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莲豔酒 作者:天籁纸鸢 本篇为花容天下外传。 十里红莲豔酒一 阳光,蓝天,白云,桃树。瑶雪池里满是落花。 小小的身体依偎在我的怀里,睡得正酣畅。我捏了捏她的鼻子,轻轻说道:"小紫,回房睡好不好?"奉紫细长的眼睛睁开,嘴角微微扬起,傻兮兮地点头。 桃花满园开。我拂去奉紫额上的花瓣,快步往心莲阁赶去。刚到门口,就撞上了匆匆而出的海棠。海棠急道:"林公子,宫主他,他又……" 我点点头,将奉紫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冲进里间。 宽敞明亮的卧房,香鼎迷雾。 床上坐著个人,身材修长,黑发披散。颈间一朵红莲,妖异绽放。衬著倾城的眉目,美得让人不敢直视。认识他时间已长,却无哪一次,不在与他见面时觉得惊豔。他抱著一个枕头晃来晃去。笑容天真,同时,有些呆滞。 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冰凉,柔滑。他回头看著我,傻傻一笑:"凰儿,我的凰儿。凰儿,凰儿,凰儿。"想要假怒,却如何也板不住脸,只淡淡问道:"为什麽不吃饭?"重莲指了指枕头,面颊贴上去轻轻磨蹭:"我要和凰儿在一起,不吃饭。" 我叹息:"那我去给你端饭,你和凰儿一起吃,好不好?"重莲眼角一弯,笑容如同水中荡漾开的波纹,清澈秀丽:"嗯。不要让凰儿饿著。"他对著枕头又笑了笑:"凰儿,他马上帮你拿饭来,不要急,不要急哦。" 我回到重火宫那一夜,重莲的眼睛还是黑色,可後来又变回了紫色。现在我害怕紫色。每次看到那种颜色,总会觉得像罂粟,邪恶,诱惑,致命。重莲变成如今这样,全是因为那套武功,那双眼睛。回头再看看坐在那痴笑的人,正好碰上他的目光,他惊慌地闪开,抱住枕头,缩成一团。 我回来後,把重火宫里的人都召集回来,勉强维持重火宫的生命。可是,没有重莲的管辖,重火宫就是一座死城。日子过得很平淡,每日照顾雪芝奉紫,偶尔和莲说说话,他会回上一两句,不离二字,凰儿。 林宇凰站在他面前,却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出门,下厨,熬了一碗粥。虽然远不及重莲的手艺,可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有学做饭的一日。我用帕子包住碗,甩甩手:"啊啊,烫死了。" 身後一大群人在忙著下午饭,朱砂进来逛,见了我立刻开始咆哮:"林宇凰,你到底要我说几次,等它凉些再抬去!笨得像头猪!"我回头淫笑:"哟哟,你也会关心人了。"朱砂道:"我是怕你烫了宫主!"我使了个鬼脸:"你怎麽嫁人喔,又凶又色。" 趁著朱砂没把大锅扔我脑袋上,挤出人群,冲出去。 笑眯眯地端著碗,奔回心莲阁,重莲还在和那枕头说话。我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重莲嘴边:"莲,乖,喝粥喽。"重莲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怀中的枕头:"先给凰儿喝。" 我无奈,把勺子递到枕头旁,笑道:"凰儿,来喝粥。"使了个假动作,算是喂完凰儿了。再递到重莲嘴边,重莲才张口,一下喝进去。但立刻哼了一声。 糟糟糟,太烫!我忙把碗放在一旁,伸手在重莲嘴前:"吐出来。"重莲被烫得眼眶发红,还固执地摇头。我急道:"吐出来,听话。"重莲还是摇头,眼泪水都快烫出来。一时失控,我竟吼出声:"叫你吐啊,这粥是才烧出来的!你别像个傻子一样好不好!" 重莲看著我,不动了。 我心中咯!一声,啥都忘了,捏住重莲的嘴巴,硬把粥给逼出来,手接住,烫得我几乎号叫。我简直是愚蠢到极点!这麽烫的东西居然拿给他喝!蠢蠢蠢蠢蠢! 把粥拿毛巾包了扔在旁边,重莲还坐在那里傻著不动。我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搂住他的肩,他立刻往旁边缩去。我摇了摇他的肩:"我是凰儿。"重莲摇摇头。我握住他的手,他还是一个劲往回抽。我把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脸颊,轻声道:"认出来了吗?我是凰儿。你看,你以前最喜欢摸我的脸,对不对?"重莲仍然在抽手,面容无比呆滞。 看著那张精致的脸,心中的怜惜渐渐变成UU1001词语替换。我勾住他的颈项,慢慢凑过头去,想要吻他。可是在我快碰到他的唇时,他忽然推开我,飞速翻身上床,蜷缩在一角。 我一时也说不出是什麽滋味,只坐在床头,苦笑道:"对不起,我不该碰你。"起身替他盖好被子,吹熄了蜡烛:"你睡一会吧,粥放在那里,你慢慢吃,弄脏了衣服拿去洗就是。" 重莲抱成一小团,依旧不动。 这一年,江湖上出现最大的纷争,无非就是有大盗出现,把富贵人家及名门大派都卷了个遍。虽只劫财,不劫物色,但金额庞大,引起许多豪杰复出,连花遗剑都出现了。至於捉没捉到,天知道。而且,再隔几个月,英雄大会又要开始,很想出去会会以前的朋友。至於重莲,只有暂时放下。他害怕任何会动的东西,害怕与任何人接触。 现在的他,风韵不再,英姿不再,高贵不再,淡雅不再。重莲二字,曾经是冠世美人,武霸天下的代称。重莲这个人,曾经叱吒江湖,纵横武林。不过,那是曾经。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 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十里红莲豔酒二 雪芝已经开始跟她的朱砂海棠姐姐学武功,那麽小的个子,就可以把重火宫的入门鞭法剑法学得炉火纯青。小屁头年纪越长越像他大爹爹,尤其是那双狐狸眼,像到神了。不过雪芝毕竟是小丫头,眼角挑起,却是又大又圆。重莲的双颊瘦得只剩下颌骨,下巴尖得可以削葱,小丫头的双颊却粉嫩嫩,肥嘟嘟,圆溜溜的,衬著两朵桃花,可爱得让人想捏死她。 和雪芝下山过几次,每个人见了她,第一反应一定是:"哎呀呀,小姑娘好生漂亮,再隔它个十年,得迷倒多少男子啊。"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丫头说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恨。不说话时是小仙女,一说话就是老魔女。 例如像这时,我正在收拾东西,雪芝偷偷溜进门。她以为我没发现,哼哼,实际我什麽都知道。眼角的余光扫射到一条毛毛虫,似乎想塞到我衣服里。 哎,这小孩怎麽得了哇,她还是不是姑娘? 转身,捏住她的手,指尖朝手背一弹,毛毛虫飞出去。抓水,浇到她手上,捏住那两坨肥肥的肉,拧来拧去。雪芝的脸被我捏变形,还不忘惨叫:"凰儿!怕了吧!"X的,长得这麽像重莲,就性格跟我小时候一个德性! 我拎著她的领子,把她扔到床上:"死丫头,跟你爹爹学学,温柔点,优雅点,好不好?一个姑娘家凶成这样,小心嫁不出去。"雪芝使命儿摇头,两个冲天炮在空中旋转旋转旋转:"我谁都不嫁,就要嫁爹爹!你把爹爹逼疯了,我讨厌你!臭凰儿!我要爹爹~~~" 这小屁头真的太讨厌了,凶残狡猾不说,还特恋父。当然,那个父不是我。伸手按住她的脑袋,我晃晃头:"你爹才不是被我逼疯的。他是想我想疯了,哈,哈哈。"笑著笑著,鼻子酸了。混帐烂丫头,这种时候还提这事儿。 我往床上一坐,手一叉,腰一勾,脸一板:"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莲。"雪芝不像小时候那麽好对付了,竟甩出一句:"爱走不走,谁管你!" 这时候,撞进来一个物体。 没错,是撞的。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恋二父的奉紫。奉紫走路跌跌撞撞,三步一歪,总算歪到我面前。这丫头长得比较像我,所以看去要乖巧得多。嗯,没错,要乖巧得多。她伸手在我衣角上抓了抓,一双桃花眼抬起来,冲著我眨巴眨巴:"二爹爹,你要出去吗?" 果然像我的人要可爱些。我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二爹爹很就回来,小紫在这里乖乖的,好不好?"奉紫听话地点点头,抱住我的脖子,软绵绵的一团。雪芝哼了一声,跳下床跑出去。我喊道:"死丫头滚回来!" 雪芝顿了顿,又哼了一声:"我才不要!"但是已经站在原地不动了。我把奉紫放在右腿,拍拍自己左腿:"你要坐不坐?"雪芝磨磨蹭蹭过来,跳上去坐著。 我捏了捏雪芝的脸:"瞧你那副吃飞醋的小样儿,跟二爹爹一起出去吧。"雪芝道:"我没有吃醋!"奉紫的眼睛开始充水:"二爹爹不带小紫去吗?"我无视雪芝:"小紫不会武功,出去会危险的,知道吗?"奉紫扁扁嘴,笑得那叫一个勉强:"嗯,好吧。" 雪芝朝奉紫做了个鬼脸:"二爹爹不喜欢你了。" 奉紫要哭了。 我抱紧奉紫:"小紫别听她胡说,二爹爹喜欢你不喜欢她。" 雪芝使力拍我肩膀。 我冲她瞪眼:"你这没孝心的,打老爹啊,小心天打雷劈!给你老子收衣服去!"於是把雪芝扔到床上,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衣服。奉紫泪眼汪汪地靠在我的怀里:"二爹爹,小紫最喜欢你。"我那个心,叫一个颤,我可爱的女儿哇。 雪芝在旁边干呕一声。 奉紫处理妥当,衣服收拾干净,去心莲阁找重莲。重莲在小池边蹲著,抱著双腿往里面看。我在他身边蹲下,小声道:"在看什麽呢?"重莲指了指水中:"虾。"我点点头:"嗯,我看到了。"重莲侧头看著我,头发一倾而落,在风中飘摇:"凰儿喜欢吃虾。" 我傻眼。 重莲把头发别在耳後,莲花耳钉透出莹寒光芒。他又看著那些虾,喃喃道:"嗯,凰儿最喜欢吃虾,我要给凰儿剥虾。"心中一懔,我再忍不住:"莲,跟我去江湖上走走,好不好?" 天,我在问什麽问题!他这样出去,不给人吃得干干净净的才有鬼了! 还好重莲摇头:"不,我要在这里和凰儿一起。" 我想了想道:"那,你站起来一下好吗?"重莲疑惑地看我一眼,慢慢站起来,那身段……哎,我好久没有碰他,憋得人心慌。这回出去可能要一段时间,怎麽说也得自私一回。 伸手,点穴。重莲不动了。他不能说话,眉头皱著,似乎不想我动他。我才管不了那麽多。走过去,抱住他。在他唇上舔了一圈,探进去,不顾他的退缩,强行缠上他的舌,卷了无数次。亲了大概两盏茶的时间,没消火,火还燃得更汹涌了。头一热,打横抱起他,刚想往房里冲,身後传来朱砂的咆哮声:"林宇凰,你给我节制一点!宫主现在的体质差,你要不小心让他再有了孩子,我死都不放过你!!" 虽然孩子是越多越好。但是,但是……看了看重莲,看看他那瓜子小脸……算了,老子忍! 带著雪芝,农村人进城似的父女俩下山了。 一边走一边觉得奇怪。重莲的武功明明废了,却还是维持著十九岁的模样。我也一样,几年来身高和相貌都没变过。莫非,莫非……莫非咱真的要永驻青春了? 青春是很好。可这样下去,我岂不是永远没法变成英姿勃发的中年男子了? 下了嵩山,出了迷雾阵,我回头看看若隐若现的重火宫,感叹:"芝儿,我想你爹爹了……" 雪芝翻了个白眼:"你还是不是男人啊?真没用!" 十里红莲豔酒三 长期隐没於江湖,想找个朋友都不容易。本来就比较无助,跟雪芝那丫头在一起,我的日子过得更难过。每当她在我身上跳来跳去吵著无聊要见爹爹时,我都会一再感慨,这小孩究竟像谁。 离开嵩山,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司徒雪天和花遗剑的下落。他们是江湖上的红人,一天不知得有多少人找著。花遗剑虽然仗义,但说一不二,是个爷儿们,以他性格来说不大好接触,估计不会太忙,可行踪不定,天知道在哪。司徒雪天不一样,随遇而安,素喜交友,给人缠上了就品酒对歌,一折腾日子就哗啦啦过去。知道他的人多,可今天听说他在这,估计明儿又得换地。 想来想去都不保险,还是往京师方向走。一路上赶著,春光无限好,包打听不少。大家传得最多的,无非就是英雄大会与大盗的事。 这次英雄大会比赛萧条,都不剩几个月了报名的还那几个。原因是重莲前几年出现,大家都丢不起这个人,只参观不参赛。为刺激大家参加,几个大门牌终於决定在今次大会玩悬赏,奖品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山雪莲,据说有病可治百病,无病则可长命百岁。显然人人都想活久些,这幌子一捞出来,人群跟马蜂似的嗡嗡冲。 那个江洋大盗的名儿比较好玩,叫血凤凰。会起这名儿我也打听过,这大盗对银子的执念已经强到了一定境界,有人阻挠她拿钱,她一定会杀人。而且杀人的武器非刀非剑,而是一支玉箫,且玉箫上面挂著一支凤凰钗。血凤凰不杀还好,一杀一定会成片成片的杀。 最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某某次她偷银子,大概有几万两,来了五六个人,她放弃财物跑了。但是又一次来了二十来个人,只有几千两,她把人全杀干净了。就因为行事太诡秘,且无规则,故无人摸清她的底细。甚至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 我说她是女,完全凭直觉。像猫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女人喜欢玩这种有情调的事。 登封离京师并不远,加快脚劲几日就到了。到京师我发现自己真成古董了,看著熙熙攘攘的街市,听著吵吵嚷嚷的叫卖,竟觉得不习惯。最不习惯的是,雪芝的回头率和他老爹一样高。哎,跟没看到过漂亮小孩似的,人人都盯著她脸看。要真来了重莲,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扑过来。 雪芝早就习以为常,还一边拍著手一边叫道:"凰儿!我要吃糖葫芦!" 我弹了三个铜板到天上:"臭丫头自己买!" 雪芝跳起来,一手捉住一个铜板,完了不够,小狗似的嘴巴衔一个。瞧她落地时骄傲的那德行!要有尾巴,她肯定摇起来了。我拧了拧她的脸:"脏啊~~~" 雪芝一副"我懒得和你扯"的表情,挣脱开我买糖葫芦去了。 结果她刚走到卖糖葫芦的人面前,我身後就奔过个人。人群太拥挤,我高呼:"丫头小心!"雪芝茫然回头,手中三个铜板就给人抓走。我刚把剑抽出来,想将那人刺穿,发现只是个小偷,於是收回去:"来,二爹爹再给你……" 谁知雪芝什麽不学我,就学会我那一招半式的死要面子。她抓过一根糖葫芦,扔嘴里嚼得只剩核,两腿一蹬,跳到前面一阿公的肩膀上,唰唰几步就把糖葫芦核吐出来,正巧打中那人的手腕。那人惨叫一声,铜币飞出,手上流了血。雪芝跳下去,一脚踢在那人的XX处,怒道:"奶奶的银子你也敢偷,活腻了?" 我僵硬。这就是天下最优雅的人生出来的女儿……她,她真是重莲亲生的吗? 我冲过去,见那乞丐已经抱住XX蜷在地上,一把拧了雪芝的耳朵,雪芝嗷嗷叫半天。我拽著她的手往回走:"还好你武功没练到火候,不然他的手就废了!给我滚去付钱!"雪芝道:"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娘儿们一个!"这孩子~~~我真想抽死她丫的! 她把铜板给了小贩,小贩把一整个插糖葫芦的靶子都给了她,然後脚底抹油。我摇头叹气,这丫头怎麽得了。一个小雪芝扛著个大靶子,那叫一个滑稽,可她好像完全不觉得累,跟扛个扫帚似的。街上看她的人更多了,於是就有人开始议论,直到我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终於愣住。 那声音是从上方传出来的:"小小年纪武功底子就这麽好,孩子的爹娘真厉害。"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可是下一刻,我猛地抬起脑袋,看著坐在对面茶楼上的人,喜得睁大眼:"雪天?!"那儿的公子靠在珠帘後,摇摇雪香扇,浑然一副悠闲样:"酒肉朋友好找,患难之交难逢。宇凰哥最近可好了?" 前两句听得我特感动,但是那句宇凰哥冒出来,我差点儿落汗。这小子还记我仇呢。 我一激动什麽都忘了,抱著雪芝,足下轻点,飞上茶楼。坐在司徒雪天面前,我笑道:"正想著去找你,得来全不费功夫。"司徒雪天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喽。平时你要记得住我就好了。"我咂了咂嘴:"你就没哪天不小肚鸡肠的。哦,对了,芝儿,叫雪天叔叔。"雪芝道:"啊?叔叔?他看著很像哥哥啊。"正感动自己丫头会说话,结果下一句,她差点把我气呕血:"难道是因为凰儿太老了?"我一拳头打在她脑袋上:"孽障啊~~你抬高别人也别贬低你爹好不好?" 司徒雪天道:"诶诶,你说是不是我老了?雪芝都长这麽大了。芝儿啊,叔叔可是亲眼见你出生的哦。"果然雪芝眨巴著大眼睛问:"我是怎麽出生的呀?" 此言一出,我心头咯!一声。 司徒雪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芝儿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生的呢。猜猜是谁?"雪芝按著下巴看看我:"反正不会是凰儿。"哼。哼哼。哼哼哼。 司徒雪天道:"只给你三次机会哦。猜不中我就不说了。"雪芝立刻道:"是冠世美人,武霸天下,现在被凰儿逼疯的重火宫宫主,我的大爹爹重莲!" 他X的,我想骂人了。这死丫头…… 司徒雪天慢慢抬起头:"她的话……什麽意思?"我别过脑袋看外面:"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十里红莲豔酒四 瞅著雪芝那小样儿,就知道她恨不得扒我的皮,拆我的骨,吃我的肉。我拍拍她的脑袋,全不顾司徒雪天渐渐失去笑意的目光。最後他严肃道:"莲宫主疯了?"我耸肩,点点头。司徒雪天收住折扇,握得很紧:"他疯的时候你不在?"我依然点头。司徒雪天微恼,一掌拍在桌面上:"林宇凰,你……"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我轻轻抿住唇,冲他干笑一下:"他疯了没什麽不好。至少没人能分开我们。"司徒雪天按捺住火气,一个劲儿点头:"他为你做了这麽多,就得到这样的回报?好,好,很好。"我看著窗外,喉咙给东西堵了似的,说话都特困难:"你认为我希望他这样吗?每天看得到碰不到,他一直叫我的名字,却看不到我站在他面前……我能怎麽办?" 司徒雪天微微一怔,垂下头道:"是我太激动,很抱歉。"我摸了摸雪芝的头,轻声道:"芝儿,你说得没错,爹爹是给凰儿逼疯的。所以凰儿更不能离开他。" 接下来,大家都沈默了。 雪芝咽了口唾沫,圆溜溜的脑袋差点埋进茶杯里。我侧头看看雪芝:"怎麽了?这麽不高兴?"雪芝道:"二爹爹,其实芝儿觉得现在这样很好……至少我没看到爹爹哭。" "胡扯,你爹什麽时候哭过。" "二爹爹不在的时候,爹爹先是抱著小紫不说话,後来一直在园子里种奇怪的竹子。再後来就看著竹子发呆,看著竹子发呆以後就把竹子砍了,砍了以後疯掉,疯掉以後天天都在哭。" 我又摸了摸雪芝的脑袋,五脏六腑都给刀捣了千次万次。 许久,司徒雪天总算跑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宇凰,你还没给我说你找我做什麽呢。"眼睛有点疼。我使力眨了一下眼睛,坐端正:"有没有……能治好莲的方法?"司徒雪天苦笑:"宇凰,他没有病。"我呆滞片刻,强笑道:"是吗,也无所谓。有需求的时候自己来就是啊,哈哈。"司徒雪天迟疑道:"不管遇到什麽事,你就算是续弦,也要照顾他。知道吗?" 我翻个白眼:"无聊。"司徒雪天道:"我是说认真的。"我轻轻吐一口气,笑道:"我的莲大美人是天下第一美,也是天下第一好的媳妇儿,他这麽喜欢我,我怎麽舍得找第二个?"司徒雪天略有些动容:"真的?"我笑得特张狂:"你别嫉妒我。"雪芝道:"凰儿!你脸皮太厚啦!"我脸不红心不跳:"哪里哪里。" 司徒雪天道:"血凤凰的事你听说了吗?"我点点头:"听说花大哥都在追杀她。对了,她应该是女的吧?"司徒雪天道:"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听别人说,她喜欢戴面纱,而且总穿白衣,系轻纱带。你应该听过,血凤凰只要杀人必定血流成河,她的衣服却无一次被弄脏过。若她是个男子,定是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武功。可以她的行踪来看,她又不希望别人探到自己的底子。杀人杀得这麽血腥,又衣著淡雅的男人基本不存在。所以,她应该是个女子。" 我禁不住抚掌道:"分析得太精辟了。司徒雪天就是司徒雪天。"司徒雪天道:"但是我不大明白这血凤凰为何只劫财,而且她还很喜欢在抢东西前留匕首书提示别人,光明正大冲进去抢。识相的人留下东西跑了,不识相的要不死掉,要不她不守约,保财保命。" 我微愕道:"既然都有胆子留条,怎的就能不守约了?"司徒雪天道:"我怎麽知道?她经常不守约。这麽懒散,真不知道武功是怎麽练出来的。"我笑笑:"这人颇有意思。"司徒雪天道:"以你的武功自然觉得她有意思。若换了别人,提到这三个字就像做噩梦。你想想,连花大侠都追她追到潮州去了,还是拿她没办法。" 我想了想道:"那我要去潮州一趟。"司徒雪天道:"你去找谁?"我轻轻笑道:"快到清明节了,我要给轩凤哥上坟,顺便叫上花大哥。" 司徒雪天也顿了许久:"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我挑眉:"我就怕请不动你哟。"司徒雪天一副不得了的样子:"给你面子,勉勉强强去了。" 多了司徒雪天,坏处有仨:一,速度要慢许多。这家夥是公子哥儿,做什麽事都讲究,每天早上梳头都要好一会儿,还爱游山玩水,常常忘了我们是在赶路。二,要免费当他的扁担。他走哪都喜欢带著一堆书,不然晚上住客栈他没看的。三,做什麽都要小心。他不会一点武功,保护他比保护雪芝还难。 然而,好处只有一点,但是为了这点,咱什麽都得忍!就是他是个移动书楼。这家夥什麽都懂,什麽都听过。遇到不认识的药了,找司徒雪天。遇到不认识的武功了,找司徒雪天。遇到不奇怪的古文了,找司徒雪天。遇到不认识的名人了,找司徒雪天。 基本上隔了半个月,我们才抵达潭洲。我直接怀疑等我们到潮州的时候,花遗剑都回长安了。司徒雪天却叫我放心,说血凤凰一定是一路抢著走,花遗剑一定是一路追著走。说到血凤凰的武功,别的不敢打包票,那跑路速度,那轻功,不是凤凰,简直是冲天飞鸡。 十里红莲豔酒五 到番禺外,一眼望去的浓绿,中间劈出条道儿,窄窄长长,恰巧能容下两人并肩走,颇有通向世外桃园的味道。道上落满斑驳的光点,在这里走著竹影摇曳,偶尔会带下一条细细嫩嫩的叶片,真叫极望碧翠,满鼻清香。 潭洲大蔗名儿响叮当,以"一条玉蔗跌落地上而立即碎"而著称。那是特有的色泽翠绿,皮薄肉脆爽口。番禺外的鸭利村,马前村和龙古村种满了这玩意。 美是极美,只是有时候某些人偏生冒出一两句烹鹤之语,令人头疼。 "凰儿!给买大蔗!"这丫头现在和我说话,居然简洁到自称都省掉。 我无奈地掏出铜板,弹飞出去,雪芝跳起来接住,一路蜻蜓点水踏著小路狂奔而去,颇有她大爹爹玉落浮萍的架势。 司徒雪天道:"我说宇凰,你会不会太宠她了些?"我摇摇头:"束她高阁。她和小紫是我的命。"司徒雪天学著我的样摇摇头,十足骂我是个大妈。 番禺是个藏宝地,城镇不大东西不少,不过里面的特色宝贝一是大蔗雪芝喜欢,二是古物司徒雪天喜欢,三是我都不喜欢。司徒雪天一路就在给我说番禺宝墨园中,砖雕木雕石雕陶塑灰塑瓷塑等等等等岭南民间工艺精品有多麽琳琅满目,多麽恢弘动人,多麽惊骇世俗,我忍了很久才没打呵欠。从小我被说成超级人精,不过只在折腾人和玩小动作上。 城里最近活动多,展览和水色,都是番禺的特色。司徒雪天摇著折扇朝笑盈盈地去看什麽《清明上河图》、《吐豔和鸣壁》,我带著飞奔回来的雪芝去岸边看水色。 水色弄得十分隆重,省外显贵富绅也请专船到市桥观看。桥上观者百辈,挨三顶四,我把雪芝抱到桥栏上坐下,自己靠那里听里面的人唱大戏,似乎正在演《贵妃啖荔》。几十艘小船并在一起,以船为台,演得好不开心。 演到一半,雪芝突然冒出一句:"爹爹要是跟我们一起来就好了。"我先是想打她,然後就闷得说不出话。雪芝道:"凰儿,那个女的为什麽要和男的在一起?不是男的才该和男的在一起吗?" 我差点一头撞在桥柱上:"谁给你说的?男女结为夫妻方是天道。"雪芝道:"可是你跟爹爹不都是男的麽。"我摸摸雪芝的冲天炮:"你爹爹不是男的。"雪芝道:"啊?难道爹爹是女的?"我说:"也不是。他是男女都无法媲美的仙子,没有人能再比他好。"雪芝咬一口大蔗,汁液喷得到处都是:"那倒也是,跟爹爹一比,所有人都成了乌龟。"我正准备赞扬她,她又加一句:"尤其是跟凰儿比,爹爹是凤凰,凰儿就是麻雀。" 我忍。我拼命忍。要不是看在重莲这麽喜欢她,我,我非把她打成扁的不可! 雪芝把大蔗渣子吐在河里,立刻被我抽打。她按住脑袋正准备和我干架,忽然惊道:"哇,这个水色好厉害,居然找会轻功的人来演!"我一愣,抬头看去。确实有两个飞跃的身影蹿来。 怪哉。杨贵妃的戏里有打斗场面? 眼见那两个人越来越近,一团红,一团白,在清冷的河面交错,正如冬季迭雪中的赤炎,分外触目惊心。那两人脚点船尖,轻盈飞驰,所及之船竟无丝毫动静,上空却是兵刃交接的激声。其中一件是剑,另一件不易分辨,似木非木,似玉非玉。 剑光星寒,剑柄下带过碧光,一只蝴蝶擎天飞起,於至高处斗色一点,刺人晕眩。红衣人收住长剑,往前奋力冲去。白衣人手持玉箫,箫身一横,当的一声挡住剑击。 红衣人只攻,白衣人只守。 剑光碧光中混著金光,那是白衣人玉箫上的钿钗。每舞一下,金凤展翅,尾部的长羽就会跟著舞动,在寒水上空留下星痕一缕。 我恍然。看来我遇到传说中的两个人了。再禁不住心中的喜悦,大喊一声:"花大哥!" 刚喊完,红衣人就猛地抬头看我,眼角的蓝蝶如同腊月的薄冰,晶莹流豔。也就是这一瞬,那白衣人足点船只,刹那飞升而起,落在我身边,手中似乎还抱著什麽东西。周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消失,留下白纱缥缈的痕迹。 虽说如此,菲菲芬芳仍绕鼻未去。 只是那味道……错觉,肯定是错觉。 花遗剑亦飞身上来,停在我身边,有些不悦:"又给她逃了。"我看著那人消失的地方问:"以花大哥的武功都打不过她,这人也太神了些。"花遗剑道:"这女人够悍,我追杀她十来次,她没一次失手。唯一次她放下赃物,也是故意的,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是为什麽。"我说:"血凤凰真是女子?"花遗剑道:"是。我听过她声音,还是个二八少女。" 我阴笑:"哦哦哦哦,是个二八少女哦。"花遗剑道:"不要胡想,花某只为捉敌。"我清了清喉咙:"花大哥不胡想怎麽知道我在胡想?"花遗剑道:"你这张嘴巴……慢著,你怎麽会来这里的?"我说:"花大哥不要转移话题呀。"看著花遗剑的脸变包公,我正色道:"我是出来逛逛的。"花遗剑道:"重莲怎麽样了?"哎,每个人必问这个问题。 不过花遗剑比司徒雪天好点,见我没说话就说算了。 雪芝道:"凰儿,给我引见一下这个叔叔啊。" 我和花遗剑对望一眼,花遗剑显然露出了非常古怪的眼神。我叹道:"你该习惯一下这孩子。真希望她早点长大,找个男人来管管她。"雪芝道:"就像爹爹管你这样吗?" 我终於忍不住吼道:"重雪芝!!!" 十里红莲豔酒六 我们投宿了一家客栈,安顿好雪芝,晚上和司徒雪天,花遗剑两人小酌两杯,听花遗剑说起血凤凰偷走的基本都是值钱的古董。清明河上图和吐豔和鸣壁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挖走。 三人闲扯一会,花遗剑忽然问:"这麽久没见,你都做什麽去呢。" 司徒雪天道:"照顾小孩了。" 花遗剑道:"真的假的?"我看看床上熟睡的雪芝,没说话。花遗剑道:"这几年江湖上对重火宫的评价都不大好,说没有招募新弟子,所有有大门派出场的活动也都没参加。甚至有人说重火宫要灭门了。怎麽,重莲没管了麽。"我说:"他到现在一直没恢复神智,我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去管了……可是……"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麽说才婉转。 花遗剑道:"没人听你的,是不?" 我愣了愣,花遗剑果然是直来直往的孤行客,连说话都这麽直来直往。不过还好他补充了几句,让我的小心肝不那麽痛:"重火宫本来就是个很排外的门派,你不姓重,当然没办法代替重莲。"我正想感激,他又一棒子打在我头上:"再说重莲眼光犀利,手腕狠辣,性格却相当稳重,重火的弟子都把他当神看,你也有些不自量力了。" 我笑笑,举酒干杯,逃避话题。敢怒不敢言都不行,还得一个劲儿强笑,以免别人看穿我那本来就没装什麽计谋的脑子。重莲失疯以後,我想在江湖上飞扬跋扈张牙舞爪都不行,没人罩著我。要再遇到第二个宇文公子,恐怕我不但不能假装好人救了他,还得干掉他以绝後患。 就是花遗剑,都不能百分百交心。他的名声好著呢,说不定哪天人家见我们待一块了,要他杀我以证忠心,我要不提防著什麽,被肢解了都不知道发生什麽事。 毕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有时候会觉得有一点点点点点点点点寂寞,但是很快就会过去。稍微累点就想想,等哪一天我家小莲儿恢复,那时就轮到我去保护他了。 花遗剑真是打算灭掉血凤凰,一路追杀著跑。可惜他在追杀的时候我家雪芝要睡觉,我得当奶爹,没时间管别的事。不然真想看看那传说中的毒娘子是什麽样。於是,我当跟屁虫,雪天当拖油瓶,一路骚扰花遗剑,直到潮州。 潮州的特产是瓷花,听去挺掉价,事实上就是糖葫芦都有极品。贵的瓷花可是要卖好几千两银子。所以花遗剑就凭如此简单的理由判定,血凤凰一定会来这里。花遗剑研究血凤凰,司徒雪天研究瓷花,我研究怎麽才能让重雪芝那个死丫头闭嘴,三人又分开行动。 鹊桥情人相会,蓝桥撮合裴云,断桥缘赐白蛇,湘子桥让我带著女儿到处跑。 出潮州古城东门,就是横跨韩江的湘子桥。 三月韩江春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潮州八景天下闻名,其首湘桥春涨绝对是景中极品。人走在桥中央,东临笔架山,西接闹市门,南眺凤凰洲,北仰金城山。 蓝天白云悠悠,桥下水斯流。天地六合,山川灵秀。 我抱著雪芝站在桥中央,刚想赞叹一下大好河山,雪芝长长打个呵欠,靠在我肩上睡觉。 我叹息一声,看著苍茫的水面发呆。 梅花欢喜漫天雪。地处南国的潮州人素喜梅花的风姿。每当梅花花瓣飘浮在水上,人们称它"落地不碎,落水而不沈"。孤傲坚韧,年年岁岁。 梅花。江湖中人只要一提到它,都会自然而然想到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传奇。那人死去已久,但是没人会忘记他在死前燃烧生命的美丽,和震慑人心的强大。那时他甚至比重莲还要强上许多。 弄玉与重莲,中原的齐名双雄,无可超越的强者。无奈一个死,一个疯。 全是因为《莲翼》。 雪芝居然真的能睡著。一片白茫茫雾罩著的江面也没啥好看,学别人青春少年惆怅的时间过了,还是回归现实,当奶爹最重要。我抱著雪芝转身,准备回客栈安置她睡下。 可是方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站在湘子桥上。离我不远处。 江烟画图中,细草平沙,片片随流水。 水墨眼,雪杏腮,白衣胜雪,金丝剪裁。 实在是很美的眼睛,身材也玲珑有致,一极棒。只是这个蒙面女人怎麽看去这麽眼熟?刚想走过去,她就走过来了。还停在我的面前,冲我屈膝行礼:"公子。" 那声音酥得得我心头一颤,浑身一抖。 我按捺住自己有些紧张的心情,伸出一只手,扶她起来:"不必多礼,姑娘有何指教?" 她的目光移到我握住她手腕的手上,忽然缩了缩手。 我尴尬地笑:"失礼了。" 她摇摇头,垂著眉眼,浅浅一笑:"公子可是潮州人?"我说:"不是,只是路过此地。"她正待说话,另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就冒出来:"凰儿,你在勾搭妇人吗?"雪芝不知何时醒了,睁大眼,抬头看著我。我说:"勾搭你的头,这明显是个黄花大闺女,你怎麽称呼的!" 雪芝道:"既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更想勾搭了!" 我,我要杀了这个臭小孩! 那姑娘笑道:"这是你的妹妹吗?"我说:"不,是我女儿。"那姑娘道:"真的?看不出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了这麽可爱的女儿。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麽。"我说:"重雪芝。" 那姑娘琢磨道:"重雪芝……雪芝,能让我抱一下吗?" 雪芝回头看她一眼不屑道:"不要。" 那姑娘怔住。我说:"雪芝,这个姐姐喜欢你而已。" 雪芝瞪我一眼:"我讨厌来路不明的女人!凰儿,你不准娶小妾!" 我终於被这个死小孩激怒了:"你怎麽这麽没有礼貌?!" 雪芝也怒了,和我对骂:"臭凰儿,你居然这样吼我!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这麽高!不男不女的!像个狐狸精!我讨厌这样的老女人!" 这一下,我完全来不及教训雪芝,忙抬头看那姑娘。她往後退一步,隔著面纱都能看到她咬牙关带动的神经。我急道:"姑娘,对不起,我女儿的性格实在太……" 话未说完,她已跳下湘子桥。 我大惊,往前迈一步,见她踏著水面飞奔而去。松一口气的同时,我也想起了这是什麽人。 此时,身後传来花遗剑的声音:"宇凰,你和血凤凰认识?!" 十里红莲豔酒七 花遗剑的出现实在是始料未及。其实,我早该反应过来这人就是血凤凰。她转身的时候,我还看到她头上戴著凤凰钗。我又不肯承认自己为美色迷惑,只有说不知道。 花遗剑素来多疑,收剑时都不忘多瞧我几眼。 雪芝脸上表情千汇万状,眼神犀利得像个知命老妇。 我给他们夹在中间,哭笑不得。 直至夜,万籁收声。 难得雪芝和花遗剑能和平共处,随著八面玲珑的雪天去探访好友。大好时机,我自然留下来休息。 客栈中仍有游侠投宿,歌女唱晚,美酒一杯声一曲。 方涉江湖的男男女女,若成大器,必属绮纨破瓜之年岁。有时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谈江湖,聊武林,只觉得万分诧异。但回过神一想,当年我与林轩凤离开乱葬村,也大抵是这个年纪。 是时事过境迁。 仅几年过去,现在这些人茶余饭後的闲聊,我听得茫然若迷,却再提不起当年闯江湖的劲去打探。 江湖兴亡更替,新人罗列,旧人敛退。 有人七旬颜若童,有人七尺霜两鬓。 或许是因了夜的沈寂,客栈里灯光晕黄,除了人们的低语,只剩杯声酒声。 从头到尾,他们提及的人,我只知道血凤凰。 自从重莲上一次在英雄大会上复出,落败,为武林谣传的神话便因而终结,自此流言飞语,名振一时,终成陈迹。 血凤凰时不时抛头露面又不失神秘,正对他们的胃口。又有不少人推测她是女子,更是让财狼恶虎如饥似渴。 所以,他们一开始提血凤凰,之後的话题便一直是她。 我无心插柳,提著酒坛子走到门外。 荷净,竹凉,晚风拂面。 春池笙歌八九曲,画舫云舟三两艘。 江面波光潋滟,摇荡疏楼斜影。对岸是一栋风月楼,娇笑清歌声传四方。 我伸懒腰,打呵欠,却慢慢回过神,发现地面上有一条狭长的淡影。 高手之所有为人称作高手,是因他们可以用後脑勺道出来者何人。如今好歹我也算上一个,自然不可以回首。 朱墨灯笼纤纤晃晃,那人发上的凤凰细簪摆尾摇头。 她胆子不小,竟还未离开潮州。 "时候不早了,一个姑娘家还在外面晃,不安全。" "公子武功绝伦,必定会保护我。" 那声音又细又软,唯独少了少女的娇弱。 事实上,会武功的女人常年打打杀杀,想不大嗓门都难。她算奇迹。 "我的武功跟姑娘比,是小巫见大巫。姑娘又何必为难我。" "林公子不好奇我是什麽人麽。" 我浑身紧缩。 当时我在武林上的身份,也不过是重莲的内宠。我的武功晋升无人知晓,我随他隐居也很低调。 是她早已出道认出我的相貌,还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抑或是,我根本是她的目标? 我自然一身轻,不怕被要挟。 但,她的目标若是重火宫,那重莲和雪芝岂不…… 一支画舫游过,光影将她的身影缩回原本的长度,然後又拉长。 她腰间系了丝绸,细细软软,延至腿侧。丝绸被夜风拂起,一如连绵长杨。 我起身,对她淡淡一笑。 "敢问姑娘贵姓?" "重。" "哦,原来是重姑娘。"若不是极力压抑,我定会露出马脚,"那,姑娘芳名是?" 细雨蒙蒙,一片迷离醉眼。 珠帘脉脉,极目星光乱红。 血凤凰抬起头,眼角眉梢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她的面纱动了动,三个字放慢说出: "单名莲。" 我身形微微一震,随即镇定。 她会告诉我这个名字,看我的反应,必定是因为还有不确定的地方。 "哦,重莲姑娘。"我玩味地笑,装作不经意瞥她的胸,喃喃道,"真是一个动听又令人惊讶的名字。" 她的腰很细,不盈一握,胸部却十分圆润饱满。 "林公子喜欢这名字麽。" "华而不俗,清而不淡,而且男女皆可,是个好名。可惜已经有人用过了。不过,姑娘与那个人倒是很像,倾城的容貌,绝世的身手。哈,早知道让我女儿也叫这个名字。" 半天白月,凄清几许。 血凤凰在一身白里,除漆黑的发,与翦水双瞳,只剩白。 "若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你会怎麽做?"她走近两步,十指扣上我的肩。我一时回不过神。她凑近了,清香漫溢,睫毛轻震,"你会不会吻我?" 我的手不听使唤,竟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 这样的女子主动接近,哪个男儿会推拒? 太困难。 晃晃脑子,一鼓作气想推开她,她的声音又幽幽响起:"林公子,小女子思慕你已久,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公子成全。" "请说。" "与我作一夜鸳鸯,可好?" 她的胸脯贴上来,绵软,柔腴,浓香从鼻间一直侵入脑中。 困人天气,连血液都在散发著诱人的味道。我轻吸一口气,手抬起来,顺著她冰凉的发丝摸下去。 她在我怀里轻轻叹息。 我徒然收手,差点当场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禁欲太久,竟这麽快便成了宵小之徒。 "对不起,姑娘,我已成家。" "男子三妻四妾司空见惯,你又何必在意这些。" "不,我忠於我的内人。" 她目如点漆,盈盈地望著我。 "林公子,被你爱上的人很幸福。" 她探前了头,隔著面纱,在我唇上轻轻一碰,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我往後猛退一步,踢翻了地上的酒坛子。酒水流出,涂花了红纸黑墨。 十里红莲豔酒八 花遗剑对血凤凰的追杀精神绝对是锲而不舍。之後几日,血凤凰未再出现,花遗剑便失去目标,说要赶英雄大会。刚好司徒雪天也忙完他的闲活,我们仨再加一个一顶俩的丫头,一路朝著奉天赶。 奉天在十万八千里外,要慢慢走过去,直接赶下一届大会准没错。还好雪芝会武功,速度慢不了多少,但丫头年纪小,总是要休息,於是我们三个轮流抱。 数十天後,我们越过鹦鹉洲,於夜晚抵达武昌。 大江横抱城沿,层楼高峙,万户人家重重叠叠。 英雄大会前夕,相隔数十个城的武昌汉口也鼓乐喧天。 烟花浸入鸬鹚港,月上云收。 入城的人太多,守卫三两下就放了人。刚一进去,立刻就看到一家大排场的店铺,长风烟馆。 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夜间人来人往,彼此看不清容貌,倒别有一番美感。 原本一路顺利,却在这里遇到了本不该遇见的人。 欲投宿武昌客栈,刚一进门,觉得里面静谧得有些不正常。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在一点。 一个少年,一名女子。 少年年纪与雪天相仿,亦是一身白衣。不过,雪天是华冠玉佩镶金线,他是素净无饰一身轻。 而且,他那种慵懒的调调,雪天怕是连边都沾不上。 "我还是那句话,不重复了。" 与他对峙的女子眉目间分明的惊讶,微张了觜。但更惊讶的是我。 那姑娘竟是朱砂。 她往那一站,就像燃了的一团火,手握刀,刀烁亮。 "你知不知道你在跟什麽人说话?" "我早说了,我知道。重火宫的四大护法之一,朱砂大姑娘。"那少年毫不畏惧,还打了个呵欠,"就算站在这里的人是你们莲宫主,我还是同样的话。" 朱砂哑然。 无论名声如何,看到重火宫的人不打哆嗦的人,掰掰手指都数得清。 但,他竟这麽随便提起重莲。 那名叫白琼隐的少年朝她抛了个媚眼,掏出银子递给掌柜: "最後的房间留给我。" 掌柜在瑟瑟发抖,别说接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朱砂伸手拦下他。"重火宫其他弟子都还没到,你以为带上桓雅文就能打过我?" 桓雅文? 怎麽会有桓雅文? 白琼隐用指尖弹弹她的手,轻叹一口气:"似乎你没弄明白我在说什麽。朱砂姑娘,咱们桓公子在重莲眼中算个什麽?我说的是,他会答应把房间让给,我。" "我看不出你武功很高。" "你错了。" 朱砂冷笑:"内力是隐藏不了的,除非你武功比宫主高。" "我是说,我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你还敢放肆!"朱砂恼怒,提刀指著他的脖子,"立刻滚出客栈,否则我杀了你!" "白公子,不必和他们多说。" 这人的声音我听过。不是最好听的,但一定是最温柔的。他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看也不看朱砂一眼,朝白琼隐使了个眼色。 江湖中俊才豔丽代代辈出,凭一张脸、一手好功夫闻名於世的,不计其数。但是,表里不一的也不计其数。外貌极端美丽性格却极端偏激的,最著名的莫过於重莲,弄玉。 但,桓雅文是真正的翩翩公子。 他痴情专一,心志难夺,所向之处,永远是正义名门。 桓雅文是个磊落君子。所以,他必然与自己的兄长,以及重火宫为敌。 白琼隐完全无视他,银锭子在桌子上敲得邦邦响:"掌柜的,这位姑娘说了,房子让给我们,还不赶快备房?" "这,这,公子啊,你和这位姑娘商量好再找我们,成吗?"掌柜哆嗦著,往後退了一段。 几名武林人士在客栈产生争执,受灾最多的一定是掌柜小二。 谁说客栈的人一定是懦弱无能的角儿?在腥风血雨中存活,他们其实最是机警灵敏。 我们几人穿得都很平常,还加上个小女孩,却给店小二发现,跑来,唯唯诺诺: "这几位客官,很抱歉,我们这里已经满人了……"堪比狗类的嗅觉,鼻子吸吸就知道下个人该不该对付。 "我们只打算在这里吃饭。" 花遗剑刚一开口,桓雅文和朱砂都转过头。只有白琼隐还在不耐烦地敲桌子。 "雪天?" "林宇凰?" 几乎同时出口。怎麽听怎麽觉得朱砂这丫头没礼貌。当著我的兄弟,不叫副宫主,好歹都得叫个林公子麽。 司徒雪天加快脚步走过去,一脸笑容。"大圣人啊大圣人,我还当你真是病得下不了床了,竟这麽快恢复。" "多亏了白公子。" 白琼隐不买他的帐,瞥他一眼继续敲桌,敲一下掌柜抖一下。 桓雅文转眼看向花遗剑,惊喜道:"花大侠竟也来了。" 花遗剑习惯冷酷严肃,拱手回礼:"花某正欲前往奉天。桓公子近来可好?" "那正巧,我们也是去奉天。" "那麽,擂台上见。" 桓雅文笑道:"我不过是去那里看看热闹,不打算参赛。既然遇了面,可否同行?" 白琼隐这才停下动作,往桓雅文身上轻轻倒去。"雅文,当年温采与你一同出行的时候,你是巴不得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呢。原来,你不想和我睡。为什麽不早说?"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白公子,你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 "桓郎,脱了裤子你温柔如水体贴入微,穿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我好恨。" 十里红莲豔酒九 朱砂从怀中直接掏出一个金锭,特阔气地往掌柜的面前一砸:"最後说一次,这房我要了!" 小二一瞅那金子,眼睛爆射出精光。欲前去抓钱,却被掌柜提了算盘拍了手。 我忙走上前去,收回金锭子:"朱砂,是谁先来的?" "一起。" 白琼隐道:"朱砂大小姐,打诳语也不是你这麽打的。整个客栈的人都看到你来抢我们的房。若是一起,我都让了你这'柔弱女子'。" 朱砂道:"你给我闭嘴!" "既然是他们先,就不要抢。我们另寻一家。" "瞧瞧,人家林公子多大方。你们莲宫主也不像你这样啊。唯女子小人难养也。" 朱砂举刀欲砍,我一掌顶了刀,扯她到一边,小声道:"有多少人出来?" "大半。" "天,我的朱砂丫头唉,莲武功尽失,你们都出来了,他怎麽办?" "不会,若硬闯重火境,起码得搭上百余条性命,外加一个月时间。无人知道宫主失了武功。而且这两年重火宫一向安静,现在是英雄大会前夕,也不会有人想找我们麻烦。" "你们出来做什麽?" "这,恐怕不便透露。" 我顿时恼怒。 "你们是不信任我?" "不是!"朱砂忙摇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真的不能说。" 罢了。花有别样红,人心自不同。除了那狗屎运学来的莲翼,也不会重火宫的独门武功。以我的身份,除了关心重莲,似乎便不宜多管。 朱砂刚想再去缠掌柜,我又拦住她: "慢,你哪来这麽多银子?" "当,当然是宫里拿来的!" 重莲精神失常以後,重火宫内的财源一向紧缺,她竟这麽大手笔花钱。我蹙眉道:"原来这就是宫内银子总不够用的原因?" 朱砂微微一滞。 "朱砂,重火宫的事我无权插手。但你最好想清楚, 重莲可能永远恢复不了神智,但也可能明天就恢复。你们就尽管乱来。"我走回花遗剑和雪天身边,"我们另寻客栈。" 花遗剑大侠的名字不是摆著看的,跟著他有好日子过。福寿客栈,武昌最好的客栈;天字间,地字间,福寿客栈的上房之一。我们的。不过这样算来,房间还是不够,花遗剑去兄弟家住,留位给雪天与我。 天字间以白色为主调,是客栈里最大的房,房内挂满名家字画,临江而设,恍若人间仙境。地字间种满翠竹,桌椅床柜都是竹制,床头还镶嵌著翡翠碧玉,屋内还处处摆有假山盆景,反璞归真。 雪天住天字间,我住地字间。 虽说这两间房与金字间被并称为福寿客栈上上房,却都不及金字间豪华。 金字间是红棕为主调,里面洒满了花。据说那是名副其实的"金",从床到桌到椅到衣架等无一不是镶金嵌银。就连这屋里的客人吃饭,都是用金器银器。 如此奢华,住一晚上的价格都够别人买一套平房了。 又有一说,能住金字间的人光有钱是不够的。尽管如此,这里还是有不少人抢著住。 所谓穷人求饭吃,富人胀破肚。人一有钱,什麽都想试试。别说是这种纯粹浪费钱的房间,更离谱的事都有人做。据说长安有个暴发户以前穷得要命,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个新鲜的烧饼,後来发了横财,居然叫人去茅厕里面挑蛆来吃,还美名曰那是营养丰富。恶心悲哉! 花遗剑刚来的时候,甚至想把我们弄进皇帝老儿才敢住的什麽金字间,我连连推辞,又听闻金字间有人占领,大擦一把冷汗。 他自己省吃俭用,对朋友可是没话说的。知道我在重火宫待久了丰衣足食,所以专门把我弄到这种烧银子的地方。 实际上乱葬村出来的小毛贼子,睡著了给蚊子吸干了血,估计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说到蚊子,我就想起了红钉叔叔的浴室。 红钉老怪、七杀刀和百催花每人都有一间浴室。条件都不怎麽样,其中以红钉老怪的最为恶劣。木桶小得像洗脚盆不说,一入夏,蚊子还特别多。 重莲和林轩凤都是爱干净的主儿──尤其是重莲,身上香得让人家以为他有奇怪的癖好,但我却超级恶心。直到现在,每洗两次澡,到第三次总是会一推再推。这毛病被无数个人唾骂过,实在是童年产生的阴影。 重莲神智还正常的时候经常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肯洗澡,就不要碰他。我每次都是笑吟吟地扑过去,在他身上乱蹭,把一身的汗臭都蹭到他的身上,还伸出脚丫子叫他帮我脱袜子。 我个人认为,男人的身上要没点味道,那就不叫男人味。汗臭脚臭也是一种美。 只是重莲吃过的苦不少,但怎麽说也是娇生惯养来的,要他做这些事,实在是为难他。所以每次他替我脱了袜子擦了脚,我都打算奖赏他林二公子之吻一个,他总是会皱著眉头,把我推翻。 十里红莲豔酒十 小的时候,我和轩凤哥总是轮流去他们的浴室洗澡,每三次总是有一次会被蚊子叮得满身包。每次洗澡完毕,身上总是痒得比不洗还难受。我使劲在身上抓,林轩凤对我的态度是一年一个样。 十二岁以前,我只要一抓身上,大呼绝世容颜给蚊子毁了,林轩凤总是按住我的嘴,说如果把叔叔们吵醒了他一定会把我抖出去。如果逮著哪天他心情不好了,他甚至会非常失形象的在我美丽可爱的脑袋顶上狠狠敲下去。他如此欺负他小弟,我竟然没往心里去,在他饭里加几条毛毛虫就算原谅了他。 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我抓身上的时候总是怒气冲冲的,不会找他说话,他会主动问我,还去给我找药。特别温柔。所谓人性本贱,大概就是林轩凤这个样。 十四岁到十五岁之间,我抓归抓,但不说话了。这时候我们只要一起洗澡,总是会不敢看对方的脸。这一年我总是後悔自己给他告白,到最後弄得两个人都成了大红虾子。 十五岁以後,我只要一抓,林轩凤就会特别殷勤地跑来,找出被蚊子咬的地方,轻轻含住,又是舔又是吸的,然後抬起那双水雾蒙了的桃花眼,煽情得我血压高升。无论我是被咬的哪里,他吸的地方最後一定会汇聚到我的两腿之间。 那时候我俩已经有一腿了。当时只要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世界都笼罩著幸福的泡泡。人也飞起来了。 现在总会想,如果林轩凤回京师当他的四皇子,或许一切都会幸福安乐许多吧。 虽说掌柜的说隔壁住了人,但我一个晚上都没有听到墙那头传来什麽动静。 一觉睡到次日午时,门外敲锣打鼓。 我翻身出去,客栈里的人都走了个空。只有店小二在楼下匆匆忙忙地擦拭桌椅,眼睛还一直往窗外瞟。 我披好衣服下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小二哥,外面怎麽了?" "比武招亲啊。" 我一呆。"比武招亲?客栈里的人都是去参加这个了麽?" "不然公子您以为昨天我们为什麽涨价?"店小二擦得胡胡麻麻,"跟您一起来的司徒公子已经去看了。" "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喜闻乐见?" "谁告诉你是姑娘了?" "莫不成还是一个公子?" "您不会不知道杜炎是谁吧?" "在下乃登封人士,对贵地了解甚浅,还望指教。"语毕双手一拱。 "被杜郎所折服的,不仅仅是闺中少女,风情少妇,就连七尺男儿,也难逃其魔掌啊。咱们武昌有一句话,叫'火中重莲,武中杜炎'。杜郎的美貌,怕是寻常人都不要想比的。" 我差点没给呕死。 这江湖是怎麽了?夸奖谁的武功高,赞扬谁的容貌美,就一定要把重莲拿来比麽?我看这武昌的七尺男儿脸皮怕也有七尺厚。 "对了,公子刚说是登封人士?那您肯定有见过重莲?"说到这,忽然眼神一变,"还是说……" 登封原是一个小村,穷山恶水,更无奇景胜地,就仗著北面的嵩山,及嵩山上的恢宏建筑扬名天下。 "在下出自重火宫。" 店小二一震:"花大侠带来的人,果然是人中之龙。公子,那话儿是我们自己说著好玩的,千万别较真。大家没有见过莲宫主,自然会把最好看的人拿来和他比……"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我们宫主几近隐退江湖,旁人的言论,对他毫无影响。" 店小二擦一把汗。估计心里就在思量这重火宫的人是否冒充,这麽好说话。 我上楼叫闺女,她不肯起。我说外面有比武招亲,据说是个美男子,比你爹爹还帅,我在门外等你。 我几乎刚出门,她就出来了。 於是赶到招亲场地。大红幔布铺了个平台,临河而设,中央写著个"杜"字,周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才知道这杜郎也是世家子弟,老爹曾是武状元,无奈在京师混得不好,回老家当官。杜郎天生是舞文弄墨的料,疑心病极重的杜老爹对他宠溺,不信任旁人,决定让独子找一个会武工的娘子或相公。 又听旁人说,无论找的是男是女,都会送上价值连城的双凤戏月珠。 台中心站了个身材纤长的年轻男子。乌发挽了一绺,在头顶结成一个髻,一支细而长的蛟龙盘缠金簪横插而过。轻纱架於其上,有那麽一点动静,就会随风飘扬,擦在若隐若现的面庞上。 这麽看去,或许真是个美人。 只是大老爷们,居然蒙著这种盖头一般的面纱,还弱柳扶风地站那里等人上门求亲。看他这个样,大概他老爹是只打算把他嫁人了。 我抱著雪芝往前挤,想看个清楚。 杜郎他老爹在旁边重重击掌。 杜郎双手牵起面纱,揭过头顶。 我看呆了。 我旁边站的公子也看呆了。 除了我们俩以外的人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起哄声。 真是出乎我意料。 "啧啧,'火中重莲,武中杜炎'。重莲之耻呀。"旁边的公子把折扇一收,叹息地敲著手心。 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为什麽他和我有共鸣了。 "你居然把我扔在客栈,自己跑出来。"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司徒雪天回头一笑,毫不吃惊:"今早我叫过你,你自己睡死过去了。花大侠说他有事,下午再来找我们。" "他有没有说是什麽事?" "无。不过看样子,应该和血凤凰有关。" "所以我们今天一天都得待在这里看这个丑男卖艺麽。" 雪天嘴角一扬,遥遥扇柄:"你这话就不对了。其实你仔细看看那杜郎的容貌,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再加上天生柔弱典雅的气质,在这粗汉聚集的江湖之地,确实称得上是第一美男子。" 莫非是我天天面对重莲的脸,看谁都觉得相貌平平?这杜炎清秀是清秀,但也就是清秀了。怎麽好跟重莲比? "但要跟莲宫主比,那就真是耻辱了。" 真是道出我之心声。 不过,倘或重莲真要出现在这里,旁人哪还有精力去起哄。估计会起哄的也就我和雪天。 "对了,你的宝贝上凰今天话怎麽这麽少?"雪天以再正常不过的口吻说著,指指雪芝。 我看著他。决定保持沈默。 "那个人这麽丑,林宇凰,你骗我!"雪芝开始往我脸上乱抓。我一把压住她:"这已经是最好的,别太挑剔了。" "重上凰,这名字其实比雪芝好听。" "嗯,我这麽觉得。"我麻木地看著前方。 武昌春柳随风摇摆。 杜郎轻轻含笑,把面纱盖住。虽说优雅得体,也有些女气,但客观来说,确实有一副好皮囊。 接下来,比武开始了。 最後剩下的人,就是他的郎君或娘子。 因为人数没有限制,所以台上乱成一窝蜂。 习武的女子原不多,外加这杜炎备受男人欢迎。不少肌肉精壮的大汉为他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看看杜炎那个模样,妩媚得连女人都自叹不如,在床上必定软玉温香,风情万种,外加他老爹送上的丰厚嫁妆,也难怪有这麽多人不要命。 一声萧响,杨柳春风。 几乎是一道光,一缕丝。 有人足尖轻点,踏过众人的肩与头,落在红台中央。 风过之处,清香暗度。 人们几乎还未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就有人沿台狼狈地滚落,仅是因为那人手中玉箫转瞬一刺。 这一袭白衣,这一身轻功,即便别人认不出来,我是认得的。 十里红莲豔酒十一 四下变得安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那个人的身上。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快到让人晕眩身法,更多的,是攻击对手时的动作。 若说他是男子,从来没有哪个男子的动作会如此轻灵虚飘;若说她是女子,从来没有哪个女子的动作会这般利落阳刚。 我想,在场定有不少人花很长时间去判定他是男是女。 但我知道这人是个女子。她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妩媚却不柔弱。她的身材婀娜玲珑,但个子很高,肩膀很宽。 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女子失去了女人的娇柔,不会好看。 但事实令人匪夷所思。 血凤凰美丽得惊人,甚至,风华绝代。 她的动作不仅快,且优雅。 玉箫上的凤凰不断闪烁著金光,她的衣袂飞扬。 刹那之间,她已击落七八个人。 参赛的男人们意识到她的威胁,相视片刻,心有灵犀,一起朝她进攻而去。她左拦右挡,游刃有余。 直到所有人都围著她时,她似乎玩得累了,足下一点,旋入高空。 再落下时,人群像被重物击中,重重砸在地上。 即便如此,我仍觉得她没有使出全力──这样一个内力深厚的人,竟没有使出任何武学门派的招式,从她的动作来看,也察觉不出修炼过什麽心法。 "这个血凤凰不简单。"司徒雪天喃喃道,"对付这麽多人,竟然都不使出任何招式,还打得如此轻松。你是习武之人,应该比我清楚,每一个动作都要压抑住修习心法的痕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样的武功,其实完全可以在名门里混出头脸。她何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偷盗?" "我觉得她的武功应该不止是我们猜测的这麽简单。她的杀伤力很大,但和她步伐的稳健程度不成正比。她理应是身经百战之人,而且,有故意收敛的痕迹。" "怎麽说?" "你看注意看她的大腿和膝盖。" 我盯著看了许久:"她在压抑自己的动作幅度。" "原来她不肯与花大侠迎面交战,或许不是因为打不过。" "只是怕暴露身份?" "正是。" 就在这个时候,红台上最後一个人已经被血凤凰一脚踹下去。 武功高低不同,即便是使出基本功夫,也会截然不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正宗的武学就应该是这样的──看过血凤凰的身手,总是会有这种想法。 她的玉箫一挽,划了个圈,回收,潇洒利落。 她朝杜炎走去。 倘若不是她走过去,恐怕在场的人早已忘了这个第一美男子。 杜炎眼中露出的感情相当复杂。 像是恐惧,又有些害怕。只是,不甚明显。 杜老爷看著她,亦是用同样的目光。 但是,她绕过杜炎,连个正眼也不给他,直接用玉箫指向桌面上的双凤戏月珠── "我只要这个。" 时间像已凝固。 杜家父子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所幸杜老爷反应快,知道眼前的人不好得罪,笑意满盈地说: "这位姑娘,这是结婚礼物,不外送的。" "一,把它给我。二,我娶了你儿子再杀,它是我的。自己选。"她淡淡说。 一个漂亮姑娘扬言要娶男人,这话实在滑稽。 只是,没有人笑得出来。 不少人认出了她。 血凤凰说杀,那就一定会杀。 "好好好……那姑娘可以尽情带走,恭喜姑娘。" 杜老爷练得一手好功夫,所以深知这个女子的威胁。 但他的儿子并不知道。习惯被人宠爱,何时受过这等委屈?杜炎拦在她的面前,云淡风情地笑: "姑娘是江湖中人,理应深知江湖道义。" 杜炎看去少说也有七尺三四,但这一下跟血凤凰比起来,竟也矮了一截。 上次她站在我面前,竟未发现她有这麽高。 "好吧。"血凤凰上挑的眼睛微微一弯,像极了天山雪狐。 我听见身边人在轻轻抽气。 只是,她是一朵毒花。花开越豔丽,越致命。 她手中的玉箫刚一抬,我几乎就能看到杜炎喉咙被戳穿的惨状。雪天同样察觉,只是来不及说话。 我扯下雪芝身上的钮扣,弹出。 铿的声响,血凤凰手微微一震,後退一步。 她愕然回头,四下张望,最後大声道:"林宇凰!给我滚出来!" 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名气居然如此之大。在她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少人开始惊诧。 雪天看我一眼,立刻别开视线。雪芝想要说话,被我捂住嘴巴。 只是我觉得有些怪异。在我印象中,这个女人一直端庄高雅,怎麽今日如此冷酷乖僻? 莫非她是双重性格? 这一点,和我的宝贝莲花以前还蛮像的。 "林宇凰,我知道你在这里,滚出来!" 眼见她要动手,我想到底逃不脱,只好将雪芝交给雪天,飞上红台。 我在她面前站稳,双手一拱,笑道: "姑娘如何称呼?" 场地又安静了。 血凤凰竟然也笑了,不过笑得我寒毛直竖。倘或把她那个面纱揭掉,或许稍好。 "你自然认得我。" "姑娘容貌倾城,叫在下如何忘记?" 话一说完,迎面一个漏风巴掌,惊天响亮。 我尚未弄明白,捂著胀痛的脸,诧异地看她。她甩甩手,淡然道:"还有什麽话要说?" 我确定,这女人是疯子。 她叫我上来,又不说要做什麽。我夸她漂亮,她居然打我。打了不说,还要我说话。 她脑子有问题麽? 如果她不是女人,如果重莲不是神智混乱,我一定会冲过去,扯了她的面纱,叫一声我的宝贝小莲花,再当众强吻她。 我讨厌面容豔丽但暴力蛮横没大脑的女人,不多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了。 "姑娘如果不愿嫁人,就不要嫁,何必出手伤人?" "我今天就杀他!" 说罢她就要冲上去,继续用她的玉箫刺杀他。 我连忙拦在她的面前,笑道:"别别,姑娘心地善良,何必做这样的事呢。" 血凤凰暂时没有动静。倒是可怜的杜郎,被吓得几乎哭出来,实在楚楚可怜。我同情地看他一眼,却在回头的瞬间,又挨了一个耳光。 我真的要生气了。 她的脾气真的比朱砂还要暴躁! 最起码人家朱砂只是吼吼,并不会动手打人啊。 "小丫头长得挺漂亮,怎麽打起人来这麽残忍啊。你爹娘怎麽教你的啊。"我压抑住怒火,捂著脸。 很想一巴掌给她抽回去。可是,打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谁叫你不躲?" "虽然在下不知姑娘为何心情不好,但对於姑娘脾气,在下是可以承受的。"我装作委屈又不想表现的模样,特有感情地看著她。 她那抽人的速度,我能躲吗我? 谁知,这强悍的女人竟然甩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你再看他一眼,我连带你一起杀。" 娘唉~~ 她这哪里像一个冷血杀手说的话?根本就是耐不住相思又别扭不肯表现的妒妇! 我正想再接一句什麽,她忽然看了我身後一眼,凑近一些,飞速说:"小心你的小命。" 然後,一个飞身,消失了。 我刚一转身,就看到跳上台的花遗剑,反应飞快,指著血凤凰消失的位置:"那里那里!" 花遗剑做事一向干脆,二话不说,飞天跟去。 我跳下高台,揉著脸,郁闷地看著雪芝和雪天。 "猴屁股。"雪芝说。 "今晚大概会肿。别吓著孩子了,雪芝跟我睡吧。" 十里红莲豔酒十二 夜。 福寿客栈。 这段时间一到晚上,总是喜欢喝一坛子酒。可惜倾坛饮之,难知其味。二二糊糊地往廊柱上一靠,不过多时,怀中的坛子也捂成了热的。 放眼望去,楼外灯火莹莹,朱户万重。 我左边的天字间灯亮著,雪芝那丫头的身影在窗纸上晃上晃下。我轻摸自己的脸,疼得龇牙咧嘴。 才想起不少百姓传说,金字间价格汉口第一,但从未留空。可瞥一眼右边,里头一片漆黑。 碰巧小二走来,我朝他大声说道:"小二哥,这隔壁怎麽不住人的?" 店小二贼眼一扫金字间,笑道:"这房是有人订了,可是这个倍数。"说完伸出三根指头。 "订了又不住,岂非浪费钱财?" "那位客官只交代了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其他的小的不清楚。" "这世道,有钱人还真不少。" "看那姑娘的打扮,还真不像是一个有钱人。" "哦?还是个姑娘?" "是呀。那姑娘长得挺秀气,说话声音也很小,一身素衣,就是这里袖了个白色的狐狸,还是三根尾巴的。"他指指自己的小腿裤管,"狐狸虽小,却打眼得不得了。我还很少看到这麽特别的……" "等等,你说,这里有狐狸?" "对啊。" 在手臂上刺白狐,这样的事,我想应该不会是重复。 那姑娘是天山的人。 天山上的人,可以说是整个武林中最神秘最低调的群体。关於天山的消息,一年能有个一条那算奇特无比。 天山烟影城,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具体位置何处,何时出现,无人知晓。但对於天山的标志,那算人尽皆知。 总有说法人分三六九等,但像天山这样贯彻得彻底的门派还真是少之又少。 狐狸是天山人士的标志,出自二十八楼的人,标志为一尾灵狐;出自五门,为三尾妖狐;出自三观,为六尾魔狐;出自独宫,为九尾天狐。主子绣火狐,下属绣雪狐,最高级别自然是九尾火狐。 但出现在江湖上尾巴最多的狐狸只有三条,还是白色的。出现归出现,也就只是出现。有人见过了,也未见其掀起波澜。 正因为神秘罕见,没有人会忘记天山。又因为太过低调,没有人提起天山。天山人还真似一座大山,站在那里,谁都知道它是谁,但谁也没心情多关心它。 天山的实力无从估量,有人说它才是武林的真正第一大派。也有人说,实际天山根本不能算门派,因为从那里出来的人,没几个会参与江湖纷争。 当然也有不少人说,天山的"见尾窥级"一说不过谣言,实际烟影城真是烟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还有九尾天狐云云,根本不存在。 可是如今,竟真有刺三尾妖狐的人出现。 小二说一说的,眼睛也慢慢睁大:"这,这……" "小二哥,这没什麽好惊讶。有很多人为引起别人的注意,总会做一些奇怪的事。" 最後一次听说天山的消息是在一年半前,似乎是说有绣单尾白狐的人背著大包袱,自北向南赶去。有人在野外将之拦截,为其击退。仅此。 这样无趣的消息,居然传到了重火宫,这就是所谓神秘感的威力。 小二宽心了些,我亦对其兴趣不大,几下将他打发走。 碰巧夜晚云朵一飘,露出半个月亮,莹白的光芒照在金字间的窗纸上,然後我发现自己真的喝醉了。 我看见一把剑的影子,就在那窗纸上。 而且,还是一把腾飞的剑。 但我只眨眨眼,它就消失了。 顿时毛骨悚然,晃晃脑袋准备回房休息。 结果我走背运,楼下一阵笑声传来。清爽却妖娆,再次激得我冷汗直流。 我从走廊上探头下去。 宽敞的庭院中,一个头系白缎子的少年坐在走廊上,对著一个敞开的房门说话: "你呢,胆子永远这麽小。这不敢提,那不敢提,当初是用什麽勇气睡我的?" 这个说话的调调,我是想忘都难。 "在下不过觉得这样不妥,并未限制白公子。若公子不满意,自可离开。"里头那个声音,一听又知道是什麽人。 桓雅文那样温文儒雅的公子都无法忍受的人,估计也就只有白琼隐。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这俩人性格差距那叫天壤之别,如何凑到一块去。 "好了好了,你身子尚未恢复,别给再气出病来。坚持到天山,你就可以解脱了。" "多谢公子。但在下最近觉得身体尚好,其实可以不用赶那麽远……" "尚好是不可以的,一定要痊愈。" 里头没有回答。 "你不用感激我。我是在替自己著想。"说到此处语气一转,"桓郎如果恢复不好,如何与我共度春宵?" "你……" 笑声又一次传开。 我悄悄酒坛子,对底下说道:"楼下的公子,我刚才听你提起天山,不知是哪一个天山?" "桃源仙境,烟霞万重。这小小的江湖,又能有几个烟影天山?" "公子可认识天山之人?" "天山神宫,三观风雀、鬼母、红裳,五门飞镜、天狼、九离、百鸟、寒水,二十八星宿楼,主子从属,上上下下也千百人了,你是想问哪一位呢?" "公子认识哪一位?" "都认识。" 我一愣,哪知他又补充一句:"不过他们不认识我罢了。" "这也很厉害了,这些个名字我都记不全。" "那是你脑子进了水,和我有何干系?"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知道里头住的人是谁。" "当然。" "请问……" 他摇摇手指:"不可说。" 我顿然发现,这白琼隐是个不怕死的主儿。 在江湖这个鱼龙混杂之地,胆敢口无遮拦的,只有三种人:疯子,武霸,寻死之人。 看他哪个都不像,绝不简单。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四件事。"白琼隐懒懒地靠在廊柱上,"第一,有几个天山人是不会在身上弄狐狸刺绣的。" 我还未接话,里面的桓雅文便探头说:"白公子,前几日我问你血凤凰是否属於天山风雀观,你没有回答,现在算是有了答案麽。" "桓郎,您到底是怎麽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听说风雀观所有人的称号都是鸟名。" "谁说的?风雀观的尊主的称号就不是鸟名。" "百灵不算麽?" "是白翎好不好?" "原来如此。我还道是百灵。"桓雅文脾气也忒好,浅笑道,"白公子不说也无妨,我不过随便问问。" 白琼隐总算晓得回头看我一眼: "第二呢,就是一盏茶前,金字间住了个人,最少有六根狐狸尾巴。" "怎麽可能?有人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林公子,这世界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这姓白的大概不打算积口德。我虽惊讶,但实在不愿意在这臭屁的小子面前表露,於是两耳自动关闭,淡淡说:"天山的人来这里做什麽?" "我又不是他们,我怎麽知道?"白琼隐道,"不过,我想答案不出六十日就会揭晓。" "哦。那第三件呢?" "第三件,你跳下来前,金字间里只剩了个三条尾巴的红狐狸。" 我连忙回头,脚都还没抬起来,白琼隐便又道: "最後一件──现在,金字间里一条尾巴都没了。" 十里红莲豔酒十三 我回头看著他,大有被耍提刀灭口之欲。但江湖宵小多了去,两袖清风才是明智之举。 匆匆与他道别,跃回楼上。 不过,倘若他说的是事实,我可真的郁闷一下。虽然托狗屎运之福,我学会了全天下最强的武功,但因为内力不足,自身本事也不过是江湖上流。要达到重莲失去武功前那种水平,估计没个三五十年达不到,甚至根本达不到。我媳妇儿生来就是天下第一的命。 说到内力,我突然想起雪天给我说过的两个强人。 其中一人天生内力浑厚,非常人所能匹敌,无奈物极必反,他从小就无法修习一招半式的武功,後来他的父母为保护他,将他藏在深山老林,也不知是否给野狼叼了去,反正毫无音讯。 另一人是个女子,和前者恰巧相反。她的资质相当惊人,可以在一个月内学会十三种武功,但因体质问题,内力浅薄到几乎没有,所以结果一样。父母怕她惹事,将之送离。 有人说,把这两个奇人综合一下,第二个重莲就产生了。 晃到天字间门口,看到重雪芝的影子,她手握花枝,以花枝为竹枝,狠狠朝手无寸铁的司徒公子身上抽去。 我大惊,破门而入,看到雪天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欲摇头退去,被雪天拦住。他大抵交代一下,花遗剑明日清晨会与我们回合,我点点头,又和他提起天山的事。雪天说白琼隐十有八九是在拿我开玩笑,天山的人要有这麽容易出现,它就不叫天山了。 自从有了雪芝,睡觉总是不安宁。这孩子个子冲得特快,一长身体就乱踢被子,还常常说一些莫明其妙的梦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她半夜大吼:"林宇凰,你这不仁不义的逆贼,早日降服在重女侠的手下吧!"从那以後我就下定决心,等重莲清醒,我一定要强烈要求让奉紫跟我姓。 被雪芝折腾多了,习惯成自然。天还未亮,我就被街上敲锺的人吵醒。扯住棉被,盖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我披了件衣服,带子也不系,傻愣愣地坐在窗口,忽然看到对面高耸的武昌客栈。想起前几天朱砂和我说的话,於是跃出窗口,飞檐走壁,几下蹿到武昌客栈的楼顶。 街上冷冷清清。 当铺和茶馆条幅上的字迹风情酥软,迎风抖动。 我沿著房顶走去,将瓦片一块块掀了开,终於找到朱砂所待的房间。看到她睡得比死猪还沈,想起她与白琼隐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我苦笑著,盖住瓦片,欲离开。 但就在这时,後院中传来簌簌的响声。 我轻轻爬过去,看到一个身穿土色衣服的男子从茅厕走出。这个後院里有两个茅厕,光看外表就知道,这人上的这一个,绝对比另一个臭上十倍。 而楼下这个人,呆滞的表情,重得几乎将眼睛盖住的单眼皮,不是砗磲是谁? 没想到这一回重火宫的人出来,还不是小范围的。只是,前几个客房都已占满,砗磲会睡在什麽地方? 不出多久,我就听到瓦片下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我僵硬了片刻。 砗磲和朱砂,何时到达了这般水乳交融的境界? 我一动不动,等待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将瓦片再次掀开。 朱砂依然维持著刚才的睡姿。 砗磲不在了。 不过多时,楼下又传来了声响。 这一回走出来的人是琉璃。 然後他重复了砗磲的工序。这一回瓦片没有放下,琉璃拱进了朱砂的床脚。 我匍匐前进,跳到茅屋後面,拨开稻草,见里面没人,才推门进去。 果然被我猜中。里面臭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寻常人在这里待久了,估计早已窒息而亡,哪还有闲情蹲下大小解。 我捏住鼻子,看看里面的设施。 一个粪桶,一堆看似不大干净的稻草,一把扫帚。 我提起扫帚,拨了拨稻草。 里面除了稻草,还是稻草。 终於面对现实,看向那粪桶。里头装得满满的,像是轻轻一推,里头的污物便会流泻而出。 又用扫帚拨了拨粪桶。我意外地发现,里面的东西是凝固的。於是推之,重得离奇。 使了内力,很轻松推开,揭开下头的石板,果然别有洞天。 往下一跳,一个隧道。沿隧道而行,道路平坦,伸手不见五指。 但很快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箱银子你先带回去。" "是。" 两个女人的声音。前者相当陌生。後者一听便知,海棠。 "另外,在英雄大会结束之前,把人领走。" "是。" "就这些事了,你走吧。" "是。" 然後传来脚步声。我连忙贴著墙壁凹陷处站立,屏住呼吸。 海棠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下。 我握紧双手,更加不敢动弹。 她转过头,对里面说: "对於你的帮助,我都非常感激,并且以後会加倍偿还。但如果阁下有别的目的,我想说的是,重火宫的实力,阁下应该很清楚。" 里面一片安静。 忽然,有个男子笑出声来:"重火宫的实力?靠什麽?一个疯癫残废的宫主,一个武功平平的副宫主,还有一帮不足挂齿的小鬼小丫头?给你赏赐就不错了,多漂亮的姑娘,话还是少一些的好。" 海棠的呼吸很快,但忍住气,离开。 我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重火宫确是在沦落。但我从不知道,如今宫里的存活,竟要依赖外力,还要受到这等屈辱。 我再往前走了一段,里面是一个暗室,光洁的地板,中间一个香鼎。 香鼎两侧站满了人,尽头的座位两旁又站著一男一女。座位上的人被烟熏得完全看不清,但他身著红衣,相当明显。 那香鼎旁站的男子一身水蓝,女子一身素白。 接下来,座位上的人和那男子说了一句话,我顿时就停止了呼吸。 这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我後退一步。 里面有人大声说:"什麽人?!" 刚想逃跑,忽然就软下来,跪在地上。 眼前的景色摇摇晃晃,迷迷糊糊。我看见那白衣女子朝我走来,面容还未看清,我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恢复清醒时,我仍在那个暗室中。 香鼎的兽角就在身旁。 烟雾缭绕,盈盈笼罩著眼前的人。 背上是冰凉,胸口是冰凉。 背下躺的是地板,胸前垂落的是发。 乌黑而长的发,一丝丝缠绕著我。女子的胴体沈浸在雾中,似一朵绽开的花。她坐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摆动腰肢。 沈睡了多年的欲望,一点一点被唤醒。 水中的月,雾中的花。身体之间的交流,温柔而模糊。 她扶我起来,搂住我的颈项,指尖在我的蝴蝶骨上按揉,一次比一次用力,像是往里面注入什麽东西。 清晰的疼痛,我却无心关注。只剩贪婪。 她身上的味道令我怀念。 怀抱著她,竟有抱著旧人的感觉。 霎时间我想起了数年前的事。 一个清池,数只红莲。 月影被水纹打散,凌乱地像初秋缤纷的落花。 一双深紫的眼睛,一弯淡雅的笑。 重莲一身轻衣,足尖点过莲池朝我飞来。软软的风,扬起他软软的发。 他侧头吻我的模样,想来是今生都难以忘怀。 两人的身体融合成了一处。香鼎的味,还是她的味,也难再辨清。 眼睛有些模糊,我轻轻吸吮她的唇,小声地唤著他的名字。 十里红莲豔酒十四 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福寿客栈。前一夜在武昌客栈暗室中听到最关键的一段话,我竟然一点也记不住。那个女子与我缠绵的过程,我也不过记得些许。 只记得香气环绕,烟云寥寥。朦胧如同梦境。 被拥抱的人,更像是重莲。 刚起来没多久,花遗剑和司徒雪天便来唤我出发。 我向他们请了假,飞速赶到武昌客栈。 客栈门口熙熙攘攘,我挤了好一会才上了阶梯。碰巧迎面走来一个红衣姑娘,顶著浓浓的黑眼圈,怀抱一个大箱子,行步如风地冲下楼梯。 我一掌打在扶手上,拦了她的去路: "朱砂!" "啊。"朱砂立刻止了脚步,收紧抱箱子的手,"林,林公子?" 我站著不动,眼也不眨地盯著她。 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常,干咳两声: "林宇凰,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还是盯著她。 "你要不说话,我走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把她拖到一边:"朱砂丫头,我可什麽都没说。只是大清早地听说城里闹贼子,叫你提防提防。不过看你这样,似乎已经准备离开。嗯,昨夜可睡得好了?" "很好。" "真的?" "真的。" "我暂时回不去,你要先回去的话,看好我的宝贝闺女,还有我的媳妇儿。" "好。" 一个一向缺乏耐心的人突然如此好脾气,真是三九天里桃花开。 "你呢,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节约钱就饿了肚子,知道麽。" "好。" "不过,血凤凰给的银子也不一定够开支,所以还是不要太浪费……哦,箱子里的银子清点过否?" "五千两黄金,足够用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要小心花遗剑。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朱砂不说话了。 "如果被抓著也没关系,记得来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靠近莲,保护好他,知道麽。" "你……" 我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你……" "我,我,我怎麽了?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多少?" "林宇凰,你先不要急。我们这都是为了重火宫好,我们能有什麽办法啊?" "如果有一天,他们叫你把你们的残废宫主杀掉,换回重火宫原来的地位,你照做了,也算立了大功。" "我怎麽可能拿宫主的性命开玩笑?没了宫主,重火宫也就等於不存在!" "告诉我所有事。" 朱砂的嘴唇有些干裂。 "自从宫主精神失常以後,重火宫不断有人离开,投靠别的门派。去年,十多个弟子组织起来,趁宫主发作的时候带著大量钱财逃跑。没人愿意服从上面的指挥,长老也无心插管宫内的事。" "嗯,然後。" "温孤长老告诉我们,只要是血凤凰的事,我们一定要帮忙。她会给我们银子。" "然後。" "血凤凰行踪不定,我们连她相貌都没看清楚过。每次给了我们银子後就离开。" "凌晨时,似乎不止是她一个人在。" "昨天是唯一的例外,来了很多人。也不知道那些人给我们熏的是什麽烟,回来以後人的相貌都全部忘记了。" 人的相貌我根本就没看清楚过,不能算忘记。但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我身上弄了什麽东西,腰酸背疼不说,心里明明知道那段话有如何重要,可是,就是无法记起。 看来看去,朱砂也算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温孤东泰是个智者,而且对重甄重莲也算是丹心如故。最重要的是,据说这几个长老里,他的年纪最大。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扔一个扒光衣服的黄花大闺女在他面前,估计他都没什麽反应。做人最基本的乐趣都没了,哪还有力气勾心斗角? 总的说来,事情没我想得那麽糟。 放走了朱砂,回到客栈,觉得有必要去打听一下名医的消息。这样下去消息传开了,重火宫一定会被所谓正义的人士夷为平地。 从司徒雪天那里听来两个名字:行川仙人,白琼隐。 行川仙人并不是大夫,但只要满足三个条件,他就一定会出手救人。一旦出手,便一定能让人痊愈。甚至说,他可以站在雪山顶上听说南海有一个人生病,只要知道病人的发病时间,他都可以推断出病种,找出丹药,让那个人完全恢复健康。 听去非常匪夷所思,但凡事不可能空穴来风。 只是这两个大夫,相当於只听了一个。因为行川仙人的三个条件是: 一,不要带死人找他。 二,不给战伤的人治病。 三,找到他。 他的真名和模样都没几个人知道,更不要提他的所在。 江湖上神秘的人有太多,不要说找到他们,甚至他们的存在是否无聊人的捏造,都无法肯定。 倘若不是亲眼见过白琼隐,我更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捏造的。 