼不耐烦的推开她,“滚!不要妨碍老子好事。”说完又要上前拉芸娘,芸娘被他抓住了手腕,脸上露出了恐惧惊慌的可怜表情,那山贼更乐,笑容还没来得及凝固,变成了惨叫,却是芸娘拔了头上的金簪扎在了他手上,芸娘趁机挣开了他的手,把金簪扎在了他身后的马匹上,马受痛嘶鸣狂奔,把前面的头目冲撞得跌到地上,因其他人看热闹,也围在了这圈人旁,狂奔的马匹连带着把前面几个人或撞翻、或冲走,而其他马匹受惊也躁动起来,让顾得看热闹的其余山贼好一阵慌乱,那山贼头目被冲撞在上,正惊魂未定,忽然一样尖锐的东西顶在了他脖子上—— 山贼一愣,随即意识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强自震惊,怪声怪调道:“小娘子,这可不好玩,这金簪千万不要扎不死我伤了你自己啊——” 这时候,场面已经被控制住,安静下来的山贼们见得自己头目被刚那漂亮小娘子用一根明晃晃的金簪扎着喉咙,一时间都表情各异。 芸娘神色似乎很惊慌,可是那语调听在头目耳里却分明是十分冷静的,那说话更叫他心发沉:“那你要不要试试?”手下用力,头目喉头一紧,顿时不敢哼声了。 “快走!”芸娘喝了一声,那些夫人小姐仆役还回不过神来,愣愣的呆站着,芸娘又喝了一声,“周旺,去套马——” 周旺是勇毅侯赠的仆役中的一个,闻言回过神来。各家的马车先前已经被卸掉马匹,周旺上前要套马,被那些山贼一瞪,又吓得不敢动了,芸娘把金簪紧了紧头目的喉咙,头目感觉快要入肉了—— “把马还给我们。让我们走。” “你们……”头目想说你们能跑得去那里,却一下子感觉到那尖锐的金簪就刺入了肉,大概见血了,忙收住了话威,恼怒地对那些手下喝到,“把马还给他们。” 其他人这时候也清醒过来,各自奴仆上前抢回自家的马匹,慌手慌脚的把马车套上了,那些夫人小姐们靠在一起,一时恐惧的看着那些山贼,一时又惊慌不安的看着芸娘,只感觉自己手脚发软,恐惧至极,这县令千金怎么这么大胆子—— “叫你的下马,留下马,退到百步之外。” 头目猜到他的想法,不肯哼声,芸娘把金簪逼入肉两分,头目咬着牙,“你以为你们跑得了,今天谁也别想跑。跑到哪里老子都不会放过你们。” 芸娘没理他,喝令那些山贼下马退开,其中一个山贼眼珠子溜了一圈,忽然跃马上前,口里吼道,:“大哥别怕,我来救你。” 芸娘眼神微暗,手很稳的往头目喉咙里戳,沉声道:“来!” 看你马快,还是我手快! 那人已跃至跟前,见芸娘不为所动,他堪堪的勒住马,马蹄在高高扬起又在他们跟前半步落下,他在马上阴阴的盯着芸娘,眼神里有疑惑,这个小娘子刚才被调戏还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现在却冷静得不可思议,实在不想一个女子的作风,尤其是,她还那么年轻—— “退不退?” 芸娘的喝声打退马上人的沉思,他皱眉、挥手,“落马,退开。” 山贼们依然招着,连同刚才说话的人也退了开去。芸娘又让人把马贼的赶走,让他们赶紧离去,三娘心慌意乱,不忍独去,典史夫人因她刚才挺身而出,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你们快走。周夫人,扶我娘上车。你与她一道。” 周典史夫人点头,和侍候三娘的婆子把她扶上了马车,县尉夫人身旁有个会骑马的家人,留下来牵着两匹马等候三娘,一行人落荒而逃—— 他们回城好久,芸娘和那仆役也不见回来。 李周氏埋怨李东祥,“怎地如此?不是说……”不是说装模作样一下就放回来吗? 李东祥也皱眉,他也不明白是何缘故,因此也没说话,只是不安如潮水涌入。 入夜,县尉那仆役才跌跌撞撞地回来,脸上鼻青眼肿,口齿不清的叫嚷着,“被……被抓走了,县令小姐被抓走了。贼人说,要一万两赎金——” 李东祥知道后,一拍台,惊呼,“什么?” 却是跟韩东彪商议的,截然不同。 第39章 李东祥原本跟韩东彪商量好的是:意思意思下就好了。不要闹太大阵仗。 李周氏回来惊魂未定的给他说起经过,埋怨他做事过了的时候,他还觉得她大惊小怪,现今这般,却是大出乎意料。就像李周氏说的,是不是太过了?他心生疑惑,却又一时拿不准怎么回事,韩东彪这个人他知道,有勇无谋,又加上他对他有救命之恩,自从两人“合作”以来,对他是言听计从,他说一不二,韩东彪是不可能违背他意思做一些多余的事的——这么说来,是生了什么变故? 想到这里,李东祥一惊,若是他们假劫持引来真山贼,那他担什么罪?又或者是,别人故意设计害他呢?更甚至是,那秋小娘子不是那个意思呢?越想越多,李东祥冷汗都出来了,连忙派了个心腹上黑风寨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上山来回起码得大半天时间,这大半天,秋家已经翻天了。 典史得知家人回报的消息,不管怠慢,不管这个知县要在这里呆多久,没走之前毕竟还是自己上司,更何况秋家小娘子挺身而出救了他家娘子,这个情,他还承的,他把那个家仆连夜带到了秋云山跟前,让他当面说与秋云山知道情况: 原来是待众夫人离开一段时间后,那仆役和秋家小姐(芸娘)用绳子把那头目绑在树上,两人快马奔出了树林,不想,不知道那些退出树林外的山贼是另外在树林外备有马匹还是趁着等待这段时间把马寻了回来,七八个山贼竟然追了上来,他们跑不过被擒了。那山贼头目气不过,差点要当场杀了小姐报仇,被人劝住了,这才改为要赎金,把他揍了一通让他回来报信了,说是两天内不给赎金,就要把小姐剥光、尸首□□挂城墙上—— 秋云山听得握紧了双拳,青筋条条凸起,屏风后的三娘更是受不住刺激,直接晕了过去,秋昊天也吓得哭了出来。 三娘醒来就翻箱倒柜的凑银子,所有现银、金子、银票,就算加上从京城带来的值钱的东西,全当卖了,也不足五千两,人生地不熟,便是想借,也没个地儿借,秋家简直一片愁云惨雾。 “欺人太甚,我便是拼着这官不做、这命不要了,也要杀了他们.”秋云山如是说,拳骨作响,听得典史晒然:朝廷派兵剿匪剿了多少次?你,便是拼上衙里那十几个货色,又能如何。面上只能安慰他冷静。 秋云山也是无奈,纵容心有余,却是力不足:他初来咋到,人单力薄,上官又是个谈钱怕事、不待见他的,出了这事,他便是想带人剿山,也无人可带、无计可施。此话,却是气话,实实不顶事。现在别说剿匪,只能芸娘能平安回来就好—— 只是,家里不够钱,出了这事,他这官还做不做得成、做不做得下去也难说,自然没有人上赶着送银子帮忙。 周家知道后,凑了五百里送过来。李县尉虽然有夫人同去,但觉着秋云山肯定待不下去的了,无谓花这钱,送他跟打水漂没两样,所以虽然知道周家送了钱,也权作不知,还吩咐夫人:“这没了名声的东西,以后少往来。”她夫人虽然觉得不道义,但她向来在家中没什么说话地位,小声的劝说了两句,被骂“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后也就不敢哼声了。 李东祥还闹不准怎么回事,自然对钱银事没反应过来。 他派上山查探的人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消息出乎意料:韩东彪根本没带人去拦截。他跟“黑风寨”的人喝酒,喝了个烂醉,他走的时候才醒。根本没出动。 李东祥惊呆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韩东彪没出动,那出动的是谁?又怎么会这么凑巧去拦劫县令小姐? 还要赎金一万两?好大的狮子口! 李东祥心里一团乱麻,吼那上山的心腹:“那谁干的?黑风寨?他跟没跟黑风寨的人说什么?” 那心腹也是个仔细的人,都问了,急急答到:“问了。韩寨子说不知道。喝醉了晕陀陀的,哪里记得自己说什么。” 李东祥捏着大拇指的翠玉扳戒差点捏碎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这下好了,事情没办好,指不定还落下什么把柄在黑风寨手上—— 无论哪里他交代不了! 李东祥手一扫,怒气勃勃地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了,瓷器花瓶跌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李东祥恨恨地骂了一声:“混账!” 待到午时,又听得秋家四处凑钱,当了好些东西,周典史送了五百两的消息,他才反应过来: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有镇南王府、侯府撑腰,秋云山这官,不管当得好不好,总归是能当下去的。连忙吩咐李周氏取了一万两送过去,不管对方说什么,一定要放下。让李周氏一定要陪好县令夫人,一定要做好人情。 交代完毕,李东祥只觉得心力憔悴,他现在是三围围城、四面楚歌:得罪了芸娘(等于得罪了镇南王府的郡主、勇毅侯的侯爷/小姐)、极有可能因为韩东彪这蠢货落下了把柄给黑风寨,无论哪一个,都是麻烦。他跟韩东彪“合作”,不过求财,可没想丢命—— 这蠢货! 李东祥再次咬牙切齿,早知道就不救这蠢笨如牛、点小事也办不好的东西。 入晚,又听得李周氏回来说:秋云山去向镇北军求救了。 李东祥一听,颓然了:事情果然如意料中的闹大了。要是出动了镇北军,剿匪剿不剿成功另说,拔根他们家、甚至一族,却不是问题的。 他一咬牙,“我亲自上山一趟。” 不管名声不名声,这人,是必须放的。 李东祥咬牙做了决定。 “老爷,使不得。若是你上了山,镇北军来了,你是下不来的。到时候,你不是……不是也只能是了啊。”李周氏拦住他,力劝阻他不要上山,就算将来抓住了人,被咬了出来,使些银子,总可以清出来,他们上面也多少有人的。若是当场抓住了,百口莫辩啊!“先查明谁绑了去,再让韩大哥出面,与各处山贼陈述厉害,自然有他们使压力放人,老爷你这身份、这身子,是万万上不得山啊。” 自从元帝时,上百万官银被劫,朝廷派亲王剿匪,出了杀平民夷人充数山贼报功朝廷的丑闻后,虽然后来也多次有过剿匪行动,总归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也是他们“生意”能做下去的原因,可是若事情真闹大了——县令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更何况秋家背后还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若是真惹得朝廷出兵,那些山贼躲山头上,或许还能逃过一命,他们家若是暴露了身份,却是必死无疑。所以,李周氏是无论如何都要劝住李东祥的。 “镇北军便是出面,来也要两三天,哪有这么快。我上去看看就下来。”话虽然是这么说,李东祥还是听劝了,没自己亲自出马。 消息很快打听出来了,原来是黑风寨头目跟韩东彪喝酒,听得韩东彪只言片语的要去拦劫新上任的县令夫人和其他贵人,他们寨子最近没好买卖,闲得发慌,干脆灌醉了韩东彪自己亲自出马了—— 反正谁先抢劫谁后这种事情也没个规定。他们黑风寨跟神风宅也不是什么好交情,有发财的门路自然要自己上,因此就有了韩东彪醉死(被下了药),神风寨那场拦劫。 本以为轻易而举的,却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山贼们伤了好几个,他自己更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正恼火呢,听闻别的寨子来通消息,说这抢来要赎金的小娘子大有背景、要出动镇北军来救人了,他还强撑着,“剿匪剿匪,剿了这么多此,我们这些匪不也还在?怕个毛!” 他“不怕”,其他寨却怕,怕麻烦,若是镇北军真围个一头半个月,虽然困不死,却也够麻烦的。他们中,有几个还有好几大单生意要做,却是拖延不得。于是联合起来向黑风寨施压力:若给他们惹麻烦,不用镇北军出手,他们合起来灭了黑风寨。 黑风寨头目大为恼火,本来嘛,大家各据山头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为了一个臭娘儿们来对付她,可他还不能不被威胁,怎不恼火。不过在那个说救他的小头目的劝说下,他还是把人放了,不过,气还是要出的:—— 神风寨把芸娘吊挂在了平安城平日最多人进出的南城门城墙上。 这一下,整个平安县城内的老百姓都知道了:新任县令的千金被山贼绑票了。 不少人亲眼看到了吊挂在城墙上的县令小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衣裙好像还有些可疑血迹…… 事情传得越来越凶,这平安县县令的千金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第40章 芸娘坐在硕大的木桶里,温热的水柔柔地包裹着她,她不但没放松,身体反而绷得更紧,闭上眼睛,就显出三娘憔悴、显老的脸容: 三娘年轻时必然是好看的,年纪大了,依旧还保留着年轻时的风姿,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也多少开始注意保养,因而看着总是精神、爽利,漂亮,比实际年龄年轻,可短短两天,就显出了实际年龄该有的模样,皱纹、白发,失去水分的肌肤,在她颤抖着拥她入怀难以抑制地痛苦哭泣时,那么清晰的映入芸娘的眼睛,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也预估了必然有如此情形,芸娘还是后悔了,后悔如此鲁莽行事、后悔如此急于求成,以至于教家人教三娘如此的伤心难过—— 不错,这个她一手策划的“绑架”行动,她没有告诉任何家里人。三娘、秋云山俱是不知情的。就连负责执行、行动的司徒五娘,她也没敢多说。因为这种事,知道的人会明白,不知道的人没必要说。 当初匆忙离京,她只告诉秋云山周成安因为看在她陪伴小姐忠心耿耿的份上,给他弄了个官职,他们家最好赶紧准备以便能委任状下达后能尽快出发,并表示她会同往,当时秋云山还奇怪:“那侯府的小姐……” 芸娘会入侯府陪那侯府小姐,这里面的门道可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现在哪能说走就走? 芸娘告诉他:当初侯爷要我入侯府陪伴小姐,不过是因着我和郡主的关系,然后侯府小姐已经通过我和郡主、世子交好,我不在了,自然也无碍。我在,恐怕有些事还不好说。 秋云山因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多大户人家,贴身侍候小姐的丫鬟、婆子,以后都是随嫁的,有些丫鬟还会被抬成通房,芸娘虽然不是侯府的人,可是……侯爷是怕芸娘有别的心思,所以才赶紧把她打发走?秋云山是这样想的,他想问芸娘是不是有别的心思,想劝她千万别有别的心思,可是怕女儿家脸皮薄,问出口了会羞辱死她,又不敢问,怕三娘知道后胡思乱想,干脆也不说,只假装欢喜得了差事,让三娘赶紧收拾,委任状一下,便赶紧出发了,怕多留生事。 他一路上挖空心思想跟芸娘谈谈这件事,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转而婉转的说余靖安如何如何的优秀,为人如何如何的好,说她将来嫁过去定然不会受委屈云云。芸娘啼笑皆非,知道秋云山误会了,可是这种误会何尝不是她故意造成的,于是笑而不语。秋云山看她行为妥当、神色自若,并无郁结、不满的情绪,又疑心自己多虑了。 对于秋云山来说,这官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是通过女儿关系并非自己才能获得的,这多少是件让人郁闷的事,但他也决定好好干,做出一番成绩。这几天才动着脑筋怎么清理这些祸患山贼,结果,山贼就先下手为强掳了他女儿去,秋云山是肝火都冒出来了,看见三娘以泪洗脸、小儿也惊恐不安,他心都焦了,真恨不得跟那些山贼拼命才好,还是惶急中,昊天想起了芸娘说过侯爷给了他们一封救急信,说有什么事可向镇北军首领求救的事,秋云山才如梦初醒,连夜带了两个兵役往镇北军驻扎的营地奔去—— 她没告诉三娘、秋云山,是出于“不想他们担心”、“他们不可能同意”的考虑:她不愿意让父母知道周成安的胁迫,徒惹担忧;没有父母会愿意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女儿名节堕地,他们不可能同意她这么冒险的计划—— 这个计划,若不是司徒五娘带了人来,她也不可能如此快快速地实施:监视李东祥,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派人联络黑风寨的人挑拨成事,再四处派人点风扇火各山寨的情绪让他们向黑风寨施压,暗中保护她……这些,都需要人手,没有人手,她根本做不来。还好,事情已经朝着她预估的方向发展。剩下的,就是怎么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一举歼灭—— 要她放弃清白的名声,可以,可是,总的有点附加值才放弃得有价值! 她这是孤注一掷,现在看来,多少还是错了。芸娘有些难受的闭上了眼睛,三娘衰老、难过流泪的脸庞和她想象中秋云山急吼吼地策马疾驰求救的背影在她脑海挥之不去;蕊儿在她身后轻柔地用猪苓给她揉着头发,那柔软的小手和轻柔的按摩让她渐渐的放松下来…… 忽然,蕊儿急惶惶的叫了起来,“小姐……小姐……郡主来了。” 她一惊,惶急的站了起来,脚下一滑,险些又摔倒,她失魂落魄,像是呼吸不过来般的抓住了木桶边缘喘气,然后才跨了出来—— 门外脚步声逼近,似乎正朝里间的这里走来,她一惊,慌乱就要寻衫子,这时候,珠帘哇啦的被掀开,四目相对,她脸上“碰”的烧了起来,慌乱中,她想找些什么遮挡住身体,却把旁边搭放巾子的架子碰翻了,她羞愧欲绝,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祈云身材颀长,三步两步的就到了跟前,她慌乱中扯起了巾子胡乱地包住了身体,结结巴巴,语不成调:“你……你……”她想问你怎么来了,舌头却慌得不听使唤,怎么也发不出想发的声音;祈云伸手一把抱住她,她的怀抱那么温暖舒服,修长的手指碰触着她肩膀处的肌肤,让人心悸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忽然,“哐当”的一声声响…… 她张开眼,哪里还有祈云,竟是睡迷糊了作了羞人的梦。 蕊儿正弯腰把碰到的铜盆捡起。 芸娘:“……” 芸娘说不清心底起伏的情绪到底是失望只是梦,还是为自己作了如此丢人的梦难为情。 “小姐,还要加热水吗?”蕊儿轻声问。她其实发现芸娘睡着了,只是想着她这两天受苦受累、担惊受怕,水还温热着,不至于着凉,有意让睡一会,因而没有叫醒她,不想自己笨手笨脚碰到了铜盆还是把她惊醒了。 “不用了。”芸娘按下混乱的情绪,缓缓站了起来,在蕊儿侍候下,擦干了身子穿上了干净的衣衫,搬了张卧榻到走廊吹头发。 蕊儿拿了药酒给她揉手腕处被捆绑的绳索勒出的深深红痕,蕊儿看着那吓人的勒痕,眼圈又红了,“那些山贼真是罪该万死,怎么敢这样对待小姐呢?” 芸娘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头发,没说话。 清晨凉爽的风柔柔的吹着,芸娘忽然开口:“你说,郡主会因此厌恶我吗?” 蕊儿愣住。 “……我名节……已经毁了吧。” 那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是陈述、疑问还是感叹,蕊儿一惊,慌张地抓住芸娘的手,试图安慰: “小姐……不会的。怎么会?不会的!小姐你……” 芸娘笑了笑,不待她更多的安慰说话,问起家里她出事后的情况——先前原本可以问三娘的,只是三娘看见她被两个衙差搀扶回来的狼狈模样,哭不成声、语不成句,芸娘劝慰了好久,最后撒娇说想饿了想吃她做的糕点才把她眼泪止住引去了厨房忙活——情况可以预估,详细去不得而知。听闻周典史家、李家分别送了五百、一万两,她闭上了眼睛,困乏如潮水汹涌。这两天,她连打盹也不敢—— “我睡一会……告诉我娘,把李家那一万两还回去,在我醒来前,无论李家来谁都不要见。周典史家送来的银子留着,用比五百里银子多的厚礼还回去。” 蕊儿点头。 芸娘又问,人已经迷迷糊糊了,还惦记着:“你没告诉家里郡主派了人来的事吧?” 蕊儿低声:“没。小姐不许我说,我没敢说。都是按小姐说的,信也给了老爷带去找镇北将军。” “那就好。” 芸娘很快的睡着了。 梦里都是祈云披散着头发、笑语盈盈的样子,她握着她湿腻的黑发,在心里轻轻的念着:“欲取鸣琴弹,愁无知音赏,感此倍阑珊,散发独自凉……独自凉。” 第41章 芸娘沉着气硬是把李家的人的摒弃门外两天。这两天,李东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芸娘却趁这两天好生的休养了一番,除了手腕、身上几处被踢打的地方还淤青着外,人倒是无大碍了。 三娘看她神情无异,不似作伪,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终于能睡着、睡好了。芸娘这两天尽忙着安慰她讨她欢喜了。因这地儿师资力量薄弱,昊天也没寻先生,是秋云山下衙后亲自教导的,秋云山去了镇北军营地求救,换成了芸娘督导。秋昊天以为能歇下来,结果他芸姐比父亲还严厉,可他又不敢惹她生气,只能整天拉着脸泡在小书房写写画画,完成他芸姐布置的功课——芸娘倒不是有心“欺负”他,只是这时日气氛肯定要紧张起来的,她怕他到处跑出什么事,因此除了困住他,家里的下人、门房也很是严厉地叮嘱了一遍:无事不能外出、别人来探话俱不能乱说,家里的下人怕她更甚秋云山,没有敢不遵从的。 处理好内宅的事。芸娘就等着镇北军的到来了。她听着蕊儿转述的李东祥的情况——因她不便外出,都是由蕊儿跟五娘联络,脸上表情淡淡的:“急就好。让他急。” 蕊儿敬畏的看着她家小姐。当初芸娘问她要不要跟她走,她还不舍得离开侯府,是她的小姐妹劝她:小娘子聪明伶俐,又是个好相与的,虽然去的地方穷苦些,可你焉知日后不会大富大贵?侯府听着好听,可你看府里的姨娘哪个是好侍候的?你不侍候小娘子,日后指不定被派遣给谁,要给了桃夫人碧夫人那样的,有你好受!等你大些,随便配个奴才……呵呵!她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同意跟芸娘走。现今看她小姐做事的利落妥当,她只暗自庆幸当初听了小姐妹的劝,她小姐不会是个普通人,现在虽然困境,将来却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让夫人请周典史夫人过来一趟,就说要当面谢谢她府上的好意,然后再请过来与我说些话。” “是。”蕊儿应了,正要去找三娘,三娘却从院子里穿了过来,身后婆子还挽着一只食盒,想来是做了什么糕点、补品拿来给她吃——这两天,三娘都不知道吃了多少,三娘是拼了命要给她“补回来”。 果然,三娘做了一种新的糕点,是她跟厨娘想出来的,里面加了玫瑰花蜜,吃着一股甜腻温软的花香,男儿估计是受不了,果然,听闻有吃的从小书房蹦达出来的小昊天咬了一口就受不了,芸娘跟蕊儿却是十分赞赏,尤其是蕊儿,一脸吃了几个,哄三娘的嘴巴甜得比那玫瑰花蜜还软还甜,把三娘哄得脸上浮起了欢喜的笑容,几个人便聊起“生意经”,三娘决意做回老本行开个糕点铺,门面还在瞧,说到这个玫瑰香包,三娘想了个“限售”、“预定”的策略,又打“美容美颜”的招牌,把那些夫人小姐的胃口吊起来,众人都说好,开了店铺后就那样销售。 众人欢欢喜喜地聊了一会,三娘把蕊儿和婆子遣走,低声问芸娘:“芸儿……主簿夫人来了好几次,都不见吗?他们家,我听说,在当地也颇有些势力,得罪了他,以后你爹爹会不会不好做?” “娘……”芸娘执着三娘的手轻拍着,“别担心。爹爹在这里不会这么快走,只要爹爹还在一天,就是他的上官,他不敢如何。再且,我与他夫人同去寺庙出的事,他家却故意视而不见,连普通的慰问礼节也没,可见为人很有问题,这种人,爹爹也不见得想用。日后如何,他还做不做得成这个主簿,谁知道。” 三娘对此也十分不爽,因而听了芸娘的话并无反驳。芸娘又让她把典史夫人请过府,说她有事跟典史夫人商议,三娘连忙应了,派了人去请。周典史家并不富裕,可在危难时能送五百里银子来济急,可见为人还是相当不错的,况且她听闻,这周家虽然不富裕,可有一优势:无论是周典史加,还是她夫人娘家,都人多,这人一多,就势壮……他听秋云山说,是迟早要换了那匹衙役的……如此说来……三娘心下有了计较。 周典史家自然早听闻秋云山去请镇北军。驻防军队不插手当地地方政务,能请得到的背景又岂会简单?跟所有人一样,典史也惊讶这县老爷的深藏不露,也暗暗庆幸当初没做绝,在听闻主簿夫人屡屡求见被拒后,更是庆幸得不能再庆幸,看来,这县太爷的官儿秋云山是坐稳的,并且,很有可能很快就会平步青云—— 届时…… 听闻县老爷夫人有请自家夫人,典史赶紧让夫人收拾妥当带了一份厚礼去拜访。 他心急的等待夫人回来。 待夫人回来,看她一脸喜色,就知道有好事情了。忙询问,却是县令夫人跟他们两家借人—— 借人自然为剿匪。 这剿匪的学问多了,往前冲锋的是剿匪,躲后面翘着手的也是剿匪…… 可是功劳怎么说,还不是上面说了算? 典史大人心领神会:这是要借机给自己好处了。借的人若是立了功…… 典史夫人又说,“那小姐当初我看着就不简单,遭遇这样的事,平常女孩儿家怕早寻死寻活的了,她却是十分冷静,我看这事儿,不像是夫人,倒像是她做主似的。十分不简单。”典史想着当日家奴给秋云山讲述秋小姐被绑架、县令夫人后屏风后晕倒的情况,心说不就是? 典史夫人犹豫了一下,才从怀中取出一盒子,“夫人回了我一份礼,夫君你倒是看看,可是有含义?” 典史连忙取过来,却是一枚清雅的“金龟钮烙鱼鸟篆”小印。玉质倒不是十分名贵,但这含义…… 玉者,喻君子也,印者,执印的往往为当权者——这是要问他的态度。他把印握在手,“你去回禀小……夫人,我周某人对大人忠心耿耿,无有不从。” 这时候,秋云山带着镇北军回到了平安县。 芸娘听闻回报,让蕊儿去请李东祥。 李东祥急匆匆跑来,一身衣裳都汗湿透了,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怕的。 芸娘坐在间隔的屏风后,“李掌柜,我只问你一句话:要生要死?” 第42章 李嗣承倒没想剿匪。这匪剿好了,是理所当然,剿不好,那就是罪过了。可他最信任的幕僚詹先生说不管这匪剿不剿,人都求到跟前了,总得去一趟,还得尽快。不然以后侯爷问起恐难交代。这才带齐了人马,不顾劳累连夜赶奔,随秋云山到了这平安县。 到了平安县,却听闻山贼已经把县令千金放了,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好了,这跑一趟,人情还了,辛苦一点,也值了。 却意外听闻县令千金求见。李嗣承就奇怪了:一个大闺女求见他干什么?难不成……想到有可能是这小姐儿受了委屈,非要他去剿匪杀过清光雪她耻辱,李嗣承一个头两个大,就要对传令兵说不见,詹师爷却拦住了他:一个大姑娘,受此其辱,恐怕早寻死寻活了。虽说‘来者不善’,恐怕也不简单,不如见见看她有何话可说再作定夺。 李嗣承这才让传令兵把人带来。 芸娘穿着素青衣裙,头上只戴了一根式样简单的银簪子和两个梅花钉,行走间,宛若弱风扶柳,纤弱文雅,说不出的美态,她见了李嗣承便盈盈下拜,“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不止李嗣承,就连淡定的詹先生也糊涂了,若是一上来就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可以理解,这…… “此话何说?喜从何来?”李嗣承跟詹先生对视一眼,奇怪的问。 芸娘站直了身子,微笑,李嗣承看她眉目精致,神色自若,仿佛煞有其事,更觉惊奇—— “大人剿匪立功,自然是大喜之事。故而芸娘有此说。” 李嗣承再次跟詹先生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来了。只是这“来了”跟想象中有点不一样,对方的态度实在不像要死要活闹的样子—— “我听闻朝廷对山贼多有宽宥,可山贼却阳奉阴违,屡教不改,并且凭着山林险地的优势屡犯下恶行,朝廷是决计容忍不下,若将军能一举解决此祸患,可谓朝廷之功臣、百姓之福音。今将军出兵剿匪,芸娘不自量力,欲助将军一臂之力。” 她不说朝廷剿匪失败,一味只说山贼诡行,还把他架上“大义”的舞台,李嗣承一时竟下不来:你说你不剿匪吧,你带那么多兵来做什么?知道的人自然是知道是为了还人情债,不知道的人当然以为是为了剿匪,难不成带出来晒晒太阳去去霉?李嗣承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可要说剿匪,那就是个笑话,这都剿多少年了?匪还不是照样在?哪一次剿清光了? “小姐有此仁心,实在难得。只是此剿匪之事,还得从长计议、决不可轻举妄动。”詹先生一句话就让李嗣承下了来。李嗣承忙道:“就是。此事急不得。” “兵者,诡道也。兵贵神速,此时机正好,再贻误下去,恐怠误时机,不良于剿匪。若将军一举擒就,皇上必有重赏。”芸娘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黄卷递给李嗣承,李嗣承看见那颜色,脸色就变了,天下能用正黄色者,唯天家而已,他急急接过,脸上更是风起云涌—— “此我离京时皇上所赐,将军好生看看。” 芸娘最后一次陪周薇入宫参加宴会,皇帝私底下召见了她,问她有什么想要的,可赐予她,芸娘跪地告之:民女不敢奢求,只听闻平安县多山贼为祸,民女与父亲不才愿为皇上分忧清剿匪徒,只望皇上给个信儿,能让当地驻扎军事出兵相助—— 故而有了这道中旨。(*皇帝自宫廷发出亲笔命令或以诏令不正常通过中书门下,直接交付有关机构执行,称为中旨) 因为有了这道中旨,芸娘才会笃定会剿匪。 她父亲若想留下、做出一番功绩,这匪,必须清剿,决不能留。另一个原因是:也只有这李将军来了,她名节尽毁的名声,才会传到皇都、传到宫廷…… 中旨内容简短,只有不多的几行字,其中有“奉诏者如奉朕,所言无不从。”句,意思就是说:见到拿着这个诏令的人,对待他,必须像对待“朕”一样,他所说的话,就是“朕”的意思,必须遵从。 李嗣承看得冷汗直下,这秋家,或者说这秋小姐背景不简单啊,竟然能得皇帝亲自下旨—— 他收起了那种敷衍的态度,把中旨还给了芸娘,恭敬地拱了拱手,“愿听小姐计长。” 没小半天,镇北军请了高人的消息就传开、传遍了平安县,并且以插了翅膀飞翔的速度往平安县意外更大的地方传去,传说这高人撒豆成兵、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上算三百年、下算三百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当晚那些定北军驻扎的地方,就冒起了怪异的红光,有胆子大的爬树上看了,啊哟,我的娘亲哟,有个白衣白发神仙一般的老头儿正在做法,但见挂起阴风阵阵伴随无数鬼哭狼嚎,俱往贼头山去了—— 酒楼茶肆、歌馆舞榭,走卒贩夫,农人商户,白丁秀才,无不在讨论这件事,有深信不疑,嗤之以鼻,可传言越演越烈,不信的人也不由得半信半疑,信的人就更深信不疑,县衙更专雇了识字、能说会道之人在县城各要处宣读剿匪的檄文,及时介绍各种剿匪的情况:譬如,昨晚神仙道人做了法,命令无数的毒虫往山上专门叮咬山贼,被咬者,会有心神不宁、思绪不安的症状,严重者会呕吐不止,三日肠穿,如果匪徒及时下山,可获赠神仙大师特制红药丸救治,又云凡是自动投案之人,可从轻判处,若戴罪立功者(劝服同伙、抓获别的山贼下山投降诸如此类)甚至可以免罪云云,虽然神仙往大师贼头山上做法,但是也在县城下了保护的法术,对普通民众不碍事,民众可放心,但若私通贼人、意图不明私自往山上跑通风报信因而中毒,按重罪论处,更严令城内各医者、医馆、药堂,不得私为县衙每天公报的神仙做法后贼人可能出现的症状之人看病,要告之官衙审讯是否为山上贼人再作处理…… 平安县从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就连当年亲王亲自领兵剿匪也没。整个平安县都沸腾了,众人每天最急切、最热情、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就是跑到县衙公布新闻的各要处去围观,有时候,县衙还会展示神仙做法后,山贼中毒坚决不下山获得神仙大师救治后会出现的情况,当然,是用一些家畜做示范,那浑身或是抽搐或是全身发黑、或是肠子溃烂等等可怕情景真是看得人心惊胆跳,害怕又忍不住不看,看了以后讨论得更热闹了,传言于是更嚣于尘上,很多山贼开始不信,但随着传言越来越真,并且真的伴随着各种症状,譬如,今天李四醒来,感到晕陀陀的,人站都站不稳,头上发热,艰苦下山—— 没错,那些镇北军没围攻上山,就山下铁通般的围了一圈,但凡从山上下来的,不管是三七二十一,先捆了再说,每处城门皆派重兵把守,进出严查,城内多队兵卒轮番密集巡逻,但凡遇着个面生的、行为可疑的,俱要严查一番,要混如城里,实在不容易…… ——一探,糟了,昨晚神仙大师做的就是夺魂症,先是发热头晕,过几天,就失魂落魄,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最后就变成白痴了,怎么办?明天张三上拉下泄,完了,必然是中了“穿肠虫”…… 越来越多的人震惊了、动摇了、相信了。 听说,戴罪立功(抓了别的山贼)可以免罪,都是黑风寨最先惹的祸…… 都是他害的,必须拿了他们的人去免罪啊!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贼头山上的人竟去了七七八八,剩下少许负隅顽抗。 镇北军依旧不紧不慢。 很快,城内民众发现镇北军密集往一个地方去,推着木板小车,空着车进去,出来小车装满了麻袋,只说是运一些石材…… 后来有传言传出,镇北军发现元祖时候被山贼抢去的丢失的官银了。这是把藏起来的官银运出去、运到平安郡,以后要运到西北的库房的。说的人说得有板有眼,更拿出自己侄子就是负责运送官银的一员以证所言有根有据,后来,在运送途中,因为遇着几个地痞斗殴,碰翻了一辆小推车,麻袋上跌落松开,里面的银子哇啦哇啦的流了一地……那些斗殴闹事的地痞俱被抓了起来重责……再没有人怀疑啦,都说这神仙大师太厉害了,不但会做法斗责任,据说手上还有灵童,专门寻那些宝库的…… 平安县再次沸腾了。 在那些小板车神秘出现,又悄然消失后——丢失的官银运完了,可是运了好几天好几夜呢!镇北军发出最后通告,命令负隅顽抗的山贼必须三天内下山投降,不然杀无赦! 第一天,没动静。 第二天,下了几个,马上被绑了。 第三天,平安县的南门陈列了十几具尸体,俱是作恶多端的山贼,烈日暴晒下,血腥味依旧一大群苍蝇,围观者无不作呕掩鼻,有县衙的人,在旁叙说每一个贼人犯下的恶行,听得围观者无不气愤填膺,只觉得这些人罪该万死,更有甚者,拿石头抛掷那些尸体、朝这些尸体吐口水—— 山上的贼人大惊失色,这些被陈列的贼人,什么时候被杀、被运下山展览的,都没有人知道。看来对方有高人,再如此下去…… 第四天,剩下的贼人或趁着天未光或者天黑悄悄下山投降。 第五天,镇北军清扫山头,对山上剩余极少部分山贼不惜一切用火药猛攻,尽数歼灭。 祸患多年的贼头山山贼,几为之空。平安郡内外,闻者无不欢呼鼓舞、拍手称快,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居住的地方有山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遇上了。 镇北军营地主帐里,芸娘盈盈向李嗣承下拜,“芸娘贺将军功成。” 李嗣承连忙避让开,“不敢当、不敢动,多得小姐和秋大人妙计。” 芸娘笑了笑,“不过动嘴皮子的事,若不是将军和詹先生多番筹划、执行,哪有今日之功?若是论功,当属李将军,其次是‘神仙大师’詹先生。芸娘与爹爹是万不敢居其一。” 她这番话说得谦虚,连带着捧了李将军和他的师爷,实在叫人欢喜,尤其是詹师爷,本来嘛,这功劳都是上面的人领的,但若她在侯爷跟前美言一句半决,在侯爷跟前挂了名号,日后还怕没落着好处的时候? 因此两人都笑了出来,“小姐你实在太客气了。” “将军功绩、师爷功劳,芸娘丁当如实禀告。” 这个禀告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于是双双拱手,“劳烦小娘子了。” 他们这边有真实的“战功”,另一边还有贵人美言,封赏好处还不手到擒来? 两人十分欢喜。 芸娘也十分欢喜,至此,她所作的一切,在李将军那里,终于生效了:随着李将军剿匪战功的回报,她名节尽毁的事情自然会传入京城,京城里,有心之人,自然会将之传入皇帝耳里…… 届时…… 她满心欢喜,飞快地向一条白色身影奔去…… 第43章 祈云听闻回报说芸娘被山贼绑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废物。我让你们去干什么的?” 那回报的暗卫把头俯得更低,“郡主息怒。这是……五娘说,这是秋小姐的意思。” “什么?”祈云眼睛都瞪圆了。 祈云听说是为了剿匪,“绑架”只是个幌子,最终为了引出名正言顺的剿匪,眉头皱了起来,剿匪就剿匪,还有名不正言不顺的?明显就是鬼扯,这些人怎么做事的,这也听不出? 想到上回在王府庭院里跟林震威的对话,她没有生气。把暗卫遣退,她独自沉思起来。 她的近侍周艳容在外轻声唤了声:“郡主……” 祈云惊跳了起来,眼珠一转,又笑了起来,“进来。” 周艳容走了进来。祈云笑盈盈的看着她,周艳容莫名其妙背脊一寒…… “郡……郡主……“ 祈云笑盈盈的执着她的手,把她按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你就呆在这里装几天我。” 周艳容整个人都呆了,她只不过被派进来看看五娘有什么消息,怎么的就……看着祈云大踏步就要走出房门,她忽然反应过来,上前死死的拽住祈云,“郡主,你要去哪里?”要是顶包郡主被发现了,她这条命还要不要啊? “我去平安县看看芸娘,很快就回来。你别嚷嚷。”祈云边说边把黏上来的娇小的周艳容往外撕。 平安县距他们所在,快马日夜奔腾也要好几天啊,怎么装?躲在被窝里蒙着脸天天装吗?周艳容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她们这番闹腾,引来了另外两个近侍章九琳章大娘子和童郁文,两人一听周艳容说郡主打算落跑,不由得舔舔嘴唇,出去走走,好啊! 周艳容一见两人“如狼似虎”的神色,就知道“引狼入室”了,不由得杀猪似的叫起来:“郡主,不要抛下我啦。不然我去告诉少将军了。”要死大家一起死吧,周艳容认命的想:法不责众吧?! “都跑了谁掩护。我去跟小的们对口供。”做这种开溜的事,章大娘子是轻车熟路。她在家时就皮得无法无天,他爹章大管家看见她就头痛,后来,林震威要为林祈云招亲兵,招女娃,章大管家简直犹如看见了人生的曙光,二话不说把他打包到了林震威、祈云跟前,从此甩掉包袱一身轻…… “不要啊不要啊!”周艳容个子虽然娇小,但长期的军营生涯下来,娇娃也变粗汉了,整个人八爪鱼一样扒着祈云同时腾出一只手攥着章大娘子,她本就是因为力气惊人、家传武艺高超才被选拔上来的,祈云和章大娘子左挣右扎,一时竟脱不得身,三人纠缠一团,姿态真是…… 让卫王妃看见,估计得抚额哀叹。 “别这样。太难看了。”一直斯文秀气地旁观的童郁文一副悠然姿态慢悠悠地开口,“我有少将军的把柄,我们无威胁他吧——那不就行了?”说的话内容跟那副飘然出尘的模样差十万八千里。 “……” “……” “……” 不早说! 祈云毕竟是郡主,要出了意外谁也担当不起。所以,最后还是带了十几个近侍,十几匹快骑飞驰出军营,向平安县方向疾驰。 结果,才出五里路,就看见镇南王的旗帜了。 一大队人马旗帜鲜明的等在那儿呢! 其中还有“叛徒”云飞龙云少将军,看见众人逼视的目光,颇为羞愧地转开了脸。 众人:“……” 林震威长身玉立,笑意盈盈:“芸儿去哪儿啊?” 祈云“可爱”的笑笑,朗声回答:“启禀父王,女儿看见天气大好,出来溜溜马。” 林震威:“!!!” 众亲侍佩服的看着祈云:不愧是郡主啊,这种一般人不好意思说的话信口就来、信口就来…… …… …… 最好祈云被带回了镇南王府。 祈云是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后来听说平安县在剿匪,轰轰烈烈正热闹,更坐不住了。 “父王,让我去嘛,我那些亲兵练习了许久,正是实战的好时机啊。” “不行。” 林震威二话不说否决,撒娇也没用。 祈云改变“作战计划”,改为死缠烂打:每天对林震威跟前跟后,林震威渴了,她斟茶,林震威要写字,她磨墨,林震威乏了,她给捶骨……讨好卖乖得让人发指。 “父王,你就让我去嘛,我悄悄的看看芸娘就回来,芸娘被山贼掳走,一定又惊又怕,很需要人安慰啊,她在平安县人也不认识多两个,最近的朋友就是我了,你不让我去,你于心何忍啊?父王……父王……我的好父王,女儿求你了。” 如此这般念了几天,林震威耳朵都起茧子了,再配合那哀怨的眼神、哀怨的声音、哀怨的表情……林震威受不了。 “滚吧。滚吧。”林震威真是受够了,终于忍不住咆哮了出来。一个字可以形容他的心情:烦! 结果,“吧”字音还没落,祈云就没影儿了。 林震威目瞪口呆,继而气得心肝发痛:还好是女娃子,要是男娃子,他肯定先扇死了,免得将来娶了媳妇忘了老子。 在林震威捂着心肝“痛”但唇边其实在笑的时候,祈云已经带着她的十来个亲卫,箭似的往平安县飞去了。 她们到达平安县时,正是“剿匪斗争”最热闹的时候,因他们“人多势众”,个个高头大马,“十分可疑”,遭到了几队巡逻队伍严阵以待的盘查,还是秋云山经过看到了——他看见祈云,嘴巴张得都能塞入一只鸭蛋了——赶紧上前解围,亲自把人带到了县衙—— 芸娘听到祈云来了,还以为自己又开始做什么奇怪的梦,好久没反应,蕊儿看她痴痴呆呆的样子,急了,“小姐……真的是郡主来了啊。老爷亲自带回来的。就在前面客厅。” 芸娘一掐大腿,痛!惊了慌了乱了,“啊……真……真的?”言不达意的问了一句,说完就要拔腿往前面客厅跑去,跑了两步,又慌忙回头,不确定的问蕊儿:“头发没乱吧?我身上有没有不妥的地方?”声音颇为紧张,蕊儿就奇怪,她家小姐向来爽快利落,怎么遇到郡主就慌里慌张的? 蕊儿说没有。芸娘还是急急的跑回房间拿镜子照了照,又在首饰盒里挑了两支好看的簪子别上,这才脚步匆匆的往前面客厅跑。结果半路就遇上了祈云,目光所及,芸娘一下子迈不动了:这大半年不见,祈云仿佛又长高了,更精神了。 芸娘舔了舔唇,梦里那种心悸再次不能自已的攥住了她。 祈云本以为她会开心地冲过来抱住她,像上回她到京城那样,看见她忽然停往脚步,不由得皱眉,她大步至芸娘跟前,低头看着她—— “芸娘。”渗杂着不悦和困惑的声音在耳边想响,芸娘仰头看着她,感觉还是像做梦——“我来了啦。你不高兴吗?为什么这副表情?” 芸娘莫名生出一丝委屈——因为知道这个人怜惜她,疼爱她,会安慰她,所以委屈越发来得放肆…… “没有。我很高兴。”高兴得不知所措。她撅着嘴,低着头,声音低低的。 “那你为什么不抱我?”祈云说完,自己又笑起来,率先伸手抱住了芸娘,“我想你,我来了,芸娘。” 芸娘呆住了。 这种感觉……这种被环抱的感觉……梦里的感觉……跟梦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跟温暖,更实在,更让人……心悸。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部心思去感受。“我也好想你。”她轻轻的说,好想! 那丝莫名的委屈,在一句想念里,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腔不知所措的欢喜。 祈云高兴的笑了起来,然后发现……“怎么哭了?”她声音有着困惑,然后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揉揉芸娘头发,“好啦,不难过了。没事了。把那些山贼剿清光,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啦。” 芸娘不好意思的侧过身抹去眼泪,声音、表情有着说不出的娇羞,她人好看漂亮,这番小儿娇态,说不出的可爱,看得祈云不由得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 “没有啦……只是太高兴了。我好开心……我没想到……你回来。” 娇羞的声音渐渐的变成了不可耳闻的呢喃,芸娘感到脸上的温度不断的升高,热得她整个人都晕乎了。 “我怕你委屈啊。求了父王好久,才求来的。”也许是芸娘娇怯的表情感染了祈云,祈云在她温柔的呢喃声音里,声音也不由得小了下来,轻轻的,仿佛温柔的耳语,说着更让人心悸的说话: “芸娘,不如你随我回北平府吧?可好?” 第44章 天气渐渐的从燥热过度到凉爽的金秋,一转眼,秋家离京到平安县已经小半年。 很快,就要入冬了吧? 林氏姐弟都说过,冬天的北平府是十分寒冷的,那么,距离北平府不远的平安县,想必也温暖不到哪里。三娘和家里的仆妇已经开始缝制过冬的棉衣了。芸娘自然也帮忙,只是心里有事,一件金丝缕绣花外衣,缝缝拆拆,到底不成形,蕊儿要替她缝,她又不肯,蕊儿问她是不是送安阳郡主的,她却说:“不过玩玩罢了。哪里能送人?” 蕊儿觉得也许自己触动了她家小姐什么心事,不然何以她问过后,小姐就把衣料搁置起来压在房里的小箱笼底再没拿出来过? 她家小姐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郡主离开后,就一直郁郁寡欢,也不知道安阳郡主离开前到底跟她家小姐说了什么,让她家小姐失魂落魄至此。 还记得送别郡主那天,大家虽然依依惜别,气氛却是极好的。郡主临上马前,忽然俯身跟她小姐说了什么,就见她小姐脸色大变,然后安阳郡主也不管不顾,转身就上马疾驰而去了,在她(们)跑出好远,她家小姐才清醒过来般,神情癫狂地追着马群远去的方向奔跑,声嘶力竭地喊:“祈云……我不会。我没有。”还摔倒了。 郡主说了什么,她家小姐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蕊儿实在想不明白。不过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话吧,不然她家小姐……遇到贼劫这样大的事也面不改色的人,怎地就如此失魂落魄? 说到贼劫这事,蕊儿心事又重了起来,她家小姐名节全污、名声不保,要是换了发生在别家、别族,指不定还得生出什么事,亏得老爷夫人是疼爱小姐的,又没族人牵累,小姐才得以保全身,只是饶是如此,夫人老爷私底下也是愁肠百结的,只恐就传入订了亲的那户人家耳里……若是如此,那人家退亲也情有可原了,只是自从以后,小姐再想寻一门好亲事就难了。蕊儿只能衷心祈求,这里离京城千里万里,传不到那里去…… 也正因为如此,三娘并不敢跟芸娘提准备嫁妆的事宜。 那些该早早备下,由出嫁女亲手缝制的香囊、手帕、枕巾、绣被等什物,芸娘自然也没动手做,三娘也不敢提醒,连让那些仆妇准备,也只能私底下做,不能让小姐见着,免得触了她心境—— 三娘一直以为,芸娘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是因为名声遭污之事,先前急着协助他爹剿匪,不过强打精神罢了,现在匪剿了,自然就萎靡了。心痛之下,更加怜爱了,只是到底没什么开解的好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消瘦心痛。 秋过,冬至。 在入冬前,皇帝嘉奖的旨意下来了,重赏镇北军和平安郡官属—— 后者是秋云山的意思,虽然他对上官不喜欢,可到底在人手底下做事、不愿意得罪他,不过举手之劳在上表加多个名字罢了。有了今次的恩惠,日后对方就算想使绊子,也得念一下情面。因此与李嗣承“对”口供时提过,对方自然是心领神会。 因此,虽然剿匪没平安郡知府的什么事,嘉奖名单里,依然有他的名字。 只是谁也没想到,皇帝竟会派身旁最亲近的司礼监王太监亲自来赏赐。 李嗣承被这种异于寻常的“荣宠”震惊了。 王福全宣读完圣旨,留下赏赐的礼物,就要离去,李嗣承自然极力挽留,因王福全“还要赶往平安县宣旨,耽误不得”只好作罢。 王福全问得最多的不是剿匪的事,而是秋家小娘子被掠之事,这让李嗣承敏感地感到了某种不寻常气息——先前秋小娘子还特意让他遣走身旁人叮嘱他:若有人问起我被掠之事,将军只需如实说即可,万勿好意替我掩饰。 他当时还奇怪,寻常人家若坏了名声,千方百计掩饰还来不及,如何……?可是对比王福全的询问,此时似乎有两分明了:原来“有人”是指宫里的人,想来那秋小娘子是有预见的……只是……思及皇帝登基,因为要守太_祖、成帝的爹镇远太子之丧礼,宫里并未大肆选秀,后宫空虚,现今守丧礼之岁已过,那小娘子美貌聪慧……莫非……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但有更多的疑问浮现,扰得他一头乱,还是空闲说与师爷让他分析分析吧,他就不想了。反正这小娘子名节尽毁,也不可能入宫为妃,便是他帮忙掩饰,到了平安县,那么多人看见,众口悠悠,掩饰也没用,王公公还是会知道实情,于是把听闻的——因为他到达平安县时,秋芸娘已经被山贼放了,他并未亲眼目睹——一一说与了王福全,王福全也并未多说,稍事休息,便告辞赶往平安县了。 平安县这个荒芜之县,自元帝剿匪后,破天荒的引来了新帝圣旨,真是合县大惊,一县衙老人、新人,慌乱的跪了一地,只秋云山显得较为冷静,向他表示了“忠心”的典史等人更是诧异这县令的能耐,竟然能引来圣旨,越发畏惧敬服了。却不知秋云山也暗自心惊,若说皇帝有嘉奖,他相信,可是司礼监太监亲自宣旨…… 这太隆重了些吧? 王福全宣读了圣旨后,把圣旨放到秋云山手上,秋云山引他去后堂休息,王福全颔首表示同意。 路上却问:“我听闻秋小娘子受惊,身子可还安好?“ 秋云山一惊,果然为了女儿而来?恰到好处的露出了迟疑——那也是真的迟疑,因为三娘念叨芸娘恐怕有什么心事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尚好,谢公公关心。” “秋小娘子往昔陪伴侯府小姐行走宫中,咱家与她有数面之缘,不知道县令可否请出来一聚。” 秋云山知道这太监恐怕有什么话与芸娘说,忙道:“自然。” 派人去后院请芸娘了。 两人在前厅歇着喝茶,说一些风俗见闻土产之类的话题时,芸娘来了,王福全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虽依稀保持着往昔水灵,到底大不如,暗叹是为贼人所累,也惋惜不已:这小娘子要入了宫,指不定多受宠……到底福分薄,没那个命。 只是……念及匣子里的东西,他又有些犹豫,皇帝到底是挂心她的——想到这里,脸上的客气又多了两分:便是入不宫,保持一份客气还是必须的。 芸娘施礼见过了王福全。王福全连忙请起,互相慰问了一番近况,王福全对她说了一些宽慰心安养的说话,又聊了一些京城近况,然后王福全看了一眼秋云山,秋云山就“想起”衙里还有一些事,得离座片刻,稍后就回来,还请王公公原谅,王福全自然许可了。 秋云山一离开,王福全示意随身小太监捧上一小匣子,笑着对芸娘说,“皇上前些时日画一幅画,只是命学士所作诗词皆不合意,皇上说小娘子素来聪慧,做诗最有灵气,因此特意命咱家将画带了来,小娘子,请看……”他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卷裱好的画卷,展开,却是一幅翠竹图,骨节清雅,俊逸楚臣,作画之人,颇有造诣。 “小娘子,就让咱家交了差吧。”王福全示意,有小太监捧上研磨好的上好徽墨和毛笔,竟似要她即时完成。芸娘低眉垂首,微微向王福全福身,“恭敬不如从命,那小女子献丑了。” 王福全命人将画卷展开压住首尾放在了桌上,自己亲手取了毛笔沾了墨递与她,芸娘接过道谢,微微敛气,挽袖提笔书就: 露洗铅米分节,风摇青玉枝。 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 写完放下笔,再次敛身,“小女子献丑了,公公毋见笑。” 王福全忙避开,“小娘子才冠京华,那得这谦虚词?折煞咱家也。” 皇帝喜欢舞文弄墨,他这做贴身太监的,自然也粗通一二,便是不粗通,也知晓人情的,这小娘子有此才气,便是不能入宫为妃,皇帝只怕以后也会大大的关照这家庭,有了皇帝的关照,这秋县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王福全在平安县逗留了几日,便返程回京了。 月余后,达京复命。 皇帝看着诗,长叹一声,脸上竟露出了唏嘘难过的表情,王福全在旁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见状,轻声问:“皇上……可是不喜此诗?奴才……”奴才可返平安县让秋小娘子再做。 皇帝将画卷缓缓合起来,轻声念道:“露洗铅米分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是好诗,只是,太委屈了。我见不得——” “便是风雨相欺,露雾相欺,我依然保持本色不变,就好像那君子,没有一处不相宜的地方。” 可是故作淡定的姿态里,却是满腹的心酸,“无处不相宜”不过聊以□□罢了。 “是。”王福全低头,却明白,一句“见不得”怕是保证了秋家以后说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第45章 剿匪之事似乎一箭三雕:断绝了皇帝的心、安抚了勇毅侯,剿了匪,以后她父亲在这里就可以大展宏图、实现自己为国为民的理想,唯一损失的,只有她那不值钱的名节,可是相比起那些得益,几乎不算回事。 本该是值得高兴的,因为她所谋所想,皆实现了。可是,芸娘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愁肠百结、思绪难安。这看在别人眼里,包括他父母,恐怕也以为是为名声所累吧?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早决定抛弃那些累身危害的东西,她所在乎的,不过…… “芸娘,后不后悔认识我?” 似乎含嘲带笑、说不出意味的轻呢在耳边魔咒一般的响起,连午夜梦回也不曾停歇: “芸娘,后不后悔认识我?如果你不曾认识我,你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也就不会有今日名声堕地这般凄凉遭遇……” 她每每想起,总禁不住潸然泪下、黯然神伤,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要这么想? 是因为她不愿意去北平府?还是因为她不知是出于一种怪异的自尊心或是一种“不能继续如此了”的直觉而拒绝她留下几个暗卫保证他们安全的提议? 芸娘觉得心痛难当:如果不曾认识一个叫林祈云的郡主,她也许不会遭遇这许多,可是,不曾认识,又如何会有这许多欢喜忧愁?难道一点痛苦,就可以涵括所有的欢乐?在她的眼里,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好心痛,好心酸。 所以她才会声嘶力竭的想告诉她:祈云,我没有。我不会。 “我没有后悔认识你。” “我不会后悔认识你。” “我……” 许许多多的说话,化为说不出的委屈、蕴在了欲滴的眼泪里,可是你看不到。 皇帝的许多赏赐里,不乏名贵的布料,似乎专为女眷准备,也许是送与她的吧,只是她看着那些质地柔软、绣工精美的绝好料子,却动不起半分心思,留下一匹想着做什么,其余全遣三娘处或让她自留或拿去与官眷们做交情了。 想着与自己做件外披吧,鲜美的颜色,正好当过年新衣,脑海浮现的却是祈云,裁剪也变成了她的尺寸,剪完方惊觉,勉强做来却又恍恍惚惚,缝缝拆拆,到底不成衣,蕊儿说要替她缝制,她却又不愿假手于人,蕊儿问她是不是要送安阳郡主的(所以才要亲手缝),她顿时像心事被人猜透,满心都不自在起来,想着自己这般心情,如何能缝制新衣,到底束之高阁了—— 一如她不愿意再去猜想她到底如何想象她。 时间便这般郁郁过去了。 秋意稍稍深了一点,天气便似京城入冬时节般冷寒起来。芸娘有些不适这气候,人越发懒腻起来,三娘看她的眼神越发焦虑起来,她却提不起精神来。 平安县降落第一场薄霜的时候,京城来了书信,是周薇和严明月的遣人送来的,还有一些精致玩物。 周薇会写信,芸娘倒不意外,毕竟情分在那,又或是周成安遣意,只是严明月……倒教芸娘有种“雪中送炭”的感动了。周薇的信很长,好几页,从她离京后说起,宫里、京城、家里发生的事,都一一道来——由此看来,倒是有周成安示意的成分居多了,不然周薇不会提这些事,说这些,周成安是要她了解京城形势吗? 先是文成帝拿了一位较为势弱的藩王叔叔开刀。罪名是“谋反”——这种罪名,就好像臭狗屎,沾上了就甩不开。没有皇帝不忌讳此,无风尚且要掀起起三尺浪,更何况证据“确凿”——从这位富裕的镇北王——芸娘在宫里、贵门里行走,也知道这位镇北王,多巧合,恰恰原本是该往西北为王的人,却顶了祈云父王原本该往的封地,两人俱是名不副实,镇南往西北,镇北王却待在富饶的南方——府上搜出龙袍、玺印,私铸的铜钱和大量兵器——这位富贵的镇北王,除了“大义灭亲”的次子,举家被流放往云南。自然的,王府的财产、封地惊人的税收,都收归国库。“大义灭亲”的次子继任了王位,但,谁都明白,这个“镇北王”不过徒有虚名罢了,无论实力、名声、地位都是大不如前,只是也足够一个次子过上富贵荣华的生活就是了。 最近,就在入秋前不久,皇帝再度朝另一位藩王开刀,罪名是“贪污、强占民田,奸掠民女、罔顾皇恩”等等。已经解押京城待审。 皇帝查治两位藩王叔叔后,又连下二道圣旨。一是放军为民:大凡家中独子或是家中有多人参军,独子放返,多人参军者,只需留一军户,其余放返。二是保举贤才。命令各地藩王、地方官属保举有才能之人为朝廷所用。 ——这其实是皇帝变相削减各地藩王势力的手段:放军为民,减少藩王兵力;保举贤能,挖藩王墙角——大凡贤能之士,只要不是昏聩之主,谁不珍之若宝,焉有拱手送人的道理,难道送他们给皇帝让他反过来对付自己?没这个道理。皇帝这个主意谋划得好,可行性却不大,却不知道哪位智囊想出来的法子? 然后是侯府里的事。 周成安宠爱碧夫人,导致桃夫人妒忌,竟然在怀有身孕的碧夫人的汤药下毒,导致碧夫人和婴孩命丧黄泉,周成安启奏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因为尴尬,命他自行处置。碧夫人自此消失在侯府里不知所踪。侯府现在倒是清静了许多。 ——事情的真与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勇毅侯不需要这两女人呆在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被出卖了什么……没有强大有力的靠山、看不清楚处境,这就是下场。 芸娘虽然并怜惜那碧、桃两夫人的死,却难免兔死狐悲、触景伤情,她,甚至她全家,何尝不是别人手中棋子?她行差踏错一步,便处境可堪。 祈云临别那句话,也许其实是:芸娘,你是不是后悔认识我了——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她是不是看透了她的恐惧、惊惶、不安? 芸娘闭上了眼睛。好久,才再张目,信件里,还说了一些别的零碎事,却只字不提她被贼人掳走之事——这事,想必已经传来了吧!李东祥派了商队往京城行商,这种事,又岂会不流传开去?不流传开去,她又能如何彻底地断绝自己入宫的路尽了她都周承安的诺?只一味温柔叮嘱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怕她想差踏错吧,由此想来,严明月那封信,应也有此意。 芸娘为这种柔软温柔的情意感动了,知晓她名节尽毁,却没有避而远之,反而婉转抚慰,这份情义,岂止是“雪中送炭”? 严明月的信则说了一些京城流行趋势,各家小姐聚会的一些趣事、糗事。也是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日回京再聚。 芸娘郁郁心境因为这两封带着情谊的信而开朗起来,眉目也舒展开了许多。蕊儿趁势提议出去走走,芸娘想了想,许了,主仆两人收拾妥当,带了几个家人,出门散心了。 与此同时,北平府镇南王府里,林震威正在撒泼天大火,一张梨花木几桌已经在他的盛怒击拍下碎裂成两半,无声的诉说着林震威的怒火程度。 他这个侄子皇帝继位后的一系列举动,简直就摆明了冲他来,先是流放了他的兄弟镇北王林振清——林振清出身于一个卑贱的宫女肚子,由于其母难产过世,寄养在林震威的生母贤妃膝下,两人自小长大,同进同出,颇有情分,虽然后来因为林震威疑心他在自己“流放”西北、取而代之自己往丰饶的江南为封地的事动了手脚而疏远了往来,可打断筋骨连着皮,皇帝对他求情的上疏置之不理也就罢了,竟然紧接着就来挖他墙角,一道放军为民、一道保举贤——这“保举贤能”还不只是保举,保举之外,还有指名道姓专程要的,全是一些本地贤能之人—— 林震威是眼火都冒了。 可更让林震威生气的事还在后头,京里传来密报:皇帝打算派某人士来“屯守北平”,届时可能借口兵员不足,从他的精锐私人部队“铁甲骑”、“北平卫”、“狼山卫”里抽调精锐甲兵补充边防—— 这简直明着抢劫了。 林震威如何能不火冒三丈? 太_祖元帝时,设立藩王制度,允许藩王每个设立三个护卫,即三支亲军,用以拱卫王府,保护藩王及其家眷的人身、财产安全,必要时,还可以充作边军和卫军,抵御外敌、诛杀奸臣,剿灭叛乱。 而护卫的人数,则是依据藩王们的实力和封地,从每支人数从三千到三、五万不止——而这个数目,也是虚的,每位藩王的护卫人数比规定的只会多,不会少。像林震威那样拥有节制边军权力的,实力更是非同小可—— 这也是不得已,当初元帝为了防止林震威妨碍孙子登基,不得已把林震威从富裕的封地改往西北,但西北近边境,屡有鞑靼、忽兀等边境彪悍善战民族侵犯,能抵挡的,只有林震威和另一位藩王宁王林镇国,元帝这兵权只能放出去,皇帝势弱,对这些拥有边境兵权的藩王防忌越深,日积月累,于是有了镇北王的“造反”失败的流放、另一位藩王周王的“犯各种罪行”的押京待审…… 说白了,不论是放军为民、保举贤能,还是“屯军监军”,不过是皇帝剪除他们这些藩王羽翼的手段,先拿势弱的两位藩王开刀,目的是为了杀鸡儆猴,再借机审视他们的反应然后再作出下一步行动,如若他们识相,主动交出兵权,削弱私人武装力量,交出封地税收,或许还能苟延残喘,若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两位藩王的下场:流放或者被圈养…… 林震威甚至都替皇帝想起安给自己的罪名了:虚妄自大、拥兵自重、勾结外族、叛国……—— “竖子欺人!” 林震威咬牙切齿,再愤恨一掌,案台继几桌之后再次碎裂——镇南王当年名动天下的战斗力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顾安忙冒着火力上前劝慰:“殿下息怒。此肯定非皇帝本意。一定是朝中出了奸佞。” 林震威怒目一横—— 张顾安又道:“皇帝年轻,知事不深,定然是朝中有人蛊惑,方致皇帝罔顾人伦、做出这种灭义绝情之事,殿下乃皇帝的亲叔叔,雄才大略,怀负鼎之能,当领兵入朝诛灭奸恶、匡扶社稷。” 林震威神色微动,走到碎裂的案台后完好的椅子坐下,看着张顾安没有答话。 张顾安上前一步又道:“先帝曾有令,若朝中出现奸邪之人,各地藩王可依密诏领兵入京以清君侧。”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特别清晰、缓慢。林震威嘴唇嚅动,“清君侧?” “正是如此,清君则。” 林震威的手轻轻扣叩着扶手,目光露出深思,好一会,轻声道:“容本殿再想想。” “殿下……” “不必多言。退下吧。” “是。” 第46章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风霜夹着雪雨,严寒逼人。 这平安县的大小道路,自从入了冬,就没一天干爽的时候,出门一趟,垫得再高、缝得再厚、牛皮做的鞋子,都像水里捞起来似的,秋云山因为要四下巡视,监督做好各种防寒防雨措施,一天得换好几趟鞋,三娘最近在忙的事,除了开张已经好几月、生意节节高声的包子铺的外,就是纳鞋底做新鞋子了。 这期间,又发生了不少事: 平安县的官属,还有平安郡的知府——自从这位大人知道秋云山是有“靠山”的人,对他的态度热络了不少,但凡有所求,无不应允,由此迅速“拉近”了彼此关系——分别给秋云山送来了几位美人。理由是:只有一位夫人服侍那可怎么行? 这可把三娘气坏了。让人把秋云山从县衙里叫回来,面色铁青的让他自己看着办。看着一排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秋云山都吓懵了:这官场拉近关系的手段就是送美人,送妾侍,上官赠下官的,下官孝敬上司的,几乎成了一个“风俗”。他遇到过不少,俱推拒。怎的就送到家里来了?敢情这些人还当他不好意思、脸皮薄?秋云山看着太座五颜六色的脸,一个头两个,真恨不得把这些好事之徒打个皮开肉绽,也叫他们尝尝飞来横祸的滋味。 不得已,秋云山咬牙使了个绝招儿:把那些送来的美妾全贱买了,然后把所得银两往送来的人家送回去,皆回话: 我家大人说,府里人口单薄,用不着这许多人侍候。故而把这些奴仆俱卖掉换了些银两,又因是上官,收受下属银子未免有受贿的嫌疑,故而把所得银子送回来,这是文书…… 听得送美人的人家目瞪口呆,奴仆?县太爷眼睛瞎的还是心瞎了? 再三确认:县老爷说的?当真?夫人在不在? 在!哦,明白了。 原来后院有只母老虎。 没事,咱不往家里放,咱置外室,清雅小院一个,家仆两三,温柔乡成了。大人请。 虽然秋云山没应那些事,可也把三娘气得够呛了,大冷的天,秋云山愣是睡了小半月书房,后来还是三娘怕把他冻坏,冻出个好歹,又加上秋云山指天戳地发誓:绝不纳妾、绝不置外室,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私房话,才终于让他回房间睡。 芸娘怕把自己娘亲气坏,只好把那些官眷借口叫来好生敲打了一番,话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谁(家)再来些污七八糟的让我娘亲难受,我让他全家都不好过。 众人都知道这小娘子的手段,瞧那剿匪的计谋,一套一套的,背后还有不知多深的靠山—— 剿匪的时候,大家都见着县内府里的这小娘子的“朋友”了——没明说身份,可那架势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后来一夫人的婢女听得那些看似手下的人唤那人为“郡主”——这里哪来的郡主?必然是北平府那位安阳郡主啊! 那是可以得罪的人吗? 由此,这些“污七八糟”的消失了。 知府大人送的,倒是原样遣回,前面的话倒是没变:人口单薄,不需要这么多奴仆侍候。谢过大人好意了。可大凡有点脑子的,都明白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三娘去参加知府夫人举办的聚会,被知府夫人冷嘲热讽,耻笑她不贤惠,竟然阻挠相公纳妾,简直大逆不道。气得三娘回来后手一挥、大包银子一摔,让家里能干的婆子去找牙婆,让牙婆“精心”挑选了几个俊俏、会生事、能闹的以秋云山的名义给知府大人送去了,闹得好了,回头另有赏,把那知府后院弄得鸡飞狗走,好不热闹! 这下,大家都知道平安县的秋知县后院有一大一小两母老虎了,凶悍惹不得。 于是,上下都消停了送人的心思了。 三娘冷笑着跟芸娘说:瞧,凶名在外,也是有好处的。她算是看明白了,在这种小地府,顶着侯府、镇南王府两座靠山,她便是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什么,甭管这靠山真假。她才不要在 芸娘对她娘果断机敏的姿态倒是十分赞赏:便是如此,礼让不成便得下狠手,此谓——三娘跟着秋云山认字,学识颇有进步,笑语宴宴的借口:“先礼后兵。” 两母女会心大笑。 三娘看见她笑的模样,心底下倒是宽慰了不少,不管多难过的坎,过了就好。 可三娘料差了,这“坎”还没过。 因为年关近了,礼节性的拜访送礼自然就多了。三娘忙着打点这些事务,因此没想太多,忽尔一日,听闻回报:京里余府来了人! 三娘当时正与几个仆妇围在炭炉里绣过年装压岁钱的小荷包,一惊,针就扎到了手里,冒出了一大口鲜红的血珠…… 越发的不祥之兆的感觉。 旁边的仆妇惊呼,就要去拿棉纱药酒给包扎,三娘把手含在嘴里,心里慌得不得了,“哪得这么矜贵,快,快去前院看看。小……小姐那边……先别说。我先去看看。” 一婆子见她惊慌失措,挽住她安慰:“夫人你别急,兴许只是来送年利。” “哦哦哦。”三娘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应和后也稳定下来:没错,也许是来送年礼的呢。只是,外头……又吩咐,“若是来送年利的,把来人好生看紧,不要让到外面听了外人嚼舌头。家里的人也把嘴巴闭紧,不然我可不客气。”说完眼睛冒出凶光,所有人听了俱应,三娘才在婆子的搀扶下慌慌张张的往前院客厅会客去。 来的是一个灵牙利齿的婆子。彼此见过礼,上了茶,婆子开门见山,竟连客套也免了,直奔主题: 退亲! 三娘尽管有预感,闻言还是惊慌得失手打碎了一个茶杯,滚烫的茶破了一地,沾了一些她身上,她也顾不得,厉声对那婆子喝道::“无端端,退什么亲?当初可是你家求着迎娶我家芸儿。” 那婆子也不客气,斜撇着一双灵活的眼睛,语气颇不以为然:“夫人,你也道是当初拉——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家小姐是个什么情况,你就别要我说破了,大家难看。我家少爷是什么人品,怎么会娶这么一个……我也不多说了。就请夫人把当初过订的文契还给婆子我吧,好教婆子回去交差吧。” “你……”三娘气得发抖,“放肆。” 旁边的婆子忙上前帮拍她心口,劝慰:“夫人,别动怒。”又呵斥那婆子:“你这个婆子,好尖利的嘴巴,是要张嘴不成?怎么说话的?”使眼色让一旁的丫鬟去叫芸娘。 那婆子阴阳怪气的笑了声:“婆子说得不中听,可也是实话。你家小姐什么样德行啊,大家心知肚明。如何再配得上我家少爷,我家少爷……” 丫鬟正欲去叫人,芸娘却从外面走了进来,却是早知晓了消息。但见她身穿素白绣夹蝶棉袄,百褶罗扇长裙,头戴镶珍珠掐丝宝玉发簪、浅米分带珠堆花,外披狐狸毛护领暗花外批,手里拎着一个套了锦缎的暖手炉,说不出的贵气美丽—— 芸娘解下了披风让丫鬟拿走,缓缓的走到三娘身旁,接过仆妇新换上的茶放到三娘手中,示意她稍安勿躁,这才转而向那灵牙利齿的婆子,“我却是如何了?” 那婆子先是被芸娘的美丽贵气惊了一下,随即露出鄙夷的神色,竭力的装出一副悠然的姿态,捧起了茶盅,慢条斯理、装模作样优雅地喝了一口,才道:“小姐如何,难不成自己还不知道,却要问婆子我来了?” 仿佛她这样败坏名声的人还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这个来退亲的婆子跟前简直不要脸至极。芸娘笑了,温声道:“正是要请教。” “你……”那婆子没料到她这么恬不知耻,语气一窒,才冷哼:“按理说,大凡有点家教的人家,遇到这种事情,早该以死明节了,要不然,也该遁入空门,伴着菩萨佛祖消弭自己的罪行,像小姐这样的……”她故意顿了一下,“倒是少见。” “放屁!”三娘忍不住暴喝,就要扑上去撕了那婆子的臭嘴,芸娘用力按住她,手上的青筋都出来了,脸上依旧带笑,“这位嬷嬷说得是——” 那婆子只道她有了羞愧之心,插嘴道:“我家夫人说了,这订亲的礼可以不要,只是这文书,却是无论如何要拿回去的。既然小姐有自知者明,就烦请小姐劝劝夫人,人要有自知之明,把文书还给婆子拿回去交差吧。” “嬷嬷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一般人家那样做,我、我家却没那样做,可见我家是没什么教养的,没教养的人家,粗鲁些,也是情有可原的是不是?”她笑意更深,对外唤了一声:“来人!” 外头蹿入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差,芸娘是有备而来,指着那婆子道:“给我按着这婆子,正正反反的抽她二十个大嘴巴,看得我娘亲高兴了、解气了,再放开。不然继续闪。” 那两衙差就上前按住那婆子,那婆子懵了,吼:“你敢!我家少爷将来可是要娶……” “就算你家少爷将来要娶公主,又与你何干?我再不济,也还是官家小姐,别说有名目,就算没有,便是打死了,也不过赔几十两银子,余家还会为你与我家闹上天不成?”声音一沉:“给我打!” 待命的衙差立刻抡圆了膀子,那呼呼的巴掌声,听得秋家的仆役,无论厅里的,还是外面的,都又惊又爽,惊的是小姐的手段,爽的是:该,叫你嘴贱得罪小姐! 三娘见制住了那恶婆子,气顺了些,随即不安起来,有些忐忑地看着芸娘,芸娘安慰的对她笑笑,三娘凑近她,嗫嚅:“芸儿,这……” “娘亲,安心。都撕破了脸,为何不让自己气顺点?” 三娘想着好像是这么个理……镇静了些,仍犹豫,她内心还是抱一丝“误会”的希望的,“可是……” “娘,当初你和爹爹,也不情愿我嫁入余家,不过迫于无奈,先前退亲了,不正好?” 三娘急了,“那怎么一样。” “一样的。娘,退了吧。便是我勉强入了人家的门,也只有受辱的份,何苦呢?” 三娘想着那余大夫人的性情,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时候,有下人急急跑了进来:“夫人,小姐,镇南王府遣人给夫人老爷小姐送年礼来了。” 这不啻于及时雨:被人狠狠地打了脸,却有无比高贵的脸来撑场。 三娘一喜,也顾不得打那婆子好不好了,忙站起来,“我们去看看。” 却有一华贵宫装的妇人快步先走了进来,进来就磕头,“奴给夫人小姐请安。王爷、王妃、郡主让奴给夫人小姐带安。” 这郑重其事的礼,把三娘吓呆了。其实听闻王府来人的时候,她还疑心是不是芸娘安排做给余家的人看好挽回些面子的。芸娘却是会心一笑:果然是宫里调教过的人,见机行事之眼力实在绝妙! “夫人快请起,芸娘和娘亲愧受也。”拉着自己娘亲稍稍避让后,芸娘亲自上前挽起,那夫人也不谦让,笑盈盈地道谢,顺着她的动作站了起来。对一旁因为自己到来而呆滞地停下来手的穿衙差服的衙差和被掌嘴而导致整个脸都浮肿、头发都散乱的婆子视而不见,在芸娘的挽扶下悠然落座,笑盈盈地开口:“奴呆在王妃身边,听闻郡主多次提起小娘子,我们小郡主啊,对小娘子可是赞不绝口,以往因路途遥远行不得,俱是遣下人送的礼,今年大家住得近了,我听闻要给夫人家送年礼,求领了这份差事,幸亏来了,不然如何见得这好福气的夫人和如此美貌的小娘子。” 那嘴巴…… 芸娘笑着福了福身,“夫人羞煞我也。”又对一旁还没回过神的衙差,“还不将人拉下去,要教夫人笑话不成。” 衙差这才回过神来,把那懵了婆子拉下去。芸娘又用眼色吩咐三娘旁边的仆妇去处理一下退亲的“后事”。 待到“不相干”的人都下去了,那妇人才问到:“却不知道是何故?我可是来得不是时候?” 明明是撑了面子,却又故作不知,这些人,真可谓做人情做得滴水不漏。芸娘微微一笑,“哪里说话,却是及时雨也。” 把自己遭贼掠走、坏了名声,余府遣人来退亲的事简略说了一边,那妇人又是好一番劝慰。 安置好了来送礼的夫人一行,三娘看着那丰盛更比往年的礼单发愁,“这王府送的礼,越发重了。” “娘亲……”芸娘娇嗔了一声。三娘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我知,我知,量力而为,不与人比较。” “就是这样。” “我愁却不是这个。我……” “却是愁女儿嫁不出?若女儿嫁不出,便伴爹爹娘娘一辈子,让弟弟养一辈子。” 她叫来小昊天,“昊哥儿,你可愿意养你芸姐姐一辈子?” 昊天说好!说,“我将来娶了娘子,让她也孝敬爹娘那样孝敬姐姐。” 芸娘拍掌,大乐:“看,弟弟都大了,都懂得‘娶娘子’了。”把昊天羞红了脸,倒把三娘惹笑了,略为开怀。 芸娘又说:“娘,你备下厚礼,我亲自去回礼。” 三娘直觉想反对,想了想,又只好点头,“也好。” 就像那夫人说的,往昔因为住在京城,往返不便,现今却是近了,不亲自去,如何能显出这“情”重? 第47章 宫装夫人姓兰,是卫国公府家的世仆,自小服侍卫王妃长大,后又随卫王妃嫁去了西北,是卫王妃身旁的管事娘子,芸娘称呼她为兰夫人。 兰夫人离京多年,但还对京城保持着大致记忆,那家的夫人(已成老夫人了)、小姐(已成为夫人)说得头头是道,还有她们那会儿的玩耍,跟现在的可不一样了,那会儿流行的是……两人一路便聊这些有的没的,时间倒不难打发。兰夫人提到了卫王妃最近凤体欠安,言下可谓思念世子成疾云云,“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世子却也是不得已,这便是生在皇家的苦衷,只是可怜了王妃,不知道何日才能见世子——小世子这么大的时候离开,再见时,只恐怕都认不出了。”兰夫人做了个比身高的手势,言语颇为感概。 芸娘却是作答不得。说好话、说林佑安如何如何俊秀稳重办事老练吧,别人还当她想怎样,尤其她刚被退亲,身份、年纪俱尴尬的情况下。于是只简单真诚的应和了句:世子必然也极思念王妃和家人的。其余的却没多说。只聊到侯府的小姐、世子的未婚妻时才多嘴了二句,重点却也是落在周薇身上,说她如何娇憨可人,惹人怜爱。对世子也是痴心一片,甚至为了世子去学习骑马、武术;说两人相处愉快,年节时,世子被郡主抓包处理府内事务忙得分_身乏术,周薇还遣人去帮忙…… 兰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叹了一句:“你与薇小姐情同手足,亲如姐妹,忽然分开,想来都不好过吧?!” 芸娘一时听不出这语气到底是问还是叹,这话是别有深意还是只是闲聊,犹豫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难过是自然的,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只盼将来能重聚再见,那便是顶好的了。” 兰夫人露出了像是惆怅唏嘘的表情,应和了一句,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去。 因她们是坐马车,比不得策马疾驰速度快,从平安县到北平府足足走了六天,入暮时分才入城。 冬天天黑得早,到达王府所在的街道时,天已经完全黑透。马车从王府小侧门进去,经过正门时,芸娘从掀起的帘子看见两个硕大的宫灯,森森的映衬着铜扣的朱漆大门和门前两座威风凛凛人高的石狮,给人一种门第森严、气象巍峨的感觉。马车很快驶过,只仿佛是绵延高墙,林木阴影重重,再看不到什么。 不多会,马车行驶入了内院,过了二重门,在垂花门处停下,换乘了二顶小软轿继续往里,走了约莫一炷香时辰方停下,上来几个仆妇搀扶着她们下了轿。那些人皆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芸娘一番,芸娘也只当不知,脸上挂着淡淡的自然表情垂手立一旁,兰夫人与她们当中的一个闲话了几句,便让一个仆妇带芸娘去歇息,自己也拾掇一番去见卫王妃。 不说那边兰夫人与卫王妃说话,却说那仆妇带着芸娘去歇息的房间——歇息不过是一个说法,不过为了方便她整理头面,免得她妆容不整失仪王妃——穿过长廊时,却见着一盛装貌美女子拥裘迎面而来,身后跟着几个宫人,妇人气势骄奢,头颅高昂,似目下无尘,却在芸娘跟前停下,目光审视中带着几分轻蔑、警惕—— 芸娘与她素不相识,却不知道那眼神从何而来。 “你是谁?”美妇人语气带着一股逼人的声势,仿佛下一句就要斥问:来干什么? “小女子芸娘,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那美妇却似没听见芸娘的说话,用眼神睥睨着那领路的仆妇,仆妇也不知道芸娘来路,只得轻声道:“是兰夫人带回来的客人。” 那美妇眼神更鄙夷,嗤笑,“现在是阿猫阿狗也能往王府里带了。”却没了刚才的警惕之色,嘲弄完毕,再也不看芸娘一眼,扬长而去。 芸娘待她走后,才问那带路的仆妇,“这是谁?” 仆妇说这是柳夫人。 芸娘了然的点头,随即又变色:她明白刘夫人的“警惕”神色从何而来了,只恐怕这位夫人误会她是新入府的什么新鲜玩意。她脸色变得难看。 那仆妇只道她难堪被嘲笑,似是安慰道:“柳夫人平时就是这副德行,在王爷跟前和私下里完全两个样,近日有几位美貌歌姬入府,她受了冷落,正四处找人撒火呢!小姐你别介意。” 芸娘笑着说了句无碍,却不搭嘴其他。不管这仆妇是有意透露还是纯粹嘴巴闲的,那都不是她该知道、该问的事。 她来的目的,只是见祈云。 她要见祈云,亲口告诉她,她没有后悔认识她,也不会后悔。 回礼,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能踏出家门的借口。 说出了我要去北平府的时候,她心里竟莫名松了一口气,仿佛那是她长久以来的祈望,只是赧于出口,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借口…… 有什么话,当面说清吧,我不愿意你误会我。哪怕一丝一毫……她这样想着,踏出了家门。 然后,她终于来到了北平府。 心情已经激动得如潮水涌动,又岂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可以惊扰? 仆妇带她至一精雅厢房,自有其他宫人服侍她梳洗、吃喝等事宜。芸娘吃饱喝足,稍事休息,便有人来,说卫王妃有请。 芸娘忙再整理仪容见卫王妃。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淡雅打扮,模样并不特别出众,但自有一股逼人贵气,这股贵气,又与先前遇着的骄奢的柳夫人不一样,那是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威仪,没有半分的装模作样,纯粹而自然,教人看着心生敬畏。她举止优雅,面容带笑,但透露出一股疲乏的神色,似乎真如兰夫人所说,凤体欠安—— 芸娘知道这就是卫王妃了,忙上前叩安。 卫王妃见她眉目可人,举止得体,先欢喜上三分,笑着摆了摆手:“芸姐儿快起来。本宫虽然头一次见你,却已多次听云儿提起过——却是比她口中更秀气动人。”让一旁体形微胖的妇人上前扶起了她,芸娘谢恩,卫王妃又道:“天寒地冻的,你一路奔波,却是辛苦了。初次见面,本宫也没准备什么好礼物送你,只闺阁时外祖母送的一支簪子也还不错,正适合你这般花骨朵般的年纪……”让微胖妇人内室取来。那妇人不多时捧回了一精致匣子,至芸娘跟前打开,里面是一支掐丝嵌宝蝴蝶戏花发簪,精美绝伦,栩栩如生,中间一对翠玉蝴蝶,在四则做成花朵形状的五彩宝石映衬下更显生动趣致,却是过于昂贵了。 芸娘忙称不敢,跪了下来推拒道:“芸娘一家受王妃、王爷、郡主、世子恩遇,本该早来请安才是,只是路途阻隔,一直难成行,能见到娘娘已是芸娘的福气,如何能收此厚礼,娘娘却是羞煞芸娘了。” 卫王妃站了起来,亲自过去挽起她,笑着拿起那支美丽的簪子别到了她头上,“‘长者赐,不可辞’。你与云儿亲厚,难不成不知她不爱红妆爱绿妆?我戴却未免过于花俏了,不与你,难不成让它匣中生尘?未免可惜了。” 芸娘还欲推辞,被卫王妃摆手制止了,芸娘只得重重叩首谢过,卫王妃又拉她起来,“却是动不动就跪拜的……” 又说了好一会别的一些话,多是问芸娘的生活习惯、起居,爱好等等,卫王妃对那微胖妇人道: “云儿在军营,你着人去通个消息,想必明天就能赶回来。就让李卫领了腰牌去吧。” 妇人应了声,“是。”就要退出去叫人,芸娘闻言忙站了起来,“芸娘有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恩准:芸娘想同往军营。”看见卫王妃似略显诧异的神色,芸娘解释道:“芸娘曾听郡主言说训练亲兵之苦,又言成效之喜,心往之,恨不能一见。今番终于有机会,却是不肯错过,就求娘娘许了吧。” 卫王妃笑了起来,“个小孩儿家家却学会了炫耀……只是军营寒苦,我恐你不适应,还是待在府里安歇,却不差这一刻。” “郡主千金之躯尚安之如素,何况芸娘?” 卫王妃这才点头,“也罢,那儿俱是同龄人,更能玩乐成一块。去吧。只夜寒路滑,路上小心。” 让人唤了李卫进来,好生叮嘱一番照顾好芸娘,方放行。 待芸娘离去,卫王妃问微胖妇人,“你看如何?” “看着是个聪明的,懂礼节、知进退,对郡主的情义看着也不似做假,刚听娘娘提到给郡主送消息,她马上焦急的站了起来,那可谓情真意切。” 卫王妃点点头,“云儿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她‘祸事’多少亦因我家而起,若是云儿喜欢,留在身旁侍候倒也无不可。” “娘娘宽厚。” …… …… 却说芸娘与李卫离府往军营而去。 那李卫,却恰恰是芸娘初次进京在破庙遇着祈云一行,给他们母女送茶水糕点的李听事,他本是卫王妃身边的人,因郡主世子初次进京,特意让陪伴前往,世子在皇城内待下,祈云回西北之时他自然随队伍回了北平府,依旧侍候卫王妃处。 两人亦算是故人重逢,彼此心内欢喜,更多了两分亲昵之意。 李卫要为芸娘备轿,芸娘表示可骑马。于是,李听事带了几个护卫兵,与往郊外军营赶去。 几骑至城门,李听事让卫兵带着腰牌去开城门。此间,另有几骑过来。为首一人气势轩昂,神态带着几分傲然,着圆领对襟红色锦服,胸前绣猛虎图案,却是个三品武官—— 那几人至跟前,有士兵呼喝他们让道,芸娘欲打马避开,李听事却没动。 于是呼喝他们让道的士兵再此呵斥,“何人挡道?李指挥至此,还不让开。” 李听事拱了拱手,“咱家奉王妃之令出城办事,却不知道李指挥可有王爷令牌或者手谕?” 芸娘想起父亲去拜谢李嗣承带回来的消息:皇帝派了员李姓猛将去西北“屯兵”,莫不是这位? 那指挥轻蔑的瞥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又往披着着大氅、脸几乎都藏在毛边帽子里的芸娘看去,嘲弄的撇起了嘴角,“不知道李公公办的何事?王妃可真体贴啊!” 言下之意,让氅里的芸娘脸色大变。今天却是三番两次遭人误会了。 “听事办好自己的事便可,本指挥的事,却还不到一个阉人来管。”李指挥发出嘲弄的一声嗤笑,竟一挥马鞭就削往李听事身上,李听事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鞭子。那鞭打得歹毒,连他的圆领葵花图团袍也划破,李指挥却是若无其事,就要越过他策马离去。 芸娘与李听事有交情,见他受辱,自己也遭受冷嘲热讽,被人讽刺为玩意,对此却是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打马上前——那李指挥没想到一个玩意也敢拦他,意外的挑起了眉,芸娘掀起了帽子,一张雪白的脸在寒气里凝成了霜雪,轻声道:“原来这是李指挥,却是好大的威风。说话便说话,却何至于动手打人?大人打了人却想就此离去,未免过分。是否该先行向李听事道歉?” 那李指挥却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睁大了眼睛,芸娘又笑道,“难不成李指挥想大冷天的跪在这冰天雪地里?” 李志强身为正三品指挥使,任谁见了也得恭谨两分,却是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说话,以至于竟愣住了。好一会,方回过神,大笑道,“却不知道这位娘子,到底是武艺高强能打趴本指挥,还是国色天香得让我能跪伏石榴裙下?本指挥倒是想见识一番。” 此话未免过于轻佻,芸娘冷寒了眼,却回头对李听事道:“李听事可想见识一番李指挥下跪一女子之模样?” 这是问他要不要挑衅到底了。李听事不明所以,但既然她这么说,自然不会空口无凭,于是点头,“奴才这身衣裳却是不敢向指挥索赔的,不过……却是也不错。”不过能见着他吃瘪却也是不错的。李听事的话含糊其辞,可意思明确得很—— “你……放肆!” 李志强气煞,怒吼一声,就要挥鞭往李听事身上再划鞭子,却见芸娘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李指挥,还不跪看圣旨。” 那是一道带着五爪金龙的黄色绢册,却是皇帝方能用的圣旨,却是皇帝给芸娘借兵剿匪用的中旨。芸娘把它带在身上,不过想给祈云看,让她知道拒绝她暗卫保护的好意的缘由,有这个,李嗣承自然会对他们家多方保护,自然用不上暗卫了,用暗卫,反而惹人生疑了。 却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李志强露出了惊异犹豫的神色,一时呆然无措,芸娘又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一弱女子敢私造圣旨、假传圣意?还不跪迎!”她声音陡地转告,却是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见圣旨如见皇帝,当跪迎。 “你……”李志强气白了脸。芸娘将圣旨又举高了些,仿佛是为了让对方看得更仔细,“难不成,李指挥对皇帝不满,竟不跪迎?” 李志强只能咬牙切齿下马跪下,随从亦然。 芸娘却一打马,从洞开的小门而去。李听事及护卫兵跟上。 所谓“看圣旨”,不过让你看,可没让你“接”,既然意思到了,自然跑了。 把李志强扔风里,气得一肚子火。 李听事惊服不已,却又有些担心,芸娘安慰:此乃皇帝我离京时赐我的借兵剿匪的中旨,他拿捏我不得,无妨,听事毋担心。李听事想想,她确实没说什么,只说圣旨——确实是圣旨,况是对方侮辱人在先,于情于理皆说不通,于是放下心来。 到了军营所在。 有小兵进去通报,祈云与几十亲兵正在烧烤今日巡逻无意中猎得的野物,听闻王府来人,虽惊诧,却不甚在意,挥了挥手,“带进来。” 李听事和芸娘随小兵进去。去的却是操场,小兵说郡主与女亲兵在烧烤—— 祈云背对着芸娘和李听事进来的方向,正在热切地转着一头大野猪,正说笑的亲兵们看见芸娘,眼睛哇啦的睁大了,声音哇啦的停止了:噢噢噢噢噢,这就是郡主念了几百遍的小娘子? 围在祈云那堆篝火的亲兵对祈云挤眉弄眼,祈云莫名其妙,“你们干嘛?眼睛抽筋了?” 一回头,见着芸娘,呆了。 第48章 修改 夜已入深。 凛冽的寒风吹刮着王府新挂上不久的大红宫灯晃晃悠悠,在地上撒下一片片诡异的暗红,在庭院森森林木暗影的映衬下,不见光亮,反而平添几分阴森,加上风啸声、吹动树木发出的窸窣声,不知潜藏何处的禽兽偶尔的一两声嘶鸣,更叫人惊悚,便是府里住惯住熟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也会惊疑抖索两分。 可走廊处新来的青衣宫女不为所动分毫,面色沉静,步态敏捷,银色小托盘上盛满了褐色汤药的素花描金大口碗在她手里四平八稳,波澜不兴。她走到了卫王妃寝殿门外,不多远的一小段距离,泛着滚烫气息的汤药只剩下了几缕烟气的温热——北平府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还不是到最冷的时候呢! 她站在了卫王妃寝殿外。守在门外的两个较为年长的宫女看了她一眼,才轻声禀告:殿下,厨里送药来了。 得到了进入的允许后,宫女弯腰打开了小半扇门让青衣宫女得以进入,在她进去后,又关上。 卫王妃的寝室里装着地龙,即使外面寒风凛冽、飘雪挂霜,里面依旧温暖如春。她斜倚贵妃榻上半就着灯看书,手里捏着一方素白丝帕,时不时抿嘴咳嗽两声,宫女的进来、刮进来的冷风丝毫影响不了她,她头也没抬,倒是她旁边随身侍候的微胖夫人甘大娘子上前亲手接过了托盘,放在了一旁镶嵌了喜鹊登梅图案的红木雕花小圆桌上,然后用托盘里别置的小碗勺了一勺子汤药试了温度,端给卫王妃:“殿下,该喝药了。” 卫王妃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又用丝帕抿着嘴低低咳嗽了一声,接了过来,放到嘴边—— 青衣宫女福了福身、倒退着出了门离开。 她一走,卫王妃就停下了喝药,把碗递给了甘娘子,甘娘子接过,随手倒在了旁边半人高的美人瓶里,然后吩咐门外值夜的宫人把托盘端走,又上了洗漱工具—— 这时候,一个穿着素米分衣裳的宫女来禀告,甘娘子走了出去,听她耳边说了几句,便随她而去。走至一处,有暗卫把城门李指挥和李卫、芸娘发出的事情告诉了甘娘子。 镇南王外出巡视,这府里大小事务就交给了卫王妃。这事,自然该禀告与她。 甘大娘子听完后便快步回了卫王妃处。卫王妃刚洗漱完毕。甘大娘子把刚听闻来的说与了她,卫王妃姿态优雅的靠在了贵妃榻上,淡淡的说道,“是个有能耐的,倒不辜负我一番期望。” 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大的情绪起伏,甘娘子却是听出了赞赏之意。笑着附和道:“殿下看人素来精准,这点,就是连王爷殿下也是钦佩不已的。自是个好的!” “却是错了的。我道她是个聪明的,却不料倒竟有如此胆气。云儿小小年纪即懂贩商盈利,王爷曾言她人不可貌相,却不料此子亦是。难怪与云儿意气相投——”唇边带了一丝对外人不会有的温柔笑意。 看似巧合的遭遇,不过是精心设局的结果罢了。皇帝有意她,她背后站着勇毅侯府,又与李嗣承交好,若是李志强的嚣张跋扈能传一些到皇帝耳里——也不指望能离心什么的,总归有点好处。皇帝要屯兵、要抢人,可以,可是,也总得给予一些回报。 她的佑安…… 卫王妃想起离别时林佑安小小的身影,内心一阵抽痛,忍耐,忍耐。这就是命运! “如此女子,倒是可惜了她名声。”卫王妃一阵叹息,对芸娘的好感又多了两分,更增几分惋惜。 甘娘子宽慰她:“有殿下看重,总归是个有福的。” 卫王妃轻笑,“我倒是看重什么,不过是云儿喜欢罢了。” “若不看重,殿下如何会送那支簪花?”甘娘子笑着回驳了一句。那簪花乃卫王妃及笄之时卫国公府太夫人所赠,卫王妃素来爱惜,却平白送了一个头一次见面的小娘子,虽说有郡主的情面,却还是过于贵重了。 会送,不过是因为卫王妃心喜罢了。与郡主却没有太大干系。 卫王妃似不以为然,却没就此继续。看着灯花,轻道:“却不知道到没到了?云儿定然喜欢不已吧。” “老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而此时,恰是芸娘进了营,祈云回头看见了她—— 喜不喜欢祈云不知道,只觉得胸腔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激烈似战鼓雷鸣,平静又似波澜不兴之湖,捣鼓得心肺难受。 芸娘也看着她,带着一种谨慎、小心和希冀。 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不言不语。看在别人眼里,尤其是在祈云那堆火堆队长级的亲兵眼里,真是—— 这什么情形啊? 不是该以往见面那般兴奋激动地抱成一团? 众人疑惑的暗暗对视一番,忽然章大娘子拳头拍巴掌,脸上一副“悟了”的表情: 她们郡主一定激动得呆了。而那芸小娘子嘛,看那娇俏的小身板——尽管身材与否性情没有必然联系,譬如周艳容就长得十分娇小,可是性格也是“皮厚肉粗“一类,但,芸小娘子那脸蛋、那身材、那气质就给了女亲兵们”必然十分害羞啊“的印象——必然是害羞啊! 章大娘子看不过眼了,随手捡起地上一根干树枝去戳祈云,祈云如梦初醒,赶紧上前拉起芸娘,大家自动自觉的挪出了一个足够的空位,两人坐下,祈云呵着她冰冷的手,然后往火里凑,没有放开,一直揉着暖和她,嘴里连串的问着:“芸娘,你怎么忽然来了?冷不冷?冷死了吧!这北平府的冬天可厉害了……你见过我母妃了?怎么这时候过来?好歹等明天啊。你瞧,这手冰雪似的……饿不饿,吃过了没有?你们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吃的啊,什么都好,都端上来吧……不过你现在来也有好处,我们今天去巡逻猎得了几头野猪,闻没闻到,香喷喷的,待会给你割猪颈肉,那里最好吃了……“ 那边司徒五娘上前招呼李卫,“李听事一同?”作了个请的手势;李卫看了在热切地拉着芸娘手在取暖的祈云一眼,决定不多余的上前打扰,于是摇头,“谢过小娘子,咱家还要回去复命,就不留了。麻烦你转过郡主,咱家先行告退了。” “那我送听事出去。” “劳烦小娘子了。” 李卫离去。 芸娘被祈云拉着烤火,身体冰寒渐去,心里更是暖洋洋的,那些阴郁阻滞随之烟消云散,只觉得说不出的欢喜,可是众目睽睽,祈云如此热情的态度又让她害羞,低着头轻声应了一声:“嗯。”唇边却是掩不住的欢喜笑意。 火光映她雪白雪白的脸,温柔生笑,就好像冬日里开出的花,有一种惊人明艳的美,却是眉目清浅、含羞带涩,又别生一种婉转柔丽,更说不出的好看。祈云看的心里一跳,不由得叹了一句:“芸娘,你真好看!” 同一火堆里的众亲兵嘻嘻的笑,眼神异样。芸娘羞红了脸,脱口而出反驳:“才没。你胡说!”激动之下,声音不由得大了些,引来更多的触目,同一火堆的亲兵门已经笑疯了,芸娘真恨不得有个地洞让她钻进去。 祈云不顾她面红耳赤的羞赧模样,竟然无耻地大声问她的亲兵:“你们说,我芸娘好不好看?” 众亲兵疯笑着起哄:“好看!” 粗汉调戏良家的本色暴露无遗,芸娘眩晕之余,真恨不得没洞也挖一个好埋了自己,她面红耳赤,全身发烫,羞得不知所措,罪魁祸首却得意洋洋地朝她一摊手,一副“看,我就说”的得意表情,芸娘真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她两口,看她以后还老取笑她不! 芸娘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纠结真是一文钱不值。 祈云闹够了,安静下来,笑问:“还冷不冷?” “不冷。你笑话我——”芸娘嘟起嘴,表情无比的幽怨,祈云呵呵大笑,奇异道:“为何我的真心话,到你嘴里,却成了笑话,却是何故?你若不信,我们再问问看?“转过头,似乎真就要再来问一遍”芸娘好不好看“,芸娘一惊,情不自禁的就拿手去掩她嘴,却见祈云眉目俱笑,却是哄骗她的,恼怒的撒了手瞪她—— 祈云却是依旧一脸的笑意,那目光说不出的温柔,看得芸娘有些腼腆起来,小声的咕哝着:“你才好看,却老说我。“ 却不想祈云大言不惭:“我自然好看的。“ 祈云又说不出话来,却又觉得这种大言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吸引力,教人错不开眼。 这时候,有亲兵人端上了蒸热的包子、馒头、花卷等吃食,还有一种乳白色的汁液,祈云给她倒了一杯,递到她嘴巴,“试试。这是营里自己做的酒酿——不算酒。挺好喝的。” 芸娘喝了一口,只觉得甜甜的,倒喝不出其他滋味。祈云又拿起一个包子要她吃,“现在营里也没什么吃的。我已经让人去熬一些米粥,待会你再吃些。或者你要吃面?” “我在你府里已经吃过一些,不饿。” “噢。”祈云把包子放回了碟子。 “我入暮时分到的,先去你府里给你母亲请了安。然后……王妃派人要来通知你,我……我就请求跟来了。” “嗯。”