一个拥有非凡治疗能力的神医,竟只是一个少年。 白琼隐不轻易给人治病,或者说,根本不给人治病。尽管他自诩为大夫,可他没有一点大夫的品操。 人家请他治病,他一定会说,我给人治病,结果通常有两个,一是药到病除,一是药到命除。你还要治麽。 到这个时候,一般求医的人都被吓跑了。如果再坚持的,对方是个男人,如果还是个美男子,他的条件一定是上床,他还是下面那个。 如果是女人? 他是个男的,但他讨厌女人。一切女人。尤其是美丽而高贵的女人。异性相吸这个词在他身上行不通。 白琼隐是个怪人。 他与梅影教主桓弄玉,以及弄玉的情人温采交好。数年前,弄玉在烈火中惨死,翌年温采在京师逝世。有情人终不得相守,无数人听了垂泪的故事,白琼隐没掉半滴眼泪。 温采死後,桓雅文患上重病,白琼隐替他治疗期间,天天冷嘲热讽,亦无一丝同情。 桓雅文逐渐康复後,某一日站在京师的某个桥上,看了看河水,身上的衣服稍微飞了飞,估计那景象有点伤情,但见多了生死离别的白琼隐居然大哭起来,还扑过去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桓雅文身上,十足像个三岁小孩。 这样的怪人,实在难找。 但我遇到他了。而且发现他的表现与司徒雪天所描述的差不多。於是,我立刻就追到客栈去找他,结果一朝掌柜的打听,白桓二人早已赶往奉天。 於是,加紧速度,赶到奉天,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武林中任何事情都可以萧条没落,唯独英雄大会传之不朽。 奉天客栈中,人来人往,挨挨挤挤。 当年我与重莲、四大护法,以及重火宫的随从一起来时,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五花八门的兵器,实在是乡下人进了城。重莲待在重火宫,深居简出,遇到这等情形,竟无一丝讶异。当时他跟我解释这些个人从哪里来,属什麽门派,耍什麽武器,修什麽心法,使什麽招式,分外耐心细致。我听後拍拍他的肩,说出来混过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目光远大。他没有回话,只是对我微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的谈吐风雅,眉眼深沈,举步投足间都透露著一代枭雄所拥有的气概与豁达。 江湖更替之速果是寻常人无法想象。如今再到这里,人群中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有人说,最大的失败,莫过於成功後失去快乐。 重莲几度笑傲武林,称霸天下。可流年似水,稍纵则逝,舞台已是别人的舞台,天下已是别人的天下。 一世异朝市,江湖无情。 但人人都知晓,在这无情的江湖中,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却是快意酣畅。 十里红莲豔酒十五 参加英雄大会,就一定会到奉天。 到了奉天的英雄,就一定会住奉天客栈。 在金秋时分,英雄大会前後,再是江湖上的北斗泰山,来了这里也就只是诸多客人的一个。 奉天客栈上房有五间,往往都会被几大正派的掌门霸占。客栈原为崆峒包办,作用就是给这几个大派撑门面。 而花遗剑这种混出头脸的人,又是正义之士,和正派的关系铁得很,自然也少不得他的地盘。 花遗剑参加英雄大会,多数能够拿点功勋回来。所以,往往客栈的上房安排会是以下几人中任意五位: 崆峒掌门,武当掌门,少林方丈,峨嵋师太,蜀山掌门,华山掌门,花遗剑,灵剑山庄庄主。 如果掌门不来,可以自动替换为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等等。 到场的人有很多,邪教中,青鲨帮和银鞭门这类倒上不下的,只有寥寥数人。像采莲峰和金门岛这类慢慢被前浪推翻的,已经毫无踪迹。 其实金门岛开始并非邪教,就是岛主卫鸿连和武当前掌门须眉勾结做的丑事被揭发,一个拖累了门派,一个被踢下台,遗臭万年。 正派和中立的占多数,新兴崛起的门派数不胜数。 而我在人群中,总算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但看了以後,我希望自己没看到──长了七根指头的灵剑山庄庄主。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 "这人还没死?" 看来他又用那根三寸不烂之舌欺骗众人,掩盖弑子的真相。指不定,还又推到了重火宫的头上。 楼七指正和峨嵋掌门慈忍师太聊天,不过多时便发现了我。 人群中很吵,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说了什麽。但他刚一说完,他的嫡传弟子钱玉锦就冲过来,拉花遗剑和司徒雪天离开。 那速度,真不负他"玉轻燕"的美称。 对钱玉锦不了解,但看那单纯崇敬楼七指的模样,该不是坏蛋。 单纯的人常常坏大事,但一定不会做大坏事。 司徒雪天早知道楼七指是个什麽货色,自然有所防备地站在原地,看著他们。 花遗剑不厚道,跟著去了。 不过他看楼七指的眼神也不大友善,想来听说过点什麽。 司徒雪天小声跟我说: "放了大箱子的那一桌,是玉镖门的人。" "这个曾经到过,门主似乎姓应。" "应卿为。他们的暗器和匕首是天下一绝。如果以後对上了,一定要谨慎。" "嗯。" "那一桌穿丝绸衣裳,大部分是女子的,是平湖春园的人。这个门派是前年才创立的,她们靠经营茶馆酒楼饭庄出道,武功并不高,这一回来,应该是赞助英雄大会,博得名声的。" "嗯。" "那一桌拿钩子和齿轮的,是南客庐的人。'七魂碎满轮,六魄落银钩',说的就是他们老大曲悠延。" "他很厉害?" "他原本是少林弟子,後来因为和女子私通被方丈处罚。实施杖刑的弟子刚好与他有私仇,把一百杖加成五百杖,打去了他半条命,又把他绑起来扔到後院,饿了四天五夜,他回寺的时候方丈非但不同情他,还斥责他几句,他妄图暗杀方丈,被人捆在麻袋里,扔到路边,又让人卖到了波斯去。回来的时候,他的左眼和右手都没了,用齿轮和银钩代替。然後他结合了少林武功和银钩秘笈,研究出独立的武学招式,自立门派。单则易折,众则难摧,有人跟随後,他越做越顺。开了赌场,发了大财,天天大鱼大肉女人环绕,倒是比以前要逍遥自在得多。这样的人,你看如何?" "很可怕。" "没错。所以这里的人武功再比他高,都会忌他三分。他自己放话说过,只要给他银子和女人,他肯杀亲爹,奸亲娘──当然,他爹娘早死了。" "当初他宁为鸡尸,不为牛从,这会又人性泯灭,何以如此矛盾?" "正是因为矛盾,才会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麽。" "这样的人,竟然配了如此文雅的名字。" "没有人叫他真名的,大家都叫他缺右眼。" "这不是诅咒别人两眼都瞎掉麽。" "那有什麽办法?谁让他不叫曲左延?" 我看一眼曲悠延。他正用左手抓鸡,右手上的钩子唰的把整只鸡撕成两半,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油。接著一杯酒下肚,喝得好不畅快。 再看看那帮肃静吃豆腐的少林弟子。 他以前曾经也是他们之中一员。无法想象。 但那些和尚吃斋念佛,却一如既往,清寂中带著点高傲。也不知是否我太敏感。 以前和重莲来的时候,我曾经无比郁闷地抱怨说,所幸这些名门高师只包下客栈,没有限制大会。否则,像我们这些扣上邪教帽子的人怕再没机会踏进奉天半步。 重莲笑笑说,这些不用担心。有我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那表情,那调调,真是温柔得春水都要自惭形秽。 跟在身边的琉璃冷哼一声,说:正教邪教一家亲。 我不是很懂,问重莲是什麽,他也不说。 後来知道,原来那些名门中,多少有几个关键人物甚至整个教派是和邪教有勾搭的。邪教发展起来那得多快呀,吃喝嫖赌劫镖抢绑无恶不作,总比那些个烧香拜佛的和尚赚钱来得快。而且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强者就是老大,官府摆那看的。於是正教里有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钱我要名,谁也不干涉谁。暗地里帮一把的,还可以分赃。 那时我还没成年,就知道傻兮兮地跟著他屁颠屁颠地跑。现在想想,重莲对我那种做法实在要不得。真是裹在怀中怕给他真气伤了,捧在手心里怕眼给刀光剑影闪了,什麽都不给我说,什麽都不教我做,金屋藏娇都没这麽藏的。 他做得最勤奋的事,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给我猛剥虾,吃鱼的时候猛挑刺,全给我扔到碗里,我吃多少他加多少。直到我开始留意,看看自己的碗,珠穆朗玛;再看看他的,四川盆地。当时觉得这人自个儿就没什麽肉,我不知道他哪来这麽多闲心帮别人增肥。於是不耐烦,开始骂人了,他才问我吃饱没有,要不要再多吃一点。 他也就塞饭给我的时候特别温柔,比妈还温柔。其他时候我要敢凶他一下,他那脸还没垮我就保准先认错。 後来重莲疯了,我守著他他就哭,我一天百无聊赖,竟然沦落到和一堆厨房的大妈东家长西家短的程度。然後,我从一个大妈那里听说,莲神九式在修炼过程中对任何欲望都有限制,除了邪欲。重莲事事追求完美,活得相当辛苦,饿得也相当辛苦。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吃东西。但等他莲神九式慢慢成熟,修炼时间少了,他也得了严重胃病,只要吃多一点,胃痛绝对叫他死一百次。我听後刹那明白,他逼人吃东西的癖好原来是这样养成的。於是干笑,说不如直接去少林算了,非想非非想处天,南无阿弥陀佛。 干笑完了回去看重莲,他坐在床上发呆,也不让我碰。 我守在门口一天,啥也没做。 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多著,一时也数不过来。 重莲是个聪明人,但笨的时候真是谁都不能比。他总以为自己就是天,以为少了他我会活得很艰辛。 其实不是这样。在他无助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他。给他依靠。 十里红莲豔酒十六 司徒雪天继续向我介绍客栈里的人。 "那一桌坐的人,是酿月山庄的人。确切说,是山庄剩下的残骸。" "段尘诗?" "没错。看到他身边坐的女人了麽。" "嗯。那是他的夫人麽?" "她是段酿月。" "他的女儿?不像啊。" "他的女儿从小爱慕梅影教主,梅影教主灭掉了山庄的人,段尘诗为此几乎发疯,她却不介意。从梅影教主死後,她一直消沈度日。女人经不得伤神,稍微一点操劳,青春美貌就保不住了。" "我听说段尘诗年轻时是个风流公子,真是天遥地远。" "现在你再看窗前那个大桌。" 这才发现,最古怪也是最显眼的一个组合就在那里。 那一桌有五个人。四男一女,没有随从。 那女人不是女人。只是个姑娘。年纪轻轻,相貌平平,随便扔到人群中就会消失的小丫头片子。 她甚至拿著筷子,在碗上叮叮当当乱敲,哼哼唧唧著要小二快上菜。 小二连连应声,反应也再平常不过。 这个太平常太普通的景象,扔到这一群人中,便显得格外不普通。 "这个姑娘什麽来头?"我低声问。 "不知道。"司徒雪天道。显然,周围看她的人不少。连花遗剑也都回头看著她。 "你都不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这里也该没人知道。" "这可奇了。连芝儿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不敢说话,她竟然敢这样大声咋呼。你却告诉我,她是无名小卒。" 重雪芝狠狠捏了我一把,我抽一声,低头瞪她一眼。她回瞪我。 "不知道她是谁,不代表她就是小卒。你看她身边的人,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四个男人坐在她的周围。 那四个男人中,有两个的年龄很大,起码比另外两个大了三倍不止。而且,眼明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伤人的能力。 这两个年龄很大的男人又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其中一人衣服豪华得要命,里面一件薄薄的宫绫小褂,领口由上等纺绸制成。十根手指头有八根指头都挂著金戒指。原本是俗气得不行的东西,配在这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合衬。 这人不像个跑江湖的,倒像个做盐米生意的儒商。 另一人个子特别小,小到像个畸形儿。外加他穿得比那豪华老人朴素十倍,几根稀疏的头发光光地梳在脑後,简直就是陪衬。 我只看他一眼,有些惊讶。 明知道他已无法出手伤人,明知道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却还是感到莫名的压力。 "最近总是睡不著,睡不著呀。"华衣老头道。 很久都没有人搭理他,除了那个小姑娘:"卫爷爷不喜欢奉天的气候麽?" "你丫头懂什麽?我年轻的时候,年年来这里,哎哟,都像上辈子的事了……"姓卫的老人唉声叹气,"人老了啊。知道自己没几天可以活了,下意识也睡得少了啊。" 像是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祖孙对话。 他们身边的两个年轻男人却一直不开口。 一人身著黑色纱衣,头系雪绸缎带,身材高大,手里却拿著一把小扇子。那扇子小到只有手掌大,他持它的时候,只用食指麽指两根指头,看去像在搞笑。 他一边把玩小扇,一边喝茶,脚下打著与转扇频率截然不同的点子,眼睛却在四处乱扫。 男人做事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有一个,就是无法一心二用。女人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摆弄头发,要男人这麽做,似乎很难。 而这个男人,却在一心四用。 但他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惊讶,却远远超过他。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著丝绢衣裳,打扮也是相当讲究。但和那卫爷爷比起来,简直就是破烂。 这人身材娇小,但绝对不是他对面老头那种萎缩的小。他长著女人的脸,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手。那小姑娘的腰细若杨柳,在他面前也成了水桶。 若不是他有著和脸蛋极不衬的大喉结,我会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他的身後有一把剑。那把剑一点也不小。如果他是个断袖,我愿意相信那是他那强壮男人的剑。 这些并不奇怪。重点是他让我觉得眼熟。 他端茶喝水的动作,以及坐姿气质,乃至眼神表情,都相当的眼熟。 小姑娘在讲话的时候,他曾经抬头对她笑一下。那笑容不说万人迷,少来也可以电死一群小丫头。然後他转头对那黑衣男子说话,我发现,连笑容,以及说话的腔调,都是熟悉的。 他拨弄茶盖,嘴角挂著淡淡的笑,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池儿,先别急,菜一会就来了。" 如此端庄从容,淡雅高贵。再是矮小的人,若得这般修养,也会高大不少。 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他实在很像一个人。但看到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发型,我敢断定,天下没这麽凑巧的事。 他的脖子上有神鸟紫鸾的纹身。盘缠而上,右耳耳垂上有两只鸟型耳钉。左耳空。 他的发及至腰际,从双鬓各勾一绺,在脑後松松地绾了个小结。 "好玩的人来了。"雪天将香扇往手中敲了敲,一脸玩味。 我也跟著笑:"确实好玩,连发型都要跟著学一下。"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每次见到你家那位,他都是绑这种头发,也没想过换换。" "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以前是要换发型的,还经常换。但是後来发现,无论他怎麽换,人家都只盯著他的脸看。他觉得没劲,直接绑个最简单的。" "你不说我还又没有发现。每次我看他,都会忽略他的装扮。" "长那种脸确实不是什麽好事。"我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那细腰男人,"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找桶猪血泼在他身上,告诉他,这就是你偶像练功时的模样?" "你小心莲宫主听了打你。" "现在他温柔得很,哪有力气打我。我还是去泼泼看。" "要泼就泼人血,那才够惨烈。" "那我泼你的血好不好?" "我不会武功,泼雪芝的吧。" "泼你姑奶奶的头!"我还没发怒,雪芝就一个飞跳,迎面拍去。司徒雪天脸上立刻多了五指山。我刚幸灾乐祸地拍他肩膀一脸淫笑,脸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巴掌声。 "说爹爹坏话!凰儿,你也不是什麽好东西!" 这小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我正准备还击,却听那黑衣男人说: "姬老大武功高强,这一回大会肯定能获胜。" 被称作姬老大的,竟是那个细腰男。他依然笑得云淡风轻,连嘴角扬起的动作怕都模仿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像神了: "百里秀,话不是你这麽说的。不管怎麽说,不能让池儿受了委屈。" 我自以为已经能够抗住风吹雨打,但听到这句无比耳熟的话,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连雪芝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二爹爹,我是不是太想爹爹了?为什麽看谁都觉得像他?" 我默。 司徒公子在旁边忍笑忍得何其痛苦。 "後池妹子蛮厉害的,姬老大多心多心。" "秀哥哥,姬康哥哥这样想是没有错的。人家最喜欢姬康哥哥了!" "後池?百里秀?姬康?"司徒雪天压低声音,惊愕道,"都已经消失了这麽多年的人,怎麽会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什麽什麽?" "我还道他们都已经死光光了。" "雪天,到底是什麽意思?"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这些人以前有名得很,你要回去问问那些老前辈,都该知道。但是他们以前互相都不认识,且南北各不一,不知道怎麽会聚集在一起。"司徒雪天不安地敲著折扇,"他们有共同点,一定有共同点。" 这时小二给他们上了菜。 有长耳朵的人,都开始互相传递眼神。 姬康看著後池的眼神分外宠溺。他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但手指并没有碰到筷子。 "这个人竟然凌空使筷子?" "他以前是重火宫的人,武功自於重火宫武学一脉相承。在凌空这一方面,又比重火宫要高上一等。" 我突然想起重莲凌空扇我耳光的情景。 "他是整个武林中,唯一能够御剑飞行的人。" "御剑飞行?"我惊道,"御剑?" 又想起了在福寿客栈一夜的事。 金字间的纸窗上冒出一把剑的影子。白琼隐之後又给了我不少提示。 "嗯。"司徒雪天蹙眉看著他们,猛地一敲著折扇,"我想起来了!" 我道:"他们是天山的人?" "这些人都是莲宫主的仇人!" 语毕,两人同时道:"什麽?"然後,又同时看过去。 这五个人的裤管上都有刺绣。均是三尾火狐。 "天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司徒雪天喃喃道,"这五个人,是五位门主?" 姬康为後池夹了满满一碗虾仁,放下筷子: "姬康哥哥一定会为池儿拿下第一。不过,池儿不可以提出太任性的要求,知道麽。" "嗯?池儿不懂耶。" 百里秀哈哈一笑:"妹子,姬老大的意思是,你可以要求他拿第一,但不可以让他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姬康端茶,拨茶,小饮一口: "有损男人尊严的事,姬某从来不做。" 十七 伴随着后池清脆的笑声,我们三人,包括正在和名士攀谈的花遗剑同时目瞪口呆。 其实,所有人都在惊讶。但各人惊讶的原因不同。 别人或许是惊讶他敢挑衅重莲。而我们是惊讶他的脸皮。 我林宇凰自诩天下脸皮第一厚,未料到一山还比一山高。竟有人可以在疯狂模仿一个人的同时,说出鄙视他的话。 若是换到以前,我一定会扑过去,大吼你小子蚂蚁搬泰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但贵无常尊。这一次没有靠山,压抑住火气绝对是上上策。 显然不少人发现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一向沉默的天山一下变得如此高调,不足片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怀疑这些个人是冒牌货。 但敢在奉天客栈里当冒牌的人,定比真货还可怕。 想来不过多少天,这次的消息会轰动全武林。 现在也明白了,原来白琼隐不是在戏弄我。当初姬康等人确实在我的隔壁。姬康的刺绣是三尾的狐狸,而白琼隐告诉我,在我跳下楼前,我隔壁有六尾的火狐。也就是说,天山某观的老大在我隔壁。 不过,他们全部离开是在那个六尾的到了以后。我看到凌空剑的时候,那个六尾的人发现了我的存在。 姬康并没发现我。换言之,他的武功应该不及我。 但山外青山楼外楼。 单是六尾的人就可以轻易躲过我,九尾的,简直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还有两天就是英雄大会。答案到时必能揭晓。 晚上,雪芝和花遗剑先回了房,我和司徒雪天来到了沈水边。 奉天的夜,月上浮云,十顷波平。 "若真如你所说,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想报复莲,很难保证他们以后会让天山更厉害的人帮忙。照这么看来,天山的实力实在是很可怕。我担心以后会出什么岔子。" "宇凰哥,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找上面帮忙……" "而是——"我明显感到背后一凉,"天山根本就是一个为了灭掉重莲而建立的门派?" 司徒雪天点点头。 "现在该怎么办?" 司徒雪天不语。 "我要不要先回去?还是说,让花大哥帮忙?" "不要急。你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办法,尽量找到白琼隐,替他治疗。" "治不好的。"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和司徒雪天一起回头。 月下的白琼隐竟有妖物般的邪气。 "为什么?"我道。 "你们莲宫主没有病。" "他都这样了,还算没病?" "他除了失去武功以外,浑身上下,毫毛都没少一根,哪里算有病?就因为他的表现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有病?那我看你性格变态疯疯癫癫,你也是病人?或者说,死人失去了呼吸,也和常人不同,那算不算病人呀?" 白琼隐伶牙俐齿我早就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他的性格颇有趣,想和他交个朋友。但此时听到他说的话,我除了越来越烦躁以外,再没一丝好感。 "你不能治就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走开!" "哟,还凶得很。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最愚蠢,你呢,就是被重莲迷得也快成了疯子。真正该提防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会儿看到你我也没心情逛了,你慢慢玩吧,林二少。" 一通废话。除了那个林二少。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白琼隐刚一走,司徒雪天便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想要报复莲宫主的,还不止这几个?" "不知道。" "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带着他逃跑吧。" "天下只有那么大,重莲杀的人又那么多。倘若他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开,逃有用么?" 我认识重莲的时候,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男子,自制能力外加足不出户,必能让他收敛不少。那个时候,最疯狂的时段已经过去,我都几乎无法忍受他的残忍。 三年前,重莲灭掉了红缎园,玉镖门,紫棠山庄,所有我所去过的地方,甚至包括我成长的故土,乱葬村。 玉镖门的应门主侥幸逃过这一劫,重立门派,反倒得到不少江湖人士的支持。 重火宫因此更加臭名远扬。 其实有的时候静下心来想过,我究竟是用什么力量,来接受重莲所做的事?对于这样的人,不如早日离去。 可是,每次看到他坐在床头呆呆喊着凰儿的模样,总是会觉得,一切道义与责任似乎都没有他重要。 在没有和我确立关系之前,重莲曾经跟我闲聊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爱上哪个人,一定要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 当时我还笑他,说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说这么酸的话。 现在再想总算明白,没有丢过东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去的感觉。 重莲十二岁开始杀人,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十多年,一直没有停过。花遗剑说过,杀人的感觉很绝望。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 我问重莲是什么感觉。 他说,没感觉。 我们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样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话。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于他当初想杀雪芝时,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与悲伤。 他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等他疯掉以后,我觉得这样对他未必不好。起码,在失去神智的梦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复了,他的幸福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着。 所以,希望他恢复只是一种盼头,理智点说,他一直这样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宫,照顾女儿,陪着他,时间应该会走得很快。 人生来来回回,如何过都是一个结果。平淡一些,真实一些,再完美不过。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 重火宫里的人不信赖我,如此一个傲气凛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无数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墙倒众人推。 重莲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我简直无法想象。 江湖中有句老话,血债血偿。 是否终要应验? 重莲现在还维持着十九岁时的美丽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岁,生命都才刚刚才开始,而他二十七岁。只有二十七。却似一朵提前绽开的花,过早地体验了人世悲欢。眨眼,就这么完了。 十八 英雄大会名副其实,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认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行业也因此崛起。酒楼,赌馆,青楼,兵器馆,钱庄,当铺,等等。 但由于大会三年一度,实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于是,很多以赚钱为本的人便联合了习武之人开展类似的活动:绿林大会,南山大集,横槊堂,武风节,七德比武……数不胜数。不过其中大部分是以商业为主,原不及英雄大会官方。 因此,近些年来英雄大会声势越发壮大。 刚一出客栈往外看,满城都是人头。叫卖声源源不绝,卖什么的都有。不过这里的东西,就跟旅游景点的纪念品一样,价超所值。 前两天,花遗剑去报了名。 前一天,司徒雪天还打趣说要我也参加。我说让你天下无敌的宇凰哥上场,怕一个不小心,把你花大哥打败,那他的面子可就挂不住。 花遗剑一向寡言。但这回他不仅没有反应,连擦剑都擦了一个晚上。 花遗剑爱剑如爱妻。 当一个男人会不断爱抚自己妻子的时候,往往他与她之间,总有一个人将面临极大危险。 少阴时节。 沈水楼南,凤凰阁北。 英雄大会。 初期比赛皆为一柱香为时限。到时如果双方不分出胜负,均作淘汰处理。所以上场的人从不敢疏忽。 有的人搂剑像搂孩子似的,左顾右盼。通常这种人上场撑不过三分之一柱香。 有的人面无表情,谁也不看,但有些许紧张。这类人稍好。 有的人面带微笑,甚至还拿出小扇一柄,逍遥自在。这类人多数胸有成竹,但一旦输了,便是一败涂地。 不过,会叽叽喳喳闹得开锅的人,一定不是参加比武的。 例如说,飞龙赌场的人。 这群人站在人群后面,咋呼得整片会场的人都听得到。 "来来来,押注押注!十两十两!现在是南客庐史纤雨对青鲨帮铁逍!盘口七比十二啊!" "我押铁逍!" "我押史纤雨!" "大哥,你傻呀,这一场明显就是史纤雨赢,怎么好重男轻女呢?撤回撤回!" "都不是什么好门派,我才不押!" 我被吵得耳朵发疼,果真是事不关己无足轻重。 当然,也有不参加比武却很安静的人。 例如离擂台最近,却总是躲在轿子帘子里的人。当然那些人往往不是权威级别的门派,那些门派的人,例如武当丹元道长,峨嵋慈忍师太,少林释玄方丈。 金秋的太阳毒老虎,除了丹元道长年纪比较轻,也为难另两位老人家了。名门正派就是这点不好,就算有福享,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享。 我瞅着那大红缎子也挺刺眼,转身对司徒雪天道:"你看这一场谁赢?" "铁逍。" "我猜史纤雨。" "一定是铁逍。那姑娘年纪小,从未上过擂台,没有什么经验的。" "我还是觉得她会赢。不信去押注。" "宇凰哥这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盛气凌人?"司徒雪天一脸笑意,"下注便下注。反正输十两,对你来说也没什么。" 我牵着雪芝的手,跟他一起到露天赌场摊前,丢了十两在史纤雨那边。 司徒雪天撑开扇子,银两唰唰倒下,颇是轻佻:"司徒某人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随父参加英雄大会次数不少,看也该看出点什么。史纤雨那丫头长得挺好看,倘或她真打败铁逍,我今晚什么都不干,就光追求她。" 结果话刚说完,挨了雪芝一巴掌。 司徒雪天捂着白生生的脸,有些惊讶。 重雪芝从我怀中掏出十两银子,砰地砸到史纤雨的摊子上,十足的霸王架势。 半柱香过后,胜负分晓。我将十五两银子放入怀中,又扔了十五两给雪芝。 司徒雪天半边脸还立着红红的五指山,目瞪口呆的模样甚是可爱。 雪芝将银子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最后扔了一两给他:"赏你的!" 司徒雪天看看她,再看看我:"宇凰哥,这是怎么回事?" "在重莲身边待过的人你也敢轻视?" "少来,莲宫主极少跟你提及武学的事。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其实很简单。 刚去查过南客庐的档,史纤雨是那缺右眼派下的第一个人。这一会儿少林的重量级人物都在场,他来英雄大会,无非是想向他们炫一下什么的。倘或输了,他老脸往哪里挂? 两个时辰后,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只可救苦,不可救赌。我、重雪芝、司徒雪天根本就是赌武赌起了瘾。 不过,十赌九输的是雪天,稳吃押注的是我和雪芝。 这小子是赌钱赢不了,赌气要赢一把,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我下注的那方必胜,他还跟我反着干。难得雪芝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且比赛越到后面赌注越高,咱们父女俩三个月的生活费暂时不愁了。 花遗剑坐在老远的地方,等待着重量级别的挑战,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何为大侠作风?这便是了。 "林宇凰,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出老千?"司徒雪天公子哥的形象终于坍塌,扯着我的袖子道。 我弹弹他的手,继续装神秘:"司徒公子,怎么这把年纪了,还如此盛气凌人?" 司徒雪天正欲说话,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道: "哈哈哈,天山的人来了,重头戏来了!这会儿谁都没谱儿。这个押着才好玩。什么叫赌?这才叫真正的赌!" 人们开始鼓掌。 天山? 所有人一起回头。 天山的队伍很庞大,但却配上凄清的笛曲。 《来仪》。 这支曲子原本是一位琴师与爱妻游江南时兴起所作,是双人笛曲。所谓来仪,意为凤凰来舞,颇有容仪,以此指代凤凰,同释义为瑞应。 江湖有传言说,后来采莲峰薛红买下它,觉得曲风温软甜蜜,欲送给心仪之人在七夕夜作礼物。而那一夜,那个男子喝得不省人事,口中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薛红伤心过度,便在情人相会日,一个人吹笛。 薛红精通音律,随便改几个音,从她口中出来的曲子就完全变调,悲凉而忧伤。原是情侣合曲的笛曲再不适合双人齐奏。 自后,这原本默默无闻的笛曲一下走红江湖,被不少浪子游人吹奏。 我是去年才知道这个传言的。那时,又有不少人说,薛红死后没过两年,他的心上人也染上了重病,于是一个人躲入竹林,日夜不眠,吹的便是这一曲《来仪》。 直至咳血昏迷,郁郁而终。 之后,不少痴男怨女以此思念自己死去或远离的情人。"凤凰来仪"这一祥瑞之词,因了薛红和她爱人的传说,变成了离别的代称。 这是我近几年在江湖中听过,唯一被美化的传闻。 实际上,林轩凤不止在凤凰竹林中吹这一曲。 在他最后见我那一次,看到我和重莲拥抱的瞬间,他站在孤舟上,吹的也是这一首。 天山弟子身着素衣,最前端骑在马上,背挂巨剑的,正是重莲的疯狂痴迷者外加憎恶者姬康。 另外四位门主跟在他身后,也都骑着骏马,意气风发。 而跟在所有马匹后面的,是一个淡青色的大辇。 大辇上坐着一个人。但那人的脸却被高举的白色帐帘盖住。 帐帘在风中飞散,像一缕淡淡散去的轻烟。 笛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断断续续,不甚明显。 只是如今再听到这首曲子,难免想起故人,以及昔日种种。 他最后的日子,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曾经多次安慰自己,他去得很快,痛苦应该不久。 但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半夜,我和他比武,不小心把剑弄坏了,他剑指中我的要害,说他赢了。我说如果不是剑坏,你会赢么。他说,剑是被我击坏的,你当然算输了。我说,如果不坏,你会输。他说,你又开始赖皮,真正比试的时候,谁管你这么多。我那时估计是青春期,性情暴躁,死活不肯认输,还逼他去给我找铁匠修剑,要重新比过。他说,这么晚了锻造铺肯定关了,要不,我空手和你比?我说,不行,你把我剑弄坏了,非修不可。他说,明天可以么。我说,你不修我们就永远不要说话。 其实,倘若换成重莲,我哪里敢说这么任性的话?要换成温柔莲,他肯定说你要真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也没有法子。然后干脆随我去。要是换成暴躁莲,我早一掌给他劈了。 当时真是知道只要自己提的要求,林轩凤一定会去做。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东西,到最后伤的还是自己。 那天锻造铺果然关了,我还强迫他给我修。 结果,林轩凤被钉子刮伤了手,流了很多血。我又是替他吸血又是拿药膏补贴的,急得大汗淋淋。林轩凤坐在原地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我瞎忙忽。因为无法开口,还特地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轩凤哥,其实我怎么都打不过你的。对不起。 林轩凤看了以后,半天没说话。直到我快恼羞成怒的时候,他才说,凰弟,你在心疼我么。 当时差点一拳把他打飞,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承认了。 所以,根本不敢想象他临死前的模样。一想就会掉眼泪。怎么说也已经是个七尺之躯的男子汉,两个孩子的爹,再哭就说不过去了。 人心真是最容易变的东西。 两年前轩凤哥躺在竹林中,大概会想,小凰真是变了。如今我这么难过,他也不会伤心了。 十里红莲豔酒十九 不过,在听到关於《来仪》传闻的时候,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消息究竟是怎麽传出去的。 知道林轩凤死在凤凰林的人只有我和花遗剑。这个事我肯定不会说出去。而花遗剑,恐怕我说出去了,花遗剑都不会说。 最後,只好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不透风的墙。 此时,嗖的一声,一把巨剑横空飞出,足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姬康轻盈的身体自马上跃起,落在巨剑的剑柄处。 徒然间,剑似有了生命,带著他,左拐右拐,绕过人群,落在擂台中央。 大量天山弟子被抛在背後。 笛声早已停止。 姬康双手抱拳,对众人微笑道: "天山百鸟门,姬康。无字。请多指教。" "无字。多麽简洁而又尊贵的介绍呀。"司徒雪天淡淡地说,"红尘江湖,只要是有点名声的浪子孤侠,多数是自小失家,漂泊落魄,才熬得一席名位。连外号都未必有人记住,哪能指望别人记得自己的字?" "你呀,大名鼎鼎,姓司徒,名雪天,字玉面,表字白面,小字粉面。号粉面雪天。" 我敢押注一千两,倘若司徒雪天会武功,我已经被砍成两半。 姬康裤子上的三尾火狐十分灼目。 他仅一个开场白介绍,我们身後的飞龙赌场就已经有很多人倒戈天山。 一代枭雄的气势,即便只沾得一成边际,也能够唬倒不少无名小卒。更何况这人学得少说有五成精华。 当然,能够看到本尊一展风华的机会,恐怕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连我,都没有机会。 我听说重莲初出江湖时,向别人介绍自己,确是这个言行。双手一拱,眉宇间一股浓浓的傲气,说话时字字清晰: "重火宫,重莲。无字。请多指教。" 重莲二十来岁重出江湖後,语气温软很多,是因早已不怒自威。尽管不再骄傲,却依然清高。这个时候,他干脆连出处都省了: "鄙姓重,单名莲。" 他小时候如何我不知道,但每次看到他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我总是会对对方的表情很感兴趣。重莲只是这麽平淡地说了这麽一句,就可以看到这麽丰富多彩的神态。这等架势,不是重莲确实摆不出来。 一想到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又会想起现在。倘若他能像以往那般,和我一起行走江湖,那是何等逍遥自在的快事。 我拍拍脑袋,抬头竟就看到了重火宫的人。 而且,这一回在场的不止是朱砂。 在福寿客栈看到的人都在。甚至,宇文长老也跟来了。 他们站得极远,似乎来这里只为看戏。长眼睛的人都该认出那是什麽人,只是不知道他们来此是为何事。 既然他们都已经出来了,那重莲和奉紫该怎麽办? 我刚想过去问问情况,手被司徒雪天按住: "考虑清楚再说。" 我怔了怔,权且当作没有看见。 姬康提剑,剑花一挽,背在身後,面带微笑看著众人。高人总是从容不迫。 不过多时,一道轻盈的身影飞上擂台──确切说,是飘上去。 武学任意一门的阶段总是入门极慢,终极则快,高级再慢,终极则无形。 能够把轻功施展得极快的人,江湖上随手抓一大把。能够轻飘飘地在空中飞的,或是根本看不到的,可谓寥寥无几。 钱玉锦在施展轻功的时候,绝不会丢了他"轻燕"的美称。 "灵剑山庄钱玉锦。请多指教。" 在他站定的片刻间,後面的赌场已经爆发出新的吼声: "开盘开盘!押金一百两!押钱玉锦和姬康的都来了啊!" "我押玉轻燕!" "这一局我不押了,先看状况。" "那个姬康看去挺像个高手,但腰板子细得跟葱花似的,谁敢放一百两在他身上啊?输不起输不起!" "我押姬细腰!这娘儿们好玩!" …… 姬康的牛皮小靴在地上轻轻拍著鼓点。看得出他为了把三尾火狐崭露出来,特地把刺绣往下挪过。 他提剑指地: "钱公子,请。" 钱玉锦静待了片刻,抽剑指向他,忽然飞身而起。 所有人的心眼都提了起来,准备著迎接一场汹涌而刺激的鼇斗。 刀光剑影穿梭,兵器碰撞的声音巨响,砰砰砰砰,四次。 一道血光自空中闪过,只见姬康又一次快速麻利地收剑,双手抱拳: "钱公子,承让了。" 语音刚落,钱玉锦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 "下一场我押姬细腰。" "我也押他。" "我也是。" 身後的人变得倒是快,一百两也不心疼了。 我和司徒雪天对视一眼,再看看花遗剑。 绀阿剑依偎在他的肩上,就像一位性情温软细腻的女子。花遗剑面无表情地看著前方,似乎一切与自己无关。 大侠就是大侠,沈得住气。 只是,後面几场比武,他看的时候明显认真了许多。 "承让了。" "段前辈,承让。" "阁下武功果然名不虚传,承让。" "承让。" "承让。" …… 之後一直听姬康这麽念,念得我特别心烦。 不是他作态什麽的。只是不敢相信,他只有三尾。三尾,就已经打败了这麽多武林高手。 不少人都是抱著"这一次面对的人这麽强那娘娘腔肯定打不过"这样的心态,去押注别人。结果都输掉了。 我不知道当初我在客栈,是以什麽心态去笃定这姬康会比我弱。 另外四位门主坐在人群後方,我甚至还听到那个穿著华丽的老人叨念: "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刚才姬康打败的那个小夥子叫什麽名字?" "卫爷爷,他叫狐轩。蜀山派的狐轩。"甜腻的小丫头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 "狐轩啊。那可是狐二天的儿子?他老子不是重火宫的人麽,怎麽养了个正派的儿子?"那卫爷爷咂咂嘴,"看来,该背叛的都背叛了。我老婆说得对呀,邪果然永不敌正呀。" 我禁不住回头看他。 他嘴巴在笑,眼睛却瞪得很吓人,声音更是和蔼得不行: "我回去要给老太婆说一下,她肯定会高兴疯掉的。呵呵。" "卫爷爷,你说重莲什麽时候会死呀?" "好孙女呀,莫急。就快了,就快了。"老头子慈眉善目地摸摸她的头。 十里红莲豔酒二十 姬康百战百胜,发奋蹈厉,简直就差没说你们一起上来对付我。 有很多重量级人物已经快要坚持不住。而花遗剑依然按兵不动,静静看著擂台上的姬康。 而又一次战胜的姬康微笑道: "拆招为招,迎敌制敌。这就是我们天山武学的精髓。而我们的目标──" 话未说完,一位披著赤色袈裟的高僧跳上擂台: "让贫僧来会一会百鸟门门主,看看姬施主如何破解少林青龙出海拳。" 这高僧我见过不少次,一时记不住名字,但我依稀记得他最擅少林拳法。从大小洪拳、到太祖长拳,到罗汉拳,到心意把,无一不能,无一不精。 看来姬康的强悍真快和当年重莲相提并论,连一向最稳重的少林和尚都按捺不住上来了。 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这姬细腰即将说的话。憋著张扬的口吻,装腔作势,说一声"大师,请"。 结果竟然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姬康还没说话,身後一阵衣服飘扬的轻响。 一道粉色的身影落在姬康前面。虽说後池是个小姑娘,站在姬康面前,也差不多和他一样高: "姬康哥哥累了,让池儿和这位大师比划比划吧。" "贫僧从不与女流之辈动手。还请女施主离开。" 後池嗲著声音说:"大师,您是在轻视池儿麽?" 言语之间,姬康竟然偷偷退下擂台。这行为倒与他那飞扬跋扈的性格不大符合。 我笑:"雪天,我猜,这少林有一条金科玉律:一旦遇到无法回答或不方便回答的问题,一定不可以说不想回答或不好回答,要说,就得说四个字──" 说到此处,我双手合十,那高僧也双手合十,於是我俩异口同声: "阿弥陀佛。" "少林百代何乐,知其者宇凰兄。甚妙,甚妙!" "倒是,这姬细腰到底是在做什麽?"我摸摸下巴,"前一分锺还自信满满,後一分锺就成了糠包?" "且看台上。" 那叫後池的小姑娘顿时变了个人。前几秒还嗲得像朵二八黄花,这一会儿已经双眼发红,浑身杀气,翻脸如翻书。花遗剑动手时都没有她这麽酷。 她和这高僧你进我退,皆以拳脚相击,前者快後者慢,打得不分伯仲。 只是少林高僧慢条斯理,方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後池是招招逼人死路,拳拳相指要害,相当残酷。 渐渐的,双方的势均力敌变成了後池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後池恐怕不止看上去这麽大。"我道。 "何为不止?怕是两倍都不止。" "有这麽老?莫非她也练了莲神九式?" "留住青春的方法,只有莲神九式麽。" 这时,少林高僧一掌击向後池,她连退两步,却不顾身子,反扑而去,抓住高僧的双肩,十指紧紧扣入他的袈裟。 那高僧脸色大变,无奈双手动弹不得。 她的眼睛早已变成血红,十根指头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不过多时,劈啪两声,竟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把剑自人群中飞上,刺入後池的手臂。 後池竟只是哼了一声,踉跄两步,後面赶来的姬康立刻扶住她。 那把剑依然插在她的手臂上,鲜血隔了很久才大量涌出,染红了剑柄上的翡翠蝴蝶。 很快,花遗剑便跃过无数人的肩膀,落在她的面前。 "你,你这是犯规。"後池低声道。 "倘若我不犯规,释炎大师怕已被你撕成了两半。" 释炎按住伤口,一脸震惊: "你究竟是什麽来头?" "後池。"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年纪大一些的人反应都不小。 "司徒老弟,这算一个什麽状况?" "撕人魔後池。"司徒雪天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撕人如撕纸。可惜这样一个女魔头,也有爱上男人的时候。当年她爱上江南第一美男子春笑的时候,估计你还没出生呢。" "我还没出生?" "嗯。她的年龄是个秘密。那是因为她练了血骨百冰爪以後,真气阴寒,浸入骨髓。所以现在她的肌肤到血液,一直到心脏,无一不是冰冷的。" "她怎麽会憎恨重莲?" "春笑得罪了重火宫,被宇文玉磬杀了。" "宇文公子不过是重莲的师兄,与重莲有何关系?" "她原是憎恨宇文。但不知道莲宫主做了什麽事,让她将目标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女人真是疯狂。" "我觉得比起姬康,後池不算什麽了。" "姬康又是因为什麽恨重莲?我看他崇拜他得很。" "我也不过是听来的,不知是否正确。姬康以前原是某家富商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珠宝环绕,又因相貌姣美受人喜爱,後来一家人被山贼杀光,恰好被莲宫主救回。自後,他成了莲宫主身边的跟班,因为失去了父母的支撑,他因性格骄纵身材矮小经常受到嘲笑,只有莲宫主对他格外照顾,还亲自教过他武功,不过那是他性格正常的时候。" "但是,重莲在性格突变的时候做了什麽对不起他的事,然後他反目成仇,对否?" "你怎麽知道?" "其实他憎恨重莲,并不是因为重莲有多麽对不起他。这种心理,我能理解。" 司徒雪天望向我,淡淡一笑: "宇凰哥,倘若重莲不是你的情人,他又一直放你在他身边,你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姬康?" "我从小就是一野蟑螂,哪给人吹捧过?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定。人的共性总是大於异性。" "你倒也诚实。" "过奖过奖。" 释炎大师、花遗剑,以及後池都退下台。天山和少林的梁子竟然就这麽结下了。 那八人抬著的大辇不知何时挪到擂台旁边。 姬康也重返擂台,道: "今天我们天山弟子来到此地,并不想与大家结怨。而是想要呼吁所有英雄豪杰,一起消灭了中原第一邪教──重火宫!" 场地突然格外安静。 我看著司徒雪天,突然觉得头特别重。 所有人看向重火宫的人。 四大护法,甚至包括朱砂,都无任何反应。仿佛姬康只是在说大家一起去吃顿饭吧。 大辇中坐的人歪歪地靠在椅背上。透过轻纱,似乎可以看见他支撑著下巴。 他相当引人注意,他却不自知。 垂帘飘动,他一无所动。 "重火宫是一大邪派,我们都不希望它存在。但,我们也不希望另一个邪派宣扬著正义,别有用心地进攻重火宫。"花遗剑原已下去,这会儿又走上擂台,抱拳道,"如果阁下不退出,在下只有用剑来说话了。" 姬康面带怒容: "你以为我怕你麽?" "请。" 花遗剑举剑。 剑不离手,剑离人亡。 花遗剑的规矩一直是这样。 而剑锋刚指向姬康那一刻,便听见铿的一声,绀阿几乎从他手中飞出。 所幸他反应及时,另一只手也爪住绀阿。 不过,已是分外狼狈。 那垂帘後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与你打。" "尊主!"姬康急道,"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让我与他交手!" "你打不过他。退下。" 这人的声音沙哑却不难听,相反倒有些惹人垂怜。只是,在说话完後,他一只手便抬起,似乎在捂口。没多久,咳嗽声就从里面传出,十分剧烈,像个命在旦夕的病人。 花遗剑上前两步:"什麽人?" "天山白翎。" 这个名字早已在福寿客栈听白琼隐和桓雅文提过。 风雀观的尊主,白翎。 花遗剑拱手: "请。" 白翎并未出来。但比武已经开始。 两人在肃杀的寒风中对峙。 高手过招,自古便是如此。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不击则已,一击即中。 火红的身影飞速挪向垂帘。 雪白的帐帘在风中颤抖一下。 天上有几只黑鸦不祥地鸣叫。世界万物仿佛凝固了瞬间。 一个身体从雪白的帐帘中推出。白翎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姬康,剩下的交给你。" 花遗剑重重摔倒在地,绀阿剑当地落在一边。 我猛然站起来。 大辇重新被抬起,转向场外。 姬康有些回不过神。但打败花遗剑,这是何等的殊荣?面子撑起来,他的神采再度飞扬: "实在对不住花遗剑大侠。不过,各位也见识到了我们风雀观尊主的本领。如此一来,打败重莲根本不在话下。" 虽然依然想要捅死这个姬康,但已没时间管这个。 我飞奔上擂台,将花遗剑翻过身。 花遗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诧异。他手中抓著一快青色的丝巾,丝巾上染满血。 不知道白翎对他做了什麽,怎麽摇晃他都没有用。 "请大家给我们支持,我们一定会……"姬康像是没有看到我,自顾自地说著。 "女人脸,你有完没完?"我回头道。 姬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算什麽东西?不过是重莲养的一个男宠,有什麽资格来这里大呼小叫?" "谁都知道,重莲是我媳妇。你这女人脸,好问问在场各位,我俩,谁像男宠?" 底下有人低笑。 "我没心思和你说这些,你也蛮可怜的。"姬康一脸同情。 我也没时间和他说这些。站起来,对著大辇离去的方向喊道: "白翎尊主,请留步!" 大辇停下。 "各位请继续听我说。"姬康道,"不管怎麽说,我代表天山在这里宣布──我们一定在两年内,拿下重火宫,以及魔头重莲!" 这时,人群里传来清冷的声音: "既然这样,重莲在此,有劳姬门主指教了。" 二一 比这句还要有震慑力的话,这世界上恐怕是没有第二句的。 人群有那么一刹那地僵硬,然后所有人整齐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说是他的声音,可在没看到之前,还是不敢相信。看着尽头的人慢慢走上来,在我身边站定,我依然没有回过神。 天山那帮人已经完全惊呆了。姬康直接傻眼,原本一举一动中流露的风雅也顿时烟消云散: "少,少宫……重莲?" 重莲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这一刻,台下的人群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流,瞬间轰炸开。 吵吵嚷嚷之间,我能听到的词,只有"重莲""重莲怎么会""天啊"。 重火宫人群那边,除了朱砂比较兴奋猛摇琉璃的胳膊外,其他人都只是嘴角扬起,并不意外。 原来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重莲,喃喃道。 "凰儿,一会我再和你解释。"重莲又对姬康道,"姬门主,现在可否出手了?"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武功究竟如何。 少年时期的重莲是真正的出圣入神,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身如云烟足踏月,身法缥缈虚幻得令人无法想象。 而他成年后,习惯与以前大相径庭。 如今,他能不出手的时候,绝不会出手;正如他能步行的时候,绝不施展轻功。正如我能坐下的时候,绝不站着;能躺下的时候,绝不坐着。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动作来证明自己的身手。 重莲从出现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施展半点功夫。 就连擂台,他都是端正从容地,一步步走上来。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令人难以想象,他出手会是个什么模样。 飞龙赌场这一盘开不了了。全场的赌徒统统去押重莲,那速度绝对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没有押姬康的。一个都没有。 姬康看着人群,有些不知所措。而天山的另外几位门主中,百里秀一脸愤怒,想要站起,被那卫老头压住。后池捂着伤口,眼中几乎要迸出火花。另外一个小老头,则是一脸阴森地看着重莲。 "重莲,要我接受你的挑战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阁下发起的挑战,何以让在下接受你的条件?"重莲举起一个玉佩,拎着红绳晃了晃。 姬康惊道:"你竟然盗我玉佩!" "重火宫的东西,素来是不留给外人用的。"重莲将玉佩抛入空中,又稳妥地接住,握在手心,"何况,这个通行信物,现在已经不用了。" 语毕,张开手,一堆白色粉末从手中沙沙落下。 "你……不能伤我。"姬康道。 "放心,我不会伤你。"重莲扬起的眼角微微一弯,"我只会杀你。" "你这六亲不认的疯子!"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重莲向来六亲不认。" 语毕,正待出手,突然一老人道: "慢着。"那萎缩的小老头终于走出来,一步两瘸,但站在重莲面前,却一点也不矮小,"莲宫主。好久不见。" "望植老前辈。"重莲拱手,又对他身后的卫老头道,"卫前辈也在。" 卫老头一脸慈爱的笑:"莲宫主。" 仇人相见,竟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好友团聚相。 只怕是年年岁岁,恨已入骨,再无须表现出来。报仇,也不急着一时半会了。 卫老头越笑越开心,那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莲宫主呀莲宫主,姬小子这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能拿他出气。要知道,我们五人不过是小小的观主,不过是拿出来当诱饵晃晃的。你今天可以杀了姬康,但等你落入三位尊主手上的时候,怕就可以再活久一点喽。" 再活久一点。好变态的威胁。真的只是小小的观主,就会恨成这样,如果重莲真被他们抓住,怕是死得越快越好。 只是再看看重莲,发现他精神好得很。想要捉住他,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不怕你们所谓的尊主。不过,两位老前辈的面子我还是会看的。"重莲手一摆,"姬门主,请。" 姬康不甘心地离开。 后池一直恶狠狠地看着重莲,一语不发离开。 我这才回过神,看看花遗剑,再抬头,发现白翎一行人也才准备动身。我立刻跟着跑去,喊道: "白翎——" 垂帘飞扬,如同冬日的大雪,云散风流。 那大辇上的人回头,抬头看着我。我很少见到如此明亮的眼睛,水灵得像个姑娘——说不定,就是个姑娘。 白翎搭在扶手上的手握了起来。 "凰儿。" 这一声喊下来,七魂已经去了六魂。从头到脚,乃至寒毛,没有一处不是酥酥软软,无限销魂。 一时间,哪里记得别人? 刚一回头,又一道猛料下来。 近三年,未曾一亲芳泽。重莲拦腰一抱,垂首一吻,我人早已不知飞向什么地方。 等他放开我的时候,白翎和天山的人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的,只有台下一双双大如同铃的巨眼。 我摇摇晃晃地跟着重莲走了,别说司徒雪天花遗剑,连自己女儿都给忘掉。 可是刚离开英雄大会会场,重莲按住胸口,许久不得动弹。我正欲问他,他胸前一震,吐了一大口血。 二二 直到晚上,司徒雪天请人背了花遗剑回奉天客栈。雪芝跟在他们身后,那脸,整一个黑猩猩。刚一进门,她对着我的小腿骨就是一次猛踢。 我这当爹的,未免太没威信。刚准备回抽她,便看她眼眶发红,委屈兮兮地说: "死凰儿,要是没有司徒叔叔,我都给你搞丢了!" "唉唉,你爹爹生病了,我要照顾他啊。况且雪天不是跟着你的么。不哭啊,乖。"我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额头,回头看看重莲。 重莲躺在床上,嘴唇白得几近肤色。 雪芝扑过去,趴在重莲身上: "爹爹,你哪里不舒服?雪芝帮揉揉。" 这丫头,一遇到重莲就彻底变了个样。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我先到隔壁去照顾花大侠。明天英雄大会我就不去了。" "英雄大会还没完呢?" "是啊,强人都弃权了。今年冠桂一定落在无名小卒头上。" 我点点头:"一会过来找你。你找大夫看看他身子。" 司徒雪天出去了,带着雪芝一起。我又忙起来。当归、熟地、何首乌、白芍、枸杞子,一堆补血的药放在一边。然后用一个陶瓷盆装满药材。然后倒入冷水,超过药面些许。 重莲在后面轻声唤道:"凰儿,你在做什么?" "给你熬药呀。" "为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用被子把他裹得紧了些:"没有关系,只是补血的药,毒不死你的。" "我没有病,只是——" 我按住他的嘴:"我知道是莲神九式的问题,这个我暂时没兴趣知道。你先休息好了,明天再给我说好不好?" 松开手以后,重莲眨眨眼,没有说话。 "感动是不是?感动就香一个。"我把脑袋凑过去,脸对着他的嘴。 他撑起身子,还是执意要吻我的唇。我在他的下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挑开他的唇瓣,舔他的舌。他唇间隐隐传来笑声。我不罢休,卷着他,缠着他,最后他实在忍不住笑意,把我搂住,唇碰着我的唇,含糊地说: "你学坏了。" "是你越来越纯情了。"我把他压倒在床上,声音放得很低,"适当的运动绝对可以养生。" 重莲微微一怔: "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可以。" 我放开他,捏捏他的脸:"我逗你玩的。你现在病成这样,我怎么好折磨你?"说完,去检查草药,又坐回他的身边。 "为什么要把药放到水里?" "给你泡呀。" "倒进锅里,煮煮不就好了?" 我愣。 "莲,你不会熬药?" "嗯,重火宫里有药师。我曾听他们说过。" 真没想到,重莲竟然不懂这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一般熬药要泡冷水一盏茶半的时间。熬药是两盏茶。清热药、芳香类药物,还有解表药不要太久。熬完以后再煎,一盏茶的功夫。像现在我给你做的,是滋补药,要煮沸后,慢煎约半个时辰。煎时还得搅拌药料,再重复煎一次,时间可以短些……"说到这,自己又觉得不对,补充一句,"不过你不用记这些,以后有药我来熬。反正我身体好,不会得病。" "凰儿。" "嗯?" 重莲忽然摸摸我的头:"真的长大了。" 我一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往后一缩:"你说话不要像个老头子一样。况且,熬药是我从小就会的事情。" "真的?你没告诉过我。谁教你的?" "啊,到时间了。"我跑到陶瓷盆那里,将药倒入砂锅里。 这个是很小的时候就会的。 红钉老怪有严重风湿,一到换季就会疼得要死要活。百催花对药剂调配没把握个十成,起码也有八九。可惜他没良心,一天到晚就研究春药骗小姑娘。我到他那里偷了《神农千草经》,结果自己没耐心看。林轩凤默默读完了,把内容说给我听,我来实践。 其实研究药材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当时配药都配得不亦乐乎,一身药味便以为自己是高师。我和他甚至还做过打算,以后一个人当毒医,一个当仙医,神秘兮兮地闯荡江湖,提到毒医人们就闻风丧胆,提到仙医就感激涕零。当然,要当毒医也是我的份。我还说,以后人家发现,原来仙人一般的大夫竟是毒医的媳妇儿,倍感诧异的样子也特别好玩。林轩凤高深莫测地一笑,伸手就来挠我的痒,说谁是丈夫谁是媳妇,快说。当时我那笑声,清脆得几乎震破小破楼房的顶子。 "凰儿。" "凰儿?" "啊啊啊啊?"我愕然回头,才发现自己提着一个空盆子在发呆。 "想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没有,我在想那姬康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之前这么大义凛然,你一出现,他就屁滚尿流。" "姬康会恨我是正常的。只是我没想到,那件事竟然可以让他记恨到现在。" "什么事?" 重莲给我说了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段时间重火宫大量招人,银库亏空,急需用钱。恰好同一时间所有可以借银子的门派都在缺钱。姬康说他叔叔是大金赌坊的老板,可以通过赌坊赚钱。重甄同意,但重莲反对。后来姬康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把重火宫的一万两白银偷走,拿去赌。结果没赚不说,还大亏。重莲当时命人把他打去了半条命,饿了几天几夜,再叫人这个事。才知道是姬康他叔叔知道他家败坏,翻脸不认人,还故意唬弄他。之后重莲给他说,他不但不听,还对重莲态度特别差。再没多久,这小子就恨他恨到入骨。 故事还没说完,重莲便又开始压抑住咳嗽。我搂住他,拍拍他的肩: "怎么会病成这样?" "我捏碎了姬康的玉佩。" "这,我知道你捏成了粉很厉害,但那个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怎么会……" "我动用了真气。" "什么意思?"我猛然推开他,"你现在连真气都不能用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法子。"重莲脸颊没有血色,穿了单薄的亵服,一双紫眸却格外明亮,肤色更加显得惨白,"我的武功恢复了,但只要一动用真气,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很大一部分时间,我的神智并不清楚。这个月是我表现最正常的一个月,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你别说了,先休息一下。"我替他解开发带,他的黑发顺着肩膀落下。 "其实有很多人并不是我的仇家,他们也没有这么多正义感想去惩恶除奸。他们不过想要杀了我,灭掉邪教。"他理了理长发,慢慢躺下。 "为什么?" 问出来才发现多此一举。 人只要成名,便会不断有人找上门。为了匪夷所思的理由。 即便你不想,他们依然会来。这是不变的定理。 不少人抱着这种心态:既然你可以通过某件事出名,那我也可以通过你出名。 有争议的人确实容易让人记住,一个人可以因名气而荣耀。但,也可以因名气而灭亡。 有一部分人只看得到憎恨他的人,有一部分人只留意那些敬仰自己的人,有一部分人什么人也看不倒。 通常,第一种人很多,第二种人很少。第三种人,寥寥无几。 而重莲正是那些寥寥无几的人之一。 我想他不是不在意。 他不是不在意的。 错误已经铸就,丢失无法挽回。无论怎么做,都是同样的结果。 他喜欢微笑,言语温软从容。只是一直在承受,在埋葬。那些无法扭转的回忆,真实的感情。 他微笑着,在岁月的流失中毁掉自己。 "由它罢。"重莲握住我的手,"莲神九式原本没有几个人学会。所以没有人知道修成它以后,会是什么结果。其实修炼之前,我有认真算过,每一式所要爆发出来的威力,都是普通人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凰儿,听我的话,永远不要和什么邪功沾上边。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好处是你不需要代价就可以得到的。" "你别说了。" "凰儿,我做了太多愧对你的事。对不起。"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年,从第一次看见你到现在,也有了十五年。足够长了。"重莲微笑着,握住我的手用力了些,"不知会到哪一天。剩下的日子,我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二三 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风雀鬼母红裳至尊艳酒。 原本默默无闻的天山以挑战重火宫口号,扩张势力,变成了炙手可热一大门派。 转眼间,江湖刀光剑影,绿林腥风血雨。 天山二十八楼,均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分布在中原武林的各个角落。 飞镜,天狼,九离,百鸟,寒水五门,分别由后池,望植,百里秀,姬康,卫流空五大高手执掌。 三观风雀,鬼母,红裳,只有风雀观观主已经名扬天下。 风雀百灵,再生九冥。 能在这浩浩江湖中博得这等赞誉的人,十年九不遇。 而这位百灵,就是我们在英雄大会上遇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白翎。白翎的名声大振,流言蜚语自然也纷纷窜出。大部分都是针对他的相貌来的。白翎嗓音沙哑,不少人说他曾遇火灾,脸肯定被烧得焦烂,见不得光,不然不会天天用东西蒙着。 这些都只是小道消息,关于他的武功,只有在昧着良心的情况下,才有人敢说"不好"二字。 天山武功多变,最著名的便是姬康所言:拆招为招,迎敌制敌。 而且,他们拆得最成功也是最彻底的,便是重火宫的入门心法"九耀炎影",以及中级招式"混月剑法"。 重火宫武功以快、准、变闻名,修炼了九耀炎影,可以大幅度提高身法轻功,混月剑又是重火宫所有剑法中最凌乱善变的剑法。此二者相结合,均修炼至中等,便已可以睥睨江湖中绝大部分高手。 重火宫内,从宫主到长老到护法,到资深弟子,到普通弟子,到见习弟子,人人手持这两本秘笈。 不会九耀炎影以及混月剑,重火宫的门槛都算没有进。 风雀观的"鹤鸣一指弹", 伤力普通,招式平平,除了速度还勉强能见人,几乎就可以直接落入低等秘笈之流。但这一招一旦遇到使初中级混月剑法的人,就会变成最强的招式。 其实混月剑只要修到了第八重,鹤鸣一指弹的杀伤力便会大大减少;修炼到顶重,那鹤鸣又会变成一个平庸之极的招式。 只是在重火宫内,将混月剑修炼到八重的人,不过四十二个。近些年修炼到顶重的,不过六个——重莲,宇文长老,砗磲,海棠,水镜,重甄。也就是说,活人只有四个,能使用的只有三个。 百灵的鹤鸣一弹指简直出神入化。被他遇到的重火宫弟子,不是死,就是留一张嘴,让他们去哭诉。 天山现在观主才出动了一个,重火宫就已经受到极大影响。不知道待鬼母红裳的观主出来以后,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江湖中已经在流传鬼母观和红裳观的消息。 鬼母观的人数远远不及风雀红裳,却是由最厉害的巫蛊师组成。鬼母观观主本人就是一个毒药爱好者,据说她因长时间和毒物接触,身体已经无毒不侵无毒不入,自身早已变成一个百毒汇集体。因此,她每天还会浸泡两个时辰的毒水,让巫蛊进入她的血液肌肤,以提高自己的毒性。所以,很多人都说,天涯是毒公子,那鬼母就是蛊娘子。 面色黑青?满身蛆虫?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位鬼母会是个什么样子。 而红裳观则是一个极端。 红裳观有六扇门,里面装满了六种气质的美人:艳、娇、冷、巧、柔、野,据说红裳观的尊主本人就出自艳之门,是个天生尤物。 红裳观是最受人们关注的。毕竟这江湖之大,还是以男儿为主。都说男人的死穴有俩,一是银两,一是姑娘。 进入天山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冲着红裳二字。 但又有传闻说,红裳观的佳丽虽多,却远远不及最顶上那人身边的两位绝色。 天山之首,神宫天狐,两位尊使,一大尊主。 两位尊使的美艳已经被人传得天上有地下无。非常不幸的是,当代武林中最时髦的两句话,一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一是"那人漂亮得很,比重莲还漂亮呀"。 我家小莲又被拖出去说事,何其悲哉。 而碰巧的是,那两个绝色陪着的不是什么神武高人,而是一位不问世事的至尊丑男。 那个丑男糟蹋了两个美人就算了,还自恋得很,时常身穿红衣,手持雪扇,更是给自己起了个动听的名字——艳酒。 冠世美人,武霸天下。这八个字,叫做传奇。 九尾火狐,至尊艳丑。这八个字,也叫传奇——传说真是神奇。 前者是江湖人士通过我媳妇的伟大事迹而改编的故事,后者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人类的想象力,无穷大。 显然天山这个神奇的门派已经预谋已久,就等着重火宫没落,落井下石。重火宫向来孤军作战,只要不惹别人,已经是极好的事。这会儿四面楚歌,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寻求援助。 自从花遗剑和百灵过招,不知中了那人什么怪招,连续半个月都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我和司徒雪天还有雪芝三人,使了吃奶的力气才让他闭眼睛。 他呼吸正常心跳正常,就是不能活动。即便是点穴,也没有半个月都不能动的道理。 那白琼隐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寻了许多名医,对方的答案多数都是摇头摆手,直谈天山武功高明高明。 沿原路返回,刚到武昌,我、雪天、雪芝背着花遗剑的琉璃、蒙面重莲站在吴氏酒馆楼下站着,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 重莲道:"回宫。" "这样好了,我先送你回重火宫,然后我再出来。雪天找人照顾一下花大哥,我到京师去找你。" "为什么?" "花大哥的事不能不管。我打算去找白翎。" "不行。" "不用担心的。" "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还怕白翎不知道?" 重莲此话一出,司徒雪天噗哧一声就笑出来。倒是站离我们不远处的护法等人全无反应。 我嘴角一抽,把重莲往酒馆里面推: "好好好,回重火宫是肯定的事。喝酒喝酒。" 两个时辰后,我叫司徒雪天先带着花遗剑回京师养伤。 真正理由是我和重莲最近栽了,再拖个人下水,太不厚道。 弄走那俩,雪芝又扔给了海棠,我们再武昌暂住一天。我看重莲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我们感情也还算稳定,气氛也不错,有些必要的事,还是要做一下的。自己跑澡堂里洗了洗,再回到房间里,发现重莲不见了。 二四 重莲这一着,已经把我彻底折腾够了。 我一个通宵没有睡,半夜三更把重火宫的人叫起来,大家一起冒着闹鬼的危险把武昌周围的野林子都找了个遍,哪里有重莲的身影。 我当时发誓,如果找到重莲,我一定,一定要把他暴打一顿,然后关他在房里十天不准他出来。 但是一想到他万一给天山的人抓走,就会头皮发麻浑身冰凉。 到天亮的时候,人的心情总是会浮躁。客栈后院的木桶被我踢穿几个。 要不是当着那几个姑娘的面,我估计眼泪就跟木桶里的水似的流。 第二天午时,客栈一楼给人堵得密不透风。我跑回客栈门口,准备向琉璃他们打听重莲的消息。 透过一排熙熙攘攘的人头,我看到客栈一楼窗口边,一双紫色细长的狐狸眼。 我的火气瞬间泄漏。 刚要穿进客栈,就被酒保赶出来: "现在客栈里有人闹事,任何闲杂人不得入内。" "大哥,让我进去,我娘子病得重得很啊。" "我们也没有办法,这里头闹的两边都是不好惹的人物。" "什么人?" "灵剑山庄和南客庐。" "他们闹他们的,你放我进去啊。" "不行不行,你要进来我就不客气了啊。" 以我林大侠现在的武功,还怕你个小喽罗不成?只是不能给大美人添麻烦,又道: "我认识灵剑山庄的人,你让我进去。我和他们说说。" 酒保上下看了我一眼:"你认识他们?" 我一掌推开他,直接冲进去。 客栈左右各站了一帮人,左边人人背上都背着比普通剑更长更细的剑,就知道果然灵剑山庄的人到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似乎是灵剑山庄的二弟子。他怒气冲冲的对着一个汉子,面色发红。 "有本事现在就开始!"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说了多少此,老子现在要吃鸡腿,吃完再说。" 说话之人正是南客庐帮主缺右眼,曲悠延。 一想到他曾经当过和尚,我就不禁大叹世事无常。 "喂,这俩人是怎么一回事?"我推推酒保。 酒保用下巴指了指最左边的人。 这日子神了。 江湖三大美女宣琬儿、楼颦珂、海棠。琬儿已死,另两个现在又会聚一堂。 海棠正站在重莲身边。 而站在最左边的人,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会发嗲的女人,楼颦珂。 楼颦珂捂着哭得红红的眼睛,靠在楼七指肩上。楼七指竟然也有心疼别人的一日,拍着女儿的肩,愤然看着曲悠延。 我道:"怎的,那缺右眼调戏了楼大小姐?"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楼庄主说什么都要教训他,无奈他一直坐那里吃东西,不甩账。" "直接动手不就好了,还等什么?" "客官啊,灵剑山庄可是最具正气的门派,怎么可能会做扰乱民心的事?" 我沉默片刻,道:"等他吃完,又有何难?" "他已经吃了一个时辰了。" "他是猪么?" "猪都未必有他厉害。" "那坐在窗边那位公子呢?" "你说那位蒙面的漂亮公子?他来了也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身边还跟着这么好看的姑娘。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整个客栈的人都在看他们。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叹息。 寻常人永远不知道,看到一个大叔发花痴,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 近日天渐凉。 窗边光线柔和,外有笛人轻吟寒水,晓霜落满河。 海棠往那一站,腰如武昌春柳。 重莲坐在窗边,她给他沏茶一杯。 重莲微微掀开面纱,低了头,淡啜一口,果是眉眼胜若相缪山水,云梦南州。 客栈里闹事闹得这么大,但七成的人,还是在看着这俩人。 看这俩人的人,又有九成是在看重莲。 我眼睛也不禁弯起来,心想我媳妇就是好看呀。刚一这么想,又觉得不对。我找他一个早上,他居然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这里的事不结束,恐怕出去也是给人折腾的份。不如主动来。 我推开人群,露出个脑袋。 果然灵剑山庄大半人都看向我。不过没人说话,气氛诡异。 "楼庄主,好久不见。" 我发现重莲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还好把脸盖得够严实,那眼睛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个端倪。不然给这些人看到,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楼七指愣了愣,还算沉得住气,慈笑道:"林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语毕,看向重莲。 楼七指竟没认出海棠? "我好久没见楼庄主,想和庄主讨论一下上次的事。当时您的彦红公子也在场。是在哪里呢,哪里呢……" 楼七指转眼再一看重莲,脸色大变,拱手道:"山庄还有要事要处理,下次再与公子长谈。"转眼道,"走!" "唉唉,等等呀。" 灵剑山庄的人迅速撤离。 "看什么看,散了散了。"我对周围挥挥手,飞奔到重莲身边,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你——" 重莲拉我坐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一句话,再一次凝聚的怒气又被戳破。我在桌子底下使劲捏住他的手: "你昨天去哪里了?" 重莲没说话。 "莲。"我又道,"昨天去了哪里?" 重莲还是不说话。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我绝对没有事的。" "不行,我不放心。你知不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杀了你?"我声音越来越高,是海棠对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才又放低声音,"如果你要再擅自行动,你就别回去了——" 这时,桌上又砰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回头却看到缺右眼站我旁边。 "臭小子,谁叫你管我的闲事了?" 近距离看他,那络腮胡子和独眼龙,哪里像个门派的老大?分明是个山贼。 "灵剑山庄人多势众,帮你还有错了?" "废话!老子要娶楼颦珂,你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我大惊。 "你要娶楼颦珂?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生得标致,还有什么为什么?" "喂喂,大哥,我这不是刺激你什么的。你知不知道以前楼颦珂喜欢的人是谁?" "不就是林轩凤那个小白脸!" 真神奇,他竟然连这个都调查清楚了。最神奇的是,他可以在调查清楚这个以后再说这种话。 哪个女人可以在爱过林轩凤以后再爱上他,冠世美人都可以换人了。 "你要追到她,我叫你干爹。" "你是个什么屁,你要当我干儿子,我还不乐意呢!" "你要想当我干儿子,我也不介意。"我正和重莲吵架,心情不好,想着这下梁子结大了,难免打一场。谁知这话一说出口,那缺右眼道: "小子,老子喜欢你!" 我一愣,回头看他:"为什么?" "这江湖上不怕我缺右眼的人已经很少了,你,有骨气!"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哭笑不得。 这天下最可怕的人坐我旁边,前一秒还被我威胁,我做甚么要怕他? "你好好追你的楼姑娘去,少跟少爷我唱戏。" "嘿,你就不信我能追到?那林轩凤怎了?不过有个娘们皮囊,这么多年过去,尸骨也烂透了——" 我道:"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 重莲回头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的?林轩凤是你甚么人?得个小小肺痨,七天不到就猝死,这种身体能干屁!" 我猛地站起来,怒道:"你若再说一个字——" "他那破烂身体早坏死了,我就说了,如何?" "慢着。"我忽然道,"你刚才说什么?……猝死?七天?" 十里红莲豔酒二五 "是啊,七天。不少人因为肺痨丢了小命是真,但是得了肺痨七天就死的,估计也就林轩凤这麽能干吧。" 《肘後备急方》中对肺痨的介绍:"积年累月,渐就顿滞,乃致於死。" 痨虫传染力强,问病吊丧,亲属骨肉与患者朝夕相处,都极易感染,甚至灭门。但当初因为林轩凤的死而心力交瘁,根本没想过他是被谁传染,死前遇到的事。 况且一般感染肺痨的人,若非禀赋不足,便是後天失调、病後失养,或者营养不良。林轩凤未曾患过大病,又是我见过最懂养生的人,灵剑山庄这麽大一个门派,又怎麽只他一人得了这个病? 我道:"你能确定所言属实麽?" "江湖上是这麽传的,老子怎麽知道?但这种事一般都不会空穴来风。" "你听谁说的?" "一天见那麽多个人,谁记得是谁?小子,老子今天有事,下次再会面,记得陪你干爹爹玩玩。" 缺右眼走了以後,我和重莲在窗口坐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或许谁都想说话,但都没人主动开口。 重莲的右手食指一直在茶盖上打著圈。不曾发现他的手指关节棱角如此分明,便似早春的竹枝,以极为秀美的姿态弯著,指甲盖尖尖细细。男子的生不出如此细腻白皙的手,女子的手指又不会这般硬朗修长。他的指根上套了一个银环,环上的雕刻是火焰与凤凰的图纹,不大不小,正是重火宫宫主的象征。 他向来不爱穿华丽的衣裳,此时一身淡色丝衣,衣上殷红如血墨梅点点,衬著小巧精致的戒指和银莲耳钉,煞是好看。 海棠从宫里带出来的龙井都倒了个空。 重莲划著圈的手突然停下。我微微一怔,还未回神,他便低声道: "有事直接说。" 我反应及时,握住他的手:"莲,我觉得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我这开场白都还没结束,他直接落幕: "你要回去调查林轩凤的死因,是麽。" "也不是,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奇怪的谣言到底怎麽传出来的。"我把他的手握在手里,猛然发现他的手比我大。又惊讶地对著比了一下,确实比我的大,然後抬头惊讶地看著他。 "乱葬村在回去的路上,你要调查,可以直接回去。"重莲干脆把手抽回去。 我又赖皮地抓住他的手: "你生气了?"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 "你这叫口是心非。" 重莲还是一直不看我,用茶盖拨著茶水,淡淡说:"你和林轩凤的感情我一直很清楚,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没有没有,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别瞎想啦。" "我们动身吧。" 非常不幸的,我和重莲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感情,就这样又一次垮掉。 坐在马车上,连夜加班往回赶。是去哪里,我也不敢问。 直到夜月横斜,车帘窗间,几枝疏影。 重莲一腿搭在另一腿上,一手放在腿上,另一手放在椅垫上,身上跟著马车摇摇晃晃。我在旁边二郎腿大叉腿横躺斜躺翻来覆去,什麽坐姿躺姿都用了个遍,他却维持这个动作,一整天。 "莲。" "嗯?" "莲莲。" "嗯?" "莲莲莲莲莲。" "怎麽?" "不要不理我。"我蹭过去,抱住他的腰,"你不跟我说话,我就觉得生命真无聊。" 重莲淡笑: "这是什麽话?" 我又在他颈间蹭:"每次我和你吵,你就憋著不说话。如果你生气,綰U1001词语替换隼础D阌媚愕挠诺憷炊愿段业娜钡悖还搅恕!?br />繁花枝头,重莲砩匣ㄓ鞍卟怠?BR>他捏住我的脸,轻轻拉了拉: "今天我不开心,你知道原因的。" "我只是好奇对轩凤哥的死因……" "我知道。"他打断我,"我们这一次去乱葬村好好查一查,解决以後,你就不准再想他了。" 我挑挑眉:"那可说不定。" 重莲眉头一蹙,捏我脸的手用力一分。刚好马车晃荡一下,那一扯可就不是轻轻的了。我惨叫一声,拍飞他的手:"哎哟我的娘。" 重莲忙靠过来:"怎麽了?很疼?" 我扁成了婆婆嘴:"你真的失去武功了?怎麽下手还这麽重?" "我看看。"重莲垂头检查我的脸颊,揉了揉,又问我好点没。那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又轻轻松松地飘出来,刺激得我头昏脑胀,兽性大发。於是按捺不住,头稍微一抬,吻了他。 重莲先是一愣,浅浅的笑声随即从口中传出。不知不觉的,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角,慢慢往上游。我心想这下大好,偷瞄一眼外面,除了马夫以外的人都离我们极远。 正准备把他扑到,他粗粗地喘气,把我抱上他的腿: "凰儿,来。" 顿时一道轰雷劈入我的天灵盖。我摇摇头:"来什麽来?这姿势不对啊。" 重莲莫名地看著我。 我挣扎著跳下去:"反过来反过来,让官人好好疼爱你。" "什麽?" 男子汉大丈夫,老子要硬起来。 "你现在武功还没恢复,我怕你累著,还是让我来吧。"说完就想去压他。谁知我还没扑过去,他就反手握住我的手。 那力道,哪里像个失去武功的人? "怎麽回事?" "凰儿不仅人长大了,胆子也长大了。"重莲微笑道,"这麽快就想造反?" 我用力甩他的手,甩不掉,脸开始发热:"你骗我!" "我不能运转真气,不代表我力气不在。" 估计这会儿重莲有点兴奋,不然不会笑得这麽下贱。我要动了真气,一定能打过他,但那样他会不会怪我欺负他? 可是我要不还手,以後就再无翻身之地。 正在矛盾与挣扎,重莲已经把我推倒在座位上。头刚陷入软软的椅垫,他就整个人覆在我的身上。 难道连他失去了武功,我都还要受他牵制? 正待反击,重莲的笑声忽然变得相当淫荡: "呵,呵呵。" 我惊。 这是一个什麽状况? 他猛地拉开我的腿: "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少反抗。" 我大惊。 他,他,他不是早就双性合一了吗?怎麽还会变身成变态? 重莲嘴角微微扬起,一手抓住我的两只手,把我的手举到头顶,禽兽一般乱咬我的嘴。 既然是暴躁莲,我还用顾虑什麽?我林二少什麽都不行,就晓得欺硬怕软,以暴制暴。 我使了真气,抽出手,推他。哪知他反应迅速,一掌迎了我的手,反而扣在背後。我给他一拧,马车一晃,自然扑倒在椅子上。 裤子被他拔掉,他在我身後猖狂笑道: "今天本宫要在你身上打洞,打得你再也喊不出'林轩凤'三个字!" 二六 我当场傻眼。 明明重莲使不出内力,怎么一变了性格就会了? 虽说重莲是双重性格,但是事实上他的主性格是温和的那个。这个暴躁莲,不过是莲神九式分裂出来的变态品。分裂性格虽然性情乖僻,却相当单纯,最没心机绝不会撒谎骗人。 难道说……重莲骗我? 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臀部上: "抬高一点!" 这一下我彻底恼了。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在回头的时候目瞪口呆——重莲身后是深夜的花树林,重重叠影间,马车溅起的石子乱飞。 一双细长弯曲的眼倒挂在窗口。 乌黑的长发落下,被风吹乱。 这样的夜晚,在荒山老林中,看到这样一双倒着的眼睛和长发,实是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若不是看到她头上的凤凰金簪,我一定会认为是遇见了鬼。 转瞬间,一声惊响,血凤凰抽出长剑,刺向重莲的后背。 我伸掌,抓住那把剑。 相当锋利的一把刀,紫电清霜。 手掌刚握上去,鲜血立刻流出来。我一咬牙,将剑推开,提裤子,转手拔出座位下的凰羽刀,纵身而起,与她兵刃相接。 在跳上马车车顶之时,只听见刀剑刺耳碰撞声连响十二次。 我落在马车顶篷,声音方停。 这血凤凰武功果然惊人,我这样飞快重击十二次,她竟一次次接下。 马蹄踢着小路,身边的景色飞速变换。 她跃入空中,上树欲逃。 我足下点过枝桠,持刀追上。今日一定要掀开她那常年不摘的面纱。 谁知在我跟了几步以后,又见一个黑影蹿入马车。 大事不好!这人打算调虎离山。 我立刻放弃追杀,又跳回马车。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又从窗口跳出去。 重莲卧倒在座位上,似乎已经失去神智。 我扔了刀,跪在他身边,发现人没被掉包。只是他被点了睡穴。 我搂着他靠在我的肩上,替他解开穴道。谁知我刚睡下去,他又起来,把我压在座位上。 次日清晨,我们已经临近岔路。 大家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早餐,重莲却追着我从餐馆里出来。 "凰儿,怎么了?" "凰儿?" "凰儿,凰儿。" "滚!"我眼睛发热咆哮道。 原因很简单,刚才在吃玉米的时候,朱砂啃得满脸玉米籽被海棠笑了。朱砂把玉米棒子往旁边一扔,闹脾气。温孤长老说要吃玉米还不容易,拿棍子打个洞,串着啃就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琉璃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啃不动也没关系,这玉米嫩得很,轻轻吸吮都可以吃到。 我一大早精神萎缩,听到这些话以后脸上一阵冷一阵热。 结果这个关键时刻,重莲还特地放下宫主的架子,把那玉米往空中一抛,将筷子刺出,一手接住。 那身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但我脸上又开始色彩斑斓。 重莲还特意示范给朱砂看,细细地咬下玉米,吃得颇是享受。我当时的老脸已经快挂不住,埋头啃包子。 大家都继续聊天的时候,重莲忽然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他。 他伸出舌尖,在上面舔了舔,把玉米嚼得啪啪响。 玉米滚烫滚烫,冒着蒙蒙轻烟,就像要烧起来。 我再忍。 重莲把上面的啃完了,固定住上端,抽出筷子,又往里面捅了捅。那玉米不知道为什么的,像是会感到疼痛一样,在他手里娇弱地颤抖。 我立刻下定决心,他要再说一句让我愤怒的话,我就和他翻脸。 重莲指着玉米说了两句一样的话,终于让我爆发了。 第一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第二句是:很好吃的凰儿。 刚起来的时候,重莲对我的态度还算略有些愧疚。乖乖地把衣服穿好,还乖乖地替我穿了,一直用那双迷死人不偿命的细长眼儿瞅着我。 我最受不了他那种眼神,稍微这么瞥我一下,我一般就会中电而死。 但对于他前一日的行为,我坚决不要那么容易原谅。虽说重莲在性格大变的时候行为不受自己控制,但他要自己不这么想,就算变了也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我决定,从思想上压倒他。不然有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 结果冷战一个时辰,一进了馆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看宇文长老在那里捅玉米捅开心了,也跑去凑热闹。 一个早上,满脑子都是前夜发生的事。 重莲霸占在我双腿间,手指放在我的口中。 花影摇摇晃晃。纷乱中,重莲颈前的红莲摇摇晃晃。 滑落的发丝一次次被搭在背后,到最后被汗水粘住,再落不下来。 光是回想,都觉得被强大的力量冲击着,直到每一根神经都彻底麻痹。 "凰儿?" "凰你的头!滚开!" 早上的空气也是特别好,清新凉爽。重莲一副"我是正人君子"的样子,在我面前露出大义凛然的表情: "谁惹你生气了?我去教训他。" "滚滚滚滚滚!" 真的不能再看他一眼,一看到他,脑子里除了那档事就再无法思考别的。 关于血凤凰,我的疑问还多着。 这世界上最怪的事莫过于这件。 重莲可以使用武功,但他前一夜分明没有发现血凤凰。而且后来那个蓝衣人进来,很轻松地就点了他的穴道。 血凤凰想要杀了重莲,那蓝衣人却只是点了他的睡穴。这两个人的目的不一样,想来应该不是同时行动的。 这么说,在追杀我们的人马,不止一路。 怎么会有人敢来追杀重莲?难道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 不管怎么说,血凤凰刚才清清楚楚看到的事实是,我出手保护重莲。 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莲,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这几天稍微好些,怎么了?" "你确定你的武功没有问题?昨天晚上有人来的时候,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昨天晚上有人来?" 我愣住。难道现在重莲在性格突变的时候,神智属于模糊状态? "那对于天山里的人,你有多少了解?" "对于三个观主,我没有把握。我知道五个门主都是我的仇人。" 既然连观主都不知道,那么那个艳酒他肯定更没底。 我道:"那除了姬康和后池,另外三人是个什么来头,和你有什么仇?" "百里秀原来是铜扇帮帮主,喜欢般思思,追求却被拒绝,理由是不喜欢邪教。于是他解散铜扇帮,重新追求,然后听说般思思已死。" "而且还是因为最大的邪教教主害死的。" "嗯。" "人心难料啊。想我小时候也是发誓不跟邪教的人有来往,更别说有什么亲密关系了。如今啊,堕落了……" 重莲笑道:"嗯,真没想到乱葬村竟出了这么一个心灵纯洁的好孩子。" "是啊。哎。" "正气浩然林公子,是我把你玷污了。" 我又一次语塞,转移话题:"那望植呢?" "望植的孙子曾经是武当弟子,在争夺秘笈的时候和我交手。" "那又如何?" "我把他杀了。" "我觉得你真的冷血。" "我不是冷血,只是在以前,死人活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这不是冷血是什么? "那卫老头呢?" "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我查过,怎么都查不出来。" "原来如此。"我支支吾吾道:"其实,我现在有个不好的消息想要告诉你。" "什么?" "就是你失去武功的事,可能,可能……" "可能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有人说出去。" "是谁?" "凰儿,恐怕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麻烦。" "不用担心!"我拍拍胸脯,"别人要想杀你,得先从我林少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重莲走近两步: "你会保护我?" 我实在意外。无论重莲谈吐再是温软,言行再是优雅,我都看穿了他那颗心。那是又黑好强。但是,他现在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还没回答,他又道:"如果我需要,你一定要保护我,将我裹好,裹得紧紧的,暖暖的,知道么。" 我再一次惊讶: "啊,啊,好。"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 十里红莲豔酒二七 再行一段路便会抵达乱葬村。早膳完毕,一行人上了马车。 一坐上去,气氛又开始诡异起来。 重莲握住我的手。那一刹那,我几乎就要抽手。 真是一种可怕的反射。 稍微闻到他的味道,与他对视,或者碰他一下,脑中回想的又是那一类东西。 "我看看你的手。" 重莲的手微凉,指尖握住我皮肤的时候,有些痒。 马车逸辔,沿路穿入山涧。 冷风掠千山而过,飞鸟拔出盘桓。 林间透著初冬的微冷,雨後的飘香。 树荫丛丛,清源滚滚。 重莲的皮肤一如清池的霜雪,弹指可破。 我一时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颊。他抬头看我一眼,没有刻意带上什麽感情。我却一时心神荡漾,转眼忘了他做的事,头往前面微微一送,亲了他一下。 "先看手。" 重莲三个字把我打发。 早晨已经做过清洁处理,且找衣料包扎过。这种小伤原是给风吹吹就好的,包都不用包。 重莲不知道什麽时候去买了卷轴绷带,敏捷迅速准确严密地盖住我的手,动作却相当轻柔。 第一圈斜著包,第二三圈环著包,压第一圈斜出角压环形圈内。最後撕开带尾,两头打结。 "啧啧。"我道,"没想到莲宫主不会熬药,却会包扎。" 他一脸浩气英风:"习武之人,怎能不会包扎?" "如此体贴温柔,以前替多少情郎弄过呀?" "你又瞎说话。" "本来就是。我也习武,但我就不会包扎。" 重莲敷衍著哦了一声,慢慢靠近我。我双手叉护在胸前:"你要做什麽?谋杀亲夫啊。" "继续。"重莲拉下我的手,放在我的双腿边。又像是怕我反悔一样,按得特别紧。 车帘在风中摇摆。 重莲的耳钉在模糊的视域中,一闪一闪。 莲花的花芯是红色,花瓣是银色。 花芯如同一颗火星,浓烈地燃烧,却压抑著,凝聚著,永远化不开。 花瓣如同破碎的岁月,纷纷落落,即要飘散沧海。 他的脸慢慢靠近我。他的身後是一片落叶纷飞的竹林。 经过上次的血洗,这里早已变成荒村一座。而天下总有人迁移到这寂静山林,宁和村镇之中。 远远的乱葬村中,又有炊烟升起。 重莲亲吻著我。柔软绵长,一如花落地,叶归土。 朝阳落花,莽莽的树木。阳光穿过婆婆的山林,洒满我们一身。天地万物仿佛都生了眼睛。窥望著。 远离繁华的都市,所有花草树木都一样。 竹林由绿转黄,繁花只能绚烂一季。 叶落终要归根。 我回来了。 自小就想往外走。闯荡江湖,开创自己的天下,却极少留意自己成长的地方。 夏季夜凉。晓月时,竹林中,小池畔,双影成形。 池中月影,影水摇晃。而一张笑脸摇晃摇晃,在那一段岁月,已成了我生命最美丽的火花。 重莲的耳钉是盛开的银莲。 花蕊如红梅,重重叠叠,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颗。 一颗淡淡的,精致美丽的美人痣。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一粒嫣红。就像在抚摸那个人光洁的额头。他仿佛活著,一直活著。甚至从来没有离去过。所以,我才不会感到悲伤。 站在村口,茫茫烟雾已经罩住整个世界。 我叫重莲留在外面等我,自己进去了。 里面已经有不少新的人家,新的茶馆,餐馆,当铺,兵器铺。有的修筑得比以往还好。只是,伴随著我长大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像这里这个名为"新风"的客栈,以前其实叫做"笨蛋当铺"。名字傻,店主也傻。店主的外号叫蛋蛋,真名自然是没几个人知道。林轩凤叫他蛋叔叔,我叫他蛋弟弟。蛋蛋人运气不好,分明开当铺的都是有钱人,从我四岁他在这里开店,一直到我十四岁他的资金都一直周转不过来。以百催花的话说,就是"蛋蛋你这店被林宇凰煞到了"。 蛋蛋的店是我和林轩凤经常去的。因为亡羊不补牢的事,也就只有蛋蛋做得出来。当铺有一个门,是专门让人破的。每次被我捅破以後,他又要重新去修。木匠都说这门已经没法修了,他却偏偏不肯多拿几钱去换个新的。於是他不断修,我不断破。林轩凤去,纯粹是为给我善後的。为了这个,林轩凤连续跟我提了很多次,共畹惴⒒稹5易巫由锨谈龆赏扔闷焉劝蜒劬σ桓牵叫淝宸纾鸹窍桑貌蛔栽凇?BR>这门板旁边以前还有个窗口,我每次蹲下去搞那门再站起来,总是会把自己脑袋给撞了。现在看著这新风客栈崭新的门,一下有些适应不过来。那窗台也不见了。 我和轩凤哥比身高的时候,经常就用那窗台。看谁的头超出那窗台多一些,谁就赢。结果往往是两个人都只能超出半个头。 蛋蛋经常向红钉叔叔诉苦,说有的时候他转身去翻账目本,再转身回来,往往会看到外面台子上露著四颗大眼睛,常常给吓得半死。小轩凤那眼睛还好,细长细长还分外妩媚。小宇凰那眼睛大得惊人,而且不止是大这麽简单,还相当圆。圆滚滚的眼睛又格外闪亮,这麽天真地看著他,还会发光。他要不知道那是林宇凰,保证又要壮烈一次。 现在把手放在那个位置,仿佛都可以摸到两颗圆溜溜扎著小团子的脑袋。仿佛再摸摸,小轩凤就会忽然转过头好奇地看著我。然後他跑掉,小小的身影越来越高,最後出脱成一个美丽风雅的少年,却消失在迷雾中。 "是……小宇凰麽?"听到这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我立刻回头。 站在我身後的人如此眼熟。我却不敢叫他的名字。 "怎麽,连老蛋都不认识了?" 按道理说,他应该只有四十来岁。可是,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很久没有回来,所以……" "唷,小宇凰还变有礼貌了。"蛋蛋笑出一脸皱纹,"村子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重火宫的宫主把所有人都杀掉。都杀了。我当时出差进货,逃过一劫。不过回来的时候,也是什麽都没有啦。" 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三个叔叔伯伯都葬在了村外,有空去看看吧。还有,竹林小木屋靠床的墙壁後,有你轩凤哥留给你的东西。" "我现在就去。"我道,"我一会再回来看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等等我。" 他笑著。除了多了皱纹和白发,似乎与当年的老好人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我很快赶到凤凰竹林,重莲尾随而来。 这个季节的竹林,是一片荒芜。 落叶满天飘散,枯黄细长,被风吹起,破裂,又於空中变做尘埃。 我走入小木屋,这里和上次来完全没有变化。除了有一点灰尘。花遗剑这段时间没来。 我敲敲墙壁,有些松动,後面露出字迹。 我干脆把整块竹墙都拨开: 凰弟,看那竹影飘逸,月水婆娑,幽趣无边。 我吹管箫,你行水湄。 竹林深处,身心皆处世外桃源,吹来是徐徐清风,诗情画意。 余日所剩无几,上下天光,我在此地。 追忆旧人吾已老。人世无常,犹记年少。 小城道,落花芳草愁杀人。 春半不知春。任旁人笑我。 看那江山易改,红尘似海,月伴风随。 若来世,愿吾似凤来君似凰,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林轩凤绝笔 十里红莲豔酒二八 初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我坐在竹屋里,一直到黄昏时分,一直看著林轩凤去世前留下的东西。 其实有的时候真不明白,当初怎麽会把轩凤的死怪罪到重莲头上。人这种生物,果然最容易原谅的对象就是自己。一遇到事情了,总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重莲其实什麽都没做错,错在我不够信任轩凤哥。 当初我竟然还在重火宫刺了重莲一刀,真的实在太任性。 如果当时不那麽幼稚,不那麽无知,不那麽容易相信人,或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不管他生前如何恨我,我都要想他。 人死不能复生,遗忘才是最大的报复。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著。有的人活著,可他已经死了。 林轩凤会一直活下去。 我将床单抽出来,把林轩凤的遗物都放在上面。最後,不忘用刀将那墙上的遗书挖下来。但竹板太大,装不下,只有先放到一旁。 但转身的时候,看到重莲站在门口。 我有些尴尬: "莲,过来帮我收收好吧?东西不多,可是很杂。" 重莲似乎没有不快,默默过来帮我打包东西。一些很无聊的小玩意,都被我固执地保留下来──破旧的砚台、从师父那里盗来的奇奇怪怪的武功秘笈、褪色的银发簪、掉了柄的木剑、中间有两个小洞的枕头…… 重莲拿著那个枕头,看了很久。 "哈,哈,以前咱穷得很,你可能没看过这种可以睡出洞的枕头哦。"我抓过枕头,放下。 越发觉得自己过分,我竟然叫他来做这种事。他原本没有任何责任收拾我和林轩凤的过去。让他来陪我调查死因,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知他如何能容忍我至今。 重莲一直看著那枕头上的两个洞,无喜无忧。 他从小压抑过多,以致於不会表达感情。他难过的时候,常常一语不发。 又想起他在大雪中凝视我的模样。那时我嘶喊著要杀了他,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我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还痛不痛?" 重莲回头:"什麽?" "这里还痛不痛?我是说,伤口。" 他摇头,继续帮我收拾东西。 我隔了很久才道: "他们说林轩凤是猝死,恐怕是传言吧。我有点傻,刚开始觉得肯定是有人害死他,可是,猝死的人怎麽会有时间在这里写上这个。" 我抚摸著竹片,低声道:"总觉得如果有人杀了他,他的死就与我无关。我还是不想他恨我,还是喜欢推卸责任。" "这事还有余地,一会回村里再调查一下吧。如果真有其人,杀了他。" "不会的。这个字我认得,是他亲笔写的。" 重莲沈默片刻,道: "凰儿,你可认得我写的字?" 我一时愣住。 "没事,我不过随便问问。" 重莲将床单卷起,打了个结,然後扛在身上。我阻止他站起来,要接过包裹。重莲不肯给我,硬要起来。我又硬把他按下来。重莲忽然笑了,把包裹放在我手里: "他的东西,就一定要亲自带走,是麽。" 我大惊,连连摇头: "你不要误会,只是你的武功没恢复,我不想你累。" "我去村口等你,你办完事再来找我。" "等等!莲!" 他出去,顺带把门关上。我赶忙追过去,差点碰上被弹回来的竹门。我下意识往里面拉门,却发现门怎麽也拉不开。我再推,门开了。 重莲走在前面,身影几乎要淹没在飞舞的枯叶中。 我赶忙追上去,背上的东西不是一般重。 直到跑出竹林,我才赶上他。 "莲,你不要生我的气了。拜托!拜托!"我喘著粗气,抓住他的胳膊,"虽然我知道这麽做真的很过分,但是,我对不起轩凤哥。如果不是我做得那麽绝情,他不会这麽轻易放弃存活的希望……我真的很愧疚,不能忘了他的。" "我没叫你忘了他。" "现在我在世界上什麽亲人都没有了,你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你都要离开我,那我真的没人要啦。"我笑笑,把大包裹往背上一甩,砸得自己嗷嗷叫。 重莲低垂著头,睫毛显得特别长,脸颊显得特别小: "对不起。" "怎麽,怎麽又道歉了?我不会生你的气啦!" "凰儿。"他抬头看著我,眼中有淡淡的水光,"为了得到你,我什麽事都愿意做。" 他的身後,落叶一片片被风撕裂,化作齑粉,满天飞扬。 听到这样的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从这个压抑狂重莲口中。 但我尽量表现得嘻嘻哈哈,还拍拍他的肩: "好,以後咱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啊。" "官人,今晚陪奴家一宿可好?" 我大惊之余,已经开始怀疑这重莲是不是真的。虽然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闷闷的,但最近越来越开朗,简直不正常。我摸摸他的额头,嘶地抽了一声,又去扯他的脸皮: "你易容的?" "为什麽?" "你不像我媳妇啊,我媳妇不开玩笑的。" "这个说话腔调,你说我跟谁学的?" 我一愣,清清喉咙,尴尬地溜了。 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得多纯情啊。苍天有眼,我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仙子一般的小莲给带成半痞子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刚走没多久,我突然想起,起码要先回去和蛋蛋道别,便给重莲说了一声。 我和重莲走到村东门口,他说在门口等我。 我刚进村,就看到西门口上空一团亮光炸开。 这是…… 信号弹? 当下明白,这附近有问题。 我连忙跑向当铺,却看到一个人影刚倒在地上。村内迷雾重重,又是夕阳时分,直到跑到那人面前,我才发现,是蛋蛋。 他的喉管已经被割开,伤口不宽不长,血也刚才流出。 武器是匕首或短剑。 再抬眼,这个时段常人都回家吃饭了。周围没有人影。 "蛋蛋,蛋蛋,你现在还能说话麽?谁出手的?" "疑,疑……二,二,二……"蛋蛋道。 "什麽?你慢慢说,不要急。" "凰儿,救命要紧。先给他通气。" 不知何时重莲跟上来了。大概也看到了那个信号弹。他从旁边找了一个小麦穗管子,蹲下来,抽出一把小刀,割开蛋蛋的喉管。 我惊道:"你做什麽?" "相信我。"重莲把麦穗管子插入他的喉咙,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血染红了麦穗,沿著伤口留下。蛋蛋的血管在空气中跳动,我几乎无法看下去。 麦穗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竟然通过麦穗在呼吸。 重莲道:"给他止血。" 我连忙点他穴道。他的血立刻停止流动。 "现在该怎麽办?怎麽办?"我急了,"蛋老弟,你不要死,你要死了我绝对不放过你!" "凰儿,不要慌,还有救。现在我去找个大夫,你等著。" "不不,我不懂救人,我去找!" 我连忙站起来,手却被人抓住。 我回头一看,蛋蛋那张脸已经变成青色。 "不好。"重莲愕然,"他中了毒。" 蛋蛋慢慢抬起了手。他的喉管被塞住,嘴巴无法说话。只是在费尽最後力气抬手。 但他失败了。 手尚未挪动一寸,便落在了地上。 蛋老弟死了。 我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重莲强行带离乱葬村。 看来,重莲失去武功的消息已是众所周知。乱葬村已经不安全。 马车刚才离开乱葬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始重莲从竹林小屋中出来,我追他上去的时候,那门拉不开。 我在乱葬村长大,很小就和林轩凤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绝不会记错一件事──人在房里面的时候,是该拉门出去。 我不管重莲的反对,强行跳下马车,赶回凤凰竹林。 但还没有到竹林,我就赶回来。 老远的,我就看到冲天的火光。灼灼染红了半边天空。 竹林被烧毁,所有证据都没有了。 而且,敌人已在附近。 十里红莲豔酒二九 我们走出村西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雾气如苍虬,广袤迷蒙。这一片黑灯瞎火中,浓雾反射著几家小馆的条幅。到这个时候,四周都是山壁,阴风来回刮,寒浸浸的,直渗入骨子里去。 小的时候经常逃出来玩,但从未发现村口如此阴森。 马车跑了很长一段,方才看到人烟。 路边站了两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一个偏高微壮的年轻男子。他们俩都捂著双手直吹气,一个人的手皱巴巴,一个手白生生。 "这些个贵人,来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高个子老远就在喊道。 车马停下。我伸出脑袋: "小哥,刚你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有人经过?" "没有。"小个子道。 "有。"高个子道。 "哎呀,我没有看到。" "公子,我有看到。不过那人身法太快,闪了一下就看不清了。" "朝哪个方向去了?" "村里。" "村里?" "没错。那人是从这个方向过去的。"他指指西边。 "我说老弟,你怎麽什麽事都爱跟我较劲儿呢?像你硬说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我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啊。"小个子道。 "怎的没道理?你说薛红那女人有多大能耐,刚跟重甄没到一年,就跟他有了孩子?这也太胡扯了。" 我回头看看重莲。重莲亦看著我。 "一年生孩子有什麽希奇的?况且在那之前,那荡妇是男人就要的。" "你怎麽就这麽帮这他们讲话?你看上了薛红?" "薛红什麽样我都没见过,死这麽多年的人了。" 重莲把我往里面拽进去,对车夫道:"走。" "就走了?" "这些事多听无益。" 原本还想多说些什麽,还是忍住。马车还未行驶,旁边的高个子道: "买点乱葬村的特产吧?保证公子你满意,你不满意我白送你。" 这事情奇了。我在乱葬村活了十七八年,第一次听说这小破村子有除了坏蛋以外的特产。不过多半是赝品。 "公子,看看吧。如果不满意乱葬村的,我们还有重火境的特产。" 我又伸出头去: "什麽?拿来看看。" 那高个子把地上唯一的袋子放到我手中: "只有这些。" 袋子还不轻。我拎过来一看,里面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数了数,大概有六个。但光线太黑,看不清,只好伸手进去掏。抓起一个冰冷的硬物,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头骨。 人的骷髅头骨。 只有点点星光。这白森森的头骨上,两只大而黑的洞,看去格外渗骨。 我立刻把骷髅给扔进去。 "这位公子哥您看,今天的北斗七星只剩了六星。公子,您和车里面那位公子,谁愿意去当第七颗?" 我直接把布袋扔了,转头看了重莲一眼。 马车飞速前行。 身後两人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壁间。 我不断看向重莲,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仿佛刚才那些人说的话不是对著我们,他也只是在继续旅程而已。 窗外的迷雾越来越大,四大护法和长老等人在一个个减少。 当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最後一个人也飞速消失了。 "这是怎麽一回事?" "我们中了他们的迷雾阵。"重莲道,"今天逃不过。" 四周只剩了白雾。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慢下来。 我道:"车夫,麻烦快点好吗?" "他死了。" 我一愣,掀开帘子。车夫横躺在座位上,七孔流血。 山间传来悲戚的鸟鸣。 万物回归寂静。 我抱紧林轩凤的遗物,抓住重莲的手:"来不及了,我去驾车,你趁我驾车的时候跳出去,躲起来。我回头来接你。" "不。他们人太多,你会死。" "不会的啊,怎麽说我现在身手也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个在前。是碎布骨肉撕裂的声音。 一个在脚底。 那只大布袋又扔到了我们脚下。 两只骷髅头滚出来。 车内死寂。 一阵阴风吹来,那车夫的尸体已经变成碎片,血肉横飞。 马车又辘轳滚起来。车夫的手臂和头颅顺势落在地上,双眼两道血痕,惊恐地睁大,对著我们。 "天……天山。"我大声道,"妈的,这种死法真的太没英雄气概了,我不要!少爷出去和他们绝斗!" 刚要跳出车门,重莲忽然把我整一个抱住:"不要怕,我陪著你。" "莲啊,我们俩的小命就快没了!" "天山中,只有白翎的身法比你快。凰儿,你能够跑得掉。" "那好,我走了,你就在这里死吧。" 重莲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外面推。 "你不要犯病了好不好?"我硬挤回去,"赶快想办法对付他们啊。" "这六颗头颅里,有三个是你师父的。" "他们挖墓?" "是。他们杀了南宫。另外两个,应该也是重火宫的,只是不知道是谁。" "南宫?南宫长老?" "是。他们这麽做只是想取我性命,你要逃,他们不会追杀得那麽厉害。" "想点别的办法好不好?" "带著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再是高强的人,也无法逃脱。" 我正欲还口,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出现在窗口: "莲宫主,跟人家,走吧,好吧?" 那双眼睛在笑。弯曲著,几乎到了倒扣月牙的程度。这个女子,曾在英雄大会上出现过。 我立刻拉开重莲,双指向她的眼睛戳去。她身形一绕,闪开。随即就不见了。 我和重莲换了个位置。 "呵呵,人老了,果然连个小丫头都追不上。重莲呀,把你的心肝掏出来,给老人家补补身子,可好?" 卫流空的头又出现在重莲身边。重莲没多大反应,我却急得一身汗。等我再换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卫老头穿的衣服,就是方才那高大穿的。 那矮的一个,八成是望植。 这周围,到底潜伏了多少人? 我刚一过去,便提刀去砍卫流空。卫流空不闪躲,只抽出拐杖来抵挡。两个人对力许久,他不如我,可重莲身旁便又出现了一个人。 那持扇的百里秀。 他手中的扇子虽小,却在他的大掌下飞速旋转。 重莲说得没错,若我一个人对付,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要保护他,简直难如登天。 我应接不暇,还被扇子在手臂上划了个大口子。 最後,只有只手撑在椅上,足对付卫流空,手对付百里秀。 渐渐的,体力不支,撑著的手开始发抖。我想我表情肯定很难看,不然重莲不会把眉头皱成这样。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人冲进来,一把长剑直直刺向重莲的胸膛。 我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倒在重莲的身上。 重莲大惊,连忙把我推下。 姬康从椅背上抽剑,准备再度攻击。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住手!" 这个声音听去不老,但语调中的威严,实在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女。 我连忙跳到前面,推开车夫的尸体,策马奔驰。 迷雾重重,叠叠山岭。 一片漆黑中,一道雪白的身影飞落而下,带过一道美丽的线条,如同展翅的白鸟。我来不及分神,只一味前进。 下一刻,一团白色的重物从车里飞出,落下山谷。 一瞬间像失去了灵魂,我回头失控地大叫。叫的什麽,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轩凤哥的遗物。 还有他的遗书。 一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凰儿,别难过了,先逃命要紧。" 我几乎无法冷静。但脑中忽然闪过两个字──遗书。 蛋蛋死前,说了一个字:疑。 十里红莲豔酒三十 我们逃出了迷雾山岭。之後一直在往城镇的方向飞速行驶。 重莲竟然一直不跟我说话,替我包扎。倒地还是我主动: "刚才有人进来?我看她穿白衣,是血凤凰麽?" "这个人是男的。" "男人?你怎麽看出来的?" "看身形了。" "他速度这麽快,你能确定?这麽快身法的人,除了血凤凰就是你,我再想不到别人。" "能的。" 我才发现是自己目光局蹙。重莲是什麽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看人从来不会错。 既然不是血凤凰,那麽,血凤凰是敌人这一点还是不能磨灭。 我顿了顿,道:"莲,你说他会不会是白翎?" "可能是。这人的脸孔我看不清楚。" "那这麽说,叫他们住手的人不是这个白衣人?" "不是的。叫人住手的人,或许是天山三位观主之一。" "红裳,或是鬼母?"我道,"不是说红裳是美女麽,这个人的声音很冷酷很有气魄,应该是鬼母才对。" "毒花至香,烈酒至浓。未必。" "对了,你是怎麽认出那些骷髅头是谁的?" "七杀刀的下巴上有个一个刀疤,很长,深入骨髓。我不知道乱葬村是否有人也像他这样,但红顶老怪和百催花两人的头一个极大一个极小,三个摆在一起,骨头又像刚出土的,肯定是他们三个没错。" 我有些悻悻然。重莲只跟他们交手过一次,就能够把这些特征记住。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这麽多年,重莲要不说七杀刀的下巴,我还真容易忽略那最明显的一根伤疤。 看来英雄不光是武功高就可以的。 "那南宫长老呢?" "他的头颅很新,还有血丝。但骨质疏松,这是老人的头。重火宫只有五个这麽老的人,其中後脑勺比较突出的只有南宫和宇文。宇文跟著我们。" 我听说几位长老与重莲一起长大。到此,忽然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莲,你还好麽。" "不用担心我。人死由命,再多伤感也没有用。" "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有时间为那些死去的人难过,不如保护好活的。 瞬间,又是尴尬的沈默。 我分明知道他不是刻意针对我,但那句话,真是狠狠给我一拳。 隔了很久,重莲才说: "从今以後,天山要麽一个重火宫的人都不能碰,要麽,就只杀一个人。" "谁?" "我。" 刚出山岭,就遇到一家小客栈。一进去,果然看到重火宫的人都在一楼等待。 重莲坐下来: "先用餐,明天一早往回赶。" 几人应声,都跟著坐下。上了几道小菜,重莲饮茶,砗磲和琉璃要了两壶烧刀子。 我一直在想蛋蛋死前说的话。 疑,二。 这个疑,是否就是指遗书? 还有,他抬手,是想做什麽? 轩凤哥的遗书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但反复想那内容,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他写作一直有个习惯:如果是写诗,会另起一行,如果只是这种普通的文言。他都是堆成一长篇写。 为什麽要这样写? 我默默吃饭,用筷子在桌上比划。 "凰儿,怎麽了?" "没有,就是有点奇怪那人为什麽要扔掉轩凤哥的东西。" "不是他扔的,他原本想杀我。那个是不小心滚出去的。" "後来他怎麽放弃了?" "不知道。" 我应了一声,继续在桌上画。 没过多久,重莲又道:"怎麽了?" "没事,只是觉得轩凤哥的遗书很奇怪。你说,蛋蛋在死前是不是想要告诉我关於遗书的事?他说那个二是什麽意思?" "他要有秘密,早就就该告诉你,何必等到快死了才说?" "倒也是。" 虽说如此,还是觉得奇怪。 烛光交映,香雾淡薄。 重莲握住茶壶盖,轻轻拨了拨,却迟迟未饮。手像滑腻的,连握个雕花盖儿都会脱落。 茶壶在安静的客栈中稍微碰撞,声音便很大。他似受到惊吓,立刻把盖子盖好。 我忍不住笑了:"莲,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冷血宫主呢。" "啊,什麽?" "你还是会感到害怕。刚才在山岭里,你的表现真不像个人。害我以为你的血都给抽干了,站我面前的是僵尸。" "嗯。" 刚才慌乱的心情届时烟消云散。如果这里没人,我一定抱住他,好生安慰一下。 我们吃完饭,找掌柜的登记住宿。我借了笔和纸,重莲问我做什麽。我摇摇头,只在上面默写轩凤哥的遗书。 重莲握住我的右手。 我刚一抬头,门口却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魔头重莲武功尽失!现在中原武林清静了!天下人都等著得之诛之吧!" 朱砂握紧刀柄,几乎要冲上去砍人。 海棠按住她,摇摇头。 我收好笔纸,看向重莲。重莲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那个上面,只一直盯著我的手。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一直表现失常。 一行人上楼,重莲安排随从们入房,只留下长老和护法,在自己房内。 "砗磲,你说现在该怎麽办?" "宫主指的是什麽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直接讲结果吧。" 砗磲忽然抬头,僵硬得说不出话。 我莫名地看著他们:"发生了什麽事?" "看你以前一向对我忠心,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留在宫内,割掉舌头,贬为普通弟子。二,出宫,死。" 重莲一向习惯用平淡温柔的语气说残忍的话。我听得毛骨悚然。 "怎麽了?" 海棠道:"砗磲出卖了宫主,投奔了天山,把宫主失去武功的事传出去。" "什麽?"我愕然,"怎麽会?" 重莲道:"选吧。" "第二种。" "明天给我结果。" 我给他们弄得莫明其妙。在我没问清状况前,重莲已经将所有人打发走,自己拿了一本书卷在床上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对一个忠心自己十余年的下属,就这样说杀就杀? "莲,他什麽时候出卖你的?你有没有冤枉人?他对你一直很好啊。" 烛光下,重莲的睫毛黑黑的,盖住了深紫色的瞳孔。他翻了一页书,没有回答我。 "喂,你不是说过,不要再让任何重火宫的人受伤麽?" "他已不再是重火宫的人。" "对於别人的背叛,你一定要这麽报复麽?你怎麽不问问他理由?" "他的理由我很清楚。" "是什麽?" 重莲又不回答我,继续看书。 我把默写的遗书扔在了桌子上,衣服脱掉,扔在一旁。但他还是没看我一眼。我恼了,把他的书给抽出来,扔在桌子上,刚好压住遗书的纸张。 重莲抬眼看看我,直接靠在床头不动了。 我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却发现书本斜斜地压住了遗书上的字。 然後,最边缘的六个字,组成了一句话。 我心中一凛,抽出纸张,想起蛋蛋说的话。原来他是想说: 遗书,第二行。 从第二行的"你"开始,斜著往下看。 那是一句话。 重莲慢慢坐直身子。原来他一天慌乱,不是因为敌人,而是因为这个。 十里红莲豔酒三一 "我的字果然是鬼画符。"我把纸张放好,用书本将它压住,"那个悬崖下面什麽东西都没有。虽然高,但以我的轻功,下去应该没有问题。" "嗯。"重莲又靠回去。 原本几乎是立刻就相信的。但这事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首先,陪伴著林轩凤死去的人是花遗剑。林轩凤对花遗剑的信赖,肯定大大超过蛋老弟。但他不告诉花遗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花遗剑知道是重莲干的,肯定会去报复。现在大概清楚了,如果我所见一切属实,林轩凤死前嘱托花遗剑不可以杀重莲,是怕花遗剑会遇到危险。 其次,小屋的门有问题。那个地方大概重建过。林轩凤死前肯定还留下过什麽东西,被摧毁了。只是如果杀了林轩凤的人真是重莲,那摧毁房屋的人必定是重莲。既然如此,他为何独独留下最重要的东西,让我来发现? 再者,包裹究竟是怎麽掉下山崖的?到底是那白衣人推的,还是重莲"不小心"掉落?如果真是重莲,重莲为何要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最後,蛋老弟死的时候,重莲试图救他。但他很快中毒而死。如果凶手是重莲,那毒一定是他下的。但有很重要的一点,重莲站在东村口,信号弹是西村口发的,凶手逃脱。如果是重莲,这也太说不过去。 其实,大部分证据都能说明,不是重莲。 但有一点,让我彻底心寒──重莲的表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我再想林轩凤。可是,有人会因为嫉妒而慌张麽? 重莲吹了灯,在被窝里轻轻握住我的手,合了眼睛。在黑夜中,那张脸美丽如同由白玉雕琢而出。 我多少次因为这张脸而心神荡漾。 重莲却说,毒花至香,烈酒至浓。 再回想他刚认识我时发生的事。只要是和我有一点暧昧关系的姑娘,他都会杀掉。所以我一直觉得奇怪,和我至亲的人是林轩凤,他竟动也不动他。 还有白琼隐说的话。 我最该提防的人……会是重莲吗? "凰儿,凰儿。"重莲的声音低低回荡在耳边。我还没回答,他已经一条腿越过我的身体,撑起来,将我围在他的双臂间。然後,垂头便在我耳上咬了一下。我给他咬得面红耳赤,还没缓和过来,他双手微微一松,压在我身上。 脸与脸隔得很近,唇与唇也只有薄纸距离。他并不亲吻我,而是微微摆动下身,用硬物摩擦我开始抬头的地方。 每次他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诱惑人。不强迫我,也不询问我,等我给他挠痒挠到受不了,主动找他要。我曾经试图和他对抗,就任他一直摩擦。而我的表现,以他後来的话说,就是"凰儿你的脸就越来越红,红到晚上都看得出来,好可爱"。 小的时候听百催花说,好好练武,练好了武功好泡姑娘。我开始还以为是习武之人潇洒帅气才会讨人喜欢,後来才知道,武功高的人体力好力气大,自控能力也相当的好。床上的表现自然也分外讨人喜欢。难怪有那麽多女人宁可跟个彪形大汉都不要跟文弱书生。但我懂这个道理的时候似乎是在十五岁,晚了些。那时候我想武功这样的事轩凤哥去练吧,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找姑娘了。 重莲是高手中的高手,强人中的强人,外加练那个什麽都需要控制的变态武功,耐力自然是没话说。他可以一直维持同样的力度同样的频率来摩擦,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因为我只赢过一次。 那一次的结果是,我给他摩得射了出来。开始他不知道,还一直挑逗我。没多久,他发现我裤子湿了,愣了老半天。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重莲又在折磨我。但这一回我不妥协。 我板著脸道:"如果你想要,就乖乖躺好,腿张开,不然就跟那次一样,谁也别想舒服。" 这个明知道不可能被允许的要求,重莲竟然答应了。 顿时,有些强势外加诱骗的表情彻头彻尾改变。重莲靠在床头,衣服半挂在手臂上,头一扬,长发就落在枕头上: "来。" 我差点就兽性大发扑倒他身上去。虽然没表现那麽夸张,但兴奋肯定是显而易见的。衣服裤子都脱了扔掉,散了头发,脱他的衣服。他倒是大方得很,主动把手腿伸直了,方便我给他刮下来。 衣裤脱下以後,随手扔在床末,和我的衣服堆作一处。 他坐直了,搂住我的肩,轻声道: "温柔一点。" 煞时血液又沸腾。我用力点头,咬住他的耳垂。沿著他的耳钉轻舔,往里面吹气。重莲急促地喘气,搂紧我。舌尖卷著他的肌肤,直到咬住他的胸前的红点,他才轻轻哼了一声。 这些还好,我发现自己要取悦人还是不难。 但当我替他润滑,握住自己的雄性部位想要进入他时,他做了一件事,让我差点爆裂──他把我推开一些,俯下身,在我那顶上舔了一下。然後坐起来,分开双腿,媚眼如丝: "凰儿,不要一下就进来,慢一点。"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我最大的欲望就是直接把他捅坏。但我还是忍住,慢慢推入他的身体。 他将我一丝一丝吞没,渐渐与我融合。当我触入最深处时,他抓住我的双肩,头往後仰去。 我抽出一些,再进入,不知是碰到了什麽地方,重莲身体一颤,胸口剧烈地起伏。我腰腹用力。谁知不过几下,重莲就呻吟出来。 不知道他何时变得如此敏感。但是,我有一个毛病和寻常男人不同:我最听不得叫床。或许是重莲的缘故,他一叫,我就想射。於是干脆用唇堵住他,带著他剧烈摇摆。可即便这样,他的声音还是会传到我的口中。最後我直接放弃,任他叫。 "凰儿,好舒服。"重莲断断续续道,"再……再用力一点。" 我终於爆发: "不要叫,你叫我就早泄。" "你早泻就换我来。" "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要你记住我。"他挺了身子,直接坐在我的身上,摆动著腰肢,主动吞吐著我的欲望,"不论是我的人,还是我的身体。无论你跟谁在一起,都忘记不了我。" 我一愣,连身体也跟著愣了。 "凰儿,你喜欢的人是我。"他风情万种的模样忽然消失,一脸平淡,却像赌气一般,狠狠地摇动身体,"你喜欢的人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连我都感到疼痛,不知道他会多难受。 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痛苦,刺伤自己。 我已经快受够了他这种自残的行为,干脆推开他: "本来好好的,怎麽又弄成这样?" 有液体从他身体中流出,重莲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我抱著腿坐在一旁,本来极好的情绪都给他几句话打散。 不知坐了多久,我穿好衣服,以散心为由走出门去。 砗磲的房间里,灯火依然亮著。 我敲门,他很快替我开门: "公子何事?" "你现在忙吗?我可否进来坐坐?" "请。" 一进去,看到床旁有一个小盆,盆里装了水,水里泡著一把亮光光的匕首。他竟然真的打算听重莲的话。 我默了片刻:"莲他不过一时的气愤,不要当真。" "宫主下决定之前,从来都是再三思虑的。" "你跟他这麽多年,他不会这麽冷血。赶快把东西收了。" "宫主是否冷血,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见盆壁上有些许血丝。再回头看砗磲,他身上并无血迹。 蛋蛋的伤口,是匕首或短剑造成的。 心中开始感到害怕,我试探道: "确实。蛋老弟几乎是看著我长大,他都是说杀就杀。不过他也够笨的,不知道我会原谅他。" 砗磲没有说话。 "他还费尽心思,特地让你从村西冲出去。" 一向面无表情惯了的砗磲,竟然冷笑起来: "他告诉我宁肯死,都要守住这个秘密。没想到自己还主动给你说。" 十里红莲豔酒三二 以往对砗磲的了解,只是忠心,寡言,杀人不眨眼。可以说,四大护法中若有人背叛重莲,最不可能的就是砗磲。 在我印象中,这样的人比狗还忠诚。 "砗磲,我很想知道,你为什麽要把他失去武功的事说出去?你一向忠於重莲。" "我是忠於重火宫。" "你出卖了重莲,就相当於出卖重火宫。" "倘若他不是宫主,这个等价不成立。" "重莲不可能不是宫主。" "重火宫上百年历史,数十位宫主,重莲不过是其中一个。他原本是最好的一个,现在反倒变成最废的一个。" "真没想到,砗磲护法竟是柔茹刚吐之人。" "这世界原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我不过是受到他的熏陶。他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就该了解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 "你说得没错。可是最近你为什麽还要替他做事?我不过觉得匪夷所思。若说重莲失去武功,最先背叛他的人可能是琉璃,可能是海棠,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砗磲抽出盆中的匕首,用抹布擦拭。很久,才低声说:"你自己去问他。" "实际上,原因不是武功。" 砗磲不语。 "你发现,你那冷血的宫主开始有感情了。成大器者,恰恰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而影响他的人是我,实际宫内很多人都记恨我,但因担心重莲而不敢对我下手。" "朱砂说你只会耍小聪明,看来不是这样麽。你心里明白得很麽。" "所以,对於刚才你说你杀死蛋老弟的事,我是否可以当作是你在挑拨离间?" "你可以这麽认为。但我想说,在你眼里,林轩凤或许是什麽宝贝,但在我们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活著或者死了,根本没有影响。至於宫主这麽在意他,理由你知道。即便宫主不去杀他,我们也会动手杀了他。" "林轩凤究竟是不是重莲杀的?" "你毁了宫主,毁了重火宫。从我口中出来的答案,你愿意相信麽。" 原来还是没有结果。 我回到房里,轻轻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对著黑暗发呆。 "回来了?" "啊。"我被吓了一跳,"你还没睡著?" "嗯。" 我走过去,跳上床,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刚我和砗磲谈了一会。说到了蛋蛋的死。莲,你说,蛋老弟是不是你叫杀的?" "不是。"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相信你。" 重莲没有说话。我在黑暗中抓抓脑袋,干笑一阵子,又道:"轩凤哥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怎麽?" "因为我抢了你。"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这样。" "既然这样,我都摊开讲:我在轩凤哥的遗书上发现他藏了一句话,这句话的位置刚好和蛋老弟提示的一样。他说,我的心上人杀他。" "嗯。" 我提起一口气,不敢大声呼吸: "遗书上说的,是真的麽?" 屋内一摸黑,窗外凝华如洗,玄鸟寂夜过庭,树影横斜,反帐帘而上。 重莲呼吸声很小。 "你的心上人是谁?" "你。" 重莲没说话。 我又问:"他说的是真的麽。" "不是。" "好,我还是相信你。" 因了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半侧面。一张令人停止呼吸的脸。一双令人停止心跳的眼。 他眸中酽紫如烟,美丽到只用一双眼睛,便迷倒众生。 正式因为黑夜,许多不必面对的问题都变得简单浅显。 "你说什麽我都相信,很多事你就算骗我,我还是相信。但这一件不能。"我抚摸他的脸颊,笑道,"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不会对你报复,凭我的能力也报复不了。但我会很讨厌你,讨厌到厌恶──不是恨,是厌恶。" 重莲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拍拍他的肩,又打起哈哈: "我知道你没有,所以威胁得过火了。不早了,睡觉睡觉,明天早上继续赶路,会累的。" 我抱著他躺下,安心地闭上眼睛,但发现床单有些湿润。立刻明白了是什麽,我清清喉咙:"随便擦一擦都不愿意,你就准备在这些脏东西上睡觉麽?" 重莲没说话。 我翻身去寻找抹布,但摸黑什麽也看不见。重莲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如果是真的,你会如何?" 这回轮到我哑巴了。我会如何?想都没敢想。 "凰儿,如果是真的,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现在没了武功,宫里的人又不能十二时辰连续守他。要今天离开他,估计明儿就喝大补莲子汤。 "不会。"我伸腿踢了他一吓,"你一天到晚就用这些事来吓我。" "是真的。" 一瞬间我有些失神。我晃晃脑袋,继续翻箱倒柜找抹布。 重莲没有再说第二次,也没有动。 我找到抹布,随便擦了一下,就扔到地上,然後缩进被窝:"这天冷得,脑子都给冷秀逗了。方才我竟产生了幻觉。" "我在乱葬村东村口的时候,让人传递消息给西村口的海棠,并不难。她再在西村口发信号上天,砗磲跑掉,就是你看到的情形。" "好冷好冷,这天好冷。" 我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是失去保护一样,身体四周空空的,仿佛都有冷空气侵入。 重莲不再回话。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睡著。一时间只顾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多了以後,忽然想起那个被扔入山谷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破枕头。 竹林小屋里的床没有帐帘,空而狭窄。若是晚上,一个人躺在上面,看著随风摇曳的竹叶枝条,听著夏日夜晚的风声虫鸣,一定会做噩梦。 但我很小就在那里住,这麽多年,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倒是轩凤哥被我吓过。那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大妈那里听了个白衣画皮女鬼照镜子的故事,白天听了没多大感觉,一到晚上,差别就出来了。半夜,我说要去上茅厕,回来的时候我披了个挂外面晒干的床单,飘著过去。他一看到我,那漂亮的桃花眼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我哼哼哈哈鬼叫了两声,小姑娘似的嗓门刚好很配合地阴森了一下。他被我吓得大叫起来。恰好他刚开始变声,声音有些哑,这一叫,那公鸭嗓震得我头皮发麻。我立刻扔掉床单,揉了揉耳朵。他把我抱得那叫一个紧。 三四年过後,我又做了相同的事。没料到那小子又被我吓叫起来。我得意洋洋地扑过去说就你这小媳妇样还想当我相公,你得了吧。林轩凤又一次抱紧我,却是一脸坏笑。我心想这下坏了,中计,林轩凤这小子没当年清纯,开始骗人了。他用食指勾勾我的下巴,声音带点磁性也是分外好听:"现在相公变得很相公,娘子却不像个娘子。相公来教娘子怎麽当个会服侍相公的好娘子。" 这话说有多拗口就多拗口。我一个哆嗦,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开始殴打他。 现在回想,住在那个小竹屋中,确实没有感到害怕过。或许是因为自己胆子大。轩凤哥最後的日子住在小竹屋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像小时候那样,裹著被子不敢睁眼睛? 在晚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害怕的感觉。 此时此刻,却连手指都是冰冷。 我最亏欠的人就是林轩凤。而现在,我和杀了他的人睡在一起。 若换做旁人,我早已一刀了结了他。 可这个人是重莲。 是重莲。 月光游出云层,温润清浅地洒入客栈窗口。 被我扔掉的抹布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我回头看看重莲,他背对著我,背脊看去格外单薄。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死了。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被他杀了。 三三 次日,砗磲不见了。我没有问重莲。人群往哪走,我就跟着往哪里遛。 东南方向是重火宫,而马车朝着的方向是相反的。重莲应该是打算去京师接雪芝。 早上吃了点灌汤包垫肚子,到上马车前,我才指着护法的车子,和重莲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坐这。" "嗯。" 重莲看上去好得很,就好像前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除了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 我跳上马车。 琉璃看我一眼,不大友好。海棠看我一眼,不说话。 朱砂直接朝我瞪眼睛: "宫主那边多宽敞,跟我们挤什么挤?" "人多才好玩。不然我去跟宇文长老说,让他和我换位置?" "不不不,你还是回来吧。"朱砂把我拽回去,"从这里到京师要三个时辰,你总不能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时间可不好熬。" "有美女相伴,有什么不好熬?" "林宇凰,你……"朱砂说一说的,血像升温一样慢慢升上脸颊。 "有了海棠姐姐,人生也就有了追求啊。" 朱砂没有加热,直接沸腾。 海棠很矜持地笑了笑。 这重火宫里,要说哪个人最正常,那便是海棠。但要说最不正常的,也该是海棠。她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谈吐不温不火,说话不多不少,贡献不大不小,而且,还没有嗜好。 就连砗磲那样的人,都有个最大的缺陷——对重火宫过于执着。 其实这已经是很可怕的事。 没有嗜好,性格上就没有任何弱点。别人除了通过杀了她,再没办法制住她。 海棠之所以成为四大护法之首,大概正是因为这个。 琉璃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开始感怀春秋: "和林宇凰在一起三个时辰,寸步不离。光是靠想的,就觉得很可怕。" 我上马车后,抱怨得最厉害的人是朱砂,话最多的也是朱砂。 "这江湖中的美女无数,你们能不能说几个出来?能不能?能不能?林宇凰,你不能吧?我就知道你不能。" "海棠姐姐喽。" "嗯,嗯,呃,海棠是很漂亮没错啦。不过,还好你没让姓楚的丫头听到,不然她的脸色恐怕不好看。还有还有,我说的美女,是那种成名人物。" "海棠姐姐很出名呀。"我弯着眼睛看向海棠,"三大美女之一呢。" 海棠还是只是淡笑。 这大姐,真是酷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重莲待久了的人都会变成这样,人生无趣。 "这种美女是指传奇人物,不是光靠美貌出名的。像当年的上官雅玉,还有后来的般思思,还有赫连惊红,还有,还有,最出名的蛇蝎美人薛红和冰山步疏。" "赫连惊红和步疏没有听过。什么来头?" "赫连惊红是出名的大家闺秀。可以说,在当时的武林中,没有人能找出比她条件更好的女子。她的父亲是武林盟主,母亲是将军之女,一个叔叔是大将军,另一个叔叔是武状元,还有一个武当副掌门的大舅舅。" 我叹息:"这种家庭,怎么找男人哟。" 海棠道:"正是因为条件太好,上门追求的男子都被她父亲拒之门外。她到二十一岁还没出嫁。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那男人武功不是很拔尖,年纪还比她小。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妻室。" "然后她父亲就把那男人的媳妇偷偷灭掉,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对吧?" "没有。她父亲想要杀那个男人,结果那个男人说服她偷盗了家里的武功秘笈,和他一起私奔。她跟着走了。一年后,她父亲的人马终于在一个小村旁发现她。那时她还挺了个大肚子,那个男人却不在了。" "人渣!"我大叹,"后来呢?" "她知道她父亲不会让她要这个孩子,就在村子口强行生产,然后跟着他们回去。" "后来?" "后来她死了。" "死了?" "嗯,她的事闹得整个江湖都知道,她父亲颜面扫地,下令把她给杀了。" "那个男的到底是做什么的?这种女人都不懂好好珍惜。" "开始他什么都不会,后来学了她偷出来的武功,很快就当上了采莲峰的副帮主。" 霎时背上一凉,我低声道:"他叫什么?" "林立堂。" 我背上彻底凉快了。 这赫连惊红,竟然是我老母。 我老爹对我差到天崩地裂,我这辈子啊,真是习惯了没有亲人的生活。现在突然蹦出一个老娘,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扔掉我,而是因为想要保护我。就凭她当时对我爹的感情,一定十分舍不得那么可爱的小孩子。 这世界上的弃婴,若不是出身太好,就是出生太坏。我开始还总想,林轩凤那小子就是个金枝玉叶,我肯定就是出身太坏那种。 没想到,我有一个传奇闻名的娘。虽然闻名得不大光彩,起码我知道我娘叫什么了。 现在让我再知道这些东西,这感觉就像告诉我有人死前给我留了一千万两黄金,但到最后黄金被人偷走是一个道理。 重来杀掉我爹,不,林立堂,真是杀得好,杀得妙。 我道:"那么,步疏又是什么人?" 海棠道:"双成楼的圣女。" "双城楼?没听过。" "你肯定没听过。人人都说双城楼是海市蜃楼。刚建立一个月,就烟消云散。" "怎么会?" "她自己烧的。" "步疏?步疏!步疏是这世界上最变态最残忍的女人!"朱砂抢先道,"她的武功不怎么高,就一张脸长得漂亮,但盛气凌人成她那样已经够可以了。给自己的教派起名叫双成,又自封圣女,做人臭屁成她这样的,真的太少了。她烧掉双城楼,杀了自己的所有属下,纯粹是因为她心情不好!" 海棠道:"也不能这么说。双成楼的人确实都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武功招式也优雅华丽,有多少人说看了步疏的武功如同舞蹈。但她的武功也不光是好看的,一流的轻功和身法,又能在瞬间消灭掉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 "我不是很明白,这个叫步疏的为什么要自毁一切?" "因为当初宫主想要吞并双成楼。" "宫主?你是说重莲?重莲想要吞并和她烧楼有何干系?" "她给宫主的答案是: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要。"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琉璃冷笑道:"女人还能是因为什么?要不是嫁了,就是死了。" 结果女强人朱砂又开始和她吵架。 我保持沉默。 美丽的人果然都没个正常的。 抵达长安,四周尽是高耸的楼房,大红的灯笼。京师的景象果然比寻常都市繁华许多。 我们在一座占地极大的楼房面前停下。 这飞檐反宇的顶子上挂了一串菱形招牌,五个菱形,五个字: 长安春饭馆。 来了点风,那风就吹得招牌摇摇晃晃。饭馆前不远处,许多壮汉在玩杂技,脚下滚着轮子骨碌碌响。 我刚一掀开车帘,便看到站在门前等候的重莲。 "凰儿,我每次来长安,都会来这家餐馆。去试试么。" 他又蒙上面纱。其实我更加感到困扰。因为这样,我除了他的眼睛,不能看别的地方。 可是我一个晚上没睡觉,一直都在想这个事。在天亮之前,我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想要牵我,我把手抽回去: "不了,你们去吧。我看马车。" 他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我不会走。我会用最大的努力尽责保护他,直到他武功恢复。至于那种感情,还是留给轩凤哥吧。 三四 长安春饭馆里面,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忙得碌碌庸庸。他身后的高柜上,堆满了瓶瓶罐罐,上好老酒。 经受不住饥饿的摧残,到底还是进来了。 饭馆入口处两个大黄灯笼,绕着楼道一圈子大红灯笼,这喜庆的气氛布置得也忒好些。 京师是中原的交通枢纽,人来人往,是什么样的都混了点。重莲虽蒙了脸,护法长老们也稍微变了变装束,但贵人就是贵人,走着路架势都是一流。那些小商贩在这种地方打滚数年,来往的人有没有钱,光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 重莲一进饭馆,一群小商贩就滴滴答答跟着冲过来,一个劲介绍商品,什么口音的都有:长安锦盒,玄玄药经,无相佛珠,桃花扇子,武功秘笈……甚至连肚兜都有。 最荒谬的是,我们刚坐下来,有个小贩拿着一个蓝色的薄子,在重莲耳边小声说: "这位公子,我看您身手不弱,要不试试修炼这本我大哥抄来的《莲神九式》?" 重莲看这小贩的表情,像看到一个比他长得还好看的女人。 "真的假的?"我走过去,大惊小怪地说,"莲神九式?我不相信。你哥哥是谁啊?" "兄弟,你能不买,但别侮辱我。我这辈子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当我骗子。" "不不,我只是好奇,你哥哥是谁?" 小贩往四周看了看,低声说:"小的真名叫林宇凤。" "林宇凤?"我惊道,"莫非,你是,莫非……" 他闭眼,决绝地说:"公子肯定见过世面,我和我哥哥一样,都是出自乱葬村。无奈我的身子弱,所以武功都被他学去了。近日重火宫的事你也听说了,重莲武功尽失。我哥的性格全天下人都知道,现实得不得了。这会儿哄着重莲的时候,打算收拾东西拿去卖,早日脱离苦海,寻找另一片天空。" "真的假的?这林宇凰也太没良心了。你怎么跟他一起没良心啊。" "没有法子呀,也是为了求生存。" 这小贩,竟再不提《莲神九式》。 "莲神九式,这可是重火宫的至宝。恐怕……价值连城吧?" "没有没有,他命人抄了几百份,准备同一时间拿到天下大卖,所以不会太贵。说实在的,这本秘笈要传出去,怕要天下大乱。也别怪小弟我打击你,你拿了它,以后混江湖可以保命,但是想要一统天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唉唉唉。"我用力击掌,"如果把它们都买了,你说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啊?" 除了重莲以外的人,都在忍笑。 只有重莲。他除了练功,极少这么认真。而且还是认真倾听另外两人的对话。 "这,您打算全买?" "如果我全买,你是不是要给我算少一点呢?" "可是,可是这样我哥的命令就……" "赚钱要紧,管你哥做什么?你这一本多少钱?" 那小贩看着我,眼珠子稍微那么一转,我就知道他那小黑肚子里装了什么水。 "三千两。" "三千两?"我道,"太贵,太贵!" "这样吧,既然公子打算全部买,那就两千。" 我抽出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还是太贵。" "底线是一千五,再少我不卖了。反正想买的人多得是。" "一百。"我道,"如果我全买,一百两一本。" 那小贩转身就走。 小菜已经上了一道。 我回头拿起筷子夹起花生米,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再看看他们,重莲看着我,眼睛也不眨。 这孩子真可怜,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类人么? "吃饭吃饭。"我用筷子指指花生米。 话音刚落,那小贩回来了。我当他空气,继续抛我的花生米。 "我真是受够你了。我卖这么多本出去,只有你敢跟我开这个价钱。我这人卖东西喜欢挑顾客,我看你和你身边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一定是练武奇才。给了你们,总比让重莲那魔头继续逍遥得好。" 又接一颗花生米。 "这样,三百两。不能再少了。" 我对他嘿嘿一笑:"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一百五,一百五!" "一百我也不要了。" "好好好,我服你,就一百吧。" "一百哦?"我把一颗花生捏成粉末,撒到桌子上,呼地一吹,对面坐的宇文长老眉头皱起。我道:"一百也不要。" "你,你这人说话怎么不算话?" "我怎的不算话了?" "你说如果我给你一百的价位,你就把所有的都买下!" "对呀,你都说了,'如果'。" 小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特别好玩。 "遁地九式,江湖中最常见的三流武功学术。因为内容太过平凡,平凡到让人都没有修炼的欲望,所以只会在最穷武功最弱的人群中流行。稍微有点银子的人都没见过这本秘笈,所以拿来糊弄有钱人,这本是最好不过。"我抓过那本'莲神九式',撕开写有这四个字的标签,果然露出"遁地"二字,"你看,贴都没贴牢。成本最多三十文,你开三千两。就是骗子也该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那林宇凤抢过莲神九式,从一堆商贩中逃了。 我今天要不拆穿他,关于我背叛重莲如何如何没良心的谣言又出来了。 而我认识重莲这么久,他第一次对我露出钦佩的表情。注意,是钦佩,不是鼓励,也不是安慰。虽然他在这方面是个门外汉,但能让他佩服,何其难得。 更难得的是,朱砂也开始钦佩我:"林宇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唉,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娇小姐。 "这人想要骗人,连血本都不下,水平太差。想当初,我卖得最多的秘笈就是'莲神九式'。卖出去三十二本,客人识破气跑次数可是零次。" 只不过事后发现被骗,回来打算暴打我的,十八次。暴打成功的,三次。 "会有人相信?" "莲神九式是最神秘的秘笈,所以怎么编都会有人相信。不过当初,我和轩……和我一个朋友去做赝品的时候,还参照了武学史书,花了五十两的成本做成精装本,说不是复制品都有人信。" 重莲欲言又止,最后也跟我一样,吃花生米。 菜又上了一道。乳酿鱼。 身边的小贩走了一半,又有一个上来说:"小哥,看你眼力不凡,我是不卖赝品的。价格也公道。" "嗯,你卖什么?" "长安锦盒,十两一个。你在别的地方都看到,十二两能拿下来,都算很便宜了。" "好。拿来给我看看。" 接过锦盒,上面镶嵌珍珠和玉石,虽然都不是真的,但真正的金银锦盒要好几千了。这个在普通锦盒中确实算好的。 "嗯。我要这个。"我掏十两银子给他,"做买卖么,确实不容易。" "做买卖啊,是很开心的。"那人眼睛弯成一条缝。 "对呀,很开心的。" 那人忽然脸色一变,跑了。 下一刻,剩下的一半小贩也统统飞也似的逃出去,只留下一个傻愣愣地看着我。 海棠道:"他们怎么都跑了?" 我把一个细雕凤纹宝玉丢在桌上:"生意做不开心了,自然走为上策。" 朱砂道:"宫主,你又被偷东西了!" 重莲微微一怔,把宝玉取回,重新别回腰上:"谢谢。" 留下来的最后一个颤声道:"大哥,你哪混的?我混这一行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高手。" 我眨眨眼:"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难怪骗来这么两个漂亮的姑娘,传授一下秘诀吧!" 朱砂果然反应很激烈,钢刀一抽,就要砍人。 最后一个人也跑了。 我用筷子戳戳碗:"吃饭吃饭。" 三五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武功高,不代表不会被小偷摸包。我其实很想问一下,重莲以前是怎么个被偷法,怎的这么低劣的防盗工作都不会。 但是,忍了。 谁知下一刻,宇文长老便问:"宫主,你都丢过什么东西?很多次么?" 他慢慢夹起鱼肉,慢慢放到碗里,慢慢吞下去。老人吃东西,总是没法给人食欲。 "没有几次。都是小物件。" 海棠道:"十三块玉佩,二十九次银两,八次紫晶石,三十三块金砖,六颗白虎内丹。这是我跟随宫主时,他丢掉的。其中,六颗内丹是他十四岁替老宫主带的,一口气全丢了。" 我看看重莲,他没什么反应。 内丹一颗用,胜练十年功。六十年的功,他就这么丢了。 再一想想,当年小花菜头他哥闯荡江湖回来,曾经跟我说他在奉天偷了重莲的银子,还被我狠狠讥讽了一番。 我当初怎么这么白痴,没有跟着他们混? 再想重莲十四岁的时候,那怎是一个盛气凌人了得? 结果被人摸包,百摸百中。 我实在想说,算了,看你这么弱,以后林二爷照顾你,免得受这些无聊的欺骗。结果,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武功练这么高有什么用,早晚给人偷完骗完了。" 重莲看我一眼,掀开面纱吃鱼。 