祈云笑着点了点头,表情似乎一掠而过的怪异。芸娘观察入微,有些不安:“我……打扰……会打扰你……们吗?“ “不会。”祈云浅笑了一下,拾起一根树枝把玩着。 安静了。 芸娘忽然有这种感觉。明明耳边满是她那些亲兵的嬉笑说话声。 “我那天……你走那天……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芸娘憋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再开口。 “什么?”祈云抬起了头,芸娘却低了下去:“我说我没有。我不会。“ 又是一阵更长久的沉默、安静。 然后一只手执起了她低垂的下巴,祈云奇异的眼神直直地看入了她眼眸,引起一阵惊涛骇浪的慌乱…… 芸娘不知道自己慌什么,但就是很慌。几乎控制不住身体要颤抖起来。 身旁的亲兵似乎也安静了下来,气氛诡异又暗潮汹涌。 “看着我说。“语气带着命令,气势不容人抗拒。 “我……“芸娘嘴唇哆嗦,却吐字清晰坚定:”我没有后悔认识你,我永远不会。“ 祈云看着她。芸娘目光坚定不移地对视。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探究和较量。 然后祈云笑了,那种严肃的气氛在她身上一扫而空,有着一种天真的温柔,“好。“ 她转身倒了二杯那种酒酿,一杯给芸娘,一杯给自己。“来,古人有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 章大娘子眼珠子转了一圈,诡笑道:“郡主,这样喝多没意思啊。刚好芸小娘子在,不如……给我们示范一下交杯酒的喝法?我们小燕子订亲了,以后要是不懂规矩直接把新郎打趴灌下去多丢我们脸啊。” 其他人乐疯了,拼命的跟着起哄:“没错没错!” 只那个大概叫小燕子的憋红了脸,“喂……你们……“被淹没在疯狂的声浪里。 军营把娇女变粗汉的特点再次暴露无遗。 祈云嗤笑:“唷,章大娘子自己恨嫁别赖小燕子,回头就让我母妃给你相个。” 章大娘子不是吃素的,嘴巴一张轻松回了去:“可以啊,不过我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不如先救一下近火?大家说是不是啊?” 一阵兴奋异常的吼叫:“是!” 芸娘呆滞之余深深地感觉:也许不该来的。 “切!”祈云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德性,嗤笑一声,“倒怕你不成。示就示。以后闹你洞房可别羞了去。” 芸娘:…… 祈云落落大方的手一挽芸娘的手,杯子一递,脖子一扬,一杯酒酿就咕噜咕隆的喝完了。然后用另一只手顶顶芸娘的手肘,芸娘稀里糊涂如雾笼罩的喝了一口,四周一片喝彩声,然后各种鬼哭狼嚎: “郡主,好样的!以后灌死大队长。” “噢噢噢噢,好期待大队长去相亲啊!” “哈哈哈,有没有人敢要大队长啊!以后还活不活啊!” “天啊,一定得娶个铁板身材的,不然我们队长那身板一压……” “哈哈哈哈哈!” …… …… …… 芸娘:…… 章大娘子:…… 章大娘子铁塔似的身板站起来环视四周,恶狠狠地吼,“闭嘴,信不信我明天操_死你们。” 芸娘:…… 一场烧烤宴因为芸娘的到来,多了无数笑话、谈资,快亥时方尽心散去。 芸娘留宿军营与祈云同一房间。两人洗漱后躺在床上,聊了分别后种种,芸娘一路劳累,不觉睡意渐重,快要入睡之际,听得祈云轻声问:芸娘,睡了吗? 她想应没,却困乏得难以反应,祈云却以为她睡着了,轻声道: “其实那天我跑得飞快,是因为害怕你说后悔认识我。你不知道我回来后多难受,芸娘,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我只有你这个朋友。” 第49章 芸娘是被冲天的军威声吵醒的。她有些迷糊的睁开眼,一瞬间,有些忘了置身何处,直到房间摆设入目才恍然清醒。 这是一个风格简洁的房间:身下睡的是红木雕花大床,床不大,堪堪两人可睡罢了,与芸娘在京城里看到的、睡过的镇南王府中祈云房间的大床天差地别;而且硬,即使是天寒地冻,也没有铺设过多柔软物,只不过区区一张薄棉被遮去床板带来的冰凉,芸娘感到腰酸背痛,恐怕与此大有干系。床前是一扇五折的大屏风,屏风并没有完全打开,成波浪形虚掩着,上面画着画,透过帐幔,隐约可见是战阵图,画面一马上将军身躯矫健雄伟,举剑作冲刺呐喊状,大红披氅身后高高扬起,仿佛在猎猎寒风中飒然作响,身后千军万马,兵甲作寒—— 芸娘知道祈云的梦想是当一个大将军,却不知道每天对此入睡、对此醒来,是否会金戈铁马、冰河入梦? 床头左侧是一简单大方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一面水晶镜子,明晰照人,据说乃波斯商人上贡给镇南王之物,她父亲又给了她;桌面放着几根或鲜明或素雅的簪子、一朵堆花,几根缎带,一副红宝石耳珰,那些还是昨晚她摘下的,祈云在军营中,只做儿郎打扮,女孩家的甚物甚少,也就在王府里,被王妃和众位夫人念叨,才偶尔为之——祈云只当彩衣娱亲了。娱的,自然是卫王妃,众位夫人却是不相干的。按照她对女装的评价就是:好麻烦,轻飘飘的,教人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据说有一回还因为心不在焉,险些被长长裙摆绊倒跌个狗□□—— 也难怪卫王妃说起祈云“只爱绿装不爱红装”语气那么惆怅了。芸娘听得嫣然,忍不住撩拨她:但求离别之日,女装盛妆送行。 祈云咬唇盯视着她,眸中光芒闪动,看得芸娘心悸,正欲别开目,祈云却忽地扑了上来,搔着她腋下,咬牙切齿:“我让你玩儿我……我让你玩儿我……” “不是。我就是想看。” “骗人,分明就是想看我笑话。” 她笑得花枝乱抖,却不肯告饶:“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云‘女为悦己者容’,郡主说过喜欢芸娘,与芸娘是好朋友,却连这点小事也不肯乎?”一句话,夹着娇喘呻_吟,说得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祈云却是听明白了,直接武力镇压,把芸娘锁住手臂、压住腿,一双眼睛似乎蕴含着虎豹之力,芸娘只觉得全身酥麻,越发喘不过起来,祈云低吼,“少跟我掉书袋,你就是玩儿我!”扭头用一根手指轻轻的来回骚扰着她脚板底,芸娘娇吟一声,整个人都哆嗦起来,祈云眼眸换上了戏谑神色,声音带笑:“知错了没,嗯?” 略微拉高的尾音,有一股让人说不出的心痒魅力,芸娘心跳得厉害,正欲反驳,却见她眸子深沉,似乎又要动用“酷刑”,吓得“啊”的一声尖叫,连忙求饶,门外宫人闻声慌问郡主怎么了,祈云说了没事,这才放过了她—— 另外便只是几盒擦脸涂唇用的面脂口霜——这是军中分发的,皆因北平一带冬寒严厉,若没一些脂油涂抹,不消两三日,定然脸上生疮、唇□□裂。 堂堂郡主,千金之躯,却过着如此艰苦朴素的生活,芸娘心下是佩服的,却又生出几分怜惜:如此固然祈云性情所致,可何尝不说明了她甚至是卫王妃处境的不易。芸娘看得出,卫王妃对自己子女那是打心里疼爱,因为祈云,对她便爱屋及乌,更何况对儿女本身?如果可以,芸娘相信,卫王妃是绝对不愿意祈云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不这样她又能如何?亲儿在京中为人质,不知何时能归来;家中两兄长又虎视眈眈,祈云若不执掌兵权,那兵权必然旁落两兄长手中,届时,林佑安即便能回来,即便占着“世子”虚位,又能如何?实力、强权才是一切。卫王妃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被架空、束手束脚,那只有忍痛让女儿放弃“女儿家”的身份为兵为将、统领四方,那样,他的儿子才会在世子、王爷的宝座上安枕无忧…… 芸娘不知怎的,又想起尚书府花宴中,祈云两姐弟在尚书府偏厅见面小心翼翼说话的情景—— “富贵易得,安稳难求。” 她心里兴起了那么一阵薄薄唏嘘。 也许,对祈云来说,她所追求的并不是那种无聊的安稳,她天生就是个战士,让人跪伏的将领。她追求的是热血、激战吧! 那么,她呢,她追求什么? 芸娘迷糊地想,也许她们就这点不同吧。她渴求安稳,所以才艰涩的夹缝求存,在皇帝、勇毅侯,甚至是镇南王府中。 她叹息一声,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多想无益。 除了梳妆台,便是一个置放脸盆、毛巾等甚物的高脚架子。墙壁挂着一幅绘着似是北平一带地形的皮质地图,此外,无他物了。 芸娘起来。虽然房内放着碳盆,但瑟缩的寒气还是让她抖索了一下。芸娘找衣服,这时候,一小丫鬟端了一盆烧旺的炭进来,见她起来,略愕然,问:“小姐起来了?”把外间熏笼熏暖和了的衣服给她穿上,然后去端了温水让她梳洗。 芸娘梳洗完毕,问她:“郡主呢?” “群主有交代,如果小姐醒了,可以在书房看书,就在旁侧的房间。要不然也可以去游览军营,郡主已经交代下去,会有人给小姐带路。郡主在操场训练,大概午时能回。” 芸娘说那我出去走走吧,小丫鬟点头,“好的。” 芸娘吃过早饭才出门,领路人却是虎子。一别一年多,芸娘险些认不出虎子来。虎子显得更高更壮,也更黑了,站芸娘跟前,一座小山似的。虎子看见芸娘惊奇意外地瞪大了眼睛:“芸姐儿?”难以置信的口气,“你怎么在这里?昊天也来了?” 芸娘也很高兴见到虎子,祈云自小就是个细心的,安排十分周到。虎子还道芸娘吃从京城来,一聊,才知道秋家搬到了临近的县城平安县,才知道秋家伯父做了当地县令。虎子存了些银两,还想托芸娘带回给京中父母,这下却是不能了,不过也替秋家高兴,在他心目中,做官的,都是了不起的。 虎子现在是一个小队长,手下领着十人,说到自己军中的经历,虎子眉飞色舞,显然对军中生活十分热爱,离家背井没有让他有丝毫不适——当然,当初是不适应的——反而如鱼得水。两人边聊天边往昨晚女亲兵们烧烤的操场方向走去,出了那儿,就可以策马往练兵的大操场去。 走过一转弯,迎面走来一位贵公子,绯红织锦锻长袍,外罩狐狸毛边大氅,手挽火狐袖笼,束发戴冠,唇红齿白,缓步而来,风韵自成,翩翩潇洒,虎子轻声告诉芸娘:这是郡主的二哥。待他走近,虎子拱手行礼,“见过郡王。”芸娘亦低头微微福身。 高阳郡王林晋安点头示意,又看着芸娘,略带迟疑问道:“孤听闻府里昨晚来了客人,是妹妹的好友,却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小娘子?” 芸娘只好再福身行礼,“芸娘见过郡王。” “既是妹妹的客人,无须多礼。” “不知道小娘子往何处去?可是去寻妹妹?“ 芸娘表示只是四下走走,见识一下军中风采。高阳郡王一击掌,笑道:“我本是来寻妹妹,无奈妹妹操练中,分_身乏术不得空理会我。愿为小娘子引路,不知道小娘子会否嫌弃?“ “谢郡王好意,只是不敢劳烦郡王,这位与我乃旧邻,让他带我即可。” “我空闲而已。况且,孤听闻娘子乃京中著名才女,孤不才,正可请教一番。万望小娘子不要见弃。” 芸娘忙称不敢。 于是,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有郡王在,自然轮不到虎子说话,他乖觉的落后两人几步,权充空气。 芸娘心下不安,感觉这位忽然冒出来的郡王未免过于热情了,可人纡尊降贵,她亦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强打精神应付他。这位郡王谈吐风雅,人又潇洒风流,实在是容易教女子倾心的对象,可芸娘怕惹是非,本不愿靠近,无奈之下,自然不愿多说,因而只听,或淡淡附和,态度可称得上冷淡;高阳郡王因身份、外貌,文采,向来饱受各式女子追捧爱慕,那受过如此对待,是故停下脚步,用一种颇为疑窦的眼神看芸娘:小娘子可是厌烦孤? 芸娘忙称不敢。 “那缘何寡言如斯?” “芸娘无知,恐郡王见笑,故而不敢多言。还望郡王见谅。” “小娘子才气名动京城,远在北平府的孤也听闻,何必妄自菲薄至此?” “不过以讹传讹,作不得真,让郡王笑话了。” 林晋安悠然长叹。“小娘子是想羞煞孤?还是小娘子觉得孤浅薄可笑,不屑一顾?“ 芸娘一福身,惶恐:“郡王恕罪。芸娘不敢,实因为……“ 林晋安软软摆手,似乎很无奈,“罢了。小娘子无需多说,是孤唐突了佳人了。谈论学问,说诗道词,还得环境清幽方得情趣,此处却是过于粗陋了。是孤考虑不周。” 说话间,另一道里转出另一位锦衣玉冠公子,同是俊俏青年,只是与安阳郡王风流潇洒的姿态相比,拧着脸,眼神冷厉,显得有些严苛—— 安阳郡王叫了声:“大哥。” 余下两个也只能行礼。 林思安踱步至他们跟前,先是瞥了一眼芸娘,芸娘发鬓还插着卫王妃所赐的翠玉蝴蝶七彩宝石发簪,精巧夺目,配着三娘特意挑选的精制衣裳,芸娘又生得美貌,更是娇美动人,看在林思安眼里却过于刺眼了。他将目光放回林晋安身上,勾起了嘴角,语带讥讽:“弟弟好生的雅兴,至军营还带着美人作陪,哥哥却是羡慕不得,还有军机要务去处理,就不打扰弟弟雅兴了。”说完快步就要越过他们而去。 芸娘三番两次被人当作“狐媚子”角色,脸上不由得变色。见林思安就要走,却是不肯白受这番气,跨前一步拦住他去路,微微福身行礼,“芸娘见过郡王。芸娘不过与郡主略有交情,恰置身营中,偶遇郡王,却是担不起郡王言下之意。还请郡王收回。” 李思安见区区玩意居然敢拦自己路,正欲发怒,听闻是祈云的朋友,想起府里府里曾盛传的那位据说名动京城的小娘子,脸上怒意收起,扭头看向高阳郡王的眼神却带上了奇异之色—— 可话已出口,道歉却是有些丢人——想来他那不安好心的弟弟也乐于看此笑话。下巴一样,声音带了讥讽之意,“好一个偶遇!军营之大,如此也能偶遇,可见小娘子与孤弟弟的缘分之深厚!” 此话却是讽刺芸娘刻意为之,意图攀龙附凤了。 芸娘却面不改色,再福身,“芸娘福厚,先后遇见两位郡王。” 如果说芸娘刻意“偶遇”高阳郡王,那李思安就是自己凑过来的了。林思安气结,“你……郝好一副灵牙利齿。” 芸娘再福身,“谢郡王夸赞。” “你——”林思安再次气结,愤恨而去,“唯女人与小人难养,夫子言不差。” 芸娘轻声应和,“是矣。芸娘认为还有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也颇在理,不知郡王以为如何?” 林思安身影僵住。 第50章 因卫王妃一直无所出,林思安作为长子,一直被周围的人或明或暗的教导、奉承为未来世子,他也以此自诩,却不料卫王妃不但生了,还生了对双胞胎。嫡子的存在,使他这位次长子地位一下尴尬起来。那时候,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嫡出,恨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是小妾,恨卫王妃为什么要生,你不是一直生不出的吗?生了也就罢,为什么要生男丁?他甚至想过,假如自己是卫王妃所出,那一切会多不同。 他恨一切改变自己处境的人,却从来没将目光放过在自己这位嫡出的妹妹身上。 不过一个女孩子而已,还能像男子那样统战四方,傲视群雄?所以他的敌人从来只有那位嫡出的弟弟。 当他上京伴读时,不可否认的,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内心暗暗希望他死于奔波的路途,不,若是病死了,那为人质的恐怕就会变成他,最好要死不活的在那熬着,待回到来再一命呜呼,那才是完美结局。 结果,那嫡出弟弟没死,活得好好的,就连他从来不看在眼里的妹妹,也来跟他争权夺利。 不是没想过动手,可他的身份太扎眼了,一旦林祈云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他干的,第一个受怀疑的就是他。上一回林祈云惊马受伤被落毒,虽然毫无证据显示跟他有关联,也的确不是他/他们这方人干的,可是,就连他父王,他感觉他看他的眼神都带了异样…… 她是那样的得意,所有最好的资源都堆放到她身上,所有人都知道,她将来是要执掌这方土地的军权的,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他做的一切,不过为人作嫁衣。 再努力,比不上一个身份。 因为他的嫡出弟弟在京为人质,也只有他的亲生姐姐执掌军权,才可确保他将来稳坐世子、王爷之位。 其余的人,包括他,他父亲信不过。 所以结果就是,就连她所谓的朋友都敢、都能够站在他这位郡王面前针锋相对、百般奚落。 林思安越想越怒火,策马狂奔也消除不去,反而越加浓重了。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撒气似的把马鞭扔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扑了锦垫的椅子上,一肚子火气无处抒发。 宫人小心翼翼的奉上了热茶,他闷着气接过来喝,才沾口,随即摔了,“你是想烫死孤吗?” 茶盅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还泛着热气的茶水流淌了一地,宫人顾不得会否碰着地上碎片,吓得“扑通”的跪了下来,“郡王饶命,奴才不敢。” 林思安气急败坏的一脚踹在他身上,“滚。” 宫人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娇俏的少女走了进来,身穿米分彩妆花裱子,下身配同色百花彩蝶百褶长裙,行走轻缓舒雅,露出裙摆下隐约的精美绣鞋,还可件鞋头吊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可谓华贵非凡,头上更是珠环翠绕,光彩夺目,她声音娇俏带笑,却仿佛又有一丝讥讽,“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又惹大哥生气了?” 来人正是林思安亲妹、同为刁夫人所出,封号“安泰县主”的林欣妮。 林思安皱眉看着她,林欣妮满头珠翠中有一只金色凤钗特别显眼,凤嘴吊着一颗硕大东珠,晶莹剔透、饱满圆润,一看就不是凡品——林思安眼前又浮现起芸娘雪白的脸以及她头上堆涌云鬓中那根翠玉蝴蝶七彩宝石发簪,越发觉得刺眼…… 当下冷笑,“妹妹好贵气,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我们府里多出了位郡主。” 林欣妮慢条斯理的摸了摸丝毫不乱的发鬓,“你也别讽刺我,她整天寒酸邋遢,难不成我也要学她?再且,我就算想学,也没那个本钱,人家将来可是要执掌军权的,我算个什么东西啊?我说大哥啊,别她那儿受气了,回来就拿我出气,妹妹我喏,来是好心献计的,可不是来听你讲大道理的。“什么“现在这种情况,要低调点,可不能给人抓住话柄“这种说话她可不爱听,难不成她不爱梳妆打扮,自己也得跟着蓬头垢面才是?凭什么同一个父亲生的,她无所不有,她却连多戴几朵珠花、多裁几身衣裳都要受阻? “什么事?“林思安按捺住不耐烦,冷声问。 林欣妮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林思安不耐烦的表情渐渐变成了淡淡的笑意,“如此倒是有意思。“ 林欣妮得意,”是吧。如果林晋安娶这种名声败坏的女人,天下人笑都要笑死他了,哪还有他立足的余地,别说再上蹿下跳了。若是他赖账,林祈云又岂会饶了他?这两下为难,够他受的了。“ “可是……”林思安沉吟,最近他办差了一点差事,颇失了父王欢心,林晋安那边的人就开始上蹿下跳,意图取他而代之,他自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可是……想到芸娘灵牙利齿的模样,他莫名又有些担心,怕事情不能如此顺利进行,又或者,若祈云勃然大怒,誓必要查过清楚呢?那他脱得了干系?随即又安慰自己,发生那种私相授受的事,只恐怕那位嫡出的妹妹能耐再大,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也无奈为力。于是点头。 话说另一边,芸娘随着林晋安到了大操练场。近千祈云的亲兵正在练习布阵刺杀,声威震耳,仿佛要响彻天地。领头的正是祈云,她穿着军中统一的服饰,英姿飒爽,看见芸娘,抬起脸冲她微微一笑,然后走出了队列,身后上来一人迅速填补空缺。 “你怎么跟我二哥一起?”大冷的天,祈云的脸上却冒出了热汗,她粗鲁的用手袖抹了摸,笑问。芸娘正想拿手帕给她擦的动作便停下。 林晋安颇显幽怨地抱怨,“妹妹,我找妹妹,妹妹却理也不理我,芸小娘子一到,你马上就空闲了,这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得了吧,就你那些拈酸拈醋的什么聚会,谁要去。” 林晋安“噗哧”的笑了起来,“此番妹妹却是误会我了。我乃奉母妃之名而来给妹妹买人情耶:李家下午在城郊东南组织了冰球比赛,明天周家梅花园赏梅宴,后台云将军家老夫人寿宴……来者是客,妹妹当带芸小娘子四处游玩方不显沉闷,难不成妹妹打算让芸小娘子闷死在军营里?” “冰球赛可往一看,其他就免了。我自有打算。” 既然祈云那么说,林晋安只好不说什么。在营中吃过午饭,祈云带了二十个近卫,和芸娘,还有莫名其妙非要留下同往的林晋安往城郊东南的马球场而去。 马球场入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从衣着打扮上看,皆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大多为翩翩少年郎,也有劲装女子,并不遮遮掩掩,潇洒堂皇,很是有气派,众人也习以为常的样子,也有娇媚小姐进出,虽有仆妇丫鬟陪伴,却没用纱笼、面巾遮住脸面,显然这里的风气比起南方大部分地区开放不少—— 他们这群人声势浩荡,引人侧目,随着靠近,更是所有人都发现了这是高阳郡王和安阳郡主,吃惊之下,纷纷行礼见好,有相熟的,更上前攀谈,对于郡主旁边那位美丽陌生的小娘子,更是好奇万分—— 她们都是城中贵子、贵女,自然知道镇南王府内另一位尚未出嫁的县主是什么模样,可也从来没听说有哪位贵女与郡主交好——除了参加她亲兵的个别贵女,而那些他们也认识,这位明显不是。 祈云把马鞭扔给了近侍,跟认识的人聊了一会,便带着芸娘进了马场,以她和林晋安的身份,就算没有预约包厢,也自然会主办方安排最好的位置。 雅座里温暖舒适,还有瓜果茶水点心等享用,不一会儿,带着蓝布条的娄家的“闪电战队”和带着红布条的“雷霆战队”的比赛就开始了,祈云一边看一边给芸娘讲解规则,规则很简单,就看谁技巧更好,将球能更多地送进对方队的门里。球员各个身躯矫健,姿态敏捷,闪挪腾跳跃,百般本领,千般技巧,看得满座观众各种欢呼喝彩,热闹非凡。 最后红队胜利。不管胜拜,皆绕场一圈而出,场上的公子小姐更会给喜欢的球员隔空抛赏。 然后另两支球队商场。又是另一番精彩热闹。最后,祈云看得起劲,也领亲卫亲自下场一战,但终究还是以两球之差输给场地方的队伍,但她和那些俊俏矫健的近侍还是引得城中贵女们一阵狂烈似一阵的欢呼喝彩,哪怕什么也没做,也是引得尖叫连连,场面呈半疯狂状态,可见祈云和她那些亲卫的魅力,她们下场之时,观众席上抛掷的赏赐更是疯了似的,密密麻麻抛掷而下,像下奇怪的雨—— 芸娘很想加入那些疯狂女子的队伍,可是旁边,还有一位郡王…… “我妹妹从小不论做什么,都能让人为她欢呼喝彩。“林晋安说了一句,意味不明,芸娘眼睛还黏在祈云身上,一时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勉强回应了一句:“祈……郡主是个聪明厉害的人。” “是啊。不过芸小娘子何尝不是?”林晋安凝视着她,微笑,”芸小娘子的事,我都听说了。” 芸娘别开了头。心说:听说?听说哪些,被马贼掠走还是昨晚得罪李指挥的事?还是都有?只能淡淡的给了似是笑的表情,并不应声。 林晋安只道她害羞,哪个女人被他如此看着不会面红耳赤难以说话? 祈云回来,手上捧着一大堆奇怪的东西:果子、纱巾、手帕,银锭,还有几根簪子…… 芸娘傻眼了,“这是……什么?” “这是小姐们打赏的?”祈云一副“有什么好奇怪的”的表情。 “啊?簪子就这样扔下来?”怎不是谋杀吗? 林晋安“噗哧”的笑了出来,“妹妹真是……每次下场,都引得一般小娘子发疯。” 祈云把一堆东西扔小矮几上,她这不算什么,五娘在外面被一大群小娘子围着连移动都难——挑了一根簪子,拿手里翻看着,“这个不错,给你。”说完就要往芸娘头发上戳,芸娘反射性的一别头,“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送我的就是我的。我的你也不要?”说着拉住她手臂不让她躲,然后插到了她发髻上,欣赏似的道:“看,多漂亮。二哥你说是不是?” 林晋安低低一笑,风流迷人,“芸小娘子自然国色天香,无与伦比。这簪子,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对于祈云动不动就问人家她好不好看,芸娘感到很无奈,林晋安的赞美又让她感到不自在。 祈云瞟了他一眼,得意地笑起来,“这个自然。” 芸娘不知道为何,总感到有些不舒服。 看完比赛,祈云租了一个场子打算教芸娘玩马球,只是她被一群贵女邀去,变成了林晋安带她玩。 快酉时,一行人离去。祈云打算回军营,林晋安让她回家,“妹妹好久不回家,母妃念得厉害,今日又染风寒,妹妹当回家探望方是。” 祈云大惊失色,“母妃病了?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没人告诉我?” 林晋安忙安抚,“只是风寒,太医已经看过,并无大碍,想来母妃不想惊扰妹妹,是故不让人告之,妹妹毋忧心。” 祈云改了方向,与众人往镇南王府方向而去。 回到镇南王府,恰是晚饭点时间。卫王妃听闻祈云是因为听闻自己病了才赶回来,很是嗔怪了她两句,说自己没事;林晋安又请罪,说自己无意中漏嘴,请母妃要怪就怪她不要怪妹妹,妹妹是关心母妃云云,卫王妃自然不会责怪他,反而留下他同用晚膳。 卫王妃对祈云说,“既然回来了,就先别回军营。明天你父王也该回府了。你也可以趁此带芸姐儿到处走走,看看我们北平府风貌。” “父王要回来了?不是要中旬方回” “让人送信回来,明天就到了。” “好。” 第二天,祈云和芸娘去请安卫王妃。各夫人也在,见了芸娘,纷纷给见面礼,没带的,不是从手上撸下镯子,就是从头上摘下名贵的发簪,不一会儿,芸娘竟然收了一大捧的礼物,俱是名贵非凡的,芸娘只能一一道谢。 那送了一对精美金丝掐宝石的刁夫人拉着芸娘手笑道,“我们啊早就听郡主不知道念叨过多少回小娘子你的名头了,说得那个好,现今一见,才知道郡主说得还是差了,比郡主说的还要漂亮。听说还是个大名鼎鼎的才女,难怪我们二公子见着便要讨教,我听思安说,在军营里见着你们走一处说话,聊得可好了,他只恨自己没那个才气,不然也要像二公子那样讨教一番呢!” 这话说得……芸娘脸色微变。旁边的刘夫人却笑道:“咱们二公子也算是这北平府里数得着的风流才子,连他也要讨教,可见芸姐儿的才华惊人。我姐儿让她去上个女学,便像要了她命似的,你母亲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儿。” 芸娘勉强的笑着称不敢,不过外人以讹传讹,当不得真。祈云见她窘迫,出言化解,话题又转到别地方,祈云也带着芸娘出来,那一堆收到的礼物,就让人带回房间,她带芸娘去游览王府了。 两人游览累了,才回房休息。 芸娘小睡了片刻,醒来不见祈云,却原来是镇南王已经回来了,祈云先去迎接了。 不一会,有个小宫人来请芸娘,说郡主有请,芸娘梳整一番,随来人走了。 越走越偏僻,芸娘疑惑:“这是去哪里?” “这是往留芳园。郡主在那里等小娘子。” 芸娘停住脚步,道:“还请小公公稍候,我忽然想起正巧有东西要给郡主,我回去取。”公公这称呼,可不是一般人当得,那是太监首领才能当得起的称呼。可是那小宫人却没惊慌这称谓,反而道:“郡主等好久。小姐有什么要交给郡主,迟些又何妨?” “还是回去取吧。”芸娘说完转身就走,那小宫人脸上显出急色,一咬牙,从背后飞快地蹿了上来拉住她,手里拿着的帕子就要往她脸上掩去,芸娘一直有练习祈云和侯府武师教给的拳脚,又因早有防范,偏开头,一脚就往他肚子踢去,踢完撒腿就跑,忽地,一只粗壮的大手从旁伸出掩住了她嘴巴,然后,一掌砍在了她脖子上…… 芸娘晕了过去。 第51章 前厅,林震威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喝茶,心里堵着一口气,虽然早有预想,但李志强轻飘飘几句话就要去他近五千精锐,这口气,如何能噎下去,还噎顺?想起张顾安的“清君侧”说,他眉心又打起结,他何尝没此意,只是:一,手上物资还不足够,一个国家的底蕴绝不是他一个藩王可比的;二,佑安还在人手上,想动手,起码要把人先弄回来。 想到这里,林震威微微张开了眼,卫王妃、各位夫人俱在,她的几个儿女亦在…… 他略略皱眉,“晋安呢?” 众人仿佛这在一团乱糟糟闹哄哄里发现小郡王不在。 刁夫人笑着说:“郡主的朋友,那位名动京城的芸小娘子来给大夫人问安,我们二郡王聪敏好学,哪肯错过这等机会,怕是与这位小娘子讨论学问忘乎所以,还不知道殿下回来了,当派人去找找请来才是。” 林晋安的生母刘夫人脸色微变,“晋安不知殿下会这么快就会到来,早些时候出去访友了,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迟些就应该会回来了。” 柳侍妾用一根带缨络的簪子逗着怀里的小姐儿,她这姐儿出生得不是时候,既不占长,又不占宠,以后能不能请封都是个问题——“二郡王在府里啊,我刚路过‘燕园’的时候见着了,我见他匆匆忙忙,似乎很赶的样子也就没打招呼了,好像是往‘留芳园’那边方向去了!” “说起来,我见到芸小娘子似乎也往那边去了——莫不像刁姐姐说的,两人才子才女讨论学问,讨论得都忘了时间?”姓周的夫人眼珠灵动的转着,“哧”用手绢掩嘴笑了,那表情可不是在说“讨论学问”这么简单。 “讨论的,就不知道是什么学问了。”另一曾姓夫人也掩嘴窃笑,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起来,祈云脸色难看得看,正欲发作,卫王妃已经厉声喝道:“住嘴,你们也是有身份的人,说话阴阳怪气成何体统,如果不想坐在这里了,就会自己院子好好呆着。” 众人脸色一整,两位夫人惶恐的站起来,“妾知错,大夫人息怒。” 卫王妃转而温和的对祈云说:“芸儿,你可知道芸姐儿在何处?我看她聪明伶俐,心里端的是欢喜,不如也请出来给你父王问个安,你让你父王瞧瞧?” 祈云压下心头的不安,点点头,正欲离去,忽然,一个仆人跌跌撞撞、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叫道:“殿……殿下……郡……郡王他……他……柳夫人晕倒了。” 林震威脸一沉,一拍台,“到底是郡王还是刘夫人晕倒,说清楚。” “夫人……夫人听闻殿下回来了,急急要过来。结果,中途……中途见到……见到留芳园的厢房有诡异的人影,上去察看,结果见到郡王和……夫人一惊之下,踩空……晕……晕过去了。”仆人支支吾吾,但结合刚才那两位夫人的闲话,众人一时间神色都微妙起来,周夫人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抬眼间发现卫王妃冷冷的瞥着自己,心下一个激灵,哑了。 祈云脸色剧变,一言不发,拔腿就跑了出去,卫王妃着急地叫唤,“云儿……云儿……”也不理会。林震威脸一沉,也跟了上去,卫王妃只得也随同。众人一见,自然一窝蜂的跟上,满满当当挤满了人的大厅竟一个不留,连抱着小儿不便于行的夫人们也去凑热闹了。 留芳园距离前厅有一定距离,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后,已是小一刻钟后,只见留芳园厢房门大开,门外围着几个宫人,仿佛在窃窃私语,见了一马当先的祈云、随后的林震威,吓得都“扑腾”的跪下来问安,祈云也没理会他们,抬腿就走了进去,只见房内地上杯盘狼藉,一张小圆桌打翻在地,地上沾满了酒菜汁液,似乎是被人撞到桌子所致,林晋安一脸苦恼的皱眉一旁站着,芸娘神色漠然地坐在圆凳子上,柳夫人柳瑶则躺在一旁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闭着眼,似乎晕过去还没苏醒,贴身侍女低垂脸面立床前,几人似三国鼎立。 见到芸娘进来,林晋安和侍女几乎同生叫了出来,“妹妹/郡主……”只有芸娘默不作声,仿佛陷入某种思绪,浑然不知身外事。 祈云心想她一定吓坏了,根本顾不得他二哥,急急的叫了声,“芸娘——” 芸娘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祈云正欲上前的身影,被这一眼凝住了,那眼神说不出的冷漠,带着一种刺尖锐的刺插入了她心窝,让她一瞬间心脏都窒息了的感觉—— 祈云愣住。 “怎么回事?”林震威也跟着一脚踏了进来,大声喝问,同时眼睛扫过房内狼藉情景然后落在一脸冷漠、仿佛事不关己的芸娘身上,但见她半低垂的脸蛋雪白晶莹,如明月皎洁,睫毛团扇般散落,就那么安静冷漠的坐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好看,大概感觉到他的凝视,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秀气漂亮的正脸映入林震威眼里,依稀产生了一种仿佛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的感觉,芸娘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敛袖上前两步行礼,“想来这便是王爷了。芸娘见过王爷。” 林震威微微点头,对她的冷静自持内心称许,只是面上不露,转而厉声问林晋安,“到底发生什么事?” “父王……” 那边林晋安才开口,床上的柳夫人悠悠醒转,“殿下……”那声音含哀带怨,说不出的惹人怜爱,她手抵着床板,似乎想起又起不来,侍女急忙搀扶,这才坐了起来,她捏着锦被,一脸楚楚可怜,作势要起身行礼,“是妾身不好,惊累殿下了。只是妾身见到……一时受惊,这才……”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林震威见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只好说免礼了吧,又对林晋安喝:“你说。” 林晋安早迫不及待,急忙禀告:“父王,不是柳夫人见到的那样的。儿子……”又露出古怪的、难以启齿似的犹豫表情,仿佛在斟酌措辞,“儿子经过这里,见着房门大开,芸小娘子晕倒在地,儿子急忙上前察看,结果柳夫人就来了,她……实在不是她想的那样……” “殿下……是妾大惊小怪了。也许……那个……”柳夫人明显一副怕生事端干脆了事的掩饰口气。 “她到底想什么?”林震威不耐烦了。 “她她她……”林晋安一副更难以启齿的口气。 这时候,其他脚程慢一些的夫人小姐们也赶到了。一见房内的狼藉情形,皆作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周夫人眼珠骨碌碌的在在场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捂嘴道,“小郡王和芸娘子研究学问,怎么柳氏你也来凑热闹了,这学问啊,又不是凑热闹就能学来的!” 柳瑶低眉,“是奴家莽状了,打扰了小郡王和这位小娘子谈……学问,真个抱歉!” 刁夫人冷笑一声,“你是该抱歉的,惊动殿下和大夫人不说,要是传出去,人还当我们小郡王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名声啊,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她这一说,所有人脸色又是一变。刘夫人走到林晋安身旁,“安儿,到底怎么回事,你跟跟小娘子……怎么……怎么都在?” “这还用说,自然是美酒佳肴……研究学问咯!”曾夫人阴阳怪气的笑着,虽然改了口,可大家仿佛都明白,接下来本该是“共度良宵”。 气氛诡异又涌动,众人心思各异。 忽地有人嗤笑了出来——不訾于热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霎时间引爆了所有人情绪,大家不由自主地瞧声音来源看去,却是肇事者之一,那个美貌可人的小娘子,但见她冷眉嗤笑,笑意在睽睽目光下,毫不收敛,反而更加张狂,好像是蓄意让人瞧出她内心多么不耻似的—— 至于不耻什么,众人就心思各异了。 林震威面露不愉,声音也带了几分严厉:“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所笑为何?” 芸娘又低笑,朝林震威微微敛福,轻声婉转道:“芸娘尚未向王爷问安,却先惊动王爷,心内实在羞愧难安,在此告罪。回王爷之话:芸娘笑可笑之人,笑可笑之事。” “哦!”林震威挑了挑眉,见她神色镇静,毫不慌乱无措,逐不以一般轻狂女子认为她,反而收起了不悦神色,认真的问道,“不知什么是可笑之事,谁又是可笑之人。” “芸娘曾给人说过一个故事,不想今日也有幸说与王爷听。故事发生在江南之地,此间一纨绔看上了一订亲女子,纨绔为达目的,乃使人四下散播此女子不贞洁谣言,并且买通人伪作其奸夫,只待对薄公堂,乃可弄假成真,毁其名声。此女子情急无奈之下,乃着嫁衣,自奔婆家,哀陈其情,并关门锁窗,请婆、姑验明正身,所言不假,乃当堂拜堂成亲。我谓此事‘事急从权’——与芸娘现今所遭遇之事,可谓异曲同工。然那女子有急可缓、有权可从,布施此局之人,却不知芸娘乃是毫无名声之人,无急可缓,无权可从,欲陷芸娘于’浪浮、不贞'之名,却是未免可笑了,是故芸娘笑可笑之事,笑可笑之人。” 她这种自打耳光又似乎很理直气壮的说话,让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怪异起来。刁夫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周夫人,周夫人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学着芸娘不耻的样子,声音轻轻柔柔,却带着刺,“话可不能这样说,不是还有句话叫‘破罐子破摔’?况且,我们二郡王风流倜傥,多少女子爱之若狂,小娘子年轻貌美,与我们二郡王男才女貌,互相爱慕,也是意料中事。小娘子又何须鄙薄至此。” 芸娘微微一笑,朝着周夫人行了一个礼,“敢问夫人贵姓?” 周夫人讪讪的,不是早上才见过?“免贵,姓周。” “周夫人既知‘破罐子破摔’,又焉不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句?有些人做了人家的妾便得意洋洋,只道人人与她一般心思,却不知道有些人是宁死不从的。芸娘纵容‘破罐子破摔’也摔不到一个贱妾的位份。” “你!” 这话一出,在场绝大多数人变了脸,只因在场绝大多是妾之流。周夫人更是气得面上青筋暴露,几乎忍不住举手就想掌搁芸娘,太放肆了!实在太放肆了!可看到芸娘清冷的仿佛挑衅“来啊,来打我啊”的眼神,到底存了两分理智,不管怎么说,她背后到底站着一个安阳郡主,那可是王府里独一份的宝贝——于是转而向林震威,哀哀,“殿下……” “你放肆。”林震威也震惊与此种张狂的放肆,不由得在周夫人哀嚎之前怒喝出声。 芸娘又低笑——在场的人现在都觉得她笑得碜人——“芸娘并未指名道姓,这位夫人偏要对号入座,芸娘能如何?王爷言芸娘放肆,此言未免差矣。况且,妾便是妾,即便挂上再高贵的名头也还是妾,这个道理拿到天下人跟前评论,也依旧这个理,芸娘说错了?既然没错,何来‘放肆’之说?再且,别人不知,难道王爷还不知,我若愿为妾,又岂有今日受人围观、奚落之辱?既然主嫌弃芸娘放肆,那便当芸娘放肆吧。芸娘告罪。芸娘叨扰多日,是时候告辞了,在此辞过。”她一副“好吧,我懒得跟你争辩,就当我错了吧”的姿态,把林震威气得仰倒。芸娘转而对卫王妃道:“我有随来仆人五人,还请王妃遣人通知,与我离去。谢王妃照顾,芸娘永生不敢忘。”说完微微一福,转身就要离去。 卫王妃看了一眼明显有点呆眼的林震威——他恐怕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敢如此对他吧?出言阻止,“王爷并非此意,芸姐儿何必一时意气,总得调查个清楚,还个你……说法。”“清白”二字,她实在说不出口。 “芸娘被一小宫人声称郡主相邀引至此,芸娘觉得王爷回府之际,郡主断无招待我于此荒僻处之理,故而惊觉欲逃,却被人砍晕,此外事不知。王妃欲还我说法,可遣人送二人头颅与我,此恨可消。”她说得淡然,却教人心下惊悚,只道此人看着美貌可人,却是个心狠手辣的。 “至于其他……”她说“其他”,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却又不明说,更叫人心惊,“乃王府家务事,芸娘实在没兴趣。芸娘告退。” 她这么说,卫王妃也无话可说。一时间竟然无人出声,林欣妮急得频频看她母亲刁夫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计策不该是这样的,明明是他们被“抓奸在场”,林晋安迫于压力不得不娶这个名声败坏的女人,最后变成所有人的笑柄—— 为什么变成这样?跟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好吗?明明是她的致命缺点,怎么却变成了她的“优势”?仿佛她没了名声就可以为所欲为似的,连他父王也拿她没有办法—— 简直毫无道理! 芸娘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笑得惊艳动人,“惊扰了这位夫人,心下实在不安,此簪子也勉强值百金,权当给夫人买安神药费用吧。”说完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态度轻慢的扔在了柳夫人所卧床前—— 所有人再次震惊了!她竟然敢挑衅至此! 林震威更有一种“荒唐”的感觉,至于是她太荒唐,还是自己被震慑了太荒唐,一时难以分清。 芸娘不理会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转身悠然离去,祈云这才从震惊的云雾里回神,尖叫一声,“芸娘——” 那声音刺得众人耳膜生痛。一直想发作的林欣妮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连父王都得罪,她完了。上前一步拦住芸娘,“站在,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侮辱我父王!你该死!” 芸娘奇怪,“我哪里侮辱王爷了?” “难道我们堂堂王府连几剂安神药也买不起,要你区区一个簪子?这不是侮辱是什么?” “王府富贵与我何干?我不过聊表心意罢了。况且,恰恰与你所言相反,我乃是出于敬重王爷,我知此夫人乃王爷爱妾,方有以簪为药银之举。譬如换了惊扰了这位小姐你,我是半文不会出的。” “你——”林欣妮气昏了,这个女人太嚣张了,从来没人敢这么对待她,就连卫王妃也没有。“既然你如此不屑我们王府富贵,又何必巴巴的黏在我们王府年年往我们府里送礼,真是当了婊_子子又要立牌坊。” “啪!” 芸娘笑着轻描淡写的就甩了一巴掌过去。 所有人再再次惊了,林欣妮更是呆住了,迟疑的迟钝的捂上火辣辣的脸蛋,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瞬间尖叫破屋顶,“你敢打我?”从来没有人打过她,从来没有! 芸娘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如果不敢?你可知我身怀圣旨,上有‘奉召者如奉朕’句?别说你只是区区县主,便是郡主,也当不得对我如此放肆——”她转而看向卫王妃,轻笑:“王妃殿下,我所言可差了?” 卫王妃脸色沉沉的,“没差。来人,再掌嘴二十。” 刁夫人失声尖叫,“大夫人……” 卫王妃脸一沉,“我说的话也没人听了是吧?给我打。” 身旁两宫人立刻上前一个揪住了林欣妮,一个抡手就打,瞬时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响起,好不热闹。 刁夫人见卫王妃无动于衷,不明白明明是那芸娘刁蛮怎么就变成了打自己的宝贝女儿,改而哀求林震威,不顾一地肮脏的菜汁酒水跪下,“殿下,明明是二郡王私通那芸娘,欣儿只是气不过眼她反而侮辱柳夫人,所以才多嘴说了几句,大夫人怎么就如此狠的心啊,殿下,你救救欣儿,她是你女儿啊!”林震威宠爱柳瑶,断然不会让人欺辱她的,只要搬出她…… 林思安一听刁夫人开口,就知道坏事了,急忙上前拦阻,“母亲——” 来不及了。林震威勃然大怒,一把推开刁夫人,“荒唐!胡闹!”这是一位夫人该说的?气得拂袖而去,经过芸娘跟前,深深看她一眼,芸娘岿然不动,只深深低垂头颅,看不出表情、想法。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林震威心想。 那刁夫人被林震威推倒,手按在了一片碎裂的瓷片上,顿时被划得血流成河,吓得她鬼哭狼嚎,又是一阵混乱。 却与芸娘无关了。她继林震威之后走了出去。 祈云追了上去,捉住了芸娘的手,“芸娘……” 芸娘回头看着她捉着自己的手—— 好半晌,才轻轻开口:“芸娘跟郡主告辞。郡主保重。“ “芸娘……”祈云的声音几乎带着哀求了,又尖锐又焦急。 芸娘没作声。 祈云又叫了声,“到底发生什么事?”她是真的不明白、真的糊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忽然间就变成了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发生什么事?”芸娘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像是咀嚼似的重复了一遍,“这不是郡主期望之事?为什么还来问我?” “哦,不对!”她又自我反驳,“并没达到郡主的期望,所以,郡主才会问我——” 祈云脸上一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郡主不明白?”芸娘又笑了,凑近她耳边,心下带了恶意,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耳语,“郡主难道不是希望我嫁给你二哥为妾,不然何以处处制造机会?卫王妃出身世家,焉不知‘男女八岁不同席’之理,却留下你二哥同席而饭,这种心思,聪慧的郡主难道不明白?想必二郡王也是‘闻歌知雅意’吧?你们都道我聪明,却原来将我当傻瓜看——” 祈云愣愣的看着她,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不可置信:“难道你以为我设计的?此事我并不知情。我是有此意,但我怎么可能以如此羞辱的方式逼使你接受?如果你不愿意……” “我相信郡主或许不知情,可是……”祈云的承认让芸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恨感觉,她冷笑着看她,心里滋生一种近乎恶毒的情绪,“请教郡主,你院落守卫森严,何故一个陌生小宫人能轻易带走我,里面含义,难道还需我多说?” 祈云脸色瞬间死白死白,母妃…… “你说,我是你朋友,可是,郡主,你有认真的尊重过我吗?”芸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心灰意冷,“你是不是觉得,我没了名声,能嫁给你二哥、一个郡王为妾,总归是个不错的去处,加之你照拂,总归不会过得艰难,是不是?郡主待我太好了,只是,这好啊,也得看人接受不接受,芸娘不知好歹,无福消受,在此,就谢过郡主……和王妃……了。”她说得意味深长,祈云脸色被臊得赤红。 “芸娘……” “求郡主通知我那几个仆人。芸娘打扰了。”芸娘说完,抽开了手就要走,祈云一愣,重又抓回来,眼睛都红了,低吼,“芸娘……” 芸娘看着她,轻声:“放手。” “你能抓到何时?别让我后悔那番话吧。” 祈云呆呆地看着她,芸娘抽回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2章 过年,气氛本该是喜气洋洋的,可宫中的气氛却一日凝重似一日,这是因为,皇帝心情不好。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皇帝虽然富有仁慈之名,可是心情不好,也足以让手底下的人警醒地把皮绷紧,不见那最受宠的韦贵妃都受了呵斥,更去了协理六宫之权? 王福全小心翼翼的推开了书房的门走了进去,身后跟着提着个食盒的小太监。 “皇上,吃点东西吧。奴婢让御膳房炖了清心肺的汤……” 王福全在皇帝所在的书桌前几步站定,轻声说,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食盒,将里面的食物摆上了一旁的小桌。皇帝没动,像是凝住了般依旧在注视墙壁上收起了又再度被挂上的牵牛花图,牵牛花图旁是一幅修竹图: “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许时人眼下看” “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 一个是“李易安”之句,另一个却是“太委屈”—— 王福全低下了头,暗自思量:恐怕这秋小娘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比他以为的还要重啊! 皇帝自从芸小娘子在平安县出事便开始对韦贵妃冷淡,想来是明白过来,韦贵妃是借着自己之手将芸小娘子(一家)推了出去,甚至是不是怀疑,“匪掠”之事,有贵妃的影子?芸小娘子在镇南王府受辱后,皇帝更是借故去了韦贵妃协理六宫之权,连太皇太后的劝止也没听—— 文武百官参秋知县“纵女行凶,肆意妄为”,皇帝更是一概温和的态度,厉言斥责,更直指某些言官大事装鹌鹑,小事喋喋不休,简直可憎可耻—— 这些人也是愚蠢,也不想想一个区区七品知县如何能纵女去侮辱一个三品武官?便是纵,那也是皇帝纵。那些人不敢拿皇帝开刷,便拿那秋知县说事,简直荒唐。更再且,若不是李志强言语相嘲,那得人侮辱在后?若是别个小娘子也就罢了,那可是皇帝放心上的人啊,说人狐媚子,那叫皇帝情何以堪?还好意思(让人)上表参奏,这不是自己凑脸上来讨打么? 这些道理,连他这种读书不多的人都知道,怎么那些聪明人就不明白——当然,那也是因为他知道更多内情的缘故,可也不想想:皇帝怎么就下了那道中旨,怎么就偏偏给了那位小娘子。 有点脑子的都该明白啊! 王福全暗暗摇头。 皇帝要撤藩,自然会在各藩王身旁安插眼线,何况,当天王府内发生的事并非隐秘,过程自然大字不落的汇报到皇帝耳里,皇帝听完后,沉默半晌,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不如她! 堂堂天子,一国之君,却说她不如一个女子! 王福全觉得简直天塌了。 他茫然半天,不知所措,最后恍然大悟:他堂堂一个皇帝,想撤藩却诸多制肘,她一个弱女,却能闹得镇南王府天翻地覆,想打脸就打脸,想骂人就骂人,打完骂完闹完,我要走,你连拦一下都不能,还得保证我安全回去,这份潇洒这份气派,连他光是想象也不由心生向往,何况一直受制于人的皇帝? “芸小娘子实乃女中巾帼。”他当时由衷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皇帝默然不语,面露哀色,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难过,或者兼而有之。 过了两天,皇帝就寻了韦贵妃的不是,去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又掀起后宫一阵权力的暗涌。 皇帝也自那天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很多时候,就呆在书房,长时间的盯视着那两幅画,或者说那两幅画上的诗句。 王福全不敢作声。小太监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好久,王福全以为这顿膳又要落下了,皇帝却走到小桌旁坐下拿起了碗筷,吃食中,忽然扔出一句,“朕悔不听你言。” 王福全呆住。 “皇上既然喜欢芸小娘子的诗,何不召入宫中伺奉皇上?” “到底太年少了。” …… “朕悔不听你言。” 我后悔没有听你说话,后悔非要走那个什么虚伪的过场,好了,现在情况变成这样,我既得不到她,也保护不了她,我太后悔了。 王福全大气都不敢喘,头低得更低了。 人生有好多无奈,皇帝也一样。 2 春节,到底是一年中的大日子,无论怎样,总要过得喜庆热闹,那样明天才会过得更好更顺,更何况,今年景况确实比往年好,秋知县是个好官,虽然来了才半年多,可他实行、推行的措施已经却得了初步良好成效,往年暴风雪一来,总会崩塌几间房屋、死几个人,可今年因为秋知县早早提醒、预防,愣是没塌一间屋子,冻死一个人。秋知县更允许各家各户农闲、空闲时以工时代替赋役,只要你得空,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帮修葺县衙、城中孤寡贫寒人家的房屋,铺桥修路、疏整水渠,开山挖石,修整城门,甚至连女人家帮学衙里的孩子、善堂、城中的孤寡老人洗衣做饭也算,这可是大大减轻了大家的压力,就没有人不称善的。而且,秋县令除了正常的赋税,没向百姓伸过一次手,就连那赋税,也比往年轻很多,这一切,只是因为秋县令没如以往那些知县一般税加税、税叠税,然后多余部位落入自己口袋,交完税,大家口袋里还有足够过冬的余粮,大家才知道,原来真正的朝廷收的税并不多,朝廷对他们这(种)地方,有特别的优惠政策,往常,都被蒙蔽了。 “秋知县是个好官。”大家都这样说。就连那些嘴臭的,也只能撇撇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秋知县还请了认字的说书先生,于每晴天县衙前给大家讲各种书本上关于“礼义廉耻”的故事,那先生每天还会教授三到五个大字,任谁都可以去听、去学,好多人大字不识一个,有这等机会,那得不新鲜的?甭管数九隆冬,皆围满了人,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在平安县是一件时兴、值得炫耀的事。秋知县政务闲暇时,也会偶尔即兴来一段,与民同乐,若是那家人家生了孩子,能请得秋知县赋名,那简直是一件值得放鞭炮庆贺的喜事。 “秋知县是个好官,就是遭遇惨了点。”大家又说。 说到秋家的女儿,大家都摇头,可惜啊,多好的一个女娃,长得多漂亮……就这样毁了。 “听说啊,还遭订了婚的人家退亲了,据说秋夫人都气坏了。哎……” “可不是,那些山贼就该千刀万剐,秋知县还允许他们用工时减轻坐牢的时间,真是修了八辈子福他们……” “哎,好人有好报,我家儿子在衙里当差,见过这小姐儿,听说是个大气的,指不定以后有比那人家更好的出路呢!” “希望吧!” 大家私底下都那样议论着,也寄托上他们无能为力的好意。 而议论中的主角,此刻正呆在房间里,正在提笔写字。 一个俊逸的“静”字。 脚边一盘火炭静静的燃烧着,她写完,正巧有一节火炭燃着骨节,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啪!” “小姐的字是越来越好了!”蕊儿在旁边轻柔的笑着说。 芸娘笑了笑,放下笔,“字好又何用?到底做不到。”把那刚写好的字揉成一团,扔到了火炭盆里,瞬间引起一小串火苗…… 蕊儿目瞪口呆,又觉得那话意义深远去了,嗫嚅,“小姐……” 小姐自从从北平府回来,就这般了。 这般是如何,叫蕊儿说,又说不出个之所以,可就是直觉不一样了,就连笑容,就算小姐笑着,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到底小姐在北平府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在王府里收到奚落了?不然怎么两天就回来了? 她当时因为感染了风寒,并没有同去,同去的是几个仆妇,可仆妇们一到王府,就被安排到府里下人的住处,并不晓得小姐的事,只知道回程中,祈云郡主遣了两个亲兵追上来,送了两个人头给小姐—— 这可把所有人吓坏了,私下都议论发生什么事,怎么郡主就遣人送了两个人头来,多不吉利啊! 听说亲兵中一个问小姐:芸小娘子,可有话转告郡主? 听说小姐只冷冷淡淡的说了一句:努力加餐饭吧。便让那两亲兵走了。 蕊儿听闻后脸色就奇异了,因为,因为最近小姐看的诗,里面就有这么一句话啊: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不过她知道小姐的脾性,她不想说的话,问了也不会说,没看见老爷、夫人都折翼了? 不过,回来后小姐也没什么失常的表现,就是“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倒是召见了好多回翔祥记的掌柜,每每见完,却总是冷冷发笑,教人心寒—— 可是若是说小姐在镇南王府受了委屈,缘何又对那支据说是卫王妃所送的精美簪子郑而重之收藏?她家小姐可不像那等贪慕精物之人,而且,当时小姐还说了句“人情债物,用处颇多”……?什么意思?蕊儿的小心思实在想不透这许多,只觉得小姐的心思,实在太费解了。 这时候,一个仆妇在门外叫道:小姐……小姐……夫人说院子里那株梅花开了花,让你也去瞧瞧呢! 房内的芸娘笑了笑,这是她娘亲变着法子想让她开心了,又何苦折了她苦心?即便不愿动——“我就来。” 蕊儿给她披上了氅子。 走出门外,一阵冷寒之气扑面而来,一片雪花飘落她衣襟。芸娘捻起,却又于指间消融…… “不是梅花契份深,与谁共话岁寒心。” 不是你我特别有缘分,可是,如果你不在,我跟谁诉说内心的寂寥。 她呢呢。 “小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 第53章 林佑安回来 这个年,镇南王府过得愁云惨雾,府内人人自危,先是: 芸小娘子决绝离开,郡主惊慌追了出去。两人在庭院中吵了起来。因为有一小段距离,众人也不敢凑得太近,虽然都拉起了耳朵,但能听到的也不多。似乎是芸小娘子指责镇南王府的人不要脸故意设局陷害她,这里面,仿佛还有王妃娘娘的手段……当然,大家明里是不敢肯定的,但仔细一想,仿佛又了然:郡主因为先前中毒,后又多次遭害,所以她院里的守卫是最森严的,轻易不得入内,若没王妃娘娘的手笔,那个后来被查出、当众杖死的新进小宫人哪能轻易不经过仔细盘问就能把芸小娘子带走、还路上一个人都没遇上?能安排妥当这些的当然是王妃娘娘啊,要不然芸小娘子为何意味深长的说“谢谢王妃?”难道就真是普通意义上的“谢谢”这么简单么?当然不啊!那个小娘子多厉害啊,连王爷殿下也敢顶撞,说的话能没禅机? 好!就算这些作不得真,那王爷殿下打王妃娘娘并且对她下禁足令又怎说?王爷殿下对王妃娘娘可是敬爱有加,连话都不曾对她大声说过的—— 说到这个,那可算是镇南王府最大、最惊人的新闻了。自芸小娘子气冲冲的离去后,郡主就冲到卫王妃的院里跟王妃殿下大吵了一场,吵的是什么,具体没人知道,但不少人可是亲耳听到了郡主尖锐地责问王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这样做……”一连问了好几声,听后来入内侍候的宫人说,卫王妃当时脸色都是青白青白的。 郡主跟王妃殿下吵完就回军营了,过娘也没回来。 这说明什么?总不会是郡主生气卫王妃没照顾好芸小娘子生气吵的吧?!她就是想借芸小娘子的事打压高阳郡王、诬赖临阳郡王,从而使郡主的地位更稳固啊,要不然,王爷怎么会气得动手打她?还借口王妃殿下病了要静养,不准人去看她,这分明就是禁足啊! 事情至此,该打的,打了;该罚的,罚了;该杀的,也杀了,众人都以为该暂告一段落了。 没有。 还没完。 王爷殿下把两位郡王身边的人都换了,就连各院夫人身边的人也过了一遍,但凡有丁点不安分的,全打了出去,一时间,王府内腥风血雨,人人提心吊胆—— 刘夫人所在的“摘星楼“里,刘夫人捏着手绢不安的走来走去,神情忐忑,欲言又止,终究又忍不住,向一旁状似安然的林晋安叫了声:“晋安……” 林晋安笑了笑,声音带点冷。“娘亲,有何可急?该急的不是我们,是大哥才对。反正我就一个闲散郡王,身边呆谁不一样,倒是大哥……”他嘴边撇起了冷笑,“想陷害我与人私通,却偷鸡不着蚀把米,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一个都没了。” “可是……”刘夫人总觉得不安,看向林晋安的眼神充满了焦虑,看得林晋安不由得心头发软,这个女人虽然不是很聪明,也没显赫的娘家可帮他,可到底是心系着他的,声音不由得放柔了些,“娘亲,父王虽然责罚了母妃,可父王毕竟是敬重母妃的,也知道这件事并非母妃一手所为,不然也不会连责我们,待父王平息了怒气,母妃还是那个后院之主,只要紧着她,你我母子二人不愁没好日子过。” 林思安设计他去见芸娘,然后使人撞破,目的不过是逼他娶一个名节遭污的女人好让天下人耻笑于他、使他在王府里、北平无立足之地罢了,可是,一个男人,娶一个妾,就算那个妾是个破鞋,与他实际名声有何妨碍?顶多被人认为“风流”而已。所以,他很安然的“中计”赴约,事情也如预估的一样,除了结局—— 回想起当日,林晋安仍然觉得震撼、震惊。在计划开始之时,他曾设想过,只要能拉拢妹妹,就算这个小娘子貌比无盐他也认了,他权当供奉了一尊菩萨在院里,可是,那芸小娘子如此美貌……所以,这个看似是林思安设计,实际由卫王妃掌控的“局”,他入得越发心甘,只是……他真的没想到那么娇弱的人,除了美貌之下,还有如此机智、才智、气度和惊人的灵牙利齿—— 他们母子都吃过刁夫人、林曼妮,柳夫人的亏,当时看着她们吃瘪,内心可是欢喜得很以,以至于他娘亲回来后连呸了几声:她们也有今日! 只不过欢喜只持续了两三日,他父王就开始着手整顿后院了。林晋安不是没有忐忑过的,只是众院皆如此,更何况,一对不林思安,他那点损失,真不算什么。 在刘夫人两母子说着话、思量着现况的同时,在刁夫人的院子里,类似的谈话在进行着,不过,更尖锐而已。 事发后,刁夫人简直不可安日,就怕林震威发现了其实不是卫王妃设计,而是他们设计的,好在,林思安聪明,先下手为强,让下人流言起卫王妃,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卫王妃做的睡觉,就连王爷,恐怕也那么认为了。只是…… 刁夫人看着一旁虎着脸的儿子焦虑的叫道:“思安,你说句话啊,这可怎么办,你说,你父王是不是知道是你……”不然怎么会把你的人一个不剩的撤了? 林思安“砰”的拍了一下台,把刁夫人未完的话扼杀在嘴边。林思安怒道:“若不是你胡说八道,父王怎会如此生气?还连我身边的人都撤了,还不都是你!”声音带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刁夫人瑟缩了一下,随即像是反驳像是自我安慰的说道:“可是,林晋安那也不……应该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他能跟我比吗,他什么人?身边那些小厮书童,换一百次、换一百个也没事。”林思安简直要被自己母亲的短视、无知气死了。 “我……我那不是见你妹妹被打……想……” “那是能说出来的话吗?二弟私通外人,就算是真的,话能说出来吗?你让父王面子放哪里放?娘亲,下回说话能不能先过过脑子?”林思安想起自己母亲的蠢行都觉得心口痛,“还有,妹妹她跳出来干什么?那么多人,就她行?!没看林祈云都哑火了吗?!她非要出来显,人一肚子火,不打她打谁?别说是打了妹妹,就算换了打了娘亲你,父王也说不了什么!”一群蠢货!林思安真想这样大声说。 “那不是我们都不知道她这么……这么不要脸么!”刁夫人也被儿子训得有些不忿了。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爱现。”林思安冷哼。 “你……”刁夫人气坏了,“曼妮帮你出谋划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她爱现?她不就是……” “就是毫无眼色蠢了点。”林思安接上去,冷淡离去。 刁夫人一肚子火,想发作,人走了,也顾不得了,因为林曼妮又开始闹了,闹着要去见他父王“讨回公道”,刁夫人只得先去安抚林曼妮…… …… …… 这个年,镇南王府合府郁郁闷闷的过了,没半点欢喜气氛。 指挥使李志强倒是蛮高兴,这个小娘子虽然侮辱了他,不过倒是做了件好事:镇南王后院起火,心烦气躁的,对他的,不,对皇上的屯兵夺兵计划自然越加有利。 所以,在年后的一次军演上,他刻意地挑了林祈云亲兵的刺,果然,那个心高气傲的安阳郡主受不了刺激,跟他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李志强对这个结果简直满意极了,这下,可以找镇南王好好的说道说道了,不服从军令……呵呵! 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林祈云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率亲兵伏击他,把他和他的随从狠狠的揍了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李志强不得不卧床了。不知道哪个缺德的,下了狠力,竟把他的小腿骨踹折了。 李志强气坏了! 林震威亲自来道歉,送了极贵重的礼物,并且声明一定会严加惩罚、管教林祈云。李志强虽然愤怒,总不能要求人家把女儿杀了出气吧,除了阴阳怪气挤兑几句,还真是无可奈何,这就是“皇命”的好处—— 听说,后来林震威亲自去军营找林祈云“算账”了。父女两爆发了极激烈的冲突,盛怒之下,林震威狠狠掌掴了林祈云,命令近卫押她回府反省,也严惩了她的亲兵,罚俸半年,每人三十大军棍,打得军营内哀嚎连连,血肉横飞。大概是因为心火旺,回程的时候林震威竟然惊马摔了下来,折了一只手一条腿,这下,极大的弥补了李志强不满、不爽的心理。就是有点遗憾那个郡主怎么不也摔断—— 镇南王府陷入了愁云惨雾中,那个芸娘简直就像瘟神一般,一来一去,整个镇南王府就开始倒霉。李志强真是乐见其成,虽然上奏的密报里“惜哉,天见怜”,但心里真是乐翻了——相信皇帝陛下也是如此这般心情吧? 皇帝陛下年后又整治了湘北的代王,相信,很快就要到这镇南王了吧,想象那嚣张跋扈的小郡主被流放岭南或是云南这些不毛之地,李志强就感觉神清气爽,连断掉的骨头也不那么痛了。 卫王妃只得带病重新操持起内务。镇南王最受宠的夫人因为她的“前科”,对她颇多讥讽顶撞,卫王妃气极之下——大概也是因为先前被镇南王掌掴又被禁足,闷了一肚子邪火,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又遇上个刺儿,当然要重新立威,当着众多夫人侍妾的面,竟然下令杖责柳夫人,把柳夫人打了个皮开肉绽。柳夫人自然哭诉到养伤的林震威跟前。林震威向来宠爱柳夫人,自然勃然大怒,下令卫王妃交出主持中馈的权利交由刘夫人接掌,命令卫王妃回去好好反省,没他命令,不能出她自己院子半步,卫王妃又急又怒又气之下,当晚就小产了—— 听说,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已经又小二月。 这下,镇南王府越发乱得不可开交了。卫王妃本来就带病在身,小产后,更是一病不起。 安阳郡主愤怒之下,跑去鞭笞柳夫人,扬言要柳夫人为她母妃赔命,林震威盛怒之下,把林祈云扔入了府内地牢□□了半月之久,直到林祈云高烧昏迷才放了出来。 卫王妃闻之越加病重。至开春,连病床都起不来。 皇帝派了几波御医,都说忧思过度,不放开胸怀,恐怕命不久矣。 林佑安闻之,嚎啕大哭,伤心得晕了过去。醒来后每天茹素念经,祈求母妃康复,整个京城,没有不说世子孝心可嘉的。 又过三月,卫王妃病情加重,林震威上表请求放世子回北平府以慰藉卫王妃心怀,“儿不在,母怀空虚,皇上仁慈,当解王妃苦念。” 皇帝心腹重臣黄文俊劝阻:此苦肉计矣。 皇帝犹豫,终究将林震威奏章置之不理。 又一月。皇宫“文泰殿”晴天无故崩塌,皇帝醒来后,惊恐的发现自己脖子出现五个黑色手指印,一时满城喧哗,更有多名言官上表,怒斥皇帝空有仁义之名,无仁义之实,惹上天厌恶,方有呈警之兆。世子更是哀哀啼哭,跪请上书房三天三夜,至昏迷后方被抬走。 林震威再度上表,哀哀陈情,称太_祖开陵祭奠之期将至,欲上京参拜,愿皇帝成全孝心云云—— 这是变相的要求:用我来代替儿子吧! 皇帝迫于外界压力和言官言论,最终同意林佑安回北平府。 林佑安轻装简从,快骑离京。 林震威驾銮也同从北平府出发。 两父子于江北某地汇合。 林震威一路奔波,水土不服,“病”了。上报皇帝,然后“不胜惶恐”、“择期而拜”地回家“养病”了。 皇帝看到奏章时,林震威父子已经临近了北方地界了,派人追,恐怕也鞭长莫及了。 皇帝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第54章 西北的天气,似乎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冷如冰,热似火。一踏入初夏,便是房里放着冰盆,动也不动,也教人挥汗如雨下—— 况现在正是一年中最酷热难耐的七月?这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个好受的日子,尤其是李东祥这样的大胖子,要他在这样的日子出门简直跟要命没两样。可接到京城里的密信后,他还是刻不容缓的亲自给芸娘送了去: 当日,芸娘问他要生还是要死便注定了他只能踏上秋家这条船,或者说,踏上背后意义着的勇毅侯府甚至是镇南王府的这条船—— 只是,芸小娘子在北平府闹的这一出……这事虽然传得不广,不过,当初芸小娘子可是借了他商队之力才得以顺利回来,这事他大概还是知道一点的。他诧于芸娘的作为,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底气支撑着这个小娘子如此胡闹。郡主的友情?这未免浅薄了些;勇毅侯府的背景?一个侯府跟一个藩王相比,实在不算什么。所以,李东祥疑惑,可是芸小娘子做事从来有条理,所以,他怀疑却不敢质疑,姑且把自己放在同一条船上观察…… 而芸小娘子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知道太多,对一个人不处身其中的人来说并不是好事。李掌柜是个聪明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承诺:只要你继续保持这种聪明,有你好处的。 这种话对于李东祥这种经过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来说未免显得可笑,尤其说这句话的对象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可是李东祥当时有一种血液都静默了的奇异感觉:她说真的。这种奇异感觉救过他很多次,所以他选择了打心里相信,而不是附和式的相信。 “但凭小姐照拂。”他那样说。 今天,收到随密信而来的口信时,他那种血液都静默了的奇异感觉又来了:卫王妃病重。镇南王世子离京返乡侍疾—— 这一切,真的是巧合? 真的,就表面那么简单? 李东祥不相信。可事关重大,他也不敢胡乱猜测。 他赶紧亲自把信给芸娘送去了。 信是周成安写来。随信而来的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信只有一句话:事已至此,好自为之。 这“好自为之”,是说她自作主张,以至于事情如此地步,后果只能看着办,还是“事情已经至此,你也只能好好干下去”?(*好自为之,出自《淮南子·本经训》:“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为之,则智日困而自负其责也。》有“喜欢自己亲自去做事”之意) 如果是前者,那这银票目的何在、何用?如果说后者……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当初的推测没有错。 如果说她只是迫不得已左右逢源、夹缝求生,那周成安就是□□裸的“投机者”、“两面派”。皇帝利用他牵制镇南王,他同样利用皇帝为自己铺桥搭路:镇南王和皇帝之间,必然有一战。如果皇帝赢了,那没什么,他不过损失一门姻亲,那本来就是皇帝示意下缔结的,失去了,自然会有更好的补偿;如果镇南王赢了,他作为皇帝的亲信派,必然会遭到清洗,但如果有“女儿姻亲”和“为世子回归立下汗马功劳的她”这两个护身符,他大可安枕无忧、青云再上。 那她接下来要做的是? “李掌柜,辛苦了。你且先回去,有些事我还需要仔细想想,过两日,指不定还得麻烦掌柜你。” “不敢。但凭小姐吩咐而已。”李掌柜客气的拱着手,正欲告辞离去,又听芸娘唤住:“李掌柜……近日天暑,我母亲可不适此地气候,李夫人和令媛皆是她所欢喜之人,若掌柜、夫人、小姐不嫌弃,可否得空便过来陪陪我母亲说话?她必然欢喜。” 这话就说得有意思了。县令夫人掌管着两间生意颇为不错的糕点铺,还有学堂的杂务,忙都忙不过来,哪得一般官太太那样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这分明是有他意,只是这“意”却不知道是县令夫人的“意”,还是这秋小娘子的“意”了—— 想来芸小娘子虽然聪慧,这种事情却不可能自作主张,那看来是县令夫人的意思了。 他想起家里夫人说过的话,说秋家那小公子人长得极俊,虽然不如她姐姐聪明,却也是个伶俐乖巧的,跟梅姐儿也能说一块儿去,言下之意,颇有结亲之意。 他们这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人家,秋家倒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只是,眼下这般情形,却不知道秋家这条船稳不稳……还得多看看。 “那自然。”他应和道。 他再次告辞,正要出门,却见秋家的管事娘子莫娘子急匆匆的跑进来,看见他,也只是匆匆一福,便禀告屏风后的芸娘:“小姐,老爷回来了。请你去书房。好像很急的样子。你快去。” “我知道了。”芸娘应了一声。找了个火折子把周成安的信烧了,这才随莫娘子出去。 李东祥自然早离去了。 秋云山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他行事向来冷静有度,今番却显得有些焦惶不可开交。 芸娘进去先给他问安。秋云山遣退了门外下人到院门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这才返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石头—— “芸儿,你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不安的情绪,芸娘虽然奇怪,但知道父亲不会无的放矢,结果仔细的研究起来,“这不是普通的石头?”那石头不是天然石块,倒像从什么东西凿下来的—— “这是用□□浇了桐油、石灰、糯米汁的石块。自然不一般。”秋云山捏着石块,看着芸娘仍然有些不解的表情叹气,“你对建造涉猎不深,自然不知道。这是□□时期流传的法子,在砌制城墙之时,浇入桐油、石灰,糯米汁,则城墙坚固如铁,刀枪不入。北陵、雁山、幽州、化州等地城墙,多以此法营建。”秋云山缓了缓语气,又轻声问:“芸儿,你可记得离京之时,你与为父说过的此地丢失官银之事?” 芸娘何等聪明的人儿,只这么一句,却已经明白了秋云山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也不由得变色:“父亲你知道官银所在?” 秋云山把石头放在桌面,又开始踱步,“我不敢肯定。只是有所猜测。为父先前遣人开山挖石修路铺桥筑城门,为了运输方便,是就近采的山,就在城外东南近郊处而已。前几天衙里来报,在开挖的山里,挖出了几十具尸体,这块石头,就在一具尸体的包裹。当时为父也没在意,只以为山崩遭难的人,打算遣人张贴告示看看是谁家人好领回安葬,不然就只能地掩埋。” “后来,我检查那些遗物后,又觉得不妥,那些人所带之物,实在不像逃难缩携带之物,这块石头,更不应该出现在山上,尤其这些人包裹中。恰好你母亲与我说起‘清安庙’之事,我心下意动,便着人查了一下,官银被劫时,清安庙正在完工期,只差老寡妇塑像的台阶和塑像最后的堆砌,然后……便完工了,只是当时出了官银被劫之事,因而颇不触目。” 后来,发生严重的山崩,那些人在藏匿之时被活埋,而老寡妇的塑像屹立不倒,经年,后人感起恩德,斥资重建,乃有今日之新“清安庙”。 “所以,父亲怀疑那些官银混合了桐油、石灰、砖块,泥土,变成了石块,掩埋在塑像之下?”若是把劫来的官银混合泥土石灰桐倒到台阶里,再安上塑像,不但让人难以察觉,还可以掩人耳目,故而那些官银才可以“不翼而飞”,遍寻不着:最显眼的地方,反而是最容易疏漏的“ “芸儿最近梦魇可重,正需要去庙里念经茹素过上一段时间…… 秋云山会意的点头。又犹豫道:“你母亲对此庙阴影可重,她……” “父亲放心。芸儿没有。天暑热,娘亲,我会劝说她在家休息。我与李典史夫人交好,可与她同往。” 秋云山惆怅的看着她,想伸手抚摸一下她头顶,又发现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容貌、礼节、气度,无一不佳—— “委屈你了。”最终,他只是长叹一声。 “父亲怎么这么说?正所谓‘祸福相依’,芸儿眼下虽然遭殃,将来未尝不见得没有福气——难道父亲认为芸儿是个没有福气之人?” 秋云山苦笑一下,女儿能看开自然是好的,可终究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保护不了女儿。 “父亲,若父亲所推测当真,却不知道,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这批银子?” 秋云山一愣,找到官银,自然上交朝廷,他却是没多想,可芸娘之意,分明别有心思,于是反问:“芸儿意思?” “若父亲推测成真,此银颇为棘手。官银丢失,名为山贼劫走,实则为前朝余孽所为。历来遍寻不着,我们贸然所得,难免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借机生事。” “你……你想?”秋云山骇然的睁大了眼睛,上百万的官银,若是能据为己有,他们秋家自然暴富,可是却是埋下了大大的祸根—— 若为人所觉得,必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我怎会有如此荒唐想法。你且听我说来……”芸娘把林佑安已经逃离京城回北平府、周成安的信说了,“这看似与你我无关,却难免受牵连。他日若镇南王与皇上一战,必然取道平安县北上,顺安州、天和、横成、澜州而上,直抵京城。若我们失守,我们必死无疑。若我们坚守,他日若镇南王得胜利,也必然不会放过我们。为今之计,我们只有死守,先保住皇帝这边的性命——” “你……你怎可说如此胆大之话。”秋云山紧张的打开书房门,四下张望,发现真没人,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再关上门面对芸娘,脸色已经发青。“皇上乃正统,天命所归,你如何能说此话——”见芸娘淡淡的面色,他叹息,没说教下去。又半晌,他犹豫开口,“你是想用那些官银买镇南王那边的……”命?两面讨好? “父亲……你当知我去北平府的缘由。我与郡主的交情也是可以拿来算计的。我与皇帝……皇帝与我们家又有何情分,使他必然相信我们?若镇南王军北下,我们弃守或是守不住,皇帝必然要我们以命相抵,若父亲守住,日后镇南王必然不会罢休于父亲。“ “秋后算账”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说法,有些人还会付诸于行动。镇南王明显不是好说话的人。 秋云山又开始踱步。他不是迂腐的人,却总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虽然这“官”来路不正,却也尽己所能,试图通过让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来证明自己并非如此无能,可实际,此刻,他发现自己在这许许多多的阴谋、阳谋,还不及自己女儿,他还是太无奈了! “镇南王兵强马壮,我们势单力薄,却又如何能守得住?”最终,他叹了口气。 “父亲,我们不可力敌,却能智取。镇南王若起兵,必借□□之命……我们……”芸娘在秋云山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秋云山这才转忧为喜,又概叹:“芸儿,可惜你身为女儿家,不然必将出阁入相,天下以你为望。” 芸娘低笑,她要天下何用?她所愿的,不过……不可能的愿望罢了。“父亲方是此人。我愿父亲将来入阁出相,鸿图大展。”芸娘徐徐下拜,祝祷道。 秋云山勉强笑了一下,扶起她。也许他已经年老,年轻时的雄图大志、指点江山,已经不复存在多少,唯愿全家平平安安罢了。 却是难了。 入秋。天气转寒,粮食入仓,却是难得一个丰收年。 百姓都笑开了眉眼,秋知县是个好官! 却不知道他们的秋县令每天提心吊胆,唯恐什么时候皇帝的责难就来,又或是,镇南王忽然领兵来夺城—— 日子一天一天过。 结果,没等来皇帝责难,也没等来镇南王的兵伐,却等来了鞑靼。 第55章 鞑靼也算是大明朝的老邻居、老敌人了。这个马背上的民族战斗力彪悍,马上功夫了得,在百多年前,曾打到横州利水一带,差点度过利水河,横扫中原。后来由于内部权力分化,最终式微。□□揭竿起义,最终把这些人赶出了中原,登上大宝后,更秉持着“烦我者死”的原则,若有来犯,必穷追猛打到底,直把这些游牧民族打得喘不过气来,无奈只得上表臣服,称“永不犯天威”。 只是,这些民族的“永不”时间是很短暂的。□□驾崩之,他们蠢蠢欲动,尤其是鞑靼,很是兴风作浪潇洒了一会—— 但太孙年幼无知,不代表群臣年幼无知、各藩王年幼无知。群臣都是老辣的,各藩王都是彪悍的,对付这些“化外之人”,他们早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那就是:打!打到怕了就不敢来了!各藩王为了自身利益、政治立场,更是坚决把打击这些游牧民族放在了第一位:别说抢夺我粮食、杀我百姓不可忍,光是皇帝一个“养匪自重”罪名就够你受了。 所以,这几年大明朝内部虽然斗争不断,对外的态度还是很一致的,这些游牧民族没占到分毫好处。也就前两年,实在是快活不下去了,这才冒险出来抢一番,结果,好了,人正暗搓搓的等着,他们出兵三万,结果回来的不到八千,白白送了人头与人换银子过肥年,各部族首领呕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这就是实力的差距,弱者只能挨打。 眼看油水丰满的“狩猎”秋季又来了——今年冬天肯定也不好过的。抢,还是不抢,是个问题。各部族首领垂涎欲滴,可实在又被打怕了,不免生出几分犹豫。于是聚在一起商议,最后得出结论:抢!抢他娘的,必须抢!不然今年不知道又得饿死、冻死多少人! 不过嘛,结合了以往挨打挨揍的经验,各部族首领得出结论:抢是必须的,但要抢得有技巧。各藩王,尤其镇南王这种兵强马壮的——听说北平府今年还出了一支新兵,据说是镇南王最受宠的一位女儿的亲兵,凶悍得很,而且配制装备绝佳,见了他们,就像饿了几天几夜的野狼一样,眼睛都能冒出绿光,哒不老部族的阿儿罕花和他手下的百多位勇士,在南瓦尔河中断遭遇这些亲兵中的一支五十人小队,连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吓人得很——必须避开。 不求大,但求稳。于是,离北平府稍远又不属于镇南王封地的小村小庄小城小县变成了这些鞑靼的目标了。 而这些小村小庄小城小县中,平安郡是最好的口粮餍足地:离镇南王起码五六天的路程,镇北军也要一两天。他们又不要那些房屋土地,抢了就跑,鞭长莫及,追不着、撵不起,真是最好不过了。最主要的是,据他们所知,这些县城没什么守卫力量,城门松散跟一团沙子似的,便是派出一队妇女兵团也能攻陷—— 唯一的缺点,就是远了点、路途难走了点,要是被人中间截断危险了点,油水差了些—— 不过,镇南王跟他们的皇帝闹翻了,皇帝杀了他很多兄弟,他都被气得吐血躺在床上,那位郡主再凶悍,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想来也不会多余多事地堵他们,平安郡又不是什么油水丰美的县城,没那个必要——当然,对于现在落魄的他们来说,蚊子腿也是肉,抢不了许多金银珠宝,得些过冬衣物粮蔬也是好的。 平安郡的第一站,就是平安县。出于对平安郡的轻蔑,他们甚至不屑用以往驱赶附近村庄的百姓到城下迫使县城打开城门容纳百姓方便他们进攻的做法,他们掠夺了附近的村庄,大咧咧的直达平安县,结果,他们看到了一座坚固的城池,城门前满满的拒马、木刺、陷阱…… 他们震惊了。 他们不知道,这里人比他们更震惊! 别说秋云山这个初来咋到不过年多的小县令,就是这里土生土长几十年的原住民也膛目结舌。最初听到消息时,他们甚至不相信:前面有开阔富饶的北平、临平、安平等地,附近也有相对富裕的其他县城,鞑子饶大老远来干什么?抢口粮?连自己肚皮都填不满,哪来多余的粮让人抢啊?就算抢了,那点粮也不够鞑子来一趟的消耗,况且这里山势险峻,进得来难出去,要给人首尾包圆了,那简直就是来送命的,得不偿失啊! 不过,消息传开时,还是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很多人就想往平安郡放心跑,要不然就往山林里躲,有关系有门路的,还想躲到夷人的寨子里,那里山高林密地势险要,又穷得只剩下石头土壤,鞑子总不能抢到哪里去吧?结果,大多半路被逼了回来,不能怪鞑子速度太快,消息才传来,快马就到,实在是前面没什么可抢的—— 走得快、跑得慢的,自然就被鞑子手起刀落了。 秋云山也曾想过将三娘、芸娘,昊天送走,但三娘和芸娘俱不同意:先别说能不能走,他们是官眷家属,临阵脱逃,大扰民心。坚决不肯走。秋云山无奈,只能命令家丁固守后院,防止有人趁乱犯事,自己则尽可能地安抚民心、纠集物质、民力全力守城。 只希望援军尽快感到! 他只能这样祈求。 所有人都如此祈求。 2 镇南王父子在江北某地汇合,自然不敢大咧咧的直返封地,而是按照原计划好的秘密路线,在几十死士的护卫下,日夜奔程,终于在皇帝的追兵赶到前回到了北平府。 李志强等奉命戍守北平府的将领震惊了:不是说林震威上京祭祖的吗?为什么偕同质子世子回来了?那以后用什么辖制林震威?他们倒是阻止林佑安入城,可能吗?不用林震威开口,前来迎接的高阳郡主鞭子子凶横一挥,“放肆,我母妃病重,谁敢拦阻世子入城回府侍疾?” 众人再不甘,也只能看着一行飞骑绝尘而去。 皇帝知道事无可挽回,愤怒之下,改为专心对付镇南王的另一藩王兄弟:宁王。 宁王以伪造宝钞的罪名下狱,他不甘受狱卒侮辱,举家自焚。镇南王闻之,当众喷出一口老血,“病”得更厉害了。 一个“沉疴不起”的卫王妃,加上林震威,镇南王府彻底闭门谢客,任何拜见的借口都是枉然。 李志强等奉命坚守北平府的将领对此自然是不相信的。可镇南王府守卫森严,好多密探又在上次芸娘闹出来的事件中遭到清洗,剩余不是靠近不了林震威,就是在守卫森严的情况下根本无法递送信息,他们又不能强自打开镇南王府的大门——虽然皇帝有心削藩,可一日不削,他还是藩王,不是他们能冒犯的——进去看个究竟,只能按捺住惊疑,下令日夜巡防,意图预防和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 他们不知道,危险大半就出在他们轻飘飘就要去的那些林震威的精锐部队里的精兵。这些兵士被分布在各驻营,串联起来,哪怕只有几千人,也可以轻易造成“炸营”—— 这是李志强在不日后北平府城门争夺战斗中很快被打退的原因:后援不及。他在撤退时,被林震威手下大员何愁“咔嚓”马下…… 经过三天三夜的血战,北平府最终重落林震威掌控。 硝烟熄灭时,已经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战争过后,北平府内的居民需要安抚,兵器粮秣需要大规模征调,新征集的乡勇需要训练、安置,还需要缉拿城内残余敌军、细作,处理卫生…… 很多的事情要忙。 林震威忙得分_身乏术之时得到了一个信息,斥候来报:鞑靼头目阿赤力纠集三万余大军,意取平安郡。 林震威看了一下软皮地图:他跟皇帝翻脸,要取而代之,就必然要攻打到京城。要攻打到京城,从平安郡北上,过安州、天和……然后抵望京,无疑是是最好的路径。 鞑靼目的不过是取些米粮,若是能攻下,却不啻于给他当开路先锋,若是能跟北军交锋搓其锐,日后自然少他许多麻烦。 所以,林震威觉得不需理会。 吩咐下去,却又觉得不妥。细想了许久,终于惊觉:平安县不正是祈云那小娘子的父亲当县令? 林震威当下色变。紧急再下命令:此事严禁外传。若传到郡主耳中,立斩不赦。 林祈云根本毫不知情,每天不是帮忙处理城中、军中大小事务,就是跟她的亲兵门训练、巡逻,并无异样。林震威放心了,不过还是派了人盯着她:现在紧要关头,他们这边是丁点兵力都损失不得,要是祈云出于情谊领兵抵挡鞑靼,不但与他计划大相径庭,更有可能适得其反—— 当他率兵北上时,若是秋云山乖乖让道还好,要不然只能兵戎相见,届时那些老百姓就回想:既然早晚都打我们,当初何必假仁假义救我们于为难。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当作不知,让鞑靼替他们开路…… 他防了女儿,却忘记了防儿子。 林佑安把他的兵符偷了,林祈云率了三万精兵往平安县而去。 林震威听闻回报,恨得差点没把自己牙齿咬碎了,盛怒之下,结实的梨花木案几被他派出了手指大的裂缝—— 威力之惊人,让人联想到若是那是脖子会是什么后果。 林震威让人把林佑安看管起来,自己亲自追了出去。甫至城门,又有云翼亲兵来报:君主以死相挟,夹持云少将军同往平安县。让报王爷别追,回来任凭军法处置。 林震威气得说不出来。 也许,在她说想要一个朋友的时候,他就该掐断她所有的想法。 不得不说,此时此刻,林震威对芸娘起了绝对的杀心。 林震威一肚子闷火,回府就打算抽林佑安:真是三天不打,揭房上瓦。 林佑安没有狡辩、求饶,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把林震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握着马鞭的手都在抖:“混账东西,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吗?“ “儿子知道,但凭父王处置。”少年清亮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着,眸子里有羞愧内疚之色闪过。 林震威看着这个儿子,他六岁就离开了自己,和他的母妃,自己一个人在深宫里艰难存活,甚至没来得及跟自己好好撒过娇,他就长这么大了——想到这里,他发狠要抽他个皮开肉绽的鞭子竟然下不了手,“你为何要如此做?你竟然敢偷本殿的兵符!你好大的胆子!”色厉,而内已荏。 “儿子知错,但凭父王处罚,绝无怨言。” “放屁!”林震威恨不得撕着他耳朵咆哮了,可到底做不出这般举止,因而咬牙切齿的将鞭子抽在了旁边的案桌上,发出巨大的吓人声响—— “父王请听儿子一句说话。” “说!” “云姐早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可是她知道父王你一定不会让她出兵。凭她的亲兵人数,也一定不够。所以她来求我。她说,这是一辈子的请求,求我答应。” “所以你答应了、偷了你父王的兵符?!“还他娘的斟茶倒水嘘寒问暖殷勤备至,敢情他娘的是为了麻痹老子!林震威又想咆哮了。 “云姐说北军的李嗣承是个最会审时度势的小人,我们相近,他肯定已经得知你杀了李指挥的消息,必然……为了保存实力,他必然不会去救援平安县,平安县是个什么地方,父王比我更清楚。没有救援的平安县,只能任人屠宰,芸姐儿、芸姐儿一家,为了不受辱,只能自刎,她不能见死不救。所以她一定要去。她一定会打败鞑靼、完好地保存父王的兵力打回来。不然,她一辈子难安。“少年的头颅低了下去,声音仿佛带了一点呜咽:”云姐说,他看着我入宫难受,心里就发誓一定要好好补偿我,为了能让我回来,她甚至愿意出卖芸姐儿——父王你不知道,云姐有多喜欢芸姐儿,她们认识的时候,我甚至以为她不过三两个就忘记这么一个人了,可是……可是她跟我说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儿子……儿子……“ “你……“林震威一时气结,又有些胸口发闷,”混账东西,若不能赢回来,你俩就等着最严厉的军法处置。到时候求你母妃都没用。“ 林佑安呆了一下,然后郑重的磕头,“一切但凭父王处置。“ “混账东西……“林震威忍不住又骂了一句,都说女儿是讨债鬼,儿子也是! 岂有此理! 3 林祈云分析得没错。 李嗣承的确没打算救援平安县。 平安县不过一个破县城,没有救的价值。若是与善战的鞑子交锋,再与林震威的骠骑战,那他就危险了。虽然平安县破了,鞑子必然挥军北上,仍然避免不了一战,但好歹平安郡的城墙比平安县坚固千百倍,还有些固守的价值。 至于平安县那跟侯府、王府都牵扯不清的一家,现在这种多事之秋,还是不搀和要好。 生死这事,本就各安天命,就别怪他不仁义了。若是平安县侥幸能脱险——这种可能性极低,那些破旧的城墙他不是没见过,虽然听说有秋知县一直命令修建,恐怕也坚持不了多时——他大可拿“军命难违“说事,难不成区区一个小知县还敢跟他撕破脸? 所以,在平安县侥幸坚守到第三的时候,不止秋云山、芸娘,所有人心底都隐约明白:没有救兵了。他们是平安郡的弃子。延阻鞑子进攻步伐的棋子。 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来。一旦话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支撑不住的,支撑不住的后果就是任人屠杀—— 久攻不下的鞑子,已经恼羞成怒的下令攻下平安县,三日不封刀。 所谓的不封刀,就是干什么都恕无罪。 敌人战力激增,而他们已经疲弱无力,连手都快抬不起了。 秋云山麻木的站在城墙上。曾经对皮肉烧焦发出的难忘的气温、横飞的断肢残骸、成河的血水的恶心感已经消失,剩下的就只有麻木、麻木、麻木…… 他想,也许自己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只可惜了夫人,还有芸儿昊儿,他们甚至还没有长大,芸儿甚至还背负着这样的名声…… 他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失去,什么都是枉费心机! 他想争什么呢! 无谓。 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说不出的沮丧。 尽力吧!能多阻挡一会儿是一会儿,就算他们死于非命,好歹给后面的人争取一下撤退的时间…… 他打起精神,说着一些自己内心都不相信了的鼓励的说话,忽然,一把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凡守住城门兵勇者,赏银二百。杀鞑子者,一头颅二十两!不论男女!想要钱,就拿鞑子的头来换!“ 他吃惊地看过去,却看见自己的女儿,穿着简朴的衣裳,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声音坚定,透着血丝的眼眸折射着不屈的意志,对死的不服从,旁边是他的妻子、害怕,却坚定地扯住了自己姐姐、母亲衣衫没有瑟缩的儿子,“我秋家与诸位共生死,绝不悔言。“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切实的利益,和最坚定的意志与共,好多人都流出了眼泪,秋云山旁边的师爷最先反应了过来,立马跪下,“愿以死效命。“ ”愿以死效命!“ ”愿以死效命!“ ”愿以死效命!“ ”愿以死效命!“ 一又一个的声音加入,最后整个城头的人都跟着喊叫了起来,这些声音、这些事传入城中,所有人都或被引诱或被感动了: 既然他娘的怎样都要死,搏了!搏了指不定还几分生机,城破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官老爷都那样说了,咱们还能怎么样,跟鞑子他娘的拼了! 随着各式各样的呐喊,平安县的士气为之一变,更多的百姓加入守城,许多富户也主动把赏金提高、派出家丁帮忙守城,连妇人也出动了,煮饭、护伤、运送石块、烧煮饭菜、热油,骠勇者,甚至站上了城墙杀敌,菜刀、镰刀、犁扒……什么都出动了。 平安县,又度过了危险的一天。 入夜。 鞑靼统领阿赤力打算夜攻。 平安县这么个破烂小县,竟然三天不下,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再也不能忍受! 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天明前拿下。 “第一关攻下城墙者,赏战利品一成!“ 他下了重金,一成,所有战利品的一成,足够所有部族、勇士发疯。 令下去,果然所有部族勇士都发了封,摩拳擦掌,誓要把平安县一句拿下,再把里面的人全部扭断脖子…… 一个又一个疯狂的士兵志在必得,攀城爬墙,对比才提升的平安县乡勇,他们简直就像不要命的疯子,一把锋利的兵刃割开一个乡勇瘦弱的脖子,脖子飞了出去,眼睛还没有合上,他吃惊的看见他们文弱的秋知县发狂的捡起了他飞落的刀,把那杀了他的鞑子头砍了下来,血液溅了他一脸……他奇异的笑了,永远的合上了眼睛。 芸娘捡起两把掉落的鞑子的刀,一把塞到了秋昊天手里,声音还带着笑,“昊哥儿,不要怕,要保护好娘亲!“ “芸儿!“ 在三娘惊慌的叫声中,芸娘挥起那把锋利的刀刃,往城墙上才冒出半颗脑袋、手掐住城墙,还来不及跳入城墙来的鞑子砍了过去—— 血液飞溅,染红了惨白的脸、裙裾,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们瘦弱的知县小姐颤抖却坚定的站着,声音透着一股凄厉决绝: 我就不信,我秋云娘心不比天高,命却比纸薄! 