朱砂愤愤道:"去,人都给坏蛋骗了偷了,丢点东西,宫主才不稀奇。" "你这疯丫头,讨打!" 重莲道:"朱砂,住嘴。" 朱砂住嘴了,重莲继续吃鱼。我瞥他一眼,看他咀嚼到一半停下来,就不动了。瞧他那小样,用脚底板想都知道,给鱼刺卡了。还给我憋着,死撑面子不说话。 唉,就不能小心点么。我来我来。 我舀了一勺子米饭,放到他的碗里:"直接吞下去。" 重莲脸皮也愣厚,没觉得不好意思,把饭吞了。 我夹了一块鱼,把刺挑出来,反复检查了没刺,扔到他碗里。想说你吃的时候小心点啊别又卡了,结果开口又变调: "这么笨,你怎么生存到现在的?" 重莲估计昨天那会良心给我刺痛,现在我说什么他都不讲话。闷得我特别想把他抓来打一顿。 默默吃完一顿饭,我越来越想打自己一顿。对重莲这没心肝的人就是要冷酷,冷酷。结果到最后又是夹鱼又是挑刺的,谄媚也不是这么来的。 司徒雪天那小子还是有点能耐,重建了紫棠山庄不说,还把山庄搞得人模狗样。 我去紫棠山庄接雪芝,重莲还是留在外面等。毕竟他和司徒雪天见了面,多少会有些尴尬。雪天一听我去了,立刻就带着雪芝出来接。我正准备和雪芝来个父女大相认,雪芝居然一个无影腿踢在我的小腿骨上,我痛得抱腿乱跳,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她捂着屁股,眼泪汪汪地说: "林宇凰你这混帐,竟然不来接我!" 雪芝的眼睛简直就是重莲的翻版。小孩子长这种眼睛,非但不会妖媚,还会相当讨打。我蹲下来,捏住她的脸,左右拉扯: "想二爹爹就直说,装什么装?" "我想的是爹爹!" "你骗人,想的就是二爹爹。" "就是爹爹!" "好吧,那二爹爹明天走了,把你接到爹爹那里,你见你爹爹去。" 雪芝抓着我的手摇晃:"不行!" "那你想不想二爹爹?" 雪芝扑到我怀里,哭了。我冲司徒雪天眨眨眼,司徒雪天摇头道:"对小孩子,容忍点么。" 接了雪芝,再找重莲。我才发现这孩子真的太偏心。跟我就是轻轻哭,跟重莲就是扯着嗓门大声哭,还连带撒娇发嗲蹭鼻涕。重莲摸摸她的头,低垂着眉目,温柔的模样也是分外好看——呸呸,什么都没看到。 重莲在长安河畔的别院扩大过。 当初他化名叫韩淡衣,迷倒整个京师少女少妇,原本觉得没过多久,实际也去了五年上下。 这一晚住在别院中。我和重莲还是分了床。 我一个人搬到西厢房,叫雪芝和我睡。雪芝说要和重莲睡,我正觉得没面子想扁她,重莲道:"芝儿,跟你二爹爹睡吧。" 于是,雪芝跟我睡了。 次日又去紫棠山庄,探望花遗剑。 紫棠山庄重修以后,院内景观也变了很多。 湖堤前,一座小桥直通大院,仆人带我进去。凉台轩庭,小桥流水,司徒小公子倚榻赏景。 "凰哥哥,我还以为你就这么走了呢,原来还有点良心。" "雪弟弟,我对你一片真情,如何会没有良心。" 两人对视很久,突然各自倒向一边干呕。 呕完以后,他带我去看花遗剑。 花遗剑还是不能动。除了手脚的姿势都搬直了,就没有变化,跟个死人似的。我去检查他的身体,没多久,司徒雪天就把我拉出门: "放弃吧。我把长安最好大夫都找来看过,都拿他没辙。" "大夫怎么说?" "山庄门口有个药铺,那里的大夫给我们提供了线索,你自己去问问。" "白琼隐没用的。"大夫停下手中研磨的活,抬头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自称神医,我活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这么可笑的事。他打着神医的旗号,看到能治病的人就治,不能治的就说是自己心情不好不想治,这样在他手下痊愈的几率就是十成十。年轻人爱出风头我能理解,但骗人就不对了。" "那大夫的意思是?" "行川仙人。" "这人不是不好找么。" "确实不好找,但这人用药如神,找到就一定有救。" "大夫可否稍微给点提示。" "我年轻的时候和他在一个学堂读书。他这个人怪得很,家境富裕,相貌英俊,盈科后进,还是整个学堂里最小的人。他什么都不缺,就缺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知道他怪,我要的是线索。说了等于没说。 "他原姓殷,行川是他的字。原名我不知道。" "殷行川,原来如此。"我回头司徒雪天微笑,"我说,我还是直接进天山,找那个什么白翎的人帮忙吧。"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那大夫抬头惊讶地看着我。 一大群人冲进药铺,在铺子里横倒竖歪地放了一堆东西。 一个长胡子老头指着一口棺材,笑道:"公子有备无患,买一送一啊。" 一个大妈拿着一个白袍子在我身上比划:"织锦寿衣,量身订做。八折八折。" 一个读书人拿着毛笔和纸:"秀才代写遗书,五两银子一封,包煽情,包经济。" 我挥手:"去去去,我忙!" "公子,暴尸街头多不风光,何苦呢?" 一群人闹得药铺里鸡飞狗跳,突然一个人进来,对大夫道: "大夫,给我抓点药。冬虫夏草五两,红花一斤。" 声音微哑,却不难听。甚至让人有一听再听的欲望。这样的嗓子是个人听了,就不会忘记。 "这,公子,您要不懂配药,最好给我说有什么症状,或许……" "我就买这两种药草。"那人戴着遮脸的斗笠,扔了一个钱袋在柜台上,"麻烦您快一些。" 大夫只好抓药。 拿了药材,他转身就走。 我跟上去:"白,不,前面的公子,请慢走。" 三六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 他的袖口收很紧,因此显得手指更加修长。只是,右手手腕处,有一块明显的烧伤。 我拍拍雪天,朝那人走去,小声说: "我与阁下曾在奉天见过,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他的面纱是黑色。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能隐隐看到他的眉眼。 相当浓长的眉,相当明亮的眼。 风吹来的时候,斗笠上的黑纱轻轻摇了摇。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我。但他不说话。 "阁下不方便开口么?"我又道。 "你……你有何事?" 他刚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想必是在忍住咳嗽。看来这个传说中的轻功高人,外加天山观主,真是一个病壳子,外加药罐子。 "我有事想与公子谈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能。"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 "我不是叫你帮忙。我们可以拿条件换。" "你应该知道我们最想做的事。" 既然是"我们",那就是天山。天山的人都是疯子。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估计白翎给我绕烦了,看了许久,转身就出了药店。这回我喊了半天,他都不买账。于是干脆冲出去,挡在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飞上房檐。 你会轻功,我就不会? 我冲上去,顺便踢落了几块砖瓦,砖瓦所落之处,惨叫连连。 终于我们受到了大片京师人士的关照。 白翎终于停下来,回头道: "你打不过我的,放弃吧。" "你没和我打过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我说了知道便是如此。" "好吧,即便我打不过你也罢,我可以跟着你跑。你轻功虽好,但要追你对我来说,不难的。不出半个时辰,我保准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天山白翎披个破斗笠乱跳。" "你,你就是想救花遗剑,是么。" "正是。" "花遗剑看到了我的脸,我是如何都不会救他的。" "为何他看到你的脸,你就不救他?"我顿了顿,"男人长得丑没有关系,只要武功高本事大就好。" "谁给你说我长得丑了?" "像我啊,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长得难看,还不愿意去见人……" 白翎打断我:"你长得不难看。" "当然不难看。现在我看自己,还越看越英俊,越看越风流,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人能跟我比。"我笑笑,"不过,人么,总有那么一段自闭期。当时有人这么说的,男人与女人不同,再丑都没有关系,本事大了,女人还是会来的。" 这句话的后面是这样:不过,来了女人也没用,你是我的。 "那个人……是你朋友吧。" "没有。是情人。" 白翎忽然转过身,低声说:"那你跟重莲又算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已经死了。"我顿了顿,"是被我和重莲害死的。我这辈子做的错事也够多了,但没有哪一件像这样,让我觉得一切都迟了。" 隔了一会,我又道:"他死之前,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花遗剑。花遗剑是他很重要的人。" "你既然这么重视他,为何要害死他?就因为重莲长得好,武功高?" "不是,绝对不是。"原本对这白翎有点好感,听他提起重莲时的语气,又忍不住挑衅,"重莲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他的。" 重莲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不管他是神采奕奕,还是沉默不语,我都觉得仿佛一离开他,他就会变成轻烟,瞬间消散。 可能真的是担心过度。 "多么伟大的爱情啊。那就别再拿其他人当幌子。让你那旧情人死得安心一点,叶公好龙的事,少作甚好。" 下一刻,白烟四起,我被呛得连咳几声。 白翎消失了。 又一次请人失败。 我再下去找白琼隐的时候,那些卖棺材遗书什么的全部跑掉。司徒雪天在那里摇着扇子等我,见我来了,劈头一句: "我瞧那白翎可能是个赝品。" "我也觉得是。除了声音像,其他的地方都不像。" 司徒雪天扇子一收,摇摇扇柄:"不不,我是说,如果是真白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京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买药材?他稍微摇摇小指头,就有一群小狐狸奔来了吧。" "那倒也是。"我喃喃道,"上次见到的白翎,似乎是个冷酷寡言的人。但今天特别感情用事,还有兴趣打听别人的私事。" "怎的?他问了什么?" "没,就是我的朋友重莲什么的。" "唷,那就算不是白翎,也该是敌人。" "这我知道。" 但反复想想,也不大对劲。重莲的事,他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想想他买的药。 冬虫夏草可以治疗咳喘和肌肉拉伤,还可以滋养产后孕妇。红花则是对骨折血肿、腰脊筋肉有显著疗效,还可以给患有心疾的孕妇催产,正常孕妇服用后,极易流产。 白翎那咳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倘若他是给自己用,完全可以叫别人给自己买。 若是治疗,他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口,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不大稳。就算真有伤,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另外,如果是打胎再滋养孕妇,那更没必要。白翎要是搞大了哪个女人的肚子,还用负责么? 除非,那个女人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他和她的关系又不能让人家知道。那可能这女人是鬼母或红裳。 倘若他不是白翎,那他买药就好解释了。 一个普通的男人打掉一个女人的胎,滋养滋养。 但,这个声音是普通人学得来的么? 而且,寻常人有那个胆子惹天山? 既然敢惹天山,那又必然不是寻常人。 "想什么呢?赶快回去照顾老婆孩子。"司徒雪天拽着我,出了药店。 回到重莲的别院,雪芝和温孤东泰正在院子里斗蛐蛐。两个人,一老一小,都是袖珍型的。抱在那里两小团,果是颇有意趣。 路过重莲的房间,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跳在床铺上,踩着被褥。 原来的习惯是破门而入,但这会还是忍了,往纸窗上戳了个洞。 令人诧异的景象发生了。 重莲站在床上,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叫琉璃他们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穿过一个小院,路过海棠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也觉得很惊讶,他竟然会留下来。"琉璃的声音。 "我看啊,那林宇凰肯定是不知道宫主是怎么下的手,知道了他还不跑了?"这是朱砂。 但是,他们在说什么? "宫主已经做得够仁慈了。那姓林的还想怎样?" "仁慈?我把你老婆给弄到一个小林子里,让她在一个月内自杀,还要故意制造成是她自愿的样子,她要不答应,我就说要杀了你。然后我再替你生两个小孩,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啊?" 海棠道:"朱砂,你是大姑娘了,怎么讲话还这样?" 琉璃哼了一声:"你要有宫主一半漂亮,我也愿意。" "你!"武器摩擦的声音,朱砂咆哮,"反正你跟林宇凰一样是个白眼狼,姑奶奶今天灭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敲敲门,里面突然安静了。 "重莲那里好像有点问题,你们去看看吧。" 三七 我回到房里,坐下,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去接受方才听到的对话。 三个护法是否故意离间,希望我离开重莲? 如果是这样,他们宁可重莲面临危险,都想弄走我。重莲一离了感情,绝对是个地道的男人。护法们的决定,未必是错的。 不排斥这种可能,但他们不会撒谎。除非他们想集体自杀。 重莲竟然这样逼死他。 我使劲摇头,可是那个情景如何都挥散不去。 又隔了一会,推门而出,直奔重莲的房间。 重莲坐在窗台旁,沏了一小壶茶,摆了一盘棋,正和宇文长老对弈。宇文长老眉头皱得老紧,食指中指掂着白子,左右不定。重莲从容得很,拨弄着黑子,面带微笑。 见我进来,他拾起黑子,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后坐下:"没事,你先下。" 重莲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夹起黑子。 宇文长老下了一子。 重莲下。 宇文长老又下。 重莲再下。 宇文长老嘿嘿一笑,夹着棋子悬在半空:"宫主,你确定要这么走?不后悔?" 重莲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宇文长老果然高明。" "我这棋赢得也不高明。"宇文长老看我一眼,叹了一声,收好棋盘:"林公子有事要和宫主商量吧。那老朽先退下。" 宇文长老走了。重莲仍然不徐不疾,替我倒了一杯茶,指了指宇文长老的位置: "坐这里吧。" 我坐过去:"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已经叫下属收拾东西。我们要立刻撤离。" "为什么?" "我们的行踪被灵剑山庄发现。他们听说我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带着许多名门弟子追上来。数量不小。" "宫主果然雅量,这种时刻还有心思下棋。"我飞速站起来,"那还不赶快走?" "长安城外已经被包围。往哪里走都免不了打一场的。" "这是京师啊,朝廷难道任他们乱来?" "六王爷是因为江湖纷争去世的,六王爷的大儿子又堕入和重火宫齐名的邪教。你认为朝廷会帮着我们么。" 这一刻也来不及解决私人恩怨。重莲步履安详,我是心急如焚。大批人马从长安河畔直杀出京师南门。 荒郊野外,天色渐黑。 放弃了马车和大堆行李,我和重莲共乘一骑。 "凰儿,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挺奇怪的。"重莲抓着缰绳,低声道,"我梦到我给你做饭,你在旁边拿筷子敲碗等着。等我端了锅过来的时候,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不说话了。" "里面不是装了人头吧?" "不是,是鸡。一群没有杀死就直接扔进锅里煮的雏鸡。那些鸡要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有一只半熟的小鸡忽然站起来,撕下它同伴的肉吃。吃了一口,又撕了一块自己的肉,放到你的嘴边,叽叽叫了几声。你没说话,吃不下去。我说,这些都是我养的鸡,所以它们很听话,我叫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所以尽管吃,没有关系。" 他这话听得我身上凉飕飕的。 "我是什么反应?" "你被我吓哭,跑了。然后我一个人把那些鸡都吃完。" 我没有说话。 "很奇怪的梦,是不是?"重莲轻笑。 沉默了片刻,林间依稀有声响。 我道:"我也做了一个梦。你要不要听听?" "嗯。" "我梦到我昨天使用了青莲花目的必杀绝技'绝宫无影掌',我不曾记得自己是一个如此卑鄙的人。委实惊悚。" "当真?我从未听过。" "莲宫主几时练过青莲花目,怎会知道其中的奥妙?" "林公子但说无妨。" "青莲花目以掌法为首,刀法为辅,出掌时实出刀,出刀时实出掌,二者相结合,寻常武功绝对无法媲美。重火宫武功似乎都是九重,对吧?" 重莲点点头。 "而这'绝宫无影掌',是青莲花目的隐藏第十重。我不吓唬你,这招比莲神第九式要恐怖得多。可惜这一招惊天动地的招式,有一个最大的缺漏,就是对女人是一点用都没有。" "怎说?"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自宫无影掌'。"我嘿嘿一笑,手掌像鱼尾一样摆了摆,"它的阵势极其庞大,只要一发出,方圆五里内会发生奇异的景象:阳X乱飞,淫血乱飙,随即扑倒在地,是一堆流干了血的太监尸体。" 重莲笑道:"你可别在这里发,我就算是要死,也得换个死法。" "放心,打不着你的。"我挥掌咆哮,"看我的绝宫无影掌——喝!" 刹那间,骑马的策马,上树的飞跃,林间的乱窜,几十上百个身影连滚带爬逃向四方。 我抓住重莲的手,使劲抖了一下缰绳。马儿飞驰而出,我回头对着身后的重火宫弟子道:"快逃!" 那些跑出去的人,有几个,我光看背影都认得出来。 灵剑山庄轻燕钱玉锦、快剑毋琴丝。 武当大弟子谭绎。 蜀山狐轩。 华山副掌门张鱼乐。 谁知没逃出几里,一把长剑从丛林中冲入。 我往前一闪,那长剑直刺向我和重莲相隔缝隙中。我横手一掌,腿往上一抬,踢掉了那把剑。 看那袖袍子,我猛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峨嵋这号门派。 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乃是峨嵋本传。 逃也来不及了,刚缓和过来,一群峨嵋弟子身形穿梭,在丛林间跳跃,霎时飞剑连连。极刚极柔,刚柔并济,轻灵飘逸,若即若离。 峨嵋阵法一出,我眼睛也都看花。一不做二不休,挥刀乱砍,未料一个都没砍中,大伤自尊。 "冷静一点。"重莲道,"她们的阵法看去破绽连连,实则开门诱敌入,以假乱真。以进为退,方是战胜之法。" 我点点头,手下点、撩、钩、收。 人群身形似箭,周身是劲。 前方蓝烟四起,即将冲出关口。 左拦右挡,再不进攻,这一对峙连续持续了一柱香有余。 最终,有人受不住诱惑,在我收手之际,突然一剑刺出。我看中这大好时机,一刀斩向那峨嵋弟子的手,却在她躲避前,回收,再刺入她的胳膊。她惨叫一声,扔了剑。 破阵。 我策马前冲。 "凰儿,方才你应该斩了她的手。" 我没有说话。 眼见就要逃出丛林。 我缓缓道: "我知道换了你,你会这么做。" "你不斩她,逃不出去。" "斩了她,十年之后我会变成第二个现在的你。" 冷血无情,四面楚歌。倘若失去强大的能力,全天下人,得而诛之。 重莲不语。 但他说得没错。 在已经看到平原景色的时候,人突然多了数百个。我大惊:"怎么会这样?" 重莲依然不给予回答。 其实心中早已清楚。那女人的手还在,阵法就能维持。 南尊武当,北崇少林。 我看到了武当弟子。 太乙玄门剑阵。 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武当镇山之宝,秘传之法,与峨嵋剑法缺漏互补,阵法之最。 我们被诺大的剑阵包围。 身后的重火宫弟子早已停止行动,等待重莲的指令。 重莲道:"几成胜算?" "零。" 话音刚落,已有人出击。我连挡两下,只有两下。一支长剑如贪婪的巴蛇,刺入我的腹部。 "凰儿!!"重莲大惊,紧紧抱住我。 就在那人刺下第二剑之前,他已反手一掌,将那人震出几十米之外。 "我就知道。"我咳几声,鲜血外涌,"你骗我。" 三八 重莲刚想说话,我就抢先道:"你是不是想再自伤一次,吐一口血告诉我你是勉强使用内力?" 这下他彻底沉默。身旁的人也再由不得他犹豫。 太乙玄门剑阵和峨嵋阵法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环绕着我们,重重施压。然而,方才被重莲击飞的弟子已经让他们有些底气不足。 寻常人依然破解不了这个阵法。 但他们对付的人是重莲。 重莲的使出来的武功并非莲神九式。 他将我环在胸前,接过我的刀,以刀代剑,使出了混月剑法。 以轻灵为主的混月剑法配上愚钝的刀,基本就是武学死穴。然而,在重莲手下却丝毫看不出一点缺陷。 我看到有人使出鹤鸣一指弹。 连天山的人也在。 但对于重莲,十弹指都别想破掉这个早已被破滥的剑法。 顶重的混月剑,绝对不是说上去好听而已。 他使用的武功向来不花俏,却是整个武林中最好看的。 能够一招见血出手取命的招式,永远是最好看的。 然而这一日,重莲的武功却不及以往好看了。他每次出手,都会有所保留。并不会像传说中的血洗大门派那样,只要一横手,就有一颗头颅飞出。 尽管如此,重莲的动作依然干练漂亮。身姿修长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功,都会别样潇洒自如。 刀声凛凛,疾风猎猎。 鲜血已经流满了马背。 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反过来,按在伤口上。 很快,布也变成了鲜红。 重莲专心迎战,似乎没有留意到我。 我听到有人在阵法中对话: "重莲不是失去武功了么?" "师弟,不要说话——呜!" "情况不好,我们要不要先撤退……" 极力维持着,才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后来听到重莲在耳边喊我的名字,先是很温柔,很快就开始慌张。 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着急的模样。 恍恍惚惚,迷迷荡荡。我想起奉天的沈水,雨润的时节,微冷的初秋。 重莲撑着青盖竹伞,在伞下静静看着我,眼中是看淡一切的释然。 有人说,世上最悲伤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蜉蝣的故事。 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重莲的情绪不易察觉,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去发现他是否难过。然而不曾发现,蒙蒙细雨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飘扬着一首笛曲,《来仪》。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 重温旧梦,故人已去。 既然他可以使用武功,前前后后的事联系起来,一切明了。 他失去武功的时候,眼睛会变回黑色。既然武功一直都在,精神恢复,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关于那支笛曲的谣言,不用说,自然是重莲令人放出来的。 这些护法,确实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逼我走,大概是因为重莲不肯在我面前出手。 砗磲的出卖也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如此冷静,包括面对天山的埋伏,都毫无动容,那是因为他一直成竹在握。 被人卖了,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一个个捕捉,一个个消灭。放了长线,钓回大鱼。到头他可以说,自己不过顺水推舟。 大年三十夜,长安。 重莲依旧住在这里,再没有人出来打扰。 我坐在床上,捂着腹部。听见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然觉得世界热闹了很多。窗上糊着大红的纸张,重莲亲笔题的福字字长飘逸,衬着院外的雪光星光。 不一会,有小厮进来通知重莲回来,问我要不要出去吃团年饭。我还没回话,重莲便穿着大氅进来。他鼻尖还微微发红,立刻就坐到我身边,想握我的手又收回,自己戳了几下: "刚我给雪芝买了很多小花炮,你要一起出来玩么?" "雪芝那丫头拿了花炮还得了?"我立刻跳下床,拉着重莲出去。 这一年雪确实下得蛮大,连着飘了好几天,地面上堆积的起码有一尺高。 天空是一片漆黑旷远,鹅毛雪团团落下。一仰头,冰晶落在脸上,转瞬化去。 雪芝和司徒雪天在院子里打雪仗。我惊奇地发现,雪天那小子竟给雪芝追得团团转。没多久,雪芝居然直接拿着花炮在手里点燃,扔到雪天身上。 "重雪芝,你赶快给你老子住手!"我往前跑几步,脚陷入雪地。重莲拉住我的胳膊,另取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回头笑笑,拍拍他的胳膊:"谢啦。"然后也替他把大氅系好,又微微靠近一些,吻他的唇。 重莲眨眨眼,用食指擦了擦嘴唇,垂头回吻过来。 结果没亲多久,后脑上一阵嗡鸣,雪芝使了内力的雪球就这么砸到老爹头上: "有人在这里,凰儿!害不害臊!" 雪水化进衣裳,人几乎晕过去。重莲立刻帮我把雪渣子抖出来。我回头咆哮: "是你爹爹在亲我,你有没有看到?你要再长大点力气再大点,就谋杀亲爹了知不知道?!" "别以为我没看到!明明就是你先的!"又一个雪球飞来。 我蹲下,躲开。 雪球直击重莲。重莲伸掌迎之,手腕一转,雪球原封不动绕着转一圈。他将雪球再次扔出,手未湿。 雪芝跳起来接,很准,但雪球击得粉碎。 我跳上台阶,和重莲抱成一团。这一会连雪天都看不过去,扔雪球砸我们。我又躲,重莲又还回去。我跳上台阶,看到地上两个深深的脚印,摇摇脑袋: "莲宫主,何时用膳?" "现在。林公子意下如何?" "甚妙。甚妙。" 我刚转身走掉,重莲便拉住我的胳膊: "请问林公子,处罚何时结束?" "林某愚昧,望宫主指教。" 重莲把我往他身上拽了拽:"在下孤栖已久,望公子以水洗血,打道回府。" "不好。" "凰儿。" "不好。" "凰儿。" 我下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一口咬在我的耳朵上。我中电一般,精神抖擞地打两个哆嗦。 "凰儿,今天晚上搬回我房里。" 我又开始头昏眼花,摇摇晃晃: "好……" 有雪芝在,团年饭吃得必然遭殃。米饭蔬菜肉片满天飞,这孩子兴奋过度起来,连重莲的话也不听。重莲宠她宠得要命,对她做的造孽事都是睁一直眼闭一只眼。这丫头得到老爹纵容,更加放肆,直接骑到我脑袋上了。 半晌我才抽出力气道: "我应该先去把紫丫头接回来的。" 重莲专心致志地给我剥虾:"海棠她们已经去接了,估计没几天就会回来。" 光溜溜白嫩嫩的虾仁堆积如山,我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宇文和温孤两个长老,还有司徒雪天看着我,都禁不住摇头。 一顿饭吃得超级平和,完事后雪芝继续和雪天还有两个老头疯。我和重莲回房,该做的都做了。憋了好几个月再来行房事,果然是别有一番滋味。 半夜起床,点了重莲的睡穴。 我偷偷翻身到雪芝身边,拉了拉她的小手。她蹙眉,使劲把我的手拍开。我捏住她的鼻子,她稍微哼了一声凰儿讨厌,又睡着了。 "芝儿,芝儿。"我低声道,"二爹爹问你一个问题:你喜不喜欢二爹爹?"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不要吵我!" 我使劲摇了摇她:"回答二爹爹。" "……喜欢。" "那你喜欢爹爹,还是二爹爹?" "都喜欢。" "如果要你跟一个走,你会跟谁?" "两个都跟。" "一定要选一个呢?" "爹爹。"雪芝动动嘴巴,像在嚼糖,"爹爹受的苦多一点。芝儿长大要照顾他。"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轻轻点头,在雪芝头上吻了一下。又坐了很久很久。再起身的时候,原本想再去看看重莲,想想还是算了。 我带好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悄悄打开门,走出去。又悄悄关上。 三九 奉紫以后一定会怪罪于我。我给了雪芝选择的机会,却连走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可是,一看到她的脸,我很难不想起轩凤哥。 还是决定要离开。 以前留下,可以对自己说,重莲变得柔弱,需要我保护。到头来,最强的人还是他。 他对我如此了解,连他一旦恢复武功我就会离开都算准了。 很想说服自己留下。但负担太重。 他做了那么多事,都只有一个理由:是为了我好。 到头来,林宇凰依旧是个凡人。凡人有凡人的懦弱和胆怯,无法承受他所给的一切。 要我做到在他身边却不亲近他,又实在太难。 我站在别院的小池旁,看着结冰的水面,把包裹系好,跳上围墙,再跳下。 "半夜三更的,凰儿是想去哪里呢?" 我一愣,错愕地回头。 莹莹白雪中,重莲站在我的身后,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我这才反应过来,莲神九式第四式就是自动解穴,第七式是反点穴。看来重莲刚才还给我留了面子,没反点我。 我走过去,连忙把他往里面推: "你想冻死?回去加衣服去。" "行,你跟我一起。" "我在这里堆雪人等你,快去快去。" 重莲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走?真不走?"见他没有反应,我掉头就走,"那我走了。" 下一刻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世界上最不明智的事,就是和重莲比身法。 他挡在我的面前,两只耳钉在雪光中妖娆地闪烁。 我再往旁边走,他又拦。我打掉他的手,他直接把我抱住。我使劲推他,他松开手,但依然挡住我。 最后我知道跑不掉,憋着气说: "你这是逼着哑巴唱歌。就算我人留下来,心也不在。" "无所谓。"重莲气息平稳,"就算留人,也要留你下来。"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重莲干脆不答我,就只封锁我的道路。我和他对峙,看他那身板能坚持多久风雪。 结果我低估了他。他的大氅,根本就是装饰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已经冰到发麻,他还伸手挡着路。冷战都没打一个。 "这样,我有问题要问你。"我拨开他的手,"你发疯,也是装的么。" 重莲摇摇头: "发呆的时候是装的,其他时候是真记不住。" "你记不得性格变化时的事——我是说,血凤凰刺杀你的时候,也是假的了?" 重莲没说话。 "你在英雄大会那里,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没有回答。 "你使用内力逼出来的,是么。" "凰儿,跟我回去。"他拉着我就往里面走。 我挣脱开:"我没有开玩笑。" "我也没有开玩笑。如果你走,四大护法,一个不剩。" "你疯了是不是?拿你的属下来威胁我?再说,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泄漏的秘密。"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我揪住他的领口,"你这样逼死轩凤哥,你——这就是你说的,为了得到我,什么事都愿意?" 重莲淡淡笑了:"林轩凤啊,他就是该死。" "重莲,我不知道你留我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越说越气,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记住你是吧?我记住了。但要我想你像想轩凤哥那样,一辈子都不可能。" "是么。"重莲一脸无所谓,"你说我骗你,你也骗我。你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实际呢?" 我皱眉:"什么?" "我们第一次过夜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只和我睡过,实际呢?" "你……你明明知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迫不得已,我就不可以?" 表情上看不出一点火气,但重莲第一次以原本的人格发怒。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倘若他控制不住情绪一掌打来,我一定升天。 不知是不是给他气过头,腹部的伤口也是疼得厉害。这冰天雪地的,头上居然冒出冷汗,真是惊天奇闻。 "好吧,既然你忍受不了我和别人睡过,那我走。" "凰儿。"重莲又拉住我,"不要走。" 我甩脱他。他还是挡上来: "如果林轩凤没死,你会不会原谅我?" "会。"我毫不犹豫道,"然后我会跟他远走高飞,走到再也让你找不到的地方,平稳安心过一辈子。" 重莲僵硬了许久,却依然不肯给我去路。 "我欠你的,我现在还。" 我拔出凰羽刀,对着自己的腹部一刀划下。 才复原的伤口又大量出血。 重莲刚迈进一步,我就用刀尖指着自己: "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补一刀。" 重莲急道:"不!" "你现在回去。" 重莲咬紧牙关,转身走了。很干脆利落。只是走前眼眶红了一圈。 "不要再来找我。" "我知道。" 江水生冰,树枝夭折。 我眼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大雪翩翩,一双双脚印沿路蔓延至地平线。 京师鲜少下这么大的雪。乱葬村在冰寒的山壁中,很容易积雪结冰。那个雪堆起来,现在踩下去,半条腿都会被埋没。 很小的时候就对村子外的积雪有印象。春天是漫山遍野的花红柳绿,冬天是一天一地的茫茫白雪。爬上山坡的时候往天山看,会觉得天和山早已融为一体,尽是浩若烟海的霜白。我和他一人摘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然后放上秋季存的小红果儿,一排排点缀着积雪,特别好看。 无论天气多冷,多凉,吹在脸上,心都会温暖的。轩凤哥站在寒风中朝手心吹热气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他说,凰弟,和师父也去过一些地方,但发现都没有咱们家好看。你站在这里往下看,是不是有万物都被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说我有点想把你踩在脚下。 他的最大特长就是装可怜,先是戳我一下,楚楚动人地说我又哪里做错了。我还没开始呕吐,他自己已经开始大笑。大笑出声的人,很少有他那么好看的。 他和我裹一件披风,两个人的手都冻得冰凉,互相搓搓,很快就好了。 他说,等你二十岁,我们再来这里玩。想了想又补充说,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就算老得腰都弯了,背都驼了,还可以来这里玩。 我又被他的肉麻恶心到,抬掌就劈他。他连忙跳开,一蹿就是好几十米远。站在那边对我挥手说,我去挖一点松球来玩。 他曾说冬天找人最方便,有脚印。我看着他慢慢走远,雪地里留着深深的脚印,歪歪扭扭地蔓延到天边。我顺着他的脚印,一脚一脚踩过去。 只要顺着脚印,就能找到他去的地方。 京师却不然。满城都是凌乱的,被大雪覆盖的脚印。各种形状大小,通向不同的地方。 重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中。 我用布擦去刀剑上的血,按住伤口,一步步踩在杂乱的脚印上。 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再找不到轩凤哥的时候,还会想起当年他站在雪地里的笑脸。 他说,等你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就算老得腰都弯了,背都驼了,我们还可以到这里来玩。 十里红莲豔酒四十 出了京师,暂时在洛阳住下。洛阳和长安相隔不远,但氛围相差很多。长安繁华,洛阳热情。 洛阳的街道宽而干净。即便是冬季,依旧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尤其是晚上,春节一过,人都出来了。这有名的古都不仅牡丹漂亮,就连花灯烟火也是天下一绝。 长安集权,洛阳集钱。 长安的闻名的设施有酒楼、茶楼、当铺、兵器行、客栈、戏院、书院。洛阳满城载的是米行、钱庄、古玩店、烟馆、妓院、赌场等,咱们这些穷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样样俱全。 城外内才举办庙会,人群骆绎不绝。 过节期间,小道消息和人群交流是供不应求。翻来覆去听到的消息,只有那几个。 既然重莲重出江湖,失去武功的传言不攻自破。人们津津乐道地讨论,看天山和重火,哪一方才是最後赢家。 还有一个消息,就是杜炎失踪的消息。 我听到杜炎这名字的时候,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是什麽人。找人问了半天,才想起曾经在武昌听过那麽一号人物,弱柳扶风得跟个女人似的,还有人拿他和重莲相提并论。什麽火中重莲武中杜炎的。我倒没想到这妖人失踪都有人讨论得如此热烈。谣言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关於天山的消息,五位门主负责带领弟子和重火宫的分散弟子对抗。但大过年的,再对抗也得歇歇了。三观动向的话,依然只有白翎一个人的。至於那个神秘的豔酒,经常听人提起,一般都是说他长得丑,仿佛他就不是天山一员那般。偶尔会有人说,他的武功跟重莲差不多,甚至比重莲还好。我反复推敲觉得这绝对也是传的。豔酒记恨重莲到为报复他成立的个门派,武功要真那麽高,怎麽可能听到重莲重出江湖後还按兵不动?说不定,连这个人都只是编出来唬人的。 这不,又有重火宫弟子叛变的消息了。 另外听说华山派有人发现了古老的书卷,里面记载了什麽地图什麽宝藏的。没兴趣。 春节一过,对武林的讨论转眼就换成了青楼。 老婆孩子安抚过,洛阳第一勾栏花满楼生意爆满。 花满楼是绝对的来者不拒楼。势力的程度,举例来说:甲公子花了一千两包了花满楼的三号美女仙姬陪酒,乙官人出来砸了二千两,说我要仙姬和我睡,仙姬会毫不犹豫踢人出门,和乙官人睡。甲公子的钱不还。等乙官人和仙姬办那事办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冒出个丙相公,丙相公说开三千两,仙姬陪我睡。仙姬会立刻把乙官人从身上推开,赶走,洗洗身子,风情万种地躺在床上等丙相公。 而且,这些都不是老鸨强迫的。她们自愿。因为钱有九成是归她们的。 所以,如果哪个男人想要一个晚上安心地睡个女人不被扫兴,价钱都会抬得老高。 花满楼的女人以百数计,卖身的占九成。头牌六个,老鸨两个,小老鸨七个。卖身方面,五个头牌无条件,一个有条件。主老鸨有一个负责管理,一个负责数钱。小老鸨一个负责招人,六个负责分配接客。 尽管老鸨只得一成,但那银子堆积的数量还是常人无法想象。 花满楼的女人都不是女人,分工分得比百年大派还清,数钱比钱庄的老太太们还快。 我在洛阳城中听到关於花满楼的薪水问题。据说整个城里男人打杂,最赚钱的首先是花满楼的男妓,二是花满楼的厨师,三是花满楼的大茶壶,也就是龟公。 住了一段时间客栈,日子越发难过。以前袜子衣服都有丫鬟洗,丫鬟不在重莲洗,自己洗起来那叫一个马虎。而且伤口没好,洗衣服时候抽搐起来那绝对不是常人能比的。有的时候衣服干了都还能看到上面的汗渍,实在汗颜。眼见荷包越发羞涩,之後还要做长远打算,体力活干著累又不赚钱,不如去花满楼试试。 去之前照了照镜子,胡渣也长出来,剃得干干净净,传得精神抖擞,去应聘。 一进花满楼,我便大叹,果然是天下第一妓院。脂粉香飘,美女如云,装潢比皇宫还华丽。 香豔归香豔,但绝不UU1001词语替换。女子们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缎子,精美却不暴露。而且她们动作丝毫不挑逗,只是走路时一走三摇,酥骨媚人。 一个女子走过来。 水红色的垂地折叠裙,袖口轻纱环绕,手指修长如玉,在我面前斜斜一站: "公子可是第一次来?" "是。我想──" "真的?"美女细腰轻扭,摇著蒲扇好不妩媚,"公子喜欢哪一类姑娘?只要你说,就没有花满楼找不出的。" "姑娘,可否请老鸨来一下?" "呵呵呵呵,公子真爱开玩笑,奴家就是老鸨呀。不过我们大老鸨不在,公子需要什麽奴家都可以招待的。" 竟然绝口不提价钱。 "等等,是这样,我不是来花钱的……" 话音刚落,美女笑脸垮得就像阴鬼翻脸,双手三拍,声音洪亮: "来人,拉出去。" 我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有一帮大茶壶冲过来。应付这些个人不难,我几脚解决。美女毫不畏惧,提高音量: "敢在花满楼撒野?习春、古夏、尚秋、伊冬!给我出来把他斩了!" "慢慢,慢著。"我抢先道,"我是来找活儿做的。" 美女挥挥手,後帘冲出来四个女子刹那间停住脚步。 她走近了一些,抬头眯著眼看我一会,把我拖到一旁,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拍拍我的背,捏捏我的手臂,捏捏我的腿,就像在挑大萝卜。 "你把头发散下来。" 我照做。 她在我头上弄了一下,拿出个绳子系起,拧著我的脑袋又转了转。我想这花满楼也真是神奇,连选个龟公都如此注重外貌。於是耐著性子,待她检查。 "脸蛋和身高都还行。"她转手打个响指,"把他送到巧门。" 我不明所以。 她回头道:"在花满楼不能用真名,你应该知道。自己想个名字。还有,我叫犹冷。" 我一愣。 犹冷? 犹冷不是几个头牌之一麽?怎的变成了老鸨? 我想了半天没想到名字,左顾右盼看到桌上一个水果盘,水果盘旁边有人收了个香蕉皮,我道: "我叫皮子好了。" "不行。换一个好听的。" "香蕉吧。" "不行。" "什麽才叫好听?" "在青楼工作,你怎麽取个这麽难听的名字?诗情画意一点行麽。" "哦,那叫重莲吧。" "这名字很好,保证你工钱高。但要是被重火宫的人发现,後果自负。" "没问题。" "现在你跟习春去领衣物,签个契约,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工作。" 多麽温柔的大姐姐啊。 我笑眯眯地去了。 花满楼的後院大得像後宫。我没料到连个龟公都有单独的房间。不大,但相当整洁干净。就是颜色我不大喜欢。粉白粉白的,像闺女房。 古夏替我整理被子。尚秋替我换衣服。 果然是人间天堂,美女环绕,还有美女替我穿衣服,伊冬替我擦脸。 "姐姐,如果以後我要洗衣服,在哪里洗好?"我眨著眼睛问。林轩凤那小子的媚眼招数我还是会用点。尚秋温柔地捏捏我的脸: "姐姐会帮你洗的。" 我幸福地晕过去。 "姐姐,那我的工钱呢?" "刚开始工钱都不高,但你是男孩子,普通接待一个客人一百两,已经很不错了哦。" 一百两? 我是不是误闯皇宫了? 不仅是房间,我的世界都在冒著闪亮的泡泡。 "姐姐,你什麽时候才擦完呀?"看样子我这段时间真是脏得不像人,这麽久了还没搞定,还用什麽小刷子刷。 "莲儿弟弟乖,马上就完了。" 我打了个哆嗦。 莲儿弟弟! 又隔了很久,她替我弄头发。 "姐姐,为什麽要把头发散下来?" "这样比较好看啊。" "可是这样不方便做事。" "客人喜欢散发,你头发这麽好,不用担心。"她把镜子扶了扶,"怎麽样?好看不好看?" 我把镜子扶了扶,沈默了。 妖孽。 妖孽啊。 她在我脸上抹了些什麽东西?我站起来,几个丫头被吓得连退两步。 尚秋打量我半天:"头发一散就变了个人。我觉得他进错门了。" "转到豔门去吧。客人也爱挑那里的。" 怎麽……越听越不对? 我进来是做什麽的? "莲儿弟弟,豔门收入最高。陪睡的话,女子起价就是五百。我们现在很缺男人,你要去的话,可能有八百哦。" 我破门而出。 四一 破门而出的结果就是被强行抓回。那个什么春夏秋冬四个女人看去不高,力量却不小。我腹部伤口没有痊愈,稍微剧烈运动就会拉裂。再这么挣扎下去,我这肚子保准报废。 没想到我林二少抵打几个壮汉没问题,一世英名却毁在几个姑娘手上。 "莲儿弟弟,你已经签了卖身契。如果未工作满一年就想走,恐怕要交一万两赎身金呢。" 一万两?你不如直接去抢。 那卖身契写得如此含糊,我怎么知道是指男妓? 不过,男妓也没有关系,这里卖身是自己选的,陪几个大老爷聊天就能赚得比龟公还多的钱,相当划算。 我跟着几个姑娘走出中庭。 一个亭台,镂空金纹,通向七条大道。每条大道各自连接一扇门,高高的围墙将门后的景物挡住。七扇门,赤橙红绿青蓝紫,紫门通向大厅,我从绿门出来。每扇门的旁边都有一个金狮雕像。尚秋走过去,将赤门的金狮头转了一下。 里面传来两个女子整齐的声音: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古夏说完,回头对我笑道,"这是接口,以后进来就用这一句。" 门打开。 满目的嫣红刺得人眼发胀。竟是一院子的牡丹。 "姐姐,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牡丹?" 习春道:"种植得当,牡丹也可以在冬天盛开。" 我哦了一声,跟她们进去。 看到满院婀娜漫步的美人,我越发感到不妙。这花满楼到底是哪户人家开的,竟然设有机关接口。而且我很少听说有妓女自己去当老鸨的,还人人拿九成工钱。 又想起以前听说的,红裳观,六扇门。 六扇门装着不同气质的美人,其中红裳观的观主出自艳门。 难道说,我误闯红裳观? 她们要知道我发现这个秘密,我大概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一路跟进去,庭院最深处有一个最大的小楼。我跨过门槛,看到一个极美的女子背影。花满楼的美女太多,能够让人一眼看中的,实在太少。 这女子的腰围极小,臀部微翘。从背面看去,蝴蝶骨上的线条柔和舒展,腰部正似个小碗儿,轻微凹陷。瘦的女人不少,有胸有臀的女人不少,但能长出这样骨骼的女人,寥寥无几。 这女人一定是艳门的首领。如果正如我所预想,那她就是红裳观的观主。 六扇门以艳门为首,艳门的首领不知长成个什么人间祸害的样子。 我心中乱跳,无比期待。 待她转过头,我却彻底坍塌——这年头,怎么谁都爱蒙面纱呢? "重莲,是么。"她的声音轻软有如泉水,"你已经签下了契约,最短工作时限是一年。因为现在艳门庭院不够,你又不大适合别的门,我把你安排跟别人住可好?" "嗯。" "跟你住的男子叫做冰语,是刚从柔门转过来的,性格很好,应该不难相处。" "嗯。" 她又零零散散交代了一些事物,我一一听了,点头。 "哦,对了。我是花满楼的主老鸨之一,你叫我尊主就好。" "嗯,好。" 跟着尚秋去我的房间。尚秋道:"方才尊主说的话,你听清楚了?" "对。" "她说了什么?" "她说跟我住的人叫冰语。" "然后呢?" "然后,嗯……" 尚秋看着我。我嗯了半天,道:"她说得很对。" "我真不明白,为何你要来花满楼工作?"尚秋叹息道,"正儿八经的男人来这里工作,一般不是疯了就是变成断袖了。" "断袖就不正经了?" "这里大部分断袖性格都很媚气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媚气?姐姐。"我眨眨眼睛,已经决定留在这里,查查这花满楼的来头。 "你要媚气,怎么会在尊主说话的时候无法集中精神,眼睛还一直往尊主身上瞟,嘴上还挂着那么微妙的笑?" 我一愣,又笑道:"姐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要把人家说得像个淫魔一样嘛。" "不用担心,所有男人看到美女都是这样,光看表情就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有的人会隐瞒,有的人不会。如果一个漂亮女人说话,他能听进去五句,那他很可能就是断袖了。" 我沉默。 真是没有说服力的话啊。 刚走到房间门口,我就听到有年轻男子的声音。轻轻的,飘飘的,柔柔的: "落花无限雪,残鬓几多丝。 莫说伤心事,春翁易酒悲。" 末了,还加上一句:"唉,郎君,你何时归来。" 我鸡皮疙瘩瞬间掉了一地,打着哆嗦进去。 临窗而坐,背对我们,翘着兰花指的男人,大概就是那个冰语。这男人瘦得可怕,简直就是皮包骨。然,一转过头,我愕然发现他有一张还算好看的脸。 在这美人荟萃的花满楼中,遇到美人不是什么奇事。 只是这人我见过。 火中重莲,武中杜炎。 尚秋冲过去,看看他面前满满的饭碗:"冰语弟弟,你要是再不吃饭,又要回柔门了。" "可是,吃不下。"杜炎摇摇头,"姐姐你放心好了,我懂的。放纵自己,让自己更加妩媚和艳丽,流连在男人之中……" 我大惊。 杜郎终于蜕变了。由一个半男半女的人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女人。 "冰语弟弟,不要这么说,姐姐心疼。"尚秋替他理顺头发,无限柔情,"乖乖吃饭,姐姐现在有事,你跟这位新来的重莲弟弟好好相处。" 我依然麻木地站在原地。 尚秋走了,杜炎看也不看我,靠着窗口,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尚秋。 她并没有走向大厅,而是绕到了庭院后面。 我跟着她,看她停在又一个石墙门口。那石墙前面有石狮子,她扭了一下狮子的铃。 神奇的是,石墙后面又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 她进去了。 石门关上。 如果这是一个秘密基地,用同一个接口,也太不慎重了些。 我想着,又赶回房间。 猛然发现房子里已经多了很多男妓。人人长得跟妖精似的,女人跟他们比都得惭愧而死。他们坐在一起,若不是手捧胭脂,便是头插金簪,金簪呢,还都是带个坠儿的。杜炎武中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也不是白来的,站那里一比,确实比别人好看很多。 我道:"各位。" 所有男妓抬头看我。 "你们知道艳门的尊主叫什么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呀。" "人家只知道她的化名是红裳,样子,可没见过呢。" 红裳?难道,这里真的是…… "红裳观的尊主化名肯定是红裳呀,烟烟,你好笨蛋哦。" "这,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花满楼又名红裳观,是天山的一部分,全天下都知道啊。" 我飞奔到花满楼大门口。"花满楼"三字楷书旁边有一牌匾,牌匾上明明白白写着: 红裳观。 旁边又一竖条血红大字:重火宫人与狗,不得进入。 四二 "锁春弟弟,把我的胭脂递给我。"一只兰花手从我面前飘过去。 "纤哥哥,你看我这美人痣点得好么。" "我听人家说,重莲最近最喜欢弄的头式就是像我这样的。从右往左轻轻一揽,挂个小钩子在上面。只是,他没有我这头上的雪绒毛团儿,看去自然少几分妩媚。而我这个头发,是三年前就自己设计出来的……" 锁春回首一笑:"淡妆弟弟,那京师那位有名的韩淡衣韩公子,说不定取名字就是跟你学的。要知道,两年前,江湖上哪位男人不想娶你,你的名气红遍江南两岸,令人羡慕呢。" "那可是实话。当初铁逍公子想要将我金屋藏娇,但是当时我傻,不懂珍惜,直到前两个月我再看到他,他已有了爱妻,可他还说爱我。我……我没有答应和他走,我已是沦入风尘的人,身子脏了,又如何配得上他?唉,可惜时过境迁,人已憔悴……" 杜郎梨花带雨,身形娇弱: "像我们这样的人,终生流连风月烟花之中,又有何幸福可言?" ………… ……………… "唉,好生生的,怎么又难过了?不是说好不哭的么。快快别提这等伤心事了……说说前几天段庄主带来的杭缎吧。我瞧那丝织滑软细腻,薄凉微寒,做成罗襦褂子一定很舒服,要不,我叫伊冬妹妹做来给你穿穿?" "我们这等人,天生命薄,不是享福的份儿,那种高贵的东西,还是留给弟弟们用吧。你看看我这下巴,又尖了……" ………… ……………… "那边站着的弟弟是谁?赶快招待来见见?" "是新弟弟,快来。弟弟,一踏入这条路,就再无法回头了……" "不不,你们聊你们的,我出去走走,一会来一会来。"我逃了。 半个时辰后回来,还听到里面在说: "重莲,重莲又如何了?他不就长了张漂亮的脸,男不男女不女的!"听声音像那锁春,他狠狠拍了桌子,"我瞧那叫重莲的新人也不过如此,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狐媚,这种人最要不得,最擅长勾引男人,下贱!" "我看他是羡慕人家重莲,也不用这么模仿啊,真恶心。" "自以为来了艳门就该风骚。风骚什么啊,男人永远喜欢清纯的。" "超脱凡俗,静若处子,空谷幽莲,冰肌玉骨。这才是尤物。" 我在门口笑得伤口都拉痛了,憋了半天才走动路。 在院子里又转了半个时辰,天也差不多黑了。大概找人问清了花满楼的规矩。 姑娘相公们接客在大院,出了陪睡以外还有很多活动。饮茶品酒,赏花观草,奏乐对弈,琴棋书画,甚至喝雉呼卢,麻将骰子,无所不做。 每到换季,花满楼会举办一次花魁大赛。第一场每一个门挑一个,男女各一。再让嫖客砸银子在他们身上,谁被砸得最多,谁就是当季的大花魁。 我说,英雄大会比武功,花魁大赛比容貌? 人家给我的答案是,不止是漂亮就够的,还要综合气质。 综合气质?是指锁春那样的妩媚动人么。 还听几个男妓说,当相公的,一定要天天刮胡子,脸上不能留一点青胡茬。一旦被发现,当场扣掉一百工钱。当然,野门的那几个不羁型例外。 原来这些男妓还会长胡子,我以为他们就要长酥胸了。 在回房间的时候,人终于走光。 我在房间里左转右转,检查设施。杜郎还坐在窗边感怀春秋,挥霍光阴。 东西都还在,但凰羽刀不见了。 我有点急了,站起来道:"冰语兄,你看到我的刀没?" "步入风尘,你还指望能够碰男人使用的东西么?"杜炎轻轻说,"你知道么,春季的花魁大赛,冬季的大花魁会来。" "那她们把刀放哪里去了?" "不知道。"杜炎道,"我的郎君,一定会被她的美色迷惑的。都有人说了,他喜欢她……" "唉,我的刀呢?他们怎么这样的?" "郎君,妾有意,君无情……" "找不到啊,那把刀对我很重要的。" "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们会还给你。"门口传来伊冬的声音,"重莲,有人点你,去接客吧。" "这么快?什么人呀?我不卖身啊。" "不卖身,那人就说想看看你。开价就是五百两,你赚了。如果陪睡,估计要两三千。" 我简直是飞奔到的大厅。 虽说腹部伤口还疼,但轻功不会落下。身后几个丫头追得气喘吁吁,在后面大喊要端庄典雅不卑不亢,千万不可以表现出见钱眼开的样子。 我到门口的时候,站直,昂头挺胸出去了。 刚一看到客人,我转身就往回走。 刚那几个大姑娘还在讨论酿月山庄庄主,这一会人就站在这里了。我低着头,估计会有那么几分娇羞。 段尘诗道:"你……看上去有点眼熟?" 我心道这下大事不妙,我这张脸,江湖上很多人都见过。如果让红裳知道我是林宇凰,估计我会被砍成两段丢去喂狗。 "庄主讨厌,用这种方法搭讪人家。" 我已经快要被自己的声音震晕。段尘诗竟然不感到恶心。 "你认识我?" "庄主盛名,人家怎么可能没听过?" "原来如此。" "庄主,赶快来房里,我们讲点悄悄话吧。" "好。" 段尘诗果然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这把年纪了还在到处泡妞,连娘娘腔都不放过。我和他进了房间,径自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说吧,你要玩什么?我不陪睡觉。" "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我抬头,挑眉:"唷,你还不满意?不满意我陪别人去,点莲少爷我的人多得很。" 段尘诗笑笑,徐徐踱步而来,挑起我的下巴: "长得不赖,怎么这么凶?你还是艳门呢,我看呀,该去野门。" 我才猛然想起我这是在挣钱,于是又笑道: "段庄主,你要玩什么嘛,人家陪。" "我要玩床上的。" "告辞。"我起身,拱手。 "慢着,你可知道我段尘诗是什么人?" "尘诗作剑雨作刃,酿月风流不沾花。方才已经说了,段庄主大名早已久仰。" "我看上的人,是一定要吃掉的。" "少爷我不卖身!" 我刚走一步,他已伸手卡住我的脖子。我转身,簌簌簌簌瞬间四掌击去。他只挡住两掌,撞在墙上。我足下一点,轻跃到他面前,悄无声息。抽他的剑,指他的喉: "出去以后,给他们说,本少爷伺候得好得很,知不知道?" "知,知道。" "一千两。" "好好。" "你要不给,你小心你女儿……"我淫笑着,摸摸嘴巴。 "知道知道知道,你放我出去。" 我拉门,一脚把他踢出去。 腿还没收回来,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犹冷。 我立刻扑倒在地,抓住段尘诗的手: "段郎,你还好吧?" "好,好,我很好。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犹冷姐姐,段郎说他还好,他今天累了,我再扶他进去休息一下……" "有人开三万两点你。"犹冷淡淡道,"不过你不能去了。" "啊?为什么?" 犹冷看着地上的段尘诗:"你说为什么?" "那人叫什么名字?" "白翎。" 四三 "我去了。" 我又被犹冷拉回来。 "我说了,你不能去。" 突然有很多问题。 首先,风雀、红裳、鬼母,三观之首是风雀。白翎管风雀,也就等于管了红裳和鬼母。他来这里嫖妓,怎么还要付钱?其次,光看到一个重莲的名字,就值得他花大笔钱去见一面?再来,白翎可是认得我的。如果他当场把我揭穿,我就真的暴尸街头了。 "好吧,我不去。"我道,"不过,我很想知道,白翎怎么会花这么多钱?" "这些你没有必要知道。" 犹冷走了。 一到晚上,花满楼简直是人山人海。我挤回自己的房间,碰巧看到杜炎捧着珠花飞奔而出,边跑边往头上戴。他身后跟着一帮男男女女,都跟赛跑似的,颇有意趣。 没料到他平时蛮柔弱,跑步速度这么快。 我跟着人群出去,挤在大厅门口到来不去。楼梯上站满了姑娘相公,大堂中央坐着一群人,一堆女人,一堆男人。 坐在女人堆最前头的女子背对我,不过我看出了是红裳。 那一堆男人都穿着雪白镶青的衣服,整齐地背着手站立。而最前端与红裳面对面的男子翘着二郎腿,腿上绣有一只六尾火狐。 这一回白翎没有戴斗笠。但是隔得太远,人头又挤来挤去,根本看不到。 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也听不到,身边两个嫖客讲话简直叫震耳欲聋: "说真的,女人这玩意还真是越漂亮越拽。花满楼的女人是我见过最美的,但也是最贵最势力最难搞的。" "确实,我开始还不相信会有踢床这种事。上次我搞冉冉的时候就真给她推了。你说这么突然拔出来,她不痛啊?她还是柔门的头牌呢。柔个屁!" "酒、剑、女人、朋友。男人得这四样,便是消遥自在。哪知每一样都不好得。你说吧,女人有什么想要的?无非就是男人。怎么这里的女人就这么拽呢?" "行了吧,谁叫这红裳观有天山支撑?白翎今天来,说是嫖娼,实际不就是给这些嫖客下马威,告诉咱们谁惹她们谁死?" "起码花满楼的人还让男人碰,有银子就够了。你怎么不看看当年的双成楼?就算是只公蚂蚁,都别想爬进去。" "你说步疏?这女人他妈就是欠操。" 我听起劲了,拍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大哥,你见过步疏?" "怎么可能没见过?那女人是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自己的脸。她是我见过最贱的女人,但长得漂亮有什么法子。" "怎么个贱法?望大哥指教。" 他大体说了一下,语句比较粗鲁,还有点含糊。整理清楚大概是这个意思: 花满楼的六扇门中,每扇门都有个首领。艳门红裳,娇门犹冷,冷门仙姬,巧门闲吟,柔门冉冉,野门飞漠。而花满楼六大头牌我之前已经听过。红裳只是老鸨,不卖身。另外五个门的首领分别是五大头牌。还有一个头牌,也就是头牌之首,上一季的大花魁,步疏。 步疏是六个头牌里唯一有条件卖身的。 有要求不是罪,她的要求也只有两条。但因为这个,她被无数男人唾骂。 一,艳酒。 二,重莲。 这就是她的条件。 以那俩男人的话说,她这样还不如不卖。 步疏现在不在花满楼。严格说来,她并非红裳观的人。 她是艳酒的人。 她来参加花魁大赛拿第一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她的目标不是宣布自己的美貌。而是她的所属权。 混入英雄搏斗与武林纷争的女人,总是很容易出名。 艳酒的神秘感让人们大大地提高了对步疏的期望。 然而,她不曾让人失望。 我越发觉得步疏是个奇女子。她就像个价格昂贵的极品花瓶,只给插两种植物。 一朵是倾国倾城的红牡丹。 一根是野生野长的狗尾巴草。 品位相差如此之大,果然不是凡人。 不过我更好奇艳酒。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长这么丑还吸引绝世佳丽。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在占有了这样的美人以后容忍她对外宣传她还喜欢另一个男人。况且,这个男人还是重莲。 或许他只是想要吸引别人的注意,让别人看看,最美丽的女人同时爱他和重莲。那他和重莲平起平坐。 天山想要对付重莲? 白日梦。 人群实在太挤,而且还有人拦路不让过去找人。我想这是个大好时机,赶紧赶回艳门。 果然庭院已空。 我偷偷溜到石墙那里,转动石狮的铜铃。 果然,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又一左一右传过来: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我接道。 "接口错误。请离开。" 我莫明其妙。 我分明听见两次是"艳丽难常好",怎么会错误?莫非她们能听出声音?那要接口来又有什么用? 但不敢多试,回了房间。 年一过,春寒料峭,天稍微变一点,我的伤口就会疼痛难耐。再无力气出去看,在床上滚了一个晚上。 直到杜炎回来,我都没有入睡。 他推开门,气急败坏道: "所有人都在找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我?" "大尊主指定要你,你怎么回事?" 这下真的不好了。如果被他发现,我绝对死定。我哑着声音说: "告诉他我和重莲一点都不像。我是随便取的名字。若有冒犯,替我道歉。我的胃不舒服……" "我看,你是想要故意吸引尊主的注意吧?" "被你发现了。" "你起来!你给我交代清楚,你和他是怎么一回事?" 我特想问他一句话:姑娘,我和你很熟啊?但终究忍了。他后面一句话还未出口,门口又有丫鬟道: "冰语,二尊主找您。" 杜炎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又不敢多说,出门去了。 二尊主? 大尊主是白翎我知道。但不知道鬼母和红裳哪个是老二? "另外,二尊主说,刚才在门口对接口的人也请去一趟。" "好好,我去我去。"我立刻跳起来。 杜炎道:"可是大尊主在找他,如果他不去,恐怕……" "你不说,谁会知道?" 杜炎只好埋头走了。 我们又到了那个石狮面前。 双女音响起:"腻玉染深红。" "绝色难常在。" 石门打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是同一句接口,为何答案会不一样? 只是进去以后,仿佛从仙境掉入十八层地狱。 这边灯火辉煌,那边黑灯瞎火。一条阴森森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直通向无尽的黑暗中。 左边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草丛,看去却是深渊。 道旁是两排幽微的红色蜡烛,走上去像在走黄泉路。 杜炎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但脑袋都不由自主缩入衣服。 忘了走了多久,只记得拐了几十个弯,分了十几次岔。倘若不是跟着别人,保准迷路。 道路突然,一个黑色小亭。 亭中坐着一个女子,声音沉稳而缓慢: "杜炎,你胆子真不小。我告诉过你的话,你全部都忘记了?" 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 "另外,刚才在门口试接口的小子,"她打断道,"你的蝴蝶骨上种了个遗忘蛊,再不取出来,恐怕就要溶入骨子里,就打算一直这样,忘记的东西就忘记了?" 原来,当初血凤凰和我交合的时候一直按我的蝴蝶骨,是在种蛊。 "什么?蛊?"我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接触毒物多少年?根本不用看,方圆十里内只要有类似的东西飘过,我用鼻子嗅一嗅都能嗅出是个什么毒。"她冷笑,"不过,殷赐那小子的蛊我解不了。" 四四 我给她说得一头雾水。 第一,我隐隐记得在那个茅厕底下的隧道里,听得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但是一和血凤凰交合过以后,就把关键的对话忘记。我记得只有一句话,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就是因为她在我身上种蛊的原因? 第二,这个人是鬼母无疑。但她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第三,殷赐是什么人? 这三个问题,先问最后一个比较保险。 "殷赐?"她慢慢道,"他是一个大夫。救人无偿。杀人无偿。" "他的字可是行川?" "看不出来,你居然听过他的名字。" 她的身影慢慢转过来,我闻到了一股清雅的幽香。但依然看不清她的脸。 "他在我身上种的蛊,很严重?" "不严重。只是让你遗忘了一些瞬间发生的事情或者说过的话。当然,这一句话必定相当重要。因为所有蛊都是对身体有害的,而你身上这个无害。无害的蛊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种这个蛊的人是个女人,应该不是殷赐?" "他只负责制蛊,至于是不是他自己放的,这说不定。会种蛊的人多了去。"她说完,转头对杜炎道:"杜炎,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杜炎二话不说,开始往脸上抽耳光。 那巴掌扇得叫重。杜炎平时性格如此自怜,不知怎得下的了手。 鬼母一直没讲话,他扇了大概五六十下,她道: "住手吧。去给我分妖毒蛊。" 杜炎刚一退下。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声音。 "住手"这两个字,她在另一个地方说过。 我和重莲从乱葬村逃出,被天山人包围,她那时就说了这句话。 不过,她为什么要救?她应该是重莲的敌人。 不排除其他可能:她觉得直接杀死重莲太便宜。或者说,她想独占重莲。 当然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问她。 "二尊主无法替晚辈解蛊吗?" "不是不能,是不愿。" "为什么?" "殷赐和我井水不犯河水。他认识的人种下的东西,我不愿意管。况且,你也没必要解了。" 井水不犯河水? 看来,行川仙人不是天山的人。 而且,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我毛毛的。预感不好,转身欲走: "好吧,那我自己去找他。多谢前辈。" "慢着。你都到了这里,还想活着出去么?" "为什么不能?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你还跟我装傻?信不信我让你死得难看。" 不装傻死得更难看。 "我真不知道,前辈莫拿我开玩笑。" "你在鬼母观。" "天!"我故意吸一口气,"我临死前才知道,鬼母观竟然是一个这般神奇的地方!" 鬼母冷哼一声。 "更没想到,鬼母尊主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你怎么知道我年轻?" "听声音便知道,您最多不过二十五。" 红钉叔叔的忠告:猜一个女人的年龄时,不用担心,尽管往小的猜。但太夸张也不好,最好是比你看到的小五岁。 "是么。"鬼母轻笑出声,"二十五是小丫头了。" 我愣了愣,我听她声音也就三十。 但等她出现在光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据说她长期和毒物接触,泡蛊水沐浴,应该已经是个烂透的人。 但她的皮肤好得惊人,别说皱纹,就是二八少女看了都得自卑。双颊很瘦,眼睛半睁着,媚态十足。 眼睛永远都骗不了人。 苍老的人,眼神总是会失去光彩,失去对新事物的好奇。 "前辈,您,您究竟多大了?"我承认我有点夸张。但惊讶也是真的。 待她慢慢走到灯光下,我才发现她走路有些不稳。 确切说,有一只腿很僵硬,像死物。 我尽量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腿上。 她轻描淡写: "这条腿是假的。" "不妨碍主人的美。原来不知道,经常和毒物打交道的二尊主竟然如此美丽。"我嗅嗅鼻子,"而且还这么香。" "是么。"她嘴角微微扬起,"毒物很大一部分都是香的。正如会发出香味的人,大部分都很毒。" 我蓦然想起重莲。 她抬头看看我,拍拍我的肩。我一想到她浑身是毒,就特别想缩回去。但还是忍了。 她要想杀我,迟早会下手。 "小子,你居然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年轻漂亮的人,我从来不怕。" "身处江湖的女人,应该具备什么?"她浅浅一笑,看我半天,眼神特别沧桑,"剑、胭脂、粉盒、毒药、男人。年轻漂亮,只会让你吃亏。" "既然不要漂亮,要脂粉做什么?" "对付需要年轻漂亮女人的男人——是男人,不是情人。"她顿了顿,又道,"你回去吧。" 我没反应过来。她就这么放过我了? "如果是换做别人,我早杀了。"她转过去,轻声道,"我儿子若是没死,和你一样大了。" "尊主,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我的接口不对?而且给了相同的上联,她们给的下联却不一样?" "你知道为何鬼母观和红裳观的连接点在男妓住宅区么?" "不知。" "你在听的时候,或许就是有两个声音,从左右两边发出了相同上联'腻玉染深红'。" "没错。" "实际上,这两个人只有一个人是这么说的。另一个人在说'腻玉染沈红'、'腻玉染柳红'、'腻玉染赤红'等等。" "不会吧?可是我听只有一个。"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女人听得出两个声音,对应出不同的口号。男人却不能。而男妓的住宅区不会有女人进入,男人又分不出来,也就不怕出现奸细。" "我竟然未曾发现过这一点。" "当然,也有一个人是例外。" "什么人?" "重莲。"鬼母淡淡说,"他不是男人。" 顿时对她的好感天崩地裂。我二话不说,撤离鬼母观。 "风雀观?"杜炎累得趴在床上,"只有鬼母观和红裳观在洛阳。大家都知道鬼母观在红裳观旁边,但风雀观应该在烟影城附近。大尊主每次过来都是从那边来的。" "烟影城?" "天山的大本营,神宫就在那里。据说大尊主的武功这么高,有很大一部分是艳酒教的。但他和艳酒抢步疏,所以最近在闹内讧。这些都是传说,我不知道。"他揉揉头,"人家睡了。" 接下来几日,白翎不知去了哪里。杜炎说,白翎宿柳眠花不过是个借口,他实际是要给红裳鬼母银子。三万两只是表面数字,底下的金额,谁也想象不到。 我想先挣盘缠,一口气接了不下三十个客人。然后我惊愕地发现,大部分的人名字我都听过。然后,又有部分人是认得我的。认出我的大部分要被我威胁,再踢出门去。 眼见花魁大赛就要开始。红裳观热闹得不得了。 四五 鬼母又叫我去她那里。 分明是大白天,我到了鬼母观的路上,还是觉得天灰暗灰暗的,阴森得刺骨。那些道路旁原本我没有看清楚的东西,这会儿也看清了。原来鬼母观除了路、房子还有凉亭,就只剩下了毒物。 想到前次来,听到丛林里簌簌的声音,我还有一探究竟的欲望。现在想起,背后都凉凉的。 班茅、半夏、曼陀罗、断肠草,满院浓郁的香。 蟾蜍、杨瘌子、活辣子、斑蝥,蝮蛇、虿尾……毒物已经多到没地方装,只好从彼此的脑袋上身体上爬过去,蠕动着前进。 随便抽只蝎子,就有手掌大。随便抽条蛇,都有手臂粗。 道路上还有个小网子,里面密密麻麻挤着胡蜂和马蜂。这些虫子都使劲往外挤,像随时都会把网子给撑破。地上一堆死蜂。 进了鬼母的房间,原以为会看到满墙毒虫尸体,没想到她的房间竟与外面大相径庭。 一束百合花,讽刺地插在她的床头。 她周围围着一圈小倌,有好几个都是我见过的。 连我都倍感恶心,也不知道这些小娘们进来的时候是不是都给吓哭。 "我是今天才发现,你胆子不小,玩笑居然开到了红裳观头上。"鬼母手中拿着一张纸,我从背面一看上面的鬼画符,心中就想这下废了。鬼母拿着它抖了抖,不紧不慢地说,"贾鸣。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干笑:"二尊主居然连我写的字都能看出来,真是才女。" "这种小把戏,在红裳观是没有用的。" "那是那是。" 开只当是一个好欺负的小妓院,谁知道是红裳观?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样吧,我看你也不大适合当男妓。干脆留在我身边,给我做事。" 我看看她周身一圈给她按摩送水果的男宠,吞了口唾沫: "谁说我不适合当男妓啦?我才来几天就接了三十个客了。" 鬼母又拿了个簿子,翻了翻:"这三十个客人都是常客。结果到今天没有再来一次。你若真的有心当男妓,不强迫你陪睡,起码要让人家亲一下。这都做不到,当什么男妓?" 我愣了愣,这老妖怪对红裳观的了解竟然这么多。 "好奇么,红裳观的另外一个老鸨是我。" 这女人莫非有读心术?我想什么她就猜什么?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了。可是鬼母身边美男不少,不缺我这一个了吧?" "美男?"鬼母笑笑,挑起杜炎的下巴,"美女吧。" 杜炎泪水噙满了眼,羞愤得几乎咬舌自尽。 "唉,红裳那丫头啊,是给男人伤害深了。我叫她找几个像样的男人来,她就给我弄了一堆人妖。"鬼母揉揉太阳穴,"在床上都缩成一团,像我在强奸似的,颇满足征服欲啊。" 周围的人妖们,没一个吭声。 这鬼母也够豪放。我忍住不笑。 "有什么好笑的?找这帮子人妖来,我不如去找姑娘伺候。"她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我过去坐下。 她把小倌都遣走。 "你不用害怕,我一个老太婆了,想要寻求真爱,也得找个比我成熟稳重的男人。你当我干儿子吧。" "使不得。这我太吃亏了。" "怎么说?" "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说要当我干娘,要换你,你干不干?" 鬼母笑着,拍拍我的脸:"你这小子就是会说话。你再好生考虑考虑,啊?" 突然想起重火宫厨房那些个大妈也特喜欢我。 莫非我长了一张讨大妈喜欢的脸?怎么喜欢我的大妈这么多? 这时传来扣门声。 "二尊主。" "进。" 一个身着黑衣的信使走进来,看我一眼,朝她拱手:"有新的情报。" "不碍事,你说。" "这个月底,宇文中嵩要去琼州兵器行做一笔交易,数目似乎不小。" "宇文啊。"鬼母咂嘴,"这个老头实在太碍事了。他带多少人?" "现在定的是十五个。" "行,你去通知后池和卫流空,叫他们多带点人,在琼州海港埋伏。他一出来,直接干掉。" "是。" "如果宇文又多带了人,把姬康叫上。" "是。" "记住,把死状弄惨一点。"鬼母重新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我就要看看,重莲能稳到什么时候。" "是。" "退下吧。" 要不是这老妖婆身上有毒,我绝对扑过去把她给掐死。宇文长老为人是不怎么和善,但少说也是看着重莲长大的。 但是,不能怒。 如何表现,才最不会引起她的怀疑? 片刻过后,我道: "二尊主,为什么要激怒重莲?困兽不好对付。"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我已经认定你是奸细了。"鬼母抽出一根细黑长针,"你要晚一刻说话,这东西已经进了你的穴道。" "哇,你不要吓我。"我委屈兮兮,"我开始不过是认为你们的事我不该多问。但实在好奇。" 她笑笑,收回长针: "你不把他激怒,就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她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重莲这小子年纪轻轻,城府却不浅。原以为杀掉南宫以后,他会愤怒。没料到现在,他还是没多大反应。你说说,重甄那是地道的性情中人了,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冷血的儿子?" "重莲还是冷血?我只知道他长得好看。" "呵,小伙子长得确实漂亮。看上去像个情种,开始我也以为他是情种。没想到啊,心爱的人也是说杀就杀的。" "心爱的人?" "林宇凰的名字,你应该听过。" "听过。他杀了林宇凰?" "没错。"鬼母用手掌盖住眼睛,轻声道,"他杀了自己唯一的弱点。" "那,那我听说林宇凰出现在英雄大会?" "那个是假的。"鬼母翻个身,说话带点鼻音,"我不是很舒服。你回去吧。" 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从椅子上飞出去的。 天助我也! 不对,应该是莲助我也。 这消息肯定是重莲放出去的,他大概担心别人拿我作威胁。话说,身处江湖中,确实比留在他身边安全。不用天天面对他那个阴晴不定的破性格,还可以认识这么多好玩的人。 立刻回房,提笔写信。刚写两行字,忽然想起自己写的字实在特别,重莲不可能认不出来。于是,请杜炎帮写了一个字"小",又另外请两人写了"心","琼"两字。理由都是自己识字不多,然后这一帮小姑娘给我弄得特有优越感。 重莲脑子一向好使,肯定能看懂。 去驿站把信件发出,不断求神拜佛,重莲一定要收到。这可是我冒着性命危险发的玩意,我要被鬼母毒死了,宇文长老又没被救活,那才是严重亏本生意。 看着街上来回行驶的车马,心里突然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我这才走了多久,就开始想媳妇儿了。他真的说话算话,没有来找我,估计十有八九把我给忘干净了。 忘了也好。免得他一天到晚担心我这惹祸精。 我摇摇脑袋,把重莲从脑袋里摇出去,又赶回花满楼。 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花满楼前已经摩肩如云,人们七言八语不知道在讲什么。我雄飞突进挤进人群,一边喊着我是花满楼里干活的,很快到了最前面。 终于看到一辆马车,一片珠帘。 珠帘后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 "谁在那里吆喝?" 我心中突然狂跳。这声音未免也太动听了一点。 这才发现花满楼楼上站了数排相公粉花,都在往这底下看。 "你是花满楼的小倌?"帘帐后的人说。 "姑娘是问我么?" "没错。" "是的。" "最近红裳在搞什么,选的人越来越丑。"那女子不耐烦道,"这种货色都能进花满楼?" "是么?那姑娘觉得什么才叫好看?" 那女子轻哼一声: "我和艳酒。" 四六 我顿时醍醐灌顶。我以前一直认为重莲是个变态。 但是没料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变态外还有大变态。 这时如果还不知道这女人是谁,我绝对精神失常。 天底下只有这个女人会把自己和那丑八怪放到一块,还洋洋自得他们好般配。 开始听她说我长得丑,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不高兴。但怎么说对方也是个美人,让着点没关系。 现在终于明白,这女人是看多了丑八怪,反倒认为我丑。 她和艳酒绝配,顶好。顶好。 