所有人的心跳仿佛那一瞬间都停止,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浪:杀啊! 那声势如此的竟然,仿佛天地只此一声! 年轻的部落头领抬头,凄冷的星月和火把和扔出去的弹药光照下,仿佛看见城墙上一女子,傲骨铮铮,顶天立地。 3 阿赤力举起了手,正欲下令强攻,身后却猛然传来极具冲击力的一声爆响,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回头,却见身后扎营处冒起了冲天的火光—— 他们本就打算抢了就跑,一路抢一路补充,所以,带的粮食并不错,但带来的粮食和抢掠得来的战利品,都放在重要的营帐,并且派兵重守,火烧的方向…… 阿赤力变色。三天都没人来,怎么忽然从后面冒出了人? “快派人去看看。“他喝令。 身旁侍卫急骑而去,不待他回来,另有后面的人慌慌张张的来报告:后面营地遇袭了。正在往这边溃退。 阿赤力大怒:混账东西,后有袭兵,前面是城墙,一起退到这里是让人方便瓮中捉鳖吗?一边让手下副将领兵去截击救援,一边下令死攻城墙—— 混账东西,到底是哪一方的人,若是北军,不可能饶到他们背后,林震威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出兵! 混账!混账! 阿赤力连骂了几句。 城下敌军营地的火光,城上的人都看见了,不知谁欢呼了一声“援军来了!“所有人都振奋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奋战—— 城上搏斗,城下厮杀。 鞑子多是骑兵,援军一种装着炸药、铁钉,飞出来会爆炸、发出惊人声响的土罐子极大的损害了这些彪悍骑兵的战斗力,那些火光、声音、飞射的铁钉让马匹受到了极大的惊扰,光是被受惊马匹甩出、摔伤、踩死的兵士就不知道凡几,场面一时极度混乱,阿赤力眼看讨不了好,下令集合撤退—— 他不知道撤退的道理上,有更多毒辣的手段、陷阱等着她,安阳郡主手段毒辣不只是传说而已。 天色依稀之时,鞑靼的队伍已经被驱逐打散。一支百人小队缓缓驱马至平安县门,为首的,正是祈云。她身穿大红的缎子面小花短袄,同色马面裙,戴金晃晃的缨络,头上是明艳艳的丹凤合珠金钗,尽管与场合不匹配,依然无碍那一身让人惊艳气质,华贵典雅,气派非凡。 她站在城门前。守城的人就要去开门迎接。 被秋云山制止了。众人不解,却也听从了吩咐,没敢开城门。 秋云山站在城上,对祈云拱手,“郡主,郡主救平安县百姓与危难,秋某人代表平安县老百姓谢过郡主救命之恩。只是,秋某身为朝廷命官,郡主乃藩王之兵,秋某断不敢开门迎郡主入内。请郡主恕罪!” 言下之意就是敌我分明了。 祈云浅笑,“让芸娘出来,我要见她。” 秋云山犹豫的往后看向了不知道何时靠到了城墙最里的女儿,她依旧一声血迹,先前的勇敢无畏仿佛都消退,只剩下一个失魂落魄的空壳。 “郡主说要见你。”秋云山眼一酸,差点留下了眼泪。 芸娘木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低的笑了,那笑带着说不出的心酸,秋云山觉得心痛至极,“芸儿……”他不再记得他的女儿已经亭亭玉立,上前两步,一把把芸娘抱到了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她后背安慰着:“不要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以为女儿害怕。 芸娘默默的流下了眼泪,何必呢! 今日解我围,他日,依旧攻我城门。何必呢! 她摇头。 “芸儿……”秋云山叹息,“郡主终究是……不坏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情谊,可是,那不是我需要的。所以,作罢了吧。 她拔下头上簪子,递给一旁的家丁:“出城去送与郡主吧。就说此簪子去北平府之日,郡主所赠送。今日完璧归赵。请郡主保重。” 城门外,祈云接过簪子,默然不语的放到了怀里,对着墙头喊:“芸娘,记得你我当日‘盛装送行’之约?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了,看我一眼,一眼。好不好?一眼……” 城墙上之人,已经泪流满襟。 祈云等了一会,依旧没看到期待的身影出现。她失望了。 “既然你家小姐不愿见我。那请转告你家小姐,请你家小姐……也珍重。” 她对送簪子的家丁说,那家丁忙不迭应是。 祈云上马,然后往城墙再投以深深一瞥,期待能再最后时刻看见她! 然而没有。 她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你的情谊,我永远不忘。只是这一转身,再见,你我就是战场上的敌人! 第56章 所谓“亲兵”,就是只亲近这个人,只听从他命令、唯他令是从,别人的调令、命令,与他概莫相干,就算命令、调令的人是提拨过他的人也一样—— 看着齐整地跪在大帐外的祈云还有她手下那些亲兵大小头目,俱不过双十年华,少年气盛,刚见过血、杀过人,很多人身上还穿着带血的衣衫、盔甲,疲倦,却带着一股少年不屈的顽强,就算嘴里说着“但凭王爷责罚”,脸上的神色、眸子里的光彩却仿佛在说着“我没错”,林震威攥着拳头,身躯几乎要颤抖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激动的颤栗。他喜欢这个女儿,爱她,视为半个继承人,不仅仅只是因为她聪明,更是因为她像他—— 那种风度、那种才华,那种气魄……就连那种恶劣的、骄傲的顽固,也和他如出一辙。 “平安县”一役,祈云带回完好战马近万匹,战俘五千余人,兵甲护具刀刃无数,至于其他战利品,诸如粮食金银——想到这里,林振风鼻孔发出冷哼,她倒是大方得很,分毫不取,除了被烧掉的,剩余的完封不动的“扔”平安县了——简直是挖自己的心头肉给人做人情!林震威咬牙。 敌方死伤过万,损失惨重。己方死七百八十余人。重、轻伤各千人。 从结果来讲,这场战斗打得相当漂亮,战术也运用得相当精准,归根结底,八个字:攻其不备、出奇制胜。 他们趁着夜色,出其不备的烧毁了地方粮营,造成敌人心理上的恐慌,再以“万人敌”——那是祈云手下一个小兵发明的,在瓦罐里放上火药、铁钉,甚至有些是胡椒米分,杀伤力不强,但对惊恐马匹有着极致的效用,营造局已经在想方设法改进,将来大有用途——惊扰敌人马匹,再从后方、两侧包抄、格杀,敌人慌乱之下,自然不会想到对手在他们撤退的路上也设置了陷阱伏击,“瓮中捉鳖”的情况下,只能任由人“割头颅如割韭菜”——这是被“挟持而去”的云少将军云翼描述当时情形的原话。 这年轻人也明白自己的出色,所以才一脸骄傲的气色,若不是时机不对,林震威自己都想大喝一声“好”。 可是时机不对。 先前,众将吵成了一团,有说功过相抵,可惩罚,但不能重罚,不然会寒了兵士的心;有说军令如山,岂可儿戏?难道就因为她是郡主,就可以视军令而无物,军威何在?当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林震威知道,罚是必须罚的。但那些主张从重处罚的,是不是当真就没私心?他看未必,那些人私下跟他大儿来往亲密难道他们以为他不知道? “张少君!“ 随着林震威的呼喝,一个斯文儒雅的中年人应声而出。那是军中的文书官员,负责统管刑罚责罚奖赏等事务。 “私自出兵,忤逆军令。该当何罪?” 张少君低垂的眸子闪过一抹精光,这还容问,必须斩首示众不饶啊!但那是殿下的女儿,那是高阳郡主—— 王爷此话,分明是“罚,必须罚,但不能重罚的征兆”啊。张少君抬头,“殿下,忤逆军令,怠误军机,按律当斩首示众人。但郡主出兵当日,并无军情,是故只能算作忤逆军令。郡主一向忠勇,今次战功更是卓越彪悍,譬如带回来的五千余匹战马就价值不菲,功过相抵,微臣认为实不宜重责,不然难免惹兵士非议。微臣认为只宜薄惩,不如就罚郡主三个月,不,半年俸银,殿下以为如何?” “她堂堂一郡主,难道还缺钱花?张中令好讨巧的嘴。”旁边一须虬大汉站了出来冷笑,“此举无疑隔靴搔痒,于事无补。今天若轻易放过,难免日后惹出更大的弥天祸,届时就不是死伤二三千之事。望殿下深思。” 林震威淡淡的望向对方问:“难道本殿该斩杀郡主高悬头颅示众?” 裘千秋一惊,忙一抱拳,“卑下不敢。只是卑下认为,郡主女弱之身,心思过敏而轻举妄行,实在不宜掌控兵权。当收郡主亲兵之围,另作他算。不然以后发生什么事,悔之已晚。” 祈云的几个亲兵头目气得暗暗握拳,记住你了,个老不修——只祈云神色不动。林震威看她一眼,问。“云儿,你以为该当如何?” “但凭父王处置。” “好。”林震威一咬牙,“高阳郡主忤逆军令,言行无状,罚俸银二年,所得尽与伤亡兵士作抚恤、医疗费用。念其有功相抵,饶其不死,责罚军棍五十大棍,手下头目,按等级递减。本王亲观行刑。” 亲自观看行刑,是怕有些人下黑手重伤了她。 “殿下……”他冷峻的声音一出,众将领惊呼,一中年战将迈了出来,“殿下,郡主勇战善略,此时行刑,实在……实在不妥。” “正因为大战在即,更需竖立军威,不然人人当军威为戏言又该当如何?”裘千秋马上反驳对方。 “殿下……” “裘都统没错,军令如山,岂容她儿戏。诸位无需多言。来人——”林震威挥手打算众人的求情,唤出负责刑罚的兵士,脸色放沉:“给我打!” “殿下……”有几位将士还欲分辨求情,被林震威冷厉的眼神制止了,只能不安的呆立一旁,不一会一队粗壮的行刑罚士兵走出来,云飞龙用眼色看带头的领队,对方心领神会的做了个小动作表示会意: 有些棍子重举轻落,看着厉害,养几天也就好了;有些看着不严重,几棒子下去能要人命,别管这是做戏还是来真的,光是“郡主”这个身份,不用云飞龙使眼色,他们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怎么做。 随着林震威一声“打”,棍子呼啸落下,“啪啪”的声响不绝。可是不论男女,都咬紧了牙关,只几声闷哼,谁也没发出惨叫—— 这些亲军头目中,刑罚是递减的,祈云身为他们的主帅,刑罚是最多的,当最后一批,也就是她身旁最亲近、地位最高的几个头目都打完,她还没有。林震威举手止住了行刑罚的人,蹲在她身旁:“你可知错了?” 虽然刑罚做了手脚,可大棒子呼啸落下,还是会痛的,祈云咬破了嘴唇,嘴边渗出了一络血迹,“女儿知错!”可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错,宁错不改。 林震威既恨又怜,恨她死不悔改,怜惜她皮开肉绽——他近日都别想回王府了,卫王妃不会绕过他的—— “错在何处?” “女儿忤逆军令,以死相挟云少将军,言行无状,罪当重责。只是可怜了他们,他们只是听令行事,本不该受责,今日受我连累,是我对不起他们。父王曾许我任用营商所得盈利,女儿欲与他们作偿,求父王允许。“ “你……”林震威一时语滞,他本只是想告诉她,她错在太过于重情重义——当然,他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他罚了他们,她却赏他们,根本是拿老子作人情,问题是他还说不出什么,因为她说得明白了:我连累了他们,欲作补偿。那些经商所得利润,本来就是她的……林震威嘴角抽搐,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继续打完。”却是没反对。想必以后,这些人会对她更加忠心耿耿。 打完剩余棍数后,祈云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跪拜林震威退下,自有女医馆为她看治伤势。敷完伤药后,祈云趴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了那支簪子—— 这自然不是当日马场她从各贵女赏掷的什物里挑出来给她亲自戴上那支,她当时仔细看过觉得漂亮才簪她发鬓上的,因而记得:她送的那支上面镶着细碎美丽的红宝石,这支,不过是一支手工比较精巧的银簪子罢了——那何来“完璧归赵“之说? 她相信芸娘绝对不是随口说说的。在那种情况下,肯定别有深意。到底是什么呢? 她拿着簪子反复看、仔细思量: 簪子呈禅杖造型,顶端是一只小葫芦,上下莲花座,中间端坐着一尊佛像,两侧吊着长短不一的璎珞—— 这应该是跟寺庙、佛教之类有关,平安郡那一带最大的寺庙好像叫“清安庙”。芸娘就是去上香回程中被山贼劫走……山贼……那里那么多山贼是因为……完璧归赵、完璧归赵…… 想到某种可能,祈云差点跳起来,却扯动伤口,痛得“嘶”的发出一声抽气—— 元武三十五年,仲冬。皇帝发出圣旨缉拿镇南王林震威。镇南王府以“少帝受奸妄所欺,奉太祖命,举兵入京清君则”名义对抗皇帝,先是取道平安郡,因平安县知县秋云山在城外城墙挂起“太祖元武皇帝神牌”,镇南王怒极,攻而不得,半月后,不得已绕道平安郡,从南平而上,南平知府献城。过,往京师进发。 双方展开了长达三年多的战争,最终镇南王以微弱优势夺取京师,成文帝举火焚烧宫殿,下落不明。镇南王对外宣称成文帝驾崩。厚敛入帝陵。 同年五月,即元武三十八年,镇南王受“天命所归”,登基为王。天下免赋税三年。中,最骇人听闻事为:成文帝少师,天下闻名之大学儒拒为镇南王登基写诏书,破口大骂,帝大怒,下令诛十族,不够,以门生充数。 是为永昌帝。封正妻卫氏为皇后,统管后宫。卫氏所出嫡子佑安为太子。其女因战功彪炳,是为“英武大将军”。封地西北,赐亲王府。 天下定。 第57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原理,更何况,这个“天子”之位来得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大清洗成了必然—— 随着新帝登基,望京城内风云诡谲,暗涌激荡,兴高采烈的自然是新贵,黯然失色或是家破人亡的自然是成文帝旧臣,更有那激烈者,撞死宫墙外,以死诉愤,以肝脑涂地表忠心,只可惜无人理会,这京城多是聪明人,早向新帝俯首称臣,换来的,不过是家人、族人的牵连,或是守卫军漠然的拖开、如死狗般扔乱葬岗。 这世间,从来是胜者为王,败则为寇。忠义之人、忠义之事,从来只有当权者许可才得以存在,不允许的,不过是一抔黄土埋忠骨,又或是暴尸荒野,连一抔黄土也不得。 大凡跟新帝做过对的,都在战战兢兢的等着新帝发落,有能耐的,四处寻找门路开脱罪名:当下时节,不再求大富大贵——当然,能保存富贵自然是最好的——只愿性命无忧。毕竟,不是谁家都像卫国公府有新皇后、新太子撑腰的底气—— 若不是卫国公府的老太爷、老封君前两年相继去世,只怕现时卫国公府早怕被踩破门槛、府门前车马堵塞了。 有底气十足的,自然就有那尴尬万分的。 譬如那勇毅侯府?! 勇毅侯既是前太皇太后旁支,又是皇帝宠臣,按说要清洗,第一批清洗的就该他。只是他却是太子的未来岳丈—— 若论以往,侯府小姐配王世子,虽然有些高攀,倒也勉强攀得起,只是当王世子变成太子,那便是给把天梯,只怕也攀不起了,何况父亲还是那样尴尬的身份? 即便皇帝为了天家声誉,仍旧让太子迎娶,可皇帝、太子能让她生下有前太皇太后家血统的太孙?若没有子嗣,即便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无所凭倚的太子妃又何以支撑他父亲?再往长远里说,将来太子登基,太子妃无出,难道将来的太子要从庶出中挑选? 所以,最大的可能,也是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周家自己弄点什么事譬如小姐生了恶疾难以婚嫁之类的事出来,这样皇帝看在他家识趣的份上,指不定还能饶恕三分,要不然等到皇家出手,那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说,若是这一两年内侯府传出小姐什么不好的消息,京城大凡有点眼色的人家都不会意外,顶多私下里猜测到底是皇家还是侯府自己弄的罢了。 京城的人都如此揣测着。只待看勇毅侯府内的好戏了。 可是…… 事情好像跟预测的有点不一样。 新帝一天内连下三道圣旨奖赏周承安,皇后更当众说出周家小姐“端淑可人,大方贤雅”的说话,似乎很满意这个儿媳? 风向变了。 京城对周家的所有揣测都落了空。 勇毅侯府也由原来的“门可罗雀”,变成了“车水马龙”。 许多脱罪的“恳求”也通过了周承安上达天听,伴随送往的,自然是数不完的金银珠宝、古玩玉石和无数的巨额银票—— 这一切,自然也是新帝的意思,这些蠹虫想免罪,总得做点什么,国库内库都正空虚呢! 勇毅侯为新帝做得很巧妙。一如很多年前,他们在江南地区巧妙的敛财行为一样。 投桃报李,新帝封赏周承安的是“信安公”——比起侯爵,自然更高等级,更尊荣。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位京城热议的新任公爷正在千里之外一处雪花飘飘的亭子内,垂首而来,翘首而望,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脸上带着的,不是那种炙手可热的意气风发,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比亭外冰雪还要寒冷的神色—— 远处的小径,一娉婷素色身影缓缓而至。 他凝视着。只觉得雪花飘裹中,那身姿说不出的婉转动人,颇有两分教人心动的本钱。 来人在他跟前几步停下,款款行了礼,“参加公爷。” 他没说话,凝视着她。本是个玲珑剔透的小娘子,岁月越发叫她姿容秀雅,国色天香,他忽然有些兴味—— “我府上缺一女主人,你可愿意嫁与我?” 他这话说得有些轻浮,然而,他本事“风流倜傥、性情轻浮”之人,当年,还大刀阔斧的当街拦住逼她十步成诗——有何不可? 他以为对方会大惊失色,想着欣赏那慌张失色的容貌,却失望了。 “公爷抬举了。公爷声名正隆,芸娘声名狼藉,何敢亵渎公爷名望。” 对方只是声调淡淡的回了她这么一句。既不惊也不怒,更不脸红耳赤羞赧。 他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激赏,扬了扬眉:“我却是不惧那些。你倒是说,愿不愿?” “齐大非偶,公爷抬爱了。” 周承安转过身背着手,像是咀嚼似的念着“齐大非偶”,然后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让人愉悦的笑话—— “我不怕告诉你。他没死。找不到尸体。你若与我联手,还有活着的希望,不然——” 他看着他,没有说下去,仿佛以她的聪明无需多说自然会明白。 芸娘面无表情,淡淡道,“成文垂怜,不过是前尘往事,若他有心复辟,又如何有多余心思惦记这些儿女家小事,公爷却是多虑了。”也许以她这种名声的身份,能嫁给勇毅侯……不,信安公为续弦,大概是最好的出路和最好的结局,可是……也许吧,皇帝因为不愿意错过任何蜘丝马迹和可能监视她、她一家,难道嫁给周承安、嫁到信安公府就不会被监视?只怕更多吧?而且,周承安想娶她,不过是想通过她借祈云的手抱住周薇的性命、保住太子妃的位置罢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让她继续为他们家卖命?她欠了他们的吗? “公爷,此乃当年公爷所与之银票并利息,从此以后,请别过。” 芸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周承安,周承安没接,只用一种冷静的、仿佛又带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她:“你当真要如此?”所谓“别过”就是一刀两断、从此两清的意思? “公爷也别这般与我说话,当年鞑靼攻城,公爷大凡有半点相救之心,芸娘也不至于几欲死。” “你……”周承安一时语窒,他当年的确有舍掉秋家以免将来拖累自己的打算:一是卖好林震威,若是鞑靼攻破平安郡,林震威上京之路的第一步自然畅通无阻;秋家死了,皇帝也不会怀疑自己。所以没有命令李嗣承非救不可。 他没想到芸娘会看破其中诀窍——她的确聪明得无与伦比——还敢撕破脸一般的拿到明面上说。 “你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我会在此停留半个月。”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了些兴趣,对这个聪明美丽的女子。 芸娘神色淡淡的将信封放在雪地上,拿了旁边一块小石子压住,福了福身,离去了。 当年鞑靼袭城,一家人险至蚕丝,秋云山已经没了出阁入相的野望,他说做个小知县,为百姓尽可能多谋福祉,家里人平安在一起,就够了。看在当初“藏在”簪子献上的大量金银这点——当初镇南王的兵马围城半月,离去时,“清安庙”已经掘地三尺,自然半两银子也不会剩下——新帝会满足他们——没看多少愚蠢的试图通过弹劾他父亲意图讨好皇帝官员都无功而返? 当年处处谋划,不过不得已为之,既然可以抽身而退,何苦再混到那浊水中? 回到府中,李东祥也等候已久。 他对待芸娘的态度越发恭敬,仿佛他的差使下人似的,若看在外人眼里,只恐怕会诧异:这平安郡的首富何以对一个小小知县家的小娘子如此恭敬如仆从? 那么,平安县的百姓会告诉你:不止李掌柜,平安县的所有人对待这位小姐,都是如此态度。 当年若非秋知县,这平安县还在不在都难说。秋小姐当年她城墙上的壮举可是刻入了平安县老百姓的心头,事后倾家荡产也要兑现诺言的举动更是深深的感动了平安县的老百姓,当年几乎没有人去取那些赏银,但秋家依旧把那些赏银发到了所有人的手中,听闻,是卖掉了京城的房子、铺子、田地、庄子好不容易才凑的…… 什么?我们小姐名节有损——那不是那些该死的山贼作孽害的,与好好的一小姐什么相干? 再说?信不信我揍你?犯法?信不信打死你伏尸臭了也没人看你一眼—— “与我将这簪子送与京城卫国公家吧。” 在平安县,李家算是秋家的同盟。当年秋家借李家剿灭了山贼、在平安县坐稳,李家借秋家之手得以保存、发展家族,当年秋家有意联姻,但李东祥因为要观察“这条船稳不稳”装傻没应,后来这条船“稳”了,秋家却是没再提,惹得李夫人埋怨李东祥不已。李东祥后悔也来不及了。总不能自个巴巴的打发媒人去问人要不要娶他家的姐儿吧……这形象……想想就够了。 李东祥看着精美的簪子犹豫,他虽然在京城有门路,但国公家这种门第,却不是他们想去就能去的,“不知道这是……” “此乃当今皇后所赠之物,国公府的人见到自然明白。若有相问,就说‘无他求,唯愿平安’。皇后自然明白。” 涉及到天家,李东祥暗自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多问,“一定不负所托。” 芸娘忽然笑了笑,“当年曾许掌柜无边富贵,此番或愿可达。皇后喜素雅,掌柜需留心些。“ 这却是提点了。想到自己或者可以跟皇家沾边,李东祥心跳都不能自以,“谢谢小姐提点。“ “去吧。“ 李东祥离去。 2 三月,北地依旧冰寒飘雪,南国已然锦绣如茵,百花戏蝶。 禁宫内的花开得正艳。通往正殿“景阳宫”的道路上,疾步走着五个俊朗少年,俱不过双十年华,俊朗爽健,眉目间似带笑,却又给人一种见血的萧杀,教人不敢直视,可饶是如此,路过纷纷行礼的宫女依旧红了脸。 为首的少年束冠披发,一身素白长袍,气质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既有少年的俊朗,也不乏少女的柔和雅致,端的教人雌雄莫辨。他五官精致,眉不描而浓,长云入鬓;眸子似点秋水,泛着盈盈的波光;肤色莹白,皎洁如月,小巧的琼鼻下,是一张泛着自然迷人米分色光泽的薄唇,嘴角微抿,似多情似无情,他行走时,如劲松微舒,似玉树临风,一举一动,带着说不出的惹眼,步速虽快,却只是微微带起衣角、发梢,教人一望而知定然自小接受极好的礼仪教导—— 这样一位郎君——何况这位郎君身后,还有四位各有特色的俊美郎君——即便知道可望不可及,如果能教宫女们不脸红?更有那多情多才艺的已经想到“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句…… 少年忽然在一株桃花树下站定。微风掠过,花瓣飘零,少年伸出手,带着零碎伤口和薄茧的修长掌中,落下了两片浅米分的花瓣—— “我常听我那些书呆子兄长吟哦什么‘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看芸娘这脸蛋红扑扑的,比桃花还要红上两分。” “秋家小娘子长得好看,戴花自然也好看。” “没你这样笑话人的……你给我戴花,我也要给你戴。” “戴就戴嘛,咱也来一回‘人面比桃花红’。” 一幕情景出现在脑海,少年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说不清那是心痛还是惆怅,只觉得忽然间兴致寥落,一切全无意思。 正经过的李卫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脑海中不由得也回想起报恩寺,郡主,不,公主与秋家小娘子嬉戏互相插花的一幕—— 他低下了头,唯恐泄露出脸上的情绪。 “将军?”身后四位贴身侍卫并不知道报恩寺的事,见祈云忽然呆立不语,轻声唤了声,祈云回头,“我欲回封地。” 四位近侍呆了呆。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为了防止前朝余孽的反扑,这京城的治安、禁宫的守卫,一向由她们统辖的“燕云十八骑”负责,虽然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治理,京城治安已趋稳定,但是,若是祈云离开了,何人负责?这一年多里,皇帝虽然大肆封赏追随的将领、官员,但真正能让皇帝放心交由掌控这至关重要的京城禁卫军的人也只有自家将军吧? 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出来,但众人心里都明白。但将军语气分明是决断的啊!追随多年,她们都明白祈云的言出必行的性格—— 看来,她们将军和皇帝皇后,甚至是太子之间,又有一阵硬仗要打了。 2 四月。 卫国公府南边一扇侧门打开了,一辆马车从中驶出匆匆向皇宫去。 卫皇后看着精美的簪子,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然后问:“送簪子的人可有带话?” 卫国公夫人焦急的神色在看见女儿淡淡的的神色,仿佛并无大事,也不由得放松了些,“有。说了句‘但无所求,惟愿平安’。” 卫皇后向来神色淡然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送簪子来的是什么人?” “是一家叫‘翔祥记’的掌柜夫人送来的。” “我知道了。” 安慰了母亲一番,表示并无大事,不用担心后,卫皇后去见了皇帝,把秋家的请求告诉了皇帝,皇帝嗤笑了声,“倒是寻得住气,现在才来讨人情债。” “芸姐儿是个聪明人,知道你不会因为‘太_祖神牌’之事惩治他们,这份人情债,自然要藏起来留待有用之时。” 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她若不聪明,如何能全身而退?” “那陛下打算如何?” 林震威忽然叹了一口气,“云儿闹着要回封地,以她那性子,恐怕拦也拦不住,既然她要回去,那就让她回去吧。倒是可以顺便替朕宣读圣旨。” “陛下……陛下是不是太放纵云儿了?”卫王妃愣住,真心不愿意让自己女儿回北平府。 “皇后自芸小娘子从北平府离去后,你可见云儿真正笑过?” “我……”皇后一时无语。 “我既然封她为亲王,她若宠爱一小娘子,便是放纵些又何妨。” “却是陛下慈父心肠了……”卫皇后叹息一声,“可陛下不觉得,云儿对芸姐儿未免太过……” 卫王妃一时想不出恰到的形容词,说“痴心”吧未免过于怪异。 可是林震威却明白了。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陛下!”卫皇后嗔怪的看着他,这种明明只能用于男子求而不得喜欢女子思念不已的词句,怎可不伦不类的形容自己女儿? “皇后别怪朕乱说,朕看云儿啊,对人就是这么一点心思——好了,好了,我不说我不说……” 看见卫皇后一副有别于平时的恼怒娇嗔神色,林震威心里欢喜,借着安慰搭上了卫皇后的肩膀—— 第58章 近乡情怯。 平安县不是她的故乡,不过邻近而已。便是这个“邻近”快马奔驰也要三两天,可是她却体会了这种滋味。越近平安县,心慌乱得越不能自已——便是打仗时面对敌人千军万马,也没这般心情过。 她想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应该满心喜悦、急不可耐吗?却拒绝去深思,从而也让某个问题无法跃然而出,只是阴影一般若有似无地盘桓心中,那便是:若芸娘不肯见我呢?她不想见我呢? 四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鲜明似昨日。 也许当时不见有避嫌的原因,可难道不也有愤怨吗? 凭什么她以为四年后,她就愿意见她? 若她不愿见,难不成她还威迫她?以她的权势?就像当年她父母所为? 平安县高大逶迤的城墙已遥遥在望,今已非昔日破败,似不堪一击的旧城墙可比。 秋云山是个有能力的官员,把平安县整治得很好——这是她父皇对秋知县的评价,也是他决定调秋云山到北地的原因: 北地崇成文帝,对抗镇北军异常激烈,所以被屠杀也是最惨烈的,几至十户九空。地多人少,生产力跟不上,生产跟不上,那国家就没有赋收、少赋收。所以她父王决定调秋云山到北地:平安县那样的荒瘠之地都能弄得这么繁华,北地只是人少了点,资源还是不错的——舍你其谁。于是大笔一挥,升了秋云山为都镇抚,品级正五品,有直接上书皇帝的权力——也就是说,这是皇帝直隶的官员,谁想挑刺那还得看皇帝许不许、愿不愿。也算是从了芸娘“惟愿平安”的心愿——尽管芸娘的“平安”可能只是“我们只要呆在平安县即可,并不愿意回京师(搀和那些浑水)”的意思——大树底下好乘凉,在皇帝的庇护下,没有人,哪怕信安公也不敢打她们主意—— 皇帝没跟她说,她却是知道了周承安到过平安县的,还知道他和芸娘见过面,至于谈话内容则不得而知,可从芸娘见过他后马上送了簪子到京城她母后手中讨要“平安”也可知周承安威胁了她,她才会这般,所以,在得到离京允许后,她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来,就怕周承安对她做出什么不利之举—— 城门入口近在跟前,她心跳越发厉害,仿佛要跃出胸腔似的。 “将军,到了呢!“周艳容在她耳边轻声说。抬头看着青砖砌就的城墙,她也不由得跟着抬头,仿佛看见她素衣荆叉站在城墙上,风吹起她的裙裾,飘然欲仙—— 可她脸上都是鲜血。 也许她心里是绝望哭泣的,可她顽强帝支撑着,说着不信命的说话: “我就不信我秋云娘心不比天高,命却比纸薄。” 所以她父皇说:天下女子,朕不愿以女子论之,唯朕云儿与秋家小娘子。 皇帝对秋家的宽厚,不只是因为当初“暗渡陈仓“的银子,还有芸娘——京城里,多少愿出百万身家卖命的人,不照样头颅落地? 儿时的稚嫩可爱,少年的聪慧坚韧……这一切,都成了皇帝心中的情分,因而愿意格外宽厚,别样怜惜。 所以,那些为了讨好皇帝的人鼓足了劲儿弹劾当初跟皇帝“作对“的秋云山的文书,全部都成了堆在案头、无人翻动的废纸。 久而久之,别人也就知道了这秋家是动不得的。那些当初起劲弹劾他的人小心翼翼,唯恐被反咬一口。 所以秋云山、秋家安然无恙,所以平安县在朝代更迭的动荡里安然无事。 她想,她一定不知道他们对她的评价,如何可以,她很愿意告诉她,连同她日日夜夜的思念。 “芸娘会想见我吗?“盘桓在心中的阴影最终化成了带着疑问的叹息。 “当然啊。“周艳容理所当然的回答,将军和芸小娘子一向交情深厚,将军还违抗军令来救芸小娘子,虽然……那个……芸小娘子避而不见有点那个……可是那不是人家避嫌么? 周艳容脑海莫名的又泛现了当时祈云一身红衣狼狈地骑在马背上,近乎哀求的喊着:芸娘,看我一眼,一眼,好不好?一眼……的情形,心里“理所当然“的情绪外,又别有一些异样感受:将军对芸小娘子感情真是不一般啊! 还记得有一次将军受了重伤陷入昏迷,她嘴里就一直喊着芸小娘子的名字,当时皇帝听了脸上变色,后来她们都认为:皇帝对秋家宽恕,是看在将军对芸小娘子的情谊上,怕动了秋家伤了将军心,所以厚待之——没看见另一位同样拒不献城的知县后来被剥皮充草了? 就不知道芸小娘子待将军是否一样。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她脑海诡异的冒起了这么文绉绉的一句,然后感觉大大的不妥,赶紧挥头把诗句赶出了脑海。 “是?“ 为什么将军的语气好像很迷惘很犹豫很怀疑?周艳容不解的看着她,不知道她纠结什么。芸小娘子那么喜欢将军,看见她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相见?当年那不是因为那个啥么……现在这个那个啥不存在了,自然不一样啊。难道将军还在四年前的避而不见里纠结? 她拿求救的眼神往身后的童郁文看。章大娘子和五娘率领从京城撤出的将军的亲兵回北平府了。这里,跟将军最近的,就她们了。童郁文诡计多端——不不不,人那叫智谋多端,应该能开解将军吧? 童郁文露出白牙“纯洁无知“地一笑,一点也没有打算加入她们话题的意思。 周艳容讪讪的回头,“将军,要不,我先去通知芸小娘子你来了,好让她有所准备?“ 童郁文“噗哧“的笑了出来,准备?准备什么啊?怎么听起来像妃子侍寝前奏? 周艳容狠狠的瞪她,不安慰将军就算了,还“落井下石”。 “不用了。我们进城吧。“ 她们随人流排队入城。临到她们时,前面的队伍忽然骚动起来,前面的人一个劲儿的伸长了脖子,她问前面的男人,怎么了? “秋小姐来了。”男人的声音难掩兴奋,“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吧?就是我们知县的小姐。是个很厉害的人,当年就是她和知县大人带着大家抗击鞑靼,这城才保了下来……“ 男人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怦怦怦怦……一种惊喜夹杂着不知名害怕的情绪激烈地在脑海中冲撞,乱糟糟的。 “将军……将军?“周艳容提醒她,看要不要拦住芸小娘子的去路。 将军?旁边的小贩惊疑的看着她们。 祈云失魂落魄的点了点头。周艳容上前几步,站在轿子将要路过的路侧,“芸小娘子……“ 芸娘坐在轿子里,听到有人叫唤她,喊停了轿,掀开帘门,从里面探头出来,看见周艳容,她脸色瞬变,下意识的就抬眼去寻找祈云—— 祈云站在人群里正看着她。 两下相望,四目相对—— 天地仿佛都静止了,眼里就剩下了这么一个人。 她们的视线太过炽热,行动太过安静,四周来往的行人议论纷纷。芸娘先清醒过来。赶紧下了轿,快步至祈云跟前,盈盈就要下拜—— 却被祈云执住了手腕一拖,她整个人就伏在了她怀里。 她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竭力按捺的心跳便再也不受束缚,激烈的鼓噪起来。 曾经也许有怨恨,恨我真情想呆、痴心枉费,可此刻,我都忘了—— 原来你与我一般思念。 这便够了。 第59章 续上—— 她想,我再也不怨恨你了——本来就不该的——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做朋友吧。 这样想着,她放松了身体,让自己完全的倚靠在她怀里。 “芸娘……”叹息似的轻呢掠过耳边,轻柔得仿佛是错觉,“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在心里“嗯”的应了声。 “我很想你……很想……每天都在想……” 腰间的手收紧,勒得她有点发痛,可是她毫不在乎,嘴边露出了个轻柔的笑容,只是埋伏在祈云的肩膀下,谁也不曾发现。 周艳容担忧的看着她们。虽然这里是西北地,民风相对比较开放,可也没开放到众目睽睽之下当街相拥啊,若是两个女子也就罢了,顶多被人说失了礼数,可是,可是她们将军还一身利落帅气的男式打扮啊——没看见四周人的眼神都变成了暧昧的米分红吗?芸小娘子的名声,本来就……这下还要不要啊? 童郁文的表情则是很玩味:简直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啊。她想。看见周艳容一脸很想分开她们又怕太煞风景了的纠结表情,她好笑的抿了抿嘴,决定由自己当那个煞风景的。她上前几步,刻意提高了声音好教四周的人都能清楚听见,这位身份尊贵,不是他们能非议,那蜜蜂叫似的嗡嗡议论最好赶紧停止:“将军,此处人多嘈杂,不如我们先进城、找个地方坐下再细谈?” 芸娘抬起脸庞,看见围观群众异样的眼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撑着祈云肩膀,面红耳赤的退开两步,一张雪白秀美的脸庞越发显得娇俏动人;祈云愣了一下,随即也会意过来,有些惋惜的松开了手,心说:好些年不见,芸娘越发漂亮了。 “那我们先进城吧。”祈云伸手给芸娘,芸娘略犹豫了一下,虽觉得不妥,终究还是把手递了过去。她又问了祈云是否落脚县衙,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随即吩咐随行的家人:赶紧回去禀告老爷夫人,就说英武大将军来了,让夫人准备好饭菜、歇息的厢房。 家人应诺,跟城卒借用了一匹马,一溜风似的回去报告了。两人这才手挽手的入城。童郁文瞧着就是,心里直翻白眼:这跟刚才有什么区别啊?她这煞风景真是白煞了。她牵起祈云的马尾随,其余侍卫自然也跟上,因她刚才一句“将军”——这些人穿着鲜衣怒马,气质冷凝肃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哪个敢招惹?一看他们要走,惊得“哇啦”的全闪开让他们先过—— 不过,秋小姐要嫁给一个将军的流言倒是迅速的扩散开了,并且越演越烈,大家都说秋小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让一直愁苦芸娘婚事的五娘听后哭笑不得。 进了城,往县衙的方向缓步。一路上,但见街道整洁、房屋俨然,人来人往,买卖热闹,并非她第一次来平安县所见的萧条可比,难怪他父王说秋知县是个能干的,果然有一手。祈云心里感叹:也是,能生出芸娘这么厉害的女儿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你先前是要去哪里?”她问芸娘。 “这里的典史夫人在乡下有个山脚下的庄子,凉快得很,邀我去避暑,我们在城外汇合——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得打发个人去告之一声。” “怎么不能去?你可邀我同去。” 芸娘好笑的看着她,“我又不是主人,何能邀你去?” 祈云啧啧有声,“我堂堂一将军王,小小一个典史夫人能邀我她的庄子,求之不得,哪有不愿意的?” “既然如此,何须言‘我’?”芸娘颦她一眼,眼波妩媚流转,说不出的动人,祈云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芸娘越长越好看了,连嗔个眼也这么好看。” “……”芸娘一瞬间说不出话来,要说道她吧,偏偏对方还一副“我说真的”认真表情,教人无从开口。最后只好勉强应声:“谢谢大将军的称赞,芸娘愧不敢当。”声音都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祈云笑意更深,没说话,可眼神、表情分明在说:每回皆如此——— “每回赞美你呢,你就当人虚言假语。” 芸娘胸闷不已,这个人,长大了,还是那么“纨绔”——小时候还拿马鞭挑她下巴调笑她呢! 两人“男”俊女俏,走到哪都触目,何况后面拉了那么惹眼的一队人。有认识芸娘的商贩,热情地送果蔬、小吃到她手里,眼睛却全盯到了祈云身上,再看她,眼里的暧昧真是藏都藏不住,芸娘真是哭笑不得。 很快她们一行人手里都挽满了东西,有被围观群众热情塞的,有祈云买的,按祈云的说法就是:我离京匆忙,没带什么礼物,上门总不好两手空空—— 芸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待到秋云山领着县衙一众大小官衙来迎接见到的就是这么大包小包的情形,不由得愣住了,然后秋云山迅速反应了过来,领着一众官衙叩头:参见公主。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祈云,祈云被册封为大将军,又是封地辽阔,兵强马壮的亲王,更是理所当然的公主,所以,跟幕僚张师爷商议后,他决定先称呼最妥当的“公主“号,若是对方有要求,再改口。 祈云赶紧把手上的大肥鹅塞给了身后是侍卫,快步上前挽起秋云山,“秋伯父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秋云山忙称不敢,就着她虚扶赶紧站起,鞠身退开小半步,祈云又让其他人起来,在秋云山简单介绍后,这才迎去了县衙后院休息。 五娘早得了汇报,准备了丰富的饭食来招待客人。她心思比芸娘单纯,看见祈云说不出的欢喜,激动之下,险些叫出“郡主”这样的忌讳说话,祈云让她直呼姓名,她还不敢。昊天已经长大——他岁数本就跟祈云两姐弟差不多——本应有男女大妨,但祈云不在乎这一套,唤了他来相见,昊天比之小时候性子大方了许多,只是仍旧免不了腼腆。他自觉不是读书的料,早早的放弃了科考的门路,现今跟五娘学做生意,帮忙五娘处理店铺、庄子的事宜,做得有模有样,他看见祈云很高兴,话也多了许多,还一连叠问太子(佑安)安好,祈云说:我离京时,太子还说起你,很是想念。让昊天很高兴。 酒足饭饱,五娘安排了单独的厢房让祈云歇息,可祈云不愿意,一副很委屈的样子问芸娘:不可以住你房里。我们都住一起? 芸娘支吾:怕唐突你了。 “原来以往我住你房里,倒是我唐突了。” 芸娘无以言语。只好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祈云马上高兴起来,“很愿意。我们可以挑灯长谈。” 祈云一路奔波,放松下来,倒真觉累了。洗了舒适的凉水澡,穿了细棉布的舒适亵衣,头沾了枕头就睡着了。 醒来已是红霞满天。放置在床边四侧铜盆里的冰块已经有些消融了。房间里没有人,只墙角边半人高的美人瓶和小几上白瓷瓶里的红花、白花静静地绽放,幽香阵阵,倒似芸娘的性子,悄无声息的香入了人心。她没有唤人。套上了五娘准备好的舒适绣花软鞋,自己找了件浅色的外衣披上,在腰间简单的打了个结,走了出去。 这是芸娘的小院,没有男丁会不经通报轻易踏入,她自是不用担心衣冠不整失礼于人。却见芸娘斜倚竹塌,眼轻眸闭,似是睡着了,淡淡的霞光映照着她雪白的脸部和云鬓,似镀上了一层金光,有一种安静沉然的美丽。 有个眼生的小丫鬟从旁侧的小角房出来,看见祈云似乎吓了一跳,祈云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又挥手让她退下。小丫鬟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回了小角房里。 祈云犹豫要不要抱她回房间里睡,却又觉得她睡得恬谧,无谓扰醒她,回房拿了件外衣给她盖上,自己就地坐下。 六月的西北,已经很炎热了。黄昏时候,偶有微风掠过,不解热,倒觉更闷热;红霞满天,越发显得这种热像带着炽热的火,可祈云心里却是难得地安静了—— 许是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见到了,满足了。 旁边的芸娘动了动。醒了。 “你醒了?”乍醒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沙哑,眼睛犹是两分朦胧,看人的时候有种特别勾魂的感觉;祈云笑了笑,站起伸手拉她坐起,“我吵醒你了?” “不过看书不小心困上了。哪里能睡得久?”她弯腰从地上捡起打盹中掉落的书籍,祈云拿过来看了眼书名,讲品花的,笑,“你倒是个会偷闲的。“ 芸娘伸手整理了一下睡乱了的发髻,“能者多劳。我这般的小小女子,不偷闲,倒是干什么?” 祈云斜睨她,冷哼,“你倒是惯会用话刺我。”她长眉入鬓,眼尾微微上挑,斜视人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傲慢姿态,却是勾人十足。 “所言差矣?”芸娘挑眉,声音仿佛带了些挑衅,眼神却是小心的移开了。 “倒是不差。” 芸娘被她的自大、自信噎得无法接下去,哑声失笑。祈云也跟着笑起来。 微风落霞里,两人笑语晏晏,关系倒好似回到了当初。 “今天昊哥儿问我太子,其实我有话没说完。” 关系到昊天,芸娘神色认真起来,静待他说下去。 “太子还记得昊哥儿小时候的算术能力,托我问愿不愿到他府里做事。太子府内库最是要紧,怕有人栽赃陷害,想找个信得过的人管理。昊哥儿最是单纯的,在这方面又颇为擅长,他想昊哥儿帮他。我没说完,是想先问问你意思。” 对于一般人来说,能在太子府谋份差事,那自然是好事。 “太子厚爱了。若我能拒绝,自是不同意的。昊哥儿我了解他,性子最是懦弱,在鞑靼攻城的时候,他看见我杀人,吓得回来就高烧了,醒来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这样的人,在太子府做事却是万万不妥的。” 祈云看着天边一朵像狗儿的云彩好一会没说话,其实这种答案她估到了,所以才没把话在昊天跟前说开。 “那让你留在北平府陪我,你自然也不同意的了?” 轮到芸娘不说话。 “当初,我邀你去北平府,你不愿意,现在,我是那儿最大的,没有人敢对你说个‘不’字,这样,你愿意留下陪我吗?” 留下?“是皇上……让我父亲去哪里?” 她惯是个聪明的。芸娘叹一声,“父王想调伯父去北地。北地人口锐减,需要增加户籍、整顿田地,父王认为是最好的人选。” “正五品都镇抚,有调遣当地兵力的权利。” 芸娘本来有些愤怒,却渐渐冷静下来,北地尊崇成文正统,对新帝多有非议,故而新帝以重兵镇压,才会造成北地人口空寂,需要从他处迁移人口填补,去那里,无异有着一些危险,可同“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易出政绩”的道理一样,北地虽然有危险,却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有了调遣兵权的权力,安全性也得以大大提高,再也不会陷入被围城而无救援的可悲境地,他父亲虽嘴上说没了政治野望,可真能大展宏图干出一番业绩,却也不会甘于平凡—— “那此处何人接手?”从刚来时面对的残破荒僻,到今时今日的繁荣,她父亲付出的心血非同小可,若是来了个跟以前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再以乱七八糟的高税收碾压民众,不免让人气恨,所以,对于接手的人选,她不免在意。 “秋伯父若有合适人选,自行举荐即可。” 这就好像“你虽然去了北地,这里仍然是你的地盘”的意思,既保存了实力,又免去了下任乱搞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忧心。芸娘与秋云闪说议的时候,想举荐自己师爷张矩,张矩胸怀宏略,文采风流,是个很有能力才干的人,这几年,他帮了秋云山良多,有机会,秋云山自然愿意拉他一把,只是张矩只有秀才的名头,却不知成与否—— 芸娘倒是没提醒秋云山当初他也只是一个秀才名头,周承安不也照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把他(他们)弄到了这里,不过权力、背景的问题罢了,哪管你是谁。她想到的是:“张师爷机敏通达,为人素有胸襟,倒是好人选。只是张师爷若是留下,谁人与父亲出谋划策?“ “难得机会,自不能碍人前程。这个以后再说。” “父亲是个豁达的。那父亲可带些随行人员?” 秋云山倒是为难了,“周典史很有能力,我倒是很想带去。只是人一家老小都在此,怕是不愿离开;另有几个衙差,办事也颇得我心意。” 芸娘倒是不以为然,“正五品都镇抚的下属比正七品的典史如何?为了前程,他们自然愿意去的。父亲只管问询,愿意可同往,不愿意便罢了,我们亦不强求。” 秋云山一想也是,去召集属意人选问对方意见了,上面只给出了两月的时间,想来让他举荐接任,也是为了便宜行事。他自从鞑靼攻城后,对做官的欲望倒是淡薄了许多,但求家人平安而已,可真有机会宏图大展,却不免蠢蠢欲动。 谁个愿意甘于平凡,谁个不想干出一番业绩,青史留名? 却说当时芸娘默然,祈云又冷不丁问:周承安找你说了什么? 芸娘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没什么。” 祈云挑眉,明显不信。 芸娘岔开话题,“倒是我听说京城颇为忙乱,皇上……怎么许你离京了?” “他知道我念你心切,不放行不行,况且……”祈云想说况且你讨人情都讨到我母后那儿了,父王哪能不放。只是念及那件事到底不大光彩,终究没说下去。 芸娘也听出了,嗤笑了一声,“倒是一副对我情深义重的样子,倒显得我拒绝你凉薄了。” 她先是刺了她,继而又刺自己,倒叫祈云说不出话来。最后无奈的叹一声,“若是后悔,应之不晚。” 芸娘只是笑笑。祈云再叹息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有些东西,终究与以往的单纯不一样了。 她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难过,只说不出的惆怅。人的成长就好像一个不断失去得到的过程:失去童真,得到成熟,杀了人沾了血,却学会了保护自己…… 对着渐渐稀薄的晚霞,祈云失神了。 芸娘坐在椅塌上,视线比她高出许多,从高处看着她出神的侧面:祈云自是长得好的,随便走在宫里都能教宫里的小宫女看红了脸,此刻抿着嘴若有所思的表情教人神魂颠倒,她眉目俊秀,长发不束,随意披散,衣着也是不讲究,不过随意披了个外衫,在腰间系了条腰带,半敞的衣襟里都能看到里面的亵衣,可衬着莹白的肌肤,修长的脖项,精致的锁骨,还有若有似无被风撩动的黑色发梢,却说不出的风流媚妩,别说是男子,便是女子也挡不过这般慑人魅力—— 芸娘看得脸红,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芸娘,如果我求你,你会留下吗?”她忽然回头,轻声的问。 芸娘愣住。她直觉想拒绝,却在她深深的凝视里做不到,于是只好沉默。 祈云也没逼问。 早早吃过了晚饭,一众侍卫在玩双陆,祈云拉着芸娘也去凑趣,芸娘一旁看她们玩罢了。祈云赢了一把铜钱,回头想塞给芸娘却发现她不在了,被告之夫人请去了——人家母亲唤去,自然有事商议,祈云自不好去打扰,只好继续跟侍卫玩,只是芸娘不在,顿觉得无趣得很。 原来五娘听说要去北地便急上昊天的婚事了。她属意李东祥的嫡女梅姐儿,只是因为新帝登基,先前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他们,所以并未敢去提亲,怕耽误人家,现今显然是新帝放过了他们并且秋云山是高升了,这就心思活络、焦急了:短短两个月,如何能把婚事齐全? 她想娶梅姐儿为媳妇,一是喜欢梅姐儿聪明乖巧,性子温柔,不会压过了她家昊哥儿,再且,与李家“知根知底”,总比娶个不知根知底的媳妇婆媳不和好,梅姐儿和昊天两人颇有情谊,亲上加亲,自然更好。更重要的是:如果将来芸娘真嫁不出,娶个乖顺和善、能和芸娘合得来的媳妇,她以后总不至于刁难芸娘—— 为了芸娘的将来,五娘真是费煞苦心。芸娘自然是知她顾虑、考虑的,虽然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是万分感动,“你自不用顾虑我,昊哥儿喜欢就成。是他娶媳妇,总该得他喜欢。” 把秋昊天唤来,问他意思,秋昊天面红耳赤,在五娘再三追问,才低声回复:“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作主,儿子没意见。” 那便是同意了。五娘急不可耐,竟不顾入夜了去拜访李夫人了,如果双方有意,明日便可遣媒人上门。李夫人早恨透李东祥当初墙头草似的东顾西望,后又羞于脸皮没好意思开口,早焦急得不得了:另外订亲吧,怕错过了秋家的亲事,不另外订吧,若是人家早没了那番心思如何是好?见得五娘亲自上门合意,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听闻秋云山不久将调迁至北地(是故时间紧迫,所以才连夜上门)却又不免有些犹豫:如此一来,却是难以见到闺女面了。却被李东祥斥骂了一番:县令三年一调,便是不往北地,也是别处。当初便是知道的,却眼巴巴要结亲,现在不过换了个地儿,你却不舍得起来,真是愚蠢。他家关系厉害着,昊哥儿便是不科举,梅姐儿嫁过去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倒是让她窝在这里,倒是天天能见。 倒是比李夫人还急上两分的样子了,李夫人心想也是,倒是自己想差了。也不与李东祥置气,笑眯眯的赶紧去答应了。 两家各自欢喜。 芸娘与母亲、昊哥儿商议完毕,又拦不住五娘急不可耐、待不及明天要去李府的决定,只得随她,又与秋云山聊了一会,得知他属意的人大多都愿意跟他前往本地,只张矩不愿继任,求同往北地——芸娘心说是了,他是通透人,看得长远:平安县已经发展得相当好,只要按部就班就可以继续发展下去,北地虽然荒凉险峻,却大有可为,他父亲日后高升了,要举荐个人自然轻易而举,而且,背景深了,对他自然更有利—— 又另议了他人。 将目前需要考虑、能考虑到的的,都考虑好,芸娘这才离开秋云山的书房。出了门,却见祈云候在侧身立在书房前的小径,似是在等她。天气良好,不若白天闷热,凉风送爽,星月满天,光华撒在她身上,她现今倒是穿整齐了,穿了个桃红百花裙,头上挽了流云髻,斜插了一支鎏金宝石铃铛坠发簪,长身玉立,衣袂飘飘,月色星光下,真个神仙似的—— 她听闻脚步声,微笑着转过身,向她伸出了手,长长宽宽的薄纱水袖流云似的敞开,姿容婉雅,仪态万千,芸娘心里叹息:人说红颜祸水,倒像说她的。她走上去,把手放她手心,两人牵手而行,祈云头上的铃铛簪子,走路发出轻微悦耳的声响,更添了一丝魅惑。 “准备的事宜可还好?” “母亲去议昊哥儿的亲,父亲在处理迁移之事。都好。” “你有何打算?” “你问哪方面?” “各方面。” “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船到桥头自然直。” 芸娘轻笑,“你成语倒是用得溜。” “小女子少时也是才名动京城,还不至于大时了了。” 祈云大笑起来。又转去其他话题,“我瞧你家仆人,倒似换了一批?” “那些是离京时勇毅侯所赠。都派出去做事或者嫁人了。”自从鞑靼一役后,芸娘便决意疏远勇毅侯,他的人,虽说卖身契都在自己手里,哪里还敢留在身边重用,日渐打发出去了,就连蕊儿,也折了个良家嫁了出去,不再在她身边侍候。 “芸娘,周承安是不是求娶你?” 芸娘愣住。 “我猜的。他可能以为周薇嫁给太子后会发生些什么人为意外,是故想通过你由我来保全她一条命,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他?那必然是看在你的情面,所以我想他或许会向你提出联姻,只有将你和他捆在一起,他觉得那样你才会全心为他办事。” 祈云的话说得实在算不上隐晦了:太子会娶周薇,却不能让她诞下子嗣,为了子嗣的正统,周薇可能会“不幸”身故,然后太子可以另娶,生下“正统”,周承安想通过她让祈云保周薇一条命,至于子嗣,太子可能不可能只有一位太子妃,其他人妃嫔剩下抱过来养就好了。周薇生不生倒无所谓,保持名位就好了。 “太子说你临京之时,曾与他有‘莫忘少时情谊’一话,他说,或许你早猜到今时今日的周小姐的境地,他让我转达一句话:定然顾她周全,让你莫要忧心。”她没说出口的是,太子还说她聪明得可怕,让她设法留用——她想她留下,决不是出于此因。 这哪里是要告诉她,却分明是想通过他告诉周承安不要担心:皇家不会杀了周薇。 芸娘觉得头痛,以为自己脱离了斗争,却不料陷入了更大的漩涡。她不想理会,却又怕惹来麻烦,不由得懊恼万分。最后她暗叹一声,“我知道了。谢太子关怀。”她与周承安绝了往来,与周薇倒是没有的,遣送一封书信就是了,周薇得知,周承安自然得知。 两人回到小院,又喝了厨房准备的冰镇过的糖水,闲话了一会,这才去洗沐歇下,祈云白天睡多了,却是不困,扯着芸娘要与她说话,芸娘干脆起来挑亮了灯,拿了个小绣棚一边绣花一边与她说话—— 祈云执了把美人扇在旁边扇凉,给自己扇一下,给芸娘扇一下,长发流泻,穿了一身雪白的亵衣,扇扇的腕子晃得轻轻柔柔,倒看不出征战沙场的英武,只觉得说不出的风流妩媚,偏不自知,还要来玩笑人,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文绉绉的开口,“人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丽,却不知道灯下看美人绣花,更有滋味——” 芸娘也不与她辩驳了,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美人绣花算不得了什么,若是美人能缝上你这嘴,那才叫稀奇!” 祈云“嘻”的笑了出来,把脸凑了过来,“却是怕你舍不得。缝了我这嘴,谁个说甜言蜜语与你听。” “你……”芸娘一巴推开她,冷笑,“谁个稀罕,说与喜欢的人听去。” 祈云却是笑嘻嘻的握住她手往自己心脏部位按,“原来我明月照沟渠,芸姐儿,你怎生如此凉薄,辜负我真心?”还一副煞有其事、情深许许的表情看着她;芸娘触手一片柔软,脸“腾”的红透,用力的抽辉手,声音都带了许多不自在:“胡闹些什么。” 祈云也是玩笑间没多想,被人碰触到胸部自然是有感觉的,被芸娘急吼吼的挥开,也不免尴尬,却看见芸娘灯光下脸色一片绯红,真想章大娘子说的“挑灯看脸,红煞一大片”,不由得又乐了,“不过是碰了一下我胸部,至于脸都红了吗?难不成你没摸过自己的?” 芸娘简真想晕过去,她虽然机智多谋,却也是深闺女子,哪跟人说过这般没羞没躁的话题,若说刚才想缝上她的嘴巴是玩笑话,此刻倒是真有此意了。她把绣棚和针线篓放到外面的小几,侧身躺下,“我不与你说了。没个正经的。我要睡了,别吵我。你睡的时候,把灯熄了再睡。” 祈云拽着她手臂想拽她起来,“这便恼了?我跟章大娘子她们一同湖里洗澡,她们见过我身子都没羞,你脸皮倒忒薄了。” 芸娘“腾”的坐了起来,咬牙切齿,想说“谁个与你们一般脸皮厚了”,又顾忌着祈云身份说不出口,真个恨得咬牙切齿;祈云蹭过来,蹭着她脸,嗯嗯哦哦的叫:“好芸娘,别恼啦,不过说笑话,若是你不喜欢。我不说便是。我在军营里与他们闹得多,没了脸皮,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没了脸皮还说得理直气壮的?!芸娘被她她没羞没躁的说话逗得忍俊不止,“噗哧”的笑了出来,对她真是“服气”了。 祈云见她笑了,乐滋滋的捧起芸娘的脸,说:“芸娘笑得多好看,‘人面桃花’也不过如此。” 芸娘拍开她的手,又没好气:“闹够了便睡吧。” 祈云吹熄了灯,两人躺下。躺着说话,说了好几次“睡吧”,却过一会又开了话题,闹腾到半夜。芸娘快睡着了,却又听到祈云轻声道:“芸娘,我求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芸娘摇了摇头,翻过身,抓住祈云的手,“睡吧。” 好久。 “芸娘……” 好久没下续,芸娘只好应了声,“嗯?” “对不起。” 祈云张开了眼,又闭上,把手指插_入了祈云的五指,紧握着,“睡吧。” “嗯。” 第60章 芸娘哄了祈云睡,自己也佯装困顿,可哪里能睡到着,心里乱麻似的,污糟糟的想七想八想了许许多多,想祈云为何一定要自己留下?若是为了儿时情缘,那有为了她开心便得拆散人一家的道理,她也不是这般不讲理的人;若是拿她串计儿那事?兴许。可也不至于用上个“求”字。况且,若真心里有愧,那便是如今这般千里迢迢回来看她讨她欢喜才是,哪得让她为难? 她是个聪明的人,小时候为着个丫鬟说嘴她一句便能不动声色的把人打了出府去——那还是她后来无意听得丫鬟婆子说起的,却是半句也没她跟前提过;她六岁的时候,便懂得仗着自己的权力身份去才买卖赚了许多钱银,还做得干净利落、光彩照人,让人半句不是也挑不出;她母亲拿她当饵儿,一个圈儿接一个圈儿利索的套,她不知道她先前知不知内情——她也不知道对此自己有何期望,到底是希望她先前知情呢还是不知?但按照她推测,她认为她预先是不知情的:她当时军营见着她,那神色是真的意外,后来的欢喜,也是发自内心真欢喜,她对人素是敏感,后来又入了侯府“磋练”,这方面是越发灵敏的,还不至于错看;只后来二郡王(当今的二皇子)出现了,才行为古怪起来—— 却也可说明这个人多么可怕,一个异常,便能迅速的堪透:她一个女客,按王妃(皇后)的说法就是“花骨朵般的年龄”,便是叫毫不相干的祈云讨厌的庶妹也比叫一个郡王(皇子)来“卖人情”来得恰当——她对她的怨懑里面何尝没有对她毫不犹豫“埋”她入坑的愤恨?“为妾”的说话之所成为□□,不过是因为积怨甚久罢了——然后迅速作出“反应”,顺势而为、推波助澜,煞有其事,哪像她被人砍晕醒来看到事态发展不堪才彻悟过来这般愚笨? 一个这样诡谲聪明的人,却非要她留下,甚至不惜纾尊降贵“求”她,芸娘想不出原因,却直觉透着不寻常。 她试着定下心,想象自己是祈云,按着她那样的性子,傲慢骄矜、利落干脆、手段老辣,既多情又无情……到怎么地步或者说什么情形才会去求对方 首先,她身份已经很尊贵了,天下间比她尊贵的不过皇帝皇后,甚至可匹拟太子:太子不过名为尊贵,她却手握重兵。所以,如果有什么事(隐情)她不能直言,那必然事关比她尊贵的两位——也就是她父母。 皇帝、皇后跟他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1、皇帝想杀她。 2、皇后想杀她。 可是皇帝、皇后必然要杀她?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知道的隐情也不错,便是看在祈云的面子上,她们也没有必要杀的理由。 所以,不是“杀”。那到底是什么呢? 芸娘费煞苦思,却难明就里,想得脑仁子发痛,越发难以入眠了。后来朦朦胧胧有了些许睡意,歇了心思想堕入黑甜乡,心神正飘忽混沌着,感觉感觉到一道尖锐的目光在盯视她,她脑内一个激灵,张开了眼,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外间有些许光透进来,房里光线仍然很昏暗,她对上一双幽深暗黑的眼睛,却是祈云低着头在看她—— 祈云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神色有些怔忡,许久,方嗫嚅问道:“我……吵醒你了?” 没。不过被吓醒了。祈云为什么半夜不睡盯着她?芸娘不答反问,“你怎么起来了?” “我平素差不多这时辰起来。” “哦……”芸娘也坐了起来,寻思着说些什么话;祈云忽然抓住了她放在床上的一只手,人也凑了过来,芸娘心神恍惚,冷不丁看见她凑得快要贴上来的脸,带着奇异表情看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用另一只手推开他,祈云抓住她的手,像是调戏两家子的纨绔似的笑得很玩味,“你看起来好像很怕我啊。”她声音压得很低,“看起来“后还有稍微拉长了调子的停顿,仿佛在琢磨用什么形容词,神态言语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暧昧,像□□似的在这方挂了雪白软纱帐的四方天地弥漫,渗心入肺的透到身体里,教人无法承受的连呼吸都痛起来。芸娘不由自主的想往后退,这种感觉太教人心慌,她想避开;然而祈云却不许她避开,移动了身体,一条腿跨过了她的腿在旁半跪下,芸娘下意识的“咻”的缩起了腿,莫名产生一种想把自己团起来的想法;祈云手放开了她的手撑在了她身后的雕花床头上,像是要圈起一个地儿禁锢她然后进行逼供审讯似的,有一种压人的气势—— “芸娘,你在怕我,对不对?”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和轻柔,像是怕惊扰了她似的,可眼神说不出的阴郁,芸娘下意识的想摇头,然而没动,心悸慑住了她,她只是无声的、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变脸。 祈云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又笑了笑,依旧还是纨绔调戏良家的姿态、语调:低头,快要贴上她的眉眼,声音更低,似乎在调情,“我就这么可怕?嗯?” 女子的声音再低调,也带着一股轻柔,可芸娘莫名从这轻柔的调调里听出了肃杀冷凝的气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说什么都感觉多余。 说到底,她对她再欢喜,也心里有了芥蒂,与其说“怕”,不与说“惧”——太过聪明、算计太尽的人,她害怕。 “也许吧。”她说,忽然不想再为自己、为她找任何理由。呵,今上的爱女,享受辽阔封地的亲王,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谁不怕? “抱着敬畏之心仰视你,这不是很好很理所当然吗?”她说。压下了心慌,装作淡然淡淡地说。 祈云愕然的看着她,像是惊诧的她毫不辩驳的爽脆承认,然后又被她的说话惊愕,她看着她,她神色淡然,似乎对她的咄咄逼人不为所动,甚至是轻蔑鄙夷。她忽然泄了气,垂下了手,颓然的坐在她身侧,“我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不需要我敬畏你,还是不需要我仰视你?可是,我们的身份必然注定了我们的差距,我敬畏、仰视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为什么对我别扭?”她低垂着头,长长的乌黑发丝遮掩了脸上的表情,祈云愣愣的看着她,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北平王府里她骄傲又冷漠地冷笑怒骂众人,眼神是全然的轻蔑—— 她慢慢的低下了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是哪样?她就不信她浴血沙场的人会这么天真,难不成,她们还能平起平坐? 祈云抬头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她陌生的情感,然后,她撇开了头,翻到了她的另一边,“你再睡一会。我起床了。”说完就要扭身下床。她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祈云回头—— 她想说什么,却又慌乱得说不出,总觉得,仿佛错过了什么,那是很重要的事。祈云等了一会,见她不作声就下床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呢?”她吞口水,看着纱帐外的人,终于问了出来。 她回身,挑眉,仿佛在说:我不是说了?我想你留下陪伴我啊。 芸娘无言。 祈云出了内室,唤了门外值班的丫鬟上水洗漱,然后去了小院训练了。 芸娘凝神,仿佛能听到小院呼呼的拳声和剑声——其实什么也听不见。她盯着昏暗的床顶,仿佛回到了当初鞑靼攻城解困后第一次睡在床上的时候,恐惧、不安、害怕、难过、慌张、颤抖、惊怵、草木皆兵……她想祈云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而她…… 又想从祈云那里得到什么? 她一动不动,任凭脑海东奔西腾、马乱兵慌,直到仿佛听到祈云吩咐丫鬟去准备谁要沐浴清洗,她才起了来。 祈云在侧间的浴房洗去一身汗气,披着一头散落青丝出来的时候,看见芸娘已经起来,穿了一袭素白的衫裙坐在窗边的妆台让梳头的媳妇子梳头,雪白的脸上,眼底下一抹暗青——岂止是惊醒,分明是一宿没睡。 媳妇子向她行礼问好,说很快就好,待会再给她梳头;祈云漫不经心的戳了戳下巴,“不急。”自己坐一旁看。芸娘看了她一眼,浅浅的笑了个,没说话。 大概知道这位身份了不起,媳妇子显得有些紧张,梳了个随云髻,又去选配衣服的发饰,选了一支带红宝石的掐丝八宝金簪、两支素金簪,几朵同色花钉子,今天姑娘穿得素,便要配些色彩鲜艳的簪子才好看,正要插到发髻里,一只手接了过来,“我来吧?插哪里?这里?” “小轩窗,正梳妆。”她笑,把红宝石的簪子插_入发髻里,又去拿其余两支素簪。 芸娘在打磨光滑的水晶镜子里看着她一部□□体动来动去,轻笑了声,“说这不伦不类话作甚?” 纵然相顾无言泪千行,她也不是她需要悼念的亡妻,更别说什么,不思量、自难忘。 祈云也笑起来,把剩余的簪子、花钉插_入发髻里,”你倒是惯会往坏处想。不过应景罢了。” “什么‘惯’?”芸娘眄她,“说得我心思多阴暗似的。” 祈云笑了笑,没与她就此争论下去。手撑在她肩膀,俯下身,与她同高,她贴着她的脸,与示意她看梳妆台上的水晶镜,清晰的镜子里映出两人的面容—— “怎么不多睡会?看,黑眼圈都出来了。”她抹着她的下眼帘,又问,“睡不着?”继而笑,“想我想的?” 芸娘斜睨她,站了起来,把她按在凳子上,嗤笑,“是啊,不思量,自难忘。”千里……无处话凄凉。 祈云贴着她耳边,“不是近在跟前了,你又不说。”然后坐在了凳子上。 芸娘怔住,耳朵滚烫的烧灼起来。 “他知道我念你心切,不放不行……” “倒是对我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倒显得我拒绝你凉薄了。” “若是后悔,应之不晚。” “芸娘,我求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你怕我” “我不需要……” …… …… 心一下子又乱了。 不思量,自难忘。 思量了,又心酸。 你教我、如何是好? 第61章 芸娘心情复杂的看着祈云。对方似乎无所觉,悠然自得的安坐在梳妆椅上让梳头的媳妇为她梳头。梳好后,让人退下,拉了芸娘让帮选簪子,摆了一堆簪子,这个好看,那个秀气,仿佛天大喜爱难以抉择似的;芸娘真是气笑了,她是看出来了,这人还在气她昨晚“怕”的反应、说话,非得要与她亲密无间——怎么可能?才舒服,这是在折腾她呢! ——以前穿个裙子也腻烦的人,忽地转性连这些普通银楼批量打造出来的普通簪子也爱不惜手,骗谁?不过折腾她而已。 芸娘心说好啊,要玩儿是吧,那便随你玩儿个够。芸娘说将军金枝玉叶、丽质天成,这些简陋粗鄙的东西,哪里配得上你的光华?返回内室开了贵子,捧出一大匣子五颜六色的珍贵首饰,里面不乏本地贵夫人卖好所赠,更多的是三娘千方百计搜集来的,就怕亏待了她;李东祥京城的当铺亦收来不少好东西,李东祥素来以她马首是瞻,里面的好处自然少不了她—— “这些恐怕也配不上将军的容色,只是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将军就先将就吧。” 祈云惊讶的看着她,“你真会说反话。凭这家当,谁娶你都不吃亏。“ 芸娘拿这么一匣子首饰摔她,本就存了赌气的成分,闻言冷笑,“你倒是占这个便宜去好了。” 祈云高兴的拉着她的手,“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芸娘咬着唇,有点不明白不是要“挑三拣四”玩亲近吗?怎么变成了这种对话。又不甘于落下风,硬着气冷笑,“我有什么好反悔的,你堂堂一将军王,我还吃亏不成?” 祈云拍掌,利落随意的拿起一根银簪子插_入发髻:“好极,那我去与秋伯父说你留下。” 说罢,抬腿就走。 芸娘完全呆了。简直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么变成她留下了?看着祈云快要出门了,她才惊醒过来,怕两人的气话到了她嘴里在父亲面前胡说八道,赶紧提起裙摆追了上去,“你干什么啊你?你去哪里?”她捉住她手臂,脸上莫名的憋出了一股异样的红。 “去跟伯父说你留下陪我,不与他们一道走啊。” “谁说留下了?我没同意。” “你有。你刚才说了。” “我……那还不是……”她有些讪讪的,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以前也没这般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啊。 “是什么?”祈云微扬下颚,神色有一种冷厉的气势,让人的恼怒更深。芸娘觉得她真是太阴阳怪气了—— 好吧,也许是她的阴阳怪气,导致了她的阴阳怪气。她不能否认她对她心存芥蒂——就算说了什么不怨恨、重新做朋友——不过一时的自欺欺人,可以不怨恨,没怨恨,总回不到当初的感觉,就好像镜子裂了,就算最好的手艺人去缝缝补补,弥合得细密、精致,看不出裂痕,可裂了就裂了,总归不能跟当初的完好比——无法像当初那样全然的信任、欢喜…… 可是,就算那样,就算她察觉她们不能回到当初,她生气,也……也不能这样啊! “那还不是你折腾我,明明穿裙子怕摔、戴簪子怕硌,非要对着那些个浅薄东西这样那样,不是折腾我你折腾谁?所以我才拿出一匣子让你折腾个够。怎的就变成我不走了?”芸娘也是恼了,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我哪儿折腾你了?我就是觉得你的东西样样都好看我样样都喜欢不成?分明是你对我心存偏见,我做什么你也看不顺眼。我昨晚不过想仔细看看你,你却吓得见鬼一般,我说你家当好,你非要怀疑我讽刺你,你让我娶你,我说好,你却反悔!到底谁折腾?” “你!”芸娘气极,“你简直胡搞蛮缠……”忽然意识到什么,整张脸都红了,“我……我什么时候……我……我没有。” “哦!”祈云挑高了眉,拉长了调子,“你没有。那我重复一遍让你记忆下。我说‘凭这家当,谁娶你都不吃亏。’,你说‘你倒是占这个便宜去好了。’我说‘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你说‘我有什么好反悔的,你堂堂一将军王,我还吃亏不成?’——记得了?这不是让我娶你是什么意思?我都答应了,你又反悔是什么意思?“ 芸娘臊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又臊又急,“那……那不过是气话,谁……谁要你当真了。” “哦!你是气话,我的便是当真的了?当年不过一个袖手旁观、一句‘为妾’让你记恨至今?是,我林家对不起你,我林祈云对不起你,这些我都承认。你说你怕我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在你心里真的有这种理所当然吗?如果真有这种理所当然,你就不会怨恨我至今——”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身份都比你尊贵,不是吗?既然你怕我是‘理所当然’,那你的怨恨又从何以来?” 芸娘嘴唇颤抖,想辩解不是的,可是所有的话箭嘴似的戳中了她心事,她嘴上说得再好听,到底是意难平—— 不过是因为她对她有了那么一丝龌蹉心思,便觉得一切都难以忍受起来。 不说那是她(秋家)跟林家的一笔合算买卖,反正她就是没名声的人,名声再堕落些又何妨?便是有天大的怨天大的恨,从祈云不顾一切赶来救她那一刻起,所有的恩怨都两清了! 而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怨恨她对她没她对她那份心思! 而所有的一切,忽然摊开阳光下,芸娘觉得……她想像烟雾一样消失。 她不知所措,无法直视她,她所有的话都狠狠的鞭笞着她心脏,痛得都快痉挛了。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真的是我害了你,如果当初我们不相遇,或者相遇了各走各的,就算一同上了京,我不去寻你玩儿,也就没后来许多事。你是你,我是我,两下安生。于是我便想到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我想象那样结果,可是我宁愿我们两下难受、你怨恨,我也不愿意从来没认识过你。芸娘,我对不起你,可是,能不能只此一次?原谅我一次?” 芸娘低着头,眼里蓄满了泪水,她摇头,失魂落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知道得不到,所以我只能怨恨,那样我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思念太过痛苦,绝望太过噬人心,所以,我只能怨恨,籍着怨恨的名义,我才能远离你。 她仓促悲惶,几乎难以控制想对她诉说自己对她的感情,可是残余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不能说,所以,她只是不住的摇头,呢呢不是的,不是这样。却说不出更多的说话。不能说。 “那是哪样?” “能不能别说了?” “可以,你留下。”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我留下,就能让你相信我不再怨恨你?” 祈云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反问,音调带了那么几分小心、希冀,哀求,“那你愿意让我相信吗?” 芸娘茫然的看着她,然后缓缓的、缓缓的摇了摇头,不,她并不需要她的信任如生存的水、呼吸的空气…… 祈云笑了笑,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她给她擦脸上的泪痕。“别哭了。我不与秋伯父说就是了。只是,芸娘——”她松开手、背过身,伸展了一下手臂,长长宽宽的翠绿水袖滑落,露出两条雪白的手臂在半空交错,又落下,“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她说。 第62章 感情是很微妙的东西,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芸娘对祈云虽然没到那种程度,可心怀芥蒂和心平气和总归是不一样的—— 最大的区别就是:即便不说话,也没以前那种心慌不安的感觉。 时近午日阳光最炽热的时候,没有一丝风,冰盘的冰刚端上来就开始融化,上面顺带的放着清热解渴的梅子水和切成小块的时果冰镇,两人坐在铺了竹席的榻上,手里都摇着扇,绕是如此,祈云脸上也渗出了微微的汗丝;桌上摆着两碗厨娘昨夜就做好放井里冰镇过又撒上了碾碎的碎冰末、蜂蜜,韧口弹牙的地瓜米分做的小丸子和炒过的酥香酥香的花生的凉米分,吃着凉冰冰、甜丝丝,又软又滑,又脆又香,倒多少解了些闷热。 祈云唉声叹气,说行军打仗时也没觉着这么热,怎么一安静坐下来,反而热得受不了? 芸娘嗔她,“得了,别嚷嚷了,全平安县的冰都供到这儿来了,你还嚷,别人都活不了。心静自然凉。” 祈云撑着脸颊,拿眼斜她,幽幽叹道,“静不了啊。” 芸娘反瞟她,用银制的精致小叉子叉了一块去皮、刚好切成一口大小的西瓜放到她嘴里,“说话就说话,睨着我作甚,倒似意有所指似的——我静得很。” 祈云就笑了,有人喂食,越发懒洋洋了,“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这话说得奇怪。”嘴巴一张,嚼巴嚼巴,吞下去,甜。 芸娘哼笑一声,见她吃完自然的又张开嘴巴,又戳了一块放她嘴里,“我就瞧你又如何?你嚷嚷不停不就是要人瞧你?” “真是冤枉!我没说话你也偷瞧我、透瞧了好多回,我都见着了。我一说话,就赖到我说话上。你再这样瞧我,我就当你喜欢我了。” 芸娘呵呵的笑了出来,一副不屑的样子,说话却是半真不假,“这便回到你那句‘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话去了——我就是喜欢你又如何了?难不成你要我不喜欢你、讨厌你?” 祈云改成了双手托脸凝视她,一副商讨什么大问题的认真口气,嘴里说得话却与语气大相径庭:“那倒不是。只是我好奇你是怎样喜欢人的,难不成就是用眼神瞧着喜欢?” “那你想怎么着?难不成还要我亲自斟茶倒水、捶骨松腿,百般殷勤方显得——这西瓜还是我喂着的呢,斟茶倒水待会你要渴了也不是不可,只这捶骨松腿嘛,我倒盼着公主大人能侍候一回呢,多尊荣啊!” 祈云立马欢快的绕过了榻上的案几到了她身旁,手放在她肩膀上捏啊捏啊,拳头抡圆捶啊捶啊,嘴里笑道:“有何不可?不过,喜欢嘛,自然以身相许才是正经。” 芸娘羞红了脸,回眸瞪她,明明想发出威严的恼怒的声音,听起来却似温声软语的娇嗔:“你说你‘没了脸皮’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浪里油调,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 祈云哈哈大笑,从背后搂着她脖子,拿脸去蹭她,声音似乎十分愉悦的样子,教芸娘听着就有两分莫可奈何的恼怒——“哟,正经姑娘可不会说‘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这样的话。所以啊,咱们也就半斤八两,你就别一百步笑我五十步了。况且,就算嫁不出,不是还有你陪我吗?我何惧?要不然,你凑合着……嫁我?“ 祈云忽然凑到了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话,刚吃过冰凉食物的嘴唇似乎还带着丝丝凉意,似有似无地碰触着她的耳朵,灼热的呼吸通过耳朵流窜进入身体,引起心脏、身体一阵强烈悸动,芸娘呼吸一下不顺畅了,她脸色绯红地回转身瞪她,想推她,却被祈云抓住了手,她的手修长有力,充满了细碎的伤痕,触摸起来并不那么柔软光滑,天时热,手心出了细微的汗迹,两手黏黏呢呢在一起并不那么清爽舒服,她说了那样的话,她本应嗔怪她、故作恼怒给她一番脸色的收回手,可是不知怎的,也许是心太慌意太乱,她没有,只觉得骨头都酥软了,都挺直背脊都有些艰难,空气就那样胶着,有一种让人心慌意乱、心浮气躁,不安有若有所待的气息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弥漫—— 然后祈云就低下头,在她唇边亲了一口—— “碰!” 芸娘脑海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然后整个脑袋都空白了。 然后…… 芸娘慌张的抽回手推开了她,“你……你……你干什么?还当自己小宝宝么乱亲人……走开啦!”声音都结巴了,脸都红透了;祈云本来还有些紧张,怕她恼恨自己,听着那软绵绵的、慌里慌张的调调就放松了。她咬着唇看着她笑,“芸娘,你脸红的样子真可爱。” “你!”芸娘不知道说什么了,这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你说东她往西。而且,她察觉自己反应太大了点,简直就像昭示自己心中有鬼多么慌张似的。于是,吞了吞口水,故作冷静,一副睥睨姿态冷哼一声——仿佛多么不屑,只是懒得计较似的,“巧言令色鲜矣仁。” 祈云伏在她肩上发出低低的笑声,“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口不应心。我说你可爱,那是真可爱,怎的就成了巧言令色,还鲜矣仁了?” 芸娘推搡她,她不动,抱得越发紧——“似你这般油嘴滑舌之人,甜言蜜语定然是张嘴就来,也不知道与人说过多少了,谁人稀罕。纵然不提‘仁’,‘巧言令色’却是我亲耳听闻,难不成你还想抵赖?还有,你不嫌热得慌么?一边去。” 祈云哼唧,“我就不嫌我就就喜欢我就要这样。” 芸娘气哼一声,却没再攘开她。拿她没办法。 心里骚动平息,看着她状似依赖撒娇的样子,却又生出几分怜惜温柔,祈云的身份注定了围绕着的人多朋友少,又要建立威严,自然更不可露出此姿态,大概是因为彼此自小认识,自己也不是要听她令行事的部下,所以她才会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当作可撒娇的对象吧——对,刚才那个亲吻也一定是因为如此!她努力的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总觉得,连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自己那些话。 不由得伸手抚摸上了她头颅,温柔多情的感情自然而然流露,祈云像是感受到了,缓缓的抬起头看着她,四目相对,空气里滋生出一种异样的、让人心悸的气息—— 三娘就是这个时候踏入院子的。守在门外的丫鬟连忙通禀,芸娘心一慌,赶紧别开头穿了鞋子下地迎了出去。 三娘看芸娘离开时脸色难看,怕她受刺激胡思乱想不开心,送走了刘媒婆,却又被一个请示的管事缠住了脚步,处理完了这才得空过来。 见着了芸娘,见她脸色如常——就是脸色比较红,大概是天时热吧——并无不悦的样子,还有心情跟祈云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想来无大碍,这才稍感安心。可是祈云在,她也不好说那些贴心的安慰话儿,那不过徒令女儿尴尬,她内心是颇为自责自己办事糊涂的,这会儿怕适得其反,干脆没提刚才媒人说亲的事,在那儿吃了两片甜糕,喝了半杯梅子水,闲话了好一会,见芸娘真是没放心上,这才安心离去又忙去了。 她安心得太早。 稍后芸娘提出了要留下不同往北地的决定,秋家所有人都呆了。三娘直觉芸娘是受了刺激,怕去北地被人旧话重提,再要经受一番名声的折磨打击,所以不愿往;秋昊天则敏感地认为是因为祈云——她姐自小就跟祈云感情好,看看她姐看祈云的眼神就知道了,对他都没那么温柔——她们分开了那么多年,现在“旧情复发”,她姐自然就“见异思迁”了;秋云山则怀疑芸娘跟祈云(林家)有了什么协议——芸娘对他倒是有含糊的解释:恐宫中采选,故避之。 秋云山素来不喜她卷入这类事,所以才会在芸娘进入侯府后早早定下余家的亲事,为的就是怕生出什么是非——虽然后来落得不堪退亲的地步——闻言只道是祈云透露了什么信息,心下怪之:芸娘年纪已过采选之龄*,名声又坏了……怎地——却见自己女儿仪容风雅,相貌无双,难保不是某些人起了心思…… (*古时候选秀女,多在12、3岁以上,17岁以下;但年纪稍大,有学识的贵家女可入宫为女官、女史~) ——谁知道芸娘当初被山贼掳去毁了名声是不是出于自保的一种手段?秋云山对此素有疑心,只因那李东祥竟是对她言听计从,而他也从那些山贼的审讯中隐约得知李东祥不只是一个商人那么简单——他那一派系的人后来更被芸娘力保了下来——这其中的缘由实在不由得他不多想——秋云山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接近真相,心下不悦又不安:比起女儿入宫受那些不知道什么人磋磨,他自然更相信祈云一些。若有她相护,其他人自然不敢拿芸娘如何——倒是他这个父亲无能,连女儿也周全不了。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避采选这样的说话,能对秋云山说,却不能对三娘说。事情比较复杂,不足为人道的因素太多,芸娘和秋云山都不想三娘知道那些是。所以芸娘对三娘并无过多解释——因为她实在想不出一个足够能解释的好借口——只一副“母亲无需多说,我意已决”的态度,她素来在自己拿主意方面强硬自我,三娘实在拿她无可奈何,只好对丈夫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百思不得其解。 秋云山也想不出好借口——那实在不是一般借口能解释得了的。于是拿祈云来安慰她: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你就别忧心了。当初你不还担心她和祈云不好,现在她们和好了,你怎的反而更忧心?祈云是将军,手握重兵,又是封王,芸娘在她身边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不过一两年—— 秋云山心想等事情过去了,她就回来了。 三娘气冲冲喷他:哪有这样好的?便是好,也不可能离开父母自己留下啊?父母在,还不远游呢,反过来道理也一样。 秋云山虽然博学,可对女人对子女的执拗一样没办法,劝了一通劝不住,最后只好说:她留下,自有她留下的道理,这么多年,你看她做的事哪件有差的? 三娘虽然知道秋云山的话在理,可心里就是舍不得,算命的还说她女儿是富贵命,怎地如此多灾多难,连好好一家待在一起也不行。她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从此在儿子娶媳妇、家里搬迁的事外,又多了一件事:给女儿收拾“行”装。 秋昊天的反应比较直接,直接找芸娘求她一同往北地,不要独自留下,他对芸娘留下的“原因”很哀怨,“芸姐,你怎可有了公主就丢下我——”们…… 这话说得,芸娘哭笑不得,想到祈云亲昵的举止却是禁不住一阵脸红心慌——“都要娶妻子的人了,怎么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说话?公主听了不得要笑死。”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 芸娘沉默。 “……好吧。那就当是为了公主吧。”昊哥儿小时候多好啊,说一不二。现在都懂得追问为什么了。芸娘叹气,心生怅然,这也说明,昊哥儿长大了啊! 这种敷衍的态度引起了昊天的强烈不满,“芸姐——”他情急想去拉芸娘的手,却又觉不妥,讪讪收回去,咕哝:“云姐,你不要留下,跟我们一起走,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人说你半句闲话的。” 芸娘低下头,心里感动的同时又不免伤心。只好岔开话题,“昊哥儿,你快要成亲的人,怎地如此闲?母亲说今天请了城里最好的裁缝师傅来量尺寸,可量了?” 昊天咬牙切齿,“我这不是闲,我这是——“关心你。“芸姐……你不要顾左言右了,你说,是不是公主……留难你?”一咬牙,最终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不敢说的话。 “你胡说些什么?与公主何干?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若真要知道,我说与你就是了,只是嘴巴守严了,千万不能让娘亲知道,宫中很快就要采选秀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是为了避免万一,才留下祈云身边,只有她才能护我周全。我不想入宫,你明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追问了。” “芸姐……”秋昊天惊呆了。他真的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你年纪也不少了,很快也要成亲了,芸姐不在,你和梅姐儿更要加倍地孝敬爹娘,芸姐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要想太多,知道吗?” 昊天沉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芸姐,你……你不要入宫,我会赚很多钱,以后会好好孝敬你,如果……那个……我会养你一辈子。” 芸娘笑了起来,温柔的抚摸着秋昊天的脸庞,“好。昊哥儿真乖。芸姐等着。” 最后秋昊天被仆人叫走,裁缝来了,他要去量尺寸。看着他细瘦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芸娘生出无限的惆怅、不乐。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祈云从内室踱了出来,站在她身边,轻声问。芸娘苦笑一下,幽幽道。“在想反悔来不来得及。” 祈云握着她手,认真:“来不及了,我不许。”又问:“你是担心昊哥儿,还是不舍得?男子汉大丈夫,总得自己长大。担心何用?他娶了亲,自然有娘子疼爱着,你这个做姐姐的就不需操心了。” 芸娘嗔她一眼,“不担心他,难道担心你。你够强的了,哪轮到我担心?” “嗯……你不担心,可以关心啊!” “哦?” “譬如说,我有点犯困,你可以陪我午睡去。你们姐弟说话说忒久了,我一个人里面呆着都打盹了,只是你们说完话了你也不回来,我只好寻出来了。” 芸娘知道她是觉着自己晚上没睡好要睡一会故意这样说的,便一连叠、状似敷衍实则感觉很贴心的应,“好好好,知道了。” 两人入了内室,摘去钗环,换上柔软舒适的亵衣,又重新要了几个冰盆,便躺到床上去,只是一时又睡不着,便聊起昊天的婚事去。 提到了梅姐儿,芸娘就想起一件事,差点就又要起来去办妥;被祈云按住了。祈云搂她在怀里,“睡你的吧,天大的事也不急于一时。”又问,“什么事?” 芸娘想着那件事,一时不察,被祈云连番追问后,这才犹豫的把最初来平安县时,平安县上下属送美人给秋云山,惹得三娘大为光火的事。她绝对要叮嘱梅姐儿一番,三娘在那方面虽然倔强硬气,却是不爱争不会争的,这大概是因为与爹爹恩爱惯了,觉得那是爹爹的事,爹爹若是爱恤她,自然不会让人闹到跟前没了她脸面,若是闹到了跟前,那自然是他爹爹有了二心,男人若了有二心,闹又有什么用?自讨没趣。 他爹爹纵然没心,却难保当地人存心讨好,要是……芸娘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她不在,三娘不争、梅姐儿无措,家里被送了一堆美人……爹爹嘴巴说不清……惨绝人寰。 祈云低笑,“你要顾虑的事情未免太多了!”连父亲的房事也要顾虑到。 芸娘听出她意有所指,冷哼一声,“彼此彼此。“ 祈云想到林震威那茬事,一窒……讪讪,“秋伯父不是那种人,你别担心太多了。“ 芸娘正色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心是最经不得考验的,纵是恩爱,却敌不过美人如玉,红颜似水——“ 祈云再次一窒,“话虽如此……”可是……从芸娘嘴里说出,一副看破红尘看破世事的口吻,怎么听怎么怪异——那个该死的退亲都她打击那么大?可是,那个好像跟“美人红颜”的插足扯不上关系,不对……那个,她在京城听过一些传闻,好像余家是有意高攀一贵女所以才退亲的,当然事情最后没成——难道芸娘也听闻了? “好了好了,不要想太多。我不会的。“她拍了拍她肩安慰,芸娘这才发现自己被她搂抱着,心内一阵骚动,用手掌推她,”与你什么关系?你不会什么?挨得这么近……“她怕她又来那句我就不嫌我就喜欢我就要这样,于是改口,“好热,你离我远一点。” 祈云不止搂抱着,连腿也缠上去,两人麻花似的扭在一起,“不要,你凉,我热,凉我一下。” 芸娘喘气,“我给你摇扇子还不成么,快放开我。“ 祈云比她高,腿比她长,肌肤摩挲着肌肤,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蚂蚁爬过,却比那感觉强烈,又酥又麻,舒服得人想更用力帝磨蹭—— 芸娘吞了吞口水,用了力去推她。“行了行了,给你摇扇子——”慌里慌张的就要去找刚兴起说话随手扔不知道哪儿的扇子,祈云一手搂着她,反手从身后拿了扇子,“你热?别动了,我给你扇。睡觉。” 芸娘又臊又慌,便是房里放满了冰盘也降不下脸上的温度来,明明是她说热,怎的变成了她热?“哪有人这样睡觉的?这样睡不舒服,还让人睡觉,分明是不让人睡。”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你再说话我就亲你。”祈云笑了笑,芸娘简直不能忍受了,更用力的推她,“少胡闹了。”姿态却像娇羞,眼里都是涩色,份外的动人不自知。 祈云忽然整个人压住了她。 “你——” 亲了下去。 第63章 芸娘呆住了。 第一次,可以自欺欺人的说什么像小孩子那样乱亲人,第二次呢?她脑海甚可至荒唐的浮现了“第三次、第四次……呢”这样的字眼。 祈云看她呆呆的,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嘴唇动了动,原是亲在唇边上,往里去了些,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的唇,没反应,她往大胆里亲去,辗转反侧、唇齿相依。芸娘的唇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还带着某种清甜的花香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深嗅,然后摘下、揉碎,放到嘴边,好更深刻地接近、体会—— 想感受它糜烂后散发的浓烈芬芳,想体会它妖艳极致的迷人。 祈云的吻显得急切起来,她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无意识的摩挲着,抚摸她修长的脖项、雪白匀称的手臂……然后,落在了细韧的柳腰上,又沿着柳腰往上,在碰触到某个敏感的部位时,芸娘终于回过神来了。她发出惊呼,伸手去推她,却因为开口,让祈云得以得寸进尺,飞快地滑入缠绕上她的,两人的舌头角逐似的纠缠往来,彼此的呼吸、喘息,还有那刺破胸膛的心跳交融在一起,分不清谁喘息更急、呼吸更难受,心脏跳得更厉害,只觉得有更深的欲望在触发着她们的热望,腿缠得更紧,一个是有意思地渴求更多,另一个却是无意识地追寻肌肤相触的快乐;芸娘的手被祈云抓住压在身侧,开始还挣扎几下,慢慢的便酥软得抬不起来,她呼吸急促,气息不顺,脑内一片空白,别说挣扎,连“想”的力气也没有,任由祈云亲吻着,芸娘只觉得身子软成了一滩水,快要死掉了。 祈云终于放开了她。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热烈奔放,一个却是脑子还没转过来的空洞茫然。唯一相同的是彼此脸上的红,不同的是:一个是兴奋的,另一个却是给羞的。 “你……我……”好半晌,芸娘总算寻回了声音,却磕磕巴巴得说不出话来,祈云还维持这趴压在她身上的姿态,眼神浓烈又温柔,“我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亲我?芸娘吞咽口水,却羞得难以出口。这种事情,简直不能口述言语。 祈云的脸又凑近,快要亲上、随时能亲上的距离——芸娘下意识的撑着床板想退。她退一下,祈云跟着上前一步,再退一下,再上前一步。然后退不能退,到床头了。祈云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愉悦,愉悦中又带着一种异样的低沉,因而格外有一种诱人的魅力:“退到哪里呢?就这么一点地儿。”像纨绔调戏良家女子的想象让她心情更愉悦,笑得更显迷人。 “你……你不要闹。”她犹豫,嗫嚅,最终说出这么一句。 祈云握住她下巴,很坚决的又亲了下去——刚好刚才还意犹未尽,正好有了借口。“没胡闹。”她轻声说,声音消失在相贴的唇里,“芸娘……我喜欢你……这种喜欢……” 再一个比刚才更热烈的深吻。然后,在彼此的气息都有些凌乱的时候放开。芸娘脸红耳赤、心思浮动,根本不敢直视祈云,只低着头,好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芸娘……你讨厌我吗?”看见芸娘瑟缩的样子,祈云有些不安了,也许,终归是她太心急了。可是…… 芸娘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她不讨厌,她很喜欢,可是—— 那样不是太奇怪了吗? 她轻声说了出来,祈云挨近她,更近,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脸庞。她的眼睛有一种水润的光泽,进入滋生出一种可怜的意味,声音仿佛带着蛊惑的味道,轻柔暧昧,含情脉脉,芸娘迷迷糊糊的有了一种“被勾引了”的奇怪感觉。 “你觉得我奇怪?我喜欢你很奇怪吗?”她那样呢呢地问,仿佛带了些失意和失望,还有些许难过。芸娘想摇头、想说不是,可是脑子乱糟糟的,什么反应也做不了——像个无措的傻瓜。 祈云凝视她一会,然后翻身躺到她身侧,依旧搂着她,温柔地叹息,“先睡。睡醒了再想——” 想什么呢芸娘迷迷糊糊的想,我喜欢你,不用想。我知道。又心里哀嚎:这叫人怎么睡? 祈云搂着她的腰肢,那手热乎乎的,隔着凉滑的意料依旧热度惊人,芸娘无法静下心思,心思全都聚焦那搂着她腰肢的手臂,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忽地轻柔地划过了她亵衣外裸_露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的触感,酥麻,又痒,芸娘惊喘,下意识的扭着身子想避开,却把自己更加地送入了祈云怀里;祈云美人满怀,恶作剧得逞般吃吃地笑起来,低下头用牙齿轻轻的啃咬她的耳朵,咬一下,舔舐一下,又吻一下,芸娘娇喘,“你走开啦。不是让人睡觉的……不要闹……了。”不连贯的娇嗔夹带着呻_吟似的喘息,让人脸红心跳,加上闪避羞涩的眼神,更有一种欲拒还迎的风情,她脸色绯红,朱唇赤艳,柔媚的身子软软的卷缩在她怀里,简直叫人惊艳忘情。祈云看得有点呆了,想狠狠地碾压上去,把她撕裂揉碎—— 她咬着唇忍耐。 芸娘见她忽然没了声音,异样地抬头看她一眼,却发现她用一种狠狠的盯视的眼神瞧自己,心一慌,又撇开了。想挪离她的怀宝,却被按住。祈云伸手抚上她脸庞,轻柔的抚摸着,从眉眼到鼻子到嘴巴…… 芸娘也就不敢动了,任她在脸上为所欲为。 “芸娘,你真好看。”祈云呢呢自语,手指不由得停留在红艳的唇上,轻柔的描绘着、摩挲着、爱抚着,亲吻的感觉又蠢蠢欲动。 芸娘气息未定的瞪她一眼,恼怒她刚才的眼神,想撇开她的手,却不知怎的,嘴巴一张,咬住了她摸来摸去的手指,然后在祈云现实呆愣、然后低笑,继而促狭的眼神中红透了脸,她真的恼怒了,“哼”的唾开,转过身趴下,把脸埋在枕间,她气唧唧的,“不理你了,我要睡了。” 祈云嘴角扬得老高,趴上去压在她身上,“好,那就这样睡吧。” 祈云忍了一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要……压死我了。起来。” 祈云手环在她腰一翻,把她掀到了自己身上,“那你睡我身上好了。” 芸娘想跺脚,发现跺不了,于是变成了蹭踢祈云的腿:“谁要睡你身上……不要。” “那你说喜欢我。” 芸娘红通通的脸快要滴血了,“谁喜欢你了?自作多情。我讨厌死你了。” 祈云闷笑着把头往她颈窝里钻,一口咬住她脖子,“口是心非。” 你觉得我奇怪?我想了你三年,一有机会就飞奔而来,一个半月的路程,我只跑了二十天,你觉得我奇怪?” 红的程度,是彼此脸上的红,不同的是:一个脸上只是普通程度的羞红,另一个脸上却快要烧起来了。 两人的舌头像麻花似的纠缠在一起,芸娘只能发出细碎的吟哦,像诱人的□□,听得人越发脸红心跳、情难自禁;她的手也被祈云捉住按在两侧,两人的姿态,看起来就像禁锢和被禁锢的,有一种勾引人的□□ 芸娘叹了一口,没说话。昊天性子弱,这她知道,三娘也知道,所以三娘才想让秋昊天娶李家的梅姐儿,梅姐儿聪明伶俐,活泼可人,会来事,却又不会过于强硬欺压了昊哥儿,配昊哥儿的性子却是恰当了。 想到梅姐儿,芸娘便想起一件事,便让人备了轿往李家去。 李细梅已得知秋家来向她家提亲、她爹娘也心许的事,两家就欠三书六礼、婚礼就成亲家了。听闻未来姐姐到访,脸上不由得生起一阵红晕,她跟芸娘是惯熟的,现在又加上了亲事,自然待她越发亲热,芸娘跟她聊天了一会,说了些诸如绣衣、绣鞋、绣被诸如此类的话题,李家是富户,女孩儿家的嫁妆是自小准备开的,倒也不缺什么,可梅姐儿还是羞了个满脸通红,几欲说不出来。芸娘便把自己不能同往北地的事情告诉了李细梅,芸娘拉着她的手,情真意切,“这些话现在说来也许有些不妥,可日后再说,更不妥,是故我也就不客气先说与你了。“ 梅姐儿听她说得严肃,也就认真的点头听她说了。 “我母亲你是知道的,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她对做生意也许有些门道,可对后院那些促狭手段、人情往来,却是不擅长应对的,我父亲往北地去,却是免不了这些,日后就依仗你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能让其他女人入了我秋家门。便是送到家里来了,也只管打发了出去,死皮赖脸不走的,只管用了狠手段去惩治,就是出了事,也还有我背后撑着,你只管放手去做。也别怕传出不贤惠的名声。贤惠名声不顶用。为了‘贤惠’的名声让自己心里不痛快那才要命——昊哥儿是个单纯的人,你只管拘着他,他没那个心思——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李细梅吞了吞口水,如何不明白:就是若有人送人给未来老爷,不拘谁、谁送的,只管打发了,千万不能让人到了未来婆婆跟前碍她眼——可是,做媳妇的,如何能管道公婆房里?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像是看出了她顾虑,芸娘又道:“我母亲并不是个喜欢跟人争的人,那些地方官员为了卖好我父亲,指不定做得出什么,金银钱财可以取的,你自己斟酌着取。人,却是千万不能收。你从家里多带忠心健仆去,若有不服从管教的,只管惩治了就是。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会为你铺陈好——这些事,你可以与你母亲商议看看。” 李细梅还没进门便被赋予了“保护自己未来婆婆幸福”如此艰巨重大的任务,不由得颇感压力。她点头:我知道了。回头跟自己娘亲商量。李夫人身为女人,自然痛恨侍妾、姨娘、通房之流,只是为着贤惠大度的名声不得不忍受罢了,既然有人撑腰,自然不愿意女儿也受那等苦楚,虽然觉得“管”到自己老爷房里的确是有点奇怪,可是她也听过刚来那会儿秋夫人因为秋云山被送了美人勃然大怒后来为还此跟知府夫人斗法的传闻, “ 三娘是觉得自己一家很快就要离开此地了,北地相去甚远,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相见,难得有机会,她自然愿意让芸娘跟祈云更亲近,这倒不是她想卖女求荣,而是……芸娘出了那样的事,身份尴尬,日后纵然能养在家里,名声到底不好听,跟祈云亲近,日后也多个依仗。 她一直担心两人关系,当年祈云在城门外求她出来见一面,芸娘在城门后哭的那个样子……三娘想起都揪心。后来天下平定了,祈云也没个音信,她还道两人断了。 芸娘无奈,又不愿干坐,要了些店铺的账册来对数,秋家有两件丝绸店铺、一家米铺,两家杂货铺,还有三家糕点铺,都是些进账项不错的营生,另有三个庄子,这其中秋家自己实打实一点点攒起来的,也有秋云山手底下人、本地富户、富商孝敬的,秋云山为民出力,不涉及利害,能拿的可拿的,也就没手软的。也有些是拿了先前勇毅侯给的十万本金做起来的,鞑靼攻城后,光是承诺的奖金、抚恤金就去了四万多两,芸娘手上有钱,却不能这样直接拿出来,起家底、当甚物,卖铺子,做足了姿态,私底下却让李东祥带着银票赶去江南地区搜购米粮,待价而沽。果然没多久,镇南王造反、连破几城的消息传开,米价暴涨,更有好多地方的米铺都买停了,李东祥赶紧抛售,狠狠赚了一笔,要不然,芸娘还真不能干脆利落的连本带利还给周承安了了人情。 这些铺子、庄子都不能带走,也不打算留人看守,山长水远的,管理不便,难免出纰漏,倒不如趁着在本地还有几分情面,择个好价钱卖掉。铺子的货物要先清掉,铺门、庄子也要请人去留意买卖。她一件件吩咐下去,清晰有条,账也算得清楚,祈云一旁看了,便感叹:你要愿意来我府里就好了,我哪里需操这许多心。 芸娘好笑,说得她真操这些琐碎事好多心似的,难不成军中那些掌管大笔草粮、军饷的文书,难不成府里那些大小管事真是吃干饭的?亏她敢说。 自早上一通乱想后,芸娘对祈云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晦暗的、类似警惕的情绪,心内下意识的就想疏远她,可面上不能,总不好就叫彼此尴尬,所以祈云说些什么,她总是应的,只要应之前,总要在脑内过两遍,此刻她拿着毛笔,看着账本,满脑子的“壹贰叁肆……“,倒是松懈了,随口应了句:”日后你可以尚个善管理的驸马替你管理“ 祈云“咯“的怪笑了出来,然后怪笑变成了嗤笑,语调慢条斯理的,仿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讽刺,”你倒是惯会用这话儿刺我,仿佛非要我说出不婚不嫁才罢休似的。“ 芸娘手下一顿,笔锋在纸上划出好大一撇,她抬头,不可思议、不敢置信的看着祈云,祈云似乎没察觉她又青又白难看异常的脸色似的,挪了挪身子,更靠近点她,朝她扬扇子,那风一泼一泼的兜过来,芸娘觉得寒风似的,吹得她心、身都在发抖—— 偏还要问:“凉吗?要不要大力点?“ “你说什么?“她问,真恨不得把墨砚砸她脸上,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她怎么好说出这样的话?! “凉吗?要不要扇大力点?“祈云若无其事的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羽睫蝴蝶似的翻飞着落入了芸娘紧绷愤怒的世界,她爆发了——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因为自己不幸,所以也希望别人同样下场——她竟然觉得她是这样的人!不理会她的装傻扮懵,芸娘咬牙切齿地看着,神色可怕。 “没有啊!“祈云不为所动,玉腕依旧轻轻柔柔地晃动着,扇啊扇。芸娘感觉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整个人都颓然无力了。祈云的话又像一拳头打在了她心口上—— “我倒是希望你那样想!“她叹气,似乎十分惋惜。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终于忍不住了。 祈云站了起来,舒展身子,“就像我说的那样啊。我饿了,想吃糕点。我们去院子吃糕点歇歇吧——你弄完没?“ “……“芸娘无奈又气愤地看着她,对她这种顾左言右的态度很不满,她很想质问她到底在想什么、想干什么,为何要对她阴阳怪气—— 好吧,也许她本身也阴阳怪气。她的阴阳怪气,导致了她的阴阳怪气。 从昨晚祈云异样的质问——那是质问吧?开始,一切都好像微妙地不同了。 芸娘愣愣的看着她,感觉无力感越来越深重,也许,人生真的只是若初见。 祈云却翻身挽了她,“在想什么呢?晚上没谁,早起又想这许多,再这样……“她扫了她盈盈一握的纤腰,”真是‘人比黄花瘦’了。“ 芸娘握住她手臂,祈云穿了一袭碧纱衣,清凌凌的站在她跟前—— “祈云——“ ”小姐——“ 她开口,与门外的唤声叠在了一起,是三娘随便侍候的莫婆子的声音,带了点焦急,“夫人叫你到前厅。“ 芸娘心情复杂的看着祈云。对方似乎无所觉,悠然自得的安坐在梳妆椅上让梳头的媳妇为她梳头。梳好后,让人退下,拉了芸娘让帮选簪子,摆了一堆簪子,这个好看,那个秀气,仿佛天大喜爱难以抉择似的;芸娘真是气笑了,她是看出来了,这人还在气她昨晚“怕”的反应、说话,非得要与她亲密无间——怎么可能?才舒服,这是在折腾她呢! ——以前穿个裙子也腻烦的人,忽地转性连这些普通银楼批量打造出来的普通簪子也爱不惜手,骗谁?不过折腾她而已。 芸娘心说好啊,要玩儿是吧,那便随你玩儿个够。芸娘说将军金枝玉叶、丽质天成,这些简陋粗鄙的东西,哪里配得上你的光华?返回内室开了贵子,捧出一大匣子五颜六色的珍贵首饰,里面不乏本地贵夫人卖好所赠,更多的是三娘千方百计搜集来的,就怕亏待了她;李东祥京城的当铺亦收来不少好东西,李东祥素来以她马首是瞻,里面的好处自然少不了她—— “这些恐怕也配不上将军的容色,只是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将军就先将就吧。” 祈云惊讶的看着她,“你真会说反话。凭这家当,谁娶你都不吃亏。“ 芸娘拿这么一匣子首饰摔她,本就存了赌气的成分,闻言冷笑,“你倒是占这个便宜去好了。” 祈云高兴的拉着她的手,“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芸娘咬着唇,有点不明白不是要“挑三拣四”玩亲近吗?怎么变成了这种对话。又不甘于落下风,硬着气冷笑,“我有什么好反悔的,你堂堂一将军王,我还吃亏不成?” 祈云拍掌,利落随意的拿起一根银簪子插_入发髻:“好极,那我去与秋伯父说你留下。” 说罢,抬腿就走。 芸娘完全呆了。简直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么变成她留下了?看着祈云快要出门了,她才惊醒过来,怕两人的气话到了她嘴里在父亲面前胡说八道,赶紧提起裙摆追了上去,“你干什么啊你?你去哪里?”她捉住她手臂,脸上莫名的憋出了一股异样的红。 “去跟伯父说你留下陪我,不与他们一道走啊。” “谁说留下了?我没同意。” “你有。你刚才说了。” “我……那还不是……”她有些讪讪的,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以前也没这般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啊。 “是什么?”祈云微扬下颚,神色有一种冷厉的气势,让人的恼怒更深。芸娘觉得她真是太阴阳怪气了—— 好吧,也许是她的阴阳怪气,导致了她的阴阳怪气。她不能否认她对她心存芥蒂——就算说了什么不怨恨、重新做朋友——不过一时的自欺欺人,可以不怨恨,没怨恨,总回不到当初的感觉,就好像镜子裂了,就算最好的手艺人去缝缝补补,弥合得细密、精致,看不出裂痕,可裂了就裂了,总归不能跟当初的完好比——无法像当初那样全然的信任、欢喜…… 可是,就算那样,就算她察觉她们不能回到当初,她生气,也……也不能这样啊! “那还不是你折腾我,明明穿裙子怕摔、戴簪子怕硌,非要对着那些个浅薄东西这样那样,不是折腾我你折腾谁?所以我才拿出一匣子让你折腾个够。怎的就变成我不走了?”芸娘也是恼了,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我哪儿折腾你了?我就是觉得你的东西样样都好看我样样都喜欢不成?分明是你对我心存偏见,我做什么你也看不顺眼。我昨晚不过想仔细看看你,你却吓得见鬼一般,我说你家当好,你非要怀疑我讽刺你,你让我娶你,我说好,你却反悔!到底谁折腾?” “你!”芸娘气极,“你简直胡搞蛮缠……”忽然意识到什么,整张脸都红了,“我……我什么时候……我……我没有。” “哦!”祈云挑高了眉,拉长了调子,“你没有。那我重复一遍让你记忆下。我说‘凭这家当,谁娶你都不吃亏。’,你说‘你倒是占这个便宜去好了。’我说‘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你说‘我有什么好反悔的,你堂堂一将军王,我还吃亏不成?’——记得了?这不是让我娶你是什么意思?我都答应了,你又反悔是什么意思?“ 芸娘臊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又臊又急,“那……那不过是气话,谁……谁要你当真了。” “哦!你是气话,我的便是当真的了?当年不过一个袖手旁观、一句‘为妾’让你记恨至今?是,我林家对不起你,我林祈云对不起你,这些我都承认。你说你怕我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在你心里真的有这种理所当然吗?如果真有这种理所当然,你就不会怨恨我至今——”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身份都比你尊贵,不是吗?既然你怕我是‘理所当然’,那你的怨恨又从何以来?” 芸娘嘴唇颤抖,想辩解不是的,可是所有的话箭嘴似的戳中了她心事,她嘴上说得再好听,到底是意难平—— 不过是因为她对她有了那么一丝龌蹉心思,便觉得一切都难以忍受起来。 不说那是她(秋家)跟林家的一笔合算买卖,反正她就是没名声的人,名声再堕落些又何妨?便是有天大的怨天大的恨,从祈云不顾一切赶来救她那一刻起,所有的恩怨都两清了! 而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怨恨她对她没她对她那份心思! 而所有的一切,忽然摊开阳光下,芸娘觉得……她想像烟雾一样消失。 她不知所措,无法直视她,她所有的话都狠狠的鞭笞着她心脏,痛得都快痉挛了。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真的是我害了你,如果当初我们不相遇,或者相遇了各走各的,就算一同上了京,我不去寻你玩儿,也就没后来许多事。你是你,我是我,两下安生。于是我便想到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我想象那样结果,可是我宁愿我们两下难受、你怨恨,我也不愿意从来没认识过你。芸娘,我对不起你,可是,能不能只此一次?原谅我一次?” 芸娘低着头,眼里蓄满了泪水,她摇头,失魂落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知道得不到,所以我只能怨恨,那样我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思念太过痛苦,绝望太过噬人心,所以,我只能怨恨,籍着怨恨的名义,我才能远离你。 她仓促悲惶,几乎难以控制想对她诉说自己对她的感情,可是残余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不能说,所以,她只是不住的摇头,呢呢不是的,不是这样。却说不出更多的说话。不能说。 “那是哪样?” “能不能别说了?” “可以,你留下。”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我留下,就能让你相信我不再怨恨你?” 祈云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反问,音调带了那么几分小心、希冀,哀求,“那你愿意让我相信吗?” 芸娘茫然的看着她,然后缓缓的、缓缓的摇了摇头,不,她并不需要她的信任如生存的水、呼吸的空气…… 祈云笑了笑,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她给她擦脸上的泪痕。“别哭了。我不与秋伯父说就是了。只是,芸娘——”她松开手、背过身,伸展了一下手臂,长长宽宽的翠绿水袖滑落,露出两条雪白的手臂在半空交错,又落下,“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她说。 第64章 新媳妇三朝回门那天,朝廷任命秋云山为北地都镇抚的正式文书终于下达,着令八月中旬前到任。随文书来的,还有另外一份文书,正式手续一应俱全,只姓名这一栏目空白,仿佛真如祈云所说:伯父推荐即可。送文书的吏部官员也惊讶,这调迁手续一般是返回京师吏部办妥,像如今他这般眼巴巴的千里迢迢送来的倒是罕见,只是他得了人指点,知道这小知县虽然官衔低,却颇有背景,这不,英武将军也在呢!虽有疑惑,却战战兢兢不敢多作揣测,只待秋云山赶紧把事情办妥,把新任知县名字写上去、资料备齐,他拿回吏部备案就可以交差了。不想秋云山把“任命”的任务交给了他:“邹大人,本县写恐怕不大妥当,就劳烦邹大人帮个忙吧。” 那吏部来的官员叫周玉,品级不高,不然这种苦哈哈的任务也落不到他身上。却也有几分伶俐,一直觉得这交接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写个名字没什么,怕就怕以后生出个什么麻烦,于是推拒:“素闻秋大人字画两绝,便是今上也盛赞的,我就不在秋大人跟前弄丑了,还是秋大人来吧。” 却听得一声“碰”声响,却是一旁端坐、气势万千的英武将军,若轻若重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盅,淡淡说道,“邹大人,你就别客气了。” 她这样说,周玉再不情愿也只能写了。他内心泪流满面,有一种被逼上贼船的感觉,无奈地接过毛笔填上了秋云山早写好示意的新任县官的名字。写完,他拈着毛笔,陡地生出一种“天啊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啊”的悲怆感—— 新任县令宣清章是秋云山颇欣赏的一能干文吏,这知县头衔对他犹如天降馅饼,先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现今馅饼在手,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恭敬的行过礼、接过任命书,从此以后,他就是平安县的知县,皇帝默许培养的太子一系的人了。 皇帝自然是讨厌拉帮结派结党的,只是前皇帝时存在的朝廷被民间世族挟持的问题不会因为换了一个皇帝就不存在,反而因为新势力的划分明争暗斗得更厉害,皇帝想要跟这些势力庞大、盘根错节的世族对抗,就只有扶持相应的力量与之抗衡。秋家没什么根基,扶植他没什么作用,但是北平府是皇帝的“大本营”,平安县临近北平府,自然要安插自己人手,皇帝自然不需要做出拉帮结派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情,祈云是太子胞姐,她、她身边的人自然会被划入“太子党”—— 太子是他的儿子,他是太子的老子,太子的人,自然就是他的人,道理多简单。 当然,这些是没人会跟宣清章说的,但他是个聪明人,即使没人跟他说道说道,他也不是十分明白,然而却也心知肚明七八分。有了身份的认知,以后该如何做,自然也一水儿清。 只可怜了千里迢迢而来的周玉,不胜惶恐。他不敢多待,文书既交妥,他就要返京复命。却被祈云拜托捎带了三封书函回京:一封皇帝、一封皇后,一封太子,真是一个不落。路上他又觉得能攀上英武将军的粗枝——甚至可能皇帝、皇后,太子的,也不枉他千里迢迢辛苦跑一趟,也就以为秋云山让他写名字不过是一个买好,再没多想。 祈云写给皇帝皇后太子的信倒没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大多是讨好卖乖的说话,譬如说写给皇帝,就说“父皇,离京多日,思念父皇甚甚。三娘制的凉糕甚美味,特附配方和做法一份,可让御厨照做,千里与父皇同享也。”然后最后貌似不经心的带一句:因为女儿在北平府一个人太无聊啦,所以把芸娘带回去做伴啦。多了一个人,开支不少啊,父王在钱银上你要多关照你女儿啊! 看得林震威顾不得深思皱眉,嘴角一直抽搐。见了太子,皇帝问:听说你芸姐给你写了封信? 林佑安一脸忧伤,默默的把信给了林震威看,林震威看完,简直无语了。 信是这样写的:弟弟,展信安。西北太热了,简直有点让人受不了,还好三娘每天都做了好吃的,不然都不知道人生有何趣味。然后,两页信纸里有一页大半是描述今天煮了什么,明天煮了什么,叫什么名字,怎么个好吃法…… 太子在皇帝同情可怜的眼神里,声音都有些哽咽了,“父皇,你不知道。芸姐打小就这么欺负我……”接着开始回忆当年他被关在皇宫里,祈云当着他面数了一堆三娘做的好吃的,然后就毫不犹豫的撇下不能出宫的他大模大样地去秋家蹭吃的“悲惨”的往事,听得皇帝看他的眼神又软了三分—— 太子自然不差吃的,天下都是他们家的,最好的厨子自然也是他们家的,要什么吃的不能做?这般“可怜”,不过是追昔抚今,增进父子感情。皇帝自然也明白的,两父子好好联系了一番感情,各自十分欢喜。 看完了儿子的信,又联络完感情,林震威就开始琢磨皇后那封信:该不是也是这么废话的吧?于是按捺不住问皇后了,皇后一脸无奈的把信给了林震威—— 能让皇后有这么副神情可不容易,林震威忍不住飞快地把信扫了一变,看完,脸都黑了。 给皇后的也是十句话里有九句半废话,总归意思只有一个:我带芸娘回北平府啦,以后母后若有什么好处给我,记得备双份。 真是简直了! 其实,不只林震威、卫皇后,就连芸娘当时看见,也有一种浓烈的不忍卒睹的感觉。 对此,祈云的回答是这样的:你不明了……他们就爱我撒娇。 芸娘:…… “这叫‘爱撒娇的孩子有糖吃’。” 芸娘哭笑不得,最后只好感叹的说了句:“……你辛苦!” 祈云大言不惭:“还好。” 芸娘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祈云些的那些信,除了她说的撒娇意味外,其实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芸娘我带回北平府了,皇帝(父皇)你就死心吧/皇后(母后)你就放心吧/太子(弟弟)你就安心吧—— 真是用心良苦。 也的确是,这样的人,从这样让人不忍卒睹的信上,谁能看出她这样“心思叵测”呢?芸娘觉得,肯定就是因为她这般心思叵测,那天晚上,她才会被她的“甜言蜜语”给骗了。 想起那天晚上的浓烈情意,绵缠悱恻,芸娘不由得脸红心慌,又甜蜜又羞涩。只是想到很快就要跟父母分别,这才控制住了心神,又忧伤起来。 秋家和秋云山属意带走、早早示了意的周典史家早有准备,什物除了一些常用的没收起来,其余的早早早打点妥当,因此,新旧交接不过两日,竟要出发往北地去了。因为秋云山觉得,既然交接妥当,自该早早上新知县上任,而他也想早日到达北地了解更多情况好方便展开政务。他这样说,其余人自然没有异议,因此,在李细梅嫁入秋家的第六天,一行人——秋家要走了,祈云自然也不会多逗留——在前些天县衙公告中得知秋知县要离任的民众的夹道欢送下出了平安县正门,依依惜别后,一行往西北,一行往北地而去,暂别天涯。 章九琳章大娘子和司徒五娘率亲兵迎于半途。两人与芸娘亦算老相识,互相见过礼问好,各有感概。两人对于她们将军竟然把芸娘“拐”回来——那明显是拐啊,不然人家父母亲人健在,怎的就跟了她回北平,正常一点的,都不可能好吗?好吧,这样说好像把芸小娘子也“骂”上了,但,这真的不正常啊!略吃惊,却又有一种“不意外”的奇异感——对芸小娘的执念,她们这几个近身侍奉的侍卫再清楚不过。 四人私下讨论过,都说将军若是男的,恐怕就非卿不娶了。闲暇放松时,也曾这样打趣过祈云,而她们将军对此的反应是: 沉默不语,两眼直视前方,表现呈现出深沉的若有所思——正常的反应是,笑嘻嘻的回答:是啊。或者加上“芸娘这么聪明漂亮,我才瞧不上其他人。”句…… 按照她们对将军气势汹汹拉队去砍山贼被人当场拿住也好意思说趁天气好遛马的尿性的认知,这很不寻常。众人便很聪明的不敢再提了。 所以,对于眼前这种情形,众人虽然意外,其实也不是太意外。 第五天,终于到达北平府,时近晌午。候了一上去,早被热得死去活来、浑身火烧火燎的官员也精神一阵,忙敛衣整容,等候拜见。 祈云少不得一顿应付。待回到以前的镇南王府现在的将军府时,已经近黄昏。 伺奉祈云的依旧是王听事。王听事虽然是个太监,可却颇有些武艺,北平府大战中,他也加入了战斗,后来更随祈云一路厮杀,颇得祈云信任,祈云请旨回封地,他也随大部队回到了北平府,依旧待在府内伺奉。 他看见芸娘下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当年这小娘子可是从他管事下的院子被人带走,然后发生那种事……他自然知道祈云对她的情谊非比寻常,可是那毕竟隔得远,现在来了府里——“会不会秋后算账?”这种疑惑浮现在他心底。他当下面上不露,恭敬的迎接两人入府,上茶奉食,准备得妥当规整,然后才恭敬的问安排芸娘住哪里,祈云大手一挥,“不多事,就与我住以前的院子。” 王听事亦不算意外,毕竟,以往芸小娘子来也是与她同住一处。当下去安排妥当,新增了伺奉的人手,又添置若干甚物。芸娘看着王听事离去,又让祈云把左右侍候的摒退,才低声问:“是否不妥?” 祈云笑了笑,亲自给她盛了一碗清热去暑健脾胃的汤放到她跟前,“有何不妥,若我三不五时宿你房里才是不妥。这府是我的府,人是我的人,若是谁个多嘴饶舌,只管拔掉舌根就是了。”她漫不经心的笑着说,“若是我的东西,亦要小心翼翼侍候、对付,要之何用,不如早早除去。” 芸娘先是被她的“宿你房里”羞得满脸通红,嗔她一眼作罢,不想与她计较口舌,只不作声,继而一凛—— “实力这种东西就是用来碾压的。” 祈云说得掷地有声,芸娘却听得深有感触:作为皇帝的爱女,她自然有资格说这样威武霸气的说话。她手握重权,身份高贵,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是违反阳阳人伦礼法也不会祸及她。而她呢?她拥有的不过是祈云的爱惜,可皇帝皇后不会对她这般感情。若皇帝皇后知道她们的感情会如何反应?她不过是一个根基浅薄的五品臣子的女儿,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一把匕首就能了解——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不过如蝼蚁一般弱小。 又,即便她有强大的实力——她能有什么强大的实力?天家要弄死她,也是轻易而举的事,病死、意外,手段多得很,甚至对她费心都是一种“恩赐”了。这个世上,能保护她的,还真只有祈云。可是,那种保护,也不是绝对的——任何人,即使祈云,也无法对抗皇帝的权威。 那个才是绝对的实力。 她该怎么办呢?碰触到祈云疑惑关心的眼神,她勉强收敛心神,微笑应道:“好。我明白了。” 她的确明白了。 第65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十月。 南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西北却已有了秋意的瑟缩。 林震威为王时,每到这时节,都会邀请城中官员贵戚到猎场狩猎,一来为玩乐,二来为增进感情,这相当与宫中的春宴花宴,总能造就许多姻缘。只是后来战争,保命不暇,自然没了这乐事,今年新王颁封,会不会延续,大家眼睛都盯着—— 祈云笑着对芸娘说,“以往说了打猎时偷跑出去看你,现在倒是可以带你一起去了。” 芸娘想起她初到平安县时祈云给她写的信,说十月左右来看她,等得她脖子都长了——也笑起来,“你还记得啊。”都那么久了。 “你的事,我都记得。” 一句顺口说来的话却带着说不出的情意,莫名叫芸娘羞红了脸,娇嗔又欢喜的看她一眼。 两人又是好一阵你侬我侬的绵缠。 最后将军府传出消息,今年举行围猎。一时间,北平府名门贵家无不为之骚动,获得邀请不仅仅是身份的体现,若是能趁机攀上将军府的关系…… 那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大家都眼巴巴巴望着,有那心思深的,更是往深里想去了:将军也到了婚配年纪了。既然没留在皇城由皇后娘娘帮忙挑人员,那是要自己择婿吗?不由得暗忖家(族)里有那些合适的好儿郎……有那笃定会获得邀请的,都开始做新猎装,务求猎场上风采耀眼,让将军睹之心仪…… 家里没或者没拿得出手好儿郎只能“望洋兴叹”,将军是女子,想走“后院政策”也不行。不过,将军虽然没“后院”,倒是听说与一小娘子交好,听闻将军王府的事全权交由她打理,连那管事的都要听她指挥……只是,据闻过往那小娘子名声不好?有那自持身份的犹豫了,有那“我才不管那么多的,都是那些长舌妇谣传的吧”的,都上门拜访好几回了,啊哟,那秋小娘子长得真美,人又聪慧,仪容风度学识,那真不是盖的。知道吗?听说崇威学院就是这小娘子筹办的…… 没错。因为祈云“专横独断”地把将军王府内所有的事务交给了芸娘处置,芸娘的名字已渐渐的传入这些贵家尤其那些贵妇人贵小姐耳里。而崇威学院就是芸娘接手将军府内实权后办的第一件事: 林震威是马上起家,也是以武得的天下。西北因为近边境,时要面对外族勇猛的侵略,民风素来彪悍,在林震威的管辖下更是上了一个层次。故而,这里读书人是有,但学风真心不浓厚,譬如,前文成帝时科考,全国三百四十二个考子,倘大西北只有五个名额,入名次的,一个无—— 这也是林震威尴尬的地方,他自己文成武就,无奈手底下人不给力——当然,手底下人要太给力,估计成文帝对他就更不客气了。故而被朝中某些大臣成为“武夫”,他也只能哑忍了。 芸娘的想法是:既然要好好地保护自己,那就要拥有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不能显眼,显眼那就是招摇、找死了。那做学问就是最好的方法了。可她是一个女子,不能科考扬名天下,那就让能科考的去扬名天下吧——拥有能在天下说话的嘴巴,那就等于拥有自己的力量。 将军府太大,她们两个实在住不下,仆从太多,反而累赘,容易生事,那就划出西南藏书楼至北的倘大地方筹办学院,精简仆从,节源开流——当然,此举自然惹得一些被踢出将军府内的人怨声载道,可也迅速建立了芸娘的威望,剩下的,都是老实肯做事的本份人。府内瞬时清净不少。人手不够?排场不够?王府划出了大半作书院,要料理的地方少了一大半,服侍两个人也用不了多少人,就算再加上一些有头面的管事、宫人,那也足够了。将军的亲兵队一排开,什么排场没? 学院还在筹办中,预计到明年八月才能投入使用。只是一个阅书堂已经先行开辟出来了。那是直接采用府里西北地段最大的跨院建造的,房舍宽敞明亮,几间大房打通后,放置上各式长椅书桌,还有矮几蒲团,将军府藏书楼的书全搬去了那儿,学子可以在里面看书抄眷,书堂里提供免费的纸笔,不是名贵类的书籍,还可以借回去看,只要按时归还即可。书堂还另辟一小间,免费提供一些茶饮糕点,甚至还有一些时季水果,书堂内夏天有冰块降温,冬季还提供火炉取暖,可谓服务贴心,加上不定期邀请一些当地名人雅士举行讲座,讲授各种学问、为人处世的道理,才开展不足一月,学堂已小有名声—— 至于“崇威学院”这种一听就俱有十足谄媚之意的名字,芸娘表示跟她一点也没关系,是祈云说:父王虽然高高在上,可是也是喜欢儿女崇拜的。这名字好,望名知义。 芸娘猜测大概祈云怕带她返回北平触怒皇帝心意,故而讨好,因而也没反对——庸俗就庸俗点,皇帝也爱拍马屁。可是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这个马屁是不是拍得太明显了一点? 祈云说马屁不响我还不拍咧。芸娘一听,马上折服了:大将军的脸皮有时候真不是盖的!她那样说了,祈云笑嘻嘻的抱着她蹭脸蹭脸,“不厚点怎么能追到你啊!你那决绝态度啊,火山热情也给你浇灭了。” 芸娘拍她,气哼,“我怎么就决绝了?我还嫌不够决绝呢。” 祈云一惊:“还有‘更’?譬如?你当时想怎么对付我?” “想扇你。” “……”芸娘果然是个狠角色——顾不得我那么喜欢她! “当时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圈套,听你那样一说,真是火冒三丈,好努力才压制住了——不知道扇了你能不能走出这个府门?后来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才确定你必然是知道的,明明知道,却还能如此待我,实在无情得可怕,枉我还真相信你当我真是朋友的说话,感觉自己真是可怜又可悲,我以明月心待之,你却以臭沟渠对我,真是恨不得杀了你方痛快。” 祈云出了一身冷汗,忙赔礼道歉:“若不是为了弟弟,我决计不敢、不会如此。好芸娘,你就饶我一遭吧。” 芸娘哼了一声,斜睨她,“你倒是不欠我的,一桩污糟事,换你以命相救也值了。” 祈云凑上去偷香,说得不羞不躁,居然还暗带了一丝“秋波相送”的情_色,声音刻意压低,素来的蛊惑调儿,“还以身相许。”芸娘脸上薄红,捏着她嘟过来的嘴儿,哼唧,“你最爱说浑话,哪天能把你的嘴儿缝起来就好了。” 两人又一个薄嗔羞恼一个插科打诨的说了一会儿甜腻腻的情话,祈云又问:“你如何就肯定我知道?就不许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个浑人?” 芸娘笑了:“最后一句说得真中听——”取笑完这才回答。“只因为一个婢女说了句不中听的话,你就能把人发卖了,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还不至于第二天就把我扔给一个陌生男人自己去玩耍。这点我倒是相信你的。不过,那时候你便让城中贵女如此疯狂,现今魅力是不是更长进了?” 祈云听出那话儿里的醋味,乐了。抱紧她,唇儿贴过来,低语:“谁管她们。” 第66章 在将军府忙着拟定邀请去参加狩猎名单、外界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名单的时候,京城宫里来人了。 是皇后派来的,名义是送一些京中时款首饰,还真如祈云信中所言,除了一些极个别,可能就是独一无二的,其余的,还真都“备两份”,便是没二份的,也另选了精贵的补上,面子可谓给得十足。实际是来告诉祈云一个消息:婉妃怀孕了。 婉妃就是昔日的柳夫人柳瑶,因为性情柔婉,皇帝登基后,按例册封后宫,她便得了个“婉”字的封号。位分虽不比服侍林震威多年、有所出的妃子们尊贵,但论宠爱,光这“婉”字的封号,便是后宫独一份,又那是那些年老色衰、失宠多年看着风光实则寥落的妃子们可比? 祈云听了便诧异,皱眉,“她怎么会怀孕?” 芸娘比她更诧异,“此话怎讲?” 祈云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我听闻她刚入府不久,就被后院那群女人给下了药所以才一直生不出。怎地忽地有了?” 祈云能如此大方的说出来,想来不是皇后的手笔,也是,以皇后的清高恐怕也不屑做此龌蹉态,故而说,“想来是京师多圣手,治好了吧。“林佑安虽然被封为太子,但一日未登基,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若是婉妃生出一位皇子,以她受宠的程度,恐怕日后又多一个强力对手。 祈云看出了她的想法,摇头,“并非如此。” 两人聊这些事情时,是在晚上。祈云住的地方有个连通山上湖水的小湖,湖边有座雅致的凉亭,披上了遮挡蚊虫的薄纱,亭子里摆上几塌,准备上冰饮时果,临水乘凉,四周又有花香阵阵,虫鸣鸟叫,倒是叫人舒爽,何况美人在怀? 祈云不止一次感慨地说:“回来得实在太正确了。在京城哪有这么舒服?” 芸娘便取笑她,“难不成在京城没人服侍大将军你?” 祈云把着她的手揉啊捏啊放嘴巴亲啊,“有倒是有,可哪里比得上芸娘?美貌温柔,体香骨软,风情万种……” 前面听着还不错,后面越说越不像样,芸娘拿象牙做柄、锦云纱做面的美人扇轻敲她额头,佯装微愠,“感情大将军还试过体不那么香,骨头不那么软,不那么风情万种的了?不然哪里的比较。” 祈云就笑,“我就爱你这般醋坛子的样子。我认识的都是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哪里有比你好的?” 芸娘眼珠子一转,斜睨她:“那听来意思是,有比我好的,就要弃我而去了?” “这世上不可能有比你好的!“祈云斩钉截铁,“便是有,又与我何干,我决不多看一眼。芸娘,我只喜欢你、只爱你,若我负你,天打雷劈。” 芸娘不过与她嬉笑,倒没疑心过她的新,忽而听得她发毒誓,吓了一跳,慌忙捂住她的嘴,焦急道,“胡说什么呢?怎的说那种话,快吐口水说过。”戏文里看着这般的对话,只会嗤之以鼻觉肉麻,可真到自己身上,又觉得这肉麻得让人欢喜肉麻得让人心甘情愿受肉麻…… “不吐,说了就是说了。若是芸娘觉得害怕,也许一个。与我生一起,死一起,葬一起。” 芸娘便聪明的嗤笑起来,“这你倒是为难我了。便是我愿意,也不见得别人愿意葬我们一起。人死如灯灭,死后被人分开,又奈若何?我只许你:若能在一起,绝不分开,也绝不会因为外界的压力而动摇我对你的感情分毫,这可好?” 祈云嘟囔,颇有些小委屈,“你爱我比我爱你少。” “这只是因为小小女子,没有爱得彻底的权力啊。这真要将军你恕罪才是。”芸娘轻摇罗扇,低眉浅笑,笑容似真似假,是真是假,看得祈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甜蜜的抓住她手,笑嘻嘻的说,“没关系,你少爱一分,我便多爱一分,均和起来一样的。” 彼此的真心话,都藏在了看似玩笑的话里,却又心知肚明,并且,因为心知肚明而彼此体谅:我体谅你身份尊贵却依旧控制不住担心我因为压力而改变的焦虑,我体谅你因为身份时刻担惊受怕的惶恐和不安。 只此心,只此意,我又复何求? 却说祈云说完“并非如此”,便从懒洋洋的姿态改为坐了起来,“母后告诉我这些,并非因为婉妃怀孕,而是因为我。”她解释,脸上带了些许尴尬的神色,但因为灯光并非那么明朗,是故也不大明显,但芸娘还是从她的声音里感觉到了:“到了现在,我也不怕跟你说一些尴尬的说话,我父王恐怕真是打算要你入宫的,我回北平,却偏调你父亲去北地,这本身恐怕就含有这含义。我带你回来,他恐怕是颇有些怒火,这股怒火又发泄不出来,若是这时候,婉妃出了什么事,便是与我母后无关,恐怕也会借着由头发作到我母后头上,毕竟她是皇后,手底下人出事,一个监管不严的罪名总归跑不了。” 芸娘一听,脸上也尴尬起来,心里又恨又怒,她寻思了一会才开口,“我认为,你父王未必会如此,我不过一个小小女子,还不只有让他如此动干戈。只恐怕有人借此生事,那才是可怕。”若是有人要动太子,那先要动的必然是皇后和祈云。 祈云叹了一声,许久,才轻声说了一句:我母后,出身世家。 芸娘愣了一下,明白了:前朝因为被世家挟持,所以朝政混乱,最终覆灭。而林震威是那种果敢决断之人,他绝不会允许自己重蹈前朝的覆辙,那就势必要对付世家。卫皇后背后的卫氏,是世家之首,林震威也许并非真心想对付卫皇后,可是却能通过惩治卫皇后达到对付世家的目的————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更见帝家的无情。也因而养出祈云那样早熟的儿女……想起那个充满谄媚之意的书院名字,想起她说不响的马屁我还不拍的说话,芸娘不知怎的,忽而心痛又可怜,便是生在帝皇家,受尽宠爱又如何,该算计的时候,谁也不手软。 “你无需想太多,事情还没明朗。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想安慰,又觉得安慰更显可怜,干脆不说,转而会到话题上。其实她想说的是,像卫皇后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有办法应解的,她让人告之祈云,不过是提醒一声—— 其实,要应解也简单,只要卫皇后也怀孕即可——再尊贵的妃子,难道还能尊贵得过皇后不成?只是这事说来简单,成不成,却不是人说了算,故而芸娘没有出口,想必祈云比她更清楚,也无需多说。 祈云笑了笑,“倒没想太多,不过聊开了随便说说罢了。” 又说到了别处去。 第67章 虽然祈云说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聊起了就随便说说,但是芸娘知道祈云还是忧虑的,故而在婉妃怀孕会带来什么后果的考虑上也加重了关注度。凉亭闲谈过后的第二天,她正在预想这事会带来什么后果,外院子管事的周嬷嬷喜滋滋的来报,说芸娘的父亲秋大人来信了。 这周嬷嬷原是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后来被指派去侍候当时还是郡主的祈云,与王听事一个管外一个管内,自认是个头脸,后来这府里的主子们搬迁去皇城,王听事又不在,这府里几乎就成了她的天下,当祈云要她交出管家的权力给芸娘时,她还不情愿,说芸娘年轻不懂事怕管不好丢了将军府体面什么的,唧唧歪歪,甚至还抬出了皇后的身份试图说明自己才是管事的“正主儿”,祈云当时就怒了,叫亲兵按住刮了几个大嘴巴,“你一个贱奴才还想跟我讨价还价,真是反了。” 芸娘清算府内账册时,也发现好几笔可疑的账目,数目还不少,但后来又补上了,想来是祈云快回来,怕清算被发现临时临急补上的,芸娘也懒得跟她计较,只是把人从内院打发到了外院做些无关紧要的事务——毕竟,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然早把人踢出去了。 那周嬷嬷开始还端着架子,觉得这秋小娘人品不好:名声扫地,还试图勾引二皇子,祈云也只是一时糊涂,很快就会想起自己的好来,结果在一天又一天,府内其余奴仆对她从尊敬、畏惧、小心翼翼,未语先赔笑等等好态度到不耐敷衍,周嬷嬷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失宠”了,故而今天得了这等容易讨好的消息,忙不迭挤掉要去送信的小丫鬟,自己亲自来报信了。 芸娘见了她讨好的嘴脸也没说什么。她对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印象,在这里还是镇南王府时,她住在祈云院子里,也只见过她一两面,感觉是个颇端架子、自恃身份的人。当天见到她跟祈云争辩,只觉得愚不可及,真想不明白卫皇后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派那样的人来侍候祈云。 开始时,她还怀疑过是不是祈云又使什么苦肉计: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别人第一个会怀疑的就是这周嬷嬷,毕竟她一度把持将军府,而祈云一回来她们就发生了冲突;又或是,想祈云出什么事的人,自然会去挑拨心怀不甘权力被夺的周嬷嬷,祈云就可以借着监视周嬷嬷顺藤摸瓜抓到幕后不轨之人。结果祈云用笑盈盈的眼神告诉她想太多了,芸娘最后只能归根为:权力使人腐化。高高在上惯了,便真当自己是主子了,以至于脑袋都生锈了。 淡淡的表示知道了,她便让周嬷嬷退下。周嬷嬷大失所望的走了。芸娘接见了送信的人,是两个长着大胡子的大汉,他们是在全国行走的商队正副队首,经过北地时,受秋云山所托送信,因为知道芸娘身份“不凡”,故而还另外备了重礼馈赠,意图从中得到将军府的庇护。 芸娘先详细的询问了父亲的情况,再询问北地的情形,两人在说秋云山的时候侃侃而谈,说到北地的时候神色却有些犹豫,最后勉强道:北地因为先前的一些情形,人口寥落,从各地强制迁移的举措已经开始,很多人不愿意离开原本的家园,纷纷逃离,被抓回后遭到了严厉的惩罚,北地现在是个危险混乱的地方,此外还有倭寇侵扰,故而他们不敢多留,只稍作停留就离开了。信也是他们将要离开时,镇抚大人派人找到了他们亲自交托的。他们原本并不的打算进入北平府,也是因为送信而来,这是他们在南国搜集到的一些玩意,还算精致,希望能得到小姐的欢心(从而能在将军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芸娘从对方未完的话读出了这句潜在含义。对方送的的确是一些灵巧精致的礼物,尤其是一面装饰刺绣屏风,用上好的香檀制成,芳香溢人,用昂贵的锦云纱制成的屏障上刺绣的花朵栩栩如生,视觉上跟一般的平面刺绣不一样,充满了立体感,从远处看,真像一朵绽开枝头的花,让人忍不住伸手想摘下来,更难得是,它不但栩栩如生,还是双面绣,两面都是景致可观。据说这是南方一个叫云城的地方的特有的刺绣工艺,异常复杂,譬如说这小小的屏风上的一朵菊花,光这朵菊花,就要一个最好的绣娘日以继夜的刺绣上两个月,一层纱一层纱的刺绣,然后叠加在一起,这样才会充满立体感,这要求绣娘眼睛极好,手艺高超,聚精会神、出不得一点差错,这才能达到工艺最完美的状态,以前还是御供绣品,后来先帝因为过于奢靡耗费取消了,而这项刺绣也因为工艺繁复、需悟性极高,加之损耗绣娘身体而渐渐失传、没落,现在市面上这种刺绣品极稀少,千金难求。若不是因为这是将军府的贵人,这两位行首也舍不得如此大手笔。 芸娘表示了感谢,让王听事从她的私库——没错,芸娘是有自己的私库的,里面存满了各贵家夫人小姐送她的贵重礼物,祈云得到的那些珍罕礼物也全贡献给了她,当时祈云还大手笔的划了不少银子给她,按照祈云的说法是:既然是我的人,当然要富贵逼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小金库?芸娘真是哭笑不得,只是芸娘也有自己的一些打算,故而没推拒。虽然将军府内库的钱财祈云说了随她支配,但明面上她毕竟是个“外人”,太明目张胆不好,有自己的私库却是方便很多。想来祈云也是考虑到这点故而如此。后来芸娘才知道,当年在清安庙得到的银子,祈云只上交了一半,其余一半,她私吞了。 芸娘真是被吓了一跳,祈云这胆子真是太大了。真不知道该夸她胆子大还是有金钱意识,想来也是小时候的行商经历让她产生了“市侩气息”——两人私下时,芸娘如此取笑祈云,祈云说,“正是因为明目张胆才不会有人疑心。这就和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一个道理。我亲兵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不然人凭什么为你拼命?难道你以为我队伍的勇猛只是因为我魅力高、领导好?” 她如此实诚的话简直叫芸娘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笔钱财,当然在后面不断的攻城掠池中“合法化”,祈云的“小金库”自然也越来越可观,祈云说这是你本应得的“分利”,以后你就可以给三娘看看,我没有虐待你。 芸娘听着她故意酸溜溜的“嘲讽”三娘曾经给她大量钱银防身的事,芸娘只好无视。她用食指戳她额头,发表心中感想:“你也是个狡猾的。” 祈云甜蜜的一笑,轻轻的捉住她的手用牙齿啃啊啃,逗得芸娘一阵阵咯笑,“你应该说我聪明。”她这样说,芸娘嗔了她两眼,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聪明的。胆大、聪明。 她出身小户,虽然不到锱铢必较的地步,对钱财也是颇着紧的,不然也不会在小时候跟祈云去寺庙,在捐香油钱的箱子小心翼翼的放两个铜钱,而不是为了显得豪气大方而把三娘给她的半两碎银扔进去,可是祈云出身皇家,本应是一尘不染、眼高于天——芸娘还听过皇家子弟被管事欺骗,一个鸡蛋按一两银子来算的传闻——不识阿堵物的清贵人物,竟然还知道钱财的可贵,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筹办一份价值相当的礼物回赠给行首,并表示一定会替他们美言。在两人千恩万谢中送走了他们,芸娘这才急忙的展开了秋云山的书信。 秋云山在信里替到了家里的近况:安好,毋忧,然后述说了北地的一些风土人情,再说了北地的政治、经济,人员流动情况,秋云山知道女儿聪明,富有见解,故而在这方面上述说特别详细,也说了自己行事的方法、手段、过程以及感想,最后指出了北地近海(故而时有倭寇侵扰,私盐盗运也特别猖獗),将来经济大有可为(可开通漕运,兴建船业。) 芸娘敏感地感觉到这两点很重要,晚上祈云回来,便跟祈云商量起来。祈云跟芸娘的“敏感点”不一样,芸娘的“敏感点”是“祈云需要很多的钱,北地有利可图”,祈云的“敏感点”是“兴漕运,建船业”——大明朝自太_祖时便弱水师,曾经在满是河湖的湖城险些败于对手,太祖登上大宝后一直想兴建强大的水师,只是一直没能如愿。前帝时,一直被世家挟持,更是没有余力,也导致北地一直饱受倭寇侵扰而只能处于闪避、莫可奈何的境地。他父王是个有野心的人,对于兴建水师必然很有兴趣,加之前帝生死未明,有传闻他失踪前最后的一道命令是让三台州的军队待命—— 三台州也近海。也许是乘船出海了。需沿海搜索,若是能组建一支强大的海上队伍…… 祈云想了很多,眼睛都亮了。最后搂着芸娘乱亲乱叫,“好芸娘,你真是我的福星。若此计可行,你、我、母后可无虞也。“ 她跟芸娘大致的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听得芸娘眼睛也亮起来。这实在是赚钱、讨好皇帝一箭双雕的办法,两人不断讨论,讨论到半夜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祈云就唤来心腹,把芸娘连夜写的书信交给他,并且详细的说明要对秋云山说的话,让对方加急送往北地。 秋云山接到信和口信,斟酌再三,修修改改,写了一封提出发放盐引,将私贩盐合法化,避免私贩盐越演越烈,增加国库收入的奏折。皇帝看到奏折,觉得颇为合理可行,在朝堂上提出讨论,遭到了群臣激烈的反对,这些朝臣大多来自某个世家,或是代表着某个大世家,贩盐属于暴利行业,若发放盐引,将无利可图或者少利可图,他们自然据“理”相争,甚至连“动摇国本,不堪设想”这种话也出来了,气得林震威一肚子憋火,他当时不动声色,过几天就拿世家在南方大肆屯田,导致农民无地可种无地可耕怨气冲天的事说事,终于逼迫得朝臣们用“发放盐引也许真的可以增加国库收入”来“引开”皇帝注意力。 发放私盐引的计划得以进行。北地是第一关试验点。 林震威也狡猾,为了防止群臣阳奉阴违,背后小动作,特意指派了“跟世家有很大利益关系”的太子去北地“监督”。 这下,朝臣们不敢妄动了。 在朝堂吵翻天的时候,北平府被人期待的围猎也开始了。 第68章 北平府不比望京、南方诸地,大家世族林立,这里只有暴发户。因从龙之功而晋升、受封的人不在少数,故而北平府又堪比天子脚下的望京城,满是达官贵人。这些人,又拖家带口,要是全请、全去,估计十个围猎场也装不下,故而今次狩猎,邀请的都是衡量过的跟将军府有密切关系的达官贵人,而且,有人数限制。可饶是如此,以将军府为首、出发往狩猎场的队伍还是雄壮可观,蜿蜒数里,教人叹为观止。 祈云对此只是挑了挑眉,没说什么。那些贵人们也是懊悔啊,他们怎么知道将军府如此轻车简从?堂堂的一个将军王,也不过带一队护卫的亲兵,几个仆从,多余的甚物一样没带,倒显得他们拖家带口、仆从无数喧宾夺主了。可是不来都来了,此时把人遣走,倒显得刻意了,只好就这样,心里千叮万嘱自己:以后一定要打听清楚将军府的动向啊,不然没讨好将军不说还落了话柄——只是看看大家俱如此,倒不显自己突兀,因而又略安心。 在这群仆从甚都的权贵中,有一小队人马意外的显得简单。为首的是一个十三四岁、作男装打扮的娇女郎,眉眼带着一种骄奢过度的张扬,蜜色的肌肤健康美丽,五官漂亮,行为举止有一种刻意的放肆,似乎这样才能吸引人的注意,也确实吸引了不少少年爱慕的目光,她越发得意,头颅高高扬起,仿佛对所有人不屑一顾,可她骨碌碌转的眼睛又表明她正密切的关注四周人注意她的目光。她身边侍女装扮普通,姿色平庸,倒显得她天人之姿了。在仆从后,跟着一顶小软轿,轿子旁边只站了一个十二三岁显得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乍一看,似乎与这华丽的队伍、这位骄奢华丽的美丽姑娘格格不入,但的确是跟那位姑娘一起的。 芸娘歇息时无意中看见,便随口问了句,“这是谁家的姑娘?” 身旁的老嬷嬷看了看芸娘注目的方向:“是西城侯穆家的五小姐,闺名柔儿的。” 芸娘漫不经心的“哦”了声,这时候,那顶小轿的窗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素雅的女人脸庞,对旁边的丫鬟似乎吩咐了什么又缩了回去。芸娘感觉有些眼熟,可看得不仔细又不确定,便再度问:“轿子里的又是谁?” “想来是西城候的二媳妇。”语气似乎有些叹息,她见芸娘似乎有意倾听下去的样字,便知机的娓娓道来:“这二媳妇啊听说是望京城里贵人家的嫡女,原也是千娇万贵的,后来不知怎的,嫁给了西城候的二公子,那二公子啊本来就是个病秧子,新媳妇入门不到半个月,二公子就去世了。老太君宠爱二公子,天天就咒骂这媳妇是个扫把星,不管有人没人照骂不误,可够给人难堪的,一点情面也不留。西城侯留在北平的只有穆老夫人,五小姐和这二夫人。想来今次将军围猎,五小姐想参加,可家里又没有大人带,这才放了二媳妇出来做场面——也是个可怜的。听说平时可是连大门都不许出的,那些说话可真够难听,那老夫人也是个无知的,只知道斥骂二夫人图个嘴巴爽快,却不知道害得那五小姐也是个名声差的,快及笄了,也没个门当户对人家能看中她。” 芸娘皱了皱眉,“可知道这位小姐……二媳妇的闺名?” “听说是姓严,叫严明月。” 芸娘大吃一惊,几乎失手打翻了茶盅。自从她在平安县“出事”后跟周薇连带严明月通过一两封信后,彼此便无消息,却不知竟落得如此境地?一时想起她乍见面时穿着画着荷花的衣裳,脸上笑语盈盈的模样,一时有浮现小轿窗帘里露出的苍白憔悴的脸……竟是天上掉到了泥尘一般,教人生出一股惊怜来。 她有心马上叫人来问清楚怎么回事,可是又不知道会不会让她难为,便忍耐住了,只待到了围猎场安顿好再作打算。 作猎场用途的云雾山距北平府大概半日路程,大清早出发,本应午时左右到达,只是队伍繁琐,人员众多,待到人齐时,已近黄昏。 芸娘随祈云先行,是最先到达的一批。其余的是一些不耐烦慢吞吞随队伍而行,见祈云撒开蹄子纵马尾随的性情恣扬的少年少女。这当中,就有那位穆五小姐。而她的二嫂赫然最后到达的,到达时,随了那位侍候的小丫鬟和两个抬轿的轿夫,身旁竟无多余奴婢,受冷落的程度可想而知。 此时芸娘早沐过浴、更过衣,甚至在帐篷内小歇息了一会,听得一直留意的周嬷嬷回报,一阵叹息,忙趁着穆家的小姐和奴仆不在派人悄悄请来。 严明月一头雾水听得有小姐相邀,而且是将军府服饰,因怕是穆柔不知设什么诡计要她出丑回去再受刁难,竟然踟蹰不敢往,待得来请的人无奈说出芸娘的名字,才随人而至。 芸娘看她衣饰虽然华美,但已不是时款,加之边角有些微的泛白,不过乍眼鲜罢了,更何况脸色苍白憔悴,堪堪比实际年纪老了十岁不止,不知道分别这年间,又受了多少苦难磨难,不禁心下难受,而严明月看见她,也露出一副恍惚的表情—— 芸娘上前挽住她手臂,“严姐姐,可还记得我?” 严明月愣愣的看着她,渐渐眼眶发红,呢呢道,“芸娘……念念不忘,如何能相忘。只是现时粗陋,羞对故人。” 芸娘拉着她坐下,宫人奉上茶果。 芸娘劝慰她:“严姐姐说的什么话,谁没各高低起落。日子漫长,总归会好的。” 严明月听她说话,知道她应是了解自己处境,也不多说,只苦笑一声,“人或是有高低起伏,我却是此生无望了。” “严姐姐可还记得我落难平安县时对我说的话,‘世事多艰难,是非难曲直,若有壮志心,何处不天下?’如今怎的如此自怨自艾起来?便是再艰难,有我在,你我互相扶持,还能好不起来?” 严明月眼神焕发出对过去的回忆的光彩,随即又消失:不过是说人容易,劝己难。 芸娘又道:“我不曾知道你如此境地,只路上依稀看着人似你,故而着人打听了一番方才得知真是你。我若与你亲近,可会造成你什么损害?你又何愿意?我现时居住在英武将军府,北平府以英武将军马首是瞻。我亦有两分脸面,若我与你亲近,别人便是看在祈云……英武将军的面上,亦不敢多与你为难。只是我怕你有不便之处,故而预先相询,你有为难处,但说无妨。” 严明月眼睛一湿,自从她被逼嫁入西城候府,从来没有人替她着想过,而她,不过与她数面之缘,甚至最开始的结交,也是出于某些不可见人的目的——忙起身,借盈盈下拜以掩饰眼眶湿润的情态:“这种恩情此生难忘,哪里还敢说什么为难呢!” “说什么恩情呢?当初我贫贱受嘲时,你挺身而出为我解围又算什么呢?你我既然一见如故,就不要说这种客套话。倒显得疏远了。” 严明月难为情的笑起来,真诚地道谢,她知道,芸娘这番话,无异救她于水火,日后在西城侯她纵容不会过得多好,也不会如如今艰难可悲——“谢谢你,芸娘。” “这种就免提了吧。” 两人笑起来,又闲谈别后。芸娘方得知,原来京师被破后,许多权贵为了保命,便四处抱新权贵的大腿,联姻变成了许多人采用的方法,故而也有许多泥腿子娶了娇滴滴的名门小姐。西城候出身鲁莽,靠着军功和钻营得了爵位,西城候夫人便瞧中了兴宁伯府的严明月,想娶来为二公子冲喜。 可那穆二公子是个病秧子,早病入膏肓,兴宁伯父哪里舍得嫁自己的爱女给这么一个人?无奈他得罪了人,为了保命,不得已只好豁出一个女儿。结果,入门没多久,那二公子就去了,她也就成了众人口中的“扫把星”,受尽欺凌侮辱。 芸娘好生安慰劝解她一番,便让她先回去了。 外头也大致安顿好。官属的帐篷由先头部队扎好,奴役的则自家负责,这是惯例。穆五小姐因为要独占一个大帐篷,把严明月赶去后头的奴役帐篷里了。严明月素受她气,故而没敢说什么,又知道自己日后必然有依靠,越发淡然。众奴役知道她在穆家不受待见,过得比一个有头脸的丫鬟还不如,今次能同来,不过是仗了老太君不便行的便宜,她连个陪衬都算不上,故而负责的管事婆子竟把她打发与几个粗使丫鬟婆子合住一个帐篷。 芸娘便这时候打发马听事过来“请”严明月了。五小姐还在别处与人嬉闹玩乐,管事婆子听闻来请二夫人都反应不过来哪来的二夫人,反应过来傻眼了,马听事便故而装模作样的要去亲自请“二夫人”,那管事婆子只好诚惶诚恐的带了他到后边的奴仆帐篷处,马听事看见堂堂二夫人竟然跟奴役挤一个帐篷,阴阳怪气的说了几声府里管事肯定没安排好住处,不然怎么让二夫人跟这些下贱奴才挤一个帐篷回去要从重出发云云,吓得那些个婆子丫鬟不住的磕头,待王听事离开,马上去找穆柔禀告了。 穆柔跟一群公子小姐玩得正开心,听闻禀告不耐烦,“她能有什么能耐认识将军府的人?不是得罪人了吧?真是个麻烦。”不情不愿的回帐篷了,却看到是将军府的管事毕恭毕敬的送回来,便改问罪为疑问:“你怎么认识将军府的人?别做什么丢脸的事害我跟着倒霉啊。” 严明月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穆柔也无心理会她,把她打发走,自己又去玩耍了。只是管事的婆子再不敢欺压她,另外给她腾了一个帐篷。 不一会。传令官召集众人于“逐鹿台”前汇合。这是要开始狩猎前的“逐鹿”仪式了。 按照惯例,侍从先放出一只健壮美丽的梅花鹿,由位至尊者射杀,然后将鹿血分众人饮之,开始狩猎第一天晚上的宴会,然后第二天就可以自由自在的打猎了。射杀猎物最多者,还可以获得上位者的召见嘉奖,成为权贵里人所称羡的红人。 今年,换了位少年将军王,还是位公主,这种追逐名利胜负之外,似乎还多了别样含意—— 芸娘看见看着祈云站在逐鹿台上拉弓搭箭,她身姿挺拔,相貌出众,身后是人高的大鼓,在鼓手巨大的棒椎敲响下,发出低沉悠远的鼓声,背景是一片鲜红美丽的云霞,仿佛神祗似的耀眼动人—— 芸娘有一种微妙的骄傲得意感和不是滋味感,骄傲得意是因为这么俊俏优秀的一个人,是我的;不是滋味是因为:那些人为什么要觊觎我的人?真是讨厌! 美丽健壮的鹿在鼓声和众人的围观下,感到了恐慌,一得了自由,慌张的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一支破空而来的尖锐利剑射杀倒地,众人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仿佛生怕发现祈云发现自己迟了赞美似的,阿谀之词不绝。祈云充耳未闻,却是扭头看向了芸娘,看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这才得意的勾起了嘴角露出了笑容—— 她把弓箭随手递给了一旁的侍卫,上前拉起芸娘的手,两人往驻扎的营地前的广场而去,今晚要在那儿设宴,众人自然尾随。 “有没有很爱慕我的感觉?”祈云没有问自己厉害不厉害,直接对芸娘来了这么一句。 芸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想让祈云自己发现什么叫害臊。可祈云明显没这东西,一副执意要她回答的神情,芸娘只好对她咬耳朵,“爱慕得紧的感觉倒是没有,妒火中烧的感觉倒是充满了。那些少年郎君可是都眼巴巴的看着将军你,我真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剜出来。” 祈云马上得意了,“看也没有。我心里只有你。” 芸娘:…… 芸娘一副“受不了你了”的表情看她,却被她眉开眼笑的欢喜样子甜蜜了,跟着笑起来。 广场前已经摆好了矮几蒲垫,众人按名次坐下。坐最前头的,自然是最位高权重跟将军府关系密切的人,越到后面,别说要跟祈云说话,便是连见到祈云的面也难,那自然是一些关系并不那么重要人家的位置。 祈云着了一身红衣——她自从被芸娘说穿红衣简直美艳不可方物,动人妖娆,她便爱穿红衣了,还美其名曰:女为悦己者容,既然芸娘喜爱,本将军就勉为其难吧。 芸娘好笑,故意冷嘲热讽:其实将军不穿更好看呢,怎地不见将军光着身子出去? 祈云没脸没皮:虽然如此,可我怕光着身子让人看了你喝醋,所以我还是将就一下不要展现太多我的美艳,只你可看——你看我床上的时候,什么时候穿衣服了? 芸娘:!!!! 真是气死了!这个没脸皮的东西! ——芸娘坐她身侧。若是皇子,旁边坐的自然是皇子妃,可祈云是女的,又未婚,身旁坐了位美娇娘,且位置亲近,众人虽有些微妙的诧异感,也没人觉不妥。祈云忽然淡淡开口,“西城候的二夫人与本将军乃旧识,既然她今次也来参加围猎,请来近前与我说话吧。” 于是王听事去请人了。威武将军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话,那便是天大的抬举了,从此以后,这被人瞧不起难以出现在社交场合的西城后二夫人的地位就要被人重新估量了。 不一会,严明月至跟前请安。身旁还跟着一个穆柔。祈云也没说什么,好声好气的问候了几句,说了一番让众人觉得她们小时候在京城真的很有情谊的话,便让人赐座。 宫人开始分刚才祈云射杀获得的鹿血。 祈云待严明月穆柔谢恩落座,朝芸娘更挪近了一点,贴着她耳朵问:“你今天做了这许多,若不是与我说明了,我都要喝醋了。我刚才为你做的,你要如何谢我?” 芸娘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了,装出一副淡然样子,也用仅两人可闻的声音问:“将军想如何?” 祈云嘻嘻一笑,热气软软的吹进芸娘耳朵,祈云的手也不安份的仗着高位、又有矮几遮挡摸上她的腰身,语气腻歪:“今晚以身相许如何?” 芸娘咬牙。脸上装着淡笑,手下却是狠狠的掐了祈云大腿一下,然后看着祈云痛得皱巴的脸微笑,“自然是极好的。如果将军喜欢,还可以来多几下。” 祈云:…… 这时候宫人分发完鹿血了。祈云站起来说了些场面话,先饮为敬了。芸娘也啜了一小口,只觉得血腥浓郁,实非她所喜,便放下了。 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的宴会时间。 有几位俊朗少年上前邀请祈云比箭术。当中一白衣、神色冷淡,但异常俊俏的少年更是引人注目,他仿佛是被人硬拉过来凑热闹的,因而一脸不情愿、不高兴的样子——芸娘看得眉头皱了起来。悄声问旁边的王听事,原来是当朝宰相张顾安家族的子弟。 芸娘便冷笑。这许许多多的俊俏少年郎君,张家怕是“倾巢而出”了。 祈云一回头,刚好看到芸娘的笑容,心里打了个突。本来要答应的,便改口让章大娘子去“应战”,那些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然而祈云不情愿,他们也不能勉强。 这当中,那白衣少年箭术尤其好,堪称百步穿杨,赢得众人一片喝彩声,面对众人喝彩声,他也只是淡然处之,祈云也赞不绝口,又对芸娘说这人长得好,玉树临风什么的;芸娘瞟着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祈云讪讪的,最后哀怨了:“我做作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喝醋?浪费表情了。” 芸娘:“!!!” 第69章 第二天,有意打猎的都早早出发了。那些只是凑热闹、将参加围猎当成一个隆重开阔社交平台,并无意展现也毫无任何狩猎技巧贵夫人、小姐们,自然是三五成群或是凑堆开茶话会互通消息、八卦的有无,或是沿着清雅的小溪、烂漫的花丛游玩,一则,既可以互通信息,又可以很好地展现自己浪漫优雅的情态—— 要知道,这里现在可是全北平府最著名优秀的公子哥儿的聚集地啊,要是哪位俊俏的贵公子一不小心瞧见瞧中自己,生出好感,然后…… 真是想想都让人害羞。 也许是怀着这样曲折隐秘的心思,大多数贵小姐们行为都相当压抑优雅,像西城候府穆柔穆五小姐那样大咧咧到甚至失礼数的真是相当罕见。 不,应该说,只有她。 也许是昨晚被抬举的际遇给了她某种错觉,她大清早的就扯着严明月来到主帐外,求见祈云。 祈云还没起床。不是没醒,是没起来。她正赖在床上跟芸娘腻歪。 她赤身裸_体,仅以薄软的丝质被单掩盖,露出雪白优雅的脖子、肩膀、双臂和修长美丽的小腿。她神态慵懒,半侧着身子,发丝散落在身后、胸前,被单,她手肘枕在床上支撑着脸颊,脸上带笑,眼神温柔的似要滴出水来,在帐篷内幽暗的光线和垂落的黝黑柔软的发丝的掩映下,又显得幽深暗邃,仿佛蕴含着某种情_欲的火焰;她食指半弓,轻轻的放在芸娘裸露_的雪背上撩拨似的轻轻的挠着,惹的芸娘一阵阵发痒的娇笑,不由得抱怨,“你认真点啦,痒。” 这里毕竟是山林,少不得虫蚁,虽然在帐篷内外都撒了驱赶的药米分,帐篷内又另点了薰香,重重纱帐下,还是有漏网之鱼,芸娘背上被咬了好几下,正让祈云帮挠挠,祈云挠着挠着,就有些心不在焉了。芸娘的背又白又滑,芸娘整个人又白又滑,抱着凉凉的,舒服极了…… “祈云……将军……”挠来挠去,猫爪似的,就是挠不着痒痒的地方,芸娘撒娇的叫起来,然后…… “你摸哪里啊……这里不需要。”竟然伸到了前面来,芸娘被捏着高耸,呻吟出来,气恼的就要扯开她的手,祈云把她翻过来,凑近她的高耸,细细的舔舐着吸允着,嘴里含糊不清的咕哝着,“需要啊。” 一个。又一个。 芸娘被吻得有些意动,可仍然问:“不是要早点起来去打猎?”声音有些喘了,压抑得,特别动人。 芸娘从她胸脯抬起头,吻上她唇,“不急。” 于是,这不急,就把很急的穆柔急了个半死,她逼着严明月去拜托守在帐篷外等候传唤的宫人去传话无果后—— 服侍在祁云院子里有很严格的规定,没有传唤不得进入内室,上回有个小丫鬟没经传唤入了内室扰了将军和芸娘子说话,将军当下就让人打折了腿贱卖出府了,这些人便是不爱惜这份月钱丰厚的差事,也还爱惜自己的命,哪怕穆柔塞了大荷包,又有将军的“故交好友”在,也不敢在未确定主子起床前去打扰 穆柔便恼,不爽的埋怨严明月:“你跟她到底是不是朋友啊,怎么不见你。没一点用。”她还想着邀请将军一同去打猎好让其他人眼红的—— 严明月在西城侯府素来没地位,穆柔又是个娇宠的惹不得。虽然心里恼怒,也只能忍气吞声、婉转劝解:将军府规矩严,我们自不当去冒犯。你若是想邀将军同去打猎,不若见了面,约好了时间再来,这么早,将军指不定还没起来呢! 穆柔冷哼一声,“什么啊,我听说将军操练时不到卯时就起来了呢。天都大光了,怎么可能还没起来?你不够面子人家不见你而已。” 严明月恨得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这么有面子你去啊别扯我啊没看四周人看我们的眼神多丢脸?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修养教养闹心耐性都在西城侯府内丢失殆尽,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像泼妇那样破口大骂——只可惜,她没有这个资本。想到家里的破败情形,她一阵灰心,想到芸娘,又隐隐起了希望,可继而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黯然,情绪这样反反复复,不禁心口一阵发闷,恍恍惚惚,以至于穆柔后面说了什么她根本没听见。 穆柔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她也被祈云不接见打击到了,满心鄙视,鄙薄了几句,丢下她自己跑了。 她跑了好远,严明月才回过神来。她揉揉心口,告诉自己忍耐,打算先回帐篷歇息,却被一子爵夫人请去聚会了。 却说这子爵夫人姓张,叫莞娘,是李爵爷的填房,李爵爷在今上攻打凉州、草粮不济时暗中使人送过几车粮草,后又援以金银,故而得了这爵位。他夫人早亡,新近才娶的填房。这张夫人是商家女,有心计有手段,只是身份卑微,故而在这充满门第偏见的上层社会并不多受待见。她昨晚随李爵爷位置在偏后的地方,却也听说了西城侯府不受待见的二奶奶得了将军青眼,受邀到前席就座的说法,就想着无论如何要结交她借以攀上林将军、秋娘子的高枝,却不想一大早就得了机会,她早在旁边听闻了穆柔对严明月的挤兑,怕彼此尴尬,故而待穆柔走远,才从别处转出,装作刚刚发现对方的样子跟对方介绍起自己,然后邀请对方去自己帐篷内聚会。 严明月自从嫁到北平府,人是不多见识一个,随嫁的丫鬟婆子全被西城侯府的人隔开,整天就困闷在自己院子里,得了人善意,自然欢喜,觉得随着芸娘的到来,事情似乎真的好转,当下犹豫一下,还是回应了对方的善意,张夫人又邀请了几位熟悉的夫人过来,大家什么都聊一些,时光也过得飞快。 所以,芸娘梳洗完毕,用过早膳,送了祁云出门,散步去西城侯府帐篷驻扎的地方找严明月竟然没找到。她现在身份贵重,出门的时辰也不算早了,很多贵夫人、小姐们都起来了,因而去、回来的路上不住有人偶遇、搭讪,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严明月在张子爵夫人的帐篷,她想改善一下严明月的处境,便刻意在别人的指引下寻了过去,那张夫人听闻芸娘来拜访,内心暗觉得自己“曲线结识”的交友方法实在没错,赶紧领着众位还在欢谈的夫人迎了出去—— 芸娘跟众位夫人见过礼,亲亲热热的拉着严明月的手佯装埋怨,“严姐姐,原来你跟众位夫人在这里偷玩,却是撇下我到处寻得你好苦。” 张夫人便惊讶的问:“芸姑娘却是与穆二奶奶也相熟?” 严明月知道芸娘特意寻来的好意,心里感激,便投桃报李,盈盈一笑道:“你们却是不知道,我与将军实在算不得认识,将军说与我旧识故交,不过是卖芸娘面子,我与芸娘方是相熟。” 连将军也要买好她,可见芸娘的地位和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众夫人交口恭维,气氛一团和乐欢喜。李夫人又邀芸娘到帐篷内闲坐,芸娘应允,一伙人进了帐篷。 在离张夫人帐篷不远的树丛后,一位打扮华美、气派非凡的中年贵夫人携着一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走了出来,她朝着已经空了的张夫人帐篷前投以一瞥,保养良好依旧美丽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贱人都是和贱人混和在一起。也不知道这么给道德败坏的东西怎么混到了将军身边的。玉儿,我们走。” 少女美丽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娘,我不想去散什么步,我想跟哥哥去打猎——她这么卑贱,跟那些商女、填房、续弦混一起,你还叫哥哥接近她。” 贵夫人呵斥,“你懂什么。她虽然卑贱,可是在将军跟前得宠,若是她能在将军跟前说你哥哥的好话,那……算了。说了你也不懂。都不少了,怎么还愚蠢成这样,枉费我一腔心思教导你,却是给不长进的。” 张玉珍翻了个白眼,跟其母如出一辙不屑的表情,“我有什么不懂?你不就想哥哥娶了将军公主,好压过叔叔一家么,还费尽心思,让族中其他人众星拱月烘托哥哥想着哥哥相貌好武艺好定然得将军青眼——我有什么不懂!” “闭嘴。”当朝宰相张顾安的嫡二子的夫人张二奶奶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才松了一口气,责骂了几句张玉珍乱说话,要是让人听去了可不得了,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你要真有那份聪慧,就好生在将军面前表现,她与太子是双胞胎,感情非凡,若得她好感,家里又给你铺路,以你的相貌,你祖父的地位,当太子侧妃也是可以的。” 张玉珍对自己母亲的埋怨不以为然,扬了扬眉,一点也没有听到自己可能的婚事的羞涩,好奇地问:“太子既然与将军是双胞胎,将军长得那么好看,那太子也很好看咯?”竟有些期盼起来。 “你……”张二奶奶气结,又是好一通她不淑女的责备,张玉珍撇了撇嘴没再说话。两母女走远。 待她们走远,树丛后再闪出一条人影,却是祈云留下保护芸娘的侍卫,她刚才觉察附近有人鬼鬼祟祟的藏身树后,绕道过来查看,却不想意外得了这些话,脸上不由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待网上祁云打猎回来,便禀告了祁云,瞬间觉得将军脸色冷得可怕,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也冷了不少—— 她有点同情那张二奶奶一家了。敢算计芸娘子,是嫌命多长啊?还想当太子侧妃,呵呵。 祁云忽地想起昨晚宴会上芸娘的冷笑,冷静下来。以芸娘的聪明,是否早想到这点?纵容没想过别人意图利用自己博她的好感,也必然知道那些公子哥儿们为讨好她而来吧。那白衣的张家公子目下无尘,鹤立鸡群,想必很能得她这种高傲自大、好战心强的人注意,若是对方再冷淡点,再对自己再不在乎点,若再得芸娘一旁说好话、怂恿…… 呵呵,很懂得她的心理爱好嘛! 可惜,她只喜欢芸娘那样的,聪明,美丽,飘个眼儿都是风情…… 祁云就笑了,既然这么卖力讨好她,那就好好的回报下好了。 近侍感到一阵发冷:将军每次这样不怀好意的笑的说话,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赶紧告退。 第70章 祈云对张玉衡是动了杀心的。 张玉衡就是那白衣公子,张玉珍的哥哥。 要攀附她,可以,只要你够手段够本事,但想利用芸娘,那就罪无可恕了。 就在祈云想着如何不动声色的除掉张玉衡时,芸娘那边却得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 围猎时间短则七八天,长则一月半月,这些芸娘是知道的。祈云第一次回封地,自然要与当地官属打好关系,这些人哪些人聪明哪些人愚蠢哪些可以亲近哪些要疏远哪些可以相信哪些只可以利用,虽然心中早有计较,却也可以借此观察体味一番,而祈云本身也热衷打猎,也可以借此让她那些战战兢兢的侍卫放松下,所以祈云给围猎期定了给不长不短的时间:半个月。 热衷狩猎的自然兴致勃勃,早出晚归;要相看人家的也忙着办各种茶会聚会,花蝴蝶似的穿梭;要攀权钻营的,也忙着交际往来,有男女之防的少年少女更是可以借此机光明正大玩乐到一处去,投壶、马球、射柳、弹琴、围棋……不亦乐乎。但像芸娘那样身份的,自然不可以参与到其中。一则,她是“外来人”,社交圈总是有明显的排他性,二则,她的地位。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因为祈云,所有人都明白她的地位其实是凌驾所有人之上,大凡有上位者在的地方,玩乐总是很拘谨的,况且,她又不需要吸引哪位年轻俊俏的女子或者男子,何苦扰人兴致,所以,她很有先见之明的准备了很多书以作消遣。另,府中的要务,是派了快马当日或隔日送来,她也要处理;那些夫人小姐们发生什么争执、不愉快的事,也少不得她出面调解一番;营地的事务,对各家的赏赐、恩典,她也要妥善安排,所以,她虽然闲,其实也有不少事要忙。 严明月是正儿八经的伯府嫡女,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学习的就是各种应对、处理后院事务的手段,虽然到了西城候无用武之地,但这种能力并没有消失,芸娘便把不少事务交给她,这也是抬高她身份、地位的一种手段,严明月心里感激,自然办理得妥妥当当,而众夫人见她似有咸鱼翻身的迹象,自然也乐于交好的,真跟她交好了,又发现这人温声细语、温文有礼,说的话句句贴心窝,教人忍不住欢喜,虽然还不见得就真是真心交好,却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众人说起严明月,也不再是“可怜”,而多了些其他。严明月不知不觉的在其他人眼中不一样起来。穆柔顾着玩乐,自然没留意到这种变化,知道这种变化的,哪敢多嘴说什么,只对严明月恭敬温驯起来,严明月私底下是这样自嘲的:人说从‘仓廪实,而后知礼节’——这倒是真道理。 她知道,现在只有芸娘能救她脱离苦海,为她办事越发一心一意了。 祈云对此没说什么,对她来说,抬举一个人和踩一个人没两样,都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可是当亲眼看到芸娘和严明月坐一起,两人的头近得快要埋在一起,皱巴巴的说着什么酸诗,不由得心里酸溜溜的:她们可是有“儿时情谊”的,听说这严明月还很仰慕芸娘呢,这严明月还是个寂寞的寡妇……这么一想,真是不得了。 祈云并没有张家二房母女的对话告诉芸娘,在她的想法里,她既然要弄死,不弄死也要弄残张玉衡,这种糟心事就没必要去蹂_躏芸娘耳朵了。 但这严明月的出现,让她有了一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危机。芸娘是她的。 晚上她酸溜溜的抓住芸娘的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对她倒是好啊。”各种抬高身份的。 芸娘笑了笑,抽回手,“我听说将军对张公子也颇不错,还请到议事帐篷说话了?” 祈云立马兴致勃勃,“你喝醋了?” 芸娘一窒,“……你真是想太多了。”顿了一下又说:“若我在你心头,三千儿郎在你身旁又何妨?” 祈云叹了一口气,拉着芸娘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吻过去,“都说我芸娘惊才绝艳,怎么说句话也这么中听。你自然在我心头的,所以相信我。” 芸娘笑了笑,娇柔的抱着她脖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不信你,信谁?” 那眼波那声音那动作…… 祈云后来回味,暗暗用了八个字形容:香艳噬骨,风情万种。 第二天,祈云依旧热情邀请张玉衡去打猎,当然,同去的还有其他俊公子小姐,但明眼认为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谁都能看出,祈云将军对张公子是不一样的——有见到他们并骑出发的一幕的人,目光都意味深长起来,而张二奶奶也明显的感觉到众人对自己的态度更热络更恭维了,她面上不显,心里却乐开了花,看来不用通过那姓秋的进贡好话了,她儿子直接就把将军拿下了。祈云不同于一般的公主,尚公主的驸马是不能掌握实权的,但祈云本身就是实权人物啊,尚她,绝对不只是天恩、名誉…… 张二奶奶出身江南一恪礼守节、异常重声名的书香世家,只是她年少无知时,被家里长姐陷害,出了些不那么名誉的事,这才不得不远嫁北平府。她自觉一腔才华、满腔希望都葬送,不想变了天,张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她这门亲事自然不一样起来,娘家那边对她也由冷淡变得热络起来,隔着千里迢迢,也还时不时的书信、礼品往来,殷勤备至,张二奶奶虽自觉满腔委屈一肚子怨恨,也不由得欢喜起来,以往丢落的书香世家高门贵女的架子也拿了出来,这样的她,自然瞧不起芸娘那种没有了名节名声的女子。 只是她在娘家再得意,在张家,也不那么得意。因为她嫁的是二房,在二房上头,还稳稳的压了个大房。大房奶奶压了自己一头不说,那算个什么东西,粗鲁贪婪,大字都不认识一个,不过一个低贱的商户,竟然敢对自己此处为难,还有,大房的孩子,哪里比的上自己儿子出色?就是个痴呆愚笨的,就因为占了给长房嫡孙的名分,就处处压自己儿子一头,张二奶奶哪里气得过,听闻了人议论将军的婚事,就心动了。 在她心目中,自己儿子何等出色,看各家姑娘看自己儿子的眼神就知道了,像芸娘那样的小蹄子——出了那样败坏名节的事竟然还不自尽好全妇道,简直是不要脸到家——若自己儿子略略示意,还不巴巴的上赶着?便是不愿意,安排出那么一点小事故,自己儿子对她有了救命恩惠呢?张二奶奶是这样打算的,出一点小意外小事故这种事情她还是能安排的,只是现在将军对自己儿子青眼有加,这芸娘没了用处,她自然就不屑一顾了。 这天傍晚,日照山林,霞彩翩翩。芸娘看书闷了,便独自出了帐篷散步,走没多少远,一个小太监屁颠颠的追上来,手里捧着一叠诗稿,说是北平候夫人组织的诗会,以描写秋夕山林景色为题,现各家公子小姐的诗句出来了,想请芸娘品评男女子组的一二三名。 这北平候夫人是个妙人儿,自己大字没多识几个,却最好那搬风弄雅之事,她的儿子项苹在祈云手下当近侍,跟将军府很是亲近。她自己也对芸娘很亲热,这番作为,也是抬高芸娘,芸娘哪里不晓得意思,笑了笑,接过来这些诗作,或许真是本人所为,或者请人捉笔,参与者,无非是想博个名声好嫁娶,芸娘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太过认真,看完抽出六章诗稿作为男女组的一二三名,作了点评,便让小太监送回去了。 她再往前不远,却遇着一伙人,却是张二奶奶和她的女儿张玉珍以及其他几位贵夫人贵小姐。 张二奶奶不屑北平候夫人这种大字不识几个却附庸风雅的俗人办的诗会,随了几位贵夫人出来游玩躲开了。这几位贵夫人与她自然是“志同道合”的,大家坐一起说说闲话,取笑一下北平候等夫人的庸俗,倒也逍遥。 只张玉珍被拘着,觉得无聊。也觉得自己母亲有几分不上道,你便是瞧不起北平候夫人,你也别表现出来啊,出来打猎,本来就是交际攀附关系的,她母亲倒好,一副清高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倒自己最了不起了。还对自己诸多训斥,这样不许那样不许,张玉珍烦闷之下十分不以为然,带着两个小丫鬟在山林里转,发现了一团可爱的毛团小动物,眼睛湿漉漉的,浑身软绵绵的,可怜兮兮的看着她,那模样说不出的可爱,张玉珍虽然娇气,可也是女孩子,对这样的小动物马上喜欢得不得了,抱了回去喂了鱼干给它吃,两个小丫鬟还给她编织了花环,其余贵女贵夫人看着可爱,也凑过来逗趣—— 四周景致幽雅清净,贵女贵夫人们姿态优雅迷人,又有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凑气氛,此情此景看起来十分和谐动人,芸娘却看得皱起眉来—— 她上前,“你们这是哪里来的动物幼崽?给我看看。” 张二奶奶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厌恶,却还是勉强见过礼,其他夫人也行礼。芸娘蹲下身,想看清楚那动物幼崽,张玉珍一闪身,避开了。芸娘伸出的手落空,张玉珍看着她貌似尴尬却要力装冷静的模样,内心有些得意。 芸娘收回手,看着张玉珍搂的紧紧的的幼崽,“把它放了吧。” 张玉珍一扬眉,“不要。” “我看这像是熊崽子,留在人身边很危险,我劝你放了。”芸娘唤来暗处的侍卫,“把它带走。” 张玉珍睁大了眼,直到侍卫要上前搂过那小动物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发出尖叫,“你干什么?”她以为芸娘也喜欢,于是搂得越发紧了,连那小动物发出不舒服的叫声也不管,“是我见到的是我搂回来的,凭什么给你?” 张二奶奶也不悦的皱起眉,只是她也没笨到当面反击芸娘,“芸娘子,你若是也喜欢动物,我家里也豢养不少,你喜欢,回头我遣人送府里就是了,这个……太小了,恐怕给芸娘子你逗乐不了。” 芸娘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么清楚,这些人还是听不到,内心有些厌烦。“这是熊的崽子,若母熊不见了崽子是会发疯的,我并非想要,是为了预防万一,这里俱是贵人,若惹来母熊出了什么事,不是你我能担当得起。” “芸娘子说笑了,这里以将军为尊,你又是将军跟前的大红人,又什么担当的起,担当不起的。”张二奶奶认为她是以势压人,越发不喜,淡淡的道,貌似而已,还不是得不到给自己找回面子的借口。 张玉珍应和道,“就是。一个崽子而已,它自己一个,母熊说不定早死了,我玩玩有什么关系?况且,你也说不准吧?也许不是呢。”这么多天,这么都人打猎,这里别说母熊,怕是连兔子也不多一个了吧,拿在场人的性命来威胁,唬谁呢?就不给。 芸娘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忽然一阵马蹄上由远及近,却是祈云一行。他们身上、马上猎物颇丰,却人人一副狼狈相,有几个身上的衣衫都被划破染血了。祈云也看见芸娘了,忙策马过来,芸娘也顾不得张二奶奶她们了,慌张的看了祈云一眼,发现她身上没异样,这才略略安心,“怎么了?”她问,“出了什么事” 祈云正欲作答,那边忽然爆发一色吼叫,“我操,老子就说好端端的那熊怎会从南区跑出来发疯,合着你们把它的幼崽抓走了,却叫我们替你们担了无妄之灾!” 却是北平候的世子项苹。这项苹是个浑人,绝对没有不打女人的觉悟,一脚就把紧紧揣着小动物的张玉珍踹翻了,若不是北平候有预见,当初千方百计、求爷爷求奶奶安插他入了祈云的亲兵队,绝对是那种欺男霸女、欺行霸市闹翻天的主,他对祈云倒是忠心,指东绝不打西,马首是瞻。至于其他人,那就得项小爷的心情了。 项苹跟几个大家公子同去打猎,回途遇到一头发狂的母熊,若不是遇上同时回程的祈云一行,双方合力绞杀了母熊,他们怕是就要一命呜呼了,因此见张玉珍抱着熊崽子,不啻于见了杀父仇人,真恨不得宰了她,一脚算是留情了,其他公子也是眼睛发红,看着张玉珍的眼神都有些不对。 张玉珍被踹懵了。张二奶奶尖叫了出来,然后扑上去护着张玉珍,扫过芸娘的视线带着仇怨,都是她,若不是她多事,也不会引来这混世魔王,看向祈云的目光却变得可怜,“将军,珍儿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看这崽子可爱可怜,也不知道这是熊崽子,这才抱回来的,她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臣妾吧。” 项苹冷笑,“她是白痴吗?没有知识也要有常识,幼崽是能随便能抱的吗?要不是她抱走了母熊幼崽,那母熊会发狂蹿出来差点弄死了小爷我们?” 张二奶奶这才感到有些不妙,项苹一行,俱是各家世子嫡子,要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便是张家再大情面,也怕扛不起,何况老爷的心还是在大房身上,哪里会管顾他们?不由得惶恐起来,那边今天也受邀去打猎的张玉衡连忙上前向祈云拱手告罪,内心也暗暗埋怨妹妹不懂事,刚才他也在其中,情况十分危险,若不是那是他妹妹,只怕他也不会客气—— “是小妹无知,就请将军看在小的面子饶恕她一回。”他还端着张宰相嫡孙的身份——这身份对其他人自然是有“面子”的,可是这却是皇帝亲封的将军王…… 因此项苹嗤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声音不大,却教众人听的清楚,张玉衡也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妥当,的确,祈云是将军,凭什么就要给他面子。若是祈云有丁点事,便是折了他们性命也不够赔的,一时间涨得脸通红。 祈云笑了笑,神情十分温和,“事情都过去了。这件事就算了吧。张二奶奶,张小姐,起来吧,以后要注意些。” 张玉衡忙拱手称谢,“多谢将军。” 祈云笑了笑,“叫什么将军,叫我名字就可。”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变色,张二奶奶本来惶惶的,一下子也欢喜起来,直呼姓名这意味着什么啊? 项苹本来还想说什么,也闭嘴了。他是浑人,但不蠢,但是,他想不明白,他们将军这是看上那小白脸了? 祈云又说,“军里送了些文书来,我是要急着处理,大家就各自回营歇息吧,这熊崽子离了母亲是活不下来了,把它扔山林里让它自生自灭吧。”又温柔的看向张玉衡,“张公子,你先前所的论兵十分有趣,可愿到我帐里细谈?” “自然。”张玉衡拱手,低头瞬间一抹得意笑意飞快掠过。 祈云转身上马,在马上又对芸娘说,“张二奶奶、张小姐今日受惊了,吩咐伙房多送些压惊的补品过去。还有我今日猎的白狐也送与张二奶奶做冬天的护领吧。“ 芸娘拢手行礼,“是。” 张二奶奶更得意了,连忙称谢。 祈云摆手说不客气,领着张公子走了。 芸娘回去就把祈云的吩咐吩咐下去了。各家知晓,自也知情识趣地送去各式慰问、慰问品,张玉珍虽然受了惊,又被项苹那个蛮牛一脚踹得胸口发痛,到底挽回了面子,得意洋洋的对张二奶奶说:也不看看自己个什么东西,不过寄居人下,敢落我面子,哼。早晚要让她贫无立锥——等她大哥哥娶了将军,就把她赶出去。张二奶奶因为张玉珍说出了自己心里话,也就没哼声指责张玉珍胡说八道了。 第二天,芸娘的小丫鬟给芸娘梳着发,跟芸娘汇报昨日的八卦:小姐,你说,将军是不是真的看上那张公子了,听说将军昨日还邀请他到议事帐篷说事,将军写文章,也是那张公子磨的墨呢! 芸娘笑了笑,没说话。红袖添香,不过是婢子、侍妾做的事,张玉衡是祈云的谁,却去给人磨墨,被人当奴才使唤罢了!她不知道祈云想对他做什么,只知道,那决不是尊敬和爱。 宣清章,就是这样时候到的—— 第71章 宣清章这名字,还是秋云山取的。原名大牛,比普通人强一点的,跟隔壁落魄老秀才识了几个字,因而在县衙谋得份差使糊口。自从秋云山来了平安县,开设学堂,着人县衙前讲习,他学习得比谁都认真,也因此入了秋云山的眼,虽当时没收徒,空闲时余却是亲自指导,还给取了“宣清章”这个名字,意“清木之章,宣于纸上”,寄托了他对宣清章性情才华的厚望。 他也没辜负秋云山的期望,人踏实肯干,处事又灵敏机警,举凡他经手之事,无一不妥当。所以才在张师爷之后成为秋云山考虑接替的第一人选。 宣清章其人没什么特别爱好,就喜欢研究石头。他祖父是名风水先生,每每外出,总会带回各种各样的石头,久而久之,宣清章也就染上了这份爱好,当初秋云山命开山取石时发现的那些尸体所携带的石块就是宣清章先瞧出了异常—— 他给芸娘带来的消息就是:他发现了一条极有可能是银矿的矿脉。 矿脉是他两月前无意中发现的,起因是一地主奉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美艳光鲜的红石头——别人看此石快,也许就以为是晶石一类,可宣清章玩石头多年,一看就看出了它的不同寻常,细加询问,才知道是地主自己山头无意中挖出的,因为知道他(县太爷)喜欢石头,故而请了工匠稍加雕琢、装饰美观就奉上了。 宣清章内心惊诧,便亲自带人上山挖掘研究。后来这种“红石头”又发掘出几块,但更多的是一种带银光的暗灰色石块,宣清章心里有七八分明朗,为了保险起见,又秘密派人去外面大县城请请教有经验的工匠,确定这是银矿石,这才急急忙忙往北平府找芸娘商议。中途得知北平府的贵人们俱往了云雾山狩猎,又转道往云雾山而来。 云雾山外重兵把守,一般人自然进不来,他运气好,遇上外出办事回来的王听事,王听事听得他乃平安县县令,求见芸娘子,便亲自领了他进去,故而他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见到芸娘。 宣清章奉上了带来的红晶石和银灰色的石头,把自己得到这些东西的经过和猜想告诉了芸娘,芸娘一听是银矿,也惊了。 朝廷战乱不久,国库空虚,陛下钱袋子饥荒,若有了这银矿……别说婉妃怀孕,就算整个后宫妃子都诞下龙子,于皇后(祈云、太子)又何干?皇帝图国富力强,自然需要钱……而现在钱袋子大多握在各世家手里—— 简直就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芸娘握着那几块矿石,叫来王听事:“把将军找回来,马上。” 她声音冷静,带着一种强硬的语气,让王听事产生了一种强势的将军在下命令的错觉——不由得想: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芸娘子跟将军亲厚,果然也越来越有将军的气势了。恭敬的领了命令,带了人飞速去寻找祈云了。 虽然芸娘的命令是“马上”,可寻人往返到底需要一定时间,祈云回来时,已经是午后了。她心急见芸娘,帐前却遇见严明月、穆柔。原来穆柔听闻了自己嫂子受芸娘器重,又缠了她,让她拜托芸娘让祈云邀请自己同去打猎,届时她就是受邀的唯一女子,何等出风头。却撞上了急急回营的祈云,真是意外之喜,不懂眼色的就要上前与祈云说话,祈云哪里有心思与她纠缠,视若无睹的越过她往帐篷里去,把穆柔当空气了。 穆柔被无视彻底,惊呆住了,然后闷气、怒气爆发,对严明月好生乱骂了一通,说严明月就是芸娘的一条狗,西城侯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光了,人家却不当她一回事…… 说得异常难听,四周的近侍、宫人皆露出厌恶鄙薄的神色她犹不自知,反而因为有人注目更起劲。严明月难堪的低眉垂首,袖子里的手帕差点绞碎,心里恨恨发誓:总有一天要捏死她,一定。 后来宫人把她这些说话禀告芸娘,芸娘听得不可思议:西城侯府怎生教出了这等蠢货?众目睽睽,众耳烁烁,难道是故意说与她听闻,好给她一个好回应?真是好生诧异。及至芸娘见到西城侯府的老夫人方才明白明白“言传身教”的可怕性。 却说祈云回到帐篷见到了芸娘和宣清章,得知急急找她回来的原因后,也惊呆住了。回过神来,急忙派人回北平府调人:当初林震威之所以能造反成功,很大程度是因为北平府内发现了银矿铜矿,林震威偷偷开采私铸官银和武器,故而这方面的人才北平府还是不缺乏的。