我原本以为步疏姑娘会挥动纤纤玉手,拉开帐帘让我看看她那张绝世美脸。结果她竟然往后一靠,击掌,直接让人把马车给掉头,跑掉。 晚上接客,又遇到了认识的人。 我推门一脸风骚地淫笑,眼睛爆发出妩媚的精光,却发现站在大门前的人是缺右眼。 "原来是你小子——"他提高嗓门,我立刻扑过去按住他的嘴巴,躲开犹冷质疑的目光,袅袅娜娜地拖他进房,"缺大爷进来坐呀进来坐。" "缺你妈的大爷,是曲大爷!"他把门一摔,我立刻放开他,也不管是否穿着丝绢衣裳,跳上椅子,两腿翘上桌子。 "我说,你也无聊过头了,玩男人?" "这不女人玩腻了,哪想到会遇到你小子。"他上下打量我,"打扮出来人模狗样的,可是老子一想到是你,就觉得他妈阳痿了。你说啊,你怎么混到这种地方了?" "身世凄苦,沦落风尘,曲大爷您瞧我苦命相,我这下巴,都尖了……" 缺右眼砰地一拍桌:"你是不是还要跟老子呕?" "好好。我是进来赚钱的,行了吧。"我笑道,"你又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不就林宇凰呗。" 我一愣,背上一凉,腿放下来:"别泄漏我名字知道不?" "老子要漏,早就漏了。我开始还当你真死了,没想到……啧啧,重莲真厉害。"他想了想,又道,"上次跟你一起的那个小白脸呢?" "哪个小白脸?" "戴耳环的那个。" "戴耳环?" 他指指脖子:"这里还刺了花的。" "你说蒙面的?" "对。" 我抬头看了他很久,终于决定什么都不说。 重莲啊重莲,枉费你天下第一人,竟然给人认成小白脸。 他道:"怎的不说话了?" "你知道天山大本营在哪里么?" "你说烟影城?"缺右眼摸摸带伤疤的下巴,"好似在东北方向,从奉天出发,都有十天左右的车程。" "这么远?" "对,而且那里有烟雾阵,不好去的。怎么,你想去?" "我只是好奇,天山以拆招闻名,几乎全天下的武学都被他们拆光了。那他们武功岂非没有弱点?" "不不,小宇凰,他们还是有很多武功拆不了。例如芙蓉心经和少林拳法。" "光是这两个?莲神九式他们已经拆掉了?" "艳丑放出来的消息,说他已经拆了莲神九式的前三式,不出半年,他可以把后面两式都拆掉。" 我沉思片刻: "这艳酒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道?他说的话一般都是真的。去年他才宣布要拆武当九宫八卦剑,今年天山就真的有不少人打败了武当弟子。但又有人说他不会武功,只会拆功。" "慢着。"我忽然抬头,"照你这么说,他们拿少林拳法没辙?" "何止是没辙,简直就是怕。不知道你是否有留意,去年英雄大会的时候,姬康上台挑战群雄,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下的台?" "好像是……有个和尚上去了?" "没错。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只有两个人不怕少林武功:后池和白翎。" "难怪天山执意要说自己是正派,是怕得罪少林。" "是。" 我想了想,突然道:"那,大哥啊,你以前是混少林的吧?" "怎么?想拿老子当靶子?没门!" "不不,我只是想偷偷溜进天山玩玩,你跟我去,有备无患。" "溜进去玩?老子看你是色迷心窍,想维护你的重美人。" "没有没有,你想多了。" "行了行了,陪你去天山也不是不可以,老子还嫌日子过得不够刺激。不过我今天有事,你要找我,写封信到南客庐。我准备好后跟你去玩玩。" "我说臭小子,花魁大赛你要给我争点气啊。" 两日后我给鬼母按摩,他突然给我冒出这么一句。 "大妈,我和你很熟啊?就算争气也是跟我自己争气好吧?" 鬼母操起自己正在刨的大蝎子就砸我脑袋上: "你说话还越来越得脸了。" "那蝎子有毒的,你想玩死我?" "捶腿去。" 我去捶腿。 "说真的,好歹拿个名次,顺便说你是鬼母观出来的,你干娘不会亏待你。" 干娘? 我这还没同意呢,她就当我默许了。 当真她是为了争个脸才让我去?三观里哪观出了花魁,相当于广告效应,哪观的招人量就越大。鬼母观实力不错,不过有几个人愿意往毒虫的地方跑? "什么叫不会亏待我?干娘你把话说清楚了,不要欺负后生晚辈。" "好好好,送你武器。" "什么?风太大了,听不见。" "是套市价超过四万两的龙渊剑,可以了吧。" "干娘,我只会使刀。" "我有把好刀,游龙。市价三万,也很不错了。" "干娘不是不使刀么。" "是呀。" "那您花高价买下天鬼神刃,一定是想要收藏了。" 鬼母一时哑然,终于咬牙,往我脑袋上一拍:"好,你小子带种。你要拿不下花魁,我就是不会使刀,都会用天鬼神刃把你切成两段。" "不要撇开话题,我的奖励到底是什么呀?" "天鬼神刃,行了吧?" "多谢娘。" "臭小子,平时叫大妈叫得那么开心。一有好处,你就连干字都省了?" "娘啊,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 天鬼神刃,传说中鬼看了都害怕的刀子,据说是没有人看到的。因为看到的人,一定死在刀下。 想要举起这把刀,也需要惊人的臂力。我使用凰羽刀多年,已经习惯轻武器,不知道为这把刀这么拼命是否值得。不过,就算我拿出去卖,在黑市上都能卖出二十万两银子。 男人的自尊算什么?花魁去了! 但是,真到大赛那一日,我惊讶地发现,我起迟了。 杜娘已经化上了浓浓地妆,甩手出去,一看就知道他那粉儿擦了超过一个时辰。 前一夜缺右眼又来看我,我俩喝高了,喝了就直接睡。这会一看镜子,果然是个水泡眼。揉了半天,我想天鬼神刃飞了。 这时鬼母破门而入,抓起一堆衣服就扔到床上。拖着假腿一拐一拐跳到我身边。 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已拉着我出现在大厅二楼。大厅中央站了一排女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花满楼人数众多,按道理说,女子的竞争应该比男子激烈得多。 可是这场比赛却一点也不激动人心。 因为步疏出来了。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那是步疏,无需多疑。 她并没有站在正中央,而是右数第一个。所有人,无论男女,头都转向右边。 鬼母说,她以艳门的名义,仅仅是因为喜欢艳这个字。她的美丽,已经是不可以用六扇门六个字来划分。 若说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的容颜能够配得上重莲,那这个女人,一定是步疏。 四七 以讹传讹的道理我懂,有了缺点人家说优点,有了优点说缺点。 我现在已经怀疑那艳酒是一个极品。 花满楼的大厅绝对算气派的一类,但这会都给人挤得没了气派。楼里楼外里三重外三重,给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出现了严重事故,市民围观。 来这种地方泡妞的,一定都是有点档次的人。 但是有话说得好,真正高人不住无包间之房。 围着二楼的是镂空花栏,后面有数个包间,包间前挂着落地垂帘。根据以往经验来看,这里的人若非真的高手,就是怕在这种场合与自己的高手老爹撞车。或者,就是天山的重量级人物。 果然,鬼母拉我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可怜了艳门的姑娘们。 这会儿经过精挑细选,终于到了选出艳门小花魁的时刻。步疏以艳门的身份出来,别说花魁,她们连个小花魁的头衔都拿不到。 主持人出来宣布:"现在请大家把手中的银牌扔入箱中。" 人群一拥而上,步疏的箱子瞬间爆满。 因为箱子是水晶所制,透明的。旁边的姑娘因此显得更加可怜。一个大箱子,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小牌子。 主持人给步疏又加了两个箱子,比赛终于结束。 非常没有悬念的,步疏成为了艳门小花魁。 其实人们总说女人口是心非,男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平实骂步疏贱人骚货的男人多了去,结果到关键时刻,还是会挺她。 后面的比赛稍微有点意思。因为一旦各个门的首领落选花魁,老大和老鸨的位置,以及头牌的头衔也要让出去。每个女子都使出浑身劲数去表演才艺。 这一次,冉冉和仙姬依然守住花魁之位。闲吟、飞漠还有经常管我的犹冷大姐不幸名落孙山。 小花魁的比赛一结束,立刻轮到了大花魁。 大花魁选拔工序不像小花魁那么复杂。六个人只需要进二楼最大的那间屋子,轮流待一柱香时间再出来,最后由那屋子里的人宣布谁是大花魁。 我靠在椅背上:"这不明摆着就是色诱?" "谁说不是了?"鬼母随手掂起一串葡萄,翘着兰花指吃得特像老鸨,"反正有东西挡着,外面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而且隔这么远,就算有声音人家也听不见。" "这不是正规比赛么?" "这是挑妓女,不是挑新娘。" 野门的新任花魁上来了。恰好正中央最大的屋子就在我们隔壁。 "我们旁边这男的谁呀?今天是享尽福了。" "享福?未必。" "为何?" "这你很快就会知道。"鬼母把葡萄皮堆在身旁,擦擦手,"可怜的是这些姑娘。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让我去诱惑那样一个男人,我也受不了的。估计唯一会高兴的只有步疏吧。" "莫非,这里面的人是……"我指指旁边。 "对,是他。" "这,你说的话,他听不到吧?" "应该听得到。" "那你还……" "他不会在意的。"鬼母想了想,笑道,"这世界上的奇人多了,我相信什么人都可能存在。但有四种我以前死也不相信。一是丑到极限,但只要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女人都会爱上他;二是性能力极差,却天天有一群人想和他上床;三是不露出任何消极情绪的表情的人。最后,不关心任何事的人。但是认识艳酒以后,我发现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他这人啊,没有在意的事。任何事,任何人,他都不在意。你根本看不出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也笑了: "听你说的我也觉得奇了。不过你说和他说过几话的女人都会爱上他,那你呢?" 鬼母轻笑:"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男人。" 再? 算了。别人的闲事少问。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性能力?" "你见过他以后就会知道。" "这么神?只看就看得出来。" "嗯。" "那你说他不关心任何人,步疏呢?我听说他为了步疏和白翎翻脸。" "他要真在意步疏,步疏就不会说出同时喜欢重莲的话——他要真在意她,根本不会允许她说出这种话。" "步疏也够可怜了,生这么漂亮,却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你错了。如果艳酒真喜欢她,她未必会这么喜欢他。她这人,就是因为太漂亮,不相信真爱。她认为爱上她的男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貌去的。所以,只有不爱她的人才值得她爱。" "这女人性格真特别。" "特别?"鬼母道,"这叫贱。所有人都会贱,越好看的人就越贱。" 我愣了愣,刚想说话,隔壁就传来了女人的呻吟——不,不能算呻吟,简直就是嘶吼。光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野门的。 但男人的声音,一点也无。 不过多时,野门的妞儿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在垂帘前回头,媚眼一抛,走了。 下一个是柔门的冉冉。 果然类型不同,呻吟声也不同。 冉冉的声音软得我浑身都麻了: "宫主,我爱恋宫主已久,却从不得到回报,呜……轻,轻一点。" 寻常男人,恐怕不用她做什么,听到这几句话就选她了。 但从冉冉进去到出去,隔壁没有传出一个声音。 巧门的进去: "宫主,我是第一次见你呢,我要觉得害怕,做错了事,宫主可要原谅哦。" 后面还是嗯嗯啊啊。 我道:"他不是没有性能力么,怎么……" "不是没有,而是不好。花满楼的女人别的未必好,但叫床一定没话说。" 就算她们是装的。但性能力不好的男人,能坚持这么久不射?不过问一个女人这种问题,似乎不大好。不过鬼母脸不红心不跳,尼姑观音都没她这么强悍。 冷门的进去,稍微收敛点。没有怎么说话,哼的声音也很淡。 娇门的进去以后: "选人家嘛……啊,啊,宫主,人家好疼,选人家嘛……" 反正,除了步疏,没有不陪床的。 最后一个是步疏。她进去后,倒是艳酒先开口说话: "闺女,你来了?"语毕是茶盖碰撞的声音。他有心思喝茶,语调还平淡得不得了。 只是光听这个声音,不觉得是个丑人,甚至,该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 "我要当花魁。" 他清朗的笑声响起:"行,就是你了。" "不是说艳酒不在意别人么?" "宠爱和在意是两回事。"鬼母道,"他确实很宠步疏,但硬要说他在意谁,应该是白翎。" "白翎?" "嗯。白翎上次受伤,艳酒把他接到神宫连续养了很多天。有人怀疑他们是那种关系,但没证据,又对他们忌惮几分,就没敢说开。不过艳酒对谁都很好,只是稍微特殊一点,并不能说明就在意了。" 花魁又是毫无悬念的定了步疏。最后一轮,是砸钱比赛。 往六个花魁身上投钱,谁投得最多,谁就可以包她——当然,不是强制性的,时间也由她定。 有点像拍卖,又与拍卖不同。投出去的银子无法回收。 所以对花魁们而言,这个是最好的赚钱方式。 步疏却不参加。 人们开始叫价。 不是家财万贯的人,都自动退出。 "冉冉,三万!" "冉冉,三万五!" "仙姬,四万五!" "冉冉,七万!" 除去步疏的无价,冉冉的身价一直是最高的。 "一百万,步疏。" 这一声出来以后,再无人说话。 我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就算步疏真卖,也未必能卖到这么多钱。很快步疏的声音响起: "我早说过,没满足条件的,谁也不考虑。" "不满足条件,又如何敢找倾国双成,天香步疏?" "什么?" "什么?" 我和步疏竟异口同声。 鬼母站起来大声道: "什么人?" "重火宫。随珠,荆玉。" 四八 步疏站起来,神情清冷: "想要买我的人,是重莲么?" "正是。" 步疏这丫头确实漂亮。她就这么走两步,就比别的女子抛声炫俏还要有吸引力。 难怪人家总说,这天下美女之多,步疏若说自己是第二,别人不敢自称第一。 她道: "你们让他来见我。" "宫主就在楼外,还请步姑娘随我们一同前去。" 步疏轻轻笑了一下,顿时百花盛开,万物失色: "莲宫主确实是所有女人的梦想,或许是他过于优越,反倒不愿主动追求人,可我偏不吃这套。都是同样优秀的人,凭什么要我去见他?他是男人,我不是。"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重莲在此,步姑娘请随我去吧。" 我一怔,连忙跑出垂帘,看到楼下走进来一个男子。他个子很高,估计跟重莲差不多。这男子长发披肩,水蓝色的衣裳衬得他肤色极白。长得挺文秀,却丝毫不媚气,举步投足的动作,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此人仙人下凡。 他或许没有重莲那种倾倒众生的脸,绝尘拔俗之气却令人印象深刻。 见多了百花楼的人妖,突然看到这么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一时觉得这世界上再没人比他好看了。 步疏丝毫不惊讶,皮笑肉不笑: "我还道重莲真来了,原来是大仙人。" 果然我的眼光没有问题,连步疏都这么叫他。 "我来你就不喜欢了?步疏姑娘真见外。"谁知道,这大仙人一说话,就变得像个风流公子哥,"重莲确实在门外,只是你们立那个牌子,要别人怎么进来?" "你几时和重莲又认识了?我还道你只认得女人。还有,这里是红裳观,不是烟影城,立了牌子,你们也该找红裳和鬼母说去。" 我回头道:"大妈,那大仙人谁啊?步疏认识他?" 如我所料,一个葡萄皮飞入我的后颈衣领。我抖了半天抖出来,才听到鬼母缓缓道: "殷赐。你听过的。" "他就是行川仙人?" "什么仙人不仙人的?就一个会造药的小大夫,救了几条损命。人就爱夸大事实。"她想了想又道,"一会你可以找他帮你解蛊。" "好。我去找他。" "现在别去。有好戏上演。"鬼母跟出来,对楼下道,"姑娘们,把门口的牌子撤了,给莲宫主陪个不是。" 我道:"这么容易就拆?" "红裳观下写着重火宫不能进。但重莲要进的是百花楼,不是红裳观。你何时见过拒接客的婊子?"这理由够绝。只是心中难免忐忑。 门口久久不见人,我还在埋头遥望,却听见重莲的声音已在楼下响起: "步姑娘。" 我直接怀疑重莲不止是恢复武功,而是武功大增。我根本没有看见他进门,他已经闪到步疏面前。 步疏看了重莲一眼,又看看二楼中间的大房: "你就是重莲?" "正是。" "我跟你走。" 这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场面。 平和,万物平和。 在这短短的瞬间,谁都来不及思考。只是人们的目光都从步疏身上自动移到重莲身上。尤其是女人,简直看到痴呆。 男人越老越有韵味。重莲一张脸从十九岁维持到二十七岁,但十九岁的他怎能跟现在比? 当初他稍微笑一下就会有人休克,更别说现在。 站在重莲身边的一个姑娘脸红得惊人,估计快晕了。 可步疏看到他,除了稍微尊敬一点,没有任何反应。 更诡异的是,艳酒就在隔壁,重莲就在楼下。天山和重火的两大巨头对一块,居然没有任何摩擦。 步疏是艳酒的女人,众所周知。可重莲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走了她。 等他走掉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向鬼母请假去茅厕,风风火火赶出去。 重莲正搀着步疏,上马车。 我唰地冲过去,撞翻几个水果摊:"你,跟我来一下。" 重莲回头看看我,仿佛不认得我一般: "公子何事?" 我这一日受到的刺激够多,但绝对没有哪一句比这句话更刺激。我在他面前晃晃手: "你失去记忆了?" "为什么这么问?"重莲看看车里的步疏,"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告辞。" "等等——"我把他硬从车上拽下来,拖到一边。又发现看我们的人实在太多,把他拖到树荫底下,"你是不是不记得我是谁了?" 他笑笑,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林公子不是改头换面,不提旧名么。不怕我说出去?" "原来你还记得我姓林。" "自然记得。" "我取了你的名字,很对不住。当初是随口说的,没想到真被他们用了。" "不用在意。没人规定重莲这个名字只能是我用。" 我一时哑然,半天又道:"那还好,我只是想和你说说步疏的事。" "嗯,你说。" "她是艳酒身边的人。" "然后呢?" "没,就跟你说说这个,你小心点。" "多谢林公子。我会小心的。"重莲看看马车,又看看我,"还有事么?" "没了。" 他拱手一笑:"那就此别过。" 重莲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马车中。 我似乎担心太多。他这么做,想必是通过步疏来牵制天山。 只是,仍然有些诧异。他恢复得很快,才过了没多久,就能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像在街上偶遇的陌生人。 重莲就是重莲,与平常人不一样的。他若不绝情,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突然想起他以前在人群中看到我的模样,根本就是钻进了奶油堆里的肥老鼠,抓着香酥鸡的黄鼠狼。这一会儿,也平平淡淡了。 其实是件好事。 如果他对我稍微有点留恋,说不定我抓着他就私奔去。那样更糟糕。 而且我的火气也够重的,如果步疏是个男的,说不定我已经动手揍人。真没法做到默默相思苦什么的,不管有没有感情,只要霸占过,就想一直霸占下去。男人在这方面真不如女人。 回去以后,巧合得不得了,主持人刚好宣布:"重莲!" 我连忙站上高台,挺胸抬头。 我看到二楼醒目的鬼母大妈。她居然用一只手盖住眼睛,从手指缝里看我。 我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 周围的花姑娘们真跟姑娘似的,腿并齐,双手交叠在腿前或者拨弄头发。而我站得像个东北大汉。 婀娜多姿的他们,野蛮粗俗的我。 我还花魁呢。 不过,据说男子的比赛不像女花魁那样只看外貌,还要能文能武,最好还有点绝技什么的。 据说前几次大赛,男花魁一直都是野门的。因为野门的爷们儿很多,不是爷们儿都有两手武功。 "小黄鸟!"粗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加油啊,小黄鸟!" 我看看缺右眼的大眼罩,脸部肌肉几乎拉伤。他不知找谁写了一个横幅,上题草书"小黄鸟"。 他不爱叫我重莲,叫"小黄"和"小凰"又太像怕给人认出来,于是干脆取了这么个弱智名字。 男子数量大不及女子,也就不用分什么组,一个门所有人一拥而上,显得特别嘈杂。考官给词上半阙,小倌们填下半阙。题目如下: 冰霜林发,独压群花,轻烟随火萤。云送清笳,花景晚尽,恰似风听聆。 我一看这题,知道这一回是被踩中死穴了。 杜炎到底是书香世家出生,上来就轻点螓首,放诞风流: "江流曲折,年华冉冉,凌乱摇疏翠。露荷珠缀,岁莫悠悠,但见鸳鸯睡。" 我擦擦额头,鬼母也开始摇头。估计她料想不到我在第一场就会趴下。 其实我已经想到一个,但实在不敢说。 锁春公子不甘示弱,上前一拱手,分外袅娜: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豆雨声中夹。渔舟水影,驿路铃声,彩角吹月坠。" 我到底要不要说? 鬼母在对我做口型: 天鬼神刃。天鬼神刃。天鬼神刃。 纤哥哥也来了: "长空星点,春风月白,快马上青云。天入吟笺,霜落千门,世情贫去知。" 我是死也不想把那首词给说出来。 但,天鬼神刃…… 我站出来,大声道: "疏影横斜,清风皓月,岂料玉床摇。夜深丝竹,春意凰鸣,更引无限情。"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估计是我太亢奋。 主持人鼓掌: "好词,好词!好风流的词!" 托重莲的福,我顺利度过这一难关。 不过,那主持人此时对这词大加赞赏,还风流呢。若他知道这诗的实际意义,大概会含恨而死。 四九 我刚从台上下来,缺右眼就叫了一帮南客庐的小弟过来,端茶送水按摩捶背,殷勤得不得了。我坐在椅子上,随手抓起一块大西瓜,吃得满脸是汁。 "小黄鸟,老子还看不出你会点文绉绉的东西。"缺右眼在我身边坐下,也只手拿起大西瓜。 "去,二少我优点多着了。" "是么。下一场你该不怕了吧。" "比什么?" "武功。" 不怕才有鬼。我可没有隐藏内力的习惯。自从练了青莲花目,已经完全走了重火宫的武功路线,外加小时候学了些比较不入流的招式,这身份不穿帮都难。 我在这里吃东西吃得倍儿香,便听到不远处杜娘子和他的锁春弟弟等在嚼舌根: "唉,我们这些人,果然就是受欺负的命。" "装什么男人,分明就是个女人脸。" "别,别这么说。锁春弟弟,女人脸是赞美,说明这是俊秀。他那是娘娘腔。"杜炎轻轻拍拍他的肩,替他拾去肩上的断发,"况且,他和曲大侠关系好……" 听到这一"曲大侠",我和缺右眼都抖了一下。 "他们也就是那种肮脏的关系,恶心!" 我和缺右眼对看一眼,捂住胸口,有点窒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刚好我看到他下巴有点肿,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小黄鸟,我太衰了。"他用仅剩的左手摸摸脸,"我是刚从京师赶来的。在京师,我遇到了你家小白脸,叫韩淡衣对吧?他看去不大能打啊,哪知我刚一和他提起你,他就转身走掉。本来我想教训他一顿,他把我打伤了。" 凭你个料子,也想和重莲斗? "韩公子武功不弱。" "哪的,上次跟他一起的美女也在。另外还有一个女人。我看他一个人占两个女人,也太那个了点,谁知他刚走,另外一个凶悍的女人就过来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再欺负我家宫主,我就杀了你,你滚吧!" "哎哟我的妈,你学的调调真他妈太像了。不过原话是'你再提林宇凰,我就宰了你'!男的也讨厌你,女的也讨厌你,你说,你是不是做了坏事?"缺右眼笑一笑的,不笑了,"你说什么?什么宫主?" "我有说什么宫主么?我什么都没说。" 他凑过来,小声说:"韩淡衣就是你家那位?" "现在已经不是了啊。分了分了。"我道,"可惜你来晚了一点,不然你可以看到他迎娶步疏时的盛况,何其壮观!" 缺右眼半天才憋出一句: "妈的,输给他,我也认了。" 这时,古夏跑过来,替我沏了茶: "莲儿弟弟,快点准备哦,要比武了。" 尚秋把她挤到一边:"我来倒,你过去忙。" "有什么关系,尚姐姐忙一天,一定好累了,让夏儿来做。" "我自己来吧,没有关系。" 我自己倒了,鬼母忽闪而出,抓住我的胳膊就走: "去比武了。" "还没开始呀,等一会吧。" "先去先去。" "他奶奶的!"缺右眼一拍桌,"老子在江湖打滚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人身边醋缸子有小黄鸟身边的多。你这厮享福啊。" 尚秋道:"曲大爷,你胡说。" 古夏道:"你还敢说没有。" "说实在的,哪家姑娘都不配我们莲儿弟弟。莲儿弟弟的性格哪是姑娘家能承受的?"习春笑道,"依我看,和莲儿弟弟的人,只有重莲本尊。" 刹那间心眼提到了嗓子眼。 尚秋道:"重莲是男的。" "男子又如何?这花满楼的男风刮得还不够大么。"习春抬头,仔细打量我,"方才莲儿弟弟在外面和重莲有说过几句话吧?" 我看看鬼母,紧张得手心冒汗: "有。" "对啊,这刚开春的天最具风情。你们往那绿嫩芽儿下一站,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真是一幅极美的图。" 伊冬接道:"他们俩只要站一起,就让人觉得好暧昧,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 我给她说的周身起鸡皮疙瘩,但再一看鬼母,又清清喉咙,无限伤情: "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君有意,妾无情……" 话说,杜炎的口头禅我剽窃了不少次。 鬼母一巴掌拍在我脑袋上:"什么不学好,就知道学那些女人似的男人?跟干娘上去。" 比武开始。 我运气不好,抽签抽到了锁春弟弟。从兵器堆里跃过了我最爱的刀子,选了一把小棍。锁春弟弟选的长剑,往那一站,倘若不说话,真有几分英姿勃发的少年之味。可惜他一朝我翻白眼,男人的模样彻底破功。 锣声响起,底下的人兴奋万分。 其实很多男人吆喝,仅仅是想要看这些相公们比剑时的动作,就跟女人看男人比武,并不是为了研究武学一样。 可惜他们失算。我棍子一挥,一个不小心居然使成了刀法,劈头就给他一横棍。 兵器大忌是混淆,可我就这么赢了。 之后来几个都是这样,底下已经有人在问我的来路。 我又看看鬼母,吞唾沫。 鬼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但一看到我在看她,立刻轻轻抚掌。 撇开那首淫诗不说,我的武功在这种地方施展,自己都觉得委屈。加上林二少我也颇有几分容姿,出胜不是什么难事。 最后我以多出两票胜了锁春弟弟,拿了小花魁。 有点出乎意料,原来男花魁不是选美,而是选才。男性的美果然不是媚气就够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只是花满楼的客人中,男人基本都选了锁春和杜炎。 选我的,九成是姑娘。 一想到天鬼神刃即将到手,到其他几个门比试的时候,我下来和缺右眼大喝特喝。一壶女儿红下去,兴奋得手舞足蹈。可惜喝太急,差点呕吐。 "怎么,想吐?" "想,舍不得。在这里买一壶普通女儿红要三十两,这还是上好的。" 背上又被不明物体砸中。 "吐什么吐?赶快去收拾收拾,你一口酒臭,我是白翎都不会选你。"鬼母在身后道。 "白翎选什么呀?" "大花魁。就跟那些女人诱惑艳酒一样的,不过男子这边是白翎选。" "喂喂,不是说要比武决胜负吗?" "今年改了。" "我不去。" "不去就没有天鬼神刃。" "不,我不卖身。" "这不是卖,是送。"鬼母拍拍我,"快去快去,小花魁已经选完了,白翎就在艳酒刚才的房间。来,我帮你把衣服理一理。" 五十 一柱香过去。野门的花魁从账帘中出来,气息有些不稳,顺带擦了擦嘴唇。 我翘着二郎腿吹口哨。 "小黄鸟,你吹的是《来仪》?" "嗯。" "怎么这么悲惨的曲子给你一吹就这么乐呢?" "其实我心里悲凉得很,你不懂。" 鬼母扔了一个东西在桌子上。我转头一看,小蝎子,却是紫色的。又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立刻站起来: "准备出发。"想了想又道,"干娘,我想知道,为何艳酒要审女人白翎审男人?为何不让你来审?" "这个你问艳酒去,我怎么知道?" "艳酒和白翎,谁像女人一点?" "都不像。" "白翎像一点吧。" "你几时见过那样杀人的女人?白翎外表清秀,性情残忍。" "清秀?他没有毁容?" "你听谁说他毁容了?" "他生得好看,为何不露脸让大家看看?" "他说他不想让一个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是他的仇家?"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上去。"她推我一下,刚好主持人宣布艳门花魁上。 我抓起一块西瓜皮,往天上一扔,再抽筷子,凌空击碎。抓在手里,一跃而上。 二少我跟男人厮混多年,对于断袖敏感得很。这白翎绝对是个纯断袖,搞不好运气好了,我还遇到一个喜欢在下的。 我在账帘门口理了理长发,在墙壁上敲敲: "大尊主,我可以进来么?" 房中点着红烛,烛影在账帘上摇摇曳曳,像极了秋季的荻花。人影微侧,那人斗笠上的纱也晃了一下。渺茫得几近虚幻,一如苍苍往事,红波香染的浮萍。 他的侧脸隐隐约约,一直望着我这个方向,但声音像经过岁月的沉淀,许久许久,才传出来: "请。" 我挑开账帘,白翎敞着领口靠在墙壁上。 烛火像是刻意嬉闹的孩子,在那层薄薄的纱上忽隐忽现。我几乎看清他的脸,却一直看不到。 明辉辉的灯盏实在惹人厌。 白翎不过轻回首,透过隔阂看着我。我却一瞬间想起了令人难过的事。 还是少年的我,还是少年的轩凤哥。 竹林中下着大雨,竹片儿被水花冲得晶亮晶亮。雷声轰鸣,我和他坐在小屋中。一切寂静得可怕。 他拨弄着手中的长笛,指尖修长,白皙如玉。 同样是烛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上。 他的瞳孔很亮,一如沧海的明珠。大概是发现我在看他,他忽然抬头看我。 飞在风中的雨珠变成了静止。 他放下长笛,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躺在软软的,破破的棉花小枕中。 思维之箭早已不知飞向何方。 雨水融合了大地万物,竹窗被风吹上了墙,无节奏地撞击。我只记得他的手冰凉。和他十指相扣,紧紧缠着,谁也摆脱不了谁,谁也忘记不了谁。 他的目光温柔淡静,大自然的喧哗嘎然而止。 寂静之中,他在呼吸。 他吃力而煽情地呼吸。 就连这种轻到令人无法察觉的东西,都已经随着他的灌注,渗入骨髓。 所以,就算亲眼看到他写的遗书,留下的遗物,都不相信他已经离去。 因为,我能够感受到深深陷入骨髓的呼吸。 "你叫重莲?"白翎突然道。 我顿时反应过来,笑道: "没错。" 斗笠下的嘴唇扬了扬,他没再说话。 调整心态,我将西瓜碎皮夹在指尖,弹出。红烛刹那间熄灭。 四周漆黑了。 白翎倏然站起来。我冲过去,按他坐下:"大尊主武功卓绝,我自然不敢冒犯,只是我这人素来有个喜欢——说话喜欢和人面对面,你戴那个破面罩,实在很妨碍我们交流。" 白翎摘了斗笠。 他似乎有一头很柔顺的发,面庞也格外的瘦。他没有回话。 我直接拽住他的脖子,重重吻下去。 他身体微颤了一下,随即便再无激烈的反应。 我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头,心中大喜:这小子吃这一套。于是更加放肆,手指开始不甘寂寞地摸索他的身体,他的背,绕到前面,时重时轻地揉捏他的敏感点。 他细细地喘气,似乎有些吃不消。 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个人是冒牌,怎的这么好对付?再夸张点,我就要上他了。 我捏住他的下巴,搂紧他,往他嘴中吹气: "选我,知道么。" "嗯。" 我一愣,这也答应得太快了。 他的手似乎触摸到了我的脸庞。我再一惊,突然想起蜡烛应该是在进来前就灭掉的——他已经看到我的脸了。 说不定,他正在想办法弄死我。 我紧张得浑身收紧,随时准备迎战,然后逃之夭夭。 谁知,他只是在摸我的脸而已。从额心一直抚摸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到下巴……就像一个从未见过阳光的盲人孩子,好奇地抚摸着一辈子只能见一次东西,想要将它深深记在心里。 分明是没有光的。 可我总觉得他在看我,目光不曾离开过。 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忐忑着,却听他轻轻喊道: "林宇凰。" 我的心一瞬间几乎跳停。开始确是做了傻事,这白翎的记忆力也太好了,才见我一次,就记如此清楚。 可是,叫过这一声以后,他便没有再说话。 他的声音哑哑的,这一声发出来以后,他便扶着我的肩咳嗽。咳得很剧烈,就连在旁边的我都感到钻心的疼。 既然都被认出,看他的样子又不大可能灭了我。我干脆问: "什么事?" 他按住胸口,强忍住,吃力地换气,发抖着,压抑下去。 像过了好几个时辰,他才悄然道: "宇凰。" 我没说话,他像听不到我说话。 "宇凰。" 我也再听不进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跟这家伙在一起,我就变得特别多愁善感,跟个女人似的。而且,我还很容易想起林轩凤。林轩凤站在西村口的小河边,朝我挥手的样子。 风是清凉的,薄薄的雾中,飘摇着竹叶的清香。 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 少年的如虹豪气,欢畅多情。 但林轩凤不曾用这种口吻叫我的名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压住咳声,一遍又一遍地唤道: 宇凰。 五一 从白翎那里出来,我立刻在人群中搜索那道蓝色的身影。 殷赐站在房檐下,悠闲地抱着双臂。 虽说他性情风流,但据说面对"仙人"级的人物,还是需要毕恭毕敬。我双手一拱: "行川仙人。" 殷赐横着瞥我一眼。"嗯。" 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友善?我怀疑是在白翎那黑屋子里待多,出来都不懂如何与人打交道了。 "我有事想请阁下帮忙……"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捂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什么事啊,赶快说。" "哦,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在英雄大会上中了白翎的招,现在还在昏迷不醒,希望阁下能出手相助。" "有没有人告诉你啊,殷赐不治两种人:一,战伤之人。二,死人。" "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事相求。在下几个月前中了一个女人下的蛊,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我听二尊主说这蛊为行川仙人所造,还请阁下能帮忙解蛊。" "你听不清我的要求么。" "在下并未负伤。" "我说了,不治死人。" 我猛然抬头: "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治死人啊。你烦不烦?" 这殷赐说话怎么这样? 我笑道:"活人和死人只差一口气。可惜这么重要的一口气,堂堂行川仙人竟然察觉不出来。" "人家说我是仙人,我确实就是仙人。凡人就是猜不出你什么时候死。我却能看出。" "望指教。" "明晚。" "何故?" 他挥挥手,又指指楼中央。 我看看周围,挺平静的。看来我找错人了,这殷赐名不副实。本来想再数落他两句,但一想到他,就想到步疏。想到步疏,就想到重莲。想到重莲,我就一股闷气憋着特想发怒。 这个时候,花满楼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 "艳门重莲!恭喜恭喜!" 鬼母拖着我的领子,把我扔上高台。 众目睽睽,男男女女包围。 我看着底下的人,一个劲拱手微笑。 不错,我林二少有生之年竟然有机会当上花魁,花魁就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那重莲也不算什么。 杜炎抓着小手帕,使劲拧着扭着。殷赐已经不知所踪。 "野门的男子向来被称为花满楼男花魁之最,因为同时拥有阴之俊美、阳之刚毅,而这一次,重莲公子却给艳门争了口气,非但美貌倾城,文武双全,重莲公子还拥有最高杆的诱人技巧,折服了……" 开始只是觉得浑身鸡皮。听到后来,我发现"重莲公子"四字的重复几率也高得太惊人了些。于是抢险梨花带雨道: "这乱世红尘总有诸多不幸无奈,沦落风尘,原非我所愿……也多亏了大尊主的仍让,我才重新寻回了当男人的感觉。" 花满楼一下满坐寂然。 我梨花带雨地下台。 在场混江湖的人不少。相信不久的将来,白翎被重莲上的消息会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重莲是何等人物,让白翎和他搭上关系,多少有点不愉快。 刚下台,就主持人拉回去: "好,明天重莲公子便可以随大尊主回天山了!" 掌声雷动。 我惊:"什么?" "大家一起恭喜重莲公子!" 掌声再次雷动。 我回头,看看二楼廊道上的白翎。他斜倚在大红柱子上,白衣上是烟笼水月的素雅花纹。一把剑夹在怀中。 兴许是灯盏的缘故,总觉得那斗笠下有一双澄澄明媚的眼眸。 不过,他就算生得跟天仙似的也无济于事。 我给人卖了。 正准备用怨毒的眼神杀死鬼母,鬼母却发话了: "重莲,你可能不知道花满楼的规矩。每一年的两个花魁,必须归属天山的任一主子。步疏已经走了。现在只剩下你。"她说到这里,仰头对白翎道,"大尊主,这小伙子是我身边的人,你不会抢的吧?" 算她有点良心。 "不会。" 白翎也有点良心。 "不过,大尊主既然特地赶到,这面子还是要给的。"鬼母转而对我,"重莲,今天你就陪大尊主一夜吧。" 白翎道:"一会我还有事。亥时正刻之前到西街的青溪沐浴堂找我,过了这个点,直接来深松阁就好。" 一个时辰后,鬼母观。 寻常人绝对无法想象,我如何从花满楼来到这里。艳门出了个花魁,二少我成了民族英雄。一路上不少人点头哈腰,送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到目的地时,林林总总大概十七件。 全是小瓶子小罐子,小棍子,小竹片,蜡烛,奇怪的长绳串铃当,春宫七十二式,角先生…… 我把这些东西集体扔到蝎子堆里,坐在鬼母旁边。 "干娘。" "哦。" 这大妈不是想跟我玩阴的?我捅捅她的胳膊。 她把手臂一抱,特别高深莫测。 "干娘今天真漂亮。" "嗯。" 这大妈还是不懂? "干娘身子不舒服么,要不要儿子按摩按摩?" "懂礼貌的好孩子,来。" 按摩中。 "干娘还想要点什么?" "我想睡一会。" 忍耐快到极限。 "今天天气好,干娘怎么会想睡觉?" "黑黢黢的,哪里好了。" 要怒了。 "这里天气当然不好。" "那我出去走走。" 她刚想站起来,我就先行站起来,一脚踹飞板凳。 "你小子胆儿大了,敢在老娘面前撒泼?" 大妈凶起来真可怕。我摆摆手:"没有,这板凳不听话,板凳说要让我坐还扎我屁股,不守信用,我就踹了它。干娘又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撒泼。" "你这小鬼啊,早看出你等得不耐烦了。"鬼母长叹一口气,从长椅下抽出一个长袋子,扔过来。 我伸手一接。嘿,这重量,拿在手里就是沉甸甸的啊。 我立刻把它放在椅子旁,重新替她捶腿。 "你要不嫌那木棍子硌手,就继续捶吧。别又给我捶断就好。" 我有些窘迫,换过去给她捶另一条腿: "干娘这腿是怎么回事?" "断的。" "我当然知道是断的。" "小伙子,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知道的少一点,活得久一点。" 我一听这口吻,知道把这大妈给惹恼了,只好保持沉默。 过了很久。 我捶到一半,悄悄用靴尖拨开黑袋子。 那紫水晶,那七个孔,那质地……乖乖,真是天鬼神刃!不是我以前做来骗人的玩意! 鬼母闭着眼睛,忽然道: "这腿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没了的。" "怎么?" 鬼母靠在椅背上,一手捏住一条小蛇的尾巴,长长的指甲这么一弯,便抠入蛇皮。还没见血出来,蛇挣扎了一下,不动了。她捏住它的三寸,掐断,把血注入小壶。最后扔掉蛇,擦擦手。 "那时候,有人追杀我,没法子的。" "所以他们把你腿砍了?" "我自己砍的。" "啊?" "腿被打骨折了,要拖着一条死腿,跑不快。" "可是,你要斩断它,它就没有了。" "我要不斩它,我的命就没有了。" 我顿时哑然。 "那时我儿子还活着,我还不想死。" 这会真不知道该接什么好。我这种娃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对爹娘这俩字也没什么概念。好不容易遇到个爹,就被重莲一剑戳了,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二少我在乱葬村那小破篓子里长大,觉得挺好。待我好的人也不少:缺只眼的曲悠延,缺根腿的鬼大妈,缺条命的林轩凤,缺心肝的莲宫主…… 重莲和林轩凤,真是想着就胃疼。我还年轻,怎能被这点风花雪月的小事纠缠住?赶快忘掉,寻找新一片天空,等一切平静了,娶个老婆生个娃,好生过日子去。 生娃…… 我的可怜紫宝贝,我的混帐芝丫头。 我居然开始怀念雪芝自创的青天霹雳锅贴掌,女儿哪,爹爹想得心肝都疼了哎! "不说这些了。"鬼母拨开我的手,"瞧你捶得心不在焉,想看刀了吧?回去回去。" "没事,我多坐坐。" "坐什么坐?晚上你还要去陪大尊主,再不去就没时间休息了。" "干娘,你怎么这样待我!" "你都接了这么多客,陪陪大尊主有什么?" 我一阵恶寒。虽然我确实有事找白翎,但怎么说都不想以这种方式。 "干娘,人家还是处子之身啊……" "没事,大尊主人又英俊又温柔,不会亏待你的。赶快回房梳拢梳拢,准备去接客!" "干娘~~" "滚去!" "年纪一大把了还瞎操心年轻人的事,大妈你小心长皱纹!" 我跳起来,飞奔出去。瞬间,后脑门被击中,壮烈倒下。一无头蛇软软落在我的面门。 十里红莲豔酒五二 从鬼母那里侥幸一逃,看时间不早,我直接穿到西街去。 青溪沐浴堂。 壁上大理石雕刻,秀色红黛,娇香绮罗。这里是高官名士享受的地方,我虽然现在银子也不少,但穷惯了的人一下这麽奢侈,多少有些不适应。刚想掏银子,就有小厮过来说: "这位公子,白翎尊主命我待您去等他。" 果然是沐浴"堂"。 白翎那个挥金如土的,选了一个最大的房间,水放得满满,还只有他一个人用。周围美女没有,英俊小生倒有一堆。 桌上金盏一座,美酒一壶,处处轻纱飞扬,醇香四溢。 估计这会儿白翎不会回来,我又不打算和他玩鸳鸯浴,绕著那些木头小生转了几圈。 谁知刚一转身,那些小生就被叫了出去。我还道是白翎回来,赶紧跟著跑。可是门锁上了。 我拉了几下,开不了,干脆坐在轻纱後的椅子上发呆。 这一呆就睡著了。再醒来的时候,水中的热气已经完全消失。蹲下用手一试,根本是彻底凉了。 刚抬头,却正对上一个人。 那人穿了衣服。只穿了衣服。 我差点一头扎入水中──虽然背对著我,但那柔舒肌发一看即知,白翎。 白翎猛然抬头,估计很惊愕。我也同样惊愕。 他不动,我不动。他一动,我必定被一击即中。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腿间有血丝。 而他,正在用一张软巾擦拭那些血渍。 记得有人说过,迎面走来两个穿一样衣服的女子,如何辨别哪个是妓女,哪个是黄花大闺女──吹来一阵风,黄花大闺女先压裙,妓女先压发。 这样关键的时刻,白翎居然仍背对著我,以掌击起水花,直冲我面门。 我立刻回掌。 等水花消失以後,他已经戴好斗笠,正在穿裤子。 "你何时醒的?"他不紧不慢道。 "我一直醒的。"我走近两步,挑挑眉毛,"所以,该看到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也看到了。" 白翎没有说话,但身子明显一震。 嘿嘿,臭小子,比黄毛丫头还真好骗。我咂咂嘴,沮丧道: "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为什麽呢?" "你少装。" "原来你暗恋我已久,是因为……唉,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呢?" "你……" "告诉我,为什麽要瞒著我?" "不要再说了!" 我嘴巴上是淫笑,心里却咯!一跳。这白翎竟然真的暗恋我,指不定还是我认识的人。这下子尴尬了。他每每提到重莲,都是一副酸相。不晓得人还当他是暗恋重莲呢。 给不喜欢的男人喜欢上,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遇到这种难缠的家夥,跑得越远越好。 "凰──"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只看到了你的命根子。都是男人,有什麽……嗯?你刚才说什麽?" "没事。" 他走到一边,用软巾擦拭发上的水珠。 轻乌帽,长白裘,这小子整体效果真的不是一般好。就是骨架瘦瘦,再少点肉,整个看去就有点弱不禁风。还好个子蛮高,说难听点撑死一竹竿。要矮了,又一姬细腰。 我就不大明白了。这些个人都是男人。而重莲还不算个真男人,宽肩长腿,骨架还相当舒展,怎麽蜕变的? "林宇凰。"白翎忽然转过来。 "别叫这个,我提心吊胆的。" "你可以回去了。" "你叫我来,不是有事要说麽。" "本来是想让你陪我睡,但现在好像不大可能。" 这小子说话真不含蓄。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个菩萨爷爷这麽好心,把他给搞到硬不起来,不然今儿我吃不了兜著走。 "大尊主,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花遗剑的事,我不帮。" "好吧,我不强人所难。是这样,我背上被人种了蛊,听说是殷赐做的蛊。他和步疏关系不错,想来和你关系也还说得过去,你帮我请一下他可以麽。" "在哪里,让我看看。" 我拉开衣服,露出後背:"不是很明显,但有个小豆。" 他走到我身後,把我挪到灯光下。 可能是用冷水沐浴的原因,他的手指很冰凉,跟上次一样冰凉。他手指按在我的背上,有些颤抖。 "嗯,我看到了。" "大尊主啊,你声音怎麽这麽抖?著凉了?" "没……"这话刚一说完,他似乎吸了一口凉气,然後重重地咳了几声,又忍住咳嗽,憋得我都想跟他一起咳了。 他飞速抽出腰间的药瓶,倒药丸子,吞下去,咳嗽还没停: "殷赐现在已经走了。你下个月初……到,咳,到少室山找我,我会找解药给你。" 少室山? 缺右眼说的果然没错。天山的弱点是少林武功。白翎来洛阳还这麽忙,肯定是为了去寻找和尚们的弱点。 "可是我走不出洛阳。" "没事,我会……咳咳,会放你……" 我实在看不下去,拍拍他的背: "唉,你也是个病壳子。" 他愣了很久,忽然重重把我推开: "滚!" 没料到这家夥病不轻,身手也不弱。 我拍拍手,转身就走。 又不是我家媳妇,我干嘛让他? 白翎还在那里咳嗽。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追上来,咳嗽声还一直跟上来。快到我背後的时候,我忽然转过去: "什麽事?" 他定在原地,不动了。 "没事我先走了。谢谢你啊。" 他没有说话。 我赶快溜。 这下惨了,惹了不好惹的人。这世界上最不好惹的,就是感情丰富的人,这种人分三类:一,女人。二,重莲。三,林轩凤。 白翎大爷看上去又是一个很容易"痴情"的人。上苍保佑,他千万别跟我玩真格的啊,他把我当兔儿爷都比跟我动感情好。 前面的已经让我吃不消,再来一个我这老命也别想保了。 一盏茶过後抵达自己的房间。 房内黑暗,我走到窗边,摸索著寻找火折子。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火折子是摸到了,但我站著没动。 时间凝固一般,万物静止。 我捏住火折子,慢慢寻找它的端,另一只手摸到油灯。我把油灯抬起来。 一把剑冲破纸窗,刺向我。 我往後一闪,油灯的尖锐部分扎入握剑人的手背。惨叫一声。竟是女人。我刚想反击,窗口翻倒,一大群女子蹿进来。 原来殷赐说的是这个。 女子们将我团团包围。 "不要杀,先折磨一下他。" "把脸划花。" "不,切了他。" 我道:"妓女身上死,宦官也风流。你们鸡奸我吧。" 鸦雀无声。 这些个人里居然还夹了个杜炎,我大叹白翎的崇拜者群真是强大。 "杀了这个淫贼!" "大尊主是怎麽看上他的!龌龊!" 这些女人真的是妓女麽?这种等级的黄段子都不得? 语毕,长剑簌簌刺来。我轻而易举闪躲。殷行川料事能力还不及白公子,妄称仙人。我正想红裳观都是一些草包料的时候,老大来了。 月下一身紫红衣裳,鸢尾花瓣一般豔丽惊人。 簌簌簌簌几剑,我连忙用台灯接招,勉强能应付。 但周围的女人又围上。 已经相当勉强。红裳手一挥,几支闪闪的飞镖击来。 我闪开,再当当挡了两剑。 几支红缨针飞来。 再闪。但人太多,已经快反应不过来。 根本没时间去拿天鬼神刃。凰羽刀又不在手上。 一把黑砂飞来。 我闪开,左眼眼睛中了毒砂。我捂住眼睛,但她又一剑,我连揉眼的时间也没有。单闭著眼睛,眼球发烫,泪水直往外涌。 这房间又无法施展轻功,我连连後退,直到无路可退。人太多,总会给逼死。 原来殷赐是个神人。 可惜我连自己为什麽会给人杀都不知道。但死前,起码要看看这红裳的庐山真面目。 於是,抵死一搏,扔出灯盏,直击她的帽檐。 转眼,又一把砂铺天盖地而来。 不过这次比较毒,我闻到了鹤顶红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这辈子见过最快最狠的剑出现了──与重莲不相上下。 我甚至还没看清楚他是怎麽打的,红裳就已经被剑指住脖子。 她的耳侧已经被鲜血浸染,想必是被灯盏击伤。同时,她的脸还露了出来。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麽恐怖的脸。 不是丑,是恐怖。 像被烧过,又像被划过。整个脸,已经看不出是人的脸。 "让那个狗女人带著她的狗人妖一起去死。"她那皱皱巴巴的眼皮眯成一条缝,"所有和狗人妖通奸的人,统统去死。" 站在我面前的人,居然是白翎。 "他自然会死。不过,你和步疏的私人恩怨,自己去解决。" "自己解决?自己解决!?我自己能解决那个狗女人吗?她只要和豔酒在一起,我就伤不了她!现在她倒好了,重新回去找狗人妖!"她指著自己的脸,失声尖叫,"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脸!" 五三 白翎不动声色,淡淡说道: "步疏就算杀了你,那还是你们的私人恩怨。要找她报仇,没人会阻止你,但不要动用天山的人马。你要动也可以,先拿钱出来。" "行。我给她们银子,一人五百两,够了?" "杀条狗都不够。" "你认为该给多少?" "五万都羞于见人。" "白翎,这人是重莲的姘头,杀他还要这么多钱?" 这下有意思了。我的身份什么时候被看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 "你不是这么孝敬宫主么?他想杀的人,你还不杀?" "你给我足够的银子,宫主我也杀。" 红裳的脸扭曲:"你……你这话,如果我让他听到,别说银子,你死后连粪土都拿不到。" "他早知道。" "笑话。他要知道还会用你?" "他正是知道,才这么放心。只有贫穷的人才不敢用钱换忠心。但对他来说,这样的人才最好用,不是么。" "我不管你和艳酒如何,我要杀了这个人。" 红裳上前一步,我始料不及,再无时间顾及眼睛,冲到枕下抽出天鬼神刃。但刚准备迎战,便听到她惨叫一声。 她捂着眼睛,浑身不住痉挛。 她周围的女人统统围上去。 白翎拍拍手掌,一堆红色的粉末从手中落下: "滚吧。" 红裳那帮人陆陆续续离开。 我看看身旁的人,有点无言以对。平时看这人轻软素雅惯了,几乎忘了他是白翎。 白翎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拨了拨我的眼皮。我疼得倒抽一口气,刚想说他两句,他却轻轻说: "不痛不痛,擦擦药就好了。" 月光朦朦胧胧,将他肩上的发,指尖细腻的皮肤照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从这个窗户,可以看到盛世繁华中,难见的月光。 故乡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村外青山如笑,寒如雾。破旧的材房中,流水碧华斜斜照落,偶有马蹄声,几乎碎了房内房外,霜般的月光。 当时跟着村里的赵师傅学制竹剑,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劈了,血流成河。我甩着手,见血珠子满天乱飞,还兴奋地给林轩凤说,看,血花!林轩凤差点被我气休克,抓住的手就开始看伤口。我特不安分,跟个猴子似的跳上跳下,无聊地捏他。终于这种兴奋在他撒上行血药时彻底停滞。我痛得浑身打哆嗦,连脸上的皮肤都在跟着抽筋。 他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时隔多年,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大概也是不痛不痛之类的哄小孩的话。 只是小小轩凤的声音温柔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那个笑容真是可爱极了。可爱得就好像,好像村外的轻云,轻云间的花。 白翎的声音一点也不清脆,还略显沙哑。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当年那个少年。那个骑在师傅马上,徘徊醉里青山,巧折花枝的风情少年。 但是,总是会想起春末夏初。 暖暖的阳光,潺潺的河流。青涩的歌谣回荡在山间,仿佛来自天边远方。 我拿着枝丫,他握着玉笛,一前一后,踢着小石路往前走。看飞鸟觅路,树影错落,繁花重重叠叠擦身而过。回头看他的时候,光斑透过枝叶的缝隙,总会零零碎碎洒在他的身上。 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走着,永远没有尽头。 眼前的人声音尽管温柔,却少了年轻人的UU1001词语替换。他轻轻拍着我的脸,在我眼睛上撒药: "忍忍,马上就好了。" 药物刚一落入眼睛,我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到他的眼睛。隔着纱,不很清楚,可我知道他也在看着我。 我的牙齿几乎被我咬碎。 "真的很勇敢。很多人擦这个药的时候都会哭的。"他低声说,"慢慢把眼睛睁开,让药进去。" 估计我的眼睛红得很可怕,或者布满血丝,他有些看不下去。可依然在专心致志地按揉我的眼角。 可能是真的很疼。只是刚睁开眼,与他对望,泪水就直直往下落。 "现在可以闭眼睛了。" 我闭上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泪水不受控制往外涌。 "还好她没用九蛊砂,不然我这眼睛废了。"我摸索着坐在椅子上,疼得呲牙咧嘴,"不过瞎了也无所谓。就算瞎了,林二少也是风流倜傥天下无双的独眼郎。" 白翎轻轻笑了笑: "这时候还不忘臭美。" "不过,那个红裳的脸还真吓人,谁下的手呀?" "步疏。" "真是她?为什么?" "现在步疏当真是倾国倾城,但当红裳还是名满天下的美女时,她不过是个黄毛小丫头。" "名满天下的美女?"我闭着眼笑,估计很诡异,"难道是般思思?" "没错。" "啊?"我差点跳起来,"红裳是般思思?她不是死了吗?" "那是她自己放出来的谣言——变成这个样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活着。"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这落差和我想象得也太大了。当初听说般思思的故事时,我还对这个美女分外神往。 眼睛忽然又刺痛,我皱眉: "因为什么?男人?" "一个女人要毁另一个女人的容,只是因为男人么。你也太不了解女人。" "哼哼,从小我家乡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我的,不过我嫌她们平庸。看不上。" 事实是,乱葬村里的女人少之又少。而且,都是阿姨级别的。 阿姨都喜欢我。 白翎忽然笑了,笑得我一身冷汗。笑过后,他又缓缓道: "步疏毁掉红裳的美貌,就是因为红裳的美貌。"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有个比重莲还要惊艳的人出现,他是否会杀掉那个人?反正他有女人的心理么。 "是否还有一个原因,重莲?" "你认为步疏爱重莲?不是的。她其实什么人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所有比她美丽的女人,都会被她毁容,或者毁容后杀掉——不过,现在比她美丽的女人,很难找了。所有男人向她求亲,她从来都只拒绝。她喜欢艳酒,只是因为艳酒不把她的美貌当回事。她以为这才是真爱。并且自从认识艳酒以后,她便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人比艳酒更美丽。" "那重莲呢?" "因为他是她的敌人。" "敌人还爱?" "她说,只有她的敌人还有不爱她的人,才配得上她。" 五四 这步疏真是疯子。一想到她和重莲站一块的模样,变态加变态,真是绝配。 一想起重莲那个在我面前温柔体贴洗衣烧饭的小媳妇变成个大男人,让步疏为他洗衣烧饭还不时赏她香吻一个,我火气就跟不要钱似的升起来。晃晃脑袋,我道: "对了,整个天山的人都要听从艳酒的话么?" "不用。" "他不是神宫宫主么?" "他从来不管别人的事,底下的三观五门二十六楼只要定期交银子孝敬他老人家,就可以自由行动,并且一致消灭重莲。当然,天山有些规定,不能违反。" "但你说了,他是花钱雇你的。" "没错。所有观主门主里,只有我是倒收钱的。" 我自然不会傻到去问理由。给他钱,在他即将和别人睡的晚上把他折腾成这个样子,又加上鬼母那些不可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艳酒喜欢他,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 看来,白翎去自己去抓那个药,一定是有难以启齿的理由。 "我上次在长安看到你抓药……艳酒在那方面也太狠了些。" 白翎低垂着头,隔了片刻猛然抬头: "胡说什么?" 原来真是这样,艳酒不仅人神秘,连在床上也如此高深莫测。可我记得,鬼母说他性能力不好。 难道说,他还喜欢用工具? 造孽的大尊主,容我再问一个: "艳酒真的丑?" 白翎看了看我,想了想,半晌才迟疑道:"没有谣传的那么难看。" 如此这般。 "对了,今天的事,你不要生气。"白翎道。 "我生什么气?" "在浴堂。"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算了。" 我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别小气,说来听听啊。" 谁知,他敏感得要命,还往后缩了一下。我那手臂落了个空,倒上不下的尴尬万分。白翎站起来,道: "我会去交代,让她们不要再动你。记得来少室山。" 白翎走了。结果第二天就发生了大事。 杜炎飞奔过来跟我说,鬼母找我去见她。原因不用问,她知道我是林宇凰。我又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只是鬼母叫我去。 我立刻开始收拾包裹准备金蝉脱壳,刚一埋出门,就看鬼母站我面前。 "你是重莲的人?" "不是。" "真的不是?" 看她这口吻,不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要是,就凭我这三脚猫的武功,怎么在这里混?"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重莲的人?" "不是。" "如果是如何?" 我嘿嘿一笑:"任干娘处置。" "若你不是他身边的人,那这是什么?"她举起一封信。信还未拆开,我的背上已经凉得彻底。 那是我寄给重莲的通报信。 看来宇文长老已经没事。送一口气的同时,又假装不明所以地打开信封。 信纸还没取出来,就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我捂着脸。不过多时,半边脸就开始发烫。真看不出来鬼母一个残疾竟然如此大力,连续掴了我好几个耳刮子。而一向以牙还牙的我居然无法还手。 不是说她的武功怎么强,也不是说我身法不够快。我既然通知重莲,那她派去杀宇文长老的人肯定安心当神仙去了。我这种心肠子比较硬坏点子比较多的人,还是会有愧疚的时候。一想到她对我这么信任,良心就拔凉拔凉的。反正我皮子硬,恢复能力强,只要她不要我小命,打一顿也没什么。 "你说,你是什么人?" 我两边脸都打肿了,有点浮躁,压着脸颊看她,翻了个白眼。 她直接把我踹到地上,用棍子戳。 "大妈,你用棍子戳戳没什么,别用刀戳啊,出了人命你别后悔啊。" "老娘这辈子杀人无数,还从来不曾后悔!" 我干脆不回答她,给她打得滚来滚去。终于受不了,直接站起来往外面冲。结果刚到门口,鬼母冲过来,硬把我拖到地上,拖回去。 我这会儿自尊心真的受挫了。我怎么说也是一成年男人,居然会给一个半老徐娘从提上拖着走? 她那是什么臂力? 会武功的人打起人来绝对不留情。鬼母离开的时候,我浑身淤青,血也流了不少,浑身骨架都碎了一般,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天黑了,鬼母又来,我还在那里不动。中途有几个莫明其妙的人来看我,都以为我是受到了精神上的创伤。实际我是给打得挪都挪不动,外加腹部上的旧刀伤,一挪就跟挺尸似的。 "我不杀你,你走吧。" 鬼母站在房门前,疲惫地靠在门栏上。 "大妈……你看我这样能走么?"我原想吼得有气势一点,但一看到地上的血跟长江黄河似的四通八达,我就晕眩。于是,说话也软了些: "重莲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虽然把我赶出来,但人不能忘恩负义,这回恩报了,我良心也安好。我对花满楼的工作虽然不的喜欢,可是干娘人这么好,我怎么也舍不得走。以后,我一定不会再把天山的事情说出去,好吧?" 还好她还不知道我是林宇凰,不然我不死也得死。 "如果换作别人,我已经把他做成人彘丢到蝎子堆了。"她蹲下来,假腿非常不灵便地瘫着,"还是说,你想和'别人'一样?" "我明天走。" 约莫三更的时候,我房间发生了灵异事件。 有人偷偷来替我盖被子,一边盖还一边吸鼻子。我用眼缝瞅着看出是个蒙面人。不过那人眼睛大而亮,眼角微微挑起,还有头发在晚上看都乌亮乌亮的,实在不难认。 大妈做事也欠考虑,也不想想她把我揍成这样,还叫我滚蛋,我能睡着么? 盖好被子后,她的眼泪也唰唰落了满地。想她还是很不容易,这年龄的女人哪个不是为了丈夫儿子活,她两个都丢了。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干儿子,还出卖她。有时候我还真他奶奶的不是人。 重莲那个死妖精,红颜祸水。我和他都没关系了,他还挥舞着白骨爪继续害我。 次日清晨我带着我的大笔银票离开了。但实在走不动,在一家小饭馆里吃早点。我找小二点包子,小二说你这嘴里不是含着两个么。我差点闹出人命事件。 休息了没多久,听了点消息。重莲对步疏宠爱得不行,麻烦终于找上步疏。 步疏现在是整个武林和天山的靶子。 不过我猜她可能还会高兴。毕竟敌人越多,值得她爱的人就越多。她也不用为了自己的绝世美貌而感到精神空虚。 然后我又知道我会这么红的原因。隔壁桌有两个人在打赌,说花满楼的重莲绝对是极品,你去找他看看。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接过一个比较莫明其妙的客。他一进门想飞扑而上,被我踹飞并威胁。他忽然冒出一句:"老子中张暴虫他们的计了!"然后逃之夭夭。 之后,经常会来一些类似的莫名客人。每次似乎都是慕名而来,又绝不失望而走。没过多久我就出名了。花满楼名倌——重莲。 "重莲,鬼母观的人都在找重莲!花满楼的重莲逃跑了!" 这消息一传出,我猛然抬头。 "听说鬼母找他的时候脸都白了,口齿不清,好像是他出卖了天山的重要机密,你们快点去找他,悬赏一万两啊!" 难道大妈后悔了?现在想杀人灭口? 所幸人家都是在找美男重莲,不是变形脸林宇凰。我继续坐在位置上啃包子,看全城人都冲出城门外。 等这一波人都出去了,我才超着小道溜出洛阳,朝少室山的方向赶去。 五五 少林寺与重火宫相对,于登封少溪河北岸坐落,寺院宏大。 禅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刹。说的正是少林。 少室山角有数条甬道,道旁碑石如林。山脚有一家驿站,一间马厩,两家饭馆,一个客栈。 还有十来日便到与白翎见面的日子。我在客栈住下,拿着大笔银子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花。有计划在见过白翎之后便去打探天山的消息,到驿站去写了一封信给缺右眼,约他十五日后在长安见面。回来的时候,客栈里多了不少人。 那些人统一穿着白衣,系有黑色腰带。 我连连退了几步,跑到后院,跳到房檐,倒挂金钩,往底下看。 "春唤。" "有。" "红翠。" "有。" "锦凤。" "有。" "欺羽。" "有。" "乌鸦。" "有。" 全是鸟名? 风雀观? 楼下有两个马夫在谈话。我眨眨眼,侧耳倾听: "风雀百灵,再生九冥。我看,是疯子百灵,再生阎冥。"其中一个一边给马匹倒饲料,一边低声道,"你看到没,百灵刚才叫他们拖了一堆麻袋出去。" "看到了,麻袋里装的什么?" "死人。都是他亲手杀的。" "这些人做了什么,给他杀了?" "都是重火宫的。" 我微微一愣,更加注意。 "看不出来啊,百灵长了一张公子哥的脸,谈吐举止也够体面,怎么出手这么狠?" "我呸,我老婆今儿一看到他,立刻就给他那双桃花眼勾了去。我给她说那是个杀人魔,她还觉得他更加有魅力。明儿就把她休了去。" "行了吧你,你什么时候对你老婆凶过?" "你真是没看到百灵杀人的模样,太恐怖了,简直不像个人。我看到不少人杀人,从来没哪个像他那样的。简直就像人人都是他的杀父仇人。人家气都断了,他还要在别人身上划几个口子。" "有人说他是艳丑养的婊子,看来是真的。" "哈哈哈哈,是啊,平时给人欺负多了,这会儿来这里卖骚。" 我吞唾沫,却看到那两人瞬间倒地。 我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来我居然没有察觉。 可更令人诧异的是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确切说,是他手中的剑。 那是一把长细而轻巧的剑。百炼钢的剑锋,黄金制的柄。柄上迎风摇摆的,是白如初雪的羽绒。 血珠顺着剑锋滴落。 那人弯下身子,用死人的衣服擦拭剑身。 剑回鞘。他回头走了。 之前他的身子被马棚挡住,现在一转身,绾在一边的乌发丝丝缕缕,飞舞翻转。他穿着风雀观的衣服。但因为是背面,我看不到他腿上的刺绣。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 揉揉眼的瞬间,他已经消失不见。 凤翎剑应该在重火宫,这一把或许是赝品。 但这背影,这种走路姿势……太像了。真的太像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 一定是想得太多,产生幻觉。 再回神的时候,客栈里的鸟类们都走了。 七日后,我在客栈二楼窗户旁往外看,白翎带着一帮风雀观的人前来投宿。看这架式,似乎愣是准备轰轰烈烈闹一下少室山才走。 我对下面大声唤道: "白翎大尊主!" 其他人都抬头看我。白翎还是蒙着那个面纱,停了停,没抬头。站在原地不动。 我跳下窗户,落在他面前。 "大尊主居然提前来了。" "你不满意么。" "我当然满意,我还荣幸得很哪。不过,大尊主如果有事,就别在这里住了。把解药给我就好。" "怎的,嫌我麻烦?" "风雀百灵是个大忙人,谁都知道,我就不多解释什么了。" "我要不给你,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白翎真是个偏激狂。说话永远是那个"我就如何如何看你如何如何"的调调。问题你偏偏又有事要求他,实在让人好不耐烦。 于是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锁,放到白翎手中: "这是我大老远跑到东海买的东西,本来准备以后拜师学艺送给师傅做礼物。现在送给大尊主,以表谢意。"末了,又补充一句,"很贵哦,要一千两。" 白翎握住小锁,仔细看了看。小锁镀了一层金,上刻有两只小鸟,特别精致。 "一千两买这个?是挺贵了,不过你确定要送我么。" 我拍拍他的肩:"虽然贵,不过我也不缺这一千两的。" "林宇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件事?" "什么?" "这锁是洛阳产的。三十两一个。" 我木了。 "你怎么知道?" 他把小锁翻过来,下面刻了四个小小的字: 洛阳制造。 "哦,那我上当了。"我拍拍脑袋,"肯定是洛阳商人运送到东海的。可惜。" 白翎轻笑:"我再给你说一件事。" "嗯?" 背上毛毛的。 "这鸳鸯锁又名情锁,是洛阳男子专门送给爱妻的定情信物。意为鸳鸯相锁,不离不弃。" "大尊主,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在少室山外遇到山贼,被抢了个光,现特别缺钱。" 我刚想把锁抢回来,白翎已经把它塞到衣服里: "你刚说什么?" 我终于暗下内力,逼出几颗汗来:"我……" "怎么了?"白翎忽然上前一步,"怎么脸色这么白?哪里不舒服?" "我……那个蛊好像对我身体有害。大尊主,我浑身都很痛。" "不可能。鬼母告诉我,这个蛊是无害的。你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不知道。好难受。" "你等等。等等啊。"他连忙扶住我的肩,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匆匆忙忙抖出几颗药丸,"服了以后,五日内蛊基本就可以解了。不过我不知道你身上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疼吗?" "我,我可能快死了。"我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说,"告诉我,风雀观有没有,一个叫做,林轩凤的人……" "没有。"他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种问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不疼了。吃了药就不疼了。"我站直身子,拍拍衣服,朝他拱拱手,笑得分外灿烂,"多写白翎大尊主赏赐。就此告辞。" 白翎愣住。 "林宇凰,你——" 白翎这小子肯定看上我了。看上我的人大部分都是变态,哪天不小心被他以爱我就要杀了我的理由灭掉,那才划不来。对这种人,走为上策。 于是我跑了。 回到客栈飞速收拾东西,收到缺右眼的飞鸽传书。当下动身赶往长安,去会见缺老弟。 长安离少室山不远,天刚一黑,我就在长安客栈住下。有钱人的日子就是好,客栈房间随便你挑。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节约点好。选了个中档次的房住下,下楼要了点酒菜,但发现门外格外喧哗。 华灯初上,帝里春光。 门外人来人往,风淡暖烟。 一群红衣男子起着骏马,加鞭赶入京师,冲破寂静,大声吆喝道: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武霸天下!双成步疏!" "平湖春园主办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四个月后,平湖春园,欢迎大家都来参加!"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重莲步疏!" 五六 平湖春园在济南东方,临海,与东瀛相对。江水古柳,扬丝依依,美不胜收。选在那里成亲,确实是风情月夜,无限逍遥。 只是,如何也无法联想到,新郎是重莲。 尽管和他相处了很久,但一直觉得他是误落凡尘的嫡仙,或是炼狱重生的修罗。喜事花堂,同牢之礼,似乎怎么都联系不到他的身上。 新郎是重莲。新娘是步疏。 天底下最骄傲,最可能孤独终老,也是最令人神往的两个人,居然快成了夫妻。 说起来都觉得好笑,又有些可悲。 重火宫的事我鲜少插手,但最起码知道他此次成亲必有目的,也清楚他对步疏即便有感情,也不会多深。林二少我跑小江湖多年,知道这男女情爱有一个不成文的定理:凡人和凡人,丑男和丑女都可以成为一对儿。但变态和变态,一定成不了。 他要放出消息,不仅仅是为了重火宫里的事吧。多少有气我的因素在里面。不过重莲一旦陷入情网就跟个呆子似的。武功我比不过他,但对于他某些幼稚的行为,二少我一双法眼,瞬间把他看穿。 他要玩就让他玩。我继续忙我的事。 先去找司徒小雪天,再等缺右眼。 只是一路上听到很多消息,有点呕血。 "步疏自命不凡,清高得要命。果然看到重莲还是倒下了。" "步疏这么恶心的女人,重莲也要娶?" "重莲不男不女的,配双成步疏,是否有些癞蛤蟆吃天鹅肉了?哈哈,我敢打赌,两个月以后,步疏保证会休了他——他没有老弟啊,怎么好娶女人?" "其实他们挺配的。" "话说,重莲还真没什么良心啊。林宇凰一死,这才几个月就换新的了。" "林宇凰死了?" "重莲果然是女人,水性杨花呀。" "我原来听说,步疏太漂亮,所以不相信真爱。她认为爱上她的男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貌去的。所以,只有不爱她的人才值得她爱。看来都是狗屁啊,这女人一遇到爱情,就跟傻子似的嫁过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不是在利用她。" "步疏的眼力也真他妈妈的够奇怪,这天下男人占了一半,她先是找了个最丑的,现在又找个不是男人的。不过这下好了,步疏是艳丑的心肝。重火宫和天山一打起来,有好戏看。" 我特想去把这些人的祖坟都挖了。特想出去吼一下:人家成亲关你们什么事?重莲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仙人!你们这些狗男狗女,能同时武功第一容貌第一还能生孩子么? 提到孩子,开始同情步疏。 雪芝讨厌一切和自己父亲有接触的女人。连我和血凤凰搭讪她都气成这样,如果是重莲,她不劈掌灭了步疏? 对了,血凤凰? 血凤凰的消息几乎是从天山复出就断了,莫非她是天山人? 我知道的天山的女人,只有步疏,般思思,鬼母。 鬼母行走不便,排除。般思思脸是烂的,而且烂到无法易容,排除。 血凤凰是步疏? 假设是步疏。我在福寿客栈的暗室里看到三个人。一个蓝衣男子,一个红衣男子,一个白衣女子。若说白衣女子是步疏,那另外两个人是什么人? 抵达紫棠山庄,司徒雪天又特热情地跑出来接我: "醋罐子是不是要打翻了?" 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他莫名对你好的时候,一定是打算奚落你。 "打翻什么,他们俩是互相利用,到最后肯定有一个人要倒下,倒的人又肯定是步疏,我有什么好吃醋的。该替重莲高兴才对,捡到个好骗的女人来完成灭天山大业。" "宇凰哥,重男轻女就不对了。谁说步疏那么好对付了?况且,给她撑腰的人,正是最难对付的那个。" "重莲一定赢过他们。" "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一是不清楚艳酒的背景,二是……步疏真的太漂亮了。 "他们是在暗里较劲没错,不过对手容易惺惺相惜,尤其是对步疏这种欠虐的女人来说。我可以这么说,只要重莲还有一点男人的特征,就绝对受不住她的诱惑。" "没关系,美人和美人,一定成不了。看看我和重莲,我和林轩凤,唉。造孽呀,下次找个平凡人吧。" "宇凰哥,你肚子饿么,我们去吃东西。" 长安春饭馆。 色字头上一把刀,万恶淫为首。一有桃色消息,气氛之活跃,群情之兴奋,岂是言语所能描绘。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一看表情就知道他们的侧重点是婚礼,还是两派之斗。 忽然有个大汉狠狠拍桌道: "行了行了!不管是重莲利用艳酒,还是艳酒利用步疏,还是步疏利用这两人,重莲这臭小子运气都够叼了。银子让他拿,武霸让他当,还有步疏让他操!不管结果如何,人尤其是男人能活到他这个地步基本就没有什么好追求的了!"大汉稍微顿了顿,"对不对呀,小黄鸟?"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冲过来,把我拖到他那桌旁边: "都给我起来!" 南客庐的人齐刷刷站起来,兵器酒瓶的声音乒乒乓乓。 "这是我老弟,姓林,都知道了?" "林大哥好!!" 我拱手干笑:"好说好说。" 这堆人里可是有花白头发的老头子,把我叫得真老。 缺右眼拉我坐下,那些人也跟着坐下。 "你们听好,以后林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以后他要遇到什么困难,你们要不帮,我把你们脖子都一个个都掐断了。" "是,帮主!" 我擦把汗,朝雪天挥挥手。他走来,我给缺右眼说那是我朋友。缺右眼把我从头到脚看一边: "你的朋友怎么都是些小白脸,莫非物以类聚?" "缺大爷,你是小白脸么?" "是曲大爷!"缺右眼重重拍我的肩,一杯酒塞到我的手中,"不过我喜欢你这话,喝!" 我和他干了一碗酒,擦擦嘴巴,擦擦衣领。缺右眼又招待雪天坐下。雪天在我耳边悄悄说: "看不出来你会喝酒。" "会喝酒的人一定要是大肚子大胡子么?" "不,我以为能喝酒的人,往往性格比较豪迈或者沉稳。"他顿了顿,笑道,"莲宫主的酒量应该不错。" "他?"我哈哈笑起来,伸出一根小指头。 "不会吧?" "我骗你也是这个。开始我也以为他能喝,后来发现一杯就可以灌倒他。他从来不喝酒,我再逼也没用。但他神智不清醒的时候喝过酒,之后发酒疯,愣要跳到莲池中去摘星星,还是我去把他抓回来的。" 其实以前问过重莲这个问题。我说你可是重火宫的宫主,酒剑相伴又是何其潇洒的事。花遗剑武功不及你,但人家喝酒起来还真是大侠作风。哪像你,平时无比帅气,一到喝酒就跟姑娘似的扭捏。 他只是笑,不作回答。 女人是水做的,往往酒量比男人好。重莲要真去练练,绝对比寻常男人厉害。 现在大概明白了些。经历风雨越多的人,越容易对酒上瘾。 男儿有泪不轻弹。酒能够将泪水化作满腹烈火,让人浑噩,让人沉醉。总是说浅尝辄止,实际还是会醉。想要不醉,只有不喝。 但真正能不沾酒的人,少之又少。重莲便是其中一个。 他并不是粗糙且缺乏感情的人,但他理智得令人无法相信。 他不喝酒,或许只是想要让自己永远清醒。 总觉得一旦他醉了,便会垮掉。 那次重莲说要摘星星,我拦腰抱住他,他还在不断挣扎,说一些莫明其妙的话。先是说,爹,九犬一獒。孩儿是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对不对,对不对? 一连问了几十次对不对,他忽然说,凰儿,为了你,我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替你摘。然后又重复了几百次,我要帮你摘星星。 我使劲甩甩头,站起来倒酒:"别讲他的事了。来来,缺大哥,我敬你!" 准时吧? 如果你们还想看,大神我可以考虑再写写的,啊哈。 五七 我万万没料到的是,重莲不会喝酒也就罢了,缺右眼居然也是个水的。两三坛子下去,他就开始左摇右摆,满口胡言: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恶心的事,就是被人丢到粪坑里三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老子觉得像重新投胎一样。"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丢人的事,就是释炎那老秃驴把我赶下少室山的时候,那么多弟子,他把我的袈裟扒了,还生生把我头上的戒疤刮去……" 他的手下看着他,无言以对。 还好夜深了,客栈里人也不剩几个。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内疚最亏心的事……"他忽然压低声音,唯一的右眼往下翻,"就是强奸了般思思。" 我没反应过来。 "当初喜欢她,她却喜欢重莲那小子。有人说她自杀是因为我,我真的良心不安。" "什么?" "所以,我再喜欢楼颦珂,楼颦珂再喜欢林轩凤,我也不去计较了。林轩凤死了不说,就是没死,我也争不过他——这念头女人都喜欢小白脸。但是,我还是喜欢她。"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他左右看看,大着舌头,"我什么也没说。" "林大哥,帮主一喝醉就爱乱说话,您别在意。我们这就送您回去。" "不必,我们自己回去即可。明天早上我再来。" 司徒雪天道:"早上怕我陪不了你,花大哥早上冒虚汗,我招呼人伺候他。" "那中午再来。" 翌日清晨,我的背上其痛难当。刚随着司徒雪天去探望花遗剑,就听说曲悠延拜访。雪天请他进来,他大步流星跨入房槛: "宇凰,你不是要去天山么。" "没错,一会就出发。不过,我对天山的人很没把握,还是先打探了再去。" "那是没问题,不过你在这里守个死人做什么?"缺右眼靠近床,忽然抽气道,"这是花遗剑。" "从英雄大会他被白翎击倒,便一直昏迷到现在。" "老子就不信白翎有这么强悍。看看。"他走到床旁,给花遗剑把脉。 "缺大哥还会医术?" "嘘,别吵。" 我和雪天对看一眼,不禁摇头。 "什么破玩意,不就是神雀落日掌么?白翎自创的武功,伤人无形,但凡中招,必定昏迷不醒。" "你怎么知道?" 缺右眼把他衣服拉起,腹部有一道蝴蝶形的红印: "有个姓白的小孩给我说的,他还告诉了我解法。" 姓白又是小孩?白琼隐少说有十八。不过必定是他没错。 我怎么请他帮忙,他都见死不救。缺右眼从来不做救人的勾当,他却告诉他。这不明摆着闹着人玩么。 我道: "你可以解?" "不都说了天山人怕少林武功么。修习过易筋经义外加太祖长拳,反向使用点穴秘法,取个名儿就叫妙手金刚。不过,使用这招需要一个东西。" "什么?" "蛊。" "这个很容易,苗子开的药店有卖。" "不,这个蛊一定要是天山山顶的蛊。天山地理位置特殊,生出来的成虫比普通的蛊要小,寿命长,还是红色。要把这个蛊磨成粉运入他的体内,同时进行反向解穴,保准儿没问题。我们去一趟天山,肯定能弄来。倒是小黄鸟啊,你怎么一直按你的背?" "估计是有蛊会从我背里钻出来了,不过一定不是活的,也不是天山的。" 缺右眼紧皱眉头,起来拍拍我的背:"我看看。" 有东西掉在地上,疼痛慢慢消失。 我不由自主睁大眼睛。 缺右眼把它捡起来,是一条干瘪的红色小虫。 "小黄鸟,你会变戏法不成?"他惊喜道,"我叫你找你就找到了?" "我晚上回来。" 扔下这句话,我就跑了。 我跃上房顶,朝长安城外奔去。 分明是春季,凉风却刮得人骨子生疼。眼望城内的十里红楼化作红点,无底绿江沿河流淌,树林间鸟叫虫鸣,深翠生烟。 我从来没有用这么短的时间跑完这么长的距离。 在凤凰竹林外站定的时候,我已经累到无法站直身体。腿似不是自己的,我扶着竹子,用袖子擦汗,一边往里面蹒跚走去。 蛊一解,暂时忘记的东西也记起来了。 人说话的声音我记不是很清楚,但语气不会变。那个暗室中,红衣人说了一句话: "下一次少室山的事,轩凤也去吧。" 新生的竹子拔地而起,郁郁葱葱,寒烟清幽。 小木屋早已变成一堆焦炭。 我飞扑过去,跪在地上,沿着房基的竹子根,使劲挖坑。 无疑红衣人是艳酒。 那个蓝衣人,多半是殷赐。 泥土污浊了手指,指甲被泥中的石头折断。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入土中。 我拔出一根烧焦的竹棍。 竹节是断的,以绳子衔接。 也就是说,那个门的方向不是巧合。这里翻修过。这片土地十分坚硬,如果想将根基拔出,一定会损坏地皮,在短期内必然看得出来。所以砍断上面的部分,再接上新的。 如果林轩凤还活着,那一定是他。 林轩凤没有死。 林轩凤还活着。 "轩凤哥。"我飞速站起来,手因为激动而极度颤抖,"轩……轩凤哥。" "很高兴你发现了这个秘密,凰儿变聪明了。"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不过,你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 "一定是他!"我竟连惊讶的过程也省了,直接回头道,"我,我才和他说过话!他还活着!我简直不敢相信,我……" 三春竹叶,骏马青丝。 大梦方醒,重莲独乘一骑,身影在竹林中隐隐约约。 "步疏的话,艳酒不可能不听。而我的话,步疏不可能不听。" "你说什么?" 重莲淡淡笑道:"你说呢。" "我会去找他。"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微提缰绳,掉头走掉。 "慢着。" 马蹄声停下。 清风摇摆着翡翠般的叶片。 我思考了很久,跑过去,抓住重莲的腿,摇了摇:"莲,我只是想再见见他。就只见一面。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我只想确定他活着。" 重莲看着远处,长发垂落在腰际。从下往上看,他的下颚骨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和步疏在一起是为了气我,乖乖下来,让我抱抱就好了。"我连哄带骗地拉他,"我保证见过他以后就回到你身边,天天待在重火宫照顾两个小丫头,哪都不去。" "就值这么多?"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啊,只是想确定他活着就好。见一面就好。" "雪芝,奉紫……就只值和他的一次见面?" 我一愣,忙道:"你别这样,你看你在外面找女人我都没有介意,你怎么好……" "他和薛红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 "没有没有啊,你怎么老曲解我的意思——" "我算什么?"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说,我算什么?" "我回头再找你。"我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朝回去的路上赶去。 "林宇凰。"他在后面轻轻唤道。 我回头。 因着春雨后的湿润,竹林中烟波茫茫。 重莲眼睛是深深的紫色。他仿佛还跟多年前一样。还是那个站在竹林中,偷偷观望着别人的少年。 他看着我。 他忽然笑了。 他轻提马缰,恍然又变回了多年前笑傲武林,意气风发的重火宫少宫主。 "林公子,保重。" 五八 回到紫棠山庄时,竟才黄昏,我冲进房,原想收拾收拾自己的包裹,但一直心绪不宁。 重莲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放弃我? 不可能。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放弃的。 我拍拍脑袋,先去找司徒雪天。但路过花遗剑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声。 "花遗剑,老子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大侠,只认你是小黄鸟的兄弟,让着你,你当真我就怕你了?" 没有花遗剑的回答。只是武器碰撞声依然激烈地响着。 我破门而入。 缺右眼拿着大铁轮,当当挡着花遗剑的攻击。见我来了,立刻大声道: "小黄鸟,快过来,你这哥们发疯了!" "我要出去。"刀光剑影中,花遗剑的声音低沉得有些诡异。 "花大哥,你是要去天山对么。恰好我们也要去,一起吧。" 果然花遗剑停了进攻,绀阿剑光一闪,转瞬入鞘: "林轩凤还活着。" "我知道。" "白翎就是林轩凤。" "真的是白翎?" "是。英雄大会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 "好,没问题,收拾收拾,明天就去天山。" 次日离开的时候,似乎花遗剑都无任何反悔的痕迹。我现在开始猜测这位大侠是位真大侠。不动脑筋都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那武功绝对是铁打的。 他是去天山找白翎。却不问问白翎是否在天山。 这个问题我已经私下和雪天讨论过。他说,白翎每完成一个任务都会赶回天山报道。我的意见是在天山等他,毕竟我的目的不只是见见白翎这么简单。不过让花遗剑知道,他肯定会直接去找他。 另外,林轩凤的遗书也有问题。 无疑小木屋是重修过的,可是既然重修,重莲怎么会发现不了里面的遗书? 而且,重修的事蛋老弟也不告诉我。 最奇怪的是,花遗剑既然第一眼就认出了林轩凤,这说明他的脸没出问题。那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如果是艳酒的原因,我打着旗号说自己是为白翎而去天山,死路一条。 但从我身上中的蛊可以看出,艳酒并没有要我命的想法。难道是他和林轩凤有什么协议? 还有,蛊是天山的。殷赐或许也在天山。 天山在金门岛的正北方。洛阳距离天山有一个月的脚程。我们三个人走,约莫七日。与司徒雪天道别后,我们朝着西北方向赶路。 每个门派的外部都有迷阵。一路上和花遗剑以及缺右眼商量着,如何才能破解天山的阵法。可对于天山的阵法,流传在江湖上的起码有十五种。我们每一种都参考过,都有漏洞。 我们抵达天山山脚时是夜间。 从下往上看,山间有错落不一的玉楼金殿,朱檐碧瓦。楼间星彩花灯繁多如画,如同九华乱坠,浮翠流丹。 细细数下,在最下方的楼有二十八栋,中间有五个大楼台,再上面便被云雾遮掩,看不清了。 正中央,一个石门,一条石阶直劈而上,仿佛通往琼楼仙界。 "现在怎么办?"缺右眼道。 "走上去呀。" "怎么走?" "这么大条路你看不到么。" "当真从这里走?" "这里是最不可能出现机关的地方。如果来人就杀,他们也别招人了。" 花遗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没错。走了走了。" 顺着石阶往上走,风夏月凉。与一座座楼台擦肩而过,果然毫无危险。 二十八楼都经过了,看到五个大门。五个大门后面有五栋楼,却只有一个是亮着的。不一会儿,连最后一个也熄灭了。 我们正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去,一大群人从楼间冲出,飞速赶下山。 带头的人是姬康。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居然没任何行动,继续带人往下跑。 缺右眼道:"莫非机关在上面?他们都不动手,这机关有这么灵么?" 我摆摆手:"看来天山真的是这样,所有分支互不干涉,只管自己的任务。" "呸呸,照你这样说,有权的人除了艳酒,便是林轩凤那个死不透的了?" "缺老弟,你想死么。" 我话刚说完,花遗剑的剑便铿的一声响,出鞘。 "走走走,反正都是死,给你俩小子杀了,不如给天山的杀了,起码有面子。" 我继续往上走。 几乎是穿过云雾,我们才看到三座大观。 此时,三观中依然只有左边的一座是亮着的。 再上去难保会出事,我们走到那座大观的门前面。牌匾红漆黑字,清楚写着: 红裳。 我拍拍缺右眼:"你俩可以去,我不行。" "我懂,你个重莲。" 缺右眼带着一脸迷茫的花遗剑进去。 我找到一个石凳坐下,凳子还没坐热,那俩人就出来了。 "怎么?" 花遗剑道:"她们叫我们直接上去。" "六门的老大有三个在,其他都是小丫头。都在甩骰子赌博,押注美少年二十个,丝绸二十箱,金钗两百支,玩得可开心了,都没时间鸟我们。" 多么神奇的一个地方。 再上去便是神殿了,那岂不是要和艳酒直接对上?的 然而我猜错了。 上面不是神殿,而是一座城。 一座大得不像生根在山顶的城。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水声柔舻,烟影清风。 星辉月映,冉冉波光,万家灯火。城中是终年化不开的烟雾。 城中央,一座宫殿悬浮坐落在空中,缓缓旋转,俯瞰着大地万物。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不决,一个姑娘自烟云中走下,停在我们面前: "请问,三位来天山,是见宫主的么?" 对付这种场合,花遗剑最厉害。我推推他的胳膊。果然他握剑拱手,浩然正气: "正是。" "请跟我来。"的 我们跟随着前行一段,终于发现,原来这烟雾中是有桥的。长而华美,直通向神殿天狐。 一路往上走,仿佛走向月宫。再低头看看脚下的繁城,天街繁华,烟水茫茫。 我们走入月夜下的天狐宫。 放眼望去,殿旁女子手提琉璃灯盏,恰似海神明珠。 黑暗中,灯火映亮了殿内的珊瑚镜,芙蓉帐,及女子们罗裙子的下摆,淡墨的花枝,水晶风荷。 珠帘垂落在台阶上,一道孔雀屏风。 屏风后的人影不很清晰,只见他穿着红衣,身裹雍容白裘,绒毛翻卷着滚落,在台阶下露出一个尾端。 他身边站着个女子。 她不过素颜而立,乌发间一支金步摇,髻双垂柳烟一缕,手拈团扇,雪白一身,再无它物。 只是至美素璞,物莫能饰。她就这么往那儿站着,已出群翘楚。 而此时的翘楚,绝对是壁花一朵。 他坐着,她就只敢站着。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娴静温柔的模样。 "欢迎远道而来的三位客人。"那红衣人的声音动听,婉转迷人。 不过多时,屏风缓缓展开。 以前看重莲的时候,觉得世界实在太不公平。凭什么他长这么帅个子这么高武功这么好这么有钱还男女通吃,男人该有的优点都给他占去了,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 但现在看了艳酒,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世界不公平。 他身上的衣服却是真丝全手工的。无论是剪裁,还是刺绣,都考究得要命。 他身边围绕的女人,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群。在这最美丽的女人群里最美丽的一个,又对他最是死心塌地。 寻常男人要敢多看步疏一眼,怕下一刻就会丢了眼睛。 此时,她在他面前半露酥胸,媚态十足。 他一脸习以为常的轻视。 而他长成这个模样,真真不会亏待了江湖传扬的盛名。 五九 满殿仙界般的云雾。 灵光荡漾,银红交错。 玉制三足鼎雪烟四溢,冉冉迷离,丝丝浮游,却不及胭脂香粉味浓。 天狐宫八百姻娇。 锦屏上,一只金孔雀曲颈袅娜,嫣然开屏。它身边站着的侍女们罗裙绮带,姬扇在手。 九尾身姿是绝妙的线条。 红衣雪扇,长发黑瞳。 流言向来以讹传讹,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如绰号所述。 至少他不会丑。 烟影神殿,至高处。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无论再丑,都不会丑。 经过如此华美的点缀,都无法掩饰事实的存在。 步疏往他身边这么一站,简直是香酥鸭子和屎壳郎。 他坐在一个镶金绣玉的椅子上。上面搭着厚厚的狐裘绒毛,落在他绣了九尾火狐的裤腿上。 同样的,再是华美的椅子,也无法掩饰一个事实: 这是把轮椅。 难怪鬼母会告诉我,艳酒性能力不行,一眼便看得出来。 原来,艳酒不仅仅是个丑人,还是个残人。 这样的人真正是该成为传奇的。这么好的身材衣服,配了这么双腿。这么美的女子香酒,配了张这样的脸。他在笑,连笑容都看去猥琐。这样猥琐的表情,竟然配上了这样的身份地位。 他不成为传奇,谁能? "三位为何如此吃惊?有事请讲。" 原来吃惊的人不止我一个。花遗剑和缺右眼也都呆滞了。 我上前一步,笑笑:"是艳酒宫主么?" "没错。"艳酒雪扇一展,摇了摇,风流得一塌糊涂。倘若遮住他的脸,这动作估计要迷倒千百女子。 "这样,我们三人想入天山,不知宫主是否赏脸?" "林公子聪颖过人出了名,没想到我们话才说两句,公子的就开始给我下圈套。" 一阵阴寒。人家分明是说我只会使小点子成不了大器,就给他吹成了这个样子。 我笑: "小的不大明白宫主的话。" "我待在这小破楼久了,也琢磨不透。这样吧,你们说说理由。" 我指指花遗剑:"这位是花遗剑,宫主应该听过。他的爱妻花玉蝶死于重莲手下,无奈重莲阴险狡诈,邪功惊人,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报仇。" "嗯。" "这位是曲悠延,外号缺右眼。他和我是铁哥们,特地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嗯。" "至于我,宫主应该也知道。" "这我却是不知道的。" "重莲不是要娶这位姑娘么。"我用下巴指指步疏,"不过我恨重莲不恨她。" "林公子,你是个男人。" 我咧嘴一笑:"我是男宠,不是男人。" "我觉得你跟重莲,他还像个男宠。" "那是宫主的错觉。" "不管如何,你们三个都是武林名士,愿意在天山待,我自然乐意。不过,林公子,你方才说了,是要入天山。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公子是要'入'天山,还是'加入'天山?" 艳酒从容自得,我却给他弄得进退两难。 "不管三位的真正目的或是理由如何,都可以留下来。"他笑得分外惬意豁达,"现在告诉我,你们想入哪个观,哪个门,或者哪个楼?"还未等我说话,他扇柄一合,指向缺右眼,"鬼母。" 又指向花遗剑:"风雀。" 再指向我:"风雀。" 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在你眼里是否特别幼稚可笑?你一眼就可以把他们看穿。但你不会去和他们计较,正是因为他们对你而言,毫无威胁。 而艳酒是这样一个人。他看你,如同看孩童。 他现在这种行为,仿佛纵容着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当你自己以为已经得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过一直在他的手掌心翻筋斗。 "不不。"我上前一步,"我想留在天狐宫。" "天狐宫从不让外人进入。" 我指指步疏:"这位姑娘再隔三个多月就会变成外人,宫主不也让她住了?" 步疏回天山,我已经听说过。但我不知道她居然还能和艳酒相处这么好,似乎要嫁人的人不是她。 "好吧,那你留下来。闺女,把他们送下去。 步疏毕恭毕敬地下去。 花遗剑和缺右眼与我交换了个眼色,跟她离开。 数名女子提着灯盏,火焰百般颠颤,光点随高随下,一座座,一排排,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刚一出门,我就听到门外缺右眼的大笑声: "他妈的,老子一直认为自己长得不好看,没想到比我丑的还大有人在,啊哈哈哈。" 我担心地看看艳酒。 艳酒完全没有反应,仿佛缺右眼说的不是他。 但是,一切都顺利得太可怕。到了这一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 会不会明日清晨,咱们仨都死了? "林公子,既来之,则安之。我不会轻易伤人。"他还是一脸从容的微笑,"我脑子不大好使,所以活这么多年,还不曾瞧不起一个三岁孩童。" "我只是觉得进来得太顺利,有些不习惯。" 他爽朗笑了两声:"那是别人不了解而已,不少人来过天山,可是没人敢上来。他们总以为这里有很多可怕的阵法机关,却如何也发现不了痕迹,于是胡乱揣摩。日子久了,传得也就越发离奇。实际天山上没有机关。一个也没有。" "原来如此。" 艳酒的性情简直与我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似乎真如鬼母所说,没有仇恨悲伤,看什么都分外开明。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杀重莲? 不过这问题不敢问。若问了,要不是得到一个"为了好玩"的答案,要么就是被他毙掉。 "看你也累了,先下去和你朋友会会面,然后再来这里,我让人带你去你的房间。" 他这明摆着就是在说"去和你朋友商量好对策再来"。 我道: "不了,有事明天说,今天先休息。宫主不休息么?" "我在等人。" "哦。那劳烦宫主请人带我去。" "等到了。" 话音刚落,一个美丽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那人踏着月光,掠过烟云,缓缓走来,单腿跪在地上: "宫主。"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我的心已经开始乱跳。 "你过来。" 白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艳酒拍拍自己的腿。 白翎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的腿上。然后艳酒摘掉他长年挂脑袋上的斗笠,背对着我,一头秀发落下。他腰间的凤翎剑闪闪发光。 他垂首吻艳酒。 这会儿我连吃醋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鸡皮疙瘩集体做仰卧起座。 林轩凤这个猪做的脑袋,对着那样一张脸,怎么吻得下去? 谁知吻一吻的,他居然有些兴奋,一手捧住艳酒的脸,一手便开始脱衣服。衣服滑到胸口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 "越恨就越爱,不是么。"艳酒笑道,"不过今天有贵客,你也消停停,和林公子打个招呼吧。" 白翎突然不动了。 六十 艳酒这个老妖怪果真对他动了心思,这么没城府的事都做得出来。 白翎的反应格外冷静。他只是背对着我,又将斗笠戴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拱手道: "林公子。" 我笑得如浴春风: "见过大尊主。我大哥花遗剑今天入了风雀观门下,以后就一直跟着你混了。" "既然是花大侠,某人愧不敢当。" "大尊主盖世无双,何必自谦。" "承蒙夸奖,林公子才是武艺超群。" 恭维来恭维去,我一直留心他的说话语气和习惯用词,便觉得越发相似。倘若不是顶上坐了个老妖怪,我估计得化作财狼恶虎。 林轩凤不希望我知道他还活着,十有八九是因为他跟艳酒那点破事。 艳酒这人,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他难道就没照过镜子么,长成这个模样,还请林轩凤步疏这等美人伺候他。我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知道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若我是他,先一头扎下天山,来世投胎投成个正常人再指望想一想这些个美人。 只是又开始觉得奇怪。这段时间只顾着兴奋去了,都忘记花遗剑对我说过,林轩凤的骨灰洒在了凤凰竹林。 这下不好,该怀疑的人还得加上花遗剑。 倘若他真知道这么多,那他当时在凤凰竹林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不过,若傻愣愣地跑去问他,必然打草惊蛇,还是先按兵不动。 事后,艳酒让人带我去天狐宫后院,暂住秋满间。 我这不像入天山,倒像是天山某一贵客。就怕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艳酒提着我的名号去威胁重莲,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次日,因为白翎回来,所以花遗剑要去风雀观听什么规定拿什么衣服。而鬼母不在,艳酒又不肯见人。于是我跟着缺右眼准备去逛烟影城。 站在轻烟寥寥的殿门前,几乎可以极目城全景。 一个丫鬟出来,指着脚下的一座座建筑向我们介绍: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宫正门朝北,西北角是婚所,鹤琴寺,往南一点,是烟影城最大的鸾凤镖局,正中央是金谷广场,东北方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楼都是住房。" 我指向东北处:"你是说那里?" "对,中间最大的道路分东西两部分,东大街极东处是剃头挑子的小铺子和杂货店,东门可以下山,通往敦煌,西大街有仓库、当铺还有珠宝店,西门通往九天寒碧谷。西市有校场、酒馆、药铺、驿站、病坊。东市有珍兽馆、兵器行、商会、卦铺、饰品店、衣店、银铺……其他小店你们自己看。" "九天寒碧谷是什么意思?" 丫鬟想了想道:"就是一个普通的谷。" 缺右眼道:"有赌坊没?" "这……没有。" 缺右眼道:"有妓院没?" "也没有。" "连个婊子都没有?" "酒馆里,兴许有些……" 于是,缺右眼去了西市,我去了东市。 在饰品店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块彩凤玉佩,花了三百两,肉痛。当初要赚这些钱,只需要威胁几句再踹一脚,现在用可得省着点。刚进入衣店,就听到大美女的声音: "我是要成亲,用这个来给我成亲?" "大,大小姐,我们这里最好的就这个了唉。" 然后我听到布匹乱飞的声音,步疏带着一帮人走出来,愣是眼睛往远处长,看不到我。她一边快步走路,一边道:"算了,还是找我家官人帮忙。丹霞,给我准备车马,我就去长安。" 里面的大叔大妈蹲下去捡衣服,哆哆嗦嗦的好不可怜。我冲进去帮他们捡,问:"请问刚才步疏在选什么呀?" "这位小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她要嫁重莲?" "知道,但人家不都说天山的雪蚕是最好的么,她不在这里买还能在哪买?" "是啊,这一小块缎子拿到长安去卖,可以卖到五千两啊。我看是她,把价钱压到了五百,她觉得太便宜,配不起她。" "五千?"我大抽一口气,"你这缎子在这里价格是多少?" "一千。" "那好,你卖一万两的给我。" "小公子,你这是在浪费钱啊。一万两,成亲都够了。" "我就是拿来成亲的。" 把周围的几个店都逛了个遍,虽然东西都比市价便宜,但确实贵得人冒汗。想想重莲可能这回火气真的大了,居然还真打算和步疏成亲。既然如此,我又去了一趟饰品店,精挑细选,买了一根五百两的红玉莲金簪。 出店,正想着去西大街逛逛,却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店门前走过。我的小心肝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跟着那人走了一段,发现路上有很多人看他,但没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用剑柄挑开兵器铺的布帘子,撩起衣服下摆跨入门槛。 我站在门口,偷偷拨开布帘,看他正抱腿坐在铁匠身旁的椅子上。 铁匠一边敲打凤翎剑,一边道: "我说大尊主,这韦一昴的打的剑再好,给你这么用,也该用坏了。这是把好剑没错,但也只是好剑而已。这天底下有多少秘藏宝剑,罕见之至,凭您的实力,夺它一两把还不容易?" 白翎道: "不必多话。" 铁匠摇摇头,继续费力地修剑。 我往后退了几步,在大街上大喊:"缺老弟啊,你到哪去了?我买了个玉佩送给大尊主,你好歹带我去见见他。" 片刻过后,跳入店铺,还故意给帘子上的绳索缠了头发。解了半晌,才进去。 白翎已经站起来,凤翎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尊主?"我眨眨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白翎踌躇着,"我随便走走的。" "花大哥呢?" "他在风雀观。" "哦。那我走了。"走了两步又回来,"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什么?" 我拿出鸾鸟玉佩,在他面前晃晃。 白翎接过来,握在手心摩娑了许久,低声说: "你怎么总送我这些东西?" "不明白。"我看他,琢磨了许久,"难道说……这又是代表那种意思的?" 白翎迟疑着,点点头。 "没关系,你知道没那个意思就好。"我拍拍他的肩,看他欲言又止,又笑嘻嘻地说,"还是说,你希望我有?" "没有……我……" "总是我送给你也不好吧。"我瞥到他腰间的小锁,"你也得回送我点东西才对。" "你要什么?" "要看你的脸。" "不行。"他断然道,"……除了这个。" "那这样,你过来。" 我拉着他走出店铺,转角进入一个小巷。巷外喧哗,巷里空寂。 空气有些潮湿,从这往上看,看不到神宫。 我解下自己的腰带。白翎立刻敏感地后退几步:"你要做什么?" 我拽他回来,用腰带蒙住眼睛,在后脑勺上系了个疙瘩。白翎是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但蒙住眼睛以后,他的呼吸便清晰可见。 "我也不想看你,因为我只喜欢你给我的感觉。"我眼前一片漆黑,"你让我想起一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但他已经去世了。我一直在想他,可他连在我的睡梦中都不愿出现一次。" 白翎没有说话。 我缓缓摘去他的斗笠,他亦同样没有反抗。 "我对不起他,所以他不愿意见我。可是还是会想,尤其是我拉着他的手在小村子里横冲直闯的样子,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担心,却也很开心。" 我摸到他的脸,沿着双颊摸下来,按住他的唇。 我微笑: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可是他不给我机会了。" 我吻他的时候,有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 六一 成亲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林轩凤哭这种事,那是经常看到。其实都不是很稀奇的事,可是现在想起以前,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有一次,村里搬来一个凶巴巴的大叔和一个漂亮女儿。他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刚来第一天就瞧中了凤葛格。刚好那段时间我和凤葛格的事刚被几个师傅发现,红钉叔叔的意思是赶快让林轩凤娶她,好棒打凤凰。 林轩凤开始是一口拒绝,结果没两天漂亮的小姑娘就写了情书给他,他看了以后跑来问我想不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还笑得一脸诡异。我看他是没收过情书乐歪了,我又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一口咬定我不想看。他又跟我撒娇,我看上去那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和漂亮小姑娘人约黄昏后的事。我终于爆发了。林轩凤那小样不就生乐讨小姑娘喜欢的桃花脸桃花眼么,他就不晓得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道理。花了不到三天时间,我把小丫头抢到手。开始以为林轩凤又会跑来撒娇,但他居然生起了闷气。我去找他说话,他估计心理不平衡,阴阳怪气得很。然后我生气了,说我要娶那姑娘。林轩凤居然还是跟我说一些气死人的话。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一冲动就给师傅说要代替林轩凤娶人。师傅们的目的就是拆散我们,谁娶都不重要,很容易答应。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再次看到林轩凤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怨恨人的死样子。 我誓死要他来跟我道歉。 结果到婚礼前一日,他都没有来找我。到最后还是我去找他。发现他坐在凤凰竹林的小屋里,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那时候心疼得不得了,心想我早能把他压翻在床上都给他上了,怎么在这种小事上还和他计较。想道歉,又说不出口,只好硬梆梆地说了一句:只要你一句话,这亲是成不了的了。林轩凤站起来,抱着我使劲亲,眼泪掉一颗我的心就抽一下。 成亲之日我逃婚,回来的时候发现一点也不轰动。 因为新娘子被人杀了。 当时不懂怎么回事,还道是姑娘和他的父亲被仇家追上。但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了。 我这人就是容易皮痒。当时吃过教训,居然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林轩凤和重莲性格都相当温柔,但重莲固执强硬起来不是人。而林轩凤的狗脾气是遇到小事百般谦让,大事越生气越要憋着。 我抱着他,他没有回应,只是有吸鼻子的声音,压抑得很小很浅。 他不说话的时候,应该是很难过的吧。 他不跟我解释,一定有原因。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的眼上还蒙着带子。 走遍整个烟影城,有些惊讶。这个城的城主无疑是艳酒,而除了人比较少,富裕程度与长安洛阳竟相去无几。而这里的人,竟多少都会点武功。 天山的势力比我想的庞大。这样,还真的暂时无法和重莲当面讲和。的e96ed478dab8 艳酒果然是神秘人物,两天内都只在神宫里稍微晃了一下,也不怎么搭理我。倒是白翎,给他招去好几次。 第三天,我去神宫给他请假,说我要去长安,他终于肯露出丑脸,对我浅浅一笑: "没有问题。别回来太晚就好。" 我刚想了一堆理由,他居然就这么批准了。看来他十有八九是打算派人跟踪我,看我和重莲有没有联系什么的。恐怕他要失望了。 我一个人赶路就快得多,小半个中原也就是几天的事情。 重回长安,红楼紫阁,璧殿锦房,帝里佳气郁郁葱葱。赤城绿树,慢摇春风。 新市旗亭,京报连登黄甲。外加武林头号婚事张罗得沸沸扬扬,盛况空前。 前脚抵达长安,后脚步疏跟上。 难怪人家说男人会花很少的钱买一件想要的东西,女人会花很多的钱去买一件不想要的。 步疏大小姐开始买锦缎。只挑贵的,不选对的。先问价钱再看质量,动员大量马车和随从,把长安西市东市都逛了个遍,就愣没挑到个好价钱。 我守在长安春饭馆的二楼,要了一壶酒,几碟小菜,慢悠悠地靠在椅子上,等鱼儿上钩。 不出所料,在天快黑的时候,看到步疏的马车停在饭馆门口。 楼间的红黄灯笼,火树琪花,照得整条大街灯火通明。 街上人头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 步疏下来的时候,一条长街都安静了。 人们看着她分花拂柳地走入客栈,渐渐又恢复喧哗,继而爆炸。 不过多久,我这层楼的人也安静了。 我知道步疏进来,于是开始装深沉,准备捡起我的老本行。 但听脚步声,我终于忍不住回头。 人群最前面的公子走起路来真是举步生风,步疏跟在他的后面,那是花飞蝶舞。 震惊二字何以形容我的感受? 他们坐在隔我两桌的西边位置上。 他靠在窗边,以极度优雅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颈项间的红莲艳丽赫绽。步疏坐在他的对面,轻轻撑着下巴,娴静得如同九天玄女再世。 他们四周围了一大圈人,大部分是重火宫的。 他似乎没有看到我。 我开始犹豫,是否还要照旧进行。 回头看他们,还生怕被发现,鬼鬼祟祟。但事实说明我担心太多,这两个超级般配的大美人夫妇,目光从来都锁定在地平线上,不正眼看人。 发现他们不会留意到我,我也不躲藏了,抱着十卷布匹,随时准备前进。 但这预备工作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 他们点的奢侈珍馐都上了大半,重莲已经在给步疏夹菜,我还坐在原位不动。 他们其实没有做什么亲密的动作,但就是让人觉得很感情特好。看到重莲那一副见了美女就跟着跑了的小样,让人想揍!想揍!还有步疏,就知道一直对我老婆暗传秋波,实在可恶!可恶! 布匹轰地一下砸在空椅子上。 开头就没搞好,生意失败三成。 他们俩抬头看我。 "早就听闻双成步疏想要买上好缎子制嫁衣,不知道要求有多高?" 语气没把握好,生意失败五成。 "找你的。"重莲对步疏笑笑,低头挑出扇贝里的肉,扔到她碗里。 我差点一掌劈在他脑袋上。 "你这最好的料子多少银子呀?"步疏以貌取人,看我不像有钱人,说话比以往更加放肆,放肆! "一万一匹,共十匹,爱买不买,随便你。" 态度有问题,失败九成九。 步疏看着我,打扮依然简单,但杏眼柳眉,丹唇雪肤,看得我的怒气去了八成。 "买了。" 我正准备说"就知道你买不起,俩穷鬼",她却如此干脆。 "你先问问你未来夫君吧。他未必能接受。" "没关系,她要多少我买多少。"重莲头也不抬,随身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东西留下,这没你的事了。" 我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不过,反应要不快,就不是林二少了。 "多谢莲宫主赏赐。"我嘿嘿一笑,拾起那叠银票——同时他飞速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看向别处。 我点了点数量,弹弹银票: "告辞。" 出门以后,长安依旧是那副笙歌鼎沸模样。但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热闹了。 还有,天气凉下来。 重莲来京师很多次,每次都会被摸包不说,这回要换作别人起码乐傻了。翻九番,没见过这么好被骗的。 我买了两个信封,把银票装到里面,赶到驿站。 驿站已经快要打烊,我拜托了半天才得以发最后一信。 重莲这人真是。当初我闹离家出走,也没说不回去。二十七岁的人,做事还不晓得留后路。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他要娶步疏,以后我跟他,怕是没指望了吧。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打算回头。 当初他病成那样傻成那样,二少我在重火宫内一口水一口汤地喂着,都没嫌他过。现在他反倒嫌了我。 这样也好。天下之大,紫陌红尘,四海便是家。说谁离不开谁就无法活,那一定是假话。老江湖们最喜欢说的一句土话,现在想想,还真是至理名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把红玉莲金簪也放入信封,用布匹扎好,写上一行字: 长安飞虹街求凰宅,韩淡衣收。 六二 远离了中原,原还想在京城多待几日,但天山有个规定,便是每逢换季,所有天山成员都必须返回烟影城进行议会。 我离开的时候是下午。 重莲和步疏在什么位置,全城人民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我听说了重莲和步疏从朱雀门离开,但我没有去看他。 官道旁,芳草萋萋,陵树苍苍。一路返回天山,一路覆水溪花。 但似乎我回去得有些早。数日后我抵达天山,烟影城里还是没有多大动静。大概是议会后会接到新的任务,所有人都出去图本季最后一次逍遥。 烟影城有东南西北四大门。东门直通剑神陵,南门是正入口,直通金门岛,西门是前往三观的捷径,北门却不知道是去个什么地方。 一想到回去艳酒也不会见人,白翎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干脆去北门看看。 天山上马儿看上去个头不大,实际跑着速度超快。不出半个时辰,车夫就送我到了北门口。艳酒虽坐着,但腿挺长,不像个短小的人。而他常年居住天山,必然有什么地方短小。仔细想过,一切都明了。 "公子,九天寒碧谷到了。" 我付了钱,细细看着北门。 门后是满目粉红——遍山桃树烟涛,一如饮虹。 光从这里看都美不胜收,不知里面是何等情景? 我迈出北门,赫然发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桃树林,树林微微往下倾斜,似乎确实是一个谷。但谷底是什么,早已被满山粉红盖住。 面前有两条路。 我随便选了一条走。 走了一短,发现四周的景色基本没有区别,又出现岔口。 这一回变成了三条。 我又选了一条走。 再下一次,路变成了四条。 于是我打道回府。坐在入口那里,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桃林。 当初那丫头还跟我说这是一个普通的谷。原来普通的桃林能赛胜天下丛林,还有这么多奇怪的路。果然说是普通的东西都不会普通。 没坐多久,我就站起来,不看道路,直直踩着满地碎裂桃花前进。 越深入,里面的道路便越是错综复杂。有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六条路交叉。最奇怪的是,这路设计得歪歪扭扭,却让人想顺着走。到最后,只剩下道路,桃树也大片堆积。 我把头抬得高高的,让自己不去留意那些岔道。 我几乎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终于看到桃树减少,混上了杨花。然后大大小小的池子出现。杨花缭乱,临水千树。 苍苍水雾,落落疏花。温泉冒着热气,漂浮着唇瓣一般的花瓣。 热气? 我从来不知道,植物可以泡在热水里还不成羹的。或许又是天山特殊品种吧。 "你这身子还能用么?啧啧。" 忽然有人说话,把我吓了个半死。 只是,这人是殷行川? 大仙人住处原来是九天寒碧谷。果然如此。 我轻轻往前靠一些。 九天寒碧谷?我看是桃色春宫谷。 前面有个最大的池子,池周围站了数排女子。 有人在池中泡澡,声音依然不紧不慢乐意逍遥: "否极泰来你可听过?既然都坏成这样,就不要试图挽回了,说不定我没病都给你弄出一身病。" 竟是艳酒。 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半侧着脸,双手惬意地往池旁石上一放,他的手臂瘦长而结实,水珠滴滴落下。阳光透过树林这么一照,他的长发拖延在石上,延伸上了草地,黑亮得有些刺目。 说实在的,倘若他是坐轮椅的人,我一定不会觉得他如何短小。 他周围丫鬟看他的眼神,真的不像在看一个残疾。 她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体,没入水中。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上百个洞。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满足,那她们一定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而他懒洋洋地靠在岸边,拾起葡萄丢入口中,分外自信地让别人欣赏,仿佛其丑无比的人不是他。 也正因为如此,本来他那些超级不端正的五官也不那么重要。 这个男子手里握着扭转乾坤的力量。这是我这一次看他的第一反应。 殷赐坐在一旁,斜翘着二郎腿,研磨药剂。清风飘衣,水蓝疏雨,发梢软软地在肩上,那脸蛋和艳酒的真是宏大的对比。 "你就是事多。"他口气不大好,但伺候得相当周到。不一会又往艳酒身上涂抹一些奇怪的东西,再以银针扎入,"叫这些人来做什么,累。" "嘘……"艳酒的食指微微弯曲,指尖透明美丽如玉雕而成。 老天是公平的。给他一张丑脸,就让他除了脸以外的地方都好看。 殷赐忽然不动了,和他对看一眼,忽然站起来说: "什么人?" "我。" 我立刻站出来。早不指望他们不发现我。 "原来行川仙人是会武功的,失敬失敬。" "你来做什么?" 我还没说话,艳酒就回头对我一笑:行川不会武功,一点也不会。但这世界上能比过他内力的人,"他伸出十个指头,"不超出这个数字。" 我忽然想起了司徒雪天曾经提过的两个人。 艳酒道: "行川的内力无法开发,反倒凝聚在药物和蛊物上,所以他手下的这些玩意,都是相当厉害的。" 殷赐不顾艳酒的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道:"直走进来的。" "谁告诉你的破解方法?" "没人告诉我。这需要破解么。" "为何?" "既然这里叫九天寒碧谷,那肯定是个山谷,对么。" "没错。" "既然是山谷,肯定要下山。我只需要一直顺路往前走,不就能到达了?为何要顺着小路走呢?" 殷赐给我说得哑然。 而笑的人是艳酒。 "我真不知道是林公子是太聪明还是太笨。" "我当然是太笨。" "何以如此回答?" "活了二十多年,除了会点只能拿小儿当对手的三脚猫功夫,再无任何特长。博学多才的宫主自然不会知道,活到这等境界,也是一种本事。" 艳酒又大笑起来: "林公子嘴巴真厉害。能不经人提点直接到达这里的人,你是第二个。不管是笨或聪明,都很厉害了。" "那是?" "白翎。" "哦。恕我直言,大尊主真的很单纯。我不知道宫主为何会把这么单纯的人放身边。" "白翎单纯?"艳酒嘴角微微扬起,缓缓靠在岸边,"没错,白翎很单纯的。" 殷赐道:"林公子,单纯和简单是两回事。白翎可一点也不笨。" 艳酒摇摇手,打断他的话:"白翎是很单纯的。" 六三 殷赐只一掌拍在艳酒的肩上:"先把你这身散骨头给治好吧。" 艳酒似乎和他熟稔得很,也没太大反应。 没过多久,艳酒道:"走吧。" 于是他转手把脑后的圆石转了一圈。他忽然就从水面升起来。没过多久,我看到他脚下有浮起的石板——他竟是坐在轮椅上沐浴,而且下面还穿了衣服。不过,很清楚地勾勒出身材的形状。 我看看他的命根子,跟正常男人的没什么两样,腿竟也是笔直修长,身材比例好得惊人。 侍女们拿出艳红的长衫,细细地替他穿上。 替他系衣带的女子面色潮红,视线若有若无地往他下半身飘。 难怪江湖上传说很能搞女人的男人都是老的丑的,或者是壮到很难看的。长一张不好看的脸,女人最先关注的,自然是他的身体是否有让她们欲仙欲死的能力。 艳酒看着远处,没什么表情,但是男根慢慢就翘了起来。 那女人的面色越发红润,身体也在不经意中软下来。 我看看殷赐,殷赐正一脸"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的表情,朝桃花林中扬扬下巴。 "艳丑艳丑,果然名不虚传,又艳又丑。"黄昏时分,我躺在花遗剑的床上,把他整齐得跟铁块似的被褥睡了个乱,"你们能想象么,天狐宫中那么多美女,人人都是他的床伴。" "怎么着,你个小黄鸟嫉妒呢?"缺右眼在一旁擦他的武器,莫名飘出这么句话。 "我对女人没兴趣。"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和女人搞的感觉,就像你和男人搞。" "林宇凰你真他妈恶心。"缺右眼整个脸都皱了起来,想了一会,皱得更厉害了,"我现在就跟吃蛆一样难受。" "有这么恶心么。" "恶心。"他又顿了顿,眉毛舒展开,"其实如果是重莲那样的,也不会太恶心。" 我随手就把花遗剑的枕头砸出去:"不准乱想我老婆!再说林少爷今天让你知道锅子是铁打的!" "啧啧,想想都不行了?又没做。" "想都不行!" 男人不愿意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男人的思想永远都比女人预料的更龌龊。一个女人在看到男人几块胸肌之后,或许会脸红心跳,甚至还会谴责自己实在太好色。但男人即便看到一个穿得严严实实的美女,也会不知廉耻地想到的吓死所有女人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重莲。 他这人性子温柔,但做事认真。就是做那事的时候也很认真。如果我上他还好,半眯着眼,有的时候甚至会稍微舔一下上唇,无比饥渴的模样,妩媚销魂得让人骨子都酥了。可是如果是他上我,那是个什么状况? 无论我说什么,他也是一句话也不说,专心致志地把精力都集中在他那号上,双手控住我的腰,就怕插得不够深。到完事以后他才会倒在我身上,轻轻喘气,稍微调一下情。 重莲在上别人的时候绝对不会发挥他雌雄同体的特征,还比寻常男人更男人。所以他想的东西一定也相当龌龊。的b1ee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但是一想到他看到步疏搞的时候也想那些龌龊的东西,我就觉得更加龌龊。 "花大哥,你这段时间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没有。" "对了花大哥,当初你不是说林轩凤骨灰在凤凰林?" "当初是村里有人把他的骨灰给我,让我洒在凤凰林。" "什么人?" "一个老头,我不认识。" "是不是这里贴了个狗皮药膏?"我指指右脸。 "是。个子还很矮。" 竟然真是蛋老弟。这么说,蛋老弟和林轩凤两人是早就预谋好的。这么说,遗书应该也是后来放上去的。 他的嗓子那么哑,应该是咳嗽的缘故。看他病得不轻,肺痨也不是假。但放遗书的目的应该是让我和重莲分开。 他这样做,为什么却不肯用真面孔与我相见? 缺右眼砰地把武器放桌上:"好了,走吧。" 我跳到窗边。 花遗剑这房间位置选得挺好。从这里看,可以看到大半个天山,还有那长到无尽头的阶梯。雪白的阶梯上满是人,比肩叠踵成群结队地往上走。 天山,天山。长风万里,夕阳斜下,苍茫云海间的烟影城,醉艳晚烟中的天狐宫,一如天界仙殿,玉楼浮空。 我们三人跟着出去,顺着人群,挤挤挨挨地往上走。 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的人都会聚于烟影城,一直清冷的大街变得熙熙攘攘。 据闻艳酒这一回将公布《径渡心法》,专门破解灵剑山庄的《灵空剑法》。 三观的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我们一起进入天狐宫。 翠帷重重,天光融融。灼灼琉璃盏,月照青蟠龙。 醉里天香,宫殿尽头,孔雀屏障后的身影娴雅从容。 "这人若不是丑得出奇,还真的挺配这天狐宫。" 没人回答我。 我回头看看,花遗剑站在我的身后。 "缺右眼呢?" "刚有人叫他有事,他说一会来。" 我点点头。 屏风上一只绿尾孔雀,羽毛都是由真羽镶嵌而成。翡翠雕的眼睛,琥珀刻的足,爪上一只金钩,盈盈晃晃。艳酒缓缓坐起来,轻摇雪扇: "三位观主请先上前。" 白翎和鬼母前进一段,却不见红裳。 "红裳呢。" 鬼母道:"她临时有点事,估计一会就回来。" 我忙回头:"叫缺右眼的走的人是红裳?" "她身上有六尾火狐,应该是的。" 顿时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缺右眼大爷不要命了,居然就跟着般思思跑掉。 "他们去了哪里?" "似乎就在城西。" "我一会回来。"我转身就走。 "宇凰?" "一会一定回来!" 艳酒道:"那鬼母,你先来吧。" 鬼母道:"请宫主以后叫我的名字。" 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又听见大殿里面艳酒带着笑声缓缓道: "失礼了,赫连夫人。" 等我开始回想鬼母的姓时,人已经抵达西大街尽头。 一家此时关门的珠宝店前,般思思和缺右眼隔着几米对峙。 般思思还是身穿艳衣,那衣领之间,白皑酥胸——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重莲今年和步疏成亲,两人光是做嫁衣的布匹就买了十万两的。"她说话声音轻且细,握剑的手却绷出了青筋。 "这大爷知道。不知红裳妹妹有什么事找我?" "他喜欢步疏,必然是因为步疏不是婊子。"般思思的手微微发抖,"当初我要没被人做出那样的事,我也不会当婊子。更不会让别人觉得,我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自诩清高。" "怎么会?在男人眼里,最有魅力的女人,一是像千金的婊子,一是像婊子的千金。况且红裳妹妹现在又不卖身,还怕别人说不成?" 平时看不出来,这位大叔还挺会逗女人。 我的心思总是留在天狐宫。 鬼母姓赫连? 那,会不会是…… "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所追求的无非是心爱男人的疼爱。可是,重莲要成亲了。"般思思越说越气愤,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他要和天底下最龌龊的女人成亲,你知道么?" "龌龊?你是说步疏么?这么大一个美女,配重莲都可惜了。" 缺右眼这个笨蛋,居然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她情敌是美女。而且,般思思的脸还是被步疏弄的 看到般思思反应越来越激烈,缺右眼忽然露出迟疑的神色:"难道你是——" 话未说完,般思思已经往前冲去。 我立刻赶过去,重重撞开缺右眼。 赫连夫人? 鬼母反复跟我说重莲杀了她儿子。 江湖上对莲翼有一点了解的人,都容易把《莲神九式》和《芙蓉心经》混淆。所以对于重莲杀了我这样的传闻早就有了。外加最近几乎整个江湖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姓赫连的人原本就少。 我以为般思思会追杀缺右眼,便赶忙过去扶他。的但般思思掐住我的脖子。我刚回头想反抗,她已经用手掌握住剑身,满手是血,以剑锋刺向我右眼。我用力往后退,但没有用。 剑已经插入我的眼球。 六四 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喊叫,听到缺右眼发狂的吼声,还有朝我蹒跚跑来,摔跤的女人。 我倒在地上,全身痉挛到扭曲。 大量的血从右眼中涌出,鲜红的,滚烫的,顺着鼻梁,横向流入左眼。 所以,大地万物都蒙上了一层的赤红。 身体蜷缩着。鬼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我的头: "凰儿,你等等,很快就好了,不疼,不疼啊。" 我看到她在哭,但她眼泪落在脸颊上,我已经感觉不到。我试图去抓她的手,但几次都失败。 她哭得一塌糊涂,朝四面喊道: "快……快去请殷赐来啊,你们都站那里做什么?!" "娘。" 她低头看到我,眼泪簌簌往下落:"娘在,娘在。凰儿乖,忍忍一会就好。娘在呢。" 我终于碰到她的指尖,然后轻轻握住。她另一只手盖在我的额头上,一边颤抖着,一边抚摸我的头发,就像在安抚一个三岁的小孩。 原来母亲的手如此温暖。 再多的疼痛与伤痕,似乎都会在她柔软的指尖下消失不见。 从小跟轩凤哥一起,一直是村里的小霸王,无论人家做什么都要去管一管,无论人家聊什么都要去插一嘴,实在是张扬得不得了。但是一旦大家谈到父母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沉默。并不是不想,也不是自卑,只是不知道该接什么。 他们经常一脸痛苦地说老爹罗唆老娘打屁股,或者笑嘻嘻地说老爹送了新玩具,老娘做了香喷喷的米粥。就连小花菜头那个白痴都经常说,馆子里做的面条一点也不好吃,还是我娘做的好。我知道那厨子是从京城来的,会做几百种大菜,实际上我娘告诉我,没有用心做的饭,绝对不会有用心做的好吃。我娘最喜欢我,所以她做的面也最好吃。 小轩凤曾经撑着下巴说,好想吃娘做的饭啊。我一拳打在他头上,说你这没出息的,娘有什么用?我们是男子汉,不要娘! 但在听了小花菜头的话以后,我每次去馆子里吃饭都觉得越吃越难吃。经过他家的时候,也经常偷看他在院子里绕着娘亲转的模样。他被我打了以后一般会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但一回家,见了娘,总会哭得鼻涕横流。我和小轩凤有一次偷看他们,不知他是哪里抽筋了,居然也哭得泪流满面。我再一次感慨,有母亲不好,只会让你更会哭鼻子而已。 可惜我眼里流不出眼泪,只有血。 "娘。" 她一直点头,一直慢慢抚摸我的发。 殷赐和白翎很快赶来。殷赐点了我的穴道,疼痛消失,我很快感到昏沉。但在昏迷的前一刻,我看到了白翎。他刚抽出剑,我却看到极远处站着一个人。 是重莲。 我想朝他伸手,但没有力气。他的身影虚幻如同梦境。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然后浑浑噩噩,做了很多个梦。就像过去的事一幕幕重演,他们一次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家乡热闹的童年,芳菲明媚的少年。死去的师傅们,初出江湖时的傻劲儿,轩凤哥闯江湖后第一次回来,站在阳光下对我浅浅的笑。还有雨雾清风中,竹伞下,重莲看我时,那种坚定而忧伤的眼神。 梦到重莲太多次,多到连睡梦中的自己都在自问:我是否在做梦? 阳光洒入房间,我醒来的时候,便开始自问自答:我是在做梦。 觉得有点好笑,又笑不出来。 眼被绷带罩住,很痛,又不敢摸。但能感受到光芒的,只有左眼。 看来右眼已经废了。 般思思那个心狠手辣的,居然直接刺我,女人疯狂起来简直不要命。哪天我去把她的眼睛挖了,放回自己眼眶里,起码有个装饰。 "醒了?" 我立刻坐起来:"花大哥?" "嗯。" "我睡多久了?" "十多天了。"花遗剑顿了顿,道,"现在还不能拆掉,你也不能去碰它,免得伤势加剧。" "怎么会这么久?" "你以为只是刮伤么。" 我笑了笑,又道:"缺右眼呢?" "老子在。" "那女人后来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 "还好。她要再刺你一只,你就缺全了。"我靠在墙上,吹个口哨,"哈哈,现在老子才是缺右眼。以后咱们出去,人家一眼就看出我俩是哥们。你是大缺,我是二缺。合称霸王双缺。" 缺右眼清了清嗓子。然后是脚步声,关门声。 我道:"怎么了?" "宇凰,别说了。看到那么个大汉子掉眼泪,实在有点难受。" "我没有怪他。" "曲大哥一直到处找大夫给你治病,但都说无能为力。他很自责。" "有什么,就一只眼睛而已,又没瞎。"我忽然道,"雪天?你怎么在这里?" "你家轩凤哥叫我来的喽。" 我愣了愣,低声说:"花大哥,轩凤哥还没承认自己是谁?" "有。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和你娘在照顾你。" "我娘呢?" 说出这句话,莫名地感到温暖。 "她在刑室。"司徒雪天叹道,"般思思差点就被你轩凤哥划成两半,天天遭受最变态的刑罚,甚至还被你娘的毒虫啃——你娘啊,是每天定时刑室报道。他们都去参观,我去都不敢去。" "没那个必要,毕竟是缺右眼不对。" "你以为她是刺歪了?她早就想杀你了。" 我一想到她和重莲那点破事,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谈这个。轩凤哥呢?" "我在。"忽然有人握住我的手。 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我还是挣脱了他的手,朝着声音的方向笑: "偷偷躲着不说话,欺负盲人?" "你没有叫我。" 花遗剑道:"林公子,现在宇凰也醒了,可以告诉我们你的理由么。" "没有关系。"我摸索着,拍拍林轩凤的背,"轩凤哥回来就好,他不愿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们就不多问了。" "宇凰,当时我确实生很重的病,要不是后来行川仙人帮忙治疗,我恐怕已经死了。" "你现在身体也没恢复好,我知道的。" "当时花大侠一直在照顾我,但有人来找过我。" "这我也知道。" "后来重莲走了,我为了保命,就叫花大侠去经常买东西,又叫蛋叔叔准备了假的骨灰,说我无药可救。然后再让人烧了竹屋,让那人以为我死了。" "嗯。" "遗书是我叫蛋叔叔放的,因为我不能确定我是否能活下来。我想等我能保命的那一天就去取了它,哪知在那之前被你找到了。" "嗯,我大概猜到。" 有人出门了。 我刚面向门口,又有人出门了。 我道:"房里还有其他人么。" "没有了。"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没说话。 因为暂时失去视力,其他感官变得十分敏锐。我能清晰地感到风飞鸟鸣,花香欲醉。 我轻轻拨开左眼前的绷带。 尽管是早晨的阳光,还是有些不适应。 从来未曾发现,世间如此明亮。 林轩凤坐在我的面前,除了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面孔略显冷峻,一切都没有变。 而眉间一点殷红,是破萼初惊的美丽。 此时是早晨。一如我们一同度过的,无数个初夏的早晨。 我眨眨单边眼睛,忍住右眼眶剧烈的痛:"轩凤哥,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一点都没有?"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但他从来不害怕在我面前掉泪。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轻轻咳了两声,捂住嘴巴。 "轩凤哥没怎么变,还是标准的美男子。不过嗓子咳哑了,身体还好吧?"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么。"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能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一直以为和林轩凤的会面会惊天动地,鬼哭粟飞。结果不是那么一回事。 最激烈的事,不过是他把我推在墙上,开始绵长的亲吻。 尽管如此,他让整个世界都甜美起来。就连空气,也都充满芬芳。 六五  "什麽?!肺痨是传染病?  我轰地站起来,又被赫连惊红按下去:"放心好了,殷赐已经给他开了方子。如果真能传染,豔酒是第一个死的人。"我一手搭在林轩凤的肩上:"还好。" 林轩凤抬起我的下巴,细细观察:"宇凰,你的眼睛怎样了?" "没事,别老提它就不痛了。"我回头继续皱眉看著自己的老娘,"大妈,你真的是我娘?我怀疑我认错人了。你和我哪里有共同点了?" 她刚一抬手,我立刻道:"像您这般柳圣花神的人物,怎麽可能是我这小混球的妈呀。" "少说废话,等眼睛好了再说。"说是这麽说,她眼睛早笑成了一条缝,还是又红又肿的。 "娘啊,我的名字是你取的麽?" "嗯。" "那你应该很早就发现了我。" "你在江湖上出名的时候,我一直在找你。後来采莲峰的人告诉我,你被重莲杀了。" "采莲峰的人的话你也听?重莲杀了他们老大。" "怎麽可能?薛红是重莲的母亲。" "从小就抛弃儿子还跟个会点扭扭捏捏功夫的小白脸混在一起的母亲麽。" 林轩凤变脸了:"宇凰你……" 娘道:"你在怪我抛弃你麽。" "那不一样的。你是迫不得已,薛红是有意为之。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麽给我取这麽难听的名字?林宇之比较好听。" 娘的脸扭得真难看,林轩凤体贴地替我补充:"他小的时候崇拜桓宇之。" 娘道:"桓宇之是个什麽东西?半点武功不会,王爷架子摆得挺大,最後还死得这麽造孽。" "也比宇凰好。" "没办法,开始我一直以为你是女孩,所以给你取名叫雨凰。杏花春雨的雨。" "你这名也改得太粗糙了吧。" "我那时候连自己命都保不住了,谁还管你名字粗不粗糙?" "那倒也是,看你待我不错,以後多养你几天。" "啧!谁要你养了?老娘比你有钱十倍。" "是是是是。" 林轩凤道:"你这样还杏花春雨?我看是招风惹雨。" 我回头,眯著眼睛淫笑,小声说:"是巫山云雨的雨。" "你们俩,偷偷摸摸说什麽呢?" "我在好奇娘亲您当初怎麽发现我给重火宫通风报信的。" "步疏说的。" "步疏当时不是跟重莲走了麽。" "她在江湖上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双成步疏,一个是──" 我们齐声道:"血凤凰。" 娘略显惊讶:"你知道?" 我指指林轩凤:"你以为我和他一样没脑子麽。" 林轩凤干脆不搭理我。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按道理说只要是我们听过的武功,除了莲翼的两本秘笈,步疏都学过,那是因为她没有内力,不会引起真气相冲。她不论从人还是武功都该是花瓶,但有的时候她的武功高得可怕。" 步疏的武功我不关心。我只好奇她是怎麽知道我向重火宫报信的。还好步疏是告诉鬼母,倘若让她告诉了般思思,我少的可能就不止是一只眼睛了吧。 ──重莲那个王八羔子,不就是看到个漂亮点的姑娘,怎麽就这麽没出息,什麽都说出去? "娘,你说你斩腿是因为有人追杀你。那些人是你老爹派的麽?" "什麽老爹不老爹的,那是你姥爷。" "哇,他要逼死你,你还让我叫他姥爷。" "说他逼死我,都是江湖上的传言──十有八九也是重火宫放出去的。你想想,你要是有女儿,犯了再大的错误,顶多就是发脾气赶她出去,会动手杀人麽?" "这些都是重火宫造谣的?他们为什麽要这麽做?" "因为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而我父亲他们知道重莲的生父是谁。" "那是谁?"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某个大派的副掌门。" "那我姥爷他们呢?" "死了。" "谁下的手?" "除了重甄还有谁?" "那,我爹他……" "当初我生下你,因为听说重火宫的人来了,就把你爹给支走。" "不是他抛弃你的?" "不是。"娘淡淡笑道,"後来我堆了个坟墓在乱葬村外面,埋的是我在村子外随便找的女尸。没过多久,你爹就去挖坟,挖出来的尸体都臭了烂了,他还抱著尸体,坐在那里几天几夜。我当时一直看著,只是知道已经没有机会了。反正当时儿子也有人照顾,我这一条贱命也没什麽好留恋的,但如果我和他见面,他就会死,所以一直忍著。但没想到他还是没能活到白发苍苍,在床上安详地死去。他的死因,我已经不想追究了。当时终於知道怎麽後悔,都无法挽回已经失去的东西。" 林轩凤的脸色煞白。我也渐渐无法听进去。 "他死的时候我在练五毒爪,很长时间闭关,也不知道。知道他是死在乱葬村以後,我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铲平那个小破地方。但我的武功不够,而且我儿子也在里面。" "我出去一会。"林轩凤快速站起来,出门。 我一时间局促得几乎哆嗦,手指冰凉,无法自控地发抖。 "那娘,现在你还要找重火宫报仇麽。" "没有他们,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重甄已死,重莲也不是他的儿子。" "虽说重莲无论在什麽地方都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 "谁说的?他有,不过是黑的。" "你看他对般思思,对宇文公子,甚至重甄做了什麽事?这些都是他在意的人。倘若是他不在意的,他恐怕眼睛都不眨就轻易杀死。这样的人杀了虽然挺可惜,毕竟中原武林几百年没出现过这种人物。但他死了,总是比活著好。不过现在也不是时候,他马上要成亲,天山还得去祝贺。" "这是豔酒的主意?" "没错。他的婚礼上,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少。说是祝贺,实际是去招人。" "豔酒究竟想做什麽?" "他?没人知道。我觉得他谁都不在乎,除了你轩凤哥哥。"娘笑笑,靠在椅背上,"他对你轩凤哥哥残忍到不行──不过这个不能说给你轩凤哥哥听。" 我的脸皱成一团:"呕,'轩凤哥哥'。" "你和他的事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们很多年没见面,是被重莲破坏的。所以为了我的宝贝儿子,重莲也非死不可。"她站起来,拍拍我的肩,"我去叫你轩凤哥哥进来。" "娘。"我拽住她。 "怎麽?" 我指指右眼:"这个事情,不要传出去。尤其不要让重莲知道。" "为什麽?"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娘一脸莫名地出去。 我转头看看四周,灰暗的桌面,精致的烛台。少了一只眼睛,所能看到的,所能触及的世界似乎也少了一半。 就像娘说的,後悔无法挽回失去的东西。我想我能慢慢适应。 倘若重莲恨我,知道我瞎了,他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巴不得把我另一只眼睛也捅了。那我万万不能让他知道。 若他还和以前一样,那更不能。 就算要了我的小命,也不想再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六六 艳酒很快就把林轩凤叫去分配任务。我原以为会安排他去重莲的婚礼送聘礼,结果是叫他去杀人。杀的人名字我没听过,但据说是极南处,距离天山还有平湖春园都很远。 我听说这个消息後,站在神宫外面等林轩凤出来。 月轮高高挂在高空。 林轩凤从台阶上走下。星辉月映,洒得他一身银白。他腰间的剑上,翎毛仿佛是鸟儿翅膀,在清风中无声无息,徐徐摆动。 梦中有不少次他出现的画面。他的背後永远是红花绿水,青山白云。他一直都是长不大的模样,他的脸上一直都挂著笑。 却绝不是现在这样。 苍苍烟影中,一双白鸟破空而出,又背空而去。 他站在离我一段距离的台阶上,轻轻说: "我明天就走了。" 原本想问他谁参加重莲的婚礼,但忍住了。又想问问他和豔酒的关系,还是忍住。 如今,我与他不再是可以互相倾诉无所不谈的年纪。 在江湖红尘中行走,再没有谁能够依赖谁,谁又能够完全相信谁。 这原本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一种不变的定律。只是孩童时期太美好,美好到让人对人付出和索取的时候,毫无保留。於是当自己真正面对真实的时候,反倒觉得不适应。 我很想像以前那样对他坦率一些,但突然发现,已经没办法再彻底相信一个人。包括形影不离的轩凤哥。 我上前去,一手捧住他的脸颊,嘴唇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那今天有什麽打算麽。" 林轩凤微笑著,带我走下台阶,走向烟影城外。 神宫的月桥笔直笔直,一如瞬间劈向了天的尽头。我跟著他走下去,像走在儿时田间的小路上。 小时候,轩凤哥总是走两步就回头看我一眼,阳光下的美人痣一闪一闪的,他透亮的瞳孔也一闪一闪的。 他的笑容常常让人想起最幸福的事。 只是这一个晚上,他一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背影不再是一棵繁茂挺拔的青松。他慢慢走著,走在缥缈虚幻的轻云中,仿佛只剩下了孤寂的一道影。 我和他进入风雀观最高的楼,他的房间。他散去了所有丫鬟小厮,才回头看我。 真丝的衣物,奢华的垂帘,通景屏上是百鸟朝凤图。处处金银玉石,水晶玛瑙,珊瑚沈檀,花梨乌木……就连桌上摆的书本,都是镶了金边的。 也不知是房间大还是时间过得太慢,我和他走到床旁,似耗去了好几个时辰。 然後,两个人居然像第一次亲热一样,尴尬得不知道如何进行下一步。我抬头看看他,他又看看我,相互避开视线,气氛僵硬得有些离谱。 隔了好一会,林轩凤突然道: "那个人的婚礼,你会去麽。" "去。" 林轩凤许久不语,只默默拉开被褥。 "上次没有和他说清楚,他以为我会重新回去找他。" 林轩凤看我一眼,坐在床上,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还是不适合他那样的人。步疏和他很配,无论在什麽方面。"我跳上床,蹲在他身边,堆了一脸笑容,"这回去跟他当面说清楚,顺便给他道个喜。" "不难受麽?" "不难受。" "看著他成亲,不难受麽。" "不难受。"我捏捏他的脸,"可能会有点不高兴,知道为什麽吗?" 林轩凤的眉眼风流,相当讨人喜欢。他摇摇头。 "男人啊,只要是对他有点意思的人,他都希望是属於自己的。即便那个人不再爱他了,他还是希望对方属於自己。所以轩凤哥呀,男人都不是什麽好东西。" 林轩凤脸一拉:"你说得像我不是男人。" "只要你不要再消失就好。"我搂住他的肩,抚摸他的头发,小声说,"不要再做逼我忘记你的事,也不要分开了……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事。" "什麽?" "我硬了。" 林轩凤僵硬了片刻:"你能不能不要这麽煞风景。" 我把他整个人也拖上床,用下身顶他,然後捏住他的下面,一脸发现宝贝的笑:"你好意思说我?" 林轩凤用手背擦擦脸,像要把脸上的红晕擦去似的。但随著衣服一件件落到地面,他的脸越来越红。 我道:"你这麽不主动这麽害臊,是想我上你麽?" "把灯灭了吧。"他一掌挥去,灯熄灭。然後他把四周帘帐放下,就变成了彻底的漆黑。 真的已经有很多话不能告诉轩凤哥。 我去找他,并不是道喜。 而是希望看到他,与他道别。 虽说以後不是不能再见面了──四海再大,江湖再广,总会有相遇的一天。但,我需要这一次机会。 不亲眼看到他成亲,我不会死心的吧。 醉夜里的笙箫长歌,山川星河。 与林轩凤的欢爱就像春风软丝,像是云雀的羽,语莺的舞。没有频繁的深入,妖豔的蛊惑,或是令人颤抖的撞击。即便是流下的汗,也是日和风暖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足以让我留恋一辈子。 无论是重莲,还是我,如今似乎都过得很不错。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瑶雪池与他相遇时的情景。他站在月下时,他的神采和风韵,是真真正正的风华绝代呀。 转眼间,七年过去。 七年就这麽糊糊涂涂地过去了。 就像做了一场瑰丽又令人痛心的梦,在梦中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但睡著时什麽没带来,醒了,又什麽也没带走。 却是时候道别了。 我跟随天山的人半个月後动身前往济南,并在一个月後到达平湖春园。平湖春园在东平湖旁,三面环山,风清雨润,素有"小洞庭"之称。 船儿随著纤绳驶进东平湖,轻风吹皱了水面,白云茫茫,连著岸边的绝壁,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岸边的大片楼宇早被大红缎子裹得扎实,在这种安静的地方显得格外打眼。 我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眼罩,这天戴这玩意还是挺热的。 "娘,你怎麽不买个好看点的?这品蓝戴著很像土匪啊。" "我上次叫姑娘们给你做的你又不肯要。" "谁要上面绣了水仙的?看上去好断袖。" "你本来就是断袖。" "就算是断袖也要断得有品啊。你回去给我多挑几个龙纹的,把绣小鸡的扔了。" "那不是小鸡,那是娘给你绣的名字。" 缺右眼在帘子後二二虎虎地喊道: "就是啊,我觉得绣那只小黄鸟得挺传神的。" 我瞬间看到娘的额头上爆出青筋。这大妈呀,年纪都?了,还是要稳重点好。 远远地,我看到江边有一群小孩子在打闹。其中有一个小小的身躯倒在孩子堆中,缩成一小团,被来回跑动的小朋友们踢了好几次。 我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立刻从船头跳起,在她们身边落下,抱起奉紫。 奉紫睁著大大的眼睛看我,听到周围的小孩一阵大笑,甚至还有雪芝的。我抱紧奉紫,回头道: "雪芝,妹妹摔跤了你没看到?" 雪芝挥舞著木剑,笑得特别猖獗:"你这臭瞎子,奉紫才不是我妹。你看她长得这麽苦命,哪里像我两个帅爹爹了?" 奉紫嘴巴一抖,眼泪飙出来:"二爹爹──" 然後她扑到我的怀里,胸口一会就湿了。 我终於恼了: "雪芝,你给我过来!" 雪芝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走来:"凰……凰儿?你眼睛怎麽了?" "你不要管我眼睛怎麽了,以後不要再欺负妹妹,知不知道?" "不是我欺负她啊。人家真的这麽说,说她不是你女儿。" "别听人家瞎说,快给小紫道歉。" 雪芝没有说话。 我回头看她。她一脸凶煞地看著我。我正想再问什麽,她忽然道: "你这麽久没有回来,一回来就凶我!步阿姨对我们都比你对我们好!你有什麽资格吼我?你哪里像我爹了?我爹才不会这样对我!" 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奉紫在我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芝儿,又不懂事了。"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抬头。总觉得用那只瞎掉的眼睛一对著他,就会天崩地裂。 雪芝得得跑到那个人的身边。 余光大抵能够看到他蹲下来,轻轻理了理雪芝的衣裳: "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麽。" 六七 "不喜欢!我讨厌凰儿!" "没礼貌的丫头。"他笑了笑,捏捏雪芝的鼻子,"要叫叔叔,知道么。" 这一瞬间真的感到气愤。重莲这人说话,太伤人。 我忍了很久,没有说话,继续拍奉紫小小的肩膀。奉紫靠在我胸前呜呜地哭,上嘴皮高高肿起,哭的时候像是合不拢嘴。 我摸摸她的脸,心疼得五脏六腑乱搅: "小紫,谁欺负你了?二爹爹帮你打回来。" 奉紫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嘴皮一个劲颤抖,小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雪芝。 "雪芝?" 雪芝喊道:"我才没有打她!" "雪芝,你不要撒谎!"或许是被雪芝开始的话气着了,口气听上去特别凶。雪芝非但没被我气哭,还更加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不是她……"奉紫抽抽鼻子,继续埋在我怀里呜咽。 "那是谁?" 奉紫不说话。我拍拍她,刚想再问,重莲的声音又响起: "我。" 奉紫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几乎无法换气。 顿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抬头道:"为什么?" "很抱歉,林公子。这是我的家务事。"他刚说完话,就忽然不动了,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不论我和你如何,她也是我的女儿。" "她不是。" "无论你如何否认,她都是。" 重莲转过头去,淡淡笑道:"凭什么我的孩子就一定是你的?" 我差点立刻冲过去扇他耳光,忍了许久才道:"我才不听你的废话。无论如何,你是她爹,打她就不对。你看看小紫的脸!" 我扭过奉紫的脸。重莲毫无反应。 "重莲,你到底会不会当父亲?" "那请教林公子,一个合格父亲该是怎样的?" 我发现问这个问题等于白问。重莲这个纯粹的变态就是被他爹和重火宫诡异的环境造就的,和他交流成长心得,还不如去研究麻雀窝。 重莲朝奉紫挥挥手:"好了,小紫,过来。" 奉紫在我怀里蹭了几下,不断发抖。"二爹爹……" "小紫。" 奉紫颤抖着放开我,小步小步地走向重莲。 我道:"你可以怪我,但不可以这样虐待两个丫头。" "林公子言重了。" "你如果真再这么对她们,我不会放过你。" "那正合我意,在武学方面,我还可以和阁下切戳切戳。" 我咬牙切齿几乎把他当场干掉。无奈我武功没他高在这里也没认识几个人,还不能砸了场子,真是可恶,可恶! "芝儿,小紫,给林叔叔再见。" 奉紫翘着红肿的嘴唇,低头缩着脖子。重莲拍拍雪芝。 雪芝飞速转头:"我才不叫!" 重莲站起来,拍拍雪芝的肩:"芝儿,带小紫去玩,爹爹有事要和林叔叔说话。" 我怒道:"重莲,你不要太过分——" 雪芝拉着奉紫走了。奉紫揉着眼睛,腰间还吊着一个被扯了一半的破布娃娃。 我喊道:"芝儿,回来。" "我最讨厌你了!"雪芝停下来,声音也在发抖,"死凰儿,你会后悔的!我最讨厌你!最讨厌!" 到最后,还是哭出声了。 雪芝和奉紫走远了,刚好天山的人也下了船。重莲那边的人很配和地从房里出来。 两行烟柳,一湖春水。 重莲英姿翩翩,潇洒出尘,朝我们含笑道: "欢迎天山的豪杰参加在下的婚礼。" 娘上前回礼:"很抱歉,我儿子方才得罪了宫主。让宫主受惊了。" "无妨。请赫连夫人随我来。" 重莲带着我们进入平湖春园。 湖水湖烟,穿渠入亭;山南山北,半堤花雨。 园林依山傍水,长廊环绕。 重莲在前方行走,我们跟在后面。 千红亭居临湖处,三面荷池,水淡空蒙。花瓣重重叠叠,色淡粉娇嫩。荷叶青青郁郁,出没烟波中。 他穿着水蓝色的靴子,走在古香古色的回廊上。 极少留意他的背影,此时此刻看去竟然有些陌生。一直到处张扬他是个天仙,他的容貌连女子都比不上,和他在一起,也总以相公自居。但这会看去,发现原来我一直当成媳妇的重莲是个男子。 画梁下,荷香中,英姿风流的男子。 天下人都惧怕他,而我一度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对付的人就是他。 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慢慢地留意到周围人对他的眼神。尽管天山有艳酒这号神秘诡秘的人物,不管别人是否说重火宫红紫夺朱,重莲的风度仍在,威信仍在。 也恍然发现,以前觉得他好对付,是因为他喜欢我。 重莲在千红亭中停下:"平湖春园很大,诸位若是初次到此,怕是会走失。这个石壁上有地图。"他指指木制的地图,又笑道:"在下令人在这亭中沏了茶,各位可以上来歇息。" 娘把其他人留在外面,带着我上去。 登亭四望,湖景在目。 重莲示意我们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侍女们端着茶具出来,放在红木桌子上。