调派了工匠去确认矿脉真实,祈云却愁开了如何写折子的问题: 为王者,最忌讳勾结官员,更何况平安县还不属于她封地,连个什么汇报下情的名义也用不上,宣清章要汇报,也是汇报平安郡知府,平安县虽然是皇帝默许太子(祈云)默许培养的关系势力,可暗地里归暗地里,一闹到明面被那帮朝臣得知,随便几个言官上几道折子说几句“牝鸡司晨*”什么的就够她喝一壶了;可是若是通过正常渠道上禀,折子能不能到皇帝手里是一回事,便是到了,又不知道能生出多少事,光是这开采权,就够朝臣闹翻天——很难到她手里沾油水啊。(*喻妇女窃权乱政) 如何确保奏折快捷到达皇帝手里她又能沾上油水这个问题难住了祈云。芸娘给她出主意:确定是银矿脉后,让宣知县按照正常程序给皇帝上奏折,她给皇帝先写信通声气,那样皇帝预先得知了银矿的信息,下面就不敢隐瞒了。皇帝对她跟平安县的关系心知肚明,自然不会疑心,而朝臣便是知她作的手脚也不可能对她的“家信”指手画脚,那不过父女聚话,谁敢指手画脚?谁敢指手画脚,便奏他一个“离间天家父女感情”,看鹿死谁手。有了她这封信通声气在先,皇帝便是逼于无奈分出部分开采银矿的利益与朝臣,也少不得她好处。平安县邻近她封地,便是别人比她权力大好处多,有谁愚蠢到敢与她争锋?三十万大兵一人一口水就能喷死他,所以最大好处终归还是得落她们手里—— 芸娘完全得了祈云“实力就是用来碾压的”的精髓,祈云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欢喜得嗷嗷直叫,抱着芸娘一通乱亲,夸赞:“我的芸娘是当世诸葛。” 芸娘嗔笑推开她,“将军的嘴巴倒是越来越甜了,不知哪沾的蜜?”祈云嘴巴拉长就凑上去,没羞没躁的脸皮:“真的吗?真的越来越甜了?你再尝尝?”芸娘咯咯的笑着躲她,嬉闹了一会,祈云又摸着下巴深沉,“芸娘啊,你说,咱能把平安县也要过来吗?” 芸娘:“……” 过了七八天,正是围猎结束打道回府的时候,经验丰富的的工匠回禀了确切消息:的确是产量丰富的银矿。 宣清章和祈云就按预先商量好的行事了。 祈云洋洋洒洒的给皇帝写了几页内容的信,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父亲大人啊,女儿养一大堆兵士,真是好穷,若是有什么好处,不要忘记了女儿啊! 皇帝看到信:…… 卫皇后对此发表的意见是这样的:当日云儿向本宫讨要双份好处,陛下还颇酸溜了一把,言云儿亲近本宫多于陛下,今次真是真真平了陛下的‘遗憾’啊。 皇帝:……皇后也幽默了啊! 皇帝亲自询问平安县的折子,下面压不住,银矿的事便暴露在朝廷之上,引得一番风起云涌的争夺,大家都知道,这银矿兹事体大,又靠着英武将军的封地,“普通人”是得不到大好处的,争夺的是那“小好处”,皇帝自然也更相信自己女儿,见朝臣都知情识趣,自然顺阶就下,想交给祈云负责,祈云却提出了条件,要银矿量的十分之一,理由是:父皇,北平府穷啊,女儿穷啊,女儿要养好多兵,更穷了。 把林震威气了个仰倒,拍台怒骂:个皮猴! 吓得四周宫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有一直伺候的王德全知道:皇帝就喜欢这样的人,他不怕你有私心,就怕你没私心,有弱点的他才喜欢用才敢用——女儿也一样。他的女儿将军可以说完全摸准了他的心理。 皇后依旧坚定地站在女儿一边,对皇帝的话轻描淡写的顶了回去:朝臣给陛下当臣子,陛下还得给俸禄呢,难不成云儿给陛下既当臣子又当女儿就得免费?这是何等道理,倒恳求陛下说与妾身知道。 意思是“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难道父女就不需要?”噎得皇帝…… 天家两父女开始了扯皮,一个说银矿量的十分之一太多了,千分之一吧;一个继续哭穷,女儿穷,真的穷,父皇体恤;皇帝说百分之一,不能更多;祈云恳求:父皇,那是苦力啊苦力,女儿压力很大,好处不够真不愿意干啊!皇帝:……祈云:好吧,百分一就百分一,不过,平安县毕竟不是女儿地盘,不然父皇就大发慈悲,赏了女儿吧,方便管理…… 林震威:…… 林震威怒拍案:真是得寸进尺,岂有此理! 众宫人一看桌子没碎就淡定了。 果然没过几日,皇帝就找了个由头下圣旨把平安县并入了英武将军的封地。 第72章 谈完事,芸娘陪着祈云睡了个午觉,作了个梦,一时是她走在乡间的小路,手里攒着一束白花,无忧无虑的念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时好像是在尚书府里,一群千金贵女围着她冷嘲热讽;一时却是在桃花掩映的林子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嗤笑,“姐姐,她怎生如此的小家子气啊?”一时在平安县里,她被匪贼掉在城门之上,下面的人指指点点,一时却是兵临平安县城下,她血迹斑斑的站在火光里;一时却是她形骨枯瘦、着褐色漏衣,凄风凄雨的走在无人的荒野上,嘴里呢喃,“我此生何望”—— 各种情景好的坏的走马观花般闪现,悸得她心乱心痛,一慌而醒。入眼却是布幔重重纱帐婉婉,哪得千般景象?不过作梦罢了。 她摸着胸口定了定神,正欲回想何故梦中说那等丧气话,却见祈云也被她惊醒,迷糊的张开眼,轻声问:“怎么醒了。”又“咻”的惊坐起,语气紧张地问,“如何哭了?可是作噩梦了?对不起,我睡太死了,都没发现……”她一副埋怨自己的语气,又小心翼翼拿手指去抹她眼睛,“别怕哦别怕,梦都是相反的。醒了就好。” 芸娘本来胸口有几分发闷,被她哄小孩般的语气逗乐,“真的都是相反的?” “嗯。” “那梦里你对我极好,你要对我不好吗?” 祈云端详着她,“若是顶好,那该是笑的,怎么哭了。你少骗我。” “那欢喜哭了还不成?” “你表情方才分明是茫然不安难过悲伤,又怎么会是好的呢?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怕是被人触动了,才作了这般梦。” 于是把梦的内容和睡前听到宫人言说的穆柔辱骂严明月的说话,自己第一次找到严明月,严明月对她说的话(我怕是此生无望了)说与了祈云,“我当时迷恋你,明知悖伦,却不能自拔,辗转反侧,悲苦无助,只觉此生无望,痴心妄想。当外族兵临城下,我们困顿城中,险象环生,几欲至死,我却又不甘,想着若是我这般死了,便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又如何甘心?此种种心情,与严姐姐觉得绝望又祈求希望的心情,岂有两样?处境不同,心情却无语,是故方有此名吧!” 芸娘轻声细语,祈云却听得心如战鼓,“我早知道你心情,可今番听来,却是别有滋味上心头。芸娘,你想做什么事只管去做,便是出天大的乱子,我也给你担着。”她伸手揉着芸娘的头,眼里满是温柔的情意。 芸娘微微一笑,将双手掖在腰间作了给行礼的姿态,“谢谢将军的担待。只是我做事,是断不会生出乱子,这个却是请将军放一百二十个心。” 祈云笑着刮了一下芸娘鼻子,“我芸娘乃当世诸葛,这个却是本将军胡说八道了。” 芸娘掩嘴,胸口闷气尽数消散,羞她,“却是没见过你这般吹擂的。” 祈云眼神柔柔的看着她,“严明月真是个幸运的人,当年不过与你一句半句好话,却让你记住了这许久,还梦里掉金豆子了。” “父亲常说,察人于细微。她能在我贫贱不显之时挺身而出为我仗言,在我狼狈落魄之时好言劝解、不离不弃,可见人品显贵,值得深交。既是朋友,她有危难,我自当相助。” 祈云认真的看着她,许久叹一口气,“芸娘,我刚才说错了,我刚才说严明月是个幸运的人,错了。我才是。严明月曾小恩小惠于你,故而今番能得到你相助,然而我什么也没做,还做了些让你伤心难过的混账事,却得到了你的情意,这是得多大的幸运?” 芸娘笑了笑,“将军怎么能这样说呢?将军的温柔与好,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昔日我之所以难过纠结,不过是因为对你有情意,若无昔日的难过纠结,又哪得今日的朝朝夕夕相对?” “真的吗?” 芸娘肯定的点头。 两人又是好一番绵缠温柔,待起得床来,已近日薄。两人起来各自洗漱,又吃了些茶点,祈云去议事帐处理事务,芸娘派人唤来王听事,先问了几句安置章清玄的事,因为章清玄毕竟不是祈云的从属,祈云不好公开招待他,彼此初步议商完毕矿藏确认和行事步骤后,就由王听事安排下去歇息了,只待北平府的工匠一到就出发同往平安县验矿。 王听事表示一切安排妥当,芸娘满意的点头。又问:“我听闻王听事武艺高强,曾随将军征战,故而也在京城也待过一阵子,后来才随将军回了北平府。不知听事对西城候可有耳闻?” 身为一个下人,就要耳聪目明举举一反三。王听事见她与严明月亲厚,早着人把西城候府邸摸了给清楚,就等着芸娘咨询了,听闻芸娘果然询问,马上笑答:“知道的。” 原来这西城候穆健原本是北平府下县的一个屠户,后来不知怎的就发了财,据说是生意赚的,也有流传做了些不地道的事得来的,后来皇帝兵变,随了军,因他打仗勇猛,攒下不少军功,故而皇帝论功行赏时,得以封侯。 这穆健的娘是个粗俗无知又泼辣凶悍的老妇,据说当年喜爱下县时,那是整个县城都闻名的,不过因为穆健凶悍,也没人敢招惹。穆家给自己找个娘子,也就是现在的西城候夫人。这妇人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为人极是精明能干。因为婆媳性子相似,那媳妇也是个吃不得亏的主,故而两人相处不好,这穆健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处处维护媳妇,老夫人受气不少,故而后来穆健封侯,媳妇不愿意带婆婆上京,婆婆也不愿意受媳妇气,就把孙女留下陪自己,留在了北平府当了个老封君,只可怜那穆柔自小跟着她,把她那脾性学了个十足,到了将近婚配年纪,也没个相当人家看得上她—— 那西城候夫人生了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就是严明月的丈夫。那小儿过早掏空了身子,眼看就不成了,西城候夫人想冲喜,又不愿意随便娶个低门贱户,高门大户更加不可能嫁她家,便使了法子逼着娶了伯府出身的严明月,结果严明月嫁过来不久,那小儿子就死了,西城候夫人嫌她丧气,就把严明月连同那小儿子的尸骨送回了北平府。 那老夫人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听闻是个扫把星媳妇,哪里会待她好?据说严明月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嫁妆和随嫁丫鬟,到后来,也就出门的时候有个小丫鬟随随身,据说在内宅,吃喝浆洗俱要自己动手,过得连有点脸面的丫鬟婆子都不如,更有些不堪的丫鬟婆子胆粗气壮,竟敢变着法子作贱她;她娘家爵位被削,家产罚没,自顾不暇,哪得顾及她?她指望不上娘家,也只能委曲求全、仍人蹂_躏—— 总归两个字:可怜。 芸娘闭着眼睛听着,心说这王听事倒是打探情报的好手。她让王听事叫一个小太监悄悄的把严明月请来,问她:我听闻了穆五小姐在帐前骂你的那些说话,你不要放心上。我对你是以朋友之心真诚相交。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想离开那西城侯府? 严明月眼眶发红,几欲痛哭出声,咬牙忍着,一径点头:想。 芸娘点头,“那便好。” 第73章 要考察一座山是否为银矿、矿藏量多少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好在工匠们都经验丰富,倒也不至于耗时良久,可饶是如此,等具体确凿消息到达祈云那,也过了月余。 这时候的北平府已经大雪飘飞,寒霜刮骨了。 北元、鞑靼这些老邻居依旧准时来拜会,大家互有死伤,老百姓除了狠狠唾骂几句“该死的”、“这些天杀的”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习惯了。大家最稀罕的还是西城侯府那事儿—— “什么?什么事儿?都闹得街知巷闻了你竟然还不知道?来来来,我说与你。话说那西城侯府本来名声就不咋的,出了这事,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敢上门……唉唉,好好,说正题说正题。 那西城侯府的老夫人厉害那是众所周知,没想到对外人也就罢了,对自己人也竟然如此。你说一个寡妇本来就不容易,还被这样苛待,换谁也受不了。 那西城候啊有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和四闺女都随了侯爷上京,就留了最小的闺女在这里。那西城候夫人也是个犀利的,借着手中权势,使法子陷害了人家的爹,逼得人家嫁了个闺女给她那病入膏肓的三儿子冲喜,那三媳妇也是个倒霉催的,嫁进去没多久,那三儿子就呜呼了。西城候夫人嫌她晦气,就把她打发回来守老宅了——你说能怪人家吗,她那儿子啊吃喝嫖赌……哎,反正就不是个东西,人家是一朵鲜花插落牛粪上,他连牛粪也不,牛粪好歹还有养分呢,他算个什么东西,还嫌弃人闺女,到处唱人家扫把星,也不瞧瞧自己德性,便是神仙进了她那门也得脱两层皮,你说那三媳妇能福气起来吗? 那老太君既然是个不好相与的,哪里会待她好,虽然是个小夫人,可那日子啊过得比我闺女大丫还不如,听着都怪可怜。你说娇滴滴一个高门贵女,虽然后来没落了,竟然还要自己烧饭浆洗,吃得还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连那些下使的丫鬟婆子也敢作贱她,天见可怜的——你是那天没在县衙,不然你听到看到也恨不得没生过女儿,免得生下来被人家这么践踏……啊哟,你还没成亲,哎,没事,咱不就打个比方么。 这不,那媳妇的弟弟好不容易寻了一门差事,因家里没落,便想着跟姐姐借点银两打点,小媳妇脸皮薄,没敢跟家里人说这事,悄悄把些许体己给了弟弟,不想竟给侯府的人见到了禀告了老太君,那老太君勃然大怒,说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也不许她辩解,把人绑了塞了嘴巴就要拿去沉塘活埋,那媳妇也是个倔的,竟给她挣脱跑了出来—— 你那天是没看见,好多人都见着了,那媳妇在前面跌跌撞撞的跑,十几个家丁婆子如狼似虎的在后面追,大冷天的,那媳妇就穿件薄薄的亵衣,没冻成雪人是上天保佑了,看着都让人心酸。后来跑到了北巷那边,那儿一群书生小姐在吟诗作对呢,其中有个小侯爷英雄气概啊,一看欺负人,就派人把那些婆子家丁拿下,救了那小媳妇,两方一对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小侯爷就犯难了,最后一并把人送去了府尹老爷那里处置,自然是审明白了,人那是亲弟弟呢,出什么墙?小媳妇只因老夫人素来刻薄,料定他不会救济自己娘家亲戚,指不定怎生刻薄刁难嘲笑,又因为随身连个服侍的人都没,这才悄悄的把积攒许久的些许体己亲自给弟弟送去,不想却闹出了这番风波,那媳妇说:那个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就求府尹老爷你让我离开吧。老太君也嫌她丢人,让她滚,那媳妇便请了府尹老爷、各位公子小姐做见证,写下了彼此再无关系的切割书,却是连嫁妆也不敢提分毫,倒是府尹老爷看不过眼,跟老太君索要,不想那老太君目中无人,指着那小媳妇骂:她不过一个小贱人哪有什么嫁妆,便是有,也不过三五两——竟从头上摘了个金叉扔她身上,说这金叉值二十两,便宜你,多余的拿去买药吃—— 你听听,你听听,说的还是人话么?都做了切割彼此无瓜葛了,还这样咒骂人家,真不是个东西。那金叉头又细又尖,砸那小媳妇身上,扎了个血洞,那小媳妇怕得一个劲的哆嗦,无论如何也不敢要,府尹大人便说:你贫弱无依,便是连过冬衣衫也没件,这金叉虽然不值钱,也是一点添补,若是西城候府的人将来敢以此拿捏你、找你麻烦,只管找来,我与众位公子小姐各位街坊为你作证是老夫人赔偿与你,与你无关。竟然直接叫衙差去当铺换了银子给那小媳妇,把那老太君气了半死—— 本来大家坐完堂,这事就完了。可那老太君什么性子啊,被府尹大人嘲讽了,竟然把气出在那小媳妇身上,公堂之上,竟然抡起拐杖就打那小媳妇,那小媳妇本就体弱,一下子就被打晕过去了。后来还是府尹夫人把人抬到了后院安歇把老太君赶走,这才算完。哎,这都什么人什么事啊,个狗屁老东西真不是东西。” 这般大同小异的说法在街巷众人中流传,大家俱偏向那可怜的小媳妇,称赞救人的公子小姐仁义,府尹大人清明,府尹夫人贤良,无不唾弃西城侯府的仗势欺人尤其老太君的横蛮,西城侯府一时过街老鼠,虽没人人敢喊打,人人唾弃倒是真的。又经过往来客商口耳,更是四下流传,后来传到京城被西城候夫人得知后,差点没晕过去,这么给混账老东西——恨不得生吃了她。 府内的下人最近都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穆柔更是气得摔了不少东西,北平府的贵子贵女都瞧不起她,平时跟她玩得好的也疏离了她,穆柔一点没反省是老夫人的做法有问题,只恨严明月入骨:她就是个搞屎棍,尽祸事。好多怨气的说话传出,众人看待西城侯府的目光更异样了。 在穆柔不知道第几次气得摔东西,府内下人大气都不敢喘的时候,一顶青软小轿子静悄悄的抬入了北平府府尹后院。府尹黎夫人候了好一会,见了轿子,急急忙忙扶着丫鬟的手迎了上去,轿停下,下来一位着素白棉袄百褶花裙裹镶边雪白狐狸毛披氅头戴金叉宝石簪子的贵气少女,一身装扮显得人米分雕玉琢,如冰雪仙子。 黎夫人笑盈盈的与她行礼,“芸娘子,你可来了?再不来,奴家的脖子就要长一寸了。” 黎夫人口舌伶俐,素善交际,在别人还对芸娘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已经向芸娘伸出橄榄枝了,所以,是最早与芸娘相熟也交好的一批夫人。芸娘曾把崇威书院的修葺工作交给她那爱倒腾泥水瓦砾在营造局当工匠头目的大兄弟,府尹夫人对她甚为感激,故而芸娘请求她帮做些事,她毫不犹豫答应了,结果,不但买了芸娘人情,自己与夫君也落了个“仁义贤良”的好名声,听着下人禀报回来的外面传说的好话,黎夫人真是喜在心头乐不可支,听闻芸娘要来,早早的着人准备好了宴席,自己更是亲自迎了出来。 芸娘还了礼。两人闲话着往内院去。芸娘对黎夫人大兄弟的人品才能还满意,这时候祈云已经得了银矿确凿的消息,便暗示将来会有更大的好处给她大兄弟,让黎夫人喜出望外,更加感激。来到李明月暂住的西厢房,三人又说了些话,黎夫人便借故离去留下芸娘与严明月说话。 严明月见黎夫人离去了,便要跪谢芸娘,芸娘挽住她,“你这是作什么?你这般我可不爱与你说话了,再这般,我便离去罢了。”作势就要走,严明月只好拉住她,表示再也不说了,这才作罢。 此番计策,正是芸娘所出。先遣人叫来严明月的兄弟,两人私下会见,使穆府的下人瞧见误会,至于穆老夫人那种刻薄粗俗的个性,随便着人搬弄几句便中计,再着祈云好功夫的侍卫暗中放了严明月,这街上一跑、一闹,便街知巷闻了,穆老夫人后来的表现更是“锦上添花”,接下来的事情就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了。严明月虽受了些皮肉之苦,却也能干脆利落的跟西城侯府斩断关系,最后在芸娘的舆论推动下,名声也得以保存,结局可谓再好不过。 芸娘给了严明月一张数目不菲的银票,严明月吃惊的看着她,芸娘塞到她手里,“这银子只不过是先借与你缓缓急,却不是不需还的,你先别着急推辞,我有事说与你——” 严明月便洗耳恭听。 “我听闻曾经的兴宁伯爷,也就是你父亲,乃是负责兵粮统筹之事,才干非常,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为将军服务?只要这差事做好了,何止复爵,便是再进一步又何难?”当年就是因为前朝的后方兵粮统筹做得太好了,好几次弄得林震威手忙脚乱,让林震威颇为恼怒,故而登基后才削了兴宁伯的爵,因兴宁伯四下走关系,这才没丢性命,却从此败落,一蹶不振,以至于后来被西城候夫人设计陷害不得不奉上掌珠——这是王听事说与她的秘闻,她一听,便想起以前兴宁伯在她身上行的人情,那时候她入宫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他却懂得先使手段贿赂了,可见是给顶顶聪明的人,若用他复杂银矿发掘的事,倒省她和祈云再寻人的麻烦,还真正行好了严明月,便于祈云商量,祈云知道她有心搭救严明月,便许她:你想用,便用吧。芸娘却担心林震威小气记恨,祈云说那有什么难的,交给我。 祈云就给林震威写信:父皇,人手不够用,父皇就怜恤孩儿,借几个人用用呗。然后列出几个皇帝根本不可能给她的人;林震威一看到信就乐了,这猴精又想怎么样?给林祈云回信:孩儿啊,父皇还想跟你要人咧。同样列一串祈云根本不可能给他的几个亲密亲信,祈云不气不馁,跟林震威说:父皇,你不要闹了。女儿是真需要啊,当年有父王你看顾着,有众位老将帮衬着,军队自然运作良好,但是现在孩儿是一个人啊,孩儿年纪还少啊,没了父皇的指导指点,不懂的事多了去。这样吧,父王不舍得给人,那就把谁谁给我吧,当年父王不也说他统筹兵粮做得不错,虽然为人行事可恶了些,但毕竟还是个人才对吧?咱们也不说给他什么官爵,咱就让他给咱无名无份的干活,干好了再说,也算是孩儿给父皇出一口恶气,你说好不好? 皇帝便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芸娘与严明月当年有交情这种细碎的事情,只当祈云真是要人帮忙,拍着台子气笑了:这猴儿精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狡猾。 王安裕知道皇帝其实不恼,就喜欢跟将军信儿来信儿去的玩,算是繁忙政务放松的一种法子,忙奉承:啊哟,这不是英武将军记念着陛下么,你看,陛下当年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将军便记了这许久,可见对陛下的孝心和敬仰啊。 皇帝想到祈云那“崇威书院”,乐了,点头:这倒是。便回了封信:随尔便。 芸娘得了准信,这才敢对严明月开口。 严明月吃惊的看着她:他父亲丢官失爵后便郁结于心恐慌度日,难不成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忙道:“岂敢辞命?这件事,请交给明月去办。” 芸娘得到了答复,心满意足,两人又说到别处去,与黎夫人一同吃过宴席这才回将军府去。 在芸娘在府尹后院吃宴席的说话,王听事在书房给祈云磨着墨,跟祈云说话:将军,你说,芸娘子这脑子咋就转得这么快?瞧,这一计何止双雕啊,都不知道多少雕了。 虽然芸娘和祈云的卧房未经传唤禁入,但府里伺候的都是成精的聪明人,便是不敢十分肯定,总也猜着个五六分,当然,既然是聪明人,嘴巴自然也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虽说芸娘子把府内不少人赶走了,可给他们的月银却是多了三倍不止啊,而且,人少了,是非也少,干净清静,大家也活得自在些,自要做好本分事,将军和芸娘子都是很好说话的,自然没人胡说八道,风声是一点没传出。 王听事知道祈云宠爱芸娘,听到人夸芸娘比听到夸自己还高兴,故意说话多少带了些巧妙的奉承。当然,他也是真心佩服,严小姐那事办得多干净利索,后续也漂亮。果然,他们年轻俊美的将军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嘴角眉梢俱是心满意足—— “芸娘自然是聪明的,不然怎么叫芸娘。”芸娘一计既救了严明月脱离苦海,又买好了北平府的贵子贵女贵夫人,最后借着“还”人情的机会,还把开挖银矿需要的人手都找齐了。祈云是乐得眉开眼笑。 王听事虽然很疑惑聪明跟叫“芸娘”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他还是很聪明的附和,“将军所言极是啊。” 第74章 完美地解决了严明月的事,接下来,就看林氏两女扯皮的结果。 在等待中,新年悄然来临。 这期间,同样发生许多让北平府民众或津津乐道或议论纷纷的事: 英武将军亲自主持修建的崇威书院明年春就要开学了,听说请的都是江南的名儒大师,经过英武将军亲自筛选测试才聘请的—— 当然,祈云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别说她最讨厌的就是那种酸文,便是不讨厌,她也没这个闲工夫啊。年关近了,要各种防备着外族过不下冬拼死抢掠,边防工作堆积如山,又因为第一年回封地,为了表示亲民和仁慈,还得倒各下属州县巡视、探望、慰问,哪得这种闲工夫?这种事,自然是芸娘负责的,所谓的“英武将军亲自”,不过是挂了她名头好办事。而那些江南大儒、名师,纵然再目下无尘、清高不凡,也不敢怠慢鼎鼎大名的英武将军的来信,得,你要耍出名家风范怠慢也不是不行,回去人家就说开了“某某大师虽然学识不凡,却是个傲慢没教养的”,这些话一出,任谁都受不了啊,更何况,将军府早早传出并且这消息也传开了:崇威书院只要那些有绝对才学、品德兼备之人,也就是说被聘请之人是俱有“绝对才学、品德兼备“——反之,没有被聘请的岂不是徒有虚名,或是品德有瑕?消息一传出、一传开,大儒名师们都不淡定了:这岂止是关乎名声,还关乎面子啊!读书人不在乎钱财,但不能不在乎脸面啊,名声就是他们的脸面啊。于是,便是无心的也不得不有心了,不如某某就算了,岂能连某某某老匹夫也能骑到我头上?去,必须去,一定要去。 后来这些名师大儒与“英武将军”书信往来久了,发现这将军不只是个女武夫这么简单,她胸怀韬略,见识不凡,言谈风采更让人有芝兰玉树之感,好感顿生,十分的不情愿也变成了五六分的好奇、四五两分的向往,若按照这将军书中所言,能培训出一批德、智、体、美、劳——德者,品德也;智者,才学智慧是也;体,这将军不愧是武将出身,听说北平府那地儿也崇武,让那些书院书生一月一次到军营受训,倒是合符民情的新提议,况且,一个人若是没有强健的体魄,纵有才学如浩瀚星海又何用?这其中,身体虚弱的名画师司徒先生最为首肯:譬如在下我,便是想遍览祖国大好河山又如何行动?唯有闭门造车、徒郁心胸罢了。另一当年因为受不了三日之考煎熬半途晕倒的厉先生亦有话要说,更直接:没有强健的身体怎么上京赴考、怎么熬过三日的考场?我认为此举既符合当地民情,又符合实际,十分可行。这种开创先河的举动,他日指不定能载入青史,我等亦有荣焉——读书人图的除了升官发财出人头地,不就是名留青史。此话一出,众人心中无不一动。固然有人说有辱斯文,不过被人反驳既然身体强壮有辱斯文,何不把你身体折腾腐败让我等瞧瞧真正的斯文?此论逐消失。美,对美的欣赏能力的培养,环肥,是一种美,燕瘦,何尝不是另一种美?月圆清辉,月减纤丽,固不能同也。劳,那些大儒名师固然清贵,有些人可能一生都没下过田摸过真正的泥土,可是,在大众舆论之下,自然也是能一脸正气的说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毋不可耻乎?”的说话——的学生岂不美哉? 既然“志同道合”,对于聘请,这些大儒名师自然也就首肯了,除了答应帮助崇威书院在他们所在地区大量搜购各种书籍外,更是让家人或是请人赶抄家中珍贵藏书将带往北平府,这对于北平府无异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许许多多的消息传到皇帝耳中,不由得大感赞服,又不免有些郁闷:想当年他不过想让个酸儒写个诏书,结果被人唾口水大骂不已,斩杀人九族也不能如愿,结果,瞧瞧,人家不过轻轻巧巧耍了个“鹬蚌相争”的手段,那些自命清高的酸儒不但纷纷出山了,还连自己的老底子也舍得奉出来—— 若不是想到北平府曾经是自己的封地,那儿若是落魄自己也脸面无光,那个人是自己女儿,那间书院叫“崇威书院”,皇帝的心指不定还得酸成什么样。 皇帝对皇后说:芸儿是越来越能干了。 皇后说:可不是,这点跟陛下越来越像了。 皇后不着痕迹的奉承,让皇帝龙心大悦,不酸了,舒服地夸祈云顺带自夸:可不是。 两夫妻虽然嘴上说着祈云,可心里不免打了个问号:真是芸儿干的?不见得吧! 尤其皇后,她可是亲自跟芸娘交过锋的,知道这个人才能那个叫举一反三、脑子那个叫聪明伶俐,反应那个叫敏捷灵巧…… 恰巧,太子从北地赶回来,盐引试用在北地大获成功,皇帝龙心大悦,此举可以现可先在一些州县试行再推行到全国,茶引、酒引等亦可从此法,分而化之大家族的财权资本,此后国家的财权收入就可以集入中央掌控在自己手里——想到这里,林震威就高兴得不得了,更何况,北地搬迁安置已经顺利完成,民心渐向,此亦可喜之事,秋镇抚司更是在折子大赞太子品行才干,各州府县令、各大家族的配合,反正就是好、都好,都很好,请求皇帝下嘉奖令,皇帝看见折子不由得会心微笑:甭管你们情愿不情愿,事情已经做完了,好处我得了,随便给你们几顶高帽子戴戴又何妨?一则可以避免太子难做,二则可以避免太子走后,这些地头蛇给自己使绊子,真真的狡猾至极——可是皇帝心里莫名就欢喜,觉得这个人做事灵活,有头脑,是个人才,更是有一种“不愧是那小丫头(芸娘)的父亲啊”的感觉。秋镇抚司更是适当地送上一些不那么贵重但富有意义的本地产礼物送给皇帝当新年礼物,让皇帝心里乐开花:啊哟,不但会做官,还挺会做人的嘛! 大笔一挥,亲自给各州府、各大家族下嘉奖圣旨,皆大欢喜。 历来有皇帝除夕亲笔挥毫,第一个“福”宫内封存,取“全(存/留)福”之意,然后赏赐各重(宠)臣的传统,今年京中流传,其中有一个“福”就是送往北地的,于是大家明白了:这“半桶水”——这是京城权贵中私下对秋云山的贬称,含有不屑之意,意指他这官“来路不正”,但甭管正不正,人就官运亨通,于是又有微酸之意——以后怕是有得升了。 而北平府那边呢,进入崇威书院就读,俨然成了“脸面”的象征:一个穷书生都能考入,你一个富家子考不上,丢脸不丢脸啊?于是,穷家子为了自己将来的前途更加奋搏,富家子也开始努力,虽然咱不图科考,可大家都去读,就我不能去,咱丢不起这个脸啊。不止考生们这样想,就连考生的家人也这样想,若是家中有连蒙学也学不好的子弟的简直愁死:将军说了不走后门啊怎么办啊怎么办? 什么?文科不成还可以考武举?得得,咱家那个虽然斗大字不识,当然,以后肯定会学的,可是能力举千斤的呢; 什么?你个孽子不想去种田?种什么田?啊?书院还教学生种田来着?这个好啊,你爷爷还有你祖爷爷都是种田的。你不会?别人家都能学,就你不能学就你娇贵?将军够娇贵了吧?还去带兵打仗呢,饿的时候还吃过草皮,难道你比将军还娇贵?我告诉你,不去可以,到时候大家都去了就你格格不入到时候别来求老子……什么,你去,那就成。去了好好学哈。 儿子受不得苦去不得军营训练想在家跟先生学?成啊,你要把儿子当闺女养家里我没话说,不过儿子将来没朋友没人脉你可别怪我——等等,夫人,你别那么心急,现在半夜你去把儿子拉起来作什么?明天也可以说啊。 诸如此类情况,在每户贵家不同程度上演,而百姓可议论的就更多了: 什么?书院还管教种地的?那帮少爷们会拿锄头吗?别地没锄好,先把自己的脚给锄了?会请有经验的农夫去教授?真的啊?啊哟,不知道会不好请到我!嘻嘻,要咱也当一回先生,说起来还怪美的——轮不到我?哎,咱美美还不成。谁知道呢,指不定运气就落我头上了呢! 而女孩子们则气愤:为什么只收男学生?歧视我们女孩子吗?难道我们不如男生吗?将军还是女的,将军的亲兵也有女亲兵呢!凭什么啊?不公平不公平! 不公平自然要控诉,有那泼辣勇敢的,亲自跑到军营前去堵祈云:将军,你说你本身也是女子,你开办的学院为什么不收我们呢?难道我们就不如那些男生?要说不如,我们愿意武艺、才华比拼,愿赌服输。 祈云心里叫苦:不关我事啊。芸娘救命。 她跟芸娘说起这事,芸娘也略为难,最后道:江南之地,民风保守,女子足不出户、困守闺阁,与北地风情大不一样。那些先生长居江南,思想恐怕根深蒂固,况先前没教女子一说,忽然更改,恐其不能接受,待先生至,熟悉此地民情,再作商议。若先生们同意,自当辟一院作女子学堂。此非歧视,实因情况特殊,就请小姐们谅解。 祈云便以此对外说法,那些小姐们也觉得此话在理,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暂停“战鼓”。 除了引人注目的书院入学考试外,当属城中几位贵公子加入将军的亲卫队最抓人眼球了,这可是城中顶英俊、顶有才华、顶有家世的贵公子,随便哪个往街上一站,都能吸引一大批少女尖叫,而这其中,尤为突出的,当属相府二房的张玉衡公子。考虑到秋猎中将军对他的赞赏、亲近,众人不免怀疑:将军醉翁之意在张公子,而其他公子不过是用来打人耳目,再思及:将军也到适婚年纪了!相门之后,门第间也说得过去。于是大家私下都议论:祈云将军要招(张公子)驸马了! 而祈云对此说法则是笑笑不予置评,仿佛不屑一顾,又仿佛默认。 众人因心中有了决意,自然往“默认”方面理解了,有人甚至开起张玉衡玩笑,戏称他为驸马爷,张玉衡起先自然是“慌张”辩解,后来见祈云不辩驳,又暗道:若将军有意于我,我辩驳岂不是去了她面子让她恼我?于是竟也就默认了。众人越发肯定两人是郎有情妾有意,只待消息宣布了。 而张二奶奶对此,自然开心不已、美梦连连,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怎么会”,但眉角眼梢的喜意已经出卖了她。 却不知道祈云报复的利剑已经高高举起,就差重重落下了。 第75章 祈云因为要到辖下各州县巡视,直到“年二十八、洗邋遢”那天方得空闲。从军营策马回府,府内正在打扫,仆人往来,洒扫搬腾,忙碌的样子比起平时倒是多了几分热闹,祈云看着不知怎的生出些许感概,一是呆愣住,倒教身后侍卫惊愕了。 “将军?”章大娘子试探的叫了声,童郁文和周艳容、司徒五娘家都在本地,回家过年了,只有她和几个可怜虫因为无家可归或家太远随祈云回将军府过年。 祈云回神,笑了笑,也不说话。问了芸娘在哪寻去,就留下他们自生自灭了,还好他们都熟门熟路,自己安置自己了。 芸娘在书房。祈云跨步进去,“又在这里和酸儒说话了?”为了给崇威书院聘请最好的先生,芸娘可是在人选上花费了不少心思。芸娘的想法是:既然是作为我将来之“口”,要为我说话的,教育他们的先生自己要跟我思想一致。故而对心仪的先生人选是多方打听、想方设法试探,更不惜花费时间人力财力跟他们书信往来谈经论学说众生。 芸娘从纸笔中抬起头,嗔她一眼,“可别乱说,叫顺口了以后先生们来到你一不经心溜口出来还得了?” 祈云“嗤”的笑了起来,叫了就叫了还能怎的?只是她知道芸娘不喜——从某种意义上,芸娘不止是个精密还是个严谨的人——自然不会说出口。她上前抱住她,“想没想我?”因为在外巡视,两人已是好几天没见面。 芸娘耳尖微微发热,这个人怎么变不了性子老爱撒娇?脸上轻笑道,捏着她脸蛋倒似有两分哄小孩子,“想,如何不想。房里打扫可都留着等将军回来动手呢。” 祈云呆住:“啊?”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去处理不就好了。 “年二八,洗邋遢。这种事情固然能交给下人,可将军是主人,自然也得意思意思。” “是吗?还有这种说法?”过了这么多个年,无论是作为郡主还是公主、将军,都没听过这个说法啊——不过芸娘说是就是了。 两人挽手缓行回停云轩。一路上有仆人在穿梭往来忙碌,看见她们纷纷停下问好,祈云轻声对芸娘说:“你知道吗?刚进来看见他们动来动去那会儿,很热闹喜庆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我家。以往府里再忙碌再热闹,我也总有种不冷不热不上不下可有可无的感觉,可见有你在,这里是不一样的。 芸娘在宽大的袖子下握紧她的手。 两人回到停云轩,先是用了茶,然后开始打扫。当然不是全过程动手,只是意思意思,便交由下人负责了,两人便躲到暖阁里围炉闲话了。芸娘这才聊起书房所忙之事,有些文人往府里投递文章——这是惯例了,往权贵或者名豪府上投递文章意图获得欣赏或者举荐,尤其是今年将军府主持修建了书院,这种投递更多了。她刚是在阅那些投递的文章。 “哦,可有感兴趣之人?”祈云枕在她大腿上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出去奔波了几天,这种懒洋洋的躺在心上人大腿上全身放松的感觉太好太舒服了。 “有几个亦可。只是明年春便考试了,此时传出去对某篇文章某人的好恶,倒不免影响不好,看看,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留过底。“ 祈云便没再问了,直说了一句:“你看好那自然是好的,有什么好不好的。” 芸娘对她这种盲目的乐观和自信哭笑不得,“你当我神仙了,我说好便好?” 祈云猫咪似的卷入芸娘怀里:“在我眼里,你比神仙还好。神仙还不见得比你脑子可使,那些老顽固当初多么清高傲慢啊,你不过使人出去散说几句,什么要才学最好的品德最好的,那些老顽固生怕别人说自己才学不好品德有欠,马上鸭子上架似的争赶着了。“ “树要皮、人要脸,不过是拿捏了他们心理罢了。只是将军此话可莫要再提,我们将军府可什么也没做。” 祈云“哧”的笑了出来,拉下芸娘的脸亲了一口,“我就喜欢你这假正经的样子。” 芸娘拍开她,“话说什么话,谁假正经了。” “好好好,我芸娘再正经不过,我不正经我不正经。哈哈哈。”最后的笑声出卖了她说这句话的虚伪,芸娘无奈只好瞪她,瞪得祈云越发乐了。 祈云跟芸娘要了几个画师,让他们到街上选取最热闹的景点画下,不求多精细,能呈现出喜庆、热闹就可。芸娘好奇问她干什么,祈云就笑,“每逢佳节倍思亲啊,说不定我父皇也有‘思乡病’呢!而且,大过年的,不送点什么说不过去,可贵重的,咱们‘穷’啊,送不起,送点礼轻情意重的,讨了父皇欢心,指不定还能讨点好处。” 芸娘想了想:“将军上回不是缴获了一批异族首领的佩刀。那刀放在库房没什么用处,将军的佩刀也够多了,不如选取几把锋利、镶满宝石的送与皇上。我听闻异族斩杀敌人获得对方佩刀,最高地位敌人的佩刀都是要奉献给族里最尊敬最高贵的人——是不是?” 祈云乐得直拍榻子,“正是。有理。”她好歹还费了点心,她的芸娘更绝:放在库房没什么用处,还占地方……哈哈哈。 于是,年后林震威就收到北平府快马送来的又一批——北平府的新年贺礼早在年前送到,这是“女儿”的贺礼:北平府最热闹街道景点图几张,曾经的镇南王府现今的将军府他和卫王妃住过的院子图景几张,最后几个府内林震威和皇后都知道的“老人”画像几张,几把镶满宝石的异族大刀。有信一封,中心思想是:北平府在父皇天威的庇佑下很好,大家都很好,很想父皇和母后。祝父皇母后新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云云。 最后一句:恭喜发财、利是逗来。女儿虽然不在京城,可父王不要落下了女儿的份。 林震威眼睛都直了:这女儿简直了……身为一个显赫权势的将军王,她怎么好意思,她怎么问得出口的? 林震威嘴角抽了半天没办法停下来,继而又想到女儿牵了一大队人马要去平安县救人当着他面也能厚颜无耻地说出“太阳好出来遛马”这种话的德性,感觉又释然了,人说八岁看八十……诚不我欺。 于是缓慢开口:来人啊,走朕的内库,给英武将军封一半两银子的红封送去。 大太监王安全差点没跌倒,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试探着问:陛……陛下,半……半两? 皇帝肯定的点头。王安全呆眼了,可看到皇帝一脸得意的欢喜笑容,马上明白:得,人父女在“促进感情”呢! 可是,为什么是半两?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又或是皇帝好心情只是想找人说说:半两是请画师的费用。 再若干时日后,皇帝得到“回信”。就一张纸条,上面就两字:十两。 意思是请那些画匠费用不是半两,是十两。 林震威气乐了:得,十两你还好意思跟朕计较了!说:“这皮猴……得多抠啊!” 而祈云那边,准备好了作为女儿孝敬父母的礼物,便心安理得、高高兴兴的准备过年了。 年三十,祈云和芸娘、她带回来的几个亲兵以及府中服务多年的管事,有男有女,大家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那些管事起初不肯、不敢上席,奴才与主人、客人如何能同一桌,使不得使不得。祈云就说:你们服侍、追随我多年,劳苦功高,便是父皇母后,对你们心里也是感激的,如何当不起?我日后还得依仗你们,快别说那些话了吧。 话虽简单,却说得那些管事,男的女的都热泪盈眶、感激涕零,只恨不能马上以身相报——芸娘觉得,在收买人心方面,祈云的确是个好手。便亲自上前挽起当中年纪最大的老宫人请上席,老宫人不胜惶恐,不敢推脱挣扎,只好坐下,而其他人自然怕折辱主家,也上桌。一顿饭虽然吃得战战兢兢,但心意表明,这些人日后会更忠心更卖力。 年初一,下人们分批来给祈云和芸娘贺岁。两人各有厚赏,合府欢喜。 芸娘先给祈云祝贺:芸娘给将军贺岁。芸娘有三愿,一愿将军长欢颜,二愿将军身长健,三愿将军越流年,年年岁岁长牵念。 祈云一袭华丽的红衣,年轻漂亮的脸上笑语晏晏,她从座位上下来,上前挽起芸娘,“我亦有三愿,一愿芸娘长欢颜,二愿芸娘身长健,三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芸娘浅笑:那我再许多一愿:愿将军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祈云笑:好。定然。 第76章 天家两父女就银矿扯皮的结果开春前出来了,祈云得到了银矿百分之一利分成的许诺并多了一块封地,平安县就此并入她管辖之内。 结果双方满意,皆大欢喜。 因为祈云早有准备,结果一出来,各方人员马上动起来,挖掘银矿的前期工作以最快速度开展起来:府尹黎夫人的大兄弟带着营造局的工人在银矿山下日夜赶工搭建工棚了;项家与其余三贵家带领兵丁三班倒守卫银矿山上,届时也会负责监督守卫工人防止盗银的情况发生,曾经的兴宁伯严子卿,严明月的父亲也忙着筹备人手—— 这位以谨慎细微、深思熟虑著称的曾经的伯爷因为前程有望,也从家族衰败的阴影走了出来,只是出于谨慎细微的习惯并不能全然放心北平府忽然给出的好处,并没有把全家人都带来,只带了大儿子,最小的么儿还与他母亲姨娘留在南方,若他在这里有个什么意外指不定还能抱住一注香火。 他自然深知人情冷暖的世故,只是亲身经历,感觉自然与“知道”不一样,譬如当初嫁大女儿、二女儿,刻意选的家世不如自家的“温善”之家,只求女儿得到善待,结果他一被削爵,平时一副仁义道德、满口“岳丈/亲家所言极是”的“好女婿”/“好亲家”马上翻脸,各种给女儿脸色看,在自己一无所有连钱财也耗费完的时候更是什么也没说明的就把自己两个好女儿送了回来,既不说和离免得显得自己不仁义,也不说明什么时候接回去,摆明是怕连累,外加察看他是否有起用的机会好给自己留一线……他气得大骂畜牲也无可奈何。 现在复爵有望,他自然要抓紧机会,谁都知道,这挖银矿是件好差事,只要办妥当了,那便是天大的功劳,纵容功劳落不到他身上,有英武将军罩着(女儿的关系在),好处也绝对少不了他的—— 情况再坏,也不可能比以往更坏了。严子卿这点倒是很想得开。他再也没想到,当初出于某些图谋而让女儿刻意对皇帝看上的秋家那小娘子表示善意的结果会得到这么大的好处,这让他感概很深。 ——祈云的亲兵队伍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他们也有好处,可以推荐两到三名自己的亲人、族人去参加挖银工作,包吃住,薪酬丰厚,这等于给那些穷苦人家多一条活计,大家无不欢喜,就连新近才攀上将军府(芸娘)的李子爵夫人娘家也通过子爵夫人得到了跟李家(翔记)合作供应银矿粮食布匹工具的好差事,整个北平府都沉浸在“发财”的欢喜热闹中——尽管于己无关,可是想到在自己“附近”挖出大堆大堆的银子,想想也很有成就感的,何况,我的/邻居的/朋友的谁谁谁还参与了挖掘/防守工作呢,再说,北平府人民手里有钱了,宽绰了,买东西就大方了,卖东西的也就赚钱了,一来二去,大家都沾好处,干系大着呢—— 这种言论在大街小巷流传,自然是芸娘让人引导的舆论。财帛动人心,虽然有军队,可总得预防着万一。大家心里平衡了,意外自然也就少了,百姓其实都是很安份的,吃饱穿暖便心满意足。防止的是有些人的图谋。 祈云对以项家为首的四家守卫银矿的军队下了死命令:必须严防死守,一防外族扰乱破坏,二防银矿发生任何人为意外,出了问题,就不要回来见她了。同时下了鼓励开发新耕地、五年免税,若发现新粮种,不论何人皆给予重奖的政策,北平府歌舞升平,似乎“钱”程一片,更有皇帝亲笔御批牌匾的“崇威书院”新开学,增添来无数的喧哗热闹—— 与北平的“好”相比,朝廷情况有些不妙。 先是皇帝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将银矿监工的好处给了信安公周承安—— 周承安是谁啊!是前朝太皇太后的侄子、前皇帝的宠信,他的女儿就是能嫁给太子也不能生下太孙,皇帝就算要抚慰前朝老臣心定也不需要将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他啊,随便交给哪个大家族所展示出的效果也比交给周承安好啊。 圣心难测。朝廷大臣对上日益犀利的皇帝越发小心谨慎。 接着,江南大水。 江南官员隐报,到五月情况隐瞒不住才传到皇帝耳里。 年年水灾,朝廷年年拨款赈灾:年年水灾,年年拨巨款修整河道堤坝,年年修整,还是年年水灾,年年水灾,还是年年拨款—— 如此循环,如此反复。 皇帝勃然大怒,终于忍无可忍,手起刀落,砍杀了几个工部官员杀鸡儆猴,再命御林军统领云飞龙亲往江南将那一带的大小官员全绑了带回来,他要亲眼看看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群饭桶—— 朝廷乌云密布,官员人人自危。 短暂发泄完怒火,皇帝命令赈灾。大皇子林思安请缨前往。 大灾过后必有瘟疫,这是惯例。因为江南官员的隐瞒,灾情蔓延,瘟疫扩张,情况更加严重,已有流民流窜至京城,听说局势十分险峻,死人不知凡几,大皇子为了表示决心,随身带一副简单雕有龙纹祥云的棺材往赈灾,表示了不平瘟疫誓不回京的决心,一时朝廷内外赞不绝口,大皇子的声誉竟盖过了太子的威望,气势之盛,难以想象—— 竟似堪堪扳回了一城:你太子(党)不是办了盐引(挖银矿)吗?那我就去赈灾。 而太子因为染上伤寒,错过了此机会。当然这在有心人眼里,自然可以制造出“太子贪生怕死闪灾避难”的言论—— 祈云收到了太子的书信后也颇为忧虑,太子这个位置不好坐,比起她这个亲王艰难多了。 大皇子去赈灾,可以在那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可以拉拢当地的世家大族,可以对百姓展示自己的仁厚慈爱俘获民心……无论对当前还是日后局势,都十分危险。 芸娘却给她分析:陛下还是爱惜太子的,太子是国之储君,自然不可亲身冒险。今番虽看似失势,却未尝不是陛下庇护的一种手段、策略,将军无需过于忧心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就算声望再高再隆,若是在瘟疫地区有了什么万一又有何用? 祈云说: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大皇兄信誓旦旦,我恐怕里面别有机关。若是他真能平定瘟疫,江南那一片的势力恐怕就等于他的了。 芸娘想了想,突兀问到:“将军可记得我梳妆台上的小绣屏?” 祈云愣了一下:不明白怎么忽然说到这无关的话题,点头,那小绣屏是秋云山第一回 送书信来的行商所送,因为精巧美丽,颇得芸娘欢喜,故而摆在了梳妆台装饰,她几乎天天见着,怎么能不记得? “我听闻那刺绣出自南方一个叫云城的地方,曾是御供绣品,因为过于奢靡华丽被太_祖取消了。若是将军担心,可预先设下计策,以防万一。” 祈云继续睁大不解的眼神看芸娘:设局与绣屏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将军在军营的寝室,内有折叠屏风一扇,上有《将军掠阵图》,威风凛凛,画上人物,酷似陛下——” 祈云意有所动,继续听芸娘“讲解”:“若是以此法绣此图献与陛下生辰祝贺,将军以为陛下会如何?” “自然高兴啊。”崇拜一个人,献上他威风凛凛的作战图,绝对是拍马屁的精髓。当年她寝室摆那么一个屏风,林震威面上不说,心里绝对是兴高采烈的。 “若是那图出了问题呢?” “那自然不爽啊。”生日好端端不被败兴,换谁都恼火。 “我听闻那刺绣极不容易,耗精费神,绣娘很容易就因为过劳吐血,只是因为纱帐层层叠叠,表面并不容易发觉,舍利能照万物于无物,若是大皇子献上的作战图里面血迹斑斑,将军以为陛下会如何想法?” 祈云陷入了沉思。 前些时日,下属献上了三颗晶莹剔透的珍贵舍利子,她转送给了芸娘。芸娘的意思很明白:设一个局,譬如让一个会此绣法的绣娘绣一幅威风凛凛的作战图引起林思安注意,当然可以加以言语巧妙的诱导,让林思安想象到若是这个威风凛凛的作战图人物换上他的父皇,他的父皇收到如此精妙的能展现自己威风勾起昔日战场情怀的礼物该如何的欢喜继而对自己产生何等的好处益处,然后让绣娘绣一幅这样的图画,待皇帝生辰或是某个巧妙的时机献上讨皇帝欢心,然后自己再向皇帝“展现”里面的血迹斑斑—— 这里面可以操作的机会可多了去。也许是皇后的一句“拿上来让本宫仔细欣赏”,又或是皇帝身旁伺候的人一句巧妙的引导,“大皇子好孝心,如此精美的刺绣图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陛下,你看,这针法真是巧夺天工——”,然后拿舍利子的宫人不小心的打开了舍利子照到图画…… 若是皇帝见到,也许就会想:你说江南人民如何敬重你,真实到底是如何压迫,竟至于这绣图血迹斑斑?又或是:你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是不是在咀咒我?一旦疑心的种子埋下…… 那大皇子在赈灾一局再得势也无用。 “若是大皇兄不上当呢?”此事说来容易,可真要执行,还是有很多难处的。 “那便得看将军手下人办事的手段能力了。” 祈云笑了起来,挑高芸娘秀美的下巴,语气有些轻佻,“我的好芸娘都说得这般明白挑衅了,本将军怎么可以让你轻瞧了去。芸娘就等着看吧。” 若是林思安乖乖赈灾,别生出异样的心思,那好说,若是起了别的心思,那定然弄死没商量。祈云对他可没什么兄妹情谊,她只有一个太子弟弟—— “此外,将军身为一个亲王,对陛下尊敬,对百姓仁爱,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关爱百姓,自然要有所表示。将军虽然‘穷’,一点钱财粮食也还是能省出来的——” “将军这么穷,都有所表示了,两位皇子能不表示表示吗?不然太小气了。” 祈云大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舒服”的典型作法,她一个“穷”亲王——虽然得了分银矿利润的好处,但投入了许多,一分钱还没到手呢,本来就穷,更穷了——都表示了,两位皇兄怎么能不表示表示?两位皇兄虽然也有封地,但怎么能跟她这个实权亲王比?可是她是妹妹啊,兄长还比不过妹妹,丢大脸了,不想丢脸,那就出大血呗,不然就“xx皇子太没气度了”舆论—— 真是好毒! 真是好喜欢! 祈云高兴的抱住芸娘的脸蛋啵啵的亲,“好芸娘你真是我的好军师。” 祈云马上起草给皇帝的折子,然后芸娘修改,完全呈现一副“父皇我就算饥餐渴饮、食不果腹,也要对你、对黎民百姓表示我一点心意”既悲壮又悲愤的气势—— 皇帝虽然觉得这小皮猴实在太能扯了,再穷,还能让她一个亲王加将军饿肚子不成?非要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证明你穷吗?然而其言语间的决心也颇令人动容,皇帝心想:虽然这小皮猴扯了点,心意还是有的。 皇帝是这样叹息的:我这个女儿啊…… 竟似有“若是我这个女儿若是儿子该多好啊”的感慨,王安裕眼珠一转,道:都说女人贴心,将军可不就是? 皇帝笑了笑,释然:太子亦好。 王安裕没答话,他也知道皇帝不需要他搭话。皇帝这话与其是说与他,倒不如是说给皇后:太子虽然今次在大皇子跟前失利,但他没有任何别的心思。他对太子很满意,太子有他、他皇姐的支持,地位那是稳如磐石。 王安裕想:大皇子费尽心思获得名声,是白费心思了。 ——奉上粮食、钱银、药材若干,已命人送完南方已表示对父皇、大皇兄赈灾平瘟的支持,太子也马上作出把太子府内未来一年的支出捐献给江南灾民并且太子府内所有人停止一切娱乐、素食一月为大皇兄、江南人民祈福的决议,赢得所有人称赞并且起了上行下效的好效果,让皇帝很满意。 太子都作此表率了,另外两位皇子也只能含恨咬牙开私库拿钱—— 第77章 五月中下旬,婉妃诞下一名小皇子,皇帝虽然欢喜,但因为江南灾情瘟疫火烧火燎,也只是后宫内勉励嘉奖一番,并没有大肆铺办,这让婉妃十分不满,觉得自己、儿子太委屈了。 后宫妃嫔诞下子嗣,各妃嫔自然要去道贺,昔日的刁夫人今天的贤妃娘娘特意选了个没有其他妃嫔在场的时间去探望,一见到婉妃就笑盈盈的说:“妹妹好福气啊一举为陛下诞下皇子。” 婉妃一看见她,脸上的得意就收了起来,竟变得有些惊惶,呐呐,“托姐姐的福。” 贤妃拉着婉妃的手亲亲热热的说,“妹妹说的哪里话,只要妹妹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就好。” 婉妃脸上略僵,“自然不会。” “那就好。那就麻烦妹妹一事了。”她附在柔妃脸耳边嘀咕,柔妃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声嘶力竭,“不行,不行。皇儿那么小,要是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问过太医了,不过闹点肚子,有什么事。”贤妃去了温和亲热的面具,站起冷哼,“妹妹就好生准备吧,姐姐就等你好消息了。”离去了。 过了几天,新生的小皇子竟闹起了肚子,惊动了皇帝,太医说可能是吃了致凉的食品所致,皇帝发火惩罚了几个伺候小皇子的宫人奶娘,刁夫人劝道:陛下息怒,妹妹头一胎,经验不足,又是坐月子中,难免照顾不周。倒不如先找个人代替妹妹照顾,让妹妹安心坐月子,待妹妹坐完月子,能安心带孩子了再交还妹妹自己带,这样妹妹能安心养好身体,小皇子也能得到妥善照顾,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沉吟,便问皇后意见:皇后以为如何? 卫皇后心里翻江倒海,脸上不动声色,“贤妃说得有道理。”后宫之内,除了柳瑶,生过孩子的就自己、安氏、刁氏,孩子在自己手上出了事,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在安氏手上出了问题,也会被认为是自己指使的,因为安氏被默认为自己的人,祸端终归要落到自己头上,那只能落在刁氏手上了,大皇子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又有着孩子在刁夫人手上时刻吸引皇帝注意力,让皇帝看见刁氏就想起大皇子……呵呵……可是除了交给刁氏,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如自己大方点推荐,皇后逐道:“小皇子精灵可爱,臣妾倒是想抱回宫里替柔妃暂带,只是臣妾最近身体乏闷、精神不济,无论如何是不敢毛遂自荐了。贤妃诞下大皇子和二公主,经验丰富,这个提议是她想出的,她又与柔妃素来亲近,臣妾认为这个人选非贤妃妹妹莫属啊。臣妾推荐贤妃妹妹。” 皇后说得于情于理,还特意点明柔妃和贤妃亲近,皇帝问候一番皇后的身体后,于是点头,“那就让贤妃先带着吧。你安心养身体,养好了身体再自己带。”后面一句是对柳瑶说的,柳瑶忙称是。 皇城后宫内勾心斗角,北平府则是血肉横飞、舆论大哗。 英武将军将宰相府里的张玉衡公子给咔嚓了。 事情起源于三次“点卯”。 所谓的“点卯”就是点人数。 军营里的点卯是很严厉的,没有谁敢“过卯”。第一次,张玉衡因为离军营远,北平府的三月还刮骨冷呢,他虽然“不得志”宰相府,也是富贵乡出身,哪里受过这等早起之苦,迟到了;祈云说“逸之初来咋到,还不熟悉规矩,这次就算了吧。” 逸之就是张玉衡的字。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称呼对方的字,英武将军向来军规森严,今番竟然轻飘飘一句话就算了,可见张玉衡受宠信的程度。其余几个也迟到的贵家子弟纷纷向张玉衡道谢,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看在张玉衡的面子上才被饶过的。 四月,又一次点卯。张玉衡又一次因为马腿折了迟到。祈云称罢了,引得一些将领不满,议论纷纷:长此以往,法将不法,军规何存? 祈云没理会。张玉衡内心得意,又有些惶恐,因为最近祈云都没有再叫他到帐里、府里议事了。张玉衡心道恐怕祈云虽然包庇自己,自己这样落她面子恐怕也是不悦的。故而提出搬到军营里住,这样无论如何就不会再错过了。祈云劝告再三,答应了。 宫里柔妃诞下皇子前半月。再一次点卯。 张玉衡又错过了。这次却是因为人家请他吃酒,他不胜酒力,睡过头了。 事不过三。祈云翻脸了,“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了,你死性不改,今次定然不轻饶,来人,军法侍候。” 消息传到张宅,张二奶奶完全呆住了,然后“咕咚”的倒下了。 消息传来望京时,正是婉妃诞下小皇子不久。刁夫人就笑着对昔日的安泰县主现今的二公子林欣妮说:瞧,瞌睡就送枕头。这头断得好啊,以后咱就多一个帮手了。 张宰相府也震惊了。张顾安看重大儿、宠爱么儿,对老二其实也不错,当初没带二房上京,是二儿子要求的,张顾安想着他那样的个性,留在北平府享个清乐也不错,就同意了,却不料竟惹出今日的祸事。 大媳妇对二媳妇很看不顺眼,私下说:怎么那么多贵族子弟不斩,偏偏斩他?定然是他二房的眼高于天、图谋人家什么被人看破了才设了这么个局整他。他也不想想,人那些亲兵是自小跟练,用了不知道多少银子才喂出来的,哦,凭他脸长得俊些,会打几兔子狐狸,人家就让他当亲卫了?这不是笑话嘛,要有敌人来袭,还不知道谁保护谁呢? 竟把事情说中了五六分。张大公子心烦乱,“得了,你就少说几句。”让张书恒婉转请太子帮问问,看是不是宰相府得罪了将军,结果祈云无论面对太子还是皇帝还是其他人的问询,只有四个字:军令如山。 仿佛大义凛然。 其实祈云最开始没有非张玉衡死不可的想法,虽然她动了杀机,也不过想着打残他,弄得他在北平府名声扫地,再不敢胡乱打她、芸娘主意而已,可张玉衡做出的一事却彻底的惹怒了她: 作为“宠信”的一员,张玉衡自然得以自由出入将军府议事。而芸娘虽居后院,偶尔也会去前院找祈云,大家一起喝杯茶卿卿我我,或是来找她回去用膳什么的。那天芸娘从祈云处理事务的地方出来,路上磕了块小石子险些跌倒,刚好张玉衡经过扶住了她,芸娘知道这个人是祁云有心要整治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然不会跟他多费唇舌,道过谢,便离去了。 张玉衡却是别有些心思的。祈云虽然美貌,可性情过于强悍,自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更喜欢芸娘那样温柔似水的小娘子,只可惜她地位低微,又那么个名声,自然配不上她,当个小妾红袖添香倒是可以的。他幻想过,他娶了祈云,这小娘子效娥皇女英之例—— 他心有邪思,又眼见美人如花,翩然离去,风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脂米分的香味,就连走路的姿态也那么优雅迷人,风度出众,不由得心神恍惚,那刚碰过对方芊芊玉手的手指指尖在发痒,他不由得放到鼻端下轻嗅,似乎就能感受到美人的迷人馨香—— 祈云就看见这一幕,当下就炸了。 个混蛋,竟然还敢觊觎她的芸娘! 死!必须死! 不弄死你我就不姓林。 于是,祈云在放纵够了,手起刀落,“咔嚓”…… 张玉衡就这样带着作驸马、握大权,娶美妾的美梦去了。 事后大家还得说将军仁义,将军威严,杀得好。 芸娘担心会损害祈云名声,毕竟张玉衡怎么着也是当朝宰相的亲孙。她以祈云的名义分批邀请了北平府的权贵人家、北平府的商家农户,一些兵士将领的亲眷到军营参观兵士的操演排练,大家但见兵革凯凯,小伙子大姑娘(女亲兵)精气神充足,呵呵呵,动作划一,力量十足,进退规整,那个叫好看啊那个叫热闹…… 回来都说将军的兵好,将军的兵厉害,将军的兵威武……有这样的兵守着我们,放心。 张玉衡? 哦,自找的。将军肚放过他那么多回了…… 第78章 芸娘知道祈云要整治张玉衡,可没想到闹得这样大,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直觉这件事不能好了,所以下意识的就对祈云进行了“舆论保护”,可北平府的舆论好控制,望京里那些人,却是难了: 首先,张顾安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两人从艰难时共进退到现在,情义非同小可;张顾安的么儿——芸娘也是认识的——张书恒,更是自小被皇帝亲自指给太子当伴读,故而不管张家是不是,都被默认为“□□”,更被认为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可皇帝的闺女、太子的胞姐却杀了皇帝宠臣的亲孙、太子伴读的亲侄子……这怎么看都像是内讧,外人指不得什么想法然后闹出什么风波…… 因为祈云让她相信她,所以不管外面闹出什么谣言桃色,芸娘都不闻不问,可事至此却不得不问了;祈云依旧没说出真相:因为张氏母子对她动了龌蹉的利用念头,因为张玉衡对她心有邪念让她很不爽,坚持“军令如山,违令者斩”的说法,便连皇后娘娘派人来问询到底怎么回事也没改口,芸娘自是不相信的:那第一次、第二次的时候怎不见你‘军令如山,违令者斩’?故而对她好一番气恼。 “这个后果太严重了,你有没有考虑过?”芸娘问。 祈云微微一笑,那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我想得很清楚。你不要担心。” 芸娘只好作罢,可心肝依旧有些微微吊起。不止她,祈云的幕僚亦是如此,将军的举动太出乎人意料了,大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做此番举动,可将军向来聪明的脑袋好像忽然间被什么糊了,不但做了,还做得干净利落,连收尾也弄得漂亮,就好像前两次的放纵只是为了最后这一刀…… 太阴谋论了,祈云的幕僚都不敢多想。因为怎么想,都像自家打自家脸啊,将军不可能会这样做,所以,结果真是只是因为“凡事不过三的军规”?! 而祈云此举,也让新加入的侍卫和他们的家人惶惶,怕一个违令自己人头就落地/家里就断了香火,本意是寻个好前程,可家里也没到要用命去相搏的地步,纷纷(让)借口离去,祈云也不拦阻,随他们意,反正本来就是“陪衬”。倒是给了项苹他们这些瞧不过这些“少爷做派”的人一个印证“这些少爷们果然不行啊”的机会,只有那个听到了张氏母女说话的亲卫知道怎么回事,心下悚然,将军对芸娘子的情谊果然非同小可,为了她甚至可以大费周章的杀人。日后看见芸娘,连头也不敢抬,态度越发恭敬。 日子就这样在整体舆论是好的、热闹的,私下里略有波涛地溜过去。五月罢了,六月休,七月艳阳似火,八月桂花飘香,转瞬,又步入九月。 江南的瘟疫得到了控制,受难灾情在有条不絮展开的赈灾工作中也得到了良好的缓和,百姓逐渐回到日常生活,这时候,却传出了大皇子身劳染疾的消息,百姓感其恩德,聚集大皇子所居宅邸为之祈福,更有受惠绣娘呕心沥血为其缝制大慈大悲观音像以三跪九叩至诚的方式请观音像至当地香火最旺盛的寺庙供奉,为大皇子求长生,消息传到京城,贤妃又欢喜又忧心,欢喜儿子的能干,忧心他的病情,眼圈都不知道红了几次;皇帝更是一日连下三道圣旨嘉勉大皇子,更令国寺的僧侣为他祈福,在大皇子的功德之前,太子似黯然无光,朝中更隐有“国之储君当贤能者居之”的言论传出,只是太子并无大过错,这种言论得不到支持很快销声匿迹,这时候,却有一言官站出来指责太子,称他在声称为江南百姓、大皇子素食祈福的时候食荤并佐以歌舞,言其心意不诚、言行不一,颇不堪为天下表率,皇帝把奏章扔废纸堆里并没有说什么。 这件事并不起眼,却仿佛一个信号,一个接一个的拉响了“□□”不妙处境的奏章。 先是,婉妃的小皇子回到婉妃宫里再次肚泻,被太医验出是因为所服用米糊掺入了性属凉的木薯米分,皇帝下令严查,最后一宫女回忆起取米糊米分之时遇到过皇后宫里的一宫女,两人是同乡,平日有些往来,对方请她去吃果子,还送了她一支簪子,米糊米分就放在外面的桌子,对方有机会动手替换;随后审讯此宫女,宫女耐不住刑讯招出是皇后身边一嫲嫲所为,更供出了此事不止一次,早在小皇子出生没多久前还有过一次,竟似是皇后从小皇子一出生,就处心积虑要害死小皇子,后来因为贤妃接手小皇子,皇后没了机会,小皇子才得以生息,只是皇后死心不息,在小皇子回到婉妃宫里后,再下毒手;更在皇后的寝宫外挖出一只四肢被截断、身躯被火烧灼,以锦盒盛之的死老鼠,死老鼠身下垫着写着大皇子生辰八字的字条,竟似是皇后妒忌大皇子之能以巫蛊之术咀咒大皇子不得好死,皇帝震怒,拂袖而去,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只以处死婉妃、皇后宫中若干宫人为结尾,只是从此以后,皇帝再未踏入景阳宫一步,更没召见过皇后,帝后似离心,太子更多次无故受到斥骂,皇帝虽然对宫内之事下了缄口令以保护皇后声誉,然而事情还是悄悄的流传了出去,一时人心惶惶,各有所思,有人说这是因为英武将军斩杀了张玉衡,张顾安使的报复手段。 然而事情还没了。一名最近声名鹊起的言官上书斥骂祈云斩杀张玉衡乃是私仇公报,真实缘由乃是争风喝醋,其言之凿凿,有理有证,仿佛煞有其事,折子直言:少年慕艾,实属情理,公主亦年长,当堪婚配,免之磋磨—— 言下之意就是:祈云公主年纪也老大不少啦,差不多就找个人嫁了吧,免得看见年少英俊的就爱慕,人家不喜欢她,动不动的就找借口杀人,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下就像一滴水落入了热油锅,立马炸了个噼里啪啦,整个朝廷都轰动了,需知自从祈云在京城掌控禁卫军后,就没人敢如此不客气对她说话,更何况她现在手上有整整三十万大兵在握,这番说话,跟直接啪啪直接打脸没两样啊,众人为此言官如此直言不讳、胆大包天心惊胆颤之余,越发相信这是张宰相使的手段——若没有张顾安背后支持,此言官何敢如此大胆? 祈云因手下驯养了大批信鸽,是故信息获取得非常快,知道被人以“争风喝醋、私仇公报”之后,她不怒反乐,神情愉悦,教一批手下幕僚看得惊愕异常,若不是她瞧着神色如常,几乎以为她气疯了。 “将军……”一周姓幕僚率先开口,“此人人分明是红口白牙信口雌黄,目的当是将军手中的兵权,将军宜早做对策,免遭人攻讦。” 祈云停止大笑,流转的明眸看向说话的幕僚含笑点头,“你说得没错,他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先前种种,不过为了现今这一着,然则你以为该如何?” “第一批官银已经炼制出来,将军当快马加鞭赶送往京城,只要将军出现在京城,这批污蔑将军的小人就不敢再胡言乱语了。”早在皇后太子遭到攻击,手下幕僚就提出此计以解皇后、太子之困,无奈被祁云坚决的拒绝了,他们看到现在也明白了,将军是要看看他们搞这么多到底所为何来,又有多少人是跟她不对付—— 祈云心情更好了,“你说得没错。我正有此意。只是来往京城良久,去到京城时,黄花菜都凉了,我却别有打算。”祈云笑容越来越大,那几个幕僚瞧着,不知道怎的,心里直发毛,还是最先发话的人站出来,“敢问将军,有何打算?” “周先生,你着司徒、大娘子领三万精兵马上赶往平安县运送官银入京,你和廖先生随队。” 大娘子就是章九琳,所有人都那样称呼她,连祈云也不例外,幕僚自然也知道,点头,“那将军呢?” “我带艳容快马入京。” 众幕僚联系那句“黄花菜都凉了”了然了:打铁趁热,闹事当然也一样。他们将军是要出手了。 只是,众幕僚瞧着他们将军那愉悦到诡异的笑容,不知怎的,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上京后,这里就麻烦诸位先生了。若有什么难以决策的事,听芸娘的吩咐就是了。” 因为以往将军出巡或是去抗击外族,城里的大小事也是芸娘子打理,众幕僚对此已经是习以为常,称是被遣退退下,各司其职。 芸娘听到祈云要入京,心里不舍,“这些人就不能安生些,尽折腾。”什么少年慕艾,当堪婚配,简直混账。芸娘心里很不满,“将军此次回京,当好生教训这些人,便是不把他们舌头割了,也得揍得他们满地打滚,让他们日后听到你的名字就绕道跑。” 祈云大乐,还装模作样,“啊哟,本将军可不是这么粗鲁的人啊。” 芸娘嗔她,“那便当是为芸娘粗鲁吧。” 祈云跪在床上,握着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微笑:“敢不效命!”当天,祈云辞别芸娘,率领一对精悍亲卫以拼命三郎的姿态用了小半月赶到了望京。她没有招摇的入城,而是与十来个亲卫悄悄的入城摸去了说她少年慕艾如何如何的那位言官上下朝必经的路上。 守了老半天,那位出现了。祈云马上命人拦住,打马上前,“这可是周御史的轿子?” 那边呵斥:“何人胆敢拦截朝廷命官去路?” 祈云居高临下慢悠悠的看着对方:“说什么拦路这么难听,本将军少年慕老艾,仰慕周御史得很呢,特意来拜会你,叫他出来。” 周御史听到祈云的说话了,不待家人回禀掀开帘子下轿,见到果真是自己弹劾过的英武将军,差点没小腿打颤,又仗着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对方肯定不能拿自己如何,若是她为难自己,那他可说的更多了。于是正装故作冷静地上前拜见,“参加将军。” 一个将军的职位,自然不能让一个御史下跪,可祈云还是亲王,所以,周御史只能跪了。祈云也不喊平身,端坐马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就是弹劾我私仇公报的周御史?” “臣只是实话实说。” “好个实话实说,那我也老实告诉御史你,本将军并不慕少艾,本将军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老头子。我听人说‘打者爱也,爱者多打几打’,我喜欢御史,自然要表现一番——”她不带周御史废话,手一挥,她身后那十来位力大身健的亲卫就一拥而上,拳头、脚踹,“惨绝人寰”的啪啦作响,间或夹杂一两句英武将军的风凉说话,“不要打死了啊/人那脸明天还要上朝,不要打得太厉害无法见人”……看打得差不多了,好整以暇的扔了一句“英武将军打的”,然后领着人傲慢地扬长而去了—— 这个不得了,整个望京城都在疯:英武将军光天化日之下使人殴打攻讦过她的朝廷命官。其行为之傲慢、态度之跋扈,影响之恶劣…… 林震威得到消息的时候,惊得手中的杯子都摔了,他心中有个极不好的预感:完了,这皮猴……速速派人去探听周御史的消息,得知周御史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莫名送了一口气:还好……没打死…… 他对这言官自然也不满的,打女儿的脸跟打老子的脸有什么区别?可言官的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指出百官过失啊,他总不能因为人家说了自己女儿几句不好的就让人丢官杀头吧?故而只能隐忍。不过这言官有一点说对了,祈云年纪的确不少了,是时候该物色驸马了……林震威打定主意,就趁今回祈云回京把这事定下。 皇帝探知祈云在她弟弟那落脚没回自己的将军王府,着人传唤让她马上入宫,结果宫人回报:将军日夜兼程,劳累不堪,叫不醒,太子意谓可让将军明天再入宫。 皇帝说:胡闹,打人的时候精力怎么这么好?本想强制让人入宫,想想又不舍得,只能作罢。 第二天,早朝。 祈云穿上正式的朝服,威风凛凛站在武将的队伍里,在五大三粗的武将队伍里,显得格外的伶仃、瘦弱,引人注目。 所有朝臣的眼睛都在闪亮,英武将军上朝了?那今天热闹了。 皇帝至。三跪九叩行过礼,开始议事。 果然,几乎所有的言官都上书斥责了祈云昨天无法无天的殴打朝廷命官的跋扈行为,也有不少其他职位的官员也凑了一把热闹,一时间,整个雄伟的金銮殿里都是朝臣们朝廷铿锵激昂的诉愤声,周御史更是涕零泪下地表示宁死也不会屈服在祈云的“恶势力”下—— 祈云慢条斯理从武将队伍里站了出来,“兵是父皇的兵,将领是父皇的将领,我只不过代为管理,你说‘恶势力’,你是在含沙射影骂我父皇吗?” 周御史一听,这不是倒耙一把吗?马上呜呼哀哉的跪下,拉长了调子,“臣该死,陛下明鉴。” “父皇……”祈云也跪下,抬头直愣愣的看着高位处的皇帝,“周御史胡说八道,诋毁女儿声誉,任何女儿家都受不了,我打他一顿还算便宜他,他说我‘争风喝醋、私仇公报’,并且言之凿凿,仿佛煞有其事,女儿实在不知道怎么辩解,唯有一愿可证心迹,请父皇允许女儿道来。” “你说。”皇帝点头应允,心里却奇异的冒起了不安的感觉。 “我,林祈云愿终生不嫁以证周御史‘少年慕艾、争风喝醋’之非,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全场都呆了。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 这哪里是权势显赫的将军当众纵凶行恶,分明是犀利恶毒的言官捏造事实逼得人家堂堂的将军王、皇家嫡公主只能以不嫁力证清白啊! 好半晌,还是老练犀利的皇帝先回神,怒喝一声,“荒唐。” 英武将军跪得不动如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父皇的教诲,女儿至死不敢忘,女儿的誓言,绝不更爱。只往周御史从此以后,毋再红口白牙信口开河,以免磋磨了其他女儿家。“ 诛心,绝对的诛心。 临尾还要应用周御史折子上的话,实在太诛心了。就连跟周御史不对头的人也不忍心再去看周御史的脸色了。 所有人都不由得这样想:英武将军这一反击太厉害了,别说皇后、太子的过失是真是假,便是真的,也不算一回事了。这注意力拉得妥妥的啊! 又被拉出来当挡箭牌的皇帝坐在皇座上已经心力交瘁了,此刻,他吃了周御史的心都有了。 闹哄哄的朝会就这样散了。 下朝时,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周御史,他们都知道:周御史完了。 第79章 林震威不是不知自家后院那点破事,只是他一个大男人,抱负在天下,对后院、对女人总有那么几分懒得计较、不屑计较的意思,而且,这么多年来,卫皇后一直打理得很好,他就更不愿意插手了。对卫皇后,他说不上多情深意重,夫妻间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卫皇后出身高贵,心底有着一股异于常人的傲慢,这点,他比谁都了解得清楚,很多时候,她连他这个夫君也不屑讨好——这很大一部分是他对卫皇后恼怒气愤的原因,尽管他不愿承认这点。她不是不会那些手段,她是不屑一顾,所以说卫皇后出于妒忌残害大、小两位皇子,林震威是半个字也不信的,他之所以作出愤恨又对事态做出处理的模棱两可的态度,无非是想看看祈云的反应—— 幕后之人,作出种种手段,似意在皇后、太子,实则不过为了祈云手中那点权利罢了。 但祈云的冷静出乎了他意料。她斩杀了张玉衡,京城权贵议论纷纷,太子变着法子往张府送好处以弥补,她没表示;皇后出事,对方来势汹汹,她还是没动静;太子被弹劾,她依旧坐看云起……他对她做出的种种猜测诸如撒娇打滚求饶卖好每一个都落了空,林震威不得不说他有点失落:作为最宠爱的女儿,上场能打仗,在家能撒娇——这种时候,就是“父皇,你要为女儿做主啊,嗯嗯嗯……”的时候啊—— 林震威一腔慈父心肠就这样空落落的一日瘪过一日,最终,他女儿反击了,却平地一声雷,轰轰轰,炸得人仰马翻,林震威心情之复杂、之困扰、之为难、之郁闷……简直罄竹难书。 若纯粹从政治的角度出发,他也会为祈云的绝妙反击叫好:任你舌灿莲花、使出种种巧妙手段,我一顶“逼得公主不嫁”帽子就能把你压得永不翻身—— 可作为父亲,这叫好,就变成叫苦了:我才要给你找个好驸马,你就给我说、不、嫁?还发誓还五雷轰顶还不得好死?!林震威不得不怀疑林祈云是不是知道他有这念头故意的—— 这皮猴从小时候就有些神妙。 林震威想来想去想不出让祁云改口的好办法:众目睽睽、众口悠悠,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改啊?最后搁担子了:算了,让皇后收拾她吧。 他不知道,在他这样想的说话,卫皇后奇异地与他同步了。景阳宫里,皇后正在掷地有声地对祈云凶:我不管你了,让你父皇收拾你! 祈云低垂着头,似乎很沮丧,“父皇不理云儿,母后也不理云儿,那云儿走了哦。”“哦”字拉了老长的调子,仿佛在引诱人:快留下我快留下我……卫皇后明知道她是装的,可看见她那副小狗般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于心不忍,可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又一肚子邪火,干脆背面转身,“送客”的意思很明显。于是祈云在景阳宫她母后那儿连一顿饭也没蹭到,灰溜溜的出宫去了。 出得宫来,但见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她长叹一口气,满脸忧伤的朝宫内拜了拜,确定守门的两个小太监看见她这一番做作了,这才“黯然”上马,马肚一夹,“的的的”的直奔城外了,回北平府去了,出来小半月,她想芸娘了,好想。 待帝后太子得到消息,她已经奔出不知几十里了,林震威为之气绝,得,这皮猴还来性子了,说几句就给老子跑路?真是岂有此理!滚滚滚!免得老子看了上火。 皇后气得心口痛:你说‘走’就是这样走的? 太子待遇比较好一点,后来得到留书一封,上书三狗爬字:你懂的!太子真是想哭了,据说双胞胎能天人感应,可是,芸姐,我懂什么啊?我真不懂啊! 还是张书恒解答了他的疑问:将军意思应是,太子该准备大婚了。 胞姐立誓不嫁,作为弟弟的,没了长幼的问题,刚好年纪也差不多了,太子妃、侧妃人选也有了……“你懂的。” 太子:……一点也不想懂好吗?! 还有一个意思是:你懂的,残局该怎么收拾。 太子:…… 太子觉得自己云姐为自己付出太大了,为了反击敌人,连自己的婚姻也搭上——虽然以前就认为自己云姐太粗鲁嫁不出,但认为跟她真不嫁是两码事,太子很内疚,内心隐隐的有了一种“既然云姐不嫁,那我以后送她几十个面首吧”可怕想法—— 后来太子才明白,那时候果然太年轻了。 祈云一路快马狂奔,又是小半月一溜烟过。回到北平府已经入夜,城门早关闭,祈云一刻也不愿等待,用令牌打开了城门,然后狂奔将军府。 也亏得那些侍卫精壮,不然这般折腾起码得去半条命,他们在半路就有疑问:将军,来的时候急匆匆,为何回去也要这么赶?事情不是已经办完了? 在祈云受帝后口水唾骂的功夫,这些侍卫——俱是有门路有背景的,他们的将军早想好了,当众殴打朝廷命官什么的影响有些恶劣,要是受她牵连,这些人的父母兄弟叔伯肯定得站出来,要闹大家一起闹,谁怕谁——早耳聪目明的探知自家将军在金銮殿上惊天动地的作为,他们跟祈云混的时间长,对自家将军的尿性了解得很,脑子也活泛:不嫁,那咱还不能娶么。多大点事啊!相比其他人天塌似的恐慌态度,他们淡定得很。 祈云当时是这样说的:“打完了人还不跑,傻啊。”祈云就怕帝后醒过神来,自己想跑也跑不了,要是留自己个三五月,自己还要不要见芸娘啊,想都想死了,所以,当然得跑,但是,话不能这样说…… 侍卫们也精怪:“嘻嘻,将军,是不是想芸娘子了?”侍卫们心里都想:其实“芸娘子”完全可以变成“娘子”嘛! 祈云的反应是:一鞭子抽过去——叫你嘴多多。 侍卫们又问:“将军,你就这样跑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太子会不会恼怒啊?” 祈云说:“会啊。” 侍卫:……那你还这样? 祈云对他们的愚蠢冷笑:“京城乃我的伤心之地,我伤心欲绝,当然要避走他乡,免得触景伤情。人言可畏啊。” 侍卫:……你到底哪里伤心了,还伤心欲绝?一点也看不出好吗? 不过他们将军诡计多端……哦,不,聪明机智,她说伤心欲绝,那肯定是(效果需要)“伤心欲绝”的,他们是跟着将军跑的,帝后要撒火,也撒不到他们身上。不怕。 回到将军府,已经深夜。将军府内外一片安静,只有门前两盏打灯笼在风里呼呼的摇晃着。祈云在马上定定的看着,侍卫们也跟着抬头,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俱疑惑了:将军刚归心似箭,怎地到了反而迟疑起来的样子? 祈云对身后的侍卫说,“要回家的都回去吧。修整三日。” 家在本地的侍卫纷纷调转马头往自家奔去,只有几个不在本地此时又不便会军营的随祈云进入了将军府。她的忽然归来,让值夜的下人们手忙脚乱,就有人要去禀告芸娘,被祈云喝住了,“报什么报?什么都要她来处理,你们吃干饭的?把人待下去歇息,小声点,吵醒她唯你们是问。” 身后的侍卫都感叹:我们的将军(对芸娘子)真是体贴啊,要是操练我们的说话有(对芸娘子)的一半体贴就好了。 下人们喏喏的应了,小心翼翼的领着侍卫去客服休息,祈云自己去了书房。她归心似箭,日夜奔程,早疲倦不堪,在书房头一沾枕就睡着了,连身上跑了一路脏兮兮的衣服也来不及脱下。醒来时,窗外已黄昏,绚丽的霞光从窗外映入,柔柔的打在一旁的芸娘身上,映照着她美丽的脸庞,越发动人,芸娘的目光温柔似水,正柔情万千的看着她,两下目光相触,欢愉的感觉在心底激荡,祈云伸手搂着芸娘脖子,声音因为长时间奔波劳累,显得有些嘶哑:“芸娘,我回来了。” 芸娘小声的抱怨:“我听下们说你昨夜半就回来了,怎地不叫醒我还睡这边,不舒服吧?饿不饿?快起来吃点东西。” 祈云头蹭在她肩窝,刚醒来的酥软在身体舒服地弥漫,她咕哝:“我不想吵醒你。芸娘,你想不想我?” 芸娘环抱着她肩膀,“想啊。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人不见,思之欲狂。” 祈云“噗哧”的笑了出来,抬起头看她:“美人是你才对,这话该我说,你抢我词儿了。” 芸娘低下身子,脸凑近,吻上她的唇,“是吗?我抢你的词儿了?那将军也对我念一遍?” 祈云吞了吞口水,手按着芸娘的腰肢,感觉那些丝丝絮絮的衫裙实在太多余了,她把芸娘扯起抱坐在腿上,撩起她的裙子,手在雪白腻滑的大腿摩挲;芸娘跨坐她腿上,毫不复府内外行走的端庄文雅,显得热情迷人,手搂着祈云的脖子,两人口舌相接,像对交颈鸳鸯,你侬我侬的好一阵耳鬓厮磨,这才从书房出来去用膳,填饱了肚子,这才去浴房洗去一身尘埃—— 浴房里有个大池子,引的后山的清泉,水清凉舒服,在炎热的天气里,最能洗去一身暑气。祈云赤身坐在水里;芸娘在边上给她洗头,猪苓浓郁的香气漂浮在空中,祈云舒服上了眼睛,感觉她千辛万苦赶回来,仿佛就是为了这悠然温馨的这一刻…… 她转过头,“芸娘,亲我一个。” 芸娘笑了笑,凑过去轻啄了一个。 第80章 又是一年一度的狩猎季,整个北平府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在翘首以待这场盛事,至于谁会出席、谁再不会露脸,这种老生常谈的话题依旧受到热捧,大家唯一肯定的就是:张家二房是再也不会出现了——死了个大公子,虽然还有个妹子,可是要守孝,哪能就跑去打猎、相看哪家公子呢,况且,出了这么个事儿,别人便是有意联姻,也得先掂量一下将军府会怎么看,会不会影响英武将军对自己的看法会不会仕途受碍…… 然后就是:穆府也不行了吧? 闹了这么个天大丑事,还有面目出来见人?有人这样说。 有人则是不以为然:好歹西城候还没倒呢,总得出来见人。有钱人要脸面,可不要脸起来也是真不要脸,说不准。 甚至有小赌坊开出了赔率,虽然赔率不高,可好歹也凑了一回热闹。 芸娘听着下人当趣事儿说与自己,悠悠然喝了一口茶,问祈云:将军怎么看? 祈云对西城侯府一点兴趣也没有——一家子泼妇老娘们有什么意思?要关注也是关注京城那个真正的西城侯府。西城候可是今番随大皇子下江南赈灾的官员之一,以为大皇子的为人少不得拉拢一番,太子的地位虽然稳固,可将来的事,谁知道?总得注意些。她眼珠转了转,便笑了起来,“必须请的。西城候忠君爱国、为父皇排忧解难,拯民于水火,他人虽不在北平府,可本将军身为领主,对他家小自然该多加照拂,不能何能显示我对西城候拳拳之心之仰慕之慰劳——” 芸娘眼珠柔媚地瞟了她一下,低下头,轻轻的用杯盖拨开杯里的茶叶,嘴角含了笑,“将军说得极是。听事,你可听清楚将军所言。回头送帖子可得把话齐整的送到。” 王听事弓着身子,“奴才听清楚了。奴才一定会一字不落的带到。” “你把邀请的单子再过一遍,然后呈上来给将军瞧瞧有没有遗漏。” “是。”芸娘又说,“前些时日,你在京城的时候,父亲遣人送来了书信,内夹有母亲新发明的一种糕点的做法,我让人做了出来,将军可要尝尝?” 祈云说好。三娘做的糕点最好吃了。便是小时候吃过的汤包,她现今也常常让芸娘做与她吃。 芸娘让下人端上来两钵浅米色的糕点,显然冰镇过了,褐色的钵体边缘还冒着晶莹的水珠,芸娘遣退了屋里的下人,用一把竹刀把米糕划成便于入口的小块,然后浇上酱汁端到祈云跟前,“这是用米和杂粮打成米分末做的,腻滑可口,加上这酸辣的酱汁,别有滋味,将军试试。”用竹签子叉起一块递到她跟前,祈云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块,然后点头,“好吃,把这个也抄一份给父皇,等他收到银子,再收到我的爱心糕点,怒火就熄灭了。” 芸娘嫣然,故意嘲笑,“将军可真好,每回拿芸娘的东西作人情,是不是又便宜又实惠?嗯?” 祈云拉她坐在大腿上让她喂自己,笑嘻嘻的,“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你我分什么‘你、我’?” 芸娘瞟她一眼,娇嗔,“想得美了。”又问,“将军对穆家有什么打算?” “你以为?”祈云手圈着芸娘的细腰,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很感兴趣地反问。 “我听闻西城候与辽东统帅曾有拜把子的情谊,辽东有二十万铁骑,势不可小觑,今番西城候又与大皇子下江南赈灾,大皇子虽然急功近利、鼠目寸光了些,可也定然知道这种人是要拉拢的,也必然会竭力拉拢——将军可是如此想法?”自从遇见了严明月,芸娘便让人把西城侯底子打探了个一清二楚,此番说起来,自然是有的放矢,听到祈云心里直点头,芸娘简直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她想什么,她全知道。 祈云吃完了一钵米糕,说还要,芸娘便去拿了剩余的一钵,继续喂她,一边喂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穆家里,也就一个穆老夫人,一个穆柔,她家出了那么大的丑事,别人都避着他们走,将军却是顾西城候脸面‘救人于水火’,西城候若知个好歹,回头总得往你跟前作个表示,将军的手段是要拉拢是要挑拨,还不是将军说了算?此其一; 其二,将军若是担心西城候为大皇子所用,只管隔离他们就是了,这狩猎的山林山高林密的,野兽又多,谁知道会出些什么事。若是老夫人有个好歹,西城候身为独子,总归得赶回来或是受病床前或是守孝灵前,将军你说是不是?不过将军光明磊落,心肠慈善,想来是不会让老夫人出意外的。那么,去除老夫人,就剩下一个穆柔了。 穆小姐骄狂无知,最容易惹事不过,若是惹出什么难听、难看的事,在这里站不住脚了,西城候少不得只能接到京城,年纪也差不多了,也该婚配,若是再嫁与大皇子,大皇子为了得到老丈人的支持,少不得一番讨好,可穆柔却是十分愚笨的,要利用她,实在太容易不过。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大皇子少不得舍掉西城候,结亲成仇,倒是有些看头。” 祈云眨了眨眼,讶异,“我怎么着听你说我心肠慈善像骂我?” 芸娘:…… 芸娘没好气的瞟她一眼,“将军真是想太多了。” 祈云凑过去,刚吃完凉糕还带点的冰凉的舌尖勾了一下芸娘耳尖,惹都她一阵控制不住的娇笑,祈云咬着她耳垂呢喃,“我的好芸娘你这么聪明可让其他人怎么办?” “比不得将军也。一步三计一箭三雕。”芸娘笑着拍开她,这时候,喂食完了,便要下地,却被祈云箍住了腰肢不准动,“芸娘,我有一事与你商议。” 芸娘见她乱认真的口气,便也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情,“何事?” “我在京城的时候与太子商议过,打算把银矿所得利润和封地三分一收成投入到北地的海运建造,你看如何?” “不甚妥。” “哦?”祈云表示了洗耳恭听。 “北地造船、建海军,资费之巨,恐怕非银矿所得利润和封地收成可支撑,银矿所得,不过是将军意外之获,投入即便失败了也无所谓,可封地收益,却是旱涝灾害的保障,若是能支撑运作倒也罢,只恐怕不能,到时候若失败了,前粮不继,后粮难续,将军抽身也难。故而我认为不妥。” 祈云点头,“所以?” “将军不若将银矿所得利益献与陛下,将军只要干股,再由陛下作牵头,让京中官员权贵自发捐资,获利后再按所捐资产分益,以一国之力与一封地之力,相差何异?” 祈云颔首,“可!此举既可免了父皇被我口袋掏钱的郁闷,借花献佛白得了人情好处,又能保证资金充裕、运作顺利——大家都有好处在里面想来是没人会闹的,便是有人想闹,出了钱的先与他过不去,论不到烦到我跟前,此举实在妙绝。待你父亲的请折上去,我再在军中募集些资金,你也可以与那些夫人小姐们说说买个人情,有好处,大家一起拿。” 芸娘笑道:“极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院传来一声禀告,祈云说进来吧,进来一位宫人,“禀告将军,项世子、严小姐求见将军和芸娘子。” 祈云说奇怪了他们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牵起芸娘手去见客。 严明月却是与项苹府外意外相遇。北平府民风相对开放,男女间也没遮遮掩掩的,严明月便是江南大家闺秀教养,在这里好些年,也早忘了那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她还记得当日项苹相救之恩——她从西城候府跑到街上,就是项苹让家人拦住那些追赶她的家丁婆子的——派人确认了项苹的身份,便亲自上前道谢,当日严明月瘦弱枯黄,人比黄花,如今将养了一段时日,日子过得舒心,又穿着得体、气度大方,若不是她坦然承谢,项苹简直不敢将她与当日狼狈可怜的女人想联系到一处—— 项苹是粗人,又是独子,家里女人,除了她娘,就是丫鬟婆子,为了防止丫鬟爬床,是轻易不准紧身的,虽然偶尔也凑趣凑风雅跟外面小姐们玩儿一块,可那都是大伙儿玩一块的啊,而且,通常项苹负责惹小姐们厌的角色—— 忽然来了个水儿灵当的美人,轻声细语的跟她道谢救命之恩,项苹整个人都晕乎了,结结巴巴的说了些自己后来都想不起到底说了什么的一些话——他只记得当时严明月用手绢掩嘴的嫣然一笑—— 他进入将军府时,脚底都像踩着棉花。 项苹自然是来找祈云回报银矿的事宜,严明月则是找芸娘。双方见了面,说了几句闲话,芸娘便牵了严明月到后院子说话,留祈云与项苹说事了。项苹的视线就不受控制的随着离去的某道身影飘啊飘啊飘…… 祈云瞪,没反应,再瞪,还是没反应,祈云“铿锵”的用茶杯敲了一下桌子,项苹才悚然回神,看见将军阴森森的眼神,下意识的就解释:不是不是不是,将军,不是看芸娘子。 祈云:…… “不是看芸娘,那你是看谁?那是你能看的吗?”祈云冷哼。她一个世子,看一个寡妇,像样吗? 项苹在外是浑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们将军,挠着头,结结巴巴“不……不看。“ 祈云:……都看完了好吗? 前厅里,项苹与祈云说事,后院里,严明月却是来献宝的。 严明月用祈云给的银票中的一小部分买下了一间素雅的宅子与北平府、平安县两头跑的父亲居住,府尹黎夫人和芸娘各送了几个仆人给她,因而家里也不缺人手,她自己帮着芸娘管理几间她名下的店铺,既帮了芸娘忙,自己也有收入,虽然比不得当兴宁伯小姐时候清贵,比起在西城侯府,却不知道好多少倍,而且,凭自己双手养活自己和家人,那种感觉,却远非清贵的小姐生活可比,严明月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对造成这一切的芸娘十分感激,因而管理起芸娘的店铺,那是事必躬亲、尽心尽力。 她管着芸娘名下的三件丝绸铺、两间胭脂水米分店,三间糕点铺,某天,她在其中一间糕点铺遇到路过的一些番人来买糕点,见到他们的下人吃食一种比拳头大、像瓜果的东西,不由得好奇问多了几句,却原来是他们故乡带来的食物,是一种叫“地瓜”的东西,据说此物耐寒易生,地下结果,一年可多次种植,种出来的果甜腻可口,耐储存,故而他们每回从故乡出来做生意,都要带很多地瓜路上作充饥用—— 严明月便留了心,重金跟那些番人购买了一些瓜种,再重金“借”了一个会种植地瓜的下人到家里教家里的下人试种,并且跟番人约定,下次经过的时候,再为她带一批瓜种。因不确定种植能否成功,她也只是在芸娘跟前简单提过一两句,芸娘却马上拔了几亩地给她试种,再另派拍了几个下人到她家里跟着番人下人学习。 那番人下人跟着番人,餐风露宿,挨饿忍渴,在这里有自己的房间,虽然只是小小一间;有舒适床睡,有舒服的被子盖,吃饱穿暖,主人家许诺了,种植出来了,还有重赏,因而十分尽心,今番收获,一亩地,收成了近两千斤,严明月在家里捣腾过,证实过无毒可吃,且十分可口,便抑制住狂喜赶紧来报了芸娘得知了。她带了一筐生的和一盆煮熟了的地瓜过来,如此这般的说与了芸娘,芸娘十分惊喜,江南正饥馑,若此物当真可用,那真是造福苍生。她让下人验证过,便赶紧让人去叫祈云——项苹也跟来了。 祈云尝了一个,便对严明月说:“你父亲等着复爵吧。” 第81章 祈云并没有马上呈地瓜上去。一则,种不过两千斤,分量不够;二则,这种事,总要自己亲眼见过验证过才行,一种新作物的推广起码要三五年,不急于一时。她为严子卿请复爵也不是以此为由,而是用海运的事—— 严子卿办事很得力,银矿的事交由他打理,那是事无遗漏,妥当整齐,祈云对他很满意,海运营造的事,她打算还用他,故而为他请复爵是计划中的事,现今有了严明月这一遭,不过提早了而已。 她跟秋云山打了招呼,秋云山与她、太子早就此事商议过,早就准备妥当,就等她发声,一得到招呼,马上写了一份热情洋溢的折子递给皇帝,在折子里详尽地描述了北地的地理优越性,建造船业、发展海运的必然性、可行性,给皇帝描绘了一番建立水师,灭倭寇、征四夷,扬国威,万国来朝;四通八达造便利、海贸发展多元性带来的利益的宏图—— 不得不说秋云山虽然考不上状元,但他的文采很好,而且非常会抓住人的心思,这一份折子看得皇帝心潮澎湃,简直恨不得立即就实现,他立即就召集了几个重臣商议这件事,并且第二天朝会单独拿出来说,因为皇帝态度表现得很强势,他的重臣又喏喏,显见皇帝是打个招呼的,也没人敢当出头鸟,自从出了“公主不嫁证清白”事件,皇帝对群臣,尤其嘴巴利的言官态度非常不、客、气,这些臣子,不少是前朝留下来的,习惯了皇帝软绵绵的好说话,忽而对上这么强势霸气的皇帝,都瘪了,因此这件事竟就顺利通过了。 通过是通过了,但建造水师、船业、漕运,那得大把大把大把的银子啊,户部表示:陛下,真没钱。 然后开始罗列江南水灾、瘟疫;北地难民迁户;山西干旱;川地地震;各地军饷…… 简而言之:哭穷。 这也是那些大家族臣子狡猾的地方,他们不跟皇帝直接对抗,他们走温和的“曲线自救”路线:国家没钱,那就得跟民间(私人)借贷。民间是谁?那就是我们嘛!想跟我们借钱?可以,但我有条件…… 得,目的达到。 林震威愤怒了,他感受到前侄子皇帝感受过的无奈和被世家大族威胁的压迫力——越发刺激了林震威要清除大家世族和要强大富裕的念头,至于强大只有口袋充裕,才不会被被人牵着鼻子走才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视线自己的理想。 这时候,祈云的加急信到了。 皇帝本心烦意乱,本不欲理会这在京城闹一大摊子然后一走了之一点也不负责的女儿的,可这皮猴大概真是天生克他的,信函老大三个“解忧书”字——这怎么能叫人不看?!林震威咬牙切齿的骂着“皮猴”拆开了信函,只看了一眼,表情就变了,眼珠子都不带错开的,一连看了两遍,林震威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表情那个叫舒缓、愉悦—— 王大太监就暗暗称奇:英武将军真是神人啊,每每能叫陛下转怒为喜——又暗地里撇撇嘴:有将军在,大皇子还折腾啥,乖乖当个亲王不好?太子地位那是妥妥的稳啊! 祈云在信里先是表示我听闻父王你想发展海运,那真是热血沸腾啊,热血之下,想了些小计划,父皇你看看,给指点下妥当不妥当?然后是一份详尽的计划书,罗列了各种方案,总结出各自的好处坏处,看看皇帝更喜欢哪个,或者皇帝能糅合出更好的方案;最后关于钱的问题也给出了解决办法:放贷民间——不是借,是放。这个世间,不是只有大家族才有钱,有钱又想获得一定地位权势或是想更大更好地发展事业的有钱商人多如牛毛,给他们一定的好处,让他们拿出钱来,投资国家的事业,能攀上国家的关系,想必很多人乐意,那些拿捏造作的大家族爱去哪儿去哪儿,咱还不稀罕了。然后还可以发动朝臣募捐,到时候获利按照捐募分配利益,但不要预先说明,一则可以看看朝臣对陛下的心,二则,等到获利的时候让他们眼红心痛去,从此以后知道只有跟着皇帝(父皇)干才是最好的出路,死心塌地—— 这个简直说到皇帝心里了,连拍着台子喝道:就是这样没错,好! 然后祈云表示,知道户部肯定会为难父皇,可是发展海运建立水师,那是国之大事,利大于弊,必须实现,对儿对父皇那是十万个支持的,为了表示我的心意,银矿的分成我不要了,父皇你就不要客气的拿去全部运用于海运事业的建造建设去吧,将来有所成,给女儿三成干股就成了。女儿在北平府也会进行募资,父皇你就等着收钱建设建造北地的海运事业吧。 最后才不轻不重的提了句严子卿办事不错,女儿想给点恩惠对方,父皇就赏个脸女儿,让他复爵吧,将来若海运事业发展起来,让他去负责统筹工作也不错,他在我这儿干得还挺好的;最最末,再轻飘飘提一句北平府在试验新农作物,若是成功了,第一时间禀告父皇,父皇就期待下吧! 勾得皇帝那个心挠啊,到底是什么啊?! 