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慢条斯理地完成了,重莲一边寒暄着。 侍女敬茶,我接过杯托,学着娘凑上去闻香。我不大喜欢喝茶,一直觉得这是老年人的爱好。可是重莲简直就是个泡茶专家。 他现在架子可大了,坐那里含笑不动,以前是天天跟我叨念喝茶对身体好,无偿给我端茶送水的。 可惜那时候我不要,还说要喝你自己喝。 重莲还喜欢茶具。他有套上好紫砂壶杯——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原来我在重火宫当寄生虫的时候,不时有人会造访。但即便是冥神教的两个护法来,他也不肯把那套宝贝拿出来接待人,只晓得偷偷摸摸躲着自己泡着喝着乐着。我当时总说他抠门,他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了么。他当时没说话,只笑得我鸡皮疙瘩直冒。后来有一次他性格突变,非常不走运的是我在玩他的茶杯。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碰了你的宝贝,他一脸骄傲地说你本人都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介意,过来,让本宫宠幸。当时我是第一次冒犯他的变态人格,差点把他嘴皮子撕破。 "太极翠螺。"老娘突然一句话,吓我一跳。 "原来赫连夫人也是爱茶之人。西园中的仙风阁中有不少好茶。峨嵋珠茶,洞庭碧螺春,南普洱,君山白毫,还有上好龙井,如果喜欢,夫人可以带回去。" 客套完了,他站起身,对我笑道:"林公子若有兴趣,也可以在这里多转转。" "莲宫主好说好说。" 重莲已经走出去,而且没有再回头。 极少留意他在人前时的神态与模样,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也是第一次留意到人前的重莲是如此高高在上,意气风发。 他走得很远了。 人走茶凉。 现在依然还记得,雪芝刚会说话的时候,头两个字就是"爹爹"。重莲呆得不得了——最起码比现在呆很多,还专门教她叫我二爹爹。她那时很不喜欢我,于是重莲问她,你喜不喜欢二爹爹。她说不喜欢。又问她喜不喜欢爹爹,她说喜欢。于是重莲跟她说了一句话,很像他方才所说的那句"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么"。 当时重莲抱着她,他的身后是奉天细润的雨雾。他的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声音很温柔。 他对我们女儿的说: 芝儿,爹爹喜欢的人,你会不会喜欢? 六八 跟著天山的人穿过回廊,忽然听到一阵笑声。一名女子坐在楼台前中,金簪明晃。看那身影觉得眼熟,刚听到缺大爷在身後倒抽一口气,就晓得这女的是谁了。 重莲这个婚礼举行的也真够荒诞。不仅请了天山,连灵剑山庄的人也都叫上。 百花通景屏高挂,楼颦珂手持巧扇,和一个丫鬟聊得不亦乐乎。那弯弯的杏眼红唇,确实不负美女盛名。 只是见过步疏以後,再是美豔的女子也都不过如此。 虽说红裳观是职业妓院,但没几个人会娶那里的人,除了重莲,不过他也不大正常。但平湖春园不同,女人是绝对温柔贤惠三从四德,不少男子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勾搭。 园内人来人往,成串的大红灯笼和喜篮。没走多久,便看到不少男男女女头顶红鸾精神焕发。 纳采和纳币早已执行完毕,两日後便是大婚之日。 天山的人独占一个院。红楼南临水,北迎山,小院中有假山小泉,珠清潺潺,於潇潇暮雨中,洗净清秋。拨开院中的枝叶,是一望无际的莲红湖绿。 在院中住下。 次日,步疏的在天山的侍女去铺新房,大堆小堆的箱子毯子来回搬运。整个平湖春园沸反连天。 缺右眼跑去找了楼颦珂,我在亭台中踱步,难能一分安静。 波面双双彩鸳,莲香冉冉满院。 几个大汉搬著一个神似棺材的红木大箱子进入礼堂,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有女子兴奋的声音: "宫主在东园练剑!" "啊,真的?"一女子在身上擦擦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快快快。" 然後一堆小姑娘义无反顾冲向东园。 迷恋重莲的女子不少,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时却反了常——我的脚不听使唤,跟著去了。 飞鸟破空,剑声铿然。 从以前就是这样,重莲练武总有不少人围观。在这平湖春园的!紫嫣红中,他一身白衣,如沐落月,动作轻灵简练,却利落到位。 姑娘们害羞,没几个人会像我以前那般脸皮厚,直接站那里,毫无顾忌地看他。她们躲藏著,不经意地,小心地回头瞥他,生怕他看著自己了,又期望与那双漂亮媚人的紫眸对上一下。 只是重莲做什麽事都很认真。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剑。 在武学方面,他是个天才,但天才於後天的付出总是惊人的。 以前看他练武这麽用功,我就总是琢磨著,他每一剑都很完美,但同一个招式他可以舞上不下五百次,而这五百次在我看来,愣是没有什麽差别。 以前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麽意义,还去问过他。 他剑花一挽,剑利落入鞘。他将剑从左手抛到右手,轻轻地握住,却看去有些紧张。他说: 为保护一个人,我应立於不败。 我说,你又在为自己乱杀人找借口。 他说,如果他不容许我乱杀人,那我的剑将终生为他一个人而出鞘。 那时我的心跳得几乎冲出胸膛,他看去也有点不自然。他并不是那种擅长甜言蜜语的人。於是我只好装糊涂,说,这样练剑,多无聊。看你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小心夭折。 他微笑著说,你是在担心我麽? 我说,没有。 他说,你为什麽担心我? 我说,我什麽时候说我担心你了? 他说,凰儿,你是胆小鬼,你不敢面对你自己。 我说好好好,我担心你。 他一脸得逞的奸笑:你说,为何担心我? 他的声音懒懒的,音调拖得极长,听得我浑身都软了。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话,我觉得他是故意诱惑人。 当时他靠在亭台上,长发流泻而下,缠著浅色的衣裳,很黑很光滑。他看著我时,眼睛特别的亮。 我搂住他的腰,轻轻地吻他。 那时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了他。 此时此刻,重火宫的人已经开始陈设桌椅。 不经意中,重莲早已收好剑,靠在一旁饮茶。他眼角朝我这边瞥了一下,我立刻回避视线,靠在廊柱上。 刚想离去,他已经走到我的身旁。 姑娘们散得差不多了。 斜阳无限,金光万丈。平湖春园染上了恬然的瑞红。 重莲的睫毛上染了金色的光晕,美丽极了。 他看我的眼神却再回不到那个时候。 他站得笔直,我靠在墙上。他比我高出很多。 "林公子来此有何指教?" 我推推眼罩,清清喉咙:"不过逛逛,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漂亮姑娘——当然,还有莲宫主英俊潇洒的剑法。" "嗯。" 他不说话,於是我也沈默。 他在呼吸,我听著。他的呼吸声我也都能认出来了。 "宫主明天大婚,今天又何必这麽累呢?" 他太久没有回话。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还拖拖拉拉,实在太难看。不如早点告辞,给彼此都留个好印象。 但足似生了根,一步也走不了。 太久的生疏,让我几乎忘记当初对他有多迷恋。 但,只要他在,只要他看我,我就会变得彻底不像自己。 终於他开了口: "为什麽说这个?" "什麽为什麽?这还有理由麽?" "林宇凰,你到底是看不清自己,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莲宫主,你是想太多了,还是太多愁善感了?" "你担心我。" "我这人良心很好,路上死了一只耗子,我也会去关心一下的。" 重莲不说话了。他转过脸去,我看见最熟悉最完美的侧面。 不是不想挽回,不是没有机会挽回。只是晚了,也一再错过。 轩凤哥还活著,我发现之前的诺言确实再无法兑现。轩凤哥还活著,我不能放下他不管。而重莲永远无法忍受别人插入我们之间。他也要成亲了。 "林宇凰,我看错了你,你不是胆小鬼。"重莲侧著脸,淡淡地笑了,"你是个骗子。" "哪里哪里,宫主言重了。" 重莲走了。 我坐在回廊间,凉生半臂。满湖的莲蔓延盛开,一如血融火燃。 秋风十里红莲,红莲十里飘香。 一个声音从身後响起: "换作是别人,早没命了。" "海棠姐姐。"我回头嘻笑,"原来你也有偷偷摸摸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宫主知道我在这里。"海棠发间别了玛瑙,眼似玛瑙,"但若不是有让他留恋的人,他也早已不在这里。" "哦。原来海棠姐姐也懂这些东西,若不是您天生美貌,我看你天天吃素心地闪亮却不动凡情,一定以为你当过尼姑。" "我确实是还俗而来。" "啊?真的假的?" "若不是有值得我还俗的人,我也不会离开寺庙半步。只要我跟了谁,谁让我杀人,我就眼睛都不会眨。" "姐姐别威胁我,他要真这麽恨我,一掌就毙了我的。" "你不会死的。他永远不会杀你。"她顿了顿,"但将来你会後悔。你放弃了什麽,应该比谁都清楚。而你,仅仅是为了一个早已回不来的梦境。" "你来过这里没?这里景色蛮好。" "尔虞我诈宫主见得多了,欺骗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更是习以为常,但他这样相信……" "海棠姐姐,我肚子饿了,先去吃饭。" 我翻上屋檐,逃之夭夭。越过几个屋顶,看到雪芝拿著一堆泥巴狂奔。而在她前面东躲西闪的,是面色发白的步疏——任她再是国色天香天仙下凡,到底也是女人。 我从来不怕毛虫,雪芝整我颇无意趣,这会玩得不亦乐乎。 重莲走出来,挡在步疏面前,拍掉雪芝的手。雪芝怒了,步疏又出来安慰。最後变成步疏哄著雪芝进房,重莲在後面摇头,笑著进去。 我特别想用手指摸摸眼角,弹出几颗老泪来悲情一下。但怎麽也哭不出来。 一夜过後便是重莲的婚礼。 而我所能记得的,只有我和他初识时,有些孩子气的日子。出初江湖时,愣头青一个的我,在长安熙熙攘攘人群中,目送他远去的日子。 简单而纯粹的日子。 在京师,在长安,在温软夏风中的好日子。 六九 翌日黄昏,我和天山的人站在礼堂里面。门外斜阳和满院的红莲融作一处,红妆翠袖,花叶两分明。 重莲站在人群中央,镇定自若。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大红色的衣服,也是头一次看他把头发挽入冠中。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适合这种世俗的颜色,但我似乎错了。那头惹眼的发一藏起来,脸就完全露出来。 什么叫做绝艳,这一刻我才有了领悟。 不仅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没了心思等新娘,目光一双双扫在他脸上。 娘把重莲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嘴:"重莲这小子真的长得好看,难怪这么多女人为他发疯。今儿过后,步疏的日子不好过了。"语毕又看一遍,"真的太标致了。如果你是个闺女,我一定要他娶你。" "娘,您该说,如果他是个闺女,一定要让我娶他进门。" "你那么矮,能娶他么?" "你看这场子里有几个人比我高?" "你就有本事和比你矮的小老头比,干脆跟我比算了。哪个练武的人会像你这么矮的?你看人家雪天都比你高。" "您能不能别提那个字?"我拉过雪天,和他划了划身高,"你看,分明是我高。" "我不想和你说别的,我早告诉你我想要女儿。如果不是你长大了,我一定阉割了你让你扮姑娘。" 周围的人都捂着嘴忍笑。我看看司徒雪天,干脆保持沉默。 司徒雪天用扇柄敲敲手心,小声道:"啧啧,这天底下谁穿礼服的样子我都想过,就想象不出莲宫主的模样。今天总算看到,实在不错。但更奇的是,重莲成亲,另一半竟不是我们林二公子。"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谨防老娘听到。 缺右眼道:"老子实在想不通,这衣服可以卖十万!" 我嘿嘿一笑。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说老实话,那银子你弄哪里去了?" 我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重莲身上那缎子,我用鼻子嗅嗅都知道是天山的货。我一听那价位就知道了。会在人家成亲的时候钻空子骗钱,除了你这缺德的,没人做得出来。"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瞒我?" "就算是我做的,你也分不到半两银子。你少把你老爹黑商那套使我身上。" "谁跟你说我要钱了?我就好奇你怎么使的。" "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靠近。 "其实,这银子……你再过来点。" 他再靠近,仔细倾听。 "哇————!" 司徒雪天捂住耳朵,唰地蹲在地上。随即我耳朵就被人拽住,我娘道:"新娘子都来了,你们还闹!" 四人抬轿摇摇晃晃来了,两面开道锣,两位侍女提灯走在轿前,轿后又有两位侍女持雉羽宫扇,四位执事手持红黄团扇,两位执事举伞盖。 舞狮颠轿,鞭炮烟起。 不少人一路追随前来,直到轿子停在礼堂前。 我捂住眼睛。不知道是否不大适应这边的气候,眼睛疼。 娘问:"怎么了?" "不知道。" "你小心别沾水了,不然会很痛。" "没关系,船都沉了,何必挣扎。" 重莲回头看我一眼。我挪开视线,笑道:"看来是没用老娘给绣的小黄鸟,不吉祥了。" "宇凰,那个是你的名字!" 缺右眼道:"他的名字不就是小黄鸟么。" 我在拼命转移自己的视线,但天山的人背着步疏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呆了呆。 夕烟苍然。 她一身大袖大衫,大红罗褶裙,深清的褙子和霞帔,头上的凤冠闪闪摇晃。 迈过火盆,舞狮者拦路。步疏掏出红包,同时琉璃射三箭,一箭指天,祈求上天的祝福;一箭指地,代表天长地久;一箭指向远方,祈求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 步疏袅袅来了。 她隔着冠上的珠帘,和重莲对望。 不管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此,在场的许多人对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红烛灼灼。 她停在他的面前,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若隐若现。两人的眼中仿佛再容纳不下别的东西。 "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这会儿不仅是右眼失去光明,左眼也像瞎了一般。我只能听到主持说话的声音。 "水有源,树有根,儿女今朝结婚成家,尊老敬贤双亲,接下来是二拜高堂,愿重甄老宫主等几位老人家挨在天之灵保佑二位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几个灵牌鞠了躬。 "接下来是夫妻对拜,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转——" 他们转过来,面对彼此。顿时像失了心一般,我握紧刀柄,往前迈了一步。 司徒雪天立刻抓住我。 "一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鞠躬。我这才留意到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懵懂的奉紫还有表情委屈之极的雪芝。 雪芝并没有看他们。她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立刻转移视线,又看我一眼,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二拜夫妻恩爱,风雨同舟——再鞠躬!" 他们再次鞠躬。 分明是同样的动作,却是格外沉重。雪芝抓住奉紫的小袖子,往她身上揩泪水。虽然这小丫头实在讨厌,我还是想要过去抱她哄她。 不就是老爹改嫁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三拜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三鞠躬!" 说是这么说,听到这句,我终于冲上去。 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拜,已有人提前吼道: "重莲你这死狗,当年杀了我的郎君,你也别想成亲!" 重莲没有回头,只是往前站一步,靠近步疏。 一个瘦小的身影蹿出。 黄昏倏尔而逝,突临的黑夜将一切吞没。 那身影还没靠近重莲,重莲已摘下步疏头上的凤簪,于指尖轻轻一弹。 一道银光闪过。 那女子倒在地上,痛苦翻滚。 这时才看清楚那张清秀洁净的脸蛋,竟是后池。她汗流浃背,一点也找不出当时纯洁或是凶煞的模样。 凤簪刺入哪个地方别人未必知道,但谁都知道,重莲并没下杀手。 这时视野清晰了些,总算知道跃跃欲试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例如重莲身后的楚微兰,表情难看得很。 "我的婚礼也轮到你撒野?"步疏抬头,即便隔着珠帘,也知道她的表情不再娇羞,"为你的夫君?你为了什么我会不知道?给我滚,不然别怪我丢你的人!" 后池眼眶发红。若有力气,她必然要将步疏戳出几百个洞。 楚微兰也渐渐愤恨。她一甩手,一支袖里剑飞出。 步疏身形一闪,躲过。她从腰间抽出暗器,瞬间扎入楚微兰的脸颊。 楚微兰脸上立刻涌出大量鲜血,漂亮的脸废了。她撕心裂肺地惨叫。 步疏淡淡笑道:"若不是看你这么丑这么可怜,我一定不会手软。" 楚微兰一边哭喊,一边看着重莲。重莲的眼中仿佛没有任何人。 人群中的很多女子都疯狂了。她们看着步疏,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但没有人再敢出手。 还好方才我没有出手,不然我就算打过步疏,重莲也会帮她干掉我。 重莲没有娶错人,步疏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她已足够美丽,足够强大。 七十 一帮人进来,拖走了伤员。步疏拨弄着珠花,巧笑嫣然。 一切又在瞬间恢复原样。 重莲拿起秤杆,轻轻挑开步疏的珠帘。 烛光花影,清风飘香。 步疏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她是重莲的新娘,也没对我笑,我却在瞬间有些心跳失速。 重莲半侧着脸,情绪藏得很深。 龙涎香,鲛绡缎,两个金盏酒杯送到他们面前。他们端下来,对着彼此举杯,交杯。 恻恻寒轻,画楼上箫声四起。 大红缎子的主人竟看去有几分落寞。 酒声,酒香,美酒断肠。世界再无别的声音。 这样的婚礼,这样的祝福,也只有发生在这样的金童玉女身上。 平湖春园夜间更加撩人。他们选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再无法闻到重莲的味道。 他精神失常的时候,常常坐在重火宫的小园中,呆呆地看着花花草草。我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稍微一不小心,他的味道就消失了。坐得远远的,看着他,趁他睡着的时候拿衣服给他盖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其实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而现在,他已经站在我够不着的地方。 新郎新娘向宾客敬酒。 步疏生性高傲。别人就算干了酒,她也只是小酌一口,甚至只是摆个动作,嘴皮子都不挨一下杯口。 我以为重莲也是这样的人,但我猜错了。 他一个个敬过来,每次都将酒斟得满满的,几乎要溢杯而出。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不断起哄,大笑着说莲宫主好酒量。 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 以前就算喝一口,他也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此时,他起码喝了一斤陈年女儿红,举止却正常得很。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我会以为他真的是海量。 我知道他醉了。因为他看了我很久,都没有举杯。 这时我只是看着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却是很简单地想起了过往。 那些在疏影灯火下的放浪逍遥,烟月年华。 分明是缥缈轻浮的记忆,却分外疼痛沉重。 他终于举杯。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该做的还是要做。忍过这一关,之后又是新的生活。 我接过他的酒杯,非常小心地避开他的手,笑道:"鄙人酒量欠佳,喝不了多少。宫主分我一点就好,有些不成体统,还望见谅。" 我斟酌着,把所有酒倒进入我的酒杯,然后仰头喝下。 我擦擦嘴,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眨了眨单边眼睛,他才有些迟钝地做了个假动作。 然后他再没看我,转身走掉。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他把重要的宾客都敬完了,最后人家连赞叹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去并不忧伤,微笑着和别人敬酒,不像在自残。所以,没人认为他醉了。人们只是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估计过不了几天,江湖上对重莲的酒量又有惊天动地的传言。 最后一个人敬完,步疏挽着重莲走向洞房了。 他又一次从我面前走过去,却没有再看我。 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中,大红缦布下。 我在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我知道他已成亲。 这一夜过后,他便是别人的丈夫,他便要与别人白头偕老了。 半个时辰后,人群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几个酒鬼在那里念念有词: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重莲才二十来岁就娶了最美的女人,我说,女人要看外貌也可以。看我,除了眼睛小了点鼻子肥了点脸大了点头发少了点,似乎也没什么缺点。" 缺右眼在他旁边一坐: "那我和林二少岂不只是缺了眼睛?" "人家林二少缺了眼叫邪气,你是憋气。他就是俩眼都缺了都有女人围着爱。" "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女人咋了?" "请叫我裸奔几十年的千手观音。" 我坐在旁边和他们阴阳怪气地乱笑,发现很久老娘都没来拧我的耳朵,觉得有些奇怪,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看着门口。 人们吃惊,并不是因为死人复活。而是因为这个人腿上的六尾火狐。 六尾火狐只有三条。三条里有两条又是女的。 所有人都还处于呆滞状态,林轩凤已经朝众人拱手: "在下来迟,对不住各位英雄。" 他相当自在优雅地走到我们身边。意料之中,我听到楼颦珂酒杯摔碎的声音。 缺右眼的眉头皱成一团。 林轩凤走到我身边坐下,完全无视别人的注视,冲我眨眨眼:"我速度快吧?" "你是飞过去的不成?" "所有随从都损了。速度当然快。" "怎么回事?任务完成了么?" "完成了。不提这个。你知道不知道剑神陵的事?" 别人的视线几乎在他身上灼出几百个洞,我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却没有反应。 "说那有什么宝剑,我没什么兴趣。" "你不想去?"林轩凤又眨眨眼睛,一只手就伸到桌子底下,握住我那里。我顿时精神抖擞打了个哆嗦,拍掉他的手:"喂喂,人很多。" "能否拿到剑无所谓,我们可以一路上找点好玩的事做。" "好啊。"我朝他笑笑。 "笑得真假。"林轩凤乜斜我一眼,小声说,"凰弟,你不准想别人。" 我给他麻得浑身颤抖。坐旁边的缺右眼也忍不住骂娘了。 林轩凤用手撑着下巴,笑容柔柔的,眼神也是分外媚人。只是,我的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 "我去茅厕,一会回来。" 月朗星稀,平湖春园皎白一片。拐了几个弯,进入茅厕,我解开裤带,却摸到裤子上湿润一片。 我正觉得自己发情期到了,却闻到一股腥味。 不是那种腥。 我急忙冲出去,在月光下一看裤子。 ——一片猩红。 我慌了,连忙跑回去。却听到花丛中有人轻轻咳嗽。我拨开花丛,看到尾随而来的林轩凤,还有他满口的血。 我抱住他的肩,急道:"怎么回事?谁下的手?" "没事,没事。"他摸摸我的头,轻轻搂住我,"我们在一起就很好。" "是谁?告诉我。" "不要问了,那些不重要。"他声音越来越微弱,"这几年,我没有哪一天不会想到你。你看看,我们分开这么多年,还不曾像现在这样亲密过。如果你喜欢重莲,我无所谓的。只要他给我留一点空间和你在一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的心顿时凉下来。 "……是他?" "别问了,乖。"他拍拍我的头,"去给他说,我不介意你和他在一起。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没有什么关系。和他商量一下,他当大的,我当小——" 我捂住他的嘴,恼道:"他伤的你,对不对?点头或者摇头。" 林轩凤的眼神很温柔。他却不作任何反应。 "那好,现在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我送林轩凤回客房,替他清洗了血迹,换衣喂药,守着他睡着。 直到凌晨,我才出去。 天刚破晓。 平湖春园的红莲盛开着,如同寂夜中女人飘散的衣裙,美艳而不祥。 一定要和重莲撕破脸说话。不然林轩凤的性命有危险。可是怎么说,我根本不知道。只知道一路冲向他的后院,打算守在门口等他出来。 可是刚走到一半,我就停住脚步。 湖心的小亭中,有一道红色的身影。 重莲的新郎装半解,露出白色的里衣。红衫长长垂落在地上,随着散开的长发,几乎要和满世界的红莲连成一片。 他安静地坐在亭中,手中提着一个酒坛子,脚底滚满了酒坛子。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支簪,细细地拨弄着。 一支金簪,上面一朵红玉雕的莲花。 开始想做的事无法完成了。我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我想离开,可是,无法不看他。 他脚下的酒坛子轻轻滚动,碰撞出叮咚的声音,伴着画楼上的箫声。轻灵而又遥远,让我想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 像是我和他依偎时,他在我耳边呼唤的声音。 像那个夜晚,他在星月下摇晃着小小的枝条,轻轻地说着:凰儿,这是凤凰竹的竹叶。 而夜晚已经结束。 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漫长而又艰难。就像一个人从出生,到老死。 七一 翌日便是大大小小的仪式,老娘代表天山受重火宫客套了不少。 重莲站在千红亭外,看去精神抖擞得很,大红的衣服还没舍得脱。 没一会雪芝和奉紫冲出房门,雪芝追着奉紫跑。奉紫的腿太短,刚抓住重莲的裤腿就被姐姐揪住。还没来得及说话,雪芝就吼道: "妖孽,看拳!" 拳未落,我已冲去拦了她的手。奉紫转而扎入我的怀中,又在委屈地打哆嗦。我刚抬头看雪芝,雪芝就抱住重莲的腿不动了。重莲朗朗的声音从我头顶飘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立刻感受到背后一阵凉意。 "我来找这个。"于是指指娘。 "'这个'?"老娘回头看我一眼,我知道我在接下来一盏茶的功夫内会壮烈掉。 "找娘。啧啧。"重莲拨开雪芝的手。雪芝先是一呆,然后尴尬又假装傲气地站在一旁。重莲又道:"凰儿,没有什么好跟本宫说的?" 我整个人都凉下来。 我几乎可以看到娘的耳朵竖起来: "凰儿?"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啊。"我嘿嘿一笑,打算开溜。 "回去做什么?找林轩凤?" 老娘的眼神越发奇怪。 我蹲下来,哄开了奉紫,转身就跑。还没踏出两步,重莲已经落在我面前: "本宫虽已娶妻,但也不能亏待了你。当本宫的爱妾如何?" "好主意,我这就去准备。"我绕过他继续走。 他一只手拦在我的面前,手臂极其修长笔直,手指好看得不行。我一时有些恍惚,他又凑近来: "你昨天难过得很吧。" 我小声说:"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变性?" "本宫昨天和娘子逍遥,你难过得很吧?" "是是是,难过得很,让我走吧。"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哎我的大宫主,我只是回去收拾东西,哪有说跑了?" "告诉你,只要是我重莲的人,就不能找其他人。只有我扔你,没有你扔我的份。你要敢再回去找林轩凤,你看你们俩怎么死。" 老娘已经不说话,神情相当微妙。我大汗涔涔,指着雪芝说: "看,芝儿哭了。" 重莲笑得一脸妩媚得意。细风吹得他发丝微微扬起。 "你要走,我会让她们再也不能哭。" "你的女儿你不心疼,还指望无关的人甚至负她们的人心疼不成?" "你也知道你负她们?"重莲捏住我的双颊,我知道我的嘴巴嘟起像个猪嘴,"你当初做那些糊涂事的时候,就没想过今天会有这么多责任?" "我那时候哪里知道你能……" "生"字未出口,我立刻闭嘴,转口道:"既然如此,辛苦你照顾我闺女了,我这就领了她们走。" "没门。" 重莲声音冷冰冰的,压在我唇上的吻也冷得让人骨寒。 要不是老娘在这里,我还真无法猜测自己会做什么。但她在,猜想不成立。 我推他,推不动;转头,他箍住我后脑勺;强行转头,他干脆也跟着凑过来,继续吻。 总而言之,我如愿以偿地看到老娘恐怖的表情。她老人家也不容易,生个儿子是断袖不说,还要看着儿子被仇人亲来亲去。 最后我做了比较卑鄙的事。 看着重莲站在那里想蹲又不好蹲的样子,我的良心也有点过不去。但是抓着老娘跑,老娘却不走了: "臭小子,你今天给我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在她耳边小声说:"重莲练莲神九式练出了神经病,这我也是认识他之后才知道的。他最近神经的时候越来越多,说话完全不可信。" "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他有亲人癖,只要发病见人就亲,我被他亲了几百次了。" "真的?" "真的。" "你对不起小轩凤。" "我知道,可我打不过他有什么办法?" "重莲这小子刚才说话一直傲慢无礼,我还当是错觉,原来是真的有问题。"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老娘哄着离开。直到她彻底相信,我才跑到没人的地方躲着擦汗。擦到一半,抿了抿嘴唇,有些别扭。 只记得他唇边有浓浓的酒味。 其他的,都记不住了。 但刚想离开,我又听到有人在说话: "他去了哪里?" 声音很粗,一时听不出男女。如果这嗓门放在男人身上,那勉强算是较为女气的少年。如果放在女人身上——女人生得出这种声音,不知道是奇迹还是悲剧。 "我看到宫主在后花园里饮酒,只是这样。小姐不要想多了。" 这声音我认得,是步疏的丫鬟。可是那粗嗓门完全不似天香国色的步疏。 "罢了。谁在意?我走了。"粗嗓门道。 我立刻跃到屋顶。 但过了半晌,一点动静也无。 又过了一会,步疏的丫鬟出来,慢吞吞地走了。 我继续等待。 一排天山的人提着行李包裹出来,我才意识到屋内可能早已空了。正准备离开,却又看到熟悉的纤长的身影,身后跟着一个瘦弱的女子。 女子头上弯弯的月型银簪闪着微光。 "凤哥哥,等等我。" 一听这酥麻到骨子里的声音,我就知道林轩凤又乱抛媚眼了。 林轩凤站住脚,却没有回头: "亏你还记得我。" "凤哥哥,对不起。"楼颦珂啜泣着,"可是我一直都在等你,我要知道你活着,怎么会不来找你?" "可是我已经无法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冲过去,抓住他的手,"为什么啊?" "重莲想要我的命,我只有投奔艳酒。但艳酒一直限制我的自由。他要我今日死,我活不过明日。" "那我离开我爹爹,来天山。" "你不会武功,怎么来?" "可是,我,可是……我怎么才能帮你?" "你帮不了我,只有我才能帮自己。"林轩凤转过身,对她淡淡一笑,迷人得我都忍不住一抖,"我会变强的。这一回我会去剑神陵,虽然拿到宝藏的几率很小,但总要试一试。" 我知道接下来楼颦珂的反应一定有趣得很。但还是无法不心寒。 "我爹爹知道在哪里,灵剑山庄早就知道的。我去问爹爹!" "傻女孩,我早已被逐出山庄,你爹爹只会阻碍我们继续见面。"他指尖缠绕着她的发,用极其蛊惑的声音说道,"我宁可什么也不要……也不要失去你。" 他的指尖打着旋,她的发丝也跟着转。一圈一圈,转得落寞的女子失了理智,乖乖顺着他的脚步,进了房间。 之后香烟缭绕,无法看清。 两个时辰后,我在船头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林轩凤。 他一上船就握住我的手:"我们这就去剑神陵。" "好,你有准备么?" "这我还不确定,去了再说。"他的眼睛明亮,神情温和,"天下第一剑,无名。" "有名也好,无名也罢,我只想告诉你,我和重莲已经彻底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舍弃了男人的信义,甚至两个女儿,是为换回轩凤哥。" "无论如何,不该变的永远都不会变。"林轩凤笑道,"但有个人给我说过一个故事,我觉得很有道理。" 之后大概有一个时辰我们都在船上。我在想着林轩凤说的故事: 有一个村庄狼群泛滥,有一位老人送来了怀孕的母狗,告诉村里的人,小狗出生后,不要喂,放在一起,最后剩下来的可以除掉狼。母狗产下九条幼犬,村里的人把它们丢在一个封闭的山洞中。几日过后,山洞里剩下一条幼犬,它已经吃掉了其他幼犬,顽强地存活下来,最后消灭了所有的狼。 人们称这条猛犬为獒。九犬一獒。 七二 不出我所料,才几天时间,白翎即林轩凤的事已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据说灵剑山庄所有人对此都十分气愤。天山最开始名声原本不臭,就是有了白翎这号人物,才渐渐和"残忍"挂上边。 记得有一次,三个师傅叫我和林轩凤去材房裏宰只兔子煮来吃。我嫌麻烦叫林轩凤上知他喂了兔子三两酒,看兔子半醉半醒著,手裏提著棒子却半天不动。我等得不耐烦了,下去抢了他的棒子,刚抬手,他就抓住我的手。我看他一眼,他松手。我一棍下去把兔子给敲死了,然后趁热提刀扒皮,那叫一个利索,简直跟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一样。那天我们吃著香喷喷的兔肉,林轩凤不知道缩哪裏郁闷去了。我的完美情人形象似乎在他心中大打折扣,之后几天他看到我都不说话。而且从那以后,他跟兔子玩耍,一看到我,就会默默地抱著它们走开,弄得像我是条大灰狼。 他这一点特像娘们,而且在他出江湖前一直没改掉,我没好说出去,以免丢他四大美男子之一的脸。 也不知道是什麼时候的事,林轩凤现在杀人比我拍死只蚊子还快。 从平湖春园出来往西北方向走,过了玉镖门和雁北便是剑神陵。而武林中的正派人士行事速度总是格外的慢,娘带著其他人回了天山,我和林轩凤都到了目的地,那些人估计还在傲天庄画地图。 林轩凤拿著地图,很快就找到了入口。他的方向感一向极好——据说重莲以前的方向感也是惊为天人,只是练了莲神九式以后就越来越差,现在去趟京城都要人带路。 入口处是一道石门,直通往地下。门上凹凸不平,接缝处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八卦盘。林轩凤把剑放地上,道:"宇凰,这个要我们俩一起开。把八卦盘朝左转半圈,我给你运气。" 我点点头,抓住八卦盘。林轩凤双掌击在我背上,强大的真气源源不断流入血液,在双臂间翻转。我用力拧它,但居然纹丝不动。林轩凤又输入一股真气,我人几乎都贴上石门,那破玩意才转了大概有头发丝那麼多。 具体是怎麼开的我不愿意回忆,反正等石门打开,我们进去,我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力喘气。林轩凤也有些累,点了火折子,关门靠在墙上,不多说一句话。 休息了片刻,他擦擦汗,蹲在我面前: "这个门一般都要一整个门派的人排长龙开的,只有两个人肯定会损真气。你觉得如何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抬头看看他。他身后是一片漆黑,就火折子的光芒照在脸上,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吓人。我抓过火折子,往自己脸上映,翻著白眼看他: "麻烦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看人?" 林轩凤愣了愣,呵呵笑起来,随手拍了我一下。我手一抖,火折子掉在地上。 "黑了黑了,快来点……唔,火。" 他轻轻吻了我一下,快到我都没反应过来。 没过多久,盈盈火光又燃烧起来。 我搂住他的腰:"我好像看到墙上有火盆,我们把它们点亮吧,不然……"说著在他嘴上咂了一口,再舔舔嘴唇,"没法走路。" 林轩凤别过头去,假装看周围的环境。 我道:"笑什麼呢?" 他回头,有些惊讶:"你怎麼知道我在笑?" "和我在一起,你当然笑喽。" 这笨蛋。耳后颈后的肌肉那麼一拉,不是在笑是做什麼。 林轩凤摇摇头,假装无奈地转过身,还笑得更开心了。 他用小纸片点火,弹到墙上的火盆中,一颗颗弹下去,一个走廊渐渐亮起。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和林轩凤面面相觑。 有女子道: "宫主,我们应该是第一个吧?" 这声音林轩凤未必认得,但我是一听就知道的。听脚步声,似乎人还不少。 我用嘴型对林轩凤说:重莲。 林轩凤没说话。 重莲肯定是为了无名剑来的。这样和他对立,我们肯定没好果子吃。 我指指裏面,询问他要不要躲起来。 林轩凤摇摇头,用嘴型说:来不及。 怎会来不及?我们开这门要一盏茶的时间,重莲应该会快些,但该足够我们躲起来了。 我刚拽住他的手,就听到门外重莲道: "裏面有人。" 既然如此,更得跑了。 接下来,嚓嚓两声,石门石盘摩擦的声音极快,也相当刺耳。 我才走两步,门就被推开了。 这……也忒快了点? 重莲站在门口,身后跟了一帮重火宫的人。 他怔怔地看著我们。 下一半 最令人无言以对的是,门只推开一点。他挡在那里,后面的朱砂看不到里面。她突然跳起来,又落下去,跳起来,又落下去,跳起来,再落下去。最后她没再跳,从重莲肩膀那里露出半双圆溜溜的眼睛。 隔了好一会,他才把门完全推开,朝我们拱 手,笑得那叫英姿风发: "原来两位林公子都在。" "莲宫主。"林轩凤抱剑拱手。 我也学着他俩的样子,拱手:"都好都好。 " 重莲道:"二位可是来寻无名剑的?" 我道:"对。" 林轩凤道:"不过一时兴起,来凑凑热闹, 还请宫主不必较真。" 重莲避而不答,只摊手超前比了比:"请。 " 我给他俩逼得快要断气,只捅了捅林轩凤就 转身撒丫子往里跑。 重莲的脚步声离又我们越来越远。我那一只 眼睛看路看得不清楚,路是由一条变成两条,两条再变成无数条。我跟着林轩凤走,一直神情恍惚,直到听他轻微咳嗽,才发现这底下温度会越 来越低,他的身体估计受不住。我脱了衣服给他 ,然后搂住他走。 他的表情我也看不甚清楚,但他说话的声音 很温柔: "如果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肉麻死了。" "你从来都是这样不解风情。"他是笑着说的,笑着笑着又叹气。 林轩凤拿着地图,和我一层层往下走。 空气越来越阴冷。这个陵墓又大得像个城, 没准儿等正派们到了这里我们还在里面转悠。 开始稍微嗅嗅就能闻到潮湿味道,到后来是 捂住鼻子都盖不住的浓臭。我估计等我们出去,别说林轩凤的肺痨加重,我也该得风湿了。 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宝剑,大概刚 拿起来就会裂成一堆碎铁。 没走多久,我居然产生了幻觉。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老太婆,你总说你想要无名剑,我会想办 法给你弄来的。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尽量满足 的。呵呵……" 我听得毛骨悚然,林轩凤却道: "卫老,你怎么叨念到这个地方了?" 徐徐的脚步声靠近,卫流空的面容渐渐出现 在我们面前: "原来大尊主也在这里。是宫主的命令么? " "是。" "是不是宫主的命令,老朽心中有数。" "那与我无关,你知道我从来不护短。" "呵呵,我可未指望大尊主手软。" 林轩凤没有说话,拽着我的手就往里面走。 "轩凤哥,卫流空以前对你挺顺从的。" "他是挺顺从的,除了遇到他老婆的事。" "他老婆是谁呀?" "不知道,骨灰都找不着的了。" "是重莲杀的么?" 林轩凤没有回答。我也觉得自己总问答案显 而易见的问题,有些白痴。 又走了一段,渐渐温暖。隐约中听见不少人 说话。 林轩凤看看地图,最大的一个暗室也就是剑 神陵的正中央,就在前方的拐角处。 我们对望一眼,放轻脚步往前走。走到暗室门口,微微探头去看。 各大门派的人竟然已经聚集于此,每个门派 都在窃窃私语。 他们面对着一面擎天高墙。墙上有八个巨大 的八卦图,八卦图条纹间是空心的。地面上摆了一堆铜砖。 当然灵剑山庄的人也在。 楼颦珂一直在四处张望,很快她的视线和林轩凤交接。 我立刻往别的地方看去,假装心不在焉。不过多久,林轩凤道: "我去那边看看,你等我一会。" 我嗯了一声,看着墙上的花纹。 林轩凤亲我一下,走了。 他离开片刻,我打算跟着去看看。下意识回 头看看,再转头。然后僵硬。 "林公子现在一定心情大好,是否?"重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七三 "好说好说,有点紧张。" "说得也是,我知道白翎大尊主身子一直不好,在这种地方,是怕捧在手心里都会给冻坏的。" "说哪去了,我是在紧张今日宝剑归谁手,哈。" 似乎有点撑不住。 从和重莲分开以後,每次一看到他,都觉得他再多一句话我就会失控。至於会做什麽,天知道。 我眼睛已经瞎了一颗,唯一的那颗还总是酸溜溜的。 重莲武功高是没错,但我还可以顶两招。他现在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杀得面目全非。 "我看你们关系好得很。"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像是没有说话能力的孩童,在尽量寻找适合的词来表达。结果隔了很久,他才只是笑了笑: "你对他很好。" 见他风华绝代惯了,一下笑这麽难看,真是难以言喻的感受。 "你对别人从来没这麽好过。"他不管我是否有回答,只顾自己说,"好到连我都觉得就这样下去似乎也没错。" 他按住头,额头上居然略见青筋。 我连连摆手道: "喂喂我的莲宫主唉,你说什麽都可以,见我不顺眼了,打我一个耳光也行。你可别掉、掉眼泪啊。男子汉,不,不好哭的……"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你这样对我。" 我完全呆滞。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你说。你这样对我。不,还有芝儿和小紫,都比不过他。他哪里好?" "你冷静点,我……" "他从来就没有把你摆在第一位过。他因为害怕豔酒,连跟你在一起都不敢。但是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想杀你,我也不会离开。可是你……选他。" "啊啊啊,啦啦啦啦啦。"我用双手捂住耳朵。 真希望重莲看到我这麽讨打的模样,把我揍一顿,或者直接灭了我也成。 但他只是看著我,不再说话。 然後有人拍拍我的肩。我转过头,林轩凤挥挥手中的纸张:"破解的方法。" 上面写著: 天地神陵,无名无极。 我呆呆地看著这八个字:"就这样?" 其实心思全然不在此。 眼角的余光瞥见重莲在看著自己,但不敢再回头了。 "就这样。"林轩凤指著里面的八个八卦图道,"八卦乾、坤、震、巽、艮、兑、坎、离,皆由三条连接或者断开的符号组成,看到地面上的铜砖麽,把相应的砖头放入空心八卦图,放对了,机关就开了。无名剑就在里面。" "这个密语有什麽人知道?" "这是楼颦珂给我的。按道理说,在场的只有灵剑山庄知道。" "他们怎麽会知道?" 我问的问题越发没意义,但重莲还在那里,我根本没法思考。 林轩凤没有回答我,只抬头看看重莲。 重莲没多久便离开了。 林轩凤低声道:"据说薛红以前来过这里,在这里藏了自己情人的秘密,恰好被楼七指看见。这个人似乎是武当山的重要人物。薛红为守住秘密,便把破解暗号给了楼七指。不过这个暗号她也是听来的,一直没解开,所以这个事一直藏著。每年灵剑山庄都会带人来这里一次,但没人能开得了这个门。" "那直接打破它不就得了?" "这个门是整个陵墓的支柱,一旦打破,宝物到手,性命包除。" "也是个问题。" 我走入暗室,所有人都回头看我一眼,没太大反应,继续研究高深的破解方法。我甚至看到有人拿罗盘算盘,气氛分外凝重。 我道:"坤的方向是哪个?" "西南。" "那符号呢?" 林轩凤在我手中画了三个断开的横条。 "你把所有八卦图的西南方都装上这个。" 林轩凤看看四周,道:"这里人挺多的。" 他还怕丢脸。 反正我脸皮一向很厚,弄错了,人家顶多当我耍宝。我回头道:"是不是谁打开的宝物就是谁的?" "嗯,是这麽说的。" 我走过去,把铜砖搬起,往八卦西南的空档处摆坤的三爻。人们的目光起先是随著我走的,但看到我摆了第三个相同的三爻後,都纷纷转过去,敢情当我是想试运气。 其实乾坤神陵,应该是指乾坤中指地的部分,坤为地。而无名在无极的地方,应该是指没有局限,无限延伸。 不知道是否我理解错误。 当我摆完第四个八卦图,准备摆第五个的时候,看到另一只的手也在摆放第五个。我转头,看到海棠正在面无表情地摆和我一样的八卦图。 我道:"琉璃大哥,不好抄袭别人吧。" 琉璃道:"这是我们宫主叫做的,和你有什麽关系。" "没有提示怎麽破解?" "谁说是破解了?他知道这个阵怎麽摆。" "大哥,说话要讲实际才好吧。" 琉璃回头淡淡看我一眼:"我问你,剑神陵是谁的陵?" "当然剑神。" "剑神是谁?" "我怎麽知道?" 琉璃轻轻吐一口气,继续摆:"这个宝物你就不要争了。如果是你爹留给你的东西给人拿走,估计你也不开心的。" "什麽意思?" "剑神红玉你怎麽可以没听过?" 红玉?这名字好耳熟。 红玉宫主? …… "哈哈,原来剑神是莲他爹爹。"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你知道就好。" 琉璃把最後一个砖头放入八卦图,大门轰隆隆打开。 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两道身影同时闪入巨门。前者是我身後不远的林轩凤,後者是离得更远的重莲。按道理说没人能闪得过重莲,但林轩凤的轻功绝对是出神入化,两人居然不相上下。 只听见里面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和木柴碰撞声,我赶忙进去救助。 "重莲你手下留情,我这就拖他走!"我人还没进去就大叫。但人一进去,重莲刚好一掌击中林轩凤的胸口。 林轩凤猛地弹後,重重撞在墙上,灰尘簌簌落下,他一连咳嗽数次。 我连叫都来不及,飞奔过去接住他。 林轩凤按住胸口,硬生生将血吞回去。 我不敢看重莲,只背起林轩凤,快速走出暗室。 我只瞥见重莲手中握著一把不起眼的剑。 许久,我们才走出剑神陵。 林轩凤哽咽道:"宇凰……无名剑很重要。" "我知道,但这是重甄宫主留给重莲的东西,我们不好拿的。" 林轩凤还没接话,又有个老头冷冷道: "如果重甄知道重莲是卫流空的种,大概就巴不得别人拿到它了吧。" "什麽?"我倏然转身,"望门主?" 站在我们身後的是望植。他手中飞速转著一个东西,因为速度太快而看不清楚。 "今天看到卫流空出来,我大概就知道他是出来看儿子的。"望植皮笑肉不笑,"想来重莲现在也该知道自己真正的出身了。不过,他看到这个以後,会怎麽想呢?" 他忽然把东西扔出来,飞速滚到剑神陵的门口。 那是一颗头颅。 面孔已被苍苍白发盖住大半,但脸上胶质皱褶落下,露出的,是一张英俊的中年人的脸。 一张和重莲像极了的脸。 七四 剑神陵前阵阵阴风。 且不论这人是否与重莲相似,起码他有可能与重莲有关联。如果我们继续停留在这里,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如果我们走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 我背著林轩凤,进退两难。 "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林轩凤愣愣地看著卫流空的头颅,又看看望植,"他是什麽人?" 望植道:"知道前任武当掌门人是谁麽?" 林轩凤道:"须眉。" "没错。知道武当怎麽会让须眉那个废物上台的麽?就是因为前任掌门突然失踪。要不是今天在这里发现他,我是如何也不会把他和那个掌门联系在一起。" "你是说……太华掌门?" "号称是历史上最英俊年轻的。他把自己的底子藏得很深麽。" 我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天山和武当无仇,不是麽?" "只要是和重莲有关的人,都该死。更别说是生他这孽种的爹。" 我握紧双拳。 不能说话。如果现在做出什麽行为,只会给林轩凤带来麻烦。 林轩凤微愕:"这人真的是重莲的父亲?" "你还怕我杀错了不成?" 林轩凤欲言又止,搂住我颈项的手用力了一些。但他还没抓稳,我就一拳打在望植脸上。 望植身材矮小,不禁打,立刻摔倒在地。 "你给我滚!不准再说一句废话,不然我杀了你!" 如果卫流空真的是重莲的父亲,那他进入天山的理由十有八九就是为了保护他。重莲早已习惯人情淡薄,倘或知道有一个父亲一直在默默关心他,而他知道的时候,人已去了…… 望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不说我也会走的。不过林宇凰,做人最好不要做到两面不是人。" 他消失得很快,想必重莲也快出来了。 卫流空的头颅还在剑神陵大门口,随著滚动的石子微微摆动。 "宇凰,我们还是走吧。" "哦,好。" 我又站了一会,但仍然无法离开。直到看到重莲急急忙忙地冲出来。 他站定在门前时,斜阳碰巧涂红了大半边天。如同盛开的火花,永生的火焰,回照著空中的云彩。 不远的村庄中有锺声响起。 蜷爪的秃鹰撑开巨翼,盘旋在空。 他看著地面上的人头。 他站在一片惊红绝豔中。 这样的景色无法言喻,如同这世界上总是缺乏安慰人的语句。 我想说什麽,想让他不要难过。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他此时的心境,我根本无法理解。 重莲慢慢走到那颗头颅面前,蹲下,将之抱起。 灰尘与血迹污染了他的雪白衣领。 远方的树林间,风动枝摇,水流花香。 而这片陵墓屹立在夕阳中,蔓草荒烟,像一片废弃数年的空城,赤裸裸的苍凉。 他动作很慢,他缓缓转身。他像是水墨画中衣如流水发如云的嫡仙。他似乎从来不属於这个尘世,他似乎就要回去。 我道: "莲……重莲。" 他略停下脚步。 "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往前走。 我无论怎麽叫似乎都没有用,想跟著上去,但听到林轩凤按住胸口费力呼吸的声音,还是强忍下来。 不管怎麽说,先把林轩凤送回去。 秃鹰在黄昏中泅著,像是永远找不到归处,寻不到来路。 风雀观的其他人在外面的客栈中等候。经过三天三夜的车程,我们赶回天山。 刚迈入天山大门,缺右眼便冲出来:"小黄鸟,你终於回来了!" "你一直在这里等?" "是啊,手里拿著宝物呢,不敢怠慢啊。"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今天早上有人送来这个东西,说很重要,要我交给你。我问他们是哪的他们也不说,只说你肯定知道是谁叫拿来的。" 我瞥了瞥手中的簪子,理了理眼罩:"喜欢我的人这麽多,我怎麽记得是谁?" 缺右眼一把推在我脑袋上:"得了吧你,老子知道你小子受欢迎。你看你凤哥哥都病成那样了,赶快上去给行川仙人看看。" 我点点头,回头看到林轩凤刚从马车换到轿子里。拍拍缺右眼的肩往上走:"这麽快就认识大仙人了?" "仙人什麽?那根本就是给他面子。他就一神经病,说话跟个二流子似的,还对个女人患相思。没出息。" "你好意思说别人。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楼妹妹长楼妹妹短的。" "起码我还清楚自己喜欢谁不是?" "今天天不大好,看似要下雨。" 把林轩凤安置好了,把老娘那里骗来的刀子放在桌上。然後回自己房内,收拾收拾衣服。 给花遗剑还有老娘打个报道,立刻去找缺右眼,问清了这些人住在敦煌的客栈。还好不是很远。 又去找林轩凤。 林轩凤房内一股浓浓的药味,他正在喝殷赐给的方子。从小我喝药就像自杀,光是闻闻那味儿都不行,师傅又常说是药三分毒,於是这就变成了我病再严重也不喝药的借口。所以我的身体也比弱柳扶风林轩凤好得多。更比身子骨给邪功毁得不像样的某宫主好。 想到这,心里特不是滋味,於是飞速坐在林轩凤旁边。 "轩凤哥,我有事出去一趟,大概两三天就回来。" "嗯。" "你不问我是去哪里麽?" 林轩凤弯著眼笑笑,摇摇头:"我等你。" 我亲了他一下,结果满嘴是药,呸呸吐了几口,给他把被子理了理就冲回去拿包裹了。 刚回到房间,忍不住把那个簪子拿出来看看。 果真是那个金簪。只是跟当初的模样差了很多。 我记得我刚买这簪子的时候,上面有一朵花瓣分明的红莲,为了尽量做得仿真而磨去了光泽,乍一看还真像一朵小花。可是现在红莲的花瓣被磨平了,玉石还晶亮晶亮的。 这个簪子才送出去不到半年时间。 这天气真的是害死人,黑黔黔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鼻子酸酸的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关好窗户,披上外套,背了包裹,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想起我的天鬼神刃还在林轩凤房里,又飞速奔回去拿。 翻回风雀观的时候,见里面的人都出来了,问他们怎麽一回事,他们对看一眼说大尊主在睡觉。我点点头,也不兴师动众去闹醒他了,干脆从後方树林翻进去。 好容易挤到纸窗门旁,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花遗剑都知道吧,你和他上床了?" 这声音居然是豔酒。 "怎麽可能?"林轩凤轻轻咳嗽两声,但语气还是明显不屑,"和他上了,他便不会再这麽听话。" "轩凤啊,你变得还真多。" "承蒙宫主指点。" 豔酒轻轻笑了两声,却有些没精神:"如果你那凰弟知道你装受伤来骗他,他会多伤心哪。" "这一回我可没装,他下手不轻。" "你的凰弟为了你,还真是死而後已鞠躬尽瘁。" "我和他的感情,你这种没血性的人永远不会懂。" "我们不是一直肌肤相亲麽。怎麽好这样见外?" "你哪次不是把我折腾到重伤?"林轩凤又咳了两声,然後便是翻身起来的声音,"宫主难道就没考虑过温柔一些?" 豔酒没有回话。 "你神神秘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和你说笑呢。" "林轩凤,你现在所作一切是为报仇麽。" "报仇?报仇有什麽意义?"林轩凤笑声很虚弱,"不,我该说,做什麽事会有意义?死了那一次以後我才突然觉得,人生来来去去就这几十年,多几年少几年都一样。" 豔酒笑声很悦耳: "是啊。到底是要分开的,还不如连相识都免了。" 七五 敦煌的阳关古道上,黄沙四起,风声低沈,天却格外的蓝。 一个古城,经过历史的洗礼,多少会显得有些沧桑悲凉。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街道上的人并不很多。 远处一家客栈中,一点青灯嫋嫋燃烧著。 我加快脚步跑过去。 想起我离开的时候不小心碰了窗外的树枝,林轩凤和豔酒两个指不定已经发现了我。我却记不住自己要做什麽,只是匆促地逃离。刀也忘了拿。 前脚刚迈进去,里面的小二挥挥手说今天打烊了。然後轰人。 "小二哥,今天的客人中有没有一个高个子男子?他带著一帮人,长得很好看的──" "你没看到我这都打烊了吗?" "不可能,他的手下说他住这里的。" "说了没这个人!你要住不住?不住滚开!" 我塞了一锭银子在他手里:"瞧您也辛苦了,我只打听打听就走。" "哎哟我的爷,真没这个人。我们老板今天提前打烊就是因为没生意,马上就年底了,中原的人都待家里了。你别说是个高个子男人,就是只公蚊子也没飞进来一只。" 我只得作罢。 出客栈以後,租了一匹马,往东北方向走。敦煌在中原和沙漠的交接处,难免干燥。没出几个时辰,雨水便淅沥落下。眼见冬天就要来到,水冷薄冻,刺得人骨子生疼。连卖雨具的人都嫌太冷缩回屋里烤火去了。 雨先是断断续续,然後成条成片,珠帘一般模糊了视线。 敦煌就那麽一家客栈。 重莲根本没有去过。 经过一间间荒凉的小村庄,问过了所有客栈人家,都毫无踪迹。 他一定是回去了。 绕过长安和洛阳,直奔重火境。 等抵达山脚的时候,已是几日未进食,又饿又渴,几乎晕眩。可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吃东西,直接把马拴在树上,步行跑上山。 重火境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直接从暗道进去。 可是走了很久才遇到几个人。大殿几近成为华美空旷的摆设。 只有向人打听。 "你们宫主在哪里?" "宫主自从定下婚事以後基本就没再回来。小的不知。" "有没有看到宫主?" "对不起,奴婢是新来的,不清楚宫主的事……" "重莲呢?" "林公子,宫主不是一直和您在一起的吗?" "重莲去哪里了?其他人呢?不可能谁都不知道的!不要撒谎!" "林公子啊,宫主带著护法和长老离开很久了,小的真的不知道……" 既然重莲不在重火宫,又会在什麽地方? 我离开重火宫,天杀的雨已经下了很多天。出登封,快马重回长安,最後去了重莲的旧居。 可是,就连那里也是空的。 飞虹桥下,河水悠悠。 天空灰蒙蒙的,雨丝零星飘落。雨点不断在河面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密密麻麻的圈。 此时,眼前是雨井烟垣。 总是想起多年前的这里。 繁华昌盛的街道。清歌落花,京华少年。 那一年的清晨,我站在河边等他。阳光明媚却不刺眼,透过波光一点点反射在脸上,暖洋洋的就像他垂目时留下的笑容。 当时的我也很疲惫很饥饿,却可以在看到他的刹那变成最满足的人。 他眉目如画,轻裘缓带。 手放在他肩上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敢搭上去。每次看到他都会想要拥抱,也是没有一次下得了手。 转眼间这麽多年就过去了。 同样的桥,同样的河,同样的别院,同样守候的人。 只是大门紧关。 雨伤旧梦,楼已空。 却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希望,一切回归原点。就停在那一刻。 白马金鞍,杨花飞舞,他在晨曦中对我浅浅微笑的一刻。 也不知是否雨水浸入眼球,整个右眼肿痛得厉害。我跑到飞虹桥下躲雨。 刚停住脚,没了去处,身上开始发抖。 突然想起红钉叔叔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自从我变成了狗屎,便没人敢再从我身上踏过去。" 百叔叔却说:"人在江湖飘啊,哪能不挨刀啊。" 七杀伯伯又说:"人生就像一把剑。要麽刺伤别人,要麽被人刺伤。" 轩凤哥说:"你仔细看,那河里有三只叠在一块儿的青蛙。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那只大青蛙就是师父,小青蛙就是我,小小青蛙会是谁呢。" 抱著双臂磨擦了一会,红玉莲金簪掉在地上。我蹲下将它捡起,便再也站不起来。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麽而哭。只知道强忍无用,哭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越哭眼睛就越痛,但无法控制。 就只记得雪芝刚长牙的情景。重莲掰开她的小嘴,看著我笑笑,然後哄著她,唤她芝儿。 可是我最後一次见到雪芝,她却哭得一塌糊涂。 最後一次见重莲,他在夕阳中抱住父亲头颅离开,头也不回。再也不回头了。 到後来,声音已经沙哑,咳嗽不断,一切东西似乎都已经消失。 只隐隐看到雨帘中,有人靠近。 最後他停在我的面前,递了我一张手绢。我有些窘,擦擦脸颊,却看到他腰间挂的雪扇。 抬头,愕然发现眼前的人是豔酒。 他垂头看著我,面无表情,似乎也不那麽丑了,甚至还挺顺眼。 我站起来,道:"你跟踪我?"刚说出口,听到自己声音跟鸭子似的,扭了扭脖子。 他不说话。 我又突然发现他居然比我高──他没有坐轮椅。 我指指他的腿:"你,你这是怎麽一回事?" 他依然不回话,用手绢替我擦脸。我拨开他的手:"反正都成了个落汤鸡,擦不擦无所谓的。你这腿怎麽回事?" 他轻笑道:"有什麽好哭的?" "关你什麽事?" "不就是少个情人,有必要这样没出息麽。" "你懂个屁。" 他又不答话,还是固执地擦我的脸。我不耐烦了,重重拨开他的手。他把我推到石墙上,埋头就吻下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妖怪,对任何事都是投入三分感情七分理性,已经到达了无情无欲的程度。但当他和我拥吻的时候,我发现这人不像我想得那样沧桑。他啃人的时候,UU1001词语替换得就像个刚陷入爱情的少年。 只是他很快就被我推开。 我擦擦嘴,又使劲擦了擦:"你有病?" "不管是林轩凤还是重莲,都不要想了。"豔酒吻了吻我的额头,"以後跟著我,我绝对不会伤你。" "光看到你的脸,我都觉得自己很受伤了。" "和我睡一次你就不会这麽想了。" "恶心。" "我不会勉强你的,直到等你点头。"豔酒回头看看桥外,"雨停了,回去吧。轩凤还在等你。" 我犹豫了片刻,才随他一起离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变态,结果路上他极少跟我说话,即便说,也是说一些比较正常的内容。 回到天山後没几天,望植暴毙。 林轩凤的伤好了些,病情却加重了。我在他睡著的时候给他加了几个热水袋,挪挪枕头掖掖辈子,却始终没有勇气和他说话。 七六 艳酒令人通知我,让我去九天寒碧谷。 桃花已落,初雪上枝头。鞋底踩入雪地,碎裂的声音一如风吹花片。艳酒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十足十的纯金,就像他衣上绣的金线。 这一次殷赐依然在那里,只不过自己坐在一边研究符纸。我去了,他甚至连回头看一下的欲望也无。 艳酒也不说话,我想了半天才找到话题:"原来宫主和行川仙人是挚交。" 殷赐换了个姿势坐,却不抬头:"我是大夫,他是病人,仅此而已。" 艳酒笑笑,不否认。这人五官没法看,但一笑起来,魅力要上升好几个点。 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蛮好奇像宫主这样特别的人,会交怎样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除却重莲不看,这人的说话语速是我见过把握得最好的。有条有理,而且平和稳重。就连说出这种在寻常人听来蛮丢人的话,也都这般从容。导致我产生一种错觉: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交朋友都是不正常的,没朋友才是应该的。 "就连三岁孩童都有朋友。宫主可是在说笑?" 殷赐道:"你也知道他是一种特别的人。他几乎什么都有,唯独缺了两件东西:一是普通人的外貌,二是朋友。前者他是如何也得不到,后者是得到了他也不想要。" 艳酒还是笑着。 我忍不住看看他的下半身。 我在长安看到他走路,绝不是错觉。我深深记得那些丫鬟看他的眼神。她们在他面前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几乎到了奴颜媚骨的程度。而要征服那么多的女人,残疾男人是无法做到的。 可是,步疏对艳酒虽然百般讨好,却不曾露出过那样的春色。 艳酒从来没有动过步疏? 我曾经问过重莲,他身边的女人都很漂亮,为什么他就没动过歪脑筋。 重莲说他没那个心思。 我笑着说,莫非你天生就是断袖?还是说,你喜欢本少爷宠幸你? 重莲说,有可能影响到你的女人,一定不能动。吃窝边草的兔子,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快死了。 我又看看艳酒。 "我是很好奇,宫主这个椅子是为何作的。" 这话说得别扭。但毕竟有旁人在场,对艳酒没个把握,失言难免招来横祸。 殷赐看了我一眼,好似我是个白痴。 艳酒会意一笑,却答道:"自然是金做的。" "倘或他腿要没残,那很可能是个祸害。"殷赐淡淡道,"你看他的左手无名指和食指。" 我凑过去看看,艳酒也不躲。我道:"是很好看。" "谁叫你看好不好看了?我是叫你看对比。他左手的无名指比食指长出很多。" 我愣了愣,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我的无名指也比食指长。" "那是肯定。" "无名指比食指长得越多,越男性化。反之则越女性化。无名指越长,跑得越快,轻功越高,那等功夫也越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艳酒对我笑的时候,我头皮有些发麻。 还好他在装残废,该有所收敛,不然估计会变成个步行生殖器。 我道:"真的假的?我不曾留意过。" "你是在怀疑一个大夫的话么?不信随便去拉一个女人看看,越是媚气的女人,食指比无名指长得越多。" "那步疏肯定已经没有无名指了。" 艳酒轻笑出声:"相信你下次看到她的时候,便不会这么想了。" 我正琢磨着回答,艳酒又道:"我听说你在问卫流空的事。" "嗯。"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 "看不出来你是个好事之徒。" "宫主不知道我以前就是干这行的——包打听,五十文钱小事,两百中事,五百大事。如果有什么惊人的消息那就是一两。" "你这消息卖得也够便宜。" "对我们这种囊中羞赧的小江湖来说,算是大钱。" 我发现在江湖磨蹭,自己磨出来最多的一是脸皮二是牛皮,怎么说怎么像,那神仙一般的殷赐已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卫流空的事可不是普通的秘密,你觉得值多少钱?" "五百两可能都有人要。" "卖了赚了钱,可有想过和我分个银子?" "那是肯定。五五还是四六?" "一九。" "哇,这么黑心?那我岂不是才五十两?" "不,是我一你九。" 我哑然,光看着他。 "你刚才不还说么,你囊中羞赧,给人五十两不是小数字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渐渐的,背后开始凉起来。 艳酒知道我不会卖这个消息。 我不卖这个消息的原因他必然也知道。 我早知道在这里待着迟早给他揪住小尾巴,但没料到早已入瓮。 我擦擦额头,想他应该是不把我放眼里的,也不会对我有太多提防。 然后他当闲磕牙,给我说了个故事,来龙去脉不算复杂。 武当现任掌门是丹元,在他之前是须眉,再之前便是太华。 "北宗少林,南崇武当",这是官方对武当的地位肯定。但时下在江湖中最新潮的说法,便是"少林无发貌美,武当发美无貌"。 最近少林弟子还俗的越来越多,实际和这个说法不无关系。 武当弟子的发型很丑,但是人都知道,在那一簪的轻挽下,绝对可以释放出如云流水的乌发。不过头发再美也无法掩饰相貌的事实。武当历史上能看得过去的人,就只有创始者邋遢真人张三丰。从那以后尽出丑男,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定律。 太华道长改变了武当的形象。自他第一次出现在傲天庄,一身素白长袍,一颗额心红痣,武当山的女弟子数量增长便突飞猛进。 但姑娘们的梦没做上多久便彻底被粉碎——太华二十岁那年便成了亲,并在两年后生了娃。 他爱不爱自己妻子谁也不知道,也不重要。因为那桩婚事是他师叔定的,他师叔其实才是真正的武当老大。 一个月夜,太华在玄岳门外面见到一个女人。 可以说,他当时要知道她的名字,就不会有今日的天山。 那个女人叫薛红。连七十的老和尚看了都会色心大发的薛红。 薛红是有名的女盗贼。 太华是有名的闷骚葫芦。 她对他笑了,据说他是没有任何面部表情的。她的目的原本不是勾引他,只是顺手摸了他的东西。但她下山以后拿着他的掌门令牌,她改变了主意。 她最擅长偷的东西,一是宝物,二是男人。 她把最木讷最难偷的太华偷到手,也不过用了短短两个月时间。 太华有多后悔,寻常人大抵无法想象。他一是后悔对自己妻子的不忠,二是后悔自己犯了戒律,三是后悔没有一刀解决了薛红。 她的事闹得很大,武当山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太华他师叔罚他向老婆跪几天几夜,又把薛红招来,把话摊开来讲。太华一脸对薛红的愧疚,薛红却笑曰那不过是露水姻缘,何必如此认真。 薛红走得很平淡,事情处理得也很平淡。 半年后他听说薛红和重甄在一起好几个月了。 一年半后他听说薛红已经替他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单名莲。 两年后,薛红和重甄分开,开始过上了饲养男宠的生活。只是从那以后她再没有过孩子。 七年后,太华的独女得伤寒成了仙。他为此哭得伤透了心,却又与薛红见面。薛红和他谈了一个晚上,没多久他便传位给了大徒弟丹元。 之后他仍在武当,但鲜少下山。 二十余年后,薛红死了。太华的媳妇也不幸翘了。之后他基本上是销声匿迹。 有人说见过他最后的样子,是白发满头。 江湖真是个可以淹死人的地方,名头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叫着好听的。太华混入天山保护自己的儿子,换个名字往脸上贴点东西,他便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为何他不直接去见重莲。想了想,或许是怕被杀。 若真是这样,那他想多了。修炼莲神九式,真正需要的不是杀掉亲人,而是杀死亲人那种感觉。在那种绝望中度过无数个年月,这个变态的武功才能熬出来。 不过,我也终于找到了和林轩凤说话的理由。回风雀观,我和他聊了聊关于薛红的事。 林轩凤说,薛红并不是那种很千娇百媚的女人。她脾气阴晴不定,唯独在月明之夜会温和些。她爱借着月光看他的脸,抚摸他的额头说:你最俊的地方,便是这颗痣。 七七 之后一段时间,我一直找人帮忙打听重莲的消息,有空就和艳酒在一起闲聊。也不知道是他城府太深还是压根就是闲了没事做,我拼命想打听他和重莲对着干的原因,总是无功而返。 而最神奇的事,就是重火宫没了消息。 在江湖上行动的重火宫弟子都是小喽罗,天山找不到目标,也慢慢开始闭关研究各门派武功拆招大法。 我必须表现得无所谓,否则必然前功尽弃。可是一想到重莲没了消息,每天连睡觉都不安稳,几天下来精神恍惚,一个不小心,居然问了林轩凤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 "谁给你说的九犬一獒的故事?"他给我端了一堆干果小吃,刚一放桌上,我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林轩凤想也没想便道:"艳酒。" 早该料到是这个结果。我笑道: "你受他影响蛮大的。" "近墨者黑。"林轩凤挽好窗帘,推开窗子。 "也越发聪明了。"我用手心撑着后脑勺,懒洋洋地说,"大尊主喜欢宫主么。" 他把窗子完全打开又关上,再把窗帘解开。窗帘一层层为晚风扬起,清辉透明若水,泄了他满身。 他低声道: "没有感觉。" "为什么?他太丑了?" 林轩凤走到我面前,脱去靴子跳上床。我正待问他有何贵干,他竟一脚把我踢翻。我呈不倒翁状在床上摇了摇,又坐起来。他再一脚踢来。我彻底趴下。最后我挣扎着起来,他大发蛤蟆功,扑倒在我身上。我哀号一声,全身瘫软装尸体。 他捏住我的脸,左拉右拉: "林宇凰,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张嘴真的很贱?" "不记得。人人都说我这嘴甜死了。" "有没有告诉你,你这脸让人看了就想打?" "不记得。人人都说我的脸蛋讨人喜欢。"我搂住他的脖子,高高撅起嘴说,"尤其素小凤鸟,喜番我得不得了。" 林轩凤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嘴唇轻轻地压上来。我终于破功,噗哧笑出声,手唰地伸入他的衣裳。他略微一颤,我伺机把他翻过来,压上他的身。他的长发染了月的莹光,闪亮如同上好的丝绸缎子,散散落在枕上。 我在他额心吻了一下。 他凝视我很久,软软地说:"小宇凰……想造反了?" 我当场兽性大发,差点就强了他。 但有人非常扫兴地敲门: "大尊主,有人求见。" "我现在没空。"林轩凤淡淡说了一声,双腿勾住我的腰,把我整个人搂下去,在我耳边缓缓吹气,声音几乎融化,"不要管他们……我们继续……" 我也懒得管他们。但外面的人又道: "大尊主,宫主请您务必前去一见。" 林轩凤眉头一皱,停顿了片刻:"我知道了。" 我自觉坐起来,他也坐起来,喘了几口气,在我唇上又嚼了一下:"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我哦了一声,看他出去了。然后在床上滚来滚去,抱住被子蹭了几下,憋得几乎要断气。若不是他说他要回来,我一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百次。 但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出来。 我跳出窗,赶到风雀观主楼外面接他。但还没看向里面,就听到有女子带着哭腔喊道: "林轩凤……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 林轩凤不耐烦道:"你要我说几次?你什么都没有做到。" "你让我去查重莲的身份,我查了。就连他杀过重甄的四个儿子我都查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哦?他杀了重甄的四个儿子?" "没错。"女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期许,一丝讨好,"重甄原来其实有两个儿子,在他之后又和别的女人生了两个,这些人都在小时候被重莲杀了。" 我愣了愣。这又是哪一出的故事? "重莲为什么要杀他们?" "是重甄叫的。" "我懂了。谢谢。" "这本该是我做的。" 终于知道重莲以前喝醉时胡说的话从何而来了。 这世界真是讽刺。重甄若知道此事,必定含恨而死。他牺牲自己其他儿子,无非是为精挑细选出一个极品少宫主,然而最强也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居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重莲大概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一直这样矛盾。 重莲……唉,光是想着这两个天杀的字,五脏六腑都跟绞碎了似的。 "有劳你了。"林轩凤大声道,"来人,把我房里那个银箱子搬来给楼大小姐。" "轩凤哥哥,你在说什么?" "嗯,时间也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楼里的林轩凤朝前走了一步,弯腰说了一句话。 "你喜欢……你不喜欢女人,为什么还要……"话说到这里,她便不再继续。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好,礼物在这。送客。" 楼颦珂刚被人撵到门口,便冲回来大哭起来。她能哭喊出口的话无非是最传统的弃妇怨言,以前觉得很可笑的话,类似"你这负心薄幸的人",这会儿听得我心里拔凉拔凉。 林轩凤站在那,任她打,还不冷不热地说:"大小姐脾气发完,就请走吧。" "你对我爹的怨恨,怎么可以发在我的身上?你太过分了……"她号哭着,最后被人架着离开。 就在这时,林轩凤忽然重重撞在窗口。我往后退了一下。他用手背擦擦嘴唇,又站直。 "他奶奶的林轩凤你个靠人养的货色,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竟是缺右眼。 林轩凤哼笑一声,走出门去。转眼间他又被击中,重重砸在桌子上。茶盘哗地滚落,碎裂在地。 "你还觉得自己没错不成?这些事你敢告诉林宇凰么?" "你要是告诉他,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你再碰她试试!" "你告诉他试试。" "不用告诉,我都听到了。" 最后那句话自然是我说的。 他们二人惊讶地转过头。 "宇凰,我……" "别撒谎,你和楼姑娘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我跳进窗口,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我。我拉住林轩凤的手,指指楼颦珂: "娶了她吧。" 林轩凤先面露惊愕之色,很快便笑出声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冲他眯眼一笑,大概笑得不怎么好看,"现在,就连采花贼都比你光明磊落得多。轩凤哥,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事,你可以自私,但不可以变坏。" 林轩凤松开我的手,笑道: "好吧。我娶。" "但我不想嫁你。"楼颦珂往前走一步,抓住缺右眼的手,"我嫁他。" 七八 就这样,缺右眼有了老婆。 楼颦珂似乎是在故意赌气,把这婚礼弄得格外盛大。整个武林都在议论着这对最不般配的夫妻。 直到一个月过后,我都还记得我缺大哥离开天山时的模样。 缺右眼平时好歹也够有自信一江湖大盗,一遇到心爱的女人,也失了力气。他唯唯诺诺地跟在楼颦珂身后,就像巴不得老天赐给他一条尾巴,让他用力摇上几下。楼颦珂走得快极了,多看他一眼都嫌多余。他只要一开口讲话,她就会不耐烦地打断,然后狠狠地别过头去。 记得是谁跟我说的,女人看男人只看银子不看脸。林轩凤现在日子过得好了,花钱大手笔了是没错,但她对他迷恋,是从他身无分文起。 缺右眼一直嫌银子没地方花,而且还是个老江湖。客观说,林轩凤除了比他帅点外加年轻,还长了一张哄女人的甜嘴,基本都没法和他比。怎的她对待两人区别如此之大? 我敢保证,只要林轩凤稍微有一点反悔的样子,她就是成了亲,也会飞奔回来。 女人的审美多少是有点问题的。 我的审美也大有问题。 尽管他做了这些事,但我依然当作没有看到,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 然而,不出半个月,江湖中又涌起腥风血雨。 接连三日,三个重要的人被杀。 武当大弟子谭绎,灵剑山庄毋琴丝,少林高僧释炎。 整个武林人心惶惶。 可怕的并不是有人被杀,而是杀这三人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是在三天内的同一时间被杀。 从少室山顶到武当山顶,让一个少林高僧连夜赶路,约莫一日便可到达。 让同一个高僧从这两个地方到灵剑山庄,忽略体力大量耗损,分别要五日,三日。 而这个人杀人的顺序是,谭绎,毋琴丝,释炎。 即是:武当,灵剑,少林。 再是内功深厚的人,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抵达还留有力气准时杀人,不留线索。 