皇帝难题得到解决,心情大好,大笔一挥,赏了祈云的脸,同意让兴宁伯复爵,并派了王大太监亲自赶往北平府宣旨,并且特意吩咐他:一定要问清楚到底在试种什么—— 这才是重点。 其时,祈云领着北平府一帮权贵正在云雾山享受打猎的乐趣,穆老夫人不知道是自己悟了还是别人的提点,竟也知道自己府里名声不好,将军邀请她,是给她(儿子)面子,挽救他们名声,她怕影响自己儿子仕途,竟也拾掇一番随大队伍出发了。 她性情跋扈,为人粗俗无知,队伍里的官眷都十分厌恶她,但因为祈云刻意邀请她,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故而一旦遇上,都忍耐陪着笑脸应和,老太太自觉十分有面子,一路倒相安无事。 而穆柔则不然。她名声不好,好多小姐怕被她拖累,都不大愿意搭理她,愿意搭理她的,都是些门户低想攀附的,穆柔又瞧不上,故而她身旁玩伴是一个都没,这让护短的老夫人十分恼火,觉得这些人欺负人——将军还给老身三分薄面呢,你们算神马东西? 于是,老夫人今天这个呛几声,明天那个骂几句,弄得整个营地鸡飞狗走,十分热闹。营地官眷们每天见面的话题几乎都是:啊哟,我听说穆家那个今天又跟谁谁杠上了。 连称呼都用“那个”代替,可见鄙夷。可老夫人不知道,只觉得骂得人缩头乌龟似乎开不了、还不了口是件能耐事,完全拿出了当初在乡下“征服”四邻八里的“骁勇”姿态,每天斗鸡似的,看谁不顺眼就啄一下,看谁不顺眼就啄一下…… 祈云跟芸娘说,根本不用做什么手脚,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芸娘虽然不喜欢这个老夫人,但念她有儿子不能依靠、身旁只有一个孙女作伴,也是可怜,对“折腾”她原本是有两分不忍,但后来发现她的这份怜悯完全是没必要便收了起来,对祈云的话深以为然。 这天,祈云跟她几个亲卫兴致勃勃的出去打猎——她自从京城回来便被芸娘拘在府里天天当小猪似的好吃好喝地喂养着,说是要把瘦了黑了一圈的她养回来,不准去军营操练、劳累,祈云其实歇个一天两天就缓回来了,只是芸娘坚持,她不愿意惹她生气,故而这半月来,都是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小猪生活,现在终于等到机会自然要去松动松动筋骨——芸娘跟严明月坐在帐里闲话。 严明月的两个姐姐的夫家,早前因为严子卿被削爵,怕受牵连,把两位夫人送回了娘家,要死不活的吊着;严明月的大姐姐在待了一年多后气不过,求了和离,连当初的嫁妆也一分毫得不回来;那夫家最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她父亲帮英武将军做事复爵有望的事,竟然又求了上门,说要复婚,也不想想家里又新娶了娘子入了几个妾侍,求她大姐姐回去是当正妻还是当妾侍,当真是可笑;还有那二姐姐的夫家,也来接她二姐姐回去,她二姐姐却是冷了心,不想回去了—— 严明月说,“芸姐姐,你倒是帮评判评判,该回去不回去?回去了,她夫家亏欠她,自然好生相待,可这事,实在糟心——” 因为芸娘要求,严明月便按照以往称呼称呼芸娘,显得亲热。芸娘听出严明月是想替两个姐姐找点出路的意思,认真想了想,便回答,“听你说法,你两姐姐夫家人品行实在不好,结亲,本是两家交好、彼此扶持之意,但他们显然难以做到这点。说句不中听的,若你家日后有什么事,他们依旧会袖手旁观、故态复萌——” 严明月连连点头,“我家亦是此意。” “若按照我想法,自然是不回去的,人生一世长,岂能如此委屈自己,纵是跟回去了,一想到这事,能不恶心?还能睡一被盖、住一屋檐下?只是,这失婚名声不好听,这点倒是需要慎重的考虑清楚。” “若是你担心你姐姐生活,将军已经许诺你父亲复爵之事,想来以你父亲的地位,要为她们另寻一门亲事,亦非难事。若是你姐姐有心来北平府,则更容易。” “北平府民风开放,思想开明,男儿虽不及江南之地文雅娟秀,却是健壮矫勇,富有担当,伯父负责统筹之事,手下众多,要为你、你两位姐姐挑选个好夫婿,又算是什么难事?再且,将军手下亲兵众多——”话没说完,但意思很容易明白:你父亲手下的人找不到满意的,还有将军一大批手下呢,这么多人,就找不到满意的?芸娘明着不偏不倚地为她分析,实则在努力的推销北平府(祈云手下)的好男儿——将军手下的光棍实在太多了,芸娘感觉:都是好男儿嘛,完全可以推销一下——严明月是好品性的好女儿,想来两位姐姐也不差———从她两位姐姐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看出,既然她们都要(已)和离,那她推销一下也没关系吧? 严明月脸色羞红,娇嗔的拍打了芸娘一下,说她胡说什么,两个女人娇笑成一团,严明月说,“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心里就有底了。” 严明月于是决定:坚决不能让二姐姐回去那样龌蹉的地方再受委屈。一定要为两个姐姐再找个好夫婿。 这时候,帐篷外的宫人说了声报,芸娘让人进来,宫人禀告:芸娘子,信国公携家眷到。 芸娘一惊。祈云给周承安下帖子邀请来他打猎她是知道的,毕竟现在平安县并入了北平府,周承安身份贵重,又是银矿的监工—— 说到这事,大概是周承安觉得北平府是祈云地盘,轮不到他指手画脚,故而虽然名为监工,却很识趣除了一些必要的朝廷文书,什么事也不管,只让严子卿负责,他自己每天游山玩水、吟诗作对,跟北平府的名儒大师书信往来酬唱,极尽文雅之风流,倒让祈云十分省心。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芸娘)欢迎,连来北平将军府拜访也没来过,只最初到达平安县之时,使人往将军府里送了一份厚礼,其余之事,却是没有。 ——不管心底怎么想,面子总要做到,可是周承安没有回复,故而她们自然当他不来,怎地却忽然来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芸娘说,“那我出去看看。” 第82章 芸娘猜得没错,周承安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为太子和周薇的婚事而来。林震威跟他打过招呼了:既然嫡长公子(祈云)不婚,太子和令媛的婚事就提前吧。今年已经来不及了,就定在明年开春过后吧。 周薇是不可能生下林家的子嗣的,可是后宫的女人若无子嗣怎能站稳脚跟,尤其是,周薇并不如她儿时的玩伴那么聪明。一个不大聪明又没有子嗣的女人,站在显眼的位置是很危险的—— 所以,他要为这份危险上一份保险。他为此而来。 可是芸娘已经摆明态度要跟他恩断义绝,不可能帮他,所以,让周薇拿小时候的情谊求她恐怕也不大可能吧?英武将军?英武将军跟他有什么交情?恐怕周薇的交情也比他重,再考虑到芸娘和她的关系……结论是他不可能在祈云处获得相助。 既然“求”不来,那就“交换”吧,这是最好的: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有永远的利益——用“那个”相当于保命金牌的东西,不怕她心动。 周承安领着一名长随,在一名亲侍的带领下缓慢优雅地穿过营地,往主帐篷的方向而去。他年轻时,本是望京城著名的风流人物,现在添了些年岁,不见憔悴,却更显魅力了,但见他身材颀长,外貌俊俏,一袭白衣裹体,走路衣冠带风,飘飘然似谪仙;唇边含笑,顾盼间似含情,路上目睹的妇女无不脸红心跳,纷纷忖问道:这是谁家的公子,生得好生风流迷人。 所以,当芸娘穿过小半个营地见到周承安的时候,他正被一帮热情的夫人小姐围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周承安就像落入了鸟群中那条可怜的虫儿,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可神色已经有些支绌,看见芸娘出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大西北的妇女的热情,的战斗力可不是说假的,譬如由于上回的兵营参(围)观,今回狩猎,除了出席的各家贵公子被紧迫盯梢外,那些祈云亲兵队的或高大俊俏或勇猛康健的都统、队长,甚至身份低些的兵士,甭论男女,都被这群如狼似虎的贵太太盯上了——要知道,将军的亲兵,尤其那些队长级别以上的,大多是有身份、有背景出身的,便是那些没身份没背景,能做到队长级别以上,那也证明战斗力杠杆、品德可靠是不?跟着将军还怕没前途。 娶妻求贤?不不不,咱们这儿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打架的才是好姑娘,文弱弱的,要是敌人来袭,跑都不跑不快。不会诗书不会绣花弹琴不打紧,好生养才是最重要的——能加入女亲兵队里的,身体素质可不是盖的,绝对棒棒的。 什么,我家里没待嫁娶的儿女?去,咱不是还有侄女、族亲么?先瞧好先瞧好。 要不是芸娘云英未嫁,且嫁娶之事对她“打击很大”,那些凶猛的夫人怕要对她围追堵截探问情况了。她们没好意思在芸娘面前嚷嚷,可芸娘也从宫人的闲话中得知,只觉得好笑,故而严明月问她两个姐姐的情况,她才忍不住推销一下祈云的亲兵——完全是顺应那些夫人们带动的“潮流”。芸娘看见周承安吃瘪,只恨自己来早了,不能让那些夫人小姐们烦死他,也免使自己面对的麻烦、厌倦、尴尬。 因为被发现了,她只得上前行礼,“芸娘参见公爷。将军打猎未归,芸娘来迎接公爷,向公爷问安。” 她一出现,那些夫人小姐马上停止了名为问候实则骚扰的行为,纷纷转而向她问好,周承安笑看着一切,抬了抬手示意请起:“芸小娘子免礼。好久不见,看来你过得还不错。”那么多的公侯夫人小姐反而要向她行礼,能不好?她总是聪明的,太聪明。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恰如其分—— 他倒是少看了她。不,应该说,他少看了她的同时也少看了英武将军对她维护。 “托公爷的福。” 周承安又笑:“此言差矣。你虽出自本公府,可每走一步每行一着,皆是你自己聪明所致,何来托本公福气之说” 好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仿佛在暗示她不要“忘本”。芸娘敛眉,淡声道:“公爷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实非常人能及。芸娘侍候府中,眼之目睹,耳之所闻,无不是公爷的机智谋略,若说芸娘有一两分聪明,不过耳濡目染之故,芸娘有今日,全赖公爷所赐,芸娘及家人对公爷那是没齿难忘。公爷就莫要过谦了。” 她的声音很柔和,可话里话外,无不暗含针尖似的讽刺。周承安恍若无闻,脸上笑容更温和愉悦,“芸小娘子还是一如既往会说话。” 芸娘说了句叫公爷见笑了,请他往主帐坐下聚谈,同时点了在场几位身份比较高的几位夫人作陪,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主帐而去。 周承安的说法是要前往北平府拜访一位大儒,偶尔想起祈云的请帖,一时兴起,就稍稍改了行程,先来狩猎场再往北平府。众位夫人自然纷纷称赞公爷真是风流雅兴,一致热情邀请周承安多待几天,届时务必参加谁谁家的茶会、花会,诗会,雅聚云云。周承安含糊其辞的作了回应,最后借故居马困顿去芸娘安排的帐篷歇息了。 芸娘又与那些夫人聊了若干时候,便让她们各自散去了。午饭时候,她派人准备了精美的膳食送往周承安的帐篷,自己简单用过餐,便在两个婢女的陪伴下出了帐篷消食,“不经意”的遇上了在散步的周承安。 “公爷。” “芸娘子。”因听得这里的人都叫芸娘芸娘子,周承安也就从善如流地改口了,毕竟,芸娘年纪也不“小”了。他挥手遣退了身旁的仆人,芸娘犹豫了一下,也让身旁婢女退开一定距离,这是要谈“来的目的”了。 芸娘虽然不愿意面对周承安,可也明白这种先期的试探往来是避免不了的,是故才有这“散步消食”,其实就是为了给周承安“偶遇”的机会。正式谈,那恐怕是祁云回来后的事了。 “听说你父亲上了要在北地兴建船运业的折子?” “公爷的消息可真灵通。难道公爷有兴趣?” “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的确是有求而来——你也不必急着拒绝,可以先听听的我的要求和条件,考虑清楚再回答。”看见芸娘一副要摇头的模样,他用不容反驳的语气道。 “江南大灾,官员去之七八,江南官场的格局很快就会被改变,但江南的大家世族轻易是不可能动摇的。我在江南颇有点人脉,可献给英武将军,让将军物尽其用安枕无忧。” “条件就是我要船造业干股若干,这点,将军可酌情给予,但必须以将军的名义在薇儿大婚之时赠送于薇儿,将军也务请亲自出席婚宴,护送薇儿到太子府以示隆重。” 这是借祈云的威势保护周薇的地位了。芸娘默然不语。 “第二,太子的长子无论出自哪位妃嫔,必须记名薇儿名下。当然,将军另外亲自安排人选亦可。” 芸娘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 周承安却像没听见,“交换这点的是一个可以保全你性命的辛秘,我会在你、你们实现我的要求后告之。” “我明白你对小姐的爱护之情,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将军可以插手太子府的子嗣问题,只怕陛下也不会同意。至于我,更绝无可能。” “那就看你、你们的能耐了。我想想你们一定可以做到的。” “不可能!”前面的条件还可说情有可原,后面的简直荒唐。 “将军不婚之事,你以为帝后会就此罢休若传出你俩之流言蜚语,你恐怕不能与将军证明非争风喝醋一样以不婚为证明,你恐怕只能马上找个人嫁了吧?” 芸娘心咯噔一下,脸上强壮镇静,“我不明公爷的意思。” “你明白的。有些东西并不需要真假。” “你……”听见这明晃晃的威胁,芸娘气得不能自已,“堂堂公爷,居然如此威胁一个为他卖过命的弱女子,公爷真是好生光明磊落。” 周承安微微一笑,“不敢,不过学芸娘子谋略皮毛之一二。” “你……”芸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一阵可怕的沉默。芸娘努力控制住转身就走的欲望,咬牙切齿的开口:“公爷能想到,别人未必不能想到。若在太子妃得到第一个子嗣先前,发生公爷恐吓之事,我岂不是枯鱼于肆?”周承安此人心计、城府十分深,他恐怕会说到做到,她不能走。 周承安听到这句话便知道她动摇了,微笑,“我承诺,到时候我一定会救你。” “公爷的信誉,好像不怎么好。” 周承安忽然问:“你可知道陛下为何封我‘信’字? 芸娘一愣。 “好多人以为是陛下表示对我的信任的意思,其实并不是的,而是‘你要相信我’。你看,陛下都要我相信他,你对我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往日之事,乃是情势所逼,今非昔比,我断不会失诺。” 芸娘沉默。“我不会答应的。” “我并不需要你马上答应,关系到性命之事,我想你肯定会好好考虑,并,顺带说服将军。”他微笑的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命令的意味,芸娘宽大的袖子里拳头死握,低垂下的眼眸闪过杀机,她努力压抑着,一字一句地回复:我一定会将公爷的说话转达。 第83章 通常狩猎场外围那一圈的猎物是最先被打完的,为了获得丰富的猎物,很多人会组队结伙往森林、深山深处去,那儿危险,可猎物也多。按照祈云的性格,若只有自己一人来狩猎,那自然是要往深处去的,可往深处去来回耗时良久,有时候三五天回不了营地也是常有的事,祈云舍不得让芸娘挂心,只在一天内可来回的地方转悠——反正她是领主,也不参加小伙子大姑娘们热衷的大赏角逐,爱怎么玩怎么玩。 她接到信报时正在追逐一只白狐狸,那是一只个子不大、通体毛色剔透的漂亮狐狸,灵活敏捷,像一道白影似的飘飞在林间,祈云小心翼翼追逐它小半个时辰了,多次有下手的机会却没有下手,她想找个完美的角度射死它,剥落一张完美的狐狸皮给芸娘冬天做个护手。听得周承安忽然出现在营地,她心下一惊,手一抖,瞄准正在张嘴进食的狐狸的箭头就失了准,射在了它身躯上,狐狸一声哀鸣,颤抖倒地,血迹从伤口处溢出,染红了四周皮毛,毁了一张雪白漂亮的皮。 祈云却看都没看一眼,转身上马,策马回营。 此恰恰芸娘跟周承安初步会谈过后,怒颜回帐篷时。 祈云回到来,芸娘已经完全的冷静下来,并且在祈云回到来之前做了一件事:给平安县的李东祥写了一封信。 她本来还没想到这一茬,周承安的话提醒了她:江南官场的格局很快就要改变,但江南的大家世族轻易是不可能动摇的—— 前朝皇帝在财政、施政处处被大家族掣肘,盐引、酒引、茶引多被控制在他们手里,皇帝早对此不满,今次拿江南官员大开刀只是一个先兆,借着就要轮到那些大家族了。那些大家族往往大肆蓄奴,欺行霸市,侵占良田,他们田地连陌,多到种不完,农民却无地可耕,为了生存,唯有依附在他们的羽翼下,而大家族为避税,往往不会将他们纳入正式的家奴户籍上,造成隐户无数,一旦天灾人祸,这些隐户因为没有户籍,官方的救援轮不到他们,而大家族为了逃避责任,往往最先舍弃的就是他们,他们往往死生难料,十分凶险,这已经成为前朝以来最大的隐患了,林震威势必要清理这个隐患,对大家族动手势在必行,今次的水灾,就是最好的借口。 此外,这些家族还肆意开垦,造成山林、水脉的破坏,这很大程度造成了水灾、地动的发生,等着吧,不止江南的官场格局,就连朝堂的格局也要改变了,皇帝就憋着气等证据到手拿人开刀呢! 江南那些茶引、酒引,盐引的总代理,也该换人了。与其到时候后果难料的投入激烈竞争,倒不如提前押宝,皇帝北地开创船业,正缺钱严重,若此时有人知情识趣真金白银的奉上,还奉献得恰到好处,皇帝自然懂得投桃报李的妙处—— 两个月后,京城“翔祥记”的东家李东祥花了三百万两银子在朝廷捐了个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挂名闲职,当时所有人都不解,觉得李东祥要不是钱多烧的,要不然就是想脑子烧了,大咧咧的三百万两啊!直至开春后,江南的茶引总控制权花落“翔祥记”,众人才焕然大悟:果然是好钱用在刃上!人想得就是高! 而李东祥则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攀上了芸娘子果然好处就是多,区区三百万两就拿到两淮江浙茶引的总控制权,简直便宜到家了——别说区区三百万两,就是三千万两也有人愿意拿出来啊,只是那些人想送还没门路送呢,哪像他?哈哈哈,想当初拿出这么多银子的时候,他夫人还心痛得直哆嗦呢!此外,他这个人,他的店铺号,还在皇上跟前挂了名,那是多大的面子、福气啊?没看别人羡慕得眼都红了? 故而每年都很乖觉的把收益的七成往将军府、往芸娘手里送,芸娘因为将军有很多私(亲)兵要养——大部队朝廷负责,这些,对不起,皇帝说女儿啊你自己看着办——很耗钱,也就没客气了;祈云呢,因为皇帝间接给了这么一大份好处,自然知恩图报,每年借着这样节日、那样诞辰,大把大把的往皇帝、皇后内库送银子,皇帝每次看着大批大批的进账,心里那个美啊,果然朕就是聪明,要是这好处给了不知道的谁,没这等好处不说,还白便宜了不知道哪个兔崽子,就算户部有了进账,好处也来不到朕这里,朕要用点钱,言官就吱吱歪歪,现在朕有钱,大把钱,朕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谁要是敢唧唧歪歪,看朕不扇他。 皇后虽然不忧柴米,可钱银多了,要做什么自然更便利,故而面上虽然没有声色,内心对这些上贡也是欢喜的,她内库丰富,赏赐自然就大方,更是博得了“皇后仁慈、大方”等美名。后院那些妃嫔就没有不眼红的:命好做皇后,生得一对子女还聪明孝顺,真是气死人! 太子的好处自然也少不了,只是太子谨慎,不敢用这些钱来招养宾客结交士人,钱都用在船业上或是其他一些慈善上,怕皇帝猜忌。皇帝也知道自己女儿肯定也给自己儿子好处了,只是没惹着他心中的刺,他也就只眼开只眼闭。 而祈云的说法则是:这世上没有比我父皇的大腿更粗的腿了,自然要抱好,我直白一点,反而让他少点猜忌;太子既是弟弟又是未来的皇帝,所以当然要精心呵护和提前抱好大腿—— 芸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祈云的想法有时候赤_裸直白得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细想又觉得……可悲。芸娘每回总会想起戏文里唱的: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皇家…… 祈云自己却很看得开:生哪里都一样。人要懂得变通/人情世故。 芸娘:…… 当其时,祈云急匆匆赶回营地见到芸娘的第一句就是:芸娘,你没事吧?然后皱眉:他想干什么?最后紧张:是不是又来骚扰你了? 英武将军对当日信安公想娶芸娘的事耿耿于怀到了怀恨在心的地步。 芸娘:…… 芸娘在等待祈云回来的时间已经变得心平气和,她让人上了祈云爱喝的茶,把她按下喝口水,这才缓缓道来。当听到周承安威胁芸娘要散播她和自己的私情时,祈云怒喝了一声:“放肆。” 手中的茶盅随声被捏碎,茶水肆流。她盛怒之下,也没掩饰音量,声音传到帐外,吓得帐外伺候的宫人“扑腾”一声都跪下了。 芸娘也被吓了一跳,急忙过去捧起她的手,发现没伤着才放了心,她抽出手绢替她拭去了手上的茶迹,叹息:“你怎么发这么大火?他又不会因为你发火了就不威胁我。” 祈云眼珠阴阴沉沉的低垂着,俊美的脸孔显出一种冷酷的神色,忽地又抬头展颜一笑,似和风吹开了乌云,百花盛开,她说:“答应他。” 芸娘叹了一口气,“怎的像个小孩,又黑脸又笑脸的——什么?”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惊愕的抬头看祈云,祈云轻嗤一声,抱着她坐到茶水迹漫延不到的另一边座位上,”他说得对,这件事,总要预先提防,今日是他,明日不知道会是谁。暗箭难防。有些事暴露出来不一定是坏的,端看你怎么利用。告诉他,江南的人桩我要先验证过,不,我自己跟他谈。” “可是……“芸娘焦急的看着她,握着把柄威胁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就有三,没完没了。 “别担心。这种事,只能威胁一次,闹多了就没用。” “那太子那边?陛下会答应吗?” “太子那边我自会想办法。这不难。“祈云嘴边扬起了笑容,执起芸娘的手细细把玩着,不与将自己狠厉的想法表露于她,只别开话:”我山中打猎之时,遇着一处洞穴温泉,水温恰好,晚上天寒,浸泡着定然极舒服——我给你擦背。” 芸娘轻捶了她一下肩膀,娇嗔:“将军!” 祈云把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好了,芸娘,别担心。他威胁我们跟我们利用他的机会是均等的,现在也看不出谁吃亏。我可不愿意你为他分一点心思。” “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光明正大的陪伴在我身边,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现在,好像还不能,所以你先委屈些。” 芸娘一愣,不知道怎的,眼眶有些泛酸,她努力的压抑住,努力的牵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好。”其实有更多别的说话,可出口就只剩下一个“好”字,仿佛别的说话都变得了多余了。 周承安的威胁,她先前何尝没设想过,所以当周承安说出如果她不同意就会散播她们私情时,她才会份外的愤怒:果然,真的会有人用她、用她们的感情作为把柄,威胁她,威胁祈云。 祈云对她露出了一个天大的灿烂笑容。“芸娘,我必叫他后悔来这一遭。”她说。 芸娘说那我等着看。 第84章 说起装模作样,恐怕没人比得过皇家出身的祈云,上马,她能打仗;回家,她能承欢林氏夫妇膝下,各种撒娇卖嗲无压力;对下属,要威严有威严要温和有温和,要手段,也是阴谋阳谋一箩筐,对不屑一顾如刁夫人(妃)之流,她架子可以端得比天高,要多睥睨就有多睥睨……是故,虽然心内怒火蹭蹭蹭的蹿得老高,随时能烧周承安一脸一身一塌糊涂,人前她依旧能摆出热情大方样接待周承安,大摆筵席,言辞间多有推崇,仿佛她对周承安真是多有仰慕、对他的到来更是由衷欢迎、高兴—— 若不是知道她的德性,就连芸娘也几乎要被她骗到。以至于芸娘后来不得不感叹:将军骗人伎俩之高,世所罕见! 祈云大言不惭:要想骗到敌人,当然要先骗到自己人。 芸娘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祈云眼里划过一丝异色,想法是有的,不过那想法(手段)自然不会太干净,对此,她却是不愿意让芸娘知道的。她的芸娘就该干干净净的,肮脏的事情她来做就好。 “还没想好,先见步行步。”她说。 她回来、跟芸娘语毕后就接见了周承安,两人密谈了约一刻钟,谈的无非是条件、利益,周承安的确是个高瞻远瞩,他比更多人更早地看到了开拓海运事业的能带来的利益、好处,而他对她要(强)求,无非是为了保证周薇以后的利益,也算得上是慈父心肠—— 若是换了个人,说不定她就欣赏了。只可惜,他是周承安。他想娶芸娘,因为没成功,可以原谅,毕竟芸娘那么聪明漂亮,是个人都会喜欢的,但他竟然敢威胁芸娘——不是威胁她。威胁她没用。她是嫡长公主,将军王,若真发生了周承安所威胁的不名誉事件,为了保护她的声誉,皇家只会处死芸娘,甚至不会允许发出一点声响,芸娘的死不会产生一点波澜——这是她最大的机会,周承安犯了她最大的忌讳。决不能容忍。 她虽不是“犯我者死”的强悍性格,却是“犯我者,不得好死”的类型。 她要周承安不得好死,她要他的希望都化为齑末。 祈云种种恶毒的怨恨都化成了脸上得体的微笑,她表面热情地接待周承安,私下却冷嘲热讽不断,外人不知,只看到热情的一面,只道是周承安简在帝心,两家又有姻亲,就连有钱有势的英武将军也不乏讨好之意,自然对她的说话无不附从,倒衬得周承安仿佛真天大贵客似的;而周承安则认为这是祁云被要挟(威胁)后的一种自然反应。毕竟女人小气,就算得到了相应甚至更大的利益,对过程(被威胁)却免不了计较。恼羞成怒正常,要是祈云不动声色,他反而会觉得棘手,城府太深的人不好对付。故而对那些冷嘲热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他目的达成,又被那些官太太、官小姐缠得头痛,只意思意思的待了两天便离开了。 他的意外出现,飘忽离去,让一些政治敏感性高的官员嗅到了一丝不平常,他们揣测是不是太子婚事将近的缘故——英武将军冲冠一怒跑去京师揍了个言官,然后金銮殿大言不惭发誓死也不嫁的事自然早传到北平府,大家都知道了,当然心思也各异,各种揣测自然也尘嚣土上,至于真相,一部分心腹幕僚是能揣测到的,却是只字不敢提,将军和芸娘子,自然是顶顶真的友谊,绝无其他!必须是这样的。嫡长公子不成亲,自然就轮到了太子爷——于是不免盘算一番:到时候送什么礼?怎样才能讨好太子爷攀上太子爷关系? 当然,这些不在祈云关心范围内。周承安一走,她就派出了两支心腹人马,一队往江南,一队往京师。前者去验证、接手周承安以为布置的人手,后者面上是为了部署太子婚事的“相关”事宜,实际执行什么任务,只有执行者和发布者得知。 周承安离开第三天,狩猎进行不下去了:鞑靼首领阿赤力举兵万余,叩边宣州。 明朝这么多年来与鞑靼、女真、元朝等游牧民族来来往往,打得几乎有些麻木了,这些游牧民族入秋必犯是惯例,抢了就跑更是老手段,可今回他们似乎学聪明了,避开了人强马壮的北平府及周边州府,改为围攻较为边远力弱的宣州,并且更与往常抢了就跑的姿态不一样,他们从黑狗山、牛角山、柳树林一带布下长达二十余里的营盘,磨刀霍霍、弩箭齐备,一副要大打持久战的势态。 宣州并不是祈云的封地,距北平府甚远,若要驰兵救援也轮不到她。可得到信报后,她还是离开从狩猎场赶回了北平府,轮不到她出场不要紧,边关有难还在寻欢作乐,让那些多嘴多舌的言官抓住够喝一壶了。 她一走,其他人自然呆不下去,今年的狩猎匆匆散场。 临回程,发生了一件事。却说穆老夫人是祁云别有居心请来的,众官眷因闹不清祈云的态度,谨慎起见,对这位老夫人是敷衍以待、搪塞以对,这老夫人是个能折腾的,三不五时闹腾得神憎鬼厌,故而“她的前孙媳严明月是芸娘身边红人并且也随大队伍来围场了”的消息竟然没传到老夫人耳里,而穆柔呢,虽有所耳闻,却因忙着打猎表现自己,也没将严明月放在眼里,竟然没告诉老夫人,故而老夫人是不知道严明月也在此地;严明月呢,刻意躲避这位前祖奶奶,自然不会出现在她跟前讨没趣,两人一直没碰上。不料临回城却发生意外,彼时严明月跟项苹在说话,项苹是祁云留下保护芸娘的,严明月出入芸娘帐篷,自然会碰上,碰上了不免说上两句,就是说两句这会儿给老夫人见到了,老夫人对严明月是深恶痛绝,眼见她“不守妇道”,毫无“这个人已经跟我(家)已经毫无关系了”的概念,从旁冲出来抡起拐杖就打,同时各种伤害女儿家名节名声的说话兜头兜脑的就泼过去,严明月无奈只得闪躲,项苹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她行凶,自然要拦阻,结果老夫人连他也给马上了,什么奸_夫淫_妇怎么难听怎么骂,芸娘出来劝阻,也险被抽中脸,结果是:严明月抢了过来挡在她跟前,项苹也扑了过来,原本是要护住芸娘的,芸娘是将军的心头肉,若是出了半点事,他该提着脑袋去见将军了,结果变成了护着严明月,最后三人人叠摔人倒在地上,项苹脑袋挨了一下,开花了——穆老夫人的彪悍,可见一斑。 穆老夫人被闻讯赶来的人拉开。大家都觉得:一个芸娘子、一个世子……这个讨人厌的老太婆这次该完蛋了吧? 芸娘被人扶起,一身狼狈也是恼怒,却忍住了火气问穆老夫人缘何动手打人,穆老夫人很理直气壮的样子:“这婊_子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勾搭外男,破坏我家风,别说打几下,便是打死了也不为过。” 所有人一听,都面色诡异:外人?那位已经和离,跟你们家已经一个铜钱关系也没了,她本身就是外人,何来“勾搭外男”之说啊?何况,你都说了光天化日了……怎么勾搭? 严明月气红了双眼,张嘴欲辩,却又闭上,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没必要纠缠,不然倒显得她的不是了。 倒是项苹捂气得怒吼:“你胡说什么,才没有。” 芸娘看了他一眼,项苹马上安静了。芸娘这才盈盈道:“穆老夫人你误会了,严姑娘不过替我传几句话给项领队。”她没有与对方纠缠“严明月跟你们家没有一铜钱关系”,却刻意加重了“严姑娘”的发音,并且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要准备回城了,穆老夫人还是回去收拾准备吧,想来项世子尊老也不会老夫人过于计较,老夫人就先回这帐篷好生歇息吧,来人,送穆老夫人回帐。” 穆老夫人似乎也反应过来“这个贱人跟我家没关系了”这点,杵着凶器冷哼:说的也是,这种贱人送上门也没人要,还勾搭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绝倒,人都给你台阶下了,你还来?有完没完啊! 众人心情复杂、心思各异,但无不都打定主意:就算我女儿(儿子)/、我侄女(子)/我谁谁嫁不出(娶不到老婆),也绝对不跟西城候府的人结亲。绝不! 项苹却脸红耳赤地神来一句,“我要。我娶。” 于是,回程的路上,不止众位夫人,众位大人也多了诸多闲聊话题,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混儿子啊!要不是看他头破血流,项夫人简直恨不得揪住他耳朵再揍打个皮开肉绽,饭可以乱吃,这话是能乱说的吗?他堂堂一个世子爷,能娶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寡妇吗?能吗?他能,他们家也没那个脸啊。不娶吧,众目睽睽下说出的话,那就是坏自己、坏人名声,不止能能逼死严明月,他以后他也别想娶个好媳妇了。项夫人几乎一夜白头,真恨不得打死项苹,也免得糟心。可不管怎么骂,怎么罚,项苹吭哧、吭哧就只这么一句话:她挺好的。 项夫人:…… 项夫人狮子吼:哪里好了! 项苹蛮诚实:长得好、性情好、身段好。 项夫人眼前一黑,真想晕过去算了,敢情这混蛋是真瞧上了人家,也知道事不可为,所以“先斩后奏”,造成既定舆论事实?项夫人觉得自己不小心真相了,呜呼哀哉之余不知道该庆幸自己孩子还是挺有脑子的好,还是直接把他“咔嚓”了免惹自己生气算了。她无计可施,只好来找芸娘探探口风,若是说严明月愿意去庙里做姑子什么的,这件事还可挽回—— 项夫人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祸是自己儿子惹出的,人家女方还是受牵连的,哪能要求人家委曲求全?恐怕真是只能娶了,若是娶做侍妾,倒也不是不可……也不见得人家就答应。项夫人简直烦死了,儿女都是来讨债的。 项夫人那点小心思,不消说,芸娘自然明白的,大凡为人父母者无不为自己着想,项夫人觉得严明月配不上项苹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别说严明月为尽心尽力做事,光那天她第一反应护住她的忠心,她也愿意为她谋划更好的前程,所以,对项夫人客气婉转的试探她老实不客气:“说到底,这祸是世子爷惹出来的,明月只是遭了罪。她那身份那过去夫人觉得她配不上世子爷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我不怕跟你说了实话,这也是将军的意思:北地很快就要发展一份船业大计,严子卿是将军要重用之人,将军已经为他请旨复爵,日后更近一步也未尝不可,严明月引进种植了番瓜,将来上报到陛下处,推广开后,功劳怕是非同小可的,有这么一位岳家、有这么一位在陛下跟前挂了号的能人儿媳妇,对世子爷的前程恐怕也是非同小可的,这些,你都需要考虑清楚。” “我们北平府及周边县府连年跟外夷开战,为的什么?不就是外夷想抢我们的米粮牛羊而我们不能让他们抢。他们为什么要抢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抢?不就是为了能有口吃的口喝和的,说到底,就是为了一个‘实惠’。实惠才是生活最重要的东西,不要为了一颗芝麻,掉了一个西瓜。” 芸娘深入浅出、简明扼要从政治角度到实际生活给项夫人讲了一个大道理:娶严明月,你们稳赚不赔。项夫人一听就知道芸娘意思了:她(可能包括将军)是不会站在他们这边的,娶不娶你自己看着办。项夫人很犹豫,芸娘说得仿佛句句在理,可是…… 堂堂世子爷娶个的寡妇,光是名声听着就不好听了啊。项夫人很纠结。 林震威复严子卿爵的圣旨就是在这时候到的,因早得了通报,严子卿一早回了北平府等候圣旨,对严明月项苹的“婚事”,他其实是乐见其成,项苹这个人他接触过,虽然性情粗莽了些,人却是不错的,何况还有那样的家世,若是他愿意娶严明月,那真是再好不过,只是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故而他只是静观其变,既没有阻止事态的发展,也没有推波助澜,结果复爵喜从天降,他不由得大喜过望,他地位上去,项家考虑自然会多一层,纵容项家议亲不成,以他的爵位,为女儿重新找一户不错的人家却不难。 王大太监来北平府自然不只是为了宣旨这么简单,陛下重点关注的是北平府试验种植的新物种,他自然要弄个清楚明白好回去详详细细禀报。芸娘有心抬举严明月,让她亲自给王安裕讲解并带到试验田暖棚参观;王安裕能坐到司礼监大太监这个位置,自然不是什么愚笨之人,见芸娘此番动作,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得,届时少不得陛下跟前替这严娘子美言几句,也能落兴宁伯一个人情,他不亏。 王安裕离开北平府时,拉了满满五车地瓜回去,同时还带走了严明月家里几个种植经验丰富的奴仆,至此,项夫人便松动了,这一半原因是项苹不松口,项夫人没办法,侯爷也从京城来信说了这混小子自小就不听老子的话,他是拿他没办法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也就是说撒手不管了。项夫人无计可施:老子都撒手不管了,她这当娘的,管什么用啊! 口气松动了,自然少不得来芸娘这边间接探探严明月意思,芸娘也没多说,让她们自己沟通,邀了她们上身泡温泉,项夫人泡温泉时见着严明月手上的宫砂痣,这才得知严明月还是清白身子,她被抬过穆府时,那穆家三少连床都起不来,哪里还能洞房。于是,项夫人的几分“意不平”也平了,马上乐颠颠的回去派媒人提亲了:芸娘子说得对,实惠最重要。要不是严明月落了这么个“寡妇”名声,人长得好,性情温和,学识好,会唱会弹,那混小子也不见得能娶这么个好媳妇呢! 项府媒人一上门提亲,严子卿马上爽快的答应了。 而严明月二婚竟然能嫁个世子爷这件事严重地激励了严明月的两位姐姐,还在犹豫的那位,也坚定了要离的念头:天下好人家多得很,我干嘛要委屈自己。离,一定要离。哀求也没用,早干嘛去了!又因为严子卿复爵了,昔日的宅邸已赐还,严夫人更决定先往北平府参加严明月的喜事,再举家搬回京城,那西城候夫人当日欺人太甚,回去要她好看。 她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跟祈云不谋而合。 祈云先回的北平府,她是从云芸娘口中得知项苹的“英雄事迹”的,她忽然觉得:与其迂回地扇穆健的脸,让严明月直接一巴更痛快——项苹的老子掌管望京城兵马司,严明月成了项苹的媳妇,那就是彻底的跟西城候撕破脸,大皇子想拢络穆健,那就只能得罪项家,两者不能得其二。等到严明月种植的地瓜推广开去,能间接的把大皇子的脸都打肿……而穆健呢,因为她“善待”老夫人,不敢得罪她,至少面上不能,墙头草的角色是很危险的,到时候只要稍加撩拨…… 怎么想,严明月嫁入项家,对她都是百利无一害,所以,她对项苹想娶严明月的想法表示了支持,项苹就听她的说话,对此更是坚定不移,是故,项夫人怎么劝说退让都是没用的,严明月只能是正正当当的世子夫人,什么妾侍乱七八糟的才不要。 严明月呢,最初却是惊恐,不是不想,是不敢。她知道自己斤两,只想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什么世子夫人却是不敢奢望的,芸娘却劝她:有何不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固然不全对,可也在理,何况,你也不是要做什么不仁义之事,不过是为自己谋划一下将来的幸福,难道你要孤老一生?况且,这事说来连谋划也算不上,项世子惹出来的祸,他担负起责任也理所当然。你可厌弃项世子?若不厌烦,他来求亲,你只管答应。不要别人觉得、说你不配,你就真的觉得自己不配。配不配,不需要外人来评定,项世子觉得你配,你就配。 这一番话,说得严明月心动,若可以,谁想孤老一生,何况……项苹其实还蛮可爱的,看见她回脸红说话会结巴,打到好猎物却会先送给她,显见是会对人好的—— 于是心一横,不管了,若他真来求亲,那她就嫁! 以前身不由己,现在若有机会,她一定要把握,不止姐姐们的婚事,她自己也要嫁好、活好。 就这样,一桩天大喜事,成了。入冬前,项严两家,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事。 第85章 比起或已是飘雪降霜的北平府,望京城此时也不过才步入秋凉。江南灾情渐缓,北地船业的计划也顺利开展——户部那些蠹虫果不其然的想拿钱威胁他,只是他却不会如其所愿,他在朝堂上意思意思的问询了几遍:众位卿家可愿捐资船业?没得到多大反应便作罢。他把此事交由太子处理,太子整的“民间借贷”在京城掀起了狂风暴雨般的震撼,某些官员更是上蹿下跳,借机攻击太子,说他身为一国储君,竟然跟下贱的商人谈交易,实在是自降身价,有辱斯文,吵到最后连践踏国威、玷污皇室之类的说话都出来了,不过,好歹这些人还有些自知者明,没说出“不堪为储君”这类说话,所以虽然闹腾了点,林震威到底忍了,反正最终胜利的是他们,只是免不了心头记一笔,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翻出来连本带利的算上。 由民间富商捐资的巨额数目源源不绝运往北地,并且得到了大批的人才、技术支援,想想必效果会很快出来,那些人看到事情超出了他们预料并且朝着脱轨的方向发展这才慌张了,大量民间融资的后果必然是分薄世家的重要性,届时他们赚钱的途径、势力必然会被瓜分、削弱,于他们大大不利,他们想补救,却未免有些迟了。林震威想起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或暗示或明白表示:陛下你还需不要钱,我(们)这里有,你要用尽管拿去吧!而他爱理不理、视金钱如粪土的姿态,简直不能更舒畅。 这件事中,表现最教林震威惊讶的是他的宰相张顾安。当初林祈云斩杀他的亲孙张玉衡林震威就担心两家要生出龃龉,但后来林祈云闹了“死也不嫁”这一出,有龃龉的反倒变成了林震威自己:我女儿什么身份,为了你张家一个污蔑造谣不得不嫁证清誉,真是岂有此理——不管上这个攻讦祈云的折子是不是出于张家指使,总归跟你家有关联。有此种想法的林震威,大抵跟天下宠溺孩子的父母差不多,不管嘴上说得多动听,实际想法只有一个:都是你家孩子的错。 在林震威询问诸位大臣是否愿意为朝廷捐资时,只有张顾安没有一味推搪家里穷啊,没有多余资产啊,有心无力陛下恕罪这类废话,他肯定的表示了愿意捐资八万两,并且当庭写下捐资的票据,然后于五天内陆陆续续的送到了户部,分文不前——数目不多,也不算少,大体附合他的身份,陆陆续续的送款,表明家资并不丰裕,需要凑集,证明清廉,非常讨巧聪明的做法。也正因为他的“挺身而出”,带动了若干官员,虽也只是三五千、一两万,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到底比预期的“颗粒无收”好,林震威感到十分欣慰,发出了“顾安还是那个顾安”的感叹—— 他不知道,张顾安从宫人口中得知这句感叹,出了一身冷汗,这说明皇帝对他产生了龃龉,然而终于重归于好:张顾安还是以前那个跟我合作无间、对我忠心耿耿的张顾安啊! 当张玉衡被斩杀的消息传来,他不是没恼怒的,这跟赤_裸裸打脸有什么区别?可他到底只是一个臣子,这么多年跟着林震威,也不是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那就是:护短,尤其宠溺林祈云。何况林祈云不止是一个须有头衔的公主,她还是手握重兵的将军王,他有怨恨也不敢怎么样啊,雷霆雨露皆君恩。当周御史上书攻讦祈云争风喝醋、公报私仇什么的,张顾安就深感不妙,这简直就跟栽赃陷害没两样,不是他指使的也只能是他指使的了。至祈云疾驰京师,发惊人语,张顾安感觉天都塌了,若是周御史行为等同栽赃陷害,那祈云此举无疑落实罪证,就算一时皇帝不会将他家怎样,但皇帝一旦对臣子生出龃龉……那后果是非同小可的。好在张书恒从太子府回来跟他密斟了一会,他这才稍安。 张书恒转述林祈云的话:军令如山,本将军斩杀张玉衡并无不妥,此事本不需本将军解释,然法不外乎人情,此举总归是伤了两家情面,此实非我所愿,赖望能少做弥补:朝廷将有大举措,宰相只需附议即可。另外,府内可备钱银若干,待朝廷有大举措时分批捐献朝廷,日后有大利。 英武将军深受爱宠,她的信息自然千真万确,张顾安一边不动声色筹备钱银,一边忐忑朝廷的举措到底是清洗还是改革? 却没想到是“行商“——此举要人先投入再得利,又与商人搅和一起,与”行商“何异?张顾安非世家出身,幼年颇坎坷,对“经商”倒没诸多鄙薄,又走到这般地位,看事物的眼光自然比一般人深,他自然也能看到北地开船船运的好处,只是国家银库空虚,船业未免投入过巨,朝廷是拿不出这许多钱银的,若强行运作,只恐怕弊大于利,最后潦草收场,若不是预先得了口风,站在他的立场,他恐怕会反对。结果皇帝的手笔出乎意料,对阵到最后,慌的倒是那些世家大族…… 他不敢对祈云再有什么怨言,也察觉肯定是二房做了什么才惹来张玉衡的杀身之祸,勒令家人看好二房,自己也越发谦恭谨慎,惹得林震威颇为赞赏,赏了不少好东西下去。 ——林震威心情十分好,决意隆重地办一场狩猎盛事,好好地放松、享受一下。 他就是在这时候得到鞑子叩边的消息的。八百里加急的信函马不停蹄的放到了御案上。林震威舒爽的心情被当胸一拳,这么多年,来来回回的打,他也生不出勃然大怒的怒气了,就憋闷,说不出的憋闷—— “真是有完没完了。”他说,摔了折子,眼角眉梢风雨暗涌。 在祈云放弃狩猎回到北平府备战时,林震威再接加急报:鞑子三日连下两城。 朝廷震惊。一时议论纷纷,有说议战的,也有议和的,各对半。议战者说从□□开国,就没有对鞑子客气过,议什么和,必须打他娘的屁滚尿流;议和者说今年江南大祸,又北地造船,耗子甚巨,国库空虚,民众正是该休养生息之时,不宜再起战祸。先给那些蛮夷一点好处稳住他们,待日后国力强壮,再连根拔起,也比现在仓促应战好。议战者因言语不小心涉及前朝建文,被人抓住大肆攻击,而议和者则被武将们攻击:你这么说是说吧陛下领导不好,连打蛮子的力量也没有你这是鄙视陛下?你来我往,唾沫横飞,闹哄哄如菜市场,好不热闹,争个面红耳赤没结论时,就差没在朝堂上撸起袖子干起来。 林震威冷眼旁观,然后调兵遣将,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御驾亲征!太子监国! 众臣震惊,再三上书恳求皇帝慎思。林震威无动于衷,坚持我行我素。 祈云得知信报,马上上书:儿臣愿为马前卒! 林震威大喜:好。这才是我的好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让人不禁感叹:难怪英武将军这么受宠,这说话(拍马屁)总是那么恰到好处。 王安裕赶在皇帝御驾亲征前回到了望京城,带着五大车的地瓜。他向林震威详细地汇报了他重点关注的“试种物种”,并且奉上蒸熟的地瓜,皇帝试吃了一个,甘甜可口,他觉得在出征前发生这样的好事,是吉兆,十分欢喜,将地瓜赏赐后宫妃嫔共享,并着令王安裕亲自督管试种,他要在出征归来后看到成果。 王安裕在汇报时,少不得提到严明月,提到严明月,少不得提到西城候府,少不得提到两者之间的关系,林震威听得那一家子的事,脸都黑了,沉吟半晌,吩咐道:既然她有大功劳,又是大喜将近,朕自然该有所赏赐方是。 让王安裕“看着办“赏赐下去。事情到了皇后那里,皇后七窍玲珑心,仔细一想便明白怎么回事:皇帝对西城候有不满,在敲打他;皇帝出征在即,示意好武将;她想起那新起复的兴宁伯,那是为她女儿做事的人,将来也是要为他儿子所用,西城候跟大皇子走近,实在有些碍眼…… 得,今年往北平府送的礼品加多一份,送新娘子的贺仪。 帝后这一手,简直把西城候的脸都打肿了。 芸娘在祈云出征后接到京师送来的“年礼”,只能感叹:将军真是好算计。 第86章 且不说御驾亲征在京城引起怎生的轰动,只说北平府那边,祈云自从得知鞑子叩边即从狩猎场赶回来作准备,从朝廷议事、皇帝决策到她上折子请战,这过程,少说也个多月,早万事俱备,只皇帝批复就可即时出发。 待皇帝命她为前锋、速往宣州城救援的令下达,祈云又犯难了:她舍不得芸娘。平时年节出巡封地,她们最多也不过分开三五天、七八天,若芸娘愿意,也可随行,半天也不分开。可这仗少则也要三五月、半年,多了,就更不好说,三五载也是有的。她早习惯了芸娘在身边,有时候待在军营过夜连睡都睡不好,虽然如此,可她知道她在北平府、离自己不远,她随时可以见到她,她心底至少是安宁的,去宣州?山长水远,她总觉得心慌。 可她又不能带芸娘前往。一则兵戈之地危险;二则她舍不得她吃苦,三则,她需要有人留在北平府替她管理,芸娘是最好的人选,她聪明机敏,她的下属都熟悉她、听信她,最主要的是,这次战争,是御驾亲征——这个就有点微妙了。谁都知道,军营什么都缺,尤其缺女人,皇帝便是有几个随行宫妃,可谁能比得上芸娘?她的容颜她的风度她的才华……在祈云心目中,宫里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人连跟她提鞋都不配。在这种货比货扔、人比死人的情况下,她父皇本来就对芸娘有那么一点歪心思,谁能保证他不会兽性大发?这样说虽然有点不孝,可现实就是:他父皇好色。又或是,宫里那些女人为了讨好皇帝设计陷害芸娘呢?她实在担不起这种风险…… “芸娘,等我回来。”最后,她只得这样说,一肚子郁闷和不舍。 “好。要平安归来。”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下最真挚的祈望。 “嗯。”她抱住她,心里不住的叹息。芸娘也从那紧紧的拥抱里感觉到了她的不舍,格外的柔顺,“我等你回来,你要快点回来。” “嗯。等我回来了,我们就去北地看秋伯父和四娘。” “好。” 好久,才依依不舍的松开。祈云临走,又重复:“等我回来。” 芸娘苦涩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嫣然,“嗯。” “要照顾好自己。” “你才是。” “要多吃饭,回来不要见到你瘦了。瘦了不好看。” “好。” “要记得想我。” 芸娘叹息,踮起脚,在她唇上亲了一个,“我已经很想了。” 祈云叹气,“说得我都不想走了。”她低下头,回亲了一个,走了出去。 一转身,别后知远近? 今个年,过得特别的黯然,连带着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寥落。 秋云山也知道祈云出征了,来信好好的安慰了芸娘,又借四娘口重提了让她到北地一家团聚的事,芸娘既感念他们的回护思念,又感到淡淡的无奈:身在泥陷中,如何脱身?父亲,且待那一天…… 却不知“那一天”是娜天。只得回信:将军出征,北平府大小事务俱我忙乱。休提此话吧。 又,念及父母亲每年送礼来,总夹带大批大批钱银,生怕她吃穿用度顾不上受委屈似的,哭笑不得,道:钱银富足,毋要再送——不止将军府的公私银库,整个北平府的财务都握在她手里,哪能缺钱? 继而想到祈云出征,她不大懂打仗,却知道打仗最重要的还是粮草,于是写到:若父亲便利,可为我凑集粮食,多少不限,可高于市值算。 秋云山收到信,大吃一惊:她知道祈云与女儿感情好,自然不会待薄,之所以不停的往那边送钱银,无非是出于作为父母的担心和“女儿有难也帮不上忙”的异样愧疚心情,实则没想到祈云会将芸娘摆到如此重要的位置—— 一个女人,可以当将军,可以为王,可以有自己的封地,理所当然的,芸娘管理一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值得出奇的事,可是,芸娘不是祈云,她……她只不过一个……一个将军府的借住客,祈云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于儿戏了?要是别那些多嘴多舌的言官得知,又不知生出怎生的抨击。秋云山不免有些担心,可担心之余,竟又生出一股隐隐的自豪来:我女儿就是厉害! 对于筹备粮食,秋云山还真是有些犯难。北地情况借着盐引、漕运船业才稳定下来,发展还处于起步,也就勉强果腹的地步,余粮却是没有的。不过,北地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商人,现在全国起码有三分之二的大商人都集中在北地,商人逐利……秋云山寻思了一会,派人去请了几个大商人来商谈。 在这里,必须介绍一个下北地的最新情况。昔日这个荒芜之地,由于盐引的试验,吸引了大批的大小商人,及至皇帝下令整改漕运、发展船业,几乎有点能耐的都忍不住想往这里钻,商人实际,他们比朝廷官员更能及早地发现里面潜藏的巨大利润,尤其江淮一带的商人,他们近海,要是漕运、船业整顿起来,他们能把自己的货物卖到全国,甚至外面的世界,没看见那些洋物,漂洋过海,利润百倍,据那些漂洋过海的番鬼说,他们的茶叶、丝绸、瓷器,在外面的国家那可是顶顶级珍贵,若能运出去……光是想象,就叫人心潮澎湃、恨不能马上实现。 不说那些远的,光是那些造船工人的口粮、衣物、日常用品,就能发展一个巨大的市场,何况还有造船所需的各种原料,北地已经成为一个巨诱人的大饼,人人都想咬一口,因此,秋云山这个当地最高长官的地位那也是水涨船高,加上他为人清廉——他也不是不收礼,他收,但也就意思意思,从不狮子张大口,比起那些狮子张大口的贪官,简直清水似的,所以,大家都乐意“亲近“他,而且,他有诚信,大凡答应了的,俱能做到,有能力有手腕,将北地管理得颇见成效,因此官声甚好,因此,听闻镇抚大人有请,几位受邀的商人立马打扮妥当上门,一听说是要收购粮食,都露出了略为难的表情,去年江南水灾欠收,北方又发生地陷,粮食本来就紧凑,加上朝廷打仗征收,余粮还真稀缺,这个时候想要收购粮食,难。 “实不相瞒,此乃小女要求,想来是作英武将军亲兵的补给之粮。” 要与官府相交,自然知道对方底势,对这位镇抚,大家自然再熟悉不过:前朝的七品芝麻官,对抗过当今的皇帝,皇帝登基,不但没被抄家杀头,反而摇身一变,变成了北地的五品镇抚,家庭人口简单,一位夫人,一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女儿,女儿跟皇帝最宠爱的英文将军交情匪浅……简单来说,就是看似简单、没什么背景实则背景很深、千万不能得罪的类型——尤其是,镇抚口中的“小女”,那位,据说是握着将军府大权的人物。 众人为难也不敢一口咬死,纷纷表示尽力而为、尽力答复,然后告辞离去。有一人离去后又悄然复返,秋云山奇怪,连忙请进。 这位商人出身南缅之地,背景颇深,他跟秋云山天南地北地东扯西扯一顿,才婉转地表示:想要筹粮,倒不是没有办法,就是…… 这个转折,表示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 这位郑商人的说法是:从缅丁运粮。 缅丁是大明朝的附属国,据说盛产粮食,只是山林丛莽,颇为险峻,从那边运粮,那不叫运粮,叫走私。 秋云山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说:此事我难捏不准,你可愿意前往北平府跟芸娘面谈? 郑原微笑:他冒险提出这个计策,无非就是等这句话。不管这事成不成,能攀上将军府就是最大的成功——“自然。” 郑原赶到北平府准备跟芸娘商谈时,芸娘正在看祈云送回来的第二封信。 第一封只说了行军情况和思念,“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竟还有心情油嘴滑舌,可见情况还好,芸娘不由得嫣然,我对你的思念,岂止日接夜,夜接白昼,我是时时刻刻,牵肠挂肚,将军,你定要平平安安,我只惟愿此也。 第二封信却到了宣州边境,因为下雨,天寒路滑,情况有些不好——芸娘看得揪心。祈云这个人,说好不说坏,实际情况恐怕会不是“不好”这么简单—— 她正要去佛堂上香祈福,下人就来报,说有位郑姓老爷,拿了秋老爷的信函来访。芸娘连忙请进。郑原走进将军府堂皇气派的大厅,就见到一位妙龄少女婉约而来,她眉眼秀丽,容貌出众,穿着淡雅美丽,风度举止优雅闲适,一派贵女气派,见面竟然盈盈行礼问好,慌得郑原连忙避开称不敢。 郑原先把秋云山的信给了芸娘,芸娘看过,沉吟半刻,然后看向郑原:“父亲介绍来的人定然可靠,故而我亦不多问先生多余之事。先生只需紧记一事:除了粮食,但凡能吃的,我俱要,请先生尽量收购,多多益善。” 郑原满腔劝说的腹稿胎死,以至于他有些不确定地眨了眨眼,这……这就成了?“你……你不多考虑一下?”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说话。 第87章 在郑原看来,芸娘的决定未免儿戏,他都做好了打持久战并且持久战后也极有可能失败的准备,结果……这秋小姐莫不是表面看着精贵,内里是败絮吧?郑原内心不免嘀咕。尽管这庄走私,不,这庄生意谈成了他利大于弊。可芸娘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多方小心求证过的:今年全国粮食都歉收,往年又新旧朝廷交战,彼此耗损严重,余粮是几乎没有的,新帝登基后,又大小祸害不断,粮食一直是紧巴巴紧巴巴,所以才急于发展新物种,他们北平府还算是富裕的——虽然嘴上哭穷比谁都厉害,可比起别处州县,却是着实不错的,可饶是如此,祈云备战筹粮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哀叹过粮食不够只好草根凑——尽管这话里带有自嘲调侃的意味,可也说出了粮食的缺乏,在这种情况下,军粮不可能充裕,可打仗又是一间损耗体力十分严重的事,吃得就多,吃得多,损耗就快,不吃就没力气打仗,这都是互生的,所以要打胜仗就要充足的军粮,要有充足的军粮,就要有足够的储备,去哪里弄储备?这就是芸娘要面对的问题了。现在郑原提供了一条道理,虽然曲折了一点、危险了一点,可能弄到粮食,芸娘自然没有不尝试的道理,不过耗费多些钱银罢了。 芸娘对郑原表示:钱银本小姐大大的有,你大胆放心的运来。至于粮款,因为是首次交易,芸娘没有给定金,而是:一手交粮,一手交钱。 郑原自然不免有些嘀咕,可也知道这是一个考验,对方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不过先垫入些,若是做好了,也许先头不赚利,可后面自然好处多多、利润滚滚,再且,有些地方,动动手脚,也不是无利可图。只好同意。 芸娘对郑原说:我身边有些人手,若先生需要,可让他们保护先生。 郑原一时闹不住这是什么意思,按说安排人手在自己身边就是监视的意思,可对方并没有交给自己半文钱定金,就算自己违约,她也不至于有损失,需要监视的程度吗?可为了生意,他也只好恭顺的表示感谢,“爽快“的接受了对方的提议,也好,有对方的人在,在境内行走也便利些。 没多久,郑原就带着芸娘的挑选的人离开了将军府。这十个人里,除了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大多身强力壮,看似真是保镖类型人才,而那个斯斯文文的更绝了,“小人就是到南缅看看。“ 看看,看什么啊?郑原心里嘀咕,然后笑眯眯的问了出来。 “就是去看看有什么赚钱的门路。” 郑原为之绝倒,他真想咆哮:英武将军权倾天下、家资不凡,还要怎么赚钱啊?给点活路我们这种小商人吧! 忍。 不过因为有这几个人在身边,郑原还真不敢做什么手脚。 南缅高山峻岭、丛林密布,多蛇虫鼠蚁多雾障,朝廷发落犯人,不是往南疆、北川,就是往那儿,因此,在很多人眼里,那里就是荒蛮之地的代名词。可南缅靠近缅丁,缅丁气候温润,盛产稻梁,郑原不过稍微散布出高价收购粮食的消息,马上就有土王派人前来接洽,不出两天,二十万石粮食就到手,这还是郑原头一次跟芸娘做生意,不敢做过大,婉拒了几位大粮商的缘故,不然更多。 可这也让郑原赏到了甜头。那些大粮商阿谀的眼神,族里地位的提高……因为听说他是替一位权高位重的王爷办事,族里给予了许多便宜,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不愿意起来,更看重更亲切了,这一切都让郑原感到得意、满意。 他想这是一个机遇,我要抓紧。 从缅丁运粮到北平府不容易,可利益的驱动是巨大的,郑原高价请了人手,一路上又有将军府的人的保驾护航——郑原这才感到这些人存在的必要性和实用性——这些米粮在开春后平安到达了北平府。 此时芸娘正在房间内缝制衣裳,从平安县带过来的丫鬟劝她,“小姐你歇歇吧,府里没绣娘,让外面的绣娘做也是可以的。” 从将军出征,他们家小姐就向全县府征集棉衣,不管好坏,只要保暖就成,存够一定数量,要给前线打仗的兵士送去,现在县府内,大凡会针线的,不说那些穷人家的妇女,就□□里的贵夫人贵小姐也动上手了,这些高贵的夫人小姐自然不图钱,也没几个钱,就是为了在将军、她们小姐跟前露个脸、搏个好名声,某家小姐连同府里大小丫鬟连夜缝制,连眼睛都熬坏了呢!博得她们小姐亲自上门慰问,一时间,城内“熬坏”了眼睛的夫人小姐不知道凡几,也亏得他们小姐好心,竟还一个一个上门慰问,她看不过眼劝过,结果他们小姐笑着说:不过几句说话,便得这许多好处,多说几句又如何?将军他们能得好便好,我倒是不拘。何况,一二个、二三个尚可,多了,她们又不笨——她有些不明白,可小姐没解释,她也不敢问。结果,后来果然就没那些小姐夫人熬坏眼睛的消息传出了,这才才明白一个道理:凡事不过三,同样手法用多了就落俗套惹人唾弃了。 这棉衣缝完,缝春装,她们这北平府啊,走到哪都能看到那些大小媳妇姑娘在缝制衣服,据说——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反正就这么流行开了,好些姑娘在衣服里缝上名字门户,指不定哪位兵勇得到衣裳,说不定还能发展出一段好姻缘。据负责收集棉衣的那位管事说,翻开里面的衣服,还真三不五时能看到里面有名字,可她们小姐说了:指不定真得个好姻缘,且随她们去—— 据说将军的兵丁里,光棍那是一营带一营,可怜得! 对丫鬟的话,芸娘笑了笑,没说话。那是缝给将军的,如何能假手于人。 诗里说“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是母亲对游子,她是“别后密密缝”,对心上人。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那是妻子对丈夫的担忧为难,她只期望祈云安康,穿暖吃饱,所以,衣服要寄,粮草要送。 将军府不但有偿收购保暖衣物,还代为寄送物件、写信——崇威书院那些书生派上用场了:每日志愿轮班在将军府前、各主要街道,几张小桌子凳子排开、笔墨纸研备齐,大娘要给儿子写信,让他保重身体?小娘子要给夫君写信,家里生了个白胖儿子?得得,请坐。 磨墨、铺纸,提笔,人说一句写一句,然后在家属的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目光下洋洋自得:此大善,小生亦不枉读诗书。 以至于,上街为民众免费写信成了崇威书院日后的保留性传统。 就连那些江南大儒也纷纷赞誉此举:善哉!仁者之念也!有兴致大起者,更是提笔攒文,文章流传开后,将军府的善举更是名动天下,连带的,让人觉得北平府也文雅起来。 因为北平府(芸娘)此举,在宣州边境齐聚的三十万大兵里,祈云的兵是最受人羡慕的,无他,待遇好,天冷,送棉衣棉鞋,暖了,换春装,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货,可是,看着就是叫人眼红啊,听说谁谁谁还从衣服暗袋摸到一个小娘子送的香囊,说回去可凭此上门提亲呢,这么一大堆光棍,凭什么这臭小子这么好运啊?好想暗搓搓的蒙麻袋揍一顿啊! 大家看北平府的兵,那眼神绝对是羡慕妒忌恨的,虽然打仗艰苦,可北平府的兵就是扛不住这酸爽啊,头抬得高高的,胸脯挺得高高的,无声地嚣张着:来啊,来揍我啊! 下面的兵丁羡慕妒忌恨,上面的将士也免不了眼红,皇帝因为每次送东西来都少不了他一份,拿人手短,没好意思说什么,心里就是免不多了嘀咕:听说云儿府里芸小娘子当家,看来这后备工作做得不错啊!回去得嘉奖。 而那些将士则免不了吐槽几句。有一个大老粗将领酸溜溜的说了句:英武将军娶了个老婆啊!贤内助。 有人立马接一句:是啊!这可劲儿往夫君身边送东西的气派真好! “我也好想要个这样的老婆,听说还很美貌。” 旁边的人听完,总觉得哪里不对,然后:英武将军不是女的吗?娶什么老婆? 说话者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呵呵呵,混一起久了,我都忘记将军是女的。 众人:……其实我也是。 谁也不知道,他们不知不觉中摸着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而对此种种,不管是羡慕妒忌恨,还是眼红吐槽,祈云就只有一个反应:嘻嘻,嘻嘻…… 乐。 第88章 鞑靼今次出兵,是下了决心和本钱的:驻扎在黑狗山牛角山柳树林一带的万余人不过是先头部队,目的是为了试探明朝的反应,结果宣州的守备是个胆小鬼,还没怎么开打就逃了,送到嘴边的肉鞑靼自然不客气吃下了,吃的同时不忘散布“首领乃天人,神佑之”之类的谣言,激得士气大振,再一举夺下旁边的白县,一时间,鞑靼的气势达到了顶峰,攻城掠池,势如破竹,在明军队到达前,再下一城,许多将士都疯狂了,明朝城池的丰饶富足让他们羡慕妒忌,一些将士甚至产生、发出了“灭掉明朝、坐享江山”的错觉、豪言壮语—— 林震威在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碰”的又敲碎了一张案几,侍候的小太监把脑袋缩得像鹌鹑:皇帝陛下好可怕,咱家还是得小心点,免得变成了那案几。 然后,鞑靼的好日子到头了。北平府的援军到了。领队的,是英武将军。 阿赤力知道这位,当初在平安县,就是被这位打得狼狈鼠窜,几欲丧命,今次对垒,正是他一雪前耻的机会。 年轻的首领冒出杀气。他是半年前继承了老父亲哈力的位置的,一直励精图治、悬梁刺股,就是为了今天。当日他被首尾包抄,损失惨重,好不容易逃回部落,却受到了几位王兄的攻讦,他渡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日,那段耻辱,是他至今铭记的。他一直想不明白,北平府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出兵,还打得那么狠?因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自以为揣测透了那些狡猾的汉人的心思:镇南王爷谋逆,他替他开路,顺便谋取点相应的利益,一家着数两家便宜,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所以才敢大胆出兵,结果…… 他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自己阴沟翻船的真相:当时闻名边牧的高阳郡主跟那小县城的县官的女儿是好朋友!想过许多政治原因却没半星点往那方面想过的阿赤力一口血喷了出来…… 汉人狡猾,竟也有这么重情谊的人?不得不说,阿赤力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前郡主后公主起了那么一点好奇心,对那位能让公主如此重视的女子,也充满了疑惑,他记得攻城的时候仿佛看到过一个女子的身影,挥刀杀人——竟然是如此矫勇的一位女子?在阿赤力未登上王位前,曾冒险乔装改扮进入过北平府见过这位公主,是一位充满英气的女子,非常有气派,跟汉人那些娇弱的女子简直大相径庭,就连他也也忍不住生出一些敬佩的惊叹,至于平安县那位倒是没见过,不过据说一位美貌惊人的小娘子,仪容优雅,让人爱慕—— 大凡男人,对女人,尤其美女,总免不了一些旖旎遐想,那位英武的公主,阿赤力是没兴趣的,性质太类近了,可是那位矫勇又优雅的美貌娘子……阿赤力想起还是会舔舔嘴唇的。 阿赤力比其他人清醒,他没有想过夺下明朝的江山坐享的想法,先不说想法太过天真,阿赤力常年跟明朝交手,对他们自有一套见解:这些汉人狡猾、懦弱,可是聪明,他们发明的那些火器十分厉害,杀伤力不强,可是能惊马,马一旦受惊发起狂来是很可怕的,很多时候,对战的部落勇士不是死于敌人的刀下,是死于自己人马蹄的践踏,想起几年前平安县的战役,阿赤力依然心惊,那些东西发动起来,比打雷还可怕,还会冒出轰轰烈烈的火光—— 阿赤力对那些火器畏惧,却也心怀仰慕,他冒险潜入北平府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刺探火器的消息。只可惜,无功而返,那些武器的秘密都握在那王室和一些被他们严密守护的工匠手里。后来,他无意中救了一位犯罪潜逃的匠人,那匠人竟然知道如何制造火器,阿赤力大喜过望,尊为贵宾,如此这般的捣腾了两年——没错,是在阿赤力还没有登上王位前就开始秘密研制——终于也似模似样地捣腾出两尊被明朝成为“虎蹲炮”的火器,这东西威力十分惊人,弹出的炮弹能发出巨大的声响和火光,威慑力十足,就是……移动十分不便利,太笨重。不过没关系,咱有车,用士兵推着,阿赤力就是靠着这两尊“虎蹲炮”横行了整个绿洲,也是他今次来攻打——或者说来抢明朝的底气:你有火器?哼,咱也有。 再且,囤地而居不是适合他们生活的方式,看多少前辈的下场就知道了,他只想借着这场战争搜刮足够的财物,然后在议和中得到足够的利益保证,或许,他甚至可以娶一位明朝公主—— 没错,阿赤力并不想跟明朝这个庞然大物作对,这倒不是他没野心,而是他有自知者明,明朝或者今年有些倒霉——这是他选择此时出兵的愿意——可是是不容小觑的,之所以会发动这场战争,无非是一个信号:看,我有能力给你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你想我听话,就要给我好处,不然我会让你麻烦不断—— 皇帝家务烦乱,为了外在的肃静,必然会作出让步,那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当然,这些是不可与人语的,阿赤力现在要做的,就是取得胜利、掠夺更多的战利品、在议和中光辉亮丽地谈判—— 在这之前,就是报仇。他要打败那位高贵的公主。 可是那位高贵的公主,哦,不,高贵的将军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北平府兵强马壮、武器先进,先前的虎蹲炮只有威力没有杀伤力,现在两者俱全,一对阵,几尊大炮往前一拉气势惊人——阿赤力只有两尊,还是打一炮,要隔好久冷凉的那种,根本没法比——然后负责的人一挥手,发射。那些炮弹轰隆隆、轰隆隆地飞射而出,尖锐的碎片四下飞溅,但凡碰到,无不被刮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继而,那些炮弹发射完毕,往后一拉,手持尖锐刀具刺具的步兵上前,挑挑挑,砍砍砍,等你缓过气,他们又往后缩,再来一排爆弹,然后重复刚才的动作,第一次交战,鞑靼被虐杀得死去活来,第二次,完败得连气也生不出了。 你骂阵:敢不敢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对面比一场;人家答:啥?你白痴啊,情报工作怎么做的,我们将军是女的,男什么汉子什么大丈夫!! 鞑靼:……呃!! 鞑靼被噎住,到北平府叫嚣了:敢不敢跟我们比大炮!那才是真英雄好吗? 鞑靼:!!! 好多鞑靼勇士愤恨请战:让我们今晚抹黑去杀了他们吧!太特么的嚣张了!士可杀不可辱,瞧不起我们没大炮是不是! 三番四次对阵,阿赤力被打得没了脾气,他莫名有了一种“仇,恐怕雪不了”的预感。 报不了仇,那就争取多点好处吧。在这点,阿赤力还是能屈能伸的。他没准那些勇士的暗杀请求:那位公主,不那位将军王据说有上万亲兵,俱是武功高强的勇士,他的勇士虽然也很勇猛,可是恐怕近不了那位身杀几个小兵丁有什么用,反而失了气度。 阿赤力暂时避其锋芒了。 结果对方就在城前天天叫嚷,什么“啊哟,鞑靼不是很勇猛的吗?连一个女人都怕,这么没胆子子,回家吃奶算了!”“鞑靼鞑靼无胆匪类,将军将军真神勇”;“什么,不怕,不怕来战啊!” 一出门,很好,又爆弹伺候,次数多了,打得鞑靼勇士都心理阴影了,看见人步兵后退,那有黑忽忽洞口的大家伙往前拉就控制不住两股栗栗,想转身逃跑。阿赤力对人家的虎蹲炮以及各种火器真是羡慕妒忌恨,真是货比货扔,人家的咋就这么好使?此时阿赤力已经得知明朝的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他无视了北平府军队的叫阵,守城不出,这让鞑靼的士气有些低落,可是他顾不得,比起出气,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就这样熬到了林震威到来,熬到了冬天。 此时鞑靼为了退路,已经退出了宣州白城一带,两军对垒在凉水河怀山附近。 冬天不好打仗,那干什么?耍嘴皮子呗。 说到这个,鞑靼兵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他们实在不擅此,可每天被人各种辱骂,佛都有火,一来二去,就对上了,今个儿你编排我几句,明个人我给你造谣生非一出,每天不对骂几句,就像身上长了痱子似的,浑身不舒服。 其实对骂什么的还好,鞑靼兵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汉人炫耀! 没错,炫耀! 今天换个大棉衣啦,明天捧碗装满肉的看起来香喷喷的饭坐到阵前吃啦,还要一边吃一边叫嚷:啧啧,真好吃!又或展示一下香囊,隔空抛句:这是我媳妇儿给我缝的,咋样?好看不? 都是鸡毛蒜皮、小气巴拉的事情,可是,可是……可是就是叫人抓狂啊! 鞑靼兵们受不了,嚣张,太嚣张了!这是赤_裸裸的炫耀!可是,他们还真没有媳妇,就是有,也不会送来新衣、香囊、肉啊! 所以,更可恨! 鞑靼兵绝对不会承认他们羡慕妒忌恨,他们坚决认为:这些汉人太无耻太可恶!这么一点小东西都值得炫耀! 他们不知道,对此种种,其实明朝军队大多数的兵,除了北平府的兵,都是深恶痛疾的:不斯文,也败类! 可是,可是人家也好想要一件大姑娘小媳妇缝制的新衣,听说好些还是那些贵夫人贵小姐亲手缝制的呢,听说那料子手感那针线绝了;也好想有个媳妇给我送香囊、写信、生大胖儿子,每顿饭都有肉—— 好哀怨。 有将士提出异议:英武将军此举恐分化军心,不利于团结。 结果祈云甩出一车肉干:要不要? 提出异议的将士二话不说拉起车走了。 其余将士:!!! 祈云内心无比的得瑟:我媳妇就是这么财大气粗,有本事你们也娶一个。哼哼! 第89章 被军营上下默认财大气粗的芸娘,此刻真是“财大气粗”,小手一挥,几张加起来快二十万两的银票就这样出去了,将军府的二管事——府里的大管事是王听事,随祈云出征了——也不禁咂舌:芸娘子可真有钱,这买米买粮用的钱走的全是芸娘子的私库,她也真舍得。 钱是给郑原的,一部分结二十万石粮食的款,一部分继续添购,新增了“药材”项目。 大皇子江南治灾,几乎搜刮空了整个国家的药材,导致现在药材匮乏,行军打仗也无药可用。打仗死伤是时有的事,小伤得不到及时救治会发展成大伤,大伤就死了。祈云在信里提过这事,芸娘记在了心头,最基础的温饱问题得到解决,自然要向着更高层次进发。 郑原不懂药材,可做生意无非低买高卖赚个差价,他人脉广,里面不乏懂行的,请过来帮把关就好了。他答应芸娘试试寻找看。 钱款结算完毕。郑原开心地对芸娘表示了感谢,芸娘请他坐下说话,不要客气,“郑先生说的哪里话,我该感谢先生才是。先生不日就要赶回南缅,空手回去,未免有些浪费,我这里有一单生意,不知道先生有没有意思。” 郑原经过别人的口述和自己亲身接触,已经明白芸娘性情肖似她的镇抚父亲,那就是说以是一,说二是二,实在。她说有生意,那就是有生意,于是拱手,“但请芸娘子指点。”有钱赚自然是好的。 芸娘看了一眼二管家,二管家马上知机的拍了拍手掌,就有两个小宫人各抱了一样覆盖着锦布的长条状的东西上来,放在郑原旁边的案几上然后躬身退下了,郑原疑惑地撩开盖住的锦布,然后整个人悚然起立,张目结舌,“这……这……” 郑原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那是□□。明朝的火器发展得很好,更新代谢也快,这□□细看赫然是最早期那些,准头不好,有时候还会炸膛,十分危险,因为当时很潮流,他为了显摆,也重金求购了一把收藏,故而知道—— 这芸娘子把这些“古董”拿出来给他看,是哪个意思?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这是将军手里早期的一些火器,数量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对我们来说,扔掉可惜,可回炉重造浪既费时间成本又高,不划算。我听闻小林子说南缅近缅丁,那儿土王并不是那么和睦,缅丁又跟周边的国家时有摩擦,郑先生你看把这些东西卖给他们,或是跟他们有摩擦的那些人、那些国家,你看如何?” 小林子就是跟随郑原到南缅的那伙人中那个斯斯文文的人。郑原一惊,这……他看向芸娘淡然喝茶的样子,不由得舔了舔嘴唇;芸娘又道:“感念先生你的帮忙的,若是先生有意,这批火器□□半卖半送低价与先生,再另赠送一万发弹药,先生以为如何?又或是先生,若是不放心,先生可先带一批回去小试牛刀,余下我们再谈。” 郑原心内波涛汹涌,掩饰地拿起茶杯,却怎么也无法送到嘴边喝一口,脑子不停地翻滚:这要做呢?还是不要做?若是他迟疑了,芸娘子找了别个——芸娘的话很诱惑人,这里最次的火器,到了缅丁那边却是要“惊为天人”的,那时候价钱……越想越心动,虽然风险高,可是利润也大啊——做生意哪能没风险?抬头,他想问芸娘这事是否真能做主,随即又觉得这句多余,整个北平府都握在这位手中,何况一批淘汰的火器,一咬牙,“谢芸娘子,这单生意,小人做了。” “先生爽快人。如此,先生明日随管家到库房检点,先生一次过全运走或是分批分次都可,那个库房暂时为先生所用吧。” 于是,郑原还没来得及捂暖的银票,大部分,又飘回了芸娘的口袋。 后来二管家略抱怨,说卖价低了,还送了一万发弹药,亏啊! 芸娘便笑了,跟他说:你看,这些东西我们放着就是烂铜废铁,占地方,保养还要浪费钱,卖了再低价也是银子,何况,这些东西,那些人如何会造?用完了,还不是得找我们买。” 简单来说,这不是一次过交易,这是长期生意,既物尽其用他们的营造局,又能赚钱,真是一举两得。管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芸娘子真是高瞻远瞩,想常人之不能及。” 芸娘笑了笑,似是接受了他的恭维。卖掉没用的火器赚钱其实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要缅丁闹腾起来,那里山高林密,木材良多,明朝去维护,刚好可以顺便砍些好木材回来造船—— 赚钱、效国两不误,多好。 这边芸娘美美的打着小算盘,那边祈云在跟她父皇透底,林震威不知道是喜是怒,“混账东西,你做都做了,现在才来跟朕说?!” 走私、贩卖火器,随便哪一样被言官捉着都够林祈云喝几壶。 “父皇,父皇……“祈云开始撒娇,林震威看着林祈云一身威风凛凛——刚才她一副严峻神色走进来,林震威还以为要商讨敌情,结果……——铠甲做那样扭捏的动作,不由得嘴角一抽—— “这不是时间……相隔遥远,那个啥……我们时间对不上,来不及及时跟父皇禀报么。父皇,你瞧着三七可好?” “混账,朕岂是如此的人!“林震威心对他七分这个这个分配还是比较满意的,算你识相。 祈云一咬牙,“父皇,你瞧,没粮食咱们吃什么?哪来的不都是粮食,咱们草粮够了就好了嘛,英雄还不问出处呢?何况草粮?再且,那堆火器都过时了,放在那还得拿钱维护,还不如换几个钱……四六,不能更多了。“ 林震威正想说“英雄莫问出处是这样用的吗?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听到“四六”一惊,为什么变成了四六——他的“七”为什么少了?难道刚才他是自作多情,“三”才是他的分利? “父皇,你要答应了,等粮食运到,各营均分,见者有份,我也不跟父皇你讨要买粮的钱银,再送你一个好消息,你看如何。” 林震威冷哼,斜睨,一副“朕还不看透你”的表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拿出好处,还不是想将来出事有人护着你。”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看着林祈云一脸“知我者父皇也”的小样表情,林震威哼笑:“说吧。” 这便是答应了的意思。祈云连忙附到林震威耳边嘀咕嘀咕。林震威一愣,随即乐了,用手指戳开祈云的脑袋,“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还真不假。两个鬼灵精,算死草。” 祈云一脸谦虚:“哪里,哪里,都是父皇教得好。” 林震威冷哼:“你那芸娘朕可没教。” “我教得好嘛!” 林震威:见过臭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臭不要脸的。 “去!”林震威没好气。过一会又说,“她聪明,做事也稳妥,是个好姑娘,朕班师回朝后,就让皇后留意一下,替她寻个好人家。” 祈云心“咯噔”的跳了一下,就知道不能在父皇跟前提芸娘。立马凄厉地喊了起来,“父皇——”扑上去,一副天大委屈要呐喊的表情,林震威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随即怒了,甩腿,想挣她,“干什么?干什么?起来,如此成何体统。” 祈云声音表情很是哀怨地仰望林震威:“父皇啊,女儿自小跟芸娘感情深厚,女儿嫁不出了,芸娘坏了名声也没想成亲,我俩刚好孤苦伶仃做伴,你何苦要拆散我们啊!父皇,不要哇!” “什么嫁不出,分明自找的。你给我闪开。”林震威被她鬼哭狼嚎刺得耳朵痛,拼命的抽着腿骂她,祈云抱得紧,“不要啊,父皇你不答应我不松手。” 林震威真是拿她没辙了,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将军?简直是地痞流氓。“起来!那是人家的终身大事,岂容你儿戏。” “父皇也说了是终身大事,父皇随便指个人家就把芸娘嫁了,难道就不儿戏?那家人家也许看在父皇的份上供着芸娘,可那样芸娘会幸福吗?父皇能保证芸娘幸福?父皇你别反驳我,是父皇熟悉芸娘还是我熟悉芸娘?芸娘都不想嫁人,父皇又何必……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到时候父皇下了圣旨,芸娘难不成还能抗旨?不抗旨难不成就委屈自己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林震威几次张嘴都被打断,有些恼怒,“父皇只不过随口一提,你倒是没完没了一大堆。” “儿臣不过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罢了。” “患?”林震威的声音陡地危险。 “虽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芸娘若不在我身边,谁替我管家?谁替我赚钱?行兵打仗时,谁替我送粮送食?”祈云像是没听到林震威的疑问,大惊失色地嚷嚷,完满地解释了“患”的“意指”。林震威脸色缓了缓,揪了她起来,“行了,多大个人,还小孩子一样,成何体统?叫手下兵士看到了怎么想。” 祈云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那不是只有父皇在么。”言下之意是要有别人在我才不照样咧,小小地拍了一下“父亲”的马屁。果然,林震威的脸色又好看了些,“等回去了,你跟安保儿提提,看看他那有没有淘汰的。” 安保儿就是莫愁大将军的小名。林震威觉得,把淘汰的火器卖给其他国家,不但可以赚些钱银,还可以发展一下兵器生意,想法不错。 “那父皇答应云儿不要给芸娘指婚。” 林震威好笑,“去,倒似朕稀罕着当媒人似的。” 祈云笑嘻嘻的说多谢父皇,然后在林震威的老脸“啵”的亲了一下,然后开开心心的出了帐篷。 林震威:…… 林震威摸着被亲过的地方,眼眸里的情绪,有些晦暗不定了。 第90章 就好像林震威在祈云离开后脸色阴晴不定一样,一出了林震威帐篷,祈云脸上的笑容也落了下来。她大踏步离去,走出了好远,远到足够把心中压抑的怒火驱散,才停下来。 宣州边城比北平府更冷,开春了,还是飘雪降霜,冰冻三尺,身上沉重的盔甲映照霜雪光,更见森冷。她站在天地一片白茫茫中看着对面的鞑靼军营,眼里露出了比冰雪更冷的光芒。 战争打到这里,她比谁都明白胜利的重要性,她父皇会亲自出征,除了因为鞑子犯境可恶,更重要的是国家这两三大灾小祸不断,民心动荡,更被有心人利用,制造出一些诸如天谴的流言妄语以图复辟,她父皇地位受威胁,却又无法一味打压,自然需要一个新的、巨大的胜利果实去诱惑、震慑民众,鞑靼就是这时候送上门的——祈云甚至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她父皇也许是和鞑靼有某种微妙的协议的。 她想,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将水搅浑吧。 三月,北平府的第一批走私得来的粮食运出尚未到达,明朝军队与鞑靼的交战已经白热化。 四月,捷报频传。中旬,北平府的救济品到底,食物日渐萎缩的明朝军队如闻天籁,军士上下俱喜,对英武将军的媳妇,哦,不,又闹乌龙了,是传说中的管家娘子的大手笔,众人再次有了深刻认识,距离太大,妒忌都妒忌不起来,唯有羡慕、恨。 明朝军队都食物紧缺,靠抢掠的鞑靼更不用说了。明朝军队得到二十万石粮食的第二天想了个阴损的法子,在军营前面磊了一大堆灶炉,天天那里熬饭,那香喷喷的饭香飘出老远,馋得那些靼子兵眼睛都绿了。为了填饱肚子,唯有拼命,可是吃饱喝足了的明朝更对更勇猛了,他们换得的只有节节溃败。 六月,两方军队的交战已经进入了尾声。 这时候,北平府除了郑原这位红光满面的商人外,还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大皇子林思安。 他来得那么意外,以至于芸娘听到禀告时愣了一下,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她对林思安印象不好,“愚蠢的、狂妄的、自大的”是既定印象,她的第二批粮食草药才到,林思安就从江南赶到了北平府,实在让人有不好的联想,可是,人来了,总不能把人赶走。芸娘把二管事叫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遍,自己却没打算现身见面。 林思安和随从在门口已经等得不耐烦,那个女人好大的胆子竟然要让他堂堂皇子久候,实在不像话。林思安打定了主意以后要芸娘好看。他的长随在狐假虎威地大声斥骂守门口的奴才,那奴才唯唯诺诺,就是开门请进的没动作,气得那长随肝痛。 还好这时候二管事来了。他令开了大门,恭恭敬敬地将林思安迎了进去。林思安发现迎接他的全是管事奴仆,没看见芸娘,于是眉头皱了起来,“秋娘子呢?” 管事低垂的眼珠一转,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已经变得惶恐,像是很畏惧似的,“芸娘子身子有恙,怕冲撞了大皇子,不敢出来迎接。还请大皇子恕罪。” 林思安一撩衣服下摆大踏步走入了曾经很熟悉现在有了陌生感觉的府邸,冷笑,“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人,叫她出来。” 二管事喏,让一个下人去通报,自己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林思安才坐下拈起茶盅,去请芸娘的仆人就回来了,“禀告大皇子,芸娘子让回大皇子‘思及往事,内心惶恐,故而还是不见了。请大皇子自便吧’。” 大皇子一噎,这是暗指那次栽赃嫁祸的事了?他一个眼色,长随上前一脚踹翻禀告的仆人,“好一个狗奴才,大皇子跟前,岂容你放肆。”指桑骂槐。 “大皇子饶命,奴才只是如实转达啊。“那个小宫人不停地磕头。 林思安喝了口香茶,冷笑,“难不成还要孤亲自去请不成?” 这时候一个丫鬟袅袅娜娜、像是算好了时间似的进来禀告,“参加大皇子,芸娘子让奴婢传达一句话给大皇子‘将军出征,芸娘与大皇子素不相识,会面恐惹人闲话,请大皇子随意,待将军回来,自会请招待不周之罪。’” 这便是威胁了:这还不是你的地盘呢,作威作福轮不到你。你要敢对我不客气,待祈云回来,我就要告状。 林思安气得差点没摔了茶盅。他今次来,自然要借着手中的把柄威胁芸娘让出那批粮食草药——郑原虽然做得隐蔽,可那么大的行商队伍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货物,穿过那么多的州府,想要不引人注意委实难,人多嘴杂,想要打听点总能打听到店内情——林思安自然也知道,想要拿“走私“这个罪名压倒祈云恐怕是不容易的,毕竟走私是为了军粮,军粮又是给将士食用,就算不感恩,反咬一口总说不过,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但是拿来威慑一下秋芸娘还是可以的,她那批粮食还是运往宣州,他只要将自己变成押送人就可以了:战争已经胜利在望,此时堂堂大皇子不辞辛劳地带着大批粮食去”犒军“,对他的名声有好无坏。 可是,现在人的没见到,怎么谈?怎么威慑? 不过一个奴才,好大的胆子! 很快,林思安就发现,除了见不到芸娘外,他想从这府中下人口中打探点消息也很难,这里的人,遗留下来以往府中的下人被撤的撤换的换,都是生口面,嘴紧得很,林思安莫名的有了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林思安的几个长随也不得劲,以他们主子的身份,走到哪里不是人供着敬着,这里的人没上贡不说,还趾高气扬,实在让人气愤。 这天,林思安最得力、在厅堂踹了一脚回报宫人的那位想到厨房寻些点心吃,忽然听到转角两个仆人在说话,听到其中一个提到“芸娘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偷听起来: “芸娘子可真有钱啊,几十万银票眼睛都不眨的就给出去了。她的铺子肯定很赚钱吧。”另一个说,“就算赚钱也不能大咧咧几十万银票随便给赚那么多啊。我听说啊……”压低了声音,长随没听清楚,急得不得了,却听到最先感叹的尖叫,“什么,贩卖火器?不是吧?”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另一个似是紧张的张望了四周,“自然是真的,我伯父可是负责仓库那边的,他说的,还有假的?听说一仓库,全卖给了那郑姓商人,不知道芸娘子赚了多少钱。不然哪得这么大方啊!”两人渐渐走远。 长随听得嘴巴都张大,待人走了,他也早忘记了自己原先要做什么,急急忙忙的冲回林思安住的院子禀告,林思安听得肃然起立,“你可听清楚了?” “听得仔仔细细,一字没漏。” “好。你再去仔细查探,一丝痕迹都不要错漏。”林思安大喜过望,长随马上答应了。 却不知道在他回禀林思安的同时,先前说话被偷听的两给仆人也在芸娘的院子里禀告,芸娘问:“说了?” “回芸娘子,说了。宝来看见他偷听完急匆匆的回大皇子住的院子了,想来是去禀报。” “嗯。”芸娘点头,身旁的人赏了那两个仆人荷包让他们退下了。这时候,二管事又来报,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芸娘便笑了起来。 人说君子复仇十年未晚,她这仇,十年都不用就可以报了。 却说林思安那边,林思安皱眉看着周嫲嫲,周嫲嫲可是皇后留下来的人,她说的话他可不敢信,可是也不能不信,周嫲嫲想嚎的模样,又压低了声音,“大皇子,你不知道,自从那女人来了后,老奴就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便是皇后娘娘在,老奴也是有两分脸面的,那贱人竟然把老奴打发去后院看门,这日子怎么过?府里的人摄于她的淫威不敢作声,老奴可不怕她。她做的事,老奴都一清二楚,只望大皇子禀告皇后娘娘,提醒将军不要再受蒙蔽下去啊,老奴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林思安望了一眼得宠的长随,长随微不可擦的点头表示她说的话是真的。 林思安听着周嫲嫲一桩一桩数来芸娘的恶行,什么收受贿赂,以权谋私,索要重金,甚至还包括一些桃色。 林思安问:“你可愿意作证驾前?”林思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若运作得好,还可以变成祈云指使,届时连太子也脱落水。 周嫲嫲露出犹豫的神色,随即下定了决心,“有什么不敢的,老奴也不过实话实说。老奴愿意做证。” 于是接下来几天,林思安的随从暗中四下搜集芸娘(祈云)的证据,还真是让搜集了不少,尤其是强卖强卖一个在京官员的庄子更是证据确凿,那官员的家属都愿意站起来作证。 林思安没有回舒适的京城,转而跑北平府这一趟,可不只是沾点名声便宜这么简单,说不定别有重大收获。 就在林思安志得意满,寻思着怎么见到芸娘讨价还价之时,一封来自边境的快信让林思安有了机会: 英武将军失踪了。 半月前,在赤腊山下追击鞑靼残兵后再没消息。 第91章 祈云的失踪一开始没有引起警示,作为一军统帅,头衔上还有个“王”,祈云的一举一动都备受触目,不管这触目是明面的还是暗地,反正就是引人注意。可是,在这里,还有比“王”更高级别的存在,所以,祈云的失踪,大家理所当然的往“陛下交代了什么秘密任务吧”的方向想去,而林震威作为明朝军队的最高统帅,负责的是大局的布置、操控,明军打了大胜仗,他最近整天琢磨怎么威风地凯旋、怎么乘胜追击、打击那些烦人的臣子、世家大族,还真没注意自己女儿最近又干了什么“幺蛾子”——当然,祈云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林震威总体对她还是很满意的,所谓的“幺蛾子”就是那种“我家孩子可笨了,还皮”,表面抱怨埋怨,实则各种赤_裸裸得意炫耀,大家都知道的,但凡皇帝一这样说,必然要努力,且务必要装出一副”我坚决不同意“的大义凛然的语气认真反驳,最后换得一句似嗔似怪”你们啊……给惯的。“皆大欢喜。他理所当然的认为祈云必然是跟自己的兵士、部队一起,结果发现不是,众人这才觉得不妙起来。 “也许只是追踪鞑子残兵去了。”林震威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明朝军队在鸭水河大败鞑靼,对方余兵分成几股溃逃,有将士提议乘胜追击,一举彻底消灭鞑靼,被林震威沉默否决了。林震威不是不想,是情势不允许:国库空虚,草粮匮乏,这每一日的嚼头,消耗都是巨大的,再打下去,难以支持——他们的粮草得以少许宽余,还不是多亏了祈云?若不是秋家那小娘子是个胆子大的,偷运了缅丁的粮过来,他们恐怕连多余的谷壳也没有。 那份胆气,教林震威佩服,也教他心惊——从来智谋者,不是为皇帝所喜,就是为皇帝所忌,素来如此。 祈云手握北平府三十万重兵,身边又有这么一位胆识过人的谋士,若将来他垂垂老矣,太子鼎盛…… 战场无父子,皇帝的宝座下,尤其埋满了尸骨累累,林震威实在不敢多想——又不得不多想。 他想是朕多虑了,云儿和太子至孝,断不会作出这种不孝之事。又暗忖:将来之事,谁知道?人心总是会变的。 竟忧虑起来。 可这节骨眼,祈云竟然就不见了。她最后的踪迹在齐云山一带,再往深里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若是迷失其中,或是遇上风尘暴……简直不敢、不能想象后果。林震威年少随父西征,多次见过这种风尘暴的威力,一发作起来,遮天蔽日,别说几千几万人,就是几十万人,消失也不过瞬息,这也是不敢过于深入追击鞑靼的原因之一。他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也努力的让周围的人说服:祈云(英武将军)不是小女孩,她行兵经验丰富,冷静机警,一定不会有事的。许是在其他山脉一时迷路,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没有“很快“,祈云一直没有出现。她连同三千精骑,仿佛消失于世间,再得不到他们一丝音信。林震威慌了,内心隐有一种不祥预兆。 皇帝不安,其他人自然不好过,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军营的气氛瞬间低压,于是,扫荡鞑靼残余兵力的目标微妙地变了,搜寻英武将军的下落变成了首位。给林思安的信就是此时发出,这大概是祁云失踪七八天时的事,先前没有发出信息是怕英武将军冷不丁回归,那信息就毫无用处了,可一直没结果,并且结果很明显了,投靠林思安、暗中给林思安充当军中眼线的某将士再也按捺不住想邀功了。信往江南,林思安却到了北平府,待他辗转收到,又过了好些天,算起来,祈云失踪也快一个月了。 一个月,在危险的沙漠,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若是她真就此死了倒也罢,只是她素来命大,小时候那么隐蔽的下毒手法也害不死她,林思安倒不敢妄想得太完满,他明白一口吃不出个胖子,他也不管他收到信后祈云是不是回来了,他只是需要这么一个机会、一个借口:林祈云不是对那个秋云娘千依百顺、情谊深重,若是听闻她的噩耗,作为得了她许多好处的秋云娘该当如何?至少得去奔个丧吧?什么,还没死?反正差不多……她总得有所表示。若是无动于衷、依然故我,那咱可说道的就多了去。 林思安眸光闪烁,笑意盈盈。若是林祈云死了,这里,说不能就是他的了! 真希望她死了啊!那多好!他握紧了拳头。 这边林思安寻思着怎么从芸娘处压榨好处,那边芸娘也收到了密函。 密函是由信鸽运送,故而十分精简,只有短短几个字:将军失踪,帝将返。恐危。 “将军失踪,皇帝军队的草粮支撑不了多久,只能放弃寻找将军返回京城,(这样)将军恐怕就更凶多吉少了。” 芸娘死死的盯着纸条,像是要用眼神将它们抠出来精读似的,她脸上还没有什么表情,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只是手指攥得死紧,指甲都戳到肉里。 “芸娘子?” 说话的是祁云留下来的心腹,叫刘胜。大凡从各处发来密信,必然先送往外将军——将军不在,就有芸娘带来,这是惯例。他收到密函,马不停蹄的送来,却发现芸娘神色不对,故而小心翼翼的询问出声? 芸娘缓慢的移动头颅暼了他一眼,那眼神,莫名让刘胜心里哆嗦,芸娘子向来春风化雨,此刻好可怕的感觉。芸娘把纸条递给了刘胜,刘胜小心接过一看,脸色立马变了,“这……” 芸娘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借此可以平静内心的汹涌,“你去把其他几位先生叫来,我有事交代。” 芸娘决定亲自往宣州城去一趟。 众先生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劝止:将军看重娘子,素来报喜不报忧。既然失踪,此信何人所为?大有深意,娘子慎重也。 芸娘在刘胜去请众位先生时已经冷静下来,故而神色、语气极为平静,“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何人能指使得动将军的手下。