此人刻意绕路杀人,还刻留下了痕迹——死者的伤口在颈项,而且很明显为金钗所杀。 血凤凰又出现了。 但我却不能肯定这个血凤凰是步疏。 这人极有可能是借着血凤凰的名义杀人。因为步疏的内力大半个天山的人都知道,绝对无法做到这种境界。 唯一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我只能想到重莲。 但不可能是他。这几个人跟他无冤无仇,他没有理由会去杀他们。 谜团实在太多,我只有不断往艳酒那里跑。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智珠在握,只是高人的本领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都等着别人去做。 原本期待他能再高深一下,结果我去了天狐宫,发现大殿里一片狼藉。 艳酒依然穿着他的精工红色长袍,他身边的女子们依然国色天香。只是那些女子们都在抱头鼠窜,而艳酒站在他的金色轮椅上,晃着雪扇,形象全无。 我被一个冲出来的女子撞上,她连连道歉,飞速往外跑。 不过多久,又有一个女子撞到我的身上。 我扶住她,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哪里来的小丫头偷偷带了一盒子蟑螂,倒在大殿里,好多蟑螂,好多,好恶心!" 然后她跑了。 我怔怔地看着里面,艳酒的眼睛惊恐地睁大,实在有点可怕。 这场景实在似曾相识,我一时记不清在哪里看过。但实在看不出艳酒这么大个人,长这么丑还怕蟑螂。 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我走进大殿。 琉璃灯盈盈发光。地面上四处都是深红色的油亮蟑螂。 他站在椅子上,和我不尴不尬地对视着。 我笑笑,走过去,伸脚—— "等等——" 我脚悬停在半空。 "不要用脚踩。" 我哦了一声,蹲下来,伸出大拇指,当场就按死一只。然后我立刻听到艳酒发自肺腑的抽搐声。 "你怎么可以这么恶心?"他使劲晃着扇子,又从孔雀屏后撕下一块布,扔给我,"用这个包起来,扔出去就好了啊。" "这个是真丝的,太浪费了。你别看就行。" 我刚要下手,他又道: "不要用手按!这是命令!" "你再对我凶,我把它们全部按死了再喂你吃。" 艳酒果然不说话了。 看来他的洁癖还不是只有一点。 想当年我在乱葬村,什么虫儿没见过啊,什么虫没玩过啊,包括菜青虫也就是红钉叔叔最喜欢说的猪儿虫,我都经常蹂躏。捏着它肥嘟嘟绿油油的身体,它那柔软的肉红触角,比不小心摸着邻居姑娘的胸部还爽。我还喜欢搓它们,因为它们肉墩墩的,非常可爱。搓来搓去看它生不如死,我会觉得很兴奋。但有时候会不小心把它给搓死,我会有点心痛,毕竟每次抓这种虫子的代价就是破坏一个菜园子,破坏菜园子这样的事有损我林二少的形象。所以我会格外珍惜它们,把它们烤了送给小花菜头吃。而每次我做这种事的时候,林轩凤的反应不会像艳酒这样夸张,但他一定走很远,对我露出鄙视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变态。 让我收拾蟑螂这种小菜,传出去都丢死人了。 但既然宫主如此害怕,我也就大材小用一次。 收拾干净蟑螂后,我走过去,准备扶艳酒下来。谁知他一个飞扇打在我头上,格外认真道: "离我远点,不要碰我。去洗手。" "好吧,但是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蟑螂?" "一个侍女的闹着玩罢了。" 啧啧,这谎撒的,都不打草稿的。 我对他的私生女也不感兴趣,去洗手。 谁知刚走到门口,看到砗磲抱着奉紫冲进来了: "宫主,我实在对付不来雪芝,只有——" 他说到这里,忽然愣住。 我揉揉眼睛。 没错,眼前的人是砗磲。 他怀里抱着的人是奉紫。 奉紫看着我,他也看着我。 我回头,看看艳酒。 顿时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这个场面是多么的诡异。 我需要理清一下我的思路:首先,砗磲被重莲命令自杀后便消失了,现在他出现在天山。其次,他在重火宫从来没有抱过我两个女儿,因为他不会照顾小孩。他的功能就是替重莲抓人杀人。他会抱奉紫,也就是说他把奉紫给掠过来了。而且他提到了雪芝,也就是说,连雪芝也被抓过来了。最后,重火宫和天山是对立的关系。砗磲背叛重火宫,开始替艳酒做事。 也就是说,我的两个宝贝女儿,都在艳酒的手里。 我不洗手了。 我转身,飞奔到艳酒面前,用那个依然沾有蟑螂粘液的手对着他: "把我女儿还给我。" 艳酒急道:"林宇凰,你冷静一点,我没有对她们怎么样。" "你现在还想骗谁?" "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问奉紫。" "我女儿单纯可爱,你想骗她们还不容易?给我放人!" "二爹爹——" 奉紫在后面喊我,我一听她的声音神经就碎裂。我刚一回头,穴道就被艳酒点了。 艳酒使劲摇着扇子,指着门外:"抬出去抬出去,快抬出去!" 我被人放倒,手还指着天空,就被抬出去了。 七九 刚被人放下来,我脑中就飞速闪过一个场景——我终於知道为何刚才艳酒看的姿势看去这麽眼熟了。 记得很久以前,也忘了是哪里,重莲曾经站在床上,以同样惊恐的目光看著地面。当时似乎有急事,我没来得及进去,此事也就没了后文。但现在想想,以大美人那种超级清高的性格,真的很有可能害怕蟑螂。 原来高人都是害怕虫子。 我自个嘿嘿笑了两声,头脑中飞过一个设想,越笑背上越冷。 如果,我是说如果——艳酒和重莲是同一个人,那会怎样? 我百般说服自己重莲不可能如此老道圆滑,可是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他消失得越多,天山活动得越多。还有,望植杀了卫流空以后一直待在天山,若重莲能这样轻易地杀了他,天山早该被铲平了。 三观的人不敢轻易杀自己人。那麽只有一种可能:望植是艳酒杀的。 而且重莲成亲时,是我瞎了以后第一次和他见面。而他并不惊讶。 但能推翻这个事实的证据也太多了。 例如,重莲和艳酒曾经同时出现在洛阳。 不,不对。他们同时出现,却没有同时对话过。 如果重莲是艳酒,那我的行为可以说完全在他掌握之中。而且,他给步疏的钱,步疏都给了艳酒。他给白翎的钱,白翎都给了红裳鬼母。到最后,红裳鬼母的钱又属於艳酒。 只需要钱,而丝毫不限制人的天山,自然吸引了不少名门人士前往。他们可以从中获利,却不知道最大的庄家,还是他。 然而这些都只是好处。 倘若他们是同一个人,重火天山的人互相残杀,眼看这些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人为他而死,他无动於衷。 在幕后操纵乾坤,在外却是受害者、重情重义的莲宫主,这未免……有些骇人。 而最让人无法想象的是,艳酒和林轩凤的关系。 看著天山的人出去,我晃晃脑袋,一头扎进被窝。这事我说什麽也要证实,只是现在缺个方法。 两个时辰后,天近黑。 一丝金光在云朵间若隐若现,迷雾中的烟影城月宫一般的高贵。 我到天狐宫去找艳酒,他不在。我又离开天桥,进入九天寒碧谷。 顺著月光,摸著老路,很快走到了温泉旁边。 水映轻风,风映笙箫。艳酒一身殷红的长袍垂地而散,艳丽如同天边的晚霞,繁霜中的杏花。 这一幕让我想起平湖春园的婚礼,婚礼后坐在小亭中独酌的新郎。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他都没有回头。 艳酒的五官比例真是不协调极了,几乎是和重莲往相反的方向跑。他的脸很大,颧骨很高,眼睛很小,嘴皮子薄得像层纸,鼻头也宽得离奇。可是,鼻梁却是相当的高。这可以说是他整个脸上唯一的优点,不过这一优点很轻易便会给缺点覆盖掉。 如果他是重莲,那他可以往脸上不断加东西,却减不得东西。 我眯著眼,想努力寻找一点缝隙,可是没有。 "你的两个女儿都在天狐宫里面,你要想和他们会面,请便。" "我倒不担心他们,我是担心你。" "哦?"他嘴角微扬,"担心我什麽?" "其实今天,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在你的袖口里放了一个东西,不知道你有没有把它找出来?" 艳酒的小眼睛蓦然睁大,抬头怔怔地看著我:"什麽?" "你应该知道的。" 他不说话,甚至不敢动。 "我怕提到那两个字,你都会发抖。" 他立刻站起来,脱下自己的长袍,扔在地上。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右手,解开袖口的布带:"我帮你找找吧。" 他忽然笑了:"你在跟我开玩笑麽。" "我放东西在你袖子里,你会不知道麽。其实我是借机靠近你的。" 艳酒没有收回手,反倒捧起我的脸,轻轻说: "想通了麽。" "是呀。"那脸实在不好看,但也不讨厌,勉强能接受。我笑笑:"林轩凤和重莲,都让我觉得太累了。这是世界上美丽的人太多,适合我的却未必有。最美的人我找过了,找个最丑的,或许还能白头偕老。" 艳酒愣了愣,慢慢松开手。 我抓住他的手:"况且,你还有一双很美的手。" 我没看错,他的右手无名指比食指短了很多。而左手我是看过的。 艳酒笑道:"如此一来,你忘了他们俩?" "轩凤哥还未必,但莲,我想大概不可能了。"我盯著他的眼睛,"虽然我时常想他。" "是麽。" "嗯,我总是会想他在床上的样子。他有世界上最美丽的脸蛋和身体,进入他的感觉也是世界上最棒的。" "嗯。" "我喜欢含他,含得他叫出来,然后再进入他。" 顿时四下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 "他在我身下轻轻扭动的时候,偶尔会舔舔上唇,那一刻的感觉,就是想狠狠把他给捅坏。他叫的声音也很好听,我就抱著他,抱著他高潮。" "真看不出来你说话这样下流。" "这个话哪里下流了?只是我很少说。如果他要是在这里,我一定会把这些话说给他听。然后和他通宵缠绵。" 艳酒轻轻喘气,上前一步就搂住我的腰。 "怎的,我的大宫主,激动了?" 他笑笑,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给我抱抱。" "怎麽抱?" "你知道的。" "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麽?" "两个月之内不准动重莲。" "好。" "三个月。" "好。" "四个月。" "林宇凰,不要得寸进尺。" "你答应半年,今天晚上你想做什麽做什麽。" "好。" 我推开他:"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药。" "不要用药了。" "我很快就回来。" 我飞速跑出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看惯了重莲的脸,再看一个如此极端对比的脸,实在是噩梦。我希望自己的推测都是真的,否则给这个超级丑鬼给上了,实在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大美人。 我跑到数里以外,再悄悄蹿回去。 月光下,艳酒轻轻倚在凋零的桃树下,银茫碎裂在他的发上。 我特地放轻了脚步。 如果他能发现我,那他是重莲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一成。 一盏茶功夫过去了。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树上。 两盏茶功夫过去了。 他来回走了两步,还是什麽事也没做。 半个时辰过去了。 我明显看到他已经不兴奋了。但他还在那里等。我一直在等他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例如补妆什麽的。 难道他那张丑脸是真的? 一个时辰过去了。 他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看样子我猜错了,这个觉睡不得。我还是金蝉脱壳吧。 刚准备离开,他忽然低声说:"还准备在那里待多久?" 我浑身一颤。 这声音,这声音…… 是重莲的。 "你下来吧。" 我不动,还打算再确认一下。哪知下面的人忽然抬头,透过重重枝桠看著我: "凰儿,你下来。爬在那里很有意思麽?" 我探出一颗脑袋,声音有些不稳: "你为什麽这麽容易就泄漏了?" "现在不泄漏,一会做事的时候也会泄漏。" 我浑身僵硬,慢吞吞下来,慢吞吞磨到他面前。他抓住后颈,轻轻一拉,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就扯了下来: "我看到你在我脸上找缝隙了。可惜这是个头套,你靠再近也看不到。" "哦。" 他把外套和头套都放一边,顿时气氛分外尴尬。我分明有一堆问题想问,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一抬头,他已经抱住我,直接吻上来。 八十 湿雾微染,桃树层空。 失去了联络,沉默太久,到头来竟已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 山下是烟影城,烟影城中明明晃晃的,是一盏盏燃烧夜空的兰灯。越是灯烛辉映,黑暗与模糊仿佛就越是鲜明浸骨。 重莲与人亲热,一直有自己的方式。我喜欢他的方式,不是因为那如何高杆如何销魂,而因为它们属于他。 他不是粗鲁的人,他一直喜欢若即若离的亲吻。而这一次,他却紧紧地缠着我。即便是褪去衣服的瞬间,都像让他等了万年。 他搂着我慢慢潜入温泉。 一抹明月下,伴着湿润的软语,两具身躯在重重浓雾中热恋着。 我清晰地感受着他的触摸。即便是简单的握住手,也是与别人不同。 身体湿透了,滚烫的,让人分不清是我的温度,或是温泉的,或是他的。 我的额发上挂着水珠。他替我拨开,露出我的额头,看了我很久。 他紫色的双目澄澈而明亮,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我的右眼上。 我搂住他的腰,笑道:"今天谁上谁呀?" 他吻住我的眼睛,嘴唇温暖,即便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得到。我有些不适应地别过头,他却把我头扳回去: "你有没有想过我?" "谁上谁?" "凰儿,我在问你话。" "我也在问你话。" 他看我片刻,水中的手已经悄悄游来,脱去了我的裤子。 他已经回答了。 在水里活动实在相当容易,稍微一蹬腿,整个人都挂上了他的身体。 "大美人,看你最近跟那些丫鬟玩得开心,技术增长了不少吧?" "你会知道的。" "又不是年轻小伙子了,怎么精力还这么旺盛?感觉一天到晚都在做似的。" "当然没有凰儿厉害,凰儿年纪轻生得又好看,红裳观的姑娘们都给他迷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轻轻试探。我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但看样子大美人已经开始在意自己年龄了,以前开玩笑说他年龄大,他根本不甩帐。再两三年他也是三十的人了,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比寻常人还怕老吧。 但他不会老,又怎会怕老呢? 他的脸孔还是像初识时那样精致俊秀。 "大美人,你长皱纹了。" 重莲看我一眼,抽出手指,干脆不回答。 "大美人,你看你鱼尾纹都出来——" "来"字发得分外痉挛,后半个音完全淹没在喉。他进入得特别快,干脆得让人失去呼吸。 "大美人,你不行了。"我笑笑,"完全没有感觉。" 他根本不回答我,腰际一挺,更深入了些。我抓紧他,心脏几乎都在抽痛:"你都软了还动什么动?" 重莲似乎也不生气,把我推到岸边,抬腰,开始律动。 "没感觉没感觉,完全没感觉。"呼吸困难到几乎窒息,我按住胸口,"你不行了……" 疼痛混杂着极乐,一波接一波蔓延上身体。到最后我已经无法开口,却听到他在我耳边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干的人太多,会越来越没用的。" 重莲捏住我的下巴,淡淡道: "不管如何,我都比你强。" "我知道。"我顿了顿,不看他的眼,"所以你瞧上了别人,我也只能当作不知道。" 他突然停在我体内。 "你觉得你有资格说这种话么?" "没有。" "你到底怎么看我的?" "我不知道。" "凰儿,"他将我整个人抱在怀中,"我不在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孤单?" 我不说话。 他等了很久没得到回答,也没多问,又开始慢慢进出,不会太激烈,只剩下浑身酸麻的酥软。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听到自己很小很小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来: "会。" 重莲稍停了一下,按住我的臀,进入极深。我搂住他的颈项,指尖轻轻磨擦着盛开的红莲,然后亲吻他。 记得出初江湖的时候总是摆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式,四处折腾那些看似很愚笨的老江湖,然后大有感自己一条后浪推翻了大批前浪,众人皆醉唯我独醒。我自是知道人是越活越清醒的。 然而,我却不曾猜到,随着时光流逝,越发渴望自己知道的事情少一些。 小时经常一个人住在小屋中,听说过一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总是会吓唬别人说,某个角落里会蹦出一个鬼。 即便如此,我知道它不会出来。 现在,我在欺骗自己,这世界没有鬼。其实心里很清楚,它就在我的身后,它总有一天会出来。而且,战胜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直到我死。 薄雾中,烟影城蔓延至天边,像是没有界限。 兰灯摇晃着,一如皮影戏中寂寞的人偶。 再回到烟影城,重莲又套上了艳酒的壳子。两个人还未来得及黏在一块,便各自心事重重地忙别的事去了。我跟他说好第二天和他见面,然后一个人去了风雀观。 林轩凤靠在床头,手里抱着一碗药。见我来了,他抬头笑道: "宇凰。" "怎么了,身体还不舒服么?"我坐到他身边,用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要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知道么?" "你到哪里去猎艳了?" "什么?" "你做了亏心事的时候,对我总是会特别好。" "当然是去天狐宫啦,那么多美女,随便选一个都比你漂亮。" "凰弟又不要我了。"林轩凤先是假装柔弱地哼了一句,又捧着碗喝了一口药。他穿的衣服稍显长些,手背被盖住大半,手指看上去更加苍白纤细。 其实很想试探地问他一句"你有没有对别人有意思过",但想了很久,还是忍住。 重莲是艳酒这回事,任谁知道都会受点刺激,我当然是很受刺激的那一类。但我相信最听不得这个秘密的人,一定是林轩凤。 "宇凰。" "嗯?" "有时间,我们回乱葬村看看吧。" 我想了想,道:"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我知道,但还是想去。"林轩凤身体微微震了一下,似乎在强忍咳嗽,"最起码,有的东西还在。最起码,后山还在。后山里的小溪也在。我们可以上去采几个果子,一边走一边吃……还可以带到天山来。" "现在大冬天的,哪来果子?" "那等开春了去吧。" "好。" 次日去天狐宫后院找重莲,却在后院前看到两个小女孩子。 "我也想要一个。" "不给。"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你一个人都把它们吃光了……" "想要可以,先叫我姐姐。" "姐姐。" "再叫一遍。" "姐姐。" "再叫一遍。" "人家都叫了好多次了。" "最后叫一次,我就给你!" "呜……姐姐。" "好,你过来。" 那个姐姐头发长得很长,高高地扎成两个小辫子,一双小狐狸眼看上去忒没亲和力,但长得确实没话说。 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宝贝雪芝。 她长个子的速度实在太惊人了。 我正惊讶地看着她时,她亦抬头看着我。她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下,忽然把面前小小奉紫的糖果抢回来,往后退了两步:"我不给你了!" 奉紫原本就委屈,这下眼泪水几乎要出来,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抓住她的衣摆: "姐姐。" "不给你,你找你爹爹去!" "什么叫我爹爹?" "谁知道你爹爹是谁?"雪芝看我一眼,"你走开!" 我上前一步:"芝儿,你怎么又开始欺负妹妹?" 奉紫回过头,立刻朝我扑过来:"二爹爹!" 雪芝把她推到一边:"你别乱叫,他不是你爹!"她又看看我:"也不是我的!" 雪芝跑了。 我本来打算追过去,但一想到她说的话,实在有点气不过来。于是直接抱起奉紫,进入后院,进入最大的房间。 重莲正在翻一个书卷,我进来了,他的视线都离不开书,半天才挪到我的身上: "凰儿,过来坐。" 我坐在他对面,与他一桌相隔。他站起来,勾了身子吻我。 我闪开。他笑:"你还怕奉紫看到?" "你的敌人是谁?" 重莲把书卷放下:"你觉得是谁?" "不会是林轩凤。" 重莲依然只是笑着,拨拨茶杯盖,喝一口茶:"他有几两重,怎么会把他放入考虑范围内?凰儿变笨了。" 八一 "这个人我认识么?" "自然是认识的。" "你有没有信心能够对付他?" 重莲不回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往椅背上靠了靠,十指相扣放在腿上。他身姿修长,骨骼舒展,是个人跟他比起来都会成了弯腰驼背,光是看看便是享受。 不过,这般反应,他大概又不愿告诉我。 既然如此,话题我来转。我往前倾了倾身子: "看我这脑子钝的,失礼失礼——许久未见,不知莲宫主贵恙安好?" "已去大半。多谢林公子惦念。" "这么说来,还是略有不适?" "有名医相随,一切尚可。"重莲顿了顿,"比起积岁宿疾,我这不过是小病罢了。" 我直直看着他: "在下愚钝,还望指教。" "林公子不必谦虚。"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我还没说话,外面就传了声音。没多久,殷赐破门而入:"前夜才睡过,现在就公子来宫主去的。你们感情好没问题,不过也要考虑一下别人吧。林宇凰,我这没了药材,你赶快去给弄点。风雀观那位旧疾复发,要再不吃药,估计有得受了。" 我立刻站起来,原想问一堆问题,回头又看看重莲,定在原地好不窘迫。 重莲道:"不必着急,没他说的那么严重。黄昏前,你到西边山下百里之外有一条人型的小溪,抓几只黄底黑斑的林蛙就可以了。" 我又看了他许久,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话: "我现在真的没有弄懂是怎么一回事。" 重莲看了看殷赐。 殷赐相当听话地出去了。 门刚一关上,重莲便站起来,拂拂我的肩膀,认真地看着我: "凰儿,我想给你说一些事。不管你听了以后会怎么想,都请答应我一件事。" "好。" "我虽然一直偏心雪芝,但奉紫也是我的女儿。" "所以,就算她不是我的女儿,也希望我喜欢她,对么。" "只希望你不要让她难过。" 我是如何也不会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我不喜欢他的对话方式,他永远只懂回避关键问题。因为如此,有的时候分明已经知道他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再问下去。 "告诉我,"我忍了很久才说,"你和他的事。" 他亦思考了很久: "我不大明白。" "我明白了。" 我来回走了几步,避免与他对视。 心仿佛被重石压住,无法呼吸。 这样显而易见的答案,我又何必再问下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我竟不曾怀疑过。我不想多去问他们怎么搞到一起的。我甚至害怕听重莲说出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这么想杀了他,是因为奉紫吗?" "凰儿,时辰不早,该去找材料了。" 我干笑道:"希望你不要因恨生爱才好啊。哈哈。" "我送你出去。"他替我打开门。 还是正午时刻,只是灰蒙重重笼罩着天。 "看样子可能会下雨。"重莲伸手出去,又回头拿了一把伞给我,"如果雨太大,就晚一些回来,不要着凉了。" "好。" 我接过伞,大步走出去。 人刚到房梁下,重莲便跟上来,抓住我的手:"等等。"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 他立刻吻了我,力气大得几乎让我踉跄跌倒。我把头往旁边偏,闭紧眼睛:"我要走了。" 他慢慢松开手: "对不起。" "没事。" 我朝他笑笑,握紧伞柄,往天狐宫外沿走去。 我没有回头。 不论他是否还站在那里,我都会无法忍受。 即便天空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沉重,视域一片模糊,我也一直走,没有回头寻找出来的路。 出了烟影城,果然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我原本准备一路杀到山脚,却不经意瞥见山间高高的红色楼房,还有楼房里点点晃动的月缸。 还是决定再去看看。 风雀观这段时间的人特别少,大概是因为尊主自个没有太大动静。所以我上楼梯时格外小心,生恐惊醒了熟睡的人。 只才走到一半,我便听到里面传来浅浅的咳嗽声。 楼间一个细颈花瓶,花瓶里插着梅枝几株。透过粉白相间的花瓣,我看到床头面色苍白的男子。 林轩凤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不再像平时那样压抑自己的咳嗽声,反倒看去舒畅了很多。 花遗剑坐在床头,不时站起来,替他理理被子,还用被褥裹住他的腿足。 林轩凤眼睛疲惫得无法睁开,却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突然觉得这一个场景看去十分安静祥和。像一个观画人,会去欣赏一幅画,却不想进入破坏了它的美。 我慢慢退下楼梯,脚步依然放得极轻,到花枝渐渐覆盖住他们的脸,到花枝也都消失不见。 雨下得不大,但刚出去走了没多久,便发现睫毛和皮肤都湿了个透。再一摸头发,一摸一把水。我甩甩脑袋,撑开伞,慢慢走了几步又加快脚步。但发现步伐一快,雨都纷纷飘到伞下,还是得湿个透彻。心情忽然说不出的烦躁,一把扔掉那把花纹素雅的伞,冒雨前进。 跑了一段又再跑回来,拾起伞,擦了擦,收起来继续往下跑。 百里之外实在不是一个很短的距离。等我赶出这么远之后,雨也停了,还弄了一裤子稀泥。 非常不幸的是,我完全没有找到所谓的人型小溪,更别说什么奇怪颜色的青蛙。 我知道林蛙是治疗肺痨的良药,但天山这么大个地方,底下这么多人,重莲又说不用急,怎么会专叫我去? 我在一片荒芜的枯林中踱步很久,越想心里越毛。 重莲最爱做的事就是把人支走自己行动。 等我赶回天山的时候,果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雪白的楼梯上密密麻麻站着人,还有刺目的鲜血。 互相厮杀的两方,竟是重火宫和天山。 我正打算想法子上去,身后有人重重地拍了我一下: "小黄鸟你到底去了哪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在!" 我回头。 缺右眼身上全是血,却都不是他的。 山间传来兵器交接声。 我大声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刚才突然有大量重火宫的人杀上来,内部出现了奸细。" "什么意思?" "步疏啊,她刚给大家说了一件惊人的事——血凤凰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她,另一个是重莲。" 八二 "缺大爷,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天山门下千万弟子,只有那么几十个人见过艳酒,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多么诡异的一件事?天山中最有发言权的女人就是步疏,现在这事一剥开,不明摆着重莲和步疏早就串通好了?本来很多人都开始怀疑艳酒和重莲是一家的,结果重火宫的人就杀了进来。混乱啊,实在太他妈混乱了。" 血凤凰有两个身份,一个是重莲? 也就是说,以前我看到血凤凰会觉得心动不已,是因为那个是重莲? 那当初血凤凰出现在乱葬村外的,还有马车窗口,感觉不同许多,都是步疏? 那在我的身上种东西的人,很可能是重莲了? "别的不多说了,先上去看看。" "别从这边走,不然你杀到明年都杀不上去。"缺右眼扯着我的袖子,往树上跳,一直往山顶冲去。 一路往上跑,一路有人冲出来杀人。杀缺右眼的都是重火宫的,杀我的是什么人都有。 还手起来简单,但要做到不伤人,实在太难。 相当艰辛地冲到半山腰,天已黑尽。刀光伴着星光,在夜晚中寒芒四起。 眼见烟影城的光亮渐渐升起,我和缺右眼正飞速冲刺时,视域却被一列人堵住。 我还没来得及退后,树影中的身影飞速闪过,缺右眼惨叫一声,直直往下落去。 下面人山人海,血流成河。 我冲下去,半空时捉住了他的手。 他捂住后背,浑身不住痉挛。 我刚拽他起来,一把剑直刺向我——那银光灼灼的利器直冲面门,我一个后仰,挥刀挡住。 那剑的主人力气惊人,我几乎无法承受那么大的重量。 片刻的对峙后,千钧一发的一瞬,两人同时后退一尺。 "没想到这个瞎眼小子力气还蛮大,"眼前的人是姬细腰,他擦擦嘴唇,"所有人都上,活捉他,看重莲还敢不敢吭声!" 他身边有人笑道: "没那个必要了嘛。现在重莲大势已去,直接宰了这小子,挂了他的脑袋在天山下,让别人看看什么叫做多管闲事的下场。呵呵呵呵。" 不夸张说,他们的出现并没有吓着我,倒是这姑娘的笑声好生骇人。 那么标志性的笑声,一听便知道了是后池。 她身影瘦弱,但是手中拿着两个夸张至极的锐利爪子——即便是在晚上,也都迸发出阴冷的寒光。 她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树林中,倏然冲出百余人。 我和缺右眼顿时哑然。 姬康站在悬浮的剑上,身姿笔直,态度忽然急转弯: "池儿,玩玩就好,不要太认真。" 这神态实在眼熟。要不眼熟都难。这全天下的杀手之多,无可计量,他们或许可以做到不会太激动,或是伪装冷静。但无论如何,你可以从他们的眼中看出恐惧,或是绝望。只有一个人可以在杀人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一点也没有。 那人就是重莲。 我怀疑姬康这小子不仅是对重莲恨之入骨,甚至还给他逼出了神经病。当着这么多认识重莲的人,他居然还能模仿得出来。况且,重莲没有反应,是因为他奇特的生长环境,以及莲神九式。 强行模仿一个完全变态的变态,实在是为难自己。 他俩还在进行屠杀前的展示,我已抽刀,甩向姬康。 姬康猝不及防,闪躲失败,腰部中刀。 他的叫声自然惊人。刀就像在他身体里生了根,直直地嵌入他的身体。 不过多久,我看他那小腰杆,就像会给刀砍断似的,血哗啦啦地流。 "姬康哥哥!"后池扑过去,抱住他。姬康已然语无伦次:"给我,给我药……" 后池颤抖着抽出药瓶,洒在姬康伤口上。 趁他们都在分神,我朝缺右眼使了个眼色,又往山顶看了看。他会意点点头,跟着我一起冲出去。 我拼了老命往前冲,听到身后刀剑碰撞,不时有暗器从身边擦过。危在旦夕,也没顾着后面的人是否有追上。 直至快到山顶,听到兵器声渐弱,才敢飞速回头看一眼。 四下除却山林和尸体,别无他物。 "缺大哥。" 我四下张望。 林中有乌鸦悲鸣。 "缺大哥,你人呢?" "……缺大哥?" 我开始着急,往前面走了几步。 没见着人,再往前探上几步。 "缺大哥?……缺大哥!"我有些着急,一颗心乱跳,却不敢多动。 寒山空旷,乌啼满天。 我握紧双拳,冲下山去。 谁知刚出去两步,一个声音便传过来: "小黄鸟,你往哪走呢?" 缺右眼从一块巨石后走出,慢摇摇地晃到我身边。我大喘一口气,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吓死人。走走走,赶快上去。" "我不上去了。我在这里帮你把关啊。" "怎么不上去,你不想帮兄弟了?"我回头看看山顶,"再说这里待着,也不安全。" "缺右眼从来不做赔本没好处的事,你也知道。赶快上去照顾你家小莲花,估计他这会儿也得撑不住了。" 我愣了愣: "我不懂你的意思。" "重莲练功练到走火入魔,时男时女,阴柔期功力不及平时的一成,行为举止不似常人,精神错乱也是正常。这会篓子捅了,会出什么事,你该比我清楚。" "你为什么会知道?" "重莲艳酒,艳酒重莲,我大概也有了个谱。" 忽然心中不安。我低声道: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谁说的?" "我。" 天已经黑尽,树叶上的露水结了霜,林间安静得有些骇人。 我往前走一步,用力却小心地握紧树干,白色的冰粒唰唰掉下。 "为什么?" "小黄鸟精明过人,有的问题心中有数,就不需要我说明了。" "你——"我提高嗓音,但是后面的话实在无法接下去。 人浮萍一世,太华千寻,江湖万里,到底还是一个活法。缺右眼是曾经饿到几乎把手都剁下来吃的人。寻常人都会想争取的利益,他怎可能轻易放弃。 "我知道了。"我估计笑得比哭还难看,直接转身走了。 "林宇凰。"缺右眼的声音停了我的脚步,"这就是你的回答?" "对你掉以轻心,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好小子,有你的。" 我哪里还有时间和他说话,快步走上山去。结果刚走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人倒地的声音。我顿了顿,慢慢回头看。 缺右眼倒在地上。 "曲帮主,又有什么新的计划?" 我试探地问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一步步往他挪去,忽然目瞪口呆。 他走来的路上,一直有猩红的血迹。 他的背上有一道伤口。 那不是普通的伤口——从肩部一直劈到了腰部,血肉外翻,露出带血的白骨,绝不是活人能承受的重伤。 我脑中一片空白,扑过去抱住他,把他的头翻过来。 "你等等,我背你上去。" 缺右眼用他唯一的左手抓住我:"其实老子当初就是故意骗你的。老子在江湖里混这么多年,就发现这人和人也就知道骗来骗去。至情至性的人实在太少。" 他的血浸了我的衣服。我按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殷赐可以治你的。" "我卖了重莲,他只会想我死得越快越好。"缺右眼拍拍我,"小黄鸟,我当初真不知道你他妈就爱死了重莲,也真不知道那俩小丫头真是你闺女……我……我真的后悔了。" "你给我闭嘴,少爷我没心思听你伤感,滚上去治好了再废话。" 我刚想抬他起来,他死活不动: "不,不,你听我说,我缺右眼真是把你当兄弟——妈的,老子要不是快死了……一定是打死也不说这些话。" 他的脸上有血。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也开始模糊了。 "以你这种卑鄙的性格,没把我宰了炖汤我都该烧香拜佛。你就别再说那些假到不行的话了。" 空气稀薄,他的呼吸却来越弱: "小黄鸟啊小黄鸟……这江湖路,真不好走。" 我咬紧牙关,抬头看着天空。 "但是,大哥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走下去。"说完,他拍拍我的手臂。一下,两下,三下。 到第三下的时候,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臂上,不再动了。 八三 天空中一片漆黑,城上空的烟云淡淡的。 我背着缺右眼,一直走道城外,然后把他放在一片隐秘的草丛中,急忙赶到烟影城中。 天气很凉,凉到浸骨。 霜结得越来越厚,整个烟影城一片冰天雪地。甚至就连脸上滚烫的液体,都快变成了冰条。 天狐宫里一片狼藉。 轻纱被撕作碎屑,落了满殿。孔雀屏翻倒在地,上面散了花瓶碎片。 我背上一阵冰凉。刚赶到后院门口,一个人影就砸了出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拦,那人以极强的力量冲到我的臂弯。 我后跌两步,这才看清此人负伤的面容。 "海棠?"我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林,林公子……不要管我了,快去救宫主。" "好好。你先在这里歇歇。" 我立刻飞奔入后院。 刚一进去,立刻看到躺在地上的朱砂。 我刚想过去看,又一个人被摔在地上。 "砗磲?!朱砂!" 朱砂按住胸口,吃力地喊道: "快救宫主!!不要管我们了!" 重莲的房间传来巨响。 我直奔过去。 门已破裂。所有的古玩和珠宝都碎落满地。 里面有一白一绿两个身影正在飞窜。 我还未看清楚,那白衣人手一扬,绿衣人已重重落地。但他立刻又站起来,稳住脚步,剑身一舞,又朝白衣人直冲过去。 但又只是瞬间,他再次摔在地上。 这一回他再站不起来,我才看清他的脸。 果然是琉璃。 白衣人拍拍手掌: "重莲,我看着你的面子没把这些小角色杀了,你该知足!" 声音是男人的,身材是男人的。可面孔是女人的。而且,这女人我还认得——步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步疏怎么变了这个德性?难道她也练了莲神九式? 没有人回答。 步疏上前走了几步,一脚踩在了屋子的一个角落。 我立刻跟上去看。 墙角躺的人是重莲。他头发蓬乱,衣服不整,看上去狼狈至极,但是他的神情再平静不过。仿佛这里一直在演戏,和他一点关系也无。 "把秘笈交出来!"步疏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十足的功力,重莲那一等一的皮肤立刻肿起来。 他依然没说话。 "看来你是不吃这一套了。"步疏嘴角微微一扬,抽出一根细长的鞭子,扬手就抽向重莲。 重莲身形一闪,躲了开去。 "哦,还有力气躲?"步疏的眼睛本身就比较大,这会儿再瞪大,是有几分可怕。 身后传来低呼: "无名,抢无名。" 我回头。朱砂正按着胸口,朝我使眼色: "无名剑,就是步疏腰间挂的那个。它是莲神九式的克星。" 步疏腰间挂着两把剑,一把宝剑,一把锈剑。 宝剑上刻满饕餮图纹,一颗巨大的蓝宝石镶在剑柄处。黄金色的剑穗长长地垂下。 步疏来回踱步,剑穗跟着微微摆动。 步疏练了莲神九式,这个答案现在已经相当明确。而且看她现在这个不男不女的模样,恐怕我的实力与她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前段时间有那么多人莫名死亡,原来是因为第二个重莲出现。而且在剑神陵,重莲如此固执要夺走无名,是因为无名克莲神九式。 但是这把剑为何会在她的手里? 重莲为何会败在她的手下? 既然他都打不过步疏,那我肯定是没戏。 此时此刻,我用什么方法来救他? 声东击西?步疏不是白痴。 真刀实剑?送死。 巧言令色?对付一个疯子,这招行得通吗? 步疏又道: "莲宫主,给了我剩下的部分秘笈,你将屈居我下,勉强成为第二。但若没了命,你便什么也不是。何苦继续坐在这里继续受罪?" 重莲嘴角微微扬起,唇发白,因此看去相当单薄: "我之所以还坐在这里,就是因为还没给你秘笈。若给了你,怕是连罪也不用受了。" 步疏也笑了,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乍看下像装了胭脂水粉,或是金钗钿合。 她拍拍盒子。 重莲眉头微皱,别过头去看着别处。 步疏打开锦盒。 一道明光自盒中射出,里面银晃晃的一片,略显刺目。定睛看去,才发现里面满满装了极粗极长的银针——或者说,细长的钉子。 步疏抽出一根银钉,用白玉似的指尖轻轻一掐,弹出去。 银光一闪,她手中空了。 再看看重莲,他除了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没有别的反应。 但是不过刹那时间,他的额头上便冒出了大粒汗珠。 "重莲果然是重莲。若是寻常人,这样一下已经要了他的命。"步疏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两次。 重莲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一咬牙,飞速摸索怀中的东西,抽出一个粉红色的玩意——还好老娘的丫头绣的脂粉眼罩还在,瞬间戴上。 我站起来,大力喘气,冲到门口,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莲哥!" 全场的人都转头看着我。 里面居然挤满了人,只是刚才被门遮住,没有看见。而且里面有大半的人都是鬼母观的。自然,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老娘坐在最前面。 老娘看到我,自然是很讶异的,但是我要无视一切。 "莲哥,我的莲哥哥,你遇到什么事了?" 人生中第一次,我因为自己太过恶心而流泪。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包括步疏。 我没有立刻扑向重莲,我要给步疏时间思考。不然一会她条件反射一把银钉把我戳穿,我就划不来了。 我扭着腰,朝重莲一步三摇地走去,第一次发现我这从小习武的腰板子居然这么硬。但,好歹也跟着杜郎锁春淡妆纤公子等人在同一屋檐下住过,耳濡目染,不能说精通,起码学得个三成。 "莲哥哥,他们都欺负你了?"我擦擦左眼眼角,又摸摸粉色的眼罩——刚没看仔细,但上面应该有一朵巨大的牡丹。 在步疏清冷的目光下,我走得那叫一个慢,背也给冷汗湿了一半。 终于她没有下手,看样子她还是一个人。 人看到极度恶心的东西,虽然会反感,但总是忍不住看下去的。 也还好,她没有经常跟红裳观的人混一块。 "莲哥哥,让我看看,你这尖尖的下巴……真是越来越尖了。"刚说完这句话就想抽自己两个锅贴,杜郎经典语录数不胜数,怎的我就记得这一句?而且还说成了病句。 重莲开始有点惊讶,很快也适应过来,替我理了理眼罩,还温柔地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君子之吻: "娘子,让你担心了。" 他喜怒不形于色习惯了,这原本该说得极端肉麻的话,也给他说得像在唱歌。 "让我看看你的——"我解开重莲的衣领,戏却再演不下去。 他的胸前全是血。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那些血从何而来。但凑近一看,会发现很多地方有小小的针孔:锁骨窝,肋骨上,腋窝旁,手臂上…… 重莲想淡而化之,扣上衣服,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无。 "天啊,怎么会这样?!"我提高嗓音尖叫,但是相信面部表情一定痛苦得很。 因为重莲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他身上的血不住外涌。若不是有莲神九式保护,他怕早死了一百次。 已不知这是第几次,因为这个莲神九式,他要承受寻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的天啊,谁伤了你,我的天——"我继续嘶声喊道,"我的莲哥哥啊——" "够了,给我闭嘴!"终于步疏不耐烦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随即一根银钉飞来。 我闪开,一个翻滚,滚到她的脚下,抽出那把宝剑。 心中大喜,抽剑便刺向步疏。 谁知步疏双指夹住剑锋,稍一使力,便成了两段。 猝不及防之时,她一掌打在我的胸口,我重重砸落在墙角。 重莲叹气道: "凰儿,无名剑是另外一把。"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我胸前憋的一口血猛地喷出来。 八四 重莲大惊,立刻想直起身,结果触动伤口,鲜血染了衣襟。 我把他强按下去: "不要再动了!" 重莲眼神殊甚忧伤: "你为何要出来?" "喂喂喂,我出来救你,结局要不是我们俩一起活,要么一起死。如果我不救你,结局就一定是你先死我后死。所以,我是为救我自己。我可没打算和你死。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别又开始自作多情,别以为我心疼你那点破伤……喂,都叫你不要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林宇凰!" 我被这极具魄力的吼声惊得浑身一颤。老娘用拐杖杵地数次: "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这还不明显么?" "你——" 我朝她吐吐舌头,看看重莲,低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重莲说话声音极小: "莲神九式原本适合阴气重之人修炼,女子修炼后比男子强上数倍。对于没有内力的人来说,莲神九式更是练功至宝。" "这些你以前都知道?" "不过看错了人,走错了路。"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天山的存在,是为集中他的敌人,在一举消灭。步疏是他的一粒棋。 他让她修炼莲神九式,大概是为借刀杀人。 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未料到在关键的时刻出了岔子,全盘皆输。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我佯笑着,拍拍他的腿,"我还以为——" 话未说完,颈上一凉。 我知道这下事情不好办了。矛头指向了我。 果然一回头,看见刺眼尖锐的剑光。步疏的声音响起: "重莲,秘笈交出来。" 我睁大眼。 重莲抬头,碎乱的头发落下,遮住了他一只眼睛。这样看去,他似乎更显得沧桑了些。他不能动。因为只要一动,他体内的钉子便会要了他的命。所以,他移动手的时候,相当小心。 他握住我的手,手指轻轻磨擦着我的皮肤,手指极长极瘦,而指尖冰冷。 "我觉得自己很矛盾。"他看着我,没有笑,也不哀伤,"刚你离开的时候,我一面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留下来。一面又希望你快点离开……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脑子一直都蛮好使的,别做欠揍的事。" "你不在的时候,我几乎时时刻刻都会想起——" 我捂住他的嘴。 他看着我,眼眸深紫。一种穿透人心的神秘与美丽。 他不再说话。步疏的剑却绕过我的后颈,在我的喉咙上划了一下。 不重,但是刺痛,血流不止。 重莲身形一颤。我按紧他的嘴。 "步疏,你——"娘猛然站起来,却被身后的人点了穴。 "你不要碍事!"步疏将我往后重重一拉,又用剑抵住我的喉咙,"重莲,你还要不要他的命?" "你保他不死。" "我不做无利之事。" 我喊道:"重莲你别听她的,她不杀我,会杀你!" "东墙左数第六扇窗栏。" 步疏拖着我,一直走到窗前。摸索了半天,总算在窗角处找到载有秘笈的琥珀。 我回头恶狠狠地瞪着重莲。他回避了我的视线。 他就这样将莲神九式交出去。 步疏回头看着他。他看看我颈上的剑,道: "凰儿,你并未做错任何事。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他又看向步疏,"浸入水中,每个时辰浮出的字都不一样。" "如果你说的是假话,我立刻杀了他。" 娘看着步疏的眼神,几乎是想将她千刀万剐。 我也被步疏点了穴。 重莲靠在墙角,长发散了一地。此时的他,依然美丽如同以往,却不再神采飞扬。 星光寂寞得有些苍凉。 步疏扔掉手中的剑,慢慢走到重莲身边,抽出无名剑。 剑光阴寒,剑锋极薄,且格外明亮。外行人看了都会知道这是个极品。 窗栏上的霜结了厚厚一层,星光洒在重莲的脸上,也像蒙了一层白霜。 我的心瞬间停止跳动。 步疏竟然真的—— 她举剑的一瞬间,我居然冲破穴道站起来。但是已然来不及阻止她。 她一剑刺下。 一道粉色的身影闪来。 刹那间,床幔与墙壁上溅满鲜血。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重莲怀里的人已经不动了。 没有肉体撕裂的声音,没有嘶喊,甚至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那人就断了气。 重莲脸上都是血。 那人后颈被刺穿,死了个透,但双手紧紧搂住重莲,一点缝隙也不留。 我走近一看,几乎不敢相信会是她。 后池。 每次提到这个女人,我总是会莫明其妙地发寒。因为她练的武功让她失了人性,杀人不眨眼,冷血无情。 她想要杀重莲,只是因为重莲的师兄杀了她的男人。我觉得她思维与常人有异,挺可怕。 重莲婚礼上,她是第一个闹场的人。她还恨步疏入骨。 这一刻,竟恍然大悟。 因为太了解这种感觉。重莲这混账东西活着实在太危险,接近他的人,要不是想他死,要不就是愿意为他死,要不,就是又他死又想为他死。 重莲略显错愕,但也只是片刻。他推开后池,微微皱了眉。 原来冷血的人不是后池,而是重莲。 我冲过去,挡在重莲面前,一句话不说。 "凰儿,让开。"重莲的语气竟有几分火气。 "不让。" 他提高音量:"让开!" 我只固执地看着前方。 "你给我出去,听到没有?你不让,我要是活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林轩凤,还有赫连惊红!" "你……"我转身,抓住他的衣领,气得浑身发抖,"你……少拿这些来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你死了,他们也跟着陪葬。" "你这疯子!" "最后说一次,让开。" 他态度相当强硬。下一刻,两片唇却软软地吻了上来。 他只碰触了瞬间,随即贴着我的唇,轻轻说: "凰儿。" 像是意犹未尽,他又吻了我数次,每一次都会靠近我几分;每一次握住我的手,都会用力几分。 "没有我,你可以活下去。但若没有你,我不行。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说不出话。 "我不想再做任何有愧于你的事。"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凰儿,听话,让开。"他摸摸我的脸颊,试图把我推开。 我正强硬着跟他抵抗,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种时刻,还装什么英雄?" 回头一看,站在门口的人竟是林轩凤。 他穿着风雀观的衣服,正在用一张白布擦拭凤翎剑。他白衣胜雪,剑上却有点点猩红。 "大消息呀——原来,宫主的真正身份如此令人惊异。" 他跨过门槛,走进来,笑道,"宫主如此恨我,对我百般施虐,原来是因为宫主看上了我的人。而且,我让宫主怀了孕,还生了个丫头。" 重莲盯着地面,脸色苍白。 我握紧双拳,佯装镇定:"轩凤哥。" "我这段时间,可是一直都没有忘记宫主的宠幸啊。"林轩凤走到步疏身边,朝她勾勾手指,"步姑娘,可否借无名剑一用?" 步疏看了他片刻,冷笑道:"你也是可怜人。"语毕将剑放在他手上。 林轩凤走近重莲,一剑划在重莲肩上。速度快到我来不及低档。 重莲身体颤抖,握紧我的手。 林轩凤用舌尖轻轻舔去剑上的血迹,朝重莲柔柔地笑: "我做梦都在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八五 背上没由来一阵寒冷,我抱紧重莲,垂头道: "轩凤哥,放过他。" "林宇凰,这里已经没有你说话的份。" 他一边踱步,一边用剑在重莲身上比划着,"你说,今天我该怎么下手?" 重莲肩上的伤像是不断深入一般,血不住外涌。 很快他的脸彻底失去血色。 星夜空寂。 林轩凤额心的美人痣如同殷红的樱瓣。 他慢慢举剑,轻笑道: "宫主,你就安心地去吧。你死去以后的江湖,会变得相当美好。" "不好了!"这时,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不好了!大尊主刚才——" 话说到这里,那人便住了口。因为他看到了林轩凤。 步疏眯眼看了一眼林轩凤,又回头问那人: "你继续说。" "他,他——" 那人抖得说不出话。 "他怎么了?"步疏先是疑问,忽然发现黑影慢慢盖住了脚下的月光,又猛然回头。 "他,他杀了半数以上的天山弟——"后面一句话,已然无法说出。 步疏的头颅猛地飞出,鲜红的热血顺势喷出。她的头撞击在墙上,滚了数个圈,最后落在我的身边。 一张美艳而又狰狞的脸。 林轩凤抓住无名剑的剑锋,鲜血染红了他的手。 下一刻,这把砍下第一美女头颅的剑,便成了两段。 "这把能杀掉重莲的剑,居然对普通人来说这样脆弱,真是奇了。"他笑笑,走向娘,替她解开穴道。 "林宇凰。"娘没有站起来,只是静静地坐在屋子的那一头,声音相当疲倦,"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搂着的人,杀了你的父亲?" 我微微一愣,道: "不,杀他的人不是重莲——"说到这,看看林轩凤,说不出话了。 "凰儿。"重莲推开我,浅浅笑道,"事实如此,何必否认。" "可是——" "赫连夫人,现在重莲是半死人一个。"他说话时口齿清晰,却相当无力,"悉听尊便。" 娘看看步疏的头颅,又看看重莲,扯过头,摆摆手: "罢了,杀了你也不起任何作用。况且凰儿那么喜欢你。" 我那一只眼睛倏然闪亮起来: "娘,您有孙女,您知道吗?" "知道,你说重雪芝。" "原来你都知道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会不知道么。"她摸摸手上的玉扳指,嘴角扬起,"那丫头性格那么暴躁,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 "娘以为娘现在的性格很好么?" "林宇凰!" "娘现在的性格当然很好了。" 娘杵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走向我们。她走的速度极慢,神情越来越严肃,假腿蹋着地面咚咚作响。 最后她停留在重莲面前,正巧背对着月光,只看到她半边脸,被一片莹白照得有些骇人: "但是,儿子,你要为娘的如何接受这个人。" 我微微一愣,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我立刻说: "他的优点比缺点多得多得多。" "是么?"娘压低声音说,"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不知道。" "他是这世界上待你孩儿最好的人。" "你的事我不想管。毕竟娘欠了你。"她顿了顿,看向一直沉默的林轩凤,"但是,其他人怎么办?" 我回头看着林轩凤,很快回避视线。 林轩凤拍拍手,对我娘笑了笑。 "重莲。" 娘这一声下,重莲倏然抬头。 娘蓦地抽出一支漆黑的细针,刺入重莲的身体。速度快到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立刻把你所有的内力输给林轩凤!现在!" 重莲睁大眼睛。 我急道: "不行的!真照做,他的身体会根本支撑不住莲神九式的反噬!他不但会老得很快,而且活不了多长了!" "如果他不给林轩凤内力,他就只能活一柱香的时间!" "轩凤哥需要功力,我可以给啊。"我急忙站起来,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娘!" 林轩凤轻笑道: "你就舍不得他。" 娘冷冷道:"你以为他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又能活多久呢?" 我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起码比失去功力强!娘,给他解药,我给轩凤哥——" 重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公子,请你过来一下。" 林轩凤略微停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蹲下: "想通了?" "是。" "你应该知道,我的病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治的。" "是。" "还是坚持?" "是。" 林轩凤笑笑:"你从来不解释。" 重莲没有说话。 "你的武功要给了我,下一个传奇可就是我了。" 重莲已然不语。 "我自然是很想要的。"林轩凤伸出手,手在空中又僵了片刻,才慢慢摸上他的脸,"只是,这要几百年才能生出的一长脸,不适合长皱纹罢。还有这头发,啧啧,白了多难看。"语毕,他又看看娘,"伯母,现在宇凰对我已经彻底没了感情,何必拆散人家小两口。" "林轩凤,这种一箭双雕的事,你不做?我觉得你不是傻子。" "这样龌龊的人,我不想再看一眼。"他拍拍重莲的胸口,"把我当成傻子的人是你。莲大宫主,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他站起来,转身欲走,又回头看着我: "你……" 我抬头看着他。 他原变得我都人不出来了。 可是,这么多年,他似乎又像一点都没有变。他这时站在我的面前,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若是眨一眨,会比孩子还要灵巧可爱。 他还是那个重烟寒露中,赤足走在小村小道上的小男孩。还是那个满泻春色中,骑马流连花丛的少年。 他笑了。 他的笑容永远让人想起三月风吹的桃花。 "春天也快来了,村里一定很美。"他轻轻说道,"只是,我们谁也看不到了。" 他走了很久,我都没有回过神。 最后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又继续哀求娘。娘看着离开的林轩凤,又看看重莲,对我道:"你娘是个直接人,我喜欢你爹那样的男子汉,不喜欢这种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 "娘,我不是说你什么的,他是跟我好还是跟你好?你替我讨厌他有什么用。我现在也想通了,如果他死,我就自刎。" "凰儿——" "凰儿!" 前面是重莲,后面是娘。我按住耳朵,闭着眼睛,把舌头伸得老长,口齿不清地说: "我不开玩笑,解药拿来,不然我死。" 这个世界上最好对付的人果然只有两个,一是老娘,二是重莲。 "拔了针再吃药。"老娘扔了一包药出来,"我没你这个儿子!" 她怒气冲冲地出去,我一边飞速解决了重莲的毒针问题,一边大声叫道: "娘!帮我把外面的人都打发了!等我家大美人病好了,我就带芝儿去鬼母观看你啊!" 娘的腿走不快,这话不想听都不行,我听到外面乒乒乓乓响了一会,就彻底安静了。 天山的人失去老大,一时茫然,又不敢上前,只好商量着离开。 不一会儿,重火宫的人进来了。 我蹲在重莲面前,摸摸下巴: "你这样,真不知道怎么办。" 重莲看着我,没有动。 我上下研究他的伤口:"唉,怎么伤成这样。难看死了。" "凰儿。" "嗯?" 我抬头一看他,他笑得无比暧昧。我心中一凛,顿时尴尬得不行: "哦,我知道了,你想他们来弄。" 我刚想跑,他抓住我的手: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哎呀,你以为我是替你说的?我是吓我娘的。她肯定怕我死呀。就算她一个不小心把你给咔嚓了,我是连眼泪都不会掉的。" 重莲额前的头发散散的垂下,他微微抬头,眼睛弯弯地看着我。 这妖孽! 我使劲给自己扇风: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养小孩,要我养小孩,我不如死了。你知道的。" 他嘴唇长长地抿成一条线,扬成了很好看的形状。 "放手,热死了。你烦不烦,一天到晚就黏着我。" 他还是笑着。 "我承认,我有一点担心,就一点而已——哎呀,我真的要走了——放手,放手!你别这样看我——" "凰儿。" "干嘛?" "我很想抱抱你。" 我蹲着,回头,左顾右盼,四大护法都在,尴尬了。 我有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感觉。 最后勉为其难,轻轻抱着他。 我听他在耳边的笑声,有种晕眩的感觉。最后实在控制不住,轻声道:"这人挺多的。"然后左看看右看看,犯错的小孩一样:"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话没说完,见他在微笑,然后带着心跳,很温柔地含住他的唇瓣。 完结章 重莲体内的东西还相当棘手,就不得不先考虑山下的事。我刚背着重莲离开,就看到山下蜂合蚁聚,人群铺天盖地蔓延上山。 我眯着眼睛往下面看,片刻便道:"我看那些人怎么都像光头呢?" 重莲轻轻笑了一声:"少林弟子怎会不光头?" "少林的?"我眼前一亮,回头笑道,"他们是少林的?他们是来对抗天山的?" "理应如此。我们先下去看看。" 我点点头,刚上前两步,便看到一个人走过来。 我警惕地后退两步。 那个人按着腹部,手中拖着什么东西,走路姿势诡异之极。直到他靠近了,我才发现那人是姬康。 他头发蓬乱,满脸是血,狼狈之相和以往未可同日而语。 我看看身后,只手抱住重莲的尾椎,另一手握紧天鬼神刃。 这才看清他手中提着的,是人的头发。 那个人的颈项断去了半边,松松垮垮地拖着软软的身体,鲜血不停外淌,流成了一片红河。 姬康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 他慢慢走近我。 就在他快要靠近我时,我倏然抽刀。 他抬头,睁大眼睛笑着,眼中布满血丝: "你知道为何我们会活着么?" 我没说话,只防备地看着他。 "因为我们要死很久。"他裂嘴,口中全是血,然后慢悠悠地拖着那尸体走了。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他在身后轻轻哼笑起来。 我立刻转身面对他。 他拖着的死人,竟然是百里秀。 重莲道:"不用担心了。" 姬康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我道:"他疯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重莲顿了顿,"我们下山吧。少林的人打上来了,天山的人应该无法分心对付我们。" 我点点头,一路走下去。走了一段,忽然道: "为何天山的武功唯独害怕少林?" "因为少林是最不多管闲事的门派。" "他们现在不是在多管闲事么?" "那是因为有人找了他们。" 我无奈笑道:"这又是你设的圈么。" 重莲没有回答。 山间鸟鸣花香,烟影城的云雾离我们越来越远。 隔了很久,重莲道: "凰儿,你知道么?我曾经有兄弟。" "我知道。" "因为我父……养父的缘故,我几乎杀了他们全部。" "我知道。……等等,几乎?" "是。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他们都是养父的儿子。其实,我还有一个妹妹。她那时候还很小,外加又是姑娘的缘故,逃过一劫。" "那她现在在哪?" "他们把她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小镇,让一个庄主收养了她。" "江湖无情。女儿是用来疼的,还是不适合在血雨腥风中过日子。这样很好,你们总算做了一件对事。" "嗯。" "我还没见过你伺候女孩子的样子。你这人我最清楚,对自己重视的人,纵容得不像样。" "嗯。" "不过,既然是你的妹妹,应该很漂亮吧。" "嗯……她小时候就很漂亮。我听南宫长老说过,她有一次生病,吃错了药,又吐又发烧的。我养父请了大夫替她看病,大夫说要扎八法针。结果他们把她胳膊露出来,大夫都下不了手,"他笑了一声,"因为她的皮肤太白太嫩,大夫怕一扎就坏了。" "这般漂亮?她要是在你身边,你一定很宠她。她现在如何?" "她应该已经成亲了。"重莲的声音温和而淡然,轻轻回荡在我耳边,"嫁给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子,过着平淡安静的生活。" 我走了走,吸吸鼻子,用手背搓搓重莲的后背,低声道:"莲,不要再给我说你的事了。我受不住。" 重莲忽然楼进我的脖子。 我转头看着他。他微微眯着眼睛,唇色相当苍白: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之后,我们便一直没有再说话。 直到看到花遗剑,我才算明白了重莲的话。原来少林的人是他叫的。但绝不是重莲指使的。 他走到我的面前,在我手心放了一个东西: "他叫我给你的。" 那是一把金锁。金色的鸳鸯锁,又名情锁。 鸳鸯相锁,不离不弃。 提到鸳鸯,我很快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还是大冬天,我带着林轩凤误闯了百叔叔的密室。其实说是密室,也不过就是一个特级春药仓库。对我们来说无所谓,但对百叔叔来说,那是命。很不幸的是,我不小心摔掉了他几个命。没过多久我就被扔到了柴房里,还连累了相当无辜的林轩凤。房门锁了,我和他坐在里面,百无聊赖地坐到天黑。冬天的乱葬村,那绝对是要人老命的地方,我们过了午夜就有点坐不住了。林轩凤伸出胳膊抱着我,说这样就不冷了。他那时正值青春年少,英俊得不得了,一靠近我我就有天旋地转的感觉。我一尴尬便开始砸门。但那锁十分牢靠,无用。后来我灵机一动,想这门是木头造的,不如生火烧门。然后我开始做很愚蠢的事——磨擦生火。一盏茶的功夫,柴门没烧着,柴房给我烧了。我和林轩凤在烈火中嚎叫,乒乒乓乓砸门。当时林轩凤就特恶心地抱住我的腰说,凰弟,这样我们就是一对同命鸳鸯了。我惨叫着甩掉他,说谁要跟你作烤鸳鸯?林轩凤看我一眼,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小铁杆,往那门上唰唰戳了几下,门就破开。 后来我们在浇水灭火的时候,我拍拍他的胳膊说你厉害啊。林轩凤在气头上,淡淡说,我不愿意解决困难,是因为我想和你一起。若哪天我真被你气着了,就会像今天这样,很快救你,让你离开。 之后我们在附近的客栈安置下来,殷赐在房内给重莲治疗。我守在门口等待的时候,我想起林轩凤说的话。 我想他的性格一直没有变。如今他说到做到了。 一个时辰后,殷赐出来,道: "宫主练过莲神九式,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的。" 我长喘一口气,立刻就想进门看他。 殷赐拦住我:"等等。" "什么?" "你知道他的情绪起伏不定,忽男忽女,而且武功时好时坏……因为以前没人能把莲神九式练到这个境界,所以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以我的推测,恐怕——" "行川仙人,积点口德吧。"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们一起回头看。 一个白衣少年慵懒地靠在廊柱上,有些女气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有的事情,不说比较好。毕竟你也不能确定,不是么。" "白公子?"我愣了愣,立刻拱手道,"我知道你和行川仙人的医术都相当高明,还请指教。" 白琼隐捂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好的大夫,是我和桓公子遇到了花大侠,他给我们说了莲宫主在这里,顺路过来看看而已。"说完他在窗口上戳了个洞,眯眼往里面看,"莲宫主风华绝代,非凡人能媲美呀。" "白公子。"我上前一步,垂直鞠躬。 "好,我给你一点提示:他这种阴晴不定的毛病以后没法变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进去,紧紧抱住他,别让他再伤心下去。不然他一定死。" "好。"我立刻往里冲。 殷赐欲言又止。 几日过后。 残灯孤月,罗帐半垂。 重莲靠在床头,一手撑着脑袋,口齿不清地说了几句话。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搂住他,无视浑身竖起的寒毛,温柔地说:"莲,你身体还好吧?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来吃。" 重莲没有动。 大概是力道不够,我抱得更紧了些,又道:"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他还是不动。 我推开他,认真地看着他。原想再说几句肉麻的话,但一和他紫色的眼眸对视,心就怦然萌动起来。我凑过去,想吻他。 结果还没碰到他的嘴唇,他扬手,一大撇子甩我脸上。 我几乎给他飞出去,头晕目眩,晃晃脑袋:"天啊。" "本宫说了要桂圆银耳汤,你听不到么?" 我捂着脸,颤声道:"你……根本没有说。" 他又一撇子甩我另外一张脸上:"让你做你就做,为何多话?" 我捂著发烫的双颊,去厨房找人给他熬汤,自己还再旁边看著火。 没过多久,雪芝咚咚跳进来了。我摸摸她的脑袋,叫她出去玩。她根本不甩账,还在厨房里面瞎闹。 汤快熬好的时候,我终於忍不住了。 刚想把她提出去,她忽然冒出一句: "凰儿,我想小紫了。" "那就去找她玩。" "可是我亲眼看到司徒叔叔把她接走了。朱砂姐姐说,她会到很厉害的门派去学武功,暂时不回来了。" 我想了想,将汤盛好,牵著她的手道:"跟我上去。" 刚到客房门口,我把汤放在雪芝手上:"给你爹爹端过去。" 她点点头,给重莲送进去。我在门口晃荡了一会,便听到重莲的声音响起:"凰儿,给我进来。" 我老实进去。 "为何站在门外?" 他双眉修长,眼角飞扬,垂头轻轻吹汤的样子实在是很好看。 "说话。" 我连忙道:"啊,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他看我一眼:"坐下来。" 我立刻坐下来。 他把碗放在我手里。我立刻会意,舀了汤给他吹。他猛地拍我的手臂。我一个不妨,险些摔了碗。 "你怎麽用口吹?" 我叹气,特别想揍他一顿。但是他身体虚弱,武功却还在,要一个不爽了动用内力,我半个月都不用下床了。 我舀汤,晃晃勺子,等热气散去。 重莲道:"你尝尝。" 我用嘴唇沾了沾汤,尽量不碰到勺子。结果他一下推了我的手臂。一勺汤都进了我的口。我还没反应得过来,手中的碗就被他抢去。 他一手稳妥地端著碗,一边贴上来,开始吸我口中的汤。吸到一半,便伸出舌尖,在我的舌尖上轻轻挑逗。 我急喘一声,抱住他的腰,开始深吻。 就这样轻易地给他点燃了。 他瞥了雪芝一眼。雪芝飞奔出去,锁门。 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事,莫过於重莲在和我干那事的时候性格突变。 他按住我的头,强迫我给他口交。我的喉咙几乎都给他戳穿,还得注意不能碰到他的伤口。结果他急喘到一半,呼吸忽然变得缓慢而温柔起来,身体也放软了不少。没过多久,他那按在我後脑勺上的手也跟著松开。 "凰儿,起来一下。" 我擦擦嘴角,有气无力地倒在一旁:"大美人,你想玩死我。" 他坐起来,双腿垂落在床外。月光透过桂枝,嫋嫋洒入窗台,落了一地的碎影。 他的面颊如同美玉,身体的曲线仿佛出自画中。 "过来,坐在我腿上。" 我揉揉乱发,站起来,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臀部:"不是这样。把腿叉开。"他分开我的腿,让我面对他,双腿搭在他腰部两侧,跨坐在他腿上。 我一呆:"喂,你不是想用这个姿势吧,我不来。" 我刚想跑,他忽然拽住我的手:"会很舒服的,试试吧。" "行,你坐我身上我就试。" "凰儿……不要这样。"他用极其煽情的声音说著,还舔了一下我的耳垂,"让我完全开发你。" 我的小弟瞬间抬头。 我知道这个姿势会进入很深,但是我不知道效果会这麽惊人。 我刚坐下去的那一瞬,第一反应是他已经顶到了我的喉咙。心跳加速到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我尝试拔出来一些,他却按住我的肩,让我固定在他身上。 他动动腰,两人都完全无法动弹。他没说话,只抬头用很暧昧的眼神看我一眼。 我下意识别开视线,放松了一些,双腿环住他的腰,搂住他的脖子,又强迫自己看他的眼睛。他背对著光,面容并不是很清晰。但是我确定他在凝视著我。 有些害怕,有些紧张,甚至连呼吸都快忘记。从认识他开始,这种感觉就一直消散不去。 他的坏笑也渐渐褪去,他只是看著我,捧住我的後颈:"只盼後半生日日都像此时这般……" "肉麻的话少说,林二少我不喜欢。" 重莲板著脸:"你当真是我见过最不解风情的人。" "有的话不要讲出来比较好,我听了尴尬。" 重莲愣了愣,忽然笑出声,腰腹用力,快速顶了我几下。 我很快感受到面颊微热,忍不住将脸贴在他的肩上,用力喘气。 重莲道:"这样你可喜欢?" 我用力点头:"嗯,嗯。" 他托著我摆动。 不过多时便有汗珠流下,也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纱帐在细风中轻颤,一如缥缈的云烟。 月光如玉,玉点枝头。世路荣枯在他的引领下隐没沈沦。 是一夜销魂。 我们做完一次以後,靠著聊天,提到了很多事情。我们打算去给缺右眼上柱香,然後解决一下宫内的事,再去拜访司徒雪天,花遗剑还有老娘。前者我们可以一起去,不过後二者,大概他要回避一下。 当然,我们也提到了两个丫头。 他说重火宫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奉紫年纪太小,身体也不大好,不适合跟著我们,所以他把她送到了别的地方去习武念书。至於在什麽地方,他没有明说,我也没有问,只知道是非常有名的正派。一触即发的话题,我们都在下意识回避。 聊过之後,我们又做了一次。我有些倦了,用手替他又解决了一次,两人才靠在一起,疲惫地入睡。 但是凌晨快天亮的时候,重莲醒了,一个劲地亲我,把我彻底亲得没了瞌睡,被迫起来再来一次。 到太阳高挂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後绕过我的腰,开始往我胸口摸,不一会就加了力道,搂紧我。我困得要命,干脆不理他,装睡。他继续摸,我还是不理。没过多久,他摸到了下面。我按住他的手。他坐起来,垂下头吻我。 我终於不耐烦了,一个打挺坐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麽还这麽好精神?别以为你带伤我就理该让你,翻过去让我上,不然免谈!" 他眼睛弯起来,睫毛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然後乖乖地转过身,趴在床上。 之後回到重火宫,重雪芝那丫头不止一次问我,二爹爹,你另外一只眼睛也瞎了?我说没有。她说那为什麽你要戴两个眼罩。我说那不是眼罩,二爹爹没睡好。雪芝说,因为难道爹爹也喜欢玩骑马马的游戏? 我看著她,开始认真地思考是她太无邪还是我太下流。 连续两三个月,我和他都处於极度堕落状态。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听过,修炼莲神九式一定要禁欲。可是他似乎比正常人还要纵欲得多。 多年後我知道了原因,也回想起了重莲之前说过的许多话,终於明白他的意思,但那都是後话。 当我发现自己长出第一根皱纹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重莲。因为我曾对他说,你永远不老,等我老的时候,我们俩看上去会很不配的。他说,这样更好,那时候你就没力气去逗那些年轻小姑娘了。我说我就是变成了皱巴巴的糟老头,都有一帮人爱。他说,我倒真希望能看到你长皱纹的样子。我正待发飙,他又说,如果真能看到你的皱纹,那说明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当我发现自己的第一根白发时,想到的人还是他。因为他性格沈著稳重,鲜少有孩子气的时候。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便是有一天他趴在床上折腾他的头发,说他头发太滑不好扎,想剪掉。我当时立刻扑过去拦住他,说他的头发又黑又亮,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说,听说头发黑的人白发很早。我说,那你的头发岂不是四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白光了。他笑笑说,我可能这辈子头发都不会白。我说,又是你那邪门莲神九式。 我虽瞎了只眼睛,但是命好得不行,还特别看得开。我长了白发,跑去给林轩凤说,林轩凤说我真拿你没办法,你难道就不能稍微表现得伤感一些麽。我说,人总会老总会死,为何要伤感。林轩凤说,天天跟著孙子孙女们待一起,也变成小孩了。我当场惊叹说,完蛋,芝儿说要叫我去她那里,我忘记了。林轩凤笑道,你还是最怕她。我说,她这性格都是给她大爹爹宠的。林轩凤说,我看她性格是像你,莲从来不宠孩子。我说,他说的话我没一句忘的,尤其是宠小孩,他重复了千百次。 我十来岁的时候,他就给我说过:凰儿,你不要面对挫折,也不要成长,一直这样就好。我喜欢看你任性胡来。 恍如昨日,却已是数十年的事。 人生天地之间,真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然,林宇凰长活一世,却能记住重莲所说的每一句话。 多年後,天山消失了。正如一个英雄的没落,正如同秋季的叶,是没有根的。 但天山和重火宫大战後没多久,有一句话在江湖上流传了很久,我听了後,恨不得把鼻孔都甩到天上:重莲喜欢林宇凰,是全江湖的水也淹不了的事实。 那时大年方过,初春晴晓。我和重莲头一回单独两个人出远门。我们坐在长安春饭馆中,要了一壶烧刀子,两斤牛肉,一小盘花生米,一边聊天一边吃饭。 然後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那句话,得意又兴奋,使劲拽重莲的袖子。重莲只管往我碗里夹菜,也不管我说了什麽。不过多时,他给我逼过头了,终於不咸不淡地冒出一句:"我亲口跟你说这麽多次,也没见你这麽高兴。" 我摸摸他的脸:"别这样麽~~~大美人。" 重莲把筷子一放:"凰儿。" "哦,我吃饭。" 老老实实地吃完饭,我跟他一起出门,牵马。 原本我和他一人骑一匹马上路,可是不知为何,快到京师的时候,他忽然脚下一点,跃到我身後坐下。之後便成了二人一骑,外加个驮行李的。 於是之後他很自觉地上了我的马。 俩人一马速度绝对是最慢的,我怀疑走路大概都会快些。不过没人催促,我们也不赶时间,只是慢摇摇地晃到乱葬村。 这一次回来,是想盖个小房子,给叔叔伯伯们竖个灵牌。 穿过层层密林,石子小路,熟悉的道路渐渐清晰。 我在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但在听到远处溪水声的刹那,脑海被回忆占满。 十多年前,这条空荡荡的道路上有不少行人,还有两个拿著枝桠到处乱蹿的小男孩:一个嬉皮笑脸,一个恬静温和;一个长著圆圆的大眼睛,一个长著柔柔的桃花眼。 拨开最後一根树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凰林复活了。 或许是前些日子的春雨滋润了它们,或许……但是,连同那个小竹屋也重建了。 我跳下马,本想冲过去,但又不确定地看看重莲。 重莲跟著下马,抱住我的腰,吻了我一下:"去吧。" 我几乎是冲入那个小竹屋。 里面的东西跟以前一摸一样:墙角一堆稀奇古怪或者不入流的秘笈,破旧的砚台和木剑,雪白的床,床上的枕头,还有枕头上两个小小的破洞…… 唯一不同的是,床对面原本是墙壁的地方,多了一个门。 重莲走过来,靠在门上听了片刻,推开。 竹门直通竹制回廊,春季的阳光透过缝隙,在回廊上洒满光斑。 他拉著我的手,顺著回廊走下去。 杨花满袖,新燕双飞。 绕了几个弯,走过一条笔直的路,尽头是淡青色的帘栊。 我拨开垂帘,面前的景色足足让我吃惊了半晌。 一片火红。 火红色的莲花,一朵接一朵,一片接一片,盛开在浮萍上,春阳下,大篇幅地占据了我们的视线。 湖面凝著薄薄的雾,火水相接,飞落华池,美丽得如同游仙梦里。 湖心有一个小座。 座上放著一只金樽,一个酒壶。 我回头看看重莲。 "看来有人比我们先来了。" "这主人真有耐心,这里的莲花比平湖春园的还多。"我看看四周的红莲,"不过我们去的地方也够多了,在这里休息一下也没什麽不好。" "正是。"重莲微微一笑,转眼看著我,"春暖花开,赏莲品酒,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拨拨眼罩,清清喉咙:"莲宫主,本少爷可是清正廉洁之人。" 重莲并未回话,只是笑意更浓了些。他的衣上,脸上,尽是金色的阳光。在这样的季节,即便是深紫的眼睛,也显得淡而柔和。 耳边响起高楼飘来的笛声。 他的眼眸,仿佛包纳了整个江湖,整片天下。 我想,这短短的一瞬,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画卷。 凤凰竹林,飞燕轻柳。 十里红莲,一樽豔酒。 ──全文完──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 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