将军就算出事,一时半会,只恐怕还没有人敢打她的人的主意。” “这……”众位先生细思之下,脸色又是一变,的确,除了那位…… “将军必定无虞,诸位无须过于忧心。”她说,握拳了拳头,安慰别人,也说服自己。 “在下愿替娘子前往宣州搜寻将军下落。”刘胜站了出来。 芸娘看了他一眼,盈盈鞠了躬:“谢过先生好意,然则我意已决,先生无需多言。”将军失踪,本是需掩饰的机密之事,却刻意告诉了她,无非是想她前往宣州城,至于前往的原因,或者说后果,她也猜想到了:若是祈云平安,她自认也会平安,若是祈云出了什么意外,她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想终究是当了出头鸟,这才被皇帝忌讳,可是为了祈云,她别无他法。 也好,她想,若是祈云有什么意外,她也不想苟活。那便来吧! “那草粮之事?” 芸娘笑了笑,草粮之事?不是还有大皇子坐镇么? 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众人忧心忡忡散去。芸娘回“停云居”途中,却听得一宫人禀告:大皇子要见芸娘子,说事关将军的安危。 芸娘知道大皇子肯定是要说祈云失踪的事,本不欲理会,转念一想,我若有什么差池,却也不能教你好过。故而转而往正厅而去,去见大皇子。 大皇子施施然而来,只见芸娘坐在正厅座位下首——倒算她识趣,理所当然的坐上了首座。细眼打量芸娘,但见她一袭绯色纱衣,珍珠白腰带束出细细柳腰,眉眼如画,头上浅浅点缀几朵珠花,简约雅致,盈盈行礼,神色虽带着冷漠,却依然让人觉得仿佛一朵鲜花跟前绽放,满眼春色,倒竟似比他人送他为妾,号称江南第一美人的苏倩倩还要美上两分—— 大皇子本想虚张声势的来点场面话,芸娘却不客气,在他说了两句话后即不客气的打断他:“殿下找芸娘有何贵干?请有话直说吧。” 林思安有些恼怒,却不愿为一时口角坏了自己大事,逐道:“本殿日前收到信,说云儿失踪了。本殿颇为忧虑,芸娘子素与妹妹和善,本殿本不欲娘子忧心挂虑,只是事情堪危,多一个人多一个办法,娘子可有甚好法子?” 芸娘倏然起立,露出震惊的表情,“什么”继而像是冷静下来,一副怀疑表情看着林思安,“殿下此言当真?殿下哪来的消息?可确凿?” 林思安被她看得恼怒,甩出信函,“此信息来自军中,乃亲眼所见、所历,岂有虚假之言?” 芸娘接过展信,看完脸色煞白,“我马上出发去宣州城。殿下自便。” 扔下这么一句话,竟然转身就走了。 林思安愣住,感觉有哪些不对。可待他回过神来,芸娘已经没踪影了,然后他得知:芸娘带着将军府的亲卫真的往宣州府去了。 恰好府里的二管事来请示——因为主事的芸娘子不在,只能请示大皇子殿下——要运往宣州的二十万石粮食已经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林思安被这不费吹飞之力掉落头上的馅饼砸晕了,美乎乎的,故而完全忘记了刚才觉得不妥但又来不及细想的地方:他的线眼写给他的密函,被芸娘拿走了。他很“大方”地表示:既然府中人手不够,刚好本殿空闲,就由本殿运送吧。 林思安得偿所愿压粮往宣州城,准备买个好名声,再随军队凯旋回京;芸娘带着十几轻骑快马赶往宣州城。 一晃又是半月…… 第92章 从北平府到宣州比从京城到宣州要近,可再近,也要一个月的路程,芸娘再心焦如焚,也不能缩地成寸,瞬息到达。 这天,到达了一个叫水坑的小县。虽是县,却十分寥落,情况依稀比当初的平安县还不如。他们一行三十余人高头大马,劲装佩剑,光是看着气势就十分吓人,看见他们的民众无不纷纷避让,目露惊惧色。芸娘他们进城也只不过为歇息一会补充些粮水,倒也不计较别人如何看待,拣了一间看着还算整齐干净的客栈,就要进去用餐。 正在此时,忽地听闻一阵喧哗,跟着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滚溜了出来,几个亲卫下意识的就将芸娘护在了身后,拔出了剑,吓得周遭的百姓更是躲得远远的,他们所在,自发形成一个“生人勿近”地带;然后几个粗壮、着灰色的男人追了出来,围着滚出来的人拳打脚踢,一时吆喝声、哀嚎声夹着四周群众议论纷纷声:只道这是本县周县令的小舅子□□,行二,人称二公子,平时就是给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角色,今回儿出来算个卦,只因那先生说话不中听,惹怒了他,才获得皮开肉绽的下场——特别的聒噪。拔剑的侍卫见似乎只是普通的斗殴,将剑收了起来,对芸娘说:娘子,这里似乎有些麻烦,不如我们换别家? 芸娘急着赶路,对别人的是非不敢兴趣,正想点头,这时候,从里面出来一个锦衣公子,手拿纸上摇啊摇的作翩翩姿,猛然看见芸娘,眼睛一下亮了,呢呢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生漂亮!旁边跟着的小厮不似他家公子那样“目中无人”,只见着美人,他没多少见识也有眼色,看见旁边那些山似的劲装侍卫,就知道这些人围着的美人儿肯定不简单,见他家公子眼睛都直了,怕他犯浑,忙扯住他手臂,“公子你看——”暗示锦衣公主注意那美人儿旁边的侍卫,那公子被扰心神,有些不悦,眼睛扫过去:我的娘啊……才发现还有那些个吓人甚物。 他在这里横行霸道装模作样,却也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得的,美人儿虽美,没了命也是享受不得,何况,地上那头猪说他今日犯贵人,莫非……心里打了给突,正想着说点什么收场,那被打之球……人,却忽然滚到了芸娘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抱住一个侍卫的腿,眼睛却是看着芸娘:“贵人救命!” 芸娘皱眉看向了那锦衣公子,那锦衣公子被一双水盈盈的美眸看着,心醉神迷,□□熏心之下竟张口就道:“美人儿若求我,我放了他如何?” 芸娘眉一挑,就有侍卫怒吼:“放肆!” 吓得那锦衣公子回了神,感到有冷汗冒出,胆怯了,可四周众目睽睽,又觉得如此退缩丢脸,便壮着胆道:“这骗子满嘴胡说八道,把他押回府里处理。”又对着芸娘道:“这骗子得罪了我,我处罚他无可厚非,美……小娘子难道连这种情理也不懂,要跟本公子过不去。” 那圆滚滚的男人怒道:“卜卦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程云天不过凭卦象说话,你羞得满嘴好胡话,污我名声。” “程云天”三个字恍似一道霹雳,劈得芸娘心神震荡,某些记忆从快要遗忘的虚空处飘荡出来: …… …… “谢谢大师。” “女公子不客气。只望女公子以后遇见一个叫程云天的人能帮衬一二,老道便感激不尽矣。” “吾徒儿也。女公子可答应?” …… …… 竟是他! 竟应在此! 芸娘震惊了。 “你叫程云天?”她下意识的问男人。 “正是。”程云天马上恭敬地转头看她,“我看小娘子忧心忡忡,可要在下代为占卜一卦,测字亦可。” 芸娘:“……” “你师承何处?” 程云天见一个美貌娘子竟然问自己师门,而且面色异常,也疑惑了:“在下师傅白云子,早年游历江南,不知所踪。在下四次飘荡,乃为寻觅师傅踪迹,无奈……迷路至此,遇着此等只喜听好话却听不得真话的狂妄之徒,幸得娘子解救,感恩不尽。” 芸娘:……江南江南,迷路到这至北之地,也算厉害了。 “你师傅如何样貌?” 那锦衣公子见那美貌娘子丝毫不理会自己,竟然跟那装神弄鬼的肥猪一般的肉球聊上了,不由得有些恼怒,脱口而出,“美人儿与这头死猪有什么好说的,倒不如与本公子店内闲话。” 芸娘不耐烦他的呱噪,当下便道:“让他滚。” 当下就有侍卫上前抓起锦衣公子往人群外一扔—— 安静了。 程云天描述了自己师傅的面貌,赫然就是当然为芸娘算卦并请她帮衬一二徒儿的算命先生的模样,芸娘心情复杂,道:“我早先从你师傅口中听过你的名字,没想到在此相遇,亦是缘分。不知道先生有何打算?”她想既然答应过他师傅帮衬他徒儿一把,又遇着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若他要往江南,那助他些钱银亦可。 程云天吃惊的看着她,一脸“你竟然见过我师傅”的震惊表情,芸娘点点头,见四周耳目众多,实在不便谈论,便提出进店谈话的邀请,程云天自然点头同意。 却说那锦衣公子被扔出了人群,跌得屁股开花,整个人都震惊了,回过神来,被扒出人群的爪牙扶起,指着进入客栈的芸娘一行的背影,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你……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 没人理会他是谁,一行人安然进入了客栈,吩咐小二上吃食和准备赶路用的干粮,芸娘简约的把与娘亲去算命,程云天师傅不收卦资只托付自己若遇到他徒儿帮衬一二的事说了,程云天那被肉乎乎的肉遮蔽几乎看不见的眼睛泪光闪动,可见十分激动,芸娘道:“先生若往江南,缺少盘缠,我可助先生一二。” 程云天忙弯腰致谢,“谢过小娘子。在下并不缺盘缠。在下游历至此,亦已然明白,聚散有缘,无谓强求。” 他这样说,芸娘亦无话可说,只得点头表示明白。程云天又道:“我瞧娘子忧心忡忡,不弱在下替娘子卜一卦?” 芸娘想拒绝,想了想,又点头。于是命掌柜拿来纸笔,在上面写了“雲”字。“测吉凶。”她说,心里祈祷这是个“好”字。 “雲,拆开就是雨和二厶,雨者,雷霆风雨,阵势不少,可是却是有瓦遮头,无湿身之忧;厶,形如人之胳膊,二个胳膊往内里拐,意为谋私,所以,这雷霆风雨之阵势,乃是为私事而成,掌控在人的手里,表象凶险,实则乃风光霁月。娘子所求之事,必然心想事成。娘子无需过于忧虑。”(拐,表示自私。所以厶在古代表示自私。程云天因为不好意思说卦象之人自私,故而改为“谋私”:为了自己谋划之事而造成的风险。) 芸娘固然知道卦卜一道多少未免有些自欺欺人,可听闻祈云会平安无事,依旧忍不住心喜,谢过了程云天,又问他有何打算,程云天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表示并没有什么打算,只不过随风飘荡走到哪算哪,芸娘想问他可否愿意往北平府,继而一想,想起他师傅说的“帮衬我徒儿一二”的说话,又道:“我往宣州。宣州危险,可亦多有机遇,先生可愿同往?”司天监牵连着后宫,若是程云天能在皇帝跟前得脸,这将领未尝不是一种助力,故而考虑再三,她提出了建议,程云天忙表示愿意随往。 一行人吃饱喝足,稍作休息,又马上赶路了。 第93章 宣州因为在战时,又因为英武将军失踪,当然,外界并不知道,这件事在军中算不得秘密,可是因为上头下了噤口令,也没人不怕死的往外宣扬,气氛格外紧张,进出都要经过严密的盘查,祈云一行人又显眼,一出现在宣州城南门就受到了负责把手的官兵的严密对待,在侍卫出示北平府将军府令牌后,虽然受到的对待有所好转,也没能立刻进城,待到守卫的兵士回禀,过了小半刻钟,才来了一个都统,是祁云亲兵队伍里的,认了人,才放了行,那都统见着芸娘,眼圈一红,“芸娘子……将军她……” 芸娘疲倦的制止了他,问:“陛下可在宣州城内?” “在。在曾经的宣州守备府内。宣州城内粮草不足,鞑靼宣降,若再寻不回将军,陛下……陛下……”陛下可能就要放弃寻找将军了。 芸娘点头。“我知道了。先寻个地方让我们落脚,再禀告陛下,北平府带二十万石草粮药物求见陛下。” 那都统脸色一喜,就知道芸娘子来了肯定有办法,若是有足够的草粮食能支撑下去,陛下就不会放弃寻找将军了。忙领了芸娘一行去安置。 芸娘一行一出现在宣州,林震威就知道了,心道:倒算她还有两分情谊,也不枉云儿厚待她。 祈云失踪这么久,又是这么个危险的时候、地方,林震威心里其实大致明白了,只是到底是自己疼爱了许多年的嫡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难以死心吧了。他是一国之君,肩负着许多,鞑靼已经降服,边境取得了安定,胜利的边角已经吹到了京城,这里却是不能久待,也久待不起,他知道北平府定然还有筹备粮食,可纵容粮食问题解决了,那巨大数额的军饷……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到底是穷惹的祸,林震威心里又伤感又惆怅,到底什么时候能国富力强,钱银粮草多到仓库都堆放不下?他想起秋云山给自己描绘过的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再想到自己的女儿,忽然心底一阵刺痛—— 芸娘被安排住到了祈云的帐篷。她的出现引起了广大军士的注意,大家都知道这是北平府财大气粗的管事娘子,见到她文弱秀雅,颇有些出乎意料,但似乎又是情理之中,因芸娘月余风尘仆仆、餐风宿雨赶路,大腿两侧皮肉被马甲魔得皮开肉绽,连走路都难,不过耐力勉强支撑着,风度仪容,实在比不得平时,是故也没引起多大的惊艳,众人只道这小娘子知道祈云将军失踪千里赶来,这么一个弱女子,倒是个重情义之人,又因多受她好处,心内多生感激佩服之意。 芸娘待在祈云的帐篷,看着、触摸着这许许多多她用过的什物,空气里仿佛还存在着她气味,她人却不知所踪、生死难测,心一酸,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听到那领他们来的都统禀告的声音,忙把眼泪擦了让人进来,她问了祈云失踪的前后经过,只是那都统也所知不多,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作罢,心内焦急痛苦更加两成,现今别无所求,不顾自身安危,但求她平安归来罢了。她稍事歇息,整理了仪容,即去求见林震威,也没受到为难,即有公公通报领她进去晋见。 林震威见着跪在地上参拜的芸娘瘦弱憔悴,虽然风度因为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显得依旧雅致,倒不似曾经私下肖想的那么美不胜收、妙不可言,心内生出一种说不出是唏嘘还是惆怅又或是其他的莫名情绪,暗叹一声,道:“起来吧。你千里迢迢赶来,想来是已经知道云儿失踪的事了?” “是,赖大皇子殿下告之,心急如焚,连草粮也顾不得只能托殿下运送,匆匆赶来,惊扰陛下,还望陛下恕罪。”她只字不提自己收到祈云手下发出的密信,只推到大皇子身上,无形中等于告了了大皇子一状—— 果然,林震威脸上微微变色,兰之(林思安的字)怎么跑到北平府又怎么知道祈云失踪?他姜是老的辣,只稍微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林思安注意北平府动态,军中有耳目。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气,做皇帝的最忌惮的就是结党,林震威也不例外,自己还好生生的在呢,儿子的手就伸到自己碗里,如何能不气?只是他素知芸娘“狡猾”,这里面何尝没有告状的意思,是故心内气恼,脸上也不显,只淡淡道:“你有这份心意,难能可贵,说什么恕罪呢。且起来说话吧。” 芸娘谢过,林震威见她眼圈泛红,心内生出一些怜惜,又喜她对祈云真心实意,语气不由得平和一些,知道粮草、贩卖火器、火_枪一事俱由她筹谋,不由得多问了几句,芸娘一一详细告知,并且加插不少北平府民众、祈云对他的敬仰、砸锅砸铁也必然要支持陛下等等好说话,听得林震威欢喜,忧愁略减。他想:这小娘子固然是替云儿说好话,若没这真心实意,又哪做得这许多事来?想当初大皇子去江南治灾,要这要那,搜刮国库快一空,可北平府运来了这么多衣服鞋袜草粮药物,哪个不是自己想办法、自己掏荷包?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高下立现。林震威对林思安的不满更涨了几分。 “既然你知道,朕亦不相瞒。军中耗费甚巨,纵有你二十万草粮支援,恐怕亦不能久待,云儿却不知所踪,这委实教人为难。”他目光耿耿地看着芸娘,看似陈述的说话,却包含着试探、评估之意:我现在进退两难,要回京,女儿还没找到,回不去;不回,捷报已经传回了京城,不按期出现恐怕引起民众非议,且军粮不继,待不久。你不是很聪明很能干,你倒说说怎么才能两全其美? 芸娘再度跪下:“陛下,我在帐中听闻鞑靼有使者来递交停战协议?” 林震威颔首表示是。 “鞑靼狼子野心,求降,不过因为没有再战的能力,他日歇过气来,难保再重蹈今日之覆辙。“ 林震威愣了一下,这跟他说的好像没相干吧?但还是搭话问:“那你以为如何?” “陛下,将军府中下人去缅丁筹办粮食之时发现缅丁好几个土王互相虎视眈眈互相制衡,后来某甲土王得了一些火器,实力超过了其他土王,一时胜利就倾向了某甲土王,然后某乙得知内情后,也去弄了一些火器,而某甲为了保持胜利,联合了某丙,某乙不甘落后,也联合了某丁,一时彼胜一此胜,来来往往,难分胜负,只窝里斗得热乎,连昔日外国之间的龃龉,也难以顾及了。草原多外夷,女真、元人、金人……何不以以夷制夷,让他们蚌鹤相争,我们只管作壁上观,不外最初耗费一些钱银暗下里支持,却能免日后之祸患,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这些话的深层次意思是:除了让他们窝里斗不祸害我们,我们还能买火器赚钱咧。等到他们斗得连口饭都吃不上,还不是得跪求我们?到时候还能横起来? 林震威细嚼她的说话,只觉得极妙。暗叹息她身为女儿身,不然又一国之栋梁——可太过聪明,算无遗漏,又无疑过于可怕,又似乎女儿身最为恰当——一时间,忌惮、欣赏;杀与不杀心思交错盘缠,一时无语。他深沉地看着地上跪伏的瘦弱女子,那无形却胜似有形的眼神让芸娘一下瑟缩了,忙更低地俯下身子,惶恐地告罪:“臣女不知天高地厚,妄议国事,臣女知罪,求陛下降罪。” 那小心翼翼的态度让林震威难得地有些不忍——她费劲心思说出这等安邦之计,何尝没有求饶保命之意?倒是自己心思过深,容不下人了,心下怜惜之意顿生,看那跪伏的瘦弱身影越发可怜,“起来吧。” 芸娘谢过起来。 林震威忽然叹息了一句,状似无意地道:“你肖似其父,善谋策,精文书,且回去写个计划书与朕吧。”虽然两全其美的法子没得到,这个也算意外之喜。 这是听进去了,且她的小命也暂时保下了。“将军待臣女情谊深厚,求陛下准许臣女领将军营中亲兵留在宣州府等候将军归来。”芸娘又道,这等于给出了林震威又要寻找女儿又能回京的两全其美的方法——这也符合林震威预想方案办法中的一个。 等候?林震威眼神闪了闪,逼视着芸娘,“你觉得云儿会没事?”芸娘抬头,两人视线相对,林震威看到了芸娘眼中的坚定:“陛下乃国之君主,受命于天,将军乃陛下的血亲,自然亦受上天眷宠,必当平安归来。” “若云儿……不测呢?”终究不忍说“死”字。林震威看见芸娘的坚定的眼波碎了—— 是的,碎。 那是一种深层次的、极力掩饰、自欺欺人,却再也控制不住的恐惧。 “不会的!”她低低的道,然后又加强肯定似的重复了一句:“不会的。”可是那低垂的,细弱得像是随便一折就会断掉的颈脖证明了她内心并非如此的肯定坚定。 林震威见她那个模样,莫名生出一种“欺人太甚”的悔意,他疲劳的挥了挥手,“你退下吧。此事日后再议。” 挥退了芸娘,想到诸事烦杂,林震威不由得心浮气躁,在房内转了几圈才勉强压下去,吃了些饭食,被宦官劝着去睡了一觉,作了一个梦,梦见他站在一面大镜子前,镜子里另有一男人,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忽然间,男人的头掉了下来,砸碎了镜子,碎片与鲜血飞溅,触目惊心,其中一块尖锐的镜子带着血丝凶猛的向他飞了过来,他躲避不能,眼看就要被刺中,他一惊之下,醒了过来,但觉浑身汗湿。 太不祥了。 第94章 一晃又是十天。祈云依旧下落不明,无论芸娘想了多少寻人的办法、派出了多少人手,她就像是风似的消失在大草原或是沙漠深处。 林震威的脾气也越来越阴沉,看芸娘的目光时常带了杀意,芸娘心想也许皇帝是知道些什么内情的,不过隐而不发,若是祈云死了,怕是爱女心切要杀了自己陪葬,她心仪祈云,愿生死与共,竟也不觉怕;倒让林震威看出她性情中的豁达勇毅,倒意外的缓了脸色。 而芸娘因为忧心祈云,又时被林震威敲打、威压,人加速削减,越发没了颜色。程云天感激她恩情,又想着在她处图谋个前程,总时不时说些他行走江湖的趣闻、逸闻用以取乐、开解她,芸娘也受他好意,时常与之倾谈,聊遣些烦闷。 程云天这人其貌不扬,却极健谈,一些普通的事从他嘴里娓娓道来,也别有趣味。这天,他跟芸娘说一件他刚见着、听到的趣闻: 却说这程云天不但善于占卜算卦,竟也会些医术。军中缺大夫,他这门技艺便派上用场,他给军中伤员看病治疗包扎,人只道他是将军府的人,越发对北平府好印象,这份感激也直接的落到了芸娘身上,她出门总是能得到尊敬的问好,军中缺女人,却从无人以猥亵目光视之。这天,他去这,附近的山林采些普通的止血药草,不想竟因困倦卧于石丛后睡着了。 半梦醒间,忽然听得人说话声,似乎是说话的男子做了个噩梦,梦中相对男子断头溅血,景象可怖,男子在问老天爷是不是对他所作所为厌弃,要降罪于他,梦乃是先兆——程云天笑道:梦有时候的确能起到预兆、警醒之用,可是大多数人却不知道,梦很多时候其实是相反的。那男子梦见自己相对而站的男人断头溅血,他以为是凶兆,乃至于忧心忡忡、闷闷不乐,其实大可不必也,此乃吉象,本欲劝慰几句,但思及此人定然内心有愧方有此态,乃作罢。“ 芸娘好奇:“此乃何解?流血乃是不祥,更何况断头?” “相对而站,表示对立之意,断头是为亡故,既则亡故,何来敌对之举?此梦乃是其人没有敌手之兆也。是故为吉。”程云天没说的是:男者,是为‘夫’也,‘夫’者无头,是为‘天’也,男子,天子也,天子将没有敌手!这也是他没有贸然跳出来劝慰林中男子的缘故——若是此人当真是天子,让人听去了这样的梦,那他的脑袋还要不要啊?当然,他也不敢万分的肯定那人就是天子,可是他却知道,不无可能,该因当今天子就在宣州,这是众所周知的,而他眼前这位,还时不时能晋见。所以,程云天含蓄的给芸娘说这“趣事”其实是包含了提醒的意思,芸娘当其时只不知,闲话一会,又说到寻找祈云的事上去,程云天劝慰道:将军吉人有天相,娘子毋须过于忧虑。 芸娘苦笑,越发清减的脸上愁云密布,“但愿如此。” 又过若干日。大皇子押送的粮草已近宣州,皇帝终于决定接受鞑靼的投降,率兵返回京师,着令大皇子原地待命、途中汇合。 皇帝召见了芸娘。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越发瘦小的一团,他迟迟没宣平身,只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她。 芸娘知道,也许皇帝要宣示自己的命运了,她不怕死,只是祈云还没有寻回她如何甘心? 她静静地跪伏着,却不再刻意缩小自己的身躯,就像她说过的,她不相信自己心不比天高,命却比纸薄。她就赌一把皇帝对将军的爱重,赌他还是心存一线希望,怕祈云回来了恨他,她赌他不会杀她—— “你好像知道朕在想什么。” 冷不丁,林震威幽幽的开口了。 “臣女惶恐,不敢妄测圣意。” “若不敢,你又如何能做出这许许多多之事?”若是她没胆子,她就不会借山寨毁自己声誉转过头来就使离间计剿灭了他们;若是她没胆子,就不会夹缝求存却依然过风生水起,父亲为北地五品镇抚,自己掌控着倘大的北平府;若是她没胆子,就不会想到走私粮食,更不会想到买卖没用的火器火_枪给缅丁土王,同时却算谋着人家国家的木材资源——林震威倒很有自知者明,不敢说她煽动祈云,祈云不用人煽动,本身就是能闹腾的主—— 想到祈云,林震威只觉得心痛。连想都不敢多想。 芸娘没辩解,因为没必要。她只口称:“臣女惶恐。” “你信命吗?” 堂堂一国之君,天下至尊,忽然间说了一句玄之又玄的话,芸娘听到愣住。她想说不信,若是信,她早就没命了,可说不信,她却想起那玄之又玄的小时候的那个算卦……一时出神,在林震威的盯视里回神,最后只能很中庸的道:“臣女不知道。” 林震威想着自己问话呢竟然敢走神胆子也够大,不由得有些恼怒,大有拿人撒气的意味。他目光有些阴森:“朕,日前做了一个梦,有男子站于镜里与朕相对而望,忽然间,镜中之人飞头溅血,所飞溅的镜片欲要刺入朕的心口……朕以为,此乃云儿亡去之兆……你……” 芸娘一惊,差点没跳起来。她压制住要跳出心口的心脏,皇帝说出这样的梦兆,便是决意杀了她的意思了:听了这种,她如何还能活着?忙抢在林震威出口前道:“陛下此言差矣。此乃吉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林震威没说完的你跟云儿情深,何忍她独自一人在地下的话便这样被打断了。 芸娘不待他问何故,一口气的说了出来:“男子者,是为‘夫’,夫子无头,是为天子,乃是陛下您,镜中之人,乃是陛下的敌人,敌人死去,乃是表示陛下将天下再没有敌手,陛下将君临天下,四海臣服。此乃大吉之象,臣女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有陛下的真龙之气庇佑,将军定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平安归来。” “……”林震威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呆住了。 大概是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云儿不是如此薄面之人,又加之人都喜欢听好话,坏事反而奢望侥幸的心理,林震威揣摩着芸娘的说话,越想越觉得在理,越想越觉得,很欢喜。他再也没想到,自己因此梦日夜苦闷憋屈,私下跑到无人林中发泄一通却教个算命的听去还传到了芸娘耳中——最后,他连脸色都禁不住浮上了几分喜色,却又斥道:“朕素知道你会说话,却不想竟这般巧言令色。” “臣女不敢。臣女句句属实,陛下若不相信,臣女来宣州前,偶尔救得一先生,颇精通算卦梦兆一途,陛下可亲自问询。” 林震威犹豫了一下,却禁不住心底跃跃欲试的希望,便挥手:“那便宣来吧。” 程云天的机会来了。当初他师傅曾替他算过一卦,说他命途通达,中年后极为富贵,只是他人到中年,却依旧一事无成贫寒如洗,这才想寻师傅问个仔细,却不想迷路迷到大北方去了,逐觉得人生如戏富贵无望,便随波逐流,弃了那心思,不想在这大西北却遇上了贵人,并且机会来得如此迅速,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说得林震威尽开颜,虽军中不比宫中,仍是赏赐了不少稀罕甚物。程云天感激芸娘的提携之恩,当下便把其中最稀罕的物品献与他,芸娘谢过没收,只道:若非先生示警,芸娘今日焉有性命?先生日后若有所需,必致力相助。 程云天自然明白这句话代表的含义,忙磕头道谢。后来程云天当上了承天监的头把交椅,受尽皇帝宠信,除了自身的本事外,与北平府(芸娘)钱银的打点、人脉的疏通,不无关系。而作为回报,程云天为芸娘做事也向来尽心,彼此合作愉快。此乃后话。 林震威最终放任了北平府的管理权在芸娘身上,也默许她留在宣州继续寻找祈云。 这天,是林震威率兵回京师的前一晚。军队已经集合完毕,明早天子之师将凯旋归京。 林震威正在一个小太监的服侍下洗脚准备安寝。忽然一个宫人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陛……陛下,将军……将军回来了。” 林震威闻言,顾不得问责小太监的失态,惊得一个立起,“什么?”他上前揪着小太监的脖子,“你说什么?” “奴……奴才说,将军……英武将军回来了。” 林震威二话不说的扔了他,大步跑了出去,剩下洗脚的小太监在后面追着:“陛……陛下,鞋子。” 祈云还没到。来通报的是她的先头兵。这一消息,惊动了所有人,大凡有点身份的将士都跑了出来,围着皇帝的帐篷等候消息。 “参加陛下。将军破鞑靼、女真、元人王庭,押解三族王族回营,半个时辰内将到达。” “什么?” 先头兵的通报,再如晴天霹雳一般响起,震慑、震惊了所有人。 先头兵又朗声禀告了一次。 “好!”林震威终于反应过来,虽然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高声大喝道。 “恭喜陛下,祝贺陛下君临天下,四海臣服。”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一道秀美的身影伏下,惊醒了众人,纷纷懊恼自己这大好机会表现机会竟然迟了一拍,纷纷跪下依样道:“恭喜陛下。祝贺陛下君临天下,四海臣服。” 林震威满面春风:“好!好!好!”一脸喝了三个“好”,可见心情之愉悦。 芸娘看着地面的沙土,目光也掩饰不住的喜悦。忽然,一样东西跳入了她眼睛,那是一只脚趾,上面有一块像泥垢没洗干净似的带毛的黑斑…… 芸娘脑海轰的炸开了。 第95章 祈云的失踪是有目的有计划的,明朝跟鞑靼的战争打得拖拖拉拉,营造出一种很艰难的局势,最后鞑靼投降谈判后又是天下太平气候。祈云不在乎拖拖拉拉的过程或是不出所料的结局,但她需要造“时势”,谈判条件若捏在手里,好多东西都是可以利用的。她以为,借这一局,至少可以不用把(芸娘的)命捏在别人(周承安)手里。她的想法很简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两军对垒,精兵尽出,对方后方必然空虚,若此际攻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把鞑子的人质捏在了手里,以后要怎么利用,那还不是她说了算?所以,她悄然带着一万亲兵中的精兵绕过齐云山,进入草原,想去抄了鞑靼的后方。她算谋着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可完事,却不想出了意外。 这说来也凑巧,后来人听她提起,只觉得那是逆天的运气:他们进入辽阔的草原没多久,就遇到了突兀人。突兀跟元人的一个部落发生口角,最后两个部落大动干戈,突兀打不过,一部分人逃了出来,结果遇上了祈云的部队,突兀祖上也曾辉煌过,一直依附明朝,祖上还受过明太_祖金印册封,新帝登基时,因为路途遥远未能及时朝贡——当然,这只是彼此面子一个好看好听的说法,实则何尝不是作壁上观、候机而动——但是对明朝还是忠心耿耿的,故而恳请英武将军——他们也只是听说过祈云的名声,却是没见过人的,倒是对明朝军队的旗帜不陌生,故而看见祈云的旗帜是明朝的旗帜,赶紧上来求救求支援了。突兀首领表示:只要明军能帮他们把属于他们的地盘抢回来,帮他们报仇雪恨,他们永远臣服明朝,年年上贡云云。祈云自然不稀罕这些小部落小族的贡物,只是见死不救影响不好,思虑再三,逐提出一些要求后答应了。他们走的是突袭路线,却巧了,他们赶到元人王都的时候,正逢上女真攻打元人王都。鞑靼在草原势大,趁着鞑靼出兵明朝,这些一直被压制的小部落也趁机闹腾了起来,这次争斗原因也简单,元人的一个王族抢了女真头目深爱的女人,交涉不成,就开打呗,却被祈云云他们赶上了。他们逐改变了战术,暗中助女真攻破元人王都,最后“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坐收渔翁之利。结果,太_祖杀埋降兵的威望实在影响太大,这些落入祈云手的女真和元人的贵族王族为了活命,知道祈云在寻找鞑靼老窝,主动提供了最佳线路并协作了祈云作战获得成功。 也因为遇到了这些部落,祈云深入草原才有了足够的水源粮食,其实本该早半月前就回到宣州,只是因为草原天气变幻,无法出行,故而耽搁至今天,倒教人担心了! “你这小子,真是天大福气的!”莫大将军后来拍着祈云那样说,所有人都觉得这话好像哪里不对,但又真对,可不是天大福气?寻常人哪有这等机缘? 而林震威则觉得自己起名字真是不要太神准:云,音‘运’,可不就是运气? 什么?“祈云”是当初祈求下雨? 谁会这么没眼色去扫皇帝的兴啊?嫌命长?奉承都来不及好吗?当然是“陛下英明!” 祈云是再也没想到竟然耽搁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到自己手下竟然冒自己名给芸娘寄了密信,把芸娘招来了,是故,当她浩浩荡荡领着长队伍归来,下马快步上前叩见皇帝,眼角一不小心看见被挤在一旁、被几个亲兵小心护着的芸娘,脸一下剧变,只是她反应快,知道众目睽睽大家都看着自己,几乎一瞬间借着下跪低头的动作掩去了。 “儿臣叩见父皇。” “好好好,快快起来。”林震威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急忙叫起,急于知道经过,他马上把人带到帐篷里,父女聚话。待知道大约经过后,再召手下大将同听,大家纷纷惊诧、感叹,而皇帝想起自己那个梦解,更觉得应验,满心的欢喜,连埋怨都忘记说了。 这番闹腾至半夜,还是手下将士婉转提醒林震威祈云长途跋涉,军队明朝开拔,祈云和皇帝都需要休息了,皇帝这才依依不舍放了人。祈云一出了帅帐,急急忙忙往自己帐篷而去,沿途有不少相熟关系好的将士取笑她:这急匆匆模样不像困乏,倒像急着回家见媳妇。 祈云情知芸娘出现在这里必然有变,也不若平时笑嘻嘻默认的态度,反而笑着说:说到什么浑话,要让我父皇听到了,想起我嫁不出的这茬,你的皮还要不要? 别人连忙告饶,她这才笑笑走开。 回到帐篷,却见芸娘伏案等她等到睡着了。不由得心痛死,小心翼翼抱起她,想放床上,芸娘却一碰就醒,“将军?”声音哑哑细细的,别有一种触动人心的滋味;祈云没有松手,抱着她至床边放下,轻笑道,“是我。你乖乖的睡。” 芸娘闷闷的说了声“不要”,手圈上她脖子,眼圈红了。 祈云知道她心思,半蹲下身来,把她头颅按在自己心口上,温柔的劝道:“你醒来我也还在。不会不见的。” 芸娘脸贴着她心口,手搂得更紧,“不要。” “好。那就不要。”祈云维持着半蹲的姿势随她搂抱没动,倒是芸娘没好意思,把手撒了,拉着她坐到了床上。 “受委屈了是不是?”她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心痛,伸手想替她拭擦,却发现身上都是盔甲,没有能拭擦的布料,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神色笑了笑,芸娘瞧着那熟悉的呆样,不由得噗哧的笑出来,心里多少担忧,随着那声笑烟消云散,只觉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安定了,舒服了。 “没有。”她摇头。 “我知道定然有的。你莫要瞒我。”她捧起她的脸叹气,“瘦了这么许多……什么时候能将养回来?” 芸娘摸了摸脸,她也知道自己瘦了,“是不是丑了很多?“她有些羞涩的问。 祈云笑了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没有,我芸娘最好看了。就是要养多点肉。” 芸娘忽然想起,刚顾着说话了,忙问道:“将军饿不饿?我让人准备了饭菜,一直温着,这就叫人端上来。” 就要下床去叫人上饭菜,祈云抓着她的手不让动,“我不饿。”她把她按在床上,自己也和衣躺下,“夜深了,你也困了。睡吧。” “可是……”芸娘还是担心,还是想她能吃些东西,祈云握着她的手,声音有些涣散,“好芸娘……别动,和我睡一会吧,我都想死你了。” 竟就睡着了,看来是困倦极了。 芸娘半支起头颅,看着那副熟悉的脸容,用眼光去描绘轮廓的线条,又心痛又欢喜:黑了瘦了,眼睛有很深的黑眼圈,脸上还有一道细小的划痕,好端端的花容月貌,不知道能不能去掉,前段时间得到的雪肤方子能派上用途了,还有那几支李东祥送来的百年老山森和灵芝——想着许许多多补养的闲杂事情,芸娘躺下,躺在祈云的肩膀上,她搂着她,她的脸贴着她身上冰凉的衣甲——明明带着寒气,她却感到温暖又放松,慢慢的睡着了。 第96章 芸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仿佛睡得极香极甜,美梦连篇,心头欢悦,醒来唇边犹自带笑,摸一摸、看一看床衾,空的,一时怔忪,竟有些糊涂了是梦是真—— 可那梦又如此的真实。 她掀被而起,唤了一声,“来人。” 帘子不多时被掀起,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入,盈盈笑意,“芸娘子,唤小的何事?” 不正是梦里朝思暮想之人又是谁?却是个促狭的,竟学着府里那些宫人行礼鞠身,一副奴仆等候主家吩咐的模样;芸娘一时气笑,也忘了那些个伤感忧心,冷哼一声,嘴里道:“不知哪家的婢子却是走错地儿了,得教人撵出去方是。”话毕,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捂嘴斜颦,眉角眼梢流露不住的喜悦,瞧着教人更心喜,祈云哀怨,“娘子好狠的心,不过一别年月,便忘了小的脸容,倒枉小的一片痴心,朝朝暮暮思念不已。” 芸娘上前作势要打她,复又忍不住投入她怀里,“说得甚胡话,教人听去了不得说闲话。”心里却是极甜的。 “句句真心啊。不信你摸摸看。”竟举起芸娘的手往自己心口处摸去,芸娘脸红耳赤,拍打了她一下抽回手,薄嗔她,“衣料子有甚好摸,亦不是什么好东西。” 祈云咬着她耳朵,“那便脱了衣料子让你摸里面的。”说得芸娘面红耳赤,越发不依了。 两人小别胜新婚,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耳鬓厮磨一番,芸娘去洗漱过、用过午膳——却是一觉睡到了近午——方得坐下细细闲话。 却道林震威原本预定今日率兵回朝,因祈云意外归来心欢喜,打算延期起行,却被祈云劝阻,两父女商议一息,林震威依旧如期出发,祈云却是缓至秋后,刚好可以在京师里过年,开春参加太子的婚宴,太子原定今开春的婚事因为打仗,又延误了一年。 林震威说:“京师里人人看着,却是要办得风风光光才好。你去也好,给足两家体面。” 祈云趁机把周承安要求的送船业干股的“想法”提了出来,林震威只道是姐弟情深,变着法子给弟弟好处、体面,心里自然高兴,挥手道:“这些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不用跟我说了。” 林震威又把芸娘写的“以夷制夷、分而治之”的计划书给祈云看,“你觉得如何?” 祈云不知道是芸娘的法子,林震威另外叫文书誊写过,加入了不少自己的想法,较之芸娘最初制定的,更为完善妥当—— “极好的。只是想他们窝里斗,却是需要营造条件的,可以跟其中一二部落开互市,制造出一些实惠利诱,财帛动人,其他部族总会眼红,或是归顺以其获得同等待遇,或是抢掠,无论哪一种,与我们都有好处,再因势导利,见机行事,总归是个好法子。” “云儿所言极是,为父亦作此想。只是开互市、在哪里又如何开,却是需要鸿胪寺列出个章程。” 两父女又说到别处,鸡鸣啼晓,祈云方告退。林震威亦要整装待发,命了程云天随伺,程云天昨天已经与芸娘告辞过,行囊被塞了一万两银子做京城生活、打点之用,程云天自然感激不尽,后来在皇帝跟前说了很多芸娘的好话。 就这样,临晨匆匆被叫来的祈云又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她是以“奔波劳累,需要时间修整”的借口留下来的,至于那些俘虏则是由她父亲带会京师,至于怎么处理,那就不是她的事了,但是,辛辛苦苦擒来,是好是坏,她却是能递上话的,想来那些人也该知机才是。 芸娘还在酣睡。她无心再眠,便去处理一些军务,然后洗了一个舒服的澡,换上干净舒适的新衣,感觉焕然一新,正用着茶,谋划着将来之事,便听得芸娘内帐里唤人,于是赶紧起身进见—— 祈云这才把自从离开北平府到深入草原破敌军的事,巨细无遗一一道与芸娘,别人都只道她泼天运气,可大草原那是这么好混的,要不然鞑靼等族也不会每秋拼生拼死的来打秋风了,她去时亲兵精兵一万二,回来不到七千,损失相当大。那些夷族无不骁勇善战,也亏得她刻意带了不少火器、火_枪,震得他们胆子都碎了,这才拿下。 不说别的,刚是那些死去的兵士的亲属安置费也够惊人的了。 芸娘开解她:“钱银事少,将军能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这样说也许有点不近人情,可是,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最重要。“ 祈云温柔的按上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无声的笑了笑,声音带了些许暗昧,“我却是没想到,有人胆子那么大,竟然通风报信把你招来了。” 不是别人,是林震威。芸娘对于此有过猜疑,却得不到机会证实——若是她能猜到,祈云何尝不能。故而没提,只道:“便是他们不透露,大皇子却是不肯错过的。我一样知道,这又有什么区别你?” 祈云此后却没再用过那批人,只搁置着,后来慢慢的慢慢的就废弃了。她心里有很多复杂的想法,却没提出来。她父皇与其说忌惮芸娘,倒不如说开始忌惮她了,权力这种事,毕竟是排他性的,父女没有什么不同。只此事了,便上交了兵权,与她的芸娘安心赚钱,逍遥快活吧。 在宣州修整两日,北平府军队整装回北平府。 一路归程不提。回到去,已近秋猎季节,今年因出征,却是无论如何筹办不起来了。祈云的凯旋,使得北平府再次沸腾喧闹起来,来道贺的人快没将将军府的门榄踩破了。祈云让下人故意放出自己酷爱黄白之物的风声,那些道贺的无不闻歌知雅意,送的礼皆是皇家白银打造的物,金元宝、金花瓶、金铁饼……黄的黄橙橙,白的白雪雪,富贵俗气得让人不忍直视,她让工匠融掉,得黄金十余万两,白银八千两五百量,竟筹足了死伤残士兵安置费用有余,芸娘“佩服“得简直无言以对。 祈云得意洋洋自赞:“芸娘子生财有道,本将军亦不差!” 芸娘被噎住,许久:“将军所言极是。且将军之生财法,轻巧灵便快速实际,加之两方皆大欢喜,可谓独步天下、妙绝不可言。” 祈云笑嘻嘻的:“可不是?” 芸娘:“……”祈云脸皮的程度又进化了。 没多久,宫里的封赏、赏赐下来了。祈云在亲王的头衔加封“忠顺”封号,另将军头衔进封护国一品大将军。其余人各有封赏。整个北平府有喜有愁。 芸娘没有特别的封赏,因她所做之事,是没上明面的,虽然过了皇帝这条明路,但是,宫里今年下的金银珠宝、胭脂水米分、绸缎绫罗,各式日用品,特别多特别精美,显见是暗地里的赏赐。芸娘对此是不以为许,却听那来宣圣旨的公公贺喜,却是她父亲晋升了,皇帝亲自下的圣旨,是从三品指挥事—— 从正五品到从三品,可谓一步登天,直步青云。 却是封赏了在这里。 芸娘有些惊呆。祈云却觉得理所当然,“不只为你的情面,秋伯父所为之事,从三品却是委屈了。想来父皇是怕一下子升太多,惹朝臣非议,才放了个从三品。等着吧,更大的封赏在日后。” 这里面,最欢喜的人莫过于项苹,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他最近出入将军府都是嘴角裂到后脑垂,笑得白痴似的,祈云形容:脚飘得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简直就像无形中打了西城侯府一巴:你说人扫把星,看,人进了北平候府咋就一举得男?谁克谁不定呢。 一举洗清了严明月的污名。 第97章 祈云人在北平府,京师的信息倒是一样没落下,或是手下密探搜集,或是太子来函告知: 先是她父皇(皇帝)解押鞑靼、女真、元人三族的王族、贵族凯旋回朝,沿途或是慰问百姓,或是接受百姓膜拜进告,爱民的仁君姿态十足,获得民间好评如潮,更有那惊人的功绩令得举国咸服,一时魑魅魍魉都肃静不少,完全达到了他的期望和设想,她父皇(皇帝)心情异常愉快,回京后(对有功之人)封赏不断;被解押进京的三异族王族贵族则是被京城的繁华热闹迷花了眼睛,朝廷对他们的待遇颇为优容,如何处置,朝臣还在争议中,或会提出开互市之议。 王安裕领着严明月送去的奴仆在后宫试种地瓜初步取得成功,皇帝大喜,下令司农处大肆播种,意在多积存种苗,逐步推广至全国,解决粮食紧凑(缺粮)的问题;召严明月入京行赏(旨意随将军府的赏赐、封赏祈云的圣旨同来),另有赏赐与兴宁伯府。此种种,不一而足。 太子定于明年开春完婚。信国公于皇帝凯旋之时已经递折子归京。京中各家夫人热心于为风流倜傥的信国公牵雀桥搭红线,回京后的信国公艳遇、艳福那是一茬接一茬,周承安或是周旋于各家小姐,各式宴会,或是青楼后院倚红狎翠,风流之誉更盛,人所羡之。 京城的物价随着皇帝班师回朝封赏各功臣、太子大婚的消息传出而暴涨:要送礼,要准备送礼。奇珍异宝类更是水涨船高,太子也“学坏”了,经秋云山(?)牵桥搭线,在李东祥开的现在京城已鼎鼎大名、是京城珍玩类店铺首屈一指的聚宝阁暗搓搓地放了不少私藏珍玩待价而沽,太子考虑得很清楚,他父皇康健,没熬个二、三十年,那个位置估计是没希望,结党他不敢,营私:努力赚钱还是有指望的,毕竟,他父皇回朝时对国库上升的存银量和他私下孝敬的那笔大数额银子颇为欢喜、赞赏—— 受胞姐影响(?),太子对钱银一事还是很上心的。对赚钱的门路也颇有钻研(?),据说聚宝阁还有他的份子—— 祈云:……我都还没拿份子咧! 不过,芸娘拿也一样的。 太子还说,他放在聚宝阁待价而沽的那些珍玩里,里面好些出自皇帝的内库,据说“放着没什么用,净生灰了”,让他“随便处置”——简单来说,两父子空手套冤大头的心思是一样的:反正最后还不是送回给我,就算不是,也白得一大笔银子不是? 祈云对此的评价是:简直令人发指!然后一转身就让“翔祥记”分铺的伙计悄悄的拉了一大批库房里用不着的东西到京城或修或改卖好价钱了…… 芸娘:……果然是一家人! 宣召回京的圣旨已经下达,祈云拖了几天不能再拖了,也就懒洋洋的准备出发了: 北平府一直御前喊穷,宣州一战出人出力出钱出粮,确实也耗费巨大,只是芸娘经营有方,祈云又“取财有道”,无论公私库存其实还是蛮不错的,只是哭穷已经成为习惯了,总不能一下走豪奢风,带多少人,带什么礼物、怎么走,都成了需要深思的问题,最后祈云想到自己“贪污受贿、掠人田地”等等罪名,决定再加多一条“与商争利”—— 于是祈云让人去喊话了:护国将军将往京师凤凰小说网陛下,预计明年五月左右回程,就在这几天出发,有意同行的商行、商队速速报名,报名费每人百文,旅费自理。 消息一出,北平府商界又是一番喧闹,没两天,竟然纠集了一支上三百人的大商队,另有往京城寻亲访友游学的民众若干,其中包括西城候夫人一家:西城候夫人上京跟西城候爷汇合,项世子带媳妇、儿子见老子;严明月奉旨上京受赏、参拜未见过面的公爹,还可以顺便去探访母亲姐姐,昔日旧友;穆老夫人和穆柔:穆柔在北平府名声被闹腾得不成样子,西城候夫人气急败坏、痛定思痛,决定接入京城亲自教导,又,穆柔年纪也不少,也该找婆家了,京城那么多好人家正适合相看,于是派了人来接穆柔,对穆老夫人,却是只字不提,穆老夫人却是个执拗的,你越是不让我去我越是要去,我去了不孝敬我,咱皇帝跟前告状去,谁怕谁。也让家人往将军府递帖子要跟队,祈云瞧着有趣,对芸娘说:你看,你预想的正逐步实现。西城候夫人要接穆柔进京,老夫人也要跟去闹腾。 芸娘好笑:不过当日随口一提,谁个预想她了,没得那功夫。 祈云呵呵的笑。“今次进京倒是大把热闹瞧了,咱多带几个口齿伶俐的去,回来学了说书先生酒楼茶肆里每日一段子,一客人加收十文钱。” 芸娘:…… 芸娘感叹:“将军真是生财有道,何愁不富可敌国。” 祈云笑,“届时我就与你学那陶朱公,泛舟出海,扬帆天下。” 芸娘素来聪慧,听闻祈云这话,就知道她有放弃兵权的意思,故而一愣之下亦笑道:“此举甚好,只是太子意如何?” (*陶朱公据说为范蠡。他助勾践复国后激流勇退,泛舟湖上,经商富甲天下。祈云此话含有以他榜样之意,故而芸娘问她:太子对此有什么想法呢?(太子的位置是否能稳如磐石,跟祈云掌权具有莫大干系。)) 祈云狡黠的一笑,正欲说话,忽然宫人在外尖细着禀告,京城里有书信来,祈云传了人进来,接过信拆开,然后笑起来,芸娘睨她一眼,也凑过头去,却是密探云某官员某官员在暗中搜集她“罪证”,已经搜集到了什么罪证待她进京就爆发的信函,芸娘看她神色不似不悦,反而似十分高兴,奇怪了,“这次又闹腾什么?” 祈云笑叹了一声,“万事俱备,等待一网打尽啊。”看着芸娘疑惑的表情,她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说完再顽皮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芸娘秀雅可爱的耳垂,惹得芸娘一声娇喘米分拳捶落,横眉相对—— 芸娘对祈云玩弄阴谋诡计的手段毫无疑问,只是想到周承安那里,神色不免深沉,祈云瞧她神色,心里有想法,却还是故意挑眉问:“想什么呢?” 芸娘摇了摇头,淡然道:“没什么。”又说会前后,“只是那穆老夫人,却是得说道说道,毕竟明月现今身份不同,她再惹上去,却是自讨没趣,连带你也没脸。” 祈云笑了:“早说过了。”给她说那老夫人的笑话,却说那穆老夫人听得家人回禀,说祈云将军让她自重,莫要自讨没趣去惹项世子夫人,那老夫人却愣是不知道项世子夫人指的谁,直到家人支支吾吾地提醒:就是你老的前孙媳。老太婆又惊又怒,颇发了一同脾气,估计念着自己一老家伙没依仗到不了京师,到底忍气吞声答应了,颇觉自己忍辱负重,念叨着到京城要西城候、西城候夫人好看—— 芸娘听得好笑,“你说多大仇,折辱了人不说,还自觉有理念念不忘,真是吃饱了撑。” 祈云红裙鲜衣,单手托腮,笑得云展云舒,里面却让人觉得颇有阴谋味道,“谁说不是呢?” 芸娘立马问:“你有什么……”阴谋?“想法” “呵呵!”祈云大笑,“猜猜,猜对奖你一个吻。”说完嘴巴就凑过去,芸娘轻哼,把她脸拔开,“谁稀罕。” 祈云立马变脸幽怨的看着她,“前话才说‘相思已是不曾闲’,立马就'谁稀罕',芸娘子这心变得比孩儿脸还快。” 芸娘揪住她那嘟起的嘴,笑盈盈:“女人心,海底针,将军也是女儿身,难道不明白?嗯?” 那一声“嗯”意味悠远,别有情味,祈云被她捏着嘴巴亲不得,于是上手,摸到衣裳里,“我看看是不是这样……” 摸啊摸…… 芸娘:…… 芸娘羞了个满脸通红,按住她的手腕要□□,却让祁云的嘴巴得空亲了上去,唇舌交绕,芸娘只能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然后被压倒榻上了,衣衫滑落,香肩半露,映着祈云鲜红的水袖,越发显得情景美艳动人、暧昧旖旎—— 忽然间,门“咿呀”的被推开,一个水葱般灵秀的俊俏丫鬟托着茶盘轻盈地走了进来,猛然看见此情此景,惊吓得手中茶托“吭当”摔落地,发出好大一声响,祈云和芸娘同时惊愕的回头,祈云看见来人,瞬间眉眼皱了起来,然后淡定的理了理衣袖,芸娘也惊吓的拢着衣衫入了内室—— “来人,捂着嘴拉下毒哑了发卖出去,没规矩。” 马上灵活的蹿入两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在那俊俏的丫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不要”就拖了下去,祈云自始至终若无其事地看着衣袖上的精美花纹,仿佛看不厌似的—— 直到丫鬟被拖走,连闷哼也听不到了,才抬头,脸上有一抹似叹非叹的表情,然后走入了内室,芸娘坐在梳妆椅上,心不在焉的握着一把珍珠镶嵌、雕花雅致的象牙梳子,神色略抑郁,芸娘走过去,把头搁在她肩膀,“别不乐了,这就是为人棋子的下场。”这,还不是下场,真章,还没开始呢! 大皇子的人总向往她跟前凑,可也不想想,若不是刻意放进来,那么多伺候惯熟了的老人,那轮得到她一生丫头片子? 芸娘勉强笑了笑,放下梳转过身,把祈云头颅抱进怀里,“嗯。”所以我们不能作棋子。 祈云怜惜的抬手抚摸她的脸,又笑道,“倒是扫了兴。”看见芸娘薄嗔的脸,又赶紧倒:“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芸娘点了点头,“亦好。” 第98章 经过两月余行程,祈云一行终于抵达京师,路上虽有小波折,大体平安顺利。 皇帝大喜,令太子亲率百官城外迎接,众人只道皇帝对护国将军宠盛,无不或是惊诧或是欣羡,有那警觉的,却是不声不响,想着这趟浑水千万不能趟,只恨不得离祈云远着千山万水;又或是有那嗤之以鼻,反其道而论之的:纵然将军功高震主,陛下有心惩治,可将军毕竟是陛下的女儿,比不得其他人,难不成收了军权便会势弱?将军便是‘落魄’,也必然比其他皇子、公主好,且陛下素来对将军宠爱,若削了她兵权,必然心内愧歉,宠爱更盛,上赶还来不及,哪需避嫌? 皇后后宫中听闻此谕令,不由皱眉,盛极而衰、水满则溢,皇帝此举,看似对祈云鲜花着锦,实则却是架在烈火上烤,上回祈云千里迢迢跑来京师殴打朝廷官员、作惊人之举,因她匆匆跑了,此事只能仓促结局,今回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了。可笑那宫人,还在满嘴奉承皇帝对云儿的盛宠,皇后自然不会对此愚笨之人解释,纵然有千般想法,脸上也不露半分,前些时日,也就祈云启程北上那会儿,皇帝忽然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江南世家,杀的杀,监押的监押,流放的流放,此事也涉及卫家,皇帝没有当面发作,只将卫家牵连的一些不法证据扔在了她跟前,然后气冲冲拂袖而去,此举乃是表明:朕今次就网开一面,你卫家好自为之。 在事件稍为平息后,凡是跟卫家沾亲带故的官员,无不被借故或是削职或是降级,要不然明升暗降,打压的意味很浓。 因皇帝刚凯旋,军队随行,皇帝势盛,事情又始于歌舞升平之后,又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众人始料不及,待反应过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皇帝隐忍了两年多的怒火,终于发作出来了,除了皇后娘家留两三分情面,其余却是一分情面也不留,甭管是功臣还是勋贵,该收拾的,一个也不手软。 皇帝除了收拾了早就想收拾的人外,还发了一笔横财,那些官员,不论职位高低,家产动辄过百万,皇帝气得朝廷上无数次的指着文武百官大骂蠹虫,也正是因为皇帝勃发的怒气,使得朝廷百官心惊胆颤,竟无人对皇帝戮杀的行为进行阻拦、上劝、求情,生怕殃及自己,使得林震威的雷霆手段进行得意外的顺利。 卫国公,卫皇后的爹,透过入宫的卫夫人传话:陛下这口气,终归是要发出来的,我卫家,算是白捡了两年平安了。日后娘娘在宫里更要当心,宫里到底不是自家,不可由着自己心性行事。尤其云儿,终归是个女儿家,稳稳妥妥的当个尊贵的公主为好。 卫国公的话说得含蓄,他不敢说祈云终究是个女儿家,还是择好人家嫁了为好,毕竟祈云发的是天打雷劈的毒誓,古人重承诺,天家之子,更应如此,只说终究是个女儿家,(就算不嫁)当个稳妥的公主,也比当个打打杀杀的将军好,既舒逸尊贵,又不惹人忌惮。 卫皇后却不以为然。祈云执掌兵权是皇帝很早时候就决定了的,纵然遭些忌讳,却是她母子两人平安的保证,须知一位太子地位的稳固,除了皇帝的宠信,最重要的是有娘家势力的支持,她娘家势弱,在皇帝打压下,估计这几年都得蛰伏起来,可大皇子家现在却是鼎盛之势,若是没了祈云后方的保证,太子纵然没被算计去性命,却也难保过得安稳——这些人,就连她父亲,也被前段时间的腥风血雨吓到了,只一味为了短暂的安定避让,却没想到一时的避让,会让日后寸步难行。 她现在,就急切的等着祈云入宫商议了。 当然,除开这件事,她是真的心急见女儿,一大早就吩咐宫人准备好祈云喜欢吃的饭菜、漂亮舒适的衣物鞋履,各式精致的头饰耳珰,只想着把她漂漂亮亮的打扮起来,娘儿俩好好的聚聚。 宫里虽没刻意张灯结彩,可气氛也与平时大不同,处处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喜悦,有那多情的宫人,思及当年祈云将军和将军那些俊俏美型的近侍,芳心荡漾,但盼能再见;安妃是越发低调了,怕给林思安惹麻烦;刁贤妃暗恨皇帝偏心,大皇子那么辛苦平定江南水灾、瘟疫,功劳那么大,当初也不过几句夸奖、给些不值钱的赏赐,连大皇子求去户部任职也没同意,林祈云不过回来过个年就如此大阵仗,心肝真是偏得没道理,愤恨之下,惩治了几个宫人发泄怒火,私底下看似与她同声同气的婉妃冷眼相看,耻笑不已,她固然也不喜欢皇帝对林祈云的偏心,可是,有些事情,只看表面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无疑,贤妃就是最蠢那种,还大发雷霆惩治宫人,生怕皇帝皇后不知道吗?愚不可及。 想到得到的某些信息,她微笑起来,美丽的唇上满是算计的恶意—— 后宫里波涛暗涌,城外,太子领着百官迎接祈云回京却是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便是有那有意避忌祈云的,也不会在这时候做那等焚琴煮鹤、清泉濯足之事,只求快快完成任务,各回各家,两相安好。 可是,今天注定要闹腾出些什么事来: 那边,太子和祈云两姐弟在高兴的说话,旁若无人,兴高采烈,尽现姐弟情深,倒苦了同来的官员,武官尚好,站三五个时辰不在话下,可那向来养尊处优的文官就扛不住了,站了一上午,见到祈云,就巴望着早点入城回家休息,结果两姐弟叽叽歪歪的像街市妇人般说过不停,没完没了,真是岂有此理。众人有苦难言,还好现今天气凉爽舒适,不然恐怕早有人难受得晕倒了。 一官员用袖子擦着鼻尖上微微的汗水,悄声对一旁的年轻官员道:“余大人,你看,时候不早,大家也辛苦了,要不要上前提醒一下太子将军迟些时候再聚话?要不然,那些言官又得弹劾太子不体恤下属了,陛下将此差事交给你,若累太子有此名声倒说不过了。” 年轻的官员点头,“多谢大人提醒。先前下官只想到将军和太子久别重逢,谈吐正欢乐,不宜打扰,倒是下官思虑不周了。”忙上前几步,小声跟太子提醒,太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年轻官员笑着道谢,随即对四周官员作揖,“孤久不见皇姐,一时高兴多说了几句,倒连累众位大人辛苦了。”又对祈云说,“云姐,时候不早了,不如早点进城回府再谈,也免了众位大人等候的辛劳。” 祈云点头,“极是。我俩只顾说话,倒委屈了诸位大人。”她对众位官员作揖以示抱歉,众位官员忙称不敢。祈云又道,“倒是多亏了这位大人的提醒,说起来,这位大人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众人暗道:这姓余的运气真好,前不久因为一篇祭文获得了陛下赏识,诸多恩赐,还越过了主管礼部的周大人特意指派他负责迎接祈云将军的差事,果真得祈云将军青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那贼精的老臣,思及余靖辉的背景:那可是现在陛下最看重的秋指挥的学生,两家还曾有亲姻,陛下抬举这余靖辉,莫不是想重修余、秋两家旧好,给秋大人(她那声名狼藉的女儿)一个天大恩惠? 这些贼老精的臣子想到的,余靖辉身为当事人,自然不会毫无察觉,他对自己那无缘的前未婚妻印象深刻:姿容秀美,仪态万千,且在自己老师的教导下博学多才,名闻京城。可惜后来发生那等不堪之事,他母亲更是趁机要退婚,想为他谋划一门更好的亲事,他虽觉不妥,亦只能同意。后来他母亲想谋划的侯门亲事竹篮打水,他科举出仕娶了上司的小女,也算是琴瑟和鸣,无奈夫人于难产时一尸两命。然后战乱,然后新帝登位,诸事纷乱,他母亲又执意为他谋划一门对他仕途有助的亲事,左挑右拣,高不成低不就,竟孤身至今,倒意外博了个“痴情”的名号。 今他先生官至三品,陛下器重;芸娘又是忠顺亲王的内侍心腹,若娶了她,自己前途何忧?若得陛下金口赐婚,便是芸娘有些瑕疵,何人又敢多嘴碎嘴一句半句?越想越觉得合算,且他本就心仪芸娘,尽管这心仪已经随着岁月消散得差不多,可一旦想到那许许多多的好处,又觉得都回来了,竟不由得期盼起来。 在将军骏马身后那顶挂着华丽布幔的轿子,他已经暗暗的看了不知道多少回,只可惜,佳人除了参拜太子那会儿出现,再没露脸。当时人潮涌涌,俱跪伏,她又被仆妇簇拥遮挡着,只见得些微裙裾,竟不得见真人,真让人失望。 来日方长。余靖辉这样安慰自己。当下得了同僚点拨,急急上前提醒太子,亦不过为了在忠顺亲王跟前露个脸,果然得了问询。他知道这位女亲王的厉害,抑制住心跳,谦虚的道:不敢当。下官乃礼部侍郎余靖辉 祈云摸着下巴作寻思状,呢喃:“这名字倒有些耳熟,仿佛哪里听闻过。”余靖辉还来不及沾沾自喜,祈云忽然变脸,马鞭一鞭子就狠狠的抽在了他脸上,鞭落见血,小溪似的顺着他脸庞滑落,可见用力之狠—— 余靖辉呆住了。以至于不觉得疼痛。 其余人被这变故惊愕得目瞪口呆。只那“好意”提醒他的那官员,把头低得更低了。 祈云扬着下巴,姿态傲然,声音冰冷生脆,“原来是你这等无情冷血、忘恩负义、攀高踩低之人,你竟敢出现在本将军跟前,胆子倒是大得很。” 余靖辉终于回过神来,忍着疼痛跪下道:“下官不知道何处冒犯将军,还请将军明示。” 祈云冷笑,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模样“哪里都冒犯了。本将军看见你,只恨不得将你撕皮拆骨,剥皮充草。”手腕抖动,又忘他身上抽鞭子。 她抽了半天,太子仿佛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拉扯,“云姐息怒,有话好说。退下。”后一句,是对余靖辉说的,余靖辉被抽得皮肉生痛,还好天冷了,衣衫教厚,倒不至于皮开肉绽,可这丢脸,也够他受的了,听到太子呵斥,忙站起鞠身退开几步。 祈云挽着马鞭,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你今天要问,本将军且告诉你。你可是曾与秋指挥使秋云山秋家订下婚约后又借故退亲?” 众人一听,心里明白了:为秋家那位小姐出气来着了。 “你退亲当真只是因为芸娘被山贼掳走悬挂城门羞辱失了名节,而不是为了攀附马侯府千金好保你仕途亨通?你可知那马婉茹素与芸娘有嫌隙,不过趁着她离京撩拨你母亲,好让你母亲以为可以高攀侯府千金保你仕途万里,的目的不过让你家退婚好落芸娘的面子发泄私怨?你落井下石退亲也就罢了,何故还遣个老虔婆去羞辱人?秋指挥使曾是你的先生,你此举,可曾考虑到你先生的脸面、你们师生之情?本将军说你无情冷血、忘恩负义可曾说错了?你这种人,看着都脏了眼睛,滚远点,莫要再让本将军看见你,不然看见一次打一次。” 这番话说得众人的表情都怪异起来:的确,当时京城有留言,说那余家跟马侯府提亲,被狠狠嘲笑了。不过,因为当时余靖辉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大家,流言倒传得不理会,不过,确实有过这种传闻——原来如此啊! 余靖辉羞辱难当,欲辩难言,可是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言不语,坐实了祈云所说的种种“无情冷血、忘恩负义”的名头,别说官运亨通,以后他都不用出来见人了。他跪伏叩首辩解:“芸娘子遭受颇多苦难,言语难免偏颇,将军只听片面之词,对下官未免有失公允。除了退婚一事属实,然则下官当时并未得知,乃家母怜惜下官无措而为,下人莽撞,乃因家教疏乏之故,回去定然严加管教,其余事,俱不过莫须有。将军不可误听传言。” 祈云轻笑了一下。这家伙倒是聪明,将事情推到母亲身上,女人家无知,见得了未来儿媳没了名声,自然要退婚,匆忙中没仔细吩咐好仆人,让仆人做出了莽撞的事——这是不是真的莽撞还有待商榷,毕竟“芸娘受了颇多困难,言语难免偏颇”,谁知道是不是夸大其词、莫须有呢?自己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她轻轻摔着马鞭笑得愉快,“这么说,退亲一事,你当真不知?” “下官当时确实不知。” 祈云又笑,脸色和缓起来,“那,若让你娶芸娘,你可愿意?” 众人脸上的神色简直了:不是出气吗?难道竟然是说亲? 一个女将军,众目睽睽,给人说亲,也是绝了! 她自己还嫁不出去呢! 众人心里不免这样嘀咕。当然,这话是绝对不敢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就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余靖辉暗觑祈云,见她脸色和缓,不似刚才可怕,似乎是听进去了自己解释,心下略放松,继而听闻愿不愿意娶芸娘,不由得暗忖:难道刚才只是虚张声势?莫不是怕我不愿意娶芸娘子故意先拿捏我一番?他斟酌一番,小心道:“芸娘子温柔娴熟,君子固求。”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没说愿意娶,也没说不愿意。祈云即时大怒,“别跟我拽书袋。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握紧了鞭子,似乎不如她意就要打人了。 “若得将军保媒,下官焉敢不从?” 又是一句狡猾的话,表面看,是得你祈云将军保媒,我自然乐意至极,另一层意思却是:答应了,也只是因为你的权势威逼。 祈云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我说了不要跟我掉书袋。你以为我只会打仗杀人,听不懂你的说话?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众官员也是开了眼界了,这众目睽睽之下,逼迫一个官员娶一个失节妇女,真是天下奇闻。有那言官,已经打好腹稿,打算明天弹劾祈云的狂妄之态了。 大家都觉得:今天这余侍郎是娶也的娶,不娶也得娶了。不过,以那秋芸娘今时今日的身份,娶了除了名声上吃点亏,其他倒是说不尽的好处。也不亏。 余靖辉不敢再打官腔,指不定陛下会额外赐婚呢:“芸娘既是在下师妹,又贤淑温柔,下官自是愿意的。” 祈云哈哈哈大笑,对身旁侍从招手:把芸娘子叫过来。 众人心说:好了。终于逼婚成功了。这忠顺王也真是够绝,这样为人撮合。 不一会,芸娘在一个嫲嫲的陪伴下走过来。她没带锥帽,所以众人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样貌,但见花容月貌、云鬓堆鸦,衣饰华丽,仪态优雅,便是那些世家小姐比着也差些,端端的是美人,不由得都妒忌起余靖辉:真是捡到宝了! 余靖辉早看得呆眼,芸娘子较之当年,更貌美可人了。见之,动人心魄。 只觉得脸上那血,流得也是值得的。 “芸娘,你这前、未婚夫说,还愿意娶你,你怎么看?“祈云勾着嘴角问,刻意加强了“前”字,芸娘落落大方的朝她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如玉石,落地有声:“启禀将军,芸娘愿意碎尸万段,也不入余家门。” 祈云哈哈大笑,对余靖辉说:“听到了吗?癞□□还想吃天鹅肉,滚吧。”她拉着芸娘手往后面的马车走去,上了车,吩咐:“进城吧。” 一连串高_潮迭起,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原以为是出气,结果是逼婚,以为逼婚会变成成婚啦,结果还是出气——赤_裸裸的羞辱啊! 所有人先前的艳羡,无不变成了同情,就连跟余靖辉不和的官员也不例外。 众人准备入城,只剩下余靖辉孤零零的不知所措的还跪在那儿,脸上血流了半脸,看着怪吓人。 这一切,虽然是太子一手策划的,可见着余靖辉这模样,也生出些许可怜来,吩咐左右:“快送余大人去就医。” 侍从赶紧上前连拖带拽的把呆滞的余靖辉带走。 太子这才离开,路上暗忖:不知道皇宫里,父皇得知这一切,会不会暴跳如雷? 第99章 皇宫里,林震威没暴跳如雷,只是憋得快内伤了。 他真想大声咆哮:岂有此理!去她娘的! 只是想到自己是皇帝,她娘是自己妻子,有失仪态,生生忍住了。甚至还强忍住了没拍台,御书房里几经变换的书桌终于难得地得以保存。 不怪林震威生气,实在祈云这事儿做得……他前些时日才暗搓搓的想将余靖辉提上去,然后待秋云山回来,君臣两说两句,然后赐个婚什么的,一来拉拢没见过面的君臣感情,二来以示一下天家恩惠什么的——也怪林震威没八卦天性,不,确切地来说,怪卫皇后没八卦的个性。当时余家派了个三五不着六的婆子去退婚,其实也不怪婆子不靠谱,怪余夫人当时心急攀附侯府,怕芸娘出了那样的事嫁不出,就以婚约说事,死死拉着靖辉不放手,碍了他大好前程,特意叮嘱婆子若是秋家不肯,只管如何如何,大抵是一些不需要客气的说话,那婆子得了如此不讨喜的差事,一路奔波,颇为辛苦,满腹怨气,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鸡毛当令箭,嘴巴便不干不净不三不四起来,这事儿被当时的卫王妃派去的兰夫人看得一清二楚,回来便一五一十的说与了卫王妃。卫王妃并不是个八卦的人,当时林震威也不在府,她也就听过就算了,顶多对芸娘有两三分怜悯又不屑于那余家,居然没告诉林震威,林震威自然无从得知,只道当时发生那样的事,退婚也是情理之事,想着他说几句好话,帮那小娘子续了前缘,既教她离开了祈云身边,不用担心祈云被她蒙蔽弄权,又买了一个她情面,亦算是偿还了她那点功劳,毕竟一个女儿家,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还是要嫁人的—— 林震威理所当然的想得和好。他不想芸娘待在祈云身边,除了怕她弄权之外,其实还有一点,他以很小人之心认为:祈云之所以发毒誓不婚不嫁,极有可能是受了她教唆,即便不是,也定然是受了她影响。这是林震威不能容忍的。 他当时诱她至宣州,一是怕祈云死了,她把持北平府权柄,导致后来者接收不便,二是:何尝没有“我云儿死了,你与她既然同好,那便下去陪她吧,也好教她不要孤零零”心理?之所以终究没下手,究其原因,不过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祈云真出事了,还有一点就是,他不能明说的,难以言说的:怜爱。 林震威对这小姑娘是别有感情。这种感情不管单纯不单纯——男人对女人,哪有什么单纯感情的?林震威向来对这种调调嗤之以鼻。他爱美人,后院美人也多,可愣愣是记下了那漂亮小姑娘在一间暗仄的厢房对着一群自恃高贵身份欺凌、耻笑、侮辱于她的人牙尖嘴利地指桑骂槐还骂得气势凛然教人窒息的气势,眼睛亮晶晶的,以至于他梦里都闪着那双眼睛—— 然后,她抗敌、她献银、她夹缝求生……那许许多多的事,都不是普通人做出的,所以他对祈云说:这天下间,我不视为成普通女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那秋家的小娘子。 周承安曾经向他提过想娶秋芸娘为国公府的夫人话,他不好驳他面子,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周承安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当年起兵所用的许多银子,也是他江南筹得,还救过他性命,可也没明确答应,那是因为心里多少是打了些小九九的,他想着先收入宫里,若是还是吸引他,那就自己留下,要不然,先宫里留待当个女史、女官,再由宫里赐婚周承安,既体面又买周承安情,一箭双雕,结果…… 好吧,做父亲的不能跟女儿抢人,要不然吃相也太难看了。所以,林震威忍了。至于先前那番打算,自然也只好放弃。 他当时在宣州,看见那瘦弱的人,一脸憔悴的匍匐在地上,林震威莫名的动了恻隐:到底是为他、为他家做了那么多事的人!竟然难得的起了善心,又加上到底不想承认自己云儿没了活路,故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也终于等到了云儿归来。这杀,自然不杀了。不杀还得重赏—— 好吧,人若真死了,陪葬也就陪葬了,林震威指不定还得给她赏个名号什么的,可是人活生生的,情况就不同了,女儿身边有这么一个会玩闹权术的人,林震威说什么都心不稳了—— 他听说,在平安县,秋家的名声那是顶顶好,谁要是说秋家尤其这位小姐半句不是,那是会犯众怒的,可见如何的会收买人心;到了北平府,又是如此,满大街,谁人不知道将军府的芸娘子、芸管事?只怕他这位皇帝、当年的领主,知名度也要排她之后,这才用了多长时间?二年,不过两年而已。这手段、这心计,未免可怕了些。云儿是个极聪明的人,那样的人,也对她言听计从——林震威不想承认那种感觉叫“忌惮”。 所以,他想把这个人,从祈云身边弄走——杀不得,那只好弄走。怎么弄走,嫁人啊,难不成嫁了人,云儿还跟她黏一起? 林震威没注意到自己主次的顺序,直觉地认为了是祁云粘人,不是人粘祈云——更加其手段的可怕。 他收了心,周承安也花红酒绿的没再提,现在宫里也不是选秀女的时候,若是收入宫里再赐与周承安,倒是打他脸了,他就一味心思的寻找合适的人选——林震威这媒人也做得光棍,实因他跟卫皇后提过,卫皇后觉着芸娘待自己女儿身边挺好,且太子私下跟她通过声气,让她别管,所以卫皇后听了只当没听懂,林震威直说吧,她说一句:陛下的女儿都还没嫁出呢,操哪门子别人的心?把林震威噎的得…… 林震威向来对自己这位夫人没办法,即便当了皇帝,腰杆子硬了不少,这种感情也还是一直存在。 皇后不愿意理,后宫几位妃子?呵呵,林震威自己都觉得丢不起这个脸。 无奈,林震威最后打主意到了余靖辉身上。 结果—— 试想一下,自己硬是要赐婚于一个被女儿称为“无情冷血、忘恩负义”的人…… 都不知道到底是打谁的脸。 这也是林震威憋得内伤的原因。憋得内伤,他还不能发作,毕竟这只是他一门心思而已,可没对祈云说过半句,也就是说,祈云此番作为,对他的心思是一无所知—— 才怪! 林震威是决不信这混账是无的放矢、只是误打误撞坏了他心思。 可不管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明面上,他是出不得这口气的了,他是不能出这口被坏好事的气了,要追责也顶多问个“狂妄、无礼,侮辱官员”之类的罪名,那还得看那些言官胆子够不够大,自从周御史之后,祈云在言官眼里一向是趋之则吉的人物,毕竟,参一些无伤大体的小罪名指不定能博个清廉名声,要是再逼得堂堂将军王再来发个如果我嫁人了就天打雷劈这样的誓,那可就玩大了。言官也是眼色的。 那边,皇后也得了信息,刚捧起的茶又放下了,皱眉,“云儿也真是的,每次都弄得这么大阵仗,到底是要干什么?”光明磊落也不是只有的,是生怕言官弹劾不够吗? 侍候的嫲嫲应着:“我看是将军要帮那小娘子出气呢!只是这人太多,倒是不好说了。” “陛下那边说了什么?” “倒是没听说。” “明日朝堂肯定又得闹成一团,我看她怎么办。”卫皇后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以往当街殴打周御史还好说,先在出的哪个头,连带的,对芸娘也有些不喜了。 “总归是将军心肠好、怜爱那小娘子,替她出口气罢了,倒不是将军的什么错,待将军入宫拜见娘娘,娘娘好生说她一番就是了,倒不值当生气。”嫲嫲温声劝道。 卫皇后不知道被她这句话触动了什么心思,愣愣的出神了好一会,然后才回神叹息,“希望是吧。” 希望只是怜爱她、替她出口气,而不是其他! 第100章 皇帝憋屈的后果就是:在祈云她们还没到达王府前,宫里就来人了,不是找祈云的,是找芸娘的。皇帝下了旨,秋大人在北地劳苦功高,皇帝已经下了旨召回京一家团聚,另赐秋家一五进的宅子,请芸娘马上去接收,不要辜负天恩云云。 祈云黑脸,就连太子也有些无语:父皇这是多不爱吃亏的性子啊,人千里迢迢回京,连口水也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要人急巴巴的去接收一座不知道空落了多少年的宅子。说得好听是赏赐,根本就是折腾人。且芸娘家里有了宅子,也就没了理由住在王府了,分明是明着赶人啊。太子无语的同时不得不感叹姜到底是老的辣,他父皇根本就是“咱暗着来不行,那明着来总成了吧?”还教人挑不出刺,这手段……也是绝了。 芸娘只得接旨谢恩。传旨的太监道:“那就请芸娘子随奴婢去看房子吧。” “劳烦公公。” “不敢当。”那太监客气的还礼,就要上前辞别祈云、太子领芸娘去专住达官贵人的狮子胡同那边看赏赐的房子;太子一直小心翼翼留意着祈云,怕她有什么过激反应,可祈云除了最初的黑脸,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只似笑非笑地道:“父皇自从有了秋大人,每次有什么赏赐就忘了儿臣,儿臣回京,也没见父皇赏赐儿臣什么,倒是便宜了秋大人,弟弟,咱们进宫可要跟父皇好好说道说道。” 太子也很配合地唱戏:“皇姐你就别想了,父皇没跟你要孝敬的礼物就便宜你了,你还想倒耙一把?” 宣旨的太监配合的咧着嘴笑,“哪能呢哪能呢,陛下可想将军了,我听王公公说,将军打一进外城,陛下就念叨了将军不下十回呢。将军还是早点进府洗沐换装进宫吧,也免得陛下挂念。” “公公所言极是。”她吩咐一路上专门伺候芸娘的那些丫鬟婆子,宫人倒没派去,毕竟不是王府,派宫人去倒有些逾矩了:“你们随芸娘子去,小心侍候,要伺候不好小心你们的筋。”又指派了七男五女亲侍去护卫芸娘安全,这才进府。倒没什么不适宜的举止对芸娘,只低声叮嘱芸娘好生照顾好自己,就连太子那么精明的人也没瞧出什么不妥当,只临别一眼千言万语,两人心底自知。 王府内自从得知祈云要回京,早收拾妥当,仆从丫鬟一切举动自相得益,不慌不忙,有条不絮。祈云稍事休息,换了装,便匆匆于太子进宫了。 路上,太子问:“云姐打算怎么办呢?”——他没说“看来父皇铁了心要嫁掉芸娘”这句话话,一则有非议今上的嫌疑,二则芸娘毕竟是一个闺阁娘子,他一外男说这样的话不妥当。 皇帝召秋云山来回京,意图很明显:朕不好指画你婚事,让你老子来总成了吧?! 秋云山是皇帝的臣子,皇帝怎么指画,他还不是得照做,这拐弯抹角好大一圈,结果换汤不换药。 祈云笑了起来,反问太子:“弟弟你难道不知道秋大人的性子?芸娘说不,难道他还是那种逼着强点头的人?秋大人回来啊——”她右手拍了拍自己左手,意思是秋云山回来不会对事情有什么妨碍,只会多一个帮手;太子想了想,深以为然,暗忖:到底是云姐思虑深,自愧不如。 不止此事,余靖辉之事也是。 当初皇帝忽然借故捧起余靖辉,太子知道他身份,自然也就明白了皇帝的企图:芸娘到底太出挑,惹了忌惮。皇帝不好杀她,便想用婚配的手段将她从祈云的身边支开。可芸娘坏了名声不好办,不然高门贵族随便挑拣哪一家都成。低嫁吧,皇帝自己也拿不出手,高嫁吧,嫁不出。加上自己暗示了皇后不要插手,皇帝身边哪有这许许多多没有婚配又适龄的青年才俊人脉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芸娘的前未婚夫身上。余靖辉不过一个六品的礼部官员,名不见经传,配三品大员的闺女到底欠差了些,若是能得到自己捧捧,加之先前两人有过婚约,若能破镜重圆,也勉强算得上佳话一桩。 若是其他人,坏了名声能得个好归宿,太子也乐见其成,但芸娘不成。与公与私都不成。 于公,芸娘是祈云的得力助手,他亦因她得到莫大好处,太子自然不愿意失去这种好处;于私……太子跟芸娘亦可谓少年情谊,这种情谊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而是随着种种利益的靠拢和情感的倾向而加深,当年芸娘出事,余府迫不及待退亲,于秋家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不说余靖辉个人品性如何——太子觉着,恐怕也不成,退婚这种大事,他焉有不知之理?秋云山还是他的先生,如此无情无义之人,着实可怕了些——这等家风就知道不是个好去处,芸娘子聪慧机敏、心志高洁,何必受这等委屈?二是——这纯粹出于太子个人的偏心眼,太子内心对此也颇为羞愧,可没办法,控制不了,谁叫祈云是他最爱重的人,因此难免生出一种古怪心思,那就是:我云姐还单着,要芸娘子走了,谁陪我云姐? 于是,太子给祈云去了一封信,信里除了谈及朝廷最新动向,京城杂事等等,还似不经心地提了句余靖辉,之所以没有详加说明或是表达自己意向,是因为太子也拿不准祈心思,要是他云姐也觉得芸娘跟余靖辉破镜重圆是好事呢?那他岂不是枉作小人。尽管这种可能,按照他对祈云的理解是不大可能发生,太子还是小心地做到了以防万一,具体如何操作端看祈云如何回复。若祈云同意父皇的做法,他自然也就作罢,若祈云反对,那就该好生谋划了。 当时祈云看见余靖辉的名字没反应过来,只仿佛依稀听过可细想又觉得陌生,后来方恍悟:这不是祈云的前未婚夫?! 明白了对方身份,再看太子的信,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祈云勃然大怒,于是,有了城门叫众臣目瞪口呆的一幕。 太子当时还想着怎生筹谋算计,结果祈云对他说:反正这件事父皇也没摆到明面上,我便是丢了他天大脸面他也寻不得我晦气,既然如此,我为甚还要复杂地去耍什么阴谋阳谋,直接揍他一顿不但解决问题还出气! 手段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从他父皇只能“赏赐大屋子”分开两人就可见一斑。 太子想着他云姐真是神人,这下子余靖辉别说娶芸娘从此飞黄腾达,现在的官职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受了忠顺王厌弃,对皇帝又没了利用价值……结果可想而知。 自然,太子不会同情余靖辉,他云姐指不定还得为他受到他父皇不知什么斥罚呢。 祈云忽然挨近了他,低声说:“我闹了这事,母后指不定得软禁我一段时日。你帮我暗着照顾好芸娘。” 太子点头。这个自然。 “再把她名声弄臭一点。” 太子刚想点头,又呆住。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祈云,他云姐不想芸娘出嫁想她陪侍在侧心情可明白,可这……这也太拼了吧! 太子不好意思说“歹毒”。 看见祈云一脸不以为然的无视他震惊表情的态度,太子犹豫着开口:“芸娘子……”太子想问“芸娘子同意了吗”,但又觉得这恐怕是祈云自己单方面为了留住芸娘耍的手段,故而迟疑着到底没问出口,“这恐怕不大好吧?芸娘子名声……再经城门一事恐怕已经……”本来名声就不怎样,再来一句狠毒的、斩钉截铁的“碎尸万段也不嫁”,这种性子的女孩子家,谁敢要哟!虽然“没人要”是他们的目的——这样说好像怪怪的,太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太子感觉就是别扭。 祈云甩鞭子发出了一下空响,笑了,“人是好名声不怕多,芸娘是坏名声不嫌少。京城里混不下去,只能去和亲咯。” 太子脸上露出若有所思又不是很明白的表情。 祈云压低了声音,“朝廷不是吵吵闹闹要开互市?你觉得北平府能不开一个?许你每季度交易额所得利润的百分五。” 太子脑子急转,最后一脸悲痛的说这种事实在诛心啊——十分一。 祈云盯着太子;太子捂着心口,表示真是捂着良心才能做那种污蔑人名声的事情,十分之一真是少了。 祈云叹气:“弟弟,你变坏了。你以前不会见钱眼开的。” 太子温文尔雅地笑了,叹息:“近墨者黑啊。” 第101章 祈云所料不差。 皇后气她莽撞,好生一顿斥骂——卫皇后骂人,也不是明火执仗地骂,她是拐弯抹角、九曲十三弯地骂,真正的笑里藏刀、绵里带刺,一不小心,就掉她坑里了,祈云一顿应付下来,只觉身心俱疲,一时大有“既生亮何生”的错觉——后,就责令她宫里待着好生反省,什么时候能出宫没说——等于变相软禁了。皇帝对此持默许态度。 祈云早有预料,也没非要在皇后气在头上出宫,且待宫里可避免言官谩骂,何乐而不为?也就安心宫里休养生息了,只是她习惯了芸娘相陪,一时形单,倒有些寝食难安。吃不好、睡不好,白自然没精神,倒让皇后误会她是恼她困住她,想着她那般活泼好动的性子,倒真是难为她了,心里不免松动,便打算过些时日便找个名目放了她。 祈云回京第二天,弹劾她的折子果然雪花似的飞向皇帝案几,皇帝恨得牙齿痒痒还得为她收尾,冲动起来,真有股拿鞭子抽回去的冲动,最后罚了祈云三个月俸禄——其实皇帝倒是有心罚重些的,只是被他问及该如何处置方妥当的礼部官员不知晓他心意啊,战战兢兢地说了三个月俸禄还怕自己说重了,哆嗦得个被大风大雨刮过吹过的鹌鹑鸟似的,看得皇帝一把火——当作余靖辉医药费,皇帝自己还贴了点私房钱、赠品。 皇帝做到这般地步,百官也就识相地住口了。 余靖辉事件,也就到此结束了,果然如祈云所料,并不曾牵连到她什么,除了损失一些钱银外。 祈云的身份,无论在哪里都是巴结的头等对象。宫里也不例外。宫里的妃嫔,不管欢喜她还是憎恶妒恨她,无不脸上一派欢喜和气地带了礼品来看望她。祈云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道理,命人好好的收了礼品,打算回头扔聚宝阁赚银子。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斥骂她:没见过你这样子的,也不嫌丢人! 皇后自然不差钱,可同样也不会嫌钱多,她内库不知道几多没用处的玩意,跟皇帝学了模样,也都“赏”太子拿去聚宝阁换钱了,是故对这聚宝阁也略知一二。当时聚宝阁的东家捐了百万银子解了皇帝燃眉之急,后来皇帝将江南空出来的茶引总办给了他也算是回报,皇后当时就觉得这掌柜的有眼光有胆量会做生意,后来说起才知道是芸娘的手笔,不由得对祈云感叹:前些时候,安儿对我说莫要插手芸娘的婚事,现今我倒是明白一二了。陛下总有些忌惮,太聪明了。然而于你和安儿却又是助力,手心手背是肉,倒是为难了我。”卫皇后在儿女面前都是称“我”。 祈云便握着她的手撒娇,“母后你看,掌心肉,总比掌背厚些。” 卫皇后不由得嗤笑,“你啊——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好。”的确,她跟皇帝的感情也就那样了,儿女才是她的唯一,“肉”自然是厚些,真亏得她敢说,卫皇后也是服了她——倒是没说错就是了。 宫里妃嫔探望,不过例行公事罢了,偏又生出一些事端来: 当时婉妃来看望祈云是带了小皇子林晋阳来的。 其他儿子、女儿都长大成人,早成家立业或将要成家立业——祈云这种异端分子不说也罢——皇帝自然最宠爱这个么儿。 祈云看他雪玉可爱,就称赞了几句并抱了一会,这本没什么,旁人要说,也只能说她当长姐的慈爱,结果小皇子回去就啼哭不止,请了太医,说是受了惊吓,晚上还发起烧来,妥善养了几天才好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受惊了呢?审问下边的奴才,都没什么异常。唯一的异常,就是祈云抱了小皇子一会,听密报的太监回报。婉妃是这样对林震威说的:长公主行兵打仗、杀人见血,身上气息难免异于常人,小孩子最是敏感,怕是吓到了。 这句话真是诛心,简直是说祈云是杀人狂魔,要害死自己弟弟。皇后没想过对后宫自己所谓的妹妹做什么,此刻也恨不得马上捏死婉妃:以前借小皇子肚泻来陷害自己,现在又来陷害祈云?简直不可忍。 龙有逆鳞,触之不得。卫皇后的逆鳞就是一对子女,婉妃这种挑拨离间让她感到恶心和难以忍受。 祈云倒很淡定,“母后生什么气呢?她说是我害的就是我害?她当自己谁啊?” 卫皇后冷笑,“她说也就罢了,只怕旁人不肯安份,闹出什么事端,三人成虎。”于是趁势与祈云说起关于她手中兵权是握是放之事,祈云听出她语气是想劝自己紧握在手不妨,打断她:“这东西原本父皇不开口,我也要还回去了。以往还好,日后日子会逐渐好起来,握在手里倒是麻烦。” “可是……”皇后脸上变色,想要劝阻她,被祁云制止,祈云道:“母后,你觉得江南最赚钱的是什么?无非盐、铁、丝、茶这些东西,盐、铁、茶都握在我们手里,日后漕运开展起来,再加多一样,兵养在我封地,能跑去哪里,养熟的鸽子是会飞回家的。京中禁卫,十之八九,也是从我手里调_教出去的,这不握着那个符印跟握着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何苦担那个惊扰?” 皇后大为惊讶,“盐、茶也就罢了,这铁……” “周承安跟我换的。” 卫皇后惊愕:“换竟然是在他手里?” 祈云笑了笑,“母后你以为,父皇当初为何有那么多的钱银起兵?为何大清扫中,周承安还能稳坐公爷的位置?”据她调查,恐怕半数俱为周承安在江南搜刮得来。事后的封赏自然重些,只是周承安到底势弱,成文时,他没办法在京城安插人手,因为怕会引起太皇太后、成文帝的忌惮,到林震威时,容不得他安插,所以,才会如履薄冰,总想找个拉拢对象合作,譬如她。 ,卫皇后恍然:“竟是如此。”她只以为是因为太子婚约的缘故,现在看来到底是太天真了些,只恐怕当初定下太子婚事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保护他在京城的安危这么简单,两人怕是别有其他约定—— 所以祈云认为:自己若是杀了周承安,她父皇恐怕是暗自欢喜的。 皇后又道:“如此说来,信公安恐怕不是面上这么简单,你与他交往,却要小心些。” “母后放心吧,他给我这些,跟我上交兵权缘由大同小异,且我不是白得的,他有条件。” 卫皇后问她是什么,她却不肯说了,只气得皇后骂她平白的吊人胃口。 兵权的事解决了,卫皇后担心的另一件事提上了日程。 这天,祈云在花园里散步——出不得宫外,御花园内散步却是可以的。遇到几个粗壮的宫人押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宫人从她身旁走过,有男有女,俱年轻俊秀,祈云问所犯何事,押送的人只道犯了宫内规矩,至于何事,却是不知道。 祈云起了疑心,回去问皇后,卫皇后只道:“云儿休问,这不是你该知道了。” 祈云就笑,“母后,若真不想我知道,花园那么大,何苦让那些人从我跟前经过?我堂堂一亲王、一等护国将军、嫡嫡长公主,要没你允许,这些人哪来的能耐冒到我跟前。你要说,便干脆的说,要不说,我不问也没所谓,你只别憋闷了你自己。” 卫皇后:…… 卫皇后有点理解皇帝为何总被气得跳脚了,你说你知道了就知道了,不能婉转点来吗?非得这么开门见山的,卫皇后要说的话简直难以出口了。 “你知道,太_祖最厌恶的就是宫人对食——”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你那笑,给本宫收起来!卫皇后有点咬牙。 “那母后是想我求情呢还是想我不求情,求情又说明什么,不求情又说明什么?”祈云笑吟吟的,看得卫皇后心口痛、心肝痛,脑门痛,哪儿都痛——“反正我不嫁人的话说出口了,就不会收回。母后就不必用这等手段来试探我了,须知人心是最测试不得的,若是教人知道了,难保生出什么闲言碎语,倒让母后落于下乘了。我不会承认什么,也不会否认什么,母后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是我想说一句:宫中生活,多有不易,俱不过可怜人,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清清楚楚,却未免太辛苦。” 卫皇后先是有被窥破心意的恼怒,继而是“什么是不承认不否认你什么意思给本宫说清楚”,再而是,愣住了—— “俱不过可怜人”! 她年纪轻轻嫁与皇帝,一入门,却是庶长子的打脸,侧室的耀武扬威,皇帝不喜她,她还要给她宫里后院,以后还要管理更多他的女人……她长这么大,却连个喜欢的人也没有…… “俱不过可怜人”——也是包含了她吗? 一时呆愣住。 祈云也不打扰她,静悄悄的走出去了。 祈云去见皇帝,表示了上交兵权的意愿,皇帝虽然有此意愿,可她太上赶着,却让他感觉怪异——正所谓事出反常必为妖啊! 祈云禀告道:“现今国泰民安,兵事难再起,父皇乃国之君主,兵权当集中于你掌控下,儿臣但凭差遣便是了,再手握重兵却是不适宜了。”坚决表示一定要上交的。 一句话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我原为天下手握重兵的将领做上交兵权的表率。虽然我上交了兵权,但我依然是随时听令的你的臣子;二,我不握兵权了,这兵权却不能落在别人手中,父皇你自己握紧不要给了别个的谁啊——断绝了某些人她落台了就到他上台的臆想。 皇帝心里满意,甚至有了一丝感动,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没白疼。却故意问:“云儿可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近日京中有流言,表面是称赞祈云生猛擒获三异族贵族王族的英勇,实则暗喻皇帝白领功劳——莫不是祈云怕功高震主,才产生了上交兵权的心思?皇帝心猜度道。 祈云疑惑反问:“什么闲言碎语?“ 皇帝一愣,“没什么。”也是,祈云一回来就入宫,哪来的机会听那等流言碎语。 父女两推心置腹闲话两三回,互相推让几番,皇帝终于“不情不愿”地答应收回兵权,祈云也终于得偿所愿地上交兵权。这献符仪式,就定于两天后城外北营举行—— 卫皇后甚至没有意识到她还没有答应她出宫前,祈云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仪式结束后,甭管那些大兵小将怎么想,皇帝心里是满意得不得了的。 祈云继续表忠心:“父皇,儿臣永远是你的马前卒,若有什么差遣,父皇但管吩咐,反正我也不嫁人,生养不了儿子,不怕身上血腥味重冲撞了。” 皇帝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了,感觉脸很痛。 他知道婉妃的话传到祈云耳里了。 祈云那么大方的表示了,他不能没反应。当晚皇帝就借故下旨斥骂了婉妃,话里话外意思是:如果你还想养这个儿子,那就好好养,别玩那些污蔑人的妖蛾子,如果你不想养了,宫里多的是没儿子的妃嫔,她们很乐意替你养。并罚婉妃禁足二个月,罚月薪半年。 卫皇后这几天在憋屈“可怜人”,后来也渐渐看开了,还颇有些自嘲:不就是可怜人!到底对那些宫人没作处置,只罚了半月银,喜得那些宫人大赞皇后娘娘仁慈。 听闻皇帝责罚了婉妃,皇后心里一下子就舒服了:跟我云儿斗,真是不知死活。只是她一直没弄懂祈云那句不承认不否认是啥意思,是承认了呢还是否认?若按照祈云性子,是,就承认了,不是,就否认了,这种含糊其辞的态度……暧昧得叫人好心急。 卫皇后好心急。 她决定从另一个下手。 第102章 祈云在宫里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她的计划,芸娘在宫外热火朝天地招着臭名声。 城门前.未婚夫.余靖辉一事说点就够多了,再扒拉扒拉以前的丰功伟绩,简直是传奇。所以说芸娘绝对是望京城现下滚热辣的焦点,若出门,起码能被围观人群堵个五六层。 这可苦了京中的贵夫人、贵女。 为何? 因为北地船运漕运的总指挥使秋云山秋大人是芸娘的父亲啊,因秋大人是皇帝现下最看重最炙手可热的三品大员啊,三品大员在皇亲国戚满地走,随便掉块砖头都能砸着个“大人”的望京城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架不住北地船运业展开得好,钱银叮当响,未来潜力不可限量啊——也就是说,这位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可这位不是世家也不是大族里出来的,是忽然“蹦”出来的,就连升职也升得莫名其妙,既没有世家之情,也没有同僚之谊,想攀交情都不知道怎么攀,这种时候,难得他有个女儿在京城,自然要走走“后院政策”,更何况,这位还是忠顺亲王、一品护国大将军身边的大红人,不说他父亲的因素,单是忠顺王这点,就值得套交情了啊。 可…… 坏就坏在这“可”字,可这位是个“刺头”啊! 这位的名声是如雷贯耳,可统统不是对女儿家有好处的名声,跟这样的人近,难免会坏了自己名声,基于此,好多贵夫人、贵小姐就难免诱惑在前也犹豫不进了。 终于,还是老交情北平候夫人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北平候夫人倒没那些人复杂的心思,她儿子在祈云手下当差,儿媳妇跟芸娘交好,她家托她福,得了多少好处,她摆宴设席谁都能不请,唯独不能不请芸娘。 于是芸娘去了。于是很多蠢蠢欲动又踌躇不前的贵夫人、贵小姐也去了。一般人,也就好奇、围观的心态,但也有不怀好意之人。这其中,有已经嫁为人_妻,曾经的马侯府千金马婉茹,她被祈云在城门口指名道姓坏了名声,气得七窍生烟,祈云她不敢惹,芸娘便成了她的出气筒。秋家的家世她还不看在眼里,三品大员又如何,她父亲还是一品呢,夫君更是有侯爷爵位,秋家没根没基的,有祈云支撑又如何,她听说祈云还在宫里被皇后娘娘软禁着呢,想救,恐怕也鞭长莫及,这等机会,她自然不愿放过,非要她难堪不可,她就不信祈云敢报复回来,若真那样,只怕圣上跟前也不好说,难不成她坏了她名声还有理了? 还有一个是二公主林曼妮。她想对付芸娘理由是:芸娘给她母妃难堪过;她讨厌祈云。祈云的朋友就是她的敌人,她也不做什么,就是羞辱羞辱那小蹄子,她就不信祈云敢拿她怎样。、 她跟马婉茹几乎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她们想得理所当然,她们身份尊贵,打人巴掌,别人还得凑个脸过去说请打,要羞辱个三品官员的女儿简直不费吹飞之力。 可是芸娘又岂是可惹的? 你说她没了名声还不一根绳子吊死还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跟前污了别人眼睛真是没羞没躁;她说公主你都好好活着,我怎么好意思先死留公主你存活人世让人说你苟且偷生沽名钓誉?谁不知道公主你原本有个未婚夫,公主却悔婚哭着喊着非要嫁给人家周大人的公子? 林曼妮是一个侧室生的女儿,当年县主这封号还是她娘死皮赖脸、又往京城里捎了许多银子才求来的,出身不高,订亲的人家自然也没多高贵,后来林震威成了皇帝,她自然也就晋身公主,自然也就瞧不上当年那户侯府人家,那户人家也就识相地找借口退了亲,结果林曼妮看上了周光耀,死活要嫁,但林震威看中周光耀的才华,当驸马是不能做实职官员的,加上周光耀自己不愿意,皇帝没同意,林曼妮不是祈云,没那份宠爱,求不到最后也就灰溜溜地嫁了一个高门嫡子。这件事,京城众所皆知,只是人忌讳她身份,没人敢说——除了芸娘。芸娘用来对付林曼妮,简直就像刺中了林曼妮死穴。 你说她老姑娘嫁不出没人要吧?她说哟,那天不是才有人说愿意娶我吗,怎么就嫁不出了?是我不嫁罢了,再且,嫁出去就死相公,不嫁也罢—— 林曼妮驸马过世,她刚出的新寡。 又一箭中心窝子。 林曼妮当即就气得要掌芸娘嘴,芸娘只浅笑着说:“我听说公主素与将军不和,看公主这般打狗不看主人,想来是真的。既然如此,公主打便是了。只盼公主小心玉手,莫要打痛了方好。“ 打了,承认与祈云不和,打狗不看主人;不打,心恨难平——那打还是不打? 最后在北平候夫人半威胁半递台阶的调解下恨恨作罢了——“今天是我请的宴,芸娘子若得罪了公主,就请公主大人有大谅,原谅她吧,不然闹到皇后、贵妃娘娘跟前,公主脸面也不好看。” 对付马婉茹更不用说,她本就是个没多大脑子的,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长进,三言两语,就被气得七窍生烟,又是那招扬手就要打人,却被芸娘身边的女侍卫挡开了——若是林曼妮执意要打人,她们自然也会制造,她们只听命祈云,若芸娘子出事,哪怕只是一巴掌,她们也别想安稳过生了。 于是,不用太子的人传唱,那些在场的贵妇、贵小姐和林曼妮、马婉茹派出的专事嚼舌的三姑六婆就能把芸娘的名声唱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那些被押解进京的优哉游哉待在驿馆的异族人都耳闻了—— 外族人也是有好奇心、八卦心的,何况,他们困闷在驿馆里没什么特别娱乐,听闻这个汉族少女“名声显赫、战斗力惊人,杀过人(*这在异族实在算不上什么丑闻,那是英雄的标记啊)“,最主要是,还美貌如花(另加一个”心如蛇蝎“),竟然起了仰慕之心,鞑靼的侍臣更声言要上折子为他们的君王求为皇后—— 鞑靼使臣阿里里郎说到做到,起草了一个对异族人来说算是文采飞扬的折子,替他们君王请求娶这位“声名显赫、战斗力惊人、美貌如花”的汉族少女为皇后,鞑靼将永远和大明朝共好,年年称臣、岁岁朝贡,一时间朝臣目瞪口,议论纷纷,皇帝自然也没好意思解释那个“声名显赫”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个声名显赫…… 而与此同时,祈云则是陷入了比“城门打人”更严重的弹劾,脱身不得,那些掌握她罪证的人,原本想利用这些证据把祈云手中的兵权夺取过来,却不料祈云自己主动上交了皇帝,倒让他们无用武之地了。不过,他们思前想后后,觉得:虽然她手中已经没兵权了,但也不能白浪费功夫,既然她落台了,更要落井下石才对。于是,就把那些搜集到的罪证捅了出去。罪名很多,什么贪污受贿、买卖官职、侵占良田……有证有据,连斩杀张玉衡的旧事都翻出来了,竟是张二奶奶亲自出来状告,事情闹得一发不可开交,皇帝无奈只得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在出结果前,祈云不得离开——皇帝知道祈云肯定不会做那些事,不过事情赶巧,他也就推波助澜一次了。此时皇帝心里已经默许和亲这个结果,不过还是要装模作样让朝臣议论下罢了。 虽然今次御驾亲征重挫了鞑靼,再顺带运气地捡了几个部族,但鞑靼部落将领阿赤力带走逃走的那一部分兵力也是麻烦,不怕真刀真枪对阵,时不时的来扰边就够烦了,若是能用一个女人解决麻烦,皇帝自然是乐意的,更何况他早有隔离芸娘之心,她能嫁去鞑靼能当皇后,也是她的福分了;而群臣则是:反正不是我女儿,站着说话不要痛,自然没什么异议,于是皇帝理所当然的趁着祈云一无所知,反正她知道后事情已经成了定局,难道她还敢违背自己的命令不成,大不了闹几天,那就闹呗——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封了芸娘一个“仪和公主”,就要送去和亲。 第103章 基于内疚和补偿的心理,皇帝难得大方地开了内库,赏赐了一大堆名贵稀罕的珠宝古玩绫罗绸缎——这可都是真真正的好东西,“不好”的都在聚宝阁换银子呢。外加白银一万两、金三千里。加上内务府备下的嫁妆,便是真正的公主出嫁也不外如是。 这单子内务府还没到手呢,祈云已经得知了。只哼哼的笑了两声,那送信的密探便觉得一股阴恻恻的凉风吹过,整个人都想哆嗦了。 祈云喊:“来人啊!” 马听事,现在已经升为大管事了,对芸娘和亲一事真是忧心如焚,府里聪明点的都知道芸娘子和将军是怎么回事,现在皇帝下了这么一个旨意,将军怎么受得了?将军这些日子不言不语满脑子发呆的样子看着就叫人心惊,千万别闹出前脚出嫁后脚抢婚这种祸事来啊!他应声进来,就见祈云指着厚厚一叠名帖,“派人按照上面的名字送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将军说要厚’。” 马管事应是,和那密探一同退了出去,他至无人处掀开最上面的名帖,看见里面的内容便不敢多看了。 同一时间,皇帝也收到了一份,太子亲自送来的。皇帝看到,脸都黑了,名帖上只一样事物:宣州战役北平府将军府购买粮食草药衣履鞋物、制造器械弹药费用的总清单,上面条理清楚地写明了这些物资分配给各帐各营各队伍的数量、价值—— 配合祈云那句“要厚”的说话,意思很清楚:还人情债的时候到了。芸娘从我府里出去的,你们该表示表示。至于给皇帝也来一份,意思很明显,嫌皇帝给得少呗。 皇帝:…… 皇帝又气又恼,只觉得从来没见过祈云这样不要脸不要皮又心狠手黑的货。你说你要闹腾吧,我还能义正词严地训斥一番,你来这么不阴不阳的一下……皇帝感觉脑门痛心口痛肝痛哪儿都痛,最后将火气发在无辜的太子身上,拍台,上回“城门”一事幸存的梨花木桌几狠狠地抖了一下,再多来两下就要阵亡了——“那混账还有什么话?” 太子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一挺胸膛,“父皇,云姐说往年北平府的粮草亏空都是她自己补贴的,问父皇能不能一次过还清,她要把这银子给芸娘子当嫁妆。” 皇帝:“……” 皇帝气急败坏一拍台子,“滚。” 皇帝最后痛心疾首地让内务府重新准备礼单,往“厚”上加,自己的赏赐再加一倍。然后他听说所有参加了宣州一战的将士,都往秋家送礼了,据说礼仪都极丰厚。 皇帝:…… 皇帝感觉有点受不了。这手段真是忒阴险了,偏偏还说不得什么。他发现了,祈云的手段就是处处的戳你心窝,被戳了你还不能怎么样她—— 林震威感觉自己的拳头好痒。 他忍不住对皇后嘀咕了几句,希望皇后能让祈云收敛点。皇后对皇帝的做法极其不满,可后宫不能干政,再且,皇帝先前才训斥了她“你卫家好自为之”,颇有些自顾不暇,故而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帝砍断自己儿女一支膀臂,接收到皇帝的抱怨,皇后娘娘看着手上瓷杯的富贵花纹慢条斯理地道:“云儿总归是个念旧情的,若是嫁妆丰厚能让她欢喜,那再加多些又何妨?来人啊……”马上吩咐人比照着皇帝的赏赐也备下一份极丰厚的嫁妆送去,钱银比皇帝的略少,其余珍稀相差无几,竟是视若无睹皇帝的暗示,把林震威气得够呛,偏偏不能指着皇后鼻子骂:慈母多败儿。 帝后都表示了,妃嫔们自然不能落后,光是为了在皇帝跟前挣点脸面、挣点话题也得送;妃嫔们送了,太子、公主、各亲王自然也要意思意思,上行下效,最高层都意思了,下面的自然不能不跟着意思,何况那些武官早就意思了,文臣们只好跟上,待到最后,皇帝看到芸娘嫁妆礼单的总清单,眼睛都暴突了:敢情这秋家的出嫁一回,比朕还富裕了。 莫名就有了一种“嫁芸娘出去亏大发了”的感觉。 偏偏王安裕还禀告:将军府扬言出三百台嫁妆,内务府还没拿到单子,这还没添上呢。 皇帝:…… 皇帝内心就生出一股郁闷来,这股郁闷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真要认真计较的话,那大概就是:对老子斤斤计较,对这秋家的倒大方的很——俗称的“喝醋”了。 这事哄哄闹闹——能不哄闹么?几乎整个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去送贺礼了,那贺礼都是一抬抬的,人是“十里红妆”,只怕这秋娘子的嫁妆能排到二、三十里外了——却未是高_潮处,□□处是:那鞑靼的君王死了! 鞑靼的使者接到自家王都传来的消息,鞑靼君王月前发病,拖了大半月,竟然病死了。新继任的哈木小王子才三岁半,实在不到成亲的年纪,因此希望能改为认明朝皇帝为干父亲,自己为干儿子。同样结好。 皇帝凝噎了。众臣哑口了。新封的仪和公主闲置了,将军府的禁卫也撤了,祈云甩甩袖子,走出将军府,重见天日。 至于送出去的贺仪? 将军说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这等吝啬小人,只别说认识我罢了。 众人:……这什么跟什么啊?她白捞了一个公主当,这不嫁人了,贺仪不是应该自动自觉退还吗? 退什么退,人家祈云将军说了:公主晋封也是需要贺仪的。 所以,秋家派人送回去的贺仪,人家都不敢收,一些人家说不得还得添补些:公主进封的贺仪嘛! 皇帝:…… 第104章 转眼,半月又过去。这半月里,自是热闹不断: 先是祈云明显搂钱的行为果然引起了强烈非议——之所以说“果然”,是因为在祈云芸娘的意料中,是故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京师多望族,最好礼仪。不管是求人办事的贿赂,还是年节庆的社交式的送、收礼,务求文雅、体面。祈云这种痞子的行为难免被人不耻。 “武夫就是武夫。”有人这样说,言下之意为:好不容易的得着个机会能跟人公开要钱,连脸面都不要了,见钱眼开、唯钱是图,也不管吃相多难看。 也有人叹息,“何苦来哉。”公主加亲王加镇国将军,已经是天下间顶顶顶尊贵的身份,何苦为了那些个钱财,恁的平白辱没了身份。 亦有人惊羡:“养这么个小娘子可真不吃亏。”秋家那位小姐出自北平府将军府谁人不知?那大笔大笔的金银财宝(贺仪)到了她手里跟直接落入祈云口袋有何区别?养这么个小姐能花得了多少钱,不外一些脂米分首饰四季衣裳加月钱赏钱,这一遭就回本还大赚了,这生意划算啊。 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原本就出名的两位就更出名了,随便往街头巷尾哪间茶楼酒肆一座,两耳闻的无不是两位的“英雌事迹”,高门贵族碍于祈云的威势明面不敢说什么,甚至少不得奉承几句将军真是重情义,将军对秋娘子的爱护真是让人羡慕钦佩云云,市井之徒却没那等顾忌,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怎的热闹、怎的耸人听闻怎的来,整一出是一出,因芸娘早先出自信国公府(勇毅侯内),信国公又风流成性,有那好事之徒胡思乱想,愣是整合出了一出“芸娘信国公府内红袖添香,府内妾侍妒悍陷害,芸娘含泪走他乡”的戏码,更有那添油加醋的指出余府就是因为这芸娘不守妇节才被余府退婚,现在得势了反来欺辱于人,凡此种种,多不胜数,难以言表。两人的名声,尤其芸娘的,可真不好听。 太子听闻,勃然大怒之余亦颇为焦虑。一桩小事原本不至于闹成这样,可见背后是有心人推波助澜,祈云兵权已解,又是皇帝自己亲自掌控,别人没得觊觎,那便是落井下石或是针对自己了。他有心做点什么,又觉得众口悠悠、堵之不绝,反而显得心虚,又奇怪祈云毫无所为,只仿佛万事不上心般整天跟芸娘子游山玩水吃喝嬉乐,连内宫也不大进,只偶然去给皇后问安。 太子对他的胞姐有一种奇异的笃定和信心,觉得她按兵不动肯定别有计策,自己别是做了什么坏了她好事才好。可急于想求个安心的缘由,他还是亲自去上门就此事问了祈云,结果她胞姐手一摊,唉声叹气:我有什么办法? 太子:…… 太子不确定地追问:“芸姐你跟我开玩笑?!”不带这样玩的。 祈云一脸没所谓:“反正我又不要嫁人,要那么好的名声干嘛?” 太子:“……” 太子略心酸的一咬牙:“云姐,你……”他本来想说你没必要为张家那小子发那样的誓,可是不发都发了,他又知道祈云是那种言出必行的人,感觉多说无益,于是改口:“你……你喜欢哪个,孤……我……多少都给你找来。”太子脸皮还有点薄,到底没好意思说:“你喜欢哪种(美男)”。 别说祈云跟他是双胞胎,心灵颇相通,光凭她的聪明,再看太子那扭捏神色也揣测到了,。指着太子:“……哈哈哈哈哈”,她弟弟连太子妃都还没娶呢,居然要给她送面首,差点没笑破肚皮。 太子:“……”太子脸红耳赤,手足无措,嗫嚅,“我……弟弟……是为了云姐。云姐……那个……” 最后祈云捂着笑痛的肚子认真“敬告”他:“你最好别让芸娘知道这种心思。不然你我都不好过。” 太子当时被臊得面红耳赤,人恨不得钻地洞,被祈云按着肩膀又听得她语气凝重,就懵懵懂懂的点头了,后来怎么想都觉得这句话别扭,可是别扭在哪里,他又说不上——就好像“给谁谁送个美人,谁谁一脸惶恐地拒绝:可不敢,家里那位不得吃了我”那种感觉……吧! 后来太子无数次的暗叹自己的愚钝,她云姐这是拐着弯儿在介绍芸娘和她的真实关系啊,他姐是“妻管严”。当其时只依稀的体悟了皇帝为何忌惮芸娘:以祈云对芸娘的言听计从,芸娘要掌控北平府真是易如反掌——但又因为芸娘是自己这边的,他这种“依稀”很快消散了。 祈云捉弄够了太子才安慰他:放心吧,待秋伯父回来,便没事了。 太子一愣,随即想到底什么法子需要秋云山回来才能办,很快领悟:“你……们要把那些东西贡献给朝廷?”若是芸娘的贺仪折算成银子,估量也有近百万了,朝廷正在喧喧闹闹开互市一事,商议了很多次,也没个最终结果,归根究底,不就是国库缺钱?若是上献朝廷,既解了朝廷之急,又正了正名,到最后互市的地点谁也别想跟北平府争了:跟我争,凭什么啊?你出钱了么?慷他人之慨,自己又能得益,指不定那些地方官员为了能获得互市的资格还得来求祈云说情,求情就免不了送礼,还能赚一笔—— 太子现在的思维已经朝着“在不失周正的基础上,凡事往钱看”的方向发展了。继而王深一想,父皇最是痛爱祈云,对这番谣言也没什么反应,是不是也在算计……这样说自己的父皇好像不好……是不是也知道云姐的打算,两人心知肚明,故而默契地不发一言,就等秋伯父回来让那笔财富过明路? 这样一想,真真觉得:姜果然是老的辣。他犹豫着,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祈云只是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倒让太子不知道到底是还是不是了。最后只好认为:大概祈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两人既然名声不堪,免不得被那些自持有依仗或是自以为清高之人讽刺。像林曼妮、贤妃那种试图以势压人的不提也罢,贤妃还不是六宫之主呢,等罪我,等于得罪祈云,得罪祈云,等于得罪皇后,你倒是得罪皇后看看?何苦来哉。公主?大家都是公主,我还比你年长呢,尊老懂么?什么,我克夫?嗨,还没嫁,与我何干,你,那可就扯辩不清咯。总让人占不了便宜去。 此种种都不足提,却说有一回,某侯府的公子组织了一帮文人雅士在东城郊外赏霜菊,赏叹菊花的高洁节气之余,便免得论时事,说起时事便免不得谈到目前火热的“贺仪案”,有那自以为高洁不凡的书生秀才大放厥词,言下之意,无不是像芸娘这样失去名声、闺誉的人怎么还有脸皮活在世上,若是我(我家女子),早一根白绫吊死,也全个清白名誉云云。恰逢其时,祈云、芸娘和严明月也乔装改扮出来游玩,祈云闻言勃然大怒,却不动声色上前与那帮人打招呼探知了对方的姓名贯籍,然后在那些人热情询姓氏祖籍之时冷淡告之:在下北平府林祈云。诸位后会无期。 众人见她仪表风流——其时祈云作男装打扮——气势不凡,且穿着富贵,显见家境优越,无不有意结交,开始听到“林祈云”三字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想攀谈,随后晴天霹雳,无不心肝胆颤。 祈云回去就上了个折子,请求削去这些狂放无状书生秀才的资格、功名,永不录用,有爵位者,降一级。此时顿时引起朝堂大哗,大家纷纷上书,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这会让天下的读书人寒了心,嘴巴长在人身上,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啊云云。 祈云冷笑,叫出礼部官员:“非议皇室何罪?”又云:“君子之道,是为‘仁’,仁者,慈心也,这些人虽然读书,却既不明理,又没有仁慈、体谅之心,弱女子本苦于世,却得那蛇毒之人嘴呶呶,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人去死,好生狠毒。这样的人,即便做了官,也不过是虫蠹恶鬼之流,要之何用?徒让浪费朝廷资源、俸禄。诸位大人上蹿下跳,求情殷勤,难不成背后也在诽谤皇室,想来个法不责众?” 众人这才知道镇国将军嘴巴的厉害,一句话便将所有人都绕进去了:你求情。得,你肯定也非议了皇室,想法不责众为自己开脱。简直杀人无形。 皇帝果然下诏旨免去了这些生员的资格、功名,至于降爵倒没执行,只责了那些人家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另罚俸禄半年作赔偿非议仪和公主之用——算是祈云、仪和公主和朝臣各有交代。 大家才知道,镇国将军仪和公主前段时间之所以按兵不动,原来在等候机会,这一下,算是把所有人都敲打了个遍。而祈云对此说法则是嗤之以鼻:本将军不过给父皇一个台阶下,他们真是想太多了。 祈云这段时间跟皇帝上演“互怄气”戏码:祈云近期进宫给皇后问安无不是借口“怕妨碍父皇政务”刻意避开皇帝,把皇帝气的够呛:朕要把那小娘子弄走不也是为了你好——皇帝这样想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心虚了一个,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说的为了谁好不过是好让自己的行为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除了怕芸娘弄权,他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可他不能承认他忌惮一个女娃子,那他只好用怕她弄权的借口了——最后不也是没走?你还给老子倔上了?真是岂有此理。皇帝于是也硬气的“不见就不见,朕还稀罕了”——演得也差不多了,正需要一个下台阶缓和彼此关系,结果那些人就撞枪口了—— 后来太子私下问祈云,若不是为此,她会怎么做。祈云很淡定:“什么怎么做,直接扇大嘴巴呗。别人难不成还敢说我不是?” 换谁被人当面说该死都会发火,别人还真说不得什么。太子无言以对。 祈云心知皇帝若也有意缓和关系,必然会如她所愿,这样既狠狠的教训了那帮多嘴长舌的狂妄之徒,又达成心愿,何乐而不为? 果然皇帝许了(大半)凑请。 祈云因此先是“期期艾艾”地跟皇帝示了好,皇帝心里得意,不是跟老子犯倔,怎么不犯了?脸上端着,后来被祈云几次撒娇耍赖,皇帝端不了,两父女很快和好如初,祈云三不五时和太子进宫,甜言蜜语帝后,再一家四口一起吃顿饭看个曲儿什么的,显着倒也欢乐。 然后,秋云山夫妇到京了。 秋云山是大半路上接到的封芸娘为公主去鞑靼王庭和亲的圣旨,若非早一步接到祈云的密信,说事情已经解决,怕不吓得魂飞魄散,可饶是如此,不知底势还是让两夫妇夙夜难安,一路上急赶,这才比预定时间早小半个月进京。 秋云山虽在京城没什么根基,但他既得皇帝器重,又有太子、祈云的依仗,故而十分受欢迎,甫到京之初便贺客不断,累得身为主母的五娘叫苦连天,直恨不得闭门拒客。 父女互道离别之情后,秋云山便按照祈云的吩咐,拟了一份将芸娘收到的贺仪献给朝廷为用的折子,五娘担心芸娘所谓的公主身份,以后会惹出更大灾祸,在旁说了支吾了一句:咱家这也算是做好事,能不能求皇帝陛下,以后让芸娘婚事自主呢?我是再受不得听到她去和亲这种担惊受怕的消息了。 秋云山觉得甚好,记在了心头。刚巧皇帝心急知道北地造船情况,宣他进宫,秋云山计上心头,便赶紧准备妥当进宫面圣去了。他给皇帝带来了北地的风光图、造船工地景观图、船只模式图——这都是跟祈云学的,既有图样,又有讲解,更能让直观地了解情况——还有一只正在造的船厂最大的宝船的缩小模型图,秋云山给皇帝讲解风景图里的这般风光,船只里的那般功用,听得皇帝连连点头,喜不自胜。秋云山此时便提出了奉上芸娘收得的贺仪折算银子献给朝廷为用的想法,皇帝正愁库银短缺,感觉这秋云山实在太善解人意不过,好生欢喜,连连称赞,秋云山趁着皇帝满意,便婉转地提出了希望皇帝以后能让芸娘婚事自主的要求,皇帝有些尴尬,敢情这是怕了自己以后再拿她女儿和亲去,可刚得了这许多好处,又不能不答应,再且,自己也不是非要拿秋云娘去和亲,只不过略有些魔障地担心她弄权罢了,细想却是不对,他的祈云何等的人精,秋云娘再聪明,也不于她股掌之下——皇帝不知道某种意义上他猜对了——两人又是自小的患难情谊,自己倒是白当了那黑脸让人生厌了——略一思忖后便答应了秋云山的请求。秋云山喜不自胜地磕头谢恩,皇帝看到他那情势,觉得这秋云山固然聪明有才干,却未免过于妇人之仁——皇帝最喜欢用那些有点缺点能为他拿捏的人才了。第二天秋云山上折陈情,皇帝自然大家赏赞,更下旨礼部赞礼秋家仁义于天下—— 大家心里都明白:皇帝得了好处,这是替秋家那位洗白名声呢。心里不免嘀咕:她娘的,慷我们的慨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倒是开自家的库房慷慨啊。 只是经过祈云上告“非议皇家”一事,再没人敢多嘴半句了,皇帝都下了圣旨说秋家仁义了,你说秋家不是不是跟皇帝作对吗?谁有那个胆子。 张顾安私底下跟儿子张书恒议论这件事。张顾安感叹:天家叵测。 张书恒先是愕然,继而大惊:皇帝陛下宠爱祈云,祈云声明受损,皇帝却隐而不发,祈云也按兵不动,难道是他们不知道、没有办法制止那些流言?不是。皇帝在等待流言扩散得更厉害,祈云知道皇帝在等流言扩散得更厉害,所以皇帝不动,她也不动,前者是有所谋,后者是城府。 等到秋家(祈云)受不了流言为了以正声名奉上那些银子,皇帝也干脆的投桃报李地还对方一个好名声,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那么,这两父女到底是谁设计了谁*?这还真是不好说了—— 所以他父亲才有“天家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啊”的感叹吧! 张书恒不敢多想了。 天家叵测。 (*若说这是皇帝设的计,祈云只是按照他步伐走,那祈云也得到了她要的结果;若是祈云设的计,皇帝只是推波助澜、顺势而为,皇帝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最大好处,所以说不好谁算计谁,也许是皇帝先算计祈云(芸娘),祈云假装被算计,实则这本是她的计谋;也许是祈云先算计了皇帝,皇帝顺势而为。扒拉不清。) 第105章 芸娘的嫁妆,或者说贺仪,折算成白银,竟有将近百万两。皇帝虽然得益,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好几声“国之蠹虫”,这些可都是他那些好官员送去的——还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皇帝心里很气恼,他开口要钱,那些官员一个个赛着哭穷,这送礼套交情攀关系倒是送得挺欢快的嘛。皇帝跟秋云山要了送礼的名册,秋云山只以为皇帝要论功行赏也没多想就给他了,却不知道皇帝是小心眼的给那些送厚礼的官员心里记一笔账,送的礼越厚,记得帐越狠,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并清算了。 若是那些官员知道皇帝的心思只怕也得喊冤:还不是你的好女儿逼的,她话说到那份上,还派人上门讨债似的嘱咐,谁敢不遵从啊?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可是皇帝只是小心眼地记账,不会大声嚷嚷,大臣自然也不得而知。后来皇帝听说了秋家自己贴了十多万两进去脸色才好看些,他倒不是贪图秋家那十万两,而是觉得秋家忠心、识大体,不枉自己多家宽宥多方提拨。 皇帝调查过秋云山,其人为官颇为清廉,十万两乃他夫人做生意所得。秋夫人出身贫贱,据说是余靖辉祖母身边的奴婢,后来被赏给秋云山为妻。从前秋云山未得意之前,她便自己做些吃食的小生意,后来成为了官太太,非但没有顾及身份就此罢手,反而拓展了生意范畴。那些生意皇帝也派人调查过,虽然说个中难免利用到秋云山身份,大体还算正当,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事。既是正当所得,皇帝自然欢喜:对丰厚家底的大家世族来说,十万两自然不算什么,可秋家乃小门小户,一文一钱辛苦攒来,实属不易。况且秋云山并没有邀功,此事乃他秘密探听所得,更见其人为公为国之心。 林震威喜秋云山为人,又喜他行事作风,乃按朝廷品级封三娘为淑人,命皇后多番召三娘入宫以示恩宠,给足了秋家体面。 此时皇帝倒是忘了先前忧虑:芸娘既已封为公主,没了进宫的担忧——想到芸娘千方百计避免进宫,作为男人的林震威自然难免恼怒,可他先是忙于跟朝廷百官、大家世族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继而是江南水灾焦头烂额,再而是打仗分_身乏术,这选秀之事一拖再拖,竟是没了机会。又加之见识、体会到芸娘的种种手段,他自然不放心身边放这么一个厉害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给算计了去。女人漂亮固然不错,可还是漂亮但蠢笨些好,再加之各地官员孝敬的美人,他亦够享用了,若是要了芸娘,她跟祈云、太子都熟悉,届时祈云太子见了她得口称“娘娘”,那画面他自己想象都觉得别扭,别说祈云他们了,竟是再没了那番心思。他竟想到了他那下落不明,让人寝食难安的侄儿建文,建文喜欢芸娘,可为了名声也不敢说要就要,他算是也体会一把了,皇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不光为了自己,还得为子女考虑——父亲是三品大员,娘亲又是诰命夫人,她自然也没理由再待在祈云府里当那管事娘子。芸娘随父母回家,她俩自然而然分开,也就不存在芸娘弄权的担忧了。 皇后按皇帝的示意多次召见了三娘,赏赐了许多贵重礼物。皇后笑对皇帝说:是个好的,还没有学会官太太那种习气。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应付场面的能力还是差了些。 皇帝便笑了,将打探来的八卦分享与皇后:“朕听说,以往在秋家是仪和公主理事,后来娶了儿媳妇,便是儿媳妇打理,她倒是不管的。” 一般人家,都是主母握着管家大权,生怕儿媳夺了权,这三娘瞧着是个和气好说话的,没想到这么开明。皇后叹了一声:“她倒是个会享清闲福的。” 皇帝心里嗤笑,哪里是什么会享福的,怕是应付不来吧,一个出身卑贱的人,忽然有了泼天富贵,要是行差踏错,怕不得人笑死。少做少错,从这点来看,倒不失为一个聪明人——这点两母女很像。皇帝八卦的兴致很盛,“你别瞧这秋夫人是个好商与的,得罪很了……”他逐把打听来的秋云山在平安县为县令,知府大人暨一些同僚送美人给秋云山,惹得三娘勃然大怒,把那些美人全打发出去不说,还去羞辱了那些送美人的人家,最后还买了好些美人送到知府府上闹得知府鸡犬不宁的事说与皇后,皇后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没作声,心里倒有些羡慕三娘的率性而为了,可人有个好丈夫,她的丈夫却是个多情好色的,不提也罢,逐不多想。 皇帝开玩笑说想送几个美人给秋云山倒瞧瞧那醋娘子怎么个处理,皇后听得变了脸色,你自己是个好色的,就瞧不得人夫妻一双一对好好的,非得闹得人鸡犬不宁?可话不能这么说,逐按捺住厌烦,温言劝道:“陛下还要重用秋大人为陛下做事,仪和公主与云儿又是要好的,何苦让他们脸面挂不住,生出龃龉便不好了。” 皇帝笑了笑,“玩笑话罢了。” 因帝后的恩宠,一时间,朝中百官无不风云变色,只觉得这秋大人之心计手段实在厉害。此人本为前朝余孽,更得罪过皇帝,本应该最先被清洗的,可他不但死里逃生,还平步青云,两三年时间从正七品晋升到三品大员的地位,这速度,不说绝无仅有,也实属罕见。秋家的门庭,比之秋云山刚回京时不知道热闹多少倍——秋云山刚回京时,在京师除了曾经的府尹曹大人有点交情,其他人,连认识也算不上,要套交情也无从下手,现在大家能说上话了,交情自然也就有了,故而秋家想不热闹都难。这送人送礼的都有,更有那厚颜无耻之徒,竟将自家娇滴滴的女儿送来攀关系,便是没有名分只当个玩意也乐意,个中以一王姓官员为尤,竟于家中宴饮说设局让秋云山撞见其女换衫,然后以“小女仰慕大人,要生要死的,下官实在没办法”为由送来秋家,把三娘气得不得了,既身为女子,缘何到外男宴饮的外院来,还于闺房外的地方换衫?秋云山不过去更被酒水沾湿的外衫,由王家的仆人领着,怎的就到了这小姐换衫的厢房?这小姐在闺房外的地方换衫也就罢了,为何门外连个看守的丫鬟婆子也没?这局设计得也太明显了,可见王姓的为了攀关系,竟是连基本的脸面也不要了。 秋云山因有前车之鉴,知道太座最受不得此事,乃劝其忍耐,他定然想个法子绝了那些人的心。竟把送来的美人一径笑纳了,并在一处院落里好生养着,叫好几个强壮婆子严加看守,没有他命令,谁也不许踏出此庭院外一步,待得美人收了将就二十,乃宴请朝中同僚,不俱文武,只要来便好生欢迎。酒过三巡,便把那些养在后院的美人使人带来,那些美人养在院里不得出一步,早生烦闷,不知生出多少事端,只是没人理会,任她们窝里斗,自己亦然无趣,听得大人有唤,虽诧异送来的衣衫凉薄暴露,亦未多想,乃花枝招展装扮一番去邀宠,不想半途遇着那些个“姐妹”,竟是一应装扮,不由得纳闷,待看到那一溜儿的男人,不由得脸上变色。秋云山却不管,抓了站在最前面的那王姓大人送来的娇女,往人群中一推:“这是各家送来的玩意,秋某人无福消受,诸位大人若喜欢,只管随便拿去玩耍罢了。” 有那合谋好的模样丑陋的男人上前扛了那王姓官员女儿就走,“这么个美人,那某就先谢过大人了。”径自往一旁厢房而去,又有三五十男人上前要搂其余美人,吓得在座官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那些美人,更是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事情传出,朝中内外无不哗然,人多有贬斥秋云山荒唐,也有说三娘不贤德、醋坛子,更有多名言官上折子状告秋云山骄奢淫逸、欺辱良家妇女什么的,却被秋云山反驳:这是各家心甘情愿送来的玩意,既是玩意,不过用来招待同僚宴饮一二,有何不妥?听闻府上姬妾亦伺候够同僚,姬妾尚且如此,何况玩意? 众人自然不能说那是送给你当妾的,不是送给你送人玩的,但这种心知肚明的事却是不能宣之于口,不由得哑然。皇帝虽然觉得秋云山怪没情趣,有美人竟然如此蹂_躏,却也喜欢他敢作敢为不怕得罪人的性格,故而只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他几句行为不端,并没作任何处置。大家都知道,暂时是撼不动这位了,这位简在帝心。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往秋家送人,那些送来的美人,自然也就返还各家。京中的贵夫人们,虽口头沾酸捻醋,心头实在羡慕得要紧,不纳妾的夫君多难得。 又有那余府老太太,想倚老卖老仗着昔日情分请三娘过府一聚,三娘心里不情愿又碍于面子,他们家已经风头火热的,若再给人说不忠不义——朝廷有律例,奴婢便是放籍为民,见了旧主,也得称奴,以示不忘旧恩,可芸娘跟余靖辉已经闹成那样,她若踏入余府,外人指不得又传出什么闲话,这又置芸娘于何地?真是左右为难。 芸娘一句话轻描淡写打消了她疑虑:“母亲忘了当日平安县受到的耻辱?” 三娘一下子想起当日平安县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怒气冲冲难得也发了一回狠:不去,有本事寻上门来。 祈云鼓掌笑道:就是,我们三娘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若谁敢多嘴半句,我给你出气去。 三娘感动得不得了,拉着祈云的手亲热地说:要是祈云是男孩子就好了,那我就直接把芸娘许配给你得了。 祈云意味深长地笑了:三娘竟是瞧不起我了,难道我竟然比那些那人差了。 三娘不以为然,叹道:你自然是人中龙凤,无人可及的。 祈云就说:既蒙三娘看得起,那等着我十里红妆迎娶芸娘。 三娘只当她开玩笑,便笑呵呵的说:好啊!还跟秋云山说祈云这孩子就是逗。 第106章 和亲的事不了了之,互市所需的银两国库东凑西凑加上秋家奉献上的变卖芸娘嫁妆的所得也够了,剩下吵吵闹闹不止的就是俘虏的处置问题:有说遣返回国,有说为了表现我天_朝国威当封赏厚赐——这可把林震威气得够呛,封赏?厚赐?从你家出啊?老子都穷得快当裤子了,还打老子(内库)的主意?真是岂有此理。真恨不得把那些凑折甩到说那些话的官员脸上,真是下巴轻轻说话不要钱;要不然在朝廷大放厥词时恨不得叫禁卫拖下去打他个皮开肉绽鬼哭狼嚎——林震威自然不可这样做,登基之时是为了震慑,现在再这样就是“残暴”了,他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自然也不敢跟后宫那些钟爱的莺莺燕燕诉苦,要是传到朝堂又是轩然大波,就皇后嘴巴密实些,也不爱跟前朝牵连,便跟卫皇后诉了几次苦,也不是平常人家那样发牢骚,说话也是有技巧的,就是说这些官员吃朕的用朕的不替朕分忧解难还处处为难朕真是岂有此理云云,卫皇后是个聪明人,哪里不明白皇帝意思?让她传话给祈云,想让祈云做那出头刀呢! 想到皇帝既要解祈云兵权又要利用她彻底,心里真是塞得不得了,可想到祈云的话,心里瞬间又有一种“有恃无恐”的淡定,债多不愁,祈云竖敌够多了,现在也只能抱紧她老子的腿,老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己也能得好过些,也免了那些得宠小妖精来耀武扬威——卫皇后最近也是有点心烦,皇帝好色她是早知道的,不然怎么嫡子还没出,庶长子、次子都人老高大了?虽然说起来也不能全怪林震威,毕竟林震威娶她时年纪也老大不少了,不可能没子嗣,但这事是卫皇后心里的一个梗,怎么自我安慰都去不了那股不是滋味——最近又收了好些妖精,那些都是蠢货,自以为得了几回宠幸、赏赐,就当自己什么了,也不知道是本性如此嚣张放肆还是受了人唆使,竟耀武扬威到了她跟前,一回二回她还能当个笑话看,多了就不免烦人。皇帝来她这次数多些,也不至于使她这个皇后的位置像是虚的,那些人只要不是蠢到家,也会收敛些—— 卫皇后也不是没办法整治她们,只是不愿意为了这么个蠢货脏了自己手,况且,皇帝因为自己娘家忌惮自己,她总该收敛些才是,于是给祈云转达了皇帝意思,好久不曾上朝的祈云便上朝当出头鸟去了—— 她说陛下御驾亲征,将士奋勇杀敌,方有今日胜利的成果,这些战俘贵族在我朝也是受到优待,并不曾受虐待,要是回去还有丰厚的赏赐,这是不是等于变相鼓励人家来侵略我们的国土呢?哦,今年干旱,去明朝打打秋风,要是被抓了,没事,有雅榻华房住,有美女陪伺,美酒美食,回来还有丰厚赏赐,比我们自己要生要死辛苦劳动所得还多;明年冰雹,去明朝打打秋风,要是被抓了,没事,有雅榻华房住,有美女陪伺,美酒美食,回来还有丰厚赏赐,比我们自己要生要死辛苦劳动所得还多;再后年。。。为了杜绝这种可能,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就让他们的部落按照他们身份高低贵贱用不同程度的黄金赎回,出不出得起、出多少是一回事,必须要表明态度。至于赏赐,又不是朝廷嫁女,还带嫁妆的,当然,外交向来是大棒甜枣齐下的,朝廷明面不方便赏赐战俘,但那些战俘都是各部族尊贵的人物,诸位是陛下的重臣,诸位亦有那个心,臣子替不便展示邦交的陛下展示邦交那也是极好的一件事,因此,我建议,送礼物礼品事宜,就交给诸位处置吧,这样既保存了朝廷颜面、未雨绸缪于将来,又展开了后续的邦交,陛下以为如何? 林震威初时还暗道这皮猴今回说话怎么这么温和了,却不料机关在后面,简直是会心一击:你们不是嚷嚷要赏赐战俘吗?成啊,交给你了。你可是替皇帝展示邦交,少了丢的是皇帝的脸,多了割你肉,看你怎么死!至于那些贵族战俘得了赏赐,外面那么多强盗,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出了我地盘,那就不是我干系了咯。 当下故作深沉,“将军此言有理。此事便交由将军负责吧,诸位爱卿切记,切莫厚此薄彼,让蛮夷生出不满之心。”皇帝很淡定地补刀,两父女合作坑别人简直是行云流水,林震威心里那个满意啊,果然这种事情就该交给云儿。太子?哦,太子不是那个料。而且,太子是储君,虽然不可以过于亲近大臣,但得罪了也不成,祈云的身份则正好,她也愿意替她弟弟挡刀。皇帝既对她满意,又生出少许垂怜之心,想着找个机会得赏赐她给她点好处方是。 那些一个劲儿地鼓吹赏赐扬天威的大臣呆眼了,这种展开。。。可皇帝金口都发话了,只好心头发苦地谢主隆恩回家准备“礼品礼物”去了,准备好了还得让护国将军过目,要人一个不爽不行,那就。。。呵呵。 那些武将乐了,护国将军就是个促狭的,本来就是嘛,老子辛辛苦苦要死要活的打了仗抓了人来,你个臭腐酸上嘴唇碰下嘴唇就一个劲地给人送钱,这什么道理?行啊,如你所愿了,回家开你内库公库去吧!出了一口恶气,竟是将先前祈云硬是索要芸娘嫁妆的不愉快不满忘了,下了朝就请祈云去喝酒,他老娘的,就是看不惯那些臭酸,今天爽,当浮三大白。 此事还造成一个“后遗症”:大家再也不敢跟皇帝对着干了。什么阴谋什么机关什么手段,都比不上自己的荷包重要。并且,大家极不愿意得罪镇国将军,这家伙心太黑了。并且的并且,大凡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眼巴巴的看着祈云,意思很明显:今回又要怎么个弄法,你老给个指示呗!祈云简直成了皇帝最佳传声筒,皇帝大凡有个什么新意透过风声,只要不是太异常太违和的,大臣就没有不答应的,这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了。 祈云自然也暗搓搓的让人把这事透露给驿馆的各部族的贵族皇族战俘,当下这些人心思也浮动了:赏赐多少并不重要,哦,好吧,也有点重要,当战俘毕竟不是体面的事,能带些赏赐回去好歹能挽回些颜面,而且,这透露出一个极重要的信息:镇国将军对他们是持友善态度的,她位高权重,若能支持他们,对自己日后在部族内的地位很重要。于是,无不别有企图地派人接触祈云,许下诸多好处,多少往来利益也从中产生——这些,祈云都汇报给林震威,也按照他意思许下诸多好处、承诺,芸娘给林震威的“分而化之、异族人治异族人”的计划已经初步产生成效了。 这时候,年关,更近了。 芸娘与三娘准备过年的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因为昊哥儿夫妇因梅姐儿有身孕在身没随同回京,一家没团聚,到底仍然有些寂寥,三娘想芸娘过完年后随他们回北地,还问秋云山,既然不和亲了,能不能跟皇帝说不要这公主头衔,不然老父母弟弟见了女儿姐姐还得参拜多别扭,秋云山也别扭,只是圣旨都下了,还能改不成?竟悄悄去请教了礼部的官员,结果听说除非芸娘犯事被褫夺,秋云山自然不想女儿犯事,只好作罢。皇帝知道这事后心里郁闷啊:你还嫌弃上我封的“公主”了?不过想到秋云山那种平常的“小老百姓”心理——也是他最喜欢最欣赏的一点——也就释然了,竟不怪罪。 可有人听说了,竟动起一些不一样的心思。 第107章 起心思的不是别人,正是跟芸娘颇有些因缘的二皇子林晋安。他是个外表风流倜傥、内里谨慎细微的人,这源自他的身份和成长环境:当年林震威就两个儿子,都是庶出的,大家的目光不是落在大皇子就是他身上。他母亲,当年的刘夫人,是个不得宠的,无意中受孕,便把这当成了改变自己处境的机会用尽了一个女人的心思防备着来自后院各方女人的暗算这才生下了他,也母凭子贵在当年的镇南王府有了些头脸。可当年的刁夫人,也就是大皇子的生母,是个十分厉害的,她既有长子依靠,又要娘家势力依仗,便是当年高门大户出身的正妻现在的皇后娘娘也是避其锋芒的,她哪里容得下“贱婢子生的杂种”在眼皮底下蹦跶,谁知道将来是不是要跟自己儿子争宠、分权?他受暗算的次数比后来出生的那对龙凤胎还多,刘夫人也是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养大他,他过的日子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直到那对双胞胎出生,才算是勉强得喘一口气。 可双胞胎的出生也造成了一个现实:他既非长子,又非嫡子,上下不到尾,夹在中间十分为难,既不能过于优秀抢了有势力的大皇子和嫡子的风头引刁夫人和嫡母忌惮,又不能泯然众人连自己父亲也看不到。他既不能去军中经营,当年他父王自从嫡子出生,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压制林思安的发展,无非就是为嫡子将来铺路,而当年北平府没出个一个“像样的读书人”,让好面子的林震威颇为恼怒,林晋安便想着走读书路子好获取他的喜爱,结果…… 结果他父王造反当了皇帝。他既不能骑马打仗,又不能出谋划策、统领安定后方,当其时竟成了个废物一般的存在,也因此造成后来权力划分时,他竟半分插手不得。 他表面上风花雪月,不跟风长、嫡之争,只管做一个逍遥王爷,暗地里却迫于大皇子的威迫压力跟他颇有些牵连,眼看着大皇子这条船快要不行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只要有祈云在,太子的地位是稳如泰山,想要扳倒太子,就要先扳倒祈云,可要扳倒祈云,绝对不是轻易的事,至少短时间内没有可能,祈云既然交了兵权,没了最大的依仗,那么她绝不可能放任大皇子,甚至包括自己挡太子的路,她必然要在太子大婚前替他清理掉障碍,也就是说,祈云必然会在近期内对他(们)下手—— 所以他想到了芸娘。芸娘掌管着北平府的财政大权,军事政要也未必不能使唤,实在是个有能力的女人,她父亲又身居高位,对现在危险处境的他不啻于救命的浮木,他若能娶得芸娘,既有了一个有力却又不会让人(太子)忌惮的外家靠山,又等于间接向太子投诚,太子一向对他胞姐言听计从,便是看在祈云面子上,也不会太留难他,可是芸娘现在的身份是公主,这等于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兄妹是自然不能成亲,于是,林晋安听到秋云山打听能不能去掉女儿公主封号的事便动了心思—— 于是,没过几天,有言官提出:仪和公主当初是因为要去和亲才封的公主,既然和亲不了了之,这公主的封号是否还有保留的必要呢?须知公主也是有一定的俸禄礼制,既不是天家龙子,又没有做出对这个封号应有的奉献,享受这份俸禄礼制,是否名不副实?且,仪和公主本出于北平府护国将军府,只是护国将军府内的一名管事娘子和嫡公主(祈云)的伴好,忽然与嫡公主平起平坐尊贵,是否有些不符合礼制?是否需要褫夺封号? 此事在暂时河清海晏的朝廷引起了一阵小波澜,又说某某大人言之有理,臣附和,又说仪和公主本是要去议亲的,谁料那异王如此没福分。公主既有此心,就是尽了本分,何来名不副实之说?因没有先例,竟是争议不休,只待皇帝决断罢了。 林震威因祈云能压制的缘故,对芸娘没了早先的忌惮,又想着她成了公主自然不能再在祈云府里做那等管事娘子做的事,且没了入宫为妾为婢的后顾之忧,自会随她父母回北地,或是待嫁或是怎样都好——主要是怕贸贸然褫夺封号,祈云生出疑心不知道又要起什么妖蛾子,心内竟是不同意的,只觉得那言官真他娘的多事,以后不能升这种人。可怜那言官,竟因为此事被林震威从此列入了黑名单,绝了升官发财的道路,要他知道恐怕得哭死。 皇帝好奇祈云的反应,心内虽有了计较,却抛了句模棱两可的“再议”让众人去琢磨。他明面不置可否,皇后却态度坚决地表示了不同意。 皇后自然不是皇帝那般芸娘如何如何心思,她考虑的事情,都是从祈云、太子身上出发的。先前皇帝一肚子不知道什么心思要芸娘去和亲她已经一肚子火,只是当时形势不由人,她亦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暴躁女人,暂时忍气吞声罢了。好不容易此事了了,祈云不用伤膀臂,她亦不管祈云对芸娘是真情假意虚虚实实,她只想着若她真个不嫁,好歹有个人作伴,两人若是姐妹,住在一起也恰到,旁人说不得什么——这却是与皇帝的想法相反了,这便是男人与女人思考方式的不同。她对芸娘也颇有怜爱之意,既然祈云愿意护着她、跟她要好,她也愿当助力,跟皇帝表示:需要人家,便封人家公主,不需要了,便褫夺人家封号,这叫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家?难道让天下人指责陛下无情义?提出这个意见的人根本没考虑到陛下的处境和身份,这样的人,真该杖责,以儆效尤。 “云儿喜欢她,陛下亦颇为怜爱,平白多一个乖巧聪明的女儿,陛下何乐而不为?”皇后那样说。皇帝以为这是祈云的意思,因为契合了内心想法,就表示同意了,第二□□堂上就有了“仪和公主聪慧良善,朕和皇后皆十分欢喜,此事莫要再提”的发话。 因此事并不涉及自身利益,帝后又发话了,竟是没人再不识趣地置喙。此事表面看,只是某位“出于本分”的言官提出的诸多建议、意见中的一件不打眼的事,之所以引起波澜,无非是关系到护国将军,又因为帝后发话不了了之,故而并没有人深究其中缘由,看出里面大有深意的是卫皇后。 卫皇后是个细心聪明的人,一个公主的位分,并不会妨碍谁利益、前途——像二公主这种喜欢赌气的蠢货则不论——那到底谁要拿她作筏子?卫皇后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于是,思绪那么千回百转以后,她就想起了芸娘初到北平府镇南王府各方人马米分墨登场演的那出大戏—— 如果芸娘解除了公主身份,再出一些“私相授受”的丑闻——之所以说再,是因为曾经的北平王府上演过——而出丑闻的对象是皇家人,皇家为了米分饰太平,只能让两人成亲;又或者说,有了先前种种,然后出了丑闻,皇家为了米分饰太平,也只能顺着以往铺下的台阶下:解除芸娘的公主身份,又或是移到那支偏远的旁支然后让两人“亲上加亲”;不惜再歹毒一点猜想:如果芸娘是公主,再跟皇家人出一些“私相授受”的丑闻,那结局只有一个:芸娘死。毕竟芸娘并不是真的皇家人,两相权衡,牺牲的自然是她——无论哪种可能,定然是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皇后就让祈云下手为强了——不管设想真假,总归未雨绸缪。 于是不日京师便有了个桃色流言,疯传得厉害,竟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在京师十分受夫人小姐们喜欢的二皇子在西城候宴饮误撞了西城候小姐的闺阁,也有说是二皇子酒醉走错了地方冲撞了正在换衫的西城侯府小姐,穆小姐受惊,竟是一病不起。此事太子、大皇子及诸多官员亲眼所见,竟是掩饰不得,皇家为了两家颜面,由皇后亲下懿旨赐婚,令二人择吉日完婚—— 甭管大家心里怎么想,明面没有不交口称赞的:二皇子英俊潇洒,穆小姐娇俏柔美,没听承天监监首程云天大人也说了吗,两人八字是天作之合?西城候夫妇也得意洋洋,满心欢喜,这都多亏了大皇子,他们以后也是皇亲国戚了,虽然名声不好听,可皇后懿旨都下了,谁还敢说三道四,那不过是妒忌罢了 大皇子也满意,林晋安想抱太子大腿,那也得看他答应不答应。他这个弟弟啊,心眼可真多,吃着他这碗,却又想太子祈云那碗,想娶秋云娘,呵呵,那便如你所愿,给你一个泼妇好了,就算是孤给你的一点警告吧! 二皇子人前镇静,心内呕得要死:穆家是个什么东西,穆柔又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算计他?他还不知道大皇子已经知晓了他的算盘,只道是西城候府想攀附自己顺带推销自己嫁不出去的女儿而设的局,气得摔了一屋子东西,想到自己即将要娶穆柔这种名声烂到臭水渠的泼妇,他感觉就像吃了一只死苍蝇,满心作呕。 他是个心机深沉的,发泄完怒气,又吩咐宫人悄然收拾,谁也不准走漏风声。可他的宫人嘴巴严,也扛不住祈云耳目多,听闻汇报后跟芸娘笑说:看吧,哪需要自己出手,随便透个风声给大皇兄,他自会收拾他。我们只需作壁上观。 芸娘娇笑着掂了一块新鲜出炉的糕点塞入她嘴巴,“是是是,借刀杀人这种把戏,将军用得最顺手了。” 祈云吞下,顺势抓住那只手把她拽抱到怀里,头枕在她肩窝嗅着她的馨香,笑道:暗渡陈仓我也在行啊。 芸娘:…… 第108章 很快年下,朝廷封印,百官休沐,望京城内一片张灯结彩的节庆气氛。周承安就是这个时候回到京城的。他虽是轻车简从,却也带了两位娇俏的美娇娘,一位是长年随侍在侧的宠姬玉娘,一位则是故交旧友赠送的美人,也是巧了,亦叫玉娘,为了区分,以大小玉娘区分罢了。至城南中心处,被人潮前后夹拥,前进不得,后退不能,有感于热闹的气氛,周承安一时兴起,乃弃车而行,小玉娘初至京城,早被外面沸腾的热闹吸引而好奇不已,见状乃求同行,周承安为了表示他对政治无心,从来以依红偎绿风流面目出现,无可无不可,乃携美同行。他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又锦衣华服,虽风尘仆仆,难掩其气派,更有那虽然戴了面纱罩子却难掩其娇媚身姿的美人在旁,甫出现便吸引了四周目光,更有那满栏红袖招,当真不枉其名誉京城的风流风声;只留玉娘一人独自马车上,那得体大方的温和笑容在他们下车后便陡然翻脸变得阴沉可怕,这么一个见异思迁的好色男人,要之何用?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抚摸上腹部,要是她有个儿子……要是她能生个儿子……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老婆子说过的可怕说话,忙低下头眼掩去眼里的惊惧和一丝莫名的期盼…… 周承安信马由缰,两名长随紧紧跟着他,至一档首饰摊子,小玉娘被上面可爱精致的饰物吸引,要停步赏玩,周承安只随她意。正含笑观赏四周人事,忽听得有人呼他名字:子安,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过来饮一杯。 子安正是周承安的字,只有相熟之人才如此称呼。他顺声望去,只见一白衣拥裘公子在附近的酒楼朝他招数,正是跟他差不多齐名的风流公子长安侯黎志敏,周承安扬手应和,留下二名长随看顾小玉娘,自己走过去,上得酒楼,黎志敏早欢快地迎了出来,热情的揽住他胳膊往雅房里拐,说着一些去子安你哪里风流快活撇下小弟好生孤独罚这可不行你得罚酒三杯不醉无归的玩笑话,周承安忙告饶并辩驳了一番才到京,连梳洗也不曾的说话,方博得黎志敏饶恕。两人落座,黎志敏又让店家撤席重新上菜,他递给周承安一个菜牌,让周承安点菜,周承安周承安从前跟他玩乐,也颇为投契,今番意外相遇,难免要应酬一番,只吃饭喝酒倒是罢免,连忙摆手,被黎志敏硬塞到他手里,“这是京城新时兴的菜式,你且看满意不满意。” 周承安只得打开,里面却夹着一份嫁妆单子,正是他曾经对祈云提的要求,上面细细罗列了,周承安心下一凛:他一直以为长安侯是大皇子的人,想不到竟然是祈云的。一想到自己曾经跟这么个不知深浅的人共处,不由得心惊,还好只是玩乐之交,倒让他意识到祈云比自己想象的还难缠—— 他故作不解,“子兴兄……这是……” “这是公主为小姐出嫁特地打造的礼单,公爷可还满意。”竟是连称呼都变了。 周承安人虽然不在京城,却是留了心腹线眼,自然知道祈云芸娘回京后发生的大小事,包括芸娘被册封公主的缘由。当时他听到消息,出了一身冷汗,只以为祈云顾虑再三,决意撇掉芸娘保住自己声誉,若是芸娘和亲,他是真的拿捏不住她了……他急于赶回京城,可竟然因为水土和天气病了,待他病情稍转,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才知道自己关心则乱,祈云不过借个手段用个方法防备他的觊觎罢了。若是他的女儿嫁给太子,他就是国舅,公主是不可能嫁给国舅的,这样就杜绝了他跟皇帝要人的可能性!只是,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异族首领怎么就那么巧合死了想到那些异族只怕也是落入了祈云控制,周承安越发觉得自己步行险着处处艰难,只决定小心斡旋,却不料…… 眼前之人,就是更尴尬的事。他只好点头:“极好的!”连敷衍的话也不愿多说了。又就着残余席面喝了两杯,他无心再逗留,借口佳人苦等离去,黎志敏也不挽留,只说改日再约,就放周承安走了,周承安把那份嫁妆单子也抽走了。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故意大声地跟黎志敏道别,这才下楼找了小玉娘,依旧信马由缰乱行,内心却异常地烦躁,暗忖祈云为什么要暴露这么一个人给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含义? 而此时此刻,祈云捧着一杯热茶坐在书房里,脸上带着一股子冷飕飕的微笑:早几日前,她就知道拔程回京,还带回了一个面貌有四五分肖似芸娘的美人,她的人很仔细,连那美人的来历也打探得清楚写得详细:乃周承安故交所赠,只因宴席上周承安对此美人的手表示了称赞:十指如葱,美不胜收。祈云看到消息真是勃然大怒,不管周承安有心还是无意,都让人难以忍受。他周承安爱带多少美人回来都没关系,可唯独不能肖似芸娘,这叫有心人得知了会怎么想?不过,周承安要的就是别人多想吧……她怀疑周承安是想警告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我可都瞧着。于是,乃有了今天长安侯见周承安的一幕,你警告我,那我就威胁你:你还是不要打什么坏主意的好,你身边的谁指不定就是我的人——礼尚往来。这种心理上的暗慑力,比直面旁白犀利多了。 果然没两天,国公府就传出姬妾因争风喝醋被打发的消息,祈云闻言只是冷笑,信安公果然是个聪明的。 这天,祈云并芸娘正在大厅并几位管事娘子商议年节之事,王公公来报,有一位叫玉娘的娘子求见,说是芸娘的故交,芸娘便暂时遣退了各管事娘子,只好奇与祈云道:却是何事?祈云笑道:许是好事。随同她而去。 信国公府并无主母,平素应酬,一应由府内大管事负责,周薇待嫁又不便往外跑,周承安本人不好大咧咧登门走访,不然让人多想,于是,玉娘便只能以故交的身份拜访,这也是“后院外交”的一种,玉娘来是含蓄的代表周承安示好和对嫁妆礼单的谢意,这种说话,双方自然点到即止,然后又互道近况;玉娘长年随周承安游走各地,虽富贵,却也是奔波劳碌,比不得深居娇养,加上年华渐去,却是比不得旧时颜色,周承安又是个风流的,留她在身边,不过是因为她更懂得照顾他罢了,与其说情意,不如说情分,玉娘早憔悴了心,现在唯一门心思为日后出路罢了,与人说起,不过强颜欢笑,只与芸娘互道好:能与故人相见,便是最好的了,哪能万事如意? 当年若不是芸娘劝周承安留她在府内并因此得到了亲近周薇的机会从而显得她在一种姬妾姨娘中地位超然,她哪还能过现今穿金戴银衣食无忧的日子,怕早被周承安遗忘然后不知道流落哪里,对芸娘,玉娘是心存几分感激的,却也因此而生出一些野望。 一旁的祈云用茶盖撩拨着茶盅的茶叶,漫不经心笑着插嘴:“不过事在人为罢了,却恁的说一些晦气话。” 她地位高贵,能出来见她一卑贱的姬妾,玉娘已经是心下惶恐,闻言急忙起身赔罪:“却是玉娘不会说话惹王爷生气了,请王爷毋怪。玉娘给你赔罪了。” 祈云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放下,俊美的脸上笑容有些深意,“说什么见罪不见罪,本王不过有话实说。”玉娘鞠躬,“王爷所言极是,那玉娘便借点王爷福气斗胆祈求一句心想事成吧。” 祈云笑应道:“必然。” 祈云看着她们言语往来,眼眸里闪过一丝狐疑,脸上却波澜不惊,又彼此闲聊了一盅茶时间,玉娘告辞离去,芸娘这才问出来:你俩眉来眼去,可是有什么鬼祟? 祈云差点吐血:都说芸娘子学富五车出口成章,这眉来眼去是这么用的吗?忙喊冤枉,芸娘却不管她嚷嚷,低头看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手轻笑,淡然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冷静:“你心意我是明白的,只是,我连人都杀过了,又怕什么脏手的事。” 祈云就是爱透了她那种时而妖媚时而冷静剔透到冷酷的样子,竟不顾是外厅,丫鬟婆子随时会进来,搂着她亲了个嘴,又甜言蜜语哄偎了一番,却硬是没说她与玉娘何时又做了何种交易,芸娘娇嗔气恼之余,也只能作罢,心下却也能猜着一二。 却不料玉娘的这一番来访,又引发了一事端: 却说京城贵妇人请客,那是极有讲究的,一般不会请互有仇怨的客人,免得两面得罪人,大家都知道二公主林欣妮跟仪和公主不对盘,故而请客,从来都是避开了请。这天,某国公夫人请了京城的贵妇人小姐们听戏,包括三娘。一群夫人小姐们正热闹,林欣妮不请自来,既然来了,就不能赶人,主家国公夫人只能心惊胆跳地接待了她,林欣妮是看着日子来挑事的,她先是各种言语明的暗的挑衅三娘,后来更是直接地讥讽,更以玉娘到访她的事来做筏子总结:贱人就只配贱人来往罢了。 三娘除了当年芸娘被退亲,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更何况这几年生活顺畅,夫君爱宠着,儿、媳敬着,手下奉承着,脾气也是养出来了,开始还是避忌着对方身份忍气吞声,后来再也控制不住,她嘴巴也是厉害的,立马还了回去,二公主就怕她不受挑衅,一巴掌就扇了过去,三娘带的那些丫鬟婆子自然要护住主子的,可林欣妮身份尊贵,他们也不敢动手,只能护着三娘罢了,林欣妮当下不作罢休,竟指示手下婆子丫鬟要撕了三娘,一时间,厮打对骂的劝架拦阻的,场面混乱成一团,三娘带来的人里面有机警的,见情况不对,马上从国公府里牵了一匹快马飞奔回去禀告芸娘了,其时祈云在军营,芸娘一听,马上召集了一队亲卫飞奔某国公府,她连外出衣赏都没换,可见匆忙,身后跟着几十个劲装的祈云的亲卫,那缓步走过来的样子,众人不见仙女,只觉那看着柔弱的人十分可怕,就连被几个丫鬟婆子护着看底下人厮打的林欣妮也被吓退了两步,可随即意识到自己也是公主,真正的名正言顺的二公主,还怕这卑贱之人不成?立马挺起了胸膛,今次这件事,就怕她不闹,闹得越大越好…… 请客的国公夫人真是想晕倒,她今天倒的哪门子血灾,该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了!她想迎上去跟芸娘解释点什么,却被芸娘摆手制止了;三娘看见女儿,也想上前说点什么,却看见她视若无睹的眼神,又静默下来,她知道今天自己冲动了,可是,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受人侮辱—— 众夫人小姐或惊恐或好奇的看着这乱七八糟的场面,想着这新贵仪和公主要怎么对付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和挽救自己生母的脸面,却听到芸娘轻声细语地道:“打扰国公夫人和诸位夫人小姐们的雅兴,真是失礼了。”说完还微微一福表示歉意,众人不明所以,有些人愣住,有些人立马还礼称不敢,她们还鞠着身还来不及直起来,却马上被芸娘的话震慑住:来人啊,把二公主身边的人,全部拖出去打死。 林欣妮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发展,前面还惺惺作态呢!立马嚎了出来:“你敢!” 芸娘却不理她,仿佛是对那些丫鬟婆子训话,所有人都知道,是对她们说的:“你们除了陪侍二公主,还有规劝礼教的责任,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礼仪教养天下皆知,二公主如此作为,岂不是既丢皇后娘娘的脸又陷你皇后娘娘于没教养好儿女的名声,你们不帮着规劝也就罢了,还帮着胡闹,简直丢尽了皇家的脸面,要你们何用!拖出去,打死! 她的“打死”一出,几乎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也收起了看热闹的眼神,只觉得可怕:这是在警告她们今日之事,关系皇家体面,关系皇后娘娘的名声,谁要是乱传…… 林欣妮的丫鬟婆子都大声尖叫呼救起来,可那抵挡得住芸娘带来的千锤百炼的亲兵,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拖走了,还凄惨地叫公主救命,众人被嚎得心魂俱丧,只觉得这仪和公主手段着实可怕,根本不跟你纠缠发生何事,直接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出了,脸面找回来了,还比打脸更厉害地打了二公主;外面很快传来凄惨至极的惨叫声,听得众位夫人小姐心惊胆跳,有胆小的,更直接晕了过去,芸娘却不管这些,上前挽着现在变成了孤家寡人的林欣妮,“妹妹好生不懂事,闹了这么一出,皇后娘娘听到了必然生气,妹妹还是快随我进宫跟皇后娘娘请罪吧!” 林欣妮浑身颤抖,气得不能成语,竟是被芸娘硬拽着走,“你好大的胆子!你……” “妹妹有什么话,还是对皇后娘娘说吧。现在,走吧。难不成妹妹想让人护送!” 这是威慑! 林欣妮知道自己孤身寡人,敌不过有如狼似虎亲兵队的她,只能咬牙切齿的被她拽着走,心里在有些惊惧的同时也在盘算怎么脱罪—— 事件迅速的传到了皇宫。皇帝勃然大怒,一个公主竟然动手打人,还是重臣之妻,到底将他这个皇帝的脸置于何地?简直不能忍。可他也觉得芸娘做得不免跋扈些,竟将十几个公主府的丫鬟婆子当街打死,引发议论纷纷……当他听说皇后作出了处罚:罚了林欣妮闭门禁足,没有召令不得踏出家门半步并去了俸禄半年,又对秋夫人下赏赐安抚,因管教公主是皇后的分内事,既然皇后作出了处罚,皇帝也不好插手,为了脸面好看,他也下了赏赐。唯一庆幸的是,现在已经罢朝,要不然那些言官得烦死他,他现在可没精神跟祈云这皮猴子较劲。 芸娘出宫,路过御花园,贤妃在不远处用狠毒的目光看着她,芸娘低眉垂首,只微微俯身作示意,贤妃愤恨拂袖而去;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无意之遇,婉妃也抱着小皇子出来散步,芸娘只能上前问安,婉妃逗着小皇子,笑语盈盈的,笑里藏针:“仪和公主可真厉害,一出手就是十几条的人命,也不知道晚上回去睡不睡得着。” 芸娘微笑:“婉妃娘娘心肠仁慈体恤下人,可下人也不见得明白这份心意,瞧,小皇子的衣襟都有些散开了,那些个下人却就手旁观,现在天气冷,可别冻病了,要是冻病了,婉妃娘娘慈母心肠,可不就忧心得睡不着了。” “你!”婉妃气得瞪眼,她竟敢咀咒她的儿子! “所以啊,与其关心一些无关紧要的奴才,婉妃娘娘还是专心照顾好小皇子吧。我就不打扰娘娘了。”她一福身,转身欲走,又故意回头:“我只听闻后宫不得与前朝相通,却不知道本公主才进宫,娘娘从何处得来的信息,当真迅捷如飞啊!” 婉妃一惊,竟不敢再言,私通前朝这个罪名她可担当不起。 芸娘微笑着,出宫去了。 第109章 芸娘当街杖杀公主府奴才的事震惊了整个望京城上层,但因帝后迅速给此事作了定论,众人亦不敢非议,唯私下说嘴几句,不外乎诧异于秋府的威势、惊惧芸娘的手段或是说秋家得志便猖狂云云,倒应了三娘的担心:芸娘的名声当真是再无半点。 女子当贞静贤淑,此子出手就是十几条人命,可见其人心性,又说自从她回京来,闹出多少惊世骇俗之事?可见其人不安于室,不堪为人妇,是故才嫁不出/被徐家退亲,也只有那不讲究的野蛮人才会才敢求娶,还被克死了。你说不是她克死的?那为何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求娶了她就死呢?凡此种种论调,纷杂不胜数,虽先流传于上层之口,竟渐街知巷闻,最后更成了芸娘和二公主一言不合,芸娘仗着有太子和亲王撑腰,拿二公主身旁奴才杀了出气—— 这是因为上层人谈论,因涉及天家体统皇后娘娘颜面,少不得去头藏尾,经不知就里的下人之嘴传播,逐成此局面,当然,也少不得有心人宣扬,竟是含糊了焦点。此番种种,传入宫中,又是另一番异样热闹,更有那莽直的言官为求表现或是在有心人的怂恿指使下,竟是径直入宫求禀意欲不能上折子但求当面面圣弹劾秋云山家教不善、德行有亏,折损天威,有负皇恩云云,惹得自以为罢朝了就能躲过言官聒噪的林震威烦恼不已,后来谁也不见,方稍得清净。有感于芸娘的跋扈和她带来的麻烦,更有那后宫妃子吹些枕边风,便是因她得来的种种好处也消怠于无,竟是暗生十分不悦,只是今番倒真是二公主不对,唯隐忍罢了。 而此番种种,三娘自然不得而知,因家里被秋云山和芸娘暗里下了禁口令,禁止下人搬弄外间的消息烦扰三娘,要不然,三娘得更烦恼。可饶是如此,她也是又悔又恨,直恼自己不该,不过是享了几年福,被人不知所谓地捧了几句,便连自己什么身份也忘了,竟是忍气吞声不得不管不顾地跟人真正的公主吵起来,还不知道会给自己女儿惹来什么祸患——一想到这些,三娘就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两耳光。虽然后来祈云、芸娘再三跟她保证没事,帝后也下了恩赏,就连太子和大皇子也亲自登门安抚或是致歉,三娘还是耿耿于怀;芸娘知道,也莫可奈何,这心结之事,若是自己看不开,旁人劝解亦无用。她也自知今番出手狠辣了些,难免惹人非议,可三娘是她母亲,她怎能眼睁睁看她受辱,况且,林欣妮挑衅她,还不是因为她?说到底三娘还是受了她牵连,又,望京城那些眼界高于天的贵夫人小姐们背地里不是笑话他们秋家是乡下人,没底蕴,没教养,三娘是乡下婆子,穿上锦衣华服,也脱不去一身泥巴味?那就让她们瞧瞧乡下人、乡下婆子的手段、厉害,正如祈云所言:所谓的权势,就是用来碾压的。他们秋家,便是乡下人,一身泥巴味,也能压得她们大气也不敢喘。日后那些夫人小姐们若是想不开再想耍些什么花招子,也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比之公主如何。 至于名声?她还有名声可言吗?哦,当然有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京城里流传些什么她清楚得很,甚至那些人说了那些话目的何在,她都了如指掌,有些,还是她让人出去描抹的呢。三娘看不开,她也无计可施,这都多少年了?唯有请交好的夫人小姐们勤加走动多加劝慰,让她心思别净转这上面。 却说这天,芸娘和祈云奉皇后召入宫,告之因皇帝到这里言不由衷的说嘴了几句二公主的事,她因念着过年乃是合家团聚之意,独困了二公主在府倒说不过去,乃提出改罚禁足为抄佛经,解了二公主禁足云云。两人心内有数,皆表示但凭皇后作主。再一番闲话,乃出宫去,不想半途,祈云匆匆被皇帝召走,芸娘独自出宫,却又遇着皇帝新封的丽贵人—— 这丽贵人乃辽东元帅刘大军的亲妹子,祈云自请罢了兵权,刘大军为了表示无二心,乃急急的送了嫡亲的妹子入宫,这丽贵人天生丽质,既有辽东的塞外风情,又不乏婉转可人,颇得圣心,最近风头之盛,便是连向来受宠的婉妃也得避其锋芒。 芸娘只闻其名,并不曾见过其人,不过猜度。恰两小宫人经过,便随口问了一句,那两小宫人只顾着说话,并不曾留意到芸娘,乍然看见,惊骇得扑通的跪下求饶,芸娘想是自己当街杖杀十几个奴才,恶名都传到宫里来了,这才教这些小宫人如此畏惧,生怕得罪了她就是拉出去打死,不由得笑了笑,免了他们礼,其中一个小宫人战战兢兢地回答了她,果真如她缩想。 那丽贵人前呼后拥至跟前,见芸娘站着没动,不由得皱眉了,因芸娘虽是锦衣华服,却没有着宫装,她也只以为一般的夫人小姐们,便傲慢地开口:“这是哪家的夫人小姐,怎地如此没教养,见了人也不懂问安行礼?” 她话音出口,搀扶的侍女正要应和,后面弓着腰的太监脸色都变了,抢在侍女开口前蹿到贵人身旁道:“贵人,这是仪和公主。” 丽贵人正不耐烦要呵斥他的无礼,闻言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正三品以上的宫妃见了公主皇子才能免礼,她一个贵人便是有封号,也不过正六品,远不够格,何况,她刚说了那样的话……她十分不情愿地施礼,“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仪和公主,本贵人真是优雅不识泰山了。” 芸娘淡淡的还了一礼,“贵人夸奖了。”她看了一眼又缩手缩脚退回后面的太监,眉色不动,若无其事地开口称赞她:“早听闻贵人国色天香,美貌非凡,今日才得一见,果然盛名之下名副其实。” 丽贵人扬嘴笑了笑,脸色好看了些,但语气仍然有些骄狂:“本贵人听闻仪和公主手段非凡,雷霆万钧的,还道是那些身粗力壮的野蛮人,今日一见,也斯斯文文,有模有样嘛!” 芸娘了然了。淡笑道:“人们总是喜欢夸大的。不知贵人要去哪里呢?” “不过随便走走。” “哦,那便不打扰贵人游园雅兴了。贵人请便。” 丽贵人哼了声,讪讪的拂袖而去。芸娘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她的身影,也出宫去。 不想出得宫来,又遇着入宫的林欣妮,想是进宫谢恩的,大概受了教训,或是得了谁的叮嘱,虽然看见她,眼珠子愤恨得像要掉出来,也还隐忍地没上前寻衅。芸娘想了想,主动迎上去,她笑语盈盈:妹妹可是要进宫谢皇后娘娘恩典?我瞧着妹妹脸色不大好,可是最近没睡好?这天寒地冻的,妹妹可要保重身体。 林欣妮眼睛都要冒火了,强忍着,冷笑:你别得意太早。 “哦!” 林欣妮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入宫去了。 芸娘回到等候的马车。不多时,有宫人寻来,说祈云有事,不能马上出宫,让芸娘先回府。芸娘回到王府,又有祈云贴身侍卫来报,说徐州发生寇乱,皇帝命令祈云去平定,祈云在外城军营排兵,马上就要出发,让芸娘帮收拾一下行装—— 祈云有手书一封,上面只龙飞凤舞二字,显见是匆匆写就:前朝。芸娘马上明白了,说是荡寇,其实是徐州发生兵乱,因为前朝势力引发的。皇帝夺了侄子宝座,前帝又下落不明,皇帝是寝食难安,现今出了兵乱,他自然要赶紧平息,可又怕人发现内情,故而只能派祈云出发平乱,看顺便能不能擒获或是获得前朝皇帝下落消息,为了掩人耳目,还美其名曰:荡寇。 芸娘也写了一封信并行李交给侍卫带与祈云。这天,年二十八。 过了年二十九,便是除夕。除夕宫中有赏宴,招待正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秋云山是正四品,三娘自然也有资格入宫参宴,芸娘本欲陪伴她入宫,不想被皇后娘娘召去,只得拜托严明月和北平候夫人多加照顾,自个儿提前先入宫了。她陪侍着皇后招待一些高级别的公侯夫人,后来被派去检查宴席准备情况,才得以离开。天寒地冻,夜风凛冽,芸娘裹在厚重的披风里,她的侍女犹嫌不够,一旁念叨她国过上狐狸毛织造的领巾和带上手笼,芸娘说再裹多几层,都成粽子了;那侍女娇道:大将军吩咐了的,公主就听奴婢的吧!芸娘只得依她所言,两主仆正忙碌着正装,忽地有一小宫人急匆匆地过来禀告:仪和公主,不好了。秋夫人与二公主又吵闹起来,秋夫人都气哭了。北平候世子夫人正陪着秋夫人,遣奴婢来请,你快去看看。” 芸娘着急地道:“怎么会这样?!你快带路。” 宫人躬身应是,连忙前面引路,越走越有些偏僻,芸娘的侍女便喝住宫人:怎地如此荒僻?可别是骗我们,我家夫人呢? 小宫人躬身,“因今天宾客众多,前面厢房安排满了人,是故在排在稍后的厢房。哪敢欺瞒。” 婢女便冷哼一声,“若敢有什么鬼鬼祟祟,撕了你……”皮字还没出口,人猛地倒地,竟是有人从背后砍晕了她,芸娘大惊,正要呼救,便有一东西捂上她嘴巴,气味难闻,她瞬间晕了过。那引路的宫人左右张望,急切道:“快,搬进去,别给人瞧见了。” 黑衣人把芸娘搬进房,房间有床,床上有人,赫然是太子,只着亵衣一动不动躺于其上,黑衣人聪明的剥了芸娘的外衣,把她放在太子身旁,这才和把风的小宫人急急脚离开。不一会,远处闹哄哄的来了一伙人,为人之人身着明黄龙袍,神色冷峻,正是林震威,旁边跟着的是林欣妮和一众神色各异的妃子,林欣妮说:“父皇,真的,太子他……”太子跟仪和有私情的话便被噎住了。却见太子斜躺在床上,神色有些难看,旁边一个小宫人正在照料他,“太子,真的不用叫太医?” 太子正欲答话,忽然看见黑压压的一群,脸上一惊,忙起身敛衣,“父皇……怎地……”他看着众人,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林震威一脸铁青,缓缓的转头看了林欣妮一眼,林欣妮脸色惨白,一脸不在状态的表情。她确实懵了,怎么会这样?明明他们设的局是“太子幽会秋云娘,她带父皇来捉_奸”,届时,皇帝为了保护太子的名声,必然会杀掉秋云娘,既解了她心头的怨气,又挑拨离间了祈云和太子——祈云和秋云娘有见不得人的奸_情,却因太子而死,两姐妹纵容不反目成仇,也必然心生龃龉……为此,她皇兄还苦心设计布局引祈云离开了京城好方便行事,明明……怎么会这样?秋云娘呢?人呢?她大叫:不可能!然后不顾仪态的翻箱倒柜趴床底的想找芸娘,可哪里有芸娘的影子?熟知后宫阴私的那些妃子们,见到她此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些人已经露出了嘲讽的神色;太子诧异:“欣妮妹妹这是干什么?孤只是略有不适的在此歇息一会,妹妹以为什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起来。 林震威脸黑如墨,低声叱喝:“住手,你还嫌丢人不够。来人啊,二公主不舒服,带二公主下去休息?今晚的宴席,就不用出席了。” 林欣妮还想争辩:“父皇……” 林震威却是听而不闻,问太子:你没事吧? 太子恭敬行礼:谢父皇,儿臣只是略有些头晕,许是天冷吹冷风的缘故,并无大碍。累父皇挂心了。儿臣歇息过,已是大好,请父皇放心。 那边林曼妮被拉走,又匆匆来了一个宫人,低声跟林震威道:陛下,皇后娘娘让陛下过去,大事不好。 “什么事?” 宫人支支吾吾,林震威怒道:“说!” “大皇子和二皇子妃私会,被……被诸位夫人撞见了。” 皇帝:“……”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低垂眉眼,神色自若。皇帝拂袖而去。 那天晚上宫宴发生的事,所有知情的人,都噤若寒蝉,谁也没敢讨论。散宴之时,无不如蒙大赦匆忙离去。没两天,就传出了西城候的嫡女,新晋的二皇子妃得了暴病身亡的消息,大皇子年初一就被扔去了封地,无诏不得归京,走得颇为落魄狼狈,次年又因为进献贺皇帝寿辰的双面绣大将军图内里血迹斑斑,暗含诅咒之意,惹得皇帝勃然大怒,下旨严厉斥责,减俸禄封地,令永世不得归京;二皇子据说因伤心过度,亦自请离京…… 这个年,过得惊心动魄,人心惶惶。 年初二,芸娘被召入宫。虽是皇后的谕旨,却没能见到皇后。她被孤零零的归置在一冷清的宫殿里,她被看守起来了。 芸娘并没有说什么。她静静的等待着。等周承安信守承诺解救,或是林震威赐死。 在等了两天后,她终于见到了林震威,林震威脸上神色莫辨,盯着她好一会,才阴恻恻的来了一句:“你们好算计。” 芸娘很冷静的行礼:“陛下此言何解?” 林震威阴森森的盯着他,忽地暴怒:“好,好,好你一个秋云娘!我云儿为了你……”他碰地拍了一下台子,梨花木的台子应声而碎,“杀了张玉衡,还为了证明清白一辈子不嫁?好一个高明的算计。你一定不知道,那撞破你们□□的丫鬟懂得写字吧!若不是她犯了事供出了此事,你们还想瞒朕到什么时候?好一个秋云娘……我就该早了断了你!竟然……竟然……”想着那被北平府割掉舌头卖掉的丫鬟所书的二人的不堪,林震威气得七窍生烟,连“我”也出来了。 芸娘跪着没说话。 皇帝看着她,脸色又变换了几番,“除夕宴上,你也是好算计。”他的语气变得似乎平静,无波无澜。 芸娘微抬头,仰视他:“陛下,算计大皇子于我有什么好处?大将军交了兵权,陛下为了表示公正和保护太子殿下,迟早要让两位皇子就藩,我何必多此一举?说不定是二皇子为了不娶穆府的小姐,自演自导自戴绿帽呢?” “你……!”皇帝想驳斥荒唐,竟又无语。他定定地看着芸娘,眼神莫辩,“你是承认跟祈云的私情了?” “陛下……” 林震威拂袖而去。 第二天,皇帝赐下毒酒,是皇帝最亲近的太监王安裕捧来的,他低着头,不敢看芸娘。 芸娘浅笑着,“陛下果然饶不了我。” 王安裕头低得更低了,“公主,陛下也是为了大将军声誉着想……这事若传出去……公主……” “公公,我且问你一句话。” “公主请说。” “信安公可曾入宫面见过陛下。” 王安裕愕然看她,然后摇头:“国公爷因身体不适,早前递了折子,离京养病了。” 芸娘笑了起来,“果然。”又道:“忘了我的话吧,与你没好处。” 王安裕低着头,看着放置桌上的毒酒,却又不敢催促,犹豫道:“公主……” “公公是知道我与将军交情的,若我死了,只怕将军怪罪,公公日后日子也不好过。” 王安裕苦着脸,他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也是身不由己—— “若公公愿意帮芸娘一个小忙,芸娘自会想办法保全公公,教大将军不为难公公。” “这……” “求公公为芸娘传一句话与陛下,就问陛下还记不记得张家村外破庙的王城南公子,陛下若是说不记得,芸娘自然无话可说,自当乖乖饮下毒酒,亦会教公公法子好叫将军不留难——公公可愿意,不过一句话,以公公的身份,便是传递了想来陛下亦不会责难,公公也因此可避免许多麻烦,公公你说是不是。” 王安裕脸上露出为难挣扎的神色,想到芸娘和祈云的关系,想到祈云的脾气,最后一咬牙,“奴才知道了。公主稍等。奴才这就去禀告。” 他匆匆回去禀告,林震威看到他回来。脸上闪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不由得问了句:“她走了?” 王安裕扑通的跪在了地上,“陛下……奴才……公主让奴才给陛下传达一句话,公主问陛下可还记得张家村外破土地庙的王城南公子?” 林震威看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大为皱眉,闻言,一愣,随即“咯噔”地站起来,大喝一声:“你说什么?”满脸的不可置信。 当年,他被封为镇南王,封地在富裕的江南,却因为太子病重,改为去北平府,他不甘心,一直在江南暗中发展势力,周承安亦借着四下周游的明头暗中帮忙,他识他于微时,周承安靠着他暗中的金钱支援才能在宫中逐渐得脸。两人密会,他却不想意外被□□发现,一路追杀——藩王无故不得离开封地,要是被发现,那可是大罪。他拼死逃脱,逃到了一个叫张家村的地方,终于体力透支晕了过,被一妇人发现救起,他本来想杀了那妇人和他的女儿的,然而最终因恻隐没下手,反而留下了一袋金叶子作为谢礼,然后随同寻来的暗卫离去……当上皇帝后,他又想过去寻那夫人,给她荣华富贵,可是那一带遭了洪水,早面目全非,他只得作罢,王城南是他当时胡诌的名字,忽然从王安裕口中说出,他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王安裕见状,知道自己来对了,赶紧重复,”公主问陛下可还记得张家村外破土地庙……” 不待他说完,林震威已经大踏步走了出去,王安裕赶紧跟上。来到了幽禁芸娘的地方,林震威一脚踢开了门,里面守着芸娘的两个小宫人被吓了一大跳,看见林震威,赶紧跪了下来—— 芸娘也跪了下来。林震威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审视着她,许久开口:“你是那时的小女孩儿?” “陛下,臣女知道,与将军的感情不容于世,可是,陛下何忍心将军孤单一人,没个陪伴,我母亲虽年岁不高,却一直忧心于我,近日,更因忧心触犯二公主一时,寝食难安,臣女不孝,不能陪侍跟前,若陛下非要臣女死,求陛下允许臣女回家看望母亲最后一面……”芸娘语音渐至哀戚,泪水盈眶,渐渐滑落,林震威看着他,想说什么,却颤抖了嘴唇说不出话,他的眼前又浮现那慈善的妇人和那可爱的女孩儿救他时候的模样,明明家境贫寒,却还舍得杀了老母鸡与他补身…… …… …… “夫人厚德,城南一辈子不敢忘,惟愿夫人你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我也没什么大奢求,只愿儿女身体健康,姻缘如意罢了。” 那个夫人眼神说话的时候,眼神十分温柔……是那份温柔,打消了他的杀心。 回忆起往事,林震威的神色软化了些,语气也没那么紧迫压人,他问:“你早知道是朕?为何忍着没说,就为了等今天?” “臣女不敢。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宣州城,将军策马归来,陛下高兴得赤足相迎……陛下脚指头有一黑斑,当日在破庙,陛下弄了脚,也曾赤足……臣女并不敢肯定,陛下来了,臣女方确定当日公子,乃是陛下。” 林震威明白了。他想起在宣州,曾有过”若是祈云死了,就让她下去陪祈云免得她在下面孤零零一个人“的念头……死让她陪着,生何苦要分开? 他忽然感觉到茫然,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手无力地搭着半碎裂的梨花木桌子。 “夫人厚德,城南一辈子不敢忘,惟愿夫人你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我也没什么大奢求,只愿儿女身体健康,姻缘如意罢了。” …… …… 他没说什么的走了出去。 晚上他作了个梦,梦见了他死去的母妃,一时候他母妃的形象又和救他的妇人重合,那妇人笑盈盈地给他捧来了鸡汤,羞涩地说着对儿女的祈愿:只愿儿女身体健康,姻缘如意罢了……他惊醒,回想起小时候祈云环绕他膝下撒娇,各种耍皮,忽然间长大成人,英姿飒爽,行事作为,最得他心思,在战场上为他挡了一箭,差点没死掉,发着高烧,口里叫着芸娘…… 皇帝心软了,何苦为了一个女子让两父女变成仇人?更何况,那女子,小时候,还救过他…… 罢了! 一切都是天意。 第二天早上,芸娘被放出宫。当天,皇帝连下两道圣旨:一道是改芸娘的封号为恩顾,恩顾公主;一道是封赏秋家,赐予秋云山爵位,是为”恩顾侯“,三娘为“恩顾夫人”,封秋昊天为世子…… 这二道圣旨再次震惊了望京城。秋家的门槛再次被疯狂地踏破。 半月后,传出了周承安病重的消息…… 第110章 后宫从来不乏阴谋诡计,这林震威不是不知道。他当年就是这样步步惊险的走过来,走到现在,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可是看着自己儿子兄弟倪墙,骨肉相争,总不免心寒。他看待问题,比芸娘还粗暴简单,芸娘认为人的作为无非为情为爱为名为利,她看呆林欣妮挑衅三娘也是如此:刨除不可能的部分,那就是最终结果。譬如,情、爱可以完全划去,林欣妮不可能对三娘有什么感情,若是有,那也是因为她而产生的憎恶,打人显见也不可能是能带来什么好名声的举动,那就只下“利”之项了: 林欣妮能从三娘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利益?她贵为公主,三娘只是个四品官眷夫人。 三娘是她母亲,林欣妮对付三娘等于对付她。又,林欣妮背后站着以大皇子为代表的势力,而她,则代表了祈云、太子一方,于是,结论出来了:大皇子要对付祈云、太子。祈云离京,那就只剩下太子了。也就是通过她搞太子。她跟太子能整出什么事?一男一女,能整出什么事,也就那点事了。 若真了那种丑事,皇帝为了保护太子的声誉,只能杀了她。以她和祈云的感情——大皇子自然是知道她和祈云关系的,那“撞破”她和祈云奸_情的丫鬟可是他的人,她们没杀她,自然会回到大皇子手中,大皇子自然也就得知了。得知却没有马上利用,大皇子也算是沉得住气,这不禁让芸娘高看了一眼—— 她若因太子而死,无论祈云会不会为了她和太子反目成仇,心生龃龉难免,而太子因为那种“众人心知肚明的”丑事也必然形象大损,再和祈云关系不愉快,他的太子宝座可就不妙了;然后,再巧妙地披露祈云和死去的她的不堪关系,那祈云也得落台,祈云自身难保,再要支撑她的储君弟弟可就难了,更何况,还有那些龃龉在?一旦击破了“祈云—皇帝—太子”的稳固三角势力,那大皇子要在储君的位置上争一争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惨剧,芸娘先行一步入宫,寸步不离皇后娘娘,所谓的去检查宴席准备情况不过是提供机会对方下手,而那个走出皇后宫门的所谓的仪和公主,不过是府里一小宫人假扮,先前祈云为了将来能有可用之人出海,在府里下人和亲卫中挑了一群人训练水上功夫,这小宫人最厉害,能在水下憋气近半个时辰,为人也聪明机警,所以选了他行事。他看见丫鬟倒下,马上就憋住了气,是故才能在黑衣人和引路宫人离开后匆匆改钗易弁装成太子身旁侍候的宫人。当然,为了预防对方采取迷晕之外的手段,他们还做了别的措施,不过没用上,事情就朝芸娘预想的那样:她和太子幽会(两人同榻而卧),林欣妮引人来捉奸……发展了。 芸娘想到了开头,没想到结局:大皇子跟二皇子妃私通被发现。 芸娘自然不相信大皇子跟穆柔有奸_情这种事,然而相不相信这种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大皇子跟想阴人一样,被人阴了。想到他对太子设的套,芸娘悚然而惊:若大皇子阴她和太子成了事实,大皇子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阴上一把……那是太子、皇子一锅端啊!那一瞬间,她脑海做了很多种假设: 1,如果大皇子设计太子成功,大皇子得利; 2,大皇子和二皇子妃“奸_情”被曝光,大、二皇子失利:大皇子不用说,二皇子绿油油的绿帽子也不见得脸上有光,(看似)太子得利—— 可是,这不是他们的手段。他们没必要冒这种被查被发现的风险:为了制衡和安抚太子方因为祈云上交兵权而产生的躁动不安,皇帝必然会让两位皇子就藩,极有可能就在太子大婚后。即便皇帝不说,大臣也会提出。先前是因为局势动荡,且祈云兵权在握,太子地位稳固,臣子不好提出免得显得像太子处处小心防范两位兄长,有离间兄弟感情之嫌,但是现在局势不一样,两位皇子就藩势在必行——成年皇子就藩本来就天经地义。也因此,大皇子才急于下手,他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既然太子没动手的理由——芸娘自然知道不是他们这面的人动的手——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1,二皇子也是无辜被牵连的;2,自导自演。有时候看似荒谬的事,却极有可能就是真相:二皇子虽然没有雄才大略,却很会审时度势。他被迫(设计)娶了西城候的女儿,西城候是大皇子的人,也就是等于将自己跟大皇子栓在了一条绳子上。若是大皇子跟自己的妻子私通,虽然面子上难看了些,他却可以趁机摆脱西城侯府和大皇子。而且,因为不可思议,没有人会怀疑他,皇帝极有可能因为同情他而给予好处…… 3,太子失利,大皇子也相继出事,得益方变成二皇子。但是二皇子势力并不能跟大皇子和太子相提并论,他得到这份“利益”用处不大,反而可能因为太子和大皇子的忌惮而引来祸害——当戴绿帽带来的伤害和获得的好处不能成正比,二皇子没有出手的理由。 由此可推断,还有一方他们不知道的势力在暗中活动,而且,活动得极高明,他有可能是知道大皇子的计划,甚至提供了某些“帮助”,譬如所谓“贼寇”的动乱,然后在他的计划之上,顺水推舟,轻松的当了大皇子这只“螳螂”后的“黄雀——哪怕大皇子失败了(演变了现下的局面:太子安然无恙,大皇子自己“泥足深陷”),他依然可以通过“她和祈云见不得光的感情”来将祈云扯下台—— 结果后来证明她的推断是对的。贤妃为了挽救儿子、证明他是因为知道了“某些见不得人的龌蹉”而被陷害的而急吼吼地吼出了她和祈云的“奸_情”,由此换来了她两天的九死一生的禁闭。 于是她就想:就算祈云被扯下来,太子依然是清白无辜的太子,谁可从中得利? 皇帝子嗣并不算丰隆,儿子除了太子,大、二皇子,就剩下婉妃所出的四皇子——婉妃(家族)势单力薄,四皇子年幼,别说是清白无辜名声端方的太子,只怕出事后的大皇子、二皇子也争夺不过——这看似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真实的情况是,无论是哪一种局面余下的都是四皇子,或者说,余下的都有他。从这一点上,足以说明第四方力量跟婉妃和四皇子有牵连,甚至可以说,他们支持婉妃和四皇子的……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股力量,强大到可以跟太子一较高下?芸娘很容易就想到拥有二十万辽东铁骑的刘大军—— 理由很简单,因为丽贵人。一个才堪堪在宫中站稳脚的贵人,跟她第一次见面,说不上仇说不上怨,不讨好她也就罢了,居然敢对现在“气焰嚣张”身后站在亲王太子的她出言不逊,只怕刘大军到了她跟前也没那个胆子。这存在感刷得太强烈,教人想想不起都难—— 可是,刘大军为什么要支持婉妃和四皇子?支持他们,还不如指望丽贵人早生贵子,起码血缘更亲近……说不通。划掉。 然后芸娘想到了周承安,周承安想方设法周全女儿和太子的婚事就是为了避免皇帝清算,若是他把皇帝的成年儿子都干掉,再干掉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呢?这样想似乎说得通,但实际很荒唐:周承安没有兵权。没有兵权等于没有进攻和自保的能力。他凭什么跟皇帝对着干? 芸娘觉得可能性不大,直到她想起一个名字:刘承嗣。一个快要遗忘她记忆角落的小人。 刘承嗣是前朝的西北军统领,跟当时还是勇毅侯的周承安深有渊源,清安县剿匪时就是动用了周承安的关系才请来的西北军助阵……后来,林震威举着“清君侧”的旗帜造反,到了清安县被清安县挂在城墙的“太_祖神位”挡住了前进的道路,为了名声着想,不得已绕原路,清安县后的刘承嗣所占据的平安县自然也保住了,他是后来才投诚林震威的,没有受到什么磋磨的保留了下来,尽管好像也不怎么得用…… 刘承嗣跟刘大军不但是同族,还是姻亲。 …… …… 于是,丽贵人在她身份显赫,两人第一次见面,无仇无怨,她还刻意奉承讨好了她的情况下仍然口出不逊的奇怪态度也得到了解释:她想误导她。让她觉得她跟贤妃/二公主是同一阵线(刘大军是大皇子的人)——她可不正和二公主势成水火,既然是敌对立场,自然不能对她客气——而不往“周承安跟刘大军有关系上”想。 于是,那个看似荒唐的设想在实际“证据”的支持下,开始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她把所有的设想和怀疑跟祈云汇报了——祈云并没有去徐州,出了京城外,就悄悄的转回了——祈云笑盈盈、漫不经心的来了惊人一句:“婉妃可是到了京城后才有的身孕啊!” “!!!” 芸娘简直不知道怎么答话好,完全答不了啊! 芸娘不知道,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皇帝也在想。她考虑问题起码还考虑过情啊爱啊什么的,皇帝直奔“利”去的,都不带多思考的。他的想法跟芸娘很接近,只是出于“慈父心肠”,他并没有将年幼的四皇子考虑进去,从而认为“二皇子是大皇子和太子斗争的‘意外’—— 当然,这个“意外”到底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推动则不好说。林震威私以为后者——他就不相信以芸娘的心计手段没有从中做什么,绝不相信。 芸娘被迫背了一回黑锅。 而皇帝对她最终选择了妥协退让,他放生了芸娘。 依旧是王安裕来送的口谕,他对芸娘更加恭谨了。 芸娘离宫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看她的表情十分复杂,显然是知道了一切。她没有多问、多说,只是将芸娘求皇后还人情时送回来的簪子还给了她,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还是你留着吧。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好好休息。”皇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感叹:这根簪子,本来她是留着给儿媳的,结果因为情况所逼,用作了试探芸娘的道具,辗转,芸娘和祈云凑成了一对…… 就这么一个举动,就这么三句话,表达了很多意思。芸娘了然,叩谢了她,皇后娘娘说:“还皇后娘娘,以后就改口吧。” 芸娘红了脸,只得称是。她回到了忠顺王府,径直回了房。房里有人,她一进去,就被紧紧抱住,芸娘也反手抱住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兴奋:“祈云,我们成功了。” “嗯。”祈云低低声的应着,把下巴搁在了芸娘顶上,人在怀里,她终于放心了。在宫里提心吊胆,随时准备冲出去跟他父皇拼命的感觉太煎熬……好一会,她看着芸娘头上皇后娘娘”归还”的发簪笑了起来。芸娘问她笑什么,她□□手上把玩,“我素来说母后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果然没说差。 芸娘“:“……。 芸娘说:“将军还是得赶快回徐州,免得陛下发觉。” “嗯。”她亲着她嘴巴,“等我回来,十里红妆迎娶你。” 她没有矫情,笑盈盈的看着她大方地应了声:“好!” 祈云当晚悄然的离开了京城。 半个月后,传出了周承安病重的消息。对外宣称是因为旧疾复发,故而早早到别院养病,却不想感染风寒,加深了病症,实际是,据知情人透露是因为风流太过,倒在了两个女人肚皮上…… 皇帝下令太医医治,赏赐了无数珍贵药材补品到国公府,所有人都称赞皇帝人才——心里怎么想的就难说了。 又,他的宠妾玉娘因为悲伤过度,在照料口不能言四肢瘫痪的周承安时因为伤心过度晕倒,被太医诊断出有了两个月身孕,为了表示对国公府血脉的看重,由皇后出面征询了周薇意思,让玉娘当了周承安续弦——也有冲喜的意思。玉娘摇身一变,变成了国公府堂堂正正的公爵夫人,再也不是见不得光的妾室了。 又半月后,祈云荡寇归来——自然没有什么前朝皇帝的下落和消息。她尽礼数的去看望了周承安,玉娘在喂他药,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燕子草的味道……她对玉娘微微的笑了个,玉娘含蓄的回了一个眼神—— “只要你替我做事,我自然不会待差你。我许诺你,只要你有身孕,我不管你怎么来的身孕,你就可以成为国公府的夫人。” 见不得光的妾室和堂堂正正的国公夫人,这个选择并不难。 后来芸娘跟祈云讨论,说周承安也是个心狠的,自己唯一的嫡女也能步步盘算为棋子……祈云再次笑盈盈的、漫不经心的来了句惊人之语:成文亦是风流!(*有暗示周承安被皇帝戴绿帽之意。) 芸娘:“……” 完全不知说什么好。 在看过周承安后,祈云做了一件惊人之举:她为了庆贺秋云山封爵,送了一百多抬贺仪,同时,内务府也送去了一百二十四台——这可是皇子娶正妻的规格,这奇异的巧合,实在让人遐想——二百多抬贺仪披红挂彩,绵延十数里,浩浩荡荡的送往秋家,那气势之惊盛,简直难以言语。当天光是唱礼单的司仪就有四个,每个都说得口干舌燥,贺仪的丰盛,更教人膛目结舌;秋家因为封爵,早更换了皇帝赐下的适合爵位身份的超大宅子,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七八十抬放不下,最后只能放到城外的别院。 不说外人的惊撼,就连三娘也呆眼了。惊人的贺仪也就罢了,为何……为何贺仪里有一对大雁……那……那不是下聘用的吗? 就算三娘心比黄河宽,也不得不胡思乱想了。 秋云山:”……“ 秋云山脸色怪异地憋着,最后不自然地咳几声,说:”……收下吧。“ …… …… 然后,忠顺王府为了”庆祝“恩顾公主成为恩顾公主——又庆祝……众人都无语了——摆了三天丰盛的流水宴,而秋家,为了庆祝恩顾公主成为恩顾公主——众人:……——将祈云先前送去的贺仪原封不动另加了八十抬又送回来了——众人:…… 众人真想咆哮一句:够了,我们都明白。 …… …… 开春,太子婚礼如期举行。依旧以正妃的礼节和盛大排场娶了周薇过门——这出乎了很多人心中有小算盘的人的意料,但大家对周薇能坐稳太子妃的位置多久保持怀疑。同年七月份,梅姐儿生了一个小子,把两亲家欢喜得不得了。祈云和芸娘亦趁此机上折子离开了北平府往北地探望,顺便视察那边的船业和漕运情况。十月份,刘大军于秋猎中不幸中流矢身亡。云飞龙及两名大将奉命前往接手辽东铁骑。 次年,朝廷开科举。北平府独中五名进士,一名探花——当然,北平府的水平还是比不上底蕴丰厚的江南地,但,谁叫北平府曾经是皇帝的封地,谁叫皇帝曾经受辱”北平府出不了读书人“,皇帝偏心些,给个探花,也是情有可原的嘛!朝臣们对此很有默契地没有异议。 两年后,太子侧妃李氏产下庶长孙。抱养周薇膝下。 三年后,周承安过世。周薇因为伤心过度,抑郁不乐,也于二年后身亡。抱养膝下的儿子由生母抚养,太子五年后才续娶正妻,人人说太子重情重义,再无人对皇家有所置疑。 又两年后,北地的船业和漕运正式大功告成。皇帝令司天监择假期出海,定在了次年春天三月二号。同年,严明月和梅姐儿相隔一月,各自产下一对男女双胞胎,皇帝闻之,竟兴致勃勃的亲自给两对小娃娃指了婚。秋家和项家成了亲家,越发的亲近了。 次年三月春,北地一百多艘官船和八十艘民船扬帆出海,当日,万人空巷,轰动无比。次年秋归航,虽小有损失,却带会无数的象牙宝石香料各种闻所未闻的奇珍宝玩……其利百倍。朝廷按照当时捐赠的份子钱分发红利,当时出了钱的,譬如张顾宰相那种出了大头的,无比喜气洋洋去领钱了,惹得那些捂着口袋没出钱眼珠子都红了。再捐资的时候,就一个个疯了一般的奉上了,还怕朝廷不要。林震威终于体会了一把曾经臆想中的”等哪天老子发财了,你求着我也不稀罕你的臭钱“的滋味——真是爽!皇帝那几天,走路都是飘的。 祈云虽然释了兵权,可北平府的兵,还是她(北平府)养着,皇帝刚开始是因为穷,也就假装忘记了要给北平府粮草钱银这件事——反正她们两口子都很会赚钱嘛!后来则是因为……“她们两口子那么会赚钱,不在乎这点钱啦。而且,那个……啥……那边都自成习惯了,朝廷贸贸然改变不好不好……”于是,偶尔脸红一下,皇帝就很淡定地既然装忘记了。 朝臣:……。反正不干我事。 户部:反正不用我们出钱就好。谁提揍谁! 于是君臣默契地装作没那茬事了。 祈云:…… 她理所当然地实现了当初对皇后说过了的话:就算没兵权,兵在那,还不是听我的? 因为花费大,两人只能努力地赚钱了。主要跟那些异族做交易,用粮食盐巴茶叶丝绸布料珍珠瓷器跟他们交换马匹皮料人参,再贩卖到江南地区,尤其是马匹,利润之高,难以想象。当然,像铁器这种敏感商品,是极少出口的。而那些异族,在她的“管教”和拿捏下,竟是十分地安放,尤其在分发给他们的三条商船带回来巨大的利润后,他们简直恨不得其他人都死开,只自己(族)能讨好她…… 在朝廷和民间的船队第三次出航的时候,祈云和芸娘去观赏出航仪式。 比起第一次出航,第三次出航气势更盛,三百多艘朝廷宝船和民船停满了巷口,铺天盖日,难以远及,在轰鸣的礼炮声,最前头的宝船缓缓驶离,中间的跟上,后面的民船尾随…… 扬帆远去。 祈云静静地凝视,然后回望芸娘:“芸娘,真奇怪……我在想,我有那么多的地方没去过。可是我竟然没感到遗憾。好像你就是一个世界似的。” 芸娘羞涩的笑了笑,宽袖下抓紧了她的手,并不曾说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